------------ 第一卷 降末世以奋起 ------------ 第一章 穿越 大陈山,由上、下大陈两座主岛并百十岛屿、岛礁组成,遍及浙江台州府外洋,其北至舟山,南至福建,乃浙、闽海道必由之路,历来为海上寇盗盘踞之所,大明官兵不敢问、舟舰不敢至,由是不尊法度,自成王国。 下大陈岛南端,有一座数百间石屋组成的村落,村子外侧围着一圈栅栏,北靠山岙,南临海湾,西侧则是一片滩涂,落日的余晖洒下一片金黄,笼罩其上,有种说不出的静谧恬宁。不知情的人定然以为此处是一个普通的海岛渔村,可它真实身份却是海盗巢穴。 为了抵抗风洪的侵袭,村寨房屋大多采用石材,以块石为基,条石砌墙,屋顶瓦片上压着砖块,或者以厚重的筒瓦取代伏面的瓦片。因采石不易房屋偏于低矮,居室甚为狭窄,但家家户户皆建有规模不小的晒台,作为晾晒鱼干等用。 村北一栋石屋,门楣悬着一条白布,此时人来人往,各个面色肃然,哭泣声与吉祥话断断续续从屋里传出,可知此人家有人去世,正在操办丧礼。 黄辰头裹白布、身着缟素,手足无措的跪在地上,随着身旁神情悲痛的中年妇女答谢诸吊者,一脸茫然之色。 黄辰心里清楚记得自己来台州参加大学同学婚礼,趁着还有一些空闲,酷爱摄影的他独自乘船到台州湾口外的大陈岛游玩。当他登上下大陈岛山势最高峰,为清晰拍摄海中奇石甲午岩,不顾周围游客的劝阻冒险翻越铁索,不想风雨过后山体湿滑,他脚底一溜从悬崖上摔下去,一阵剧烈的疼痛后便失去了意识。 然而真正的恐怖才刚刚开始,当他缓缓醒来诡异的发现自己精神占据了一具古装少年的身体。不等他弄清楚状况,一名中年妇女不由分说拉他跪在亡者牌位下接待络绎不绝的吊丧客,吊者们同样无一例外都是古人形象,口中说着浓浓的地方方言,偏偏他又能全部听懂。 一个现代成人突然变成了古代少年,是穿越?附身?甚或黄粱一梦? 世间最不可思议的事降临到了他的头上,黄辰胸口发闷,几有窒息之感,他觉得他快要疯了。 浑浑噩噩许久黄辰情绪稍稍有所平复,他暂时压下惊慌,强迫着自己冷静下来,沉浸心神,细细回忆,一团浆糊般的大脑霎时间浮现出无数残破的画面,宛如一段段影视片段,凌乱不堪,难以拼接,但仍不难看出这是身体原来主人的人生记忆。 “天启五年……大陈山……海盗……” 黄辰眼神立时变得呆滞,大脑一片空白,天启……明朝末代皇帝崇祯的前任,大名鼎鼎的木匠皇帝,明朝有名的昏君,他岂能不知。大明朝君临天下二百余载,而今已是日薄西山垂垂老矣,后金,即日后的满清作为新兴势力正以不可抑制的速度飞速发展,距离入关之日多说二十年。一个人命贱不如狗、欲苟活而不可得的大乱之世即将来临。 身体主人也叫黄辰,和他同名同姓,却小了足足十岁,今年虚岁刚满十六,比起同龄人更显身高体壮,放到成人里亦属中人之姿。可惜他虽有一个健全的身体,却没有一个健全的性格,寨中诸少年平日里都骂他乌龟王八,以形容他的怯懦胆小,沉默寡言。 其实他这种性格的形成并非无因,和九岁那年被人贩子拐走半载的惨痛遭遇有关,在那期间,辱骂、责罚、殴打如同家常便饭,给他年幼的心灵留下了可怕的阴影。虽然他后来极其幸运的逃出牢笼,并步行千余里奇迹般回到家,可自那以后他本能的畏惧与人接触,也就是患上自闭症。每日只拼命苦练拳脚棍棒,以增添他那异常匮乏的安全感。 黄家祖籍苏州,乃是宋学士黄策之后,有明以来亦曾出过数名进士,至祖辈家世破落,迁居杭州。 黄辰一家三口原本在杭州生活,为何又流落大陈山为盗的原因他没找到,记忆既碎乱又残破,只晓得黄父是此处海盗村寨的一名底层海盗,数日前其所在船只被另一伙海盗偷袭击沉,黄父连同船上数十人全部葬身大海,尸骨无存。 他早年经历与成长环境甚为特殊,是以对父亲有着非同一般的感情,接到噩耗的那一刻他不仅失去了父亲,也失去了唯一能够保护他的人,悲恸欲绝下就此撒手随父而去,这才给了黄辰灵魂窃据身体的机会。至于黄辰灵魂何以穿越时空,或许只有上帝知道原因。 “唉!”黄辰心里重重一叹,也不知是叹今生黄辰的不幸,还是叹前世黄辰的不幸?或者兼而有之。 时间如水,匆匆流逝,转眼间夕阳与皓月交替,吊丧者纷纷离开,屋内只剩下母子二人,黄母张氏仍在不停哭泣,毫无止歇之意。看着她,黄辰莫名想到了自己的妈妈,心中一痛,怕她哭坏了身子,抬起衣袖为她细心的擦去两颊的泪水。 前世黄辰生活在单亲家庭,爸爸对他来说只是一个陌生而冰冷的词汇,妈妈独自将他抚养成人并提供给他最优质的生活,遗憾的是在他考上大学的那一年因病去世。妈妈合上眼睛的那一瞬间是黄辰终身难忘的痛苦记忆,有大概两三年的时间他整日沉溺网络世界,不愿接触现实,直到临近大学毕业才慢慢摆脱颓废,重新振作起来。 黄母张氏是这个世上唯一与他相依为命的家人,不管前世抑或今生,他都不希望看到她伤心流泪。 张氏顿时一怔,渐渐止住哭意,呆呆看着他,黄辰以前可不会做如此细心的动作。 黄辰轻轻握住她的手,一字一句道:“阿妈,您放心,阿爸走了,不是还有我么。” 张氏泪水再次夺眶而出,这回却是喜悦的泪水,她扭头望向亡夫灵牌,声音嘶哑的泣道:“金哥阿爸,你可看到了?我们的金哥终于长大了、懂事了,你看到了么?” “……”黄辰默然。 张氏哭了整整一日,身体几致虚脱,黄辰担心她再熬下去必会大病一场,半强迫的把她扶上床。张氏平躺床上,死死抓住他的手不放开,默默流泪,现在只有儿子方能给痛不欲生的她一点安慰。 张氏确实疲累到了极点,不一会便睡着了,奈何就算睡梦之中,丧夫之痛也在不断折磨着她,双眉紧紧蹙起,时有泪水从眼角溢出,口中一声声轻唤着亡夫。 黄辰借着昏黄的灯光,静静盯着睡得极不踏实的张氏,她今年仅三十五岁,操劳过度加上不会保养,让她过早的陷入衰老,前世妈妈年过四旬,也比她显得年轻许多。 黄辰对未来感到无比迷茫,他迫切需要一个目标使自己变得更有动力。让阿妈衣食无忧,安享晚年显然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感觉张氏睡沉了,黄辰小心翼翼抽出手,捻手捻脚离开屋子。 黄家整栋房屋由东西北三间卧室组成,中间以厨房过道相隔,黄辰摸黑打开厨房的门闩,来到外面。 夜空中,明月皎洁,星光璀璨。 黄辰用力吸一口海岛渔村独特的略带海咸味的清新空气,再长长舒出,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 黄家石屋低狭,空气流通差,因此有一股腐烂霉味和咸鱼臭味混合而成的刺鼻呛人味道,兼且六月暑夏天气闷热,屋内空气十分浑浊,前世黄辰素爱干净,与洁癖仅毫厘之差,对此几乎难以忍受,他甚至认为现代洗手间的味道也比它好闻十倍、百倍。 黄辰贪婪的吸吮着空气,同时抬眼打量周围,刻下村寨大部分人皆已进入梦乡,有一些人家却尚未熄灯,不难猜测,此番海上遭袭寨里足足死了几十个人,他们必定和他家一样正在办理丧事。黄辰虽知处于乱世之始到底无更直观的感受,不觉什么,然而海盗职业的风险由此一览无余。他也许等不到乱世到来便要步黄父后尘,死于非命。 背后响起一阵轻碎的脚步声,黄辰以为是张氏从梦中醒来,转回头去正待开口劝说,话挤到喉咙口又生生咽回肚里,来人不是张氏,而是一位少女。她年纪和黄辰相仿,约十五六岁大小,一张鹅蛋脸有些苍白,五官精致漂亮,尤其一双只有在孩子身上才能见到如同小鹿儿般清澈、干净的眼睛,使人印象深刻。上身穿着一件半新不旧的青布大袖衫,下身穿着绿布裙子,头上无饰,衣着简朴。 这时黄辰才想起来,家中并非只有他和阿妈两人,还有她。 ------------ 第二章 哑妹 她没有名字,因其不会说话黄家人平日就叫她哑妹。她原是渔人之女,以捕鱼为生,数月前被海盗掠到岛上,不过那个海盗在攻打渔船时身体遭到火器溅射,回来后一直卧床不起,不久便死了。海盗妻子为此迁怒于她,怪她害死丈夫,时时虐待打骂。 同时黄辰由于自身性格的缘故,兼且村寨男多女少,年过十六还未说上一房媳妇。需知古人成婚极早,十四五岁娶妻者比比皆是,率以为常。黄父时常感到忧心,儿子一时难寻配偶但也不能总拖着,便花几两银子把哑妹买过来。哑妹耳朵不聋,相貌周正,身段亦佳,干活也十分勤快,除了不会说话其他都是上上之选。本来黄父打算近期就为两人简单操办一下,没想到此次出海一去不复返。 “哑巴媳妇?”黄辰右手拇、中、食三指不自觉的互相揉搓,这是他前世的习惯性动作。前世他模样小帅,妈妈又为他留下一笔不小的遗产,因此身边从不缺少女人,环肥燕瘦、清纯浓艳,什么样的女友都交往过,可哑巴……这口味是不是太重了? 黄辰承认她长相不错,以他挑剔的眼光看也属水平线以上,那双如同小鹿儿一般清澈、干净的眼睛更是我见犹怜,然而这并不能掩盖她是哑巴的事实,黄辰不认为生理问题和传宗接代问题会大到自己非要娶一个哑巴为妻不可,那会显得他太堕落了。 “幸好两人尚未生米煮成熟饭,一切还有救。”黄辰心里暗暗庆幸,开口问道:“有什么事?” 哑妹手做着向嘴里扒饭的动作,似模似样,憨态可掬。 黄辰缓缓摇头,说道:“我不饿,你先回房睡吧,明天还要早起伺候阿妈。” 哑妹怔怔看着黄辰,他似乎和以前不一样了,眼里没有了层层防备,心也变暖,知道关心人了。哑妹不愿就此离开,伸出一根葱指摇晃,示意他已经一天没吃饭了。 黄辰再度摇头道:“我真不饿,如果饿了,自己会去吃。我需要静静想一想事情。” 哑妹眨着水汪汪的眸子,他现在和她说的话,比过去一个月时间里说的还要多,性格可谓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或许是家中顶梁柱黄父身死,才让他不得不做出改变。哑妹情知劝不了他,双手合十置于耳侧,头轻轻枕上,提醒他早些睡,之后转身进入屋子。 黄辰缓缓收回目光,举头仰望星空,喃喃自语道:“离开这个世界,对你来说是一种解脱吧……”黄辰作为继承他身体的人,同时继承了他的记忆、他的痛苦,世上最了解他,也最能理解他的人不是父母而是黄辰。“你倒是解脱了,我呢?”接着黄辰摇摇头道:“呵!黄辰啊……从悬崖上跌下还能继续呼吸,你还有什么不满足?做人不要太贪心……” 黄辰在外间呆了约两柱香的工夫,姗姗返回充满浓烈异味和浑浊空气的家,才踏进门便看到手托油灯的哑妹,摇曳的灯火下,将她苍白的小脸耀得明暗不定,见她又做吃饭的动作,正好黄辰感觉腹中饥饿,点了点头,去东屋看一眼睡熟的阿妈后,回到自己的西屋。 点燃油灯,照进室内,和记忆中一样,房间面积狭小,比他前世家中洗手间大不了多少,一张睡床、一座衣箱、一张小桌,两把椅子,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家什。屋子收拾的还算整齐,却谈不上干净,按照黄辰前世的标准,恐怕整个村寨都找不出一处令他满意的地方。 提灯摸到床边,灰扑扑的褥子使他感到一阵反胃,幸好目前处在暑夏时节,其上铺了一层蒲草编织的凉席,否则他宁愿睡在干硬的木板上也不愿睡在它上面。 黄辰放下油灯,躺到床榻,硬枕膈在脑后让睡惯了软枕的他颇为不适,心里逐渐生出烦躁,嘴里忍不住抱怨这里的一切不便,未免旁人听到,极力压低声调。发泄一通,黄辰露出苦笑,用力拍拍自己的脸颊,低语道:“好了,抱怨到此为止。你要清楚你面临的处境,适应不了也得适应,这就是现实。” 不久哑妹端着碗筷碟盘进来,置放桌上,稀粥、咸鱼、腌菜,便是一个海盗家庭日常生活的主要食谱,好汉们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景象,永远只能存在于小说幻想里。 黄辰前世的时候偶尔会喝些稀粥,吃些咸菜,但那是作为生活调剂,吃多了大鱼大肉总要换些清淡的口味去掉肚中油腻,让他顿顿吃稀粥咸菜,他受得了,身体也受不了。问题是从今以后,黄辰很长一段时间里都要和它们朝夕相伴。 黄辰动勺筷前,问身旁哑妹道:“你不饿么,要不要坐下一起吃?” 哑妹闻言心头一暖,摇摇头,她早些时候吃过了。 “你不吃也别站着,又不是没有椅子,坐。”黄辰一边说,一边用木勺喝粥,只觉平淡无味,又问道:“家里有糖吗?” 哑妹澄净的小鹿眼忽闪忽闪的眨着。 黄辰嘿然,不问亦知肯定是没有,继续低头喝粥。可能真的饿了,吃着咸死人不偿命的咸鱼、咸菜,碗中白粥转眼见底,哑妹又盛来一碗,旋即又被喝光。这时黄辰才觉得肚子不再向他抗议,当他吃完三碗粥,终于有了七八分饱。 哑妹收走碗筷,顺便带上门,黄辰重新躺回床上,和衣而眠。然而无比陌生的年代、不甚洁净的环境、闷热异常的气温、刺鼻浑浊的空气,乃至堆积满腹的心事,都在不停刺激着他的神经,使他无法顺利入睡。 翻来覆去到了后半夜,黄辰困倦至极,大脑强迫着他进入睡眠。约莫半个时辰他霍地从梦中惊醒,目视漆黑而又陌生的环境,愣了半晌才重新接受他穿越的事实,之后又断断续续睡了一会,熬到公鸡打鸣再难入眠。 既然睡不着黄辰索性爬起来,走出卧室,迎面撞上从北屋出来的哑妹,她此刻发式散乱、睡眼朦胧,衣衫也有不严之处,能够隐隐约约瞥见些许白皙的肌肤,显然她尚未来得及梳洗打扮。哑妹看到他,脸“唰”地一下红了,急忙转身躲回屋子。 黄辰一阵无语,这样就脸红了?你让那些穿比基尼的女人还活不活了? 哑妹再次出来时已拢好头发,整齐衣衫,脸蛋仍是红彤彤的,仿佛涂了胭脂。她拿出一条搭着布巾的木盆,装满水,放到黄辰面前让他洗漱。 “谢谢。”黄辰笑着道谢,哑妹脸上布满惊讶之色。 将冰凉的水拍打脸上,黄辰精神立时为之一振,不过他很快又陷入郁闷之中,原因来自他那被簪子束住的长发,洗干净它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待他费尽辛苦洗好头发,哑妹站在背后用布巾帮他擦干净,盘起以簪子重新固定好,绕回前面想要看看头发是否束得端正,目光一触,猛地愣住,黄辰轮廓分明的脸上,五官依然还是那副五官,却散发着一种说不出的精彩,给人的感觉和以前截然不同。 如果说黄辰以前是一块木头,死气沉沉,而今则是一株青松,生机勃勃。 “怎么了?”黄辰故作不解的问道。毕竟两人气质差距甚大,骗不过身边之人。 哑女面红耳赤,抱着木盆飞也似的走了。 黄辰笑着摇摇头,他的新模样不赖,发黑如墨,双眉入鬓,挺鼻如峰,比他前世还小帅一点点,可惜那个黄辰性子既孤僻又古怪,使人忽略了他的相貌。心想间大步行到外面,此际天色尚显灰蒙,不少人和哑妹一样,已开始为新的一天忙碌起来。 黄辰展臂压腿拉开韧带,随后气沉丹田,身形展开,打出一套拳法来。只见他两臂大开大合,大劈大挂,两臂交劈,劲猛势亦猛,犹如疾风怒涛、大河奔放,充满着刚烈无悔的气势。 此套拳法名劈挂拳,乃是军中拳法,最讲求快猛二字,立劈横抽,直来横挡,横来直击,使敌进犯不得,胜似戴盔披甲,故曰劈挂拳。浙江当年是倭寇袭扰的重灾区,民间习武成风,劈挂拳受到抗倭名将戚继光的极力推崇,是以浙人修炼者甚众。黄辰自被诱拐后非常缺乏安全感,便苦练拳脚防身,劈挂拳是他最精熟的武艺,练了有五、六年的时间。 “上打乌云罩月,下走吃绕撤锁,高来挂取斜进,低来拨拍走撑……” 一趟拳打下来,黄辰额上溢出汗水,对自己身怀的本领有了一个初步的认识,不通武艺的成年人他一个打三四个不成问题,和前世柔道的水平差不多。事实上不论何种搏击术只要下功夫修炼一段时间,都可以同时对付几个普通人而游刃有余。当然这里专指徒手,拿刀不算,他穿越前还看到一条新闻,某国际武术冠军持棍状态下被普通人拿刀砍死。要命的是,他为了在这里生存下去,需要和无数拿着刀子的亡命之徒拼命。 这么一想,心里便升起强烈的危机感与紧迫感,黄辰咬紧牙关又打几遍拳,招招倾尽全力,有去无回,直累得大汗淋漓,浑身酸软。大脑不停向发出休息的警告讯号,他未加理会,又取来一条一丈一尺长枣木棒练起棍法、枪术。棍法以少林棍法和民间野路子为主,各有特色,其实大同小异,殊途同归,不过砸、挑、滚、翻、挤、塞等诀而已。枪法更简单,核心仅一个扎字,所谓:“十枪九扎,一枪不扎,便是傻瓜!” ------------ 第三章 少年 当一轮红日从东方冉冉升起,金光四射,驱云散雾,黄辰迎着朝霞正式收功,拖着疲惫欲死的身子迈进家中。哑妹已做好早饭,可平日起床甚早的张氏至今尚未醒来,黄辰打水洗了洗脸颈去了浑身腾腾热气,进屋行到床榻前轻轻摇醒张氏。 张氏睁开红肿的眼皮,双目无神,没有聚焦,半天才回过神来,在黄辰的搀扶下缓缓坐起身,扭头望向窗外,见天色大亮,哑着声音问道:“现在几时了?” “到饭时了。”黄辰说道:“阿妈伤心过度,需要休息,若非昨日开始便没吃什么东西,我也不忍唤醒阿妈。” 张氏呆呆看着儿子,今日又与昨日感受不同,眼前之人,真的是那个动辄三五天不说一句话的儿子么? 黄辰早已想好了措辞,心中不慌,沉声说道:“阿爸走了,我如今是家里唯一的男人,不会再像以前那样浑浑噩噩度日了。阿妈,我会代替阿爸一肩撑起这个家。” 张氏双眼蒙上一层雾气,黄辰搂肩轻声安慰她,张氏低语道:“你阿爸最大的心愿便是你恢复常人模样。他若在天有灵,看到你现在的样子定会十分开心。” “阿爸全都知道。”黄辰故意骗她道:“昨日阿爸魂儿进入我的梦中,他对我说:“阿妈日后就交给你了。”我答应了阿爸,一定会让您过上好日子。” 黄辰面不改色,不像有假,张氏急切问道:“你阿爸给你托梦了?” 黄辰点头确定,见她又要流泪,急忙说道:“阿妈,哑妹饭做好了,我们去吃些。”言讫将张氏扶下床。哑妹一直站在门口,将这一幕幕尽数收在眼底,心里惊奇黄辰的巨大改变,手下动作不慢,将饭菜一一端上桌子。除昨日夜里吃到的白粥、咸鱼、腌菜外,还有一大碗水煮鱼,和现代川菜著名菜肴水煮鱼无任何关系,就是清水煮鱼。哑妹担心张氏大悲之后,身体衰弱,特别煮了三枚香喷喷的鸡蛋为她补身子。 张氏拾起一枚鸡蛋去了蛋壳,却未自己吃,而是放入黄辰碗中,说道:“阿妈不饿,你正在长身体,三个鸡子都给你吃。” 黄辰一边把蛋送回张氏碗中,一边说道:“我比成人还要身高体壮,再长些固然好,不长也不打紧。阿妈,您脸色苍白,额出虚汗,必是体虚所致,快快把它吃了。” 张氏不肯,又来推脱,黄辰无奈地道:“这样如何,三个鸡蛋,我们一人一个?” 哑妹头摇得和拨浪鼓一样,张氏则点头同意了。 看着哑妹低头小口吃着鸡蛋,小脸雪白,黄辰心有感触,换到现代,她肯定无忧无虑的读着中学,可能偶尔会为学习发愁,更多时候是与身边的好朋友讨论化妆、发型、衣饰……周围随时随地围着一群男生,每天收到无数封情书短信,集万千宠爱于一身…… 饭毕,张氏开始收拾亡夫的遗物,睹物思人,悄然泪下。黄父葬身大海,尸体找不回来,只能置衣冠冢寄托情感,聊以自慰。所谓衣冠冢,即以死者遗物替代尸骨入葬。 黄辰帮忙哑妹收拾碗筷,送到厨房,问她道:“你还有亲人健在么?” 哑妹手里一顿,清澈的眸子略显慌乱,先是点点头,随后又摇头。 黄辰想来她还有一些亲人,却非至亲,说道:“你想回家吗?如果你想,我可以想办法……”他不及把话说完,就见哑妹一个劲摇头,急得快要哭出来。 “好好好,别哭、别哭……不想回家也无妨,你以后就把这里当做自己的家。”黄辰暖声安抚她道。待哑妹端着碗筷外出清洗,黄辰心头疑问越发浓郁,即使天生聋哑人不会说话亦能发声,哑妹则半点声音也发不出,他判断有三个可能,一是她在装哑,二是她得了失语症,三是误食有毒东西。“也许应该找个机会弄清楚。”黄辰心里默默想道。 张氏整理好遗物,黄辰陪她经由北门出寨,踏着山间小路进入深山。海盗常年游走海上,刀头舐血,死人是极为平常之事,村寨有一片大墓地,便位于此山之中,其背靠山峰,前瞻大海,阳光充裕,林木繁茂,即便不懂行的人也能看出此地风水不错。 黄辰将黄父遗物装入棺盒葬下,张氏一旁哭得死去活来,险些晕厥过去。 返家途中,黄辰为使她摆脱悲伤情绪,开口道:“阿妈,我要尽快做活计以贴补家用,找谁帮忙才好?” 张氏闻言果然暂时收起哀伤,静静细想,黄父的几名知交好友与他俱死海上,而今与寨中之人大多关系泛泛。 不久她想起一个后生,他名叫赵弘毅,金华府义乌人。赵弘毅初到村寨时黄父曾帮助过他,正好他的伴当最近害病死了,不如让黄辰去他手下做事,双方有些旧情,他可以对儿子加以照顾。念及于此,张氏向黄辰娓娓道来。 “赵弘毅……”黄辰记忆不全,想不起此人,不过既然阿妈推荐他,料来不会差了。 回到家张氏清点接到的丧钱,约三两余不到四两,又自己添一些,凑齐五两,交给黄辰,叮嘱道:“拿好见礼钱。你是一个茈鸟,什么都不会,这样的人一般人不愿收。一会去赵家记得嘴巴要会说话,加上这钱,和你阿爸昔日的恩情,对方应当不会拒绝。” 五两银子,几乎相当于他家小半家产,黄辰感到手里的碎银子沉甸甸的,用力点点头。把阿妈扶上床,黄辰返回西屋,打开衣箱,内中衣服寥寥三四件,以青灰色为主,拿出在他看来最体面的青布衣、白布裤,换下孝衣,趿上布鞋,出了家门。 黄家在村北,赵家在村南,需要横跨大半个村子,黄辰步伐不紧不慢,一边走一边左右观望,路中时而碰到一些人,奈何他想笑脸相迎他人也不给他好脸色,乌龟王八,岂是浪得虚名?黄辰不想做那热脸贴冷屁股的蠢事,对所有人都是视而不见。 村寨各家石屋大同小异,和他家并无多少差别,不过也不能一概而论,比如村寨正中央就有几十栋围着院落,以砖木结构为主体的高大房屋,不问亦知是寨中颇有地位之人的居所。虽然它们在黄辰眼里依旧不堪入目,却已是村寨当中最好的住房。 黄辰心里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把阿妈和哑妹接到这里来住。 正当黄辰自信满满、斗志昂扬之际,远处一群光着屁股的童子呼啦一下围上来,绕着他奔跑唱道:“臭王八,傻大个,有哑女,无老婆……臭王八,傻大个,有哑女,无老婆……” “……”黄辰尴尬的搓了搓拇、中、食三指,被一群小孩子无情奚落,对他的自信可谓是一个不小的打击,偏偏他还无法作出回应,他一个成年人总不能和光着屁股蛋子的小童斤斤计较。 黄辰正欲驱散小童,前方一条暗巷突兀窜出一个瘦骨嶙峋的黑矮少年,好似一只猴子,继而七八个少年带着一大团尘土紧随其后杀出,一路追踹、厮打,招招向那黑矮少年身上要害招呼,明显是准备把人往死里打。 黄辰身旁诸童被眼前突然出现的惨烈惊得一呆,哭爹喊娘,一哄而散。 黑矮少年以一对七,而且七人均比他身高体壮,换了旁人或逃跑,或求饶,别无他路,他却倔强的选择与对方死斗。黑矮少年不顾四面八方落下的拳脚,认准一人抡起拳头猛砸猛锤,没几下便撂翻对手,紧接着疯狂厮打,又放倒第二人。 黄辰一旁不禁摇摇头,要知道这些少年都是亡命之徒的儿子,从小生活在弱肉强食的环境里,养了一身的戾气,同伴的倒下不仅不会让他们感到畏惧,反而会激起他们心中的暴虐。黄辰估计以黑矮少年的伤势及体力,最多再得手一两次就会被对方揍趴下。 黑矮少年黄辰没半分印象,那几个少年倒是老相识,他们往日最喜欢欺负他,骂他乌龟王八。不过黄辰无意介入其中,他初来乍到不宜惹祸上身。心里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抬脚便走,不想刚刚行出几步就听到一把公鸭嗓喊道:“小王八,谁让你走了?” 黄辰猛地止住脚步,回头望去,只见两个少年从暗巷悠悠走出,说话者正是左边那人,他十七八岁大小,窄瘦脸,塌鼻厚唇,左上嘴角有一颗醒目的黑痣。他便是那群少年的首领,名叫杨东,其父是一名海盗小头目,手里有些权势,杨东借父之名狐假虎威,加之自身通些拳脚,堪称村寨少年中的一霸,连成人都不敢轻易招惹他。 黄辰目光飞快扫过右侧之人,他年约十四五岁,身着寨里少有人买得起的紫缎衣,头戴方巾、脚蹬丝鞋,无不昭示着他非同一般的身份。少年皮肤稍黑,略显稚嫩的脸上双目炯炯有神,嘴角微微翘起。最令人瞩目的是他有一双充满福气的大耳朵,两只手臂长度亦远超正常比例。 “这算是传说中的两耳垂肩,双手过膝吗……”黄辰面上浮出一丝古怪,他莫非是“大耳贼”刘备附体?黄辰并不认识他,可看他衣着,用屁股想也知道不是普通人,不出意外当是村寨那几名头领之子。说实话黄辰惹不起他,杨东就另当别论了。 “我是小王八,你就是小王八蛋!”黄辰冷着脸道。 大耳少年丝毫不顾杨东的感受,“噗嗤”笑出声来,而后饶有兴致看着黄辰,心道:“有趣、有趣……笑死小阿公了!以前怎没发现村寨里还有如此人物?” 杨东脸一下子涨得通红,大骂道:“塞你老母!你个没阿爸的小王八!竟敢辱骂我,你不想活了么?” ------------ 第四章 赵弘毅 “塞你老母!你个没阿爸的小王八!竟敢辱骂我,你不想活了么?”杨东正处在变声期,声音嘶哑,犹如夜枭,颇为刺耳。 黄辰眼神瞬间变得冰冷,他从未将包括杨东在内的诸少年放在眼里,哪怕仅仅是他制定的初级目标也不是眼前这些少年人所能想象,他认为双方处在两个不同的世界,日后很难产生交集,所以他对过往的恩怨并不在意。 可是,杨东一句话同时侮辱了他两位至亲,尤其是阿妈,等于踩到黄辰的心理底线,如此愚蠢的行为必须要用鲜血才能洗清。 黄辰一步一步接近杨东,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黄辰身高异于同龄人,比杨东足足高出小半个头,体格亦称健硕,动起手来杨东未必能占得便宜。不过后者自认摸准了黄辰性格,断定他不敢动手,发出阵阵冷笑,左上嘴角的黑痣被拉扯得一跳一跳,口中大声叫嚣道:“小王八!我不信……”话才说出口,黄辰一步跨至他的面前,以腰为轴,劲力顺于肩背,放于手臂,握拳如炮,带着风声轰向杨东面部。杨东大吃一惊,未料到对方真敢和他动手,两臂急忙抬起招架,奈何黄辰发拳又快又猛,瞬间击穿他的防御狠狠砸中面门,打得他倒飞出一丈多远。 黄辰此拳乃是含恨一击,倾尽全力,数载苦修出的本领岂会容易接下。 杨东满脸鲜血,眼冒金星,双耳轰鸣,屡屡试图从地上站起半路又平衡不住身子跌倒。 大耳少年瞅瞅杨东,又瞅瞅黄辰,夸道:“端的好武艺。鸟杨东号称寨中少年武艺第一,却接不住你一拳。厉害!厉害!” “……”黄辰默然。大耳少年果然不是和杨东一伙,他之所以敢对后者出手正是基于这个判断。 黑矮少年杀翻三人终于力竭扑倒,他牢牢抱紧脑袋,收肘屈膝,护住周身要害,等待对方的猛烈打击,不意迟迟不见动静,睁眼一瞧,才发现围攻他的人全都冲向另一人。 以一敌七,黄辰没把握,但黑矮少年为他解决了三个,仅剩四人,他还有何惧?当即展开身形,劈挂拳乃军中拳法,以长击为主,兼容短打,最擅长混战,何况他还有柔道本领,拳打脚踢,侧摔背甩,片刻间四人尽数倒地,蜷曲身体,不住呻吟,四周尘土飞扬。 黄辰蹲下身,躺地那少年目光露出惧意,捂着脸连连向后躲闪,黄辰扯着嘴角笑笑,用少年衣下摆仔细清理手上血污,最后冷冷看向杨东。后者又惊又惧,又羞又恼,急忙向大耳少年求援:“少当家,你要替我报仇啊!” “少当家?”黄辰不露声色的斜瞥大耳少年。 大耳少年掏掏耳朵,笑眯眯说道:“你我非亲非故,我为何要替你这鸟人报仇?” “……”杨东神情一呆,对方不帮忙就算了,怎么反倒骂他?不留半分情面。 “带上你的手下,滚!滚得越远越好。”大耳少年撇撇嘴不屑道:“和你们这群鸟人呆了半天,什么鸟事没做,竟做欺负弱小孤单的烂勾当,传扬出现小阿公还要不要脸了?” 杨东被大耳少年骂得狗血淋头,万分狼狈,偏生后者身份特殊,发作不得,惟有把气撒到黄辰身上,离去前怨毒的瞪了他一眼。 黄辰嗤之以鼻,有何后手,他接着便是。 杨东及手下灰溜溜的走了,大耳少年转对二人道:“你们知晓我是谁么?” 黑矮少年形如跳脱猴儿,实则是个闷葫芦,不愿多嘴废话,见一旁黄辰始终不语,好似不认识对方,才不得不出面答道:“岂能不知,咱们寨二当家独子,胡寅。” “二当家……胡二老……”黄辰再度打量胡寅,黄父正是胡二老的手下,赵弘毅也是,换句话说他日后同样要在胡二老手底下讨生活。 胡二老,众人平日呼为二爷,胡为姓,二乃匿名,老则是福建话男子的意思。出海为贼,谁人家乡没有亲戚朋友、祖坟宗祠?为了不使亲朋受到牵连,不使先人蒙受侮辱,漂泊海上之人大多不用真实姓名。本寨大当家诨号一目老,顾名思义,是个独眼龙,为人阴险狠辣,麾下有大小船只十数艘,亡命之徒四五百,实力在大陈山处于中游偏上。 一目老、胡二老如今混得凄惨,其实也曾辉煌一时,两人旧为福建大海盗袁进、李忠的得力干将。袁、李二人以台湾为巢穴,自比梁山好汉,横行海上数载,一度无人能制。后来他们同样走上宋江的老路,六年前接受朝廷招安,驾船北上前往登莱抗击后金。 一目老、胡二老不愿受朝廷约束,与袁、李分道扬镳,自招一些人马继续留在台湾干那没本钱的买卖。可惜好景不长,袁、李一去,台湾立失法度,大铳老、我鹏老等人相继崛起,一目老、胡二老在与我鹏老冲突中被杀得几乎全军覆没,狼狈逃出台湾,甚至不敢留在福建境内惶惶如丧家之犬一般躲到浙江海面。我鹏老等人也未风光多久,现在的台湾,是红毛荷兰人的天下。 胡寅点头道:“我就是胡寅,你们唤作什么?” 黑矮少年斜视黄辰,率先言道:“我叫张刑。” 胡寅笑道:“张刑?我记住了。你武艺普通,可敢打敢拼,遭七个鸟人围攻尚能打倒三个,不错、不错……本待你不支后出面制止,替你解围。呵呵,有人先一步出手了。” 张刑不顾鼻青脸肿,对着黄辰肃容抱拳道:“多谢黄家大哥出手相助。” 黄辰闻言不禁讪笑,他出手是因对方辱及父母,哪是为他出头。 胡寅视线转向黄辰,微笑道:“你姓黄,杨东又那般骂你辱你,你莫非是黄辰?” 黄辰自嘲笑道:“看来我的名头着实不小,连少当家都听过。” 胡寅一愣,旋而笑道:“你这人真有趣,和传闻一点都不一样。” 黄辰抱拳道:“我还有要事在身,不能在此耽搁,先走一步。日后不出意外我当会效劳二爷麾下,与少当家不久便有机会碰面。”言讫,又对张刑微微颔首,步履从容的转身离开。 直到黄辰走远,胡寅才慢慢收回视线,谓张刑道:“你这脸都被打花了,跟我去鸟郎中那里,取些跌打药……” “不用……” “说甚鸟话?叫你来就来……” 黄辰一路上都在想着“鸟”字不离口的胡寅,他亦想与后者进一步接触,不过两人身份相差悬殊,太过热情会给人留下不好的印象,反正他投到胡二老麾下,来日方长,总有机会结交。 来到村南,黄辰硬起头皮打探赵家住址,吃了几记白眼后终于问到。赵家比他家还显低矮破败,可知赵弘毅混得不怎么样。黄辰收起杂念,敲门喊道:“赵大叔在家么?” 很快门里钻出一人来,他年在二十四、五间,身量中等,至多一米六三、四的样子,比黄辰尚低一线,脸容古朴平实,无甚出奇地方。上身套着一件陈旧的蓝布衫,下身则穿着灰布裤子,精着两条青幽色的小腿,黄辰很难把他和海盗画上等号,倒更像一个老实巴交的渔夫。 赵弘毅其貌不扬,和他大气磅礴的名字颇不相符,他上下端详着身染血迹的黄辰,讶道:“你是……黄大哥之子黄辰?”不怪他吃惊,他昨日也去了黄家拜祭,如何能把眼前这位锐气逼人的少年,和昨日跪在灵堂浑浑噩噩的少年联系到一起?况且黄辰风评他有所耳闻,乌龟王八之语固然恶毒,却一语道尽他怯懦胆小,沉默寡言的性格。 赵弘毅才二十四五岁,叫大叔不合适,黄辰赶紧改口道:“赵叔,我是黄辰。” 赵弘毅问道:“你身上的血是怎么回事?” 黄辰淡笑道:“路上碰到几条狗冲我狂吠,为了耳根清净,费了些手脚。” 赵弘毅眼中抹过一道异色,侧身让出门邀他入屋,又问道:“你找我有何事?” 黄辰不慌不忙道:“阿爸走了,家里断了收入来源,我现今业已成年,准备出来做事贴补家用。据说赵叔伴当害病死了,我便寻思接替他为赵叔打下手。” 赵弘毅默然不应,黄辰又道:“不瞒赵叔,说来汗颜,驾船驭舵、针盘经事、扯帆绞索、摇橹划桨乃至木工杂活我一概不会,我知道像我这样什么都不懂的茈鸟,宿鸟轻易不愿收录。我家确实没法子才想到找赵叔帮忙,希望赵叔看在同阿爸旧情的份上,帮衬我家一把。” 说话间二人进入主室,赵弘毅指着一名怀抱婴儿的妇人为黄辰介绍道:“这是我妻。”赵妻年约双十,许是赵弘毅特别疼爱,衣饰要比后者强出一大截,上着湖绿色大袖衫,下穿玉色裙子,浓密秀发高高盘起,上面插着一根金灿灿的簪儿。 黄辰心知古代多有忌讳,简单打声招呼马上低下头,然匆匆一瞥亦瞧清她亭亭玉立,颇为清丽,充满一股江南小家碧玉的风情。黄辰横贯村寨南北,所见女子数十人,皆在现代女性水平线以下,赵妻算是继哑妹之后第二个超出水平线的古代女性。至于两人谁更美一些,哑妹姿貌未必超过赵妻,可她那双漂亮的眸子为她增添无数印象分,黄辰私心认为还是哑妹更漂亮。当然人人眼光不同,赵弘毅眼里,妻子肯定比哑妹美丽百倍。 黄辰落座后继续说道:“我倒并非一无是处,如真一分本事没有又哪敢前来麻烦赵叔。非我自夸,我自小磨练武艺,不逊那些惯战海盗,一两战后侥幸不死,武艺势必更上一层楼。赵叔收下我多不敢说,危急时刻施以援手绝无半点问题。”说罢,黄辰从怀中取出红包,推到赵弘毅面前道:“赵叔若应便收下这五两银子的礼钱,不应也无妨,不影响你我两家情谊,我和阿妈再想想其他办法。有道是天无绝人之路,人岂能被尿憋死?” 看着面前侃侃而谈神态自若的黄辰,赵弘毅不由动容,推回红包道:“你既然一口一个赵叔唤我,我怎能推脱不应?令尊昔日对我多有照顾正愁不能报答。人我收下,钱你拿回去。” 黄辰摇头道:“所谓无规矩不成方圆,为人伴当交纳礼钱,天经地义,赵叔莫要再推辞坏了规矩。时间不早,我还要赶回家吃中饭,就不在赵叔家多呆了。出海之日赵叔来家通知我一声。”黄辰谢绝赵弘毅的挽留,起身出门。 赵弘毅一直送到门口,望着黄辰逐渐远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 第五章 猛将兄 白驹过隙,日月穿梭,五六日匆匆而过,黄辰他还是不能完全适应古代生活,比如拿洗澡一事来说,他前世素爱干净,与洁癖仅毫厘之差,夏季一到,必定从一日一洗变成一日两洗、三洗。 然而此处乃是一座海外孤岛,历来缺水,整个村寨仅有一口井水,位于正中央,当初村子也是围绕着这口井建立,毕竟人可以一天不吃饭,却不能一天不用水。黄辰如果想痛痛快快洗个澡,非要提着两只大木桶反复搬运七八次,纵然以他出众的体力也会感到不支。因此逼得他不得不向现实妥协,改为一日一擦身,三日一洗澡,擦身仅需两桶水即可。 黄辰今日清晨起来,舒舒服服洗了一个凉水澡,待他从浴盆中出来,发黑如墨,肌肤剔透,既干净又凉爽,身体都轻了几分。 昨日晚间赵弘毅前来通知他,说今日会出海,让他准备准备。想到自己即将参加海盗这份危险的工作,夜里黄辰躺在床榻上,久久难以入睡。前世加上今生他连一只鸡都没杀过,何论杀人?不过他已经做好了杀人的准备,你不杀人,难道等人来杀你么?死道友不死贫道。 黄辰和阿妈、哑妹吃了一顿简单而温馨的早餐,在阿妈殷殷叮嘱下,哑妹目含担忧中,带着蓑衣箬笠走出家门。 赶到赵家,赵弘毅旋即领着他前往口澳。 口澳位于村子东南方,地理位置颇佳,大潭居中,三面蔽风,一门通舟,据赵弘毅说是下大陈岛数一数二数的泊船地。 两人到来时澳里聚集了不少人,不久黄辰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不管遇到福建人还是浙江老乡,赵弘毅同人说话语调始终平淡如一,从不超过三句,亦不停留脚步,似乎和所有人关系都是泛泛的样子。黄辰看得出来,旁人对他同样不温不凉,即使脸上笑着,眼睛里亦无半点笑意。 黄辰下意识搓了搓手指,他本来就不受村民待见,而今又跟了一位同样不受待见的赵弘毅,这是要干什么?组合么?衰人二人组? 此际红日高悬碧海青天之上,洒下无尽光辉,气氛随之节节攀升,二人径直来到岸边,一团团柔和的西南风卷着淡淡的海腥扑面而来,立刻将盘踞在身体周围的热气吹得四散。海湾平静有若大湖,随着海风吹拂,被荡起的波纹平滑如同绸缎儿一般上下起伏。 黄辰目光凝住,一瞬不瞬望着静静泊在水面上的五条古船,最小的一艘划桨船约四丈长,两艘中号帆船约七八丈,最大的两条帆船保守估计也在十丈左右。现代一丈三米,一尺三十厘米,明代估计差不多,就算有些差异亦不会大到离谱的地步。 看到它们,黄辰不由想起接触到的首款游戏《航海》,一时间感慨万千,当初他玩《航海》可谓到了废寝忘食、通宵达旦的地步,甚至特别买来一幅世界地图作为参照。后来这款对他有着深远意义的游戏发布网络版,他自然不愿错过,又沉湎其中一年有余。 赵弘毅告诉他两条最大的船其中一条属于胡二老,他便在此船上讨活计。 “这就是我日后工作的地方?”黄辰注视着那条长达三十余米的古帆船。 赵弘毅情知黄辰是一个茈鸟,什么都不懂,为他详解船舶知识:“此船乃是一只大鸟船,长十丈四尺,阔二丈二尺,吃水七八尺,载重一千五百石。船上置五百斤至一千斤铜发熕四门,大小弗朗机四门,百子铳十架,火器不逊大明水军战船。” 黄辰一字不落的把话记在心里。弗朗机他知道,一种后装滑膛炮,在目前属于过时的东西,至于铜发熕、百子铳,料来是大明铸造的土炮。闻赵弘毅所说鸟船特征,黄辰指着旁边一条中号帆船,问道:“那也是一只大鸟船么?” 赵弘毅点头道:“对。头小而体肥,船身长直,帆高橹长,属于典型的鸟船风格。这是一只正常型号的鸟船,长七丈五尺,阔一丈七尺,吃水五六尺,载重六百石。”随后赵弘毅告诉他,曾经倭寇袭扰大明沿海,船皆小巧轻便,来去如风,大明水军战船高大如楼,起止迟重,追之不及,后来改用小舟逐敌。而在频繁的对抗中,为了取得海上优势双方又不约而同把船改大,鸟船就是那个时期发生变异的怪胎。 鸟船之所以叫鸟船皆因它帆橹并用,航行水上,有如飞鸟。最初仅六七丈长短,身处轻舟之列,慢慢它的长度被增加到八丈、九丈、十丈,乃至超过十二丈亦不乏有之,由轻型舟船硬生生改造成海上巨舰。如今之鸟船诸种型号是大明兵、寇最常用的船只。而鸟船一旦超过十丈改称大鸟船,以与普通鸟船区分,另又有小鸟船。 海盗是什么?海上亡命之徒也,只动刀子不动脑子。赵弘毅却不太一样,他知识广博,涉猎甚多,无论谈到哪都能说出详细,黄辰听得津津有味。忽然一队三四十人进入港口,所过之处诸人纷纷让道行礼,好不威风。他们行进的方向,正是二人这边。 赵弘毅低声提醒道:“二爷来了。”说完拉着他退往一边。 黄辰学着赵弘毅的模样,垂头束手,眼角悄悄观察。走在最前端的一人,身材短小,皮肤黝黑,容貌苍老,手中提着一条烟杆,身上的缎袍儿不仅没能为他增色半分反而把他衬托得稍显猥琐。 “此人就是胡二老?”黄辰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断。他又瞥一眼胡二老身旁的胡寅,两人不像父子倒更像爷孙一些。胡老二身后之人明显和赵弘毅在内的大多数人不同,他们各个携带刀剑火器,穿着统一的青衣,敞胸赤臂,裸露在外的肌肤伤疤累累,触目惊心,一看就是杀人如麻的亡命徒,眼神透着一股杀气,猝然与之对视足以激起一身的鸡皮疙瘩。 黄辰恍然大悟,原来海盗和海盗也大不相同,胡二老身边之人才是真真正正的海盗,是胡二老安身立命的根本。说句难听的话,赵弘毅们死就死了,无足轻重,大不了再重新招揽一批,不会伤及元气,而眼前这些人随便死上一个,都会令胡二老肉疼许久。 “二爷……”黄辰和赵弘毅抱拳道。 胡二老微微颔首。胡寅直到此时才发现黄辰,冲他眨了眨眼睛,算是打过招呼。 赵弘毅和黄辰跟上后队,前者悄声问道:“你认识少当家?” “有过一面之缘。”黄辰回道。 一行人正准备登船之际口澳又涌入一批人,约三十几号,引得澳里一阵骚动,动静比胡二老进来时有过之而无不及。黄辰初时以为是大头领一目老到了,可他马上发觉不对,胡二老虽然停下了登船的脚步却并未上前迎接,也没有退到一边,而是神色平静的留在原地,点燃手中旱烟,吞云吐雾,静静等候。 那些人速度极快,大步流星迈将过来,仿佛不是来打招呼而是来厮杀的。和胡二老麾下穿着统一青衫不同,他们衣服红黄青蓝紫,五彩缤纷,布料也是或锻或布或麻,形形色色,好似一群乌合之众,可给黄辰的感觉却是他们比胡二老的精锐强悍十倍不止。盖因此辈等不管高矮胖瘦,人人左顾右盼、放荡不羁,带着一股近乎目空一切的自信。 距离尚远,便听到领头之人发出一阵长笑,人未到声已先至,其音宏大有如洪钟。黄辰躲在人群里,目测此人身高必在一米八以上,躯干雄壮异常,就连五官亦比寻常人大上一号,长得十分周正,浓眉大眼,高鼻阔口,当得上相貌堂堂的评价。其背后负着一柄古朴重剑,一杆水磨钢鞭,单从外观上看两者分量都不轻。 黄辰再记忆残破,再孤陋寡闻也知晓此人,他的名气实在太大了,大到隐隐压住一目老、胡二老,村寨里到处都流传着他的传说。 其姓王名丰武,年二十六,原名王大武,是浙江宁绍一带名头最响亮的豪侠。邻里一名县吏屡屡侮其母,王母素知儿子性情暴躁,不敢明言,去年中他偶然得悉,一怒之下在县衙门前截住县吏,将其活活殴死。之后他返回家中身负老母,携带妻儿出逃,当时数十衙役尾追而来,逼迫甚急,他返身接战打死打伤七八人,余众一哄而散,震惊宁绍。王大武由是易名王丰武亡命海上。 王丰武初投奔村寨时地位不显,那时寨里同其他海盗激战海上,惨遭重创,不久后更是被敌人攻入老巢,眼看覆灭在即,关键时刻王丰武力挽狂澜,突袭斩杀贼首,逼得敌人退走,可以说是他一手拯救了全寨上下千余条性命。 传闻中王丰武骁勇无敌,锐猛无双,堪称常遇春一般的人物。 传闻难免有夸大其词的地方,可王丰武确确实实干过几件常人做不到的事。黄辰暗暗佩服这位猛将兄同样也感到大为困惑,现在可不是古时候了,早就进入冷热兵器交接的时代。按照他的理解任你武艺如何出众,一枪打过去,也要出个窟窿,一炮轰过去,也要粉身碎骨。海盗枪炮匮乏不假,但并非没有,为何王丰武还能把“一骑讨”玩得这般潇洒? ------------ 第六章 出海 王丰武健步如飞,转眼的工夫跨至胡二老面前,朗声笑道:“胡二哥,这是要出海么?你可是有几日没出海了。” 胡二老望着王丰武又看看他身后的人,吃一口旱烟,旋而吐出一道白雾,摇头叹道:“老了,老了!从前遇到再大的风浪波折也是浑不在意,现在被人敲了一棍要歇息几天才能恢复元气。”所谓被人敲一棍,指的是数日前海盗大班老偷袭击沉他一条大船,黄父即是死于此役。 王丰武微笑道:“胡二哥惯海数十载什么大风雨没经历过,岂能因此丧气?胡二哥,只需你一句话,我立刻去把大班老的脑袋摘下来。” “王兄弟的好意我心领了。”胡二老想也不想摇头拒绝,他倒不是抹不开脸面,而是无法借助外人。大班老本人无足为虑,可他头顶坐着一尊大菩萨——林七老,这位称霸上大陈岛的大海盗,麾下拥有大小战船四五十艘,敢战之士不下两千,随便一个动作整个浙江沿岸都会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凶威不可一世。胡二老和大班老的矛盾说到底属于两人间的私事,和各自所属势力无关,倘若胡二老拉上王丰武帮忙,大班老自然也会向林七老求助,以林七老的实力随便挥挥手就可以把他们寨子从世间抹去。 王丰武心知胡二老的想法,也素知林七老的凶威,别人怕那林七老,他半点不惧,打不过离开大陈山就是,浙江岛屿千百总有落脚之地。退一步讲,即使浙江也呆不下去,南走福建、北去南直,何愁无容身之处?只要人活着,便与林七老不死不休,这才是大丈夫所为。在王丰武看来,海上男儿一旦失了拼搏之心,剩下的就只能是等死了。 王丰武对寨子某些情况感到不满,认同感始终不足,但他却没想过离开,他想走早就走了,包括林七老在内,大陈山诸大寇为了招揽他可谓绞尽脑汁,或以权诱之、或以利诱之,他从不为所动。盖因他平生最重义气二字,把它看得比生命还要重要,当初是一目老、胡二老收留他这条丧家之犬,如此恩情,不容相负。 王丰武又和胡二老闲话几句,带着心腹上了不远处那条七丈余长的鸟船。胡二老亦率手下登船。 黄辰顺着一块过船板来到大鸟船上,好奇地四处张望,在岸上看觉得没什么,身在其中才清晰感受到它的庞大,甲板上竖着二桅,头桅长四丈,主桅更是长达六丈,顶端建有一个瞭望台。黄辰暗暗咋舌,现代六七层楼也就这么高,敢爬上去的人无疑都是胆大包天之辈。桅杆底下则堆着绳索、篷帆,篷帆如若全部展开,宽长皆在三五丈之巨。 黄辰缓缓收回视线,想起一事,问身旁赵弘毅道:“赵叔,我往日隐隐听到家父提及,寨中大小船十数条,怎么此处仅见到五条船,其余的船呢?” 赵弘毅道:“都在这里,黄大哥将脚船算进去了。” “脚船……”黄辰顺着赵弘毅所指方向望去,那是一条绑在大船上的小舟。脚船长二丈出头,阔五尺左右,跟随大舰左右,以备缓急之用,正常情况下乘载四到六人。黄辰再看,除了那条划桨船外其余四艘帆船果然都带着脚船,相加得九,黄父所在那艘沉没的大帆船想必也不例外,合计十一艘,与声称的大小船十数条刚好吻合。只是……舢板也算船? 赵弘毅为使黄辰尽快熟悉环境,教他辨认船具,如蓬、索、柁、碇诸物,一个讲得仔细,一个听得用心,赵弘毅从船头一直说到船尾,信手拈来,滔滔不绝。船尾虚梢处设有一座神堂,供奉着一尊女神像。 “妈祖……”不拘前世今生,他皆识得这位中国大名鼎鼎的女海神。 赵弘毅说道:“此为天妃娘娘,海上航行需得她庇佑方能平安,你拜一拜吧。” 黄辰从不信鬼神,即便灵魂穿越古代依旧不信,可他不得不拜,否则落入赵弘毅及其他人眼中未免太过惊世骇俗。黄辰当即不加迟疑,双膝跪地,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 船面上介绍的差不多了,赵弘毅领他入舱,两人顺着口梯下到第一层,舱中闷热而昏暗,右侧空着,方便船员行走,左侧则置放着数具炉灶。从过道向前行出一段可以看到左右八间卧室,赵弘毅说,像他们这种底层船员可没福享受。 再下一层,环境比之上面恶劣数倍,几乎难以忍受,卧室还是那些,床铺则大幅增加,一张张绳悬小床将空间塞得满满当当,此地就是赵弘毅和黄辰日常休息之所。“不错了,至少比西方式吊床强一些……”黄辰心里干笑道。第三层乃安顿什物,以及填压载巨石的地方,没什么好看的。整艘船前后三舱可容百人,挤一挤可纳一百五六十人。 赵弘毅带着黄辰走遍各舱各角落,最后转回舱面,期间陆续又有一些人登上船来,黄辰推测人数超过百人,实际准确数字是一百三十七人。海盗们大致划分两个部分,其一是黄辰、赵弘毅这样身无寸铁者,负责行船,其二则是携带兵刃火器者,负责打仗。当然这个划分并非绝对,行船之人也要参加战斗,打仗之人亦需帮忙升帆等,只是各自侧重不同。 人员到齐后,胡二老和几名亲信拜祭天妃娘娘后,下令升帆。 赵弘毅主要的工作是负责头桅杂事,本身粗通一些木工活,柁手意外不能登船他亦可暂时接手,掌管船柁,算是一个多才多能的人。 黄辰依照赵弘毅的指派来到头桅参与升帆,箬篷上绳索极多,分为吊帆索、子脚索、扽头索、定帆绳等等,各有定数,不能随意拉动。黄辰和其他精着上身的纤人使尽九牛二虎之力,箬篷终于一叶一叶展开,沿着桅杆向上升起。西方布帆固定于衡桁之上,只需解开捆绑的绳索,迎风便能快速展开,然收帆时略显繁琐。中国式硬帆正好与之相反,由于材质沉重升帆缓慢,落帆则甚为迅速。 数十人齐心合力下升起头桅、主杆两面箬篷,同时左右船舷探出六条大橹,上下摇荡,击打水面。浑厚悠长的吆喝声中大船慢慢启动,行出港湾,闯入一望无际的大海。 黄辰趴在船舷休息,目光所及处海天同色,极目眺望,海天相接处展现的优美弧度使人不由为之陶醉。休息不久黄辰又再度忙碌起来,为尽快融入到海盗团体他不仅对赵弘毅的要求从不打折扣,其他人有事相求只要能做到比如搬搬抬抬他同样乐意效劳。 六月的浙江海面,气温超过三十摄氏度,黄辰顶着烈日如同陀螺一般在船上四处乱窜,仅仅一个时辰过去便已累得近乎虚脱。 黄辰无力地靠坐舵楼底下,汗流浃背,气喘吁吁。 “累到了?”赵弘毅坐到他身边,用箬笠扇风纳凉,说道:“你初来乍到,不知当中的龌龊,船上百余号人,勤于己事者十中无一,其余全是偷懒耍滑不喜劳作之辈。我之所以不提醒你,就是想让你记住这个教训,古语云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下回只需做好自己分内之事,外人所求量力而为即可,千万莫要逞强,不然到最后吃亏的终究是你自己。” “赵叔教训的是。”黄辰苦笑道。 赵弘毅道:“目前船上没什么事,你回舱休息休息。” 黄辰点点头,起身走到舱口顺梯而入,正待下往第二层,迎面碰上胡寅,后者率先开口道:“上次你说来我阿爹手下做活,原来是当了赵弘毅的伴当。” “正是。”黄辰笑着回道。 胡寅忍不住好奇问道:“你为何选那赵弘毅?” 黄辰不由一愣,心道:“此话是什么意思?选赵弘毅很奇怪么?” 胡寅见黄辰似乎对赵弘毅了解有限,直接揭开后者老底。黄辰听罢恍然大悟,赵弘毅懂帆桅、木工、船柁诸事,如此一位多能多艺的人偏偏人缘奇差,实在叫人摸不着头脑。原因只有一个,他为人胆小,怯于战斗,每次打仗总是向后缩。身为海盗不敢与敌人厮杀,其他事情做的再好也休想得到众人半点敬意,只会把他当成茶余饭后的笑柄。 胡寅说道:“咱们寨中少年武艺出众者我差不多都认识,实无一人及得上你,以你的本领跟着赵弘毅太屈才了。” 胡寅的潜台词黄辰如何听不出,说不动心那是假话,胡寅乃胡二老独子,搭上这条线可以令自己少奋斗一两年,最辛苦、最艰难,也是最危险的一两年。黄辰心里反复思量权衡,说道:“我目下除了精通一些拳脚,其他什么都不懂,赵叔武艺平庸,可船上经验丰富,这正是我目前最欠缺的。不若我先随赵叔历练一段时间,到时再为少当家效力。” 胡寅面上露出惊讶之色,他以为自己亮出姿态对方必会毫不犹豫的答应。虽未得到自己想要的答复,但黄辰如此作答却是使胡寅对他的评价提高数个档次。说道:“好!我们就以三个月为期。三个月后你离开赵弘毅,跟随我左右。我保你有个大好前程。” 目送胡寅登梯而上,黄辰扯着嘴角笑了笑,世间无人能够折服他,胡寅不行,他爹胡二老也不行。 ------------ 第七章 冲突 黄辰趴在绳悬小床迷迷糊糊睡了半个时辰,本来他还能再睡一小会,无奈周围声音太大把他吵醒。 睁开睡眼望向声音的源头,只见一群袒胸露臂的汉子围成一圈,观看里面的人打着一种名为“叶子戏”的赌博游戏。耳闻“闯”、“献”、“大顺”等牌名,黄辰一扫心头不快,暗暗笑道:“这是要开流寇大会么?” 说来大明现今东北有后金为祸,西南有奢安之乱,但境内尚未爆发大规模农民起义,李自成、张献忠正老老实实当着大明底层公务员,他们做梦也不会想到自己日后会有称帝建国的一天。如果现在把他们通通干掉,会不会改变历史?黄辰思维散发,胡思乱想着。 “喂,黄家小子,你身上可带有银钱?先借我一些,改日定还你。”开口之人年约四旬上下,穿着土黄色短衣衫,敞着胸口,露出长满浓密黑毛的胸膛,其脸型狭长,左眼尾处有一条狰狞的刀疤,从咧开的大嘴可以轻易瞥见满口黄牙,形象颇为不堪。此人名叫张三,今日运气奇差,输光了本钱,借遍诸人始终不能翻本,逼不得已把主意打到黄辰头上。 “没。”黄辰无视对方殷切的目光,淡淡回道。两人上船后才相识,满打满算不超过两个时辰,一面之交而已,黄辰莫说兜里无钱,有钱也不会借他。 张三闻言立刻变了颜色,破口大骂道:“小王八!我不信你没钱,叫我翻翻口袋。” 坐他对面的人嗤笑道:“张老三,欺负一个孩子,你真是越来越长本事了。” 张三反驳道:“放屁!谁欺负他了。我是向他支借,日后连本带利还他,绝不短他一文。” 黄辰心里暗叫晦气,什么渣滓都能叫他遇到,斜睨张三一眼,冷冷说道:“嘴巴放干净点,小心祸从口出。”言讫起身向外走。 “小王八!我倒要看看如何祸从口出。”张三气急反笑,摔了手里的牌,拨开人群截住黄辰去路,把手搭在他的肩上。 “你找死!”黄辰目中闪过一道厉色,左臂猛地上扬荡开张三的手,右拳跟上一记窝心炮,只听“咚”的一声,张三吃不住劲儿,踉跄倒退,后背撞上舱壁。 黄辰的宗旨是要么不出手,出手必让对方彻底失去反击能力,免得阴沟翻船,追悔莫及。他三步并作两步欺了上去,两只铁拳抡起直如狂风暴雨一般猛击其面、胸、腹等上身要害,伴随着一阵令人牙酸的“砰砰”闷响,张三立遭重创,口鼻溢血,目睛翻白。电光火石间承受十几重拳,张三双膝软软跪瘫地上,背倚着舱壁才勉强维持住身体不倒下。 黄辰出手又快又狠,等周围之人反应过来时张三已经彻底完了,想拉偏架都来不及。诸人面面相觑,心里暗暗震惊。他们和张三相识日久,后者有几分实力众人一清二楚,再怎么说他也是一个手里攥着好几条人命的积年海盗,眨眼的工夫就被轻松放倒,这个黄辰,好生厉害。 黄辰俯下身,右手用力拍拍张三青肿流血的脸,微笑着说道:“这就是祸从口出,记住了。”说完,手又在张三衣服上来回抹了抹,擦去血迹,最后施施然离开,船舱内一片死寂。 上到甲板,赵弘毅见他身上有血不由感到无语,上次来他家时黄辰便血染衣衫。怯懦胆小?这传言错的太离谱了,依他看惹是生非还差不多。当赵弘毅得知他撂翻张三,惊得下巴险些脱臼,黄辰先前在他家确实曾言武艺不逊惯战海盗,他以为对方是为了说服自己收他当伴当,故意夸言卖弄武艺,没当回事,不想其人竟真有此等过人本领。 赵弘毅怕他继续如此妄为终有一日会踢到铁板,害了自己,劝说他不要意气用事,遇事能忍则忍,忍不住则躲开,总之尽量避免与同伙发生冲突。 黄辰一脸恳诚,倾耳受教。不管心里怎么想,至少表面功夫做得不赖。 船上伙食和家里无甚区别,清水煮鱼,寡淡无味,兼且身处一群散发着腥臭味的脏汉中间,黄辰更没了胃口,用汤泡饭简单吃一些饱腹,重新回到船面,立于船首观看海景。 一望无际的碧海蓝天里几艘大小不一的渔船接连进入视野,渔民们见到海盗船,既未惊慌失措,更未驾船逃跑,旁若无人的打着鱼,好不安然自在,令黄辰大感意外。 饭后众人陆续回归,黄辰忍不住问赵弘毅:“赵叔,渔船为何不怕我们?” 赵弘毅手指一船,解释道:“看到渔船雀竿上的旗帜没有?这条船是周三老庇护的,除非周围无人,或者有把握杀光所有看到的人,不然还是不要动它,因为动了它就等于挑衅周三老。”赵弘毅随后谈起周三老,他和一目老、胡二老一样是福建人,不一样的是,一目老、胡二老在福建混不下去才跑到浙江讨生活,周三老则是势力横跨闽浙,堪称海上一霸。 “好生威风!”黄辰发出一声惊叹。 赵弘毅点点头,又说道:“其余几条船也都各有大寇看护,轻易劫掠不得。” 黄辰好奇问道:“有没有受我们保护的渔船?” “去岁较多,今年减少大半。”赵弘毅说。继而讲到浙江每年有一次大渔汛,在五月首发于苏州之洋山,鱼儿如排山倒海一般南入浙江,大陈山正是其中一处汇渔之所,届时浙江宁、台、温三府渔民相率驾船出海,赶来捕鱼。大陈山的大枭巨寇便刊印鱼票,以鱼船之大小为输银之多寡,或五十两、或三十两、二十两不等。货未发给票,谓之报水;货卖完纳银,谓之交票;毫厘不少,时日不爽,习以为常。 这可是一笔涉及过万两白银的大宗买卖,每次鱼期一到,为了从中顺利分一杯羹,大陈山总要刮起一番血雨腥风。一目老、胡二老就是去年鱼讯与人竞争失利,惨遭打击,几乎灭亡。幸亏王丰武力挽狂澜,总算逃过一劫,而今修养整整一年也才恢复一半的实力。 “……”虽未曾亲身经历,可黄辰仍从赵弘毅口中听出了浓浓的惨烈血腥味。 “目下海面还算平静,真正的大凶险在一个月后。”赵弘毅淡淡的说道。再过一个月西南季风大兴,福建之福州、福宁、兴化三府之人将会蚁结蜂聚,联船入浙,动辄数百,数量不逊浙船,到时海盗内部竞争会陡然加剧。而且,浙民总体还算富庶,向他们征税相对容易,可向穷困的闽人收税却是一件难事,海盗们不仅自伤残杀,更要打掉闽人中的硬骨头,后者并不比前者来的轻松,每年都有不少海盗折在闽人手里。 说话间,大鸟船似乎进入渔场,渔船一一显现,星罗密布的散落在海面上,仅粗粗一算便不下百艘。蓝天碧海,渔帆点点,鸥鸟和云彩齐飞,风景如诗如画,美不胜收。不过黄辰心里却十分清楚,它并不像看上去那般安静祥和,相反,里面蕴含着致命的危险。 当胡二老来到甲板,众人竞相起身,各自忙活起来,其实没有太多的活计,连黄辰这个外行人亦能轻易看出大部分人都在假忙,以此向首领证明他们正认真做事。黄辰心里大骂众人虚伪,而后他飞快加入其中,虚伪的忙碌着。 此处不仅有众多渔船,还有为渔船保驾护航的海盗船,两艘海盗船相遇,除非双方素有仇怨,否则一般不会轻启战端,顶多互相吹胡瞪眼,嬉笑怒骂一番。 大鸟船继续向渔场深处航行,不久传来一个坏消息,他们庇护的一条渔船遭到海盗攻击,死伤数十人,船亦被拖走,幸存者躲在前方不远的一座岛礁上。 胡二老听罢勃然大怒,吩咐柁手向那处岛礁行进。 此事非同小可,如果不能快速夺回渔船,其他船户得知消息,定会惶惶不安,一旦闹将起来他们仅剩的一点名声也会消耗殆尽。没有其他选择,两个字——开战! 船上弥漫着紧张的气氛,众人全都动员起来,四门重达数百斤的铜发熕架在四轮炮车上,被众人推到船首及左右戗,四门大小弗朗机和十架百子炮亦相继搬出,置于两侧。 一捆捆兵器散乱的堆放在甲板,一瞬间便围上了一层又一层人。黄辰见赵弘毅向他疾呼,随后其整个人气势一变,如同饿虎扑食一般挤入人群,他哪敢迟疑,急忙跟上,周围之人或是膀大腰圆,或是精瘦有力,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杀了进去。 面对脚下琳琅满目的兵器,黄辰顿时怔住,良久无言。刀枪剑斧还好说,最起码它们属于兵器之列,可为什么会有铁叉和铁耙之类的东西,它们也算兵器?更令他难以接受的是,他看到了木棍、木耙,这东西打在人的头上,是头坏还是杆折? 赵弘毅发现他站在原地发愣,飞快拾起一杆七尺木棍枪,送到他的手里。 黄辰心知自己犯了大忌,恐怕等他回过神挑选时,别说长兵,找到一把结实的武器都是难事,赵弘毅此举等于救下他大半条性命。手握木棍枪,黄辰诚恳地说道:“赵叔,多谢……”抬眼一瞧,喉咙立刻打结,只见赵弘毅手里持着一杆一丈六七尺竹枪,比之他的木棍枪长出两倍有余。他究竟是有多怕死才会拿这么一杆看起来就不会顺手的超长兵器? 岛礁距离不算远,大鸟船全速前进,转瞬即到,幸存的七八个渔夫站在岛礁上,看到向他们驶来的大鸟船,用力挥舞手臂,哭声凄厉,连喊救命,好不凄惨。 岛礁周围水域浅显,大船无法靠近,胡二老命人放下脚船,划桨去接渔人。 费了一番波折,渔舟舟主总算登上大鸟船,他飞速扑到胡二老面前,哭诉受袭始末,袭击他的人是海盗大班老,他带领两艘八丈余长大船,将他的渔舟抢走。 胡二老皱纹纵横的老脸一片阴沉,他事先猜的没错,果然是大班老所为。心道:“这个狗杂种!才打沉我一条大船,我尚未去找你麻烦你倒先打上门来,欺人太甚!” 旧恨未雪,又添新仇!胡二老听说对方离开不久,当即向北追击。 渔船遭劫时曾激烈反抗,导致桅杆受损,只能由两条船在前面拖拽着前进,行速甚慢,不出一个时辰就被胡二老从后追上。大班老发觉胡二老孤船前来,下令掉头迎战。 双方大战,一触即发。 ------------ 第八章 首战(上) “你们说,胡二老是不是疯了?塞他老母!胆敢孤船追过来,他莫非以为靠他的实力足以夺回渔舟?”大班老站在自己的艟船座舰上,扭头问左右手下,满脸不可思议。大班老年约四十出头,身长不过五尺,黑圆脸膛,双目细长泛着阴狠之色。他从前乃是林七老船上的阿班,管着帆旗,并不是很起眼的人物,谁知道他后来拥有了属于自己的船,而且凭着心狠手辣混得风生水起,别人从此便不敢再叫他阿班老,改称大班老。 “他既然不长记性,杀了就是!把船夺来,作为头领座舰。”手下头目叫嚣道。他们的艟船和鸟船长度都在八丈上下,载重七八百石,属于中号船,远远不及胡二老十丈四尺,载重一千五百石大舰,不过他们船、人数量皆占优势,足以弥补缺憾,甚至绰绰有余。 “对,胡二老曾是大豪袁进、李忠的手下,当年横行福闽海上闯下好大的名头,论资历比七爷还高出一大截。杀了这厮定会叫天下英雄识得我们的厉害。”另一名头目说道。 随即有人反驳道:“呸!他有个屁的名头!他和那个瞎子扯起袁进、李忠的大旗反倒越混越落魄,丢尽了袁、李二位大豪的脸面。塞他母!依我看全是浪得虚名之辈!” 大班老狭长的眼角微微抖了抖,冷哼一声,下令道:“闲话休提,你等速速去准备,今日之后,我要世上再无胡二老此獠!”他话音一落,船上立刻响起一片兴奋的嚎叫声。 …… 漆黑而狭矮的舱内挤满了人,把过道塞得水泄不通,想要转身都是一件难事,大战临前没人愿意开口说话,惟有浓重的喘息声,气氛沉闷而压抑。 黄辰后背死死贴住舱板,豆大的汗珠顺着发根滴落,他本以为自己已做好了面对一切的准备,轻松击败张三更使他信心倍增。可随着大战逐渐临近,以及受到周围环境的影响,他越来越觉紧张,心脏以身体所能承受的极限速度剧烈跳动,浑身血液逆流而上直冲脑际,憋得他面红颈赤,口干舌燥,目眩耳鸣。大脑一片空白,什么拳脚、柔道、枪棒通通忘得一干二净。打架和打仗虽仅有一字之差,却完全是两个概念。 “呼……呼……呼……”黄辰竭力调整呼吸节奏,他心里极为清楚如果他不能使自己尽快平静下来,一旦开战绝对有死无生。良久,黄辰的努力取得了不错的效果,心跳逐渐放缓下来,头脑也不再一团乱麻。 赵弘毅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忍不住叹道:“你比我强多了!记得我第一次参战表现极为不堪,几乎死掉。你若能一直保持冷静,活下来的几率当会提高两、三成。” “两三成?就不能多一些么。”黄辰苦笑说道:“托赵叔吉言。” “我知道大班老是害死你父亲的罪魁祸首,你想要为父报仇雪恨……”赵弘毅告诫他道:“但你从无厮杀经验,切莫被仇恨冲昏头脑,自恃武艺,枉自逞强,当知强中更有强中手的道理。敌人皆是从尸山血海爬出的亡命之徒,他们能活到今日靠的可不单单是运气。” 黄辰郑重点点头,此事他早就想好了,有机会为黄父报仇最好,没机会亦不强求,以保住性命为第一要务。所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等到日后有所成就再杀大班老也不迟。 赵弘毅低声轻叹道:“希望此战你我都可以活下来。” “赵叔……”黄辰刚想说点什么,耳边骤然听到一声巨响,这是大炮怒吼的声音,它的到来不仅打断了黄辰的话语,同时亦引发舱内一阵骚动,气氛更加趋于紧张。 赵弘毅神色十分冷静,说道:“此为铜发熕的声音,双方已经进入百步距离。”未过多久,炮声密集响起,赵弘毅又面色如常道:“进入三四十步了……准备,要开打了!” 黄辰手里牢牢握紧木棍枪,心头不由升起一个疑问,到了这个时候赵弘毅为何还能表现得如此镇定?众人不是向来言辞凿凿的说他“怯于战斗,畏敌如虎”么? “轰隆……”船身受到外部冲撞,剧烈摇动,舱内众人马上东倒西歪变成滚地葫芦,痛呼声、咒骂声不绝于耳。 “杀啊……” “杀啊……” 顷刻间杂音尽去,舱内响起震耳欲聋的喊杀声,黄辰别无选择,硬是被周遭无数人推挤着上到船面,此际双方早已在狭窄的甲板上战成一团,另有无数袒衣跣足的敌人提刀携斧,从四面八方攀上船加入到战斗中来。 厮杀声、哭号声、惨叫声、枪炮声、响彻大海,直冲云霄。 黄辰目光触及激烈搏杀的场面,体内荷尔蒙急剧上升,大脑再次当机,神情恍惚的随着众人一路向前急冲,迎上大股敌群,直到临敌数步才堪堪清醒过来,这时别说退后,停都停不住。黄辰暂时压下心慌,打量对手,此人身材敦矮结实,皮肤漆黑,胡须密密麻麻覆盖满半张脸,右手拎着一把短柄阔面大斧,活脱脱一名游戏中的矮人战士形象。 电光火石间,黄辰一枪搠出,敌人惨叫中招。 斧头男满脸不可置信,他万万未料到自己竟会栽在一个少年人手里。他昔日学过几年斧法,凭此武艺,出海为盗数载,亡在他斧下的敌人没有五十也有三十。他以短斧纵横于海上岂能无因?面对长兵从不惧怕,他学习的斧法有数招应对之策,历来无往而不胜。然而今日他失算了,敌人不刺他面喉,不刺他胸腹而刺他膝盖,措不及防登时中招。 黄辰刺中敌膝,一击得手,撤步收枪,带着斧头男向前一个踉跄,黄辰旋即握枪再搠,大枪直如蛟龙出水,白蛇吐信,染血的枪锋瞬间贯穿其右肩窝,从背后探出。斧头男再度惨叫一声,手臂拿捏不住斧头,“咣当”落在地上。黄辰前世今生连一只鸡都没杀过,让他毫不眨眼的杀人不免有些强人所难,可这并不意味着他愿意为此落入险境。刺敌膝阻其进退之路,刺敌肩断其飞斧后招,两击之后对手顿失威胁他的能力,如今就算黄辰不杀他,他同样难逃死亡的命运。 黄辰解决敌人的同时其左右同伙亦与敌人短兵相接,激烈的对撞中,双方势均力敌,各自倒下数人。那斧头男躺在地上形同活靶子,当即遭到杀身之祸。 黄辰眼看着斧头男转瞬之间被人乱刀乱剁,一只耳朵脱离身体,脸上也被砍得面目全非,身上到处是纵横交错的刀痕,鲜血如泉一般涌出,可以隐约看到外露的骨碴、内脏。 黄辰眉头狠狠拧在一起,只觉得胸腹间翻江倒海,直欲作呕,他急忙移开目光,飞速扫过四周,赵弘毅不见踪影,想来是躲在后面,此时他的表现倒同传言正相符。 赵弘毅怕死,黄辰同样不例外,偏偏退又退不了,惟有不动声色隐入人群,为避免引起敌人的注意,秉承着能不出手尽量不出手的原则,逼不得已的情况下也是雷霆一击,无论成功与否马上遁走,绝不恋战。 大鸟船前甲板仅二十余米长,七米余宽,双方数十人堆到上面展开贴身肉搏,两边后续人马源源不断投入进来,不一刻尸体便铺了一层又一层。 王永双手持着四尺倭刀,舞成一片,同伴身死令他不得不独自面对三敌,一时间险象环生。继续僵持下去恐性命不保,王永咬牙以左肩生受一刀为代价,斩杀一人,压力稍减,再接再厉击伤一人,而后使尽浑身解数逼退最后一人。不及喘息,又一道璀璨的刀光横空飞来,此刻正是旧力已尽新力未生之际,王永双臂酸软,难以抵挡,脸上不禁露出绝望之色。 就在如此危急关头,一杆木棍铁枪闪电般斜刺里杀出,对方注意力皆放在王永身上,哪来得及躲避,腹部被一枪点中,破开一个大洞,敌人发出一声惨呼,刀光也跟着散了。 王永死里逃生,喜出望外,立即抡起倭刀荡开敌刀,顺势一抹割开敌人喉管。王永奋起余勇,同救命恩人一道,一左一右,刀斩枪扎,再杀一人,才稍稍腾出说话的工夫。 “多谢兄弟出手,救我一命。”王永抱拳道。 “大家都是一条船上的兄弟,不必客气。”这救命恩人自然就是黄辰。适才他躲在后面看得清楚,此人身量颇高,体格强壮,武艺出众,手中一柄日本战刀舞得虎虎生风,寻常一两人莫能近前。黄辰暗暗拿自己与他比较,得出的结论是自己目前非其敌手。黄辰认为孤身游荡战场,势单力薄,终究太过凶险,此人是作为搭档的好人选,见其落单陷入危难,果断出手帮他解围。 “好!”王永大喝一声彩,说道:“我叫王永,敢问兄弟贵姓?” “我叫黄辰。” 王永好像没听过黄辰的名头,抑或听过,却未把两人联系到一起,面色不改,豪爽地拍胸道:“黄兄弟,日后有事只管言语一声,我王永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绝无二话。” “王大哥,战场危险重重,生死难料,一不小心就有可能命丧黄泉,不若我们结伴行动,互相也好有个照应。”黄辰一边提出建议,一边观望左右,随着本方之人陆续杀出船舱,敌人慢慢支撑不住,正一点一点缩向边缘地带,形势发展正变得对己方有利。 “好。黄兄弟,你我兄弟并肩作战,杀他个痛快!”王永暴喝一声,提刀奔向敌人。 “你急着投胎么?好歹休息一会……”黄辰心里大叫,脚步则半刻不停跟上王永。 “狗杂种!吃你爷爷一刀!”王永大步流星的冲到一敌面前,势如烈马,倭刀迎头落下,对手被他惊人的气势慑住,下意识举剑架住,只听“咣当”一声,兵器上传来的巨力震得对手气血翻涌,接着大腿一麻,低头瞧去,一支木棍枪刺入他的大腿,旋即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王永一刀削掉敌人脑袋,回谓黄辰道:“你我兄弟联手,无人能挡。” 黄辰不敢去瞧滴溜溜滚动的血污人头,强笑道:“全赖王大哥勇猛,我只是帮衬,不值一提。” “黄兄弟何必如此小觑自己。”王永大笑言道,接着杀往下一个敌人。 黄辰随着王永往来游走厮杀,期间不忘留心战场局势,己方经过一轮迅猛的反攻,大班老夺船图谋以惨败告终,大鸟船上的敌人数量大幅锐减,余存之人被分割成一块块散落在甲板各处,承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围攻,很难再对己方构成威胁。胡二老及其亲信立身于船尾将台,指挥着手下源源不断攻入敌方鸟船,将战火直接烧到对方的头上。 黄辰心里暗道:“果然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胡二老作为纵横闽海显赫一时的大海盗,如今纵然落魄了也不是寻常小毛贼所能轻辱,此仗说不定能打赢。” ------------ 第九章 首战(下) “杀啊……” “杀啊……” 胡方海盗在本方防御战中成功击败敌人,兴奋得狂叫不止,头目们当即率领众人由守转攻,一条条赤身裸足、手持利刃的大汉从固定两船的一根根绳索与一杆杆钉枪旁飞快冲过,跳上敌方鸟船展开新的一轮搏杀,喊杀声铺天盖地,声震数里。 “轰隆隆……轰隆隆……” 大班老鸟船上的发熕、大铳狼机和百子炮连连发出咆哮,伴随着阵阵升腾的白色硝烟,碎石、铁子、铅弹齐齐弹出炮口呈扇形如同下雨一般密集,一瞬间就扫倒了十数人。 后面之人见到前方同伙身上密密麻麻布满黑红色窟窿,鲜血淋淋,死状惨不忍睹。尚未断气者更是可怜,躺在地上来回翻滚,哀嚎不绝,长呼救命,可是却没有一个人上前搭救,身上受了这么多处火器之伤,便是神仙亲至也没用了,他们只能活活疼死。 胡方海盗被眼前同伴的死状惊到,脚下微一踌躇,对面的火炮乘机再次爆发,又有近十人死伤。 “杀!给我杀!杀……”头目们怒喝连连,催促手下不要理会火器只管向前。过往无数经验告诉他们,惟有第一时间冲入敌群形成混战,才能最大程度规避对方火炮的打击。 海腥味、血液味、硝烟味,各种味道充斥着鼻孔间,黄辰小心翼翼踏上沾满粘稠血液的敌船甲板,目光所及处尸体横陈,血流成河,恍如置身于修罗地狱。 身侧王永言道:“黄兄弟,还愣着作甚?此处可是敌船,抢到的东西,八份充公,二份留给自己。嘿嘿,若是动作慢了,好东西可就全落到别人的手里。” “八分!这胡二老未免也太黑了!怪不得黄父海上拼杀数载家里还是一穷二白,原来钱财全部进了胡二老的口袋。”黄辰心里愤愤不平道。此刻他手里端着一杆釵枪,之前那把木棍枪在与敌人交战中断为两截,如果不是一旁王永眼疾手快,救援及时,他势必性命不保。黄辰心里暗自庆幸先前未加迟疑救下王永,如今后者果然还他一命,而且不出意外还会继续还。 “黄兄弟,我们走……”王永招呼一声,冲向人群,黄辰紧紧随在其后。王永武艺不凡,加上黄辰从旁策应,与人交手胜算极高,就算遇到硬点子,打不赢亦可全身而退。 初时受制于敌方炮火,胡二老船员趋于劣势,当他们付出一定伤亡代价夺了大班老鸟船上的弗朗机、百子炮等,局面开始有所转变,渐成势均力敌之势。双方于甲板上犬牙交错,亡命搏杀,每时每刻都有人倒下,刺目的猩红涂满了船体,战况极为惨烈。 僵持之局并未持续多久,胡二老采用的是一守一攻之策,即紧守本方船面抵御大班老艟船座舰的进攻,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另一边则全力猛攻大班老鸟船。随着胡二老麾下精锐一批批投入鸟船战场,胜利的天平开始不断向着胡方倾斜,大班老手下渐渐感到力不从心,船长果断下令弃守甲板,带领余众退入船舱,试图凭借舱内复杂的地形继续顽抗。 为了能够领先其他人一步抢到丰厚战利品,胡方陆续有人不顾凶险跳入舱内,在漆黑的环境下与对手展开贴身肉搏,一时间鲜血四溅,肢首乱飞,每向前一步都会付出惊人的代价。船内狭窄,无回旋余地,拼的就是谁更凶、更狠,更有毅力,大班老一方海盗不堪折磨,率先崩溃,竞相掉头逃往船舱深处。各个舱口、要道相继落入胡方手中,越来越多的人杀进舱来,可以说大局十分已定七八。 直到此时,黄辰才在王永催促下如履薄冰似的钻入船舱,不由他不小心翼翼,他初来古代生活不久,对财富的追求远远低于古人。当然财宝谁都爱,他黄辰亦不例外,前提是要有命花才行,他可不想落个“钱财未见身先死”的结局。 看着满地的尸体、凌乱的房间,以及脸带喜气的同伙,王永连连抱怨下来晚了。 黄辰嘿嘿讪笑,对他的抱怨故作不闻,不慌不忙,龟速前进。 王永黝黑的脸上露出焦急之色,说道:“黄兄弟快走吧,再晚一些我们就真的什么也得不到了!” 黄辰走到阴暗的拐角处停下脚步,连番试探后,待确认安全才扭头对王永微笑道:“王大哥,谨慎一些没坏处,要知道钱是赚不完的,命可只有一条。” “黄兄弟……唉!你叫我说你什么好,不经风险哪来的钱财?” 察觉王永脸上越发不耐,黄辰自知自己行径有些过分,选择妥协,加快行进速度。事实证明王永的提议是正确的,当他们来到一些未经“开垦”的地方时常能找出一些碎银子,干瘪的口袋迅速充实起来。 然而黄辰丝毫不见喜悦,一脸的苦色,他们所得收入皆与风险成正比,得到越多风险则越高,才一会儿的工夫他就经历几次危机。先是肩膀挨一棍,这且不算什么,最惊险的一次是敌人藏身床底,等他靠近时突然持匕偷袭,亏得他一直保持十二分警惕方才躲过一劫。即使如此腰侧仍旧留下一条三四厘米长的伤口,疼得他连连吸气。 “黄兄弟,男子汉大丈夫,受点伤、流点血算什么?头掉了不过碗大的疤。”王永身上负伤数处,每一处都比黄辰严重数倍,他却言笑如常,不以为意,端的一条铁打汉子。 黄辰心道:“你连死都不怕,谁敢和你比较?”感受着怀中沉甸甸的分量,口中问道:“王大哥,你得到多少银两?” 王永回道:“没细算,大概七八两。” 黄辰估计自己的收入即使比不上王永也差不了太多,念及八成充公便感到一阵肉疼,忍不住抱怨道:“我们拼死拼活,受伤流血才抢了不到十两,上交八成后能剩几分?” 王永笑着摇头道:“黄兄弟,话不能这么说,我们交钱亦非白交,你也知道海上不太平,日后万一咱们有个三长两短,只要寨子不倒家人就无需忧虑生活。” 黄辰暗地里撇撇嘴,黄父战死时胡二老就给家里区区十两的抚恤,仅置办黄父身后事一项即用去大半,剩下的几两银子连给赵弘毅当伴当的礼钱都不够。 王永又道:“况且我等再抢又能抢到多少?真正值钱的东西是这个东西。”王永用力跺了跺脚下船板,继续说道:“此条八丈鸟船少说值四百两,船上铜炮、弗朗机各值数十两不等,合计也有数百两,到时二爷会把它们折算成银子下发两成,每人皆可分到二两左右。” “原来如此。”这笔意外收入令黄辰稍稍释怀。 两人持续搜索船舱各个角落,时间一点一滴流逝,敌人抵抗愈加无力,只有零星的地方还在战斗,当他们基本扫清敌人,上面传来消息,令诸人火速回援。 大班老被夺走一条船,正常的反应该是夹着尾巴赶快逃跑,莫非他不甘失败,不愿退走?黄辰和众人一头雾水的回到上面,发现大班老不仅没走反而发疯似的驱使手下猛攻本方大鸟船,一副不死不休的架势。 “大班老莫非疯了不成?”黄辰心里暗暗想道。 大班老确实如黄辰所想陷入癫狂,瞥见胡二老船员陆续从鸟船赶回支援,亦无收手之意,手下一名头目开口相劝,被他一刀捅破肚囊,瘫倒地上。大班老挥舞着滴血的腰刀,叫嚣谁敢再劝就如此人。这般亮出强硬态度后,他的手下彻底死心,咬紧牙关,竭力苦战。 敌人如潮水般一波波涌来,赵弘毅长枪挥刺,击倒两人,无奈敌人前仆后继,络绎不绝,转眼间又有数人欺到近前。赵弘毅手中竹枪一丈六七尺,近战施展多有不便,逼不得已撒手弃了长枪,从地上捡起一把布满缺口的战刀疯舞乱挥,边战边退。 赵弘毅武艺普普通通,遭四下围攻不出片刻身上就挨了好几刀,心中暗暗叫苦。他可谓是聪明反被聪明误,适才见到冲击敌船死伤惨重,认为太过惊险,动辄有陨落之危,因此选择留守本方船上,想来大班老一失鸟船必定遁逃,可他万万没料到大班老杀红了眼睛,失了鸟船反倒攻得更猛,原本视为安全之所的大鸟船登时成为大凶之地。 “咣当!”破刀脱手而飞,赵弘毅脸色霎时惨白,眼睁睁看着敌刀从头顶落下。 “呃啊……”一声惨叫乍起,赵弘毅还活着,他的对手倒下了。 危急时刻黄辰和王永双双赶到,合力救下赵弘毅。留王永在前面暂时顶一阵,黄辰一把扯住赵弘毅趁机带他脱离险地,穿过层层人群,安全回到后方。 赵弘毅靠着船舷缓缓坐下,鲜血浸湿衣衫,目光呆滞,模样凄惨。 黄辰一脸担忧的问道:“赵叔,你还好吧?” “黄辰?”赵弘毅下意识问了一句,听到黄辰出言答应,他心神不由一松昏了过去。 黄辰一怔,以为赵弘毅伤重而死,面上露出悲伤之色,不管怎么说两人也算相识一场。随后才想起用手去探他的鼻孔,感到些许气息,知他还活着,放下心来。 “赵叔身上伤势严重,需要赶快去看医生。”黄辰为自己找到一个足够脱离战场的理由,他现在半刻也不想留在船上,残酷的厮杀令他倍感压抑。至于为父报仇之事他倒是想,问题是大班老和他众多手下肯答应吗?答案显然是否定的。他深知一口吃不成胖子,吃急了反有被噎死的可能。黄辰当即负起赵弘毅,一头钻入舱内。 ------------ 第十章 战后(上) 黄辰背负着赵弘毅行在昏暗朦胧的船舱过道,越靠近医舱血腥味越浓,左右两侧舱板躺满呻吟叫骂的伤者。胡二老船上洋洋洒洒一百余号人,却仅配备一名郎中,以及两名为他打下手的徒弟,一场大战少说数十伤员,三人便是长着八只手也忙不过来,惟有先治疗重伤者,那些受伤较轻的人只能暂时躺在外面,苦苦承受着伤痛的折磨,期待着郎中的召唤。 “大夫,有重伤患者,你且看看……”黄辰背着赵弘毅钻进医舱,说话间便看到年约四旬留着八字胡的郎中手持利斧狠狠一剁,床上伤员那只遍布火器伤口的右臂立时被切了下来,凄厉的嚎叫声随之响起,鲜血从断口处如泉喷涌出,旁边郎中徒弟飞快上前用旧布裹住断臂三绕两绕缠紧。伤员期间惨叫不绝,拼命挣扎,最后生生疼昏过去。 “……”黄辰纵然刚刚从修罗地狱般的战场归来,亦是看得心惊肉跳,手足冰凉。 郎中放下血淋淋的斧头,用手巾擦擦额上汗水,神色平静得吓人,开口问道:“什么伤?” “刀伤。”黄辰一边答,一边将赵弘毅轻轻放下。 郎中走上前,翻开赵弘毅衣襟看了看,点头道:“行了,你把他放下,出去吧。” 黄辰并未依照其言离开,而是捂着腰道:“大夫,我腰上也受了一点伤。” “你?”郎中上下打量黄辰一眼,脸色骤变,开口呵斥道:“混账!我这里到处都是重伤之人,生死只在朝夕之间,岂有空闲给你看那微末小伤,速速滚出去!” 黄辰被骂得心里大为光火,强忍住心头怒意,进来一次颇为不易,岂能空手而归,强笑道:“大夫息怒,要么您给我一些药物,我自己包扎一下伤处。” “滚出去!”郎中再次暴喝道。 黄辰心中恨得牙根痒痒,无奈退出,他再不离开周围的人非把他生撕了不可。郎中在船上地位极高,大概排在第四、第五,尤其战时生死操于其手,惹怒他等于找死。 “区区一个赤脚医生,牛什么牛!”黄辰带着满腹怨气寻一处空位,一屁股坐下。无尽的等待中他靠着舱板迷迷糊糊差一点睡着,直到一阵欢呼声把他惊醒。他长出一口气,不出意外当是己方获得胜利,他不用再出去与人搏命了。 不一会儿,王永和一群身上带伤的人说说笑笑走进来,黄辰起身问道:“王大哥,我们胜了?” 王永点头道:“嗯,胜了!我们一度杀上大班老座舰,可惜终究还是让他跑了。” 黄辰同样觉得可惜,他可不介意大班老死于他人之手。 王永一脸喜色道:“今日身上血没白流,二爷瞧中我了,让我日后跟着他。” “那倒要恭喜王大哥了……”黄辰一面抱拳祝贺,一面又暗自发愁,他今日之所以活下来全赖王永保护周详,本以为结识到一位好搭档,日后并肩作战无虑危险,不想他被胡二老看上。所幸他和胡寅有一个三月之期,不会在底层厮混太久。 王永笑着承情,随后走向医舱,他身上伤处颇多又是胡二老新收亲信,自然一路畅通无阻顺利进入医舱。黄辰瞧在眼里,心道:“有身份的人就是不一样。”慢慢收回视线,又见胡寅从另一端走来。 “到处都看不到你的人影,我还以为你死……呃……”死为不详,胡寅连忙打住。“原来你在此地。身上何处受伤了,伤势严重么?” 黄辰笑道:“一点小伤,不要紧。” 胡寅微微点头,问道:“你杀了几人?” “两人。”黄辰想了想回答道。他没故意杀人也没故意不杀人,直接死在他手里的大概一两人,间接倒有四五个。 “才两人?”胡寅猛然拔高声调,脸上隐隐露出期待之色,仿佛在说你快问我。 黄辰暗暗感到好笑,胡寅在他面前一直表现得少年老成,而今才有几分少年人的模样,顺其心意问道:“少当家杀了几人?” 胡寅等的便是这句话,伸出五根手指。 “五人?”黄辰面上浮出惊讶之色。以王永的武艺也不过比他多杀一二人,他是如何办到的?若说他是凭借自身武艺黄辰断然不会相信。再看他衣衫未沾鲜血,答案已经很明了,他必是依靠火器远程杀敌才取得这般惊人战果。 果然,胡寅如实回答,他躲在暗中以火铳,即火绳枪射杀五人。 黄辰心下不由感慨,胡寅年仅十五,杀五人而面不改色,比他这个两世为人者强出太多,不愧是身上拥有大海盗基因的人。 船面上众人强拖着乏累的身体将本方伤亡者抬入船舱内,敌人则无论死活全部丢入海里喂鱼,待清空甲板,几个抱桶提刷的人跪在地上,卖力擦洗着上面的血迹。 胡二老扶着将台栏杆,举目远眺,海天一色,交相辉映,壮美异常,奈何如此绚丽奇景杂着大班老狼狈逃窜的艟船,犹如一锅鲜美的浓汤混入一颗老鼠屎。 胡二老熟练的取出火镰击打火石,迸出一缕火星,第一次没成功,如是再三终于点燃丝绵,掩住烟锅砸吧砸吧地吃,烟草的香气霎时弥漫开来,一道道青白色烟雾冒出。连吃几口,胡二老面上的皱纹似乎更加深刻几分,不见胜利的喜悦,只有无尽的疲惫。 一干亲信及渔舟舟主立于后方,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二爷……”一名小头目登上将台,受台上气氛影响声音放得甚轻。 胡二老微微侧过头,简洁明了的问道:“折了多少?” 头目回道:“连同受伤的兄弟在内不满八十,这一仗我们折了六十个兄弟。” “六十?”胡二老哪怕有一定心理准备,眼皮仍是忍不住跳了跳,算上前些日的损失他折了一百多名部下,苦熬一年重新积攒下的家底,正待大用,说没就没了! 渔舟舟主听得心惊胆战,垂头屏息。说到底胡二老是为了帮他夺回渔船方以寡击众硬碰大班老,现在胡二老损失惨重,伤筋动骨,他如何躲得过去?心里已经做好了出血的准备。发现胡二老在内周围所有人目光皆转向他,渔舟舟主立即大声说道:“二爷和诸位兄弟为助我才受了损伤,我又岂是小气之人?断不会坐视不理!这样可好,战死之人每人包一两银子,受伤之人每人包五钱银子。” 胡二老平静地说道:“战死之人每人二两,受伤之人每人一两。” “……”渔舟舟主闻言脸都绿了。如此一来他至少要拿出一百五十两抚恤银,他那条渔船也才值三四百两,差不多等于船价的一半。 “有困难?”胡二老斜睨渔舟舟主一眼,淡淡问道。 渔舟舟主一咬牙一跺脚,说道:“二爷说怎办就怎办!” 胡二老轻轻嗯了一声不置一词,回谓手下道:“打旗,回寨。” 大鸟船顺利返回村寨时已是黄昏时分,落日斜辉下口澳一片璀璨金辉,恍如海外桃源。下船之前,胡二老大手一挥,下令放假数日,博得手下阵阵欢呼,有妻室的心里盘算着家人欢聚,尽享天伦,没家室的心里则思量着饮酒吃肉,赌博嫖妓,大战过后总要好好放松一下紧绷的精神。胡二老旋即又道行动无碍者稍后到他家里,他会摆宴犒劳众人,庆祝胜利,顺便分银。最后一句才是重点,因此人们的欢呼声更大了。 听说胡二老打了一个大胜仗并抢到一条大船,寨里男女老幼纷纷赶到口澳观看,可惜热闹的气氛随着一具具尸体被送上岸而戛然止息,呼儿唤夫的哭喊声瞬间将港湾淹没。 黄辰就是在这种背景下登岸,胸口发闷,有说不出的压抑,直至望见阿妈、哑妹的身影才扯着嘴角露出一丝微笑。张氏一把抱住他情难自禁,喜极而泣。方才船上一口气搬下数十具尸体,场面何等骇人,张氏一颗心始终提到嗓子眼,生怕在那些尸体中看到儿子,她刚刚经历丧夫之痛,如果儿子再离她而去,她绝无勇气继续活在这个世上。 黄辰笑着安慰张氏道:“阿妈,别哭,我这不是完好无损回来了,应该高兴才对。” 张氏拭去眼泪,急切地问道:“金哥,可曾伤到哪里?” 黄辰腰间衣服有一道口子,血迹斑斑,想瞒也瞒不住,如实说道:“腰被匕首划了一下,不打紧。” 张氏立刻揪起心,仔细检查他的腰伤,见伤口不大且敷了药才暗松一口气。 黄辰未敢提及敌人是害死黄父的凶手,怕她知道后伤心难过,反说起另外一事:“阿妈,二爷的独子胡寅对我青睐有加,有意让我追随他。” 张氏忧心不改,海盗终归是一份玩命的勾当,跟着谁都难保万全。 另一边赵妻怀抱婴儿,扑到昏迷不醒的赵弘毅身旁,泪水涟涟,如雨而落。黄辰走过去安慰她:“赵叔伤势虽重却无性命之忧,休息一两个月就可完全康复。” 赵妻闻言哭意稍减,听旁人说起是黄辰救下夫君,道谢不停。 赵家在村南,黄家在村北,刚好顺路,黄辰和另一人抬着担架先送赵弘毅,之后与张氏、哑妹一道北上返家。路上张氏忍不住问起经过,黄辰避重就轻,避难就易,把一场海盗间的死斗说得好似郊游一样轻松。张氏心知肚明,索性不再追问。 三人回到家,送张氏进屋休息,黄辰迫不及待打来水,身上沾染的血污几乎到了他难以忍受的地步,他觉得自己就像掉进了粪坑里。 哑妹取来手巾,静静站在一旁等候。 黄辰原本因海上的残酷厮杀和港口的生死离别内心感到特别压抑,情绪也显得格外焦虑,可是看到哑妹那双清澈如同小鹿儿般的双眼,浮躁的心竟渐渐宁静下来。 哑妹见黄辰目不转睛望着她,脸腾地一下红了。 黄辰挽起袖子,一边洗手,一边说道:“哑妹,你的眼睛还有镇安心神、平惊定志的作用?简直比养心安神液还灵。呵呵……” 哑妹水汪汪的双眸露出迷茫之色,养心安神液是什么? 黄辰笑着说道:“我的意思是你的眼睛很漂亮,比所有人都漂亮。” 这回哑妹听懂了,脸、颈、耳红得仿佛煮熟了似的。 黄辰知她性格害羞,不再逗她,仔细梳洗一番,回屋换好衣服去往胡家赴宴。 为了招待一众劳苦功高的属下胡二老杀了一头大肥猪外加鸡鸭鹅十数只,当然最多的还是渔产,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历来如此。十张桌,百十椅子,把胡家院子塞得满满当当。 王永感谢黄辰救命之恩特别把他叫来自己身边,欲与他喝个畅快,不醉不休。 趁着开席前的空当,胡二老让人搬来一个陈旧木箱,里面堆满了白花花的银子,黄辰甚至能够清晰听到身旁之人吞咽口水的声音。上面唤道姓名立刻小跑上前领银,生怕慢一步就会被别人抢走,看着实在好笑。黄辰前世从小到大,衣食无忧,哪知赚钱的辛苦,况且古人生存环境远逊于现代人,他们又身处最底层,整日亡命海上,刀头舐血,方赚得些许银两,自然倍加珍惜。 众人领银数目不一,多则五六两少则三四两,黄辰属于新人,按说分不到多少,但他和王永一道参与了夺船行动,因而拿到四两五钱银子,所得放到老人里亦属中上等。 “四两五钱银子……”黄辰手里掂量着来到古代后的第一份工资,十分为一钱,十钱为一两,他手中为4.5两银子。这笔钱说多也多说不多也不多,就看他怎么用了。 “大头领到了……”忽然,旁边有人高声叫道。 ------------ 第十一章 战后(下) “大头领到了……” 黄辰随众人站起向门口望去,很快一目老带着几名身着青衫、相貌凶悍的亲信走进院子。他穿着一件宽大红袍,从外貌上看大约在五旬上下,青亮的脑门遍布刀疤,左眼眶也有条条疤痕,眼皮凹陷,失了眼珠,仿佛被人生生挖了去,剩下的那只右眼珠在无数道扭曲的血丝拱卫下泛着幽幽黄光,顾盼间好像要吃人似的。 众人有叫“大头领”、有叫“大当家”、有叫“大头脑”、有叫“寨主”,称呼什么的都有,场面显得异常嘈杂,一目老一路行来,含着一抹“狰狞”的微笑,四处颔首。黄辰跟着唤了一声“大头领”凑热闹,但显然他这等角色还不够资格引起一目老的注意。黄辰也没打算让对方注意,据说他喜好男色,家里养着五六个男妇…… 一目老对大步迎出的胡二老笑道:“二弟,这一仗打得精彩!大陈山诸人以为我们老了、落魄了,随便哪个狗杂种都敢来向我们吠叫。塞他老母!我们纵横海上的时候他们还在玩泥巴。要不是顾忌林七老那小子我早带人灭了大班老!二弟,你没叫我失望,做得好!做得好!” 胡二老皱眉道:“不过我的损伤也不小。” 一目老不以为然道:“人没了我们可以再招,可名声若毁了大陈山还有你我兄弟的立足之地么?” 胡二老点点头,说道:“我打算休息几日,待补齐了人手再出海。” 一目老颔首,两人并肩走进屋子。片刻后王丰武亦到来,行走间龙行虎步,气宇轩昂,凡和他打招呼的人无论贵贱,不分高低皆一一抱拳致意,令每个人都感到自己受到重视,这般姿态、如此气度,在座诸人没有不佩服的。 等到王丰武走后,王永落座后连连感叹道:“这才是真正的大丈夫!” 黄辰一旁说道:“王大哥得二爷重视,自身又武艺非凡,日后成就未必低了。” 王永苦笑道:“被二爷相中不假,武艺非凡则有几分水分。嘿嘿!黄兄弟如若见过武爷出手方知什么是真正的武艺非凡。” “哦?”黄辰对王丰武只闻其名未见其实,总认为传言夸大,不足为信。 “我的深浅你一清二楚,而三五个我绑一块亦非武爷对手。”王永说着轻轻摇头。他平日打熬力气苦练武艺,不可谓不努力,奈何人和人不一样,他头脑、天分、筋骨都算不得上等,就算再辛苦十倍勤练十载亦难望王丰武项背。王永越想越感失落,面色渐渐沉下来,提起酒坛为自己和黄辰面前大碗斟满,举起酒碗邀饮道:“不说这些。黄兄弟,大恩不言谢,我先干为敬,你喝多少自便。”言讫,仰头一口干下。 黄辰本想劝王永身上有伤,少饮为妙,发觉他神情落寞倒也不好再张口说什么。他低头瞅了瞅碗中满满的琥珀色黄酒,不下小半斤,他今生不会喝酒,前世倒能喝七八瓶啤酒,酒量是不算低,可也得分跟谁比,和王永相比他肯定大大不如。 那边王永干了整整一碗,黄辰不能不有所表示,免得被对方看清。当下屏气牛饮,黄酒口感不烈反而醇厚绵软,喝到一半时他稍微缓一下,轻打一个酒嗝,旋而将剩下的半碗酒一饮而尽。 王永口中说着黄辰随意,见后者毫无扭捏痛痛快快喝下一碗,心里觉得极是畅快,又为二人斟满酒,大笑说道:“果然是我王永的好兄弟。来,黄兄弟,我们再干!” “还干?”黄辰心里发憷。慢慢喝他或许没事,一口一碗的话不出三四回他准趴到桌子底下。连忙说道:“王大哥,酒不是这般喝法,几大碗下肚,面红耳赤,丑态百出,那多没意思。酒要慢慢喝,细细品,循序渐进,如此方能得到酒中真意。” 王永端着酒碗,似笑非笑道:“黄兄弟还懂酒?”不待黄辰回答,接着说道:“你说的那些是文人官老爷们做的事。我等饮酒,别无他求,但求一个痛快!”说罢再度喝下一碗。 黄辰暗暗叫苦,王永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再容不得半点推辞,他惟有舍命陪君子了。和王永推杯把盏,你来我往,连干两碗,加上先前那碗合计一斤有余,黄辰眼中立时有了几分醉意。瞥着王永又要来斟,黄辰急忙把碗倒扣桌上,求饶道:“王大哥,再喝我就真醉了。今日又是出海又是厮杀,累一整天早已饿得难受,要喝你也得让我先填饱肚子,否则半夜醒来上哪里去找东西吃?”王永听了总算放过他。 诸菜煮好,陆续上桌,黄辰不顾旁人,下筷如风,迅速扫荡着眼前的一切,几乎同桌之人还未怎么动筷他倒先吃了七八分饱。王永再来劝酒,黄辰勉强陪他饮下两碗,发觉再喝下去有可能失去意识,乃借尿遁逃脱,摇摇晃晃返家。 这边胡二老为庆祝胜利大摆酒席,大洒银两,那厢大班老却是郁郁而归,好不落魄。大班老平日里桀骜不驯,傲慢自大,除了林七老谁都不放在眼里,众人见他出去两条船回来时只剩一条,且船体枪炮痕迹明显,船员人人带伤,不用问也知道必是刚刚经历一场大败,都来看他的笑话。不出片刻满寨尽知大班老在外吃了大亏。 下船登岸,一路行来,受得诸人背后指指点点,大班老狭长的眼角连跳不停,阴冷的目光抹过一道厉色,他这人历来最好脸面,几乎就要忍耐不住,然而想想自己此时的处境只好强憋住心头熊熊怒火。心里暗暗发誓,待日后恢复元气必要他们一一好看。 此水寨规模比一目老、胡二老寨子还大些,可林七老却不在这里,而是居住在岛屿深处的主寨。整个上大陈岛林七老一人独占近半,主寨加上水寨住户无虑数千家,势力之强,由此可见一斑。 大班老带着几名亲信,径直穿过水寨,向主寨行去。沿着曲曲折折的山路进入主寨,形势依然没有改变,众人都已得知消息,大班老脸色青紫,目不斜视来到林七老住地。 一把刺耳的长笑声传来,随后那笑声主人说道:“阿班老,据说你让人打得甚是凄惨!” 大班老轻轻眯起细长的双目,说话之人五短身材,体格健壮,面貌凶恶,一身的光鲜衣服虽然予人沐猴而冠的感觉,可想也知他寨中地位不低。自打班老拥有舟船很少有人再叫他阿班老,此人触他霉头,犹如抚龙逆鳞、摸虎屁股,偏偏大班老发作不得。此人姓陈,因纵横波涛如履平地,诨号陈蛟精,叫得久了真名反倒被人忘了。他是林七老麾下排名前三的大将,身份地位远在大班老之上。 “区区一点小挫,还不放在我大班老眼中。”大班老重重咬着自家名号。 “哈哈哈!塞他母!是哪个不开眼的欺负到我们头上,用不用我帮你打杀那狗贼子?”陈蛟精口中骂着敌人,语气神态则无半点同仇敌忾,反倒一脸的幸灾乐祸。 大班老冷哼一声,越过陈蛟精进了门去。得人通传禀报,被引入屋子,屋内两人,主位上的林七老年约三十余岁,想想一目老、胡二老,如此年纪便有这番成就,如何不令人吃惊。林七老其貌不扬,不过端坐那里双目开阖间自有一番海上枭雄的气度。 坐在林七老下手边那人面貌甚轻,约二十四五岁,中等身量,儒冠儒袍,原本是一个俊朗不凡、风流倜傥的人儿,可惜一道从额头而下直至鼻翼侧方的鲜红刀疤令他彻底变样,狰狞、阴鸷,又带着一抹疯狂,双眼落在人的身上仿佛被一条毒蛇盯住,使人不寒而栗。他名唤作李俊稷,原是台州府黄岩县秀才,不知因何与人结仇,被人剁翻丢入海中,幸得林七老救治方免于难。其人谋略过人,算无遗策,是诸葛亮、刘伯温一般的人物,林七老之所以能在短短一两年间快速崛起,称霸上大陈,多赖此人之力。 林七老端起茶杯,一口气喝下大半,问道:“阿班老,在谁那吃的亏?” 大班老跪在地上,如实回道:“回大首领,是胡二老。您要替我做主,那老杂种打我便是不给您脸面!” “胡二老?”林七老开口打断大班老的话,渐渐皱起眉头。 李俊稷同样在喝茶,手法轻柔,神情平淡,可给大班老的感觉,却是冷,森冷,而他接下来的话更是使大班老心里冒出说不出的凉意:“你的事和首领接下来要做的事有所冲突,首领暂时不方便出头,你权且先忍忍,事后再说。” “这……”大班老茫然又无助的看向林七老。 林七老点头说道:“我即将率众攻略浙江沿岸诸府。”大班老是他的心腹大将,未免他感到寒心所以又解释一番:“杀胡二老如杀一条狗,无甚打紧,但下大陈乃是周三老的地盘,如今我正要进攻沿海,不便与周三老冲突。待我日后驾船归来便是统一上下大陈的日子,那胡二老实力低微,不值一提,届时一并杀了为你报仇雪恨。” 林七老已经这般说了,大班老只好暂时忍下仇恨。 等大班老离去,屋子重新变得清静,林七老谓李俊稷道:“李先生,你看我等该从何处着手……” ------------ 第十二章 兵书 次日天明,公鸡报晓,准时将黄辰从梦中唤醒,他只觉得头昏昏沉沉直欲裂开,口里干渴厉害。昨天酒宴上与王永喝酒喝得太凶,最后连怎么返家都记不清楚了。 黄辰揉着头勉强坐起身,突然想起什么,心里一惊,手摸向怀中,发觉银钱还在才松一口气。这可是他拼了性命赚到的血汗钱,如果因为醉酒遗失他哭都没地方哭去。大脑仍在向他传递睡眠的讯号,黄辰丝毫不理,用力拍了拍脸颊振奋精神,跳下床走出卧室。 如往常一样他率先打一趟劈挂拳,此拳法招式大合大开,合如伏炮,最是刚猛无俦,他腰间有些小伤,为防止扯裂伤口,是以相较平时留了几分力。打完拳,黄辰又取出枣木棒练起枪术,不过仅仅挥出几击便停了下来,拄棍于地,若有所思。他是提枪上过战场杀过人的,且不止一个,静静回思昨日与对手交锋的种种经过,他发觉用到的招式寥寥无几,攻之刺、砸,守之卸、格,四五招而已。那么他是不是可以不用循规蹈矩的练习枪法套路?只需专精常会用到的招式即可? 半晌黄辰摇了摇头,这个问题他暂时想不明白,干脆置放一边,遵循套路一丝不苟的运转大枪,将数种枪法皆是练上一遍。 感到腰间越来越疼,黄辰不敢逞强提前收功,此时哑妹尚未做好饭菜,在厨房忙得团团转。他探头瞧了瞧,发现食材丰富,有鱼有肉,不由一愣,问道今天是什么特殊的日子么?哑妹的回答令他哭笑不得,亦大感汗颜,原来昨日他喝多了,回家后发酒疯,嚷嚷胡家宴席才叫人吃的东西,自己平日吃的全是猪食。张氏又好气又好笑,念他平安归来,又负伤在身便随他的意杀掉家中一只母鸡,另又从邻家买来几条肥鱼,给他做一顿丰盛饭菜。 看着哑妹抿嘴窃笑的样子,黄辰无意识的搓搓手指,内心干笑道:“脸丢大了,我记得我的酒品没有这么差劲啊。”之后走进东屋,面对张氏时他脸上还有些不自然,直到想起怀中的银两,全部取出递给她,口中说道:“阿妈,此是我昨日分到的银钱,你且收好。” 张氏仔细数了数,足有四两五钱,面上露出惊讶道:“为何会这么多?”黄父在世时也很少会分到这么多。四两五钱是个什么概念?省一省足够家人半年用度。 黄辰笑着回道:“二爷不是抢到一条大船么,所以多分了些。” 母子说着话,饭香慢慢飘进屋子,黄辰帮忙端饭菜上桌,心道:“这才是正常人该过的生活嘛!每日稀粥、咸菜、清水煮鱼,舌头都快吃麻木了。”为阿妈和哑妹分别夹一块鸡肉,他端起碗把米饭扒入口中,对着诸菜肴下筷如飞。因调味品稀缺饭菜味道清淡,他却吃得有滋有味,他本就不是一个口重之人,而且哑妹手艺不错,清清淡淡挺好。 饭后黄辰横穿大半个村子赶到赵家,见赵妻背着孩儿蹲在地上洗刷碗筷,问及赵弘毅知他醒来,当即转入主屋室。赵弘毅倚着墙壁,面上带着失血过多的苍白,赤裸的上身几乎缠满厚布,披着外套,正借透过窗户洒落进来的光线看书。 看书?没错,赵弘毅确实在看书。 黄辰大感惊奇,他以为赵弘毅是大字不识一个的粗人,没想到他竟然识字。仔细一看他手中陈旧的书皮,口里一字一字念道:“练兵实纪……”虽然字是繁体,但和现代简体字差别不大,他准确辨认出了书名。心道:“兵书?大明这么牛?连海盗都看兵书?” “你识字?”赵弘毅微微露出讶色。 “……”黄辰闻言脸色顿时一黑,暗道:“这是我要问你的话好不好!”把自己从上到下细看一番,心疑道:“难道我很像文盲么?”答案毋庸置疑,今生黄辰识字不超一百,和文盲没什么区别。他随便找一个幼时偷听学堂先生讲课的理由搪塞过去。 赵弘毅不疑有他,点点头,向他解释道:“《练兵实纪》是戚少保戚大帅所著之书,数十年来谈兵者皆遵用,莫有例外。” “戚继光写的兵法?”黄辰更加好奇了。 谈起戚继光赵弘毅一点也不像他平常的样子,滔滔不绝,眉飞色舞,一副“只恨晚生数十年无缘帐下听用”的模样。问题是以他胆小畏死的性格,真投到戚继光麾下怕不出三五日便会被砍头示众以儆效尤。 “赵叔看来十分敬服戚少保。”黄辰随口说了一句。 “你当知道我是义乌人……” 黄辰一拍额头,他是杭州人,和义乌比邻,岂能不知戚继光麾下大名鼎鼎的义乌兵。两浙之地若论哪里最敬服戚继光,非义乌莫属。 “嗯……”赵弘毅沉吟一声,如实说道:“不瞒你,说来惭愧,我祖上曾追随戚少保左右,纵横南北,小有功绩。”提及祖上的过往,赵弘毅面上浮现一丝难以掩饰的自豪感。 黄辰眼中闪过一道异色,赵弘毅明显是看在自己昨日救了他一命才如实相告,否则以他为人性格绝不会这般交浅言深。同时一个疑问盘旋脑海,黄辰也不晓得这么问合不合适,开口道:“赵叔既然是武将之后,又为何流落大陈岛?” 赵弘毅长叹摇头,彻底打开话匣子:“我自幼苦读兵书,有效法祖上建功立业之心,奈何、奈何……唉!自少保之后世人皆以义乌为天下藏兵之所,数十年来朝廷海内但有不宁必征义乌兵,义乌及周边金华、东阳数邑,累累征发,壮丁几尽。更甚者近些年东奴崛起,浙兵大批北上赶赴关外,百人去而不见一人回转,可谓有死无生之局……” “为避免横祸上门我投奔台州伯父,出海捕鱼自给,未想遭到海盗劫掠被捉来大陈山,之后大首领和二爷与那海盗相并,我又转入本寨。”赵弘毅说到这里,神情充满悲戚,满嘴苦涩道:“早知道我就留在家乡,至不济亦好过在此虚度人生,苟延残喘。” 所谓性格决定命运,此话一点不假,赵弘毅走到今日完全是其性格造成的。黄辰一时不知该如何安慰他,只能说一些场面话、大道理以宽慰他的心怀,毕竟他身受重伤情绪波动不宜过大。 半晌赵弘毅情绪稍稍有所平复,苦笑道:“这些话憋在我心里许久无处排解,今日吐出颇觉畅快。倒是令你平白听了许多牢骚,莫要见怪。” “赵叔对我说出心里话正是不拿我当外人看待,我高兴还来不及,岂会见怪。”黄辰笑着摆摆手。见赵弘毅面上露出笑容,不再悲苦,趁机说道:“我对此书很是好奇,赵大哥看完之后可否借我一阅?”胡二老放了众人数日假,黄辰也没什么去处,便打算以看书打发时间,何况多看看兵书对他没坏处,大乱之世即将来临,说不定日后就有机会用到。 “《练兵实纪》我已看过不下数十百遍,现在借你亦可,不过此书为戚少保所著第二本兵书,你应当先看首部《纪效新书》。《纪效新书》我这里也有,就放在那箱子里,你自己去取。”赵弘毅坐在床上,手指墙边一座木箱。 黄辰依其言走到箱子前打开,只见里面整整齐齐摆放着十几本书,他一眼就看到最上面的《孙子兵法》,其余大多亦是兵书,赵弘毅不愧是武将之后,所收录的兵书战策十分齐全。黄辰取出《纪效新书》,又坐片刻,劝赵弘毅好生养伤告辞而去。 返回家,他从屋里拿出一把椅子,寻一处干爽之地半靠半躺,打开书页。初时不甚认真,草草翻阅,把书中插画大致扫了一遍,他前世于绘画上有些造诣,暗暗嘲笑书上画的还不如现代小学生好看,而后才从头一字一句诵读。 现代人看古书是一件非常别扭、非常难受的事情,繁体字就不用说了,承上启下,连蒙带猜能辨认出七八成乃至更多,但终究会为阅读造成极大不便。另外字为竖着排列,且由右向左,亦与现代看书习惯不同。最令人头疼的莫过于没有标点符号,时常令人感到云里雾里,不知所以然,如非黄辰实在清闲无聊绝耐不住性子阅读它。 对他唯一的好消息是《纪效新书》通篇大白话,明代大白话和现代语有共通之处,无疑会使现代人更容易明白其意,若放眼望去一片之乎者也,黄辰想看也要能够理解才行。 读得吃力,还有一些难以理解的东西,可黄辰出奇的看进去了,心神陷入其中,不可自拔。慢慢他脸上涌现出一抹惊讶之色,在他的印象中,古代兵法应该是像《孙子兵法》那样:“兵者,诡道也”、“不战而屈人之兵”、“知己知彼,百战不贻”之类总论性、战略性的东西,可《纪效新书》却是一本面面俱到的步兵操典。 黄辰之所以知道步兵操典,全赖一款即时战略游戏,其中一个著名篇章便是以步兵操典为分界线,有了它,本方练出的士兵战斗力将急剧暴增,形同外挂一般的存在。简单来说步兵操典的用处是只要你识字,按着书上的教程,理论上就可以练出精兵。当然这仅仅是理论,现实到底不是游戏,会受到种种因素影响。 黄辰翻着《纪效新书》,啧啧有声,颇感稀奇。 ------------ 第十三章 集 市(上) 时间匆匆流逝,太阳正缓慢而坚定的向上攀爬,黄辰完全沉浸书中,以致于张氏和哑妹接近亦未发觉。 当他意识到脚边人影,抬起头,看到张氏眼中带着难以置信的表情。对此他早就想好了腹案,不慌不忙道:“这书是向赵叔借来的,随便看看。孩儿昔日不是曾被人拐走半载么,那人准备把我卖到没有子嗣的大户人家,所以虽打骂无度却教我识字读书。呵呵,时隔多年有些字已经忘记了,只能看个半懂不懂。” 此话倒不全是胡编乱造,拐走黄辰之人确实想将他卖给大户人家,但不是做子而是做奴,为卖上一个好价钱令他掌握一些简单文字和数字,大约有几十百个。这番半真半假的话颇有说服力,张氏打消心头疑虑,叹道:“金哥提起那段伤心往事,可是不再害怕了?” 黄辰道:“此事积压孩儿心底五六年,直被折磨的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待走出来回头再看,发觉也没什么可怕的,我现在是家里的顶梁柱,只怕难以让阿妈过上好日子。” 张氏既欣慰又高兴,摸了摸他的头。黄家乃是宋学士黄策公之后,有明以来亦曾出过进士,堪称书香门第,然而至黄辰祖辈时家道衰败,黄父、黄辰连续两代人皆不识字,可以说是断了传承。而今黄辰把书本捡起来等于续上传承,他附身于贼,游荡海上,此生无望仕途,可后人发奋努力未尝不能搏出一个功名,恢复祖辈荣光。 张氏不愿打扰儿子读书的兴致,很快离开。哑妹则留下来,美丽的眸子闪烁着好奇的光芒。 黄辰笑问道:“哑妹,你识字么?”哑妹摇摇头,黄辰又问道:“那你想学么?”哑妹花瓣一样的唇紧紧抿着,既不点头也不摇头,露出一副纠结的模样。 黄辰心里顿时了然,说道:“正好目下无所事事,不如我教你识字吧。”言讫从旁找来两根树枝,交给她一根,随后蹲在地上写上十个简单常用字,边写边念。哑妹照猫画虎,黄辰字写得端正有韵,她则写的歪歪斜斜,俏脸当即涨红,如同熟透的苹果。 “没必要害羞,写字好比走路,你曾见过哪个婴儿一生下来便能健步如飞么?总要有一个学习的过程。”黄辰微笑着鼓励她道:“天下千千万万人,识字者男子百中一二而已,女子更是少之又少。你踏出这一步已是比大多数人都要厉害。” 哑妹羞涩地点点头。 黄辰老师当得有滋有味,教了一个时辰,足够她消化一整日,站起伸臂展腿,活泛全身筋骨,扭头问道:“哑妹,你不是天生口哑吧?是什么原因令你不能出声?” 哑妹闻言清澈明亮的眸子瞬时暗淡下来,垂下小脑袋。 黄辰皱起眉头,哑妹说不了话,道不出原因,他只能自己揣测一些因由而后再问哑妹,说道:“你是否误食了什么东西?或受到惊吓所致?”哑妹猛然抬起头,她没想到黄辰会猜中原因,急切地伸出两根手指,表示是后一点,受到惊吓才失去了说话的能力。 黄辰搓着手指,沉吟道:“莫非是海盗把你抢来时……”哑妹不等他说完连连点头,眼泪噼里啪啦落下。黄辰见她哭得异常难过,不像单纯受到劫掠,问道:“你有亲人被海盗杀了?”哑妹哽咽着再度点头,她觉得黄辰就像她肚子里的蛔虫,什么都知道。 两人交流不便,黄辰得悉大概便不再追问细节,提醒哑妹道:“你患的是失语症,这个病很麻烦,药物治疗不了,惟有靠你自己。你必须尽快让自己重新开口,不然再耽搁一段时间你就真成哑巴永远无法讲话了。” 哑妹听他这般说心里焦急不安,奈何脸憋得通红却喊不出一个音节。 黄辰暗暗叹气,说道:“别急,慢慢来,我相信你一定可以克服心理障碍。” “黄兄弟……”黄辰顺声望去,王永大步流星的由远及近,其口中埋怨道:“黄兄弟,昨日席上你怎地偷偷溜走了,令我好找。” 黄辰干巴巴笑道:“王大哥酒量如海,千杯不醉,小弟甘拜下风,只好先走一步。” 王永又埋怨他不讲义气,目光转向哑妹,眼笑眉飞道:“这位是你的小妻子么?” 黄辰笑而不答,怕哑妹受不了王永的戏谑,让她先回家,问道:“王大哥找我何事?” “二爷带队,四五十号人正准备去集市,想问你去不去。” “集市?”黄辰仔细想了想,下大陈岛最西端确实有一个集市,是大陈山最热闹的地方,号称台州府能买到的东西在那里都能买到。不仅如此,吃喝嫖赌样样俱全,海盗们一有空闲就跑去那里逍遥快活,不花光兜里最后一个铜板决不罢休。记忆中他仅去过两三次,在家呆坐无聊去逛一逛也好,便点头同意了。 王永面上一肃,郑重说道:“令堂在家吧?我去拜见一下。” “好。” 王永年近三旬,比张氏小不了几岁,不过他和黄辰平辈论交,坚持执晚辈礼相见。交谈中王永提到战场被黄辰所救,捡回一命,张氏听得怔住,此事儿子根本没对她讲,不由狠狠瞪了他一眼。王永知道黄辰刚刚丧父,孤儿寡母正值困难之际,拍着胸脯一再向张氏保证,日后一定会像对待亲生弟弟一样保护黄辰,绝不叫他受半点欺辱。 张氏闻说王永欲携黄辰前往集市游玩,毫不迟疑拿出二两银子交给黄辰作为花销之用。二两银子够买百余斤米,可令一家三口吃上数月之久,对他们家来说不是一笔小数目。黄辰本想退回一些,又恐王永笑话,默默的把钱收入怀中。话说他前世花钱如流水,何时这般精打细算过。 两人赶到村北门口时其他人差不多都到齐了,胡寅在,张三也在,这厮昨日被黄辰一顿铁拳打得鼻青脸肿,反使他侥幸逃过后面的战场厮杀,祸兮福之所倚,此言一点不假。 一行人起程出发,从村寨到集市要走十里的山路,说远不远、说近不近,大概需花半个时辰方能抵达。走水路明显更快更方便,但胡二老或许是顾忌大班老以及背后的林七老在海上设伏,才选择走陆路赴集市。 赶山路既辛苦又枯燥,为了分散注意力黄辰和王永有一句没一句聊着,胡寅不久也参与进来,和王永激烈探讨哪家土婊最漂亮,最有味道。年仅十五满脸稚嫩的孩子公然谈论妓女,且看得出他深谙此道。“这是不是有些太夸张了?”黄辰目瞪口呆,难以接受。 翻过高山矮丘,集市终于遥遥在望,集市外围的栅栏,低矮的石屋和自家寨子没什么区别,若是不说肯定以为此地是一座普通的海岛村庄。 走到近处便明显能够看出区别来,行人渐多,一入集市大门,目光所及到处是人头攒动、接肩擦踵的场面,熙熙攘攘,喧闹非常。由于集市房舍有限,更多的人在道路两边设摊,席地而坐,沿街叫卖。 “瞧一瞧,看一看,最上等的松江绫布……” “倭国红铜,上好的倭国红铜,造铳、制钱皆可……” “刀枪剑戟、斧钺钩叉,火器火铳,要什么有什么……” “有男九人,颇有力气,惯于海事,欲招揽者速速前来,过时不候……” “算命起课,不准不要钱……” 周围行人众多,想必鱼目混珠,不乏暗里偷盗者,黄辰牢牢握紧兜内碎银子,边走边向两侧观望。此处的确和传闻中一样要什么有什么,中国货、外国货,武器乃至人,只有你想不到没有他们不敢卖的。 胡寅打开话匣子,言及卖家有一个名头,曰划船,九成为浙民,另外一成是闽人,他们本身便是地方乡绅的家人亲戚,平日里打着乡绅旗号以大小划船载物出海,假作与海上渔舟贸易实则交通寇盗。划船无法渡洋去国外交易,所以官军一般不会过问。 王永连连点头,显然这些事不算秘密。 渔船向海盗纳税,划船向海盗输货,历来被大明朝廷有识之士视为海上两大至害,更有人放言:二者不除,海盗不绝。言者高居庙堂说话轻松,却不切实际,渔船就不说了,禁之沿海千万渔民以何讨生活?单说划船,背后乡绅本土势力庞大,上至州府下至乡间皆有人脉,牵连极广,即便京师来人,强龙又如何压得住地头蛇?最后都是不了了之。 黄辰不住摇头,心道大明朝怎么统治天下的?陆地、海面无一控制得住,不亡才怪。 路过一间颇有规模的武器铺子,王永的倭刀寿命将近,打算更换一把,当下同胡二老等人分开行动,黄辰跟着他一道入了店门,一个布衣伙计跑上前,一面堆笑迎着,一面嘘寒问暖,好不亲切。“二位爷要置些什么?” 王永开门见山道:“倭刀,精品倭刀,劣品休要拿出献丑,平白叫人看轻。” 伙计口中言道:“爷说的哪里话。非小人自夸,这集市里兜售倭刀的店家没有三十,亦有二十,我家自认第二,无人敢认第一,您只管放心选购便是。” 王永乃是集市常客,岂会这般好哄骗,不屑地道:“入了谁家都是如此说法。废话少说,把精品拿出来给我瞧瞧,要四尺长短。” 伙计钻进柜台,从箱底取出一把黑鞘长刀呈给王永,后者单手接过这柄分量不轻的倭刀,左右翻看,继而拔出少许,一抹青光乍现,王永暗暗点头,此刀样式简朴轻便,没有过多的装饰物如毛皮、鞘套等,是一柄偏重实战的好刀。问道:“还算不错,价钱几何?” 伙计说道:“此刀收于倭国,由倭国名匠打造,非三两不可。” “太贵。”王永摇头道。 做买卖本就是店家漫天要价客人落地还钱,你来我往的勾当,两人一番讨价还价后,最终的价格锁定在二两五钱。王永付账收刀,扭头问黄辰道:“黄兄弟,你要买些什么么?” “那支枪怎么卖?”黄辰普通武器看不上,惟有墙上一杆火绳枪引起他的兴趣。昨日海上激战,他看到有人使用火绳枪,只不过数量不多,两边加起来也不过三五十杆,更多的人是在用有三个枪口的三眼火铳。它属于火门枪,即管形火器。其实这东西当火绳枪一经出现就该立刻淘汰掉,大明仍在持续使用,不免有些开历史倒车的意思。 伙计说道:“此火铳长五尺二寸,重六斤有余,火门、机轨皆精致细巧,铳筒耐用,无虑炸膛。威力可及百步之远,五十步内,百发百中。三两六钱,绝不叫你亏去。” 黄辰一听价格立刻熄了念想,他口袋里仅二两银子,差着一半呢。 ------------ 第十四章 集 市(下) 从武器铺子出来,行在人声杂沓,车水马龙的闹市,黄辰心里憋不住疑问,对王永道:“王大哥,那家武器铺子冷热兵器齐全,连大炮都有卖,但为何瞧不见铠甲陈列?海上交战,极其凶险,倘若有甲在身,保命定会多出几分把握。” “你也晓得甲胄的好处,大明朝廷如何会不知?无甲之贼至多不过骚扰沿海乡村,而披甲之贼却有能力攻略腹地城镇,两者威胁有若天地之差。”王永娓娓道出缘由。昔日倭寇袭扰大明东南沿海,官兵或避而不战、或一触即溃,各地惟有练乡兵以自卫。战情危急时,朝廷直接将诸火器秘图下发乡里,令各地自行铸造,以御倭寇,因此火器在民间算不得稀罕东西。可甲胄不一样,大明披甲兵战时配甲、战后上交,胆敢私藏甲胄者,死!民间匠人,胆敢私造甲胄者,死! “划船背后有乡绅撑腰,违禁硝磺、火器、火炮、舟船,什么都敢卖,惟独甲胄不敢,一经发现,那是要掉脑袋的。其他或许还有周旋余地,贩卖铠甲则全无半点商量,必死无疑!”王永最后说道:“我亦曾有过和你一样的想法,欲攒钱购甲防身,无奈搜遍集市大小角落怎么也买不到,心生怀疑,便向某些店家打听来这些消息,料想事情不会有假。” 黄辰嘿然,大明朝不禁火器,而禁甲胄,这是什么道理?实在叫人啼笑皆非。 王永又说道:“世事无绝对,有愿意提着脑袋私造甲胄的人,但他们通常只会卖给一方豪杰霸主,便是咱们大头领也捞不到一套,而像你我这等小人物,就更不用想了。” “……” 随着红日高悬天际正中,地上好像下火了一样,二人闲逛集市,没过多久便被晒得汗流浃背,不敢再继续逛下去,向着和众人约定好的地点行去。 径直穿过半条街道,来到一间以石木结构为主体的客栈前,此处占地面积甚广,颇为气派,堪称集市里难得的大手笔,亦是众人约定之地。一路行来,黄辰见到的店面大多都在兜售货物,经营客栈生意的他尚是首次碰到,即使吃住一体,又能赚到几个钱?王永告诉他,客栈主人的主要收入来源不在收取客人食住费用,而是为大陈山诸大寇招揽帮手。 这么一说黄辰立刻明白了,中介公司嘛,只不过他们经营的是马仔生意。 两人进去后报了名号,很快被一名伙计引到一座小院,大部分人都已外出赌博、购物,惟有寥寥几人不曾出去,用王永的话说,他们正在养精蓄锐,等待妓院、花舟开门的一刻。 王永昨日血战一场,身上大小伤无数,若非管不住身下,岂会长途跋涉到此。为使晚上变得龙精虎猛,王永准备小睡一觉,回房前故意调侃黄辰道:“黄兄弟,你可还是个雏儿?如是,今天晚上一切花销都包在哥哥身上。” 望着王永长笑而去,黄辰哭笑不得,居然被古人调笑了。感觉腹中有些饥饿,黄辰掉头转回前堂,坐到空位,唤伙计点了两菜一汤,有鱼有肉,不多时饭菜上桌,不等他动筷享用,胡寅满头大汗的走进客栈,见到他后径直奔来,毫不客气的落座,要来一大碗米饭,与他一同就餐。黄辰也不见怪,两人风卷残云一般消灭桌上食物,沏一壶茶,优哉游哉喝着。 胡寅轻打一个饱嗝,头向前探出,神秘兮兮道:“黄辰,你和你家哑女快活过么?那哑女相貌在寨里绝对是这个……”胡寅竖起大拇指,又道:“身段亦佳,可惜不能开口,两人恩爱,不闻其声,当中的乐趣也就少了大半。” 黄辰蹙起眉毛,对方的话让他心里感到不舒服。胡寅见他不作回应,知他不想谈,认准他是一个雏儿,把话题转到市中哪家姑娘最漂亮、哪家土婊最可人,随后似觉不过瘾,更是直白说到男女欢好,讲得有声有色,活灵活现,连别桌食客都忍不住侧耳倾听。 在旁人看来,胡寅口才出众,把床笫细节表述得精彩纷呈,引人入胜,对黄辰却无半点吸引力,不提他前世交过无数女友,单说网络世界,要什么没有?胡寅纯粹是班门弄斧。黄辰勉强耐着性子陪笑,谁知胡寅没完没了,说了小半时辰还不见停歇,就当他忍无可忍之际,胡寅终于收起谈兴,离开之时顺便把饭账结了。黄辰顿觉没有白白呆坐,他兜里仅二两银子,家里又不富裕,能省一分是一分。 黄辰回到房间小睡,午后醒来,暑气渐消,便到市中游逛,归来时王永恰好醒来,两人闲聊消磨时间。 千盼万盼,总算盼到日落,王永迫不及待拉上黄辰,又会合四五个熟人,心急火燎的前往目的地。众人身上都不算宽裕,不敢去那真正的销金窝,只找了一家中等规模的妓院。 老鸨从内迎出,她年约三十余岁,体态丰腴,尚有几分风韵,几人皆是常客,满脸堆笑道:“几位爷,怎地这时就赶来了,楼上的姑娘们刚刚睡醒,还未梳洗打扮,要劳烦诸位等上一会。” 王永无视老鸨身旁的龟公丈夫,手摸上她丰腴的臀部,狠狠扭一把,脸上露出满足之色,笑着说道:“我们忍得,下面忍不得,有甚么办法?姑娘们来不了,你陪陪我们如何?”屁股被掐,老鸨又惊又疼,叫了一声,引得诸人一阵哄笑。龟公对此司空见惯,不以为意。 老鸨讪笑道:“几位爷都是海上的好汉,龙精虎猛,比我家男人强多了。我若年轻十岁八岁,定当相陪,奈何如今年老色衰,便是我情愿,几位爷也不情愿。” 王永调侃道:“话不能这么讲,年纪小有年纪小的好处,年纪大有年纪大的妙处。” 说说笑笑间,众人被老鸨带到一间雅室,一进去,黄辰不由皱起眉头,屋子不到二十平,充斥着一股刺鼻熏人的香气,就好像前世廉价香水的味道。一番推让,王永坐上主位,黄辰则坐于他的左边,几人一口气连点七八道荤素小菜,再打十斤老黄酒。 老鸨退出屋子张罗,大家喝茶谐谑,打发闲余。 黄辰落座后始终不发一言,不免与周围气氛格格不入,为了不扫大家的兴,他竭力搜刮脑中成人笑话,改头换面说上几段。虽然众人不能全部理解,但某些笑话依然逗得众人捧腹大笑,拍案叫绝,一时间,望向他的目光多了几分亲热,黄辰暗暗松一口气。 酒菜先后上齐,老鸨领着六七位姑娘鱼贯而入,黄辰抬眼打量,这些女子谈不上丑,却也和美不沾边,中人之姿而已,可胜在青春无敌,清一色十六到十八岁花样年纪,肌嫩肤白,欺霜赛雪。黄辰环顾左右,诸人目光呆滞,仿佛被勾走了魂魄,王永亦不例外。 一位穿着丁香色裙子的姑娘,带着一团香风挤入黄辰怀中,为他和自己各倒一杯酒,正待开口邀饮,看到他握杯的手,眼神顿时发直,宽大、修长、刚劲,这些都不是令她吃惊的原因,她吃惊的是其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看不到半点泥污,可用一尘不染来形容。 姑娘低头再瞅瞅自己的右手,两条淡淡的黑线赫然浮于食中指缝,神情不由一窘,下意识向回缩了缩,随之心中愤愤不平道:“这是一个海寇的手么?比秀才的手还要干净……” 黄辰不知她内心所想,见杯中斟满了酒,举起酒杯缓缓饮下,同她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众海盗显然不像他这般心不在焉,各个搂抱姑娘,揉胸摸臀,忙得不亦乐乎。不出两刻钟,便有人按耐不住,笑着向众人告罪,拉着姑娘前去享乐。之后陆续有人离开,最终房间里只剩下黄辰、王永外加两位姑娘。 黄辰断断续续饮下一斤有余老黄酒,只觉得头晕晕乎,飘飘然,欲趁着还有几许清醒赶快抽身,王永拦着不让,假作不悦道:“黄兄弟,你真不打算留下?钱的事你尽管放心,哥哥帮你出,不用你掏一文钱。” “王大哥,并非钱的问题。”黄辰摇摇头道,他倒不是装清高,的确是没兴趣。 王永说道:“莫非是怕家里知晓?” 黄辰点头道:“此是一个原因。父亲尸骨未寒,我正在守孝期,寻花问柳已是千万不该,再做出些出格的事情,纵然母亲那里不知,恐怕我日后也将寝食难安。” 黄辰直接搬出亡父,王永不敢再劝,天大地大,孝道最大。黄辰别过王永,独自醉醺醺回到客栈,摸上床榻,呼呼睡去,一觉到天亮。 众人大多要在集市逍遥几天,直至被榨干口袋,黄辰不愿久留于此,上午日头不烈,他上街走了几家成衣铺子,按着身量为阿母购一身白绸服、一件绿布衣,继而又为哑妹置一套鹅黄衣裳。等他想到自己时,兜里银钱所剩无几,惟有退而求其次,为自己买一双布鞋、一条手帕,算是没白来集市一趟。东西打做一包,黄辰约齐三名同样有意返回的人,一道起程。 历经半个多时辰,顺利抵家,张氏见黄辰为她买了两套衣服,其中一套还是绸缎用料,贵的吓人,嘴里不住埋怨,心中则另有一番滋味。哑妹得知自己也有份,小脸笑成一朵花。看到二人开心的模样,黄辰认为一切都值得,随后转回西屋,趴在床上翻看《纪效新书》。 接下来的两日,黄辰大部分时间花在练武、读书,以及教哑妹识字上,日子过得好不悠闲。到了第三日,胡二老带着原从、新进百余号人风尘仆仆归来。 此次胡二老手笔极大,一口气招了近九十人,他最近接连和大班老爆发冲突,麾下连带伤者,不足八十之数,陡然增加一倍人手,管理起来必然不会轻松,短期内很难形成战斗力。所幸集市有准确消息传出,林七老近期大肆收购兵刃、火器,似有窥探浙江沿岸之意,暂时无暇理会其他。只要林七老不出面,胡二老又岂会惧怕大班老这个手下败将。 胡二老为使人船尽快熟悉,两艘帆船刚刚修复好,便急不可待的拉到近海操练。 ------------ 第十五章 再起风波 一望无痕的茫茫东海,浮着两艘大帆船,劈波斩浪,徐徐向北。前面稍大的双桅大鸟船上,几十条赤臂赤足身着短衣的汉子,围住一名健壮少年吵吵嚷嚷。 “辰哥,我等登船入海,有钱赌博,无钱呆坐,端的无趣,您刻下闲着也是闲着,便再给我们讲上一段。昨日您讲到那郭靖、黄蓉在林中遇上丐帮帮主,北丐洪七公,究竟如何?能否学到盖世绝学打狗棒法和降龙十八掌?到了晚上,我这心里,始终七上八下,难以入睡。” “郭靖习了打狗棒法、降龙十八掌,定可纵横天下。急煞我也!” “辰哥,我等都这般求您了,您就应了我们吧。” “就是、就是……” “辰哥,不然您要怎么着,才肯讲上一段?” 黄辰稳稳坐在舵楼下,微笑看着周围不停哀求的人,神色不为所动。此时已是七月时节,他穿越到此不多不少堪满三十日,期间他至少有一半是在船上度过,固然算不得海上老手,却也不再是什么都不懂的菜鸟,用现在的话说,叫茈鸟,反正意思都差不多。除了第一次出海和大班老恶战一场,其余时间风平浪静,再无什么波澜,日子平淡而又乏味。 一次偶然的机会,他听到寨中仅有的一位说书人讲《大明英烈传》,顾名思义,讲的是大明开国的故事,类似于《三国演义》、《隋唐演义》,他听得昏昏欲睡,大感无趣。船上无聊时,他玩票似的给众人讲上一段《射雕英雄传》,没想到效果出奇的好,很快拥有一大批忠实拥趸。事情有利有弊,每日被众人缠着讲故事,他又不是记忆超人,岂能回忆起全部情节?小说、电视剧,加上一些自编情节,总算勉勉强强应付,只不过金庸大师好好的一部武侠名著,被他糟践的不成样子。 “嚷嚷个鸟甚?走开、走开……”胡寅虎着脸拨开众人,走到黄辰面前,面上带笑道:“辰哥,兄弟们确实闷得紧了,你看……” 黄辰嗯了一声,胡寅身份不同常人,如今以辰哥称呼,他倒不好再拿架子,轻咳一声,缓缓说道:“洪七公吃人嘴短,答应黄蓉传授郭靖武功,令二人比试过招,判定深浅,不想黄蓉百密一疏,露出了桃花岛绝学落英神剑掌,被洪七公慧眼识破……” 当黄辰讲完故事,两只大船进入大陈渔场水域。前些日,胡二老为夺回麾下被抢走的渔船,在这片海面上以寡敌众击溃大班老,消息传出后,一些渔舟舟主认为胡二老是信义之人,纷纷向他纳银,或五十两、或三十两、或二十两,积少成多,实非一笔小数目。一方面收入大增,另一方面责任亦相应大涨,两船几乎寸步不离渔场,以护卫数目众多的渔船安全。 三日匆匆而过,一切如常,这种平静的日子看似会持续很久,可转瞬间就被无情打破。胡二老从一艘渔船那里得知,西北数十里外另一艘受他们保护的渔船为争夺渔利,和其他渔船打起来了,双方皆打出真火,动用火炮互相轰击,战况之激烈不下于海盗之间的大战。 胡二老半句废话也无,下令手下准备开战。 那通风报信的舟主小心翼翼窥着胡二老,再次提醒道:“二爷,对方可是托在刘大胜名下。” “刘大胜?何处冒出来的小辈?没听说过。”胡二老脸色平淡,语气平淡,提到刘大胜,仿佛在说阿猫阿狗。他自然不可能不知晓刘大胜,后者是温州老,近期大陈山新崛起的海盗,由于其人胆大心黑,窜起极快,麾下拥有大小船只八九条,实力远在胡二老之上。 舟主算是看出来了,胡二老态度坚决,执意要打这一仗,他认为胡二老过于托大,那刘大胜岂是好惹的角色?心中反而很踏实。他们找上胡二老,不就是为了这一刻么。谁不愿头上有位无论何事都肯为他们做主的人?遇事瞻前顾后,不肯出头,他们还花钱作甚? 胡二老两艘大船帆鼓橹摇,飞快赶往事发地,等抵达现场时,双方皆已打得筋疲力尽,胡方渔船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欢呼声,而敌方则士气狂泻,面如死灰,哪还敢继续逗留,第一时间退出战局,试图向西逃窜。 胡二老怎能容煮熟的鸭子飞走,以双桅大鸟船直冲渔船,以另外一只双桅鸟船绕到另一侧,堵住渔船的退路。敌方渔船刚刚大战一场,帆篷被炮弹打得四面漏风,一时难以提速,被胡二老两面夹击,左冲右突,徒劳挣扎一番,眼见闯不出去,只好落帆投降。 黄辰跟着胡二老等人身后,踏上沾满血污的渔船甲板,左右观望,兴致勃勃,此船长约六丈五尺,阔一丈七尺,估计造价在二百两以上,按照两成的红利分配,他差不多可以拿到两三钱银子。蚊子腿再小那也是肉,一仗不打即有收入,他有什么理由不高兴?胡二老所想与他不同,渔船损坏不算严重,简单修补一番,便能为其所用,增强实力。 正当胡二老准备回航之际,一名小头目快步来到他的身侧,面色凝重道:“二爷,桅上望斗来报,西北海面发现不明大型船只,不出意外,是那刘大胜来了……” 胡二老面色顿时阴冷下来,心道:“好个刘大胜,来得好快!难道他是故意设下圈套引我到此,想把我灭了?”开口问道:“对方来了几条船?” 小头目回道:“五条船……” “五条船……”胡二老双眉狠狠拧在一起。所幸王丰武就在附近,这也是他不怕和刘大胜开战的原因。适才来时他已派人前去通知,想必用不了太久王丰武便会赶来。后者重要之处不在于麾下拥有两条船,而在于其勇猛无敌,善战无前。 胡二老原本的计划是先和王丰武会合,届时再同刘大胜开战,就算无法取胜亦可全身而退。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刘大胜火速杀到,明显不合常理,令他处境十分被动。 暂时不能指望新获渔船参与战斗,胡二老派遣不到十个人,驱使俘虏驾渔船先行返寨。此仗凶险程度或许不下前次和大班老之战,那时他孤船追敌,没有余力送走胡寅,这回则不同,他打算让胡寅随渔船返回,后者想也不想断然拒绝,坚持要参战,并炫耀上次射杀五人的光辉经历。胡二老说服不了他,也没那个时间再说,叮嘱他莫要离开自己的身边。 两艘渔船摇橹飞快驶向南方,脱离是非之地。 “又要开战了!又是一场以少打多的恶战!是胡二老的运气太差,还是我的运气太差?或者兼而有之?”黄辰收回投到渔船上的视线,遥望远方几个小小黑点。他刚刚还在为不用动手就成功逼降渔船而心喜,岂料才劫了人家的船,眨眼的工夫人家舰队便杀过来了! 胡二老看清了敌人,刘大胜舰队由一条十丈余福船、一条七丈余鸟船、一条六丈余苍船,两条四丈八桨船组成,实力极为雄厚,硬碰硬和送死无异,胡二老当即带领两艘帆船,逃向东方。 刘大胜自率福船座舰,两艘八桨船在后紧追不舍,以鸟船、苍船两艘快船编为一队,斜插东南,截其去路,形成一个松散的包围圈,一点一点向中心挤压。 胡二老察觉到对方的部署,果断调转方向,犹如飞鸟折向一般在蔚蓝的海上划出一道优美绚丽的弧线,疾速向东南狂飙突进,不负鸟船“航行水上,有如飞鸟”之名。 刘大胜杀胡二老之心甚坚,舰队在后面和侧方紧紧咬住胡二老不放,不断缩短着差距。 胡二老惯海数十载,经验丰富,情知不做出改变,定会被对方追上,先是转向东方,行进一段突然出人意料的笔直向北,从刘大胜主船队和分船队中间穿过,双方距离甚至一度不满百步。胡二老果断下令戗侧铜发熕开炮,轰击敌方八桨船,雷霆般的轰鸣声,碎铅子脱离炮膛,不仅扫倒船上数人,更将八浆帆船的布帆打得破烂不堪。 八桨船,顾名思义,两边各八支或十支桨,是一艘划船,载员十六到二十人之间。有趣的是,它上面立有一桅,上挂布帆,又曰软帆,和大明其余船型篷制硬帆截然不同。有风张帆,无风划桨,从放哨、巡逻,到接舷战,用途甚广,在大明兵、寇间普及程度几乎不下于鸟船型船只。 刘大胜见到己方不仅未能如愿围住胡二老,反而被对方炮击,鼻子都差点气歪了,此事传扬出去,他还有什么脸面呆在大陈山?胡二老今日必须死!刘大胜一通疯狂的咆哮,从上到下,所有人无一例外都被他骂得狗血淋头,众皆知耻而后勇,猛然加大了围剿力度。 胡二老使尽浑身解数,不断与之周旋,终因寡不敌众,被刘大胜五条大船团团包围。与此同时,王丰武率领麾下两艘帆桨船总算赶在双方开战前抵达战场外围。 ------------ 第十六章 激战(上) 望着对方五条大船从两个方向气势汹汹的逼上来,黄辰后背紧贴住舵楼。上次和大班老之战,胡方孤军奋战,选择的是弃守甲板,放任敌人登船而后反击的保守战术,是以黄辰接战前一直藏身船舱内,无虑对方炮火打击。这回胡二老有王丰武支援,战术略显开放,船上至少一半人一开始便陈列甲板,迎击敌人。很不幸,黄辰成为这一半人中的一员。惟一称得上好消息的是,他处于甲板相对靠后的位置,要死也是前面的人先死。 敌方五条大船全速前进,顷刻间杀入三百米内,双方火炮差不多同时奏响,均有气无力的喷射着,在船周围激起一道道水柱,这与黄辰想象的大海战全然不同,他脑海里装的尽是西式海战,而现在看到的却是中式海战。 由于海盗装备相对简陋,船上大炮如弗朗机、百子炮皆发射散弹,射程极近,即使那些能够发射数斤实弹的铜发熕,也是大明本土制造的土炮,设计差、结构差、工艺差、密气性差,什么都差,几乎一无是处,打不出多远。兼且海上波涛起伏不定,命中率无法保证,因此一般多选在三、四十步,即五、六十米才会大规模交火。 据赵弘毅说浙江明兵的装备不比海盗们强出几分。前几年福建深受红毛荷兰人袭扰之苦,名将俞大猷之子、福建总兵俞咨皋为御西夷人,陆续制造一批红夷大炮,即西方前装滑膛炮。更远一点的广东,因境内澳门住着弗朗机葡萄牙人,早已先一步拥有红夷大炮。 然而浙江或许是剿灭倭寇后,太平日子过久了,并未对此加以重视,水、路依旧使用着大明制土炮和早已过时的弗朗机炮。也亏得浙江不重视,否则他们这些盘踞大陈山的海盗哪还有活路,早被绞杀大半。广东那边海盗惟有一个诸彩老稍有名气,福建那边近年海盗势力亦大不如前,似周三老、林七老等闽人大盗,纷纷远走浙江,岂是偶然? “砰……砰……砰……” “砰……砰……砰……” 当双方拉近到四十步,船上诸炮不约而同响起,伴随着震耳欲聋的沉闷响声,大片的烈火与硝烟同时升腾,瞬间煮沸了略显沉寂的大海。 散弹犹如天女散花一样洒落大鸟船甲板之上,四五人当场身死,另有几人瘫倒于地,捂着身体泊泊淌着鲜血的乌黑伤口竭力呼号。开战首次出现伤亡,船上一阵骚动,一种名为恐惧的情绪,悄悄爬上众人心头,爬上众人面庞,甚至从双眼透射出来,神色惊恐不安。放到以前,这种事基本不可能发生,而今船上新人过半,未经血战洗礼,才会这般慌乱。 “有什么可值得大惊小怪的?”黄辰用手帕擦去掌心汗水,心头苦笑道。他发觉他同样紧张,可心不慌、手不抖,比那些新人强出何止千百倍?再想想自己首次参战时的模样,顿时明白过来,打过仗的人,和没打过仗的人有着根本性的不同,两种人不算一个物种。 富有经验的小头领们挥舞手臂,呵斥鼓舞,舱面上的骚动有所平息,各人在头目的带领下各司其职,为接下来更为残酷的战斗做着准备。 地上的伤员被陆续抬入舱内,至于那些早已死去的人,时间急迫,无暇理会。 黄辰瞥见一具变得残破不堪的尸体,微微怔住,此人他很熟悉,是他最忠实的听众,每次他讲故事,此人总会默默出现在他的周围,是一个相当沉默寡言的人。一次饭后闲暇,黄辰看到他独自趴在船舷,面向西方,潸然泪下,那个方向,是浙江、是大陆、是他的家乡。那一刻,他心里一定在想着亲人吧?可惜,他永远没有机会见到他们了。 黄辰暗叹一口气,心里感到些许压抑,不过他马上就收拾起情绪,他所处的地方可是随时会要人命的战场,伤春悲秋暂时不适合他。开战在即,他反反复复、仔仔细细检查着身上的武器,釵枪、短刀、匕首,和上次仅有一杆木棍枪相比,他可谓鸟枪换炮了。 炮声越发密集,伤亡持续增加,当炮声稍熄,双方近在咫尺,无数道绳索带着撕裂空气的声音,从左右两个斜方敌船飞出,紧紧勾住大鸟船船身。胡方海盗岂会让对手轻轻松松登上船来,火器兵一拥而上。 胡二老麾下火器队分为三队,操铜发熕炮、弗朗机炮、百子炮等为一队,统称为炮队。持鸟铳、三眼铳等为一队,统称为铳队。掷火桶、火砖、火罐等为一队,统称为火队。 冲在最前方的正是十余名火队队员,手中火桶、火砖、火罐、火箭等物齐齐抛出,登时烧着十数个敌人。有些人反应快,乘着意识尚在,立刻跳入海中,虽然也是九死一生,总归有机会被同伴捞起,那些反应慢的人则徒劳的惨叫挣扎着,直至被活活烧成干尸。 一只火桶幸运砸到刘大胜福船座舰的桅杆,转瞬间桅杆便被点燃,如果不管不顾,整条船都有被烧毁的风险,敌人一阵手忙脚乱,一桶桶水浇上去,反复再三才熄灭了火势。 “嘭……嘭……嘭……”火兵暂退,铳兵继之,三眼铳、鸟铳雷霆般齐射,最先攀上船来的敌人纷纷中弹,身体被火铳巨大的冲击力撞得向后倒飞,跌落海中。第一排火铳手飞快后退,手忙脚乱的填装铅药,第二排火铳手接替位置,齐齐放打,第三排…… “放……放……放……”小头目尖着嗓子连喊,周围硝烟弥漫,火光闪耀。 火器兵近战能力低微,一旦被敌人欺近,即使手持匕首也可以轻易杀死他们,是以面对嚎叫着扑来的敌人,大多数人面黄口干,心慌手颤,重重压力之下,莫说朝天放枪,颠倒铅、药顺序,乃至忘记填装铅弹、忘记点燃火绳者亦不乏有之,临敌只剩大眼瞪小眼,遗憾的是眼神杀不了敌人,反会为敌人所杀。 敌船海盗凶悍无比,前死后继,不顾伤亡连续发动冲锋,终于寻到一丝空隙,一头撞进火铳队,挥舞刀枪,疯狂报复。火铳队不善搏战,一瞬间就被打得溃不成军,无力再战,狼狈四散。 此刻黄辰没办法继续呆在后面看热闹,和所有手持长兵者一起冲到前面,枪扎矛刺,拼命阻击敌人,稳住防线,对手亦毫不示弱,以长枪大刀强攻硬撼,猛冲猛打。 黄辰一面奋勇杀敌,一面叫苦不迭,侧翼虽有同伙护卫,使他只需专注前方即可,但甲板仅区区七米宽,众人肩并肩挤在一起,他有许多招式施展不开,最要命的是没有空间供他闪转腾挪,躲避对手攻击,有好几次他差一点点就被敌人扎中。俗语云:“三箭不如一刀,三刀不如一枪。”万一被刺到,不死也重伤。 “杀!”黄辰头向左斜,险之又险避开敌矛,回敬对方一枪,枪尖破入敌胸,透背而出。黄辰扯出滴血不止的釵枪,看都不看倒地的对手,大枪一摆,攻向另一个敌人。 当他再次结果一人,发觉周围不再像先前那么拥挤,短短片刻,双方皆伤亡惨重。黄辰顺利度过最危险的时段,悄无声息躲入人群,再次玩起浑水摸鱼的勾当。 小心谨慎加上良好身手,黄辰可谓内外兼备,游刃有余的在战场厮混。突兀,一具死尸引起了他的注意,准确的说是尸体腋下的东西,一杆火绳枪。黄辰未加多想,几个箭步冲过去,奔势有如烈马,一个挡在他前面的敌人立刻被他击得吐血飞退。 飞快捡起火绳枪,黄辰抽身退走,隐于众人间。待处境相对安全后,黄辰低头检查枪支,微微皱起眉,此枪品相陈旧,看得出前主人用了不短的日子,枪身有几条新划痕,切口甚深,也不知伤没伤到内部结构。 黄辰忧虑它是一把废枪,且此枪重达六七斤,亦无枪带背负,携带多有不便,犹豫着要不要把它丢弃掉,未几他心中有了决定,留下。一把完整的火绳枪价值在三两银子以上,再说他同样有学习火枪的欲望,冷兵器终归过时了。 黄辰从死人身上扯下一块布,拴住枪身、枪柄,做成一个简单的枪带,背到身后。枪的分量不轻,对他移动、体力皆有一定负面影响,心里不由打起十二分警惕,比之前更加小心翼翼。当然有些事他再惜命也不能坐视不管,比如王永落入险境。黄辰火速拍马杀到,以一招乌龙出洞重创敌人,兼替王永解围,一箭双雕。王永反应不快,手起刀落,斩杀对手。 “黄兄弟,你又救我一命。”王永咧嘴强笑道。他原本便负伤,即使近期不出海,亦是常理,胡二老不会强他,但以他的性子,要他整日呆在家中,哪有与众人厮混来得痛快。王永身上旧伤新创,遍及周身,血流如注,换了旁人早倒下了,偏偏他还能笑的出来,硬汉这个词汇已经不足以形容他的强悍。 “王大哥,先别忙着谢,闯过这一关再说吧。”黄辰神色凝重道,说罢提枪迎击飞扑上来的敌人。敌方攻势一波接着一波,一浪高过一浪,如今己方布起的数道防线正变得千疮百孔,摇摇欲坠,照这样发展下去,用不了两刻钟己方就会崩溃败退。 王永手中倭刀四尺,比寻常刀剑长出一截,面对攻击后发先至,捅穿敌腹。王永下巴抵着敌人肩膀稍稍喘息,握刀的右手用力一绞,对方五脏六腑顿时被绞得粉碎,因其身子乏力,几乎和敌尸一起栽倒。王永摇摇晃晃站直,苦笑道:“黄兄弟,兄弟我顶不住了……” 王永为人黄辰十分清楚,他既然说出此话,那肯定是到达极限了。黄辰带着王永边战边走,为把后者安全送入船舱,他肩上挨了一铁耙,这个曾被他大肆嘲笑为农具而非武器的东西,险些把他整条肩膀扯下来,幸好有背上的火绳枪作为缓冲,只受了一点皮肉伤。 黄辰将救他一命的火绳枪交给王永,让他代为保管,又在舱内磨蹭半天,直到引起附近小头目的注意,迫不得已只好重返甲板。不得不说他的拖延战术收到了效果,王丰武终于杀入战场中心,即将参与战斗,他的加入势必会大大缓解本方的压力。 ------------ 第十七章 激战(中) 骄阳之下,茫茫东海,十几艘大小帆桨船捉对厮杀,殊死决战,一时间铳声如雷,海水飞立,喊杀如潮,震耳欲聋,烟雾弥漫,遮天蔽日,附近渔民争相眺望,无不大惊失色。有人敬而远之,也有人如蚁附膻,东方,一帆一桨两条大船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一头冲进混乱的战场漩涡。 王丰武虎躯立于鸟船将台,身姿伟岸,一柄古朴重剑和一杆水磨钢鞭如往常一样负于背后,其刚毅的面容上目光如炬,遥视咫尺之遥的战场,神色有种说不出的轻松,嘴角甚至含着一抹似冷似讽的笑意。王丰武血液里充斥着好战因子,因此收到胡二老的求援,立刻赶来援助,心里盘算着抢夺刘大胜船只,把对手视为土鸡瓦狗、待宰羔羊。 刘大胜麾下三帆二桨五条大船,另有三只小脚船,而王丰武与胡二老两人相加,也才三帆一桨四条大船,外加三只小脚船,实力上仍逊于对手一筹。王丰武对此满不在乎,打仗可不是简单的数字计算游戏,不然双方何必要打?弱者服从强者不就好了。 头目刘斌走到王丰武身后,恭恭敬敬道:“武爷,对方两条大船正在转向,似冲着我们,您看……”刘斌过去同样是横行闾里一时的人物,后在宁波老家犯了法,慕王丰武之名,投奔海上,成为后者麾下有数头目。王丰武性格豪爽暴躁,为此,他既有轻财重义的一面,亦有粗暴好杀的一面,底下之人对他是又敬又畏。 “没必要理会那些苍蝇。”王丰武摆了摆手,海战不是他们的长处,接舷战才是他们的拿手好戏,好钢得用在刀刃上。他手指远处,对刘斌道:“瞧见那艘十丈大船没有?对,刘大胜的座船。直奔着它去,我要它改名换姓,做我主舰。”王丰武自认也算大陈山一号人物,平日驾着七丈余鸟船出海,时常觉得脸面不好看,他迫切需要一艘更大更宽的船作为自己的座舰。 王丰武两条大船橹摇帆展,如同两条嗜血的鲨鱼,一旦认准猎物,浑然不顾左右攻击骚扰,笔直地冲向刘大胜福船主舰。福船此时正与胡二老大鸟船纠缠一起,加之桅杆受损,难以周转应对,惟有施放枪炮,尽力阻击王丰武靠近。 王丰武出海为盗不过一载有余,按说根基浅薄,战力有限,事实则恰恰相反,王丰武本人骁勇善战,又能厚养健儿,真打起来,远远强于胡二老,一目老亦未必打得过他。其一声令下,众爪牙热血沸腾,硬顶着一波波枪炮弹雨靠近敌船攀了上去,之后毫不停留,嗷嗷嚎叫着扑进密密麻麻的敌群,战死者十之八九。 刘方海盗人数众多,优势极大,却被对手悍不畏死的气势震慑住,固守而不攻,眼睁睁看着敌人源源不断登陆甲板。刘大胜气得暴跳如雷,破口大骂,只觉得今日丢的脸面比过去一年都要多。可气归气骂归骂,他果断抽调前方部分人手回援,免得胡二老尚未杀死,他自己反倒丢了脑袋。性命只有一条,再怎么谨慎也不为过。 相比刘大胜,王丰武豪气干云,近乎狂妄,他亲率人马猛攻福船主舰,期间还能游刃有余的分出数十儿郎,协助胡二老夹击大鸟船上的敌人。刘大胜面色涨得通红,羞愤难当,几欲吐血,王丰武此举太过嚣张,明显是不将他放在眼里。刘大胜自崛起以来,何时受过这般待遇?暗暗发誓若生擒了王丰武,定要让他尝尝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滋味。 刘大胜、王丰武一减一增,大鸟船上的形势发生了根本性的改变,胡方海盗一扫开战以来被动挨打的颓势,展开凶猛反扑,和敌人打起对攻战。 黄辰驾轻就熟的隐于人丛,混迹战场,出手的次数极少,大部分是刀枪临头,不得不反击,偶尔亦会救下身旁同伴,以举手之劳换回对方一份感恩戴德的心,他并不吃亏。但他很快便没了这份悠闲,左翼在己方全面反击的大势下离奇崩溃,敌人如潮水般涌入进来。 黄辰刺死一人,又来二人,竭力击退二人,三人复至,敌人连绵不绝的杀过来。他的武艺,勉勉强强能够同时对付两名对手,再多就难为他了,顷刻间被敌人乱砍乱搠的刀枪逼得手忙脚乱,连连后退。三四个赤臂袒胸的敌人好似认准了他,锲而不舍的追着他砍杀。 黄辰往着人多的地方三绕两绕,追他之敌仅剩下二人,他决定出手反击,使出指东打西的招式,虚攻左而实刺右,奇招成功收到奇效,大枪一击便贯穿了对手胸膛。然而对手随即做出一个令黄辰魂飞魄散的举动,他双手牢牢抓住胸前的枪身不放。 黄辰心急如焚,连拽几下,对手惨叫声愈加凄厉,可枪身纹丝不动,另一敌人抓住同伴为他创造的良机,挥刀疾斩。黄辰若是不想头颅搬家,只能放弃釵枪,正待撒手后退,只听“嘭”的一声闷响,敌人脑门霍然冒出一个血洞,至死脸上还带着一抹狰狞的笑意。 黄辰来不及查找是谁救了自己,感到枪身上敌人力量大幅度减弱,奋力抽出大枪,含恨之下又补一击,这时才朝着子弹飞来的方向望去,穿过密密麻麻涌动的人头,看到尽头处胡寅高高举起枪,对他微笑。黄辰目瞪口呆,两人少说相距十米,中间隔着无数来回移动的人,他却从中找到一丝缝隙,一枪爆掉敌人的脑袋,这须要何等变态的枪法?! 黄辰趁机脱离前线,退到胡寅身边,抱拳说道:“多谢少当家救命之恩。” 胡寅笑道:“你是我的人,我自不会见你死于鸟敌之手。” 黄辰现在回想起来,依然觉得不可思议,换成现代枪械,都未必能打得这么准,更别说火绳枪了。而且这一枪考验的不仅仅是枪法那么简单,还有心志、决断、技巧。黄辰心悦诚服道:“少当家年纪轻轻就有如此超群绝伦的枪法,佩服、佩服……” 胡寅脸上不禁露出得意之色,说道:“我刚学走路的时候就会打铳了。嘿嘿!论打铳,我自认第二,天下只能争夺第三。此处施展不便,改日让你见识见识我百步穿杨的绝技。” “……”黄辰哑然,心道:“怎么说你胖你还喘上了?”百步约等于五十丈,一百五十米以上,欧洲那种带支架的重型火绳枪或许可以打这么远,用明朝制作的轻型火绳枪百步穿杨?能不能射到百步还是一个问题。 “少当家,铅药装好了。” 身旁之人递上待发状态的火绳枪,胡寅接过来瞄也不瞄,抬手一枪,轰烂数步外一名敌人的脖颈,枪法又快又准,有如神助。 黄辰叹服,姑且不论百步穿杨的问题,胡寅的能力确实是神级水准。接着他想起寄存在王永那里的火绳枪,自己日后枪法可不可以达到胡寅的高度?黄辰最终沮丧的摇摇头,可能性微乎其微,比起汗水,更重要的是天赋,黄辰不认为他有这种万中无一的天赋。 黄辰被周围震天的欢呼声惊醒,原来己方鸟船副舰犁沉了敌方一艘八桨船。激战至今,率先取得战果的既不是胡二老本人,也非王丰武一方,而是开战后始终不显山不露水的鸟船副舰,使黄辰心里感到万分惊讶。此亦是双方首次出现大船沉没。 鸟船船长名叫陈五,是胡二老的心腹爱将,据说早在台湾时期便追随胡二老左右,多年来劳苦功高,地位远在诸人之上,连身为少当家的胡寅都对他尊敬有加。 而今两边各有三帆一桨四条大船,不相上下,势均力敌,战况越发激烈,不过这和黄辰没半点关系,他以护卫少当家为名,以未来随从的身份,名正言顺的留在胡寅身边。 受到鸟船副舰的激励,胡方发动一轮迅猛凌厉的攻势,大有一举冲上敌方福船座船,会和王丰武围杀刘大胜的架势。鸟船副舰依照胡二老的命令,侧击福船,因刚刚有所斩获,陈五不免产生轻敌思想,未曾精心挑选路线,竟然单刀直入重围,顿时被两艘敌船前后夹攻,船面建筑连遭火炮火器打击,风助火势,火借风威,黑烟滚滚翻腾。 陈五焦头烂额,苦不堪言,阻敌、灭火,哪件事都需全船上下全力以赴,无奈船上人手有限,顾此难免失彼。陈五终究还是低估了火势弥漫的速度,没有从一开始不遗余力,等他再想补救,已经来不及了,甲板上四处弥漫着熊熊燃烧的大火,人几无立锥之地。 陈五自觉无颜面对胡二老,毫不犹豫拒绝手下弃船的提议,遣散众人,慢慢行向舵楼。他心生死志,却不愿如此窝囊的死掉,他要死得其所,死得有价值,死得轰轰烈烈!此刻船上大部分人皆已跳海逃生,余者寥寥无几,陈五指挥着余众,驾着火船猛烈撞上敌方一艘六丈苍船,于漫天大火中同归于尽。 战场一瞬家陷入死一般的寂静,陈五的刚烈同时震动了敌我双方。 ------------ 第十八章 激战(下) 火焰肆虐,黑烟冲天,鸟船缓缓倾斜,沉入海里。这艘船曾是大班老副舰,转属胡二老尚不过二十余日便遭到了沉没的命运。胡二老心腹爱将陈五亦死于船上,他在临死前拉上敌方一艘六丈苍船陪葬,加之先前犁沉一条四丈八桨船,战果可谓无比辉煌,直接改变了双方的实力对比,并且给敌方士气造成难以挽回的沉重打击。 胡二老浑浊的双眼布满血丝,仿佛一头受伤的野兽。他原有周豹、陈五两员大将,乃是他的左膀右臂,前者一个月前死于大班老偷袭,后者如今亦亡,短短时间内两臂尽折,心痛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而胡二老心有多痛,对刘大胜就有多恨,不杀此獠,他心不能安,今天两人中只有一个人能活着离开这个海面。抱着如此极端的想法,胡二老不再留守后方,带着十数名亲信亲上战场,率领全船人马全线猛攻。 黄辰和陈五地位相差悬殊,两人碰面的次数屈指可数,话也没说过一句,陈五是死是活,说心里话他完全不在意。胡寅则不同,那是从小看着他长大的长辈,脸上再无半点轻松,神色狰狞,咬牙切齿,扬枪瞬间击毙一敌,之后提着空枪加入大举反攻的人潮。 黄辰和其他几名随从寸步不离胡寅左右,所幸后者虽然怒不可遏,但并未丧失理智冲到最前面与敌人肉搏,而是杂在人群之中,寻机开枪射杀敌人。 望着前方舍生忘死,疯狂厮杀的人们,后面的黄辰不禁感叹大树底下好乘凉,若非跟着胡寅,他肯定也会成为他们中的一员,不知何时就将丢掉性命。 经过一轮短促而又惨烈的交锋,敌人或是逃离大鸟船,或是倒在甲板上,而今立于舱面之人皆为胡方海盗,这是开战以来他们首次将本方船上的敌人全部驱逐。胡二老如果仅仅满足于此,何必亲自上阵拼命,当即马不停蹄率领众人,一鼓作气杀上敌方福船座舰。 王丰武本就在交战中占据上风,胡方一经到来,刘方海盗立时抵挡不住,节节败退。 黄辰紧随胡寅之后登上敌舟,举目四望,此福船长宽与大鸟船相仿,都是十丈长短,然而论及外观形象,福船更显威武不凡。 福船并非单指一种船型,广义上来说福建造出的船都算福船,狭义来说,福船分为五种型号,一二号曰福船,三号曰哨船、四号曰冬船、五号曰鸟船、六号曰快船。鸟船同属福船行列,但它原本是轻型舟船,纵然后来被人为的增大,依旧保留着轻舟简便的特征。而福船高昂的船身、高耸的船首、高大的尾楼,带着明显的重型船风格。 “此艘大福船,保守估计也值上千两……”这么一想,黄辰再看,它哪里还是船,分明是白花花的银子。 黄辰注意力逐渐由船移到王丰武身上,关于后者种种传闻,他一直半信半疑,所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现在亲眼看到王丰武出手,黄辰心中只剩下一个服字。难怪以王永的武艺,都对王丰武佩服得五体投体,两者比较起来,确实不在一个等级。 王丰武并没有傻乎乎的单骑冲阵,即使霸王复生八成亦会饮恨当场,和找死无甚区别。王丰武选择的方式是与五六名同样有着不错武艺的亲随协同作战,亲随们虽也杀敌,不过他们的头等任务是同王丰武共进退,护卫他的后背及左右两侧不受敌人威胁。如此一来,王丰武便可以毫无顾忌的释放出全部实力,专心对付正面之敌,左鞭右剑,挡者披靡,无人可敌。 而且,王丰武从不在一处久留,始终采取游斗作战,频频以强悍的实力强行撕开敌人防线薄弱处,这样做既避免自己成为众矢之的,从而遭到敌人围攻,又能最大程度发挥他高人一等的武艺,为己方创造有利条件,可谓一举两得。 简而言之,王丰武很可怕,一个人就可以够大幅增强整个团队的实力。 随着时间的推移,刘方海盗被逼得退出前甲板,猬集船尾。刘大胜身边环卫重重,可他还是感到极度不安。他初到大陈山时,听说附近海面有个叫王丰武的人,武艺不凡,勇猛无双,他对此不屑一顾,真若像形容的那般厉害,何必委曲求全,在别人手底下讨生活,认为对方多半是自吹自擂、浪得虚名之辈。今日,他终于尝到了王丰武的厉害,比起传言有过之而无不及,船上善战者不下百人,却找不到一个能在他手下走三招的人。 王丰武鞭起剑落,往来冲杀,不住叱喝挑衅,点名道姓呼刘大胜出来单挑,素以强狠自诩的刘大胜连站出来回应的勇气都没有,甘愿躲在后面当缩头乌龟。然而躲到现在,已是极限,他目前只剩下两个选择,要么拼死一战,要么弃船逃跑。 刘大胜心中反复权衡,最终咬牙放弃了这艘来之不易的福船大舰,船再珍贵也是死物,哪比得上性命重要。刘大胜留下众人为他拖延时间,只带几名心腹顺着绳索下船,乘小舟逃到不远处的鸟船上,而后立刻张帆远遁。至于另一艘八桨船及几只小脚船,只能自求多福了,能逃出来当然最好,逃不出来便是天意,强求不得。 刘大胜一逃,福船上的海盗纷纷跪地投降,八桨船亦落下布帆,小脚船们更是别无选择,他们若是敢逃,或许行不出几里就会被一个浪花拍得船毁人亡。 至此,大战落下帷幕。刘大胜五条大船气势汹汹而来,视胡二老为嘴边肥肉,最后却落得两艘大船沉没,包括座舰在内的两艘大船投降,仅一条鸟船丧家之犬一般逃离战场。此战刘大胜损失之大,已不能简单用伤筋动骨来形容,不出意外状况,刘大胜必将退出大陈山海域,若他执意不肯走,最后就算不被胡二老杀死,也会被其他海盗兼并。 “好船、好船……哈哈!真是好船!”王丰武就像抚摸心爱女人一样抚摸着福船前桅,它上面有着明显被火焚烧的痕迹,显得脆弱不堪使用。王丰武浑不在意,桅杆坏了算什么,修好就行了,需知这可是一艘大福船,一艘比一目老、胡二老座舰还要威风的大福船。 胡二老站在王丰武身侧,用手拍了拍桅杆,点头附和道:“这确实是一条好船。若非主桅受损,刘大胜那狗杂种绝不会如此轻易放弃它。” 王丰武侧过头,朗声笑道:“他不放弃,现在多半已是一个死人了。我本欲手刃那厮,岂料他平日装得如何如何强狠,我还以为他有几分骨气、胆略,没想到居然如此不济,任我百般喝骂侮辱,都缩着脑袋不肯露面。” 胡二老微笑道:“敢应战武兄弟的人,怕整个上下大陈也找不出几个来。” 王丰武见胡二老明笑而暗忧,肃容抱拳道:“胡二哥此战打得艰苦,损失不小,全怪兄弟来晚了。” 胡二老闻言老脸一苦,他的损失岂止是不小,折一员大将,沉一条大船,死伤几十号人。他近期可能还要再去一趟集市,只是这次招募人手恐怕会遇到一些麻烦,倒不是钱的问题,而是他近来连番大战,伤亡甚巨,定会引起牙行中间人的强烈不满。中间人固然爱财,却没有爱到送人去死的地步,那会坏了他们千辛万苦建立起来的名声。 不过话又说回来,他损失再大,亦责怪不到王丰武头上,胡二老摇摇头道:“和武兄弟无关。刘大胜人船远胜于我,要不是武兄弟及时赶到,我船上百余兄弟,无一能活。” 王丰武略微沉吟一声,说道:“胡二哥沉了一条船,不若我把那条八桨船让给你?”王丰武不仅俘获了大福船座舰,又逼降另一艘八桨船。换句话说,王丰武作为应援者占尽所有便宜,而身为主角的胡二老反倒损兵折将,什么好处都没捞到。 “这不合规矩。”胡二老一口拒绝,他平日最爱脸面,岂愿接受王丰武的施舍。 “……”王丰武陷入沉默,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胡二老同样没了开口的兴致,心事重重地返回大鸟船。 黄辰脸色比胡二老还要阴沉,福船、八桨船全归了王丰武,后者即便下发一些红利作为补偿,分到他手里能有多少?一两?二两?他出生入死,与敌搏杀,可不是就为这点钱。寄存王永那里的火绳枪使他稍稍释怀,希望它还能使用,不负自己拼命一场。 黄辰下到船舱,前去看望王永,后者身体极为虚弱,勉强勾起嘴角笑了笑。黄辰知他生命无忧,放下心来,取出火绳枪拿给胡寅,叫他帮忙看看是否完好。 胡寅接过枪匆匆翻看几眼,便点头道:“没伤到内中机关,尚可施用。”不等黄辰松一口气,胡寅又补充道:“可惜铳身损坏太严重,年头也有一些了,只能使个一年半载,卖不上好价钱。” 只要枪能用黄辰就满足了,对于寿命问题他并不在意,说道:“我没打算卖,准备留着自己用。” “你懂放铳?”胡寅停下动作,一脸讶然。 黄辰摇摇头道:“不懂,正想学呢。” 胡寅心中大觉惊奇,黄辰武艺在同龄人中绝对算是出类拔萃,鹤立鸡群,他该好生磨练武艺才对,偏生要学打铳,这不是不务正业么。口中说道:“你既然想学放铳,等回寨后,抽个时间我教你。” 黄辰急忙称谢,胡寅年纪轻轻,枪术了得,堪称天才,由他教自己再好不过。 ------------ 第十九章 救人 黄辰在自家屋外一株树下,背靠椅子,优哉游哉的翻着书。与刘大胜之战过去了两日,刘大胜就像人们预料的一样,次日一早便收拾家当,夹起尾巴飞也似的逃离大陈山海域,胡二老拉着一目老、王丰武扑了一个空,报仇不得,气得捶足顿胸,大发雷霆。胡二老再度前往集市招募人手,兼修船只,最近不会出海,黄辰又难得的清闲下来。 黄辰现在手里的书是从赵弘毅那里新借来的《练兵实纪》,《练兵实纪》无论各个方面,都超越了前部《纪效新书》,不愧是集戚继光思想之大成者。只是它仍然有所局限,黄辰认为是相对封闭,缺乏交流对象的环境限制了戚继光。而且戚继光缺乏继承者,其死后几十年,其书号称谈兵者皆遵用,却无人再写出一本步兵操典来,或许时人认为有两本书足矣。 可惜黄辰看来根本不足矣,步兵操典如果无法跟上时代的脚步,那它就失去了自身价值。 黄辰视线从书上移开,瞥向身侧,哑妹柔软的身段卷曲蹲着,用树枝一笔一划写着字,光洁的额头溢出细密的汗珠,小脸紧绷,极为认真。哑妹的字依旧不堪入目,但她记忆力不错,又肯下苦功,如今已能认写许多字,堪比曾经的黄辰。 似乎察觉到黄辰的注视,哑妹雪白的颈项慢慢变为粉红色。 黄辰苦笑,拾起树枝又在地上写十个新字,随后掏出手帕擦手,正待教她辨认,远远看见胡寅肩扛火绳枪打南边行来,自前日出海归来,黄辰一直在等他,今日总算把他盼到。 胡寅走到近前,见哑妹地上写的字,讶道:“你在教她识字?”目光落到黄辰手里的《练兵实纪》上,又奇道:“兵书?哪来的兵书?” 黄辰说道:“从赵叔那里借来的,随便看看。” “……”胡寅闻言大吃一惊,他怎么都没有想到,为人窝囊,堪称众人眼中笑柄的赵弘毅居然藏有兵书,说出去谁信?真是应了那句老话:“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当胡寅从黄辰口中听说此书乃是大名鼎鼎的戚少保所著,心生好奇,忍不住借来翻看,无奈不片刻便觉头昏眼花。胡二老本人大字不识一个,他不想胡寅也和他一样,所以在他刚刚懂事时便让人教他识字。不过胡寅自幼淘气顽劣,每天只知疯玩,对读书毫无兴趣。今年过十五,只能读写数百字,说他文盲可能过于严厉,说他半文盲则一点都不亏他。 胡寅未免露怯,还回兵书,对黄辰道:“走吧,今天难得腾出工夫,我教你放铳之法。” 黄辰点点头,返身回家取出细心擦拭焕然如新的火绳枪,随胡寅往东出村,经过一段不短的脚程,来到一片人迹罕至的黑松林。 凋零的松针落在地面,覆盖了一层又一层,踩在其上,好似踩在一张柔软的地毯。 此地颇为适合练习枪法,随处可见的松树是最佳的固定靶,而鸟雀、松鼠、野鸡等鸟兽则可充当移动靶,既能锻炼枪法,又能猎些野味打打牙祭,可谓两全其美。 黄辰接过胡寅递给他的一个布袋,里面装着药罐、竹桶、铅子、火绳等物。接着站到一旁,静静观看胡寅上装铅药,开枪射击。后者连续示范三次,黄辰自认看得仔细,已明了七八分,然而当他独自操作,才意识到自己什么都没明白。 在胡寅反复提点下,黄辰龟速填好铅药,对准二十步外松树,举枪瞄准。前世他军训时曾打过几枪,自觉有些经验,气沉丹田,屏住呼吸,手指用力一扣扳机,只听“嘭”地一声大响,火门处暴起一团火花,黄辰登时被晃花了眼睛,铅弹自然也不晓得飞到哪里去了。 “哈哈……”胡寅抱着肚子哈哈大笑。 黄辰龇牙咧嘴揉着眼睛,听到胡寅放浪的笑声,瞬间恍悟,直气得咬牙切齿,强忍住上前暴打他一顿的冲动,心里破口大骂道:“好你个大耳贼!笑吧、笑吧……总有你哭的一天。” 有了亲身经验,这回黄辰装枪速度快了一些,扣动扳机的瞬间,他立即闭起眼睛,待重新睁开,一阵微风拂过,松针摇曳,树皮表面完好无损。 耳边再次响起胡寅刺耳的笑声,黄辰甚是郁闷,随即又放两枪,终于在松树身上留下一道枪痕。黄辰心中大感振奋,再接再厉,胡寅则留他在此,独自进入树林,约莫半个多时辰,拎着两只野鸡回来。黄辰眼中各种羡慕妒忌恨,他之后射击无数,再无一次中靶。 时近正午,胡寅提议返寨,黄辰正好兴尽,两人大步流星的钻出黑松林。临近村口,胡寅分他一只野鸡,黄辰并未推辞,大大方方收下,他已经有些日子没吃到肉了。回到家,黄辰把野鸡交给哑妹,让她炖了煮汤,中午一家人美美的大吃一顿,好不幸福。 午后黄辰看《练兵实纪》,教哑妹识字,等到日头不甚毒烈,提枪出门,这一次他没再去黑松林,那里距他家有些远,不如直接去村北外的大山近便。一连数日皆是如此。 通过几天的刻苦练习,黄辰枪法有了明显的进步,十枪中倒有三四可以击中目标,不过那是距离极近的情况下,拉远一些就没办法再保证命中率。黄辰并不在意,就像胡寅所说:这放铳没甚诀窍可言,只要喂足了鸟铅药耐心打上两三个月,就算白痴也能出师了。” 这日黄辰在山中一个多时辰,打完身上铅药,掉头回返。近来点放的铅药全都是胡寅暂时支借给他,此次打光后,他不准备再向胡寅伸手,决定今明两天抽时间去一趟集市。 山间绿草翠柏,花簇成团,暗香涌动,风景秀丽,黄辰急于下山,没心思观看身边美景,风驰电掣的沿着山路而下。 走到半山腰,黄辰眉头微微一皱,他似乎隐隐约约听到人声,声音极其微弱,似有若无,就在他以为自己可能产生错觉之际,更加清晰的声音传入耳中。黄辰确定是人的呼声,立刻朝着声源行去,拨开一人多高的草丛,一个年约五旬、面容消瘦的老妇人躺在地上,捂着小腿呜呜咽咽的呻吟着。 “老人家,你怎么了?”黄辰急忙迈进草丛,上前扶起老妇人。 “蛇、蛇……”老妇人神色萎靡道。 黄辰吃了一惊,继而头皮发麻,疑神疑鬼的左右张望,冷血动物谁不害怕?他以枪为棍,小心翼翼搜索草丛,最终并未发现蛇的踪影,想必是咬人后跑了。黄辰稍稍安心,检查老妇人伤口,发觉伤口周围泛着黑紫,当是被毒蛇咬伤。 “我要死了、我要死了……”老妇人喃喃自语道。 黄辰前世酷爱摄影、旅游,勉强算半个驴客,野外知识不少,他知道被毒蛇咬伤后,必须马上结扎伤口,以阻止毒素蔓延,当下从身上扯下一块布,扎在老妇人伤腿上方。接着黄辰犹豫了,是送她下山就医,还是先帮她吸出毒血? “我俩非亲非故,没必要为她冒险。”黄辰如是想着,身体却一动不动,他在战场上可以对同伙见死不救,奇怪的是瞧着老妇人凄惨的模样,倒心生不忍起来,心中一叹,宽慰自己道:“我口腔没有破裂,小心一点,应该不会有危险。”念及于此,他再不迟疑,取出腰间匕首在老妇人伤处划出一道小口,俯身替其吸允毒血。 “后生,别、别……”老妇人有气无力道。 黄辰故作不闻,既然做了就要做到底,半途而废不是他的风格,连连吸允,老妇人伤口污血尽去,渐渐冒出鲜血,此时他才感到头脑眩晕,胸口恶心,一时难以站起身。 老妇人精神稍复,生气地道:“你这后生,不要命了?” “没事,就是头有点晕。”黄辰扯着嘴角笑笑,休息片刻,待能够起身,他背起老妇人下山。 老妇人虚脱似的伏于黄辰肩上,说道:“好后生,今日若没被你撞见,老身难逃一死。你是谁家的孩子?老身一定会让犬子好生报答你。” 黄辰早就发现老妇人衣着体面,不像普通人家,听她这般说,其子定是寨中高层人物。说道:“我救老人家可不是为了报答。” “这个自然。谁会为了一点报答豁出自己性命?”老妇人又道:“你对老身有救命之恩,老身不能不报。” 黄辰好奇地问道:“贵子是?” “他叫王大武。”老妇人提及儿子,声调微微拔高。 “王大武?”黄辰神色一怔,随即反应过来,王大武不就是王丰武的本名么。胸口一热,心道:“好家伙!我救了王丰武的老娘,这份人情堪称无价,多少钱财也换不来。”黄辰心思电转,面上不露声色,和王母继续说着话,期间不时流露出对王丰武的敬佩与崇拜。世间母亲都爱听别人夸奖自家孩子,王母当然不能免俗,越看黄辰越是喜爱。 黄辰负着王母走出大山,回到村子,直奔郎中家里。令他诧异的是,王母对他和颜悦色,对郎中和其他人却没半分好脸色,接受治疗的过程中时时蹦出冷言冷语,便是王丰武妻子闻讯赶到,她亦不改颜色,仿佛全天下的人都欠她一般。王丰武之所以亡命海上,原因在于县吏暗里辱王母。如今看来,倒未必都是县吏的错,王母实非好相处之人。 王母包好伤口,不用他人,点名要黄辰背负。 黄辰送其回家,被她拉着不放,留吃中饭,之后又闲话一个多时辰,直至王母感到精神不济才放黄辰离开。 ------------ 第二十章 厚礼 夕阳半隐半现于西北高山,王丰武离船登岸,听闻母亲被毒蛇咬伤,他顿时懵在当场,好似被晴天霹雳劈中,当即撇下众人飞一般奔回家中,撞进门去。见他满头大汗,惊惶不安,此时王母才隐隐感到后怕,她今日差一点就见不到儿子了,眼睛一热,流下泪来。 王丰武雄壮身躯推金山倒玉柱般跪地,连连叩首,用力甚猛,额头都磕得青紫,口中说道:“儿子不孝!累母亲险些丧命蛇口,罪该万死!罪该万死!”边说边落下虎泪。 王母扶起王丰武,母子二人抱头哭泣。半晌止了哽咽,王母娓娓说起事情经过,最后谓王丰武道:“大武,黄辰那后生舍命才救了为母,你万万不得怠慢,要好生报答他。” 王丰武郑重点头道:“阿母您只管放心,儿子绝不会亏待他,待会我便封二十两白银,亲自上门道谢。” “二十两?”王母闻言为之色变,一把甩开王丰武的手,边哭边斥道:“好你个不孝子!你父早亡,老身含辛茹苦把你养大,到头来在你眼中,你母亲性命还不值一艘小舟的价钱!滚!给我滚!老身没有你这样的儿子!” 王丰武心中不由“咯噔”一下,心道母亲对钱财最是吝啬,今日怎么转性了。不得已又跪下来,一脸惶恐道:“阿母息怒、息怒,儿子的钱就是您的钱,您说送多少就送多少。” 王母哭意稍止,言道:“非五十两不可。” 王丰武一口答应,说道:“只要能令阿母消气,莫说五十两,五百两也成。”他拿出五十两不难,却也绝谈不上轻松,他手下原本便养着近百号兄弟,前些日连夺两船,又新募百人,几百张嘴等着他吃饭,身上压力不可谓不大,每一文钱都要精打细算。 王母冷哼一声道:“不要你五百两,只要五十两。” 王丰武面上浮出苦笑,以他对母亲的了解,她定要与自己怄气几日才会慢慢消火,说道:“阿母今日受了惊吓,早些歇息,儿子这便去取银子登门感谢。” “嗯……” 王丰武扶着王母躺下,踏出卧室,面色霎时阴沉下来,几名亲信皆坐在前堂等待消息,王丰武和他们简单说几句,驱散众人,随后他再按耐不住心头怒火,劈手一记耳光,将妻子扇倒地上,破口大骂道:“贱人!为何又让母亲大人独自入山?万一她老人家有个三长两短,你担得起么?” 王丰武力气何等之大,一掌下去,其妻被打得鼻孔窜血,脸颊红肿,神情恍惚,半天方才委屈的哭泣道:“母亲外出,莫说阻拦,便是想要跟随左右都不许,我有什么办法?” 王丰武心知妻子所言属实,心头邪火散去太半,叹气道:“行了,别哭了,我也是怕母亲大人出事,才失了分寸对你出手。你去煮些人参,为母亲大人压惊补气,我出去一趟。”说完,王丰武大步回到卧房,从沉重的大木箱中拿出五十两纹银装入木盒,提着出门。一路打听,王丰武来到黄家门前,和外间看书的黄辰撞个正着。 黄辰轻轻合上《练兵实纪》,起身面带微笑道:“武爷,您怎么亲自来了?” 王丰武不动声色扫一眼黄辰手中的书,心中微微吃惊,朗声笑道:“莫提爷字,我虚长几岁,黄兄弟如不嫌弃,叫我一声王大哥或武大哥即可。”旋而又道:“黄兄弟,不瞒你说,接到母亲大人被毒蛇咬伤的消息,兄弟我当真是骇得六神无主,母亲若发生什么意外,我还有何面目苟活人世?黄兄弟大恩大德,我王丰武铭刻于心,永世不忘!” “……”黄辰心下感叹,王丰武果然如村寨中传闻那般侍母至孝。一边引领着王丰武入门,黄辰一边说道:“家室简陋,不足接待贵客,武大哥勿怪。” 王丰武微笑说道:“有甚见怪。我初来山寨时一样住在此等屋子。” 来到东屋,王丰武面对张氏行晚辈礼,言辞谦谨,给足了黄辰脸面。两人互相推让一番后落座,王丰武将手中木盒推至黄辰面前,说道:“一点小小心意,黄兄弟请收下,莫要推辞。” 黄辰打开木盒,惊诧不已,只见里面整整齐齐摆放十枚银元宝,每枚价五两,总计五十两整。黄辰早就知道以王丰武为人,出手绝不会小气,但五十两也太多了,远远超过他的预计。张氏和哑妹在旁亦瞧个真切,彼此交换眼神,暗暗咋舌。 黄辰摇了摇头道:“不行。太多了,这笔钱我不能收。” “和你做的事相比,些许钱财又算得了什么?”王丰武抬手止住黄辰言语,继续说道:“黄兄弟,咱们相处的日子还在后面,区区小钱不会断了你我之间的情分。” 黄辰欲言又止,像是猛然想到什么,心里多番思量,终是忍不住说道:“武大哥麾下那条八桨船有些残破,为何撇在口澳,不去修理?” 王丰武顿时一愣,哪还不明白他话中意思,似笑非笑道:“黄兄弟对那船有兴趣?” 黄辰没有否认,干脆地点头称是。五十两是一笔很大的财富,可以做许多的事情,可他终究是在别人的船上,受人驱使,出生入死,说不定哪天就将丢掉性命。如果他能有一艘属于自己的船,即使只是一艘小船,自己的命运也将由自己来决定,而不是其他人。 王丰武眼中闪过一抹欣赏之色,男子汉大丈夫,想要就是想要,明明白白说出来,他最烦口是心非之辈。想了想,点头道:“行。既然黄兄弟有意,从今往后它便属于黄兄弟。”二人谈到的八桨船正是前几日俘获的刘大胜船只,王丰武当日便提出送给胡二老作为补偿,无奈后者为人爱惜脸面,坚持不肯收受,王丰武本还打算过些日子再找机会劝说。黄辰隶属于胡二老,把船送给他和送给胡二老无甚区别,此举称得上两全其美。 黄辰没想到王丰武这么容易就答应了,大喜之下,站起拜谢道:“多谢武大哥成全。” 王丰武摆摆手道:“一条全新四丈八桨船亦不值五十两银子……” 黄辰摇摇头,四丈八桨船的确不值五十两,在四十七八两间,不过他就算拿着钱费尽周折寻到卖家,也不可能马上得到船,非要等个一年半载不可。一年半载……鬼知道他是否还活在人世。 王丰武又道:“我那艘船下水颇久,兼且船身破损,多说值三十七八两,这样,我再补黄兄弟十五两银子。” 黄辰岂会得寸进尺,苦笑拒绝道:“我得到船已是万幸中的万幸,钱就免了。” 王丰武不容置疑的拿出三枚五两银锭,说道:“修船、招人、置器,何处不需用钱?黄兄弟你家底有限,就别再推辞了。要是你心里实在过意不去,等日后发达了再还我便是。” 王丰武把话说到这份上,黄辰惟有收下银子,沉声道:“武大哥,大恩不言谢。” 王丰武大声笑道:“这同样是我想说的话,黄兄弟,大恩不言谢。” 王丰武又坐片刻,起身告辞,言称明日中午在家设宴,邀请他一家前往,黄辰点头应承下来,把他送到外面,目视其远去方回转屋子。 张氏坐在床上,神情恍惚道:“我们有自家的船了?就像做梦一样……” 万里长征总算迈出了第一步,黄辰内心大感振奋,说道:“阿妈,我一定会努力让你和哑妹过上好日子。” 张氏忽然想起伤心事,哽咽道:“我们家若是早些有船,你阿爸或许就不会死了。” “……”黄辰默然。 翌日黄辰携带张氏、哑妹去王家赴宴,正好前一段时间他为张氏买的绸衣派上了用场,哑妹亦有新衣裳,惟独黄辰自己没有,只穿了一身陈旧但却十分干净的青布衫。 王母为了表示对救命恩人的感谢,亲自领着一家老少站在门口迎接,黄辰到后连称折杀晚辈,王母含笑牵起他的手,询长问短,和蔼可亲。一旁王丰武大觉惊奇,说句不孝的话,母亲是出了名的怪脾气,不好接近,除了对待他和孙儿、孙女稍有区别,其余人皆是不假颜色,连妻子都时常遭到她恶语相向,黄辰能够得她另眼看待,这缘分实属难得。 两家人并肩进门,依次入席,黄辰和王丰武分别坐于王母左右,王丰武酒量颇大,席间频频敬酒,黄辰不好推脱,硬起头皮,酒到杯干,此举立刻博得王丰武阵阵喝彩。 喝到半醉半醒间,两人关系更进一步,王丰武勾其肩膀直言道:“黄兄弟,你有志气,这是好事,男子汉大丈夫不可无志。可你太年轻了,今年才满十六,哥哥怕你不能服众。” 黄辰剑眉蹙起,面色严峻,年龄确实是他的致命缺点,海上搏涛击浪之人,大多桀骜不驯,岂会心甘情愿听命于一个毛头小子。不过从得到八桨船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做好了面对各种各样困难的准备,无论波澜多大,他终能平复,这是他灵魂带给他的骄傲。 王丰武提起酒坛为二人碗中斟满,继续说道:“所谓万事开头难,黄兄弟,我暂借你两名熟悉海事的宿鸟,为你压场,以防不轨,另外再拨给你八个新募之人。” “武大哥……”黄辰听得怔住。这份礼太重了,八桨船可载十六到二十人,王丰武一出手就是十人,等于为他搭好架子,他连集市都不用去,只需于寨内招募一些少年便可出海。黄辰毫不担心王丰武反客为主,首先他不是那种人,其次黄辰仍属胡二老旗下,平日随其行动,可说是变相增加了后者的实力,胡二老绝不会眼睁睁看着他出事故。 王丰武端碗笑道:“感谢话我不愿听,你有心意,就把酒干了。” “王大哥,我先干为敬。”黄辰双手郑重举起碗,随即咕嘟咕嘟饮下。 “爽快!”王丰武大笑,也是仰头喝干。 心头去了一件大事,黄辰欢喜不已,来者不拒,同王丰武左一碗、右一碗喝得痛快,最终醉得不省人事,伏桌打鼾。王丰武尚有几分清醒,差人将他搀扶回家。 ------------ 第二十一章 收人 村寨巴掌大的地方,东西南北一眼可望,有什么消息简直比海风传得还要快,到了午后,人人皆知王丰武为感谢黄辰救母之恩,赠给他一条八桨船。霎时间,村寨到处弥漫着一股酸味。黄辰是谁?乌龟王八是也。既没父亲,又是茈鸟,随时随地都会死在海上,他怎么就撞上这等好事?无数人捶胸顿足,痛心疾首,悔恨自己昨日为何不在山中游逛。 “武爷太慷慨了!随便给个三五两银子打发了便是,何必给船?咱们寨子一共才八条船……” “唉!武爷难道不晓得,送黄辰船不是帮他,而是害了他……” “就是、就是……黄辰小儿何德何能驾驭舟船?早晚被人杀死夺了去……” “哼!等着吧,后面有好戏看喽……” 众人三五成群议论纷纷,各抒己见,其中无一好话,全是恶言。 不怪村民嫉妒得直欲发狂,无数男儿冒险出海,大半都死在了外面,即使侥幸活下来的人,多数依旧过着有今天没明天的日子,他们做梦都想拥有一条属于自己的船,甚至有些人连想都不敢想。黄辰一个毛头小子,如此轻易便得到了众人梦寐以求的东西,这叫众人心理岂能平衡? 作为当事人,黄辰因为喝得大醉,躺于自家床上呼呼大睡,全然不知众人所想所言,不过就算知道了他也不会在意。 日渐西斜,黄辰从睡梦中悠悠醒来,颇觉口渴难耐,下床喝一杯水润润嗓子,坐在椅子上苦想半天,却记不起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醉得太厉害了……”黄辰揉着头苦笑道。起身走出屋子,正要进入东室看看阿妈,被从外面赶回的哑妹截住,一见她做着睡觉动作,黄辰立时明了,张氏近来遭遇大变睡眠质量奇差,难得睡上一会,不好前去打扰她。 黄辰和哑妹一同出门,发觉邻人不时对他指指点点,或嫉妒、或羡慕。想必是消息传来了,黄辰不以为意,来到老地方,瞧着地上密密麻麻的字,笑着打趣哑妹:“这么勤奋,都快赶上灭绝师太了。” 哑妹纯净如小鹿儿般的眸子冒出迷茫,黄辰时常说一些她听不懂的话。 黄辰哈哈大笑,他就喜欢看哑妹迷迷糊糊的小模样,可爱极了。 今日又是赴宴,又是酣睡,还未教她新字,黄辰捡来一根树枝,补上今天的课程。哑妹学习态度一如既往的认真,两只粉红色的小耳朵高高竖起,唯恐听漏什么,直令黄辰心中大叹孺子可教。等哑妹开始一笔一划的书写,黄辰准备外出一趟,把自己的好消息同赵弘毅、王永等人分享,行出不远,一个身高不满五尺,黑瘦如同猴子的少年迎面向他走来。 “张刑……”黄辰一口叫出黑矮少年的名字,两人虽仅有一面之缘,但对方瘦小身体里藏着凶悍性格,给他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 “黄大哥。”张刑抱拳招呼道。 “找我有事?”黄辰明知故问道。张刑的目的并不难猜,他父亲和黄父一道战死海上,家中失去了生活来源,张刑亦需出来做活养家,可他身形瘦小,不比黄辰高大健壮,而且嘴拙不会说话,又凑不齐五两银子礼钱,是以没人愿意收他当伴当。 张刑不善言辞,闷声道:“听说黄大哥新得一条船,特来道喜。” 黄辰淡笑道:“恐怕不单单是为道喜而来吧。” 张刑情知瞒不住对方,只好如实说道:“黄大哥船上缺人手么,我想应募。” 黄辰默然,张刑身量矮,身板也弱,骨子里那股狠劲稍稍弥补了他身体的不足,使他与同龄人对战不落下风。但这已是他的极限,莫说厮杀经验丰富的海盗,一个普通成年健壮男子都可以轻易将他放倒,把他带上船,一旦同其他海盗发生冲突,他活下来的几率几乎为零。 见他沉默不言,张刑顿时焦急起来,黄辰是他最后的希望,若再遭拒绝,他就真的没办法了。咬牙说道:“黄大哥,你带上我,我绝对会有用处,为你挡刀垫背也成。” 黄辰暗叹,说实话他对张刑颇为欣赏,不想看到他横死海上,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他。张刑毫不犹豫道:“生死有命,我便是死在海上,也不会怨恨黄大哥,只会心存感激。” 黄辰不由动容,话至于此就没什么好说的了,微微颔首道:“既然你心意如此坚决,我答应你。” “多谢黄大哥、多谢黄大哥……”张刑喜出望外,一再抱拳鞠躬。 黄辰摇摇头,哪有推人入火坑还接受道谢的。 两人约定明日早间在黄家会合,张刑脚步轻快的离开,他要尽快将好事告诉家人。黄辰则继续前进,跨越大半个村子来到赵家。 赵弘毅经过一个月修养,已经可以下地走动,不过若想恢复如初,尚需三五十日。黄辰像平时那样叫他赵叔,赵弘毅急忙抬手阻止,黄辰今非昔比,身为船主已是升为“爷”级人物,据说王丰武都和他平辈论交,他如何还敢以长辈自居,让黄辰改口唤他为兄,反正两人年龄仅相差八岁,称兄弟正合适。黄辰洒然一笑,不拘这些小节,改呼赵大哥。 迎黄辰进屋,两人入了座,沏上茶,赵弘毅心中不免感慨万千,前一刻黄辰还是他的伴当,下一刻却成了高高在上的一舟之主,地位可谓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他更不会忘记,黄辰月余前只是一名刚刚失去父亲,什么都不懂,又不得不外出舍命打拼的少年,人生际遇,离奇若此。再念及自己的处境,赵弘毅心头凄苦,闷闷不乐。 黄辰能够理解赵弘毅和其他人的心情,连他自己也没想到这么快便闯出一番局面,无关能力,只在运气。端起茶杯轻抿一口,黄辰含笑说道:“赵大哥,等你身体痊愈了,过来帮我吧。你知道我的根底,出海尚短,经验浅薄,驾船搏浪有些难为我,身边必须得有一个宿鸟帮衬扶持才行。这个人如果是赵大哥那就最好了,别人说实话我不放心。” 赵弘毅神色一怔,假作饮茶,低头思量。 黄辰也不催他,优哉游哉喝着茶。王永乃是胡二老亲信,他拉拢不来,赵弘毅则不同,后者在胡二老船上人缘奇差,不受重视,属于可有可无的人物,只要他本人同意,黄辰有八九分把握将他拉过来。赵弘毅不善武斗,畏敌怯战,这是他的缺点,可他同样有诸多优点,如知识广博,熟悉海事,更难得的是他出身将门,颇习兵书。黄辰曾经为试探他的虚实,屡屡将话题引到历史、时势、兵事上,看得出赵弘毅有些自己的独到见解。黄辰判断不出他到底有多大的能力,但肯定比大字不识一个的寻常海盗强出千百倍。 “行。以后我就跟着黄兄弟干。”赵弘毅并未想太久,痛快地点头同意了。胡二老船虽大,他处于最底层,黄辰船虽小,他却是黄辰副手,二者孰优孰劣,显而易见。 黄辰举起茶杯,笑道:“来,我们权且以茶代酒,喝下这杯茶,从此以后,咱们相互扶持,生死与共,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干!” “干!” 待与赵弘毅喝下入伙茶,黄辰粲然笑道:“我年纪虽小,志向却高,绝不会满足于区区八桨小船,到了明年,必会再添他一两条大船,届时分人掌船,赵大哥将是第一人选。” 赵弘毅明知此事不着边际,当不得真,仍然感到心头火热,气血翻翻,至少黄辰为他画出一张秀色可餐的大饼,这是胡二老不能给、也不屑于给他的。 将赵弘毅面上种种细微变化收入眼底,黄辰欣然而笑,又坐片刻,起身离开。随后又去往王家,王永对黄辰同样感慨良多,拿出家中藏酒欲与他一醉方休。黄辰上午喝得太猛,直到现在头还在隐隐作痛,岂敢答应,无奈王永一再坚持,他只好又陪他喝几碗。 带上几分醉意,黄辰踩着软绵绵的步子返家,于家门附近意外碰上杨东及其手下诸少年。看他们的样子,不像偶遇,倒像是在专门等他。黄辰以前不将他们放在眼里,如今更不会在意了。另外有一事值得一说,杨东的父亲死于同刘大胜之战,他也变成了没阿爸的孤魂野鬼,再不复往日威风。黄辰径直走过去,似笑非笑道:“怎么,你们找我有事?” “……”杨东狭长眼角跳了跳,抿嘴不言。素来只有他欺负人,他何时被人欺负过,自被黄辰一拳击倒,颜面尽失,杨东常常寻思报复,但后面事情变化太快,黄辰先是上了胡二老大鸟船,更在海盗间残酷厮杀中活下来,见过血,杀过人,他们便是一起上恐怕都打不过黄辰了。不过他不愿就此放弃仇恨,每日不再游逛滋事,勤练武艺,以期有一天亲手报仇雪恨。然而父亲意外战死,杨东顿失依靠,生活重担一下子压到他的肩上。 杨东不说话,其他少年不敢开口,黄辰心中不耐,喝道:“有话快说,有屁快放!爷目前一身的大事,时间宝贵,没工夫和你们磨蹭。” 杨东额出虚汗,口中干巴巴道:“黄、黄兄弟,我等昔日多有对不住您的地方,我们是狗眼看人低,希望您大人有大量,看在同一村寨的份上别和我们一般见识。” 黄辰冷哼道:“就为这点破事?你不说爷都忘了。行了,你们回去吧。”抬腿欲走,杨东赶忙又道:“黄、黄兄弟,其实我等此次前来,一是为求得黄兄弟原谅,二是想给黄兄弟打个下手。” 黄辰扭回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杨东,好似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一般,气急反笑道:“你们想上我的船?”看到杨东点头称是,黄辰似笑非笑道:“你老子虽然死了,人脉犹在,你会找不着活计?别人那不去偏到我船上来,着实叫人怀疑,莫非心里合计着夺船害我的勾当?” 杨东登时面如土色,汗流浃背。 “瞧瞧,被我说中了?和我玩心眼,你们再回去修炼八百年吧。”黄辰冷笑着迈起步子便走,不意杨东扑通一声跪下,其他少年面面相觑,踌躇着一一跪倒。杨东抱拳说道:“我刚刚听到消息的时候,确实起过歹念,但也知道自己是蚍蜉撼大树――不自量力,转眼就熄了。此番前来投靠完全是出于真心实意,我要是有二心,天打五雷轰!” 黄辰失笑道:“你以为随便发发毒誓我就会收下你?你当我是三岁小儿不成?” 杨东长叹一声,说道:“俗话说人走茶凉,一点不假,我爹一去,众人纷纷转了脸色,加上我往日颇为不堪,只有那些受过我爹恩情的手下愿意收我,他们在船上身份不高,我跟了他们十有八九会死掉。” 黄辰实在无法理解他的想法,问道:“你就不怕上了我的船,被我故意害死?” 杨东老老实实道:“来的时候有些担心,待发现黄兄弟胸襟广阔,气量不凡,毫不怨恨我们,便不担心了。” 黄辰下意识搓了搓手指,他倒有几分心机,摇头说道:“多说无益,你们走吧。” 杨东暗暗着急,连珠说道:“我身量和成人相仿,通些拳脚,亦精枪棒,还有、还有会打放鸟铳……” 黄辰心头一动,说道:“你懂打枪?莫要诓骗我,如实回答。” “懂、懂……”杨东连连点头。 黄辰问道:“这么说你有鸟铳了?” “我没有,他有。”杨东指着身旁一个大眼少年道。 “你们两个明早到我家来。”黄辰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后决定收下他俩。他不比其他船主,底子薄,两人皆会打枪,还有一杆火绳枪,能够有效增强自己船上的实力,此事总体来说利大于弊。至于杨东是否存了别的心思,黄辰满不在乎,上了他的船生死便操于他之手,杨东死心塌地为他卖命倒也罢了,敢耍花样,黄辰不介意施展霹雳手段,杀鸡儆猴。 ------------ 第二十二章 折服 第二日清早,黄辰和张氏、哑妹刚动筷子准备吃饭,就有人在外轻轻敲门,提前半个时辰赶来,不会有别人,定是张刑无疑。黄辰出屋一瞧,果然是他,今日张刑明显精心梳洗打扮了一番,虽然黑矮瘦依旧,和个小猴子似的,却也比平日看着精神几分。 “你来得真够早的,吃饭没有?”黄辰笑着问道。 “吃了。”张刑点了点头,举止颇为拘谨。 他那副营养不良的小身板实在没有半点说服力,黄辰当下邀他入室一同就餐,今日正好用王丰武送来的鸭子炖了鸭肉粥,给他补补身子。初时张刑死活不愿,只说在外等候便是,被黄辰不由分说强拉进去,死死按在座上。那厢哑妹手脚利索的添副碗筷,为他盛上肉粥。 事到如今,张刑再推脱不得,腼腆的道一声谢,低头小口小口喝起粥,那口舌间弥留的阵阵香气,刺激得他双眼泛红,几欲落泪,他已经记不清自己究竟有多久没吃过肉了。 张氏从黄辰那里得知张刑父亲也没了,念及他这么瘦小便要出来为生活奔走,心中不由母爱泛滥,一面连道造孽,一面为他夹肉,逼得张刑手忙脚乱,不住道谢。 一餐饭吃得热闹,饭后闲聊一阵,杨东和那个郭姓大眼少年到来,郭大眼紧紧抱着火绳枪唯恐别人抢去一般,黄辰想要借来一观他都显得犹豫不决,直到杨东大声呵斥,又踢他屁股一脚,才不甘不愿地交出枪。黄辰接过来匆匆看两眼,发现和自己那杆火绳枪没什么不同,随即失去兴趣还了回去。郭大眼暗松一口气,他对鸟铳甚为宝贝,视如禁脔,平日只有首领杨东方能使用,其他伙伴碰都不让碰一下。 张刑和杨东、郭大眼之间恩怨不比黄辰少,一见面就开始互相瞪视,火药味十足。黄辰懒得从中调和,只要双方不打起来,他便装作视而不见, 黄辰带着三人出家门,候在外面有一搭没一搭聊着。约莫一刻钟后,十条袒胸赤臂的成年汉子由南而来,不出意外当是王丰武派送给他的人。 双方聚到一起,话语寥寥,一时间气氛有凝固的趋势。没办法,黄辰太过年轻了,以他这个岁数出海都有些早,更何况是当船主,不要说那八个人心里感到不服气,即便王丰武派过来辅佐他的两名精干手下,也是阴沉着脸冷笑连连,一副准备看他笑话的模样。二人一个叫陈四、一个叫陈五,是一对亲兄弟,皆三十岁出头,面貌粗犷,孔武有力,在海上混迹了不少年月,否则王丰武也不会把他们派来。 黄辰岂能被这点小场面吓住,微笑着拍拍手,引来众人视线,口中说道:“我姓黄名辰,从今以后就是你们的船主。爷不敢当,年龄没到,唤爷我怕折寿,你们可以直接叫我船主,也可以叫我黄兄弟、黄辰,随意。我这人不喜拐弯抹角,喜欢直来直去,所以现在有问题赶快提出来。” “黄辰,我有一个问题。”开口者是八个新募中的一人。 张刑、杨东等心有不忿,怒目而视,黄辰说可以叫本名他就叫?是不懂规矩,还是故意为之? 黄辰心道一声来了!他对此早做好了心理准备,慢慢踱到那人身前。从后者懒懒洋洋的站姿,吊儿郎当的态度,加上毫无顾忌直呼黄辰之名,无不显示着他的桀骜不驯。众人哪怕心中不服,最起码还做做表面功夫,此人却大有直接撕破脸皮的架势。黄辰身高放到成人中亦属中游偏上,与此人一般高下,气势不落下风。黄辰粲然笑道:“你有什么问题?” 此人脸上立刻露出龌龊的表情,开口打趣道:“船主,你下面毛长齐了没有?” 当众人竞相色变,黄辰不改笑容,说道:“我很好奇,你想过说出这句话的后果么?” 此人皮笑肉不笑道:“不知,有什么后果?” “你杀过几个人?”黄辰不待对方回答,又说道:“你可知道我杀过多少人?”两句话说完,黄辰握拳一记冲天炮,轰在此人下巴上,打得他向后凌空跃起,旋即不等他下落,黄辰腿出如鞭,狠狠抽中腰肋,最后双手抓其衣襟,抡起头朝下猛摔地上,拍起一片灰土。 黄辰仅仅出手三次,一个呼吸的工夫,此人颌骨、肋骨、肩骨尽碎,躺在地上,奄奄一息。这还是黄辰特别手下留情,不然就不是骨折那么简单,最后那一摔足以要了他的命。 四周鸦雀无声,人人骇然。 黄辰掏出手巾擦手,环视诸人,淡淡笑道:“大家初次见面,彼此不够了解,我为人不拘小节,但是,却有一些忌讳。日后相处久了,你们便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现在,还有谁有问题?”一时无人回应,黄辰幼稚的年龄和狠辣的性格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带给众人无与伦比的震撼,经久不散。 “……”张刑只觉得周身热血沸腾,紧紧捏住拳头,面上黑红黑红,要知道黄辰只比他大一岁。不管是黄辰雷霆万钧般解决对手,还是神情自若的说话方式,都深深烙印在张刑脑海里,此情此景,他恐怕一生都难以忘记。 郭大眼面带惊恐,脖子往回缩了缩,悄悄谓杨东道:“东哥,看到没有?咱船主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凶人,我劝你趁早去了心底的念想,你斗不过他的。” “放屁!”杨东扁长眼角不自禁地跳了跳,拼命压低声音,唯恐黄辰听到:“我早就没了那般心思,闭上你那臭嘴,少操闲心。” “……” “都没有么?”黄辰将手巾缓缓收入怀中,目光来回巡视骄态尽敛的众人,连陈四、陈五亦识趣的收起散漫,显得严肃许多。黄辰说道:“有问题尽管说,千万别藏着掖着,免得上了船由于沟通不畅,发生一些不必要的误会,会死的。”说到最后,黄辰笑容有些凉。 众人闻言面面相觑,毛骨悚然。半晌,有一人撑着胆子说道:“黄船主,我以前没干过飘风的勾当,却也常年游走海上,自认比其他人强出一截,不知应不应得管事一职?” “管事已有人了。”黄辰摇摇头道。“他名叫做赵弘毅,因目下有伤在身,并未前来,预计一两个月就会痊愈,届时会与大家见面。他不仅是船上的管事,还是我的领路人,其见识广博,经验丰富,寨中数百男儿,没一人比得上他。” 讨职者大失所望,他当初在集市时,完全是冲着王丰武的名头才投奔此寨。不想昨日王丰武亲自发下话,叫他过来听候黄辰差遣,他心里纵然一百个不愿也不好驳了王丰武面子。是以心里抱定主意,对方不给他个一官半职,决计不会留下。现在职位捞不到,他却不敢走,黄辰的喜怒无常、心狠手辣他可是亲眼见到了,触怒对方是一件极不明智的事情。 黄辰又象征性的询问一遍,最后笑着说道:“既然大家都没疑问,那么从今以后,我们就是一条船上的兄弟,风雨同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诸人纷纷陪笑,神态恭谨。 黄辰看向地面那人,形容甚为凄惨,使人心生可怜,心道:“我是不是下手重了些?唉!不如此,何以震慑众人?要怪就怪你自己没眼力,惹谁不好偏偏惹到我,只好拿你立威。”黄辰没有冷血到置之不理的地步,指派几人把他去郎中那里,医药费暂时由自己帮忙垫付,等到他伤愈后,上船干活偿还。 接下来黄辰准备带着余下之人接管口澳的八桨船,直奔集市。临行前他返家同张氏、哑妹告别,脚才迈进大门,发现哑妹看到他就好像见到了妖魔鬼怪一样,下意识后退几步,一双晶莹剔透的小鹿眼躲躲闪闪、飘飘忽忽,四处游动,就是不肯同他对视。黄辰微微一怔,随即明白过来,适才她定是瞧见他出手打人的一幕,被他血腥的手段吓着了。 黄辰面部霎时柔化,走上去揉了揉她泼墨似的柔顺乌发,和声说道:“哑妹,为了阿妈和你过上好日子,哪怕比今日之事更过分千百倍,我也会毫不犹豫去做,你能理解么?” 哑妹眼中恐惧稍却,似懂非懂地点头。 黄辰又捏了捏她小巧玲珑的粉耳才心满意足收手,之后不顾哑妹面红耳赤,转进东屋和阿妈话别,此番出门少说亦需两三天方能返回。 张氏从柜子里拿出一个木盒送给他,黄辰打开一看,发觉数目不对,他两次出海赚来的钱剩余约五六两,王丰武赠给他十五两,可盒子里却多达二十七八两。 “阿妈将家中银钱全部拿出来了……”黄辰想通关节,心里颇觉惭愧,苦笑道:“孩儿自从出来做活,没能为家里分担一二不说,还把家里仅存的积蓄掏空……” 张氏拍拍黄辰的手,微笑道:“无妨的,你刚刚起步,需要用钱。有了船,我们家的日子会越来越好。” 黄辰用力点点头,如果做不到这一点,他自己都不会原谅自己。 ------------ 第二十三章 筹备 “这就是我的船……”黄辰站在岸边,看着对面一只长四丈三尺,阔八尺六寸的桨帆船喃喃自语道。他先前从赵弘毅那位万事通口里得知,八桨船又称唬船、喇叭唬船等,如其名,两边各有八桨,后设一橹,长度从三丈余至八九丈皆有,跨度相当大,此八桨船是一艘正常型号。因八桨船制造起于番夷,即弗朗机葡萄牙人,船中央单桅上悬挂布帆,和大明船型篷制硬帆截然不同。有风张帆,无风划桨,其速甚为迅捷。 黄辰迫不及待的登上船,一会摸摸船桨,一会摸摸船桅,越看越是喜爱。相比于大帆船,八桨船小得可怜,毫不起眼,而且船身有所破损,更显不堪,可问题是大帆船再好和他有什么关系?八桨船既小又破,却是自己的船。 八桨船属于小型舟船,不设船舱,船尾有一座拱形船篷,用以遮阳挡雨。黄辰逛遍船上各处,一头钻入船篷,果然感觉比外间凉爽一些,他悠悠然坐于一张小桌前,顺着篷窗望向外面,观赏海岸风景。成为一船之主,他终于不用再整日抛头露面,历经风吹雨淋。虽然晒晒太阳对身体没坏处,但谁又希望自己变成黑不溜秋的猴子呢。 正当黄辰醉心享受着身份上的转变时,胡寅来了。后者上船后发现张刑、杨东皆在,明显一愣,心道:“黄辰很缺人手么?怎么把这两位彼此有仇的人拉来,难道他就不怕他们破坏船上团结?”又见黄辰从船篷钻出,周围那些成年汉子无不露出端正态度,不敢有丁点放肆。胡寅心中暗暗吃惊,大叹黄辰好本事!换成他,就算借助父亲的威势怕也很难达到这个地步。 “少当家是我船上首位客人,欢迎欢迎……”黄辰笑着迎上来和胡寅打招呼。 “我昨日便听人说了,恭喜恭喜。”胡寅抱拳说道,一派少年老成的模样。两人并肩走进船篷,胡寅落座后叹道:“我早知辰哥绝非普通人,所以才想让你当我的亲随,没想到我还是低估你了。” “运气、运气……”黄辰笑眯眯谦虚道。 胡寅语气难掩羡慕:“不管是什么,你有了一条船,已经比我走的远。” 黄辰出言安慰道:“少当家年纪虽轻,经验不浅,兼且枪法如神,百发百中,二爷对此岂能不知?说不定很快就会拨给你一条船管带。” 胡寅缓缓摇头,他今年方满十五岁,年龄太小,莫说胡二老目前处于落魄之时,麾下仅有两条船,便是再多也轮不到他的头上,非要耐心等待个两三年不可。不过黄辰这个异数一出,老爹可能会缩减一些年限要求,或许明年……?念及于此,胡寅心头一片火热。 两人坐下谈话未久,王丰武亦至,稍加准备即启程前往集市。八桨船有些残破,黄辰暂时又缺人手,航行多有不便,王丰武乃以大船在前以绳索牵引,黄辰暂时离开自己爱船,领着手下上了王丰武福船座舰。打量着焕然一新,高大如楼威武不凡的大福船,黄辰眼中满是惊羡之色,心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拥有一艘如此巨舰。身侧胡寅想法与他一般无二。确实,这样一条大船,足以令所有海上男儿陷入疯狂。 途中,王丰武、胡寅为黄辰参详着所需购买物资,林林总总,再加上修复船只费用不下三十两,黄辰估摸着刨去一些非必须之物,他携带的银钱足以应付。 慢慢三人话题转到武艺上,胡寅拳脚平常插不上嘴,但他把黄辰擅长摔跤一事抖了出来,王丰武拳脚鞭剑一时无双,摔跤的功夫同样不差,听得心痒难耐,提议切磋一番。 黄辰面有难色,他身量可比成人不假,然而王丰武远迈常人,身高超过一米八,体格也壮,放到现代都属猛男行列。两人差着好几个数量级,黄辰小胳膊小腿,怎敢和他下场比试,直到王丰武一再保证不尽全力,他才勉强点头同意。 黄辰使出全身力气、所有手段,无奈两人不在一个级别,即便王丰武留有余力,他依然被摔得灰头土脸,不辨方向。 耳边听着胡寅从一开始就没断过的浪荡笑声,黄辰有十足理由相信,胡寅乃是故意抖出他懂摔跤之技,好让王丰武出手教训他一顿。至于原因,还用得着说么,“大耳贼”肯定是嫉妒自己得到一条船,压过他一头。此借刀杀人手法太卑鄙了!小小年纪,和谁学的这些歪门邪道。 王丰武一把拽起黄辰,他倒并未对后者功夫产生轻视,相反给予极高评价:“你的相扑招法颇为精巧,为我平生仅见,之所以摔不倒我,皆因力量不济。如果是和我一般高下的壮士那输的人多半是我。”接着王丰武好奇问道:“黄兄弟,你的相扑术是从何处学来?” “倭国人。” “倭国人?”王丰武、胡寅面上全都浮现一抹惊讶之色,黄辰的回答大大出乎他们的意料。王丰武感叹道:“不想倭国除了刀术,尚有这般精妙的相扑术,真是不可小觑。” “……”黄辰嘿然。 大福船乘风破浪直抵集市,泊于港口,在王丰武、胡寅陪同下,黄辰将八桨船送去修理,交纳定钱,约好三日后取船,随后三人赶至市中仅有的一家客栈会见胡二老。后者昨日便接到手下汇报,丝毫不感意外,一张皱纹横生的菊花脸孔微微绽开,笑谓黄辰道:“银哥早就和我提过你,说你功夫了得,是寨中少年第一。今日看来,果真是英雄出少年。” 黄辰面色古怪地瞥向胡寅,他小名叫银哥?自己小名叫金哥,这到底是怎样的缘分?旋而又是一阵感慨,放到以前,他哪有和胡二老说话的机会,现在却得他笑脸夸赞。黄辰收敛心思,微笑说道:“什么少年英雄,运气而已,天下有几人能慷慨如武大哥?” 胡二老暗暗点头,心里不由高看黄辰一眼,得志却无骄色,少年人做到这一点的确不易,先不说其人能力如何,单就品性而言便值得好生栽培。胡二老又对王丰武道:“武兄弟,一条船随意送出,魄力之大叫我都不免目瞪口呆,你可真舍得。” “此乃一箭双雕,何乐而不为?”王丰武爽朗笑道。 胡二老心里明镜另一雕儿所指为何,抱拳说道:“我胡二承武兄弟的情了。” 王丰武不以为然道:“都是自家兄弟,又非外人,何必说些没用的东西?” 胡二老素知王丰武脾性,他亦是如此性格,当即不再多言。 几人进屋叙话,胡二老问了黄辰一些情况,闻他尚缺少几名人手,立刻决定拨给他五人,省去黄辰再行招募的麻烦。黄辰借机提起赵弘毅,直言后者是自己的领路人,希望可以让他过来辅佐自己。 胡二老闻言怔住,目现异色,赵弘毅名气之大可谓如雷贯耳,但不是什么好听的名声,畏敌如虎赵弘毅,打仗从来只退不进,胆子还没鸡子大。赵弘毅非其亲信,不值一提,胡二老想也没想,一口答应黄辰的请求。 胡寅一旁默不作声,脸上带着玩味。前些天他去找黄辰,碰巧看到后者翻看兵书,才知赵弘毅并非表面上那么简单,而是将门之后,家有藏书,识文字、习兵法,此事他还没来得及告诉胡二老。 黄辰从客栈出来,行在街上,张刑、杨东、郭大眼跟随左右。适才胡二老分他五人,从而使他麾下人数一举达到十九人,暂时刨去养伤的赵弘毅和那个不知死活的挑衅者,亦有十七人,驱使八桨船绰绰有余。人手凑齐了,接下来黄辰要做的是为他们配备武器。 走进一家武器铺子,正是上次陪同王永购买倭刀的那家,黄辰双眼扫视墙上悬挂的诸种冷热兵器,按照他的想法,手下装备自然是越全越好、越精越好,奈何他囊中颇为羞涩,心有余而力不足。 鸟铳价格超过三两,他身上的钱连十支都买不起,直接排除。三眼铳倒是不贵,仅七八钱银子。黄辰内心一阵纠结,一方面他对火门枪这种早该被淘汰进历史垃圾堆的东西看不上,另一方面又觉得火门枪再垃圾总比冷兵器占些优势,踌躇良久终是咬牙买下六杆,又购一些铅药。 斩马、繚风等长柄刀每把皆需一两四、五钱,腰刀团牌同样不便宜,合计一两三、四钱。一张弓比三眼铳还贵,超过一两银子,黄辰除非犯神经,否则绝不会考虑它。挑来挑去,黄辰相中自己曾经用过的武器——木棍枪。首先它杀伤力不错,所谓三箭不如一刀,三刀不如一枪。最重要的是便宜,二十杆木棍枪外加二十条备用棍,价钱仅比六杆三眼铳高一点点。 付账时,总计花费十两出头,黄辰一边交钱、一边暗忖:“我是不是节省的太厉害了?”随后摇摇头,他身上钱财有限,修船要钱,补充船上物资要钱,吃喝拉撒也要钱,用钱的地方太多了,他不得不捂紧口袋,谨慎支出。 仿佛知道黄辰的困难一般,杨东自己出钱买了一把鸟铳,此举令黄辰欣喜不已,直赞收他收对了。现今他船上共有三支鸟铳、六支三眼铳,对于仅可承载十六到二十人的八桨船来说,这个火器配置着实不算低了。 ------------ 第二十四章 操练 黄辰、王丰武相继离开,屋子里只剩下胡二老、胡寅父子。胡二老才熄一锅烟未久,烟瘾马上又犯了,低头敲打火石火镰,点燃手中旱烟,几大口下去满屋子青烟缭绕。 “阿爹……”胡寅欲言又止。 “银哥,是不是看到黄辰获得一艘船,你也心动了?”胡二老吐出白雾,淡淡笑道。知子莫若父,儿子心里想什么他岂能不晓得。 胡寅情知瞒不住父亲,叹气道:“我前面和黄辰约好三个月后他来当我亲随,可他转眼便成了一船之主,约定自然就此作罢,唉!我这脸面实在是不好看。” 胡二老笑着摇头道:“这就叫人各有命。” “命?”胡寅心中不服气,忍不住说道:“小时不是有个仙风道骨的道长替我看过面相,说我将来必为贵人么。没道理被黄辰压一头。” 胡二老缓缓收起笑容,渐渐皱起眉头,儿子怎么突然提起此事?他以为胡寅早忘记了。胡寅自幼大耳方圆,两臂垂长,有异于常人,五岁那年一位道人为他看相,胡寅那时还不怎么懂事,只记住了前半句,此评还有后半句:若得富贵,需过一大劫,此劫九死一生。海上风雨数不胜数,动辄舟覆人亡,行走海上之人哪一个不是在与老天斗?胡二老从不信命,但道人如此恶毒诅咒独子,触了他的逆鳞,一刀把那道人捅死。 见父亲沉默不语,胡寅不由挠挠头道:“怎么,难道我记差了?” 胡二老猛地吸一口烟,细细品味着咽喉间火辣辣的撕裂快感,沉声说道:“你无须羡慕黄辰,若是你表现令我满意,明年阿爹定会赠你一条大船,决不食言。” “此话当真?”胡寅喜得跳起,眉飞色舞。 “阿爹何时骗过你?”胡二老目中充满溺爱之色,看着他就像看到了那个早已模糊却至今难以忘怀的身影。胡寅之母是胡二老劫掠来的闽地良家女子,因其心有所属,又不甘委身于寇,生下胡寅没几年便郁郁而终。胡二老为人粗鄙但用情极专,此后不再续弦,独自一人将胡寅拉扯长大,平日家中只有两名健妇照顾父子二人起居。胡二老慢慢回过神来,问道:“银哥,你与黄辰相处颇久,和我详细说说其人。” “黄辰其人……”胡寅娓娓道来。 从武器铺子走出,黄辰心里思量着接下来该做些什么,八桨船三天后方能取回,这期间总不能一直呆在集市无所事事,索性集齐十七名手下,领着他们出了集市前往郊野。 胡二老派来的五名新人见到黄辰年轻的模样,毫无意外流露出各种不服、不忿、不配合。此乃黄辰意料之中,在集市时始终隐忍不发,言笑如常,等来到郊外渺无人烟之处,他一句废话不说,纵身一个箭步窜到他们中间,雷霆闪电般击飞一人,同时拽住另一人肩臂使出柔道之技,狠狠摔到地上,随即奔向第三人,竟是打算以一挑五。 黄辰此举看似鲁莽至极,实则有必胜把握,首先对方五人武艺稀松平常,其次他们相识不久,无法形成默契配合,再次黄辰年纪虽轻,身份却高,旁边又有十几名手下虎视眈眈,使他们心有顾忌。最后,黄辰根本不会给他们反应的时间,几乎一招一个,尽数撂倒。 此次黄辰并未像上回那般下狠手,没有出现骨折的情况,不过青肿流血则避免不了,五人卷伏地面,捂着伤处呻吟连连。 黄辰取出手巾慢条斯理的擦着手,面带微笑道:“行了诸位,别装了,我出手留有分寸,没你们表现的那么严重。”发现五人无动于衷,继续哀叫,把他的话当成耳旁风,黄辰笑意渐凉,又说道:“既然你们自己不愿起来,那我就让人帮帮你们。”言讫,对着张刑、杨东、陈四陈五等人努努嘴,众人心领神会,立刻冲上去围着几人一顿拳打脚踢。其中张刑身材最弱小下手反最狠辣,专往面部招呼,打得那人抱头惨叫不断求饶。 最终在众人的帮助下,五人一一站起,鼻青脸肿,狼狈不堪。 “知道么,你们刚才完全是在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黄辰一边擦手,一边叹道:“你们以为我是谁?毛头小子?无知少年?我可是率领一群海上亡命徒的首领!你们应该感到庆幸遇上了我,换成其他海盗首领早就把你们扔进海里喂鱼去了。看在你们都是新人的份上,我可以原谅你们一次,但愿你们能够记住这次教训,不要再犯同样的错误,不然……” “……”五人听得心头皆是一寒。 黄辰脸上再度浮出笑容,说道:“有一句话叫不打不相识,希望你们莫要嫉恨在心。” “不敢、不敢……”五人惊慌的摇头摆手。 “不说这些。”黄辰摆摆手,又道:“所谓百年修得同船渡,大家有幸同舟风雨,同甘共苦,那是数百上千年修来的缘分,当要好好珍惜。” 众手下面面相觑,这个“所谓”谁知道是怎么回事?他们从来没听说过。 “大家互相做下自我介绍,从我开始,我叫黄辰……”黄辰说完指向张刑、杨东等人,被点到者有样学样,众人很快通过姓名,算是对彼此有了一个初步的了解,气氛稍宽。 黄辰问可有谁懂放打火器,诸人无人应答,黄辰谈不上失望,他本就没抱希望,又问可有谁身怀武艺。出海为盗,不可能一点武艺不通,不过多是半吊子,陈四、陈五同样不例外,远远比不上他五六载苦修练出的本领。 黄辰招来张刑、杨东,令他们发下木棍,口中说道:“从今日起,我教你们一些简单实用的枪法,日后海上与人争斗也好有几分胜算。戚继光在《纪效新书》里说过:你武艺高,则可决杀敌人,武艺不如敌人,则被人决杀。不学武艺是不要性命的呆子。这道理放到我们身上亦然,你们学习武艺,不是为了谁,而是为你们自己,所以切忌不可散漫,当要认真对待。” “……”众人听罢一脸敬畏,黄辰话语中透露出来的信息明白无误告诉他们,他不仅识字,还读过兵书,这在海盗中堪称凤毛麟角,难怪他年纪轻轻就能成为一船之主,果然不是普通人……至此,众人心头最后一丝对黄辰年龄生出的不痛快也都消失了。 黄辰唤出陈四当他陪练,为众人做示范,两人各提着一条白棍于场中拉开架势。黄辰微微颔首,示意陈四率先出手,后者迟疑一下,即大步流星飞掠过来,掣起长棍当胸搠至。黄辰脚步不动身子不动,抬臂轻易拨偏木棍轨迹,旋即出棍,快逾电光,一击点中陈四,亏得黄辰没出力气,否则这一下足以击碎他的胸骨。即便如此,陈四仍是疼得一时直不起腰。 黄辰走过去询问一下陈四状况,拍拍他的肩膀,转头谓众手下道:“你们需知舱面狭窄,一旦爆发决斗,大家挨肩接踵挤作一团,转手都难,因此花架子无用、套路无用,招式越简单越好。我适才施展的一拨一扎便是其中之精髓,待你们把这两招练得精熟,我再教你们一些合击之术、聚阵之法,不敢说必保你们性命无忧,但肯定比旁人强出甚多。” 黄辰又演示一番由拨、扎二招繁衍出的一干变化,随后开始教导众手下练习招式。黄辰立于后方,目光来回巡视,出枪速度慢些没什么,角度偏些也没什么,他不会过分苛刻初学者。然而有谁若敢偷懒,不出全力,他立刻以手中长棍狠抽其背,下手毫不留情。 郭大眼一面随着大伙出枪,一面眼泪汪汪,他是受到黄辰惩罚次数最多的人,被抽打足有四五棍,后背青紫一片,渗着血丝,火辣辣地疼。他心里想不通,他的本行是放打火铳,练枪棒有啥用处?随便应付一下就好了。黄辰怎么可以把他往死里打? 郭大眼一个走神,手上力道不对,心中暗叫不妙,黄辰棍子不出意外再次落下,抽得他脸都扭曲了,眼巴巴望向身旁的杨东,希望后者为他说几句好话。杨东噤若寒蝉目不斜视,专心致志地练枪,他自己同样挨了黄辰棍棒教训,可谓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岂敢多管闲事。 张刑训练极为刻苦,是为数不多几个未遭黄辰毒手的人,可惜他先天有所不足,身材臂力皆处于中下,黄辰认为他很难在武艺方面取得成就。“武艺之路难走,或许向火器方面发展是个不错的选择……”黄辰心中想道。 不知不觉间一个时辰过去了,众人纷纷气喘如牛,汗如雨下,体力消耗已接近极限,黄辰叫停的同时,六名三眼铳手的名额亦定下来。火器没什么特殊的要求,所以他选人的标准主要依据训练态度。留杨东、郭大眼,和张刑等六人练习鸟铳、三眼,余者皆遣回集市。 ------------ 第二十五章 闽船 三天里,黄辰只在首日晚上接受胡二老、王丰武宴请,欢饮一场,其余时间几乎全部花在了众手下身上,白天教他们学习枪法,点放火器,晚间则喝茶闲谈,加深了解。他的一番辛苦没有白费,众人进步明显,虽然还处于中看不中用的阶段,但区区三天就做到这一点黄辰没理由不满意。同时手下心中对他更加敬畏,再不敢视他为少年人。 千盼万盼总算盼到取船的日子,胡氏父子、王丰武都已离开集市,黄辰带着一众手下前往修船之所。看到泊于面前的八桨船,他差点以为自己认错了,船身再看不到遍体伤痕,皆被修补掩去,上面刷了一层崭新油漆,单从外观上看,和刚下水的舟船并无区别。 黄辰踏上船面,从头到尾仔细检查一番,脸上笑容越发灿烂,八桨船的情况远远好过他的心里预计,当即十分痛快地支付余款。待修船人走后,黄辰视线一一扫过手下,大笑说道:“兄弟们,现在船已经准备好了,告诉我,你们准备好了么?” “回船主,准备好了……”众人无不兴奋大叫。 黄辰右手指向茫茫大海深处,喝道:“那还等什么?开船!” “噢噢噢……” 陈四、陈五的用处此时充分显露出来,兄指挥众人划桨,弟带人扯开船帆,在两兄弟的率领下,没过多久八桨船便如飞鸟一般掠入大海。 因顺风之故,有帆鼓风足矣,用不着划桨耗费力气,外面只需留守几人即可,大部分人出海后陆续钻进船篷休息。众人口袋空空如也,赌博不成,只能靠闲话打发时间。黄辰看来这比赌钱强多了,众人初识不久,通过谈话可以大幅增进感情。 杨东瞧着黄辰心情不错,有一个问题憋在他心里好几天了,趁机小心翼翼问出:“船主,您读过戚少保戚爷爷写的兵书?”张刑、郭大眼闻他所言都把视线投过来,同样带着好奇。 黄辰微微一怔,点头回道:“《纪效新书》、《练兵纪实》两本书都读过。” 杨东连羡慕带拍马屁道:“船主您真了不起。”张刑、郭大眼附和着点头。 黄辰笑笑,不过是两本书而已,他真不觉得有什么了不起的。问三人道:“你们识字么?” 三人全都摇摇头,他们之中只有杨东家境稍好一些,但同是处于底层之列,根本没机会读书。再说,他们是海盗的后代,读书有啥用? 黄辰随口说道:“你们想学的话,有时间我教教你们。”然而令他没想到的是,杨东、郭大眼对他羡慕归羡慕,却先后拒绝了摆在眼前唾手可得的机会,他们心里想法很简单,亦是大人们一直灌输给他们的观点,身为海盗读书无用,倒不如多学几手技能傍身。 张刑内心挣扎良久,艰难开口道:“船主,我想学。” 杨东“噗嗤”笑出声,牵扯着左上嘴角一颗大痣抖动不停,其充满鄙夷地斜睨一眼黑瘦如猿的张刑,插话道:“一只猴子还想学人读书?我看上山摘桃子吃更适合你。大眼,记得咱们上次听说书人讲《大明英烈传》,里面有一句话怎么说来着?什么猴冠?” “沐猴而冠。”郭大眼记性倒好,想也不想回道。 杨东拍掌笑道:“对,沐猴而冠,说的就是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猴子。” 张刑怒不可遏,跳脚骂道:“杨东,你这贼厮欺人太甚!我塞你老……” 黄辰双眉微微一蹙,这已不是第一次了,用手敲了敲小桌打断张刑的话语,笑意盈盈道:“你们当我不存在么?再敢放肆,我便让人将你们吊到桅上,晒成人干。”黄辰此话一出,犹如一盆凉水浇到张刑、杨东头上,两人脑子登时清醒,乖乖坐回原位。 八桨船行速甚快,十几里转瞬即至,黄辰下船登岸,不及返家径直去见胡二老,两人稍作交谈又去拜访大头领一目老。目前寨中仅八条船,他据有其一,乃是不折不扣的高层人物,大头领一目老至今还未见过他,双方有必要正式见上一面。 进了一目老家门,猛然见到两名面貌姣好的少年身着女装,嬉笑而过,黄辰心头一惊,传闻一目老不仅好女色,亦好男色,家里养了五六个男妇,原来传言是真的。其实寨中同性者并不算少见,一目老、胡二老都是福建人,因而麾下多乡人,而闽地素重男色,加之海上男多而女少更是助长此风,一寨数百男子,好男色者无虑二三十。黄辰对此倒没太在意,他相貌偏向阳刚,不合他们的口味。 一目老立于客厅门前迎接二人到来,或许受其丑恶外貌的影响,黄辰一直以为他是一个极度凶残危险的人,事实却非如此,其言行虽然粗鲁,反予人一种豪迈爽直的感觉。他那满脸的刀疤,缺失的眼珠都是在台湾时期被敌人伤的,膝下三子全部死在了台湾,以他的年龄来看,基本算是绝后了,因此特别喜爱胡寅,拿后者当亲生儿子对待。 聊了约半个时辰,双方都给彼此留下颇佳印象,黄辰见目的已达到,起身告辞。 目送着黄辰远去,一目老扭头对胡二老道:“二弟,黄辰小子不错。” 胡二老说道:“此子的确少年老成,不过独领一船,还是有些太年轻了。” 一目老想想也是,他十六岁的时候尚处于懵懵懂懂,到了二十岁才出海。笑问道:“银哥没和你闹意见?” 胡二老亦笑道:“我答应明年送他一条大船。” “应该。一条船算什么,咱们寨子的基业日后都是他的。”一目老又道:“对了二弟,近期风言林七老那小厮被台州府官兵杀得大败,损失十数条大船?” 胡二老点头道:“此事我也听说了。” 一目老哈哈大笑道:“世间岂有空穴来风的道理?依我看此事八九不离十,真是天助我也!林七老被大明官兵杀了最好,即便侥幸逃过一劫亦不免元气大伤,届时能耐我等何?林七老暂时衰败,闽船又相继入境,二弟,你我必须抓住这难得良机尽快恢复实力,不然到了明年你我将死无葬身之地。” “大哥所言甚是……” 次日黄辰便驾着八桨船和胡二老一道出海,时隔多日他再次回到大陈渔场,身份则不再是底层船员,而是一船之主,变化之大就如同此时的大陈渔场。 随着数以百计的闽船乘西南季风抵达大陈山海域,渔场上空弥漫着浓浓的紧张气氛。短短半天时间,黄辰亲眼目睹两次大战,主角皆为闽船,第一次是与浙渔舟为渔利发生冲突,第二次更夸张,直接同海盗大打出手,哪怕相隔数里远仍能听到激烈的厮杀声、火炮声。 “太、太凶残了!”黄辰看得目瞪口呆,心头忍不住升起一个疑问:“他们真的是渔船?怎么看上去比海盗还凶猛!”后面的情况更加出乎黄辰的意料,先后近二十只闽船闻讯赶到,围攻两艘海盗船,最终击沉一艘,俘虏一艘,两船百余名海盗全部被杀,无一漏网。 闽船和海盗间的大战结束了,可它带给黄辰的震撼经久不退。他早就听赵弘毅说过,闽渔船谙水途而工水战,设有渔兵、渔长、渔魁,负责卫渔杀贼,向其收税是件非常危险的事情,每年都有不少海盗折在他们手里。可黄辰心里到底有几分不信,渔船再善战那也是渔船,莫非还能逆天不成?今日他终于见识到了闽渔船的厉害。 “身边没有十条八条大船,最好别招惹他们。”黄辰心有余悸道。 ------------ 第二十六章 开口 大陈山海域本就算不得太平,大批闽渔船的到来瞬时煮沸了这片大洋。闽渔船不甘受到大陈诸盗胁迫勒索,与海盗可说无日不战,直打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幸而胡二老并未轻启战端,一来他是福建人,对闽船实力极为了解,二来他近期两碰大班老、一战刘大胜,人员折损六七成,船上如今大半为缺乏经验的新手,战力下降明显,不宜冒然开战。 黄辰心知胡二老不会永远沉默下去,开战是早晚的事情,为此狠狠操练手下。其他船的人出航归来,回到村寨,吃喝嫖赌那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黄辰船员却无此等待遇,黄辰打着“我全是为你们好”的幌子,变本加厉折磨着他们。 海上、陆地,白天、傍晚,船员日常生活除了行船便是操练,挤占了大部分时间。不是没人抱怨,他们是海盗而非官兵,再说就算官兵都不曾这般严苛训练。黄辰不以为然,别人他管不着,既然在他手底下混饭吃就得这么练。对抱怨之人黄辰通常好言好语劝说,若是不见成效,他立刻就会变幻一副嘴脸,挥舞大棒强力镇压,船员私底下都叫他黄阎王。 这日村寨东郊,黄辰以棍棒狠狠教训了一个偷懒的手下,板着脸对众人道:“你们以为我愿意整日陪你们训练?有那工夫去集市逍遥快活好不好?我这么做还不是想尽量帮助你们提高武艺本领。海上争斗的残酷你们有几人见过?凭你们现在三脚猫的功夫顷刻就被人杀绝了。哼!说人话你们听不进去,我便拿棍棒说话,棍棒再不行我就动刀子!” “……”众手下噤若寒蝉。他们心里清楚,黄辰绝对是说到做到的人,并非言语恐吓。 黄辰眼睛蓦然一瞪,大喝道:“还傻站那作甚?给我练!”黄辰手法粗暴,但不得不说效果不错,通过一个多星期的魔鬼式训练,船员们初步掌握了冷热兵器。黄辰不再令二者分开操练,有意将他们混编,以培养彼此默契,相信用不了多久便可勉强一战。 相较于往常,黄辰今日难得法外开恩,提前叫停,倒非他体恤手下们辛苦,而是今天情况特殊,乃是七月十五中元节,即民间俗称的鬼节,家家都要持斋诵经,上坟祭祖。 众人欣喜之色溢于言表,恨不得天天过中元节才好。 黄辰暗暗嗤笑,心道:“欠下的岂能不还?明天有你们哭的。”大步流星返回家,叮嘱哑妹守好家门,他带上祭品,扶着张氏,入村北山中大坟场。 以父子之礼叩拜黄父衣冠之冢,黄辰细心清理着坟上杂草,张氏则跌坐坟旁,一边流泪,一边轻声说着近来家中诸多喜事,叫黄父在下面无需挂念。 张氏沉浸于悲伤之中迟迟不能走出,黄辰扒光杂草后,掏出手巾擦手,心情无比沉重地问着自己:“衣食无忧,安享晚年,阿妈就会感到幸福么……?” 中元节后,七月匆匆而过,很快进入夏秋之交的八月。 黄辰的八桨船是寨中最小号的船,可再小也是船,渔船保护费少不得有他一份,短短一个月里,他累计收入超过三十两银子,由此成功实现内心制定的首个目标:把阿妈、哑妹接到村寨中央的大房子里居住。 张氏拉着哑妹立于一栋有着院落的高大房屋前,神情恍惚,轻声问道:“金哥,这真的是我们的新家么?” “嗯。”黄辰点头道:“阿妈,这里以后就是我们的家。” “……”张氏眼圈泛红,死死抓住黄辰的手。接到黄父身亡的那一刹那,她崩溃了,以为这个家完了,可儿子不仅没让家毁掉,日子反倒越过越好,有了舟船、有了新家……。张氏实在无法想象,向来孤僻自闭的儿子需要付出多大的努力才能走到今天这一步。 “……”黄辰脸上笑容略涩,前世子欲养而亲不待,是他心头永远抹不去的伤疤。 三人推门入院,端详新宅,整栋房子共有一间客厅、五间居室,张氏瞧在眼里心却觉得空荡荡的,扭头谓黄辰道:“房子这么大,我们三人住不免有些冷清。金哥,你是不是该成婚了?” 哑妹闻言,像是煮熟的虾子般缩在张氏背后。 黄辰眉头轻蹙,迟疑不答。相处久了,他不再像“初次”见面那般对哑妹抱有歧视,在他眼中,哑妹是和阿妈同等重要的家人,但也仅限于家人。自己相伴一生的妻子?说实话黄辰从未考虑过。 黄辰出乎意料的沉默令张氏一下子怔住,真真如吊在半空,不知该如何是好。 哑妹脸庞酡红渐渐退去,露出雪一样的苍白,清澈而美丽的眸子蒙上一层雾气。 黄辰见状暗骂自己糊涂,沉默是最伤害人的方式,随便编个理由都比它强一百倍。赶忙开口补救:“阿妈,我事业刚刚起步,一颗心全扑在上面,暂时无暇结婚。而且十六岁就成家稍早了点,待十八九再考虑不迟。” 张氏面无表情道:“你既然心里有主意,自己决定便是。” 黄辰听出张氏话中的怒意,这是他穿越以来张氏首次对他动怒,苦苦思索应对之法。那边哑妹再忍耐不住,哭着跑出屋子。张氏心头火气更旺,指鼻质问道:“金哥,你是不是有了舟船、银钱,便瞧不上哑妹了?” 黄辰哑然,他该说什么?说他身体里的灵魂是现代人?婚姻价值观与古代不同? “为何不说话?”张氏再次喝问道。 “阿妈,您别生气,且听我说,在孩儿心中,哑妹和您一样重要,孩儿以后绝不会亏待她。”黄辰给出的称诺有些模糊,张氏却是没听出来,脸色稍霁。黄辰察言观色,又小心翼翼道:“只是孩儿现在确实不想成亲,希望阿妈能够理解。” 张氏无法理解,但她也不想逼迫儿子,轻叹道:“哑妹是个好孩子,金哥,你莫要负她。” “……” 越日,黄辰为庆祝乔迁之喜于家中大摆酒席,此时黄辰身份今非昔比,当日赴宴者百余人,寨中三大首领一目老、胡二老、王丰武皆到场庆贺,并备下厚礼,给足了黄辰面子。 黄辰在外面忙得不可开交,而张氏端坐堂内,十几名妇人众星捧月般围着她,面上堆满了笑,口中滔滔不绝说着恭维话,比她一辈子听到的都还要多。张氏初时十分高兴,笑不拢嘴,听久了却颇觉腻烦,又不能拉下脸来驱走众妇,只好强颜欢笑敷衍应付。 黄辰酒量一般,席间被人轮番灌酒,尤其那些整日饱受他摧残的手下们,抓住机会不惜以伤敌八百、自损一千的方式频频向他敬酒。黄辰表面一副来者不拒的豪爽模样,心里破口大骂道:“一群没用的东西!喝酒倒来本事了,怎么训练的时候不见你们如此积极?” 宴席从午后一直持续到傍晚时分,黄辰直喝得酩酊大醉,神志不清,如同烂泥一般伏在桌上,偏偏口中不服,大声叫喊我没醉。这一幕自然令一干手下大为解气,相视大笑,随后杨东、陈氏兄弟代替他送走宾客,张刑和郭大眼一左一右架着他返回寝室休息。 黄辰躺到床上,仍然嚷个不停。 哑妹端着水盆进来,张刑、郭大眼立刻识趣的退出房间,远远避开。 “哑妹……”黄辰满面殷红,醉眼迷离。 哑妹抿着嘴走到床边,小鹿眼微微游移,半晌竟开口讲话:“你……你是不是嫌、嫌弃我不会说话?”其声音酥软柔绵,格外好听。“我、我突然能说话了,你……”哑妹鼓足勇气说出的一番话没有得到回应,只有轻轻的打鼾声响起,回荡屋中…… ------------ 第二十七章 佳节 旭日东升,鸡鸣狗吠。 黄辰爬起床,浑身上下便没一处舒服的地方,尤其肠胃极感不适,天晓得他昨天被众人强灌了多少黄汤。 慢悠悠走出屋子,黄辰笑容如常的和哑妹打着招呼,其实他心里是有些尴尬的,毕竟他前天当着张氏的面明确拒绝了两人婚事。不过他身为堂堂男子汉,如果把尴尬写在脸上,身处弱势一方的哑妹无疑会更加难堪,因此黄辰惟有装作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至于哑妹恢复了说话的能力,他昨日大醉酣睡,并不知晓,而哑妹亦无再次开口的勇气。 较之往常哑妹更安静了,为他端来水盆手巾,而后默默的走开。 黄辰轻轻皱起眉头,昨天还好说,哑妹今日也是这般表现,那是不是意味着后面的日子都是如此?他担心两人就此疏远,再也回不到从前。对于这个世界,黄辰尚处于适应阶段,还未将自己完全代入,值得他重视的人不多,哑妹恰恰是其中一位。 “希望是我自己多心了……”黄辰暗自想道。洗漱干净,黄辰来到客厅向张氏问安,饭菜还没有做好,母子二人对坐漫谈,张氏感慨万千的提及此次乔迁礼钱总计超过五十两银子。黄辰同样感叹不已,不久前黄父葬礼,家里仅收到三两多不到四两银子,张氏又拿出部分抚恤金才算凑足为赵弘毅当伴当的礼钱。区区两个月时间,变化何其之大? 饭菜陆续上桌,黄辰一边吃着饭一边说起一件事,他准备招张刑母及另一名手下胡泰妻子来家中做活,一是张氏、哑妹日后不必再辛苦操劳,只要好好享受就好了。二是这两人家中人口众多,日子过得颇为艰难,有了这笔额外收入,生活压力定会大为缓解。 张氏犹豫不决,家里现在虽然迈入富裕阶层,但她精打细算的日子过惯了,不太舍得拿出钱财雇人,她又没老到干不动活的地步。黄辰心知阿妈心肠最软,绘声绘色的向她描述两家如何如何贫苦、如何如何破败,果然张氏面上露出不忍之色,咬着牙同意了。 期间哑妹几次欲言,最终却未开口,垂着小脑袋一粒一粒吃着白米饭,显得心事重重。 黄辰用过早饭,在家稍作停留,旋即驾船出海。 闽渔船抵达大陈山海域快有近月光景,风波持续发酵,并有愈演愈烈的趋势,渔场几乎每时每刻都能听到喊杀声,乱得一塌糊涂。 当有一天,完全杀红眼睛的海盗、渔民齐齐高挂免战牌,只能证明一件事,节日到了,而且是大明民间最重要的喜庆节日之一,八月十五中秋佳节。这天双方不约而同停火休战,海面上少了几分凌厉的杀机,多了几分节日的喜气。 黄辰更是干脆,直接封舟绝海,他近来督促手下操练甚为严苛,内心深知过犹不及的道理,乘机宣布放假三天,让众人在家舒舒服服过上一个团圆节。由于黄辰冷酷、无情、残暴的形象过于深入人心,船员们不免疑神疑鬼,皆忖黄阎王怎么转性了?莫非有阴谋? 好心不得好报,黄辰懒得再多说废话,乘船赶赴集市,为自己买一件绸服、一套布装,一双布鞋,又为张氏、哑妹各置绸服、丝鞋、首饰、胭脂,花钱如流水,毫不手软。 购好衣饰,黄辰又买些月饼、糕点、干果、黄酒,甚至还有两个新鲜的大西瓜。西瓜不易保存,大陈山并不多见,不过有一句话说得好:“有钱能使鬼推磨。”只要肯花钱什么东西买不到?海上有鲜客,驾载冰贩鲜船,代渔船冰鲜带鱼、黄鱼、鲷鱼等,从中谋取厚利。西瓜便是搭着贩鲜船漂洋过海来到大陈山,因运送麻烦,价格比起内地昂贵十倍不止。 夜里天公作美,晴朗的星空高挂一轮皎洁明亮的圆月,黄辰、张氏、哑妹同沐在这水银色的世界中,吃着点心,小酌黄酒,其乐融融。 张氏如今颇感满足,心中只剩下两个心愿,其一是黄辰的婚事,其二是希望他可以脱离贼窟,重返杭州故乡。前者张氏不担心,迟早会等到那一天,后者却近乎妄想。大明官府对待他们这些海上漂泊之人向来严苛,轻则捉拿入狱,牢底坐穿,重则斩首示众,以儆效尤。 张氏认为此事属于奢望,黄辰不以为然,把它当做中期目标。但他的初期目标目前还有些模糊,大陈山海盗王?这个笑话一点都不好笑,暂时只有走一步算一步。 假日期满,黄辰又奔向大海。 当日天高云淡,碧空万里,一望无痕的海面平静得仿佛蓝绸缎,是个出航的好天气。 黄辰坐于船篷内,手中翻阅着前不久从集市购来的资治通鉴,正看到他最感兴趣的阶段――汉末三国。那是一个群星璀璨、豪杰辈出的大时代,使人不由自主的心生向往。 黄辰察觉眼睛干涩,立刻停下,他可不想年纪轻轻就变成近视,一旁赵弘毅细心的为他倒一杯水。 中秋节后赵弘毅身体刚刚初愈,便不顾黄辰一再劝说执意上船,他如此着急是有原因的,黄辰驾船出海已有四十余日,而他这位副手却一直在家养伤,露面次数屈指可数,船员私底下颇多微词。他怕继续耽搁下去,黄辰有可能顶不住压力剥夺他的管事之职,转任其他人。虽说此事发生概率极低,然而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谨慎一些没坏处。 除了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挑衅者,黄辰麾下总算凑齐了,可看看身边的几人,他心中不由哭笑不得。赵弘毅、杨东皆是寨中响当当的人物,只不过名声都不太好听,一个畏敌如虎,一个狐假虎威。郭大眼狗借狐威,不值一提,张刑身体孱弱,无人肯收。黄辰发觉自己船上好像成了废物集中营,聚集一批歪瓜裂枣。黄辰说别人时全然忘了自己,他亦有乌龟王八之名,同样好不到哪里去,甚至更糟。 当然所谓废物更多是一种调侃,黄辰不会真把他们当成废物看待,人都有两面性,就看你是否善于发现,并且扬长避短,黄辰自认自己这方面做得还不算坏。 黄辰和赵弘毅聊上一会,钻出船篷,日光洒落身上,略显燥热,他迎着海风深深吸一口气再长长呼出,展臂伸腰,好不恣意。船员们或是忙着给船帆涂满膏腊等油脂,或是忙着摇荡木浆,推动船只前进,见到黄辰从船篷里间出来,动作齐齐一顿。 黄辰摆摆手,示意众人不必在意他,忙自己的。行出数步猛然停住,黄辰脸上笑容渐渐退去,指着脚边一处污渍,对陈四喝道:“我说过八百遍了,你把我的话当成耳旁风?这么脏看不到?赶紧让人擦干净。” “……”陈四苦笑。第三次了!出海短短半日,黄辰已是第三次叫他清洁甲板。他近来发现黄辰似乎对污秽特别敏感,半点不能容忍,问题是这里可是海上,淡水极为珍贵,怎可如此浪费?他曾向黄辰隐晦的暗示过,无奈后者从来不听,一意孤行。 直到陈四令人拭去脏迹,黄辰面色方才缓和下来。 远方,隐隐传来炮声,中秋一过,海盗、渔夫再度开战,且激烈程度更胜往昔。黄辰目光遥望前面大鸟船,心道:“胡二老会忍到何时……?” ------------ 第二十八章 狩猎 八月转瞬又逝,九月到来。胡二老始终按兵不动,一目老、王丰武则闹出颇大动静,两人近日屡屡攻击闽船,分别抢到一只七丈余长鸟船,从而使村寨的船只数量增至十艘。其中一目老麾下拥有一艘十丈余大鸟船、一艘八丈余切尾双桅船、一艘七丈余鸟船。胡二老麾下拥有一艘十丈余大鸟船、一艘六丈余苍船、一艘四丈余八桨船。王丰武麾下拥有一艘十丈余大福船、两艘七丈余鸟船、一艘四丈余八桨船。 论及实力,王丰武排在第一,一目老次之,胡二老处于最末。如果说胡二老是最末,那黄辰毫无疑问是最末中的最末。正因为清楚自己还很弱小,所以他内心从未有一刻放松,船员们被他狠狠折磨了一个多月,身上的散漫、浮夸十去七八,取而代之的是一股精悍之气,已算是合格的海盗。黄辰甚至认为他们若是能够活用学到的合击之术、聚阵之法,可横扫同等数量的对手。 三天前协助王丰武攻略闽渔船小试牛刀,证明他的推测绝非无的放矢。此战他本是负责侧翼袭扰,不担进攻重任,他却不甘于战场打酱油,同时亦有磨练手下之意,带人冲上渔舟杀伤十数人,而己方仅两人轻伤,无一阵亡。 黄辰通过此战获得了信心,新目标不再遥不可及。自入住村寨中心大屋后,他又为自己制定了一个目标:一条禁得住风雨的大帆船。 海上历来多风浪,八桨船太小,抵御天灾的能力几乎等于零,前些日黄辰便于海上遭到台风猛烈袭击,险些来个船毁人亡。当时天边乌云滚滚,狂风怒号嘶吼,大雨倾盆、波涛汹涌,恍如世界末日降临,面对人力无法抗拒的天威,任何铁打汉子都会骇得肝胆俱裂。如非他见势不妙带人躲到胡二老大鸟船上,必被滔天巨浪卷了去。风雨过后,八桨船又变得伤痕累累,连桅杆都折断了,他花费好些银两才将它重新修复好。 黄辰想要一条大帆船,故而急切盼望胡二老早日出手。事实上不只是他,胡方船上所有人都无比渴望开战,眼看着一目老、王丰武那边用秤分了数回银子,他们岂能不眼馋?胡二老对手下们的情绪颇为了解,但他却无意向众人妥协,极沉得住气。 九月就在众人心急如焚中过去了。十月一至,胡二老终于决定动手,他和一目老、王丰武带着寨中全部十条船只倾巢而出,并纠合三股平素有点交情的海盗,集结二十余艘大船组成海盗联合舰队,图谋盘踞在北方的某支大型闽渔船队。 大陈山海域混乱了将近三个月,此时正趋于平静,闽渔船善海战不假,可海盗才是专业人士,也更加凶残,闽船在付出极其惨重的代价后,或老老实实缴税,或抱团继续抗争。胡二老等人此次选中的猎物便是反抗者中数得着的大团体,旗下大小船只多达八十余艘。 一个二十余船,一个八十余船,双方相差不下四倍,看似海盗一方势弱,实则不然,海盗船坚炮利,人勇械良,而闽渔船只有渔魁、渔长、渔兵可堪一战,其他渔民摇旗呐喊尚可,让他们和海盗生死搏杀则不免强人所难。海盗不愁胜利,只愁围不住数量众多的渔船。 连续数日派出哨船伪装渔船,查探闽渔船队虚实,当众位海盗头领认为时机已成熟,果断于入夜后驶离港口,深入大海。海中乌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为免船只走失,各船鱼贯而行,船上皆高树灯,灯火悬浮空中,烨烨有若贯珠,异常壮美。 大陈山海域岛屿、岛礁无虑上百,遍及台州府外洋,若说适合居住之地,自然以上下大陈二主岛为宜,不过其他岛屿亦非无人,相反,各岛屿的总人口比两座主岛有过之而无不及。毕竟上下大陈就那么大地方,不是谁人都能占据一块地盘。 海盗尚且如此,何论渔民?福建渔船每岁七八月间至大陈山海域,次年正月方归,出海时间长达半载,别说上下大陈两岛,稍稍好些的岛屿无一例外都被海盗占领,渔民们只能居于无水源、无良港的荒凉岛屿,平日吃水需花费重金向海盗、商人购买。上大陈岛北方十里,青屿,即是一座这样的荒岛,海盗们的目标便停泊于此。 众头领没有轻率采用夜袭战术,夜袭对手至少需要一名内应站在岸上以灯号引导船只,否则冒冒然冲进去,或许还未看清敌人便会有一半船触礁沉没。海盗们显然并无内应,因此他们老老实实蛰伏于上大陈岛东北某礁,耐心地等待天明猎物自己从中走出。 胡二老等人选择停驻上大陈岛附近可谓冒了一定风险,众所周知上大陈乃是林七老的地盘,虽然后者最近被浙江官兵杀得大败,损失惨重,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其仍有一战击溃海盗联军的实力。幸而林七老的势力范围主要集中于岛南,他们则隐藏在势力纵横交错的北方,林七老短时间很难察觉,即使被他发现了,他们亦有充足时间做出应对。 夜空中,一轮残月若隐若现。 二十余条船只静静泊在死寂漆黑的海上,仿佛一群隐于暗处等待噬人的狰狞怪兽。 其中一艘八桨船船篷内,十几条袒胸跣足的汉子并排酣睡,打鼾声此起彼伏,好不响亮,船篷深处有一间隔板屋,油灯豆大的火苗泛着昏黄的光芒,照亮房间,黄辰借着灯光,轻声慢语的指导张刑辨认文字。可能和白天补过一觉有关,黄辰带着众人巡逻归来,躺下后不见困倦,反倒越来越精神,碰巧张刑同样睡不着,索性把他叫进来教他识字打发时间。 到了后半夜,两人皆生出几分倦意,各自安歇。 梦中,黄辰如愿以偿抢到一艘堪比王丰武座舰的大福船,高兴没多久,一阵粗犷的海螺声响彻耳边,将他拉出梦境。黄辰迷迷糊糊坐起身,发觉是一场梦,干巴巴笑了笑,不管怎么说,这是一个好兆头。 大部分船员皆已醒来,陈五推开篷门走进来,口中说道:“船主,要出发了。” 黄辰无力地点点头,顺着篷窗看向外面,此时天色暗沉,大雾弥天,东方尽头处刚刚有了些微白意,距离天亮还远得很。 郭大眼打来一盆清水,黄辰洗完面颈又洗头发,登时洗掉体内残存的睡意,整个人都精神起来。全船上下也就他有这个待遇,其他人至多打湿手巾胡乱抹一把脸,有些人干脆连脸亦懒得洗。当然,他们深知黄辰有洁癖,事先会把眼屎擦掉,免得黄辰借机找他们麻烦。 众人先后出了船篷,解绳的解绳,起碇的起碇,而后划船扯帆,跟随船队北上。 茫茫大雾中,不久船队一分为二,一目老、胡二老、王丰武带领十只船继续前行,作为此战主力他们将从正面发动进攻,而另外三股海盗则绕到闽渔船侧翼,寻机夹攻。 随着太阳初升,海面上浓浓大雾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淡去,为避免闽渔巡逻船发觉,众海盗船纷纷熄灭桅灯,小心翼翼贴近。大雾渐渐稀薄,恍如薄纱,已能看出甚远,闽渔巡逻船终于后知后觉的发现了正在靠近的海盗船,大惊失色,立刻发炮示警。 “嘭嘭嘭……”火炮那沉闷而厚重的声响瞬间穿透大雾,直抵云霄。众闽渔船闻警竞相调转船头,逃往青屿避难。 “杀!” “杀!” “杀……” 双方距离已是极尽,海盗们毫不犹豫的发动鲨鱼式冲锋,霎时间天地沸腾。 ------------ 第二十九章 抢船 闽船队渔魁是一名惯海十数载的壮年汉子,其叫做何盛,名气颇大,早年曾为闽东渔民出头,和福州、福宁一带的大海盗萧朝清拉开架势打过数个回合,结果不落下风,由此得到渔民们敬重拥护而成为渔头。何盛海事经验丰富,得悉大伙海盗来袭虽惊不乱,他亲自率十几名渔长,列船十数艘于海上阻击海盗,为掩护大部渔船安全返回青屿争取时间。 就在双方即将接战之际,西北方向骤然传来一阵激烈的炮声,并伴有火光冲天而起。何盛面上终于变了颜色,单单对面就有十条海盗船,对方犹有余力截击撤退的渔船,那么海盗船究竟有多少?二十艘?三十艘?如此雄厚的实力不是一方大豪便为海盗联军,已非他所能抗衡,如果坚持开战,十有八九会遭到海盗围歼。何盛心思电转,当即下令撤退。 一目老、胡二老、王丰武自不肯放过何盛,眼见对方欲逃,穷追不舍,两支船队一前一后,很快横穿重重迷雾来到交战之地。北归的渔船约七十只上下,逃脱半数,另有三十几只渔船被海盗缠住,一时无法脱身,双方数十条船犬牙交错,炮声不绝,喊杀震天。 何盛稍加犹豫,带领船队闯入战场,攻击散落各处的海盗船只,试图吸引海盗注意,进而使其他渔舟乘机逃脱海盗魔掌。可惜何盛这边刚刚取得一点成果,胡二老等人便紧随其后杀入战场,从后发动猛攻,此刻莫说解救旁人,连何盛自己都深陷其中,难以抽身。 “降帆、减速……” 周围海盗船只无不饿虎扑食般冲向渔舟群,黄辰却与众人背道而驰,下令减速。他有自己的思量,他的八桨船不置火炮,对敌破坏有限,自身又舟小不固,当不得火炮打击,更当不得千石以上大船轻轻一犁。攻击敌船只能依托胡二老大舰,很难捞取到实际好处,还不如游弋战场外围,看看有无便宜可占。 船员们闻令半数划桨、半数备战。 黄辰船上没有火炮,但并不缺少火器,拥有五支鸟枪,六柄三眼铳,他原有三支鸟枪,其后又为张刑、赵弘毅各置一支。此外船上还有火桶、火罐、火砖等物,以代替火炮之效。 所谓火桶,顾名思义,木桶内装火药五斤,上埋一层沙土,沙土上置一大瓷碗,碗内放木炭,点燃投掷。火罐则早在宋代便有,陶制、小口、深腹、小平底,内装火药、铁砂、石灰等。火砖是地鼠纸制成,分上下两层,每五个为一层,药芯用竹筒穿入,因内藏毒药,被击中者不仅皮肉燎伤,更有中毒危险。如果让黄辰来评价这些东西,他首先会说阴险,次则会说无用,华而不实。可是话又说回来,有总比没有强。 红日于东方冉冉升起,海面上那乳白色的薄雾已经完全消散,大海仿佛镀上了一层金漆,份外耀眼。 黄辰驱使八桨船由南方悄然游移到西北方向,远处两艘紧紧贴在一起,剧烈厮杀的鸟船引起了他的注意,二船长度皆在八丈余,其中渔船舱面建筑几处燃起火苗,打斗的主战场亦在渔船甲板,很显然渔船处于下风,不过海盗仓促间却也拿不下对手。 “或许有机会……”黄辰搓了搓手指,心里打起浑水摸鱼、趁火打劫的念头。双方只是暂时联合,互相利用,又非自己人,即便明抢对方猎物,对方又能奈他何?他之所以远离胡二老等人,目的皆在于此。黄辰手指二船谓手下说道:“看到那两条船没有?靠上去!” 陈四、陈五游荡海上数载,都是成精的人物,顿时明白了黄辰的意图,兄弟二人暗暗交换一个眼神,所思所想一般无二:“咱们这位船主真是一个阴险之人……”王丰武性格素来光明磊落,他们以前在王丰武手底下当差,何曾做出过这等遭人诟病的事情。不管陈四、陈五作何感想,他们内心清楚如今自己是在为谁卖命,一丝不苟的执行着黄辰命令。 陈四、陈五兄弟通力配合下,八桨船扬帆摇桨宛如鱼儿一般灵巧而又迅捷的穿行战场,越过一艘艘激战的舟船、燃烧的舟船、沉没的舟船……渐渐逼向目标。 待距离拉近到数十丈,黄辰再次降下船速,小心翼翼于两船周边游走,时而骚扰骚扰附近船只,摆出一副正在寻找猎物的姿态。黄辰此举无异于掩耳盗铃,海盗船上响起一片咒骂声,若非实在抽调不出人手,说不定就会教训一下他这个企图当渔翁的无耻之徒。 黄辰面上露出讽刺的笑意,心道:“有闲骂我,还不如多想想自己,小心菊花……”他早就注意到一条尖首渔船乘风踏浪,由南而至,目标正是那只海盗船。尖首渔船借助顺风之便,化身成一柄犀利无双的大矛猛烈撞向海盗船尾。伴随着惊天巨响与剧烈颤动,木屑翻飞,海水如沸,海盗船的屁股瞬间被撕开一条触目惊心的伤口,巨大的冲击力使得甲板上的海盗站立不稳,就像下饺子一样跌落海中。 场中形势大变,海盗船被迫以一敌二,陷入僵持之局,再无暇理会黄辰。黄辰笑眯眯躲在一旁看热闹,待双方打得筋疲力尽,他觉得是时候介入了,方驾着八桨船缓缓靠近。 为避免遭到大炮轰击,八桨船以最快的速度走之字形路线贴到渔船右舷,黄辰浑然不顾上面还有海盗友军,指挥手下投掷火桶、火罐、火砖,刹那间船面火苗四溅,毒气弥漫,此行为无耻之尤,立遭海盗们一顿臭骂。 黄辰故作不闻,驱船绕到防御相对薄弱的船尾,又命人抛掷一轮火桶、火砖等物,乘敌人手忙脚乱之时,麾下船员竞相甩出绳索、钉枪,牢牢固定住两船。 “砰!”一名渔人刚刚将上半身探出船尾,额头登时浮现一个黑洞,至死脸上都带着惊愕。黄辰向着冒烟的枪口轻轻吹气,用牙咬开随身携带的小竹筒,将内中火药稳稳倒入枪管。近三个月埋头苦练,耗费铅药不计其数,他的枪法可谓进步神速,近距离的情况下已很少失手。 黄辰装好弹药,一声枪响后又毙一敌。黄辰及火器兵的掩护下,陈四、陈五提着木棍枪身先士卒,攀上敌船。前段日子黄辰助战王丰武曾率众进行过一场低烈度的打斗,是以船员们倒也不甚怯战,按着平时的训练方法三五人一组,掣枪搠散敌人,其后死死钉在船尾,既不前进亦不后退,稳守阵地。遥见陈四、陈五等人站住了脚,黄辰率火器兵登船。 全员到齐,黄辰以长枪居外,火器居内,步步向前推进。黄辰手下枪长皆一丈三尺以上,对方刀斧短兵难以抗衡,而长兵未及接近就被黄辰和火器兵放铳一一射杀。 此船并非渔魁何盛率领的精锐渔卫队,对付前面的海盗已感吃不消,黄辰等人从后方杀进来,可谓一路势如破竹。渔长勉强又组织十几二十人赶来阻击,不过渔人们可不傻,此时本方明显大势已去,再战下去只有死路一条,象征性抵抗一番便或逃或降,一哄而散。 黄辰看都不看一眼跪地投降的俘虏,第一时间派人抢占舵楼重地,掌握了船柁,他心中五成底气顿时变为十成,现在他说这条船是他的就是他的,谁心里若敢打船的主意,他将毫不犹豫同对方开战。 ------------ 第三十章 反转 成功夺取舵楼重地,黄辰心脏跳动频率一路飙升,激得他面色潮红,呼吸急促,他知道,这条八丈多长的双桅帆船是他的了。 黄辰一个劲用手巾擦手,以平复激动的心情,指挥众人收拢俘虏,更趁着混乱抢到一门弗朗机炮。这东西船员中只有赵弘毅懂一些,他让张刑、郭大眼充当帮手,以慢得令人发指的速度装好炮弹,黄辰手指胶着战斗的前甲板,下令赵弘毅开炮。赵弘毅毫不犹豫点燃引信,“嘭“地一声巨响,铅弹、铁子、碎石喷涌而出,一瞬间击飞七八人,甚至波及到一名友军海盗。黄辰面不改色,示意赵弘毅继续。 当弗朗机炮二度奏响,彻底打散了渔人心底最后一丝抵抗的勇气,纷纷伏地投降。 黄辰一方人数有限,算上他自己亦凑不满双十之数,即使下手快一些,也只堪堪抓到二十几个俘虏。另一方海盗有三十余人,抓获的俘虏几乎比黄辰这边多出一倍。 一条八丈多长的双桅帆船价值不少于四百两,实非一笔小数目,双方皆无半点退让的意思。 黄辰站在舵楼前,望向对面海盗,嘴角含着一抹玩味的笑意。他大小也算船主级的人物,绝不会傻乎乎的凑上去,平白自掉身价,而且也于谈判不利。 僵持片刻,黄辰始终不急不躁,稳坐钓鱼台,对方终于忍耐不住,一个中年矮壮汉子走上前来,怪声怪气道:“小兄弟如何称呼?” 黄方船员听了不禁勃然大怒,隐隐将他围住,或擒或杀,只待黄辰一言而决。 黄辰微微嗤笑,心道:“这点小伎俩也想激怒我?”开口问道:“兄弟不认识我?” 那矮壮汉子冷笑道:“不识。小兄弟是何方神圣,哪路神仙?敢抢我郑头领……” 黄辰立刻打断他的话:“你叫我黄爷就行。” “……”那矮壮汉子双目浮出猩红之色,显然内心动了杀机。 “想杀我?我是该称赞你勇气可嘉呢,还是不知死活?”黄辰脸上挂着淡淡的笑,说完之后,他单手缓缓举起六七斤重的火绳枪,顶在他的脑门上。船上气氛本就剑拔弩张,黄辰此举更是如同火上浇油,引发双方船员激烈对峙,海盗间内讧一触即发。 “你敢杀我?”矮壮汉子又惊又怒。黄辰拿枪抵着他,等于直接打船主郑权的脸、打大头领王斌的脸,这厮莫非得了失心疯不成?他知不知道这么做会有什么样的严重后果? “你说呢。”黄辰笑容甚凉,杀气四溢。 矮壮汉子色厉内荏的叫嚣道:“杀了我,你也别想活!” “砰!” 黄辰扣动扳机,铅弹瞬间贯穿矮壮汉子的头颅,身体后仰重重摔在甲板。 舱面霎时间陷入死静,敌我双方谁都没有料到黄辰真敢开枪,一时皆愣在当场,手足无措。 “杀你还用偿命?笑话!记住了,人,可以什么都没有,惟独不能没有自知之明,下辈子千万别再犯同样的错误。如果你有下辈子的话……”黄辰面不改色的将枪抛给身旁的张刑,冲对面扬声道:“你们,换个会说话的过来。” 黄辰此话一出,对方海盗全懵了,为头目报仇?继续谈判?他们该如何抉择?良久人丛中行出一人,来到黄辰面前,抱拳说道:“黄船主,你无端夺船杀人,可是不将我等放在眼里?你们村寨固然势大,我们郑头领、王大当家亦非可欺之辈。” 黄辰不语,招招手讨来杨东的火绳枪,那人立刻露出几分惧意,悄然后退两步。 黄辰哑然失笑道:“兄弟莫慌,我绝非滥杀无辜的人。” 前车之鉴就在脚边,那人岂肯轻信,打起十二分警惕。 黄辰又慢悠悠道:“兄弟说我夺船杀人,杀人这一点我不否认,但你都看到了,那是他自己故意找死,着实怨不得我。至于夺船……海盗抢劫,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么?” 那人反驳道:“此船我们攻打已久,损伤不小,眼看就要夺下,黄船主却来捡现成便宜,到哪去说黄船主也占不到一点道理。” 黄辰嗤之以鼻道:“何用说理,这船就是我的。” 那人面色一涨,发出威胁道:“黄船主,奉劝你别将事情闹大,届时胡二爷都保不住你。” 黄辰不耐烦地挥手道:“我的事还轮不到你来操心。你在这和我磨牙有何用处?还不如帮助你们郑头领去夺另一艘渔船。到时候你我两家各得其一,岂不皆大欢喜?” “皆大欢喜你老母!”那人心中大为不忿,但却不敢同黄辰撕破脸皮,正踌躇着,后方郑权传来撤退的指令,另一边到了关键时刻,只要再加一把劲就可瓦解敌人的抵抗。 黄辰扬扬眉毛,仿佛在说:看吧,你们郑头领和我想法一样。黄辰并未天真的认为郑权就此罢手,后者不过是暂时退让,事后定会同他秋后算账。果然谈判那人立刻领着二十几人退出渔船,留下十人,名义上看管俘虏,实则监视黄辰。 人多的时候黄辰不惧,现在人少更不会怕了,旁若无人的指使手下、俘虏砍断右舷的绳索,升起篷帆,准备起航。那十名海盗面面相视,刚欲有所行动,黄辰淡淡说道:“你们想与我开战?” “……”海盗们闻言面如土色,暗暗吞咽口水。黄辰绝对是个杀人不眨眼的疯子,头目说杀便杀了,他会介意再杀十个小角色么?想明白这一点,众人全都安分下来。 黄辰满意地点点头,识时务者为俊杰,他不是屠夫,能不杀最好不杀。黄辰所在渔船处于海盗船左侧,而另一艘渔船则在海盗船之后,他立于船首,双方冲突一览无遗,尽收眼底。 郑权颇为狡猾,得到兵力支援却隐而不发,瞅准机会突然出手,一举击溃渔兵,成功杀上渔船。郑权迈上敌舟前回头看了黄辰一眼,发现篷帆高升,船首转向,浓浓杀意再难抑制,几欲透目而出。 黄辰摊开双手,这既是一种挑衅,同时也表示他随时恭候。 郑权冷冷一哼,心骂道:“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小杂种!我看你能猖狂到几时!”旋即视线转回渔舟,手下儿郎不断向前发动冲锋,渔兵纷纷溃散,争相逃命,大局似定,郑权更显志得意满,大步流星登上敌船,督促众人以最快速度扫清残敌,解决战斗。 渔船渔长带着余众聚集舵楼困兽犹斗,就当所有人都以为他是瓮中之鳖时,他蓦然长啸一声,大喝道:“阮大,还等什么?给我杀!” 众海盗初时不明所以,不过很快他们便明白了,船舷两侧舱口接连飞出火砖、火罐,海盗猬集甲板,躲避不及,顿时被烧死烧伤十数人。紧接着舱口涌出二三十号人马,冲在最前方的是一个年约二十上下的青年,其身量不高但颇为健壮,容貌刚毅硬朗,双目锐利似鹰。此子便是渔长口中阮大,他一手执藤牌,一手握腰刀,撞进人群刀斩牌砸,率一众渔兵杀得海盗人仰马翻,一片混乱。 郑权面上一阵青一阵白,任谁从猎人沦为猎物都不会有好脸色。 阮大虽有藤牌护身,可他只攻不守,短短时间内身上便添了三四道伤口,阮大不以为意,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冲向数步之遥的郑权。 “杀!”郑权退无可退,避无可避,暴喝挥刀迎上阮大。 腰刀长仅三尺出头,一二斤重,既短且轻,骑兵使用倒是无妨,但步战历来提倡配合团牌用。郑权单刀对上阮大刀牌,即便武艺相当亦难匹敌,更何况阮大武艺高出他不止一筹,结果可想而知。郑权仅仅交锋一两个会合就丢了脑袋,周围众多手下甚至来不及救援。 阮大捡起郑权首级高高举过头顶,大声吼道:“贼首已死,谁欲再战?” 与此同时,黄辰驾船南下,与渔舟擦身而过。 ------------ 第三十一章 落幕 “贼首已死,谁欲再战?”阮大举着郑权死不瞑目的头颅,环顾左右,奋力大吼。 众海盗立刻呆立原地,一时间头晕目眩,心乱如麻,他们前一刻还是胜利者,尽情追杀残敌,享受胜利果实,下一刻船主就被被人砍掉脑袋,这叫他们怎能接受? 半晌海盗们纷纷回过神来,却因失去头上权威,做出两种截然不同的反应,一部分人在几名小头目率领下杀向阮大,另一部分人则神情沮丧的退出渔舟。 海盗慌乱下产生分裂,此等千载难逢的良机岂能不牢牢抓紧?阮大带着余众狠狠撞上海盗,此刻海盗失去头领,心思已乱,进攻不成章法,而阮大等渔兵刚好与之相反,擒杀贼首,士气正高,一番短促而激烈的交锋后,海盗们被杀得溃不成军,竞相奔逃。 与此同时黄辰乘大帆船南下,与渔舟擦身而过,船上之事,历历入目。看着身首异处的郑权,黄辰暗暗摇了摇头,这厮用刀杀鸡,反被鸡啄死,可谓天大的笑话!如果他现在有五十名手下,必会乘机攻占渔舟,甚至连海盗船也一并收了也无不可。遗憾的是他手里可用之人只有十几个,他们不但要驾驭一帆一桨两条大船,还要监视数倍于己的俘虏。 两船近在咫尺,黄辰视线不可避免的同阮大发生碰撞。黄辰冲他微微一笑,此人年纪轻轻武艺高超,勇猛异常,他认识的人中只有王丰武在其上,余者无人能及。黄辰虽然爱才心切,但他知道目前招揽不来对方,或许某天他爬到一目老乃至林七老、周三老的地位,或有几分可能。对方杀了郑权,算是帮他一个小忙,黄辰竖起大拇指以示赞赏。 阮大毫不领情,刀背横于脖颈做出拉拽动作,其意不问可知。 黄辰并未生气,他刚刚抢到一条双桅大帆船,心情正佳,扬声喊道:“我叫黄辰,你叫什么?” 阮大其实心中吃惊不小,黄辰实在太年轻了,比他尚小几岁却已是海盗首领级的人物,大陈山何时窜起了这么一位少年豪杰?口上不愿示弱:“黄辰?没听说过。你阿公名唤阮进的便是,这次算你溜得快,不然此獠便是你的下场。”言讫,阮进示威似的晃了晃手中郑权之首。 “阮进么,我记住你了。”黄辰复大笑道:“没听过我的名号不要紧,用不了多久,海上就会到处流传哥的传说。” “……” 不仅阮进大感愕然,所有人全都听得满头雾水。 黄辰一脸神秘,大笑而去。 大帆船行出甚远,黄辰一拍额头作醒悟状,回头对郑权麾下那十名海盗道:“你们瞧我这记性,适才忘记把你们送走。如何,现在要回去么?” “……”十名海盗尽皆哑然,回去……怎么回去?跳海游回去么? “郑权到底是有多愚蠢多白痴,才能在胜利唾手可得时丢了性命?这种人能活到今天真是一个奇迹。”黄辰缓缓摇头,似意有所指。 海盗暗里眼神交流,除三名受到家小拖累外,其余七人皆识趣说道:“我等愿拜在黄船主旗下。” 黄辰神情大悦,暖言抚慰不提。 一帆一桨两只船由北向南横穿战场,数十只木质桨帆船散落各处,很难找到一艘完好无暇的船只,船身或多或少都会留下些许战斗的痕迹,更有十几条船变成了一堆破木板,缓缓沉入深邃无边的大海。海面上落水者杂于浮尸间,舞动手臂,大声求救,被救起者有之,淹死者亦不乏其人。旭日仿佛也不愿看到这样的人间悲剧,悄悄隐于云端。 一路航行,黄辰指挥手下陆续捞起十数名落水者,其中有海盗、有渔人,不分敌我。顺利回到南方海域,战场大体平静下来,只有个别的地方还在厮杀,以渔魁何盛为首的五艘大渔船抵抗最为激烈,遭到十数只海盗船围击犹能守中有攻,不露败象。 黄辰无力参与战斗,两船静静泊于外围等待结果。 望着黄辰挺拔的背影,赵弘毅慨然微叹,经此一役黄辰又成长了,他几乎每天都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成长,要知道他才十六岁!即使三四载后也才弱冠之年,到那时,他会成长到何等骇人的程度?未来的大陈山,容得下他么? “赵大哥……”黄辰回过头来,轻轻唤道。 赵弘毅抬首恭听,黄辰微笑道:“当初邀请赵大哥入伙,我曾有言异日若添新船,分人掌管,赵大哥将是第一人选。是该到兑现承诺的时候了……”黄辰又道:“八桨船从今日起归赵大哥管带。” 赵弘毅心头火热几不能自已,强忍着喜悦道:“我前翻在家养伤数十日,接任管事一职不过月余光景,是最晚上船的人,且寸功未立,船主如今命我掌船恐兄弟们心中不服。” 黄辰摆摆手道:“谁不服让他来找我。”见赵弘毅还要再说,黄辰立即冷下脸来,说道:“别人的意见我不在意,我只在意一点,你有没有独自驾驭八桨船的能力?” 赵弘毅受激,满腹言语化为四个字,斩钉截铁道出:“必不辱命。” 黄辰满意地点点头,目光投回战场。 大战又持续了小半个时辰,何盛无法突围,又无力再战,遣人商议投降事宜。诸海盗首领对此意见不一,吵得不可开交,有些人力主杀掉何盛,有些人则赞成对方投降,一目老、胡二老支持后者,他们和林七老素有恩怨,既然赚足了好处就没有必要过久停留上大陈海域,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一目老、胡二老加上王丰武,三人麾下船只数居海盗联军近半,影响力远远超过其他首领,两人一经表明态度,此事再无回旋余地。 双方商谈地点设于一目老大鸟船上,甲板放着八九把椅子,黄辰现今旗下已有两只大船,无奈依然不够资格捞到一把坐坐,和胡寅并肩立于胡二老椅子后方。胡寅对他再得一船自然免不了又是一番羡慕嫉妒恨,此战其父胡二老连夺两舟,倒霉的是自家那艘六丈苍船损伤奇重,已无修复价值。换句话说,胡二老取得的成果和黄辰一样,都是一条船。 而王丰武同样走了霉运,他的一只鸟船火药库被引燃,不仅船沉没了,更炸飞其上数十儿郎,所幸他也抢到两条船,补回了损失。一目老无惊无险,成功夺得一帆一桨两艘船。村寨船只总数由开战前的十艘激增至十五艘,已是大陈海域数得着的势力,就算林七老、周三老等一方豪杰亦不能再等闲视之。 黄辰念及初来时村寨仅有五条大船,大班老、刘大胜,任谁都敢拿他们当软柿子捏一捏,不由得感慨良多。 突兀,感到一束异样眼神落到身上,黄辰敏锐地扭头看去,那是一个年约三十许紫面短须的男子,此人背靠椅子,手里把玩一块玉,杀气腾腾盯着他。 黄辰哑然失笑,此人当是郑权的首领王斌,就像他对郑权做过的那样,摊开双手,摆出随时恭候的架势。 王斌先是一阵诧异,继而怒火中烧,此子果真如手下所言,目空一切,狂妄自大。 “何盛来了……”一旁有海盗高呼道。 黄辰不再挑逗王斌,举目张望,心中不禁低喝一声“好汉子!”何盛确实有种,居然一个随从不带孤身登船。 ------------ 第三十二章 对峙 何盛在数以百计不怀好意的海盗注视下登上甲板,迈着大步径直来到诸位首领座位前,抱拳说道:“见过林前辈,见过各位头领。” 一目老作为众海盗主事人,当先开口道:“何兄弟,老夫可是久仰你的大名了。在老夫眼里闽东只有两号人物,周鹤芝第一,接下来就要属萧朝清了,其余皆鼠辈不值一提。福建海面上能令萧朝清那小子吃瘪的人不多,你何盛算一个。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何盛回敬说道:“和林前辈相比又算得了什么?我初入海中就曾听说您的威名事迹。” “那都是托袁、李二爷的福,我有甚么本事?”一目老说是这般说,却颇觉面上有光。 “他娘的这是谈判的样子么?老乡情分等到谈完再叙不行?”王斌心中不耐,忍不住轻咳两声以示提醒。 “嗯?”一目老被打扰了兴致,那只略带黄意的右眼珠斜睨过去,船上气氛霎时变得冰冷彻骨。王斌心脏狠狠抽搐几下,面上血色尽去,他此时才意识到一目老已不是过去的一目老,或者说,一目老原本就该是这个模样,只不过落魄时不得不收敛起锋芒。 “王当家对老夫有意见?”一目老阴测测问道,闻者竞相色变。 黄辰笑眯眯看王斌热闹,一目老如能直接杀掉王斌就最好了,可以省去他许多麻烦。 王斌哪还敢继续坐着,起身干巴巴赔笑道:“林、林前辈说、说笑了……您是海上前辈,您说一是一说二是二,我等心中绝无半点疑义。”另外两名海盗首领出言附和,调解气氛。 一目老“嗯”了一声,布满伤疤的脸上不复阴森之气,再次露出笑容,谓何盛道:“何兄弟,咱们不打不相识,以后就是一家人,谁若敢欺负到你头上,我林驯第一个不放过他。” 何盛一边拜谢,一边思量,一目老刚才施展淫威不仅是做给海盗看,同样也是做给他看,沉吟着说道:“今日之战我方损失颇重,暂且先以一千两白银犒劳诸位兄弟,待明年复来再按惯例交纳税银,林前辈以为如何?”惯例即按船身大小收税,每艘船或五十两、三十两、二十两不等。 一目老尚无任何表示,王斌等人却不干了,渔船一方损失颇重,难道他们损失轻微?一千两银子四伙人分,说句不客气的话还不够给人塞牙缝的。众头领叫嚣不谈了,继续打! 一目老不露声色道:“老夫倒不在乎银钱的多少,奈何麾下众兄弟不肯答应。” 何盛早知盗贪婪成性,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免不了要被敲骨吸髓,一咬牙道:“一千五百两!林前辈,一千五百两银子,这是我方能够给出的最大数额。” “一千五百两?何盛,你当是打发叫花子么?不掏出两千两,你今日休想活着离开!” “两千两岂足够,非三千两不可。” “另外还需补偿我等五条大船。” 众海盗首领威胁勒索,得寸进尺,逼得何盛忍无可忍,暴喝道:“你等实在欺人太甚!道我怕你们不成?大不了鱼死网破!” “鱼死网破?哈哈哈哈……”众海盗大肆嘲笑何盛不自量力。 一目老适时举手止住双方进一步冲突,看何盛怒极翻脸的模样,他应该没说谎,一千五百两银子确实已是他的极限,强逼他有害无益。一目老点头道:“成。我替众位兄弟做这个主,今年你们就先交一千五百两白银,明年则按船实收。” “林前辈,使不得……”王斌等人跺脚疾呼,都认为一目老太过心慈手软。 一目老不理众人,眼顾何盛,后者抱拳一拜,郑重说道:“林前辈恩情我何盛记下了。” 一目老笑着说道:“都是自家兄弟,不必客气。” 一千五百两银子不是一笔小钱,何盛至少要一两天时间才能凑齐,一目老亦清楚这一点,痛快的放他离开。一目老手里有着一百多名俘虏作为人质,倒不怕何盛扭头不认账。 何盛走后,有人提议此仗获利不少应当大肆庆祝,博得众人一片赞同之声,四伙海盗老巢肯定不适合作为庆祝场所,谁晓得东道主会不会心生贪念,朝众人下毒手,实力暴增的一目老尤其值得警惕。不出意外中立区大陈山集市成为大家一致的选择。 诸人向一目老告辞,正准备回归自己舟上,王斌突然发难,怒声斥责黄辰强抢船只,杀害友军,并导致手下大将郑权身亡。一石激起千层浪,众首领闻言纷纷止步,带着惊异的目光望向王斌、黄辰两位当事人及一目老。他们皆对黄辰有印象,没办法,十六岁的船主想不引人注意都不行。如果王斌所说确有其事,那可是掉脑袋的罪名,这下有乐子瞧了。 面对王斌的横加指责,黄辰全程表现十分镇定,甚至众目睽睽之下屡屡扬眉寻衅,王斌好歹是一方首脑,此子竟是丝毫不将他放在眼里。众皆哑然,有人觉得他过于狂妄,有人觉得他后生可畏,但有一点诸人意见相同,此子胆子大到没边了。 王斌被黄辰挑逗得大动肝火,鼻孔都快冒出烟来,对一目老道:“林前辈您看看,此儿当着众多前辈的面尚且不知收敛,如此猖狂之徒闻所未闻,您需得教教他何为规矩。” 一目老也觉得黄辰有些太放肆了,望向胡二老,后者不得已出言道:“黄辰,不得无礼,王当家是你的前辈,你当恭敬对待。” 黄辰微笑着问胡二老:“像疯狗一样胡乱咬人的前辈也需尊敬对待么?” “……”众人登时愕然。 王斌愣了半天,积蓄心头的一股邪火猛然爆发开来,张口大骂道:“入你娘!你找死!”几名手下一见王斌翻脸,接连拔刀扑向黄辰。不过这里可是一目老的船,不说黄辰自有亲信,胡二老、王丰武都不会眼睁睁看着他吃亏,王斌几人刚刚有所行动就被团团围住。张刑、杨东继承了黄辰的作风,以空枪顶住王斌脑袋,王斌又惊又怒,直有头昏眼花之感。 “放肆!都把武器给我收起来!”一目老大声怒喝,又一指黄辰道:“黄辰,你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王斌说的一成真话没有,全是谎言,我不屑与他做口舌之争。”黄辰说道:“我船上有十名郑权手下,可叫过来当面对证。” 一目老命人去唤,几名郑权原从很快上船,黄辰称无需隐瞒直言便是,那几人岂敢当真,说时七分真中掺了三分假,将黄辰美化不少。其实就算不美化,黄辰的罪责也大不到哪去,船本来就是谁抢到归谁,郑权之死更是和他完全无关,只有枪杀一名小头目稍稍不妥。如今那几人描述小头目言行甚为恶劣,仿佛不杀不足以泄愤,黄辰责任就更小了。 王斌一旁勃然大怒,大叫几人畏惧黄辰淫威,不敢说真话,所言不足为信。 黄辰淡然笑道:“砍掉郑权脑袋的是一个叫阮进的人,不若再找他来对质?” 王斌一怔,久久无语,黄辰这般底气十足,他反倒心虚起来,怀疑是不是郑权手下为了推卸自己的责任故意往黄辰身上泼脏水。事实正如王斌猜测。 众头领哪个不是人精,皆猜得八九不离十。 胡二老吧嗒吧嗒吃着旱烟,缕缕青烟环绕周身,口中不咸不淡道:“打狗也要看主人,何况杀人?黄辰,还不赶快向王当家赔不是。” “王前辈,对不住了……”黄辰毫无诚意的抱拳拱了拱,连表面功夫亦懒得做。 胡二老又说道:“人你不能白杀,拿出十两银子作抚恤,免得再有人说你不懂规矩。” 王斌听得脸上一阵青一阵白。 “误会解开便好。”一目老笑着圆场道。“不说这些扫兴的事,走,咱们去集市,好好庆祝一番。” ------------ 第三十三章 庆祝 黄辰、王斌之间的龌龊一了结,海盗头领们各自告辞而去,临行前看向王斌的眼神纷纷流露出同情之色。王斌今日跟头栽得太狠了,被一个年轻后生指鼻大骂,又被枪顶头,偏偏其不占道理,发作不得,一世英名就此毁于一旦,可以想象不出几日他便会成为大陈山诸盗茶余饭后的笑料。而黄辰这位原本默默无闻的年轻后生,必将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诸人同情的目光宛如一柄柄锋利的刀子割在身上,王斌此刻恨不得跳进海中躲藏,因而更加怨恨黄辰,手中之玉都捏碎了,今天他受到的诸般耻辱,必须以黄辰的血才能洗清。 黄辰根本不在意王斌的怨恨,如前那般摊开双手,表明态度。 王斌铁青着脸离去。胡二老一张菊花老脸微微绽开,对黄辰道:“后生可畏啊!你前一阵得到八桨船时我心里还有些担心,怕你年纪太轻驾驭不住,没想到终究是小看你了!你不但把手下管得服服帖帖,此战又获一艘大帆船,莫非世间真有天生奇才?令我等都不由心生感叹老矣。”八桨船是一艘划船,无法独立执行任务及作战,只能依靠大舰行动,因此黄辰以前虽为一船之主仍从属于胡二老,现今他得到一条双桅大帆船,已可像王丰武那般自立门户,无名而有实的村寨四当家。如此少年人物,胡二老岂能不大加感慨? 一目老亦言后生可畏。 “大爷、二爷夸奖太过了,受之有愧。”黄辰张狂尽敛,满口谦虚地道:“若非武大哥派来陈四、陈五兄弟辅佐,我恐怕连船都开不出港口,我能有今日的成绩全赖武大哥倾力相助。” “……”一目老、胡二老面面相视,此子方才何等骄狂,使得王斌这位一方首领丢尽脸面,此时他又恢复往日谦虚谨慎的模样,两人实在搞不明白到底哪一面才是真正的他? 王丰武大笑说道:“黄兄弟你千万莫要再往我脸上贴金了,陈四、陈五言及黄兄弟那是心服口服,半点不掺假,皆说你为少年豪杰,未来前途不可限量,他们乐意为你卖命。” 一目老笑道:“武兄弟所言不假,该是你的功劳就是你的功劳,无须谦逊,平白失了海上男儿的作风。”一目老最后打趣似的调侃黄辰道:“你适才就做得很好嘛。” 几人闻言皆笑。 黄辰随后带着张刑、杨东等亲信回到自己的大帆船,杨东兴奋异常,添油加醋对众人说着大鸟船上发生的事情,特别重点描述他拿枪指着王斌,连称王斌名不副实,差点被他吓得尿裤子。杨东口才向来颇佳,一干人听得不断爆发惊呼。 赵弘毅没有随黄辰同去,而是留在船上统筹诸事,听罢微微感到担心,王斌再怎么说亦是拥有数百儿郎的海盗首脑,如今丢了这么大的脸面岂能善罢甘休?不过事已至此,担心也没用,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便是。自从转投黄辰,赵弘毅胆子明显比以前大了一些。 “赵大哥,统计好了么?” 听到黄辰问话,赵弘毅点头回道:“差不多了。船身有几处烧毁,幸而未伤到筋骨,花些银子简单修补一番即可出海。船上铜发熕一门、大小狼机三门、百子炮三门皆完好无损,火药则所剩无几,另外还有一些火砖、火罐等物。银子没收出多少,总计三十两有奇。” 黄辰又问道:“人呢?” “郑权原从七人,俘虏渔人转投者十一人,落水渔、盗加入者七人,一共二十五人。” 黄辰点了点头,他原有十八名手下,加上二十五个新人,一举突破四十大关达到四十三人,但这还远远不够,要满足一帆一桨两条大船的需求人数至少再翻一倍才行。 赵弘毅接着道:“此战获八丈大船一只,火炮数门,合约三百两,下发两成红利……” “我知道了。”黄辰再度点头。 海盗联军船队返航时,三只哨船突然出现于西南方向,看旗号当是林七老的船只无疑,气氛一度甚为紧张,然而直到船队驶离上大陈水域也不见林七老舰队踪影。看样子前些时日林七老确实在官兵手里吃了大亏,以致于有人闯进他家后院明目张胆摘花他都装作没看见,这在从前是不可想象的。一目老、胡二老相视大笑,心头有种说不出的痛快。 一行三十余只大船招摇的航行海上,渔盗两边见者瞩目,众说纷纭。船队最终来到集市港口引发一市轰动,比起欣喜的商人,诸盗忧虑不已,他们怕一目老整合实力图谋称霸。大陈海域就这么大地方,而今已经有了周三老、林七老两位霸主,还容得下第三位么? “大陈山,从此进入多事之秋喽!”有人道出所有人的心声。 当日傍晚,一目老以大手笔包下集市妓院、花舟大半,犒赏诸人,他则于市中最著名的销金窝宴请大小首领。黄辰对嫖妓没兴趣,和胡二老、王丰武等人喝个半醉,托言身体不适返回客栈休息。其他人狂欢了整整一夜,日上三竿不归者亦不乏有之。 午后,何盛携一千五百两白银如约而至集市。分银的问题上一目老当仁不让,其自取六百两银子,余下三家各分到三百两整,这种分法说不上公允,但一目老确实出力甚大,远迈诸人,他独得两份银子倒也还算合理。大家不管心里作何感想,至少表面上皆大欢喜。 接着一目老又召集旗下船主分银,黄辰不多不少得到六十两银子,其实按照他所取得的成绩合该多分一些银两,无奈他的资历太浅被刻意忽视了。黄辰没有生气,一目老并非针对他,海盗间素来有排资论辈的传统,况且十两八两银子对他现在来说无关痛痒。 黄辰转手就把六十两银子作为战争分红一文不剩的撒下去,除了赵弘毅、张刑寥寥几人小心翼翼珍藏入怀,打算带回家中,其他人皆是揣着银子出去威风潇洒。 黄辰打趣赵弘毅道:“赵大哥银子要上交嫂子么?嫂子多么温柔可亲的一个人,难不成是位河东狮吼?” 赵弘毅笑着摆手道:“妇人持家不易,当管银钱。” 黄辰笑道:“我第一次去你家便发现嫂子穿衣带彩,头饰金簪,而赵大哥你的衣着却连普通渔民都不如,好生落魄。凡事别太亏待自己,你如今大小是一船之主,得有一两套体面的衣裳,免得为人看轻。”黄辰又转谓张刑道:“还有你。家里再缺钱亦不缺那几钱一两。” 两人不敢违背黄辰之意,结伴上街去置衣服。 修船加上招揽帮手,黄辰预计会停留集市一段时间,抽空回了一趟村寨,一是向张氏、哑妹报平安,二是安排新人住处。一目老当初来到大陈山时人手颇多,是以村寨不缺房屋,有不少空房子,只要简单打扫一下即可入住。办完事黄辰准备重返集市,建议张氏、哑妹和他一起去集市游玩几天散散心。两人整日呆在家中的确无趣得紧,没多想就同意了。 大陈集市从来不是一个和平的地方,这里出没的女人九成九是妓女,因此黄辰尽可能陪同张氏、哑妹上街,实在抽不出工夫也派手下寸步不离相随左右。然而黄辰做得再周详亦架不住哑妹“招蜂引蝶”,连日来麻烦不断,最激烈的一次黄辰暴怒下当街枪杀一名试图调戏哑妹的海盗,引发双方剧烈冲突,街道一时间刀光剑影,枪声不绝,死伤十数人,一市尽骇。 事后张氏心有余悸,不愿再为儿子找麻烦,坚持要回家,黄辰送走两人后气得双目猩红,立刻带齐人马去找那伙海盗的头领,结果扑了一个空,后者听到风声早跑没影了。 黄辰一肚子火气无处发泄,手下船员便成了他的出气筒,操练异常严酷,人人叫苦不迭。时间一天一天的过去,一目老、胡二老、王丰武等人相继募齐人手离开集市,黄辰名声、资历、本钱都远远比不上他们,多花费五六日才算招满四十之数。 ------------ 第三十四章 年尾 黄辰在集市耽搁了十日有余才再次出海,其时已接近十月中旬,闽渔船几遭摧残,硬骨头被一一打掉,终于不再反抗,大陈山诸海盗顺利瓜分走最后一块利益。至此大陈渔场恢复平静,少有争斗发生,一派祥和景象。这正是黄辰希望看到的局面,他麾下人马从十几人一下子膨胀到八十几人,乌合之众都不足以形容他们的一盘散沙,他需要一些时间将他们捏合成一个团队。 另外有一件事颇令他哭笑不得,他有了一个绰号――黄六老。黄辰初时不明所以,直到赵弘毅面色古怪的向他解释:黄六即昔日黄巢乳名,巢兄弟六人,其行六而多诡诈,故而今人以狡诈之辈谓之黄六。换言之,这是一个充满贬义的绰号。 “黄巢?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黄辰听说把他比作黄巢心里还挺高兴,然而等赵弘毅说完顿时就拉下脸来,狡诈?这从何说起?黄辰没用多久便想通了,定是王斌那厮不甘受辱,在背后编排自己。 十月乃是秋冬之交,风一日冷过一日,浪一日大过一日,海上又无甚事,黄辰索性不再频繁出航,不过他可没让手下得到半点清闲,几乎日日操练不怠。 而今人手渐多,黄辰除组编长枪队,又效法胡二老成立一支四十人的火器队,分为操炮、持铳及火兵三小队。后二者训练没什么问题,倒是火炮训练遇到了一点困难,眼下只有赵弘毅及一名原渔卫懂得些许炮术,他们两人自己都是半吊子水平,岂能教出好徒弟?实际上是黄辰标准定得过高,在寻常海盗眼中能把铅药塞进炮筒并打出去就算一名合格的炮兵了。说到底火炮并非海盗船上的决定性力量,接舷作战才是他们的拿手绝活。 黄辰偏执的向胡二老借来一名号称打炮最准的炮手,事实证明此人水平比赵弘毅二人强不到哪去。而说到教学生,赵弘毅至少还能比照兵书说出个子丑寅卯来,此人却全凭直觉打炮,兼且嘴笨不懂表达,比划双手说出的东西听得所有人云里雾里,一脸茫然,黄辰逼不得已将他打发走了,对聘请外人彻底死心,令赵弘毅悉心教导众人炮术。 另一边一目老十月中再夺一条大渔船,整个村寨的船只数已达十六艘,其野心迅速膨胀欲为大陈山第三霸主,一改往昔保守作风频频联系诸盗首领。众人或顾忌林七老、周三老,或不看好他的势头,或干脆不想他崛起打破大陈山平衡局面,应者寥寥无几,就连并肩作战过的王斌三位海盗首领都只顾打哈哈,一目老野心顿挫,立刻重新蛰伏。 黄辰对此并不感到意外,一目老表现得太急切了,他现在应该做的是打牢根基,默默积蓄力量,待明年实力进一步增强有了对抗林七老、周三老的资本,届时振臂一呼自然应者如云。 进入十一月,冬至佳节渐渐逼近,吴越之地最重视冬至,素有“肥冬瘦年”之说。 古人对祖宗的敬畏是黄辰这个现代人无法想象的,从正月新年开始一直到除夕夜,但凡节日必然少不了祭拜先人一项,冬至佳节同样不例外。黄辰心里细算了算,他六月穿越到此,经历七月十五中元节祭祖、八月十五中秋节祭祖、九月初九重阳节祭祖、十月初一岁腊祭祖,加上即将到来的冬至节,短短五个月时间里五次祭拜先人,平均一个月一次。 黄辰一边感慨万千,一边置办祭品,和黄氏祖先无关,不过是为安阿妈的心而已。 冬至前后海上冷清许多,浙江温州、台州、宁波三府渔民三四成选择返家过节,他们要等到明年五六月鱼讯时才会再次回来。十二月,浙船走得一干二净,一些闽船也乘着东北信风归航,二十四日“交年”这天离开的船只达到顶峰,海面为之一空。而留下来的人,显然是准备在海上过年了。 黄辰问起一名受其保护的渔船长为何不回家过年时,对方万语千言说不出口,最后长叹道:“谁不想回家过年?生活不易啊!” 黄辰跟着叹了一声,沿海渔民再怎么苦或打渔、或为盗……总能找到办法活下去,内陆尤其北方的农民,面对连年的天灾人祸连活着这么卑微的要求都无法满足。 黄辰完成天启五年最后一次巡航,即封舟绝海安心过年。一年到头黄辰特别大发善心许了手下十日假,期间不必操练,船员们欢呼雀跃,恨不得翻几个筋斗以示庆祝。黄辰瞧不上他们没出息的样子,挥手让他们赶紧滚蛋,众人求之不得,一哄而散。 除夕,黄辰为十几个家庭困难的手下送去一只鸡、一只鹅,使他们能够过个肥年。从来只有下面人往上送礼,不闻上位者向下送礼,他这般暖心举动直令那些铁打一样的汉子哽咽落泪,现在黄辰就是叫他们马上去死,他们恐怕都不会皱一下眉头。 张氏认为自家人丁单薄,为图热闹提出把张刑及胡泰两家叫来一起过年,张刑之母和胡泰之妻于黄家帮佣数月,双方感情已深和一家人没什么区别。阿妈的建议黄辰当然不会反对。 张家六口,张刑有二弟二妹,除小妹尚在襁褓余者皆已懂事,两个弟弟和张刑就像一个模子刻出,又黑又瘦好似跳脱猴儿。其大妹七八岁大小,却不同于诸兄,出落得极是白皙水灵,怯怯地躲藏在张母身后张望。胡氏夫妇膝下二子一女,合计五口。诸孩童来时都得到大人们警告,是以显得份外安静,然而到底是孩儿心性,不一会就放开胆子闹成一团。 从午后开始,张氏带着众妇张罗年饭,黄辰则和张刑、胡泰坐在大堂闲话。用人之道,需任人唯贤但更需任人唯亲,不然就有被架空的危险。二人与黄辰关系亲密,被他视为腹心,胡泰目前在船上担任小头目,手下管着十个人。张刑年纪太小不足驭人,暂时随黄辰左右,传达指令。 “船主,我有个事想请您应允。” “哦?”黄辰微笑对张刑道:“你这闷葫芦难得提要求,说说看。” 张刑踌躇说道:“过了年我就十六了,你看我是不是可以下去带人了?” 黄辰微微感到诧异,此事大为出乎他的意料,失笑道:“你知不知道下面多少人眼红你现在的位置?你却告诉我不想干了?”黄辰所言一点不假,张刑身为他的亲随实际地位比小头目高多了,上至赵弘毅下至普通船员人人尊敬有加,不敢有半点怠慢。 张刑闷不吭声,态度不改。 胡泰笑着说道:“你小子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黄辰想了想道:“你有这个想法说明你心有志气,不甘当个跑腿的,不过此事急不得,在我身边再历练半载吧,到时候你就是不想走了我也会把你撵走。” 张刑无喜无悲的点点头。 张氏与众妇于厨内忙活好几个时辰,置了满满一桌子丰盛菜肴,三家十几口人围桌而坐,诸儿瞧着面前无数鸡鸭鱼肉,馋得口水直流,直接用手抓来吃。大人们正欲呵斥,张氏急忙摆手止住,或许和子嗣稀少有关,张氏特别喜爱孩童,连称无妨,甚为和蔼。 酒足饭饱,黄辰拿出一大堆烟花爆竹,令张刑带着两个弟弟和胡家二子到外间燃放取乐,霎时火影纵横,轻烟弥漫,花鸟鱼虫等五彩缤纷的烟花图像浮现空中,历历在目,如同挂画。烟火对于村寨来说绝对算是稀罕东西,寨中无论大人小孩皆奔出家门观赏。 张刑点放完仅剩下的一束烟花,大感肉疼,就这么一会工夫他便烧掉了三四两银子,太奢侈了!黄辰倒不觉得这是一种浪费,过年嘛就图个高兴喜气,花点钱算什么。 ------------ 第三十五章 越年 黄辰大清早睁开眼,不再是十六岁,变成了十七岁。千万莫要小看一岁之差,当初黄辰为做好一船之主付出了百分之百乃至百分之二百的努力,然而哪怕他做得再多再好,船员们心里总会觉得怪异,和能力无关,单纯是年龄的问题。十七岁的船主虽也是一件稀奇事,却不像十六岁那样惊世骇俗。年长一岁意味着黄辰对手下的控制力进一步增强。或许只有等到明年黄辰年满十八岁这个问题才会彻底消失。 毫无疑问黄辰又是家中最晚一个醒来的人,转到前堂给张氏拜年。如今黄辰麾下拥有两条大船,身家少说五六百两,不过这并不妨碍他向张氏讨要红包。张氏忍不住白了他一眼,一边塞给他一个红包,一边说道:“红包里面的钱还是你昨日拿给我的,来凑什么热闹?” 黄辰眉开眼笑的把红包塞入怀中,说道:“不能这么说,阿妈给的红包胜过百金。” 张氏面上绷不住笑道:“金哥你这张嘴越发会说话了。” 黄辰满脸无辜道:“我可没有哄骗阿妈,全是真心实意。” “好好好,真心实意、真心实意……”张氏笑着应道,随后细细端详黄辰,不由发出感慨道:“我儿十七了!年来你的个子窜得好快,再这般涨下去我恐怕都摸不到你的头了。” “阿妈想要摸我的头,只管说一声,我弯下腰来便是。”黄辰故意凑到张氏面前道。他初继承身体时约一米六五、六六的样子,这半年来只要有条件绝不会亏待自己,视鱼肉为寻常之物,长个子不奇怪,不长才是怪事,现在身高约莫在一米七左右。最终身体会涨到多高?一米八他不敢想,但至少要涨到一米七六,此乃他前世高度,总不能一世不如一世吧? “你呀……”张氏手指一点黄辰额头。 母子二人说说笑笑,不片刻哑妹走进来,她今日穿了一身崭新的湖绿绸服,把她衬托得份外美丽,黄辰搜肠刮肚卖力夸奖她一番,用词之阿谀谄媚连一旁的张氏都有些听不下去了,哑妹又喜又羞,一双干净无暇的小鹿眼儿似有弧光流动。自从拒婚事件后两人一度疏远,黄辰忧心忡忡,所幸平日教导她识字读书创造了不少单独相处的机会,通过两三个月间不断软磨硬泡总算使哑妹露出笑容,算是去了他心头一桩大事。 可不知是何因由,哑妹始终不说话,倒是黄辰时常为她的失语症感到担心,怕她日后变成真正的哑巴。 早饭吃罢,黄辰动身到胡二老家拜年。拜年并非拱拱手那么简单,有一套严格的程序,按礼黄辰需跪地叩拜胡二老,他跪母亲心甘情愿,其他人就另当别论了。黄辰忍着别扭磕了头,和众头目陪胡二老说话。今日胡寅格外活跃,频频开口与诸人说笑,原因只有一个,胡二老兑现诺言赠给他一条七丈鸟船,从此以后他也是一船之主了,十六岁的船主。 黄辰心中暗笑道:“少年船主是好当的么?轮到你来尝尝我曾经吃过的种种苦头……” 坐没多久,胡二老带着几人前往一目老家,又是磕头谈话不提。 黄辰从一目老家出来,和王丰武一道去他家向王母拜年。王母不但是他的长辈还是他的贵人,平日待他极好,这次黄辰心里倒没有抗拒,恭恭敬敬叩几个头,嘴里说着吉祥话。王母待他行完礼马上将他拽起来,满面笑容塞给他一个装着二两银子的特大号红包,比给自家孙儿的还要多。 王丰武让媳妇置了些下酒菜,拉着黄辰小酌漫谈,两人如今皆为一方首领,向他们拜年的人以数十百计,不宜深饮以免误事。不久有人过来拜访王丰武,黄辰估计他家差不多也快来人了,起身告辞,王丰武一直把他送到大门口并约好下次饮酒之日才放他离开。 黄辰回到家里果然看见赵弘毅、张刑、胡泰等人聚于堂中。他坐在主位笑眯眯接受了手下拜年,他今天一早上磕头磕得头昏眼花,没道理他磕别人不磕,这就叫平等思想。 节日的气氛需等到正月十五之后方会退散,不过黄辰正月初五就令手下恢复操练,甚至惊动了一目老、胡二老,两人皆说船员辛苦一年,不宜逼迫过紧,应该让他们多休息一些时日。黄辰不好驳了二人面子,延期至初十。 五日一晃而过,船员们十几天里吃喝玩乐惯了,不免生出几分懒散,训练质量惨不忍睹。黄辰最终忍无可忍,挥舞着大棒挨个教训,打得众人鬼哭狼嚎,水平登时直线飙升,恢复如初。黄辰心中大骂手下贱骨头!他本不想在喜庆的日子动粗,他们却逼着他动粗。 正月乃是东北季风之末梢,到了正月尾声,最后几十艘闽船也都一一返航。二月里大陈山海域一片死寂,片板难寻,片帆难觅,自然界取代人类成为了海上的主角,这样的情况会一直持续至五月末六月初。海盗们一年中属这段时间最为悠闲,然而他们以劫掠、勒索为生计,悠闲就等于没收入,他们宁愿天天浴血厮杀,亦不愿整日无所事事。 对此黄辰同样没什么办法,总不能学林七老那个白痴攻掠大明沿海吧?就算他想也没那个实力。 海盗们勒紧裤腰带,掰着手指头一日一日艰难的数过了二、三月。 四月初一,黄辰生日,平静已久的黄家突然变得热闹起来。上古时期,人们例以生日感怀父母生育之恩,实无设宴待客为自己祝贺的举动。然而明代是中国历史上“僭礼乱乐”的剧变期,凡事到了明代都会变成可能,自明中期以后生日祝寿之风大盛。 按黄辰的本心,十七岁哪里需要摆宴庆祝,在家吃顿好的便是,但张氏坚持要办,而且还要办得隆重,她的意图很明确,借机收礼钱。黄辰对银钱不甚重视,张氏却不能不重视,家里已经数月没营收了,坐吃山空不是办法,需得有些进项才行。 所谓孩儿的生日娘亲的苦日,黄辰不忍拒绝张氏,勉强点头同意了。 不得不说这事儿委实不太地道,为此他受到王丰武等人好一番调侃。可调侃归调侃,礼钱还是一分不短的送到。和上次乔迁之喜接到的数目差不多,约五十两出头,黄辰晚间见张氏点着油灯,眉花眼笑的在那数钱,苦笑不已,众人不会怪她,只会把贪财的名声安到他的头上。 生日过后,一切如常,平淡如水。 某一天海面上接连传出爆炸性的消息,首先林七老自立为王,号三盘王。上大陈岛别名又叫三盘山,故以三盘为号。上大陈并非林七老一个人的地盘,岛北有诸多势力,或与他虚与委蛇,或老死不相往来,此次林七老称王他们一反常态的极力拥护,里面可供人遐想的东西太多了。但相比于后一条消息,称王又不算什么了。林七老不甘去年大败于大明官兵之手,再度率数千儿郎、驾数十舟船侵略浙江沿岸诸府。 闻者无不膛目结舌,皆言林七老莫非疯了么?好好的大陈山逍遥霸主不当,偏偏去和大明官兵过不去。大明朝岂是好惹的?单浙江一省便拥有大小船只上千艘,盛兵六七万,即使台州府一地亦有战船百余只,水路近万众,林七老这不是以卵击石么? 一目老、胡二老得知后相视一眼,蓦然大笑,一面派出哨探,一面整船备战,林七老死在大明沿海最如人意,若是侥幸被他逃过一劫,他们少不得要和他清算清算过往旧账。 大陈山,暗流涌动…… ------------ 第三十六章 因由 (天启六年四月辛已)巡抚浙江御史刘之待题:“海寇林七老等纠合红夷,伪称王号,杨帆海面,御货杀商。该抚按亲诣督饬道将率官兵贾勇攻剿,殄厥渠魁,救被掳者悉令生还。宜论功陞赏阵亡被伤军士,乞酌量优恤。 ——《熹宗实录》 辽阔无边的东海,一只翱翔于天空的鸥鸟骤然改变飞行轨迹,由上而下划出一道惊心动魄的美妙弧线,从海面飞掠而过。突兀一支人类船队进入它的视野内,那是一支由二十余艘战舰组成的庞然大物,在这片海域它足以称雄一方,无人敢于招惹。不过伤痕累累的船身、千疮百孔的帆篷,以及情绪低落的船员无不清楚表明他们刚刚吃了一场大败仗。 鸥鸟最后看一眼这支破败的舰队,煽动翅膀,直冲云端。 八桨船散落在舰队四周,巡逻放哨,其内是各种型号的福船,样式之齐全足以概括大明沿海大部分船只。众多福船众星捧月般拱卫着中央几艘巨舰,其中一艘特别雄伟壮观,船身长达十二丈有奇,三根巨桅参天,三张大篷蔽日,尾楼三重,船首昂扬,皆高不可攀,令人叹为观止,船舷两侧更密密麻麻列着二十余门铜质火炮,仿佛一座永远不会沦陷的海上堡垒。 大舰接近九丈的主桅顶端飘扬着一面略显残破的白色旗帜,隐隐约约间可以看到“三盘王”三个字。此条大船正是林七老的座舰,此情此景,似乎宣告了他第二次大举攻略浙江沿海的行动以失败而告终。去年的惨败林七老风平浪静的度过了,此次呢?没人知道…… 大舰舵楼内,不甚宽敞的房间聚集着十数人,林七老高高坐在主位,他虽其貌不扬,但身着一袭耀眼刺目的大红蟒袍,倒颇有几分“三盘王”的气势。其胞弟林宇林八老位于左手边,儒冠儒袍的李俊稷处于其右,接下来是林七老的左膀右臂滚江龙、陈蛟精,剩下的十几个人也都是船主之流,没有一定身份地位可进不来这里。 受到大败影响屋中气氛凝重有若实质,几生窒息之感,诸人目光不时悄悄看向林七老、林八老、李俊稷,三人不说话,他们谁都不敢冒然开口,就连素来桀骜不驯的滚江龙、陈蛟精亦不例外。大家不敢直触林七老逆鳞,李俊稷又不是个好相处的人,林宇林八老便成为唯一的指望,后者见众人视线皆落到自己身上,轻轻咳嗽两声,张口说道:“胜败实属兵家常事,何况我等与大明狗官兵周旋甚久,杀敌甚众,虽败、虽败那个犹荣……”林八老肚中墨水有限,只有挖空脑子回忆说书人讲《三国演义》时的口吻,颇有些不伦不类。 李俊稷清凉的声音随后响起:“八爷所言极是。大家无须妄自菲薄,我等大败台州府官兵,松海备倭把总仓皇逃窜,台外海几为我等之内池,若非宁波、温州官兵突然来援,两面夹攻,我等必已扫平台州府诸县。如今我等首要任务是安心休养,待来年……” “咣当!” 林七老手中茶碗重重落在桌上,霎时四分五裂,茶水四溢。 李俊稷面色慢慢涨红,那条从额头直至鼻翼侧方的淡粉色刀疤一下子变得鲜活起来,犹如一条丑陋的蜈蚣伏于脸上。 “……”在座者尽皆愕然,林七老平日待李俊稷尊重有加,从无一句重话,而谁若敢对李俊稷不敬,哪怕是他的亲弟弟林宇林八老他亦会严厉斥责。现在林七老直接以粗暴手法打断李俊稷的话,不满之意表露无遗,这种情况大家还是第一次见到。内心幸灾乐祸者十之八九,李俊稷有秀才功名在身,从来看不起他们这些海上好汉,为人清高得很,加之林七老对他言听计从,有求必应,众人心中嫉妒,都乐意看他出糗。 林七老摔坏茶碗,心火不仅未消,反倒烧得更旺,他手指李俊稷说道:“李先生,不提我当初救你一命,你只凭良心说,这几年来我林辛待你如何?” 李俊稷面无表情回道:“大首领待我不薄。” 林七老怒笑道:“何止是不薄,我林辛对我林家祖宗都不曾如此尊敬!可你是怎么回报我的?去年你唆使我进攻浙江沿海,我应了,结果惨败而归。你推托说我方器械不精才致失败,叫我往台湾红毛番那里购买西洋火器,我买了,结果今年依旧还是惨败收场。刻下你又说来年、来年……哈哈哈哈!你是不是想让我麾下儿郎全部死绝了才会甘心?” 李俊稷平静地道:“大首领言重了。” 林七老最最受不了的便是李俊稷的平静,这绝不是自己人该有的样子。林七老冷冷说道:“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底细,你好歹是二十岁便取得秀才功名的俊杰人物,台州府能有几许?黄岩县又有几人?我早就遣人把你调查的一清二楚。当地一蒋姓土豪贪图你指腹未婚妻美貌,屡屡逼迫于你,又见不能得逞,其恼羞成怒买凶杀人。你命可真够硬的,被刀砍中面部,丢入海里,这般都能不死,被我经过救起……” “……”李俊稷面上不露声色,而缩于袖中的双拳则紧紧捏在一起,显示着他内心的不平静。 在座者纷纷恍然大悟,怪不得李俊稷对进攻台州府如此热心,那可是夺妻之恨啊!简直比杀母之仇还要严重。一想到自家娇美如花的未婚妻整日被别人那话戳来捅去,任由百般亵玩……即便事不关己众人亦感心头憋闷要命,实在无法想象李俊稷的心理感受。 林七老继续说道:“你与那蒋某人有生死大仇、夺妻之恨,若你如实相告,有机会我未尝不可替你雪耻,然你却被仇恨冲昏了头脑,驱使儿郎们白白送死!你说,你对得起我么?对得起死去的兄弟么?我塞你老母!你个养不熟的白眼狼!”说到最后林七老猝然爆发,破口大骂。 “……”李俊稷用力攥着拳头,指甲深入血肉,他发觉他错了!追悔莫及!和林七老的那些指责无关,他错在一开始就把自己定位为谋士从而导致没有属于自己的力量。林七老也配指责呵骂他?如果不是他替其出谋划策,林七老至今还是芸芸海盗中的一员,岂会一跃成为大陈山两大霸主之一?李俊稷现在终于想明白了,别人的力量终究属于别人,掣肘太多、变数太大,他必须建立自己的班底,否则一辈子都别想报仇雪恨。 林七老不知李俊稷心中所想,怒气稍熄,冷哼一声道:“你回去好好想一想,如果你能摒弃私心全力辅佐于我,我还会像从前一样待你,若不然……哼!” 李俊稷起身向林七老一礼,继而视在座众位头领如无物,大步离开。往日众人或许忍了,今日则不同,有人落井下石的小声嗤笑道:“自家未婚妻都保护不了,还清高什么?呸!” 其声音虽不大,却足以使李俊稷听得清楚,他的脚步微微顿了一下,随后迈出屋子。 林七老稍稍皱起眉头,开口道:“李先生固然有错,但我不希望再听到这类话语。” 那讽者顿时冷汗淋漓,跪地认错。 林七老又冷冷谓其他人道:“此事你们最好把它烂在肚子里,一旦船上闹出了风言风语,你们知道我的手段……”林七老话尚未讲完,外间海螺声急促响起,在座者无不色变。 “敌袭……敌袭……”紧接着失真的叫喊声传进屋子,环绕众人耳畔。 ------------ 第三十七章 开战 四月的海上骄阳不甚炎热,天高云淡,春风习习,一派春日里的好光景,然而此时一南一北两个方向却有两支舰队狭路相逢,更准确地说是南来的舰队杀气腾腾冲向北面诸船。 两边船只数量并不对等,南船只有十六艘,北船则多达二十五六艘,较之前者多出三四成,且大型船更多,实力更强,但双方船员的士气表现则与实力截然相反。北船虽众却是新败之军,南船虽少却是整齐之师,如此一来双方数量上的差距几乎微不足道。 林七老带着麾下诸位头领登上舱楼第三层顶端,面上乌云密布,眼中带着阴厉,其手托窥筒顺窗瞭望。这个红毛番叫做望远镜的西洋物什极为神奇,被林七老视为神物,有缩地成寸之效,远方敌船种种尽收眼底,堪称无微不瞩,历历在目。 林七老观察半晌,慢慢放下窥筒,咬牙切齿道:“一目老、胡二老……两个作死的老贼!我不去找你们的麻烦你们就该烧高香了,现在倒打起我的主意来,把我当成盘中餐。呵呵呵!也不知你们有没有那么好的牙口,小心东西没吃到反崩碎了牙齿!” “……”一旁大班老听得面如土色,眼皮一个劲跳,一目老、胡二老同林七老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他则和胡二老有着颇多龌龊。念及自己为林七老招灾上身,心里如何不怕? 林七老淡淡斜睨一眼大班老,对后者想法一清二楚,开口说道:“此事和你关系不大。一目老为人野心勃勃,就算没有你那些破烂事,见我摔倒那老贼也会跑过来踩我一脚。” 大班老闻言顿生肝脑涂地的心思,豪言道:“七爷,你让我当先锋,今天不是他们死便是我亡!” “不可!对方明显蓄谋已久,有备而来,我等不如暂退一步,待恢复元气杀二贼还不是手到擒来。”有人提议暂避锋芒,此意见颇合众人心意,立刻得到数人出言附和。 “退不得……”林七老缓缓摇了摇头。先不说是否可以摆脱掉对手,即使暂时甩开对方又岂能善罢甘休?到时一目老等人直接杀到自家大门口耀武扬威,大陈山诸人将会怎么看他?林七老别无选择,唯有一战。诸人见他意志坚决,当即不再多言,各归各船准备迎接战斗。人群散去后,林七老扭头谓身旁亲信道:“出了这么大事,怎么不见李先生?” 亲信脸色古怪的回道:“李先生说身体不舒服,卧床不起。” “知道了……”林七老冷冷说道。 …… 黄辰站在座舰将台,乌黑长发以金线网巾包裹,玉质簪子固定,身上穿着有别于时人的短衣长裤,看其收腰紧袖的样式类似于裋褐短打,偏偏又奢侈的使用绸缎料,这就像拿金银打造农具下地干活一样,予人不伦不类的感觉。 身为有着现代思想的人,黄辰生活在古代会遇到许多不便,他最想剪掉头上长发,不过此事委实大逆不道,首先阿妈那一关便过不去,只得作罢搁置一边。衣着则是第二个麻烦,袍服宽大有碍行动,裋褐短狭简陋难看,其他款式也难合他的品味,索性到集市裁衣铺叫裁缝按着他的要求做了几套现代样式的服装。为避免惊世骇俗吓到众人,衣服风格无一例外都是些简约不甚打眼的,可外人看来依然透着怪异。夏虫不可以语冰,黄辰自己觉得穿着舒心,哪管其他人如何看待。 黄辰双目远眺,视线极尽延伸,捕捉着海面上一艘艘形容落魄的敌舰。此战并非仓促发起,事实上早已注定,一目老、胡二老从去年秋冬便开始暗里谋划除掉林七老取而代之,半载准备,一朝而发,势在必得。然而黄辰不认为凭此一战就能解决林七老,道理很简单,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此战仅仅只是一个开端,双方或许要打上一两年方能彻底决出胜负。 远且不提,或许运气使然,黄辰成为船主近十个月来经历数次大战小战,奇迹的是手下船员一直保持着惊人的零死亡率,要知道他们乃是刀头舐血的海盗,死人才算平常。可惜如此骄人的记录恐怕今日就要到此为止了。黄辰为做好船主所付出的心血是常人难以想象的,他可以一口叫出麾下所有人的名字,乃至家庭状况悉数详察。多个月朝夕相处令黄辰深深意识到,他们皆是有着自己的喜怒哀乐活生生的人,而无法把他们单纯的视为npc,他不希望看到任何一个人死去,无奈现实却是他们中间今日必然有人殒命。 黄辰催眠一样不断告诉自己他们在别人手下死亡几率只会更高,此举虽有掩耳盗铃之嫌,但的确起到了一点效果,使他略显沉重的心情稍稍得到放松。很快黄辰注意力就被对面的动静吸引过去,只见林七老舰队整齐划一的拐向西南方向,似有抢占上风位之意。 “林七老无意退让,此战不可避免了。”黄辰摇摇头,对身后一干头目道:“你们追随我最短的也有半年了,期间吃的苦头数不胜数,今日检验成果的时候到了,别让我失望。” “船主你放心,我等定会打出威风,叫所有人刮目相看。”众头目争着拍胸脯表心意。 黄辰点点头,目光转到陈四、陈五身上,说道:“你兄弟二人本是武大哥暂时派过来帮衬我的,事后自愿留下,我如果不给你们一个前程武大哥还不得笑话死我?”黄辰指陈四道:“此战若有所得,老四你将是我旗下第二位船主,老五你接替你兄的管事之职。” 陈四、陈五闻言大喜过望,暗庆当初选择没错。两人自问能力不比谁低,只是资历差了一些,亦非王丰武乡人,在他船上猴年马月都不一定能熬成船主。黄辰这里则不然,作为刚刚兴起的势力其缺少骨干支撑,他们留下便有大把的上位机会。果然,现在机会降临。 黄辰许以利益激发陈四、陈五斗志,又适时泼凉水为二人降温:“你们先别高兴太早,这一仗绝不会轻松。”随后黄辰冲众人大手一挥道:“去吧,去备战。” 诸头目齐声应命,转身下了将台,不久呼喊吆喝声从舱面各处响起。 林七老把受创较重的船只放到后侧,相对完好的战船置于前列,这么做一方面是预防敌人主攻残舰造成己方过多伤亡损失,另一方面又有集中主力速战速决的意图。林七老十分清楚目前己方的状况,物资紧缺、士气低落、船身残破……不利因素极多,而且这些不利因素将随着时间推移逐步放大,最终可能导致灾难性的后果,一句话,林七老拖不起。 一目老心知肚明,因此比起林七老战船齐整的队列,他麾下舰队比较松散,很明显他无意与林七老硬碰硬,打算以混战的方式生生耗死对手。 一目老海上漂泊了大半辈子,说到海战经验三个林七老绑一块也未必及得上他,双方抵近时,一目老果断派出两只鸟船拖带着七八艘载满火药的小脚船绕到侧翼,偷袭林七老后方,一轮近乎自杀式冲锋后,火船成功引燃一艘桅杆折断行动迟缓的大船。 初战告捷,一目老马上又派出一队火船绕到另一侧故技重施。 面对一目老接连不断的动作,林七老左挡右支,手忙脚乱,也在一定程度上分散了他的精力。等他清除后患时一目老已率舟冲到面前,继而不给他丝毫应对的时间,一艘艘战船就像一根根钉子般楔入漏洞百出的舰队阵中,刹那间炮声隆隆,喊杀四起…… ------------ 第三十八章 伎俩 林七老将主力布置于前列,排成侵略性极强的阵势,试图强迫一目老同他展开正面对决。未曾想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一目老利用火船战术逼得林七老方寸大乱,随后其趁乱率旗下战船劈波斩浪突入林方舰队阵中。双方数十条船舰纠缠到一起殊死交战,火炮声铺天盖地响起,顷刻覆盖了整个世界,天地间除了那连绵不绝的巨响外再听不到其他声音。 黄辰麾下一帆一桨两只船犹如泥鳅一般穿梭于敌舟群,行进中左右戗炮不忘向两侧疯狂倾泻炮火。 八桨船上不设火炮,鸟船初有铜发熕一门、大小郎机铳三门、百子铳三门,黄辰前世算得上《航海》的骨灰级玩家,眼界高看不上这些垃圾,奈何他一时买不到更好的火炮,不得不将就着使用。弗朗机、百子炮发散弹扫扫甲板还可以,对船只伤害则极其有限,铜发熕弹重三四斤好歹比它们强一些,数月来黄辰陆续购来五门,连同原来那门设于左右戗,每戗各三位,两边选用,循环无穷,使鸟船火力陡然提升数倍,比胡二老大鸟船还猛三分。当然为此付出的代价也相当高昂,黄辰现在穷得要死,倘若再没有收入家里就要揭不开锅了。 “嘭嘭嘭……” 双方激烈的炮战不但制造了大量的人员伤亡,亦生成大量的白色硝烟,能见度持续下降,不一刻便恍如置身于迷雾之中。对黄辰有利的是目前刮西南风,硝烟随风慢慢飘向林七老舰队后方,黄辰两艘战船由南向北顺风击敌,占尽了便宜。 不过黄辰一方虽杀伤敌人甚多,可自身仍然不可避免的出现了死伤,茫茫白雾冒出点点火光,旋即密集地散炮子冲出迷雾横扫过鸟船甲板,数人不幸中招,喷血倒地。这是黄辰成为船主后首次有手下战死,并且一次就出现了三个人。当陈五面色凝重的报出三名阵亡者的名字,黄辰脑海马上浮现三张熟悉的面孔,心口仿佛压上了一块沉重的大石。才开战便有三人横死,似乎预示着此战未必会像己方想象的那般顺利。 鸟船上有一名大夫,仅二十郎当岁,他是胡二老船上郎中的大徒弟,最近受黄辰邀请过来担任大夫职务。医术好坏暂时难说,他数年里为师父打下手积累了大量临床经验,几名受创的船员被抬进医舱,他立刻端起刀斧,游刃有余的挖肉、截肢、敷药、止血…… 黄辰无暇去医舱看望伤员,坐镇舵楼指挥两船继续向深处挺进,期间尽量同敌船保持相对安全的距离,只远远放炮射击。他如此谨慎有他的思量,附近敌船数量颇多,冒然与对手接舷战的后果很可能会成为众矢之的,遭到敌人围攻,莫说他仅有两只船,再翻一倍都没用。海上一场战役多则激斗数日,短则也会打上数个时辰,只要保持足够的耐心,还怕找不到机会么?实在没必要过早投入战斗。 大海何等宽广,两边仅仅交锋几个回合时间便已匆匆过去了一个多时辰,一目老与林七老的座舰就像一座灯塔,吸引着四面八方的战船以此为中心汇集,黄辰自不例外。外围地带十分混乱,敌我数十艘帆桨船相互交织,或炮战、或跳帮,用尽一切手段杀戮敌人。 黄辰见己方船只虽远远少于对手,却打得有声有色颇占便宜,当即不再过多停留外围,避开敌人小心翼翼向中央靠拢。 一目老为攻杀林七老可谓下足了血本,以他及胡二老、王丰武三大长度超过十丈的座舰为主,一只中号帆船并七八艘火船为辅,认准林七老座舰急冲猛打,狂攻不止。然而林七老亦非独自奋战,四五艘大船拱卫其左右,齐心合力屡屡击退一目老的侵袭。 毋庸置疑,大势上一目老牢牢占据着上风,但在战术上优势就不是那么明显了,甚至可以说吃亏不小。林七老其他船只不足为惧,然其座舰端的难对付,船上不仅载炮众多,三四百斤以上达二十余门,更有四门威力强大的红夷炮。一目老数次率众杀到近前,旋被对方猛烈炮火轰得狼狈而走,直气得他咬牙切齿,目光如炬,偏生又奈何对方不得。 一目老啃不动林七老,后者同样无力打败他,双方相持不下形成诡异的均衡局面。 黄辰就是在这种情况下闯进来,他不觉得自己有一锤定音的能力,不自量力者从来活不长久。不夜郎自大也不妄自菲薄,黄辰对自己的实力有着清晰的认识,林七老座舰他不敢去招惹,帮一目老拖住一两艘敌船则问题不大。 黄辰目光转过林七老那长达十二丈有余的参天巨舰,落到不远处另一艘船上。此船固然比不得林七老座舰,亦有十丈长短,可与一目老、胡二老、王丰武三人座舰相匹敌。大船主桅悬挂的旗帜表明它的主人乃为林方第二号人物,林七老胞弟林宇林八老。 “就是你了……”黄辰情不自禁地舔了舔干瘪的嘴唇,选择林八老作为下手对象无疑是一种冒险的行为,或许船没抢到倒把自己搭进去。可话又说回来,打仗本身便代表着高风险,即使你什么都不做说不定也会有流弹突然长眼睛找上你。何况拥有一条十丈大船,意味着黄辰实力、地位、财富将得到全方位大幅度提升,对他来说诱惑太大了。而且敌人新败之后久战,早已是强弩之末,黄辰辛辛苦苦半年训练出来的手下如果连这样虚弱的对手都拿不下,不如趁早死了心思把船卖掉,用银钱贿赂官吏,带阿妈、哑妹返回大明境内隐居。 黄辰的到来未使一目老改变颜色,后者怒气积蓄满胸,胡二老始终和他一起行动,王丰武亦早早赶到,惟有黄辰此子姗姗来迟,他不得不怀疑此子有保存实力之念,只是现在不好发作罢了。今日如大胜一目老可以装傻充愣,如若不胜,少不得要问问他何故晚至。 不久一目老遥见黄辰鸟船发来已做好战斗准备的旗语,暂时收起心思,驾船乘涛,向林七老发起新一轮冲锋。 那边一目老一动,黄辰随之而动,配合一目老从另一端逼近林七老战舰。 在林七老眼中一目老方是他的大敌,对黄辰一帆一桨两条破船不屑一顾。不过留着终究是个祸害,遣林宇带其麾下二船前往迎击,告诫胞弟务必尽快打沉敌船回来支援。林八老大大咧咧领命,视黄辰帆桨如浮海棺材。 黄辰见此心中喜忧参半,喜的是猎物自动送上门来,忧的是对手不只一艘。虽说双方数量相当,可质量差距非小,八丈鸟船、四丈八桨船对上十丈、八丈两条大帆船怎么看赢面都不大,尤其八桨船孱弱,一旦被对方大船剐蹭必然落个船毁人亡。 黄辰拇、中、食三指反复搓弄,双眼微微眯起,静静思考,待对方冲进百丈之内他心中有了主意,下令撤退。 林八老大骂黄辰无胆鼠辈,驱舟追出一段,眼看对方有脱离这片战场的趋势,心气难平,又骂了几句怏怏返回。 不意黄辰倒来了精神,反气势汹汹的追杀林八老。八老勃然大怒,掉转船头,欲杀之而后快,怎料黄辰一往无前的气势霎时化为乌有,降下船速,既不靠近亦不远去,和他遥遥对峙。 林八老复追,黄辰再逃,如是再三,这时林八老就算白痴也看出来了,黄辰无意和他开战,他的打算是拖住自己从而为一目老创造良机,后方激烈的厮杀声证明了他的猜测。追又追不得,退又退不得,林八老陷入犹豫,最后他想到一个折中的办法,令八丈帆船先行回去帮助林七老御敌,他留下监视黄辰。他自认如此选择没错,八丈帆船绝非黄辰二舟对手,把它留下岂不等于送羊入虎口?非自己亲自坐镇不可。 “呵呵呵……”黄辰站立船首,见敌船一走一留,露出笑意。 ------------ 第三十九章 惊喜 随着八丈帆船渐行渐远,黄辰一反常态,再度驱着他那两条破船靠上来,林八老一脸迷惑,举起窥筒探视,由于双方相距不算远,黄辰脸上“奸笑”都清晰地照入镜中。对方是何意图,骚扰他?挑逗他?或者……准备和他打一场?林八老摇摇头驱散了这个不切实际的猜想,他如今虽只剩下一条船,但依然能够把黄辰和他那两条破船轻易送进海底。除非黄辰活得不耐烦了,急于寻死,否则借此子八个胆子亦不敢和他开战。 慢慢林八老不再使用窥筒,双目流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黄辰船只进入两百丈后不见撤走,速度不减反增。林八老面色变得分外难看,现实告诉他对方这次并非虚张声势,而是准备同他动真格的。被一介黄口小儿小觑的滋味绝不好受,林八老心中燃起熊熊怒火,心中冷笑道:“哼!不知天高地厚的小杂种!既然你想找死,老子成全你便是。” 八桨船不耐碰撞,黄辰命赵弘毅驾船绕到侧翼寻机而动,他则率鸟船径直杀往林八老。 “嘭!” 一发炮弹从林八老船首脱膛而出,带着凄厉嘶号一头钻进黄辰鸟船右方海面,掀起一条壮观的水柱,海水激射四方,如雨而落,右舷的船员顿时被淋成落汤鸡,好生狼狈。黄辰本人也吓了一大跳,面上惊疑不定,铜发熕的威力他一清二楚,千斤发熕也达不到如此惊人效果,他敢百分之二百肯定这就是海盗间流传已久的的红夷大炮,即西方前装滑膛炮。 “九磅炮?十二磅炮?十八磅炮?”黄辰暗暗猜测着。作为林方第二号人物,林八老拥有红夷炮属于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毕竟他和林七老是亲生兄弟,亲厚不比外人。很快黄辰恢复了平静,如果林八老船上有三五门红夷大炮,他二话不说立刻远遁,可对方似乎只有一门头炮,以其发射频率无法形成连续不断的火力打击,对双方交战影响有限。 黄辰不像一般海盗那样把火炮视为辅助跳帮的工具或可有可无之物,其鸟船设置铜发熕六门、弗朗铳三门,火力比之寻常十丈大船还要强悍几分,林八老除了一门红夷头炮外,其他火炮并不比他多。黄辰为避开红夷头炮威胁,利用自身船只小巧轻便,运转灵活,围着林八老大舰游走炮击。 林八老初时不以为意,他从窥筒中注意到黄辰船上载炮颇多,不逊自己的十丈座舰,但那说明不了任何问题,猛虎岂会在意雉兔长出利爪尖牙?然而不久他就收起了轻慢,第一次端正态度审视面前的对手,因为经过几轮炮战,落在下风的赫然是他。 此事传扬出去,林八老还不被人笑话死,气愤之下将众炮手轮番痛骂一遍,之后心气稍平,命令柁手驾船冲上去接舷战。接舷战会给黄辰另一艘八桨船接近的机会,不过林八老丝毫不惧,其自恃麾下近百好儿郎,人数、战力皆在对方之上,还怕黄辰逆天不成? 黄辰见状立即扯帆转柁,和林八老兜圈子,不叫对方欺近。黄辰内心图谋林八老大舰,同样抱有接舷战的打算,可他却不希望林八老作为发起的一方,后者船只高大沉重,若是主动撞击,鸟船必遭重创。 黄辰表现出了十足的耐心,鸟船如梭,于蔚蓝的海面拖拽出一条条醒目的白痕。经过反复穿插迂回,终于让他抓住一次机会成功绕到林八老座舰后尾,旋即贴了上去。 林八老回首后方,疑惑之色溢于言表,黄辰和他转了半天圈子就为了接舷?他发觉自己实在理解不了对方的想法。继而林八老面色一狞,死人的想法无须理解。 “给我杀!”林八老刀指敌船,奋声喝道。 “杀!” “杀啊!” “杀……” 林方海盗早被黄辰诸般手段撩拨得心火大盛,一个个双目猩红,提着刀枪剑斧一窝蜂冲往鸟船。 “嘭嘭嘭……” 林方海盗一经登上鸟船,恭候多时的三门朗机铳、三门百子铳相继喷出雨点般密集的散炮子,冲在最前方的七八名海盗身体登时千疮百孔,血肉模糊,如同破布似的倒于甲板。猛烈的炮雨过后,火砖、火罐紧随其后飞出,落在群盗中间或爆炸或毒烟,持续吞噬着入侵者的性命。与此同时鸟铳、三眼铳齐齐开火,数名林方海盗瞪大眼睛直挺挺倒下。 黄辰一轮凶悍绝伦的火器组合拳下来,杀伤敌人超过二十,几乎相当于敌人总人数的四五分之一。 突如其来的打击使得后方的林八老完全懵了,黄辰火器实无特别之处,对方有的他也有,可他扪心自问,双方调换位置自己能取得同样的成果么?答案显然是否定的。先前炮战黄辰便展露出精湛的炮术,此时火器使用亦高人数筹,那么近战呢?还会继续给他制造“惊喜”吗?隐隐的林八老心底升起一丝不祥的预感,黄辰此儿屡屡出乎他的预料,让他捉摸不透,更令他感到难堪的是,他发现自己从来不曾掌握哪怕片刻的主动权,一直如同木偶般被黄辰这个毛头小子牵着鼻子走。 林八老的预感不幸变成了现实,虽然林方火炮或事先无备、或填装缓慢姗姗来迟,到底大为缓解了前线人员身上的压力,林方海盗趁机不顾伤亡杀进人群形成混战。按照正常的进程,混战一起双方别无选择,惟有源源不断填进人手,直至一方承受不住崩溃为止。然而鸟船上的发展则不太一样,没过多久林方海盗即被黄方船员长枪生生捅了出去。 “怕甚?给我杀!杀光这帮杂种!”林方各头目不甘失败,嚎叫着驱赶手下再战,这次更惨,连黄方阵型都未撼动便成排成排喷血扑地。几名头目犹不信邪,三度冲击,换来的不过是更加惨重的伤亡。 一时间喊杀声悄无声息的止歇,林方海盗面面相觑,胆战心惊,对面那密密麻麻如林似丛的枪锋,仿佛天堑,不可逾越。 黄辰用力握了握双拳,目放光彩,手下没有叫他失望甚至还略超心理期待,此战再无疑问,他赢定了。接着他目光望向左侧,八桨船正鼓帆摇桨全速行来,即将加入战斗。黄辰底气更足,下令全面反攻。 “杀!”陈四、陈五闻令率领众人一拥而上,秉承着任凭刀枪剑斧,我只长枪直搠的打法,排山倒海一样撞上敌群。陈四乃是船上管事,相当于副船长,如非战况危急没必要冲杀在第一线,然而黄辰战前亲口称诺,此战若有所得将任命他为船主,陈四断不能容忍出现差池坏了自己的前程,毅然放弃安稳的后方,趋前参战,欲亲自搏出一个前程。 林方海盗眼中全是枪影,每个人至少都要面对两到三柄长枪,防得住一面防不住另一面,处于首排之人无论武艺如何,十有八九遭枪贯体。黄方枪兵杀开道路,马不停蹄掣枪而入,“噗嗤”“噗嗤”声四起,中枪者纷纷倒地,纵然一时不死亦难起身再战。踏着敌人的尸体残躯,黄方枪兵越战越勇,连连猪突,所向披靡。 林方海盗直被杀得心理崩溃,无视头目的呵斥咒骂潮水般退出鸟船。陈四、陈五带领枪兵紧追逃敌,落在后面不及避走的几名林方头目立刻遭遇杀身之祸。黄方船员之后毫不停歇,一鼓作气杀上敌舰。 ------------ 第四十章 手枪 “轰隆隆……轰隆隆……” 黄辰鸟船的郎机铳、百子铳对准面前的林八老大舰,震耳欲聋的巨响接连不断爆出,伴随着缕缕升空的硝烟,散炮子弹射出炮筒,好似蝗群过境肆意摧毁着眼前所能看到的一切事物,舟身、船舷、舵楼皆被打得百孔千洞,木屑乱飞,甲板上的敌人则一茬接一茬倒地,死伤无比惨重。炮击过后,林八老大舰一片狼藉,仿佛刚刚遭到台风的袭击一般。 炮声一止,陈四、陈五当即带领黄方船员冒着枪林弹雨一波波涌上林八老大舰,主攻一方向来比较吃亏,这回轮到他们品尝品尝火器打击的滋味了。然而不得不说,他们的素质强出对手一大截,且处于顺风有利位置,可以毫无顾忌投掷火器而不虞惹火上身。黄方船员点燃火砖用力抛进敌群,随后借助毒雾弥漫之机以最快的速度冲到对手近前,整个过程死伤不到十人,对比林方海盗拙劣的表现,他们简直称得上天兵天将下凡。 “杀!” 七八名冲杀于前的枪兵几乎不分先后同时刺出长枪,染着污血的枪锋在日光的照耀下泛着幽幽青光,使人不寒而栗。他们的对手全是不久前被杀得大败的溃兵,黄方枪兵给他们心理留下了极其可怕的阴影,他们在官兵身上都不曾见过这般严谨的阵仗,或许惟有传说中的戚家军方可与之匹敌。黄方枪兵刚开杀戒捅倒数人,这些人顿时又崩溃了,毫不吝惜的把后背赤裸裸暴露给对手,只求尽快挤进人群,离这些可怕的敌人越远越好。事实证明如此做只会死得更快,除了一些幸运的家伙成功逃过一劫,大部分人皆背后中枪殒命。 前面连番惨败不免使后方海盗人心骚动,可他们到底未与黄方枪兵较量,心里虽受触动却不甚畏惧,更有些人心中耻笑同伴不济。不过轮到他们的头上,方知道对手的恐怖以及同伴的无助,没有丝毫悬念,他们几个照面同样被黄方枪兵杀得大溃,狼奔豕突。大好形势下,赵弘毅锦上添花,他带着八桨船上的十几名手下由林八老船首登陆,配合陈四、陈五等人前后夹击敌人。 林八老嗓子都喊沙哑了,无奈不见效果,己方一路大败,船首船尾相继失守,只剩下前甲板一块地方可供周旋。 “今天绝不是老子的末日!能杀掉老子的人还没出生呢!”林八老咬牙切齿,面目狰狞。其随胞兄林七老闯荡海上经年,无数次险死还生,绝非坐以待毙之人,即使身处绝境犹作垂死挣扎。林八老布满血丝的双眼看向船首方向,若想打破这种极端被动的局面,必须清除一面之敌使自己无后顾之忧,和船尾的黄辰主力相比赵弘毅显然好对付多了。时间万分紧迫,容不得林八老犹豫,他边严令紧守后方,边调集人手围攻赵弘毅。 赵弘毅早料到他会成为林八老重点打击对象,是以开始便指挥手下排成利于防守的圆阵,长枪在外,火器在内,他则居于最中央,同时也是最安全的地方。望着大群衣衫褴褛、凶神恶煞的海盗挥舞着兵器叫骂杀来,赵弘毅除了脸色有些发白,表现还算镇定自若。 “铳。”赵弘毅平庸的面孔紧紧绷着,扬声喝道。 “砰砰砰……”圆阵内鸟铳、三眼铳齐鸣,硝烟阵阵,对面旋即响起数声惨叫。 赵弘毅下意识皱了皱眉头,他麾下一共只有不到二十名手下,火器兵更稀少,区区六人而已,后继无力,难以形成火力网。赵弘毅收起杂念,等到敌人冲到近前,其脱口道出一个“枪”字。诸手下闻言端枪整齐划一前刺,长枪如同孔雀开屏般向外探出,数个林方海盗仓促间刹不住冲势,自己撞上枪口扎个对穿,死得好生冤枉。 “枪。”赵弘毅又道。 枪兵完全凭借本能撤步收枪,继而再刺,枪锋越过前排倒下的对手,捅进后排敌人的胸膛、咽喉。 “收。”赵弘毅道。 枪兵以赵弘毅为中心快速收拢,用更加紧密严整的小圆阵抵御源源不断的敌人。 激战良久,林方海盗不可谓不勇敢,前仆后继,圆阵周围铺满了尸体就是佐证。然而付出如此巨大的伤亡代价,他们还是没能拿下赵弘毅那十几个人,对手就像一只浑身长满硬刺的刺猬,任何试图吃掉它的人都会被它扎得体无完肤。一些同两边都有交过手的海盗认为,赵弘毅及其手下战力比黄辰麾下主力犹强一两分。 赵弘毅发觉对方心气大衰,毫不犹豫展开反击,以尚能一战者十人,编为两组,各排小三才阵。所谓小才才阵即一伍平列站位,最宜窄处布置。他连同剩下的几人随阵之后,伺机而动。林方海盗万万没想到赵弘毅重重围击之下胆敢反击,一时措手不及,全员尽溃。 眼看黄辰主力渐渐逼近前甲板,而手下又迟迟无法击杀赵弘毅,林八老气得胸口作痛,待赵弘毅反击得手,林八老意识到自己再无翻盘的可能,只觉喉咙一甜,喷出一口血来。 “八爷、八爷……”林八老身旁几名头目不由大惊失色,急切呼道。 林八老双臂奋力挣开搀扶,说道:“你们嚎丧呢?老子死不了。” “八爷,你看我们……”有头目欲言又止,眼神飘忽。 “……”林八老他知道对方想说什么,无非是“好汉不吃眼前亏”之类的话,劝他向黄辰投降。他的身份特殊,胞兄林七老为赎回他定然不吝千金,如此值钱的肉票黄辰岂舍得杀他,只会好吃好喝的供着。所谓好死不如赖活着,这确实是一个活命的法子,可他被黄辰这个毛头小子击败已是毕生难以洗刷的耻辱,难道还要向对方摇尾乞怜求得活命么? 林八老脸色阴森到了极点,突兀转颜笑道:“成,此番我认栽了,你去派人知会黄辰小儿一声。” 另有头目不忿问道:“八爷,我们真个要向黄六低头?” 林八老嘴角浮出一抹残忍的笑意…… 黄辰接到陈四前线回报,言林八老派出使者,欲请他过去商谈投降事宜。黄辰神色不由一松,这是最理想的结果,他就怕林八老躲进船舱负隅顽抗,届时他只能拿人命往里填,最后获得胜利亦是一场惨胜。黄辰立即起身,带着张刑、杨东几名亲信大步流星迈出舵楼,前往林八老座舰,不对,即日起这条十丈大船改名姓黄了,它将成为黄辰的新座舰。 黄辰登上新座舰,所过之处麾下们波开浪裂般退向两边,让出一条通道,黄辰沿路径直来到前甲板,此刻双方各立一端,泾渭分明,周围充斥着浓浓的火药味。黄辰抬眼打量林八老,后者年约三十出头,中人姿貌,属于将他扔进人堆里就再也找不出来的那类人。 林八老皮笑肉不笑的抱拳道:“黄船主少年有为,林某佩服佩服。” 黄辰不理林八老,目光凌厉的扫过其身后诸盗,半晌不阴不阳道:“林船主既然有意言和,你的人就该表现出言和的态度,你说呢林船主?” 林八老嘿嘿干笑道:“兄弟我前面不知黄船主的想法,不得不谨慎一些,现在则没那个必要了。”说罢林八老回头对众手下道:“没听到黄船主的话么,还不赶快把武器扔了。” “咣当”“咣当”头目们率先做出榜样,很快所有海盗皆是两手空空呆立着。 黄方船员得到黄辰颔首示意,同样收起武器,黄辰露出笑容,正准备抚慰林方诸盗一番,双目蓦然睁大,只见林八老转回身的时候右手赫然多了一支手枪,枪口正对着他。 “砰!” ------------ 第四十一章 枪杀 林八老转回身的时候右手赫然多了一支手枪,没错!确实是一支手枪!一支外形线条平滑流畅,饰有复杂精美雕刻的燧发式手枪,其制造之精密,装饰之奢华充满了欧洲古典华贵的气息。就是这把像艺术品多过像杀人武器的手枪,黑洞洞的枪口对准黄辰,杀气四溢。 “大意了!”黄辰面上血色尽去,露出雪一样的苍白,内心悔恨到了极点,他明明可以避免此类情况发生,却因为大意疏忽而使自己陷入死地绝境。说到底他小看了对手,或者更干脆直白的说,他的灵魂让他总是不自觉带着一种俯视的眼光看待古人。 林八老半句废话不说,嘴角挂着冷笑直接扣动扳机。 “砰!” 黄辰脑子不由“嗡”的一声,霎时一片空白,双方之间仅只数步之遥,人的反应速度岂能和子弹相比?临近死亡的刹那,黄辰心思前所未有的澄净而敏捷,他想起去岁为争夺鸟船,枪杀一名郑权麾下小头目时,曾对着他的尸体说:“人可以什么都没有,惟独不能没有自知之明,下辈子千万别再犯同样的错误。”可笑的是今天他也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不知道两世为人的他还有没有下辈子,来生,他绝不会再犯相同的错误。 黄辰心中一叹,闭目等死,电光火石间其猛然受到外部冲撞,身体不可抑制的斜飞出去。 一百来斤的分量重重砸在甲板,摔得黄辰灰头土脸,不辨方向,可他本人却欣喜若狂,他躲过了必死之局,毫发无伤的活了下来,这一刻,他简直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运的人。 此时黄辰连林八老这位生死仇敌都暂时抛到脑后,急切想要知道是谁救了自己。一见之下,黄辰睚眦俱裂,亲信胡泰半坐半躺于他刚才的位置,鲜血不断从他左胸口的黑洞涌出,顷刻染红了衣衫,内脏受创令他大口大口咳血,目中神采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退去。 黄辰意识到胡泰是以一命换一命的方式把他从地狱的边缘拉回来,彻底被震撼住了。他为胡泰做了什么?不过是见他家庭贫困,叫其妻到家中帮佣以贴补家用,另外又提携他当小头目,然而就是这些在黄辰眼中不值一提的小恩小惠,胡泰却用生命来回报他。黄辰心口剧痛,仿佛被大铁椎狠狠凿穿一般,脸孔极尽扭曲直如恶鬼俯身,他站起疯狂的咆哮道:“林八老我日你娘!我要将你碎尸万段、挫骨扬灰!给我杀!杀!” 不用黄辰多言,麾下船员早已动手,鸟铳、三眼铳纷纷对准林八老开火,可惜林八老提前躲进人群,没能杀掉他,很多手无寸铁的林方海盗反遭到无妄之灾、杀身之祸。枪兵继铳兵之后,三五成群杀向对手,长枪乱捅乱搠,肆意杀戮。林方残余海盗约四十人左右,选择重新拾起武器对抗的约占近半,另外半数人老老实实跪于地上,大叫饶命。一通短促的混战后,林八老带着七八名手下退入船舱困兽犹斗。 “胡泰,你一定要坚持住,千万别闭上眼睛,睡着了就永远也醒不过来了……”黄辰蹲在胡泰身前,手忙脚乱的掏出手帕死死按住他的伤口,然而鲜血还是止不住的向外溢出。黄辰惊慌不知所措,把大夫当做最后救命稻草,大声喊道:“大夫呢?大夫死哪里去了?” 郭大眼引着大夫一路小跑过来,后者一看胡泰的模样便晓得没救了,冲黄辰轻轻摇头。 黄辰心中绝望,不甘道:“先别急着下结论,你仔细检查检查,或许还有救……” 左胸中枪,即使不是郎中也知必死无疑,根本没有检查的必要。可黄辰这时明显失去了理智,大夫岂敢违逆他的命令,俯下身掀开胡泰衣襟匆匆观看一番,再次对黄辰摇摇头。 黄辰一屁股坐到满是血污的甲板,双手用力揪住头发。 血液积塞胸腔,胡泰已经说不出话来,他右手无力但又十分坚定的抓住黄辰裤脚,双眼充满期盼的盯着他。黄辰握住胡泰的手,神情悲愤道:“胡泰,我会在上面给你报仇,到了地下,你亲自去找林八老讨回公道。” “……”胡泰不肯咽气,眼睛依然死死盯着黄辰,他牵挂的不是这个。 黄辰随即反应过来,一字一句道:“从今以后你妻即是我嫂,你子女即是我弟妹,只要我还活着,你的儿子就会平安一生,你的女儿也会嫁给良人,这是我对你做出的称诺。” 胡泰闻言轻舒一口气,缓缓合上眼睛,头向侧方歪去。 “啊――啊――”黄辰仰天长啸,内心的压抑几乎快将他逼疯了。 约莫一两刻钟,陈四、陈五亲自押着披头散发、形容狼狈的林八老回到甲板。黄辰刚刚有所回落的情绪再度爆发,指着陈四、陈五等人鼻子骂道:“你们都聋了?或者拿我话当放屁?我不是说过抓到林八老无须禀报就地格杀么。”继而黄辰不耐烦地挥挥手道:“别让我再看见这厮的恶心嘴脸,把他绑碇上沉进海里,为胡泰和诸位战死的兄弟偿命。” 活着的林八老比死掉的林八老更有价值,不过黄辰质疑要杀,陈四惟有领命,一把揪住林八老的头发向后拖去。一直表现颇为硬气的林八老发觉黄辰绝非吓唬他,是真想要他死,突然拼命挣扎起来,叫道:“你不能杀我!” “我不能杀你?笑话!”黄辰气急反笑。陈五行到近前交给他两样东西,其中之一正是险些将他杀掉,并造成胡泰身亡的罪魁祸首――燧发式手枪。它长度不到一尺,枪身不管木质抑或金属,通体散发着淡金色的光泽,造型华丽,贵气逼人。 黄辰拿起这支有些奢侈的武器把玩,前世作为游戏发烧友,他玩过不少历史类即时战略游戏,知道火绳枪和燧发枪之间还夹着一个怪胎――轮燧枪。他不太能分清此枪是燧发枪还是轮燧枪,不过按照目前的年代推算,此枪十有八九是轮燧枪。 “你杀了我,我兄长绝不会放过你。”林八老威胁道。 “睁开你的狗眼仔细看清楚,你兄林辛的处境比你好不了几分,莫说他今日未必可以脱身,纵然被他逃走,我又有何惧?”黄辰冷冷一笑,接着把目光转向第二件东西身上,“这是……单筒望远镜?”黄辰认出此物,心里的阴霾都稍稍散去几分。望远镜对海上之人的作用太大了,价值无可估量。红夷炮、轮燧手枪、望远镜……林八老随其兄林七老在台湾荷兰人那里确实买到不少好东西,日后有机会他也应该去一趟。 林八老见威胁不成,改为利诱:“黄船主,咱们提着脑袋闯荡海上,说白了还不是为一个“利”字。黄船主,只要你放我一条生路,要钱财还是舟船,你一句话,我都答应。” 黄辰不置可否,专心的摆弄轮燧手枪。林八老强忍着焦虑心情,一边提示他正确的填装弹药方法,借机缓和双方关系,一边继续利诱:“黄船主,我用一千两银子赎回自己的性命如何?这可是一千两白花花的银子,足够你再置一条十丈大船,届时什么一目老、胡二老皆要居你之下。” 黄辰装好弹药,抬头看向林八老道:“一千两白银,好大的手笔,你为了自己的小命还真是慷慨啊。不过,我给你一千两,你能不能把我兄弟的命还给我?” “……”林八老哑然。 “为何不回答?”黄辰以枪指着林八老的头,一字一句道:“我再问你一遍,我给你一千两,你能不能把我兄弟的命还给我。” 林八老骇得面无人色,强笑道:“人死不能复生,我愿拿出一百两……” “砰!” ------------ 第四十二章 胜利 黄辰举起淡金色轮燧手枪,用这把奢华到金属部件都雕刻着精美浮雕的杀人利器指向林八老,一字一句道:“我再问你一遍,我给你一千两,你能不能把我兄弟的命还给我?” 林八老骇得面无人色,强笑道:“人死不能复生,我愿拿出一百两……” “砰!” 铅弹夹带着火焰冲出枪口,射进林八老额头,霎时一蓬血雾爆出,林八老身体被铅弹巨大的冲击力撞得后倾,直挺挺拍在甲板上。天空澄净,浮云悠悠,弥留之际,林八老眼中的恐惧、愤怒、怨恨等负面情绪潮水般退去,只有无尽的茫然永恒的留于瞳孔上。 黄辰缓缓放下轮燧手枪,淡淡说道:“既然你还不回我兄弟的命,那我只有用你的命来祭奠兄弟们的在天之灵。” 甲板上无论敌我,人人面面相觑,暗暗咋舌。黄辰这一枪打出的哪是铅弹,而是整整一千两白花花的银子,或许还不止此数,世上有什么东西会比自身性命更珍贵?林八老只要能够保住一条小命,倾家荡产亦在所不惜,敲骨吸髓一番,至少可以从他身上挖出两三千两白银巨款。死者已矣,好生照顾他的家人便是,值得为一个死人和银子过不去么? 黄辰不理周围异样的目光,径直走到胡泰尸体前,轻轻说道:“胡泰,我替你报仇了,你可以彻底安心了。”想到胡妻此时陪伴在阿妈身侧,心里定然记挂着丈夫的平安,如果她知道丈夫永远都无法回不来了,该会多么伤心?阿妈丧夫时的悲痛欲绝,他至今记忆犹新。黄辰有些畏惧返家、畏惧胡妻,因为胡泰是代替他而死,这让他如何启齿? 赵弘毅、陈四等亲信聚集到黄辰身后,默默静立,神色肃然。林八老的赎金怎么都不会少了他们的一份,黄辰选择枪杀林八老,这笔钱自然没了,不过大家利益虽然受到损失,却并不埋怨黄辰。设身处地想一想,今日死的换成是他们,他们是希望看到黄辰笑纳银子,放走仇人,还是不顾一切替自己报仇雪恨?答案不用说也知道。众人打心眼里敬重黄辰,不为别的,就为他不受钱财所惑,坚持为手下讨回一个公道。 半晌黄辰扭头对赵弘毅道:“赵大哥,你此战打得不错,麾下伤亡如何?” 赵弘毅苦脸叹气道:“死了四个,重伤五个,几乎人人带伤。”赵弘毅自任船主以来,论付出绝不少于黄辰,麾下一战伤亡过半,令他大感痛心。 这些人也是黄辰的手下,黄辰又何尝不痛心?今日累计战死者已超过二十人,重伤者中还会陆续有人登上死亡名单,他只希望人数越少越好。黄辰轻叹一声,拍拍赵弘毅的肩膀说道:“战场刀剑无眼,死伤无可避免。兄弟们不会白白流血牺牲,我会妥善处理他们的身后事,你放心。”顿了一下,又道:“赵大哥,以你的能力驾驭八桨船有些屈才了,鸟船更能让你施展拳脚,你去鸟船当船主吧,把位置腾出来给老四。” 赵弘毅、陈四相视一眼,面上难掩喜气,齐齐拜谢。 黄辰来到船舷旁,以铜质单筒望远镜瞭望一目老与林七老的战情,目前双方各自沉没一条大船,战斗进入到了最终时刻,任何一个变数都将有可能对结果产生重大影响。“我这里会不会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念及于此,黄辰让人降下代表林八老的旗帜,换上自己的“黄”字大旗。 黄辰又观察四周,战场外围地带的战事已接近尾声,船只稀稀落落分布在宽阔的海面,数量上双方大体相等,要知道黄辰进入战场中心时,林方战船尚比己方多一倍。林方船只不可能全部沉没,显然是有些聪明人看到势不可为,直接抛弃林七老逃离战场。 黄辰收回目光,静静听着身旁陈五汇报,后者适才亲自带队把船舱各处里里外外搜刮一遍,现银合计超过四百两,其中近半是从林八老寝室翻出的。另外船底还有一批货物,不出意外当是劫掠台州府沿海所得,这些东西价值不好估算,但应该不比现银低,具体要问过集市商人才知道。 火器方面获红夷头炮一门、铜发熕五门、弗朗机六门、百子炮十门。鸟铳十四杆、三眼铳十五杆。意料之中的是火桶、火罐等物乃至火药、铅子寥寥无几,林八老随同其兄与大明官兵激战连连,期间消耗甚巨,若是弹药充足,黄辰麾下伤亡人数绝不止于此。 黄辰随后从诸多战利品中看到了铠甲的身影,记得他去年初次出海就遭遇一场血战,那时心中对铠甲充满了渴望,如今想来,恍如隔世。完好的铁甲有两副、皮甲五副,损坏的铁甲两副、皮甲四副。林八老碰上黄辰也算倒了八辈子霉,他一直引以为傲的甲兵,面对黄辰枪兵的长枪攒刺表现和其他海盗没什么不同,一触即溃,不堪一击。 “嘭嘭……” 林七老座舰右舷两门红夷炮一先一后射击,两枚炙热的炮弹呼啸着飞向试图靠近的胡二老大鸟船,前一发射进海中,掀起一道冲天的水柱,后一发炮弹则准确命中目标,钻入舰身疯狂破坏着舱内建筑结构,留下一地狼藉。 林七老站在尾楼顶端,居高远眺,不住颔首。绝不能给敌人半点靠近的机会,一旦被敌人缠上,再想脱身就难了。林七老开战的目的是叫一目老知道,自己就算实力大减也不是他可以轻易招惹的对象,仗打到这个份上一目老想来已经明了,差不多该结束了。此战他固然损失惨重,但尚有大船十余条,只要周三老不找他的麻烦,自保绰绰有余。 林七老正欲付诸行动,一名亲信小跑进来,慌张禀道:“七爷……八爷、八爷出事了。” 林七老心不由一凉,急问道:“出什么事了?” 亲信回道:“八爷座船的大旗换成了别人。” 林七老面色大变,匆匆奔出舵楼,果然看到胞弟的旗帜被一面“黄”字大旗取代,林七老睚眦欲裂道:“黄六!你若敢动我弟,我便杀你全家!” “七爷……”诸头目呼道。 林七老气喘如牛,双目猩红,齿缝硬挤出一个“撤”字。没有人比他更关心胞弟林八老的性命,可事已至此,惟有先行撤退,再作打算。假如林八老还活着,他不惜任何代价也要将他赎回,倘若胞弟身亡,他会让黄辰及今天在场的所有敌人后悔来到这个世上。 “七爷,我们还有一条船陷在里面……” “撤!” “是。” 林七老座舰打出撤退旗语,附近三条大船立刻赶来会合,四船稍作休整准备,旋即以猛烈炮火驱散一目老等人,杀开一条道路逃向东南。一目老心有余而力不足,追出数里草草收场。战场外围的林方战船见大首领都跑了,岂敢多做停留,当下四散逃亡。 战场上胜利者欢声雷动,纷纷鸣炮庆祝。 此战一目老一方出动十六只战船,击林七老大小船二十六,经过数个时辰激烈交战,自没五船,却击沉敌舰六艘、俘获敌舰五艘,取得辉煌大胜。毫不夸张的说,他们亲手将林七老从大陈山霸主的宝座上拉了下来。 ------------ 第四十三章 庄默 黄辰带着几名亲信登上一目老大鸟船,明显发现周围人群看向他的目光充满敬畏之色。黄辰以前名声甚为不堪,纵然成为一船之主,众人也只道他是走了狗屎运,直到去年他夺了一艘八丈大帆船,并当众令王斌栽一个大跟头,众人对他态度方有所改观。现如今,众人再无其他念想,心里只剩下一个“服”字。十丈大船是身份地位的象征,衡量一名海盗皆以此为准,拥有十丈大船便是大人物,反之,九丈也只能算小人物。 更何况,黄辰亲手枪杀了林宇林八老,后者代表的可不仅仅是大陈山霸主林七老胞弟,他同样是海上赫赫有名的大海盗,很多人私下里议论,假如他不是林七老的弟弟,说不定他会成为大陈山第三位霸主。而林八老声望越隆,便越突显黄辰的不凡,和他此战取得的耀眼成绩相比,不管是一目老、胡二老,甚或有无敌之名的王丰武,全都黯然失色。 “真没想到林八老竟会死于黄船主的手里……” “谁会想到?那可是林八老啊!大陈山一只手就能数得过来的大人物……” “据说黄辰以前在寨中常受欺辱,此事可是真的?” “你是新人?敢直呼其名,不要小命了?叫黄爷或六爷。” “你没听过韩信昔日忍胯下之辱的典故么?六爷和韩信一样,心怀大志向,不屑与庸辈计较……” “原来如此。” 一目老心中对黄辰还有些许怨气未散,不过见他满身血污,必是经历了一场血战,加上诛杀林八老之功,倒不好继续绷着脸,轻轻颔首道一声辛苦了。胡二老一旁说道:“这一仗赢得不轻松吧?林八老随其兄纵横海上多年,一时无人能制,绝非浪得虚名之辈。不过今日你将他杀死,日后这大陈山诸盗,怕再无人以少年看待你。” 王丰武及旁人亦祝贺中不忘宽慰,黄辰开始不明所以,随后明白过来,目下他模样颇有几分狼狈,和平日干净的形象截然不同,众人误以为他胜利来之不易。他们哪里知道,他身上沾染的既不是自己的血也不是敌人的血,而是胡泰的血。此战黄辰只出手了一次,即枪杀林八老,其他时间一直老老实实呆在鸟船舵楼里,林八老使出诈降之计才把他引出来。 黄辰懒得多费口舌解释,和众人有一句没一句搭着话,目光落到胡寅身上,后者比他惨多了,脸色惨白,血浸衣衫,一副受伤不轻的样子。胡寅身为船主兼神枪手,居然被敌人近战杀伤,看来他碰到了相当棘手的敌人。 黄辰开口说道:“你受了这么重的伤还留在这里作甚?赶快回寝室好好修养。” “……”胡寅面露踌躇,欲言又止。事实上他是专门在此等候黄辰。 “怎么了?”黄辰见他神色有异,心中一懔,隐隐有种不妙的感觉。 胡寅深深吸一口气,咬牙说道:“王永死了,为保护我被几个鸟贼害死。” “王大哥,死了?”黄辰听罢如遭雷击,僵在当场。王永可谓他穿越到这个时代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朋友,而且还是非同一般的生死之交。黄辰初驾八桨船时王永已是胡二老亲信,不够资格招揽他,后来黄辰一得到鸟船立刻向胡二老请求割爱,王永也有意过来帮他,无奈胡二老不肯放人。为牢牢拴住王永,今年初胡二老让他到胡寅的船上担任管事。 王永身亡对黄辰造成了极大冲击,痛苦狠狠蹂躏着他的神经,同时一股暴虐之气从心底升起,令他有种想要拔枪毁掉胡寅的冲动。 “辰哥,我……” 黄辰挥手粗暴的打断胡寅的语,说道:“王大哥在哪,我要去看看他。” 胡寅素知二人交情,是以能够理解黄辰现在的心情,点点头,走在前面带路。 行于阴森幽暗的船舱走廊,黄辰杀意再次不可抑制地沸腾,他不敢去看胡寅的背影,因为他怕自己会忍不住杀掉他,掏出手巾反反复复擦拭双手,强逼自己将注意力放到手上。胡寅丝毫不知自己在鬼门关前走了数圈,领着黄辰来到停尸场所。 黄辰说想一个人呆一会,而后独自走了进去。 王永为人豪爽,大碗喝酒、大声笑骂,就连睡眠也不安生,打鼾如雷,可此刻他却安安静静躺在那里,声息全无,令黄辰极感不适。 “真的死了?”黄辰立于王永身侧,微微恍惚。 如果当初胡二老拒绝割爱,他选择的不是退缩,而是更加强硬的态度,会不会就是另外一种结果? …… 黄岩县乃为台州首富之区,街道两旁的店铺鳞次栉比,名色繁多,如茶坊、酒楼、食店、杂货铺、绸缎铺、当铺,如此等等无虑上百家,大街上人潮涌动,川流不息,一派繁华热闹的景象。 一条壮实大汉行于拥挤的人群中,其身量明显比周围的人高出一截,犹如鹤立鸡群,可惜他半点没有鹤的飘逸俊雅,国字脸上五官粗犷,满脸麻子,端的丑陋不堪。看他身体这般壮大厚重,不像南人,更像是北仔。此人确实是北方人,他姓庄名默,外号庄麻子,由于性情沉毅,弓马娴熟,落草后不久便成为山东一支马匪的小掌盘子,即小头目。而他流落到南方完全是咎由自取,其性好色,且口味特殊,喜偷人妻,偷别人妻子也就罢了,竟胆大包天爬上寨主夫人的床,事发后手刃数人逃脱,抛弃老婆孩子,只身逃到苏州。 凭着武艺出众,他很快受聘于苏州本地大盐商,不想这厮旧病复发,又勾引了大盐商小妾。这次他算是彻底捅了马蜂窝,大盐商腰缠万贯、黑白通吃,影响力极为恐怖,他从南直隶苏州一路逃到浙江台州,千余里路途追杀他的人从未断过,并且有越来越多的趋势。 庄默骤然止步,前方人群中出现了几张熟面孔,他当即猫下腰往回走,未行出数十步,便又发现一批衣衫鼓鼓,形迹可疑的人,庄默谨慎的钻入一条暗巷隐伏窥视,果见两方人马会和,简单交流后旋而散开。 再次逃过一劫,可庄默面色反倒更加凝重,按照目前的事态发展,他就算逃到福建、两广、云南荒凉之地也没用,早晚会被对方围住杀死。庄默苦苦思索对策,只有一个地方能让他躲避追杀,海上…… 庄默没敢入住客栈,日落前离开黄岩县城,在郊外找一座破庙睡了一宿。次日天刚蒙蒙亮,他就赶到永宁江入海口,向渔民客商稍加打听一番,心里决定了去处――大陈山。 山东虽也靠海,却不以驾舟为长,庄默二十六载人生里更是只坐过几次河船,入了大海,他的脸色就像吃了大便一样难看,吐得苦胆汁都要出来了。上百里海路,庄默好端端一条大汉直被折磨得不成人形,所幸大陈山终于到了,他踩着软绵绵的步子下船登岸,晕晕乎乎随人流进入集市,胸腹间还在翻江倒海,竟逼得他不及寻找地方,当街“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赶巧不巧迎面走来一行十数人,庄默一肚子污秽全喷在了一个大眼青年的身上。 大眼青年突遭横祸,顿时一愣,其身旁一名狭长脸、左嘴角有着一颗醒目黑痣的青年破口大骂道:“我塞你老母!你找死么?”此二人正是郭大眼、杨东。 ------------ 第四十四章 冲突 郭大眼走在街上,无端遭灾,一个体格壮大的麻脸汉子冲着他大吐特吐,把他好好一件蓝衫污得不堪入目,登时傻在了当场,他左右的张刑、杨东亦未幸免,都或多或少沾到一些。张刑一张黑脸立刻阴沉下来,杨东则直接开口骂娘:“我塞你老母!你找死么?” 自打击溃林七老、宰杀林八老的消息传扬开来,一目老声望向上一路狂飙突进,大有压过林七老,直追周三老的架势。而手刃林八老的黄辰亦名声鹊起,风头一时无两。杨东、张刑、郭大眼几人身为黄辰的亲信,近几日在集市里几乎横着走,不管是商贩、海盗,谁人见了他们不是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好不威风、好不快意,正值志得意满之际,此麻脸汉子令他们当街出一个大糗,莫说骂人,杨东连杀人的心思都有了。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刺鼻的酸腐臭气,黄辰掏出手帕捂住鼻孔,不露声色的离几人远一些,随后将视线投到对面麻脸汉子身上,看他面色惨淡,脚步虚浮的模样,加之呕吐不止,莫非晕船了?这可真是一件稀罕事。 庄默又连连干呕出一些酸水方才缓和下来,听到杨东指鼻骂他老娘,暗淡的双眸深处闪过一道厉色。他在山东老家当马匪的时候以心狠手辣、冷酷无情著称,后来受雇于苏州大盐商,亦替后者干过不少上不得台面的勾当,杀人对他来说就像吃饭一样简单。然而他并非无脑之徒,对方人多势众,皆携带利刃火器,一看便知是海上亡命之徒,非他目前所能招惹得起。秉着好汉不吃眼前亏,他双手抱拳,强笑着说道:“几位兄弟抱歉、抱歉……俺是北人,初来南地,受不了海船颠簸闹坏了肚皮,实非故意的,请几位兄弟原谅则个。” 杨东乃是正宗恶霸级的人物,没事亦会找事,岂能就此罢休,冷着脸说道:“你是北仔,怎么跑到海上来?肯定在家乡犯了王法、吃了官司吧?这些闲事我也不多问,我等兄弟几人身上的衣服皆是新近置办的,无端被你污了一身不能再穿戴,你需得出钱赔偿我等。” 庄默点点头道:“应该。兄弟你只管说个数目,俺力有能及绝不推诿。” “出门在外不容易,海上更不容易,我也不讹你,随便给个十两银子便成。”杨东一笑左嘴角黑痣连连抖动。 黄辰一旁嗤笑,这厮还有脸说不讹人,一件绸服才值一两上下,就他那身破衣裳十两银子足够置几十套。 庄默意识到遭遇对方讹诈,缓缓绷紧面部,冷眼盯着杨东,不发一语。 “怎么,麻脸丑汉,想和小爷耍横?瞎了你的狗眼!”杨东气极反笑,心中戾气大作,抬腿便向庄默踹去。 庄默饱受晕船之苦,刻下头晕目眩,手脚酸软,十成本领被削去了七八成,虽然架势勉强摆开了,仍是被杨东轻易破开防御,蹬中胸口,其庞大躯体倒卷着跌出丈余,趴在街道中央,一时难以起身。 “好!” “打得好!” “打死他!” 围观者大部分皆为海盗,惟有天下不乱,见杨东出手,各个就像打了鸡血一样爆出惊天的喝彩声。 杨东一击打飞一条虎背熊腰的北方大汉,脸上止不住的得意,向左右人群抱拳拱了拱,走过去用脚踩住庄默的脸狠狠碾着,仿佛要将他踩进地缝里才甘休,狞笑着说道:“十两银子多么?告诉你,如是海上之人,不仅要拿出二十两真金白银,还要跪地磕头道歉。塞你老母!也不去打听打听我等是谁,在这大陈山海面,敢和我们耍横的人老子还从未见过。” 庄默被踩得灰头土脸、鼻血横流,顿时双目尽赤,左右手抬起分别扳住杨东双腿,猛力向外拉拽,杨东轻敌不备,倒栽葱似的倒地。 黄辰轻轻皱起眉头,海盗嘛,精力过剩,打打架没什么不好,但己方吃亏就不美了,冲左右努努嘴,示意他们上去帮助杨东脱困。 庄默翻身骑住杨东,铁拳抡起狠狠砸了下去。杨东双臂叠于面上抵了一拳,只觉得臂骨疼痛欲裂,对方第二拳眼见又要落下,所幸黄辰派出的几名帮手及时赶到,扯倒庄默,围住一顿拳打脚踢。 庄默牢牢抱住头部,一边承受着雨点般的拳脚,一边冷静的思考脱身之计。适才他有意留心四周,从围观之人的反应来看,大部分人都认识这伙人,而且表现得十分忌惮,特别是杨东身旁不远那位身着古怪短衣长裤的少年,众人望向他时无不流露出敬畏之色,庄默推测他可能是海上某位大豪的子嗣,心里竟是打起劫持黄辰的念头。 庄默正准备展开行动,黄辰清凉的声音响起:“行了,给他一个教训就够了,没必要把人打死,都停手。” 出手之人闻言纷纷住手,杨东却不欲就此作罢,他行到一名同伴身旁抽出其腰间佩刀,便要趋前砍死庄默。而庄默亦悄悄摸进行囊,握住短刀手柄。 “我说了,停手。”黄辰清凉的声音再次响起。 杨东身子一僵,双脚变得沉重如山,再难迈出,狭长双目带着不甘瞪着数步之遥的庄默,回头恳求黄辰道:“船主,你让我杀了此人,不然我心气难平。” “船主?”庄默暗暗窥视黄辰,发觉自己似乎看走眼了,他绝不是某位大豪子嗣那么简单。 黄辰说道:“他是北人,不适浪涛,一身本领废去大半,不过就算如此,一对一你自信战得过他?” “……”杨东默然。直到此时他的臂骨还在隐隐作痛,细想颇觉骇然,庄默若处于巅峰时期,一击便能将他重创。 庄默向黄辰抱拳一礼。 黄辰对庄默道:“我手下的衣衫不能平白遭你污秽,留下三两银子,然后你就可以走了。” 庄默毫不迟疑从行囊取出三两银子,交到黄辰一旁的手下手里。 黄辰微微颔首,带着诸手下离去。 围观之人一见热闹没了,瞬间散去大半,有些人则留了下来,不住打量庄默,面露踌躇之色。一方面他们瞧出庄默身怀本领,有意招揽,另一方面又怕杨东得知后记恨在心。杨东小人物不值一提,但他到底是黄辰的亲信,得罪了他和得罪黄辰没什么区别,众人都不敢轻易招惹这位踩着大海盗林八老肩膀火速崛起的少年豪杰。 庄默不动声色的拍拍身上尘土,就近寻一家酒店走了进去,果然有人尾随他而入。庄默要了一桌好菜、一壶好酒,边吃喝边套那人的话,待酒足饭饱,他对大陈山已了解得七七八八。黄辰并非他想象的海上大豪子嗣,十六岁出海,而后成为船主,十七岁拥有三条大海船,麾下数百儿郎,斩杀大陈山屈指可数的大海盗林八老,黄辰的经历简直就像一部传奇,对比下庄默觉得自己人生二十六年大半都活到了狗身上。 小势力庄默瞧不上,要投靠也只投靠周三老、一目老、林七老这样的大海盗。不过现在有一个极大的难题,他何时才能克服晕船症状?否则别说大海盗,小毛贼也不屑收留他。 ------------ 第四十五章 心结 郭大眼污秽遍及周身,惟有返回客栈更换衣服,杨东、张刑则留了下来,他们身上只沾到一点,海上讨生活的人没那么多讲究。他们可以不在意,黄辰不能,严令二人必须和他保持一丈以上距离。如是往常,杨东定会和他嬉皮笑脸一番,今日他自觉落了面子,又气黄辰不肯为他出头,一张狭长脸拉得越发长了,大有和驴子一较高下的架势。 黄辰哭笑不得,这厮真是个睚眦性格,半点吃不得亏,开口说道:“瞧你那点出息,不就是被那麻脸汉子撂一跤、打一拳,这有什么?你亦狠踹了对方一脚,又踩人脸,毫不吃亏。更何况后面他们几个不是把那麻脸汉子围住好一顿毒打,这样都不能叫你解气?” 杨东语气带着不加掩饰的愤意:“不杀那麻脸丑汉,我心不痛快。” 黄辰说道:“集市一天几十起冲突,若都像你一样动不动便欲取人性命,人早死绝了。” 杨东听不进去,他性格极为偏执,当初他被黄辰一拳击败,始终怀恨在心,念念不忘报仇,直到其父意外战死海上,他不得不开始为生计奔波,才熄灭了复仇的执念。 黄辰暗暗摇头,恰好目的地到了,便懒得再理他,带着众手下迈进修船之所大门。今天他到此的主因不在船而在炮上,那门红夷炮。通过询问林八老归降船员,他得知那座铁质红夷炮重达两千余斤,弹重七斤,他记得现代斤比磅稍重一些,再具体就不清楚了,他猜测此炮应该是八九磅炮,在欧洲它属于小炮,然而放到大明海面却是当之无愧的巨炮。抱着鸡生蛋、蛋再生鸡的念头,他找上集市规模最大的几家火器商,看看有没有仿制的可能。各家掌柜不敢怠慢,纷纷返回内陆去请铸炮师父前来,今天正是双方约定之日。 黄辰远远就望见一群人立于自己的座舰甲板,围着船首的红夷炮指手画脚。黄辰步伐稍稍加快几分,顺着过船板登上船面,冲着几名穿着体面的中年人抱拳道:“几位,如何?是否有办法仿制?” 其中一人点头回道:“师傅们看过了,都说问题不大。” 黄辰神情自若的点点头,行到红夷炮前。一位铸炮师父为他详解铸炮工艺,铸造一门大炮需得制模,以干久楠木或杉木为佳,用罗细煤灰均匀涂刷一遍,再用上好的胶黄泥和筛选过的细沙,二八相参调和成泥,泥不可调得太干,也不能太泞,刷后待其干透重上一遍。与此同时,还要用上好铁料打制模心,两者的分量相加保守估计也在万斤以上。 制炮模仅是开始,后面还有十几道繁琐程序,黄辰听得头皮隐隐发麻,更令他无奈的是单单造一个炮模便长达四五个月,制作一门炮耗时更久。换句话说他若有意仿制,那门红夷炮至少要被商人带走数月。此时海面并不太平,己方与林七老后面肯定还有一番恶斗,正是需要红夷炮助阵的时候,黄辰不可能长期借予商人。再说,就算他舍得,造出的炮就一定合格么?一旦不合格,铸炮师父势必会把红夷炮扣下来做研究,一两年都未必能还回来。黄辰越想越摇头,不得不止了仿制红夷炮的心思,等除掉头号劲敌林七老再作考虑吧。 几位火器商皆是成精的人物,见黄辰表情略一想便明白了,不过他们不愿就此放弃,目前红夷炮在大明属于稀罕东西,朝廷也只初步掌握,民间根本看不到。如今大明东北、西南两线作战,谁造出红夷炮来,财源滚滚自不用提,或许还会成为进身之阶。 一位火器商率先出言道:“我等知晓黄船主的难处,但红夷炮确为我等所需,不若这样如何,我出价八百两白银购买此门红夷炮。”一门两千余斤火炮铁料钱百余两,算上工价也不超过二百两银子,此人一开口就上扬了整整四倍,价钱绝对算高了。 黄辰想也没想一口拒绝,一千两银子是不少,可红夷炮更珍贵。他现在不缺钱,林八老船上那批劫掠自大明沿海的货物被他转卖给集市商人,换回足足六百余两银子。 那火器商不信世上会有不爱钱财的人,打算拿银子活活砸死黄辰,先后提价至一千两、一千二百两、一千五百两,接近两艘十丈大船的价钱,换成旁人早被砸晕了,黄辰却态度不改,坚决不卖。 火器商面色铁青,心中大骂黄辰脑子有病,借口有事在身,领着铸炮师父匆匆而去,其他火器商随后亦相继告辞,转眼间甲板人群散尽,只剩下黄辰一行人。 杨东忍不住说道:“船主,那可是一千五百两银子啊!我要是你就卖掉。” 黄辰说道:“所以你至今还是小海盗,而我是大船主。” “……”杨东无言,这也能扯到一起? 黄辰叮嘱留守船员一定要牢牢看紧修船工匠做活,之后离开修船所。 黄辰回到客栈,陈四立刻差人送来两副铁甲,同林八老之战己方缴获完好、损坏铁甲各两副,二甲正是坏甲,前几日托付武器铺子修理,今已复原。这种铁甲叫做紫花布甲,顾名思义,以松江紫花布做成衣裳样式,内夹密致铁片,既有铁甲的防御功能,又和衣服一样穿戴方便,在大明十分流行。 黄辰提起三四十斤的沉重衣甲,左右翻看不停,却没有套在自己身上一试的意思,这是死人穿过的东西,黄辰光是用手拿着都觉心头恶心,更别说穿它了。 不久赵弘毅、陈四进门,汇报招募船员的进展,黄辰由于击杀大海盗林八老,名声鹊起,不比从前,此番招人格外顺利,短短几日便破了百数,比胡二老、王丰武还快一些,仅次于一目老。黄辰三条船可容纳二百人,而今原从加上新募已过百五,只差几十人。黄辰告诫二人严格把关,宁愿人少一些,也不要滥竽充数者,二人了然。 赵弘毅、陈四走后,黄辰一时无事,躺床上正准备睡一觉,不虞王丰武突然闯入卧室,不由分说拽起他便向外走。 “武大哥,你这是唱的哪一出?”黄辰一头雾水。 “喝酒去。”王丰武哈哈大笑道。 “现在?”黄辰面上难掩疑惑,此际前不靠午时,后不近晚间,哪是喝酒的好时辰。 “对,现在。” 黄辰微微眯起眼睛,似想到了什么,正待开口拒绝,王丰武板起脸道:“你若拿我当兄弟,就什么也别说,只管随我走。” 黄辰默然,跟着王丰武进了客栈附近的一家酒店,果然在雅间内见到胡寅的身影。王永之死令黄辰心中极为怨恨胡二老、胡寅父子,自战场归来,他就再没与二人说过一句话。此事已隐隐威胁到内部团结,一目老自己不好出面,只好嘱托王丰武出来做这个和事老。 黄辰沉着脸缓缓走到座位坐下,不发一语。 胡寅面色尴尬的僵在那里。 王丰武递给胡寅一个安慰的眼神,坐到黄辰身边为他斟酒,娓娓说道:“王永是你知交好友,他死了你心里不痛快,但你把他的死怪罪到胡二哥、胡寅的头上却好没道理。咱们海上讨生活的人,有几人能得善终?便是你我又能风光多久?早晚死于非命。杀人和被杀,这就是海上男儿的命,谁也逃脱不掉。” “……”黄辰微微蹙眉。 王丰武叹道:“不瞒你说,今日胡二哥打算亲自过来,就是为了能使你解开心结,不过被我阻止了。你以前在胡二哥手底下讨生活,当知道他为人最好脸面,他做到这一步是何等的不易?” “二爷他……”黄辰终于动容,忍不住望向胡寅。 王丰武示意胡寅端杯,自己亦举,对黄辰道:“听兄弟一句劝,此事就此揭过,如何?” 黄辰看着王丰武,又看看胡寅,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 第四十六章 局势 黄辰痛快饮下杯中之酒,算是接受了王丰武的调解,不过他心底终究还是有一缕怨气,虽不再继续黑脸,却难见笑容。王丰武心知黄辰为人,让他立刻冰释前嫌,当做什么也没发生过根本不现实,因此并未深劝,只拼命敬酒炒热气氛。胡寅身上有伤,按说不该多喝,但现下也顾不得那么多,和王丰武一道与黄辰痛饮不休,大下午三人皆是喝得迷醉。 一目老稍后得悉,不由暗暗松了一口气,黄辰这个去年还满脸稚嫩的少年,短短一年时间已是飞速成长到足以同王丰武并驾齐驱,令一目老都不敢忽视他的地步。晚间,一目老随便找一个过得去的理由,于集市最大的销金窝宴请麾下诸位头领,实则用意不问亦知。 黄辰下午和王丰武、胡寅喝得太狠,此时才醒六七分,可总不能辜负一目老的一番良苦用心,宴中频频与胡二老碰杯,尽显融洽。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黄辰以不胜酒力为名,告辞而去。大家未曾阻拦,黄辰是出了名的不近女色,每次妓所欢饮他总是扫兴的提前离开。对此大家私下不少猜测,有人觉得他是一个雏儿,不知当中的美妙,有人则认为他不好女色好男风。当然这些龌龊只会在众人肚子里转转弯,万万不敢说出口。 两日匆匆而过,黄辰人手顺利募齐,船只则尚需两三天才能修复完好。去往修船所的路上,黄辰发觉杨东又拉着一张驴脸,好不难看,也不知谁惹到他了,目光相询郭大眼,后者说那麻脸丑汉投到大头领一目老的麾下。 黄辰恍然大悟,此事可以说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那麻脸汉子不像普通人,定然不会去那些小海盗窝蹉跎,只会投靠大海盗,目前大陈山三位大人物,周三老根基稳固,很难出头,林七老日渐衰微,前途晦暗,一目老却欣欣向荣,处于上升之中,确实是最适合投奔的人选。 黄辰随口和杨东说上几句,转眼抛到脑后。 黄辰不断催促下,修船所加快速度,提前半日交付船只。黄辰站在岸边,仰视刷着黑漆、焕然如新的十丈座舰,一脸痴迷之色。作为一艘鸟船型大帆船,它虽然没有王丰武福船座舰高大壮观,但论火力足以甩开后者几条街,船首一座两千余斤红夷头炮,左右戗列五百斤至千斤铜发熕十二门,另有八位弗朗机,船上累计大炮数量超过二十座,是一艘真正的炮舰。莫说那些没见过世面的新人,便是黄辰身边的老人也都对它满怀敬畏。 黄辰率先登上甲板,头桅、主桅矗立,如同两柄大战矛,似欲直插云霄,两张硕大无朋的帆蓬交叠伏于桅下,周围布满纵横交错的绳索,看似杂乱无章,实则皆有定数。黄辰不住颔首,慢慢走向舵楼,最终停于船尾虚梢,一尊头戴冕旒冠,身披霞帔,手持如意,雍容典雅的女神像映入黄辰眼帘。满天神佛黄辰一个不信,不过手下们有这个需求,便叫修船所帮忙请一尊天妃娘娘回来,据称是得到了舟山普陀寺的一位得道高僧开光。黄辰听说后良久无言,没记错的话妈祖是正儿八经的道教系神仙,大和尚这不是越庖代俎么?佛教也管得太宽了。 观完船面各处,黄辰钻入舱内,他的座舰和胡二老大鸟船属于同一种型号,就连内部构造也差不多,二者或许出于同一地造船所。这并非什么天方夜谭,民间能造好十丈大鸟船的地方绝对不多,而工艺最精湛者,自然要数福建漳、泉二府那些传承百年乃至数百年的造船世家。一目老、林八老皆为漳州人。 逛遍船舱三层,黄辰重回自己寝室,屋内模样和以前相比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林八老时期又杂乱又肮脏,如今则变得简洁、干净,透着一股清爽之气。坐了少顷,黄辰回到甲板,举办一场明显带着“黄辰风格”的简单仪式,随即率麾下三船起碇出海。 舟船迎风疾驰,十几里海路转眼即逝,当船驶入村寨口澳,黄辰将诸般琐事交予赵弘毅、陈四、陈五处理,带着几名亲信返家。不出意外胡妻不在家中,她新近丧夫,暂时不适合出来做活,非要好好将养一段时日不可。提到此事,张氏长吁短叹,黄辰默然无语。 死去的人已经永远逝去,活着的人依旧还要活着! 黄辰为使新募船员尽快成熟起来,狠狠地操练着这群一身散漫的茈鸟,每天几乎一半时间在陆地上,学习枪法火器,另外一半时间在海上,熟练操桨弄帆。如此恐怖密集的训练量,闻所未闻,着实把新人们吓得不轻,纷纷哗然。黄辰一改集市时和蔼的形象,恢复其阎王本性,抡起大棒血腥镇压几个闹事的刺头,将他们吊在树上、桅上示众,疑义很快消失了,一派和谐气氛。 日复一日,茈鸟固然被黄辰蹂躏得痛苦不堪,但羽翼也在一点一点丰满。 五月下旬,随着宁波、温州、台州三府渔民陆续回来,沉寂了长达半载的大陈山逐渐有了一些生气。 与此同时,一目老休息近月光景,自认实力尽复,再度倾巢而出,以十六艘大船泰山压顶般直逼林七老巢穴。敌人已经杀到家门口来,林七老没有半丝退缩余地,率十五条战船迎击。身为大陈山霸主,林七老旗下船只数竟然不及一目老,实力之衰落由此可见一斑。 双方于上大陈海域激烈厮杀,这场吸引了大陈山所有人视线的大战,从日中一直持续到日落,最终以林七老损失五条战船,带领余舰狼狈逃回老巢结束。一目老麾下战船由十六艘下降到十五艘,可相比正面击溃林七老的傲人成果,这点损失又算得了什么? 一目老笑不绝口,黄辰却高兴不起来,此战他什么都没得到,反死伤六十余人,伤亡率接近三比一。其实黄辰有机会夺下一条敌方大船,可令他膛目结舌的是,对方船主性格极其刚烈,宁愿引爆火药库自毁,亦不愿让他逞心如意,留在敌舰上的黄方船员受到爆炸波及,损伤惨重。说到底,黄辰认为还是训练不到家,如果发生爆炸的一刻手下们不发生混乱,而是沉着应对,井然有序退回本方甲板,绝不会出现这么大的伤亡。 回去后,黄辰一边招揽新人手,一边加大训练量,黄辰以前制定的训练量便足当旁人无数倍,现在又加,简直是要人的命,不过船员们亲眼目睹战场的残酷及同伴的惨状,加之十分清楚黄辰手段,都选择了默默承受。 五月末,大陈山海面上的浙江渔船越发多了,一目老挟两战两胜林七老之余威争夺渔利,海盗无不退避三舍,渔舟亦争相依附,一目老大肆刊印鱼票,赚得盆满钵满,与去岁的落魄不可同日而语。黄辰寨中地位仅次于一目老、胡二老、王丰武,同样捞足了银子。 渐渐的,一目老不再满足于下大陈周边,明目张胆的进军上大陈海域。林七老忍无可忍,双方先后又爆发几次规模不一的冲突,林七老败多胜少,威信一落千丈,跌至谷底。大陈山诸盗见此,蜂拥而入上大陈趁火打劫,大有一举瓜分掉林七老地盘的架势。 ------------ 第四十七章 密谋 “咣当!”林七老猛然抄起桌上茶碗狠狠摔到地上,水花溅得到处都是,其胸口剧烈的上下起伏着,仿佛一头暴怒的公牛。屋内十数名头目或面面相觑、或垂眉低首,无人敢于顾视林七老那双暴虐嗜血的赤目。 “我林辛真是落寞了!哈哈哈!不管哪个无名小卒,如今都敢骑到老子的头上作威作福!”林七老气得哈哈大笑,脸色潮红如同醉酒。当他一次又一次败在一目老手里,大陈山诸盗就像一群闻到了血腥气味的鲨鱼,一窝蜂冲入上大陈,贪婪的从他身上撕下一块块血肉。他这位上大陈海域的霸主,已经衰败到无力保护自家后院。更令林七老忧急的是,如果不能尽快改变现状,他和他的势力最终都会埋葬在这片残酷冰冷的大洋。 林七老阴测测谓众头目道:“怎么不说话,哑巴了?哼!平日你们每每于我面前自夸,我还当真以为大陈山的英雄好汉全都在我帐下,不想关键时刻,你们无一人能为我分忧。像你们这般废物!我养你们何用?滚!给我滚!” 头目们被骂得灰头土脸,狼狈退出屋子。 林七老又将一个茶碗摔到门上,以手抵额,闭目沉思。半晌他重新睁开眼睛,若想摆脱目前困境,别无他法,惟有去求助李俊稷。自打从大明沿海归来,林七老因惨败之故当众戳穿李俊稷底细,由此两人关系不可避免的出现了巨大裂痕,李俊稷事后称病不出、诸事不管、半策不献,这也是林七老火速衰落的最根本原因。需知去岁林七老损失一点不比今年少,可在李俊稷的谋划下他实力不衰反增,最后称王建号,再临大明。 林七老稍稍犹豫一下,推门而出,带着两三名亲随前方李俊稷住处。他亲自去见李俊稷无疑是一种示弱的表现,大伤颜面,然形势紧急,他不得不放下身段。数年来他早就习惯了李俊稷替其出谋划策,这段时间使他清醒的认识到没有李俊稷辅佐,他什么事都干不成。 林七老进了李俊稷的家门,见后者坐在椅子上悠哉悠哉的饮茶读书,对自己到来视而不见,脸部肌肉忍不住微微抽搐,强笑道:“李先生身体好些了么?李先生是我的诸葛亮、刘伯温,万万要保重好身体,我让人从集市购了些高丽参,先生请笑纳。”说罢林七老挥挥手,其身后亲随恭恭敬敬端盒呈上。 李俊稷看也不看一眼,随手把盒子递给仆人,淡淡说道:“我只是染了一些风寒,食用高丽参这等世间奇珍太浪费了,大首领何必这般客气?” “不浪费、不浪费……”林七老落座说道:“只要对李先生身体有利,莫说高丽参,便是龙肝凤髓我也替先生取来。” 李俊稷笑而不语,提起壶替林七老倒茶。 林七老牛嚼牡丹般饮了茶,迫不及待道:“李先生,我就不拐弯抹角了,村寨的形势你当知一二,还请先生助我脱困。” 李俊稷故作不闻,轻吹碗中袅袅白气,嗅着四溢茶香,慢条斯理的轻抿一口。 “李先生……”林七老又道。 李俊稷放下茶碗说道:“大首领,你来迟了,如你能早来十天半月,必无今日之困局。” 林七老听得心凉,说道:“难道连李先生也没有办法?或者李先生还在怪我,不肯为我出谋划策?” 李俊稷摇了摇头道:“我没说无法,而是说错过了最佳时机。” 林七老急问道:“李先生有何方法助我脱困?” 李俊稷娓娓说道:“我这里有三策,供大首领抉择,下策收拾家当退出大陈山,返回闽地,修生养息。中策尽弃利益,固守老巢,一目老势力初成,羽翼未丰,就算有心并我亦心有余而力不足,待明年元气稍复再决雌雄。上策遣使周三老,详说利害,对方绝不希望看到一个势力横跨上下大陈的新对手出现,只要周三老默许我方船只出入下大陈,谋一目老易如反掌。” “……”林七老面色激烈变化,李俊稷下策可保性命无忧,中策有复起之希望,上策、上策……他看到了绝杀一目老的机会,唯一可虑的是周三老会不会借机吞并他。转念又想,以自己目前的处境就算不去找周三老,难道就没有被兼并的风险么?沉吟良久,林七老咬牙说道:“我选上策。先生当知我麾下尽是一群大老粗,只晓得打打杀杀,做不得说客,你看……” 李俊稷点头说道:“等到入夜我亲自为大首领走一趟。” 林七老起身大喜道:“李先生真是我的诸葛亮啊!” “大首领过奖了。”李俊稷淡然一笑。 林七老又和李俊稷仔细磋商一番,而后带着一身的轻松离去。李俊稷孤坐屋中,把玩着手中茶碗,嘴角微微弯起,狰狞、残忍、冷酷,脸上那条犹如蜈蚣般的丑陋伤疤,隐隐游动。 近来一目老借着屡屡击溃林七老火速上位,使得大陈山诸盗的视线纷纷聚焦下大陈岛南端,然而却无人敢于忽视一山之隔的北端,那里,坐着现今大陈山唯一的霸主――周三老。周三老和深深扎根于大陈山的林七老不同,他以浙江、福建交界处的沙埕、大陈山两处为据点,势力横跨闽浙两地,影响力非林七老所能及,是一位真正的海上大枭。说得更直观一些,大明南直、浙、闽、广海豪杰多如过江之鲫,林七老巅峰时期或许可以挤进前十五,前十则无望企及。而能与周三老比肩的人,整个大明海面不过三五人。 周三老年近四旬,正值壮年,身量虽不高可骨架粗大,肌肉虬结,紫黑脸膛上双目凌厉如刀,死死盯着面前儒袍儒冠的李俊稷,李俊稷与之对视,半点不落下风。 周三老眼神一变,哈哈大笑道:“李先生,坐,快坐,我可是久仰你的大名了!先生居然能把林辛老那不成器的东西推上大陈山霸主之位,和我齐名,真叫我好生羡慕。我若得李先生相助,闽浙之海未尝不能改姓周?” 李俊稷淡笑道:“大首领的成就非我一人之功。” 周三老不及回话,另一把清丽脱俗的声音响起:“我等与林辛同为闽人,相识不短,林辛能力如何我等一清二楚,自林辛得到李先生辅佐,势力如日升空,终成一方霸主,岂非先生之功?” 李俊稷寻着声音望去,那是一位穿着月白色长裙年约二十余岁的妇人,其容颜如画,肌肤如玉,特别是一双秀眉极长,斜飞入鬓,使人过目难忘。而且她的身段颇高,和矮小的闽地女子不同,倒更像苏地女子。以李俊稷的冷酷心性,亦不禁暗暗赞叹此妇姿貌之美好,敢于周三老面前插话,不出意外她当是海上大名鼎鼎的周夫人。此周夫人并非周三老的妻子,而是周三老已经亡故多年的胞弟周五老之妻,周夫人初为泉州名妓,后嫁海商周五老为妻,周五老海难身亡后依附周三老,传闻其智略不输男人,周三老凡事无巨细皆与她商议后才做决定。 李俊稷抱拳道:“周夫人过誉了。” 周夫人眼波流转,光艳照人,问道:“李先生无事不登三宝殿,此来何意?” 李俊稷回道:“为周当家除一劲敌而来。” 周夫人笑意吟吟道:“林辛么。” 李俊稷面色不改道:“夫人说笑了。大首领而今非周当家劲敌,一目老才是。所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一目老崛起下大陈,复入上大陈,其势一成,周当家怕要寝食难安了。” 周夫人笑道:“一目老暂时无足畏惧,倒是有李先生辅佐的林辛颇为可虑。” “……” 周夫人又咯咯笑道:“不若今日请李先生死在这里,林辛一失先生,如鹰失双翅,虎拔爪牙,再难奋起,我等坐看一目老、林辛死斗,待双方打得筋疲力尽再出来收拾残局,统一大陈,李先生以为如何?” 李俊稷微微眯起双眸,此妇好狠毒的心肠,“身若桃李心蛇蝎”,果然名不虚传。 周三老开口说道:“弟媳莫要吓到李先生。李先生人才难得,岂能杀害?” “我等无意插手你们之间的纷争。”周夫人淡淡说道,随后又补充道:“近来闽地有大事发生,我等精力皆被牵扯,对大陈山这边的事情心有余而力不足啊,你等有何伎俩,只管去做便是。” 李俊稷听出了周夫人话外之音,心头不由微寒,看来他需要重新对周夫人做一番评估了,同时亦对投靠周三老起了疑虑,有她在,自己很难像控制林七老那样操控周三老实施复仇计划。 三人话了半个多时辰,周三老以天色黑暗为由提出留宿,李俊稷欣然答应,随一名仆人而去。李俊稷走后,周三老咧嘴大笑道:“李先生的来意果然不出弟媳所料。” 周夫人道:“此事并不难猜。” 周三老问道:“依你之见,李先生有无归我之心?” “刻下还不好说,李先生表现得极为谨慎,明日或许就能看出名堂来。”周夫人起身道:“大伯,我身子有些乏,先回房休息了。” 周三老的目光追逐着周夫人婀娜多姿的背影徐徐远去,直至人影消失不见,仍难收回视线。 ------------ 第四十八章 惊变 “轰……轰……” 一座突兀于崖外的巨大岩石仿佛定海神针一般竦峙于海中,不断承受着浪涛的冲击,一时间洪波汹涌,涛声磅礴,与周围悬崖峭壁,嶙峋怪石共同组成一幅壮美绝伦的山水画卷。 巨石对面的山顶,即为下大陈岛山势之最高处,杂草丛生的悬崖边坐着一个身量甚高,体态健硕的少年,其发黑如墨,双眉入鬓,挺鼻如峰,模样颇为俊朗,只是他的衣着与时人大不相同,短衣长裤,形式稀奇,有种说不出的古怪。 此人正是黄辰,而此地,则是他前世遇难的地方,甲午岩,现今的名字叫做仙人石,据说昔日下大陈岛上有一对郎情妾意的渔民恋人,那女子生得极为美丽,岛上大寇贪图美色,欲强取她为小妾,那对男女无奈下夜间乘船私奔,逃到这里因风浪过大,触礁翻船,两人落入海中至死亦不曾分开。天妃娘娘为他们的生死不弃所感动,以神力点化两人,让他们变成石人仙,永世不分离,以护佑大陈山诸民,平日祭拜颇为灵验。 黄辰不信鬼神,只当做故事听听。此处乃是他身死穿越的地方,心里不可避免产生极大抗拒,一年里从未来过这里,然而今天是一个特殊的日子,他的“周年忌日”,恰好又不出海,闲来无聊,便发生了这样一幕世间最荒诞的事情,自己祭拜自己。 “魂归来兮……黄辰……魂归来兮……黄辰……”黄辰一坐大半日,看腻了海涛、看腻了苍山、看腻了红日,无聊之下自娱自乐的玩起招魂游戏。其实这未尝不是一种放松的方式,这一年来,他把自己绷得太紧了。 坐在这里,他曾不止一次的幻想,他纵身从悬崖上跳下去,摔死后灵魂会不会再次发生穿越,回到现代?以科学的眼光看,概率无限无限接近于零,之所以不是直接等于零,皆因此离奇事曾在他身上发生过一次,而用玄幻的眼光看的话,概率一半对一半。黄辰屡屡生出此念,却从无一试的决心,首先他怕死,好不容易借壳重生,岂有自寻死路的道理?再有,一年的生活,他在这个时代已经有了割舍不掉的牵挂,阿妈、哑妹……如果他死了,她们该如何活下去?既然亲口做出称诺让她们过上好日子,就要兑现,这才是男人。 不过他终有一日会去尝试,若他没有意外夭折,了无牵挂,即将老死前。因为他心里十分清楚,纵然他在此落地生根,育儿生女,呆上一生,对其认同感恐怕也很难超过现代。 夕阳渐渐沉没海平面,为一望无垠的大海镀上了最后一层金色光辉,黄辰关注的不是自然美景,而是时辰,眼看便要天黑,他出来大半日是到该回去的时候了。黄辰站起拍拍身上的灰土,刚刚转了一半的身子猛地止住,双目凝望东方尽头,那里海面上漂浮着船,虽然看不真切,但数量绝对不少,估计不下十艘。黄辰微微蹙起眉,大陈山有能力调动十艘大船的人就那么十几个,发生了什么事?他立刻取出怀中铜质单筒望远镜窥探。 一看之下黄辰蓦然色变,只觉得手足冰凉,如坠冰窟。他居然看到八九条大船凶猛的围攻一目老、胡二老座舰,瞧得出战事已持续甚久,一目老座舰全面沦陷敌手,胡二老亦岌岌可危。 “二人寻人结盟的消息被林七老提前探得了?只是,为何林七老会出现在下大陈海域?周三老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他进入自己的地……”黄辰念及此处,神色顿时怔住,一股毛骨悚然的感觉袭上心头,“周三老默许了……借刀杀人!好一出借刀杀人!” 黄辰忽见林七老座舰主桅望斗上有人用望远镜向这边张望,急忙矮下身子,隐入草丛,他逼迫自己冷静下来,心思飞快运转,现在赶回村寨派船支援明显来不及了,一目老、胡二老必死无疑。林七老除掉二位心腹大患,接下来会怎么做?定然是趁村寨群龙无首之机偷袭。 “危险……单单来自海上么?”黄辰目光转向大陈岛北端,头皮隐隐发麻,若像他猜测的那样,周三老有意借刀杀人,默许了林七老的行为,未尝不会大开方便之门,再让林七老从陆地来一出“假道伐虢”的戏码,如此一来,他们将要面对海上、陆地两个方向夹攻。最最糟糕的情况是林七老直接投降了周三老,这并非什么不可能,且不说林七老现下混得凄惨,再非大陈山霸主,就算他实力未损亦远远比不上周三老,海上素来信奉弱肉强食法则,弱者不想成为食物只能服从强者。而一旦二者联合,无论己方怎样挣扎,最终都逃脱不了败亡的下场。 海上战事结束了! 黄辰手臂无力地垂下望远镜,一目老、胡二老完了!两人纵横闽浙海上数十载,有过辉煌、有过落魄,如今,则倒在了通往大陈山霸主的道路上。就像王丰武曾经对他说的:杀人和被杀,是海上男儿的命,谁也逃不掉。 “命吗?”黄辰长吸一口气,目现流光,毅然转身,顺着一条依稀的痕迹劈荆斩刺,大步下山,之后行出不远,一头钻进西北方一片茂密的黑松林。此松林他初学火枪时曾随胡寅来过一次,但他嫌弃离家太远,后改去村寨北山练习枪法。以黄辰的脚力也费了一番工夫方才走出松林,立身高坡之上,他远远眺望静谧恬宁的村寨,暗暗摇了摇头,这份平静很快就会被惊涛骇浪所淹没,今日过后,又将有多少人家白布悬门? 黄辰返回村寨,第一时间奔往赵家,把赵弘毅拉出家门附耳告知原委,赵弘毅大骇,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事实。黄辰拍拍赵弘毅的肩膀,让他暗暗召集人手,不要惊动其他人,随后来不及返家,径直去找王丰武。 王丰武正想和黄辰说笑几句,见他脸色份外阴沉,不由一怔,凝重问道:“发生了何事?” 黄辰一边向王母见礼,一边悄悄递去眼神,王丰武心领神会,示意妻子将母亲扶回房间休息,又清空了客厅仆人,邀黄辰入座,问道:“究竟发生了何事?叫你这般谨慎对待?” 黄辰头伸到王丰武近前,轻声说道:“大爷、二爷出事了。” “你说什么?”王丰武铜铃般的双目瞪得更大了。 黄辰把自己看到的连同猜测全部道出,王丰武气得一掌拍断寸余厚的桌角,暴喝道:“林七老!我不杀你誓不为人!” 黄辰看着木桌犬牙交错的断痕,暗暗咋舌,开口问道:“武大哥,现在该怎么办?” 王丰武怒气稍敛,沉声道:“自然是召集寨中各船主,与林七老决一死战。” 黄辰说道:“是不是先通知胡寅一声?” “瞧我,气糊涂了!”王丰武手掌重重一拍额头。而今一目老、胡二老皆死,少当家胡寅便是村寨名义上的当家人,形势再如何急迫,他也应该比众人提前一步得到消息。 “事不宜迟,我们这便走……” 胡寅闻王丰武、黄辰前来找他,大感意外,笑着出迎,然而他脸上笑容很快凝固了。 “阿爹死了?大爷死了?被林七老暗害了?”胡寅有种想要仰天大笑的冲动,此乃他有生以来听到最捧腹的笑话,被己方打得像条狗一样的林七老有本事害死阿爹、大爷?这就和鲤鱼能吞蛟龙一样可笑。可王丰武、黄辰的神情明明白白告诉他,这一切都是真的。 ------------ 第四十九章 内奸 接到惊天噩耗,胡寅整个人都懵了,明澈的双眼变得暗淡无光,直勾勾看着面前的黄辰、王丰武,绝望中带着一丝依稀。他多么希望对方是在同他开玩笑,可现实却无比残酷的告诉他,阿爹、大爷真的死了!从此以后,他再也无法托庇于他们的羽翼之下,只能一个人风雨前行。 王丰武走上前,大掌落在胡寅的肩膀用力按了按,开口说道:“少当家,快快振作起来,你这个样子如何为大首领、胡二哥报仇?” “报仇、报仇……”胡寅喃喃自语,随即眼中浮出一抹红色弧光,一脸狰狞道:“武叔说得对,报仇!林辛鸟贼子!你杀我阿爹、杀我大爷,血债须用血来偿!”接着强忍一波波撕心裂肺的痛楚,问道:“武叔、辰哥,此事通知各位头领了么?” 黄辰摇摇头道:“还没来得及告知,少当家就以你的名义把他们召集过来商议对策。” 胡寅此刻脑子乱成一团,也没多想,立刻派人去邀诸位船主。 三人进入客厅就坐,黄辰详说事情始末及推测,胡寅脸色越来越难看,咬牙切齿道:“这么说来,不单林七老,周三老亦为杀害阿爹、大爷的元凶?” “现在还不好说,但八九不离十。”黄辰皱眉说道。周三老势力横跨闽浙两地,乃是海上屈指可数的大枭,麾下大小战船六十余,敢战之士不下三千,绝非现今的林七老可比,他们杀林七老或许还有几分成算,杀周三老则属于天方夜谭。黄辰瞥了胡寅一眼,说道:“少当家,林七老也好,周三老也好,报仇那都是以后的事情,我们首先要渡过眼前的难关。” 胡寅拳头紧紧攥着,指尖深陷血肉,他亦知己方奈何不得周三老,即使给他三五年时间成长也没用,周三老太强了!强得令人绝望!不过世事无绝对,谁知道周三老会不会突然同另外一位海上大枭开战,或效法林七老那般攻略大明沿海,胡寅相信只要自己耐心等待,就一定可以等来复仇的机会。前提是,掩饰好心中的恨意,努力的活下来。 船主们三三两两赶到胡家,看到胡寅、王丰武、黄辰三人全都一脸沉重,特别是少当家胡寅,悲痛之情溢于言表,诸船主收起笑容,暗里交换眼神,却无一人知晓发生了何事,一股不祥的预感渐渐爬上众人心头。 赵弘毅是最晚到达的几名船主,和其他人茫茫然不同,他早就得知了消息,心中虽忧面上倒颇为沉静。黄辰马上把他叫到身边耳语一番,赵弘毅听罢凝重地点点头,不理旁人招呼,大步离开胡家。王丰武、胡寅齐齐投来询问的眼神,黄辰并未多加解释,只说让赵弘毅去做一些有备无患的事情。王丰武、胡寅面面而视,眼现狐疑。除去赵弘毅船主们皆已到齐,时间紧迫两人无暇再问,胡寅亲自公布了一目老、胡二老遇害的消息,并称林七老极有可能趁机偷袭村寨。胡家客厅顿时如同炸了锅一般,诸船主纷纷跳起,惊骇不已。 “谣言、谣言……” “我不信!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 “林七老自身都朝不保夕,哪有害死大爷、二爷的本事……” “少当家从何处听来的消息?其人怕是心怀不轨……” “咚咚咚……”黄辰以手指骨敲了敲桌面,他如今的威势已不比王丰武逊色几分,各船主相继收声看过来,黄辰开口说道:“此事是我亲眼目睹,断然不会有假。” 一名一目老心腹道:“非我不信六爷,可此事……” “用它看到的,这样你们还有疑问么。”黄辰取出铜质望远镜于众人眼前晃了晃。 诸船主默然,他们皆识得黄辰手中的西洋神物,大半人曾忍不住心里好奇,借来亲身体验了它那化天涯为咫尺的能力。这也就解释了黄辰为何能够看到一目老、胡二老海上被害的经过。“难道、难道……大爷、二爷真个被林七老那贼子害了性命?”众头领如丧考妣,六神无主。 王丰武首度开口道:“都给我振作起来!生死大战就在眼前,没时间给你们伤春悲秋。”一目老、胡二老一没,便可看出王丰武强大的影响力及号召力来,船主们闻其言皆收拾心情,强打精神。至于少当家胡寅,村寨名义上的当家人,谁在乎。他们现在需要的是一位能够带领他们走出绝境的领袖,一个年仅十六岁的毛头小子可办不到这一点,换成黄辰还差不多。 王丰武又扬声道:“我等需让林辛那狗贼知晓,即便大首领、胡二哥身死,我等也不是他可以轻易招惹的对象。” “武爷说得好!塞他老母!干死林七老!”诸船主精神为之一振,不住喝彩。 王丰武和黄辰、胡寅稍加合计,下令诸人召集人马,配发武器,布防南北水路要道。待人群散去,王丰武憋不住问黄辰道:“赵弘毅去哪里了?”胡寅亦把目光投向黄辰,显然他同样关心这个问题。 黄辰摇头道:“再等等就知道了。” 瞧他这般卖关子,王丰武、胡寅心中更加疑惑,约一刻余钟,赵弘毅及两名手下押着一人回来。从见到赵弘毅的一刻起,黄辰便取出腰间轮燧手枪,有条不紊的填装。王丰武、胡寅惊诧起身,随后发现赵弘毅押解来的不是别人,正是胡二老麾下一名头目。 “辰哥,这是……”胡寅已经隐隐意识到了什么。 黄辰没有和胡寅解释,一边上弹一边问赵弘毅道:“在哪抓到的?” 赵弘毅回道:“北山。” 王丰武、胡寅面色大变。 黄辰带着淡淡的微笑问那人:“你出寨去北山干什么?去拉屎么?” “……”那人哑口无言。 “你是去通风报信吧。”黄辰说道:“看来被我不幸猜中了,北山果然有林七老的人马。” 胡寅怒不可遏道:“吃里扒外的鸟东西!你竟然背叛我爹!” 那人自知性命难保,索性放胆冷笑道:“哼!你还在穿开裆裤的时候老子就替你爹胡二老出生入死了,这么多年来自问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可胡二老是怎么待我的?老子至今还是屁大的管事,反倒你这乳臭未干的小子领了一条船,老子不服!既然胡二老给不了我一个前程,老子就为能给我前程的人卖命!成王败寇,没什么好说的,要杀要剐我接着便是。” “……”胡寅气得浑身发抖,久久说不出话来。 “还有谁?”黄辰清凉的声音又起。 那人复冷笑道:“你问亦是白问。左右难逃一死,不如全了义气。” “义气?”黄辰把玩着装好铅药的轮燧手枪,失笑道:“比得上家人重要么?说出来,我保你家人平安。” 那人闻言心防险些崩溃,咬牙道:“我凭什么信你?” “凭我是黄辰。”黄辰一字一句道。“你不说你的家人必死无疑,不如赌一把,赌我黄辰是一个说到做到的人。” 那人内心挣扎良久,叹气道出两个名字,一个在村寨里,一个则在胡二老船上,三人有着极为相似的经历,即效力胡二老麾下多年,劳苦功高,却不是船主。 黄辰又问了一些,比如林七老兵力等,那人知道的不多,有用情报寥寥。黄辰当即不再多言,把轮燧手枪递给胡寅。胡寅抄起枪行到那人面前,指其头道:“你们太蠢了!大爷一旦登上大陈山霸主之位,你们还怕没机会做船主?” 那人摇头说道:“有周三老在,大爷就算除掉林七老也成不了大陈山新霸主。” “我迟早有一日会亲手宰掉周三老为我爹和大爷报仇。”胡寅缓缓说道。 “砰!” ------------ 第五十章 伏击 村寨里还隐藏着另外一名叛变者,赵弘毅押解那人来胡家,一路虽说小心翼翼,却不见得可以瞒住有心人,未免对方探得风声逃之夭夭,赵弘毅立刻带着手下前去捉拿。王丰武叫人将尸体抬出去,扭头问黄辰道:“黄兄弟,你是如何知道咱们寨子出了内鬼?” 黄辰收回轮燧手枪,不慌不忙回道:“我只是觉得整件事透着蹊跷,怀疑我们内部出了奸细,不然实在无法解释。我心中虽无十足把握,可以我们目前的危险处境,再怎么谨慎对待都不为过,我便让赵弘毅悄悄派人潜伏村北、村东郊外,果然抓到了。” 王丰武长叹道:“是啊,抓到了,并非什么林七老奸细,而是我们村寨的老兄弟。” “……”胡寅面色铁青,怔怔出神,说他是几人叛变的主因没道理,但至少也是原因之一。黄辰、王丰武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安慰他,暗自一叹。王丰武又道:“黄兄弟,你答应了那人放过他的家人,不便再出手,此事我来处理。” 黄辰不禁皱眉道:“武大哥这是什么话?大丈夫一诺千金,既然我亲口允诺对方,岂能言而无信?武大哥莫要陷我于不义。” 王丰武听得一愣,没想到黄辰竟把称诺当真了,当即急道:“黄兄弟,你糊涂!需知斩草不除根,必将后患无穷!” 胡寅亦回过神来劝道:“辰哥,武叔说得对,你好心放过那家人,那家人也定然不懂感恩,反会时时图谋报仇……” “别说了!”黄辰挥手打断胡寅的话,态度极其强硬:“这些我一清二楚,但人无信不立,我说保他一家平安就会说到做到。” 胡寅还想再劝,却见王丰武冲他轻轻摇头。 三人话题很快转回布防上,这才是现下头等大事,最终的决定是兵分两路,王丰武带人藏身船舱,而黄辰则率人隐于寨北,分别伏击林七老南北两个方向的人马。林七老本人在海上的几率远远高于山中,所以胡寅毫不犹豫选择了王丰武一方。三人商量好后,行出胡家,分别前黄辰以严肃的口吻对二人道:“我最后再说一遍,我不希望那家人出事。” 王丰武被撞破了心思,气道:“黄兄弟,你平时颇为变通,怎么今日这般执拗!” “那家人出事之时,便是我们兄弟分道扬镳之日。言尽于此,如何选择,武大哥、胡寅,你们自己看着办吧。”言讫,黄辰不给二人开口机会,转身大步流星离去。 “……”王丰武、胡寅面面相觑,黄辰居然为保那家人不惜与他们决裂,太荒唐了! 血红夕阳泯没于大海深处,一痕淡月从东方天幕升起,暑热稍散,海风渐凉。大陈岛东南端一座突崖之后,蛰伏着数以十计的大型帆桨战船,随着天色越发昏暗,各船悄然树起了桅灯,一面苍山,一面汪洋,船灯悬空犹若明珠,形成一幅绝美的剪影。 船队中央一艘长度超过十二丈的参天巨舰上,一袭大红蟒袍的林七老站于船首,一扫近来愁眉苦脸作态,神采飞扬,意气轩昂,也难怪他忍不住洋洋得意,一目老、胡二老这两位把他拉下大陈山霸主宝座并时刻威胁他性命的老贼,被他亲自斩杀于海上。生死大敌,一朝诛灭,血海深仇,一朝得报,林七老恨不得仰天长啸,以发泄心中的快意。 一目老、胡二老的死并不能令林七老感到满足,胞弟林八老的仇还未报,害其身亡的凶手黄六还未死。更重要的是,他若想再度君临大陈山,与周三老分庭抗礼,平起平坐,需要大量的资源,船、财、人……只要吞并一目老村寨,就再也没有人可以阻挡他回归的脚步,周三老也不行。 林七老传令诸船开拔,直扑一目老村寨,扭头冲身旁的李俊稷道:“李先生,你说我等此番前去,会遇到波折么?” “此战我方必胜。”李俊稷嘴上如此说着,心里则有另一番计较,一目老、胡二老按行程该于一个时辰前回到村寨,一个时辰,说短不短说长不长,其村寨派不派船出来寻找都属正常,可他总觉得不妥,对方不该这般不闻不问才对。旋而李俊稷将心思抛到爪哇国,他前不久已暗暗抛弃了林七老,转投周三老旗下,林七老胜也好败也罢,无关紧要,此战只会产生一名赢家,不是对战双方,而是隐身幕后的周三老。 “哈哈哈……那我就借李先生吉言了。” 弯月如钩,潮满波平。林七老舰队在俘虏们的指引下悄然接近口澳,远远望去,村寨灯火通明,一派祥和。 “呜呜呜……呜呜呜……”望楼中响起雄浑的海螺声,瞬间席卷全寨。 林七老缓缓放下窥筒,冷冷一笑道:“蠢货!现在才发现,晚了。儿郎们,给我杀!” “杀啊!” “杀啊……” 林方海盗兴奋得挥舞兵刃,连连嚎叫。自打从大明沿海归来,林七老跌下大陈山霸主之位,衰败一日甚过一日,底下的人自然深受其害,收入急转直下,连普通小毛贼尚且不如,大部分人已有两三个月没去集市逍遥快活了,这种日子纵是铁打的汉子也要大声骂娘。如今终于苦尽甘来,一座两三千人口的村子供他们烧杀淫掠,为所欲为,纷纷陷入癫狂。 各船主不吝厚赏承诺,海盗桨手人人干劲十足,浑身上下仿佛有使不完的力气,驱动整支舰队飞速冲向岸边诸船。很快第一艘船抵达接舷,随后第二艘、第三艘…… “嘭嘭嘭嘭……”炮声突然炸响,震耳欲聋。 林七老闻声勃然大怒,骂道:“塞你老母!是哪个不开眼的东西乱放炮,此处舟船皆是老子……”林七老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因为他看到火炮闪耀的光亮来自对面船只。林七老神情一呆:“怎么回事?敌船有人?”似乎为了回应他内心的疑问,对面诸船火炮一窝蜂奏响,大炮子、散炮子铺天盖地轰进林方舰队,船桅上高高树起的灯火便是最好的靶子,一朵朵巨大火团于一艘艘船面升起。两条距离最近的林方船只成为重点打击目标,一瞬间就被密集的炮火打得满目疮痍,几成废墟,其中一船更是引发一连串爆炸,缓缓倾斜,沉入海中。 “对方有准备,中计了!”林七老脑子顿时“嗡”的一声,不由自主往后退了一步。 “……”李俊稷眼神阴鸷,事出反常必有妖,他先前心里便隐隐觉得不妥,现在看来并非是他谨慎过头,那么,到底是哪个环节出错了? 一轮凶猛的炮火之后,海螺声悠扬响起,王丰武、胡寅带领众人由各船各舱源源不断杀出,猛扑甲板敌群,双方于黑暗的环境下展开贴身厮杀,林方海盗惊慌失措,节节败退。 “别慌、别慌……对方有准备也没用,我们人多势众,怕他个鸟甚……”天色黑暗,招旗无用,逼得林七老只能扯着嗓子大喊,然而战场炮声隆隆、喊杀阵阵,他的声音甚至传不出十步远。林七老正准备叫身旁亲信代他上前线传达指令,目光忽然一顿,继而脸色渐渐惨白。一只只小脚船从大舰之后钻出,朝着己方舰队飞驰而来,总数多达十数只。 “火船……”李俊稷开战以来首次色变,这是足以威胁到他生命安全的东西。 ------------ 第五十一章 大弓 残月当空,夜色朦胧。 村寨北方黄家旧址,黄辰倚靠着门扉,一边眺望南端口澳方向,一边用手巾仔细擦拭轮燧手枪。南方打起来了,不过,是否打得太激烈了?北山中的林氏海盗会不会发现异常?他可是为敌人精心备下了厚礼,倘若敌人不敢前来袭寨,岂不辜负了他一片良苦用心? “船主,你真的打算放对方进来?”昏黄的灯火照在赵弘毅面上,光影浮动,明晦不定。 黄辰斜了一眼赵弘毅,失笑道:“赵大哥,这番话你已经问过我不下三遍了。” 赵弘毅沉声说道:“我还是觉得此举过于冒险,一旦双方于寨中爆发激战,村民必有死伤,拒敌于外才是最好的选择。” “赵大哥多虑了。”黄辰缓缓摇了摇头,不打恐怕才是赵弘毅最乐于见到的情况吧。赵弘毅练兵、带船、打仗都是一把好手,黄辰有他辅佐,身上的担子至少轻了一半,只是他为人太过谨慎,说得难听一点,胆子太小。 夜幕中行出一条面貌粗犷,孔武有力的汉子,正是陈五,他快步来到黄辰面前,低声道:“船主,前面回报,贼子来了。” “……” 陈蛟精不是白痴,口澳闹出那么大的动静他不可能察觉不到,但他并未像黄辰担心的那样裹足不前,依然带着麾下近四百号人马钻出大山,摸向村寨。 “果然没人……”陈蛟精摸到近前,见四下无人,望楼亦无放哨者,脸上难以抑制的露出狂喜之色,看来自己的推测没错,对方不晓得如何探到了己方海上踪迹,对他却一无所知。两边人马皆在口澳厮杀,便宜了谁?陈蛟精越想越激动,不断催促手脚伶俐的手下翻越栅栏,打开寨门。 “吱呀、吱呀……”丈余宽高的沉重寨门缓缓开启,浮出一张张充满贪婪的脸孔。 “哈哈哈哈!”待寨门完全打开,陈蛟精发出一阵长笑,挥刀喊道:“小的们,富贵就在眼前,还等什么?给我杀啊!” “杀啊……” 手下们等的便是陈蛟精这句话,闻言立时双目猩红,如蚁附膻一样涌向村寨大门。所谓先到者先得,众海盗哪会惜力,只恨爹妈少生两条腿,眨眼间跑得最快的人已接近民居。 白花花的银子、白花花的女人…… 就在这时,数栋民居房顶、屋侧、晒台、门窗齐齐爆出惊天巨响,滚烫的散炮子疾风骤雨般横扫进黑幕,奔跑在前面的十几名海盗无一幸免,周身皆被轰得血肉模糊,惨不忍睹,一些人伤而不死,趴在地上来回翻滚,鬼哭狼嚎,浓浓夜色下,有种说不出的渗人。 “大铳、大铳……”一片撕心裂肺的厉叫。 “我们上当了!上当了!快逃啊!”一名海盗吓破了胆子,掉头便跑,有海盗三三两两随其逃命,更多的人则是呆立原地,进退失措。 陈蛟精心中冰凉,头皮发麻,对方明显有备,战下去胜负难料,可让他就这么窝囊的退走,他心中不甘。“富贵险中求!不冒一些风险,哪来的钱财!”陈蛟精终究抵抗不住一寨财富的诱惑,把牙一咬,大声喝道:“敌人大多都在口澳阻拦大首领,此地守兵有限,最多一两百,我们有四百人,还怕战不过他们么?别停,继续向前冲!” “轰隆隆!轰隆隆!”藏于民居的一干火炮又一次发出轰鸣,而后渐渐止歇,一队队手持长枪的黄辰船员从民居各个角落冒出来,以五人为一组,列小三才横阵,两组为一队,左右呼应,飞速扑向林方海盗。黄辰手下火铳兵是大陈山最强的,没有之一,可惜夜间作战,鸟铳、三眼铳攻防多有不便,此番无法出战,黄辰武功可谓废去了一半。不过黄辰毫不担心,他的长枪兵同样是大陈山最强,哪怕只用一半武功,仍可击败敌人。 一排排人墙、一片片枪丛撞了上来,陈蛟精和他麾下人马立刻体会到林八老船员曾经感受过的那种汪洋大海般深不见底的绝望。 以严谨阵势对散兵游勇,不提其他,单单密度双方便不在一个层次,几乎每名林方海盗皆会遭到两三支长枪攻击,此时任你拥有惊天本领,绝高武艺,也要饮恨枪下。 这是一场极不对称的对决,林方海盗莫说阻挡黄辰枪兵片刻,他们连使对手脚步缓一缓都办不到,长枪手以摧枯拉朽之势击溃海盗前锋,随之杀入敌群之中,一路狂飙突进,锐不可当。 陈蛟精眼见儿郎们转眼间便让对手杀得哭爹喊娘,抱头鼠窜,一脸茫然之色,这已经超出了他的认知。一愣神的工夫,黄辰枪兵火速推进过来,陈蛟精不及多想,带着身边十数人迎战,方一交手,登时吃了一个大亏,四五名亲信直接被长枪搠杀,另有数人受伤,包括陈蛟精本人,右大腿鲜血淋淋,直骇得他肝胆俱裂,转身一瘸一拐加入逃亡队伍。 众海盗再次抱怨爹妈少生两条腿,只是一进一出,心情却是犹若天地之差。 寨门虽宽达丈余,可架不住逃命人多,众海盗堆积寨门,挤成一团,混乱不堪,叫骂哭喊声此起彼伏。 陈蛟精扬声报了数遍姓名,可惜非常之时,无人理会,逼不得已他只好强忍大腿钻心之痛,奋力挤入人群,凭着一身过人的蛮力,总算叫他闯了出来。然而他随即瞥见一股敌人从东边杀奔过来,刚刚定下的魂儿顿时惊得四散飞走。陈蛟精哪敢再战,拔腿就跑,尚未冲出几步远,一支利箭带着凄厉啸声划破夜空,从其颈侧贯入,将他射翻在地,箭羽战战,颤动不止。 林方海盗拥堵寨门,遭到内外夹击,十有八九跪地投降,逃脱与死战者少之又少。战事一止,黄辰在众人拥簇下缓缓走进战场,对身旁赵弘毅道:“赵大哥,如何?你所担心的状况并未发生,村民安然无恙,而敌人则被我全部歼灭。事实证明,是你多虑了,一群乌合之众而已,何须瞻前顾后。” 赵弘毅抱拳道:“船主高明。” “高明?我怎么觉得你是在骂我?”黄辰笑着摇摇头,见赵弘毅急于解释,摆摆手道:“玩笑之语,莫当真……” 陈五回报敌人首领陈蛟精死了,黄辰若无其事的点点头表示知道了,陈蛟精固然是林七老麾下有数大将,名闻大陈山,却难入他的法眼。黄辰叫陈五把人带过来,陈五一脸古怪的回说杀死陈蛟精的人是大首领一目老麾下。黄辰哑然失笑,此战主力毫无疑问是他的人,可摘得最大桃子的反倒是埋伏在外的一目老人马。陈五面露古怪不仅于此,这人黄辰也认识,就是曾和杨东起过龌龊的北方仔庄默庄麻子,村寨茶余饭后的新笑料。一个据说在岸上可与王丰武切磋武艺的人,一到海中便上吐下泻,变成软脚虾,着实笑掉众人的大牙。 “你是用它杀的陈蛟精?”黄辰指着庄默手中和普通人身高差不多的硕大弰弓,大觉稀罕。 “是。”庄默雄躯挺立,抱拳回道。 黄辰兴趣盎然的讨来大弰弓,拽弦试了试,居然颇觉吃力,开口说道:“不错、不错。你练了好些年吧?” “七八年有了。”庄默点头道。 黄辰说道:“你立下头功,不能不赏,现今大首领身故,我便越俎代庖赏你二十两银子。” “多谢黄船主。” ------------ 第五十二章 心思 黄辰奖赏庄默二十两银子,之后并未就此放后者离去,随便找个话头又聊起来。庄默谈不上玲珑心思,却也颇有心机,不然他连遭追杀,绝难活到现在。今日黄辰话明显有些多,是何用意,庄默心中有数,此举正中他的下怀,一目老死了,他肯定要另谋一条新出路,黄辰、王丰武都是不错的投奔对象。至于少当家胡寅?庄默从未考虑过这么个人。他倒不怕投了黄辰后杨东怀恨生事,黄辰年纪轻轻便统帅数艘大海船,驭下手腕必然非同一般,谅杨东也不敢造次。 当寨门重新合并,俘虏皆被捆绑,黄辰立刻停下话语,留赵弘毅领一队人马处理战后琐事,率大部分人赶往村寨南侧口澳,海战他插不上手,却可以布防岸上,以防林方海盗突入村寨为祸。不过黄辰来到口澳目睹战况后,发现似乎没有布防的必要了。他记得林七老围杀一目老、胡二老时有八九条大船,加上新获二舰合该超过十艘船才对,可如今海面上隶属于林方的船只仅有七艘,且受到己方炮击、跳帮、火船轮番猛攻,即使不懂海战之人也能看出,林七老落败只剩下时间问题。惟一的悬念是,王丰武、胡寅能否杀掉林七老,为一目老、胡二老报仇。 林七老座舰尾楼顶端。 李俊稷顺窗手指口澳方向,对林七老道:“大首领,你看,这批人当是敌方把守北路者,陈蛟精和他的人恐怕已经凶多吉少了。就像我刚才说的,我们的行动全部暴露了。对方知己知彼,而我方知己不知彼,大首领,这一仗我们输了,再战下去只会徒增伤亡。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你敢说我输了?你敢!”林七老面容极尽扭曲,仿佛恶煞厉鬼附了身。除掉一目老、胡二老后,林七老如释重负,认为自己重回大陈山霸主之位的障碍扫平了,视一目老村寨如待宰羔羊,然而就是这群他眼中的羔羊,在他趾高气扬之际将其狠狠撞翻在地,肆意践踏。 李俊稷悄然向后退了一步,他可不想被失去理智的林七老杀死。 李俊稷一退,林七老充满杀气的双眼重新转回战场,感觉胸口有什么东西压着似的,憋得他如同拉风箱一样气喘不停。林七老到底曾是一方霸主级的人物,自有其过人之处,慢慢他眸中血色退去,再度恢复清明,开口哑声道:“我怒极冲昏了头脑,李先生见笑了。” 李俊稷小心翼翼道:“大首领的心情我能够理解,可事已至此,忧急亦无用处,不如……” “不如返寨?”林七老一脸阴森,牵扯着嘴角冷笑道:“呵呵!让我猜猜,此刻周三老就在我寨中吧?” “……”李俊稷瞳孔猛地一缩,一时颇觉凉意。 林七老幽幽说道:“你真当我什么都不知晓,被你玩弄于鼓掌之间?论聪明才智,我远远比不上你,可说到心机伎俩――老子混迹海上与人勾心斗角的时候,你还在背百家姓呢!”林七老随后又娓娓说道:“你这么聪明,该猜到我为何明知你背叛却又不杀你。此战我若获胜,还有和周三老周旋的余地,用得上你的智谋,所以我不会杀你。此战落败,要么归降周三老,要么死,除此之外再无其他路可走,我不愿死,所以我更不会杀你。” 李俊稷面色平静地抱拳道:“林当家目光如炬,在下佩服。” “林当家?”林七老气急而笑道,“李先生,你这翻脸比翻书还快几分。世人皆道读书人书读得多,心眼也多,最信不过,看来不无道理。” 李俊稷不置可否。 林七老问道:“李先生,我想知道,我归顺后周三老将会如何待我?” 李俊稷张口道:“林当家一方豪杰,大首领求贤若渴,定当重用……” 林七老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别和老子玩这些鬼把戏,周三老必已给你交了底,你只说他开出的条件便是。” “林当家的船仍由林当家统带,如此条件,林当家可还满意?” 林七老不作回答,手一指对面火光点点的诸敌船,反问道:“那他们……?” “和林当家条件相同。” “若只能在我们二者之间选择其一呢?” 李俊稷缓缓摇了摇头道:“林当家心知肚明,何必相问?” 林七老冷笑道:“周三老想玩平衡把戏,当心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李俊稷淡淡说道:“这一点不劳林当家操心,大首领心中自有计较。” 林七老重重哼了一声,回身招来一名亲信,传令撤退。 “呜呜……呜呜……”象征着撤退的海螺声响彻战场,林方残余船只相继调转船头,脱离战场。胡寅头发上指,目眦尽裂,林七老和他有杀父之仇,他岂能放过对方,可惜目下战场黑暗,加上他缺乏威信,只有寥寥几艘船随他死命围堵林七老舰队。其他船只虽也拦截,但大多战心不坚,击溃林七老他们已经满足了,所谓兔子逼急了尚且咬人,何况是人?一旦把林七老逼得无路可逃,他十有八九会拉几个垫背一起死。 混战持续了小半个时辰,最后林七老带领五条船突破围锁,钻入漆黑如墨的深海。 胡寅气得直欲抓狂,准备率船追击,被王丰武好说歹说拦了下来。等到二人及船员们返回口澳,迎接他们的不仅有黄辰等人,还有洋洋洒洒一千多名村寨民众。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此刻大家都已得知一目老、胡二老遇难的消息,村寨险些遭到灭顶之灾,但正因为局势危急,方显胜利来之不易,归来者受到了村民们的热烈欢迎。 见胡寅悒悒不乐,黄辰走上来拍拍他的肩膀,劝道:“胡寅,把心放宽些,这次林七老侥幸逃脱,下次他却未必会有这般好的运气。” 胡寅摇摇头,黄辰毕竟无切身体会,难以理解他此刻满腔的悲痛与沮丧。如果可以的话,他宁愿折寿三十载也要杀了林七老。稍稍使他欣慰的是,胡二老座舰被他亲手夺了回来。 黄辰劝说不了胡寅,转视王丰武,其满身血污,更有几道鲜血淋淋的伤口,关切地问道:“武大哥,你身上的伤势如何?” “一点小伤,不要紧。”王丰武毫不在意,斜瞥胡寅一眼,轻叹道:“可惜未能杀掉林辛狗贼,为大首领、胡二哥报仇雪恨。” 黄辰说道:“来日方长,总会有机会的。” 两人又聊几句,一直沉默的胡寅突然开口道:“武叔、辰哥,一会你们随我来家一趟,我有重要之事和你们分说。” 黄辰、王丰武相视一眼,点头称好。 三人安顿了诸后事,一同前往胡家,胡寅邀黄辰、王丰武进入客厅,随后驱散诸仆,亲自合上房门,转回身一字一句说道:“武叔、辰哥,我打算将大爷的船分给你们。” 听到此话,以黄辰、王丰武心性亦不由弹离座位,眼中满是不可置信。目前寨中共有十五艘大船,其中黄辰三艘、王丰武四艘、胡二老四艘,另外四艘船则属于一目老。也就是说,胡寅准备各赠他们两条大船。 “胡寅,你……” ------------ 第五十三章 结拜 胡寅提出将一目老旗下的船分给王丰武、黄辰,这在后二人看来不可思议,其实他亦是迫不得已,并非心甘情愿,但再不心甘情愿又能如何?一目老、胡二老死得太早了,早到胡寅还是一只稚嫩的雏鹰,一无实力,二无威信,很难压制旗下桀骜不驯的船主们。从接到一目老、胡二老死讯召开会议,到备战,到海上激战林七老,期间各船主或无意、或故意流露出的对他的不信任,令胡寅深深意识到,他无力接管两位长辈为他留下的遗产。两三年后胡寅或许有这个本事,无奈老天爷不给他时间。 胡寅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后,最终决定弃车保帅,弃一目老船只,转而用它来拉拢王丰武、黄辰,保其父胡二老旗下四船。此四船其中一条属于胡寅,另外胡二老座舰也是被他亲手夺回,以胡二老之余威,加上王丰武、黄辰鼎力支持,当可控制住剩余两条船。这就是胡寅的想法。 “胡寅,你……” 胡寅抬起他那远超正常比例的右臂止住王丰武,说道:“武叔,现在是什么情况想你也清楚,我虽是村寨的少当家,可年纪太轻,不得人心,做不了一寨之主……” 王丰武闻言变色道:“谁说你做不了一寨之主?谁敢乱放狗屁,我马上拧断他的脖子!” 黄辰一旁默不作声,右手拇中食三指反复搓揉,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胡寅摇头道:“并非谁说,而是我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见王丰武还要再言,胡寅又道:“武叔,我明白你的心意,不过你就算把我强推上寨主之位,众兄弟表面不说,心中肯定不服,一旦人心离散,大爷和阿爹好不容易创下的基业就将断送在我的手里。倒不如痛快一些,自己提出来。以后咱们村寨,武叔你就是大当家,辰哥你是二当家,我排第三。” 王丰武大手猛地一挥,严词拒绝道:“不行!大首领、胡二哥当初收留我这条丧家之犬,恩情犹如再造,二人前脚被人害死,尸骨未寒,我后脚便抢了你的寨主之位,传扬出去大陈山诸人将会如何看待我?定然骂我忘恩负义,欺凌孤嗣,此事我绝不答应。” 黄辰打破沉默,开口说道:“咱们村寨此时内失首脑,外有强敌,形势颇为严峻,的确需要一个能力超凡、深得众心的人站出来带领大家走出困局。武大哥,这个人非你莫属。” 王丰武生气地道:“黄兄弟,怎么你也来添乱。” “添乱?”黄辰缓缓摇头道:“武大哥,你别忘了,我们的敌人不单只有林七老,还有隐在幕后的周三老。今夜之战表面上是我们胜了,可赢家却是周三老,其统一大陈山已是大势所趋,无人可挡。届时面对他的威逼,不管我们是战是降皆非胡寅所能应付。” 王丰武听罢眉头皱成一团。 胡寅趁机说道:“辰哥所言正是我心中所想,周三老乃是海上有数的枭雄,我与他相斗,定被他吃得连骨头都剩不下。” 王丰武内心权衡再三,说道:“这个寨主之位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坐的。但你们说的亦有道理,不若这样,我们三人结拜为异性兄弟,别去管他什么寨主当家,我们兄弟只管齐心合力,共度难关。” “结拜?”黄辰微微扬了扬眉,这倒确实是一个折中的法子。古人对结拜格外看重,尤其是他们这些刀头舐血、海上亡命的人更为重视,焚香设案、杀猪宰羊、广邀宾客都是必须的事项。双方一经结为异性兄弟,从此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倘若有人背叛金兰之情,定会遭受所有人的鄙视。 胡寅面露微喜道:“武叔有此意,我自然求之不得。辰哥你意下如何?” 黄辰点头道:“我也求之不得。” 王丰武分别按住黄辰和胡寅的肩膀,言道:“好!今日为时已晚,明日一早我们召集全寨,当众结拜。” 胡寅说道:“大爷旗下的四条舟船便当做我送给二位兄长的礼物。” “这船……”王丰武有些犹豫。 “武叔……武大哥莫要推辞。”胡寅改口道。“俗话说贪多嚼不烂,我当船主不过半年时间,统管阿爹留下的四条大船已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又岂能再去强求大爷的舟船。” 王丰武勉为其难的点点头,黄辰也装作勉为其难的应了。一目老十丈座舰至今落在林七老手里,剩下的四船皆在七八丈间。王丰武和黄辰简单沟通一下,前者选择八丈、七丈鸟船各一只,黄辰选了一条八丈切尾双桅船,一条七丈鸟船,两人谁也没吃亏。 黄辰面上不露声色,心里则极为欢喜,他如今麾下大船数增至五艘,其中一艘十丈大鸟船、一艘八丈切尾双桅船、一艘八丈鸟船、一艘七丈鸟船、一艘四丈八桨船,稍稍逊色王丰武一筹,却一举超过了胡寅,以他现在的实力,脱离村寨自立门户亦绰绰有余。 胡寅一阵踌躇,一目老海上为盗多年,颇有一些积蓄,他恰好知晓财物藏在哪里,此事他若不说,日后王丰武、黄辰察觉不免生出些许龌龊。犹豫良久,胡寅终是道出口,言明日结拜之后,一起把它取出分了。 王丰武对钱财看得极淡,摆手道:“那钱你自己留着便是。” 胡寅摇头道:“既然是兄弟,自当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岂有私吞钱财的道理。” 随后三人又聊了一会,黄辰、王丰武起身离开。为防林七老去而复返,或周三老乘机偷袭,今夜己方势必难以入眠,王丰武负责守上半夜,黄辰与他约好交班时间,径直返回家中。进了门,见客厅灯火通明,张氏赫然在座,黄辰开口道:“阿妈,你怎么还没睡?” “不见你回来,哪里睡得着。”张氏把黄辰招到身边,拉着他的手忧心忡忡道:“寨主和胡爷那么威风的人说死就死了,这海盗真是没命的勾当。金哥,你能不能换个营生?” 黄辰苦笑道:“在这大陈山,不当海盗还能干什么?” 张氏眼圈一红道:“你每次出门,阿妈心里总是忐忑不安,生怕你有个万一……” 黄辰轻轻揉着张氏的手,一字一句道:“阿妈,别担心,我不会当一辈子海盗的。我向你保证,三五年之内,我们母子必会风风光光重返杭州故乡。” 张氏明知黄辰所言当不得真,却甚为欣慰,又话几句,面上渐渐多出几分困倦之意,黄辰扶她回房休息,张氏说道:“哑妹也还没睡,你去看看她。” 黄辰点点头,来到哑妹寝室轻轻敲门,门开后露出哑妹纤秾合度的娇躯,雪白精致的小脸上嵌着一双如同小鹿儿般清澈、干净的眸子,这是一双有些神奇的眸子,能够使黄辰浮躁的心变得安宁平和,所以每次他遇到不顺或经历血战,总会不自觉的想见哑妹。 “还没睡,在干什么。”黄辰边说边跨进门,走到桌前拿起一本书,“《论语》?你习字才十几个月,读它不觉得难么?” 哑妹先摇头再点头,最后眨着小鹿眼想了想又摇头。 黄辰忍不住挠头,太复杂了,实在猜不出她想表达的意思,出言调侃道:“不是有那么句话么,半本论语治天下,你读明白它,就可以当大明的宰相了。” 哑妹忍不住白了他一眼。 黄辰笑着说道:“我觉得你行,大明那些尸位素餐的官老爷们已是世间最烂了,比烂你绝对不如他们。” 哑妹立刻又甩给他一个大大的白眼。 ------------ 第五十四章 威胁 今天对黄辰来说绝对称得上波澜壮波,跌宕起伏,首先今天是他的“周年忌日”、接着目睹一目老、胡二老惨死海上,从而幸运逃过灭门之祸,并设伏击垮林七老的进犯,最后获得两艘大海船,及与王丰武、胡寅结拜之事……黄辰躺于床榻,合上双眼,相比于疲惫不堪的身体,精神则显得格外亢奋,今日发生之事就像放电影一样闪过脑海,使他久久难以入眠。 转辗反侧不知多久,黄辰精疲力尽,迷迷糊糊睡着,然而不出一个时辰他就被人摇醒,睁开沉重的眼皮,发现是陈五,缓缓坐起身问道:“什么时辰了?” “还有一刻就到丑时中了。” 黄辰点了点头,他和王丰武约好丑时中交班值守。不过虽说时间有些急,他依然仔细的洗手、洗脸、洗颈、洗头、漱口,动作慢条斯理,不慌不忙。陈五站在旁边一脸无奈,黄辰为人什么都好,就是太过洁癖,照他现在的速度肯定无法准时准点赶到口澳,王丰武必然要多等片刻,一寨数千号人,恐怕也只有他敢这么做。 梳洗完毕,黄辰带着陈五离开家前往口澳,抵达时晚了一刻有余。王丰武气度豪迈,不拘小节,并未关注时间早晚,拉着黄辰谈了一些需要注意的事项,而后匆匆返家。黄辰昏昏欲睡的守了一个时辰,天地间隐见光亮,他断定不会有敌人前来,找个地方假寐到天色大亮。 昨天形势万分紧迫,不及筹办一目老、胡二老的丧事,今日一早胡寅张罗起来,全寨男女老少基本都到齐了,把一目老家门前堵得水泄不通。黄辰祭拜二人牌位时暗暗叹一口气,两位海上大豪和身为普通海盗的黄父没什么区别,皆落得尸骨无存的下场,胡二老还好一些,至少有儿子胡寅为他披麻戴孝,一目老才叫一个凄凉,其三子全部死在了他的前面。 王丰武亦是心有感触,对黄辰叹道:“我日后结局能像胡二哥一般,就心满意足了。” 黄辰不奇怪王丰武的悲观,只有海上之人才能理解这里的残酷,胡二老的结局已算不错了。 祭拜之后,趁着人们尚未散去,三人共同宣布义结金兰,请在场者作为见证。村民们大感意外,却没多想,船员们也没多想,但船主头领们不得不多想,纷纷猜测此举背后意图以及由此引发的变数。 使人抬来一张案,点燃一把香,宰猪献祭,三人依次跪倒地上,扬声立誓道:“王丰武、黄辰、胡寅,今日结为异性兄弟……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只愿同年同月同日死……背信弃义者,天人共戮……”说罢告词,三人又拜了拜香案,而后三人互拜,王丰武为兄,黄辰次之,胡寅为弟,在村寨数千双眼睛的注视下,三人自此正式结拜为异性兄弟。 不等众人上前庆贺,胡寅马上又宣布一目老旗下四艘大船今起转属王丰武、黄辰二位兄长,这个消息堪称石破天惊,顿时引起一片哗然。四名当事船主满面惊愕,他们心中视胡寅为黄口孺子,正盘算着将他架空,将船据为己有的念头,不想胡寅竟然把船送给王、黄二人。 “这、这如何使得?”四位船主面面相觑,张了张嘴,几次欲言又止,半晌无一人敢于发出反对的声音。人自家兄弟分自家船,他们凭什么反对?不说没事,一说倒糟,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四人乃是一目老的旧部,王黄胡三人若认为他们不听话,定会将他们清洗,换上自己亲信。为了保住现有地位,四人老老实实来到王丰武、黄辰面前大礼拜见,大表忠心。 归属黄辰的二人一个叫洪举,外号举叔老,年纪颇大,近五旬年纪,毛发、皮肤、衣着,无不给人留下一种很脏的感觉,以黄辰洁癖性格,心里直接给他打了零分。另一人和黄辰本家,姓黄名芳,他名字虽略显柔弱,人却长得五大三粗,是一目老麾下有数的大将。洪举海事丰富,黄芳骁勇善战,两人都有着不错的能力,黄辰暂时不会动他们,观察一段时间再说。如果他们能够融入团队,并发挥作用,未尝不可继续担任船主,如若不能…… 随后胡寅示意黄辰、王丰武带领心腹随他走,二人心中有数,各自招来七八名亲信,叫他们拿上锹锄等挖掘工具,一行人出村寨北门进入山中。沿着山路,越走黄辰、王丰武心头疑惑越大,怎么好像是去大坟场?令二人无语的是,胡寅真的把他们带到了大坟场。 “一目老的钱财藏于坟墓里?”黄辰不由暗赞一目老会选地方,胡寅不说,他打破脑袋也猜不到。 胡寅领着众人穿过一片墓地,停于一座不起眼的坟包前,指道:“就在这里面,挖吧。” 众手下闻言立刻挥舞锹锄,卖力刨了小半个时辰,刨出一座木箱,很快木箱接二连三出现,一共四座,其中三座箱子整整齐齐列满白花花的银子,另外一座箱子只装了一小半,主要以黄金宝石为主。三座银箱每箱约一千两银子,合计三千两,那座黄金宝石箱子不好估算,应该不低于两千两银子。 黄辰忍不住暗暗摇头,他原以为至少该有万两,没想到只有五千两,三人均分,每人不过一千余两,充其量只能算一笔小财。 胡寅同样大感失望,满脸沮色。 王丰武心气较二人平和得多,扭头对黄辰道:“二弟,你我各取一座银箱,剩下的留给老三。” 黄辰点头道:“行,就这么分吧。” 一行人搬着箱子才踏进村寨的大门,就看到王丰武麾下头号大将刘斌迎面奔来,禀报刚刚一条八桨船突入口澳,上面的人自称周三老使者,要见村寨主事人,此刻人已在胡寅家中。黄辰三人彼此交换眼神,心里皆道一声周三老动作好快!当即撇下众人,直奔胡家。 周三老的使者年约四旬,穿着蓝绸衣,面上并无海上之人的风霜之色,脸皮白净,鬓发整齐,三绺髭须,坐于客厅悠悠饮着茶,对进来的黄辰三人视作不见,端足了架子。 胡寅率先说道:“可是你要见主事人?我们兄弟三人来了。” 那人放下茶碗,轻哼道:“你们架子不小呀,居然让我候了半天。” 胡寅也不解释,待王丰武、黄辰相继落座,他方坐下问道:“如何称呼?” “叶富。” 叶富实非无名小卒,黄辰三人都听说过此人,他是泉州人,读了好些年的书,无奈屡试不第,眼见功名无望,便上到越洋商船担任财副一职,主管财货。后来周三老劫了商船,他转投周三老,因其肚里有些墨水,不比那些只知打打杀杀的粗胚,深得周三老信任。 王丰武开口问道:“你找我等有甚么事?” 叶富不慌不忙道:“你可是王丰武王当家?我们大首领久闻你的大名,有意与你携手共襄大事,不知王当家意下如何?”旋而又补充了一句:“林七老已经归顺我们大首领。” “林七老降了?”此事虽在情理之中,但黄辰三人仍暗吃一惊。 王丰武有意拖延时间道:“事关重大,我需与众兄弟商议,过一些时日再作答复。” “商议倒也应该,但何须一些时日,一天足矣。”叶富说道:“我们大首领明日于寨中设宴,希望届时王当家会来,不然……” “你敢威胁我?”王丰武沉下脸冷冷道。 叶富笑眯眯道:“王当家想岔了,这不是威胁,而是不想发生不必要的误会,免得伤了两家和气。”之后起身道:“好了,我该说的都说了,如何决定,王当家你自斟酌,告辞。” ------------ 第五十五章 口舌 叶富留下明日不去赴宴,后果自负的威胁后,大摇大摆的走了,黄辰三人久久沉默无语。周三老动作之快远远超过想象,根本就不给他们喘息的机会,仅仅只用了一天时间便吞并林七老逼上门来。面对周三老以势强压,他们该如何应对?拼死一战?拱手而降?或者远走他方? 王丰武剑眉紧缩,周三老势力太强盛了,战肯定是白白送死,但他也不愿降,他倾向于撤离大陈山,大明沿海宽广无边,岛屿何止千万座,不愁寻不到落脚之处。惟一让他顾虑的是,周三老未必肯放他们离开,一旦其派出战船截击,后果不堪设想。他把自己的想法说出,而后询问二人意见。 黄辰不急于开口,转头看向胡寅,等他先表态。胡寅叹气道:“打又打不过,逃又不好逃,没有其他的选择了,降吧。” “老三,你……”王丰武面露不快。周三老虽未亲自出手,却是导致一目老、胡二老身亡的元凶之一,如非他默许林七老深入下大陈海域,一目老、胡二老岂能毫无防备,惨死海中?谁都可以说投降周三老,惟独胡寅不行,这不是认贼作父么? 胡寅满嘴苦涩道:“大哥你以为我不想报杀父之仇么?我恨不得立刻宰了林七老、周三老告慰阿爹在天之灵,可我现在办不到,只能忍,忍到我有能力杀死二人的一天。” 王丰武听得心中一酸,轻叹道:“你就不怕周三老那厮来个斩草除根?” “怕,怎么不怕,可此事毕竟没有直接挑到明处,我想周三老那狗贼杀我总要有一个合适的理由,我绝不会给他朝我下手的机会。”接着胡寅咬牙道:“若周三老狗贼不问因由强杀我,算我胡寅命薄,大哥、二哥都是人中龙凤,异日有所成就,请看在今日结拜之情的份上替我报仇雪恨。” 黄辰、王丰武闻言全都动容,胡二老的死令胡寅一夜之间成熟了,十六岁的少年有此心志,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王丰武拍桌而起道:“我等既然已点过结拜香,喝过结拜酒,立下“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只愿同年同月同日死”的誓言,任何人想杀你,只有先从我尸体上踏过去。”王丰武说罢又扭头问黄辰道:“二弟,你是何意见?” 黄辰仔细想了想说道:“明天我和大哥先去摸一摸周三老底细,老三你就留在寨子吧。” 胡寅摇头道:“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我这次不去,就为周三老那狗贼留下借题发挥的借口,我说过,绝不会给周三老杀我的机会。” “好!”王丰武左右手分别按住黄辰、胡寅肩膀,慨然说道:“明日我们兄弟三人便闯一闯周三老那厮的鸿门宴,看他能玩出什么把戏。” 事情谈完,黄辰返回家,到处找不到张氏身影,心里正疑惑着,哑妹眨着小鹿眼手指向他的寝室,黄辰面上不由一愣,阿妈在他屋子里干什么?进去后立时感到哭笑不得,只见张氏紧紧坐于银箱之旁,无比专注的数着银子,连他进来亦未察觉。 黄辰摇头退了出来,转回客厅,静静想着心事,哑妹端来一杯茶,以葱指点他的胸口。黄辰知道她问的是什么,点点头回道:“明天要去一处危险的地方,心有一点乱。” 哑妹眸中冒出浓浓忧色,黄辰在家人面前素来报喜不报忧,他这次提到危险,那定然是万分凶恶了。 黄辰微笑安慰她道:“别担心,我会小心些,这世上能够杀我黄辰的人还没有出生呢。” 黄辰心里却不像他嘴上说得这般轻松,次日乘坐王丰武座舰来到周三老村寨,临下船前,他取出轮燧手枪装上铅药,设置成保险状态后重新插回腰间,虽说只能发射一次,作用有限,却也聊胜于无。 巧合的是,林七老几乎与他们同时抵达,而且双方均无避让之意,于澳内撞个正着。 “我还以为你等会硬起骨头誓死不降。”林七老微微昂起下巴,冷笑着讽刺道:“如此血海深仇都能生生忍下,这是何等的气量?堪称惊天地泣鬼神!佩服、佩服。” 王丰武只善动手,不善动口,胡寅杀父仇人当面,近乎失去理智,黄辰当仁不让的反击道:“你也不差,俗话说宁为鸡头,不为牛后,堂堂大陈山一方霸主,如今屈尊给人当小喽啰,还当得有滋有味,这是何等的气量?堪称惊天地泣鬼神!佩服、佩服。” “你是黄六?”林七老咬牙切齿道,胞弟就是死在此人手中。 “你是林七?”黄辰含笑回敬道。 林七老两次交锋皆落下风,气得险些吐出一口老血,目光上下打量黄辰,见其衣着怪异,与时人不同,又嗤笑道:“传言你好穿奇怪衣服,谓之服妖,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黄辰马上还以颜色:“据说你称王后穿蟒袍以示威风,为何今天没穿?” “黄口小儿,牙尖嘴利,我不屑与你一般见识,哼!”林七老自知口舌争不过黄辰,铁青着脸甩袖而走。 黄辰冲着林七老后背冷笑道:“你胞弟林宇死在黄口小儿手里,岂不是更显不堪?以弟以度兄,可知你也不怎么样。” 林七老脚步微微一顿,强行压下内心沸腾的杀机,加速离去。 王丰武长长舒出一口恶气,大笑着对黄辰道:“我往日便知二弟有口才,可没想到你口才竟会如此了得,三言两语就把林辛狗贼挤兑得落荒而逃,痛快之极、痛快之极啊……” 黄辰摇了摇头道:“被骂几句,无关痛痒,比起来,我倒更想和他动手切磋切磋。” 王丰武笑道:“那林辛狗贼还不得让你活活打死。”转而又对胡寅道:“三弟,你别急,总有一日我们兄弟将亲手割掉林辛狗贼的脑袋,到大首领、胡二哥坟前祭拜,令其安息。” 胡寅狠狠点了点头,这是他活着的动力。 这时叶富到来,略略寒暄,引着三人走进周三老寨子。其寨民居比自家好不到哪里去,一片低狭简陋,寨民也看不出半点富庶的样子,面带菜色者不在少数,周三老寨子除了比自家村寨人多些,地方大些,似乎再无特别之处,黄辰匆匆扫了几眼,旋即失去兴趣,埋头走路。 周三老居所不出意外位于寨子中央,格局谈不上与众不同,然而占地极阔,一目老、胡二老两人之家合并一处亦不抵其半,大陈山霸主之威风显露无疑。 “不见其人,先见其威,这确是个不错的方法。”黄辰心头暗暗讪笑。三人随叶富步入大门,一瞬间数十道目光齐刷刷扫视过来,如芒刺身,这些人皆为周三老麾下头目,各个一身的骁悍,被这么多凶神恶煞的人瞪视,估计胆子小的人非要吓尿裤子不可。 王丰武是绝对焦点中的焦点,自古文无第一,武无第二,王丰武一鞭一剑打遍大陈山无敌手,被好事者推为第一。在场众人哪个不是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对自身武艺极为自信,心中十有八九不服王丰武,欲与他较个上下高低。胡寅也得到了极大的关注,谁让他长着一双充满福气的大耳,且两臂垂长,像极了说书人口中的刘备,这便是传说中的贵人相。反倒是黄辰少有人注意,他也乐得清闲,众矢之的的味道可不好受。 ------------ 第五十六章 显威 数十名骁悍巨寇大盗虎视眈眈下,王丰武雄躯负一鞭一剑,四平八稳的穿行其间,周围这些足以使大陈山诸人谈之色变的海上凶徒,在他眼里仿佛蝼蚁一般的存在,看都不屑去看一眼。这般不加掩饰的蔑视,令原本就对他充满敌意的众盗心里更感恼火,不少人暗地里摩拳擦掌,跃跃欲试,若是将他击败,既可挫他威风,又能借其扬名,堪称两全其美。 很快有人按耐不住,跳了出来,挑战者年约三十许,躯干粗壮,但身量则只是中人,和雄壮威武的王丰武相比差出好大一截。王丰武一见此人仅到他下颏,难以生出动手欲望,冷哼一声道:“好狗不挡道,滚!” 此人闻言双目赤红,大喝道:“好你个王丰武,你也不看看这是哪里,敢在这里撒野,我看你是活腻了!” “我再说一遍,滚!” “我塞你老……” 此人才一开口,黄辰眼中便忍不住浮出一抹怜悯,王丰武侍母至孝,当初为了其母,他敢跑到县衙门前活活捶死县吏,毫不夸张的说,王母就是王丰武的逆鳞,谁碰谁死!此人当着王丰武的面骂娘,该说他不知死活呢还是不知死活。 果然,此人话没等说完,王丰武悍然出手,切胯拧腰,抡臂甩拳,直如大锤般砸中此人颈侧,将其锤翻在地,紧接着王丰武右拳高高举起,落下,一拳、两拳、三拳……此时王丰武的眼神完全变了,再无淡然之色,暴虐、猛戾、残酷……很难用具体的词语形容,对方脸孔早已血肉模糊,晕死过去,他仍不见停手,钝重的骨肉撞击声持续响彻,四周尽是吞咽口水的声音。最后还是黄辰和胡寅把状若疯狂的王丰武拉起。 王丰武目光冷冷扫过众盗,几乎找不到一个敢与他对视的人,王丰武啐了一口,再度迈开步子,不虞方行出几步就听到背后有人扬声道:“王丰武,若就这么让你走了,我等岂不要沦为大陈山的笑柄?” 王丰武驻足回首,说话之人拨开人群径直向他走来,其身高只比他矮上一线,而壮硕犹有过之,宽胸阔膀,两臂粗壮异常,同他站到一处丝毫不落下风。众盗见到这人出面拦截王丰武,顿时一扫方才颓势,兴奋地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此人名叫何五老,他兄弟何三老是周三老麾下数一数二的虎将,名震福浙海面,何五老固然不及其兄,亦是寨中数得着的好汉。也惟有这等人物,方能彻底镇压王丰武,为他们挽回颜面。 王丰武稍稍平复的戾气又一次激荡开来,冷声道:“你待如何?” “你说呢。”何五老四方脸露出狞笑。“记住了,击败你的人叫……” “我从不记废物姓甚名谁!”王丰武暴喝一声,腿出如斧,横扫向何五老腰侧,何五老自恃臂力过人,欲勾住其腿,然而双方一经接触他立刻意感到不妙,王丰武腿上力量委实叫人难以置信,他急忙变勾为挡,“砰”的一声闷响,何五老双臂一麻,不由自主的向后踉跄倒退。王丰武得势不饶人,脚步连趟贴了上去,拳掌迭出,摧枯拉朽般破开何五老中门,轰在其胸膛,登时打得他喷血倒飞入人群,撞翻了三四人才停下来。 四周刹那间陷入一片死寂,众盗全傻眼了,那可是何五老啊!寨中赫赫有名的好汉,竟挡不住王丰武三五招,这王丰武究竟有多强? 王丰武重重哼道:“你们要战我随时奉陪,不过下次最好换些有真本事的,像这样的废物就别出来丢人现眼了。”说罢,王丰武招呼黄辰、胡寅一声,直奔大堂。众盗平日顾盼自雄,目空一切,何曾被人如此小觑?各个羞愤不已,偏偏又无可奈何。不过转念一想何五老吃了大亏,其兄何三老岂会善罢甘休?以何三老的手段,还怕收拾不了他王丰武么。 外间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里面的人不可能毫无察觉,当一身是血的王丰武踏进门,屋内之人看向他的目光皆带异色。到了“敌境”仍不知收敛,接连出手伤人,真真是肆无忌惮,无法无天,此人莫非长了八个胆子不成?抑或杀鸡儆猴,故意演给他们看? 周三老停下和林七老的攀谈,笑容满面的走向王丰武,对他身上的血迹视而不见,开口说道:“王兄弟,可算把你盼来了!直到适才我的心里还在七上八下,唯恐王兄弟不愿同我为伍,不肯前来赴宴。” 王丰武沉声回道:“周当家相请,怎敢不至。” 周三老紫黑脸膛一绷,责怪道:“日后便是一家人了,王兄弟怎么还称呼我为周当家?” 王丰武浓眉微微一蹙,不得不改口称呼大首领,周三老这才重新恢复笑容,说道:“王兄弟被海上推为大陈山第一条好汉,我往日常常遗憾没机会和王兄弟共创一番大事,今日王兄弟来投,终于一尝所愿,心中大快。”随后周三老视线转向黄辰、胡寅,又说道:“你是黄辰,你是胡寅,我猜得可对?哈哈……海上历来多豪杰,可说到少年英雄则寥寥无几,如今一次便见到两位少年英雄,好、好啊……” “见过大首领……”周三老面上虽然有说有笑,可望向他的眼神却一片冰冷,胡寅浑身不由一寒,连忙把后面的话吞回肚子里,垂下头不敢再与周三老对视。 “见过大首领。”黄辰将一切看在眼中,亦不多言。 “胡寅,作为长辈我要劝劝你。”周三老手臂搭上胡寅肩膀,说道:“我知道你心里对你爹胡二老的死耿耿于怀,但林七老现在已经归顺于我,因此我希望你能放弃报仇的想法。” 胡寅面无表情道:“我若心有芥蒂,此番便不会来了。我爹一生纵横闽浙,惨死在他手里的人有如天上繁星,他们都不来寻仇,我有甚么资格寻仇?” 周三老听得微微一怔,似笑非笑道:“你有此想法倒是颇为难得,日后成就必会超过你爹,甚至超过我。” 胡寅牵扯着嘴角道:“大首领言重了。” 周三老还要再言,王丰武突然插入二人中间,开口说道:“大首领称雄大陈山,麾下俊杰无数,何不为我等引介一番?” 周三老脸容微僵,目光霎时凌厉如刀,王丰武不为所动,稳如泰山。僵持片刻,周三老复笑道:“好,我便为王兄弟引介。” 像黄辰等人的村寨,一船之主已有资格参与最高决策,然而周三老旗下大小船只六十余艘,船主充其量只能算作骨干,院子当中的那些人便是。而屋中这十数人才是周三老真正倚重的腹心,他们每个人掌握的力量都不弱于黄辰、王丰武、胡寅,一些排位靠前的人更是控制着多达十艘以上的战船,实力之强远非黄辰等人所能及,比如,何三老。 何三老身躯和其弟何五老一般雄壮,这让他可以平视王丰武,他故意把脑袋凑到近前嗅了嗅王丰武身上的血迹,血盆大口一咧,狞笑道:“有我弟的血。” 王丰武冷笑道:“你要为你弟出头?我在外面就说过了,你们要战我随时奉陪,不过最好换些有真本事的,和废物交手实在无趣。” 王丰武直言不讳何五老是废物,颇有指桑骂槐之意,何三老杀意满面道:“王丰武,你当真以为自己武艺天下无敌了?” 王丰武豪气干云道:“天下无敌不敢说,可在这大陈山,我自认第二,其他人只配争第三。” 何三老怒极而笑道:“井底之蛙,所见怎大?” 王丰武为使周三老心生顾忌,今日抱定主意大打出手,镇压一切不服,怒喝道:“你要战就战,何必废话?” ------------ 第五十七章 贱人 王丰武、何三老一言不合便要拔刀相向,一直在旁作壁上观的周三老适时咳嗽一声,开口道:“何三,王兄弟是新加入的弟兄,你正该好生结交才是,怎可无端寻衅滋事?” 何三老双目狠狠盯着王丰武,冷笑回道:“大首领,非我无故生事,你也听到了,王兄弟自认大陈山无对,视我等如无物,我若咽下这口气,岂不是更让他小瞧了咱们?” 周三老不阴不阳道:“那你也不该此刻胡乱发作,武艺何时切磋不行。” 何三老听出了周三老话中之意,敷衍的抱抱拳,对王丰武道:“待会定向王兄弟讨教。” “我还是那句话,你们要战我随时奉陪。” 王丰武眼高于顶的样子直叫周三老一众手下恨得牙根痒痒,他们并非没见过狂妄之徒,可像王丰武这般狂妄者他们尚是第一次见到。 周三老紫黑脸膛略显阴沉,显然他同样对王丰武骄狂的态度深感不满,但他并未多说什么,继续为王丰武、黄辰等人引介手下。周三老麾下兵船极多,为方便指挥设中左右三哨,周三老亲自统领中哨,何三老是右先锋统领右哨,左先锋名叫萧其瑞,不过比起这个文绉绉的名字,众人更熟悉的是他的绰号――翻浪蛟。其年纪约四旬出头,消瘦脸上挂着个硕大鹰钩鼻,再配上虚伪的假笑,一看便知是强狠诡诈之徒。 “王兄弟名震大陈山,我神交不知多久了,日后你我多多近亲。”和一上来就咄咄逼人的何三老不同,翻浪蛟面上堆满笑客套,被何三老基本无视的黄辰、胡寅他都不忘亲热招呼,单从这一点便不难看出他为何能够担任地位更尊的左先锋,隐隐压住何三老一头。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王丰武不好再冷着脸,牵扯嘴角与翻浪蛟简单聊上几句,屋中之人大觉意外,看来他也不是一条疯狗,见人就咬。接下来王丰武让众人深深明白了他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人敬我一尺,我还人一尺,人毁我一粟,我夺人三斗,无一例外。 周三老介绍完以翻浪蛟、何三老为首的十几名腹心大将,又来介绍一个较小的团体,他们只区区四五人,对周三老的影响力却远大于翻浪蛟、何三老等人,为首者正是有着“身若桃李心蛇蝎”之称的周夫人。今日周夫人穿着白纱衫,白绸裙,一身素白,将她原就比寻常女子高出一截的身材衬托得越发颀长,其肤如凝雪,笑靥如花,最引人注意的是一双黛眉极长,飞插入鬓,予人强势之感。 黄辰心中不禁生出一缕惊艳,纵然放到现代,她也绝对属于大美女级别了。 周夫人笑谓王丰武道:“王兄海上英杰,此番来归,必可助我方更上一层楼。”妇人称男子为兄,按说有失礼之处,可她不是寻常女子,村寨中地位仅居周三老之下,因此王丰武不以为意。周夫人又咯咯笑着同黄辰、胡寅说话,若非久闻其名,定要被她外表所迷惑。 叶富黄辰三人皆已识得,无须多费口舌,三人目光很快定在气质阴冷如同毒蛇的李俊稷身上,胡寅微微眯起眼睛,其本是林七老的狗头军师,今又转头周三老,害死阿爹的诡计是不是他想出的?如是,胡寅不介意杀掉林七老、周三老时一并将他宰了。 正和王丰武攀谈的李俊稷忽然扭头问胡寅道:“胡小兄弟莫非对我有误会?” 胡寅心中一慌,不想李俊稷竟如此敏感,自己才露出些许杀机便为他察觉,忙解释道:“李先生说笑了。听说李先生有秀才功名在身,我从小读了一些书,素来敬佩学问高的人,是以忍不住多看了先生几眼,失态之处,还望先生见谅。” “是么。”李俊稷皮笑肉不笑道,也不晓得信没信这套说辞。转而又同黄辰道:“林八老的能力和实力我十分清楚,很好奇你是怎么做到将其全歼的?据说撞破林当家海上行动的也是你,并将计就计设伏击退林当家来犯……” 黄辰脸上微笑慢慢僵住,暗骂道:“你个死蜈蚣脸!贱人!我没招你没惹你,你却居心叵测害我!”不怪黄辰气破了肚皮,自来到周三老村寨,他一直有意淡化自己的存在感,低调得好似王丰武、胡寅的小跟班,周三老等人果然没怎么注意他,将更多的视线聚集到王丰武、胡寅身上,然而李俊稷一番话直接叫他无所遁形,突显于人前。 李俊稷缓缓摇了摇头,感慨道:“你今年才十七吧,小小年纪就有这等出类拔萃的才能,再过几年还了得?大陈山方寸之地恐怕困不住你。” “……”黄辰脸色一片青紫,这厮用心太恶毒了。 周三老闻言愣了愣,看看李俊稷,又转望黄辰,首次认真端详起他,目中隐见流光游动。 黄辰干巴巴笑道:“李先生莫要捧杀我,我出海刚满一年而已,和诸位前辈相比……” 李俊稷打断他道:“正因如此,我才说你出类拔萃,异于常人。” 林七老一旁阴测测道:“黄兄弟适才澳里对我是何等的伶牙俐齿,怎么现在反倒吞吞吐吐起来?” 周夫人标志性的咯咯笑声响起,双眸横波,言道:“黄小兄弟藏拙的本领真是叫人佩服。” “原来如此……”周三老似笑非笑,意味深长地道。 一时间四面楚歌,黄辰心里叫苦不迭,暗暗给王丰武递眼色。 王丰武立时了然,开口说道:“我二弟确实少年老成,远迈同龄,可李先生的夸奖却过了。” “是么。”李俊稷淡然一笑,不置可否,似乎对黄辰失去了兴趣。 周三老笑着说道:“我相信李先生眼光定然不会看错人,黄辰,未来的海上终究是你和胡寅少年人的天下。” “周三老把我和胡寅并列……这是代表我也上了必杀黑名单的意思么?”周三老的话令黄辰手足冰凉,如果可以的话,他真想立刻拔出腰间轮燧手枪崩了面前的李俊稷,这个贱人! 所幸王丰武通过询问红夷炮成功岔开话题,转移了目标,黄辰终于暂时松了一口气。红夷炮不独林七老有,周三老同样有,皆来源于台湾荷兰人,对红夷炮炮只要亲眼见过的人全都赞不绝口,称为无上利器。周三老坦言若是他拥有四十门红夷炮,装备十舰,可横扫浙江,一方面说明了红夷炮的威力,另一方面不无讽刺林七老不自量力。林七老毕竟曾是和周三老齐名的大陈山霸主,仓促不能完全接受身份上的转换,神情大为不悦,不过随着周三老向他射来一束阴冷的目光,他立刻意识到自己已非过去的自己,急忙垂眉低首,表示恭顺。 不久饭时到了,周家仆人列桌置椅,院子摆了八张桌,屋中摆了两张桌,黄辰三人和林七老皆被安排到周三老正桌。 酒菜一经上桌,众人大快朵颐,大碗干酒,王丰武和何三老彼此看不顺眼,偏生又坐到一处,不可避免拼起酒,两人你来我往互不相让,各自饮了不下二十大碗,醉得面红耳赤,目光猩红。不知哪句话不对,两人同时暴起踢翻了椅子,激烈争吵起来,直叫众人目瞪口呆,随后两人向周三老抱拳行礼,皆称欲与对方一战,旋即不等周三老应允,转身你一言我一语向着门外行去。 ------------ 第五十八章 毒计 目视着王丰武、何三老一路唇枪舌战跨出门去,周三老握着酒碗的手青筋毕现,双眼开阖间似有灼焰喷涌而出,让在场所有人都感受到了他内心的不悦。叶富悄悄看向云淡风轻的周夫人,见她并无开口劝说之意,硬起头皮小心翼翼问周三老道:“大首领,你看……?” 周三老重重一磕酒碗,说道:“既然二人急于切磋武艺,我们便出去一观吧。他二人皆久负盛名、武艺超绝,此番交手定是一场龙争虎斗,正好可助我等酒兴。”说罢周三老起身向外走,诸人纷纷放下碗筷紧随其后,黄辰胡寅相视一眼,无言的跟了上去。 王丰武、何三老一出来,院中喧闹的气氛顿时凝结,变得寂静无声,人人伸颈张望,兴奋之情溢于言表。方才他们还在激烈探讨二人何时会打起来,大多数人认为宴后概率更大一些,只有极少数人猜到二人必无耐性吃上一顿酒。 何三老脱去上衣,露出虎罴似的雄壮身躯,怒声喝道:“王丰武,今天不把你打得跪地求饶,老子从此以后就跟你姓!” 王丰武对何三老一身肌肉不屑一顾,冷笑说道:“众目睽睽之下,话别说得太满,小心事后下不来台。” “你放心,天塌了老子也不会输!”话音一落,何三老疾逾闪电般飞扑王丰武,一掌拍向其面部。王丰武眉毛微微一扬,毫不相让的回敬他一记铁拳,砰砰两声闷响,两人皆架住对方拳掌,身躯一震,各自向后倒退两步。何三老初次交手未占得丝毫便宜,气得暴吼一声,再度奋身扑击。 王丰武怒极而笑,从来都是他以摧枯拉朽式的进攻击溃对手,何曾被对手压着打过?他不得不承认何三老是他武艺有成以来碰到过的最棘手的敌人,但也仅仅是感到棘手而已,世间或许有不少人可以压制他王丰武,何三老却不在此列。王丰武心中战意沸腾,不进反退,猛烈撞上何三老,霎时间两人拳掌腿迭出,正面硬撼,时而穿透防御击中对方身体。 “砰砰砰砰……” 两人以攻对攻,眨眼的工夫交手超过十招。王丰武彻底癫狂了,心中只觉得好生痛快,拳脚力道不仅没有减弱的趋势,反而一下重过一下,何三老面对王丰武疯狂猛攻,渐渐落入下风,连续遭到重击,口鼻不住溢出血沫,终于扛不住开始后退。王丰武仰天长笑两声,随即不给何三老喘息之机,几个箭步追上,攻势一经铺开,犹若狂风暴雨一般令人无从招架。 “胜负已分!大哥赢定了!”胡寅激动得握紧拳头。 黄辰深以为然的点点头,打个形象的比喻,王丰武的攻势就像红夷炮,无坚不摧,想从他手底下全身而退几乎是痴人妄想。 胡寅低喝道:“此战过后,大陈山再无人敢质疑大哥无敌之名。” 周三老眼神阴沉,何三老在他手下效力多年,后者武艺究竟有多强他一清二楚,他从未想过何三老会输,然而此刻事情正朝着他不愿看到的方向发展,并且不可抑制。 “砰!”王丰武大脚好似撞钟锤一样撞得何三老胸口一陷,身体如同断了线的风筝,抛飞出一两丈远重重砸落在地,摔得尘土飞扬。 院中喝彩声戛然而止,针落可闻。 王丰武昂首而立,渊渟岳峙。就当所有人一致认为他将一如先前展露狂傲本色,狠狠打击失败者和众人一番,他却出人意料的走过去把何三老搀起。众人不禁面面相觑,满腹狐疑,这王丰武打的什么鬼主意? 何三老脸色灰败地道:“我败了!败得无话可说!” 王丰武笑着摆手道:“胜败那是末节,提它作甚?我自武艺有成以来,今日之战最痛快!” 何三老说道:“王兄弟此话有不实之处,王兄弟不到二十合便将我击败,武艺高我不止一筹,何来痛快?”接着又自嘲一笑道:“亏我前面还说王兄弟坐井观天,原来我才是那井底之蛙。” 王丰武大笑道:“不使全力打两百合亦是枉然,使了全力,三五合也觉痛快。” 何三老摇头道:“王兄弟别往我脸上贴金了……” 王丰武收起笑容道:“何兄弟眼中我王丰武是这种人?” 何三老默然片刻,开口说道:“好。就凭此番话,王兄弟这个朋友我交定了。” “哈哈……” 王丰武戏剧性上演一出“英雄惜英雄”的戏码,众人无不膛目结舌,连黄辰和胡寅都呆住了。周三老神情愈加阴冷,看向王丰武的目光带着深深的忌惮之色,此人不可留!断不可留!必须杀掉! 王丰武扶着何三老归来,后者满脸惭愧的对周三老道:“大首领,我输了,给你丢脸了。” 周三老翘起嘴强笑道:“胜败乃兵家常事,不必放在心上。”又对王丰武道:“王兄弟不愧是大陈山诸人推为第一的好汉,今日一战,果然名副其实。” 王丰武抱拳道:“大首领夸赞了。” 周三老轻轻颔首道:“走吧,我们回去继续饮酒。” 回到酒桌上,诸人明显对王丰武多了一丝敬畏,频频敬酒拉近关系,王丰武与之前表现判若两人,来者不拒,酒到杯干,其豪迈气度博得在座者阵阵喝彩,而这一幕也更加坚定了周三老除掉王丰武的决心。 酒阑兴尽,王丰武虽然醉得厉害,亦抱警惕之心,再三拒绝周三老挽救,和黄辰、胡寅告辞而去。 周三老一直送到大门口,望着王丰武逐渐走远的背影,杀机于胸腹间激荡。良久他缓缓收回视线,掉头回返,并差下人将周夫人、叶富、李俊稷几人叫到偏厅议事。 周三老坐于主位,几口喝下大半碗解酒汤,开口问周夫人道:“弟媳,通过半日观察,王丰武、胡寅、黄辰三人你心中该有数了吧。” 周夫人咯咯笑道:“王丰武不可留,胡寅不可留,黄辰可留可不留,最好不留。”周夫人声音曼妙动听,可说出的内容却是鲜血淋淋,使人不寒而栗。 周三老点点头,转问李俊稷道:“李先生你也说说你的看法。” 李俊稷尚是首次参加周三老核心会议,谨慎地说道:“我的想法和夫人别无二致。” 周三老对他的回答不甚满意,又问道:“那你认为当先杀何人?” 李俊稷说道:“当先杀王丰武。黄辰、胡寅有才略,却是少年之流,暂时不足为虑,王丰武一去,两人便如砧板鱼肉,任我宰割。” 叶富出言道:“王丰武新附之人,我等若没个说法就将他杀了,恐落人话柄。” 李俊稷心道当婊子还立牌坊?为寇盗还讲名誉?不以为然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叶富反驳道:“你有辞,可旁人信么?如无必杀之由,除王丰武一人而阻四方好汉,实为大不智。” 叶富所言正是周三老心中顾忌之处,每次遇到难解之题,他都会求助周夫人,这次也不例外。周夫人没有叫他失望,说道:“既要除掉王丰武,又不引旁人猜忌,只有一个办法……” 周三老急问道:“是什么?快快说来。” “用毒。”周夫人轻启朱唇道。 “毒?”周三老闻言不自觉的眯起双眼。 周夫人点点头详说道:“下次再邀王丰武前来,于他酒中掺些慢性毒药,其数月后发作身亡,届时就算传言纷纷,我们也可推得一干二净。” 周三老面上渐渐浮出狰狞笑意…… ------------ 第五十九章 风波 一目老、胡二老面对林七老连战连捷,把后者从霸主宝座上拽下来狠狠踩在脚底,就在大家以为一目老将取代林七老成为大陈山新一代霸主的时候,林七老不可思议的来了一个惊天大逆转,反袭杀了一目老、胡二老。更不可思议的是林七老乘势进攻群龙无首的一目老村寨,却被以王丰武、黄辰为首的一目老余众打得大败而逃。大陈山诸人尚未完全消化这些消息带给他们的震动,旋而又被更加震撼的传言惊呆了,始终对大陈山局势漠不关心的周三老突然出手,一日间强势逼降林七老、一目老余众,消息一出,大陈震怖! 大陈山诸寇首竞相派人外出查探,当他们确认事情千真万确后,全都陷入沉思,周三老此次不费吹灰之力便得到了难以想象的巨大利益,是偶然?还是必然?众人一致倾向于后者,虽说没有确凿证据,但这一系列事件背后必有周三老的身影,他先前的安静如今看来,太反常了。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大陈山诸寇首暗叹周三老手段高明,可以这么说,大陈山从今以后改姓周了。 无论是海盗抑或渔民,很多人都不希望大陈山变成周三老一人的天下,说一千道一万终归逃不过一个利字,海盗担心生存空间受到挤压,渔民则担心渔船之税大幅提升。然而他们情愿也好,不情愿也罢,周三老成为大陈山之主的事实不会因他们而改变。其实此事并非没有好处,今年海上战事相比过往明显少了许多,周三老也算间接挽救了无数条生命。 六月波澜不惊的过去了,七月诸闽渔船杨帆如期而至大陈山。闽渔船历来是一块难啃的骨头,大陈山诸盗为了让它们能像浙渔船那样老老实实交税,每年都要付出惨重的代价,今年有周三老在上面压着,或许收税会轻松一些? 事实证明诸盗高估了周三老的威慑力,同时亦低估了闽渔船要财不要命的决心。闽渔船为应对大陈山新的时局,纷纷结成大队自保,而大船队与大船队之间也较往年紧密,常常一方有难八方支援。海盗们接连碰得头破血流,终于认识到惟有组成联盟才有活路。海面上接连不断出现的海盗联盟大大出乎周三老及麾下一众谋士意料,周三老原有意进一步整合大陈山诸势力,而今只能暂时打消这个念头,大叹一声天不遂人愿。 闽渔船抗税者颇众,亦不乏愿意交钱买平安的,这日黄辰村寨便迎来一支规模庞大的闽船队,旗下大小渔船几达七十艘。 黄辰和王丰武、胡寅闻听来报,亲自赶到口澳迎接,一条壮年汉子带领十数人踩着过船板上岸,王丰武大步上前把住其臂,大笑说道:“何盛兄弟,你信守去岁与大首领的诺言,真真叫我佩服得五体投地,说心里话你此番即便不来,我等也不会见怪。” 何盛眉头一皱,故作不悦道:“王兄弟这是什么话?我何盛之所以为鱼魁,靠的便是信义二字,断断做不出那等食言而肥之事。”如果一目老村寨落魄到难以自保,他肯定不会来了,可其村寨实力并未衰退半分,又归顺了大陈山之主周三老,他哪敢不来。何盛感慨言道:“我初出茅庐时就曾耳闻二位当家的威名,二位当家多年来纵横海上,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没想到一世英雄,竟遭了歹人暗算。” 王丰武等人同何盛仅几面之缘,交情都谈不上,单纯利益关系而已,又怎会和他推心置腹,几句话简单带过,随后邀其和麾下进寨。何盛手底下渔夫少说有两千之众,不可能把他们全部放进来,俗话说得好:“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只有舟主头目方有资格入内用饭休息,大部分人可以上岸,不过仅局限于澳内,周围设人严密看守。 黄辰正准备同王丰武等人一道离开,远远瞥见一个年约二十,容貌刚毅,双目锐利的青年,他立刻决定留在原地,等那人靠近后开口说道:“没记错的话,你是叫阮进。” 阮进不由一怔,其实他早就认出了黄辰,让他意外的是黄辰居然还记得他的名字。 “你现在可曾听说我的名号?”黄辰笑意吟吟问道。 阮进微觉尴尬道:“黄当家说笑了。黄当家少年英雄,是大陈山第一流人物,岂能不闻。” 黄辰笑说道:“如何,我那时说的没错吧,没听过我的名号不要紧,用不了多久,海上就会到处流传哥的传说。” 这句话给阮进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他至今想不明白黄辰小小年纪为何称自己作哥。 黄辰抬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与阮进并肩而行道:“你现今在船上担着什么职务,可领船了?” 阮进摇摇头道:“我来大陈山才第三个年头,至少要再熬两三年方能领船,目下任着小头目,管束十几个人。” 黄辰璨笑问道:“太无趣了,把锐气都磨没了,有没有兴趣换个活计?” 阮进看了黄辰一眼,沉默不语。 黄辰毫不掩饰,单刀直入道:“想你也听出来了,我觉得你很不错,你投奔我麾下,短则半载长则一年,我拿出一条大海船让你统带。” 阮进怦然心动,但他心里终究对海盗这份营生有些抗拒,深思熟虑后摇头拒绝。 黄辰暗叫可惜,就此打住聊起其他话题,通过一番交谈他知道了阮进年仅十九,去年突杀郑权时才十八,祖籍福建漳州,后祖父迁居福清。阮进才能不是天生自有,其祖父、父亲两代人皆为渔长,谙水途而工水战,阮进从小耳濡目染,童稚即惯习波。 说话间二人步入村寨,黄辰邀请阮进来家做客,阮进没多想,痛快的答应了。黄辰极为欣赏阮进,差人将麾下船主头目尽数招来作陪,摆了三四桌酒席,好不隆重。阮进对此非常感动,他自负拥有一身过人本领,可渔舟舟主却视他为鹰犬,平日不假辞色,动辄斥骂,只有到了战时方会想起他的好,对他稍加倚重,和黄辰比起来,不啻云泥之别。 黄辰把阮进安排在自己的左手边,席间不住夸奖他的好武艺,一众手下听得心中吃味,喝酒都没了兴致,暗暗唆使庄默给阮进一点颜色瞧瞧。将近三个月的海上生活,庄默已不似初来时一登船便上吐下泻,然而还是不免有脚软的毛病。陆地上则全然不同,毫不夸张的说,他是村寨之中唯一一位能逼王丰武出全力的人,虽然往往撑不过十招二十招。 以庄默心智,岂会轻易受众人挑唆,但他见黄辰对阮进推崇备至,内心生出了几分兴趣,便顺应众人心意,向阮进提议切磋。 阮进本事高心气自然也高,当即应了。 黄辰含笑驱使手下清理出一块空地,阮进、庄默入场遥遥一礼,旋而二话不说,抵近厮杀,一时间人影游走交错,拳脚漫天飞舞,激烈碰撞的闷响声源源不断响起。发觉二人势均力敌,不分伯仲,众人面上慢慢收起戏谑之色,庄默寨中武艺仅次于王丰武,阮进和他对垒不落下风,如此非凡本领,黄辰再怎么夸奖都不为过,他确实有这个资格。 “砰砰!”两道人影乍合倏分,踉跄倒退。 黄辰在二人定住身形之际果断叫停,再战下去必有人受伤,此战的初衷既然是切磋,点到为止就好。 ------------ 第六十章 敲打 俗话说山东大汉,庄默则是山东大汉中的佼佼者,身体粗壮,膀阔腰圆,望之颇为威猛,相比之下,阮进固然也称得上精壮,却明显短小一截,犹如成人和少年之别。不过双方看着优劣分明,实际交起手来旗鼓相当,势均力敌,着实让众人大感意外。 黄辰未免二人打出真火导致意外受伤,果断喊停比斗。 “阮兄弟拳脚精湛有法度,当是出自名家指点,在下佩服、佩服。”庄默率先抱拳说道。通过一番交手他对阮进的本领有了一定了解,因是切磋之故,他自身留有几分余地,对方亦未使出全力,总体来说双方水平处在同一个档次上,非生死相搏不能决出高下。 阮进抱拳回敬道:“庄兄弟也不差,拳法之刚猛无俦,实为我平生仅见。” 两人结伴返回酒桌,黄辰起身谓众手下道:“我夸阮进兄弟你们还不服气,唆使庄默与他切磋,现在如何,可服气了?” “心服口服、心服口服……”陈五笑着回道,随即扭头对阮进说道:“阮进兄弟一身的好本事,可惜渔舟上无用武之地,有一句话怎么说来着?明珠、明珠暗投,对,明珠暗投。” 阮进闻言脸容笑意潮水般退去,拿起酒碗一口干下。 黄辰递给陈五一个赞赏的眼神。 日落时,何盛酒足饭饱,意满而去,阮进终究没有留下来,随何盛一同离去。黄辰立于口澳,目送渔舟披着夕阳的金辉渐行渐远,身边赵弘毅说道:“阮进是一个难得的人才,没能招揽到他,真是可惜了。” 黄辰洒然一笑道:“确实有点可惜,不过不要紧,阮进心中对渔舟主颇有怨气,当这股怨气彻底爆发之时,就是他投奔我之日。” 赵弘毅恍然道:“原来船主心里早有计算。” 黄辰不置一词,问道:“第二批三十支鸟铳什么时候送到?”一个月前他和王丰武、胡寅分了一目老藏银,王丰武用所得一千两中的八成订购一条十丈大海船,预计年底建好交付。胡寅目前威信未立,只能大撒银子收买人心,暂时顾不上其他。黄辰同样花八百两白银订购一条十丈大鸟船,又花三百二十两买下上百支鸟铳,以全面替换三眼铳。黄辰之所以出手如此阔绰,不仅在于他分到一千两藏银,还有从林八老船上得到四百两现银,货物折卖集市商贩又获六百两,合计超过一千两银子,即使发给手下一些红利,犹剩甚多,无虑用度。 赵弘毅回道:“应该就在这两天。” “太慢了。”黄辰忍不住摇头道。 赵弘毅说道:“制作一把精工鸟铳动辄以月计,对方送货的速度不算慢了。” 黄辰想不通制作一把鸟铳为何会这么费事,又摇了摇头,说道:“鸟铳送来后你亲自把关,不是良品一律退回去。” “这个我省得。” 回去的路上,黄辰故意带着赵弘毅与众手下拉开一段距离,忽然问道:“听说庄默最近频频去你家拜访,你们何时交情这么好了?” “我亦不知同他何时有了这么好的交情。”赵弘毅眼中浮出一丝阴霾,语气难掩不悦。 一见“老好人”动怒,黄辰顿时知道他从旁处听来的消息可能是真的,“庄默这厮长着猪脑子么?胆敢窥视赵弘毅的妻子,他以为他是谁?赵弘毅是谁?”黄辰一时哑口无言,两人一旦闹崩,不管是从道义上还是利益上,他都会毫不犹豫抛弃庄默。 “他有没有做出失礼的事?”黄辰行出数步,再度开口,声音有种说不出的凉意。 赵弘毅沉声道:“初时还算规矩,近来有所逾越。” “我找个时间敲打敲打他,若他就此收敛便罢,若依然如故……”说到这里黄辰面露杀气,斩钉截铁道:“我会亲手处决他!” 赵弘毅抱拳道:“多谢船主。” 黄辰暗暗摇头,抛开身份不提,如果是王丰武、胡寅等人定会拒绝他的好意,亲自处理庄默,赵弘毅性格实在软了点。黄辰叹道:“此事应该由你直接告诉我才对,到头来我却是从别处听来。” 赵弘毅苦笑道:“些许小事岂敢麻烦船主?而且这到底不是什么好事,委实难以启齿。” 黄辰恨铁不成钢道:“不说也没什么,可你处理问题太过优柔寡断,男子汉大丈夫,何来那许多顾虑?就算你带领手下人马打断庄默手脚,我顶多表面上申斥你一顿,心里则必站在你这边。” “……”赵弘毅无言以对,这种事他连想都没想过。当然他没把黄辰的话当真,真发生了,黄辰绝不会像说的这般轻松。 黄辰眺望一眼天边云霞,谓赵弘毅道:“赵大哥,还记得去年我初得八桨船,招揽你时说过的话么,我说过,绝不会满足于区区八桨小船,到了今年必当再添一两条大船,那时赵大哥心中肯定以为我在说大话吧?如今我麾下战船五艘,健儿数百,亦闯出一番名头,回头再看所谓大话,如何?我还说过,我年纪虽小志向却高,今日我再放一句豪言,周三老活不过两年!大陈山困不住我,浙江、福建同样困不住我!” 赵弘毅一脸震惊,两年杀掉周三老?浙江、福建都困不住?黄辰小小年纪怎有如此大志向? 黄辰继续道:“赵大哥,你听懂我的意思了么。我心有目的,不会原地踏步,亦不会缓慢行进,而是将一路疾驰,中间有人离开,但也有更多的人加入进来。目前你的地位仅居我之下,才干从来不是你的问题,你欠缺的是魄力,若你不能做出改变,很快便会被人取代。” 赵弘毅只觉得口干舌燥,意乱如麻。 黄辰最后拍了拍赵弘毅的肩膀:“赵大哥,我能说的就这么多。” “……” 翌日黄辰派人将庄默叫到家中来,不明就里的庄默踏进客厅门槛,正待打招呼,猛然看见黄辰身旁的茶桌放着手铳,村寨里谁不知道手铳是黄辰心爱之物,平时藏于衣内,轻易不肯示人,今日这般亮出,是何意义?庄默不傻,马上猜到了因由。 黄辰面色如常的喝一口茶,指着空座道:“坐。知道我为何找你么。” 庄默一张麻脸强装镇定道:“船主莫非是听说了什么风言风语?” 黄辰不语,又抿了一口茶,而后突然说道:“你流落到此是因为女人吧。” 庄默瞳孔猛地一阵收缩,第一反应是黄辰调查了自己的底细,第二反应是黄辰在诈自己,无奈发现时为时已晚。 黄辰哑然失笑道:“看样子你似乎没吃够教训啊,又想犯病了。” “船主……” 庄默刚开口,黄辰蓦然拿起轮燧手枪,淡金色的枪身,黑洞洞的枪口,杀机毕现! “砰!” 庄默身子立时僵住,等他意识到铅弹并未打在他的身上,而是从头侧飞过,先是一阵狂喜,继而暴怒不已,血红双目死死盯着黄辰,内心不住呐喊杀了他!杀了他!想害自己的人全部都要死!然而他身体就像压了一座大山,寸步难进。 黄辰神情自若的放下枪,淡淡说道:“差点死掉的滋味不好受吧?记住这次教训,再有下回,你会真的死掉。”接着又笑道:“说实话你的反应让我有些意外。” “……”庄默浑身颤抖,既怒且惧。 黄辰挥手下逐客令道:“枪也放了,话也说了,我想你也明白了,没其他事,你可以走了。” 庄默失魂落魄的从前门离开,王丰武和十数名铳兵、枪兵旋而从后堂进来…… ------------ 第六十一章 太史慈 庄默前脚一离开,王丰武后脚从内堂进来,另有张刑、杨东及十几名铳兵、枪兵。 杨东脸上满是失望之色,庄默如果对黄辰出手,他立刻就会冲出来用火铳打爆他的脑袋,既护了主又报了仇,可谓一箭双雕,公私两宜,奈何庄默不给他这个机会。杨东忍不住低声骂道:“亏他平日摆出一副老子天下第一的模样,胆子比老鼠还小!塞他老母!” 张刑斜睨杨东,冷笑道:“你也就嘴上比他强。” “塞……”杨东瞪圆双目,这个黑猢狲,有他甚么事!正要破口大骂,一旁郭大眼悄悄捅了捅他腰眼,小声道:“东哥,船主看到了。”杨东闻声望去,果见黄辰目光向这边瞥来,顿时把话咽回肚中,噤若寒蝉。 黄辰懒得去理杨东、张刑之间的龌龊,冲王丰武道:“累大哥跑来一趟……” 王丰武摆手道:“自家兄弟,不说外人话,你请我喝一顿酒便是。”随后摇了摇头道:“庄默来自山东,武艺出众,我还当是梁山好汉一样的人物,没想到品性如此不堪。二弟,你不该心慈手软放过他,此獠留之何用?”王丰武做人以义气为先,最厌恶庄默这等人。 黄辰又不是没看过水浒传,所谓的梁山好汉不都是他这个德性么。解释道:“庄默未犯大错,就此杀掉太过可惜,给他一个教训就行了,日后还有用得着他的地方。”他不愿在这个问题上纠缠,说起另一事:“周三老独向大哥发来邀请,让我有些担心。” 王丰武不以为然道:“有什么可担心的,周三老还敢杀我不成?” 王丰武名盖大陈山,又未犯错,周三老杀其一人而冷四方豪杰,实为不智。道理是这样的道理没错,可不知为何黄辰心里总觉得隐隐不安,可能是他想多了。次日王丰武赴宴,傍晚平安归来,黄辰忐忑不安的心终于放下,自嘲一笑,看来的确是他想多了。 闽渔船结成大队自保,诸海盗亦组联盟行动,双方皆持谨慎态度,不敢轻启战端,大陈山七八月间海面上爆发的战事比起往年减少了大半。不过双方不打则已,一打起来场面极为震撼,常常数十艘战舰互相冲杀,从清晨激战至晚间,甚至血战数日不能分出胜负。 黄辰村寨归顺周三老,不好再与旁人联盟,单独狩猎又力有不逮,迫不得已加入周三老舰队。几次行动中,什么前线放哨、侧翼袭扰、后方备战,将战场杂事干了一个遍,惟独作战主力没他们什么事。黄辰、王丰武、胡寅三人本领难以施展,获得的好处可想而知,并且,他们还要拿出高达五成的战利品上交周三老。林七老处境较他们强不到哪里去。周三老的意图十分明显,就是要死死压住他们,使之无法威胁他的地位。 重重制约下,黄辰、王丰武艰难地抢到一条六七丈帆船,胡寅却是连船板都未捞得一块,气得他屡屡大骂周三老八辈祖宗。 长此以往,还怎么报仇雪恨?奈何三人无力改变现状,只能静静蛰伏,等待时机。 九月,上大陈,北。 蔚蓝的天空一碧如洗,与浩瀚的大海交相辉映,不计其数的渔舟散落四处,点点的船帆、翱翔的鸥鸟、习习的海风,好似一幅流动的画卷,洋溢着宁静、安谧、祥和的气息…… 然而某条渔舟却与大环境截然相反,只见甲板上二十余人分作两方,剑拔弩张,气氛极端紧张。其中一方首领是一个年约四十余,肌肤黝黑,满脸沧桑的中年人,另一方首领则是二十岁上下,身材健硕,目光锐利的青年人。 中年人对眼前的状况难以置信,错愕良久,咬牙切齿道:“阮大,你疯了?你知不知道对抗我会有什么后果?”渔船上等阶分明,船主之下设渔师、柁师、长年,渔师负责判断鱼儿汇聚之所,何时下网,何时收网。柁师负责夜看星斗,日直盘针,平视风涛,俯察礁岛。长年负责为船主造船、募工等,船上事无巨细皆在管辖之内,船员要杀要剐一言而决,官府不过问,因闽渔船出海半载而归,谓之半岁草头天子。中年人正是此船长年,阮进带人公然和他对抗,形同造反,有了这等劣迹以后谁还敢用?阮进此举无异于自绝谋生之路。 阮进对长年的威胁不屑一顾,冷哼道:“你要杀我兄弟,我岂能忍气吞声。” 长年面色铁青道:“他犯了错,就该死!” 阮进气急反笑道:“我兄弟到底是杀人了还是烧船了?让你这般恼怒,非处死他不可。依我看你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心里有什么不满只管冲着我来,何必拿我兄弟撒气。” 长年确实抱有杀鸡儆猴的心思,阮进的声望已经让他感到了威胁,必须予以打压,否则船上秩序很难长久维持。长年被阮进当面点破心思,亦无半点退让之意,冷冷说道:“阮大,你现在立刻退下,我可以当做什么都……” 阮进直接切断他的话:“谁想杀我兄弟,先问过小爷手中的刀!” “反了、反了……”长年当即暴跳如雷道:“给我杀!杀了阮大!” “……”长年身后诸人面面相觑,无人敢动,叫他们摇旗呐喊壮壮声势还行,和阮进厮杀?活得不耐烦了么。 “废物,一群废物……”长年面色涨得通红,尤其阮进一方肆无忌惮的大笑,更令他无地自容,扯着嗓子喊道:“阮大,你别得意!等回了岛上,我定向船主禀报,船主管不了,我就告到何魁首那里,总之海上有你没我!有我没你!” “有你没我,有我没你?”阮进心中戾气蓦然爆发,暴喝道:“好!你想死,小爷成全你!”说罢一个箭步窜到惊骇欲绝的长年面前,一刀将其捅倒在地,刺目的猩红霎时染红了甲板,双方人马吓得呆若木鸡,魂不附体。 阮进提着滴着血的刀,对众人道:“我欲带船投奔黄辰黄当家,愿随我者留寨,不愿者到后再返,如何?” “……” 黄辰对这一切浑然不知,照例巡航海上,日落回到村寨径直前往王丰武家。 王丰武自幼习武,身体健朗,向来只受伤不生病。不过八月末至今,其常感头晕目眩,浑身乏力,寨中几位郎中看后皆说染了风寒,开出药剂让他服用,开始似乎有效果,无奈没几日又复发,病情时好时坏,令郎中摸不着头脑。这几日王丰武病情有所加重,以前尚不碍出海,如今却受不得风吹。 胡寅亦在,黄辰和他打过招呼,问王丰武道:“大哥,你今日感觉好些没有。” 王丰武脸上难掩病容,犹放声笑道:“好多了,估计再有一两日便能痊愈。” 黄辰闻言心稍安,提醒道:“大哥不必着急出海,首要是把身体养好。” 王丰武抱怨道:“整日在家呆坐,实在无趣得紧,骨头都快僵住了。” 黄辰笑着说道:“多陪陪嫂子侄儿不是挺好。” 王丰武亦笑道:“岂不闻温柔乡即英雄冢。看二弟这般知道心疼人,又到了婚配年龄,怎还不成亲?” 黄辰故作愕然道:“大哥不是才说温柔乡即英雄冢么。” 王丰武听得一愣,旋而哈哈大笑。 到了饭时,王丰武留黄辰、胡寅小酌,兄弟三人围坐一起,闲聊琐事,时间飞快流逝。胡寅家中空荡荡的,宁愿在此厮混,亦不愿返家,黄辰则不同,正准备向王丰武告辞,忽然瞥见陈四迈着大步进门来,不由一愣道:“什么事?” 陈四说道:“阮进带着一条船前来投奔船主。” 黄辰一跃而起道:“哈哈……我的太史慈来了。” -------------------------------------- 黄辰手下终于有了一位历史名将。不知道大家知不知道阮进其人,阮进,福清人,南明荡胡侯。渔卫世家出身,初为渔船舵工,后为盗,崇祯末招安任冲锋把总。满清浙闽总督陈锦评价其:“在逋逆之中,唯阮逆之族类最称强盛。”高宇泰《雪交亭正气录》亦说“海上数其一军为最。”第一次舟山保卫战大败清军,所向披靡,可惜第二次舟山之战轻敌身亡。(被自己扔出的火桶烧成重伤,次日伤重而死)阮进是一位丝毫不逊色于施琅的海上将才,更难得的是其弟阮美,子阮俊皆为海上良将。 “荡胡轻敌阵亡,虏骑遂得飞渡。” 可惜!可叹!可敬! ------------ 第六十二章 无救 “哈哈……我的太史慈来了。”黄辰听陈四说阮进带船来投,一跃而起,喜不自禁。 “太史慈?”王丰武、胡寅忍不住相视一眼,罗贯中一支秃笔写出一本《三国演义》,数百来年传诵不衰,影响深远,时人谈及三国人物,自达官贵人以至贩夫走卒、自七十老翁以至三尺童子,无不悉数颠末,详其姓氏里居。太史慈,三国有数的猛将,二人怎能不知详细,黄辰把阮进来投比作太史慈归孙策,那不就是说黄辰将自己视为小霸王孙策么。 王丰武心中并未嘲笑黄辰自不量力,反而为二弟的大气魄暗加赞赏。 胡寅心思更复杂一些,他一辈子忘不了五岁那年看相道人给他的“将来必为贵人”的批命,他认为自己以后一定会成为人上人,也一直在向着这个目标奋进。村寨,乃至整个大陈山,胡寅自信没有同龄人能够及得上他,可去年黄辰突然崛起,事事压他一头,让他产生了些许动摇,或许那位长得仙风道骨的道人是一个江湖骗子?不过此念头一经升起便被他镇压下去,不管其所言是不是真的,他都要成为人上人。 黄辰对王丰武、胡寅道:“大哥、老三,我去澳里迎接阮进兄弟,先行告退,你们慢慢聊。”说罢黄辰领着陈四匆匆离去。 房间只剩下二人,胡寅小饮一口酒,看似漫不经心道:“如此一来二哥就有七条船了,和大哥一样多。” 王丰武武艺高,但不代表他没脑子,如何听不出胡寅的话外之音,笑着说道:“二弟的实力越强,村寨的实力便越强,我巴不得他麾下舟船远远超过我才好,那样我们就有了对抗周三老的本钱。老三,你眼馋了。” “……”胡寅确实如王丰武所言嫉妒了,仅仅五个月前,黄辰还只有一条八丈鸟船、一条四丈八桨船,在村寨里他虽然仅位居一目老、胡二老、王丰武之后,排在第四,可放到整个大陈山却微不足道,不值一提。之后黄辰杀林八老,夺其十丈大鸟船,再分得一目老一条八丈切尾双桅船、一条七丈鸟船,前些日获一条六丈渔船,今阮进又带船来降,实力一连翻了几个跟头,现今大陈山可以和他比肩或在其之上的海上大寇不足一双手。而胡寅初驾一船,后接收胡二老遗产,总计四船,至今仍是四船,人比人,真真要气死人。 王丰武又说道:“老三,把心放平些,我相信你日后成就绝不比二弟差。” “……” 当夕阳彻底沉没,天地变成死气沉沉的银灰色,黄辰穿过暮霭抵达口澳,遥见四五十号人聚在岸边,为首者正是阮进。其等背后水面浮着一条八丈长短的海船,对此船黄辰并不陌生,不说天天碰面,十天八天肯定会见一次,因为它上面有个他急切想要得到的人才。 这船是有主人的,阮进怎么把它带来了?黄辰心中存疑,步伐加快了几分,走到阮进面前问道:“阮进兄弟,这船……?” 阮进抱拳苦笑道:“黄当家,实不相瞒,我杀了船上长年,如今走投无路,特来投奔。” “……”黄辰登时一愣,渔舟上舟主最大,次则长年,长年权力之大远非管事,即副船长能比,打个形象的比喻,舟主是垂拱而治的皇帝,而长年是秉一国之政的权臣,舟主留不留在船上无关紧要,长年则断断缺少不得。阮进杀长年,其行为简直比杀舟主还要恶劣。 阮进继续说道:“黄当家若是觉得此事不妥,我立刻带人离开。” 黄辰好不容易才盼到阮进,哪肯放他走,莫说他杀的是长年,即使杀了渔魁何盛,黄辰也要一力保下他。张口说道:“这是什么话?阮兄弟是信任我黄辰方来投奔,我岂能将你拒之门外。不就是杀了长年么,到了这里只管安心,纵然何盛带人追来,亦休想伤你一根寒毛。”黄辰一番话说得极暖人心,而后不待阮进开口,又说道:“想必阮兄弟和众人弟兄还没吃晚饭吧,其他事情容后再说不迟,先祭了大伙的五脏庙。” 黄辰说起吃饭,阮进才觉察腹中饥饿得厉害,像这样微不足道的小事他都能第一时间考虑到,阮进自问办不到。过去他常常觉得黄辰是有些本领,但更多的是运气,自己若为盗绝不会比他差,只会更好,现在看来是他把对方想得太简单了。 路上阮进说到只有二十几人愿追随他,另外半数人不愿为盗,黄辰毫不在意,海上可能什么都缺,惟独不缺人,以他现在的名声,到集市随便招招手就能补齐人手。 填饱五十号人的肚皮不是一件轻松差事,除了张刑母、胡泰妻,黄辰又找来两位厨娘,并向邻里购些肥鱼、鸡鸭、野菜、酒水,置了简单的宴席。渔夫平日穷兮兮苦哈哈,顿顿稀粥咸鱼,嘴里都快淡出鸟来,饭菜上桌后好一通狼吞虎咽。 黄辰刚于王丰武家用过饭,食欲寥寥,单单与阮进小酌闲话。饭后黄辰安排了众人住处,拉着阮进一直聊到深夜。 不得不说何盛反应速度极快,第二天晌午即赶到村寨,欲捉拿阮进法办,黄辰自然不肯答应,言称阮进已是他的麾下,谁也不能动。作为自家兄弟,王丰武、胡寅明着讲道理,实则偏帮黄辰。何盛一见他们的态度立知难以带阮进回去,退而求其次要求阮进赔偿、还船。 赔偿黄辰没意见,还船?含进嘴里的肉哪有吐出来的道理,胡搅蛮缠一番后拿出二百两银子打发何盛。何盛气得鼻孔险些冒烟,一条八丈船至少值四百两银子,黄辰只给出一半的船价,而且里面还包含了长年的赔偿,这黄六实在欺人太甚! 王丰武也认为黄辰作为有点过分,一再劝说下,黄辰不甘不愿的多加一百两。何盛犹自愤慨,可他终究顾忌周三老凶名,不敢同黄辰翻脸,收了三百两银子甩袖而走。黄辰等人归降周三老,好处未见,亏倒是没少吃,这回总算借其名声赚些便宜。 王丰武原本打算再休息一两日就出海,然而其病情突然急剧恶化,更使人惊骇的是他开始频繁吐血,此刻就算白痴也知道他得的绝不是什么风寒,几位郎中对此均一筹莫展。 进入十月份,王丰武已然连床也下不来,直被病魔摧残得不成模样,再无横扫大陈山无敌手的威风。黄辰急得五内俱焚,前往集市求助诸商贩,看看他们是否可以请来台州名医,对方任何要求他都答应,只要对方肯来。黄辰价开的高,名医们仍不愿来,他们又不缺病患,坐在家中诊断多安生,没必要为了一点钱财涉险赴海上,万一遇到了不测风云悔之晚矣。 俗话说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十月末终于有两位台州名医应邀来到大陈山,黄辰得到消息立即请二人为王丰武看病,其中一人没看出什么名堂,另一人则瞧出端倪,直言相告王丰武实非患病,而是中毒。 “中毒……”黄辰、胡寅相视无言,满面震惊,不用猜谁下的毒,定是周三老此獠无疑,其数月来几次邀请王丰武过去饮酒,有无数次下手的机会。 名医接下来一句话吓得黄辰、胡寅魂飞魄散:“此人中毒已深,药石无用,多说还能再撑一个月,你们为他准备后事吧。” ------------ 第六十三章 七年 “此人中毒已深,药石无用,多说还能再撑一个月,你们为他准备后事吧。”名医的话就像一柄大锤狠狠敲在众人心房,黄辰、胡寅皆傻在当场,如坠冰窟,王母更是难以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大喊一句“我的儿”直挺挺向后栽倒,黄辰距离最近,眼疾手快一把将她牢牢抱住。王妻此时完全慌了神,半句话也说不出来,只一个劲哭,哭王丰武,哭王母。 黄辰一边轻抚王母胸口,为她顺气,一边抬头谓名医道:“我大哥中毒颇久,诸多大夫无一人可瞧出蹊跷,而您一眼便能看出名堂,可谓当世第一等良医,难道以您的医术也无法救我大哥?只要您肯施手救命,我定不吝以千金酬谢,永生永世不忘您的大恩大德。” 名医手捋长须,长叹一声道:“非我不愿救他性命,此人毒入五脏,纵然张仲景、孙思邈复生亦无能为力。” 王母刚刚舒缓上来一口气,听到这话立时昏厥过去。 王丰武沉睡于床上、王母昏倒于怀中、王妻慌乱涕泣、胡寅茫然无措,逼得黄辰不得不强打起精神,先把王母抱起送回寝室,随后取出酬金送走名医,之后劝慰哭泣不止的王妻,连王丰武一众手下也要他来一一安抚。 约莫一个多时辰,王丰武悠悠转醒,口中叫渴,黄辰扶起他喂一些水。喝过水王丰武神智稍醒,视线也变得愈加清晰了,见屋中黄辰、胡寅、妻子三人都面带悲苦之色,内心隐隐意识到了什么,哑着声音问道:“台州请来的郎中为我瞧过病了?可曾说了什么?” “……”三人怎忍相告,一时尽默。 王丰武剑眉蹙起,又说道:“何必如此婆婆妈妈!二弟,你来说。” 黄辰一脸沉痛道:“大哥并非患病,而是中毒。” “中毒、中毒……周三老!你敢害我?我要将你这狗贼子千刀万剐,碎尸万段!”王丰武茅塞顿开,他身体素来强健,怎会突然患上怪病,原来他是被周三老暗暗下了毒手。王丰武气得又吐了一些血,面色越发灰败,气息奄奄问道:“二弟,郎中怎么说,我还有救么?” 黄辰闻言双目一热,泪水几乎溢出眼眶。穿越的这一年多里,被他完全认可的只有三人,张氏、哑妹,另外一个即为王丰武,张氏和哑妹是妈妈和妹妹,而王丰武则是亦兄亦友,如同大山一般的存在。他还是一文不名时王丰武慷慨赠船、送钱、借人,后一路扶持照顾,他自己都数不清究竟受过王丰武多少恩惠,可以说没有王丰武就没有今日的黄辰。 王丰武不由一愣,他还是第一次看到黄辰流露出如此软弱的模样,心中明了,满腹苦涩,又问道:“二弟,你如实答我,我还能活多久?” “大夫说至多一个月。” “我阿母呢?怎么没见我阿母?”王丰武乍闻噩耗,首先想到的不是自己,而是其母。 “伯母知晓大哥病情后极为悲痛,哭泣不止,我怕她伤到心神,就先送回寝室休息了。”黄辰毫不犹豫撒谎欺骗王丰武,王母晕厥之事万万不能叫他知晓,不然以其侍母至孝的禀性,爬也要爬去看王母。 王丰武沉默了一下,说道:“二弟你做得对。阿母若因为我有个三长两短,我死都不能瞑目。”言讫王丰武再度陷入沉默,他不怕死,从背着母亲、携带妻儿杀出县城的那一刻起,他就有了随时随地丢掉性命的觉悟,可是他不想死,他死了,母亲怎么办?妻儿怎么办?二位义弟怎么办?仰赖他为生的弟兄们怎么办?世间有着太多太多牵挂让他放心不下。半晌王丰武艰难开口道:“二弟、三弟,你们先回去吧,我交代一些后事。” 黄辰、胡寅悲不自胜,起身向王丰武拜了拜,转身离去。 王丰武倚靠床头,将哭哭啼啼的妻子招到身边,说道:“你出自好人家,本可许配良人,偏偏不顾父母大人反对嫁给我这个一事无成的闾里游棍。平日我外出游荡让你担心,归家又常对你打骂,母亲亦屡屡责难,你从无半句怨言,后来更是随我亡命海上……我王丰武前世积了八辈子德,才能娶到你为妻。”说着说着,王丰武流下男儿泪。 王妻扑入丈夫怀中,嚎啕大哭,涕泗滂沱。 王丰武吃力地抬起手拍拍妻子肩头,说道,“我死后家里的日子肯定不比从前,或许还会过得份外艰难,老母幼子,全都要交给你一个人照顾,害苦你了。” 与妻子依偎良久,王丰武召见麾下船主,他已经决定把船只分给黄辰、胡寅,先和他们通通气。王丰武如今还没死,诸船主不管真实想法如何,皆拍着胸脯表示赞同。 翌日王丰武昏昏沉沉睡至午后,差人把黄辰、胡寅叫到家中,说道:“叫你们来是准备把船分了。” “大哥……” 王丰武摇手说道:“船早晚是你们的,越早接手对你们越有利。”接着又对黄辰道:“二弟,老三命苦,从小没了娘亲,爹又被人杀害,周三老、林七老无不对他虎视眈眈,欲杀之而后快,我这个当兄长的无法再保护他了,你能代我护他周全么。” 胡寅性格坚毅,懂事以来很少流泪,近两三年只在父亲灵堂哭过一次,这时闻王丰武之言,眼泪不由夺眶而出。 黄辰深深吸了一口气,一字一句道:“大哥你放心,我不仅会保护三弟,两年之内,我必杀周三老为大哥报仇雪恨。” “两年……”王丰武扯着嘴角笑道:“我最欣赏的便是二弟的这份志气,我相信你可以做到,我就在下面等周三老那狗贼两年。” 王丰武将包括十丈福船座舰在内的五艘船分给黄辰,正在建造的十丈鸟船也一并送他,只分给胡寅两艘七丈鸟船。倒不是王丰武厚此薄彼,实在是胡寅年纪、声望皆不足道,给他两艘船刚刚好,再多恐怕就不是他能够驾驭,黄辰只比胡寅大一岁,却没有这方面的担忧。黄辰麾下船只一举暴增至十二艘,加上他和王丰武尚未完工的两艘十丈大鸟船,总计高达十四艘,其中超过十丈的大船四艘,实力稳稳进入大陈山前五之列。 那台州名医十月底断定王丰武生命只剩下一个月,即是说他很难看到十二月的太阳,然而不知是因为他身体底子厚,抑或精神意志强,吊着一口气硬生生闯过生死大限。虽然病情持续加重,昏迷的时间多清醒的时间少,可他依然活着,最后奇迹般的撑到了天启七年。 新年过后,王丰武心中执念似有所衰减,一连昏迷了整整三日,醒来不出片刻再度晕厥,如此反复数次,正月十八这日,黄辰接到王家人通报,王丰武从昏睡中醒来,并且开口说话,叫黄辰、胡寅去一趟。黄辰闻讯不喜反悲,王丰武十二月中下旬便已失去了说话的能力,今日开口,只能说明他大限已至,回光返照,王丰武比名医预言的多活了一个多月,终于撑不住了。 ------------ 第六十四章 英雄帖(第一卷 终) 正月十五一过,下大陈岛接连下了三日雨,使本就寒凉的冬日更添几分阴冷。黄辰换上油靴,撑起油伞出门,冬雨如丝,淅淅沥沥敲打着伞面,密集而又无序的响声令黄辰脸上浮出几许不耐,可是和他此刻灰暗的心情相比,这点不耐又算不得什么了。 一路泥泞,黄辰行至王丰武家,头戴箬笠,身披蓑衣的胡寅从另一边走来,两人碰头,一时无言,并肩跨进王家大门。 王丰武房中,王母、王妻皆在,其五岁的儿子亦在,小家伙像母亲多一些,面容清秀,唇红齿白,长长的睫毛沾着点点泪珠。 “大哥……”见王丰武斜靠床头牵扯嘴角微笑,黄辰、胡寅齐齐呼道。 王丰武将二人招到近前,操着沙哑的嗓音断断续续道:“我原以为自己不会再醒来了,但心里终究还有一些牵挂,便又迫着自己睁开眼。” 黄辰强忍热泪道:“大哥你有什么牵挂只管和我说,我都应你。” 王丰武说道:“我最大的牵挂就是阿母……” 黄辰立刻说道:“我和伯母素来投缘,我一定会代替大哥照顾好伯母。”王丰武闻言面上忧色散去大半,却不能尽去,黄辰不想让他带着丝毫的遗憾离开人世,又说道:“大哥若实在不放心,我拜伯母为义母如何?伯母百年之后,我以人子身份为其送终。” 胡寅亦道:“我和二哥一起拜。” 王丰武忧色顿消,展颜说道:“如此一来我死也可安息了。” 黄辰、胡寅当即来到王母面前大礼参拜,各自敬献一杯茶,改口称呼母亲。王母强颜欢笑的喝下两杯茶,这是儿子最后的心愿,她必须装出高兴的模样,叫儿子走也走得安安心心。 王丰武使尽浑身力气抬起大手,抚摸着儿子娇嫩的脸蛋,对黄辰、胡寅道:“二弟、三弟,日后如果有机会的话,还望把你们的侄儿送回绍兴老家,哪怕只让他做一个普普通通的农夫,我不求他其他,只求他一生平安。没有就算了。” 黄辰斩钉截铁道:“此事大哥不提我也会做。” 王丰武又说了几件事,黄辰毫不犹豫,一一答应。王丰武笑着说道:“我王丰武这辈子最大的幸事,便是与二弟结拜为兄弟。” 心中牵挂一了,王丰武脸色急速败坏,生命力不断逸散,不出半个时辰已是油尽灯枯,在黄辰的帮助下王丰武缓缓躺平身子,闭上眼睛呢喃着道:“丢下日渐年迈的母亲,可谓非孝之人,丢下柔弱幼小的妻儿,可谓无情之人,丢下虎狼环伺的二弟,可谓不义之人。非孝、无情、不义,这就是一向自诩英雄豪杰的王丰武,呵呵呵呵!王丰武啊王丰武,你真是可笑、可笑……”说到最后,王丰武声音越来越低,直至声息全无。 “……”黄辰颤颤巍巍伸出手去探王丰武鼻息,什么都感觉不到,王丰武,走了!黄辰身体摇晃着倒退两步,痛苦掀起的巨大海浪彻底将他淹没,面孔一阵扭曲,泪如雨下,这是他来到这个时代首次落泪。 “大武……” “相公……” “阿爸……” “大哥……” 几人相继扑到王丰武身上,声嘶力竭,不住嚎哭。 王家人知王丰武生命无多,其身后所需之物早已备齐,客厅转眼间就变成了灵堂。村寨中人得知王丰武去世音信,纷纷冒雨前来。 新年期间由于王丰武病情危急,节日的气氛都被冲淡大半,没想到正月十五才过去没几天他便撒手人寰。王丰武乃是大陈山第一条好汉,不管病得多么严重,只要他一日不死,村民们就一日无虑,而今王丰武身亡,众人皆忧心忡忡,对未来感到无比迷茫。 黄辰毫无疑问将会代替王丰武成为村寨的新首脑,短短年余时间,由被诸少年欺负的“乌龟王八”一跃成为大陈山寥寥可数的大海盗,黄辰堪称村寨中的传奇人物,可他到底只是一名刚刚年满十八岁的少年,无法像王丰武那样给予村民们足够的安全感。至于胡寅,在众人眼中,他是胡二老之子,王丰武、黄辰的结拜义弟,仅此而已。两个胡子都没长出的毛头小子有领导村寨的能力么?村民们暗暗摇了摇头,答案显而易见。 王丰武死亡的消息绝难隐瞒有心人,当天深夜周三老被人从睡梦中叫醒,本欲大发雷霆,骤闻王丰武死了,立时转怒为喜,哈哈大笑。 次日周三老派遣叶富赶去奔丧,兼探听虚实。周三老认为黄辰、胡寅二人年轻无人望,十有八九控制不了局面,他当可顺理成章接管村寨。李俊稷则认为周三老把事情想得过于简单,通过这些时日的细心观察,胡寅暂时看不出什么特殊之处,但黄辰绝不是一个好对付的人。周三老不以为然,觉得李俊稷谨慎过度了,一个少年而已,本事再强又能强到哪去?然而叶富不久之后带回的消息证明李俊稷判断正确,黄辰受到所有人一致拥护成为村寨新任首领,哪怕叶富暗中屡屡挑拨,气氛仍然一派祥和,不见半点杂音。 “一目老、胡二老死后,王丰武继起,好不容易毒杀了王丰武,黄六又起,没完没了、没完没了……”周三老气得连拍桌子,他想不明白对方村寨里怎么就有这么多碍眼的人,是不是他设法除掉黄六,就该轮到胡寅窜起了?无论如何,黄六必须得死!周三老问道:“下毒可一而不可再,这次我等该用何法灭杀黄六?” 李俊稷说道:“王丰武之死肯定会让黄六警惕万分,除非用强,不然很难杀掉他。” 叶富皱起眉头道:“如今大陈山皆传是我等毒害王丰武,此时用强恐怕不妥。” 李俊稷轻轻摇头道:“黄辰出海不到两年便已是大陈山屈指可数的人物,若再耽搁个一年半载……我的意见是不拘手段,越早除掉越好。” 周三老犹豫不决,下意识看向周夫人,周夫人正待开口,外间手下禀报有人自称台湾飞黄麾下,持信求见。 周三老听得一愣,旋而想起飞黄正是一官老郑芝龙的号,暗啐了一口,一个海盗偏偏附庸风雅学人起号,弄得不伦不类。闽海历来是漳州人的天下,郑芝龙这个泉州人倒也算稀奇。他初时依附海上大豪李旦,后者是大明、日本、台湾三角航线最具权势的商人,没有之一。经过多年打拼,郑芝龙成为李旦在台湾的代言人,说他是海盗他经商,说他是商人他又劫掠,是个亦商亦盗的人物。前年李旦病死,郑芝龙将台湾李旦产业据为己有,由此发家,之后他同李旦在大明的代言人许心素龌龊,加之其他种种,正式转行当起海盗。 “他找我干什么?”周三老和郑芝龙只有几面之缘,并无深交。 郑芝龙麾下被带进来,不卑不亢向周三老行一礼,接着递上一封信。 周三老不识字,转手把信交给叶富。 “英雄帖。”叶富照着信封上面三个大字念道。 周三老失笑道:“英雄帖,好大的口气,拆开看看里面是何内容。” 叶富取出信件,一字一句念道,周三老缓缓收起笑容,面上变得异常严肃,郑芝龙好大的魄力,竟然大发英雄帖,会群雄于台湾,谋攻大明福建。听着叶富报出书信上附属的一个个人名,周三老大受震动,李魁奇、钟彬、陈衷纪、陈盛宇、白毛老、桂叔老……不算闽东周鹤芝、萧朝清那几个干走私的,郑芝龙几乎把福建海面上的豪杰一网打尽。 (第一卷终) ----------------------------------- 第一卷大陈山篇结束了,接下来第二卷福建篇,黄辰将借着郑芝龙进攻福建之机,正式卷入历史的洪流之中,其时大明、海盗、荷兰人,三方汇聚,风起云涌,届时无数名臣、名将粉墨登场,黄辰会迎来一个全面的爆发期,一飞冲天。 ------------ 第六十五章 应邀 听罢信上的内容,周三老微微垂首,陷入沉思之中,手指一下一下富有节奏的敲击着椅子扶把。适才叶富念出的一长串名字,周三老基本都认识,甚至有几人还是他的结拜兄弟,比如李魁奇、白毛老等人。若说之中不熟悉的人郑芝龙肯定要算一个,毕竟目下闽海乃漳州人的天下,豪杰大多为漳人,周三老也是,和郑芝龙这个泉州人不大尿得到一个壶里去。 郑芝龙是福建海面上数一数二的大海盗,实力不在周三老之下,名声、财力更在其上,但周三老一直对他印象不佳。一来海上有传言其名为李旦义子,实则契儿,靠卖屁股上位。二来李旦一病死他就夺其台湾财产,十足的一条白眼狼。 周三老辛辛苦苦打拼十数载方有今时今日的地位,而郑芝龙凭借李旦生前生后的“帮助”,崛起之路一帆风顺,几乎没经历什么波折便爬到了和他一样的高度,这叫周三老怎能不嫉妒,心里暗嗤他是投机取巧之辈,虚有其表之徒。然而通过短短一封书信,周三老完全收起对郑芝龙的轻视之心,海上豪杰各个称雄一方,桀骜不驯,想把他们聚到一起几乎是件不可能的事,偏偏郑芝龙做到了,并且出任盟主,手段堪称通天。 “盟主、盟主……倒是我看走眼了,郑芝龙气魄、才能、野心、势力样样俱全,不可小觑啊!”周三老内心不禁感慨万千,重新抬起头谓郑芝龙麾下道:“此事我知道了。这位兄弟远来辛苦,先下去用饭休息,待我与手下商议一番再作答复。” 郑芝龙麾下离开后,周三老又沉默片刻,问道:“你们怎么看。” 李俊稷是浙人,对福建人事颇为陌生,不好随意开口。叶富几人亦缄口不言,虽然郑芝龙信中只简单提到结盟进攻福建,可内中蕴含的信息极多,他们还要再仔细琢磨琢磨。 周夫人明眸环顾左右,见无人应答,咯咯笑着说道:“郑芝龙当家当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距隆庆开关过去五六十年了,豪杰纷纷蛰伏,闽海颇为清宁,郑芝龙居然试图打破时局,且不管他最终是否能够成功,海上第一人皆非其莫属,野心之大、算计之高,让人膛目结舌。” 老辣若周三老,明智若李俊稷,闻言相继呆住,更勿提叶富等人。他们还在想些边边角角的时候,周夫人已经看到了最深层次的东西,并三言两语呈现众人面前。 周三老眉毛都快拧断了,问道:“那我们去是不去?” 周夫人点头回道:“此时临近渔禁期,清闲得很,去台湾凑凑热闹也好。何况,我等虽据大陈山,实则根基仍在福建,如果不应郑芝龙之邀,怕福建日后再无我等容身之地。最不妙的情况是郑芝龙怀恨在心,借机发难……”说到这里,周夫人摇了摇头。 周三老面色凝重,周夫人说得很清楚了,现在的问题不是去不去,而是去多少。 周夫人又道:“我的意思是大伯多带船只。” 周三老面带疑惑道:“你想让我和郑芝龙争权?” 周夫人摇头道:“不是争权,而是夺利。郑芝龙绝非莽撞之辈,他既然花大力气招揽群雄,窥视福建,定然有着周密的考虑,我猜此次郑芝龙胜算颇大,届时在联盟中实力越强,捞到的好处就越多。”周夫人顿了一下,意有所指地道:“大伯不是正愁无法除去黄六么。” 周三老一怔,随即恍然道:“妙啊!黄六、胡寅死在福建,怪不到我的头上,要怪只能怪他们运气差。哈哈哈哈……” 周三老决心一下,和诸人谈了一些细节,小半时辰后召回郑芝龙麾下,正式答应郑芝龙邀请。群雄会盟之日定在二月初十,距今还有半个多月时间,周三老计划正月末趁着东北季风末梢率船前往台湾。郑芝龙麾下顺利完成任务,不由松了一口气。与此同时,周三老让叶富辛苦一趟再赴黄辰村寨,通知对方自己的决定。黄辰、胡寅旗下计有大船二十艘,前者十四,后者六,周三老强制规定二人至少要带上十五艘大船。 黄辰打着油伞站在王丰武坟前,阴天、冬雨、寒风,刺骨的冷,可他却忍受着极端恶劣的气候在此呆了一个时辰。胡寅实在不堪折磨,他不好直言相劝,惟有向一旁赵弘毅频打眼色。赵弘毅也被冻得不轻,硬起头皮出言道:“船主,你现在是村寨首脑,一寨数千人皆仰赖你为生,千万要保重好身体,万一你病倒了,叫我等该如何是好?” 黄辰回头望去,见人人面青唇紫,浑身颤抖,方才意识到自己似乎过于专注心事以致忘记了时间,点头说道:“我们回去吧。” 众人闻言无不大喜,终于不用继续在这个鬼地方呆下去了。 回到村寨,黄辰撇下众人去往王家。王母早年丧夫,靠给人家洗衣服将王丰武抚养成人,其中心酸可想而知,儿子就是她的全部,王丰武死后,她身未死心则死,整日躺在床上不吃不喝。王妻端饭劝说,皆被她劈手打翻在地,大骂她是克夫命,克死儿子,王妻有苦难言,每每以泪洗面。黄辰是唯一可以让她吃下饭的人,早中晚必去王家亲自喂饭。 “咣当!” 黄辰尚未接近王母寝室便听到瓷器摔碎的响声,紧接着诅咒谩骂骤起,不久王妻掩面奔出。黄辰轻叹一声,说道:“嫂子为何不等我来,自己去送饭。” 王妻哭得梨花带雨,抽泣着道:“二叔是干大事的人,总不能日日来家里。” 黄辰摇头道:“最近没什么事做,我先照顾一段时间,久了义母会慢慢好起来。”言讫又简单安慰王妻几句,叫她重新准备一份饭菜,旋即步入屋中,王母发现是他到来,阴沉的脸缓和三分。黄辰好一番甜言蜜语哄劝,总算使她消火,吃下饭聊着聊着便沉沉睡去。 黄辰掖了掖被角,起身离去,刚到家不及喝一口热茶,得报叶富去而复返。黄辰紧紧蹙起双眉,对方不顾恶劣天气,定是有重要事情,究竟是什么? 叶富被人引着进来,看到黄辰坐椅子上悠悠喝着热茶,原本就铁青的脸色更加难看三分,他是周三老心腹,又负有使命,对方不亲自迎接他已算失礼,何论是坐视他进门。叶富心中冷冷一笑道:“狂妄小儿,不知死活,我看你能跋扈到几时。” 黄辰邀叶富入座,为他倒一杯茶,问道:“叶先生此次回来作甚,莫不是忘记了什么东西?” “我是奉大首领之命而来。”叶富微微扬起下巴,眼中满是戏谑之色。 “洗耳恭听。”黄辰不动声色道。 “你可曾听说过一官老郑芝龙其人?” “这个自然。郑芝龙怎么了,你要说的事和他有关?”黄辰面露微讶道。他不仅今生晓得郑芝龙,前世亦知,他前世是一名《航海》迷,曾于《航海》论坛看到过一个“中国海盗王”的著名帖子,里面中国海盗王动辄数百上千艘帆船,完爆西方海盗王,而郑芝龙正是中国最牛的海盗王,黄辰记得他好像有一千条战船,旗下控制的商船一万艘还是十万艘他记不清了,反正是个天文数字。他还是民族英雄郑成功的父亲。 叶富笑眯眯道:“郑芝龙大发英雄帖,会群雄于台湾,谋攻大明福建,大首领已答应邀请,不日将往台湾。当然黄当家也要一起去。” ------------ 第六十六章 决定 “去台湾……”黄辰瞳孔急剧向里收缩,借着喝茶掩去惊色,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彻底打破了他的计划。王丰武一死,他便成为了周三老的眼中钉肉中刺,后者迟早会对他下手,黄辰岂愿坐以待毙,他和胡寅战船不过二十艘,海战绝非周三老敌手,所以他决定另辟蹊径,计划陆战除掉周三老。目前他麾下健儿八九百,打算近日再募二三百,配给良器,严加操练,只需给他一年半载时间,他就有十足把握陆上平推了周三老村寨。 “没错,去台湾。”叶富面上笑容越发灿烂,心道:“你小子这回知道怕了吧?晚了!” “去台湾作甚?你们在说什么?”胡寅披着蓑衣跨进门,一脸惊疑。 “胡当家来得正好。”叶富又向胡寅说一遍此来目的,最后说道:“此次海上诸雄聚首,可谓百年难得一遇的盛会,倘若错过就太可惜了。” “……”胡寅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寒战,周三老这一步棋完全把他们逼入了绝路,去是死,不去死得更快。 黄辰面色平静地问道:“叶先生,大首领准备带多少条船赴约?” “这个大首领尚无决定,不过――”叶富笑意吟吟,故意拖长音,“大首领特别让我转告黄当家和胡当家,你二人至少要带上十五条大船随行,记住,是大船,千万莫要拿些小脚船凑数。如果你们愿意带上全部二十条大船更好,多多益善嘛。”令叶富感到失望的是黄辰听罢并未大惊失色,反应略显冷淡,点点头之后便没下文了。叶富心道:“小小年纪就有如此城府,委实难得,再给你一些时日成长,说不定真会成为大麻烦,可惜了……” “日期。”黄辰复问道。 叶富笑着回道:“大约在月末前后,具体哪一天到时再另行通知黄当家、胡当家。” 黄辰颔首道:“我知道了。叶先生回去后告诉大首领,我必率船如期会合。”说完起身向叶富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他没有心思再与叶富虚与委蛇,直接下逐客令撵人。 叶富笑容顿时僵住,死死盯着黄辰,半晌冷哼一声,甩袖而去。 黄辰缓缓坐回座位,以手支额,静静思考。期间胡寅几次欲言又止,最后终是忍不住问道:“二哥,我们真要随周三老赴台?” 黄辰看向胡寅,摇了摇头道:“不是我们,是我。” 胡寅大吃一惊,“噌“地一下站起道:“二哥,这如何使得,万万使不得……” 黄辰抬手阻止胡寅,说道:“村寨现在只剩下你我两名首领,我们都走了,村寨怎么办?是以必须留下一人主持大局。” 胡寅急道:“二哥你留下,我去。我自小在台湾长大,对那里最熟悉不过。” 黄辰再度摇头道:“周三老规定我们至少派出十五条大船,非我小觑三弟,你暂时驾驭不了。而且周三老那厮老奸巨猾,诡计多端,恐怕还没到台湾你便被他吃得骨头也剩不下。” 胡寅紧紧攥住拳头,黄辰拍拍他的肩膀道:“我不敢说一定能除掉周三老,但保命还是有些把握的,不用为我忧虑。” 胡寅面容扭曲,满嘴苦涩道:“大哥为保护我而死,二哥你又为保护我涉险,我什么都做不了!我真是一个没用的废物!” “三弟没必要为此自责。”黄辰不觉得自己有王丰武那么伟大无私,形势所逼而已。搭在胡寅肩上的手轻轻按了按,说道:“我尽量把周三老拖在福建,你留于大陈山安心发展。你我兄弟再见之日,我希望你已超越我今日取得的成就,变成大陈山数一数二的海上豪杰。” 胡寅心中清楚这并不容易,但他会坚定的朝着这个目标奋进,不管是为了黄辰,抑或为了他自己。 黄辰又说道:“我阿妈、哑妹,还有义母、大嫂、侄儿,她们就交给你照顾了。” 胡寅用力点头道:“二哥你只管放心。” 接下来二人讨论起船只的问题,黄辰旗下共有十四条大船,尚缺一条,胡寅提议把他的十丈座舰让出来,以增强黄辰的实力。黄辰毫不犹豫的拒绝了,一艘十丈大船对他实力提升有限,何况后方未必安然无忧,相比之下胡寅更需要它,只选了一只七丈鸟船。 送走胡寅,黄辰一个人静静想了一会事情,随后信步踱向张氏寝室,走到拐角处猛然撞见哑妹蹲在墙角无声哽咽,吓了他一大跳,赶忙把她扶起来,问道:“怎么了,摔跤了么?可曾伤到哪里?” 哑妹睁着雾蒙蒙的小鹿眼凝着他,脸上满是惊惶之色。 黄辰微微一怔,醒悟道:“你都听到了?” 哑妹连连点头,鼓足勇气扯住他的衣角不放。 黄辰心头一柔,手轻轻滑过哑妹细嫩的脸颊,为她拭去如泉涌出的泪水,小声道:“阿妈知道了么?” 哑妹摇摇头,飞快做着睡觉的动作,之后继续拽着他的衣角。 黄辰暗暗松一口气,他真不知该如何告诉张氏他即将远行,一次格外漫长的远行,短则一年半载,长则一生一世。能拖一时算一时吧。对哑妹道:“此事你暂且不要告诉阿妈,由我自己和她说。” 哑妹哭得更凶了,双手合十连连摇晃,“不要走……” “我也不想走,可问题是……”黄辰下意识回道,猛地察觉不对,目瞪口呆看着哑妹,“你、你能说话了!” “不要走、不要走……”哑妹大哭哀求道。 黄辰大喜道:“你能说话了,太好了!” “不要走……” 哑妹执拗得厉害,反反复复说不要走,黄辰问了半天什么也问不出来,最后急得他一把堵住哑妹的嘴,说道:“你先回答我。” 哑妹眨着堆满泪花的眸子,黄辰手一松开,她又哀求。黄辰哭笑不得,哄骗她说不走,让她激动的情绪逐渐平稳下来,奈何不等他相询,麾下各个船主陆续赶到家里,黄辰只好暂时撇下哑妹,转回前堂。 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黄辰一见诸人面色各异,心中立刻明了,开口道:“坐吧。你们想来已经听说了消息,没错,我要去台湾,此次的危险我就不多说了,九死一生!愿者随我走,不愿者留下。” 阮进毫无惧色,大笑说道:“我是闽人,熟悉风情,定是要相随的。” 陈四、陈五等人亦相继表达了追随意愿,惟有寥寥几人沉默不言,显得心事重重,包括赵弘毅。 黄辰谓赵弘毅道:“赵大哥,村寨需要一个人辅佐胡寅,你可以选择留下来。” 赵弘毅迎上黄辰的目光,蓦然想起去年八月两人的一番对话,黄辰当时对他推心置腹,谈及雄心壮志,并直言他缺乏魄力,若不能做出改变,他的地位很快就会被人取代。这数月来,赵弘毅一直努力改进他性格上的缺陷,效果谈不上大,却也有了一些进步。如今考验他魄力的时候到了,留下,还是追随?赵弘毅几乎咬碎牙齿,良久缓缓说道:“大首领,我愿赴台湾。” 黄辰似笑非笑道:“很可能会死。” 赵弘毅斩钉截铁道:“纵死亦无悔。” ------------ 第六十七章 出发 “纵死亦无悔。”赵弘毅铿锵有力地道。留于村寨看似生命无忧,实则周三老一日不死,村寨就一日难称安全,而且如此一来他必将与黄辰分道扬镳。赵弘毅以前在胡二老船上过的是什么日子?有今天没明天、看不到希望、受人耻笑……想想便不由浑身发冷。黄辰是他的伯乐,包容他的缺点而发掘他的优点,把他从一名微不足道的班工提拔为麾下船主之首,赵弘毅不认为自己还有幸碰上另一位赏识他的伯乐。因此经过深思熟虑后,赵弘毅做出一个对他来说极端冒险的决定,随黄辰赴台湾,投身绝境,陷身死地,去搏那一线之生机。 黄辰嘴角慢慢上扬,而后发出一阵长笑,说道:“赵大哥,日后你定会庆幸今天的决定。” 赵弘毅露出苦笑,黄辰这股近乎狂妄的自信究竟是从何而来?他怎么看都觉得前途一片灰暗。 并非人人都能像赵弘毅一般孤注一掷,有两人自愿放弃船主身份,选择了留寨,区区一艘船实在不值得他们为此搭上一条小命,他们相信以自己的资历、本领,投到胡寅麾下很快就能东山再起。人各有志,黄辰也不强求,痛快的放行,并说会向胡寅推荐二人。 随后黄辰目光转向左方并肩而坐的陈四、陈五兄弟,说道:“三弟年纪还轻,威望不著,主持一寨恐有不济,我打算留下一名心腹辅佐他,再说此番入闽生死难料――老四、老五,你们兄弟合计一下,谁跟我走,谁留下。” 陈四、陈五兄弟相视一眼,陈五率先开口道:“我去。” 陈四摇了摇头道:“你别和我抢,在家好生奉养阿母。” “哥……” 兄弟两人年龄相仿,陈四难得拿出兄长的架势,板起脸孔道:“长兄如父,我说怎么做就怎么做,少和我废话。” 陈五愣了愣,终是没有再作争辩,沉默着坐回椅子。 见两人有了结果,黄辰对众人说道:“具体起程的日子尚未定下,不过应该就在本月末,还有十天左右的时间,你们回去后通知手下,早作准备。”黄辰想了想又道:“底下之人若有特殊情况不必勉强。这样,我给你们定一个额度,最多放走两成,剩下的你们自己看着办。” 黄辰心里记挂着哑妹,事情一谈完便令诸人退去,半刻不停回到内堂,哑妹犹蹲在墙角呜呜哽咽,眼睛又红又肿,小鹿眼变成了小兔眼。黄辰见此状况忍不住挠头,哑妹并不是一个喜欢哭哭啼啼的人,曲折的人生经历使得她性格极为坚强,两人相识一年半以来仅见她哭过两次,一次是提及至亲被害,另一次则是他当面拒婚。逼不得已,黄辰故意虎着脸哼道:“我只是去一趟福建而已,又没怎样,你这般哭法不是咒我死么。” 哑妹闻言登时傻在当场,黄辰平日哪曾对她说过如此重话,一时忘记了哭泣。 黄辰心中暗暗感到抱歉,他确实没办法才想出这麽个烂招。走到哑妹身前,拿出手巾为她擦去眼泪,声调清冷地道:“这样就对了,有什么好哭的,平白惹人心烦。我问你,你是不是能讲话了?” 哑妹神色有些呆滞,下意识点点头。 发觉哑妹似真被吓到了,黄辰声音立刻柔和下来:“你是什么时候恢复的,今天?” “不是。”哑妹摇摇头,踌躇一下小声回道:“去年。” 这个答案大大出乎黄辰的意料,说道:“去年?那你为何直到今天才开口……”说到这里黄辰蓦然一怔,又道:“搬新家的时候?” 哑妹垂着小脑袋轻轻点了点,神情低落。 黄辰默然,他能猜到不奇怪,搬家时他拒绝了两人婚事,那是哑妹来到他家惟一一次受刺激。半晌说道:“以后不能再叫你哑妹了。你曾写过你姓颜,你有名字么?” 哑妹摇摇头,一脸沮丧。 “我给你起一个名字吧。”黄辰故意调侃道:“叫颜什么好呢,颜颜?简单易记。” 哑妹反应平淡,无可无不可。 见她一直不愿多说话,黄辰又吓唬她:“你这病如果总是不开口,还会变回哑巴。” 哑妹小声道:“我每天晚上都有读书。” 感情就和我没话说是不是?黄辰继续编造谎言道:“你刚刚恢复,好比咿呀学语的婴孩,自说自话没用,需多多与人交流。” 哑妹清秀的小脸浮出一抹疑色。 “你相信我肯定没错……” 接下来几天黄辰很少外出,整日陪在张氏身旁,张氏虽然觉得有些奇怪,却没多想,此时刚刚过了年,又正值渔禁,海上无事,黄辰在家时间长一些倒也说得通。时光如水,静静流逝,正月二十五,周三老派人前来村寨通知黄辰,起程之日定了,三天后,即正月二十八出发。 黄辰情知不能再瞒下去,当日晚上于张氏床榻前如实禀告。此事对张氏无异于一道晴天霹雳轰在头顶,儿子去福建已经够让她担心,更勿提和周三老同行。张氏虽是妇道人家,亦知周三老是害死王丰武的凶手,双方仇怨不共戴天,这叫她怎能不怕,眼泪霎时如雨而落。 黄辰两掌牢牢包紧张氏的手,一字一句道:“阿妈,我曾经和你约定,三五年之后定会带着你风风光光返回杭州故乡。没做到之前,即便是阎王爷也休想把我收走,区区一个周三老又算得了什么,他想杀我,我还想杀他呢。” “……”张氏欲言又止,默默拭泪。 黄辰又说道:“阿妈,我向你保证,我会活着回来、会脱离海盗、会带你返乡……” 张氏流了整整一夜的泪水,次日清晨强打起精神亲自为黄辰做早餐,自从哑妹来到家里,她很少有机会下厨,儿子远行在即,她这个当母亲的没用,什么也做不了,只好给儿子做几顿餐饭。张氏厨艺及不上哑妹、张刑母,黄辰却吃得津津有味,饭量明显见涨。 该来的终究要来,三日一过,黄辰整理行装,张氏、哑妹一旁全哭成了泪人,他亦大感难过,眼圈微红,不过他脸上始终挂着笑,不时安慰二人宽心。出门前,黄辰抵死不愿二人相送,跪倒地上向张氏重重磕了三个头,随后起身义无反顾的离去。 口澳里人山人海,不分男女老少,整个村寨的人几乎全到齐了,目光所及处,到处是别儿、别夫、别父的动人场面,黄辰心下幽幽一叹,此次一去,不知何时才能再回来,许就是永别,连他也不例外。黄辰收拾心情,踏着过船板登上大鸟船。 出发的时辰很快到来,几经催促,奈何口澳众多亲人哭天抢地,死死拽着船员不愿松手。黄辰不想当恶人,一等再等,船员们陆续登舟,只有几十人还留在港口,黄辰觉得自己做到这一步已是仁至义尽,派人将剩下的人强行带上船。 “呜呜……呜呜……”一阵阵粗犷的海螺声响起,诸船升帆摇橹,缓缓转向。 黄辰立在船尾,喃喃自语道:“别了,大陈山。别了,村寨……”忽然他目光一定,岸边密密麻麻的人群中,张氏、哑妹赫然在列,流着泪向他挥手道别。黄辰微笑着扬起手挥了挥,心道:“阿妈、哑妹,你们放心,我会回来的。 ------------ 第六十八章 沙埕 黄辰村寨处于大陈岛南端,周三老村寨处于大陈岛北端,而台湾则位于大陈山以南,把前者作为出发之地显然更为方便,可惜方便与否不是重点,重点是周三老乃是大首领,起始点只会设在他那里,而不会考虑其他地方。 黄辰率领十五艘大船环绕下大陈岛半周,驶入周三老澳内。由于黄辰出发前体谅麾下船员与家人的离别之情,一等再等、一拖再拖,距离周三老规定时间已经迟到了半个多时辰,此举自然惹得周三老及众人大为不满。 遥望黄辰带领众多手下不紧不慢登岸,林七老暗窥面色阴森的周三老,煽风点火道:“黄六小儿猖狂更胜往昔,长此以往,终有一日会踩到我等的头上来,大首领不能不早作打算。”黄辰让周三老抓了壮丁,林七老岂有避免之理,然而林七老实力远远不及黄辰,旗下大船仅九艘,此次亲率五船随行。想林七老昔日亦为大陈山霸主,之所以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至少一半原因要归咎到黄辰身上,林七老心中对他的恨意更在周三老之上。 周三老闻言面色又黑三分,斜睨林七老,说道:“林兄弟莫要胡乱猜测,黄兄弟或许因为什么事耽搁了,定非有意迟到。” 林七老嘿嘿干笑两声,闭口不再言语。 黄辰大步流星的迈到周三老等人面前,抱拳笑道:“各位,抱歉来晚了,恕罪、恕罪……麾下人人畏惧台湾远途,蛮荒瘴气,唯恐身死他乡,怀抱父母妻儿痛哭流涕,棍棒都不能将他们打散,以致错过了时辰。唉!别说他们,就连我心里也是忐忑不安,生怕一去不复返。” 周三老笑着说道:“此乃人之常情,来了就好。”说完举目扫视周围,怎么都找不到胡寅的身影,奇怪问道:“黄兄弟,怎不见胡寅?” 黄辰从容说道:“三弟近日染了风寒,看症状和大哥的病情倒有几分相似,三弟身体素来不算强健,我怕他有个三长两短,便把他留在村寨。况且大首领亦知寨子如今只剩下我和三弟两位头脑,我俩前脚一走,寨子后脚必乱,届时我等心系一家老小,中途被迫返还,岂不是耽误了大首领的大事?”黄辰最后抱抱拳道:“希望大首领能够理解我的一片良苦用心。” “……”周三老听得一愣,他对黄辰的惟一印象来自去年,那时黄辰低调得仿佛王丰武、胡寅的小跟班,虽然林七老、叶富等人屡称黄辰桀骜不驯、狂妄无礼,他却从未见过,今日他终于见识到了。不单周三老,所有人皆是目瞪口呆。在场之人谁不知道王丰武的真正死因,黄辰说胡寅和他症状相似,其用意何在?后面提及村寨可能发生动乱,更是赤裸裸的威胁。黄辰到底知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他疯了吗? 林七老大声暴喝道:“黄六小儿!你眼里究竟还有没有大首领?” 黄辰尚无反应,其身后阮进、陈四等人勃然大怒,纷纷拔刀举枪,虎视林七老,黄辰一抬手止住众手下,冷笑道:“林七,凭你现在的实力也配和我叫嚣?没上没下的东西!今日看在大首领的面上我不和你多做计较,再有下次,我打断你一条狗腿。” 林七老面色涨红,目眦几裂。按实力来说他确实比不上黄辰,可他毕竟曾是大陈山霸主,周三老心里对他忌惮,亦敬他昔日身份,待遇在众人之上,林七老认为这是理所当然,他站到过大陈山顶点,即使跌落了也与旁人不同。黄辰当众指鼻大骂,等于狠狠扯掉了他的遮羞布。林七老恼羞成怒,正待发作,周三老冷冷开口道:“黄兄弟,林兄弟固然有错在先,但他是你的前辈,你应当多多体谅才是,何必与他针锋相对。另外,你和林兄弟同在我麾下效力,何来上下之分?我不希望再听到类似的话,否则……” 黄辰哑然失笑道:“大首领说什么就是什么。” 周三老又是一愣,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黄六当真不知死字怎么写。阴测测道:“怎么,黄兄弟好像对我评判不满?” 黄辰故作惊讶道:“大首领怎会有这样的想法,莫非大首领心中对我有成见?” 黄辰倒打一耙的行为令周三老气急而笑,说道:“哦?难不成是我想歪了?” 黄辰微笑说道:“必然是大首领想歪了,我对大首领忠心耿耿,绝无二话。大首领若认为此行缺了我三弟就走不成,行,我这便派人回寨将他带来,区区一点小病算什么。” 周三老杀意再难抑制,几次欲下令格杀黄辰,不过他终究忍了下来,口澳狭窄,双方距离又近,一旦爆发冲突他也休想幸免,或许还会耽搁会盟大事。强杀黄辰是下下之策,除掉其人兼并其船才是上上之策。周三老强笑道:“既然胡寅患病在身,不去也罢。” “多谢大首领体恤。”黄辰面上笑容不改,暗自松一口气,他赌对了。 “时间耽搁太久了,我们祭天妃娘娘吧……” 祭过妈祖,诸人各自回到座舰,数十艘战船鱼贯行出口澳,深入大海。周三老麾下共有六十余船,沙埕、大陈山两处据点需留人守卫,以防不测,因此只出动一半三十艘战船,而黄辰和林七老的二十条船大大增强了他的实力,舰队总计五十艘大船。 周三老颇为自得,海面上有能力统帅五十艘战船的豪杰多说十几个人,统帅五十艘战船会盟的就更少了,如此雄厚的本钱足以让他在联盟里和郑芝龙分庭抗礼,余者不值一哂。 舰队鼓帆南下,引起了大明浙江沿海的高度警惕,尤其台州府南邻温州府,最近几年大陈山海盗屡屡入侵台州,几经挫败后保不准会将矛头转向温州。温处道、温州府命令参将顏国泰、游击乔桓严加戒备,当舰队毫不停留,经由温州外海直趋福建,证明不过是虚惊一场。 黄辰负手站在船首,眺望如同蓝绸缎一般平铺开来的大海,上面没有一点瑕疵、没有一丝褶皱,如此壮阔美景,黄辰内心毫无触动,只有无尽的乏味,再绝世的美女,整日任你把玩,也会生出和他现在一样的心情。 这里的海风比大陈山轻一些,依然彻骨,黄辰站得久了,忍不住打一个喷嚏,问身旁杨东道:“还有多久能到沙埕?”沙埕是周三老的另一处据点,位于福建福宁东北,紧邻浙江温州,处于两省交界,历来是海上不法之徒盘踞的重要场所,闽兵围剿则入浙,浙兵围剿则入闽,官兵退走复归,不出十天半月又会重新热闹起来。前些年周三老杀散兼并几股海盗,自此将沙埕据为己有。 杨东回道:“还要一两更。” 黄辰点点头表示知道了。所谓的更,是大明海上计算航行距离的方法,一日夜分为十更,以燃香的支数计算时间。将木片投入海中,人从船头走到船尾,如果人和木片同时到,计算的更数才准确,如人先到叫不上更,木片先到叫过更。他对这方面不太懂,应该没有西方的节来得便利。 约两个时辰后,沙埕遥遥可见。 ------------ 第六十九章 北港 沙埕在闽南话中的意思是开阔的沙滩,原本是一处荒凉之所,只有沙滩和小山,人烟寥寥,但这里渔产丰富,又是闽东避风良港,数百年来漳、泉二府渔民不断驾船到此捕鱼、避风及歇脚,逐渐落户安家,形成庞大的村落。漳、泉像这样的移民是非常普遍的现象,阮进祖父即为其中的一员,只是他当时没有选择福宁沙埕,而是选择了福州福清定居。 沙埕作为闽东有名的良港,港外有山横峙,两山夹江如门,既隔离风涛,又极易控守,港道水深波平,不起风浪,船只航行水面颇为平稳。 黄辰站在甲板不住遥望左右,心里暗暗感到可惜。周三老不懂得经营之道,坐拥如此风水宝地,何必在乎渔民那点蝇头小利,海寇就是海寇,整日只知道抢劫、报水,一点技术含量都没有。换成是他,定然将沙埕发展成走私港,赴日本、下南洋,不出几年便能赚回一座银山。 黄辰一时间思如潮涌,转眼舰队到达港口,沙埕港内水深无礁,久无淤积,且甚为广阔,可容千舟同时停驻。 周三老座舰打出旗语,示意黄辰随其靠港上岸。黄辰对此冷冷一笑,心道你当我是白痴么?以港口船众拥挤为由,带领旗下船只泊于港中莲花屿。莲花屿,顾名思义,孤浮海面如莲花出水。黄辰之前已向阮进询问清楚,莲花屿是沙埕为数不多可泊大舰的地方,他的理由倒也说得过去。 周三老见黄辰率船转泊莲花屿,当即怔住,久久回不过神来,启程之前他无杀心,黄辰毫无顾忌上岸,如今他有杀心,黄辰又不肯登岸了,莫非他是自己肚子里的蛔虫? 周三老一脸阴沉的走下船,身上杀意四溢,吓得岸上迎接之人纷纷收起笑脸,敛声屏息。周三老此刻心情恶劣到了极点,无意开口,勉强“嗯”了一声,越过众人径直行往住地。沙埕诸头目皆愣在原地,神情大恐,不晓得他们哪里做错了,惹得周三老心怀不满。 左先锋翻浪蛟拍拍一人肩膀,说道:“此事和你们没什么关系,别胡思乱想。” 那人好奇问道:“左先锋,是谁惹大首领不痛快?” 翻浪蛟干笑道:“大陈山的黄六,一介毛头小子,你们不认识。” 那人心中大觉诧异,大首领势力横跨闽浙两地,乃是海上有数的大豪杰,一个毛头小子凭什么惹恼大首领?口中说道:“左先锋,用不用我去剁翻了他给大首领出气?” 翻浪蛟再度干笑道:“你若有本事剁翻了黄六,我左先锋让给你当。” “……” “咣当”、“咣当”周三老一入住地,接连摔碎数个茶碗犹自不能消气,愤怒咆哮道:“黄六小儿!我要扒了你的皮、抽了你的筋、喝了你的血!气死我了!我周三老纵横海上十数载,什么大风大浪没经历过?和老子作对的人全喂了王八,老子会治不了你这黄口小儿?”周三老就像是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公牛,于房中来回踱步,半晌又吼道:“黄六,你以为凭着麾下几条破船就能让老子心生顾忌?笑话!老子宁愿不要船也要杀了你!” “……”屋中几人不禁面面相觑。周三老性情暴躁,但那是指从前,最近几年己方势力发展可用一帆风顺四字概括,很少有事情能令周三老发火,像这般雷霆大怒更是近年来首次。 周三老坐回座位,喘着粗气问几人道:“我欲宰了黄六小儿,你们觉得如何?” 李俊稷扫视左右,率先开口道:“黄辰不肯上岸显然是看破了我等心思。我早说过不可将他视作普通少年,他对我方的威胁更甚于王丰武,王丰武再勇猛充其量不过一匹夫,黄辰则不同,其小小年纪心机深沉,难以揣度。我赞同大首领之意,此子不能再留了,纵然付出一定代价亦在所不惜。沙埕是我等最佳同时也是最后下手的机会,一旦错过了,此子抵达台湾为保身家性命或会转投郑芝龙,届时我等再想杀他就难了。” 周三老连连颔首。 叶富内心深恨黄辰,却不认同李俊稷的言论,反驳道:“黄六敢投,郑芝龙敢收么?为了区区一个黄六得罪大首领,这样赔本的买卖以郑芝龙商贾心性绝不会做。何况黄六及麾下家小皆在大陈山,生死操于我等之手,还怕他翻天不成?” 听了叶富所言,周三老坚定的心又犹豫了,扭头瞥向周夫人。 周夫人略一沉吟,笑靥如花道:“大伯,我觉得叶先生说得有道理。我方有人质在手,便如同在黄辰脖颈套上绳索,他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到达台湾总要上岸,到时候我们随便找个理由把他杀了,兼并其船,不费吹灰之力,实无必要在此和他打生打死。” 周三老皱眉沉思。 李俊稷一脸惊讶的望着周夫人,两人意见极少发生严重分歧,他不相信以周夫人的聪明才智会看不到黄辰的威胁,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周夫人灵灵有神的双眸斜睐李俊稷,嘴角弯起一道美妙的弧度,笑容耐人寻味。 李俊稷微微眯起眼睛,若有所思。 周三老许久重重一哼,说道:“我便再容黄六小儿多活几日,等他落到我的手里,我定要让他尝尝我的手段。” “……” 周夫人踩着莲步施施离开大堂,推开寝室房门,一股淡淡的清香扑鼻而入,她虽数月不至,香闺陈设依然整洁如新。周夫人走到妆台前坐下,对照铜镜拔出头上一支支金玉簪儿,泼墨似的乌发披落而下,斜飞入鬓的黛眉被发丝半遮半掩着,英气不再,反添几许柔弱。 周夫人慢慢打开妆盒儿,一把血迹斑斑的剪刀赫然入目,见到它,周夫人下意识抚了抚左颈与锁骨间,半晌她伸手越过剪刀,取出一把金丝楠木梳子,一下一下轻柔的梳理着长达三尺的乌黑秀发。 黄辰并不知道大堂发生的事,为防周三老偷袭,一夜未敢合眼,黎明时分方安心躺回床上小睡一两个时辰。 周三老长期不在沙埕,停留两天处理琐事,第三日才重新起程前往台湾。 海上航行数日,于二月初五抵达郑芝龙巢穴北港,距会盟之日提前五天,来得不算早,也不算晚。北港又称魍港,位于台湾西南部,一目老、胡二老昔日的首领袁进、李忠以此地为海上梁山泊,设立水寨,捕鱼耕田,自给自足,十年间横行闽海,官兵不能制。后来袁进、李忠接受朝廷招安,北上登莱抗击后金,台湾一失法度,大铳老、我鹏老等人相继崛起,各自称雄,而笑到最后的却是外来者郑芝龙。 如今的北港和袁进、李忠时代相比已经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繁茂十倍不止,与其说成是郑芝龙之功,倒不如说成是荷兰人之功。自荷兰人盘踞台南,漳、泉商人秋冬借着东北季风南下荷兰人处颇为便利,不过归程则比较麻烦,极易被逆风吹往南方,因此必须沿岸北上到达北港,而后由北港折向澎湖,再从澎湖回归漳、泉。作为大明、荷兰双边贸易的重要中转站,北港从中受益良多,迅速由一座小渔村演变为繁华小镇。 ------------ 第七十章 郑芝龙 郑芝龙年约三旬出头,面如冠玉,状貌俊伟,海上传闻其有宠于李旦,便是因他长了一副好皮囊,人言滔滔,禁止不绝。他身着蟒袍玉带,冠帽皂靴,举手投足间一派雍容气度,和周围粗豪狂放的群盗截然不同,宛如鹤立鸡群,看上去根本不像海盗,更像大明高官。 郑芝龙家乡泉州安平临海,自古多商,早在唐代时安平商人就已航行海外,经商贸易。入明以来,特别是隆庆开关之后,安平人出海贸易达到顶峰,号称“安平人多好商贾,坐者列市肆,行者浮海上。”、“唯滨海为岛夷之贩,安平为之中最著矣。”郑芝龙母族黄氏即是海商世家,郑芝龙少年从母舅黄程赴澳门,后依大豪商李旦,往来日本、吕宋。 随着荷兰人入据台湾,郑芝龙以通夷语被李旦指派为荷兰人翻译,勾通双方,郑芝龙由此成为李旦在台湾的代言人。三年前,即天启四年日本幕府禁止吕宋西班牙人来航,郑芝龙看到过去繁荣的日本、吕宋航线,也是他周旋多年的航线彻底没落,日本、澳门航线衰落亦可预见,未来铁定将是大明、台湾、日本三角航线的天下。 天启五年李旦一死,郑芝龙乾没其金,欲取代李旦的位置和荷兰人通商,不过荷兰人对这位曾经的翻译并不重视,原因是他们有更好的选择——漳州人许心素,李旦在大明的代言人。大明官府不允许商人同荷兰人贸易,而许心素是大明把总,有着官身,且与福建总兵俞咨皋相通,荷兰人能够从他那里源源不断得到走私货物,这是孤悬海外的郑芝龙做不到的。 郑芝龙不甘被排斥在外,惟一的办法是效法许心素披上官家的外衣,因而资助广、闽之间的南澳大盗杨六、杨七兄弟,以期通过二人招安。最终杨六、杨七兄弟率大小战船七十二艘,三千余众归降福建总兵俞咨皋,郑芝龙却被排除在外。许心素、俞咨皋之所以接受杨六、杨七皆因二人出身寒微,即使加入进来也只能充当他们的爪牙,毫无威胁,郑芝龙则不同,他背后有海商世家黄氏,有无数的安平商贾,很难控制。 郑芝龙前途断绝,心中恨透许心素、俞咨皋、杨六、杨七等人,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召集海上群雄,图谋福建,打破困局。 郑芝龙并非无脑之徒,相反,他出身官吏世家,目光深远,见识不凡,选择此时入侵福建有着充足的考虑。近时官僚与阉党争斗,互不信任,相互攻讦,福建巡抚南居益有驱逐荷兰、收复澎湖之大功,虽自许“为国家复得彭湖一块疆土,为闽人除却百年隐祸”,但他在天启五年却因魏忠贤“希图封拜,凡遇边功,无不攘为己有。”而南居益疏中无一字称美,从而惨遭魏忠贤迫害。 同年朱钦相出任福建巡抚。原本福建布政司西库贮银三十七万两,留作海上防卫之用,南居益驱逐红夷时开销十七万两,尚有实银一十九万三千余两,魏忠贤竟命工部催解积银以助大工。海防储银被魏忠贤弄权挪用,澎湖及福建沿海防卫遭到极大削弱,闽海寇盗自此日渐坐大。 天启六年巡抚朱钦相又被撤换,朱一冯为福建新任巡抚,然“藩库中无锱诛之遗!公私告匮。”已无力围剿海上寇盗,向海寇招安成为一时之策,福建海防之虚弱由此可见一斑。 另外从天启五年开始,福建大旱,及今天启七年二月,近两载始终无雨,乡村百姓饥饿,以艸根树皮充饥。毋庸置疑,这是一个危险的火药桶,一丁点火苗就能将它彻底引爆,郑芝龙谋划入侵福建,便是要点上一把火,狠狠烧一烧福建,让许心素、俞咨皋等人尝尝蔑视他的代价。 这些想法,郑芝龙不方便和诸盗明说,即便说了他们多半也听不懂,只要告诉他们福建官兵衰弱,百姓生活困苦,此番进攻福建必定一帆风顺云云即可。说到底,郑芝龙视诸盗为工具,达到自己目的的工具,打心眼里看不起这些没有远见的粗人。 郑芝龙含笑和诸盗闲谈,忽然瞥见二弟郑芝虎迈着大步虎虎生风的走进来。郑芝虎二十余岁,体格健壮,国字脸上粗发浓眉,额头宽广,双目顾盼间奕奕有神。他身上穿着一件青段五彩飞鱼衣,名为飞鱼,实则张爪舞牙,头角峥嵘,扬须鼓鬣,蟠在身上与蟒龙无异。郑芝虎浑号蠎二,年纪不大,武艺超绝,可谓打遍台湾无敌手,海上素有“龙智虎勇”之说,褒郑芝龙才智,扬郑芝虎武勇。 郑芝龙出言问道:“二弟,什么事?” 郑芝虎似心有顾忌,并未直言,附耳道:“周三老来了。” 郑芝龙扭头诧异地看向郑芝虎,周三老来就来了,何必这般谨慎。 郑芝虎肃容说道:“他此番驾战船五十号,人员无虑两三千,恐怕来者不善。” “五十条战船……”郑芝龙微微吃了一惊,根据他的情报显示,周三老一共六十余船,此次几乎倾巢而出,他不要沙埕、大陈山了?郑芝龙心思电转,旋而恢复平静,冲不远处另一拨人群喊道:“芝奇,你来一下。” 李芝奇闻言转过身来,他年龄和郑芝龙相仿,三十余岁,身量中等偏下,躯体壮硕,脸相粗豪,不了解他的人乍一看定然以为他是一介莽夫,但真正了解他的人却知道,此人心机和武艺不相伯仲,而他的武艺足以匹敌郑芝虎。 说起李芝奇,闽地少有人知,可若提及李魁奇,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这个名字代表着福建首屈一指的海上大豪,连大明官兵亦忌惮三分。郑芝龙不久前纠合十八人,组成十八芝,以为前驱,李魁奇由是改名李芝奇。十八芝中既有郑芝龙胞弟郑芝虎、郑芝凤、族弟郑芝鹏、郑芝莞等,又有外姓豪杰李芝奇、郭芝葵、郭芝兰、方芝骥、赤芝哥等,毫不夸张的说十八芝一成,偌大闽海再无一人可与郑芝龙抗手。 等李芝奇走到近处,郑芝龙笑着说道:“周三兄弟到了,我这里事情多,暂时抽不出身,你和他是结拜兄弟,交情非浅,代我跑一趟吧。” 李芝奇笑道:“这厮实在不禁念叨,我方和人说到他,他便来了。行,我去接他。”说罢转身离去。 郑芝虎蹙起剑眉道:“大哥,他二人……” 郑芝龙明白二弟担心什么,成竹在胸道:“无妨,二人纵然联手,亦难撼动我的地位。” 黄辰趴于船舷,双目凝视对面一艘参天巨舰,贪婪之色不加掩饰,他好歹拥有十五艘舟船,内中更有四条超过十丈大舰,能让他动心的船只说实话不多。此巨舰长达十五丈以上,约五十米长,是他来到这个时代后见过的最大海船。如若仅止于此还不至于令他失态,船面高树三桅,桅下叠放着大明传统硬帆,然而它的船体却与鸟船似是而非,且凿有密密麻麻的炮窗,大明火炮历来摆放甲板,这船明显带有西方的风格。 “什么情况?西方船体中式帆?”黄辰呆呆望着眼前中西方结合的怪胎,喃喃自语道。 ------------- 台湾外记等书记载郑芝龙出生于1604年,换句话说书中郑芝龙进攻福建之年,即天启七年(公元1627年)才24岁,这个太不靠谱了。早在郑克塽时代,郑芝龙的生年就已不详。《郑氏祔葬祖父墓志铭》记载了郑芝龙妻翁氏、郑成功、成功长子郑经、郑成功妻董氏、郑经妻唐氏,共三代五人的生年,独独没有郑芝龙生年。目前最靠谱的说法是郑芝龙出生于159x年左右。 另:1628年,最迟至1629年,福建巡抚熊文灿就会制造西洋船体中式帆炮舰,壮哉我贪污腐败无能熊公。郑芝龙还要更早一些。 ------------ 第七十一章 登岸 “一、二、三……黄辰仔细数着巨舰侧舷的炮窗,一面多达十四孔,两面就是二十八孔,可置大炮二十八门,甲板左右再放一二十门,火力之强简直难以想象,说实话大明沿海找不出一条中式帆船能够和它正面抗衡。 “这才叫炮舰。”黄辰眼中难掩羡慕嫉妒恨。他那条装备一门红夷炮及十数门铜发熕的所谓炮舰,同它一比寒酸得要命,仿佛乡下土财主遇上城镇大商贾。这样的船不用多,只要三艘便足以将黄辰舰队杀得片甲不留,他在港湾只发现两艘十五丈炮舰,十丈上下的西式船体炮舰则有五六艘,不出意外它们皆属郑芝龙所有。 黄辰心中暗暗赞叹郑芝龙不愧是中国历史数千年以来头号海盗王,尚未完全发迹便有如此雄厚实力,海盗联盟盟主舍他其谁? 舰队停泊于港口,黄辰恋恋不舍的收回视线,转而遥望码头。 杨东一旁问道:“大首领,我们要不要上岸?” “为什么不上。”黄辰满脸怪异的斜睨杨东,好歹是跟了自己一年多的老人,这也问,说话之前都不过脑子么。 杨东嘴角不自然的抽了抽,黑痣跳脱,“可周三老对我等心怀不轨……” “沙埕是他的地盘,我当然不愿上岸自投罗网,如今到了台湾我还有何顾虑?他敢招惹我,我就敢还他一个毕生难忘的教训。”黄辰失笑说道,随后抬手指向周三老座舰,又道:“周三老下船了,我们也走吧。不过说真的台湾可比大陈山暖和多了,度假胜地果然名不虚传。” “……”杨东一脸茫然。 时隔数日重新踏上土地,黄辰心中有种说不出的踏实感,兴致勃勃打量起四周,港湾舟车辐辏,樯桅树密,码头商盗云集,人流如织,北港之繁荣窥一斑而知全豹,足以轻轻松松甩开大陈山八条街,不逊大明沿海城镇,随着会盟之日逐渐临近,四方海盗汇聚,更为北港增添十分热闹。 待赵弘毅、陈四、阮进、黄芳、庄默等部下陆续聚集过来,黄辰慢悠悠走向周三老,面带璨笑打招呼。 周三老目光阴冷的望着他,冷冷一哼,不发一语。 黄辰嘿然,看来他确实把自己恨透了,连表面功夫都懒得做。 沉默未久,李芝奇匆匆赶到港口,三步并作两步,一把牢牢抱住周三老,哈哈大笑道:“你独霸大陈山之事闽海一早传开了,人人皆说你抱着金窝,岁入万金,必不肯前来赴会,我却了解你,断言你一定会来,只是你比我预计的要早到两三天。” “这不是心急嘛,此次海上盛会可谓百年难得一遇,正好近来无所事事,便早出发了几日。”周三老接着又问道:“怎不见白毛那厮?”白毛即海上豪杰白毛老,周三老、李芝奇二人的结拜兄弟。 李芝奇回道:“他被一些事牵绊住了,要过几日才能到。” 周三老点点头说道:“原来如此。我道他怎不来迎接。” 周三老左膀右臂翻浪蛟、何三,李芝奇都认识,林七老亦识得,毕竟海上虽大,漳、泉之人是主流,林七老以前也是一方豪杰,现在落魄成这副德行,令李芝奇心底好一阵感慨。周三老身边的人不多,以黄辰最为年轻,且于周三老大圈子里自成一个小圈子,气势之盛远迈诸人,李芝奇惊讶不已,问周三老道:“这位小兄弟面生脸嫩,你新近收录的?” 周三老冷脸道:“他叫黄辰,去年夏才投到我的麾下,本事大得很。” 一见周三老的作态,李芝奇更加惊讶,又仔细端详黄辰一番,猜测二人有何龌龊。 黄辰仿佛没听出周三老话里有话,笑容可掬的抱拳道:“见过李当家。李当家的大名我在大陈山就屡屡听人提起。” 李芝奇摆手笑道:“当什么家,我现在就是一个替郑一官跑腿的。” 周三老见两人周围没什么外人,插言道:“不是当兄弟的我说你,俗语云“宁为鸡头不为牛后。”你李魁奇好歹是闽海一只手数得着的人物,竟然没头没脑的投靠郑一官,和一帮庸辈组成什么十八芝,名字都改了,你还要不要脸面了?” “话不能这么说,单干虽然逍遥快活,却无甚前途可言。”李芝奇笑笑,随后向周三老解释道:“去年郑一官找到我,对我推心置腹,言及未来打算,其中就有提到集合海上豪杰,共谋福建,我听了之后颇为动心,便入了郑一官一伙。” 周三老没好气道:“你自己都不在乎,我替你着什么急,不说了。” 李芝奇笑着摇摇头,说道:“走,我带你去见郑一官和各路豪杰。” 一行人走出码头,行于幽长繁闹的街道,黄辰四下观望,北港市中建筑多为两层木石结构建筑,外观比大陈山低狭石屋强出甚多,屋宇相连,栉次鳞比,百货骈集,应有尽有。 黄辰对其他什物不感兴趣,只对琳琅满目的水果情有独钟,物以稀为贵嘛,大陈山可吃不着这么多的好东西,每样皆买一些尝鲜。 黄辰一边走一边吃,间或品评诸果好赖,并把他认为好吃的果子推荐给一干手下。 郑芝龙村寨不在市中,而是位于市北,一行人穿过闹市,进入村寨,来到郑芝龙府邸门前。郑芝龙府邸占地极广,气势宏伟,比周三老居住之地有过之而无不及。郑芝龙先前已经接到奏报,带着一群人立于门口迎接周三老。郑芝龙被诸盗众星捧月般拱卫中央,身着蟒袍,宝石绦环,加之姿貌俊伟,意态自若,这威风、这气度,谁人见了能不心折? 郑芝龙长笑开口道:“周兄弟肯赏脸前来,郑某面上大觉光彩。” 周三老亦笑道:“郑当家实在太客气了。不说郑当家亲自手书相邀,单说此次盛会四方云集,豪杰聚首,怕一辈子也难遇到第二次,我若不来,岂不是要抱憾终身?” 两人相视大笑,郑芝龙说道:“这里不是谈话的地方,我们进去说。” 黄辰随在周三老身后,只听周三老对身旁一名其貌不扬的人道:“钟兄弟,魏三那厮真的金盆洗手,到日本养老去了?” 黄辰顿时知晓此人就是南澳大盗钟彬,匿名钟六,虽然其名气比不上郑芝龙、李魁奇、周三老,亦为海上大名鼎鼎的豪杰。南澳地处广、闽交界,堪称闽海两大贼窟之一,另一个贼窟自然是台湾。南澳豪杰有杨六、杨七兄弟、钟六、魏三,招徒结党,称王称国,尤以杨六最称雄强。前段日子广、闽官兵合力围剿,杨六、杨七兄弟归降福建总兵俞咨皋,钟六奔台湾,魏三赴日本,南澳海盗势力自此土崩瓦解。 钟彬点头回道:“他的确留于日本,无意返回。” 周三老不屑道:“这厮游荡海上也有不少年头了,按说该有些胆识,居然一仗就被官兵吓破胆子,真是天大的笑话。” 钟彬同魏三有着不错的交情,不好评价魏三行为,只说自己:“我这次投靠郑当家,便是想一雪前耻。” 周三老夸赞道:“还是钟兄弟有血性,哪像魏三那厮,丢尽了我等海上之人的脸面。” ------------ 第七十二章 刘香 “还是钟兄弟有血性,哪像魏三那厮,丢尽了我等海上之人的脸面。” 走在前面的郑芝龙听到周三老之言,回过头来笑道:“人各有志,不必强求。魏三兄弟的选择算不得错,咱们这些人终究是化外罪民,海上世道乱,强则仗势凌弱,弱亦可反吞强,今日我等看似风光无限,却难保明日不会死于非命。” 李芝奇笑着接话道:“没错,魏三或许将是我们之中惟一能得善终的人。” 话音一落,气氛稍稍凝固,诸盗嘿嘿无言。李芝奇简单的一句话道出了真理,除了归顺大明朝廷的袁进、李忠二位大豪,如今还有几人记得十年二十年前纵横大海的豪杰们?十年二十年后,他们亦将步其等后尘,化为沧海一游鱼,泯灭人世间。 周三老不以为然道:“像魏三那般躲在番外日本苟且偷生,纵然得了善终又有何用?我宁愿轰轰烈烈活三五年,也不屑去学魏三。” “好!” “周当家说得好!” “如此方不负来世上走一遭!” 诸盗纷纷回神,竞相喝彩。 郑芝龙微笑说道:“古语云:“命由天定,事在人为。”周兄弟正因有此过人心志,方有此过人成就,魏三兄弟相形之下便要逊色多了。” 周三老似笑非笑道:“我这点成就算什么,郑当家的成就才叫一个惊人。” 众所周知郑芝龙发家可谈不上光彩,不晓得周三老是不是故意的,这话很容易让人产生歧义,至少李芝奇、钟彬等人眼含玩味之色,敏感一些的人必然变幻颜色,郑芝龙却言笑如常道:“我郑芝龙有今日靠的不是我一个人,靠的是无数兄弟倾力扶持。” 周三老笑了笑,转移话题道:“有一件事要和郑当家说道说道,我在沙埕听说萧朝清也在台湾。” “哦?他在台湾?”郑芝龙微微一怔,萧朝清乃是闽东大盗,由于其为福州人,和他们这些漳、泉之人较少往来。 周三老又说道:“不过他在北边,鸡笼。” 郑芝龙恍然大悟。三年前,即天启四年,日本禁止西班牙来航,同时荷兰人为垄断大明的海外贸易权,攻击一切前往吕宋贸易的大明商船。吕宋西班牙人无力击败荷兰人确保航线安全,迫不得已北上进军台湾北部鸡笼,构筑鸡笼城,西班牙称为圣萨尔瓦多城。试图把大明商人吸引到鸡笼来,既能降低双方贸易风险,又可同荷兰人展开竞争,西班牙人对自己的竞争力充满信心,因为他们拥有美洲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白银。 想法挺好,可惜西班牙人对大明沿海甚为陌生,哪怕治下吕宋中国人多达两三万之巨。鸡笼虽与福州隔海相望,不用一日即可到达,但大明只有一个合法出海口,即漳州月港。从月港出发,一昼夜可至台南荷兰人处,而若到鸡笼则还需两日夜,论方便大明商人当然会选择前者。且鸡笼并非优良碇泊地,再则鸡笼一年中一半的时间都在下雨,瘴气甚重,大明商人到那里很容易生病,病辄殒命,风险极高。另外台湾北方番人远比南方番人凶恶,几乎无法交往。如此种种原因相加,导致鸡笼贸易始终半死不活,和荷兰人的大员相比可谓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萧朝清名为海上大盗,其实干的不是劫掠的勾当,主要以走私为营生,他到鸡笼干什么不问亦知。郑芝龙说道:“我不久前也给萧朝清写了一封邀请信,他至今无明确回应,现在看来,他八成是不会来了。” 周三老笑道:“萧朝清活腻了不成?竟敢扫郑当家脸面,不如找个机会将他杀了。” 郑芝龙摇了摇头道:“我郑芝龙虽谈不上好人,可也不算恶人,岂能因此滥杀无辜。”郑芝龙不会为脸面杀人,只会为利益杀人,他在闽东毫无根基,除掉萧朝清固然可以得到一些好处,但最大的便宜定为周三老窃据,从来都是郑芝龙把人当枪使,怎会沦为别人手中之枪。 周三老并不失望,他本就没抱希望。进入庭院,周三老又马不停蹄与郑芝龙走进厅堂,翻浪蛟、何三老、林七老等人皆随其而入,黄辰则被留在了外间。以他旗下十五条大船的雄厚实力,北港实力在他之上者不超过二十人,当然,不少豪杰拥有的船只比他多,只不过没有全部带来罢了。不管怎么说,黄辰也算一号人物,最后居然进不了厅堂,说出去简直笑掉人的大牙。 黄辰哑然失笑,毫不在意,带着几名手下闲逛。初时诸盗不乏同黄辰等人接触的,待发觉他们来自浙江大陈山,马上失去了兴趣。大明海面是漳、泉之人的天下,闽东、两广之人都不曾放入他们眼里,浙江?他们只知道周三老在那边混得很风光,其他人算个屁! 黄辰心中的想法和他们别无二致,一时无人打扰,他乐得享受这份难得的清静。中间忽生尿意,旋即撇下诸手下,健步如飞的行往茅厕,到后发现厕外三五成群聚着十几个人,一边漫谈闲话,一边等待如厕。 “喂,你是跟周三老来的那个浙江人吧。”一把略显低沉的声音骤然响起,传入黄辰耳中。 黄辰顺声望去,说话之人是一个二十余岁的青年,此刻他正蹲在地上,手把烟杆吞云吐雾。他五短身材,却顶着一颗与躯体颇不相称的硕大头颅,脸如铜铸,浓眉大眼,枯涩暗淡的头发以一根银簪简单的束住,身穿青衣短裤,脚蹬草鞋,和黄辰麾下普通海盗形象无异。 黄辰轻轻扬起剑眉,点头回道:“没错,是我,不知这位兄弟唤我有何贵干?” 青年最后吸一口青雾,烟锅冲下磕了磕,熄灭烟火,咧开嘴露出满口黄牙,笑道:“听说你们那边好生富庶,随便劫掠一个村子便抵得上福建一座城镇。” 黄辰不由失笑道:“你从哪里听来的?浙江确实较福建富庶一些,却不像你说的这么夸张。” 青年伸出猩红的舌头,舔了舔嘴唇道:“总有一天我会带着船队去浙江,闹个天翻地覆。” 换成是周三老黄辰或信三五分,此人……黄辰只当他是痴人说梦,笑道:“浙江官兵可不容易对付。” 青年目绽光彩道:“只要是我想要的,谁也阻拦不了。” 黄辰怀疑自己遇到了一名狂想症患者,正欲抬脚走开,青年再度开口道:“我叫刘香,目前随着刘三爷闯荡江湖,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刘三爷即漳州大盗刘三老,他势力仅比郑芝龙、李魁奇、周三老低一线,更在钟彬之上。昔嘉靖时有九都张维组“二十四将”横行闽海,刘三老效法张维重组“二十四将”,大豪杰杨六、杨七都曾是其中一员,不过后来杨氏兄弟发达后独立出去,刘三老声势便大不如前了。 黄辰静静打量刘香,此人即是刘三老麾下二十四将之一,乃闽海最知名的几个后起之秀,他心中不禁升起见面不如闻名之感。说道:“原来你就是刘香,幸会幸会。我叫黄辰。” 刘香咧嘴笑道:“黄辰,我记住你了……” ------------ 第七十三章 倭人 “黄辰,我记住你了。” 黄辰闻言哭笑不得,听刘香的口气,他是不是要露出受宠若惊的模样并感恩戴德一番?刘香虽为二十四将之一,闽海最知名的后起之秀,然而他却是大陈山仅次于周三老的人物,两人完全不在一个层次上,同辈之人或许只有郑芝龙胞弟郑芝虎的实力可与他比肩。 “是我年龄太轻还是低调过头了?自打来到北港,被人各种无视、各种小觑……”黄辰暗暗抱怨。冲刘香点点头,视线转向茅房,他宁可盯着臭气熏天、脏污不堪的茅厕发呆,亦懒得再开口废话。黄辰此举于刘香看来自然是不识抬举,自视高大。这么想其实也没错,他的目标是周三老、郑芝龙,刘香暂时还入不了他的法眼,等有一天他爬到郑、周二人的高度,黄辰可能会对他另眼相看。 等了半天黄辰才得以行方便,漫步踱回庭院与众手下会合。百无聊赖又呆片刻,眼见红日渐渐偏斜,他不愿继续留在此地空耗时间,招呼一声,领着手下离开郑芝龙府邸,回到市中游逛。 午饭黄辰几人选了一家颇具规模的饭馆,和水果一样,肉类在大陈山同样是稀缺品,在台湾则和海里的鱼儿一样寻常,尤其台湾盛产梅花鹿、麋鹿,漫山遍野,猎不尽杀不竭。鹿肉可是男人的大补之物,几人会心而笑,一切尽在不言中,好一顿狼吞虎咽,大快朵颐。 酒足饭饱后,几人翘起二郎腿,剔着牙喝着茶,优哉游哉。黄辰背靠椅子,说道:“台湾真是一个好地方,什么都有,比大陈山强出百倍。” 赵弘毅点点头道:“台湾北连吴会,南接粤峤,隔离澎湖一大洋,地方沃野千里,物产丰足,惟一不好的是瘴气太重。” 瘴气就是疟疾一类的疾病,别说当下,再过一两百年也解决不了。黄辰说道:“不深入内地,只在边缘一带定居,应该问题不大。” 赵弘毅惊讶问道:“大首领莫非对台湾有意?” 黄辰缓缓摇头道:“台湾是郑芝龙的禁脔,谁敢打它的主意。我只是感慨这么一块宝地为何不像海南一样纳入中国版图。” 赵弘毅解释道:“台湾自古为化外之地,孤悬海外,越洋甚为不易,且土番杂处,凶恶异常,治理颇有不便……” 黄辰再度摇头,这些理由皆非真正原因,真正的原因在当政者。他未再纠缠这个问题,转而说道:“人人都说鹿肉鲜美,果然名不虚传,可在饭馆享用不免太过无趣。不若我们找个机会去野外猎鹿如何?猎到后就地生火烘烤,吃起来味道定然美妙无比。”前世他酷爱旅游、摄影,算是半个驴客,不敢说游遍全国,七八个省却有了。台湾广袤原始的土地、茂密幽森的丛林、奔腾不息的河流、成群结队的鹿群……现代国内绝难见到这样未经开发的处女地,黄辰内心不禁蠢蠢欲动,想去探险游玩。 陈四不由劝道:“不妥,北港外面全是凶恶土蛮……” 黄辰不以为意道:“一群拿着石头当武器的土人有什么可顾忌的。” 赵弘毅亦劝道:“土蛮不足为虑,不过周三老恐怕会借机生事,大首领还是不要轻易外出的好。” 黄辰听罢皱起眉头,有周三老虎视眈眈,确实不能放松警惕,只得暂时熄了念头。 杨东用手掏了掏裤裆鸟儿,满脸贱笑道:“大首领,这鹿肉吃多了身体燥得厉害,非得泻一泻火气不可,你看……” 不待黄辰回复,赵弘毅断然拒绝道:“不行,晚间必须留宿船上,以备周三老偷袭。” 杨东不死心的看着黄辰。 此事同意不对,不同意也不对,黄辰采用折中办法,即一半人驻守,一半人放假,次日交替。 黄辰船员有近两百人因各种理由留于大陈山,旗下各船目前均处于不满员状态,多则九成,少则七成。入侵福建在即,每多出一人便多出一分力量,黄辰付饭账时向店家打听何处能够招募到人手,店家恰好和牙行交往不浅,指派一名伙计带领几人前往。 伙计引着黄辰横穿半条街,行至一间毫不起眼的酒馆前,言称此处便是,黄辰面上微微露出惊讶之色,大陈山牙行是集市唯一一家客栈,建筑极为气派,北港牙行为何这般不显眼?黄辰打发了伙计,带着满腹疑惑进门,视线忽地一暗,没有想象中大碗喝酒、大声笑骂的热闹场面,数十人分布于十几张桌,袒衣与绸服同坐,短打与锦袍并肩,黄辰等人的到来并未引起过多注意,众人只简单打量一眼便收回目光。 黄辰寻一处空桌坐下,很快一名三十余岁的粗壮汉子走过来,笑着说道:“欢迎、欢迎,这位爷瞧着有些面生,可是第一次来鄙店?” 黄辰颔首道:“没错。我要招些人手,有人介绍我到这里。” “那爷算来对地方了,北港诸牙行,我家属第一。”粗壮汉子脸上笑容更加灿烂,落座后问道:“爷打算招募多少人?” 黄辰说道:“三百不嫌多,二百不嫌少。” “二三百……”粗壮汉子听得一怔,没想到黄辰胃口这么大,连日来招募二三百号人马的只有那三四位,无一不是海上大豪。 黄辰见对方迟疑不言,失笑道:“怎么?你刚才不是号称北港第一牙行么,难道连二三百人也拿不出?” 粗壮汉子嘿嘿干笑两声道:“爷当知晓详细,最近各路好汉都在拼命扩充人马,所以鄙店……” 黄辰不耐道:“废话少说,你直说数目便是。” 粗壮汉子心里稍稍合计一番,言道:“一百。” “一百五。” 粗壮汉子摇头道:“至多一百。” 黄辰懒得和他磨嘴,说道:“一百就一百吧,事先声明,别拿废物敷衍我。” 粗壮汉子笑道:“爷放心,我岂能做自砸招牌的事。”旋而又道:“对了,爷对倭人可有兴趣?” “倭人?”黄辰眉毛一扬。 粗壮汉子点头说道:“倭人勇而憨,轻生死,驱之冲锋陷阵,可以一当十。” 一旁赵弘毅对此嗤之以鼻,这话放到嘉靖年间或许有人相信,放到如今只当笑话来听。嘉靖时倭寇之所以搅得东南沸腾,和倭人关系不大,乃是沿海居民对大明朝廷海禁政策不满,暴起作乱。当时所谓的倭寇首领皆为明人,麾下大半亦为明人,真倭不过十之二三。后来大明朝廷做出妥协,隆庆解除海禁,开放月港,海上明人纷纷变盗为商,倭寇从此再难掀起波澜,特别是万历中后期至天启初,沿海官兵杀真倭如杀土鸡瓦狗。 黄辰心生兴趣,说道:“你把人带过来叫我看看。” 粗壮汉子随即起身离开,不久领回两名倭人,二人打扮十分相似,髡头跣足,袒衣赤臂,高不过四尺余,身材粗壮有力,腰间别着一长一短两柄倭刀,长者和其身高相仿,短亦三尺。二人来到黄辰面前,口说汉语,大礼参拜,两人一名彦次郎、一名彦四郎,是一对亲生兄弟。 黄辰好奇问道:“你们会说汉话?” 彦次郎毕恭毕敬鞠躬回道:“我等来唐国已有三四年,是以通晓唐话。” 黄辰又问道:“你们的武艺本领如何?” 彦次郎依然弯着腰,脸上却满是傲然,说道:“以一当十不在话下,若我等十数人舞刀冲锋,可一举击溃数倍之敌。” 黄辰说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找个地方让我见识见识。” “是。”彦次郎、彦四郎齐齐鞠躬。 ------------ 第七十四章 收 所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黄辰令彦次郎、彦四郎兄弟演示武艺,二人躬身应命,酒馆之中施展多有不便,一行人随牙行管事来到酒馆后院,目光所及,芳草、老榕、篱笆、土屋,简简单单,谈不上秀美,却也宜人。 黄辰等人立于石阶,彦次郎、彦四郎兄弟再次弯腰行礼,转身步入场中。对此黄辰哑然失笑,日本人无论古今都是一个德性,一点没变,表面礼节做得滴水不漏,至于内心想法,老天才晓得。对于倭刀术黄辰并不陌生,戚继光兵书中记录甚为详细,亡故好友王永亦精通此道,不过他接触到的未必就是日本正宗,且日本剑道经历战国洗礼,产生诸多流派,日本人自己恐怕都数不过来有多少。 彦次郎取出腰间和其身高不相上下的大太刀,缓缓拔刀至三分之二,蓦然出鞘,手腕一翻,刀锋向上疾撩,力尽倒转,双手举刀过顶狠狠斜斩,紧接着锁腕、垫步、突刺,如行云流水般一气呵成。黄辰不禁连连颔首,王永曾和他说过倭刀术重劈杀,胜负往往在十招内,不熟悉倭刀术的人甚至三两招便有可能被斩杀。彦次郎一招三式,环环相扣,步步杀机,极难防御,倒印证了他先前所说的话,其的确有以一当十之能。 倭刀术除了招式电掣风翻,迅猛无俦,还有另外一大众所周知的特点――步法。倭人善跃,或迸足前扑,或左右跳闪,奇诈诡秘,人莫能测。这个跃不是指非得跳得多高多远,而是指配合刀势的纵向横向跨步,可以是一尺,也可以是数尺,可以是一步,也可以是连续移动。倭人以特殊长刀配合诡诈步法,跳舞而击,对手短器不接,长器不捷,很少有人能够躲开他们的凌厉劈杀。彦次郎便是将二者结合得堪称完美的倭人武者,即中国俗称的人刀合一。 “唰唰唰唰!” 彦次郎脚步连点,闪转腾挪,刀锋划出一道道诡异狠辣的弧线,光影乱错,予人眼花缭乱之感。彦四郎尖啸一声,跳跃入场,同彦次郎并肩进退,看得出彦四郎武艺不如其兄,只能算不错,然而两兄弟似学过合击之术,一人进攻左路,一人必攻右路,一人进攻上盘,一人必攻下盘,协作无间,防不胜防,形成一加一远远大于二的惊人效果。 黄辰对自己的武艺颇为自信,可若遭到二人夹攻,三五招便要交代了。进而心中起疑,以二人一身本领,应该不愁上家才是,为何至今无人雇佣?莫非问题出在他们身上?黄辰目光转向牙行管事,直言疑惑。 黄辰并非第一个问的人,不知是不是最后一个,管事苦笑道:“难题不在他们兄弟身上,二人手下还有十四个倭人,要招揽唯有把他们全招了。你看,就是他们。”管事抬手指着从别院走进来的十几名髡头倭人,又道:“他们和我们大明人不一样,雇佣他们要花上一大笔钱,彦氏兄弟每年需给三十两银子,普通倭人每年需给十五两银子,合计二百七十两。” 黄辰恍然大悟,大明什么都缺,独独不缺人,只要供些吃喝基本想招多少招多少,二百七十两银子可不是一笔小数目,与其雇佣十几个倭人,还不如添一艘鸟船来得实在。黄辰说道:“这钱对旁人或许是大数目,对郑当家却是九牛一毛,郑当家怎不招募他们?” 管事踌躇回道:“看爷的意思,想来是真动了心思,我也就不瞒你,郑当家手下倭人过百,不缺倭人武士,再有其倭人首领和彦氏兄弟曾发生一些小小龌龊。” “你想害我?”黄辰脸色大变。与周三老为敌已经够让他头大了,再招惹郑芝龙,他还有活路么。 管事干巴巴笑道:“爷息怒、息怒……双方实非生死大仇,不然借我等八个胆子也不敢收留彦氏兄弟,只是一点、一点点昔日小恩怨,彼此看对方不顺眼。郑当家和十八芝为顾及那人颜面,不好招揽彦氏兄弟,爷是外人,将其等收入麾下,对方十有八九不会在意。” 黄辰阴沉着脸不语。 管事又道:“郑当家未来是何打算,爷心里一清二楚,别怪小人多嘴,一个不小心即会丢掉性命。倭人素来憨勇忠直,爷若收了彦氏兄弟等人,让他们充当护卫,旁的小人不敢保证,除非他们全数战死,只要还有一人在,爷便可高枕无忧。” 黄辰依旧保持默然,不断权衡利弊,他麾下好手几乎皆外放出去掌船,身边没剩下什么人,福建之行前景未卜,危险重重,急需像彦氏兄弟这样武艺出众之辈护卫安全,只是他无法判断管事之言真伪,得罪郑芝龙的后果绝非现在的他所能承受。 彦次郎、彦四郎演罢收刀,走回黄辰面前,黄辰问道:“听说你们和郑当家麾下倭人头目有些恩怨?” 彦氏兄弟对视一眼,彦次郎躬身答道:“是。在国内时他曾败于我手,心存芥蒂。” 黄辰又问道:“既然如此,你又何必强留此地?” 彦次郎一脸无奈地道:“我们的父亲曾是一名英勇的武士,与德川家对抗,后来主家败亡,父亲切腹自尽,我和弟弟沦为浪人,逼不得已远走海外,浪迹天涯,有国不能返,有家不能归。今夏失主后,我等原本想随滨田弥兵卫跑船,可是被无情的拒绝了。” 管事在旁告知黄辰滨田弥兵卫是日本朱印船船主,隶属于末次平藏,后者乃长崎代官,掌握着长崎市政和贸易大权,是整个日本数一数二的大海商,旗下商船遍及东海、南洋。 彦次郎继续说道:“如果再不被人雇佣,我等将南下投奔山田长政。” 这一次管事脸上露出迷惑之情,显然他也不知道山田长政是谁。 彦次郎向二人解释,山田长政出身于骏河国马场町,亦为失主浪人,十几年前乘朱印船去往暹罗王国,据称他如今在暹罗地位极高,麾下足有八百名日本武士,替暹罗王征战四方,功勋无数,其本人自称“六昆王”,是海外混得最好的日本人。 黄辰不由感到诧异,不想日本还有这等能人,但也没太放在心上,两人八竿子打不着,很难产生交集。问道:“我最后问你一遍,你和那人之间的恩怨会不会影响到我的头上来?” 彦次郎顿了一顿,回道:“不会。” 黄辰讶道:“你为何这般自信?” 彦次郎说道:“我相信他虽然失去了武士的身份,却未失去武士的心。” 黄辰忍俊不禁,这算什么理由?说了等于没说。其实在他问之前,心里已经拿定主意,颔首道:“好吧,我相信你说的话。彦次郎,彦四郎,你们从今天开始便是我的人了。” 彦氏兄弟麻木到几近僵硬的面部浮出一抹喜色,召集一众手下,跪地大礼叩拜。 黄辰点点头,示意他们起身,转谓管事道:“另外一百人何时能凑齐?最好今天把事情办妥了。” 管事苦着脸道:“爷也太急切了。我尽量赶在黄昏之前……” “直接让他们去码头,届时我会派人接他们上船。”说罢,黄辰不再理会管事,带领一众新旧手下离去。 ------------ 第七十五章 宴 从酒馆出来,黄辰马不停蹄前往市中另一家规模较大的牙行,又募百人,合计招募数超过两百,虽然缺口补齐了,可人员素质却难及旧人十一。最要命的是留给黄辰的时间少得可怜,预计十天半月之内他就将起程奔赴福建,如此短的时间新人几乎派不上用场。 黄辰打算出发前对新人进行一次短期培训,至少使他们初通冷热兵器,增强一些自保能力,届时采取新旧一对一捆绑搭档作战,不求他们表现得和老人一样英勇善战,只要别给他添乱就行。战场是最好的训练场,相信熬过几次战斗,新人们必将飞速成长为一名合格的战士。 黄辰目的达成,无心流连集市,带领众手下返回港口,趁周三老尚未归来,率船脱离周方舰队,移驻郑芝龙舟船近旁。 黄辰此举气得周方船主头目跳脚骂娘,亦令郑氏一方摸不着头脑,面对他们的质问,黄辰当然不会直言他和周三老之间的龌龊,之所以躲到这里纯粹是为拉郑芝龙当垫背,随便编一个理由把他们打发走了。郑氏诸船主哪会信他鬼话,第一时间派人通报郑芝龙。 郑芝龙豁然明悟,似笑非笑的看着周三老,一脸玩味之色,他适才奇怪后者究竟得知了什么消息,怎么心情突然变得大坏,连喝酒都显得心不在焉,原来是后院起火了。如此看来,周三老实力便要大打折扣了,远不如表面上那般强大。同时黄辰这个名字首次进入他的法眼。 相比之下,李芝奇吃惊不小,他是见过黄辰本人的,此子身量虽高,言行老成,但不难瞧出他颇为年轻,或许还不到弱冠之龄。他被周三老所忌,明显不同寻常,然而统帅十五条大船……委实难以想象!他像黄辰这么大时尚未出海,郑芝龙像他这么大时厮混澳门…… 周三老面色铁青一片,勉强笑道:“家丑外扬,让郑当家见笑了。” 郑芝龙微笑不语,举杯邀饮。他不愿同周三老交恶,更没兴趣助他消除隐患,目前的情况揣着明白装糊涂才最符合自身利益。 周三老用力捏着酒碗,仰脖一口干下。 出了如此影响气氛之事,酒宴自然草草散场,周三老杀气腾腾的回归码头,果然见到黄辰船队另泊他方,破口大骂道:“好你个小杂种!当真是活得不耐烦了!你以为躲到郑芝龙裤裆底下我就不敢出手了?塞你老母!我要杀的人天王老子亦拦不住。小杂种……!”不得不说黄辰这一手玩得极其高明,周三老若非心中顾忌郑芝龙,岂会嘴上啰嗦而无实际行动。 黄辰手举望远镜,周三老诸般丑态尽显眼中,失笑对左右道:“好啊!周三那老狗气得快发疯了。” 赵弘毅接过望远镜一边窥探,一边劝道:“大首领最近几日还是少上岸为妙。” 黄辰满脸不屑道:“就算上岸他也拿我无可奈何。不在沙埕动手是他这辈子最大的失误。” 赵弘毅说道:“小心一点没坏处……” 血红色的夕阳逐渐沉沦,半隐半现于海天尽头,湛蓝不停吞噬着金辉,以至彻底将其淹没。两家牙行先后带着人赶到港口,黄辰不顾手下劝说,亲自出面交接,赵弘毅唯恐发生意外,足足调集两百人保护黄辰。 周三老恨得牙根痒痒,亦知杀不了他,眼不见心不烦,冷哼一声,钻入船舱。 黄辰目光仔仔细细扫过人群,闽人矮小,仅比倭人高一些,好在身体还算结实,少有滥竽充数者,证明牙行信誉不错,没有拿歪瓜裂枣蒙骗他。黄辰连连点头表示满意,痛快的付了中介费用,随后让各船主把人瓜分干净。 黄辰料定周三老不敢动手,不过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为防周三老狗急跳墙,他亲自守夜直到黎明,所幸他预料不差,一夜无事。 补一觉睡到中午,黄辰带着十数名倭人、十数名铳兵下船登岸,赵弘毅阻止不了,便叫他多带些护卫,黄辰想都不想摇头拒绝,一来人多不便,大煞风景,二来他有自信,凭着身边这二三十号人,纵然遭到上百敌人围攻亦可守个半时数刻。何况北港集市乃是郑芝龙敛财之所,借周三老八个胆子他也不敢在里面大动干戈。 接下来几天黄辰毫无收敛,进进出出,视周三老如无物,后者倒也忍得住,始终不见动静。随着会盟期限日益临近,四方海盗源源不断汇聚而来,会盟当天达到顶峰,港湾内海盗大型战船一举突破两百之数。这个数量意味着什么?可能不及福建一省之力,但局部上海盗毫无疑问占有压倒性优势,更兼己方以有心算无心,以有备击无备,完全可以在官兵反应过来前逐一击破。 黄辰有实力却无地位,只分到五个宴请名额,留下陈四、杨东等人守船,他带着赵弘毅、阮进、庄默、张刑出发。此外郭大眼、彦次郎、彦四郎兄弟率百余人蹲守集市,以备不测。聪明人显然不止黄辰一个,是以今日集市热闹倍增。 黄辰走进郑芝龙府邸,占地颇广的庭院摆满桌椅,人声鼎沸,嘈杂不堪,他微微蹙起剑眉,其后随仆从入席,令他颇感无奈的是他们居然要和人拼桌就餐。同席者亦为五人,歪歪扭扭散坐于各处,仿佛没有看到黄辰等人一般,嘻嘻哈哈笑闹着。 仆从轻唤两声,见无人理会他,顿时知趣,以忙碌为由撇下黄辰等人开溜。 黄辰眉头皱得更高,向阮进递去一个眼色,后者心领神会,走上前手搭住其中一人肩膀,开口道:“兄弟,我们人到了。” 那人歪着头斜睨阮进,笑道:“你这厮说话好生奇怪,到了入座便是,谁也没拦着你。” 阮进脾气可谈不上好,阴沉着脸道:“我们大首领不喜欢和陌生人靠得太近,你们坐东,我们坐西。” 那人脖子一梗,朝地上狠狠吐一口浓痰,冷笑道:“凭什么?懂不懂什么叫先来后到?” 阮进有限的耐心也失去了,手上正欲发力给他一个教训,对方为首者出声说道:“小五,今天是四方英雄好汉相聚的大好日子,别生事,不然李爷追究起来你我都吃罪不起。听他们的,坐过来。” 名唤小五者扬臂甩掉阮进的手,哼哼着移到东边。 阮进眼冒凶光,黄辰拍拍他的肩,笑道:“多谢这位兄弟。” “客气、客气……”对方为首者面上难掩惊讶,他原以为庄默是首领,其次赵弘毅,惟独将黄辰、张刑两名少年排除在外,不意结果大为出人意料,首领竟是黄辰。“听兄弟的口音,不像咱们闽人,不知我猜得可对?” 黄辰落座后笑道:“兄弟没猜错,我打浙江来。”话音一落,对面五人面上无不流露出轻视之色。 ------------ 第七十六章 无敌 一听黄辰等人来自浙江,对面五人或多或少露出轻蔑之意。刚才那位与阮进发生口角之人不屑地笑了笑,低声道:“一来便趾高气昂叫人挪地方,好大的口气,好大的威风,我还道是哪位大豪手下,原来是浙人。难怪了,浙江那一亩三分地尽是些坐井观天之辈。” 阮进、张刑愤然而起,赵弘毅、庄默亦站起身来,对方毫不示弱,横眉对峙。 黄辰一动不动,颜色不改,只是笑意渐凉。 “小五,闭上你那张鸟嘴,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为首者连忙出声喝道。他们是李梅宇的手下,漂泊海上之人大多采用匿名,敢用真实姓名的不是活得不耐烦了便是有恃无恐,李梅宇显然属于后者,他和陈盛宇齐名,号称“双宇”,可谓闽海有数豪杰。不过他们来头不小,黄辰等人恐怕来头更加惊人,此次会盟以闽人为主,浙人屈指可数,不出意外他们当是周三老的人。周三老可是一个十足的狠角色,实力之强几乎不逊郑芝龙多少,更在首领李梅宇之上,双方一旦爆发冲突,吃亏的绝对是己方。 小五装作无辜道:“我这全是为了他们好。福建不比浙江,他们眼界低、见识浅,自以为闯出名堂就敢小觑天下,在闽海他们算个屁!如果不把罩子放亮点,迟早要吃大亏。” “你还说……” “好好好,我闭嘴,我闭嘴总行了吧。”小五一脚蹬着椅子,手臂环膝冷笑连连。 黄辰向左右扇扇手,示意手下坐回位置,笑着说道:“我喜欢清静,而你的这位兄弟话有些多,希望你可以管住他的嘴巴。” “砰!”小五的体型完全和小字不沾边,一身腱子肉,膀大腰圆,一掌拍下去震得桌子剧烈颤动。“凭你也配对老子指手画脚?” 周围群盗听到大响纷纷止住话语,举目望来。 众目睽睽下,对方为首者猛地沉下脸,他敬周三老势大才相让三分,莫非黄辰以为他怕了不成?冷声回道:“兄弟是不是管得太宽了。” 黄辰依旧不紧不慢的样子,微笑道:“宽么。我只是提醒你管住他的嘴巴,你若管不住,我不介意替你管。” “我塞你……”小五张嘴就骂。阮进勃然暴怒,腰胯一摆,出腿如风,重重扫在他的脸上,将他踢飞出去。 阮进一动,另一边庄默随即出手,庄默出自山东,身高臂长,拳势厚重,仅仅一击便打得对手口中鲜血狂喷,瘫倒地面。 “你找死!”对方为首者蓦然掀翻桌子,三步并作两步杀向黄辰。 黄辰从容的拔出轮燧手枪,黑洞洞的枪口逼得对方生生止住冲势,愣在黄辰身前,进退失据,惊惶不安,他虽然从未见过西洋手铳,可从外型上并不难猜出它的功能。 与此同时阮进又雷霆万钧般解决一人,倒是庄默那边遇到了一点麻烦,他的第二个对手从腰间抽出一柄短刀疯狂挥刺,所幸庄默亦有匕首防身,连续躲过几次攻击后,抓住时机持匕朝着对方肚囊狠狠捅了两刀,霎时血液如泉涌出,对手发出一阵杀猪似的惨嚎。 “见血了、见血了……” 冲突眨眼的工夫便彻底平息,整个过程赵弘毅、张刑比黄辰还悠闲,至少黄辰拔枪慑住一人,两人却是什么都来不及做。当然,他俩武艺平平,多半指望不上。 围观者不禁面面相觑,所谓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他们皆是尸山血海闯出来的海上亡命徒,岂能看不出阮进、庄默的厉害。如此出众人物纵然郑芝龙麾下怕也找不出几个,而他们偏偏甘受黄辰这个毛头小子驱使,实在叫人想不通。 前有黄辰以枪指头,后有庄默持匕逼近,仅剩下的那名为首者额头沁出丝丝冷汗,战战兢兢对黄辰道:“兄、兄弟,此次确实是我等犯错在先,可我等已经见血,得了极大教训,可否、可否就此化干戈为玉帛?” 黄辰把枪放到膝上,似笑非笑道:“化干戈为玉帛,你认为可以?” 那人正欲回答黄辰,左肩忽感一沉,他僵硬的扭转过头,庄默一张麻脸平静得吓人,一手搂着其肩,一手握着滴血的匕首,对准其腰肋部位,目视黄辰,只待后者一声令下就会捅进他的身体,直把他骇得肝胆俱裂,心急火燎道:“当、当然,毕竟冤家宜解不宜结。” 见黄辰不为所动,那人咬牙说道:“我是李梅宇的人,还请看在我们大首领的份上,饶我一命。” 黄辰挑眉道:“搬出你们首领威胁我?” 感受着腰间锋利的尖锐,那人急切摆手道:“不是威胁、不是威胁……” 四周看热闹的人越聚越多,围得里三层外三层,闻其言登时爆出一片嘘声、倒彩,人活一张脸,此人为了活命脸都不要了。 “大伙赶快散开,郑二当家来了……”外围有人高呼道。 人群波开浪裂一般分开,缺口处缓缓行出三四人,为首青年一袭蓝段五彩飞鱼蟒衣,状貌英武不凡,正是郑芝龙胞弟郑芝虎。他目光飞快扫过现场,最终定格于黄辰身上,眼里隐有异色流转,开口道:“今天乃海上群雄会盟共商大计的日子,见血可不是一个好兆头。” 黄辰说道:“我也不想见血,奈何对方屡屡相逼。” 郑芝虎一边走向他一边道:“和我说没用。把人放了,随我去见诸位头领。” 郑芝虎意图不明,阮进怕他对黄辰不利,斜向踏出一步,有意无意拦在二者中间。黄辰暗叫糟糕,阮进很可能好心办坏事,果然他的担忧不幸成真,郑芝虎受到挑衅,脸上笑容凝固,目中闪过厉色,右脚五趾抓地一蹬,庞大身躯疾如闪电般窜至阮进面前,右拳拳心朝上收于腰间蓄力,伴随着身体左旋,拳头仿佛脱膛炮弹一样冲出,轰向阮进面门。 劲风扑面,拳重如山,阮进神色变得格外凝重,斜跨一步,由侧方出短拳击其心口。郑芝虎以支撑脚为轴,卸去大半拳力,身体右旋,左拳后发先至,同阮进毫无花哨的对上一记。骨肉相撞声响起,阮进踉跄倒退,脸容扭曲,剧烈的疼痛使得他整条手臂几乎失去知觉。 郑芝虎或许天生忍耐力惊人,或者骨骼坚硬不同寻常,毫无异状,马不停蹄追上阮进,左掌右拳,相继落下。阮进右臂乏力,一退再退,等他恢复过来,郑芝虎已然完全铺开攻势,敌强我弱,又处下风,阮进难以挽回劣势,勉强抵挡十合,被郑芝虎一记重掌劈倒在地。 郑芝虎居高临下道:“你武艺不错,吃亏在不明我的底细,不然还能多支撑一会。” 郑芝虎打遍台湾无敌手,和其兄郑芝龙并称“龙智虎猛”,得他一句夸奖足以自傲,然而阮进满脸不甘,两人皆是二十出头,年纪相仿,他自幼得名师指点,苦修武艺十载有余,为何与郑芝虎差距这么大?难道对方打娘胎里就开始练武了? 郑芝虎继续逼向黄辰,庄默突然插入进来,再度爆发激斗,郑芝虎难得遇上对手,心中战意熊熊燃烧,拳势大开大合,大劈大挂,只攻不守。庄默守得密不透风,间隙还以拳脚,看似不落下风,实则情况不妙。他终于确定一点,阮进并非大意落败,这郑芝虎武艺着实高得惊人,不负无敌之名,即使他和阮进联手也未必拿得下他,或许只有王丰武才能和他一较上下。 二十招一过,郑芝虎愈战愈勇,庄默渐露败相。黄辰皱起眉头,扬声道:“庄默,退下。” 庄默略微犹豫,应命急退,郑芝虎没有为难庄默,负手而立,尽显风度。 ------------ 第七十七章 计划 郑芝虎没有为难庄默,任他抽身退走,负手谓黄辰道:“连日来黄兄弟的名号可是在众豪杰间传开了,能令周当家“推崇备至”必有过人之处……” “……”黄辰扯了扯嘴角,什么推崇备至,恨之入骨还差不多。 郑芝虎看看缓缓爬起的阮进,又看看面无表情的庄默,失笑摇头道:“黄兄弟少年俊杰,我等不可谓不重视,不想到头来依旧小看你了。窥一斑而知全豹,黄兄弟麾下人才之盛,叫人好生吃惊。” 黄辰不知何时收起了轮燧手枪,苦笑道:“郑二当家过奖了。实不相瞒,我麾下只有他二人拿得出手。” 郑芝虎不置可否,且不说黄辰所言是不是真的,单单浮出水面的庄默、阮进便已足够惊人,像他们这样武艺高超之辈一般不会甘居人下,以他兄长郑芝龙势力之强麾下亦找不出几位,一只手就能数过来。 那李梅宇手下贼眉鼠眼的窥着两侧,唯恐被人注意,捻手捻脚来到郑芝虎身旁,腰杆立刻挺直,不复猥琐模样,向郑芝虎告状道:“郑二当家,是他们先出手伤人,而且动了刀子,我的一个兄弟身中两刀,至今生死不明。郑二当家,你一定要为我等做主!” 郑芝虎淡淡说道:“这事我无权定夺,你们随我去见诸头领。”言讫对黄辰微微颔首,转身走在前面领路。那李梅宇手下迎上黄辰平静的目光,顿时感到浑身发寒,几个大步追上郑芝虎,寸步不离左右。 “大首领……”赵弘毅面露忧色,其他人态度不好猜测,但周三老定会从中作梗。 “不用担心,我们占着道理,周三老能奈我何?”黄辰交代几人留下等待,不紧不慢跟着郑芝虎步入厅堂。 相比外间洋洋洒洒数百条好汉,屋内人不多,仅三十余不满四十,他们之中有高有矮、有胖有瘦、有俊有丑,衣着亦是五花八样,唯一的共通处是身上皆带气势,那是惟有历经风涛、久居人上者才会孕育出的气势。 郑芝龙蟒龙蟠身,坐于主位,意态自若,一派渊渟岳峙。李芝奇位居左首,其下是郭芝葵、郭芝兰、方芝骥、赤芝哥、萨芝马等十八芝成员。周三老位居右首,其后是刘三老、钟彬、陈衷纪、陈盛宇、李梅宇、白毛老等海上豪杰。 众人齐齐打量黄辰,不时瞥向周三老,眼中满是好奇之色,闻名不如见面,黄辰并无三头六臂,除了个头高些、模样俊些,与寻常青年无异,他凭什么和势力横跨闽浙两地、心狠手辣的周三老抗衡? 黄辰不露声色穿行于豪杰间,走到郑芝龙面前,抱拳道:“见过郑当家。” 郑芝龙已从胞弟郑芝虎口中听说外面的事,包括阮进、庄默二人情报,心里受到极大震动,黄辰小小年纪便有如此驭人本领,简直违反常理,令人恐怖,对他的重视程度一路攀升,与诸豪杰等同。郑芝龙责问道:“今天乃我等会盟的大喜日子,黄兄弟缘何大打出手?” 黄辰神色从容,不慌不忙将事情本末一五一十道来:他到后先遭对方挑衅,说出籍贯又遭蔑视,最后对方更是得寸进尺,直接骂娘,是可忍孰不可忍。原本双方仅止拳脚之争,对方率先掏刀子破坏规矩,使冲突升级导致见血。此事黄辰占足了道理,因此没半点隐瞒或渲染,话语平直,说服力极强,连周三老、李梅宇都不自觉的摒弃偏见信了他的话。 郑芝龙心中有数,再问李梅宇手下:“你有何话要说?” 李梅宇手下内心一阵纠结,他想反咬黄辰一口,但当时有不少围观者目睹了整个过程,倘若撒谎十有八九会被拆穿,到时郑芝龙怪罪下来,首领李梅宇亦难保他的性命。 郑芝龙见他迟迟不开口,面露不悦道:“为何不答?” 李梅宇手下结结巴巴道:“他说的有真有假……” 郑芝龙追问道:“哪里是真,哪里是假?” “……” 郑芝龙冷哼一声,望向周三老、李梅宇说道:“周兄、李兄,他们是你俩麾下,我想听听你们的意见。” “郑当家拿主意便是,我没意见。”李梅宇沉着脸道。 周三老不阴不阳道:“我也没意见。” 二人的反应在郑芝龙意料之中,他点了点头道:“双方不过是意气之争,依我之见没必要深究,就此打住如何?”郑芝龙即将成为海盗联盟盟主,他的建议自然无人反对。此事黄辰固然有理,不过毕竟导致对方一人身受重伤,郑芝龙让他出些汤药费补偿伤者,黄辰十分痛快的答应下来。郑芝龙继续说道:“当今朝廷昏庸无道,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我等今日聚义北港,不为其他,只为效法昔日梁山好汉杀出一个朗朗乾坤来。我虚长黄兄弟几岁,托大说一句,打自己人算不得本事,杀官兵的才叫英雄,黄兄弟觉得呢?” 黄辰抱拳郑重道:“郑当家教训的是。” 郑芝龙笑着问周三老道:“周兄,你麾下有黄兄弟这等少年俊杰,为何一直藏着掖着不肯示人,莫非是怕我等窥测?” 周三老干笑道:“他虽有些本事,到底年幼无知,暂时上不得台面。” 郑芝龙笑道:“周兄此言差矣。所谓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胜旧人,黄兄弟年少有为,岂能以寻常少年对待。”继而又对黄辰道:“黄兄弟实力雄厚,有资格入座,既然进来就别出去了。”说罢郑芝龙叫仆从搬一把椅子给黄辰。周三老脸色大变,诸豪杰面面而视。 “郑当家,这……” 郑芝龙挥手打断黄辰的话,道:“黄兄弟只管入座便是。” 黄辰并非矫情之人,抱拳一礼,走向末位落座。坐在他身侧的正是周三老、李芝奇结拜兄弟白毛老,顾名思义,其左鬓长有一撮铜钱大小的白发。巧的是黄辰前世一位好友和他相似,只是他的白发长在右侧。正对面则是一名髡头倭人,此人即郑芝龙麾下倭首,十八芝中唯一的外国人萨芝马,因曾惨败于彦次郎之手,对彦氏兄弟心有怨念。两人显然不是能交流的人,黄辰把注意力放到郑芝龙身上,聆听他与众人谈话。 不久,吉时至,郑芝龙率领众位豪杰行出大堂,立身香案前,以匕首刺破手指,将血液滴入酒中,诸首领纷纷仿效,黄辰同样不例外。郑芝龙端起血酒,朗声说道:“我等今日聚首,共商伐明大计,于公可谓替天行道,于私嘛,劫财厚己。” 众人闻言哄然大笑。 郑芝龙亦笑了笑,接着说道:“如今奸臣把持朝政,百姓饥寒交迫,官兵无能透顶,此乃天赐之良机,这时不起,更待何时?只要我等戮力同心,定可成就一番事业。来,干!” “干!” “干……” 郑芝龙饮下血酒,又说一些鼓舞人心的话,随后返身回到大堂,同诸人商议伐明具体事宜,其实就是他说,大家听。他决定八日后,即二月十八日出击,这期间北港全面封港,哪怕一只小脚船也不能放,以免走漏风声。 而目标他没有选择大明和台湾之间的澎湖,首先澎湖孤悬海外,对大明王朝无关痛痒,其次澎湖为昔日明荷交锋之所,岛上建有不少红夷炮台,打下它绝非一件易事,一旦久攻不克,等待他们的将是以数百计的大明战舰。 郑芝龙的终极目标是大明唯一的出海口——月港。欲得月港,非要彻底击溃漳、泉二府官兵不可,直抵中左所硬碰硬胜算不大,即使赢了也会元气大伤,难以对抗福建治所福州府方面援兵。所以郑芝龙计划绕过澎湖,攻打铜山寨,铜山寨位于月港西南方向,设于福建第二大岛屿川陵上,地理位置极其重要,且距广东不远,占领铜山,进可攻月港,退可入广东,先天立于不败之地。 众人纷纷作了然状,分不清是真懂还是假懂。 ------------ 第七十八章 蛮 郑芝龙将伐明之期定在二月十八,黄辰微微松一口气,八天,比他之前预计的三五日可宽裕多了,如此一来他便有更多的时间训练新人。 黄辰的年纪让他与众豪杰格格不入,只有岁数相近的郑芝虎才愿同他交谈,其他人皆是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除了年龄外,周三老也是一个重要因素,谁都不想冒着得罪周三老的风险和黄辰接触。黄辰亦感不自在,熬到酒过三巡,向郑芝龙提出告辞,其后谢绝挽留,大步而去。 见黄辰从里面出来,赵弘毅几人不由面露惊讶,黄辰并未解释,而是向他们说起郑芝龙的全盘计划。 阮进听罢忍不住抱怨道:“怎么还要等这么久?真要把人活活急死。” 赵弘毅摇摇头道:“这对我们有益无害,船上新手最缺的不就是时间么。” 阮进笑着说道:“我岂能不知这个道理,只是等得心焦,发发牢骚而已。” 赵弘毅、张刑和黄辰一样皆非善饮之人,庄默、阮进倒是有酒量,不过因为后面还有正事要做,没敢敞开肚皮豪饮,点到即止。几人离开时宴酣正欢,回到港口黄辰立刻集合新旧船员,叫他们沿着码头一侧的白沙滩跑步训练。 船员中最让黄辰欣慰的无疑是他自己亲手培养起来的人,一目老原从次之,王丰武原从又次之,总的来说入伙越早,实力越强。新人表现则惨不忍睹,没办法,他们才加盟五天,不能对他们要求过高。 次日,一条消息引起了他的注意,不少渔夫声称他们在北港内海东北一带遭到大股蛮人攻击,黄辰找来人细问,得知了详情。原来随着汉人对北港的大规模开发,不可避免侵袭了台湾蛮人传统打渔狩猎区,汉蛮矛盾日益尖锐,土蛮时常袭击入境的汉民。当然蛮人也有比较友好的,例如北港东南方向的蛮人就相对开化,常常携带大批梅花鹿皮、麋鹿皮、鳐鱼皮、羊皮等皮毛,及黄金、硫磺等物到北港与汉商交易,换来诸如铁器、瓷器、布匹等日用品。可惜这样的部落少之又少,大多数蛮人完全无法沟通,双方一旦碰面十有八九会引发流血冲突。 黄辰此时正嫌新人进步太慢,瞌睡便遇到枕头了,土蛮自动送上门来,他岂有不笑纳之理。黄辰马上雇佣两名本地人为向导,召集二百新人和百余精锐枪、铳兵乘坐三条鸟船进入北港内海。阮进、庄默、张刑、杨东等人随行,赵弘毅则被留下看船。事实上会盟之后,除非周三老打算与包括郑芝龙在内的所有人为敌,否则绝不敢动他一根汗毛,然而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谁知道周三老那厮会不会突然发疯,黄辰可不敢掉以轻心。 北港内海河流绵亘,水势宽深,渔产丰富,数以百计的渔船散落海面,撒网捕鱼,辛勤劳作。 黄辰旗下三艘鸟船乘风破浪,直抵东北湾,遗憾的是没发现蛮人踪影。土蛮不会制作大船,只会造独木舟、小脚船,固然威胁不到北港安全,却来去如风,难以捉摸,而且袭击汉人渔船不管成功或失败,都会迅速弃船上岸,躲入山林间,每每使汉人望而却步,屡试不爽。 黄辰不同于以往的汉人,他此次前来的目的就是想和土蛮痛痛快快打几仗,令麾下乘小脚船登陆。时间飞快流逝,转眼人去船空,黄辰带着彦次郎、彦四郎等倭卫及两名向导最后一批登岸。 稍作一番休整,黄辰即率众手下向内陆挺进,不出一个时辰,前面的哨探迎面撞上一伙土蛮,对方约有一两百号,让他稍稍担心的是张刑未退回来,反和蛮人激烈交火。要知道他身边多说三十人,或许只有二十,敌我人数相差如此悬殊还敢打,他的胆子也太大了。 黄辰仗着人多势众,命阮进率五十名精锐枪、铳兵从旁绕到敌后,截其后路,自带大部人马迅速扑向交战之地。 张刑并非无脑之辈,自知同对手正面交锋和送死无异,领着二十余名手下依托山林,借助地势,固守待援,以火铳打死打伤十数人,自己这边则毫发无伤。 黄辰主力的到来使得土蛮内部骚动连连,在他们的记忆中,他们的地盘上还从未出现过这么多全副武装的汉人。 重重护卫下,黄辰仔细打量着对面的敌人,眼中充满好奇,他们头上戴着插着羽毛的帽子,赤身、短裤、裸足,肌肤黝黑,身体粗壮,因纹面之故,显得格外狰狞可怖,仿佛恶鬼一般。武器以弓箭和木棍长短枪为主,几乎人人齐备,刀剑则少一些,装备率不到一半的样子。 据黄辰所知,土蛮善射,且箭镞还会喂毒,挨上一箭就算不死也要丢半条命。为避免无谓伤亡,他第一时间组织起数十名鸟铳手,以十人为一列,交替射击。事实证明土蛮远不如黄辰想象的勇猛善战,长枪兵不及出手,铳兵仅仅几轮排枪就将他们打得崩溃逃散,若非阮进关键时刻及时赶到,截住一部,他一个敌人也别想抓到。最终的战果是杀三十余、俘三十余,己方无一伤亡。 黄辰望着身前跪满的蛮人,暗暗摇了摇头,连道无趣,这种程度的战斗连热身的效果都达不到。 庄默从地上捡起一张蛮人的木弓,左右翻转查看,作为用弓的行家,他一眼认出此弓和大明云广一带的边族形式相类。此弓长达四尺余,身以木杆制成,富有弹性,弦则用麻搓成,弦之一端有二扣,张弓时穿入内扣,驰弓时穿入外扣,扣之编制极为精致。庄默接着又俯下身拾起一把箭,箭镞大致有两种型号,一为普通型,二为锐叶型,某些箭镞带有双倒钩。箭尾无羽,箭杆又长又粗,如同小型标枪,甚是罕见。 庄默当即扯弓拽弦,引箭至镞,只听“嘣”的一声,箭如流星般贯入十数丈外树干内。 黄辰一旁好奇问道:“好用么?” 庄默缓缓摇头道:“土蛮制弓的手艺太差了,只适合打猎,不适合打仗。”继而问道:“大首领,你打算如何处置这些人?” 黄辰扬扬眉毛,示意庄默有话直说。 庄默沉声说道:“大首领可否将他们调拨给我?大首领善用火铳,然火铳犀利是犀利却受制于天时,一遇刮风下雨,威力全消,弓手受到天气影响较小,只是培养不易。这些人从小以弓箭狩猎,人人皆是用弓好手,若配上大明制作的强弓,稍加训练,定可大幅提升大首领的实力。”可能和自己使弓有关,庄默对鸟铳极为排斥,偏执的认为弓箭比鸟铳更加实用。 和庄默正相反,黄辰信任火器,排斥冷兵器,不过他说的也有道理,没理由不同意。 稍后,黄辰让俘虏们带路,直奔他们的老巢。台湾土蛮的社会结构是社,相当于汉人的村,户口多在一百至三百之间,少数几个霸王级大社户口超过一千,按每户出一到两名战士,数量颇为可观。黄辰到达后发现对手只是一个百余户的小社,先前遇到的大概是他们全部的战士,以火桶、火砖等物烧毁社门,众人手持枪、铳一拥而入,轻而易举便攻陷了敌人村社。 随后几天里,黄辰带着麾下数百汉蛮战士狂飙突进上百里,大小战十数阵,攻占蛮社五座,本方死伤各十数人,却收编了二百土蛮,这些人都是经过仔细筛选的勇士,若非设限,蛮人怕要过千了。二月十七日,即出发前一天,黄辰满载而归。 ------------ 第七十九章 铜山 黄辰台湾内陆一行收获颇丰,不算收编的那二百悍勇土蛮,此行一共抢得各类皮毛上千张,其中尤以百余张完好无损的梅花鹿皮最为贵重,下等鹿皮至少值五六两银子,中等鹿皮值十两银子以上,上等鹿皮更是超过十五两银子,黄辰回到北港集市将皮毛尽数抛售给商人,换回三千两白花花的银子。另外黄金、硫磺、樟脑等物价值亦不下千两。黄辰不仅自己赚得盆满钵满,手下同样捞到不少好处,船主在内的很多人皆私藏了一些东西,对此他心知肚明,但他不打算追究,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他还是懂得的。 黄辰至今想不通为何海盗们有钱宁愿藏起来也不愿花掉,钱是用来花的,不是用来看的。黄辰前脚从商行出来,后脚便走进武器铺子。 黄辰旗下大船十五艘,兵力过千,船人都不缺,惟独器械差一些,特别是火器,他船上五百斤以上重炮铜发熕仅三十余门,平均下来一船两门。其实这个配置放在大明海面绝对不算低了,可黄辰却不满足,比起郑芝龙他差的还很远。 得益于郑芝龙汇聚四方豪杰,同伐大明的决定,近来北港集市若论哪行生意最火爆,非武器行莫属,因此店中重炮存货不多,只余不到十门,黄辰几乎想也没想全部买下来,顺便将十数杆鸟铳收入囊中。目前他麾下有铳兵二百余人,全部采用鸟铳,像三眼铳这等落后的管形火器去年就被他彻底淘汰掉了。黄辰之后沿街挨家挨户扫荡,又购得重炮十八门,鸟铳六十三支,让他感到无奈的是各家武器店相继告竭,有钱都花不出去。 原定次日出发,不虞一早天地忽然大变,天边乌云滚滚,海面波涛汹涌,不久伴随着电闪雷鸣,大雨倾盆而下。如此糟糕的天气,出海已成为奢望,相比众人苦着一张脸,黄辰倒显得十分开心,连日来他带着人马征伐台湾蛮地,身心难免感到有些疲惫,马不停蹄投入下一轮战斗绝非一件好事,正好借此机会好好养一养精神,争取以最佳状态前往大明。 大雨一连下了两天,二月二十日中午,久违的阳光射穿乌云,洒落人间,郑芝龙于港口举行一场短促而又隆重的出海礼,随后率领上万名海盗乘坐二百余艘战船起程出发。 黄昏时天气又有变幻的趋势,郑芝龙为小心起见,泊于八罩屿过夜。八罩屿位于澎湖主岛以南数十里,此地一带潮大流急,一遇到风暴必定船毁人亡,所幸风暴主要肆虐于夏秋二季,春季并非风暴高发期。 澎湖游兵设置于万历二十五年,因澎湖孤悬海外,漳、泉官兵春季驻守三个月,秋季驻守两个月,其余七个月空置,兵力一度高达三千余众,然而随着魏忠贤挪用福建海防储银,及兵部尚书冯嘉会高居庙堂指手画脚,澎湖兵额一裁再裁,一减再减,而今仅剩哨船二十只,兵五六百,惨淡经营。澎湖海域面积颇广,岛屿众多,区区二十只哨船根本满足不了巡航的需要,官兵常敷衍了之,加上今天天公作怪,澎湖官兵未能发现八罩屿附近的海盗联盟舰队。休息一夜,第二日天气好转,海盗联盟舰队离开八罩屿,杨帆向西,横渡海峡直趋铜山寨。 二月二十二日,海盗联盟舰队抵达川陵海域,铜山城遥遥可见,铜山城濒海傍山,蜿蜒绵长,气势雄伟,巍峨壮观。 明太祖朱元璋为防御倭寇骚扰,洪武二十年派江夏侯周德兴到川陵岛择地筑城,周德兴乃征调漳州府云霄、诏安、漳浦诸县民,于岛屿东北临海砌石,环山筑城,此即铜山城之由来。铜山城周长五百七十一丈,高二丈一,墙厚一丈,女嫱八百六十四堞,窝铺十六个,城基用条石干砌叠垒而成,城墙用粘土夹以碎石夯筑,又兼地势之利,堪称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铜山寨拥有大小战船四十艘,官兵一千八百三十五员,受潮漳参将、南澳副总兵沉志亮管辖,不过沉志亮平日驻扎于南澳岛,实际权力则掌握在铜山守备文佐明、把总茅宗宪之手,守备文佐明统领陆营,把总茅宗宪统帅水寨,两人各自为政,互不统属。 铜山寨独自面对五倍于己的海盗联盟舰队,胜负已基本失去悬念。南澳副总兵沉志亮集合麾下铜山、柘林、南澳三方之力,或可与海盗联盟舰队抗衡,可惜郑芝龙等人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给他机会。 茅宗宪年约三十余岁,身量中上,国字脸,满面胡须,目若铜铃,很有几分虎将的模样,只是他此刻脸色有些发绿,任谁看到敌人战船多得遮天蔽日,也要和他一样惨无人色。天可怜见,茅宗宪升任铜山水寨把总不满一月,尚不及抖一抖威风便遇到了这样危险的局面,丢官失位还是小事,一个不好性命都将不保,可谓倒霉透顶。 手下哨官战战兢兢问道:“把、把爷……海寇们杀过来了,我等该如何是好?” 茅宗宪强忍内心慌张,故作镇静道:“还能如何,一个字——战!” 哨官没有马上离开,而是一脸踌躇道:“不等守候么……”守候即守备尊称。 打肯定是打不过对方的,茅宗宪心底的盘算是明里与贼交战,暗里寻机突围,时间万分紧迫,哪有工夫等待文佐明“大驾”,他及时赶到最好,赶不到也别怨恨,命当如此,不能强求。 铜山港海域虽然宽阔,亦容不得二百艘大船同时进入,并且海盗舰队属于松散的联盟,郑芝龙的命令未必人人遵从,即使依其令,亦会打上一个折扣,结果就是无数海盗舟船堵在铜山港进出口,场面混乱不堪。 黄辰舰队处于极为靠前的位置,成为第一批杀进铜山港的人,不过随他而入的旗下船只仅有九艘,另外六船未能闯进来,包括赵弘毅的十丈大鸟船座驾。与此同时,停泊于港口的四十条官兵战船陆续有七八条拔碇张帆,笔直杀将过来, 黄辰负手立于舵楼,双目俯视着不断靠近的敌舰,平静地道:“传我命令,避开敌船,切勿纠缠。”这几个小鱼小虾他看不上,港口那些尚未起锚的明军战船才是他的目标。 窗前的传令兵立刻挥舞手中小旗,通过旗语把黄辰命令传达给望斗中的另一名传令兵,由后者通告诸船。 铜山寨最大的战船也只有八丈余长,直奔黄辰而来的三条船皆六、七丈左右,黄辰以三艘十丈大舰为前驱,双方就像是轿车和越野车,正面相撞后报废的绝对是前者。明军发现他的意图后,转帆切向斜侧,试图和他展开炮战,却不知火器才是黄辰的强项,一轮猛烈而密集的炮火打击后,明军战船登时变得千疮百孔,火焰窜起,逼得明军手忙脚乱,黄辰九艘战舰扬长而去,直扑港口。期间又有数只战船离港冲出,皆被他击走。 “这就是虎入羊群吧……”黄辰望着遍布港口的明军战船,嘴角划过一抹“狰狞”的笑意。 ------------ 第八十章 接战 铜山寨虽建于川陵海岛,但并不孤立,其西与玄钟所隔海相望,西南则是广、闽重地南澳岛,北面为漳浦县云霄内海,东面更和漳浦县古雷半岛仅相距十里,敌人如果想要攻打铜山,惟有从东南进兵。而此路亦非坦途,东门屿等数座岛屿、岛礁七零八落的散布大洋,令海道变得狭窄而又曲折,大型船队出入颇为不易,何况铜山本身乃福建五大水寨之一,兵多船众,实力雄厚。然而看似高枕无忧的铜山如今却迎来一场灭顶之灾。 湛蓝湛蓝的海面平坦如席,黄辰旗下九艘战舰从其上飞速掠过,直抵铜山港。他本人及陈四、阮进三艘十丈大舰以“品”型居前,另外六船尾随其后,同样采用品字队列,三小品又共同组成一个大品,诸船挥旗为号,协作无间,以秋风扫落叶之势击溃所有敢于靠近的官兵战船。 最能体现黄辰舰队训练有素、有别于他人的是,其初入港湾时并非处于最前列,之后一路狂飙突进,第一个杀入铜山港口。 猎物当前,黄辰没有饥不择食的扑上去,领先同伙一步意味着他有更多更好的选择。首先小舟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其次杂于小舟间的大船同样不予考虑,最终他的视线停在三艘并排停靠的八九丈大船上面。中间那艘艟船旗号明白无误的表明它是铜山水寨把总茅宗宪的座战舰,黄辰无疑给自己挑选了最难啃的硬骨头,不过一旦得手,他也将得获得最大的利益,符合他自信爆棚和喜好冒险的心性。 随着黄辰一声令下,旗下九艘战舰调转船头,杀向目标。双方相距百余丈远,黄辰命炮手施放船首红夷头炮,只听“咚”的一声大响,四轮炮车被震得向后倒退,火光与白雾中,一枚重达七斤的铁炮子瞬间脱离铳膛,带着凄厉的呼啸声飞往对面。 说来好笑,炮手原本瞄准的是敌方中央艟船,最后却鬼使神差的击中敌人左舰,炮弹轻而易举洞穿船板,疯狂破坏着舱内建筑。 把总茅宗宪带着几名亲信站在座战船甲板,望着因中炮而陷入惊慌的左舰,面色变得极为难看。铜发熕、大弗朗机平射理论上亦可射出百余丈远,约合一里,但威力恐怕连蚊子都打不死,一般放炮只会选择五六十丈以内,即百步间,若海上风浪大些,至少还要再缩减一半以上,射程短得可怜。对方相隔百余丈外发炮尚有如此惊人之威力,毫无疑问,定是红夷大炮。 “红夷炮……这还是海寇么?”茅宗宪感到内心发冷,手足冰凉。福建衙门三年前才学会铸造红夷大炮,目前尚未完全掌握工艺,属于绝对的稀罕东西,铜山水寨作为福建五大水寨之一,也仅仅只有五门而已,且全部用于城防,换句话说,他堂堂一寨之主的座舰亦无红夷炮。 庆幸的是对方放了一炮后便哑火了,红夷炮威力虽大,亦需一定数量,倘若对手仅有一门则威胁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然而这却无助于缓解茅宗宪内心的焦虑,敌人正借助深水区及风力上的优势分兵北上封锁东、北两面,按照双方的进度,他十有八九会被堵在港口浅水区,即便成功驶离口岸也难以迅速摆脱掉敌人,万一被其缠住,后果不堪设想。 茅宗宪越想心里越急,对着四周忙碌不停的兵士喝道:“没看到敌人已经杀到我们眼皮底下了么,快一点、再快一点……”茅宗宪口中不住吆喝,甚至亲自参与升帆、拔碇等事,百余号人共同努力下,三艘战船终于缓缓开动,可惜还是晚了一步,黄辰不仅完成对其包围,且已收紧口袋,茅宗宪纵然插翅也难逃他布下的天罗地网。 黄辰、陈四、阮进从东南、东、东北三个方向同时发动进攻,三人之中以阮进的手段最暴烈,为成功迷惑住敌人,他让麾下二船毫无保留的倾泻炮火,待敌人注意力转移,他果断抓住良机,驱使十丈大舰乘风犁船,如果从上空瞰视便会看到阮进座舰就像一条嗜血巨鲨,凶猛扑向海豚般娇小的对手。 “轰隆……”一声震天撼地的巨响,两艘相撞的战船同时剧烈摇晃,阮进座舰势力雄大,不久便有平缓的趋势,敌船则被撞得倒向另一侧,船体倾斜角度甚是夸张,仿佛随时皆有可能倾覆,甲板上的官兵犹如下饺子一样接连不断栽入海中。而面向半空的船肋赫然破开一个大洞,内外一片狼藉,使人怵目惊心,毫不夸张的说,阮进这一击令敌人彻底失去了逃跑的能力。 相比之下,陈四手段显得有些拙劣,炮击害怕围困不牢,使敌人逃脱,跳帮又畏惧自身伤亡,瞻前顾后,迟迟不能做出决断,导致麾下三船各自为战,乱打一气。陈四没什么不满,按他的想法,三对一,岂有不胜的道理?可他忘了,他的对手是铜山水寨官兵,大明海上精锐,较他之前遇到的任何对手都要强。 明军战船将领曾参加过澎湖之役、南澳之役,可谓久经沙场,论及海战经验足以甩陈四八条街,后者前年方落草为寇,去年才开始带船。 明将从不和陈四硬碰硬,始终和对方保持着一段距离,哪怕对方火器犀利,部下死伤惨重亦不改初衷,与之周旋良久,终被他等到机会破围而出,逃往北方。陈四怒不可遏,若是让对方跑了,他还有何脸面去见黄辰?当即率船紧紧咬在后面,一直追到云霄镇沿海一带,不过追到这里已是极限,再往前或许就会碰上明军,陈四心中再不甘愿也只得掉头回返。 黄辰的对手是铜山一寨之主茅宗宪,当双方近到能够用肉眼看清敌人的面部表情时,沉默许久的红夷头炮再度发出咆哮声,炮弹飞过敌船舱面,削去两人的脑袋后轰进舵楼继续肆虐。红夷炮确实是这个时代最好的火炮,但它有一个很大的缺点——射速慢。 红夷炮开始几发速度倒还不错,可随着施放次数的增加,需要恢复的时间将逐渐延长,黄辰曾做过试验,平均每半个时辰,也就是一小时只能发射八发左右。如有十门红夷炮交替使用,他可能不会太过在意射速的快慢,问题是他现在只有一门。 黄辰眼见座舰上重炮铜发熕、千斤弗朗机连绵不绝的响起,声如雷霆,硝烟弥漫,声势好不盛大。一颗颗滚烫的铁炮子横扫敌船甲板,戮人无数,舱面建筑亦遭破坏,效果似乎不错,黄辰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这些只是表面,真实的情况是铜发熕、千斤弗朗机等所谓的“重炮”无法对船舰根本结构造成致命伤害。更直白一点说,它们很难击沉大型舟船,除非凑巧引爆敌人火药库。只杀人,不伤船的重炮还能叫重炮么? “应该找机会结交结交荷兰人,以便弄来一些红夷炮……”黄辰喃喃自语道。他本对北港抱以极大希望,认为北港靠近荷兰人居地,也许有些货,事实证明在东亚红夷炮是稀缺品,有钱都未必可以买到。 ------------ 第八十一章 夺船 海湾、岛屿、山林、沙滩、城堡,沐浴在阳光下的铜山港散发着惊心动魄的魅力,恍如置身于蓬莱仙境,世外桃源。可惜人类无心欣赏这份大自然的恩赐,至少暂时没有这个心情,他们正于湾内进行着世间最野蛮、最残酷、最荒诞的行为——战争。 火炮喷涌而出的白色硝烟和木料燃烧引发的黑色浓烟相互交织,逐渐笼罩这片天地,迷雾之间,上百只木质怪兽般的战船追逐、交战,喊杀声、哭叫声、枪炮声直冲云霄。海湾南端出入口仍然聚集着上百艘战舰,对着战场望眼欲穿。 “咚咚咚……!”黄辰座舰及旗下一只鸟船一左一右夹击茅宗宪艟船,两舰戗侧铜发熕、大弗朗机一门接着一门炸响,形成密集有序的炮火打击,大小铁炮子雨点般落到敌船,将敌人轰杀、将船身洞穿、将帆蓬打烂、将舵楼击碎……摧毁一切挡在面前的事物。 黄辰对自己的实力甚为了解,纵然一对一对手也没有一丝一毫机会,何况是二对一,惟一需要警惕的是百密一疏被对方逃脱,因此旗下另一艘船被他安排游弋外围,如此一来就算自己这边出现纰漏亦可及时拦下敌船,不令对手走脱。 三船由南向北,一路缠斗,茅宗宪毕竟是铜山一寨之主,他的旗号就像一块吸铁磁石,对官兵有着极大的吸引力,然铜山港内海盗船已经近百,比官兵多出一倍有余,官兵舟船往往尚未接近便被海盗半路截击,加之茅宗宪始终游走不定,基本没给黄辰造成什么麻烦。 黄辰旗下两船铜发熕、大弗朗机超过三十门,旋戗施炮,左右循环,火力极猛,茅宗宪艟船座舰挨了不计其数的炮弹,舱面建筑无一幸免,帆蓬毁坏尤其严重,船速不可避免的持续降低,黄辰觉得时机已成熟,果断投入第三艘船参战。 茅宗宪艟船当然不甘束手就擒,转帆摇橹,左冲右突,一再挣扎,只是双方实力相差过于悬殊,被黄辰三舰团团包围,连遭撞击,逼停下来。 黄辰战舰传来“嘭“”嘭”几声大响,材质沉重的箬篷迅速滑落下桅杆,砸在甲板上,接舷战一触即发。 此时黄辰不用望远镜亦可瞧清对手详细,官兵无披甲,人人头戴篾盔,脚蹬草鞋,身着号衣。篾盔即竹盔,号衣则使黄辰内心泛起丝丝涟漪,这种前胸后背印着大大一个“兵”字的服装在现代清廷剧中频繁出现。借由它,黄辰勾动起埋在心底深处对于现代的回忆,那似乎是很遥远的事情了。 官兵远程兵种处于最前列,三眼铳虽然是早该淘汰一百年的东西,总归属于火器范畴,黄辰勉强还能接受,但弩兵、弓兵、标枪兵、火箭兵真的有保留下来的必要么?本应作为这个时代绝对主力的鸟铳手反倒寥寥无几。远程兵背后列着长兵,同样种类繁多,有长枪、钩镰枪、斩马刀乃至叉钯等等。黄辰暗暗摇了摇头,他对此的评价是繁琐、低效、冗余,一无是处。 四十枪、二十牌、三十弓、十铳。 这是黄辰从赵弘毅收藏的兵书上看到的朱元璋时代兵种,长短铳搭配合理,简单实用,没有烂七八糟的东西,包括“野战无能大宋”最为重视的弩,当时明军能够无敌于天下不是没有道理。二百多年过去了,明军引以为豪的火器进步缓慢,鸟铳、弗朗机、红夷炮皆为西方产物,但进步再小也是进步,相比之下战术水平却不进反退,从世界顶级变成世界二流,苛刻一点甚至可以说成三流。当然这里指的是战术水平而非军事实力。 “放!” “砰砰砰……”十数名鸟铳手一立一蹲分作两排,闻令后立刻扣动扳机,霎时间硝烟弥漫,铅子如雨。铳兵是黄辰最看重的兵种,更在枪兵、炮兵之上,砸起银子来毫不手软,每天都要进行实弹训练,而且也不乏实战经验,射击准度颇高,对面官兵接连不断中枪倒地。甲长、队长等军官竭力约束兵士,正欲还以颜色,黄方第三、第四排铳兵抢先一步出手,一阵疾风骤雨般的打击过后,官兵队列变得更加疏落。 连遭两记痛击,官兵姗姗反攻,铅弹、弩箭、标枪等稀稀拉拉的飞上黄辰座舰甲板,四名黄方船员被火器击中身体,或死或伤,两人遭到标枪攻击,一人伤在腹部,眼见是不活了,一人伤在大腿,血流了一甲板,被同伴架起拖进船舱,另有数人中箭。弓箭只要不是要害中招多半死不了,弩箭就不好说了,盖因大明官兵和台湾土蛮一样阴险,弩箭一律涂毒,倘若缺医少药或自身抵抗力差些,死亡率颇高。 黄辰一方同样是人,受到袭击同样会感到惊慌不安,不过官兵们肯定不会认同这个观点,在他们眼里,对手个人或许有波动,整体却未曾动摇,一排又一排铳兵井然有序的交替射击,官兵根本无法跟上他们的节奏,开始还能对攻几个回合,后面便只有挨打的份了。 上至茅宗宪下至甲长、队长,无不叫苦不迭,他们遇到的究竟是什么人?先是红夷炮,其后是数十门铜发熕、大弗朗机重炮,现在又是清一色的鸟铳,谁他妈能打得过! 当黄辰旗下三舰队员纷纷跳帮,所过之处,官兵一触即溃,茅宗宪一边鼓舞士气,一边命人悄悄放下船尾的小脚船,事到如今还抱着抵抗的想法纯属找死。此番来袭海盗数量之多,百年未有,骇人听闻,海上无人有此实力,定是海上寇盗们联合起来了。是谁把他们聚到一起?他们想要干什么?这些暂时不清楚,惟一可以肯定的是,他们所图甚大,福建从此怕要进入多事之秋了。他虽说丢了铜山水寨,按理当革职查办,可现今海盗来势汹汹,正是用人之际,福建衙门必然不会惩办他,只要能活着回去,他就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茅宗宪带着几名亲信悄悄溜到船尾,小脚船一落便顺绳而下,小心翼翼绕过黄辰大舰,随即使出吃奶的力气疯狂摇动木浆,向北逃窜。铜山以北为云霄内海,水深波平,如履平地,加之今日风浪不大,小心一些小脚船当可渡过。 杨东指着小脚船大声叫道:“大首领,大鱼要跑……” “跑就跑吧,不用理他。”黄辰摇摇头道。两人往日无仇近日无冤,他对官兵亦无偏见,他的目的是船,既然船到手了,放对方一马又如何? 接着黄辰视线转向南方,目光所见便有十数道火光冲天而起,不出意外大部分皆为官兵舟船,他暗暗感到肉疼,大骂诸盗是败家子,把船夺过来增强实力多好,何必烧船? 黄辰的想法不免有些站着说话不腰疼,哪个海盗会嫌弃船多?问题在于他们没有黄辰的实力,遇到顽强抵抗的敌人,与其搭上数十条儿郎性命夺下一艘船,不如一把火烧了干净利落。 “我们也登陆吧。”黄辰望着兵寇混战成一团的铜山港口,笑着说道:“铜山城、铜山城,是说铜钱多得可以堆成一座山的城么……” ------- 看史料清军南下时南明还在用三眼、弓箭抵抗,明朝用了上百年时间都无法普及火绳枪(清初普及了),真是让人忍不住想吐槽。真的是财政的问题?三眼一把七钱银子,鸟铳一把二三两,也没差到那里去。郑成功的部队也以三眼、弓箭为主。 ------------ 第八十二章 入城 黄辰三舰牵引着刚刚俘获的战利品――一艘九丈艟船缓缓驶进铜山港口。 艟船为苍山船改型,而苍山船则是昔日浙江台州府太平县地方渔船,后来应官府之役成为海防战船,苍山船的优点是可行于沿岸浅海,且无风亦可行驶如常,主要是辅佐十丈以上大船作战,一般长度在七八丈间,吃水六七尺,轻便易驶,利于捞取海中敌人首级,若敌舟小则可冲犁。为更好发挥苍山船的冲犁、接战作用,更大型的艟船应运而生,其头尾与梁面一样,船身加立板洞,高耸如楼,不设立壁,更利于短兵相接。当然了,由于双方实力相差过于悬殊,适才艟船并没有发挥出它的特点,被黄辰三下五除二俘获。 接近口岸时,黄辰与赵弘毅、阮进等人顺利会合,后者给了他一个不大不小的惊喜,他不但顺利拿下了对手――一艘八丈鸟船,之后再接再厉又擒一艘六丈八桨船。 自此黄辰此战已获三船,陈四那边不知情况如何,若是他也有收获,黄辰恐怕嘴巴都会笑歪。 不过他很快就笑不出来了,艟船遭到他的猛烈炮火打击,船面建筑面目全非,破损不堪,没有几十上百两银子休想将它修复完好,可和阮进擒获的那艘鸟船伤势相比,艟船充其量只能算皮外伤。 黄辰盯着鸟船肋部那惊心动魄的大洞良久无言,内心生出一个疑问:“这船还有修复的价值么?”他不知道,要修船匠亲自看过才能断定,可以确定的是,修理费绝对便宜不了。 八桨船是三艘俘虏船中惟一完好无损的,不仅船没事,人也没事,船上二十四名官兵遭到包围后基本没做抵抗,投降的十分痛快。黄辰对他们的选择很是欣赏,大家出来混一口饭吃都不容易,不到万不得已完全没必要打生打死。 诸船进抵港口,黄辰带着杨东、彦次郎、彦四郎等人大步流星的下船,诸船主各领人马陆续向他汇聚,不早不晚,人一到齐,水寨里的官兵轰然崩溃,潮水一般向后方的铜山城逃去。 黄辰视线一一扫过身后诸人,赵弘毅、阮进、庄默、张刑、杨东、郭大眼、彦次郎、彦四郎这些嫡系,一目老旧部洪举、黄芳,王丰武麾下头号大将、游侠出身的刘斌,及三名原王丰武手下,只差陈四和另外两名船主。不知不觉间,他周围已经聚集起了这么多人,黄辰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开口道:“这是我们第一次入汉境,出发之前,我有一些话要说。” 一干部下正摩拳擦掌,跃跃欲试,闻言登时安静下来。 “我的父亲是一名海盗,所以我也成了海盗。”黄辰不理膛目结舌的众人,继续说道:“虽然目前干着使祖宗蒙羞的烂勾当,可我从未有一刻忘记我是苏州吴县黄氏之人,从未有一刻忘记我是宋学士黄策公后代,我相信天上的父亲也和我一样。总有一天,我会认祖归宗。” “之所以和你们说这些,只是想告诉你们,我和那些只知烧杀淫掠,毫无行事准则的寇盗不同。”黄辰目光如电般掠过诸人,一字一句道:“听明白了么,此刻心里抱着烧杀淫掠想法的,趁早打消了念头,如果不愿打消,可以,我不留你,去转投其他势力吧。” “……”众皆愕然。海盗不烧杀淫掠还是海盗么? 好像是想给众人留下一点思考的时间,黄辰等了一会才问道:“有人要退出么?” “……”无人应答。谁敢退出?不用黄辰出手,周围同伴就会第一时间拔刀将其砍杀。 黄辰又问一遍,结果依旧无人应答,乃露出标志性的笑容,说道:“很好,你们没有让我失望。既然你们都同意,那么我今日立下三个规矩,得到的东西八成充公,这是过往惯例,我便不多说了。后两个规矩,一,不得滥杀无辜、二,不得奸/淫妇女,违者,杀!” “……”众人面面相觑,杨东、黄芳、刘斌皆属嗜杀之辈,庄默、洪举亦为好色之徒,彦氏兄弟更是两样都占全了。半晌杨东被大伙推出来问道:“大首领,不得奸/淫妇女大家都省得,不得滥杀无辜怎么说?” 黄辰道:“投降者、平民百姓,只要他们没拿起武器攻击你,一概不能杀。” 杨东嘴角黑痣连连抖动,苦笑道:“这不是自缚手脚么。谁晓得那些不能杀的人身上带没带武器,藏没藏祸心。” 王斌点头附和道:“大首领,杨东说得对,这条似有不妥。” 黄辰淡淡说道:“妥不妥不是靠猜,只有试过才知道,暂时先这么定,行不通再改。” 杨东、王斌,乃至所有心有疑虑者顿时哑口无言。 黄辰极目眺望,巍巍铜山城依山势而崛起,傍海岸而蜿蜒,烟雾之中,仿佛苍龙横卧于野,端的气势非凡。 “出发吧,不少人已经走到了我们前面,需得赶快追上才行。” 除去伤亡和陈四等未归之人,黄辰手上还有约八百兵力,留下三百看守船只、照顾伤员、拘押俘虏,黄辰亲率五百人马赶往铜山城。一路上到处死伤枕籍,血流成渠,惨不忍睹,一些人身首异处,死不瞑目;一些人肢体分家,哀声求救。对于那些伤势较重的人,黄辰无能为力,然而伤势较轻者他却不介意帮上一帮,以举手之劳救人一命,何乐而不为。 铜山城有东、西、南、北四门,东门曰“晨曦”,西门曰“思美”,南门曰“答阳”,北门曰“拱极”,海盗们由东岸登陆,自当前往东门晨曦。 今天老天爷仿佛不想让黄辰再开杀戮,他一上岸官兵便马上崩溃,而今他来到铜山城前,尚未看个清楚,官兵又放弃了抵抗,退入城中。见海盗紧随官兵之后冲进铜山城,黄辰目瞪口呆,如此一座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雄伟城堡,就这么轻易的破了? 黄辰惊讶归惊讶,反应不慢,立刻带着手下融入人潮,风驰电掣般冲向城门。途中他的视线似乎被城墙上的什么东西吸引了,一入城,他并未像其他海盗那样杀往城中心居民区,与大队暂时分开,带着数十人顺着阶梯登上城楼。 “果然……”黄辰健步如飞的来到城墙边一座炮车前,用手抚摸眼前这门长达一丈的铁质大炮,感受着它冰冷、细滑的触感。黄辰仰天大笑道:“红夷炮,哈哈哈!先前还在想如何结交荷兰人,弄来些红夷炮,转眼红夷炮就自己送上门了。” 视线所及处便有三座红夷大炮,黄辰占下一座,正准备将剩余两座打包,不等有所行动,通道口突然涌上来一伙海盗,双方皆是一愣。 黄辰眼睁睁看着吃到嘴边的肥肉被人抢走一块,脸色阴晴不定,随后陆续又有一些海盗上来,逼得黄辰不得不打消强抢的念头。继而他对着两座红夷炮挠头,把它们运上船可不是一件轻松的差事,看二者长宽,更在自己那门红夷炮之上,分量怕有四千斤以上,每门差不多都要用八九头牛拉拽。 ------ 西方挽马或牛拉炮负重约500-600磅,中国的也差不多,清军红夷炮一般用6―8、9头牛拉拽,重量最沉的则用12头牛。 ------------ 第八十三章 内讧 黄辰那门铁质红夷头炮重达两千五六百斤,弹重七斤,相当于西方八九磅炮,而此番新获的两座红夷炮重量更在其上,保守估计也在三四千斤,他推断弹重当可超过十斤。 抓来一名官兵俘虏细问,果然他没猜错,两座红夷炮一门重三千四百余斤,受弹十斤,一门重四千斤,受弹十二斤,前者约等于十二磅炮,后者约十四五磅。略让黄辰感到麻烦的是,三座红夷炮形制不一,需要储备三种不同型号的炮弹,当然,这属于幸福的烦恼。 随后黄辰又从俘虏口中听说铜山城一共有五尊红夷大炮,其中东门这里三尊,南北门各置一尊。他听罢暗道一声可惜,此刻那两座红夷炮多半已落入他人之手,如果他能早一点知晓,定会派人过去争抢。接着黄辰心中不免感慨万千,铜山拥雄城、利炮,却被海盗轻易攻破,甚至说成攻破都是抬举了对方,实际上海盗基本一路畅通无阻的进入铜山城。 铜山水陆兵之所以表现得这般不济,和欠饷有着极大关系,所谓皇帝不差饿兵,他们已有足足三个月没能领到饷银了,这不是个别现象,福建各地皆是如此,从一两个月到三五个月不等。魏忠贤擅权挪用福建海防储银是一个重要原因,但并非最根本的原因,大环境使然。明王朝近些年来东北有后金为祸,西南有奢安之乱,两处堪称无底洞,每年疯狂吞噬以数百万计的军饷,导致其他地方军费严重不足。三年前,即天启四年福建福宁官兵就因欠饷爆发了兵变,同年浙江杭州兵变、直隶通州兵变,一度令地方手忙脚乱,狼狈不堪。 福建乏银、裁兵、欠饷、大旱……诸般不利,风雨飘摇,郑芝龙选择这个时候发难,正是看穿福建外强中干,摧之不难。 黄辰倚着墙垣眺望铜山城,不管是穷巷陋室还是深宅大院,无一例外遭到海盗毒手,一时间火光四起,浓烟滚滚。黄辰缓缓摇了摇头,他没有天真到身为海盗还抱着一颗圣母心,即使他想当圣母亦无力阻止诸盗,他能做的不过是管好自己,以规矩约束麾下,不叫他们胡作非为。他承认自己暂时不具备欣赏人间惨剧的大心脏,很快收回目光,转望城外,看汪洋烟波浩渺,万顷碧波,舳舻相属,樯桅毗连。 川陵山位于沿海,早期为闽广渔民歇脚之地,后来渐渐有人于岛上定居,捕鱼、耕种为生,明初置铜山千户所,为大规模开发之始,经过二百余年发展,如今川陵岛上兵民近万,良田百顷。铜山城开发最早,城周围良田无虑数千亩,有田必然不乏耕牛,赵弘毅、阮进等人得知黄辰收获两门红夷大炮,需要一些牛拉运,不久便送回十几头耕牛。 两尊红夷炮重达三四千斤,想把它们搬下二丈一尺高的城墙,就算有牛也不是一件轻松的差事。黄辰指挥着一干手下费尽千辛万苦,总算使两辆炮车安全着陆,未及喘歇一口气,赵弘毅派人奏报张刑和刘斌爆发冲突,两方人马剑拔弩张,几乎兵戎相见。 黄辰震惊不已,第一时间遣人召二者回返。 刘斌乃王丰武麾下头号大将,昔日亦为横行闾里的人物,后在宁波老家犯了法,慕王丰武之名投奔海上。其长得甚是粗豪,虎颈板肋,一脸横肉,一看就知不是善茬。相形之下,和他走在一起的张刑稍显猥琐,后者身高不满五尺,又黑又瘦,高颧骨、蒜头鼻、尖下巴,活脱就像一只猴儿。张刑自打跟随黄辰,只在开始过了一段苦日子,后面境况一日强过一日,目下更是直接掌着一只七丈鸟船,按说日常伙食差不了,其身体却还是和从前一样瘦弱,也不知都补哪去了。 黄辰冷冷望着二人走到近前,开口问道:“怎么回事?险些上演兄弟相残的戏码,你们可真有本事,就不怕旁人看了笑话?” 两人皆沉默不言。 黄辰微微讶然,张刑是个闷葫芦,他默不作声黄辰毫不意外,刘斌可不是一个肯吃亏的主,他同样不语似乎能够说明一些问题。黄辰问张刑道:“张刑,你来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张刑顿了一下沉声道:“大首领出发前立下规矩,不得滥杀无辜、不得奸/淫妇女,违者杀无赦!说来惭愧,我船上出了五名违逆者,为不使大首领失望,五人被我全数斩杀,无一漏网。又见刘船主麾下有人对大首领命令置若罔闻,肆意杀戮百姓,我气愤之下拔刀手刃,刘船主闻讯赶来,怪我越权行事,拦住我的去路欲为手下讨个说话,前因后果基本就是这般。” “……”黄辰听得倒吸一口冷气,张刑执掌的鸟船一共才五六十号人,他居然一口气连杀五人,接近十分之一比例,更顺手把刘斌的人宰了。黄辰和张刑初次碰面时,后者以一敌七死战不退,给他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他早知张刑瘦小的身体里装着凶悍性格,只是没想到他竟狠到这个地步。黄辰回过神来,目光瞥向刘斌,问道:“刘斌,张刑说的可对?” 刘斌胸膛剧烈起伏,瞪着猩红的眼睛道:“纵然我的兄弟有一万个不对,亦轮不到他来处置。我若就这么放他走了,底下的兄弟们会怎么看我?!我以后还怎么带人?!”当初王丰武旗下七船黄辰得到五艘,刘斌作为王丰武以下第一人,其他四船船主皆以他马首是瞻,令他在黄辰团队中隐隐处于超然地位,连黄辰副手赵弘毅亦对他相让三分,而今被一个毛头小子公然骑到头上拉屎,丢尽了脸面,他岂能善罢甘休。 黄辰淡淡说道:“也就是说张刑没有撒谎,所说是真。” 刘斌心里微微一凉。 黄辰又道:“张刑越权杀人是有不对的地方,我自会惩罚他,给你一个交代,但是――我有一处不解,他为何能抓到你手下的把柄?” “大首领……” 刘斌刚想解释,黄辰截断他的话道:“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你并未将我的话放在心上?” “大首领,我……” 黄辰再次把刘斌的话堵回去,逼问道:“你麾下有几人触犯规矩?你杀了几人?” 刘斌无言以对。 “怎么不回答?我在问你,你麾下有几人触犯规矩?你杀了几人?”黄辰声音温度急转直下,冰冷刺骨。 刘斌身上气焰顿时十去七八,回道:“没、没杀一人。” 黄辰微笑说道:“你是想告诉我,你麾下都遵守了规矩么。或者说,只有一人不守规矩,却躲过你的视线,落到张刑的手里。” “……” 黄辰脸上笑容越发璀璨,不疾不徐道:“张刑越权杀人,免其船主之位,不过现在正是用人之际,暂以管事之职领船,日后立功则恢复原职,无功则打入底层。刘斌,我的这个判罚,你觉得满意么?” 刘斌面如土色道:“大首领这是哪里话,小人岂敢质疑大首领的决定……” 黄辰笑道:“既然处罚完了张刑,那么,你呢?” ------------ 第八十四章 俞咨皋 “既然处罚完了张刑,那么,你呢?”黄辰脸上虽挂着笑,眼中则无半点笑意。 刘斌一下子怔住了,面色变得极其难看,黄辰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他为麾下强出头,固然让张刑受到惩罚,同时亦引火烧身,这样的结果实在是有些得不偿失!此时后悔也没用了,在黄辰冷冷注视下,刘斌咬着牙推出三名不甚亲近又行迹恶劣者,斩杀于黄辰面前。 刘斌地位超然,黄辰直接拿他开刀,逼他连杀三人,加上张刑先前疯狂屠戮六人,黄辰一方上至一船之主,下至普通船员无不胆颤心惊,血淋淋的事实令诸人真切感受到大首领立下的两个杀无赦并非说说,真的会死人。屠刀临于项背,诸人行事大为收敛。 城中诸盗首领听说后大多笑话黄辰白痴,此举无异于自断手脚,惟有寥寥几人对他评价不降反升,尤其是盟主郑芝龙。他此番聚合海上群雄侵袭福建,为的是招安,为的是贸易利权,以强大实力逼迫俞咨皋、许心素屈服,使自己成为制定海上游戏规则的人。乃至更进一步彻底击垮俞咨皋、许心素利益集团,摧毁原有框架,重新制定规则,独揽大明对外贸易权。郑芝龙有着十分明确的目的,这就注定了他和诸盗本质上的不同,他不仅不会放纵手下烧杀淫掠,反会“重偿以招接济,厚糈以饵间谍”,大肆收买人心,建立德望名声。 “黄辰这么做的目的又是什么……?”郑芝龙发觉他看不透黄辰,自打耳闻后者之名,这位年仅十八岁的少年人便不断带给他意外。海上青年一代首推胞弟郑芝虎,其二十有二,勇武一时无对,和他并称“龙智虎勇”,郑芝龙以前从不认为海上有年轻人可以比肩郑芝虎,黄辰的出现打破了他的观念,甚至郑芝龙对他的评价更在胞弟之上,胞弟诚然勇猛无敌,却是将才,而观黄辰言行,郑芝龙料定此子必非池中之物。 黄辰可不知郑芝龙心里对他评价如此之高,他此刻正忙着将两座红夷炮及其他抢劫来的财货运回船上。 夕阳斜下,蔷薇色的余辉洒满铜山海湾,黄辰一边清点收获,一边眺望北方,陈四终于姗姗归来,后者开局不利,大意下被对手逃脱,最后也未能追上,不过他在回程时截获一艘七丈兵船,总算没有让自己空手而归。黄辰欣喜不已,把陈四好一番夸奖,铜山水寨一共才四十艘大型战船,遭焚十数艘、逃脱六七艘,被俘兵船不超过二十之数,而他独得四艘,成果颇丰,更兼收获两座红夷大炮,怕周三老亦要羡慕得流口水。 夜幕降临后郑芝龙下令海盗全部退出铜山城,只留一些人把守四座城门,诸盗对此命令深感不满,以铜山城的富庶足够众人放开手脚抢个两三天,哪有半日收工的道理?不满归不满,诸盗无人敢逆郑芝龙之意,陆续退出铜山城。 郑芝龙夜间于铜山水寨大排筵席,庆祝胜利。 黄辰依旧保持着低调作风,隐于诸盗间,能不开口尽量不开口,能不表现尽量不表现,酒宴过半悄然告退。 郑芝龙集合诸盗,跨海而来,一战击破铜山,消息传出,福建震怖!广东震怖! 接下来几日郑芝龙扬言先打柘林,后下南澳,骇得潮漳(南澳)副总兵沉志亮不敢踏出南澳一步,同时以贼势重大,孤岛难支为名,向两广总督商周祚乞发中权船支援。 让沉志亮稍稍安心的是,郑芝龙口号喊得震天响,但并未袭击柘林、南澳,而是在漳州沿海一带勒民报水,劫掠榖船。所谓榖船,即装载米石的商船,众所周知福建境内八山一水一分田,人多地少,难以自足,近邻浙江温州、广东潮州每年都要向福建输入数十万石计米谷。福建自天启五年开始近两载无雨,赤地千里,旱情严重,温州、潮州榖船较往年更多。 郑芝龙严密封锁广、闽海道,潮州榖船被洗劫一空,坚决不让一粒潮米入境,总计抢得榖船数十艘,米粮数万石。从此处便能看出郑芝龙的高超手段来,其劫潮州之粟,必当加剧福建饥情,而他所获海米除自给自足外尚有盈余,正好用来收买人心。 福州,将军山之西,福建总兵衙署。 福建总兵府正统间为军器局,嘉靖四十三年戚继光升任总兵官,镇守福建全省及浙江金华、温州二府地方,都督水陆诸戎务,始建牙于将军山之西,日后历任福建总兵皆驻此处。现任福建总兵乃是和戚继光并称“俞龙戚虎”的俞大猷之子俞咨皋。 福建总兵衙署为戚继光所建,虽屡经修缮,风格不变,建筑布局大气磅礴又不显奢华。穿过守卫森严的府门,一座占地颇广的演武场浮现眼前,四周古榕林立,枝繁叶茂。总兵府大堂位于演武场之后,正对门的墙壁上悬挂一幅金漆黑底牌匾,上书“东南砥柱”四个大字,牌匾下又有猛虎下山图,长达近丈,宽亦数尺,画上猛虎不怒自威,栩栩如生。 猛虎图下一案一椅,端坐一人,其年近古稀,面上皱纹纵横,眉须皆白,垂垂暮年却神采奕奕,目光炯炯,身披戎装,英武不凡,此人正是名将俞大猷之子、福建总兵俞咨皋。 所谓虎父无犬子,俞咨皋先后镇守广东、福建数十载,所立功劳数不胜数,而最令天下人称道的便是三年前驱逐荷兰、收复澎湖一役。 此战同样是俞咨皋最得意处,身为俞大猷之子,无论他做得多么出色,世人皆会拿他同其父相比,国朝二百余载,有资格比肩俞大猷的能有几人?澎湖一战,成果辉煌,俞咨皋一跃成为海上第一良将,被赞誉为“世仰标铜”,隐隐可与其父相提并论。 澎湖是俞咨皋的骄傲,他收复澎湖后,一手一脚经营起来的澎湖防线随着魏忠贤挪用福海海防储银,无以为继,惨遭裁撤,俞咨皋一时心头茫然,他已不知为何而战了。心灰意冷,兼且年近古稀、功成名就,俞咨皋自此无心军事,为许心素大开方便之门,合伙干起走私贸易,岁入数万金,以惠家族。不过,如今有人眼红利益,试图从中分一杯羹。 俞咨皋静静听着跪在案前的铜山陆营守备文佐明、水寨把总茅宗宪详说始末,俞咨皋面色越来越凝重,听罢后冷声道:“贼有二百余船……你们说的可是实情?不会是为推脱战败之责,故意夸大敌势吧?你们现在乃戴罪之身,敢有半句虚言,罪上加罪,定惩不饶。” 茅宗宪重重叩了一头,郑重说道:“我等所言俱为事实,还望镇台明察。” 俞咨皋见茅宗宪模样,加上铜山败得甚快,心里不由信了七八分。郑芝龙求抚不成,怒而反叛,挟二百舟船来势汹汹,一战就把铜山水陆兵杀得几乎全军覆没。仓促间,俞咨皋调集麾下兵船,连同镇守中左所的南路副总兵陈希范在内,总兵力怕亦难及对手,当真是棘手! ------------ 第八十五章 入境 闽固海国,夙多海寇,年来啸聚,实繁有徒。小者不论,其大者如郑芝龙,号一官老。本年(天启七年)二月二十二日芝龙突犯铜山寨,把总茅宗宪新任不备,遂烧我兵舡拾伍隻,漳属一带勒民报水掳船杀兵,焚燬官民房屋,据报不能缕数。总兵官俞咨皋议调水标及北、中二标之船,统之以南路副总兵陈希范与水标游击秦文灿,率左翼把总洪应斗、右翼名色把总陈嘉谊及北标名色把总陈望高、中标名色把总林文浪会师擒剿。 ——郑芝龙等海寇披猖官兵挠败等事。 自万历中期以后,海上倭患平息,而东北后金在努而哈赤的带领下日益强盛,至万历末期终成气候,举兵反叛,据关外以同大明争雄。大明王朝军事重心由沿海转向内地,两广和福建一样,兵船或被调往山东登莱,或被裁减,兵员不断减少,实力不断减弱。 福建比两广幸运的是五年前,即天启二年(公元1622年)荷兰人为独揽大明海外贸易权派遣舰队进占澎湖,闽地首当其冲,沿海官商舟船被焚毁以百计,形势一度危急,逼得福建不得不重新加强海防力量。 双方僵持两载光景,福建兵船数目虽远不如倭乱时期,但也称得上强盛,因此即使近两三年转入衰败期,亦强出两广一大截。以潮漳(南澳)副总兵沉志亮为例,其麾下拥有三支力量,南澳本部游兵、拓林寨水陆兵、铜山寨水陆兵,三者分属两广、福建。闽地铜山寨大小兵船四十艘,官兵一千八百余员,粤地拓林寨曾经实力更在铜山寨之上,如今则只剩下战船三十二只,官兵七百,南澳战船三十四只,兵九百。 南澳、拓林两寨兵船裁减严重,合计仍有六十余船、千余兵,或许没有能力正面对抗郑芝龙海盗联军,却可与俞咨皋一东一西遥相呼应。郑芝龙如果不想陷入腹背受敌的窘境,势必不能忽视背后的南澳、拓林,至不济也要让沉志亮元气大伤,免得日后跳出来兴风作浪。郑芝龙近日扬言攻打南澳、拓林,实则漳州沿海一带勒民报水,劫掠榖船,此举使潮漳(南澳)副总兵沉志亮以为郑芝龙志不在西而在东,紧绷的神经有所放松。 三月初,福建新任巡抚朱一冯尚未入境,军事暂时由总兵俞咨皋一力主持,俞咨皋不顾古稀高龄,决定亲自领兵坐镇中左所围剿贼寇。 沉志亮得知消息后更加安心,俞咨皋可谓大明海上第一良将,连红毛番之强都不是他的对手,区区些许海盗又算得了什么?然而时隔仅一日,郑芝龙率海盗舰队突至拓林,战船多达百余艘,港内官兵无备,三十二只战船或遭焚毁、或遭击沉、或遭俘虏,只有五六条船侥幸逃脱。 黄辰此役又得两艘兵船,成绩较铜山之战差远了,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他初时有十五条船,铜山一役抢夺战舰四艘,近日截获榖舟二艘,今又添两船,旗下船只数急剧膨胀,已达二十三艘。当然这是纸面上的统计,实际不到二十之数,其余的船皆在云霄修船厂内。 其实黄辰当时是打算把受损船只运回北港修复,却被人告知不必那么麻烦,将船拉到云霄即可。黄辰着实大吃一惊,平时或无不可,问题是现在己方与明军正处于交战状态,海盗船堂而皇之出入修船厂,这不是里通外敌么。诸人无不笑话他大惊小怪,沿海之人只要有钱赚什么不敢干?当年倭寇、弗朗机、红毛番洗劫沿岸,为祸甚烈,只要没杀到自己头上,还不是一样背着明军驾船出海与对方做买卖。黄辰暗暗摇头,他的灵魂来自二十一世纪,接受的是现代教育,对国家的理解和古人不同,他眼里的叛国行为古人却视作正常。 拓林湾战事一熄,诸盗纷纷抵岸,迅速攻破人心惶惶的拓林水寨,并乘势杀入大成所劫掠官兵。郑芝龙此行主要目的是消灭拓林寨水上力量,目的达成自然不愿久留于此,免得被广东陆上官兵包了饺子,半日后即解缆扬帆,往南而去。 沉志亮闻郑芝龙犯拓林,吓得肝胆俱裂,坐立不安,不敢发一兵一卒救援拓林,坐视后者失陷。察觉海盗舰队又奔南澳来了,沉志亮派兵紧守港湾,打定主意做缩头乌龟。 南澳毕竟是广、闽重地,经营颇为用心,海盗船舰几次冲进港口都未能从对方身上占到便宜。郑芝龙对此也没有好对策,几乎以一比一的代价击沉烧毁十余艘明船,量南澳实力日后再难影响战局,索性收兵退走。沉志亮登城目送海盗舰队离去,长长舒出一口气。 沉志亮暂时安全了,漳州官吏的苦日子来了。 俞咨皋还在调兵遣将,沉志亮只剩苟延残喘,毫无疑问,未来一段时间里郑芝龙都将没有对手,他不再满足于行劫海上,把目光投向漳州腹地。 三月初八,数千海盗从玄钟、云霄、古雷等处上岸,霎时间漳州境内战火四起。 黄辰率枪兵、铳兵及台湾土蛮弓兵共计八百人由玄钟一带登陆,之后看都不看玄钟所城一眼,跟随向导深入诏安县境。倒非玄钟所城不入他的法眼,恰恰相反,玄钟所城设于大陆,比设于孤岛的铜山城富庶多了,奈何它是漳州海防重镇,其东西二门阻海,北门通路,南门塞之,环海为壕,城上有楼,号称“雄镇”,黄辰这区区八百人可打不下来。 郑芝龙集合所有兵力也许可以打下玄钟所城,但伤亡必然不小,玄钟所城本身易守难攻是一个原因,另一个原因是海盗买不到甲胄,尤其金属甲胄,以郑芝龙财大气粗也凑不齐百套。无甲之人攻打坚城,除了拿人命往里填,还能有什么办法? 随着不断深入,见诏安境内处处石堡、山寨,黄辰一时感慨不已。他之前早就听说漳州民情强悍、好勇斗狠、嗜利轻生,乡村大多聚族而居,兴建砦、堡以自卫,高墙厚栅,处处皆然,既防海寇山贼,又拒朝廷征输,官兵、寇盗皆不能制。他开始以为是夸张之语,而今亲眼所见才知此言半点不假。不过石堡、山寨虽是诏安普遍现象,亦非全然如此,至少黄辰没费多少时间,便发现一座只围以简单栅栏的村子。 黄辰麾下人马大枪鸟铳,器械精良,卖相也佳,莫说海盗、民兵,官兵都拍马难及,数十名村勇未战先怯,战战兢兢与黄方接阵,被一阵鸟铳直接打得崩溃,或逃或降。面对不住叩首求饶的村勇们,黄辰好言好语安抚,明言为钱财而来,不会胡乱杀人。他立下的两个杀无赦部下不敢轻犯,入屋搜刮米粮,勒民报水,如果不是必要,一般不会害人性命。 ------------ 第八十六章 小和尚 黄辰仰首望天,俗语云:“三月天娃娃脸,说变就变。”上午还是晴空万里,艳阳高照,转眼冷色调灰白云层便挤满天空,沉甸甸仿佛随时都会坠落下来,予人以沉重压抑之感。 村民因海盗入村而显得忧急紧张的脸孔有所松弛,如此大的声势,不下则已,一下定然雨量不小,当可大大缓解旱情。福建天启五年至今无雨,两载间仅去岁春时半收,其他时候夏秋亢旱,一望皆赤,百姓无米下锅,时常以野菜、野果乃至树皮、艸根充饥,怎一个惨字了得。 黄辰环顾左右,见村民模样,心中百端交集。 不久杨东牵着三匹‘头口’归返,黄辰目中闪过一道异色,笑问道:“你牵的是驴子么。” 杨东听得一愣,下意识回道:“大首领,这不是驴子,是当地土马。” 黄辰又笑了笑,他岂能分不清马和驴,故意调侃而已,盖因三马长得十分小巧玲珑,比驴子大不了多少。黄辰走到一匹白马前,用手轻轻抚了抚雪白马鬃,他前世同今生一样皆是江南人,并且现代社会马儿已失去功用,沦为人们玩物,他自小成长环境和马少有交集,只在旅游北方诸省的时候骑过几次,水平基本处于双手无法离开马鞍扶手的菜鸟阶段。 杨东见黄辰兴趣盎然,一旁谄笑道:“大首领赶路辛苦,以马代步可节省不少脚力。” “你倒是有心了。”黄辰点点头,随后瞥见庄默翻身骑上一匹棕马,噗嗤笑出声来。庄默可谓山东大汉中的大汉,体格雄壮异于常人,而胯下之马则甚为娇小,庄默坐到它的背上,双脚离地仅半尺,怎么看怎么滑稽,让人担心他会不会将马儿压趴下。 杨东同庄默有些过节,立刻黑下脸道:“庄麻子,这是老子的马,谁准许你骑了?给我下来!” 庄默故意不睬,娴熟的拉拽着缰绳引导马儿转圈慢跑,对黄辰说道:“南马打不了仗,不过力气不小,可用来驮炮,也可用来代步……” 杨东最受不了被庄默无视,气得直跳脚,大喝道:“庄麻子,老子和你说话呢,你耳朵聋了?!你想骑自己去找,别骑老子的马……” 黄辰斜睨杨东一眼,后者顿时就像见到猫的老鼠,不敢再龇牙。黄辰冷哼一声,懒得理他,踏镫小心翼翼跨上白马。土马比例娇小,鞍上配长镫,但这是相对于普通人,年来黄辰个子继续向上猛窜,此时约一米七五以上,无限接近前世一米七七的身高,在这个时代算是高人行列,他虽不至于像庄默那样双脚踩不到马镫,却不得不夸张的曲着腿,坐姿极为别扭。 “驾、驾……”黄辰一手抓紧马鞍,一手控制缰绳,配合口号小心翼翼踢打马腹。不晓得是此类南方马种天性温顺抑或原主人训练得当,以他蹩脚驭马术亦驱使得动,马儿撒开四蹄不疾不徐的跑起来。 黄辰前世所乘之马皆受过专业培训,记得路线,骑马者坐上去什么都不用做,任马儿自行奔跑即可,如今他则需要亲自操纵坐骑,一时间逼得他手忙脚乱,好不紧张。所幸有庄默这位行家从旁看护、指点,黄辰慢慢定下心来,虚心请教,用了大概半个多时辰初步掌握骑马要领。 本来天公不作美百姓就够苦了,现在又遇人祸,黄辰不想把人活活逼死,待勉强可以控制马儿行止,他立即召集散落村子各处抢劫的部下,准备起程离开。对此村民们大感意外,他们已经做好了最坏的心理准备,没想到黄辰如此轻易便放过他们,千恩万谢不提。 最终离去时队伍多出二十几名年轻人,他们入伙的原因不外是受不了村子清苦的生活,打算外出闯一闯,就算博不出一个富贵亦可填饱肚子,看黄辰麾下个个精气十足就知道了。 当地人的加入让黄辰不再两眼一抹黑,如无头苍蝇般乱撞,行速明显大幅提高,一行人很快来到横贯诏安县南北的东溪河东畔,越过东溪即是诏安县城。黄辰没有渡河,因为他看到不断有海盗从对岸逃回来,情况显然不太妙,几路进军诏安的海盗都被官兵击溃了。 “官兵这么强?”黄辰忍不住露出疑惑之色,自跨海而来,己方战无不胜,无一败绩,难道弃船登岸海盗们就变得不会打仗了? 通过海盗和本地人的解释,黄辰恍然大悟,漳州一共九个县,大部分只设一营乡兵,只有三个县例外,漳浦县县境面积最广,又有协防海路的任务,设五营乡兵,海澄县坐拥大明唯一出海口月港,设三营乡兵,诏安和海澄县相同,也设三营乡兵。最关键的是,诏安地处闽、粤之交,二省咽喉分水关刚好处于诏安境内。分水关东连五福,西接两广,号称漳南第一关,派有重兵把守,正是由于分水关守兵突然杀到,一举击溃了群盗。 黄辰一听对方官兵、乡兵合计达一千余人,铁甲百副,将军、威远、大小弗朗机等陆战炮三十余门,而这两样可以改变战局的东西恰恰是黄辰所缺少的,他回头看看牵牛赶猪的部下,马上做出一个明智的选择,不过河。他倒不是怕了对方,即使缺甲少炮,他依然有十足的把握打败敌人,他怕的是被敌人半渡而击。不过叫他就此退走他又不甘,思量再三,出于对自己实力绝对的自信,他决定沿河北上,随机行事。 黄辰带着人马才走出不远,官兵匆匆赶到西岸,双方隔河相望。 黄辰示意众人不必在意对方,继续北上。 官兵队伍略作犹豫,兵分两路,一路跟随黄辰,一路追杀溃贼。昔日一颗倭人首级赏银三十两,堪称一笔厚财,据说现今关外鞑子更值钱,一颗脑袋足可兑换五十两银子,海寇首级仅为鞑子十分之一,即五两银子。不过这也不算少了,尤其福建近两年大旱,众人都勒紧裤腰带过日子,若非把总、哨官顾忌黄辰为害后方,说不定众人会撇下黄辰等人,一窝蜂追杀逃兵,割首级换银子。 东溪全长不到二十里,黄辰又是从中下游开始北上,一个时辰便走到了尽头。军中有言:披甲之卒步行十里,卒必疲,步行二十里,几乎难以再战。那些穿着铁甲的官兵远远落在后方,炮车沉重,更无须提,黄辰趁此良机率部下火速杀向官兵。 官兵人数不及黄辰一方,又无铁甲、火炮作为倚仗,战事从一开始就陷入一面倒,被黄方大枪、火铳杀得鬼哭狼嚎,一哄而散。 杨东带着手下追杀逃往北方的溃兵,其不紧不慢吊在后面,似乎并不急于杀掉敌人,反而享受于追杀的乐趣,敌人神情越是绝望,他内心越是感到兴奋。当杨东满足了心里的特殊癖好,割断最后一名溃兵的喉咙,率众掉头而返,回程路过一条山间小路,忽然林丛斜刺里钻出一道消瘦的身影。杨东眯起狭长的眼睛,来人是个少年人,十五六岁大小,相貌清秀,剑眉朗目。但这不是杨东关注的焦点,焦点是光头、黄衣、麻鞋…… “小和尚?” ------------ 第八十七章 张云龙 “小和尚?”杨东眯起狭长双眼,上上下下打量这个突然突然闯入眼界的黄衣光头少年,嘴角含着一抹玩味的笑容。 “……”张云龙见周围不下三十名海盗,且人人手持大枪、鸟铳,器械精良,形容彪悍,不像寻常海盗,面上不露声色,心中暗暗叫苦。他原来走的是另一条相对宽敞的大路,耳闻前方有海盗沿路追杀官兵,临时更改路线,钻入山林走小路,就是为避开海盗。奈何人算不如天算,或者说人倒霉喝凉水都塞牙,海盗返程时放着好好地大路不走,也走山间小路,他千躲万躲还是和海盗撞上了。 杨东笑眯眯说道:“瞧你这身行头当是和尚,怎地头上没有香疤,莫非是个假和尚不成?” 张云龙双手合十鞠躬道:“回施主的话,我尚未受戒,是以无戒疤。” 杨东又笑道:“原来如此。小和尚,有无兴趣入伙?日后大碗酒、大块肉,整套穿衣,论秤分金,那是何等的逍遥快活。”海上男儿什么都信,又什么都不信,敬鬼神而远之,老祖宗留下来的话深深扎根于世人心田,不过信不信是一回事,需不需要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张云龙鞠躬回道:“多谢施主看重,小人感激涕零,只是我虽未受戒,却寄身缁流,心向大道,佛门戒律有五,一不杀生、二不偷盗、三不邪淫、四不妄语、五不饮酒……” 杨东微微撇嘴,嗤之以鼻,当今世道僭礼乱乐,人心不古,莫说世人,出家人也一个德性,有几人还能呆在庙宇安心修持,守戒祖风?僧道饮酒食肉,娶妻生子习以为常,与世俗百姓无异,有些僧道闯寡门、嫖/娼妓,淫毒足以令寻常人望尘莫及,色中饿鬼、花里魔王可不是白叫的。坊间不是有那么句话么,和尚是“光头”、道士是“嫖头”,反正都不是什么好鸟就对了。 冯国春站在杨东身侧,他亦是当年欺负黄辰的几个少年之一,他虎着脸骂道:“小秃驴,我们头领看上你,邀你入伙,是你八辈子皆修不来的福气,塞你老母!别不识抬举。” 杨东乐得在一旁看热闹。 张云龙一心向佛不假,但他到底还是个十五岁的少年,正值血气方刚,吃了冯国春一通骂,气得脸色涨红,目光如炬。 冯国春狞笑道:“怎么,小秃驴,不服气?” 张云龙咬牙切齿,心中反复默念道:“忍辱乐禅定,不瞋不恶口……” 冯国春缓缓抽出腰刀,步步逼向张云龙,狞笑道:“小秃驴,爷问你,你是不是不服气?” 张云龙垂眉低首道:“若毁恨骂辱,乃至加恶言;护持正法故,我等皆当忍。或戏调轻蔑,诽谤不称赞;护持正法故,一切皆当忍……” 冯国春以刀背不轻不重拍打着张云龙脸颊,笑道:“小秃驴佛法背得倒是爽利。” 对方一口一个小秃驴,张云龙心头怒火中烧,合十的双手微微颤抖。冯国春以为他怕了,再以刀背敲击他的脸,冷哼道:“小秃驴,这回知道怕了?敬酒不吃吃罚酒。瞧你细皮嫩肉的,可曾试过金枪……” “当直除灭,勿扰其心!”张云龙忍无可忍,大喝一声,拳势劲如崩弓,发若炸雷,猛烈轰在冯国春胸膛,打得后者喷血倒飞出一丈来远,旋即几个箭步钻入山林,隐去身形。 包括杨东在内,诸人皆是一愣,未料到张云龙孤身一人居然敢向他们出手。 杨东率先反应过来,暴跳如雷道:“你们还傻愣着作甚?给我追!” “砰砰……” 张云龙以极快的速度穿梭于林中,背后火铳密集响起,击得周围树干木屑翻飞,张云龙强压下心惊,借用诸树为屏障,闪转腾挪,加速奔逃。 山林间并非只有杨东一伙和张云龙,阮进亦在,他听到山林深处响起枪声,由远及近,好像正向着自己这边而来,示意麾下封锁路线,只是让他意外的是拦下的竟是一个光头少年,双方同时怔住。 前有堵截,后有追兵,无路可逃,张云龙呆立原地,一脸绝望。 阮进暂时弄不清楚状况,一边打量张云龙,一边静静等候。待杨东气喘吁吁的赶过来,阮进皱眉问道:“怎么回事?你不是正在追杀溃兵么,怎么转而追起一个少年来?难道你忘了大首领定下的规矩?” 杨东脸色阴晴不定,阮进虽是去年才入伙,资历比不上他,却很受黄辰看重,上升之势无人能及,尤其入闽以来屡立战功,风头一时无两,如今下辖三艘大船,堪称赵弘毅、陈四外第三人,地位更在他之上。而且其人素来以英雄自诩,恐怕不会让他轻易得手。 冯国春手捂胸口,面色苍白地道:“阮首领,是他先动的手。” 阮进看看冯国春,又看看张云龙,面露讶色,问后者道:“你先动的手?” 张云龙本已绝望,听阮进言语似有转机,急忙解释一番,没添油也没加醋,将事情原本如实道出。 阮进蹙起剑眉,沉吟不语。 冯国春开口说道:“阮首领,我可是被这小秃驴打得吐血,你不会偏帮外人吧?” 杨东双手环胸,不发一言,但不发言本身就代表一种态度。 阮进说道:“我等海上男儿要杀的是官兵、是不平,何必和一个少年一般见识,平白落了下乘。杨兄弟,你说呢?” 冯国春刚想开口,杨东狠狠瞪了他一眼,牵扯着嘴角笑道:“阮兄弟误会了,我没打算杀掉小和尚,我是打算邀其入伙。咱们海上男儿整日刀头舐血,指不定哪天便会一命呜呼,有个和尚在身旁为咱们超度,总归是一件好事。” 杨东这么一说,阮进便不好再插手了,免得给人咄咄逼人之感。问张云龙道:“这位小兄弟,你意下如何?” 张云龙面色变幻,他若不依,阮进或许不会在意,杨东能放过他么?咬牙说道:“我愿入伙。” “小兄弟既然同意,日后我们就是自家兄弟。”阮进点点头道。“小兄弟姓甚名谁,可有法号?” 张云龙回道:“我姓张,名云龙,暂无法号。” “我姓阮名进,福州人,那人唤作杨东。”阮进继续说道:“咱们大首领姓黄名辰,出自名门……我等和其他只知烧杀淫掠的寇盗不同,滥杀无辜、奸/淫妇女者一律杀无赦……” “……” 却说黄辰击败官兵后,为避免溃兵和后面的炮兵、甲兵合流再来与自己为难,带领半数人马一路穷追猛打,并在接近炮兵、甲兵时驱赶溃兵冲阵。除开始遭到几次炮击死伤了一些人外就再没什么损失,等到夺得官兵火炮,调转炮口对准甲兵,战事很快结束了。 此战最让黄辰高兴的不是那十几二十门陆战火炮,更不是数以百计的官兵俘虏,而是六十余副紫花布铁甲,毕竟火炮易得,铁甲难觅。 ----------- 张云龙(1613~1701年),法号释道宗,万姓集团骨干、军师,又称万五和尚,传闻是天地会创始人。题外话:有人认识他堂兄么? ------------ 第八十八章 归 黑压压的乌云覆盖天空,笼罩大地,天地一片昏暗,一声声震耳欲聋的雷声和一道道划破长空的闪电提醒着人们,大雨就要来了。 此时西风越发强劲,吹得黄辰灰头土脸,鬓发乱飞,不得已跳下马背躲避风头。 这样恶劣的天气已不适合外间行动,一旦枪炮淋雨失效,黄辰武功马上就会废去大半,再和官兵冲突实为不智。他有着充足的自信就算不靠火器,单凭肉搏一样可以轻易打爆官兵,只是他完全没有必要拿手下的性命去和对方死磕,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找个地方避雨。无奈战斗虽结束了,战后事却不少,黄方作为胜利者,收押俘虏、清点收获,忙得焦头烂额,一时难以起身。 此战黄方以伤亡十数人的微弱代价换回丰厚回报,单是那六十余副紫花布甲便是有钱也买不到的好东西,另外还获得将军炮、大小弗朗机及威远炮、灭虏炮等一十九门陆战炮。 所谓将军炮不是指某种类型的火炮,大明朝习惯将一些威力强大的火炮冠以“神铳”、“神威”、“无敌”等将军名号,这且不算,更夸张的是每年春秋“遣官祀之”,以示隆崇。也就是说将军炮的划分不看种类而看威力,明制土炮、千斤弗朗机乃至红夷大炮皆包含在内。黄辰缴获的将军炮大部分为明制土炮,和铜发熕相类似,重量从数百斤至数千斤不等,发射三、五、七斤炮子,是大明朝陆军主力炮。大小弗朗机无须多提,威远炮、灭虏炮则为一二百斤的轻便小炮,弹重在一斤或一斤以下。 官兵炮队的牛骡受战斗波及损失一部分、走散一部分,所幸黄辰之前收刮了不少头口,拉运炮车不是问题。惟一的问题来自俘虏,三四百官兵说多不多说少不少,黄辰做事有底线,杀了肯定不行,但放了同样不妥,带着又不放心,真真是烫手山芋。 黄辰眉峰狠狠地拧在一起,心里反复斟酌,还是选择了最保守的方案,暂时将俘虏留在身边,视情况再做定夺。 清完战场,整装待发,黄辰即刻率领队伍掉头北上,途中黄方成员从四面八方汇聚,大多押着俘虏,亦不乏空手而回者。阮进、杨东先前与黄辰一北一南背道而驰追杀溃兵,两人及其手下亦是最后一批归队的人。 黄辰见阮进、杨东身后跟着一个面容清秀的小和尚,脸上忍不住流露出惊讶之色,随口问了一句,大致了解事情始末,小和尚一脸的不情愿他怎会看不出来,不过他却没说什么。所谓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他立下的两个杀无赦固然无人敢犯,却有变通之法,滥杀不得便捕人为奴,奸/淫不得便捉妇为妻。黄辰心中明白海盗就是海盗,让他们秋毫无犯根本不现实,只要做得不是太过分,他一般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人回来的差不多了,黄辰清点一遍人数,发觉少了二十余人,或许是跑远迷失了方向,或许是大意下折在了溃兵、乡勇之手。黄辰不可能劳师动众的寻找他们,惟有尽人事安天命,派遣人手到周边一带搜索,竟真被他寻回四个人,而余者归来的可能性已无限接近于零。 黄辰采纳当地人的建议,一路北上,直趋诏安与平和二县交界一带。 “哗”的一声,福建人苦盼两载的甘霖终于到来了,瓢泼似的大雨从天而降,水珠密集连成一线,被狂风卷着化成无数条细小的鞭子,狠狠地抽打人的身体、脸庞。阵阵雷声中,雨下得更大了,拍落在久旱的大地上,雨雾渐渐笼罩原野,如尘如烟,如梦如幻。 黄辰一行人深入敌境,轻装上阵,携带箬笠蓑衣之人不到三成,多亏善财童子一般的官兵老爷们,使得一半人免受淋雨之苦,功德无量。 至于官兵老爷们,俘虏需要雨具么…… 随着道路逐渐泥泞,众人纷纷打起赤脚,费尽千辛万苦,一座庞大村寨于雨雾间若隐若现。此寨两面环山,一面临水,一面以厚栅围起,寨门高耸,两侧设有高楼望台,防御之坚比黄辰前面攻破的村子强出十倍,也更为富庶。强攻只会撞得头破血流,他让俘虏中官职最高的哨官过去叫门,自然,他周围全部是黄辰的人,敢耍花招少不得照头一刀。 哨官为了自家小命着想,十分听话,面不改色的谎称剿匪路上遇到天变,要求入村避雨,为了逼真更是端起架子,摆起威风。诏安巴掌大一块地方,哨官乃是数得着的人物,对方不疑有他,没过多久便缓缓开启寨门。 当村寨几位头脑冒雨出来迎接哨官,黄辰一方猛然暴起发难,将一干人等一网打尽,几乎兵不血刃控制了村子。村寨上上下下内心惶惶,瑟瑟发抖,唯恐海盗血洗村寨。黄辰安抚他们一番,随后将诸事托付给赵弘毅,自己当起甩手掌柜,入住豪姓林氏祖宅。 大雨足足倾泻了一个多时辰才有所减弱,并一直延续到次日,整个上午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与其说是下雨,倒更像下雾。午后雨渐止,天空却不见放晴,不出意外今明两天还会继续下。 这场雨来得极其突然,黄辰登岸前尚是晴天,登岸后风云突变,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相当一部分火药受潮无法使用,以目前的火药储备只够打一两仗,而且此行攻破两座村子,全歼一支明军,获利之丰远超过想象,因此他决定暂时返回海上,伺机再来。 黄辰这边准备撤退,诏安仍旧没有反应,此时距离黄辰东溪河畔歼灭明军之战已经过去了一昼夜时间,诏安不可能不知道详情,不过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罢了。从前诏安背靠腹地,东、南有铜山寨作为屏障,西有分水关、拓林寨以为掩护,四面无忧。然而郑芝龙先破铜山,后破拓林,诏安顿时如同去了壳的鸡蛋,诏安县兵连同分水关守兵也只有千余兵力,一次被黄辰灭掉半数,在群盗围攻下自保都难,更别提讨伐黄辰了。 诏安不具备实力讨伐黄辰,平和县兵自认有,黄辰领着人马刚刚出村不久便遭遇后者拦截。黄方鸟铳手哪怕点火率下降到百分之三十,依然压得对方三眼铳兵抬不起头,长枪纪律严明,辅以台湾土蛮,一路砍瓜切菜般击溃平和县兵,从开战到结束用时不到两刻钟。 看着狼藉不堪的战场,黄辰摇了摇头,带队沿东溪东畔南下,偶尔可以见到河对面官兵、海盗相互追逐,浴血厮杀,而二者望着黄辰队伍中的大车小车,眼中满是羡慕嫉妒。 ------------ 第八十九章 陆营 铅云盖顶,疾风阵阵,黄辰统帅队伍顺东溪南下,进入玄钟半岛。海盗联盟的大本营设于川陵岛的铜山城,而川陵岛西与玄钟仅相隔仅十数里。黄辰命人登上半岛东侧一座不知名小山放炮摇旗,对面留守之人收到信号后以最快的速度通报陈四,过不多久十数艘海船顶着狂风,踏着恶浪而来。因天气不佳,兼湾内多淤泥礁石,不能泊大舰,来船皆在七八丈以下。 陈四初时还很奇怪,黄辰昨日方走,今日就归,莫非遇到了什么意外不成?待他乘着小脚船上岸,发觉黄辰队伍人数膨胀了不止一倍,且辎重甚多,一副满载而归的样子,心中不由吃了一惊,开口说道:“大首领回来的好快。” “我也未料到会这么快返回,此行收获极大,又遇风雨,索性提前打道回府。”黄辰微笑道,随后简单的说了一下经过。 陈四听罢点了点头,手指黑压压猬集一处的俘虏,问道:“大首领,那些俘虏你决定如何处置?”黄辰前后两战,俘获六七百官兵,加上掳来、投靠的平民合计近千人,比黄辰麾下兵力还多。 “全部带回铜山。”黄辰想也不想回道。 陈四面露难色道:“我们虽不乏米粮,可突然多出上千人……”黄辰原从便超过千人,铜山、拓林两战擒获数百人,而今又增加近千人,两千六七百张嘴,一天、两天或许看不出什么,可若长期供养就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了。按陈四的意思,人太多有害无益,收编几百人足矣。 “无妨,我养得起。”黄辰毫不在意道。他目前旗下的船只数已达二十三艘,需要大量的人手,而且他认为日后战事不会只局限于海上,陆上的利益同样不可忽视,是以打算建立一支数百到千人规模,完全脱离海事的陆战兵。 陈四见黄辰心意十分坚决,当即不再多言。 玄钟所城是漳州府屈指可数的海防重镇,城高墙厚,易守难攻,只是城中官兵并不多,满打满算亦不足五百之数,借他们八个胆子也不敢出城偷袭。黄辰等人就在玄钟所城眼皮子底下大摇大摆撤退,过程相当顺利,无半点波折。 回到铜山,接下来几日黄辰两耳不闻窗外事,埋头整合团队,他从一千多名俘虏中选出千人,与原从混编,使麾下人数一举突破两千人大关。其中海战兵约一千二百余人,平均下来,二十三艘船每船五十人出头,换做旁人这个比例刚刚好,对拥有颇多大舰的黄辰来说则稍显不足,不过他旗下数艘海船正于云霄修船厂内维修,一时半刻指望不上,因而倒也无虑人手短缺。 至于陆战兵,黄辰编一营,八百人,以原从为主,新附者不足三百,多为火器兵,近战兵寥寥无几,盖因大明官兵的肉搏能力给黄辰留下了十分糟糕的印象,在他眼里官兵抗击打能力连渔卫都不如,乡兵纵然较前者强一些,亦强得有限,难堪大任。陆营长枪是绝对主力,杂以少量刀牌、重甲、骑兵,三者由前到后人数依次递减,骑兵仅十数人,与其说是骑兵,不如说是斥候更为妥当,另有鸟铳二百。没办法,黄辰手中一共才四百杆火铳,不可能全部分配给陆战兵,就算他肯答应,船主们也不肯答应。并炮手、杂役一共千人。 火器口径不同、长枪尺度不同、衣饰颜色不同,甚至连口音也不同,想把这些人捏合成一个团队,难度可想而知。黄辰花费整整十日时间勉强拼凑成型,立刻再赴明境,以战练兵。此次他没有往西走玄钟、诏安路线,改由云霄登陆,直入漳浦。 漳浦乃漳州府大县,漳南海岸一半在其辖内,其本身又位于中心地带,不比诏安偏安一隅,海澄中左为屏,因此境内拥有五团乡兵,实力远迈诸县,更兼背后治所龙溪、长泰、海澄等县全力支持,堪称抵抗海盗大军的中流砥柱。 作为兵寇双方的主战场,战火弥漫漳浦各地,不管城镇抑或乡间,几无一处清静之地。前一刻海盗得势,追杀官兵,劫掠民财,然而下一刻形势便可能逆转,官兵反杀海盗,斩首换赏,这样的景象频繁发生着,以致黄辰率队深入漳浦十数里,不断碰上敌我溃兵。 穿过一片葱绿的荔枝林,黄辰视野不由一阔,延绵山峦,逶迤河流,好一个山清水秀,只可惜夹于二者中间的村寨冒出滚滚浓烟,显然是刚刚经历了一场人间浩劫,大煞风景。 寨门已被大火彻底烧毁,寨民守无可守,何况附近看不到半个鬼影子,似乎没有威胁,不过他仍然派人先行查探,待确定安全方才入村。策马行于道中,只见两侧房屋门歪墙倒,一派狼藉,寨民失魂落魄的坐于废墟之中,神情木讷,目光呆滞,直至见到黄辰一行人眼中才有了一些生气,虽然内心惧怕,可他们并未躲藏起来,家都没了,还能躲到哪去? 整个村寨不至于十室九空,十室五空却毫不夸张,如此庞大的口数不可能全数被杀,十有八九是被官兵、海盗挟走,只有老天才知道他们还能不能回来。黄辰无意再往对方伤口上撒盐,只让人收集数百斤大米,足够千人一顿之食,以及一些蔬菜、鱼肉,就在道中生火造饭。 黄辰不去找寨民的麻烦,寨民自然不敢打搅他,双方以无声的方式达成了默契。酒足饭饱,黄辰等人再次起程,才行出数里,担任哨探任务的张刑单骑归来,他的驭马技术很糟,连黄辰都不如。不过话又说回来,队伍里比黄辰更有经验的还真找不出几个,自古南人善舟不善马,绝非虚言。铜山之战张刑手刃六名自己人,他不仅对别人狠,对自己也狠,摔得浑身青紫亦不退缩,新手里属他马术进步最快。 “大首领,前面发现了自己人。”说道自己人时张刑特别加重语气,面部表情有些怪异。 黄辰知他话里有话,扬了扬眉头,等待后续。 “领队之人是谁还不清楚,可以肯定是周三老的人。” 黄辰下意识勾动手指,不露声色道:“多少人?” 张刑答道:“大约三百,兵力不超过二百,余者皆为俘虏,看其行色匆匆,背后似有追兵。 黄辰冷冷一笑,杀机毕现,他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可以削弱周三老的机会,甚至有可能他不介意直接宰了周三狗贼,海上他暂时不是其对手,陆上则有六七分把握。 大班老带着一干手下一路飞奔,胸部扩散到喉腔的声音好似拉风箱一样,黑圆脸膛布满密密麻麻的汗珠,如同水浇。他一直跟着林七老随周三老作战,开始几日进展异常顺利,本来他以为今日亦不例外,与官兵鏖战正酣时神兵天降,一支不满千人的官兵突然杀入战场。大班老在浙海大陈山混了有些年头,一听口音便知晓对方不是闽人,而是浙人。 中左所浙兵营的浙兵! 不单大班老猜到了答案,周三老、林七老等人都猜到了。双方相持不到一个时辰,海盗方死伤惨重,陆续有人逃亡,进而引发雪崩式的溃败。 “船主,自己人、是自己人……”头目手指远方,狂喜叫道。 大班老也看到了,终于不用再玩命的逃了。然而当双方逐渐拉近,大班老脸色渐渐阴沉下来,最后化为一片乌青,“黄六……” 黄辰脸上难得露出诧异之色,没想到他准备干掉的敌人竟然就是他的杀父仇敌大班老,“冤家路窄么……” 与此同时,大班老队伍右翼荔枝林中蓦然响起一阵炒豆子般的密集枪声。 ----- 同年另一场战斗,“迎敌者止有浙兵,余(闽兵)皆怯走,无一救援者。”浙兵有戚继光的传承,历来是大明精锐步兵的主要征集地,海兵则没什么亮点。福建陆兵渣的一塌糊涂,反而因为有海盗传统,海上战力冠绝大明。 ------------ 第九十章 少年 “砰砰砰砰……!”荔枝林中蓦然响起一阵炒豆子般的密集枪声,大班老一方毫无防备,攻击又来自侧翼,一瞬间至少二十人中枪扑地。诸盗被突如其来的凶猛袭击打懵了,大班老同样惊得呆住,黄辰和他仇深似海,无可化解,可双方毕竟曾歃血为盟,同室操戈乃是头号大忌,盟主郑芝龙若是知晓岂会放过他。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只能说明一件事,黄辰不仅有把握让自己人闭嘴,更有把握让他们闭嘴――把他们变成死人。 “黄六小儿,你好狠毒的心肠!” 大班老匆匆环顾四周,眼中满是绝望之色,黄辰率领大队正面阻拦,又于其右方林内埋伏铳兵,队伍左边则是一条数丈宽的大河,后方则有官兵,处境可谓恶劣到极点,无路可逃。 “砰砰砰砰……!”第一波枪声方熄,第二波继起,又有十几二十人惨叫着倒下,众盗无不神情大恐,拼命向后推挤,整个队伍乱成一团。 大班老目眦尽裂,心知不能再迟疑了,不然将死无葬身之地,惟一的活路便是从正面强行突破。大班老扬臂吼道:“黄六小儿背盟败约,残杀兄弟,猪狗不如,事情一旦泄露必死无疑,他这是准备将我等斩尽杀绝,不留活口!左右不过是个死,兄弟们,和黄六拼了!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今日假使有人突围而出,定要向七爷、三爷还有盟主揭穿黄六险恶,为死去的兄弟报仇雪恨。” 大班老和黄辰之间的恩怨从来就不是秘密,诸盗人人皆知他所言属实,与其坐以待毙,不如舍命一搏,纷纷响应。然诸盗并没有一窝蜂冲杀,而是叫被掳百姓充当他们的挡箭牌,百姓自然不肯趋前送死,任由海盗拳脚相加,一动也不动,连连嚎哭,场面甚是凄惨。 当第三轮排枪奏响,又添十数伤亡,海盗内心最后一丝耐心也失去了,他们毫不犹豫举起铳斧刀枪,对着手无寸铁的百姓大砍大杀。 一名年约十六七岁,身着青袍,头戴网帽的俊朗少年似乎早就料到这一幕悲剧,悄然转到队伍的前头,成功避免一场杀身之祸,虽然躲过了初一,未必躲得过十五。少年奕奕有神的双眸略显暗淡,凝着修罗地狱般的场景,轻轻抿起薄唇,不知在想些什么。 “杀!杀!杀!”一个袒胸赤足,杀红眼的海盗掉转过头,舞着短斧连续砍倒三人,昏昏然冲到少年近前,正欲将其剁杀,见四周人人散逃,惟独此少年神色宁静,且衣着体面,不像是普通人,不由微微一怔,下意识掉转斧锋,劈中少年身旁一名逃跑者的背部,带出一蓬血肉。 少年原本已经做好了被杀的心理准备,想不通对方为何突然改变主意,何止是他感到迷惑,那海盗同样想不通,有意补一斧子,不远处传来大班老的怒喝声:“别杀了,再杀人就被你们杀光了,都给我住手!住手!” 海盗手臂抬到一半,满脸踌躇,不知是该一斧了之还是就此作罢。 少年压下心慌,强自镇定道:“如今形势比人强,多一人总比少一人好。” 海盗诧异的看了少年一眼,稍一耽搁,周围杀戮陆续止歇,他再想动手却没机会了。 少年暗暗松一口气,总算又逃过一劫。 他名张若仲,字声玉,漳浦本地人,今年刚满十六。张氏虽非漳浦望族豪姓,亦为书香门第,其祖父张应奎万历四十八年任府学岁贡,授古田训导。张若仲自幼聪颖过人,家中诸多长辈认为他的资质更在其兄张若化之上,定可使漳浦张氏兴旺发达,当今“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光大门楣最好的方式自然是科举夺魁。只是张若仲对当官丝毫不感兴趣,他更愿意效法陶渊明,隐居深山,荷锄务农,读书自乐。 少年多气盛,又处纷乱之世,合该“猛志逸四海”,偏偏张若仲胸无大志,小小年纪便一心想做隐士。如此消极念想他断断不敢透露半分,以免对他寄予厚望的长辈伤心,他认为自己有责任满足长辈的期盼,同时又不愿放弃理想,决定日后考中秀才、举人、进士三关,做几年官再辞职隐居,如此就两全其美了。至于考不中怎么办?张若仲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近来海盗十分猖獗,频繁上岸骚扰,张若仲昨日不知怎地突然心血来潮,不顾长辈一再反对,以腹中安枕无忧为由坚持外出踏青,不意海盗恰在此时击破官兵,流窜内地,他返家时落入海盗之手。 一番疯狂砍杀,百姓十中仅存七八,诸盗粗暴的驱赶着剩余六七十百姓奔向黄辰队列。 黄辰眉头轻轻皱了一下,对方卑鄙至此倒确实出乎他的意料,穿越以来,死在他手里的人至少有三位数,然而这并不代表他能够心安理得的屠戮手无寸铁的百姓。路,他肯定不会让,今天大班老必须死。对百姓算得上好消息的是,由于战场宽度的缘故,黄辰事先将十数门陆战火炮安排在阵列斜侧的荔枝林中,可避开前方百姓,直接攻击后方敌人。 十几门狰狞的炮口依次点火,一声声沉闷的钝响,炮子犹如疾风骤雨般斜撞进敌群,外围几排海盗接连遭到炮火打击,生还者十不存一。 “……”大班老眼见身边两名亲信被打成马蜂窝,眨眼的工夫便没有了声息,不禁大汗淋漓,躲在后面反而更不安全,如果炮弹再偏一点,死的就会是他,这叫他如何不怕。 张若仲气喘吁吁的小跑,暗暗计算双方距离,等待卧倒的时机,他的小动作未必可以瞒住人,就算他侥幸蒙混过关,亦有可能被后面之人活活踩死,但再危险也好过以卵击石。看得出对方布阵颇有章法,不似乌合之众,且他还有一个更惊人的发现,对方前排之人居然身披紫花布甲,莫说乡兵,地方官兵都捞不到一件,漳州府只有铜山陆营和分水关守兵才装备有紫花布甲,且数量不多。 “不想死的速速卧倒……”黄辰一方齐齐喝道。 此话不吝雷霆贯耳,张若仲顾不得惊讶,立即纵身一跃,并顺势带倒两名同行之人,落地后第一时间向侧方翻滚。百姓耳闻劝告,又见张若仲做出表率,纷纷仿效。 大班老一方顾不得报复百姓,黄方铁甲长枪已然离阵杀出,双方脚踏百姓猛烈相撞。血肉对垒铁壁,结果不难猜测,大班老方海盗留下一地的尸体,狼狈退向后方,黄辰这边则死伤七八个披甲兵。首先再好的铁甲亦难挡长枪刺击,其次黄辰曾拆开看过,新缴获的六十余套紫花布甲内嵌铁片虽然不是荒铁,但也绝非好铁,属于偷工减料的次货。 黄方长枪只稍稍停顿了一下,旋即穷追猛打。 作为生死仇敌,大班老平日对黄辰多有关注,素知后者实力强横,只不过没想到竟强悍到如此地步。他扭头向后望去,只见百余黄方铳兵脱林而出,身畔更有不下百名长枪伴随,心知脱身无望,他冲着黄辰的方向大吼道:“黄六小儿,你赢了,老子认栽了,可你永远没有机会亲手为你爹报仇雪恨!哈哈,老子在下面等着你,哈哈哈哈……!”大班老神经质似的大笑,而后以刀狠狠一抹脖颈,鲜血霎时喷溅而出。 黄辰从始至终面无表情,嘴角甚至噙着淡淡的不屑,如果大班老知道他根本不在意,他还能笑得出来么? ----- 张若仲,(1612~1695年),字声玉,号次峦,漳州府漳浦人。25岁中举人,29岁登进士。此人很有趣,其登进士后依例选为知州,但因性喜清静,不愿担任繁剧的职务,于是就改授王府长史。29岁中进士无疑表明他是一个人才,却长得一身“懒肉”,只愿担任闲差。对付王爷,方法就是“你不听,我就辞职”,这同样是最“懒”的方式。晚年时有一夜大风雨,房子都吹塌了,房间器物全被卷走,而张若仲安然睡在地上,其“懒”如此,实为罕见。书中他对黄辰来说将是张昭一般的人物。 ------------ 第九十一章 家兄弟 大班老自知今日难逃一死,毕竟他是黄辰的杀父仇人,与其落入敌手受尽折磨而死,毋宁痛快一些自行了断。在说出一番故作慷慨的豪言后,大班老当场自刎。其麾下海盗一脸痴呆,他死得倒是干脆,可他们怎么办? “……”黄辰眼看着大班老百十来斤身躯重重摔倒地面,激起一片灰尘,不由感到身心舒畅。阿妈平日从未和他说过报仇之语,但他知道阿妈时刻记挂在心,之所以不提是不愿他涉险,如今大班老授首,黄父在天之灵可以安息了,算是去了阿妈的一块心病。 张刑目视黄辰,以手做刀横于颈侧,黄辰明白他的意思,缓缓摇了摇头。他从一开始便没打算赶尽杀绝,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纵然将大班老部下乃至百姓全部杀光,亦难保他这边不会泄露消息。再说黄辰根本不惧周三老获悉此事,反正双方迟早会有一战。盟主郑芝龙那里更不是问题,黄辰拒不承认,谁能定他的罪?何况两人起冲突符合郑芝龙的利益,就算他偏帮自己黄辰也不会感到意外,周三老的实力可是仅次于郑芝龙。 黄辰打出“投效免死”口号,大班老一方绝处逢生,欣喜若狂,虽然心里怀疑黄辰此举是不是故意诱骗他们放弃抵抗,然而这是他们唯一活命的机会,值得一赌。诸盗纷纷丢弃兵刃束手就擒,同时祈祷对方说到做到,结果他们赌对了,黄方仅收走武器,不曾杀戮一人。 此战说来话长,实则不过片刻,黄辰找来一名大班老底下小头目询问,不出所料,其等背后果然有官兵,他立刻派出哨探侦查。 期间百姓陆续起身,适才他们沦为双方垫背,身上或多或少带伤,不过他们还算幸运,有些人被踩折手脚,不住呻吟嚎哭,有些人更加倒霉,直接去了地府见阎王。黄辰该做的做了,不该做的也做了,尽了自己最大努力,不然百姓伤亡人数绝不止于此。可瞧见百姓惨状,他心里还是感到有些不痛快,示意旗下几名郎中看完自己人,顺便为百姓治疗。 张若仲侧卧于地上,其之前尚有几分翩翩少年模样,现下却灰头土脸,犹如乞丐。事实上他运气奇佳,身上仅有一些擦伤,故意装伤而已。他判断海盗应该不会乐意携带重伤者,可惜事与愿违,对方很快就又给他一个“天大惊喜”,海盗居然会为百姓看伤,他自然装不下去了。放到以前如果有人告诉他,海盗在意百姓性命,交战时提醒他们避险,战后又替他们疗伤。张若仲肯定一万个不信,奈何现实就是这么的荒诞。 张若仲拍拍身上的泥土站起来,望向众星捧月般的黄辰,眼中满是好奇之色。这伙人身上似乎笼罩了诸多秘密,除了衣着五花八门,光脚板者近半这两点带有明显的海盗风格,便再无一处相像。火器装备精良,人的精神也足,布阵严谨、纪律严明……。简直比官兵更像官兵。最令张若仲惊奇的是,对方首领年龄甚轻,比他大不了几岁。 海上黄姓豪杰一只手即可数过来,最知名者无疑是黄巽冲,不过他去年底就被官府抓了,目前正在蹲大狱,余者黄进老、黄元老等辈皆是庸人。刚才听大班老喊话,此人诨名黄六,海上从未闻有此名号,莫非他是浙人?张若仲暗暗猜测。他昨日被掳,一天时间足够他了解很多事情,比如大班老从属于大海盗周三老,由于是在浙海大陈山讨生活,队伍中有很多浙人,此人和大班老有私怨,说不定他是浙人。 不久哨探归来,言称官兵约七八百号人,乡兵六七成,官兵三四成,因轻装追敌,没有携带重炮,只有一些弗朗机、威远、灭虏小炮。顷刻又有探骑报告河东岸发现官兵踪迹,具体人数不详。 黄辰面色平静地点点头,丝毫不感意外,他已从大班老手下那里得悉漳浦今日得中左之助,一举击溃周三老等人,展开全线反击,总兵力多达两三千众,黄辰亦不敢掉以轻心。为全力应战,他拨出一队百人,押解俘虏先行回返铜山。 命令方下,北面对手隐约可见,黄辰安然坐于马背,不慌不忙以铜质单筒望远镜窥视,乱哄哄的队伍里高竖着六七面五色旗帜,其中一面大旗书:“左选锋”,几面小旗曰“左选锋第一队”、“左选锋第二队”、“左选锋第三队”……。另有一面大旗悬挂中左所名号。 “准备开战。”黄辰淡淡说道。 临行前,张若仲回首久久凝视黄辰,直至身旁海盗抡起鞭子催促。回到村子,北方已是喊杀阵阵,重伤、骨折之人皆被留了下来,对此无数人痛心疾首,为何自己没有受伤。张若仲勉强扯了扯嘴角,他当时怎么就没想到官兵逼近,对方几名郎中必然来不及查看所有受伤之人。 张若仲不记得自己究竟走了多久的路,当队伍停下来时,红日已敛去锋芒,如明珠般沉向海平面。他们将由此地乘船前往铜山,说不上是幸或不幸,张若仲成为第一批上船的人。 张若仲是一个随遇而安的人,心知急也没用,既来之则安之,比起满面愁苦的人,他兴致勃勃的欣赏起黄昏的铜山湾。以前他从未来过铜山,早闻其有“十八奇景”,引来八闽好些风雅之士、骚逸之人揽胜观光。 渐渐地,张若仲将视线投降铜山港口,之间港湾内停泊着大大小小两三百号海船,心中大吃一惊,对所谓的海盗有了一个全新的认识,福建官兵有能力击败他们么? 船体蓦然传来一阵颤动,船只抵岸了。 张若仲顺着过船板跳上口澳,发现迎接者竟是一名身着黄衣,相貌清秀的小和尚。 张云龙亦好奇地打量着张若仲,后者看似狼狈,实则服饰颇有章法,加之气度过人,姿容出众,一看就知不是普通人家出身。 张若仲当先抱拳道:“小施主如何称呼?” 张云龙摸了摸光头回道:“我尚未受戒,姓张名云龙,诏安人。” “哦,原来是家兄弟。”张若仲微露讶色道:“我姓张名若仲,漳浦人。”同姓之间称家不称姓古已有之,不过多指同族同宗,明中后期以后渐有泛滥之势,只要是同姓一律称家。诏安张氏和漳浦张氏虽同出一位祖先,但双方之间一直没有什么往来,互相之间不认识不奇怪。 张云龙欣喜遇到同家,且是年龄相仿的同龄人,问道:“我是万历四十一年生,今年刚满十五,家兄弟年龄几何?” 张若仲微笑回道:“我是万历四十年生,长你一岁。” “家兄请受小弟一拜。”张云龙纳头便拜。 张若仲扶起他,问道:“家弟怎会流落到此?” 张云龙苦笑说道:“和家兄无异,小弟十数日前离家外出修佛,还没走出绍安就被掠来这里。” 张若仲轻轻一叹。 ------------ 第九十二章 召集 “啊――!”一名浙兵被一杆长枪当胸贯穿,双手徒劳的握住枪杆,眼中带着不甘缓缓倒下。其身旁乡兵神色大恐,丢掉手中钩镰枪,连滚带爬向后逃去。战场各处不停上演着相同的一幕,官兵溃散,争相亡命。 不久前中左浙兵及地方团练乡兵赶到此地,发现追杀了许久的敌人横七竖八躺在地上,凶手赫然是其同伙。个人恩怨?分赃不均?不管对方因何反目,对他们来说可谓一件幸事,这不仅意味着敌方人数减少,还有数十百颗首级等着他们去捞取。当然,前提是击败面前的敌人。直观上此股海盗非一般乌合之众,不过官兵依然对胜利充满信心,若连上了岸的海盗都解决不了,干脆找块豆腐撞死算了。 抱着这样的想法,官兵一经进击立刻吃了大亏,黄辰方有将军炮、大小弗朗机等火炮二十余门,反观官兵轻装而来,随身只携带了几门小炮,从一开始就被彻底压制。浙兵顶着雨点般的炮弹向前推进,企图靠近后以鸟咀破敌,鸟铳最初为西洋器物,浙人最早接触、最早仿制,也是最早使用,装备率较其他地方高出一大截。可惜他们倒霉碰上了黄辰,后者麾下鸟铳比起他们只多不少,浙兵不但没有占到丝毫便宜,反倒死伤惨重。 官兵恃火器为长技,如今连连遇挫,心里大受震动,只好寄希望于肉搏战取胜,然而他们万万没想到海盗近战能力更在火器之上,短短片刻间伤亡超过百人,样样皆不如对手,官兵溃败也就不足为怪了。 “胜了。”望着如山崩般败逃的官兵,黄辰脸上挂着淡淡的笑。获胜在他的意料之中,长枪兵多为其旧部嫡系,表现一如既往的稳定,炮兵远离第一线,表现不好也不坏,中规中矩,惟一不太合格的是铳兵。陆营组建时间过短,他又缺乏人手,因而不得不启用大批明军降卒充当火器兵,这些人水平参差不齐,心思叵测,他之所以不去诏安就是怕他们趁机逃跑乃至临阵反戈。黄辰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适才接战伤亡了十数人便令他们骚动不安,实在不敢想象去了诏安会发生什么样的状况。 郭大眼大步流星的走过来,黄辰见他表情阴晴不定,问道:“怎么了?” 郭大眼看了黄辰身旁的张刑一眼,回道:“刘首领杀敌时中了流弹。” “刘斌?”黄辰微微错愕,张刑亦大感意外。 “是。” 黄辰皱起眉头问道:“还有救么?” “流弹打在左胸……”郭大眼摇了摇头道。 黄辰沉默下来,刘斌虽然不是他的亲信,却在他的团队里占有特殊地位,他花了半年时间都难以彻底消化王丰武留下的遗产,可以说刘斌是最主要的原因,他的死对黄辰有利,方便他更好掌控麾下船只,但很多事情不能单单从利益出发。不可否认刘斌是桀骜了些,然而他从未质疑过黄辰的领导权,一直还算恭顺,他的意外身亡令黄辰原本的好心情蒙上一丝阴霾。 西岸战局一定,河东岸官兵大吃一惊,不敢再靠近,掉头火速离开。黄辰无暇理会他们,驱兵追击败敌数里,擒杀过半方才收兵。黄辰近来势力扩充极快,加之战斗损耗,武器方面不免捉襟见肘,尤其缺少火绳枪,此战缴获五十余杆鸟铳,算是暂时解了他的燃眉之急。惟一麻烦的地方是手头火绳枪型号不一,对后勤是一个极大的考验。 不久河东又有人来,此次不是官兵,而是海盗,看旗号竟是周三老的人马。“大首领……”一旁赵弘毅欲言又止,大班老等人尸体尚来不及掩埋,如果被周三老、林七老发现,后果不难想象。 黄辰知道他担心什么,不以为然道:“大班老是被官兵所杀,与我等何干?” “……” 得知大班老死于官兵之手,林七老当即暴跳如雷,一口咬定是黄辰下的毒手。周三老亦大感恼火,冷冷说道:“林兄弟你渡河去查个详细,黄六若敢动你一根毫毛,我今日必亲手宰了此儿。” 林七老迟迟不答,他好歹曾为一方霸主,此等伎俩他以前同样经常使用,无非是把他当做诱饵,去钓黄辰,达到一石二鸟的目的。 周三老不悦道:“怎么,林兄弟不想查明真相?” “当然不是。”林七老急忙否认。 “那你还迟疑什么?” 四周目光皆聚集过来,容不得林七老退缩半步,硬起头皮道:“好,我去。”说完,带着滚江龙等十几名亲信渡河。 一到西岸,林七老脸上惊色掩饰不住,地上数百具尸体,大部分都是大班老及官兵一方,黄辰手下死伤极少,他的实力什么时候变得这般强大? 黄辰坐在马上,居高临下道:“林当家来此作甚?我可不记得你我有丝毫交情。” 林七老心中腾地冒出一缕邪火,强忍怒意道:“黄当家这是什么话?不是你通知我等大班老死讯,我来是为讨还他的尸首。” 黄辰“恍然大悟”道:“林当家可能误会了,我只是出于礼貌通知你一声,可没打算交出大班老的尸体。” “黄当家什么意思?” 黄辰凉笑道:“什么意思你我心知肚明,何必挑破。” 形势比人强,由不得林七老不低头,叹道:“黄当家,人死为大……” 黄辰直接打断他的话:“如果没有其他的事,请回吧。” 林七老怒道:“黄辰,我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米还多,凡事留一线,日后……” “滚。”黄辰冷下脸道。 林七老脸皮涨红,恨恨离开。 黄辰二话不说,下令备战,毫无疑问现在不是和周三老最佳的开战时机,不过对方执意开战,他没有不应的道理。 林七老回到河东岸,向周三老如实禀报,后者一阵犹豫,目前没有直接的证据表明是黄辰杀害了大班老,他若与之开战,盟主郑芝龙那里不好交代,可就此罢休他又感到不甘,黄辰实力膨胀太快,恐怕用不了多久对方就不是他想杀就能杀的人了。 两边人马一东一西,隔河对峙,叫骂挑衅,僵局直至东岸官兵复来才被打破,趁着周三老和官兵混战一团,黄辰带领人马优哉游哉北上。 数日匆匆而过,期间官兵不停调兵遣将,反击力度一波强过一波,诸路海盗相继败下阵来。黄辰正面击溃数百浙兵、乡兵组合及后面几场战斗终于引起了官府的注意,随后居然调集大批兵力设下包围网,如非哨探提前察觉,黄辰纵然不死亦要脱一层皮。 海盗陆战,正是以己之短攻敌之所长,郑芝龙此举不过是为吸引官兵的注意力,眼见目的达到了,三月二十四日,郑芝龙召回诸首,合议进兵中左。 ------------ 第九十三章 最危险的敌人 云霄。 当黄辰双脚踏上座舰甲板,倦意几乎溢出眼眶,弃海就陆、深入漳浦的这些天战斗自不用多说,比吃饭还频繁,觉亦难睡踏实,唯恐梦中被官兵包了饺子。所幸一番辛苦总算没有白费,当同行纷纷抱怨漳浦一行得不偿失的时候,他却获得不小利益,总计掠得银钱、杂货不下两千两、牛、骡、马等大型牲畜三十余头,另缴获官军大小火炮二十余门、鸟铳近九十杆、铁甲二十余副,长短兵器以数百计、人以千计,稍稍整合、消化实力便可再上一个新台阶”“。 黄辰目光环视拱卫在自己周围的旗下战船,萎靡的精神也不由得稍稍一振,他带着麾下人马与官兵鏖战漳浦之时,云霄造船厂亦日夜赶工,除一艘战船受创过重尚需一些时日外,其余受损战船已尽数修复完毕,编入舰队之中。其麾下战船一举达到二十二艘,比初到台湾时膨胀了将近三分之一,综合实力更是提高数倍不止,而时间仅仅只过去了一个多月而已。只要给他足够的时间发展,周三老算得了什么?就算是李魁奇、郑芝龙亦未尝不可超越…… 数千人马由陆地撤往海上必然是一项既耗时又繁琐的大工程,黄辰此时身心俱惫,监督了一会儿,判断官兵十有**不敢追来,索性当起甩手掌柜,将撤退事务一股脑抛给赵弘毅,而后一头钻入舱内。 行走在明昧不定、脏污不堪的船舱过道,鼻孔间嗅着海船上独有的腥味与臭味混杂的令人作呕的刺鼻味道,近乎于洁癖的黄辰平日对此可谓深恶痛绝,如今心中竟凭空生出几分亲切感。 抵达寝室门口,将两名守在外面的奴仆打发走,黄辰推门而入,躺在过丈悬绳大床上,舒服得几乎发出呻吟声,常言道:“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狗窝”。此话半点不假。或许是物极必反。本已困倦之极的他此时反倒睡意寥寥,闭眼假寐片刻,他起身走向靠着舱壁而立的书柜前,书架上密密麻麻陈列着数百本书籍,经史子集一应俱全,有些是用来装点门面,有些则是用来打发时间。他随手取出两三本书草草翻阅,觉得还可入眼,转身离开寝室。 百余号人挤在一条船上生活,环境之恶劣可想而知,若论船上何处相对舒适一些,黄辰的寝室肯定要算一处。另一处则是一间跨出船舷数尺的板阁小屋,那里头遮骄阳,光线充足,三面通风,甚为清凉,还可观赏船外风光景色,黄辰基本养成看书就去板屋的习惯。 伸手拉开板屋小门,正准备入内的黄辰猛然一怔。里面居然有人在。这个发现令他十分意外,虽然他从未明说。不过船员们都了解他的习惯,此地被列入船员禁区,俨然已成为船上一项不成文的规定,他尚是首次见到外人踏足此地。 黄辰并未急着进去,双眼好奇的打量着对方,他年纪不大,约十六七岁,一袭青衫,头束红绳,手握书卷,稍显稚嫩的面庞极为清秀俊美,身上自然而然散发出的淡雅气质亦令人难以忽视。 “这人是谁?”黄辰心中更加好奇了,此等相貌、风姿、气质,见过绝难忘记,但黄辰并不认识他,随后他视线投向少年手上的《资治通鉴》,这不是他的书么?下意识扬了扬眉毛,静待对方开口解释。 “见过黄首领……”少年镇定自若的站起身,手捧书卷微微一礼,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前几日被黄辰掳来的漳浦少年张若仲。张云龙“和尚”的身份十分特殊,只要不逃跑几乎不受管制,托这位家兄弟的福,张若仲很快以识字为名脱离俘虏营、调入旗舰,负责打理黄辰的书柜。适才黄辰匆匆返回寝室休息,张云龙尚来不及禀报此事。张若仲见黄辰神色,立时想清前因后果,不慌不忙,三言两语说明原委。 黄辰恍然大悟,他本人有个坏毛病,看完书时常随意乱放,导致经典与杂学平列,史书与怪谈并排,书架乱得一塌糊涂,他又懒得花费时间将书籍重新归类,确实需要个人打理。以前一直没有合适的人选,海盗识字者本就不多,有能力归纳书籍的人更是凤毛麟角,此项工作看似简单,实则需要具备不浅的文学底蕴,就连黄辰自己也不敢说一定能够胜任。 “方才找书时发现书架变“干净”了不少,还以为是小和尚帮忙整理……”黄辰边说边跨进门,指着张若仲手上的《资治通鉴》问道:“你以前读过《资治通鉴》么。” 张若仲躬身回道:“草草阅过三四遍。” 黄辰闻言登时哑然,和对方比起来,他简直就是个半文盲。之后的谈话张若仲有意无意透露下,黄辰大致了解了他的基本情况,说实话对方乡绅家族的身份背景对他毫无半点威慑力,所以也就没有任何表示,张若仲即使内心失望,面上却不曾显露分毫,依旧是那副不咸不淡的模样。 眼见黄辰不愿放人,张若仲当即起身告辞:“不敢打扰黄首领读书雅兴,在下告退。” 难得碰到个有知识有见识的同龄人,黄辰原本还想和他多聊聊,可既然对方想离开,他亦不强求,爽快的挥手放行。 张若仲退出板屋,隔着一道小门,屋内屋外二人皆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顷刻,船舱过道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光头黄衣的张云龙大步而来,他和杨东有恩怨,后者公报私仇,把他指使的团团乱转,直到此刻才抽出身来,见到张若仲,远远喊道:“家兄……” 张若仲知道他心里所想,说道:“黄首领就在里面,刚刚我们见过面了。” 张云龙看了一眼紧闭的板屋小门,急忙收敛语调,小心翼翼问道:“那大首领愿意放你离去么?” 张若仲缓缓摇了摇头。 张云龙心里暗叹一声,口上安慰道:“我看大首领实非大恶之人,家兄不必太过担心。” 许是读书坐久了,身上有些僵硬酸乏,张若仲稍稍伸了一下腰,微笑说道:“我并不担心。久在家中苦读圣贤之书。以备科举。近来不知怎么内心浮躁不定,正想外出散散心……铜山不愧海外仙乡之名,山水奇美,十八景皆有独到之处,不知日后会不会到那澎湖、东番之地一览风光。” 张若仲此话绝非出自真心,但这般豁达心态则令张云龙钦佩得五体投地,想他十五岁寄身缁流。外出求佛,心志不可谓不坚,可被海盗掳来,深夜床榻间亦曾流下男儿泪。张若仲手无缚鸡之力,陷身贼船之内,却是如此的潇洒与无畏。比他强出太多。 云霄内海,波涛之间,百舸争流,诸多船只如同候鸟般齐齐驶向南方的铜山港,这之中不仅有海盗船,亦参杂着众多载满货物的划船。海盗在海上之所以屡胜官兵,船械精良、后勤无忧是不可或缺的重要因素,若是没有这些漳州、潮州沿海乡绅的划船之助。海盗想要取得今日之局面无疑会付出更多的代价。甚至是不可承受的。当然他们并不可信,一旦形势不妙。这些奸商翻脸比翻书还快,他们会第一时间与海盗划清界限,乃至摇身一变化身地方乡勇,辅佐官兵剿杀海盗,还沿海一个“朗朗乾坤”,数百年来莫不如此。 大量商、盗涌入铜山港,冷清了多日的口澳重新变得生机勃勃,来来往往,人声鼎沸,好不热闹。黄辰下了船破开人流,径直走向海盗大本营,即昔日铜山陆营驻所。他此番回来的不算早也不算晚,趁着还有些许闲暇,他回到自己的住地痛痛快快洗一个凉水澡,换身干净整洁的衣服,并吃了一些东西垫饱肚子,这才不疾不徐的前往诸首领集合之处。 原铜山守备议事堂内气氛略显凝重,除了郑芝龙神色永远是那么的云淡风轻,其余诸首领没有几个有好脸色,此次入侵漳浦之役对海盗联盟来说可谓得不偿失,获利者屈指可数,十有**都蒙受了损失,最严重者连老本都赔进去了大半。黄辰进来时,众人正在指手画脚激liè争论着,郑芝龙提出的进兵中左的计划,应和者少,反对者多,区区一个漳浦县就让他们撞得头破血流,何况是汇聚福建一省兵力的中左所,此举和自杀有什么区别? 黄辰耳闻争议,不动声色,向着高坐上位的郑芝龙一礼,悄然入座。 渐渐的争议由到底要不要进兵中左变成了放弃福建,抄掠广东和固守铜山,坐等官兵两方,郑芝龙始终作壁上观,仿佛事不关己一般,并无半点介入之意,直到众首领悉数抵达,才首次开口道:“两边兄弟说的都有道理,避开实力雄厚的福建,攻击海防相对薄弱的广东是个不错的法子,而诱使福建官军前来铜山,既可以逸待劳,又可分其势,同样可行。” “郑芝龙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众人虽然云里雾里,却不认为郑芝龙会就此轻易妥协,乃静等后续。 “不过……我认为进兵中所亦势在必行。” 果然不出众人所料,郑芝龙依然坚持进兵中左,众人正准备团结一致,开口施压,迫使郑芝龙改变心意,忽闻后者又道:“诸位兄弟莫急,且听我把话说完,三者并无矛盾,皆在我的计划之内。” “……”众人闻言不禁面面相觑。惟有郑芝虎、李魁奇二人面色如常,显然早已得悉郑芝龙的全盘计划。 黄辰同众人一道静静听着郑芝龙轻描淡写讲述着如何撕碎福建、广东的计划,内心震惊无以复加。原本郑芝龙在黄辰心中已是极度危险的人物,因为到目前为止,对方是他接触的首位在历史上留下赫赫威名的大人物,然而此时此刻,郑芝龙的危险程度突破了黄辰内心的红线,一路狂飙,直接破表。 “这是一个永远不能轻视的敌人……!”黄辰心中悄然将他列为最危险的敌人,和多尔衮、李自成、张献忠等同。 郑芝龙语毕,屋内一片死寂,半晌,众人达成一致共识进兵中左! ------------ 第九十四章 海战 中左所又名嘉禾屿、厦门,地处九龙江口外侧,与内侧的海门相对,因其乃是漳、泉二府之门户,历来是大明东南方向的驻兵重地,毫不夸张的说,福建一半以上的海防力量皆屯聚于此,其重要性由此可见一斑。而今海盗跨海而来,肆虐闽南,福建总兵官俞咨皋亲率水标及中、北二标战船来援,一时间中左所汇聚了福建大半兵船,人以万计,船以百计,军容极盛。 许心素平躺在自家大宅院内的摇椅上,轻轻摇荡,略显浑浊的双眸凝视着天空,怔怔出神,曾经,他的目光有如海鹰般锐利,曾经,他的志向有如大海般宽广,曾经,他的体魄可以在海中遨游数个时辰而不乏,哪怕再不情愿,他也必须得承认,他已经老了”“。 七年前二哥欧华宇撒手人寰,不知不觉间大哥李旦去世也有两年之久了,三哥张敬泉长年隐居日本长崎,少理俗物,一心向佛,当年和他义结金兰、开创事业的三个兄长相继谢幕,由此许心素深深意识到,属于他们的时代正在变成历史,未来,属于年轻人。 正因为清楚未来是年轻人的,许心素才依然站在前台冲锋陷阵,而不是退居幕后安度晚年,他要为后代铺平道路。胞弟许心兰烂泥扶不上墙,指望他比登天还难。他最看中的二子,长子乐天年过三旬,沉稳有度,只要再历练个两三年就可以放心的把家业交给他了。次子许一龙,性子不如乐天稳重,却生得七窍玲珑心,加之有着生员的身份,在漳州城内十分吃得开,日后以他之余威,长子乐天主外,次子一龙主内,定可使许家更上一层楼。 许心素规划好的未来现在面临着郑芝龙的严峻挑战,一个不好便有夭折的危险。这令他如何不怒?想起郑芝龙这个养不熟的狼崽子许心素就气不打一处来。要不是大哥李旦的赏识,他这个无家可归的浪荡子能有今天的成就?李旦意外病死,尸骨未寒之际,这厮便迫不及待的吞没了李旦在台湾的所有财货,从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吃相!当然,许心素也把李旦在漳、泉的遗产占为己有,但他认为这是自己数十年鞍前马后应得的。郑芝龙一个卖屁股的有什么资格伸手? 去年冬,李旦之子李国助派人漂洋过海前来找他,身段放得极低,绝口不提漳、泉之事,只言郑芝龙卑鄙无耻,乾没台湾李家钱财。而他身在日本,不仅没有接收到多少李旦遗产,反而背了一屁股的债,每天被人堵门催债,日子过得极为艰难,希望许心素能够看在李旦的份上帮衬他一把。 虽然中日贸易利润高,可航程长、风险大,远不如中荷贸易便利。是以许心素的重心转向台湾。不准备再做中日贸易,日后能够用到李国助的地方说实话不多。或许是良心发现,或许是念及旧情,许心素最后决定借给李国助三千两白银帮助他度过难关,待今年四五月西南风一起便让海船给他捎去。然而郑芝龙现今这么一闹,航线必然受到影响,这个钱还有没有必要再借给李国助?三千两银子可不是一笔小数目。 许心素考虑良久,迟迟未能决断,渐渐睡意涌上心头,半梦半醒间忽然察觉有人轻轻摇动自己,许心素缓缓睁开睡眼,见长子乐天垂首恭敬地立在身侧,便开口问道:“什么事?” 许乐天回道:“镇台请父亲大人过去议事。” “镇台?”许心素闻是总兵俞咨皋之请,睡意登时去了六七分,慢慢坐起身道:“你知道是什么事么。” 许乐天先是摇摇头,而后谨慎地说道:“依我看八成是商议清剿铜山海寇一事。” 许心素点点头,不再言语,以湿巾净面提神,待轿子一到便立刻带上随从出发前往总兵府。途中遇到杨禄、杨策,即杨六、杨七兄弟的轿子,这两位纵横南海多年的南澳大盗身材粗壮、满脸横肉,一看就不是什么善类,此时安安静静坐在官轿中有种说不出的违和感。路上不便交流,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到了总兵府门口,杨策率先跳下轿子,急不可耐地问道:“许大哥,你说总兵官老爷此番召唤我等是不是准备要对郑一官下手了?” 许心素两手一抱,肃容说道:“镇台心意如何,岂是我等所能揣测?切莫做那庸人自扰的蠢事。” “……”许心素这般露骨之语,使杨策如同吃了苍蝇般恶心,说到底许心素是商人出身,而他兄弟以往干的是没本钱的买卖,双方从来就不是一路人。 “许兄……” “许把总……” “许大哥……” 许心素虽然仅是虚职把总,并无实权,可他掌握着台湾贸易大权,不管是巡抚衙门还是总兵府都是能说得上话的人,且他平日结交文武从不吝啬金银,出手极为大方,是以一进府门便断有人上前和他打招呼,同为把总,杨氏兄弟却没有几人理会,待遇可谓天差地别。 杨策桀骜的目光扫过一张张无比虚伪的脸孔,低声咒骂道:“一帮用狗眼看人的东西!呸!” “给我闭嘴!”杨禄竭力压着嗓门呵斥道。他兄弟二人由于出身江湖的关系,历来不受官方信任,如今正是收敛锋芒,稳扎根脚的时候,万万不能轻易得罪人,不然要么重归江湖,受到官盗双方追杀,要么像袁进、李忠那样被发配到山东去和对岸的建奴玩命,无论哪一个,都不是他想要的。 杨策不是白痴,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只是见众人作态,忍不住发发牢骚。 南路副总兵陈希范、水标游击秦文灿,泉南游击金富廉、左翼把总洪应斗、右翼名色把总陈嘉谊、北标名色把总陈望高、中标名色把总林文浪、铜山把总茅宗宪、守备文佐明等武臣先后到达议事厅,连同许心素、杨禄、杨策在内合计不下二十人,既有杨氏兄弟这等接受招安的海上大盗,又有文佐明、茅宗宪这等大败待罪之人,亦有洪应斗这等曾追随俞咨皋平定澎湖的悍将,形形色色,良莠不齐,但不可否认的是,他们手里握着福建一省的军力。 须发皆白的俞咨皋一身戎装。大马金刀踞着主位。沉声对众将道:“自二月二十二日海寇入境,一个多月以来贼人形迹披猖,盘踞铜山,截杀兵民,据报不能缕数,是可忍孰不可忍!今我大兵齐聚中左,人心可用。而海寇新败,此时不战更待何时?本座欲收铜山之失地,清横海之腥氛,众位余下如何?” 作为东道主以及军中二把手,南路副总兵陈希范反应极快,第一时间响应:“元戎家传韬略。世笃忠贞,才雄武库,乃我大明海上第一良将,区区海寇小丑,漳浦小县亦可挫败,岂能当元戎挥戈一击?” 俞咨皋闻言面露悦色,拈须而笑。 许心素亦开口道:“闽地连年大旱,赤地千里。民不聊生。前些日天降雨露,可谓吉兆。” “不错。”俞咨皋微微颔首。以示认同。 陈希范、许心素相继开口,定下基调,诸将顿时知道该做什么了,蜂拥而起,极尽阿谀之能事,把俞咨皋夸得天上地下无二。 随着时间的流逝,洪应斗眉头越皱越高,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俞咨皋变了,再也不是那个带领他们破鲸涛於万里,探虎穴於孤帆的俞总镇了,他变得不喜欢听意见,只喜欢听奉承话,这般轻视敌人,自高自大,一不小心便会落得个晚节不保的下场。旋而洪应斗微微苦笑,也许是自己想多了,若说海盗有能力击败俞咨皋及福建全省官兵,他第一个不信。不过根据情报显示,海盗确实有危险本方的实力,俞咨皋应该更加谨慎对待才是。 俞咨皋抬手止住众将,下令道:“既然诸位同意,就回去准备吧,三日之后……” “报” 俞咨皋话被打断,不由一怔,举目望向门外,不久一人跨进门来,跪地禀道:“启禀镇台,浯屿来报,海寇借助风讯,驾船南来,距浯屿仅十数里,请镇台决断。” 浯屿有多处,一在金门,一在晋江,此浯屿为旧浯屿,位于中左以南数十里,如果说中左所乃漳、泉二府之门户,那旧浯屿便是中左之门户。浯屿昔日曾是福建五大水寨之一,不过嘉靖年间以浯屿“孤悬海外,”难于驻守、管理,改迁厦门,浯屿改名旧浯屿,万历年间,又迁至泉州晋江石湖立寨。而金门一名浯洲屿,亦常与浯屿混淆。然而不得不说习惯是很难改变的,官兵平日言及浯屿大多是指旧浯屿。 “……”俞咨皋与堂内众将闻言目瞪口呆,良久无言。此事着实叫人难以接受,在他们看来,本方不去打海寇,对方就该烧高香了,而今居然自动送上门来,简直是不知死活! 俞咨皋面容铁青的问道:“前线可曾回报贼人来了多少条战船?” “数目极多,无边无际,当不下两百艘。” 众人听得暗暗吃惊,如果前线没有谎报的话,这个数目就有些惊人了,厦门港内停泊的官军战船也不过才二百来艘。 俞咨皋冷哼一声,右手紧握腰间佩剑,扬声道:“海寇既然急着来送死,岂有不成全之理?众将听我号令。” “在!” “随我出海杀贼。” “是!” 海盗舰队二百余船驾着南风连帆而至浯屿,遮天蔽日,无边无际,见者无不颜色大变,浯屿只有个位数的船只,面对难以抵抗的对手,他们十分明智的选择了退却。庞大的海盗舰队顺利越过浯屿海域,不久进抵官兵第二处重要外围据点大担屿。 大担屿并非海盗关注的焦点,北方才是吸引他们目光的地方,一支规模丝毫不弱海盗方、甚至可能占优的船队逆着海风徐徐而来,到底是集结了福建大半海上军力的舰队,有此实力不足为奇。不出意外中左与大担屿之间的大片海域将成为双方较量的战场。 与稍显散漫的海盗舰队相比,官军舰队阵势更加严谨,俞咨皋继承了其父俞大猷的海战兵法韬略,不按大明传统五船一哨编制,而用俞大猷所创八船为一哨,每哨编定名号,或天、地、风、云,或龙、虎、鸟、蛇。或清、澄、宁、靖……而中军三哨。每哨则以十六艘战船组成,以挥旗为号、振鼓为节,迭出更进,如臂使指。 “俞咨皋不愧是名将俞大猷的儿子,果然有几把刷子。”哪怕双方是敌人,黄辰亦忍不住心里赞叹对手。 黄辰及麾下舰队被郑芝龙安排在偏右的位置,这里既不像中路那般与官军正面交锋。也不像两翼那般外围打酱油,谈不上好也说不上坏。他将旗下二十二艘战船编为五队,除自领之队为六船外,其余四队皆为四船。四队首领分别为赵弘毅、陈四、阮进、庄默,前三人早已是黄辰旗下排名前三的大将,然而庄默则是新近提拔。远不能服众望。 黄辰此举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原王丰武手下大将刘斌固然桀骜不驯,却是一员不可多得的悍将,可惜他意外死于漳浦。对于其空下来的位置,黄辰颇费了一番心思,杨东作为自己的副手离开不得,张刑有能力有才干但过于年轻,余者郭大眼、黄芳、洪举等一时皆难胜任。无奈之下黄辰只好提拔庄默。后者虽不善海战人却精勇,远迈刘斌。辅以洪举这等宿鸟,即使取得不了什么成果,也不会出现大问题。 经过此事,黄辰发现自己的势力急剧膨胀,麾下人马越来越多,堪用之人却越来越少。 “人才!你们都藏在哪里?!”连日来黄辰不止一次发出这样的感叹。 骤然而起的鼓声打断了黄辰的思绪,使他注意力重新回到战场。 “呜呜呜……” “咚咚咚……” “杀!” 当双方越来越近,在激liè的海螺声与战鼓声的激励下,蔚蓝而辽阔的海上响起一片惊天动地的喊杀声,中左、金门诸岛,乃至漳、泉二府沿岸皆有耳闻,官民提心吊胆登高眺望,见大舰填海,厮杀冲霄,洋水沸腾,无不惊怖莫名。 因福建官兵逆风而来,皆不挂帆,划桨而行,速度偏慢,海盗舰队则借助风力,以排山倒海之势压了过来。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海盗们十分清楚己方堂堂正正作战十有**不是官军对手,是以第一时间见缝插针,冲入敌群,引发混乱从而形成混战,只有这样才好浑水摸鱼,才好发挥出海盗个体强大的优势。 “嘭!” “嘭!” “嘭!” 双方一经靠近,蓄势已久的炮筒几乎同时奏响,数以百计的大炮子挟着凄厉的嚎叫轰响对面,刹那间木屑四溅,血肉横飞,海水沸腾。 十数轮激liè炮战过后,黄辰放下铜质单筒望远镜,眉毛微微上扬,前些年福建深受红毛荷兰人袭扰之苦,俞咨皋为御西夷开始仿制红夷大炮,数载积累下来绝非小可,远超海盗联军,可双方交锋了这么久,黄辰至今未能看到官军红夷大炮的踪影。 “看来传闻果然属实。”黄辰缓缓摇了摇头。 可能红夷大炮需要坚固大舰承载,而一艘大舰建造费用动辄七八百两、上千两银子,乃至数千两,又可能大明帝国周围没有同等的对手,战略过于保守,属于依托陆地的近海自卫反击型海军,很少深入大海作战,可能还有这样那样的原因,总而言之,言而总之,福建官府宁愿在沿海建造一座座只能被动防御的铳城安置红夷大炮,亦不愿把它搬上战舰。 别人这么做黄辰也许不觉得奇怪,俞咨皋这么做他就不能理解了,要知道俞咨皋之父俞大猷著述曾写道:“海上之战无他术,不过大船胜小船、大铳胜小铳,多船胜寡船、多铳胜寡铳而已。”堪称坚定的大舰巨炮主义者,俞咨皋所作所为明显与其父军事思想背道而驰。 虎父犬子?显然不对,俞咨皋年近古稀,戎马一生,海上所立功勋当代少有人及。 “或许是他年纪大了,壮志不在。“ 黄辰不是俞咨皋肚子里的蛔虫,不了解原因,勉强为对方找了一个还算说得过去的理由。 不久之后,黄辰再度举起望远镜,于白茫茫一片的硝烟中隐约窥探周围战况。不出他之预料,庄默表现得中规中矩,同样中规中矩的还有陈四,后者的才能仅限于一船,叫他统帅四条战船明显有些强人所难了,他之所以爬到现在的地位不是因为其才干出众,而是资历长,年纪大,仅此而已。赵弘毅倒是才干出众,但他的长处在于练兵、治军、打仗,黄辰认为陆地才是最适合他发挥的地方,让他打海战颇有点杀鸡用牛刀的意思。 阮进无疑最令黄辰满意,其率领麾下四船纵横战场,乘涛犁船、举炮碎敌、掷火焚舟无有不顺,毫不夸张的说,这是一个有能力改变局面的人,得此一人,黄辰实力凭空增加两三成。海上讨生活的人谁不是长了一对海鹰般的锐眼?近来陆续有人避开黄辰,私下单独接触阮进,试图挖他墙角。所幸阮进本人极重感情,当年黄辰收留他这条丧家之犬,恩同再造,何况黄辰十分看重他的才干,从来信任有加,是以任凭说客费尽口舌亦不为所动。 阮进对自己如此忠诚,黄辰喜悦的同时亦微微感到忧虑,现在忠诚不代表永远忠诚,当有一日阮进功高盖主,他是否还愿意屈居自己之下?由此,黄辰再次感叹身边缺少人才,尤其是像阮进这等人才。 红日渐渐由天穹顶端向西方倾斜,这场受到大明帝国上下瞩目,规模之庞大足以栽入史册的大海战已经整整持续了两个多时辰之久,变得越发惨烈,战死者早已过千。 官军凭借以逸待劳以及自身雄厚实力,一点一点扳回劣势,并逐渐掌握战场主导权。对此黄辰毫不担心,不单单是他,海盗方诸位首领皆是如此。这一战并不一定要见个高下,分出生死,否则诸首领当日也不会同意郑芝龙进兵中左的计划。 “呜呜呜……” 正当黄辰抬头看向太阳所在的方位时,急促的海螺声传遍战场四面八方,这是海盗方撤退的信号。黄辰闻讯微挑剑眉,郑芝龙的动作比他推测的时间要快上一些,看来他是不愿再和对方耗下去了,毕竟这场海战在开战前就已注定结果。 由于事先众海盗首领就已知晓始末,因此一闻螺声,立即命令旗下船只脱离战斗,向南撤退,当然亦有陷身重围和杀红眼睛不愿撤走的,但这里面并不包括黄辰,很快他便带领麾下舰队杀出战场,扬长而去。 俞咨皋立身尾楼,手握宝剑,一场耗尽心血的大战后,本来神采奕奕的双眸暗淡几分,却依然透着锋利,死死凝着狼狈逃窜的海盗舰队。 “胜了!”俞咨皋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则暗暗松了一口气,此战胜得格外艰难,远超他的预计,本以为集结了福建大半海上军力,轻而易举便可打垮这群乌合之众,事实证明他高估了自己,也低估了对手。不管怎么说,此战胜了,哪怕敌人未遭大创,可胜了就是胜了。 一名哨官大步流星的迈过来,抱拳说道:“镇台,戎副旗号询问,是否追缴敌人?”总兵官俞咨皋乃元戎,戎副自然是指副总兵陈希范。 俞咨皋凝眉沉思,海盗未经重创,尚有余力反扑,冒然追出去恐有不妥,何况比起官军,海盗更适应深洋作战,再则一场大战下来,人船皆惫,铅药短缺,不宜再战。想到这里,俞咨皋摇摇头说道:“丧家之犬而已,不必理会。传我将令,围剿海寇残余,而后收兵。” “是。” ------------ 第九十五章 入粤 海盗舰队由铜山而至中左,借助西南风颇为顺便,回程时却要逆着风势,官兵并未乘胜追击,正常情况众盗必然沿着海岸线行进,一路劫掠,丰富渐渐干瘪的钱囊。不过此次海盗舰队却没有这么做,相反如火烧屁股般往回赶。得知内情的惟有众位海盗首领,底下船员则不明就里,他们刚刚经历一场大战,且还是败仗,以为战后可以得到适当的休息和放松,哪曾想上头半刻也不愿让他们清闲,强逼他们赶路,自然人人叫苦不迭”“。 二百余里海路每时每刻都充斥着各式各样的抱怨声,当舰队终于回到铜山港,诸盗以为总算可以解脱了,不待下船,忽然接到上方的命令,在众人眼中无比荒唐的命令 “放弃铜山?!”赵弘毅一脸愕然的看着黄辰,这消息太突然了,让人有措手不及之感。 开始不对众人讲是怕战场上有知情者被官军俘获从而泄露计划,事到如今没有再隐瞒的必要,黄辰点点头说道:“没错,放弃铜山,去广东。” 赵弘毅心中依然有不少疑问,不过他并未再开口,黄辰想让他知道自会告诉他,不想让他知道问了也是白问。 黄辰尽量简洁的说了他所了解的计划,郑芝龙并未押宝中左之战,此战能够获胜固然好,倘若不胜便迅速脱身,执行计划的第二步,即趁广东得悉己方进军中左、放松警惕之际打粤兵一个措手不及,而后尽可能搜刮广东资源扩充实力。至于铜山,郑芝龙决定放弃,把它留给福建官兵,中左、铜山两地皆需重兵把守,俞咨皋不管是否情愿都要把手中的兵力一分为二,届时执行计划的第三步,重回闽地,利用局部上的绝对优势对闽军各个击破。 这就是郑芝龙兼顾各方意见,说服众人的计划。先不说能否成功。单是这份魄力就足以让人敬佩不已,也只有郑芝龙这等人中之杰,才敢将福建、广东两省玩弄于鼓掌之间吧。 在黄辰看来,此计划成功把握很大,首先闽、粤二省互不统属,协调困难,除非大明皇帝亲自降下旨来。不然双方定是互相扯皮,这里面可供己方利用的地方太多了。其次郑芝龙拥有一张如蜘蛛网般遍布闽、粤两地的庞大情报网,掌握着官军的一举一动,而官府对海盗联军则知之甚少,双方信息的不对等使郑芝龙无论是战是退都游刃有余。 时间紧迫,随后黄辰令赵弘毅返回营地收拢人马、物资。自海盗立盟兴兵。获利最大的无疑是盟主郑芝龙,其次是李魁奇,二人原本就是南海数一数二的大豪杰,有此成绩实属正常,不正常的是黄辰,他居然能够力压周三老、刘三老、钟彬、陈衷纪等豪杰牢牢把持着第三的位置,短短一个多月单单大船便增加了整整十艘,没错。十艘。中左之战黄辰以沉没一船为代价再获三船,至此其麾下总船只数已达二十五艘。另外财货、牲畜、军械堆满了其所在营地。将它们尽数搬上船绝非一件易事,何况还有心思叵测、数量众多的俘虏,像这样的麻烦事黄辰是能推就推,任劳任怨的赵弘毅是最适合的人选。 不得不说,黄辰辎重之多足以令任何人感到眼红,当费尽辛苦搬空营地后,铜山港内的海盗船早已散去大半,最先出发的船只此时可能已经到达南澳岛附近,就算登陆广东沿岸也没什么可奇怪的。 豪迈的吆喝声中,诸船船碇被一一拔出,船帆被一一挂起,临出发前,黄辰回头最后看一眼铜山,只见不知何时营地燃起熊熊大火,纵然距离颇远也能感受到那足以焚毁一切的热度。郑芝龙虽然做出放弃铜山的决定,却不想便宜了官兵,所幸他没丧心病狂到毁了铜山城,只是将驻军营地烧成白地,官兵若想进驻便只能再修一座营垒。 波光粼粼的水面,一艘艘形态各异的木质帆船缓缓驶出铜山湾,消失在远方。 上一次海盗联军西进的主要目标是南澳岛,是以除拓林水寨及周边乡村受到波及外,广东并没有受到太大损失,然而这回有所不同,海盗联军倾巢而出,目的很明确,就是要在广东沿海各地掀起一场血雨腥风。 南澳副总兵沉志亮再度当起缩头乌龟,同时心里大骂两广总督商周祚,上次海盗进犯,商周祚答应调派中权中部、左部数十艘战船支援他,令人气愤的是这老狗见海盗很快离境,其意似不在广东,所谓援军顿时没了音信。如果此刻有援军在手,说不得要出港与海盗一战,纵使不敌也要让朝廷知晓他的勇敢,现今他兵微船寡,只能龟缩港中自保。可以预见事后震怒的朝廷定会抓个替罪羊泄愤,不用想也知道是自己了。 “***!商周祚,老子做鬼也不会放过你!”沉志亮阴沉着脸望着海上密密麻麻、蜂拥入境的海盗船只,内心郁郁地想道。 南澳是一块硬骨头,即使啃下来亦会崩掉几颗牙齿,明显赔本的买卖海盗不愿干,直接无视南澳,将首个袭击目标定在拓林水寨。 拓林水寨曾被海盗攻破过一次,而今人船皆乏,诸盗势如破竹突入湾内,轻轻一击便再次将其攻陷。不久之后,大批海盗顺势南下,如同蝗虫过境般横扫潮州沿岸,见船劫船,见人掳人。 数日之后局势渐渐有脱离盟主郑芝龙掌控的趋势,周三老、钟彬、刘三老等人被接连取得的成果冲昏了头脑,竟联合起来驾船杀进韩江三角洲,并沿北溪水北上,深入广东腹地上百里围攻揭阳,需知揭阳不是乡村、不是市镇,而是县城。揭阳知县冯元飈督率乡兵出城拒斗,双方于野外厮杀整整三昼夜,发觉官兵越打越多,胜利无望,周三老等人烧了一座村庄泄愤,之后趁夜乘船突围。可能是损兵折将却获利甚微,周三老、钟彬、刘三老心中一口恶气难出,回程时又盯上了潮阳县城,此战当然不会有什么好结果,被潮阳知县陈国纪、参将张应乾联手打得大败。 县城是那么好打的吗?黄辰暗笑几人不自量力。多亏他们没有打下县城的实力,不然内地县城失陷,对广东乃至两广无异于十二级台风过境,到时他们面对的就不是眼下这丁点人马,而是两广以数百计的战船,以数万计的陆军,福建总兵俞咨皋亦再难稳坐中左,定会受到朝廷压力驱兵入粤参与围剿。海盗联盟或许很强大,却不足以对抗三省之力。 连日来海盗肆虐潮州府,两攻县城,使得广东大震,惠州府等地官兵受命东进往援,郑芝龙等的就是这一刻,即刻率舰队向西,攻破惠州府碣石卫,焚毁、俘获兵船达三十余只,击杀把总叶台盖,守备胡其高等狼狈遁逃,一时间潮、惠二府同时告急,局势之糜烂更甚于福建。 转眼碣石已经陷落三日之久,海盗联军入侵广东亦有近半个月时间,官府固然在陆地上占有极大优势,然而在海上依然无法调集足以对抗海盗联军的力量,由此临海的碣石卫官兵仓促间难以夺回,碣石便成了海盗联盟在广东的临时大本营。 “要我说你还是放弃吧,大好年华何必浪费在这上面,学佛没前途的。”黄辰突然对捧着佛经默诵的光头少年道。 对于从小寄身缁流,为学佛家真传不惜以身犯险、外出求学的少年来说,黄辰之言是何等的唐突与无礼。张云龙面色猛地一沉,不过碍于双方身份,他并未出口反驳。 张若仲抬起头看了看张云龙,又看了看黄辰,一脸淡然,之久黄辰的话引起了他不小的兴趣:“不是我小看佛教,佛教在其发源地都快灭绝了,你说它有甚么前途?” “佛教起源于印度……天竺、天竺知道吧?而今天竺是阿拉伯……大食教和印度教的天下,佛教早就名存实亡了。”前世黄辰对宗教方面不甚关注,但胜在网络信息量庞大,多少接触过一些,知道印度自印度教雄起后,佛教一路悲剧到底,都快亡教绝种了。 “……”张云龙很想质问黄辰为何如此敌视、诽谤佛教,可见黄辰言辞凿凿的样子,内心不由升起几分疑闷:难道对方说的不是谎话?佛教在印度真的灭亡了?张云龙心思一转,面色恢复几分,说道:“纵然大首领你所言属实,佛门泯于天竺,可我大明佛道大昌……” 黄辰为了打击张云龙向佛之心,直接打断其话,口气咄咄逼人道:“自己家的一亩三分地都守不住,如无根浮萍,又岂能奢望在大明长久?” 张云龙默然。 张若仲突然插口道:“佛门进入中土已有千余载,儒释道业已合一,非无根浮萍……” 其一番话令得张云龙有豁然开朗之感,而黄辰则幽幽地斜了张若仲一眼。近来他想人才都快想疯了,张云龙年纪是小了点,但其根基厚实,有文化、通武艺,正是值得大力培养的人才,眼看有机会说服对方放弃学佛,偏偏张若仲跳出来作祟,一句话就让他所有的努力付之东流。 一见黄辰神色,张若仲意识到自己似乎坏了对方的好事,微感歉意的一笑,重新埋首书海。 ------------ 第九十六章 捡到宝 张若仲低头看着手中的《资治通鉴》,神色那叫一个认真,仿佛视线从不曾离开上面,这般作态不由令黄辰大感郁闷,明明是他坏了自己的好事,而今却摆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实在叫人牙根发痒。 张云龙是生有慧根之人,见状哪还有不明之理,知黄辰适才一番话乃是故意打击他的求佛之心,心中疑闷顿时散尽,暗忖道:“佛家有言:“烦恼因缘是无明”果然半分不假。”所谓无名,即愚痴、愚昧”“。“我受到对方言语蛊惑,向佛之志险些动摇,只怪我愚昧无知,阿弥陀佛。”黄辰若是知晓张云龙由此更加坚定志向,不知会不会有偷鸡不成蚀把米之感。 心中没有了迷惘,张云龙又忍不住好奇黄辰话语的真伪,也许…… 黄辰直接击碎了张云龙心底的幻想:“我还不至于扯谎骗你,天竺佛教确实几近灭亡。” 张云龙沉默半晌,双手合十道:“佛家讲三时,正法、像法、末法,天竺当是应了末法时期,只要有人尚存佛心,惟依念佛,佛门必有再兴之日。” 黄辰轻轻哂笑,至少未来数百年佛教是再无出头之日了。不过他对天主教、伊斯兰教两个一神教同样不抱好感,或者说,他对所有宗教都没有好感,因为他是无神论者,哪怕科学解释不了他身上发生的状况,他也不认为自己是被佛主、上帝或者真主送回来的。 黄辰懒得再开口,话题难以为继,气氛登时冷清下来。 张云龙重新捡起佛经默诵,黄辰亦取出账本翻看,然而未过多久,他就被上面密密麻麻罗列的一堆数字耀花了眼睛。他崛起的速度太快,前后不满两载,缺乏根基,船上一直没有添设专门负责理财、后勤的管库一职,在大陈山时或许没什么。他自己一人足以应付。但随着他加入海盗联盟,进军福建,其势力急剧膨胀,麾下人数超过了三千之众,财货更是堆积如山,黄辰便感到了有些吃力。不久前他从俘虏里面挑选出两名懂得记账之人协助他管理后勤,也不知是黄辰要求太高还是二人本事不精。他始终对二人能力不太满意。 黄辰缓缓合上账本,一边揉着眉头一边叹气道:“账目怎一个乱字了得。亏他二人对我信誓旦旦宣称曾在大城店铺做活,这点水平,要我看连寻常伙计都不如。我养了三千多张嘴,可这里面却找不出一个能为我分担之人!” 黄辰一边发着牢骚,一边有意无意瞥向张若仲。后者坏了他的好事,总要付出些代价不是。黄辰早就看他不顺眼,这厮简直是属猫的,性子懒散得要命,整日手不释卷,倦了便睡,睡醒接着看书,偶尔整理整理书籍。观赏观赏风景。船上属这厮最自在,既无从贼的恐惧。亦无俘虏的觉悟。既然他这么闲,黄辰当然要给他找些事来做,他可不养闲人。 黄辰若是期待张若仲自告奋勇,那么他注定要失望了,后者仿佛没有听到一般,专注的读着他的书,不为外物所动。 张云龙发觉黄辰脸色渐变,暗地里捅了捅张若仲,黄辰虽非暴虐滥杀之人,可他到底是海盗出身,手中的人命绝对不少,惹他动怒并不明智,那等于是在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 张若仲抬头看了看张云龙,转而平视黄辰,说道:“黄首领莫非属意在下?能得黄首领另眼相看,在下不胜惶恐,只怕在下年幼无知,届时辜负了黄首领的信任。” 黄辰展颜笑道:“先试试吧,你若不能胜任,我再寻他人便是。”言讫将账本递了过去。张若仲打开一看,发现纸页上面不仅写有代表数字的汉字、简字,下面还有一个个古怪的符号,面露哑色,问道:“这是大食数字吧。” “你知道?”黄辰比对方更惊讶,这是他来到这个时代首次遇到认识阿拉伯数字的人。 张若仲摇摇头道:“知道,可却不明其意。”阿拉伯数字早在数百年前就已随着中外商人传入中国,只是华夏历经数千年发展,自有一套成熟体系,阿拉伯数字在中国几乎没有生存的土壤,不过中外一直有所交流,张若仲生于沿海,出自大家,认出它不奇怪。 黄辰笑道:“不明白不要紧,与上面汉字对照,很快就能掌握。” 张若仲不置可否,他和其他大明人一样有着华夏中心主义,即中原之外皆蛮夷心理,蛮夷计数方法怎能及得上自家高明。 黄辰毫不在意,他只在意对方能不能把事情做好,其他无关紧要。又坐了一会,见张若仲开始专心账目,黄辰起身离开房间。 碣石卫负山阻海,地理位置极佳,堪称惠、潮二府咽喉,乃广东滨海军事重镇之一,同时此地渔业发达,亦设盐场,虽非县城,但其繁荣富饶却远胜于周边县城。黄辰心中不得不佩服郑芝龙的眼光,打下碣石卫,海盗联军获得了难以想象的巨大收益,比之铜山有过之而无不及。 念及郑芝龙,后者目下不在碣石,昨日一早便率领十几条大船往西而去,名义上是窥探官兵虚实,这话说出来自然无人肯信,探查军情哪需要他这个盟主亲自出马,何况其船不载铅药而载财货,十有**是去澳门贸易。 郑芝龙过往经历早就随着他的威名传遍南海,人人尽知,其少时浪荡无度,被其父赶出家门,迫不得已出海投奔在澳门经商的舅父黄程,在澳门期间郑芝龙学弗朗机语、入洋教,此后纵然离开也一直与澳门弗朗机人保持着良好的关系。 黄辰对此羡慕不已,海盗抢来的货物如果不想烂在手里,要么原价折半卖给沿海奸商,要么卖给郑芝龙,若能将货物运到台湾荷兰人或澳门葡萄牙人那里,则可获得原价数倍的利润。奈何郑芝龙牢牢把持着台湾航路,众人无法与荷兰人直接交易,只能通过郑芝龙这个中间人,其中大部分利润都被后者吞了。此番澳门之行郑芝龙又独自前往,众人只有眼馋的份。 黄辰不喜欢这种被人扼住脖子的感觉。仿佛所有努力都是在为郑芝龙做嫁衣。 不可否认海盗联盟的成立使很多人从中受益。包括黄辰,可到头来只成就了郑芝龙一人,他由一个盘踞台湾蛮荒之地的海盗头子一跃成为大明海上之王,不管势力、名气还是财富都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 黄辰缓慢前进,一路思寻,即将抵达目的地时,脑海内猛然蹦出一个想法。仔细推敲了一番,觉得这是不与郑芝龙起冲突的前提下,最有可能打破对方垄断的方法。当然,倘若他的实力太过弱小,郑芝龙不介意假人之手,比如周三老除掉他这个祸害。所以他现在需要的是默默积蓄力量,当他有了足以自保的能力就可以付诸行动了。 “真希望这一天尽快到来。”想到这里,黄辰内心振奋,脚步都不由轻了几分,后面的彦次郎、彦四郎兄弟相视一眼,悄然加快跟随的步伐。 来到操场外围,望见场内千许人排成军阵,喊杀演武。颇具气势。黄辰不住点头,这些人无一例外都是他的部下。平日海盗本就很少操练,更不会正午顶着日头操练,这种事也就黄辰干得出来。为此海盗联盟内部热议许久,纷纷暗笑他入错行了,他不该当海盗,该当将军才是,甚至为他取了一个“总兵”的绰号。 黄辰站在树下遮阳乘凉,赵弘毅、庄默、张刑等头领很快赶了过来,黄辰说道:“新人情况怎么样?看起来还不错。”海盗个个都是多面手,水路皆可,黄辰却将水陆分离,不久前才组建一支人数过千的陆营,近日又建起一支五百人的队伍,黄辰问的正是后者的情况。 “只是勉强可以立住阵势,徒有其表罢了。”赵弘毅摇摇头道。首支陆营之所以快速形成战斗力是因为黄辰旧部超过半数,稍加整顿即可一战,新队伍虽有老人充当骨干,可底层皆为俘兵乃至青壮,短期内很难指望他们派上用场,非要狠狠操练一番不可。 “慢慢来,不用急。”黄辰笑着说道。对于赵弘毅的练兵才能,他是十分肯定的。 视线回到操场,观察片刻,黄辰眉头微微皱起,问赵弘毅道:“兵器是不是太杂了?”他离开台湾时部下仅千人出头,如今麾下陆兵一千五百人,水兵也有一千四百余,总兵力接近三千。一个多月时间人数翻了几个跟头,武器需求很大,向商人购买只能解决一部分,现在很多人都在使用战场缴获的明军兵器,诸如刀剑、叉钯、钩镰枪、斩马刀之类的,让习惯了长枪火铳的黄辰怎么看怎么不顺眼,陆营情况勉强还过得去,水兵简直不忍直视。 “各有妙用吧。”赵弘毅说得含蓄,却也听得出与黄辰有着不一样的想法,在他看来,多兵种发展至今仍然大量存在必然有着它的道理,并非像黄辰想象的那样不堪,只要训练到家一样可以发挥出强大的战斗力。 黄辰下意识挑了挑眉,赵弘毅的话只会作为参考意见,而不会影响他的决定,他坚持认为多兵种不符合时代潮流。 武器问题暂时尚可应付,真正令黄辰感到头疼的是粮食问题。海盗大舰载一两百人,小船十几人,平均下来每船在四五十之间,正常来说以黄辰的船只数养个一千三四百人便足够施用,可他的兵力却远远超过这个数额,和周三老相当,仅次于郑芝龙、李魁奇,加上裹挟的数百奴役、妇女,三千多张嘴每天吃掉的粮食高达三四千斤。光靠抢劫已经渐渐难以满足这种庞大的需求,黄辰近来不得不开始考虑向榖商买粮填补缺口,而今福建大旱方有缓解的迹象,米价一直居高不下,上万两真金白银或许不抵半岁之用。 其实粮食问题很好解决,只需裁掉一些人就行了,不过与其这么做,黄辰宁愿选择头疼。 在操场呆了半个多时辰,黄辰返回住处,房中此时只剩下小和尚张云龙一人,据他说张若仲带着账本清点财货去了。 “呵,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黄辰大感意外,以张若仲懒散寡淡的性子,他以为对方必然对差事应付了之,黄辰甚至为此想好了敲打他的对策,没想到对方不仅没有半点敷衍,反而尽心任事。 两日之后,张若仲再一次出现在黄辰面前,递来一册全新账本。黄辰不禁面露惊疑,两天时间就清点完物资,并重新造册?开什么玩笑!就算不眠不休也办不到吧,十分怀疑对方是不是照着原来的账本抄了一遍交差。当黄辰翻开账本,面上疑色渐去,只剩下惊,且不提文字华美与旧账判若云泥,仅仅粗略查看,他便发现不下十处备注,这些皆是旧账记载有误的地方,张若仲予以更正。黄辰一时间感慨万千,问道:“你是怎么做到的?” “不外专心二字。”张若仲答道。 “专心?”黄辰苦笑。 张若仲道:“黄首领若是没有其他的吩咐,在下先行告退。” 黄辰见他一脸疲惫,想来这两天也没怎么好好休息,点了点头。张若仲离开后,黄辰再次翻开账本,一边啧啧称奇,一边暗喜捡到宝了。 黄昏时分,郑芝龙率领船队归来,随后立刻召集诸首领议事。据其称广州府方面已调集上百艘战船,并正式邀请澳门弗朗机人共同出兵,后者正在仔细考虑,同意的几率极高。 海盗联军入侵广东以来,陆战偶遇小挫,海上则无往而不利,几乎没遇到多少抵抗,可谓先天立于不败之地,诸首领日子过得十分舒坦,骤闻大战临近,各个颜色大变,心里纷纷猜测郑芝龙话中有几分真,几分假。 郑芝龙的意思是目前潮、惠二府已变得无利可图,再想有所进展势必要与广东官兵狠狠打上一仗,不如见好就收,毕竟己方的目标是福建,如今福建兵船已然一分为二,正是回归闽地的最佳时机。 诸首领心知肚明此番回归,即是决战!有人应和,有人沉默,惟独不见反对意见。如果说郑芝龙通过铜山、南澳诸战坐稳了盟主宝座,入侵广东一役则为他建立起无上威严,像上次提议进军中左从而遭到所有人围攻的场面几乎不会再现。 ------------ 第九十七章 回马枪 四月十九日贼船三百余只由南而上直入铜山。前江与兵舟攻敌,铳声震天,是夜了见焚舟火光。又据漳州府海防同知黄运昌报称,剧贼郑芝龙等驾船从南而北,时南路陈副总水标、秦游击亲督舟师驾出东门屿外抵敌,自午至申攻打数百合,贼驾双桅大船被我舟师掷火礶烧毁,顷之贼船据占上风,我师抵敌不过,各船被其焚烧,总哨队兵杀伤未知的数。 分巡漳南道管分守道副使朱大典奏报”“。 总兵俞咨皋行调水标及中北标船得九十余只,悉索敝赋裹粮砺刃,固望灭此朝食,而四月十九日之战以败闻矣。此日贼乘上风,从南澳飘突以至。我师侦探不早,虽勉力索战,而石尤所阻,舟戗不前。贼顺风用火攻,而援师之数十艘付一炬者半矣。 巡海道右参政兼佥事周应期飞报贼船事。 夕阳缓缓沉入海中,明月悄悄攀上中天,天色已暮,海波渐平,而铜山湾内激荡了一个下午的海战亦进入收尾阶段,这是铜山今年以来爆发的第二场海战,两战结果惊人的相似海盗一方获得压倒性胜利,官兵一方遭到毁灭性打击。 数日前在盟主郑芝龙的主导下众盗达成东归的决议,看似万众一心,实则不乏心有抵触者,毕竟要他们尽弃广东刚刚打下的地盘,返回福建去和实力强大的闽军厮杀,内心岂能没有杂念?然而接下来的发展完全出乎了众人的意料,舰队返航时,驻扎于南澳岛的潮漳副总兵沉志亮不但未派战船拦截,甚至未通报后方的福建友军,海盗联军神兵天降般出现在铜山海域,闽军无备,仓促应战,因而短短半天时间便见出了分晓。 若首场海战只是令福建官府感到肉痛,此战则足以使之痛入骨髓。官军以南路副总兵陈希范、游击将军秦文灿为首,下辖战舰百余艘、兵丁四五千。实力不可谓不强盛。按常理来说,海盗联盟想要一口吃掉它几乎不可能。不过事实却是官兵一战大败,副将秦文灿带领残存三十六船逃往中左,至于主将陈希范,见形势不妙,一早便弃军登岸避难。 主将畏战如此,但也有不怕死的硬骨头。如左翼把总洪应斗,他为掩护残军撤退,率兵船与海盗方殊死周旋,最终被十倍于己的敌船团团围住,突围无望,惟降、死而已。洪应斗不是无名之辈。相反,他是福建总兵俞咨皋麾下数一数二的虎将,跟随后者平红夷、灭海盗,建功无数,名着闽海。 人才难得,兼且郑芝龙内心另有打算,等到大局一定,立刻派人前去招降。未想洪应斗性情极端刚烈。二话不说。直接斩杀劝降之人,继而疏散余众。焚船自尽。 大火熊熊,烧得船板“噼啪”作响,映红了半边天,期间不断有人冲出火船,嚎叫着坠落入海。四周船头密密麻麻站满了观望之人,都被洪应斗的绝然之举慑住,呆然伫立,鸦雀无声。黄辰亦是其中一员,一直以来官军兵将都给他留下了非常糟糕的印象,若人人皆如洪应斗这般,海盗联军就算再多一倍的兵力也难以撼动福建分毫。可话又说回来,亏得像洪应斗这样的人不多,否则哪有他的出头之日,如今他麾下大船三十有二,加上十余艘附舟脚船(舢板),大小船近五十只,海盗联盟内实力比他强的一只手就能数过来。 当火船大幅倾斜,没入海底,足以决定福建未来的战役宣告结束,诸盗挥舞兵器,爆发出震天动地的欢呼声。 经此一役,福建官府需要关心的已经不是清剿海盗,而是提防被海盗清剿。不难想象,巡抚朱一冯、总兵俞咨皋等人以后很长一段日子怕是都要寝食难安了。 官兵逃脱不过数十船,中左亦不过百余船,相加不满二百,海盗联盟则有大小船只三百余艘,双方实力对比已然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郑芝龙岂会放过这等良机,稍作休整即率领船队乘胜追击,直捣中左,不给俞咨皋半点喘息之机。 海盗舰队于夜色笼罩的茫茫大海中行进,船舱内,灯火摇曳,忽明忽暗,使得气氛颇有几分阴郁。黄辰身着单衣,坐在窗旁,一边纳凉,一边看书,待感到双眼酸胀疲乏,合上书,抬头瞥视了一眼张若仲、张云龙二人。平日舱中也很安静,只是今日似有所不同,静得使人心生压抑之感,他对此早有察觉,亦知原由,说到底他俩虽陷身海上,心却向着朝廷,福建局势发展至今已然明朗,二人都不免对未来感到忧虑。 黄辰开口道:“若此行顺利,将是闽海最后一战,接下来就轮到双方谈判了。”这不光是他的想法,同时也是郑芝龙等人的想法,在他们看来,福建大势已定。郑芝龙想取许心素而代之,底层或许不晓得,但在诸首领间不是秘密,有人赞同,有人反对,只是反对之人目前有利可图,不便与郑芝龙摊牌,索性暂时装聋作哑,故作不知,闷声发大财。 张云龙得知海盗有意招安,面色略缓,张若仲则轻轻蹙眉,他觉得黄辰等人表现得过于乐观,低估了福建官府的底蕴,事情未必顺利。这仅是他个人的猜测,不便说也不想说,转而问起他最关切的问题:“事若成,黄首领有何打算?是随郑首领归顺朝廷,还是率众返回浙江?”他希望黄辰选前者,如此他才有脱身的机会,他可不想一辈子混迹海上。 “……”黄辰近来亦不断思考这个问题,二者各有利弊,难以抉择,反正不急于一时,先走一步看一步,现阶段他只有一个较为明确的目标除掉周三老、林七老。双方仇深似海,已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并且对周三老辖下沙埕、大陈山二地,黄辰是志在必得。 见黄辰不答,张若仲暗自着急,却也无可奈何。 福州。 一邸规恢宏丽的建筑群耸立于嵩山之麓,这便是福建巡抚部院了。此处曾是宋尚书王祖道宅,入明为驸马都尉王恭公署……巡抚衙门嘉靖四十四年毁于大火,后屡经修建,尤其万历三十二年。福建官吏为逢迎巡抚徐学聚。径拓西北民居百余间,修得好生奢华,甲于江南诸署。 穿过头门、仪门,以及一排排整齐有序的厢房,便会看到一栋封闭的四合大院,主屋即为大堂。此刻福建巡抚朱一冯安坐上位,他年约五六旬间。身材清瘦,面容刻板,往那一坐,便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朱一冯背靠座椅,将手中的奏报翻来覆去看了无数遍,脸色愈加难看。下面文武官员各个垂首,眼观鼻鼻观心,仿佛连呼吸都止了。 “砰”地一声,朱一冯手掌狠狠一拍桌案,打碎了房间的死寂:“荒唐!荒唐!” “抚台(军门)息怒”文武官员面带惶恐,竞相伏跪地上。 百余艘战船大半没于铜山,中左危在旦夕,形势恶劣至此。朱一冯岂能息怒?他站起身。来回踱步,越想越气。越思越急,低声喝道:“陈希范一败涂地,一技莫施,该死!沉志亮败军不振,知情不报,该死!俞咨皋行间已久,无识人之明,又无平贼之策,真是、真是……”话到这里,朱一冯说不下去了,俞咨皋到底名门宿将,享有盛名,他不好过分指摘。 前任福建巡抚朱钦相去年十月被朝廷罢免,以他代替其位,只是当时朱一冯正于山东任右布政使一职,福建、山东,一天南一海北,相距何止五六千里,这一赴任就走了四个月、小半年,今年三月十八方入福建地境,四月初一抵达省城福州。郑芝龙二月二十二率众跨海而来,袭占铜山、劫掠漳南和朱一冯关系不大,因为那时他尚未到任,之后漳浦、中左官兵两度挫败郑芝龙发生在三月末,其亦无功劳,可谓无功无过,轻装就职,紧接着郑芝龙转战广东,福建海氛稍平。没想到朱一冯巡抚椅子还没坐热乎,郑芝龙又杀回福建。铜山之战败得太惨了,作为福建巡抚,他难辞其咎,倘若中左再失,不用朝廷降罪,他自己就会找根绳子上吊。 福州武官十有**随俞咨皋赶赴中左,此间多为文臣,听朱一冯语中埋怨俞咨皋,神色不一,喜闻乐见。他们暗中不满俞咨皋久矣,大明历来以文统武,其他地方纵然一省总兵见到三五品文官亦要战战兢兢,俞咨皋却仗着出身、资历、名望,不把他们当回事儿。更可恨的是这老贼勾结许心素、杨六、杨七等人,走私通夷,从来不知打点,一毛不拔。 埋怨归埋怨,中左还是要救,朱一冯问都司洪先春道:“洪都阃,福州尚余多少战船?” “回禀军门,前俞总镇带走百余船,目下尚余五十有奇。”洪先春抱拳回道。都司全称都指挥使司,明初曾是一省之三司,主管省内军事,不过随着总兵、副总兵、参将、游击将军、守备、把总的军事体系的建立,都司地位每况愈下,日益边缘化,而今地位还不如游击将军,如非俞咨皋带走了大部分武臣,怎么也轮不到他来出面。 朱一冯道:“洪都阃,你即刻点齐所有余船,往援中左。” 洪先春闻言面露苦笑,他当然渴望军功,问题是朱一冯此举不是让他去建功,而是让他去送死。福州虽有五十余船,却是俞咨皋之前挑剩下的,其中三分之一只能守港,无法出洋,其余也尽是些载重五六百石的小船,千石以上仅六艘,两千石船干脆没有。说实话,这点实力,莫说救援中左,恐怕连中左尚未看到就会被海盗杀个一干二净。 朱一冯前些年曾在福建任参政,其时红夷南来,侵犯闽沿海,他一度督师剿夷,颇有功绩,并非不通海事之人,这也是朝廷派他巡抚福建的原因。听了洪先春的解释,朱一冯亦知难以起行,咬牙发库银征募渔船、鱼卫,待凑满百船,再援中左。洪先春大声领命。 ------------ 第九十八章 林习山 四月十九日海盗联军出其不意偷袭铜山,击溃南路副总兵陈希范与水标游击秦文灿,继而追逐败军突入中左,福建总兵俞咨皋久历波涛,临危不乱,使秦文灿收合残余,金富廉将泉南兵,互为犄角,共御大敌。或许是俞咨皋第一时间将败军主将陈希范捉拿入狱使上至将军下至小卒大受震动,不敢再有所懈怠,不得不硬起头皮与海盗死战,加之天公作美,风雨突至,海盗舰队久战不下,被迫退出浯屿外洋。 然而两日之后,也就是今天,雨过天晴,南风大起,海盗联军再度气势汹汹的杀来,此次官兵没有再创造奇迹,从日出苦战至日昳,巨大的伤亡令全军上下濒临崩溃的边缘,已有两三成兵船私自逃离战”“。此时莫说俞咨皋,纵然其父俞大猷复生亦难挽败局?br/> 战场密集的炮火声不住向四周扩散,使人心惊肉跳的巨大回声于中左诸岛间久久回荡。烈屿岛乡兵队长林习山无暇关注北方的战事,他率领着二百余名穿戴竹甲笠的乡兵、青壮大步流星疾行于乡间小路,滚滚浓烟从远方村落升起,让他本就沉重的心情更添几分阴霾。 烈屿岛一共有三个村子,一在沿海,另外两个位于岛屿中部,林习山接到沿海警报的马上带人急援,没想到还是迟了一步。他心中不无疑惑,海盗主力正与官兵激战海上,侵岛人数必然有限,沿海村子再不济也有数百壮丁可用,怎么这么快就被海寇打进门来? “乡亲正饱受海寇蹂躏,事况紧急,大伙再快一点、再快一点,我等一定要把海寇赶下海去。”林习山一路当先。健步如飞,同时扯着嗓子催促。身后诸人大多面带忧色,他们即将要面对的对手可是一群杀人不眨眼的海盗,连数万官兵都被他们杀破了胆子,他们怎么可能是其敌手。不过对于林习山的命令,众人半点不打折扣。纷纷加快脚步,显然林习山这位乡兵队长平日威望甚高。 大明沿海岛屿众多,时时受到海上寇盗危险,官兵无力兼顾,因而岛中民众为求自保,编立乡兵,每十人为一甲,立甲长一人,若干甲为一保。立保长一人,数保为一队,立队长一人,而队之上还有编制,只是以烈屿岛的土地、人口,设一队乡兵已是极限。 能当上乡兵队长的,能力、威望乃至品性缺一不可,一般都是三四十岁的壮年人。可林习山出生于明神宗万历丙午,今年才二十二岁。并已担任队长一年有余,相较之下年轻得过分。 林习山这般年龄便当上乡兵队长自然事出有因,其家族始祖茂才公元末即迁居烈屿,经过数百年繁衍,林氏发展成烈屿首屈一指的大族,尤其到了林习山曾祖辈。出了金波公,明世宗嘉靖十三年中进士后,从此仕途通达,历任沔阳、太平知府、河南府尹长史进阶太子少保忠顺大夫。一座荒岛居然飞出了一只金凤凰,林氏若自认烈屿第二。谁家敢称第一? 出身固然很重要,但更重要的是自身能力,林习山年纪虽轻,然臂力绝伦,通晓兵法,心怀壮志,同辈之人无不唯其马首是瞻,他任乡兵队长没有不服气的。一年多来,林习山亦不负众望,以法治兵,把乡卫调教得令行禁止,如臂使指,带领乡民数败来犯海寇。 过去面对海寇林习山总是显得从容不迫,因为他知道官兵闻讯一定会赶来相救,而今官兵自身难保,一切只能靠自己,他的心不可避免的动摇了。大局的败坏则更令他感到忧虑万分,海寇一旦入主中左,即便此次成功击走敌人,日后烈屿怕也难逃对方魔掌。林习山暗自一叹,旋即驱散杂念,目光重新变得坚定起来,现在最重要的是渡过眼前这道难关。 队伍一路长驱直入,奔至村北,林习山通过众多难逃的乡民口中了解了大概,海寇正如他之前所猜测的那样人数并不多,仅一两百人,却异常骁勇,而且火器精良,更兼贼人不恃私勇,往往三五成群,协同作战,行止之间颇有章法,不同于一般匪类,乡兵非其对手,只坚持不到两刻钟便溃散了。 “莫非是郑芝龙、李魁奇的人马?”林习山略一沉吟,当即不再耽搁,直奔村口,遥望海盗于村内四处为祸,双目登时猩红一片,不顾奔走劳累,率领麾下儿郎径直冲进村子。 林习山等人来得突然,进击又十分迅捷,一连击斩十余人对方才堪堪反应过来。初时林习山对对手不以为然,认为乡民夸大其词,敌人不过如此,然而他很快便转变了想法,他带来的人马加上沿途收拢,人数已达三百,而对方仓促间仅聚集起四五十人,双方相差六七倍,林习山本以为一冲可破,不想敌人火器犀利,阵型严密,被击退的反倒是他们。 眼见越来越多的海盗察觉状况,向这边奔来,林习山把钢牙一咬,驱使众人发起新一轮进攻,同时其左执团牌,右握钢刀,带领十数名族中子弟杂于人群间。等到临近敌人,林习山一跃而出,一支长枪忽然搠来,直刺他的面部,林习山用团牌荡开枪锋,举刀便斩,其自幼臂力过人,刀锋从敌人左肩切入一直延伸到右胯,几乎将对方劈成两半。 林习山斩倒一人,无视对手凄厉的哀嚎,脚步不停,一头撞进敌群,左劈右砍,如入无人之境,左右林氏子弟亦呼喝连连,奋勇杀贼。众乡卫大受鼓舞,尾随林习山等人和海寇展开激liè厮杀,经过一番苦战,终是击溃敌人。 林习山右手紧紧捏着滴血钢刀,由于用力过猛,以致青筋鼓起,宽厚结实的胸膛如拉风箱一般juliè起伏,其双目环视四周,眉头紧锁。初战告捷,他脸上不见半点喜色。区区五六十海寇,以数倍人数付出近百伤亡的惨痛代价才将之击溃,是击溃而非全歼,这样的战果有什么值得喜悦的?敌人既有着海寇的凶悍作风又带着明显的军旅风格,战力之强远远超过了林习山的预计,此等之敌不用多。只要百人,败的就一定是他们。 理智告诉他,敌人实力太强,不宜正面交锋,不如退入岛屿深处,借助地利与之周旋,而感情告诉他不能退,不能舍弃乡民,他们平日省吃俭用出钱养兵。为的不就是现在么! 正当林习山陷入左右为难,无法做出决断时,其目光忽地一定,随即脸色大变,远处上百海盗徐徐而来,且人数还在不断增加,行于最前方的赫然是数门炮车。乡兵由地方供养,因此装备十分简陋。莫说价值十数两、数十两银子的火炮,七钱银子的三眼铳都是属于稀罕东西。平均每十人才能分到一门。 双方火器差距太大了,硬碰硬与送死无异,林习山不再迟疑,掉头便走,乡卫和他想法一样,虽然想救乡民。奈何有心无力,惟有掩面而走。 这群火器精良,进退有法的海寇正是黄辰部下,由船主黄芳统领,后者以前是一目老帐下大将。一目老死后归入黄辰旗下,别看他的名字略显柔软,好似女性,实则本人长得五大三粗,颇有勇力,是一员不可多得的猛将。 黄芳此刻面色铁青,异常难看,攻占此村也不过伤亡十数人而已,可就在刚才,伤亡突然暴增,很可能已经突破五十大关,其中大部分战死。入闽至今,还从来没有出现过这么严重的伤亡,这叫他如何向顶头上司赵弘毅、大首领黄辰交代?他心中恨极林习山等人,待发现对方转身逃跑,更是气得当场暴跳如雷,想都没想,立刻舍了炮车,轻装展开追杀。 双方一逃一追,皆不惜体力,于林野间快速掠过,由于林习山队伍里有不少乡民,脚程有限,为了不被海寇追上,不得不借由地利优势和对方兜圈子,慢慢拉开距离。原本他的计划是将海寇引到岛屿深处,依托村寨打一场防御战,不过对方手中有炮,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村寨若是被攻陷,后果不堪设想。所以当他看到前方一座郁郁葱葱的土山,临时改变了主意,他招来族弟林完,耳语一番,林完听罢面上不禁浮现惊色,却没说什么,带着数十人步入山中。林习山率领余众继续前行,只是行速慢了不少,渐渐被黄芳追了上来。 转眼间双方已相距不足一里,林习山沿着山脚行至东北方一处拐角,命乡民入内,乡卫在外,就地防守,静待对手入瓮。让他松口气的是,对方并未察觉到队伍人数的变化。不久林习山眉头又皱了起来,对方火炮虽未跟来,却有十几支鸟铳,他的手下只有十几支三眼铳、十几张弓,人比人气死人,仅仅几轮对射他的远程兵就被海寇轻易打垮。所幸对方吝惜铅药,一见他们队伍生乱,立马操着刀枪杀过来。 “杀!” “杀!” 如丛的长枪,凄厉的惨叫,伴着震耳欲聋的喊杀声,双方展开舍生忘死的搏杀。这次林习山没有站在第一线,并非他怕死不敢战,小毛贼杀得再多也没用,他的目标是黄芳,只有杀了他,己方才有获胜的希望,现在还不到他出手的时候,他在等…… “杀!” 林习山族弟林完及数十乡卫在山中绕了大半圈,终于出现在战场西侧山腰,继而沿坡而下,借助冲势,一举撕开海寇侧翼。队伍遭到夹击,不仅后面陷入一片混乱,前方攻势也跟着缓了下来,黄芳完全被林习山的这一手打懵了,他是一名海盗,只是一名海盗,应对复杂局面的能力有限,着实不知是该继续冲杀还是返身逐敌? 林习山一直在暗处盯着黄芳,心知出手的时机到了,举弓、搭箭,扯动弓弦,泛着幽光的箭尖紧紧锁定黄芳,“嘣”的一声响,长箭瞬间穿过层层人群,飞向目标。黄芳回过神时,想要避开已经来不及了,敞露长满黑毛的胸膛被一箭贯穿,箭尾颤动不止,他的身子被带着踉跄倒退,感受着胸口撕心裂肺般的痛楚,忍不住惨叫出声,如同受伤的野兽。 看到黄芳中箭,左右亲信大吃一惊,骇得浑身颤抖,第一时间将他扶起,不等他们撤离前线,林习山已是疾逾闪电般扑来,抡刀斩向黄芳,试图将他留下。 黄芳平日恩养健儿从不吝啬钱财,关键时刻身旁五名亲信无一人避让,纷纷挺刀迎战。以一敌五,以林习山的武艺也没把握战而胜之,不过他不是孤军作战,几名族中兄弟尾随而至,为他挡下了大部分危险,林习山先以刀格开一刃,又以牌砸飞一人,旋而再度出刀。 黄芳伤势实在太过眼中,身体难以移动,面对这雷霆万钧的一刀,只能双目圆瞪,仿佛要把这个杀掉自己的人牢牢记在心中。 “噗” 黄芳好大头颅霎时飞离双肩,带着一蓬鲜血掉落地上,浸红了芳草。 林习山飞快拾起黄芳首级,高高举起,大喝贼首伏诛。海寇闻言先是一楞,随后一哄而散,有些人则干脆跪地投降,这些人大多都是不久前黄辰从漳州铜山、诏安、漳浦诸地虏来的官兵、乡卫、青壮等,心中对黄辰归属感不强,比起漂浮海上,他们更渴望回家。 战后林习山清点手下人数,发现又去了三分之一,尚能站立不倒者仅百人。没有人为胜利欢呼,看着尸体横陈、血流成河的战场,都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林习山打起精神,招来几名俘虏审问,以便掌握敌人详细,听完之后,他心底再无一丝侥幸。虽说尚是首次听闻黄辰之名,可这并不妨碍林习山对他生出敬畏之心,倘若降人所言不虚,这位年仅十八岁,来自浙江大陈山的青年豪杰就太恐怖了,以黄芳之勇,兵力之精,竟然只是其麾下数十名船主之一,船主之上更有赵、阮、陈、庄四员可独当一面的大将。林习山只觉得满嘴苦涩,不用四将亲至,随便再来一两位船主他都抵挡不住。 ------------ 第九十九章 招揽 不知何时,海外恐怖的炮火声渐渐变得稀落起来,俞咨皋背着夕阳,立于山顶,双肩之上仿佛压了一座山,曾经高大威武的身躯如今竟只能佝偻着,其一脸木然,无甚表情,却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凄凉之意弥漫。想他自幼得父亲俞大猷悉心传授兵法韬略,及后跃马扬帆数十载,虽偶遇小挫,却从未大败,不想晚年英雄迟暮,一世盛名毁于一旦。 其实早在五天前铜山战败的消息传来,俞咨皋就预料到了今天,不单是百余艘战船折损大半,还因为爱将洪应斗、宋九龙同时战死”“。严格来说副总兵陈希范、游击将军秦文灿、金富廉等人皆非他的嫡系,洪、宋才是,二人随他甚久,骁勇善战,尤其前者,乃天启壬戌武进士,习骑射、晓兵法,是他手中最锋利的剑。是以当陈希范逃回中左,为跳身战败之责,反诬洪应斗过错,这才使得俞咨皋勃然大怒,将他捉拿入狱。 有能力的人都战死了,无能之人为将,焉能不败?更可恨的是许心素不改商贾心性,惜命不肯出死力,战至中途便逃了,并且为求日后自保,还拉上杨六、杨七兄弟,带走了数十条战船,使得战局直转急下。 “商贾不可信!古人诚不我欺!”俞咨皋心中狠狠地道。 诸将见俞咨皋怔怔出神,全无动静,彼此交换一个眼色,一将被强推了出来,硬起头皮道:“镇台,海寇转眼便会杀至,镇台千金之躯,不宜在外涉险,还是速速归城为宜……” 另一将亦道:“海寇得志猖狂。必攻中左,此刻中左人心惶惶,非元戎不足以镇住局面,还望元戎以大局为重。” 俞咨皋闻言回神儿,暗暗一叹,说道:“走吧。下山、回城。” 中左之战的落幕标志着福建官府海上力量土崩瓦解,福建想要恢复元气,至少需要一年时间甚至更久。换句话说,一两年内,闽海将是海盗的天下,他们迫不及待的宣示着自己的权威,西至漳州海澄,东至浯州(金门),南至浯屿外洋。北至泉州刘五店,偌大海上,到处都能看到他们的身影。 黄辰原本准备和郑芝龙到厦门城转一圈,看看能否捞到一些便宜,只是他刚刚登上中左港口就被赵弘毅截住去路,听完后者的禀告,黄辰一度怀疑是不是自己耳朵出了什么毛病,他说的简直就是天方夜谭。委实叫人难以相信。 “你说什么?” 赵弘毅拧着眉毛重复道:“黄芳死了,死在了烈屿岛。其麾下阵亡、降者超过百人。” “烈屿岛?”黄辰怔了半天,气急反笑道:“你是说黄芳和他的手下败在了一群乡兵手里?这像话吗!?”黄芳固然不及阮进、庄默、彦次郎、彦四郎等人骁勇,但也不是泛泛之辈,不然过去也不会得到一目老看重,黄辰旗下武艺比他高的不超过一双手。而且他资历颇高,不同于一般船主。麾下有很多大陈山老人,战力处于水准以上,无论如何也不该输给乡兵才是,这也太荒唐了! 赵弘毅面色凝重地道:“不光如此,为了让他顺利夺下烈屿。我之前还tèbié从陆营拨了五十人给他。” 听赵弘毅这话,黄辰反倒平静下来,沉吟一声道:“莫非烈屿之上有高人?” 赵弘毅把他得来的情报如数告知,黄辰第一反应居然不是为本家黄芳报仇,而是招揽林习山,他现在正经历着严重的人才荒,太需要像林习山这样的人才了。至于报仇,人都死了,还计较那些作甚?也是黄芳和他不亲,如果死的是杨东、张刑等亲近嫡系,恐怕他早有亲自带人杀过去了。不过黄芳毕竟是赵弘毅的直属船主,必须要考虑他的意见,黄辰试探着问赵弘毅:“你打算怎么做?” 赵弘毅和黄辰相识日久,可以说是最了解他的人,没有之一,朴实的脸上不动声色,说道:“我亲自去一趟,将林习山擒拿交给大首领处置。” 黄辰仰头望了一眼暗淡的星空,说道:“今日天色已经有些晚了,明天再去吧。” 赵弘毅摇摇头道:“此事宜早不宜迟,现在烈屿还未被他人窥视,明天就不好说了,到时万一与同盟起了龌龊,平白坏了事情。” 黄辰被他说服,点头道:“就按你说的办吧。” 赵弘毅说走就走,不一刻便回到旗舰,驾着五艘大海船往南而去。 海寇目前大部分集中在中左(厦门)、浯州(金门)两座大岛,夹于二者中间的烈屿岛反倒很少有人关注。然而这丝毫不能缓解林习山内心深处的不安,他的不安来源于村外黑暗的海上一道幽幽光亮,那是大海船后桅上用以照明的灯笼散发出来的,此船乃黄芳座舰,它留在此处不走显然是为了监视他们,不出意外,最迟明日就会有海寇援军抵达。 林习山虽然感到不安,却并不后悔,事实上当他率乡卫击杀第一个海寇时,就已经注定无路可退。他只盼望黄辰真像降人所说,是位和郑芝龙一样的“德贼”,从不滥杀无辜。当然大将阵亡,儿郎多死,黄辰必然大为震怒,如果可以的话,他愿意以一死保全烈屿。 突兀,一片漆黑的海上除了那道始终存在的幽光,附近隐隐约约又浮现几盏灯火。 海寇援军来了! 比林习山预想来得更快。 不久之后,五艘大海船连同黄芳坐船齐齐向村腹过来,口澳内众乡卫个个面色如土,浑身止不住的颤抖,有如筛糠。不怪他们表现不济,这几条大海船最少也能装下四五百人,足以把烈屿杀得鸡犬不留。 林习山此刻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颜色如常,下命乡兵全部退入村寨,紧闭大门,他本人则一动不动,似打算独自留在澳内与海寇周旋。率先提出反对意见的是几名族中兄弟,怎么赶都赶不走,乡卫中不乏热血之辈,亦不肯挪动脚步,只言愿与队长同生共死。林习山强不过他们,只得听之任之。 澳内发生的事情皆被赵弘毅看在眼里,如此一来倒也省去了手脚,若对方真不知进退,等待他们的将是无尽的炮火打击。 赵弘毅并未下船,他倒不是怕岸上有埋伏,谚语云: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如今黑灯瞎火,视线不清,谁知道有没有人藏在暗处心怀恶意,以他谨慎的性格自然不愿冒险。 发觉对面放下一只小脚船,向岸边划来,林习山立时明了对方的打算,不顾周围之人劝阻,执意坐上船。海寇没有立刻冲上岸杀人就代表着此事还有回旋的余地,去一趟又有何妨?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一死而已。 “吱嘎”“吱嘎”划桨声中,脚船掉头而返,林习山站在船头,仰望着前方一艘足有十丈长短的大舰,其左右密密麻麻陈列的火炮令他微微感到吃惊,所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心中对黄辰的实力有了更加直观的认识。 林习山登上大舰甲板,瞳孔猛地一缩,只见甲板两侧立有数排甲士,其等身披紫花布甲,左举火把,右执长枪,双脚生根一般伫立原地,宛如雕像。比起海盗船,倒更像是将军座舰。林习山视线很快投向前方,尽头处一人端坐大椅之上,面容平凡无奇,左右各有数名鸟铳、长刀相护。如果他所料不差,此人十有**便是赵弘毅,黄辰麾下众将之首。 赵弘毅同时也在端详林习山,他身量不高,四肢粗壮,可知是气力过人之辈,一张国字脸黑里透红,双目略显狭长,偏偏又给人以奕奕有神之感。 被仔仔细细搜过身后,林习山在两边数十甲士的逼视下从容走到赵弘毅面前,抱拳道:“在下林习山,敢问可是赵弘毅赵首领?” 赵弘毅眼中闪过一抹激赏,开口道:“就是你杀了黄芳,没我上百儿郎?” 林习山慷慨说道:“为护家乡,迫不得已。林某一人做事一人当,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只是烈屿乡卫、百姓无罪,还望赵首领高抬贵手,放过他们。” 赵弘毅道:“此举有何意义?就算我今日放过烈屿,明日也会有其他海寇前来。” 林习山苦笑道:“林某只是想在临死前为家乡做一些力所能及之事。” 赵弘毅沉吟一声,说道:“我有一法,既可让你免死,也可保住烈屿,不知你愿意听么。” 林习山顿时一愣,旋即诚恳地道:“还望赵首领不吝赐教。” “入伙。”赵弘毅平静地吐出两个字。 “……!”林习山登时面色大变,几次欲言又止,依照他的性子就算死也不愿为贼,可他发现他拒绝不了赵弘毅,一岛生死全都压在他的身上,令他几有窒息之感。 赵弘毅继续道:“我知你出自大族,心存顾忌,怕辱没了先人,不过以你的眼界应该不难看出,郑首领和我们大首领迟早要接受朝廷招安,到时你便可以脱去贼名,披上官身。” 林习山默然。 赵弘毅等了片刻又道:“我给你一夜时间考虑,明日一早给我答复。” 林习山摇头道:“不用考虑了,我愿入伙。” (下面不算字数) 继阮进、张云龙(释道宗)、张若仲之后,黄辰麾下迎来第四位历史人物。林习山,烈屿东林人,南明忠定伯。初为闽之哨官、把总,在郑芝龙平定刘香、红夷等战中都有出色发挥。后郑芝龙降清,林习山转而依附郑成功,鞍前马后,功绩累累,最终战死于北伐南京之役。 ------------ 第一百章 惊怒 招降了林习山,赵弘毅见天sè已晚,决定留宿烈屿,小心起见,他依旧没有上岸,在船上睡了一宿。 次ri一早,林习山归还先前所获火炮、火铳、刀兵以及数十名俘虏。俘虏中的负伤者且不提,那些主动投降之人不禁yu哭无泪,本以为此番脱身不久后就能够回家了,不曾想一切又回到了原点,难道他们真的要一辈子当海盗不成?同时心中不免惴惴,生怕赵弘毅秋后算账,所幸后者并无见怪,还好言好语宽慰了他们一番,令他们颇感无地自容。 前前后后忙活了两个时辰,赵弘毅留下三条海船,向外宣示此地已为黄辰地盘,而后载着林习山返回中左。 同为年轻人,林习山不可避免对黄辰心生好奇,这位比他尚小四岁却已纵横闽浙的青年豪杰到底有何等惊天手段,竟使赵弘毅、黄芳等辈甘为犬马?黄芳的身手固然高明,但赵弘毅的本事才叫惊人,林习山可是亲自领教了他调教出来的兵,若非他使了一计,又击杀魁首黄芳,致使对方群龙无首,丧失战意,不然绝难取得胜利。另外据说黄辰和闽浙大豪杰周三老素有仇怨,以后者之势大也奈何他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一步步做大。 过去林习山从未闻黄辰之名,他所知道的都是从俘虏口中听来,而赵弘毅在黄辰发迹前就与他相识,可以说亲眼见证了对方的崛起,通过赵弘毅的介绍,他总算对黄辰有了一个比较详细的了解。林习山冠绝一岛,心气素来极高,然而当他听了黄辰的经历,设身处地想想。换做自己能有黄辰今ri的成就吗?答案显然是否定的,黄辰的崛起简直就是一个奇迹。 黄辰早早带人进入中左内地,林习山到来时没遇到他,反遇上了一场大麻烦…… 当初郑芝龙起兵的理由是杨六、杨七兄弟原为他的党伙,二人领他银钱、受他器械,及去岁二人受抚却将他撇开。此事皆由俞咨皋、许心素从中作梗,因此他在中左诸地四处张贴告示,解释事情始末,并扬言“必得杨禄、杨策、许心素而后去。”而其所到地方,但令报水,而未尝杀人,有彻贫者更给钱米帮助,大肆收买人心,为ri后招安乃至独霸海疆打基础。 黄辰不像郑芝龙富得流油。他手下三千多张嘴每天等着他吃饭,粮食自己都不够用,哪有富裕送人?不过他同样不愿多造杀戮,报水得过且过,实在拿不出来也不怪罪。 黄辰、郑芝龙这样的人在海盗中只能算异类,大部分海盗恨不得刮地三尺,从银钱到畜产、家禽、粮食全部抢光,甚至有人连衣物针线都不放过。且稍有不顺便露刃杀人,放火烧屋。令中左百姓叫苦不迭,心里把躲在厦门城内的俞咨皋骂了个狗血淋头。 黄辰骑着一匹棕sè土马当先出村,准备前往下一个目的地。他胯下之马古称州屿马,主要分布于漳、泉二府及海外诸岛,形态娇小似驴,只能拉货载人。无法用之打仗,黄辰搜集数十匹分给手下,以为代步之用,有时也会充任斥候,只是这马跑不快。效果一般。 还未行出一里远,背后追来一人,其奉赵弘毅之命而来,言称洪举不久前纠集三名船主,带人围住林习山房屋,yu为黄芳报仇雪恨。目下阮进、陈四皆在外面,庄默暗纵洪举生事,赵弘毅几乎快要压不住情绪激愤的洪举,一旦双方爆发冲突,后果不堪设想。 黄辰听罢又惊又怒,一时哑然。 一旁杨东大叫:“反了、反了……!这老东西莫非是活得不耐烦了?” 张刑沉声道:“洪举这么做,将大首领置于何地?不杀此獠,大首领威信必会受损。” “先回去再说。”黄辰面sè铁青道,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想让自己的手沾上弟兄的血。 原中左兵营,某武将住地门前,炎炎烈ri下赵弘毅及数十手下同洪举所率上百儿郎对峙,外围另有数百人马,隐隐将洪举等人包围。赵弘毅直视洪举,扬声道:“大首领马上就要回来了,我最后再劝你一次,立刻解散众人,到时大首领归来我会为你解释一二……” “求什么情?我用你求情?自古欠债还钱,杀人偿命,走到哪儿都是这个理。我也最后再问你一次,你究竟让不让开?”洪举年近五旬,偏偏气xing火爆,更甚于年轻人。他和黄芳同为一目老旧部,由于两人年龄上的巨大差距,他又膝下无子,一直视黄芳为子侄。今ri一归来便听闻黄芳被人杀了,而凶手就在此间,洪举当即暴怒,在庄默的默许下紧急联络几位平常交好的船主,接着便发生了眼前这一幕。 赵弘毅不理洪举威胁,斜睨远处人群中的庄默,皱眉道:“事到如今,你还打算继续袖手旁观?”洪举乃是庄默的副手,后者此时置身事外,显然是想看他的热闹。两人去年因赵妻一事开始交恶,平ri间虽多有接触,却从无片言只语。 庄默麻脸皮笑肉不笑道:“适才你又不是没看见,洪老哥根本不跟我劝,我有什么办法?” 洪举向庄默投去一个感激的眼神,以刀指着赵弘毅,大喝道:“废话少说!赵弘毅,你到底让是不让?莫要逼我动手!” 赵弘毅左右之人大为紧张,纷纷端起鸟铳戒备。 洪举不屑道:“几杆破烧火棍,吓唬得了谁?老子随大爷、二爷纵横闽海的时候你们还在娘肚子里。” 赵弘毅早已非过去那个逆来顺受的班工,何况就算泥人也有三分火气,冷冷说道:“我敬重你是海上前辈,才对你一忍再忍,仅凭你举刀相胁,我便可以杀你十次。” “杀啊,你杀、你杀……不杀的是龟孙子!”洪举扬刀乱舞,不住叫嚣。 赵弘毅目中厉sè一闪而过。缓缓抬起手臂,只待落下,洪举肌肉松弛的胸膛立时就会变成马蜂窝。 “大首领回来了、大首领回来了……。” 黄辰快马加鞭,终于在关键时刻赶回,倘若再晚一刻,他就将亲眼看到兄弟相残的闹剧。平ri里黄辰积威甚深。两边人马闻他归来,皆是一惊,竞相收起兵器,惟有洪举不为所动,仍旧提着刀对赵弘毅虎视眈眈。 在杨东、张刑、彦氏兄弟等人拥簇下黄辰骑马赶到,其面sèyin沉,目光锐利如刀,视线所过之处,众人纷纷垂下眼帘。不敢与他对视。黄辰冲着赵弘毅点了点头,质问洪举道:“你带着这么多人围在这里,是想造反么。” “造反不敢,我只是想替黄芳讨个公道!”洪举愤然道:“黄芳为大首领事业战死,大首领不思替他报仇,反yu招揽杀他之人,此举实在叫兄弟们感到寒心!是不是ri后我等被人杀了,大首领也浑不在意?” 黄辰强人怒意道:“此事我自有打算……” “什么打算?”洪举逼问道。 “混账!”杨东忍不住出言呵斥。他可不像赵弘毅懂得“尊老”,张口便骂:“你一把年纪都活到狗身上去了。这也是你能问的?不知尊卑的狗东西!” “你说我是什么……!”洪举双眉倒竖:“杨东小儿,你找死!” “便说你是狗东西又怎地!想倚老卖老去找别人,在小爷这行不通。”杨东恶狠狠道:“再和小爷啰嗦,小爷一枪崩了你!” “塞你母!”洪举抡刀扑向杨东,后者亦不甘示弱,从身旁之之手中劈手夺来一杆鸟铳。便要shè杀洪举。 “放肆!给我拿下。”黄辰震怒,其话音一落,彦氏兄弟同时电shè而出,腰间四尺长刀蓦然出鞘,彦次郎纵身跳斩。一刀削断洪举兵刃,彦四郎则以刀柄尾端猛击其额,将他砸翻在地,死死压在身下。 “我不服、我不服……!”洪举血流满面,拼命挣扎。 杨东一脸幸灾乐祸,恨不得亲自冲上去踹他两脚,不虞黄辰又道:“把杨东也拿下。” “大首领……”杨东心里好生委屈,他可是在拼命维护黄辰的威严,何错之有? 张刑怔了一下,擒住杨东后颈,另一只手抓着其右腕向后一掰。 杨东忍不住嚷嚷道:“轻点、轻点……哎呦!黑猢狲,你这是公报私仇。” 张刑恨他嘴贱,手上又添几分力气,杨东立时吃痛讨饶。 黄辰心情极糟,不耐烦的挥手道:“带走。把他二人分别关押起来,没我的命令,谁也不许靠近。” 跟随洪举而来替他摇旗呐喊的三名船主此时早已惊慌无措,黄辰冷冽的目光一扫过来,三人不由暗道一声苦也,后悔不该脑袋发热搀和进来,齐齐跪倒地上,听候黄辰发落。黄辰冷哼一声,说道:“念在你们是为了义气,又非主谋,过往也曾立下功绩,此次我便不深究了。不过——既然犯了过错,就一定要受到惩罚,不然何以服众?我将你等降为管事,原管事暂代船主之位。如此判罚,你们可服气?” “服。”三位船主闻言松了一口气,管事是船主的副手,船上的二当家,非亲信不能胜任,是以他们手中的权力不会失去,失去的仅是船主的名分而已,ri后立些功劳便可恢复名分。 斥退三人,黄辰视线转向庄默,看似平静,然而越是这样才越可怕,空气仿佛都凝结了。庄默冷汗迭出,难以承受巨大的压力,抢先开口道:“大首领,我资历尚浅,又是初任队首,未立权威,我劝过洪举,奈何他不肯听我劝……” “连手下都管束不了,你还当什么队首!?”黄辰猛然爆发,不可否认庄默才干出众,但在做人上实在叫人不喜,如果不狠狠敲打一番,ri后还不得翻天?黄辰扭头对张刑道:“张刑,即ri起,由你接任队首。” 莫说庄默、张刑两位当事人,周围之人也是难以置信,队首统帅数艘战船,数百儿郎,仅位居黄辰之下,若是杨东担任,众人不会感到意外,可张刑……他太年轻了,今年才十七。 张刑惊喜交加,故作镇定道:“我年幼才浅,怕有负大首领信任。” 黄辰不以为然道:“我三弟胡寅和你同龄,却已是一寨之首,我去年和你一般大时业已有了一番不小成就,年纪不是理由,重要的是能力,只要你有能力,我就敢破格提拔你。” 张刑不是矫情之人,叩谢应命。 黄辰一回来便施以霹雳手段,或抓或惩或贬,往ri高高在上的队首、船主在他面前连一丝的抵抗之力都没有,众人心中由是更加敬畏,个个低眉顺眼,大气也不敢喘一口。黄辰轻飘飘一句“散了。”顿时作鸟兽散。 望着庄默渐行渐远,黄辰私谓赵弘毅:“赵大哥,派人盯着庄默。” 赵弘毅默默点了点头,表示明白,引着黄辰入府,同时派人去唤林习山,之后才离开。 林习山走进客厅,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位服装有异的俊朗青年,正拧着眉毛沉思,此人当是黄辰无疑,其身后两侧各立一员倭人武士,目光充满侵略xing,有如野兽一般望着他。 “林某见过黄首领。”林习山抱拳见礼。 “以后就是自家兄弟了,不用客气。”黄辰挤出笑脸,指着桌案另一边的椅子道:“坐。” 林习山没有去坐那张椅子,而是谨慎的坐在了黄辰下手。 对此黄辰不置可否,说道:“适才外间发生了一场闹剧,都怪黄某御下无方,叫林兄弟看笑话了。林兄弟且安心,我已将闹事之人法办,以后绝不会再出现此类状况。” 林习山缓缓摇头道:“此事全因林某而起,在下心中很是内疚。” 黄辰说道:“你若真觉得内疚便拿出本事来,向我证明我的选择没错。” “承蒙不弃,愿效死力。”林习山起身抱拳道。 黄辰点点头,又和林习山聊了一会,发觉他言谈不疾不徐,有条有理,显然是有文化底蕴,这一点,连赵弘毅都不如他,更勿提阮进、庄默、陈四等人,不愧是书香门第出来的人,就是不一样,当得上文武双全四字,想到这样出sè的人才为己所用,被洪举、庄默等人破坏的心情变得舒畅了一些。(未完待续。) ------------ 第一百零一章 新座舰 黄辰对林习山十分满意,却没有马上拨给他海船,首先他寸功未立,其次事情虽被黄辰强行压下来,但黄芳平ri为人粗放慷慨,交下了不少朋友,想必这些人内心对林习山多有不满乃至仇恨,待他过于亲厚只会令他成为众矢之的,不利于融入团体。 当然黄辰也没打算亏待他,让他上张刑的船从三四把手做起,相信有后者在上面照看,林习山当会轻松不少,而他的能力亦可帮助张刑尽快打开局面,坐稳队首之位。 林习山是个雷厉风行的xing子,婉言拒绝黄辰休息一ri的建议,告辞后立刻去找张刑。 随着林习山的离开,屋子重新安静下来,黄辰注意力又转回到洪举身上,端着茶碗,陷入沉思。庄默和那三个船主都已受到应有惩罚,可是该如何处理洪举,他至今未拿定主意。杀他是肯定不会杀的,洪举行事固然过激,却情有可原,且未造成伤亡,黄辰愿意原谅他一次,问题是洪举心怀怨恨,愿不愿意原谅他?心里一旦起了芥蒂,势必再难共事。 “也许,给他一笔钱,放他离去?”黄辰默默想道。洪举快五十了,即将步入晚年,与其继续做个整ri刀头舐血,不知道哪一天就会突然死掉的海盗,不如做个富家翁安度晚年。黄辰心中有了决定。 午后阮进、陈四同时回报月港之战已进入最后收尾阶段,请求多派人手抢夺战果。黄辰当即决定尽起兵船,亲自前往,尚未出中左,便能听到西方络绎不绝的炮火声,这声响从昨夜开始几乎就没停止过。 海澄月港乃是大明惟一合法出海口。四月末正值南风初起,正是前往ri本贸易的时节,大明严禁商人通倭,商船主明面上俱是申请鸡笼、琉球船引,反正船一出港,想去哪里皆由自己说了算。此中猫腻官方亦知,只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罢了。ri本是大明最重要的贸易对象,没有之一,每年这个时候,月港都会变得格外热闹,此时湾里聚集的大海船超过五十艘,加上其他一些船只,足近百艘,此外昨天傍晚官兵战败。残军退往月港,与之合流,实力不容小觑,海盗联军昨夜便对其发动猛烈攻势,一直打到现在才见分晓。 黄辰动作快,其他人也不慢,短短一两个时辰,中左港内的船只几为之一空。 途中。不时能看到海盗追逐官、商之船,黄辰不为所动。直奔月港。抵达时发觉官兵或死或逃或降,已然全军覆没,唯剩下十数艘商船还在做困兽犹斗,往往对阵两三艘海盗船不落下风。 黄辰丝毫不感意外,商人素来是要钱不要命的禀xing,而海商尤甚。他们驾船出海,和外番贸易,动辄没于风暴,客死异乡,还要时刻同海盗、蛮夷斗智斗勇。可以说整ri游走在死亡线上,早将生死置之度外,要他们束手就擒,乖乖奉上船货比杀了他们还难。 再则,大明有一个很奇怪的现象,私人商船之坚远胜于军中战船,原因其实很简单,不外一个“钱”字。官府造船,以木料中的最下等松杉为主,即使如此还是有人中饱私囊,偷工减料,用旧木料烂钉以次充好,可能一场中等的风台就会令船身解体。商人却是从不吝啬钱财,怎么坚固怎么造,除松杉外,又采用樟、楠、格、铁力等良木,更有用南洋柚木造船者,动辄耗费三四千金,比之大明的脸面‘册封琉球过洋封舟’有过之而无不及。 因此海商比官兵坚持得更久不是什么奇怪的事。不过海商再顽强亦有极限,何况他们鏖战七八个时辰,早已疲惫万分,即便没有黄辰等生力军的到来,他们也难逃败亡的结局。 以望远镜观察战场的黄辰蓦然眼前一亮,他的注意力不在大将陈四,在他的对手――一艘长度绝不小于十二丈的大福船。他早就想更换座舰了,时至今ri,以他的势力继续乘坐十丈鸟船不免显得有些小家子气,可是大船非一朝一夕可以建成,最快也要秋冬之际。 “看来我不用等那么久了。”黄辰嘴角不自觉的划出一道弧度,头也不回道:“杨东,叫舵手向陈四靠拢。” “是,大首领。” 听到回应的是杨大眼,黄辰这才想起杨东被他关了起来,并未随他出海。 黄辰摇了摇头,这个昔ri常常欺辱‘他’的村寨少年一霸如今比任何人都要忠心,虽然目不识丁,却颇有能力,黄辰身边还真缺少不了他。奈何这厮xing子骄矜自负,简直是属疯狗的,张刑、庄默、阮进、张云龙……,没谁是他不敢咬的。私下有人骂他‘狗腿’,杨东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就差把“我有大首领撑腰,你等能奈我何”写在脸上。黄辰知他本xing难移,此番敲打最多只能让他消停十天半月,过后又会故态复萌。 “杀、杀,给我杀……!”陈四面sè涨红,青筋根根外露,舞刀连连咆哮,可惜麾下儿郎不争气,不久再度败退回来。 “第四次了!”陈四既愤怒又无奈,他早知一条十二丈的大福船肯定不是容易对付的角sè,但也没想到会这么难。当初盯上它的时候,发现上面只有几门铜炮,心中生了几分轻视之心,不想立即被犁沉一条六丈苍船,死伤十数人,随后几个时辰里又被撞沉一条八丈鸟船。好不容易将它困住,无数儿郎冲上甲板,以为胜券在握之际,舱内突然钻出三十来个倭人,大枪、长刀、倭铳俱全,兼且人人悍不畏死,牢牢钉在甲板,力保福船不失。 陈四咬牙切齿道:“狗倭奴!别落到我手里,不然定叫你们后悔来到人世间!――给我再攻!” 小头目悄然靠近,小心翼翼道:“四爷,望斗来报,大首领到了,正向这边赶来。” 陈四闻言sè变。怎么偏偏在这个时候?再给他一点时间他就能夺得大福船,和它相比,沉没的两艘战船根本不值一提,把它献给黄辰,到时后者一个高兴,ri后或许会多分给他一些资源。人、船、器诸资源有限。黄辰的亲卫船队历来获得最多,然后是赵弘毅、阮进并驾齐驱,不分薄厚,陈四如其名只能屈居第四位,仅仅高于昔ri的刘斌、而今的庄默。他自认如果有赵、阮二人那么多的资源,早就拿下对手了。 陈四心急如焚,为了赶在黄辰到来前解决战斗,亲自冲到船头督战,并把船上一直未曾参战的头目全部派出。这次他下了死命令,谁敢再退一步,杀无赦! 有时一句杀无赦抵得上千言万语,一时间海盗攻势之猛远远超过了前面四次。倭人是大福船上的绝对主力,几番厮杀后已经死伤大半,面对孤注一掷的陈四人马,他们只抵抗片刻便保护着商船主退入船舱,以狭窄的过道抵消人数上的劣势。负隅顽抗。 看到甲板上的敌人被扫荡一空,陈四稍稍松一口气。迫不及待登上大福船,一边手下作战,一边等候黄辰船队。 在大陈山,十丈大船是身份地位的象征,亦是衡量一名海盗的标准,首领级人物无不以拥有十丈大船为荣。同样。十二丈大船又是另外一个标准――霸主级,黄辰至今还清楚地记得自己当初看向林七老、周三老座舰时眼中的炽烈。十二丈大船和十丈大船,单纯从数字上看相差不大,可就像十二丈大船和十五丈大船,只有亲眼所见。互相比较,才会有一个直观的感受。 黄辰的座舰属于鸟船型,头锐体宽,船身低矮,在首尾高昂,威武壮观的大福船面前,宛如一个柔弱的孩子和一个强壮的青年,完全不在一个等级。二者对比越明显,黄辰越高兴,因为大福船即将属于他,他当然希望自己的新座舰越威风越好。 “大首领……。” 黄辰双脚踩上大福船的甲板,朝两边致敬的众人微微颔首,同时打量四周,船面建筑由于受到战斗波及多有损毁,不过他并未在意,商船和战船有一定差别,事后肯定要重新改造一番,只要不伤到船的根本,其他无所谓。 陈四说道:“大首领,战斗尚未结束,你怎么就过来了,万一……,我怎担得起。” 黄辰摆手笑道:“我的根脚你又不是不知,没那么金贵。――这船不错。” “为了对付它,我旗下已经折了两条船。”陈四心下微微忐忑道。 黄辰闻言顿时收敛笑容,皱起眉头:“怎么回事?”听完陈四的解释,训道:“下次注意,别再大意了。” 见黄辰仅是不痛不痒说他一句,陈四放下心来,忽然舱内爆发出一阵欢呼声。 “胜了?” “胜了!” 陈四喜出望外,暂别黄辰进入船舱,不久押着一个身宽体胖、披头散发的中年人回来,满面通红,如同醉酒,距离几步远便忍不住激动地喊道:“大首领,这是一艘即将的货船,十几个货仓都堆满了的货物!” 黄辰怔了一下,随即大喜,此船载重至少两千石开外,这得是多大一笔财富? 陈四又指着身旁瑟瑟发抖的胖子道:“船主已死,他是船上的财副。”财副即船上理财之人。他身高不矮,即使弯着腰,垂着头亦高出陈四一截,与黄辰差不多,约一米七五、七六的样子,在这个时代属于高人一列,偏偏胖得像球一样,怕没有三百斤也有二百四五。因为他一直不曾抬起头,加之此刻蓬头垢面,看不清具体样貌。 不待黄辰开口发问,胖财副“噗通”跪到地上,叩头道:“小人郑球,拜见大首领。” 黄辰不禁哑然失笑,他这名字倒和外形相匹配,其父母当真有先见之明。事实上黄辰知道这个球和皮球没什么关系,古代球和瑾、瑜一样,象征着美玉,由此可知他出身文化家庭,想来科举不利,才转而从商,漳、泉二府像他这样的人很多,如周三老亲信叶富。 “莫要害怕,和我说说,船上都有什么东西?” 黄辰展露一抹自认和蔼的笑容,可惜对方不领情,哪怕回答问题时脸孔亦紧贴甲板。了解后,黄辰既失望又欣慰,失望的是两千六七百担货物,白糖占了大半,ri本收购白糖的价格是六两一担,若能运至长崎,可获上万两白银,问题是黄辰没办法去ri本,福建白糖价格不到二两,折价卖给沿海jiān商,多说换回千余两。欣慰的是,刨去白糖、杂货,船上还载有相当数量的生丝、绢织物、药材等贵重物品,折银约四五千两。 与此同时,各处战斗相继结束。昨ri中左、今ri月港两战,黄辰旗下损失数船,但缴获更多,一加一减,旗下再添七船,不算附舟脚船,计有海船三十九艘。而黄辰也有了新的座舰――一艘长十二丈有余,阔二丈七八尺,吃水一丈,载重两千八百石的大福船。 取得胜利后,海盗稍加修正,大致化作三股,其中郑芝龙胞弟郑芝虎率舰队沿着海岸向东而去,剑指家乡泉州。李魁奇等人则在此战中获得极大利益,心满意足,掉头返回中左。最后也是人船最多的,代表人物周三老,他们贪图海澄金银宝货堆积如山,准备登陆强攻城镇。 泉州是郑芝龙的禁脔,他可以毫无顾忌的劫掠漳州府,却无法对泉州这么做,一来泉州到底是他的家乡,尚念几分乡谊,二来泉州商贾很多和他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比如母族黄氏、妻族颜氏,三来ri后招安还需泉州仕绅美言一二,事先就jing告诸盗不得行劫泉地,不得掠杀泉民。 没便宜,黄辰自然不会去泉州,至于进攻海澄,更是愚蠢,海澄一带不仅有漳州府本地官兵,还有来自汀州、延平二府的援军,在海上他们奈何你不得,上岸岂不是自投罗网?当他得知此战所获六艘商船有三艘载满货物,价值逾万两白银,不由感慨海商富裕,他入闽两个月有奇,累死累活,积累下来的钱财也就万余两而已,不怪周三老等人看着海澄红眼,yu行险一搏。黄辰不贪,有着过万两的收成,他已经很满足了。(未完待续。) ------------ 第一百零二章 借夷剿贼 月港之战黄辰俘获六艘商船,其中三艘载满货物,价值逾万两白银,兼且旗下众人从昨天开始就没怎么休息过,特别是阮进、陈四等,一直在外作战,十分疲惫,因此黄辰不作他想,下令回归中左。 “置酒席、论功劳、分银子……” 欢呼声霎时从各船响起,连成一片,经久不绝。 货物清点工作需要回到中左才能正式开始,然而数千担、数十万斤货物数目巨大,种类杂多,未免到时手忙脚乱,亦是为防下面贪污,现在便要将其统计分类入册。黄辰使人唤来各商船上的理财之人,和张若仲一道做账,他则在旁监督。 “咚咚咚……” 一阵富有节奏的敲门声传入黄辰耳中,既不会大到突兀,也不会小到听不见,力度拿捏得极有分寸。黄辰目光似乎穿透了紧闭的房门,看到一个胖子站在门口小心翼翼的模样,扬声说道:“进来吧。” 郑球推开门,捻手捻脚走进来,脸上始终带着一抹化不去的紧张之sè。进来之前他便在心里不停告诫自己,眼睛千万不要乱看,然而匆匆一瞥,眼神顿时变得有些直愣愣。方才他被陈四押到黄辰面前时吓得六神无主,根本不敢抬头,只是觉得黄辰说话的声音格外年轻,推测其年龄应该不大,没想到其本人比他想象的更加年轻,至多也就比他的儿子大个两三岁。 随即郑球反应过来,他现在的行为有可能会触怒对方,赶忙补救道:“还请大首领恕我无礼。大首领容貌丰伟,器宇轩昂,可谓人中龙凤,把小人都看呆了。” 黄辰忍俊不住。他自不会听信郑球的鬼话,类似这样的眼神从他两年前以十六之龄成为船主的一刻起,就一直伴随着他,时至今ri依然存在,且可以预料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不会消失,这是年龄带给他的。说不上好坏。 不过黄辰对郑球的马屁并不反感,笑着打趣他道:“看你现在说话这么利索,看来心情平复了。”之前询问完船货详细,郑球害怕遭到他灭口,抱着他的大腿苦苦哀求饶命,直令黄辰哭笑不得,见他蓬头垢面,涕泗横流,只好让他下去整理一下仪表。说完。黄辰认真打量郑球,他面如满月,浓眉大眼,唇上两撇八字胡又黑又浓,在胖子中倒也算相貌堂堂了。 郑球讪笑道:“不怪小人表现不济,海寇哪个不是贪婪残暴,嗜杀如命,像大首领这般英明神武。宽厚仁慈的终究是少数。小人有幸遇到大首领,若落入他人之手。必然xing命难保。” 黄辰忍不住再次笑开,如此露骨的吹捧,他以前还真没听过,毕竟整ri和他打交道的多是只知动手,不知动口的粗人。手指向张若仲,为郑球介绍:“他叫张若仲。字声玉,是我船上的管库,你以后就跟着他做事。” 张若仲今年才满十六,连胡子都还没长,先前几名原商船财副得知ri后受其管理。皆暗感不忿,一介小儿,何德何能位居他们之上?暗怪黄辰只知任人唯亲,而不懂知人善用。郑球与他们全然不同,眼中没有半分轻视,郑重向张若仲行礼,口称:“见过小张先生,在下郑球,ri后还请多多指教。如小张先生不嫌弃,唤我老郑便是,有什么吩咐只管道来。” 张若仲反应平淡,只冲他微微颔首便又重新忙碌起来,郑球亦不感尴尬,自若的走了过去,很快融入其中。 黄辰看在眼中,心说他倒是个妙人。 刚刚回到中左港口,黄辰立刻听闻俞咨皋趁着他们大批外出之际,意yu突围,不曾想郑芝龙就在岛上,双方一番激战,俞咨皋突围计划失败,被迫退回厦门诚。黄辰暗笑俞咨皋天真,郑芝龙还指望着他和福建官府谈判招安,事情尚无眉目,岂会让他这个人质跑掉。 黄辰了解前后,正准备离开口澳,但他迈出的右脚很快又收了回来,面带玩味的望着远处一群行人,为首者身材消瘦,俊容疤面,气质yin鸷,宛如一条随时会暴起伤人的毒蛇,不是李俊稷又是谁? 一目老、胡二老的死十有仈jiu出自他的谋划,王丰武的死想必他亦难逃干系,因为那时他已在周三老幕中。而且这厮一直对他心怀恶意,屡屡唆使周三老除掉他,至于黄辰为何知晓,周三老、林七老等人身边有他的眼线,他相信自己的身边同样不乏吃里扒外的。谁都希望自己的势力铁板一块,可惜那只是奢望,真这么认为离死也就不远了。 如果抛开一切偏见,黄辰不得不承认李俊稷是一个奇才,他当初为林七老谋士,使得能力平庸的林七老一跃成为大陈山霸主,后来见林七老势衰转投周三老,后者待其亲厚不让旧人。真正让黄辰惊讶的是,李俊稷入闽以来身份发生了巨变,他不甘再隐居幕后,借由周三老势力快速发展期,缺乏可用之才,果断跳到前台,如今他旗下已有数条大船。 “也许他的威胁更在周三老、林七老之上?”黄辰心中暗暗思量道。不过他却没有把威胁扼杀于摇篮中的想法,盖因李俊稷不配做他的对手,甚至他的对手不是任何人,而是一段历史!一个时代! 李俊稷察觉到黄辰的视线,脸sè更添几分yin沉,前者早已今非昔比,再非过去周寨之中那个任他拿捏的少年,或许黄辰会顾忌盟约,不敢杀他,但对他折辱,乃至找个借口废他手脚却半点不难。李俊稷心思电转,脚步不停,黄辰专门停下等他,故意避开恐怕不行,目下惟有放低姿态,随机应变,不给对方发难的借口。 李俊稷踱至黄辰面前,双手一抱,打招呼道:“黄首领也是刚刚回来么。”他背后的几名手下明显没有他这份过人胆识,在黄辰面前就像耗子见了猫一般,自己把自己吓个半死。 黄辰点点头。问道:“周三不是正在打海澄么,怎么李兄没和他一起行动。” 李俊稷微微一怔,回道:“我追逐商船南下,并未再返战场。——大首领正在打海澄?” “海澄金银财宝多不胜数,若非我与周三龌龊,肯定会搀和一脚。”黄辰似笑非笑道:“李兄现在出发。说不定还能赶上。” “……”李俊稷默然,他之所以这么人不人鬼不鬼的活着全是为了有朝一ri回到家乡,报毁容之仇、夺妻之恨,对钱财兴趣不大。何况月港是大明朝惟一合法出海口,防卫非同小可,周三老只怕又会重蹈广东揭阳、cháo阳城下之覆辙,损兵折将,狼狈而逃。李俊稷绝不想苦心经营起来的力量消耗在不必要的行动中。 李俊稷不作回应,黄辰又说道:“莫非你不动心?” 李俊稷故作遗憾道:“财宝谁不动心。只是我几战下来损失颇大,有心无力罢了。” “那真是可惜了。”随后黄辰拉着李俊稷东一句西一句闲谈,突然发问:“李兄,近来我听到一些不好的流言蜚语……” 李俊稷心里“咯噔”一下,暗道来了。 “据说李兄对我意见很大,屡屡向周三进言杀我……”黄辰说话间,数十道杀气腾腾的目光齐齐落到李俊稷身上,彦氏兄弟更是拔刀出鞘。虎视眈眈。 “断无此事。”李俊稷连忙解释:“黄首领莫要听信谣言,我与黄首领往ri无冤。近ri无仇,岂会做这损人不利己的事。” “我当然愿意相信李兄,可空穴来风,未必无因。”眼见李俊稷又急yu解释,摆摆手笑道:“也许真的是传言不可信吧。正像李兄所说,你我无冤无仇。即使做不成朋友,也别做敌人。”黄辰虽在笑,李俊稷却感到心头阵阵发凉。 手掌重重一拍李俊稷孱弱的肩头,黄辰说道:“我就是随口一问,李兄切莫放在心上。大家都是从大陈山走出来的人。同在异乡打拼,何必那么生分,有时间多到我那走动走动。我还有事在身,先告辞了。”言讫,黄辰带着大票人马优哉游哉离去。 直至黄辰从视线内消失,李俊稷方才长长呼出一口气。黄辰听到的显然不是什么流言蜚语,而是确凿情报。让他疑惑的是,黄辰并无追究之念,轻易就放过他了,一副不曾放在心上的样子。以他睚眦必报的xing子,着实难以理解黄辰的行为。 晚间,黄辰杀牛宰猪,大摆筵席,庆祝胜利,立下功劳的阮进、陈四二人固然风光,张刑也不逊sè,借着所有人都在,黄辰正式公布由他代替庄默出任队首。 众人无论心里作何感想,面上都是由衷祝贺,频频向张刑劝酒。张刑年才十七,酒量还没练出来,面对众人围攻,不出半个时辰便被灌得面红耳赤,苦不堪言。与众星捧月的张刑相比,庄默身边就稍显冷清了,人情冷暖,素来如此,实在怪不得他人势利。 庄默觉得周围所有人看向他的目光都带着嘲笑之意,低头一碗接一碗喝着闷酒,待有了六七分醉意,越发感到不痛快,心头邪火猛烧,恨恨想道:“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凭我一身的本领,及麾下二百台湾土蛮弓手,还怕没有出头之ri?黄辰若是不肯放我走,就休怪我不念情谊,勾通周三老,里应外合……” “老庄,怎么一个人独自喝闷酒,我来陪你喝几碗。” 一把爽朗的声音响起,立时将庄默吓得醉意全消,想到自己刚才冒出来的荒唐想法,背后不仅渗出丝丝冷汗。 阮进发觉庄默神sè惊慌,问道:“老庄你这是怎么了?”庄默是北方人,人品又欠佳,黄辰麾下众头目极少有人和他交好,如果非要选一个的话,那便是阮进了。两人皆为本领高强之辈,私下偶尔切磋武艺,交流心得,兴致来了也会喝上一些酒,勉强算得上朋友。 阮进双目向来锐利如鹰,庄默根本不敢与他对视,一边为他斟酒,一边强装镇定:“没、没什么,在想些事情。阮兄弟快坐。” 阮进入座后道:“可是心中不痛快?” 庄默此刻犹如惊弓之鸟,生怕被对方看破心思,sè变道:“阮兄弟莫要胡乱说话。” “换了我我也不痛快,有什么不能说的?”阮进蹙起剑眉,不知对方为何反应这么大,又道:“不过这件事确实是你做错在先。” 庄默解释道:“洪举是海上老前辈。我资历不足……” 阮进斜睨他一眼,抢话道:“行了,这些借口三岁孩童都未必肯信,骗得了谁?听兄弟我的,一会儿找个机会向大首领诚恳认错,以大首领的心胸气度,不会和你一般见识。” 庄默皱眉不语。 “难道你看不出来……?此番入主中左,我等实力大增,想来不用多久大首领便会再立一二队首。你的能力不弱于人。又曾当过队首,届时大首领势必会首先考虑到你。言尽于此,你自己好好想想吧。”说罢,阮进端起面前的酒碗一饮而尽,看也不看庄默,起身离去。 庄默呆愣良久,抬头朝黄辰望去,恰好与他视线撞上。庄默暗暗一咬牙,心中有了决定。持着酒碗走向黄辰。 ………… 福州,嵩山之麓,福建巡抚部院。 “四月二十四ri,贼兵复至中左,我舟格斗不胜,士卒死伤几何。船隻焚烧几何,尚无实数。数ri之间,贼寇遍及内地,约有三百余船,形迹猖獗。横行无忌。俞总镇闭门不出。郑贼登岸对居民历数俞负约之罪,遍张伪示,声言报仇等语。中左城贼眈眈视之,其意全在俞总镇。以是,总镇急yu回泉(州)郡,发足四、五次,被贼窘逼,不能脱身。今城中绝无余粮,久而必溃。许心素与杨禄、杨策等,俱在(漳州府龙溪县)充龙地方同室而居,招兵五百余名,扃户自卫。俞总镇提之不出……。” 朱一冯刚刚接到中左兵船全军覆没的消息时,头晕目眩,眼冒金星,犹如被当头敲了一棒,气得他顺手打碎了陪伴身边无数年的茶杯,经过几天时间缓冲,他渐渐恢复冷静,至少表面上如此。 看着首份较为详细的前线奏报,里面惟一提到的好消息是,中左(厦门诚)尚在己方手里。战败主要是俞咨皋的责任,只要中左不失,朱一冯便高枕无忧。可是俞咨皋不愿留在中左,几次试图突围,陷他于不利,朱一冯不由感到十分恼恨。 底下察言观sè,揣明其意,立刻有人出言道:“俞总镇建旄海上,连战连败,纵然百口又何以自解?事到如今,不知守城自救,反畏贼威,yu弃城而逃,其妄为名将。” 诸文臣纷纷点头,深以为然。 有那正派之人愤然道:“俞总兵腹中止有一许心素。而心素腹中止有一杨贼。郑贼兴兵,皆由此来。中左一战,许心素、杨贼引船而去,致使我兵大败,岂非俞总镇之过?昔ri一力庇护,今ri命令不动,实是咎由自取。依我之见,当命漳州急速捉拿许、杨二人,治其临阵脱逃之罪。” 结果响应者不及半,许心素平ri可比俞咨皋会做人多了,逢年过节从来不曾相忘,必备“礼物”,所谓吃人嘴软,拿人手短,既然收了人家的东西,即便不帮忙,也不会趁机落井下石。而且许心素若能顺利逃过一劫,定然感念他们的好,到时少不了一笔额外好处。 “万万不可、万万不可!”有厌恶许心素的,有暗暗帮助的,自然也有为其摇旗呐喊的。“许心素历来与红夷交往深厚,倘若逼之过急,则有转而从红夷之患。” 主张法办许心素之人怒道:“有过不罚,纲纪何在?” “可令他戴罪立功。” “哼!俞总镇尚且提之不出,许心素岂会听命我等?” “临阵对敌非许心素所长,俞总镇强令他攻杀海寇,可谓本末倒置。许心素所长在于红夷,现今海盗猖獗,中左竟为虎狼之穴,使我等无一计一策可以退敌,不如让他联络红夷,许以重利,助我剿杀郑贼。两虎相争,必有一伤,无论谁胜谁败,对我皆有利处,更可为我等争取宝贵时间恢复元气。” 朱一冯听者有意,心中微微一动,都司洪先chun招募渔船鱼卫并不顺利,首先府库实在乏银,其次渔船多为数百石小船,不便冲犁,必须二千外石者。洪先chun遍访诸澳,只找到数艘,船主一听去和海盗作战,觉得是肉包子打狗,二话不说拒绝,不管出多少钱也不赁。 “洪先chun暂时指望不上,中左之围又不能不解,或许可以借助红夷……”朱一冯默默想道。早在数年前任参政时他就有与红夷打过交道,对其强悍之处知之甚详,不用府库一分一文,空口白牙许些好处就能使红夷卖命,朱一冯岂能不动心。惟一让他顾虑的是请神容易送神难。然而那也是以后该担心的事情,先把眼前的难关度过去再说。(未完待续。手机用户请到m..阅读。) ------------ 第一百零三章 奥伦治 海盗联盟自四月二十四ri击败中左官兵,其后足迹遍布中左、海澄、浯洲、烈屿、大嶝、澳头、刘五店等地,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以致十室九窜,百姓流离失所,怎一个惨字了得。短短三天,海盗留给沿海百姓的是用三年,乃至三十年都难以抚平的伤痛。 郑芝龙深知过犹不及的道理,及时叫停。 四月二十七ri,将一位和他有交情的武官及其麾下三艘兵船放归泉州,初步向福建官府释放善意。不过他未曾提及招安,此事他不方面出面,最好由对方主动提出来,他现在最不缺少的就是时间,继续耗下去,首先坐不住的一定是福建官府。 四月二十八ri,郑芝龙再度释放善意,通知各地商贩、渔民,报水即可出海做活,见商、渔出海无事,躲入城中避难的乡民亦三三两两结伴还家,至五月初,漳、泉沿海紧张气氛大为缓解。 沿海渐渐恢复平静并不代表海盗们无所可做,四五月西南季风吹动,不仅是大明赴ri本的时节,同时也是去年末下南洋的大明商船归航的ri子。 毫无疑问中ri贸易的利润是最丰厚的,可惜ri本毕竟只是一个岛国,每年吃下的货物几乎一成不变,更具体来说,一旦赴ri商船超过百艘,ri本便会消化不了,货物价格必然大幅下跌,何况还有澳门弗朗机人、台湾红毛与之竞争,进一步压缩了利润。南洋贸易利润不及ri本,可胜在地域广阔,国家众多,辛苦些多跑几个国家,也能赚个盆满钵满。是以每年下南洋的大明商船一般为赴ri本的两倍。 更重要的是,大明是货物输出国,白银进口国,从南洋回来的商船已经完成交易,船上财货价值通常在万两以上,并以真金白银居多。胡椒、香料、象牙、木材、锡铜等物亦是大明迫切需要的东西,无须担心脱手问题。劫得一艘(下)洋船,对海盗实力的提升不言而喻,因此海盗船大批南下,游弋外洋,搜索猎物。 黄辰为了方便船只出入大洋,也是怕厦门城内的俞咨皋狗急跳墙,拼死一战,退出中左。转而入住烈屿。他麾下有林习山这位烈屿乡兵队长,本地人不说夹道欢迎,至少没给他添什么麻烦,像中左、浯洲等地,屡屡发生海盗失踪及房屋失火事件,固然未造成太大损失,却叫人不胜其烦。 五月初五,端午节。 黄辰短衣长裤。一身干练,立身于以卵石墙裙围起的院落当中。迎着初阳,拉开架势打起一套拳法来,只见其起落间,有鹞子穿林之巧,狸猫扑鼠之妙,倒翻五擂之猛。手、步、腰三盘圆活运转,一招一式皆是信手拈来,浑然天成,显然已经修炼到了极深的火候。 如今黄辰麾下大船数十,战士数千。只要轻轻挥一挥手,无数人愿意为他舍身一战,可他并未沉迷于权力当中,如非夜宿海上,无论晚间睡得有多晚,第二ri清晨必定早早爬起,一丝不苟,jing磨武艺,风雨无阻。他近乎于偏执的坚持,在于缺乏安全感,不管是以前曾有过被人拐卖经历的‘他’,还是现在灵魂来自另一个时空的他。在他的思维里,与其把自身的安危寄托在他人身上,不如使自己变得没有破绽。 行云流水般打完这套刚猛无铸的拳法,黄辰缓缓吐气收功。 “大首领,你歇一会,先擦擦汗,喝口水。”郭大眼拿着面巾、水杯走过来说道。 黄辰没有伸手去接,看着郭大眼,又看看不远处的彦氏兄弟,平ri这些事都是他们兄弟在做,郭大眼越俎代庖,想必是为杨东求情来了。黄辰猜得没错,杨东xing子素来跳脱,喜动不喜静,被他关押十ri之久,整个人都萎靡了,终于忍不住托郭大眼前来说情。 黄辰视线再次转回郭大眼身上,若无其事的取来面巾拭汗。 郭大眼干巴巴笑道:“大首领,你是知道的,我嘴笨,不会说,杨大哥有错不假,但请看在他一片忠心的份上饶他一次。今ri正值端午,大首领不若图个喜庆,把他放出来和兄弟们一起饮酒过节。”见黄辰依旧不置一词,郭大眼无奈又道:“杨大哥是真的知道错了。大首领关着他又有何用?不如让他驾船出海,行劫(下)洋船,戴罪立功。” “大首领,你……”郭大眼还要再说,黄辰不耐地挥手道:“行了,别在这呱噪了,影响我练武心情。――你去把杨东、洪举叫来见我。” 郭大眼怔了一下,喜道:“多谢大首领……” “快滚。”黄辰呵斥道。 “这就滚、这就滚……。”郭大眼乐呵呵离去。所谓打是亲,骂是爱,黄辰正是不拿他当外人才这般对他,若以礼相待反而说明不亲近。 郭大眼走后,黄辰一边擦汗一边喃喃自语:“到端午了么。”不知不觉他离家已有三个多月,也不晓得阿妈、哑妹怎么样了。记得去年这个时候村寨正同林七老打生打死,可他还是抽出时间陪阿妈、哑妹过节,一家人开开心心吃粽子,饮雄黄酒,置新衣裳、新首饰……。今年缺少了自己,家里应该会少了很多笑声吧。依照目前的形势,他短期内很难回去。 等到体力恢复过来,黄辰业已不再乡愁,取过一柄竹刀,与同样持着竹刀的彦四郎对冲劈杀,只是过程不甚流畅,站在一旁的彦次郎不时叫停双方,纠正黄辰招式错误之处。 黄辰好友王永就jing于倭刀术,不过这个jing是相对明人而言,他师从浙江一位武师,而那武师又学自某位流落海外的ri本浪人,水平可想而知,远逊于武士家庭出身、曾得名师指点的彦氏兄弟。黄辰前世学过ri本柔道,对ri本技击之术并无反感,而且倭刀术确实有可取之处,特别是步法。奇诈诡秘,与人对敌时出其不意施展出来,可收到奇效。 和往常一样,两人再次以平局收尾,黄辰心知是彦四郎有意相让,两人不计手段。生死搏杀,胜负或许不好说,然而仅限于倭刀术,黄辰就算再练几年也未必是他对手。 仲夏之月的福建沿海闷热cháo湿,即便是清晨也感受不到多少凉快之意,经过一早上的剧烈运动,黄辰汗如雨下,浃胸透背,就像刚刚从水里捞出一样。他一刻也不愿耽搁,急急返回室内洗澡。待他一身清爽的从浴室出来,杨东、洪举二人已在外等候有一会儿了,前者一看到他,立刻站起口呼大首领,洪举虽也起身,却未说话,心中明显还带着怨气。杨东眼珠子一竖。便要破口大骂,瞥见黄辰向他投来jing告的眼神。顿时偃旗息鼓。 黄辰暗暗一叹,看来他和洪举的缘分是真的尽了。随后狠狠训了杨东一顿,将他撵走,留下洪举,两人一时无言以对,房中弥漫着一股诡异的气息。 良久。黄辰缓缓开口道:“出了这档子事儿,想来你未必愿意再在我手下任事。你看这样如何,而今正好起南风,你乘船回大陈山吧。你在海上拼搏了大半辈子,年纪也不小了。是时候退下来,大陈山环境相对安宁,而且你亦可用经验帮助三弟胡寅,他是胡二爷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 洪举面sè变幻,足足沉默了十几息才开口道:“多谢大首领的好意,不过我不觉得自己老了,自认还能再干上几年。” 黄辰面无表情道:“那你的意思是?” 洪举道:“我有一位台湾旧友目下在郑芝龙郑大当家麾下讨生活,我想去投奔他。” 黄辰知道他二十几岁就跟随一目老、胡二老闯荡海上,而一目老、胡二老落户大陈山还是近年之事,之前一直盘踞台湾,洪举有几位朋友十分平常,不平常的是他的选择。黄辰继续劝道:“我还是希望你回大陈山安度晚年。” “我无亲无故,安度什么晚年?生于海上,死于海上,就是我的归宿。”洪举口齿间已隐隐透出一丝怒意。 黄辰一脸平静的看着洪举,后者毫不相让。半晌黄辰道:“好。我派船送你去中左。” “大首领,我回去收拾行装,告辞。”洪举两手抱拳道。潜台词自然是叫黄辰尽快安排。 望着洪举大步流星离开的背影,黄辰轻轻摇了摇头,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该做的他都做了,可洪举依然不愿放弃心中仇怨。他不想让自己的手沾上弟兄的血,却不代表他是优柔寡断之辈,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他心里毫不犹豫对洪举宣判了死刑。 “大首领,要不要我去把他……。”彦次郎以手做刀,比出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黄辰否决道:“不能在岛上杀他,只能在海上。”赵弘毅、阮进皆非良选,何况他们目前不在烈屿,用杨东则过于明显,庄默也不妥当……。黄辰想到了张刑,后者小小年纪心xing冷酷,手段狠辣,又对他无比忠心,是最适合的人选。对彦次郎道:“你去将张刑唤来。” 彦次郎称是,不一刻带着张刑回来,黄辰说道:“你派船送洪举去中左。” 来之前彦次郎就已全盘告知,张刑毫无意外,不动声sè道:“我知道了,大首领放心。” 张刑走后,黄辰以手支额,双目微阖,好似睡着了一样,从不敢杀人,到杀人,再到杀自己人,他正变得越来越不像自己,同时也越来越适应这个时代。 ………… 台湾海域。 天空一碧如洗,万里无云,如同绸缎般平滑的海面随着风儿上下起伏,在ri光的照耀下,海面泛起粼粼的波光,宛如一颗颗珍贵的水晶。在这一望无际的大海上,以九艘福建、鸟船、苍船组成的船队由西北向着东南行进。 这支船队隶属于郑芝龙,里面载满了其在闽粤掠夺来的货物,运抵大员足可换回两万两白银,也只有他才能在当前组织起如此规模的商船队。事实上郑芝龙近来所得远比想象中要多,这些货物仅仅是其中的一小部分,他从来不会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除了台湾荷兰人,他的生意伙伴还有澳门葡萄牙人、长崎ri本人。 荷兰国土狭小,地理位置则极为优越,位于大西洋沿岸,又处于北海、波罗的海至地中海的商业要道,使得荷兰人拥有卓越的航海技术以及发达的海上贸易。 随着东方航线的开辟,商业步伐遍及整个欧洲海洋的荷兰人于本世纪初成立东印度公司,受到荷兰国家议会的鼎力支持,身兼国家职能,最直接的体现便是位于台湾大员的奥伦治城。这座尚未完成第一期工程的城堡,兴建于1624年,先后动用了数十名毕业于莱顿大学、弗兰尼克大学、乌特勒支大学以及各私立学校教出的工程师、测量师、制图师、建筑师等专业人才。 在学校时,这些专家接受的训练是按照一套制式化的模式来建造城堡与市镇。这套模式是荷兰人多年在沿海省份创造及重画土地,以及同(西班牙)哈布斯堡王朝作战时建造碉堡和军营得来的经验。 当初的设想是,花费十年时间、三十万荷兰盾(约八万五千两白银)将奥伦治打造成远东永不凋零的堡垒。不过这个数字只是理论值,真正建成需要花费的时间和金钱至少会溢出百分之五十以上。到时候或许它就不叫奥伦治城了,因为据说巴达维亚方面觉得奥伦治这个名字与它的地位不符,打算改名“热兰遮”,以荷兰省泽兰省之名为参考。 奥伦治虽然距离建成还任重而道远,但也已经初具规模,以土堆砌的墙垣,四个角落的棱堡,附近的汉人集市以及zhongyāng地带的荷兰人市区,顺着以石块铺就,笔直宽敞的市区大道可直接到达大员长官府邸。此刻大员长官德韦特正在会客厅亲切招待许心素的堂弟许心旭,当他听到报告称郑芝龙带着载满货物的船队抵达港口,一时间不由愣住。(未完待续。手机用户请到阅读。) ------------ 第一百零四章 德韦特 德韦特全名杰哈德.f.德.韦特(.with),简称德韦特,他年纪在四十岁上下,身高约一米七出头,有着一头棕sè的头发和褐sè的双眸,以及漂亮的胡须。大翻领、蝴蝶结、填充物、吊袜带、蕾丝、长统靴,任何一处荷兰男xing时下最流行的元素都能在他身上找到踪影,必须得说,他是一个时髦的人,一个紧跟cháo流的人。 可惜远东地区能够欣赏他着装品味的人着实不多,和他打交道的明国人、ri本人通常都表现出一副见了鬼的模样”“。没办法,野蛮人就是野蛮人! 德韦特在远东地区已经呆了足足五个年头,换句话说,他是第一批走进远东的荷兰人。其时巴达维亚为了与中华帝国贸易,派遣荷、英联军16艘战舰,1024名士兵进攻澳门,企图代替葡萄牙人的位置,遭到挫败后转而入据澎湖,进而又与大明水军爆发jiliè冲突。 当时德韦特仅是船上一名毫不起眼的下席商务员,月薪只有可怜巴巴的40荷兰盾(约十三两白银),虽然比士兵810荷兰盾要多得多。 次年,即1623年,德韦特被大员第一任长官宋克派往厦门与中国官员谈判,晋升为商务员。两年后(1625年)成为上席商务员,大员次官,同年宋克不幸遇到海难,德韦特出任大员长官及城堡司令官至今。 不过近来从巴达维亚过来的商船带来消息,称巴达维亚方面认为他对台湾的ri本商人采取的强硬政策令公司利益受到极大伤害,决定近期派遣公司评议会委员彼得.纳茨(pieternuyts)代替他成为大员新的长官。 “这帮该下地狱的政客!”德韦特心里不止一次这样大骂,他的政策就是来自巴达维亚,出事了便让他背黑锅,无耻之尤。所幸他当大员长官的这几年。月薪达到200荷兰盾,加上商船分成和一些见不得光的灰sè收入,足够他返回荷兰过上贵族般的幸福生活。 可是德韦特现在暂时走不了,就算新任大员长官彼得.纳茨到来也不会改变什么,因为许心素欠他钱,就这么简单。许心素拖欠公司的49624荷兰盾.18斯多佛(20斯多佛=1荷兰盾)。里面有他的一份。对于荷兰人来说,金钱和上帝一样重要。 德韦特即将归国,根本不在乎中华帝国福建省最高长官和水军司令做出了什么承诺,那和他无关,他只在乎自己的钱。若想让许心素还钱,一是用武力赶走盘踞在福建沿海的尼古拉.一官,即郑芝龙,尼古拉是他的教名,一官是他的外号。他以前曾在公司担任翻译。德韦特和他有些交情,然而这点交情在与上帝等同的金钱面前不堪一击。二是充当双方的调停人,哪怕只是暂时xing的停战条约,等到许心素把钱还了,他就拍拍屁股走人,管他二人以后打生打死。 就在德韦特考虑对郑芝龙动手还是动口之际,听说后者到访,顿时愣住了。 许心旭心里暗暗着急。面上却不露声sè,他是许心素的堂弟。许心素对其信任更在胞弟许心兰之上,委托以台湾大小事,岂能没有一点城府。 德韦特很快反应过来,通过翻译说道:“simhiok(许心旭),很抱歉我无法答应你以及福建最高长官、水军司令的要求,战争未必会解决问题。但一定会带来死亡,每一名荷兰人都是宝贵的财富,除了国家利益,没有人能够让他们去死。你知道,iquan(郑芝龙)和simsou(许心素)一样都是我的好朋友。一会我会尽力劝说iquan,让他不要与simsou为难。” 许心旭暗自冷笑,郑芝龙此时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他会听你的?这样也好,德韦特只有在郑芝龙那吃了亏,才会彻底倒向他们这边。起身说道:“朋友?朋友在郑一官眼里一文不值,家兄和他有十年的交情,郑一官还不是说翻脸就翻脸。韦特先生一片好心,不知对方领不领情。唉!我与郑一官不便相见,就先告辞了,希望再次见面,韦特先生可以带来好消息。” 德韦特点头道:“这也是我的愿望。”说完送许心旭出门,然后便站在公署门口静待郑芝龙的到来。 据大员的明国人说,目前郑芝龙旗下拥有四百艘戎克船(中国帆船),60000至70000人,船只数通过许心旭得到了认证,但他的兵力并没有那么夸张,仅20000至30000人。即使如此,数量依然庞大得吓人,要知道整个荷兰人口才两百万左右。不过德韦特并不惧怕对方,只需给他10艘战舰,1000名荷兰人,他就能轻易打垮郑芝龙的戎克船队。 不久之后,郑芝龙的身影映入德韦特褐sè的瞳孔,他不再是曾经低调的公司翻译,而是中华帝国海上之王。他身着赤红sè的袍子,上面印有长着角和爪,类似蛇一样的动物,德韦特知道它是整个中华帝国崇拜的神兽,象征着无上的权力和财富,由于它是虚构之物,欧洲没有一个词语能与之对应,有人以“蛇”代替,或把它描述为“像蛇一样的大虫”,或翻译成“龙”。他的护卫身材高大强壮,目光充满jing惕,确保他不受半点侵害。 两人尚未接近,郑芝龙远远便用荷兰语说道:“韦特先生,好久不见了,你站在这里是专门在等我么。” “当然。”德韦特随后开起玩笑道:“iquan,我要告诉你,你的荷兰语退步了很多。” “语言之道,熟方能生巧,我却找不到可以交谈的对象,难免有所生疏。”郑芝龙笑着回道。他是一个语言天才。大明官话、闽南话、葡萄牙语、ri语、荷兰语样样jing通。 德韦特故意装作没听懂,邀郑芝龙进入公署,其实他听出了对方的弦外之音,对方是在隐晦的埋怨大员亲近许心素,而疏远他。可这也怪不了他们,远东地区只有一种人才配成为荷兰人的朋友。那便是为公司创造利益的人,郑芝龙过去没有这个资格,许心素有。 去往会议办公室的路上,德韦特半抱怨半指责道:“iquan,由于你在福建沿海的行动,今年来大员的商船比往年减少了一大半,使得公司蒙受了巨大的损失。” 郑芝龙不慌不忙道:“所以我这次带着船队来了。放心,这只是第一批,后面还有更多珍贵的货物。就怕到时你们吃不下。” 东印度公司是荷兰在亚洲的意志体现,德韦特不满郑芝龙看轻公司,一脸严肃道:“iquan,我需要提醒你,公司拥有的财富遍及整个亚洲,是你绝对无法想象的。” 郑芝龙无意同对方纠缠,解释道:“我并无轻视贵公司的意思。” 德韦特这才缓和颜sè,点了点头。带着郑芝龙走进办公室,合上房门。隔绝了所有人,说道:“iquan,我的朋友,我要回国了,也许是秋天,也许是冬天。就在今年内。” “啊?你还会不会再回来?”郑芝龙不由有些意外。 再回来?别开玩笑了!德韦特立刻摇头。需知风险永远和利益成正比,他现今生活的既体面且富裕,可当初和他一起来到亚洲的人,至少有一半人回归了主的怀抱。德韦特庆幸自己经受住了海难、战争、疾病等等生死考验,接下来是该到享受人生的时候了。 “那真是可惜。你是我为数不多的荷兰朋友。”郑芝龙继而问道:“你知道新的大员长官是谁么?” 德韦特语气不太友好道:“彼得.纳茨,一个去年才来到亚洲,对亚洲一无所知的人。” 郑芝龙又问道:“他的为人如何?” “大脑里填充着傲慢、自负和对亚洲人的偏见,你以后再也不会像面对我这样轻松了。” 德韦特明显对纳茨有意见,郑芝龙只信其三四分。 不久两人将注意力放到此次交易上,这才是重点,结果郑芝龙满意收购价格,德韦特亦获得不少好处,损失的仅仅是公司的一点点利润,就一点点……。 两人谈妥后,德韦特邀请郑芝龙共进午餐,望着餐桌上的面包、nǎi酪、鸡肉、熏肉、水果、蔬菜汤……。郑芝龙实在生不起食yu,内心对荷兰人的饮食文化大加鄙夷,心道居住在大员的汉人成千上万,就不能请几位好厨子?惟有被德韦特赞誉为世界上最好的酒法国葡萄酒尚可入口,但同样比不上中国的陈年佳酿。 几杯酒下肚,气氛渐渐热烈,德韦特趁机对郑芝龙道:“iquan,我要对你提出一个要求,你能不能和simsou(许心素)握手言和,重归于好?他拖欠着公司一大笔钱以及答应为我们运送300担生丝,你封锁福建港口,不让他出海,令我很为难。” 郑芝龙轻轻抿一口酒,笑道:“许心素派人向你求援了。” 德韦特并不否认,继续说道:“你是我的朋友,但公司不是我一个人的,并且我即将卸任大员长官职务,如果情况始终没有得到改善,以纳茨的傲慢必然会对你发动战争。这不是我希望看到的结果,你肯定也不想。” “这是……危险?”郑芝龙面不改sè道。 德韦特摇头道:“不。我只是以一个朋友的身份提醒你,不要无视公司的利益与意愿,你或许非常强大,打败了中国福建水军,称霸海上,但与公司掌握的力量相比,你依然微不足道。” “……”郑芝龙气极反笑,他十几岁到澳门讨生活,之后又往返于长崎、吕宋航线,最后扎根台湾,十几年来先后接触到葡萄牙人、西班牙人、荷兰人,素知西人夜郎自大,然而他还是被德韦特的狂妄之语气笑了。荷兰东印度公司到底有多强大他不清楚,他只清楚一点,在大明海上,对方是龙也得盘着,是虎也得卧着,他现在有这个实力。 郑芝龙城府极深,仿佛听进去了德韦特的jing告,不仅保证不再为难许心素,还保证不会拦截前往大员的商船。 德韦特不疑有他,毕竟在他想来,和公司作对是一件极不理智的事情,和自杀没什么区别。 待货物全部卸上岸,白银搬上船,郑芝龙不愿久留此地,立刻向德韦特告辞。德韦特将他送走,迫不及待找来许心旭,笑道:“simhiok(许心旭),好消息,iquan已经答应我了,simsou(许心素)不必再担心安全问题,你回去后让他尽快将欠款和生丝送来大员。” 哪怕通过翻译之口,许心旭亦能感到德韦特的得意,心下冷笑,真信了他的说辞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面上佯装惊喜道:“那真是太好了,若真像韦特先生所言,异ri家兄来到大员,必将重重报答韦特先生的恩情。” 听到报答一词,德韦特忍不住大笑,几年来的相处让他对许心素的财富印象深刻,而且他一向出手大方,此番只动了动嘴皮子,便有一笔可观收入,他都有些不想离开了。当然,这只是玩笑,当不得真,他冒险来到亚洲就是为了能够在荷兰体面的生活。 其后的ri子里德韦特一直期盼着许心素的到来,可惜莫说许心素,商船都寥寥无几,根据商船上明国人的讲述,郑芝龙回到中左确实有通告各港商人可以去大员贸易,然而往往商船载满货物一入海中立刻就被海盗截杀,能逃脱者十不及一。 德韦特听罢目瞪口呆,当他意识到自己被郑芝龙耍了,感到前所未有的屈辱,如非大员缺乏兵船,他肯定现在就去找对方算账。现今他只能暂时忍下这口恶气,派遣两艘船北上浯屿,打探情况,并和郑芝龙交涉,看看事情有无转机,而他则静待新任长官纳茨及船队的到来。(未完待续。手机用户请到阅读。) ------------ 第一百零五章 谈判 德韦特发觉郑芝龙撕毁约定,派两艘船停靠浯屿,同郑芝龙交涉时已是六月初。郑芝龙见荷兰人船只两艘,兵不过百,心中大为轻视,随便找个理由便将荷兰人的使者打发走了,他现在的全部注意力都被另外一件事牵扯。 五月中下旬左右,福建的局势再度发生了变化,郑芝龙家乡泉州府方面已经有了主张招抚海寇的声音传出,然而比起受到郑芝龙大力保护的泉州,漳州府被海盗祸害得极惨,兼且有许心素暗中推波助澜,一力主张剿杀海寇,就算借助台湾红夷之力,亦在所不惜。 初时漳、泉二府之人还算比较克制,不过自从进入六月份,也不知是否因天气炎热所致,两边渐渐生出了火气,于福建巡抚部院内一天一小吵,两天一大吵,并且愈演愈烈。 下面意见不一,上面同样出现了严重分歧。 巡抚朱一冯之前在没有选择的情况下,确实有意求助台湾红夷对付海寇,但如今事情发生了转折,海盗如果诚心归附,自然比求夷强出千百倍。虽说求夷是为了国家着想,可外人却未必能够理解他的一番苦心,稍有不慎便会毁了一世名节,遭到天下之人群起围攻。相反,若成功招抚海盗,不担风险,还可功过相抵,坐稳福建巡抚之位。 总兵俞咨皋连战连败,全军覆没,损失之人、船、器不能胜数,纵然招降海寇,功劳也是以福建巡抚朱一冯为主,他分到的功劳并不足以弥补其过,事后朝廷肯定要追究其战败之责,轻者免官。重者处死。换句话说,俞咨皋已经被逼到了绝路,别无选择,只有打败海寇方能化险为夷,转危为安,所以他力挺漳州府方面。主张借夷去贼。 不过俞咨皋虽然态度异常强硬,奈何他威名已丧,又被海盗团团围困在中左厦门城内,地位亦远远不如朱一冯,根本争不过后者。 六月下,朱一冯强行压下漳州人的反对声音,派出使者赴中左与郑芝龙展开初步接触。 黄辰右脚踏进大堂的一刹那,数十道视线同时向扫来,或佩服、或羡慕、或嫉妒、或忌惮。独独不见轻视之sè。四个月来,众位海盗首领可以说是亲眼看着黄辰从一介后起之秀一点一点成长为联盟内一手之数的海上大豪,这时候再对他抱有轻视,不是瞎子就是白痴。即便是对他恨之入骨的周三老,亦将眼中的杀机深深隐藏起来,现在的黄辰有资格让他这么做。 黄辰身子迈入门,抱拳四下一礼,打过招呼。寻到位置正要入座,一位二十余岁。五短身材,头大如斗的青年迎面向他行来,一脸意气风发道:“黄兄弟,咱们可有段ri子没见面了。” 黄辰淡淡笑道:“是有些时ri了。”自打搬到烈屿,他就很少再来中左了。 有资格进入这间大堂的无不是一方首脑,除去黄辰这个年仅十八的异数。大多都在三四十岁左右,二十几岁的青年颇为少见,此人即闽海首屈一指的后起之秀――刘香。 而刘香之所以表现的这么神采飞扬皆因刘三老死了,其前些时候攻劫内地,意外被乡兵三眼铳流弹击中胸口。当场咽气,可怜一代效法嘉靖九都大盗张维组建“二十四将”的海上大豪,就这么背运的死了。漳州府不知是把他错认为周三老抑或故意吹嘘战功,言称总督三老(刘三老)乃海寇中郑芝龙、李魁奇以下第三有名头目,上奏福建巡抚衙门请功。 刘三老死后,其麾下二十四将纷纷自立,以刘香势力最大,他拉拢近半人马,依旧打着“二十四将”的旗号,如今拥有大小船三十条,儿郎千许,也算是一方不大不小的势力。 “听说前几天黄兄弟手下又截获一艘(下)洋船,连同上个月那艘,合计应该不下三四万两银子吧?”刘香坐到黄辰身旁,言语间毫不掩饰自己的羡慕。“我的运气比黄兄弟你差远了,几乎天天出海,却一条(下)洋船也没劫到。塞他母!” 黄辰失笑摆手道:“哪有你说的那么多,一二万两倒有。” 刘香感到不满道:“我又不分你的银子,有多少便是多少,遮遮掩掩,真没意思。”他xing子素来直接,为此结交下很多朋友,但也得罪了不少人。 “你不信我也没办法。”黄辰微微耸肩,除去手下分成和红利,到他手的就两万两出头,他说一二万两有什么错?这年头讲实话没人信,非得狠狠吹上一通,人家才会把话当真。 “不谈这个。”刘香一摆手,说起郑芝龙召集众人来此的目的:“官府派人过来,与我等合计招安,你心里作何打算?” 黄辰斜瞥刘香一眼,这话问的有点交浅言深了,不露声sè道:“我无可无不可,你呢,你是什么意思?” “当然是不愿了。”刘香毫不犹豫道。“而今海上是咱们的天下,凭甚自我作践给朝廷当狗?” “盟主怕不这么想。” 刘香浑不在意:“盟主要做宋江,老子可不想陪他舔官老爷脚丫子,到时一拍两散便是。” 黄辰知道联盟内部类似刘香这样想法的人不在少数,如周三老、李梅宇、陈盛宇、陈衷纪等,就连郑芝龙麾下十八芝恐怕也不见得人人支持招安。对了,现在只剩下十七芝,惟一的外籍成员ri本人萨芝马前段ri子亦死于乡兵之手。和俞咨皋连番大战损失不大,反而频频在乡兵手下吃亏,接连折了刘三老、萨芝马等人,从侧面说明了海盗确实不擅长陆战。 黄辰和刘香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直至郑芝龙和一名年约三十余岁,神情倨傲,穿着朝廷官服的使者走进门。 堂中数十位首领,有人起身行礼、有人端坐不动,更有人该说话说话、该笑骂笑骂、该喝酒喝酒,完全没有半点顾忌之意,尽显海上男儿之桀骜不驯。 使者心中不由一凛,傲态尽敛,之前郑芝龙亲往港口迎接,及后谈话也还算恭顺,他便自然而然的将平ri对待兵卒的那一套端了出来,而今他猛然意识到,海寇尚未受抚,不能以兵卒视之,如果自己不懂得谨言慎行,极有可能会丢掉xing命。 郑芝龙若无其事走到主位前,手指身旁另一把椅子道:“坐。――来人,上茶。” 使者故作镇定的落座,正面撞上数十道如狼似虎的狠厉目光,头皮一阵发麻,手心全是汗水。 郑芝龙为使者倒了一杯茶,笑着说道:“我手下尽是一帮整ri击涛搏浪的粗人,若有失礼之处,还望见谅。” “无、无妨。” 底下刘香悄然对黄辰道:“你看看这位官老爷的德xing,呸!” 黄辰笑笑没搭话,换成他一个人闯进来,心里也要发憷,何况对方仅是一介文人。 郑芝龙缓缓说道:“我因何兴兵,想来你已有所耳闻,去岁杨六、杨七受抚时,如非俞咨皋、许心素二獠从中作梗,将我排除在外,今ri你我为同僚,又岂会坐在这里?” 使者不便评论俞、许二人,只得说道:“现在也不晚。” 郑芝龙饮一口茶,问道:“不知我若受抚,巡抚会赏我一个什么官职?” “将授予郑兄把总一职。” “把总?”郑芝龙面上似笑非笑。 使者见郑芝龙好像对把总不太满意,解释道:“昔年袁进、李忠,昨ri杨禄、杨策,海上之人受抚福建皆授把总一职,无有例外。” 郑芝龙不咸不淡地道:“袁进、李忠虽是一时豪杰,却不及我现下一将,杨六、杨七之辈更是不值一提,随手可杀,岂能拿他们与郑某相比?郑某自认做个游击将军绰绰有余。” 郑芝龙一开口就要游击将军,比把总提高了数级,不过使者仅为传话之人,成与不成在于抚台,言道:“此事不是我能决定的,需要抚台首肯才行。” 郑芝龙点点头,再度问道:“巡抚又准备给我多少兵额?” “三千。” 使者话一出口,大堂内一片哗然,有些xing情暴躁之辈直接跳脚大骂。海盗联盟由于势力众多难以统计具体人数,但肯定超过两万,可能已经达到了三万,即是说福建只准备留下一成。 黄辰暗暗摇了摇头,郑芝龙、李魁奇、钟彬、周三老,包括他自己,任何一人麾下人马都不止三千之数,看来ri后双方有的扯皮了。 使者见激起众怒,生怕小命不保,急忙解释:“非抚台故意为难众位,实在是福建府库无钱,养不起更多兵马。” “把总,三千兵额,你们当在打发叫花子么。”郑芝龙心中早有腹案,说道:“你回去告诉巡抚,游击将军、一万兵额、驻地同安,三个条件全部满足,我才会考虑受抚。” 三个条件全部满足,那还是受抚么,倒比较像是在福建划地为王。使者猜不准郑芝龙是真这么打算还是漫天要价,就地还钱的手段,点头道:“我会将郑兄的意思如实转达。”说完,使者委婉拒绝郑芝龙的挽留,一刻不停奔赴港口,乘船离去。(未完待续。手机用户请到阅读。) ------------ 第一百零六章 勒索 1,游击将军、一万兵额、驻地同安。 使者从中左归来,带回郑芝龙提出的条件,结果可想而知,福建巡抚部院顿时炸开锅了,倘若应了他的要求,无异于承认他在福建处于超然地位,明为受抚,实为割据,说句难听的话,以后巡抚、总兵,谁能指挥动他? 漳州人破口大骂郑芝龙海外奸棍,狼子野心!便是极力主张招抚的泉州人都有些看不过去了,暗暗责怪郑芝龙所提条件实在太过荒唐。 巡抚朱一冯气得面色青紫,大怒拂袖而去。此事断断没有答应的可能,退一万步讲,就算他肯答应,朝廷也不会应允。 然而生气归生气,谈判还是要继续进行,次日朱一冯将招抚价码从虚职把总提高到实授把总,驻地同安,三千兵额保持不变,命使者再去中左谈判。郑芝龙铁了心要福建满足他所有的要求,见都没见福建使者一面,派胞弟郑芝虎与之虚与委蛇一番后,将他送走。 六月下至七月中,双方商谈数次,由于分歧太大,谈判始终没有进展。 郑芝龙占据着绝对的优势,先天立于不败之地,显得不慌不忙,而朱一冯则是越来越急。其时海寇盘踞中左、凌驾福建已达七八十日之久,朝廷害怕南海局势最终演变成东北后金、西南奢安那样的大乱,数下责问福建,语气一次比一次严厉,朱一冯承受了极大的压力,心知自己若不能尽快解决问题,必将被朝廷罢免职位。 因此,朱一冯态度有所松缓,告知郑芝龙他的要求过于苛刻。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双方可以慢慢谈,前提是,他需要向福建证明受抚的诚意——退出中左。 郑芝龙考虑数日,最终同意了对方的要求,率联盟数百艘战船退出中左。撤往西南的铜山,只留下几十条船维持海上治安,另外也有监视福建的意思。 他不怕对方耍花样,他知道福建都司洪先春受朱一冯之命,整合福州兵船,招揽渔卫,已聚集起一支由八十艘船组成的舰队,亦知漳州人素有勾引荷兰人除他之心,可那又如何?他有联盟做后盾。即便二者联起手来也不是他的敌手,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任何挣扎都是徒劳的。 此番退出中左不光是为了向福建显示受抚诚意,他有着自己的思量。对于招安一事,联盟内部对他有了很大的意见,之所以没散伙,是因为他们认为跟着自己有利可图,然而随着归航的南洋商船被掠一空。沿海商、渔的报水钱日渐难以满足他们的胃口。联盟是他赖以同福建周旋的本钱,绝不希望看到它陷入分崩离析。至少现在不能,所以他有了再入广东劫掠的打算,既可拴住众人离散之心,亦是对福建的一种敦促。 海盗联盟舰队回到铜山休整数日,浩浩荡荡杀向西方,南澳岛首当其冲。其港内船仅三十余,兵只九百,潮漳副总兵沉志亮先前已被罢免,继任者初来乍到,毫无威信。不出半日便被海盗攻上岛,副总兵只身而逃。 此后以南澳为立足点,海盗很快又扩散向潮州府各地,广东再起烽火。 广东水兵实力弱小,海盗没将他们放在眼里,陆兵虽然强大,但反应迟缓,海盗乘船往往一瞬百里,且行踪诡秘,飘忽不定,从不与陆兵厮杀,只朝百姓下手。 老百姓最容易对付,回报也丰厚,可是黄辰却对无止境的劫掠感到了厌烦,以前弱小的时候,为了不被周三老吞并杀害,他不得不用尽一切手段令自己尽快强大起来。如今他坐拥海船四十余艘,连同附舟脚船大小船只近百,兵力亦达四千六七百,单纯比数字可能仅为周三老七、八成实力,但真打起来他已经有十足把握击败对方,若将战场从海上换成陆地,凭着赵弘毅调教的新旧陆营两千人马,碾压三个周三老都绰绰有余。 并且,他的积蓄也达到了惊人的四五万两(白银)的程度,单靠抢劫老百姓,抢一个月也未必及得上他财产的十分之一,然而他可以不在乎那点小钱,却不能阻挡手下人的财路,干脆眼不见心不烦,向郑芝龙求了使者的身份,和郑芝鹏、钟彬等人一道回中左。 南澳。 身量中等,其貌不扬的钟彬走上黄辰旗舰甲板,一边打量四周,一边笑眯眯道:“我一直就想和黄兄弟结交一番,可惜一直没有机会,此行我们多多亲近。” 钟彬是出了名的笑面虎,表面一套背后一套,吃人不吐骨头,黄辰可不敢把他的话当真,微笑回道:“钟大哥有意亲近兄弟,我自然是求之不得。” 钟彬望着尾端高大如楼的福船,感慨着道:“黄兄弟这条十二丈大福船真个威风。我钟六一度霸占南澳,自问在海上亦算一号人物,海上打拼十几年,座舰也仅是一条十二丈大鸟船,远不及你的这艘福船威风。” 一旁郑芝鹏点头表示赞同,他年不满三旬,皮肤黝黑粗糙,手臂粗壮有力,脸上带着与其年龄不符的风尘之色,一看便知是惯海之辈。其原名郑香,和郑芝龙同高祖父,两人尚未出五服,从小随郑芝龙跑海上,后来改名郑芝鹏,为十八芝之一,与其弟郑芝莞(原名郑鸣郊)深得郑芝龙信任,待遇不在郑芝虎之下,视如同胞兄弟。 黄辰摇了摇头道:“威风有什么用。” “你的船可不只是威风。”钟彬扫视甲板上一尊尊长短不一的铜炮,大有深意道。 黄辰笑笑不再多言,引二人走入船舱,顺着昏暗的过道来到一间明亮的书房。以前他的船小,寝室与客厅不分家,平日间手下进进出出,时常留下脏渍,令性子有些洁癖的他感到十分不便,这也是他之前一直想要更换座舰的原因之一。 钟彬坐下后指着一座颇有规模的书柜笑道:“海上都说黄六老“盗而有道。舟中书籍褒然,手不释卷。”我只当笑话来听,而今看来传言竟是不假,黄兄弟有今日成就绝非侥幸,日后更是不可限量。” “……”黄辰嘴角微微抽搐,他已经不记得是谁给他起的“黄六老”绰号。他不喜欢这个名头,可黄六老之名却如同附骨之疽随着他从浙江一路传到闽、广,说黄辰可能没人知晓,提黄六老则如雷贯耳。异日黄辰真做出黄巢之举,不知会不会有一个老海盗逢人就吹嘘当今最初这个名号是他起的。 郑芝鹏谓钟彬道:“大兄选择黄兄弟,便是见他读书识字,能言善道,此行我俩以黄兄弟为主如何?”郑芝龙选黄辰的另一个原因自然是他倾向招安,虽然其从未明言。可郑芝龙不信一个“好读书,善养名”的人甘愿在海上做一寇盗。 黄辰可不想做这个出头鸟,不待钟彬回应,急忙说道:“不可。我年龄既轻,资历又浅,初来闽地,名声不显,岂能为主。平白让对方耻笑我方无人。我们三人钟大哥年纪最大,名声亦响。还是以钟大哥为首。” 郑芝鹏亦无不可。 钟彬微微一怔,笑道:“这样也好,遇事你我三人多多商量。” 随后话题引到招安上,郑芝鹏恨恨道:“俞咨皋这厮不长记性,刚刚放了他,便故意作难我方。欲坏我等招安大事。要我说当初就该强攻厦门城,砍了这厮的脑袋。” 钟彬笑道:“此次我等三人联手赴中左,看他俞咨皋还敢耍什么花样。” 郑芝鹏道:“大兄说了,若俞咨皋再敢从中作梗,他便领着大军回返。手刃这厮。” 当三人驾船风尘仆仆赶到中左,他们不知,许心素几乎和他们一同到达,若非事先有备,带着斗笠,又及时躲藏起来,险些在澳内撞上,黄辰三人去见岛上留守者,而许心素则径直前往俞咨皋帅府。 “你还有脸来见我?”俞咨皋见到许心素的一刻,顿时回忆起惨败之苦、被困之艰,积压满胸的怨气勃然爆发,在许心素惊骇的目光下,“唰”地拔出腰间佩剑,狠狠斩断案角。如非还有借用对方之处,俞咨皋砍的就不是案角而是其项上头颅了。 许心素亦知他临阵脱逃陷俞咨皋于险境,可当时就算他拼力死战,也不过是为战场多添一亡魂而已。他此刻毫不犹豫跪倒地上,一个劲磕头认错,不是他真的认为自己错了,而是给对方一个台阶下。 少顷,见俞咨皋重新落座,怒气似有削减,许心素趁机说道:“镇台,郑贼心性歹毒,睚眦必报,若受抚,便再无我等翻身之日。” 俞咨皋岂会不知郑芝龙受抚之日,就是他被囚之时,冷冷一哼道:“还用你说?” 许心素继续说道:“我准备修书一封,邀请红毛夷首来中左。” “你有多大把握?” “七、八成。”许心素发现俞咨皋面露不满,连忙补充道:“如果能得镇台手书一封,当有十成把握。” 俞咨皋闻言一阵犹豫,引夷击贼,无论是胜是败都会惹一身骚,他不想留下证据。以前他和红夷联络,都是口述通过许心素,从未有把柄落下,是以就算闽地人人皆知他和红夷有染,亦奈何他不得。 许心素跪在地上静静等待,他知道俞咨皋哪怕再不情愿,最后也一定会屈服。 俞咨皋谨慎地道:“此事我还要再思量思量。” 许心素道:“刚才我在澳里看到了钟六等人。” 俞咨皋闻言面色更加深沉,此事他已得到手下报告,钟六等人十有仈jiu是为他先前刁难郑芝龙使者而来,这表示郑芝龙的耐心不多了。 许心素虽然不知内中详细,但猜也能猜个大概,因此才特别提及。 一阵令人窒息般的沉默过后,俞咨皋缓缓开口道:“好,我这便修书一封,由你带去。”说罢拿笔点墨,于白纸上勾画。其父俞大猷喜诗文,好书法,常自言:“欲写心中无限事,不论工拙不论多。”书法虽非大家之流,但由于出身军旅,字态雄浑,别具一格,俞咨皋自幼受父影响,酷爱书法,浸淫近甲子,比军事才能他或许不如俞大猷,比书法则胜过良多。 待俞咨皋写完,许心素取来一阅,不禁皱起眉头,字是写得漂亮,奈何内容空泛,不是虚假客套之话,便是模棱两可之语,目前朝廷严禁商人去大员贸易,荷兰人真正关心的通商问题一字未提,这样一封信怎么可能让他们卖命? “如何?”俞咨皋问道。 “很难……”许心素把他的想法隐晦说出。 俞咨皋说道:“红夷来与不来,尚在两可间,等真来了,我再写一封便是。” 如果只为引来荷兰人,分量到是足够了。许心素点头道:“我尽快将信送到大员。” 两人又作一番商议,许心素重新戴上斗笠,由后门悄悄离去,他前脚刚走,黄辰三人就到了。 钟彬懒得在外面等待通传,一把推开门卫,大摇大摆走进俞咨皋府邸。黄辰低头苦笑,所谓打人不打脸,就算打脸,也要四下无人的时候,这众目睽睽之下打脸是为哪般?后悔不该随钟彬前来,万一此举激怒了俞咨皋,派兵围杀,他们便是插翅也难以逃出俞府。 所幸俞咨皋并未生气,至少表面上看不出有生气的迹象,反而颇为热情的招待三人,半点不端他那福建总兵官的架子。 钟彬亦收起狂态,毕竟对方可是曾将他杀得逃离南澳,亡命台湾的一省总兵,面对集结了整个南海豪杰的海盗联盟,换了谁都要败。郑芝鹏不是善谈之人,黄辰则深谙低调之道,很少开口,尤其是当他看到桌案崭新的缺口时,大部分时间都是钟彬与俞咨皋在说。 气氛一直融洽,直到三人起身告辞,钟彬露出标志性的虚伪笑容,说己方正值用兵广东之际,武备匮乏,希望俞咨皋可以赠送大铳百门。 俞咨皋脸色急剧变幻,咬着牙说百门太多,六七十门或无问题,容他几天时间筹备。 黄辰惊讶于俞咨皋的痛快,临行前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咣当”三人走后,俞咨皋猛然踹翻一椅,气喘吁吁道:“哼!便再容你等猖狂几日!” 不数日,俞咨皋遣李光、杨尾等,载送千觔大铳计有陆拾门与钟斌、黄辰、郑芝鹏,三人将其私分。 与此同时,一艘带着俞咨皋亲笔书信的鸟船抵达大员。 ------------ 第一百零七章 荷兰舰队 1,德韦特再次于长官公署会议办公室接见了许心素堂弟许心旭,只是现在他的身份已不再是大员长官,前不久公司评议会委员彼得。纳茨带领船队由巴达维亚顺利抵达奥伦治,接替他成为大员历史上第三任长官,并带来公司讨论已久的一项决议,奥伦治城正式改名为热兰遮城。 彼得。纳茨就像传闻中的一样,大脑里填充着傲慢、自负、无知,令人厌恶,没有任何值得赞美的品质。他一到来,便不顾德韦特本人的感受,迫不及待霸占了长官公署,对公署内雇员指手画脚,作威作福。不过他很快又离开了热兰遮城,前往日本。 据他说,由于德韦特对大员的日本商人强硬征收关税,导致公司与日本关系紧张,他是去日本为德韦特擦屁股。 德韦特对公司及纳茨的指控感到十分恼火,难道征收关税的决议是我提出的吗?还是说征收到的关税进入了我的口袋?没有,通通没有!日本一直觊觎福尔摩沙(台湾),妄图把它据为己有,这才是日本与公司关系日渐紧张的最根本原因。 说到强硬,德韦特认为自己相对于狂妄自大的纳茨,简直就像一只绵羊般温柔,他已经可以预料到纳茨必将在日本受到白眼、冷遇乃至驱逐。 纳茨离开时,命令德韦特以热兰遮城堡司令的身份继续呆在大员,直到他从日本归来。这和德韦特回国的时间并不发生冲突,他没有拒绝的理由,也不想拒绝,他对郑芝龙先前撕毁约定,把他耍的团团转的行为恨之入骨,必须要给对方一个记忆深刻的教训。这次不为金钱,而是尊严,让这个不守信誉的海盗知道激怒一位高贵的绅士将会付出怎样的代价。 惟一让他有些困扰的是,纳茨去日本带走了数艘海船,现今大员仅有9艘海船可以用于作战,如果它们全部是荷兰船只。德韦特便不会觉得困扰了,可惜荷兰船仅有5艘,其他4艘是戎克船(中国帆船)。所幸纳茨此次从巴达维亚带来300名刚刚从欧洲来到亚洲,精力旺盛的士兵及水手,加上热兰遮城内的驻兵,人手充沛,实力强大。 德韦特通过翻译之口听完俞咨皋书信的内容,沉思了一会儿,说道:“simhiok(许心旭)。我听说iquan(一官)正在广东,而你也了解我们和澳门葡萄牙人一直是敌对关系,直到不久前我还派船封锁澳门,与葡萄牙人交战。虽然他们之中任何一个都不是公司的对手,但他们如果联合起来,会对公司造成一定威胁,这封福建水兵司令的书信……不足以打动我冒险去广东。” 许心旭不慌不忙道:“家兄和总镇亦无此意。只是想邀韦特先生赴中左一会。” “哦?”德韦特问道:“simsou(许心素)和水军司令邀请我的意思是?” “通商。”许心旭缓缓说道。 德韦特闻言心里一动,如果中华帝国允许商人与大员自由贸易。对于大员、公司利益将有非常、非常、非常巨大的提升。以公司最为渴求的生丝为例,每担在海澄的出港价为350荷兰盾(约一百两白银),而许心素卖给大员的价格为500荷兰盾(约一百四十两出头),只要中华帝国肯解除商人与公司的贸易管制,大员收购价格立刻就会降低40%以上,若运至他国…… 当然。公司一直梦寐以求而无法达成的事情,现在由对方主动提出来,显然是已经对iquan(一官)无能为力,企图借用公司的力量驱逐iquan(一官)。 德韦特本人正想找iquan(一官)算账呢,于公于私。他都无法拒绝对方的提议:“simhiok(许心旭),给我几天时间,你清楚此行有很大可能会和iquan(一官)发生不愉快,我必须做最充分的准备,以确保不会输掉战争。” “该应的。”许心旭点点头,随后起身告辞道:“韦特先生准备好了,请派人通知我,我和你一道返回。” 德韦特送走许心旭,立刻开始着手准备北上事宜。数日后,他身穿着一身流行但臃肿的华丽服饰登上停泊在大员港内的“维蕾德号(vrede)”号甲板。 维蕾德号(vrede)长36米,宽8米,高34米,重达170拉斯特(约合340吨,拉斯特,北欧船只载重单位,1拉斯特=2吨),它是一艘jacht型海船,由于荷兰人把近岸单桅快艇也叫做jacht,是以二者常常搞混,jacht属于三桅帆船,与弗鲁特(fluit)型海船堪称荷兰东印度公司海上两大支柱,占据船只总数的70%—80%。 和以长途商业运输为主、战斗为辅,重达200—500拉斯特(400—1000吨)的弗鲁特(fluit)型海船不同,jacht通常在40—200拉斯特间(80—400吨),集战斗、巡逻、探险、短途运输于一体,是一种多功能船型。曾受雇于荷兰东印度公司的英国著名冒险家亨利?哈德逊(henryhudson)当年便是驾着一艘jacht型快船“半月号”发现了纽约。当然,它现在还不叫纽约,而是叫新阿姆斯特丹。 因为此去有战斗的需要,德韦特将维蕾德号(vrede)上的舰炮增至20门,水手增至90名,并载有80名装备精良,士气高昂的士兵。 除维蕾德号(vrede)外,其他4艘荷兰战船,重250吨、载炮16门的休斯顿号(heusden)、重240吨、载炮16门的伊拉斯莫斯号(erasmusmuns)、重150吨、载炮12门的德汉号(dehaan)以及重100吨、载炮10门的斯洛腾号(sloten)也都是jacht型三桅帆船。 jacht帆船战斗力并不差,然而比起重量更重,载炮更多的弗鲁特(fluit)型海船还是显得有些弱势。要知道巴达维亚一些重型弗鲁特(fluit)武装商船载炮高达40—50门,固然比不上欧洲以战斗为主要职能的正规战舰,但在亚洲却堪称巨无霸。 大员并非没有过重达500吨以上,载炮40门以上的重型弗鲁特(fluit)武装商船,事实上不仅有,而且不止一两艘,可惜大员不适合吃水深的大型海船停泊,大船在这里无法发挥作用。更要命的是,风暴一起,尤其刮北风时,船只都要躲到港口北部的一处悬崖。 因此首任大员长官宋克认为大员贸易必须依赖吃水1112荷尺(约仈jiu尺)的便船,要求巴达维亚不要再派弗鲁特(fluit)商船前来,大员更需要吃水浅、移动快又有攻击能力的jacht三桅快船。 另外漳州号(chinchew)等四艘戎克船(中国帆船)配备80名荷兰人,以及24门舰炮。 德韦特看着由9艘战船组成,水手及士兵700余人,舰炮98门的强大舰队,对自己近来的准备工作感到很是满意。iquan(一官)的船只也许很多,但都是行动缓慢、脆弱不堪的戎克船,以及只对人而对船毫无威胁的明制土炮,仅有极少量购置大员的舰炮,德韦特有充分的理由相信,iquan(一官)将会在自己的舰队面前遭到惨败。 德韦特表现得信心十足,不过许心旭却没有那么乐观,许心素、俞咨皋,包括他,都高估了此刻大员荷兰人的实力,他本以为德韦特此行至少会派出十艘夹板大舰,可到头来仅派出区区五艘,和四条鸟船。就凭这点实力能对付得了郑一官?后者旗下战船足足超过四百艘,就算全部当火船用也能把荷兰人活活烧死。 德韦特不知许心旭的担忧,手握佩剑,意气风发地下令。 “遵命,司令官阁下。”水手长恭敬地道。 得到命令,转瞬间,水手们一个个如同猿猴般灵巧的穿行于桅帆间干活,荷兰人拥有世界上最优秀的水手,这不是他们自封的,而是受到欧洲各国所公认,与荷兰商人一样出名。欧洲人酸溜溜地说:“挪威是他们的森林,莱茵河两岸是他们的葡萄园,爱尔兰是他们的牧场,普鲁士、波兰是他们的谷仓,印度和阿拉伯是他们的果园。”荷兰人正是依靠着商人和水手,将商业足迹遍布整个欧洲、整个地球。 jacht三桅帆船顾名思义,拥有三桅,主桅与中桅上下桅悬挂横帆,后桅则不设上桅,只悬挂一面大三角帆,这是jacht帆船的特点,这样的设计使得它航行时适应力得到极大增强,可以面对各种各样的状况。 荷兰船和大明船差异十分明显,就如同两个国家的人种、语言、文化,是以当德韦特舰队出现在浯屿外洋,立刻被民间、官府和海盗三方同时察觉。 ------------ 第一百零八章 威廉.沃尔夫 黄辰性格谨慎,哪怕再不便也坚持夜宿船上,并未像钟彬、郑芝鹏一样住在中左,他认为那是在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所以他听说荷兰舰队突至的情报时,方显得从容不迫。他这次来中左带着十艘大海船,除了十二丈座舰,此外还有两艘十丈大船,最小的也是苍船,像帆桨两用的八桨小船一艘未带。以他的实力,即便打不过荷兰人,逃脱总没问题。 不久,站在甲板上的黄辰便看到钟彬、郑芝鹏带着手下火烧屁股一般朝着港口一路狂冲,显然是怕俞咨皋收到荷兰人到来的消息,将他们杀了”“。 钟、郑二人没有回自己的船,而是奔着黄辰座舰跑来,准备同他合计一下对策。 钟彬、郑芝鹏二人虽是海中男儿,以精悍著称,气力过人,却架不住一路跑得急,一上到甲板便立刻不顾形象的坐倒,胸腹juliè起伏,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如同两个蛤蟆,汗水顺着紧密的发根淌下,在黝黑粗糙的脸上划出一道道痕迹,怎一个狼狈了得。 钟彬稍加恢复,立即急急说道:“塞、塞他老母!定是俞咨皋、俞咨皋那老儿和许心素把红夷引来,必须尽快通知盟主,早作准备。” 郑芝鹏一旁犹豫道:“如果不是怎办?”如果真是俞咨皋、许心素引来,他们岂能活着逃出中左,何况红夷今年也非第一次来了,只是这次来的规模大了一些而已。 “不是?”钟彬冷哼道:“不是我钟老六以后跟俞咨皋姓。” 黄辰听得险些发笑,钟彬真能随了俞咨皋姓,那也算名将之后了。 钟彬不知黄辰心里正在编排他,扭头问道:“黄兄弟,你怎么说?” 黄辰想了想道:“再等等看。事情还未明朗,不急着做决定。” “好吧。”钟彬说道:“不过为了安全起见,我们还是赶快离开中左,免得被红夷堵住,遭到内外夹击。” “去烈屿吧。”黄辰提议道。 烈屿黄辰经营已久,自然比别处强百倍。钟彬、郑芝鹏皆说好,他二人不敢再上岸,坐着黄辰的船直接出发。 路上,随着红夷舰队驻足浯屿不前,钟彬不禁面露疑惑,难道他之前的猜测错了? 黄辰同样觉得摸不着头脑。 俞咨皋不是不想杀钟彬、郑芝鹏,尤其钟彬这厮,着实可恶,恨不得将其碎尸万段。以消心头之恨,然而他尚未与红夷谈妥,不好冒然出手,既是怕打草惊蛇,也是怕红夷突然反悔,蛮夷不可轻信,小心方能驶得万年船。德韦特也不是不想去中左,他是被俞咨皋坚决拒绝了。只愿让许心素从中当联络人。 福州,福建巡抚部院。 “砰!”朱一冯狠狠一拍桌案。怒目瞪着跪在面前的俞咨皋心腹杨尾,大声喝道:“俞咨皋他想干什么?他想干什么?!”他愁出了多少白发、耗尽了多少心血才安抚好郑芝龙,让他解去中左之围,甚至不在福建抄掠,眼看招抚有了成功的希望,俞咨皋却在这时引来红夷。欲与郑芝龙为难,莫说动怒,朱一冯杀了俞咨皋的心都有了。 杨尾规规矩矩叩头道:“抚台息怒,俞总镇亦不知红夷因何而至,方遣我来福州向抚台禀报。” 朱一冯气急反笑道:“好。好一个不知因何而至,俞咨皋俞总镇当真了得。” 杨尾按着事先准备好的说辞道:“红夷素来桀骜狡诈,此来心意未测,万一生了歹意,以中左今日之人船俱乏,俞总镇纵然有心杀敌,亦万难抵挡夹板夷舟。望抚台顾念漳、泉二府百姓前遭海寇凌虐,后受红夷危险,拨给中左人船,以卫闽疆无忧。” 朱一冯冷冷一笑道:“怕俞总镇要船不是对付红夷,而是去对付郑芝龙吧。” 杨尾无奈地道:“抚台何出此言?俞总镇心无城府,世笃忠贞,镇守南海数十载,雄风卷雾鞭霆,壮略排山倒海,挥戈海氛立靖,今偶有小败,瑕不掩瑜,乃绝今之名将,世仰之标铜,抚台对俞总镇成见如此之深,莫非有人进谗?” 朱一冯顿时被对方的话噎到了,再难吐出一个字。杨尾虽有吹捧俞咨皋之嫌,但后者确实功勋卓著,少有人及,不比一般总兵,他也是气糊涂了,才口不择言。 半晌,朱一冯强忍怒意道:“我会派遣洪都阃带船去泉州,以警红夷,叫俞总镇不必担心。” 杨尾听得不由一急,都司洪先春向来只听朱一冯一个人的命令,连俞总镇都指挥不动他,这可不符合他前来的初衷,连忙劝道:“洪都阃从不曾建功于海上,如何能敌红夷?恳请抚台收回成命,将兵船交给俞总镇统带。” 朱一冯哼道:“谁人天生将才?平日洪都阃与我作答,心怀韬略,胸藏万甲,亦勇于任事,以他为将有何不行。” “终是纸上谈兵,未经……”杨尾还要再劝,猛闻朱一冯呵斥道:“放肆!我用人何用你来评说!” 杨尾心知难以改变朱一冯决定,心下一叹,不再多言。 随后朱一冯又一字一句道:“你回去告诉俞总镇,叫他好自为之。退下吧。” 杨尾一脸失望的退出房门。 俞咨皋肯定不会满意此行的结果,朱一冯又何尝满意。正统之前,总兵官执掌衣甲、兵器、城堡、屯田、钱粮等等,权势极厚,正统时增加一条“凡一应军机之事,须与巡抚等官从长计议停当而行”,自此以后总兵再也不能独自决断军机,事事要同巡抚商量,而且“毋得偏私执拗,乖方误事。”现在俞咨皋岂不正是?俞咨皋借用红夷之力,朱一冯空握兵船、器械、钱粮等资,除了上奏弹劾,竟别无他法钳制。 朱一冯满腔怒火,尽数化为文字。派人火速送往京师。可惜,这封奏折注定得不到任何关注,因为就在此时当今天子朱由校驾崩于懋德殿,终年二十三岁,京师乱成一团。天子朱由校没有子嗣留下,其弟信王朱由检即皇帝位。大赦天下。以次年为崇祯元年。 ………… 虽然红夷舰队始终停靠在浯屿,不曾前进一步,却频频派出船只往来中左,黄辰等人又非瞎子,岂能看不出二者之间暗通款曲,当即派船火速西去,通报郑芝龙。 郑芝龙收到消息时,海盗已在广东劫掠一整个月,人人都有不小收获。而潮、惠二府,杀掠最惨,百姓空虚,再难捞到多少油水,从八月十五日过完中秋佳节,海盗开始陆续返回铜山。 不久,钟彬麾下一船在浯屿海域游弋,被荷兰快舰伊拉斯莫斯号(erasmusmundus)俘获。船上四十人皆被移往中左,交与俞咨皋处置。钟彬恼恨红夷。偏偏又发作不得,惟有生生咽下这口恶气。事情已然明朗,黄辰三人不再逗留,率领麾下船只远远绕开浯屿,直奔铜山而去。 九月初,浯屿。 许心素佝偻着身子从船内出来。面上带着浓浓的疲惫之色,近几年他已经很少下海了,在家着重养生之道,保养得一直不错,然而这些日频繁往还浯屿、中左。令他整个人都显得苍老许多。上了岸,许心素径直前往浯屿水寨去见德韦特。 “simsou(许心素),我的朋友,你看上去越发疲惫了,愿上帝保佑你。”德韦特用手画着十字道。 许心素不在意道:“为了我们共同的利益,累一些没什么。” 德韦特耸肩道:“可是你这次依然没有带来好消息,不是吗。” “就快了。”许心素有些烦躁地道。他知道俞咨皋在顾虑什么,后者得不到巡抚朱一冯的支持,所谓通商根本无从谈起,即便朱一冯点头,也不过是增加百一几率,朝廷九成九还是会拒绝。俞咨皋怕信里提到通商,最后没有做到,红夷一旦闹起来不好收场。他最希望看到的结果是郑芝龙自己忍不住跑来中左,和红夷来个二虎相争。 德韦特一边邀许心素入座,一边说道:“simsou(许心素),你必须加快速度劝说你们的水军都督,否则再这样下去你的身体会先一步垮掉。另外我不得不提醒你,再有两到三个月,我就要乘船离开远东,回我的祖国,而新的大员长官彼得。纳茨,他并不是一个好打交道的人,我希望你能明白这一点。” 许心素说道:“我当然明白。俞总镇已有意动,我保证这个月内一定把信给你送来。” 德韦特摊开手道:“我不知道他还在犹豫什么,若福建省最高长官和水军司令亲自书面提出,并保证准许中国商人对大员和巴达维亚的自由贸易,不需要中国水军的增援,我将以公司现有的力量,赶走海盗iquan(一官)及其同伙。” 许心素双眼微微眯起,原本俞咨皋的计划是派遣他、杨氏兄弟及中左残师配合荷兰人作战,他一把老骨头了,实在不想再折腾,德韦特打算独自镇压郑一官,自然千好万好。心里打定主意,此番回去,无论如何也要说服俞咨皋。 当许心素再次返回中左,将德韦特的归国日期从两到三个月压缩到一个月内,将德韦特的不满提升到愤怒,再提及红夷不需要中左兵力帮助,俞咨皋终于撑不住了,随后许心素又伪造一封巡抚朱一冯的书信,一同交给浯屿的德韦特。 次日,荷兰舰队扬帆西去。 海天犹如扯开了两匹蓝色绸缎,平整而又光洁,看不见一点点瑕疵,蓝得让人心碎。 “休斯顿号(heusden)”,重250吨,韦斯特舰队中排水量仅次于旗舰“维蕾德号(vrede)”,载有2。54磅炮4门,8、9磅炮8门,12磅炮4门,水手85名,士兵25名。 “休斯顿号(heusden)”的船长看起来很年轻,仅有二十四五岁左右,和一副修长挺拔的身姿、一头引人注目的金发相比,他的相貌略显普通,身上穿着紧致而又帅气的猎装。要知道并不是只有德韦特那身华丽而臃肿的服饰才叫时髦、流行,荷兰与(西班牙)哈布斯堡王朝进行的长达四十余年的独立战争才过去十几年,当初掀起的猎服和骑士服热潮至今未消。 他叫威廉。沃尔夫,他不是荷兰人,他是德意志人,有着德意志最普通的姓,最普通的名。他出生于巴拉丁,成长于巴拉丁,然后?然后令人膛目结舌的战争爆发了,他不得不和家人到荷兰避难,虽然荷兰很小,但它却比那个称号为神圣罗马帝国更加有安全感。 威廉出身商人家庭,从小受到良好的教育,来到荷兰后立刻进入莱顿大学就读,作为欧洲最著名的大学之一,这里多达四分之一的人是外国人,所以他并没有感到任何不适,很快就融入其中。 在莱顿大学学习期间,他认识了一位好朋友,贾斯柏,一个在他眼中堪称完美的男人,英俊、富有、热情开朗,多才多艺。随着双方友情与日俱增,身为东印度公司股东之子的贾斯柏向他吐露他的心声,他想当第二个燕。彼德尔斯逊。昆“东印度帝国”皇帝。昆两任荷兰东印度公司总督,是“东印度帝国”的缔造者,他的名字受到所有荷兰人推崇。 威廉完全被好友的人格魅力折服,没多加考虑就点头答应了。在贾斯柏的建议下,两人从莱顿大学退学,前往锡根,进入欧洲第一所军校,锡根军校接受为期6个月的军事训练,包括骑术、武器、铠甲、地图、救援示范和其他学校所能提供的所有教育性目标。 锡根军校的创始人、校长约翰。雅各布。冯。沃尔豪从未有过带兵打仗的经验,但他却是欧洲首屈一指的军事理论家,著有《骑兵艺术》、《步兵艺术》等书,曾经做过荷兰伟大的莫里斯亲王的军事顾问,这是两人进入锡根军校前对冯。沃尔豪森的惟一认识。可是沃尔豪森的严肃与严苛令两人和所有同期生大吃一惊,很多人被他魔鬼训练折磨得苦不堪言,申办了退学,但威廉和贾斯柏最终挺了过来。 半年之后,当他们从锡根军校大门走出来,已经彻底脱胎换骨。 1625年1月,贾斯柏成为“休斯顿号(heusden)”船长,两个人带着无尽的豪情奔向神秘的亚洲。然而就在从非洲横跨印度的航行中,贾斯柏连同船上十数人一瞬间被病魔击倒,一个接着一个痛苦的死去。 ------------ 第一百零九章 火船 “贾斯柏……我的朋友,愿你在天堂,安好。”威廉临着广阔无边的大海,默默画着十字。 威廉永远也难以忘记好友贾斯柏即将回归主的怀抱时,那充满不甘的眼神。他是那么的才华出众,在莱顿大学,他是受到所有同学一致肯定,当之无愧的第一风云人物,在锡根军校,他是受到校长沃尔豪森嘉奖次数最多,训练最刻苦最认真的学员,日后不管是商人、政治家还是海军上将,甚或“东印度帝国”皇帝,只要给他时间,他就一定能够做到,威廉坚信这一点。 然而正如俗话说的那样:“你可以买来时钟,却买不来时间。” 贾斯柏死了,在通往理想的途中,带着他一身的才华,一无所成的死了。 最后的一刻,贾斯柏将他的书籍、铠甲、武器、金钱、维奥尔琴……“休斯顿号(heusden)”上所有财产全部赠送给了威廉,惟一的恳求是,请威廉继承自己的意志,完成他的梦想。 威廉感到很为难,如果没有在莱顿大学遇到贾斯柏,并产生这么深厚的友情,他或许会继承家业,成为一名还算体面的商人;或许会留在莱顿,成为一名受人欢迎的教师;或许会回到家乡,成为一名巴拉丁民兵统领,保卫家园,未来没人能说得清楚,但绝对、绝对、绝对不会去亚洲。可最终威廉还是答应试一试,那毕竟是他好友人生里最后的恳求。 1625年10月2日,成为代船长的威廉驾着“休斯顿号(heusden)”抵达巴达维亚,终于结束了这段长达6个月零1天,漫长而又悲伤的航行。在巴达维亚,威廉和东印度公司签约三年。担任“休斯顿号(heusden)”船长,月薪110荷兰盾(约三十两),正式开始了亚洲的生活。 不过仅仅两年时间,威廉就已感到身心俱疲,决定与公司三年合同期一到,便启程回国。也许对不住贾斯柏,可是他真的受够了无穷无尽的奔波、营商、战争,尤其是他参加的巴达维亚对周边马来小黑人的战争,那是一场可悲的、**裸的、毫无怜悯的屠杀。 威廉自己的家乡就正在饱受着战火的摧残,对此感同身受,当年一家人逃离家乡途中,他曾亲眼目睹后面车队被一群士兵追上,男人们被枪杀,女人们被剥光衣服。财物被洗劫一空,那一幕深深的刻在了他的脑海里,久久难以忘怀。 威廉从未天真的认为这个世上不该存在战争,但他坚持认为战争应该仅限于战场,屠杀手无寸铁的平民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哪怕对方是连他亦认为野蛮、不文明的小黑人。 他的正义与英勇使得多达二十几名马来土著战士甘愿成为他的奴仆,为他效力,公司同僚把他们描述为“他们可不是普通的小黑鬼。是非常丑陋又非常有力量的黑鬼。” 诚如他们所言,倘若公司士兵不是依靠着长戟、长矛、滑膛枪、野战炮。单纯比拼剑术,这些手持克力士刃、武技高强的马来战士会在一瞬间将面前的荷兰人撕成碎片。当然了,荷兰人不以剑术见长,这么比较并不公平,要比也是和葡萄牙人、西班牙人比,他们才是欧洲公认的用剑高手。 相比于一般的荷兰人。威廉的剑术称得上卓越,这和他是德意志人毫无关系,赫拉德。泰鲍尔特,安特卫普著名剑术大师,曾旅行西班牙。于1622年为了使自己的剑法更进一步进入莱顿大学研究数学,威廉和贾斯柏都曾得到过他的悉心指导,使他们原本只能算不错的剑术突飞猛进,成为莱顿大学同学眼中的出色剑手。 威廉在亚洲满意处之一便是见识到了各式各样的、新颖奇特的武术体系,初次涉足远东地区,他已和身在大员的几名日本武士交手,这些像猫一样跳来跳去的日本武士令他记忆深刻,当然,最后他是获胜者。此番去lamoa(南澳岛)附近一个名叫tamsoia(铜山)的地方镇压明国海盗iquan(一官),假如有幸遇上明国高手,他明年离开亚洲也就再无丝毫遗憾了。 荷兰舰队顺利抵达铜山湾时,一痕淡月正从东方悄悄升起,德韦特发现湾内停泊着300到400条海盗船,如今就要天黑了,铜山湾地形也异常复杂,冒然闯进去,一旦被数量众多的海盗船包围,将会十分危险,德韦特决定按兵不动,好好休整一夜,明天再和iquan(一官)开战。 毋庸置疑,海盗联盟现今是大明南海的霸主,眼线遍布海上,荷兰舰队从浯屿,到停驻铜山外的东门屿,一举一动都在海盗们的监视之下。 黄辰低头目不转睛的把玩着手里的茶杯,神态极为认真,仿佛在欣赏着一件艺术品。周围其他首领同样无人言语,或老神在在、或若有所思、或干脆闭目养神,里面少了几副熟面孔,如刘香,他们没有随郑芝龙回到铜山,而是选择了留在广东,明显是准备脱离联盟了。 盟主郑芝龙心里明白这是避免不了的,海上男儿自在惯了,向来合则聚,不合则分,此番人船流逝不致对联盟实力造成太大影响,他便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多说什么。 坐在郑芝龙下手的郑芝虎猛然拍案喝道:“都哑巴了?!嗯?说话呀!平日里各个吹嘘自己如何如何有本领,现在见红夷来了,却都纷纷当起缩头乌龟,好生叫郑某人瞧不起。” 听到郑芝虎一通雷鸣般的暴喝,诸首领稍稍端正了一些。说实话郑芝龙虽为盟主,亦有威严,但众人心里更畏惧郑芝虎一些,这厮武艺高到没边了,隐隐有联盟武魁的架势,可轻易虐杀堂中九成九的人。脾气又极端火爆,屡屡以切磋为名强迫比武,敲打各种不服。 郑芝龙轻轻咳嗽一声,责怪道:“二弟,不可无礼。在座者大多都是你的前辈,岂能这般口没遮拦。胡言乱语。” 郑芝虎重重一哼,冷眼扫视众人。 过了一会,依然无人出声,眼看郑芝虎又要动怒,这时李魁奇缓缓说道:“依我之间不宜同红毛硬拼,不若放火船将他们驱走算了。” “这个办法可行。”一见李魁奇开口,诸人纷纷点头应和。 对方船队规模不大,红夷大炮一点不少,数以百计同时俱发还了得?谁也不想冲上去送死。何况。红夷可不仅仅只有这么几条船,万一打得狠了引来强援,那该如何是好? 在座者很多人还记得当年红夷初次来到大明地界的情景,文人所谓的“大舰长三十丈,大铳长二丈余,一炮震数十里”当然是无稽之谈,可其中至大者即便掐头去尾亦有十五六丈长短,其上安置红夷大炮四十余尊。联袂而行,犹如一座座海上铳城。叫人望而生畏。 郑芝龙对这个提议不甚满意,他是准备狠狠教训荷兰人一顿,让他们搞清楚南海到底是谁说了算,免得以后再生事端。众人既然不愿,他亦不好强求,惟有熄了心里的念头。 郑芝龙一点头。众人开始商量起来,火船攻击是海盗们的拿手绝活,只是各方首领谁也不肯吃亏,势力小的说少者少给、多者多给,势力大的则说各家平摊才公平。争得面红耳赤,不可开交,黄辰始终默不作声,以看猴戏的心情看着两边吵闹。 最后还是郑芝龙一锤定音,他站在了势力小的这边,也不知是真的大公无私抑或想收买人心?毕竟李魁奇、周三老、黄辰、钟彬这等势力较大者可不会被一点小恩小惠打动。 集合了近百条火船,第一波进攻动用五十只,剩余之船视情况而定。 至于何时出动,前夜红夷定然有备,突袭不易成功,最佳时间为寅时,黎明之前乃人最困倦乏累之际,红夷或有疏忽,此时进击可收奇效。 待一切谈妥之后,诸位首领三三两两离去,该补觉的补觉、该筹备的筹备,自然也有和平日一般无二的,反正他们是打定注意不和红夷舰队正面冲突。 黄辰跨出房门,带上等候在外的一干手下,向着驻地行去,一边走一边事无巨细与赵弘毅分说。 望着赵弘毅沉稳如山的步子,泰然自若的神情,以及身上散发的淡淡威严,黄辰心里不由一阵感慨。在大陈山时赵弘毅固然不乏才干,可身上总有一股挥之不去的小家子气,入闽以来,经历连番大战,又练出新旧陆营,终于是宝剑锋从磨砺出,渐有大将之风。 赵弘毅听罢黄辰所言,点头说道:“我回去后立刻命人准备火船。” 黄辰扭头看了赵弘毅一眼,嘴角微微弯起一道诡异的弧线,说道:“光有火船怎么行。” 赵弘毅微微一怔,问道:“大首领的意思是……?” 黄辰又笑了笑,那可是荷兰船,不提其他,仅凭船只本身和舰炮就有足够的理由让他冒险一搏。在中左的时候他没有能力对荷兰人发动进攻,现在有海盗联盟为后盾,他还和对方客气什么。 赵弘毅坐实了猜测,皱起眉头道:“大首领,红夷素来强横狡诈,我看未必可以轻辱。” “无论付出多大代价,我都要出手。”黄辰大手一挥道。他有一种感觉,他必须出手,是必须,不然他一会后悔。 赵弘毅见黄辰态度如此坚决,点点头道:“我明白了。” 二人一结束话题,杨东便摩拳擦掌道:“早就听说红毛番厉害,这次好好跟他们干一场,看看他们到底有没有传闻的那么邪乎。” 黄辰斜睨杨东道:“荷兰人横跨半个地球,挟大舰巨炮,横行一时,无人能制,当然不是浪得虚名之辈,千万不能有丝毫轻视之心,否则必吃大亏。” “跨、跨什么球?”杨东一脸迷茫地问道。 旁人亦是听得满头雾水,大惑不解。 “……”黄辰一时间哑口无言。他能向这位大字不识一个的浑人及其他人解释世界是圆的吗?答案显然是否定的。先不说他费尽口水解释后对方信不信,首先他的知识来源便说不清楚,难道他还要再向他们透露他灵魂来自21世纪的事实?别开玩笑了!黄辰佯装愤怒道:“什么什么球!谁说球了?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我是告诫你别小看了荷兰人。” 杨东忍不住嘀咕道:“你明明说了什么球。” “闭嘴。”黄辰威胁道:“再废话就把你关起来。” “……” 时间悄悄流逝,转眼寅时将至。漆黑的铜山港内,一条条矫健的身影仅凭着模糊的视线跳上一艘艘载满柴油火药的脚船、八桨等小船。火船攻击是海盗最常用的手段,对付官兵无往而不利,只是这种方式通常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伤亡率极高,非重赏不足以动人心。也有一些是遭了妒忌,犯了过错的人,无论主动还是被动,此番皆要抱定必死之心。 与此同时,黄辰亦有所行动,他令陈四守家,阮进率十条大船先行一步,由东北迂回向南方,即荷兰人舰队后方。黄辰则与赵弘毅、张刑带领二十条大船尾随火船之后。他无意同荷兰舰队正面交战,那和自杀没什么两样,他的想法是看有无机会截住一到两艘荷兰船,以十敌一,应该有机会拿下对手。黄辰麾下大海船不过四十余艘,此次出动整整三十艘,魄力之大、决心之坚,由此可见一斑。同样也表明了他不允许失败。 盟主郑芝龙似乎亦有心同荷兰人一战,准备出动战船多达五十艘。比起郑芝龙、黄辰。其他人就要逊色许多,虽然也有行动,但大多数都是抱着浑水摸鱼,捡便宜的想法,敢战者寥寥无几。 “哗啦”“哗啦”的划水声中,一条条脚船、八桨船离开港口。驶向一片死寂的东门屿。也许是海盗选择了最正确的时间发动袭击,也许是荷兰人没有料到对手敢率先出手,也许是其他什么原因,直到五十艘海盗火船跨越了大半的距离,荷兰人才迟迟响起警报的钟声。 “当!当!当!” “敌袭――敌袭――” 德韦特正在做一个美梦。在梦中,他带领的舰队将中国海盗们杀得片甲不留,iquan(一官)战败被俘,跪在他面前抱住他的腿苦苦哀求饶他一命,为此,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德韦特认为自己是仁慈的,所以他决定留iquan(一官)一命,不过为了弥补他所犯下的愚蠢的错误,他需要捐献出全部财产,就在这时,钟声响了。 德韦特迷迷糊糊从床上爬起来,恍惚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这是警报的钟声,连他那身华丽而臃肿的衣服也不及穿,立刻跌跌撞撞冲出船长室,顺着旋梯来到甲板之上,死死盯着近在咫尺的一片火海,神经质般大吼道:“见鬼!这些毫无廉耻的,该下地狱的海盗!” “司令官阁下,我们?”士兵上尉和水手长同时望向德韦特。 “快!割断缆绳、割断缆绳……”德韦特没有丝毫犹豫,立刻下达撤退的命令。他恨iquan(一官)没错,可如今在黑暗的、崎岖的、陌生的地形面对海盗火船和战船的攻击,舰队极有可能遭到极其严重的损失,甚至全军覆没。 更重要的是,他即将回国,享受体面的人生,实在没必要为了心里的区区一点怨恨把自己置于险境,那不是一个冷静、理智的绅士该有的选择。 荷兰舰队被迫割断缆绳驶往外洋,并不时炮击意图靠近的火船。 看着荷兰舰队连续冒出耀眼的火光,炮声隆隆,有如雷霆,黄辰羡慕得口水横流。他以前从林八老船上掳来一门红夷炮,打铜山又获二门,其后接连大战,红夷炮增至六门,在海盗联盟内着实不算少,然而和荷兰人一比,真真是小巫见大巫。 火船有时间限制,亦无法深入海洋,黄辰、郑芝龙等旗下一百余艘战船绕开火海,斜刺里扑向荷兰舰队。 荷兰舰队再次猛烈开火,一枚枚炮弹携带着尖啸声轻易撕开了海盗船船板,有的船只仅仅身中数炮便化为一片火海,然而众多海盗船不为所动,仍然不畏生死的前仆后继。 不久,令人意外的一幕出现了,漆黑一片的外洋突然钻出十艘中式硬帆大船来,隐隐截住荷兰舰队去路,是阮进是谁? 德韦特大吃一惊,若被对面这支小舰队纠缠住,百分之百会被海盗追上包围,他不敢迟疑,立即下令“休斯顿号(heusden)”、“德汉号(dehaan)”、“斯洛腾号(sloten)”及“漳州号(chinchew)”等四艘戎克船(中国帆船)阻击海盗。他本人则率领带领旗舰“维蕾德号(vrede)”、“伊拉斯莫斯号(erasmusmuns)”趁机脱离战场,逃往中左。 ------------ 第一百一十章 炮战 德韦特带着“维蕾德号(vrede)”、“伊拉斯莫斯号(erasmusmundus)”一炮不发,不战而逃,为了使自己能够顺利逃脱,他毫不犹豫下令舰队其他7艘战舰留下来阻击海盗大军,为他争取时间。听上去也许有些无耻,不过并无人反对,船员们十分平静的接受了。谁让他是司令官阁下呢,他确实有权利这么做,哪怕这个命令一点也不体面、高贵,更无自尊、荣誉。 面对阮进舰队的逼近,“维蕾德号(vrede)”、“伊拉斯莫斯号(erasmusmundus)”上始终沉默的36门舰炮终于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咆哮声”“。 舰炮平均时速为6到8发,视炮手熟练程度而定,当然这是正常的状态下,真正到了有迫切需求的时候,只要炮手速度足够快,完全可以在1个小时内射出10几枚炮弹。后果是舰炮暂时失去作用,需要等待炮管把温度降下来,而且这样做也会大大消耗舰炮的使用寿命。德韦特现在一心想要逃跑,根本不计代价,指挥两艘战舰疯狂向对手倾泻炮火。 短短片刻间,阮进旗下两艘战船惨遭重创,其中一艘浮在海面,动弹不得,已彻底失去了作战能力,阮进早知红夷不易对付,却未料到厉害至此,心里着实吃了一惊。 论海战本领,黄辰麾下诸将阮进自认第二,无人敢称第一,他祖辈皆为闽之渔长,幼稚即惯习波,身负四大过人本领:一观桅之毫发,准所向无不的;一乘风犁船。其法最捷;一连炮四五,一发水中;一手掷火桶,桶之发无不立焚。 黄辰以前曾屡屡劝他说未来必是炮战的天下,接舷战迟早会被淘汰,更勿提投掷火桶这等早已过时的火攻之技。阮进始终不以为然,别的地方他可能不如黄辰。说到海战黄辰纯属关公面前耍大刀,火攻乃是他仅次于接舷战的重要对敌手段,地位还在炮战之上。 阮进有此想法不奇怪,他虽然投奔黄辰后以及在海盗联盟内见识了红夷炮的惊人威力,可惜不管是黄辰还是郑芝龙,红夷炮都十分有限,不成规模,其所发挥的作用并非决定性的,尚不足以对他的战法产生触动。 如今亲自与红夷夹板炮舰初次交锋。立时吃了一个大亏,阮进心里隐隐意识到黄辰昔日所言可能是正确的。 “大哥,红毛番好生厉害,仅凭我们这点人船恐怕对付不了对方,不如去和大首领会合。”开口说话的是一名十六七岁的少年人,身材、眉目都与阮进有四五分相似,仅目光略显柔和一些,不如阮进鹰目锐利逼人。这少年是阮进的胞弟阮美。年初入闽驻沙埕期间,阮进回了一趟福清老家。阮美和他一样,身上流淌的是海上男儿的血,不甘安分在家,央求出海闯荡,阮进考虑到弟弟渐渐长大,是该历练一番。便把他带出家门。 阮进闻言摇了摇头,他性情坚毅猛锐,知难而退不是他的性子,迎难而上才是他的风格。 阮进不肯退避,坚持要战。然而无论铜发熕抑或弗朗机,最佳射程在三十到五十步间,一旦超出这个距离,危险锐减,红夷大炮则轻轻松松射出上百丈距离,换言之,五十丈外阮进只能被动挨打,毫无还手之力。 几次试图靠近跳帮或火攻,皆被夷舰轻易击退,期间又有两船受创,阮进是猛锐,不是莽撞,情知再打下去亦奈何不了对手,反倒徒增伤亡,碾着牙齿下达停止进攻的命令。 目视对手扬长而去,一时间愤怒、无奈、憋屈、羞愧……无数情绪激荡胸腹间,阮进面色一片铁青,自打初出茅庐,不说战无不胜也差不多,从未有一仗打得像今日这般狼狈。 事实上黄辰也面临着和阮进相同的问题,只不过周围海盗船只众多,平均分摊,显得伤亡不大。 没有人比“航海迷”黄辰更清楚,这些大明人眼中威力可怕的夹板大舰,其实只是一些造价低廉的松木、杉木武装商船,它们在真正以战斗为职能的橡木战舰面前不堪一击。当然,亚洲不是欧洲,这里没有动辄数百上千吨排水量、数十上百门舰炮的战舰,武装商船完全够用了。黄辰正是清楚这一点,心里才更加迫切想要得到它,看看有无机会复制。 看到旗舰“维蕾德号(vrede)”、“伊拉斯莫斯号(erasmusmundus)”成功逃走,目的已经达成,“休斯顿号(heusden)”、“德汉号(dehaan)”、“斯洛腾号(sloten)”、“漳州号(chinchew)”等7艘散落战场各处的战舰陆续停止与海盗战斗,分批向东方及东南方向撤退。 此时距离战斗开打已经过去了整整一个时辰,红日从蔚蓝的海平面冉冉升起,朝阳点燃晨雾,天地一片金光。 荷兰舰队的退走使得一部分海盗停了下来,他们认为把对方赶跑就够了,但这之中不包括郑芝龙、黄辰。 透过单筒望远镜,黄辰眼睛死死盯着前方的“休斯顿号(heusden)”,至于它附近的“斯洛腾号(sloten)”及另外两只明式鸟船都被他忽略掉了。旗舰“维蕾德号(vrede)”先逃了,排水量仅次于“维蕾德号(vrede)”的“休斯顿号(heusden)”自然被黄辰给盯上了。 威廉同样在观察后方的黄辰舰队,他缓缓放下手中的望远镜,回身对水手长及士兵队长说道:“看来中国海盗不想放过我们,我们别无选择,准备战斗吧。”由于德韦特打算战胜郑芝龙后不再回到大员,直接乘着东北季风南返巴达维亚,因此旗舰“维蕾德号(vrede)”、“休斯顿号(heusden)”和“伊拉斯莫斯号(erasmusmundus)三艘载重最大的船只载满了之前郑芝龙及之后许心素运来的生丝、丝织品、瓷器、黄铜等物。荷兰海船固然性能优秀,却也无法以满舱的状态跑赢空舱戎克船。与其被海盗追上被迫应战,不如主动开战。 “船长,放心吧,我手下的棒小伙会把戎克船上的海盗通通送入海底喂鱼。”水手长“老约翰”是一位长着棕红色大胡子、身材臃肿、满面风霜的中年荷兰男人。他当了一辈子海狗(水手),从欧洲到亚洲,经历的海战像天上的星星一样多。身上那一道道纵横交错的伤疤便是他最好的勋章,区区明国海盗可吓不住他。 “如果海盗试图接舷战,就交给我和我的士兵吧。”士兵队长施密特是一名身材魁梧的金发大汉,和威廉一样来自德意志。倒不是威廉任人唯亲,众所周知荷兰国土狭小,人口只有两百万,难以满足东印度公司庞大的人才需求,水手外国人的比例约占30%40%,士兵外国人的比例更是高达60%70&。外国工程师的数量也超过50%,外国人以德意志人居多,其次是比利时人(西属尼德兰),还有少量的瑞典人、苏格兰人以及其他一些国家的人。 威廉点了点头,他并不是一个海战专家,专业的事情就交给专业的人才吧。他走进船舱,回到船长室,和黑暗散发异味的水手室相比。这件明亮宽敞的房屋简直就是天堂。正中央的写字桌用的是质地坚硬,纹理细腻的印度红木。上面覆盖着绿丝绒桌布,自鸣钟、烛台、水壶、地图、书籍、鹅毛笔、墨水瓶全都不在原来的位置,变得七零八落,有些则掉落地上。 叫来马来奴仆把桌面、地面的东西简单收拾一下,威廉看向写字桌右面舱壁,首先进入视线的是一套华丽精美宛如艺术品的骑士全身甲。造价只有10几荷兰盾(约三、四两银子)的粗制水手胸甲、20荷兰盾(约五、六、七两银子)的精良步兵甲根本无法和它的价值相提并论,它的造价是步兵甲的十几倍,水手甲的几十倍。它曾经是贾斯柏的珍贵收藏,现在归他所有。 威廉很快将目光移开,只有蠢货才会尝试在船上穿上它战斗。 全身甲的左方还放着两副半身甲。不出意外,一副属于他,一副属于贾斯柏,或许后者的铠甲造价更昂贵、防御更坚固,可威廉还是不加犹豫把手伸向自己的半身甲,因为世界上没有任何一副铠甲比它更加合身了。 在一名马来奴仆的帮助下,威廉飞快穿好半身甲,随后从写字桌抽屉里取出六支转轮手枪,他准备将其中五支分发给枪法精湛的水手或士兵,他腰间还别着一支,两支足够防身用了。又检查一遍身上的长剑和左手短剑,确认无误后,威廉转身从容的离开船长室。 郑芝龙放弃了沿途的“小鱼小虾”,他的目标是德韦特,不过黄辰依然不是孤军奋战,还有另外一些海盗参与追击行动,数量极为可观,因此威廉为了不拖累公司同僚,义无反顾的掉头与海盗交战。“斯洛腾号(sloten)”等船并未和威廉假客气,以更快的速度逃命。 黄辰让阮进、张刑二人带十船继续追击,他和赵弘毅率十五艘战船对“休斯顿号(heusden)”展开围攻。黄辰亲自带队,其他海盗自然不敢跟他争抢。 “假如十五比一还拿不下对方,我就找块豆腐撞死。”黄辰发狠说道。听得杨东一阵无语。 “放!” “开炮!” 黄辰舰队的头炮与“休斯顿号(heusden)”的舰炮同时喷出火光。 黄辰的六座红夷炮分布在六艘船上,几乎一瞬间全部射出,而“休斯顿号(heusden)”一侧七门舰炮则每隔数秒响起一次,一个是雷霆般的齐射,一个是连绵不绝的进攻。 浓烈的硝烟腾空而起,两边炮弹带着厉啸飞射向对面的敌人。 双方第一轮交锋谁也未能攻击到对方,炮弹先后落入附近的海中,激起一道道直冲天空的白色水柱。 黄辰麾下炮手忙碌着重新填装铅药之际,“休斯顿号(heusden)”犹如海鸟一般在海面上兜出一道弧线,避开侧翼海盗船的同时,将船舷另一端黑洞洞的炮口对准黄辰主舰队。 “咚咚咚咚” “休斯顿号(heusden)”炮声每一次响起,黄辰的心脏就猛揪一下,七枚大小不一的炮弹依次射来,这次很不幸,有两艘战船受到炮弹袭击,人员死伤数人,所幸船没大碍。 当黄辰这边重新装好弹药,“休斯顿号(heusden)”又调转一次方向。 “放!” “开炮!” 两边火炮再次俱鸣,结果令黄辰脸色变得更加阴沉。不得不承认,不管是舰炮的威力甚或人员的素质,他都处于绝对的下风。他的红夷炮除林八老那门购自大员,其余都是大明仿制品,工艺差了荷兰人一大截,射程、威力、精准度皆不达标。人员的差距更大,荷兰拥有世界上最好的水手,也拥有世界上最好的炮手,他们经验丰富、反应灵敏、填装快速,黄辰手下那些训练最长不超过三五年,最短只有一年半载的半吊子哪是对手。 黄辰没指望炮战击败对手,那是以己之短攻敌之长,随着两翼的旗下战船渐渐收缩,“休斯顿号(heusden)”再难像之前那样灵活。虽然它之后屡屡尝试突破封锁,可黄辰仗着旗下船多,重织围网,屡败不馁。他的耐心最终得到了回报,经过一个多时辰的反复拉锯战,“休斯顿号(heusden)”被他旗下十几艘战船团团围住。 黄辰稍显萎靡的精神顿时为之一振,他就不信炮战十五比一打不过你,接舷战十五比一还打不过你?他对手下的长枪兵、火铳兵充满自信。 更加惨烈的接舷战一触即发! ------------ 第一百一十一章 接舷战 “休斯顿号(heusden)”甲板上聚满了水手、士兵及马来土著战士,他们自动分作两边,让开一条通道,身穿半身甲,腰佩长短剑的威廉脚步沉稳的从中通过,最后站上一个低矮的木桶。 威廉居高临下,视线扫过一一扫过众人,说不紧张那是假话,他不是一个喜欢对人喋喋不休的人,也不认为自己有贾斯柏那种语言煽动力,可事到如今,身陷重围,他必须站出来,船员们需要他站出来鼓舞士气”“。 威廉内心组织一番语言,缓缓开口道:“伙计们,考验我们究竟是勇敢还是怯懦的时候到了。对方人多势众,骁勇善战,他们认为自己已经稳操胜券,他们想要我们的船、我们的人、我们的货物、我们的一切……” 底下轰然大笑,战前的紧张气氛立时被驱散了不少。 有人扯着尖锐的嗓子大声叫道:“让那些异教徒、野蛮人、鸡。奸者通通见鬼去吧!他们什么也得不到!”因为福建好男风,而海上男儿尤甚,身边常养契弟、契儿,对于欧洲天主教徒来说,鸡。奸是不可容忍的罪行,是以时下欧洲人暗地里骂明国人是鸡。奸者。 这番话又引来一阵大笑。 威廉面容严肃,一字一句道:“没错,他们什么也得不到。他们的贪婪将是导致灭亡的导火索,我们最终会反攻到他们的旗舰,将他们的船长吊死,震慑其他人。”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扭头瞥向一名面容粗犷的男人,又道:“炮手队。我需要你们尽量驱散来自两翼的危险。” “没问题,船长。”炮手队长把胸脯拍得砰砰作响。 威廉又转向另一边,说道:“火枪队,海盗刚冲上来的时候,先别急着动手,等到甲板快要容纳不下敌人时。我需要你们用回旋炮、滑膛枪、手枪以雷霆般的攻势扫清海盗。” “遵命,船长。”火枪队长点点头。 威廉再对水手长老约翰道:“老约翰,我需要你亲自带领登船斧水手队,和马来战士共同辅助施密特队长作战。”登船斧水手队别名陆战水手队,也就是说他们不但能够海战,还可以陆战,是船上惟一着甲的人,虽然装备的仅是粗劣的胸板甲。当然这里并没有包括士兵在内,士兵不是“休斯顿号(heusden)”上的人。他们只是被德韦特派来的助战者。 “如您所愿。”老约翰虽然一副笑呵呵的模样,可他的眼神却泛着嗜血的光芒。 “施密特队长,你是此战的主力。”威廉严肃地道。 施密特比威廉更加严肃:“船长阁下,我非常清楚自己的责任有多重大。除非我和我手下24名士兵全体阵亡,否则海盗休想危险休斯顿号(heusden)半分,这是我的承诺。” 威廉点点头,随即深深吸了一口气,最后慷慨激昂地说道:“我们也许是荷兰人、德意志人、比利时人……分属不同国家。由于公司聚集到了一起,但我们都是上帝的子民!是真诚的基督徒!上帝是我们的保护者!除了上帝的庇佑。我们还需要个人的努力,所以人人要各司其职,说话要简洁,动作要迅速,到最后胜利必将属于我们!” “万岁!万岁!万岁!” ““休斯顿号!休斯顿号!休斯顿号!” “休斯顿号(heusden)”甲板刹那间沸腾了。 威廉右手紧紧握住佩剑,他并不像表面上展示的那么沉稳自信。甚至内心略显悲观,不算他这位船长,“休斯顿号(heusden)”共有85名水手,25名士兵,24名马来战士。最终会活下来几人?可能是零,他也会死! “效果不错的演讲,是一个人才。”黄辰移开眼前的望远镜,心中赞道。他听不到威廉说了什么,也听不懂,但他的眼睛不瞎,如此绝境之下还能够鼓舞士气,不是人才是什么? 杨东一旁提醒道:“大首领,各方都已经准备好了,是不是可以开始了。” “开始吧。”黄辰平静地回应道。 黄辰整支舰队的红夷炮才六门,仅是对手的三分之一多一点,不过他的舰队拥有众多的铜发熕炮、弗朗机炮,远距离炮战用处不大,抵近开火却颇有威力,至少扫甲板没什么问题。随着双方越靠越近,四面八方以数十计的铜发熕炮、弗朗机炮相继开火,在极短的时间里便彻底淹没了“休斯顿号(heusden)”,为之前炮战受到的压制狠狠出了一口恶气。 黄辰诸船陆续倾泻了上百发大小炮子,待大量的白色硝烟慢慢散去,发现“休斯顿号(heusden)”甲板赫然已经成为人间炼狱,尸横遍地,血流成渠,叫人不忍目睹。 黄辰吓了一大跳,心道人不会全死光了吧? 左右两艘海盗船慢慢逼近到足以跳帮的程度,“休斯顿号(heusden)”依旧毫无动静,两名船主皆贪图夷船宝货,马上下令登船,底下诸盗早等的不耐烦,竞相抛出绳索,一个接一个游荡着跳上“休斯顿号(heusden)”甲板。 黄辰轻轻皱起眉,扭头对杨东道:“叫他们小心一点,荷兰人不会那么容易死光。” 杨东不以为然道:“挨上百炮还不死绝?亏得夷船坚固,换成咱们的船早沉了。” 黄辰斥道:“让你去就去,哪来那么多废话。” “大首领忒小心了。”杨东嘀嘀咕咕走近窗口,打旗为号,叫桅杆望斗内的人把黄辰的命令传达至前线。 两名船主和杨东抱着相同的想法,认为红夷纵然没死绝也差不多被打废了,无力再战,就如同躺在甲板不住呻吟的红夷伤兵。然而当他们跨过一具具尸体,接近船舱的时候,一声枪响拉开了荷兰人大举反攻的序幕。 无数荷兰人持着滑膛枪、转轮手枪从舱内杀出。朝神情惊愕的海盗开火。 同一时间,堆砌在甲板各处的货物、箱子背后同样探出一支支黑洞洞的枪口,更有数门弗朗机(回旋炮),炙热的铅弹狂风骤雨般射来,前面几排海盗瞬间被打成了筛子。 红夷的火铳和大炮一样犀利,可谓枪枪要人命。打得诸盗亡魂大冒。以死伤近半为代价挨过红夷密集的枪林弹雨,众人犹豫到底该进还是该退时,地面上的红夷尸体突然复活大半,持着手铳、短斧、快刀、长剑击杀就近者,诸盗措手不及下,又添无数伤亡,余众崩溃奔逃。 屋漏偏逢连夜雨,“休斯顿号(heusden)”舱面取得胜利,舱内亦不甘示弱。左右舰炮几乎同时响彻,近距离连续遭到重炮攻击,两艘海盗船纷纷燃起大火。 “叫你们小心一点、小心一点,偏听不进去,看看死了多少人,嗯?!”黄辰无法到前线当面教训两名大意轻敌的船主,身侧杨东倒霉的成为了他宣泄怒火的对象。 这时无论说什么都无异于火上浇油,杨东十分明智的选择了沉默。 无人接话。黄辰很快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沉声说道:“叫他们撤出来。派赵弘毅上。”赵弘毅船上有陆营兵,人数仅次于黄辰旗舰,陆营兵训练有素,装备精良,tèbié是配备了较多鸟铳,只有他们才能与火器犀利的荷兰人斗上一斗。其他人上去也是白白送死。 打败对方其实很容易,十几条船围住一顿炮火,轻易即可将“休斯顿号(heusden)”送入海底,问题是黄辰想要“休斯顿号(heusden)”和上面的人,就只能通过接舷战解决。 赵弘毅视线穿过船只着火的浓烟和枪炮喷吐的硝烟。落到敌船甲板,面色凝重。水兵综合战斗力固然不及陆营兵,但放到海盗中亦属精锐之流,尤其擅长海上混战,红夷一次反击便令他们死伤大半,溃不成军。果然,红夷如传闻中一般厉害,就是不知这是不是他们全部的实力?想来应该还有些底牌未出,起码他没看到多少长兵。 赵弘毅了解黄辰的想法,是对是错由于所处位置不同他不予置评,不过临近“休斯顿号(heusden)”,他毅然决然下令开炮,他不可能拿手下的命去填炮窟窿,压制敌人炮火的最好办法便是用更猛烈的炮火反压制。至于俘船受损严重?俘虏伤亡惨重?那是黄辰需要去头疼的问题,和赵弘毅无关,他只管打仗。 “嘭!嘭!嘭……!” 铜发熕射出一枚枚大铅弹,洞穿“休斯顿号(heusden)”船舷木板,给予舱内荷兰炮手重大杀伤,弗朗机则喷出大片大片小铅子,呈扇形横扫甲板,好似黄沙漫天,端的骇人。 “嘭!嘭!嘭……!” 一轮持续而又激liè的炮击过后,“休斯顿号(heusden)”重新变得安静下来。 赵弘毅一挥手,无数手持长枪、刀牌、火铳的精锐陆营兵冲上敌船。 荷兰人欲故技重施,再给敌人一个狠狠的教训,不过他们很快发现此次对手和上一次不同,两者完全不像一个团队,他们拥有众多火绳枪,抵消了荷兰人一部分优势,还拥有大量的短矛和盾牌,水手们的登船斧、水手刀,长剑等短兵器很难对他们构成危险。没有丝毫意外,肉搏战荷兰水手败得体无完肤,暂时靠回旋炮、滑膛枪、转轮手枪阻击敌人。 躲在暗处的威廉紧紧抿起唇,蓝色的眼眸深邃如海,原本他的计划是以火枪队和水手挫败几次海盗的进攻,从而引来海盗首领,这时再以登船斧水手队、马来土著战士配合施密特士兵对海盗首领发动突袭战。然而对手强大超乎了想象,他不得不改变计划,让马来奴仆战士和施密特士兵队提前出战,只保留老约翰的登船斧水手队作为最后的预备队。 骨碌碌、骨碌碌、骨碌碌……三枚闪烁着火花的铁球沿着甲板滚到密集的陆营兵脚边。 “这是什么东西?”众人下意识一怔,不约而同想道。 “快躲开!” 不晓得是谁嚎了一嗓子,众人心头泛起寒意,隐隐感到不妙,他们从未见过这玩意,但炮弹他们可都见过,二者极为相像,此物必是西夷火器。不等他们反应过来,只听“砰”“砰”“砰”三声巨响,铁球爆裂炸开,霎时间卷倒了周围十几个人。 眼见手榴弹攻击奏效,且效果出乎意料的好,施密特立即带领24名长戟、长矛、滑膛枪士兵和24名马来克力士剑士冲出船舱,在水手滑膛枪、手枪的掩护下扑向陷入混乱的海盗。 “休斯顿号!” “杀!” 双方各自喊着口号,于狭窄的甲板上juliè相撞,发出一阵使人牙酸的闷响。 赵弘毅之前就猜测对方会有底牌,因此并不觉得意外,只是陆营兵在红夷的攻势下节节败退,渐有不支之象,不禁令他皱起眉头。 红夷的长矛比陆营兵的长枪长出一截,所谓一寸长一寸强,对阵占尽优势,其尖头长斧(戟)用法异常精妙,毫无重兵之迟缓,交手胜多败少,当属西夷长技无疑。此外还有一些悍不畏死、武艺高超的矮小黑人,他们手中之剑或宽刃、或细刃、或长刃、或短刃、或直刃、或弯刃,更有蛇形等奇怪样式,惟一的相同之处是锋利,极端的锋利,恐怕不逊于良品倭刀。陆营长枪兵的枪杆、火铳兵的铳筒,乃至刀牌兵的腰刀往往一触即断,惟有藤牌方能抵挡住它凶狠的斩击。 赵弘毅颇有自知之明,他知道仅凭自己未必拿得下红夷,就算战而胜之,亦会付出难以承受的代价,第一时间向黄辰求援。 “大首领……”杨东转回头来。 黄辰同样看到了上斗传来的消息,对杨东道:“叫底下的人准备开战吧。” “红夷凶悍狡诈,大首领岂能亲自冒险?”杨东劝道。“再说,大首领又不是无人可用,不如叫人轮番上阵,磨去红夷的锐气。等到红夷心气衰了,大首领再亲自出马,必定马到成功。” 黄辰凝视着“休斯顿号(heusden)”,缓缓摇头道:“我意已决,你去传令就是。” ------------ 第一百一十二章 无能的、无胆的、无耻的海盗 黄辰坚持要同红夷一战,杨东还想再劝,黄辰面上露出不耐之色,道:“莫非你怕了?” “……”杨东闻言气得差点背过气去,若不是担心黄辰的安危,他巴不得立刻和红毛番大战三百回合才好,一片忠心,没得来嘉奖反而受到讥讽,他觉得自己简直比窦娥还冤枉。 黄辰又道:“别在我面前装委屈了,快去传令。” “知道了”“。”杨东有气无力地应道。转身才走出几步远,便听到背后黄辰叫他“等一下。”杨东越发无奈,问道:“大首领还有什么吩咐?” 黄辰没在意杨东的语气,就像杨东不会在意他的冷言喝骂,这是两人独特的相处方式,这种关系在团队里绝无仅有,也造成了杨东行为极端跋扈,除了黄辰之外谁都不鸟。 “你想不想当队首?” 杨东听得一愣,道:“大首领的意思是……” “张刑都当队首了,难道你不嫉妒?此战你若立功,可出任队首。”黄辰说道。当年他初获八桨船,招揽的第一批手下如今还活着的全部都已经是船主之流,似赵弘毅、张刑、陈四更是坐到队首之位,以杨东的资历、能力,当个队首绰绰有余。说心里话黄辰不想放杨东离开,可也要看对方的意思,如果他存有独立的心思,黄辰强把他囚在身边,短期或可无事,长久必被埋怨。 嫉妒?我会嫉妒张刑?开玩笑!队首看似位高权重,自立一方,实则哪有黄辰副手来得风光。杨东急忙摇头,表示不愿离开。 黄辰点点头,示意杨东可以出去了。他这么问自然不是无的放矢,实际上以他的实力几个月前就该再立队首了。原本他属意张刑、洪举、杨东三人,可惜出了一档子破烂事,庄默被他拿下,张刑被他送上位,洪举被他斩杀海上。虽然事后庄默很快向他承认错误,并保证绝不再犯。可黄辰还是决定晾他一段日子,磨磨他的逆骨。现在时候差不多了,他决定近日立两名新队首,人选依然是三人,庄默、杨东、林习山,既然杨东无意独立,林习山上位已成定局。 既留住了亲信杨东,又提拔了人才林习山,在黄辰看来这是最理想的结果。 ………… “休斯顿号(heusden)”甲板上的战斗越发激liè。随着双方缠斗在一起,回旋炮、弗朗机,滑膛枪、鸟铳慢慢变得稀稀落落,近身厮杀,长兵器难以施展开,短兵器又有了用武之地,这对赵弘毅一方颇为有利,因为陆营兵有着刀牌编制。刀牌手一手腰刀、一手藤牌,攻守兼备。对付红夷刀斧手简直就像砍瓜切菜般容易。然而战况却是,无论赵弘毅派几次增援人马,海盗始终处于下风。 导致他们无法扳回局面的罪魁祸首就是红夷手中的手铳,对于西夷手铳他们并不陌生,即使没亲眼见过,亦听说过大首领黄辰有一把西夷手铳。平日贴身珍藏,从不轻易示人。对于它的威力,大家私下没少议论,有说大的,有说小的。意见不一,今日他们总算领教了它的厉害。它的威力倒是不大,胜在小巧轻便,而且隐蔽不易发觉,对手近在咫尺突然开枪,根本来不及躲闪,铁甲亦抵挡不住,中者立死。 “砰!”威廉右手紧握长剑,左手平稳举起转轮手枪,一枪击穿了一名试图向他冲来的海盗头颅,随后把枪递给身后的水手,交换来一把填好弹药的手枪。 “砰!”又有一个与水手缠斗的海盗倒霉成为了他枪下亡魂。 威廉脚步不停,继续向前行进,目光匆匆一扫,随后快速绕到一名敌人背后,一剑从其后项刺入,由咽喉破出。威廉快速拔出剑,半转身,弓步、突刺,准确刺中另一名敌人的心脏。 秒杀!两次秒杀! “呼……得救了,上帝保佑。”拿着铁锤的瘦弱水手龇牙咧嘴道。如若不是威廉突然介入进来,也许下一秒他就会被这两位凶残的海盗分尸,当然,现在他活了下来,而对方死了。水手忍不住兴奋地道:“船长,谢谢你,不然我想我会遇上大麻烦,很大很大的麻烦。您的剑术实在是太棒了!即使是最挑剔的葡萄牙人也会为您精湛的剑术倾倒。” 威廉没有去理会水手的故意吹捧,目光望向海面上一艘缓缓移动过来,长22到23荷丈的大型戎克船,它是海盗舰队中吨位最重,火力最强的战船,属于海盗首领所有。 “终于把你引出来了。”威廉松一口气的同时,筋肉却微微绷紧。能否顺利逃脱,就看一会能不能擒获海盗首领。 没过多久,威廉脸色忽然大变,他发现对方没有选择与“休斯顿号(heusden)”直接接轨,而是选择停靠在一艘与“休斯顿号(heusden)”毗邻的海盗船外侧。 威廉顿时明白了对方的意图,海盗首领是打算以中间的海盗船为跳板,从而向“休斯顿号(heusden)”发动攻击。反之,威廉若想擒获海盗首领,对方的跳板将成为他的拦截者,这艘船,正是一直和“休斯顿号(heusden)”战斗至今的一伙人,他们训练有素,装备良好,与荷兰人势均力敌,即便击败他们,威廉还要面对可能更加强大的海盗首领的卫队。 并且,海盗首领一旦认为有危险,完全可以换乘其他船,他有十几条船。 “这是一个无能的、无胆的、无耻的海盗!”威廉咬牙切齿道。可是骂过之后,他面临着极为严峻的选择,是战是降? 投降?威廉听公司的老职员说,之前和明国爆发战争,数以百计的公司水手及士兵俘虏被福建省官员送到他们的首都,然后令人震惊的事情发生了,所有人无一例外被残忍的砍去了头颅,供皇帝、官员、人民欣赏。当然,东印度公司也不干净,死在他们手里的俘虏和平民是明国的十倍以上。他无意探究两边谁的罪恶更大,他考虑的是明国对待俘虏的态度。 明国海盗会比明国官员更友善?威廉可不这么认为。投降被他否决了,他决定放手一搏。 此时“休斯顿号(heusden)”上人员已经伤亡近半,所幸老约翰和他的登船斧水手队一直藏身舱内,养精蓄锐,等待出击的命令,最终是否能够翻盘就看他们的了。此外还需要一些士兵的帮助,威廉很快找到了施密特队长。 施密特现在的情况不太妙,他的胸板甲上面到处都是刀痕,其中右胸有一个洞口,那是刚刚一个海盗的长枪给他留下的,那支枪锋捅穿了他胸前的铁板,撕开了他的血肉,鲜血正从洞口源源不断淌出,另外他的左臂和右腿也负伤了,尤以右腿的伤势最严重,那是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但施密特没有时间处理它,只是以白布条简单的包扎了一下。 一名士兵的右手拿着白布从施密特胸甲侧面的缝隙伸入,用力压住伤口,施密特忍不住痛哼一声,指着周围9名身心疲惫、有气无力的士兵道:“加上我在内,还有10名士兵可以战斗。” 威廉摇了摇头道:“施密特队长,你无法再作战,把士兵交给我即可。” 施密特坚持道:“不,我还能战斗……” 威廉不等他把话说完,上前一步,双手一推,便毫不费力的将施密特推倒在地,无视士兵愤怒的眼神,威廉说道:“你看,施密特队长,我并不以力量见长,可是你却无法抵抗我轻轻一推,海盗的动作可不会像我这么轻柔。你必须得承认,你无法再作战。” 施密特想要反驳,无奈发现由于失血过多,他连重新站起的力气都没有了。 杨东亲自带领着一批长枪兵、火铳兵登上赵弘毅座舰,令后者松了一口气,再等不到援兵,他的人马就全部打光了。 “这红毛番好生厉害,以赵大哥的本事竟也拿不下对方。”杨东对别人说出这番话,十有**有暗讽之意,对赵弘毅则没有含其他意思。毕竟早在最初时期,赵弘毅就已是黄辰的副手,众将之首,地位不比旁人,况且赵弘毅性格平和,待下以诚,两人相处还算融洽。 赵弘毅苦笑道:“惭愧。平日我自以为练兵右方,今日才发现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杨东劝道:“红毛番不过是仗着火器犀利,赵大哥不必介怀。” 赵弘毅缓缓摇头,他当初也是这般认为,打了一仗后才发现错了,红夷绝不止火器犀利,无论是长矛兵抑或长斧兵,表现都不比火器兵逊色半分,只是他们的人数太少了。若是聚集百人、千人,辅以铳炮,在陆地拉开架势打,他练出的陆营兵未必是其对手。 杨东轻轻“咦“了一声,指着前方道:“赵大哥你看,红毛番向着咱们来了。” 赵弘毅顺指望去,便看到数十名身穿铁浑甲,手持短兵斧的红夷向他们冲来。 ------------ 第一百一十三章 小丑 “休斯顿号!” 一脸棕红色大胡子的老约翰第一个冲出船舱,左手举枪命中一名侧对着他的海盗。紧接着,他以和臃肿的身躯毫不相称的灵敏避开一把短矛的攻击,右手抡起登船斧狠狠剁在偷袭者的面部。霎时间,喷溅的鲜血洒落到他的脸孔上、胡子上,还有他斧下敌人凄厉的惨叫声,构成了一幅既残忍又邪恶的画面,他就像刚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魔,充满危险气息。 老约翰仰头咆哮道:“兔崽子们,让你们瞧瞧我老约翰的厉害!” “休斯顿号!休斯顿号!休斯顿号!” 老约翰背后越来越多的声音响起,最终一队超过20人,头戴铁盔、身披胸甲、手持登船斧的水手加入到甲板上的战团中,他们体能充沛、士气高昂,在勇猛的水手长老约翰的带领下迅速击溃了“休斯顿号(heusden)”上的海盗主力。 在此期间威廉也没闲着,他悄然组织起一批远程兵,等老约翰和他的登船斧水手队一取得胜利,马上下令向“休斯顿号(heusden)”毗邻的海盗船,即赵弘毅座舰开火。 回旋炮、滑膛枪、手榴弹同时俱发…… 剧烈的爆炸、密集的弹雨,以及浓烈的硝烟引起赵弘毅大鸟船的部下一阵骚动,少量矛、戟士兵配合登船斧水手队趁机对其发动猛攻,成功登陆并牢牢占据大鸟船一角。 “红毛番的目的是……?”杨东不自觉的皱起眉头。 赵弘毅替他说出心里的话:“不出意外,红夷的目的是大首领。” 杨东嘴角一阵抽搐,牵连着左上方一颗醒目黑痣连连抖动,满脸不可思议:“赵大哥,你说他们真觉得自己能成功?还是说红毛番来自蛮荒之地,不知变通。天生一根筋?” “困兽犹斗罢了。”赵弘毅面色略显阴沉地道。 说实话他没想到红夷竟然如此狡猾,打到这个份上还留有后手,看其行事,显然是对大首领心怀不轨,不过这些身穿铁浑甲、手持短柄斧的红夷想必是对方最后的底牌了。 赵弘毅承认他们确实很强大,但他们人数太少了。他不认为对方有本事打垮自己及杨东,更别提威胁黄辰的安全。要知道黄辰大福船旗舰载员多达两百五十名,他们每个人都是经过一番激烈竞争,从众多人中脱颖而出的强悍之辈,平日待遇最丰厚、装备最精良,堪称精锐中的精锐,莫说红夷区区眼前这点人马,纵然全盛时期亦休想伤到黄辰分毫。 杨东本就狭长的眼睛眯成一条缝,嘿嘿干笑道:“赵大哥。众弟兄可都看着呢,被红毛番杀上船来已经够丢脸了,万一再被他们打上大首领的座舰,嘿嘿!即使大首领不怪罪,你我兄弟日后亦成为他人笑柄,没脸再见人。” “……”赵弘毅岂能不知这个道理,杨东一语道尽他的内心,虽说此几率不大。然而世事无绝对,谁又能确保万无一失? 他身为黄辰麾下众将之首。看似位高权重,风光无限,实则底下不知有多少人对他虎视眈眈,欲取而代之,只是他性格谨慎,不管做人还是打仗。很少有失当的地方,有心人拿他没办法。倘若意外阴沟翻船,不说人人痛打落水狗,怕也没人愿意拉他一把。 赵弘毅打起十二万分警惕,调兵遣将。严密布局,尤其通往黄辰座舰的方位安置了最多的兵力,他首先考虑的是不让敌人威胁黄辰的“安全”,其次才是自己的安全。 荷兰进攻者被甲,赵弘毅、杨东同样有甲兵,荷兰人穿的是只保护胸背的粗劣板甲,而赵、杨部下穿的是从官军那里俘获来的紫花布(铁)甲,除胸背外,还有臂甲和裙甲保护手臂、大腿,防护面积胜过荷兰人一筹。不过大明官匠制造的甲具兵器等物历来用料敷衍,防护能力不及荷兰人。说来说去,二者其实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只能说聊胜于无。 铠甲双方半斤八两,武器则成为胜负关键,赵弘毅、杨东手下多枪兵、多铳兵,荷兰人则只有士兵和一部分水手配备长矛、长戟,剩下的全部是登船斧、转轮手枪。转轮手枪固然厉害,可他们以寡击众,根本没有填装弹药的时间,大多射击一次后就哑火了。随着长矛兵、长戟兵陆续或战死或负伤,荷兰人感受到的压力成倍提升,伤亡亦急剧暴增。 威廉手中的长剑重量超过1500克,并不比海盗的战刀轻半分,可他依然不愿用剑和敌人的刀有丝毫碰触,那不符合剑术哲学。 威廉以近乎于优雅的姿势避开海盗的斩击,抬手一刺,当对方用圆形盾牌(藤牌)抵抗他的突刺时,视线不可避免产生了死角,威廉左手短剑隐蔽地沿着对方的盲区而进,当对方移开盾牌的一刹那,锋利的剑尖闪电般刺入其喉,再次结束一名敌人的生命。这是他冲上海盗船用左手短剑击杀的第四个对手。 左手短剑(maingauche),比起右手长剑(rapier),这把小匕首更加致命,因为长剑有时会用来牵制敌人,短剑出手则必见血。长剑、短刺,是一名剑手的标准配置,虽然曾经指导过威廉的安特卫普剑术大师赫拉德。泰鲍尔特崇尚摒弃左手短剑,专攻于长剑,威廉认为决斗单剑或许可行,上战场就不妙了,杀敌将变得十分艰难,死亡概率则会无限扩大。 威廉来不及喘息一口气,又有两名敌人手握短矛向他杀来。面对短矛的持续进攻,他再无之前的从容,颇为狼狈的躲避着伤害。说到底,他只是一名船长,哪怕他剑术卓越,也不该成为战场上的主角。问题是,他已经没有长矛兵、长戟兵可用,滑膛枪兵也给予不了他任何的支援,他不想站出来也得站出来,用他那并不太适合大范围战场的双剑和剑术。 威廉不停的闪避,终于等到一次机会,以长剑刺中对手的膝盖,短剑顺势送入他的左胸,用力一搅。另一名海盗目睹同伴身亡,却不为所动,神色狰狞的用短矛向他刺击,威廉不得不以死去的敌人作为自己的盾牌抵挡侵害,也许这样做很不道德,可他别无他法。 锐利的枪锋洞穿尸体,轰中威廉的前胸,海盗面露笑意,旋而又凝固了,对手并没有像他所想的那样死去,仅仅只是被击退了数步。 “怎么可能?”直到海盗颈侧被威廉一剑贯穿,脸上仍旧带着惊愕之色。 威廉暗暗松一口气,对手的力量真是大得惊人,尸体盾牌和半身甲救了他一命。 “船长,看。”浑身浴血的老约翰从后赶来,以斧指向前方。 威廉抬头望去,敌人看上去依然很多,但他从敌人的缝隙间看到了一缕缕光线,表明敌人远不如想象的多。与此同时,来自侧翼的压力越来越大,间接证实了这个猜测。可是……他的手下已经下降到个位数,就算冲破封堵,爬上海盗首领的旗舰,他又能做什么? “可以向对方展示我的英勇、不屈、牺牲、荣誉……!”威廉没有迷茫多久,眼神重新变得坚定起来,他用力握紧右手长剑,正准备发起新一轮,也可能是最后一轮的进攻时,对面的敌人忽然向两边分开,让出一条道路,他之前拼尽所有,极力想要打通的道路。其他海盗亦停止战斗,站在不远处以各式各样的目光审视着来自异域的威廉等人。 威廉淡蓝色的双眸泛起迷茫之色,在海盗首领的眼里,也许自己和“休斯顿号(heusden)”上的所有人都是小丑,以拙劣的演技和宝贵的生命表演,使他获得愉悦。这个想法一冒出来,威廉浑身止不住的颤抖,不因害怕,只因愤怒。 “船长……”老约翰满脸悲愤地大吼道。 威廉扭头看着老约翰,又看看身后寥寥无几的水手,沉默着踏出脚步,登上海盗的旗舰。 数以百计的注目礼没有令威廉畏惧,即使他们比之前所有遇到的海盗都要强大。威廉暗暗苦笑,他居然妄想劫持拥有这样一支卫队的海盗首领,如果早知道对方如此强大,或许他会选择体面的投降。投降可能会死,也可能不会,但与他对抗则必会死亡。 威廉走到甲板的zhong央停下,双方语言不通,不过有些东西无需语言,他右手长剑缓缓抬起,指向戎克船高大的舵楼。 “咦?他这是……要找我单挑么。”看到威廉充满挑衅之意的动作,黄辰哑然失笑。他从未有一刻放松过对武艺的打磨,刻苦程度令所有了解的人目瞪口呆,以他的武艺自然不惧已是强弩之末的威廉,不过他凭什么要答应对方的要求?他是上位者,不是好勇斗狠的匹夫。 黄辰回头对彦氏兄弟淡淡地道:“你们两个下去把他拿下,记住,我要活的,然后带到我面前来。” “是,大首领。”彦次郎、彦四郎同时应道。 ------------ 第一百一十四章 can you speak english 彦氏兄弟退下后,黄辰视线再次转回到威廉身上,后者他已经留意很久了,他在绝境下成功鼓舞士气的一幕给黄辰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之后他的表现也没有让人失望,无论是指挥能力还是个人能力他都表现得无可挑剔。可惜双方之间的差距过于悬殊,他的所有努力注定不可能收获一丝一毫的回报,如非黄辰有意留其一命,他根本活不到现在。 至于他此时的挑衅行为,黄辰没在意,只是觉得他“很傻很天真”“。”作为一名资深航海迷,黄辰可记得西方著名大海盗“黑胡子”爱德华。蒂奇就是胜券在握的情况下傻乎乎冲上敌舰与困兽犹斗的敌人指挥官单挑,结果阴沟翻船被砍掉脑袋,身体则被喂了鲨鱼。中国史书上类似的教训更是多不胜数,除非黄辰脑子突然坏了才会答应他。 黄辰目光向前延伸,随着威廉上到他的旗舰,不但赵弘毅座舰上的战斗结束了,连休斯顿号(heusden)也停止了抵抗。 他饶有兴致的观察着几名幸存下来的小黑人,现今荷兰人占据着雅加达,不出意外的话他们当是印尼人。他对印尼的印象除了岛多、排华、军阀便再没其他的了,没想到他们在古代还有如此强大的战士和锋利的武器,一点都不逊色日本武士及武士刀。 看看黑矮精瘦的印尼人,又看看白肤健壮的荷兰人,黄辰心底不可抑制的冒出一个想法:“一支由日本人、印尼人、荷兰人组建的亲卫队怎么样?呃,或许还可以考虑把有纹面传统的台湾土蛮招入进来。”这个想法可能有些荒诞,却十分有趣,他已经能够想象到当他带着这群来自外域、面貌各异的亲卫外出时,必将引起极大轰动。吸引无数眼球。 “假如日后有机会再去一趟澳门,买些印度、非洲奴仆补充亲卫队,便可圆满了。”黄辰念及明国人对黑人的描述,忍俊不禁,时下明人居然认为黑人能够“入水不沉,走海面若平地。入水可经一二日。”实在荒唐透顶,他们倘若有此本事,就不会被贬称为黑鬼,而是尊称为黑神了。 彦次郎、彦四郎相继出现在甲板,把黄辰的注意力重新吸引回来。 如果眼神有杀人的能力,威廉相信自己早已被杀死千百次,他挑衅海盗首领的举动彻底激怒了整船人,他们毫不掩饰自己的强烈杀意,只是迫于没有得到上面的命令。无法付诸行动。 威廉无视周围的海盗,他可没有空闲和他们玩瞪眼游戏,淡蓝色的双眸紧紧盯着前方,他希望海盗首领接受他的挑战,然而从前面对方的表现来看,他的愿望有99。99%的几率落空。换成是他,想必也不会同意这么“无礼”的要求,和勇敢、怯懦无关。只是没有必要。 果然,出来的是两名日本武士。威廉不认为海盗首领是他们中的一个,从周围人的眼神、反应、态度来看,他们应该是海盗首领的卫兵。威廉明明知道自己不该抱有不切实际的想法,可心底总会有一丝侥幸,这一丝侥幸如今化为巨大的失望,几乎将他淹没。 彦四郎微微向威廉鞠了一躬。随后抽出腰间长刀,遥指威廉。彦次郎双手抱胸,站在一旁为他压阵。 威廉曾和大员的不少日本武士交手,知道鞠躬是他们决斗前的礼节,挽剑回了一礼。 “他敢对大首领不敬。彦四郎,杀了他!” “彦四郎,替兄弟们宰了这红毛番鬼!” “……” “彦四郎,你若胜了,老子拜你当契父,把屁股献给你。” “你屁股就是一个尿壶,也不知献给了多少人,谁稀罕。” “塞你老母!” “哈哈哈哈……” 彦四郎不为周围话语所动,面无表情,心静如水,将气势提升到巅峰后,双脚用力一蹬,身体化为利箭,瞬间射出近丈距离,冷清幽深的长刀自上而下,挟带着破空的厉啸之音劈向威廉脖颈。 嘈杂的环境霎时一静,众人顾不得再开口,目不转睛观看战斗。 日本长刀攻击范围极广,威廉连退两步才险险避开,不待彦四郎再有动作,右手长剑闪电般刺出。 眼见剑尖突然抵近胸前,彦四郎大吃一惊,急忙挥刀斩向剑身,威廉不欲与他硬拼,撤剑、横挪、弓步,突刺,动作如行云流水般一气呵成。 彦四郎杀招再次尚未使出便胎死腹中,被迫防御。 威廉收剑,再刺。 彦四郎无奈再挡,他三度尝试出手,三度失败,不知不觉,已陷入到威廉的战斗节奏,彦次郎旁观者清,看得极为明白。威廉的剑术既简单又不简单,说简单是他的招式来来回回就一个字,刺,说不简单是他出手又快又狠,令人防不胜防,显然已得刺之一道的精髓。断定弟弟非其对手,用不了多久便会败下阵来,彦次郎开始苦思破敌之法。 “可恶!”彦四郎有心难以反击,有力使不出来,越打越觉得憋屈,心境上的浮动导致他出手幅度逐渐增大,慢慢生了纰漏,不再无懈可击。 威廉愈发从容,或进或退,或左或右,游刃有余的移动着,一剑、两剑、三剑……第六剑,也是他蓄势已久的一剑,彦四郎不及闪躲,胸口被点中。 彦四郎低头看着胸前刺入一丝的长剑,脸色一片铁青,对方只要微微用力,就会捅穿他的胸膛。比起生死操于他人之手,他更在意战败,他不能接受的是,威廉前面经历了无数的战斗,不管是体力还是精神皆不在最佳状态,输给这样的对手令彦四郎感到十分难堪。 威廉收回剑,冲着彦四郎优雅的一礼,他比大员的几名日本武士都要强一些,然而依然不足以对他造成危险,继而威廉看向不远处的彦次郎。 彦次郎双目战意有若实质。锐利无比,不过他却一动未动,明显是不愿占威廉的便宜。 威廉明白了对手的意思,他比彦四郎更加强大,威廉不敢逞强一战,调整呼吸。放松肌肉,默默积蓄力量。 威廉击败彦四郎着实让众人大感意外,纷纷议论起来: “这红毛番好生厉害,连彦四郎都不是他的对手……” “我看这西夷剑术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彦四郎怎么会败给他?” “没什么了不起?那你上去试试。” “有彦次郎在,轮得到爷出手么。” “……” “厉害。”舵楼上的黄辰轻赞一声,对威廉又添一分欣赏。他几乎每日都和彦四郎切磋倭刀术,后者有几分本领没人比他更清楚,自问手段尽出。当能胜过彦四郎,不过他若处于威廉的状态就没有十足信心再战而胜之了。他欣赏的不是威廉出众的剑术,剑术只是末节,不值一提,他欣赏的是威廉坚韧不拔的心态,是面对再大的困境仍处之泰然的淡定。 休息了片刻,威廉体力有所恢复,冲彦次郎点点头。示意可以开始决斗了。 彦次郎迈步走向威廉,一边走一边拔刀。动作平缓,毫无气势可言,却让人发自心底感到一丝寒意。 威廉神色更显凝重,左手取出短剑,一长一短两剑在手,警惕地注视着向他逼近的彦次郎。 “二刀流?”彦次郎脚步一缓。面色微露诧异。 彦次郎没见过威廉施展双剑的威力,船上可是有很多人见识了,有人提醒道:“彦次郎,千万别大意,那短剑十分歹毒。死在这红毛番手里的兄弟十有**是遭它毒手,小心一点。” 彦次郎瞳孔微微一缩,不用外人提醒,短剑黑褐色的外表足以说明它的危险。 静若处子,动若脱兔,彦次郎瞬间施展跳斩,起手和其弟彦四郎如出一辙,不同之处在于他出手速度更快,攻击范围更广,一刀之后,第二刀紧随其后,第三刀接踵而至,攻势犹如滚滚洪流一泻而下,逼得威廉不得不一退再退。 彦次郎一出手即压制了威廉,博得周围人阵阵喝彩。 威廉身上的半身甲固然给了他良好的保护,但也使得他失去了灵敏,面对彦次郎凌厉的攻势,他从未有一颗觉得双脚移动起来是这么的困难。 如果说威廉的剑法重点在于刺,彦次郎的刀法重点便在于斩,竖斩、斜斩、横斩、反斩…… 威廉被彦次郎逼到绝境,避无可避,惟有以剑格挡对方的长刀。 “当!”刀剑相击,爆出一声清响。 威廉手腕剧痛,虎口发麻,险些握不住剑,彦次郎长刀压着剑又重重斩在他的肩膀,半身甲虽抵住了刀锋,却挡不住刀上附带的巨大力量,威廉身体巨震,踉跄着向后退去。 彦次郎双腿弯曲用力一蹬,眨眼间便追上威廉,再次挥刀疾斩向他的脖颈。 “是胜利,还是死亡……”威廉强行止住颓势,双眼迸发出一抹决然,不退反进,右手长剑不规则的扫向敌刀,左手短剑则化为一道乌光,刺向彦次郎咽喉。 “当”“当”两声巨响,彦次郎长刀斩上长剑,同时左手反手握住腰间另一把三尺长刀,猛然拔出扫中逼近喉咙的短剑。 短剑脱手而飞,长剑掉落在地,威廉两手空空,呆然而立。 欢呼声骤然响起,叫好声此起彼伏。 “彦次郎果然未叫我等失望,红毛番在他手下简直没有半点还手之力,痛快!” “红毛番久战乏力,公平较量,彦次郎未必会胜得这么轻松。” “你何必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实话而已。” “……” 威廉俯下身,拾起地上的爱剑,归入鞘中。他可以为这次败绩找到无数开脱的理由,可他没有,输了就是输了,他不想做一个连失败都不敢承认的人。 威廉把佩剑郑重交给彦次郎,后者接过来,对他点点头,示意他跟上,随后转身走向舵楼。威廉默默尾随彦氏兄弟身后,心情沉重地想道:“不知道等待我和休斯顿号所有人的会是什么样的命运?” 威廉被带到一间阁楼前,马上遭到门口数名海盗首领侍卫的严格搜身,半身甲、转轮手枪、短剑皆被没收,连身上的金币、戒指、项链、怀表等随身物品亦被洗劫一空。 认为威廉已经没有危险后,他被彦氏兄弟领进门,里面只有一个人,他靠着椅子,笑眯眯看着他。威廉不禁一愣,第一个反应是“他是谁?”第二个反应是“他是海盗首领?!!!” “……1”威廉完全无法相信自己的判断,他的对手绝不该是这样一个中国青年形象,他该是强壮而又面貌丑陋,凶恶而又狡诈多疑,犹如老鼠一样浑身肮脏,充满刺鼻的臭味,散发出恶魔般的气息,就如同美洲那些让西班牙人无比头疼的家伙。 彦氏兄弟递上来的诸多物品有一样引起了黄辰的兴趣,他拿在手中仔细看了看,心道:“果然是怀表。怀表这个时代就已经发明了么。有多久没有准确的时间概念了?”黑色蜥蜴或鳄鱼皮外壳,中心有银饰花纹图案,内壳都是纯银镂空雕花工艺,镀金黄铜机芯,工艺之精美好像一件艺术品,使人赏心悦目,想来就算放到欧洲,它的价值也定然不菲。 看到黄辰熟练的把玩怀表,似乎知道它的功用,威廉连连摇头:“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怀表在如今的欧洲亦是只有贵族才消费得起的昂贵奢侈品,以他商人家庭出身的条件都买不起它,这块怀表是贾斯柏出发前往亚洲前,其父送给他的临别礼物。 黄辰收起怀表,又用手指骨敲了伤痕累累的半身甲胸板,感受着它的硬度,接着再拿起转轮手枪,心道:“仅仅从他身上就搜出这么多的好东西,整艘荷兰船上的战利品……看来这次出手算是赌对了,回报之丰厚远远超出想象。”黄辰抬起头,问威廉道:“canyouspeakenglish?” “……”彦氏兄弟一脸茫然。 “……”威廉亦一脸茫然。 ------------ 第一百一十五章 宝库 “canyouspeakenglish?”黄辰清朗的声音响起,回荡在空寂的房中。 “……”彦氏兄弟一脸茫然。 “……”威廉亦一脸茫然。 黄辰微微皱起眉头,对方是没反应过来还是听不懂英语,实在不好判断,索性又问了一次:“canyouspeakenglish?” 威廉下意识点点头。莱顿大学是欧洲的顶级大学,四分之一学生来自外国,除了德意志人、比利时人,就属苏格兰学生最多,他在大学期间结交过好几位苏格兰朋友,且休斯顿号(heusden)上也有两名苏格兰人,他懂得一些英语,勉强可以同人交流。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为什么一个远东的明国海盗会说比他还要熟练的英语?这完全颠覆了他的世界观。 黄辰很满意对方流露出一副受到惊讶的模样,既然双方可以交流,他又用英语问道:“你是荷兰人吧,你的名字是?” 威廉强压下心中惊涛骇浪,摇了摇头道:“不,我不是荷兰人,我是德意志人,来自巴拉丁。沃尔夫,我叫威廉。沃尔夫。” “德国人?你是德国人?”黄辰扬了扬眉毛,德国人跟着荷兰人来亚洲凑什么热闹?不过一想到现今的德国还不是日后的欧洲第一强国德国,境内存在着大大小小几百个领主,并且此时正是“三十年战争”时期,欧洲各国在德国境内打成一团,德国真正崛起还要等到腓特烈大帝之后。想起伏尔泰那句著名的话,黄辰忍不住挪揄道:“哦?你就是那个来自“既不神圣,也不罗马。更非帝国”的人?” 威廉面色顿时变得十分难看,仿佛吃了苍蝇一般,任谁这么数落自己的国家,都不会感到愉快,气愤地大声道:“先生,我无法否定你对我国的评价。但你的话太恶毒了。” 黄辰知道这个玩笑开大了,就像听到外国人说中国的不是,他一样会感到无比气愤,正色道:“希望你别介意,沃尔夫先生,如果这个玩笑让你觉得很受伤、很难堪,那么我愿意为此道歉。――好吧,让我们言归正传,沃尔夫先生。你与我作战失利,被我俘虏,现在你可以有两个选择,要么你成为我的部下,为我效力十年,要么被我杀死,丢进海里喂鱼。” 威廉只听懂大半,然而这并不妨碍他理解“部下“这个单词。重复道:“部下?你确定是部下,而不是奴隶或者其他什么?” 黄辰笑着说道:“这要看你本人的意愿。你想当奴隶我也没意见。” “鬼才想当你的奴隶。”威廉心道。十年很漫长,或许他活不到十年,可比起马上就死,这真的算是一个仁慈的提议了。威廉又问道:“不知你会如何对待我的部下……?” “沃尔夫先生,是我的部下,我的部下。”黄辰提醒他的同时给出了答案。 “好吧。我没问题了。”威廉说道。所有人都能够保住性命,还不是以奴隶的身份,这样的条件他之前连想都不敢想。 黄辰站起身,指着窗外平静下来的海面,对威廉道:“威廉。你可给我添了大麻烦,为了打败你,我损失了不少人手,他们满怀忠诚、英勇无畏,不怕牺牲,每一个人都是我的兄弟手足,他们的战死,令我很痛心。” “我很遗憾,但这就是战争。”威廉冷静地回道。从双方人数比例来看,他手下伤亡更大。 “我希望你和……这艘船叫什么名字?” “休斯顿号。” 黄辰继续说道:“我希望你和休斯顿号上的所有人可以代替他们,成为我的兄弟手足。” “您该知道,这很难。”威廉实话实说道,他不是一个擅长撒谎的人。 黄辰颔首道:“的确,我们来自地球的两端,人种、文化、语言、风俗无一相似之处,何况我们曾经还是生死仇人,一开始你们肯定会受到所有人的排挤和厌恶,希望你们不要介意,那只是人之常情,相处久了,我相信以你们的才能一定会获得所有人的认可。” “……”威廉只是粗通英语,黄辰口中又偏偏带有很多陌生的单词,话少一些还好,话一多他他就无能为力了。 黄辰也发现自己一番话完全成了鸡同鸭讲,问道:“威廉,你船上有人说英语么?” 威廉回答道:“有2名苏格兰人,只是我不清楚他们是否还活着,上帝保佑他们。” 黄辰听说“休斯顿号(heusden)”上有苏格兰人,立刻站起身,道:“走吧,去休斯顿号上看看。它不会让我失望,对吧?” 威廉昂着头骄傲地说道:“如非它舱内堆满了货物,根本不会被戎克船追上。” “你这么一说,我更加期待了。”―― 早在威廉独自登上黄辰座舰时,杨东便带人迫不及待冲上了“休斯顿号(heusden)”甲板,逼迫荷兰人投降还在其次,他的目的有二,一是收缴荷兰人火器,西夷火器可都是好东西,尤其转轮手枪,堪称无价之宝,即使有钱都买不到,他眼馋黄辰那把转轮手枪很久了,直接往自己腰后别了三把。二是“休斯顿号(heusden)”上的货物,结果他的人在货仓内发现无数的丝织品、瓷器、黄铜……单单价值百两银子一担的生丝就找到七十余担,可惜的是有一部分已经毁于炮火。 杨东是黄辰的副手,各队首亦要忌惮七分,为人又蛮横无理,睚眦必报,几乎没人敢于和他争夺战利品。杨东带着人马一路疯狂扫荡,荷包迅速鼓了起来。直至船长室门前。当他推开用料讲究的红木房门,看到里面充满异域风情的布局,以及无数西夷物品,一怔后急忙拦住身后一干手下,不让他们闯入。他借机贪一点小财没什么,黄辰不会介意。可若把这里洗劫了,黄辰非扒了他的皮不可。 一人双眼直勾勾望着里面,口中喃喃说道:“爷,难道咱们便这么眼巴巴的看着?” 杨东恋恋不舍的收回目光,咬牙说道:“这些都是大首领的东西,谁也别乱打主意。” “只要我们……” “不行。”杨东听也懒得听,断然拒绝道。 “爷,你胆子忒小了,我们只拿一些。大首领未必知道,就算知道……” “塞你母!”杨东没待他把话说完,一记窝心脚踹翻了他,从身旁手下抢夺一把腰刀。 “爷,我错了,饶我一条狗命、饶我一条狗命……!”那人见杨东动刀,吓得魂飞魄散,跪在地上。苦苦哀求。 “你跟我时间不算短了,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不知道?大首领是你能欺瞒的?”杨东狞笑着伸手拍了拍他的脸,随后揪住其右耳,拿刀生生割了下来,不顾对方一阵鬼哭狼嚎,恶狠狠说道:“念你是初犯,割你一耳。敢有下次,老子就把你脑袋切下来。” 那人捂着血淋淋的伤口道:“小的牢记,多谢爷不杀之恩、多谢爷不杀之恩。” 周围被贪念冲昏头脑的人纷纷醒来,战战兢兢退到一旁。 杨东冷冷的扫视一圈,哼道:“都给老子看紧了。哪怕一只苍蝇也不能放进去,少一件东西,老子扒了你们的皮!”―― 黄辰来到“休斯顿号(heusden)”上,跟随他一同前来的还有十几位郎中,他们对红毛番极为顾忌,仿佛和他们扯上关系,就会变得晦气一样,奈何黄辰催促,不得不硬起头皮救治。 这一战说实话对黄辰影响不大,赵弘毅的损失尚在容忍范围内,“休斯顿号(heusden)”却是被一战打残了。 八十五名水手战死达三十八人,重伤达二十一人,余者几乎人人带伤。二十五名士兵战死者达十七人,其余全部重伤。二十四名印尼人战死达十四人,重伤达七人,轻伤达三人。不算威廉这位船长,船上一百三十四人,战死者多达六十九人,超过总人数的一半以上,重伤者亦有三十六人,相信还会有人陆续死去,轻伤、完好者仅二十九人。 两位苏格兰籍水手,其中一人不幸战死,另一人因为是炮手的缘故,远离作战第一线,完全没有受到一丝伤害,不得不说他运气很好,这样的人“休斯顿号(heusden)”不超过十人。有了翻译,黄辰和威廉交流起来更加方便了。 去往船长室的途中,黄辰说道:“我看休斯顿号的水手很多都装备了手枪。” 这句话不用苏格兰水手翻译他也听得懂,回道:“很多原因,携带方便,攻击隐蔽,不怕海上刮风祈雨,当然有一点也很重要,它很便宜,比滑膛枪更便宜。” “比滑膛枪更便宜?”黄辰顿扬眉毛,他平日视若珍宝的转轮手枪造价还不及一支鸟铳?他之前猜测欧洲普及转轮手枪多年,不是什么珍贵的物品,但也没想到会这么便宜,还以为造价至少是火绳枪的三到五倍,毕竟它是燧发枪,贵些合情合理,看来他猜测了。 威廉点点头道:“是的。水手一个月的工资就足够买一把转轮手枪。” 这话也对也不对,转轮手枪确实用水手一个月工资(810荷兰盾,约不到三两银子)差不多就可买下,不过公司从不会发放全额工资,只会发一半,另一半等到员工回国一并发放。这么做是为防止员工将钱挥霍一空,从而赤贫如洗的回到荷兰,那样对宣传公司、宣传亚洲不利。另外员工若不幸死亡,这笔钱会连带抚恤一并发还家属。也就是说水手需要至少两个月才能买一把转轮手枪。 黄辰听得心里一动,问道:“你们之中有人能制造它么?” 威廉摇摇头道:“很抱歉,休斯顿号上只有水手和士兵,而制造转轮手枪需要相当专业的人士,对此我们无能为力。” 黄辰只是随口一问,本就没抱多少希望。他对中国工匠还是比较有信心的,难道能仿制红夷炮就仿不了红夷手枪么。山寨大国岂是浪得虚名。 望见黄辰远远走来,杨东立刻狗腿的上来说道:“大首领,我看这屋子装饰豪华,夷物极多,谁都没让谁进。只等大首领到来。” 黄辰点了点头,走进船长室,目光匆匆一扫,立时被一套华丽精美的全身甲勾住,半晌对威廉道:“这是你的铠甲?” “曾经不是我的,一度成为我的,现在它是您的了。”想到逝去的好友,威廉声音变得格外低沉。他辜负了好友贾斯柏的嘱托,不仅企图逃离亚洲。现在更是被海盗俘虏。“这是上帝对我背叛的惩罚吗?”。威廉怔怔出神。 这里面似乎有一段故事,黄辰无意打探威廉的秘密,径直走向全身甲。 看到黄辰和威廉说着鸟语,杨东惊得眼珠子差点掉出来,他认识黄辰不少年了,可谓知根知底,后者根本不可能有接触夷人的机会,那他的夷语是何谁学的?难不成还是天授。 黄辰问道:“这样的甲都是量身定做的吧?” “是的。”威廉道:“您和它昔日的主人身材很像。也许您能够穿戴它。” 黄辰笑着说道:“在中国,穿上这样一副铠甲可是很显眼的。提醒敌人我在这里?” 威廉耸耸肩道:“在欧洲也一样。现在的欧洲除了西班牙还保留着卡斯提尔老近卫队这样的重装长枪骑士部队,欧洲其他国家几乎已经没有重甲骑兵编制了。现在的欧洲是手枪骑兵的天下。”说到最后,威廉话语略带讽意。他在锡根军校的教官、校长冯。沃尔豪森先生是老式法国长矛骑兵战术坚定不移的支持者,在欧洲各国相继淘汰重甲骑兵的现今,几乎狂热的提倡复兴法式战术,即骑兵应该手执重矛发起冲锋。对手枪骑兵不屑一顾,威廉不可避免受到了影响。 “比起它,”黄辰指着明亮的全身甲,又指向旁边偏暗色的半身甲:“我更喜欢它。” 威廉说道:“比全身甲重量更轻,比胸板甲防御更强。这就是半身甲的优点,它确实是一个好选择。” 黄辰搁置铠甲,走向一座书柜,随手取出一本翻开,虽然看不懂上面的文字,但从众多的插图看来,这是一本……骑兵操典? 威廉一旁介绍道:“这是锡根军校的校长冯。沃尔豪森先生于1616年出版的《骑兵兵法》,这本著作巨细无遗地涵盖了从征募、训练到战术、战略等一名骑兵指挥官所应了解的各方面知识。冯。沃尔豪森先生是整个欧洲最著名的军事理论家,在军事教育界拥有无与伦比的影响力,”威廉脸上不禁带着自豪道:“很荣幸,我曾经是他的一名学员。” 黄辰翻动书籍的手不由一顿,抬起头:“军校?学员?” “锡根军校,欧洲第一所军校,它是开创性的。”哪怕在那里吃了整整6个月的苦头,而且永远也不想再经历6个月那样的日子,但这并不妨碍威廉骄傲的向别人提起它。 “你的房间真是一座宝库。”黄辰有一种仰天大笑的冲动,什么是世界级的人才?威廉就是。 威廉沉声说道:“事实上这房间里大部分东西原本都不属于我,我只是继承者。” “是全身甲的主人的?”黄辰丝毫不觉得意外。 “是的。”威廉仅是点头承认,却无意多谈。 黄辰把《骑兵兵法》放回原位,不出意外,它旁边仍是一本军事操典,区别仅仅是它是一本步兵操典,上面惟妙惟肖的插图使黄辰不由想起了戚继光的著作《纪效新书》、《练兵实纪》,双方的练兵手法暂且不提,单比画图能力,简直是天地之差。 威廉继续为他介绍道:“《步兵艺术》,它同样是冯。沃尔豪森先生的著作,基于荷兰式操练,锡根军校里惟一教授的体系。” “荷兰式操练?莫里斯亲王?” “……!”威廉顿时懵在原地,莫里斯亲王去世两年后,威名依旧传到了亚洲远东地区的海盗耳中?别开玩笑了! “好像吓到对方了。”黄辰不由暗笑,慢慢踱到一张世界地图前,他前世看的都是中国版世界地图,习惯了以中国为中心,猛一看欧洲为中心的世界地图,差点没反应过来。欧洲、亚洲、非洲、美洲,惟独没有澳洲,欧洲人的足迹暂时还未踏足澳洲,不过也快了。 黄辰有意再吓吓这位战场上沉着冷静,坚忍不拔的德国人,指着地图连道:“这里是英国、荷兰、德国、法国、西班牙、葡萄牙……” 威廉果然又被吓到,说道:“您的地理知识和对欧洲各国的了解让人震惊。” ------------ 第一百一十六章 收获 “您的地理知识和对欧洲各国的了解让人震惊。”当黄辰一一点出欧洲各国的位置,威廉难掩惊容,他的雇主浑身笼罩着谜团,似乎隐藏着许多的秘密。 黄辰点到即止,不再卖弄,地图有很多张,风格上大约有一半和那张世界地图相似,应该是一套,另一半风格各异,以亚洲地理为主。据威廉说,前者是一套荷兰近年出版的世界地图册,后者则是荷兰东印度公司的测量师、绘图师的最新作品章节。 黄辰边听边点头,可能是东印度公司的测量师、绘图师多在海上,少入内地的缘故,东南亚各个国家、各个岛屿的绘制还相对比较精确,亚洲大陆就比较模糊了。从整体来看,亚洲大地被四个庞然大物盘踞着,由西到东分别是奥斯曼土耳其帝国、伊朗萨非王朝、印度莫卧儿帝国、中国明王朝。中亚和西伯利亚仅仅只标注出了地理位置。 东印度公司的绘图师并未把明王朝画成黄辰熟悉的公鸡形象,如果非要用动物形容的话,它就像是一匹人立回望的骏马。 黄辰暗暗摇了摇头,绘图师明显把明王朝画小了,即便不算新疆、西藏、蒙古,它的实际领土面积也应该比莫卧儿帝国、萨非王朝、奥斯曼帝国更大。好笑的是,日本被画粗一截,从一条虫变成了一条胖虫。朝鲜人看到或许会不高兴,因为朝鲜瘦了一大圈。 随后黄辰继续查看着他的战利品,从自鸣钟到维奥尔琴,一种类似小提琴一样的乐器,当是小提琴的前身。到航海罗盘,一种结合了怀表、日晷和指南针,能辨别纬度。释读经度,还可以观察相应的月相和星象的优秀航海工具。到卡宾枪,一种短管火枪,骑兵用枪。再到骑兵剑,一种继承了德国劈刺剑血统,拥有一定劈砍能力的优秀骑兵用剑。其中有些东西。别说用钱买来,就算黄辰把大员荷兰人城堡洗劫了都未必找得到。 黄辰举着光可鉴人,锋利无比的骑兵剑,直笑得合不拢嘴,心道:“威廉,不,是威廉口中的那位朋友,将这么多好东西带来亚洲,白白便宜了我。他真是一个好人。” 缓缓将骑兵剑收入鞘中,放归原处,黄辰又拿起旁边一柄装饰精美的长剑,和威廉那把佩剑一样,入手很沉,他前世虽然没有接触过击剑运动,但二者一个是实战用剑,一个是比赛用剑。用屁股想也知道这个时代的长剑更重。 “好剑。”黄辰拔出剑后赞道。先前从分量上推断它不是一把只有华丽外表的装饰性长剑,事实证明了他的猜测。这是一把既有外表又有内涵的好剑。 黄辰一眼就喜欢上了它,照猫画虎学着前世电视上看过的击剑比赛突刺,倒也像模像样,杨东立刻大声叫好,狂拍马屁。但在威廉这位真正的剑术高手眼里,黄辰呈现出来的完全是一个剑术门外汉。暗翻白眼的同时,心里松了一口气,之前黄辰的表现几乎让他错以为对方无所不能,看来他的雇主并非什么都懂,至少他对剑术一窍不通。 黄辰意犹未尽的收起长剑。直接把它挂在腰间,对威廉说道:“威廉,我对你们的剑术很有兴趣,你愿不愿意成为我的剑术指导?” “当然,我很荣幸能成为您的剑术指导。”威廉想都没想就答应了。剑术指导远比部下更亲密,这个身份可以帮助他和所有“休斯顿号(heusden)”上的欧洲人争取权益。 黄辰点了点头,说道:“我的练武时间一般是早上四到六点钟,对你来说可能有点早。” “没问题。”和威廉需要的身份相比,起点早算得了什么,何况他也没有拒绝的权利。 看到黄辰、威廉两人相继停下话语,一旁憋了许久的杨东再难忍耐,问道:“大首领,你和这红毛番叽里呱啦说什么呢,你怎么懂西夷鸟语?” 黄辰就知道杨东会憋不住问,拿眼斜睨着他,冷哼道:“爷我懂夷话怎么了?碍着你了?” “看这话说的。”杨东干笑两声,“我只是好奇大首领从何处学来,没别的意思。” “你认识我才几年?”黄辰虎着脸道:“夷话是爷我幼年时在杭州和弗朗机和尚学的,不行?”此番说辞漏洞极多,不过糊弄没什么见识的杨东绰绰有余。 果然,杨东面上疑色散去大半,赶忙赔笑道:“行,怎么不行。当初大首领和弗朗机和尚学鸟语的时候,怕也没想到会有用上的一天吧。” 黄辰故作冷傲道:“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杨东讪笑,心道:“我还不知道你?你以前有个屁鸿鹄之志,王八之志倒是有。” 黄辰仿佛看穿了他的想法,哼道:“心里编排我呢?” “大首领把我看成什么人了。”杨东一脸委屈道。 黄辰不耐烦地挥手道:“别在这里给我添乱了,出去货物统计的如何了。” 杨东正有离开之意,他听不懂黄辰和红毛番对话,简直闷死人了,远不如去外面逞威风。 杨东踏出门前,黄辰又补充了一句道:“我这里有夷船货物的详细数目,最后若发现缺少太多,你自己拿钱把窟窿填上。” 杨东“嗖“的一声窜了出去,咆哮声随之在船舱过道响起:“该拿多少皆有定数,爷把丑话说在前面,谁吃多了都给爷乖乖吐出来,倘若敢有欺瞒被爷发现了,该剁手的剁手,该喂鱼的喂鱼……” 黄辰摇了摇头,他当然不会天真到以为自己随便一句话就能迫使众人交出全部“遗失”货物,不用想也知道执行他命令的杨东贪得最多,只要收回一部分,账面上大体过得去就行了。 黄辰走回书架,重新取出先前翻看过的欧洲著名军事理论家冯。沃尔豪森的著作《骑兵兵法》,他看不懂文字,只有通过大量的插图来理解对方所想要表达的东西,一边翻看一边问道:“威廉,这些书都是什么文字?” 威廉回道:“大部分都是拉丁文,少量的法文,以及极少量的荷兰文。” 黄辰微微颔首,又问道:“书的总类呢?” 威廉缓缓说道:“军事著作占据了70%80%,剩下的多为荷兰东印度公司职员的回忆录、日记和手稿,里面记载着大量的关于亚洲的知识,当初为了收集它们可是花费了不少的时间和精力。此外还有一些是数学和天文、音乐、医学、哲学书籍。当然,还有圣经。” 黄辰问道:“威廉,是懂拉丁文吗?” 威廉仿佛受到了侮辱,大声回道:“我曾经是欧洲最好的大学之一,莱顿大学的学生。” 黄辰吓了一跳,不是为对方的洪亮声音,而是他的学历,莱顿大学、锡根军校……从这两个地方出来的人怎么都算人才了,为何来到亚洲?他把心里的疑惑道出。 威廉耸耸肩道:“荷兰东印度公司为数众多的工程师有很多都是莱顿大学毕业的,当然还有弗兰尼克大学、乌特勒支大学等,而船上的士兵队长施密特,则是锡根军校毕业。” 黄辰不禁感慨万千,荷兰东印度公司能够霸占东方香料贸易不是没有道理,其获得荷兰举国之力支持,投入的人才比例远远胜过西班牙人、葡萄牙人乃至英国人。可惜荷兰受制于土地、人口,未来数十年在和英国的竞争中败下阵来,从此彻底沦为欧洲末流。 黄辰将书合上,微笑说道:“威廉,看来你又要多辛苦一些了,当然,你的收入也会增加。” “您的意思是……?”威廉面露异色。 “我想向你学习剑术的同时,再学习拉丁文。” “……”虽然已有所猜测,可威廉还是有些难以置信,作为如此了解欧洲的黄辰,还会说英语,怎么会不懂拉丁文? “怎么,莫非你不愿意教授我?”黄辰似笑非笑道。 威廉急忙摇头道:“不,我只是有一些困惑和不解。” 黄辰无意为他解惑,也解不了,又在船长室呆了一会,他重新回到甲板,不久统计结果出来了。 生丝、瓷器、丝绸、黄铜等价值不菲的货物固然令黄辰高兴,但他真正看重的是西洋器物,此战缴获转轮手枪三十八把,通过威廉那里了解到,休斯顿号上应该有不下五十把,丢的那十几把去哪了,黄辰心知肚明,他不想让转轮手枪落在别人的手里,决心重金收购,如果有人不识相,他不介意玩一玩杀鸡儆猴的把戏。 另外缴获滑膛枪三十杆,其中有几杆重达十数斤,需要安置在叉架上点放,属于重型火绳枪,据威廉说,它们才是真正的musket,即滑膛枪,普通火绳枪只能算caliver或者arquebus,为了往自己脸上贴金,才说自己是musket(滑膛枪)。 士兵及水手胸板甲三十七副,可惜有近半已经毁坏,不知道还能不能修复。 ------------ 第一百一十七章 世界 转轮手枪、滑膛枪、胸板甲都或多或少对不上数目,长戟、长剑、水手刀亦是如此,登船斧、长矛由于价值不高,使用不便等原因,倒是没什么人拿,唯一没有失窃的可能只有十六门舰炮了,它们最轻的都有数百斤分量,最重则达到三四千斤,人力很难搬得动它们。 手下贪墨船上的货物、洗劫荷兰人财物、把长戟、长剑、水手刀等兵器据为己有,这些黄辰统统可以不在乎,但是,转轮手枪、滑膛枪、胸板甲三物必须上交,私藏者杀! 换成其他海盗首领,可能不敢放出这种狠话,可能说了也收效甚微,黄辰却不一样,他的团队和普通海盗团伙有着根本性的不同章节。当初刚刚成为小小的八桨船船主,手下只有十几个人时,黄辰便为众人统一配备木棍枪、火器,如果说那时他初建班底,不得不花费,其后一直如此,而且装备越来越好。 当今任何一个海盗团伙,都是亲信与普通船员泾渭分明,惟有亲信才会发放相对精良的武器,普通船员你若能抢到敌人的就去抢,抢到归你,抢不到就老老实实拿着破烂兵器。 黄辰的行为完全是在拿所有人当亲信培养,很多人骂他白痴。他当然不是白痴,统一发放武器虽然花费极多,可与统一训练结合起来,让他对整个团队拥有惊人的控制力。最明显的一点,他手下没有昔日胡二老、王丰武之于一目老那样的一方诸侯,他手下只有臣和将,也许未来哪天有位极人臣、功高盖主之辈企图自立,至少现在无人能达到这一步,黄辰也不允许有人达到这一步。 黄辰的话。就是圣旨,谁敢违逆? 杨东第一个响应,他心里想得明白,作为黄辰的亲信,这批武器迟早会落入自己的手中,没必要藏着掖着惹黄辰不快。杨东之后。众人陆续上前交还,转轮手枪从三十八把增至五十一把,滑膛枪从三十杆增至三十九杆,胸板甲从三十七副增至四十八副。 黄辰扭头看向身边的威廉,后者微微点头,他是船长,不是武器管理员,只知道一个大概,目前的数量约达到80%90%。加上遗落海中的一部分,差不多就是这些了。 黄辰未叫众人白交,每人赏了五两银,不得不说这笔钱已经超过了转轮手枪、滑膛枪及大部分胸板甲的造价,只有一些士兵胸板甲价格稍稍高出一点,折旧算肯定不及五两。不过想必没人会觉得黄辰奖赏丰厚,区区五两银根本比不上夷器的珍贵程度。 “休斯顿号(heusden)”给了黄辰无限的惊喜,其价值之高相信就连荷兰舰队的旗舰“维蕾德号(vrede)”亦望尘莫及。黄辰心满意足,决定打道回府。 黄辰把“休斯顿号(heusden)”带回铜山港。可想而知造成的轰动效果,留守海盗纷纷跑到澳里围观,不一刻口澳便被挤得水泄不通,里三层外三层站满了人。 “这就是传说中红夷的夹板大舰?好生威风。” “好家伙,我数数,十五六门红夷大炮。谁能挡它一击?” “红毛番的夹板船确实厉害,但也并非不能对付,黄六爷这不就俘获了一只。” “六爷为了拿下它,损失可一点不轻,你瞧瞧那几艘船的模样。都快被打烂了。” “……” 黄辰望着岸上人山人海、一片喧闹的场面,良久无言,他早知这次回来动静一定不小,却还是低估了众人的热情。他可不想被众人围观当猴看,急忙派行事稳重的赵弘毅下去疏导人群,清出一条道路,一阵鸡飞狗跳后,总算可以上岸了。 “红毛番!快看、快看……他们随六爷下船了!” “果然不负红毛番之名,红毛黄发,碧眼灰睛,传说他们上辈皆为畜生,今生转为蛮夷,生性喜欢吃人……” “此事我亦有所耳闻,当年红毛番刚来大明地界的时候,专门捉童男童女生食。” “八成不假。” “……” 感受着来自四面八方,既兴奋又恐惧的目光,他们或对自己傻笑,或对自己狰狞,然而一旦视线发生接触,他们又无一例外选择了回避,威廉摇了摇头,问黄辰道:“他们从没见过外国人吗,为什么看我是这种眼神?大员的中国人就不会像他们表现得这么露骨。” 黄辰能告诉威廉说,他们其实是把他和所有欧洲人当成了野兽、妖怪吗,答案是不能。所以他微笑说道:“人们总是对新鲜事物感到好奇,他们很少见到欧洲人,才会显得有些兴奋过度,我相信一个东方人突然出现在荷兰或德国某地,同样会面临你现在的问题。” “真的是这样吗。”威廉半信半疑,直觉告诉他,周围的人绝不是什么兴奋过度,他们对自己充满着奇奇怪怪的复杂情绪。 “大首领。”陈四等人满头大汗的上前来,他们反应比其他海盗慢了一拍,赶到时澳里已经挤满了人,无论怎么呵斥推搡依旧难以前进一步,不得已留在外面等候。 陈四见了礼,谨慎地瞥了威廉等西夷一眼,不多言语,郑球畏惧不敢上前,口上则大拍黄辰马屁:“如此凶神恶煞的红毛番都可轻易降服,大首领当真英明神武,无人可及。老郑我前半辈碌碌无为,一事无成,后半辈有幸能为大首领效劳,可谓天大的幸运。” 黄辰微微颔首,十分受用。 “马屁精!”杨东恶狠狠等了郑球一眼。这厮能说会道,口才极佳,偏又恬不知耻,什么话都能脸不红心不跳的讲出来,自这胖入伙后,黄辰便越发不待见他的马屁了。 落在后面的小和尚张云龙悄悄问张若仲道:“家兄。你以前见过红毛番么。” 张若仲清澈明亮的双眸同样带着一丝惊奇之色,摇摇头道:“我也是首次见到。” “据说红毛番野蛮成性,以人为食,不知真假……” “无稽之谈,传言不可轻信。”张若仲断然说道。大明自认天朝上国,礼仪之邦。才将外国人通通视为蛮夷,不以平等相待,红毛番船、器皆有独到之处,绝非真正蛮夷。退一步讲,就算蛮夷也不会吃人,只有野兽才吃人。什么是野兽?燧人之前华夏之民为野兽,燧人之后则转变成人。 回到驻地,黄辰单独为欧洲人划出一块地方,以免他们受到不必要的打扰。由于铜山是一座孤岛。他倒也不怕他们逃跑,只安排一些人盯梢,而未派重兵监视。至于重伤员则无论中外都集中到一起,他手下郎中人数有限,两头跑肯定多有不便,还会耽误治疗。 忙完了所有事,黄辰回到自己的房间时已是傍晚时刻,绕过桌案一屁股坐到高背椅上。长长舒出一口气。闭眼休息片刻,将摆放在桌案上的世界地图缓缓展开。欧洲、非洲、美洲、亚洲,一一扫过,脸上若有所思。 张若仲统计完所有夷船上的货物,带着账本找来,在外侍立的彦氏兄弟没有相拦,他顺利跨进门。见黄辰盯着什么东西怔怔出神,安静地等待一旁,不去上前打扰。 少顷,黄辰抬起头,发现张若仲站在堂内。随口问了一句:“声玉,你是什么时候来的。” 张若仲上前道:“刚到。货物数目都统计好了,请黄首领过目。” 黄辰有些精力不济,懒洋洋的摆手道:“你办事我放心,看不看有什么关系。” “那怎么行。”张若仲正色说道。他平日清静懒散,工作时却完全是另一副模样。 黄辰无奈地道:“好了好了,声玉,今天实在提不起精神,你先搁案上,我明天一定看。” 张若仲亦知黄辰从昨夜忙碌到现在,必然乏累至极,不再勉强他,把账本平平整整放到案上,视线瞥向满是夷文的画图,内心一动,出奇地问了一句:“黄首领,此为何物?” “世界地图,我们所有人生活的大地。”黄辰轻轻抚着地图,心有感慨的轻叹道。 “世界地图?”以张若仲的寡淡性也不由大吃一惊,双目直勾勾盯着上面,忍不住问道:“黄首领可知晓我华夏在何处?” “这里。”黄辰指着亚洲东部以界线圈起的庞大疆界道。 “……!”张若仲立时呆住了。华夏地域确实庞大,然而同整个世界一比,却显得有些渺小,在它的西方,仅仅一片陆地就有四个差不多规模的疆域(印度莫卧儿帝国、伊朗萨珊王朝、奥斯曼土耳其帝国,莫斯科公国。),世界上怎么会有领土广袤足以同大明比肩的国家存在?而且不止一个。更让他觉得无法接受的是华夏居然偏居东方,这完全颠覆了他的世界观。 “很惊讶吧。”黄辰能够理解张若仲此刻的心情,华夏中心论、华夏至高论深入所有中国人的骨髓,即使到了现代亦不曾改变,那是不管经历多少世事变迁,苍天桑田都无法抹去的一种情绪,一种情结。当然,也有一些人随着认知的崩塌,国家的虚弱,走向另一个极端。 张若仲仿佛失去了灵魂,只剩下躯壳一般,目光失焦的视着展现在他面前的世界。 黄辰好像受到了感染,再度陷入沉思。 不知过去多久,张若仲回过神来,心中升起一个疑问,出言问道:“黄首领可知四方之极处通往何地?” 黄辰眼中闪过一道欣赏之意,说道:“你听过吕宋夷吧,也就是吕宋弗朗机人。” 张若仲下意识点头,不解其意。 “他们来自欧洲,称自己是西班牙人。”黄辰指着菲律宾道:“这里是吕宋,西班牙人在此收购大明生丝、瓷器、丝绸诸物,然后运往……”指尖划向东方尽头,然后又一指西方尽头:“美洲。一部分货物会留在美洲,一部分货物运往欧洲。这里是欧洲,这是西班牙。” 张若仲一脸茫然,从美洲到欧洲有迹可循。问题是西班牙人明明从吕宋东方出发,怎么一下到了西边? “不懂吗。”黄辰拿起地图,将左右两边连在一起,说道:“这回懂了么。” 张若仲顿时浑身剧震,他为自己心底冒出的想法吓了一跳,半晌迟疑地道:“天地若鸡?” “你总算明白了。我们生活的大地是一个圆球,它被欧洲人称为地球。”见张若仲面上疑惑不仅未淡,反倒更浓,黄辰心里了然,笑着说道:“是不是内心疑问更多了?” 张若仲木然点点头,哪有平日半点潇洒自如的风姿,完全变成了呆头鹅。 黄辰毫不客气地道:“那是因为你没有知识,你对世界的了解甚至连一个欧洲几岁童都不如。” “……”张若仲自幼天资聪慧,从小被人夸奖长大。他亦不负众望,博览群书,知识渊博,如果不是受限于年龄,以他的能力考个秀才绰绰有余,他还是首次被人说没有知识。不过黄辰的说法也不能说不对,他的确只知圣贤书,而不知世界。 黄辰重新铺开地图。问道:“你知道欧洲人为了完成世界地图用了多久么。” 张若仲自然摇头表示不知。 “一到两百年,欧洲人以数代之力前仆后继走遍世界。才绘制了一副堪称完整的世界地图。”黄辰无限感慨地问道:“声玉,你说如果我们不参照欧洲人的地图,需要用多久的时间才能凭借自己的本事画出完整而又精确的世界地图?一百年?两百年?五百年,还是一千年?地图,在欧洲是一门严谨的学问,我们有能力走遍世界。却没有绘制地图的能力。” 张若仲哑口无言。 黄辰又说道:“欧洲人可不是为了画世界地图才出海的,他们为的是利益。这一两百年间,你知道欧洲人占据了全世界多少土地么?你不能,我来告诉你……”黄辰指着地图画了一个又一个圆圈,把非洲划给了葡萄牙人。把南美洲划给了葡萄牙人和西班牙人,把北美洲划给了西班牙人、英国人、法国人,把西伯利亚广袤地区划给了俄罗斯人,把东南亚诸岛划给了荷兰人、西班牙人,全世界土地几乎被欧洲人瓜分一空。 毛骨悚然! 一股凉意沿着背脊直冲后脑,张若仲只觉得手脚冰凉,动弹不得。 黄辰很满意自己造成的效果,事实上欧洲人远没有他描述的那么强大,比如葡萄牙人尚不敢深入非洲腹地,比如北美大部分地区还未沦陷,比如西伯利亚只是渺无人烟的荒芜之地等等。他之所以夸大其词是为了加深张若仲对欧洲人的印象。 “全世界都已被欧洲白种人占领,我们华夏也遭到包围,这只是一两百年间的事。你能想象再过一两百年,会发生什么吗。” 战争!这个结论不难猜测,张若仲动容。 “我们自恃火器为中国长技,固步自封,原地不前,直到欧洲人带来弗朗机炮。当我们仿制出弗朗机炮,以为我用,欧洲人又带来红夷大炮。当我们仿制了红夷大炮,以为我用,欧洲人又发明了什么武器?以两边不对等的发展,你说一两百年后,谁胜谁败?” 张若仲咬牙坚持道:“我们不会输。” “不会输?”黄辰苦笑着摇摇头,两百年后可就是鸦片战争,一场让中国沉沦一个多世纪的战争。直到他那个时代,举国上下还在为重返巅峰而努力,最终花费的时间可能是两个世纪,也许更久。黄辰看着张若仲,轻叹道:“只要不输就够了吗?” 黄辰轻轻的一句话,落在张若仲耳中无异于一声响雷,是啊,只要不输就够了吗?当然不够!以华夏人骄傲到骨里的个性,岂能甘心当世界、当欧洲的配角。 黄辰斩钉截铁道:“华夏和欧洲,不是国与国的战争,如昔日之魏蜀吴,也不是族群和族群的战争,如今日之大明、后金,而是种族战争,黄种人和白种人必有一战!谁胜,谁就是世界之主!” 张若仲头皮发麻,身体不可抑制的颤抖。 黄辰站起身,铿锵有力地道:“我现今只是一个小小海盗,莫说于整个世界,在大明亦是微不足道,可是,我有眼光和野心,我有大明人所没有的眼光,提前睁开眼睛看世界,我有大明人所没有的野心,愿意和白种人一争高下,你愿意帮我吗?” “……”张若仲觉得他再也回不到过去了。即使落入贼手,他依然相信自己有一日会返还家中,然后顺应长辈们的期许,考秀才、举人、进士,出仕,光宗耀祖,这就是他的人生。然而随着今日黄辰的一番话,他还能继续走原本的道路么? 张若仲迈着僵硬的步离开了,他忘记了自己有没有答应黄辰,脑海里一直回荡着黄辰的一言一行。 夜,无眠。 ------------ 第一百一十八章 张若仲年纪虽轻,却是一个奇才,只是性懒散了一些,初时管理书籍,差事极为清闲,整日手不释卷,混吃等死。黄辰看不过眼,让他管账,他推脱不得,只好接手,把一团乱麻的账目打理得井井有条,熬过了最开始的一段辛苦日,小日又重新闲起来。黄辰见不得他这惫懒模样,将器械、粮食等后勤事物通通丢给他,亦未见他半点吃力。 如今张若仲已是黄辰的大管家,手底下数十号人,其中不乏郑球这等原商船管库,可谓各个心机深沉、老奸巨猾,偏偏他们都老老实实,勤于任事,从没闹出过什么风波章节。 这等佳才,黄辰除非脑坏了才会放走他,必然要牢牢握在手中,这才有了“掏心掏肺”的一番话。等张若仲走后,黄辰也累瘫在椅上,几乎是爬着回到了卧室,衣服都懒得脱,直接躺在床上呼呼睡去。 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与以往不同,他立刻获悉了精确到分的时间,一座立在箱柜之上,拥有亮丽的金色外表的自鸣钟显示着此时为3:54分。与以往相同的是下身又撑起了一顶小帐篷。十八岁的青年,当然有生理需求,寻常人像他这么大孩都满地跑了。 说不着急那是骗人,谁也不想打一辈光棍,奈何这个时代女性大部分皆为文盲,见识短浅,黄辰不认为和她们能够相处得来,有限的优秀女性多是良好家庭出身,平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他整日游荡海上,哪可能遇到。 哑妹冷不丁跳进脑海,把黄辰吓了一跳。急忙驱散,自己这是想女人想疯了吧? 黄辰匆忙换一套衣服,用凉水洗脸散去身上燥热,拿起长剑外出,发现威廉已经到了,正和彦次郎大眼瞪着小眼。显然他对输给后者并不服气,彦次郎也觉得上次有些胜之不武,两人皆有意再战一场,较个高低,不过没有得到黄辰的允许,他们不敢私下擅自决斗。 黄辰装作没看到双方跃跃欲试的样,问威廉道:“威廉,你来多久了。” 威廉“恋恋不舍”的收回视线,回道:“大概20分钟。” 那岂不是说威廉和彦次郎用视线交锋了二十分钟?黄辰暗暗感到好笑。说道:“那你来的可够早了,现在才刚刚四点。” 威廉耸耸肩,第一次教学,他自然要提前一些,给黄辰留下个好印象。 黄辰又说道:“好吧,我们现在开始?” “如您所愿。” 威廉取出佩剑先为黄辰演示一遍,又让后者跟着他做一遍,第三遍则是黄辰独自做动作。威廉则在一旁指导,他的作风就像所有人印象中的德国人。严谨、刻板、一丝不苟。 在威廉的提示下,黄辰一遍遍不厌其烦的出剑、改正、出剑、改正、出剑…… 短短一个多小时,黄辰就已变得似模似样,和他之前猜测得差不多,西方剑术入门很简单,比他学过的中国拳术、枪术。日本刀术都要简单,是一种很容易入门的技击之术。不过入门容易,精通却相当困难,想要把它用于实战,非要经过一番刻苦训练不可。 黄辰停下来以手巾擦汗。同时拿出怀表看了看时间,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正好六点整。由于一会还要和威廉学习拉丁文,黄辰邀请他一起吃早餐。 黄辰前世就对吃极为讲究,初时家里穷的都快揭不开锅了,顿顿稀粥、腌菜、咸鱼,屡屡使他长吁短叹,“痛不欲生”。之后日越来越好,他对吃的要求也越来越高,今日早餐有肉粥、麦饼、糖糕、点心、水果等十余碗碟,还有一样大明颇为稀罕的东西面包。 黄辰不仅从“休斯顿号(heusden)”上得到了满舱的货物、诸多的夷器,还得到了不少的面包、大米、熏肉、黄油等补给,以及西班牙和葡萄牙酒、粕酒,后者是东南亚产的一种烈酒,用椰汁、糖蜜、枣酿酿制而成,黄辰昨天尝了尝,味道还算不错。 黄辰咬了一口硬邦邦的面包,忍不住对威廉抱怨道:“这真的是面包吗?我怎么有种咬到木头的感觉?” 威廉专心于消灭眼前的麦饼、糖糕、点心,面包连看都不去看一眼,回复道:“它确实如您所说,很难、很难、很难吃,每当吃起它,我就会格外想念家乡涂抹奶油、肉松,绵密松软、香甜可口的面包。但您必须要知道,它很难吃,却可以填饱肚,这一点对海上航行至关重要。世间最恐怖的事莫过于在海上饿肚,那时所有的霉运都会找上你。” 黄辰点了点头,表示理解,他虽然一直在近海活动,从未深入大洋长期航行,但他前世可是《航海》狂热发烧友,游戏里一旦失去补给和营养,将会发生极其可怕的事情,整船人死绝都不是什么稀罕事。 威廉昨日没怎么进餐,此刻饿极了,吃相不免有几分难看,当他意识到这一点后,说道:“贵国食材丰富,用工也很精湛,我来亚洲已经两年了,第一次吃到这么好吃的食物。” 黄辰一边喝粥一边笑道:“喜欢吃就多吃些,无须客气。” 饭后,黄辰把威廉带到一间书房,桌上放着纸张和鹅毛笔、墨水瓶。值得一提的是黄辰用不惯毛笔,一度想要以鹅毛笔代替写字,事实证明他的想法很蠢,鹅毛笔书更适合斜体字母,用它书写字体方正的汉字极容易折断,历史既然给出了答案,自然有着它的道理。 威廉可能是一位出色的剑术指导,但他肯定不是一位出色的拉丁文教师,两个小时的课程令黄辰昏昏欲睡,心想“休斯顿号(heusden)”上还有没有其他人懂得拉丁文?如果有的话,他也许应该考虑换一位老师。 黄辰没有更换老师,因为他第二堂课就迎来了一个伴张若仲。他听说黄辰正和威廉学习拉丁文,继而了解到拉丁文是欧洲通用文字。便提出了想要学习的想法,黄辰自然一口答应。 黄辰学习拉丁文的同时,反教威廉汉语,两人以非母语交流,十分不便,必须有一方妥协。黄辰显然认为威廉应该向他妥协。 翌日,阮进、张刑于傍晚归来,他们此行未能捕获荷兰船,不过也没空手而归,他们抓到荷兰舰队一艘鸟船,其上大部分是大员明人,发觉遭到围堵,逃无可逃,几乎没怎么抵抗就投降了。随他们一起投降的还有船上二十名红夷水手。共缴获红夷炮六门、转轮手枪八把、滑膛枪五杆,登船斧、水手刀、长矛、长戟等若干。 黄辰喜出望外,他原本只有六门红夷炮,“休斯顿号(heusden)”贡献十六门,而今鸟船再贡献六门,总数已达二十八门,莫说周三老、李魁奇,郑芝龙都比不上他。就是不知后者此行有无收获。二十名荷兰水手更是意外惊喜,“休斯顿号(heusden)”人数高达一百三十四人。可惜战后仅余六十五人,其中重伤三十六,还能活蹦乱的不满三十。 晚间黄辰召开了盛大的庆祝会,他的原意是自家庆祝,无奈不少海盗首领不请自来,他又不好赶人。场面搞得越来越大,若非场地实在挤不下了,怕还会有人前来。 宴上,黄辰宣布庄默、林习山出任新队首。 众人听后,反应各有不同。庄默以前便是队首,因犯错被黄辰打压近半载,重新起用在情理之中。林习山则有些出乎众人预料,他能力出众,可入伙时间却比任何一名船主都要晚,更有黄芳、洪举之事,暗里遭人嫉恨,黄辰无论提拔谁也不该提拔他。然而黄辰向来一言九鼎,无人敢有疑义。 林习山亦大感意外,黄辰事先并没有和他通气,他到底非常人,很快稳住心境,和庄默同时起身走向黄辰。 “尔登,这小半年来,你做的一切我都看在眼里,队首是你应得的。”黄辰一边举杯一边道:“不过你切记不可自满,你下面的船主大多比你资历长,万事和他们多商议。当然,该果断的时候一定要果断,你懂我的意思吧。” “是。牢记大首领教诲。万语千言,全化在酒里,我先干为敬。”林习山说罢仰脖喝干碗中之酒。 黄辰微笑颔首,同饮了酒,又看向庄默,缓缓道:“还要我多说什么么。” “不用。大首领看我日后表现。”庄默抓碗便干,充满北人豪壮之气。 黄辰又饮一碗,挥手说道:“今日你们是主角之一,我便不留你们了,下去吧。” 林习山、庄默恭敬而退。 坐在黄辰左方的钟彬羡慕地道:“庄默北方好汉,林习山南地俊杰,更有赵弘毅、阮进这等可独当一面的干才,黄兄弟手下人才济济,真让人好生羡慕。” 李梅宇说道:“黄兄弟那是有识人的本事,昔日赵弘毅蹉跎、阮进渔夫、庄默畏水、习山俘虏,各个不显山不露水,黄兄弟若不提拔他们,谁能瞧出他们的本事?”以黄辰今时今日的地位,这些根本不是秘密,稍一打听便可知晓。 黄辰不好意思的摆摆手:“兄弟我脸皮薄,李大哥莫要再夸奖了。”他刚到台湾时曾因酒席座位和李梅宇手下爆发流血冲突,随着他势力越来越大,这件事反而成为李梅宇和他结交的桥梁。 与李梅宇合称“双宇”的陈盛宇感慨道:“真是应了那句老话:“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换旧人。”黄兄弟一次封两位队首,这大手笔我们可万万做不来。”海盗号称十船,其中大船至多三四艘,其他皆为小船,同理,号称五十船,其中大船至多二十艘,李梅宇、陈盛宇都是此等规模。黄辰旗下队首主掌一队五艘大船,连封二人,抵得上他们一半的实力。 黄辰打哈哈道:“兄弟们为我拼死拼活,我又岂能吝啬?不说这些,喝酒、喝酒……” 酒宴一直持续到深夜,黄辰醉的不省人事,被彦氏兄弟送回寝室,不过次日一早他还是准时醒来,练剑、拉丁文,半点没耽误。 课后,黄辰一边收拾笔记一边问威廉道:“威廉,问你一件事情,你们之中有人懂得造船吗?” “造船?”威廉说道:“荷兰拥有世界上最发达的航海业、造船业,荷兰籍水手大约30%50%曾在造船厂工作,毕竟他们每天看到无数人从海上获取巨大财富,最容易受到利诱冒险出海。我只知道他们会修船,至于有没有造船能力,抱歉,我暂时无法回答您,我需要回去询问一下才能给你明确答复。” 黄辰点点头道:“我旗下几艘海船和休斯顿号皆需修理,我准备上午去一趟修船厂。如果没有人懂得造船,就把曾在造船厂工作的人带上吧。” 威廉不再停留,立刻返回住地问遍同僚,和他猜想的一样,没人懂得造船,或者说,以他们当时在造船厂仅仅只是千万工人中的一员,造出海船有他们的一份辛苦,但他们和造船无关。倒是有几个人信心满满的表示,倘若有足够的人手,他们可以尝试一下。 最终威廉带来了10人以及10名水手,驾驶着“休斯顿号(heusden)”跟随黄辰北上前往云霄。 福建制造的福船是当今大明海上最优秀的船型,没有之一,而福建有两大造船基地,其一是泉州的晋江,其二便是漳州的云霄。漳州受海盗袭扰最惨,各地一片狼藉,惟独云霄安然无忧,原因就在于云霄近海附近不计其数的造船厂、修船厂。 和欧洲以公司的形式经营造船厂不同,大明以家族为主干,最多招些乡亲,很少招募外人,因为他们的造船工艺俱是不传之秘,生怕教会徒弟,饿死师傅。 ------------ 第一百一十九章 造船 和欧洲以公司的形式经营造船厂不同,大明造船厂以家族为主干,最多招些乡亲,很少招募外人,因为他们的造船工艺俱是不传之秘,生怕教会徒弟,饿死师傅。 不但外人学不到,便是造船匠手下的徒弟们也学不到。造船匠根据船谱造船,视船谱为传家宝,历来“传男不传女,传内不传外”,能够观看船谱,懂得完成造船工艺的惟有造船匠和他的嫡亲后代。更有一些流传了几百年用闽南话才能表达清楚的术语,无法以文字的方式写入船谱,万一造船匠突然有个三长两短,可能一门或多门绝活手艺便会就此失传。 想到这里,黄辰缓缓摇了摇头,他向威廉打听过现今荷兰的造船工艺,当他得知荷兰军用战舰的设计者大多是荷兰各个大学、各个私立院校的建筑师专业、船舶专业毕业生。当他得知荷兰使用最广泛的弗鲁特(fluit)商用船型已经有了统一的规格标准设计,黄辰良久无言。一个还在依靠经验,一个却依靠科学,二者之间的差距用屁股想也猜得到。 华夏文明是璀璨的,这一点毋庸置疑,中国是四大文明古国之一,中国古代王朝始终处于世界一流。可现在已经是十七世纪了,随着欧洲各国开始向近代文明大步迈进,中国古代王朝会被越甩越远,唯一的优势可能就只剩下庞大的“体格”了。就像欧洲人用知识攻克热带疾病从而征服非洲,当欧洲人意识到他们发明的武器足够击败亚洲的“巨人们”,包括中国王朝在内的所有亚洲古代帝国都将彻底沉沦,无一例外。 所幸、所幸!欧洲人此时才刚刚起步,还有机会。 早在宋、元时期,云霄就以造船业发达闻名于世。传承百年乃至数百年的造船世家不在少数,其中又以张氏名声最著、规模最大,一族之中执斧者多达数十人,足足占了云霄船舶生意的二成份额,黄辰此行的目的地便是张氏船厂。 据说当年张氏曾为郑和造船,黄辰知道郑和下西洋的事迹。当年明成祖朱棣为了扬名于海外,立威于四方,命太监郑和七下南洋,这是中国航海史上绝无仅有的壮举。 不过他对记载的宝船尺寸颇为怀疑,长四十四丈、宽十八丈,先不说古代能不能造出一百多米的海船,单是长宽比例就不符合常识。他以前曾私下问过张氏造船匠,宝船真有那么大?被问到的张氏造船匠或顾左右而言他,或语焉不详。并未给出明确答案。 黄辰断定必是文人吹牛,文人的嘴向来不可信,他们还说红毛番“大舰三十丈、大铳长二丈余,一炮震数十里”呢。黄辰听过的最好笑话是铜发熕一发就会将船震裂,他旗下舰队铜发熕很多,威力更大的红夷炮也不少,从没看到哪艘船被震裂。 云霄湾内大船列列,小舟排排。黄辰舰队顺着漳州河入海口驶入,只见两岸绿树成荫。不时能看到木船残骸,亦有一些船匠围着尚未完工的海船敲敲打打,一派忙碌。 不出片刻,张氏船厂到了。 黄辰被手下拥簇着走下船,张氏当家人领着十数船匠早已在岸上等候,寻常之辈自然不值得这些人亲自出迎。黄辰则有这个资格,现今闽广海上风头最劲的“黄六老”,谁人不知,哪个不晓?再有张氏听说黄辰此番带来一艘夷船,都想一睹为快。这才如此兴师动众。 “老朽给六爷见礼了……”张氏当家人方开口,黄辰赶忙摆摆手道:“上回来张参公还叫我黄小兄弟,怎么这次改称呼了?张参公年过六旬,叫我爷也不怕折黄某的寿?而且黄某素来腻烦“黄六”之名,听着心里不痛快,你还是像原来一样叫我黄兄弟吧。” 张参一张布满皱纹的脸庞怔了怔,心里不由高看黄辰一眼,他打造了一辈子海船,什么样的海上豪杰没见过?黄辰少年得志,却不骄不躁,端的是个人物,当要好好结交。张参老脸开花,说道:“好,那老朽便托大叫你黄兄弟了。——黄兄弟此来为的修船?” 黄辰望向岸上几艘准备下水的大福船、鸟船、八桨船,口中说道:“既是修船,也准备置些新船。”二月入闽以来,黄辰通过俘虏兵船、截获商船,势力如同坐火箭一样上升,但这样的破坏式发展如今已经快要走到尽头,再想增强实力就必须考虑买船了。 张参听罢面露难色道:“黄兄弟应当知晓,我们现在手里的活计很多,尤其是郑爷(郑芝龙)、李爷(李魁奇)那里,片刻都耽误不得。黄兄弟若想拿到新船,恐怕要等到年后了。” 黄辰问道:“明年具体何时?” 张参沉吟一声道:“不瞒黄兄弟,最快也要三四月份,这是最快的速度了。” 黄辰闻言皱起眉头,现今才九月份,那不是要等半年才能拿到船吗,谁知道半年后又是什么情况。 张参心知黄辰所想,说道:“黄兄弟若是着急用船,不如到别人家看看去?” 黄辰摇了摇头道:“不必了。目下海上的兄弟兜里都不缺银子使,争相购船买舟,其他船厂怕也一时没闲,在谁家等不是等。再者我信不过旁人的手艺,要说造船还得张氏。” 张参老抚须大乐,这话中听,海上谁不知道漳州云霄张氏造的船最好?问道:“黄兄弟打算请几艘?” 黄辰想了想说道:“十丈大鸟船、七丈马船、四丈八桨船各来十艘,不过对大鸟船我有额外要求。” 以张参的眼界听了这话亦倒吸一口冷气,心道:“好大的气魄!好大的财力!到底还是小觑了他,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十丈大鸟船搭配小脚船,造价不下八百两,十艘便是整整八千两银子、七丈马船造价二百五十两,十艘两千五百两、八桨船造价五十两,十艘五百两,合计超过万两白银,达到一万一千两。这手笔,直追郑芝龙、李魁奇二位海上大豪,余者都是不及。 上万两银子或许对旁人是个天文数字,对黄辰不是,他私蓄达到五万两之巨,这还没算价值两三万两的商货。自从四月下旬以后,其劫掠来的货物既没卖给郑芝龙,也没卖给沿海奸商,全部积攒起来,近日就将大用,那是他能想到打破郑芝龙垄断的惟一法子。黄辰见张参有些愣神,显然被他惊住了,笑着说道:“张参公,这笔买卖您老吃不吃得下?” 张参说道:“黄兄弟说笑了。既然做着造船的勾当,自然是你敢下,我就敢接。这笔买卖,老朽应了。” 黄辰笑道:“张参公先慢来答应,我之前有言,对大鸟船我有额外要求。” 张参目光下意识瞥向一艘超过十丈,略显残破的红夷夹板船,嘴上说道:“黄兄弟的意思莫非是……?” 黄辰点点头道:“我不要勒肚,我要夷柁。” “夷柁。”张参心思一动,说到造船,他漳州云霄张氏未必弱了泉州峰尾黄氏,可有一点不如对方,黄氏同“一官老”郑芝龙关系非同一般,从后者那里学到了诸多红夷造船工艺,尤其以夷柁最实用,对此张参一直眼馋不已。当下道:“黄兄弟,老朽从未接触过红夷船具,不会制造夷柁……” 黄辰毫不在意道:“我有夷船,到时借张参公一观。” “如此再好不过。”张参强忍内心喜悦,说道:“老朽造了一辈子的船,别的不敢说,只要是船上的东西,便没有我张参看不穿、猜不透的,黄兄弟放心便是。” 黄辰不理张参自吹自擂,又说除了夷柁,还需这般这般。张参越听越觉得头大,什么形制如梭子、什么头尾两端各张小布帆、什么双战棚、什么左右各凿风(炮)门…… “这是大鸟船?”等到黄辰终于说完了,张参呐呐地问了一句。 “难道不是?”黄辰想要的大鸟船就是这个样子。 张参无奈地点了点头,黄辰是买主,他说什么便是什么。问道:“黄兄弟准备用什么木料?松和杉么?”一般造船皆用松木、杉木,首先福建延平、汀州、邵武、建宁四府出产松木、杉木,取材方便,另一个原因是便宜,这一点至关重要。西方造船也以价格低廉的松、杉为主,“休斯顿号(heusden)”就是一艘松木船,甚至有些战舰用的都是冷杉,而非橡木。 黄辰好奇问道:“有更好的材料么。” 张参点点头道:“以松杉为主,杂以樟、楠、铁力等木,可使船身更稳固、更牢靠。铁力木为天下最坚之木,以此造船,乘风碾压过去,无船不碎,威力无穷,不过我看你要造炮舰,却是不适合用铁力木。最好的木料那必然是南洋柚木,以柚木打造一舟,用得精心,四五十年内无虑。” ------------ 第一百二十章 奇闻 1,“最好的木料那必然是南洋柚木,以柚木打造一舟,用得精心,四五十年内无虑。冰火!中文” “柚木……”黄辰目光闪烁,橡木毫无疑问是世界上最好的造船材料,更准确的说是最好的船壳材料,因为甲板和桅杆等需要较软而非坚硬的木材。橡木经久耐用、不易吸水、耐腐蚀、抗击打能力强、木屑小……优点不胜枚举。但是、但是……欧洲有橡木、美洲有橡木,亚洲没有,这一点,他前世玩《航海》的时候体会很深。亚洲最好的造船材料是柚木,如果仅限于民用,它并不比橡木逊色半分,可若说到军用,柚木就远不如橡木了。所幸欧洲橡木战舰一般不会来亚洲。 黄辰问道:“为何是南洋柚木,莫非我们大明没有柚木?” 张参先是点点头,随后又摇头道:“云南的木邦、孟养等地有柚木,记得还是我年轻那会,朝廷和缅甸断断续续打了不少仗,这些地方最后都被缅甸夺走了,此后中国便再无柚木。不过有和没有其实一样,从云南运出柚木费时费力,还不如直接下南洋购买方便快捷。” “……!”黄辰一时无言,此事他从未听说过,小小的缅甸居然从大明身上咬走一块肉,简直就是天方夜谭。问张参道:“现下你这有南洋柚木么?” 张参缓缓摇头道:“现下没有。南洋柚木贵是贵了些,却是造船的好料,每年一运回来莫不被金主(海商)、豪杰(海盗)抢购一空。黄兄弟若有意思,老朽在这给你作保,明年此时节定可得到两到三艘柚木船。” 黄辰微微苦笑,他之前定购的船等半年就觉得够久了。没想到这回更要等一年,不过柚木船对他有极大的吸引力,为此等一年倒也值得。黄辰点点头道:“行。张参公,我要三艘柚木船,形制便照着适才我说的大鸟船样式。另外三十艘船以松杉为主,参些好木料。不怕贵些,最重要的是要结实。你且算算,总共多少钱,把数目告诉我。” 张参一张老脸不禁笑开花,重重“哎”了一声,回身与几个后生低声交谈,半晌对黄辰道:“柚木大鸟船最贵,一艘非一千四百两银不可,三艘四千二百两。普通大鸟船一艘非八百五十两银不可。十艘八千五百两。马船一艘非二百六十两银不可,十艘两千六百两,八桨船一艘非五十两银不可,十艘五百两,总共一万五千八百两整。” 这个数目已经接近黄辰私蓄的三分之一了,他对钱财看得很淡,到底还未到达视金钱如粪土的地步,心里暗暗肉疼。干笑道:“需交多少定钱?” 张参笑容满面道:“老规矩是四成,黄兄弟乃大主顾。手头暂时不方便可先交付三成。” “不用。”黄辰脑袋一转,马上说道:“四成是六千三百二十两对吧。” 张参愣了愣,心中好生奇怪,他算账怎么这么快,莫非出海前当过店家小厮? 黄辰指着背后诸船道:“把那几条船好生修理修理,钱我一并给你。” 张参看着朝气勃发的黄辰。不禁感叹道:“黄兄弟爽快。老朽活了大半辈,不是没见过豪爽之辈,但如黄兄弟这般一上岸就定下万余两生意,不拖欠、不讲价,却是从未遇见。” 黄辰洒然一笑道:“我没张参公说的那么爽快。面上看不出来而已。” “拿出十几两银心痛的,那是废物,拿出一万几千两银心痛的,便是人杰。”张参大笑道:“黄兄弟莫在这里多呆,且随我来。”言讫,张参引着黄辰等人前往张家祠堂。张氏船厂就设于张家村外,张家祠堂作为村最好的建筑,自然成为接待贵客的最好场所。 路上无事,黄辰和威廉交流起来,十丈大鸟船价银八百五十两,载重一千五百石,一石为一百二十斤,以现代的算法是90吨,就是不知道明代的斤和现代市斤是否一样,想来就算有差别也不会太大。而据威廉说,荷兰造船厂制造的弗鲁特(fluit)型商船,每吨价约为45荷兰盾,折合白银约十三两,90吨为一千一百七十两银,较大鸟船高出将近百分之三十。当然,弗鲁特(fluit)型商船各个方面都要比大鸟船优秀得多。 瞧着黄辰叽里呱啦和红毛番说着夷语,张参一旁暗自吃惊,越发觉得黄辰高深莫测。 黄辰随着张参走进建筑宏大的张家祠堂,但见窗、门、檐饰件均系镂空雕花,四根立柱刻龙雕凤,栩栩如生,设计无一处不精,做工无一处不巧。张家祠堂是接待贵客之地,黄辰前几次来由于名声不显,只被安置在船厂休息,还是第一次来此,一时间左顾右盼,满眼好奇。 威廉更是看花了眼睛,很难想象中国的一个小村庄居然会有如此精美绝伦的建筑。随后他从黄辰那了解什么是祠堂,并被告知中国每个村几乎都有一座祠堂,有些不止一座,威廉膛目结舌。 众人相继落座,各满茶杯,威廉对茶十分好奇,一口喝下大半,眉头立刻皱了起来,心道这是什么鬼东西?味道很淡、很苦,口感不佳。随后见黄辰等人喝得津津有味,他怀疑是不是自己味蕾出了问题,又试一口,还是那么难喝,事实证明他的味蕾没问题。 黄辰正与张参说话,无意中瞥见威廉苦涩的脸,笑道:“茶可不同于你们家乡的啤酒,要慢慢品尝,细细体味,哪有像你这般饮法,完全是牛嚼牡丹,暴殄天物。” 威廉大致听明白了黄辰的意思,耸耸肩道:“我不得不说,茶不太适合我,我更喜欢啤酒。” 黄辰挖他伤疤道:“很可惜,远东没有啤酒。” “我不想说您说话恶毒,但您说话总是吝啬善意。”威廉无奈地道。黄辰一句“既不神圣,也不罗马,更非帝国”给他造成的心理伤害至今难以平复。 “但却是实话,不是吗。”黄辰笑了笑。 看着重新和张参聊起来的黄辰,威廉心道:“真是一个让人讨厌的家伙,而这样的家伙,我需要侍奉十年……” 聊了有小半时辰,张参张罗一席丰盛饭菜,桌上黄辰推脱不过热情,喝了一点酒,却没有多喝,点到即止,毕竟是在外面,喝醉误事。饭后,黄辰返回船厂,已有两艘船被拖拽上岸,其中一艘便是“休斯顿号(heusden)”,由于船匠们暂时未得允许,都在外面围观,不敢登船细瞧。 黄辰对张参道:“让船匠上去吧,不过为了不引起不必要的误会,身旁需有我的人。” “规矩我懂,黄兄弟请放心。”张参老脸难掩喜色,其后告了一声罪,迫不及待领着人登船。 黄辰心情不错,又喝了一点酒,威廉借机小心翼翼提起,有几位曾在荷兰造船厂工作的同僚愿意为黄辰制造西式海船,倘若侥幸成功,几人希望他能够给他们一笔“可观”的报酬,并尽可能缩减他们的雇佣期限,最好减一半,即五年。说完,威廉略微紧张的观察着黄辰的反应。 黄辰扬了扬眉毛,问道:“他们有这个能力吗?” 威廉见黄辰反应比想象中的温和,振奋地道:“有“休斯顿号(heusden)”作为参照,他们认为可以一试。” “没问题,只要他们能做到。”黄辰做出承诺。 威廉用力一握拳头,马上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几位荷兰同僚,引来一阵欢呼。同时,威廉心道既然为黄辰造船可缩减雇佣年限,那么用其他方法是不是也行……? 黄辰似笑非笑道:“威廉,你知道一座完善的西式船厂都需要什么么。” 这句话犹如当头泼下一盆凉水,把威廉浇个里外通透,念及荷兰军用造船厂的诸多配套工厂,如治炼厂、纺织厂、工具厂、车辆厂、舰炮武器厂、火药厂……即使一切从简,省去诸如舰炮武器厂、火药厂等,有些则难以省却,建一座西式船厂绝没那么简单。 黄辰继续道:“而且我不得不遗憾的告诉你,福建并不是我的家乡,我的未来是不确定的,或许会留在福建,或许会回到家乡,所以,短期内很难投入资金建立一座造船厂。” 威廉一阵沮丧。 “当然,短期不行,但我保证三年之内一定建起一座船厂。”黄辰手指那几名荷兰水手,对威廉道:“我希望他们留在这里,全程参与我的船只建造工作,直至明年三到四月。他们以前从未造过船,多累积一些经验,对他们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不是么。” 威廉把黄辰的意见转告几位荷兰人,顿时个个变成苦瓜脸,事情到了这一步,他们已经没有退路,只好答应留下来。 黄辰满意地笑了,又在造船厂停留一个时辰有余,把六千三百二十两银定钱连同修船费用一起给了张参,谢绝后者挽留,启程回返铜山。 ------------ 第一百二十一章 新暴君 1,当日黄辰夺得“休斯顿号(heusden)”,就此返回铜山,郑芝龙则率领百余艘战船一路追着德韦特,气势汹汹地杀回中左海域,福建一省立时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不管是官、兵、商、民,皆惶惶不可终日。 巡抚朱一冯虽然恼怒俞咨皋自作主张,勾引红夷与郑芝龙为难,坏他大事,但中左若出了事情,他这个巡抚亦难逃干系。朱一冯第一时间派驻扎在泉州一带的都司洪先春率领旗下八十余艘战船进驻中左,和俞咨皋、许心素、杨六、杨七等数十船会合,并同红夷,共卫港口。同时急派使者乘船去见郑芝龙,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更明言已上奏朝廷弹劾俞咨皋,后者如今时日无多,劝他勿因一时之愤,而坏招安大计。 郑芝龙将信将疑,大员荷兰人被什么许诺勾引来,他心里一清二楚,无非贸易而已,他不信单凭俞咨皋区区一个总兵有这个本事,他心里怀疑朱一冯和他谈招安是缓兵之计,背地里有害他之意。不过他也不愿把事情闹得太僵,提出驱逐荷兰人,并加快谈判进程。 见郑芝龙勒兵不前,中左危机暂时解除,朱一冯松了一口气,下书给俞咨皋,以从未有过的严厉语气狠狠斥了俞咨皋一顿,叫他马上把荷兰人撵走,莫要再激怒郑芝龙。 朱一冯弹劾俞咨皋的奏折递上去时正值先皇逝去,新皇登基,最终石沉大海,眼见福建局势不能再耽搁,非要拔掉俞咨皋这根眼中钉肉中刺不可,朱一冯又写一封。让他始料不及的是。俞咨皋未受半点惩罚,反而又生出一事——禁海! 天启四年(1624年)因红夷之故,大明实施禁海一年,而今禁海之议又起。刚刚即位的天朱由检年仅十八岁,虽然英明神武,有王者之相。到底年岁还轻,更对南海形势毫无了解,大多数朝臣也未能意识到郑芝龙及其海盗联盟的特殊性,认为禁海便可恢复安宁。 朱一冯激烈反对,上奏称:“漳之有洋税以供本省兵饷,饷不可缺,则洋似不可禁。” 兵部尚书阎鸣泰当即驳了朱一冯,禀告天朱由检:“洋税额征二万三千四百两。今洋船之出洋者以四十三只,而到漳州者十只。到泉者十只,他抛泊广东十只,温州一只,其余皆为海贼夺驾以去者。计海贼所得商货银钱已数百万之巨。”指出下南洋之船皆坚大巨舰,落入贼手与兵船格斗,兵船不能抵挡。他认为不禁洋船,实在是“藉寇兵而齎盗粮”的行为。建议:“崇祯元年(明年),洋商尽行禁止。不许下海,有违禁者。治以重罪。” 工科给事中颜继祖反驳阎鸣泰,他是漳州龙溪人,和月港海商多有牵连,一力支持朱一冯。 本被阎鸣泰说得意动的朱由检再次犹豫起来。 ………… 十月,铜山,陆营郊外。 威廉自战败被俘转而成为黄辰的部下。不多不少正好一个月时间,三十天来,借教授黄辰剑术、拉丁文之机,双方关系与日俱增,他也不再受到严格限制。可以随意走动,口中偶尔会蹦出一两句似模似样的汉话,常常使黄辰捧腹,今天则又是一个突破,他被允许随黄辰观看陆营兵训练。 威廉对目前的生活非常满意,这样的待遇是他投降之前没有想到的,黄辰是一位开朗、热情、诚挚、慷慨又充满魅力的人,当然,他的嘴巴有时候很恶毒,如果不注意就会被他伤害,这是他唯一的缺点。然而这里无论再怎么好,到底是异国他乡,威廉深夜常常会想起居住在荷兰的父母和弟弟、妹妹,想起巴拉丁的家园,想起他饲养的骏马。 一个月里,“休斯顿号(heusden)”上三十六名重伤员陆续有四人回归了主的怀抱,其中三名荷兰人,一名德国同胞。对此威廉很难过,却无法责怪到黄辰头上,这场战争由iquan(一官)和德韦特发起,他们只是众多的参与者与执行者之一。黄辰事后尽心竭力救治伤员,威廉全都看在眼里,只能说,他们运气不太好,没有经受住主的召唤。 “喂,威廉,你有听到我说话吗?” 黄辰的声音将威廉惊醒:“抱歉,我没有听清,您说什么?” “我是问你,你觉得他们怎么样?当不当得上精锐一词?”黄辰一边说一边手指前方,那里火炮、火铳、长枪、刀牌层层叠叠,千人汇集,杀气腾腾,这便是赵弘毅呕心沥血打造的旧陆营兵,黄辰旗下当之无愧的第一战力。 “杀!” 随着赵弘毅一声暴喝,大阵盘活,犹如一个转动的轮盘,千变万化,却又维持根本。 威廉仔细看了一会,不解地问道:“很复杂、很精巧,不过它有什么用?——取悦指挥官?恐吓敌人?” 黄辰对威廉的点评很不满,微微拔高声调:“威廉,你是不是忘记了什么。” 威廉一怔,他忘记了什么? 黄辰提醒他道:“打败你们的就是他们,如果说他们只会取悦指挥官和恐吓敌人,那么你们欧洲人岂不是更加不堪?” 威廉沉着应道:“希望您不要曲解我的意思,我并未说他们只会取悦指挥官,单纯认为这么做没有必要。另外我不得不提醒您,休斯顿号上大部分都是水手,仅有二十五名正规士兵,他们只在荷兰接受了6个月的军事训练就匆匆来到亚洲,按照欧洲的标准,他们还是新兵。” 黄辰不服气道:“这能说明什么?陆营也才成立半年。” 威廉耸耸肩道:“我无意和您争论双方士兵的优劣,我只是在告诉您事实。” 黄辰好奇问道:“欧洲,或者说荷兰人是如何训练士兵的?我想你毕业于锡根军校,一定有所了解。” 威廉说道:“当然。每个新入伍的士兵将接受为期两周的基本军事技能训练,比如按鼓点声行走,如何使用长矛与使用火枪,而后分配,进行进一步技能训练,最后则是小部队和大部队机动训练,6个月后便可以上战场了。” 黄辰故意说道:“依我看也没什么出奇的地方。” 威廉无奈说道:“您知道我的英语很糟,有很多事情我难以用英语表达清楚,这是我的错。您没有亲眼看过荷兰如何训练士兵,所以请不要仓促下论断,荷兰士兵是这个世界上最优秀的步兵。” 黄辰洋洋得意道:“我才不会轻易改变想法,我只知道欧洲人、荷兰人输给了我的陆营兵。” 威廉忍不住生气道:“如果您能给我100人,我用3个月就会像您证明,您的想法是错误的。” 黄辰暗暗好笑,几番挑逗之下,威廉终于忍不住上钩了,说道:“我依然不会改变想法,但我欣赏你的勇气,我答应你,一百人足够吗,我可以拨给你二百人。”他目前旗下已经有新旧两个陆营两千人马,无力再建一个千人陆营,也没有必要,一二百人就没问题了。 威廉没急于回答,低头沉思。 荷兰随着莫里斯亲王的改革,将连的兵力由150人缩减至80人,长矛兵和滑膛枪兵各占一半。营由6个连组成,人数约为500人,正面展开宽度约为500米,长矛居于中间,滑膛枪兵位于侧翼,它避免了原来的西班牙步兵团中浪费兵力的现象,灵活度大大增强了。全营士兵像古罗马军团那样按照棋盘方格形状摆成3个作战横队,这就是荷兰的基本战斗单位。 威廉不认为黄辰会慷慨到给他1个营的兵力,因此他认为150人,加上10名欧洲人,组成2个连,是最理想的结果。 人不是问题,八十杆长矛也不是问题,可威廉张口就要八十支火枪,令黄辰忍不住挠头,他两千人陆兵也才四百杆鸟铳。最后一咬牙决定把“休斯顿号(heusden)”和鸟船缴获的四十四杆西式火绳枪留下四杆作为研究仿制之用,其余四十杆交给威廉,又合计着怎么东拼西凑四十支鸟铳。 第二天威廉便踌躇满志的出现在一百五十名海盗面前,他身后立着一个又矮又黑的中年人,他便是被阮进、张刑俘虏的荷兰舰队鸟船的船主,本人粗通一些荷语,远不如黄辰和威廉用英语交流顺畅,不过当个军事翻译,下下简单命令倒还勉勉强强。 看着面前身材不高,却十分强壮的部下们,威廉对黄辰为他挑选的兵员感到十分满意,他知道自己的翻译口语很烂,理解能力也很有限,简单介绍一下自己,便不再多言。 要问威廉心里最恐惧的人是谁,非锡根军校的创始人、校长、教官冯。沃尔豪森莫属,他在训练场上简直就是一个高高在上、冷血无情的暴君,用尽一切手段摧残着军校学员,短短6个月,不计其数的学员退出,多亏了有贾斯柏相伴,威廉才挺过那段噩梦般的日。 威廉从未想过有一天变成像沃尔豪森那样的人,可是为了让黄辰承认自己的偏见,他觉得可以尝试一下?…… ------------ 第一百二十二章 澎湖 1,“咚咚咚咚咚咚咚……”空旷的场地,鼓点声一下一下响起,敲鼓的是一名棕色长发,蓝色眼睛的欧洲人,他走在最前方,用鼓声引导后面百余人向前迈进。 王五一个脚步迈错,暗暗叫糟,果然没多久一根儿臂粗细的棍狠狠抽到背上,令他整个面容都扭曲起来,“红毛番!红毛贼!红毛鬼!我塞你母老黑毛!”内心疯狂咒骂着,王五表面却态度端正,亦步亦趋前行。之前有几个热血之辈不服红毛鬼严苛,奋起反抗,然而他们皆没落得好下场,至今还躺在地上动弹不得,他可不想让自己变成那副德性。 “啪!”棍棒又甩中另一人后背,那人同样是咬着牙强自忍耐,暗中大骂。 威廉拎着一根棍快速穿行人群间,走错的、懒散的、不用心的、态度不端的,凡是觉得看不顺眼,便会用棍猛力抽击,当初冯。沃尔豪森怎么对待锡根军校学员,他现在就怎么对待海盗部下。 为了不影响到威廉及其部下,黄辰没有露面,而是躲在远处悄悄用望远镜窥视,对于威廉的练兵方式,直把他看得目瞪口呆,没想到对方还有如此残暴的一面,简直不把人当人看,哪有这么练兵的?当初他练兵的时候自认为已经十分严厉,可威廉一比,真真是小巫见大巫。 一旁杨东拿着另一副望远镜观看,开口说道:“要不怎么说他们是红夷呢,果然凶暴残忍,没有人性,平日看不出来,现在原形毕露了。大首领,莫怪我多嘴。你近来和他们走得太近了,要知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你可得防着点。” 张刑黑瘦似猿的面庞忍不住露出浮现一丝讽意,冷笑道:“你是看到大首领近来冷落你,才这般说吧。你能不能有些出息?心眼比针鼻儿还小。好生让人瞧不起。” 杨东当即勃然大怒,呵斥道:“黑猢狲,老正和大首领说话,这里哪有你插嘴的余地,再多说一句废话,老把你嘴撕了。” 张刑再度冷笑:“戳到你痛处了?” “黑猴儿,你作死……!” 黄辰淡淡斜了他俩一眼,两人仿佛前生有仇,见面就掐。他劝解过、训斥过、惩罚过……什么方法都用了,两人依然还是老样,至此他对二人“化敌为友”彻底不再抱有希望。重重一哼道:“要吵你们俩滚到一边去吵,别在这扰爷和赵大哥耳根清净。” 杨东迅速变脸,赔笑道:“大首领,我一片赤诚,所言完全出自真心,莫听黑猢狲乱嚼舌根。” 黄辰冷声道:“威廉若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你便是奸宄之徒。诬谗小人。” 杨东满心委屈尽数堆在脸上,抱屈道:“大首领眼中我就是这样的人么。” “你以为你是什么好东西。”黄辰丝毫不给他留一点面。转头对另一侧的赵弘毅道:“赵大哥,你觉得威廉练兵方法如何?” 赵弘毅摇摇头道:“兵非一时一刻能够练成,现在看不出什么,但手段却过于酷厉了。” 张刑不同意赵弘毅的意见,说道:“我倒是不这么认为。严律方可出精兵,古今都是一样,中外亦无区别。” 杨东伺机口吐冷箭道:“你这厮心狠手辣,残酷无情,倒是和红夷是一路人。唉!这辈你怎么就投胎到我大明来,你该投胎去大首领说的那个什么……什么欧、欧洲才对。” 黄辰威胁道:“你再多说一句废话,我便把发配到威廉手里。” 杨东一脸不服气,明明是张刑挑衅在先,凭什么只说他一人。 赵弘毅对这一幕早已是见怪不怪,问黄辰道:“大首领,你真的决定近日去鸡笼?” 此言一出,杨东、张刑纷纷正色,不再纠缠。 黄辰点点头道:“嗯。家里就拜托赵大哥了。”与鸡笼西班牙人贸易,是他能想到不与郑芝龙正面冲突的前提下,惟一打破对方垄断的法。其实上个月打败荷兰舰队时,他就有意起行,不想计划没有变化快,郑芝龙并未像他所想的那样再攻中左,结束福建战事,反而又坐下来和官府谈招安,黄辰一时摸不清状况,这么一耽搁便耽搁了一个月。 赵弘毅委婉劝道:“吕宋夷详细,我等一概不知,冒然前去,是不是太危险了?不若打听清楚再去不迟?” 黄辰笑道:“冒点险算什么,总比货物烂在手里强,或白白便宜了郑芝龙,漳、泉奸商。” “话是这样说没错……” 黄辰止住赵弘毅再劝,说道:“行走海上,哪能不担半点风险。” 张刑沉声说道:“我陪大首领一起去。” 黄辰摇了摇头道:“不行,你不能随我去,你得留下。” “大首领……”张刑面上一急。 “你听我说。”黄辰摆摆手道。“知道我为何留下你吗。赵大哥老成持重,却不够果断,你狠辣有余,却缺乏城府,只有你们二人皆留在铜山,我才能走得安心,明白了吗。” 张刑默然,赵弘毅默然,杨东若有所思。 黄辰又说道:“你们三人都是在我微末之际就追随左右的老兄弟,亲近不比旁人,此事我只对你们说起,其他人尚不知情,你们要牢牢把紧口风,千万别泄露了风声。” “是。” 黄辰点点头,再次举起望远镜观看,镜中显示又一人遭了威廉的毒手,即使相隔甚远,亦能感到那棍上附带的巨大力量,黄辰下意识咧了咧嘴,心道这德国佬,下手可真狠呐! 翌日。黄辰找来张若仲,轮亲近后者肯定不处于第四位,但却是第四个知情者,他乃黄辰的大管家,调动货物,哪瞒得住他。 “鸡笼、吕宋夷……”张若仲皱起眉头道:“欧洲诸国,以西班牙人最凶残,大首领怎么想起和他们做生意?”张若仲此话并非无的放矢,黄辰曾提起西班牙人在美洲的种种作为,又有二十几年前吕宋屠杀华商数万人的惨剧,对西班牙人可谓深恶痛绝。 黄辰同样是不久前与张若仲交谈中得知西班牙人屠华数万之举,这个震撼远胜于云南木邦、孟养之失,毕竟那里本来就是少民居住地,无切肤之痛,可数万海商被人屠杀,财富被人洗劫,大明竟然不管不顾,着实令黄辰失望透顶,曾大骂海商赋税都交到狗身上去了。然而,他欲往鸡笼一行的信念却从未动摇,不因其他,只因为他还弱小,需要力量。 黄辰沉默了一会,说道:“西班牙人有白银和武器,它们都是我迫切需要的东西。” 张若仲问道:“能不能带我去?“ “你想去?”黄辰不由提醒他道:“你可得想清楚了,鸡笼雨水极多,瘴气甚重,外人前去很容易害病殒命。” 张若仲不以为意,说道:“我想亲眼你所说征服美洲之西班牙人,他们有无三头六臂,如何当得世界第一强军之名。” 黄辰讪笑,当初为了让张若仲加深对欧洲人的印象,吹了不少牛皮,西班牙军队确实是世界一流,至于是不是最强就见仁见智了。 又经过两日准备,一切皆以就绪,傍晚黄辰率领十艘海船乘船离开铜山港,驶向东北。此行随同者有张若仲、杨东、郭大眼、庄默、林习山、威廉等人,战舰包括十二丈大福船期间、“休斯顿号(heusden)”及三艘十丈大鸟船,水陆战兵不下千人,堪称兵强马壮,即便西班牙人心有不轨,黄辰也自信能够全身而退。 威廉一开始不太乐意前往,首先他对西班牙人素来没有好感,最重要的是他接手两个连兵力,刚刚训练几天便要离开,且短时间内难以返回,他所有辛苦岂不是全都白费了?无奈黄辰有着充足带上他的理由,谁让他和西班牙人一样都是欧洲人呢。 由于风向不便,舰队往东北行了一夜,次日刮起东北强风,舰队马上转向东南,越洋直奔澎湖。 黄辰不欲在澎湖停留,准备直接去台湾,然后沿着海岸北上至鸡笼,不过张若仲一句话让他改变了注意:“大首领不是常常自谓炮少,澎湖有炮,为何视而不见?” 澎湖为总兵俞咨皋亲手建制,可惜由于乏银,一裁再裁,仅余兵八百,船二十,以春季清明前十日入澎湖,居三月而返回福建,秋季以霜降前十日入澎湖,居二月而返回福建,此时正是澎湖驻兵时期,但随着海盗联盟入侵福建,澎湖早已没了驻兵。 黄辰登上澎湖的时候,岛上一片荒芜,距离妈祖庙约一刻钟的路,遥遥可见数十道深壕,这些皆是大明官兵当年与荷兰人对峙时所挖,对面即是荷兰人建造的城堡,毫不夸张的说这座小型城堡是用大明百姓累累血骨铸成,据说当年建造此堡的百姓死亡大半,另一部分也在去往巴达维亚的路上死得差不多了,余者寥寥无几。 蓦然,黄辰眼前一亮,大明深壕这边,立着七门红夷大炮,一门铜发熕炮以及三门弗朗机炮。 ------------ 第一百二十三章 鸡笼 张若仲说澎湖有炮,黄辰当即改变计划,登陆澎湖主岛。澎湖拥有上百大小岛屿,渔产丰富,昔日渔民来此打渔,歇脚,渐渐落地生根,繁衍开来,主岛人口一度达到数千人,且澎湖孤悬海外,远离大陆,亦是海盗的重要盘踞之所。前几年荷兰人挟大舰巨炮而来,海盗一哄而散,居民有的逃走,有的被荷兰人捉住修建红木埕(红毛城),其后陆续又在白砂、八罩等地修建类似堡垒,百姓死亡一空。 时至今日,澎湖一片荒芜,,不管是居民的澎湖城,还是官兵的暗澳城,甚或荷兰人的红木埕,皆是渺无人烟,鸡犬不闻,一副残破模样”“。这里完全成了一个被人遗忘之地。 黄辰距离明军火炮阵地越近,面色就越难看,等到他来到近前已彻底黑下脸,经过数年风吹日晒,明军兵将又不知保养,炮身已变得锈迹斑斑,让人十分怀疑它们还能不能发挥作用。 威廉带着几名欧洲炮手仔仔细细检查数遍,对黄辰说道:“1座中国大炮(铜发熕)和3架小炮(弗朗机)彻底报废了,变成了一堆毫无用处的破铜烂铁。如果说有什么好消息,7座荷兰大炮(红夷炮)还有4座完好。”威廉顿了顿,忍不住说道:“我知道这么说也许很没礼貌,但我还是要说,阁下,您国家的军人是在犯罪,他们理应受到军法的严惩。” 黄辰面色难看地道:“这和我无关,我只是一名海盗。” 威廉继续抱怨道:“您国家的士兵毫无军人素养。” 黄辰不耐烦道:“好了,威廉,别再继续这个无聊的话题。我们去对面荷兰人城堡看看。” 红木埕周围约一百二十丈,呈方形,属于典型的荷兰制式防御工事。毫不夸张的说。荷兰人是世界上最擅长建筑城堡的人,莫里斯勤王享誉欧洲的军事才能不仅包括练兵、打仗等,还包括建造乌龟壳,他深受罗马人构筑工事传统的影响,喜欢构筑工事与西班牙人对峙,使得西班牙人无可奈何。莫里斯“圆锹造盛名”成为崇尚进攻的军人的嘲笑把柄。 走进荒废的红木埕,黄辰派人四下搜索,一共找到十七座荷兰大炮、十四座小炮,令他心痛无比的是,它们的状态比明军火炮强不了多少,只剩下九座大炮、八座小炮尚可使用。黄辰不知道的是,他其实已经很幸运了,荷兰人于1624年退出澎湖,他时隔三年来此。起码获得十三座大炮、八座小炮,而三年后(1630)荷兰人再度登陆澎湖的时候,无论明、荷,火炮均已生锈废弃。 二十一门火炮轻者数百斤,重者数千斤,搬运耗时耗力,黄辰不愿在澎湖多呆,留下郭大眼。命他把炮运上船后独自返回铜山,他则率领其他九艘战船继续东进。 ………… 台湾北部鸡笼水域有一座小岛。可供船只停泊,西班牙人到来后将港口命名为“圣三位yi体港”,连带的将此岛称呼为“圣三位yi体”。之后西班牙人在岛上建立一座城堡,称为“圣萨尔瓦多城”,其旁侧的市街称为“圣萨尔瓦多街”,另外还建起宏伟壮观的教堂、修道院。同眼里只有钱的荷兰人相比。西班牙人无疑更具有使命感,他们愿意为上帝荣光遍及世界而竭尽全力。 此岛适合种植玫瑰、百合以及芸香,西班牙人建立了非常漂亮的花园,以供赏玩。然而这光鲜的表面并不能掩盖此岛土地的贫瘠,虽然岛上有冷泉。但由于周围全是块岩石,果树无法存活,生菜、豆类及其他蔬菜粮食亦无法种植,西班牙人的所有粮食都来自福尔摩沙(台湾)。 伐尔得斯(antoniocarreodevaldes),鸡笼淡水长官,他年龄约四十余岁,一头黑褐色微卷的半长发,脸容古朴而刻板,身上穿着一套低调而又不失品味的骑士服,而不是西班牙时下流行的肩、胸、腹塞满填充物以及像南瓜外形一样臃肿的短裤。 荷兰大员长官德韦特身上带着浓厚的商人气息,伐尔得斯的形象则十分鲜明的告诉了所有人,他首先是一名西班牙军人,其次才是西班牙鸡笼淡水长官。两种风格这似乎能够从侧面窥出西班牙与荷兰海外政策的差异。 作为一名军人,伐尔得斯是成功的,他在西属尼德兰和美洲打过不少仗,身经百战,之后来到亚洲。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无意中得罪了菲律宾总督,去年被发配到鸡笼,一个一年四季雨水不断,极易滋生致命疾病、土著野蛮无法交流、土地贫瘠毫无价值……总结成一句话:一无是处的地方。美洲荒野都比这里强一万倍,美洲荒野至少有财富,而这里什么也没有。 “当当当。” 一阵富有节奏的敲门声传入进来,坐在办公室椅子上的伐尔得斯提声道:“进来。什么事?” 走进来的人以最快的速度说道:“司令官阁下,热堡棱堡传来消息,一支规模庞大的戎克船船队正向“圣三位yi体”而来。” 伐尔得斯忍不住站了起来,摸着修饰得像两道剑一样端直的胡须,问道:“是商人?还是海盗?” 报信者说道:“戎克船船队里面有人懂得旗语,他们告诉热堡棱堡的士兵,他们是来寻求交易的。不过司令官阁下,士兵回报,戎克船船队里有一艘荷兰三桅快船,其他戎克船亦配有为数不少的精良舰炮,所以我们很难判断他们到底是出于善意还是恶意到此。” 听到来者也许有荷兰人,伐尔得斯脸上忍不住露出厌恶,荷兰的独立是每一名西班牙人心中的痛,对军人尤其如此。而今年7月26日8月17日南下讨伐大员,因风暴和土人而损失惨重,更加重了伐尔得斯对荷兰人的厌恶,他想了想道:“不管他们有着什么目的,我们都需要保持百分之一百二十的警惕,告诉外来人,我们是宣示效忠国王的真诚基督徒,这里是西班牙土地,这里沐浴着上帝之光,没人可以打这里的注意。” “是。” 黄辰以望远镜看到远处港口只停着寥寥四艘西式海船,两艘小鸟船,脸上浮现一丝淡淡的笑意。鸡笼不是一个适合贸易的好地方,习惯与西班牙人做生意的大明海商宁愿直接去吕宋,也不愿来此,他之前就有听说鸡笼的西班牙人经营困难,没想到事情比他想象的更严重,这里完全看不到一丝的商业气氛。不过这样的情况对他更有利。 威廉同样举着望远镜,口中说道:“岸上的西班牙人说他们无法判断我们的真实意图,为了安全起见,他们只准许一艘船进港,其他船需要留在外面。如果我们不接受,那么现在必须马上离开,否则他们将视为对西班牙人的挑衅与开战,他们将派出战舰同我方战斗” 黄辰扬了扬眉毛道:“他们怕我怀有敌意,难道我就不怕他们心怀恶意?哼。威廉,你对此有什么意见?” 威廉说道:“毫无疑问,西班牙人需要贸易,而您也需要贸易,但我认为您不必亲自冒险前往,可以派一名部下去和西班牙人勾通,然后视情况而定。” 黄辰又问道:“威廉,你知道鸡笼有多少西班牙驻兵么?” 威廉答道:“鸡笼的西班牙人一直是大员的敌人,对于鸡笼的驻兵数量,大员多有关注,有说200名西班牙人,400名菲律宾人,有说500名西班牙人,11001200名菲律宾人。虽然没有直接的证据,不过我更愿意相信前者,后者的人数规模太夸张了,绝无可能。” “原因?” “很简单,大员也无法一直保持500人的规模。” 黄辰点点头,命令旗舰直趋港口,其余船只在外等待。 不出意外,这个命令受到了所有人的激liè反对,tèbié以杨东反对最激liè。 黄辰笑着对杨东道:“既然你忠心护主,干脆伪装成我好了,我当你的跟班。” 杨东闻言立时面色如土,半晌干笑道:“为了大首领,我愿意顶替,但这样也不保险,吕宋夷一旦杀起来,哪管谁是首脑谁是跟班……” 黄辰挥手道:“行了,别废话了,去传我命令。” 杨东抱头鼠窜。 大福船缓缓驶入“圣三位yi体港”,泊于岸边,最终第一个走出来的依然是黄辰,杨东一脸尴尬的跟在后面,其后是威廉、张若仲等人,及上百名手持长枪、团排、火铳的精锐战兵。大福船载员多达两百余人,为了避免制造过度的紧张,才只下来一半。 伐尔得斯带着一名翻译和上百名西班牙、菲律宾士兵走到黄辰等人面前,刻板的脸孔充满严肃之色,说道:“你们看起来可不像来做生意的。” 黄辰笑道:“毕竟我是第一次来此,这是必要的防卫,以后应该不会了。” 伐尔得斯不置可否,目光扫向威廉,问道:“荷兰人?” ------------ 第一百二十四章 模型 “荷兰人?”伐尔德斯目光充满侵略性地盯着威廉,用荷兰语说道:“如果你说你是,我会让你知道一个卑鄙、无耻而且可恶的荷兰佬冒然踏足西班牙土地将会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伐尔德斯曾在西属尼德兰呆了不少年,能说一口流利的荷兰话。 荷兰给了躲避战火的威廉家族安全保护,威廉在那里生活数年,经历了从少年到青年的整个过程,对荷兰抱有很深的好感,十分反感伐尔德斯的语气,不过他无意与对方冲突,那并不明智,摇头用荷兰语回道:“不,我不是荷兰人,我是德意志人”“。” 伐尔德斯闻言脸色稍霁,荷兰人和德意志人从外貌上有些难以分别,但语言是不会撒谎的,威廉的荷兰语水平并不比他高明多少。伐尔德斯说道:“德意志人?幸亏你不是那些住在沼泽里的低地人(荷兰人)!荷兰是欧洲的大茅坑……和世界的屁股蛋儿,那里的人都是臭名昭著、令人厌恶、背信弃义的杂种,他们没有忠诚、没有廉耻、没有任何值得赞美的东西,全知全能的上帝都为他们而感到蒙羞!” 伐尔德斯以流利的荷兰语大肆咒骂荷兰及荷兰人令威廉目瞪口呆,半晌耸耸肩道:“听得出,阁下对荷兰恨之入骨。” 伐尔德斯冷哼一声道:“因为我是一个有良知的人。” “这是我今年听到的最好的笑话。”威廉心中想道。见黄辰面带疑惑,转而用英语简单解释了一下。 伐尔德斯对两人使用英语交流十分惊讶,将目光转回黄辰身上,重新认真地打量起他,等两人结束谈话,伐尔德斯脸容僵硬地笑道:“不得不说。无论是年龄、财富还是知识,你都让我非常、非常吃惊。我是西班牙鸡笼长官及要塞司令官安东尼奥。卡雷诺。德。伐尔德斯,你可以称呼我为伐尔德斯。” 黄辰彬彬有礼的回道:“我姓黄名辰,非常高兴认识你,伐尔德斯阁下。” “为何你的船队会有荷兰帆船,”伐尔德斯忍不住问出心中谜团。又一指威廉:“他又是怎么回事?” 黄辰微笑道:“不知伐尔得斯阁下是否听说了消息,一个多月前荷兰与我们在铜山爆发了一场激liè的海上冲突,“休斯顿号(heusden)”是我从那场战争中获得的战利品。威廉。沃尔夫先生曾经是“休斯顿号(heusden)”的船长,目前为我效力。” 伐尔德斯大感意外,鸡笼地处北方,消息闭塞,他并不知道此事,然而只要是荷兰人的坏消息,对他来说就是好消息。伐尔德斯问道:“你口中的“我们”是指?” 黄辰笑着说道:“一群具有自由精神、冒险精神、勇敢精神。反抗国家暴政和**官员的人,当然你也可以直接理解成海盗。” 听到黄辰自吹自擂,伐尔德斯微微皱起眉。要说世界上最讨厌海盗的国家,非西班牙莫属,西班牙美洲的运输船受到海盗严重危险,国王为此不得不派出军舰加以保护,英国可恶的海盗更是一度令西班牙无敌舰队十分难堪。在西班牙人看来,海盗应该通通吊死。 伐尔德斯说道:“莫非你是尼古拉。一官的手下?”伐尔德斯并没有见过尼古拉。一官。可却听说过他不少传闻,他以前曾往来长崎、马尼拉。自从荷兰人进入东亚地区,他便立刻抛弃了西班牙人,转而与荷兰佬打得火热,如今是东亚海域实力最强大的海盗。 黄辰说道:“这么说没错,但用盟友一词来形容我们的关系也许更恰当一些。” 伐尔德斯不在乎黄辰是尼古拉。一官的手下或盟友,他只在乎对方带来了什么。问道:“你说你是来寻求交易的,那么你的船上都有什么?” 黄辰笑容充满自信:“生丝、瓷器、丝绸……所有你们西班牙人需要的东西。” 西班牙人最看中的便是大明生丝,伐尔德斯迫不及待道:“生丝有多少?” 黄辰伸出一根手指晃了晃:“一百担。” “……”伐尔德斯暗吸一口气,西班牙人在马尼拉收购生丝的价格约为300比索(折合白银约二百四十两),100担就是30000比索(约两万四千两银子)。运至美洲,利润更可达到58倍。伐尔德斯意识到黄辰是一位难得的大主顾,热情地道:“你比我想象的还要富有。让客人呆在岸边是一种失礼行为,我现在真诚的邀请你进入我的城堡做客。” 黄辰没有马上答应,而是说道:“伐尔德斯阁下,你的城堡对我来说是完全陌生的地方,我需要卫兵的保护,希望伐尔德斯阁下能够理解。” 伐尔德斯看向黄辰身后的卫队,他们约有100人,目光坚定,体格强壮,或穿着西式胸甲,或身披中式铠甲,手持短矛、火绳枪、刀和圆盾,是一支纪律良好的精锐士兵。不过只有100人,对圣萨尔瓦多城造成不了危险,伐尔德斯点头道:“你可以带上你的卫队。” “伐尔德斯阁下,你的选择为我们创造了最好的条件,我想这会是一次愉快的交易。” “这正是我所希望的。”伐尔德斯颔首,“请。” 路上,伐尔德斯又想起威廉这个德国人,用怀疑的眼神看着他,问道:“你是一名真诚的基督徒还是注定要下地狱者?”西班牙人是基督徒,荷兰人是新教徒,相比之下,德意志人建立的神圣罗马帝国由于领主众多,信仰不一,伐尔德斯怀疑威廉是一名注定要下地狱的新教徒。他当然有理由怀疑,一个真正的基督徒怎么可能为荷兰佬卖命。 威廉巧妙的回应道:“我只能说,我愿意为主奉献一切,包括生命。” 伐尔德斯轻轻哼了一声,显然并不满意他的回答,却不再继续逼问。 进入圣萨尔瓦多城,黄辰发觉居民很少,房屋也很少,只有圆堡以及教堂、修道院三座建筑勉强可以入眼。伐尔德斯矜持地解释道:“我去年才来到这里,修建此城,因为缺乏必要的人手,所以一切都很简陋。我想等到我任期结束,它将完全变成另外一个样子。” 黄辰直指要害道:“我觉得这里不适合大规模兴建城镇。” 伐尔德斯深以为然:“确实,这里土地贫瘠,并非一个好的落脚点。我近来正派兵进入福尔摩沙岛,打算选择一处良好的、适居的土地建立新的城堡。但你知道,福尔摩沙岛的土著是完完全全的野蛮人,他们像牛虻一样追逐着我的士兵,企图残忍杀死所有人。” 黄辰倒是听说过台湾北部的土著比南部更加凶残,几乎无法沟通。 说话间,伐尔德斯引着黄辰来到圆堡前,黄辰将杨东及大部分护卫留在外间,仅带威廉张若仲和少量护卫进入。 走进伐尔德斯的办公室,黄辰视线顿时被一个精致的帆船模型吸引住了。 伐尔德斯一旁自豪地讲解道:“它取材自西班牙的骄傲“圣地亚哥号(santiago)”。拥有1200吨的排水量和60门大炮,它是全世界最优秀的战舰,没有人能在海上击败它。” 黄辰暗笑伐尔德斯吹牛,说道:“西班牙战舰并不像你所说的那么出众,至少你们的无敌舰队输给了英国人,被抢走了世界第一。” 伐尔德斯仿佛受到了天大的侮辱,声音猛地提了起来:“我很惊讶你一个亚洲人能够知道一场发生于三十九年前(1588年)的欧洲战争,但这丝毫不能显示你的见多识广,只会突显你的无知,因为仅仅时隔一年(1589),我们西班牙就彻底击溃了规模更大的英国舰队。1604年英国与我们签订伦敦条约,世界第一?英国人只获得了战败者的屈辱称号。” “威廉,是这样么?”黄辰惊讶地问威廉。他明明记得西班牙无敌舰队被英国人摧毁,难道记忆有误? 威廉不偏不倚道:“如他所言,西班牙在次年击败英国舰队。其后十几年双方互有胜负,基本打成平手,两国于1604年媾和,英国既不是世界第一,也不是屈辱的战败者。” 黄辰点点头,对伐尔德斯道:“好吧,我收回刚才说过的话。伐尔德斯阁下,能让我看看它吗。” 黄辰承认错误,伐尔德斯面色缓和下来,一边把“圣地亚哥号(santiago)”帆船模型递给黄辰,一边说道:“这是我在美洲服役时,我的朋友、哈瓦那私人造船主马丁。德。阿拉马送给我的礼物。出于友情,阿拉马制作它格外用心,你看看它的工艺,简直就像一件艺术品。” 虽然伐尔德斯说得有些夸张,但基本是事实,这个模型的确制作精美,黄辰异常仔细地观察着它。 瞥见模型高耸的尾楼,威廉略带讽刺地说道:“进入17世纪,整个欧洲都在想方设法设计出外形更加修长的快速帆船,减小尾楼的尺寸已成为欧洲设计师的一种普遍共识,西班牙人对此却视而不见,依旧死死抱着海上步兵作战的落后战斗理念不放。” ------------ 第一百二十五章 志在必得 黄辰爱不释手的观赏着“圣地亚哥号(santiago)”船模,桅杆、帆桁、尾楼、火炮,乃至索具,这小小的模型上一应俱全,从外观到结构完全是按真船比例缩小而制成。 这不是一艘jacht型三桅快船或fluit型商用船,这是一艘西班牙大帆船、一艘真正的欧洲战舰。光凭中国船匠可能无法依靠船模仿制出“圣地亚哥号(santiago)”,但加上那些曾在荷兰造船厂工作的荷兰水手,就有了几分把握”“。退一万步讲,它至少可以为黄辰日后制造战舰提供必要的借鉴。黄辰生出将“圣地亚哥号(santiago)”船模据为己有的心思,不过要怎么向对方讨要呢。 这时听到威廉批评西班牙人战舰不肯放弃尾楼,思想保守,设计落后,黄辰笑着说道:“就像你之前所说,西班牙人的无敌舰队并没有输给英国人,不是吗。他们的海军对现在的战舰并无不满,或许他们要经历一次痛苦的、难忘的惨败,才会改变主意。” 威廉耸耸肩膀道:“这一天不会很远。他们就是一群战争疯子,试图和所有人为敌。” “你们在说什么?”伐尔德斯疑神疑鬼地问道。 黄辰笑得两眼眯成一条缝,好似一只狐狸:“没什么伐尔德斯阁下,我在和沃尔夫先生讨论“圣地亚哥号(santiago)”船模,它太棒了,让我着迷。假如它是我的,我会把它置于床头,每日欣赏把玩,爱不释手。” 伐尔德斯摸着两撇剑一样笔直的胡须。微笑颔首道:“我很骄傲我的私人收藏受到你的喜爱。” 见伐尔德斯不上道,黄辰不得不挑明开说:“也许我的话有些冒昧,不过我不想欺骗自己的心,我想问伐尔德斯阁下,你可不可以把“圣地亚哥号(santiago)”船模转让给我?当然了,我会付出必要的代价。伐尔德斯阁下有什么要求尽管说,只要能做到,我一定答应。” 伐尔德斯面有为难道:“你知道,它是我的好友送给我的礼物。” 黄辰严肃地点点头,而后说道:“伐尔德斯阁下和“圣地亚哥号(santiago)”船模制作者阿拉马先生的友情是无价的,可我实在太喜欢它了,我愿意支付给伐尔德斯阁下一千两白银或同等价值货物。” 伐尔德斯听得暗暗咋舌,同时也有些心动,1000两白银的货物运至马尼拉就会变成2000两。甚至更多,这对他有很大的吸引力。他离开欧洲,先后踏足美洲、亚洲,当然是为了上帝与国王,可要说二者就是全部,他自己恐怕都不信,财富也是一个至关重要的原因。 伐尔德斯的犹豫没有逃过黄辰的眼睛,他嘴角微不可察的弯起。只要对方不是视金钱如粪土就行了,银子他多得是。不信砸不死他。黄辰微笑道:“伐尔德斯先生对友情的重视真让人敬佩,我们把这件事暂时搁置一边,先来谈谈生意如何?” “没错,这才是我们坐到一起的原因。”伐尔德斯清醒过来,“100担生丝,我可以给你每担120两白银。100担就是12000两白银,它是一笔很大、很大的财富。” 黄辰哑然失笑,摇了摇头道:“我终于知道鸡笼为何商人寥寥,惨淡经营,伐尔德斯阁下。我必须得说,你给出的收购价格远低于它真正的价值。要知道生丝即使在大明帝国也是异常珍贵的货物,出口价便在百两白银以上,大员荷兰人生丝收购价是每担一百四十两白银,马尼拉生丝收购价格是每担二百四十两白银。您居然只愿出一百二十两?”黄辰劫过两艘从南洋归航的大明商船,对马尼拉各种价格了如指掌。 伐尔德斯不甘示弱道:“你和荷兰佬是敌人,你去不了大员,而马尼拉又很远。” 黄辰意味深长地道:“世界上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如果我愿意付出一定代价,我就能和荷兰人成为朋友。” 伐尔德斯忍不住惊讶道:“很有哲理的一番话。但你没这么做。” 黄辰娓娓说道:“是的。你们西班牙人只想和我们安心做生意,荷兰人则有更多无礼的要求,他们一直试图垄断中华帝国的海外贸易,为此接连发动了几场不义的战争。中国的海盗与西方的海盗不同,我们既是劫掠者,也是生意人,荷兰人的行为损害了我们的利益,他们一日不改变这种狂妄而又愚蠢的想法,就一日被我们视为敌人。” “一个多月前,我们在海上挫败了荷兰人的又一次图谋,使他们损失惨重,原荷兰大员最高长官、舰队司令官德韦特甚至不敢留在东亚地区,狼狈逃往荷兰东印度公司的总部巴达维亚。倘若荷兰人对这场失败感到不服气,打算卷土重来,我们将奉陪到底。” 伐尔德斯连连点头,表示赞同:“荷兰佬的确如你所形容的那样,贪婪、狂妄、愚蠢、无知,没有任何值得称赞的品质。我很欣赏你们对抗荷兰佬的勇气,正义必胜。” 正义?和海盗谈正义?黄辰暗暗好笑,又说道:“据我掌握到的情报,荷兰人不仅在大明海域肆无忌惮的抢劫,还几次组织舰队袭击马尼拉的商船,不知此事是否属实?” 伐尔德斯面色有些难堪,迟迟无法回答,他能对黄辰说,马尼拉的舰队畏惧荷兰人,连港口都不敢出吗。打一个形象的比喻,美洲属地是西班牙的合法妻子,他对她百般怜爱,坚决维护她,使她不受侵犯。亚洲属地则是西班牙的姘妇,必要的时候,她可以自谋生。 黄辰扬了扬眉毛道:“看来我的情报无误。我们拥有共同的敌人。” “荷兰佬是我们一致的敌人。”伐尔德斯点头承认了黄辰的说法。 黄辰说道:“所以,你至少不应该比我们的敌人给出的价格低。” “这是两码事。”伐尔德斯岂肯就范。 “我没准备让你出更高的价格,也不认为应该更低,一百四十两白银,和大员的收购价格一样,伐尔德斯阁下,这是我的底线。” “太高了。”伐尔德斯摇了摇头。 黄辰忍不住翻了一个白眼,提高声量道:“伐尔德斯阁下,我手中的生丝可不是劫掠自商船,而是花费上百两白银走私来的,即便以一百四十两白银卖给你,也才赚取到40%的利润,而你运到马尼拉转手就有近60%的利润,比我赚的更多,你实在没有理由这么说。” 伐尔德斯毫不动摇,他根本不信面前这个海盗的说辞,什么走私,鬼才信你。 黄辰故作恼怒道:“伐尔德斯阁下,或许你是一名优秀的军人、一位杰出的长官,但你绝对、绝对不是一个合格的商人,我对此行感到无比失望。谈话到此为止,伐尔德斯阁下,告辞。”说罢,黄辰起身向外走,威廉、张若仲几人见状怔了一下,随后紧紧跟上。 “等等。” 即将踏出房门的一刻,伐尔德斯的声音从背后响起,黄辰脸上露出一抹笑意,转回身面无表情道:“伐尔德斯阁下,还有什么吩咐?” 伐尔德斯说道:“交易失败,意味着我们都将一无所获不是吗。为此,我愿意让出一部分利益以促成此次交易。” 黄辰不为所动道:“请说具体一些。” “取我们的中间值,130两白银,一个你我都能够接受的数目。”伐尔德斯一脸自信,不想黄辰态度强硬,一口拒绝:“抱歉,我不能够接受。” 伐尔德斯不悦道:“你必须清楚,周围除了该死的荷兰佬,没人比我出的价格更高。” “不,还有日本人。” 伐尔德斯不禁皱起眉头,台湾大员和北港确实有不少日本人,他们并不比欧洲人吝啬半分,因为1担生丝在日本长崎的价格高达280两白银,比马尼拉240两更高,澳门那些完全不值得信赖的葡萄牙犹太商人就像蜜蜂一样辛勤的经营着澳门长崎航线。可惜日本人敌视天主教,西班牙又不如葡萄牙诡计多端,善于逢迎,三年前被禁止前往日本。 伐尔德斯意识到自己不是黄辰惟一的合作对象,最终服软道:“好吧、好吧,你赢了。如你所愿,每担140两白银,100担我全要了。” 黄辰笑容化开坚硬的脸容,道:“伐尔德斯阁下,你终于显示出了你的诚意。” 随后丝织品、瓷器等物,黄辰和伐尔德斯又不免一番据理力争,谈完的时候,两人耗尽精神,都感到一阵疲惫,不过成果斐然,货物总价达到两万七千两白银,很惊人的数字。 时值中午,伐尔德斯邀请黄辰用餐。鸡笼是一座贫瘠的小岛,无法种植粮食和蔬菜,所幸台湾主岛盛产肉类和水果,西班牙人倒也不至于而死。 黄辰初来台湾时对鲜美的鹿肉印象深刻,一边吃着异国手法烹制的鹿肉,一边对伐尔德斯道:“伐尔德斯阁下,你有多余的武器吗?” ------------ 第一百二十六章 返回 黄辰一边吃着异国手法烹制的鹿肉,一边对伐尔德斯道:“伐尔德斯阁下,你有多余的武器吗?” “多余的武器?”伐尔德斯用餐巾擦了擦嘴,棕色的双眸望向黄辰。去年伐尔德斯带领300名西班牙士兵、600名菲律宾士兵准备讨伐大员荷兰佬,结果还没见到荷兰佬的面,便受阻于风暴和土著,行动以失败而告终。那一次的征程,他的手下死了不少人。其后来到鸡笼,陆续又有一些人死于疾病和土著之手,如今他的武器库中堆满了各式各样的闲置武器 。 黄辰点点头道:“是的。在和“休斯顿号(heusden)”交战的过程中,我的部下勇敢与善战丝毫不逊色荷兰人,但他们为赢得胜利却付出了比对方多得多的代价,原因伐尔德斯阁下或许已经猜到,荷兰人手中掌握着欧洲最精良的武器,而我的部下什么都没有。如果我的部下能够配备同样优秀的武器,相信日后再遇到荷兰人,我的部下将轻松取胜。” 伐尔德斯暗暗嘲笑黄辰不自量力,他虽然极端厌恶荷兰佬,却承认对方是文明中的一员。明国?据说他们的国王与官吏虐待穷人,贪污、欺诈、抢劫……以闻所未闻的暴政对待对待他们的人民,而人民也没有一人愿意向他们的国王效忠。他们每个人都说他们邻居的坏话;他们几乎全是海贼……野蛮人、异教徒、鸡.奸者……可悲的民族…… 不过卖给黄辰武器,既可以清理掉武器库存,又能为荷兰佬制造麻烦,伐尔德斯没有拒绝的理由:“很巧,我的武器库中正好有一些闲置的、你所需要的东西。” 黄辰轻轻扬眉,事情出人意料的顺利。问道:“都有什么?” 伐尔德斯娓娓说道:“长矛、长剑、铁盔、板甲、各种枪械还有大炮,应有尽有。” “我对长矛和长剑兴趣不大,”黄辰说道:“铁盔、板甲、枪械、大炮,只要价格合适,我全部买下。” “你确定?”伐尔德斯不由提醒黄辰道:“我武器库中的东西也许比你想象的要多。”武器库中不仅有死去的士兵遗留的武器,还有去年为与大员荷兰人战争而准备的军用物资。数量极为可观。 黄辰不以为然,鸡笼西班牙人一共就这么点人,难不成他们还能每人配十套装备?见黄辰一脸自信,伐尔德斯从抽屉中取出一本笔记,翻到武器目录页,在保留必要的储备后,说道:“铁盔120顶,胸板甲80副、轻型火绳枪(arquebus)180支、重型滑膛枪(musket)100支、转轮手枪30支,火炮20门。” “伐尔德斯阁下。事实是数量比我想象的要少。”黄辰撇撇嘴道。才这么点东西,伐尔德斯居然怕他吃不下,太小看他了。 伐尔德斯有些不满黄辰的语气,说道:“它们虽然数量不多,却能发挥巨大作用。” 黄辰不置可否,问道:“火炮的种类是?” “舰炮和少量的要塞炮。” “没有野战炮吗?” “……”伐尔德斯惊讶地看了黄辰一眼,海盗要野战炮干什么? 黄辰明白对方的想法,说道:“伐尔德斯阁下。别用西方海盗的标准来衡量我们,我们和他们完全不同。当你拥有数千甚至数万部下的时候。你就有能力在海上、陆地,任何地方和任何势力对抗,包括国家。” “贵国人口很多。”伐尔德斯这话听不出是褒义还是贬义,又道:“很抱歉,我的野战炮数量有限,无法卖给你。” 黄辰有舰炮。有要塞炮,惟独没有野战炮,见伐尔德斯不肯卖,眉毛蹙起。他相信什么都是有价的,区别仅仅是你付不付得起。他果断结束话题。专心于消灭眼前的食物。 不久伐尔德斯举起酒杯,对黄辰道:“这是西班牙酒,世界上最好的酒。” 黄辰轻轻摇晃着手中的红酒,似笑非笑道:“伐尔德斯阁下,我的战利品“休斯顿号(heusden)”上有一些西班牙酒,还有一些法国酒。” 伐尔德斯说道:“法国酒和西班牙酒一样好,但对我来说,西班牙酒才是最好的。你从荷兰佬船上得到的西班牙酒未必正宗,你来尝尝我这个。” “很好。”黄辰浅尝一口,伐尔德斯没有撒谎,他的西班牙酒口感确实比之前喝到的更好。 伐尔德斯开怀笑道:“我很高兴我的酒能够获得一位亚洲人的赞赏。” 黄辰说道:“我作为一名亚洲人同样很高兴喝到欧洲最好的酒。” 伐尔德斯注意到黄辰用的词是欧洲而非世界,却并未在意,他无意强行扭曲他人的观念。 用餐结束,伐尔德斯带着黄辰来到武器库,操起一把沉重的滑膛枪递送过来,黄辰感到入手很沉,比“休斯顿号(heusden)”上获得的重型滑膛枪更沉。 伐尔德斯说道:“滑膛枪的重量和威力成正比,它最大的射程是250270米,能在180米处洞穿板甲。” “很恐怖。”黄辰评价道。“但没人能在180米外准确射击到敌人。” 伐尔德斯道:“80米都很难。准确度从来不是滑膛枪的优势。” 黄辰点头表示认同,将滑膛枪放到支架上,做了一个瞄准的动作,扭头问道:“一把多少钱?” 伐尔德斯斜视一旁的威廉一眼,倘若没有后者,他自然会狠宰黄辰一刀,现在就无法这么做了,尤其两人能够用英语交流。“折合白银6两,比实际造价略高一点。” 黄辰心里十分qingchu重型火绳枪连同支架仅三两zuoyou,伐尔德斯直接翻了一番,说道:“它可不只略高一点,而是高出一倍。我无意为区区几百两银子纠缠,一口价:一百支,五百两。” “成交。”伐尔德斯痛快地点头道。 随后一百八十轻型火绳枪很快又以每支三两五钱成交、三十支转轮手枪以每支四两成交,三种枪械合计一千两百五十两银子。 谈到胸板甲则遇到了麻烦,两人争执起来,黄辰毫不客气地道:“它不值十两白银。” 伐尔德斯道:“它是精良的步兵用甲,不是水手们的破烂货,它绝对值这个价。” 黄辰冷笑道:“伐尔德斯阁下,你知道十两银子在大明的购买力吗,我用十两银子完全能置办一套全身甲。” 伐尔德斯一脸嘲讽:“鳞甲全身甲?” “在火器面前,板甲和鳞甲并不区别。” “那你就去买鳞甲吧。” 两人时而争吵,时而冷战,最终各退一步,黄辰以十两价格购买八十套胸板甲,伐尔德斯则附送一百二十顶铁盔,算是“皆大欢喜”。黄辰一番采购,足足用去了两千零五十两银子,然而真正的大头还在后面,和火炮的价格相比,前面那些只能算开胃菜。 黄辰花钱如流水,一口气买下七磅炮八门,每门三百两,共两千四百两、十一磅炮六门,每门四百五十两,共两千七百两、十六磅炮五门,每门七百两,共三千五百两,合计购炮十九门,费银八千六百两白银。 听说伐尔德斯有二十四磅舰炮,这个弹重冠绝整个亚洲,不管是西班牙人、荷兰人、葡萄牙人还是英国人,他们在亚洲最重的舰炮也就二十四磅,而且数量并不多。偏偏和野战炮一样,伐尔德斯无意贩卖。 黄辰对“圣地亚哥号(santiago)”船模、野战炮、二十四磅舰炮志在必得,为了得到三样物品,他明里称诺年末之前还会再来一次,暗里则给伐尔德斯一笔足以使他无法拒绝的丰厚报酬,总算如愿获得船模及一门二十四磅舰炮、二门四磅野战炮、一门六磅野战炮。 两边都很qingchu彼此的重要性,因而交易十分顺利,次日上午,黄辰向伐尔德斯道别,登上旗舰。 离开“圣三位yiti港”,岸上的伐尔德斯等人逐渐变得渺小,黄辰问出心中的疑问:“威廉,西班牙野战炮炮车两轮很正常,为何舰炮炮车也是两轮?”要知道无论是大明还是荷兰,尽管炮车结构不同,却都是四轮,西班牙人的两轮炮车颇显另类。 威廉也不qingchu原因,耸耸肩道:“这可能和高耸的尾楼一样,都是他们的传统。” “传统?”黄辰半开玩笑地道:“看来我们回去后第一件事就是更换四轮炮车。” “很明智的选择。”威廉同样以玩笑的口吻答道。 黄辰回到铜山已是十月末尾,他的归来立刻引起轰动。对于他的去向,此前众所纷纭,有说他去大员的、有说他去鸡笼的、有说他回了浙江大陈山老家,更有人誓言旦旦说他载货赴日。 黄辰敷衍应付走看客,赵弘毅向他禀报大小诸事,最令他注意的是,郑芝龙和福建衙门的谈判始终没有取得突破性的进展,正在慢慢失去耐心,如果年内还没有一个结果,恐怕将会再度兵临中左。(未完待续……) ------------ 第一百二十七章 通牒 “福建衙门到底是怎么想的?”黄辰听赵弘毅说郑芝龙和福建谈判始终没有取得什么进展,不解地摇了摇头,真把郑芝龙激怒了,中左转瞬间就会化成一片废墟,甚至整个福建沿海都将不保。 “据说是郑盟主要价太高,朝廷不同意。”赵弘毅整理脑中情报,加以分析:“朝廷毕竟远在北方,虽知福建不宁,却无切实体会,而且想来福建为免朝廷怪罪战败之责,奏报多有粉饰虚掩之处,如今朝廷怕还以为福建尚可维持,才会一口拒绝郑盟主的要求 。” 黄辰再度摇头,想起了数千里之外,京师龙椅上的崇祯皇帝朱由检,这个年仅十八岁,和自己同龄的年轻人随着天启皇帝朱由校的意外驾崩终于走上了历史舞台。此时踌躇满志、欲展鸿图的他绝不会想到,有一天他会吊死在一棵树上,上演一出悲壮的“国君死社稷”。 对于崇祯皇帝,黄辰不知道应该怎么评价他,像他这样勤勉执政,生活简朴的君王,即使历代明君贤主也少有人及,偏偏他成了亡国之君。要说“君非亡国之君,臣皆亡国之臣”亦不免有失偏颇,他的生性多疑、刚愎自用令本就摇摇欲坠的大明王朝雪上加霜,最终偌大帝国轰然崩塌,化为历史烟云,留下无尽遗憾。 “不知我二人有无相见的一天?那会是什么样的景况?”黄辰心中默默想道。随后收回神,问赵弘毅、郭大眼二人:“从澎湖运回的十三座大炮、八座小炮都作何处理了?” 郭大眼瞪着滴溜溜的大眼看向赵弘毅,隐隐带着一丝不满之色,赵弘毅似乎没有察觉,也可能察觉到了故意装作没看到,回道:“郭兄弟归来时说大首领让我分派诸炮。但我怕分派不均,惹众兄弟心里不痛快,暂时将诸炮封存起来,等大首领回来再行处理。” 赵弘毅素来谨慎,他这样做倒是意料之中,他似笑非笑地斜了郭大眼一眼。说道:“急什么,是你的跑不了。” 发觉自己小动作没能逃过黄辰的法眼,郭大眼讪讪一笑道:“大首领,你是不知道,为了把那些大炮搬上船我和底下兄弟吃了多少苦头。好不容易运回来,赵大哥却将之收入库房,叫人看得用不得,活活把人急死。” 黄辰轻哼一声道:“瞧你那副没出息的样子,连杨东都不如。” 杨东惨遭池鱼之殃。一脸无辜道:“大首领,无缘无故扯我进来作甚?好没道理。” “你说扯你进来作甚?他以前不是你的人么。你手下就没一个有气量的。”黄辰这话倒是一点没冤枉杨东,过去和他厮混寨中的少年,如郭大眼、冯国春等,不说个个鼠肚鸡肠也差不多,没一个上得了台面。 张刑在旁补刀:“这就叫沆瀣一气,臭味相投。” “够了。”眼见杨东露胳膊挽袖子,一副准备上前厮打的架势。黄辰及时喊停。之后带着一干人下到船舱,观看鸡笼之行收获。 阮进、陈四、张刑等人一进入存放武器的货舱。立刻围着琳琅满目的舰炮口沫横飞,热切讨论,赵弘毅则独自走向六磅野战炮。此炮与一般红夷大炮相比,炮筒更细、炮口更小,炮车亦更轻便,心中一动。扭头问黄辰道:“大首领,这炮可是陆用?” “没错。”黄辰颔首。“它是野战炮。” 赵弘毅像抚摸妻子一样温柔抚摸着散发幽幽光亮的炮筒,口中连赞:“好炮、好炮。” 当然是好炮。黄辰面上情不自禁浮出一抹灿烂笑容。西班牙火炮产地不一,菲律宾造不如美洲造,美洲造不如西班牙本土造。西班牙本土又以塞维利亚炮厂、里尔根斯炮厂制作最精良。这门六磅炮正是出自塞维利亚炮厂,另外两门四磅炮同样产自西班牙本土,都是难得一见的好东西。黄辰几乎用“银海”淹没伐尔德斯,才把它们搞到手。 赵弘毅又去抚摸两门四磅炮,简直爱不释手,过了一会忍不住向黄辰提议道:“大首领,从澎湖得来的那八门红夷小炮,放置船上效果不显,不若一并配给陆营如何?”新旧陆营长枪、团牌、火铳俱全,惟独火炮不多,并且全是从明军手里缴获的将军炮、弗朗机炮,倘若有了三门野战炮及八门红夷小炮,惟一的劣势也会变成优势。一支由他亲手打造,完全没有破绽的强军,赵弘毅光是想想就觉得兴奋不已。 “就按你说的办。”黄辰想了想点头道。要塞大炮加装炮车,完全可以当做战船头炮、尾炮使用,小炮相对作用不大,加强陆营火力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分配武器的时候,威廉张口便要四十顶铁盔、四十副胸板甲、四十杆重型滑膛枪,黄辰被他的狮子大开口吓呆了,他一共才两个连一百六十人,居然就敢要这么多,疯了吗? 威廉毫无羞愧之色,说他麾下八十名长矛手皆需板甲和头盔的保护,不过他知道黄辰装备不多,对此给予充分理解,不得不忍痛缩减50%数量。不能再少了。 黄辰反应过来,嗤之以鼻,只给他二十副胸板甲,二十顶铁盔、二十支重型滑膛枪以及二十支轻型火绳枪。 威廉对这个结果十分不意,围着黄辰抱怨连连,可在旁人眼里,这红毛番不免有几分“得了便宜还卖乖”之嫌,无不恨得牙根痒痒,连老实人赵弘毅心中都生出几分火气来。 众所周知大明对甲胄管制极严,私藏甲胄者,杀!私造甲胄者,杀!不提那二十顶铁盔、二十副胸板甲的珍贵,黄辰之前已经把“休斯顿号(heusden)”上的四十杆西式火铳给了威廉,而今再给四十杆轻、重火铳,区区一百六十人的规模,西式火铳装备率达到一半,轻松甩出陆营几条街,他有什么资格抱怨?该抱怨的是陆营才对,因为还有不少队首、船主对西式火铳、西式甲胄虎视眈眈,陆营最终能留住一半已是大幸。 黄辰手下各队首、船主哪个是省油的灯,见威廉得了天大好处,都来胡搅蛮缠讨要,黄辰被他们吵得头昏眼花,独断分了武器,也不管底下满意与否,直接骂散众人。 黄辰离船上岸,回往住地的路上,问身旁的张若仲:“声玉,此次鸡笼一行,你有何收获没有?” 张若仲点点头道:“虽只走马观花看了一番,但也收获良多,最让我心惊的自当是西班牙的强盛军势。”黄辰和西班牙人的交易第二天才完成,期间应黄辰要求,伐尔德斯曾聚集士兵操演,给张若仲造成极大冲击。“倘若西人头目伐尔德斯所言不假,西班牙本土二十余万战兵,外海二十余万战兵,亚洲六七万,皆如那日所见,就委实太恐怖了。” 黄辰笑着说道:“西班牙本土差不多有二十万,但海外殖民地的兵力却有不少水分,他把葡萄牙的兵力也算进去了。且很多都是土著仆从军,就像鸡笼的那些吕宋兵,战力远不及西班牙士兵。”西班牙1580年趁着葡萄牙国王塞巴斯蒂安一世战死于北非摩洛哥,吞并葡萄牙组成伊比利亚联盟,伐尔德斯把葡萄牙兵力算入在内倒也无可厚非。 张若仲苦笑道:“不说西班牙国内之兵,单说二十万海外之兵,大明能否应付得来?朝廷面对十万金兵尚且不敌,连战连败,西兵比之金兵虎狼十倍,火器更胜百倍,大明怎敌?” 黄辰说道:“以当今的运输能力,没有一个欧洲国家能够跨海远征。” 张若仲摇头道:“我和大首领一样,担心的不是现在。” 黄辰默然,半晌说道:“我答应了伐尔德斯,年末再去一趟鸡笼,可我手中货物不足,想必此时诸位首领手中还有一些,你派人悄悄联络,出的价格比郑芝龙略高一些即可。” 张若仲轻轻皱起眉:“此事必然隐瞒不住,会不会引起郑首领的不满?” 黄辰一脸自信道:“郑芝龙吃肉,总不能让我连汤都喝不上一口吧,世间没这道理。何况以我今时今日的实力,在这海盗联盟内已经无惧于任何人,包括他盟主郑芝龙。当然,能不发生冲突最好,我想郑芝龙这点气量还是有的。” 张若仲点点头,不再言语。 次日张若仲派委派郑球等人展开行动,几乎郑球等人前脚离开,郑芝龙就接到了报告。比起其他人还在猜测黄辰之前驾船去往何处,郑芝龙却已tongguo台湾北港的手下掌握黄辰动向,而今他命人收购诸位首领手中余货,看来是此行收获不小,打算再去。 和黄辰预料的一样,郑芝龙对此洒然一笑,毫不在意。在他眼中,黄辰之举不过是小打小闹罢了,他的目标可不是区区贸易,而是垄断,所以他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谈判上。 整个十一月,谈判依然没有进展,郑芝龙耐心慢慢耗尽,愤怒下向福建官府发出最后通牒。(未完待续……) ------------ 第一百二十八章 “baas……”看到黄辰带着一群人到来,威廉上前微笑打招呼。黄辰微微颔首,从鸡笼归来已有三十余日,他这次过来是想看看威廉的兵练得如何了。 关于称呼问题,两人曾经私下探讨过,“大首领”的汉语发音对威廉来说有些绕口,直呼黄辰之名更加不妥,西式(舰队)指挥官、(舰队)司令官、船长亦词不达意。威廉半开玩笑劝他入天主教,取一个教名,当然这个提议黄辰没当真,更没兴趣,他是无神论者。 思来想去,威廉想到了荷兰语“baas”一词,baas原意为“户主”,进而转指“头头”、“老板”、“上司”,最开始流行于北美的荷兰西印度公司,慢慢随着说的人逐渐增多传回荷兰本土,进而扩散至亚洲的东印度公司,威廉目前受雇于黄辰,称他为“baas”正合适。 黄辰第一次听到荷兰语“baas”一词的时候不可避免联想到了英语“boss”一词,二者发音、意思出奇的相似,说不定“boss”一词正是来源于前者。黄辰暗暗好笑,自己可不就是这个世界的大baas(boss)吗,为了使自己名副其实,应该坚决镇压所有“位面的宠爱者”。 黄辰对威廉说道:“还有三天,我就将起程出发前往中左,你……” 就在近日,郑芝龙厌倦了与福建巡抚朱一冯没完没了的扯皮,单方面终止了谈判并向福建下达最后通牒,在遭到朱一冯的拒绝后,郑芝龙第一时间通知联盟内众位首领,决意十二月初五。即三天后率领兵船杀回中左。这一次,他不会再有一丝顾虑,也不会再留一丝余地,他要以前所未有的猛烈攻势一举荡平福建海面上所有官府势力,彻底毁了总兵俞咨皋、巡抚朱一冯。让朝廷换个人来和他谈。 威廉迫不及待地道:“我和我的部下已经做好了与敌人战斗的准备。” “哦?你确定?”黄辰扬了扬眉毛,带着些许怀疑。 威廉严肃地点点头,说道:“确定。baas,你给我的兵员都不是对战争一无所知的人,他们有些懂得使用中国短矛,过去打过不少仗。甚至杀过人,非常适合当长矛手;有些懂得使用热兵器,虽然大部分仅是火门枪,但他们掌握火绳枪、滑膛枪的速度比普通人更快,非常适合当火枪手。我需要做的只是教会他们如何团队作战,5个星期的时间足够了。” “你需要用事实说服我。”黄辰还是有点不放心。 “如您所愿。”威廉耸耸肩道。转身径直来到两个连队队列的最前方。抽出腰间佩剑,高高举起,口中喊出字正腔圆的汉语:“连队,前进——齐步走。” 与此同时,军鼓敲响。 “咚、咚、咚、咚……” 两个连队一百六十士兵尾随威廉,踩着鼓点整齐划一的向前迈进。 落在黄辰眼里,他们步子的整齐度还比不上现代受过军训的中学生。更别提真正的军人,可放到当下,他们已经算很不错了,至少赵弘毅训练的新旧陆营就走不出来“整齐”的步子。这和两人训练手法有着直接的关系,威廉练兵先走步,而赵弘毅练兵先扎阵。 为此,黄辰和威廉有过一番交流,威廉的评价是:赵弘毅,或者说中国的军队缺乏完善的训练制度,他们这样练出来的军队只有在“静止不动”的时候才能保持完整的阵容。战场上一旦与敌人分出胜负,不管是乘胜追击,抑或战败撤退,都无法维持整齐的阵型,队伍会变得十分凌乱。指挥官会受到严重干扰,给予敌人可乘之机。 简单来说,胜有转败危险,败则立时大溃。 黄辰自然清楚威廉是正确的,因为齐步走即使到了二十一世纪依然是最重要的军事基础之一。但威廉的话太刺耳了,亦有偏颇之处,黄辰反驳荷兰只不过“近些年”才在莫里斯亲王的带领下走向“正规”,其他欧洲军队可不怎么“正规”。 最直接的证明:四十九年前(1578年)葡萄牙殖民地遍及南美、西南非、东南亚诸地,国王塞巴斯蒂安一世野心膨胀,试图征服北非摩洛哥,开辟新的殖民地,建立大北非帝国。他组织的远征军不仅包括本国步兵军团、重装骑兵军团和最精锐的近卫军,还包括德意志人、瓦隆人、英国人、卡斯提尔人雇佣兵军团,更有一部分本地摩尔人轻骑兵作为内援,总兵力达到两万余人,规模盛大,令整个欧洲瞩目。结果到了摩洛哥却被摩尔人杀得全军覆没,国王塞巴斯蒂安一世“失踪”,实际是在逃跑时淹死河中。 此事件出自威廉之口,如今黄辰拿来当例子,然而威廉随后一句“欧洲至少有军队开始走向“正规”。”再度令他哑口无言。说到底,他不是一个“无知”的人,他来自现代的灵魂能够轻易分辨什么道路是对,什么道路是错,只是不忿威廉“吹捧”欧洲。 “赵大哥,你看如何?”黄辰扭头问赵弘毅。 赵弘毅望着威廉两队人马闻鼓而行,进退间队列丝毫不乱,井然有序,而威廉做到这些只花去一个多月光景,赵弘毅自问办不到,说道:“西人练兵手段不逊火器之利。”当然他不会仅凭这一点就认为自己练出的兵不如对方,打仗打仗,终究要靠打,而非走得整齐。 知道赵弘毅心里并不服气,黄辰笑笑不再多言。 “停——”威廉声音响起,鼓声熄,全员立定。 “准备——” 长近五米的超长矛尽皆树起,如林如丛,火枪手解下背后火枪,开始迅速填装弹药。值得一提的是,不论东方还是西方,目前都没有枪带,火枪手行军及战前只能将枪抗在肩上,说实话这东西完全没有半点技术含量,枪头枪尾绑条绳带即可,黄辰早就这么做了。 倒是刺刀,大明有铳剑,欧洲人更是往枪头里插剑、插矛乃至插戟,五花八门,极为有趣。不过这些属于个例,不是统一标准。黄辰想过为火枪兵配备制式刺刀,但随即发现以火绳枪兵间隔一米的密度,刺刀效果不如想象中的好,何况有长枪兵、长矛兵的存在,刺刀着实显得有些鸡肋。火绳枪加刺刀取代不了冷兵器的作用,淘汰冷兵器的是燧发枪加刺刀,黄辰曾询问威廉燧发枪之事,可惜后者对此了解不多。 火枪兵位于长矛阵两侧,打头者无一例外都是欧洲人。当初威廉向黄辰索要10个欧洲人兵额,无奈包括施密特队长在内的8名士兵全部身受重伤,短期内很难痊愈,他不得不退而求其次,从缺乏正规军事训练的水手里面挑选10名枪法出众的人补充进他的连队。由于语言不通,他们无法担任任何职务,让威廉满意的是,除了一手好枪法外,他们还十分听话,对命令从不打折扣,堪称所有中国士兵的表率。 经过一个多月反反复复不停的训练,火枪手们对火枪使用的每一个步骤皆了如指掌,动作流畅,毫无迟钝。 大明兵书中记录的放铳之法言辞简要,少者数句,多者十数句,西方则将之夸张的划分成三十到四十个步骤,每个步骤配上一张插图说明,从站姿到角度,事无巨细,这种强迫症似的繁琐连黄辰都觉得有些过了,可奇怪的是,训练效果出奇的好。威廉的解释是:严格的要求使得个人的意志被压缩至最低,甚至没有个人意志,这是最快的训练方法。 火绳枪手填装完毕,或置于叉架,或举枪瞄准,威廉命令道:“射击——” “砰砰砰砰——” “射击——”威廉再度下令。 第一排有序退后,第二排踏步上前。 “砰砰砰砰——” 枪声连起,硝烟弥漫。 黄辰扭头再问赵弘毅:“赵大哥,如何?” “……!”赵弘毅无言,威廉的纯队超长矛看得出是偏向于防御的兵种,无出奇之处,然而他短短时间内训练出的火枪兵已经不逊色陆营铳兵多少,别的不说,单凭这一点,他不如威廉。半晌,赵弘毅面色难看地道:“火器果然是西人长技,练铳之法,无出其右。” 黄辰笑了,这就是竞争。赵弘毅为他练出新旧陆营,功劳之大,无人可比,难免有所懈怠,黄辰可不想他安心躺在功劳薄上停滞不前,他需要一点动力,威廉是最佳人选。 一场圆满的演练。 黄辰答应了威廉请求,同意他和他的两个连队出战。 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此言一点不假。 海盗联盟原本计划三日后出发前往中左,不想次日官兵便自动送上门来,官兵舰队的主帅是福建都司洪先春,其自领一队兵船,把总许心素领一队兵船、又把总陈文燫领一队兵船,战船总数超过百艘,不出意外这已是福建海上全部的家底,此行显然是抱着孤注一掷的念头。(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手机用户请到阅读。) ------------ 第一百二十九章 都司洪先春并未“一腔热血”的带领舰队直奔铜山,铜山是海寇的大本营所在,停泊在湾内的战船不下三四百,他这百余艘战船冲进去必然有败无胜,他手中的这些船已是福建全部的家当,他输不起!输了,不仅他性命难保,连对他有知遇之恩的巡抚朱一冯亦要跟着受到牵连,所以他把目标对准了漳浦(县)旧镇。 而今海盗联盟旗下具体有多少兵船,恐怕盟主郑芝龙本人都不知晓,众盗并非全部都在铜山一地,南澳、甲洲、云霄、旧镇等处皆有海盗落脚。旧镇位于铜山东北数十里,六鳌、古雷两座半岛之间的浮头湾凹,由于地理位置出众,颇多海盗聚集于此。 都司洪先春打算率领旗下舰队由海路进攻,配合岸上漳州府、漳浦县等地官兵、乡兵,捣毁旧镇贼窝,把郑芝龙勾引来,最好引他上岸。福建水军与郑芝龙相差太大,绝无战胜之可能,陆兵却未尝不可,三月份的时候,陆地官兵便曾在漳浦小挫郑芝龙威风。此番陆兵数倍于前,郑芝龙倘若自恃人多,小觑官兵,说不得要给他一场大败,把他撵出福建。 旧镇诸盗不意官兵敢来,措手不及下,被陆上官兵打得晕头转向,十分狼狈,都司洪先春旋即率领战船突至,将数十条海盗船尽数堵在旧镇港口。 “传我军令,杀!不得放过一条漏网之鱼!”洪先春站在舵楼之上,冷冷喝道。 “是,元戎。”麾下抱拳领命而去。 “元戎……”洪先春嘴角轻轻扯了扯,被人叫惯了“都阃”,乍一听“元戎”。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畅快,他以为“元戎”这个称呼自己要苦熬个一二十年方能享得,做梦也没想到这么快就能实现,由此心中对朱一冯更加敬爱几分。 都司――都指挥使司,国初之时确实好生威风。然而时至今日却连一个游击(将军)都不如,更别提之上的参将、副总兵、总兵。是朱一冯一手提拔起他,如今更是让他取代总兵俞咨皋,出任福建水军主帅。知遇之恩,提携之情,洪先春便是豁出性命也要报答朱一冯。 “杀――!” 官兵舰队围住出口。一口气放下五六十条火船,热血之辈驾之冲进旧镇港口,船上诸盗手忙脚乱的拔碇升帆,试图逃开,然而终究是迟了一步,一条条官兵火船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猛烈撞上来。海盗船犹如靶子一般,或燃烧,或爆炸,霎时间火光冲天,黑烟腾腾。 此战来得快,去得也快,旧镇数以千计海盗遭官兵海陆里外夹攻。连援军都等不到便死的死、降的降、逃的逃。 首战告捷,旗开得胜,洪先春脸上却不见半点轻松之意,反而更加紧张,他心里极其清楚,这一战充其量只能算开胃小菜,郑芝龙主力一旦到来,必是一场惊天恶战。 ………… “元戎,前方来报,郑贼来了。约有三百余船,大舰、巨炮极多。” “来得好快……!”洪先春默默地想道,同时抬头望向天空,此时红日偏西,已是下午。“只需坚持到天黑,然后引郑芝龙上岸――只需坚持到天黑。必须坚持到天黑!” “传我军令,出海与贼寇决一死战。”洪先春继而冷笑一声道:“告诉许(心素)把总,他座舰之巨大为我军之表,为壮我军声威,命其部为前锋,率先与贼接战,只许胜不许败。”红夷都被郑芝龙打跑了,许心素自然失去了仅存的一点利用价值,目下其(漳州府龙溪县)充龙老家被官府控制,他已是洪先春手里的面团,搓圆搓扁,任由摆布,无力反抗。 “是。” “洪先春这个屁大本事没有、只懂得谄媚巡抚朱一冯的混账东西,居然叫我等去送死?!他自己怎么不去?!大哥,万万不能答应他!”许心兰怒气冲冲对许心素道。 看着怒极失态的同胞弟弟,许心素叹道:“我也不想去,可不去不行啊。官府拿着我等家人威胁,哪有我等选择余地?” “要去你去,我是不会去的。”许心兰挥了挥手,断然说道。对于许心素把长子许乐天、次子许一龙留在家里,却把他强行拉来,许心兰心里憋着极大怨气,摆明了许心素更重视儿子性命,不重视他这个弟弟性命,他为许心素卖了一辈子命,就落得这个下场? “放肆!”许心素瞪目暴喝道。都到了如此危急关头,许心兰还是如此任性,他对这个始终烂泥扶不上墙的弟弟彻底绝望。“你再敢说一句废话,我立刻打断你的腿!” 平日许心素积威甚深,许心兰心怀畏惧,不敢再言。 许心素再度叹道:“你我兄弟携手共度眼前难过。过了,自然万事大吉,过不去,咱们这辈子该享受的都享受过了,也不算亏本。” 许心兰不想死,他家里还有好几个没开苞的美丫鬟,可他又有什么办法…… 六鳌、古雷半岛之间的狭缝中,一艘接着一艘官兵战船开将出来,以一哨五船列为一行,每一阵列为数行,正面迎上气势汹汹的海盗舰队。不得不说,洪先春虽无名声,亦无战功,但行军排阵间颇有法度,许心兰骂他“屁大本事没有”,不免有失公允。 黄辰此刻就算不用望远镜,也能看清官军战船多数在十丈以下,甲板上密密麻麻站满了官兵,其中披甲兵、火器兵不在少数,与往日判若鸿沟,看来朱一冯为了此战,着实掏出了血本。想想也能够理解,此战若是再败,朱一冯必丢官位,当然会用尽一切手段增加胜算。 “可惜……”黄辰摇了摇头,不说郑芝龙追击德韦特的过程中缴获两艘荷兰海船,数十门西式舰炮,只说他旗下舰队便有整整六十门红夷大炮,官兵拿什么来抵挡?血肉之躯吗? “传我命令,脱离舰队,从侧翼抄过去,抢占上风。”黄辰冷静地下令道。十二月的南海海面刮着强劲的东北风,海盗舰队从西南铜山而来,正处于逆风之中。顶风作战,一来造成行动迟缓,二来枪炮掀起的硝烟会倒卷回来,后一点对枪炮众多的黄辰舰队是一个不小的麻烦,是以舰队必须抢到上风位,顺风放炮,将铅弹连同硝烟全部送给敌人。 杨东忍不住说道:“大首领,要我说何必那么麻烦,官兵有几斤几两我那是心知肚明,只要咱们一齐杀上去,大炮猛轰,大枪猛扎,用不了一时半刻官军必溃。” “你懂个屁。”黄辰斜睨杨东一眼:“一天不挨骂不舒服怎么地?――快去传令。” 杨东吃了一骂顿时安静下来,乖乖去传命令。 海盗战船数是官兵的三倍,官兵根本无力分出多余兵力拦截侧翼包抄的海盗船,洪先春也没想拦,他命许心素一队兵船直扑郑芝龙中军,自己率一队兵船紧随其后,却是抱着咬住郑芝龙不松口的念头。在他想来,海盗多是自私自利之徒,自己只与郑芝龙厮杀,应该会有人乐意看到这样的状况,退一万步讲,总好过和所有海盗为敌。 果然,同郑芝龙接战,侧翼的压力并不大,然而洪先春低估了郑芝龙的实力,后者红夷炮数目极多,简直到了骇人听闻的地步,许心素一队兵船仅一个时辰就被轰散近半。这倒怪不得他,毕竟他从未和郑芝龙交过手,何况后者近日俘获荷兰海船,实力又有提升。 成功绕到官兵背后,黄辰即刻下令开战,阮进、林习山、张刑三名队首各驾数船,犹如三叉戟般齐头并进,不分先后杀进官兵舰队后军,赵弘毅、陈四、庄默三名队首为第二梯队,顺着前者撕开的缺口涌入,黄辰率领本部十数艘战船为第三梯队,缓缓跟进。 阮进作为黄辰旗下海战第一人,用兵以疾烈著称,堪称黄辰手中最锋利的刀。林习山文武双全,骁勇善战,勇烈不弱于阮进多少。张刑心怀戾气,为人阴狠,他的用兵和性格简直如出一辙,暴烈凶悍,无出其右。黄辰以此三人作为先军,便是打算一举冲溃官兵抵抗。 三人没有令黄辰失望,杀入敌阵,横冲直撞,将官兵由数十船组成的后军切割得四分五裂。 赵弘毅用兵唯稳,陈四才干平庸,庄默不善水战,三人被黄辰安排在后不是没有道理。前方有阮、林、张三人冲锋陷阵,他们麾下诸船大多亦有一门红夷大炮作为头炮,倘若如此有利条件下还打不开局面,不用黄辰说什么,他们自己就没脸再当这个队首。 黄辰派出六大队首连番猛攻,等到他率领船队杀至,官兵后军已陷入各自为战的窘境,把总找不到哨官、哨官找不到船长,指挥系统完全陷入瘫痪。黄辰十二丈大福船旗舰、“休斯顿号(heusden)”等船众多舰炮近距离射击,官兵战船少有能抵挡者,甚至有一艘兵船被黄辰舰队一轮射击直接命中火药库,引发剧烈爆炸,沉入海底。官兵越打越是绝望,最终崩溃,或向前军涌去,或向两侧逃亡。(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手机用户请到阅读。) ------------ 第一百三十章 威势 官兵舰队后军崩溃当然不全是黄辰的功劳,其他海盗亦出了一份力,但不可否认的是,黄辰其中出力最大,甚至是决定性的,他获得的成果也最丰厚,虏获四艘兵船。时至今日,区区四条七八丈船已无法让黄辰感觉到丝毫的惊喜,不知不觉间他就走到了这一步。 一痕淡月同样不知不觉间攀上天际,就像它原本就在那个位置一样,天色亦彻底黑侠来。 黄辰率领舰队尾随官兵败军南下进入主战场之时,发觉风势越来越大,夜潮也越来越大,浪头汹涌翻腾,震撼激射,几有吞天沃日之势,同时耳边不住接收到阵阵轰雷般的巨响。 在大自然的面前,人类渺小得就像一个可怜虫,整个战场陷入一片混乱,敌我双方有杀红眼的,不管不顾继续厮杀,也有头脑清醒之辈,匆忙收手,各自稳住帆蓬,免得被大浪卷翻。 潮大浪急,双方已然难以再战,许心素却是松了一口气,不待都司洪先春指示,直接下令手下诸船,不去旧镇,向东北方向突围。他此番豁出性命与郑芝龙大战一场,麾下一队兵船丧失大半,兵员死伤无数,而今夜来潮生,他借潮离去,洪先春也说不出他什么来。 洪先春此时顾不上许心素,他早就有了退意,原本心里的盘算是天一黑便撤,把郑芝龙引上岸,但他低估了后者的厉害,被缠住难以脱身,而今潮起,正好借机抽身。 郑芝龙心中对许心素的恨意更在俞咨皋、杨六、杨七等辈之上,不欲让他逃脱。派胞弟郑芝虎带船追杀许心素,不得其头不得回来,他则率领大队尾随洪先春,追进六鳌、古雷半岛之间的旧镇航道。 黄辰和许心素没有恩怨,同大部分人一样选择前往旧镇。 洪先春回到旧镇港口。回望岸边寥寥十数艘海船,眼中泛起一道厉色,下令点燃所有船只,此举既可避免资敌,又可延缓郑芝龙追击,给他和岸上官兵更多的时间布置应对。 “洪先春这个败家子。他怎么就舍得一把火烧了。”望着港口火光一片,杨东不住哀嚎,那副痛心疾首、呼天抢地的模样,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洪先春把他的船烧了。 黄辰斜瞥他道:“人家烧自己的船,你嚎什么嚎。” 杨东振振有词道:“倘若洪先春不烧,不就变成我的船了。” “这是什么道理?”黄辰被他的歪理邪说弄得哭笑不得。 “大首领。我要船有什么用?还不是给你。” “……” 等火完全熄灭时,已入了深夜,旧镇一片死寂。郑芝龙试探性的派出一些人上岸,没有遇到任何的抵抗,他顿时就明白了洪先春的意图,不过他不在乎,如果胞弟郑芝虎能够灭掉许心素。便意味着福建海上兵船全军覆没,纵然陆上遭遇小挫,亦不伤及根本。何况他不认为洪先春和漳州府官兵有能力打败自己,自打跨海入闽以来,他的实力每天都在增长,现在的他就算面对数千陆兵,又有何惧? 郑芝龙一声令下,麾下争相登陆,各方首领随后跟进。 黄辰拖到最后才下船,然而当看到他身后跟出来的人。所有海盗首领包括郑芝龙无不膛目结舌。黄辰带上岸的人计有赵弘毅新旧陆营两千人马、威廉两个连队一百六十人、庄默台湾土蛮弓手二百人,加上一些杂七杂八的随从人员,总兵力超过两千五百人。这是一个什么概念?盟主郑芝龙才派出一千人、李魁奇派出七百人、周三老派出六百人,黄辰一人兵力比三人总和还多。 “黄兄弟,你带出这么多人。这是要做什么?”钟彬心惊胆战地望着黄辰身后的队伍,火炮、火铳、甲具、长枪、刀牌、弓箭一应俱全,这哪里是海盗,简直比官军更像官军。 联盟内众首领都知道黄辰酷爱练兵,一度嘲笑他入错行了,不该当海盗,该当将军才是,甚至为他取了一个“总兵”的绰号。当然,随着黄辰势力越来越强,地位越来越高,已经没人敢再嘲笑他了。 黄辰平日练兵有一个规矩,从不允许任何人靠近,发现一次警告,发现两次殴之,发现三次杀无赦。李魁奇一名手下不信邪,被抓三次直接被黄辰杀了,李魁奇为此大动肝火,还是郑芝龙从中调和,才化去两人恩怨,即使现在两人也不甚热络。 钟彬虽然没有亲眼看过黄辰练兵,但偶尔经过,听到里面那一句句如雷的喊杀声和激烈的枪炮声,心中感到颇为吃惊,这也是他对黄辰另眼相看的原因之一。只是,他即使一再提高对黄辰的评价,可还是低估他了,看他麾下之兵的气势,钟彬怀疑岸上全部四五千海盗绑一块都不够他们杀的。 黄辰笑着回道:“练了大半年兵,不能总是闭门造车,总要带出来见见世面。” “黄兄弟你的大手笔可是把所有人吓坏了。”有“笑面虎”之称的钟彬此刻笑容却有些僵。“郑盟主此刻怕也是心怀忐忑。” 黄辰故作不解道:“郑盟主他怕什么?” 钟彬半开玩笑地道:“怕你把我等一勺烩了。” “钟大哥何出此言?我黄辰行事顶天立地,绝不会做出这等烂勾当。”黄辰说是这么说,心里却是一动,判断此法是否可行。 发觉黄辰眼仁儿渐渐没了笑意,生出一丝凉薄,钟彬心中一凛,急忙说道:“我自然是相信黄兄弟的,不然我岂能和你说此番话。” “钟大哥放心,我真没旁的意思。”黄辰笑道。 见黄辰恢复如初,钟彬松一口气,目光忽地一定,冲远处努努嘴:“嘿,可有人不这么想,黄兄弟,你看那边。” 黄辰举目望去,赫然见到周三老带着数百儿郎急匆匆返回,故意绕开他的位置,从旁小心翼翼经过,眼中满是警惕与惊惧。 钟彬嘿嘿干笑道:“周三老好歹是南海数一数二的人物,居然被黄兄弟吓成这般德性。” “周三老害我大哥性命,这个仇,我一定会报。”黄辰凝视着周三老的背影,冷冷说道。他根本不在意此话会不会传到郑芝龙耳里,他和周三老的恩怨从来就不是秘密,之所以还没打起来,是当初结盟时一句“弑兄弟者,所有人皆可杀”的誓言,当时束缚的是周三老,现在束缚的是黄辰。黄辰曾得此约庇护,不愿轻易破坏,否则岂容周三老苟活? 钟彬卖好道:“周三老纵横海上数十载,闯下偌大威名,绝非泛泛之辈,而且他手底下有好几个擅长使阴谋诡计的小人,黄兄弟还是小心一些为好,莫要着了他的道。” 黄辰点点头道:“我大哥便是被他阴死,我岂能给他可乘之机。” “如此最好。” “黄当家、钟当家,郑盟主有请……” 周三老回到座舰,心有余悸地望了一眼岸上,即便黄辰已经带人离去,犹自慌张,那是一种性命不掌握在自己手中的感觉,这种感觉,有多少年没体会过了?三年?五年?八年?…… 林七老同样感到无比惊慌,这个杀了他亲弟弟的毛头小子竟然成长到如此地步,周三老也无法带给他半点安全感。 “……!”李俊稷缩在袖中的拳头猛地握紧,血液仿佛全部涌到了面部,令额头至鼻翼的刀疤变得鲜活起来,宛如犹如一条丑陋的蜈蚣伏于脸上。他看到了复仇的希望!这叫他怎能不激动。凭他一己之力,就算再打拼几年也没有十足把握成功报仇,可黄辰有,黄辰有能力帮他报仇。他至今还活在世上就是为了这个原因么,还需要犹豫……?他心里立刻抛弃了周三老,盘算着如何与黄辰搭上关系。 周夫人面如桃花,红唇厉眉,一袭白衣立于月下,犹如广寒仙子下凡。周夫人对周三老恨之入骨,多年来一直暗中培养势力,周三老麾下头号猛将何三老是她的人,亦暗暗资助野心勃勃的李俊稷,为的便是有朝一日能够杀掉周三老。没想到她多年苦心经营,不及一时之念。当初在沙埕时,周三老对黄辰心怀杀意,她以巧言阻止,原意不过是给周三老增添一个敌人,岂料一不小心就养出一条蛟龙。 周三老话语中夹带着一股掩饰不去的焦躁:“你们谁有方法除掉黄六?” “……”无人作答。 周三老发怒道:“我平日养着你们,指望紧要关头为我出出主意,现在正是用得到你们的时候,怎么,全成哑巴了?” “……”依然无人作答。 周三老怒气更盛,近乎失去理智的咆哮道:“我养一条狗还懂得叫几声,人连狗都不如?嗯?!” 叶富左顾右看,见众人皆是低眉垂首,不肯言语,小心翼翼道:“大首领,黄六势大,不可力敌。” “这话用你说?”周三老恶狠狠瞪着叶富。 叶富硬起头皮继续道:“闻李当家与黄六颇有龌龊,而大首领和李当家乃八拜之交――大首领何不去探探李当家的口风?”叶富所言李当家,即联盟的二号人物李魁奇。 周三老恢复一丝理智,摇头道:“此事我曾隐晦提起过,李魁奇没应。” 叶富闻言,顿时也没了主意。(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手机用户请到阅读。) ------------ 第一百三十一章 旧镇山峰拱秀,海水环绕,自古便是舟辑往来之区,商贾贸易之所,自然也是招惹是非之地,除旧镇城,周围还有几座土堡,皆昔年倭乱之时本地大姓为备倭而筑。 最大的一座土堡归本地第一大姓郑氏所有,可谓惟一没有遭到海盗荼毒的地方,倒不是郑氏有能力自保,旧镇城都被海盗占了,他们哪有本事对抗。之所以未受伤害,是因为他们搬出和郑芝龙同根同祖的名头,使得诸盗心生顾虑,不好朝他们下手。 今日郑芝龙亲来旧镇,郑氏老族长不顾夜深困倦,拿着族谱前往旧镇城求见,一颗心七上八下,忐忑不安。旧镇郑氏开基者出自泉州清源山、南安双路口,和郑芝龙一族同为清源之裔,这是族谱上写明的,断断做不得假,但两地郑氏毕竟间隔遥远,平日又从无往来,郑芝龙能认这个亲么?万一不认,后果不堪设想,旧镇郑氏必遭血光之灾。 让老族长松口气的是,郑芝龙翻看过旧镇郑氏族谱,十分痛快的以晚辈之礼拜见,并一再保证旧镇郑氏安全。 郑芝龙现今那可是跺一跺脚整个闽广都要震三震的大人物,得他礼敬,老族长面有荣光,笑不拢嘴,本着“帮亲不帮理”,直接把洪先春等人卖了,告知郑芝龙官兵皆藏于城郊牛眠山内。末了还把洪先春等人一顿臭骂,因为牛眠山上有郑氏祖坟,怪官兵叨扰。 礼数周全的送走郑氏老族长,郑芝龙悠悠回到座位,目光扫过在座一二十位首领,笑道:“洪先春据山而守。这是要我等自废武功啊。” 李魁奇扭头与身旁一位年约三十余岁,面色苍白,气质深沉的男子低语几句,对郑芝龙道:“步战确非我等所长,先打打看吧。实在打不下来,放弃便是。如今海上已经再无阻碍,我等直接驾船去中左擒了俞咨皋那老儿,届时福建官兵不战自溃。” “不能给朱一冯留有一丝侥幸之心,再如何困难,也要拿下洪先春。”郑芝龙看着李魁奇和他身旁之人缓缓说道。 此人姓黄名巽冲。漳州人,同杨禄、杨策、钟彬、蔡三一样,以前皆为南澳大盗。去年末俞咨皋带领大兵讨伐,杨六、杨七带众投降,蔡三走日本,钟六(彬)奔台湾。黄巽冲算是几个人里运气最不好的,被俞咨皋生擒活捉,投入大狱,使去好些金银才免一死。今年四月他趁着福建大乱之际,逃脱牢笼,重新入海,很快投入李魁奇怀抱。 海上手段强狠之辈比比皆是。这等人从不被郑芝龙放入眼里,他忌惮的是既有手段又有心智之辈,毫无疑问李魁奇算一个、而黄巽冲亦算一个,其他黄辰算一个、周三老算一个、钟彬一个,满打满算才一手之数。黄巽冲和李魁奇搅合到一起,可想郑芝龙心情。 李魁奇,其名字中的一魁一奇二字,道尽了他这个人,粗犷外貌,玲珑之心。他好似没有注意到郑芝龙眼底那一抹深深的忌惮,笑道:“盟主既然心有主意,兄弟我便不多说了。” 郑芝龙微微颔首,刚要再开口,外面院子忽然传来动静。 坐在把门边的白毛老、方芝骥同时起身向外看了一眼。说道:“钟、黄二位兄弟到了。” 钟彬人未到,笑声先至,他跨进门后立刻四处抱拳道:“钟某和黄兄弟适才被些事情耽搁,来得迟了,累盟主和众兄弟久等,抱歉、抱歉……。” 诸首领起身和钟彬回礼,但大多数人却把目光投向旁边的黄辰身上,纷纷龇牙,倒吸一口冷气。 此刻黄辰身上穿着一套色泽幽暗慑人的夷式铁浑甲,胸、肩、臂甲面浑如一体,上面更是雕刻有精美绝伦的花纹,众人何曾见过这等精致的甲具,甚至听都没听说过。其右手抱着一顶与铠甲样式一般无二的夷盔,左侧腰间则佩着一柄带有护手装饰华丽的夷剑,下着窄瘦裤子,脚蹬黑色皮靴,整个人从里到外散发出一种使人心惊的锐气。 “诸位,不好意思。”黄辰跟随钟彬一起向众人赔不是。 众人即便真有不满,又哪个敢说?连道无妨。 一番客气,黄辰、钟彬相继落座,黄辰递去一个眼神,后者心中了然,对郑芝龙道:“盟主,我刚才见到周当家带人返回舟上,不知是不是身体出了什么毛病,可能来不了了。” “我知道了。”郑芝龙轻描淡写地结束话题。 “……!” 在座者谁不晓得内中详细,周三老哪是身体出了毛病,分明是被黄辰吓的。 黄辰一口气派出两千多器具精良的人马上岸,手笔之大,莫说众位首领觉得头晕目眩,郑芝龙听到这个消息时亦不免生出几分心惊胆战,紧急又从船上调来五百人,但总计也才一千五百而已,远不及黄辰兵力。 众人看在眼中,无不满怀感叹,很明显,陆地上郑芝龙已压服不了黄辰。这才不到一年的光景,黄辰竟发展到几乎与郑芝龙分庭抗礼的地步,再给他一年时间,偌大南海,还有谁能制得住他? 郑芝龙将洪先春藏身牛眠山的消息通知黄辰、钟彬二人,并把自己的决议一同道出,期间瞥向黄辰的眼神意味深长。 说实话初闻黄辰兵力数目确实把郑芝龙吓了一跳,但心里却并不怎么顾忌,说句难听的话,南海什么都不多,就人多,只要他舍得出钱养兵,旬日之间便能轻易聚起上万人马。 郑芝龙忧虑的是黄辰的志向,他在云霄张氏船厂定购大鸟船、马船、八桨船三十余艘,此事根本不可能瞒得住人,他不惜花费重金买舟、养兵,更善养名,海上皆说他“盗而有道,舟中书籍褒然,手不释卷”,他到底想干什么?郑芝龙猜不透,越猜不透,他越忌惮。 李魁奇、黄辰、周三老、钟彬、黄巽冲,五个郑芝龙最“重视”的人,过去只有李魁奇一人被他真正视为对手,而今黄辰成了第二个。 郑芝龙似笑非笑道:“黄兄弟,你兵多器精,不如明日之战以你为主攻如何?” 黄辰此番确实是抱着以战练兵的念头,可不代表他愿意傻乎乎叫人当枪使。“大首领说笑了。我兵力虽多,却从未与大股官兵交手过,何况官兵据山而守,以一当十……” 郑芝龙不等黄辰把话说完,插话道:“黄兄弟的担心不无道理,这样,我让李兄弟和你一道行动。” 黄辰诧异地望着郑芝龙,这厮今天莫非吃枪药了不成?处处针对他。 李魁奇仿佛早就知道这样的“好事”一定会落到自己头上,含笑冲黄辰点头。 郑芝龙继续说道:“明日李兄弟和黄兄弟从牛眠山正面进攻,其余兄弟在旁策应,我则率本部人马绕到后面暗渡上山,诈称乡兵,临近发难,官兵遭到前后包围,腹背受敌,必定一败涂地。” 众人齐齐起身,抱拳领命,黄辰眼见事情再无回转余地,惟有跟着应命。 郑芝龙满意地点点头,微笑道:“夜深了,明日还有一场大战,诸位兄弟早些歇了吧。” 黄辰一脸深沉的抱盔而出,行到赵弘毅面前,把里面决定告诉了他。 赵弘毅不愿多想二人之间的龌龊,那不是他该考虑的事情,他该考虑的是明天怎样才能以最小的代价取得最大的胜果。此地人多眼杂,不便多谈,赵弘毅示意道:“大首领,我已为你找好房屋,请随我来。” 黄辰颔首,跟上赵弘毅脚步,问道:“其他人呢。” 赵弘毅皱着眉头道:“还在寻找。旧镇房屋本就不多,我们偏偏又晚来一步……” 黄辰皱起眉头道:“必须尽快让士兵安睡,手段可以粗暴一些……”怕赵弘毅没听明白,黄辰补充道:“对百姓、对海盗、对所有人……” “我明白了。”赵弘毅点点头。 黄辰提醒赵弘毅道:“手段可以粗暴,但是绝对不能坏了规矩,不然……!”他曾立两项铁规,一不得滥杀无辜,二不得奸淫妇女,敢于违背者,无论亲疏一概杀无赦。 “大首领放心。”赵弘毅面色凝重地回道。 “黄兄弟……” 黄辰闻听背后有人唤他,转头望去,便看到李魁奇带着一干手下向他走来。 黄辰停留原地,静静打量着李魁奇及其身后之人,黄巽冲撇去不提,又有一个二十余岁青年,他身量比一般闽人高出一截,面如冠玉,英朗不凡,此人名唤叶我珍,乃是李魁奇手下数一数二的大将,不过他最为人“津津乐道”的是他的身份――李魁奇契子。有人说他是李魁奇的宠男,有人说他只是李魁奇的干儿子,众所纷纭,不能统一,可有一点,所有人都认可他有一身过人本领,几乎不让郑芝虎、刘香。 余者曾琼、叶郁、黄进老、酒醉老,杨耀老、桂叔老等辈,或粗豪有力、或形容凶恶、或面貌普通、或气质深沉,每一个都是海上赫赫有名的大人物。联盟内论人才之盛,李魁奇仅次于郑芝龙,黄辰亦比之不上。(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手机用户请到阅读。) ------------ 第一百三十二章 土蛮弓手 黄辰眼热李魁奇人才众多,随随便便拉出去一个都能独当一面,黄辰手下真正能够独挡一面的只有赵弘毅、阮进二人。明年随着张刑走向成熟、林习山攒足资历,亦可托付方面之事,但现在,就赵、阮二人,杨东气量不足、陈四才智平庸、庄默北人畏水,威廉语言不通,皆有不足之处。 黄辰想想自己来到这个时代不满三年,崛起也才两年,心态随之放平。说句不怕自大的话,比人才数量,他可能不如郑芝龙、李魁奇、周三老等海上豪杰,但比人才质量,他不认为会输给任何人。他的手下和他一样,都非常的年轻,拥有无限的潜力与未来。 “李当家唤我何事?”黄辰皮笑肉不笑地问道。由于李魁奇是周三老的八拜之交,黄辰平日很少与他接触,自然无甚交情,反而有些私怨。当初他练兵为保秘密,不许任何人靠近,偏偏李魁奇一名手下不知死活,一而再再而三的挑衅,黄辰一怒之下将他斩杀。李魁奇自觉失了颜面,大发雷霆,几乎就要带人去找他“理论”一番。郑芝龙唯恐两人发生火并,使联盟陷入四分五裂,急忙找来两人,从中说和,勉强化去恩怨。不过此后两人更无往来,连点头之交都算不上。 “你我相识都快一年了,黄兄弟说话怎么还是如此生分。”李魁奇闻言面露不悦道:“黄兄弟莫非心里还记挂着那桩旧事?” “那倒不至于,兄弟我这点气量还是有的,只是平日与李当家相处不多,才显得不够热络。”黄辰脸上全程挂着面具一般的假笑,将表面功夫做得滴水不够。 “这不机会就来了。”李魁奇大笑道:“明日你我并肩作战。借此机会可得好好亲近亲近。” 黄辰扯着嘴角笑道:“兄弟自然没的说,全凭李当家作主。” 李魁奇用和他粗犷的外表相匹配的豪爽口吻道:“有黄兄弟这句话就够了,从今以后,我李魁奇便把你黄辰视为兄弟手足。” 黄辰嘿然,把他的话当真就真是白痴了。 李魁奇顿了一顿。有意无意提道:“盟主今日对黄兄弟颇为另眼相看……” “嘿,这算好事还是坏事?”黄辰笑问道。 “那要看黄兄弟怎么想了,你认为是好事就是好事,你认为是坏事……未尝是坏事。”李魁奇末尾来了一个转折,虽然表面上像是为郑芝龙说话,实则该传达的意思都已传达。 “那我便当做好事吧。”黄辰顺势说道。 “本想和黄兄弟多聊一些。无奈时候不早了,我们明天再接着聊,兄弟我先走一步。”说罢,李魁奇带着麾下人马离去。 黄辰默视良久,对于明末之南海,他只知道“海盗王”郑芝龙。还仅是粗泛的了解,不明详细,对李魁奇一无所知,显然他的未来成就不及郑芝龙。然而此刻在黄辰心中,对李魁奇评价极高,此人手段、心智无一不冠绝海上,堪称一代枭雄。不逊“海盗王”半分。 “大浪淘沙,埋葬了多少英雄豪杰……”黄辰缓缓摇了摇头。 折腾了大半夜,黄辰即使躺在陌生的床铺,亦很快睡去,次日醒来掏出怀表一看,刚好六点整,比平日晚了两个小时。驱散体内睡意与惰意,黄辰爬起床简单洗漱,于院中练剑,期间手下头领陆续赶来。聚在回廊小声交谈,有的讨论黄辰西洋剑法,有的讨论即将到来的大战,有的天南地北一阵乱侃,纯粹是为了打发无聊时间。 黄辰还剑收功。一边擦汗一边问赵弘毅:“昨夜有没有人败坏规矩。” “没有。”赵弘毅摇摇头道。“但有几人未能收住手脚,伤了人。” 黄辰随口问了一句:“伤得重不重。” “有被打折腿的。”赵弘毅紧接着说道:“大首领且放心,人我已经处罚过了。” 黄辰心里一叹,仅仅因为自己的一句话,就有人坐在家中遭到这等无妄之灾。对赵弘毅道:“一会你遣人送些银钱过去,具体数目视伤情而定。” 赵弘毅点头称是。 黄晨随后叫众人一起用餐,因为不是在自己的地盘,饭菜相对简单,兼且战前不宜饮酒,一顿饭吃得众人如同嚼蜡,好没滋味。 饭后茶余,郑芝龙派人过来通知黄辰出发,黄辰回屋取来重达二十公斤的半身甲,在彦氏兄弟的帮助下穿戴整齐,出门召集人马。 目光掠过整齐肃然的队伍,落到三门野战炮及八门红夷小炮上面,黄辰心里暗暗可惜。野战炮、小炮亦需牛骡等头口拉拽,少则一头,多则两三头,平地尚且如此,何况上山,此番怕是没有它们出场的机会。不过黄辰仍旧准备把它们全部带上,谁知道官兵会不会突然冲下山来,或者漳州府派来援军,宁愿费些手脚也要做到有备无患。 黄辰带着大队出城与郑芝龙等人会合,此时海盗已聚集大半,一眼望过去,颇有声势。 受到西方海盗影视的影响,黄辰开始以为海盗一定是穿得破破烂烂,拿着烂刀钝斧,实际这样的人有,但绝不是全部。中国海盗有战兵、有辅兵、有船工、有掳来强迫为贼,战力可谓天差地别,精锐大多花重心向商人购买火器,比官制武器精致十倍。而且海盗打仗惯用长兵,从两三丈的竹枪到一丈七八尺的长枪,再到九尺九寸大枪,一应俱全。闽人又以善使藤牌闻名天下,海盗中刀牌手不在少数。 火器、长刺、藤牌,堪称海战三大利器,官兵有,海盗也有,且玩得更精。 黄辰现在看到的便是一股海盗精锐,尤以郑芝龙、李魁奇人马最精悍,各个有虎狼之气。当然,海盗再如何精锐也还是海盗,海上不弱于水军。但上岸列堂堂之阵,却未必是精锐官兵的对手,非要使些伎俩不可,而黄辰自信自己的队伍实力更在官军之上。 黄辰麾下人马一列列、一队队陆续就位,行止之间全无动静。人人神色肃然,持兵默立,与周围吵闹的环境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渐渐地,群盗受到气氛影响,逐渐收起笑闹。 最后。数十头牛骡拉着由三门野战炮、八门红夷小炮、十数门铜发熕、弗朗机组成的炮队一出场,顿时震惊了所有人。海盗正面交手不是陆上官兵的对手,弃海登陆,素来秉承着避实就虚、来去如风的原则,充其量只会带着数十百斤的轻便弗朗机小炮上岸,黄辰如今反其道而行。组建一支“闻所未闻”的炮队,稳稳压住官兵一头,这叫众人如何不惊。 “黄六底牌层出不穷,看来不把我们吓死不肯罢休啊。”李魁奇笑容带着一丝复杂。 黄巽冲点头附和道:“此子屡屡有惊人之举,绝非池中之物,来日必为我等大敌。” 李魁奇摇头道:“不用来日,他现在就有这个资格了。——郑芝龙对他忌惮之心恐怕已不下于我。” 黄巽冲笑道:“这对大首领是好事。免得郑芝龙总是盯着大首领不放。” “这倒不假。”李魁奇失笑道。 “……!”叶我珍用力握紧拳头,目眶射出寒芒。他向来心高气傲,海上青年一代能与他比肩者唯郑芝虎、刘香寥寥几人。郑芝虎武艺通天,他自忖不如,但海上之人光凭武艺可不够,还要有手段,两人驾船厮杀,他未见得会输。刘香以前不太入他的眼,谁曾想其主刘三老一死,刘香立刻兼并半数人马。后来居上,一跃成为一方大豪。 郑芝虎有一位好哥哥,刘香气运惊天,叶我珍什么都没有,只靠自己一双手打拼走到今天。内心并不服气二人。 然而对黄辰这位短短一年间如同彗星般崛起,隐隐可与郑芝龙、李魁奇看齐的俊杰人物,叶我珍心中只剩下羡慕与嫉妒,他最大的野心,也不过是站在黄辰现在的位子。 李魁奇察觉到叶我珍一颗不平静的心,笑着说道:“我珍,莫要着急,一时风光算不了什么,要看长远。你的本事不比黄六差半分,待过几年,你定能追上他,甚至超过他。” “是。”叶我珍俊容一肃,恭敬回道。 李魁奇点点头,视线再度转回黄辰身上。 别人眼力有限,或许看不出来,郑芝龙曾在大员当过荷兰人翻译,岂能看不出黄辰跑队中有着西夷陆战炮,这等利器他都难以搞到手,黄辰竟能从西班牙人那里弄来。 他首次生出一丝后悔之意,过去太过放纵黄辰,以致现在再想制约都变得有些力不从心。他招揽李魁奇时后者气候已成,而黄辰那时还只是一个后起之秀,随便使些手段便能压住他。世间没有后悔药,郑芝龙亦是心志超绝之辈,很快整理心情,恢复平静。 郑芝虎追杀许心素尚未归来,此时站在郑芝龙身边的是四弟郑芝凤,其再过一月才年满十六,虽然身材高大不逊成年人,脸上却带着一丝稚嫩之气。 郑芝龙对郑芝虎是喜爱,后者从小就随着他浪迹天涯,食则同桌,寝则同室,关系不比旁人,郑芝虎不仅是他的弟弟,更是他最得力的帮手,为他扫清无数艰难。对郑芝凤则是宠爱,其容貌俊美,性格沉稳,文武双全,郑芝龙能够在他身上轻易看到自己的影子。 和郑芝凤一同位列郑芝龙身后的还有郑氏家族郑芝鹏、郑芝莞等人,以及十八芝中的外姓郭芝葵、郭芝兰、方芝骥、赤芝哥等。 十八芝之外,以洪旭为首,他是泉州同安人,外表看上去像二十七八三旬年纪,实则年仅二十有三,可谓相貌老成,其性格亦老成持重,处事滴水不漏,不满而立就已能为郑芝龙分忧解难,如今则是郑芝龙的大总管,钱粮皆由他把守。如此重位郑芝龙不用族人而用一个外姓,对他的信任由此可知。他亦不负郑芝龙之托,没有后者之令,就算郑芝虎、郑芝凤,也休想动用库中一文一钱。 洪旭之后。立着悍将陈豹、陈鹏。陈豹名字中带一个“豹”字,却丝毫没有豹子的矫健,众人挪揄他腰粗,送其诨号“三尺六”,当然他的腰围不可能达到三尺六这等夸张程度。但的确较常人粗老多,远远看去,犹如一个人型圆桶,其勇猛善战,仅次于郑芝虎。陈鹏身材高挑精瘦,和陈豹齐肩站立。犹如哼哈二将一般,他亦是郑芝龙麾下有数大将。 另外有名有姓者十数人,众星捧月般拱卫周围,把郑芝龙衬托得越发夺目。 黄辰披甲戴盔,英姿勃勃,带领赵弘毅、张刑、庄默、林习山、威廉等手下径直走到郑芝龙面前。抱拳问道:“盟主,我等何时出发?” 郑芝龙微笑道:“黄兄弟你和李兄弟担任主攻,既然人到齐了,可先行出发,我会催促后面的兄弟尽快与你们会合。我计划从后偷袭,未免山上官兵察觉,就不去凑热闹了。在这里祝黄兄弟旗开得胜。” 黄辰点了点头道:“借盟主吉言,我先走一步。告辞。” 目送黄辰离去,郑芝龙眼神重新变得凝重起来。 “黄兄弟,你这军势真叫威风,炮队更是吓人,和官兵可谓棋逢对手。”李魁奇赞道。 黄辰没去理会李魁奇的“迷魂汤”,似笑非笑道:“兴许中看不中用,李当家千万别抱太大希望,免得到时失望。” 李魁奇大笑一阵,说道:“黄兄弟这话好不实在。” 黄辰笑而不语。 李魁奇抬头望一眼红日方位。说道:“差不多该起程了。黄兄弟,请。” “请。” 黄辰跨上一匹和驴子差不多大小的棕色福建土马,即州屿马,起程出发。威廉当初见到它们的时候,又忍不住开始秀他欧洲人的优越感了。言称欧洲最矮的矮种马都比它强一百倍,中国人居然骑这种马。黄辰心里腻歪,告诉他中国南方不产良马,好马都在北方。 威廉对此大为不解,在欧洲,从冰天雪地的北欧,到多山地带的伊比利亚半岛,到中部平原,乃至东部草原,什么地方不能养出良马,偏偏中国养不出来? 黄辰有气无力的说南方土地都种粮食了。自然,这话立刻又遭到威廉吐槽,并不无得意的告诉黄辰,他在家乡饲养的爱马肩高足有十六掌宽,中国北方那些鞑靼马根本比不了。 黄辰当时心里很不是滋味。据威廉所说,德意志人根据血统人工培育良马已有数百年历史,中国还在玩放养那一套,更要命的是,这一套会一直玩到工业时代。中国无好马,这不是秘密。不说和重视人工培育的欧洲人、阿拉伯人相比,亚洲几个帝国,奥斯曼、萨菲、莫卧儿,随便一个国家的战马都能轻易爆大明王朝几条街。 黄辰延伸思维,想到了更多,中国不仅无好马,铁矿也渣得要命,加上缺乏橡木、柚木等优秀木材,地大物博……? 牛眠山,形似老牛卧眠,故得此名。黄辰骑着小棕马迤逦至山前,举目望去,牛眠山海拔并不高,一眼就能望穿山头,但只有前后两条上山之路,山势不算陡峭,亦不算平淡。黄辰若较真儿,还是能够把火炮运上去,不过这么做费时费力,得不偿失。何况官兵上山匆忙,也来不及搬运重炮,这一点上他并不吃亏。 黄辰没有急着开战,等所有人到齐再打不迟,李魁奇和他一般想法,乐得在一旁装糊涂,直至大部分人到来,郑芝龙又派人催促,黄辰才开始不慌不忙的部署。 “庄默……” “大首领有何吩咐。”庄默一张麻脸难得露出一丝激动。他毕竟是北方出身,在海上总有一种伸不开手脚的憋屈之感,六大队首中,数他立功最少,很多人背地里说,他以前就靠着洪举支撑,洪举一死,他连海都不敢出,生怕淹死。被人如此小觑,庄默听了又是气愤又是无奈,心里憋着劲要做出令众人刮目相看的功绩,堵住所有人之口,海上他一时没法子,到了岸上,那便是虎入深山,吼震百兽。 黄辰淡淡说道:“当初你对我说台湾土蛮从小以弓箭狩猎,人人皆是用弓好手,若配上大明制作的强弓,定可成为我一大助力。我信了你的话,拨给你二百善射土蛮,配以良弓,可如今快一年了,一直没什么表现——说实话,我很失望。” 庄默心里不由一凉,急忙解释道:“我亦未料土蛮蠢笨至此,过了许久都不能听懂命令,兼且……” “我不想听解释,”黄辰挥挥手道,“我只想知道,土蛮弓手现在能否一战?” 庄默受激大声道:“有何不能!我愿亲率二百土蛮弓手为先锋,替大首领攻山拔寨,如若不胜,随大首领发落。” “好。我再拨出六百长枪、刀牌、火铳,助你一臂之力。” 庄默抱拳沉声道:“如此则把握更大,必不负大首领重托。” “别再叫我失望。去吧。” “是。”(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手机用户请到阅读。) ------------ 第一百三十三章 攻山 二百头插羽毛,裸足纹面,凶煞无比的土蛮面前,庄默雄躯伟立,一张麻脸杀气腾腾,张口大喝道:“庄虎——” 一名蛮将出列应声,其身高和庄默相仿佛,犹如鹤立鸡群,裸露在外的肌肉虬结隆起,积蓄着石破天惊的爆炸力。他这等身高,无论到哪里都是鹤立鸡群的存在,从前在社里,他便是狩猎首领,由于和一些汉商有过接触,懂一些汉话,庄默爱他能言、骁勇,赐庄姓,取名虎,任命他为土蛮头目,平日代替庄默管理蛮人。 庄虎会说一些汉话,但水平有限,庄默长话短说道:“山上有一群敌人,大首领已经下达出战的命令,我们必须打败敌人。” 庄虎以汉语夹带着少许蛮话说道:“大山是我们的家,树干是我们的床,野兽是我们的食物,还有太阳神在天上保佑我们射箭又快又准,敌人只会在我们的箭下瑟瑟发抖。” 庄默又说道:“我们还有一些同伴。你去告诉所有人,右臂缠黑色布条的是同伴,右臂什么都没有的是敌人。”怕庄虎没听懂或理解错误,庄默为自己手臂绑上一块黑布。 庄虎点头表示明白,转身用土语对着众蛮一阵急吼。 “庄兄弟……”林习山健步如飞的行来,对庄默抱拳道:“大首领吩咐我和张兄弟率六百人马随庄兄弟一道行动。” 旁边张刑冷着脸一点头,他倒不是对庄默有何意见,他平日就是这副模样,只有和杨东撞到一起,才会有说不完的话。黄辰曾笑两人是“好基友一辈子”。 只要不是赵弘毅。庄默和谁搭档都无所谓,说道:“那敢情好,有林兄弟和张兄弟相助,此战必胜。” 林习山望一眼山头,神色凝重道:“官兵据山而守。以逸待劳,未可轻视,庄兄弟万万不能大意。” “这个当然。”庄默说道。 “众人相继进山,我们也莫要再此耽搁,走吧。”张刑首次开口便结束了三人谈话。 “baas,你为何不派我和我的连队出战?我们完全可以胜任。”威廉说道。 黄辰斜睨他道:“你想让你手下拿着五米长矛和重型滑膛枪进山?别开玩笑了。” 威廉说道:“我不认为这会是问题。长矛可以换成短矛,重型滑膛枪可以换成轻型火绳枪。问题在于,baas,你不信任我们。” “恭喜你,答对了,不过没有奖励。”黄辰摊开手道。 “……”威廉再次中招。黄辰说话总是能让他受伤,相识以来,不知中了多少“刀”。黄辰是一位富有非凡魅力的领袖,他明明可以使自己变得更完美,但他却不愿意尝试。 黄辰笑着说道:“先别急着沮丧,也许下一刻敌人的援兵就会出现在我们的背后,比起攻山。陆地战对你更有利,不是吗。” 威廉问道:“敌人会有援兵到来?” “这你需要去问上帝。” “……” 福建是一个多山的省份,号称“八山一水一分田”,闽人自问爬山不弱于人,然而今日看到台湾土蛮,他们心中只剩下一个“服”字。打着赤脚,手抓长弓的台湾土蛮一入山中,仿佛化身灵猿,以极快的速度窜行于山间,闽人纵然使出吃奶的力气亦望尘莫及。 庄虎冲得最快。却非直线向上,而是选择两两大树,以“之”字型路线奔跑,巧妙借用粗大的树木作为掩护,避免被隐藏暗处的敌人伤害。 庄虎冲到一棵大树脚下。并未像之前那样折回,反而向前跃出,同时从背后抽出一支带着双倒钩、箭尾无羽、又长又粗的大箭,搭弦撤弓,开如满月,一箭射穿伏于另一棵大树的敌人咽喉,那人闷哼一声,从枝干上折落下来,重重摔到地上,转眼便没了声息。比其他本事台湾土蛮可能样样不如大明官兵,可若比埋伏、比狩猎,台湾土蛮可做祖宗。 庄虎走到敌人面前,拽住箭杆用力一拔,箭簇的双倒钩扯出丝丝肉末来。这种箭是台湾土蛮特有之物,杀伤力非常惊人,而且土蛮习惯为箭抹毒,即便没有射中要害,亦可使敌人失去反击之力,极为阴狠歹毒。庄虎对倒钩上的肉末见怪不怪,甩干净了将箭重新收回箭袋。 与此同时,各处皆有惨叫响起,有官兵、有海盗、有土蛮,在环境如此复杂的山里,即便是适应力最强的土蛮,也无法保证性命,海盗和官兵更不用说了。 土蛮尚未入山前官兵就发现他们了,本没怎么在意,一群土人而已,哪曾想到他们如此厉害,简直是神出鬼没,短短时间内射死射伤二十余人。此时官兵领队终于反应过来,在山中和土蛮玩伏击和反伏击,多少人都不够他们杀,急忙下令撤退。经过一天一夜的忙碌,官兵已于山顶布下一些防御工事,只有依托这些工事,方能抵挡土蛮犀利的长箭。 林习山来到半山腰,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对庄默道:“庄兄弟手下的土蛮弓手好生厉害。” 张刑难得说道:“厉害。没有他们,我等现下肯定不会如此轻松,此功不小。” 庄默积蓄心中良久的郁气一扫而空,麻脸难掩自豪:“为练这些弓手,俺老庄可是费尽精力,其中心酸辛苦之处不足为外人道。如非土蛮不通语言、不习水性,海上难以施展,早就闯出威名,何至于今日才为人所知。” “看来庄兄弟往日心里憋了许多烦闷,这下快活了。”林习山笑道。他气量很大,庄默曾经默许洪举杀他,换做旁人心里必然生恨,他却没有,黄辰评价他气大才高,可委重任。 “确实快活。”庄默哈哈大笑道。 张刑转身向后望去,土蛮弓手最快。长枪次之,二者皆已上来,刀牌和火铳还在慢慢往上爬,一杆长枪才一斤有余,更可当做拄杖。而一面藤牌重五斤、腰刀重二斤,一支火铳重六七斤,二者分量都不算轻,自然落到后面。 林习山说道:“此番小胜一阵,不足为喜,恶战还在后头。” “林兄弟所言甚是。”庄默收起笑容道。 有熟悉牛眠山的人来到山顶一定会大吃一惊。此刻这里已完全变了一副模样,一道壕沟将大半个山顶圈起,里面到处都是乱石、巨木、栅栏等物,数以千计官兵藏身其间,手握兵器,紧张地望着山下。 洪先春站在一方大石上。俯视着密密麻麻向上爬来的贼兵,脸上乌云密布,格外阴森。 “元戎,贼人队伍里有好些个凶恶蛮人,身形灵活,箭法奇准,我等与他们只交手片刻工夫就折了几十个兵士。再战下去也不过是徒增伤亡,因此我自作主张,带人撤退回来。” “你做得对。下去吧。”洪先春缓缓道。此事情有可原,与其叫士兵白白送死,不如据守阵地,多杀他几个贼人。 “是。”领队见洪先春并无怪罪之意,暗松一口气退下。 洪先春暗暗一叹,叹海盗手段之多。他直到现在都想不通,海盗何以发展至今天这个地步,闹得闽广鸡犬不宁。并坏福建一省之军力,即便倭乱时也少有这么大的动静。 洪先春再度叹气,转而望向北方,虽然和漳州府早已定下计议,可漳州府在知道他“全军覆没”后。还会不会依照计划行事?毕竟胜了还好说,一旦战败,责任不小。说句不中听的话,天塌了有巡抚朱一冯、总兵俞咨皋在上面顶着,他们只需要做好“保境安民”的工作就足够了,朝廷怪罪谁也怪罪不到他们的头上,完全没有必要前来冒险。 “贼子来了……”洪先春摒弃杂念,一把拽出腰间佩刀。不管漳州府的援军来是不来,他都会在此同海盗死战到底,不为朝廷,不为功勋,只为朱一冯的知遇之恩,提携之情。 “可恶!洪先春这厮一天一夜居然鼓捣出这么多碍眼的东西。”叶我珍一脸铁青。他兵力不及庄默、林习山、张刑的多,但他是李魁奇手下头号红人,大部分海盗皆乐得受他指挥。 “叶兄弟,大伙听你的,你说怎么打就怎么打,我等绝无二话。”一个白白净净,笑容和气的胖子说道。他姓钟名珪,是钟彬之兄,如果说钟彬是笑面虎,这厮便是弥勒佛,慈面魔心。海上大多是兄长居上弟居下,钟氏兄弟则反转过来,引为海上奇谈,一方面说明钟彬的确是个枭雄人物,另一方面说明钟珪亦非常人,能为弟弟尽心竭力,效犬马之劳的人可不多。 庄默、林习山、张刑三人默不作声,神态各异。 叶我珍见三人不反对,假作推辞一番,坐稳了指挥之位。叶我珍不是庸碌之辈,他心里明白没人愿意被人当枪、当盾使唤,提出只会遭到拒绝,影响权威,绝无好处。他提议李、黄、钟三家格抽精锐,担当主力,其他海盗为辅,先试探试探对手的虚实。 这么做最公平,大家都没意见。 庄默对林习山、张刑道:“林兄弟、张兄弟你二人暂且歇歇,首轮我上。” 林习山没有驳他面子,提醒道:“若是不济,千万别逞强,退下来我等再从长计议。” “小心。”张刑言辞简短道。 庄默点点头,从林、张麾下抽调五十名刀牌手,自己也取来一面藤牌防身,连同诸蛮弓手,跟随众盗一窝蜂涌上官兵阵地。 “放!”洪先春果断下令,几门弗朗机先后炸响,大片碎石、铁子、铅弹喷涌而出,暴雨般射向对面的人群。 冲在最前面的海盗皆有藤牌傍身,但藤牌哪里挡得住炙热的炮子,立刻倒下七八人,下一刻又倒下五六人。海盗队伍良莠不齐,有些人继续前冲,有些人停下脚步,有些人则向后倒退,阵型立时变得散乱,官兵借机鸟铳、三眼齐发,又杀伤十数人。 叶我珍站在后面大吼道:“别慌!官兵没几门炮,冲过去和他们近身厮杀。——谁敢再退一步——杀无赦!” 比起其他海盗,庄默队伍要严整得多,庄默以藤牌护住周身,杂于人群之中,既不靠前也不靠后,稳速前进。待临敌十数步远,庄默大喝一声“射”,尾音未落,数十支长箭即从牌墙之后钻出,笔直地飞往官兵阵地。 “呃啊——”一名放完铳来不及缩回身子的火器兵胸口顿时中了一箭,其后四支长箭几乎同时射至,狠狠贯入他的身体,他跄踉着倒在地上,瞳孔慢慢涣散。 和他遭遇相同的还有五人,胸、面中箭,或死活伤。 官兵的表现比海盗强不了几分,猝遭打击,同样显得有些慌乱。 机会难得,庄默急令麾下加快速度,硬顶着官兵一轮火器射击,成为首个杀入官兵阵地的海盗势力。庄默庞大身躯一跃跨过壕沟,借着迅猛的冲势,一刀剁翻一名三眼铳兵,双脚一落地旋即又以极快速度扑杀身侧另一名敌人,起落间连杀两人,干净利落。 随着庄默队伍先下一城,越来越多的海盗涌进来,和阵地内的官兵杀成一团。庄默不惯使用藤牌,索性弃了,只以单刀迎敌,他身高臂长,又有勇力,对付矮小的闽人占尽优势,不大一会的工夫,折在他手里的人已有五六个,不过他却是越打越觉得吃力,敌人络绎不绝,源源不断。之前众人猜测恐怕有误,官兵人数绝对不止一千,许有两千以上。 自知再战下去亦难有作为,庄默发出撤退的啸音,左劈右砍,杀翻两三人,冲出官兵阵地,向后飞退。庄默队伍犹如风向标,他们一退,诸盗无一人敢于连战,竞相退出战场。 出乎众盗意料的是,官兵尾随冲出阵地,死死咬着诸盗不放。双方好一阵混战,直到叶我珍、钟珪、张刑、林习山带着人来援,官兵才不甘不愿的返回阵地,双方重新陷入对峙。(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手机用户请到阅读。) ------------ 第一百三十四章 援兵 海盗留下七八十具尸体,退出山顶战场,回到半山腰。此番攻山,黄辰兵力最多,出力也最大,共派出六百长枪、刀牌、火铳和二百土蛮弓手。李魁奇位居第二,派出四百人马,钟彬排第三,派出二百人马,其余势力无一满百,少则二三十,多则五六十,总共不到两千。一次试探性的进攻竟然战死七十余人,负伤者亦不在少数,伤亡接近一成比例,可想而知,诸盗各个愁眉苦脸,仿佛死了老子一般。 庄默背倚着一棵大树盘膝而坐,刚才混战之中他左臂不小心挨了一刀,一边接受郎中紧急处理,一边咧着嘴说道:“山顶不只有洪先春的人马,还有不少本地乡兵乡勇,约有两千之众。” 听了庄默的话,此间几位领兵头目都是沉默下来,叶我珍扭头望向官兵严阵以待的山顶,眼神透着阴郁。己方人数不及官兵,又是我攻敌守之势,前景着实不容乐观。 钟珪此时也再难摆他弥勒佛的谱儿,面色凝重道:“我等兵力不足,是否向山下求援?” “不行。”叶我珍断然否决。他是这次攻山的负责人,才和官兵交手一个回合就向山下求援,届时李魁奇会怎么看他?众位首领会怎么看他?叶我珍丢不起这个人。 张刑、林习山同样不愿意,他们现在还没出场,怎么也要先打上一场,再谈其他。 钟珪见没人支持自己,干笑道:“既然诸位不愿被人小觑,那便再打打看。” 叶我珍咬着牙道:“这次我亲自带队,还请各家兄弟全力助我。” “这是当然。” 黄辰移开单筒望远镜,面上带着一丝诧异。想不通本方为何这么快偃旗息鼓。 李魁奇和钟彬亦各持望远镜,不过望远镜却不是他们之物,是黄辰暂时借给二人。他以前从林八老处缴获一支,又从“休斯顿号(heusden)”上得到四支,再向鸡笼西班牙人购买五支。合计十支,旗下六大队首外加杨东黄辰每人赏赐一支,本人还留有三支。 昔日他用林八老望远镜窥破林七老截杀一目老、胡二老行动,从而逃过灭顶之灾,直至到了台湾他才知道自己究竟有多幸运,偌大闽海。大盗如云,除了郑芝龙他没看到哪个人拥有望远镜。这里他不得不佩服林八老,或者说林七老的眼光,竟然比李魁奇、钟彬等人更敏锐。黄辰不知道的是,当初李俊稷建议林七老购买夷器,为此费尽唇舌。 李魁奇把玩着手中铜质望远镜。暂时将山顶之事抛到脑后,对黄辰道:“我早知西夷窥筒极为神奇,号称千里筒,有缩地成寸之效,可惜我一直无缘得到此物。我见黄兄弟手头颇有富余,匀我一支如何?多少价钱,黄兄弟只管开。兄弟绝不还价。” 不待黄辰回应,钟彬紧跟着说道:“还有我。黄兄弟,以你我的交情,可不能忘了我。” 望远镜效用奇大,又是稀缺之物,黄辰只愁少不患多,哪里愿意卖给二人,他又不缺钱,一脸为难道:“非兄弟矫情,不卖二位面子。实在是匀不得。我手里只剩三支望远镜,底下却有一帮混账东西整日围着我吵闹讨要,我若匀给你们,日后耳根子就别想再清净了。” 李魁奇皱起眉头道:“此事当真没得商量?” 黄辰摇头缓慢而又坚决,又说道:“郑盟主那里比我多。李当家不如去试试?” “算了。”李魁奇淡淡地道。也不知说的是黄辰还是郑芝龙。 气氛顿时变得有些尴尬,所幸不久山上传来动静,将他们的注意力重新引回战场。 海盗迅速向山顶发起第二轮进攻,这次不再是“试探”,叶我珍、张刑、林习山、钟珪等人率领全部精锐参战,一时间牛眠山顶喊杀声铺天盖地,直冲云霄。 海盗联军分属不同势力,衣着形形色色、五花八门,为了分清敌我,海盗左臂皆缠黑布,他们在各自头目的带领下向官兵阵地发起一波波猛烈攻势。 官兵的弗朗机炮不停发出咆哮,三眼、鸟铳亦响成一片,不计其数的海盗倒在冲锋的路上,他们鲜血淋淋、伤痕累累的躯体成为后面同伴的踏脚石,一时没死的也会被践踏得闭过气去。牛眠山清新的空气变得异常浑浊,到处充斥着浓郁的血腥味和刺鼻的火药味。 海盗生生挨过弹雨,飞步冲进阵地同官兵缠斗到一起。官兵人数比海盗还多一些,装备武器双方半斤八两,士气、斗志则不及海盗,不过因为处于守势,倒也颇占上风。 黄辰队伍这边,首次投入战斗的长枪队当仁不让成为进攻主力,带队的是林习山,他过去在家乡烈屿便是乡兵队长,率乡民数度击退来犯海盗,包括黄辰的人马,带兵作战能力极强。 被层层团牌掩护着抵达战场,林习山指挥长枪兵猬集前刺。官兵亦不乏长兵,有些长枪长达两丈以上,比林习山枪兵手中之枪长出一倍,但他们阵列不如林习山枪队严谨,枪长不一,有先有后、有快有慢,而林习山枪兵肩并着肩,依照口令整齐划一向前攒刺,双方对扎,黄辰枪兵仅倒下五六人,官兵前排十数人却是几乎全部倒下,有些被捅穿了面门、有些被捅穿了咽喉、有些被捅穿了心脏,枪枪尽是要害部位。 望着对面海盗人如墙、枪如林,又看看地上同僚身上一个个骇人的血骷髅,后面官兵、乡勇连连吞咽口水,无奈上官逼迫得紧,不得不喊着号子为自己壮胆,端着长枪涌向敌人。 “杀!”林习山冷冷喝道。 “噗!”“噗!”“噗!”“噗!”一连串利器捅穿肌肉和撞击骨头的闷响,十几个官兵乡勇再次倒在了地上,由于心中存了几分畏惧和逃避,他们取得的战果甚至不如之前那些人。 更后面的官兵见状不禁胆寒,勉强受着上官驱使上前,然而吓破胆的他们只与林习山枪队稍稍接触就被刺散了,一个个恨不得爹妈多生两条腿,一窝蜂向后奔逃。 林习山没有去追击这些残兵败勇,指挥着枪队向右前方转进,直奔一座土坡而去,沿路碰到的敌人不管大股还是小股,无论长枪、短兵抑或火器兵,或刺死或刺散,势不可挡。 胶着的战场,林习山枪队表现实在太过扎眼,关注着全局发展的洪先春第一时间就注意到了他们,愣愣地看了半晌,问左右:“这是海上贼盗?” 对方当然是海盗,洪先春心中的疑惑显然不是这个,因而无人回应。 果然洪先春又叹道:“如此精锐,福建一省数万官兵都找不出多少来,海盗若有一千,不,只需八百这样的长枪,我们今天难逃一败。” 把总陈文燫突然抬手指道:“他们是冲着那座土坡去的。” “……” 林习山带领枪队一路冲上土坡,将内中官兵迅速杀散一空,一直被长枪、刀牌围在中央的火铳兵脱离保护,占领各个要地,以十人为一排,数排为一阵,紧张有序地填装弹药。庄默麾下的土蛮弓手早已连连发箭,清理周围的敌人。 张刑俯视下面密密麻麻的人头,眼神散发着冰冷刺骨的寒芒,猩红的舌头舔了舔干涩发紫的嘴唇,右手高高举起,旋即狠狠一落,“放!” “砰砰砰砰砰……!” 枪声连珠响起,继而是一片惨绝人寰的惨叫声,十名官兵连同两名倒霉的海盗中弹倒地,数丈方圆为之一空。 “第二排,放!”张刑对中弹的友军毫无歉意,再次下令。战场上刀剑无眼,“难免”误伤,怕死就别来。 火光硝烟中,铅弹激射而出,瞬间再度扫倒九名官兵,这次倒是没有误伤友军。 从全局范围来看,海盗的形势不容乐观,不过林习山、张刑、庄默盘踞的山坡就像一盏明灯,照亮整个战场,只要他们还在,诸盗就还有继续奋战的动力。 洪先春显然也明白这一点,是以他抽调大批兵力试图夺回山坡阵地,其中更有近百披甲兵,但披甲兵尚不及和林习山枪队近战,就被张刑火铳兵排枪连击,射杀近半。张刑为了给官兵一个惊喜,先前隐藏不少火铳,结果令他有些不满,却不知敌人险些吓尿裤子。 剩余的披甲兵随后在长枪的较量和火铳的偷袭下纷纷战死。披甲兵全军覆没,官兵登时夺气,勉力厮杀片刻,一哄而散。 洪先春气得脸色煞白,明明己方占尽优势,就因为那座土坡,始终不能取胜。贼盗不止眼前这些,山下还有更多,绝不能拖延过久,洪先春正准备组织第二批精锐,忽闻后山来了一大队漳州府乡兵,言称受命前来支援。洪先春喜出望外,同时心底亦松了一口气,看来漳州府官员、兵将并不都是鼠目寸光之辈,知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的道理。 然而洪先春一心企盼的援军来到山上,立刻刀兵相向,官兵随即陷入腹背受敌的窘迫,形势急转直下。(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手机用户请到阅读。) ------------ 第一百三十五章 水陆并进 “郑芝龙!”洪先春看着前一刻还是“援军”,下一刻就变成了噬人的虎狼,几乎把钢牙咬碎,吐出让他恨之入骨的名字。后山之敌,一眼望过去黑压压一片,单是已经露面的敌人就超过一千人了,没露面的还有多少?洪先春捏紧手中钢刀,目中尽是绝望之色。 官兵正面对敌,很占一些上风,听闻援军即将抵达,人人更加卖力杀敌,岂料风云变幻,来的不是援军而是敌人,突遭两面夹击,不仅后方官兵陷入混乱,前边的官兵一时也慌了手脚,再顾不上与贼厮杀,潮水般向后退去。群盗岂肯如他们的愿,一路追打,其后更是用官兵遗弃的弗朗机,炮口掉转,狠命轰击。 官兵全数退走,林习山、张刑、庄默三人立刻带人下了土坡,加入到追击的队伍。 “……”黄辰下意识扬了扬眉毛,郑芝龙发起进攻的时间比他之前预计的要快得多,他以为对方会抱着消耗他和李魁奇兵力的想法,等双方打得差不多了再出来收拾残局。虽然这种情况肯定不会出现,以他的实力,只要他想就能轻松解决山上所有官兵。良久,黄辰哑然失笑,轻轻摇了摇头:“看来我还是小瞧了郑芝龙的气量。” 郑芝龙此时出现让黄辰感到意外,李魁奇却没有,哪怕心里一直把郑芝龙视为对手乃至敌人,也不得不佩服他这一点,对家人、对朋友、对手下,郑芝龙几乎做到了完美无缺,之所以说几乎,是因为他曾在李旦去世时乾没其产。这是他待人惟一的污点。或许他天生气度非凡,或许是故意装出来的,可装也是一种本事,李魁奇自问自己就装不出来。 见黄辰、李魁奇都不说话,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钟彬笑眯眯开口说道:“李兄弟、黄兄弟,盟主计划成功了,官兵腹背受敌,胜利可望。不过为防止官兵困兽犹斗,增添兄弟伤亡,我等可派遣精锐配合盟主给其致命一击。彻底打垮他们的心气。” “好。”李魁奇当下点头赞同。“就依钟兄弟的意见。” 黄辰亦无疑义,早解决早收兵。 三人很快组织起一千人马投入战场,至此海盗联盟一方参战总兵力达到四五千之巨。而官兵几经大战,仅剩下千余人,其等龟缩一处,苦苦抵抗。若非主将洪先春不避艰险,身先士卒,官兵早就崩溃了。然而随着洪先春被诸盗团团围困,身被数刀,遭到重创,再难镇压浮动的人心,官兵乡勇只有极少数坚持作战。大部分人选择投降或突围。 密密麻麻的人群中,陈豹扭着水桶似的腰身,战刀使出一记横扫千军,面前两敌当即血溅倒地,接着陈豹合身一扑,二百来斤分量带着巨大的冲击力又将一人撞得喷血倒飞出去。以雷霆之势再度劈杀一人,陈豹心里痛快极了,仰天咆哮一声,抡着刀扑向几步之外的洪先春。 此刻洪先春已是“仅未至死”,连刀都握持不住。左右家丁竭力保护,怎奈陈豹骁勇异常,“哼哈二将”另一人陈鹏亦带兵杀至,十几个家丁转眼间便被屠个一干二净。 眼看着陈豹钢刀斜削向脖颈,头颅即将不保。洪先春心说“我命休矣”,闭眼等死。 “陈豹住手。” 一把沉稳带着自信的声音关键时刻响起,将洪先春的性命堪堪挽留住。 紧贴着脖颈的寒冷锋芒刺激得洪先春汗毛根根乍起,可他愣是看也没看一眼,猩红的双眼死死盯着面前之人,沁满鲜血的牙缝挤出三个字来:“郑芝龙!” 郑芝龙含笑点头道:“没错,我就是郑芝龙,郑某久闻洪先春洪都阃之名,久仰久仰。” 失血过多令洪先春产生浓浓的倦意与睡意,他强打起精神,冷哼一声道:“我洪先春只会站着死,绝不跪着生,你休要多费口舌,做无用之功,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刀兵加身,面不改色,洪都阃好一颗赤胆忠心,郑某人佩服。”郑芝龙抱抱拳道。 洪先春身体有些坚持不住了,急喝道:“何必废话,要么杀我,要么放我,给我一个痛快。” 郑芝龙倒也干脆,直接道:“好。――陈豹,放人。” “大首领……!”陈豹仿佛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瞪着双眼扭头望向郑芝龙。 洪先春亦愣在当场,一脸惊疑不定,郑芝龙肯放过他?怎么可能! “放人。”郑芝龙淡淡地重申道。 “是。”陈豹立刻收起刀,退到一旁。 “你当真肯放我?”没谁想死,洪先春自然也不例外。 郑芝龙微微颔首,笑着说道:“我郑某人兴兵入闽,只针对俞咨皋、许心素、杨六、杨七,如非逼不得已,轻易不愿毁人性命,现在既然胜负已分,洪都阃只管离去便是。” “你纵然放了我,我亦不会为你说一句好话。”洪先春抹不开脸,过了半晌说道。 郑芝龙一脸自傲:“郑某何须谁来为我说话。” 洪先春深深望了郑芝龙一眼,抱拳道:“告辞。” “洪都阃,请。”郑芝龙错身让路,背后人群浪裂。 目视洪先春踉跄而去,以及周围手下的不解,郑芝龙洒然一笑,未来他终究是要接受朝廷诏安的,杀戮过多,只会让他的官路变得崎岖难行,不如多结善缘,为将来打基础。 山顶彻底平静下来,郑芝龙带着人从牛眉山正面下山,同黄辰、李魁奇、钟彬等人会合。 “盟主手段果然厉害,略施小计便叫洪先春和官兵一败涂地。”碰面后钟彬大赞道。 “全赖诸位兄弟不惜性命,浴血力战,使官兵无暇他顾,否则我不会如此轻易得手。”郑芝龙没有把功劳据为己有,大方的和众人分享。 李魁奇朗笑道:“此战过后,福建水路名存实亡,闽海真真正正是我们的天下了。” “是啊。――该去中左了。”郑芝龙轻叹道。所有的恩怨,是该到了结的时候了。 “也不知此番有没有机会生擒了俞咨皋那老儿,若是落到我的手里,我定要让他尝尝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滋味!”钟彬说罢一阵狞笑。一想起自己当初去中左,听闻红毛突至,生怕俞咨皋对他出手,狼狈逃出中左,可谓丢尽脸面,心里把俞恨透了,不杀不足以泄己愤。 郑芝龙摇了摇头:“钟兄弟,俞咨皋身份非比一般,杀不得。” 钟彬笑道:“嘿,放心吧盟主,那老儿油滑得很,没那么容易死掉。” 一直沉默的黄辰突然出言问道:“盟主,我等何时出发去中左?” 郑芝龙说道:“此事宜早不宜迟,最好现在就出发。” “中左已无一船一兵可以自卫,料来此去无甚波澜。”黄辰见众人视线投来,话锋一转道:“以盛兵凌寡敌,说实话没什么意思,我准备亲率一部人马由陆路前往海澄,想来那时中左已下,届时水陆里应外合,前后夹攻,一举夺下重镇月港,壮我联盟声威。” “……!”骤闻黄辰计划,郑芝龙等人一时哑然。 “盟主、诸位,我的计划可行?”黄辰俊朗的容颜,锐气逼人。 “黄兄弟不是开玩笑?”钟彬忍不住提醒他道:“莫看我等在海上一帆风顺,到了岸上可就寸步难行,此去横跨漳浦、海澄二县,又临近(漳州)府城龙溪,你可知道一路会遇到多少官兵?” “我既然敢这么干,自然有一定把握,至不济也能全身而退。”黄辰继而似笑非笑的问钟彬:“如何,钟大哥,要不要和我一道?” “免了,我可禁不起这般折腾,还是乘船来得稳当。”钟彬想都没想便一口拒绝。 郑芝龙放声大笑,说道:“黄兄弟胆识过人,豪气冲天,愚兄岂能落后太多,这样,我派五百人马随你行动。” “有盟主人马相助,此去料来更加顺当。”黄辰淡淡一笑。 “黄兄弟勇气可嘉。”李魁奇不咸不淡地夸道。 李魁奇不肯出兵,黄辰丝毫未放在心上,锦上添花固然好,没有也无妨,他本来就没指望外力。 返回旧镇,黄辰第一时间招来林习山和身在海上的杨东、阮进、陈四三人,向他们道出自己的盘算,命他四人以阮进为首,杨东为副,率领所有战船随郑芝龙舰队去中左,等到战局一定,以最快速度前来海澄,或与他会师、或另辟战场,到时视情况而定。 四人领命而去,平日嘴碎的杨东这次难得一句废话没说,他虽然想跟着黄辰,但更清楚自己身上的重任,黄辰把本部十几艘船舰全部交给他管带,这是何等的信任。 数百艘停泊在旧镇几个码头的海盗战船陆续离港,驶入茫茫大海,向着中左杀去。 旧镇港口空后,黄辰也起程出发了,此行跟随他左右的有赵弘毅、张刑、庄默、威廉等,总兵力达到两千五百人,加上郑芝龙派来的五百人马,合计三千之众。为郑芝龙领兵的是其麾下猛将陈鹏,此人为人木讷,不善言谈,黄辰和他聊上一会便感到难以为继。黄辰没拿陈鹏等人当主力看待,他心里对他们已有打算,到了海澄自会安排。(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手机用户请到阅读。) ------------ 第一百三十六章 堂堂之阵 贼至中左登岸,迎敌者止有浙兵,余皆怯走,无一救援者。以是溃败。是夜二更,俞总兵越城而逃,潜抵同安城外。兵船新旧,被焚被牵,无一存者。民房烧毁,流离载道,目击心酸。目下团结各保,百计捍御,所幸地方人心,尚存信义,呼之即应。然力单势孤,望救眼穿。惟台台速调援兵,指授方略,以解燃眉。 ——上朱抚台书 一条河水如同白练从黄辰面前蜿蜒流过,河的对岸,是一座黛色卧狮状貌的山,天空碧蓝如洗,山水如画,风景无限美好。黄辰脸上慢慢绽放出笑容,海澄县境过半,跨越眼前这条南溪水,再往前走一段路,就是月港了。从旧镇出发到此,上百里路黄辰走了三天,一方面是等待中左结果,另一方面则是提防官兵伏击。事实证明他高估了对手的勇气,漳浦官兵龟缩城内,海澄官兵龟缩溪北,黄辰一路可谓畅通无阻。 入海澄地界不久,黄辰找来郑芝龙部下陈鹏,令他带着手下五百人马去南溪东部溪头、浮宫等地,佯装渡河,吸引对岸海澄官兵注意力。 来时郑芝龙吩咐陈鹏,莫要没头没脑被黄辰当枪使,以自家兄弟性命为其铺路,是以陈鹏心里对黄辰始终抱着一丝警惕。没想到黄辰根本无意把他们当枪使,甚至隐隐有几分看不起,不让他们上阵杀敌,只给他们一个疑兵的任务。 陈鹏好歹在海上算一号人物,被人如此小觑,肺都快气炸了,然而此事不好争辩,争辩也没用。陈鹏一脸铁青的带人离去。 黄辰没在意陈鹏的感受,此事他早有决定,和郑芝龙的人马并肩作战合不合拍且不说,用轻了作用不大,用重了惹郑芝龙不快。不用自然最好,“充疑兵,分敌势”是他们唯一的价值。之后黄辰又派庄默带领百十来个土蛮弓手和百名长枪、刀牌前往南溪中段方林,和陈鹏一样,亦为疑兵。到底是自己人,庄默比陈鹏痛快多了。领命便走,雷厉风行。 庄默、陈鹏先后抵达南溪中段、东段,两人路上抓来不少百姓,裹挟而行,倒颇有几分声势,顿时牢牢勾住北岸官兵的视线。 黄辰接到前方传回的消息。迅速带兵扑向西北方向,这里果然如他所料,没有官兵看守,他即刻下令渡南溪水,越笔架山,直趋虎渡堡。 虎渡堡是一座典型的福建土楼建筑风格,其依山而建。周围百余丈,仅辟一门,上建一楼安置火器,可谓易守难攻。类似的土堡遍及漳州府各地。由于一个土堡大多只住一姓人家,拥有非常强大的凝聚力,平时为水、为地、为矿、为人、为牲口,为一切利益与他族械斗,养成彪悍的民风,倭乱时也很少有人愿意去啃这样的硬骨头。 黄辰亦无意理它,他的目标是月港。 “把总。不好了!大事不好了……!我们彻底上了贼寇的大当!此刻河对岸皆是贼首布置的疑兵,数千贼人主力已从西北渡过南溪,进入虎渡堡,直奔月港而去。” “……!”海澄营把总蔡以藩闻报贼兵出现在自己后方,登时一呆。旋即面露怒意。蔡以藩年约三十余岁,身材和闽人一般不算高大,面容刚毅,气质深沉。他是泉州人,为人精悍,善骑射,从军以来屡立战功,深得巡抚朱一冯器重,将海澄、月港重地交托给他。 “福建府库乏银,数月来延平、汀州诸地官兵陆续回返,刻下月港兵力所剩不多,贼人大军一旦逼近……月港乃天子南库,不容有失。把总,我等片刻都耽误不得,必须截住贼军。”哨官蔡春急语道。蔡春不到三旬年纪,中等身量,长得相貌堂堂,孔武有力,堪称蔡以藩麾下第一猛将。他是海澄本地人,比起蔡以藩为公,他对海澄更兼一份私心,一想到家乡有可能受到海盗蹂躏便感到五内俱焚,因此显得格外焦躁。 蔡以藩深深地看了一眼河对岸晃动的人头,胸腹间充斥着一股屈辱之意,堂堂数千官兵,居然被对方当猴子一样耍得团团转,此事传扬出去,他必将沦为官场笑柄。蔡以藩传令道:“传令河岸诸队,立即北归,截杀贼兵。”言讫率一千官兵、千余乡勇掉头向北疾行。 令从蔡以藩等人松一口气的是,他们在虎渡堡东北不远处成功追上贼军,同时心底生起惊疑,贼军脚程再慢,也不该在这么长的时间里只走出几里路,对方好像、好像专门在等他们? 黄辰确实在专门等着蔡以藩部,月港肯定还有不少官兵,他仓促间没法夺下月港,到时蔡以藩部赶回来,与月港官兵合流,解决起来有些麻烦,倒不如在这里歼灭蔡以藩部。更重要的是,他需要时间等待后面的炮队,火炮是他赖以同数倍官兵周旋的本钱。 各处官兵乡勇相继归队,使得蔡以藩总兵力达到了三千三百余人,比黄辰人马多出三成,不过由于赶得匆忙,将军炮一门未带,只携带了十几门轻便的威远、灭虏、弗朗机炮。看到黄辰以数十门火炮组成的炮队,自蔡以藩以下,官兵乡勇无不膛目结舌,心生寒意。 黄辰将大部分火炮置于大阵正前方,少量置于左翼,对于火炮东西方使用大同小异,无非是摆在阵前中路还是左右两侧,两种方法各有利弊,全看领兵之人。 列阵方面黄辰全权交给赵弘毅负责,赵弘毅选择斜靠北面一条小溪,面南而立,列鸳鸯之阵,不计军官,十名枪兵、刀牌为一队,三队为一旗,队与队之间间距一丈,旗与旗之间距离三丈,前列六旗十八队一字排开,计有一百八十人,后列六旗十八队,与前面相同。计有一百八十人,前后间隔二十步。中间置十二队四旗一百二十名火铳兵,一阵共四百八十人。新旧陆营两个满编之阵居前,兵员不足额的两阵居后。 原本戚继光一阵只有九队三旗九十名火铳兵,赵弘毅为增强火力添加三队三十人。然而威廉眼里。依然不足,远远不足,对黄辰大肆吐槽:“baas,我不得不说,这样的阵型非常、非常、非常落伍,它对于滑膛枪潜力的开发。连西班牙步兵方阵都远远不及,更不用说和荷兰军队相比。baas,你必须清楚,如今是火器时代、火器时代……惟有能够有效发挥出火器威力的阵才是好阵。反之,它必将被淘汰进历史的垃圾堆。” “……”黄辰比威廉更加清楚历史的发展潮流,可他不是军事专家。他只是现代一个普通人,练兵也不是光靠一张嘴,身边仅有赵弘毅这么一位军事人才,一切当然要按对方的想法来。何况,黄辰直到现在还严重受制于火绳枪的不足,光靠向沿海商人或西班牙人购买永远都无法满足他的需求。也许是时候考虑建立火器作坊了,黄辰暗暗想道。 “baas……” 见威廉一脸意犹未尽。黄辰急忙丢给他一张馅饼堵住他的嘴:“我知道、我明白、我了解,我亦需要一支能够跟上时代脚步的军队。所以,威廉,我正仔细考虑要不要将你的连队从两个增加到六个,建制提升到营(团)级。” 果然,黄辰成功转移了威廉的注意力,后者欣喜道:“baas,这真是一个非常棒的想法,你可以这么做。” 黄辰笑眯眯的样子就像一只狐狸:“如果你表现得足够出色,日后我会给你一个上万人乃至数万人的军团。” “很诱人的前景。但baas,你知道,这肯定不容易。”威廉耸耸肩道。 “当然。你想要更多,就需要付出更多,这是恒古不变的真理。”黄辰一边说道。一边举起望远镜。忽然,黄辰对着镜面的瞳孔微微一缩,半晌轻声道:“它是我的了……” 蔡以藩骑着一匹枣红色雄壮战马,腹里之马皆低小柔脆,此马一看就知是口外胡种。遥望对面,蔡以藩眉头紧紧锁着,贼寇炮队竟有如此规模,着实叫他大吃了一惊,即便他把所有将军炮都带来,怕也不是对方的敌手。而且对方贼首似颇懂兵法,贼兵阵列整齐,肃静无声,官兵亦少有能比。 蔡春驱着马来到蔡以藩身侧,忧心忡忡道:“此股贼寇绝非乌合之众,我等怕是有一场恶仗要打了。” 有乡兵头目一脸畏惧道:“贼人强悍,不若我等退入月港,依城御贼。” 另一名哨官吴兆燫道:“现在想退也晚了,稍有差池便是全军溃败之局,唯有与贼人拼力一战。”吴兆燫四十余岁年纪,泉州同安人,年轻时在西粤打过不少仗,论打仗经验,把总蔡以藩都比不上他。昔日巡抚南居益试将材,拔置第二,不过南居益卸任后,他的前途转而变得晦暗,几年来始终原地踏步,难有寸进,不知无意间得罪了哪尊大菩萨。 蔡以藩沉声下令道:“谁替我去试试对手虚实。” “我来。”蔡春立刻道。 “不行,你不能去。”蔡以藩当即摇头拒绝,蔡春是其手下头号大将,不愿他拿血肉之躯去冲对方之阵,枪炮无眼,万一有个意外,无异于痛失臂膀。蔡春精于骑射,勇猛无敌,以他率一部精锐人马,等双方纠缠到一起,再派他从旁侧击,定可收到奇效。 一旁吴兆燫看看蔡以藩,又看看蔡春,开口道:“把总,我去吧。” 蔡以藩颔首道:“好,吴哨官可堪重任,我拨你一千人供你驱使。” 吴兆燫点点头,很快点起人马,整肃军势,向着黄辰大阵奔去。 黄辰的炮队里有几名金发红毛的荷兰炮手,他们显然更习惯海上作战,但即使到了陆上,他们依然比中国炮手优秀,优秀得多,连赵弘毅都无法否认二者之间的巨大差距。虽然语言不通,不过他们只需要瞄准开炮就够了,填装弹药的事情交由中国炮手负责。 慢慢地,吴兆燫和他手下的官兵走进红夷炮射程范围。 “放——!” “咚咚咚咚咚……” 两门四磅野战炮、一门六磅野战炮以及四门红夷小炮依次奏响,炮弹呼啸着从炮筒中飞出。笔直朝前射去,对面包括吴兆燫在内,所有官兵顿时懵了,对方大炮能打这么远? 黄辰持着望远镜看到七枚炮弹有一枚射偏了,三枚炮弹先后在官兵前方坠落。之后从地面弹起飞滚入人群,受伤人数……预计在个位数。惟有另三枚炮弹准确命中目标,可是由于官兵阵型相对松散,杀伤力不容乐观。 黄辰缓缓摇了摇头,这个时代不管是火炮威力,还是精准度。皆是马马虎虎,据威廉说,欧洲一场战役下来,火炮的杀伤比例还不到总数的10%,火枪才是绝对的主角。而精准标准是:在1000米的区域,炮弹落点会集中于前后100米。左右50米的范围,无法做到更好。黄辰当时听得一阵无语,心道那还要炮手干什么?用谁不一样?当然了,他只是单纯吐槽,事实是用炮手不太靠谱,用普通人则完全不靠谱。 吴兆燫倘若知道黄辰对炮击效果不满意,非要单枪匹马找他理论理论不可。那一片血肉横飞的景象,撕心裂肺的惨嚎,犹如置身于修罗地狱,官兵人人悚然,骚动连连。 吴兆燫站在队伍后方,扯着嗓子不住吼道:“别慌、别慌……!散开,别聚在一起,加快行速,继续往前冲。” 经过一番安抚与呵斥,官兵紧张的情绪稍稍缓和下来。脚步不一的向前奔行,趁着野战炮和红夷炮重新填装弹药之际迅速接近,然而黄辰炮队可不只有野战炮和红夷炮,还有十几门将军炮、大弗朗机之流,正好此时官兵踏入射程之内。十数门火炮齐齐开火。 由于此时双方距离已经很靠近了,准确度不再是问题,一颗颗大炮子脱膛而出,疾如流星的飞进敌群,撵出一条条血路,杀伤效果极为可观。十几声炮响落下不久,三门野战炮和四门红夷炮准备完毕,再次点燃炸响,七枚炮弹不负众望,打出了更好的效果,官兵几乎陷入崩溃,要不是吴兆燫在后压阵,说不定马上就会跑得一二干净。 炮兵在前方卖力攻击敌人,左右两个阵二百四十名火铳兵不知何时来到阵前,排成两列。自然,威廉又忍不住开始吐槽,黄辰无奈说大明亦有五段攻击之法,问题是他没有那么多火枪,排两列已经不错了,大明官兵排一列,乃至用三眼铳代替的比比皆是。 “放——” “放——” “砰砰砰砰砰……” 近八十杆重型滑膛枪兵率先扣下扳机,官兵未料到海盗火炮打得远,火铳射程同样超出常规,前面十几个官兵乡勇登时惨叫着中枪倒地。 吴兆燫脸色铁青,双目布满血丝,他少年从军,戎马二十余载,走过数省大地,按说见识也不算浅了,可他从没碰到过火器这么精良的敌人,甚至听都没听说过。 四处弥漫的硝烟之后,一座巍巍大阵矗立面前,吴兆燫只觉得浑身有种说不出的冷意,贼兵火器尚且如此厉害,他真的要带领一群快被吓破胆的兵卒去碰一碰它? “至少要探探对手实力深浅。”吴兆燫把牙一咬,心里有了决定,大喝道:“火铳兵不耐近战,我等冲上去和他厮杀!” “放——” 一百余支西式火绳枪、鸟铳组成的枪队几乎一瞬间全部打响,与此同时,后排两阵十二旗三十六队三百六十名长枪、刀牌齐齐向前迈进,越过火铳阵地,越过火炮阵地,竖枪立盾,准备与敌人短兵相接。如果他们被击退,火炮将尽数落入敌人之手,这是前置火炮的缺点之一。黄辰认为大明肯定有能击败自己长枪兵的人,但绝对不会是眼前之敌。 赵弘毅布阵时不仅考虑到地形,风向也被他考虑到了,迎面吹来的硝烟给官兵造成了不小的困扰。 吴兆燫彻底放弃了其他念想,只待试探出对手虚实,他立马就退走,绝不停留。 “杀!” 不断接近的双方同时暴喝,战场随之出现了一幕耐人寻味的场景,海盗排列井然有序,动作整齐划一,比官兵更像官兵,真正的官兵反倒阵型松散,出手杂乱,倒更像一伙乌合之众。 披甲兵蔡以藩手中也不多,岂能舍得把他们浪费在试探上面,因此和黄辰队伍交手的官兵乡勇全部穿着号衣、短打,毫无防御遮拦,他们以自己的血肉之躯撞上了一堵带着尖刺的墙,不管平日如何身形灵活矫健,在密密麻麻的长枪面前,都会变得无处可逃。 “噗哧”“噗哧”的闷响,惨叫声霎时连成一片,冲在最前面的官兵几乎被刺杀一空,后面跟进的人愣了楞,还没反应过来,便被更后面的人推挤着向前。 “噗哧、噗哧……!” 滴血的枪锋再度刺出,渗人的惨叫亦再度响起,眨眼的工夫,枪兵脚下铺满尸体,鲜血染红了大地,所有官兵皆被眼前惨烈的震慑。吴兆燫惊骇不已,一时失声,不过有人代替他做了该做的事。“哎呦,快逃命啊!”一名年轻乡兵嚎完一嗓子,转身就跑,动如脱兔。 年轻乡兵这一逃,立刻引发一场“雪崩”,官兵乡勇瞬间炸开锅了,争先恐后向后跑,有些人更是吓得肝胆俱裂,失去战意,不愿再返回蔡以藩队伍,从左右两边逃离战场。 几百号人拥挤到一处,一阵人仰马翻,不知多少人被后头同袍推倒在地,惨遭践踏,哭喊声、大叫声、骂娘声此起彼伏。吴兆燫亦险些被人群挤倒,所幸身旁亲卫眼疾手快,及时将他扶住。 看着混乱的场面,吴兆燫叹了一口气,二十几载戎马生涯,属今天这一仗最窝囊,居然被对手一个照面杀溃,他还有何脸面自诩宿将?吴兆燫摇了摇头,在亲卫的掩护下随着人流朝后方逃去。 枪兵们到底都是海盗出身,战斗时听从指挥,遵守法纪,现在则不需了,冲着对手狼狈的身影大肆笑骂、嘲讽、挑衅,甚至做出十分下流的动作。 黄辰没有理会士兵暂时的放纵,举着望远镜窥探对面,他似乎高估了官兵的战斗力,说实话官兵要全是此副德性,莫说眼前蔡以藩这三千余号人,再多一倍他也不惧。 威廉摇摇头道:“太难看了!太差劲了!简直让人难以置信,没有装备、没有斗志、没有战斗技巧、没有荣誉感,他们什么都没有……!baas这真的是一个国家的军队?他们根本就不具备保卫国家的能力,庞大的中华帝国就是靠着他们撑起的吗?” 黄辰尝试着向威廉解释:“他们仅相当于欧洲的地方武装和民兵。” 威廉耸耸肩道:“相信我,baas,我绝无夸张,欧洲最差的民兵也比他们强十倍。” 黄辰无意纠缠这个问题,转而问道:“你觉得我的枪兵表现如何?” 威廉说道:“他们达到了欧洲普通军队的水平。枪比长矛运用起来更加灵活多变,同长矛相比,它防御职能稍逊,但进攻能力出众,这是一个相当不错、值得保留的兵种。” 黄辰感叹道:“得你一句夸赞可真不容易。” “baas,我并非是一个吝啬善意的人。”威廉意有所指道。 “你好像话里有话?” “我不能说是或不是,你可以随便怎么理解。” “……” 吴兆燫带着几分狼狈回到蔡以藩面前,众目睽睽下叹气说道:“把总,撤吧,我等没有一丝胜算,对手远战近战兼备,实力超绝,没有三倍的兵力,不宜和他们正面交锋。” 蔡以藩闻言脸色阴沉,诸将面面相觑。(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手机用户请到阅读。) ------------ 第一百三十七章 陈辉 吴兆燫带着几分狼狈回到蔡以藩面前,众目睽睽下叹气说道:“把总,撤吧,我等毫无胜算,贼人远战近战兼备,实力超绝,没有三倍的兵力,不宜和他们正面交锋。” 蔡以藩闻言脸色阴沉,诸将面面相觑。 之前乡兵头目畏惧贼威,提出撤退,吴兆燫持反对意见,力主一战,可是同贼寇较量一阵后,他彻底改变了主意,贼寇之火器,远迈精良二字,贼寇之善战,亦远迈精锐二字,远战、近战皆强悍,没有短处、没有破绽、没有弱点,这就是一支所有军将梦寐以求的队伍。 哪怕知道撤退必会遭到贼寇倾力追杀,导致全军溃败,吴兆燫依旧坚持提出撤退,此时撤退虽然乡兵多半难以保全,但只要动作迅速,却可以保住近千官兵,而坚持和贼人一战,以己方这三千良莠不齐的人马,只会落得个全军覆没的下场,如何取舍吴兆燫想得明白。 吴兆燫乃是闽南宿将,他都言退,加之几位乡兵头目从旁附和,诸将人人心中浮动。 蔡以藩一脸阴沉,诸将丧志,就算他有战心,又有何用? 蔡春虎目环顾左右,暴喝道:“不能退!我等所领粮饷衣物器械,样样皆是民脂民膏,而今贼人大举入犯,我等合该奋勇杀贼,上报国家,下安百姓,岂有一意退守的道理?” 吴兆燫面露愧色道:“蔡哨官所言固然有理,怎奈贼人强悍,我等不是对手……” 蔡春不理吴兆燫言语,转身冲蔡以藩抱拳道:“把总,我愿领兵击贼。” 蔡以藩忧虑一扫而空。据马长笑道:“壮哉蔡哨官。——我意已决,与贼人决一死战,再有言退者,军法处置。贼人的确非同一般寇盗之流,我亲自去领教领教他们的厉害。蔡哨官——” “末将在。”蔡春马上抱拳。 “你领本哨二百儿郎。我再给你八百,凑满一千,待我与贼厮杀起来,你寻机击其侧翼。” “遵命。” 蔡以藩看了吴兆燫一眼,问道:“吴哨官还敢一战不敢?” 吴兆燫暗暗一叹,他已把话说得明白。蔡以藩还是不肯听,没办法只有舍命一战了。“愿随把总杀贼。” “好。”蔡以藩大笑。 赵弘毅选择的战场十分巧妙,一条小溪从军阵背后缓缓流淌,转折向南,成为后军和右翼的天然屏障,可供蔡以藩选择的余地不大。他决定自率两千兵勇从正面发起进攻,蔡春率一千人寻机攻击敌人左翼。 威廉用望远镜观察着官兵的动向,对黄辰说道:“baas,我收回刚刚的话。” “什么?”黄辰一头雾水。 威廉缓缓说道:“对手并不像我形容的那么不堪,即使意识到双方巨大的差距,仍然敢于战斗。不过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他们的这种行为,勇气?固执?愚蠢?” “你后面的两个词可不是什么好话。” 威廉耸耸肩道:“因为对手的行为让我很费解。我只想把我的真实想法说出来。” 黄辰望远镜慢慢转向蔡春部,说道:“威廉,看来你即将要和对方来一场战斗了。”由于不用担心后军和右翼的安全,黄辰加强左翼不遗余力,不仅有一支四门红夷炮,数门铜发熕、弗朗机组成的小型炮队,同时也把威廉和他的两个连队安排在左翼。 威廉同样看到了蔡春部向侧翼移动的痕迹,说道:“说实话baas,我现在的心情很复杂,我期望他们能够达到成为我对手的标准。但事实是他们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战胜这样的对手丝毫无法让我感到开心。” 黄辰轻轻皱了一下眉毛,忍不住提醒他道:“威廉,别忘记你的手下只训练了五个星期,虽然他们曾经不乏战斗经验。可他们依然是新兵。千万别轻视敌人,不然你会吃大亏。” 威廉说道:“放心吧baas,,不管我心里是怎么想的,战斗时我100%重视我的敌人。何况,真正战斗的主力是张刑,不是吗。我的兵力太少了,baas,你应该尽快落实你的想法,我需要一个营(团)的兵力才能发挥作用。” 黄辰点点头说道:“我会尽快为你准备新的兵员,现在,你该离开了。” 威廉微微向黄辰一礼,前往位于左翼的队伍。 “放——!” 随着一声喝令,招旗飞舞,黄辰炮队中的野战炮、红夷炮再一次发出可怕的咆哮声,一颗颗硕大的铅弹破空飞至,有些直接轰入官兵人群,有些落到脚边弹射,有些从头顶上方飞过。 蔡以藩不敢逞强,前胸紧紧贴着马背,催促兵勇加速前进。 野战炮、红夷炮、铜发熕、弗朗机轮番发威,官兵阵型本就不甚严谨,几乎每一颗落在人群中的炮弹都会引起极大范围的骚动,场面只能用一个乱字来形容。 赵弘毅放下望远镜,摇了摇头,一群乌合之众。这一次他从后军中抽调四旗十二队一百二十名铳兵,连同前面两阵火铳共计三百六十名铳兵,于阵前排成三列。 黄辰来到福建后几乎坐着火箭发展,麾下兵力越来越多,从海到陆,各方各面,闽人皆是绝对的主力,不过仅有一处例外,陆营火器兵依然以大陈山的浙江老兄弟为主。他们或许像威廉说的那样,由于训练手法不当,很快会被他训练出的火枪手超越,但是,一名火枪手光有技术可不够,还要有胆量——有时候,胆量比技术更重要。 面对密密麻麻冲来的官兵,以浙人为主的火铳兵面不改色,更有一些人脸上带着玩味,望着敌人的眼神,就像屠夫望着待宰羔羊。 “抬铳!” 招旗扬起,跟着扬起的还有一排黑洞洞的枪口。 “放!” 招旗落下,一瞬间百枪齐鸣,官兵只见面前闪起一片刺眼的火光,腾起一片白色的烟雾,然后前排无数人胸口绽放出一朵朵鲜血之花,仿佛被割的稻子般一茬接一茬倒地。 欧洲分段式射击,前排火枪兵射击完毕后会绕到后面重新准备,中国手段截然相反。第一排火铳手放完停留原地不动,低头填装弹药,第二排火铳兵进至首排身后,扣下扳机,又是一阵炒豆般的声音响起,将一个个官兵射翻在地,或成为冰冷的尸体,或满地打滚凄惨嚎叫。第二排火铳手射击完毕,仍然坚立不动,第三排走到第二排之后,扣下扳机…… 三轮射击过后不久,首排火铳兵准备完毕,举枪再射,第二排、第三排…… 目睹手下数十名兵勇顷刻间或死或伤,蔡以藩浑身冒起一层鸡皮疙瘩。适才在后方他虽然见识到了对方火器的强横,但没有直观感受,如今“身临其境”才晓得真正的厉害。不怪宿将吴兆燫一战被对手吓破了胆子,和这样的敌人交手,任谁都会感到无力。 赵弘毅挥舞旗帜,枪兵又一次站到了最前方。火器是厉害,然而能够击溃敌人的永远是长枪,这是赵弘毅一直灌输给枪兵的想法,将他们养得一身傲气,比火器兵更狂傲。 “杀!” 一队十人、一旗三十人、两阵六旗三百六十名人,笔直向前刺出长枪,洞穿一具具敌人身体,激出一道道凄美血雾。 “杀!” 在各队长的带领下,枪兵再度端直手中之枪攒刺,几乎枪枪不落空处。不过和上一次不同,官兵这回没有崩溃逃跑,而是持着枪,端着牌,硬顶着巨大的伤亡杀进撞进枪阵,同枪兵展开贴身肉搏,刀枪入骨声、金铁交鸣声、激烈喊杀声连成一片。 此事在黄辰和赵弘毅的意料之中,倘若官兵连第一层枪阵都撼动不了,何必摆阵,直接冲上去杀散就是了。 正面战场杀成一团,侧翼也即将进入交战阶段。 陈辉带着两百乡兵紧紧跟着队伍,大战林前,使得他浑身冒起虚汗。陈辉身材不高不壮,平常得很,面容清秀白皙,眼如点漆,奕奕有神。他是海澄县本地人,目前任着六都乡兵头目,和林习山一样,他也年轻得出奇,仅二十三岁,不过和林习山完全是两个极端,林习山出身大族,骁勇无比,而他普通人家出身,不说手无缚鸡之力,但两三个健壮男子便足以将他杀了。他刚刚当上乡兵头目不久,之所以坐到这个位子,靠的不是个人勇武,而是非凡的头脑,过去曾屡次向前任乡兵头目献计献策,诛杀了不少的海寇匪类。 简单来说,陈辉属于谋略型人才。他之前虽然亲眼见过,也参加过战斗,但同现在两军对垒相比,完全是小打小闹,不成气候。 “嘭嘭嘭嘭……” 对面火炮发出一阵咆哮,奔跑中,陈辉瞳孔猛地一缩,亲眼看着一颗炙热的火球将身左几步远,刚才还和他有说有笑的手下头颅撞成粉碎,随即火球以他反应不过来的速度又击穿一名手下的胸膛,向着后方翻滚。 陈辉的心脏以让他几乎难以承受的速度剧烈跳动,脑中一片空白。(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手机用户请到阅读。) ------------ 第一百三十八章 单骑冲阵 前方火炮隆隆,枪声不断,白色的硝烟遮天蔽日,威廉用口令、军鼓指挥着两个连队移动、列阵。 包括军鼓在内的军乐器在欧洲是战时传递命令和信号的重要手段之一,早在古希腊时期军中就有号手、笛手,不过标准化、正规化的军乐兵以及按照军乐节奏行军则是始于文艺复兴时代的瑞士方阵,一支完整的军乐队应该包括小号、双簧管、长笛和打击乐器(单面鼓)等。很显然,威廉现在不具备组建一支完整军乐队的条件。 威廉的大嗓门和军鼓的响声在整个团队中显得十分另类,因为他周围的中国同僚“寂静无声”,所有的行动都是靠着军官左右挥动旗子来指挥,就像欧洲海军的信号一样。 开始威廉非常震惊,他实在难以想象战场上复杂的指令,诸如“行进”、“靠近”、“攻击”、“撤退”、“散兵”等等全部采用旗语完成。不过经历过最初的惊讶后,威廉对此不以为然,世界上只有两样东西能够让男人热血沸腾,性和战争,战场上,特别是战前,需要激昂的口号和音乐以点燃所有人心底的激情,不带情绪的安静只会让人感到无聊。 赵弘毅甚至左翼指挥张刑恐怕都不会认同威廉的观点,吵吵闹闹那不成乌合之众了么。什么是精锐之师?列堂堂之阵,缄默正容,万众一心,军势巍峨如山岳,敌人未战心里先怯三分,这就是精锐之师。 当然中国并非没有军乐,远者擂鼓而进、鸣金收兵,近者戚继光所著兵书。便记载有喇叭、唢呐、哱啰、铜锣、羯鼓、摔钹、炮号等不同军乐器,每种皆有对照,然而中国战场指挥历来偏重旗语,尤其涉及到复杂的命令,上千年的传统很难轻易改变。 当然中国军人也不会永远“失声”。当有需要的时候,他们会在一瞬间爆发出来,比如…… “杀——!” 膀大腰圆的刘才大喝一声,随同本旗三十余枪兵向前猛刺,其手中之枪化成一条毒龙,狠狠扎进一名官兵的喉咙。透颈而出,那官兵双眼暴突,口吐鲜血哆嗦两下,歪脖殒命。刘才朝着敌人吐了一口痰,拔出枪在左右的掩护下一击贯穿另一个靠近的乡勇心窝。 刘才是一旗之旗总,手里掌着三十来号人。勉强算个官儿,和芝麻绿豆大的小官相反,他的名气大到了惊天动地的程度,在黄辰的团队里,你可以不认识赵弘毅其人,可以没听过阮进之名,但你不能不知道刘才是谁。 刘才是谁?说来他“资格”还挺老。黄辰刚刚获得人生第一艘船八桨船之时,他就在应募之中,颇具“传奇性”的是,他并未加入黄辰队伍,因为出言挑衅,被黄辰三拳两脚打碎颌骨、肋骨、肩骨,在床上养了大半年伤才好利索。 伤势痊愈后,刘才加入了王丰武的团队,后者和黄辰感情非同一般,他始终没什么出头的机会。一年之后王丰武死了。他变成了黄辰手下,这个变化一度让他提心吊胆,寝食难安,不过黄辰似乎完全把他忘了,或者压根没放在心上。一直相安无事。 不提赵弘毅、张刑、杨东如今个个位高权重,昔日和刘才一同应募的人,只要没死的都成了一船之主,好不风光。而他呢,至今还是一个小旗总,所有人眼中有眼无珠的笑柄,要说刘才不后悔肯定是骗人的,但肠子悔青了又有什么用,世间从无后悔药卖。 “老子就不信凭着一身本领,杀不出一个前程来!杀!”刘才长枪带出一蓬血雨,狠狠捅进第三名敌人的肚囊。他的武艺不弱,只是黄辰武艺太高,而且说句不敬的话,当时黄辰出手不怎么磊落,有着偷袭之嫌,否则他岂能没有半点还手之力便被撂倒。 一连击杀三敌,刘才明显感到压力剧增,越来越多的官兵乡勇涌上来,枪戳来,刀剁来,一时间逼得他手忙脚乱,不得不退入旗队。借片刻喘息之机,刘才抬眼望去,正见官兵一员骑将带着两名骑丁驱兵而至,心中不由一动,若能擒杀这员骑将,功劳必然不小。想到就做,刘才迅速召集几位心腹手下,悄然向那官兵骑将逼近。 蔡春尾随兵勇之后,策马撞进阵中,两名骑丁一左一右护住两侧,他马上张弓,开如满月,一箭射中数步外的敌人脸面,矢锋入肉数寸不止,中箭之人捂着脸惨叫倒在地上。蔡春毫不停歇,又从背后箭壶中取出一箭,拽弦瞄准左前方贼寇,再度射翻一人。 阵里阵外,蔡春已是连开五弓,射翻四人,此时人丛之内,弓箭渐渐施展不便,他索性收起弓,拔出刀,借着战马冲势,长刀荡开刺来的长枪,跟上一记撩斩,干净利落地切下面前贼寇的首级,脖颈断口处井喷而出的鲜血浸红了他整条右臂与马股。 “啊——”突然左侧的骑丁发出一声惨呼,蔡春心中一凉,扭头看去,只见他左肋同时插着三支长枪,被生生挑离马背,悬于半空,鲜血水泼似的落下,紧跟着其结实的身躯重重摔落地面。骑丁一时还未死透,双眼斜睨着蔡春,无声的诉说着对世间的眷恋。 亲眼看着多年的好兄弟死在自己面前,蔡春就像一头受伤发狂的野兽,嚎叫着一拽马头,扑向左侧。面对三支长枪先后逼至身前,蔡春一刀拍中一枪,连同另外两枪尽数弹开,雪亮的刀锋一闪,斩中一人肩颈。 刘才吓了一跳,他本打算先杀骑卒再杀骑将,哪曾想到后者如此凶悍,暴怒下一击就斩了他一名心腹,又见他抡刀砍向自己,刘才匆忙收枪迎敌,不料对方长刀锋利,一刀将他枪杆削断,其势不减。瞬间又重重剁在他的胸口,刘才喷血倒飞出一丈来远。 刘才晕头转向的从地上爬起,若非身披布面铁甲,这一刀足以要了他的命。待他定睛一看,发觉另一名手下业已折在骑将手里。骑将猩红的眼睛恶狠狠看着他,刘才不由亡魂丧胆,转身隐入人群。 刘才消失踪影,气得蔡春几欲发狂,却又无可奈何,惟有带领麾下兵勇继续向前突击。 一路大战不止。蔡春大腿中了一枪,虽然以布条勒紧伤口,但鲜血难以止住,顺着裤管淌入靴内,不一会便积成一条小河。 不知厮杀了多久,蔡春双目蓦然一瞪。他坐在马背上看得真切,贼寇于前方不远处布置了一个刺猬阵,其阵中长矛皆有一丈五六尺,密集竖起,如林如丛,此时再想提醒已经来不及了,官兵乡勇毫不知情。奋力杀穿敌阵,来不及反应就一头撞了上去,惨叫声顿时接连响起。 首轮杀伤敌人的效果令威廉异常满意,他立刻下令长矛方阵反攻敌人,并切入敌阵,随着火枪兵的崛起,长矛更多担任着防御的角色,但并不代表它不具备进攻能力,相反,它的攻击力相当出色。威廉的长矛方阵犹如一只箭猪。于官兵队伍内横冲直撞,所过之处,一片狼藉。面对“前所未见,闻所未闻”的敌人,官兵被打懵了。几无还手之力,同时外围贼寇与之里应外合,内外夹击,官兵伤亡人数迅速攀升。 “冷静、冷静……”陈辉看着手下接连不断的倒下,心乱如麻,心里拼命提醒自己一定要冷静。“肯定有破解的方法,想一想,仔细想一想,方法、方法……”陈辉苦思良久,脑中忽地灵光一闪,急喝道:“抄下盘。敌人矛长施展不顺,刀牌手抄下盘可破其阵。”言讫,陈辉率先组织十几二十个刀牌手,俯身快速接近方阵侧翼,攻击矛兵。附近官兵见此法有些效果,纷纷效仿。 “咦?”威廉对敌人这么快找到方法感到些许惊讶,这种方法的确可以对付长矛方阵,不过对付不等同于破解,威廉自然有反制之法。退一万步讲,就算对方破了他的长矛方阵也没用,他们巨大的伤亡已经不足以支撑长时间作战,用不了多久,他们便会自行瓦解。 威廉的判断一点没错,当刀牌手死伤大半而长矛方阵仍能战斗,官兵于绝望中崩溃,半数投降,半数突围。 周围数十道目光齐刷刷投来,陈辉眸子蒙上一层迷茫,投降,或者突围,他一言而决。静静扫视每一张他都无比熟悉的面孔,入阵时二百,现今则只剩下六七十,陈辉心痛得直抽搐,如果他选择突围,最终能活下来几人?不能再死人了。想到这里,他弃了手中之刀。 突围时,又一位生死与共的好兄弟战死,蔡春心中悲愤欲绝,他强忍伤痛带领余众破出重围,摆脱追杀,回头再一清点人数,居然不满百人,十不存一,伤亡如此惨重,叫他还有何面目去见对他信任有加的蔡以藩。 蔡春一脸苦楚,带着残兵败将绕回前方,赫然发现蔡以藩情况不妙,其部人马已所剩不多,遭到贼兵重重围困,危在旦夕。-蔡春仰头怔怔望着天空半晌,回头对众人道:“你等已尽了本分,然大势如此,无力回天,现在你等都散了吧,各自回家,好好躲藏起来。” “哨官……”近百官兵、乡勇同时呼道。 蔡春眼珠一瞪,喝道:“莫要婆婆妈妈,做小女儿姿态,速走。” 官兵、乡勇面面相视,有人率先转身离去,慢慢第二人、第三人……转眼间走个一干二净。蔡春高高举起马鞭,猛地一抽马股,带着一去不回头的惨烈气势单骑直冲敌阵。蔡以藩是他的上官,平日待他极厚,此时此刻谁都能走,惟独他不能走,虽知此去机会不大,但他还是义无返顾的去了,成则固然好,不成,一条性命而已,舍弃便是。 “哨官……”那些没走远的兵勇见蔡春惨烈之举,尽皆悲呼。 左翼敌人崩溃,中路的敌人也是覆灭在即,黄辰一脸轻松,这时张刑牵着青色黑色两匹战马走来,他迫不及待上前端详细看,二马肩高相仿。约莫一米三四到一米三六间,骨架粗大,肌肉结实,体态优美,比他骑乘的福建本地矮小土马强出何止千百倍。 令他感到心痛的是。青马身上受了好些伤,眼神暗淡无光,不住喘着粗气。怕它伤重死亡,黄辰赶紧派人为它治伤。 黑马则很幸运,几乎没有受到伤害,黄辰越看越是喜爱。小心翼翼抚摸着它,此马以后就是他的坐骑了。 威廉处理完战后琐事回来,黄辰对他笑道:“威廉,你的首次演出表现不错,我相信不久之后你就会变成一名拥有五百名部下的营(团)长。” “这可真是一个好消息。”威廉一边回道,一边围着黑马打量。说道:“它看起来很强壮,但是……” “……”黄辰心道来了,这厮爱吐槽的毛病又犯了。就像威廉讨厌他的毒舌,他何尝不讨厌对方的吐槽。 “它连欧洲的瑞典马都比不上。”威廉随后果然开始长篇大论:“你知道瑞典地处北欧,环境过于严寒,那里的马非常、非常胖,而且普遍很矮。肩高很少超过15掌宽(约150厘米),大部分都是12—14掌宽,过于肥胖的体格严重影响了它们的奔跑能力,是欧洲最差劲的马之一。不过即使如此,它们大部分依然比眼前这匹黑马优秀,优秀很多。” “我们德意志人饲养的战马是世界上最好的战马之一,它们高大强壮、体态优美、勇敢无畏,不逊色阿拉伯马,可惜baas你没有机会看到,不然你一定会对好马重新定义。” 黄辰没好气地道:“威廉。你就不能说一些正面的事情吗。” “正面的事情?”威廉耸耸肩道:“我记得我已经说过,它很强壮。” “……”黄辰无言以对。重新拿起望远镜观看战事,赵弘毅采用策略得当,层层围堵,四面围攻。对方再怎么挣扎也是徒劳无功,他们除了战死和投降外,没有第三条出路。 “嗯?!”黄辰眉毛不自觉的扬起,他看到了什么?单骑冲阵?到底有没有搞错,现在可是十七世纪! 赵弘毅重重环卫之下,扬声对蔡以藩道:“这位军将,再战下去也不过是徒增伤亡罢了,投降吧,我可保你等一命。” 蔡以藩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笑得连连咳嗽,口鼻血流,说道:“老子是官,你是贼,只有贼人降官,岂有官人降贼。废话少说,你有何手段通通使出来,我一一接着。” 赵弘毅皱眉道:“你不惜一命,但你身边之人呢,让他们全部陪你一起死么。” 蔡以藩不为所动,冷哼道:“他们穿上这身皮,拿了饷银,就该想到有今日。” 赵弘毅缓缓摇了摇头,蔡以藩如此顽固不化,没奈何,只能杀了。他挥了挥手,无数人持着长枪、刀牌冲了上去,同官兵展开新一轮,也是最后一轮搏杀,惨叫声霎时响起, 漫天的枪影刀光,几乎每时每刻都有兵勇惨死,吴兆燫心寒,蔡以藩誓死不降的决定不能说错,可又能说对么? 身边的兵卫越来越少,攻来的兵器越来越多,吴兆燫渐渐遮拦不住,虽然有甲保护,然而铠甲亦非万能,一支长枪破开他胸前的甲叶,深深钻进骨肉之中。 吴兆燫大叫一声,他手中长刀砍不到对方,一刀削断矛杆,突前捅进敌喉,搅个粉碎。对方披甲戴盔,防护周全,咽喉是他惟一的弱点。 吴兆燫吐血倒退两步,插着枪头的胸膛如同着火了一般,每一次呼吸皆有焦灼之感。与此同时,又有两枪一刀杀来,所谓三箭不如一刀,三刀不如一枪,吴兆燫竭力避开两枪的攻击,那刀却是带着劈空声重重劈在他的头顶,盔内头脑嗡的一声,眼前随即一黑。待他视线重新恢复清晰,两支长枪同时刺入胸腹,枪锋卡在骨肉,被两敌用枪顶着不断倒退,不断嚎叫,直至身体再无一丝一毫力量,软软倒地。 吴兆燫是四名哨官中最后一个倒下者,没有了哨官们的指挥,蔡以藩独木难支,官兵开始成批成批跪地投降,犹在抵抗的仅蔡以藩身边数十人。 “还不降么?”赵弘毅又问了一句,蔡以藩是一条好汉子,终不忍他就此死去。 蔡以藩怒喝道:“问一千遍,问一万遍,还是那句话:不降!” “杀!”赵弘毅心中一叹,冷声下令,蔡以藩连同数十官兵旋即被没。 就在赵弘毅以为战事结束之际,一员浑身浴血的官兵骑将单枪匹马破开封锁,冲入进来,他面上不禁一怔,抬手止住欲将他扑杀当场的众人,他倒要看看对方有何意图。 蔡春身陷死地,不改颜色,视周围敌人如无物,在死人堆里耐心的翻找着蔡以藩的尸身。 ------ 已满五千,下面不计字数,蔡以藩、吴兆燫、蔡春皆为历史人物,尤其蔡春,曾单枪匹马连斩六贼,骁勇无比,海寇敬畏。蔡以藩战死时,他入火中负尸而出,是个忠义之士。(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手机用户请到阅读。) ------------ 第一百三十九章 月港 战场尸横遍野,血流成河,蔡春至始至终保持沉默,拖着一条伤腿仔细地翻找着各处尸体,这一幕深深震撼了所有人,身在后方的黄辰也忍不住骑着马来到近处。 半晌,蔡春从死人堆里拽出蔡以藩的身体,后者一脸血污,面色灰败,早已是气绝身亡,虽然早知道会是如此结果,蔡春依然悲痛不已,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泪如雨下。 赵弘毅摇了摇头,轻声叹道:“果然是在找领兵之人,此人真是一个忠义之士。” 黄辰同样大受触动,假设有一天他战死沙场,有人能做到蔡春这样吗?答案既不是肯定,也不是否定,而是未知。 “……”张刑默然。 威廉一脸肃穆的评价道:“他是一位真正的勇士,他的勇气与忠诚令人敬佩。” 蔡春伤势极重,他感到身体越来越虚弱,再耽搁片刻,恐怕连重新站起的力气都将失去。他抬头望了一眼周围密密麻麻的敌人,吃力地爬起来,从马背上取出一条绳索,将蔡以藩尸身牢牢系到背上,而后踩蹬上马,拔出腰刀,似欲突围。然而谁都知道,他突不出去。 赵弘毅犹豫了一下,对黄辰说道:“大首领,此人是义士,杀之实在可惜。” 威廉亦正色道:“baas,我们已经取得了一场全面的、彻底的,堪称辉煌的胜利,他是一位真正的勇士,他的行为应该得到我们的尊重,这也是对我们自己的尊重。” “放他去吧。”黄辰开口说道。 本已抱着必死之心的蔡春看到阻拦在面前的敌人向两侧散开,让出一条通道,他不禁愣了一下。下意识扭头看向黄辰的方位,两人视线立刻碰撞到一起。 黄辰扬声说道:“原本你可以离开,可你却选择了回来,你是一个义士,我不杀你。不过仅此一次。下不为例,倘若你再与我作对,你背负之人的下场就是你的结局。” 蔡春对此不置一词,他沉默向黄辰抱拳一礼,策马而去,飞快消失于众人视野。 黄辰良久收回目光。此人若是能为他所用,该有多好。 赵弘毅此战又为他夺来三匹战马及两匹伤马,尤其是蔡以藩的坐骑,一匹在红日下愈晒愈鲜艳的枣红色骏马,它肩高比其他六匹马都要高,约一米四左右。神态亦更为神骏,黄辰毫不犹豫抛弃了之前选定的黑马,选此马作为自己的新坐骑。遗憾的是,全部七匹战马皆已被阉割,无法生育后代。换句话说,死一匹就少一匹,可得好好珍惜。 此战赵弘毅、张刑、威廉功劳不小。还有担任疑兵的庄默,黄辰打算每人赏赐一匹战马。赵弘毅欣然而笑,总是显得很冷漠的张刑也难得露出笑脸,庄默若是知晓,定然会更加开心,他是山东马匪出身,精于骑射,瞧不上福建矮小驮马,只有战马才入得了他的眼。 威廉则提出了反对意见,他认为把马分给手下是一种极大的资源浪费。黄辰应该用缴获的战马组建一支精良的斥候小队。在欧洲,打仗如果没有火炮,是不可想象的,更不可想象的是没有骑兵。骑兵斥候能够警戒、巡逻、侦查、报信、勾通……等等,作用非常、非常巨大。简单来说。斥候是步兵的眼睛,没有斥候,步兵就是瞎子。 当然,在使用非正规骑兵,即轻骑兵方面,西欧基本没什么发言权,真正的专家是从小生活在马背上的鞑靼人。中国北方有很多鞑靼人,威廉相信黄辰对斥候的作用认识不比他浅。 如果黄辰的志向只是当一名海盗,他完全可以把威廉的话当成耳旁风,但他不是,所以仔细考虑一下,觉得威廉说得有道理。然后问题来了,说出去的话,他自己再吃回去么? 黄辰脸上带着些许尴尬询问赵弘毅和张刑的意见,赵弘毅想了想说道:“威廉所言不无道理。以前我等也尝试过用闽地土马充当斥候坐骑,可惜土马跑不快,效果不显,如今斥候队大多还是依靠双腿赶路。若能把战马配给斥候队,定可使陆营如虎添翼。” 赵弘毅赞同威廉的提议,张刑更没意见,无条件支持黄辰的决定。 黄辰对两人的“识大体”很是满意,他本人需要留一匹马代步,另外三匹马有伤在身,目前只能交给斥候队三匹马,随即斥候众多成员为了这三匹马吵得不可开交,且不提。 黄辰派人打扫战场的时候,庄默带着二百余人马赶来会合,对于没能参加此战,他心里还是多少带了些怨气。 看到黄辰胯下骏马,庄默两眼直放光芒,围着打转几圈,口吻充满羡慕地道:“好马、好马啊!大首领,某家敢用项上人头担保,此马绝非中国之马,必是口外夷种。此马在北方都属稀少之物,谁如此大本事,把它带到福建来,光路上花费,怕是比马价还高。” “我是完全的外行人,你若不说,我还真看不出此马的深浅。此马原主人是海澄营把总,名叫蔡以藩,被赵大哥击毙了。”黄辰笑得十分开心。这是通过审问俘虏得到的情报。 “蔡以藩,好马……”庄默双眼半刻都舍不得离开马身,想摸又怕惹黄辰心里不快,一脸纠结。 黄辰指着不远处三匹接受治疗的伤马,对庄默道:“看到那三匹受伤之马没有,你可以领一匹走,作为对你的嘉奖。”庄默不比他人,是员骑将,赏他一匹马旁人不会说什么。 庄默适才三魂七魄全被黄辰胯下骏马勾走,眼里再容不下他物,此时得后者提醒,才惊觉过来。那三马固然比不上黄辰坐骑神骏,亦处于水准以上,他以前在山东当马匪时,拥有的最好坐骑也就这种程度。凭着多年的眼力,他轻易便挑选出最好的一匹。 当俘虏、百姓将死者尸体一一掩埋完毕,黄辰麾下业已修整完毕,他当即下令全军向北进发,直逼月港。同时伤亡统计也出来了。黄辰一方出战人数两千出头,以战死者不到百人,负伤二百余的轻微代价几乎全歼了三千余官兵、乡勇,仅俘虏就抓了一千多,就像威廉形容的那样:这是一场全面的、彻底的,堪称辉煌的胜利。 威廉对一个人产生了浓厚兴趣。并把他推荐给黄辰,此人名叫陈辉,是海澄本地乡兵头目,据威廉说,对方曾经给他的长矛方阵制造了一点点小麻烦,虽然仅是一点点。鉴于黄辰对人才的渴求。威廉觉得陈辉是一位人才,他有着冷静的头脑以及敏锐的洞察力。 黄辰好奇打量着陈辉,他长得白白净净,容貌清秀,很难把他和乡兵头目联系在一起,更看不出他是威廉口中的人才。 “小人见过六爷……”陈辉神情还算镇定,恭恭敬敬向黄辰行了一礼。 黄辰闻言不由黑脸。怎么谁见到他都喊他六爷,看来“黄六”的名号他这辈子都难以甩掉了。黄辰有些不悦道:“别在我面前提“六”字,你可以叫我黄爷或者黄当家。” 陈辉意识到自己似乎犯了对方的忌讳,匆忙改口称呼“黄爷。” 黄辰脸色稍霁,问道:“你可知道,月港而今还有多少官兵?”刚才他问了好些人,有说一千、有说三千、有说上万,数目没一个对得上。 见陈辉一阵犹豫,黄辰知他心有顾忌,说道:“既然你知道我的名字。想必肯定了解我的作风,我黄辰吃着海上的饭不假,却从不祸害百姓,你可曾听闻一桩我做下的恶事?” “黄爷仁义。”传言真真假假,陈辉岂敢轻信。 黄辰又说道:“我只在乎月港内的宝货。不会多造杀戮。何况你就算不说,又能如何?月港一样不保。” “回黄爷的话,月港还有两千兵勇。”陈辉沉声回道。至于月港商人家丁人数,附近漳州府龙溪兵力,则半点没提。 黄辰没在意,不管是商人私兵还是漳州官兵,多说三五千之数,这点人马还不够他一个人杀的。老气横秋的问陈辉道:“小兄弟,我看你是个人才,可有兴趣入我伙?” 陈辉脸色就像吃了大便一样难看,抱拳道:“回黄爷,非小人不识抬举,拂您好意,实在是家有老母需要奉养,离开不得。” “推托之言,不识抬举。”黄辰斜睨陈辉一眼,喝道:“来人,将他拖出去斩了。” 陈辉顿时面如土色,急忙说道:“黄爷且慢。” “嗯?”黄辰冷着脸,心里暗笑,人真是贱骨头,好话不听,非要来硬的才肯听话。 陈辉叹道:“我愿入伙,拜见大首领。” “好。我麾下又添一员大将。 没行出多远,陈鹏带人从后追上,虽说战场经过了一番清理,可大战的痕迹却不会轻易抹去,眼见黄辰人马损失轻微,陈鹏心中暗暗吃惊,连带着一肚子怨气也不敢表露分毫。 黄辰乐得清静,反正他已经没了利用价值,到了月港,两人便会自动散伙。全军不久抵达一个月牙形状的内海,遥遥可见海中一座小小岛屿,不及浯屿之大,与烈屿更是天壤之别,至于中左、金门,同它相比简直就是陆地,月港建在此岛,此岛即为月港。这里江面平缓、潮汐吞吐、外通大海、内接山涧,其形如偃月,故名“月港”。 大明惟一的出口港竟是一块海中飞地,黄辰刚知晓的时候连连感慨。其实也不难理解,月港在正式成为大明出口港前,一直是福建最主要的走私港之一,走私港的特点便是不怕麻烦,只怕官府找麻烦。 此时中左海域已彻底成为联盟内湖,月港遭到了众多海盗战船严密封锁,黄辰很快找到了自己的人马,询问后得知不久前阮进、杨东等人于月港内海北部溪尾登陆,正准备南下同他会合。如今黄辰到来,自然不需要了。他们选择的落脚点在内海的北端,而黄辰则沿着南端而行,逼得他不得不掉头而返,围着内海绕了大半圈才来到溪尾。 夜宿溪尾,第二天上午,黄辰组织旗下兵船,登陆月港小岛。由于黄辰之前走陆路,算是联盟之中比较晚到达的,不过他来得还算及时,月港仍在官兵手里,郑芝龙正在同月港内的大明官员谈判,试图以和平方式解决,黄辰陆地上的大胜大大增强了他说话的底气。 黄辰径直来到月港城下,月港几十年来几经扩建,最近一次,连周长五百余丈的城市都容不下所有人居住,再度展开大规模扩建,并于附近建立三座月城,店肆蜂房栉蓖,商贾云集,商民无虑数万家,富庶为福建之冠。 月港城虽大,可城高只有区区两丈余,随便弄些梯子就能爬上去,这也是为何城内大明官员肯和郑芝龙谈判的原因。当然,他们绝不会献城投降,他们肯,城内商人可不肯,他们才是月港真正的主人。官员们这么做,仅是拖延之计,为漳州府援兵争取时间。 郑芝龙显然对月港官员的盘算心知肚明,待黄辰人马到后,立刻向月港下达通牒:明日天明之前,月港必须给出一个交代。 次日月港四座城门依旧紧紧关闭,不言而喻,对方拒不投降。 诸位首领经过一番磋商,决定不去理会三座月城,全力围攻月港,届时月港一下,它们自然会乖乖投降。具体是:郑芝龙率众攻月港东清波门、黄辰率众攻西环桥门、李魁奇率众攻南扬威门、周三老率众攻北拱极门。 黄辰陆兵正面击溃数千官兵,击毙海澄营把总蔡以藩,消息传到月港,差点把诸位首领集体吓尿裤子。因此攻城之战,钟彬、李梅宇、陈盛宇、陈衷纪、白毛老等大豪都被分到郑芝龙、李魁奇、周三老手里,黄辰只分得一些歪瓜裂枣、小鱼小虾。不过这样一来更好,他不需要强援,只怕别人同他争抢利益,和他一起行动的“小海盗”,在他面前大气都不敢喘一口,个个拍着胸脯说“黄爷吃肉,我喝汤。” 黄辰对几人“义举”大加赞赏,虚伪的说着“有福同享。” ------------ 已满四千,又一位历史人物加入了黄辰的团队。陈辉,字灿珠;海澄人。崇祯年间以将材为石美营哨官。先后从郑芝龙、郑成功父子,有大将之才。其为将不恃勇,以智取胜。温恭下士;士有酗酒骂坐者,也不计较,以此称长者。不过他最后投降了满清,私德稍亏。(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手机用户请到阅读。) ------------ 第一百四十章 城破 攻城不是说攻就能攻,事前准备工作必不可少,联盟各家首领一声令下,诸盗立刻行动起来,伐木的伐木、造梯的造梯、运炮的运炮,从早上一直忙碌到午后。黄辰不愿让手下吃苦受累,将伐木、造梯等粗活、杂活通通交给了分配到他麾下的“盟友们”,美名其曰各有所长。盟主郑芝龙表现都没像黄辰这么过分,然而却无人敢于质疑他一句话,实力决定一切。 陆营的野战炮和红夷小炮对城墙破坏力有限,此时从澎湖得来的明荷十三座要塞大炮有了用武之地,黄辰派人把它们拖拽上岸,运抵月港城下一字排开,望着那一片黑洞洞的炮口,对面城墙上的官军、乡勇、商人私兵无不头晕目眩,手足冰凉,一股恐慌悄然蔓延小说章节。 准备工作一结束,黄辰开始分派具体任务,“盟友们”不出意外捞到了第一批攻城的任务,为了堵住众人之口,黄辰令陆营二百余手持长枪、刀牌的披甲兵作为第二梯队紧随其后,第三梯队则是人数更多的陆营兵以及庄默的土蛮弓手和火铳兵。 这样的安排说白了就是叫“盟友们”充当炮灰,为他的精锐跟进铺平道路。不过黄辰并没有蓄意保存实力,只让盟友们去送死,因此谁也说不出他的不是来。 “开始吧。”黄辰遥望月港城头,一脸平静地下令道。 黄辰话音落下不久,十三座要塞大炮以次点燃,“铜铁怪兽”每发出一次咆哮,都震得大地颤动,烟尘四起,一枚枚十二、十五、十八乃至二十四磅炮弹夹带着火焰飞射向对面的城墙。野战炮和红夷小炮虽然攻坚效果不大,但也聊胜于无,纷纷点燃开火。 月港是富贵聚集之地,不知惹得多少海上豪杰心生贪念,平日一毛不拔的月港商人为保护身家财产,从来都是慷慨解囊。论月港城建之坚固,不逊色大明府城半分。一轮猛烈的炮火,除了有限重炮的炮弹成功击穿城墙表面,其余炮弹打在上面,只留下浅浅的黑色痕迹。比起城墙的坚不可摧,城头上的人就没那么坚强了,几枚炮弹落到其上,立刻引起一片混乱,久久无法恢复平静。 在大明。买红夷炮不容易,还炮弹还不容易么。黄辰毫不吝惜炮弹,不把月港西城狠狠犁上一遍绝不罢休。 隆隆不绝的炮火声,不但把敌人吓到了,也把黄辰身边的盟友吓得面无人色,他们彼此暗暗交换一个眼神,面上布满惊惧之色。他们又不是聋子,别说南面李魁奇、北面周三老。东面的郑芝龙都不如黄辰这里声势浩大。这黄辰,郑芝龙已经压他不住了。 其他方位的人马象征性开了几炮。便展开攻城战,黄辰则不慌不忙,震耳欲聋的炮声一直持续了一个多小时,直至炮筒滚烫通红,才慢慢平息下来。黄辰看着城头彻底变换了模样,几如废墟。又看了一眼手中怀表上的时间,挥了挥手,下令攻城。 几名海盗首领相视一眼,不敢迟疑,驱赶手下架起梯子一窝蜂向月港城墙冲去。随后黄辰麾下陆营披甲兵、长枪、刀牌、火铳相继跟进。 海盗蜂拥而至,城上铜发熕炮、弗朗机炮稀稀落落响起,和刚才黄辰炮队的表现相比,简直就像玩具。诸盗冒着并不怎么强烈的炮火,快速冲到城下,只听上面响起一声“给我打!”几十杆三眼、鸟铳同时伸出墙体,齐齐喷射出炙热的铅弹,弓箭数量也不在少数,霎时十几名海盗发出鬼哭狼嚎般的惨叫翻滚到底。没过多久,又有数十杆三眼、鸟铳以及弓箭探出城头,朝城下射击。 诸盗手中亦不乏火器、弓箭,不甘示弱的猛烈还击,双方你来我往,打得很是热闹,不一刻城上城下便被一团白色硝烟笼罩。海盗乘机立起梯子搭牢,攀登而上。官兵马上抛出热油、石块、檑木,金黄一片的热油当头浇下来,海盗个个被烫得皮开肉绽,嚎叫着摔下梯子,落下来的石块、檑木等重物若是砸到实处,更是免不了身首碎裂的下场。 海盗硬顶着巨大的伤亡,好不容易登上城头,旋即又被严阵以待的官兵乡勇及商人私兵扑杀一空,如此反复数次,海盗不禁精神崩溃,狼狈不堪的败退,逃跑时由于过于慌张,甚至把后面黄辰的队伍都冲乱了。第一轮交锋以海盗惨败而告终。 黄辰见状顿时黑下脸,口中大骂一群废物。他不求他们攻占城头,但为他的人马接近城下,拖延一些时间也办不到?那还要你们有何用?面对黄辰责怪的眼神,几位海盗首领面上有些挂不住,唤来带队之人狠狠打骂一遍,并亲自带队发起第二轮进攻。 有首领亲自坐镇,这一次海盗表现比之前大为改观,在城墙几处地方稳稳扎住根脚,寸步不让。林习山、阮进二人带着陆营披甲兵乘机迅速靠近,沿梯而上。 “杀!”阮进右脚一蹬城头扑进里面,半空中持牌飞撞飞一敌,右手腰刀顺势切入一名官兵的颈侧。阮进本人无疑更擅长海战,但他见赵弘毅、张刑、庄默等人随着黄辰在陆上建了好大功劳,心中羡慕不已。此番攻城,他主动提出担任先登,黄辰不好驳他面子。 和他抱有一样心思的还有林习山,后者之前和庄默、张刑一道参与了的攻山一役,过后却被黄辰派往中左,遗憾地错过了陆上之战。这次攻月港,林习山亦自请为先锋。 两人武艺高强,骁勇善战,皆是黄辰手下有数的猛将,他们带领陆营披甲兵一上到城头,便如同狼群扑入羊群,杀得官兵人仰马翻,很快就打开了新的局面。杨东、陈四亦不甘落后,和庄默、张刑紧随阮进、林习山二人之后登上城头。 杨东一手拎着刀,一手持着转轮手枪,带着十来个人大大咧咧行在城上,仿佛不是在打仗,而是在逛自家后院,一个敌人试图向他靠近,杨东扬手就是一枪,将其胸膛击穿。他身后十几名手下同样有转轮手枪,杀来的敌人纷纷一脸惊愕的中弹饮恨。转轮手枪堪称近距离无上利器,数步之内,例无虚发,挨上一枪,就算不死也难逃重伤的局面。 对此其他人只有羡慕嫉妒的份,整个团队里,除了杨东再也找不出第二人有此待遇。 上猛老持着从黄辰处借来的望远镜观察良久,一脸敬畏地说道:“这才多大一会工夫,官兵便顶不住了,我在海上混了这么多年,今日可算开眼界了!对黄爷,我心服口服。” 五七老说道:“黄爷反手间灭杀海澄数千官兵,区区一个月港城,岂能挡得住黄爷脚步。” 余者亦纷纷大拍马屁,生怕拍晚了惹黄辰不快。 悄然间从“黄兄弟”上升到“黄爷”,黄辰心中感慨万千,他刚到台湾的时候,连进堂就坐的资格都没有,而眼前这些人,当时皆是有位子的豪杰,不到一年时间而已,双方地位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城门开了、城门开了……城破了……”(未完待续。。。)· ------------ 第一百四十一章 孕妇、少年 看到城上敌人越来越多,本方兵勇则越来越少,哨官袁德一脸苦楚。 昨日郑芝龙使者入城言称把总蔡以藩和三千余兵勇皆已被黄辰所杀,全军覆没,劝月港莫要做无谓的抵抗,尽快开城投降云云。由于月港遭到海盗的严密封锁,消息断绝,月港官民不辨此事真假,不过就算是真的,他们也绝不会向海盗投降,双方没有妥协余地。 今日袁德得知他的对手正是传说中全歼蔡以藩部的黄辰,心里万分警惕,待双方真正交起手来,他立刻断定郑芝龙使者之言八成不假。黄辰手下贼兵实在太强大了,单兵作战能力还不算出奇,可若十数人集结一处,列队一冲,往往数倍官兵都会被一举冲垮。 而且对方手中更有一样“闻所未闻”的利器,模样与炮子(炮弹)相似,贼兵持于手中,一扔即炸。官兵每次聚到一起,贼兵立刻便会扔出“炸弹”,炸散官兵,无往不利。可以说官兵这么快就陷入岌岌可危的局面,此物为罪魁祸首。 又是几声熟悉的巨响传来,袁德顺声望去,面色霍然大变,只见城门之后一片狼藉,无数人躺在地上,一些人早已死去,一些人暂时未死,捂着血肉模糊的身体发出惨绝人寰的叫声,没受伤的人似乎也被周围的惨状吓懵了,怔怔站在原地。随即一队精锐披甲贼兵持着刀枪冲上来,顷刻间杀散余众,向伤者补刀,并试图打开城门。 “不能让他们打开城门!”袁德失声大叫道。旋即发现哨官蔡昆带着几十人下了城去,以为他是去阻止。没等袁德松一口气,让他震惊的一幕出现了,蔡昆和他的人马看也没看城门一眼,飞快离开战场,消失于月港街头。 袁德愣了愣。只觉得全身血液一股脑冲上头顶,使他有一种脑袋要爆炸的错觉,他立即带着人赶往城门,可惜被蔡昆这么一耽搁,终是晚了一步。 看着缓缓开启的城门,袁德呆然而立。欲哭无泪。 “哨官……”一名队长小心翼翼道。 袁德咬牙切齿道:“撤!城门守不住了,叫上面的人全部撤下来,我们和贼寇打巷战!” “是。” 袁德最后望一眼城门,毅然决然的退往街道深处。 “城门开了、城门开了……城破了……城破了……” 城上城下一阵欢呼,人人雀跃,黄辰看在眼中。脸上微微一笑,见上猛老、五七老等人皆是一副迫不及待的模样,黄辰淡淡说道:“事前我就已经和众位当家说了:我黄辰有规矩,不多,就两条:不得滥杀无辜、不得奸淫妇女。你们既然和我一同行动,当然也要遵守我的规矩。” 宝山、银海在前,上猛老、五七老等人个个心急如焚。恨不得立刻扑上去大肆搜刮,哪里顾得上黄辰说什么,怕黄辰让他们去死,他们也会一个劲点头,心思根本不在话上。 黄辰登时沉下脸来,杀气腾腾道:“我把丑话说在前头,届时我会组织一支执法队沿街巡逻,谁敢违反我定下的规矩,我见一个杀一个,见两个杀一双。包括你们在内。” 黄辰的杀意令上猛老、五七老等人纷纷惊醒过来,脖颈一阵凉飕飕的,为了自家小命着想,说道:“黄爷放心便是,我等一定牢记在心。” “希望如此吧。”黄辰不咸不淡地道。“我们出发吧。” “黄爷先请、黄爷先请。”上猛老、五七老等人颇为识趣地道。 黄辰点点头。没再说什么,领着赵弘毅、威廉等人策马向城门行去,到来时官兵已全部退走,周围尽在掌握之中,麾下几大头目站在城门口迎接黄辰的到来。 黄辰视线扫过去,笑问道:“这么快打破城门,可是给了我不小的惊喜。谁打破的城门?” 林习山出列抱拳回道:“大首领,是我。不过此事非我一人功劳,阮兄弟对我帮助极大,没有他,我未必能这么快攻占城门。” 阮进摆摆手道:“我只是在旁帮了一点小忙,不值一提,算不得什么功劳。” 林习山不由正色道:“阮兄弟何必过谦。” 黄辰瞧着二人笑道:“好了,你们两个别争了,习山功劳第一,阮兄弟功劳第二。”黄辰不直呼其名的手下只有两位,一位是赵弘毅,以“赵大哥”称呼,一位便是阮进,以“阮兄弟”称呼,两人一陆一海,堪称黄辰左膀右臂,在团队里享有极为特殊的地位。 林习山感叹说道:“大首领从西夷处得来称为“手榴弹”之物,威力好生惊人,几下就把官兵炸得溃不成军。” 阮进等人深以为然:“夺城多赖此物之力。” 黄辰笑笑,他从鸡笼西班牙人那里可不止买了盔甲、枪械、火炮,还买了几十桶火药和两百余枚手榴弹。这个时代的手榴弹分量不轻,爆炸效果也不怎么样,说实话在陆地上使用效果一般,本打算作为船上之用,没想到在攻城时收到了奇效。 黄辰怕被人躲在暗处打黑枪,翻身下来,牵着马走进月港城,望了一眼凌乱又安宁的街道,对身边手下说道:“城门失的突然,对方实力犹存,说不得一会还有一场巷战要打,激烈程度可能还在攻城之上。告诫下面的人,别被钱财迷花了眼睛,以免丢了自己的性命。” “是。” 众人前进过程中果然遇到了不小的麻烦,官兵乡勇和商人私兵借用地利之便阻挡海盗的进逼,他们熟悉每一个角落,在狭窄而又曲折、复杂的巷道间如鱼得水。这种地形下,黄辰的火铳兵被削弱到了极致,枪兵也难以列队冲锋,惟有刀牌手战力没有受到太大影响。 巷战的主力已经不再是官兵乡勇,商人私兵取而代之。一来城门的陷落极大削弱了官兵乡勇的斗志,而商人私兵则为保主人利益卖力死战。二来商人私兵不擅长列阵作战,却有一身不俗的好武艺,守城时不显山不露水,打巷战则个个都是好汉。单挑获胜率极高,对阵两三人亦不落下风。更有把火器玩得精熟之辈,躲在暗处,一打一个准。 对此黄辰也没什么好办法,只能采用步步为营的方法一寸寸向前平推,碰到比较难以解决的地方。为避免伤亡,便用手榴弹将敌人炸死或炸出来,加以围杀。黄辰手中的手榴弹存量消耗极快。 上猛老、五七老等人贪图商铺内的宝货,行为不如黄辰谨慎,也无手榴弹这等攻坚利器,结果可想而知。伤亡人数很快就突破了三成,毫不夸张的说,他们前进的每一步道路皆是用同伴的尸体铺成。 也许是黄辰攻入月港引发了连锁反应,一直处于胶着中的郑芝龙、李魁奇、周三老相继破城而入,拉开全面巷战的帷幕。 一个多时辰后,黄辰的人马成功扫平大半个西城区,此时太阳落入海平面。天色渐渐朦胧,一旦被拖入黑夜,形势将会更加艰难,黄辰再顾不得留手,给手下发出天黑前彻底解决战斗的死命令。 黄辰的这个命令一下,进度大大加快的同时,伤亡人数亦急剧增加,鱼和熊掌从来不可兼得。 为了完成黄辰的任务,几大队首可谓拼了老命,亲自带队冲杀在前。阮进、庄默、林习山三个冲得最猛的人纷纷挂彩,所幸仅是皮肉伤,总算赶在天黑之前扫清敌人。 西城区成为囊中之物,黄辰马上兵分数路进入北城区。北城区是仇人周三老的地盘,他无须顾忌什么。之前就派一些人过去打秋风,现今西城区战事平息下来,他更是带领大队人马北上抢夺原本属于周三老的战利品,美名其曰:见盟友与敌僵持,特来助一臂之力。 这话说出来恐怕连黄辰自己都不信,不过信与不信无所谓,他需要的只是一个借口。 踏入北城区,黄辰诸路人马齐头并进,多点开花,疯狂扫荡着所有能够看到的财货。随着不断深入,不可避免碰上了周三老和其他首领的人。黄辰事先早有吩咐,不得率先发起攻击,对询问只言特来助盟主一臂之力,其他一概不理,若对方敢动手,废手、废脚,怎么着都行,只要别闹出人命来。不久几个地方便爆发了小规模冲突,黄辰这一路倒是没出状况,一来他亲自坐镇,二来他带的兵多,没人敢招惹他。 周三老的行事作风是海盗联盟里面最败坏的,没有之一,平日里烧杀淫掠,无恶不作,莫说黄辰看不惯他,郑芝龙对他亦有很大意见。北城区落入其手,惨状简直不忍目睹。 杨东抽搐着嘴角说道:“塞他老母!真是作孽啊!我杨东从不认为自己是好人,可与周三这老狗一比,我简直就是菩萨转世。” 威廉气得浑身不住发抖,当他看到一个四五岁的男童惨死于道中,以及身旁一位衣衫不整的妇人,积蓄在心底的怒火终于彻底爆发出来:“该死!见鬼!狗屎!这些肮脏的、卑鄙的、无耻的、通通该下地狱的海盗!他们怎么可以这么对待一个孩子?怎么可以?!!” 黄辰脸色格外阴沉,正准备开口,前方不远处一条巷子,突然奔出一个身怀六甲的美艳少妇,她一见到黄辰大队人马缓缓过来,顿时像丢了魂儿一样,双腿一软,扑倒地上。 黄辰不由一怔,没等他反应过来,一人持刀倒退而出,其浑身鲜血淋淋,显然受了极重的伤势,十几个海盗随他冲出暗巷,将他围住一顿猛砍乱剁,一时倒没顾上黄辰这边。 双方生死搏杀,可谓刀刀见血、刀刀见骨,异常惨烈,那持刀人极为勇猛善战,几招间便剁翻了三人,冲出包围圈,见美艳少妇摊倒路中,不禁大喝道:“还磨蹭什么,快走!” 美艳少妇早被黄辰的队伍吓傻了,坐在地上流着泪一个劲摇头。 这时海盗和持刀人才注意到黄辰人马。尤其前者,有人认出了黄辰,暗暗告诫诸人不许擅动。 前一瞬还是打生打死,下一瞬却是陷入死寂,气氛颇为诡异。 黄辰骑着高大骏马来到近前,以马鞭指着海盗中的一人,说道:“你不是林七手下那个绰号叫……叫什么来着?” “回黄爷,小人诨号滚江龙。”在林七老面前也是桀骜不驯的滚江龙面对黄辰万分小心,唯恐惹怒这位爷。 滚江龙作为仇家林七老的左膀右臂,他岂能不知,故意装作不知道罢了。黄辰一拍额头道:“对,是叫滚江龙,我还记得一个和你齐名唤作陈蛟精的。” 滚江龙哑口无言,心道:“陈蛟精不是被你杀了么。” 黄辰马鞭一指美艳少妇和持刀人,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滚江龙讪讪答不上话来,带人追杀孕妇、少年,终归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 黄辰此时才发现,持刀人面貌十分年轻,比他更年轻,仅和张若仲、张云龙相仿,黄辰不禁吓了一跳,这小子武艺可比他高多了,难道他打娘胎里就开始练武了么。心中顿生爱才之心,黄辰一脸温和的问他道:“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了?与她又是何种关系?” “在下甘辉,即将年满十七,我与她素不相识,仅是看不惯他们作为,才出手相助。”甘辉从黄辰和滚江龙简短的交谈中听出些许猫腻,知晓两人不是一伙,冷静地答道。甘辉是海澄东园村下房人,父母早早去世,家里一贫如洗,自幼孤苦无依令他练得一身好武艺,为人重义任侠,好打抱不平,因此得罪了不少大户人家,乡里族长多番逼迫,使得他在家乡无立锥之地,不久前离开家乡来到月港打拼生活。 “素不相识?”黄辰一阵愕然,他之前推测两人或姐弟、或夫妻、或主仆,惟独没有想到两人素不相识,话说谁会为一个不认识的人豁出性命?偏偏他就遇上了这么一个怪胎。 “这小子脑子不正常吧?”黄辰眼神奇怪地看着甘辉。(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手机用户请到阅读。) ------------ 第一百四十二章 威 “这小子脑子不正常吧?”黄辰眼神奇怪地看着甘辉,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人豁出性命、浴血厮杀,如果手里有雷锋奖章,黄辰一定考虑颁发一枚给他,这种人比大熊猫还稀少。 一旁杨东忍不住竖起大拇指赞道:“小子,有种,是条汉子,小爷佩服你。” “不敢当。”甘辉身中数刀,血流满身,却是始终颜色不改,抱拳说道:“非礼孕妇,天理难容,但凡热血之辈,便绝不会坐视不管,我只是恰逢遇到,拔刀相助。” “说得好。”杨东又赞道,继而对滚江龙等人道:“塞他母!你们可真不是个东西,学林七、周三什么不好,非学两人卑鄙无耻的脾性。” 形势比人强,滚江龙等人皆是敢怒不敢言。 黄辰懒得再理会滚江龙等人,淡淡说道:“你们滚吧,这两个人我保下了。” 立刻有人表示不服:“别怪小人多嘴,这小狗贼先后杀伤我们七八个弟兄,六爷现在一句话就叫我们放手……” 滚江龙想要阻止已经来不及了,心中暗暗叫糟:他要你走你就该谢天谢地了,还继续纠缠什么,不想活了? 黄辰微扬眉毛,笑容渐渐转凉:“林七、周三的人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没规矩了?今天我替他俩教教你什么叫规矩,免得你日后吃大亏,悔之不及。”说罢冲杨东努努嘴道:“去,打断他一条腿,敢反抗就打断他两条腿。” “好嘞。”杨东最喜欢这活儿,领着几名精悍手下冲上去三下五除二便将那人拿下,期间几个想要出头的人。皆被滚江龙劝住。 看到那人被按在地上不住挣扎叫骂,杨东嘴角扯出一丝狞笑,抡着儿臂粗的棍子猛力砸在那人的右膝盖,伴随着一声脆响,凄厉的惨叫声响彻街头。杨东眼皮眨都没眨一下,举起棍棒又对其左膝狠狠来一下。两棍棒下去,废掉他两条腿,杨东以沾满血迹的棍子横指滚江龙等人,冷声说道:“谁不服,站出来。小爷替他松松筋骨。” “不敢。”滚江龙又对黄辰抱拳道:“他不懂规矩,活该被打断双腿,现在黄爷教训也教训过了,我等是否可以走了?” “滚吧。”黄辰微微颔首。 滚江龙如蒙大赦,扭头飞快离去,唯恐黄辰反悔。一行人拐入巷子。一人忍不住说道:“唉!今天可真是丢人丢到家了!那黄六有什么了不起,凭什么这么欺负咱们。” “你懂个屁。”滚江龙哼道。如今周三老、林七老谈黄辰色变,其威势可见一斑,躲他还来不及,惹他不是找死么。不过黄辰怎么带人跑到北城来了?此事当尽快通知七爷、三爷。 滚江龙等人一走,甘辉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身体摇晃着坐倒地上。 杨东笑着道:“你挨了这些刀。留了这些血,之前一副半点没事的样子,我还道你是铁打的身子,嘿嘿,原来不是。” 甘辉苦笑说道:“谁人不是血肉之躯,大敌当前,勉力支撑罢了。”继而对黄辰道:“多谢救命之恩,不知恩人姓甚名谁?” 杨东一旁代答道:“我家大首领姓黄名辰。” “黄辰……”甘辉暗暗一惊,这不正是传言坏歼蔡以藩一军的那个黄辰么。 黄辰一颔首,叫来队伍里的郎中为甘辉敷药包扎。随后将身怀六甲的少妇唤至跟前来,见她虽然面带血污,却是难掩美艳容颜,连他都看得生出几分惊艳之感,如此姿貌。必是哪位富商大贾的禁脔。开口问道:“你若还有家人,我可送你回去。” 美艳少妇哭泣着摇头,许是心里过于害怕,说话不免颠三倒四,不过黄辰大致听明白了,她是漳浦人,父母早亡,从小被大伯抚养长大,待二八年岁,出落得貌美如花,偶然被一位大商人瞧中,使了些银两买来做妾,而今那商人为滚江龙等人所杀,她已是无家可归。 黄辰皱起眉头,放她显然是害她,目前他没有时间在此耽搁,叫一队人马将甘辉和她送回西城安全之地,等他回来再说。 重新上路,黄辰发现威廉有些魂不守舍,不停喃喃自语,问道:“威廉,你怎么了?” 威廉一双蓝色的眸子直视黄辰,很认真的回答道:“baas,我想我可能恋爱了。” “……”黄辰一副活见鬼的模样。 威廉急道:“baas,我没开玩笑,也不会拿这种事情开玩笑。当她缓缓来到我的面前,小声抽泣,我觉得我的心脏快要爆炸了,我想保护她,保护她一辈子不受伤害。” 黄辰哭笑不得道:“她的丈夫虽然死了,但她怀有身孕,你认为你们合适么。” 威廉不以为然道:“那又怎么样,我可以抚养她肚子里的孩子,视如己出。” 威廉明显是来真的,黄辰一边感慨伟大的爱情力量,一边说道:“我不会把她送给你,哪怕她是我的战利品,每个人皆有选择的权利。” “我会用自己的力量追求到她。”威廉为了和他的“天使”勾通,决心尽快学好汉语。 “祝你早日成功。”黄辰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笑容带着几分阴险。 另一条街道,周三老陆续接到回报,闻听黄辰率兵大举入侵北城,疯狂掠夺财货,打伤了不少人,气得他暴跳如雷,怒吼道:“这个黄六,欺我太甚、欺我太甚!我岂能容他,我要和他决一死战,不死不休。” 李梅宇一脸暧昧,和周三老八拜之交的白毛老亦沉默不语。林七老视线躲躲闪闪,不敢同周三老对视,麾下各头领也无一人站出来声援,周三老见状心凉了半截,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连对黄辰叫嚣的勇气都失去了。 “黄六老此番做得太过分了,我等绝不能纵容他,当立即派人通报郑盟主,交由郑盟主处置。”打肯定是不能打的,同样也不能让周三老在半空吊着。叶富给他一个台阶下。 周三老冷哼道:“通报郑芝龙有个屁用,他现在敢对黄辰说一个不是么。” 叶富说道:“黄六老现今的势力已经严重威胁到郑盟主的地位,此事再不管,寒了底下众兄弟的心,他的盟主位置还能坐稳当么。” 周三老又哼一声,听信了叶富的话。派人找郑芝龙告状。其实他知道这办法多半没用,但就算没用,他也要恶心恶心黄辰、郑芝龙二人,不叫他俩好过。 一轮清亮的明月高悬天空,天色彻底黑下来,黄辰通知诸路人马撤出北城区。此行成果斐然。差不多抢了周三老两成多的战利品,折算成银子不下三万两,连同西城区的收获,没有二十万两,亦有十六七万两银子,月港之富庶,由此可见一斑。 晚间郑芝龙于月港城中央的官府召集众人。此战除去有限几人,各家损失皆不小,然而与得到的丰厚利益相比,死些人算得了什么,因此诸位首领个个神清气爽,喜气洋洋。 黄辰到来后,顿时被众人里三层外三层围住,大家心里十分清楚,没有黄辰,他们肯定打不下月港。不提攻城,单单是蔡以藩部三千余人马,他们就啃不动。今日所获,全拜黄辰所赐,不管众人心里是怎么想的。至少表面上都是感激。 有那和周三老不对付的人,说道:“如非黄兄弟,他周三进得来月港么,借他一点东西怎么了,还跑到盟主这里来告状,什么玩意。黄兄弟放心,一会我一定支持你。” “没说的,我们全支持黄兄弟。”诸位首领纷纷道。 黄辰微笑说道:“周三告我状了?其实这件事真是天大的误会,当时天色渐晚,视线不清,我的人追杀敌人错入北城,后来发觉不对,便想着助“盟友”一臂之力,周三对我成见过深,才引起了这番误会。” 这话你问三岁孩童信不信?众人哪个不是人精,皆心照不宣,一副“原来如此”的表情。 这时周三老领着一群人走进院子,瞥见黄辰及周围之人,重重一哼,直奔大堂行去。 黄辰洒然而笑道:“我们也别在外面呆着了,走,进去吧。” “好,黄兄弟请。” “请。” 郑芝龙接过管事洪旭递来的账本,一边翻看,一边问道:“大体数目是多少?” 洪旭沉声回道:“不下十八两银子。” 郑芝龙听得精神一振,笑道:“比我全部身家还要丰厚,月港不愧是富贵聚集之地。” 洪旭说道:“年末是下南洋的时节,本该获得更多才是,可惜我等行动泄露,月港商贾提前转走了大量的货物。” 郑芝龙摇了摇头,俗话说得好:有钱能使鬼推磨,松散的联盟内部如何能挡得住银弹的攻势。 洪旭又补充道:“还有一些商贾,宁愿将货物一把火烧个精光,也不愿便宜了我们。” 郑芝龙笑笑,他以前就是做买卖的,对商贾的心理一清二楚。 “大哥,周三老来了。”一旁郑芝虎小声提醒道。他之前奉郑芝龙之令追杀许心素,和黄辰一样,昨天才回来,他不仅带回了许心素、许心兰兄弟的人头,杨六、杨七也一并被他杀了,使郑芝龙积压在心底一年有余的恶气总算吐了出来,当夜拉着大醉一场。 郑芝龙轻蹙起眉,两人之间的破烂事他实在是不想搀和,偏偏他的位置又不能坐视不理。 周三老风风火火跨进门来,劈头盖脸问郑芝龙:“郑盟主,黄六之事你到底管不管?” 郑芝龙微笑说道:“周兄弟好大的气性,先坐下来喝口茶,我们慢慢说。” 周三老落座后又道:“黄六小儿目中无人,行事狂妄,今日他敢劫我这个故主的财货,明日就敢动到盟主头上。” 郑芝龙斟酌一番说道:“非我不信周兄弟,但我总不能只听一家之言,总要你俩当面对质,我才好判断谁对谁错。” 周三老不满地道:“事实摆在眼前,还判断什么?盟主不肯答应,莫非是怕了黄六小儿?” 郑芝虎双目一瞪,势如猛虎:“周三,说话小心点!再敢对盟主有所不敬,休怪我对你不客气。” 郑芝虎隐隐有联盟武魁的架势,数步之内,扑杀他和玩一样,周三老满脸忌惮之色。 “二弟,不得对周兄弟无礼。”郑芝龙不痛不痒说了郑芝虎一句,见黄辰及众人先后进来,郑芝龙说道:“黄兄弟,周兄弟告你劫他财货,你怎么解释?” 能怎么解释,黄辰不慌不忙把刚才在外面的说辞重复一遍。 周三老破口大骂道:“走错路?塞你老母!你当我是白痴不成?” 黄辰脸上笑容凝固,平和的目光霎时锐利如刀,在座者无不感到毛骨悚然,郑芝龙、李魁奇亦有心惊肉跳之感。黄辰现在可不比从前,一怒起来,简直和天塌了一样。 黄辰故意掏了掏耳朵:“周三,你再骂一句给我听听。” 周三老双手用力扣紧椅子扶手,张了张口,硬是骂不出来,一张紫膛脸通红一片,不知是憋的还是气的。 诸人看在眼里,心下不禁骇然,周三老势力横跨闽浙,偌大个南海,仅次于郑芝龙的人物,而今居然被黄辰当着众人的面一句话逼得不敢回嘴,若非亲眼所见,谁能相信。 郑芝龙出面打圆场道:“大家都是自家兄弟,今天又是大喜日子,何必闹得不可开交。” 李魁奇也道:“盟主说得对,黄兄弟、周兄弟,你们卖个面子,各自退一步。” “今天就卖盟主及众位兄弟一个面子,不和你计较。”黄辰冷冷一哼,径直找座位坐下。 周三老闻言咬牙切齿,目露凶光,或许和他之前表现太过不济有关,这番作态多少给人以虚张声势之感。 待众人相继落座,郑芝龙缓缓说道:“月港是一个好地方,想必大家各自都有不小收获,但这里绝非久留之地,最迟三天,我们便离开这里。” “郑盟主,不知我等下一步计划是?”钟彬代众人问道。 “下一步?”郑芝龙诡异地一笑:“下一步自然是火上浇油。”(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手机用户请到阅读。) ------------ 第一百四十二章 离开 静谧的夜空下,黄辰行于空寂暗淡的街道,边走边想着刚才的一幕,郑芝龙为了彻底毁了俞咨皋、朱一冯的前程,此番出手绝不容情,他一句“火上浇油”,到时候不知将有多少漳、泉百姓遭殃。 黄辰早已厌倦了无休止的劫掠,甚至厌倦了海盗的生活,他心里有远大的志向,海盗的格局对他来说太小了,说句不好听的话,纵然赶走荷兰人、西班牙人,割据台湾,建国称王,依旧不成气候。他从一个大陈山的小海盗短短一年时间一跃成为整个南海数一数二的大人物,靠得正是疯狂掠夺大陆丰富的人力、物力、财力资源。所以,他需要一个新身份,一个可以为他吸取大陆“养分”提供保障的新身份――官。 黄辰现在犹豫的是,他到底是随郑芝龙在福建受抚,还是回浙江寻找机会。前者很容易,可福建终究不是他的家乡,人生地不熟,势必要处处受制于“地头蛇”郑芝龙。后者很困难,然而一旦成功,他就能安心发展,不说一帆风顺,却也没谁能够掣肘他。而且阿妈做梦都想回杭州老家,他答应过阿妈,一定会让她风风光光回到故里。 走着走着,黄辰忽然扭头问身侧的杨东道:“你说,是留在福建好,还是回浙江好?” 他问得突然,杨东怔了半天才答道:“当然是回浙江好,福建再好,却不是我们的家。” 黄辰眼波流动,不置可否。 回到临时的住所,他心中想着诏安事情,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久久难以入睡,直至后半夜才生出几许困倦。迷迷糊糊睡去。次日,体内的生物钟令他早早从睡梦中醒来,洗漱、练武、吃早饭、学习拉丁文、与张若仲核对账目、货物,一个上午很快就过去了。 郑芝龙通过谈判,令三座月城不战而降。为了保住身家性命,他们献出了七成财货,相当于十几万两银子。这笔钱转眼间即被众人瓜分一空,盟主郑芝龙获得最多,其次是黄辰和李魁奇,周三老仅与钟彬相当。自然,这个分配方案使周三老大感恼火,气冲冲带着人船离开月港。 黄辰没在意周三老,返回时听说甘辉醒来,立刻前去看望他。此子年不满十七,武艺直追阮进、庄默、林习山等人。等他长到二十来岁,几人定然皆非其对手,怕不比郑芝虎差半分。更难得的是,此子有一腔热血,却非莽撞之辈,性格沉稳,头脑冷静。好好培养一番,绝对可以成为麾下数一数二的大将。虽然甘辉还没有同意入伙,但这种人才送上门来,黄辰岂能放过,哪怕是用强也要把他留下。 “黄首领,你怎么来了……”甘辉浑身缠满白布,外间披着外套半躺在床上,见黄辰走进来,急忙想要起身。 黄辰上前轻按住他,笑着说道:“小兄弟。你有伤在身,快快躺下,不必客气。”接着坐到床边问道:“小兄弟,你的雇主还活着么。” “死了。”甘辉轻叹一声道:“我早就劝过东家月港乃是非之地,快些离开。但他不肯听我劝说,一意相信官兵,最后白白丢了性命。” 黄辰笑容更加和蔼:“那你以后有何打算?” “……”甘辉已猜出黄辰之意,毕竟自古无事献殷勤者,非奸即盗。倘若其他海盗相邀,就算死他也不会同意,不过黄辰乃是他的救命恩人,何况昨天黄辰把他和那位孕妇送到西城,一路所见所闻,他发觉黄辰麾下纪律极好,从未见有平民被杀,妇人被辱,与周三老相比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是一位真正“替天行道”的好汉。 黄辰又道:“实不相瞒,后天我便会离开月港,去烈屿,你的伤势不轻,耽误不得,到时随我一起走吧。” “好。”甘辉沉声道。 短短一个字黄辰听来如闻天籁,笑道:“那我便称呼你为甘兄弟了。甘兄弟固然身怀本事,可这般年纪就外出闯荡不免早了一些,其中可是另有隐情?” 甘辉叹了一口气,点点头道:“在下自幼父母双亡,孤苦无依,为了不让乡里少年欺负,从小勤学武艺,练得一身好本领。我这性子最是见不得不平事,因此不知得罪了多少人,在家乡呆不下去了,才外出闯荡。” 黄辰听他说话有条有理,思维清晰,料想不是乡间蠢人,问道:“甘兄弟识字吧。” “大首领如何知晓?”甘辉随后答道:“小时候的确在族中学堂读过几本书。” 黄辰拍了拍甘辉的腿,笑道:“原来甘兄弟还是文武双全。” 甘辉再怎么成熟依然是个十六岁的少年,顿时被黄辰调侃得红了脸,急忙摆手道:“大首领夸过了,我可不是什么文武双全,仅粗通一些文墨,连字都写不好。” 黄辰见他一脸窘迫,忍不住放声大笑,接着又同他聊一会,让他好好休息,起身离开。走出院子,意外发现威廉站在另一个院门口,不住向里张望,一脸鬼鬼祟祟,黄辰当即会心一笑,悄悄走过去突然出声道:“威廉,你在这里干什么?” 威廉吓得心里一激灵,尴尬的笑道:“baas,那位姑娘昨天受到了非常大的刺激和惊吓,我十分关心她的精神及身体状况,想看看她是否已经平静下来。可惜,我并没有看到人。” 黄辰心道你当然看不到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都不晓得怎么追求中国女孩子。毒舌的提醒道:“你应该称呼她为夫人,而不是姑娘。” 威廉果然又不幸中刀,无奈地说道:“baas,你不应该对一位追求者说出这样的话。” “我只想说出事实。”黄辰模仿着威廉的耸肩动作还有说话语气。 “……” 黄辰大笑着拉住他,说道:“好了,威廉,跟我走吧,你现在该做的不是在这里不停徘徊,而是尽快掌握汉语。” 威廉一想到汉语就感到无比头疼:“baas,我认为汉语是世界上最难学的一门语言。” 黄辰毫不客气的拆穿他:“因为你从不用心。现在你有了动力,进步会很快。” “……” 黄辰不久与为威廉分开,后天便要离去,时间很急,留给他的事还有不少,月港不但财货多,人才也多,郑球和原商船几位财副、管事皆是月港的地头蛇,黄辰命他们招揽诸如火器工匠、商人私兵、理财之人、驾船好手等等,反正只要有一技之长,他是来者不拒。 两天时间一晃而过,黄辰登上座舰前,最后回望了一眼月港,经过此番浩劫,月港两三年都未必能够恢复元气,可以说这一切皆是自己一手造成。他愤怒于周三老的恶贯满盈,可把此獠放入月港的,不正是自己么。黄辰长长叹了一口气,离岸上船,率领载满人物的舰队驶往烈屿。 自从烈屿被黄辰划入势力范围,诸盗无人敢于进犯,林习山暗暗庆幸当初的选择,否则,烈屿将和今日中左诸岛一样,生灵涂炭。 此次黄辰一口气抓了两千多俘虏,其中包括蔡以藩部兵勇、月港兵勇、商人私兵。回到烈屿的第二天,在威廉的提醒下,黄辰兑现曾经许下的承诺,从俘虏营中拨出三百余人给他,凑满六个连五百人,威廉如愿以偿的升职为营(团)长,惟一的遗憾是枪械不足。 这个问题也同样深深困扰着赵弘毅的两营陆兵,黄辰从月港招揽火器工匠,就是想彻底解决这个问题。由于规模有限,刚开始火器作坊的武器产量可能还不及向一名火器商购买来得多,不过黄辰不喜欢受制于人,武器自制的决心很坚决,无论遇到什么困难,他都会坚持走下去。 上次去鸡笼和西班牙人交易,黄辰答应伐尔德斯年末会再去一趟鸡笼,此时已是年末,他手中又有大批从月港得来的货物,是该履行诺言的时候了。可惜此次只能换来白银,换不来他迫切需要的武器,他若想得到武器,必须得等到四月以后马尼拉船只到达鸡笼才行。那时,他将获得“一大批”精良的武器,这是伐尔德斯当初答应他的。 因为这次双方仅是钱货交易,黄辰留在烈屿,让张刑带领舰队前往,保障船货安全,郑球则负责与西班牙人谈判。值得一提的是,庄默也跟着去了,他这次去是准备再招一些土蛮弓手,他麾下的土蛮弓手经过近一年训练,初具成效,黄辰觉得还算可以,便给了他五百人的兵额。 送走了船队,黄辰再度“隐居”烈屿,和安静的烈屿相比,漳、泉沿岸一片沸腾,各地纷纷报急,郑芝龙这次是真的下狠手了,不再顾及什么同乡之谊,泉州也照抢不误。 俞咨皋身边无一兵一卒,躲在同安城不出,而面对络绎不绝的求援信,朱一冯面色苍白,仿佛苍老了十岁,他知道,他的政治生涯完了。(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手机用户请到阅读。) ------------ 第一百四十四章 “百总……刘百总……刘爷……”面对四面八方的致敬,刘才满面笑容,连连点头。 同蔡以藩部一战中,他未能擒获骁将蔡春,反而折了两位心腹手下,但他在攻月港及之后的巷战很是出了一把风头,特别是巷战,他和旗下人马所立功劳于诸旗中可入前三。因此,他现在已非掌管三十来个人的小头目旗总,而是升职为百总,顾名思义,掌管百人。 旗总、百总,二者看似差别不大,实则有天壤之分,在黄辰的团队里,前者依然处于底层之列,后者却是中层骨干,能够与一船之主比肩。最直接的体现,旗总着小袖衣、布裤子、草鞋,打扮和普通士兵并无区别,百总则着青布衫,还可扎带、穿靴。今日刘才便穿着这么一身扎眼的打扮,行于人群间,龙行虎步,好不威风。 “刘爷,听说咱们大首领今日会过来,你作为新任百总,届时肯定要上前问候,大首领会认出你来吗?”有好事者忍不住问道。 众人显然也很好奇这个问题,目光炯炯地看着刘才。 不待刘才回应,他身边一人道:“那是必然,刘爷的资格可半点不比咱们赵大头领差。” 刘才老脸一红,唯恐说得太满,到时弄得下不来台,再添笑柄,急忙摆手道:“这个可说不准,大首领贵人多忘事也不是不可能。” 没能从刘才那里听到想要的答案,众人不禁一脸失望,他们和其他旗队吹嘘的本钱便是自家百总识得大首领。 “百总,大首领来了……”忽然一人指着远处叫道。 刘才顺指望去,见黄辰被赵弘毅等人拥簇着骑马而来,容色一整。扬声喝道:“你们还愣在这里作甚?快,列阵迎接大首领。” 周围前一刻还吵吵嚷嚷的上百名局中士兵闻令迅速在队长、旗总的引导下归位,两行一队,三队一旗、三旗一局,秩序井然,鸦雀无声。其他各局同样闻风而动。不比刘才部慢半分,眨眼的工夫校场不复嘈杂混乱之象,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个整齐肃然的阵列。 当然也有不甚整齐的队伍,他们都是新近吸纳进来的俘兵,摄于周围充满肃杀的气氛,个个把嘴闭牢,目不斜视。月港之行,两营陆兵并未受到太大的考验,但也有一些伤亡。而且以前限于千人一营的规格,以及炮队的扩大,原有编制渐渐不再适用。正好黄辰手里有不少俘兵,把威廉的建制扩充到营(团)后,又为赵弘毅补充数百兵员。如今新旧两营兵总人数达到两千四百余人,再无虑兵力短缺。 黄辰骑马从阵前行过,登上简单搭建的将台,观看操演。 站在一旁的赵弘毅面色始终严肃。陆营兵是他的全部心血,而随着威廉不断的崛起。他的地位受到了些许动摇,目前暂时没什么,往后便不好说了。为了不被对方比下去,赵弘毅对手下更加严格,把士兵往死里操练,非要打造出一支令黄辰“满意”的精兵不可。 期间黄辰时而面无表情、时而皱起眉头、时而满意颔首。看完之后,对赵弘毅说了一句“任重而道远。” 赵弘毅心中了然,对黄辰道:“大首领,这几天我提拔了几位百总,你和他们见一见吧。” 陆上百总相当于海上船主。不说相熟,至少要混个脸熟,黄辰点头称好。 听到赵弘毅召唤,刘才心里没由来一慌,虽然王丰武死后他就转入了黄辰旗下,但他却不是黄辰的直属,两人几乎从未打过照面,是以对这次见面万分紧张。身体抖个不停,刘才小声嘟囔“塞他母!打仗都没这么慌过。”深深吸一口气,同其他百总依次登上将台。 黄辰挨个与几位百总交谈,脸上笑意盈盈,话不算多,却很暖心,轮到刘才的时候,他面容微微一怔,哑然失笑道:“原来是你。当上百总了,不错、不错。――时间过得真快。”当初他年纪太轻,不能服众,为了立威对刘才下手过重,此事一度令他有些后悔。 被黄辰当场认出来,刘才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抱着拳语无伦次道:“大首领……我是刘才……以前全是误会……我打月港的时候立了很多功劳……” 见他说话颠三倒四,黄辰笑了笑,问赵弘毅道:“赵大哥,刘才怎么样。” “刘才不错,打仗很勇猛,头脑也灵泛,好好干,以后说不定能当个千总。”赵弘毅微笑说道。赵弘毅显然也是认识刘才的,整个团队里,恐怕只有黄辰不知晓刘才之名,当然,外国人除外。 “哦?赵大哥评价不低呀。”黄辰略微惊讶,赵弘毅可不是一个会客套的人,他说刘才有能力统领一个营的兵力,那就断然没假,笑说道:“刘才,听到赵大哥的话了么,好好干,争取早日当上千总。” 千总,千人之总,一营之首,刘才幸福得几乎晕死过去,抱着拳道:“多谢赵头领、多谢大首领……我一定好好干……” 刘才不知道是怎么下的将台,脑子晕晕乎乎,走路都发飘,周围几个百总没有嘲笑他的失态,反而充满羡慕,认识大首领,刘才前程绝对一片光明。赵头领刚才不是说了么,他未来能当千总,其他人可没得到这个评价,要说完全和大首领无关,谁信?也许他很快就会爬上去,成为他们的顶头上司,需得好好巴结才行。几个百总心里想道。 适才台上,就属刘才和黄辰说话最久,待他回到队伍,迎着一束束崇拜的眼光,终于回过神来,腰板一挺,一脸傲色。他这下算是彻底今非昔比了,赵头领既然当着大首领和众人的面放下话来,他无论如何也要做到千总之位,不叫人小觑了。 黄辰紧接着又来到校场的另一端观看威廉训练,赵弘毅的陆营兵成军大半年,气象已成,威廉以前的两个连队也只训练一个月,新的四个连队都是俘虏新兵,他不得不从按古典行走重新练起。 来来回回看齐步走实在无趣,黄辰和威廉东聊西撤,威廉苦恼地道:“baas,为什么“天使”看到我总是显得很害怕?不管我怎么释放善意,仿佛我是一头吃人的野兽。” “事实上你说的没错,在她眼里,你和吃人的野兽无异。在团队里,你和所有欧洲人都遭受到极大排斥,不否认有一部分原因是昔日敌人的身份,但更大的原因是,他们不想和你们有任何关系。”黄辰蹙着眉说道。这个问题他从未和威廉说过,今天是第一次提起。 “为什么?”威廉不解问道。 黄辰说道:“可能是因为中国长期处于封闭之中,对外国人有种本能的排斥心理。” 威廉不在意其他人的排斥,他只在意他的“天使”,哭丧着脸道:“baas,你有什么好的解决办法吗?” “首先你要掌握汉语,否则一切免谈,其次你要有“长期作战”的心理准备,更具体一点?两到三年吧,这还是比较乐观的估计。”见威廉听了自己说的话,面上难掩失望之色,黄辰随口又调侃了他一句:“所幸你没有竞争者。――只要你能持之以恒,我相信你会成功。” 威廉以严肃的口吻说道:“我不会放弃的。” “所以你要尽快学会汉语。”黄辰再一次提醒威廉汉语的重要性。他极力想让威廉学会汉语,当然不仅仅是关心对方的终生大事那么简单,他需要一个精通中文的威廉,因为他迫切想要一所军校,一所能够培训大批军官的学校。一支军队,不光要有精锐的士兵,还需要大量的军官,惟有二者俱全,才是一支完成的军队。这方面赵弘毅办不到,威廉则有在锡根军校接受培训的经验,亦不乏教材,缺的只是勾通能力。 威廉用力点点头,说道:“baas,我决定了,一定要在半年……不,四个月内完全掌握汉语。” 黄辰心里暗笑,假装质疑道:“我很佩服你的勇气,不过就算一位语言天才也不敢说出你这番话。” 威廉自信地道:“我不是语言天才,但我有无穷的决心。” “好,我会拭目以待。”黄辰笑得格外灿烂。 随后黄辰离开校场,去往新成立的火器作坊,目前作坊有着二十余位工匠,四十余位学徒,其中大半都是从月港半聘请半强迫招来,另外一小半则是招至中左的官匠,盘踞中左的海盗们对他们完全没兴趣,白白让黄辰捡了大便宜。 然而对于他们的手艺,黄辰着实不敢报以乐观,初次见面,黄辰问他们是否会制造火炮,尤其红夷炮,他们皆是答道从未见过红夷炮,不过只要给他们样品,仿制出来不难,会铸钟就会铸炮。黄辰闻言良久无语,以这样的心态制作出来的火炮,他敢用吗? ------------ 第一百四十五章 火器 过年 “会铸钟就会铸炮……”黄辰每每想起匠人说出这番话时的语气和表情,就觉得浑身有种冷意,这个时代的前装滑膛炮技术含量确实不算高,可也绝对不像匠人说得那么低。 黄辰毫不犹豫选择了最稳妥的方式,给匠人们一门弹重只有三磅的小炮,让他们先研究,待吃透技术后试着制造一门出来看看具体效果。铜料方面无须费心,他之前从“休斯顿号(heusden)”上得到三百担、超过三万六千斤黄铜,铸十门红夷大炮都绰绰有余了。 除了一门红夷小跑外,黄辰还将一支重型滑膛枪、一支轻型火绳枪以及一支转轮手枪送到火器作坊研究,当然都是西式,他对中式鸟铳丝毫不感兴趣。其实他手里还有另外一种枪型,卡宾枪,即骑兵马上使用的短步枪,不过目前他对卡宾枪没有迫切需要,而且贪多嚼不烂的道理他懂,现在交给工匠的这些东西就够他们忙碌好一阵子了。 黄辰有造炮的铜料,造枪的铁料则需向外界购买,通过沿海奸商,黄辰买入大批福建福宁、延平二府之铁,两地出产之铁号称建铁,是大明目前为止最好的铁料,没有之一。 黄辰领着人进了火器作坊,院子里堆满了各式各样的制枪、制炮工具,跑前跑后的学徒慌忙退到两旁作揖,脸上无一例外带着浓浓的敬畏之色,黄辰微微颔首,径直穿过院子步入大堂,此时十来个工匠正围着火绳枪和转轮手枪的零部件交流,见到他后纷纷起身行礼。 黄辰没有客气,开门见山问一位老者:“许公。你们研究的怎么样了?”许公名家肃,是一位年近六旬,肤黑矮瘦,毫不起眼的老者,他是中左所官匠出身,制作了大半辈子火器。在新成立的火器作坊里论资排辈,没人及得上他,是以黄辰让他做了火器作坊的匠人头目。 “炮恐怕还要研究一阵子,”许家肃随后自信的笑道:“铳没问题,现在就可以开工了。” 黄辰笑问道:“没遇到什么困难么。” 许家肃不禁感叹道:“咱们大明的鸟铳,学自弗朗机人、倭人,我常以为鸟铳采两家之精华,早已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待真正见识到西夷火铳。才知二者之间相差远矣。西夷火铳制作手艺并不比鸟铳复杂,威力却胜过鸟铳,那立在架子上的大火铳,威力更是惊人。要说困难,还在这西夷手铳身上。”许家肃指着桌上数十个转轮手枪零部件,说道:“此铳机关极多,各个精密,非能工巧匠不能打制。” 转轮手枪虽然有很多零部件。然而黄辰认为对中国工匠只有发条存在一些难度,其他零部件应该都没问题。 随后黄辰参观匠人制作火绳枪。更准确的说,制作火绳枪管。火绳枪结构非常简单,产量之所以始终提不上去,和枪管制造困难有关,钻、刮膛铳就要近一个月时间,效率低得令人发指。 对这个问题黄辰曾询问过威廉欧洲制作一支火绳枪的用时。后者不知道具体情况,不过可以肯定不会用这么久时间。黄辰猜测问题出在了工具上,许是钻床工艺不足,许是钻头、挫刀等钢材硬度不够,许是其他什么原因。对此他也没办法,只能先将就着,日后找机会再改进。 官制鸟铳给黄辰留下了极为恶劣的印象,火药气体泄露,火星四处乱射还算轻的,炸膛都碰到不少次,以致使用官制鸟铳之人,射击时提心吊胆,个个“闭眼、扭头、缩脖子”,本来火绳枪的准度就够差了,这么一弄,能打得准才怪。因此黄辰一再告诫许家肃等匠人,务必用心造枪,若他们敢拿他麾下士兵的生命开玩笑,他便敢拿他们的生命开玩笑。 许家肃在官匠堆里混了大半辈子,最是清楚其中猫腻,解释说官制鸟铳之所以爱炸膛,一是上面有人贪污,克扣三成用料钱算有良心的,克扣一半是常态,再是下面官匠无利,卷铳筒时能糊弄便糊弄,粗细薄厚不均,甚至单筒卷成。上下只顾自己,没人顾铳好坏。 黄辰不置可否,他向沿海奸商购买的民间火铳出事概率相对较低,但亦非没有,难道他们也有这样的原因吗?总之一句话,出了事情就拿许家肃第一个开刀。 许家肃听罢不禁苦笑,第一次觉得匠人头目这个座位有些烫屁股。 接下来的日子里黄辰天天往火器作坊跑,监督匠人工作的态度还有进度。 漳、泉沿海近来形势慢慢有所好转,不是因为官府有何作为,仅是年关将近,海盗们抢够了准备开开心心过个好年,过了十五,漳、泉沿海又会变回原来模样,甚至比那还要糟糕。 这个年,相信巡抚朱一冯、总兵俞咨皋心里绝不会痛快,两人败光了福建的家底,被踢出官场已成定局,俞咨皋更是有生命危险,只待战报传至京师。当今小皇帝可是个杀伐决断的主儿,九千岁魏忠贤都被他生生逼得上吊了,斩一个名臣之后又算得了什么。 眼见除夕越来越近,张刑舰队总算赶在年前返回烈屿岛,此次鸡笼之行一切顺利,获得白银两万余两,货物连上岸的机会都没有,直接搬入去往马尼拉的西班牙大帆船货舱,伐尔德斯托张刑向黄辰致以问候,并期待两人数月后的再一次会面。 庄默并未跟着舰队回来,抓捕台湾土蛮并非一件容易之事,而且不是土蛮中的佼佼者他看不上眼,预计会在台湾呆上一到两个月。 除夕当日,烈屿家家户户张灯结彩,洋溢着节日的喜庆气氛,与中左各地门挂白布,愁云惨淡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黄辰麾下单单水陆兵就超过了五千人,非战人员上百、杂役奴婢数百、俘虏上千,总人数多达六千余人,这么多人挤在一起。热闹可想而知。除了那些新近加入的俘兵,大部分人兜里皆不乏银子使,置办了好些年货,鞭炮从早上断断续续到晚上,最终达到**。 望着漫天五彩缤纷、美轮美奂的烟花,威廉惊叹得目瞪口呆。他有生以来从未见过这么美的烟火,这简直就是上帝的杰作。同时他又对明国人的“奢侈”感到无法理解,单单烈屿一岛就燃放了这么多的烟花,整个中华帝国呢?绝对、绝对、绝对是一个难以想象的天文数字,倘若把所有烟花消耗的火药集中起来,足够大明王朝打无数场战役。 “baas,为什么?要知道这是对资源的一种极大浪费。”威廉向黄辰道出了心底的疑问。 黄辰想了想解释道:“我们中国人比欧洲人更容易得到硝石,容易千万倍――还有传统。在火药尚未发明之前,更久远以前。我们中国人就有过年燃放爆竹的习俗,它象征着祛除邪恶,以及获得好运,不止中国人,每个人都希望如此,不是吗。” 黄辰的解释很合理,可威廉还是无法理解中国人这种“疯狂”的行为。 黄辰同样认为这很疯狂,但是。他却是烈屿岛购买烟花最多的人。 深夜,烈浯沿海村子亮如白昼。喧闹无比,黄辰与手下兄弟共庆佳节,沿街摆席,置了好几百张桌子,从街头一直铺到街尾,洋洋洒洒几千人。有资格进黄辰院子的人只有不到十分之一。他们或为海上船主、陆上百总,或为黄辰亲信部下,欧洲人则被安排在一个角落。有资格进大堂的更是少之又少,十数人而已,无一不是黄辰团队中赫赫有名之辈。 “诸位兄弟。你们有些是随我从大陈山出来的老兄弟,有些是我到福建后入伙的新兄弟,不论是谁,我黄辰皆要感谢你们,没有你们,我绝走不到今天这一步。不多说了,我先干为敬。”随着黄辰一番开场白,宴席正式拉开帷幕。 “大首领、大首领……” 黄辰每踏出一步,都有无数人举杯致敬,他有数千名爱戴他的部下,可惜,他的心依旧感到寒冷,摄取不到半点温暖,能给他温暖的,只有远在大陈山的阿母、哑妹。 外出一年,黄辰想家了,很想很想,恨不得立刻插上一对翅膀飞回大陈山。 ………… 大陈山,黄宅。 哑妹今日穿着一身崭新的湖绿衣裳,出落得越发美丽,一双眸子始终那么的清澈干净,不受一尘污染,如同鹿儿般无害,她现下忙碌得紧,在厨房里和张刑之母、胡泰之妻一道张罗着饭菜。 黄家正厅摆了两张桌子,诸儿围着转圈,嬉笑追闹,小脸红扑扑的,煞是可人。 王丰武之母一身朴素打扮,端坐于正席主位,许是时间冲淡了心里对儿子的念想,许是人前强颜欢笑,总之她今日没有刻薄黑脸,反而面露慈祥,笑意盈盈。黄母张氏坐在她的身侧,微笑着同她说着贴己话,看似开心,然而眼中偶尔流露出的一丝暗淡出卖了她,游子在外,渺无音讯,是死是活都不清楚,做母亲的怎能开心得起来。 王妻伴在王母的另一侧,一句话也不说,小心翼翼的为母亲奉茶。王丰武为人豪爽,对手下极为慷慨,死后没留多少余财,多亏黄辰走时留下一大笔钱,保得一家衣食无忧,可王妻身体没操劳,心却很累,一年来头生华发,十分显老。 列席者还有赵弘毅之妻、杨东之母等人,尽是妇道人家、年幼小童,胡寅坐在其中不免有些不自在。 经过一年的独自打拼,胡寅以令人膛目结舌的速度成长起来,再不是过去那个只能庇护于两位义兄羽翼下苟全的少年,蜕变成一位拥有极深城府,喜怒皆不形于色的青年豪杰。他的实力比之黄辰离开时翻了一倍不止,旗下大船十三艘,儿郎千许人,如今在这大陈山,提到胡寅这个名字,不说人人称赞夸奖,亦无人敢说他半个不是,连周三老留守之人都快压制不住他,再给他一年半载时间,大陈山恐怕就要改姓胡了。 “银哥……”黄母张氏看向胡寅。 “是,阿妈。”胡寅恭敬听候。黄辰走后不久,他又拜了黄母张氏为义母,平日称王母为母亲,称黄母为阿妈。 黄母张氏笑着说道:“我刚才和大姐商量,你今年十八了,是不是该到成亲的时候了。” 胡寅微微一怔,继而苦笑道:“杀父仇人尚在世上逍遥快活,一日不把他们全部杀了,使阿爹地下可以瞑目,我一日不敢有结婚的心思。” 黄母张氏皱起眉道:“那要拖到何时,俗话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真有这份孝心,就该早早娶了妻子,胡家留下后代。” 胡寅斩钉截铁道:“阿妈勿再相劝,仇人不死,我心难安,不会考虑娶妻。” 黄母张氏想到黄辰也是不肯成亲,忍不住叹道:“你们兄弟一个个……该说你们什么好,唉!” 胡寅宽慰她道:“夏天的时候,不是有福建的消息传回么,说二哥在闽地建起好大的势力,足以同周三狗贼相匹敌,我想以二哥的心机手段加上这份实力,周三狗贼定非其敌手。” 黄母张氏闻言叹了一口气,这消息也是半年前的事情了,海上瞬息万变,谁知道现在又如何了。 王母亦说道:“金哥年纪虽轻,却是个干大事的人,妹妹无须太过担心。” 黄母张氏不指望黄辰有多大出息,只希望他能平安。 哑妹和张刑之母、胡泰之妻饭菜烹制好,黄母张氏立刻把她拉到自己的身边,对王母笑说道:“姐姐,这是我认定的黄家媳妇,待金哥从福建回来,便让两人结婚。” 哑妹听得耳根都红透了,整个人像是煮熟的虾儿,垂着头不敢抬起。 王母笑着打量哑妹,连连点头道:“不错、不错……是个好闺女。” 黄母张氏又谓众人道:“新春佳节,大家用饭吧。” ------------ 第一百四十六章 疯狂的计划 崇祯元年,正月,京师。 朱由检是万历四十八年十二月出生,今年表面上已年十九,实则周岁才满十七,一张略显稚嫩的四方脸上,宽额、剑眉、方口,长相十分大气,朝廷百官皆说他有帝王之姿。 天启皇帝临终之时,拉着朱由检的手,让他善待魏忠贤,朱由检表面上痛快答应,内心则另有一番计较,皇兄朱由校未必知晓,魏忠贤在他面前是一条忠狗,在外面却是一匹恶豺,或许皇兄知晓魏忠贤的所作所为,只是顾及两人的情分,故意装作不知。 朱由检对皇兄的尊敬发自内心,这一点毋庸置疑,可他依然认为皇兄不是一位合格的皇帝,大明王朝从万历时就显示出了衰败之象,皇兄登基七载,不仅未能扭转乾坤,反而使得局势进一步败坏,究其原因,和皇兄“远君子、亲小人”的用人方式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朱由检是一个心怀大志之人,立志中兴大明王朝,以皇兄为戒,登基后的第一步便是“远小人、亲君子”,数月筹谋,步步进逼,终于把魏忠贤这个大明王朝人人切齿的奸宄逼杀于谪发凤阳的途中。 朱由检一直对内阁几位成员心怀不满,他们或为魏忠贤的爪牙,或人品和能力有问题,待魏忠贤的死讯传回,朱由检立即将东林党人钱龙锡等人招入内阁,欲取而代之。 东林党人都是君子,他们之前一心为国,惨遭魏忠贤迫害,朱由检认为自己要想有所作为,成为一代历史上的明君。必须依靠东林党人的帮助。 朱由检在天启七年完成了“远小人、亲君子”的步骤,只待来年大展身手,开创一番新的局面,没想到刚过了年,南海的局势就给了他当头一棒。福建官兵又败在了海盗手里,而且是败个精光,分毫不剩。朱由检勃然大怒,气得一整天没有吃下饭。 给事中、漳州龙溪人颜继祖第一时间上书弹劾福建总兵俞咨皋,直言:“钱神有灵,冰山足倚。听强寇蹂躏内地,同安,海澄间,故闽帅不可不去。” 朱由检几乎毫不迟疑,马上下令批捕俞咨皋,拟死罪。什么名臣俞大猷之子,什么镇守海疆数十载,什么年事已高,一个字,杀! 亦有弹劾福建巡抚朱一冯的奏折,比起对俞咨皋的杀伐决断,朱由检这次微微有些犹豫。朱一冯出身泰兴名门,是太祖次子秦王(朱樉)府长史朱昶的八世孙,而且他为人凛然正气,此前魏忠贤借着为皇兄修陵墓修宫殿,要各地送销银,朱一冯一文不给,向朝廷奏疏中半字不提魏忠贤之名,而且还参他任用私人。 在朱由检看来,朱一冯是一位难得的贤臣,然而他此番罪责太大。不能不罚,朱由检真是不忍心见着一位贤臣就此离去。 正月到二月,朝臣吵成一团,三月争论有了结果,罢巡抚朱一冯。拜新任福建左布政使熊文灿为右佥都御史,巡抚福建,代替其位。 同时福建巡按御史赵荫昌再度提出“请禁洋舡下海”,早在去年的时候,兵部尚书阎鸣泰就以“(下)洋船高大坚固,为贼夺驾,官兵不能抵挡”为由提议禁海,受到巡抚朱一冯、给事中颜继祖等人阻挠,当时朱由检刚刚登基不久,对南海局势还很陌生,不好轻下论断,便暂时搁置了下来,而今他自问对南海局势已有了解,准奏。 月港自隆庆开关,不但化解了倭寇带来的危机,更是海外白银直接输入的唯一口岸,此次禁海,不仅直接引发了南海往后数年的乱局,亦使朝廷彻底失去了对南海的控制。 ………… 崇祯元年,三月,福州。 嵩山之麓的福建巡抚部院迎来了新的主人,熊文灿字心开,四川人,身材不高,而面有威仪,自他高中进士,可谓官运亨通,从推官到礼部主事、左参政、按察使、布政使……一路平步青云,顺风顺水,五十出头的年纪,终于做到了一省巡抚之位。熊文灿任福建左布政使两月,对南海现状有着清醒的认识,他的巡抚位子并不安稳,等于是在走钢丝,一个不好,便会摔下来,落得和朱一冯一样的下场。 “多故之秋,天实阨之。两年之内,惟去春仅有半收。夏秋亢旱,一望皆赤。至今年三月间才雨。乡村艸根树皮食尽。而揭竿为盗者,十室而五,不胜诘也。丁卯四月,郑寇躏入,烽火三月,中左片地,竟为虎狼盘踞之场。七月寇入粤中,九月间,俞将又勾红夷击之。夷败而逃。郑寇乘胜长驱。十二月间入中左,官散兵逃,船器俱化为乌有。全闽为之震动。而泉中乡绅不得已而议抚……” 熊文灿翻来覆去看着手中的书子,神色凝重,眉头不展。朱一冯、俞咨皋将福建家底输得一干二净,此时熊文灿接手,是要钱没钱,要兵没兵,他拿什么对付旗下数百大舰、数万虎狼的郑芝龙?亲自赤膊上阵么?如今摆在他面前的只剩下一条路可走,议抚。 不管熊文灿心里情愿与否,议抚势在必行,只是目前朝廷注意力皆关注南海局势,他现在就冒冒然提出招安,定然会遭到朝廷的严词拒绝,非得等事态平息下来,朝廷注意力转移,方可成事。 郑芝龙近来收拢漳、泉各地人马,似乎在向他释放善意的信号。熊文灿却不敢有片刻松懈,朱一冯何尝没有招安之念,怎奈郑芝龙要价太高,就算想答应也答应不了。 万一郑芝龙日后向他狮子大开口,他该如何是好? 熊文灿忧心忡忡的收起书子,喃喃自语道:“郑芝龙啊郑芝龙,你若真心受抚,就莫再生出事端……” ………… 黄辰站在庭院中,审视着手中一支崭新的西式重型滑膛枪。相较于中式鸟铳的把手,带有肩托设计的西式火绳枪无疑更加符合潮流,它会大幅增加射击时的稳定度和准确度。黄辰熟练的填装着弹药,每一个步骤都显得得心应手,自从和胡寅学习枪法。几年来他始终没有丢下,不说每日枪不离手,隔三差五总会打上十几发练练手。他没有胡寅的非凡天分,不过放到铳兵里面,至少也可以排在中上游。 装好铅药,黄辰平稳地把枪放到支架上。左眼闭起,右眼以后照星对前照星,前照星对四十步外一块挂在木架上的铁板,扣下扳机,药燃枪响,“砰”地一声大响。目标铁板立时破开一个小洞。 黄辰走上前去观察,眉头慢慢皱起来,和之前仿制的轻型火绳枪一样,威力不及西式火枪,目光瞥向跟在他身侧的匠人头目许家肃,不咸不淡地道:“许公,此枪威力还是比不上西式火枪。这已经是你们仿制的第四支重火枪了。” 许家肃一张干巴巴橘子皮似的老脸不由一苦,自言自语道:“真是出鬼了,明明仿得一模一样,偏偏威力有差,唉!问题到底出在哪里、问题到底出在哪里……?” 黄辰想了想又道:“此枪虽然比西式火枪差一些,却胜过鸟铳一大截,目前来说足够用了,你等准备准备,开始量产吧。同时研究也不要落下,争取有一日达到。甚至超过西式火枪的标准。” “是,大首领。”许家肃想起自己当初在黄辰面前信誓旦旦的模样,此时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黄辰把超过十斤的重型滑膛枪递回给许家肃,以不容置疑地口吻道:“许公,火器作坊每个月制造一百支轻火枪。五十支重火枪,没问题吧。” 说做不到岂不是更为黄辰所看轻?许家肃狠狠一咬牙:“有些困难,但不是办不到。” 听他答应得勉强,黄辰心里有些不放心,忍不住提醒他道:“别重量而不重质,这方面你一定要好好把关,我可不想看到炸膛的现象。” “大首领且放心,这个我省得。”许家肃一脸正容地点头道,没人会拿自己的小命开玩笑。 黄辰“嗯”了一声:“我还会继续招募匠人,争取三个月内把产量翻一倍。”轻型火绳枪、重型滑膛枪先后实现量产,现在需要关心的只剩下转轮手枪,黄辰问许家肃道:“许公,手枪你们做出第二把了么。”早前许家肃等人造出一把,却是和废枪无异,哑火率超过一半。 许家肃尴尬欲死,硬着头皮道:“做是做出来了,哑火率亦有下降,不过这威力……” “看来想要一把合格的手枪还是任重而道远啊……”黄辰摇了摇头,不禁发出感慨。 许家肃脸皮涨红地道:“大首领,再给我一个月时间,我一定造出一把合格的手铳。” 黄辰再度摇摇头:“不用着急,慢慢来吧。手枪再好,不是我迫切需要之物,目前你们还是以量产火枪为主。” “是,大首领。”许家肃双拳拜道。 黄辰点点头,随即带着人离开火器作坊,先去看赵弘毅陆营兵操演,经过三个月的磨合,俘兵基本都已融入团队,看不出和老兵有什么区别,至少表面上看不出来。 赵弘毅不是一个顽固的人,他发觉欧洲训练火器兵的方法效果更好,果断采用西式之法,至于矛兵那一套,则不太看得入眼,他觉得长矛太长,行动迟缓,不如长枪来得便利。 黄辰认同赵弘毅的想法,不是说长枪比长矛更好,仅是己方兵员素质较高,敌人少有能及,己强敌弱的情况下,更适合使用长枪这等利于进攻的武器。 之后黄辰又去看庄默训练弓手,后者一月末才返回烈屿,带回三百余名精悍土蛮,加上他以前麾下的蛮兵,合计五百出头。前些日子黄辰陆续为他们配备了大弰弓。一张大弰弓和一把腰刀相当,仅一两有余银子,差不多是火绳枪价格的一半。 弓箭惨遭火绳枪淘汰,和性价比无关,单纯是因为威力不足。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土蛮的毒箭稍稍弥补了二者间的差距,但却不足以跨越横在二者间的鸿沟。黄辰不觉得土蛮兵有能力成为自己的主力兵种。为了让他们变得更有价值,黄辰不仅为他们配备了大弰弓,还为他们配备了腰刀和藤牌,一支能远战、能近战,长相吓人的山地兵? 黄辰对土蛮兵没有过多的奢求。只希望他们能够在某一个时刻发挥作用,给他一个惊喜,仅此而已。 最后,黄辰出现在了威廉的训练场。 威廉脸上带着一丝兴奋说道:“头,你看,他们进步得相当快。上次遇到的敌人(指蔡以藩部),我若有这样的一营兵力,不用头你出手,我自己就能击败敌人。” 威廉用的不是英语,更不是荷兰语或德语,他用的是汉语。虽然说话磕磕绊绊,期间偶尔遇到表达不清时会夹杂一两句英语,可怜黄辰高高竖起两只耳朵也只能听懂六七分,不过想到他三个月前还只能说几句中文,进步可谓神速,使得黄辰不住感慨爱情的伟大力量。 可惜,威廉的爱情事业进展得并不怎么顺利。那位美艳寡妇陈氏很少出门,即使出来,看到威廉亦会像躲瘟神一样躲开他,特别是近来,她肚子越来越大,或许会在四月生下一个孩子,或许本月末孩子就将诞生。这种情况下,威廉想要见到他的“天使”,比登天还难。 让黄辰佩服的是,威廉毫不气馁。越挫越勇,当然也可以理解成越陷越深,甚至令黄辰心里有一种只要掌握住陈氏,就可以对威廉“为所欲为”的感觉。 黄辰耸耸肩道:“很遗憾,最近可能都没什么机会让你检验手下的实力。” “为什么?”威廉惊讶地问道。他很少去关心中国南海的局势发展。一来他不感兴趣,二来他没有参与权。 “因为联盟的盟主郑芝龙和我都不想再继续当海盗了。”黄辰毫不掩饰自己的想法。 “不当海盗?那……”威廉顿时反应过来:“头,你们打算向中华帝国投降么。” 黄辰不禁失笑道:“别说得那么狼狈不堪,现在我们在南海占据绝对优势,大明王朝可拿我们没有一点办法,用中国的说法是招安,朝廷会免除我们的罪,封我们做官。” “听上去是一个体面的结果。”威廉说道:“头,你会成为中华帝国的大官吗?” “大官?不,很小很小的官。”黄辰倘若随郑芝龙投诚,充其量能捞个把总当当,还是虚职,整个福建,没有二十,也有十来个,半点不值钱。 威廉耸耸肩道:“那还不如继续当海盗,中国帝国对付不了我们,不是吗。” “我有我的计划。”黄辰意味深长地道。 威廉并非一个喜欢多嘴的人,但他被黄辰所谓的计划勾起了兴趣,忍不住问道:“头,我很好奇你的计划是什么。” 黄辰亦对威廉的直言感到些许意外,微笑说道:“我说我计划成为中国新的主人,你信不信?” “……!”威廉目瞪口呆,傻在当场。中华帝国在某些方面固然落后于欧洲,但它却是全世界最庞大的帝国之一,论人口甚至可以去掉之一,黄辰一个海盗居然想要颠覆它,取而代之,成为一个庞大帝国至高无上的皇帝,这可真是一个疯狂、离奇而又荒谬的想法。 黄辰看着威廉呆愣愣的模样,笑道:“看起来你并不相信我说的话。” 威廉尴尬地笑道:“我只能说,我被惊呆了。头,我很想知道,你是认真的,还是开玩笑?” 黄辰模棱两可道:“你认为是真的,它就是真的,你认为是玩笑,它就是玩笑。” “……” 直至黄辰离开,威廉依然没有回过神,他的直觉告诉他,黄辰不是开玩笑。“喔,上帝啊!他清楚自己在想的事情意味着什么吗。太疯狂了!难以置信!” 第二日,一条小鸟船停靠在烈屿港口,它来自云霄张氏船厂,黄辰定购的船只部分已经完工,剩余的部分亦会在四月底前交付,请黄辰前去取船。 黄辰精神不由一振,去年九月他向张氏船厂定购三艘十丈柚木大鸟船、十艘十丈普通大鸟船、十艘七丈马船、十艘四丈八桨船,苦等半年时间,终于快要完成了,随着这批战船的加入,他在海上的实力会达到一个全新的高度。 他这边大买战船,其他人也没闲着,周三老这厮为了增强实力,连买带抢,无所不用其极,已经引起了郑芝龙的极大不满,他正有意接触福建新任巡抚熊文灿,约束盟内诸盗暂时别“轻举妄动”,俯首听命者有之,阳奉阴违者有之,可如周三老这般明目张胆把他话当耳旁风的,仅此一家。 黄辰对此冷冷一笑,再让周三老蹦跶几天又如何?待联盟解散,他立刻就会把周三老干掉,不管那时他是何种身份。(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手机用户请到阅读。) ------------ 第一百四十七章 新船、军服 民间俗语云:“春无三日晴。”三月的云霄便是此说的真实写照,近些日来阴云密布,春雨霏霏,太阳难得露一面,张参今天早上起来见天空放晴,以为老天爷赏脸……天晴了是没错,可到了下午,春雨又稀稀落落的下起来。之前派走的人回来,说黄辰已到云霄内海,即将进入漳州河,黄辰如今的声势好生厉害,和郑芝龙不分伯仲,又是船厂的大主顾,张参不敢怠慢,马上领着十几个船匠冒雨来到码头迎接。 没过多久,便有七八条船沿着漳州河驶来,停于张氏船厂码头,船上当先下来十几个手持大斧、火铳的红毛番。上次黄辰走时留下几名红毛番船匠,半年相处下来,船厂之人对红毛番早已是见怪不怪,一些胆大之辈,还和他们有所往来。随后船上又陆续下来七八个黑矮精瘦的南洋土人,手中奇形怪状的兵刃散发出冷冷寒光,使人不寒而栗。 面对凶悍的南洋土人,船厂诸人勉强还算镇定,后面纹面的台湾土蛮则超出了他们的接受范围,大骇之下,齐齐向后退了一步,连张参亦不例外,一脸惊慌。所幸这些凶神恶煞的土蛮并没有向他们逼近,和之前的红毛番、南洋土人一样,老老实实在船下列队。最后十几名倭人武士走下船来,黄辰和一群手下紧随其后。 张参小心翼翼地上前,抱拳说道:“黄兄弟,老朽有礼了。半年没见,黄兄弟越发威风了,偌大南海,提起黄兄弟没有不佩服的。” 黄辰笑着说道:“都是大家抬爱。张公别来无恙。” “我这把老骨头再干个十年二十年没问题。”说着。张参眼角余光瞥着左右甚是吓人的番夷,心有余悸地问道:“黄兄弟,你是从哪找来这般人,看着好生吓人。” 黄辰一脸笑眯眯,心道“要的就是这个效果。”经过半年的修养。“休斯顿号(heusden)”上受伤的人大部分都已痊愈,遗憾的是,期间又死了几个人。在这个没有抗生素的时代,再微小的伤口也有致命的危险。这是他第一次把“多国亲卫队”带出来,从张参等人的反应来看,效果还不错。黄辰视线转向不远处两艘并排而立。形如梭子的“大鸟船”,举手指道:“张公,那就是我定购的船吧。” “没错。”张参点点头道。“黄兄弟当初的要求皆已做到,分毫不差。黄兄弟现在就去看船,还是先到祠堂休息片刻?” 不瞧一眼的话,心里终究是不放心。黄辰说道:“先去看船吧。” 张参仿佛早就知晓黄辰的决定一般,当下道:“黄兄弟,请。” “请。” 走到近前,望见船舷上六下六十二门炮窗,黄辰满意地点了点头,一面十二门,两面便是二十四门。船首、船尾、甲板等处还能再放些,整艘船装上三十门火炮全无问题。 这样的炮舰,黄辰整整定购了十三艘,四月底之前即可接收十艘,一旦成军,威力无穷,相信即使对上两三倍的敌人,亦可战而胜之。可惜他手里没有足够的西式舰炮,哪怕是铜发熕炮,一次拿出三百门也不是一件容易之事。有舰无炮的现状。令黄辰心里有些郁闷,因而更加坚定了扩大火器作坊的决心,直至实现枪炮自给自足。 黄辰正准备登船,忽然瞥见远处跑来几个穿着中式短打短裤的荷兰人,心里不由一阵窃笑。看来他们在张氏船长过得挺有滋有味的嘛。那几个荷兰人显然不并认同黄辰的观点,见到威廉,激动得流下泪水,他们真是受够了这个见鬼的地方,哀求威廉把他们带走。 威廉扭头看向黄辰,说道:“头,这次我们会带他们一起离开,对吧。” 黄辰笑道:“当然,我言出必践,他们很好的完成了我交给他们的任务,不用再呆在这里。” 完全陌生的环境逼得几个荷兰人不得不学汉语,水平不比威廉差,听罢立刻欢呼起来。 黄辰虽然很想知道他们半年来是否已经掌握造船技术,不过现在的头等大事是看船,让威廉陪着他们,顺便摸摸他们的底,黄辰在张参的陪伴下登上大鸟船的甲板。 大鸟船共有两长一短三桅,头、中长桅悬挂中式帆蓬,顶端则挂两面西式横帆,后短桅同样挂一面西式横帆,除两硬三软五张帆,船头延伸出的一部分亦可挂一张软帆。这是一艘综合了东西方优点的帆船,当然也可以说它是四不像。日后有机会,他会摒弃中式硬帆,完全按照欧洲的方式制造战船,那毕竟是历史的选择,现在这个工程对他来说太过巨大,而且他也没有足够的熟练水手,只能循序渐进的慢慢来。 由于黄辰早有要求,大鸟船放弃勒肚,改用夷柁,这对船只的性能是一个极大的提升。黄辰将大鸟船里里外外逛了一圈,对随在身边的张参笑道:“张氏船厂不愧是云霄诸家第一,手艺完全没得说,我对船很满意。” 张参叹道:“有黄兄弟的这句话就够了。说实话,为了符合黄兄弟的心意,老朽愁得常常夜不能寐,头脑里翻来覆去想着怎么把船造好,而今总算不负所托。” 黄辰听他卖乖,不由调侃道:“张公为我吃足苦头,看来我得多支付些船钱。” 张参心知黄辰是在开玩笑,顺势说道:“黄兄弟说真说假?” 两人相视大笑。 接着黄辰又上了另一条大鸟船,结果与前面之船别无二致,仿佛一个模子刻出。张氏船厂经过无数代人的艰苦努力才爬到“云霄第一”的宝座,断然不会做砸自家招牌的蠢事,黄辰也就懒得再去看马船、八桨船,受张参之邀前往张氏祠堂做客。 接下来黄辰在张氏船厂做客三日,离开时带走三艘大鸟船、两艘马船以及四艘八桨船,并和张参约定每十日派人取一次船,为省去麻烦,他临走前直接把船钱给了张参。张参又一次见识到了黄辰的爽快,从来只闻船到手依旧欠钱的,哪曾见过船没到手便急着给钱的。 回到烈屿,黄辰马不停蹄让手下驾着大鸟船出海,尽快熟悉新船,形成战斗力,其后的日子里陆续接到几批新船,皆是如此。 四月中下旬,郑芝龙开始与熊文灿有所接触,加之漳、泉沿海变得无利可图,不少人纷纷脱离海盗联盟,起先只是一些小人物,对联盟造成的影响不大,然而海上大豪陈衷纪带着所有人船脱离联盟,返回台湾,登时在联盟内引起了极大震动,一时间人心动摇。从来都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郑芝龙这一次勃然大怒,陈衷纪虽然不是十八芝之一,却是他的八拜之交,被结义兄弟拆台,他岂能不怒。 黄辰接收最后一批船时已是五月十日,比预计的时间要晚几天。而本月,陈衷纪离开的影响持续发酵,越来越多的人选择离开联盟,其中就包括陈盛宇、李梅宇等海上大豪,联盟的实力受到不小的损失,所幸黄辰、李魁奇、钟彬等人以及十八芝都没有什么动作,只要有他们在,郑芝龙面对福建官府就有十足的底气谈条件。至于周三老,郑芝龙恨不得他立刻滚出联盟,这厮除了破坏他的好事,不会干别的。 五月的烈屿已经很热,热中还带着潮,黄辰站在将台,头顶虽乘着伞,衣服还是被汗水打透,黏在身上极不舒服。身体的异样感使他情绪有些浮动,望着校场上操演的陆营士兵,眉头慢慢皱了起来。 站在一旁的赵弘毅始终留意着黄辰,见状立即问道:“大首领可是对哪里不满意?” 黄辰点点头,最近威廉为部下向他讨要“军服”,原因是他的部下们现在的着装一点都没有气势。 这个时代的欧洲“制式军服”依旧处于萌芽之中,比如荷兰,士兵打仗的时候会选择穿国色橙色的衣服,荷兰东印度公司为火枪士兵发放橙色上衣、土黄色裤子、黑色鞋子,以及一顶华丽的帽子。黄辰旗下陆兵的形象是头扎巾,上身小袖之衣,下身布裤子,绑腿、草鞋,而且颜色有土黄、褐色、蓝色、红色诸种,看上去确实没什么气势。而且和官兵衣着相仿,开战时不得不在手臂上扎一条布带以示区分。 黄辰早就有意为麾下士兵发放统一军服,前世玩战略游戏的时候,他一度对18-19世纪欧洲各国华丽精美的军服十分着迷,不过如果把它们照搬到自己麾下士兵的身上,显然是一件很愚蠢的行为。他觉得20世纪以后简便风格的军服更符合要求。 “我有意为陆营兵发放军服。”黄辰缓缓说道。 “军服?”赵弘毅听得一愣。“现在这样不是挺好么。” “挺好?很挫才对吧。”黄辰心里忍不住吐槽。说道:“我会为士兵发放一到两套既简便又有气势的服装。” 赵弘毅没再说什么,黄辰既然有此心思,他当然不会反对。(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手机用户请到阅读。) ------------ 第一百四十八章 炮 黄辰的制式军服计划不仅仅只针对陆兵,还包括水兵,否则岂不是厚此薄彼。相较陆兵的装束,他向来对披肩式水兵服不太感冒,然而存在即合理,它既然能够经受住时间的考验,并被世界上绝大部分国家所接受,自然有它的道理。 黄辰没有犹豫多久便决定“沿用”,或者说发明?记得前世观看好莱坞电影“怒海争锋”,故事发生在拿破仑时期,那个时代英法两国军舰上的水手依然“肮脏”如老鼠,和他看到的“休斯顿号(heusden)”荷兰水手别无二致。 黄辰旗下有新旧两营陆兵两千四百余人,威廉一营五百人、庄默蛮兵五百出头,合计将近三千五百人。原本水兵数量不及陆兵,但近来黄辰一口气增加了整整三十条战船,水兵人数暴增,后来居上一举超过陆兵,水陆兵相加总人数突破七千大关。 即使每人只发两套衣服,亦要一万四千套以上,黄辰不缺钱,也不缺衣料,缺的是做衣服的人。可以托沿海奸商向各地裁衣铺外包一部分,剩下的部分可能要烈屿自行消化。这个还是“男耕女织”的时代,妇女大多都会几手女工,想来做衣服难不倒她们。 黄辰一旦下了决心,当天晚上便开始设计军服,他前世虽然没有特别学过绘画,但拿着尺子也能画得有模有样,不过他的设计图刚刚完成,立刻遭到了威廉的质疑:“头,难道你没发现你设计的军装风格和你的着装品位很像吗,你应该摒弃自己的喜好,军装需要气势、气势……” 黄辰设计的军服堪称近现代的主流风格。自信士兵穿上它,一定笔挺得一塌糊涂。不设计成这样,难道还要开历史倒车不成?他一听威廉的口气就知道对方在想什么。果然,威廉随后向他推销色彩鲜艳、装饰华丽、极具视觉冲击力的服饰,黄辰想都没想。直接拒绝。 威廉不甘心就此失败,他认为黄辰并没有意识到军服对一支军队的重要性,说道:“头,我向你保证,若你采用我的提议,士兵会为穿上它而感到自豪。敌人看到亦会受到震撼。” “你替我出钱吗。”黄辰没好气地道。 “……”威廉顿时被顶得愣住。如果按照他的要求来做,的确需要很大一笔钱,别说黄辰不会同意,即便是一位神圣罗马帝国的领主,都不会同意他的意见。 黄辰又道:“还有问题吗。” “……”威廉哑然。 “既然没问题,那就这么定了。”黄辰“杀伐决断”地道。 威廉灰溜溜的离开了。 接下来几日黄辰招来沿海奸商。把军服之事交给他们去办,哪怕最乐观的估计,至少也要两三个月时间才能初步实现换装,即七千套,黄辰不再关注,精力转向其他地方。 这天匠人头目许家肃一脸忐忑的求见黄辰,由于黄辰的大力支持。火器作坊发展势头迅猛,至今匠人多达五十位,学徒上百人,比起去年末初建时翻了一倍不止,月产轻火枪一百八十支、重火枪一百支。 相比于枪械仿制工作的顺利,火炮仿制起步相对较晚,一方面火器作坊前期精力都投在仿制、量产火枪上,另一方面则是黄辰对匠人手艺不信任。黄辰的担心绝非没有道理,三月末火器作坊制造出第一批四门红夷炮,首次试验就有两门当场炸膛。 这样的结果并不让人意外。福建泉州人、刑部尚书黄克缵早在万历四十七年便在老家同安招募曾旅居吕宋,善铸吕宋铜炮工匠十四人,吕宋铜炮和红夷炮一样皆为西式前装滑膛炮,只是明人称呼不同。翌年春,这批工匠在京共铸造大炮三十门。头号炮重达三千余斤、二号炮亦两千余斤、三号炮千余斤,为明廷仿制西式前装滑膛炮之始。其中有七门运至关外,“举即炸膛”,为此惹得熊廷弼满心怨言。 事实上不仅旅居吕宋的明人工匠不顶事,西班牙人自己也不顶事,一六一五年,菲律宾总督德席尔瓦(desilva)组织一支远征军准备攻击荷兰人在马鲁古(moluccas)群岛的据点,这支舰队共包含十几艘船,装备三百门火炮,搭载士兵及水手数千人。当时因缺乏足够金属,为了增添新炮以加强马尼拉等地的防御能力,吕宋西班牙人曾大肆收集金属,在中国人、菲律宾人的协助下极短时间内造出数量不菲的火炮,然而由于缺乏一流的铸炮师,三十六门中即有二十门在第一次试射时炸膛。 造炮技术,绝非许家肃等人口中“会铸钟就会铸炮。”没有经验丰富的铸炮师,即使不炸膛,威力也难以达到应有标准。 许家肃等人狠狠吃了一个教训,另外两门红夷炮不敢再试,当即销毁,时隔一个多月,火器作坊再度造出四门红夷炮,许家肃请黄辰前去检验。 黄辰听说他的来意,蹙起眉道:“许公,这次不会再出事了吧。” “应该不会了。”许家肃讪讪地道。他此次虽有极大把握,可世间哪有完全之事,他这时候把话说满了,万一出了意外,叫他一张老脸往哪放。 “我们走吧。”黄辰当即不再多言,起身随许家肃出门。 试射场在村郊一块空地上,四座崭新的三磅红夷炮一字排开,几个匠人站在一旁交谈,看到黄辰到来,脸上纷纷露出紧张之色,第一次炸膛黄辰或许不会在意,此次再有个三长两短就保不准了。 自铸红夷炮意义深远,赵弘毅、阮进、张刑、庄默、林习山、威廉等人先后赶来,连大管家张若仲都十分难得的凑一份热闹,不久试射场里里外外聚了上百人。 为安全起见,黄辰不敢靠得过近,远远下令炮手开口,炮手亦是提心吊胆。 之前黄辰队伍里的炮手使用红夷炮,用药或少或满,没有定数,不仅使火炮威力大减,更增加了炸膛的风险,直至威廉等欧洲人加入,才逐渐走向正规,即“药弹相称”。 用铳规测定好射程区域落点,几名炮手齐刷刷看来,黄辰点点头吩咐道:“开始吧。” 得到命令,位于边缘的炮手率先点燃火炮,而后飞快退后,只听“咚”的一声巨响,炮车被震得向后一顿,一枚炮弹脱膛而出,呼啸着飞向远处。姑且不提准度、威力,炮弹成功发射出去而炮筒安然无恙,算是取得一个“开门红”,黄辰和许家肃等匠人精神一震,之后炮手信心有所增加,果然第二门炮也没炸膛,第三、第四门同样进行顺利。 许家肃等匠人内心松一口气的同时,神色依旧透着凝重之色,膛是没炸,可这威力却有点“惨不忍睹”,较真正的红夷炮差了好大一截,仅比铜发熕强出一些。 黄辰倒没什么不满,这只是火器作坊的第二批试验品,许家肃等匠人才刚刚入门,想要掌握制作前装滑膛炮的精髓还远得很,只要不炸膛,慢慢改进就是,他不缺耐心。 “大首领……” 许家肃刚开口,黄辰便摆摆手说道:“许公无须着急,我知道铸炮的艰难,你等今年之内能够做出一批勉强合用的火炮,我就心满意足了。” “我等定不负大首领所望。”许家肃等匠人纷纷抱拳道。 返回的途中,黄辰眉头始终皱着,他计划五月底出发前往鸡笼,虽然这次他可以从西班牙人那里得到“一大批”精良火器,其中就包括二十到三十门舰炮、野战炮,可同自身巨大的需求相比,这点火炮还不够给他塞牙缝的。 跟在身后的张若仲突然出声道:“大首领可是为乏炮忧愁?” 黄辰扭头看向俊美温雅的张若仲,想起他昔日一句“澎湖有炮”,为己平添大小红夷炮二十一门,可谓“一言抵万金”,笑着调侃道:“怎么,声玉有办法为我分忧?”随即见张若仲点头,黄辰不禁讶然,他本是玩笑之语,没想到对方真有方法,急问道:“当真?” 张若仲再度点头,不慌不忙道:“荷兰人来我大明已有数载,中左出没之地,多有覆舟,倾覆处水底必藏大炮,大首领可派人暗查地点,入水打捞。” 黄辰心中一动,说道:“这倒是个好办法,不过大炮动辄数千斤,又压在海底船骸之内,恐怕打捞不易……” “这有何难。”张若仲说道:“待查明确切之处,驾大船停泊水面,船上设置鹰扬架(起重的架子),载满土石,重压水面,再以铁链将炮耳和架子紧繫,而后扔去船上土石,靠上浮之力把大炮拽出船骸,再以天车将之绞起……” “声玉一番话,又使我多出数十门大炮。”黄辰心中感叹,什么是人才?这就是了。 此后数日,黄辰暗地里打探荷兰船沉没之所,经过仔细排查,确定三处,使麾下善水者及附近渔民入水打捞,数日间得大炮二十四门,大者三千余斤,小亦不下两千斤。(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手机用户请到阅读。) ------------ 第一百四十九章 双杰 经过海盗联盟大肆洗劫,加之朝廷发出禁海命令,数十年来始终兴盛繁荣,堪为福建之冠的月港不禁显露出颓败之意。月港商人忧愁却不绝望,他们期盼着明年局势能够有所改变,然而他们不会想到,月港从此以后再无翻身机会,一度霸占整个海洋的漳州人亦随之沉沦,取而代之的是晋江安平和泉州人,只因为那个令所有漳州人切齿的名字。 月港萧瑟的街头,缓缓行来三个少年,当先者十七八岁年纪,身穿青布衫,头缠着一条白巾,较一般闽人高出半个头,体格健壮有力,其人长得并不如何英俊,但鼻梁挺宜,额头宽阔,尤其一双眼睛,神采奕奕,格外有神。左右两人和他年龄差不多,一个紫红脸膛,五官平凡,气质沉着,一点也没有少年人的浮躁之气。一个嘴唇极薄,颧骨突起,将双目挤成一条缝,予人阴险狡诈之感。 三人乃是结拜兄弟,为首者名叫张耍,今年刚满十七,本是漳州府平和县人,幼年父亲早亡,被诏安县官陂族人张益台收为义子。张耍自幼聪明好动,顽皮异常,张益台为让他安分一些,聘请名师教他习武,谁曾想他武艺有成,更不安份,整日在外面勾搭一群狐朋狗友,惹是生非,张益台固然为官陂一带首富,威望不小,渐渐亦感到力不从心。 张耍寄居张益台家,随着年龄渐长,心里也是越来越不痛快,总觉得被束缚了手脚,不久前他在外面与一人冲突,失手将其打成重伤。便借着机会辞别张益台,离开家乡。 那气质沉稳的叫做郭义,和张耍同龄同乡,那显得奸诈的叫做蔡禄,比两人小一岁。张耍少年多金。武艺出众,四方好事少年皆乐意奉他为首,不过只有到了关键时刻,才会看出谁是真情谁是假意,张耍狼狈逃出家乡,惟有郭义、蔡禄二人对他不离不弃。 郭义沉声问道:“大哥。我三兄弟真要出海投奔黄六爷。” 张耍点了点头,前些日子他堂弟张云龙传回家书,声称他已在一处寺庙安顿,一切安好,让家人无须担心。然而在给张耍的信里张云龙却不再隐瞒,娓娓道出实情。目前他正在黄辰船上“做客”,抱怨黄辰虽待他极好,可他一心向佛,屡次提出离开都被对方拒绝。 张耍平日有意关注各方好汉,自然知道黄辰是谁,那可是可以和郑芝龙相提并论,南海数一数二的大人物。对张云龙的情况心有余而力不足。随着他失手伤人,远离家乡,不知该去往何处的时候,想到了张云龙,决定出海投奔堂弟,说不定能在黄辰手下混出些名堂。 张耍扭头问蔡禄道:“老七,事情都打听准了么。” 蔡禄眯着狭长的眼睛道:“此事何须特别打听,月港谁不知道西城“龙门客栈”是黄六爷开的,专招四方人才。这名字起的好生大气,龙门、龙门……鲤鱼跃门。过而为龙。” 这名字很符合他的胃口,张耍大笑说道:“好名字!我三兄弟便做一回跃门之鲤。” 郭义、蔡禄齐齐点头。 行至富丽堂皇、人来人往的龙门客栈前,张耍站在外门稍加打量,举步走了进去。 一个伙计跑上前,哈着腰道:“三位小爷。住店还是用饭?” 张耍没有理会伙计的殷勤,径直走到台前,身材肥胖的掌柜念念有词敲打着算盘,眼皮也没抬一下,口中说道:“吃饭自己去找桌子坐,住店每人缴纳店例银三钱八分。” “既不吃饭,也不住店。”张耍两臂趴在台上说道。 掌柜听了忍不住抬起头,冷眼打量张耍三人,说道:“不吃饭不住店你们来这里作甚?诚心捣乱是不是?再撒泼,休怪我让人把你们赶出去。” “亦非捣乱,我等是来入伙的。”张耍点明来意。 掌柜圆圆的一张脸露出一抹不屑之色:“入伙?入什么伙?我们客栈暂时不招伙计,快走、快走……” 张耍不由沉下脸道:“掌柜的是不是看不起我等还是怎的?别人能入伙,为何我们不能。” 掌柜闻言立时失笑,缓缓把账本一合,问道:“你有什么本事,说来给我听听。” “本事,小爷本事大了。”张耍一脸自傲道:“小爷在家乡有个名头,叫做“奔雀”,十个八个大汉我反手可灭,这等本事如何?” 掌柜冷笑一声道:“姑且不提武艺真假高低,我且问你,你会打枪么。” “打枪?打什么枪……”张耍脸现茫然。 “去去去,快走吧,别耽误我做事。”掌柜不耐烦地挥手道。 “……”张耍本想试试以自己的本事入伙,如今被人拒绝,面皮涨得通红。 蔡禄生怕大哥管不住脾气引起冲突,赶忙出言道:“掌柜的,敢问你可认识张云龙?” “张云龙?张云龙是谁?不认识。”掌柜脸上更显不耐。“我警告你们,莫要再继续纠缠了,否则别怪我不客气。赶紧走。” 蔡禄见掌柜神情不似作伪,提醒他道:“张云龙便是黄六爷身边的那位小和尚,不知你可否知晓。” 掌柜一愣,想起黄辰身边确实有一位黄衣麻鞋的小和尚,只是姓甚名谁却不知晓,他的地位接触不到那个层面。掌柜收起不耐,郑重地问道:“你们和那位小师傅是何关系?” 蔡禄指着张耍道:“我大哥是张云龙的堂兄。” 掌柜顿时站起身来,干笑着说道:“哎呀呀!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咧!――小兄弟怎么不早些说,否则岂会生出这些事端。” 张耍阴沉着脸不语,蔡禄说道:“这里说话不甚方便。” 掌柜连连点头道:“对、对,你看我这把老糊涂,三位小兄弟莫在这里占着。快请随我入后堂一叙。” 沏茶、上点心、说贴心话,掌柜为弥补错误,好一番忙碌。 张耍心中之气渐消,说道:“这次我是带着兄弟来投奔堂弟,不知掌柜可否送我等去烈屿。” 掌柜说道:“三日后便有一艘船去往烈屿。到时小兄弟随行便是。” “好。”张耍点点头。 掌柜又陪三人一会儿,以前堂有事为由告辞。 张耍拿起点心放入口中,一边咀嚼一边说道:“什么东西。” “大哥消消火。”蔡禄劝道:“大哥以后是要干大事的人,何必跟这种人一般见识。” 郭义点头附和道:“老七说得对,大哥犯不上和他计较。” 张耍哼道:“我就是看不惯他这副嘴脸。” 蔡禄说道:“大哥,外间终究不比家乡。你也要收收脾气了。” 张耍不以为然道:“我张耍生性便是如此,能改早改了。” 蔡禄与郭义相视一眼,不禁苦笑。 三日后,张耍兄弟三人乘坐一条八丈鸟船离开月港,驶往烈屿。张耍看到船上同行之人,反应过来自己八成是错怪了掌柜。这里面的人大多有一技之长,几乎没有单凭武艺进来的。为何黄辰不招四方好汉而招收无用的工匠,张耍抓破了脑袋也看不懂他的意图。 “大首领,我早已寄身缁流,无意红尘之事,你强留住我又有何用,只是白养着一个闲人。不如放了我吧。”这日张云龙抓住机会,再次请求黄辰放他离开。一年来他孜孜不倦的努力,可惜黄辰始终不肯答应。 黄辰笑着摇头道:“你这小和尚真是好没良心,我对你这么好,你还是一心想走。” 张云龙双手合十道:“我亦知大首领待我极厚,可我心在佛门,与大首领无缘。” 黄辰现在依旧缺人才,却不像去年那么紧迫,而且通过一年的观察,张云龙的确心志坚固。难以动摇,强留着他也没什么用,黄辰张了张口,正准备答应,彦次郎敲门而入。 “何事?”黄辰询问彦次郎。 彦次郎面色古怪道:“月港本月之船到了。里面有三个少年人,其中一人言称是张云龙堂兄。” “找你的。”黄辰似笑非笑道。 “……!”张云龙听到“堂兄”二字顿时懵了,一干堂兄里,只有张耍知道自己的下落。 黄辰又道:“别愣着,你堂兄来投奔你了。你去接他吧,然后带来让我瞧瞧。” 张云龙脸色一苦,急匆匆奔往口澳。 两兄弟碰面,张耍拍拍张云龙的肩膀道:“小龙,一年不见,你长高了不少啊。” 见堂兄一副轻松的样子,张云龙急得直跺脚:“阿兄,我这陷身泥潭,想脱身都脱不了,你怎么还往里面跳。” 张耍笑着说道:“你兄我在家乡伤了人,犯了事,别无去处,只能投奔你了。” 张云龙亦知堂兄是个好勇斗狠的脾性,叹道:“阿兄,你呀你……” 张耍大笑,接着为张云龙介绍道:“我二弟郭义你认识,他是我新近结交的七弟蔡禄,和你同龄。” 张云龙与郭义、蔡禄简单打过招呼,对张耍道:“适才我正和大首领在一起,大首领听说你来,要见你一面。” “黄六爷要见我?”张耍没想到一来烈屿就有机会见到黄辰。 张云龙忍不住提醒他道:“大首领对“六”字有忌讳,阿兄到时莫要说漏嘴了,惹大首领不快。” “我知道了。”路上,张耍好奇地问张云龙道:“小龙,黄六……黄爷当真如传言一般,只有十九么。” 张云龙点点头道:“没错,大首领堪为海上第一青年俊杰,无人可与其比肩。” 张耍不由心驰神往,去年黄辰崛起之时才十八,仅比他大一岁,这等年纪投身海上,注定会被人吃得骨头都剩不下,黄辰却能力压群雄,心智手段之高,委实难以想象。 蔡禄出言问道:“张兄弟,黄爷为人如何?” 很难用三言两语描述黄辰。张云龙摇摇头道:“难以形容。日后相处便知道了。不过你们可以放心,大首领绝对不是坏人。” 蔡禄险些笑出来,他很想问问张云龙,他是怎么来区分好人和坏人的。 迈入黄辰居所大门,张云龙示意几人禁声。走在前面领路,张耍三兄弟心里忍不住紧张起来,一路穿廊过院,时而能够看到一队队身披铠甲,手持利刃、火器的精良卫兵,看向他们的眼神带着浓浓警惕之色。仿佛只要一个表情不对,便会将他们格杀当场。 张耍口干舌燥,头冒虚汗,心道:“果然是纵横海上的大海盗,好生威风!” 转三两绕,行入一栋宁静的院子。张云龙带着三人来到门前,对把守在门口的彦氏兄弟道:“烦请通知大首领一声,就说我回来了。” “不用了,进来吧。”黄辰的声音从里面传出。 张云龙回头递给张耍一个眼神,当先入门,张耍紧随其后,郭义和蔡禄则被留在了外面。 张耍视线一凝。屋子里有两人,一站一坐,站着的那人和他年龄相当,方面大耳,天庭饱满,目光沉静又蕴含着一缕锋芒,犹如一把匿于鞘中的绝世宝剑。坐着的青年有一张轮廓分明的脸,发黑如墨,挺鼻如峰,双目温润含笑望着他。座中之人正是黄辰。站立之人则是甘辉。 张耍哪会分不出谁是黄辰,拜道:“见过黄爷。” 黄辰对张耍第一印象还不错,笑道:“你就是小和尚的堂兄吧,叫什么名字。” “回黄爷,我名张耍。”张耍抱拳回道。 “张耍?谁给你起的名字。”黄辰哑然失笑。他以为张云龙的堂兄,怎么着也要叫张云虎、张云凤、张云鹤之类的,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名字,实在叫人哭笑不得。 张耍尴尬地说道:“我幼时顽劣好动,家中便为我取了张耍的小名,长大后一直没换。” 黄辰点点头,又道:“你怎么会来投奔。” 张耍说道:“我家乡有一人,仗着一身的本领,平日里欺男霸女,作威作福,我看不惯他的作为,将他打成重伤,不得已逃离家乡。” 黄辰笑问道:“哦?这么说你的武艺很厉害了?” “我在家乡有个名头,叫做“奔雀”,黄爷从称呼上当可猜出一二,非小……人自夸,寻常十个八个汉子近不得前。”张耍一时得意,差点冒出一句“小爷”来,所幸及时收住了嘴巴。 “真有那么厉害?”黄辰不信随便一个少年就有甘辉的本事。 张云龙插话进来道:“我的本事便是和阿兄学的,阿兄武艺胜我甚多。” 张耍说道:“黄爷若是不信,我给你露几手瞧瞧。” 黄辰扭头看向甘辉,问道:“有兴趣和他过过招么。” 甘辉点头道:“好。我替大首领试试他的身手。” 听出甘辉话语中带着几分不在意,张耍顿时不干了,平安、诏安十里八乡,谁不知道他张耍的厉害,哪肯被人小觑,冷声道:“这位兄弟,空手对招还是拿家伙对砍,随你挑选。” 甘辉可是从海盗堆里硬生生杀出来的人,没有理会张耍的挑衅,口中说道:“张耍兄弟此番来投,日后大家便是自家兄弟,见血恐不太好,还是空手对招吧。” 以为甘辉怯了,张耍哼道:“依你。” 屋中四人先后走出房门,站在外面的郭义、蔡禄一看气氛不对,急忙问张云龙道:“张兄弟,这是怎么回事。” 张云龙面色凝重道:“阿兄和甘兄弟比武切磋。” 郭义长舒口气道:“那就好,大哥赢定了。” “那可不一定。”张云龙平日没少和甘辉切磋,连他十招都接不下,阿兄武艺虽高,未必是甘辉的对手。 郭义、蔡禄丝毫不在意,他们对张耍的武艺信心十足,同龄人中绝对没有人能战胜他。 两人站立场中,张耍敷衍的抱了抱拳,说道:“甘兄弟先出手吧。” 甘辉缓缓摇了摇头道:“远来是客,张兄弟先请。” 张耍懒得再和他多说废话,双腿弯曲猛力一弹,身体如同猎豹捕食般射出。劲力沿着肩背贯于右臂,直至拳头,对着甘辉面部狠狠砸去。 面对飞扑而至的张耍,甘辉不退不避,反而踏前一步。右手五指捏拳发出一记势猛力沉的窝心炮。 所谓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张耍见对方后发先至,拳力刚猛,必是身怀绝力之辈,不宜与他硬碰硬。想到这里。张耍脚尖一点地面,身形陡然偏离原定轨迹,闪向侧面,避开甘辉拳锋的同时,左腿横扫而出,直奔甘辉头颅。 甘辉收拳、拧身。左臂生生抗下他的一腿,身形稍稍一晃,紧跟着右拳再度轰然炸出。 全力一腿居然未能逼退对方,张耍大感意外,急忙掠向一旁,利用矫捷的步伐游走。 张耍四处游走,甘辉不动如山。此时两人眼中只有对方,再容不下他物。 黄辰难得露出几分认真,张耍能不能胜过甘辉且不提,但肯定比他要厉害一些,这个结论让他有些郁闷,他练武不可谓不勤,以前在大陈山时常自认为同龄人无一能及,谁知道来到福建沿海,碰到的少年一个比一个厉害,若是深入内地。那还了得? “大哥的对手实力不容小觑啊。”郭义皱起眉头道。他和张耍同龄同乡,两人可谓从小玩到大,他还是首次见到有人能把张耍逼得变成“奔雀”。 “大哥绝不会输。”蔡禄对张耍崇拜不已,坚持认为张耍不会输。 张云龙说道:“我去年离开家乡的时候,阿兄还没现在这么厉害。看来与甘兄弟有一拼之力。” 张耍绕了一圈又一圈,终于抓到一次甘辉的疏漏,脚步连点,掠至近前,拳掌快速而凌厉的轰出,如同雨点般落向甘辉周身各处,且其攻势一经展开,连绵不绝。甘辉面容沉着,他是经历过生死搏杀的人,刮骨切肉的刀子落到身上都未能让他皱一下眉头,何况区区拳脚,双臂挥动,将张耍的连番攻势尽数劈开。 张耍久攻不下,心绪出现了一丝浮动,甘辉抓住机会,瞬间反击,右拳击穿张耍的遮拦,印在了他的胸膛上。 张耍“噔噔”退了四五步,胸口憋闷得几乎快要炸开,喉咙一甜,口腔登时带了几分咸腥。 阮进没有追击,留在原地抱拳道:“张兄弟,不如我们到此为止如何?” 张耍勃然大怒道:“你打了我一拳,便要到此为止,你是觉得赢定了还是见好就收?” 此人真是不识好歹。阮进面无表情道:“我是一片好意,听不听随你。” 张耍以实际行动作为回答,右脚用力一跺地面,身形弹起,飞扑甘辉,两人很快又缠斗到一起,由于此番张耍是含怒出手,一时间攻势极猛,看似大占上风,实则甘辉守得滴水不漏,拖到张耍气力接济不上,甘辉立马施以还击,右拳击中其胸,再度将他震退。 甘辉依然不追击,抱拳复问道:“张兄弟,到此为止如何?” 连续两次被甘辉击中胸口,特别是最后一次,若甘辉有心伤他,他绝对要吐几口血。张耍自知不是此人对手,再战下去也是徒劳无功,抱拳回道:“甘兄弟武艺高强,张某甘拜下风。” “啪啪啪……”黄辰一边鼓掌,一边对张耍道:“精彩,甘辉武艺我早已知晓,你能逼得他采取守势,着实不易。” “输了就是输了。”张耍摇了摇头道。他不是一个输不起的人,只是从未想过有一日会摆在同龄人的手里。 黄辰微笑道:“能屈能伸,方是大丈夫。我相信张耍兄弟日后必然前途无量,不过张耍这个名字有些不好听,不如添加一横,改成张要如何?” “全凭大首领做主。”张耍没意见,从今天开始,他就要张要。 黄辰并不知道,此刻站在他面前的甘辉、张要两位少年,正是日后郑成功的左膀右臂。当然他们的人生轨迹改变了,不会再战死于南京城下,他们将会成为黄辰手中最锋利的刀,为他扫平一切阻碍。(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手机用户请到阅读。) ------------ 第一百五十章 格罗宁根号 五月末,海盗联盟基本已名存实亡,散伙者失去联盟的束缚,流突各地,烧杀抢掠。不过由于没了郑芝龙的统一部署,诸盗虽然人数众多,却各自为战,不成规模,再难像之前那样顺风顺水,屡屡被漳、泉乡兵乡勇击退,甚至围歼。 这厢兵与贼打得热闹,那边郑芝龙和熊文灿的谈判终于有了实际性的突破。 面对郑芝龙“始而挟抚,继而要札。又继而择官”,熊文灿心中愤怒可想而知,奈何形势比人强,他也只能忍气吞声,好言好语和郑芝龙讨价还价,双方经过几轮艰苦的谈判,解决了所有的分歧。 熊文灿拟好一封“招抚郑芝龙”的奏折,只待六月便送往京师。同时郑芝龙联系泉州仕绅商贾,请他们做中间人,联系在京泉州人,如御史苏琰等,希望能替他美言几句,尽可能降低受抚风险。 各人都有各人的忙碌,黄辰这段时间倒是显得份外清闲,海上常年风吹日晒下的小麦色肌肤都被捂白了几分。其实今年以来,他几乎没怎么走出过烈屿,让郑芝龙、李魁奇、周三老等人着实摸不着头脑,事出反常必有妖,纷纷猜测他在搞什么鬼。 这日黄辰走出烈屿,率领十艘大船往东而入,消失于茫茫大海之中。他此次外出的目的并不难猜,至少瞒不过郑芝龙等人。 再度来到鸡笼,留着两撇剑一样胡须的伐尔德斯不顾外面刮着大风,亲自赶到圣三位一体港口,热情的迎接黄辰:“欢迎黄辰你再度来到我的圣萨尔瓦多城,我一直期待着你的到来。我们已经交易过两次,每次都很愉快。这将是第三次。” “以后还会有更多次。”黄辰说完抬头看了看阴云密布的天空。 “台风要来了……”伐尔德斯说道:“它是我们所有人的敌人。” 黄辰深以为然,一场台风足以摧毁一支舰队,不管是东方还是西方,没有区别。说道:“我选择的时间不太好,也许我应该早一些或晚一些来。——伐尔德斯阁下。看来我必须要在鸡笼呆上几天了。” “这正是我所希望的,你会受到圣萨尔瓦多城的最高礼遇,西班牙人对待朋友总是十分慷慨。”伐尔德斯大笑,一阵狂风吹进口中,呛得他连连咳嗽:“真是见鬼的风,黄辰。请随我入城。” “请。” 大半年过去了,圣萨尔瓦多城和黄辰上次来时看到的几乎没有区别,伐尔德斯似乎放弃了任期结束前将圣萨尔瓦多城打造成一座繁荣城市的野心,毕竟这里的土地太贫瘠了,亦非优秀港口,不适合发展。 伐尔德斯见黄辰的表情。忍不住说道:“这一年来,我频繁派遣士兵深入福尔摩沙,在西北部发现了一处名叫淡水的地方,那里土地肥沃、树木环绕,有一条大河流淌,鱼产丰富,又接近森林鹿场。非常、非常适合兴建新的城堡。最迟下个月,我就将展开行动。” “淡水?祝你成功。”黄辰若有所思道。比起荷兰人,西班牙人无疑更加危险,因为荷兰人本质上还是商人,只对赚钱有兴趣,他们用了上百年时间才征服印度尼西亚,和武力无关,仅仅是没兴趣,走后也未留下什么痕迹。西班牙人则不同,他们是殖民者。对土地有着更深的执着,从南美到中美到北美,他们疯狂抢占着每一寸土地。若非东南亚距离西班牙本土太过遥远,无法投送足够的兵力,东南亚诸岛早就成为西班牙的领土。而绝不会像现在这样龟缩菲律宾。 伐尔德斯说道:“淡水城堡建成后,一定能够取代荷兰佬的热兰遮城。” 黄辰没去过热兰遮,不好评判。 两人走进圆堡会客室,黄辰喝着用台湾水果制成的果汁,问道:“伐尔德斯阁下,我迫切想要了解马尼拉运来多少我需要的武器。” “绝对会令你满意的数字。”伐尔德斯自信地笑道。“胸板甲300副、铁盔300顶、轻型火绳枪500支、重型滑膛枪200支、转轮手枪100支、火炮40门,大部分都是美洲及西班牙本土制造的精良货。” 黄辰微微感到讶异,这个数字比他预计的要多出不少。特别是40门火炮中包含3门24磅舰炮以及2门4磅、2门6磅、1门12磅共计5门野战炮,都是他梦寐以求的东西。 “黄辰,你必须清楚,得到它们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伐尔德斯很满意黄辰的惊讶。本来马尼拉不会运来如此多精良的武器,然而黄辰一年三度和鸡笼交易,每一次交易都不少于两万两白银,夸张一点说,包括伐尔德斯在内,所有圣萨尔瓦多城的西班牙人都是靠着他养活,而且他和荷兰佬又是敌人,因此伐尔德斯写信给菲律宾总督,强烈要求马尼拉竭尽全力满足黄辰的愿望,鸡笼绝不能失去这位大主顾。 黄辰听出了弦外之音,笑着说道:“伐尔德斯阁下,我想你在其中肯定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感谢你,我不会忘记你的帮助。” 伐尔德斯矜持地点点头,再说下去就太露骨了,“心知肚明”即可。 双方之前有过两次交易,不管是货物抑或武器皆按照原价,避免了无谓的争执,很快双方便达成一致。 同伐尔德斯闲聊中,黄辰突然想起一事,问道:“伐尔德斯阁下,你知道燧发枪吗?” “燧发枪?”伐尔德斯闻言一愣,有些奇怪黄辰怎么会知道这个东西,颔首说道:“我在美洲服役时曾看到有人用它打猎,也曾在殖民地据点看到一些民兵使用它与土著作战。” 黄辰又问道:“马尼拉有燧发枪吗。” 伐尔德斯摇摇头道:“不清楚。不过我猜测没有,燧发枪是欧洲近些年研制的产品,相比美洲,亚洲距离欧洲太过遥远了。” “没有吗。”黄辰面上难掩失望之色。 伐尔德斯好奇地问道:“你想要燧发枪?” “没错。”黄辰点点头。“我对它很有兴趣。” “你要它做什么,比起成熟的火绳枪。燧发枪在填装速度、射程、精度、打火率,乃至应对恶劣气候,并无优势。而且结构复杂、故障率高、维修困难,造价更是比火绳枪多出一截。”伐尔德斯对燧发枪的印象很糟,总结道:“毫无疑问。燧发枪是一把烂枪,至少目前为止是这样没错,我宁愿手下的士兵使用上个世纪的老旧火绳枪,也不会用它。” 燧发枪现在这么差劲?黄辰讶然。不过燧发枪是未来发展的主流,再差劲也要得到它。“伐尔德斯阁下,我非常、非常、非常想要一支燧发枪。我付出什么代价才能得到它?” “除非你去一趟美洲。”伐尔德斯对此只能爱莫能助。 看样子短期内是得不到燧发枪了。黄辰又问道:“伐尔德斯阁下,马尼拉有马吗?” “当然。”伐尔德斯说道:“马尼拉当地的土马非常强壮,公马之间的争斗就像野兽一样凶残,但你知道,它们无法用于骑乘。” 黄辰苦笑说道:“我问的不是当地土马,而是问有没有西班牙马、美洲马。” 伐尔德斯瞪大眼睛道:“黄辰。你可真会开玩笑。你清楚从美洲到亚洲,横跨太平洋需要多久吗?三到四个月。一次跨洋之旅,人常常会死去一成、两成、三成……乃至一半,运马?别开玩笑了!再说就算把它们千辛万苦的运过来,也毫无用处。” 黄辰对远航的超高死亡率并不觉得意外,他早就从威廉那里知晓了,目前欧洲人尚未发现对付坏血病的有效办法。然而即使面临如此巨大的风险。欧洲人依旧前仆后继冲进海洋,不得不令人佩服。燧发枪得不到,战马也得不到,黄辰一时间兴致索然。 澎湖,暗澳城。 黄辰陆续接收三十艘新船,不好在中左附近施展,便命阮进、林习山、张刑、陈四等队首轮番前往澎湖拉练。暗澳城原为官兵驻扎之所,除了食物一应俱全,简单收拾一番即可入住。 天空乌云密布,电闪雷鸣。海中洪波汹涌,涛声磅礴,狂风疾烈卷过大地,发出呜呜的怒号声。林习山大步流星穿行于暗澳城,刚出城门。族弟林完迎面走来,林习山立即问道:“大伙全回来了么。” 林完说道:“陆续都回来了,刻下只差郭船主、刘船主二人。” “此番风雨来势汹汹,再不回来就危险了。”林习山眉头紧紧锁起。刘船主是他的直属部下,郭船主则是郭大眼,他以前在黄辰旗舰上屈居杨东之下,很受信任,后来黄辰拨出一条八丈鸟船给他统带,近来又为他更换一艘全新大鸟船炮舰。郭大眼不比旁人,是黄辰极为看重的亲信,万一出个什么意外,叫林习山怎么向黄辰交代。念及于此,林习山哪有心思继续呆在暗澳城,脚步匆匆地赶往港口。 林习山盼郭大眼尽早回来,郭大眼本人何尝不是,天气一变他就火急火燎往回赶,奈何此番外出跑得远了些,再怎么赶路,距离澎湖依旧有着不短的行程。眼见风大浪急,越发凶恶,郭大眼急得额头“唰唰”的冒着冷汗,一双大眼凸起,焦躁不安的舱内来回踱步。 几名船上头目站在一旁,同样一脸惶恐,面对天威,没人能够平静对待。原海澄乡兵头目陈辉夹杂在诸头目间,去年海澄一战,他“抄下盘”对付长矛阵引起了威廉的注意和欣赏,认为他是一个人才,从而推荐给黄辰,陈辉被逼入伙,为了避免与家乡父老刀兵相向,不入陆营,反投海中。比起陆地,海上相对陌生,然而陈辉终究非常人,学什么都快,经过半年的努力,成功出头,目前很得郭大眼信任。 陈辉平日能言会道,郭大眼也愿意倾听他的意见,因而被几个头目推出来:“船主,以现在的速度,我等很难回到澎湖。不过赶到八罩岛却有几分把握。” “赶到八罩岛又有何用?”郭大眼急躁地道:“八罩岛一带潮大流急,一遇到风暴必定船毁人亡,还不如……”郭大眼说到这里,突然“轰隆”一声巨响,船体剧烈摇动。舱中之人纷纷东摇西倒,十分狼狈。 郭大眼扶住舱壁,气急败坏道:“塞他母!莫非明年的今天就是我郭凯的祭日?!” 陈辉正待开口,一个黑瘦的船员摇摇晃晃撞进门来,一边抹去脸上的雨水,一边说道:“船主。望斗发现我们背后不远跟着一条船,一条大夷船,好生巨大,能有二十丈长。” “嗯?”郭大眼听得一愣,随即反应过来,破口大骂道:“二十丈……放你娘的屁!你当老子没见过世面?”郭大眼长年跟在黄辰身边。从后者那里探得不少欧洲详细,什么二十丈大船,此话骗得了别人,骗不了他。 船员满脸委屈地道:“望斗说的,夷船巨大,至少二十丈。” 郭大眼不耐烦地道:“都什么时候了,管它作甚!把船驾好了才是正事。否则便是船毁人亡。赶紧给我滚回舱面去!” 船员走后,陈辉出言道:“船主,夷船若随我等到八罩岛,不能不防。” “自己的事都顾不过来,还顾其他?”郭大眼说是这般说,亦留了一个心眼。打起夷船的主意,望斗所言夷船二十丈肯定有所夸大,但十几丈总没跑,黄辰得到一艘十丈出头的休斯顿号就开心的不得了,倘若自己把这条夷船夺来。黄辰必定会十分开心。 一中一西两条帆船于狂风巨浪中艰难前行。 后面的西式帆船格罗宁根号(groningen)是一艘荷兰东印度公司的弗鲁特(flute)型商用船,长50米米、高45米、宽19米,载重达700吨,船舷两侧炮窗超过30门,是一艘重型武装商船。 在荷兰东印度众多船只里面。格罗宁根号(groningen)堪称功勋卓著,当初荷兰人初次踏足远东,围攻澳门葡萄牙人时,格罗宁根号(groningen)曾协同另一艘战舰向澳门发射350发炮弹,身中6弹,随后又随荷兰人进驻澎湖,参与了所有针对大明王朝的行动。 格罗宁根号(groningen)不久前从暹罗出发,准备不经停留大员,直接去日本长期贸易,没想到在中国南海遇上了如此恶劣的天气,由于风势太过猛烈,格罗宁根号(groningen)无法靠近大员,正不知该如何是好,瞭望手忽然发现前方有一艘中式帆船。船长及数十名船员顿时振奋起来,或许这些中国人能够帮助他们脱离险境,别无选择下,紧紧跟上中式鸟船。 闪电狂舞,雷神阵阵,雨水渐渐落下,开始时一滴两滴,紧接着便下起瓢泼大雨,宛如天神撕开天幕,把天河之水倾泻到人间。 海中航行越来越艰难,残酷的环境几乎令格罗宁根号(groningen)所有人感到绝望,也许下一刻,他们就会被通通送进海底,然而就在这个时候,瞭望手再次给他们带来希望,前方发现一个小岛,说不定能够给他们提供避难之所。 风雨飘摇的格罗宁根号(groningen)甲板上,死里逃生使得水手们忘情的爆发出一片欢呼,体内仿佛重新涌出一股力量,让他们充满干劲。 小岛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格罗宁根号(groningen)的水手们咬着牙排除千难万险,一点一点接近那座希望之岛。眼前小岛已是近在咫尺,突然“咔嚓”一声巨响,主桅被一阵阵狂风吹断,“吱吱呀呀”倒向侧面,船亦发生倾斜,水手们大惊失色,一部分人承受不住巨大的生存压力,大叫着跳进海里,拼命向小岛游去,然而他们很快便被大浪卷入海中,消失不见,只有寥寥几位得到上帝垂青的幸运儿成功登岸。 船长冒险来到甲板,指挥水手展开自救,他们的行为获得了回报,抑或感动了上帝,总之,格罗宁根号(groningen)一路歪歪斜斜,成功冲上了小岛。 水手们筋疲力尽地躺在甲板上大口大口呼吸,彼此哈哈笑着,感谢上帝。再让他们重新来过一次,没有人敢自信依然可以活下来,毫无疑问,是上帝救了他们。 然而很快他们就笑不出来了,之前他们一路跟随的中国人持着长刀、短矛冲上格罗宁根号(groningen)甲板,试图反抗的,包括船长在内都被他们用长矛刺死,战斗来得快去的也快,水手们十分识趣的投降了,虽然双方语言不通,但水手们高高举起双手的举动获得了中国人的宽恕。(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手机用户请到阅读。) ------------ 第一百五十一章 格罗宁根号(groningen)是一艘大型弗鲁特商船,只要有必要,它马上就可以变成一艘载炮超过40门的炮舰,堪称荷兰人横行亚洲海域的最大倚仗,没有之一。阿甘当年明人以震惊的口吻描述的“西夷夹板大舰”、“红毛夹板巨舰”即是指它以及同类型的重武装商船。 这次格罗宁根号(groningen)从暹罗出发,目的是前往日本贸易,并无战斗需求,因此船上没有搭载士兵,甚至没有足够的舰炮和炮手,只有70名欧洲人和30几名马来奴仆。 之前强烈的暴风雨令格罗宁根号(groningen)损失惨重,超过20名荷兰水手、马来奴仆死亡或失踪。当他们驾船冲上岸,来不及庆祝死里逃生,便遭到了中国人的猛烈袭击。船长和水手长等人在第一轮冲突中被杀,水手们群龙无首,又筋疲力尽,并且大雨如注,火器失效……总之他们有无数投降的理由,那又有什么理由不投降呢。 电闪雷鸣下,狂风暴雨中,郭大眼看着眼前一个个束手就擒的红毛番,咧开嘴一阵轻笑,接着哈哈大笑。亲眼目睹过“休斯顿号(heusden)”强悍的战力,郭大眼本以为这次必然会是一场血战,哪曾想到红毛番如此不济,还没怎么打就乖乖投降了。 郭大眼大手一挥,意气风发地对众手下道:“通通给我绑了。谁敢反抗,格杀勿论。”说完打量起“战利品”,格罗宁根号(groningen)此时的形象着实有损它亚洲海上霸主的威严,中桅齐根折断,主前帆也被大风刮没了,甲板上一片狼藉。 郭大眼还注意到船梢的抽水机轰轰作响。似乎船舱漏水了。此船十有**载有货物,一想到价值千金的贵重物品有可能被水淹了,郭大眼当即带着手下进入船舱抢救货物。 果然下来的时候,船底已是一片汪洋,水深半丈有余,船尾货仓情况十分不妙。里面原本储藏着一批稻谷,当水从货仓的漏洞冲出,谷粒顺水溜进抽水机里将其堵塞。所幸排水管没被堵住,另外两台抽水机仍能正常工作,其他货仓情况不算太严重。 经过好一番忙碌,郭大眼等人成功把进水货仓内的大部分货物搬了出来,香料、红绢、檀香木、象牙等物堆得到处都是,当然还有白花花的银子与黄灿灿的金子。阿甘 周围手下火辣辣的目光望来,郭大眼笑着说道:“兄弟们此番辛苦了。嗯……我做这个主了。财货一半充公,一半兄弟们私分。”众人闻言狂喜,过往获得战利品都是八成充公,个人留二成,郭大眼一下子提高到五成,对众人来说可谓天大的惊喜,不待欢呼,郭大眼急忙又补充道:“此事毕竟坏了规矩。闷声发大财就好,都把嘴给我闭严实些。” 众人心领神会: “船主只管放心便是。” “我看哪个吃里扒外的敢坏我等好事!” “谁敢泄漏风声。不用船主出面,我等皆不饶他……” “没错。不饶他……” 陈辉心里一阵犹豫,忍不住说道:“船主,这事不太好吧?万一被大首领知晓……” 郭大眼斜睨陈辉一眼,说道:“区区一点货物算什么,大首领岂会放在眼里。这一艘西夷夹板大舰才是大首领看重的东西。我叫大伙不要声张,不是怕大首领怪罪,是防着其他人眼红。懂了么?” 陈辉还是觉得此事有些不妥,然而一见周围所有人皆是面色不善的看着他,他倒不好再多说什么。他一个刚刚站稳脚跟的新人,和所有人作对,显然不是一件明智之举。 强劲的暴风雨从下午一直持续次日清晨才开始慢慢减弱,郭大眼的大鸟船和格罗宁根号(groningen)都遭到了重创,期间也发生了一些惊险,不过总算安然渡过了这场危机。 这和他们的避难之地有着直接的关系,他们目前所在的小岛不是之前计划前往的八罩屿,而是澎湖最南端的小岛大屿。它形状犹如一条鳊鱼,头在东北,尾在西南,两船恰好躲在右尾鳍之后,一条延伸的断崖为它们挡住了呼啸的风暴,否则早就被卷进海里淹没。 中午时雨渐渐停了,风势依然很大,不过风不是阻力,反是回到澎湖的助力,郭大眼命大伙加紧修船,拘押的荷兰人亦被暂时放出来参与修船工作。到了下午,两船勉强可以支撑航行,郭大眼不敢耽搁,叫人将船拖进海里,借着风势向东北数十里外的澎湖驶去。 郭大眼始终未归,林习山心里不由悲观,认为他多半难以存活,忧愁该如何向黄辰解释,更要命的是杨东与郭大眼相交莫逆,以前者的性子,铁定把他恨上,虽然以他现今的地位,不惧杨东,可平白无故招人怨恨,他冤是不冤?是以当族弟林完报告郭大眼顺利归来,林习山暗暗长舒一口气,连所谓的红毛夹板巨舰也没在意。 冒雨赶到港口,林习山看到停在郭大眼大鸟船侧方的夷船,登时愣在当场,他之前听说郭大眼俘获一艘夷船,以为和休斯顿号差不多大小,没想到竟然如此巨大,此船即使掐头去尾,亦有十五六丈长短,犹如一座海上城郭,莫说郭大眼的十丈大鸟船,即使黄辰的十二丈大福船旗舰也远远比不上它。半晌林习山回过神来,看着面前一脸得意洋洋的郭大眼,由衷赞道:“郭兄弟好大本事!林某佩服、佩服……。” 郭大眼大眼眯成一条缝,嘴也快咧到耳根,哈哈笑道:“这艘西夷夹板大舰可是我拼了性命换来的。不是有那么句话吗,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林习山再度举目端详夷船,又叹道:“此夹板船威武壮观,冠绝海上,真可谓有脚铳城,足做大首领旗舰。大首领若是知晓,定会开心不已,林某在这里提前恭喜郭兄弟。” “同喜、同喜……。”郭大眼笑眯眯道。 返回暗澳城路上,林习山好奇问道:“郭兄弟,不知船上都有什么东西?” “香料、檀香木、象牙……好些价值连城的南洋珍物,至少价值上万两银子。”说到这里,郭大眼笑意收拢,遗憾地摇摇了头:“可惜这是一条商船,武器数量不多,只有十四门大小红夷炮,六十余杆长短火枪,十副铁浑甲,二十余顶铁盔。” “的确是少了些。”林习山点点头,又道:“但武器想办法总能买到,大舰可花多少金银也买不来。” “林兄弟说的在理。”郭大眼不由笑道:“对了,林兄弟,不知我等何时返回烈屿?”他迫不及待想要回到烈屿,向众人抖威风。 林习山抬头看一眼使人感到压抑的阴霾天空,说道:“那要看这场风台(台风)何时散去了。” “尽快散去吧,莫要耽误小爷正是。”郭大眼心道。 可惜天不遂郭大眼之愿,晚间风势更猛,同时又下起了大雨,到了第二天也没停止,短期内都不适合 ...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 “返回浙江……” 叶富一番话,使得大堂再次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只是相比刚才,少了一份压抑,多了一份诡异。//.. 见众人纷纷把目光投到自己的身上,叶富顿了一顿,继续说道:“目前中左结局已定,大首领既然无意向朝廷归降,应该尽早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否则一旦郑芝龙成功受抚,变盗为官,不管是为了镇压异己,还是扩充实力抑或博取官家信任,这第一刀,都会砍在我等头上。” 左先锋翻浪蛟挺着个硕大鹰钩鼻,一脸虚伪的假笑道:“叶先生所言有理。大首领,我等在中左,前不能劫掠漳泉,退不能扎根金门,左为郑芝龙所忌,右为黄辰所逼,真真是龙游浅水、虎落平阳,稍有差池便是万劫不复的场面。反之,闽东、浙江,我等经营日久,根基深厚,若驾船东归,好比龙归大海、虎入深山——请大首领斟酌。” 林七老先是看看叶富,接着看看翻浪蛟,而后起身对周三老道:“大首领,据传黄六小贼厮前几日驾船去鸡笼与那里的吕宋夷交易,刻下烈屿群龙无首,我等此时归浙,无人可挡,待回到大陈山火速擒其一寨老小,不说逼杀黄六小贼,至少也能维持不败。” 周三老不动声色的瞥向李俊稷,问道:“李先生,你是什么意思。” 李俊稷如今拥有四丈以上大船二十艘,而周三老旗下大船总数亦不满百艘,他一人占了二成多,实力超过旧主林七老,不在右先锋何三老、左先锋翻浪蛟之下。更可怕的是其人心智、手腕无一不高,且不好色、不贪财。性格几乎没有缺点,手下摊上这么一位人物,可想而知周三老内心的忌惮。但这事怪不着他人,只能怪周三老自己,当初因为势力发展过快,导致人手短缺。李俊稷自请为船主,周三老没怎么多想就同意了,他承认他低估了李俊稷的本事,以致造成现在尾大不掉的局面。 李俊稷下意识用手去碰脸上狰狞的刀疤,不咸不淡道:“我也赞成回浙江。”自去年末于旧镇见到黄辰军势,他便心生“弃周投黄”的念头,之后黄辰全歼数千海澄官兵,攻陷月港,表现出来的实力更在他的期待之上。从而彻底倒向黄辰,年来暗中常与后者书信往来。//..不过他虽说已是黄辰的人,可周三老及大部分人皆生返浙之心,没有充分的理由,冒然提出反对意见只会引起对方的怀疑。 周三老又望向周夫人。 周夫人言简意赅的道出“归浙”二字,便不再多言。 周三老缓缓点了点头,目光掠过堂下一干手下,说道:“既然大家都没其他意见。就这么定了,等这场风雨过去。我们便启程返浙。” “是。” 周三老走后,众人三三两两聚在一起闲谈,话题自然是围绕着“东归”进行。周夫人迈着莲步行到李俊稷身前,笑着说道:“我还以为李先生会反对呢。” 李俊稷一脸平静地道:“周夫人真会说笑,我有何反对理由。” “我们不是敌人。”周夫人留下一句大有深意的话,施施然离去。 凝视着周夫人的背影。李俊稷心中冷冷一笑,你当然不是我的敌人,你、林七老、周三老,包括黄辰,所有人都是我用来报仇雪恨的棋子。区别仅仅是有用的棋子和没用的棋子。李俊稷大步走出大堂,此刻外面天昏地暗,大雨滂沱,他撑起一把油伞,踏入风雨中。 回到住所,等候在屋子里的十数名亲信手下齐齐起身见礼,李俊稷微微颔首,这些人皆是他一年来从各地网罗的海上豪杰,个个都有一身不俗本领。李俊稷走到主位坐下,端起茶杯喝一口热茶暖身,随后轻轻说了一句:“张天威、香公老留下,其他人都散了吧。” “是。” 众人闻言半点也不迟疑,纷纷告退,转眼间屋子便空了下来,只余张天威、香公老二人。张天威人如其名,姿貌魁伟,臂力绝伦,他是兴化府莆田人,鱼卫世家出身,十余岁即周旋海上。在与海盗的一次冲突中,他单刀突进,连杀八人,海盗几为之夺气,盗魁爱他骁勇善战,不忍加害,把他掳来置于麾下,以为前驱。年初一次偶然,李俊稷发现一座小庙里居然藏着一尊大菩萨,当即动用手段将他招致过来。 香公老本名黄元,金门本地人,他年纪在四旬开外,比张天威大了十几岁,表面上黑黑瘦瘦,毫不起眼,却是海上的老油条。他早年在大海盗袁进、李忠手下过活,然而他的时运似乎不太好,跟谁谁倒霉,海上都说他天生克主,李俊稷从小读圣贤书,岂会听信这等无稽之谈,招来香公老并委以重任,借用他丰富的海事经验,李俊稷补全了自身最后一块短板,发展势头之迅猛,周三老亦感到心惊肉跳。 张天威、香公老二人无疑是李俊稷最看重的手下,但凡人才,大多不好驾驭,香公老毕竟“名声狼藉”,倒还好说,张天威则是被迫从贼,心里始终存着脱离之心,为了把他留住,李俊稷不知费了多少心机。又抿一口茶,李俊稷淡淡说道:“大首领准备近日回浙江。” “……!”张天威顿时面色大变,眉头紧紧锁在一起。 香公老斜瞥张天威一眼,其实他也不想去浙江,异乡哪会那么好生活。问道:“不知李先生有何打算?”李俊稷有秀才功名,因此平日其手下都管他叫“李先生”,显然他们认为“先生”一词远比所谓的“首领”高贵的多,海上首领以百计,秀才有几人? 李俊稷并没有告诉张天威、香公老他和黄辰暗中有所往来,哪怕二人是他最看重的手下,除了自己本人,他谁都不信任。不过现今有必要向二人透露一些实情,因为在离开前,需要有人代他去烈屿通风报信,只是需得一步一步来,半点也急不得。念及于此,李俊稷说道:“我能有何打算,大首领向来独断专行,他决定的事,没人可以改变。” 香公老惊讶于李俊稷的用词,以他小心谨慎的性格,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李俊稷继续说道:“大首领在漳、泉之间做下了太多杀戮,引起郑盟主的极大不满,这才匆匆决定返浙。” 张天威回过神来,他早就看不惯周三老的作为,对李俊稷道:“周三老人面兽心,作恶多端,这种人绝不会有好下场!李先生大才,十倍于周三老,何必甘居其下,不若就此脱离,自立一方,相信以李先生的本事不用多久便可盖过周三老,成为海上数一数二的大人物。” “我哪有那个能耐。”李俊稷微微笑道。 至此香公老断定李俊稷对周三老有了二心,说道:“李先生何必自谦,那周三老大字不识一个,只不过仗着发迹早,才爬到现在的位置,论真实本事,岂能比得过先生。” “话不能这么说,大首领还是有些本事的,眼光、 ...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