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卷缘起幽都 第一章 天谶现 戌时三刻,苍穹裂帛。 穆高阳猛然推开精致的雕花木窗,尽管时节已至仲春,寒风仍裹挟着雪粒肆无忌惮地灌入屋内。 一道横贯天穹的赤色慧尾,将紫微城神嗣院的红墙绀瓦映得猩红如血。 十五岁的他,第一次见到移动而不会坠落的星辰。它像一柄燃烧的利剑,剑锋直指神都的最高处——观星台。 紫微城,是神国人皇的宫殿,气势磅礴地傲立于神都西北隅的高地上,俯瞰着灯火阑珊的万民居所。在这九千宫阙的东北角,坐落着人皇公子们居住的神嗣院,这里东西两院并列,穆高阳居于西院最深处的一进院落内。 穆高阳身后传来茶盏落地碎裂的声响,母亲向来温润的嗓音此刻浸透寒意:“孛星现世……它又现世了。天谶……天谶啊!” 母亲出身于人皇五族之一的狐氏,自幼在南方青丘山下的朱雀城长大。十八岁时,她嫁给了现任人皇穆光明,以联姻之姿踏入陌生的紫微城,成为被誉为拥有“倾国之美”的狐夫人。 穆高阳凝视母亲,她发间的青玉簪衬得那张倾国之容愈发苍白。 “母亲,天谶是何意?”他小心翼翼地问。 “夫人,您是说……孛星现世了?”端坐在在书案后的神教金令大护法巫元光蓦然开口,声音中带着穆高阳从未听过的震颤,“将孛星说成是天谶,这可是我神国的禁忌。夫人,慎言啊!” 这位高阶巫士面容清癯端正,眉宇间依稀可见昔日风采,只可惜双目已眇,眉下只余两个深邃幽暗的眼窝,平添几分森然之气。他腰间悬着一枚金色令牌,在烛光下流转着摄人心魄的光芒。 神教,乃是神国之国教,金令大护法之位仅次于五位巫尊,乃是教中举足轻重的人物。巫元光受命教导人皇诸位公子修习神通,而在众多公子中,他格外用心于穆高阳——这位最不受人皇宠爱的幼子。 “大护法,何必自欺欺人!”狐夫人冷笑一声,眼神锐利,“神国自神界大战后立国,已历五千余载,世代由穆、姜、拓跋、狐、子五大家族轮流推举人皇,共治天下。谁知,三十年前孛星一出,姜氏连山人皇暴毙于大神庙祭坛之上,随后姜氏一族离奇灭族。这神国上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又能禁得住谁的口舌?” 狐氏一族早已衰落,连续三世无缘人皇之位,声望日渐凋零,现任人皇穆光明更是对狐氏打压不断。因此,狐夫人在紫微城中的处境艰难,诸公子也纷纷疏远穆高阳。巫元光的善意对他们母子而言,犹如雪中送炭,尤显珍贵。 “夫人!”巫元光猛地站起身,他那空洞的眼窝缓缓扫过屋内侍从,声音如寒冰般刺骨,“尔等听好,今日夫人所言若有一字外泄——”他枯瘦的手掌猛然抬起,“如同此花!” 话音未落,一股凌厉的杀气自他掌心迸发,案头那枝盛放的白梅瞬间凋零,花瓣纷纷扬扬洒落一地。 “是,大护法。”屋内众侍从战战兢兢,齐声应道。 “这一次,”狐夫人喃喃自语,唇角勾起一抹讥诮,“又该轮到哪家倒霉了呢?”她的目光望向窗外漆黑的夜空,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先生,天上有一颗赤红的星辰在移动,是您和母亲所说的孛星吗?”穆高阳回应道。 他正要离开窗边,夜空中突然炸开一声惊雷,整座房间猛然震颤。他踉跄扶住窗框,急忙将头探出窗外,见东院方向腾起冲天血雾,风雪扑面而来,裹挟着腥气灌入喉间,刺得他几欲作呕。 一道耀眼的红光撕破夜空,云端仿佛隐藏着某种力量,猛然间爆炸开来,化作无数细小的碎粒,如同冰雹般倾泻而下,神嗣院的琉璃瓦屋顶在碎粒的撞击下噼啪乱响,瓦片断裂之声不绝于耳。 透过漫天飞雪,穆高阳看见一头高大的黑影从天而降,似乎落在了东院,紧接着传来似婴儿啼哭般凄厉的兽吼与人的惨叫声。 “有危险!高阳,退后。”狐夫人出现在他身后,拽住他的手腕。 穆高阳回首,见母亲发间的玉簪竟泛起青光,九道狐尾虚影在身后若隐若现。 “母亲,您身后这是……”穆高阳疑惑地问道,他能感受到母亲体内有一股澎湃的玄元呼之欲出。 “没错,这是兽神九尾狐!”狐夫人轻描淡写地回答。 “母亲,您……竟能召唤兽神?”穆高阳万分惊诧,他从未想过,平素娴静柔弱的母亲竟深藏如此强大的神通。 狐夫人瞥见儿子的表情,不禁莞尔。她指尖打翻茶盏,褐红的茶汤在案几上蜿蜒成画。青烟自残茶升起,凝成种种虚幻的兽影。 “兽神栖于山岳之巅、九渊之深,分六类而居。”她屈指轻弹,烟纹应声而变,化作一幅幅栩栩如生的图案,“创世,盘古开天辟地所生;四象,青龙白虎朱雀玄武;神兽,星宿变化,镇守神界;瑞兽,驱邪祈福,庇护人间;凶兽,混沌穷奇梼杌饕餮;奇兽,离奇古怪,各有所长。” 穆高阳屏住呼吸,凝视着案几上烟纹。 “九尾乃瑞兽之首,我狐氏一族自上古时起便建祠供奉,因而其元神可受我族召唤。”狐夫人幽幽地说道。 九尾狐?巫元光也感受到来自狐夫人的玄元压迫,心中不禁一紧。 此时,一名侍女跌跌撞撞跑进屋来,裙摆沾着血渍:“夫人!一头不知来历的怪物……它闯入神嗣院,吞了东院的三位公子……正往西院而来!” 狐夫人指尖微微一颤,划过儿子的眉心,留下一道星纹,她在他耳畔小声说了句奇怪的咒语:“若见天火坠,魂去自在飞。” 巫元光听觉敏锐,他心中暗自惊疑,这莫非又是一门狐氏秘术? 面对狐夫人一连串出人意料的举动,他不得不出面劝阻道:“夫人,身为人皇嫔妃,擅自修习神通秘术,可是触犯后宫禁令的!” 狐夫人此刻已无暇顾及遮掩,直言不讳道:“大护法,我狐氏一族,女子地位尊崇,远超男子,甚至历代族长也皆为女子所担任。我自幼便承袭传统修炼神通与秘术,并非是来神都之后才擅自修习的,自是不算违反宫规的。” 穆高阳刚要接话,身旁传来大护法的惊呼,“公子小心!” 他瞥见两道金光从自己发梢划过,在面前结成一片光阵。 阵成刹那,不远处的墙壁轰然崩塌,烟尘中六只幽绿兽瞳亮如鬼火,铁蹄声踏碎地砖,一股冰流顺着裂缝疯狂蔓延,身旁几名侍从躲闪不及,甫一接触冰流转瞬便结成冰晶。 穆高阳急忙默念咒语,双手结印,淡金的护身光影瞬间笼罩全身。 屋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狐夫人与巫元光周身也都散发出迷人的淡金光芒,万分紧张地盯着迷雾中的兽瞳,其余侍从则蜷缩在屋内角落里瑟瑟发抖。 狐夫人身后的九尾狐元神业已凝实;巫元光祭出的重明鸟,也应声落在他身旁,展开羽翼,仰天长鸣。 烟尘散去,一头三首六瞳的巨兽缓步踏出。 穆高阳瞳孔骤缩,终于看清这怪物的全貌:巨大的牛身赤红如烙铁,三张人面各显悲喜,脊骨凸起的紫刺正贪婪吮吸着护阵灵光。 更骇人的是,中间那张血口,赫然叼着二哥的头颅,鲜血泼洒在地面,凝成诡异的图画。 “猰貐?”狐夫人甩出一支青玉簪化作三尺长剑,“应是冲着狐氏血脉来的!” “夫人、公子,请退至我身后!”巫元光身旁的重明鸟振翅长唳,金色尾羽扫过之处,冰晶尽数汽化,“这猰貐可不是普通怪兽……” 话音戛然而止。猰貐婴儿啼哭般的吼声震塌了部分屋顶,它口中的人头掉落在地,滚至穆高阳脚下,二哥死前凝固的狰狞表情吓得他慌忙跑开。 “先生,您也认得这怪物?”穆高阳拉住巫元光的衣袖,他的话刚问出口,便自觉唐突,大护法广博的学识在神教内可是有口皆碑的。 巫元光点点头:“这怪物与我神教颇有渊源!传说有位叫猰貐的天神,本性纯良,但不知什么缘故被其他天神杀死。天帝心生怜悯,命我教先祖大巫将其救活。十位先祖历经艰辛,终用不死药将其救活。谁知,复活后的猰貐竟变得狂暴无比,在昆仑山上肆意冲撞,跌入山下的弱水。待它从弱水中爬出,就变成了形状似牛、全身赤红、长着三张人脸和马足、叫声如同婴儿啼哭的怪物……” 穆高阳边听巫元光说,频频点头,“像!太像了!” “据说每当彗星现世,猰貐便随之现身,四处掠食人类。”巫元光补充道,“没想到,这竟不是传说……” 最后一个字淹没在兽吼中。一张血盆大口直冲着狐夫人咬去,她急忙挥剑划出光阵,光芒凝结的屏障堪堪挡住攻势。 巫元光一挥手,重明鸟腾空而起,扑向猰貐。 “母亲小心!它在吸食阵法!”穆高阳突然发现,母亲剑锋所指处,猰貐的骨刺正在吸收光阵的玄元。 “夫人,猰貐的弱点在第三节骨刺!”巫元光见多识广,看来对这怪物的弱点也是了如指掌。 狐夫人闻言剑势陡变,星芒如暴雨倾泻在第三节骨刺。怪物的哀嚎声震落檐角兽首,大量赤色黏液黑雾自创口喷涌而出,所过之处万物结晶。 “高阳,快走!”巫元光祭出法器琉璃宝葫芦,葫芦口喷出烈焰化作火凤扑向猰貐。趁此间隙,狐夫人抬手冲儿子轻推,穆高阳瞬间被一股气流裹挟着甩向院中。 穆高阳被猛烈的气浪猛然掀翻,在雪地中翻滚数圈后,掌心按到一滩黏腻——竟是侍卫的残躯。惊恐与慌乱瞬间涌上心头,他环顾四周,小院内景象惨烈,尸体支离破碎,盔甲与兵器散落一地。 穆高阳惊魂未定,又听到一阵急促杂乱的脚步声。他抬眼望去,只见自己的两位异母兄长正慌不择路,狼狈逃窜。 大哥穆太初身材高大肥胖,此刻脸色惨白,被矮小瘦弱的三哥穆征和费力地搀扶着,他们的锦袍下摆沾满了污渍血迹。 穆征和是穆高阳为数不多交好的兄长,他心急如焚地朝穆高阳招手,小心翼翼地喊道:“小弟,你在这儿真是太好了!快过来,帮我一起扶住大哥,咱们赶紧离开这儿!” 穆高阳起身,轻拍身上的污渍,语气坚定地回道:“两位哥哥,你们快走吧!那怪物此刻就在屋内,我母亲还在里面,我得去救她出来!” 说罢,他转身看向摇摇欲坠的寝殿。透过残破的菱花窗,只见母亲九尾尽出,狐尾与重明鸟羽翼交缠成光茧,将猰貐困在当中。 “小弟,你疯了?这可不是逞英雄的时候,你不知那怪物有多厉害,我亲眼看到老二、老五、老七被它一一吞噬,惨不忍睹啊!”穆征和连忙劝阻。 屋内金铁交鸣,玄元交织,裹挟着邪恶煞气从屋内向外迅速蔓延开来,但穆高阳却头也不回地向屋内奔去。 “高阳,你快回来……”穆征和急的大喊。 “这小子一贯古怪,跟他那娘一样!”穆太初不耐烦地说道,“别管他了,快扶我离开这儿!” 院外忽然响起阵阵低沉的号角声,暂时盖住了屋内阴森可怖的兽吼。 “龙吟号角!高阶巫士和金羽卫到了!”院内蜷缩在角落里的侍从们喜极而泣,“咱们得救了!” 金羽卫铁甲铿锵而至,将神嗣院围的水泄不通。为首的巫士高举神幡,祷文声响彻云霄。一时间,小院外长戟朝天,气势蔚然。 “来了这么多金羽卫,还有高阶巫士,还有什么好怕的?”穆太初气喘吁吁地说道,“十常神保佑!” 穆征和连忙唤过两名高大的侍从,如释重负地将大哥交给了他们。 “母亲、先生,我来助你们一臂之力!”穆高阳站在门口,屋内的火光将他的背影清楚地洒在小院中。淡金光影中,少年宛如逆行的孤勇者昂首挺立。 ------------ 第一卷缘起幽都 第二章 重瞳出 狐夫人倚在断裂的梁柱旁,香汗淋漓,九尾狐元神化作点点星屑消散在血腥气中。她看着折成两截的长剑,忽然听见门口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母亲!”少年清亮的呼喊刺破烟尘。 她心中顿觉欣慰,但嘴上却仍焦急地劝阻:“高阳,你回来作甚?别进来!” 猰貐三张人面同时转向门口,哭脸淌下冰泪,笑脸裂至耳根,怒面喷出紫焰,发出半哭半笑地奇怪啸叫。 穆高阳的护身障被煞气侵蚀得忽明忽暗,他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侵蚀全身,却仍逆着结晶风暴踏入屋内。 巫元光用尽全力困住猰貐,重明鸟的光羽正片片剥落。他额角青筋暴起,朝着穆高阳大喊:“高阳,别进来!猰貐毕竟曾是神祇,即便它死而复生后变成怪物,其玄元依然不容小觑。” “猰貐大开杀戒,倘若连先生都输了,我又能躲到哪里去?”穆高阳回应道,提振了身上的护身障。 话音未落,猰貐脊骨紫刺突然暴涨。冰晶将重明鸟元神完全吞噬殆尽,巫元光喷出一口黑血,手中的琉璃宝葫芦也坠地碎成齑粉,火凤瞬间烟消火灭。 “快带着你母亲离开,我尽力拖住它!”大护法怒吼,“再犹豫不决,大家都得死在此处!” “先生!”穆高阳正待施展神通,却见猰貐第三张怒面突然转向他。兽瞳倒影中,他看见自己眉心正在发光——那是母亲刚刚点下的星痕。 猰貐前蹄高举,径直朝穆高阳扑了过来。 “高阳——不!”狐夫人眼看儿子生死悬于一线,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 时空仿佛静止。 就当猰貐那庞大的身影即将把穆高阳完全吞噬之际,少年本能地抬手划破掌心,鲜血竟在空中凝成图腾。当青光从他掌心迸发,在空中撕开一道缺口时,整座神嗣院发出龙吟般的震颤。 “血祭兽神诀?!”巫元光的面部肌肉不由自主地颤抖,“高阳,你从何处习得这等神通?” 然而,穆高阳仿佛置身于另一个世界,对大护法的询问置若罔闻。 狐夫人分明感到一股强大的玄元自缺口处涌出,在穆高阳身后凝成两尊巨大的兽神元神——左侧,流光溢彩的青丘九尾狐重又踏月而来;右侧,昆仑九首开明兽仰天长啸,威风凛凛。 两道相交的长虹骤然显现,喷薄出磅礴的力量,拦住了势不可挡的猰貐。 她凝视着双兽神,猛然想起出嫁前夜,族长将狐面玉佩系在她颈间时的低语:“狐氏复兴的唯一希望,乃是传说中的重瞳一脉,但愿能应验在你的子嗣身上……” 玉佩触感温润,却让她打了个寒颤。族长的低语如同咒语,在她耳边萦绕不去:“重瞳者,天生双瞳如日月同辉,玄元之力浩瀚如海,可窥天地法则,逆转生死,乃是人间神通至强。重瞳一脉若能觉醒至巅峰,足以比肩神明,打破人神之隔。” 她的手指微微颤抖,仿佛那预言正从玉佩中渗出,化作无形的枷锁,紧紧缠绕在她的心头。 “吼——”猰貐的哀嚎打断她的思绪。双兽神交错的尾影织成天罗,开明兽九口齐张咬住紫刺,九尾狐利爪直掏猰貐兽心。 神血泼洒的瞬间,梁柱与地面皆浮现出密密麻麻的咒文。 九尾狐与开明兽元神绽放出更加夺目耀眼的金色光辉,而猰貐的气焰则被牢牢压制。九尾狐挥动九尾,将猰貐紧紧缠绕束缚;开明兽则张开九张血盆大口,贪婪地吞噬猰貐的身躯。 猰貐发出阵阵凄厉的哀嚎,肌肤愈发赤红如火,犹如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焰,企图挣扎反噬。穆高阳身上的光芒剧烈波动,似与两大兽神产生强烈的共鸣。 狐夫人的目光骤然凝固,她望着儿子的双眼,仿佛看见了大神庙壁画中的预言。那双眸中,重瞳如日月相叠,霜白与玄墨交织流转,映出九尾狐与开明兽光影在瞳孔深处翩然起舞。 “重瞳!”她指尖轻颤,玉簪上的青鸾突然振翅,衔着的夜明珠映出她眼底千年冰川般的记忆,“原来如此……” 记忆如潮水涌来:十五年前那个血月之夜,她抱着襁褓中的婴孩,看着他甫一睁眼便现重瞳异象。那双重瞳中似有星河倒悬,九尾狐影游弋其间。可未及她细看,婴孩再一眨眼,异象便如晨露消散,仿佛只是她产后虚弱的幻觉。 如今这异象重现,狐夫人恍然惊觉:那夜并非幻觉,而是天机示警。 “高阳?竟会是他……”巫元光感受到爱徒体内澎湃的玄元难以遏制,汹涌欲出,一向冷峻的面容上,嘴角不自觉地微微上扬。但转瞬,他又摇了摇头,神色恢复如常,喃喃自语道:“不,这不可能!能同时召唤双兽神元神的,五千年来仅有寥寥数位高人,这里定有强大的神通者在暗中相助。” “圣谕到!”一声威严的喝令震得梁柱簌簌作响,一名身着皇族锦袍的男子在金羽卫的簇拥下昂然而入,绣着蟠龙纹的袍角在风中猎猎作响。 金羽卫鱼贯而入,却对怪兽猰貐视若无睹,反而将寒光凛冽的长戟与玄铁重弩齐齐对准了狐夫人。铁甲相撞之声铿锵作响,肃杀之气瞬间弥漫整个厅堂。 “金羽卫,你们干什么!竟敢对夫人不敬!”巫元光厉声呵斥,他那空洞的眼窝中似有寒芒闪动,腰间金令随着他的动作发出刺耳的铮鸣。 众人这才注意到穆高阳盘腿悬浮于半空,周身被炽烈的金光笼罩。光芒中隐约可见古老的图腾流转,与九尾狐、开明兽的元神交织缠绕,散发出令人心悸的威压。一时间,满室皆惊,连金羽卫手中的兵器都不由自主地微微颤动。 锦袍男子是人皇的胞弟穆光旭,掌管紫微城内金羽卫。他举起金色诏书,面目狰狞地宣读起来:“朱雀城狐氏一族擅自修炼神教禁术,多次召唤妖兽九尾。按律将狐氏一族全部关押,违抗者即刻诛杀!” “穆光旭,你们来的可真快!”狐夫人不屑地说道,“紫微城结界乃神教巫尊所设,邪祟无法轻易打破,五千年以来这里一直平安无事。但今夜这怪物却如入无人之境,难道不是你们放它进来的么?” 话音戛然而止。 猰貐的身躯突然炸开,万千冰锥竟如暴雨般射向金羽卫。前排之人瞬间化作冰晶,又在下一刻迸裂成血雾。 穆光旭手中诏书燃起黑炎,上面的朱砂印快速融化。 “孽畜!放肆。”穆光旭脸色骤变,下令重弩射向猰貐。 猰貐被彻底激怒,三张人脸同时吐出流淌着星光的弱水,这源自昆仑的禁忌之水所过之处,金羽卫接连爆体而亡。 一名年轻卫士被弱水贯穿胸膛的瞬间,手中长戟突然转向,直刺穆光旭后心。 “公子小心!”副将挥刀格挡,却被冻成冰柱。 穆光旭趁机后撤,袖中飞出十二道黑符。符纸触地即化出锁链,直逼狐夫人与穆高阳而去。却见狐夫人突然掷出断剑——长剑残片带着火焰,将锁链烧成青烟。 “你们好算计!”狐夫人抹去嘴角血渍,“打开结界引来猰貐,再嫁祸给我狐氏……” 穆光旭厉声道:“妖妇休得胡言!朱雀城狐氏已尽数伏诛,尓族违背神教誓言私修禁术、豢养妖物,今日便是清算之时!” 他话音未落,腰间金印突然腾空,化作十二道金光封锁四方。 “违背誓言?”狐夫人冷笑,“当年若非我狐氏先祖率九尾参战,穆氏何来今日荣光?”她指尖星芒凝聚,“今日便让你见识见识,何为真正的狐氏秘术!” “两位,该收手了!”巫元光突然横在双方之间。他双拳捶地,整个神嗣院的地脉突然隆起,地面浮现的阵纹将狐夫人与穆光旭各逼退三步。 穆光旭突然挥袖,金羽卫射手猛然暴起,手中重弩齐射狐夫人。 千钧一发之际,开明兽九首张口吸气,将弩箭尽数吞噬;九尾狐长尾卷住穆光旭,将他重重摔在阵眼处,阵纹立即缠上他四肢,燃起青色火焰。 “双神合一!”穆高阳突然起身大喝。 双兽神仰天长啸,九尾狐尾尖凝聚月华,开明兽九口吐出天火。两股玄元交融成图,将猰貐残躯也笼罩其中。 “不——”穆光旭的惨叫与猰貐哀嚎同时响起,金羽卫面面相觑,皆不敢上前。 天火燃尽,方才还嚣张肆意的猰貐已完全湮灭,九尾狐与开明兽竟也随之杳无踪迹,皆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地上只剩下穆光旭焦黑的右臂。 “高阳!”狐夫人接住坠落的儿子。穆高阳,刚才还光芒万丈、大显神威的少年,此刻面色灰败,呼吸微弱到几乎难以察觉,眉心星纹已渗出血迹。 巫元光踉跄走来,指尖刚触及少年脉门就剧烈颤抖:“不好!高阳他玄元损耗过度,恐怕精魄将散……” “来得及!”狐夫人突然绽开笑靥。她摘下狐面玉佩按在儿子心口,伴随着古老的咒文,少年周身经络渐次亮起。 巫元光惊觉穆高阳的精魄正以一种奇异的方式在体内游走,宛如江河奔腾,迅速向眉心处的星纹汇聚——这正是令神教渴求千年的狐氏移魂秘术。 “夫人不可!这会……”巫元光急欲劝阻。 “以吾心血,破尔天规!” 狐夫人的声音戛然而止,身上散发出数道青光,其中一缕尤为耀眼,径直没入儿子的眉心。 穆高阳原本已无意识,却忽然被眉心处的钻心痛感刺醒,无数光怪陆离的画面涌入他的脑海——光芒中,他看见自己身披皇袍,站在断裂的神树建木之上,天空乌云密布,脚下熔焰海沸腾,无数兽神从海底跃出,最终汇成天上赤色的慧尾。 “重瞳子,母亲只能护你的精魄逃离这里。你一旦进入陌生的躯体,便会失去所有神通。倘若七日内未能取代宿主的精魄,你将临魂飞魄散!切记!”狐夫人的声音在他心中回荡。 穆高阳甫一出世目有重瞳,尽管这异象转瞬即逝,但母亲仍为他取了重瞳子这个乳名,仅在母子二人独处时唤他。 “女娲神保佑!”狐夫人蓦然高呼,这声宛如惊雷,震惊了院内的每一个人,众人面面相觑——人皇五族数千年来一直以十常神后裔自居,虔心侍奉这十尊神祇,而这女娲神又是何方神祇? 地面的青砖化作流沙,被卷入其中的母亲心口绽开一朵血莲——她竟徒手掏出了自己的七窍玲珑心。那颗心脏在母亲掌心碎裂,天上的彗星突然迸发出刺目强光。 穆高阳感觉自己在星芒中不断下坠,身边的虚空裂缝正在吞噬他。 “孛星现世日!” “重瞳圣人出!” 两道声音似从九幽深处传来,在他耳畔交汇。一道来自母亲,一道空灵未知。 ------------ 第一卷缘起幽都 第三章 精魄去 “重瞳子——重瞳子——”一个空灵的女声穿透层层云雾。 “谁在叫我?”穆高阳随即问道,却未得到任何回应。 他心中疑惑,怎会有外人知晓自己的乳名。 穆高阳只觉头脑昏沉,昨夜的记忆如同被撕裂的画卷,零碎而模糊。猰貐的咆哮、母亲的九尾狐影、还有开明兽的天火,一切都仿佛是一场梦。 “猰貐当真被天火烧死了吗?母亲……她可还安好?”他试图理清思绪,却得不到任何答案。 更让他感到困惑的是,此刻的自己竟悬浮在半空中,他感觉自己像片沾了星屑的羽毛,在云端飘荡。他伸开手指,看着雪花穿过指间,在彗尾洒下的光华里碎成细小的彩虹。 这感觉新奇得很,仿佛有人把他塞进琉璃盏里,整个世界都蒙着层朦胧的纱。 他在飞——然而,他从未听说过修炼神通还能飞天遁地,即便是金令大护法巫元光那样的高阶巫士,也未曾展露过这等能力。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莫非是那彗星……”穆高阳心中既惊且惧,却又按捺不住好奇,小心翼翼地低头望去。 下方祭坛上,吉金巨鼎中燃着幽蓝魂火,他望见师父巫元光正将朱砂抹在某个少年的眉心。待看清那少年面容,他险些从云端跌落——那具苍白躯体分明穿着自己的织金冕袍! “十常神在上!”穆高阳慌忙捂住嘴,却发现声浪在云层间荡出涟漪。“我这是在做梦,还是精魄出窍了?” “高阳,还不快下来!”两位兄长突然振翅从后面追来,他们背后竟生出长长的羽翼,泛着青灰色,像是用香灰捏成的。 “小弟,”三哥穆征和重复着在神嗣院中的那句话,“快助我扶着大哥去见父皇!” 穆高阳翻了个身,他这才发现自己的躯体轻若流云,稍一发力便掠过三重宫墙。 大哥穆太初已飞到前方拦截,那对灰扑扑的翅膀扑腾得瓦当都在震颤。 “快让开!”少年大喊时,额间有星纹流转。 檐角铜铃随风自鸣,缠绕金丝的宫墙突然开出朵朵夜昙,馥郁芬芳熏得穆太初连打三个喷嚏。待他揉着红鼻头睁眼,穆高阳早已在飞檐上冲他扮着鬼脸。 “混账东西!胆敢戏弄我。没规矩!跟你那娘一个样!”大哥怒气冲冲地骂道。 听见大哥无可奈何的叫骂声从身后传来,他忍不住开怀大笑。“我竟如此厉害!跟先生学了多年神通,竟不知自己还会飞!当好好炫耀一番!” 心念一动,学堂竟凭空出现在眼前的云端,他来不及刹住,一头闯入了大门。 穿过学堂藻井时,穆高阳被眼前的奇景惊得悬停在半空。平日里刻板的夫子们赤脚站在书案上,手中长线牵着空中的纸鸢;最年迈的祭酒正踩着《礼经》放飞仙鹤灯,雪白须发与灯穗纠缠成星河。 “这才是读书人该有的潇洒!”少年大笑着,如离弦之箭穿透天际。 他在空中盘桓,宛如一只孤鹜,惊鸿一瞥中,看清了神都全貌。 这座被誉为“天下无双城”的神国都城,在夕照中宛如一座巨大的鎏金棋盘,静卧于群山环抱之中。四周的山峦在皑皑白雪的掩映下,形如银鳞巨龙,市井街巷如同被孩童抓乱的丝线。 当他的影子掠过紫微城中的太液池,惊起一池青鸾,那些神禽的尾羽在波光里抖落细碎虹霓。 “原来飞鸟眼中的江山是这样的。” 穆高阳望着远方连绵的群山,心中涌起一股难以抑制的冲动,野心如火一般迅速蔓延。他想要飞越这片苍穹,去看看神都之外的天地。 然而,就在他心驰神往之际,一股无形的力量突然攫住他的身体,将他猛地向下拽去。 穆高阳惊恐挣扎,却无济于事。他穿过三重结界,耳边响起金铁相交的脆响,眼前景象如流光掠影,紫微城的红墙绀瓦在视线中急速放大。最终,父皇书房的门在他面前轰然洞开。他的身子不受控制地俯冲而下,重重地滚落在书房的地面上。 穆高阳惊魂未定地摸了摸自己,却无任何痛楚,这种感觉,就像在梦中一般。 他缓缓起身,环顾四周,书房依旧保持着记忆中的模样,只是此刻看来,多了一层朦胧的光晕。 身为人皇之子,他已有六年之久未见父皇,亦未曾再涉足这里——自从巫尊占卜出那幅“王不见王”的卦象后,父皇便不再召见他们兄弟。 书房正中的高阶上,珠帘轻拂,其后烟雾缭绕,隐约可见一个身穿皇袍的男子身影。那身影伟岸挺拔,却因晦暗的烟雾而看不清面容。 “父皇?”穆高阳轻声呼唤,声音中带着一丝颤抖,“儿臣高阳拜见父皇!” 他早有耳闻,父皇近年总隐匿于厚重的烟幕之后,不再以真面目示人,性情也日益乖戾。 “父皇!”穆高阳的少年意气涌上心头,朝着浓雾嘶喊:“难道您真的打算舍弃儿子了吗?” 话一出口,他又为自己的冲动深感懊恼,但内心深处却莫名涌动着一丝快感。平日里,他绝不敢如此放肆。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死寂。 珠帘后,烟雾愈发浓厚,直至人皇的身影完全隐没不见。良久,冷冰冰的旨意穿透浓雾传来:“自此以后,父子缘尽,不复相见!” 烟雾随即弥漫开,将整个书房吞噬,穆高阳仿佛被卷入一个无尽的黑暗漩涡。 他索性闭目,任由黑暗将自己包围。然而,在这混沌之中,他的心境却异常地清澈透亮起来,仿佛一切尘埃落定。 “重瞳子——重瞳子——”那空灵的女声又在他耳畔响起。 穆高阳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烦躁,他怒吼道:“你到底是谁?” “到了——去吧!”空灵女声以不容置疑的口吻命令道。 “你让我去哪儿……”穆高阳话音未落,剧烈的摇晃袭来,使他失去平衡,身子猛地向下跌落,眼前的画面再次变得光怪陆离:巍峨的雪山、绵延的城墙、衣衫褴褛的人群,还有一副骇人的面具。 “星移斗转,魂归来兮——” 伴着空灵女声的吟唱,他看见自己的身躯正在渐渐消散。他恐惧极了,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喉咙里发不出一丝声响。 不知过了多久,穆高阳一直陷入半梦半醒的混沌,脑海中不再有刚才的光怪陆离。就在意识即将涣散的一刹那,一股强大的力量猛然托住了他。 咦?奇怪!这股力量为何……如此熟悉!穆高阳心中正暗自诧异,却未曾料到,这股力量竟将他猛然弹开。然而,正是这一弹,让他感受到了久违的踏实。 “终于落地了!”他十分笃定。 “我为何会在一个山洞里?到处都透着一股子泥腥味儿!这脏兮兮的地方到底是哪儿?”穆高阳竭力让自己适应这陌生的环境,心中却不由自主地泛起阵阵疑惑。 洞内虽生有炉火,却依旧比神嗣院的小屋里要冷得多。松脂燃烧的焦香混着霉味直冲鼻腔,穆高阳感觉粗麻布正刺入肌肤,这与紫微城织金软缎的触感天差地别。 他试图挪动身子,却发觉自己动弹不得。他只得转动眼珠四处打量,微弱的光逐渐照亮了他的视线,映入他眼帘的是斑驳的岩壁、破旧的衣柜、龟裂的土灶。 当视线扫到身旁时,穆高阳被身旁熟睡中的孩童与老妪吓得一激灵,“怎会有人躺在我身边?十常神保佑!” 他瞥见孩童的胸前有一处纹饰,再仔细辨认,那竟是一团龙纹,与神都大神庙内五根人皇柱上的几处图腾简直一模一样。 “这是怎么回事?”他心中疑云密布。 “嘿!你吵醒我了。”炉火突然爆开火星,一个略带愠恼的少年声音传来。 话音未落,穆高阳眼前一黑——他看不见了。恐惧与不安涌上心头,但他仍强作镇定,虚张声势地呵斥:“你是谁?你可知在和谁说话?我乃神国……” “这话该我问!”那声音不客气地打断了他,“你可是山鬼?村里老人常说,幽都山的精怪最喜趁人熟睡时附身作祟。” “幽都山?这是何处?”穆高阳确信自己在学堂里从未听闻过这个名字。 “少废话!这是我姜炎的身子,你甭想附在我身上!”那声音洪亮有力,随即又飞快地念出一长串穆高阳听不懂的话,似乎是当地人的某种驱邪咒语。 穆高阳在混沌中逐渐清晰,一个念头闪过脑海:“难道说……我正在同一个精魄对话……如此说来,母亲已护我进入他人的身躯,而我也已化作了精魄!” 这个叫姜炎的精魄仍在喋喋不休地念诵着,然而那些咒文对穆高阳不起丝毫作用。 “滚出去!”穆高阳尚未来得及深思,姜炎已蛮横地撞来。 穆高阳只觉身子不受控制地坐起,右手抄起一根木棍,狠狠朝自己头部劈下。 “住手!你会毁了这身子!”穆高阳急忙夺下右手,木棍被甩飞出去,砸在岩壁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一旁的老妪被惊醒,颤声问道:“老大,这大半夜的,你扔棍子做什么?” “阿嫲,吵醒你了?我刚做了个噩梦,没事儿的!”姜炎连忙解释。 趁姜炎分神之际,穆高阳迅速夺回眼睛的控制权,并顺势潜入姜炎的记忆深处:风雪夜,阿嫲身披单衣,用枯枝般的手为自幼无父无母的兄弟俩掖紧破被;夕阳下,姜炎笨拙地雕刻桃木簪,指尖被划出道道血痕,却仍为青梅竹马的少女插上那支歪扭的并蒂莲时,少女梨涡浅笑的模样…… “你竟敢窥探我的记忆!”姜炎暴怒,又如狂风般席卷而来。 “我……不是有意的。”穆高阳声音细若蚊蚋,他竟对这山野少年心生好奇,紫微城的琉璃瓦下,他从未见过如此鲜活的人间烟火。 子夜梆子敲响时,两个精魄已厮杀数十回合,他俩终于精疲力竭地瘫在识海里。 “听着……”穆高阳的精魄淡如薄雾,“再这样斗下去,咱俩只会一同魂飞魄散。” 姜炎蜷缩在记忆碎片中,手中紧紧攥着那支虚化的桃木簪,咬牙切齿道:“是你想强占我的身子!” “本公子会稀罕你这副臭皮囊?”穆高阳不屑地嗤笑。 然而,穆高阳心中深知,失去神通的自己面临着一个棘手的困境——他难以压制住姜炎的精魄,更不用说彻底主宰这具肉身了,而留给自己的时间却只有短短七日。 他心知肚明,却不甘示弱,只能硬着头皮嘴硬道:“我只是意外流落至此!待我寻到法子,自会离开。” 经过一番试探与较量,姜炎从穆高阳的言谈举止中察觉到,他绝非幽都山上的精怪,其见识远超自己认识的所有人,显然来历不凡。 “只要你不打我肉身的主意,我想,咱们倒是可以相安无事。”姜炎爽快地松了口。 穆高阳见状,略一沉吟,便简略地自报家门,道出了姓名与来历。为免节外生枝,他随口编造了一个神国贵族子弟的背景。至于他如何大显神威诛杀猰貐,又如何精魄离体、落入姜炎体内的离奇经过,他更是闭口不谈。 令穆高阳感到意外和失落的是,姜炎对他神国贵族的身份毫不在意,态度并未有丝毫转变,依旧是一副桀骜不驯的模样。 “乡野村夫,没啥见识!”穆高阳暗自腹诽。 炉火渐熄,晨光透过门板洒入屋内。两个精魄终于达成契约:身子依旧由姜炎主宰,穆高阳则暂居识海一隅,不得擅越雷池半步。作为交换,穆高阳需随时听候姜炎的差遣。 协议既成,疲惫如潮水般涌来,两人再无多言,沉沉睡去。 ------------ 第一卷缘起幽都 第四章 少年郎 巍峨耸立的幽都山,宛如太古巨擘横亘天地。山巅云雾终年不散,其间隐隐闪烁祥瑞之光。 相传,此山中有一座幽都城,乃上古大神为镇压邪祟所设,封印着无数秘密与强大力量。而如今,幽都山的雪带着铁锈味,从天空中飘洒而下,严严实实地覆盖了主峰脚下的石洞村。 今年的冬季格外漫长,大雪持续下了大半年,田地被积雪深埋,无法耕种。村民为了维持生计和应付赋税,只能频繁进山捕猎,或是前往十几里外的温泉河捕鱼。 然而,寒风凛冽,却挡不住村里空地上少年们的欢声笑语。 “姜炎,怎么又是你当大将军?今日该我了!”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满脸不服气。 “那还用问?只有我当大将军,才能抵挡住大荒人!上次让你贺十八当大将军,不是被我这个大荒人打的屁滚尿流?”姜炎双手叉腰站在覆雪的土丘上,神色骄傲,声音洪亮,自带一股统领万军的气势。 他刚过十四,在这群少年中年纪并非最大,但个头却与成年男子不相上下,胳膊上也有了结实的肌肉。虽还未到束发的年龄,但他却自行束起额发,只为遮盖头顶隆起的头骨,这头骨没少让他被伙伴们取笑。不过,他端正的样貌和匀称的身材,很受村里女娃青睐。 其余二十几个少年齐声喊道:“让姜炎当大将军!” 一个约莫十岁的男孩蹦蹦跳跳地凑了过来,他笑嘻嘻地说:“哥,我还当你的前锋!上阵亲兄弟嘛。” 穆高阳透过姜炎的视线望去,目光被这个精瘦的男孩所吸引。他好奇地问道:“这不是昨晚睡在你身边的小家伙吗?” “这是我的亲弟,姜羽。”姜炎语气中满是自豪,伸手揉了揉姜羽乱蓬蓬的头发。 “你们兄弟俩,感情……这么好吗?”穆高阳看着姜羽被哥哥揉得咯咯直笑,恍惚间不禁想起自己与兄长们之间那些不悦的过往。 “那是自然!难道你没有亲兄弟吗?”姜炎并未察觉到穆高阳情绪上的变化。 穆高阳没有回话,而是细细打量着眼前的男孩。尽管姜羽头发又长又乱,脸上也沾满泥垢,但这都遮不住他眼中透出的灵秀与机敏。他仿佛有说不完的话,笑声清脆悦耳,尤其是那双丹凤眼,一笑起来就弯成了月牙。但令穆高阳感到奇怪的是,男孩身上竟散发出一股熟悉的气息。 身为人皇公子,穆高阳在紫微城中所见之人无不拘谨守礼,也包括他自己。然而,眼前这群自然淳朴、肆意洒脱的山野少年,让他感到格外新奇有趣。 姜炎招手示意少年们都聚拢过来,“咱们总是玩大荒人和大苍国打仗的游戏,太没劲了!要不换点新花样玩吧!” “打仗?你们也会打仗?”穆高阳感到有些诧异,他回想起自己在演武场,将军们带着他操练兵马的场景,心想:我倒要看看这些乡野村夫会玩些什么打仗的游戏。 “好啊!你说玩什么?”原本垂头丧气的贺十八听说有新游戏,顿时来了精神。 少年们纷纷围拢过来,二十几股气息在寒冷的空气里交织成了一张蒸腾的白色雾网。 姜炎挺直背脊,努力表现出大人的成熟。“昨天在村学里,贺大哥讲了咱黑水五国,你们有谁记得他讲了些什么?” “你自己都不记得了吧,还装模作样地来考我们。”贺十八取笑道。 “狗屁!我怎么会不记得,我是替贺大哥考考你们,看你们有没有认真听。”姜炎大声反驳,接着揶揄道:“哦,对了,你昨天借口拉屎溜掉了,肯定啥都不知道。贺十八,贺大哥可是你堂兄,他教书你都不听,小心他揍你!” 少年们哄堂大笑,贺十八羞得面红耳赤。 姜炎正笑得起劲,穆高阳冷不丁从识海深处钻了出来,急切地说:“姜炎,别卖关子了,快给我讲讲你们这儿吧!” “你这个外人干嘛这么上心?”姜炎警惕地问。 穆高阳却不慌不忙,轻轻松松就化解了姜炎的戒备:“唉!还不知要在你身体里待多久,若不了解你们这儿的情况,将来遇到麻烦,我又如何帮你?” 姜炎听罢,觉得穆高阳的话有几分道理,便不再追问。他正想着该从何讲起,一个红鼻子孩童站到他面前,抢着回答:“姜炎哥,我记得!我能说。” 姜炎微微一笑,应允道:“行,你说说看。” “贺大哥说,以幽都山为界,东面是山林密布、河流蜿蜒的黑水之地,西面是大荒之地,是一望无际的草原和戈壁沙漠。大荒人和咱们一直争夺幽都山,只因过了幽都关往东便一马平川,而且传说幽都山下有座被封印的幽都城,关着幽都大王和他的军队,谁能解开封印,便能得到幽都大王的馈赠。”红鼻子一口气说完,声音清脆自信。 “还有吗?”穆高阳追问道。 “还有吗?”姜炎只得跟着问。 红鼻子少年羞赧地挠挠头,姜羽跑过来插嘴:“黑水有五个国家,除了咱大苍,还有大幽、大玄、北海和素慎。除了素慎,其他四国的王族都姓风,几千年前是一家子。” “讲得好!不愧是咱亲弟。”姜炎得意洋洋地夸赞道。 贺十八在一旁听得不耐烦,“说这些没用的干啥,还玩不玩了?” “别急嘛!咱们以前总分两边打,今天分成黑水五国加大荒,六队人互相打,看最后谁当霸主,怎么样?”姜炎兴奋地说完,看着伙伴们。 “这玩法听起来不错!”少年们纷纷赞同,各个摩拳擦掌,准备大展身手。 姜炎得意地说:“当然好啊!这一下多出了好几个国家,可以有好几个大将军,省得贺十八老惦记着我大苍国大将军的宝座!” 少年们很快便分好队伍,姜炎举起树枝,一声令下,六队少年如离弦之箭,呼喊着冲向对手。 “身后有埋伏!”穆高阳在识海中大喊,震得姜炎脑袋嗡嗡作响。 姜炎踉跄半步,一个雪球擦耳飞过,在枯树上炸成冰雾。他恼怒地捶打太阳穴:“闭嘴!别让我分心!” “蠢货!你们这是打的什么仗?连个阵型也没有,不就是打架嘛!倘若这是真的战场,刚才你已被流矢射穿了。”穆高阳鄙夷地说道。 “你这人真讨厌!要你管!”姜炎粗鲁地甩出话来。 少年们的嬉笑声在空旷的天地间回荡,显得格外响亮。 姜炎身形矫健,纵身跃上一座冻土堆,双眼圆睁,扯着嗓子大喝一声:“大荒的孬种们,敢不敢攻我大苍要塞?” “攻就攻!怕你不成?”贺十八一听这话,顿时像被点燃的火药桶,带着几个小伙伴气势汹汹地扑了上来,那架势仿佛要把眼前的一切都给掀翻。 “六花阵!”姜炎不受控地喊出陌生战法,话一出口,他愣了一下,意识到这并非是他在说话。 “可恶!我忘了自己已无法施展神通了。”穆高阳隐匿在识海中,沮丧地说。 “那你就别瞎嚷嚷了!”姜炎正与贺十八缠斗在一起,拳风脚影,好不热闹。他抽空埋怨了穆高阳几句。 “姜羽!打贺十八的身后。贺小宝,你还愣在那里干啥,赶紧上来帮我一把啊……”姜炎指挥着,忙的不亦乐乎。 而穆高阳在识海中默默观战,心痒难耐,恨不能飞出窍来和姜炎他们一同尽情嬉戏打闹。 暮色渐浓,玩累了的少年们三三两两倚在老槐树下,胸膛起伏,喘着粗气。忽然,树下转出一抹倩影,贺喜提着盖了布的竹篮走来,每步都带着山岚清气。乌发间别着一根桃木簪,鹅蛋脸上嵌着双会说话的丹凤眼。 “炎哥,我做的肉饼,你带回去尝尝吧。”贺喜掀开竹篮上的布,素布襦裙裹着初绽的身段,一笑时双颊现出梨涡,像是把幽都山巅的晨露都盛在了里面。 少女是村长二贺爷视为掌上明珠的幼女,也是姜炎口中那位贺大哥的亲妹子。她今年刚满十三,身姿已显婷婷玉立之态,是这十里八乡有名的俏妮子。 姜炎家中虽穷,但二贺爷却颇为看重这个后生,他常对村里人说,姜炎这孩子心性坚韧,做事踏实,将来定会有出息。贺喜心中也早已属意眼前这个男孩。 穆高阳透过姜炎的眼睛,静静打量着眼前的少女。他在神都见过无数倾国倾城的美人,或雍容华贵,或清冷绝艳,或明媚妖娆,却从未有过此刻这般触动。当贺喜轻轻踮起脚尖,伸手替姜炎拂去肩头的落雪时,穆高阳竟觉得有些恍惚,仿佛整个世界都在这一刻安静了下来,只剩下她指尖划过雪花的细微声响。 “喜妹,你不是和大哥去松城卖山货了吗?怎么提前回来了?”姜炎耳尖通红,藏起冻裂的手。这个能在雪原徒手擒狼的少年,此刻连呼吸都乱了章法。 “不过是个村姑!神嗣院随便一个侍女都比她……”穆高阳在识海里冷哼,目光却落在那支刻着歪扭并蒂莲的桃木簪上,那正是昨晚姜炎紧紧攥在手心的信物。 辩解戛然而止。贵公子发觉自己正透过姜炎的眼睛追逐那对梨涡,就像幼时趴在宫墙上偷看掠过琉璃瓦的雀鸟。 贺喜指尖绕着发梢,“附近路都封了,说是大荒狼骑又来了,要打仗……”她突然噤声,瞧见姜炎左眼正泛着鎏金暗芒。 “姜炎,你眼睛怎么……”贺喜好奇地端详起姜炎的左眼。 穆高阳连忙隐匿起来,将左眼的视线归还给了姜炎。 “咦……怎么又没了?”少女贴近姜炎,自言自语,“难道是我眼花了?” 少女的体香悄然飘来,姜炎的心跳骤然加快,仿佛有一股暖流从胸口蔓延至全身。他下意识地屏住呼吸,生怕惊扰了这片刻的旖旎,却又忍不住贪婪地想要多捕捉一丝那令人心醉的味道。穆高阳也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慌乱与悸动,他试图理清这种情绪的源头,却发现自己也无法说清道明。 共处一体的两个精魄,各自沉浸在这突如其来的微妙感受中,谁也没开口打破这份静谧。 “你们这帮小子,不帮家里干活,又在这里打闹。村长让半个时辰后去先祖洞集合。”一名头戴斗笠、身穿蓑衣的男子出现在空地旁,冲着少年们大声喊道。他身上满是积雪,一看便是在外面走了许久。 姜炎疑惑地问:“贺大哥!村长叫咱们去先祖洞干嘛?” 男子名为贺修齐,二十五岁,是石洞村长二贺爷的长子。他年少时在苍阳求学,后因战事投笔从戎,成为一名骑术了得的骑兵。一年前,他在与大荒人的战斗中失去右手,解甲归田在村里当起教书先生。他爱在教书之余,跟孩子们讲黑水诸国和大荒之间纠缠数千年的故事。 “大贺爷让我通知大家,说他昨夜看到天上有彗星划过,不是好兆头,让全村人去先祖洞,祈求女娲娘娘保佑村子平平安安。你们别玩了,赶紧回家去准备祭品,别误了时辰!”贺修齐答道。 “贺大哥,彗星长什么样啊?”姜羽好奇地问,他对任何事物都兴致盎然。 “我也没见过。大贺爷说很亮很长,跟其他星星不一样,晚上在屋外仰头就能看见。”贺修齐手指天空。 “就是扫把星吧?我听说过,有啥好看的,不吉利!”姜炎正玩得兴起,天上这颗不速之客让他倍感扫兴。 话音未落,一团雪球不知从哪里飞来,正砸在他的头上,雪花四溅。 “是谁砸的?还耍赖啊!没听见贺大哥说赶紧回家吗?”他狼狈地环顾四周,扯着嗓子大声质问,发泄着心中的不满。 其实,他心底真正在意的是,自己竟在贺喜面前失了颜面。 “散了散了!”话音未落,姜炎拉起弟弟,朝自家方向匆匆跑去。 ------------ 第一卷缘起幽都 第五章 异象生 石洞村依山而建,兄弟俩的家是山脚下的一处石洞。洞口用几根歪斜的木条拼成门,既无窗棂也无院落。姜炎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灶台上一盏油灯摇曳着微弱的光,勉强照亮这狭小破旧的石洞。 “阿嫲——”姜炎的呼喊在空荡荡的石洞里回荡,却无人回应。 他熟练地爬上灶台,踮脚取下挂在洞顶的狍子腿。那腿肉已被烟熏得发黑,散发着松脂的清香——这是阿嫲用幽都山特有的赤松熏制的。 “哥,你拿狍子腿干啥?”姜羽仰头问道,鼻尖还沾着灶灰。 “祭祀用的。”姜炎跳下灶台,拍了拍弟弟的脑袋,“你在家等阿嫲,别乱跑。” 姜羽拽住哥哥的衣角,眼里闪着央求的光,“哥,带我去吧!家里没人,我一个人怕。再说我都十岁了,多一个人祈福,女娲娘娘会更眷顾咱们的。” 姜炎看着弟弟期盼的眼神,终究还是心软了:“跟紧我,记住,千万别给我惹麻烦!” “记住了,都听你的。”姜羽心满意足地笑了。 兄弟俩自幼父母双亡,是阿嫲带他们来到这石洞村,村长二贺爷和村里德高望重的长辈见他们孤苦伶仃,心生怜悯,才应允他们在村里落户,住进这废弃的石洞。 空中,雪花仍在翩翩起舞。四面八方的寒风汇聚在幽都山南麓一处天然形成的巨大石洞前,洞口回荡着阵阵低沉的风哨。这座先祖洞曾是石洞村的先祖们赖以生存的家园,为他们遮风挡雨、抵御野兽。而今,村民们早已迁至山下,筑屋而居,此洞便成为了村里的祠堂。 姜炎扛着狍子腿,牵着弟弟来到洞口。但他并未急于进洞,而是拉着姜羽悄悄隐身于不远处的大树阴影之中,静静观察。 “你干嘛不直接进去?”穆高阳不解地问。 “你不懂,咱家是外来户,这石洞村贺姓是大姓,咱要等人家先进去。”姜炎倚靠着树,解释道。 “没想到,你还挺懂规矩。”穆高阳语气里略带嘲讽。 看着村民们陆陆续续地走进洞去,直到再没有人过来,兄弟俩这才小心翼翼地走进洞。 洞内十分宽敞,村民们早已整齐跪满一地,面朝一尊由巨石雕琢而成的神像。那尊神像雕得庄严肃穆、栩栩如生,居高临下地俯瞰众生。 神像四周,百余盏油灯环绕,微弱灯光在风中摇曳,却始终未灭。四个方位的火堆熊熊燃烧,火光映照着石壁上古老的图案,好似在讲述被岁月尘封的往事。供桌上摆满祭品,大贺爷的法杖尤为显眼,杖头镶嵌的一颗绿宝石泛着神秘的幽光。 “这是哪位神灵的神像?”穆高阳仔细端详着眼前的神像,好奇地问。 “女娲神啊!你见多识广的,怎么连女娲神都不认识?”姜炎对穆高阳的问题感到不可思议。 穆高阳语气中透着几分不屑:“我们那儿的大神庙里供奉的神祇,我可都认得。这女娲,是你们这里不入流的小山神吧?连神庙里都没有,我怎会认识?你们为何不拜十常神?” 姜炎一听,顿时急了:“别胡说八道!什么小山神!女娲娘娘可是创世大神,是她捏土造人,创造了咱们人类!” 穆高阳嗤笑一声,反驳道:“你才胡说!谁告诉你是女娲创造了人类?在我们那儿,连刚会走路的小孩都知道,是十常神创造了人类。我们神国人只供奉十常神,哪来的什么女娲娘娘?” 两个精魄你一言我一语,争得是不可开交,谁也说服不了谁。 “安静!”一个苍老的声音在洞中回荡。“老话说,扫把星现,灾祸临头。” 大贺爷,村里唯一的巫师,是村长二贺爷的亲哥,用他那没剩几颗牙的嘴说道:“老朽夜观天象,见彗尾从幽都山上划过,此乃大凶之兆!” 姜羽见哥哥跪在一旁,仿佛睡着了一般,连忙推了他一把,这才制止了姜炎识海里的争吵。 “大贺爷,扫把星真有你说的那么邪乎吗?”人堆中传来一个年轻后生的质疑声,他脸上满是困惑与不安。 人群骚动起来,质疑声四起。 跪在前排的几位老者纷纷开口,声音带着回忆的沧桑:“虽说咱们这些人没见过扫把星,但咱们的祖辈是见过的。我爹说过,那年出了扫把星,整整旱了半年,庄稼颗粒无收,村里饿死好多人。” 大贺爷见有人帮衬,他清了清嗓子,神色凝重地说:“乡亲们,今年糟心事还少吗?这冬天长得离谱,囤的粮食都快见底了,大荒人还频繁来犯,倘若扫把星再带来更大灾祸,咱们这个村子可就完咯!” 村民们听了,质疑声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死寂。 大贺爷接着说:“我把全村人召集到先祖洞,就是要一起向女娲娘娘祈求庇护,希望她能保佑石洞村度过所有劫难!” 不少村民已开始低头默祷,村长二贺爷见时机成熟,连忙催促道:“大哥,既然大伙都没意见了,那就开始祭祀吧!可千万别误了吉时。” “祭祀开始!”大贺爷正了正衣冠,高声宣布。 火光映照着村民们虔诚的脸,他们跟着大贺爷吟唱祭词,声音时而高亢、时而低沉,在洞中久久回荡: “女娲在上,威仪四方,幽都之神,护我大苍。 黑水泱泱,先灵安息,村落昌盛,如昔辉煌。 天降孛星,灾祸随行,民心惶惶,祈求无恙。 娘娘庇佑,村落安康,永保平安,子孙绵长……” 姜炎也认真跟着祭拜,可姜羽却渐渐不耐烦了。 “哥,这祭祀啥时候才能结束啊,我的腿都跪麻了。”姜羽凑近姜炎,轻声问道。 “让你别来你偏要来!我也不知啥时候才能结束。你就不能耐心点吗?”姜炎不满地瞪了弟弟一眼,低声呵斥道。 “好无聊啊!早知道还不如留在村里找小伙伴们玩呢。”姜羽嘟囔着,脸上写满了不情愿。 “别乱说,小心女娲娘娘怪罪,给咱们家降下灾祸。”姜炎瞪了弟弟一眼,他此刻更担心弟弟的话被旁人听见,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姜羽只好乖乖闭嘴,可他的心思早已飘到了洞外的世界。 祭祀冗长不绝,姜炎的双腿也开始麻木,意识逐渐恍惚,仿佛置身于一片虚幻的迷雾中,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连耳边的诵声也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他的目光扫过女娲神像,似乎看到那神像的嘴角竟微微上扬,仿佛在抿嘴微笑,紧接着又冲他眨了眨眼睛。他愣了一下,以为自己眼花,赶忙揉了揉眼睛,再定睛看去,神像却依旧肃穆庄严,毫无异样。 “穆高阳,可又是你在捣鬼?”姜炎在心中低声问道。 然而,穆高阳却并未回应。 “穆高阳——”姜炎继续呼唤。 “何事唤我?”穆高阳懒懒地钻出来,“我才刚刚休憩片刻,就听见你鬼狐狼嚎。” “我刚才见到女娲神像的眼睛朝我眨了眨,我问你,这可是你的把戏?”姜炎追问道。 “我如今可没那么大能耐。”穆高阳无奈地答道,语气中带着几分自嘲。 “那可能是我跪的太久,眼花了吧!”姜炎吐了一口气,试图说服自己。 然而,他不甘心地又瞥了一眼女娲神像。这一次,他看见神像指尖滴落的蜡油化作血珠,在地上蜿蜒成古老的图腾。当大贺爷跳起傩舞时,那些图腾竟随着他的脚步亮起幽光。 “妈呀!女娲娘娘显灵了!”姜炎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声音颤抖。 周围的乡亲们纷纷回头,投来惊讶与疑惑的目光,他顿时羞得满脸通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姜炎,你在那儿胡言乱语什么,还不赶紧跪好!别在这里捣乱,亵渎了神灵!”大贺爷眉头紧锁,严厉呵斥。一旁的二贺爷脸色也变得阴沉。 “是,是……”姜炎红着脸,手忙脚乱地重新跪好,心中却依旧忐忑不安。 “哥,你怎么了?是不是太累了?”姜羽凑近问道,脸上满是关切。 “没……没什么。”姜炎结结巴巴地回答,试图掩饰自己内心的慌乱,“腿……腿跪麻了,跟你一样!” “哦,我还以为你听见女娲娘娘说话了呢!”姜羽打趣道,脸上露出调皮的笑容。 “臭小子,别乱说!”姜炎满脸紧张地低声制止。 就在这时,一个空灵的女声在姜炎耳畔响起:“姜炎——姜炎——”那声音轻柔缥缈,仿佛从遥远的天际传来,却又似乎就在他的心底回荡。 他猛地坐起身,环顾四周,试图找到那名呼唤他的女子。 “姜羽,你听见什么声音了吗?”姜炎问弟弟。 “听见什么?我什么都没听见啊!”姜羽一脸茫然地看着哥哥。 “有个女子在叫我的名字,声音很清晰。你没听见?”姜炎解释道,心中满是不安。 “没啊,你是不是太累,出现幻觉了?”姜羽调侃道,他根本不相信哥哥的话。 “你也听到一个很空灵的女声在叫你吗?”穆高阳又钻了出来。 “你也听见了?”姜炎心中欢喜,至少穆高阳能证明他并非产生了幻觉。 “是的,我在落到你身体里前,就是听见这个声音在叫我的名字。”穆高阳笃定地说。 姜炎的心猛地一沉,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呼吸也随之凝滞。这两天发生的事情太过诡异,而他,却如同置身迷雾,毫无头绪。 “女娲在上,威仪四方……” 庄严的祭词在洞中回荡,突然,一阵清越的笑声打破了肃穆的气氛。姜炎捂着肚子,笑得前仰后合,声音却陌生而尖锐:“这舞跳得比宫里最滑稽的俳优还要可笑!” “哥!你疯啦!”姜羽惊慌失措,拼命拉扯他的衣袖。 “不是我……”姜炎试图解释,却感觉到穆高阳的精魄在体内疯狂膨胀,仿佛要冲破他的躯壳。他的影子在岩壁上扭曲变形,逐渐化作一只九尾狐的模样,妖异而诡谲。 大贺爷的法杖重重顿地,声音如雷霆炸响:“孽障!” 姜炎的左眼泛起鎏金光晕,重瞳若隐若现。他看见女娲神像的双眸射出两道金光,化作锁链,直逼他的精魄而来。 “姜羽,救我!”姜炎身体扭曲抽搐,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撕扯。 “不得了,我哥怕是魔怔了!”姜羽吓得脸色煞白,抬头看见前排的贺修齐正疑惑地看向这里,急忙喊道:“贺大哥,快来看看我哥!” “不是我……不是我!我控制不住自己!”姜炎一边狂笑,一边艰难地辩解,可他的笑声却愈发癫狂,仿佛被某种不可抗拒的力量彻底操控。 祭典的庄严被彻底打破,姜炎的笑声在石壁间回荡,如同鬼魅的低语,令人毛骨悚然。 在他眼中,女娲神像发出的金光锁链越缠越紧,自己的精魄在体内挣扎嘶吼,而此刻,穆高阳却不知所踪。 就在金光锁链即将彻底束缚姜炎的一刹那,他左眼的重瞳猛然爆发出炽烈的光芒,九尾狐的影子骤然消散。 姜炎的笑声戛然而止,身体重重倒地,先祖洞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 第一卷缘起幽都 第六章 彗星夜 姜炎缓缓苏醒,发觉自己仰面漂浮在一片静谧的水面上。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宁静,仿佛所有的喧嚣与痛苦都被隔绝在外。 远处,一道柔和的光晕缓缓扩散,像是晨曦初现,又似月光洒落。 “这是何处?”他的声音如一片落叶坠入深潭,激起细微的涟漪,却在空旷中消散无踪。水面倒映着陌生的穹顶,涓流从黑暗中垂落,末端没入他的四肢。 不知过了多久,一道熟悉的声音穿透迷雾:“你小子总算醒了,我还以为你要魂归太虚,这具肉身可就便宜我了。” 那声音带着戏谑,却掩不住深处的疲惫。姜炎抬头,看见穆高阳的虚影从光晕中缓缓飘出,悬浮在水面上。 少年脸上带着一丝复杂的笑意,指尖把玩着一支虚化的桃木簪——簪头刻着歪扭的并蒂莲,正是他记忆中贺喜的簪子。 “这簪子为何在你这儿?”姜炎的声音突然冷了下来,虚影周围的波纹骤然紊乱。 “你方才攥得太紧,险些将它捏碎。”穆高阳的虚影从另一侧浮现,鎏金重瞳映出簪子上的裂痕,“我看你快要魂飞魄散,便替你保管片刻。” “你这混蛋……”姜炎压抑着声音,怒火在眼底翻涌,几乎要喷薄而出,“刚才为何张狂大笑? “你们村那个老头儿跳的舞难看至极,动作僵硬,节奏奇怪,我实在是忍不住。”穆高阳满不在乎地说,仿佛在谈论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你破坏了我们之间的契约!你凭什么控制我的身体!你知不知道这会给我带来多大的麻烦!”姜炎的声音陡然提高,怒火炸裂开来,“你赶紧从我的身体里滚出去!” “你以为我想待在这里?”穆高阳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无奈,甚至还有几分自嘲,“我也不知该如何离开。我只知道,七日后若我还在你体内游荡,便会魂飞魄散……” “你!混蛋……”姜炎的声音戛然而止,愤怒与无力交织在一起,像是一记重拳打在棉花上,无处着力。 两个精魄在识海中相视无语。 片刻后,姜炎率先打破沉默:“你刚才躲到哪里去了!你有没有看见我在岩壁上的影子竟化作了一只九尾狐,女娲娘娘的神像射出金光锁链来捆我,差点要了我的命!”他回想起那一幕,依然心有余悸。 “九尾狐,是由我的玄元所幻化,你们的女娲神是冲我来的!”穆高阳的声音低沉凝重,“她要的,是我的命。” “玄元是什么?我从未听闻过。”姜炎强忍着内心的震撼问道。 穆高阳缓缓开口解释道:“玄元,是十常神赐予我们的神通之源,它隐匿于神通者的精魄深处,掌控着我们施展神通的奥秘。你不信奉十常神,自然对它一无所知。” “女娲娘娘为何要取你性命?她可是庇佑世间的神明啊!”姜炎急切追问,他对女娲神此举大惑不解。 穆高阳的身影在识海中若隐若现,“我也不清楚。但你们的女娲神似乎对我极为排斥,或许是因为我信奉十常神,体内的玄元与她相冲。” “你为何会化作九尾狐?”姜炎的声音里带着困惑与警惕。 穆高阳沉默片刻,似乎在整理思绪,随后缓缓说道:“九尾狐乃是上古神兽,为我母亲一族所供奉。我的精魄中,或许蕴藏着与九尾狐相通的力量。至于女娲神为何要现身捆我,恐怕是因为她感知到了异神之力,才发出金光锁链来镇压我的。” 姜炎听得心头一震,低声呢喃:“那我们岂不是成了她的眼中钉?接下来该如何是好?” 穆高阳沉吟道:“眼下最重要的是隐藏我的存在,别再让我的精魄化作九尾,应能避免再度引起女娲神的注意。” 姜炎叹了口气,心中思绪万千:“不知下次再遇到女娲神现身,还会不会逃过一劫!” “哥!哥!你快醒醒啊!”姜炎的意识从识海之中缓缓飘起。恍惚间,他耳边传来一阵急切的呼唤声。 他缓缓睁开双眼,映入眼帘的是姜羽那张写满焦急的小脸。弟弟正用力摇晃着他的肩膀,声音里带着几分慌乱:“哥,你到底怎么了呀?刚才你突然就倒在地上,吓死我了!” 姜炎只觉得脑袋昏昏沉沉,像是被一层迷雾笼罩着。他揉了揉太阳穴,环顾四周,这才发现自己正躺在自家那熟悉的土炕上。阿嫲也坐在身旁,满脸关切地看着他,眼中满是担忧。 姜炎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内心的波澜平复下来,低声说道:“我没事,可能是最近太累了。对了,我是怎么回家的?” “你昏倒之后,是贺大哥把你背回来的。哥,大家都说你中邪了,贺喜都吓哭了。”姜羽说着,眼中还残留着一丝恐惧,“你真的没事儿了吗?” “炎,你真的还好吗?昨夜你便做噩梦乱扔木棍,不会真的是中邪了吧?”阿嫲眉头紧皱。 “阿嫲,弟,你们就放心吧!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我阳气旺着呢,就算有什么邪祟,我也能把它给收拾了。”姜炎一边说着,一边在心里暗自思忖,这话也得让穆高阳那家伙听听。 “感谢女娲神保佑!你被送回来的时候,可把阿嫲吓坏了。”阿嫲轻轻拍着胸口,脸上的担忧这才稍稍散去一些。 “哥,你再好好休息休息,我去烧火做饭了。”姜羽原本还紧绷的小脸,此刻又恢复了往日的活泼与快乐。 灶火在黑暗中跳动,将姜羽鼻尖的雀斑映成了琥珀色。他握着烧火棍,在灰堆里认真地画着什么,忽然抬起头来问:“哥,你说幽都大王长什么样?会不会像大贺爷跳傩舞时戴的青铜面具那样,额头上也长着第三只眼睛?” “或许吧……”姜炎随口应道,目光却不自觉地飘向灶旁——那里供奉着一尊小小的女娲像,在火光中泛着诡异的青芒。 “哥,那你说幽都城真的存在吗?”姜羽的声音清脆依旧,“昨晚我又梦见那个地方了……” 姜炎心头一跳,故作轻松道:“幽都山这么大,据说骑马跑上一个月也跑不完,谁知道幽都城藏在哪一处山谷里。再说,那只是个传说,专哄你们这些小屁孩的……”话未说完,灶膛里的火苗突然蹿起三尺高。 “我可不是小屁孩!等我当了游侠,一定会亲自找到幽都城给你看的!”姜羽突然站起身,不服气地回嘴道,他最不喜欢哥哥这样说自己。 “游侠皆是武功高强、行侠仗义之人,我可没听说哪位游侠是专门寻找幽都城的,你是要当一个挖土掘地的游侠吗?”每次说到游侠的话题,姜炎总会取笑弟弟。 “哼!别瞧不起人!”姜羽气呼呼地嘟囔,手中的烧火棍在灰堆上重重一顿。 阿嫲佝偻的身影在墙上投下摇曳的影子,她浑浊的双眼望向虚空,缓缓开口:“前几日打仗,村里又有不少人没回来吧?” 姜炎想起前几日在村口看见的招魂幡,白布上沾着暗褐色的血迹,在寒风中猎猎作响。 “是啊,阿嫲。”少年的声音有些发涩,“咱们村出去打仗的人,很少有人能活着回来。听说大荒人又要来攻打幽都关了。” “再这样打下去,咱们村里的男人就没剩几个了。”阿嫲的声音将姜炎拉回现实,她枯瘦的手指摩挲着颈间的护身符——那是用幽都山特有的黑曜石打磨而成,据说能驱邪避凶。“炎,你今年有十三了吧?” “阿嫲,我十四了!”姜炎挺直腰板,声音里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倔强,“男人满了十五就要抽丁去当兵,就要跟大荒人打仗了。” 灶火突然窜起一簇幽蓝的火苗,映得阿嫲布满皱纹的脸忽明忽暗。她干瘪的嘴唇动了动,却没有接话。 姜炎想起那些可怕的传说:大荒人骑着生有独角的天马,弯刀上滴落的鲜血会在雪地上开出妖冶的红花。他们能在马背上连续奔驰七天七夜,渴了饮兽血,饿了食生肉,就连睡觉都保持着冲锋的姿势。 想到会在战场上遇上这样的敌人,一阵寒意袭来,姜炎不禁打了个寒颤。 屋里无人说话,只有灶火里松果燃烧发出的噼啪声格外清晰。 灶膛里突然爆出一声脆响,火星四溅。姜羽眼疾手快地用烧火棍拨开飞溅的火星,稚嫩的脸上露出满满的自信:“阿嫲,我十岁了。要是哥去打仗了,我来照顾阿嫲,我做饭比哥做的好吃多了。” “你们都是乖孩子,女娲娘娘会保佑咱们的。”阿嫲伸出干枯的手,颤巍巍地摸了摸姜炎的头,她的手掌粗糙如树皮,却带着令人安心的温度。 姜炎猛地坐起身来,他说的每个字都仿佛带着重量,“大荒人三天两头来侵扰,边关战事不断,这里早就没了安生日子。我想了很久,咱们必须得离开石洞村,另谋生路!” 他握紧拳头,指节因用力而发白。“继续留在这里,只能是坐以待毙!” “哥,咱们能去哪儿呢?”姜羽好奇地问。 阿嫲浑浊的双眼看向姜炎,她的声音沙哑而飘忽,“昨夜,我也看到扫把星了。我有预感,大荒人这次会打过幽都关。” “阿嫲,这……怎么可能?”姜羽惊愕地睁大眼睛,手中的烧火棍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听说,幽都关是铁水浇筑而成的,几千年来大荒人从来没有攻破过。” “世事难料啊,弟。”姜炎沉声道,“村里人早就在议论了,大家人心惶惶的,其实都想逃走。我听说村东头已经有好几户人家逃走了,二贺爷可着急了。” “咱们离开了石洞村,去了其他地方还能活吗?”姜羽不安地绞着衣角。他毕竟才十岁,还是个需要人保护的孩子。 姜炎怜爱地看着弟弟,安慰道:“弟,贺大哥不是常对咱们说,好男儿志在四方嘛。”他的声音里充满坚定,“我已有打算,咱们就去都城,那里是王住的城,一定会很安全。而且贺大哥还对我说过,凭我的本事,到外面闯闯一定能有所作为。” 姜炎的目光变得锐利。“在石洞村,男人要么一辈子打猎、捕鱼,没出息;要么打仗时被拉去当替死鬼,不值!去了都城,咱们一定能改变命运!” 姜羽的眼睛亮了起来,仿佛有星光在其中闪烁。“反正我跟着哥走,哥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阿嫲布满皱纹的脸上浮现出欣慰的笑容,“炎,你从小主意就大,阿嫲相信你一定会有出息的。” 她转向姜羽,声音温柔:“羽,大荒人打过来,你害怕吗?” “嗯,有些怕。”姜羽轻咬嘴唇。 “有啥好怕的,哥会保护你和阿嫲的!”姜炎不假思索地说。 屋外骤然响起一阵凄厉的嚎叫,那声音不似寻常野兽,倒像是从九幽地狱传来。 灶火应声而灭,黑暗中,姜炎看见阿嫲颈间的黑曜石闪过诡异的红光。那红光并非静止,而是如同活物般在石头表面游走,勾勒出古老的符文。 姜炎的心猛地揪紧,他想起大贺爷说过,这种产自幽都山地脉深处的黑曜石,只有在感应到邪祟时才会发光。 远处隐约传来喧闹声,屋外歇息的鸟群惊起,扑腾的声音在寂静的夜晚格外刺耳。 “哥!”姜羽的声音里带着颤抖。 姜炎翻身跳下土炕,快步走向门口,姜羽连忙紧随其后。 刚打开门,寒风夹杂着雪子扑面而来。那不是普通的寒风,风中裹挟着浓重的血腥气,还有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恶心味道。 姜炎连打几个寒颤,他感觉黑暗中有无数双眼睛在注视着自己。 “哥,你看!”姜羽兴奋地嚷道,“彗星!” 漆黑的夜空中,繁星点点,一颗明亮的彗星拖着赤色的慧尾悠然划过。那慧尾并非寻常的流光,散发出令人心悸的气息。 “真倒霉!扫把星一来,准没好事。”姜炎低声咒骂,但他的话还未说完,目光就被幽都关方向冲天的火光牢牢吸引。 火光将半边天空映照得通红,浓烟如同汹涌的黑色波涛,在空中翻腾肆虐。寒风在森林中狂野地呼啸,发出刺耳而凄厉的声音,似乎夹杂着无数亡魂的哀嚎。火势在风的助威下,迅速向四周蔓延开来。森林中的飞禽走兽四处逃窜,发出绝望的悲鸣。空气中弥漫着焦灼刺鼻的味道,混合着烟灰与毒气,令人窒息。 “姜炎——姜炎——”先祖洞中那个空灵女声再次在姜炎耳畔响起。 姜炎猛地环顾四周,月光下的雪地泛着诡异的青芒,但身旁除了姜羽,哪里还有其他人的身影? “穆高阳,她又在叫我了……”姜炎激动地呼唤,“你听得见吗?” “我听见了!”穆高阳出现应道。 “你是谁?出来!”两个少年的精魄齐声呐喊。 这时,从幽都关方向涌来一大群惊慌失措的人,他们奔跑、摔倒、踩踏、哭喊、呼救。 姜炎冲出去拦住一个男人,那人衣衫褴褛,身上散发着浓重的血腥气。 “发生什么事了?你们从哪里来?”姜炎大声问道。 “大荒铁骑……”那人喘着粗气,声音沙哑得不似人声,“他们从山上绕过了幽都关,夜袭了守军,还……还洗劫了附近的村子……”他说着,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咳出的竟是带着火星的血块! 姜炎下意识后退一步,那人却猛地抓住他的手腕。触手的温度灼热滚烫,简直像在燃烧。“我们都是从前面那些村子逃出来的……”那人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竟变成了诡异的嘶吼。 姜炎惊恐地发现,那人的皮肤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焦黑,仿佛被炽热的烈焰炙烤。 “放开我!”他奋力甩开那人的手,低头看去,只见自己的手腕上留下一块灼伤的疤痕,而那个逃难者,却像断了线的木偶般瘫倒在地,焦黑的皮肤寸寸龟裂,露出下面流淌的熔岩般的物质,最终化作一滩冒着青烟的焦炭。 其他逃难的人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这骇人的一幕,依旧机械地向前奔跑着。 “姜炎——姜炎——”空灵的女声再次响起,这次却是在他心中回荡。 他慌乱地扭头,看见弟弟仍站在原地,瞳孔竟消失不见,纯白的眼中倒映着诡异的火光,手中的烧火棍不知何时已经变成燃烧的火炬。 “快!快进屋!”姜炎一把打掉弟弟手中的火炬。触手的瞬间,无数画面在他脑海中闪现:低吟的亡魂、燃烧的城池、还有……一副骇人的面具! 兄弟俩跌跌撞撞地跑回家。在关上门的瞬间,姜炎最后看了一眼夜空。赤色彗星的光芒越发刺眼,似乎已将整个石洞村笼罩其中。 ------------ 第一卷缘起幽都 第七章 玉玦变 “外面出了什么事?晚上为何这么吵!”阿嫲不安地问道。 姜炎背抵着门,指节因紧攥门闩而泛白。屋外远处的马蹄声如滚雷碾过冻土,每一声都似踩在他突突直跳的太阳穴上。 “阿嫲,大事不好了!”姜炎喘着粗气,“幽都关被大荒人攻破了!咱们得赶紧逃!” “逃?逃去哪里?”姜羽紧紧抓住哥哥的袖子,眼中满是惶恐。 姜炎一时语塞,挠了挠头,突然灵光一闪:“去都城!阿嫲,我背你走。弟,快收拾几件衣裳,把锅里的窝头也带上!” 兄弟俩手忙脚乱地收拾着,姜炎望着这个简陋的山洞,心中涌起一股酸涩——这里是他们唯一的家,如今却要仓皇逃离。 “孩子们,到阿嫲这里来。”姜炎正手忙脚乱,阿嫲的声音传来。 “阿嫲,你等会儿,我正在收拾呢。”姜炎在箱子里翻找,头也没抬地回答。 “你们俩过来!”阿嫲的声音忽然变得格外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兄弟俩只能放下手里的活计,乖乖来到阿嫲身边。 姜炎心急如焚,“阿嫲,再不快点,大荒人就要打过来了。” “不慌,我有事情告诉你们。”阿嫲神色平静,仿佛屋外的战乱与她无关。 “阿嫲,有什么事在路上再说嘛。”姜炎看着阿嫲不紧不慢的样子,心里愈发焦躁。 “别忘了阿嫲跟你们讲过,男人无论何时都要……”阿嫲瞧出姜炎有些不耐烦。 “沉着冷静,不要慌!”两兄弟一起无奈地齐声答道。 “你们两兄弟呀!”阿嫲用手指向洞顶,对姜炎说:“炎,你去上面找个黑色的小布包。” 见姜炎一脸茫然,阿嫲又用手指了指山洞顶部的角落,说:“对,你在那里的石头缝里找找。” 姜炎愣住了。他在这山洞住了多年,却从未注意过洞顶的石缝。他踩着土炕,借着炉火微光,在岩石缝隙中费力地摸索。 “找到了!”他的指尖触到一个冰凉坚硬的物件,用力一拽,一个沉甸甸的小黑布包落入掌心。 阿嫲颤抖着解开布包,一块古老的玉玦映入眼帘。炉火映照下,玉玦表面泛起涟漪般的光晕,仿佛有生命在其中流动,引人不由自主地想要触摸它。 兄弟俩凑近细看,玉玦上雕刻着形态万千的图案,每一道纹路都泛着鎏金光晕。那些陌生的符号更像是某种古老的文字,与贺大哥教过的黑水文字截然不同。 “这块玉...我好像在哪见过!”姜炎眉头紧锁,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胸口的龙纹。 “哥,你快看!”姜羽迫不及待地扯开衣襟,露出左胸口的龙纹,“是不是一模一样?” 姜炎低头看去,只见玉玦上的纹路竟与弟弟胸前的印记完美契合。他猛地扯开自己的衣襟,发现那龙纹不知何时已泛起微光,与玉玦的光芒交相辉映。 “原来如此!难怪如此熟悉!”姜炎恍然大悟,却又陷入更深的困惑——这印记究竟从何而来? “姜炎……”穆高阳的声音突然在识海中响起,带着罕见的凝重,“你家怎会有这块玉?” “怎么?你见过它?”姜炎下意识反问。 “何止见过,”穆高阳的虚影浮现在识海中,“我在神都的大神庙里见过一块一模一样的,就供奉在十常神脚下,是神教至宝!” 姜炎的手突然颤抖起来。“阿嫲,这是……” “这玉玦……”阿嫲的声音忽然变得清亮,指尖轻抚玉玦表面纹路,“来自大河以南的神国。” “神国?”姜炎的眼睛亮了起来,“就是那个传说中广袤强盛的神国?” 阿嫲微微颔首,目光如炬:“你是从何处听来的?” 姜炎顿了顿,心想此时还不能将穆高阳公之于众,于是随口编了一个瞎话。他清了清嗓子:"去年,村里来了个货郎。他的担子里装满了稀奇古怪的玩意儿:会唱歌的铜鸟、能照出人影的琉璃镜……我问他这些东西从哪来的,他说是从神国进的货。当时我还笑话他吹牛呢!” “你小子看着老实,可真会编瞎话!”穆高阳的声音在识海中响起,带着几分戏谑,“那神嗣院报时的铜鸟、妃子们梳洗打扮用的琉璃镜,不都是我告诉你的吗?” “一边去!”姜炎瞪了他一眼,“没你的事儿。” 阿嫲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目光在姜炎脸上停留片刻,却未多言。她摩挲着玉玦,指尖划过纹路,那纹路竟微微发亮,仿佛在回应她的触碰。 “没想到真有神国,太不可思议了!”姜炎故作轻松地说道,识海中穆高阳的虚影却冷笑不语。 阿嫲摩挲着玉玦,目光变得深邃。“这块玉玦是上古宝玉,曾系在炎的脖子上,极有可能是证明你二人身份的信物。” “身份?什么身份?”姜羽扯了扯哥哥的衣袖,满脸困惑。 阿嫲没有直接回答。她紧紧攥住玉玦,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枯瘦的手背上青筋毕露:“孩子们,咱们或许即将面临一场劫难。这是命中注定的,躲不过去……” 她突然压低嗓子,仿佛怕被什么听见:“有些事,是时候让你们知道了。但你们必须守口如瓶,绝不能向任何人透露半个字!” 姜炎与姜羽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紧张与好奇。洞外的风声忽然变得刺耳,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低语。 “阿嫲,您就放心吧!我和哥哥什么时候让您失望过?”姜羽语气甜美,带着一丝撒娇的意味。 阿嫲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轻轻点头道:“你们都是好孩子!” 她缓缓起身,手中的拐杖在地面发出轻微的敲击声,步履蹒跚地挪到山洞中央。站定后,她闭上双眼,口中低声吟诵: “涤尽尘念,天道坦途。 北冥浩瀚,鲲鹏幻现。 苍穹之下,星辉长烁。 诸神所见,神通觉醒!” 随着咒语的念诵,玉玦骤然绽放出奇异的光芒,绚丽的图案如流水般在山洞的石壁上流转,将原本昏暗狭小的空间映照得如梦似幻,仿佛置身于另一个世界。 阿嫲的身躯被璀璨的光芒笼罩,她的身形在光华中急剧变化。原本佝偻的背脊逐渐挺直,苍老的面容如春风拂过,皱纹悄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光滑如玉的肌肤。一股磅礴的生命力从她体内喷薄而出,仿佛一座沉寂许久的火山骤然苏醒,炽热而澎湃。 当阿嫲念完最后一句咒语,玉玦的光芒渐渐收敛,山洞内的奇异景象也随之消散,一切归于平静。 然而,站在姜炎和姜羽面前的,已不再是那位年迈的老妪,而是一位身姿挺拔、英气逼人的年轻女子。她面容清秀,眉目如画,乌黑的长发被精致的丝带高高束起,显得干练而优雅。她身着一袭贴身的黑色甲胄,外罩绣有暗纹的华美长衣,腰间悬挂着一枚赤色令牌,令牌上刻着古老的符文,隐隐透出一股神秘的力量。她手中的拐杖早已化作一柄寒光凛冽的长剑,剑身符文流转,散发出摄人心魄的威压。 姜炎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一切,心中震撼得无以复加。 眼前的女子虽然陌生,但那双眼睛却依旧熟悉,带着阿嫲特有的慈爱与坚定。她小心翼翼地将玉玦重新包裹妥当,藏入衣襟深处,随后微微一笑,声音清亮而柔和:“孩子们,阿嫲没有离开,只是换了一副模样罢了。” 姜羽忍不住惊呼出声,声音中带着难以置信的激动:“阿嫲,您……您真的是我们的阿嫲?怎会变得如此年轻!” 女子微微颔首,目光深邃:“这正是我要告诉你们的秘密。” 她的声音中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力量,姜炎和姜羽对视一眼,心中无限期待。 “激活上古神玉,可以大幅增强巫士的神通。我借助这块玉玦的力量施展幻化之术,果然事半功倍。”女子语气轻快,眼中带着一丝狡黠的笑意。 “你……你到底是谁?”兄弟俩目瞪口呆。 “炎、羽,这才是真正的我。”女子温柔地说道,纤细的手指轻轻抚过腰间的赤色令牌,语气中带着几分自豪与亲切,“我叫拓跋微,来自神国,是神教北冥神坛的赤令护法。” “神国?”姜炎低声呢喃,心中掀起阵阵波澜,“阿嫲……竟是神国之人?” 对于自幼生长在山村的少年而言,眼前这位英姿飒爽、气质高雅的女子,既陌生又充满了难以抗拒的神秘魅力,悄然吸引了他的全部心神,令他无法挪开目光。 “这女子竟是北冥神坛的赤令护法!不得了……”与此同时,穆高阳在识海中低声自语,语气中带着难以掩饰的震惊。这一次,他不敢再贸然占据姜炎的双眼,生怕眼中那抹鎏金光华会暴露自己的存在。无奈之下,他只能依靠听觉感知外界发生的一切,暗自揣测着眼前的局势。 “姜炎,你这阿嫲来头可不小啊。”穆高阳冷冷地说道,声音中带着几分警惕,“她所施展的幻化之术,是一种极为高深的神通,只有极少数的高阶巫士才掌握其中奥秘。恐怕……她身上还藏有许多秘密。” 然而,此刻的姜炎全然没有理会穆高阳的话语。他的心神完全被眼前的拓跋微所吸引,脑海中充斥着无数疑问与震撼。 “乡野村夫,真是没啥见识!”穆高阳察觉到姜炎的心思,忍不住在识海中暗自腹诽。 “拓跋微?可就在刚才,你还是我们的阿嫲呀!”姜炎仍沉浸在震惊中,姜羽则抢先一步开口,语气中既急切又困惑。 拓跋微听罢,不禁哑然失笑:“羽,别着急,我会逐一为你们解答的……” 她的话音还未落下,屋外骤然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门缝中透进刺眼的火光,将昏暗的山洞映照得一片通红。整个山洞随之剧烈颤抖,洞顶的碎石和泥土如雨点般纷纷坠落,仿佛随时都会崩塌。 紧接着,热浪如猛兽般扑来,瞬间将房门撕成碎片。滚滚烟尘夹杂着飞溅的碎石汹涌而入,姜炎躲避不及,被强大的冲击力猛然掀翻,重重地摔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他的后背传来一阵剧痛,耳边嗡嗡作响,眼前一片模糊。 烟尘中,拓跋微的身影迅速闪动,她手中的长剑划出一道道寒光,将飞溅的碎石尽数挡开。她的声音在混乱中清晰传来,“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