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卷 青衣卷 ------------ 楔子 楔子 天昭二十七年的冬天,雪,似乎比以往来临得早些。腊月刚到,整个燕南平原便漫天纷飞,下起了鹅毛大雪。整整三天都未放晴。地上的积雪没过了小腿,屋檐上的冰凌长得有些夸张。 月放城位于燕南平原的东北角,隶属燕平郡。横穿整个中州的云江在这个位置有一道口袋形状的转弯,将整个月放城紧紧地装在口袋中,只留下北方的一个出口,正对阳关。它雄踞在漠北与中州的接壤处,形成一道万夫莫开的屏障。三十里阳关谷,埋过多少英魂忠骨怕是没人记得了,只是这三十里山谷中的土壤皆是红色,一到夜色降临,整个山谷便被浓雾笼罩,阴风呼啸。 大雪降临的第四天清晨,雪终于停了下来。可是天空依旧被乌云笼罩着,灰蒙蒙的一片。天地间的银装素裹,给人一种不愿出门,只想呆在家中烧着炉子,喝着酒的慵懒倦意。 北边城门的城墙头上,几个放哨的士兵抱着长枪,睡眼惺忪,打着长长地哈欠。城墙烽火台的旁边挂着一个青铜大钟,被白雪覆盖着,依稀露出些兽面铭文。那也是遇到紧急军情时用的,和烽火一样。 城墙下面的不远处便是三十里阳关谷的南入口,此时起着浓浓的雾,稠白的如米浆一般,其间还闪烁着妖异的暗红。 一阵风吹过,中年士兵忍不禁打了个哆嗦,他将环着的手臂又往袖子里拢了拢,骂咧道:“这他娘的什么鬼天气,老子自天昭元年就守在这月放城,整整二十七个年头,就没见着连下三天雪的,妈的,卵蛋都要冻掉了。” 他旁边站着一个年轻的士兵,脸上还有未脱的稚气,只是那两道剑眉如峰似芒,衬这下巴处一道不长的伤疤,静静地立在那里,反倒给人一种沉稳的感觉。由于月放城地处偏远,气候严寒,大多数人都不愿来此戍边。是以每年征兵,但凡是家中略有积蓄或者关系的人,都会想尽办法避开此处。所以发配到月放城来戍边的,无疑都是家中无钱无势的穷苦人家。 那年轻士兵伸手解下腰间的兽皮水囊,里面装的是从漠北换来的烈酒。他拔开木塞,猛的灌了一口。酒液如冰凉的刀子划过喉间,一阵麻木。片刻之后,那冰冷又化作一团烈火自腹间窜起,瞬间烧遍全身,驱走了大部分寒意。那是正宗的纯於部的三冻酒。相闻此酒酿成之后需得埋入漠北最北边克伦多尔草原的地底,经过三年冰雪的覆盖。三年之后的纯於部再游牧到那时方才起出,故称三冻酒。 少年满足地吁了一口气,呵成白色的雾散在空气中。他将酒囊递给那个中年士兵,而眼神却凝聚在远处阳关的入口,那里的浓雾一阵翻腾,透着一丝不寻常的动荡,竟让少年的心中隐隐不安。 中年士兵笑呵呵地伸出手接过酒囊,边灌酒边含糊道:“我说龙阳,你枪法,箭法,骑术样样不差,而且勇力过人,你家怎么就没想办法弄点钱让你去帝都演武大会上挣个功名,至少也是个百夫长,何至到月放城这种鸟地方来受罪呢。” 他灌了几口酒后寒意大去,精神头仿佛又上来了,砸吧砸吧嘴又道:“你看今年的冬围,不是你那一箭,那该死的副都统早就被熊瞎子拍死了,哪还轮得到他耀武扬威。最他娘气人的是,他还怪你弄坏他一张熊皮,这他娘的是什么世道。” 少年没有答话,他的眼神依旧盯在浓雾的深处,仿佛要将那雾气看透一般。东边的太阳似乎在墨云里挣扎,想要撕开一个口子,却始终未能如愿,渐渐隐没退去。中年士兵循着他的眼神望去,除了浓浓的雾,啥也没有。他悻悻地垂下眼神,又灌了两口三冻酒,全身洋溢的暖意让他舒服得想呻吟。 “为什么要打仗?” 少年的声音总是这般带着冷漠,如隐藏在暗处的刀锋,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出现了。而中年士兵的手一顿,他感觉到自己的心明显地颤了一下,一些内心深处的东西仿佛被这句话触动,似乎有曾经年少轻狂锋芒乍现的豪情,又似乎还有待字闺中那一双眼神的幽怨。他只是颤了那么几秒,终于化作了无可奈何的一声叹息,低低沉沉。他摇晃了一下酒囊,幸好还有酒,终于又本色般地说了一句:“管他娘的,只要有酒喝就行了,不是么?” 少年看着他摇晃着走下城墙的背影,咧嘴笑了笑,想着他方才为自己被副都统责罚的事情不平而破口大骂,心底涌过一丝淡淡的暖流。 忽然,他的目光一凝,瞬间就带着几分凛然朝那片粘稠的浓雾望去。原本如米汤一般白色的浓雾中竟然挤出了一抹黑色,很浓烈的黑色。那是一匹高大的漠北战马,全身黑色的毛发没有丝毫杂色,如黑色的缎子。战马披着的胸铠头盔也俱是黑色的不反光的碳铁。而马背上的战士一身黑色的碳铁盔甲,唯独他手中的刀,清亮如水,反射着夺目的光芒。 毫无预兆的,,随着第一抹黑色,浓雾渐散,一阵风吹过,雾中一色的黑甲,将阳关的山谷充斥得满满的。一瞬间,天地间安静得可怕。八百步之外,没有任何动作,但那沉稳的肃杀之气迎面席卷而来。没有人会怀疑,城墙下面的那支铁骑有着横扫中州的力量。 龙阳皱了皱眉头,空气中飘过淡淡的血腥气,他推测着,前方五里处的哨卡怕是已经没有了活口。 大胤平静得太久了,月放城也平静得太久了。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战马,城墙头上的士兵都睁圆了眼睛望着,在那凛冽的杀气中发不出任何声音来。 忽然,那一马当先的骑士咧嘴笑了笑,龙阳看见了。那笑容,仿佛一把利刃,与他的眼神,在空中碰撞出了一丝火花。那骑士动了动,平静而缓慢的举起了战刀。如一声撕裂布帛的声音,他身后的骑士也举起了弓,黑黝黝地箭簇,像毒蛇的牙齿,让人森然发寒。龙阳侧目,却见城墙上的士兵,依旧是一脸茫然与惊惶,不知所措,如一群待宰的羔羊。 原本阴暗的天空再次暗了暗,“咻”的一声,数百支羽箭化作一阵箭雨,朝着城墙头落了下来。箭镞都是不反光的碳铁,锋利,却没有半点金属的光芒。龙阳眼神一寒,八百步,仰射,他们居然开弓了。 “噗嗤”,那是羽箭射入肉体的声音。鲜红的血洒在了洁白的雪地上,如一朵朵绽开的花,妖艳异常。城墙上终于乱了,一百来人瞬间就倒下了一半。一根雕翎箭插在百夫长的左肩处,汨汨地往外冒着鲜血,还有蒸腾的热气。 终于,他在血腥和冰冷的刺激下反应过来,大声叫道:“有敌袭,有敌袭……” “是真梵部的追风骑。” “快去鸣钟。” “快去禀报都统大人。” “咚、咚、咚……” 清冷的钟声响彻了整个月放城,惊醒了睡在梦中的人们。 龙阳依旧立在那里没动,抱着枪,就那么静静地看着,看着周围的混乱,看着远处,黑甲骑士的每一次开弓。好几次,羽箭贴着他的脸庞划过,带起了一丝劲风。 百夫长扶着伤口,在慌乱的士兵中呼喝不停,不知道过了多久,士兵才渐渐从恐惧中惊醒过来,找着城墙上的干草垛子后面躲着,时不时地开弓反击,不再那么不知所措。可惜,八百步的距离,尽管是俯射,战士们却依旧抑制不住手中的颤抖。过了太久的平静日子,已经让他们作为一个战士应有的本能悄悄消磨殆尽。 那个拿着龙阳酒囊下了城墙的中年士兵在都统亲兵的呼喝下又攀上了城楼。忽然间,阳光就撕开了墨云,从中间透出了一点点金光。他看见那个沉稳的背影,如山岳一般立在城墙头上,他的脚下插着四五根雕翎箭。龙阳开弓了,那是一把白杨木弓。弓身用的白杨木用漆水泡过,文火烤过,韧而坚。弓弦用了足足十八根牛筋缠绕,满弦时有一千步的力道。 满弦,俯射。羽箭的箭镞雕刻着螺旋形的花纹,箭一射出,迎着风力会渐渐旋转起来,带着气爆的声音,如一流星一般,直锁最前端那黑甲骑士的咽喉。那领头的黑甲骑士眼角一跳,一股凉意自后背升腾而起。寒光一闪,他很果断地举刀格挡。箭头被弯刀挑中,失了准头。一头扎进了山谷旁边的一棵碗口大小的杉木中,发出了沉闷的声响。而那支羽箭却赫然贯穿了杉木的树身,露出了黑色的雕翎在外面,随着一阵轻风微微摆了两摆。 黑甲骑士忍着麻了半截的手臂举刀细看,却发现刀身已然崩开了一道长长地裂纹,他阴鹜地笑了笑:“好小子。”手,却在微微颤抖。 “图鲁哈。”黑甲骑士地喝一声。 “是,三王子。”一彪形汉字答道。在马上微微弯了弯身,一身铁甲哗哗作响。 “这个年轻人,破城之后,我要活的。” 刀锋所指,是立在城墙上一脸傲然的龙阳。阳光落在他脸上,衬着一股坚忍不拔的沉稳,露出了些许英武。 方洪在亲兵的簇拥下赶到了北城门。方都统是一个年纪约摸四十岁的中年汉子,古铜色的肌肤,脸上一条长长地刀疤显出了几分杀气。但他的身材却因为这些年的安逸生活微微发福,显得有些臃肿了,似乎不复当年助南阳侯脱困闻缺山时的豪放和矫健。却自另外有一种稳重的气质。 他方才在城下就看见了那个开弓的背影,整个身体都充满了惊人的韧性和爆发力,协调得几乎完美。他登上城墙路过龙阳时看了他一眼:“年轻人,你叫什么名字。”月放城三万多将士,他显然不是每个都认得。 “龙阳,飞龙的‘龙’,太阳的‘阳’。”语气干净而平缓,没有那种大敌来袭的慌张和不安,泰然自若。 “龙阳,龙阳……”方洪轻轻念了几遍,忽然想起了什么,将眼神扫向了身后的韩蒙。 韩副都统的眼神有些躲闪,愤愤的低下头,眼中闪过一丝旁人无法察觉的怨毒。 “你很好,我身边的亲兵缺个领头的,待追风骑败北,你来找我。”方洪的语气很自信,就在他说这话时,目光一寒,隐隐透出当年闻缺山被围时单骑在敌人阵营中三进三出的豪情。龙阳知道他是想提拔自己,毕竟做一个领着偏将军衔的都统亲兵头子迁升的步伐会很快。更何况此人是方洪,南阳三虎之一的方洪。可他依旧只是冲着方洪抱拳行礼,对他方才提出的类似命令的话语没有做丝毫的应答。 军情紧急,方洪没有做过多的计较,领着亲兵和一干其他的士兵布防去了。“平静得太久,这些士兵似乎都已经不会打仗了,自己也是生疏了不少啊。”他自顾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自语着。 “报方都统,敌人的骑队始终停在八百步开外,除了羽箭压制之外没有再做任何进一步的动作。而我方的弓箭射程最远在七百步。城墙头上的五台床弩因为天寒结冰,弓弦僵硬而不能使用。”那个肩窝处中箭的百夫长已然被人包扎好了伤口,待他汇报完情况时,脸色越发苍白了。 那队追风骑放了一阵子弓箭便再也没有任何进攻的动作,只是在距月放城城墙一千五百步处谷口扎起了帐篷,立起了拒马栅。 方洪坐在月放城北一间临时征用作为帅府的宅子中。他有些奇怪敌人的举动,但一时也想不明白城墙下的那些追风骑到底意欲何为。想了片刻,毫无头绪。 “来人。”虽然他身手和心态已不复当年的神勇,但声音却依旧保持着几分威严。 亲兵一脸肃穆地应了声到。 那是一个机灵的小伙子,常常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笑得很天真。 “传我命令,其他三个城门留出三十人值岗,其余人都抽调到北城门,加强警戒。另外派出一营斥候,去联络南方的费城,让他们保证好潜龙渡口的安全。” 正当亲兵领命而去时,方洪眉头微蹙:“慢。”他似乎想到了什么,又道:“另外再派一组斥候往西去青关同太牢关打探消息。顺便再把那个叫龙阳的年轻人叫来。” 这回亲兵没有再被叫住,远远地传令去了。而方洪却依旧在思索着:这次真梵部的追风骑来此不像是来挠挠大胤的痒痒,怕是计划着什么大的阴谋,得派王子非去探探这些蛮人的口风才行。 大胤永远记住了这一天,天昭二十七年腊月十三。漠北二十五部结成联盟,推举真梵部为盟主,聚骑兵二十万,分三路南下。阳关一周内失陷,青关和太牢关战事告急。消息传来,震惊朝野。幸好费城还没被攻陷,潜龙渡口暂时安全。 ------------ 第一章 秦村 第一章秦村 同大胤帝都相比,九叶城的冬天多了一丝暖暖的气息。这是云江以南气候最舒适地一座城市,每年当北风呼啸在燕南平原时,只有这座城池被闻缺山的余脉坚定地护在其中,而南方炎热的气流还未到达九叶城时,便会被东南方向的那个巨大的巢湖所吸引,调成暖暖的湿风,拂过九叶城的城墙。 由于气候宜人,九叶城的郊外生长着一种花,一株只有九片叶,开一朵花,可以提炼出一种宁神的香料。这种花只在九叶城附近生长,所以大胤的开国皇帝便将这座城市更名为九叶城,将这种香料纳入御香的品种之中。 闻缺山的余脉延伸到这里已经不再有壁立千仞的奇险,取而代之的是柔和的曲线,层峦耸翠。山架子下有一片很大的建筑,檐角飞铸,雕龙画凤,一派富贵景象。那是皇家每年用来消暑避冬的别院。有个很好听的名字“九叶山庄”。 沿着九叶城往南的官道走约三十里的郊外有个秦姓村子,村里有四十几户人家。由于村子面临巢湖,所以村中人家几乎都是靠着打渔为生。巢湖水肥,鱼质鲜美,特别是须纹鱼,更是被列为皇城贡菜,非同一般。 一叶扁舟,缀着晚霞,洒在湖面上,如一面碎了的镜子,倒映着一行捕食的倦鸟,一片祥和。小舟上炊烟袅绕,想是出湖的渔家已经开始生活做饭。船头,一个面容清秀的少年赤裸着上身,露出被太阳晒成了古铜色的肌肤,肌肉起伏的曲线,虽然跟闻缺山一样柔和,却也掩饰不了其中所蕴含的爆发力。 少年只穿了一条短裤,站在船头做了几个热身的动作后,一跃而起,如同一条跃起的鱼儿一般钻入水中,溅起了一个不大的水花。船舱中,一个中年汉子点着一锅旱烟,默默地抽着,静静地看着那个入水的身影,眼中闪过一丝慈祥。 船舱中的泥灶上煮着新鲜的鲤鱼,汤儿已经泛白,淡淡的姜味将鱼腥味遮掩得很好。火苗吞吐间,鱼汤翻滚。 “他娘,川儿过完这个腊月就十六了,上个月末朝廷下了征兵的告示,每家一个男丁。我想让他去参军,家里横竖还有点积蓄,看看能不能让他参加帝都演武大会。”中年汉子又点了一锅烟,深深地抽了一口。 “哐当”,舱房里好像有什么东西掉了一样,一个中年妇女的声音传来:“你个老不休的,你没听三娃子他爹说么,北面正在打仗,乱得很。三娃子来信都说了,北方那些个蛮人都屠了好几个城了。虽说川儿不是咱亲生的,可养了这么些年了,你不心疼,我还心疼呢。多懂事的一个孩子啊。家里那点积蓄你不知道拿去打点打点么,他王家的二叔不是在北边做大官么,你不知道找他家老大去说道说道。” 中年汉子皱了皱眉,眼中闪过一丝烦闷道:“谁不心疼了,一把屎一把尿养大的。只是川儿自己说想要参军来着。男儿驰骋疆场,建功立业,没什么不对的。难道要他窝在这小小的秦村,打一辈子的渔。”说着,将烟锅在船舷上轻轻磕了一下道:“再说了,你也不是没见过当初跟他一起的那位老人家,那是燕家的人。我琢磨着,川儿的身世肯定不一般,说不定真能闯出一番事业来也是好的。再说了,王家那边也来信了,听说他二叔在那边犯事儿失踪了,连他家柱子都要去充数了,你说我怎么去说道。” 正说着,“哗啦”一声水响,却是方才入水的少年冒上头来。只见他踩着水,右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左手抓着一个物什,大叫着:“爹爹,快拿网兜来,看我抓了什么。” 中年汉子听着声音,眉头稍微舒展了一些,提着网兜就往船头走去。少年手中抓着一条一尺半长的鱼,那鱼的下嘴唇两边都有一条五六寸长的白须,身上的鱼鳞成条纹状,正是这巢湖中的特产,须纹鱼。 这种鱼味道鲜美异常,自从被列为了皇城贡菜,这市价也是翻着跟头一样地往上涨,搞得这巢湖周边的渔民大肆捕捞。黑心一点的竟然不惜违背历代渔民所遵守的规矩,将捞上来的幼小鱼苗也一起出售。如今这巢湖里的须纹鱼已经少得可怜,平常出湖一个来月,能捞上个一尾就算运气好了。而且如今捞上来的须纹鱼能有个一尺长久算大的了,像秦川手中这条一尺半长的已属罕见。 秦老头估摸着,按照如今的市价,这条鱼能顶上出一个月湖的收入了。他见秦川手中的那尾鱼,赶紧将网兜伸了过去,将鱼接着,晃了一圈,将网兜锁死,生怕这一个月的收入就这样从手中溜走了。 将鱼小心翼翼的放在鱼舱中养好,那中年妇女也是喊着开饭了。秦川早已换下了湿漉漉的裤子,坐在饭桌前,等着母亲上菜。一盏油灯微微亮着,晚霞已经收好了它招展的舞袖,露出了一天的星光。从远处看,孤舟油灯,伴着些许欢声笑语,船舱内先前那沉闷的气氛已经不复存在,其乐融融。 清晨,当太阳将第一缕光线洒向巢湖的水面,随着摇曳的暖风,碎成了细细的金纹。今天的水面没有雾,这在腊月的日子里,是比较少见的天气。船舱中的秦老头和秦柳氏显然还没有起来,隔着帘子,秦川听着里面传来的细微鼾声,脸上闪过一抹淡淡的微笑。 虽然靠近南方,但这巢湖上腊月的天气还是有些微冷。可是秦川依然精赤着膀子,下身穿着一条渔家常见的短裤。 他从船头舷边的绳索上轻手轻脚地下了湖,腊月清晨的湖水,带着凉意直往皮肤里面钻。他有些猝不及防地打了个哆嗦,手一松,整个人除了脖子以上的部分全部浸入了水中。秦川赶忙调息运气,踩着水舞了一套昆拳,这才将寒意驱散不少。 他练武的事情,是瞒着所有人进行的,也是他心中那位神秘莫测的师傅所交代的。他六岁那年在秦村郊外的树林里玩耍被三头狼围着,幸亏一位神秘人出手相救,自己才从狼口下逃生。自那时起,这位神秘人每隔一个月便来那片树林里教导秦川各门兵器武功,至此十年有余。 秦川从来都不知道那位神秘人的来历,只知道他姓“叶”。 他迎着朝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一个猛子扎向水中。潜了三四米左右,光线渐渐黯淡,可是水温却不像湖水表面那般寒冷,仿佛还有些暖意。秦川微微调节着自己的气息,尽量让身体保持着一个平衡的状态,就这样悬在水层的中间。 他按着师傅教导的口诀,守着灵台清明,努力闭起六识感官。片刻,耳中原本还有些嘈杂的声音渐渐消失而去,一片死寂。就在此时,他仿佛感觉到整个巢湖的水缓缓流动,温柔而缓慢地划过皮肤,有一丝痒痒的感觉,舒畅无比。一盏茶的功夫之后,胸中结郁之气越来越多,渐渐地有些闷起来,肺部好像要裂开了似地。秦川知道这只是个快到某一个极限之前的正常反应,所以他咬牙忍着那股烦闷,手还微微摆动,尽量不让自己上浮。 就在他那口气已经憋得头昏脑胀快要晕过去时,仿佛从身体里面传来的低低的一声,“啵”,接着,便一发不可收拾地响个不停,万千个毛孔瞬时张开,负着千万个小小的气泡,将水中仅有的为数不多的氧气吸入身体中,一时间遍体舒畅,脑中复又清明起来。 秦川在水中呆了约莫两柱香的功夫才缓缓地浮了上去,顺手还扣住了一条三尺长的大青鱼。 秦老头刚刚起床,走到船头就看见秦川踩着水,右手扣着一条三尺来长的青鱼,眉头一皱,摸出烟锅道:“你这娃子,都十六了,还这般没点稳重气,腊月这清早的湖水是随便下的么,转了筋子怎么办。赶紧麻溜地上来。” 秦川虽然一身武艺,不惧这些许寒冷,但听着父亲言语中的关怀之意,心底也淌过一股暖流。他爬上船头,将青鱼拾掇好,换下湿漉漉的裤子,看着依然皱着眉头抽着旱烟的父亲,嬉皮笑脸道:“爹爹,今早上吃啥咧,天天是鱼,都快吐了,有没有别的吃的。” 秦老头白眼一翻:“你这小兔崽子,有鱼吃还嫌弃。不过还真有点别的可以吃。” 秦川听老爹说到这里,顿时脸上乐开了一朵花似地,赶紧问道:“啊,真的,还有啥吃的,总之不要吃鱼就好。” 秦老头心中暗笑,脸上却一脸正色道:“昨儿个你秦五叔的船从这里过,我换了些虾,今儿个早上咱们吃虾。” 望着秦川那张着嘴能吞下两个鸡蛋的脸,秦老头佯装喝道:“看什么看,还不赶紧帮着你母亲拾掇去,不想赶着天黑前上岸了?” 秦川一脸郁闷,兴趣缺缺地往舱房中走去,忽然听着那句“天黑前上岸”,心中猛地一喜道:“今天就上岸?”想着村里的腊味,糖人,汾酒,他脸上的表情竟是恨不得马上就飞上岸去一般。 秦老头看着他一脸馋样,微微笑了笑道:“今天就上岸,昨天运气好,捞了条须纹鱼,明儿拿去九叶城卖了,刚好能凑够你去帝都的盘缠。” 刚刚还馋着腊味糖人的秦川听得这句,心中更是吃惊不少,估摸着嘴里都能塞下三个鸡蛋了。看着他还没回过神来,秦老头又继续道:“你不是看见上个月那个征兵告示,早就想去当兵建功立业了么,昨个儿晚上我跟你母亲说了半夜来着,这才说服她放你去帝都参加那劳子演武大会,这回你可高兴了吧。” 秦川听着能去参加演武大会,除了激动之外,心早已经飞到不知道哪去了,直到额头被秦老头赏了一个爆栗才晕晕忽忽地收起些兴奋来。秦老头也没再叫他去厨舱中帮着秦柳氏收拾早饭,脸上的表情三分慈祥,七分担忧,将那个烟锅吸得“吧唧、吧唧”作响道:“明年开春就要行冠礼了,还这般没稳重气。将来要是入了军营,凡是就要讲规矩了,不能再像这般没头没脑地乱来了,知道不?”说完又深深地看了秦川两眼,对着远处长叹了一声。 秦川见父亲说得郑重,也收起了那不太正经的卖相,一脸受教的样子道:“爹爹,孩儿省得,您凡事不要操心,等我立了功业,将您和母亲接到帝都去享清福。” 他说这话时,秦柳氏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了船头,站在秦川背后,一脸慈爱和不舍。饱经风霜的脸上已然有了不少皱纹,头发间也夹杂着几缕银丝。她看了一眼自己男人的背影,叹了口气道:“傻孩子,享不享福的我和你爹无所谓,只要你在外面平安,比啥都强。将来要真上了战场,遇到打不赢的就要跑,知道不?” 秦柳氏似乎意识到自己说了这些没志气的话有损儿子参军的勇气,赶忙住了嘴,掀起围裙的下摆擦了擦眼泪道:“你看我,尽说些没用的。咱不说了,来吃饭了,吃饭了……” 秦川虽然对母亲那句“打不赢就跑”颇有异议,觉得太涨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了。不过听着最后那句“吃饭了”,顿时将满腹牢骚又吞回肚子里,化作一个响屁放了。 ------------ 第二章 枪意 第二章枪意 秦村十里外的树林,月光洒着清冷,透过密密的树叶,在地上投下了星星点点的光芒。可是树林间依然一片黑暗。忽然,一点星芒动了,倏忽没入了黑暗,又出现在三丈开外。片刻间,只听树林间罡风袭人,霸气外露。 秦川持着一杆八尺长的枪,静穆而立,调匀了刚才出枪后稍微紊乱的气息,枪尖上的锋芒刚好落在一点被树叶切割出来的月光上,寒气逼人。方才那倏忽而动的星点竟然是他随着月光散落的轨迹而出枪形成的。 “你的枪意不够霸道,勉强施展这套烈原枪法,却始终只得其形而已。”一个淡淡的灰影,借着树林间的明暗影藏得很好,若不是他发出声音来,别人断然不知道这里还藏着另外一个人。那人说完之后从树林的阴影里施施然走了出来,站在秦川面前,须发皆白,竟然是位鹤发老者,一袭青衫随风飘动,颇有几番出尘的感觉。 秦川冲着老者一抱拳,恭恭敬敬地喊了声“师父”。 那老者用余光瞟了他一眼道:“说过很多遍了,我只是受人之托,你不必叫我师父。”说话间望着树林深处,有一种沧桑的感觉涌起。 “我明天要走了,去帝都。”秦川的声音有些幽怨,毕竟十年如一日的教导,这份感情到了要分离的时候,多少都会有不舍的。 “我知道。你总归不是要做山村莽夫。有志向很好,但要学着把目光放长远些。”老者的声音有一丝严厉。 “恩,我知道的,我想做将军,纵横四野,扬鞭六合。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本就没读多少书,读的都是些兵法和武术功法,枯燥乏味,始终就没学到过帝都那些文人骚客的浮华辞藻,所以这是他觉得能想到的最最好听的豪言壮语了。 老者目光的方向没有变,却微微凝成了一线锐利的刀锋,反射着星星点点的碎芒,格外明亮:“或许,你的目光还可以再远一点。” 秦川心中微微一颤,暗付: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志向还不够远大么。难道要做皇帝么。他想到这里忽然觉得眼前这个老者的话语有些荒唐,不禁晃了晃脑袋,将那不切实际的想法赶出脑海中。 老者将凝视远处的目光收回来,恰好看着秦川疑惑不解的晃了晃脑袋,微微笑了笑,用略带慈祥的语气道:“还真是个傻孩子。”说罢,径直朝秦川走过去,伸手握住了秦川手中那杆长枪道:“小子,看好了,让你见见烈原枪法的真正精髓。” 就在那老者伸手握枪的那一刹那,秦川感觉到一股强烈无比的霸气以他为中心散发开来,仿佛那个瘦弱的身躯,瞬间就有了担起天下的力量。 正在思索间,枪尾微微一顿地,老者大喝一声“天雷刺”,如平地一声惊雷,已然出枪。直刺,枪身旋转间带着气爆声,枪尖的锋芒移过一个又一个的月光洒下来的斑点,汇聚成锐利的霸气,四散开来,劲风压倒了一地的蒿草。枪如龙,枪尖刺在了一颗碗口粗细的树上,旋转着钻了进去,又以极快的速度从另一端窜出。由于高速的旋转,那树仿佛被雷击中了一般,爆裂开来,留下一片黑黝黝地火燎过的痕迹。 秦川并非第一见老者使出这套烈原枪法,但散发如此霸道的枪意,却是第一次见到。他此时已经看得目瞪口呆,也终于知道了自己离老者的差距还有多远,或许,比自己伟大的志向更远。 前进的枪锋在一瞬间就静止不动,老者用了个收字诀,却将力度拿捏得恰到好处,刚好静止,却没有向后再收缩一寸。又是一声喝道“燎原风”,长枪一抖,平举横扫,没有丝毫拖泥带水的花哨,带起一片风啸声。周围蒿草树木,在这一扫之间,尽数伏倒。之后的“卷云劈”“落叶点”“反锋敲”,或敲或劈,又祸害了不少花草树木之后,老者一记“回马烧”连续破开三棵碗口粗细的树木之后将枪尖停在了秦川咽喉一寸外,一地狼藉。 假如说在老者出枪的一瞬间秦川的心情能用“震惊”来形容的话,那么此时他又在其中附加了一种崇拜,和狂热的向往,那是对力量的渴望。 老者收枪的时候脸色有一丝苍白,不过被黑暗遮掩,秦川并没有看到。他接过老者递过来的枪,轻轻地摩挲着,他天资聪颖,就在方才,他从老者的枪法中不仅看到了那霸道的枪意,他甚至还体会到了一丝枪的“灵魂”,没错,就是“灵魂”。 老者看着他抚摸枪的眼神,知道他有所领悟,眼神中闪过一丝赞许。 “至今为止,你还不知道这把枪的名字吧,那么我现在就告诉你,此枪‘炎魂’,长八尺六寸,重四十六斤,枪尖由寒铁铸造而成,锋利无匹。或许,很多人都忘记了这把枪的存在。那么,现在就由你,再让它名扬天下吧。”老者将目光不舍地从炎魂上收回道:“我的武功、兵法、谋略,你已然学了五成,就待以后再好好磨练,有些东西,是教不来的,教不来的……” 秦川隐隐听出了老者语气中的离别之一丝,喉中一咽,面对着还不知其名的师傅,深深一拜,千言万语,只在嘴间滚出了“师父”二字。 老者似乎也被离别的情绪所感染,只是片刻间便平静下来,沧桑而无力地挥了挥手:“罢了,罢了。我叶秋一生只收过两个徒弟,男儿拜天拜地,如今你这一拜,我也权当认了你这个徒弟罢。你先起来罢,那些奉茶的俗礼就免了。” 秦川闻言起身,恭恭敬敬地站在月光底下,身上虽有灰尘,却没有动手去拍。直至今天,离别将即,老者才认了他这个徒弟,他也才知道教导了他十年的师父叫“叶秋”。 白芒一闪,秦川伸手接在掌中,借着月光一看,才发现那是个精致的玉佩。玉质晶莹剔透,入手微凉。一面雕刻着一片不知道什么的叶子,茎肉分明,极为细腻。反面则刀凿斧削地刻着三个篆书“青衫客”,想来是师父江湖上的名号,却不知道响不响亮。 正思索间,叶秋又道:“此玉乃为师贴身信物,不可轻易示人。你我今日一别,有缘自会再见。”说罢,竟不再看秦川一眼,径直朝树林外走去。 秦川见师父走远,急忙喊道:“师父要去哪?徒儿以后去哪找您啊?” 叶秋哈哈一笑道:“扁舟巢湖,做一冬钓叟。只是,漠北的云鄱湖尚且有三两雪可钓,而这巢湖中又有什么呢,又有什么呢……”最后两句竟像是自言自语般,回音犹自在飘荡,人却已然消失在茫茫月色中,如一叶青萍,难觅踪影。 持着炎魂,秦川思索着叶秋总是对自己说的“受人之托”,这十年间他问过三次,但是叶秋并没有告诉他什么,每次只是说“有些事情,还是要待你自己去揭开谜底”。 想了一阵没有结果,他习惯性地去寻那棵平时藏枪的空心树,却发现早已在叶秋的枪下断成了好几节。他苦笑一声,提着枪往家走去,踏着星光,瞧着远处静谧地灯火,心中霎时一片宁静。 ------------ 第三章 身世 秦老头坐在院子里抽着闷烟,秦柳氏则在昏黄的油灯下,拿着针线不知道在缝些什么。几缕银丝缀在鬓间,眉头处有岁月刻画的痕迹,些许沧桑。 秦川在不远的地方就看到父亲坐在院子里,几根竹竿上挂着渔网,带着淡淡的腥味随风飘过来。他喊了一声“我回来啦”。远处传来一阵狗吠,惊醒了一盏灯火。 秦老头瞟了一眼秦川手中的炎魂,感觉到了一丝淡淡的凉意,这是一把很扎眼的枪。但他并没有太多的吃惊,只是指了指面前的小板凳道:“坐下,我有话跟你说。”烟锅中的火光时隐时现,一片腾起的烟雾遮挡了秦老头略显严肃而深沉的脸,有些朦胧。 秦川将炎魂靠在晒网的竹竿上坐了下来,他寻摸着父亲可能又要讲些出门在外、注意身体之类的话儿,脸上一脸轻松地表情。秦老头又深深吸了一口烟,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一样道:“后天你到九叶城兵部报道,我已经让王里正在那打了招呼了。帝都的演武大会明年才有,所以你到军营里面先历练历练。” 秦川“嗯”了一声,半锅烟的沉默,他心里感觉怪怪的,平常唠叨的父亲今儿个怎么说话这么干脆了。以为父亲的训话已经说完了,他正起身准备进屋去,却又听父亲冷不丁的说了一句:“其实,你不是我和你娘亲生的。”秦川愣了一下,要起身的姿势杵在那里,没了动作,脑中“轰”的一声仿佛被什么炸开了一样,一片空白。 “十六年前,我和你娘本来有那么个儿子,可惜没到五岁就落水死了。”秦老头的语气很平缓,但是握着烟锅的手却有些颤抖:“那年也是腊月,这平常气候很好的九叶城也下起了雪,下得很大。巢湖上结了冰,薄薄的一层,水底下气息不足,那会儿只要凿个脸盆大小的冰窟窿,那鱼儿就跟赶集似地往那游。那天傍晚,我和你娘正在家吃饭,院子里的狗叫得厉害,我到前院一看,一个老头满身是血地趴在地上抽搐着,血流了一地,身上的刀口怕有十几道。” 说到这里,他又往烟锅里压了压烟丝,点着又抽了两口道:“我和你娘都是平常的渔家,哪见过这样的场面,你娘看那老人还有口气在,便将他扶到屋里。谁知一翻身,才发现他身下还护着个婴儿。” 说完,看了秦川一眼又道:“那个婴儿便是你了。我正准备去请郎中,可那老者却抽搐了两下,死了。说来也奇怪,你那时候看着我和你娘不哭也不闹,一双眼珠子乌黑发亮,有神地很。我和你娘看着你也很喜欢,所以就瞒着没再去报官,偷偷将那老者埋在了后山上。后来我又上了趟九叶城,回来就跟村里的人说捡了个小孩。你来的时候身上没有任何信物和书信,所以就给你起了这个名字。倒是那个老者挂着一块腰牌,上面篆着个‘燕’字。我和你娘后来才知道,那是四大家族燕家的人。” 秦川默默地听完,秦老头的语气很平缓,事实上他在决定将这些事情说出来前,就做好了接受秦川怨恨他隐瞒自己的身世的准备。烟锅里面的烟草早就烧完了,余下淡淡的灰烬和空气中闻了十几年的烟味,那是秦川所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味道。 刚刚还躲在星光背后的月亮也清冷地探出头来,露着一弯月牙的白,像在对世人的嘲笑。秦川起身将炎魂握在手中又坐了下来,轻轻地抚摸着枪身,这种感觉也很熟悉。以至于他一时间分不清楚,自己到底是眼前这个脸上有些皱纹的老头的儿子,还是某个富贵家族的私生子,又或者是…… 他低垂着头,谁也看不到他的眼神中闪过怎样的色彩。忽然间,他很突然地抬头笑了笑,和平时一样,没有什么不自然:“爹,后天我就去从军了,你和娘要保重身体。”说完,他转身朝屋内走去。那盏昏黄的油灯下,穿针引线的手,分明有一丝颤抖。 “等等,这个给你。” 秦川转身接过秦老头抛来的一事物,入手微凉。他看也不看就揣进了怀里,冲着秦老头微微一笑:“爹,放心,我没事儿。” 秦老头苦笑一下,磕了磕烟锅,正准备往里面填烟草,却忽然想起了什么,背着手朝院子外走去。那个方向,有户人家,卖秦村最好的汾酒。 炎魂静静地立在床边,那是秦川一伸手就能够得着的地方。油灯下,他手中握着一块方形的腰牌,上面已经布满了一层铜绿,但是镂刻的字迹图案依然清晰。正面除了一个大大的“燕”字外什么都没有。而背面则镂刻着一幅群马奔腾的团,栩栩如生,甚至秦川凝视久了,耳边竟然传来了马嘶声。 秦川听说过燕家,听说过除了燕家以外的三大家族,那是在九叶城的说书先生那里听说的。他还依稀记得说书先生口中的那首诗“北燕铁骑卷胡尘,南花千帆风水生。西韩神刃轩辕里,东萧财抵富国人。” 油灯里面的豆油已经烧完,剩下一根孤独的灯芯还兀自冒着青烟。月光如雪,透过窗户照了进来。床铺上没有人,此时秦川坐在后山的一个小土包前面,上面长满了蒿草,跟周围的一样深,如果不仔细分辨的话,还真看不出来这里有个荒冢。 秦川手中握着个酒瓶,那是父亲买来的汾酒。他也不说话,只是喝一口,再往草里面洒上一口。很快,酒瓶见底,可是他的眼神却更加清明。 “虽然我幼时不记事,但梦中,却总是萦绕着一股血腥味。现在我知道了,那是你的血,那是你护着我时流的血。我虽然不知道你是谁,但父亲却从小教育我‘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抱’。如今我只有这壶酒,来年我为你诵经立碑。” 说着,又自顾带着些淡淡的凄凉道:“可笑我秦川活了十六年,却连生身父母是谁都不知道。死了么?还是见不得我?嘿嘿,叶秋也是受他们之托来教我武学兵法么?”抬头看了看那弯月亮,原来,自己很孤独。 晨风带着些凉意,将还没睡醒的最后一丝倦意驱赶。不远处的树林里,早起觅食的鸟儿早就叽叽喳喳叫成一片。太阳躲在山后,将偌大一片云彩染成金黄色,像泼在青色布匹上的金汁一般。 秦川背着母亲连夜缝好的行囊,里面装着换洗的一套衣裳和一些干粮。炎魂用一块青色的布包裹着,遮起了些许耀眼的气息。 “秦川,九叶城还有多远呀?” “三十里。” “秦川,你说九叶城有咱十个秦村这么大么?” “一百个。” “秦川,你说九叶城的姑娘有村西头的二丫漂亮么?” “……” 秦川也是今天上路的时候才知道有这个活宝跟着,那是王里正家的二公子,那也是秦村唯一一户他姓人家。眼前这个还没走五里地就差点将自己烦死的家伙叫王柱。据说他娘生他的时候正巧家里没人,她娘从床上一路翻滚朝门外爬,最后是靠在一棵柱子上将他生下来的,所以就给起了个这名字。因为生他的时候耽搁时间长,差点窒息死了,幸亏他命大,回过气来。可是脑子却给憋坏了,现在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地儿。 王里正家据说是出了个大官,叫王子非,能言善辩,在北边立过不少功劳。本来这次征兵告示下来,王里正正准备托关系让朝廷免了他家柱子的兵役。却不曾想北边传来消息说王子非犯事儿了,背上了个通敌卖国的罪名,现下已经失踪了。王家人惊吓之余也只能让王柱去服兵役。 秦川若是早知要带上这个活宝,怕是宁可不去九叶城也不干这累人的差事。 “俺是第一次出远门,俺娘说要俺跟着你好好学习。秦川,我们学什么呢,摸鱼?掏鸟窝?扯二丫的头巾?” “……” “大柱,我们来玩个游戏。”秦川被他弄得实在没办法了,只好使了在秦村平常小孩都用来对付王柱的一招。 果不其然,王柱一听说要玩游戏,赶紧拍手叫道:“好啊好啊。” 秦川看着他雀跃的样子,心底涌起了一丝怜悯暗道:其实这孩子也挺可怜的,不知道将来进了军营还要遭啥罪呢。虽说他叔父当大官,但毕竟山高皇帝远,鞭长莫及。也真不知道他爹娘是咋样想的,将这么一个二愣子送到军营去。他显然还不知道王子非已经出事儿以及这里面的弯弯绕。 “游戏是这样子的,从现在起,我们两个都不许说话,谁先说话就算谁输。到九叶城吃晚饭的时候就少吃一个肉包子。”秦川虽然话这么说,但就算王柱先说话了,他也不会少了他这一个肉包子。正因为秦川在秦村里面有尊老爱幼的名头儿,王里正才放心让王柱跟着他出来。 王柱疑惑地看了秦川一眼,好像这个游戏在自己的印象里和大多数人都玩过,可是他依然很坚定而执着地说了声好。 少了王柱的满嘴飞鸟,赶路的速度快了不少,怕是在日头正上时就能感到九叶城。想起九叶城中的腊味,烧酒,秦川的步伐又不由地加快了些许。王柱虽然有点愣,但显然这个游戏玩多了,规矩牢牢地记在脑海中,一路行来,硬是憋了好几次都想说话了,却愣是给忍回去了。 出了一片树林,来到一片相对平坦的开阔地带。冬天辰时的阳光晒得人很舒服,一阵微风吹过,送来了九叶草独特的香味,让人一阵安宁,几乎就要以为春天来了。 朝闻缺山的余脉远远望去,一大片亭台楼阁隐在了树木之间,在阳光下金灿灿的一片,一派祥和庄严。 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偌大的官道上没有一个行人,只闻着道旁树林里的鸟叫声,气氛有些怪异。 秦川忽然闻到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夹杂在九叶花的香味中,显得格外突兀。他收住了脚步,迎着王柱诧异的目光做了个嘘的手势,然后指了指路边树下的蒿草丛。以前在村子里玩捉迷藏的游戏时,他也是经常这样命令王柱躲藏的。而且王柱一旦躲好了之后,没有听到秦川的叫唤是绝对不会出来的。 他看见秦川的手势,以为又要玩什么好玩的游戏了,高高兴兴地跑到草丛里藏了起来,一双眼睛时不时地往外瞄着。 ------------ 第四章 溪林 秦川仔细辨别着血腥味的来源,隐藏着自己的身形朝右边的林子深处潜去,速度稳而快,如一道灰色的影子。 行了半柱香的功夫,血腥味道越发浓烈起来,其间还夹杂着刀兵交鸣的声音。秦川放缓了脚步,将身子压得更低了。终于眼前一片开阔,这是树林间的一条小溪流,有些鹅卵石的浅滩,风景倒是不错。四辆华丽的马车停在溪流畔,那种黄帷布帐,串珠引玉,一看就不是平常人家所能享受的。而此时除了最首端的马车被五六个人围住之外,其他的马车上早已被鲜血染红,马匹也不知去向。 而马车的外围则被十几个黑衣人围着,一个个手中弯刀清亮如水,整齐划一,肃杀之意微微外放,惊得那马匹一阵阵嘶鸣。若不是被那马夫死死地勒住缰绳,怕是早一溜烟儿跑远了。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些尸体,侍卫的,黑衣人的,都有,甚至还有几个穿着淡装的丫鬟。从装束上看,不像是土匪劫道儿。 秦川捡了棵大树,靠在树后静静观察着场中的动静。兵法有云,一动,不如一静。那辆被围住的马车被整个黄帷罩着,看不清楚里面坐的何许人也。但从那些守卫马车的带刀侍卫的装备上来看,非皇亲国戚莫属。 双方就这么僵持着,谁都没敢先动手。那批黑衣人无论从站立的角度,握刀的姿势,呼吸的节奏来看,都是百里挑一的好手。但那些带刀侍卫显然也不是吃素的,从地上那些黑衣人尸体上的刀痕来看,都是刁钻的要害部位。 忽然,“叮咚”一声,仿佛石头落水的声音,清脆如玉。琵琶声响起,很突然地就从那辆马车里传了出来,轻拢慢捻抹复挑。带着些凄凉,竟然将整个场中的肃杀之意也冲得有些柔和了,连马匹,都安静了许多。一曲南华令,半两水袖抛。 秦川承认自己不懂欣赏什么音乐诗词,他只是一个渔村长大的孩子,跟着一个未必在江湖上有盛名的老师学了十载刀枪兵法。无论从那点来看,他都只是一介乡野俗夫,可是,这一刻,他真的醉了,醉在了九叶城郊外的琵琶声中。空气中有淡淡的九叶花的香味,他很想走过去掀开帘子,看一眼能弹出如此天籁的人到底是何模样。 血腥味渐渐浓烈起来,琵琶声中夹杂了刀剑相加的金属碰撞声,戛然而止。就如同美酒喝到一半,刚刚有了点朦胧的兴致,掌柜的却告诉你说,酒卖完了。秦川不知道别人遇上这种情况会是怎样的反应,但总之,他生气了。 但他依然没有暴露身形,依旧很冷血地躲在树后面观瞧着。那些黑衣武士显然训练有素,刀法凌厉,一招一式都透着一股阴狠劲儿,而且不畏生死,受了重伤无法行动的,都会被自己人补上一刀。反观那些带刀侍卫,虽然刀法也了得,但是气势上却已经输了一筹,有些畏首畏尾,放不开手脚,渐渐有些不支了。 雪白的刀光在阳光下翻飞,有些耀眼。一朵朵血花在空中绽放,落在溪畔的浅滩上,将鹅卵石染红,再被溪水冲刷着,流向远处,或许,它的尽头是巢湖。 终于,护卫着马车的最后一个侍卫倒下,秦川很明显地看到他眼神中的一丝恐惧和一丝不甘。天地间也恢复了片刻的安宁,只剩下淙淙的溪水流淌的声音。随着“啪啪……”的掌声响起,一个身影不知道从何处转了出来,兀自鼓着掌,带着人畜无害的微笑。那人一身儒生青衫,素巾在头上扎了个发髻,长得白白净净,像极了富家公子附弄风雅的做派。只是偶尔眼神间闪过一丝丝阴鹜地凶狠,让人敬而远之。 那人笑了一阵,不急不缓地说道:“在下真梵部七皇子白若虚,冲了宁国郡主圣驾,望郡主息怒。” 秦川躲在树后心念电转:这个白若虚是没听说过,但是这宁国郡主的名头却是街头巷尾常常能听说的聊资。据说她和当今天子乃是一胎同胞所生,生得美若天仙。都说天子家无情,但是对这个妹妹,当今的皇帝陛下却是恩宠得很,不然也不会封“宁国”二字。如今漠北二十五部结盟,正是这个真梵部牵的头,想来他们的七皇子来此,也没安什么好心。想了一阵,又往溪畔那边望去。 马车里的人愤怒地哼了一声便不再言语,想来是气极。 那白若虚似乎没有听见那一声哼一样,依旧面带微笑,施施然朝马车走去,在那些黑衣武士的身前站定道:“若虚身在漠北时就听闻宁国郡主芳名,此次南下就是要请郡主您屈尊跟在下去趟漠北,权当看看塞外风光如何?”语气虽然客气,但丝毫没有婉转的余地。 马车里沉默了片刻,只听一女子声音传了出来:“七皇子厚爱,本宫既然身为大胤郡主,自然是没有皇兄点头,便妄不敢出远门去。还望七皇子回漠北,劝劝烈真可汗,早早收了刀兵,大胤虽许久未兴战事,但战刀依然锋利如初。烈真可汗和漠北二十五部若是不信,尽可来试试。” 这话从一女子口中说出来本就极难,而且说得如此掷地有声更是显出了马车中那位女子巾帼不让须眉的决心,连秦川都忍不住在心底暗暗叫了声好。 白若虚“嘿嘿”笑了两声,冲着身后的黑衣武士使了个眼神:“如此,郡主就休怪本皇子用强了。” 话刚落音,那得了命令的黑衣武士已经走近马车,伸手去掀那黄帷布帘。 就在那帘子掀开的一刹那,“嗖”的一声,一阵寒光闪过,一枝小小的利箭冲着白若虚的面门直射而去。似乎在预料之中,白若虚的嘴角扬起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自信。而他周围的黑衣武士也应声而动,弃了弯刀,自手中抛出了一个个连着绳索的钩爪,极有技巧的钩住了马车的主要结构部位。 白若虚伸手一抄,那枝小小的利箭便被他两个手指头夹住,定睛看去,箭镞上还簪刻着“宁国”两个字,显得有些秀气。与此同时,“咔嚓”一声,原本完整的马车在四五条钩索的拉扯下四分五裂。 秦川眯着眼睛看去,绣踏上端坐着一个女子,十八九岁的样子,肌肤如雪,柳眉微蹙。一把微型的单发弩端在手中,而箭,显然已经被她射了出去,只剩下空空的卡槽。方才车裂时飞溅的木屑让她的头发有些散乱,垂了几丝下来,略略遮挡了她的半边脸颊,却依旧挡不住那不可方物的气质。虽然是冬天,但衣裳束着腰,依旧将她姣好的身材衬托得十分完美。国色天香,这是秦川当时能想到的最恰当的形容词。 白若虚看着宁国郡主的芳容,诧异中有一丝震惊,接着,便生出些淫秽的念头来,暗想:此女如此美艳,若是将来能收为帐中,夜夜销魂,岂不是神仙一般的享受。心里这么想着,脸上的神情便一丝丝地猥琐起来,连方才震惊的眼神也一点点变得炽热起来。 宁国郡主冰雪一般的人物,看着白若虚的眼神和表情,哪里还猜不到他在想些什么。可如今身陷重围,猜测着对方定是想将自己掳回漠北,好跟皇兄谈条件的目的,便强忍着让自己冷静下来。 她扔了弩弓,抚了抚略微散乱的秀发,玉指如葱根,却反手从头上拔下了一根金钗,抵在自己的喉咙间,做出些狠厉之色道:“我清楚七皇子的目的何在,但是倘若此时我死了,试问你要一具尸体何用。况且我和皇兄一胎同胞,血脉情深,我的死,只会让他将愤怒报复在战场上,报复在漠北蛮人的身上。” 白若虚见她一语道破,也未作吃惊,只是他恼这个女子方才说的那几句话,从自己的情报来源分析,她确实说得很对。当今大胤天子虽然大权未握实,但励精图治之心和胸襟气魄却是非凡人所及。他今日或许会伤心皇妹遗世,但过不了几日,他便会如宁国郡主所言,将这些仇恨报复在战场上。 场中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微风吹着蒿草发出了“沙沙”的声音。腊月的草本已经枯黄,干燥得一点就着,许多人家都用来做引火之物,而此刻远处,依稀有明火闪烁,冒着缕缕青烟。白若虚手中转动着那支小小的弩箭,眯着眼睛打量着不远处已然破裂的马车上的女子,时不时将弩箭放在鼻端闻闻上面伊人的余香,故作轻薄,权衡着利弊。 马车上的宁国郡主果然不愧为其时有名的巾帼,显然从短暂的愤怒与震惊中冷静下来,手中的金钗没有丝毫的放松,紧紧贴着脖子上细嫩的肌肤。她在等时间,她很清楚宫中侍卫会在什么时候发现自己未归而派人过来。 又是一股风吹过,夹杂着烧荒草的味道,有些刺鼻。宁国郡主皱了皱鼻子,脸上流露出一丝欣喜,霎是好看。而白若虚等人显然也是闻到了这股子味道,荒草被引燃,那就是证明有人。他一开始就知道宁国郡主是在拖时间,但他一方面是没料到人来得这么快,另外一方面则是他面对美人,确实有些下不去手,他也在等一个时机,等一个宁国郡主松懈的时机,这样能让自己的计划更加完美。 白若虚不是一个扭捏的人,甚至在某些时候他比任何人都干脆心狠。所以,在他闻到那该死的烧荒草的味道的第一时间就做出了反应。手中的弩箭被折断,扔了地上,狠狠地挥了挥手道:“杀了。” 声音很低,低到了不远处的宁国郡主都没有听清楚他说什么,但从他阴冷的眼神和黑衣人的动作可以看出。一丝绝望从心底升起,这个自幼住在皇宫中,被无数人捧着,呵护着的女子,在面对死亡时,也仅仅只是流露出了些许害怕,这比世间许多男人都强上一百倍。白若虚是这样想的,秦川也是这样想的。 两名黑衣人的弯刀在空中划过亮丽的弧线,没带任何风声朝她的脖子和胸口袭击来,轻轻的,仿佛比平常都要慢上几拍,一味地温柔。秦川躲在暗处却眯了眯眼睛:高手。 就在宁国郡主看着弯刀袭来,抬了抬手,准备将手中金钗刺入咽喉的刹那。只听一声沉闷的击打声,弯刀弹了开去,一柄过着青布的长物贴着她的额头扫过,带起了原先遮挡住脸颊的几缕秀发。秦川的眼神瞟过,只觉着阳光暗了暗,无法形容的惊艳。 炎魂外面的麻布豁开了两道口子,却已然没有破裂,将锋芒捂得严严实实的。秦川立在马车原本车夫坐的位置上,长枪端得很平,没有一丝颤抖。当然,白若虚和他的手下看不出来是一把枪还是一根棍子,所以更加看不出那是炎魂。他们只是感觉到无限霸道的枪意在空中蔓延,蔓延得有些恐怖。 一枪之威,挑飞了两名高手的武器,虽然有些事出突然,有些偷袭的嫌疑,但秦川已经感觉很满意了。握着炎魂,他依稀记起了叶秋说的自己的枪意不够霸道,而就在他出手的那一刻,他似乎把握住了某些东西,某些增强他枪意的东西。比如说,他想要保护的人,虽然他和她才第一次见面。 白若虚看着自己两个侍卫退在一旁,手臂还有些颤抖,脸上略微惊诧的眼神显示着眼前这个少年修为很高。他当然不会傻到再去问:兄台高兴大名?大家井水不犯河水?之类的废话,他直接挥挥手,显示了自己的果断和坚决。十一名黑衣人成半月形将秦川和宁国郡主围在了中间,沉默的肃杀。 宁国郡主握着金钗的手只是略微地在半空中停了一下,没有再刺下去。她起初以为是大内侍卫中的高手赶来了,但望着那个年轻的背影,一身粗麻布衣服,身上还隐隐有些鱼腥味,显然就是乡间渔民。果然是草莽之间自有英雄,她一面感叹着,一面就起了招揽的心思来。毕竟,坐在她这个位置上,需要考虑的东西实在很多。 秦川一脸木然的扫了一圈那十一个黑衣人,一面在心中盘算着差距,胜算。这是叶秋教他的,知己知彼。但他哪里又想得到,此时他身后的佳人已经在替他考虑今后的前程。 ------------ 第五章 枪与花 风,在这一瞬间不知道躲在哪里去了,而那烧荒草的味道依旧在蔓延着。没有任何暗示和指挥,十一把刀如一体一样,毫无预兆地就全部动了起来,寒光闪烁,似乎要将周围的空气都切割成无数的口子。 秦川没有时间去扯枪身上的麻布,去绽放炎魂夺魄射目的锋芒。枪意随心,微微退后了一步,就是这一小步,已然将宁国郡主纳入了防御的范围。长枪横扫,一记“燎原风”应手而出,枪尖还带着一股子绞劲。只听“叮当”声一片,漫天刀影一片粉碎。当然,这只是试探性的一次攻击,若是那黑衣武士都像这般土鸡瓦狗,那白若虚怕早就被撕得四分五裂了。 虽说只是试探,但一个平举,一个横扫,竟然将沉稳如山岳一般的气势发挥的淋漓尽致,没有丝毫的花哨套路。这套“烈原枪法”本来就脱胎于战场杀敌的枪法,不但讲究枪意霸道,更是应了“快、准、狠”三个字。而且动静间收发自如,行云流水。 试探的攻击被挡开,一干黑衣武士也不多话,手上使上了十二分功夫朝着秦川招呼而来,务求速战速决,天知道大内侍卫什么时候来。 其实白若虚心中还有另外的盘算,就算宁国郡主抓不到活的,此时将她杀了,把尸体处理了。到时候另外再寻摸一个长相差不离的女子冒充宁国郡主,一样可以谈条件,毕竟,这周围都没了活口了,郡主是死是活还不是全凭他说了算。 如意算盘打得挺好,可谁又能料到半路杀出这么一位主来。看装扮,也不像哪个世家流派家里的后生,但是功夫却了得,自己辛辛苦苦培养的这些武士在人家面前根本就不是一个档次的,着实心里郁闷得紧。 秦川哪里知道此时白若虚心里想的什么,如果目光能够杀人的话,他可能已经死了不下百遍了。 眼前的一弯刀锋朝着眉心直斩而来,背后的宁国郡主也是一声惊呼,刀锋已然及体。秦川来不及再去思考自己转身是否会让出空门而受伤,所以他条件反射一般地转过身去。手中的炎魂旋转起来,将原本破碎的麻布震成了一些凌乱的绳头,在空中翻飞起舞。枪尖骤然而现,带着凌厉的呼啸。 那黑衣武士的刀举在了半空,迟迟没有再向宁国郡主的肩头落下去。他甚至还有力气低头看了看贯穿自己胸口的枪杆,一脸的震惊和不甘,就像方才那些死去的侍卫一般。 秦川第一次杀人,却没有丝毫害怕。枪尖刺入人身体的一刹那,他的手不自觉的颤抖了一下,不是恐惧,而是由炎魂上传来的再尝鲜血的快意。 他很果断地拔枪,鲜血被枪尖带动,喷涌得很快,黑衣武士的生命,在一瞬间流失。但渐渐冰冷的躯体却倒在地上,兀自还抽搐着。 秦川后背一阵疼痛,接着又粘糊糊的东西顺着痛处往下流着。他没有转身,枪杆从手中滑过,尾端顶在了黑衣武士柔软的腹部,从侧面看去,他的整个身子都弓了起来,像极了一只煮熟的虾子。 秦川身上的伤口多了起来,而黑衣武士站立的人数也越来越少。他虽然修为很高,但一来缺乏实战经验,二来蚂蚁多了还咬死大象,架不住人多,而且身手都还不赖。 白若虚看着自己辛苦培养的武士一个个倒下,心中那个痛,简直把秦川的十八代祖宗都问候个遍。转眼之间,秦川身上多了五道伤口,而黑衣武士能站立的只剩下了六个。 场中又恢复了安静,那些黑衣武士没有再动,因为白若虚从怀中摸出了一个圆筒形物什,不知道要做什么。 宁国郡主变了变脸色,看出了白若虚手中拿的是常见的互通讯息的火弹,看样子漠北蛮子在这附近还有高手潜伏,而且不少。想到此节,身后冷汗大作。这大胤的腹地,何时混进了这么多蛮人高手来,看样子军机处养了一群废物。 “蓬”的一声,一股白烟弥漫,一道火光直冲天际,在空中炸开了一个红色的圆球,渐渐散去。白若虚阴鹜地笑容躲在白烟背后,冷冷地看着秦川和宁国郡主二人,一副吃定你们的表情。剩下的五个黑衣人守着二人所有能逃跑的方位,互成犄角,很有法度。 秦川一面观察着,一面点了穴道,将伤口的血止住,不然不用等帮手来,就着几个黑衣人围着他游斗一番,怕也是能将他的血耗光了。 他的目光不经意间朝王柱躲藏的方向撇了一眼,只见那个方向不远处的荒草已经蔓延出了很大的火势,很多树木已经被烧着,空气间隐约已经有股热浪袭来。他心中一喜,也没有转身,低低道:“右前方树林起了火,此时烟不大,你赶紧走,我拖住他们。” 宁国郡主没有答话,眼中闪过一丝欣赏。她还没来得及问秦川姓名,只记住了眼前这个少年苍阔的背影,以及他转身为自己受伤时微微的蹙眉。秦川说这句话时没有转身,所以她自然也看不到他嘴角微微扬起的笑容。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叶秋的话依稀还回荡在脑海中,刚才十一个人的包围确实很难冲出去,尽管自己武功高强,尽管自己仗着炎魂,但依旧不是无敌。而此时,只有五个人。 秦川没有给双方任何思考和反应的时间,脚一蹬,离开了原本将宁国郡主纳入防御的范围,朝着离白若虚最近的一名黑衣武士冲了过去。炎魂颤抖着,一种很自然的颤抖,对于噬血的渴望,又或许仅仅是对生命的渴望。 以黑衣武士犀利的目光当然看出了秦川的意图,所以有两名黑衣武士并没有加入包围秦川的战圈,而是朝着自己的主子方向快速移动过去。而被晾在马车上的宁国郡主也站起身来,跳下马车,朝着右前方飞快地跑去。 白若虚在秦川将防御范围让出来的那一刻就料到了这个女子会跑,所以他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拔足追了过去。两名原本靠过去保护他的武士离他又拉开了一段距离,稍微愣了愣神。 而就在这一愣神的瞬间,秦川也极其配合的印证了黑衣武士们的判断,枪锋一折,朝着白若虚的背后直追过去,将原本包围着自己的三名武士甩在了身后。 那两名护着白若虚的武士低喝一声,速度陡然加快,将两柄弯刀横在了秦川和白若虚之间,做好了殊死一搏的准备。岂料秦川根本不吃这一套,枪锋一收,堪堪止在了刀芒的边缘,划了一道柔和的弧线,转身一记卷云劈,仿佛挟着漫天雷霆,带着如虹的气势朝着身后追赶而来的三把弯刀当头劈下去。 场面很诡异,就如同那两名原本蓄势待发的武士准备以逸待劳迎接秦川的攻击,可是却发现对手根本不同你接触,好不容易聚好的势如同拍在了棉花上。而秦川身后那三名追过来的武士则刚好相反,就像自己被人赶着送到秦川的枪下去一般。 看着秦川好像很轻松一般就将这五个黑衣武士耍得团团转一样,其实其中的凶险只有他自己知道而已。若不是将这枪法练到了力道收发自如,若不是自己常在巢湖中摸鱼而练就这游鱼般的身法,怕早就如刚才一般,身上又添了好几道口子了。 “当,当”几声,三名黑衣武士的弯刀已然被劈飞,余下的力道很顽强地将其中两名的手腕震得脱臼了。由此可见,秦川这一劈之威力何等惊人。一击得手,丝毫不恋战,枪锋再折,朝着身后那两名还未缓过神来的武士又是一个直刺,枪尖带着的气爆声显示着这一刺的威力也不差。 武士一惊,下意识地侧身让开,一人一枪带着余势朝着白若虚的后心电射而去。可怜了那两名黑衣武士这才想起了自己身后便是自家主子,若是主子死了,自己也是万万活不成了。一念至此,恨不得抽自己两个大嘴巴,无奈又只得提刀,稳了稳心神,朝秦川追过去。 其实也怪不得这几个武士,他们本是白若虚暗中培养专门用来搞暗杀的刺客,擅长潜行,伏击,正面对敌就差了一截。而且从来没见过秦川这种游鱼一般的诡异身法,自然是吃亏不已。 此时秦川却在心底暗付:这雁游身法果然不错,若开始不是念着对方人多,怕自己顾及不过来,伤了宁国郡主,自己何须受这么些伤。 白若虚离宁国郡主越来越近,秦川离白若虚也越来越近。枪尖依然很稳,只是没有了旋转,没有了气爆声,如一条沉闷的怒龙,在阳光的斑点下化作了一道虚影。 热浪扑面而来,烧荒草的味道清晰可闻。白若虚看着前方不远处的佳影,被热浪一蒸,原本淡淡的脂粉香味也渐渐浓烈起来,让人不由联想到芙蓉帐暖的暧昧。正当他还沉在自己的浪荡遐想之中,身后一股劲风袭来。没有雷霆万钧的气势,内蓄的杀气却让人陡然一寒。他人虽风流,却也在武道修为上并非浪得虚名。稍稍定神,一伸手按向腰间,一把明亮的软剑已然握在手中。 火势不大,没有阻挡宁国郡主的脚步,虽然香汗淋漓,虽然发梢被热浪一逼,微微有些枯卷。她是个果断而勇敢地人,她很清楚自己若是被身后那个真梵部落的七皇子擒住会给大胤带来什么样的后果。所以她很不顾形象地拼命跑着,她知道出了树林,就安全了一半了,那里有大内侍卫的暗哨。 白烟遮住了她俏弱的身影,消失不见。 白若虚很恼火的挥剑急刺,如点点细雨,却挟着风雷,一看就是名家风范。秦川的眼中闪过一丝讶色。 枪锋剑芒交错,四目交错,印下了彼此的仇恨。时间仿佛上演了慢尽头,秦川在交错的那一瞬间抽空伸出了左脚,踢在了白若虚的小腹上。力道虽然不大,却也够他受几个月了。白若虚斜靠着一棵树,捂着小腹大汗涔涔。终于赶过来的几个黑衣武士围着白若虚,其中一人正往怀中掏伤药,却都没有再冲着秦川挥刀而来,因为他们已然领教过了他诡异的身法。 秦川还想回枪再战,因为叶秋曾教过他,打蛇,需一棍子打死,不然指不定哪天他就再跳起来咬你一口。 忽然,溪水那边的树林里几声清啸传来,雄浑不绝,看样子俱是高手。秦川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满身的伤口,无奈地笑了笑,提着枪,朝越来越大的林火中飞掠而去。 他没有再去寻宁国郡主,因为他已经远远看到大内侍卫的两个暗哨护着她朝九叶山庄急行去了。暗暗握了握手中的珠花,揣入怀中,那是宁国郡主跑得匆忙时掉下的,他寻摸着哪天再见到郡主好还给她。匆匆赶至王柱藏身的地方:“柱子,快出来,赶路了。” 喊了几句,没见人应,正想扒拉草丛,却见王柱自草丛中站起来,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手中还握着一对打火石,嘴里还自语地说道:原来放火能烧这么大的。感情这火是王柱放的。秦川感觉又好气又好笑,这二愣子也算歪打正着。 他取出包袱里的衣服,套了一件在外面,遮掩了身上的伤口,和王柱一路无话又朝着九叶城赶去。包裹炎魂的麻布没有了,只好就这般光明正大地提着,反正自己包袱里有应征入伍的公文,就算被官兵看到了也说得过去。 一路无话,却满脑子都是宁国郡主被刀锋扫起额头秀发露出的那一抹惊艳,挥之不去。 溪水边,白若虚捂着绞痛的腹部,眼神死死地盯着秦川离开的方向,脸上一抹厉色闪过。那剩下的五名黑衣武士站在不远处,垂首默立。而他身旁则站着三个穿着斗篷的人,看不清面容,其中一人的肩膀上还立着一只鹰,尖喙利爪,看起来凶猛异常。 白若虚身为真梵部的七皇子,在漠北地位超然,何曾吃过这么大的亏。半晌,他眼中仇恨渐浓,冷冷地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来:“查,给我查到底,我定让那小子生不如死。” 那穿斗篷的人用沙哑的声音应了一声是,肩膀轻抖,那雄鹰在低空盘旋一阵,一声尖锐的叫声过后,直冲云霄,往九叶城方向飞去,渐渐变成了天际的一个黑点。 ------------ 第六章 九叶城 冬寒料峭,自北南下的风横扫着闻缺山北部的大片平原,惹出了一大片的银妆素裹。而被闻缺山挡着的南面,虽然有些顽强渗透过来的寒意,夹杂在风中,吹着竟有一种初春的清醒,仿佛周围蓬勃的生机。 由于九叶城挨着皇室的行宫九叶山庄,所以这里平常的布防兵力非常充足。城墙头上和城门口的士兵也训练有素,极有站姿地检查着进出的人行,眼神锐利。 今天不知道为什么,城门口排起了长长地队伍,都是赶着入城的周围乡村的农户渔民,挑着担,推着车来卖自家的出产,好换些子棉布糖果什么的回去过个丰盛的年。如今却被堵在了城外,白白耽误了做买卖的好时机,所以心中颇有怨言。只有排在队伍中间的秦川知道:郡主遇袭了。就在他们刚才来的路上,自九叶山庄去九叶城的快马斥候就不下三匹。 王柱跟在秦川身后,拉着秦川的衣服,朝着城门处张望,不知道是想念城墙里的肉包子,还是想看看城里面俊俏姑娘。 队伍很长,足足排了一个时辰才轮到秦川。司职的官兵共有七人,一个个都身形挺拔,眉宇间略露彪悍,带着淡淡的杀气,一看就是上过战场杀过人的老兵。六个人看着秦川手中光明正大地提着一杆长枪,锋芒外露,还有些未洗净的血腥气息,都不由自主的紧了紧手中的矛戈,脸上很是警惕。倒是看似为首的官兵只是微微皱了皱眉,眼神在秦川手中的长枪上一扫而过,面露讶色:“姓名,从哪里来,入城做什么?” “秦川,从三十里外秦村来。这位是王里正的小儿子王柱,我们入城投军,有文书在此。”打着官腔,答话间竟是不卑不亢,说完指了指身边的王柱。又伸手从怀中掏出举荐文书递给了那个为首的官兵。 他看了秦川一眼,眼神中流露出些许赞赏,一瞬即逝。过了一会儿,他将看完的文书又递给秦川,淡淡道:“没什么问题了,入城吧。最近有些不太平。这茬儿新兵报到时间在后天早上,兵部大院在东街,有对大石狮的朱漆大门便是。你们先寻摸个客店住下,别乱跑,这几天要宵禁。” 秦川面露感激之色道:“多谢指点,敢问前辈尊姓大名。”秦村没有上私塾,也没有教书先生的教导,对于礼仪伦道,他知道的不多,而且叶秋也没有教过他这方面的人情世故。他只想着过几天自己也是军营中一员了,所以“前辈”二字便脱口而出。也不知道对还是错,心思踹踹。 那官兵微微一怔,似乎看出了秦川内心的窘迫,旋即哈哈大笑道:“你这小子倒是有趣的很,明明不通礼仪,还学着人家江湖中人叫前辈。知道啥叫马屁拍在马腿上不?你现在得叫军爷,等你后天入了军籍,你就得叫我的军衔。记住了,我叫吕率,执戟校尉,从九品。以后碰见我叫吕校尉。” 这看似威严沉稳的吕校尉叽里呱啦说了这一通后,秦川脸上一阵释然,付道:原来也是个好爽粗犷的汉子,比起他方才一脸严肃,略带杀气要可爱多了。心中虽然这样想,但依旧保持着该有的严肃,恭敬地回道:“是,军爷。” 虽然经郡主遇袭一事这么一闹,但九叶城还是保持着原来该有的热闹,街道上商铺林立,沿街叫卖声,自酒肆飘出的酒香肉香,勾搭着人们的唾液。青楼中的女子显然还没有到出来接客的时间,但淡淡的脂粉香味混在各种味道中,也忍不住让路过的人往里面偷偷瞄瞧两眼,思索着,今晚上要来找哪个姑娘。纵有人喜欢白日宣淫,也得看你有无权势,不然,没有姑娘愿意在大白天做你的生意。 林林总总,万千繁华,都是得了这里气候的便利。 秦川和王柱坐在一家小酒馆中,点了几个菜,就着两壶汾酒,吃得不亦乐乎。酒馆很小,生意不多,店小二没精打采地斜倚着柜台打盹。腊月的太阳照了进来,把人都晒地酥了,十二分的惬意。 菜是普通酒馆都有的腊烧、豆儿之类的下酒小菜。酒虽然不是最好的酒,但也比秦村那卖的酒好多了。每年也就是腊月这些天,下水有些凉,秦老头才在船上备些谷烧之类的村里自己酿的酒暖身子。下水前喝两大碗,用来驱驱寒气什么的。 王柱不爱喝酒,对桌上的菜也不是很感兴趣,唯一中意的就是肉包子。也不知道这小子到底是哪根筋不对,对肉包子如此情有独钟。 这条街到底的路口处,是九叶城最贵的酒楼“醉云居”,开了有一两百年的历史了,前后经历的五次战火都丝毫未损。传说这“醉云居”当年楼成开张的时候,一朵红色的云彩在上头飘着,过了半个月才散去,连当时的天子都惊动了,说是天降祥瑞,所以亲笔提了这么三个字。楼里面历经数代,也不知道存了多少文豪的笔墨丹青,存了多少有权有势的朝中权臣的光顾和题字。这种酒楼,当然不是秦川能来得起的地方。 此时的“醉云居”里里外外已被清扫一空,除了几个楼里面忙活的人,其他的食客都被很礼貌地请了出去。本来能够来“醉云居”的也都是些有头有脸的人物,但他们一看对方的打扮---大内侍卫,那可是皇室的贴身侍卫,这来的不是皇亲就是国戚了。所以这些人也很知趣的走了,自己在地方上再有权有势,骚名就算响彻大胤。但说到底,这大胤的天下还是皇室的天下,得罪了他们,借自己一百个脑袋怕都是不够砍的。 酒楼外面被大内侍卫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里面也布置了许多暗哨。酒楼的现任老板姓马,往年京都的那几位南下避暑避寒时,这场面也见过几回,并不怵。但今天他的额头上冒着冷汗,细密细密的一层。他站在厨房门口,厨房里面也是忙得热火朝天,煎炒烹炸,厨子们各式手法都做着,只是没有以前那般自然。一群大内侍卫正站在旁边冷冷地看着,监督着,一双双锐利的眼睛好像要将切菜的每一次挥刀,掌勺的每一次翻炒都记在脑中一般。马老板也被两个侍卫看着,不准随意走动。他已经通过自己的渠道打听清楚了:宁国郡主来九叶山庄避寒遇袭了,心情很不好。这不,连夜就往京都赶,晚饭要在这“醉云居”摆膳。 城南门一队士兵缓缓而行,簇拥着一辆豪华的四匹马车,马车上没有任何标记,只是用了京都皇室才敢用的黄色。从车帷到车窗帘子,都是上好的黄色织锦。 城门司职的吕率等人一见不远处走来的士兵和马车,心中一突,知道这是今天上头交待下来的贵人要入城了。像他们这种从九品的官职,当然是不会知道马车里面坐的是何人。尚且还有一里地,城门处已然增派了人手,管理着秩序,将还在排队未入城的百姓往一边赶,让出原本就不甚宽敞的城门来。 马车缓缓驶入城门,被密不透风的帘子遮住,却隐隐溢出些脂粉的香气,惹得人鼻子发痒。吕率等人早就肃穆而立,微微垂着首,不敢直视马车。闻着那些脂粉香气,只觉得空气都暧昧起来。忽然,在他满脑海的遐想之中,马车停了下来,士兵队伍也停了下来。一只手,很白的手,如羊脂白玉雕刻成的一般,拈着一张纸,微微挑开些马车的帘幕,递了出来。吕率发誓,他从来没有见过如此白净如此剔透的手。即使是“缠鸳楼”的那几个大牌,只怕也远远及不上那双手的主人的万一。 正胡乱思索着,一张纸已经递到他面前,一个冷冰冰的声音:“见过么?” 吕率吓了一跳,低垂的目光望着那人的腰牌“大内侍卫”。他赶紧双手接过那张纸,只是匆匆扫了那么一眼,心中激动紧张甚至是惊恐的神情夹杂而至,甚至都让他忽略了那张纸上还残留着的淡淡的玉手留下的香味。 纸上画着一把长枪,笔意如工体书法,苍劲如刀砍斧磔,将那把枪原本隐藏的霸气弄得很是锋芒外露。长枪杆的尾端有一团火焰形状的事物,十七瓣火苗形状的突起,如一朵含苞的莲花,微微绽放,没有刃口,很钝,却没人会怀疑它的威力。宁国郡主和秦川匆匆一瞥,甚至他的背影还没有这把枪来的熟悉,所以,她画下了这把枪。 这把枪确实很扎眼,以至于吕率只是淡淡的扫了一眼便记在心里。他将放秦川入城一事以及他们之间的对话一五一十,毫不遗漏的说给了眼前这个“大内侍卫”。而这个大内侍卫也没有再解释什么。 在吕率惊疑的目光中,那辆马车再次缓缓而动,朝着“醉云居”的方向驶去。天边的太阳已经缓缓西斜,城门处还未进城的百姓怨声载道,白白耽误了一天做买卖的时候。有些已经等不及的,收拾好东西往回走去,打算着明天早来些将货物换了,家里还等着年货好过年。 吕率冲着地上啐了一口骂道:“他娘的,这姓秦的小子到底什么来路,惊得老子一声冷汗。” 秦川正吃着东西喝着酒,忽然连续三个喷嚏打得震天响,将正在啃肉包子和正在打盹的店小二惊得一哆嗦。 醉云居最豪华的包厢里,宁国郡主正坐在靠窗的一张椅子上,手指轻轻的扣着桌沿自语着:秦川,嗯……秦川。在她身后站着两个丫鬟,那是一直呆在九叶山庄的丫鬟,调教地已经颇具水准,可是毕竟还是没有自己从京都带来的贴身丫鬟好用。只可惜,都死在了那该死的白若虚手中。郡主如是想着,端着桌上刚沏好的茶品了一口,微微蹙了蹙眉头。她虽然喜欢来九叶山庄避暑避寒,却很是不喜欢这闻缺山余脉出产的银针,感觉这茶太软,不如西边朝歌山的舞凤。一片叶子下去,在杯中泡开成一只起舞的凤凰,很好看,味儿也有些霸道。 但郡主的心思明显没有在这茶水之上,所以也没有再差丫鬟去换,只是将杯子搁着,没有再去碰。 “来人啦。” 门外的侍卫赶紧推门进来,单膝跪地道:“郡主有何吩咐?” “传令,今天就下榻在这醉云居,后天下午再启程返京。”醉云居一共三层,一二层用做了酒楼,而第三层则被归置成了颇为豪华的住所,都是供那些达官贵人醉酒之后歇息用的,平常时候并不收费。 那侍卫低垂着眉头,脸上闪过一抹异色,却也并不敢违背郡主旨意,略一沉吟道:“是。厨房已备好膳食,郡主是否需要传膳?” “去吧,顺便让掌柜的带着我这两个丫鬟去将住处归置干净些。”说完,朝着身后挥了挥手。 那两个丫鬟稍稍嘘了口气,微微一福,和那个侍卫齐声道了声“是”,便朝着门口退去。 宁国郡主独自坐着,对着窗外广阔的天空发呆。天边的云彩已经变成淡淡的金色,中间有些墨一般的黑,招展着,千变万化。一枝金簪被她攥在手中,只是,金簪上的那朵珠花,已经不知道遗失在哪个角落。一批大内侍卫已经沿着白若虚他们的痕迹追踪而去,回报来的消息是:白若虚他们一行已经分散成两批,一批朝着闻缺山北上,一批则往九叶城来了。 正在思索着,轻轻的叩门声打断了思绪。膳食已然热气腾腾地被一道道地端上来,茶水撤去,换上了大一点的桌子,进食的都是银质餐具,虽比不上皇宫的豪华,但已经是极尽奢华了。早有丫鬟端着温水白毛巾在一旁请郡主净手漱口,唯恐伺候地不周到。 菜,不是皇宫御厨做的那些精致得舍不得吃的艺术品,都是些民间常菜,却也是色香味俱全。一品锅是头道温养胃的菜,鲜美温和,接下来的陈皮鸡,红烧狮子头,清全虾,蟹黄羹等,看得宁国郡主食指大动。自遇袭好几个时辰来都没好好用过膳了,况且,平常这些菜都是入不了御厨法眼的,想是吃起来该是别有一番滋味。 ------------ 第七章 误会 话说秦川打了好几个喷嚏,骂了几声见鬼之后,看着桌上还剩大半的腊烧,又叫了壶酒喝着,脸已经红了大半,微微有些朦胧的醉态了。而王柱则在为盘中最后一个肉包子努力着,看着他不停地打着饱嗝,想来已经撑着了。 炎魂依旧被搁在秦川顺手就可以拿到的地方,除去了包裹的麻布,它就像一只安静的猛虎,静静地躺在那。枪的尾端那簇火焰仿佛在静止中燃烧着一般,没有丝毫热气,反而有些冰冷。 一队大内侍卫正领着九叶城的府兵在城中大小客店酒楼搜查着,惊着了许多的食客住客,却没有人敢辩解什么,一副逆来顺受的姿态。自从遇袭地点传来打探的消息,有一部分刺客朝九叶城方向潜来,这城中便在进行这般地毯式的搜索。不巧,此时正好搜到秦川吃饭喝酒的客店来了。 领头的大内侍卫就是那个递给吕率纸条的汉子,一脸沉稳冷静,目光从不在白天展现它的锐利,神光内敛,太阳穴微鼓,一看就是个中好手。而府兵的头子正是吕率,恭恭敬敬地跟在那侍卫的身后,带着他那几个手下自店门进来。 秦川和王柱饮酒的桌子靠着角落的窗户边,此时食客不是很多,所以吕率一进门就注意到秦川和王柱的所在。而那个大内侍卫眼中神光一现,落在了秦川身旁立着的炎魂上。他眉头皱了皱,右手已经很自然地握在了刀柄之上,出鞘约一寸,散落了几两寒意。吕率和众士兵被这刀和刀柄的摩擦声一激,也纷纷握紧了手中的武器,缓缓散开,朝着秦川那一桌逼了过去。而队伍中已经有一人悄悄退出客店,想来应该是去联络人手,做万无一失的准备。 宁国郡主遇袭后,只画了这一把枪,下达了寻找这把枪的主人的命令,并未再做过多的解释。那幅画正好被吕率看到了,也被眼前这个大内侍卫看到了,大内侍卫以为秦川就是伏击郡主的刺客,而吕率也被他带入了这样一个误区,所以才有了眼前的这一幕。秦川救下了郡主,此时却被大内侍卫与府兵合围,不知道若是宁国郡主看到了眼前的一幕,会作何感想。 腊月的天气,临近傍晚时分,有些穿堂风,夹杂着一些从闻缺山北面渗过来的寒意,吹在秦川因为喝酒而发汗的脑门上,让人精神为之一振。自从吕率一行刚进客店,秦川就已经注意到了他们,他本想起身打个招呼,却发现那些士兵竟然微带杀意朝自己围了过来。虽然他一时还不能将这一情况和郡主遇袭被自己救下这一事联系起来,但也已经保持着高度的警惕,一只手端着酒杯,而另外一只手则按在桌沿没动,刚刚好一伸手就能够到炎魂。叶秋教他的。 吕率虽然心中有些疑惑,这个叫秦川的少年明明是来九叶城投军的,文书印章一概齐全,却不知道犯了什么事,得罪了今儿个马车里的贵人,惹着大内侍卫都带着他们全城搜捕了,还大摇大摆地坐在这喝酒。 其实大内侍卫今天搜捕的对象压根就不是秦川,而是小溪畔的那群漠北人。自从收到消息有一伙袭击郡主的人朝九叶城来了,那负责此次郡主出行安全的大内侍卫首领就下令搜索全城,戒严宵禁。而不幸的是,他恰好看过郡主画的那把枪,要找这把枪的主人,且没有作其他的解释,所以他自然而然就将这把枪的主人联想成袭击郡主的刺客。 而宁国郡主之所以在醉云居传令下榻,后天启程,就是因为听吕率说秦川后天要去兵部大院挂名。却不曾想到,吕率他们奉命搜城,却找到了秦川,炎魂枪的主人。 秦川正喝着酒,窗外的小巷中也传来了轻微却繁多的脚步声,想来是方才退出去搬援兵的人到了。 那大内侍卫首领叫杜虎,武功高强,听力显然也不差到哪里去。所以,在脚步声响起的第一时间他就出手了,带着武者自有的傲气拔刀,根本没给任何人任何解释的机会。身为大内侍卫,就是要为皇室解除一切威胁。他们是皇室摆在明处的一把刀,一群真正的杀人机器。掌柜和刚才还在晒着太阳,享受片刻慵懒的店小二早已躲在桌子底下瑟瑟发抖,心中咒骂着秦川和王柱千万遍。 王柱显然没意识到当下的处境有多么危险,依旧将最后一口肉包子消灭干净,打了一个满意的饱嗝,这才伸手去拿酒壶,想倒杯酒解解渴。不料手刚伸出去,便被秦川一拍,接着听到秦川的厉喝声“躲桌子底下去”。王柱不知道是看到了闪过来的刀光,还是被秦川这声暴喝吓的,总之立马麻溜儿地钻到桌子底下。 此时秦川心中也是郁闷至极,似乎今天刚出门,所有的倒霉事儿都缠上了自己一般。先是救郡主脱险白白受了几刀,现如今这大内侍卫和这些个府兵又和自己有甚么深仇大恨似地,一见面便是如此凌厉的杀招。 来不及解释,也无需解释,凭叶秋当年在江湖中的傲气,教出来的徒弟自然也差不到哪去,耳濡目染,总会沾染那么一些。 炎魂的锋芒在这一刻无需隐藏,霸意凸显,一往无前。杜虎的眼神收了收,眯成了一线寒芒,显然他也惊诧于秦川枪中散发的霸道气息,很沉着地思考着是否再要派人去调集更多的人来支援。 作为大内侍卫不仅都武艺高强,在面对各种突发问题和紧急情况时也有过人的沉着冷静和正确的判断,这也是作为挑选大内侍卫的必要条件之一。 杜虎的眼神下一刻落在了躲在桌子底下的王柱身上,露出了一抹自信。他在拔刀的同时直接侧身让过了秦川的枪芒,直扑桌下的王柱。弯刀出鞘的瞬间,化作一声铿锵,成为了动手的信号。窗户骤然而裂,木质的框架碎成木片,激射飞舞。 躲在桌子下的店掌柜和小二看着粉碎的窗户,居然还啐了一口痰,低低地骂了一声娘。 秦川在杜虎侧身的一刹那就瞧出了他的意图,立时回枪反扑,让出了背后偌大的空门。吕率等府兵也作出了反应,挥刀就朝秦川的后背追了过去。 从巷道中破窗而入的共有三人,由于窗户的窄小,大队人马无法从那个小小的窗户中即时通过,是以都列好队形,手中强弩平端,将客店紧紧围在里面,门口似乎也有了府兵和大内侍卫的身影,瓮中之势已成。 杜虎回身舞出一片刀幕,勉强封住了秦川仓促回身的强势,却仍然被震得手臂发麻,心中暗道:此子枪法好霸道,若假以时日,怕是要显赫中州。 破窗而入的那三人和杜虎之间的配合很有默契,籍着杜虎阻挡秦川的片刻功夫,将桌子底下的王柱像死狗一般拖了出来,靠在破碎的窗户边上。弯刀架在脖子上,冰凉的感觉让王柱露出了恐惧和无措,他似乎已经被惊吓到了,都忘记了平常在村头玩耍时受欺负时的耍无赖行为。 秦川很配合的停了手,却依旧没有把炎魂枪抛在一边,叶秋说过,面对敌人,永远不要放下手中的武器。炎魂像一只静谧地猛虎,十七瓣如火焰的花纹,散开成一朵莲花的形状,虽钝,却如同猛虎的獠牙,丝毫不用怀疑它的威力。 杜虎此时才正眼打量了一下秦川,长相算不上出众,却自有一番清秀的神韵。年龄看来不大,却眉宇之间顾盼出了几分难掩的霸气,不知道是否是长期修习枪法的缘故。都说君子剑,霸王枪。而且此枪造型奇特古朴,颇有上古名器风范。 杜虎很沉稳地挥手,吕率和他身后的那些个府兵指刀相向,取了秦川的炎魂,自他怀中搜出了中午他入城时的报道文书和一些散碎的铜钱银两。而他那件穿在里面的,沾染了鲜血的青衫又惹得气氛一度紧张起来。 醉云居二楼偌大的房间中,菜香怡人,银勺玉箸,两三个丫鬟穿梭其间,尝菜的尝菜,传菜的传菜,尽量不发出任何声音。长桌上早已铺上了黄色的锦缎,上头用金线勾勒了几只瑞兽的图案。房中没有点任何香料,却在门口处放了两盆九叶草,九瓣叶子青翠欲滴,长在一根溜溜的枝干上,娇嫩中透出了些梅花的傲骨来。顶端那个花骨朵被腊月微寒的风一激,已经开了大半,把整个屋子都用它独特的香气暧昧地包裹其中,暖暖地,仿佛令人安详了不少。 宁国郡主执起银色的汤勺,从丫鬟递过来的鱼汤中盛了小半勺,轻轻吹了口气。朱唇微启,将那已经熬到浓如乳汁的鱼汤送入口中。 先是葱花和姜片调和的草药香味滚在舌头与喉间,除了微辣之外就尝不到其他的味道。宁国皱了皱眉,似乎心中在说:醉云居的这道“九叶须纹汤”也不过如此,还是不如宫中烧的“西酱须纹仔”。正想摆手让那个正在盛“九叶须纹骨”的丫鬟停手。却不曾料想方才下咽的鱼汤此时却化作一股强烈的鲜味,自喉咙间充盈嘴间,自鼻中喷薄而出。她在那一刹那间仿佛闻到了巢湖淡淡的湿风,听到了湖上渔民的吆喝声,见到了湖上彩袖招展的晚霞和如同未熟蛋黄一般的日出。 那是一种宁静的心态和生活,仿佛通过那些淡淡的湿风吹开了她内心深处那些早被遗忘或者说封存的东西。生在帝王家,虽作为一女子,却也事事生不由己。她成长的二十年间,见过了太多太多,权谋诡计,政治联姻。所以,她从懂事起就抛却了那些大漠落日,与心上人共骑斜阳的虚幻,开始用手段和权谋的锐利来包裹自己。直至方才,那淡淡的湿风,晚霞招展的彩袖,将她的心又重新带入了那种与世无争的宁静状态。湿风中仿佛还有些鱼腥味,想到那个苍阔而略显稚嫩的背影,郡主的嘴角微微上扬,勾起了一抹倾国倾城。丫鬟没有看到,郡主自己没有看到,或许,天边那些云彩看到了吧。 片刻的失神,仿佛时间过了一生一世一般。丫鬟盛好了一些“九叶须纹骨”放在她面前,露出了诧异的神情。她依旧没有醒过来,直到叩门的声音低低地传来,宁国眼中的神采渐渐敛去,恢复了以往威严而略冷的外壳,包裹住内心深处那个脆弱的灵魂,即时是面对死亡也没有太多惊惧却依旧脆弱的灵魂,生怕人看穿。 杜虎高大的身躯跪在门口的屏风外,微微低着头。那是她在大内侍卫中的嫡系,平常办事沉稳果断。若不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断然不会在自己用膳的时间来打扰自己。想通此节,她挥手屏退丫鬟,那毕竟是临时的人手,天知道里面有谁谁的眼线。多年的权谋生涯已经让这个原本柔弱的女子变得熟滑了很多。 杜虎待丫鬟都退去,才低低地道:“启禀郡主,那把枪的主人现已经抓获,等候公主发落。” 宁国郡主听过杜虎的禀报,脸上略微闪过一丝惊喜和慌乱,旋即便恢复了平静,冷静地考虑到杜虎为何要用“抓获”和“发落”的字眼。稍作思索,便知道是杜虎等人会错了自己的意思,微微自嘲一笑,也不动声色道:“去将那位抓来的少侠请过来吧。记得要礼貌。” 此言一出,杜虎背后冷汗湿了一大片。听郡主的意思感情被抓来的当做刺客的少年是郡主的相识,真会扮猪吃虎。他领命转身去了,思索着待会儿要怎么样跟那位少年解释。 宁国郡主想象着秦川被抓的样子,吃吃地笑了笑,桌上那枝空荡荡的金簪越发明亮起来。夕阳渐渐西沉,借着夜色遮掩住了她两颊飘起的红晕。方才回退的丫鬟已经回到房间里,请过安后便开始掌灯。九叶草的香味经久不散,依旧在房间里缱绻,一如那些瞬间又席卷而来的大漠孤烟,斜阳共骑。 ------------ 第八章 决定 今天是天昭二十七年的最后一天,腊月的这场寒风覆盖了大胤朝的大部分地方。中州七郡只有南阳郡和岷川六郡没有被这场寒风所波及。当然,南阳郡最北边的九叶城还是略微感受到了一点寒意,下了场不大不小的雪。但是再往南走,靠近巢湖的地方,依旧是气候宜人。至于岷川六郡本就有天府之国的美称。据史记载,虽然岷川六郡的名字里面有“六郡”,但其实就是一个郡而已。当年南阳中平侯陈守只占了南阳同岷川两个郡,却在几年的时间里势力发展壮大,逐渐同费季相抗衡。 其中原因皆是因为岷川六郡虽地处偏远,但气候宜人。若是遇上丰年,粮食出产能与其他六郡总和不相上下,所以费季立国后将岷川郡索性改成了岷川六郡。 这一年的最后一天,大胤朝发生了一件大事儿,朝廷正式拟旨改元。新的年号由天昭改为平北,过完这一最后一天便就算是平北元年了。从这道旨意上不难看出,当今天子平叛漠北,肃清四野的决心。 但除了潜龙度和太泽山脉以北那些被漠北人占据了家园的人之外,再往南一点,到燕南平原上,那里的人对朝廷这道旨意都普遍不是很关心。虽然朝廷改元不是很频繁,但是却也不足为奇。毕竟作为平头小百姓来说,只要能每顿吃个八成饱,有点余钱在口袋里,这才是他们最关心的事情。 倒是这次漠北入侵,朝廷征兵征粮,让不少地方上的官员有了以权谋私的借口和胆量,惹起了不少地方民怨如潮。许多以权谋私的官员看着天子这几天的大动作,估摸着北方局势怕是不容乐观了,那位天子怕是没什么心思再来管自己贪些小财了。 可是越是这样想的脑袋掉得越快。首先是离帝都最近的河池郡泗水城的知州陈远山因征兵期间私收贿赂,强抢民女。御史院查明问罪后交由刑部关押,只等来年,也就是平北元年的正月十五一过,便将成为大胤朝祭旗的第一人。自陈远山案之后,各地又陆续有几个大小官员被揪了出来。有的是最近趁着动乱才开始谋私的,有几个是一直以来都在搜刮民脂民膏颇为富有的。毫无疑问,这些被抄出来的家产皆尽充公。朝廷正打战呢,开销自然大,蚊子再小,它也是肉不? 就在这股趁乱打劫之风即将要被肃清之时,九叶城的知州衙门和兵部衙门也都接到了正式的调动兵马的文书。 正月初九这一天,也就是九叶城接到正式调动兵马文书的第二天。秦川已经通过吕率知道了这一纸调令的事实和具体安排。这时的他反而心里轻松了不少,他觉得他骨子里就有一种上阵杀敌的激动在作怪。他想起那天新兵集训的第一天在校场上,知州那充满煽动的讲话点燃了不知道多少双年轻热血的眼睛。可是秦川却心如磐石。 真正让他心中这份激动被勾出来的,还是校场的那些呐喊声,响彻天地。而且,那个府兵中郎将明御秋也说了一句话:带甲从军,是一种信仰;保家卫国,是一种责任。然而杀敌,仅仅是因为他们要杀我们。而我们,得活下来。 这句话在知州讲完煽动性的话语之后,轻描淡写,却铿锵有力的被说出来,一字一句都印在了在场的四千六百人的耳朵里,心里。就如同这个冬天九叶城的那场飞雪,每一片都轻如柳絮,却将在一个下午的时间里,将九叶城所有裸露的地方掩盖成了雪白。呐喊声随之而起,响彻天地。 照理说,往年新兵被征集后都得训练半年乃至一年才会被发往各地戍边,服完兵役。但这次战事在即,属于临时征兵。所以朝廷也对这次被征调来的士兵之作了十天的集训,便各自放其回家,好在北上之前同家人团圆一番。毕竟,只要打仗,就会死人。 由于秦川的关系,王柱被免去了兵役,准许其返乡回家。毕竟朝廷要个二愣子上战场也没多大的用处。而且,听说王子非在北边的案子已经查明,实属无辜。并且他也重新被秦可籍启用,成了他身边重要的谋士和说客。两边用力的情况下,就算王柱现在吵着要跟着大军开拔也是不太可能了。 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三天之前,由府兵三百人组成的压粮队伍已经北上,将这些日子筹措到的粮草运往燕平郡孤阳城,等待朝廷统一调度。那里也是各地北上大军至潜龙渡的最后一个补给站。 秦川此时又坐在醉云居二楼,包间门口那张画着山水的屏风依旧,整个包间里和十几天前一样。宁国郡主那朵珠花依旧在他怀中收好,只是,不知道何时才能再见。那个倾国倾城的女子。 一楼大堂里的摆设明显和那晚血战之前有了很大的区别,桌椅摆放间极有规律,而且都是焕然一新的红木家具。据马馥说,那晚朝知州府同兵部衙门报信的就是他安排他那个远房侄子去的。而且血战之后,他请了九叶城有名的先生“许半先”许子昂卜了一卦。许子昂说他今年命犯太岁,凡事处理得妥当,那飞黄腾达自不用说。但若是处理不妥,则性命难保。 马馥是个生意人,但凡是做生意的都怕事。当然,除了萧家那种已经将生意做到极致的人例外,但萧家也有怕的事,怕的人。 许子昂那张天机不可泄露的脸顿时就成了马馥的救命菩萨。所以他二话没说,当即奉上了五十两银子,请许子昂指点迷津。这才有了这一楼这些桌椅板凳的格局来。 秦川熟读兵法,依稀看出了安排那些桌椅板凳摆放的方法的人颇知兵略,怕也是位民间奇人。 马馥和吕率陪坐着,陈玥儿同老陈也坐在了秦川的左手边。王柱看着一桌子的好菜已经忍不住开吃了,丝毫没理会其他人的感受。但是大家伙都知道他那里有点问题之后在一些细节上倒也是不同他计较。不知道为什么,今天没有他最爱吃的肉包子,他也能吃得这么香。 再有几天就该拔营北上了,以秦川的身手,新兵集训时明御秋只让他熟知了大胤的军规军法,以及嘱咐了“战场上得听从号令,不可逞匹夫之勇”。最后封了他个百夫长,领一队长枪兵。 之后的日子秦川一直乐得其所,住在兵部衙门特批的小院里,练练枪法,偶尔同陈老喝两盅。要么就是教训教训王柱之类,如此种种,不一而足。 自从前天秦川听说王柱的兵役已经被免去时,就计划着这几天回一趟家,看看父亲母亲。萧家上次出手很大方,送来的银钱除却醉云居一楼重新装修开张的花销之后还剩很多。剩下的他分别给了陈玥儿和吕率。吕率倒是爽快地就收下了,但陈玥儿同陈老却死活不肯要。最后还是秦川说自己留一半,她祖孙二人才收下了那笔在他们眼中看来的巨款。 想着那天三人为了推让那些银两,陈玥儿故作生气而倔强地样子,他从心底里感到一阵温暖。 马馥是生意人,场面上的话自然比众人会说多了,所以今儿上午这第一杯酒也就有了由头。王柱可以忽略不计,他吃东西的样子肯定也是将众人忽略不计的。 众人酒足饭饱之后,很识趣地走出了包间,将时光留给了秦川和陈玥儿二人。就连陈老爷随着众人下到一楼喝茶去了。那幅水墨山水,绘在上好的绢上,经纬之间,灵动飘逸。 秦川坐着没有说话,陈玥儿也没开口,只是脸有些红了。 “朝廷的调令下来了,新兵正月十六拔营。”终于,不知道是方才那些酒的酒劲上来了,还是秦川下定了什么决心。他走到窗边,背对着陈玥儿轻轻地开口说道,语气如那天的雪花一样轻,一样飘忽。 陈玥儿的脸色一下子白了很多,她低着头,咬了咬嘴唇,半晌道:“我知道。”语气很低,当那丝透出的倔强,秦川完全能感受得到。 他感觉自己心里有些什么东西浮浮沉沉,在面对陈玥儿的倔强,他忽然像泄了气的鱼鳔一样。 他的手笼在袖子里,握紧了拳头。而他手心攥着的是一盒胭脂,“永和斋”的胭脂。一段较长的沉默过后,阳光刚好移过了街角,透了一缕进来。一些灰尘飞飞扬扬的在那束光线里挣扎,迸放出了五颜六色的光彩。秦川忽然想起了那晚血战时万千毛孔忽然打开的状态,他感受了一下体内那股流窜的气流,酥酥麻麻。内息,这是叶秋跟他形容过的状态。 他很顽皮地将那股气息导入手掌,轻轻对着那些被束缚在光线里的灰尘挥了挥,尘埃落定。 他迎着那缕阳光笑了笑,很和煦,如同即将就要进入春天的九叶城一般。但是他此时背对着陈玥儿,所以她没有看到那个笑容。 陈玥儿本来低着头,听到这边的异动才抬起头来。她又看见了那个背影,这样让她原本就倔强地神情显得更加倔强了。她是个简单的女子,生活,幸福。这就是她想要的全部。那束阳光如此的干净,没有灰尘折射的色彩,如绢一样纯白。 “你等我。两年。”秦川忽然说道,又紧紧攥了攥手心。这才从窗户边走回来一些,立在桌子旁,将那盒胭脂轻轻搁在桌子上。“永和斋”三个字镂在盒子上,细细的小楷,很精致。 笑容,忽然就从陈玥儿那张倔强地脸上绽放开来,如炎魂尾端的莲花。 “叮咚”,房檐上不知道是不是还有一片雪花没有融化,此时也化作了一滴水,掉落,随风而散。 于是,在秦川的心里,天昭二十七年的冬天,结束在那个笑容中。尽管此时已经是平北元年正月初九,上午辰时。 ------------ 第九章 局势 秦川一早起来,天色方亮,外面却已是金戈之声传来。他提了墙角用黄绢包裹的炎魂枪朝外走去。圃一开门,门外竟然站着两个府兵,眼中布满了红丝,看样子竟似站了一夜了。看到他出来面上有了些唯唯诺诺。 这两个府兵守卫乃是杜虎亲自让吕率安排的,虽然不知道自己要为什么人站岗。但见这醉云居到处是大内侍卫,守卫森严,想来身份也不低。 院中各处似乎还亮着昨宵的灯火,一队队侍卫前前后后地忙碌着。装箱装车,一应都是郡主此次南下的行装物件儿。 “今早就走了么?”秦川心中淡淡道,想着那个倾国倾城却高高在上的女子,心中仿佛落下了淡淡的伤感。腊月的风呼啸而过,吹得他一哆嗦。那些侍卫寒衣冷甲,一片片晃出的“叮当”声仿佛都是伊人远方的讯号。 正在愣神间,吕率那张带着些歉意和羡慕的脸出现在他面前道:“我说秦哥儿,你也太牛了吧,郡主都能救。你说,昨儿个你过城门时我就瞧出你不是一般儿人物。今儿早上上头就来信了,郡主摆驾回京。这个是上头交代下来给你的。”说完将一个包袱递了过来,脸上的羡慕之意愈发浓烈起来了。 秦川伸手接过,明黄的织锦,柔软丝滑。入手微沉,想来是些衣物银两之类。他微微一笑,打趣了一声:“多谢军爷。” 吕率想起昨儿个正午在城门口跟秦川的一番对话,也哈哈大笑了一声,并未有丝毫尴尬的色彩,豪爽之情,无需言表。 秦川正待转身回房,吕率又道:“今儿中午待郡主凤驾移去,我在这醉云居摆了两桌,你秦兄弟能赏脸跟兄弟几个喝个酒么?” 秦川微微一晒,心想自己确实有许多地方得向吕率请教,自己对于大胤的军政制度确实是两眼一摸黑。所以他点了点头,哈哈笑了两声,也故作豪爽的样子道:“没问题,到时候小弟还有许多地方得向吕大哥请教呢。” 两人又各自客气了一番,吕率才带着他的两个手下离开。 此时天早已大亮,院子里穿梭的侍卫已经不见了踪影。醉云居门外响起了阵阵马嘶声,想来郡主已经开始启程回京了。 秦川独自站在门口又天南海北地想了一阵,这才回房将那个包裹打开来。 一袭青衫,血迹已然被洗去。那些细微的刀痕处已经被很精细的绣工缝补好了。除此之外,黄金五十两,俱是身外之物。 秦川怔怔看着,想着溪林之畔,枪风带起发丝的惊鸿,怅然若失,恍如隔世。 ?????? 月放城在漠北南下的寒风中依旧被冰雪覆盖,北边城墙上那口兽面铭文的铜钟被清理得很干净。只是淡淡的血印却在青色的铜质上异常明显。 十天之前,这里还曾有过一个少年问了一声:“为什么打仗?” 而十天之后,不止是这片城墙头上,连这里的整个城都变成一座死气沉沉的城镇。百姓们闭门不出不再是因为慵懒,而是害怕。 十天前,真梵部的追风骑兵临城下,临门扎寨。七天后,无任何防守压力的月放城开门迎降。副都统韩蒙携亲兵三百献城,守将方洪被杀。城中将士共计两万六千五百人,其中被毒杀者一万有余,其余皆尽被俘。方洪亲兵首领与文官王子非携韩蒙叛国证据出逃,惨遭追杀,不知所踪。 真梵部三王子苏门武信接手月放城,坑杀其余一万六千五百士兵。又令韩蒙派遣亲兵斥候四面发放缉捕文书声称龙阳,王子非通敌叛国,且让韩蒙装作兵败撤退,欲赚开费城城门,抢夺云江咽喉---潜龙渡。岂料费城守将秦可籍早已救到龙阳和王子非二人,知道了月放城的变故。韩蒙和一众亲兵在费城城下被乱箭射死,而早就被苏门武信控制的韩蒙一家老少因为没有了利用价值,被屠杀殆尽。天可怜见,自古自作孽者不可活。却还端端地赔上了自己一家的性命,由此也可见苏门武信手段残忍决绝。 诡计不成,苏门武信只得步步为营,先后又攻陷了与费城互成犄角的咸襄二城,封城而屠。对于费城和潜龙渡,只能徐徐图之。 云江在费城西南角有一个很大的急弯,宽约二十余丈,落差起伏,足有两丈。每年别说是汛期了,就算是旱季,这里的水流也是声势浩大,一泻千里。当年两分中州时,南阳中平侯陈守与燕南王费季千里逐鹿。费季被陈守逼至此绝地,孤立无援,也无船只渡江。众将士都觉得身陷绝地,只求速死,或降。费季军中有一军师花青绝,见此地势之后大呼:天佑吾军。遂后禀明费季,摆了个背水死阵,一鼓作气击退了陈守军队。 费季势力转折与此次战役,最后将陈守的地盘一一蚕食,终于建立了大轩朝,将此处急弯命名为“背水湾”。自此,四大家族之一的花家崛起。费季因花青绝的背水阵功劳,特地将整条云江的贸易交给花家打理,自此四百余年。 只是,这四百余年来,江山已几度换姓,空留下这满江的水依旧滚滚东去。还有那江边的石碑“背水阵显青绝智,功万世,千秋短”的碑文还依稀可辨。而花家却并未随着大轩朝的落没而消失,反而越发开枝散叶,成了如今的四大家族之一。 此时正直腊月,上游雨水较少,所以背水湾的水势比平常要小上几分,可站在近处依旧是水深隆隆,振人发聩。其实若论险时,怕是此时才是这背水湾最险峻的时节。若是恰逢汛期,水位颇高时。花家特造的船只还可依靠横在这江中的数条钢铁锁链渡过此湾。虽有些危险,但花家的水手凭借这四百多年积累下来的行船经验还是能做到鲜出事故。 而这个时节的背水湾水势虽小了许多,但江底嶙峋怪石突起,交错纵横,可行的水道极窄。水位也低,大船吃水不够,小舟则在如此湍急的水中势必难以即时控制好方向来。所以这个时节背水湾就成了云江上游和中游之间的分界线,连花家的船只都不会出现。 此时天色已晚,却还没有到掌灯的时辰。晚霞照射在落在怪石上被激起的水珠上,流光溢彩。远远望去,仿佛天堑之间架起了一道虹桥,美不胜收。若是有心人细看过去,却是能发现那虹桥水雾背后有一淡淡的黑点,顺着怪石交错间的狭窄水道漂流而下,竟是一叶扁舟。起伏间,翩若惊鸿。 半盏茶的功夫,那叶扁舟已经渡过了背水湾,稳稳当当地漂在了宽阔平静的江面上,朝着潜龙渡的方向行去。自那小船中依稀传来放荡不羁的歌声,只听那人唱道:醉卧美人膝兮,醒掌天下权;乱世风云兮,出我辈,金戈峥嵘归。 潜龙渡的守军站在高高的水寨瞭望塔上,远远望着一叶孤舟驶来,歌声顺风,高而远。虽然歌唱的内容有些忤逆,却夹杂着一股苍凉洒脱扑面而来。 瞭望塔上聚着几个士兵,穿着大胤的军衣,寒铁阵阵。塔中央挂着一口铜钟,同月放城城墙上的铜钟用途一般,也是用来传递紧急军情用的。高处的风有些大,塔顶没设任何取暖物件,而且水寨都是木头筑造而成,一旦走水,借着风势这整个渡口怕是会片木不剩。所以尽管几个士兵被风吹得直跺脚,浑身哆嗦着也没有办法。 唯一可以用来暖和暖和身体的便只有士兵们手中传递的那个酒囊了,里面是烈酒,很烈的酒。 眉间有颗痣的士兵哆哆嗦嗦喝了一口酒,打了个筛子一般的寒颤道:“去他娘的漠北人,二十年都没打仗了,还以为当年被萧同将军赶回漠北后吓破胆子了。没曾想好了伤疤忘了疼,这他娘的又卷土重来,还奶奶的二十万,二十五部结盟。漠北那些大的部落都齐活儿了。” 另外一个脸上有道竖纹的汉子,眉宇之间颇有些英气,他喝了口酒接茬道:“听说最北边的克伦多尔草原出了变故。今年漠北的白毛风刮得又厉害,我估摸着二十五部结盟也是没有办法了。他们是没有退路了,所以攻势才会如此猛烈。太牢关的斥候回来了,西边不仅太牢关,连青关的补给站甄城也已经失陷了。现在青关是孤立无援了,瓮中之鳖。若青关失守,北边的防线怕只有咱这潜龙渡有险可守了。看吧,这种形势下,不出三天,陛下的援军就会到了。只要扛到明年开春三四月,北边没粮了,那这一战咱也算胜了七成了。”他一边分析着形势,一边看着那又近了一些的孤舟,觉得有些奇怪,却又说不出怪在哪里。 收回眼神,他又高深莫测地道:“我推测着,只要大胤能扛过这一战,估计百年之内北边都无战事了。”话语间颇有指点江山的味道。 众人一听他如此推测,顿时来了兴趣,凑在一起七嘴八舌地问道:“铁牛哥,你是不是又听到啥内幕消息了?”寒意竟似去了不少一般。 说话间,那叶孤舟离潜龙渡最外围的瞭望塔相隔只大约三里左右了,来得竟是如此之快。那汉子没有答话,众人循着他的眼神望去,恰巧见那扁舟已然进入了潜龙渡的防守范围,一里之内的河床上都有浮障暗桩。但那叶孤舟却是如此熟悉此处的布防,七拐八绕间便从那些浮障暗桩间钻了出来,视若无物。 那眉间有痣的汉子骂道:“见他娘的鬼了,这船从哪里来的。莫非是花家的人。铁牛哥,得不得鸣钟啊?” 铁牛面色微沉道:“去他娘的,尽出骚主意,就这一艘小舟也鸣钟?上头还不活扒了咱几个的皮。走,咱两看看去,你们几个继续盯着,若是情况不对就鸣钟。非常时期,小心点好。” 说完便领着那眉间有痣的汉子下了瞭望塔,解了一艘小舟迎着那叶奇怪的孤舟行去。 那汉子摇着浆对着立在船头的铁牛道:“我说铁牛,方才你还没答话哩。是不是听到啥子内幕消息了?”汉子继续着方才的话题,人的好奇心果然是无穷无尽的。 铁牛左右环顾了一会儿,虽然孤舟周围都是辽阔的江面了,但他还是这般小心的动作,足见这个内幕消息比较惊人。 确定周围没人后,铁牛才压低了声音道:“我说楞子,你可别再去跟别人讲。” 得到那被称为楞子的汉子确切的点头后他才又继续道:“据说漠北人八年前就在大胤朝埋下了许多钉子,其中不乏武功高强之辈。听说还和咱大胤的神秘组织‘天同盟’掐过几架,双方各有胜负。” 他顿了一下,望了眼对面驶来的孤舟又道:“此次三关告危,潜龙渡身后便是一马平川的燕南平原,正适合漠北人来去如风的铁骑作战。若是潜龙渡失守,那么大胤只能退往闻缺山以南。潜龙渡乃此次战役的重中之重,所以陛下要御驾亲征,驱除蛮夷。就在这几天的事。而漠北人这几天的钉子听说一直活动很频繁,我估摸着,他们可能打算接着这次机会刺杀咱皇上。” 楞子“啊”了一声,摇浆的手顿时停了,嘴巴张得老大,估摸着能塞下两鸡蛋来。 铁牛瞪了他一眼斥道:“少一惊一乍,把船摇稳了。” 楞子不好意思笑了笑,挠了挠脑袋“哎”地答应了一声又摇起浆来。 ------------ 第十章 世家 二船渐渐近了,铁牛立在船头,看见对方船头立着一白衣秀士,年龄约莫二十一二左右。生得儒雅,皮肤有些苍白,一双眼睛炯炯有神。腊月寒冬,江上的风又急又寒,但那秀士却依旧一身单衣,眉宇间没露出丝毫寒冷之态。反之还摇着一把折扇,神态翩然,眯着眼睛,任江风将单衣灌满,发髻上青丝飞扬,仿佛很是享受。 铁牛热血汉子,也不禁被这人的儒雅风流折服了六分,喊了一嗓子道:“对面来的是什么人,此处是军事重地,不能再往前了。” 那白衣秀士闻言乍然睁开眼睛来,铁牛和楞子只觉霎时间两道精光直射而来,眼睛竟然有些刺痛。说话间两船已经接头,二人往船上看去,却除了那白衣秀士之外再无任何人,摇浆的人都没有,不知道这船是如何行驶的。 白衣秀士似乎看穿了二人的不惑,也不点穿,微微笑道:“在下花英远,奉诏而来。请见秦可籍将军。劳烦大哥带个路。” 铁牛心中暗道:果然是花家的人。虽然是四大家族的人,看起来也没什么架子嘛。当下呵呵一笑道:“好说好说,既是奉诏而来小人愿效犬马。只是不知道花兄弟可有信物或其他凭证在身?”铁牛虽是大头兵一个却也不傻,若是随随便便来个细作说自己是某某家族的人,奉诏前来就被自己领进了费城,怕是有十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花英远一收折扇,轻轻敲了敲额头恍然道:“你看我,把这茬儿给忘了。这位大哥问得是,问得是。此时的潜龙渡口是非常时期,小心驶得万年船。” 说着自怀中掏出一面精致的令牌递与铁牛。 铁牛双手接过,令牌入手轻巧,看不出是什么材质,通体黝黑。正面镂刻着一只展翅的凤凰,而反面则是一团熊熊的火焰。落款赫然是“昭然”二字。确是宁国郡主的昭然令无疑。看到此令牌,他又不由想起了那个江湖上的传言来。 八年前,也就是天昭一十九年,大胤朝便出现了一个神秘组织,对外号称‘天同盟’。当时,如今的建文帝李玄疏即位不久,沿袭了其父亲建英帝年号。时值大将军史哲欺其年幼,意图谋反,勾结漠北外族。自漠北潜入了大批高手,专门司职刺杀大胤的官员,收集情报等。意图扰乱大胤的正常国序。 就在将要动手的前夕,史哲被刺身亡,全家一百六十七口皆尽被诛。建文帝又以雷霆手段拔了史哲在朝中的亲信一干二十五人,朝局这才稳定下来。而自漠北潜入的那批高手失了史哲的庇护,迅速蛰伏起来,不知所踪。 那一年,就是‘天同盟’在这场夺权的战争中起了重要作用。传说刺杀史哲的共计‘天同盟’成员一十三人,在史哲将军府那暗哨遍布,强弩如织的地方才折了六人。由此可见‘天同盟’成员实力果然不一般。而江湖中更是传言这‘天同盟’的创建者便是那有“宁国”称号的郡主李昭然了。 那一年,她才十二岁。若此传言当真,怕是此女子的心计智谋都不在李玄疏之下。 这‘昭然令’铁牛是见过一次的,自知不假。正在思索间,忽然一阵爽朗之极的笑声传来,中气十足。借着便听见一中年汉子的声音传来:“英远兄,你这花家的千帆舟当真如此好使,随无一片云帆,却在这茫茫大江上如履平地,洒脱得很呐。” 花英远晒然一笑,并未回头观望。听着声音他就知道了来人定是轩辕尘飞无疑。铁牛和楞子一惊,往江面望去,只见又一叶扁舟在忽然而起的波涛中时隐时现。扁舟上挂一云帆,上书轩辕二字,张扬之意尽显。 顾盼间,那小船来得飞快,借着忽然大起来的风力,直如一支利箭。就在铁牛将昭然令递回给花英远的功夫,那叶扁舟堪堪停在了千帆舟的旁边。那叶云帆也如潮水一般退去,露出一根长得与小舟不成比例的桅杆。 一个虬须大汉立在船头,戴着个寻常渔家用的斗笠,看不太清楚面貌。却见两道飞须飘扬在下巴处,端的是粗犷至极。 来人一揭斗笠,一道醒目的疤痕贯穿了他右边的脸颊,浓眉大眼,透着一股子狠劲。铁牛正要发问,却听花英远道:“这位是轩辕家的轩辕尘飞,同我一样,也是奉诏前来。” 铁牛点头呵呵笑道:“来来,二位请随我来。我带你们去见秦可籍将军。” 花英远含笑点头示意,而轩辕尘飞却自船舱中取了一口硕大的刀背在身上,纵身一跃,便跳上了花英远的千帆舟,爽朗道:“还是坐你英远兄的千帆舟好,能自动行驶。不像我那云帆,一路上可把我折腾坏了。”花英远微笑着做了个请的手势。 铁牛望着轩辕尘飞那把刀目测一会儿,感觉少说都有六十斤,心中暗自惊讶,催促起同样在发呆的楞子调转船头,朝着潜龙渡水寨的中心驶去。 花英远回舱摆弄了一会儿,只见他的千帆舟自行跟着铁牛的船只行去,看得一旁的轩辕尘飞啧啧称奇。 半晌,轩辕尘飞似乎没从船舱中看出什么名堂,讪讪地钻了出来,同花英远一同立在船头道:“你说郡主也真是的,燕家那小儿只会骑马,郡主却偏偏安排他一路随驾,让咱两先到这潜龙渡看着干着急。” 四大世家中,唯有东边的萧家只顾埋头做生意,从不参与政事。而其他三家多少家中有几个人入朝为官,也曾有过封侯拜将的人物。 花英远依旧含笑淡然道:“轩辕兄不可妄言,郡主妙算,自然有他的道理。” 轩辕尘飞听完盯着花英远,面露思索,表情有几分认真。一阵风吹过,船身微微摇晃,他忽然哈哈笑道:“你这么帮着郡主说话,莫非喜欢她不可。我可是听说,陛下已经有和亲的意思了。你还不赶快将漠北人赶出三关之外,那郡主可就得远赴漠北了哦。” 花英远被他这一番抢白,脸倏忽之间就红了,憋了半天才骂道:“你个轩辕尘飞死不正经的,我喜不喜欢郡主关你屁事。你还是担心担心明年的六城刀会吧,想做轩辕家的继承人,没有真本事可是不行的。” 说完这句,他才仿佛出了一口气一般,脸色恢复如常。片刻后又凑过去低低道:“这次刀会我可是在你身上压了十万两,那可是我全部的家当了。你可知道,你和轩辕尘若的盘口已经开到了一赔六了,可见外人大多数可是不怎么看好你。你可得给我加油,不然我输了银子,天天去你家烦死你。” 轩辕尘飞听完这番话立时不再言语,眉头有些紧锁,不知道是在担心潜龙渡的安全,还是明年六城刀会的赌局盘口。 潜龙渡的水寨修得颇具规模,高下相倾的瞭望塔和大型弩床,鳞次栉比。水寨周围的河床里埋了无数跟可以活动的包着尖尖铁皮的暗桩,倘若有大型战船顺着风往水寨里冲的话,只怕还没到一半遍会被扎破,漏水。小型的战船不熟悉这里暗桩所在的话,在这水寨之内五里方圆也是寸步难行。除此之外,水面上还有大量用圆木铺就的浮障,圆木上襄着锋利的铁刺,如一根根硕大的狼牙棒横贯江面,惊惧着入侵者的脚步。 据说潜龙渡的水寨当年就是花家的人设计建造的,将此地这天险的用处发挥到极致。尔后几百年的时间里,虽然经过纷繁的战火,但潜龙渡一直作为军事要塞,军队占了就修,所以不仅水寨的规模保存了下来,而且还愈发扩大和完善了。 天色已晚,那些鳞次栉比的瞭望塔和床弩台上都掌了灯。那种用牛油皮纸封起来的防风的灯光昏蒙蒙的一片,缀在波涛起伏的江面,碎了又聚,聚了又碎。 费城南边没有修筑城门,高大的城墙西接横庐,东边直接修到了云江那个口袋形转弯之处。那处的水流虽然不急,但转弯之后水面开阔,悬崖绝壁滑不溜手。绝对无人敢从那处江面正面进攻水寨,否则那是绝对的活靶子。整个城南开阔地面对着潜龙渡的水寨。江边砌着条石堤岸,虽然发大水的时候也偶尔漫上岸来,但却也比绝了堤好多了。 千帆舟跟随着铁牛的小舟七拐八拐地避过了无数的暗桩和浮障,很是费了一番功夫才抵达江边。上了岸,看着江上灯火闪烁,巨大的战船稳稳当当地停泊在码头中,船头的兽面浮雕露着尖锐的獠牙,还有些风雨过后的斑驳。花英远的折扇再次打开,白衣袂袂,儒冠轻狂,一时间颇有了指点江山的味道。 秦可籍脸上轮廓线条很直,这样使他整个人看起来显得很刚毅。头发有些花白了,不过脸上倒是很少有皱纹。 这位秦老将军是大胤朝的开国元老,曾亲随建英帝李琼征战多年。当时李琼还是南阳侯,陈朝末年的多嫡之争最后演变成诸侯割据的局面。当年李琼身边的上将军秦可籍,中将军史哲和偏将军方洪并称‘南阳三虎’,助李琼灭陈扫晋立下了赫赫功劳。 李琼建国之后论功行赏,由于史哲的妹妹当时嫁给了李琼,且还颇讨得李琼欢心。他成了外戚,所以大将军的位置便归了他,秦可籍告老还乡。直到史哲叛乱被诛之后,秦可籍才被李玄疏重新启用,领兵马大权,驻守大胤天险潜龙渡。 想当年史哲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身为臣子,已然是登峰造极,却终究还是折在了权利和欲望上。如今方洪也因错用小人,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当年的南阳三虎,除了眼前这头已经老去的,其余二人都大浪淘沙,化作了滚滚历史车轮中的一朵浪花。 花英远站在费城军机处操演室的门口,看着里面那个头发花白,身形依稀有些佝偻却依旧对着眼前那个巨大的沙盘冥思苦想的身影如是想着。 英雄迟暮。 忽然,他瞥见门房右手边站着的那个少年,几乎有着跟秦可籍一般刚毅的轮廓。连眼神,都这般锋利如芒。他身形站得很挺拔,平视前方,即时花英远和轩辕尘飞站在门口,他也目不斜视,不曾多看一眼。 轩辕尘飞早就注意到了这个年轻人,走上前去亲切的拍了拍他的肩膀问道:“年轻人叫个啥名。” 轩辕尘飞或许从来都不会意识到他自己每次拍别人的肩膀时会有多大的力气。但花英远被他拍过的却是知道得很明白。他注意到这个年轻人在被轩辕尘飞拍中肩膀时肩膀微微沉了一下,之后上半身再没有一丝晃动。那力道,似乎被他卸到体内化解了。 花英远目光如炬,心情仿佛也一下子从‘英雄迟暮’的伤感中解脱出来,心中暗自道了一声:果然是自古英雄出少年。 ------------ 第十一章 决心 话说当日韩蒙叛乱,在军队饮水中投递了苏门武信给的毒药。两万多将士皆尽被俘或是被杀。当日除了叛军之外,只有龙阳和王子非没有喝水,所以也没有中毒。方洪被杀之前带领两千多中毒轻微的士兵奋起反抗,游战在月放城的大小街道中。 无奈最后因为这种外域来的毒药过于霸道,终于不支,留下血书一封连同自己的帅印交给恰巧没有喝水的王子非,让龙阳带着他拼死突围。自己则带着最后的二十几个战士断后。那天的血光如此近在咫尺。 龙阳依稀还记得自己跑出城门的一霎那回头看了一眼,方洪的头颅高高飞起,怒目圆睁,充满了不甘。 他和王子非逃出之后一路钻山涉水,躲避着韩蒙亲兵和漠北高手的追杀。最后慌不择路,跑到了云江边上。此时他和王子非不知道,其实他们已经离费城市很近很近了。 前有天险,后有追兵。龙阳和王子非选择了跳下滚滚江水。黑骑止步,苏门武信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二人身陷绝境,本来以为自己必死无疑。想到方洪临终前的交咐,一时间悲从中来。岂料绝境之中却被龙阳挂在腰间那个巨大的牛皮酒囊给救了。 酒囊中的酒水被倒了出来,吹了气之后变成一个鼓鼓的鱼漂一样的事物。二人靠着这个酒囊一路交替划水,终于来到了费城将这个重要的情报带给了秦可籍。正所谓世事无常,谁知道苏门武信这个完美的计划竟然败在了一个酒囊之上。是以中州人在以后教育子孙时都经常带着无限回味的语气说:“不要看不起那些被冠之以酒囊饭袋的小人物,或许,当某天你身陷绝境时,还得指望着他们。” 当轩辕尘飞拍他的肩膀时,他正在想十几天清晨那个在月放城城墙头上蹭他酒喝的中年士兵,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是不是像其他人一样,已经客死异乡。 他下意识地沉了沉肩膀,借着巧劲将那股硕大的力道卸去。却看见一个铁塔一般的汉子站在自己面前,几乎都要遮住了月亮投射下来的所有光芒。接着,他看到那个汉子身后背负的那把巨大的钢刀,感到有些微微的吃惊。 听清楚那汉子的问话后,龙阳略一思索,敢在秦可籍将军演练室门口扯着这么大嗓门喊话的人虽然举止不大礼貌,但肯定也非籍籍无名之辈。所以他沉吟一会儿便答道:“在下龙阳,飞龙的龙,太阳的阳。” 如当天回答方洪时的语气一模一样,不卑不亢,掷地有声。 轩辕尘飞很是欣赏龙阳这种不卑不亢的神态,觉得这样的少年有血性,击掌说道:“好名字,乾阳用九,飞龙在天。” 龙阳听得一脸茫然,估摸着是句好话来着,所以也没太在意。 一旁的花英远听罢却挖苦道:“轩辕家的铁匠什么时候也开始研究这纳甲之术了?” 说完竟不理二人,自顾哈哈大笑着走进了演练室,似乎一扫方才在江面上轩辕尘飞挖苦自己时胸中的闷气。 轩辕尘飞憋着一口气没处撒,半晌才反应,喃喃骂道:“他娘的,姓花的还不都是木匠出身,只知道伐木造船。只兴你们附庸风雅,却不许别人邯郸学步么?”说着竟也没理龙阳,走进了演练室。 龙阳一脸愕然,抬头望着皎洁的月光,想起那天清晨似乎要挣扎出墨云的太阳。他还很清楚地记得,自己刚到月放城时,那个一脸不正经的中年士兵走过来问自己叫什么名字。他说他叫赵山,家住陇西岷山城。还说家中有一个女儿待字闺中,要说与自己做媳妇儿。总之……还说过很多很多话。 可惜,那张平凡而质朴的脸,恐怕是再也见不到了。 龙阳收回了目光,望着地上不远处跳过一只秋虫,蹒跚着爬上一棵花枝。看样子是找不到地方挨过这个冬天了。 枯蟪不知春。他紧紧攥了攥拳头,心中暗道:一定要活下去,好好活下去。 当那只秋虫第三次从花枝上掉下来就不动了,天地间又逝去了一个蝼蚁般的生命,可是,谁会在意呢。此时龙阳暗暗发誓,一定要出人头地。就算死,也得死得轰轰烈烈。青史流芳。 正想着,演练室内传来了秦老将军威严的声音道:“龙阳,你进来一下。” 龙阳闻言,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衣服,咧嘴露出了一个谁都看不到的笑容。 演练室的灯火有些昏暗,尽管点了十几盏油灯,但那豆大的火苗儿却依旧不能将偌大的演练室照得通透。 秦可籍在沙盘一边的太师椅上同方才进来的花英远,轩辕尘飞分宾主坐着,小口啜着茶,享受着这开战十几天来难得的悠闲。 龙阳一脸茫然站在厅中间,见秦可籍不慌不忙地喝了一小口茶,这才对龙阳道:“龙阳,你看看这沙盘上的局势,觉得我军该如何应对。”说话间,驰骋沙场的纵横之气溢于言表,仿佛沙盘上的万里河山尽入吾胸。 龙阳心中一愣,自己一介小兵,这军机大事,哪轮得到自己来发言插嘴。就算方洪曾看中自己,让自己当了十几天的亲兵,却也不见得自己就能入得了秦老将军的法眼。 虽然不知秦可籍是何用意,但他依旧依言走到沙盘前沿,认真地观摩起来。 轩辕尘飞端着茶杯含笑地望着自己。而花英远则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唯独秦可籍又啜了一口茶之后闭目养神起来。 这个沙盘很大,足有两丈见方。起伏的是山脉,蜿蜒曲折的是河流;四方的是城池,纵横的是道路。 沙盘上插着黄红两色旗帜,红色代表漠北,黄色代表大胤。秦川自太牢关一路看来,太泽山脉如同一条巨龙横贯太牢和青关以南,沿云江之势力而走,止于潜龙渡以西。此时的太牢关城墙里已经插上了代表漠北人的红色旗帜,而青关的那杆黄色旗帜也是被诸多红色旗帜层层包围。唯独费城潜龙渡外围,身后有云江天险。从形势上看漠北人占了月放、咸城、襄城,成扇形孤立费城,看样子是想徐徐图之。 而今年冬围之后,据北边过来换货物的商人说,北边的白毛风刮得厉害,食物已经缺得很了。从漠北人的攻势上看来,他们也是迫不及待想要入主中州了。所以费城周围这徐徐图之的局势可能是假象,有意要麻痹大胤将士的表象,而实际可能却有很多种。 龙阳边看沙盘上的局势边分析道,有理有据。听得那闭着眼睛养神的秦老将军也频频点头。 忽然,他将目光落在那条代表纵横千里的太泽山脉上,发现了一丝蹊跷。 太泽山脉纵横千里,恰好挡在了太牢关和青关南下的路上。若是北边真如那商人所说的那般情景,漠北人不该兵分三路才对啊。沿着这个思路继续往下,他手中的棍子轻轻点在太泽山脉高耸的脊背上。忽然,他眼神一怔,双眼特有的精光在油灯的反射下熠熠生辉。 秦可籍也如同感应到龙阳眼神中那丝激动和兴奋一样,睁了开来。四目相对,隐隐有所见略同,惺惺相惜之感。 过了半晌,龙阳才掩饰住自己内心的激动和震惊,略带一丝疑惑道:“莫非,关于那个一甲子的传说竟是真的?” 花英远眼神中闪过一丝赞许,轻轻击了击掌。得到秦可籍眼神的默许之后,他站起身来,径直拿过他手中的棍子,走到沙盘的边缘轻轻一点。 棍间落在太泽山脉腹地,眉峰微扬道:“不错,此处便是漠北和中州之间传说中的第四关---玄关。六十年一开,持‘玄通宝鉴’之印可寻之。” 轩辕尘飞此时也站起来接口道;“玄者,变也。这正是玄关的特别所在,无常形,无常时,无常在。意思就是说,玄关六十年一开,可以通过此处直通中州腹地。而且据记载,玄关并没有固定的形态,可能是一个山洞,也可能是一条可通兵马的康庄大道。至于无常时这点倒不用担心,《中州遗志》有过记载,大凡玄关大开之时,无出二月初二龙抬头前后。最重要的一点便是这‘无常在’了。” 说着,他接过花英远手中的棍子,自太泽一路划过道:“太泽起始群山之祖,自西向东延绵数千里,纵横八百里有余。莽莽群山间凶禽猛兽不计其数,更有九转峰至朝南峰一段终年被浓雾覆盖,里面不知道有些个什么。也因为这一段山脉神秘莫测,折了不知道多少朝廷的探子和武林高手,所以这一段也成了世人的禁忌所在。” 顿了一顿他又继续说道:“此次烈真那个老王八蛋是赌了,正是因为八年前史哲的叛乱,让帝都宫中那方‘玄通宝鉴’的印被有心者偷了出去,辗转去了漠北。烈真以此为凭仗才聚兵南下。可恨这大好的河山却总是因为小人作祟而陷入兵荒马乱,可怜了无辜的百姓。”说完,眼神愤愤,似乎要将天下间所有的阴险下人尽数屠尽。 待到轩辕尘飞说完,秦可籍喝了口茶站起身来,走到沙盘前看着若有所思的龙阳又道:“这八年来,陛下想尽办法要取回那方宝印。只可惜烈真得了宝印之后终日印不离身,白白折了我大胤朝数十条好汉。本来这等秘辛是不该和你说的,但我见你年少武艺胆色俱是过人,难得的是你沉着冷静,是个有担当的人。” 正说到这里,秦可籍忽然虎目圆睁,不怒自威。大喝一声道:“龙阳。” 龙阳神色一凛,满脸严肃,却依旧沉着冷静地回道:“在。” “你可惧死?”秦可籍语速不快,却沉稳有力。 “惧。”龙阳很认真严肃地回道。 轩辕尘飞和花英远一阵莞尔,但却见秦可籍话语没有丝毫停顿,仿佛这个回答在他意料之中一般。 “那你可愿垂芳中州?” “愿。” “明日一早,于军中挑五十人,即刻启程。离二月初二还有三个月的时间,你务必在此之前要找到烈真派出的寻找玄关的队伍。据可靠情报,这支队伍人数应该不多,烈真本人在其中也不一定。但最有可能的是烈真的大儿子苏门智仁领队。你们的任务就是尽一切努力阻止破坏这队人马寻找玄关所在。若有机会,可以趁机夺回那方宝印。” 说着,颇有深意地看了龙阳一眼继续道:“若你不能活着回来,陛下不会忘记你的功劳。大胤朝也会铭记的。” 龙阳没有接话,盯着秦可籍那张有些细微皱纹的脸,一头的花发。他忽然想起方才门外那只死去的秋虫,尸骨未寒。想着方才自己在房门外对自己说的,一定要出人头地,就算死也要死得轰轰烈烈,青史流芳。 他忽然咧嘴笑了笑。这是他自月放城脱险来到潜龙渡这段时间里第一次笑,也是秦可籍、轩辕尘飞以及花英远第一次见到这个年轻人笑。乍似冰雪消融,又同如沐春风。 龙阳提着枪,走在费城如织的街道上。过了一座青石板小桥,朝着一个挂着“酒”字样的小店走了过去,他知道那里卖正宗的三冻酒。酒囊挂在他腰间,一晃一晃。月光照在这个沉默的年轻人身上,将影子拉得很长,显得格外落寞。 桥送行色,昨夜江心听晚潮。不知是何处,渺渺丝竹传来,还有依稀的歌声。在费城寂静的夜里传得很远,很远。 ------------ 第十二章 陈玥儿 自从宁国郡主的凤驾出了九叶城,消失在茫茫的官道上。这九叶城的宵禁便撤销了,许多入城来换年货的农家小贩在城门口也没有再像那天一般排好几个时辰的队。盘查虽然依旧严厉,但却明显快了许多。那些早早卖完自家出产换了年货的村民都一脸喜色地迎着暮色往回赶,家里的牛或许还没喂,家里的小孩或许还等着自己包袱里换来的糖果。 虽然听说北边在打仗,但大胤的百姓向来都顺受朴实得很,日子还是得过下去的。 秦川靠着醉云居二楼的窗户,托了郡主的福,他才能得以在这平常想都不敢想的豪华酒楼中住上两天,而且都是好吃好喝地被招待着。马老板也对自己也是毕恭毕敬,唯恐招呼不周。 这间房是那天郡主用膳的房间,依稀还残留着九叶草的香味。秦川呆呆地坐着,看着楼下从行人如织,到天色渐晚,手边还有一个空了的酒壶。 隆重的夜色席卷而来,他依稀闻到了巢湖水淡淡的腥味。起风了。 华灯初上,九叶城依旧有些热闹,华贵的马车载着不知道哪家的公子少爷划过青石板的街道。驶去的方向,脂粉渐浓。醉云居的一楼也渐渐热闹起来,三五成群的富商乡绅,聚会的,应酬的,叫上一桌子菜,点上一两壶好酒,吃喝得不亦乐乎。仿佛太平依旧在,而北方月下的寒衣,是否会遥望着家乡,奏上一曲《九歌》,或是《绾青丝》呢?没人去理会。 大胤风调雨顺了几年,国库颇有积蓄,这场战还是打得起的。而北方被占的十数个城池中流散出来的难民显然还不能千里迢迢赶到这闻缺山以南来。所以繁华依旧成为必然。就算偶尔有人路过兵部,看见大门口张贴的那张征兵榜文,也只是会疑惑一阵:漠北人能打到这九叶城来么?答案是否定的,所以他们继续歌舞升平。 北门的守门将士打了个盹,扶了扶斜着耷拉了下来的军帽。他用枪的尾端捅了捅对面的士兵道:“时辰到了,关门吧。” 对面那士兵也是睡眼惺忪,肯定是昨晚儿流连在那座楼的姑娘身上了。 他揉了揉眼睛,抬头看了看月色,一阵风吹过,冷得他一哆嗦。一不留神,连续几个喷嚏打了出来。他骂骂咧咧道:“娘的,今年是邪了门了,九叶城也这么冷了。光听说漠北的白毛风刮得厉害,难不成还能刮到这九叶城来。” 二人一阵唠叨,商量着等会儿交了岗该去哪里喝一盅,远远瞥见四个身影从城里走来。原来是换岗的人来了。 两人正准备动手去关城门,却又听见自城外的夜色中响起了马蹄声,依稀还有“嘎叽”的轮毂声,不疾不徐。 一愣神的功夫间,马车已然到城门前。赶车的是个穿着灰色长衫的汉子,戴着一个大斗笠,手中的鞭子挥得“啪啪”作响。一看就是世家大族中专门赶车的车把式。 除此之外那匹枣红色的马也格外引人注目,竟不是平常用来拉车的四腿短小的种类,而是一匹高大俊健的战马。那毛色,那匀称的身形,还有那硕大的马蹄以及做工细致的蹄铁。暴殄天物。二人同时在心里说道。 那马车停在了城门口,车把式没有下车,依旧坐在车首,表情不咸不淡。 那士兵接过他递来的通关文牒,虽然心中有些不满。但看拉车的马,以及车厢的豪华,还有那车把式傲然的眼神,他都知道这辆车里的人怕不是他们这些小兵能惹得起的。 士兵草草的翻了翻文牒,甚至没有借着月光细看就合上了交还给那个车把式。随着车把式的一声吆喝,马蹄“嗒嗒”,依旧是那般不疾不徐的朝城里驶去。 这时,那赶来接岗的四人已经走近,为首的正是吕率。他看着那辆马车离去的方向,沉声问道:“什么人?” 那个看过通关文牒的士兵一脸严肃道:“头儿,估计是朝廷的人。文书是兵部亲批的,我看了,没有假。” 吕率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道:“嗯……行了,你们去吧。” 远去的马车行在九叶城的街道上,车厢中的空间极大,掌着灯,却没有一丝摇晃。足见那个车把式赶车的功夫可谓一流。一个妇人斜卧绣塌,丹眼凤眉,顾盼之间风韵依存。而绣塌下面则坐着一个少年,白衣如雪,头上那个成人髻似乎是新扎上的,显得有些松散。一块晶莹剔透的玉佩挂在腰间,刻着一只麒麟。玉佩的尾端缀着一根明黄丝绹的步摇,一看就是名贵之物。 那妇人盯着少年看了半晌道:“今天消息传来,宁国郡主已经启驾回京了。就是今天早上的事情。” 少年生得很是清秀儒雅,眼神却有些阴鹜,他淡淡问道:“那我们还来这九叶城干什么?” 妇人眉头一挑,略微有些不快:“成儿,你已经成年了,不能再凡事都来问我了。你得学着自己思考。你虽不是萧家的长子,但是却是嫡出。况且你父亲也宠你得很。你自己不争气的话,将来怎么同老大还有老五他们争。” 说话的是四大世家萧家的正室,由于萧家人一直以做买卖为本,并不掺和政治上的事情,但朝中每年也花钱打点着,所以生意才一直这般顺风顺水。 今年腊月漠北铁骑南下,攻势迅猛。而大胤朝一直没有组建特别出色的骑兵,此番看见漠北铁骑的威力确实强大,上面那位便有了组建一只大胤朝骑兵的打算。虽然大胤有个燕家,养马驯马的技术很是了得,但这次漠北人南下行动迅速,他们家损失了好几个大的马场。而恰巧萧家在南方有几个较大的马场,养出来的马匹还都算不错,所以萧家家主萧政便滋生了借着这次战乱的机会打通向朝廷输送马匹的通道,和燕家同分这一块肥肉。 而这位正室萧白氏借着自己正室的名号,软磨硬泡,终于将这个立功的机会给自己的儿子萧成争取过来。 白氏家也是有名的望族,家中做官的人也不少,自然是知道咱大胤朝这位深谋远虑,心机过人的郡主虽是一介女流,但当今陛下却对她的话是十二分的相信。 皇帝难见,恰逢这位郡主来九叶山庄,所以白氏跟族人一合计,便朝这九叶城赶来。只是,他们好像晚来了一步。 萧成养气的功夫哪有他母亲白氏深厚,平常斗斗蛐蛐溜溜狗还行,一碰上正事头一个比一个大,简直就是纨绔子弟的代表。 他见母亲有些微微动气,赶紧道:“孩儿省得,孩儿省得。” 白氏望着他叹了口气道:“你呀……”颇有恨铁不成钢的味道,说罢便不再言语。萧成也不敢再乱说话惹母亲生气,所以车厢一时间有恢复了沉静,只有那灯光忽闪忽闪,照在二人各有所思的脸上。 白氏此时想着的是还要不要循着宁国郡主的鸾驾一路跟过去。而萧成却在好奇着这传说中天气好得离谱的九叶城有什么好吃的,晚上有什么地方好玩。 夜色渐渐浓烈起来,秦川意兴阑珊。足足在这里坐了一下午,而王柱则一直在厢房里睡觉。正要回房,却听见“铮”的一声,如银瓶乍破,竟隐隐有些金戈铁马的味道。秦川知道,这是在一楼每天卖唱的瞎子老陈同他的孙女又开始了他们的表演。 今儿个晌午到了饭点的时候他就看见那个满脸皱纹的瞎子同他孙女在醉云居的大厅里占了两个小凳子卖曲儿。老陈拉得一手好二胡,而他孙女陈玥儿弹的一手好琵琶。祖孙二人经常在这醉云居里卖卖曲儿,赚点钱糊口。 陈玥儿生的很漂亮,虽然没有宁国郡主那般倾国倾城,但也是素颜秀丽。虽然才十五岁,却也出落得亭亭玉立。从陈玥儿十四岁时,来同陈老说媒的也不在少数。但来说媒的那些人家不是纨绔子弟就是这九叶城的二世祖。陈老就剩这么一个孙女相依为命了,爱惜得紧,自然是希望自己孙女嫁一个人品样貌都好的人,所以也就一直没同意。 好在来醉云居吃饭的也都是九叶城有头有脸的人物,那种强抢民女的事情他们还是不会干,毕竟人都是要面子的。所以祖孙二人就这么相安无事地过着,日子虽然清苦,却也乐在其中。 晌午时分陈玥儿就奏过一曲《舞凌罗》,琴声清脆缠绵,深得班乐谱此曲的意境。虽然秦川不知道她谈的是什么曲子,但是他却如同闻到了溪林畔的那阵恍惚,醉了。 此时陈玥儿弹的是轩朝名曲《挥戈》,此曲讲的正是当年费季为陈守困在背水湾时的那场战役。金戈之声不仅要急而大,而且得有浩大的水势衬着,难弹之极。就连谱这首曲子的乐师离闻一生也只弹过三遍,而且每次都弹完都弦断指破。 建英帝李琼当年曾听史贵人,也就是史哲的妹妹弹罢此曲后连叫三声好,并亲笔题了两句诗:银龙落天走东海,万里山河入胸怀。只是李琼觉得男子弹此曲已经是太过勉强,更何况女子来弹更是难上加难。李琼颇有怜香惜玉的情怀,所以下令更改曲谱,将这曲子的难度降低了不少。 陈玥儿弹的这曲《挥戈》明显是改过之后的曲谱,想来真正的原谱靠她这纤纤玉手怕是弹不出来的。但即使如此,那扑面而来的苍凉气势,银龙落天的浩大,都让秦川有一种身临其境的感觉。仿佛虽万钧矛戈,吾往矣。 秦川正搬了个凳子,坐在二楼,聚精会神的听着陈玥儿表演,如痴如醉。王柱不知何时爬了起来,已经傻呵呵地坐在秦川旁边,不时说着玥儿比村西头二丫漂亮之类的呆话。秦川却充耳不闻。 马老板见秦川干坐在那听曲,赶紧招呼伙计搬了个小桌,上了些瓜子果子还有一壶上好的银针。自己也赔笑着坐在旁边一口一个秦少侠地叫着。 他早已经打听到了,眼前这个认真听曲的少年在九叶山庄附近救了宁国郡主一命。宁国郡主是谁,那可是当今天子一母同胞的亲妹妹,受恩宠得很,不仅参与朝政,而且朝中数项重大举措背后都有这位郡主的影子。这年轻人日后若是能得到郡主稍微的提携,看他的面相,封侯拜将那是手到擒来的事情。马老板自诩阅人无数,他之所以对秦川这么客气一方面是由于宁国郡主的原因,还有一点就是他认定了这个年轻人将来前途不可限量。 正想着,秦川忽然侧过头一脸认真地道:“马老板,我看老陈家祖孙二人卖曲儿赚个钱不容易,您这酒楼家大业大的。能否别抽他那些水了,大不了,您记我账上,等我当兵了有军饷了,再给还上。”说罢极为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一副不谙世事的表情。 马老板表情一愣,随即哈哈笑道:“秦少侠说的哪里话。我本也不是小器之人,陈老那些赏钱抽头对我来说确实是九牛一毛。只是这个是酒楼里的规矩,但既然秦少侠说话了,那我就不再抽老陈的赏钱了。至于少侠说的记账还钱这样的话,还是最好收回去。只盼秦少侠将来飞黄腾达之日,还能记得起醉云居的马馥。来日衣锦还乡时,别忘了来醉云居题幅墨宝,我就心满意足了。” 马馥不愧是生意中人,一些场面话说得可谓是滴水不漏,弄得秦川好似欠了他一个天大的人情一般,颇为不好意思。 正聊着,《挥戈》已经奏到尾声,那正是花青绝摆下背水阵后陈守军发起的最后进攻。陈守军想一鼓作气,费季军已经是置之死地,所以双方人马都是呐喊震天作响。琴声铮铮,延绵不绝,金戈交鸣之声不绝于耳。 忽然,如一阵风吹过,仿佛带起了浓重的血腥味,尸横遍野,漫江尽红,琴声自此也戛然而止。 正在大家沉浸和回味在刚才的琴声中时,忽然有人吟道:“银龙落天走东海,万里山河入胸怀,好一曲《挥戈》,好一双素手。” ------------ 第十三 屏风 秦川和马馥坐在二楼的位置正对着醉云居的大门,二人定睛看去,只见一翩翩少年,击掌含笑,温文尔雅地站在门口。衣着间露着富贵,举止间透着文雅,正是萧成。他身边左右两侧各自站着一个少年,乃是九叶城里有名的纨绔。 而他身后则站着一个中年汉子,青衫朴素,垂首而立,神光内敛。但秦川只看了一眼,就在心里默默地得出结论:高手。 秦川侧头对着马馥问道:“马老板,这曲叫《挥戈》?” 马馥眯着眼睛瞧着那三人点了点头,起身告了个罪便朝楼下走去,看样子是要去招呼门口来的那四人。 秦川看这马馥的背影,用除了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喃喃道:“原来是《挥戈》,难怪,难怪……” 原来萧成同白氏到了萧家在九叶城的庄园吃完晚饭后就休息去了。而这萧成便缠着庄园的主人也是萧家在九叶城的执宰萧清肃带自己出来领略一下九叶城的夜景。其实说是领略夜景,无非就是找个窑子喝喝花酒,或是寻个赌庄找找刺激罢了。 说起来这萧清肃是萧政一个叔伯的儿子,算是表亲。听说萧成要出去玩,当下便叫来自己的大儿子萧文远,给了他几张银票,让他带着萧成在九叶城好好逛逛,好好领略一下这城里的“夜景”。 萧文远比萧成年长一岁,本就是九叶城纨绔子弟的代表,对于这城里的烟花柳巷异常熟悉。虽然家教颇严,但也经常隔三岔五聚一帮闲人寻花问柳。而这次寻花颇是父亲亲批,他自己觉得颇有“奉旨办案”的味道,所以显得尤为兴奋,当下便招呼下人去通知了寻常与他很是要好,一起穿梭在烟花柳巷的朋友卢静龙。 三人兴致颇高地出了庄园,当然,那个被萧成称呼为“洪叔”的车把式也跟随着。那是萧成的父亲萧政亲自给他指派的护卫,功夫相当了得。萧成对他也很敬畏,所以见他跟着,也没有什么怨言。 萧文远本来一出门就想直奔那烟花柳巷而去。但萧成却想着好不容易来一趟九叶城,怎么着也得去一趟连宁国郡主都下榻过的醉云居,说不定还能沾点龙气。 就这样,三个纨绔乘着车,带着一个护卫和一个真正的车把式朝醉云居直奔而来。刚下车走到门口便看见醉云居众食客都安静地听着大堂中间那女子弹奏着琵琶。正是好一曲《挥戈》,由一个女子弹来,却有一股子巾帼不让须眉的味道。弹琴的女子五官姣好,不施粉黛的素脸透着一股子清新。 只听她弹完一曲后,满堂食客已经是被她的琴技惊住,竟然都忘了喝彩了。 萧成没想到在九叶城也有如此琴技惊艳的女子,三人本是出门寻花问柳来的,没想到这真正的花儿却在醉云居卖唱。 那些什么楼什么阁号称琴棋书画样样皆精,还立个只卖艺不卖身牌坊的红牌在这一刻都成了土鸡瓦狗。 萧成如是想着,萧文远和卢静龙也如是想着。后者二人平常只听说过醉云居卖曲儿的陈玥儿一手琵琶堪称一绝,但如今亲眼所见,亲耳所听之时,这才后悔为何不早早来这醉云居听上一曲。 在萧成率先鼓掌称赞之后,满堂的食客这才从惊叹中回过神来,一时间喝彩连连。大堂中间的陈玥儿也一手抱着琵琶,一首扶着陈瞎子站了起来,对着众人微微一福道:“小女子最近偶得这《挥戈》的曲谱,初次弹奏,若有什么不好的地方还请各位多多包涵。” 当着是形如彩雀,声比夜莺。 说着,陈玥儿扶着年迈的陈瞎子在大堂中穿梭起来。陈瞎子一只手上托着一个圆的铜盘,锃锃发亮,原来是要赏钱来了。 来得起醉云居的人基本上都是富裕人家,一般的一两个铜钱是给不出手的。所以一般都会往那铜盘中扔些散碎银两。而那个铜盘每每响上一声,陈老那略微佝偻的腰便会弯上一弯,陈玥儿也会随着福上一福。偶尔也会眉角绽露,一笑嫣然。 生命潦草,陈玥儿和陈瞎子算是这个世道里面比较幸运的人了。秦川也看着陈玥儿绽放的笑容,忽然间觉得舒心无比,没再为自己的身世迷惑而懊恼,没再为自己的前途迷茫而担忧。只感觉天地间霎时变得很宁静,很宁静。如同巢湖上没有风的日子,在那些细碎的波纹中,父亲的严肃,母亲的慈祥都显得格外清晰起来。 明天,兵部报道的日子就来了。他会心地笑了笑,没有人看见。 就在陈玥儿扶着陈老一圈快要转完的时候,马馥领着萧成一行四人往楼上走来,脸上还堆满了生意人特有的虚伪的笑容。王柱则盯着陈老手中的那个盘子问道:“秦哥儿,你说陈瞎子那盘子钱可以换多少个肉包子?”秦川一口茶水没咽下去,差点喷出来。 但王柱依旧眼光闪闪地盯着那盘钱又喃喃自语道:“你说,要是二丫来这里唱曲儿,怕也能赚这么多钱吧。” 此时的秦川很想找马馥借些针线,好将王柱的嘴缝起来。 只听“叮当”一声,陈老托着盘子的手沉了一沉。陈玥儿眼疾手快,赶紧扶住了盘子,这才使得那个原本已经装了些银钱的盘子不至于掉到地上。 十两黄金,黄澄澄地搁在盘子的中间。对于这些富人而言,十两黄金并不算多,但让他们掏出来赏给一个如同萍水的卖曲儿的女子,他们自然是舍不得。 给钱的是醉云居跑堂的小二,一个年轻机灵的小伙子,听说是马馥的一个远房侄子。秦川看见陈玥儿见到那锭黄金先是怔了怔,她和爷爷在这醉云居卖了小两年的曲儿,出手阔绰的人见过不少。但一出手就扔了十两黄金的人还真是头一回遇到。所以秦川看见她和那个小二交谈了几句,那个小二便伸手指了指正在上楼的萧成一行。秦川这才知道,原来那锭金子是刚才进来的那几个少年给打赏的。 大堂中自然也有其他食客注意到了这四个人,为首的那个和走在最后的青衫汉子他们不认识。但中间那两个他们却是都略有耳闻,家中财势在九叶城都算得上是首屈一指。特别是那个叫萧文远的年轻人,更是四大世家萧家家主的侄子,身世不可谓不显赫。 众人一看是这几位爷赏的黄金,自然也就没有再过多的惊叹。只是萧文远同卢静龙向来都只往城西头那些脂粉之地钻,今天为何来这醉云居来了?那位走在最前面的少年气宇轩昂,怕是身世也显赫得很。 陈玥儿抬头朝萧成一行望去,却见萧成正好也朝自己望了过来,四目相对。常年面对着各种人的陈玥儿并未露出丝毫的羞态,反而很大方地朝着萧成笑了笑。 萧文远若有所觉,看着二人四目相对,也微微翘起了嘴角,颇有深意。 秦川看着陈玥儿同萧成四目相对,却发现那个看似儒雅的少年眼神中流露出了一丝阴鹜,很熟悉的感觉。心中有些微微不爽。 正想着,马馥领着一行人已经上了楼,朝秦川那间包间对面的房间走去,看样子这几位爷是要在这里喝喝酒,热热身。 马馥领头,自然有人已经上前推开那个包间的门,又识趣地退到门边,垂手而立。包间里已经掌好了灯,而门则正对着秦川,所以他也看见了包间中门口放着的那块屏风。屏风上是一幅骏马奔腾的图案,看起来有些眼熟,跟父亲给自己的那面燕家的令牌上的群马奔腾图案有些相似,却又不同。一幅刻工庄严肃穆,一幅画功清远飘逸。 就在马馥侧身站在门边,谦恭的说着:“几位里面请时。”为首的萧成却忽然回过头来,目光灼灼的盯着秦川瞧,眼神中有些玩味的色彩。 秦川有些惊愕,不知道萧成为何朝自己看过来。王柱的眼神依旧流连在陈老手中那个装满银钱的铜盘,脑袋中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马馥也杵在那里,一时不知道眼前这几位爷到底是哪个意思。他瞥了一眼萧成的眼神心道:怕有是要出什么幺蛾子了。 果然,正当他想着,萧成抬手指了指秦川身后包间霸道地说:“老板,我们换那个包间儿。饮酒作乐的地方,你这骏马奔腾的屏风杀伐之气未免太重了些。还是那幅山水看着顺眼。”他这番故作文雅却得到萧文远和卢静龙纷纷含笑附和。 马馥很郁闷,相当的郁闷。虽然平常萧文远和卢静龙极少到他的店里来喝酒,但这二人在九叶城的花名和刁名他素有耳闻。两人都仗着自己家大业大,卢静龙家里还有一位在朝二品做后台,是以在九叶城向来都是横着走的。 但他脸上依然陪着笑,心里思索着。萧文远这边他惹不起,秦川那边他也不想惹,所以一时间陷入两难的境地。最后,他仿佛下定决心一般朝秦川走去,毕竟事情总得解决。而且相处这一天来,他觉得秦川这个年轻人并未因自己救了郡主而骄傲自大,是个好说话的人。 而秦川坐着喝着闻缺山出产的银针,想着此时的巢湖是否已经归于一片静谧,父母是否又摇着船出湖了,父亲腿脚不好,没有了自己的帮忙,是否还挥洒得开那张最大的网?心中正有些怅然,却看见对面那个年轻人指着自己身后的包间说了几句什么。接着便看到马馥绕着栏杆走了过来。 他走到自己面前一拱手,颇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秦少侠,对面那几位想用这个包间,您看?就当帮你马哥的忙了,怎样。” 话语间又多了几分客气,这么一来反倒弄的秦川很不好意思了,他托了宁国郡主的福,在这醉云居白吃白喝白住。就在刚才马馥还答应了自己一个在他看来微不足道的要求。所以他稍微一思索便站起来对马馥道:“马老板太客气了,我跟你这儿白吃白住了一天了,已经觉得很打扰了。”说话间竟有要离去的意思。 秦川的本意是他觉得他确实打扰马馥很多了,横竖包袱里还有盘缠,自己和王柱今天可以寻个客店先住下来。而马馥却觉得自己让这位秦少侠挪挪地方,惹他生气了,赶紧道:“快别这样,秦少侠,对面那包间您先坐着。我保证不再有人来打扰了,怎样?”说着顿了一下看了一眼秦川的脸色又道:“等我伺候完了这几位再摆桌酒,咱哥俩喝两盅怎样?” 说真竟要上前去拉正要准备走的秦川。 秦川知道他会错意思了,但又不敢再开口解释,怕越解释误会越深,一时间哭笑不得道:“这样吧,马老板给我在一楼找个桌子,上点茶水和瓜子儿,我听听曲儿。” 马馥听他这样说,想着对面还有几位爷要伺候,一时间也只能这样了。他赶紧冲小二使了个眼色,让他来收拾着,自己则回身将萧文远那几位迎进了包间。那幅画了骏马奔腾的屏风在他们身后渐渐关上。 秦川也带着王柱下了二楼。擦身而过间,萧文远和卢静龙没怎么注意秦川,以为他也就是一般的世家子弟。但萧成同那个青衫汉子却是多看了秦川两眼,特别是那个青衫汉子眼中隐藏很深的杀气让秦川微微凛然。 该是有着怎样经历的人才有这样浓烈却隐藏得这么深的杀气啊。他在心中自语道。 楼下,陈老同陈玥儿又坐回了中间的凳子上。看样子今天他们祖孙二人的收成不错,连陈老的二胡声中都透出难掩的欢喜的味道。 正是一曲《春江花月》。 ------------ 第十四章 冲突 秦川和王柱很安静的坐在一个角落,茶水冒着热气,显然是刚刚沏好的新茶。这个角落的位置虽然不起眼,却正好能看到大堂中间陈玥儿二人。这当然又是马馥的特意安排。 陈老那把二胡看起来有些破旧,弓弦上的漆已经掉了不少,潮木的本色露了出来,如水一样的斑驳。但是那把看起来破旧的二胡音色却相当好,看样子平常保养得很用心。老陈瞎了的眼睛空洞洞的,手指却在二胡仅有的两根弦上上下滑动翻飞,很流畅。 陈玥儿也抱着琵琶时不时拂上一两个音,恰到好处。《挥戈》的高潮过去了,接下来的一些寻常得不能在寻常的曲子也没再为祖孙二人带来多少收成,所以二人在奏完一曲《绾青丝》后便开始收拾家伙什准备回家。满堂的食客皆已是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殊不知这祖孙两人却是还没有吃晚饭。 忽然,秦川的眉头紧了紧,他眯着眼盯着从二楼包间门口走下来的那个青衫汉子。那人从长相到穿着上都很平凡,却偏生那双眼中掩藏着浓烈的杀气。 他步伐很稳健,呼吸很匀称,眼神,自然很傲然。他没有旁顾一眼别的食客,而是很直接很坚定地走到陈玥儿祖孙二人面前。 秦川没有听到他说什么,但却看到了陈玥儿脸上难为的表情,还有老陈脸上略显的慌张。 他本能地要走上前去想听他们到底在讲什么,却见那个青衫汉子很干脆利落地又返身走上楼去,继续守在包间的门边,仿佛都不曾动过一下。 已经收拾好家伙什的陈玥儿二人站在原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显得很为难。 秦川瞟了一眼楼上的青衫汉子,走上前去关切地问道:“玥儿,怎么了?那人说什么了?” 陈玥儿见是秦川走过来,勉强展颜笑了笑道:“秦大哥,没事儿,那包间里的几位客人想听曲儿。” 晌午的时候,秦川已经和陈玥儿认识了。陈玥儿对这个有些腼腆羞涩,不谙世事的年轻人颇有好感。而且陈老也向秦川打听过他的家世,他都一一据实回答了。当然,除了出门前那个夜晚父亲跟自己说的那番话之外。 陈老觉得这孩子不错,本分而且有上进心,虽然家里日子可能不是很富有,但年轻人有理想有抱负。所以当下就有了那么点谈婚论嫁的意思了。只是觉得秦川这当兵一去就不知道得多久,所以暂且将要说出口的话又咽回去了。弄得陈玥儿满脸绯红。 刚才在楼上秦川跟马老板说的那个事情小二已经通知了陈老二人,说是醉云居从今儿个起,不再收二人的钱了。 起先陈老还愣了一下,以为自己什么地方得罪了马老板或是别的什么人,醉云居不让自己和孙女在这里谋生计了。但细细打听之下,小二就把秦川和马馥的那段对说与了二人听。陈老听完才知道是这么个意思,一颗悬起来的心这才又放回肚子里了。而陈玥儿听着小二哥这样说,想起那张略带羞涩却清秀的脸,心底涌过一道暖流。 这时候老陈听见秦川的声音,也露出了一些笑容道:“是秦小哥么?老朽正要去谢谢你跟马老板说情儿免了我们的抽头哩。”老陈晌午也多少听马馥和小二叨叨过秦川救下了宁国郡主的事情。所以对马老板能听从秦川的话感到并不惊奇。 秦川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偷偷地瞟了一眼陈玥儿。发现她正看这自己,眼波如水,恰似淡淡的温柔。当下心中一跳,掩饰着少有的慌张道:“陈爷爷不必客气。马老板人很好……我也只是试问一下,没想到他很爽快地就答应了。”他一边说着,一边将功劳往马馥身上推去,更是显得有些欲盖弥彰。 三人相谈甚欢,一时间忘记了楼上那几位主儿。青衫汉子看着楼下交谈的三人,皱了皱眉头,随后轻轻扣了扣门。 秦川是个不喜欢生事的人,但经过叶秋十年的耳濡目染,傲骨在身,也绝不是个怕事儿的主。只是平常他能接触和关心的人和事物太少了,整天就围着巢湖和秦村周围转悠。秦村一带民风淳朴,人与人之间都很和睦。所以平常很少有人能触到他的底线,所以人们也总是看他带着和煦的笑容。 但是一旦有人触到了,那么也将要做好承受随之而来怒火的准备。比如,九叶山庄那个溪林间的白若虚。秦川听见了惊世的琴声,瞧见了绝世的容颜。而这一切美好,白若虚却要将之毁去。所以秦川怒了,白若虚倒霉了。 而正是在那溪林畔挥枪的瞬间,他依稀摸到了可以增强自己枪意的东西。这个执拗的年轻人便自此觉得师傅说的那句话没错,很多东西,是教不来的,得自己去体会。 所以当萧文远带着萧成和卢静龙以及那个青衫汉子出现在三人面前,以一种戏谑的眼光调戏着秦川和陈玥儿时,他又怒了。这四人中,除了那个青衫汉子让他有些忌惮之外,其余三人皆还没有被他放在眼里。 他脸上表现得很平静,但眼中的怒意却燃烧起来。那青衫汉子似有所觉,眼中的杀气也渐渐释放。或许,他真有在大庭广众之下杀人的胆子。 秦川从不轻敌,叶秋将他调教得很好。他从青衫汉子释放的那些杀意中闻到了一些血腥的味道,那不仅是杀过人的体现,而且是极度噬血的表现。那种感觉,同炎魂第一次在自己手中噬血的感觉太像了。 萧文远站在几人的前面,当他发现自己那戏谑的眼神在秦川和陈玥儿身上没起多大的作用,反而让陈玥儿朝秦川的身后躲了躲,似乎有些害怕的抓着秦川的胳膊。 争风吃醋这种事情说白了就是讲得个面子问题。所以这一刻矛盾已然从萧文远一行想听曲儿,而陈老祖孙二人却要赶着回家吃饭上,悄悄转移到了秦川同自己这群人争一个面子上来了。故而,此时陈氏祖孙唱不唱曲儿,已经显得不那么重要了。关键是,自己能否打了眼前这个貌似还不怕自己的少年的威风。 萧文远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才缓缓道:“我是萧文远。”他一开口并没有说出“我父亲是萧清肃”这样的话来,证明他在九叶城名声确实很响。 而秦川的回到却更为干脆利落,直接接口道:“不认识。”没有丝毫拖延。 马馥愕然。而陈玥儿在听说来人是九叶城有名的催花辣手之后不由紧张起来,抓着秦川胳膊的手又紧了几分。但旋即听到秦川那阵干脆而利落地回答之后不禁一阵莞尔。 周围的食客都停住了觥筹交错,冷眼旁观着大堂中央的事情。正所谓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不少人摇头,心中叹息道:这是哪家的二愣子,怕是要倒霉了。 当然,秦川并不是什么二愣子。相反,他的心思细腻得很,只是不善于表现在脸上,所以平常大家看他都是一幅没有心机,阳光和煦的样子。有时候有点梗,但更多的是他生性使然而已。 萧文远是上去打秦川威风的,所以他一来就报出了自己的名号。这个在平常看似很好用的名号今天却遇到了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二愣子。看他的穿着,家中可能也有些钱,但是比起富可敌国的萧家来讲,他以为这样的蚂蚁他们想捏死一个半,就绝不会只捏死一个。 马馥想凑上去说几句话,却被那青衫汉子挡在了身后。他一介商人,看到那汉子杀人一般的眼神顿时就惧了,再也不敢上前。瞅了一眼秦川,尴尬地笑了笑。 萧文远听见秦川那声干脆之极的“不认识”面子上挂不住了,但他坚定地认为对方只是一个有几分血性,而且看起来颇为喜欢陈玥儿的愣头青而已。自己若是在这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跟他厮打到一起,怕是回去就会被他老子给扒了皮。 他很后悔今天出门没带护卫。若是有得三五个护卫在此,直接将眼前这个可恶的人叉了丢出去就行了。他倒是知道萧成身后那个被称为“洪叔”的人的厉害,只是萧成一直站在自己身后没发话,那么自己这会儿当然也不能越俎代庖去指挥洪叔来收拾眼前这个愣头青。 卢静龙看上去很白净,虽然经常寻花问柳的,却很注意保养。至少秦川在他身上就看不到萧文远身上那种外强中干的虚弱,看样子也是经常练武之人。 正所谓拳头硬的人脾气一般都很大,所以还没等萧文远接上第二句话,卢静龙便跳了出来指着秦川的鼻子骂道:“小子,别他妈的给脸不要脸。今儿个爷们就是要听曲了,识相的赶紧给爷让开。”他自恃跟着一个还算是负有盛名的老师学过几年拳脚,老师走后的几年他也没丢下过架势,在这一干公子哥里面算是拳脚最硬的。所以平常遇到一些打架出风头之类的事情他都爱冲在前面。 但今天,他势必会为他的莽撞付出代价。秦川没有动,眼神依旧很平静。 卢静龙在他那平静的眼神注视下显得有些慌张了,气势上顿时挫了挫。所以他故作轻松地语气道:“小子,我看你也家境颇富。想必也是听过大名鼎鼎的萧家,到时候查到你家中,凭萧家的手段,想必也能让你家这辈子都做不成生意。” 说着他朝萧成看了一眼,发现对方并未流露出什么不满的神情,依旧微笑地看着,顿时觉得底气又上来了:“再说了,一介风尘女子而已,看你的穿着富贵,一年也不知道要玩多少个,今天就当是给我卢静龙一个面子。以后凡事有话好说,怎么样?” 秦川在听到这句话后,平静的眼神发生了变化,微微眯了眯。若是白若虚此时在场,肯定知道,那是他动手前的预兆。可惜,卢静龙不是白若虚。而那个青衫汉子虽然意识场中气势有了些微妙的变化,但反应还是慢了半拍。 静若处子,动若脱兔。 在众人还没反应过来时,秦川已经动了,而且携着万钧雷霆之势。那青衫汉子瞬间眼神一寒,但是显然已经来不及了。所以他做出了他认为最正确的判断,闪身将萧成护在了身后。 只听一声惊天彻地的惨叫,方才还不可一世的卢静龙已经被秦川单手扼住咽喉。一条手臂垂摆着,显然已经断了,正是刚才那只指着秦川鼻子的手。 青衫汉子虽然从一开始就注意到这个年轻人是个高手,但他从来没想到过从他的身体里能带出如此凌厉且沉重的气势。 秦川一动一静间,浑若天成,没有丝毫的滞塞,而且时间极短,以至于众人都没怎看明白就发现卢静龙已经被那个年轻人扼住咽喉,不停地挣扎,脸色憋得又红又紫。 卢静龙在九叶城的公子哥中算是能打了,却在一转眼之间就被人扭断了手臂,掐住了喉咙。可见那个年轻人手段又高,出手又狠。叶秋说过,打蛇打七寸,必须打死。否则等他扑腾起来第一个就咬你。但是秦川没想过要杀人,所以只是废了他一条手臂而已。 可怜的卢公子今天踢到铁板了,他若知道今天以后他就算是半个残废了,那么借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上前去挑唆秦川。 众食客有的已经偷偷撤出了醉云居,有的稍稍往角落墙壁靠了两步,让出中间那块空地。也避免着殃及池鱼的风险,但是依旧一副看热闹的样子。 马馥只是听吕率和几个大内侍卫零零碎碎说过一些秦川救郡主的片段,至于秦川真正的身手他也是此时才见识到。果然是英雄出少年。他不禁开始为萧文远一干人担心起来。 正在秦川准备放手那个已经憋得快喘不过气来的卢静龙时,那个青衫汉子动了,而且手中多了两把匕首,闪着蓝光,显然淬过剧毒。这也更加肯定了他有在这里杀人的胆子。 秦川的眼神凝重起来,没有回头,却对身后的陈玥儿道:“玥儿,扶着陈爷爷躲远一些。” 王柱在动手的第一时间就躲到桌子底下去了,这是秦川自溪林一战之后跟他交代的。 秦川胸中此时也憋了口闷气,心想:为什么那些自恃高傲,家世显赫的人如此蔑视别人的自尊,如此为所欲为。既然想杀人,那就来吧,管你四大世家,管你昭昭王法。 王法,不就是立给你们这些人用来违反的么。 他双眼渐渐炙热起来,想着被自己护在身后的那个娇弱的女子和那个佝偻的老人。胸中再次涌起了当初溪林中的豪情。刹那间所有的作为,都变得义无反顾。 ------------ 第十五章 血战之援兵 寒风乍起,两把幽蓝的匕首如毒蛇一般咬向秦川。行家出手,沉静而看似缓慢,实则杀机重重。至少秦川就看出了那简单的一挥一刺间蕴含着无穷后招和变化。他避无可避,手中又没有趁手的兵器,所以只得操起方才陈玥儿弹曲时坐的那张椅子朝那青衫汉子扔了过去。 凳子是红木的,坚硬而沉重,带着风声朝青衫汉子飞了过去。但他步伐丝毫没有停顿,见凳子飞来甚至都没眨一下眼,只是双手略一交错,在胸前护了一下。便只听见咔嚓几声,那凳子顿时四分五裂。 一片片碎木屑带着余势继续四散射开,其中有一两片又砸在了刚刚缓过来一些的卢静龙身上,又是一阵杀猪般的嚎叫。 卢静龙今天不仅脸丢大发了,胳膊也断了。他从心底里恨死了秦川,但此时自己连对方姓名都不知道,想骂人家祖宗两声都不知道从何下口。 一条凳子顷刻间粉碎,秦川只得又操起另外一条,抓着凳子腿一阵挥舞。看似毫无章法,却实乃是一套昆拳。 手无长物的秦川被青衫客逼得颇为狼狈,二人兔起鹘落间已经拆了数十招。醉云居的桌椅板凳,碗盘酒杯也跟着遭了秧,碎了不知凡几。 青衫客出手刁钻,招招致命。秦川被他那两把淬了剧毒的匕首逼得不敢近身,只能挥舞着那条已经被切砍得零零碎碎的凳子且战且退。 眼看着秦川已经快没有了退路了,再退,身后便是陈玥儿和陈老了。所以他扔了那条凳子,摆了个姿势,准备放手一搏。 青衫汉子此时也暗暗惊奇,这少年舞者那凳子看似没有章法,却隐含了某套高明的拳法要义一般。任自己这两把匕首如何刁钻,那凳子却如同长了眼睛一般,总能如影随形,堪堪挡住将要落在秦川身上的匕首。 此时已经战了三四十回合的他面色有些红润,呼吸渐渐沉重而急促起来,而对面那少年却除了有些狼狈之外,竟然是面不红,气不喘,真不知道他的功夫是怎么练的。 他见秦川扔了凳子,摆出了一个死命相搏的架势,知道对方已经退无可退。所以他调匀了呼吸,又紧握了一下匕首,作势就要冲上去要了秦川的命。 电光火石之间,正在众人紧张得透不过气来的瞬间里,只听一声大喊:“秦哥儿,你的枪。” 众人朝那喊声处望去,只见一个身形有些微胖的少年朝秦川扔来一个用明黄织锦包裹起来的长物,看样子应该是一把枪。正是刚才躲在桌子底下的王柱,见秦川手里没有武器有些吃亏,想起房间里的墙边靠着他的枪。所以他在众人皆没有注意中溜回了房里将这把枪拿了出来。 他取了枪回到大厅后一时又找不到合适的机会把枪交给秦川。正暗自着急间,忽然见两人停手喘息了一会儿。瞅准这个机会赶紧将炎魂给秦川抛了过来。并且抛完枪之后他又在众目睽睽下找了个桌子钻到下面,还左顾右盼,发现大家都正在瞧他,这才憨厚地笑了笑。惹得众人一阵哄笑,连正暗自为秦川捏了把汗的陈玥儿也是一阵莞尔。 炎魂入手,虽然那层明黄的织锦还未揭开,但秦川已经能感觉到那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枪意如潮水般涌来。仿佛一枪在手,便可睥睨天下。那喷薄而出的霸道之意,让那青衫汉子握匕首的手颤抖起来。 秦川在众目之下缓缓地揭开那层明黄的织锦,那可是郡主赐的上好的料子,可不能再像溪林中那块麻布一般了。 先是枪尖,菱形的锋芒,特殊的血槽。枪锋的光芒不是很刺眼,甚至还隐隐有些灰暗。借着是枪身,一寸一寸展露在众人面前,漆黑发亮,竟然是金属枪杆。用枪之人都知道,一般的长枪所用的枪杆都是上过漆,打过蜡的木质枪杆。而且所用木料还必须得是那种具有弹性,且坚而韧的木料。所以一杆好的枪不仅仅要看枪锋的坚硬和锐利程度,这枪杆的弹性和韧性也是一个和重要的因素。 太硬,则好像只是一根磨尖了的铁棍,抖不出枪花来,自然杀伤力不够。太软,则又好像是一根稍微硬一点的鞭子,打人虽然痛,但却不致命。而秦川手中那杆枪用金属做枪杆,简直是闻所未闻。不,或许在江湖传闻中还真有那么一把。 待到秦川褪开织锦的最后一段,整把枪便毫无保留的展现在众人面前。八尺六寸,重四十六斤,枪锋由寒铁铸,锋利无匹。整把枪最醒目的地方莫过于枪尾端那十七瓣如火焰一样的突起,错落有致,仿佛一朵盛开的火莲。 青衫汉子死死地盯着那把枪,表情似乎是在回忆,似乎又是在挣扎。半晌都好像还没回过神来一般,喃喃道:“真是炎魂啊,还真是炎魂……” 秦川轻轻握住枪身,缓缓地摩挲着,一味地温柔。炎魂那阵兴奋地震颤透过冰凉的枪身传来。萧成眯起了眼睛,站在青衫汉子的身后,他似乎也听说过中州曾经有过这么一把枪,名叫炎魂,来历非浅。 那条明黄的织锦已经被他折叠得整整齐齐放进了胸前的衣服里。青衫汉子在念叨完那句“真是炎魂”之后已经回神来了,只是表情依旧精彩。他看了自己的少主人一眼,欲言又止。尽管他心中对这个少年的来历又多了几分猜测,但他依旧没有退,也不能退。 风,渐渐大了起来,穿过醉云居的大堂,吹得通往后院那扇门上面挂的珠帘“哗哗”作响。门外,那个萧家赶车来的车把式从最初想看热闹,到卢静龙被秦川扭断了手臂,掐住脖子之后便转身飞一般地朝萧家的庄园奔去。这些细节,没有人注意到。但萧文远却算到了,那个机灵的车把式肯定搬救兵去了。 醉云居外面的街道上忽然响起了一阵脚步声,有些纷杂,却有一股沉默的肃杀。 领头的汉子是萧肃清家的护院,那是一个当了四五年山大王的角色。八年前建文帝李玄疏平定内乱后便励精图治,大胤朝各地的悍匪流寇被军队横扫一空。这位爷也散了山寨的兄弟,却不知道他又是怎样跟萧肃清扯上了关系,在他家当了一员护院。 当年的他在清风岗聚众三千,烧杀抢掠,伤天害理的事情做了不少。尽管他娶过很多位压寨夫人,却没有一个能为他留下子嗣。别人都说这是报应。正因为这样,他也得了个“赛陈广”。 陈广是中州历史上以凶名著称的将领,传闻他的部下一直就是一万三千人,没多过,也没少过。每次攻城略地,杀了的敌人尸体都被他用盐腌了起来,充作军粮。所以他的部队行军打仗,从来只带盐巴,不带军粮。陈广及至四十岁时他的十几个老婆还没有一个为他诞下子嗣。至他四十二岁死时,他才感慨道:吾每日夜寐,皆梦残肢断甲,鲜血充斥。一童髻坐于断甲残肢间哭泣。吾问哭何谓?童曰:找父尔。想来是我一生作恶太多,上天给了我应有的惩罚罢。说完这句,溘然长逝。 当然,“赛陈广”并没有比史书上记载的那位陈广凶残,但却是遭老百姓恨透了的角色。“赛陈广”本名叫牛二,当了山大王收了个算是有点学问的军师之后便改了名叫牛清风,借了清风岗的名字,听来还有些文雅。自从进了萧家的门这几年的时间里,他的性子也收敛了不少,没有像以往那么暴躁冲动了。 他今天本来跟一干护院正在萧家庄园的偏院里喝酒猜拳,大家一口一个牛爷的叫着。他似乎又回到了当年豪气正干云的时候,喝得有点多,也有点不清醒了。 几碗酒下肚,正准备出门撒泡尿。却看见那个刚才给萧成赶着车的车把式在萧老总管的带领下朝这边急匆匆地赶来,似乎有什么要紧的事情。 他甩了甩头尽量让自己清醒一些。待那车把式将事情经过大致说了一遍之后,他腾地摔了一个酒碗,站了起来道:“奶奶地,向来只有萧家人欺负别人。这事你不用管了。”说完朝自己身后的一干护院扯着嗓子喊道:“小崽子们,抄家伙勒,跟我去平了……” 他正想叫出秦川的名字,可无奈那车把式不晓得是不知道,还是忘了跟自己说了,一时间愣了一下。半晌,他摸了摸胡茬子,又恶狠狠地道:“跟老子去平了那鸟醉云居。” 说完,带着二十几个人,手持长短兵器朝醉云居奔去。 萧老总管是个本分怕事儿的人,虽说这牛清风不知道被萧清肃用什么手段震在了萧家当了一院护院,几年下来也相安无事。但此人匪性仍在,再加上他带着的这二十几个护卫也是当年跟着他烧杀抢掠的悍匪,所以萧总管只能看着他一行出门的背影道:“我看这事儿还是得去通报老爷。”说完没再理睬那个车把式,径直朝萧清肃书房的方向走去。 腊月的九叶城有些水汽凝在青石板的街道上,散发着一股潮湿。萧家的庄园位于九叶城的西南,一大片房屋井然有序,其间亭台楼阁自然也是雕龙画栋。俯观之下,还有几个池塘点缀其间,反射着月华,笼着薄薄的雾气,颇有水榭遗风。 从萧家到这位于东南方向的醉云居要经过淮水。淮水发源于闻缺遗脉,自北而南,流经九叶城,将这个城市分成了东西两半。最后同万千河流一样,汇入巢湖。 牛二带着一干护卫气势汹汹,踏过了三元桥。那里本是烟花巷弄之地,寻常自己跟着大公子也来过不少。想着那些楼阁里姑娘姣好的身材,细腻嫩滑的皮肤,顿时让他的酒醒了不少。 一艘画舫钻过三元桥的桥洞,顺着风飘来一阵脂粉的香气。牛二瞥见画舫船头那块宽敞的起着雨棚的甲板上摆着一个桌子,坐着一个少年。那少年生得很是好看,几乎跟那个今天来到庄园的萧家三少爷一样。少年左抱右揽,竟然都是各个楼的红牌。牛二跟着萧家大少爷出入这烟花之地次数也不少,各个楼里的红牌他多少也见过一些,自然是认得的。 他眉头一挑,船已然远去,只是船上响起的那阵丝竹,悠然飘来。牛二暗自道:这个是什么人?竟然这般张扬,回头得叫人查查。 牛二虽然脾气暴躁,但心思也还算细腻,不然也不能聚众三千,在那清风岗上横行数年之久。 一行二十几人沿着潮湿的街道朝醉云居赶去,夜色愈发浓烈起来。水汽蒸腾而起,竟然起了一层薄薄的雾气,城西边热闹,城东边则显得有些冷清。除了醉云居附近,其他街道上的商铺已经是早早的关上了门。 二十几人浩浩荡荡,所以当然没注意到身后隐藏在建筑阴影里,一路随行如同鬼魅一般的身影。四个。 醉云居在望,隔着街道已经听见里面噼里啪啦盘子砸碎,桌子掀翻的声音。一切只因为周围已经很安静了。 牛二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心里想着那几位爷千万别处什么事情才好。 月亮悄悄收拢了它的光辉,正往云层后面躲去。几只过了气的不知什么鸟还在房檐屋顶上鸹噪着,叫得人一阵心烦。 ------------ 第十六章 对望便有 秦川挺拔地身影站在大堂中央。陈玥儿的眼神投射在那个背影上,闪着异样的神采。这注定一是一个将要染血的夜,因为萧家的霸道和不可一世。 萧文远扶着伤了的卢静龙同萧成已经一起退到了门边。萧成此时看着秦川握枪的气势,不禁有些开始为那位洪叔担心了。江湖上卧虎藏龙,草莽间也不乏英雄好汉。他开始后悔有些托大了。本来么,出来喝个花酒,他想着在九叶城这样的小地方能出什么事情,谁知道却偏偏碰上了秦川这个愣头青,而且看起来身手还不弱。至少洪叔没从他手里讨了什么便宜,如今他拿了趁手的兵器,更是如虎添翼了。看样子洪叔要吃亏了。 萧文远方才同他退到门口的时候跟他说了那个车把式恐怕已经回萧家庄园报信去了。他在想,那几个暗中保护母亲白氏的麟卫会不会也跟着赶过来。若是真的来了,那到时候这愣小子是杀是剐,还不是任凭自己说了算。毕竟萧家的麟卫在四大世家里算得上是第二了,实力自然是非同一般。 秦川手中的炎魂在一霎那间仿佛有了生命一般。烈原枪法的几个招式很简单,但却在那简单的劈刺中要带上睥睨天下的霸道和义无反顾的气势那就是难上加难了。 青衫客眼睁睁的看见那杆长枪朝自己刺来,金属的枪杆竟然被对面那个少年抖出了几朵枪花,带着呼啸的旋转,破开空气,直指眉心。 门外街道上的脚步声让这个少年的枪意中霸道更盛,秦川已经顾不得杀人不杀人。那些脚步声证明,对方又有增援来了,看样子人数不少。若是他自己一个人他肯定不惧,但是身后还有那个娇弱的女子。 枪尖被青衫客的匕首格开,发出“叮当”一声脆响。秦川单手持枪,握着炎魂的尾端,任由对方的匕首在枪身上擦出些绚烂的火花。一划至底,秦川将招式用老,匕首贴着他的面颊划过,依稀还落下了几缕秀发。 侧身而过的瞬间,秦川另外一只手透过匕首的寒影,一拳打在了青衫客的胸口。一错即分。青衫客蹬蹬退了两步,想着刚才就要划到秦川身上的匕首,抚了抚胸口暗道:初生牛犊。 世人皆知,交战中长兵近身,那就是等于放弃了长兵器应有的优势和威力。秦川却反其道行之,偏生要近身一搏,看起来效果似乎还不错。 没等那青衫汉子站稳,秦川已经借着腰部的力量旋身回扫。枪杆带着风声朝青衫汉子的腰部打去,这一下若是扫实,怕是顿时就会瓦解他的战斗力。 那青衫汉子是萧政那老家伙给萧成钦点的护卫,又岂是易与之辈。当下身形一沉,双腿微屈,就在炎魂近身的一刻拔地而起,继而右脚点上了枪尖,竟不为惯力所动,稳稳停在枪尖,并且踏着枪杆朝秦川面门直奔而来。 秦川面色沉静,没有丝毫慌张,抬手一抖,拍在了枪杆上。炎魂的枪身在他那一拍之下震荡起来,力量很大。 青衫汉子再站立不住,飞身下枪,身形还在空中,却被秦川瞅着机会,用了个收字诀,一枪扎在了肩膀上。 鲜血毫无预兆地就喷洒了出来,染红了一大片地方。青衫汉子落地后脸色有些苍白,有一把幽蓝的匕首掉在了地上,他的右便肩膀处已经被秦川的炎魂扎出了一个血洞,依稀能看见白骨森森,霎是可怖。 正在同一时刻,这一幕被刚刚走进来的牛二看见了。当了几年的山大王,又做了几年护卫的他身手自然是不弱。二十几个人堵在门口,一时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萧文远此时正憋着一肚子火,又瞧见萧成一脸铁青的盯着那个少年,当下对着刚来的那二十几个护院,一手指着秦川道:“把那小子给我废了。把墙边那个女的给我带回去。” 他说话的语气恶狠狠地,而且直至此时他还是想将那个弹得一手好琵琶的女子弄回去。好色之心展露无疑。陈玥儿有些害怕了,毕竟对方人多,而且是九叶城的一霸。秦川虽然救了郡主,但毕竟是一介渔民出生,郡主也已经回京了。俗话说山高皇帝远。想到此节,她眼神已然有些红了。 本来秦川废了卢静龙一只手,又扎伤了那个青衫汉子,心中怒气也消得七七八八了。却没曾想萧家的人来了,而且来了二十几个,而对面那个少年还说出“将那个女的给我带回去”这样的话来。一瞬间,便又将他的怒火点燃了。 他眯了眯眼睛,如同废掉卢静龙之前那般。这是他的习惯。 萧文远看到这一幕,想到刚才秦川废掉卢静龙的手段,赶紧将那只指着秦川的手又收了回来,往众人身后躲了躲,移开了两步。 二十几个人成扇形将秦川围在中间,他身后就算是你对可怜的祖孙二人。 风过,大堂里的烛火暗了暗。四个黑色如同鬼魅的身影借着机会飘进了醉云居的大堂,在暗处潜伏下来。除了秦川,除了那个青衫汉子,没有人注意到大堂里面多了四个人。 那个青衫汉子退了下来,捂着肩膀站在了萧成身边。低头沉默不语。而萧成似乎也发现了什么,铁青的脸色上才露出了一个自信的微笑。麟卫来了。 卢静龙已经被萧文远安排两个人驾着马车送去就医了。他走之前恶狠狠地眼神秦川看得很清楚。 从动手到现在,秦川一直很安静。安静地废掉卢静龙,安静地和青衫汉子游斗,安静地揭开了包裹炎魂的明黄织锦,安静地刺出那看似很平静温柔的一枪。他一直都没有离开过陈玥儿二人方圆十步之外,凭着最初的一双手,和之后的手中的那把枪,守护着什么。即使寒光掠影,匕首即体。生死之间,他也不离不弃。 他转身朝陈玥儿笑了笑,咧嘴的瞬间有些无奈,但片刻之后,那个笑容变得温暖起来。有些松散的发髻垂了两缕,稚嫩而生涩。 陈玥儿也朝他笑了,四目相对。她觉着,躲在那个身影背后,很安全,很温暖。就算是今天死了,也无憾了。 她原只是一个卖曲的姑娘,跟着爷爷从小挣扎在大胤朝的底层,每天为生计忙着。她拼命练琴,因为她知道她要靠这个来吃饭。她弹曲儿,能弹《春江花月》能弹《挥戈》,她能体会和感觉到那些曲中的意境,或缠绵,或高远;或轻扬,或磅礴。 但她读过的书很少,没念过“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她的思想一直很局限,只想着每天能够让爷爷和自己得到温饱,最好能有些余钱,给爷爷换把新的二胡,或者给自己置一件新衣裳,又或者,还能买上一盒平常只能看却买不起的胭脂。至于将来,就像爷爷说的那样,嫁个人品样貌都好的男人,最好家世殷实。这样自己的孩子就不用再过苦日子,爷爷也能享几天福,乐几年天伦。 这就是她全部的世界,她的要求很少,不过温饱平安。她从来没有想过会有一个这样的少年可以为自己流血,甚至是牺牲性命。可是这一刻她想了很多,她懂了“士为知己者死”,也懂了何为死而无憾。至少,这一刻,她感觉很幸福。 有些东西,并不一定要说出口。四目相对间,你眼里有了,我眼里便也有了。 转身,枪身平端,一股滔天的气势磅礴喷涌。隐藏在暗处的麟卫兀自一惊,四道身影第一时间掠过黑暗的阴影,刷刷地出现在大堂中,站在了牛二和秦川之间。 门口的青衫汉子愕然道:“没想到他还藏了拙,单凭这份气势便逼出了四名麟卫。若今天不杀此人,只怕将来他将是萧可怕的敌人。” 萧成皱了皱眉头道:“洪叔,那把枪真是炎魂?” “没错,跟传闻中一模一样。没想到此人得了炎魂枪,而且还使得这般霸道。”洪叔的脸色又些苍白,他望着四个麟卫的身影,低低地不知道在思索些什么。 麟卫的出现并没有引起秦川的惊奇,因为他早就发现了这四个鬼魅般的身影。 他们的武器是均一把很长的厚背直刀。若是秦川去过北边的战线便知道,这些刀很像漠北人用的马刀,适合在骏马高速奔驰中借着惯力划近敌人的身体。破甲犀利,而且不会卡在骨头中。 麟卫的出现给了秦川很大的压力,再加上牛二带着的二十几个豺狼一般的护院死死地盯着自己身后的陈玥儿。这让他有些紧张起来。 那四个一身俱黑,手持长刀的黑衣人肃穆而立,看不清楚他们脸上的表情。但那如秋风扫落叶般的肃杀,在九叶城的这个夜里,衬托着秦川默然的脸。显得单调而凄凉。 牛二没有动,他在萧成的母亲,也就是白氏,乘着马车进入萧家庄园的那一刻他就见过这四个黑衣人。当时若不是经过前院,空旷的场地上没有任何建筑物的阴影;若不是隔得太近,他们身上散发出的那股冰凉的杀意。他根本就不会发现那辆马车后面还跟着四个人。 一人,面对近三十个人,其中还有四个看不出深浅的高手。 但秦川却动了,枪意还有另外一层意思,那就是要从气势上压倒对方。 这一动,便是气吞山河,一往无前。 象征着炎魂的那朵十七瓣火莲在秦川身后不为人知地亮了亮,恰好被陈玥儿看那见。那朵莲花的中心,在亮起来的瞬间,似乎有幅图画闪过,旋即黯淡。 风乍起,从相反的方向。四个麟卫从整体上散发的气势比溪林中白若虚的那群手下还要沉默些。屈指,挥刀,四个人如同机械一般。却是那四把刀影恰恰挡住了秦川的枪锋,卸去了四朵枪花中抖动出来的力道。枪锋所指,赫然就是人群之外的萧文远和萧成二人。 牛二想带领众人上前游战,但高手过招,哪里还有他能插得进去手的地方。八尺六寸,虽然不是很长的距离,但依然可以触及到接近陈玥儿的人。所以他没有贸然带人冲上去,只是又往后退了两步,将中间的范围再让出来一些。 中间双方都使着长兵器,万一一个不小心说不定就往自己身上招呼来了。 萧文远和萧成极不情愿地跟着洪叔走了,从刚刚那一枪中洪叔就判断出来秦川并不傻,懂的擒贼先擒王的道理。只是,他好像有些低估了麟卫的实力。 秦川的手被震得微微发麻,他很有些诧异眼前四个人的实力非同小可。同时也有些欣赏起那个青衫汉子的眼光。自己枪锋所指的意图,他尽然了如指掌,虽然他在最后走的时候用一种类似下命令的语气对眼前这四个黑衣人说了个“杀”字。 秦川觉得那个字是多余的,因为从一开始那个青衫汉子就是抱着杀自己的心态。而眼前这四个黑衣人更不用说了,身上的冰凉的气息只会给人带来绝望。 王柱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马馥和小二也不见人了。至于刚开始还抱着看热闹的食客们此时更是走得一个都不剩。 秦川那件郡主赐的衣服划开了很多口子。前天的刀伤又崩开了一些,虽然不要紧,但流出来的血将衣服都染红了,在一群人的包围下显得狼狈而凄凉。但他枪锋所及处始终都没离开过陈玥儿的周围。这个执拗的少年,在这一刻倔强得如同朝歌山上的淅音石。 陈玥儿的眼睛红了,她甚至想这样的时间快点结束,哪怕最后自己同秦川一起死了。陈老空洞的眼神中看不出他此时在想什么,但他颤抖的嘴唇却显示着他也在为秦川愤怒。 就在麟卫将秦川越逼越紧时,他的枪意变得具体起来。那些凌烈的刀光仿佛只是激起炎魂噬血的引子,周围隐约间竟传来猛虎下山的咆哮。门窗作响,秦川的心却在某一刻静了下来。仿佛自己沉在巢湖的水中一样,周身的毛孔四散打开。这是他第一次在岸上体会到这种感觉。 风,也变得不是那般不可捉摸,就如同巢湖的暗涌的水流。 秦川心中一喜,隐隐知道自己好像是突破了某些武学上的东西。但他一时间又不敢确定,只是在这种状态下,那四散的刀光都变得有些缓慢起来。 风停,持枪的少年依旧立在刺出第一枪的位置。头上的发髻散了,一头黑发顺肩垂落,那是带血的轻狂。但是他身后的那个女子却知道,这些轻狂,却是一个男人生在天地间最卑微的尊严。 一瞬间,秦川好像明白了师傅那句“或许还可以更远些”。 ------------ 第十七章 困扰 有诗曰:我思故我殇,我痴故我狂。繁华锦绣处,只当一朝看。 这是轩朝名将颜秋的绝句《小筑失火》。史书记载,这位轩朝名将自随费季打下江山后,拜将之时才年方二十三,说是中州历史上最年轻的将军也不为过。 颜秋拜将之后,中州已经安定,百姓休养生息,十年无战事。 三十三岁的颜秋觉得自己成天无所事事,十年青春便这样白白蹉跎了。整日将自己关在家中长吁短叹。 不料一日,正是暑闷炎热之时。颜秋正在自己家园林中池塘中心建起的水榭小筑中睡午觉。忽梦一九天玄女乘云而下,手执一支光彩照人的毛笔赠与自己后,翩然而去。话说正在他做梦的时候,旁边给自己扇扇子的婢女也眯了过去,香炉打翻在地,将那片用已经晒过一个暑期的毛竹建起来的小筑一把火点燃。 通往小筑的小桥很窄,任下人们再怎么取水灭火也来不及了。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家主人被淹没在熊熊烈火之中,无计可施。 可是待火停了之后,众人却惊奇的发现,他们的主人和那个眯睡的婢女都没事儿。二人甚至睁开眼睛后睡眼朦胧倒是被周围一片焦黑给惊到了。说来也怪,周围的竹子都烧成焦炭了,却偏偏还留下了一截笔管粗细长短的竹子在焦炭中,被火烤得黄澄澄的。 想起刚才那个奇怪的梦,这位颜大将军便让下人收起那截竹子,做成了毛笔,自己以后也改用这支毛笔书写。两年之后,也就是颜秋三十五岁时,他忽然不辞而别,不知所踪。但大轩朝自此以后却出了一位自诩为“竹客居士”的人。见过他的人都说,他用的那管毛笔就是那一截黄澄澄的竹子做的。而这首《小筑失火》也是在他留下来的东西中找到的诗稿。 颜秋的诗走的是豪放路线,诗意洒脱不羁,天马行空,往往出人意表。从那首《小筑失火》的名字上便可看出。当年轩朝明文规定过,失火不能说失火,要说“走水”。可是颜秋却不拘世俗,偏偏就命名为失火。 此外,颜秋在天下太平的那十年间里将自己征战中的兵法韬略整理成篇,著有《三十六动》和《三十六静》两册。后世合称《颜氏兵略》。 对于这两册兵法,秦川是熟悉得很,叶秋曾让自己看过数遍。像里面的“敌明我暗而静者,窥动之机。敌暗我明而动者,扰敌于纷繁。”这样的名句他还能清楚地背诵出来。至于他的才名,他今天才第一次听陈玥儿说起。 艳阳高照,晒着太阳却并不感到热。腊月的九叶城包裹在一股若有若无的寒气里,削弱着阳光的温度。 此时离秦川单枪面对萧家的四名麟卫已经过去了整整一天。那天晚上的一战秦川击毙两名麟卫,重伤一名,轻伤一名。而他自己也受了不少的伤,虽然那些在身上的刀口都没有伤到要害,可是他却几乎流光了所有的血。但即使是这样,他也没有退缩一步,始终将陈玥儿和老陈护在身后。 至于王柱那小子,给秦川送了兵器躲在桌子底下没多久便觉得腹中饥饿,直奔厨房去了。前厅这里打得如火如荼,他却自顾在厨房吃得热火朝天。最后吃饱了撑着的他竟在厨房睡着了。事后秦川听了他指手画脚地形容醉云居的厨房有多少好吃的云云直接一脚踢在他那肥硕的屁股上,惹得陈玥儿掩嘴偷笑。 那晚打斗到最后,折腾了快半个时辰,秦川正自力竭,头昏眼花觉得自己快要撑不下去了。而场上除了那四个麟卫之外还有牛二率领的二十几个人正伺机而动。 正是难解难分的时候,吕率终于带着府兵一营赶到。说起来他一个小小的执戟校尉从九品的官职是断然没有调动一营府兵的权利。可是据那天报信的人说,是郡主走之前特地让人到州府处打过招呼的。 所以吕率便做了他平生最风光的一件事情,那就是带着一营府兵,好几百号人从州府的兵营里直接杀到醉云居。他甚至在边走的过程中还暗暗自喜:原来郡主竟然是记得我的。 府兵一到,而且是好几百号人,其中还有不少劲弩强弓,所以牛二那二十几个人很没面子的在毫无抵抗中就被缴了械。别看府兵们在大内侍卫面前跟土鸡瓦狗一样,但是对付地方局部武装却是嚣张霸道得很。 牛二毕竟是九叶城首富,也是整个大胤朝首富萧家的护院,平常跟官府也打过一些交道。但他那晚发现平常跟自己还称兄道弟大碗喝酒的军官都好像不认识他一样,直接忽视了他那张堆满笑容的脸,很不客气的就将他和他手下的小啰啰带走了。 他被拷的时候心中骂道:他娘的,这回东家惹了什么人啊。 州府为了两边都不得罪,所以牛二一干人被带回去就是象征性地关了个把时辰就放走了。而那两个还没死的麟卫也被及时送去救治。 等到牛二花了二十两银子将秦川的身份和所作所为打听清楚并告诉了萧成之后。白氏已经通过自己的手段将整件事情打听清楚了。所以此时的萧成同萧文远正跪在祠堂里面壁思过。 白氏心里很恨,恨自己儿子的不成器。为了一个卖曲儿的姑娘,跟着平常在九叶城嚣张习惯了的萧文远飞扬跋扈,做事情丝毫不动脑子。死了两个麟卫倒是小事,只是那个叫秦川的年轻人是郡主的救命恩人,此事若是传到郡主的耳朵里,不光是马匹的生意做不成了,怕是以后萧家在大胤的生意也会艰难起来。 旋即她又想起前天晚上府兵调了一营兵马出来,怕是早已经传到郡主耳朵里了。脸色又难看了几分。 她这么想自然有她的道理,根据她收集到的关于宁国郡主的情报,这位郡主不光执政能力出众,而且极为爱才。像秦川这样人品武学都好的年轻人,若是在平常她断没有置之不理的道理。而她却连走的时候都没有跟救过自己的人承诺些什么,但那却是没有承诺的承诺。 秦川自然是不知道此中的门道,但是白氏能稳坐萧家后宫这么多年,某些眼光和看法同那位深得政治三味的郡主还是有些相同之处的。 郡主怕是真的将这个年轻人当做朋友,或者是救命恩人来看了。她是个不喜欢欠人情的人,若是平常处之的话,知道秦川要当兵,便已经许个官职给他了。白氏在心中这般叹道,眼神却死死盯着祠堂的方向。 萧清肃垂着手,恭敬地站在一边。心中也将自己的儿子骂了个千百遍。看样子这件事情过后得禁他的足,让他长长记性。 此时的秦川血战过后虚弱得很,坐在一把躺椅上悠闲地晒着太阳。这里是兵部临时给腾出的房子,就靠着兵部衙门不远。院子很大,足有十一间房,所以陈玥儿和自己爷爷一合计,也收拾了些家伙什搬了进来,说是要照顾受伤的秦川。 吕率一想也对,兵部衙门里也没个侍女丫鬟什么的,对于平常换药包纱布之类的细活他们这些大老爷们也不在行,所以也就同意了。 其实同意陈玥儿搬过来也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因为他听说秦川那小子那一战就是为陈玥儿祖孙二人打的。 白氏在分析了形势之后,虽然死了两个麟卫有些可惜,但她却不想再将事情扩大。要是真惹恼了上面那位,管你什么富可敌国,还什么“东萧财抵富国人”。古人还说了:天下之大,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自己终究还是做臣民的,那就必须要有做臣民的觉悟。你看这几天上面那位说是要御驾亲征,发了几道诏书,燕家的,轩辕家的,花家的,不都屁颠屁颠跑去了么。 在大胤这个朝廷面前,只有君臣,没有什么四大世家不世家的。 想通之后,白氏很自觉的没有将麟卫的死归咎到秦川身上,甚至还在第一时间送去了银两,说是给醉云居陪的损失。 天昭二十七年的最后一天,北下的寒风终于很霸道的吹过了闻缺山余脉那些柔和的曲线,在九叶城的城墙和青石板路上结上了一层薄薄的霜。 晌午时分,本来还是阳光普照,碧空如洗的九叶城上空渐渐阴暗起来,云层渐厚。风也夹杂着与往年不同的寒意,吹得城里的樟化树簌簌作响。 兵部衙门不远处的一个小院落内,一袭青衫的少年正在院中持枪而立,身形沉稳。风吹过他头上绑着发髻的丝绦,飘扬飞舞。那把墨色的长枪立在身旁比他的人还高上一些,但却没有丝毫不协调的感觉,反而让人感觉本来就应该是这样一般。 枪的尾端是很奇怪的由十七瓣错落有致的花瓣组成的一朵火莲的形状,虽钝,却似乎比枪尖还具有杀伤力一些。 少年调匀好呼吸,持枪平端。没有见他有丝毫回身发力的动作,但那把枪却连同手臂直直的朝前方刺了出去,风云变色。他的身形也飘飞跟上,翩若惊鸿。 练完枪法的秦川又稍稍活动了一下筋骨,感觉全身的伤口都已经愈合地差不多了,没有了三天前那样紧绷着想要裂开的感觉。 想起一个星期前在醉云居的血战就一阵后怕。若不是自己枪术还算可以,若不是自己恰好在来九叶城的路上救了宁国郡主,若不是当晚吕率及时赶到,若不是……如果不是这么多巧合,只怕自己现在或者已经死了,或者被关在萧家或者兵部的监狱中等待死亡。而陈玥儿呢,怕是早已落入了萧文远的魔掌,生不如死了吧。 想来人生的遭遇真的很奇妙,若不是自己运气太好就是苍天这两天上朝了。自己才一出秦村没两天的功夫,先是救了宁国郡主,然后和大内侍卫打架,然后再到和郡主莫名其妙的见面,再到认识陈玥儿,将四大世家之一的萧家得罪透了,当然,还有可能有一个卢家。 在养伤的这些天里,吕率已经跟他说过了那位被他废了一只手的少年叫卢静龙,家中有位二叔在朝中为官,而且官职不小,中书令,正二品,真正能在李玄疏面前说上话的人物。但吕率在说完这些事实时并没有看到秦川有任何吃惊的表情,反而还恨恨的说了一句:“早知道就将他四肢全废了。” 吕率不知道那个少年说这句话时的信心来自何处,郡主?还是陛下?但他显然没注意到秦川在说着话时悄悄摸了摸胸口,那里面放着叶秋给他的那块玉。那时他心中想着的是叶秋走的那个夜晚淡然说那句“或许还可以更远些”的神情,睥睨天下。所以他说这句话多半不是来自信心,而是十年来耳濡目染的一种气质的自然流露。 秦川收枪,抹了抹额头上有些细密的汗珠,尽管风很大,很冷。身上的那件郡主给赐的锦缎衣服已经不复存在,尽管事后萧家一副息事宁人的态度,也送来了不少衣服和钱财。但他却把这些身外之物都给了吕率。当然,他还留了一些给陈玥儿和陈老头。 这身青衫,是母亲缝的,虽然粗布麻衣,穿在身上却格外舒服。 “秦大哥,吃饭啦。”陈玥儿的声音从南屋传来,显得格外欢快。 自从那晚一战之后,他觉得他和陈玥儿之间有了些微妙的变化。初尝男女情爱的他变得有些木讷,反倒是老陈一直跟他叨叨说让他做自己的孙女婿。每次他说这话时,秦川铁定是一脸憋得通红地杵在那。而陈玥儿也是害羞地低头忙着家务,一双眼睛却偷偷地在秦川和自己爷爷身上瞄来瞄去。 秦川听见那声吃饭了不由苦笑,想到不久又要面对陈老的唠叨,面对陈玥儿那双偷瞄过来却闪着期盼的眼瞬间又黯淡下去,他的心中有些痛,也有些无奈。 他不能跟陈玥儿承诺什么,更不能让这个如花般的女子在如花般的年龄就眼睁睁看着自己随军远征。他的征兵文书已经被吕率拿到兵部衙门报备,他现在也是领着军饷的大胤军人。而且消息已经传来,半个月后,这一次征来的新兵便要启程增援费城,看来北方的局势已经不是很乐观了。 寒风肆虐了一阵,终于有些柳絮般的东西从上方掉下来。 秦川怔怔地抬头望着:下雪了。 还记得上一次看见下雪,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了。久到他都快忘记了,自己在雪地里堆了好多好多很小的雪人,而且对秦村里所有的男孩子说:“我是将军,你们和那些雪人都是我的兵。” 其实,这所有的男孩子,就只有三娃子和王柱两个人。三娃子去年当兵去了,不知道现在怎么样呢? 雪,渐渐大了起来。他抬脚朝着南屋走去,依稀还有一缕炊烟倔强地自屋顶飘出,好像陈玥儿的眼神一般。 ------------ 第十八章 决定 今天是天昭二十七年的最后一天,腊月的这场寒风覆盖了大胤朝的大部分地方。中州七郡只有南阳郡和岷川六郡没有被这场寒风所波及。当然,南阳郡最北边的九叶城还是略微感受到了一点寒意,下了场不大不小的雪。但是再往南走,靠近巢湖的地方,依旧是气候宜人。至于岷川六郡本就有天府之国的美称。据史记载,虽然岷川六郡的名字里面有“六郡”,但其实就是一个郡而已。当年南阳中平侯陈守只占了南阳同岷川两个郡,却在几年的时间里势力发展壮大,逐渐同费季相抗衡。 其中原因皆是因为岷川六郡虽地处偏远,但气候宜人。若是遇上丰年,粮食出产能与其他六郡总和不相上下,所以费季立国后将岷川郡索性改成了岷川六郡。 这一年的最后一天,大胤朝发生了一件大事儿,朝廷正式拟旨改元。新的年号由天昭改为平北,过完这一最后一天便就算是平北元年了。从这道旨意上不难看出,当今天子平叛漠北,肃清四野的决心。 但除了潜龙度和太泽山脉以北那些被漠北人占据了家园的人之外,再往南一点,到燕南平原上,那里的人对朝廷这道旨意都普遍不是很关心。虽然朝廷改元不是很频繁,但是却也不足为奇。毕竟作为平头小百姓来说,只要能每顿吃个八成饱,有点余钱在口袋里,这才是他们最关心的事情。 倒是这次漠北入侵,朝廷征兵征粮,让不少地方上的官员有了以权谋私的借口和胆量,惹起了不少地方民怨如潮。许多以权谋私的官员看着天子这几天的大动作,估摸着北方局势怕是不容乐观了,那位天子怕是没什么心思再来管自己贪些小财了。 可是越是这样想的脑袋掉得越快。首先是离帝都最近的河池郡泗水城的知州陈远山因征兵期间私收贿赂,强抢民女。御史院查明问罪后交由刑部关押,只等来年,也就是平北元年的正月十五一过,便将成为大胤朝祭旗的第一人。自陈远山案之后,各地又陆续有几个大小官员被揪了出来。有的是最近趁着动乱才开始谋私的,有几个是一直以来都在搜刮民脂民膏颇为富有的。毫无疑问,这些被抄出来的家产皆尽充公。朝廷正打战呢,开销自然大,蚊子再小,它也是肉不? 就在这股趁乱打劫之风即将要被肃清之时,九叶城的知州衙门和兵部衙门也都接到了正式的调动兵马的文书。 正月初九这一天,也就是九叶城接到正式调动兵马文书的第二天。秦川已经通过吕率知道了这一纸调令的事实和具体安排。这时的他反而心里轻松了不少,他觉得他骨子里就有一种上阵杀敌的激动在作怪。他想起那天新兵集训的第一天在校场上,知州那充满煽动的讲话点燃了不知道多少双年轻热血的眼睛。可是秦川却心如磐石。 真正让他心中这份激动被勾出来的,还是校场的那些呐喊声,响彻天地。而且,那个府兵中郎将明御秋也说了一句话:带甲从军,是一种信仰;保家卫国,是一种责任。然而杀敌,仅仅是因为他们要杀我们。而我们,得活下来。 这句话在知州讲完煽动性的话语之后,轻描淡写,却铿锵有力的被说出来,一字一句都印在了在场的四千六百人的耳朵里,心里。就如同这个冬天九叶城的那场飞雪,每一片都轻如柳絮,却将在一个下午的时间里,将九叶城所有裸露的地方掩盖成了雪白。呐喊声随之而起,响彻天地。 照理说,往年新兵被征集后都得训练半年乃至一年才会被发往各地戍边,服完兵役。但这次战事在即,属于临时征兵。所以朝廷也对这次被征调来的士兵之作了十天的集训,便各自放其回家,好在北上之前同家人团圆一番。毕竟,只要打仗,就会死人。 由于秦川的关系,王柱被免去了兵役,准许其返乡回家。毕竟朝廷要个二愣子上战场也没多大的用处。而且,听说王子非在北边的案子已经查明,实属无辜。并且他也重新被秦可籍启用,成了他身边重要的谋士和说客。两边用力的情况下,就算王柱现在吵着要跟着大军开拔也是不太可能了。 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三天之前,由府兵三百人组成的压粮队伍已经北上,将这些日子筹措到的粮草运往燕平郡孤阳城,等待朝廷统一调度。那里也是各地北上大军至潜龙渡的最后一个补给站。 秦川此时又坐在醉云居二楼,包间门口那张画着山水的屏风依旧,整个包间里和十几天前一样。宁国郡主那朵珠花依旧在他怀中收好,只是,不知道何时才能再见。那个倾国倾城的女子。 一楼大堂里的摆设明显和那晚血战之前有了很大的区别,桌椅摆放间极有规律,而且都是焕然一新的红木家具。据马馥说,那晚朝知州府同兵部衙门报信的就是他安排他那个远房侄子去的。而且血战之后,他请了九叶城有名的先生“许半先”许子昂卜了一卦。许子昂说他今年命犯太岁,凡事处理得妥当,那飞黄腾达自不用说。但若是处理不妥,则性命难保。 马馥是个生意人,但凡是做生意的都怕事。当然,除了萧家那种已经将生意做到极致的人例外,但萧家也有怕的事,怕的人。 许子昂那张天机不可泄露的脸顿时就成了马馥的救命菩萨。所以他二话没说,当即奉上了五十两银子,请许子昂指点迷津。这才有了这一楼这些桌椅板凳的格局来。 秦川熟读兵法,依稀看出了安排那些桌椅板凳摆放的方法的人颇知兵略,怕也是位民间奇人。 马馥和吕率陪坐着,陈玥儿同老陈也坐在了秦川的左手边。王柱看着一桌子的好菜已经忍不住开吃了,丝毫没理会其他人的感受。但是大家伙都知道他那里有点问题之后在一些细节上倒也是不同他计较。不知道为什么,今天没有他最爱吃的肉包子,他也能吃得这么香。 再有几天就该拔营北上了,以秦川的身手,新兵集训时明御秋只让他熟知了大胤的军规军法,以及嘱咐了“战场上得听从号令,不可逞匹夫之勇”。最后封了他个百夫长,领一队长枪兵。 之后的日子秦川一直乐得其所,住在兵部衙门特批的小院里,练练枪法,偶尔同陈老喝两盅。要么就是教训教训王柱之类,如此种种,不一而足。 自从前天秦川听说王柱的兵役已经被免去时,就计划着这几天回一趟家,看看父亲母亲。萧家上次出手很大方,送来的银钱除却醉云居一楼重新装修开张的花销之后还剩很多。剩下的他分别给了陈玥儿和吕率。吕率倒是爽快地就收下了,但陈玥儿同陈老却死活不肯要。最后还是秦川说自己留一半,她祖孙二人才收下了那笔在他们眼中看来的巨款。 想着那天三人为了推让那些银两,陈玥儿故作生气而倔强地样子,他从心底里感到一阵温暖。 马馥是生意人,场面上的话自然比众人会说多了,所以今儿上午这第一杯酒也就有了由头。王柱可以忽略不计,他吃东西的样子肯定也是将众人忽略不计的。 众人酒足饭饱之后,很识趣地走出了包间,将时光留给了秦川和陈玥儿二人。就连陈老爷随着众人下到一楼喝茶去了。那幅水墨山水,绘在上好的绢上,经纬之间,灵动飘逸。 秦川坐着没有说话,陈玥儿也没开口,只是脸有些红了。 “朝廷的调令下来了,新兵正月十六拔营。”终于,不知道是方才那些酒的酒劲上来了,还是秦川下定了什么决心。他走到窗边,背对着陈玥儿轻轻地开口说道,语气如那天的雪花一样轻,一样飘忽。 陈玥儿的脸色一下子白了很多,她低着头,咬了咬嘴唇,半晌道:“我知道。”语气很低,当那丝透出的倔强,秦川完全能感受得到。 他感觉自己心里有些什么东西浮浮沉沉,在面对陈玥儿的倔强,他忽然像泄了气的鱼鳔一样。 他的手笼在袖子里,握紧了拳头。而他手心攥着的是一盒胭脂,“永和斋”的胭脂。一段较长的沉默过后,阳光刚好移过了街角,透了一缕进来。一些灰尘飞飞扬扬的在那束光线里挣扎,迸放出了五颜六色的光彩。秦川忽然想起了那晚血战时万千毛孔忽然打开的状态,他感受了一下体内那股流窜的气流,酥酥麻麻。内息,这是叶秋跟他形容过的状态。 他很顽皮地将那股气息导入手掌,轻轻对着那些被束缚在光线里的灰尘挥了挥,尘埃落定。 他迎着那缕阳光笑了笑,很和煦,如同即将就要进入春天的九叶城一般。但是他此时背对着陈玥儿,所以她没有看到那个笑容。 陈玥儿本来低着头,听到这边的异动才抬起头来。她又看见了那个背影,这样让她原本就倔强地神情显得更加倔强了。她是个简单的女子,生活,幸福。这就是她想要的全部。那束阳光如此的干净,没有灰尘折射的色彩,如绢一样纯白。 “你等我。两年。”秦川忽然说道,又紧紧攥了攥手心。这才从窗户边走回来一些,立在桌子旁,将那盒胭脂轻轻搁在桌子上。“永和斋”三个字镂在盒子上,细细的小楷,很精致。 笑容,忽然就从陈玥儿那张倔强地脸上绽放开来,如炎魂尾端的莲花。 “叮咚”,房檐上不知道是不是还有一片雪花没有融化,此时也化作了一滴水,掉落,随风而散。 于是,在秦川的心里,天昭二十七年的冬天,结束在那个笑容中。尽管此时已经是平北元年正月初九,上午辰时。 ------------ 第十九章 惨案 九叶城南下的官道上,经历了腊月的那场雪,阳光似乎温暖了起来。官道两旁的树木花草,都已经抽出了一些新的嫩芽,和那些枯黄的树枝形成对比,显得霎是葱茏。 一辆马车疾驰而过,灰尘扬的有些高。马车是很简单的敞开式的,类似于用来运粮的马车一样。赶车的是个少年,一袭青衫,鞭子挥得又急又欢。后面的平板车上铺了些稻草,坐着一个胖胖的少年,一双眼睛很是好奇地盯着后面那条灰尘形成的带子,久久才散去一小段。 当马车又拐过当天溪林旁边的分叉口时,秦川的眼神变得回味起来,挥鞭的手,也不由的慢了几分。那片被火烧过的蒿草地焦黑而枯黄,但经过那场飞雪的滋润后,其间已然露出了些稀稀拉拉的青苗。 怕是到今年夏天,这里又是一片葱葱郁郁了吧。秦川这样想着。 王柱则坐在车上扶着一个礼盒,显然那条灰尘形成的带状事物已经让他失去了注视的欲望。他正抱着一个纸包,里面是五六个特地出城时买的肉包子。 远处,九叶山庄那些金碧辉煌的房屋掩在闻缺山柔和的曲线中,竟也多了一分淡然出尘的味道。香烟袅袅,蔼蔼薄雾。 官道行去有三十几里,已然将九叶山庄那片偌大的房屋抛在了身后。一个小小的驿站出现,挑着一个茶字的大旗高高挂着。 秦川将马儿的速度稍稍放慢了,尽量不让那些扬起的灰尘飘到茶肆中。 下了车自有小儿来牵马去喂草料。平板车没有卸,只是秦川和王柱已经将上面买的一些平常父母不舍得买的礼物拿下车,搁在了他们喝茶水的桌上。 茶,是平常炒的山茶。没有银针的清淡文雅,也没有舞凤的霸道刚劲,有的只是炒茶时的烟火味和一丝淡淡的苦。 茶肆是一个简易的竹棚子,离着官道约莫二十几步的距离,卖着茶水和给赶路人用的寻常充饥的食物。竹棚子的前面摆着三张小桌,此时除了秦川和王柱之外,还有两个中年汉子坐在另一桌,低着头啃着饼子,一面还大口喝着酒。闷不做声。 秦川仔细一瞧,认出了二人是九叶城里一家大渔市里收鱼的,而且只收须纹鱼。往常二人来收鱼的时候秦川也见过几面,有时候赶着汛期捕捞的好时节,装满一船靠了岸又得立马入湖去。而这些被捞上来的鱼也自然有各个渔市的人来收走,不光是九叶城,连临近的一些县城也都会在那个时节派人过来收渔。 所以每年的七月份到九月份是巢湖沿岸十几个靠打渔为生的村子的大日子,也是一年中最忙的时候。 秦川没想到在此处还能碰上熟人,便端了茶水和盘子里在九叶城买的精致糕点走了过去。他本来就是一个天真阳光的少年,虽然在九叶城经历了某些这个俗世被称之为黑暗和不公的事情,让他看这个世界的目光有了一些改变。但他从骨子里还是同那天在巢湖上捞到那条特大的须纹鱼一样。 “李叔,钟叔,没想到在这碰见了。今天又去秦村收鱼了?”秦川咧着一嘴牙齿笑着同那两个大汉打着招呼道。 那两个低头啃着饼子,大口喝酒的大汉明显地都被吓了一跳,酒水都从嘴边洒出来不少。 二人打量了一会儿从邻桌走来的少年,只觉得有些眼熟,但记不起在那里见过了。但当他两人的目光从秦川身上掠过,又看下那边桌上正在吃喝得不亦乐乎的王柱时,顿时脸色变得难看起来。他两人显然想起来了那个正在吃喝的胖胖的少年是秦村王里正家的儿子,平时就有些傻乎乎的。 见二人欲言又止且有些躲闪的目光,秦川的心一下子七上八下起来,心道:莫非村子里出事了。 由于秦村靠着巢湖的地方被闻缺山的一段余脉挡住了东去的道路,而且西边也是一大片密林,所以进村的路比较难走,平常也只有这些收鱼的人才时不时地进村去。有时候也带些城里的吃的用的什么的换鱼。 二人在秦川的追问下,却依旧没有再说什么。所以秦川更加认定了心中的某些想法,一种强烈的不安自心头涌起。 最后还是那个姓钟的汉子看到秦川腰间挂着一块大胤的军牌,想起了眼前这个少年是秦村东头第三家,秦巨家的小子,这才扯了扯姓李的汉子。在秦川焦急的目光中,两人这才左右看了一下,凑得离秦川很近了才低低说了一句:“秦村没人啦。” 说完这句之后,无论秦川怎样问,二人只是低着摇头,叹着气,没再说话。甚至是连饼子都还没有吃完,便付了钱,各自挑着一担木桶,沿着官道,朝九叶城的方向走去。 马车也没要了,礼物也没拿了,甚至连正在吃喝的王柱他都没有叫。秦川只是下意识的拿着炎魂,失魂落魄的朝通往秦村的那条小道狂奔而去。 炎魂握得很紧,仿佛那才是他唯一的依靠。王柱很纳闷秦川为甚么一个人跑了,但他却没有追着去,依旧吃得很开心。 村庄在望,秦川是抄闻缺山的小路走的。虽然路途崎岖,山石嶙峋陡峭,但依然减缓不了他身形的丝毫。 他在山坡上就看见了坐落在那片开阔平坦地带的简陋的房屋。码头的方向,那些固定在岸边的木桩上系着渔船,秦川数了数,一共四十三条船,显然没有人家出湖。可是村子里面却一片安静,连王柱家平常爱在村子里面晃悠的土狗都不见了踪影,一片死一样的寂静。湖风吹过,送来了一阵血腥味。秦川不安的心霎时沉到了谷底。 他没有选择那些被上山砍柴的人踩出的道路而下,只是直接从山上那个看似还算比较缓的坡上直接一跃而下。怪石突起,树林茂密,都丝毫没有阻挡他的身形。怪石处脚尖轻点,枝条茂密处他则选择最直接的方法,炎魂或扫或劈,清除着障碍。 往昔热闹的秦村此时安静得可怕,除了巢湖的水被风卷上岸再退去的“哗哗”声。比刚才山风过处更加浓郁的血腥味传来。 秦川从村子的最西头推开了王柱家的门,匍匐在血泊里的是王柱的母亲。周围流淌的血已经渐渐干涸,变成了暗红色的血块,像龟裂的土地一般。这个可怜的妇女背后中了一刀,切口很整齐,刀,很快。 之所他先来到村西头,却是因为,他不敢第一个推开自己的家门。 一家一家的走下去,无一例外,没有任何活口,甚至连狗的没有放过。 秦川的心如死灰一般,他双目尽赤,已经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他只是机械般的推开每一家的门,看着那些倒在血泊中,相处了十几年的相亲,不知道是谁,如此残忍的杀害了他们。 他的呼吸也沉重起来,胸口如同被什么堵住了一般,那股被叶秋称之为内息的气流也在体内疯狂的乱窜起来,撞击着他的经脉和内腑,传来一阵阵剧痛。然而秦川却丝毫没有察觉一般,只是机械的去推开那些简陋的房门,一间,两间…… 那个熟悉的院落,门口的篱笆栅栏上支起的竹竿上还晒着渔网。网丝在阳光下显得晶莹剔透。其中的一张网上还留着那个熟悉的,秦柳氏经常用来补网的梭,连着一根线,垂在竹竿上,显得很荒凉。院中还留着那条小矮凳,那晚秦川去九叶城之前父亲跟他说起身世,说起了那个燕家的老者,抽完的那两锅烟的烟灰,被磕落在凳脚,还那般明显。 少年的步子很沉重,如同闻缺山上那些巨大的石头。木门虚掩,本来已经被血腥味所麻木的他却又在闻到房屋内的血腥味时,身躯明显颤抖得很厉害。 “嘎吱”,木门被推开了,风很自然地吹了进去,将里面的血腥味又散去了一些。父亲那张很朴实布满了皱纹的脸上显得很惊恐,定格在某个挥刀的时刻。原本有些浑浊的眼睛已经失去了应有的神采,只是那个长长地烟斗,却已然被他紧紧地攥在手中。 秦川只听脑袋中“轰”的一声,一口堵在胸腔中的血喷了出来,眼前一黑,倒了下去。闭上眼睛之前,他还依稀看见房里的母亲喉咙间的伤口。那股在秦川体内乱窜的内息,也安静了下来,归在了气海之中。 九叶城郊外秦村被屠案虽然被官府很严密地控制了舆论,为了在这段非常时期不引起恐慌,知州府衙对当天去到秦村的一干军官将士亲自下达了封口令。 但这个消息仍然如同长了翅膀一样,仅仅在三天的时间内,就传遍了九叶城,成了街头巷尾的饭后谈资。知州府衙的担心显然是多余的,对于大胤子民骨子里面朴实却劣根的性格来讲,祸不及身,他们便默然视之。 秦川依旧躺在兵部衙门不远处的那个小院中,此时已经是平北元年正月十二。在大家准备欢度元宵,都忙着扎彩灯,写灯谜的时,却没有人想过,九叶城郊外那个渔村一百三十三口人,已经再也没有见到这些漂亮彩灯的机会了。 小院落已经被加强了警戒,自从吕率因为秦川的关系被从九品的执戟校尉提升至正八品的宣节副尉后,他为秦川做的事情也多了起来。 接到东边渔市的那两个收鱼人的报案之后,在知州府的推动下,省略了前面那些立案的繁冗程序,直接由吕率带领五十几个府兵,又是一路浩荡地前往秦村。 到了之后,连他们这些从战场上退下来的,见过血,杀过人的府兵也感到了异常的愤怒。随即联系到一个问题:是谁?如此残忍的对这些手无寸铁的人下如此杀手。 经过一番侦查之后,他们得出了一个震惊的结论。杀人者,只一人。而且,对渔民的生活很了解,趁着腊月那天下午的那场飞雪,所有人都没有出湖时下的手。 传闻而至时,萧家在这件事情上立场一直都很尴尬。毕竟他们和秦川在十来天前发生了外人看来不可调和的矛盾。虽然在那件事情的处理上萧家那位夫人表现得十分低调,甚至可以说已经向秦川服软了。但是亲历过醉云居那一战的那些旁观者在闲聊之余都很习惯性地将矛头指向了萧家。为此,萧的人亲至知州府衙和兵部衙门解释,言辞恳切。萧清肃声称,萧文远已经被禁足了,而卢静龙据说是已经在那件事情上吸取了教训,就算他想找麻烦,也不会蠢到这般极点。 秦川在听吕率跟他说着些情况时没有任何表情和反应,从那天在自家门前晕倒,到被府兵救回来这三天的时间里,他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甚至没有吃一口东西,除了偶尔喝口清水。 头发凌乱了,陈玥儿上去给他梳理他也没反应,眼神凌乱了,陈老上去开导他,他也没反应。就在他日渐消瘦,脸色日渐苍白,大家都以为这个少年挺不过这丧亲之痛时。在正月十三那天下午,大家发现秦川和王柱都不见了,那把炎魂枪也不见了。 吕率带领着府兵开始满城找人。并且派人通知了萧家,他也怕这位爷一怒之下将萧家业杀个鸡飞狗跳的。话说泥菩萨也有三分火气,何况是萧家,若真正将他们惹恼了,事情捅大了,只怕九叶城这些个人没一个会有好果子吃。 正在吕率找得满头大汗时,那个守城门的士兵。也就是那天看见萧夫人马车进城并查验了通关文牒的士兵跑来报告说下午太阳快落山时,看见一个两个少年从南门出城了,其中一个提着一个用织锦包裹的长物,应该就是秦川和王柱二人无疑。 吕率听完他的叙述时心也随之一松,知道了那个少年怕是又回秦村去了,只是不知道他回去干什么。 还是不能让他出事的好。他心里说着,招呼了十来个手下,让其中一个回去复命,而自己则带着另外的人朝秦村走去。 但是,没有人发现,在秦川和王柱不见的第一时间里。有一个娇弱的身影,已经带了些干粮和香烛纸钱在包裹中,朝那个只是听说过的秦村的方向走去。 ------------ 第二十章 孤阳夜话 诗曰:一江水流去,半世癫狂人。 烽火入诗画,狼烟动孤城。 昨夜芳华曲,他朝换朝臣。 生民何为计,三关夜俱深。 太泽山脉坐落在漠北以南,东西延绵两千余里,横穿西麒、北原、河池三郡,止与燕平郡西部潜龙渡,半个中州的西南部都在它的俯视下,繁衍生息。由于太泽的存在,山势自北而南,所以山中多数泉水汇成数条河流,流经岷川六郡,滋润着这片肥沃而广袤的土地。比较著名的有岷江、客江、沂蒙江等。 这些江水基本都与云江有交汇处,少则三两处,多则七八处,但却奇迹般的不被云江声势浩大,波澜壮阔的江水所带动,自西而东。 其实这也是有原因的,这一大片地势,包括云江的河床在内,都是太泽山脉南边的山脊延伸下来的。所以不光这些江水,就连延绵至东海的云江河床也是北边高,南边低。这也是为什么潜龙渡南岸的江边为什么没有水寨要塞,只有些象征性的每年用来观察汛期江水涨落变化的瞭望台。 因为南岸若靠近江边建立军事要塞,那漠北人占了潜龙渡后都不用打,只等着每年五六月汛期一到,南岸成了一片汪洋即可。正由于如此,北岸的潜龙渡显得尤为重要。 当落日的余晖飘洒在云江水那些细碎的波纹中时,大胤朝迎来了新元的第一个元宵佳节。自西麒郡的轩辕六城一线往东,到燕南平原腹地的孤阳城,再一路延伸至东海郡的水帆城。从偌大的沙盘上俯瞰而去,这三处所连成的直线恰似一个三角形,而帝都所在的位置却正好处在这个三角形北边角的下方偏右的位置。 这条线是大胤的第二防线,也是中州的第二防线。这条线是千千万万中州百姓同漠北人数千年间的战争留下来的聚集着经验、战略眼光留下来的结晶。轩辕六城同孤阳城之间是一片河流环绕的地带,从太泽山留下来的各条河流都在这一片不小的地方蜿蜒盘旋,仿佛是要聚好了势,才好流入岷川六郡,一片很大的湿地。 而孤阳城同水帆城之间则是一片树木丛生的丘陵地带,那也算是闻缺山余脉的一分部分。数千年来,漠北人不知道有多少次止步在这条防线之北,再也不能南下半步。这里的地形,却是漠北铁骑的天然克星。 孤阳城的军营没有设立在城内,而是分别坐落在周围三个小镇里。那几个小镇都靠着一片不大不高的山坡,这也是在燕南平原上少有的突起。若是漠北人真的攻占了潜龙渡,下了燕南平原,这平原上那些高高低低的山包怕是唯一能够抵挡一阵漠北铁骑的所在了吧。 屋内静得可怕,没有掌灯,黑黑的一片。这是孤阳城临时腾出来的行宫,少了些江南水榭的精致秀丽,却多了份铮峋的金戈铁马。 两名侍女自顾站在房门前,面面相觑,不知道今天里面那位主子怎么了。自从下午那个大内侍卫进去说了些什么之后,这位主子就一直将自己一个人关在里面,连贴身丫鬟都没留一个。一直到这日落西山,天地寂静。 黑暗深处一声低低的叹息传来,竟然带着几分烟花之地女子特有的愁,仿佛在黑暗中,虽然有淡淡的月光照进了那双明亮的眼睛,却依旧要朦胧成诗。 李昭然伸手端过桌上的茶杯,习惯性的捏杯盖儿在杯子的边缘蹭了几下,发出了“咯咯”的声音,在寂静得只听得到蚊虫的院落里将门口的两个小丫鬟吓了一跳。尽管杯中茶水已经凉透了很久,但她依然没有察觉。她思索了一下午,从杜虎的密报中得知秦川的家乡,也就是那个小渔村被人屠了。 白若虚那边一直有天同盟的人盯着,没有下手的机会。而萧家那会儿有白氏做坐镇,她应当不会愚蠢到这个地步。卢家倒是有可能,毕竟是靠着一个正二品的中书令在九叶城嚣张惯了的纨绔子弟罢了,做事情没什么头脑。但据自己的眼线称,卢家没什么动静。究竟是谁呢?而且据调查的人回来说,屠杀秦川的杀手只有一个人,用刀,而且是趁着腊月那场飞雪,全村人都没有出湖时下的手,可见凶手对渔民的生活习惯非常熟悉。 秦川若是知道宁国郡主虽然离开了九叶城,却暗中派人保护自己。而且在自己同萧家一干人等醉云居一战之后,又给自己梳理了多少事情,只怕他会愕然吧。 其实不光秦川会愕然,杜虎这几天是最愕然的一个。你说郡主离开九叶城也就离开了吧,却还要调两个天同盟的高手去保护那个挺会扮猪吃虎的小子。你说派了也就派了吧,没想到那小子还挺会来事儿,居然把萧家给得罪的不轻。若不是郡主授予知州府某些建议性的话语,你当萧家和卢家岂是这么易与之辈。正在这个当口上,却传来消息说秦村被屠了,一百三十三口,一个不留。 杜虎愕然之余又有些为那个在九叶城那个小客店里,在大内侍卫和府兵的包围之下,问都不问就敢出枪的愣头青感到悲哀,不知道他是否能挺过丧亲之痛。 他站在门口不远处,听见屋子里那阵杯盖儿摩擦杯沿的“咯咯”声,侧目朝那阵黑暗里瞧了瞧,用旁人听不见的声音叹息了一下。他很清楚地知道郡主自从遇袭之后这十几天来的变化,而这种变化全都围绕着那个成天满脸挂着和煦笑容,但是遇事却沉着冷静的少年。作为郡主的心腹嫡系,他清楚地知道,郡主怕是对那个比自己小三四岁的少年有些好感,不然当初无论是在吕率处打听到他要参军,或是摆驾回京之前,许他个官职,这件事就算过去了。 可郡主的做法偏生是:调人保护,为他在他自以为很威风的大战了萧家人之后说话,借着又为他的家乡遭遇而将自己关在屋里一整个下午。 杜虎清楚地知道,郡主就算对那个一脸阳光的年轻人有好感,但他们之间绝对不会发生什么事情。这是大胤皇室的需要,也是大胤朝的需要。宁国郡主是大胤朝的巾帼英雄,自然得配一个英雄盖世的驸马。想起上面那位对自己交代的事情,他一时间冷汗涔涔。况且听说秦川那小子在九叶城对一个叫陈玥儿的卖曲儿的女孩子很中意。看样子什么样的出身就配什么样的人,这在中州都是千古不变的门当户对的道理。 虽然,郡主在听说有那个叫陈玥儿的女孩时眼神中闪过不为人觉得黯淡。 “来人,掌灯。” 宁国郡主略微冰冷却有些疲惫的声音自那片黑暗中传来,门口的两个小丫鬟精神一振,道了一声:“是。” 屋里的烛光被点燃起来,透出一片柔和。 杜虎被传召到厢房内,带甲垂首不语,等候郡主的发问。 宁国郡主玩味的转了转手中已经被换上了热茶的杯子道:“各地粮草准备如何?”杯子中的舞凤张开着翅膀,仿佛能一飞冲天。 杜虎眉毛一挑,他以为郡主又得问他关于那个少年的事情。但他依然平静地道:“距离粮草征集的时间还有最后三天,各地已经陆续运来粮草三十七万石。据统计,还有十八万石正在来的路上,由于大胤长治久安数年,各地流寇悍匪在八年前已经被缴杀殆尽。所以此次粮草押送途中几乎没有损失。”语言条理清晰,数据都很具体。 宁国郡主很满意地点了点头,啜了口茶道:“皇帝哥哥已经离京了么?” 杜虎听着这句话心里一突,想起了那位高高在上谈笑间治国,谈笑间杀人的天子,背后方才干去的冷汗又流了下来。强装着平静道:“陛下已于昨日离京,不日便会途经孤阳,北上费城。” 想起那位天子给自己下达并安排的任务:摸清天同盟的实力深浅。他不禁微微瞟了瞟那位坐在灯影里的女子。八年前大胤内乱,十二岁的她却一力促成了天同盟的成立,与当今天子一明一暗间,将勾结外敌叛乱的史哲大将军玩弄于股掌之间。 内乱平定之后,暗处的天同盟并未撤销编制,一直由这位郡主掌管着,这也是太后的意思。那也是一位睿智的老妇人,颇懂得制衡之道。 当今天子性格双重,时而沉稳,时而洒脱;时而阴狠,时而和气。平常总是摆着一幅含笑玩味的神态,天下在握的淡然之气,让人猜不透他在想些什么。然而却没有人怀疑当今天子敏锐的政治嗅觉和纯熟的政治手段。 但若说这天下唯一没有天子眼睛的地方,那便是天同盟所在。八年前,由于需要,尚且才十二岁的宁国郡主组建了这个暗处的组织,为大胤朝的稳定着实立下了汗马功劳。宁国郡主在天同盟的声望也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 而内乱平息之后,那位居于深宫中的皇太后,也就是当今天子和宁国郡主的生身母亲“庄慈太后”做了一个决定,让当时还没有封号的郡主继续掌管天同盟,并且封了李昭然“宁国”二字。 这位太后太清楚自己儿子女儿的性格了,一个心狠手辣,一个平常看似软弱,骨子里其实却倔强得很。自己的那个儿子怕是容不得自己的妹妹和自己有着一样的才华和睿智,所以才一力促成李昭然继续掌管天同盟。 大胤的百姓只知道这对兄妹很是和睦,一点都没有帝王家的无情。李昭然不仅被封“宁国”郡主,而且倾国倾城。这种类似于标志的关系也渐渐深入人心,牵制着百姓的舆论,大家也渐渐忘记了当时李玄疏上位时的狠辣。 李玄疏自然也清楚李昭然和自己之间和睦的关系所带来的好处,所以一直保持着这种微妙的平衡,暗地却也企图让自己的人渗入到天同盟中,探探天同盟的虚实。这个组织的存在,就好比自己家里住着一个拿着锋利宝剑的人,让人很不舒服。 于是这兄妹两人一个掌管着天下军政,一个组织着江湖草莽。明里对外一致,暗地里却也周旋了不少次。只是天子家的事情,有岂能是那些平头百姓所能看明白的。 杜虎看着那个灯影里有些冷漠的脸,倾国倾城的背后,谁又看到过她淡淡的哀伤。自从那个叫秦川的少年出现后,她往日脸上除了一味地冷漠和一味地淡然之外,竟然是精彩了不少。杜虎很沉默地想到:就算是庄慈太后的制衡之法,就算是眼前这位郡主的自保之术。难道她将自己手中的权利交出去后,那位天子莫非还真对自己一胞同胎的妹妹下手不成? 他忽然心中一跳,想到了一个可能,背上的冷汗也越发多了起来。 其实他哪里想得到那位郡主不肯放下手中的权利的真正原因并不是他所想的那样,只是简简单单的不想任由别人摆布自己的命运罢了。 自从天昭二十二年,他那位皇帝哥哥跟她提过让她和亲的事情被她强烈的拒绝后,这种简简单单的想法便在她心中深深根植。直到现在,已经是箭在弦上,射不出,也放不下,。其中的艰辛和艰难,又有几个人能真正了解呢。 红烛渐深,那些笼罩在薄纸灯罩中的烛火显得很稳定,没有因为外面的凉风而有丝毫的颤抖。香炉里是每年御贡的九叶香,很宁神。 香味随着风散在了厢房的每个角落,杜虎吸入了几口,心中的那些波澜稍稍平复了不少。只是方才流了许多冷汗,此时又被凉风一吹,藏在轻甲里的身躯有了丝颤抖。 李昭然已经从沉默中回过神来,看了一眼自己培养的心腹嫡系,跟了自己七年,却是别人安排的棋子。 她抬头从厢房左侧的窗户望去,月儿正高挂着,圆的如同玉盘一样。她这才想起今天是平北元年的元宵佳节。帝都定水河畔此时怕是热闹非凡了吧,那些流光溢彩的灯,那些新奇百怪的灯谜,还有小孩子最喜欢的糖人。 她依稀还记得五岁那年自己吵着要去定水河畔看花灯被皇帝哥哥偷偷带出皇宫,就在定水河东头的林芝桥上,一个很大很大的彩灯上的灯谜她还依稀记得:一刀切八段。那个彩灯上的画,是陈守费季背水湾的那一战。而那个谜底,她至今都没猜到。 窗外风过,吹起了几片云,渐渐遮住了皎洁的月亮。 宁国郡主李昭然直了直身子,冷漠问道:“北方的钉子是否寻到了玄通宝鉴的下落?” 杜虎眉头皱了皱,看了一眼地上被烛光投射的影子道:“回郡主,玄通宝鉴已经确认在苏门智仁手上,被带往九转峰一带,具体位置还没确认。” 李昭然将手中那个已经又凉下去的杯子放在桌上轻轻道:“听说秦可籍派了个年轻人进了太泽山?” 没等杜虎再次流出冷汗,李昭然继续道:“那个叫龙阳的年轻人听说不错,有机会回来的话让燕非带带他。” 再次没等杜虎回话,李昭然淡淡道:“我困了,你先下去吧。”声音中听不出喜怒。 杜虎带着战兢回到自己房中,不知道方才郡主那番话是什么意思。谁都知道,玄通宝鉴是大胤重宝,这不仅关系到大胤千秋安危的问题,也关系到这对兄妹手中筹码的问题。 秦可籍是军部的人,也是皇帝的人,就算是花英远同轩辕尘飞已经到了他身边。但主要还是去盯那方玄通宝鉴去了。自己本打算将秦可籍派龙阳进山的消息再推迟两天,却没想到郡主自己还有另外的眼线,已经提前知道了这件事情。 想到此处,他不禁又是一阵心悸。 月华如水,行宫没有深几许的味道,大街上传了几声野猫的叫声。在这寒冷而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凄厉。 ------------ 第二十一章 路途 正所谓“乱世风云乱世涌,乱世硝烟乱世雄。成王败寇功过事,都付千年谈笑中。”岁月如梭,天下分分聚聚间,老去了英雄。江山如画,折了多少曾经逸兴豪飞的腰,又有多少红颜成枯骨,流水过小桥。就算是当年南阳最凶的猛虎,也在岁月的耕耘中剪去了爪牙,少了份驰骋天下的豪情。 秦可籍是南阳郡赤水城人,当年陈朝夺嫡之争日趋严峻,各地战火连连,流寇悍匪到处作乱,百姓流离失所,民不聊生。他还记得在南阳郡的郡首天启城的校场上,李琼一身银白亮甲,头盔上扎着纯白的羽毛。腰间那把定王剑镶着一十三颗宝石,闪闪发亮。 那时的他面对只有六千人的队伍却依然流露出驰骋天下的霸气,拔剑向北道:“从这里往北,将是你们的封土;从这里往北,将写你们千秋的颂歌。” 每当想起先帝在校场上的那番话,他的心就莫名地激动起来,花白的头发都颤抖起来。每当此时,他都会不可抑制地捧一大坛子南阳郡的麦酒,一个人喝到夕阳西沉,或是东方泛白。 说起来南阳郡并不出产麦子,麦子多数都种在燕南平原上。只是这里有一种叫“曲霉草”的植物,是酿酒发酵的绝佳草药。酿出来的酒不仅香醇清冽,而且不上头,无论喝多少,一觉醒来,头肯定不会痛,不像北方那些辣到胃里的烈酒。 费城的夜晚能看见很宽广的天穹,很干净,星光仿佛触手可及。城内依稀还能听见江水拍岸的声响,壮烈如歌。 一坛子麦酒,费城军营的指挥府宽广的演武场内,不止是秦可籍。花英远抿嘴沉默,轩辕尘飞却大碗喝着酒道:“老将军,您这酒虽然好喝,却也太软绵绵了,比江南那些个姑娘的腰肢都还要软。” 秦可籍一头花发,收回了遥望天际的目光,无声地笑了笑。他是一个不善争名夺利却敏锐犀利的人。就算当年李琼论功行赏时封了靠着裙带关系上位的史哲为大将军,那些为他感到忿忿不平的人吵着要联名上书,他也只是淡淡笑了笑,没有让当时已经被胜利冲昏头脑的李琼有丝毫难堪。他是忠臣,也是信臣。五年之后他上书请退,回南阳做了一个逍遥太守,欢承天伦。偶尔还去巢湖钓钓鱼。 李琼病危之时,曾召秦可籍入过京,问过他继承大统的建议人选,然而他依旧是一句:“圣意不敢妄自揣夺。”一副翩然世外的架势。 直到李玄疏靠着自己的手段心计上位,史哲叛乱之时,这头沉寂了十四年之久的猛虎露出了他锋利的獠牙。靠着他当年在大胤朝中盘根错节的关系,成功牵制了东海、岷川、南阳三郡中史哲的嫡系。 李玄疏稳固朝局之后曾多次请这位老将军出南阳,但都被他用“年老体迈,身体多疾”的借口给推过去了。直到这次漠北犯边,来势汹汹,这位老将军却主动请战,调防费城。 老将军自顾倒一碗麦酒,一口饮尽。那甘洌清凉的酒水还是如同当年校场上那三缸硕大的酒水一样,味道依然不变。想着那些已经在战场上逝去的同袍,心中竟生出了无法言表的感慨。 半晌,当酒水中那曲霉草的香味在口中转了几转后,他抹了抹挂在花白胡须上晶莹的酒水道:“老夫是一个不喜欢争功名了的人。” 顿了一顿,花清远和轩辕尘飞却同时一脸肃穆,知道眼前这位老将军当得起这句话,也知道肯定有什么话要说。所以连轩辕尘飞也没再往口中灌酒水了。 秦可籍的眼光映着碗中的月亮,显得神采奕奕。他又接着淡淡道:“陛下的性子虽然狠辣了些,但太后还在,他也不会做出什么太过分的事情来。他的性子我了解。但是昭然这几年的所作所为老夫我是越发看不懂了。”说着,他眉毛一挑,望向二人道:“昭然就真的不肯让步么?” 花英远眼光如水,平静中没有丝毫波澜,微微含笑道:“秦老将军多虑了,大敌当前,在驱除漠北人这一点上,郡主和陛下是一致的。”轩辕尘飞又喝了口麦酒,沉默不语。 秦可籍眼中闪过微微的怒意道:“别以为老夫不知道,那方玄通宝鉴事关重大,郡主若真为和陛下想到了一处,那此时天同盟在北方那些钉子早就把消息传到老夫这里了。苏门智仁携宝印入山,前往九转峰和朝阳峰一带,你当老夫真的不知道么?你当陛下又真的不知道么?” 花英远心中微惊,他抬头朝西边的天空望去,苍狼星的光芒在星空中显得很是灿烂。他不禁想起那个古老的传说来,传说漠北散落的游牧部落曾被统一过。不知道是多少年前了,那时候的中州或许还处在铸造出第一把青铜剑的时期。那个统一漠北的英雄传说是被漠北最极寒地的雪狼王养大的。他可以想象一个弃婴,身上围着不知道什么野兽的皮毛,脸上的毛发丛生,随着雪狼奔跑在辽阔的草原上的场景。那时候的苍狼星,是否也和如今一般,亮得这么耀眼呢? 一段长时间的沉默,月亮从群星的拱卫中渐渐西行,绕过一大片云层。轩辕尘飞身上那把巨大的到已经不知道放在哪个角落,露出了他长年因为背着那把刀而显得宽阔平坦的后背。他将酒碗轻轻放在了桌子上,露出了与平常不一样的深沉,目光微凝道:“至少,不能让烈真找到玄关所在,不是么?” 他看着远处的军营篝火,觉得这个元宵佳节有些清冷。虽然有些零零碎碎的彩灯散落在费城的街角,却始终没有那种欢愉的味道。连空气中都充斥着漠北人铁骑的冰冷味道。将手指节捏得咯咯作响道:“龙阳那小伙子不错,天同盟的兄弟都会帮着他的,秦老将军可以放心。” 秦可籍挥了挥手,依旧背对着两人道:“烈真胸怀宏图,用兵诡异。虽然玄关可能是他赌一次的筹码,但也保不齐费城才是他的意图所在。如今陛下亲征费城,也是怕这一点。但毕竟大胤朝只有一个天子,那方宝印我不管是不是昭然想要还是别的。老夫我只要漠北的铁骑止步在太泽山、潜龙渡以北。至于天子家事,我向来都不是很想过问。” 花英远看着那个略显萧索的背影,想着眼前这个苍老的身躯里曾经在战场上爆发过怎样的力量,北出南阳,千里挥鞭。而他如今却用了“家事”二字,显然是觉得宁国郡主和上面那位的关系还没有到那种无情的地步。再加上李昭然是一介女流,虽然手中权力不小,但难不成还真能当上女皇帝? 花英远想到此处也自嘲地笑了笑,四年前初见李昭然时,那个只喝朝歌山舞凤,弹得一手好琴的女子,带着些冷漠接见四大世家的俊杰。虽然那时的她才十六岁,但眉峰起落间,大有巾帼不让须眉之态。那曲《挥戈》,犹如穿金裂石的巨浪,依稀还回绕耳边。 他拿起搁在一旁的折扇,展开摇了两摇道:“那方宝印,郡主确实想要。但郡主真实的想法,其实不是老将军和陛下想的那样。” 秦可籍闻言回过身来,目光灼灼地盯着花英远道:“老夫只想知道,此次四大世家俊杰奉郡主诏令,是代表了四大世家的立场,还是只是你们个人的立场?” 花英远迎着那两道锐利的目光,虽然表情平静,却依旧被曾经的猛虎带出的余威看得一怔。但他声音依旧很平静:“花某只代表个人的立场。” 轻轻的一句话,让秦可籍略微松了一口气。他漠然地盯了那酒坛子上贴着的红纸黑字道:“老夫得去城墙头上看防,二位请自便。” 花英远从阴影里站起来,露出了依旧平静地神情。轩辕尘飞也喝干了碗里的麦酒,几乎同时也站起身来:“漠北人在南下之前派过来大批高手,老将军的安全还是交给我二人吧。”说完又转换了轻轻的语气说道:“郡主在九叶山庄都遇袭了,凶险万分。所以郡主特别交代,务必保证秦老将军的安全。” 秦可籍虎躯一怔,旋即又化作一声低低的叹息,英雄迟暮之意尽显。没有再说什么反驳的话,沉默地朝费城北边的城墙走去,任由花英远和轩辕尘飞二人紧紧跟随。 风,似乎大起来,那惊涛拍岸的声音也随着大了起来,摇着远处渡口战船上的灯火,起起伏伏。 龙阳出发已经有半个月了,太泽山的前段路并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危险,甚至比起在月放城周边的密林里的冬围,还要平静和安全不少。除了路途难走,山中蚊虫较多之外并没有什么异样。 半个月,他们走得很快,五十一人的轻装小队。每个都是军中好手,探路回报、打猎取食、分辨草药、辨别兽踪、扎营铺寨无一不是配合得毫无缝隙。 秦可籍给他指派的副队长是老将军的亲兵之一,叫齐峰,生得浓眉大眼,一撂须发飞扬。龙阳领着的这个小队都配有轻型的连发弩,力量极大,一百五十步的距离内可以射穿三层牛皮甲。据说是西边的轩辕氏族调配了一种药水,将牛筋弩弦浸泡之后的结果。目前还未大面积装备。由于这次任务的特殊和重要,便提前赶制了这五十一套。 精致的牛皮细甲里衬了一套无袖锁子甲,锁子甲是精钢打造,有些沉重,防御力量却是惊人得很。 这半个月走的都是太泽山脉的外围,所以一路上依稀还有些零碎的小村庄,村里的人大都靠打猎为生。当然,龙阳一行是不会去那些小村庄安营扎寨的,他们总是选择尽量隐蔽而幽深的地方,连生火都要搭建一个临时的行帐,而且烧得都是极其干燥的木材,尽量不产生烟雾。 夕阳西沉,太泽山陷入了一片阴郁葱茏之中,染着金边的晚霞依稀从茂密的树叶间透出些白色的色彩。鸟鸣渐止,虫鸣渐起。龙阳依靠在山峰顶上的一棵硕大的罗汉松的树干上,望着山下零星的几盏灯火,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营地驻扎在这片山坡的半山腰上,篝火被行帐遮笼着,透不出一丝的亮光来。他抚摸着腰间佩刀的刀柄,那个刀柄雕刻着一只猛虎的头颅,獠牙毕露,凶猛异常。那是临行前秦可籍钦赐的佩刀。这把刀跟了老将军二十几年,自从李琼兵出南阳时就一直跟随着,如今锋利依旧。 不知道是只什么虫子呱叫了一声,从他身边跳过,一路声音越来越远。这让他想起了费城演武厅门外的那只虫子,让他想起了那个叫赵山的蹭他酒喝的士兵飞,当然也想起了纯於部的三冻酒,只是,怕没什么机会再次喝到了。 他明白这次任务的凶险。朝阳峰和九转峰一带是太泽山脉最为险要的存在。而且苏门智仁以慧智著称,只怕也不是那没好对付的人。 虽然只走了半个月,虽然还是处在太泽的外围,但山势已经渐渐锋利,被山风洗出了凌厉的味道。转过这个山坡便是一面断崖,坡度很大,陡峭异常。齐峰已经派人探过路途,若要继续往前,必须得下到那断崖底下的山谷,从那里再上到对面的山峰。 山风轻拂,星光渐渐明朗。龙阳收回目光,用刀在罗汉松树干不显眼的位置刻了一个记号,转身向营地走去。 ------------ 第二十二章 废墟 山间跟其他地方不同,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并不能透过那些茂密的树叶透进来。露水很重,有时候碰到没有山涧泉水的地方扎营,齐峰便会让大家把冰冷的刀剑挂起来,底下放上水囊,打开口子,正对着刀锋剑尖。这样一到清晨,便能收集到满满一壶水。 齐峰本是岷山的猎户出身,对山野中的事物都非常熟悉,这也是秦可籍为甚么派他给龙阳当副手的原因。 清脆的鸟鸣伴着间或的溪水淙淙的声音,这是太泽山脉中声音最主要的来源。断崖的边上有一片开阔的乱石群,从石头的缝隙间长出一些杂草,在初春的气候里褪去了去年的枯黄,显得青翠欲滴。那些奇形怪状的石头上都盖着一层厚厚的苔藓,由于常年没有人迹,那些苔藓一层盖着一层倒不是很滑。 龙阳选了块大而平坦的石头,将地图摊开摆在石头上。阳光尽情地将光辉洒在这片毫无遮拦的乱石地带,显得有点刺眼。龙阳的眼睛眯了起来,分辨着地图上高山流水的那些炭笔线条,隔了好一会儿才找到了身处的这片乱石岗所在。而断崖下那片山谷则用狼毫朱笔写了三个大字“锁龙渊”。 “齐大哥,这锁龙渊你可曾听说过是一个怎样的所在?” 龙阳眯这眼睛,看着断崖下那个被雾气遮绕,有些神秘的山谷问。 齐峰走到断崖边上,边考虑能否绕过这个山谷边道:“齐某虽然是猎户出身,但承蒙秦老将军厚爱,做了他一员亲兵。老将军藏书颇丰,其中有一册《中州遗说》中倒是提到过这锁龙渊。据说这山谷里是一片废弃的宫殿,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就建在这里。著书之人说宫殿的广场上有一石龙,青甲细鳞,栩栩如生。却不知是什么原因被广场周围的四条铁链锁住四足。所以锁龙渊这个名字由此而来。” 半晌,他面带忧郁地说到:“这个山谷周围怕是没有什么路可以绕过去了。除非我们再向外围撤出去,或许能绕过这片山谷。只是那样在苏门智仁的斥候眼皮底下很容易暴露目标。” 龙阳收回目光,想起追风骑一色的黑甲,如浓浓的墨汁一般,心中忧郁之意更盛。他挥了挥手道:“传令,入谷。这片山谷不大,速度快的话三天时间足够了。” 那片乱石的缝隙间卡了许多如爪带钩的事物,连着长长地绳索,直坠谷底。绳子用草汁浸泡过,混成了和苔藓杂草一样的颜色,若不仔细分辨,是断然发现不了的。 齐峰带了第一批十人攀绳而下,瞬间就消失在那些茫茫的雾气之中。这让龙阳有了一种强烈的危险地预感。 约莫两袋烟的功夫,绳索上传来了一阵晃动,那是齐峰带人安全到达谷底的信号。当龙阳亲自攀着绳索坠向那茫茫白雾间时,他才明白了那恐惧的来源。周围湿气渐重,雾气浓的同阳谷关外那个早晨一样。追风骑那一抹抹黑色从如同米浆的雾气中挤出来时,带着沉默的肃杀,让大胤的士兵明显胆颤。八百步仰射时,那个铁甲武士的眼神,依然让他激动万分。 从保家卫国的责任上来讲,他应该痛恨漠北人这种野蛮的侵略和屠杀。但是从内心深处真正的性格来讲,他觉得,漠北人,至少还是有些令人称赞的性格。 金门龙家是个没落却依旧显赫得家族,自大轩朝以来,龙家世代为将扼守在第二防线的咽喉城镇---金门。自大胤建立后,虽然金门守将被李琼撤换,但龙家凭借在此地盘根错节的关系,依旧如鱼得水。 龙家老二和丫鬟的私生子,有如此身世,所以龙阳自幼就遍尝过人间冷暖。母亲自缢的那个清晨,整个金门城和金门山也是起着如此大的雾气。那年他六岁,他冷冷地看着自己的父亲在听说母亲自缢身亡时,依旧在某个女人的芙蓉暖帐中寻欢,没有去看一眼。 后事简单得甚至比一个下人还要潦草,没有像样的灵堂棺木。甚至白烛孝布都是几个平常和母亲关系颇好的下人凑钱买的。 龙阳虽然有着龙家的血脉,但依旧从六岁开始就在龙家做着下人的活计。可以想象一个六岁的孩童,用瘦弱的手提着跟自己差不多高的水桶去园子里浇花的凄凉。除了几个好心的丫鬟,偶尔给他塞点吃的之外,没人帮助过他。 龙家家学渊博,通常作为晚辈学习刀枪棍棒,骑马射箭都是很正常的事情。也亏着龙阳自己有一颗隐忍的心,每天在干活之余偷偷学习那些教头所教的棍棒拳脚。 终于在他十六岁的那一天,他像往常一样干完杂活来到了离金门山不远的一处水潭旁边练习着刀法。每天从教头那里偷学来的一鳞半爪让他使起来毫无章法。 他记得那天的月光特别皎洁,整个水潭上波光粼粼。那天是他十六岁的生日,但除了他自己,没人会记得。 那天,他的刀法虽然零碎,却充满了仇恨,凌厉异常。他无时无刻不在想着离开那座该死的院落。当然,离开之前,他还得去杀一个人。 那晚,他状若疯魔,将那把他攒了好久的钱才在铁匠铺打好的刀舞得如光如幕。就在他即将走火入魔的边缘,一位老者踏波而来,状若出尘,教了他一招刀法,又翩然而去。 龙阳凭借那一招刀法,在月圆之夜杀了那个薄情寡义的龙二,浑身带伤逃出了金门。一路北上,恰逢朝廷征兵,他便到了月放城,做了个守城小兵。 时过境迁,如今漠北人挥鞭南下,来势汹汹。他几经辗转间竟得到当世名将秦可籍的赏识,被派来完成这必定名垂青史的任务。他不记得这是他自从杀了龙二之后第几次感慨世事无常了,但那种感觉,依旧如此强烈。 当雾气渐渐稀薄,露出了山谷底下繁密的枝叶,以及齐峰他们下来时暂时开辟出的一片能容下十几人的空地。 巨大的树木参天而立,林间似乎还有些瘴气,熏得人有些头晕。好在他们出发时都带了些预防瘴气的药丸。龙阳吞了一颗齐峰递过来的药丸,打量着要前进的方向。那里盘根错节的纸条藤蔓将路完全封得死死地。其实要说路,这里根本就没有路,唯一直接而有效的方法便是找准方向,一路挥刀而过。 事实上齐峰正是命令大家这样做着。这五十个士兵是军营里千里挑一的好手,虽然带甲在身,行动不便,但对付那些枝条藤蔓还是绰绰有余。 刀光一闪,一条粗大的,不知生长了多少年的藤蔓被砍了下来,扔进了一边的树丛中。一队人前面有两个开路的,缓缓行进着。每个一段时间,队伍前面那两个挥刀的人便被替换下来,如此循序渐进。 林中的鸟儿由于筑巢之地异常高,所以并没有被这下方的动静所惊到,依旧叫得欢快。锁龙渊的名字并不是寻常人都知道的,就连住在太泽山外围靠着打猎为生的村民都以为这是一个凶险的山谷而已,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行了有半天的功夫,士兵们已经浑身湿透,汗水混合着露水,被牛皮细甲紧紧绷在身上,格外不舒服。所有士兵,包括齐峰在内,都不知道此行的真正目的所在。他们只知道,老将军让那个叫龙阳的小伙子将自己从军中挑选出来,跋山涉水,只是为了去杀一个人尔。 眼前的枝条藤蔓渐渐稀疏起来,阳似乎已经穿透了头顶上的雾气,在前方不远处洒下了斑驳的光影。士兵们挥的手加快了些,藤蔓悉悉索索的被砍掉,扔进一旁的树丛中,腐烂之后注定成为那些树木的养料。 当眼前豁然开朗,阳光照射着那一大片被苔藓覆盖的废墟时,龙阳觉得壮观如同费城的水寨,惊涛拍岸间的那种雄伟。 这片废墟很大,看不出来时什么时候建的,青青的苔藓覆盖间依稀露出当年雕刻和开凿的纹路,和昔日的繁华。是谁?在远古时候在这样一个人迹罕至的山谷中建了一座如此宏伟的宫殿。这是五十几个人此时心中唯一的疑问。齐峰没有解释,因为《中州遗说》上只提到过有这样一处地方,并未说明它的来历。 宫殿的样式很古朴,但那些硕大的条形山石,还有那扇巨大石门,都在显示在这里昔日的繁华。沿着铺满苔藓和藤蔓的石阶一直往上,那里确实有一个巨大的广场,只是没有书上说的石龙和铁链,显得空空荡荡。 龙阳紧握着腰间的刀柄,站在这片广场上,俯首望去,虽然周围都是茂密的森林,宫殿被群山环绕掩映。但他依旧想起了秦老将军跟他说的,在天启城的校场上,李琼腰间别着那把定王剑,十三颗宝石熠熠生辉。 宫殿很奇怪,除了那扇巨大的石门之外,所有的房屋都像是直接依着山势雕凿而成,并不像是用来住人。所有的房屋都是实心的,没有门和窗。广场上虽然空荡无比,但尽头却修筑着一个高高的祭台,很古朴的圆形底座,台子上雕刻着一个人。历经了岁月的腐蚀和风霜雨雪,已经辨认不出他的五官。倒是那双眼睛依旧狰狞无比。他浑身缠绕着铁链,似被束缚,有好像原有的装束。 他的头上雕刻着一对角,分成了六支,在岁月的磨洗下显得有些斑驳。最奇特的是他左手握着的那把刀,刀身上的三条刻痕清晰无比,勾勒出了一只狼的形状,古朴苍劲。 齐峰盯着那只狼看了一会儿道:“漠北人以狼为图腾,这个宫殿怕是漠北人祭祀修建的,这祭台上的人明显就是漠北的神---阿莫。那把刀是漠北第一邪刀,青芒。可是,漠北人为甚么要把这祭坛修在茫茫太泽山脉中呢?” “或许,很久很久以前,漠北人和中州人都是一家人呢?”龙阳想着那个真梵部落的三皇子的眼神,又有些抑制不住心中的激动,抚摸着刀柄的手也颤抖了起来。 齐峰看了一眼秦老将军让自己追随的年轻人,觉得那个侧脸竟然有了些刚毅的线条。他没有被龙阳的话所震惊,相反还有些感慨地道:“或许,还真是一家人。” 龙阳的目光从那把青芒上收回,盯着地上石板上的苔藓,越来越坚定。那天追风骑从阳关出来时,那个三皇子对身边的一个侍卫说过些什么,他依稀记得,那个侍卫背后背着一把刀,好像就是青芒。 看到祭台上那把青芒的一霎那,他觉得他忘记了秦可籍将军府演武室门前的那只虫儿,忘记了龙二死时不甘的眼神,他甚至忘记了母亲自缢后那带着青色的脸庞。金门山下的那个水潭边那招刀法,一瞬间在他胸中炸开了一般。他感觉体内有股子气流四处乱窜,撞的内腑一阵难受。 齐峰见龙阳脸色有异,面带关切:“怎么了,是不是山间湿气太重,染了风寒了?” 龙阳额头挤出了几滴豆大的汗珠,脸色显得有些惨白。他朝齐峰挥了挥手,示意自己没事,强行将胸中那股激荡之意压了下去,好一会儿脸上才恢复了一些血色。 赶了一上午的路,这一行五十人虽然是军营里千挑百选的人物,也累得不行了。好在宫殿废墟的不远有处山涧泉水,形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水潭。众人虽然一阵欢呼,却也极为严谨地维持着军纪,在齐峰的指挥下分批下水,洗去一身的臭汗和满面的风尘。 还没到傍晚时分,山谷间的雾气就渐渐浓烈起来,漫天蔽日,遮住了所有投下来的天光,阴阴沉沉。 齐峰和其他几个常年行走在山间林中的好手还没有找到合适的山上路线,所以经过商议,决定在这处废墟处休整一夜。水潭中的泉水清澈见底,俗话说水至清则无鱼。但偏偏这里的鱼儿不仅多,而且个大,看着颇为肥美。 天色很快入夜,篝火在潮湿的雾气中被燃了起来,蒸腾着那些潮湿的雾气,形成一个朦胧的光晕。除了轮岗的哨兵,其余的人都缩在这个有篝火的行帐内,喝着秦老将军家乡的麦酒,间或地聊些什么。 营帐设在了广场的中央,从战略角度来讲,一旦被围,便成了死地。龙阳习惯性地没有再呆在营房内,稀里糊涂地啃了一条烤得半熟的鱼便坐在了那个祭坛底下。 也只有来到了这底下,他才发现这个祭台雕刻得如此雄伟,足足有二十几丈的高度。三个龙阳的高度加起来怕才堪堪有那个圆形底座高。 这片开阔的广场上视野很好,而且也不像其他地方那般潮湿不堪,虽然大家晚上睡觉时都在地上将那层牛皮细甲铺上,但依旧抵挡不住那铺天盖地的湿气。才入山半个月,已经有几个士兵因不适应这山间的气候,身上某些关节已经红肿了起来。 ------------ 第二十三章 狼群 山间的夜,和寂静,以往伴着的那些幽幽虫鸣都不见了。安静地有些可怕。 龙阳抬头看着那个漠北人都称呼为“阿莫”的雕塑,只能隐约地看见腰身一下的部分,其他地方都隐藏在了山谷弄了的雾气中。 很奇怪的是,雾气虽然浓烈,却怎么也沉不到广场上两米左右的位置,仿佛那里有一条无形的分界线,将雾气沉沉托住。 齐峰从营帐中钻了出来,环视了一眼,径直朝龙阳这边走来。 “今晚感觉不对。”齐峰的声音略带隐忧道:“刚才谢淳和熊癫子还在说,这雾气诡异。最关键是,今天晚上太安静了。” 龙阳的眼神若有若无的扫过营帐的方向:“可根据情报,苏门智仁去的是朝阳峰和九转峰一带。烈真就更不用说了,现在还在青关城外打转。” 齐峰将眼神投向远处,眼睛眯了起来,一些零散透下来的雾气在他的睫毛处结成了细小的水滴。他眨了眨眼睛道:“我担心的是野兽群。十年前在陇西岷山,我跟村里所有的猎户上山,那个夜晚,也是如此大的雾,也如这般安静。” 龙阳看着广场上的青苔,并未发现什么野兽的踪迹,整个青苔连成一片,如同织出来一般。就连傍晚时分他们抓鱼的那个水潭边上,都没有发现野兽活动的踪迹。 他狞了狞脚,将青苔上踩出了一个凹陷的小坑,渗出了些潮湿的水。他左手依旧扶着秦可籍赐的佩刀,眉毛一挑道:“兽群?”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尽管山间湿气很重:“是不是要调整营地的位置?或者是趁夜赶路?” 齐峰的眼神依旧在远处扫视着,尽管那里被翻滚的雾气所笼罩,但依旧有些青黄相间的光芒时隐时现。他低头整理了一下身上的一应物品和细甲,将背上那把轻型连发弩取下来,往卡槽中填装好箭枝道:“我们被包围了。”装好箭枝的他眼神一寒道:“确切的说是狼群,也只有狼群才懂得如何围猎人类。” 龙阳顺着他的眼神也看见了那些时隐时现的光芒,不远,几个冲刺的距离而已。一阵风吹过,并未将浓雾吹散了少许,反而翻腾得更加剧烈,空气中也隐约飘来了腥味。天地间安静得可怕。 “我去召回哨兵,你回营帐叫大家做好准备。”龙阳很果断而冷静地下达了命令,匆匆朝着哨兵的方向走去。 夜晚的雾气太浓,所以令旗起不了丝毫的作用,必须要人去喊。 齐峰眼神闪烁,朝着营帐的方向走去,脑海中却不断地浮现出十年前岷山中那铺天盖地的狼群。他摸了摸胸口,那里还有一道巨大的伤疤。那次差一点,他就葬身狼口,若不是,父亲拼了自己的性命。 他的嘴唇也有些发干了,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激动。 几个暗哨的位置比较零散,却极为隐蔽,而且连起来视野相当开阔,广场周围的大部分动静都逃不过他们的眼睛。龙阳不得不佩服齐峰这样的军事才能,若是放在他,是断然也找不出比这些还更加合适的哨点。 陈兴是正经的水师出身,常年在云江上穿梭,惊涛之间一叶扁舟也如履平地。自从漠北人兴兵南下,秦可籍调防费城,他觉着他的用武之地来了。那天漂在江上已经奄奄一息的龙阳和王子非就是他首先发现的。 他这个哨点除了他之外还有颜文白。那是个长得白白净净的人,若是脱去这身兵甲,换上青衫,带上儒冠,说他是为翩翩公子也不为过。别看他人虽长得秀气,但力气却是出奇地大,而且辨别草药的本事在军营里当属第一。 他们两原来都不是一个营的,都是因为这次特别的任务才有了接触的机会。陈兴是个话痨子,自从两个人蹲在这个哨点以来,话就几乎没停过。 “我说文白,你昨儿个给我配的那些草药还能在配一点不。你说我常年在江上湿气也挺重的,怎么到了这山里关节都还肿上了呢?是不是患了什么内疾了?” “没有。”颜文白的回答总是如此简短而坚决,同他的长相完全不是一回事儿。 陈兴顺着他一丝不苟的眼神朝远处望去,他们这个哨点是离包围过来的狼群最近的地方。空气中腥味弥漫。 “哎呦,文白,你看那些闪来闪去的点点是什么东西。星星?还是萤火虫?”陈兴显然没在山里呆过,丝毫没意识到自己已经身处险境。 “那是狼眼睛。”颜文白回答依旧简短,只是他的眼睛已经眯了起来,似乎在数那些闪烁的光点。就在他想着要不要像营地方向示警时,回头却发现他们的队长已经朝自己的方向飞奔而来,边跑还边做着撤退的手势。 “腾”的一下,营地里的火苗窜起了一丈多高,在山间漆黑的夜里显得特别耀眼。就在颜文白扯着陈兴的衣服将他往营地那堆醒目的篝火处拉时,那里又多了十数堆火苗。那是齐峰的安排。 毫无预兆地一声狼嚎响起,带着三分凄厉,七分凶残在山谷中回荡。继而,整个山谷像是开了锅一般,狼嚎声起伏不断,在原本幽静而黑暗的山间让人毛骨悚然。 群狼啸月。那层雾气仿佛越来越浓,只是天上的月亮却为何带着暗红色越发明显清晰起来。 “他妈的,著《中州遗说》的那个作者铁定没在锁龙渊这山谷中过过夜。”齐峰心里骂着,根据方才的啸声盘算着怕是又五六百头狼都不一定。头狼的声音忽远忽近,忽左忽右,让人很难判断它的身形所在,看样子比老狐狸还要狡猾。 颜文白拉着陈兴飞一般的朝着篝火方向奔去。狼群隐没在雾气中,落蹄无音。空气中有些躁动的情绪在蔓延。 龙阳一边后退,一边端着轻型的连发弩为陈兴和颜文白断后。齐峰很冷静沉着地安排着篝火燃烧的方向,只是任谁都能看出来,他赤红的眼睛透出的那份激动。 “咻”的一声,一直短箭自连弩中发射而出,闪着寒光的箭尖准确无误的扎进了冲在最前面那头狼的眼中。一声凄厉的惨叫在夜色中响起,回荡在空旷清幽的山谷中。鲜红的血一下子就飙了出来,染红了那头狼灰色的鬃毛。闻着血腥味的狼群眼睛越发赤红,奔跑的速度也随即加快了不少。 都说野兽惧火,狼群尤胜。但今晚的狼群有些邪性,仿佛丝毫不怕那几个熊熊燃烧的篝火堆,只是红着眼朝着众人冲来。 零星的短箭虽然都十分精准,但面对数目巨大的狼群依旧犹如杯水车薪。事实上齐峰时组织了第一道防线的。由方才从哨兵位置撤下来的陈兴、颜文白、许风、乌连等人守在了篝火外围。龙阳本身也端着连弩,握着秦可籍赐的佩刀站在外围,却生生被齐峰给拽进了篝火圈中。 隔着火光,他取出了那把白杨木的硬弓。那种带螺旋花纹的羽箭这次他一共带了两壶,足足五十支。十八根牛筋缠绕的弓弦在龙阳手中仿佛没有力道一般。张弓,满弦。伴着那声催命的“咻”声,必然有一头狼或是被钉穿了头骨,红白一地,或是被射穿了肚子,一地的内脏被拖了十几步才轰然倒地。 齐峰侧目,他一直不清楚秦老将军为甚么让这些军中好手跟随这个少年深入太泽山脉。知道这一刻他清楚了,这个少年在开弓满弦的瞬间,散发着一股常人无法企及的自信。那种自信,正是一个队伍身处绝境的绝对主心。篝火圈中的众人也不知不觉地朝这龙阳靠拢,自发的围成了一个不大的圈子。 由于广场上开阔的地形,狼群又是从四面八方围聚而来,所以五十人的防御力量显得很是捉襟见肘。 首先是东边的许风被四头狼同时进攻,他也是正经的水师出身,对山间野兽狼群有些陌生。虽然轻型连弩的也很准确,但这么大群的狼群必然是聚集了很多山头的狼才能汇成此势。每一拨狼都有一只头狼在指挥着,而所有的狼群都听狼王的指挥。像颜文白自小进山采药的人就知道,手中的轻型连弩从来都是贴着头狼的皮毛擦过。头狼忙着躲避箭矢,自然就没空来指挥群狼进攻,所以他生得最为白净,却是防御最轻松地一个。 电光火石之间,只见四头狼高高跃起,借助奔跑的力道,化作四道流光直扑许风。虽然攻势猛烈,却不期然的成了众人的活靶子。 毕竟是大胤军营里千里挑一的汉子,虽临危,却没有丝毫的混乱。手中的连弩漂亮的两个点射,分别命中了两头狼的咽喉。那两头中了箭矢的狼在半空中就如同泄了气的球,在骤然不动间掉了下来,抽搐了两下,生命迅速流失。 另外两头离许风越来越近,在空中的那两双赤红的眼睛倒映着许风面带癫狂的眼神。他的连弩中六支短箭已经射进了四头狼的体内。弃弩,拔刀,动作干净利落,没有丝毫的多余。 刀光在夜间总是如此明亮,搅动了一阵雾气,带出一蓬雪花。被利刃砍进咽喉的灰狼眼神迅速黯淡,原本尖厉的狼嚎化作了低低的呜呜声。 另外一头灰狼突破了许风的防线,在半空中扭转了一下身躯,调整了姿态,将锋利的獠牙对准了他的咽喉。 风,似乎在狞笑。篝火的呼呼声,正在努力驱散着雾气。 许风右手的刀势已经用老,来不及回防。他很果断地抬起了左臂,迎着锋利的獠牙,护住了咽喉。 八颗锐利如刀锋的牙齿再加上巨大的咬合力,一下就穿透了许风左臂的肌肉,钉在了骨头中。剧烈的疼痛感传来,使得他原本癫狂的眼神更盛,双目也越发赤红了。 鲜血顺着狼嘴滴落在青青的苔藓中,逐渐暗红。那头狼显然一时间也甩脱不了许风的左臂。虽然身躯较大,却被许风忍着疼痛单臂提着,在半空中借不到力。只能不停地蹬着四肢,甩着狼头,试图将咬得过深的牙齿从那个人该死的手臂上挣脱出来。 许风额头上青筋暴起,由于疼痛而冒出来的硕大的汗珠不停地滴落,混在了血水中。他大吼一声:“去死吧。”如平地一个惊雷。 刀光借着势,顺着那狼的腰身软弱处就砍了下去。有些腥臭的东西从狼的身体里流落出来,那软软的身躯已经没有了方才四肢乱蹬的活力。他凭借这最后一丝力气,甩掉了左臂上只剩下半个身子的灰狼。在乌连即时赶来的掩护下向着篝火中心退了些许。 又是“咻”的一声,那带着螺旋花纹的箭矢在空中擦出些灼热的气息,带着爆裂的声响,锁着一只头狼飞射而去。 可怜方才指挥许风方向的头狼连哼都来不及哼一声,便被那支利箭钉穿了头骨。而那支利箭的去势依然不减,生生又将那个硕大身躯在青苔上带出了百步左右的距离方才停下来。苔藓地上留下了两道狼爪清晰地拖痕。东边狼群的进攻瞬间混乱。而其他几个方向的头狼见此箭如此凶猛,吓了一跳,都稍稍往后面撤了些距离,但眼神依旧死死地盯着众人,嚎叫着指挥狼群进攻。 雾气似乎渐渐要散去一般,慢慢地清减了许多。周围的视线也空旷遥远了。这时的众人才看清,四周漫山遍野都是狼,不停地从那些密集的林木间窜出来,如同赶着什么集会一般。 遍地都是狼尸,众人守了才半个时辰,虽然这半个时辰里一百多头狼已经或丧生箭下,或刀下。可周围的狼群却已然没有丝毫的减少的趋势,反而显得越来越多。而那只狼王的身影也渐渐在月色下显露出来。 那是一头有着雪白毛发的巨狼,身躯庞大,差不多有一般灰狼两倍那么高大。此刻正站在一个片高地上冷冷地注视着它包围圈中的人物的拼死挣扎。那双幽幽的眼睛,仿佛勾魂的使者。它间或抬头啸月,每一声啸,山间的雾气都为之震颤。 龙阳眯了眯眼睛,握着虎头刀柄的手又紧了一分。他抬头看了看雕像手中握着的那把青芒坚定而缓慢地道:“齐峰,派两个人掩护我。我去杀它。”刀锋所指,赫然就是高地上那头浑身雪白的狼王。 天狼星的光辉一闪而没,篝火中一阵噼啪,烧断了一根枯木。 ------------ 第二十四章 千里木横 太泽山脉过了腊月的气候还是有些寒冷,而且这种寒冷越往西边越明显。相传太泽山脉的最西边是一处很大的雪山,大得谁都没有到过它的边缘,连《中州遗说》上都没有记载。据说雪山的尽头,是一片茫茫的大海,那海水的中央,便是西边那撑天柱子的所在。 太泽山脉中的狼群和草原上的狼群不同,靠着山脉北边的官道,也就是青关和太牢关的补给线。每年从这条道上运往西边的粮食多达数十万石,其中还有牛羊等家禽。这些狼群平常都各自占据山头,猎杀一些温顺的野兽。但是每逢遇到大的天灾年间,比如天火,烧得漫山遍野。山间没了吃食,这些野兽自然就跑下山,袭击靠近山林官道上的运粮队伍,或者是客商。 一般的野兽大多都是单独行动。但惟独狼群,都是集体围猎,千里奔袭。 龙阳眼神一寒,从篝火圈中跃了出去。齐峰没有拦,事实上他也知道自己拦不住。不是因为龙阳的动作太快。而是这半个月时间的相处,在方才龙阳开弓的瞬间,他莫名的对这个年轻人有了毫无由来的信心。 乌连掩护着受伤的许风已经退了下来,陈兴和颜文白也退到了篝火圈中。那熊熊燃烧的篝火看样子对狼群还是有些威慑力的。虽然在头狼的指挥下,双目赤红的狼群却依然止步在篝火外围。火焰映在它们的眼中,也映着一行人的脸庞,通红通红。 篝火的外围已经没有了士兵,隔着一个偌大的篝火圈,一支支锐利的短箭时不时激射而出,带走一只只灰狼的生命。 大家都很自觉的节省了箭枝,目光都不由自主的聚焦在那个淡灰色的身影上。大家都知道,若是龙阳没有机会杀了那只狼王,等篝火熄灭,保不齐还得和狼群上演肉搏战。说不定最后都身亡狼嘴。 刀光如雪,透过重重灰色,在原本已经越来越淡的雾气中泼洒出了一道道亮丽的血色,艳如晚霞。 当龙阳跃出篝火圈的瞬间,他才知道面对巨大的狼群压力有多大。他是朝着狼王的方向去的。所以原本围着篝火圈的漫山遍野的野狼群也迅速收缩,朝着他的方向聚集,渐渐将他那个原本就是淡灰色的身影湮没。 陷入狼群的他丢弃了大胤最新的连弩,在这种近身战中能装六支短箭的连弩已经发挥不了太大的作用。白杨木弓被他留在了篝火营地,一人,只携一刀,就这般直直的杀进了狼群中。或许,篝火圈中还有许多军中的热血男儿有这般勇气,但谁又知道呢? 离篝火渐渐远了,除了齐峰能偶尔拉开那把白杨木弓帮他暂缓一下避无可避的危机之外,他已经没有了任何支援。 他没有时间去抹开随风飘洒而落在他发间而渐渐顺着发丝流落额头的鲜血,他只感觉双臂一阵麻木,机械的挥刀间,带着凌厉的气息。他冲着山谷上方的那片高地望了望,那头狼王掩藏在雪白的毛发下的眼神带着一丝嘲弄和轻蔑,还有几分阴寒。 入夜渐深,木横花的香味渐渐随风散开。这种一枝十朵,每天只开一朵的淡黄色的小花在岩石缝隙中展露着它不息的生命力,顽强得让整个山谷都沁上了花香,冲淡了浓烈的血腥味。 龙阳手中的那把刀很锋利,被他舞出重重光幕,像是一张巨大的网,沾之即死。漫山遍野的狼群发了疯一般以那头雪色狼王为中心靠拢,有些甚至被挤到篝火中,被熊熊烈火烧得“嗞嗞”作响。 龙阳的压力越来越大,前进的步伐也越来越缓慢。眼前放眼都是一片灰色,哪怕那点白色,纯白的颜色相隔已经不远,可是却依旧遥不可及。 狼王似乎很自信,一直站在那片高地上没有动。龙阳是第一次从一头狼的眼神中读出了些许轻蔑地味道来。那个早晨,月放城北边城门的天空瞬间黯淡,苏门武信的眼神也是如此这般。 有山风吹过,千里木横,连成了一片的黄色小花随风摇曳,仿佛那夜江心晚潮,起起伏伏,洒了些细碎的波澜在青色的背景中、 龙阳握刀的手有了些许疲软,他在杀了四条挡在身前的野狼之后又很艰难地向前迈了两步。狼王的啸声有些低沉起来,好像带了一丝丝怒气。或许它也开始觉得那个淹没在狼群中的少年有些不一样,刀光很凌厉,眼神很倔强。 狼群收缩的速度瞬间加快,狼王也停止了啸声,四下望了望。之后又看了一眼越来越近的龙阳,有些不安。无奈周围的退路都被漫山遍野的野狼堵住,它也只好继续站在那片高地上,一味地展示它的凶狠。 篝火的外围已经没有狼群,都渐渐朝西面那片山坡高地靠拢了过去。所有的压力都聚集在了龙阳一个人身上。篝火中的五十人有十几个带着伤,那些触目惊心的伤口显示着那些野狼惊人的咬合力。 齐峰很果断的命令伤员原地待命,其余三十几人则在他的带领下跃出了篝火圈。三十几支短箭带着机簧弓弦的威力破空而去,威力惊人,瞬间就射翻了靠得最近的二十几头狼,给狼群造成了不小的混乱。 齐射一轮接着一轮,朝着那片高地收缩的狼群把背后让给了众人,被齐峰逮着了这个机会。狼毕竟不如人,虽然它们有着惊人的毅力和协调能力,而且凶残阴狠。 围点打援,虽然龙阳是被围的那个点,可是狼王的一番指挥,也间接地将它自己变成了被围的那个点。这不得不佩服齐峰临危的果断和对形势清晰地判断。 有了齐峰三十几人的连发弩的加入,龙阳的压力瞬间减轻了不少。一个漂亮的回旋,刀锋吞吐间,又带走了三条野狼的性命。 狼王从齐峰三十几人跃出篝火圈进行了第一轮齐射时,声音就变成了低吼。可是狼群的阵型已经来不及转变了。几百头狼挤在一起,围着龙阳那个点,虽然数量庞大,却依旧难以破开龙阳的防御圈。 而外围的狼群在听见狼王的低吼时,还没来得及转身便被连番轮射弄得阵型全无。有些已经回过头来想要再重新将众人敢回篝火圈的狼却被射怕了,身体上还带着短箭的野狼一冲,阵型越来越混乱。 狼王停止了低吼,眼神死死地盯着那个似乎被淹没的灰色身影,在浓重的灰色中不时泼洒出一道道亮丽的艳红。 它的鼻息变得沉重起来,周围的野狼都很自觉的绕开它身边十步的距离,没敢再靠近。龙阳也似乎感受到了些什么,原本疲软的双臂又一次挥着手中锋利的战刀,步步为营。 压力减轻不少的他甚至还有足够的时间回头去看齐峰临时果断组织的反攻,三十几人的队伍,凭借着手中的连环弩,硬生生地将上百头凶残的野狼拦在了五十步开外,寸寸有血。 身后那头偷袭而来的野狼被他挥刀从腹部划开,腥臭的内脏从豁口处流了一地,闻之欲呕。 危险地气息从背后袭来,劲风吹散了些许腥臭味,送来了木横花香。于是龙阳便在那阵香气中转身挥刀。 一团雪色,挟着风,带着沉重的压力。却在他横刀的瞬间在刀面上轻轻一点,落在了不远处,翩若惊鸿。 龙阳不知道为什么那看似沉重的躯体在一刹那间会变得如此轻盈。刀花随风挽起,骤然绽放出了艳丽的色彩。几只想趁机偷袭的野狼结束了它们的生命,化作了它们奔跑山林间最后一朵亮丽的血花。 狼王落地没做任何停留,它那看似笨重,实则轻灵的身躯以快若闪电之势破开重重灰影朝那个挥刀的少年而去,带着如先前龙阳在篝火中那大局已定的气势。 龙阳眯了眯眼睛,一滴粘在额间发丝上的血轻轻滴落,在山石间变成了墨红色。由于狼王的加入,原本密不透风的包围圈反而显得有些空旷起来。那些原本死死围着自己的狼群渐渐朝外围退去,不再那么着急着上前,而是伺机而动。 他就地一滚,看似很狼狈地躲开了狼王原本致命的锐利爪子。腰间那个巨大的酒囊被这忽然而来的压力一压,居然没有裂开。只是那个原本塞住囊口的木塞被挤压着掉到石缝中去了。纯洌的三冻酒洒了一地,那是龙阳在费城那个酒铺中好不容易弄来的,这半个月的时间里都没舍得喝上多少。 浓烈的酒香慢慢散发开来,在原本有些寒冷的天气里显得很厚重,很纯澈。香味散发到哪里,哪里的血腥味,包括木横花的香味都退避三舍,霸道无常。 龙阳望着流了一地的三冻酒,有些生气。而狼群显然也被这突如其来的酒香熏得有些摸不着北了,傻傻的望着龙阳,不知道进攻。 于是,龙阳便在那些茫然和诧异的眼光中将剩下的小半囊烈酒尽数灌入口中。喉结耸动,如小刀刮一般的酥麻。那般灼烧的感觉,如此熟悉,却又如此遥远。 酒入豪肠,七分战意,三分月光。 狼王始终是狼王,在被酒香略微疑惑了一恍神的功夫便清醒过来。带着劲风,穿透酒香,朝着龙阳那耸动的喉结直奔而去,獠牙微露。 酒囊落地的声音很轻,他的刀也看似很慢,甚至慢到了比农夫挥刀砍柴的柴刀还要逊上半分。 龙阳自己知道,这是快到了极致的表现。刀身如雪,泛着白亮亮的光芒将周围的雾气都收拢,那是刀身摩擦着空气散发出来的热量。齐峰射完卡槽里的最后一支短箭,恰好抬头看到了龙阳那一刀,似真似幻。 刀锋所及处,月华迸散,仿佛那里就是黑黝黝的一个洞,将所有光芒都吸收进去了一般。 狼王眼神中闪过了一丝惊恐的神色,它在避无可避的刀光中发出了一声哀嚎。却依旧只能看着那锐利的刀锋越来越近。 雪白的毛发间染上了一片触目惊心的红色,一道很长的伤口自狼王的额间斜斜切过它的一只眼睛,不深,不浅。 方才迅速聚集起来的狼群在狼王飞速逃窜间以更快的速度向着山林间迅速逃逸,丢下了上百具狼尸。 浓雾方才散开,月亮却被厚厚的云层遮挡起来,留下了云朵一个酷似狼头的金边。熊熊的篝火依旧在燃烧,成了暗夜里唯一的一点亮光和温暖。 刀芒尽数敛去,如长鲸吸水,被古朴的刀鞘包裹。龙阳摇晃了一下疲惫得厉害的身体,迎着众人的目光,咧开嘴笑了笑,质朴中带着些凄凉。似乎,他又想起了金门那夜,一人一刀,迎着千百人的目光。纵是仇恨,却依旧什么也不能阻挡。 厚厚的云层下面,一只翼展超过五米的雄鹰,低低地滑翔了一阵。一个漂亮的回旋之后,双翅一振,朝西北方快速掠过。 ------------ 第二十五章 子元照壁 沧浪存诗,天下布武。 当年萧同将军颇有颜秋遗风,文武双全。只可惜他一世英名,尽毁于名妓贺媛媛之手。有好事者收集了当年只鳞片爪的某些风流韵事,自编成了一段红尘佳话。萧同此人在民间呼声之高,可见一斑。 那些风流韵事姑且不谈,萧同人生末年却是大家公认的又一段传奇。在潜龙度上游百里处,顺着太泽山越发陡峭的山势有一段悬崖峭壁,青苔覆盖,滑不留手。 这段山崖大约十里左右的长度,尽是光溜溜的山石,垂直耸立,除了岩缝间偶尔顽强探出一抹翠绿的杂草和青苔,再也找不到其他的植物。若是乘船直下,可以沿途欣赏这十里照壁上的丹书铁卷。 那还是天诏三年,处于人生末年的萧同在贺媛媛去世之后,自南阳由水路辗转一路北上。一叶扁舟,船上除了酒,还是酒。好一个落魄江湖载酒行。潜龙渡,背水湾前。那时正值天诏三年的汛期,云江的南岸一片汪洋。面对着疾风巨浪,萧同的扁舟上载了十坛上好的酒,逆水行舟。喝一坛美酒,行十里水路。 就这样,待十坛酒喝完,那整条云江的最险处已然被他抛在了身后几十里。当他路过这十里照壁时,豪兴忽起,凭借他的不可一世的功法造诣,挥剑在照壁上刻了“沧浪存诗,天下布武”八个大字。之后,这叶随时载满好酒的扁舟消失在云江茫茫的波涛之中,不知去向。 有人说萧同因为酒力不胜,掉进云江淹死了,并且还传出了在下游发下了扁舟残骸的消息。但同时又有人说萧同没死,只是厌倦了世事纷争,躲在太泽山脉中隐世而居了。众说纷纭,不一而足。 但唯一没变的是他刻在照壁上的那八个大字,依旧醒目异常。那气势磅礴,恢弘如云的笔意借着高耸的山势喷薄而出,给凡是乘船经过此处的人一种深深地震撼。 萧同字子元,所以这面照壁理所当然被取了个很好听的名字---子元照壁。 此时照壁对面的江岸停着数十艘水师船只,被紧紧护在中间的那艘船头雕刻着龙状瑞兽,比周围的船只大出了很多,且甲板上三层的阁楼更是显出了此船的不一样。 风和日丽,气候宜人。阳光洒在那面照壁上,大部分光线都被青苔吸收,所以并未产生些类似神圣的光芒在照壁上。只是“沧浪存诗,天下布武”八个大字以它十数年不变的气势震撼着仰望它的人。 那艘楼船宽阔的甲板上,一名头戴俄冠,面容清秀的男子,着着一件明黄的袍子,懒散的扶着栏杆,一手端着酒杯,神态说不出的悠然。袍子上用金线绣着五爪金龙,在那些蓝白相间的丝线绣成的云间腾空而起,气势似乎隐隐还要盖过对面照壁上那八个大字。 那男子悠然地啜了口酒,闭着眼睛细细地品味了好一会儿才睁开眼道:“酒是好酒,只是不知道当年子元将军喝的又是什么酒呢?” 他将面对着满江波涛的脸回转过来,看着站在自己身边恭敬而立的年轻人,眉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鹜又道:“萧子元是尸骨无存了,可贺媛媛的墓却因为他的关系成了许多文人墨客凭吊成诗的地方了。倒是这路途艰难的照壁,却没有几个人真正再来看过一眼。虽然很多人都听过这八个字,却依旧不如当面仰望,那字里行间的睥睨天下的气势。燕卿,你说呢?”话语间竟然有些幽幽的愁意。 燕非低着头的眉毛一挑,心想以萧同在天下文人墨客间的名气,怕也只有眼前这人能在光天化日下说出“萧子元是尸骨无存了”这样的话来了。 他依旧很恭谨地没有抬头直视,只是看似很没礼貌的用江湖中见礼的手法抱了抱拳道:“陛下的心思,又岂是那些凡夫俗子能比的。” 李玄疏轻轻摇头笑了笑,朝甲板中央的桌子走去。燕非紧随其后,而在他的身后,还跟着几名内侍。平常没坐过船的他们,被那些上下起伏的波涛颠得脸色煞白,却又强忍着那股胃中的翻腾之意思,不敢有丝毫的放松,生怕一不小心就冒犯圣颜了。 李玄疏将酒杯搁在桌上,瓜果点心都是新鲜出炉的,飘着诱人的香味。但他的心思显然没在那些新鲜的瓜蔬上。短暂的沉默之后他忽然哈哈笑道:“听说葬贺媛媛的那个地方长了一种有泪斑的松树,被人称为泪松?” 燕非是个很沉默却稳重的年轻人,此次南下护驾北上,和李玄疏也相处了相当长一段时间。所以尽管他的话语很跳跃,但燕非仿佛已经习以为常道:“泪松自古有之,只是以前的名字不叫泪松而已。都是那些无用书生好事之作。”他知道当今陛下尚武,所以才敢如此说话。 事实上以燕非的性格,就算陛下尚文轻武,他只怕也会这样说的。 李玄疏当然听出了他语气中的那丝傲然,脸上却依旧平静道:“当年萧同挥剑刻书的豪情,在那十坛美酒,百里水路中体现的淋漓尽致。不知燕卿可否于这照壁上用手中的无尘剑也挥洒一番?” 都说四大世家青年才俊中,以燕非的武功最高,手中一把无尘剑直追萧同年轻时的名声。而且四大世家除了萧家不掺朝政之外,其余三家在当年平定史哲叛乱时都出过大力,而且这三家中有些高手也是隶属天同盟的管制。 都说文人才有傲骨,虽然燕非知道这是陛下的一次试探,但他依旧很平静且恭谨地应承道:“不才愿意一试。”吞吐俯仰,皆是傲意。 李玄疏闻言眉头一挑,赫然转身,面对着漫江波涛,望着那面照壁道:“好,准了。” 两人的性格种都有这份果断,只是一个傲气十足,一个却显得有些阴鹜凌厉。 燕非面圣没有带他的无尘剑,任何武器都没带,甚至连细甲都没穿,只着了一件寻常的青衫,略微消瘦的身形显得有些纤弱。 半盏茶的时间,燕非从船舱中原本属于自己的那个房间中走了出来,步上甲板。他背上负着两把弯刀,没有按习惯捆成一个交叉的形状。而是刀身分开了一个斜斜的角度而已。陛下的心情显然还不错,那些面色煞白,走路都有些摇晃的内侍都已经不见了。想来应该是去舱底休息了。 手握无尘剑,尽管这是第一次带着剑离中州那个最有权势的人这么近。但燕非的手却没有一丝的颤抖。他的另一只手则提着不知在哪里弄来的长浆。 李玄疏看着他这一身打扮,眼神含笑,带着些许期待。甚至,还有一丝鼓励。 燕非单手一振,将那支长浆高高抛起。云江在此处两岸距离大约两里,算是比较宽的地方了。长浆还未落下,燕非的身形也已经动若闪电,一步跨过楼船的外围的栏杆,高高跃起。 长浆入水,仿佛只有很轻的力道,惊起了一片不大的水花,去势极快。燕非掠过波涛,在长浆入水的同时堪堪点到其上,又轻轻跃起。长浆借着那一点之力,又向前急驰而去。 李玄疏自己的武功造诣也已经达到了比较高的境界,自然识得这一抛一跃之间的妙处所在。无论是角度,力度,还是时机的把握上,燕非都做到了妙到毫颠。他在心底微微感慨道:我大胤朝如此人物,却奈何不为我所用。昭然啊昭然,你到底想干什么呢? 轻点起落间,转眼已经渡到江心。全神贯注如燕非者,自然不会想到此时李玄疏在感慨些什么,只是将注意力都击中在江面滑行的那支长浆上,不敢有丝毫差错。虽然说此处江流还算平缓,就算掉进水中,也不会有什么危险。但那样的话,刚才的豪情、傲气,岂不是,都付水东流,如同这茫茫云江一般了。 三起三落,燕非借着那长浆的力道已然横过江面,子元照壁近在咫尺。最后那一落,脚尖轻点,点在长浆的尽头。长浆高高翘起一端,仿佛破水而出,要直上云霄一般。 无尘剑的剑鞘没有反光,有很古朴的兽纹。但这丝毫不影响这把剑本身的锋芒,瞬间毕露。 李玄疏的目光停在那支长浆的上端,忽地一浮一沉。在无尘剑的剑光洒落之前,燕非身后的两把弯刀刀光如同两条毒蛇,顺着照壁岩石间的薄薄的缝隙就钻进去了。刀身被压得很弯,所以反弹起来之后也震得“嗡嗡”作响。燕非的身形借着两把弯刀反弹之力,如一道冲破江水的乌光,朝着崖壁顶端直射而去。 燕非这一跃,俯瞰着茫茫江水,面对着雄雄十里的子元照壁,一瞬间仿佛读懂了“沧浪存诗,天下布武”,也仿佛体会到了当年萧子元挥剑刻书的豪情。 天空暗了暗,连石崖壁上的青苔都变成了墨色。无尘剑出鞘的刹那,燕非的眼神瞥见,李玄疏正带着金黄的冠仰望着。他忽而心中一动,剑锋随心而走,待到燕飞又落下之际,两行诗已然刻在了悬崖壁上。那正是平北元年李玄疏所做“扬鞭天下定,执笔尽风流”。 早有轻便的快船在燕非跃出栏杆的时分待命而发,在燕非落下的瞬间将他堪堪接住。船身轻轻一晃,在清风碧涛间划了一道漂亮的弧线。几支船桨从船身的四周伸出,轻轻摇摆着。这些都是费城的精锐水师,为了护送皇上来这子元照壁多看一眼,被临时抽调前来护驾。 无尘剑早已入鞘,敛去了原本灼烈的光芒。“扬鞭天下定,执笔尽风流”几个新刻的大字在青苔间显出山石原本淡灰的颜色。不像萧同刻的那几个字,刻痕间已然布满了青苔,充满了古朴之意。 李玄疏仰头望着那几个熟悉无比的大字,想起那夜书房外面皎洁的月光。自己挥毫泼墨后淡淡地说那句:“天下间的人物,将疏狂系腰间的,你燕非算一个。” 之后的沉默,却有着两人眼神中不经意的惺惺相惜。这算是一种笼络,燕非清楚。但他今天依旧将这句诗刻在了子元照壁上,这必将成为一段千古传颂。这和个人立场,家族态度都无关,只是一个拥有绝对实力的男人对另外一个拥有绝对权力的男人的认可,很简单的认可。 李玄疏的唇角微微扬起,露出了一个很淡的笑容。内侍们虽然奉旨休息,但毕竟还是没敢让皇上一个人在甲板上呆得太久。此刻都从舱房中出来了,静静地立在不远处。可惜,谁也没看见那个笑容,燕非也没看见。 小舟悠悠,却在距离龙舟还很远的水面时。李玄疏已经转身挥袖,在一干内侍低垂且敬畏的目光中,朝楼船顶端走去。 阳光洒满了楼船顶端的房间,照在那些袅绕的烟气上,似梦似幻。一个硕大的丹炉摆在临时搭建的炼丹台上,被熊熊烈火炙烤。一个模样祥和的道人手执流苏浮沉,闭目盘膝而坐,口中念念有词。在他左手处摆着一本破旧泛黄的古籍,之间上面赫然书着三个字《归墟录》。 李玄疏站在门外,皱着眉头显出一丝犹豫。沉默了一会儿,终于伸出手,极为别扭地扣了扣门。仿佛,那是他登上大宝之后的第一次亲自敲门,很不自然。 房内那道人的声音带着给人无比祥和的感觉传来:“请进。” ------------ 第二十六章 千里为援 自九叶城一路向北的官道,浩浩荡荡的队伍蜿蜒不见尽头,旌旗蔽日。平北元年正月十六日,南阳、岷川两郡超过六成的府兵连同新兵一起,拔营北上,千里为援。青关终于在漠北人猛烈的攻势下失陷,自潜龙渡起,西止于青关东西纵横一千五百里的疆域尽在漠北人的铁蹄下瑟瑟发抖。费城形势再度告急,苏门武信率领多达两万追风骑和四万步兵不断对费城施压。 然而此时的费城在秦可籍老将军的布防与调配下,犹如被水湾上游的十里照壁一般,千百年来,任由江水冲刷,犹自岿然不动。三关俱失,唯独费城扼守着南下的咽喉,护着身后一马平川的燕南平原,还有生活在那片平原上的万千大胤百姓。 秦老将军受命危难,知道这场防守战不好打。赢了,不过在他晚年时分为他本来就显赫的名声锦上添花;但倘若输了,费城失守,潜龙渡易主。那么他将成为大胤的千古罪人。 陛下御驾亲征,确实给他减少了不少压力。然而那位高高在上的天子,北上费城却先去了当年萧同将军晚年留下的子元照壁所在。 秦可籍当然知道,萧子元当年拜将之时,却是让漠北人闻风丧胆的人物。陛下此行或可鼓舞军心。但他更加担心的是,陛下怕还是沉迷仙术,不可自拔。 正月还未过完,不管是城里,还是军营里,那种淡淡的,喜庆的味道的余温还残留了少许。秦村的一百三十几口人却永远再感受不到这种气氛,淡淡的清冷的感觉这段时间以来一直包围着秦川。尽管那天从秦村祭拜完回来,脸上再也没露出过类似伤感颓废的表情。但那如阳光般和煦的笑容却消失不见了。无论陈玥儿说着怎样的笑话,打趣着王柱,他依旧是一脸漠然。 只是每次伫立在已经温暖起来的湿风中练习枪法时,他漠然的表情才有了一些柔和的变化。王柱似乎依旧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看见肉包子依旧会露出开心的表情,手舞足蹈。 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大军开拔的前一天晚上。还是临近兵部的那间院落里,陈玥儿做了很多菜,很可口。为了让秦川心中的伤感稍稍有所释怀,吕率带了几个秦川原本就认识的府兵来到院落中,准备一醉解千愁。 昏黄的烛火,衬着秦川那练完枪法而略显疲惫的眼神。才几天的时间,他已经消瘦了不少。可他依旧沉默地喝着酒,一碗接一碗。 正当吕率和那些个府兵准备找个由头,插两句话开导开导他时。一直沉默如石的他却抢先开口了:“我从小就生活在秦村,打渔、晒网、习武、玩耍。那里有我的父母,我的亲人。”一段长时间的沉默,其间陈玥儿偷偷被过去抹了三次泪,但倔强地她却依旧将笑脸迎着秦川。吕率和一众府兵最不擅长的就是表达情感,所以他们只能一边叹气,一边喝酒。 秦川的声音很平缓,听不出什么情绪,仿佛就是在叙述一件跟自己毫无关系的事情一般。“当那天我回村看见他们都死了,都倒在血泊中时。我形容不出那种悲痛。秦村的一切都回不来了,我把大胤的军营当做了家,所以,我回来了。”他顿了一顿,望着陈玥儿那双倔强中透着温柔的眼:“玥儿,我给不了你任何承诺的荣华富贵,但那天傍晚看着你提着香烛在村口蹒跚张望时,我总觉得有些什么东西堵在胸口。我没有上过私塾,没学会那些浮华的辞藻,待我建功立业,一定让你明媒正娶地进门。虽然父母不在了,可是他们在天上,也是这样希望的吧?” 这些本来就是秦川该单独跟陈玥儿说的话,今天,离别之前,借着酒后淡淡的轻狂就这般说出来了。陈玥儿除了脸上的红晕之外,更多的是那双倔强地眼中一闪而逝的窘迫。但却依旧倔强地望着秦川,坚定而执着。凤钗轻摇,珠花微响。丝毫不在意吕率等人笑得有些讪讪的脸。一如那晚醉云居的对望。 秦川走在漫长的队伍中,回首望去,不见尽头。援军北上的行程在一封封加急诏书中越行越快。不知道是李玄疏在去岁岁末时杀了几个贪官祭旗还是别的原因,总之北上大军这几日所过之处,处处放晴,阳光明媚,涤荡着前不久南下的那场寒流。 队伍的最前方用黄色的幔帐围着一乘龙辇,八匹枣红色的骏马在马夫的控制下缓缓行进。周围马车的四个檐角都挂着明黄的丝绦,缀着碧玉的珠子,奢华至极。窗门紧闭,透着一股天子家的威严。 龙辇的前后都有护卫的车队,还有禁卫军,大内侍卫无数,将之紧紧地包裹在其中,哪怕是一只蚊子,在没经过允许的情况下怕也是靠近不了那乘龙辇。北上的将士在帝都附近看到那乘龙辇时,都显出了不寻常的激动。陛下御驾亲征,而且还南下十里,迎接北上援军,可谓是仁厚已极。尽管大家这些天没见过天子真颜,但只要有那辆被层层包围防守的龙辇在队伍中,那么整个北上的援军军营中就有扯不完的话题。关于天子真颜、关于费城形势、关于北边的白毛风、关于那个有着倾国倾城容貌,且拥有着莫大权利的传奇女子…… 只是,谁也不知道,谁也不曾想到,大胤的天子,李玄疏早在三天前便已经去过费城巡防,此时已然身处子元照壁。此次借着大军北上的幌子使的这招金蝉脱壳之计一方面来自于太后的一力促成,另一方面李玄疏今年沉迷于长生之术,如今携着“同虚道人”和他的那本《归墟录》便是为了当年萧同遗世的一个秘密而来。 据书记载,当年贺媛媛辞世给了萧同很大的打击。他落魄江湖载酒行的一路遍访名山大川,寻的就是起死回生的仙术。最后起死回生的仙术没找到,倒是觅到了许多关于长生的功诀、丹方以及一些已经绝迹的名贵药石。这些东西随着萧同的失踪也绝迹中州,再也没有人能寻得到。 暖和的风从南边吹来,虽然气温中还夹带着一股清冷的味道。但这股味道却偏执地展现着此时南方特有的生机,闻着很舒服。或许,还有巢湖上那略带腥味的味道。 大军行了数天,路过京都时,士兵们远远的望着那高大雄伟的城墙。虽然很多第一次见到京都的人很想进城去,看看里面的繁华。据说贯穿京都的定水河的河水是甜的,很多人也想去尝尝。 然而军纪严明,早在经过京都时就从龙辇方向传来命令:有私自离营者,斩。 而那乘被帷帐包裹起来的马车依旧稳稳的停在大营的最中央。这有多少让那些心中稍有不满的将士得到了些许平衡:人家皇帝路过家门口都没有进门,陪着你们在这荒郊安营扎寨,你还有什么好抱怨的。 秦川对于一览帝都的繁华已经没有了太多的兴趣,若是换做从前,此时心中怕是百爪挠心,痒得很了。可自从秦村被屠后,他变得沉默起来。当晚上军营中鼾声如雷时,他总喜欢抱着长枪,坐在营地里,仰望着那片星空。或许,他在想,这片星空,会和巢湖上的那片,有什么不一样呢? 当在朝的百官出城跪在那乘龙辇前送驾时,那些士兵也半屈着膝跟着高喊万岁。这更加使得大伙儿对陛下的模样愈发感兴趣了。是什么样人,才配做这中州万里河山的主人啊? 大军开拔的扬尘渐渐遮蔽了帝都那高大的城墙,却依旧透着一丝雄浑,目送着北上的大军。就算陛下传过旨意,待将漠北人赶出大胤的土地,允许他们都去帝都尝尝定水河的水。可大家心里都清楚,这一仗,恐怕又有好多人回不来了。永远也看不到帝都的繁华,永远也尝不到定水河的水,永远也见不到自己的亲人了…… 芳草绵绵兮,送我父老, 父老不可见兮,唯有战袍; 芳草衰衰兮,送我长兄, 长兄不可归兮,唯有战刀; 芳草凄凄兮,别我阡陌, 故乡不可望兮,唯有飞烟; …… 不知是谁起了头,大军在滚滚沙尘中唱起了这首《寒衣调》。歌声滚滚入云,三分凄凉,七分悲壮。 秦川和众多新兵都不会唱这首军歌,却依旧被那种一去不复返的情绪所感染,握枪的手不由得紧了几分。 过了帝都,便算是进入了大胤北边较为荒凉的地带,大军行了三日都没有看见一个像样的城市,除了一些零星分布的小村落外。幸好粮草带的足够,而且又即将到达北边最后一个,也是最大一个补给站“孤阳城”。所以大军的粮食并不成问题。倒是这么好些天了,那乘龙辇上的真命天子从来没有下过车,不知道一天到晚闷在车里干什么? 当然,这些事情不是一个小兵卒能去打听的。只是大伙儿已经没有了当初天子南下十里迎接大军应有的殊荣。对于天子的真容,大家已经兴趣缺缺,倒是宁国郡主的样貌和将来谁会当她的驸马这种问题总有人聊起。 秦川不是一个好事的人,加上秦村被屠之后话就更少了。遗憾的是吕率并未随大军北上,不然他应该还能和秦川说上话来。府兵里倒是有几个相熟的,无奈大军驻扎在帝都那天,这一茬来自中州各地的新兵都被重新打乱编制,混编进入了各个地方将领统辖之下。秦川则被编入了天启城长枪营,归天启城徐然节制。此人正是秦可籍的得意门生,于史哲叛乱时立过功,现居虎贲中郎将一职。 编制被重新打乱之后当时明御秋说过的让秦川当百夫长,领一队长枪兵的话自然做不得数了。秦川对此显然没有怨言,依旧当着他的小兵卒,依旧在夜深人静之时找个没人的地方练习枪法。自从那晚在醉云居体验到了叶秋所说的内息之后,这段时间行军途中随着枪法的纯熟,那股内息似乎也越来越强大了。以至于他在没有练习枪法时都能感觉到那在体内缓缓流动的气息,百骸百脉都似乎越来越有力量。 大军又行了两日,终于赶在这天傍晚时分抵达了孤阳城。此次奉召北上的将士加上新兵统共四十万。一路行来不可谓不壮观,大大的胤字旗从头打到尾。补给的粮草在宁国郡主李昭然的统筹下早已于十日之前全部运抵孤阳。 这么多粮草囤积在一个还算比较大的城镇中也算是冒险之举了,所以看守粮草的不仅仅有大胤的士兵,而且听说天同盟的人也来了不少。 大军在孤阳城做了抵达费城之前的最后一次补给便驻扎在了孤阳的近郊,占据着三三两两的山头。由于有秦可籍这位功勋显著的老将军坐镇费城,所以当初北上之时李玄疏要点将,都被如王伦、李宗哲、孔方之流拒绝了。一则秦可籍的名声确实太响,他此番出山,主动调防费城,这些朝廷中武将里面的后起之秀大多数跟他有些瓜葛,确实不敢跟他抢兵马大元帅之职;二则这场仗是在不好打,漠北人倾巢而出,而且主帅是一向颇有名气的苏门烈真可汗,众人都知道兵马大元帅是个烫手的山芋。 最后经过众人商量,想了个折中的法子。点王伦、李宗哲、孔方三人分别为左、中、右路将军,另封张青为水师提督,统领这次应诏的两万,以及原驻防费城的三万,共计五万水师。而具体的就由各个郡城的驻防将军分别节制手下的府兵和重新打乱编制的新兵。 孤阳是燕南平原靠北的位置,离潜龙渡也只有三四天的路程。在这里的夜间仰望星空,似乎特别清楚,特别明亮。而徐然的军营里有南阳特制的麦酒,清纯甘冽,比起以往自己秦村酿的谷烧,多了丝缠绵的味道在里面。 那日在帝都郊外扎营时,各个营里特别允许饮酒。秦川找不到只有渔民才自酿自喝的谷烧,他就端着酒碗,就着那碗麦酒,喝着夜色中的那点苍茫,直到天亮。 ------------ 第二十七章 夜凉如水 秦川所在的军营在孤阳城北靠西的位置,是李宗哲中路军的本部所在,共计六万余人。由于李宗哲是“庄慈”皇太后妹妹的儿子,和当今圣上也算得上表兄。所以那乘龙辇并未有驶入孤阳城里那略显简陋的行宫。 大营的最中心岗哨严密,不知道用什么材料搭了一个富丽堂皇的大帐,颇有几分运筹帷幄的意思。 秦川作为一个普通的士兵,而且属于新兵营的,自然没有什么机会接近那片中心地带。倒是长枪营的士兵对秦川那杆形状奇特的炎魂颇有兴趣,只是大伙儿都舞不动那沉重的炎魂。统领长枪营的将军是三朝老人,据说当年追随过萧子元将军驰骋过漠北,有个很霸气的名字叫封诀,岷川郡人氏。在当地也算是名门望族。 当年他父亲给他取的本是“爵位”的爵字,只可惜漠北人被萧子元打怕了之后他还没有达到封疆裂土,封侯封爵的地位。天下太平那几年,他在帝都街上喝醉了酒,将当时横行霸道的房相的侄子揍成了猪头。虽然此事有许多兵部将官都出来为他说情,但他依旧被罢了军职,发配回岷川,做了一个从九品的闲职。所以他一气之下将“爵”字改成了“诀”字。 这次漠北人南下,蒙皇恩浩荡,才被重新启用。虽然目前他虽只领着一营长枪兵,但同李宗哲的关系颇好,和兵部许多旧人也是称兄道弟。 月明星稀,这片不大不小的山头有些稀疏的树木遮挡了部分从山坡下投射过来的目光。由于那乘龙辇的原因,警戒也加强了不少,就算是大营的最外围,也是明哨暗哨穿插在稀疏的树木之间,不计其数。而且左右两路大军的本阵离此处相距也不会超过二十里,一有情况,先锋轻骑可在半柱香的时间内赶到。 淡淡的月华,照在铁甲的胸铠上,散出一片朦胧却又略显暗淡的光芒。此刻的大营已经陷入了一片安静,零落的几盏灯火,那是为值夜的士兵照亮道路用的。 秦川靠着一棵不大不小的杉树,长枪抱在怀中,眯着眼睛打量着那些透过树桠的繁星。离开九叶城已经有半个月的时间了,这半个月来,他时常梦见父母满身鲜血的坐在自家庭院中。父亲依旧抽着烟锅,而母亲依旧用那个早已被摩得很光滑的梭子补着渔网。穿梭之间,竟渐渐成了模糊的身影。 梦的最后,渐渐浮现出了白若虚那张阴险的脸。吕率之所以没有随军北上,是因为他受秦川所托,探查秦村被屠一案的真相。这半个月来的探查,他已经托人写成书信,快马送到了秦川手上。 信中所述,根据对秦村所有尸体伤口的检查,发现那种刀口正是漠北人常用的那种厚背马刀所造成。虽然暂时没有找到真凶,但所有的证据和动机都指向了白若虚一干人等。 他将那封信捏得很紧,直至指节发白。 “喂,秦哥儿,怎么一个人坐在这呢?”正自思索间,一个面容粗犷,带着西麒郡人特有的豪爽的汉子从他身后的树林间钻出来。眉宇闪烁,看起来特别滑稽。 秦川望了他一眼,虽然他的脸在淡淡的星光下被络腮胡遮掩得很好,但他那一嘴的酒气却已经出卖了他。 秦川呵呵笑道:“雷子,你又偷偷喝酒了吧,听说这几天查得挺严的。想不到你还能弄到酒喝。” 那个被称做雷子的大汉眼神中闪过一丝不屑道:“我大胤朝大好男儿,除了上阵杀敌,也就这杯中之物能让咱热血沸腾了。你说这日日行军,嘴里都淡出鸟来了。再不弄点酒喝喝,只怕还没到上阵之时便蔫得跟霜打的茄子一般了,那还有那些个力气提刀舞枪。” “得得,想喝酒还找一大堆歪理,我说不过你。只是这离费城越来越近了,局势也一天天紧张起来。上头查得严,偷偷喝酒可是要重罚的。”秦川见说理不成,只得用军纪军规来唬唬他。 雷子本名雷长风,也是来自岷川地区的新兵,一把长枪舞得也是虎虎生风。当初秦川刚编入长枪营时,大伙儿对他那把造型奇特、有着金属枪杆的炎魂很好奇。可是大部分人都舞不动那杆沉重的枪。即使有能舞动的,却也绝对抖不出半个枪花来,使起来都如同一根铁棍一般。 倒是雷长风二话不说,抓起炎魂的神态举重若轻。一番挥洒,虽然称不上行云流水,但已经比常人好太多了。接着在众人的要求下,秦川舞了烈炎枪法的几招几式,彻底震服了众人。自那一天之后,封诀手下的长枪营里有一杆全金属的枪的说法传遍了整个中路军。 雷长风憨憨一笑道:“这个我省得,倒是秦哥儿你,没事总喜欢一个人呆着。也不同人说话,任谁都看出来你心事重。我雷子是个粗人,只觉得,男儿生在世上,不管遇到什么坎儿,但总是得顶天立地的活下去,不是么?” 秦川的手隔着衣服,摸了摸怀中叶秋留给他的那块玉佩,淡淡道:“是啊,男子汉总得顶天立地。再过几天说不定就上战场了,不知道又有多少兄弟回不去家乡了。”说着朝雷子伸了伸手道:“酒呢?” 雷长风挠挠头,颇为不好意思的从怀中掏出了一个不大的酒葫芦,还略微带着一点体温。他警惕地朝周围看了看,这才将葫芦递给了秦川。 拔开木塞,温温的酒液从喉咙间滑过,没有三冻酒的灼烈,也没有谷烧那特有的烟火气息。一股子麦香在曲霉草的药力下被催发得淋漓尽致,滚在唇齿之间。 一阵风吹过,一个硕大的黑影悄无声息地划过夜色,秦川的眼睛眯了起来。今夜注定不太平。 “咻咻”几声,仿佛是疾风中夹带沙石的感觉,大营间那几盏零星的灯火悄无声息地熄灭了。几道黑影不知道从什么方向避开了明哨暗哨摸上了山坡。秦川皱了皱眉头,将酒葫芦的木塞重新塞好还给了雷长风:“跟着我,别出声。” 黑暗中,似乎有些血腥味。当然,雷长风没有真正上过战场没有真正杀过人,显然没有闻出来那淡而又淡的味道。好几个暗哨已经被悄悄拔掉,并没有惊动任何人。 借着夜色的掩护和地形的熟悉,二人一路朝山坡中央那个宏伟的大帐潜去。一路无话,然而秦川的眼神却依旧紧紧的锁定着前方几个起落间翩若惊鸿的身影。一股熟悉且冰凉的感觉传来:白若虚。 雷长风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看着秦川侧脸一脸严肃的表情,知道一定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虽然他听说过漠北人当年在史哲叛乱时残留在大胤的余党会在此次行军途中行刺陛下的传言,但他依旧没想到那群人胆子如此大。 夜凉如水,小山包中段的大帐已然清晰可见,似乎还透着昏黄的灯光。是否那位殿下还在埋首北方的战报,研究平北的部署。 按理说这个中心地带哨卡森严,若是平常秦川和雷长风两个大活人走到了这里却没有人上前盘查的情况是断然不可能发生的。想到此处,秦川的心沉到了谷底。正在他思索要不要弄出点动静示警时,大帐方向传来了一声沉稳得没有丝毫慌乱的声音:“有刺客,大家保护好殿下。” 声音很熟悉,秦川一瞬间就想到了九叶城街上那个小酒馆中出鞘一寸的宝刀,以及那散落的几两杀气。 随着那个声音喊出,原本潜伏在四周的,还有正从四周往这里赶的一干人物都失去了夜色的庇护,朝着那大帐而去的速度也快了几分。 “乒乒”的刀剑交鸣声也乍然响起,惊醒了大大小小帐篷里的灯火。各路将领都有条不紊的指挥着。 “弓弩手集合待命。” “长枪营集合待命。” “矛戈手集合待命。” …… 随着一杆杆各有标志的大旗竖起,各个兵种都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列好方阵,将那个大帐围得水泄不通。 弓弩手处在最内层,箭已经在弦上,弓弦被拉成半满。 那顶大帐的护卫力量有一营禁卫军和一营御林军,还有少数大内侍卫。此时都在大内侍卫杜虎的指挥下纠缠着二十几个黑衣刺客。 那座大帐依旧很安静,仿佛一切皆在掌握之中。秦川和雷长风并未朝着长枪营旗帜的方向聚拢,他二人躲在一块硕大的山石阴影里。真正的高手,还并未出现。 一阵风过,吹起了大帐垂帘的一角,一股淡而熟悉的香味顺风飘来,秦川的嘴角不由自主地微微扬了扬。 二十几名黑衣刺客同禁卫军、御林军正杀斗得难解难分之时。西边传来几声清啸,伴着一声穿金裂石的鹰嗥声,震得场中人都愣了愣神,手中的兵器也软了一分。黑衣刺客瞅准了机会,很果断地结束了十数御林军的性命,朝大帐的方向又靠拢了一些。就在这一愣神的功夫,西边几个黑点在月光下毫无遮掩地朝这边飞掠而来。 杜虎皱了皱眉头,依旧冷冷地盯着帐前厮杀的场景,心中权衡着在必要的时候可以不顾及这一营御林军和禁卫军的姓名,下令让弓弩手直接放箭。如此短兵相接的距离,不管敌我,都会被射成刺猬。但是,毕竟大帐里面那位不管是当今天子,还是宁国郡主,都不能在这个关键时刻出什么事情。 三军阵前的李宗哲隔着战阵和杜虎对望了一眼,瞬间明白了对方眼中的含义。握刀的手已经将那把金刀微微拔出鞘,只等对方一个确定的眼神,那么,他自然会命令弓弩手万箭齐发。 此次宁国郡主北上之所以要跟随大军,却是因为天同盟大部分高手都掉到李玄疏身边,还有一部分深入漠北和太泽山脉,已实在无人手可调用了。自己的防卫力量在乱世中显得过于薄弱,所以才会有这么一出李玄疏金蝉脱壳,宁国郡主借港避风。 来人一共有三个,其中两个喇嘛一般的打扮,手持金刚圈,在夜风中闪闪发亮。而另一个为首之人却是一身儒生打扮,一手执刀,负在身后。那把厚背马刀和他的身形显得极为不协调。 暗中的秦川神色中有过一丝失望:白若虚没来。但是方才那几声清啸他倒是认得,溪林中最后白若虚那支穿云箭招来的就是他们。三人一看俱是武功卓绝之辈,一路飞掠过李宗哲的大军,直扑那一营禁卫军和御林军。 三人一加入,本来已经处于弱势,成强弩之末的黑衣众人战意瞬间浓烈起来。又朝着杜虎身后的大帐逼近了几分。 他很果断地给了李宗哲一个肯定的眼神,带着为数不多的二十几大内侍卫加入了战斗。李宗哲的刀很缓慢地出鞘,一边观察着形势。他是将军,在战场上的任何一个错误的判断都会葬送千万人的生命。所以他也在判断着,杜虎他们是否能撑得住。 转眼,御林军和禁卫军的人数已经少了一半。杜虎等二十几个大内侍卫也是或多或少地挂了彩。反观刺客这一边,除了那二十几个黑衣人有些力竭的征兆之外,新加入战斗的那三人却是满脸轻松,举重若轻,精钢圈回旋间没有一合之敌。而那把厚背马刀更是大开大合,招式朴实无华,却招招夺命。 以杜虎的身手勉强能架住一个喇嘛的攻势,但手中的宝刀也被那精钢圈震得嗡嗡作响,虎口欲裂。而那喇嘛同杜虎一边拆招一边还哈哈邪笑,仿佛根本不将眼前这个人放在眼中,颇有一番戏虐的感觉。 至于另外二人在长戟陌刀之中更是如入无人之境。仿佛也没将周围的六万大军放在眼中,颇有万军从中,来去自如的潇洒与自信。 正当李宗哲看见杜虎握刀之手的虎口被生生震得鲜血长流时,他手中的金刀沉重的举了起来。此番利箭,不仅对着敌人,还对着自己的同胞兄弟,更还有,那顶威严的大帐。虽然这么近的距离,他知道利箭强弩射不穿那大帐内部的防御。但事后不说追究自己护驾不利的责任,单是防守失职的罪名也能革去自己的军职了。 ------------ 第二十八章 星辰风 写在前面:感谢dukehank的打赏,这是作为新人,第一次有人打赏。谢谢你们的支持和认可。另外,刚刚看到猫腻大大的庆余年宣传片了,很激动啊,希望不要拍砸了 ~~~~~~~~~~~~~~~~~~~~~~~~~~~~~~~~~~~~~~~~~~~~~~~~分界~~~~~~~~~~~~~~~~~~~~~~~~~~~~~~~~~~~~~~~~~~~~~~~~~~~~~~~~~~~~~~~~~ 刀锋轻摆时,一声“放箭”还没来得及喊出口,就听见一声龙吟般的气爆声自一片稀疏的树木间传来。一棵杉木片片碎裂,一道人影携风踏来,黝黑的金属枪杆衬托着枪尖的点点寒星,锋芒毕露。 来人穿着大胤军服,显然是军中之人。封诀的眼神尖锐,一眼就看出了那少年的身份,轻轻笑道:“好小子。” 李宗哲一愣神的功夫,那执枪的少年已然人枪合一,朝着战团中的一干黑衣刺客电射而去。 那从西面杀出来的三名高手中的儒生打扮的刀客眼角一跳,转身让过两把长戟,身形一掠,举刀做了个封字诀。 “铿锵”一声,炎魂的枪尖触碰到那把厚背刀的刀身。秦川只感觉撞击在一堵铜墙铁壁之上,震得握枪的手臂微微发麻。一击不成,枪尖微抖,形成了三朵漂亮的枪花,接着撞击的力量,迅速抽身,落在了杜虎的身旁,很流畅地将他格开了喇嘛的精钢圈。 “杜大哥,你怎样了?帐中可是郡主殿下?”秦川一面注视着四周的状况,一面小声地问道。 杜虎喘息了几口,咧嘴笑了笑道:“看到那把枪就知道是你小子来了。没错,大帐里是郡主殿下。等先收拾了这些刺客,这事儿回头再细说。”他的声音有些微弱,脸色又苍白了几分。 被接下的那一枪虽然让秦川心中暗自微惊。自己那一枪是属于偷袭,而且是聚好了十二分势才出枪的。对方在匆忙中依然稳稳当当地接了下来,可见来人武功之高。只怕漠北也没几个如他这样的高手了吧。 儒生打扮的刀客也心中惊奇不已,本以为是天同盟哪位宗师级别的高手到来,一枪之威便让自己使出了五成的功力。如果真是那样,事情恐怕不好办了。但是待他定下神来定睛一看,竟是个乳臭未干的臭小子。 正在思索间,一黑衣刺客附在他耳边嘀嘀咕咕说了几句什么。接着,他又将秦川手中的炎魂细细打量了一遍道:“是炎魂么,兀那小子报上名来,我星辰风不杀无名之辈。” 秦川盯着星辰风一会儿才耿耿地道:“白若虚呢?莫非九叶城郊外那一脚踢断了他的子孙根,他自觉地到大胤皇宫去当内侍去了?” 周围的禁卫军、御林军还有那群黑衣刺客在秦川出现时就已经停止了交手,此刻夜色很明净,周围很安静。所以秦川和星辰风的对话随着山风远远地传开了去。 虽然一干将士大部分都不知道白若虚是何许人,但听秦川说得有趣,竟然有些忍不住哄哄笑出声来。可是秦川心中此时再无第二个声音。因为就在他说完这句话时,大帐里那声低低的吃笑声传了出来,竟然隐约有些盖过那天在九叶城郊外的琵琶声。 李宗哲听了那阵对话后心下了然,他在朝中就听说过郡主殿下在九叶山庄遇袭的事件。金刀还鞘,手心还有微微的湿汗,他似乎也听见了那大帐中传来的低低的笑声。 星辰风并未因为秦川话语的尖酸刻薄而感到丝毫的不在意,依旧用那种居高临下的态度道:“七皇子岂是尔等想见就见得了的。看你年纪轻轻,武学修为已经强过多数人了,报上名号师承,我留你个全尸。” 秦川心中是将白若虚当做不共戴天的仇人,如今看到那把厚背马刀,怒极反笑道:“我师父么?你还不配知道他老人家的名号。我叫秦川,记住了,别死了下地狱去阎王那诉苦却不知道杀你的人是谁。” 枪尖平端,浓浓战意。 星辰风仔细端详了他一会,仰天拍手:“好,好,好。敢同我这般说话,你也算个人物。”说着,厚背马刀一番,刀锋外指,眼神中精芒一闪道:“那便战吧。” 再无言语,炎魂瞬间化作一条怒龙,仿佛带上了滚滚风雷朝星辰风电射而去。而体内那股子内息也纯熟地顺着百脉运行起来,汇聚于手掌之上。炎魂,在那一瞬间仿佛有了生命,尾端的莲花中心,有道光芒再次亮了亮,继而消失不见。 星辰风眯起眼睛,似乎那些被枪身带起的风雷里夹杂的碎石流沙让他的眼睛很不好受。“来得好。”他一声低喝,身形迎着炎魂形成的一线枪影激射而出。厚背马刀看似很慢,实则很快地朝炎魂的枪尖攻去,带起一片残影。 这一刀,当真如星辰一般璀璨夺目。 刀锋被罡气包围,狠狠地撞在了炎魂的枪尖上。炎魂在瞬间就失去了准头,锐利的枪尖斜斜地擦着星辰风的左臂划过,却没有造成任何伤害。反而秦川招式用老,枪尖上的长刀一撇,在枪杆上划着刺耳的声音斩向秦川的手掌。 这同在醉云居里秦川跟萧府那个叫洪叔的护卫如出一辙,但是那时候是秦川故意冒险近身,而此时这个人的刀法武功断然不是那个洪叔可比的。所以他不敢冒险。 枪风一折,直刺瞬间变成横扫。秦川接着横扫的力度瞬间避开了袭来的刀锋。在场的几个高手都同时有了一种错觉:不知道是秦川驾御着炎魂,还是炎魂驾御着秦川。其中杜虎尤为吃惊,暗道:想不到才短短半个月的功夫,此子竟然已经达到了人枪互御的境界了。 战意不减反增,炎魂虽然没有聚势横扫,但谁都不会怀疑这一扫的威力。星辰风不敢硬接,侧身让过炎魂特有的金属枪杆,只感觉劲风袭腰。眉头一皱,刀意瞬间如气贯长虹,厚背马刀竟然在一刹那间震得嗡嗡鸣响。 两人用看似缓慢却实则快至极点的身法游斗着,转眼之间已经拆了二十余招,却依旧不分胜负。 那两个喇嘛模样的人此时也执着精钢圈加入了战斗。在三人的围攻下,秦川虽然将一套烈炎枪法舞得滴水不漏,却也再难如方才那般施展。枪意竟似要见见被压了下去了。二十几个黑衣刺客此刻也缓过神来了,虽然秦川和星辰风这个战圈他们是进不去了,但是他们却也成功地缠斗住了一干大内侍卫。 盏茶的功夫,秦川力竭之相愈发明显,星辰风心中暗笑道:不过是初生牛犊罢了。他没有忘记今天晚上的主要任务。那顶大帐就近在咫尺了,若是能杀了帐内之人,那他星辰风可就为漠北建立了不世奇功。 思到此处,他高喊一声:“公权、公谋,你们二人先拖住此子。待我去取了大胤那狗皇帝的性命。” 说话间身形一折,让开了秦川迎面刺来的长枪,将那枪势交给那两个喇嘛去封。精钢圈总是带着一丝滑滑的力道,卸开秦川的炎魂,怪异至极。 星辰风带着一丝蔑视和胜利的笑意掠过众人的头顶,马刀直劈,所指方向赫然是大帐帘门。 大帐门口还剩十几个大内侍卫,一直都没有加入战斗,那是关键时候挺身为天子挡刀的死士。虽然直面星辰风霸道如斯的直劈,依旧没有丝毫怯意,手中的长戟稳定得没有丝毫颤抖。 秦川看着那把雪亮的刀化成刀影,心中有些什么东西在刹那间被点燃了。炎魂的攻势本被那两对精钢圈封得很死,看起来在短时间内断然没有冲破防御的可能。但是星辰风低估了秦川,那两个喇嘛也低估了他。所以在炎魂原本黝黑的枪杆爆发出强烈的金属光泽的刹那,公权和公谋两人知道要坏。 炎魂的光芒毫无预兆地冲破了那两对精钢圈,“叮铃”一声,是精钢圈失去了驾驭的力道而散落在地上的声音。 他不知道自己一下子哪来的如此的爆发力,或许只是为了再见一眼那倾国倾城的容颜,或许只是还想听到溪林间那金戈铁马的琵琶声,也或许,就为那一句‘这朵珠花就赏给少侠换两壶酒钱’的巾帼豪情。总之,叶秋说过的那点可以增强自己枪意的东西,在他心中燃烧,燃烧…… 其实这一路以来不管是内息的增强还是枪法的纯熟,都看似是实力的增强。但秦川很清楚自己到了一个瓶颈,一个不是以前靠师傅的一两句指点,或者是一两遍演示就能突破的瓶颈。这个瓶颈的突破,或许得自己从出了秦村那个小小的渔村,入世渡几段是非,或者说经历几场生死,才能真正体会到那其中的奥秘。 星辰风的眼光很毒,耳神也很毒。在精钢圈落地的一刹那间,硬生生地收住了刀势,回身还了秦川一阵耀眼的刀光,犀利如斯。 杜虎虽然力竭,面色有些苍白,但是依旧临危不乱,颇有坐镇中军,逐鹿千里的眼光和权谋。在那两个喇嘛高手暂时失去战斗力的时间,他已经指挥着大胤的大好男儿让出了大帐与大军之间那片不大的空地,将那还剩下的十数个黑衣刺客赤裸裸地暴露在李宗哲身后的弓弩手的箭尖之下。 李宗哲能被点位大将,对战机的把握当然丝毫未差。就在杜虎的人退却的第一时间内,他很果断地直接大喊一声:“放箭。”手,依旧握在那把金刀的刀柄上。因为拔刀,也要时间。 数百支早已待命的弩箭密集的射向了那片原本就不大的区域。羽箭入体的声音总是带着一蓬蓬血花爆出,滴落在山石之间,转眼被风干成墨色。还有些羽箭失了准头,朝龙帐方向激射而去的,却早已被那十几个挡刀的死士竖起的盾牌挡住,“乒乓”声响成了一片。 剩下的十几个黑衣刺客连哼都没来得及哼一声便被射成了刺猬一般。唯有那两个喇嘛还算是高手,在如此密集的群射下也只是中了两三箭。虽然不致命,但大胤的羽箭带着倒刺和血槽,足以瓦解他们的战斗力。 星辰风此时才认识到,从自己的人方才一出场,到现在算是全数阵亡。大胤的军队除了警戒稍微差一点之外,从集合到待命,到这个叫秦川的少年的杀出,到自己的刀锋都快及到那顶龙帐了,他们都是沉着冷静,配合默契。 这是一支真正的虎狼之师啊。他心中暗自感慨,已然生出了一丝去意。万军丛中,来去自如,他有这份自信。即使,挡在面前的是炎魂,是万支羽箭。 这次暗杀行动显然是失败的,白白折了七皇子培养的这些死士了。只是公权、公谋二人也可惜了,师父的星阁调教出来的人,培养出来不容易。他失望地想着,但脑海中却闪过师傅那张讳莫如深的脸,和那一双深邃的眼睛,心中又燃起了希望:或许,师父真的错了。 秦川在那片犀利明亮的刀光中看到星辰风那张脸,不知道为什么,有种说不出的沧桑。枪锋一顿间,那张脸已经恢复了往日的高傲,颐指气使。 星辰风掠过大军防守最为薄弱处,朝着山坡下狂奔而下,怪石嶙峋,却依旧阻挡不住他脚步的丝毫。借着间或稀疏的树木,如一道箭矢,奔向了黑暗中。 炎魂尾端的莲花顿在地上,震起了一片小小的烟尘。 “杜大哥,我得去追他。劳烦替我向郡主告个罪。”秦川低低地说着,略微调匀了一下呼吸,在众人灼灼的目光中,闪进了黑暗中,消失不见。 杜虎苍白的脸上无奈地笑了笑,走到龙帐跟前轻轻扣了扣帘门。 ------------ 第二十九章 心跳 凉爽的夜风吹在身上本是件很舒服的事情,可是秦川此时心中并未有丝毫的惬意。反而身前那道速度极快的人影让他的心情很平静。 此时离开大营已经有一炷香的功夫了,那火光如昼的大营和那顶龙帐已经远远的被二人抛在身后,消失不见。; 星辰风是一路朝西,顶着北斗星的轨迹而行。此时是一望无际的燕南平原的南部,周围除了些稀稀拉拉的灌木丛之外,再没有任何可以隐匿踪迹的所在。所以二人是一个追、一个跑,一路行来,已经惊起了不知道多少飞鸟。 两人的路线绕过了左路军的防区,即使是外围防区的斥候和暗哨,星辰风也没有惊动一个。由此可见漠北人在大胤的探子已经深入军中,这才对大胤的兵力部署如此了如指掌。 约摸又行了十几里,星辰风赫然止住了脚步,转身盯着身后那道身影,双眼中神光奕奕,略带一丝嘲笑。 秦川很警惕地也止步在较远的地方,他跟着星辰风的目的是找白若虚。但眼下对方显然没有让他找到的打算,倒是想在这个地方跟自己做个了断。星辰风很聪明,走多远的路,在什么时候停下,什么时候解决战斗,这样就算大胤的大军寻迹一路追来也只能扑个空而已。 秦川看着那抹很轻蔑的笑,脸上没做任何表情,胸中原本那股燃烧的怒意已经平息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宁静。 星辰风长刀凛然,带着七分决绝,三分邪气道:“秦村一百三十六口,是我杀的。也不要兜圈子了,做个了断吧。” 在龙阳心目中,漠北人那些可以被称赞的性格。果敢,担当在这星辰风身上表现了出来。 “你的刀法,慈悲有余,凌烈的后劲不足,反而带着一股子戾气。可见当初叫你刀法的师父,定然是位胸怀仁慈之人。你却用这刀法杀害了那么多无辜的手无寸铁的村民,可见你心魔太重。虽然有位前辈曾跟我说过,在我武学大乘之前,遇到漠北的星家要避上一避。可今天,我却想会上一会。” 秦川说着往前踏上了一步,只此一步,风声鹤唳。 星辰风的瞳孔微缩,枪之精要,全在霸道二字,胜在一往无前。师父传的刀法,却是巧夺天机的功参造化,胜在绵绵若存,本是世间枪法的克星。但是随着这些年自己在白若虚手下杀人无数,刀法中自然染上了一丝戾气,原本看似破无可破的刀法已经有了裂痕。他自己也知道这一点,但如今被眼前这个十六岁的少年一语道破,心中也是一惊。 他不怒反笑:“方才在军营里我还说过你秦川算个人物,但现在看起来,你已经有资格做我星辰风的对手了。” 在他亲口承认秦村一百三十六口都是被他所杀的第一时间,秦川的炎魂已经在悄悄聚势,那股因方才一路疾行而消耗殆尽的内息也在缓缓恢复着,渐渐奔腾。 两人说完这番话之后都不想再给对方喘息的机会,竟似心有灵犀一般,身形同时闪动。长刀如水,长枪如龙。原野上响起一阵“呱呱”的乌鸦鸣叫之声,分外凄凉。 原本内敛的内息在一瞬间爆炸开来,以二人为中心形成了一个颇大的气浪圈,十步之内,烟尘尽起,草皮翻飞。 炎魂的枪尖依旧是旋转着行进,带着绞劲,仿佛它面前的空气都形成了漩涡,卷着草屑纷飞,煞是好看。 星辰风的脸上似乎永远都带着那种高傲的笑容,对世间的一切不屑一顾。只有当他想到自己的老师时,他的神情才会片刻柔和,甚至还有一些沧桑。一如在龙帐前的那阵恍惚。 枪尖的绞劲被那绵绵的马刀带动,随着在星辰风眼前画过数个圆圈,渐渐散去。枪意得后招,在绞劲虚无之时,于原本坚硬的金属枪杆上抖出几多漂亮的枪花。 然而月光下的马刀,反射着天空上的星星点点,随着刀身的挥洒,如同星辰都在刀尖上舞蹈一般,仿佛灿烂而奢华的珠宝,渐渐有了灵性。 这是苍原之上两人的战斗,观战者只有头顶的星空。或许,还有藏在某些灌木丛中的小小的田鼠。即便如此,二人依旧尽全力,生死相搏。 二十一招,秦川未曾后退一步。后背的一处刀伤已然深可见骨头,鲜血染襟,军服的里面,是那件才补好不久的,母亲亲手缝的青衣。 星辰风气息微乱,反手握刀,藏于身后。只是那支握刀的手臂已经在微微颤抖,虎口处依稀还有鲜血渗出。 出招之前他就衡量过,枪法虽然霸道,但老师曾说过世间枪法都有一个弱点,那就是身法缺少灵动的要义。而他的这套刀法虽然威力不足,却胜在身法灵动,遇到武功霸道的,讲究的是“缠斗”。 但二十一招过后,他很清楚地认识到,就算秦川的枪法霸道,但身法却也相当不弱。至少比自己以身法著称的速度慢不了多少。 秦川看着眼前不远处的星辰风,又端了端手中的炎魂。后背的那道刀伤越过肩头,鲜血顺着手臂一路流了下来,滴在了草丛中。 伤口被牵动时很痛,幸而虽然刀口很深,却还没有伤及经脉。由于失血的原因,秦川的脸色又一些苍白,眼神却依旧很坚定地道:“你确定你还能赢我,二十一招,恐怕你现在握住那把刀都很勉强了吧。”不能说秦川不狂,而且有时,他比任何人都有自信,都要轻狂。 星辰风咧嘴笑得有些勉强:“是么,你好像很自信。可是你又能好到哪去,是嫌血流得还不够快么?”负在身后握刀的手,还是一阵抑制不住的颤抖,再提不起丝毫的力气。 “哦?是么,那就再来吧。”秦川忍着疼痛,长枪直指。枪锋所及,令人心寒。 二人俱是轻狂之人,三言两语便将片刻的宁静打破,周围又只剩下浓浓的战意。 刀光渐渐从星辰风背后透了出来,左手边。 “难道你那位前辈没有告诉过你,星家的人可以双手使刀么。”星辰风的脸上又挂着些许邪邪的笑意,自信一瞬间又回到了他脸上:“而且,三代之中,必然有一位左手刀客。你知道是为甚麽?因为,我们的左手,是一个禁制,是力量的象征。” 说话间,他的左手已经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膨胀着,青筋暴起,撑破了原本就袖风宽广的儒服,充满了力量。 秦川没有再言语,握枪的手依旧很稳。鲜血滴落在炎魂的枪杆上,转眼消失不见。黝黑的枪杆隐藏在黑色的夜中,融为一体。 刀意一改以前的绵软,大开大合间成霸道的引子。不光那阵突如其来的刀意,连炎魂在他手中也不自觉地轻轻颤抖,如同在秦川手中第一次噬血的兴奋。 但秦川却极力克制着那股连炎魂自己都不经意流露的霸道:两败俱伤么?哼! 刀枪交锋,秦川只感觉千万均的力量随着枪杆传来。加上炎魂的枪杆本是金属所铸,所以这种感觉被传递得很清晰,很真实。气血翻腾,后背上那道伤口被拉扯得更加宽,仿佛里面的骨头随时都会迸裂出来一般。在那把刀在眼前挥舞的一刹那,他只感觉周围的风都被抽走了似的,形成了一片短暂的真空。秦川心中竟然生出了一种不可战胜的念头。 胸中闷着一口气,随着一口鲜血的吐出,气息也顺畅了不少。二十一招不曾退后一步,却在这一刀之威下,回到了原点。 星辰风半闭着眼睛,有些怜悯地看着不远处那个躺在草丛里喘息的年轻人。作为漠北星家这个历史悠久的家族青年一代中的佼佼者。他不仅在祖传的刀法上造诣出众,而且在观星上的成就也被誉为漠北古往今来第一人。 然而此人对权力和力量太过执着,以至于不惜违背祖训,为了漠北第一刀“青芒”,做了真梵部的头号杀手。 秦川喘息着,看着对面那个执刀的身影缓缓走近,虎口已经裂开,没有握枪的力气。虽然气息顺了不少,但之前好不容易聚起来的内息在方才那一击之下崩散殆尽。炎魂静静的落在身边的从中,乌黑的枪杆上特有的金属光泽好像总在这种细腻的时刻显得特别明亮。这是他第一次在战场上,炎魂离手。 星辰风的脚步很慢,却也转眼间就走到了他身前,俯视着他的眼神如同在俯视着一个弱小而卑微的生命:“我说过,你只能是我的对手而已。而我的对手,都死了。” 马刀微举,秦川从眼角看到了刀身上两个细小的篆字“木棉”。那是漠北排名第三的名刀。 秦川轻轻笑了笑,旋即又低低叹了口气。刀影渐渐遮挡了满天星光,轻轻滑落,没有带起任何风声。 “就要死了么?”秦川在心底问自己。 忽然间,叶秋的教导他的话又渐渐在脑海中闪现:“世间万般兵器,皆在心在意。枪法要义在一往无前的霸道,如火。但哪天你若能将枪意随心所欲变成绵绵若存的水意,变成岿然不动的山势,变成世间万势…,那你的武学也算是进入了大乘之境。需知世间高手,摘叶飞花,皆可为兵;朽木锈铁,皆可为器。习武之道,不能脱离兵器,也不可局限于兵器。而世间神兵,皆有灵有魄,这就需要你自己再慢慢去体会了。” 刀光已经越来越近,秦川甚至能感觉到刀身上散发出来的寒意,他却慢慢地闭上了眼睛,万念俱尽。“噗通”一声,那是自己心跳的声音,他却觉得那是炎魂的心跳。蒿草悉索,炎魂毫无征兆地跳动了一下,随着自己的心跳。一瞬间,秦川分辨不出那到底是自己心跳,还是炎魂的。那种感觉很奇妙,仿佛一瞬间,自己读懂了炎魂的灵魂,从此血脉相溶。 星辰风挥刀的此刻是带着怜悯的,事实上他每次杀人时都是带着这种心情。这是祖传刀法的底蕴所在,不为他左右。 然而今天,面前躺着的那个将死之人虽然闭着眼睛,但表情却是如此的平静,嘴角甚至还有微微上扬的弧度,坦然地让人害怕。 就在刀要落在他脖子上的瞬间,那个少年忽然睁开了眼睛。那是一双他永远都忘不了的眼神,仿佛可以幻化万象一般。那把炎魂也毫无预兆地动了起来,没有任何人掌握,枪尖却朝着自己的心脏刺了过来。 他丝毫不怀疑那枪尖的锐利和这一枪的威力。所以他很果断地提刀斜削,身形同时后退。枪锋紧随,若即若离。就在他以为避无可避,准备挥刀一搏时,那把枪的尾端被一只苍白的手握住,收了回去。 少年站了起来,不悲不喜,脸色还是那样苍白。但握着炎魂的身躯,枪意却让人捉摸不定。 星辰风望着那双眼睛便知道,这个少年定是在生死关头悟到了些什么。但那具体是什么,他却琢磨不透。 但手中这把刀,何时惧过? 烈炎枪法的点字诀和收字诀被秦川用得炉火纯青,收放自如。渐渐,炎魂的霸道枪意缓缓敛去,变成了固若金汤的守势。在遍及青衫的刀锋中,岿然不动。 本书最新章节由首发,最新最火最快原创网络作品首发地! ------------ 第三十章 刀光 北斗星一路向西,十二年的时间里会在目所能及的苍穹划一道亮丽的弧线,回到原点,重头再来。星辰风的眼角瞥过那颗明亮的星星,千百年来不变的轨迹,恒定而执着。 左手爆发出的强大将体内的力量一点点的快速燃烧着,他渐渐有些不支了。反观秦川,一人一枪,如老僧入定般,枪意岿然不动,坚如磐石,稳如山岳。 漠北星家每一代的左手刀客必然是那一个时代的佼佼者,这点如同天上北斗星的轨迹一般。就算是他星辰风不被星家承认祖籍,不论以后他是功成名就,还是功败垂成都不会写入族谱。但是这一生,他拥有过类似木棉、青芒这般漠北神刀,不就够了么。那可是漠北的神,阿莫用过的刀。 刀光忽止,在风停的瞬间,毫无预兆地在不远处凝成了一线。原本黑暗的天空好似一瞬间失去了所有的光亮,满天繁星也暗淡下来。周遭如同只有无尽的黑暗,天地间只剩下了那一线明亮的刀光。 空气凝固,刀光在这样滞涩的环境中仿佛走了很久很久,却又像只有很短暂很短暂的一瞬间。秦川依旧站在二十一招之前的起点,手握炎魂,凝视着那一线由远及近的刀光。 仿佛是来自九天之上的一刀,划破黑暗,隔断生死。从无尽的黑暗中生出一线亮光,骤然炸裂,由极度黑暗到极度明亮。秦川闭上眼睛,不再去看那些带给自己幻觉的影像,灵台清明,捕捉着那片明亮中最实质的杀意。 炎魂动了,动得恰到好处。在明亮将黑暗铺满的瞬间。枪意如火一般喷出,焚尽万物,连那片明亮的刀光都被烧得有些晃动起来。 星辰风说不清楚自己是被淹没在了刀光中,还是枪影里。只是肩头眼睁睁地看着长枪如体,却没办法挥刀格挡。不是没有力气挥刀,而是,那一枪太快。 秦川显然也好不到哪去,身上又添伤口。只是这次的伤口星辰风显然没来得及将长长的马刀再拖拽一番,所以伤口不是太惨烈。 两人都算强弩之末,刚才的过招就如同最后奋起的一招,都散尽了浑身的力气。两个已经基本不能动弹的身体倒在草地上,彼此相隔并不远。秦川若是转过头还能看见星辰风那张依旧高傲的脸,当然,若是他能转过头去。 “为什么要杀秦村的村民?”也许过了很久,也许只过了一盏茶,一袋烟的功夫。秦川在双方都这样平静的时候忽然很想听对方说一个答案。即使这个答案已经不能让秦村的村民再活过来,不能让父母都活过来。但他此时依旧想要一个答案。不为别的,就为星辰风方才刀法中的那丝的悲悯。 星辰风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很艰难地咽了一口混着血的口水道:“你知道青芒么?”在这片刻宁静的时候,他的言语也似乎柔软了不少,或许,更多的是因为没有力气吧。 秦川略微抬了抬手指,这个位置星辰风看不到:“知道,漠北第一邪刀。你们漠北人传说中的神,阿莫用过的刀。” “那就是了,我为了青芒,所以要杀人。”星辰风话语中依旧是那丝改不了的轻狂。 秦川的情绪有了一丝波动:“就为了一把刀?你就忍心杀了一百三十六口手无寸铁的无辜。” 星辰风略微一沉吟道:“那么我问你,假如你心爱的女子被人劫走了。而你在救她的过程中需要杀人,你会不会杀?” 秦川很果断地回答道:“会。”他握了握拳,发现一只手掌都可以动了,而且,内息也开始一点点凝聚起来。 “可是,你那把青芒跟秦村一百三十六口又有什么关系?说到底,你还是入魔太深,控制不了自己的戾气而已。”秦川对于他的貌似的牵强附会有些不屑。 “那是因为青芒在白若虚手上,而白若虚要秦村所有人的性命。”星辰风看着那个和自己一样不能动的背影,竟然生出些惺惺相惜的感觉来。若是换做平常,凭他的傲气,哪里需要解释这么多,有些事做了便做了;有些人,杀了便杀了。 “一把刀,跟一个人,区别很大么?为人杀人,就可以有了正当理由,为一把刀杀人,就变得如魔似妖。”他仿佛自己跟自己说,也仿佛在跟秦川说一半。 声音渐渐沉闷下去,天地间又回到一片宁静的状态。正月末的天气在夜间的原野上降下一层薄薄的白霜,正是刺骨之时。 秦川听着星辰风的自言自语,又想起方才炎魂跟自己血脉相溶的那一阵心跳,忽然觉得身后盯着自己的那双眼睛说的话也不无道理。但在沉默了片刻之后他还是耿耿地问:“难道以你的武功,不会直接杀了白若虚,取走青芒么?” 一声叹息,拖了一个很长的音节道:“白若虚若死了,那就不是死一百三十六个人这么简单了。” 天地间再无声音,都被那层薄薄的寒霜中的凉意所覆盖。 秦川艰难地动了动手臂,颤颤巍巍地努力了几次,终于抓起了炎魂。快速恢复的一些体力和内息让他终于站了起来。 但他此时依旧没有转头,也没有胜利者该掌握生死的表情。他的脸上只有严肃,很严肃的严肃。 “我今天不杀你,但下次碰到就不一定了。”喉咙很干,以至于他在说话的时候整个喉咙中都如同被人用锋利的小刀在刮一般的感觉。 天地间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秦川骤然回头,瞳孔微缩。身后,哪里还有半个人影。除了那片散落在大地上的薄霜被蒸腾成的一片雾气,就只剩下无尽的黑暗。 月色渐渐透过雾气,照成了一片朦胧的氤氲。 秦川立在那片氤氲中良久,直到平原上响起了一阵整齐而沉闷的马蹄声。 …… 平北元年的正月二十七,北上的三路大军止步在潜龙渡南岸。这天正是兵马大元帅秦可籍的寿诞,而且老天爷也特别给面子,从一早开始,便红霞滚滚,待到晌午时分,已然是日正中天,万里无云。整个中州北方一扫正月里的寒冷阴霾,显得暖意洋洋。 方士占卜,说是天将祥瑞,佑我大胤。李玄疏此时已经率人从子元照壁赶回了费城,在大军到达潜龙渡南岸的同时,他也率人从北岸秘密渡江,住进了那顶龙帐之中。大军吃过中饭后被通知申时云江誓师,瞻仰天颜。 自那晚孤阳城外漠北高手探营之后,秦川再也没在长枪营的营地里出现过。中路军十三万大军的中心防御地带,也是那顶龙帐的所在。这两三日秦川就在那龙帐边上的小行军帐中歇息,俨然代替了受了内伤的杜虎的一干职能。而且每日还有一两次的“面圣”的机会。 龙帐之内,金碧辉煌。正对帘门出一道巨大的屏风将里面的场景遮掩起来,屏风上用金线绣的九龙图熠熠生辉。大帐的内饰用极为奢华的西域七彩所绘的万马奔腾图,让一进帐的人就感受到迎面而来的那种金戈铁马的铮然之气。 大帐的地上铺着一整块漠北羊绒织成的地毯,踩上去柔软舒服。这种羊绒毯子的织法很是费时费工,像一张如此巨大的毯子,十台织机二十个工人得费时两年才能织成。据说漠北的盟城金城的宫殿中才有一张跟这个一样大的毯子,那得是漠北历代盟约的盟主才能享用的东西。 龙帐顶上四周有斜度的那一圈上,开着九个不大不小的窗户,窗户上镶着昂贵的琉璃瓦。阳光透进来,将整个龙帐都沐浴在那种暖暖的氛围中,九龙图的金线,也越发明亮起来。 屏风的材质是用双层丝帛铺就的,两边的人虽只隔着数十步的距离,却如同隔着万水千山一般遥远。 一个凤彩的茶杯,黄釉在白如玉的骨瓷上画着一只展翅的彩凤,画工细腻之处,竟然能数清彩凤尾上的羽毛。茶杯的盖静静搁在一边,热气在没有风的大帐里凝成了直线,缓缓上升,再散开,最后消失不见。 茶杯中的茶水色泽金黄,看样子已经泡到了恰到好处。杯底的茶叶化开成了一只凤凰的形状,欲展翅高飞一般。 秦川坐在屏风外面,一个小茶几,一把小圆凳。还有那杯朝歌山的舞凤。他望着屏风后面那个朦胧的身影,想着溪林间的那阵仙乐,心底叹道:这是恩赐,也是距离。 他端起茶杯,轻轻吹了一口气,正要啜饮一番,品一品这皇室贡品的滋味。却听一个声音自屏风后传来:“朝歌山的舞凤,味道略微苦,须得再泡片刻,待茶水颜色中有一丝赤色,方能喝出其中的霸道。” 秦川停了手,讪讪地笑了笑,忽而想起自己那日在醉云居,坐在郡主面前吃那道“九叶须纹骨”时的窘态,一时间感慨世事无常。心底竟隐约生出一股莫名的愁思来。 茶杯又被搁回茶几之上,他虽然知道屏风那面看自己这边也是如此朦胧,但他依旧很有礼数地朝那方拱拱才道:“郡主美意,秦川在此拜谢。只是经过这两日的思索,觉得郡主雄才大略,统领天同盟数年,为大胤江山的稳定立下了巨大的功劳。我秦川一介山野渔民,若是真入了天同盟,只怕也会是毫无建树。倒是在战场上统兵杀敌,却是我一直以来的理想。”不卑不亢间,自有另一番顶天立地的豪情。 一阵茶杯与杯盖的摩擦声后,李昭然淡淡道:“既然你已经有了决定,我也不强人所难。只是你若想统兵作战,却不知道有没有学过兵法,有没有学过排兵布阵。”话语间听不出喜怒。 秦川看着杯中那如凤凰般的茶叶中缓缓渗透出一丝丝浅浅的赤色,渐渐融入那金黄色的茶水中,最后消失不见。他啜饮了一口,入口先是一丝淡淡的苦味,在舌尖滚了两滚,滑向舌根的一瞬,一阵浓烈的甜味如同爆炸开来一般,然后随着甜味而来的浓烈的茶香顺着舌根处钻向鼻孔。 “好茶。”他感慨了一声,放下杯子道:“郡主所说的兵法我学过一些,《颜氏兵略》、《武略通稿》、《旁氏纳甲》这些兵书我都读过一些。” 李昭然眉毛一挑,心中暗道:颜秋的《颜氏兵略》和旁韦白的《旁氏纳甲》还好说,只是这萧子元的《武略通稿》在世间只是一本传说中的兵书,相传不仅有兵法要略,更有仙法奇术。世间并无传世,只在皇宫的经书阁里才有几卷残本而已。不知道他是从哪里读来的,却还这般大咧咧地说出来。 思到此处,她又想起了那天傍晚在醉云居二楼的包间里的那番外人看似很出格的对话,想起这些日子自己花在屏风对面那个少年身上的心思。而如今却又只能漠然相对,心中闪过了些许的不快。 她依旧没有动声色道:“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陛下跟秦老将军到云江边上观潮去了,这会儿也该回来了。” 秦川告了个臣子礼,缓缓退出龙帐。在帘门落下的一刹那,他仿佛听到了屏风后面传来了一声低低的叹息声。如泣如诉。 ------------ 第三十一章 云江誓师 云江的潮水在每年的龙抬头时分算是最为声势浩大,南岸虽然地势较低,却也有许多礁石突起,是观潮的好地方。不过据说观潮最好的位置还是在背水湾附近,五六米的落差,潮来之时的声音如同千军万马奔腾而过。数千万钧的水带着雷霆之势击在北岸的山岩上,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 正犹如世间万事都有对比一样,文人骚客如此歌颂背水湾的潮水,自然就有人赞美那些立在岸边,被惊涛拍打了数千年却岿然不动的山石。壁立千仞,无欲则刚。 李玄疏站在南岸最佳的观潮台上负手而立,羽扇纶巾,沐着阳光中那些折射出万般色彩的小水珠,惬意非常。 秦可籍一身细铠,手扶腰间佩剑的剑柄,在他身后傲然而立。虽然须发皆白,虽惊涛若雷霆,但犹自面不改色。王伦、李宗哲、孔方以及燕非、花英远、轩辕尘飞一干人等皆立于其身后,一个个都气宇轩昂,神润丰泽,都是大胤的大好儿郎。好一派明君顺臣的景象。 潮涨潮落间,李玄疏背对着众人的眼神如照射在被巨浪击起的小水珠上的彩光一般流离。在一个巨浪粉碎在对面山石上时,他开口道:“听说前两日中军营地被漠北人探了?” 李宗哲闻言冷汗顿时就流了出来,若不是着着铠甲寒衣,说不定就看见湿了背透出来的汗水了。他定了定神,回道:“末将该死,龙帐遇袭,是末将的失职。恳请陛下降罪。” 江上一阵风吹过,又一个浪头一波赶着一波越聚越高,朝着对岸的山石拍去。李玄疏淡然道:“漠北人探营显然是早有准备,你不必自责。只是他们将我们的大军布防打探得如此清楚,已经过去两天了,军中还未查出细作,这倒是你们的不是了。” 李宗哲本来听着前段“你不必自责”所有的冷汗已经化作了一口闷在胸中的气,随着几个深深的呼吸排了出去了。却又听见那句“这倒是你们的不是了”,冷汗复而又流了出来,杵在那儿,不知道如何回话。 其实在场的人都心知肚明,今儿个陛下是绝不会再去追究李宗哲防守失职一责。只是想听一个合理的解释而已。这李宗哲虽然是陛下的表亲,但从小就不爱习文,就爱舞刀弄枪。十三岁便随着卫北大将军方洪戍边青关,常年跟漠北人交手,打仗是一把好手。 直至他二十二岁时,方洪失势被调防月放城做了一城都护,他也回京领了一个将军职。本来禁卫军和御林军统领一职是打算给他,却不料漠北人南下,这才点了他一个中将军。说起来李宗哲打仗虽勇猛,却识不得几个字。说白了,只有将才,没有帅才。 这也是当初为什么大元帅的虎符没有到他手中,一方面是李玄疏本就不想给他,只是拿这件事情试他而已,另一方面他自己也有自知之明。而且借此机会也向自己那位皇弟表了衷心,何乐而不为。这便是政治。 李宗哲憋了半天硬是没有觉出谈话的关键所在,无奈自己府中养的门客一个都不在身边。若说战场上把握时机,果断决绝,自己断然不在话下,却偏生不会同心思重的人打交道。不过塞翁失马,他还记得有一次进宫时,跟母亲还有皇太后一起进膳时说起他心思简单来着。不过皇太后却笑着对自己的妹妹说:“这是你有福气哟。” 秦可籍看李宗哲不知回答,望了一眼那个背对众人,眼神投注在苍茫江水上的背影道:“启禀陛下,老臣以为,漠北人的细作自史将军叛乱之后,在大胤经营了许多年,恐怕这排查细作一事,绝非一朝一夕所能成。”他这番话说得很在理,而且大战在即,军心不可乱。看似给李宗哲解围,实则是收买人心的买卖。 李玄疏嗯了一声,目光略往东边转了转,那是费城的水寨所在,虽极目远眺,却依旧可以看到水寨的宏大规模。他的目光停留在一座高出江面很多的水塔,一个浪头朝着水塔的底座拍去,却也只溅起了一片白花花的水花来。 “老将军以为,此次漠北人聚二十万南下,来势汹汹。一个月内三关俱失,我军胜算能有几何?” 秦可籍闻言,顺着李玄疏的眼神望向那片规模宏大的水寨道:“老臣以为,漠北人厉兵秣马几十年,图我大胤国土久已。此番南下,显然是做好了充分的准备。且此次漠北众部落约盟的盟主苏门烈真,此人雄才大略,用兵诡异,实乃我大胤的劲敌。” 李玄疏听着这番长他人志气的话眉头微微皱了起来,却又听秦可籍话锋一转道:“然,我大胤英才若星,虽然前战失利。但区区二十万漠北人,又有何俱哉。老臣不敢自比萧子元,却也有将漠北人赶出三关之外的信心。此战关键,还在那方‘玄通宝鉴’,还在那玄关所在。” 李玄疏哈哈一笑,收回了远眺的目光,转过身来目光灼灼地盯着秦可籍道:“所以老将军派了精兵进了太泽,我倒是想见见这个凭借一个酒囊就破了苏门武信奸计的年轻人。” 说到此处,他又沉吟了半晌道:“只是这五十人的小队传信很是麻烦,也不知他们现下行到何处了?” “陛下放心,臣在出发之前就跟龙阳交代过,让他一路刻下记号。臣亲自挑选的三千精兵已经于五天前入山,相信过几天便会有传信回来。”秦可籍的目光低垂着望着脚下的礁石,心中却想着,那个年轻人能否找到苏门智仁的队伍。 “如此甚好,只是此时朕还得去见见另外一个年轻人。这些人都是我大胤将来的栋梁啊,老将军是否也去见上一见。” 在场所有人听到这话都知道那个年轻人,便是这两日在军中声明鹊起的秦川,一杆长枪便击退了漠北二十几名好手。虽然说法越传越夸张,但却依然阻挡不了众士兵对英雄的崇拜。 当李玄疏说到秦川时,燕非等人低垂的目光却微微缩了缩:炎魂。 申时刚到,北上各路人马已经齐聚在云江边上,列阵整齐,铁骨铮铮。 李玄疏一身戎装,头戴紫金龙冠,身披亮白银甲,腰中宝剑奕奕生辉。他骑着一匹枣红色的汗血宝马,在禁卫军和御林军的簇拥下沿着江边的碎石小道缓缓地朝观潮台行去。潮起潮落,淘尽了多少英雄,空留下江边伫立千百年的石碑,向后人诉说那金戈铁马,英雄烂漫的故事。 申时的太阳光还算比较明亮,染红了一大片云彩。李玄疏行至观潮台的最中央,那是一方巨大的礁石,经过数千年江水的冲刷,边缘处光滑无比。 他勒住了缰绳,从马上一跃而下,披风抖动,一派名将的绝代风华。李昭然理所当然地留在了龙帐里,因为她不仅是郡主,更是一个女人。 秦川站在离观潮台比较近的位置,炎魂持在手中,瞻仰着天子的容颜。这是他第一次见李玄疏,从他的眼神中可以看出一丝玩世不恭,但从他跃马而下,拔出腰间的宝剑,斜指天际的瞬间。秦川觉得,他了解那气势的含义,胸中有万里疆土。 “天道高远,巍巍如山如巅。今漠北部众二十余五,聚铁骑二十余万,夺我大胤土地,杀我大胤儿郎。大胤虽仁义礼信之邦,却也是中州天朝上国,岂容尔等跳梁之辈欺我大胤国民。故,吾建文帝李玄疏,谨尊祖宗遗训,保我大胤疆土,改年号平北。昭昭大胤赤子之心,飒飒大胤大好儿郎……” 一篇誓师檄文读完,太阳已经西沉了不少,江面上的潮水也渐渐平复下来,留下了半个江面金黄的细碎波纹。 风从江面吹来,整支大军鸦雀无声,之剩下猎猎旌旗被江风一卷,哗哗作响。那读檄文的文官也从观潮台的中央退至一旁,让出了中间硕大的地方。 李玄疏面色严肃,缓缓走到中央,银白亮甲哗哗作响,顺着江风,传得很远。 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道:“我李玄疏不敢保证你们都能活着回来。打仗,就得死人。这是千古不变的道理。但是我能保证,跟随我的每一个士兵,都死有坟,生有家。”铿锵有力的声音被江风送出很远,很远…… “万岁,万岁,万岁……”。不知道是谁自发起的头,整齐的声音如气贯长虹,三军雷动。此次誓师,无疑是很成功的。 千万将士在硕大的江边齐声喊着两个字,那是他们心中至高无上的统帅,那是他们甘愿为他抛头颅洒热血的人。秦川混在声音之中,看着台上那个人万众瞩目的身影,心中似乎有些什么东西被点燃了一般。 忽然,他眼神一热,感受着几道犀利的目光朝自己投射过来。观潮台的三个角落分别立着三个人影,在千万人的呐喊声中犹自平静,岿然不动。花英远执扇含笑,轩辕尘飞则神情木然,身后依旧背着他那把巨大的刀。 而东北角的燕非,此时穿着一件无袖锁子甲。一个个细小的锁环如鱼鳞般整整齐齐地排列起来,散发着金属特有的光泽。他的武器是一把长剑,收在刀鞘中,看不出来锐利。但就单从剑柄那个古朴简洁的造型来看,必然是神兵利器无疑。 秦川的眼神一路扫过,丝毫没有因为他们锐利的目光而有所闪躲。最后,他瞳孔微聚,眼神落在了燕非腰间的铁牌上。他认得那块牌子,因为他怀中就有一个。 誓师大会过后便是军议。就在方才云江边上誓师之时,那龙帐旁边已经搭起了一顶略微小巧的凤帐。 由于大军还未渡江,军营中的军议大帐搭得比较简陋,倒是大帐中间摆的那个沙盘制作得很精致,山川城池、运河湖泽都很详尽。 秦川回到自己的营帐里申时已经过去了,酉时埋锅造饭是大营中的规定。四周柴火初燃的袅袅青烟,伴着一阵阵稻米的香味,闻着精神一振。 他的营帐还是在中心地带,离着龙帐不远。自从前两日自己横空杀出之后便领了宁国郡主封的御前侍卫中郎将,从四品,算是整个大胤迁升最快的人了。所以他一回来便看见了龙帐旁边那略微小巧的凤帐,闻着帐篷里传来的淡淡的九叶花香,心底涌过一丝暖流,却也悄悄升起了一阵黯然。 正当他要掀起自己营帐的帘门时,一个公鸭般的嗓子在他身后扯着喊道:“传圣上口谕,着秦川接旨。秦川人呢?秦川呢?” 那个黄门内侍显然不认识秦川是何许人也,所以只能扯着个破嗓子一通乱叫,周围的士兵有的正在擦拭战刀,有的正在练习枪法,听到这阵声音都向这边望着。 秦川停下了手中的动作,转身朝那个趾高气昂的内侍拱了拱手道:“我便是秦川。” 那个内侍上下打瞧了秦川一番道:“既是秦川,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跪下接旨。” 秦川无奈,跪下唱了声万岁,万万岁。那内侍这才哼了一声道:“传圣上口谕,令御前中郎将秦川速速赶往军议大帐,不得有误。” 叩过头,谢过恩。目送着内侍的离去,一时想不清楚他为什么对自己态度竟有些敌意。他挠了挠头,进帐换下了身上的铠甲,炎魂留在了营房里。如今,他再也不是一个月前那个什么都不懂,仗着一杆炎魂便以为能走天下的愣头小子了。 秦村一百三十几口的性命,却是什么都换不回来了。有时候他就在想,若是自己不出村子,不去当兵,是否现在秦村所有的乡亲父老都还健健康康地活着,出湖打渔,偶尔换点烧腊和汾酒,或许很惬意吧…… ------------ 第三十二章 战略 酉时的江面已经渐渐平静了下来,方才还起起落落的潮水此时已经消失无踪,空剩下平静的江水滚滚东去。江风送来阵阵水汽,依稀还带着些许寒冷的意味。 军议帐虽然搭得简陋,但此时的防卫却森严异常,暗哨密布,暗弩也布满了军帐的各个角落。 秦川在帘门处的卫兵通报之后被请了进去。帘门刚刚掀开,一阵暖气便往外灌了灌,让他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军议帐中烧了几个炉子,烧得很旺。正月还未过完的天气还算有些寒冷,加上众将军都披着寒衣,这更让人觉得那寒意的旺盛。 巨大而精致的沙盘摆在大帐的正中央,占据了很大一片位置。原本就很大的军议帐由于摆了沙盘反而略显得小了。正对沙盘的尽头放了一把九龙椅,李玄疏正坐在那儿,笑眯眯地打量着走进来的秦川。 沿着李玄疏九龙椅的周围坐着许多大胤的风云人物,但秦川一路进来,目不斜视,表情严肃中带着一点惶恐。虽然在行军途中,虽然是大战在即,但这君臣的礼数还是得规规矩矩来。 行罢君臣之礼,李玄疏只是问了一句“你就是秦川”的话,之后在左手边那一列的最末端给他赐了个座,便没有再去管他。而是继续跟秦可籍等将领议论方才还在谈的军情。 燕非和花英远等人也坐在军议帐中,不知道是代表了天同盟的立场,还是代表了各自世家的立场。经过这段时间军营中的熏陶,秦川已经多少知道了些关于天同盟和陛下之间的流言蜚语,也知道了大胤的四大世家各自都有自己的家族武装。并且这些家族力量基本都非常出色,人数也不少。 李玄疏似乎继续了方才跟秦可籍讨论的问题:“不知道老将军在平原战法上可有办法对付漠北人来去如风的铁骑?” 秦可籍略微沉吟了一会儿道:“传统的平原战法对付骑兵多半是挖陷马坑,布置绊马索,用长枪兵和盾牌的配合也可形成小型移动的拒马栅,但这都只是对付小股骑兵效果还不错。若是碰上漠北数万计的大型骑兵队,这些战法都不太合适。往往一个冲刺间,我方队形便散了。” 他停顿了一下,用眼角瞟了一眼李玄疏,发现他正在小口饮着茶水,并未露出不快之意才又道:“不过大胤在陛下经营的数十年间,国泰民安,城池也多半修得高大坚固。漠北人的铁骑虽然在地形开阔的地方作战威猛,却并不适合攻城。所以末将以为在费城的防守上,只需要固守便可。费城的身后有纵横千里的燕南平原作补给,而苏门烈真有什么?北边的白毛风而已。若是此战我们能撑到春季畜生交配时,北边无粮可食,漠北人定会元气大伤,只怕北边从此百年无战事。” 李玄疏放下茶杯,似乎品味了方才秦可籍的话,接着道:“老将军分析得是。只是这些漠北人的困境和漠北铁骑的劣势他苏门烈真当然也知道,所以他才分三路南下,表面上是在玄关上赌一把。但实则又是惑敌之计,或许他真正的目标正是费城。”说着,他目光灼灼地盯着秦可籍问道:“老将军可曾知道那个统一漠北的英雄?传说他的铁骑遇到高大坚固的城池,都是用人,用土堆上城墙头的。这法子虽然看似愚蠢,却实在是霸气得很。试问,以费城的城防,二十万铁骑填土,能否守得住?” 秦可籍定了定神,心中对当今天子这番战略分析也颇为赞赏,字字珠玑。但他毕竟是两朝老人,开国名将,依旧不慌不忙道:“就算费城的城墙头上填平了土,漠北人真的进了费城,但他们必定也是损失惨重。而且如今正月已经快过完,这云江的江水要再待结冰跑马之日怕是要等到明年的冬季,可是他们等得了么?” “而且漠北人不善造船行船,到时就算漠北人真正进了费城,我军水师可以将所有船只开往南岸。就算汛期一来,他们占尽天时地利,却依旧也只能隔岸对望。” 李玄疏偏着脑袋思索了一阵道:“若这是他们的疑兵之计,苏门烈真的真实目的是赌一把玄关呢?” “我对龙阳有信心,我对大胤的那三千精兵有信心。”秦可籍抚着花白的胡须,自信地道。 秦川坐在左手一列的末端,却对秦可籍和李玄疏的对话听得非常清楚。但按照他的思路,他觉得李玄疏还未抓住重点,而秦可籍的分析看似合理,却太过保守。 他旁边坐着一位将领,带甲在身,虽然头戴盔甲,却依旧不能阻挡他那飞扬的络腮胡。眼睛铜铃一般大小,瞪起来时更占了脸部的一大半,远远看去,满脸只剩下眼睛和胡须,很是吓人。他听着秦可籍和李玄疏的对话,小声嘀咕道:“娘的,尽说些费城被占的有啥鸟用。待明天过了江,老子领一营人马去会会那劳子苏门武信,称称斤两不就完了。有啥子好议的。” 秦川闻言这才注意到旁边坐的这位正是他先前长枪营的将领封诀。只是方才一进军议帐,见四周密密麻麻的坐着大小将领,一时没注意到封诀也在其中。接着,自己便仔细去听陛下和秦可籍将军对战局的分析了,若不是他方才的嘀咕声,自己恐怕还是不会注意到他。 封诀显然不认识秦川,只是觉得这个名字有些耳熟,听新来的那个亲兵雷长风提过几次。两人互相抱了抱拳,算是打过了招呼。 正在此时,李玄疏的目光越过人群朝他望来。本就安静的军议帐中响起了一片齐刷刷的铠甲晃动的声音,正是众人随着李玄疏的目光也朝自己看过来。 “秦川,听昭然说你也学过些兵法,不知道你对这次的战局有什么看法。”李玄疏的声音依旧是那么缓缓婉转,不急不躁。 被方才陛下和秦可籍那番战略分析所吸引过去的众人的注意力此时才想起大堂之上还有这么一位主儿。秦川在九叶城救宁国郡主脱险,又在前两天以一把长枪破了漠北人的偷袭,也算是护驾有功。如今听陛下方才的话语,他似乎好像还有领兵之才。毕竟宁国郡主李昭然是何许人也,他说秦川学过兵法,那自然言下之意就是借陛下之口来告诉众人:秦川的兵法确实学得不错,已经胜过你们大多数人了。 在场的将领有戍过边的,有征过南方的,有……。论资历,他只是一个才当兵一个来月的新兵。所以众人看他的目光也渐渐变了,有些带着羡慕,以为他是仗着武功好,两次护驾有功才在这军议帐中有了一席之地。有些则带着嫉妒,嫉妒他一个新兵蛋子怎么就碰上这么好的立功机会,让一个毫无资历的人跟自己这些半辈子都在军营中摸排滚打的人坐在了同一屋檐下。 秦川没有理会那些目光,站起身来朝李玄疏行了君臣之礼道:“下官以为,此次战略的重点,既不在玄关,也不在费城潜龙渡。” 李玄疏眉头一挑道:“哦,那朕倒要听听,你有何高见?” 他话方一落音,右路军将领孔方便跳了出来道:“陛下,此次战局,事关大胤百年根基。切莫听小子乱言。”言语中愤慨之意毫无遮拦。 李玄疏微微笑了笑道:“孔将军莫急,虽然你同秦老将军分析了出了此次战略的重点和应对之策,但也不妨听听不一样的声音。广纳忠言嘛?”他一番息事宁人的话让孔方愤愤地坐回了位置上,一双眼瞪得老大,仿佛胸中闷未消。 秦川闻言也心下了然,这对敌之策怕大部分都是这孔将军出的,虽然此时由秦老将军来上奏圣听。但次对敌之策真正实施,挨过了这场战争,依照秦可籍淡泊名利的个性,这份最大的功劳恐怕多是会落在他头上。这也是他为什么对秦川的话反对得如此激烈的原因。 但他依旧不动声色,对着高高在上的李玄疏又一拱手道:“臣以为,此次战略的重点还在漠北金城。” 此言一出,四下哗然,就连淡定若李玄疏也面露不解之色。望着秦川,似乎在等他一个合理的理由。 金城,漠北的圣城。在座之人都听说过金城,只知道一个大概的方向,但具体金城的位置在何处,却无一人知道。更别说亲眼见过了。 传说这座城是当年统一漠北的那位英雄所建,长宽各五十里,城墙高两丈。城市最中心的广场上有阿莫神的雕像,是漠北历代约盟的盟城。漠北的盟约也是那位英雄传承下来的规矩,说是但凡遇到天灾或是入侵,漠北各族部可发盟书,相约在金城会盟,推举盟主。而盟主不仅有权利命令各族部,也有义务带领各族部走出困境,延续部落的繁衍。 秦川没有再理会众人惊奇的目光和低低的议论声,微微低着头道:“兵法云:最好的防守就进攻。漠北人为甚麽能聚在一起?不是天灾,不是外敌入侵,而是信仰,对他们那位大英雄和阿莫神的信仰。” “想当年,漠北四十七部乱战之时,整个草原上也只有金城方圆十里之内没有动过干戈。那时鲜血几乎染尽了漠北的每一棵秋草,但却也没见任何两族人在金城附近动过手的。这足以证明金城在漠北人心中的神圣。倘若大胤的王师此时兵临金城城下,那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呢?围点打援,只是这个点围得比较远而已。” 话音刚顿,李玄疏的眼神亮了亮。 孔方正想说话,不料左军将领王伦却站了起来道:“异想天开。竖子匹夫以为读过两本兵书便不知天高地厚。且不说金城的具体位置我们不清楚,就算知道了金城的具体位置,也做到了兵临城下,你就怎能断定烈真那老匹夫会回师救援。” 一石激起千层浪,虽然李玄疏还保留了一丝看法,但依旧不能阻止四周的将领对秦川的分析一片指责之声。 秦川望了一眼正对自己的李玄疏,却没有从他的神色中发现对自己的分析的否定。所以他清了清嗓子又道:“据传此次漠北二十五部会盟,其中有很多部落内部矛盾很严重。白毛风虽然刮得厉害,但那些实力强大的部落还是有很多粮食存储,熬过这个冬天应该没有太大的问题。而且那些大的部族对于苏门烈真这个盟主重用自己的几个儿子非常不满。若是金城被围,我料定那几个大的部落定然会回援。到时候就算烈真真狠心不回去,那么他手下也没有什么兵马可用了。若是战场上再输给大胤了,他也没有脸面再回漠北去。所以其中的利害关系,他能掂量得清楚。” “那说到底只是你的推测。若是漠北人铁了心不回援呢?又或者说雄才大略如烈真之辈将那几个大部族的首领杀了祭旗,正真做了漠北的皇帝呢?”孔方此时终于又逮着了机会,赶忙跳出来抢白一番。 秦川目光越过大帐地上铺的毯子,带着一线深远道:“那就只能赌一把了。陛下在玄关和费城之间,不也是赌一把么?” 李玄疏目光灼灼,望着帐中间站着的那个年轻的身影。中间虽然只是隔着一个沙盘,但他却觉得,那个沙盘,真就如同千山万水一般。 ------------ 第三十三章 残 酉时的炊烟被云江的晚风一吹,在空中渐渐散成各种形状,被即将西沉的太阳染得通红通红。若此时站在云江的观潮台上,看着一线沉入云江江底的光线,运气好的时候,可以在那光线上看到蜃城海市。 东边的天际此时已经露出了半弯的月牙,星穹很宽广。半天赤红,半天黑蓝,说不清楚是太阳的光还是月亮的光投射在军议帐的帐顶之上。那张用了很久的牛皮的细微破损地方漏了几束光线,正好投在沙盘上,隔在李玄疏和秦川中间。 众人已经散去,整个大帐中只剩下李玄疏、秦可籍还有秦川三人,连内侍都没有留下一个。所以此时大帐内显得很空旷。李玄疏也没有吩咐内侍掌灯,而是盯着那几束混合着星光、月光还有淡淡阳光的光芒出神。 不可否认,秦川提出的战略部署很吸引人。并且秦川说的漠北二十五部内部不合是确有其事。这些年不光漠北人在大胤安插了许多细作,大胤这边自然也做了很多准备。只是自己安排的人和天同盟在北方的钉子斗来斗去,弄得二十万铁骑南下都愣是没透出一丝风来,这不可谓不是自己的失职。 想到这里,他又想起了自己那位妹妹来。掌管天同盟数年,同自己明里暗里也斗了几次,不知道她到底是怎么想的。若说自己这个妹妹的性子倒是能摸到个大概的脉络,说她想当女皇帝那是断然不可能的事情,不然太后也不会放心将天同盟这把利剑放在她手中。 怕就怕他将来找的驸马有九五的野心,这个才一直是李玄疏心上的疙瘩。为了此事,自己也给她提过几次驸马的人选,但都被她回绝了。有天同盟这个掣肘,自己也不敢过分逼她。所以这些年倒是这么看似安稳的过来了。 沉默了较长一段时间,秦川望着李玄疏的眼神变化了几次,不知道他心里此时在想什么。而秦可籍则更是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扶着茶杯闭目养神,等着李玄疏开口。 秦川看着那张有些皱纹的脸,满头花发,看着他闭目眼神的样子,说不出是英雄迟暮的倦意,还是两朝老臣的气度。 当那几束光芒中的红色消失不见时,李玄疏从沙盘上收回了目光道:“将两位爱卿留下来,就是为了在商讨一下秦川的战略是否可行。秦老将军,你同秦川同姓秦,也算是本家,方才由着他们吵,不知道老将军对此怎么看。” 秦可籍方才在众人对秦川的战略分析一片指责与不屑中保持着沉默,看不出他的态度。此时李玄疏这一问,他知道自己最终还是对此表达一个态度。虽然孔方他们商议出来的战略对策是众多沙场老将毒辣的眼光和经验总结出来的,这是他觉得目前为止最好的应对方法。另一方面,在今天这个军议大帐中,这个少年带来了不同的声音,一种不同的战略思路。 在秦川方才将自己千里打援的战略可能娓娓道来时,他的心中有些什么东西被打破了一般。如当头的棒喝,又如一阵风吹过,搅动了自己内心深处的某些东西。他依稀又想起了李琼在天启城校场上的英姿,想起自己当年似乎也曾年少轻狂,也曾…… 他想喝一碗麦酒,却发现身边只有一杯清茶。端起的杯子顿了顿,又缓缓地放下了。或许,自己真的老了,他是这样想的。 自己晚年的老成持重,自己的明哲保身在外人看来却是淡泊名利。此番漠北人南下,朝廷需要一个有足够资历的人来服众,所以自己理所当然坐到兵马大元帅这个位置上来。 他站起来,走到沙盘边缘。那个沙盘从秦可籍当年作为南阳三虎,为李琼荡平三关一带就跟着他,上面的每条河流,每座山川,每条有着重要战略意义的小道,他都了熟于心。只有三关之外的那一片茫茫大漠北,除了根据一些商旅的描述,象征性的堆了几座山丘之外,再没有任何城镇的表示。而那片漏过牛皮帐篷的星光却大多数投射在那片空白之中,显得很是分明。 秦可籍的眼神越过那些光芒,看着秦川时仿佛带上了一丝朦胧。他虽然老了,但声音自还有一股老虎般的威严:“老臣以为,秦小将的法子,或许可行。” 李玄疏原本有些严肃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淡淡的笑容道:“朕也是这般认为的。朕自幼平定史哲叛乱,虽不敢自比上古先皇,却也自认算得上一代明君。史哲叛乱之后,我大胤朝休养生息数年,国库也算丰厚。当年先皇在天启城校场上挥剑誓师的英姿何等威风,何等飒爽。‘从这里往北,将是你们的封土;从这里往北,将写你们千秋的颂歌’,壮哉如斯。” “如今朕也想做一回先皇曾想做而未完成的事情,那就是统一漠北。秦川的战略防守正合我意,我们若是兵临金城,不仅可以围点打援。而且可以借此横扫漠北。如今这些将军,一个个明哲保身,只知道这样那样稳妥,不会出事,那么他们也自然不用担什么责任。但他们却哪里知道先皇如此壮阔的心思,哪里知道朕想完成这件事情的迫切。” 李玄疏一口气说完这些,心情也有些激动起来,面色泛起了一丝红润。而秦可籍听到那句“明哲保身”时,也脸上一热。既然千古名将不好当,那还不如放手一搏,功过留待后人自会评说。他在心底暗道着,似乎,当年的豪情又重新回来了,花白的须发竟然有了些许颤抖。 星光移动了些许,帐外的内侍已经过来请示了一次需不需要传膳,需不需要掌灯的问题,都被李玄疏不耐地挥手打发。 他正在思考一个问题,秦可籍也在思考一个问题,那就是若是真要入兵漠北,金城何在? 两人对望一眼,秦可籍稍稍低头表示尊敬。李玄疏此时却丝毫没有在意君臣之间的礼数问题,语气略带焦急地问道:“秦老将军,听我们的人说北边的白毛风刮得厉害。若是此时派人深入漠北,趁此时漠北内虚,将漠北的大概地形图绘制出来得耗时多久?派多少人合适?” 秦可籍略微思考了一会道:“老臣以为,可以不用现下一兵一卒。莫若让我们安排在漠北的人和天同盟的人合作,以那些人的身手,只怕这沙盘北面的空白,很快就会被填上。不知陛下以为如何?” 他曾在花英远和轩辕尘飞面前就用过“家事”二字,自然是觉得李玄疏和李昭然的关系就算再恶劣,在面对国家危难之时,总是要一致对外的。所以他此时才提出了同天同盟合作的想法来。 正当李玄疏面露难色考虑之时,秦川隔着沙盘上的光线道:“若陛下真有荡平漠北,开疆裂土的豪情,微臣这有漠北大致地形图一份,此乃家师当年云游漠北时信手所绘,但却也详细地标出了金城的所在。” 李玄疏闻言大喜,从九龙椅上走了下来,绕过照在沙盘上那些朦胧的光线,定定地望着秦川道:“此话当真?” “微臣不敢有所隐瞒。”秦川拱手答道。 李玄疏仰天笑道:“好,好,天佑我大胤,天赐我大胤少年英雄。”接着又道:“不知此图现在何处?” 秦川看着李玄疏真性情的流露,也微微笑了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探手入怀,掏出了一张老旧的羊皮地图来。 秦可籍此时也走了过来,搬了个小茶几与沙盘并排放着。秦川借着星光,摊开了地图。 羊皮上用朱砂和黑炭绘制着分明的线条,虽然已经历经年月,虽然那张羊皮已经没有了膻味,而且已经略微泛黄。但那些线条依旧很清晰,甚至山与山,湖与河之间的间隔路程都标得很清楚。 李玄疏略带感慨地问道:“秦川,朕不知道你家师为何人?居然走过了如此多的地方。” 秦川指着地图往西略靠北,用黑炭圈出的一个不规则的,却有些像骏马的空缺道:“家师一介闲云野鹤,于我也是偶然认识。我不知道他姓甚名谁,只知道他自己称自己‘青衫客’。他曾跟我说,他不记得是哪一年云游漠北,在漠北的云鄱湖做了一冬钓叟,钓了三两白雪。于是,便有了这张地图。”手指所指,正是云鄱湖。 李玄疏又是一阵感慨:“青衫客,好一个青衫客。青草漠北地,衫重夜自凉。客来有好酒,士必论无双。” 听着李玄疏吟着这首诗,秦川忽然觉得这诗必然和师傅有关,连忙道:“陛下吟的这首诗是什么诗,是否和家师有关?” 叶秋一直是秦川心底最大的秘密,他一身本领不仅来自叶秋。而且叶秋也曾说过自己是受人之托,直到前往九叶城的前天晚上父亲跟自己说出了自己的身世,他这才意识到叶秋可能跟自己的亲身父母有关。然而如今叶秋已经行踪若萍,已经彻底失去了联系,茫茫人海,万里江山,要找一个人谈何容易。所以他听到这首诗的时候以为是叶秋留下的什么线索,才如此着急地问李玄疏。 李玄疏的目光从云鄱湖那块挪开,落在了标有金城的那一块道:“此诗歌是萧子元将军离开军营后出青关,入漠北时写的。实际上是写给当年名将颜秋的,从这最后一句便可以看出‘士必论无双’。据史记载,当年颜秋拜将之时曾得皇帝亲书四个大字‘国士无双’。” 秦川得到如此答复后有些失望道:“就是那个‘沧浪存诗,天下布武’的萧子元?我听师父说过他,师父对他也是佩服得很。” 秦可籍看着那副有些残旧的地图道:“陛下,依老臣看这副地图已经很是详细,莫若先拓几份,让李宗哲他们研究研究,改日再商议出兵对策?” 李玄疏那依旧看着那幅地图,头也没抬道:“不,这地图先放在朕这里。对于地图的事情就限我们三人知道,对于出兵金城一事也需守口如瓶。待我们议定好了,再通知他们执行就是了,这些事情,我还是做得了主的。”说话间目光竟有了一丝阴狠。 秦可籍听完赶忙吿了个罪,陪笑道:“陛下深谋远虑,老臣佩服。” “老将军不必拍这些马屁,我只是担心漠北的细作将计划偷听了去,好让烈真那个老贼做好准备。”李玄疏爽朗一笑,又道:“来,来,今日不谈这个了。天色已晚,该是过了用膳的时间了。两位爱卿不若就跟朕在这军议大帐用膳算了,来来去去,总是麻烦。明天渡江之后还得商议分兵一事。毕竟,太泽山脉那千里防线还是得防着啊。” 秦可籍和秦川赶紧应声“诺”。 李玄疏抬手一挥道:“来人啦,传膳。” 那幅羊皮地图被李玄疏用专用的装军事密旨的竹筒封了起来,郑重地派人送回了龙帐处。而军议帐中央的那个沙盘被撤去之前,三点星光落在漠北那片荒芜上,正好对应了地图上云鄱湖、金城,还有天山的所在。只是此时的大帐依旧掌上了灯,星光已经并未那么明显。 江风吹起了帘门的一角,带着湿湿的腥味,让秦川感到分外亲切。 ------------ 第三十四章 北渡费城 清晨的江畔有些寒冷,虽然军帐密密麻麻,被围在中心地带的秦川也感觉到了一丝寒冷。昨夜的麦酒此时仿佛还没有醒来,但却没有喝多了谷烧、汾酒之类的头痛欲裂,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飘飘欲仙的感觉。 练枪的脚步有些虚浮,但秦川却依旧还是准时起来完成每天的必修课。内息渐渐从体内蛰伏平静的状态动荡起来,汇成一股小小的热流流转在百脉之间,虽然不太雄浑,但却很执着得慢慢强大。 酒劲随着汗水慢慢地渗出而挥发殆尽,仿佛将这清晨的朝霞都熏醉了,东边已经由鱼肚白泛出了大片的红色。烈炎枪法已经没有了招式,或许更准确的说已经没有了特定的,霸道的枪意。 天雷刺在枪尖前行的开始一味地温柔,仿佛台上的戏子耍的花枪一般,看起来绵软无力。可是当他的手臂完全随着枪伸展开来,右脚的步伐刚刚迈出之时,一霎那间,风雷俱动。枪尖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的破空之声,似乎要摧毁挡在眼前的所有。接下来的收字诀却没有了当初密林里叶秋演示时的那般干脆,而是在枪尖停下来之后,又毫无预兆地朝前抖出了几朵绚丽的枪花。 百势万象,皆可化在枪法中。秦川已经无意间摸到了武道的又一个境界的门槛,尽管,他要走的路还很长,很远。 当太阳刚刚迈过东边江面的地平线,在云江那细碎的波涛中留下点点金纹时。军营中已经开始拆卸帐篷,清点物资。而云江对面的潜龙渡已经派船渡江,三军待动。 辰时刚过,军营中昨日千万营帐相连的磅礴已经被取而代之的是三军肃穆,队形整齐的大胤王师。 秦可籍一身戎装,登上了昨日李玄疏站过的那方观潮台。江风轻拂,须发飞扬,他面对大胤万千大好儿郎,沉默了片刻,只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喊道:“渡江。” 安静的云江南岸,晨风虽然有些寒冷,却将他那两个铿锵有力的字,送入了每个人的耳中,热血沸腾。 安排渡江的是水师提督张青,六艘能载五千士兵的大船和无数小船布满了整个江面。辰时一刻,东风偏北,满载着士兵的大小船只在风力的推动下,借着云帆,朝对面的水寨驶去。潜龙渡口的水寨在往南的这一方向上的浮障已经全部被清理干净。 江风不大,船却行得很稳当。打头的是那艘在子元照壁处的龙头船,虽然对比那六艘真正能载五千人的船来讲不算大。但千帆竞发中,却自有一番唯我独尊的气势。有几艘稍小一点的船只由于下水的位置颇佳,顺风驶得很快,却在水师兵士的控制下,不敢有丝毫超过那艘龙头楼船。 楼船开阔的甲板上,一干重要将领和世家人物立在其上。将未着甲,士未佩刀,皆簇拥着一个穿着龙袍便衣,头戴金冠的男子。谈笑间,天下动颜。 每人都端着酒杯,里面装的正是军中供应的寻常麦酒,虽然比不上琼浆玉露,但想起先皇太祖在天启城誓师的豪情,难免也能喝出些金戈铁马的味道来。 李玄疏今天心情看似很好,与众人举杯共饮,同邀看这中州的大好山河。秦川作为一名后起之秀,自然也位列其中。尽管李玄疏曾在众人面前极力地夸过自己少年英雄,才能匪浅。但这样却更加激起了众人的嫉妒和敌意。秦川甚至有些怀疑的认为,李玄疏一开始就是要把自己放在和众人的对立面上。 “花爱卿果然不负朕望。不曾想花家不仅精通这木艺机关,掌管云江贸易数百年,对这占卜观星,福祸纳甲之术也如此精通。今日果然如爱卿所言,辰时一刻,东风偏北。”李玄疏借着江风,笑着夸赞了花英远一番。说着解下腰间的步摇,递给一旁的内侍。 这事儿秦川知道,昨夜在军议帐中蒙圣上恩赐传膳之后。正是酒过三巡之时,内侍来报花英远求见。而这个花英远面圣之后说自己夜观星象,明日辰时一刻定有东风偏北,天助大胤,正是渡江的好时机。 当时李玄疏借着点酒劲,同花英远打赌。而赌注则是自己腰间的一块龙佩步摇。秦川本来已经忘了,此时李玄疏提了起来,他才觉得这花家的观星之术却是有些门道。 花英雄双手接过内侍递来的步摇,诚惶诚恐道:“谢陛下赏赐,只是这龙佩乃是陛下的贴身之物。况且臣夜里观得星象也是托陛下洪福,微臣并不敢冒领功劳。” 李玄疏“哦”了一声,仿佛颇有兴趣道:“花爱卿此话怎讲?” 花英远双手托着龙佩道:“臣昨夜夜观星象,见紫气东来。而陛下乃真龙天子,正所谓风云从龙,臣这才敢断言今日有东风偏北,实属托陛下洪福尔。” 李玄疏哈哈大笑道:“赏了,赏了,花爱卿此番解释也算得上真知灼见,自然配得上领这赏。众爱卿道是还不是?” 众人欣然应诺,都朝着花英远举杯道贺,尽是些花家屹立中州数百年,人才辈出之类的客套话。 从辰时一刻一直忙到未时,这几十万大军渡江之事才算是尘埃落定。帐篷已然被搭起了许多,只是没有了昨日那般密密麻麻了。左路八万大军在王伦的率领下沿着太泽山脉往西运动,朝青关和太牢关一带进发。目的是阻扰监视苏门烈真率领的本部大军。而右路军五万人马则同水师水陆并进,在云江这个口袋形状的转弯处迂回前进,向费城的襄城和咸城靠拢,行军在密林之间,步步为营。 中路二十五万大军原地待命,驻防在费城。原本因为目睹苏门武信率追风骑在费城北郊和大胤号称的精锐作过战而低迷的士气又渐渐回升。费城百姓的生活因为二十几万大军的到来也发生了些许改变。原本向东边和南边逃难的人渐渐少了,没有人再去冒着充军的危险偷偷渡江,毕竟,大胤的天子还在费城呢? 不得不说李玄疏是位很出色的君主,笼络人心确实很有一套。如今整个费城,上至军营,下至街头巷尾,茶社、酒肆、甚至连青楼之中,众人都在谈及这位当朝天子云江誓师的英姿。 惠风和煦,春意已然悄悄蔓延大江南北,在原本枯老的树枝上点缀出了一些新绿。费城的人心由于李玄疏的御驾亲征算是稳定了下来。潜龙渡身后的燕南平原也人心渐趋安稳。毕竟大家还是不相信漠北人能过云江,能打到这燕南平原来。 这是过江的第二日,李玄疏理所当然地住进了费城最好的帅府。这座临时腾出来的别院本是燕家的产业,在这费城算是第一宅了。九曲回转,颇有几分皇宫别院的味道。 但是军议的地方却放在了费城视野最为开阔的观星台上。费城作为北方要城,大胤北边的门户,虽是战时的兵家必争之地,却也是商贾交换货物的重要场所。观星之术源漠北,繁于中州,历代不少观星名家都有这过人的军事才能。譬如颜秋,譬如萧子元等。、 然而费城的观星台根据记载大约是六百年前,由旁韦白主持修筑,高九丈,底座围长三十六丈。由西麒郡开采来的条形雨青石建造,台身四周密密麻麻地雕刻着观星所用的深奥方式,乃是旁韦白一生观星的成就总结。自第一层开始,由下而上,由易入难。而观星台的最高处飞星阁中刻着一道举世无双的方式,名曰:子午中平神数。传说若是能解此题,便是日月星辰变幻莫测,也能了然于胸,辨凶趋吉,无所不能。 平北元年正月二十九日,阳光一如既往地扫荡着残余的寒气。飞星阁中李玄疏靠着栏杆边上极目眺望,九丈的高度,有很大的风吹过,吹得李玄疏的龙袍猎猎作响。若此时从观星台底向上望去,恰如一面明黄的旌旗,迎风招展。 目之所及处,襄城和咸城的城墙如同北方天幕下地平线上的一线突起,处在月放城和费城之间的要道,扼守着费城北上的咽喉。 而此时飞星阁的内处,一个仙骨清奇的道人手执流苏浮尘,面容微锁,盯着一方时刻出神。那时刻棋盘大小,很突兀的放置在飞星阁的西北角,显得有些格格不入,正是旁韦白的:子午中平神数。两个内侍垂首恭敬地立在阁楼的门前,随时听候差遣。 一阵风过,吹得有些低了,卷起了天边旷野中的些许沙尘,淡淡地,却遮住了原本就有些模糊的那线突起。李玄疏一时间竟觉得有些意兴阑珊,回头看着同虚道人专注的眼神,微微蹙了蹙眉道:“上仙观这子午中平神数的方式可有收获?” 自陈朝开始,中州便民风开放,对于宗教流派的政策就是只要不煽动民众同朝廷对立的,基本上都保持默许,甚至是支持的态度。一时间百教兴旺,教派之间的竞争也日趋激烈。而道教在陈朝末年,李琼起兵之时立过大功,所以是当世最大的宗教流派。对于道家悟道有成只人,“上仙”乃是一种敬称,并不是指得道飞升的仙人。 同虚道人从沉思中醒来,仰天长叹了一声道:“旁中正真乃神人也。光凭此子午中平神数一题,便能算尽天下机缘。贫道才疏学浅,恐怕天年之内,都无法解开这道题的十之二三。” 李玄疏道:“上仙过谦了,朕也自认学识过人,纳甲之学也曾读过许多孤本绝本。却不曾想对于这子午中平神数一式完全不知其中所云何物。” 同虚道人唱了声天尊道:“陛下所言贫道不甚认同。陛下乃九五之尊,真命天子。天下机缘都尽在你的一言一行之中,易术所求乃一个变字。依贫道看来,这子午中平神数或许能算尽天时地利,却终究还是算不了一事。那便是人心。” 李玄疏闻言若有所思道:“上仙道法精深,受教了。” 当一个当朝天子以学生的态度对待一个乡野道人,这乃是莫大的荣幸了,同虚道人不是不知进退之人,当下竖掌道:“陛下折杀贫道了,贫道本是一介匹夫,当不起一个‘教’字。倒是陛下雄才大略,这千里为援的战术,或许是有些冒险。但是此举若成,那便是万世之功。只是贫道有一言,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李玄疏道:“上仙但说无妨。” 同虚又唱了句天尊才道:“陛下虽雄才大略,虽古人说‘一将功成万古枯’,但贫道还是希望陛下能少做杀戮,上兵伐谋,战是为不战。秦川有帅才之相,但我观其眉宇间,杀气浓重而内敛,若此人拜将入相,怕是天下的浩劫。” 秦川和一干将士在观星台底,静静地等着李玄疏的宣召军议。他仰着头看着那观星台周围密密麻麻的方式定理,觉得叶秋当初说的一点都没错,旁中正就算算到了大轩朝的气数,却还是算不到自己何时归西。 李玄疏盯着同虚道人略带严肃的脸,四目交汇中,传递了很多讯息。但李玄疏却依旧以一个帝王的执拗回道:“上仙道法虽然精深,却还是不要妄议朝政为好。”语气竟然一瞬间由敬佩和尊敬带上了一些寒冷。 同虚道人面不改色道:“贫道多言了。”竖掌合十,不再言语。 李玄疏面色微怒,朝门口两个带着恭谨和小心的内侍道:“传众将上飞星阁军议。” 简单的四方茶几和坐垫被拿了上来,细细地摆放铺好。诺大的沙盘也被好几个内侍抬了上来,累得他们有些气喘嘘嘘,却不敢再李玄疏面前放肆,所以只能使劲地憋着,直到脸色通红。 秦川走在人群最末,随着众人拾阶而上。那些可在石壁上的方式随着众人的登高越发简洁起来,却也越来越显得不可捉摸。 ------------ 第三十五章 观星点将 观星台上的风很大,忽高忽低。秦川的眼神从那些看似有些呆板的石刻上收回,越过人群,落在了燕非身上。那个有些苍阔的背影,让他从心底涌出一种熟悉的感觉,关于血脉。难道这就是传承,他在心底想着。 燕非似有所觉,在李玄疏转身背对众人的那一刻回过头来,静静地打量着秦川。对,那种眼神就是纯粹的打量,没有好奇,也没有疑惑。但是就是这种安静,让秦川不自觉地心生戒备,方才的熟悉的血脉相连的感觉荡然无存。 李玄疏望了一会阁楼外的风,转过身来道:“秦可籍听令。” 秦老将军从众人中出列,一身铠甲哗哗作响,微微躬身,并未跪拜。自古以来,将士带甲在外,只跪大帅,不跪天子。 “臣秦可籍在。” “朕命你为平北大元帅,坐镇中路,即日挥师北上,荡平漠北。”令出如雷动,外面的风,似乎又大了些。 “臣领命。” “李宗哲听令。” “臣在。”李宗哲的声音带着一丝疑惑,说好是来军议的。他作为皇帝的表亲,也或多或少听到了一些关于秦川所提出来的战略深得陛下赏识之类的风声。他以为今次自己这位皇帝表亲诏众人前来便是来议此事的,没想到他自己心中早已定下了北上的方针,丝毫没给其他人提出不同意见的机会。 “现命你为平北先锋指挥使,率八万大军肃清襄城、咸城,以及月放城一带敌人。必要时可围而不攻,为大军北上扫平道路。” 一愣神的功夫,他身旁的秦可籍轻轻咳嗽了一声,他这才缓过神来道:“微臣领命。” …… 一番军令下达,燕非、花英远等人分别被分派到军中,封了个不大不小的官职,当然主要目的是对付漠北派来的那些武道高手,保护主帅和将军们的安全。 至于秦川被封的官职却让他自己都吓了一跳,中军副指挥使监军。这个官职虽然不大,在调动兵马和粮草上没有什么权利。但是这个官职却能在主帅指挥不力时夺取他的兵权,或者主帅意外阵亡时,可以暂且代行主帅之权。当然,作为监军在平常的行军之中是没有权利参加军议的。这点看似矛盾,但实则正是李玄疏的深意所在。 果然,这个任命一出,在场的所有将领除了秦可籍和他的两三个门生之外,李宗哲那一派人马对此俱感到不公。凭什么让一个刚参军的毛头小子坐一个看似无关紧要,却能在危急时刻左右全军命运的位置。 监军一职自古在战场上如同鸡肋,将士们谁不想冲锋陷阵,奋勇杀敌,那可是昭昭然的军功。正真的武将是不稀罕争这个位置的,但是如今陛下让一个刚参军的小子来坐这个位置,他们却有些接受不了了。他们宁可一个不会打仗的文官来坐这个位置。这就是资历,很世俗的眼光,却也很无奈。 秦川一直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仿佛此时场中的争论跟自己无关一样。燕非也饶有兴趣地听着众人的议论,却依旧安静地没发一言。 李玄疏面色不悦地咳嗽了两声,场中霎时安静下来。一个武将走出众列,朝他躬身抱拳道:“陛下,臣以为监军一职事关重大,不可草率。”言下之意便是秦川不配当这个官职。 那个武将秦川认得,天昭二十三年帝都演武大会李玄疏钦点的第一名,叫薛钟临。此人武功相当了得,而且兵法韬略也颇为娴熟,算得上是大胤难得的将才。只是此人娶了卢横开,也就是在九叶城那个被秦川打断手臂的卢静龙的二叔伯的女儿为妻,此番站出来不知道他是因为私人恩怨,还是别的原因。 李玄疏微怒道:“军令已出,岂可朝令夕改。我倒是认为秦川坐这个位置很合适,不若,薛将军想当这个监军么?” 薛钟临望了一眼秦可籍那淡定的神态,剩下的半句话给活生生地咽了回去。一众将领除了秦可籍和秦川之外,其他人心中都闪过一个念头:阴谋,赤裸裸地阴谋。 授令这一节小插曲过后,众人仿佛忘记了秦川这个中军副指挥使监军,各自忙着各自的事情去了。毕竟主帅是秦可籍,他是大胤的名将,会指挥不当么?而燕非那些世家高手,会让秦可籍意外阵亡么?大胤的天下终归还是姓李,并不是姓薛,或者姓别的什么。 当天下午,李宗哲便点起八万人马,打着遮天蔽日的旌旗从费城的北门出发。襄咸二城在城外十里地的营寨望风而逃,躲进了并不高大的城墙之中。二城的守军将领分别是苏门武信的亲兵。其中一人就是当日在月放城墙底下,替苏门武信背着青芒的图鲁哈。军中重用亲兵,仿佛是千古不变的定论一般。所以当初方洪看中龙阳,才让他去当自己的亲兵头领。 襄咸二城作为月放城的补给,费城的门户,也算是军事要塞,所以城墙虽然修筑得不如这两座城市那般高大,却也是坚固得很。守城的将士不多,每城大约五千人左右。苏门武信的中军驻扎在月放城南郊,距离襄咸二城中间的宽阔地带只有三十几里,轻骑在这种地形中约摸半个时辰就能赶到。所以他并不惧怕大胤的军队夺取这两座城。 就在费城城门大开,李宗哲的八万大军出城不久,襄咸二城已经各派斥候朝北边传信。至于具体是增援,还是让两城将士死守,那就是苏门武信要考虑的问题了。 此次的部署其实还有一层深意,具体变数便在孔方和张青的右路大军上。若是月放城回援,只要李宗哲能在襄咸二城处拖住苏门武信本部两日左右,待孔方的右路军从密林中、云江上绕过咸城,直扑兵力空虚的月放城。那么苏门武信的六万大军便是瓮中之鳖,无处可逃。 残阳如血,照着一团被风卷起的烟尘,倏忽变幻。李宗哲的八万大军行得很沉闷,他望着襄城渐渐清晰地城墙,墙头上漠北的兽面旗迎风招展。旗帜上阿莫神的神像随着旗帜的摆动,渐渐狰狞起来。追风骑没有出现,整个襄城显现出不一样的安静,蛰伏的安静。 城外十里的地方依稀还有漠北军队撤军时的匆忙的痕迹,李宗哲的战马在襄城两里之外勒住了马头。 从费城到襄城二十多里地,并不算远。所以这八万士兵算不得疲兵。天色渐黑,但是李宗哲却依旧在将士们吃过晚饭后下令攻城。两个万人方阵在越发朦胧的夜色中列队整齐,攻城的器械有条不紊地排放着,显出大胤王师的军威。 呐喊声震天响起,对着依旧沉默的襄城。仿佛一人吹一口气,那座城门便会倒了一般。在两个万人方阵的行进中,城墙头上一双双眼睛在夜色中闪闪发亮,如草原上的狼一般。图鲁哈负刀立于城墙上,只是背上那把青芒已经换做了一把普通的战刀,却依稀又要比普通战士的刀大上几分。 他目光如炬,虽然是夜色中,隔着两里地,但他依稀能看见中军中那个被亲兵围在中间的中年人。象征着将军的纯白色披风让他在夜色中很扎眼。然而,让他更加感兴趣的却是立在那将军身边的青衫汉子,身后背着一把巨大的刀,仿佛,比自己这把还要大上不少。他咧嘴笑了笑,笑得很开心。 观星台的飞星阁中,李玄疏轻轻放下手中原本要落下的棋子,听着远处传来的不太清晰地呐喊声道:“上仙洞察天机,不知能否算出,大胤此战,胜算几何?漠北气数,又还有多少?” 同虚道人望着棋盘上的局势道:“战局如棋局,漠北人此次南下如狼似虎,皆因为战,还有一线生机,若是不战,怕来年漠北人数,十之能剩四五便算好的了。而这战局天时地利之数,陛下已然占尽。子午中平神数尽算机缘,却算不到人心。苏门烈真素有韬略,其野心昭然,用兵诡异,乃大胤的劲敌。然此番陛下的排兵部署,羚羊挂角,无迹可寻,却又环环相扣。若依贫道而言,恐怕还是陛下的胜算大些。只是那一甲子一开的玄关确是让人头痛的事情。” 李玄疏用两根手指捏起一枚棋子又放下,如此反复了几次道:“这确是个问题。难道以上仙的精深道法,就算不出玄关的具体所在么?” 同虚道人让李玄疏这顶帽子戴得很舒服,却也只能照实回道:“贫道自诩术数当世无双,不料近日观旁中正的子午中平神数方觉天外有天。这玄关所在,乃是变数的变数,恕贫道无能为力。” 李玄疏叹了口气,旋即又目光狠狠地道:“若此番秦将军派去的人能寻回那方‘玄通宝鉴’,朕一定要亲手毁了它,让世人永远寻不到玄关所在。” 一番闲聊下来,棋局已经展开得差不多了。退守争夺之地也渐渐明显起来,李玄疏虽然先手天元,却硬生生地在中腹地带冲开了一道口子,将同虚道人原本围得死死的黑子厮杀得七零八落。 一局作罢,同虚道人竖掌道:“陛下棋艺日渐精进,这招置之死地而后生妙哉如斯。” 李玄疏抿嘴一笑:“上仙精通术数,此番输棋,并非输在布局之上,而是上仙心中并未有争夺天下的雄心罢。” 一盘棋下来,主仆尽欢。而此时秦川正在房间内,握着一块细布,轻轻擦拭着炎魂那冰冷的枪身,一寸一寸,都熟悉无比。 这间房是正是李玄疏在费城的临时行宫,也就是燕家的那座庄园。一众留守驻防费城的将军都被安排到了这座庄园里居住,可谓是皇恩浩荡。区别的就是,庄园的内院除了下人就只有李玄疏一个人居住,而众将军都住在庄园的外院之中。 秦川住的这间房以前或许是燕家女眷的住所,房中的家居摆设虽然已经换做了简单的军旅用具,但那种特有的淡淡的脂粉香味却依旧在空气中挥散不去。如同秦川在陈玥儿房间中闻到的那股香气一般。他不由地想起了那天在醉云居二楼的包间内,那盒被自己紧紧攥在手心的胭脂,心底涌过一丝温暖的安慰。 李昭然自渡江前那日见过自己一面后,就一直没有再在众人面前露过脸。纵然四大世家的青年俊杰都已经到了三个,但此时是非常时期,那曲《挥戈》,也再未在他耳边响起。 正在愣神间,一阵敲门声响起,叩得很有节奏。秦川放下手中的细布,打开门来,燕非站在门口。四目相对,直到此时两人才是如此近距离地打量对方。一个刚毅,一个看似儒雅瘦弱,却都是年轻一辈的高手。 秦川并未侧步让路请燕非进来,因为他眼角瞥见了燕非腰间的那块腰牌,和父亲给自己的那块一样。只是燕非那块腰牌略微小一些,却是纯金打造的,显然是用来彰显身份的。 燕非沿着秦川的眼神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腰牌,眼中流露出了一丝好奇和疑惑。他沉默了一会道:“听说你和星辰风过了招?用的是炎魂枪?”他很直接,也有一丝星辰风的傲然,甚至可以说,他比星辰风更加傲然。 ------------ 第三十六章 由武谈道 暮色中的山河总是刻画出一线即将入夜的悲凉,秦川方才在远处那间或不清晰的呐喊声中平静地拭擦炎魂。此时门一开,那呐喊之声仿佛又清晰了一些。 秦川眉头一皱,他本就是乡野渔夫,很是看不惯那些身世好的世家公子高高在上的眼神。不然萧文远一群人也不会倒霉,以至于秦川一出村子就和萧家结下了不解之仇。 但是他好歹也是叶秋调教了十年的学生。叶秋在江湖上名头响亮一时,是真正高手,听过的他名号的人不在少数。青衫客是他自漠北行游回来之后的名号,时隔近二十年,自然已经没有多少人能记起这个曾经十八岁便在西麒郡的六城刀会上力挫轩辕世家的家主,破了轩辕家的‘八卦驭龙’刀法的人来。 传说叶秋二十五岁之际和萧子元在云江畔相遇,两人都是当世武学高手,由手谈入武道,在云江边上大战了一场。那场比武没有人目睹,但是背水湾畔的那块刻着花清绝功绩的石碑却断了一大截。后人说那是二人比武所致。至于后来萧同在子元照壁上刻下的“沧浪存诗,天下布武”八个大字却是因为纪念叶秋所刻。 只是叶秋在临走之前交代过,不许对外提自己的名号,若是别人问起师从来,说青衫客便可。所以他自然也不知道叶秋以前行走江湖时叱咤风云的往事。 这样的人物教出来的学生不说睥睨天下,几分傲气自然还是有的。他盯着燕非的眼神,丝毫不惧:“是。” 燕非大秦川四岁,又是天同盟的重要成员,经历阅历自然比秦川老成多了。他看出了秦川神色中的不快,也看出了秦川直接的傲然。所以他难得地缓和了一下神色道:“这次来不为别的,只听说你用的是炎魂,我来瞧瞧。” 很多江湖人士或许不知道炎魂这把枪的存在,甚至是听都没有听说过。只因铸造这把这把枪的工匠当时名声太过响亮,不少武林高手都用过他所铸的神兵。那位高人厌倦江湖中的恩怨情仇之后,隐居在太泽山脉最西段的发源地,朝歌山一带。朝歌山盛产墨钢,而炎魂则是由那位兵匠大家采墨精锻造而成。 据说枪成之时,枪尖并未开锋,这也是那位兵匠高人对世间止戈的一种期许罢。但事与愿违,在轩朝建朝之前,天下纷战之时,这把枪被南阳中平侯陈守得到。 陈守在起初领兵之时也并为将炎魂开锋。但后来不知道是人杀的多了,还是别的原因,在一次坑杀了十五万降卒之后,炎魂自动开锋。后来就一直跟随着这位历史上曾经叱咤风云的人物。直至陈守去世之后,这把枪便消失无踪,也从此再无人问起。所谓成王败寇,自古如此。 如今距离这把枪消失到重新现世,已经过去了整整六百余年,若非是燕家这种源远流长的世家,平常人也不知道炎魂还有这般来历。所以当初在醉云居亮出炎魂时,萧成的那个护卫也一眼看出了这把枪的来历。能驾驭此等神兵的人,又岂是泛泛之辈? 秦川依旧没有让燕非进屋,他摸了摸怀中那面铜牌道:“你认识叶秋么?”这是他第一次在外人面前提起师父的名号来,秦巨只告诉了他可能是燕家的人这一条线索。虽然经过醉云居那一仗,见过陈玥儿的笑容,他心中对于自己生身父母是谁这个问题也不是太在意了。但世事辗转,几经波折,燕家未来的家主就站在自己的面前。他依旧忍不住自己心中的疑惑,这才问出这个问题来。 燕非淡淡地哦了一声:“叶秋?当年和萧同将军齐名的那个叶秋么。我不认识,倒是听说家父和他有些交情。只不过此人十六年前便销声匿迹了。你问他做什么?” 秦川有些吃惊,萧子元的名号他多多少少听别人说起过。落魄江湖载酒行、照壁刻书、贺媛媛墓前的泪松,诸般典故,他还能记得一二。特别是这一个月来,由于萧同当年领兵之时曾打得漠北人望风而逃,所以军中对这个传奇人物谈及得也颇多。特别是他和名妓贺媛媛之间的是非,向来是文人墨客,甚至是军营中永远不歇的话题。 看秦川有些吃惊和疑惑,燕非很难得地主动开口,将自己所了解的叶秋的生平事迹一一道给秦川听了。这一炷香的期间,秦川也没有请燕非进门,燕非也好像忘了这茬似地,没有觉得秦川有丝毫失礼的地方。两人就这般站在门口,一个讲着,一个听着,沉思着。高手之间的交流有时就是这么简单而直接。他们总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张扬和惺惺相惜。 秦川本以为那个教导了自己十年的师傅,那个没有炎魂在手,看起来充其量只有些与众不同的瘦弱的老头子在江湖中或许有些名头而已,却没想到这名头竟然如此大。难怪师傅让自己不要对外提起叶秋这个名号来,实乃是树大招风。 月华渐渐清晰柔和起来,北方的夜黑得特别快,暮色一闪即逝。丝毫都不给那些文人墨客感慨吟诗的机会。倒是出了月放城之后的大漠孤烟,长河落日颇有几分茫茫大气。 秦川听罢燕非的介绍,才想起对方是来看炎魂来了,这才觉得二人这般站在门口有些不合礼数,侧身道:“燕将军请进。” 燕非愣了一愣,这也才想起了下午在观星台上自己已被授予‘殿中特进’一职,统御林、神策、禁卫三军,司职保护天子。 他摇了摇头道:“虚名而已,若非当今圣上胸中确有韬略,我也不会眼巴巴地赶来。”世上有一种人,出口就属忤逆,可是他们却又有这资格和能力说出这样的话来。 说起来天同盟为什么这么吸引江湖中的高手还同李玄疏的父亲,也就是建英帝李琼有着很大的关系。据说当年李琼征战四方之时,在东海郡的水帆城郊救活了一个受重伤的年轻人。那个年轻人在军中随着军队颠簸了一段时日,本身很重的伤却渐渐好转了。经询问得知,此人姓许名开,自称来自东海深处的流风岛,一身武艺相当惊人。刚来到这中州大陆,欲游历一番,却因中州人心的贪恋种种,被当世几位知名高手所伤,这却又是另一段惊心动魄的故事了,此处暂且不作详谈。 恰又逢乱世兵戈,他本以为生机就此断绝,却不料被李琼救了。自古传闻,茫茫东海之际,有仙人居。而此年轻人自称来自东海,又带着一身绝世武艺,自然让人联想到那传闻中的御剑飞仙、凌虚踏空种种武道极致的神通来。 许开感恩李琼的活命之情,说是要答应帮李琼做三件事情。恰在此时,李琼的夫人,也就是现如今的庄慈太后生下了李玄疏和李昭然一对龙凤胎。李琼何等心思之人,当即就让许开留在自己的身边,说是将来等两个小孩子稍微大一点,教他们学习武艺。 待天下风云聚散之时,大胤朝建立期间,许开也一直跟随着李琼的军队辗转千里。这期间许开和李琼一直相处得不错,最后竟渐渐结成生死之交。李琼佩服许开一身武艺,事实上他除了让自己的一双儿女拜师之外再未让许开为自己做过任何事情。 许开在这十年时间里也览尽人间冷暖,觉得古书所言甚是,天地为炉,万物为铜。所谓的万法同源,万器同宗不正是说的世间万物自来处而来时根器相同,不管参的什么法,修的什么道,终归还是时间一粒尘土,一阵清风罢了。他得悟此道,武道修为自然是不可同日而语,由此也渐渐淡了归隐东海的念头。 大胤朝刚刚建立不久时,中州就传出了大胤三杰的名号,分别是流风侯许开、萧子元和叶秋。其中又以流风侯许开的传闻最为神秘和奇特,说此人是东海来的仙人,到中州来是为寻一位有缘人传承衣钵。 得到后来李琼病重弥留之际,这才对许开开口,让他护着自己的儿女,不求江山传万代,但至少在大胤危难之时能伸一把手。许开对于李琼弥留之际的话当然一口应承了下来,自此便搬进了他以往万般推辞的由李琼为他建造的流风侯府。 李玄疏上位时,史哲叛乱。庄慈太后见朝局危难,只得请流风侯许开商议,在他的默许之下,由李昭然出面,借着流风侯的名头广纳天下英豪。 自然而然,天同盟借了他的名头,来者趋之若鹜。这一番看似水到渠成的事情其间多少缘法和曲折,又岂是世人能够明白的。 许开来自东海不假,若说他是仙人却实则有些过了。但他那一身惊人的武艺却已臻化境,好像已经摸到了由武入道,悟透生死的境界了。 却说秦川和燕非二人接着昏黄的灯火,一个细细看着炎魂,一个则在思索着自己的身世是否和燕家真有莫大的关联。 燕非抚摸着炎魂那开过锋的枪尖,一寸寸摄人心寒。待到那十七瓣被打造成莲花一般的枪尾端时,他眼神不禁怔了怔。整把枪从枪尖到枪尾,除了那莲花形状的十七瓣凸起之外,俱是由朝歌山的墨精所锻造。但那枪尾端的莲花却在黑中透出一丝丝红色来,初一看,或还以为是这块墨精不纯所致。 但燕非细看之下,特别是手指拂过那朵莲花,还感觉到有丝丝温手的感觉,不是赤炎石又是何物? 他叹了口气,放下炎魂,有些怅然若失道:“墨精已属世间罕见之物,能如此一整块打造一把枪的更是绝世仅有。况且这块墨精还同一块赤炎石共生,经数万年方能长成这般天衣无缝来。当年那位兵匠大家真乃是神人也,竟能打造出这么一把世间神兵。” 秦川正思索着自己的身世,该不该将腰间那块燕家的腰牌亮出来给燕非过目。却不曾想燕非看着自己的炎魂发出了如此感慨来。但对于他来言,炎魂就是一把枪,用来保护自己和自己所在意的人而已,简单如此。就如同那天在九叶城的校场上,明御秋说‘上阵杀敌,仅为敌人要杀死我们,而我们,得活下来’一般简单至极的道理。 燕非说完将炎魂交还到秦川手中:“世间神器,恐怕以你如今的武学修为还不能够发挥它威力的万一。而且这等神兵,不是没有人垂涎,只是大多数人都不知道这把枪的来历而已。所以目前看来还算是安全的。但一旦被人知道此枪的来历,又有据为己有之心,恐怕你的日子也不如如今这般安生了。” 秦川一时间不知道燕非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又对比着他方才站在门口略微柔和一刻的神情,心道:莫非自己提道叶秋,他猜到了什么?或者说明,自己的身世跟燕家真的有关? 还没等他想明白怎么回事,只听“铿锵”一声,屋里一股寒风莫名而起,三两寒意散落,银光忽闪。秦川下意识地端起炎魂,却发现燕非手握无尘剑,背着灯火而立,奇特的是无尘剑的剑尖一道白色的光芒吞吐变幻,虽亮,却不刺眼。 秦川眼神一亮:这是师父说过的,以内息入神兵,与神兵共修,成器魂,渐而循环,可达到隔空御器的境界。 无尘剑的剑芒吞吐了一会儿,倏忽不见了。利剑还鞘,屋子里仿佛又暖和了不少。燕非看着秦川平端炎魂,有些出神的姿势竟然笑了笑道:“这便是世间神器器魂的奥妙所在。我观你修为,应该是由外到内,内息已经成。却好像丝毫不知道自己已经踩到修习器魂的门槛了,真不知道你师父当初是怎么教你的?” 其实燕非说这话着实污蔑了叶秋了。当初秦川决定走出秦村时内息尚未成形,而叶秋又赶着去赴一个十六年前就定下的约。走的匆忙,自然没有传秦川的修习功法。须知不管是参武、或是参禅参道,都讲究一个顺势而为,水到渠成,若是未到时候,强加修习,只能是适得其反而已。 秦川还未来得及为叶秋分辨,却又听燕非道:“武学一途,由外而内得道。世间功法,说到底的目的都乃未证本源。实际上武道是最下乘的入道手法,但是自古参禅参道者少之又少,人人缘法不同。而这武道却因易学易懂,反而大多数成就了世人的一己私利。渐渐失去了万法的根本。” 月入中天,其间的桂树蟾宫渐渐显露清晰。秦川虽对燕非所说有些迷惑,却仿佛为他的修习路上点通了某些关键所在一般。 ------------ 第三十七章 驯鹰千里 夜色逐渐清冷,却不知道李宗哲领的那八万将士如今战况如何了,有没有拿下襄城。费城的军士和百姓这晚注定是个不眠之夜,不仅仅为了那八万王师飘飘渺渺的呐喊声,更是因为李玄疏,大胤的天子坐阵在费城。全城已经宵禁,所以自从入夜之后,周围就安静地有些诡异。 秦川接着燕非的话茬道:“照你所说,武道的根本也得如同那些庙里参禅的和尚目的一般了?” 燕非侧目道:“不仅一般,在高人眼中看来,世间武道修到现在这般地步,众人拔剑相向,逞武论英雄,实乃是可悲可恨。” 秦川疑惑更盛:“那既然如此,你不捡个清净的地方去证本源,反而在这天下战乱之时,跑来出风头么?” “你这话又错了,既然修为自然,那么不论做什么都是缘法自然而已。譬如今日,你能料到我会来你这里,跟你谈这一番话么?那也是缘法自然。” 秦川晃了晃脑袋道:“或许是你的话太过精深,或许是我的逻辑太过简单。照你说来,若是方才我不让你进门,或者直接用炎魂将你扫出门去,自然也是缘法所向了。但是这情况并未发生,是否就是说明世间缘法都冥冥中注定,或者说天机如此。” 这回轮到燕非一怔,旋即哈哈大笑道:“好一个用炎魂将我扫出门去,不错,天机本该如此。” 刚止住笑声,他又正色道:“秦川,现下我便传你一套功法,对你修习枪魂有些帮助。不要问我为什么?你就权当是这一段缘法自然。” 秦川思索道:燕非为什么要对自己如此这般,如今还要传自己功法。恐怕其中还是和自己的身世,或者准确的说是跟叶秋,跟炎魂有着莫大的关系。 片刻之后,他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道:“你只想着要传我功法,却没想过我答不答应学,莫非不怕缘法就该是我不想学这套功法么?” 燕非盯着他看了一会:“可惜天机就是,你必须得学这套功法。因为这套功法十六年前就写下了,而且缘法如此。”目光如炬。 秦川心中一跳:十六年前?莫非他真知道自己的身世?但此时四周无人,他为何不点破呢?带着这些疑问,他有些无奈地点了点头,这种被别人左右的感觉真不好。 功法要诀字数很少,看似简单却字字艰深。不同武学招式,只需一招一招看着别人演习会了,再勤加练习,便可达到纯熟从而渐渐招由心出,势由心成的地步。内修心法却重在一个‘悟’字上。照燕非所说就是机缘未至,纵然修习十年百年也是枉然。但若是机缘一到,或许一夜便可悟道。而机缘则是同人的经历等有着联系的。这让秦川想起那晚追逐星辰风时,眼睁睁地看着那把刀离自己越来越近的感觉来。 黎明前夕,趁着天色最后一丝黑暗,襄城的战报随着马蹄声入了城,灯火通明的城。李玄疏这夜没有睡,就着灯光,躺在榻上一直读着书。书的封面用细细地楷书端正地写着“沧浪存诗,天下布武”八个字,赫然就是萧子元的《武略通稿》,看那书上的字形,显然不是原本,而是宫中御史誊抄的。 实际上天色到了黎明之前,李玄疏已经有些困了,但还是坚持着没有合眼。门口的内侍也站得有些乏了,可是毕竟皇上都没睡,自己再站下去也是应该的。战报第一时间送进了这座庄园,内侍还没有通报,李玄疏已被外面有些嘈杂的脚步声惊得一激灵。 战报上写到,李宗哲大军赶至襄城郊扎营,命将士们吃过晚饭不久便开始攻城。这是一场常规的攻城战,襄城的漠北守军只有五千人,各个凶悍无匹。但是漠北人的守城战却毫无章法可言,负责守城的将军居然脱离临阵指挥的位置,领着几百号人马便冲出城来厮杀。简直不把大胤王师放在眼中。 不过虽然如此,那将军一身武艺却了得。带着几百号人,清一色的轻骑,接着夜色直奔李宗哲的中军而来。左突右撞中虽然损失惨重,却被他在数万军中硬生生撕开了一道口子,好生了得。 眼见离李宗哲越来越近,一旁的轩辕尘飞看那将军武艺高强,早就有些忍不住了。此时不待,更待何时。于是轩辕尘飞拔刀跟那将军战到了一处,众人皆不能近身。况且漠北人借着马快,早已冲进了大军的本阵,外围的弓弩手投鼠忌器,根本不敢开弓放箭。 却说轩辕尘飞以轩辕家的八卦驭龙刀法拖住了那漠北将领,却也未曾能讨到什么便宜。几百号漠北人眼见将军被拖住,自然死死上前护着。但依旧架不住大胤士兵人多,渐渐越战越发疲软。最终丢下一百多具尸体,护着那个将军逃走了。而大胤这边显然也好不到哪去,死了二十几个士兵,还有许多人都挂了彩,虽然不是很严重,却为这大胤反击的第一战开了个不怎么好的头。 战报的末尾,李宗哲不仅禀明了苏门武信没有派一兵一卒增援之外,还附了一道请罪的折子。 李玄疏看完战报后沉思了一阵,对着堂下那传信的侍卫道:“孔方所部到哪了?有消息来报么?” 那侍卫答道:“孔方所部还尚未有消息,不过王伦一部却已经传过信给秦将军了。前锋轻装突行了两百余里,目前已经过了凤阳,一路上并未遭遇漠北人的军队。” 李玄疏揉了揉眼角,襄城被大军所围,苏门武信却丝毫没有派兵增援的意思,难道孔方和张青一部走的太快,已然和他遭遇了?若是如此,实乃大大的不妙。 他思索了一会儿道:“快将这份战报送与秦将军处,折子留下。以后若是还有什么传信的消息,先直接报于秦老将军处。” 侍卫领命退下。此时天边刚刚透出一丝曙光,生于黎明前的最黑暗处,格外耀眼。 辰时,孔方所部仍然没有消息传来,斥候已经派出去三拨了,却也如左路军一样,石沉大海。秦可籍心底升起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就算孔方所部遭遇了苏门武信的追风骑,那么张青的水师呢?莫不是也愚蠢到弃船登岸了?这边战况还未明朗,他怎敢下如此命令。 襄城的攻城战双方都很惨烈,李宗哲的八万大军分三拨轮流攻城,无奈漠北人一个个凶悍无匹,仿佛是战不疲的机器一般。纵然他们不懂得这攻城战的战法,但是却一直立在城墙头上,没有丝毫退却,注视着每一个企图登上城墙的士兵。 襄城的周围俱是一大片开阔地带,偶尔有几个突起的孤立的小山包,无奈山中树木早就被漠北人放火烧得精光,丝毫掩藏不了军队的行迹。昨晚天黑还好,李宗哲好歹借着这一优势玩了几手虚张声势、声东击西的战法。差一点就入了襄城了,却总在关键时候那守城将领有料事先机一般,增援堪堪到位,反而弄得李宗哲有些措手不及。 如今天色已经大亮,这种敌我兵力悬殊的攻城战也只有这般常规打法了。轮流攻城,让对方士兵没有喘息的机会。陛下虽然说过必要时候可以围而不攻,可是这才是北上的第一战,若是不把襄城拿下,他这个大将军也没有什么脸面回去交代了。 午时三刻,陆路派过去的斥候都没有了消息。水陆的快船总算回来了一艘,那驾船的士兵正是那日在水寨中接到轩辕尘飞和花英远的铁牛和愣子二人。 两人入了潜龙渡的港口,刚刚停稳船便被一对士兵驾上了马,一路驰骋朝费城秦可籍军议的地方奔去。 就在两人还没搞明白怎么回事时,发现自己已经身处军议要处,周围都或坐或站着大胤军中的高级将领。愣子看起来有些瑟瑟发抖,仿佛被这场面所震住了。但那铁牛却站在那,呼吸均匀,神色自若,不卑不亢。 秦川虽然没有资格参加军议,但陛下此时对他皇恩正盛,特地允许他在一边旁听。既然李玄疏都发话了,一干将士也不再好说什么。他依旧坐在左手边最末的那个位置,虽然只能看到铁牛的背影,却依旧对那个泰然自若的身影心中有些暗赞。 秦可籍问过他们名号之后便让他们禀报军情。 那愣子说话仍然不太利索,倒是那铁牛,看上去粗大的汉子,说起话来却有条不紊::“启禀将军,我二人驾着快船沿着云江那道转弯处一路北上。其他地方倒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只是到了月放城城郊二十里左右的一处隐秘的港湾附近,发现我军水师大部分的船只都弃在此处,且都被火烧得残破不堪。我二人不敢再往北行驶,自那处地方登了岸,通过足迹的辨认,小人敢断定我军水师就是从这里登的岸。那地方停船颇为隐秘,而且一上岸便是一片茂密的树林,有利于军队的隐匿。” 秦可籍听到此话心里打了一阵鼓,莫非孔方的两万大军和张青的一万水师就这样被吃掉了?若真是这样,那苏门武信的追风骑不仅只能用骁勇来形容了,更多的是诡异。 正在此时,秦可籍的一个亲兵被外面的侍卫送了进来,说是有密报。 秦可籍看见那亲兵,精神一振,正是随同龙阳一同入太泽的许风。军议暂且歇息,秦可籍将许风领入后堂,听他将这些天的遭遇大致的说了一遍。 原来那晚龙阳一众遭遇狼群,且那头狼被他重创逃走之后。他们五十一人的小队也有十几个受了伤的。还有两个兄弟当场就丧身狼嘴的。 由于有了受伤的兄弟,所以他们一行人的速度也渐渐慢了下来。过了几日,由于我们的速度慢了下来,将军派的后援部队的斥候跟我们联系上了。两部人马刚刚汇合之时,不料苏门智仁的军队从天二降,虽然人数不多,却感觉他们知道我们的具体动向一般,颇有以逸待劳的态势。 双方在太泽的一个小山谷中打了一战。由于那里地形太过复杂,使什么战术都不好用,所以只好各自为战,拼的就是勇力和武功了。 那一战后,龙阳说要往费城派斥候报信,还特地点了我。我想,男儿上阵杀敌,死也要死在战场上,岂能临阵退缩。 不料龙阳给了此封密信,说这里面写的东西事关重大,他不信任别人,只交给我来办。说着,双手呈上了一封用火漆封好的密信来。关于许风自太泽山如何寻找龙阳一路刻下的记号,风雨兼程回到费城云云,此处略过不提。 秦可籍掏出匕首,刮掉上头的火漆,里面的信折得很工整,却依稀看见那张信纸角上的斑斑血迹。大胤制纸一途不甚发达,所以纸这种东西平常都金贵得很,只有大户人家才能用得起贵如丝帛的纸张来。 抖开那张纸,秦可籍瞳孔赫然一缩,上面只有简单的三个字“驯鹰术”。龙阳从军之前虽然只是一个私生子的身份,龙家却好歹也是名门望族,所以家中长辈的传闻,还有书房那浩如烟海的书籍,他虽然不敢光明正大地进去看,却也挡不住夜深人静之时,他偷偷溜入书房借着月光读那些书籍。 他是一个下人的私生子,身世坎坷,遭遇凄凉自不必说。却说那个看管书房的老人家却是个心肠很好的人。老人家膝下无儿无女,知道龙阳身世坎坷,所以对他偷偷入书房读书一事也不动声色,甚至有时候兴起,还教龙阳认几个字。 这驯鹰术乃是龙阳在家中藏书中的一本古籍中所看到的,那本古籍讲述的是漠北神明阿莫西征克里索尔族的故事,原文是这样说的:阿莫西征,率众七万余。克里索尔,草原雄狮,不肯归服阿莫。且克里索尔一族本族的营地发源于天山一带,他们的马匹据说是天山遗种,脚程快过寻常战马将近一倍,来去如风。阿莫军中有一巫师,发明了驯鹰术。雄鹰满天飞舞,那克里索尔一族的动向都尽在阿莫的掌握之中,以至于后来还是被阿莫歼灭。 只是关于漠北的驯鹰术据说早已经随着那巫师的死去而失传了,如今又重现人间,莫非真的是天佑漠北么? 秦可籍花白的须发颤抖了一阵,心道:若这驯鹰术真的重现人间,那么我三军只有守城不出,方能得保平安,若能挨到春播之时。这战也算是胜了一半了。看样子秦川那小子的千里为援的战略,怕是实现不了了。 窗外,一阵寒风吹过,竟然淅淅沥沥下起了下雨来。秦可籍这才想起,今日是二月初二,龙抬头。 ------------ 第三十八章 缘法玄机 天色已至正午,古语有云:正午嗜睡。说的实际上就是正午时分,太阳正空,乃是阳气最盛之时,而此时一天之中第一丝阴气便是从这时生出,乃至纯阴之气。所以这时候的人往往是最容易犯困的时候。而一天之中最困的时候还有寅时,那是天地间阴气最为浓郁的时候。 李玄疏已经熬过了昨夜寅时最困的时候,所以这个午时也睡得格外地香甜。然而秦可籍却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自从接到战报和许风送来的密信之后,已经是毫无睡意。虽然他这个兵马大元帅有权利临阵决定任何军事行动和下达任何军事命令,但毕竟陛下御驾亲征,就算是做做样子,也得来这个庄园的内院禀报一声。事实上,李玄疏有一代明君的风范,性子虽然有些然人琢磨不透,可也绝不是好糊弄的主。 陛下正在歇息,而且昨夜一夜未睡。没有办法,秦可籍也只得在偏厅候着,心下虽然着急,但也不能失了作为臣子的礼数。喝了四五盏茶,腹中正憋得慌,急想找个茅房出恭,却见那伺候皇上的内侍进门来宣:“陛下宣秦将军速速觐见。” 秦可籍闻言只得强忍住下腹处的翻滚之意,有些小步趋趋地随着那内侍去见李玄疏。明黄的门帘一挑,李玄疏一身便衣坐在龙榻上,头发都还没有梳理过,显然是料定自己有重要的军情要汇报,所以才这般着急地召唤自己过来。 他当下也不多废话,行过君臣之礼后便将铁牛和愣子带回来的消息一五一十地启奏圣听。末了,又将怀中叠得整齐的龙阳写来的密信交由内侍转呈李玄疏,并道明了自己所知道了关于漠北“驯鹰术”的秘闻。 李玄疏午时入睡,未时就醒了,算算睡了还不到一个时辰,本来还残存的一丝睡意却因秦可籍着一番话和手中的这封密信转而变成了思索,沉默了一会道:“秦老将军所说的这个漠北驯鹰术朕也略有耳闻,传说是漠北神阿莫身边的头号巫师所创,驯化的极致便是驯鹰师与雄鹰达到心有灵犀的地步。往往千里飞鹰,可将千里之内的军队,甚至是一只野兔的行踪了解的清清楚楚。可传闻这驯鹰术自那大巫师归天后并未传承下来,那苏门烈真又是从哪里寻到的。” 秦可籍蹙眉道:“看样子此次烈真南下还真是有赌一赌的本钱,除了那方玄通宝鉴和这驯鹰术,不知道他还有没有别的底牌。不过,老臣方才思索了近一个时辰,觉得烈真得到的驯鹰术或未完全,也许还有破解之策。” 李玄疏眼神一亮道:“哦,此话怎讲?” 秦可籍提示道:“陛下还曾记得前往子元照壁,宁国郡主入住龙帐之事么?” 李玄疏面露尴尬之色,以为他又要提及自己不察国情,追逐长生之道的事情来。可一转念间便又想到了前几日大军还未渡江之时,军中遇袭的事情来。对方来的俱是漠北高手,而且人数众多,一个照面便直扑龙帐所在,显然是冲自己而来。若是漠北的驯鹰术真有传闻中那般神奇的话,对方也不会误闯大军。唯一的解释就是要么是这驯鹰之术并未有传闻中那般神奇,也或者是烈真得到的驯鹰之术并未完全。 一念至此,他才略微放心道:“那照秦老将军的意思,我军该如何处之,又该如何破这漠北的驯鹰术?” 秦可籍见自己稍微提点一番,陛下便相通了此节关键所在,而且还面不改色地和自己请教破敌之法,实乃是颇有城府。 他心里这般想,去面色不变道:“这破敌之法,若是为了保守起见,可将三军撤回,死守至春耕之后,漠北人喜食牛羊,不善于耕种稻麦。况且此次烈真南下本就没带多少辎重,而且据说北方这冬的白毛风尤为厉害,到冰雪融化之时,不知道还要冻死多少牛羊。到时候漠北人没了吃食,也还没有过了潜龙渡,只怕士气会跌到谷底。此时我军再大举反击,管他有什么驯鹰之术,必然也能大获全胜。” 秦可籍虽然分析得头头是道,描述得也很详尽,可李玄疏毕竟不是一般的君主。他立志要为大胤开疆拓土,一统漠北。所以他并没有为秦可籍的一番话所动,而是又从侧面道:“若是如此战法,我大胤此战不是打得很憋屈?是否也会影响军中士气?” 秦可籍见他心意已决,只得道:“其实破敌之法,臣府中藏书中倒是有本《中州遗说》,上载中州人文地理,风俗习异,奇珍特产,无所不包。上面层提到过这驯鹰之术。” “陛下可曾知道南阳地区的麦酒?”不知道为什么,此刻秦可籍却偏离了正题,谈到这知名的麦酒上来。 李玄疏面色疑惑:“当然知道,那是先父最爱喝的酒。虽然李家一统中州,建立这大胤之后,要什么琼浆玉露没有。但父王却偏偏好这一口,喜欢喝这南阳特产。” 说到了先皇喜欢喝这这南阳的麦酒,秦可籍脸上露出了一丝欣慰道:“不错,先皇当年在天启城校场上誓师时,就在广场中央摆了三大缸麦酒。麦酒之所以让人喜爱便是它喝了不上头,不烧胃,喝起来软绵绵的,度数却不低。这其中奥妙所在便是那酿酒用的曲霉草。” 他接着说道:“而《中州遗说》上记载着的破这驯鹰之术的法子关键也在这味曲霉草上。书中列举了一药方,将这曲霉草同其他几味药草混合制成的药丸,可破漠北的驯鹰之术。” 李玄疏不解道:“哦?莫非这药丸可以让雄鹰也吃醉了?” 秦可籍下腹又是一阵翻滚,心里憋得难受,却又不好变现出来,脸色都有些微微扭曲了。李玄疏不知何故,只道这法子恐怕极其不堪,不然何至于让一带名将都如此不堪启齿。他又那曾能想到,秦可籍侯了他一下午,喝了好几盏茶,此时却是被尿憋的。由此可见,就算是英雄名将,有时候也可能是被活生生憋死的。 他吸了一口气道:“陛下,这制出来的药丸虽然不能直接喂食漠北雄鹰。但田间山野中的野兔野鼠倒是爱吃得很。而且吃了之后兴奋异常,四处乱窜,便是见了如蟒蛇雄鹰这类天敌都不知回巢。而漠北人驯的雄鹰虽然善于打探军情,但毕竟也是畜生。看见漫山遍野的食物岂有不食的道理,那药丸的药力毒性便可渐渐渗入雄鹰体内,逐渐暴毙。而漠北人驯养一头雄鹰的时间颇长。到那时,恐怕大胤的王师已在金城之内喝酒吃肉了。” 憋着一口气讲了这么些许话,秦可籍的脸色更加难看了些。李玄疏闻言大喜道:“果如老将军所言的话,可立即着人去召集御医和方圆百里之内的大夫制药。” “咦,秦老将军脸色怎如此差?莫非是今日阴雨连绵,感染了风寒?”也不等秦可籍说话便又道:“来人啦,将准备的参茶给秦将军乘一大碗来。” 秦可籍听闻“茶”字,脸色大变,屁股赶紧从凳子上离开,深深躬身,下腹弯曲至极才稍微好受点:“陛下,万万不可。实不相瞒,老臣方才在偏厅等候皇上午睡时饮多了茶水。正想出恭来着,却见内侍召唤。毕竟军情要紧,就赶紧来了。这会腹中憋得难受,参茶等物怕是消受不起了。只盼陛下此时能恩准臣上趟茅房。” 李玄疏愣了一下,旋即哈哈大笑道:“老将军快去。别一泡尿憋坏了我大胤朝的栋梁,这玩笑可开不起。” 秦可籍连忙谢恩,随着内侍一路小跑朝着茅房方向小跑而去。 李玄疏看着秦可籍的背影,心中并未怪罪他的失礼,反而觉得这昔日追随父皇征战天下的南阳三虎唯一还活下的一只,真的老了。天下,又将是年轻一代的天下。而自己,则会带着年轻一辈的英雄豪杰,再次风起云涌,完成历朝历代许多君王都梦想却没做到的事情。瞬间,一股豪情自胸襟中浩然而生。 “来人,传同虚道人。” 内侍方才领命而去,却在他刚端起杯子,还没来得及喝一口茶时又反折回来道:“启奏陛下,同虚道长已然在院外候命。” 他放下茶杯,眼神中有些诧异:“嗯?宣。” 同虚依旧着宽袖道袍,粗布青色,却一尘不染。双手置于胸前,一手竖掌,一手执拂尘,面色温润,看不出年纪。待走到李玄疏对面站定,微微躬了躬身,面目含笑道:“昨夜星象有异,太泽朝阳峰一带恐有异动,此乃奇珍异宝出世征兆。算到今日陛下必定召见老道,是故早在殿前等候。” 李玄疏笑道:“上仙果然道法精深,朕今日请你过来便是为此事而来。上次子元照壁一观,上仙说每逢玄关大开之时,必有奇珍异宝现世。当年萧子元遍访名山大川,求那起死回生之法,不想却寻到了许多长生典籍和稀绝灵药。流风叔叔说过,当年萧子元甚至还拜访过他的流风侯府,求那前往东海仙境的路线。” 同虚道人想起那位深居流风侯府,当今天下唯一一位能让大胤天子尊称一声叔叔的许开来。他唱了声无量天尊道:“流风侯武艺惊人,又来自东海之上。非老道多言,陛下求长生之道,何不向流风侯请教一二。或许会有收获。” 连续几日时断时续的绵绵阴雨在这时渐渐大了起来,李玄疏叹了口气道:“朕又何尝不曾试过。只是流风叔叔说‘求长生,起妄念。执着便入魔,放下也是魔。与证道之人本心有悖。自古有论,存,便是长生,只是形态不同尔’。他讲得太过玄妙,又不肯解透,让我自己去参悟。” 同虚点头赞许道:“流风侯这番见解也算是真灼,但天下问道之人,不求长生,那又有何目的所在?证本源?佛家说‘一花一世界’;道家说‘无,名天地之始’;而求武道的更加直接,那便是不停地通过增强自己的修为,达到天妒的境地,要么历天劫飞升,要么尸解重生。但大家问道所谓的本源又在哪,不过都是求长生妄心罢了。” 李玄疏击掌道:“道长所言甚是。好一句‘不过都是求长生的妄心罢了’,便道尽了世人证本源的本源。道长放心,《归墟录》的下半册朕已经派人四下打听,已然有些眉目。” 他此番没再尊称同虚为‘上仙’,那是觉得自己忽然好像一瞬间相通了某些事情。求长生是妄心,那不求长生便不是妄心了?穷人求富贵,富人求权势,不都是妄心么?他已经是人间天子,富贵权势,已经登峰造极,还能求什么。万载功名,与天同寿。 同虚闻言一震:“多谢陛下圣恩。若能得《归墟录》下半册,若此番在太泽中能找到尚缺的几位灵药,离归墟灵丹丹成之日恐怕不远。” 李玄疏道:“既然道长知道朕召你何事,那我也不留道长用膳了,希望道长能早去早回。早日寻得灵药。” 同虚刚走不久,秦可籍便在外恭候见驾。这次他虽等了些时候,却再也没动桌上杯子一下,端端坐定,养精蓄锐。 他见驾之时与同虚道人擦肩而过,同虚道人若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飘然而去。秦可籍回望了一眼那老道士的背影,心中暗叹道:陛下虽有雄才大略,却无奈年纪轻轻便迷恋长生之道。偏这一点是他的逆鳞,抚都抚不得。因为谏此事,已经搭上了好几位同朝的性命了。所以满朝文武现在对陛下求长生之道已经不闻不问,也不敢再过问。 自古以来,求长生的君主有几个能得偿所愿。一面握着天下权势,一面还想万载不衰。古诗文都写尽了“太泽阻隔瑶帝船,轩宫夜里抱玉盘。玉肌枉然生白骨,云江百里易水寒”。这还不稀奇,倒是古往今来还真有几个权掌天下的君王剃度皈依,云游四方的。远的不说,陈朝末年的夺嫡之争就是由于当时的陈孝宗剃度入佛门而引起的,据说他临出家前还写了一首诗,其间有两句便是:我本西方一纳子,奈何落入帝王家。 秦可籍朝那未挑起的帘幕里望了望,很低声地叹了口气。内侍早就通报过了,此时走在前头引路,缓缓挑起明黄的帘门。 本书最新章节由首发,最新最火最快原创网络作品首发地! ------------ 第三十九章 以气御器 二月开春,淅淅沥沥的春雨绵绵不绝,滋养着一冬未润的土地。北方是下过大雪的,此时也印证了瑞雪兆丰年的那句老话。还没到春耕时分,地里埋了一冬的草已经疯长起来,被略带寒意的春雨一洗,越发显得绿油油起来。 初春带寒的雨还在下着,照理来说山林间的野兔田鼠等还应该窝在洞中,吃着去年秋末就储存好的干草等食物。但是奇怪的是,大胤平北元年的初春,自费城、襄城、咸城三城朝北和朝西的荒郊陌野之中,田鼠野兔在林间、草丛中到处乱窜,仿佛根本不惧怕初春阴雨中的寒冷。而且,这些野兔田鼠在外面窜一整天也不归巢,不是被雄鹰抓走,就是中了猎人下的绊子,在陷阱中苦苦挣扎,渐渐断气。 此时距离费城西边一百多里外的山野之间,一队士兵每人都拿着一个牛皮袋子,里面装满了黑乎乎的药丸。士兵人数有一营左右,相距间隔非常远,所以将线路拉得很长。 袋子里的药丸虽然看起来有些丑陋,同干了一半的牛粪没有太大的区别,却散发着一股浓烈的,似酒非酒的香气。 愣子自从报信有功之后,也被提升为队长,领导着十来个兵士,也算是祖坟上冒青烟,当上官,吃上俸禄了。虽然当兵有军饷,但有时也不一定,听说以前当兵的碰上国库空虚时,死了连名字都没一个,几千几万人埋在一个坑里,立一块木碑便算完事了。但当官的俸禄不同,那是朝廷的脸面。所以一般情况下,朝廷宁可拖欠军饷,也不可拖欠官员的俸禄。特别是地方官员的俸禄。 曾经就有这么一出,陈朝中期的一次农民起义就是因为朝廷拖欠燕平郡阳畦县地方官员的俸禄。不出十天,谣言四起,说国库空虚,陈朝气数已尽,连官员的俸禄都发不起了。接着就有本想造事者借着谣言,请了个教书先生写了首童谣:贪官巨,至天子,国库虚,百姓离,陈朝尽,新朝起,观龙气,出阳畦。 阳畦县令吴淙溪揭竿而起,各地响应者云集,最后竟然聚大军十三万之众,三个月间横扫北原,河池,东海三郡,眼看就要兵临帝都城下了。但陈朝满朝文武也不全是废人,陈穆宗听人举荐,启用白翦为将,终于平息了叛乱,史称‘阳畦起义’。 虽然叛乱是平了,却让陈朝原本飘摇的固国根基雪上加霜,自此走上了下坡路,渐渐衰败。所以大胤的开国先帝建英帝李琼吸取了这一教训,万不可拖欠朝廷官员的俸禄。 愣子又朝西边走了两三里地,撒了一把牛皮口袋中的药丸,看着满山奔走的窝了一冬的肥硕野兔,却又不能猎来打牙祭,心中小小的憋屈了一阵。不过他又立马想到自己已经是大胤朝吃皇粮的军官了,脸上原本愣愣的表情一瞬间笑得极为开心。 一声鹰嗥,一只野兔被锐利的鹰爪勾透了身躯,刹那间拔地而起,直入云霄。愣子抬头看着那只野兔,还兀自在鹰爪之下垂死挣扎。渐渐地,鹰和兔都变成了天边的一个细点,直到再也看不见。 他心中不禁佩服起秦老将军来,若说大胤军中不是没有神箭手,只是漠北的雄鹰不仅飞的高,而且飞得急。就算真有神箭手能间天上的雄鹰射下来,大胤也找不到如此好的木料做弓弦。传闻那个自云江漂流而下三天两夜来费城报信的龙阳倒是有如此一把神弓,只是自己没见过罢。 得亏秦老将军想到了如此绝妙办法,这才部署放药丸几天的功夫,天上那扁毛畜生明显少了许多了。 他的腰间另外一边挂着一个酒囊,里面装的可是好东西,纯於部的三冻酒,虽然兑过水,但喝起来还是有滋有味的。他解下酒囊,缓缓地喝了一口。酒液滑过喉咙,冰凉如刀刮。却在片刻之后,一股燃烧的火焰自胸中燃起,瞬间烧遍了全身,逼出了些细细地汗珠,全身舒泰得很。 若说军中有这般好酒还得多亏了李宗哲将军那八万大军。虽然右路军孔方和张青的水师共计三万人马被苏门武信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所吞。但李宗哲部也没闲着,八万人两天一夜不间断地攻打襄城,纵使那守城的五千漠北人是杀不疲的机器,也终究没能守得住。最后只剩下一百余骑护着他们的将军逃走,而漠北人留在襄城的两百多坛三冻酒自然而然城了李宗哲的战利品,他特地分了一百坛出来,送进费城。 天子不喜饮烈酒,所以这酒自然而然落入了费城的军营之中,他愣子探军情有功,这才得了一些。舍不得喝,所以他又自兑了些水掺着喝。 满足地呼了一口气,正想找个地方躺躺,享受一下春日午后的阳光,却不料这荒郊野外响起了一呼喝声。声音从西边不远处的密林里传来,听声音好像只有一个人。 愣子疑惑而警惕,蹑手蹑脚地朝那密林的边缘处慢慢摸过去,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而且,右手此时已经按在了刀柄上,随时都可以拔刀。他虽然叫愣子,但人并不愣,只是长相有些愣头愣脑的,所以才得了这个外号。 这出树林远远看去葱葱郁郁,等走近了才发现,树木之间长得颇为稀疏,阳光大片大片地透过树枝树叶,照着树木间的花花草草。他象征性地边走还边随手撒了几颗药丸,留下了一地似酒非酒的香气。 呼喝声渐渐大了起来,愣子的视线透过稀疏的树木,却看见一少年手持长枪,正在林间舞得虎虎生风。少年一身布衣,没有传大胤的军服,眉宇间有些儒雅的秀气。但持枪舞动的瞬间,有些异样的神采在他周身流转蔓延。 愣子看着他舞枪的动作,虽然看不出什么名堂来,但他从来未见过如此中和平正的武术。那种感觉无法用言语来形容,他看过铁牛的刀法,看过铁柱的枪法,甚至秦可籍老将军霸道十足的刀功他也曾见识过。但他从来没见过如林中少年所演示的这般武术,若说他的枪法如舞台戏子的花架子吧,却又没有人丝毫敢轻视那枪尖一点细细地寒芒;若说此枪法精妙玄奥吧,反正自己是看不出什么名堂来。 正自看得出神,奇异的事情发生了,那少年吸气微吐,手上劲道一用,那枪尖竟然吐出了长约一尺的气芒,隐若之间,所过之处,花草尽数折断,无坚不摧。愣子眼睛瞪得大大地:难道这就是武学一道中所说的以气御器? 他惊了半晌才发觉,那把枪的尾端有一团突起的物事,一片一片,状如莲花。他这才联想起最近一个来月名动军中的名字来。 那把枪叫炎魂,那个人自然便是中军副指挥使监军秦川无疑。想到此节,心神稍定,待秦川招式练完,收枪吐纳间。他笑盈盈地走进了那片由于秦川练功而显得有些空旷的地带。 “属下中军长刀营校尉田二楞参见副指挥使监军秦将军。” 秦川的眼神没有丝毫的惊讶,仿佛早就知道田二愣在一旁偷窥似地。一手持枪,擦了擦额头细密的汗珠道:“哦,是愣子啊,今日又来撒药丸啊。对了,同你一起去月放城郊的铁牛呢?”愣子和铁牛他在中军军议厅中有过一面之缘,对铁牛那个不卑不亢的背影有很深的印象。 愣子笑着对眼前这个十六岁的中军副指挥使道:“回禀副指挥使,铁牛也撒药丸去了,距离此处不足两里。方才……”他欲言又止,显然是想问秦川方才使枪的法子是不是以气御器。” 秦川其实早就发现愣子的靠近,自从燕非传了自己那套功法,让自己懂得了内息外吐,以气御器之后,内息的增长速度明显加快了不少,而且妙用无穷。灵识仿佛比之以前也敏锐了不少,方圆一里左右的距离,任何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的神识所感应。 事实上按道理来讲,他之前的武学修为已经到了一个瓶颈所在,仿佛摸到了另外一个境界的门槛,却始终如雾里看花一般,不甚真切。正所谓是修为到了,但心境还未到。自从那日在自己的居所同燕非论了那一番道理之后,以往修习中感觉不甚了解的种种道理如同一夜之间不解自通,境界自然开阔起来。这内息真气用起来也越发得心应手了。 他见田二愣语言又止道:“其实方才你还在树林之外我便感觉到了你的动向,只是枪意已行,又没有感觉到你的恶意,所以这才没有点破你的行踪来。” 秦川还想继续说下去,但灵觉一动,却发现有人正朝此处行来。而且来人数量不少,听脚步声武功也不低。若不是秦川这几日在武学上有所突破,只怕还发现不来这一行人。 他拍了拍田二愣的肩膀,用手示意他别出声,两人猫着腰,轻手轻脚地朝一处略微茂密的树木躲了起来。 刷刷几道风声,破开了原本就摇摇欲坠的草地,几道人影落在了方才秦川和愣子立身之处。 两人屏息凝神,默不作声。因为来人虽然一身大胤服饰,但那几双适合骑马却不适合奔走的牛皮薄靴却透露了几人的身份。 本书最新章节由首发,最新最火最快原创网络作品首发地! ------------ 第四十章 费城荒郊 由于蒿草细密,遮挡了些许视线,所以两人并未看清楚来人的面貌。其中一人私下环顾道:“奇怪,鹰儿方才明明回报此处有落单的大胤士兵,这会怎么不见了?” 另一个沉沉的声音:“斯可吉,你的驯的鹰是不是也感染了瘟疫了。最近军中暴毙的雄鹰越来越多了,烈真可汗已经是怒不可遏了。说如果我们再找不出这瘟疫的来源,便将我们交给七皇子苏门贺同处置了。” 那方才发话的斯可吉听到苏门贺同的名号全身不由自主地抖了几斗:“放你娘的屁。老子驯的鹰才没得瘟疫。我估计这次军中雄鹰暴毙同大胤不无关系,可惜三皇子聪明反被聪明误,让咱漠北人本身就混入大胤军中的奸细散布什么‘玄关已开,漠北大军已经找到入口,直扑中州腹地’这般狗屁谣言。这下倒好,正好被大胤的主帅抓住这次机会,将我们的人抓都抓尽了,就算侥幸留下了一两个活口,但是在这个当口上,谁还敢往我们军中传信。” 却说二月初三那一天,也就是同虚道人奉李玄疏之命入太泽的第二天,西北天空中在夜晚居然出现了一大片只有在极北之地,呼伦克尔草原与冰海的交接处才能见到的七彩绚光,而且经久不散。 第二日一早,大胤军中便谣言四起,说什么六十年一遇的玄关之门大开,苏门烈真可汗已经持玄通宝鉴寻到入口,大军正在过关,不日便可兵临大胤帝都之类的谣言云云。 李玄疏虽然有些当心此语并非谣言,但转念一想,若是烈真那老匹夫真的寻到了玄关入口,只怕苏门武信得追风骑不会如此安静得没有一点反应。于情于理,他都得聚集人马叩费城城门。若是城破,他便可由潜龙渡入中州腹地,与其父两路兵马直扑帝都;退一步讲,就算没破城,他也可以拖住费城大批守军,为自己父亲的大军过关争取更多的时间。 想清楚这件事情后,整个大胤的军中,包括驻守在襄城的李宗哲部开始彻查谣言之始。这一查遍查出了不少漠北人的细作,都是来自原驻月放城周边的驻军营里。两百多号人被揪了出来,关在军营的牢房中,受尽拷问。着实问出了不少有用的军情,甚至连漠北茫茫草原的地形也打探得更加明朗了。 这些人中的情报被榨干后,便被关押起来,准备真正同烈真交手时推到阵前祭旗。苏门武信这一手确实玩得不怎么样,所以他一怒之下杀了那个夜观天象的狗屁谋士。 而苏门贺同,也就是白若虚,真梵部的七皇子。自以为取了个儒雅的汉人名字便可到处招摇,但他实则是一个以阴狠毒辣,手段残忍而著称的人。不然不会连漠北人听到他的名字都会全身抖得如同筛子一般。 一人听斯可吉这般说,也点头赞同道:“三皇子此举确实有欠妥帖。但苏门贺同此时恐怕也没时间理会咱们。据说他一个月前深入大胤腹地,在九叶山庄外想俘获宁国郡主李昭然。可惜被一个叫秦川的小子一脚踹中腹部,到现在还隐隐发痛。而前不久他又派星辰风带人去刺杀大胤的皇帝,但却听说星辰风重伤而回。又是拜那位秦川所赐。所以咋们现在的七皇子正纠结高手,谋划着取秦川的人头呢。” 秦川闻言暗笑:想那白若虚也真是衰,好像每次和自己交锋都吃了大亏。想起他在九叶城郊的溪林中踹的他那一脚,真是不过瘾。秦村的一百三十几口,秦川恨不得将他挫骨扬灰。 愣子拉了拉他的衣角道,竖起了大拇指。他虽然知道秦川那天在龙帐外面大战漠北高手,使得漠北人的刺杀计划破裂。但九叶山庄这一段故事他并不知晓,秦川不是个爱显摆的人,并不曾对外说过。而来自九叶城的士兵仿佛被他们的头儿特地‘关照’过,对秦川救郡主一事只口不提。看样子有了愣子,明日大胤军中便会传遍了秦川在九叶城外大战漠北高手,救宁国郡主脱险的故事。 在军营中,凡是能和女人扯上关系的桥段,总是生生不息,口口相传。何况这次还是宁国郡主这么一位位高权重,身份尊贵且倾国倾城的女子呢? 那四五个人又言语了一番,看样子身为驯鹰师的斯可吉道:“别吵吵了,大伙还是办正事要紧。赶紧寻摸两个落单的士兵抓回去问问,咱们的雄鹰为何陆续暴毙。” 众人听罢一阵附和,点头称是。 正在此时,一股浓烈的酒香弥漫开来,正事纯於部的三冻酒。一道青色的身影也自不远处的蒿草地缓缓露出了身形,一手执枪,一手还拿着一个硕大的酒囊。此人穿着大胤的军中便服,看不出来官职。不过众人想到,若是大胤的军官,断然不会一个人单独来这远离军营的荒郊,而且不带一个侍卫,恐怕就是个小小的军士罢了。 由于炎魂枪枪尖指天而立,枪的尾端被茂密的蒿草所遮掩,四五个漠北人显然只能看到那把枪的上半部分。或许不是每个人都知道炎魂,知道炎魂的来历。但是现在不管是漠北军中,还是大胤军中,都知道有那么一把形状奇异的枪,尾端有一团突起。像是十七瓣花瓣组成了一朵莲花的形状。执此枪者,非秦川莫属。 方才秦川已经听清楚那五个人的来历,若此时自己不站出来,他们必然去找其他的士兵。此时这条线上有大约一营人马正在撒秦老将军命人制作的药丸,且都是分散开来,最多三五人聚在一起。但眼前这五个漠北人,出了那个叫斯可吉的驯鹰师功夫差点之外,其他人的武功皆不低。至少,对付三五个寻常士兵绰绰有余。 药丸的秘密暂时还不能外泄,而且大胤的士兵也是人命,也是有父母妻儿的人。秦川体验过那种失去亲人的痛苦,所以他才站了出来。他有把握击杀这五人,再不济,将他们击退还是没问题的。所以他朝愣子打了个手势,让他隐藏好身形,还顺手解下了他腰中的酒囊。 不知道为什么,秦川自从出了秦村之后,越来越喜喝酒了,而且是烈酒。这酒囊中的三冻酒虽然掺过水,但入喉的冰凉,入腹的灼烧的感觉依旧还在。他不禁又仰头喝了一口,顺势托着炎魂朝蒿草外面迈了几步,离那五个漠北人越来越近了。 “刷刷”几声,那五个人一脸警惕,几乎同时拔刀,但依旧没有看到炎魂尾端的莲花状突起。若是看到了,只怕就不是拔刀了,而是拔腿了。 那一囊酒被他三口两口,在喉结耸动中全数吞下。看得远处蒿草中的愣子一阵心疼:好不容易弄了些三冻酒,自己都掺着水喝,却被他这般牛饮。不行,这回去之后得到他那里去讨些来。他身为中军副指挥使,想必分到的酒不会少。 就在秦川扔掉那酒囊,略带醉意看着眼前几个漠北人时,他断然想不到,在他身后不远处的蒿草丛中,那个叫田二愣的士兵,此刻竟然在打他营房间里那一坛子三冻酒的主意。 那五人中一浓眉大眼,健壮魁梧的汉子阴险地笑了笑道:“看你的穿着,想必是大胤士兵无疑了。方才我们的谈话你可都听到了,你居然不好好藏着,还喝着酒走出来。用你们大胤的话来说就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闯进来’。小子看你都醉了,还拿得动兵器么?” 由于秦川走过来的时候枪尾端一直是没在草丛中的,所以直到此时他们都没有看出秦川的身份来。 斯可吉被众人稍稍护在身后,毕竟猛士易得,驯鹰师难求。他嘿嘿笑了几声:“小子,我们漠北的三冻酒烈吧,既然你走出来了,还听到我们方才的说话。想必知道我们要干嘛了吧。赶紧放下兵器,乖乖跟我们走一趟吧。” 声音阴鹜,同那个白若需倒是如出一辙。他看见秦川手中的枪,又冷笑道:“看你也使长枪,可笑得很。大胤军中配使长枪的只一人尔,莫非你还当自己是秦川不成?” 秦川一直都很沉默,三冻酒的酒劲却是有点大,自己调息运气了这么些时间才化解了一半。他哈哈大笑了几声道:“兀自那几个贼子,大胤话说得不错,我便是秦川如何?” 炎魂瞬间平端,那枪尾端十七瓣状如莲花的突起赫然暴露在空气之中。阳光透过树叶被割碎了洒落,照在金属的枪杆之上,斑驳如一点点鳞甲,竟像极了一条毒蛇。 那五人面色大惊,事实他们也是习武略有所成之人,在长枪举起的瞬间他们就感觉到了对方那绵绵的枪意,虽然不是那种惯常的霸道气势,却比那霸道的气势更加夺人心魄。即使五人没有看到炎魂尾端的莲花,只怕也会被那枪意气势吓得落荒而逃了吧。更何况,炎魂尾端的莲花在太阳下沐浴着一个斑点,那么清晰,明亮。 五人互使眼色,那名叫斯可吉的驯鹰师率先拔腿朝西边跑去。而剩下的那四人中的其中两人将手中的刀奋力朝秦川掷来,继而也拔腿就跑。他们知道那两把刀不可能给秦川带来任何伤害,但是他们只希望能阻一阻秦川的脚步。一声鹰嗥,正是斯可吉驯的雄鹰在这一方天空盘旋,朝着他们逃跑的方向飞去,利爪之中,仿佛还有一只没有了挣扎的肥硕野兔。 只听“铛铛”两声,弯刀被挑飞,秦川大喝一声:“哪里逃。”提枪纵身,飞掠而去。 那五人哪里还有时间想这番逃跑会不会暴露自己所在的秘密营地等等问题,只想着快点跑,再快点。身后那道身影可是让漠北年轻一辈中排名第三的刀客星辰风受过重伤的人。 秦川此时却别有一番心境,内息滚滚,运气于足底,体验诸般妙法,奔跑的速度比平常竟然快了不少。这一切都源于那天傍晚同燕非的一番论述,让他的心境达到了另外一个高度。而燕非传自己的那套内功心法,端的是妙用无穷。自己才将将参悟了一丝毫,却对自己内息的控制把握已经是不可同日而语了。 跑的最慢的那个手中握着刀,正是方才第一个冲秦川喊的魁梧健壮的汉子。他听闻身后风声已近,狠了狠心道:“奶奶的,横竖一死。大丈夫虽然不能战死沙场,但此时不能再这么憋屈地跑下去了。不就是个秦川么,他还能有三头六臂不成。就算他伤了星辰风,自己又何须怕他。再不济,自己也能阻他一阻,为其他人争取点时间。” 他蓦然转身,手中弯刀紧握。厚背薄刃的漠北马刀在阳光下闪闪发亮。那道身影在急速行进中换了个姿势,长枪顺势此处,没有风声,没有气爆声,仿佛枪身周围的空气都被这一刺所吞没了。 他显然太低估了秦川的实力,弯刀横在胸前,枪尖刚刚刺到,看似轻轻点在刀身的厚背处,但实则这一枪力道之大,远远超出了自己的估计。 他瞬间觉得胸口如遭雷击,喉头一甜,一口鲜血喷了出来,洒落在草地上。人也被那力道撞得向后退了十来步。 还没等他稳住身形,那把快若闪电的枪已经如影随形跟到,仓促之中,他又之得举刀抵挡。第二刺,他断了三根肋骨,倒在草地上。 鲜血,时不时从他口中吐出,还夹杂着许多的泡沫。看样子是其中某根断了的肋骨刺破了心肺所致。但他倒在草地上的表情却十分平静,他想着那些在漠北没有斗争的时候,蓝天白云,到处都是成群的牛羊。那羊群汇集在一起,远远望去,就如同一朵朵白云一般。 今天已经是大胤的立春了,在过一个多月,在漠北那边,冰雪也会开始消融了吧。好想再闻一闻北木横的花香。或许自己死后会被追封成漠北的烈士,自己的儿子也可以进苏门烈真的亲卫营龙骁营了吧。为什么要打仗呢? 没有人会在意,在费城这片城郊,一个漠北人在临死之前,想过一个龙阳在月余前问过的问题呢。只是,他没有机会再问出口了。 本书最新章节由首发,最新最火最快原创网络作品首发地! ------------ 第四十一章 天山遗种 一阵风过,将浓烈的血腥味送入田二愣的鼻腔中。这种味道他还并没有熟悉,确切来说,他还没有经历过正在的战争和厮杀。他觉得这种味道有些刺鼻,加上方才喝的那口三冻酒还在腹中缓缓烧着,没由来地一阵翻腾。他赶忙站起身来,朝秦川方才追人的方向跑去。他可没有秦川那般修为,神识能达到那个地步。所以他只听到了一声大喝“哪里逃?”。并不知道此时秦川已经手刃了一个漠北武士。 跑了不远,他见到躺在地上的那个漠北汉子,身前一大滩鲜血,还有一些间或从他嘴里流出。只是他人早已没有了知觉,躺在草丛中,显得格外安详。 第二个人的后背已经渐渐接近,内息流转,速度又加快了一分。炎魂真如毒蛇一般,在有些幽暗的树林中划过一道弧线,如灵蛇吐信。秦川此次收了几分力道,炎魂的枪尖对准了那人的小腿弯处,他想:这些漠北人或许抓回去拷问一番还能得些情报。特别是那驯鹰师,若是大胤军队能掌握那驯鹰的秘密,那王师北定,岂不是指日可待? 那人往前跑时已经听到了身后的两声闷响,他甚至还抽空回头看了一眼,却发现自己这边人已经扑倒在地。他惊慌起来,想不到秦川厉害如斯,仅仅一个照面,便刺倒了自己的一名队友。 他心中虽然惊慌,但毕竟是习过武之人,而且训练有素。依旧巧妙地接着并不茂密的树木遮挡着身形,尽量不然自己的后背裸露在秦川的视线之中。 可是,秦川毕竟是秦川,自小在巢湖中长大,水中最狡猾的鱼在一旦被他盯住,那也是插翅难飞,何况这树林中诺大一个人。 加上如今内息有所成,施展这游鱼身法更加是如鱼得水,妙不可言。几个起落,炎魂的枪锋已然钉在了那人的腿弯处,刺得虽然不深,却在秦川稍微用力之间,挑断了那人脚筋。 他痛呼一声,没办法再继续奔跑,手中的弯刀也早在第一时间掷了出去,手中没有了兵器的他被随后赶到的田二愣用弯刀架在了脖子上。随后愣子变戏法一般不知道从哪里找出来一根绳子,将他捆绑结实。 炎魂势如破竹,不到半柱香的功夫便将那四人尽数刺倒在地。除了第一个对秦川的实力估计错误,导致身死之外,其余三人受伤之处皆为右脚脚弯处,且脚筋皆被挑断。 最后那名驯鹰师跑得最快,而且借助着稀疏的树木身法奇特,不比秦川自幼练就的游鱼身法差多少。只是他较秦川来讲修为尚浅,还不懂得调息运气之法。 正在秦川的枪尖将要落在那驯鹰师的腿弯处时,两人已然渐渐接近了树林的边缘,出了此处,便是一大片空地,在毫无遮挡的荒郊上抓一个修为若此的人,简直如探囊取物一般。 天空中阴影一闪,一声长长的鹰嗥,尽然叫出了些许悲鸣的感觉。秦川眼神中闪过一丝诧异:驯鹰术果然奇妙无匹,这驯鹰师与雄鹰之间已然心灵相通。但驯鹰又不同炼器,就如同手中的炎魂来讲,本是死物,要靠持有者的修为逐步精进,方才有可能练出器魂来。不管是剑魂刀魄,又或者是枪灵,都是由无而来,虽然威力无匹,但修炼起来却比驯这雄鹰要难上千倍万倍。只是这驯兽一道,另有玄机,都是秘不相传的单承法子。 一物自天空垂直降落,直往秦川头上坠去。秦川见地上那道影子来势极快,不敢托大,转折枪风往头顶急扫。那物被扫落在不远处,定睛一瞧,竟然是那只死透了的野兔。秦川正自好笑间,一片羽毛飘落,掠过他的视线,落在他脚边。抬头望去,竟见那只雄鹰鹰眼如炬,借着巨大的翼展,滑翔低落,如一道黑色的闪电朝秦川劈来。 秦川眯起眼,道了一声:“好畜生,来得正好。” 话方落音,那雄鹰已经扑到,隔着老远,秦川就看见那双锐利的爪子寒芒闪闪,虽无穿金裂石之能,但若要是被那双利爪抓到身上,那断然是不好受的。 炎魂刚刚扫落了那只野兔,枪锋此时依然还是斜指天际。他信手挽了个枪花,带动了周围的气流,雄鹰被那股气流所带动,稍稍扑动了一下翅膀,避过枪锋所向。折了一道弧形,在较低的天际盘旋一圈,又绕了回来,护主心切。 而那叫斯可吉的驯鹰师也不再跑了,而是回过头来,持着弯刀朝秦川劈来。大开大合,却也暗藏玄机,颇有大家风范,果然漠北人中也是藏龙卧虎。 须知漠北人虽然经年累月深处荒原戈壁,居无定所,跟随气候的变化而迁徙。这在以文明自诩的中州人眼中自然是不受礼法约束的不懂礼法之辈。但世人殊不知,在漠北人中,等级制度的森严和权威性,比中州更加严厉。贵族与奴隶之间不得通婚,甚至是纳为侧室都是不行的。如此虽然很好的延续了贵族血统的纯正,却也阻碍和制约了部族的发展。而漠北人及其崇尚武力,所以要想摆脱奴隶的命运,唯有建立军功,这也是漠北部族中能够晋升,且能服众的唯一途径。 斯可吉能成为一名驯鹰师,自然家族在漠北还是颇有底蕴,自然请得起刀法大家教他们武艺。此次漠北铁骑南下,能成为军中驯鹰师的无一不是家中富贵之人。甚至在漠北军中对这群驯鹰师有一个颇具中州地方色彩的戏称:公子军。但此处的公子军三字不是如中州的惯例统称那些手无缚鸡之力致力却报国无门的穷酸书生,而是指一群身份尊贵,却盼望着多立战功更进一步的贵族青年组成的军队。 雄鹰展翅搏击,利爪鹰眸,动作快如闪电,防不胜防。而斯可吉一把弯刀虽然没有以内息运气而走,却大有名家之风。就如同与棋术高手手谈之时,棋路飘飘乎,却在布局之中暗藏杀机。 秦川脸上杀机一闪即逝,游鱼身法借着稀疏的几株树木一闪,避开了那头雄鹰的视线,枪风迎着弯刀向前飘忽,击打在那厚背刀的刀身上,却朝一旁滑了了开去,被对方很巧妙地卸去了力道。 他不慌不忙内息微吐,骤然变刺为扫,犹如一种名为“寸劲”的内家劲道。可以再很短的距离内借着身体肌肉的配合,无需通过长距离的聚势而达到使出很大力道的程度。其实烈原枪法的精髓所在不在宏观的霸道,而在及其细微的寸劲的控制,这样方能做到收发自如。当初叶秋没有点破此关键所在,是希望秦川靠自己以后在历练中慢慢领悟。 寸劲发于内,止于形。枪身横扫的瞬间,斯可吉已经持刀退后了一步,寸劲扫出来的力道在这一步之间将周围的空气压缩得极为细密,产生了颇大的气爆声。 斯可吉自然认得这一扫的厉害,纵身一跃,一个燕子翻身,在毫厘间让过了乌黑的金属枪杆。秦川面露微笑,见猎心喜。自从得了燕非所传的内功心法之后,于内息控制和修习之上已经是逐入佳境,难得有如此好的试手机会,岂能轻易错过。 就在这一刺一扫之间,两人已经边斗边出了树林,来到了一大片毫无遮拦的荒郊。立春之后的野外青草幽幽,长势喜人。 天上的雄鹰没了障碍物的遮挡,对秦川的一举一动和自身双翼的调节也越来越精细,每次利爪几乎都是贴着自己的要害而过。只不过那雄鹰的滑翔速度太快,炎魂根本刺不中那扁毛畜生。而且这漠北驯过的雄鹰皆是挑的天山遗种,长得颇为雄壮,比中州地带的鹰隼大出两倍,双翼展开,和一个健壮的成年人高度等若。 这些畜生野生时猎取食物,不会一次性将猎物弄死,而是用利爪将猎物带入空中,低空盘旋又扔了下来。如此反复几次,直至猎物再没有力气挣扎为止。传说此种天山遗种一个俯冲之间可以将一头两岁的小马驹,大约百斤左右带上天空,飞过天山绝壁,可见其且耐力极强。而且他们被漠北的驯鹰师驯过之后,专攻人体要害,特别是眼睛和喉咙。 一个惊险的腾挪间,秦川故意将要害部位露给了那头雄鹰。那畜生毕竟不如人这般聪明,看见秦川将要害留给自己,感觉调整姿势,又是一阵俯冲。双翼微展,带起了一阵不小的风来,吹得地上方长出不久的草儿也弯了腰。 秦川假意不敌斯可吉的弯刀,一路退后,雄鹰振翅扑腾,速度陡然加快,鹰眼直锁秦川的咽喉。但它却忽视了秦川身后便是那片茂密的树林所在。 眼看鹰儿的利爪就要刺透秦川的咽喉,斯可吉仿佛已经看见了秦川喉头飚血的那一幕场景,应该同草原上杀羊宰牛没什么两样。 但他转眼间看到那稀疏却高大的树木,一瞬间明白了秦川的用意。他来不及呼哨一声将自己的雄鹰召回。却已经看到鹰儿收不住势,连续撞击在几颗大树的树冠之上,热的原本就还没有开始开枝散叶的树一阵作响,枯死的树干和一些新叶纷纷掉落。 那雄鹰也甚是机灵,虽然一头撞上了几株树,除了撞得有些懵了之外,却并未给它造成实际的伤害。双翼一振,正想折回天际。 却见地上的秦川提气纵身,双脚依次点过几棵树的树干,借势一再攀高。但闻一声龙吟,一把长枪冲天而起,震得树枝瑟瑟发抖。而那头雄鹰被这声龙吟呼啸般的声音一震,原本有些懵了的脑袋再次慢了一瞬。 ------------ 第四十二章 识妙境福祸 伴随着一阵扑腾,漫天羽毛夹杂着新叶枯枝飘落。炎魂的枪尖刺透了它的胸腔,从它的背上再穿了出来。鲜血滴落在秦川的脸上,还是温热的。 斯可吉龇目欲裂,他本和自己驯的雄鹰已然达到了心灵相通的地步,自然感觉到了一些临死前挣扎的痛苦。 他瞬间没了生念,刀法虽然大乱,但那种视死如归的壮烈却显得越发浓厚。仿佛在这一刻,他在武道上的修为更进了一步。只是,他突破的这一刻,却也注定成为他的悲剧。因为,他遇到的是秦川,炎魂的主人。 斯可吉的弯刀化成一片如雪的光幕,似巅似狂。他自己显然没有意识到自己一瞬间的突破,只是沉浸在那种巨大的悲痛之中不能自拔,而每一次的挥刀也都是毫无意识,毫无招数和章法,却浑然天成。 秦川第四次避开他的刀锋,那头原本健壮的雄鹰已经变成了冰凉的尸体被遗弃在枯木下。点点猩红,斑斑耀眼。 他长枪一振,不再避那刀锋所向。他本想将斯可吉生擒,带回军中细细拷问那驯鹰之法。但却被对方此刻忽然间那般不要命,以伤换伤,以命换命的打法给弄得有些措手不及。 秦川这才出秦村一个多月来,这种刀锋及体,冰凉的感觉却已经经历了数次,果真是世事奇妙。而如今观燕非对自己的态度,仿佛自己的身世之谜也摸到了一些线索。 他手中的炎魂枪杆上被弯刀刮出了一阵刺耳的‘咯咯’声,手掌放开枪杆,任由明亮的刀锋一滑到底。另一只手却握着枪尖上方的位置,一个交错与转身,他用枪的尾端对准了斯可吉。十七片花瓣微微凸起,像一朵盛开的莲花。 斯可吉看到那朵莲花,狂躁的刀势和心情稍稍平复了一些,他吸了一口气,深深地。接着吐出一口浊气来,仿佛要将胸中郁积的闷气一吐为快。他愣愣地看着被自己和秦川肆虐过的战场,所过之处,蒿草折伏,就连树木底下的一两株木横花,也碎成了片片花瓣,散落在某些缝隙之中。 看到木横花,他仿佛闻见了草原上冰雪消融后漫山遍野的北木横所开出的香气。他心中渐渐平静,细细地体会那种突破后的感觉,仿佛手中的刀,刹那间有了毁天灭地的力量。他感觉到周身内息涌动的畅快,想起练功许多年,才由外至内习得了那么一丝一毫的内家真气,如今突破了瓶颈,却已是内息滚滚,不可同日而语。 天下间武学由外至内者多,由内而化形者就更少,真正的内家高手不是能够练出那一丝少得可怜的真气便算。而是在真气练成之后,能将其储藏归纳至丹田中,由开始的虚,到后来的实,逐渐结成内丹。这个境界称为化形,何谓化形,就是将内气聚成内丹的过程。 斯可吉试着调息运气了一会,全身只感觉畅快无比。他长啸一声,声浪滚滚,越过高亢的天际,直传云霄。 枯枝瑟瑟发颤,刀光一寒,比之星辰风一开始未尽全力之时不逞多让,若说星辰风的刀势以一个绵字概括。那么此时斯可吉的刀法冠一个狠字也丝毫未过。他驯的雄鹰尚且处处致命,招招要害,更何况是他的功力又突破了一层时使出来的刀法呢。 秦川自从领悟到叶秋所说的化万势之后,枪法使起来也越发圆融自然,不再刻意去为某一招一式而费劲苦心。他现在的一刺一扫之间全由心出,更加直接。他甚至想过将枪法中抖一朵枪花的时间用来连续刺出两刺到三次,借着寸劲,杀伤力并不比枪花差。主要是速度快,让人防不胜防。 他蓄了个不动如山势,长枪似慢实快,快得连残影都连续不起来,仿佛他都不曾动过一般。 刀锋的角度和力度都很刁钻。秦川发现斯可吉随着这一层的突破,洞悉能力比那之前不知道要强了多少倍。甚至在自己如此快的枪下依然能时不时找到一两个弱点所在,蓄势攻来。若不是秦川自恃修为,恐怕此时身上已经是刀痕密布了。 斯可吉第一合攻击下来,原本滚滚的内息此时却已经耗费得差不多了。他方才才有所突破,真气增加,但他却从没有练习过这真气的控制之法,自然一个回合便给他消耗殆尽了。若非如此,秦川的手掌哪会被刀枪交击震得发麻。 秦川注定是他的悲剧。山势陡然改变,凌厉霸道的气势压得如雪的刀芒都有了一丝黯淡。炎魂是怒龙,而且是噬血的怒龙。想它在一代英雄手中时不知道取走了多少人的性命,本是枪魂已成的灵器,却无奈又尘封于世六百余年,自从在溪林之畔再次噬血时,秦川便感到了那枪魂的一丝颤抖,到后来战麟卫。斗星辰风时二人追出军营几十里,在荒野之中二人都不能动时所谈的那一番话之前他已经比较清晰地感知到此枪的灵性。 直到燕非忽然出现在他门外,跟他论玄一番,接着又传了他一套功法。他已经渐渐清楚地认识到炎魂的枪魂正在苏醒。恐怕这是叶秋都没有料到的吧。一把枪在六百年前聚亡灵怨气自成器魂,沉睡了六百年,却在秦川手中逐渐噬血的过程中逐渐苏醒。是福是祸?谁又能料到呢? 这一枪来势极快,斯可吉还没有喘过气来,周身真气消耗了大半,此时却也只能无奈地举刀格挡。 沉闷的撞击之声中,斯可吉退了五步。那股力道被仅剩的一丝内息引化了一部分,虽然如此,却也是胸口一闷,双腿已经陷入了泥土中几寸,翻出了几株木横花的根茎来。 由于秦川一直是持着枪尖,用枪的尾端指向斯可吉,方才那一刺且不说秦川未尽全力,就是那尾端十七片莲花瓣已经能将力道分散不少。不然虚弱之下的斯可吉如何能接住秦川一枪而不倒。 一滴血自枪尖上滴落,那是方才那头雄鹰所留下来的。而其余的却倏忽不见,仿佛融入了那枪锋之中,尾端的莲花中心有一次闪过了一道妖异的光芒。斯可吉看见了,那道光芒摄人心魂。 冰凉的气息自炎魂上传来,那种熟悉得再不能熟悉的气息。只是这次这种感觉如同星辰风的刀势一般,缓缓却绵绵若存。眼前的景象忽然变得朦胧起来,好像隔了一层浓烈的雾气一般。渐渐地,树木蒿草消失不见了,连斯可吉和那头死去的雄鹰也消失在视野之中。秦川大惊,莫不是有修道高人朝自己施展幻术? 在渔村时,他也曾听老一辈人说起过,很久以前,这中州大地上本来有一群修道之人,起初是为了寻求长生之法。但是到后来感悟天地至理,渐渐练出了一些移山倒海的神通来。这群人在常人眼中便成了神仙之流。再到后来,这些修道之人渐渐忘记了修行的根本,转而追求修道过程中能得到的强大力量和种种神通,逐渐有了门派之分,强弱之别。每逢天下大乱之时,不仅有常人军队的战争,这些所谓的门派也被人收买,经常是你来我往,持法器斗得你死我活。 中州那段人神无界,天下纷乱的时期被称之为‘洪荒’。当然,这里说的神指的是那些道法高强,会使用神通的人。 这段时期一直持续了不知道有多久,直至天下间出了一号人物,人称“谷玄子”。此人不知道打哪里来,只是一身道法修为惊世骇俗,使一法宝名曰:乾坤印。他七天七夜不眠不休,挑了当时颇为著世的道门十七修炼福地,十七名道法高深的神人皆败于乾坤印下。 但虽然败了,众人却不服得很,约谷玄子与朝歌山上论道。十七人打一人,依然惨败收场,可见世上果然是天外有天。十七人拜服于谷玄子修为,愿听他号令。 谷玄子在击败十七人之后叹气说道:“修行之人,应持本心,不应为名利相争。当放下该放下的,证本源,方能得大道。我于尔等过招已然违背了持本心的本心,或许我行游将尽,该回东海之上了。今日我为尔等划定仙凡之界,修道之人不得干涉人间俗子之间的争斗,不得涂炭苍生。” 所以洪荒结束于谷玄子划定神人之界,世间上的修道者或者修道门派都躲进深山密林等人际罕至之处,至此仙踪渺然。 而叶秋在和他闲聊时也说过一些关于上古洪荒时神人的事迹,其中就有这幻术之法。是故他才会以为是某个修道之人施展幻术所致。若真是如此,那自己便麻烦了。 他感觉闭上眼睛,守住灵台清明。调息运气,延展灵识。这一试却吓了一跳,因为自己本能在方圆一里见微知著的灵识一延展出去便如同进入了一片虚空之中,除了耀眼的白光之外,什么都看不到。 忽然,一阵浓烈的血腥味传来,很浓烈的血腥味。秦川看到了堆积如山的尸骨,有腐烂的,有已经是白骨的,还有似乎刚刚死去不久,眼神瞪得大大的,还保留着死前最后一抹神识表情。或愤怒,或无奈;或不甘,或悲哀…… ------------ 第四十三章 六百年枪魂 一阵风吹过,不知道是来自幻境还是现实。总之秦川闻到的那血腥味如此真实。他缓缓地朝那堆积如山的尸骨走去,仿佛此刻的天地间只剩他一人,万籁俱静。 每一步,都踏得很沉重,因为他渐渐看清晰那些尸骨上的硕大的伤口,好像就是被漠北那后背弯刀拖拽而形成的伤口,白肉翻卷而出,已经因腐烂而流出脓黄的尸水。有些尸骨身上还有半截未取出的长矛或者箭矢。 忽然,他看到一具尸体上插着一杆雕翎箭,箭矢的尾端细细地篆了一个‘秦’字,那正是秦老将军所用的雕翎箭。 尸山动了,一具具尸体渐渐和机械地爬了起来,身体残缺不全,有些肠子和内脏挂在肚皮外面,有些一双眼珠子都已经不见,剩下两个空洞的眼眶。还有些没有了腿的,只有上半身却依旧在地上爬着,朝秦川爬来。风中满是腥臭的味道,闻之欲呕。 就在此时,斯可吉喘息了一会儿,稍稍恢复了一口真气,他见秦川刺了自己一枪之后便茫然地站在原地,没有了动作。 他想,反正鹰儿已经死了,他就算此时能活着逃回去只怕是对烈真来说也并无大用了,或许还会牵连自己的家族。他的家族是阿莫身边的大巫师第八子旁系所传下来的,算是有贵族的血统,但还算不上是什么大贵族的后裔。 若此时自己舍命一搏,替盟主烈真除掉这个大患,纵使是自己死了,却也能被供入金城的寺庙中,享受香火。 秦川如中了魔一般,杵在那儿一动不动,像忽然间失去了魂魄一般。斯可吉被秦川一刺逼退后,弯刀插在了地上,他自己是拄着刀柄喘息的。而刀剑入土的时,正好刺破了一株木横花的花蕊。 他挥刀的瞬间,那朵小小的木横花泛着明黄的光芒,甚至还带着一滴露水朝秦川飞去。而此时秦川正在突如其来的幻境中看着满地的残缺的尸骨一点一滴地朝自己爬过来,周围尸臭异常浓烈。但他却发现自己已经闭不上眼睛,也止不住呼吸,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忽然,一阵花香传来。很是细微,细微得就如同一碗清水中滴入一滴墨汁,瞬间散开,将整碗清水染成漆黑一片。正是如此,那细细地木横花香就如同那一滴墨汁一般,在满是尸臭中轰然炸开,扫荡着周围一切气味。 渐渐地,秦川闻到了跟多的气息,有青草的,还有血腥味,更多的是,关于春天的气息。幻境中的尸山渐渐消失不见,周围的树木花草,还有人影又逐步由朦胧而变得清晰起来。他清楚地看见,方才那具胸口插着秦字箭矢的尸体在消失之前朝他笑了笑,笑得异常诡异。 一朵明黄色的小花朝自己奔来,转眼已至面门。他随手一抄,将那朵木横花抓在手心中,捏成了齑粉,只剩下了满手的花香。 斯可吉的刀锋倏忽而至,秦川却不避不让,内息流转滚滚,聚集在右掌之上。炎魂被他用左手持在背后,没有了用武之地。 右掌如利爪一般张开,带着满手的花香。在斯可吉无比惊讶的目光中竟然抓住了刀锋,五指紧紧钳住,任由斯可吉用力抽拔,却自纹丝不动。 他眼神中充斥了些妖异的红色,如先前炎魂尾端那多莲花中方才闪过的色彩一般。斯可吉一时有些不知所措。原本还可以凭借自己有所突破之后的功力和秦川以死相搏,却终究还是低估了秦川的实力,简直有些深不可测了。 那双眼中中带着一丝邪邪的味道,穿过他的眼神,直触他的心底。那种感觉,就算自己在驯鹰时,达到了人鹰心灵有通的地步时也未曾感受到过。他感觉自己心中的事情都被对方看穿了一般。他没有办法,刀是不能弃,漠北人在战场上,弃了刀,要么就是投降,要么就是自杀。 就在他想伸出脚去踹秦川时,一只脚已经抬起了些许,去感觉手握的刀刀身一松。秦川竟然在此时放了手。他瞬间没有把握住平衡,朝地上摔去。 此时的田二愣正站在不远处,其实他早已经赶至,就在秦川方才在幻境中发呆,斯可吉提刀冲过去时他也握刀冲了过去。只不过他的速度哪能与秦川二人相比,还没走两步,却惊奇地发现那一朵随刀挑出来的木横花已然化为齑粉,而秦川的手掌已经如铁爪一般抓住了斯可吉的刀锋。 斯可吉虽然已是真气耗尽,但毕竟功底还在,就在他侧身即将倒地的刹那,他单掌朝地上一拍,激起了一些碎草和尘土。 接着这一拍的力量,他身形一跃而起,翻身往后站定,提着刀微微喘息。秦川此时周身散发出强大的气势,令人心寒的气势,但那种感觉却有着说不出的怪异。 田二愣站在远处看到他那双眸子都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方才喝下去的三冻酒液也随着一番奔跑和此时的这个寒战消化殆尽,变成了周身细细地汗珠。他在心底暗骂了一声:他娘的,有些邪性。这太阳高照,怎会感觉如此寒冷。 秦川朝前迈了一步,此时斯可吉才发现,他方才站的地方蒿草已经有些枯黄。 秦川没有言语,长枪倏忽换转过来,枪风朝前,直指斯可吉眉心。斯可吉感受到那股冰凉的气势,自知此番绝无生路,只得提刀急进,盼望着先发制人能够在秦川身上留下一两个伤口总是好的。 垂死挣扎的人总是有着惊人的潜力,刀锋虽然失去了内息的催持,却依稀比方才还要快上了几分。 田二愣就感觉一瞬间眼神一晃,斯可吉手中的那把弯刀便使出了如日中天的光辉来,平生最亮。 秦川丝毫不为那刀锋所动,炎魂静静平指,遥向远方,虽然斯可吉已经欺身而近。但秦川的目光却似乎透过了他的身躯,望向了更远处,一片深邃。 弯刀在即将要砍入秦川的身体里时,他依旧没有动。斯可吉大喜,这般距离,任由他有再大的本事也断然避不开。而田二愣在这一刻也没有动,不是他不想动,而是他的思维,都已经跟不上二人的速度。一阵沉闷的如同击打木桩的声音想起,炎魂不知道何时从斯可吉的肋下穿出,借着寸劲的力量,瞬间将他打飞。所打的部位非常巧妙,他只觉得胸口一沉,右臂一麻,一个回合间,人飞,刀落。 二十步外,斯可吉靠着一株枯木大口大口喘着鲜血,眼神中闪过一丝不甘,却又无可奈何。 秦川在一枪击飞他之后甚至没再看他一眼,转身朝大胤的军营方向走去,如一头沉默的猛虎。田二愣站在不远处,此时才想起来自己腰间还支穿云箭,那是遇上紧急军情时用来报信用的。 穿云箭被火药燃烧时产生的气流送上高空,在空中瞬间炸裂,方圆五里,必然看得见。秦川虽然不回头走了。但毕竟还留下了三个没死的漠北士兵,已经被自己捆绑结实了。为了捆那几个俘虏,连腰绳都解下来了。此次回去怕是自己又有了吹牛的资本了,说不定还会升官。想起那些李总哲送来的三冻酒,他的神情也一点点舒展起来,方才那妖异的气息再度一扫而光。 秦川其实早就从那幻境中清醒了过来,就在那朵木横花被自己捏碎的瞬间,他忽然觉得在幻境中那尸山中每一具尸骨都是那么的可笑和可怜。古诗词都说尽了“成王败寇”、“一将功成万古枯”。他忽然想起叶秋跟他说的那句话“或许,还可以更远些”。他当时的想法很疑惑,莫非师父让自己做皇帝不成。 就在他看到那堆积如山的尸骨时,天地间万籁俱静,只剩他一人。他忽然觉得,就算功成名就,受万人敬仰,流芳百世,千世,万世又如何。最终还不是一捧尘土,三尺荒丘罢了。想到此处,他有些意兴阑珊。 所以方才他目光深邃之时,便随手给了斯可吉一枪,瞬间结束了他的生命。他也注定要埋尸荒郊,别说有坟有碑,受后人香火了,就是连荒丘都没有一个。或许过了今晚,怕是连一块完整的肉都找不到了吧。果然,人命与草菅,并无区别。 都说看透生死,秦川此时还停留在“会看”这个境界之上,到真正的透还有一段不小的距离。所以他会在幻境中纠缠这个问题。 不过说来也并非祸事,炎魂的枪魂噬血而苏醒,却说六百年前枪魂初成时不甚了得,可自行修炼。由于枪魂成于两军交战时化戾气所生,所以枪魂自行修习时专需阴气怨气颇重的场所。持此枪的陈守当初也经常晚上入寝之后经常大半夜起来,摸着炎魂便去了乱葬岗。众人都说是他坑杀那十五万降卒的冤魂来向他索命了。 陈守愤怒间将传此谣言的人尽数杀了,自己也凭着一身的修为渐渐驯服了炎魂的枪魂。他是身带龙气之人,这炎魂的枪魂纵然再厉害,也只能渐渐沉睡过去。如此一睡,便是六百年之久。直到秦川携枪入世,噬血为引,这才让枪魂又逐渐苏醒过来。 其实方才秦川所见到的幻象便是炎魂的枪魂所致,不过好在他修为不够,还不能完全激发枪魂苏醒。不然在他驾驭不了之后的结果便是深陷魔道,成了炎魂的傀儡罢了。 几十个大胤士兵看见穿云箭纷纷朝愣子处靠拢,待众人看见那只已经死透了的雄鹰时,俱是合不拢嘴来。怕是明日军中关于秦川,这位少年英雄又将有了新的段子了吧。 ------------ 第四十四章 本是同根 费城,观星台。李玄疏手持流苏扇,在天气还略显寒冷时故作风雅。他此时也是一身儒生打扮,若是混在那些青年士子墨客中,自有一番翩翩然的神韵。 观星阁的正中央摆着文房四宝,一卷明黄丝绢上墨迹初干,龙飞凤舞地写着:泽国江山入战图,生民何计乐樵苏。自有儒雅笑春绿,扬眉天下起干戈。 字是好字,诗也是好诗。大气不足,但那睥睨天下的傲气却是深深地体现在那字里行间之中。燕非静静肃立在一旁,照壁刻书时的风采依旧。 “燕卿啊,听说你传秦川功法了?”李玄疏看似不经意地问到。 燕非垂首道:“启禀陛下,臣见秦川内息之势已成,已然到了瓶颈之处。若是没有人指点,怕是入魔的可能性大一些。况且他那把炎魂枪虽是绝世神兵,但臣那日查探,却有丝怪怪的感觉,戾气颇重。” 李玄疏道:“哦,是么。听说炎魂本身枪魂已成,而且成于陈守坑杀十五万降卒之时。虽然威力无匹,却也颇为邪异。” 燕飞又道:“传闻如此,但炎魂一消失便是六百年之久,谁也没见识过这枪魂的利害。” 李玄疏话锋一转,不再说秦川的事情:“七天了,天上的扁毛畜生果然少了很多。看样子秦老将军这个法子果然不错。传令下去,再过三天,中军开拔,直扑月放城。并着李宗哲和王伦所部收缩防线,朝中军靠拢。” 他想了一会儿接着道:“另外再多派几拨斥候入太泽去联络龙阳,一有消息,立刻回报。孔方和张青这两个蠢货,三万人马竟然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被灭了,连一个报信的人都没逃回来。” 说完,手中的流苏扇狠狠地收起,砸在了观星阁的栏杆上。 燕非在他背后上前一步道:“陛下不必烦闷,三万人马被灭之过错实乃不是孔方和张青愚蠢。而是漠北的驯鹰之术是在是太过玄秘。” 他看了李玄疏一眼:“恕臣下直言。陛下安插在漠北的细作这几年来和天同盟的人越斗越凶。导致此次漠北聚集二十五部联盟,发铁骑二十余万南下如此大动作的军事行动都没有向大胤透露出半点风声。而且烈真重新掌握驯鹰术也没有消息传来,可见北边天同盟的人和陛下的人之间的争斗已然处于十分激烈的地步。如此,于大胤不利,也于陛下不利?” 李玄疏听他说完,目光一寒道:“燕非,昭然让你来做说客么?若她真是识大体,这许多年来早该把天同盟交出了。” 燕非不卑不亢道:“其实郡主的想法很简单,陛下才智卓绝,想是早就知道郡主的想法,为何还要逼她。” 李玄疏怒而笑道:“逼她?他是朕的胞妹,先父走时没有交待过我二人的婚事。母后虽然还安享晚年,但自古长兄若父,我给她选驸马难道有错。不知道流风叔叔和母后是怎么想的,竟然如此支持昭然掌管天同盟。如今朕倒是真想逼她一逼,看她是否当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朕已经看中了韩太傅家的三公子,准备漠北退兵之时就替昭然办婚事。” 燕非微垂的眼神看不到他脸上此时的表情,但一定精彩。李昭然身为大胤的宁国郡主,受命危难,执掌天同盟。这么些年她只因为自己的婚事不愿被皇兄变成政治的牺牲品而紧紧抓住天同盟这柄利剑不放。却不曾想在这几年中她的权谋策略,政治手段的天赋凸显,而且越发纯熟。 起初李玄疏对此还颇感欣慰,毕竟是自己一台同胞的妹妹,虽然自古女子宦官不参朝政。但宁国郡主的才能确实比世间大多数男子都要高出不少,加上她又手握着大胤的一柄利剑,所以李玄疏在治国上碰到什么重大的决策,也时常与这位皇妹商议。 随着李昭然渐渐长成,到了该出阁的年龄时,分歧的开端便来源于一场政治婚姻。之后两人之间隔阂逐渐加深,再没有做过有效的沟通。 此时旧事重提,却已经事隔多年,李玄疏不再是当年的李玄疏,变得更加沉稳和高傲。而李昭然也绝非当初的李昭然,她虽然没想过做女皇帝,但她也渐渐在这权谋之中变得有些迷失,忘记了自己本身就只想在这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中找到一个如意郎君。直到秦川的出现,那个苍阔的背影,在溪林只盼给了她无限的安全感。醉云居中的憨态,让她砰然心动。 那时的他虽然一身布衣,还带着点鱼腥味。但她却依稀透过那丝腥味闻到了巢湖上晚霞起时的习习凉风,依稀看到了碎在波纹里的霞光摇曳着孤舟烛火,依稀寻到了自己最初的那份‘与君共骑踏斜阳’的感觉。 但这似乎是老天开的一个玩笑罢,一个贵为皇胄,一个出身布衣。纵使自己冒天下之大不韪,只怕只会徒自引来天下人唾弃。就算秦川非池中之物,将来封侯拜将。但自己等得起么?自己那位皇兄会让自己再这般等下去么? 燕非还要想说什么,却被李玄疏挥袖阻止:“无需多说,我意已决。我知道燕卿是天同盟的人,希望你传话给昭然。要么交出天同盟,要么下嫁韩太傅的三公子。还有,那方玄通宝鉴不是天同盟的人能动的,就算是天同盟的人得到,也务必要交到朕手中。不若如此,到时别怪朕不顾亲情。你去吧。” 燕非没有再说什么,道了声领命便往观星台下走去,让侍卫营的人传令去了。几匹骏马带着李玄疏的指令和信物分别朝王伦和李宗哲的方向驰骋而去,留下了一阵蹄铁撞击青石板路的清脆声。 他站在观星台最底下,仰望了一会儿这个雄伟的建筑,那些密密麻麻的方式历经六百年风雨,有些已经斑驳不堪,辨认不出那些怪异的符号和文字。好在这观星台所有的方式及文字记载早就被人收录成册,编有《子平神数》两册,同《旁氏纳甲》合称《中正集》。 他叹了一口气,收回目光朝李昭然下榻之处走去。 屋内,一股淡淡的九叶花的香气袅袅弥漫,沁人心脾。李昭然难得地静下心来,捧着刺绣,捏着针,行云流水,比起那个在权谋之下面带寒霜的郡主竟是判若两人。就连原来一直伺候着她的那些宫女都感到颇为诧异。 中堂的那帷门帘被轻轻挑起,一个宫女绕过朦胧的屏风,轻言道:“郡主,燕非将军求见。”燕非被封为官职已是众所周知的事情,所以这名宫女如此禀报也没什么不妥。 李昭然闻言却手中一颤,那枚金针恰从刺绣的下方穿过,扎破了她的指尖,一滴鲜艳的血红在滴落在洁白的丝绢上,恰似一朵开得娇艳的梅花。 那宫女听到声响抬头一看,大惊失色,一边不住道:“奴婢该死,奴婢该死……”一边赶紧找东西给李昭然止血。 李昭然却向没听到一般,怔怔的看着丝绢上那点嫣红。半晌,直到宫女拿着一块洁白的丝绢将她那根被刺伤的手指轻轻包上时,她才略微有些慌乱地道:“让燕非将军进来说话。” 燕非是个直率的人,入厅见礼之后看见李昭然身前的刺绣和她那根被白绢包起来的手指一愣,那表情仿佛女红这种活不是她会做的一般。 李昭然微微释然,笑道:“看将军的表情,莫非以为我只会发号施令,题写政令名目么?” 燕非尴尬之色一闪而过。李昭然不仅是郡主,而且是大胤有名的才女,早年便已经成了天下士子心目中梦寐以求的佳偶,甚至有轻狂的书生借着酒劲,放浪形骸,荡言:天下粉黛施颜色,不及宁国一蹙颦。多少豪门世家公子想入朝为官,多半也是冲着宁国郡主来的。而在这些豪门世家之中,四大世家的年轻公子哥自然是天下文人谈论的焦点,就算自己吃不到葡萄,看着别人摘葡萄也是一种享受罢。 据说当年天同盟召集聚会时,四大世家的年轻俊杰到场,李昭然亲手抚琴,一曲《挥戈》惊四方之座。花英远自此之后更是对宁国郡主念念不忘,已是世人共知的事。 燕非虽然没有非分之想,但天下流言蜚语颇多,难免也觉得有些尴尬。 宫女撤走了那刺绣的锦盘,给燕非赐了座,又上了一杯刚刚沏好的朝歌山舞凤方才退到门帘外。她跟在李昭然身边许久,自然之道规矩。 燕非象征性地抿了一口茶,将李玄疏说给自己的话原原本本不漏一字地转达。舞凤的甘甜还未来得及细细品尝,却又被一股霸道的苦味充斥在舌尖,片刻之后,又复甘甜,百回千转,回味无穷。 李昭然在听他的叙述时并未答话,也没有露出丝毫震惊的神情来,仿佛一切都是那么理所当然,一切都早在自己的预料之中一般。 她看了看自己被包裹的手指,叹了一口气道:“世人皆知当今天子和宁国郡主兄妹情深,他们哪里知道我和皇兄的关系已经紧张如水火了。” 想起方才针尖扎破手指的疼痛,她淡淡道:“也罢,既然皇兄已经执意如此。毕竟是咱们李家的天下,败在谁手中都无言面对列祖列宗。不就是天同盟么,我早已经累了,只要皇兄将九叶山庄赏给我,不再逼我成婚之事,我便让了。想我一介女子,得万人敬仰又有何用,这本该是男人做的事情。我早就累了,累了……” 斜阳西坠,路过费城的观星台,洒下了一片带血的金黄。李玄疏独自饮着茶,闻缺山的银针。一片片茶叶如一根根锐利的刺,指天而立。 他饮罢一口,自语道:昭然啊昭然,你不是嫌这闻缺山的银针不够霸道么,可为什么朕却喝出不一样的感觉呢? ------------ 第四十五章 洪荒大鹏 太泽山脉的九转峰和朝阳峰一带是延绵几千里的太泽中最神秘且危险的地带,关于九转峰名字的来源还有一段故事。 传说上古洪荒时期谷玄子击败十七位修道高人之后,遍游中州名山大川。当时天降大灾,人间瘟疫横行,尸骨遍野,焦土千里。谷玄子有好生之德,亲赴各地山川之中采药试药,欲解救世人灾难痛苦。当他来到太泽腹地,登上这九转峰时,一览众山头之小,心胸激荡,引吭高歌,歌声九转而不绝,固以“九转”命名,遂刻书于此,历经千年而清晰依旧。 九转峰和朝阳峰之险不在于山势之高峻,而是这一带终年浓雾弥漫,日照不过二三十丈。其下景观如何一概不知,且多有毒蛇猛兽,伺机食人,凶猛异常。世间传说此两峰之间的一大片山谷之中藏着通往阴间的入口,常年吐出浓雾瘴气。具体为何,世人不得而知。 但是当年谷玄子凭着一身修为独闯九转峰一带的山谷,带出了许多灵药倒是真的。凡世间罕见之物,皆生长于钟灵俊秀之地,若是此处真为阴间的入口,又为何会有这么多罕见的灵药生长于此。 这片山谷地势低洼,就算龙阳是沿着别的山谷中一路寻道而入,但真正到达九转峰处时,却还是在这个山峰的半山腰处,往下望去,深不见底,浓雾的尽头竟然透出一种极不寻常的黑色。龙阳眯起眼睛,极目而眺,却发现在那武器之中隐约还有幽蓝的电弧闪动。 瞧见那抹黑色,龙阳不禁想起那日追风骑从阳关外的雾气里出来的那一刻,颤人心弦。昨夜探子来报,苏门智仁的部队且战且走,已经于昨日亥时从眼前这处路的尽头下了山谷。太泽的整条山脉若是俯瞰而下,便是从这里延绵至朝阳峰处一个巨大的黑洞一般,吞噬着天地灵气,还有生灵。 龙阳腰间挂着那柄虎头刀,北上白杨木弓斜斜地背着,几支箭矢插在箭壶之中。他站在山谷的入口处,那里有昨夜苏门智仁率军潜入的痕迹,一些绿草被绳索勒得草汁到处都是。 话说半个月前,他率的五十人的小队经过那夜和狼群一战之后,死了五个兄弟,还有十几人受了不同程度的伤,而且为了躲避漠北人天上驯的那些扁毛畜生的监视,所以行进的速度也逐渐慢了下来。 恰巧此时,秦可籍派的后续三千人根据龙阳一路上留下的约定好的路标一路行来,终于接上了头。龙阳便派人将受伤的兄弟送出太泽,而自己则领这三千人一路西进,行程自然加快了不少。 五天前的夜晚,他所率领的三千人终于在茫茫太泽中与苏门智仁的军队遭遇。虽然苏门智仁只有三营人马,一千八百人左右,但却胜在有驯鹰术相助,料敌于先机,占据了有利地形设伏。 三千将士在莽莽深山中被忽然到来的伏兵打得措手不及,死伤无数。好在这三千人俱是秦可籍亲自从军中各营里挑出来的不畏生死之辈,这才撑了一会儿。直至龙阳有机会开白杨弓,射中了苏门智仁的坐骑,让他自马上跌下。主帅一倒,众人自然闻风而散。 苏门智仁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收拢残军,同龙阳所部且战且退。由于双方都有了准备,所以几次下来,损失都不大。 苏门智仁来太泽干嘛来了,自然是持玄通宝鉴寻玄关来了。他入太泽已经一个多月了,且漠北星家的观星师说过,此次玄关大开,无出朝阳、九转峰一带。他带人已经在这朝阳和九转两峰周围转了近半个月,除了这诺大一片被雾气笼罩的山谷之外,其余地方,皆一无所获。眼看着再过两天便是二月初二龙抬头了。所以他也不得不停止同龙阳所部纠缠,很干脆地全军入谷。 龙阳抬头看了一眼正在升起的太阳,此时已经是将近正午时分,太阳的光线却被雄伟的九转峰所挡住,一上午只露出了些光晕来。此时才正爬过九转峰的山头,照得山谷边上一阵浓浓的暖意,将浓浓的朝露所带来的寒气驱散了不少。大军轻装行进,连干粮都没带多少,食物大部分都是就地取材,猎杀野兽,采集野菜得来。所以军中别说酒了,就是水,都没有多少人带着。毕竟深山之中,淙淙泉水随处可见。 但是龙阳身边却有一个酒囊,硕大,出发之时装满了三冻酒。但此时,已然渐渐见底了。 龙阳掏出酒囊,深深地喝了一口,全身被三冻酒那反复灼烧而渗出了浅浅的汗珠。他吁了一口气,却发现身边齐峰有些贪婪地望着他那个酒囊,喉结滚动。 龙阳低低地笑了笑,迎着已经完全越过山头的太阳将酒囊递给了齐峰:“快些喝了,喝了便传我号令。入谷。” 他知道,此处山谷一入,便等于进了太泽山脉最危险处。他不敢保证身后那两千六百将士每人都能活着回去,自然也不会再吝啬这区区一口烈酒。 齐峰接过酒囊并没有立时喝,而是微微摇晃了一下,却发现里面的酒水怕是都不够自己牛饮一口了。他何尝不明白龙阳的意思,只是,男儿生于世,保家卫国便是责任。龙阳和齐峰自然没在九叶城的校场上听明御秋说那番话,但却阻止不了胸中那股视死如归的豪情,如三冻酒灼烧全身的酒力,反复中,蔓延越来越强烈。 两千六百人,面对世人皆惧的那个山谷肃穆而立,却散发出比千军万马还要壮烈的气势来。 齐峰喝完那最后一口酒,将酒囊还给了龙阳。龙阳接过酒囊却轻轻扬手,那个跟随了他多年的牛皮酒囊便在山风中,坠入了浓雾的深处,渐渐消失不见。 “入谷。”齐峰的声音虽然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每个士兵的耳中。熊癫子看起来倒是没有害怕之意,反而面露兴奋,同龙阳争着让自己打头阵。 绳索逐渐放下,这样的山谷一路上也进过几个,所以大伙除了对这片山谷流传在世间的传说有些敬畏和害怕之外,倒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同。 待绳索放尽,底下绑了石头,却依旧还没有触碰到实地的感觉。直到这时,众人才面露惊讶之色来。 寻常山谷两捆绳索放尽便足够了。但如今却放了有足足四捆,却依旧没有探到山谷的谷底。两千六百人中有四百人,每人都带着两捆绳索,足足八百捆。若是照齐峰所计划,就算这个山谷再深,每个点四捆绳索,这样算来,每次可以下去两百个将士。只要大家之间间隔不是太远,就算苏门智仁的军队在底下设伏,也断然不会对自己造成太大的威胁。 龙阳见此情况,只有下令将绳索加长。待加至每处六捆时,方才触及实地。照大胤的单位度量,正常标准的军中所用的绳索是每捆三十六丈,这样算来,山谷的边缘处便有近两百丈的高度。若是这个山谷也呈锅状,那中间处指不定有多高。 退无可退,熊癫子倒是乐观得很,就算绳索被加至六捆时他依旧是满脸兴奋,搓着手掌就要第一个下去。正在此时,那浓雾中一阵翻腾,一声清脆的鹰嗥声直破云际,一只雄鹰自那浓雾中冲出,振翅高飞,正是漠北人军中所驯的天山遗种。 龙阳眉头一皱,暗道一声晦气。已然解下了背上的白杨木弓,扣上花翎箭,仰头搭弓满弦,瞄准那头正越飞越高的雄鹰。十八根牛筋缠绕的弓弦被拉得“吱吱”直响。 众人见状,无不仰着脖子,惦着脚,想一睹龙阳射鹰的雄姿。连那方才还显得颇为兴奋的熊癫子也安静了下来,有些崇拜地望着龙阳。虽然他力气颇大,但至少,龙阳手中的那把弓,他就开不来满弦。 羽箭尚未破空,那片浓雾之中却是一阵比方才更加剧烈的涌动。众人光看龙阳拉弓去了,根本没有注意到,直到一声如闷雷般的声音想起,像从天际远远传来,却又如此清晰地在众人耳边响起炸裂,直击人心。众人胸口都觉得有了一丝堵闷。 龙阳放下弓箭,朝那片翻滚处望去,一个比方才那雄鹰要大上数倍的黑影冲天而起,速度之快,令人瞠目结舌。 半晌,还是齐峰第一个说话,却是自言自语地那种感慨道:“天呐,那是传说中的大鹏鸟。真是大鹏鸟啊。没想到这九转峰下,与世隔绝之处还有这般灵兽。 熊癫子看这那巨大的身影变得有些木讷地问道:“齐峰统领,这个大鹏鸟是个什么鸟啊?” 齐峰依旧陷在感慨之中:“大鹏鸟是神鸟啊,上古洪荒之时就存世的灵兽。曾有古人写过文章感慨,曰‘乘虚御风,抟扶摇而上九万里’。意思就是说这大鹏鸟速度极快,可以驾驭风,破开虚空,最高处可以飞到九万里那么高。” 龙阳自幼读过颇多书籍,虽然五花八门颇为杂乱,但关于这大鹏鸟的叙述他是听过的。 正在众人惊讶之时,那大鹏鸟的身影转眼已经高过了方才那头雄鹰,一声鸣叫,声浪滚滚如雷。那头鹰不知道是被这声浪震晕了还是别的原因,栽头就往下掉。大鹏鸟振翅一个盘旋,利爪准确地叼住了那雄鹰,穿过它的胸腔。那雄鹰扑腾了一会儿,渐渐不动了。 它居然以雄鹰为食物。若是此时秦川再此怕是会惊讶地合不拢嘴吧。他们聚集士兵撒了六七天药丸,看见过无数次田鼠野兔在雄鹰的利爪之下挣扎断气,而此时却有一头雄鹰活生生地被一声鸣叫震晕,又在那大鹏鸟的爪子之下挣扎断气。当真是应了那句俗语: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 若是秦川此时在的话,不知道会作何感想。他只怕会想道:那虾米又该吃什么呢?总归是要活下来的,不对么? ------------ 第四十六章 鹏与蟒 阳光逐渐划过天际,照射在那大鹏鸟漆黑的羽毛之上,竟然泛起了金属般的光泽。就在那大鹏鸟带着那雄鹰早已冰凉的尸体朝天空电射而下,即将没入那浓雾时,它锐利的眼神却朝着众人看了一眼。两千六百人心底同时打了一个寒战,那明明是一种警示的意味。此时从一头禽鸟的眼中所表达出来,却是如此生动。 龙阳将那支箭矢又插回箭壶之中,木弓反手依旧背在背上。 就算那大鹏的眼神让众人心中一寒,但龙阳依旧沉声道:“入谷。我带先锋营打头阵。” 不足一百五十条绳索,而且因为能借力的粗壮树木不太好找,所以一百三十几条绳索间的距离并不均匀,间稀间密。; 一百三十几人沿着绳索直坠而下。山谷绝壁,由于常年笼罩在阴湿的浓雾之中,是故青苔丛生,滑不留手,众士兵想借脚蹬在绝壁上之力阻止坠落的趋势。却也是三步一滑,颇为惊险。 龙阳自从带着那五十人入太泽之后,这样的场景和经历也不知遇到过多少回了,并不心慌。但是方才飞回这浓雾之中的大鹏鸟的眼神,却让他心中略有不安。 正自思索间,已摸到了第一个绳结所在,转眼便下了三十几丈。而此时周围雾气已经弄如稠浆,身旁不远处的熊癫子和齐峰已经看不到身影。士兵们只能靠低声地喊话来保持速度大概一致。 齐峰虽然猎户出生,但对于这茫茫的浓雾却有一种天然的敬畏。他自小随父亲在山野中混迹,猎猛虎,伏豺狼,唯独最怕山中起雾。直到从军之后,却跟着龙阳进入了中州最为广阔的一道山脉之中。历经了各种浓雾弥漫,却也渐渐习惯了。但此时身处传闻之中最为险恶的山谷,呼吸着潮湿的雾气,心中不免也有一丝气闷。幸而方才喝的那两口三冻酒,此时还有余热自腹中烧起,驱散了一些寒气。 龙阳略微松手,借着自重滑过了第二个绳结所在,脚尖贴着绝壁用力一蹬,稍稍减缓了一下坠势。低低的喊话声依旧清晰地传来,特别是熊癫子那个比平常人就要略微粗壮的嗓门,更是声如闷雷。 一路平安下至谷底,由于众人是面向悬崖,背对山谷。所以还没待众人来得及转过身来,便被周围无数藤条枝蔓所笼罩。众人这才发现,自己绑的绳索还并未触及实地,只是落在了这异常茂密的树冠之上而已。一百三十几人只好都放弃绳索,手脚并用沿着分叉颇多的树枝向下攀爬起来。 这里的树木普遍大家伙儿都不认识,只是树叶细密,有点如同松针一般,但又不完全像松树。树干垂直挺拔,一般都有三丈的高度。 一百三十几人轻轻落在了地上,落地的声音被铺在地上的厚厚的枯叶所掩盖。龙阳环顾四周,发现一落地之后雾气显然散开了不少,至少能见三丈左右的距离。而这遮天蔽日的树枝树叶盖在头顶的苍穹之上,周围黑如半夜,自然让人想起幽幽黄泉来。 树干与树干之间的距离倒是颇为稀疏,只是树木不知为何种,树冠却长得大得吓人,在三丈高的天空处连成一片。即使没有浓雾蔽日,自上而下观望,众人只怕也会以为这山谷之中树木丛生,必然是举步难行。却实为不知,此处别有洞天。 两千六百人顺利下到山谷之中,集合列队。这个山谷没有名字,不同于锁龙渊那般入籍载册一般。虽然当年谷玄子就是由此山谷中寻到上九转峰的小路,并在九转峰顶刻书留歌,但却并未给这片山谷起过名字。所以后人习惯称这片山谷为‘玄谷’。 军容肃穆,待军中辩踪高手细细探查之后禀明了苏门智仁异性的去向。龙阳未作丝毫犹豫,当即派两百人为先锋,一路跟进。自己亲率大军缓缓开进。这是最为保守的做法,毕竟山谷之中林深树密,最适合埋伏。 不过就众将士下山谷时就未遭伏击来看,苏门智人很急着找到玄关所在,这一路上怕是也不会有伏兵了。 当然,兵不厌诈,小心为上。 自九转峰到朝阳峰一带的这片低洼的山谷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两百人先锋一路疾行三个时辰也没有追到苏门智仁所部的尾巴。 明日便是二月初二,龙阳也顾不得那么多了,虽然玄关每次大开无常时,但此刻苏门智仁行军行得这般急切,恐怕就在这两日,一甲子一开的玄关便会打开。届时若被漠北人发现,大军直扑中州腹地,那到时候大胤便危险了。龙阳虽然行军越发急速,但他却依旧每隔一会儿便会找一株醒目的树木,在树身上可下路标,以便日后出谷,或者说引大军前来提供指向。 第四个时辰,虽然先锋两百人报告还没见到苏门智仁所部的影子,但探子却回复说,发现了漠北人的尸体,死状惨烈。 龙阳想起那只大鹏鸟消失前的眼神,心底一颤。 他急忙下令先锋部队不可再冒进,原地等待大部队,而那些漠北人的尸体则先不要动,待自己赶来再做定夺。 两千四百人走得很沉闷,不是因为发现了漠北人的尸体,而是三丈而高密密麻麻的树叶树枝,仿佛如锅盖一般的穹顶将这里绝隔成另外一番天地。只是这方天地间充斥着浓雾和黑暗。 龙阳和齐峰等人细细查看了几具漠北人的尸首,有些尸体还较为完整。但是有一些却已经是残破不堪。肠胃内脏摊了一地,众尸首致命的创口皆在喉咙处,锯齿密布,不像是兵器所伤,如同像是被什么凶猛的野兽袭击了一般。 齐峰等人面面相觑,很显而易见地看出了那些创口被野兽所致,但却具体看不出是什么野兽所为。就算军中的辨踪高手探查四周之后发现地上有大批的梅花形野兽足迹,却也没有根据那足迹判断出是什么野兽所为。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地,这些野兽颇为凶猛和残忍,不然这些漠北人也不至于肠胃都被拖了一地,徒白染红了大片堆积的落叶。而且苏门智仁以智仁并称都未能来得及收拾自己所部士卒的遗体,可见这野兽之狠,恐非一般。 龙阳令人将那些漠北人的尸体草草处理,留下了枯枝败叶中的斑斑暗红。那些被处理的尸身,来年怕是能润了一季秋红吧。只是这里阳光常年照射不到,除了此种参天巨木之外,这周围的花花草草却是少得可怜。即使偶尔碰见了一株花草,却是要么红得妖艳,要么香得虚幻,皆是剧毒之物。 倒是军中颇懂医术的那几个见了这些花草之后如同见了万两黄金一般,眼中光芒四射。 正在众人准备继续追赶苏门智仁所部时,一阵震天的啸声忽然想起,比方才大鹏鸟那一声叫唤有过之而无不及。众人心中一惊,迅速按照先前排阵之法,十人一队,围成一个小圈。小圈复小圈,便是一个大圈。大圈旋转,刀锋朝外,寒光四射,竟然是一个活脱脱的鱼鳞阵。阵法虽俗,但威力却不容小觑。 啸声连续几声,自西南方向传来,听着不远。却始终没有见到任何野兽冲将出来。光线晦暗,雾气滚滚。 龙阳拔出龙头佩刀,朝齐峰等人用眼神示意,逐渐朝那啸声所在摸了过去。跟在他身边的,俱是经过狼群一战,共同经历过生死的人。走了大约两百步,眼前视线豁然开朗,即使身处茫茫雾气,光线晦暗之中,那种开朗也是显而易见地。 不远处有一个诺大的水潭,原本清澈的水在如此晦暗的光线之下看起来有些怪异。而水潭的四周则有无数的小溪流缓缓汇入其中。这些小溪流中的水也多半是周围地势较高的所在在下雨时所蓄积起来的,指不定那天就断了。 就在龙阳弯弓射鹰时自雾中飞出来的大鹏鸟此时正在那水潭边上扑腾着翅膀。而在它面前有一条全身银水色的巨蟒,正盘着下半身,竖起舌头,吐着火红的舌信死死盯着那大鹏鸟。原来是一场猎食而已。众人心下终于石头落地,不再有疑。 那大鹏鸟沿着水潭边上小心翼翼地靠近,翅膀扑动间带起了许多水花。而那巨蟒的蛇头扬得更高了,蛇信子也吐得更急了。 大鹏鸟见巨蟒防备甚为严密,一时间也拿不定主意要不要上去扑杀,双方渐渐僵持在那里。 倒是龙阳一行的出现让这两头畜生对他们的眼神显得明显不怎么友善起来。 终于,大鹏鸟沉不出气了,扑腾着翅膀一震,身形略微往风中借力,加上翼展而显得过于庞大的身躯轻飘飘地飞了起来。飘忽得有些让人琢磨不透。 这大鹏鸟与这银原蟒是天敌,彼此太过熟悉对方的习性和弱点。所以大鹏鸟并未急着朝蟒蛇攻过去。只是在一片不高的天空中缓缓盘旋,一圈,又一圈。 ------------ 第四十七章 彼岸草 大鹏鸟盘旋了一阵,那蛇头也转得极为灵活,那双眼睛随着它的盘旋而环视着,不给那大鹏鸟任何机会。传说蛇类常年生活在阴暗潮湿的地方,双眼早已不见事物。只是在它们眼睛下方处长着一对小孔一般的事物,可以根据周围散发的热量来寻找猎物和敌人。 龙阳听齐峰说完这一段有关蛇的传闻后深深感慨天地造物之神奇。打眼瞧去,只见那大鹏鸟颇为狡猾,盘旋了一阵从草丛中抓出来一些方才被啸声震晕了的鼠兔之类的小动物,围着那银色巨蟒逐一投下。 那蟒蛇果然目不视物,只靠周围散发的热量来锁定猎物。每当有一个小动物自天空落下来时,那蟒蛇便扭头如闪电一般出击。它全身覆盖着厚厚的银色鳞甲,虽然在此处密不透光的山谷里,去依然反射出夺人心魂的色彩。那是一种力量的象征。齐峰虽然自小以狩猎为生,但若真要他说出这银色巨蟒是何品种,他还真说不出来。他少时狩猎的那山脉方圆不过两百里,哪能同这太泽延绵数千里想比,就算是洪荒遗种也未可知也。 那大鹏鸟每次扔下一两个小猎物便扑腾着翅膀朝那巨蟒袭击。无奈它本身体型就过于庞大,再加上双翼展开,目标过于庞大。那蟒蛇就算再蠢,也能感知道谁对自己最有威胁。所以每次眼看那大鹏鸟的利爪就要抓在巨蟒身上时,那蟒蛇的尾部总能精确地朝它击打过去。 如此反复了两三次,倒是可惜了这片空地中间的花花草草,皆数伏倒。说来奇怪,这一路行来遇到的稀奇草药不在少数,可见这山谷之中却是灵气充沛。只是这些草药长得很稀疏,有时行上两个时辰也见不到一株。但这水潭边上,两兽撕斗的地方那些珍奇草药却长得颇为密集和茂盛。若不是那两只猛兽厮斗得厉害,那颇为懂得医术,识得草药的颜文白怕是早就扑将上去了吧。只可惜了那一地稀奇草药,被两只猛兽糟蹋得不成样子。 随着那巨蟒的活动幅度和范围越来越大,它那原本盘曲的下半身也渐渐伸展开来,此时众人才惊异地发现,那盘曲的蛇身中间竟然护着一株茎秆俱是鲜红的花草。那花草一根茎秆笔直而立,并无分枝。在那笔直的茎秆之上长着六片叶子,脉络清晰,通体泛红。而茎秆顶端一个同样红色的花蕊含苞待放。 那株花草虽然呈血红之色,但流转之间,却有这如玉一般的温润。那巨蟒先前用身躯紧紧护着它,而那大鹏鸟此时看见那株花草,攻击也越发激烈了。只是两兽劲风扫过之处,都小心翼翼地避开那株花草所在。 齐峰和颜文白等人虽然不认识那株花草为何物,但观其长相,还有两头猛兽虽然相斗甚凶,却也小心避开它,可见那花草定然不是一般的灵药,而这两头猛兽多半也是为了这株灵药而来。 山谷之中不辨天日,龙阳等人只能凭着方才行军大致所用的时间来推断此时为戌时,离半夜子时还有大约一个时辰。 随着那两头猛兽斗得越发激烈,那株花草茎秆顶端的花蕊渐渐展开了一些,众人只觉得周围异香扑鼻,如烟似幻。 忽然,且听颜文白失声道:“天呐,这株竟然是彼岸草。竟然是彼岸草啊。” 龙阳侧眼瞧着他,疑惑问道:“彼岸草?那是个什么东西?” 齐峰听闻颜文白之言也作恍然大悟道:“果然是彼岸草。” 他冲龙阳抱拳道:“启禀将军,《中州遗说》有载,天生有异草,生于阴河之畔,其茎、叶、花、果、根俱为红色。每逢乱世而开花,有异香,其果药效无穷,有起死回生,增长功力之异能。书中未附图录,所以方才没有认出。” 龙阳微晒道:“哦?这就是当年萧子元遍寻不到的彼岸草?想不到这里竟然长了一株。只是书中所述也未必详尽,那阴河乃是阴间的地方。这山谷虽然传说为阴间的入口,莫非我等还真到了阴曹地府不成。” 众人正自说着,那大鹏鸟同银白巨蟒已经斗得白热化了,双方将厮斗的范围移开了一些,保证尽量不要伤到那株彼岸草。只是这边龙阳一众尚未离去,所以两兽也颇为防备众人,并未离开太远。 花蕊渐渐绽开,露出了里面那枚彼岸果的一半,晶莹剔透如红玉一半,空气中刹那间香气大作,闻得人精神一振。 而那两头猛兽闻到这香味也亢奋起来,虽然那大鹏鸟屡次被巨蟒的长尾击中落地,而那巨蟒身上一身鳞甲有些已经被片片剥走,露出里面银白色的肌肉来。但两兽却均未有丝毫怯意。 周围那些巨木倒了几株,树干险些砸中龙阳等人。巨木一倒,露出依稀的一角天空来。奇怪的是,此时天空中雾气已经消散,明晰的星空遥远却又触手可及。九转峰的轮廓在夜色中背着月光,显得格外清晰,高耸入苍穹。 众人见此景象啧啧称奇,传闻这一带的山谷中雾气终年不散,此时为何却散的如此干净。莫不是因为这株彼岸草要开花了么? 待到彼岸草的花蕊完全开放,周围的香气已经不能用浓烈来形容了。有风透过那几株巨木倒下后形成的空洞之处,将这异香渐渐散开,仿佛要散到山谷中的每一个角落里一般。周围野兽也越聚越多,各种奇珍异兽,藏在这方战场周围的草丛中,树木后,露出一双双幽幽的眼睛。说是百兽群集也不为过,就连从小就行走山野的齐峰也只认出了区区几种寻常的野兽来。 至于在外围等着的两千多号将士,秦川已然命令他们列阵等待,不得有误。 花开已经有一炷香的功夫了,两兽的争斗还在上演,只是,它们好像已经没有了方才那般勇猛,每一次扑击,都仿佛有些力不从心。周围的野兽也渐渐从树木之后,草丛之中露出了身形,蠢蠢欲动,看样子对这枚彼岸果都颇感兴趣。 这时颜闻白像想起了什么似地,一拍脑门道:“遭了,光想起这彼岸果的神奇之处。却忘了有一条,这花草完全开花之后约摸两柱香的功夫还未采摘食用,便会渐渐从根茎开始枯萎,效力大减。” 龙阳问道:“即摘即食?莫非这果子就没有什么保存之法门么?” 齐峰和了一声道:“有倒是有,取此果后用玉瓶封存可保药效一月。若是极品的血玉雕做成的玉瓶可保三个月药效。” 龙阳这才想起当年萧子元寻访名山大川时,所过之处到处寻购血玉。民间当时还有一谚道:子元过,血玉贵。原来他是想用这血玉做成玉瓶来盛放彼岸果而已。只可惜,萧子元穷尽一生之力也没法寻到的彼岸果,如今却被龙阳碰上了。 龙阳方才在齐峰道出这彼岸果来历时已经有了抢夺的念头,而此时听闻了彼岸果的保存之法后又有些犹豫了。因为自己若真抢夺成功之后断然不能当着众人的面食之,必然要等将来进献朝廷。只是这果子保存之法太过苛刻,别说极品血玉了,就是普通的玉瓶,这军中怕是也找不出一个来,何苦再为这世间奢物而将自己和自己的所带领的将士陷入险境中。 他正想下令退出战场周围,领军继续追击苏门智仁的军队时。不料一支羽箭破空射出,箭镞尾端的那根羽毛由于来势太极,在风中竟然发出‘嘶嘶’的摩擦声来。这种碳铁做的羽箭,来人必是漠北人无疑。 龙阳取弓拉弦,动作一气呵成。箭矢放出,正好射中破空来的那支箭矢。碳铁的箭矢虽然不反光,却在略微黑暗的密林山谷之中依旧被他的眼神精确地锁定。 水潭对面,数十骑身影渐渐显露出来。而在他们身后,大批的人马密密麻麻,只是马蹄踩在落叶腐枝上,声音极其细微。而这边百兽群集,闻着那彼岸果的香味都低低地吼叫。加上两头猛兽相斗的动静也颇为巨大,所以龙阳等人并未发现漠北的大批人马已经来到。 龙阳一箭射落那支碳铁的箭矢,但箭势并未有所减,依旧沿着来箭的轨迹奔腾而去,带着万钧风雷。那水潭对面一骑当先而立,正是那日被龙阳射落马的苏门智仁。 龙阳箭矢一出,并未有太多废话,很干脆而果断地招呼身边的众人道:“乌连报信,其他的动手。”大将之风尽显。 动手当然不是指就凭他们区区十几人去冲苏门智仁的中军,而是趁着此时苏门智仁所部离此处尚远,众人可以先手夺取这彼岸果。 弯弓搭箭,龙阳的白杨弓神勇无匹,三支箭矢连成了一线朝那条银色巨蟒的七寸处电射而去,俗话说,大蛇打七寸。七寸所在处,那是蛇的心肺所在。 而众人也是早已经持弩在手,连环弩在近距离冲锋中威力显露出来,周围的大小野兽还未明白是怎么回事,已经有好些个都被强弩射出的箭矢钉翻在地上,挣扎中渐渐断气。 巨蟒和大鹏鸟正自斗得酣畅,不料身后劲风大起。虽然它看不见来者何物,但那箭矢贯穿空气时由于摩擦而生出的热力它却识得厉害。 它体型庞大,此时正面有大鹏鸟,身后有箭矢,一时半会儿也躲避不了了。巨蟒没法,只得将蛇头下方处的皮肉朝七寸之处缩了缩,一时间鳞甲居然加厚了好几层。 大鹏鸟见状一声长啸,冲天而起,双目中杀气凛然,朝着那枚彼岸果俯冲而去。而自苏门智仁军中也有三人凌虚踏波而来,大喝一声:“好孽畜,安敢动我彼岸草。” ------------ 第四十八章 百兽群集 当先一老者长须飘飘,双目炯炯有神。身着粗布长衫,手提一口三尺宝剑,剑已出鞘,寒气四射。而他身后跟着两名青年,约摸二三十岁的年纪,一人生得一对剑眉倒竖,颇具杀气,手里提着一把寻常的厚背弯刀。另一个长相虽然没有奇特之处,但身形却颇为修长。此人也手握三尺利剑,虽然凌虚踏波看起来比另外两人吃力,但也是有惊无险。 就在那老者断喝一声时,一阵狂风自平地乍起,龙阳一惊,心道:好修为。 狂风掠过水潭那原本平静的水面,自老者为中心一圈圈扩散开来,惊了水中的几尾鱼。大鹏鸟被这声浪一震,身形缓慢了些许。但听得“铛铛铛”三声清脆的响声,龙阳三箭一线精准地射在了巨蟒身上一点之处。可那巨蟒的鳞甲也着实厚实,箭镞击在上面竟发出了金铁交鸣之声,在这昏暗的树林间,还依稀可见有火花擦出。 蛇身被这巨大的力道也震得摇晃了一下,蛇头微转,一双眼睛盯着龙阳。由于那蛇早已双目退化,是以眼眶中眼珠子已经变得很小,乍眼一看,只有一片眼白,颇为恐怖。 但那银色巨蟒也只是看了他一眼罢,并没有再有其他动作,因为此时那大鹏鸟已经离那株彼岸草越来越近。巨蟒长信吐得越发急切,在空气中擦出的‘嘶嘶’声也越来越大。此时它已经将身躯完全伸展开来,众人这才看出来,这巨蟒竟然长达五丈,身如水桶一般粗细。蛇身扭动间,颇为灵活。 巨蟒行进呈弯曲的路线,腹下的肌肉耸动,贴着地面滑行。唯有那蛇头高高仰起,死死盯住即将要掠走彼岸果的大鹏鸟。 对岸那三人来势极快,眨眼之间几个起落彼岸掠过了水潭,稳稳落在了岸上。四周的一些奇兽虽然惧怕大鹏银蟒,但对众人却是敌意斑斑,在龙阳那一对人一番轮射略显惊慌之后,也迅速反应过来,一面躲避着箭矢,一面朝众人攻来。 那三人方才一落地,便被几头看似凶猛的异兽围住。那野兽可不管你们是敌是友,在它们眼中,非我山谷族类,皆为敌人。 当先那老者轻抚长须,面带傲色,宝剑微转,吐出了幽幽剑芒,竟然是一位内家高手。剑芒不长,却胜在精纯无杂色,通透而和润。只是他好像也才掌握以气御器此境界不久,剑芒看起来显然有些不太稳定地吞吐。 此中异兽本身平常在这山谷之中都是划地为王之辈,能赶来抢夺这株天地灵草的,自然都非凡物。它们何曾受过这般挑衅,虽然有些惧那老者的修为,但却依旧凶性大发,朝着他三人袭去,义无反顾。 龙阳弃了白杨弓,反手拔出了虎头宝刀,就在一刻钟之前,他还想着弃了这枚彼岸果,去追苏门智仁的军队为上,切莫失了玄关的踪迹。但他那里曾想到,苏门智仁却带人来争抢着枚彼岸果来。此时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虎头宝刀在众人强弩的掩护之下自那异兽群中杀出,泼如白雪,晃如席绢的刀光时刻带出一抹嫣红。此时刀锋斩在了一头类似云豹,但却并无长尾的怪兽身上。刀身深深嵌入了身体,已经触碰到了坚硬的骨头。 怪兽一声惨叫,龙阳手中用力,顺势一拖,宝刀毫不带血地自那野兽的身躯中滑出。切口加长,血并未呈现喷涌状,而是沿着切口处涌出,随着它心脏渐渐停止跳动,那血的一起一伏的涌动也渐渐慢了下来,逐渐凝结成了血块。 龙阳没做丝毫的留恋,刀锋一折,反手又朝一头看似较为弱小的三足金蟾砍去。 那金蟾也属异种,平常能长至巴掌大小已属极品,但这只不仅有小号木盆那么大,而且它那一双眼睛血红异常,看起来很是妖艳。龙阳自恃刀法,心想一只云豹异种在自己的刀下都不敌一合,何况一只全身看起来软绵绵的金蟾。 但他显然估计错误,那金蟾不仅没让他的刀光扫中,反而自口中电射出一物事来,速度极快。龙阳不知为何物,躲闪不及间只得顺手抄起腰间的短匕一挡。这一挡才发现,力道颇轻,恐怕就算是利器以这种力道打在身上也绝对穿不过皮甲。待龙阳定睛瞧去时,却发现那事物已经重新缩回金蟾口中。但是那把短匕却遭了殃,方才被那事物击中的地反此时正冒着缕缕青烟,已经被腐蚀得不成样子。 龙阳暗自心惊,幸亏没让那事物击在身上,看这剧毒,怕是立时将自己的血肉烧穿了也不成问题。 金蟾肥胖的身躯颇为狡猾,起落间也灵活不自说。龙阳的刀锋几次都贴着它鼓鼓的肚皮扫过,却依旧没有将它斩毙。一方面是提防它口中的剧毒之物,另一方面他还得关心着那边三位的状况。乌连虽然去传令了,两里的距离,说远不远,但对比水潭对岸的苏门智仁的军队来讲,却也不算太近。 而且此时苏门智仁的前锋部队已经在试水过潭,他们虽然没有凌虚踏波的本领,而且也不善水性,但若是潭中之水不是太深,他们还是可以泅渡过来。 龙阳分心之下,刀势仿佛有了一些滞涩,没有了当初在狼群之中视死如归,大开大合的流畅。 那金蟾颇为通灵,抓着他刀法中的弱点,伺机而动。 齐峰此时也丢弃了六支箭矢早已射完的连弩,提着军刀紧紧跟着龙阳的步伐,护卫他左右。 有了齐峰助阵,情况约略有些好转,那金蟾的躲避和攻击反而显得捉襟见肘了。但那金蟾却也狡猾,一见对方实力大增,赶紧蹦跶着第三条腿,朝远处逃去。 龙阳岂容它逃跑,喝道:“齐峰掩护我。”说完又拾起白杨木弓和方才射在巨蟒鳞甲上的一支箭矢来。 白杨弓满弦,羽箭如流星一般滑过空中。箭镞的尖端刻着的螺旋形纹路迎着风,让箭矢旋转起来,杀伤力更强。这把白杨弓也只有配上这种箭矢才能算得上是宝马佩宝鞍,这也是龙阳自己一次次试验出来的结果。 那只金蟾待发现那箭矢追来时已然晚了,箭矢传过它木盆大小的身体,从后背处钻进去,旋转着从肚皮处钻出来。由于箭矢在它体内穿过时受到了阻击的力道,所以当从另外一边窜出来时,旋转已经有了些抖动,不再沿着箭镞中心那一点。所以箭矢进去时创口跟箭镞一般大小,但出来时的创口已经有海碗那么大。这也是去年冬围时,副都统韩蒙将要被熊瞎子拍死时,龙阳一箭奔龙,将熊射死了,但韩蒙却怪他毁了一张好熊皮的原因。 羽箭刚过,爆出了一蓬艳丽的血花,金蟾保持着跳跃的姿势软绵绵地掉在地上。虽然羽箭去势稍减,却也钉在了一株巨木上。尾端的羽毛上沾着鲜血,随着颤动和摇摆滴得满地都是。 苏门智仁手搭凉棚,望着那个开弓的少年心中赞叹道:好箭法,堪称神射。 他自从被那少年射落马下之后便着人打听清楚了那少年名叫龙阳,正是他带着月放城一文书潜水而逃,泅渡到费城报信。这才破了三弟的连环计谋,射死了韩蒙一干人等。若是没有此人,此时漠北大军怕已经是奔驰在广袤的燕南平原之上,大胤的粮食财物,美女金银已经是取之不尽了。 苏门智仁知道了龙阳的来历之后一方面恨之入骨,但每逢兵戎相见,看那少年弯弓搭箭,挥刀砍杀时的英姿又有些相惜:如此英雄少年,若能拜在我烈真可汗的帐下,那是多么完美的事情。 正当他思索之中时,先锋部队已经小心翼翼顺利度过了那水潭。原来那水潭虽然积蓄了众多小溪流之水,却并没有多深,倒是这水冷得有些刺骨罢了。 看着水潭彼岸的士兵摇着旗帜招手,他轻笑道:“还真成了彼岸草了。来人,传令,渡水。” 苏门智仁所部持玄通宝鉴寻玄关所在,那率先踏波而过的三位高人俱是漠北星家投靠了可汗的人,不仅武艺高强,而且擅长观星之术,是烈真花了大力气,许以重诺才招揽过来的人才。此次特意让他们随苏门智仁入山,便是为了找寻玄关方便。 不料苏门智仁所部的驯鹰师前不久来报,在太泽山中发现大胤的部队,正朝九转峰一带赶来。苏门智仁这才借着三营兵马排兵布阵,偷袭龙阳所部。只是他小看了龙阳这个年轻的统帅,大意之下被他一箭射落马下。 之后一路上与龙阳所部追追赶赶,斗了几个回合。正在二月初一的晚上,按照中州的历法来讲,二月初二便称为龙抬头,也是玄关大开的最可能的时机。星家三人观星一夜,报天有异象,恐怕玄关不日就会大开,且大致方位便是这片凶险的山谷之中。 苏门智仁这才不同龙阳纠缠,举大军入谷。却不料方才入谷不久,便见大批奇珍异兽朝着水潭方向赶来。星家那老者说:兽有异象,怕是跟着它们走或许就能寻到玄关的入口。苏门智仁采纳了他的建议,却不想遇到百兽群集,皆为了等那一株彼岸草开花结果。 苏门智仁大军方才抵达水潭不远处,便遭到了许多猛兽的袭击,直到他军留下了许多具尸体,靠着人多这才渐渐甩开了那一拨猛兽。星家那老者是识货之人,舍不得那株彼岸草,这才带着军队又绕了回来。 说起来龙阳等人遇到的这拨灵兽已经算是第二拨了,最凶猛残暴的那拨已经被苏门智仁的疑军所引开。他们也算是平白捡了个便宜。 ------------ 第四十九章 驱虎吞狼 夜风吹过,将满山谷那奇异的香味渐渐吹散。苏门智仁的大军已经缓缓沿着方才先锋部队探出来的路线过水潭。龙阳这边虽然有十几人,手持连弩,却对付这凶猛的兽群已经是捉襟见肘了,并没有多余的力量再去压制苏门智仁一行。 而苏门智仁军中跃出来的那一老者与两名青年各持兵器,也正与野兽群斗得难解难分。那老者手中三尺宝剑豪光微吐,剑芒沾之即分,必然有一凶猛野兽殒命。但是他的宝剑依旧是不沾任何血水。在他身边的两名青年使刀者虽然在气势上差了龙阳一大截,但他的招式看起来无不浑然天成,没有丝毫拖泥带水同晦涩的地方。 三人互为犄角,虽然比之龙阳这边人数少,但胜在无间的配合同三人超凡的修为。龙阳一箭射翻那只罕见的金蟾之后,朝那老者那边略微望了一眼,顿时心生一计:驱虎吞狼。既然山谷中百兽都是见人就伤的主,不如自己借着这十几在军中算是好手,有些本事,将兽群引到苏门智仁那边,趁他们那边大军刚刚过水潭而来,立足未稳之际,先乱他们阵脚。 想到此处,他再不迟疑道:“齐峰,熊癫子,别顾着自己杀得尽兴,通知兄弟们,将兽群朝苏门智仁那边引,成功之后,立刻回来。” 齐峰眼神一亮,立刻会意,当下也没有废话,带着熊癫子和一干人边放箭边将兽群朝苏门智仁那边引去。这些野兽本也是这山中凶猛之物,如今被这血腥一激,自然眼红得很。龙阳飞身上树,等待着兽群过后,直取那株彼岸草。 大鹏鸟与银色巨蟒看样子是斗累了,双双已经停了下来,红着眼睛盯着对方。两兽各有损伤,大鹏鸟周身如刀似刃的羽毛不知道掉了多少,此时看来显得有些滑稽。而那银色巨蟒身上坚如精铁的鳞甲在大鹏鸟的利爪之下不知道掉了多少。在他们中间那株彼岸草已经开得越发娇艳,茎秆顶端那枚果实逐渐由血红渐渐变成了有了一丝透明,中间依稀有什么在流动。 但此时不仅是大鹏鸟和那银色巨蟒离那枚彼岸果最近,在这个圈子中又多了两人,一个便是方才飞身上树,躲避百兽过去的龙阳。而另一位则是自百兽群中杀将出来的那位老者。看样子龙阳这招驱虎吞狼的计策还是很有效果,那老者已经没有了方才那般态若出尘的潇洒,丝丝白发有了些许散乱。而身上那身粗布衣衫破了几处,不知道是被什么野兽的利爪给抓到,且染了斑斑血迹,颇为狼狈。 老者对龙阳怒目而视,显然是对他方才的驱虎吞狼的计策颇为不满。直到此时,小小的水潭边上已经被兽群围得满满当当,苏门智仁的军队的速度果然被阻了一阻,直到此时才过来了两百人左右,都是普通士兵,正在全力抵挡着那潮水一般的兽群。而对岸的中军本部怕投鼠忌器,空有强弓硬弩而不敢发。因此局面逐渐胶着下来,苏门智仁巴巴地望着这边,此时只将希望完全寄托在那老者身上。 龙阳横刀而立,眼神中杀气尽露。那老者虽然怒目而视,但心中也暗自惊讶,方才观这少年的箭法如神,而那日射翻苏门智仁的那支羽箭他也研究过。发现那箭镞的尖端加上那螺旋的纹路却是有利于羽箭穿甲能力,但也得配上如龙阳一般的弓才能显示出威力来。 苏门智仁在军中找人试过,就大漠普通的硬弓来言,开弓时射速达不到,那羽箭旋转起来还在空中时就不太稳定,摇摇晃晃。只是如龙阳那般的强弓这军中倒是有两把,只是能开这弓的人却是寥寥无几。看样子将这种羽箭大批装备军士是不太现实的事情。 老者捋了捋颌下长须,三尺剑锋如同催命的符咒。他不光是惊叹此少年箭法如神,方才观其刀法,觉得颇为熟悉,倒是有一番星家的影子在其中,绵绵若存。只是刀法中又有些凌厉的气势,让他一时间不敢判断。星家的第一高手星原于三年前云游四方,行踪若萍,在他云游途中遇到一两个中意的人,传个一招半式刀法那是极有可能的事情。 两头悍兽方才还斗得你死我活,天昏地暗。但此时却格外安静下来,不是因为力乏。而是因为无论是龙阳身上凌厉的杀气,还是那老者身上海纳百川的气势,都让它们感到了微微的不安。大鹏鸟的眼神依旧是不可一世的傲然,如龙阳入谷之前那一刻一样生动。而那头银色巨蟒虽然眼中只有一片眼白,但只要看上一眼,就能感觉到周围寒气逼人。 香味随风渐渐散去,那妖艳的彼岸草有逐渐枯萎之势。传说这彼岸草需百年长成,才能开花结果,本是稀有之极的灵药。且一株草百年只开一朵花,结一枚果,且结完果之后便会枯死。是以若非缘法极好的人纵使寻求一生,也难寻到一株彼岸草。即使找到了,也未必正是开花结果的时节。须知,彼岸草的珍贵之处就在那枚彼岸果上,而它的茎秆和叶子皆是剧毒之物。 两头野兽再等不及了,率先出手去抢夺那枚彼岸果。老者大喝一声:“呔,孽畜尔敢。” 龙阳却没有那么多废话,直接挥着虎头宝刀,在奔跑中借力,高高跃起,朝那巨蟒的七寸处斩去。他心中好笑道:这老者一看就是氏族大家出来的人物,因为只有这些人在打架之前还得婆婆妈妈讲罢一番道理来显出自己出手名正言顺。只是,对付两头畜生而已,用得着么? 老者见龙阳率先动手,倒是颇为不慌不忙的用内息吞吐了几尺剑芒,朝那低飞的大鹏鸟攻去。倒是和龙阳的想法有些不谋而合,先解决两头野兽,再分高下。 那巨蟒闻得身后风声急切,巨尾一甩,如一条巨大的鞭子朝他抽了过来。巨蟒的身形也稍稍慢了下来,但它却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毕竟似彼岸果这般灵物,错过了,就等于错过了百年时光,可遇而不可求。 龙阳在空中只觉得身后一个巨大的阴影遮住了原本就不甚明亮的月光,在空中已然无法借力抽身,他只得双脚一沉,急速落在了巨蟒那扭曲着前行的身躯上。巨大的蛇尾一卷,又落回了地上。 那巨蟒身躯虽然庞大,但动起来却极为灵活。见一击不中,趁龙阳还未缓过来的瞬间将蛇身高高拱起一段,成了一把弓形,而其余的部分则快速收缩拢来,想将龙阳缠绕住。 龙阳当然知道若是被这巨蟒缠住的危险,到那是纵使你力大无穷怕也只有被越缠越紧,最后窒息而死。 他借着那巨蟒躬身时的惯性毫不犹豫地再次拔地而起,仿佛又回到了那日身处狼群中,面对那头巨大的头狼挥刀时的心境很明澈。此时,当那一刀重现时,少了一些狂热,多了一丝沉稳。 宝刀斩在鳞甲上的声音如金如石,龙阳但觉虎口一麻,宝刀反震之力颇大。秦可籍赐他的这把宝刀虽然比不上木棉青芒之辈,但也是百炼的精钢锻造而成,受到如此打击,依旧只是刀刃豁开了一个小小的缺口。 反观那巨蟒,被这一斩之力将原本弓起的身躯重重地击落到地上,掀起了一大片泥土。宝刀的刃口很成功地将一块鳞甲砍成了两半,而鳞甲下面白花花的蛇肉也有了一道创口,流出墨绿色的液体来。 巨蟒吃痛,扭动着蛇身,将巨大的蛇尾以闪电般的速度再次朝龙阳处抽来。龙阳观其蛇尾上有数片鳞甲已经在刚才与大鹏鸟的打斗中被它的利爪掀去。他心中一动,不避不闪,挥刀朝那处鳞甲剥落的地方斩去。 蛇尾疾抽的力道同龙阳挥刀疾进的力道一相触碰,刀刃很顺利地从那几处鳞甲脱落的地方砍了进去。可蛇身虽软,但是在蛇身里有一条骨头,一节一节连成,贯穿整条蛇身,坚硬无比。 虎头宝刀的刀刃显然斩到此处便再难尽分毫。只是短短电光火石的瞬息之间,龙阳来不及抽刀,巨蟒也来不及收尾。就这般,虎头宝刀卡在了蛇尾中,而龙阳自己也被那蛇尾的巨大力道一抽打,如同被万钧巨石从百丈高崖掉落击中一般。喉头一甜,一口鲜血就喷了出来。 他没有力气再握住刀,之感觉周围的巨木都以极快的速度倒退而去。直到他的后背又撞在一棵巨木之上,巨大的撞击力并未让他昏迷过去,反而让他清醒了不少。又吐了几口鲜血,感受了一下自己的伤势,怕是肋骨断了几根。还好没有刺入心肺之中,不然神仙难救。 龙阳苦笑一声,有一种很强烈的挫败感。那巨蟒中刀之后不停摆动着身躯,想将那宝刀自尾端甩出来,剧痛之下,再没心思再去夺那枚彼岸果了。 老者和那大鹏鸟的打斗还在继续,看起来那老者也没讨到什么好处,大鹏鸟一身羽毛掉了不少。老者发髻也散了,披着散发,挥着三尺宝剑,看起来颇为狼狈和滑稽。 而此时,齐峰带领的那十几人上演完驱虎吞狼之计后已经往回撤了。只是龙阳瞧着那群身影,好像又少了几个。只怕是在兽群和苏门智仁的军中不能再回来了。他叹了一口气,又咳了几口血,想说些什么,气息流入胸腔,又是一阵剧痛。 远处,一阵整齐的脚步声已经响起,借着月光,一些看到大胤士兵的甲胄反射的毫光。 ------------ 第五十章 动与静 子时的山谷中渐渐升起一层淡淡的薄雾,触碰到士兵的甲胄上,凝结成了细密的水珠。想一月余前,龙阳率部刚刚入太泽,不少士兵便被这山中的寒气湿气一激,关节浮肿,身上长了脓疮。幸亏军中颜文白等人精通岐黄,再者这莽莽太泽之中物产丰富,多奇珍异草,这才让他们调配出抵挡湿气寒气有奇效的药膏来。 龙阳一部两千六百余人列着整齐的方阵,行进快而不乱,军容肃穆。苏门智仁作为一方统帅,自然识得此队将士乃训练有素之辈。反观己方处境,一千五百人马虽说已经过去了大半,逐渐稳住了群兽的攻势,但若此时对方只需要五百弓弩手,两轮齐射,那么自己这支兵马只有全数交代在这里了。他叹了一口气,自己虽有投鞭断流的气魄,怎奈此时身边只有这一千五百铁骑而已。幸而他运气还不错,大胤两千六百军士大多为步卒,善使弓箭者不足百人。 他遥观战局,洞若观火,就在龙阳被那巨蟒抽飞之后他就已经果断命旗兵下令,八百先锋部队分三路绞杀兽群,呈三角之势,以星家两位年轻俊杰为箭首,如一把利箭一般斜斜切入兽群,逐渐朝龙阳受伤处靠拢。在苏门智仁心底,颇想生擒这个年轻人。 后续部队已经沿着先锋部队拉过对岸的绳索快速渡水,不再需要顺着先前探明的路线前进,速度自然快了不少。苏门智仁策马而立,前番几次交手,都是徐徐试探。如今玄关大开再即,这场抢夺彼岸果的争斗让两部人马的决战提前在此处展开。 若说排兵布阵,中州大将人人精通阵法奇门,可布出上古奇阵者也不在少数。但漠北铁骑善于冲锋陷阵,胜在速度,往往你兵阵还未成形,漠北人的战刀已经晃到你的眼睛了。 漠北人的战斗力随着军士迅速渡水而逐渐壮大,兽群有渐渐被驱散的势态。一头成年熊罴比寻常山中野物要高了三个头左右,力大无穷,那巨大的熊掌拍在巨木上,直打得那巨木摇摇欲坠。它此时依然被十几个漠北士兵团团围住,一只眼睛也不知道被谁射瞎了,正是狂躁不安,怒不可遏之时,转眼间便掀翻了两三匹战马。 苏门智仁心道:好畜生。当下去过挂在鞍上的雕弓,扣上先前龙阳射翻自己坐骑的那只羽箭。满弦之下,崩得那缠绕的牛筋和弓身都“吱吱”作响。 “崩”的一声,羽箭破空疾驰,弓弦兀自颤动,连他坐下的那匹骏马都被这弦响之声惊得前蹄稍抬。他叹了一口气:想自己那匹爪黄飞电,原本是天山之下一群野马的马王,父亲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将他驯服,为了此次寻找玄关,特意将它赐给自己当坐骑。却不曾料到,在这莽莽太泽群山之中会遇上大胤的军队,更没让他想到的是,大胤军中竟然会有一个如此神射的少年,羽箭之快,竟然连爪黄飞电都躲不过去,可惜了一匹神驹。 羽箭直射,掠过潭水,在水面带起了一条长长的波纹。此羽箭配上自己的雕弓果然是威力惊人,不仅射中了那头熊罴,而且借着旋转之力生生将那野兽当胸穿过,留下了后背一个巨大的创口。 熊罴生命力之顽强,特别是狂躁的熊罴,更是连肠子掉出来,它也可以将之重新塞回腹中再斗的主。如今一箭穿过,没等一会儿功夫便倒地不起了。看样子那支羽箭当真是在穿过它胸部的时候,将其心肺搅成了一团乱麻。如此神箭,如此神弓,如此神射,堪称一绝。 兽群渐渐溃散,它们本就是这山谷之中的主宰,各自有各自的领地,平常时也经常发生斗争。此时一经溃散,便各自奔东西而去,眨眼之间散得干净。 此时唯独剩下那条被龙阳一刀斩在尾部的银蟒和那头依旧与那老者斯斗的大鹏鸟。大鹏一声长啸,尽管周身坚硬如刀刃的羽毛已经被老者那三尺剑锋削得零零落落,但反观那老者也好不到哪里去,一身粗布衣裳没剩下一块好布,原本毫光四射的宝剑已然毫无光泽。而他的肩头不知道是被大鹏鸟的利爪抓中还是被翅膀抚中,总之一道长而深可见骨的伤口鲜肉翻卷,时不时还会冒出一些鲜血来。 老者面色苍白,经此一役,只怕至少也得折了三五年的修为。大鹏鸟周身羽毛掉了许多,但伤口却没见几处,只有一只爪子好像被剑锋所伤,断了两支脚趾,鲜血长流。 大鹏鸟站立勉强,只得扑腾起狼狈的翅膀,羽毛虽落了不少,但依旧还是能飞上九天,借风之力,盘旋而上。 老者三尺剑锋崩坏了一些,可依旧锋利。他捻了捻颌下长须,虽披头散发,衣冠不整,却自有一番傲然的自信。大鹏鸟的来势越发急切,平地里都能感到一阵狂风,吹得地上的绿草伏地。老者也是浑身衣袍鼓动,内息渐渐流转间,整个人周身都仿佛披上了一层朦胧的;光晕。 一阵炫目的光自老者和大鹏鸟中心爆射开来,没有人能看清楚期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大鹏鸟一阵哀鸣,显然受伤颇重,一振双翼,喙沿滴血,朝天空那巨木倒下之后露出的天际飞去,渐渐隐没在雾气中。 那老者依然站立在原处,看起来不曾动过分毫。只是他周围方圆十米的土层都被翻了起来,除了野草被埋到泥土之中外。那些原本生长在土层中的弱小生命也一并被翻了出来,此时正茫然不知所措地惊慌四散。 龙阳的眼神落在那些弱小的生命上,想起将军府中那只几次想爬上树枝却最终掉落地上而死去的秋虫,胸口的疼痛之意仿佛也减轻了不少。他此时心中只有一个信念:不能死,绝对不能死。想当初自己携着王子非从月放城外的悬崖边跃入云江时,黑骑止步,自己当时就想:若是此番大难不死,来日定要建功立业,名垂千古。 老者端端而立片刻,却听闻一声脆响。他手中的三尺宝剑竟然寸寸断裂,转眼间便化成无数细碎的废铁。他仰头喷出一口鲜血,面若金纸,倒地不起。而与他一起的两名青年也是周身大大小小伤口无数,只能眼睁睁看着那老者倒地,却没有丝毫力气来救援。 两军战阵离龙阳越来越近,他眯起眼睛,看到不远处那个一身连环细甲的漠北将军。传闻烈真七子,都各有所长,其中此次持玄通宝鉴寻玄关乃是他的大儿子苏门智仁。此人以智慧权谋著称,在瞬息万变的战场上善于捕捉最细微的变化,以作出最精确的安排来。 是以前面在两军的追追逐逐中的几次交手,尽管龙阳所部在人数上占优势,但事实上除了第一阵苏门智仁料敌不确而败,其他几次交手都是苏门智仁占了便宜。他的一千八百来人在人数处于劣势的情况下还能让龙阳所部损失是他自己的一倍有余,足见此人运筹指挥之术不可小觑。 而且有好几次,若不是这山中大部队行军的足迹却是难以完全扫除,被齐峰等辨踪高手识别出来,自己一部差点就全军覆灭了。 龙阳靠着树木,呼吸微弱,强撑着看了一眼倒在自己不远处的那名老者,两军阵肃立,将二人留在了中间。而龙阳和那名老者中间,却隔着一株彼岸草。此时那株彼岸草已经从根茎向上,渐渐呈现枯萎之势。至于那条银色巨蟒,在听闻大鹏鸟那一声凄厉的鸣叫之后竟然冷静了不少,狂躁之态渐渐平复,最后一歪一扭的朝树林深处游去,渐渐不见了踪影。 齐峰领着士兵们不敢动,投鼠忌器,他们怕漠北人放箭。而此时的漠北士兵和苏门智仁也是这般想的,星家的那位前辈虽然倒地不起,但胸口却依旧有起伏,恐怕还没有断气。自己还得靠他来找玄关所在。 一边是大胤的统帅,一边是漠北军中要人,而且此时都受了颇重的伤。拖一刻便多一分危险,双方人马都伺机而动。只是,这种情况下,谁也不愿意先动。 雾气渐渐浓烈起来,将那破开的树木间投下的月光遮得严严实实,天,阴沉沉地黑了下来。那种黑的过程让人心悸,从原本的阴暗渐渐到伸手不见五指。 双方已经备了许多火把,在湿湿的雾气中燃得没精打采。齐峰带人先动了,毕竟龙阳是自己这方的统帅。但他很冷静地没有带人去劫人,而是出列朝苏门智仁说了一个折中的法子,军中各自派五人分别将两军中间的龙阳和老者带回本营,再坐计较。 苏门智仁沉思了一会儿,暂时也想不出其他更好的办法来。不若这样对峙下去,战不战,退不退的,白白耽误了时间。所以他点头同意了齐峰的建议。 齐峰带了四人,熊癫子自然请命。他平生自视力大无穷,打遍军中无敌手,去唯独开不了龙阳的那把白杨木弓,所以对龙阳本人也是敬佩得很,这种机会,他当然不肯放过。方才去传命的乌连由于刚才没有参战,其他人都多多少少挂了彩,所以齐峰也将他带上了。除此之外还有颜文白和谢淳,这五人平常和龙阳的关系最为密切,就是龙阳不远千里从费城带出来的三冻酒这几人也喝了不少。 而苏门智仁那方也派出五人,那两名跟随那老者的青年看样子恢复了一些功力,自然请命而来。双方都走得极慢,不知道是怕踩碎了这逐渐浓郁的雾气,还是怕惊落了那枚摇摇欲坠的彼岸果。 ------------ 第五十一章 为争之端 十人交身,隔着一株彼岸草。龙阳被人抬上了军中临时制作的简易的架子上,由熊癫子几人抬着,齐峰则握刀凝神防备。 那老者本是昏迷不醒了,但其中那使刀的青年从怀中掏出了一个白玉瓶,倒出一粒小小的赤色药丸喂他吃后,他原本色若金纸的脸上渐渐有了血色。须臾之间,竟然睁开了眼睛。苏门智仁看见如此,不禁心下感慨漠北星家的神秘与强大。只可惜,这个家族就如同草原上的风一般行踪变化不定,几百年来没人知道这个家族是如何崛起,在下一刻又会飘到哪里。据说漠北第一雄关金城的建造便是当年由星家的人参与选址及指挥的。如此一个在千年之间人才辈出的家族却鲜为人知,不能为大汗所用,当真是可惜了。 龙阳虽重伤之下,但却清醒得很,此时那枚彼岸果就离众人一丈开外,俯仰即至。若此时再不取,那恐怕是再没有机会了。他躺在架子上,冲熊癫子使了使眼色,示意自己伤势虽重,但并无生命之忧,,此时乃是取那枚彼岸果的绝佳机会。 隔着彼岸草的几个漠北士兵也是这般想的,并且在星家那老者苏醒后的第一时间便得到了授意。 熊癫子何许人也,脾气暴躁,性子耿直之辈。龙阳刚使完眼色,他二话没说,用空出的一只手拔出腰间的短匕首,朝一个背对着他的漠北士兵飞射而去,且大喝一声:“兄弟们,夺药。”传闻那枚彼岸果有起死回生的功效,断然不能留给漠北人,若是在战斗中被毁了,也是极为可惜的。 他的动作快,齐峰的动作比他更快。就在他扬手的瞬间,齐峰肩头的连弩已经滑落至手上,六支短箭毫无间隔发出,将对面的六人笼罩。 而他的身形也追着那六只箭矢,提着短刀,如一阵风般朝那株彼岸草掠去。其他三人反应也是极快,谢淳一人拖着架子将龙阳往己方的军阵中拉。虽然有些颠簸,但龙阳却忍着剧痛,憋得脸上汗珠密布,愣是没有叫出声来。而其他三人则俱是手持连弩,朝苏门智仁的中军扣动机簧。 漠北人以骑兵居多,站在最前面约六百人俱是骑兵。箭矢射来,战马举蹄微惊。有大致四五匹战马上的骑兵一下子没勒稳缰绳,使得骏马脱离军阵而出。苏门智仁很果断地下令进攻。漠北的战骑瞬间如潮水涌动,蹄声滚滚如闷雷。当真是静如死水,动若风雷。他心底冷笑:既然你们不守规矩,那么我们就犯个更大的规矩。 其时,大胤士兵都在看齐峰等人取灵草,先下手为强,占尽了先机。却不料漠北铁骑却在这个档口上瞅准了战机,策马狂奔而来。骑兵对战步兵,虽然山谷中腐枝败叶极多,有效地减缓了骑兵的冲刺速度,但自古以来的兵家大贤就为骑兵对战步兵做出了两个字的经典总结:收割。 大胤军队本列着鱼鳞阵,此阵在两军短兵相接时威力尚可,但若用来对付这铁骑的冲刺,怕是万万不能够的。军中倒是有一阵法,盾阵在前,枪阵在后,用来阻挡铁骑的冲刺。但若是在平常正规的战役中,对方只需派数百战车便可将此阵冲散。而现下山谷中阴暗潮湿,马蹄之下尽是枯枝败叶,苏门智人军中无战车,此阵或许可以一试。 龙阳虽然胸口剧痛,但在内心却也是颇为欣赏苏门智仁的果断。其实若换做是自己,只怕早就命弓弩手一阵齐射,先声夺人了,自古兵者,诡道。 此时在几个呼吸之间,龙阳已经被谢淳拖拽着带回了自己的军中。他用很微弱的嗓音同谢淳吩咐变阵之事。令出如山,三百盾牌手与三百长枪手瞬间便调到了队伍的最前方,盾牌在前,长枪在后。枪锋自盾牌之间的狭小缝隙中伸出,从侧面看,如同一个巨大的带甲刺猬。不足一百的弓弩手则半蹲在长枪手身后,开弓引箭,朝天斜指。只等漠北铁骑越过一箭之地,便放箭齐射。 熊癫子等三人已经拔出佩刀,就那样站在两军中间,虽万千铁蹄,却没有退后一步。他们要掩护齐峰夺那枚彼岸果。 战机稍纵即逝,齐峰虽然知道熊癫子等人的举动无疑是送死,但他下手依旧很果断。六支短箭减缓了漠北那几人的速度,尽管随着那老者首先过水潭的两名青年功夫了得,却也还是慢了一步。眼睁睁地看着齐峰手起刀落,刀锋划过彼岸草根茎的顶端。 骑兵的最前方是那四五骑没有控制住率先冲出的骏马,在他们越过这块中心地带时,被熊癫子等人砍翻了两骑。齐峰此时也夺了彼岸果,提刀赶到。他腰间一沉,在一骑过身时避开了那骑手的马刀,身形一跃而起,抓住了马头的缰绳,翻身上马。那漠北士兵以为他要夺马,反手一刀。 但齐峰本意却并不在此,上马之后身形没有丝毫滞涩,借着马鞍上一点的力道,越过那士兵的头顶,如一只大鸟一般。趁他反手挥刀的间隙,齐峰的刀锋已经划过了他的喉咙。他只觉得脖子一凉,紧接着有温热的液体从那处喷涌而出,来不及阻止,他的生命已经瞬间流逝,栽倒在地。 齐峰此时已经离大胤的军阵很近了,他想招呼熊癫子等人返回。岂料回头一看,茫茫铁骑如洪流一般,哪里还有三人的身影。 龙阳在军阵中一下山谷便临时搭起的将台上,将一切都看得真真地。熊癫子同乌连和颜文白三人瞬间被漠北铁蹄的洪流淹没时他全都瞧在了眼里。他带出来五十人,同生共死一月有余,彼此之间早已超越了上下级的关系,龙阳在心里更多的是对颜文白医术的叹服,对熊癫子爽朗的称赞,对齐峰永远是那么沉静地欣赏……素未谋面的英雄尚且相惜,更何况他们也算得上是生死之交了。 龙阳没有说话,甚至看到他们三人被铁骑吞没时哼都没哼一声,只是将手中的令旗抓得越来越紧。一箭之地刚过,龙阳迫不及待地下令放箭。若不是返回的齐峰阻止,龙阳此时早就爬过去取自己的白杨木弓了。 百余支羽箭破空而去,苏门智仁不愧以智著称,在大军身后徐徐行进,观战局之变化,指挥若定。 早在大胤士兵变化战阵时,苏门智仁早就下令让骑兵分散开来跑,这山谷之中的树绦藤蔓也都做了两翼骑兵的遮挡。一百来至羽箭射出,却只有十数骑翻倒,根本没有造成实质性的伤害。 三轮射完,以漠北骑兵平常的速度从一箭之地算起,只需两轮便可冲刺到敌方的军阵。若不是此地地形复杂,地上又多枯枝败叶,哪里还有他们射出第三箭的机会。 当先冲来的战马撞在林立的枪尖上,鲜血瞬间喷涌,染红了最前排举盾的士兵的脸。尽管那些举盾的士兵已经做了十二分的准备,但当漠北战马以高速撞击在盾牌之上时,他们还是被那巨大的冲力或撞得翻倒,或撞得朝后飞去,全然忘记了在训练时将军们教的战法。但是也有许多士兵在战马冲击而来时将盾牌稍微斜了斜,战马中枪之后去势不减,又会踏上他们的盾。这时的他们只需要稍稍用点巧劲,便可让漠北士兵人仰马翻。但若如此,他们必定会被第二拨冲击撞倒在铁蹄之下,肚烂肠穿,尸骨无存。 中州千百年来,多少兵家名将都研究过这漠北骑兵与中州人之间的战法。但穷数百年之力,却依然没有寻找到合适的战法对付漠北人的铁骑。除了有云江之类的天险能让铁骑止步之外,第二个法子便是中州人也自己建立一支强大的骑兵来。 但建立骑兵首先需要的马匹就是一个很大的问题,漠北草原一望无际,延绵万里,地形单一。那里生长的马匹极善奔跑,且耐力持久。而大胤如今骑兵的战马多数由燕家的马场所供应,俱是中州原产负重马匹与漠北战马杂交的品种,虽然已经大有改善,但却依旧比不上漠北人纯种的战马。 且漠北的战马平常都放逐在野外,待需要时才会去套取。若将这些马匹关进马厩之中,那不出一月,都会死去。这也是中州为什么至今都无法大批养殖漠北纯种战马的原因。 六百人的骑兵眨眼间便有半数冲破了大胤军队的防御,当然,在没有战车冲阵的枪阵之前,漠北骑兵也损失了将近两百骑。看样子苏门智仁这次是真的赌了。 龙阳强忍着伤势,双目犀利地盯着苏门智仁。漠北人战时战法单一,无非是借着骑兵的速度可以在短时间内完成左右包抄等迂回战术。而漠北人传令的旗语也颇为简单,龙阳甚至只观看了三四遍,便已经牢记在心中。 苏门智仁的身边正是他的旗令兵,而在他身后,一个小小的鼓架由几个漠北士兵抬着,随着大军缓缓前行。 苏门智仁盯着战局,而龙阳则盯着他。如此战场上的瞬息变化,便皆在两人眼中一般。 龙阳看了一会儿,对身边的齐峰道:“传令,擂鼓助威。”刚刚说完,又是一声剧烈的咳嗽,衣袖一拢,却发现咳出了许多淤血来。 齐峰下了将台传令去了,龙阳眼神一瞟,却发现在将台上那个放着旗帜的小桌上,一枚鲜红的果实温润如玉,其间仿佛有光华缓缓流转,异香扑鼻。 ------------ 第五十二章 六十年前夕 月过中天,雾气渐渐大了起来,透过被方才两只异兽肆虐过的战场而形成的空洞,可以看见一团一团朦胧的光晕。 那枚彼岸果如血色的月亮一般,期间流转着浓烈的光华。然而果实表面却渐渐有了些枯萎的迹象,龙阳知道彼岸果若无玉瓶保存,药效断不能持久,他也知道,这枚果子,是熊癫子他们用生命换回来的。 他手稍微动了一下,似乎牵动了断裂的肋骨,一阵剧痛传来。他将拢在嘴边的袖口移到那张摆了令旗和彼岸果的桌子上,两颗手指拈住了那枚果实。风过,搅起了一阵雾气,也使彼岸果的香味散发得更远,充斥在山谷间。 苏门智仁抬头,目光越过厮杀中的战场,眼睛死死地盯着龙阳两指间的果实,目光有些炙热。而那名被一粒丹药救起的老者更是双目圆睁,露出满眼的不甘。 龙阳抬头,对望。嘴角翘过一个很不优雅的弧度,整张脸由于剧痛都快要变形了。缓缓地,就那么缓缓地,在两军交战的背后,在苏门智仁和星家那位老者炙热的目光中。那枚已现枯萎之势的果实被他缓缓地送入口中,然后,他缓缓地闭上了眼睛,在千军万马中,如此安静。 苏门智仁失去了最后一丝冷静,反手扣住了雕翎弓的弓弦,满弦,平射。羽箭破空射来,却终究因为距离太远,还未行到一半,便朝下方栽去,不知道又会射入哪个士兵的胸口。 漠北的骑兵已经突破了第一道防线,弓箭手已经放弃了手中的箭矢,转而用长的矛戈,对那些被略微阻塞的马匹进行攻击。许多漠北士兵落马,被大胤的士兵围杀。 这种地形,确实不适合骑兵的冲刺。苏门智仁收回了目光,他非常清楚,骑兵对战步兵,必须得借助马匹奔跑的速度,集中兵力将对手的兵阵杀穿,杀透,然后再往回冲刺,这样才能起到作用。若是在敌方阵中一旦被阻塞,后面的骑兵失去了冲刺的优势,那么这场战就已经等于输了五成。 五百多士兵被围在了大胤军队的本阵中,骑兵已经彻底失去了冲刺的优势,他很果断地让身边击鼓的亲兵鸣了一通收金的鼓号,渐渐地,那些还没有来得及冲阵的士兵和少部分被围的都聚集到了帅旗周围。身后是水潭,或许,当年花清绝摆背水阵时,战斗也是这般失利吧。 他知道中州的这个典故,也知道那位在云江边上刻书立传,才智卓绝的军师。此次兵入太泽,龙阳一行的出现并未在他的意料之外,唯一他料想不到的是,大胤的统帅如此年轻,且如此英勇。 龙阳闭上眼睛的瞬间,那枚彼岸果并未在他口中停留太久,入口,即化。先是一丝火烧般的灼热充斥在口中,不浓烈,却精纯。 待果实化尽,变成一股琼浆般的液体,滑过他的喉咙,异香自鼻孔喷薄而出,甘甜回味在喉咙和口腔中,一股说不出的畅快,无法形容。如同周身的毛孔的瞬间打开,吸收天地精华。仿佛百年的时光,此刻在他眼中,只是弹指之间,便经历殆尽。 彼岸果的药效并不霸道,甚至比朝歌山的舞凤茶还来的绵软些。他的身子在将台上,在千军万马的嘶喊声中,由于畅快而渐渐颤抖起来,双颊绯红。那些原本因为胸口遭到重击而淤积的血块,逐渐化开来。蒸腾成红色的雾气,混合在周围淡白的雾气中,显得有些妖艳。 龙阳只感觉胸口那股闷郁的气息渐渐疏通了,且没那般痛了。忽然,雾气蓦然散去,不知道是风大了,还是温度降低,将雾气凝成了较大的水滴了。 战场中央被围的漠北士兵已经渐渐减少了,不是被自己的坐骑倒下时给压在了身下,就是被大胤士兵的长矛戈刺穿了牛皮甲,任由鲜血喷涌,染红了一大片枯枝败叶。齐峰此时也在战团当中,外衣已然不见,那件精细的无袖锁子甲反射了些月亮的光芒,星星点点,显得愈发寒冷了。 风停了,雾散了,头顶上月明星稀,露出的那一角天光,将整个战场照得透透彻彻的。漠北人的,大胤士兵的,马匹的,还有方才奇形怪状的野兽的尸体,铺了一地。鲜红的血液在苍白的月光的照射下,泛出了黑紫色的妖异。 忽然,一道明亮的光自九天而下,瞬间就铺满了龙阳他们目所能及的天幕。如九天玄女持一方七彩画幕自银河而垂落,如烟如幻地垂挂在天际。漫天无云的星空中竟然凭空响起了闷雷一般的声音来。如一阵一阵古老的战鼓,又如,从亘古洪荒便流传的战歌。听者,热血沸腾。 闷雷声持续了一阵,方才那些四散奔逃的野兽却又跑了回来,全都朝着水潭的东边跑去,看起来有些慌不择路,似乎有什么可怕的事物正悄悄降临。 反观龙阳,却丝毫不为外界的变化而动,只顾闭着眼,享受着这难得的畅快。这般畅快的时候,平生只有两次。第一次便是看着龙二那满是惊恐的脸,拼命用手去捂喉咙处那道硕长的伤口。可任他怎么捂,却依旧止不住那喷涌而出的血。龙阳看着自己的亲生父亲倒在自己的面前,从抽搐中逐渐变成冰冷的尸体,但心里却畅快无比。 第二次如此畅快的时候便是在锁龙渊面对那头狼王时施展那招刀法时,那种感觉无法言形。但最后,他还是动了一丝恻隐之心,不然,那头白狼岂有生还的道理。 这雷声来得如此奇怪,然而苏门智仁军中的那位老者却面露兴奋之态,面色竟然渐渐潮红起来,跟龙阳脸色无异。 忽然,一道刺眼的亮光从天际直直落下,瞬间将方才的七彩天光撕得粉碎,如同一道刀光,滑过一卷七彩的绢帛。天地间霎时被照得通透起来。原本行进的兽群也变得更加慌张和不安起来。 龙阳睁开双眼的瞬间,刚好见到那道亮光从天而降,分叉的闪电,劈中了苏门智仁大军身后的水潭,溅起了一片水花,惊得战马一阵嘶鸣。而他军中的那位星家的老者却用止不住的颤抖的音调望着仅有的那片天际道:“苍天,六十年一开的玄关,今天终于让我星耀等到了。星原啊星原,就算你解开了子平神数的最后一算,还是解不开这茫茫天机。” 苏门智仁闻言眉毛一挑,侧目道:“星前辈,莫非玄关此时已开?” 星耀霍然转身:“将军请看,这片水潭,正是玄关所在。” 说话间,只见方才被电光劈中的水潭水面上一阵翻腾,如同被煮开的沸水一般。但奇怪的是并未有热气冒出。 渐渐地,水潭中间形成了一个漩涡,不大不小,却旋转着将水潭中的水一点一滴的往下吸附而去,速度惊人。 龙阳腾地站起神来,百骸欲舒。胸中气流激荡,不是方才彼岸果药力所化又是什么。他的虎头宝刀已然随着那条银色巨蟒而消失,空剩下一把白杨木弓在手。十八根牛筋绞成的弓弦在月色下散发出特有的光泽。 此时被围在大胤军中的最后一个漠北士兵被齐峰一刀劈在后背上。锋利的刀锋过后,牛皮软甲瞬间裂成了两半,鲜血流得很急,很急。龙阳知道,这是一场很奇异的战争,你死我活,没有胜负,两败俱伤。 周围随着那一声惨叫过后安静了下来,大胤的士兵没有傻到用步兵去追杀骑兵,就算他们此时看起来是败军,是落水狗。但是,没有统帅会这么愚蠢。 漠北人也没有再次进攻,方才的战况让大胤这边的士兵再往水潭方向前进了一些,冲刺距离显然已经不够。 双方就这么静静地僵持着,如黑暗中的两头猛虎,露出了凶狠的獠牙,随时准备在敌人的脖子上撕开一道绚丽的口子。 苏门智仁已经掉转了马头,和那位老者一起看着那片沸腾后而形成漩涡的水面,无声无息,仿佛底下有张看不见的嘴,要将一切都吸入进去。莫非还真是阴间的入口?苏门智仁是这般想的。 万籁俱静。龙阳的眼神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神色,那是自信的流露?还是与生俱来的张扬。齐峰回头望了一眼,他觉得那个眼神,让他在今后的人生中,每每想到,都不自觉地被感染得强大起来。 龙阳渐渐感受体内那股如约而至的内息,由第一丝内息自丹田而生的不知所措到现在已经基本能缓缓将气息引导,流转全身,就在这半柱香的功夫里。 断裂错位的肋骨在内息的调节下,渐渐归位,只是要长好,只怕还得过上一段时间。彼岸果虽然是千载难逢,起死回生的灵丹妙药,但若达到传说中的白骨生肌的境界,只怕也只有传说中的仙术才能了吧。 水面渐渐下降,一些突兀的石头已经逐渐露了出来,借着朦胧的月光,看起来分外狰狞。龙阳看着山谷中的那堆尸首,再难分辨出熊癫子、颜文白、乌连…… 将台旁边,打着“胤”字旗的那个士兵估摸着是第一次亲历战场,看着如此血腥的场面,手有些不自主地颤抖起来,但那面大纛,依旧招展。 ------------ 第五十三章 烟云传说 苏门智仁望着那个平稳的漩涡,不由伸手摸了摸怀中那枚温润的玄通宝鉴,触手丝滑,还带着体温。待水潭的水面下降了约摸三分之二时,天际的闷雷已经渐渐有穿金裂石的感觉,闪电也越发明亮起来。 原本颇大的水潭在水面下降后,由于怪事突兀,显得有些拥挤了。龙阳在将台上眺望,那些潭水在黑暗中显得黑乎乎的,以至于那个平稳的漩涡中间反射的光芒显得那般明亮。龙阳眯起眼睛,漠北战骑人人肃穆而立。 片刻之后,山谷间开始抖动起来,起初只是微微晃动,苏门智仁皱了皱眉头,心道:这雷声和闪电来的好生奇怪。此时的潭水已经见底了,那老者面色越发红润了潭底露出了一个两尺见方的洞口,黑黝黝得不见底,足能容得下两个人转身,光从上面看就觉得阴风嗖嗖,让人不寒而栗。 苏门智仁侧目看了星耀一眼道:“前辈,这就是玄关的入口么?这也未免太过窄小了。” 星耀面泛潮红,神色激动道:“不错,大皇子,此处便是玄关。六十年一开的玄关。” 苏门智仁面色疑惑:“哦,敢问前辈凭何断定此处便是玄关。”他本以为玄关以“关”字著称,怎么说也是条能通兵马的小道,却不曾想是这么一个山洞一般的所在。而且看起来阴风阵阵,怕真是通往阴曹地府的入口也不一定。 星耀听出他言语之中的疑惑,微微笑道:“大皇子请看。”说着用手一指,手指的方向正是那些突兀嶙峋的怪石。 苏门智仁定睛瞧去,又一道闪电劈下,将山谷照得更加通透了一阵。他此时才发现,那些嶙峋的怪石虽然看似天然形成,但却依稀还保留着刀切斧斫的痕迹,其中一些虽然被潭水常年浸泡而千疮百孔,但轮廓依稀还是可以辨认出是一些人物和其他事物。 苏门智仁虽然看出来这水潭底下一大片怪石皆是人为雕刻而成,但依旧还是看不出其中关键所在。所以只是把一双疑惑的眼神瞧着星耀,希望此人能稍释疑惑,点拨一二。 星耀在两名青年的搀扶下,带着略微高傲的眼神道:“中州虽有遗册,有子午中平神算,却又岂知星家存有一方不世丹卷。此卷《神魔志异》,其上却记载上古洪荒的各种异事,其中便清清楚楚记载了这玄关的来龙去脉。” “传说这千里太泽山脉和再南边的闻缺山脉是上古洪荒的两条巨龙所化。当时天地方开,仙凡未分,神州大地一片混沌。其时,有两条巨龙栖息东海,一青龙名曰巨梧,一白龙名曰苍共。二龙遨游东海,九天御风,好不畅快。就这样过了千百年,相安无事。中州大地上却出了一号人物,号称逐日,一把神弓传说可逐日而去。却说这逐日的母亲患上了眼疾,需用龙胆为药引,逐日便孤身出东海,寻找神龙。欲取龙胆为药引。” 说到此时,星耀的面色又红润了些:“却说逐日携着逐日弓和神箭出海数日,但见海面上碧涛连天阔,金日托云高。风景比之神州大地又是另外一番风光,惬意舒畅。这一日他行船来到一处小荒岛上,想寻些淡水同食物补给。却不料原本云淡风轻的天空忽然乌云密布,电闪雷鸣。忽而狂风携暴雨而至,将没有防备的逐日全身淋得湿透透的。” “正在此时,他透过雨幕看见一青一白两条巨龙自海面腾空而起,电射入空。逐日见此情形也不言语,当下弯弓搭箭,满弦待发。” 苏门智仁听到这心中诧然想到:这个逐日当真是猛汉,凭借一把凡弓竟然敢射神龙。思索间却又听星耀道:“就在那支箭要射出的瞬间,忽然一道明亮至极的闪电从九天而落,穿过重重雨幕,直直地劈在那条青色的神龙身上。刹那间,电弧闪耀,只见那青龙原本展开的身形扭曲起来,显得极为痛苦。” 苏门智仁听到此处,忽然想起什么来:“前辈,莫非此神龙修为已到,正在渡劫?”渡劫一说,自古有之,传说世间人物或者灵兽吐纳天地精华而蓄于体内,逐渐达到天人共愤的修为时,便会引来九天玄雷。若是能撑过去,那便是更上一层楼,若是撑不过去,轻则修为尽失,严重者性命难保。但还有一些邪异的修行方法,比如入魔,比如尸解等,那自是后话。 星耀微微一笑,神色渐渐显得有些不支,显然方才受伤挺重的:“大皇子果然思维敏捷,正是这青龙在渡劫之时。逐日见此情形,竟渐渐对那青龙产生了一丝悲悯之意。正在犹豫间,八道劫电已过,眼看那青龙已经奄奄一息,看样子断然挨不过第九道闪电了。此时雨方停,天空仍是灰蒙蒙一片,却出现了一个硕大的漩涡,里面电弧滚滚,看样子惶惶天威,正在聚势。那逐日见此,当下不再犹豫,一支逐日神箭蓄势而发,朝着那个漩涡中雷奔而去,风云变色。” “那道神箭射入漩涡之中,搅得里面云气翻滚,闪电还未蓄势好就自九天落下。但奇怪的是那第九道闪电并未劈向青龙,而是直直地朝逐日劈了过去。这下可好,纵使逐日天生神力,但又凭借什么同天威抗衡,只刹那间,便被闪电劈得身形俱灭,空留下那把逐日神弓。” “那青龙得了逐日的相助,顺利度过了天劫,化身成人,来到了中州大陆。她多番打听之下,寻到了逐日所在的部落,从此便在那里安定下来,传法授医。更是亲取胆汁为药引,将逐日母亲的眼疾治好。” “就这样,又不知道过了多少年,中州大地上的各部落总是聚散不定,相互吞并和侵蚀别的部族的土地,资源。而巨梧则总是带着逐日的部落,流离迁徙,远避战火,日子倒也过得安稳自在。那时中州大地上还没有中原和漠北等地之分,只有部族之别。直到北方的一个小部族出了一号顶天立地的英雄人物,统一了北方大大小小数百个部族,这中州大地的局势才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苏门智仁听到此处心中一阵狂跳,觉得胸口有些什么东西被烧起来了一般,他侧目问道:“敢问前辈,这个顶天立地的英雄是谁?” 星耀的眼神穿过头顶不甚空阔的天际,带着敬畏和向往的神情道:“这个英雄,你们漠北人都称他为阿莫。”表情看不出悲喜。 苏门智仁啊了一声,尽管他心中早已隐约知道了答案,但此时由星耀亲口说出,还是忍不住一阵惊奇。 星耀收回眼神又淡淡道:“当时之所以没有中原漠北之分,只因为中州大地上还没有太泽山脉的出现。所谓天地造化,有生便有克,那时南方也出了一个英雄人物,那便是轩辕世家的祖先,轩辕部族的族长,他带领自己的部族也统一了南方不少的部落。据载,当时阿莫和轩辕部落打得是难解难分,整个中州大地上几无净土。” “话说这一日双方在如今的太泽上南麓决战,整场战役打了有七天七夜,战士们嘶喊的声音直要将苍穹都叫破了一般。据说阿莫这一方敲破的战鼓不下百个。其时逐日的部落正在双方战役中的一个小山谷中避世。而巨梧却正出东海寻一味灵药未回。不知是那方听说了有逐日这么一支游离在战火之外,得龙神庇护,避世而居的部族存在,总之,逐日的部族在一夜之间被轩辕和阿莫双方抓捕殆尽,两方人马还在他们暂居的山谷中打了一战。双方都想借助龙神的法力,让自己统一中州。岂料巨梧根本不在部族中,阿莫和轩辕部族的人见逐日氏根本没有传说中的龙神,便将他们派上了战场。” “待巨梧自东海寻药归来,双方战争已经进入了白热化。能提刀的都上了战场,能抱动柴薪的都做了后援,那些没用的老人,自然全被杀掉。那一战已经不能用生灵涂炭来形容了,只知道后来轩辕部族南撤休养,阿莫则带领部族撤往北方贫瘠之地。而迫使两方撤军的原因便是巨梧在救出余下的三十六名逐日氏族的血脉之后,悲痛之余化身山脉,意图永远阻隔中州南北,让中州大地再无战事。而她当年去胆汁的地方则演化成了玄关。为了阻止玄关常年开启,她在化身太泽之前亲授十八人封印之法,并留下玄通宝鉴一枚。” 星耀说到此处言语已然有些微喘,而苏门智仁则听得越发兴奋,完全忘记了此时还身处军阵之中,身后还有大胤士兵虎视眈眈的眼神。以及,大胤那个叫龙阳的年轻将领自信的眼神。他又摸了摸怀中的玄通宝鉴,略带向往地问道:“前辈,那后来呢?” 星耀平复了先前有些亢奋的神情,缓缓道:“后来,那十八名逐日氏族人慢慢开枝散叶,将逐日氏的血脉传承了下来。他们依照巨梧留下来的封印法门将玄关封印,只是巨梧虽然其形化为了太泽,但仍有活力在,所以这玄关才六十年一开。待那十八名逐日氏人仙逝后,他们的后人便将他们的样貌刻成了雕像,永远守护在玄关之外。” 说着用手一指方才那片有雕刻痕迹的乱石道:“大皇子细数,那突兀的怪石正好十八尊。” 此时,得星耀的指点,苏门智仁才发现果然如此,心道:果然。一方面又想到:这星家果然奇异,家学渊博若此,玄关如此秘辛,怕是整个中州知道的人也能用手指头数得出来吧。 星耀忽然神色一正道:“其实每逢玄关大开,那枚玄通宝鉴并非是寻找玄关的关键所在。” 苏门智仁眉头一挑道:“哦,愿闻其祥。” 星耀闭上眼睛,仿佛疲倦得已经入油灯枯竭,苏门智仁眼中闪过了一丝不悦。半晌才听他缓缓道:“其实,玄通宝鉴的关键正是当年逐日留下的那把逐日神弓。这事情只有我和你父汗知道。”言语中听不出悲喜。 苏门智仁心中一震。他一直知道父亲年纪渐渐大了,但一直没有选定继承人。表面上父亲最溺爱七弟,但他一直都不认为将真梵部交给那个阴险狡诈,胸襟狭窄,贪念女色的蠢货是一件很明智的事情。 而三弟虽然颇有领兵才能,但却不适合治理,不懂得休养生息之道。他们几兄弟看起来和睦,但背后明争暗斗的事情却是激烈异常。此时星耀说出这番话来,莫非表示他们这些同父汗亲近的幕僚已经站到了自己这边? 想道此处,他心中暗喜,却不表露出来,神色也放恭谨了些许。虽然星耀此时闭着眼睛看不到。 而那已经见底的水潭,十八尊只能看清楚依稀轮廓的雕像守护着那个阴暗的洞口,仿佛在嘲笑众人一般,诡异非常。 ------------ 第五十四章 青衣乍现 大地一阵震荡后,周围宁静了不少。不少夜间的鸣虫渐渐安静了下来,原本此起彼伏的野兽叫声也渐渐不可闻了。唯有水潭中还未流尽的潭水哗哗作响,朝着那个不甚宽敞的深洞中流去。 龙阳隔着两三箭的距离,看不真切水塘中所发生的事情,只是看见苏门智仁背对着自己,和他旁边的那位老者在私语什么。服了彼岸果后,虽然无意间让他生出了滚滚内息,但依旧还是不能将他方才所受的伤完全治愈。他暗想:看样子这彼岸果起死回生的效用也不如传言中那般神奇。若是当年萧子元将军找得到了彼岸果,却发现不能救起他那位红颜知己,当作何感想。 苏门智仁此时心中也打着小算盘,若是星耀的话是对的,水潭中的那个阴森森的洞口能直通到太泽的另外一半,那还是可以赌一赌。按理来说,星家这种神秘的大家族,知道许多上古秘辛,断然是不会妄言的。怕就怕千百年来,这洞中有什么变动,或是塌了,只能过水,却不能过人了怎么办? 他投过一个疑问的神情,星耀此时已经盘坐在地上,闭目吐纳,调节内伤。他转念一想,不管如何,先放雄鹰回去报信再说:“呼雷。”他呼喝了一声,想来是军中驯鹰师。 果然,一个皮肤比寻常漠北人白净一些,身材却很修长的年轻人从他身边不远处走了出来道:“呼雷在,大皇子有什么吩咐?” 苏门智仁抬头看了一眼天光,心中暗怒:这该死的大鹏鸟,将我军中带出来的三只雄鹰猎杀了两只,现下星耀前辈所伤,看你还能嚣张。 他正色道:“此时军中三只雄鹰已然战死两只,只剩下你驯的那只,现下就由它去报信吧。” 呼雷行了个军礼道:“卑职遵命。”漠北人虽然较中州大胤风俗有异,无异于蛮人,但由于真梵部的烈真可汗颇有见识,早早地在部落中推行大胤的礼节风俗,二十五部结盟以来,各级间的礼数都制定得颇为周到。看样子苏门烈真的狼子野心不是一天两天了。他倒好,早早地就打起了入主中州的打算。 呼雷正待去执行命令,忽然又听苏门智仁道:“呼雷,你驯的鹰可有名字。”言语之间颇为中正。 呼雷心中一阵激动道:“回大皇子,卑职的鹰,有名字。无双。” “好,好,好。”苏门智仁抚掌笑道:“好名字,它会为我们漠北二十五部族立盖世奇功的,是么?” 呼雷没再言语,沉色地去执行命令了。他知道,接下来,怕又是你死我活的拼杀了。虽然他作为一名驯鹰师,可以与苏门智仁的帅旗共存亡,那是他的荣耀。但是,作为漠北堂堂男儿,在这天地间,又何曾惧怕过谁呢? 呼雷抚摸着自己驯的鹰的羽毛,那是一头很健壮的成年雌鹰,弯弯的喙嘴乌黑发亮,好似金属打造而成。利爪和喙嘴呈一样的颜色,没人会怀疑它的锐利。鹰眸闪动,瞳孔凝成了锐利的一线,这便是雄鹰的独特所在。这头成年雌鹰栖息不动时将将只比呼雷矮上一个头,若是等它乘风而上,高入云霄之时,翼展会超过四五米,当是天山遗种无疑。 他轻轻地唤了一声:“无双,去吧。”好似喃喃的低声自语,只有他自己听得到一般。心底闪过一丝特别的情感,仿如牵挂,又如不舍,这便是驯鹰术的奇妙所在。 那雄鹰好像听懂了他出了话中的不舍和牵挂一般,原本锐利成一线的眸渐渐散成柔和的形状。只见它仰天长嗥了一声,霎时间双翅一振,借着巨大的力道,腾空而起。 这雄鹰由于身形庞大,所以不能直上天际,就算乘风御虚,也得盘旋阵阵,这才能直上云霄。渐渐地,那雄鹰展翅高飞,变成了天光里的一个小黑点。龙阳虽然白杨神弓在手,但他此时却拉不开那十八根牛筋缠绕的弓弦。 天际渐渐发白,北极星又划过了天空的一点点微弱的角度,若不细看,断然看不出来。黎明星此时依然从东方泛白的地方亮起,只是此处深入山谷,看不到那颗生于最黑暗处的星星散发的最明亮的光芒。 周围霎时间变得很安静,恰似猛虎伏腰,神龙藏角。正在龙阳犹豫要不要集中兵力,先一举歼灭了苏门智仁的军队,正在苏门智仁犹豫要不要留下所有的士兵把守入口,自己和星家那几位一起入那阴森森的洞口,纵然对方的人数占绝对的优势。 就在两边的统帅犹豫间,忽然只听到不远处的黑暗中悉悉索索一阵响动。龙阳眼神一紧:莫非是方才那巨蟒又回来了? 此时苏门智仁心中也惊奇,暗道:莫非方才的灵兽又都回来了,这彼岸果不是让那个兀自叫龙阳的小子吃了么,他缓缓转过身来,盯着龙阳,心道:看样子味道还不坏。 响了片刻,只见黑暗中忽然一分,两方的士兵都被这阵悉悉索索的声音弄得有些紧张,弓弩手都已经持箭扣弦,只待稍有危险,便是万箭齐发的阵势。 分开那片黑暗的是一身青衣布袍,粗粗看去,那当是十几年前的样式了,显得陈旧不堪。接着便是一双炯炯的眼睛,在黑暗中如璀璨的星星。苏门智仁和龙阳同时心中一惊:那片黑暗中并无光芒照射,按道理,眼神是反射不出那么强烈耀眼的光芒来的。除非,来人武功惊人,这才能让眼神在黑暗中透出如此明亮的光线来。 星耀本是呈闭目养神的状态,但自从那身青衣布袍和那双明亮的眼神分开了那片黑暗之后,他再也坐不住了,尽管他知道此时是疗伤的关键时候,断断不能停了行功。但他依旧还是缓缓站了起来,转身朝那双眸子中看去。脸色比先前更加苍白了。 接着,缓缓的步伐,不疾不徐,稳定中透着飘逸,看似缓慢,却在呼吸间又走了很远一般。那人视千军万马如无物,就那般缓缓地朝两军中间走去,渐渐沐浴在被巨蟒和大鹏鸟弄倒的树木而透过的天光之中。 龙阳这时才看清,那人脸上微微有些皱纹,一头间杂着白色的头发顺间垂落至腰际,写意而潇洒。腰带微束,于左手边挂着一个葫芦,想来是用来装酒水的。而他腰间的右手边则倒插这一把柴刀,通体乌黑黝亮。若此时龙阳这边有燕非如此见识的人在场的话,定然会大呼:暴殄天物,暴殄天物。 如何?想来秦川那把炎魂枪是当年铸器名匠花了毕生心血找到那么一块完美的墨精铸造而成,才有了这么一把旷世名枪。而此人腰间随便所系一把柴刀,竟然也是由整块墨精打造而成。 倒是龙阳从刀身的流线型和刀把与刀身的比例上看出,此人当是用到名家。刀法定然不凡。那人自顾走到方才那株彼岸草生长的位置,虽然那株灵草已然在马蹄的践踏下变得残破不堪,但那鲜红的根茎还是如鲜血一般那么刺眼。 传说中彼岸草除了果实有起死回生的功效之外,其余生长的部分都有剧毒,触之即死。但见那人也不用什么隔着,竟然直接将那株断了的根茎拿在手中。龙阳虽然不知道来人是敌是友,但想到那人将要中毒而死,忍不住叫道:“小心,有毒。” 苏门智仁自然看出了来人武功不凡,若此时无论助上哪一边,那一边胜算肯定大些。所以他嘿了一声:“这时候倒会拍马屁。” 那人好像丝毫没听到他的牢骚一般,反而冲龙阳看了一眼道:“不打紧的。”平静的神色中好像又有一种掩藏不住的气质,毫无特性的气质,虚无缥缈。想来,他身上藏了太多的故事,有着太多的秘密。 他俯身查看了那株残破的彼岸草之后,并未见他被花茎中的剧毒所伤,脸色平稳异常,想来定然是内息卓绝之辈。 看完彼岸草之后,他又抬头看了看头顶那片曾被巨蟒和大鹏鸟战斗时所弄塌了树木而露出的天空,淡淡地自语道:“这巨蟒和大鹏又调皮了,居然为了这区区彼岸草斗成这样,也不怕外来的客人嘲笑。”说着,竟然朝龙阳和苏门智仁各自笑了一笑。 苏门智仁不知道来者是敌是友,只得正色道:“敢问前辈尊信大名。” 那人神态傲然,并不答话,只是望着天上的星斗,漠然不语。一时间弄得苏门智仁颇为尴尬。 苏门智仁还未及发话,却见他身边的一骑列步前行了一些道:“呔,兀自那老儿也无礼了,你可知问你话的是谁,竟然不加理睬。”他是苏门智仁的亲兵,本也是火爆脾气,此时见那人傲然的神情,哪里还生受得了,立时出来指责。 那人也不转身,只是依旧傲然道:“哦,不知道是哪个部落的亲贵,如此嚣蛮。” 不待苏门智仁回答,那亲兵接话道:“你给我听好了,发问的是当今漠北二十五部结盟盟主帐下大皇子,你可识得?还不快快跪来请安。” 苏门智仁侧目了自己的亲兵一眼,心道:此人虽然脾气暴躁,但不失为衷心护主之举。 那青衣人依旧没有正眼瞧上一眼道:“漠北如今才二十五部了么?当真是时过境迁。”说着,话语间竟有了无限的感慨之意:“你这人好生不知趣,既然是漠北好汉,当知男儿跪天跪地,岂有跪这什么鸟皇子的道理。” 那亲兵本是苏门智仁帐下的一奴隶,但刀法骑术自幼精熟,使得两柄重约四十斤的大斧头,平时冲锋陷阵,开山劈石,所向披靡,什么时候被人这般轻视过。当下一夹马腹,驰出军阵,但见马匹神骏,来势颇疾。两柄开山斧挥舞得虎虎生威,直朝那青衣人身上招呼而去。众人识得那斧头上蕴含的力道,一阵惊呼。 龙阳却稳坐将台,他虽然见那青衣人被千钧重的斧头的光芒笼罩,但他却对那青衣人没由来的一阵自信。况且,他也想瞧瞧那青衣人到底功力如何。 斧头的一寸又近了一寸,其中蕴含着开山劈石的力道,直接朝那人的脑袋上砍去。这一下若是砍实了,定然落得脑浆迸裂,红白一地的下场。 那亲兵眼见斧头近身,心中一喜,知道对方断然是躲不了,当下呼喝一声道:“拿命来。” 眼见斧头就要砍中那人的脑袋,众人都握紧了拳头,只是大胤士兵这边握紧拳头是为那青衣人担心,而漠北这边恰好相反,是为了脑浆迸裂一刹那的兴奋。 黎明的风拂过山谷,吹在茂密的树叶中,发出婆娑的声音。那青衣人见千钧重的斧头砍来,竟然不闪不避,一幅胸有成竹的样子。 转眼间斧头锋利的刃口已至眉间,但见他倏忽间侧身,脚下甚至未挪开一步之远,却堪堪避开了斧头的刃口。刃口一路从他额头向下,带起的劲风扫过面部,直接到胸间。 那亲兵见一击不中,甚是讶异,心道:这人好快的身法。 他不愿在众人勉强出丑,勉强止住了斧头下坠的力道,竟然生生让他换了招式来。可见苏门智仁周围遍布好手。龙阳眉头微微一皱。 斧头已然在那亲兵的控制下由直劈改为横扫,他心中暗道:就算你身法再快,躲过了方才一击,却看你怎么躲过这一招。 斧头锋利的刃口眼看就要触及那青衣人的腰身,爆射出寸寸寒芒。苏门智仁瞧得龙阳皱眉的神色,心中一阵得意。此时看到自己的亲兵立刻就要将来人斩成两段了,眼中也闪过赞许之意。 那青衣人眼看着寒芒近身,却并不闪躲,脸上傲然和轻蔑之意尽显。几十斤的斧头,加上那人挥舞十的惯力,不说重逾千斤,恐怕百斤的力道还是有的。但那人却不正眼瞧上一眼,只等斧头近身了,才伸出食指。 龙阳和苏门智仁看见那人食指微微弯曲,消瘦枯萎,由于弯曲而使得指节处异常苍白。那根食指在众人的眼光下缓缓舒展,慢得很是随意。众人心中都只是一个声音:这人也凭的托大了。 龙阳由于服了彼岸果,内息初成,所以在那青衣人伸展食指的同时,他却知道,那不是缓慢,而是快到了极致的表现。同时看出来那人指尖蕴含着诺大劲道的还有星耀,他瞳孔一缩,低低道:“大皇子,我看你这位亲兵要遭。” 苏门智仁正好整以暇,准备欣赏一幕血腥,咋一闻得此言,还未待他来得及说话。却听一声更大的呼喝声:“匹夫老儿,见长生天去吧。” 却听叮当一声响,那亲兵斧头刃口被那根骨节苍白的手指弹中,他只觉得斧头扫在了铜墙铁壁之上。紧接着一股巨大的力道通过斧柄传来,刹那间之感觉胸口如遭雷击。原本奔腾的骏马在那一指的力道下竟然由于转身不及而被带倒。 长斧垂落,那亲兵侧身倒在地上,另一条腿被倒下的战马压住。但奇怪的是,他除了感觉到一些胸闷之外,并无大碍。看样子那青衣人无意伤人。 他怔怔的望着压碎了若干枯枝败叶的巨斧,心中骇然道:这是妖术,这肯定是妖术。因为凭借他一个亲兵的武功见识,而且他那柄巨大的斧头挡住了他的视线,他自然是没看到那青衣人时如何出手的。 倒下的战马一阵嘶鸣,那亲兵醒过神来,连忙勒紧缰绳,腰间发力,生生让战马立了起来。赶紧一夹马腹,一溜烟儿朝自己阵中奔去,连自己的兵器都来不及拾起。 大胤这边见漠北人在一眨眼的功夫里便折了一阵,虽然不知来人是敌是友,但心中还是颇为开心。 那青衣人见漠北士兵落败,依旧傲然立在方才那株彼岸草花开果熟的地方,负手而立,也不朝众人看上一眼。天色渐渐白亮起来,那道从空洞中投射下来的天光也越发明亮了。他自沐浴在天光里,竟闭起眼睛,闭目养神起来,口中还喃喃道:“又是一个十六年,当真是韶华白首,不过转瞬,只是媛媛,你在那方荒丘中,还寂寞么?”言语中满是沧桑之意。 众人见那青衣人武功精奇,超凡卓绝。他兀自不动,其他人自然也不敢妄动。龙阳见等了一会儿,那人没有半分要离开的意思,依旧在那闭目养神,视千军万马如无物,好不神气。 龙阳寻摸着这人来历不明,但照他的装束打扮来看,当时中州人无疑。他虽断了肋骨,但由于服了彼岸果的原因,此时只感觉略微有些疼痛罢了。正在他思索要不要向那人问话,问清他的来历时,苏门智仁军中那老者却率先开口道:“适才多谢前辈手下留情,未伤我军中将士。敢问前辈高姓大名?” 星耀何等身份,此时却尊称那人为前辈,听得苏门智仁心中一惊:看样子来人武功之高,远在自己想象之上。 那青衣人半天没有吭声,过了有半盏茶的时间了才缓缓道:“你又是何人?却来请教我的名字。”言语之中颇不将星耀放在眼中。 ------------ 第五十五章 风云际会 潭水渐渐干涸,空留下那个阴森森的洞口。昨日由于这山谷间雾气笼罩,树叶枝桠间相互长得密不透风,所以至众人下了这山谷却没有机会看到九转峰的真容。此时天光已亮,那常年笼罩在山谷中的雾气不知由于什么原因消失殆尽。 众人只往上瞧去,好一座陡峭苍茫的山峰,仿如造物者持斧头随意砍斫而成。那九转峰高耸入云,半截在云下,半截在云上。那些半山腰间的云气被照射得流光溢彩,煞是好看。众人虽能透过那片不小的空洞仰望上去,但视野依旧不甚开阔,想必此时太阳已经升得老高了吧。 由于方才众人都见识过了那青衣人的手段,所以此时就算他言语中轻蔑之意尽显,但依旧没有人如方才那亲兵一般,再驰马而出,要教训教训他了。 倒是星耀身边的那两个青年对他怒目而视,手中的兵器握得渐渐紧了。只是此时被星耀死死拉住,这才没有冲出阵来。 星耀面色微窘,但依旧对身边的两位年轻人道:“扶我到阵前。”语气颇为严肃,容不得人反驳。 那两名青年见此情形,没有再违背,将星耀缓缓地搀扶到了阵前。那星耀先头和大鹏鸟斗了一阵,受伤颇为严重,就算服了秘制的丹药,却还是有些不支。 他喘了两口气,略微平息了胸闷,抱拳道:“晚辈星耀,恕晚辈眼拙,不知前辈高姓大名?”他此番动作已经是做足了姿态,给足了那青衣人面子。况且他还道出了自己的姓名,漠北星家,走到哪里,名号都是当当作响的。 岂知那人看了他一眼,不甚耐烦道:“我自听说漠北星家从不参与军政,你现下跟这些漠北蛮子混在一起,当是星家的叛徒罢。莫非星痕已经归天了?管不得你们这些做后辈的人?或者说,星耀也成了朝廷的走狗了么?” 星家一众等人在星家家主星痕云游四方之后,自是分成了两派,一派主张继续延续星家的神秘性,不在外面抛头露面。而另外一派则坚持认为,天下动荡,正是家族发展壮大的好时机。但无论是从星家出来,投靠朝廷的这一拨儿也好,还是星家那些固执己见的人也好,对他们当代家主星痕却是恭谨异常。 眼见有人对家主出口部逊,星耀自然挺身而出道:“我见阁下武功卓绝,想来应该是修心养性的功夫也挺好,没想到却对我家族家主出口不逊。就算是当今漠北盟主烈真可汗,对我家家主的名讳也是尊称不已,你倒是有何资格来妄评。” 那人仿佛听到了世间最好笑的笑话一般,仰天大笑起来,直笑得山谷中树木瑟瑟发抖,林惊鸟飞。 他笑过之后,指着星耀道:“你跟我说的这个漠北盟主烈真可汗却是哪一号人物?莫非当年漠北人退回关外,好了伤疤忘了痛?时隔十六年又结盟南下了么?” 说完这句,他竟自解下了腰间的葫芦,拔开木塞,仰天喝了一口,继而怒道:“星痕当真是废物,尽教出你们这些家族叛徒,当年的承诺却是放屁么?” 自他那葫芦的木塞一拔开,一股淡淡的酒香就渐渐萦绕了山谷方圆,微风吹过,竟是不散。 星耀怒道:“大胆狂徒,竟然屡次出言不逊。就算我星耀受伤之躯,也要凭手中宝剑取尔性命。”接着强提一口真气,挣脱了左右扶着他的手,大喝一声道:“摆阵。” 他身旁两名青年早就对那青衣人的言语火冒三丈了,闻得星耀这一声断喝,立时兵刃外指,缓步向前,催动全身内息。劲风所过处,枯叶飞舞。 星耀自知受伤颇重,只是提着宝剑,站在两人身后掠阵。 那两名青年自从星家出来,被烈真可汗纳为府中幕僚后,在金城也是横着走的主。却想不到此番随着大皇子找寻找玄关,先是被兽群围攻,弄得狼狈不堪,之后又由于大胤那几个士兵的偷袭,被夺走了彼岸果。此番见家主名讳被眼前这人侮辱,早已是怒不可遏。连忙摆了个两仪刀剑阵。此二人分别唤作星云和星雨,乃是内执事堂的弟子,武功颇为了得。尤其一人善刀,一人善剑,摆得两仪刀剑阵法。 那使刀的阵势刚摆好便道:“老不休的,瞧好了,让你看看星家武学。”说话的正是星云。 青衣人淡淡扫了一眼:“两仪刀剑阵么?练得如此稀松平常。一看你这使刀的下盘这般不稳,兀自那使剑的下盘功夫一般,可这手腕却像女人一般,这么没点气力。” 星云听他一眼便瞧破了自己的阵势,心下也是一惊。但大怒之下也来不及细想,只是喝道:“别在那逞口舌之利,来,和我大战三百合。” 那老者面带微笑:“有趣得紧,有趣得紧,想不到星痕的徒子徒孙却要来和我大战三百回合。” 他还在兀自说话间,星云和星雨两人已然持刀剑杀到。这两仪刀剑阵乃是从两仪八卦阵演变而来,虽无两仪八卦阵那般复杂,但威力却不容小觑。 龙阳识得厉害,却见那青衣人依旧没有动作。适才苏门智仁那亲兵莽汉提斧杀来时他对那人还颇有自信。但星家这两位又岂是方才那莽汉所能比拟? 剑芒吞吐,刀锋凌厉。两人俱是内家好手,且招式纯正,一看就出自名家之手。龙阳正自为那人担心,却见星云和星雨二人冲至离他一丈左右的距离时,竟然齐刷刷地如撞到什么事物一般,仰面倒下。 两人慌忙站了起来,只见星云额头上肿起了一个诺大的包,而星雨的鼻子下去鲜血模糊,显然是被什么击中了所至。 星云凝神屏气,虽然方才不知道被什么击中了,但除了额头上起了个大包,脑袋有些懵懵的之外,其他的并无大碍。 他怒喝道:“老头儿,耍得什么手段,有本事正大光明地打一场。”正说着,忽然眼前一团光影,星云只觉得鼻子一痛,之后便有热乎乎的液体流在上嘴唇,有些腥,有些咸。 打中他的当然不是一团光影,由于那青衣人出手太快了,第一次龙阳等人还没反应过来,所以并未看清那人是怎么出手的。 但待到这第二下时,他已经瞧清楚了,那青衣人竟然是甩出了手上的葫芦,一发一收间,中间好似有一根细线连在他的手和葫芦之间。 星云二人不明就里,很尴尬地爬起来,提着兵器凝神戒备,也不管什么两仪刀剑阵了,各自为战,守着全身的要害,围着那青衣人周围游走着。 但他们二人只要是再往前多踏出一步,便会立马被那团光影再次打中。游走了大半圈,二人从头到脚已经都被那葫芦打中过了,虽然力道不算太重,但依旧是疼痛不堪。 星耀虽然身受重伤,但武功阅历颇为丰富,他眼神虽毒,但还是没瞧出那青衣人武功的出路。倒是那个葫芦飞舞间将星云二人打得满地打滚,让他倍觉尴尬。 那青衣人好像并无意重伤二人,只是逗着二人玩儿一般,跟帝都大街上那些耍猴的颇为相似。星耀觉得丢脸,脸上一热,喝道:“星云星雨,你二人给我退下。你们不是他的对手。” 他正摸了摸怀间,那里有一个小玉瓶,那是他从星家带出来的丹药。重伤之中服用可以在短时间内将伤势压制,恢复到受伤前的状态。只有一颗,他带着身上救命的。只是这丹药药效一过,功力便会大损,实乃是得不偿失。传闻星家上一代的家主曾经遇袭,被三十六名好手围攻,重伤之下,几乎丧命。幸好得一道士救了性命,之后福缘巧合,从那道士手中得到了这丹药的配方,便自炼了一鼎,以备不时。星耀想:就算拼了性命不要,也得维护星家的尊严,传承千年的家族,岂是谁人都可辱的? 星云和星雨已经退了下来,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星雨更是走路一瘸一拐的,该是被打中了关节处。 正当星耀将要拿出丹药服用时,却自山谷的另外一边传来一阵悠远空旷的歌声,只听那人唱道:“举杯邀月兮,无往我来;对影三人兮,今朝有酒今朝快;天地为炉兮,炼万物为铜;我辈逢光阴兮,韶华转瞬白……” 歌词白实,闻之只觉一股苍凉古朴之气扑面而来,幽幽回荡在山谷之中,连九转峰半山腰间的云气都好似被歌声震散了一些,渐渐攀高。 那青衣人原本还嘲笑着星云星雨乃废物云云,乍一闻这歌声响起,当下仰天大笑。笑声蕴含真力,震得众人耳晕眼花。 众人被这笑声一震,都捂住了耳朵。但那笑声却如同细针入棉,风过高山,直往人心里钻去。星耀脸色刹那间又苍白了几分,竟然没有了气力再去怀中取那丹药。 龙阳内息刚成,正是滚滚循环之时,却依旧被这笑声震得胸口一闷,颇为不畅快。他不禁仰天长啸,学着那青衣老者,啸声中贯穿真力,直啸得风雷俱动。 苏门智仁捂着耳朵,面色难看至极,看着龙阳仰天长啸,心中恨恨道:想不到此子服了彼岸草后,内力竟变得如此雄浑了。若早知如此,就是拼了这两千兵马,也得将那彼岸果抢到手。 那老者笑了一阵,侧目看了龙阳一眼,仰天朝方才歌声传来的方向道:“叶秋老儿,你也闻着彼岸花的花香来啦。这里兀自有个小子,好玩得紧,竟然跟老夫比笑声,快些来吧。” 声音被真力一送,远远传开了去,倒不像方才那般尖锐的笑声了。 片刻之后,一位老者施施然走到了那青衣人对面。只见他也一身青衣,身材较方才那位稍微瘦小一些。脸上皱纹密布,颇为显老。但他的眼神却炯炯发亮,眉宇间自由一股英气。就算是迟暮,那也不难看出,是迟暮的英雄。 先前那位青衣人见他出现,惊奇了一声道:“咦,怎生你一个人来了?星痕那废物呢?” 星耀原本身受重伤,方才被他笑声中的真力一激,已然胸闷难当。此时听那人又是一句“星痕那废物”,直气得他眼冒金星,一口气血冲了上来,啊的一声竟然晕了过去。 被他称做叶秋的那老者却摇摇头道:“这十六年过去了,你还是这般性子。当初我三人喝酒好事,在帝都郊外孤云山的庙里算了一挂。那老和尚说你一世不能定性,想不到一语成谶。” 那青衣人被他这般一说,似乎也回忆起那时喝完酒之后再孤云山卜卦的情形来。想着,竟然低低地叹了一声:“是啊,我这般性子是定不下了。不然媛媛也不会枉死。却说你呢?你这十六年躲哪去了?” 叶秋正要开口说话,众人只感觉一股微风袭来,吹过脸颊时感觉异常轻柔,但却带起了漫天的枯叶,那阵势端的是秋风扫落叶。众人一阵惊奇:这风吹起来都不迷眼睛,怎会有这么大的阵势,古怪之极。 一想到此处乃是太泽深处,是传闻中通往阴曹地府的入口,大伙儿只觉得背后冷飕飕的,都不自觉地警惕起来。 却见军阵中间的那二人兀自交谈,当微风乍起时,叶秋淡淡道:“星痕来啦。” 那青衣人也点头正色道:“是他来了,还是这般喜欢故弄玄虚。” 话刚落音,却见一打扮清秀的老者自树林间行出。那老者身着皮袄,一头华发被扎成若干束,绑发束的绳子分别有红黄两种颜色。眼神中满是绵绵祥和,丝毫不见杀气,正是星家的家主星痕。 自星痕一出现,龙阳全身便如遭电击。他如何不认得那老者,当年他苦练刀法,状若疯魔,走火入魔的边际,便是这位老者踏波而来,救他于危难,传他一式刀法。 都说一日为师,终身为师。龙阳正想走出军阵与他相认,却见星痕目光投来,授意他不要声张。 三人十六年未见,正自聊的畅快。那青衣人手中的葫芦眨眼间便被喝得精光。他滴完最后一滴酒,冲叶秋道:“叶秋老儿,我这酒喝完啦,你有没有自带美酒而来?” 第一卷完即将开启第二卷,纵横卷,谢谢大家支持 …… ------------ 第二卷 纵横卷 ------------ 第一章 潇潇雨歇 当云江以南那些暖湿的气流自南方以南拂过闻缺山脉,一路北上,在帝都的上空下成淅淅沥沥的小雨时,大胤新元的第一场春雨如约而至。 平北这二字是李玄疏斟酌再三而选定的,他想成为千古明君,为千百年来,多少想做而未做成的帝王完成这件盖世功勋。传说中是有一位英雄统一过漠北,可他是中州的皇帝么?他曾经拥有过南至蛮荒,北至冰海的整片广袤的土地么? 他是个有野心的君王,也是个很有手段的君王。他想在中州任何一个人,不管是蛮夷,羌笛,还是漠北人口中,都听到颂他的赞歌。 月放城雄踞在漠北和中州之间,是阳关南下入口的第一道屏障。由于地理位置和军事位置都非常重要,所以它的城墙修筑得异常厚实。从远处望去,只见燕南平原延绵千里至此,地势稍变。一道苍茫的城墙雄踞在大胤的门户所在,而阳关则横穿了太泽的余脉,贯通漠北和中州之间。月放城用了太泽余脉那些或生硬,或柔和的曲线做背景,直将这一座孤城衬托得颇有金戈铁马的气息。 城墙头上此时插着漠北的狼旗,迎风招展,猎猎生风。只见一员将军身着亮银铠甲,里面又细细衬了一层牛皮。头上却没有头盔,而是将一头黑发从容地梳在脑后,用发带绑成了若干小束。此人身材魁梧,手握弯刀刀柄,英气逼人。 北方开春时气候阴寒,朦朦胧胧的不知是雾气还是小雨,冬天收尾的那点寒气异常尖锐,直直地往人身体里钻来。那将军盯着南方望了一阵,解下腰中的酒囊仰头喝了一口道:“这天阴森森的,怪叫人不舒服的。” 他扫了一眼城头那些士兵,忽而喝道:“小兔崽子们,给我再多添些火把,招子放亮点。襄城和咸城就是被偷袭了。这种天气,鬼气森森的。” 一人笑道:“图鲁哈将军,小的可是听说偷袭都是在晚上,哪有白天叫偷袭的。莫再疑神疑鬼。” 图鲁哈瞪了那人一眼道:“你知道个什么,秦可籍那老匹夫虽然老了,但用起兵来神出鬼没,乃是我们漠北的一大劲敌。三皇子可说了,这几天给我警醒点,谨防大胤那边来偷。” 那人做了个鬼脸道:“知道啦。”竟然还是个稚气未脱的孩子。 他正打算走下城墙头,酒囊里的三冻酒没有了,他得再去弄点儿。据说纯於部这次将克伦多尔草原最北边的三冻酒都起了出来,现下已经没剩多少了。 忽然,一阵风吹过,一些濛濛细雨斜着飘到他脸上,激得他一阵寒冷。朦胧中,天地交界处仿佛出现了几个黑点。 图鲁哈心中一惊,什么东西? 却见半柱香的功夫,那黑点来得好生快,眨眼间已经看清楚了,是数十骑快马,正在燕南平原北方最后一块平地上奔驰,人头耸动。 他定睛瞧去,只见当先一人头带紫金冠,身披明黄风衣,脚下跨着踏云宝马,直将春泥当做冬雪,所过之处,痕迹若无。 方才那还带着稚气的少年也看见了天际的那数十骑人马,有些心惊的问道:“将军,起不起狼烟啊?” 图鲁哈极目远眺,发现除了那数十骑之外并无其他的兵马,他敲了那少年的头一下,责骂道:“就那数十骑,起什么狼烟。” 城墙底下,那头戴紫金冠的青年人领着数十骑奔驰在广袤的平原上,眼前不远处就是那通往漠北的第一雄关:月放城。 跟在他身后的一少年腰系宝剑,眼神闪亮,穿着束腰的关外服饰,丝毫不被马镫缰绳等牵绊,全身上下透着一股干练。 坠在一行人最后的少年骑的那匹马虽然也是千里挑一的良驹,但较前面一行人的坐骑来讲,以属次等。但他丝毫没有落后之意,紧夹马腹,一阵催驰,跑了这么许久,竟然还是紧紧跟上了一行。那少年双手持缰,一把长枪别在马镫处,随着马匹奔跑的起伏,枪尖微微晃动。而那把枪的尾端,有十数块突起,犹如花瓣一样,兀自形成了一朵莲花的样子。 待到离城头还有十箭之地时,领头的那一骑一勒缰绳,那骏马一声嘶叫,马头倏忽立了起来。而余下的那数十骑也是紧勒缰绳,堪堪停住,没有丝毫的混乱。 图鲁哈手扶城墙,一切尽入他眼。他心中暗道:好俊的骑术,不知来的是何人。他眼神扫去,忽然一怔,那夜在襄城之郊,那个接下自己的汉子正身负巨刀,混在那人群之中,想来那头戴紫金冠的人身份定然不低,怕是大胤的天子也不一定。 想到此处,他连忙对身边的那少年道:“云柯,你赶紧去传名西门和东门的将士,命那边的统帅各自率领五百好手,打开东西两侧的城门,领军待命。” 那少年看他一脸正色,似乎也瞧出来此时城下那些人定然身份不低,连忙答应了一声,飞也似地传命去了。 图鲁哈也自下了城墙头,连马都没骑,朝苏门武信临时的府上飞奔而去。 却说城下那数十骑停在了月放城下十箭之外,当下头戴紫金冠的少年仰头望去,只见好一座雄伟的城池,城墙高耸,条石坚韧,其外深沟高垒,吊桥被高高升起,端的是大胤的好屏障。 那少年扬着马鞭指着那城墙道:“众位请看,自孤即位以来,拥有了这数千里大胤江山,却从未这般仔细地看过自己的疆土,自己的城池。今番来瞧果然是雄伟异常,衬着这太泽山的余脉,倒也颇有些金戈铁马的味道。”言语之中,还颇为得意,仿佛丝毫都不在意此时的月放城还在苏门武信手中。那种天下在握的气势,不是李玄疏,却又是谁? 马儿一阵奔跑,喘息着翻着土地中还未发芽的野草草根嚼食。看样子待到第二场,第三场春雨之后,寒气渐消,这千里平原上,怕又是一片葱葱郁郁了。 一人冲着李玄疏的背影道:“臣以为,漠北贼子虽然势大,但从襄城和咸城两役看来,却是不堪一击,看样子月放城指日可下。只要月放城一下,陛下便可挥师北上,直捣黄龙。届时统一漠北,也不再是什么难事了。”说话的正是左路军将领王伦,他奉命收缩防线,配合李宗哲所部,在秦可籍上奏的那法子起效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收复了襄城和咸城。 李玄疏冲着月放城的方向微微一笑,并未转身:“王爱卿啊,被你这么一说,朕这北伐之心越发迫切了。”继而又正色道:“秦川何在?”待到秦川自队伍末端领命上前后又问道:“秦川啊,你看这月放城该如何攻取?” 秦川在马背上躬身垂首道:“臣下以为,这月放城城池坚固高大,城外又据有深沟高垒,周围一马平川,而城中屯粮足够十万军士食用一年之久。”说着,话锋一转:“当初苏门武信计划攻取这越放城时就没有想过要强行攻取,所以才有了韩蒙反叛。以臣下看来,此时咱们离漠北贼子不过十箭之地,在这一望无际的平原上,若此时他们举千余骑掩杀而来。漠北人马快,那时恐怕会陷入险境。” 他一言一句,回答都颇为得当,再也不是当初出秦村的二愣子,在郡主面前竟然说了那些胡言乱语。想道此处,他不禁一阵苦笑,只是他低着头,并没有人看到他的表情。 李玄疏点点头:“这月放城果然是难以攻取,令人头疼。”接着又想道当初韩蒙叛乱,毒杀军士,害死了南阳三虎之一的方洪,直恨得咬牙切齿。虽然恶有恶报,韩蒙一家老少都已经死了,但李玄疏还是不解恨,早已派人去查韩蒙在各地州郡的旁系亲属,照这种叛国的罪行来看,确实够得上株连九族。 可惜了放着好好的大胤副都统不当,却要去做那卖国求荣的买卖,徒然害了自己家族百十几口性命。 这时燕非冲着李玄疏背影拱手道:“陛下,臣以为秦川所言甚是,此时漠北人若举兵掩杀而来。这平原上避无可避,恐非落入险境,还望陛下以天下为己任,早早回城。” 李玄疏性格有些让人捉摸不透,他此时听闻燕非所言却道:“难道凭燕卿手中的无尘剑,还挡不下这区区贼子么?”一句话就将燕非的后招全部堵死,根本不给他在言语的机会。他又接着道:“让朕再好好看看这座雄关,说不得孤将来统一漠北的千秋大业便要从这里开始。” 正说着,却听见一阵闷雷般的声音,整齐划一。那是马蹄踏在土地上的声音,由于春雨还在继续,地上泥土松软,若想有如此闷雷般的蹄声,当有千数骑无疑。 秦川正自在前头,闻着那闷雷般的声音,感受着大地的颤动,急忙俯身道:“陛下,看来是漠北人出来了,我们赶紧撤罢。” 众人也一起附和道:“陛下,我们撤罢。” 细雨蒙蒙,月放城三向城门大开,一千五百余骑飞奔而出,冲着李玄疏一行狂奔而来,携雨裹风,气势滚滚。 李玄疏看这蒙蒙细雨中的骑兵,嘿嘿一笑道:“兵法云,不击堂堂之阵,不邀煌煌之师。我们走罢,燕非,你同秦川留下断后。王伦,你且和秦川换马,他的坐骑这般瘦弱,你们养军马的技术也忒差了。”王伦面色一阵尴尬,赶紧和秦川换了马匹。 秦川先是一愣,接着心道:这是陛下在考验自己,也是给自己表现的机会。当即放开牵着缰绳的手,单膝跪下道:“恭送吾皇。” 待到李玄疏他们奔驰远了,图鲁哈也领着一千多骑兵来到了不远处,队形严谨,虽然是仓促中杀出,却也不失了军威。 秦川面对着一千五百骑,面上竟不露任何惧色。燕非依旧在马上,微笑着看着他。忽然,秦川感觉不到脸上湿润润的感觉,抬头望去,原来,雨竟然停了。 ------------ 第二章 春泥乍迸 当初春第一个日头高高升起时,天色竟然变化如此之快。都说夏季天色无常,可方才端的是阴雨绵绵,还透着冬天残留的寒冷。但雨停之际,一缕金色的阳光霎时间便穿破了朦胧的雾气,直照得万物生辉,暖意洋洋。天地间明亮了起来。 秦川定睛瞧去,当前的那位将领一身银白亮甲,坐下马匹也身披铠甲,好不威风。需知漠北人并不善打造铁器,平常在战场上都着牛皮细甲,能有一套铁质铠甲的人,身份断然不低。 但也有例外,比如苏门武信手中的追风骑,整整五千套碳铁铠甲,却不知道是烈真什么时候备下的。当真是狼子野心。 秦川翻身上马,单手提着缰绳,右脚轻轻一踢。炎魂自马镫处飞舞而起,瞬间入手。那种熟悉而冰凉的感觉遍布全身,那是战场上,生死相托的信任。 他紧夹马腹,借着马镫的托力站起身来,喝道:“来得好。” 千余骑转眼即近,秦川却兀自不动,连他坐下的战马面对眼前的奔腾之势也显出有些心惊来,竟有渐渐后退之意。 他当下凝神提气,一股热流自丹田窜出,一经循环,直往喉头奔来。自从得了燕非传的心法,同燕非那一番论玄谈道之后,他不仅在内息上精进迅速,而且在心境和见识上也提高了不少。 “啊……”一阵啸声远远传出,真个是风雷俱动,携着浑厚的真力,一起一浮地冲击着漠北人的骑兵队形。 果然,当先的那些骑兵马匹被这啸声所镇,齐刷刷停下了步伐,不肯再进分毫。而后面的骑兵由于马匹奔跑过快,勒不住马头,一下便撞在了前面骑兵的马匹上。瞬间人仰马翻,千数骑的队形瞬间混乱不堪。 图鲁哈嘿嘿一笑道:“好小子。”他本是一马当先,但自己的坐骑也受了秦川啸声的惊吓,正举步不前。他赫然转身,竟然立上了马鞍,喝道:“都给我稳住了。”声音雄浑,夹杂着内力远远传开,清晰地传入每个士兵的耳中。 经他这么一喊,千数骑竟渐渐稳定下来,重整了队形。端的是位好将军。 李玄疏和众人本行得远了,忽而闻到了身后的啸声,高亢激昂,且绵绵若存。当下放缓步伐,朝后望去。漠北人那千余骑乱作一团的景象将将落入众人眼中。李玄疏大笑道:“这秦川真是初生牛犊,这一声长啸竟然止住了漠北人数千铁骑的步伐。看来以后同漠北铁骑野战,只需让他到阵前一阵长啸便可了。” 此次跟随李玄疏出来的众将领中也有对秦川颇为嫉妒和不满的,他们此时亲见他神威若此,也不好再起谗言。王伦心中犹自愤愤:凭什么我就要跟秦川换马,我堂堂左路军将领的性命,在陛下眼中还比不得一个督军闲职么? 图鲁哈见那头戴紫金冠的青年已然走远,自己重整队形再追赶已是不及了。他瞪了秦川和燕非一眼,忽而看见了秦川手中的长枪,尾端十七瓣突起成一朵莲花的形状。他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了那个最近在中州崛起的名字来。 他隔着两箭之地,兀自喊道:“对面贼人,报上名来,爷爷不杀无名之辈。” 燕非不待秦川答话便道:“你便是那日在襄城外夹马逃跑的贼子么,却又如何在这里作威作福来了。” 图鲁哈听他说起自己前几日败逃一事,脸上一热道,怒喝道:“你这贼人,又是哪里冒出来的鸟。”他认得秦川的炎魂,却是认不得燕非的无尘剑。他又接着道:“我漠北猛士何在,给我挑了这贼子,三皇子重重有赏。” 话将落音,只见一骑出列,马上那男子巨眼瞪若铜铃,褐发赤眉,口大如海碗,身上缠绕着孩童手臂粗的铁链,但见一个重逾百十斤的铁球挂在马匹右侧。那铁球上端遍布铁刺,看起来骇人之极。他傲然看着秦川二人道:“将军,在下戈勒愿斩杀此二人。” 那人方一出场,便引起了漠北众人的一阵惊嘘,看样子这人勇力在蛮人当中应该不错。图鲁哈见他出场,正色道:“戈勒果然为我漠北勇士,来,我敬你一杯,希望你旗开得胜。为烈真可汗斩杀此二人。”说到苏门烈真时,只见他和那戈勒都以右手抚左胸心脏所在,朝着西方天际处微微颔首。 秦川见他们面有谦恭之色,当是什么礼节,也不嘲笑。只等那褐发赤眉的汉子和图鲁哈对饮了一口,驰马奔上前来。 这一来他便使出气力,将那个原本挂在马匹右侧的大铁球舞得呼呼如车轮风转,当真是神力使然。他边往前冲嘴里还边喊道:“对面的小子,你们单挑你爷爷还是一起上。”眼睛瞪若铜铃,一幅凶神模样。 秦川见他攻来,长枪早已斜指,正待拍马而上。燕非却笑道:“秦川老弟,且看我如何生擒这贼人。”燕非本是沉稳之人,此番着急出手,一面是想给秦川做个示范,让他瞧瞧这内家气息的妙用,一面则是见那人生得凶恶,想看看他有多少本事,颇有借猎心喜的味道。 秦川听得他这般说,只好止步不前,看这燕非拍马冲出。这燕家本就是靠马场发家的氏族,他身为燕家年轻一代俊杰,马术自然了得。端的是静如处子,动若脱兔,瞬间,那骏马便踏春泥,携风雷而去。 待到近了,燕非也丝毫没有拔剑的意思,待到两匹骏马将要交错而过时,他只见一浑铁巨球从天而降,朝着面门直扑而来。那铁球自身力道再加上那汉子挥舞的力道,少说也有四五百斤,若这一下被打实了,只怕有当场殒命的危险。 马匹交错,燕非避无可避,那汉子面露狰狞的笑容,仿佛胜券在握。眼见那铁球就要击中燕非的面门,忽然人影一晃,那马背上竟是没了燕非的影子。戈勒兀自一惊,交错而过后赶紧掉转马头,只见他双手依旧在那甩着铁球,而控制马头掉转时,竟是用的胯下腰力,骑术由此可见一斑。 燕非当然不可能凭空消失,他只是借着马镫,将身子挂在了马匹的左侧,待那铁球贴着马背呼啸而过后,他便又立时翻身上马。这些常规的骑术动作,在他看来,便如同家常便饭一般,做起来写意潇洒。 戈勒兀自怒喝一声道:“贼子,别跟爷爷闪闪躲躲,有本事正面接我一球。”说着,竟又拍马再此杀来。 燕非勒定马头,兀自不动,真力贯穿右臂,袖口出劲风鼓起,猎猎作响。他蹙眉淡淡道:“接你一球,又有何不可。” 话刚落音,那铁球已然击到,此时燕非没有策马而动,只是端端的在原地站定。故而此时戈勒的一击并不是横扫而来,巨大的铁球从天而降,就算此次燕非借助马镫挂在一侧,那马匹也会被砸成肉泥。 图鲁哈面带喜色,心道:这人也凭地托大了,岂知这戈勒一击,就连号称漠北第一大力士都不敢硬接。想到此处,定睛瞧去,他倒想看看,这看似瘦弱如书生一般的人怎么接下这惊天的一击。 燕非眼见铁球砸下,竟然还有心思去看了看戈勒的面色:这汉子果然神力非凡。这重逾百斤的铁球寻常人单手提起都略微有些困难,他竟然单手可以甩出如此声势,且面色如常,丝毫不喘。 此时的秦川也为燕非暗自捏了一把汗,试问这铁球声势如斯,他自己断然是不敢如同燕非这样动也不动去硬接的。想到此,只有定睛瞧去,且看那燕非如何破敌。 正思索着,铁球已然近了脑门,根根铁刺直扑而来,如夺命的使者,在初春第一场阳光下,散发着森森寒气。而被铁球疾飞所压缩的空气形成了小范围的风,直吹地燕非鬓角发丝飘舞。燕非贯穿真力的右手蓦然伸出,大喝一声:“来得好。” 电光火石之间,只见燕非的右手成爪,堪堪抓住一根铁刺,真力流转,那铁刺竟不能伤他右手分毫。 他方一抓住铁刺,右手滑过一道柔和之极的弧线,那铁球携着巨大的力道,竟也被他这道曲线带向一边,砰然朝地上砸去。燕非又在那一瞬间抽手而出,快若闪电。 以秦川和图鲁哈的眼力当然瞧出了燕非出手的奥妙,心中俱是一惊:好奇妙的手法,用中州的词来形容便是四两拨千斤了。 只见那铁球被燕非这么轻轻一带,直朝地上砸去,戈勒心中一凛,暗道要遭。果见待铁球砸中地面,春泥迸溅,竟将地上砸出一个诺大的坑来。而此时戈勒手中的铁链已然到头,其余的皆尽束在他身上,想要再松开已然来不及了,巨大的力道瞬间将他身形一扯。 场中变化可谓瞬息,众人虽不识得燕非那轻轻一拨的巧妙,却知道那铁球挥舞的力道,心中都暗道:只怕戈勒要落马了。 ------------ 第三章 家书万金 都说这春日里地一场阳光正是一年里阳气初始之时,这时的日头若是晒起来,定然分外暖和。九叶城此时也是一片春光明媚,北边的战乱似乎对这里还没有造成多少影响,除了少部分被征调了家中劳壮之外,其他的人依旧是过着太平的日子,享受着昔日的繁华,和今朝的热闹。 由于临近巢湖,九叶城气候回暖相较其他地方要快些,这冬日才过去不久,九叶城的百姓已然除去了臃肿的袄子,换上了轻快爽利的春衣。春节才过去,此时春耕时节还未至,却有农户冒着田间还未暖和的积水,将已经发芽的杂草除去,把肥沃的土地翻了一遍又一遍,只等到再来一场春雨,便可以抛秧播种了。 话说朝廷虽然在打仗,但是赋税却没有比往常高出多少,这一方面体现了大胤休养生息近十年,国库充盈;另一方面又体现出了当今天子的圣明,识得百姓民生,人间疾苦。所以各地一时间对他们都不曾见过的天子,甚至连名讳都不曾听说过的皇帝开口称颂,一派君圣民贤的景象。 九叶城兵部衙门旁边有一座宅子,虽然那朱漆的大门上依然斑驳,显得有些陈旧。但大门口新挂上去的那块牌匾却兀自金光闪闪,衬托着门檐下的两个大红灯笼,显得喜气洋洋。那牌匾上赫然写着两个大字:秦府。 一人手持戈戟,从这条街的尽头驰马而入,一勒马头,堪堪停在了那座宅子的门前。那人面相甚为豪迈,但神色却有些嬉皮笑脸。 待他下了马,行到那门前,抬头看了看那新换上的金子牌匾笑道:“小姑娘家家的,兀自将这宅子弄得有些气派了,我这秦兄弟定然是上辈子诵经念佛念得多了。”说着叩了叩瑞兽门环,等待着人来开门。 过了一会儿,只听吱呀一声,大门被一双纤纤细手打开,一小娘子梳着妇人的发髻,生得面色清秀,略施粉黛的脸色透着一股子贵气。就是真个让她站在三千佳丽中间,只怕也不会有丝毫的逊色。 她打眼一看,立时欢喜道:“呀,吕大哥来了呀,快快到屋里坐。”说着连忙侧身让开,迎那男子进府。 谁知那人见到她头上的发髻,立时眉开眼笑,调笑道:“你这小姑娘家家,那姓秦的都还没娶你过门,你却兀自为他梳起发髻来了。看样子我们的玥儿着急着入洞房了。”话语间虽是调笑的味道,但也不免流露出一些怜爱来。 陈玥儿听得他取笑,霎时间脸上绯红,低头喃喃道:“吕大哥,你现如今也是领八品官衔的人物了,这嘴怎么还这般没正经。”说完又想起自己早起梳的妇人发髻,脸上越发红了。 吕率见她害羞,哈哈大笑,竟不再言语,抬脚便进了府门。 方一进门,他又想起什么,回头朝正在关门的陈玥儿道:“你这小丫头,秦川走时让我好生照看你,上次留下的钱财还颇有剩余。现如今秦兄弟也是有官职府宅的人了,让你花些钱,买几个丫鬟下人伺候着,咋就不听呢?” 陈玥儿听他说起这茬儿,连忙道:“吕大哥别误会,非是我舍不得钱财,兀自要堕了秦大哥的面子,只是玥儿乃穷苦出生,见不得那些下人成天端茶倒水的。”说着已经关好了门,捋了捋额头间散落的发丝,引着吕率朝客厅走去。边走边道:“再说爷爷也不让我请下人,说将来攒下的钱财要给我置办嫁妆的。我想,虽然秦大哥的亲人都不在了,但我也想到时候婚礼办得风风光光的。” 正说着,已然来到了客厅,吕率见那客厅已不复当初寒酸的模样,地上已经用青石砖细细铺过一遍。大厅正中央挂着一幅迎客松,一轮日头红得发亮。画下面一张八仙桌,两边各自安了一把太师椅,下手又有茶几椅凳摆设,不一而足。几只盆景被摆放在不碍事,却看起来舒服的角度,绿油油得显得春意盎然,端的有几分豪门大宅的味道。 正瞅着,一老者自南房转出,兀自持着拐杖,在地面上敲敲打打,正是陈玥儿的爷爷。陈玥儿正要去搀扶,却见陈老汉已然行到了客厅门边,正扶着门框道:“玥儿啊,可是家中来了客人呀。” 陈玥儿一笑,感觉将爷爷搀扶到厅中坐定,这才道:“爷爷,是吕大哥来啦。” 陈老汉将拐杖靠到腿上,一拱手道:“原来是吕校尉来啦,老朽失礼了。玥儿,赶紧给吕校尉泡茶。”陈老汉成天不出门,再说公门中事也不是随便宣扬来的,他当然不知道吕率已然升官,此时依旧校尉这般叫着。吕率听他这么叫,也没有面露不快的色彩。 陈玥儿答应了一声,朝厨房去了。 陈老汉待脚步走远了,这才脸色一正道:“吕校尉此来,可是又秦川的消息。”秦川虽然和陈玥儿的事情看来是板上钉钉,但陈玥儿依旧没有过门,他也不好称呼孙女婿,依旧是直呼秦川其名。 陈老汉毕竟是老人家,看的,听的都比陈玥儿多,这番将她支开,就是怕吕率带来的消息是秦川受伤之类,让她徒添烦恼。可见这陈老汉对陈玥儿溺爱颇深。 吕率自然明白他言语中的意思,当下道:“陈老爷子不必担忧,此番确实有秦川的来信,但却是喜事。”说着,自怀间掏出了一封书信,书信用火漆封好,还未拆封。 陈老汉闻言眉头舒展。此时陈玥儿将将沏好茶走了进来,听得吕率这般说,又见他自怀中摸出了书信,赶紧雀跃而去,差点将茶水溅了出来。 吕率哈哈笑道:“玥儿莫急。” 陈老汉虽然看不见,但闻着一系列响动,已然猜到了七八分,会心一笑道:“你这丫头,都快是出阁的人了,还这般没稳重气。” 茶盘刚放,陈玥儿便迫不及待将那书信拿在手中。只见她拿着电器并未立时拆开,而是盯着信封上的几个字“玥儿亲启”,瞧着瞧着,竟然落下眼泪了。 吕率一慌,他怎么也想不到陈玥儿会是这般表情。连忙放下茶杯,定定地望着她道:“玥儿,你怎么了。”他一个粗鲁的汉子,怎么懂女儿家那些细腻的心思。 陈玥儿见他慌神,疏忽而破涕而笑道:“没事,吕大哥,玥儿只是开心,喜极而泣。” 陈老汉早就听到了细细碎碎的抽泣声,此时听陈玥儿这般说,只是一阵长叹。 她将书信紧紧按在胸口,仿佛要感受那信上秦川的余味一般。猛然又想起吕率还在,当下又面露羞涩,脸上复又绯红,连忙把信拿开,这才细细地将上面的火漆刮掉,生怕弄坏信封一般。 信封中是一张细绢,大胤的造纸术并不发达,正所谓纸比绢贵。抖开一看,之间白绢之上,乌黑的墨迹,依稀透出淡淡的墨香,竟然是名贵的翰墨。 不得不说,秦川的书法并不出彩,但那细小的楷书,却写出些刀砍斧砌,金戈铁马的味道来。 只见那上头写道:玥儿如晤,如我秦川无功无名,无财无地之辈,幸蒙不弃,余每思至此,感激万千,虽身万死不足以报。读到此处,玥儿心中欢乐,暗道:我又不是图你的钱财功名,真傻。谁让你送了我那盒永和斋的胭脂呢,那可是我最想买的一件事物了,你怎么就凭地知晓了呢。 接着又往下看去:余自十六日随军北上,所过千里,当真是大好江山如画,该是男儿建立盖世功业的好疆场…… 吕率边啜着茶水同陈老汉唠嗑,一边斜眼瞧去,只见陈玥儿读信时时而眉开眼笑,时而面色羞红,又时而紧蹙眉头,端的是气象万千。他自是不懂女儿家的心思,所以瞧了一会儿也懒得再理会,便开口问道:“陈老爷子,我看你这客厅物件儿的摆放煞是不俗,不知道是谁如此指点的?” 陈老汉听他这般问,立时皱纹舒展道:“说起这个人来,吕校尉怕也是识得的,便是城东头那算命先生,许子昂。那日我正情人拾掇这房子呢,就听一阵吆喝,原来是那铁口直断的许半仙来府上了。他瞧了我家玥儿那丫头面相一会儿,断定她有大富大贵之相,当下也毫不客气,便指使着那些工匠如何砌砖留三分啦,富贵碗里乘什么的。说来也奇怪,经过他这一番指点,我这老瞎子虽然目不视物,但住起来却也颇为舒心。看样子他是有些门道的。” 吕率听了陈老汉的话道:“是他?那就难怪了。”秦川在走的时候就特意跟吕率提过此人,说此人将醉云居大堂重新摆放得井井有条,颇含兵法阵势,怕也是真人不露相。 正说着,陈玥儿已然读完了书信,站起身来。这才发现适才沏的茶水还未给爷爷端上,而吕率则早已是杯中凉透了。 吕率看她那尴尬的表情,哈哈一笑道:“怎么了,小丫头看完了。那吕大哥该走了。”说罢真就站起身来准备出门。 陈玥儿慌忙将书信纳入怀中,要出厅送客。却见吕率又回过头来道:“对啦,小丫头,喜事儿还没说呢。你家秦大哥升官啦。” 陈玥儿一阵惊喜道:“哦,是么,得是多大的官呀?”说完后又想起方才吕率言语时将“你家”两个字咬得颇重,知道他有意调笑,但还是禁不住一阵耳热。 吕率听她问,便道:“文书跟家书一并到的,秦兄弟现任中军副指挥使督军。” 陈老汉也亦步亦趋地走上前问道:“哦,那是多大的官职?” 吕率这才想明白他们乃升斗百姓,并不详细知道这官职制度,所以当下又解释道:“不大不大,正五品。也就是咱知州老爷见了他,也得下跪行礼。”语气带着些打趣。 陈老汉啊地一声,竟然有些站不住了,只是不停地道:“竟然是这么大的官啊。玥儿,你找了个好夫婿,做爷爷的也安心了,死后下也有脸面见你爹娘了。”说着,竟然老泪纵横。 原本陈玥儿听吕率这么说,心中也惊奇,这才多久,秦大哥便做了这么大的官了,以后怕是更加不得了了。忽然又听得爷爷这般感慨,也兀自抱着爷爷,轻声安稳道:“爷爷,今儿大喜呢,怎么还哭上了。”说着,竟自流下了两行清泪。 吕率哪见过这阵势,慌忙骚了骚头道:“玥儿,我走啦。”说完之后,赶紧一溜烟儿跑了,好像被什么毒蛇猛兽追赶着一般。 陈玥儿自知失了礼数,也没再开口多留。只是想着哪天定要烧上几个拿手的好菜,请上吕大哥来陪爷爷好好的喝上两盅。 正想着,忽然又想到心中最后那两句:云江水远费城孤,夜寒挑灯动家书。料峭冬意随军盛,相思难付一骑出。想到“家书”那两字,心中一阵甜蜜,复而又想道“相思”二字,害羞之意又显露了出来。她赶紧环顾大厅,却发现吕率已然走了,这才低头吁了一口气。 但她哪里知道,凭秦川那生硬的文采,岂能写出如此诗句。这最末两句,便是让随军参军给润色的,秦川只是照抄而来。却说那随军参军不是别人,正是秦村王里正家的亲戚,虽龙阳自月放城逃出的王子非。 陈玥儿正自劝着爷爷,忽然一人跳将出来,肥头大耳,面色白嫩,正是王柱。他嘻嘻呵呵道:“玥儿在干嘛呢,方才我和街上的二狗子他们捉迷藏,我躲到家里来了。嘻嘻,这样他们定然找我不到。我聪明吧,玥儿。” 她瞧着王柱那痴痴呆呆的眼神,一想到秦村一百三十三口都被害了,只剩下秦川和王柱,眼中渐渐变得柔和起来,拍着王柱的脑袋道:“柱子乖,一会儿玥儿姐姐给你做肉包子吃。” 一听到有肉包子吃,他立时开心得手舞足蹈,大喊大叫。过了一会儿才想起自己还在捉迷藏了,赶忙放低声音,还做了个嘘声的手势,一溜烟儿跑到房间里面躲了起来。 初春的阳光晒得人暖暖的,陈玥儿冲着那阳光,咬着嘴唇,心道:秦大哥,你放心吧,玥儿会等着你的,无论多久。王柱我也会好好照顾的。神色坚定,好似远在千里之外的秦川真能听到一般。或许,她就是这么希望,也是这么认为的吧。 ------------ 第四章 单手戏蛮勇 阳光懒懒地透过天窗,投射在花厅之中,将那些乍长青叶的花朵照的绿油油的,煞是好看。这是九叶城首屈一指的富绅萧家的庄园。却说那萧家不光是九叶城的首富,乃是整个大胤的首富,真个是富可敌国。 有诗便这样写道:北燕铁骑卷胡尘,南花千帆风水生。西韩神刃轩辕里,东萧财抵富国人。这诗便是写的当今大胤四大世家,北方燕家,靠马场,矿业等,和朝廷关系最为密切,年轻一代俊杰更是数不胜数,其中以燕非武功成就最高。 而南方花家自大轩朝以来便打理着云江乃至整个中州的水路贸易,财富惊人,当下年轻一辈的俊杰有花英远等人。 西方的轩辕家族自然是不用说,那是个千年世家,传说家族的始祖便是那位和阿莫逐鹿中原的部族首领。这个世家雄踞着西北轩辕六城,靠着朝歌山脉,矿藏丰富,乃是打造天下第一神兵利刃的地方。 却说轩辕世家沿袭千年以来,受过不少奸臣妄吝的排挤,说轩辕家自带龙气,恐有反心等等不一而足。大约三百年前,轩辕世家遭排挤严重,眼看有灭族之灾。族中一众德高望重的人便商量了对策,迁徙远方,改轩辕姓氏为韩姓,这才保住了族中血脉。一度中落。 直到我朝之始,建英帝李琼逐鹿天下之际,广招天下豪杰,轩辕世家凭着家族中过人的武功和独一无二的兵器打造手段,这才迅速崛起,重新入主轩辕六城。虽然他们已经改姓韩,但无论是江湖上,还是朝堂之上,都还是习惯了叫他们的复姓轩辕。 至于这萧家为何如此富有,不光是因为他们什么生意都做,而且他们把握了大胤的钱币铸造。这也使得他们的子女或者亲人都不准介入朝廷从政,李玄疏不是傻子,所以对于萧家,朝廷的态度总是若即若离。是以虽然萧家是最富有的世家,却也是和朝廷关系最为疏远的家族。或者更确切的说,是和当今上面那位关系最疏远的家族。 这也是当今萧家家主萧政最为头疼的问题。对于这次战乱,李玄疏想自己组建骑兵,而马匹来源又不够。萧政抓住了这次绝好的时机,想同上面那位关系再近一些,或者退一步说,哪怕是同那位郡主关系再近一些也是好的。所以才着自己最疼爱的儿子和夫人辗转千里,追着宁国郡主的銮驾。 岂料自己的儿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有了秦川那么一出之后,宁国郡主自然没给萧家好脸子看。 现如今白氏和萧成已然被召回家中,白氏被冷落了近一月有余。而萧成则被父亲禁足,说是说不到婚嫁之时,再不许踏出萧家半步。 至于九叶城的萧清肃和萧文远倒是没有受到严惩,只是象征性地罚了三个月例钱。这点小钱对于他二人来讲九牛一毛都算不上,自是不放在心上。萧政果然是精通手段,这通罚内亲外的手段一用,又不知道笼络到了多少人心。 却说花厅之中,修筑着一个石亭,当中一柱子用白玉雕成,上面刻满了瑞兽图案。而亭中放着一张石桌,桌上摆着新鲜的瓜果糕点。茶水是新沏的,杯中根根指天而立,正是闻缺山的银针。 一少年正看着那些才长出新叶的花苗出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而他旁边坐着的那位少年面容颓废,却带着略显焦急的语气道:“文远,这事情你看怎么办,成不成给句痛快话啊。” 说话的少年一只手夹着木板,好像是受伤了,正是那日在醉云居被秦川废掉胳膊的卢静龙。那赏花的少年听他这话,沉思了一会儿,摇摇头道:“我看这事儿不成,你又不是没听到风声,秦川那小子升做中军副指挥使督军了,正五品。大胤自开国以来,便没有升迁如此之快的人了。 卢静龙吊着一只手臂,恨恨道:“不就是个正五品么,捏死他还不同捏死一只蚂蚁那般容易。”他喝了口茶又接着道:“再说了,就算他升迁再快,可此时远隔千里,我们先把陈玥儿那小骚货弄到手,到时候让姓秦的后悔去吧。” 萧文远平常虽混,但做事情较卢静龙来讲还是考虑得较为深刻些。却说他二人自小在这九叶城中仗着家中权势,向来都是他们欺负人家,何时曾被人这么修理过。萧文远当然想报仇,或者说他想报仇的心比卢静龙更为迫切。只是事到如今,他已然发现,自己报仇的那个对象已然平步青云。 他当然不是怕正五品这个官职,而是秦川为何会升迁得如此之快,这才是这件事情的本质所在。而卢静龙则看得比较肤浅,他只知道,他家中在朝为官的有一品要员,要对付一个正五品的闲职还不是手到擒来。 萧文远看着听着卢静龙絮絮叨叨地说着秦川的坏话,只感觉心中一阵烦闷,暗道:我怎的认识如此无知的人物。他起身道:“好了,你说的这个事情我先考虑考虑,不过你千万别自己再去捅什么篓子了,毕竟陈玥儿现下是住在兵部衙门边上。 卢静龙把眼一翻,心道:考虑你娘个球,还考虑,反正老子已经集齐了一干好手,没有你萧文远,我还干不成事情?但他面上依旧笑嘻嘻的,他暂时还不能同萧文远翻脸。他用剩下的那只手拱了拱道:“那如此,卢某便先走了,萧兄弟自在家好好考虑考虑。想来萧兄三个月的例钱倒是挺多,足以换我卢某人一只手臂。” 萧文远听得他出言讥讽,却只是兀自怒目而视,并未言语。在这件事情上,毕竟卢静龙吃亏最大,废了一条胳膊。 他平息了一会儿道:“萧祥,送客。”说完竟自站起身来,转身朝花厅外走去。将卢静龙晾在那里。卢静龙一时间杵在了那,他知道自己的言语是有些过分了,但没想道萧文远竟对自己这般态度,当下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嘿嘿干笑两声。可怜那叫萧祥的下人,立在那里大气都不敢出。生怕冲撞了他们任何一人。 卢静龙看着萧祥那谦恭的态度,一瞬间心中平衡了不少,心中暗自呸了两声,转身朝外走去。 萧文远之所以不同卢静龙走上一条船,是因为萧政那边已经叮嘱过了,秦川那小子现下这当口上风头正盛,不能去徒惹一身骚。待到今年八月份帝都的演武大会,听说秦川会去,到时候再做计较,一分高下,出了这口恶气。 晚霞乍起,红彤彤地烧着半边天际,那些云彩竟幻化出一只奔腾的马匹来。又过了一会儿,那马匹上竟渐渐形成了一个人形的模样,身穿金色铠甲,通体泛着金光,英姿无限。 却说戈勒被那个巨大的铁球力道一扯,只感觉全身上下的筋骨都要被勒断了一样,气息一阵翻涌,憋得脸色通红。 但他依然还是稳住了身形,没有坠落下马。漠北众人见他露了这一手,当真是勇力不可当,纷纷叫好起来。戈勒正想反手将铁球扯将回来,却忽然发现眼前的阳光被一团阴影遮盖,却是燕非趁他气力被阻时,顿时提气轻身,如大鹏鸟一般,纵身而来。 他五指成爪,闪电般地朝戈勒面门抓去。戈勒正自发力扯那铁球,乍一见燕非手指抓来,直指自己眼睛要害,感觉收回右手,举臂格挡。 但岂知燕非武功何等精明,这一抓只是虚幻一招而已。就在戈勒举臂的同时,他已然收回手掌,从容变招。脚轻点戈勒坐骑的马头,竟是又一跃而起,瞬间来到了戈勒的身后。五指运满真气,照着戈勒的后背一抓。 戈勒来不及转身,只面色惨白,冷汗淋漓,心道:我命休矣。 岂料燕非那一抓并未透胸而过,而是自附上一股吸力,将他的后心牢牢吸住。他心中一阵纳闷和侥幸。却发现自己依然被人临空提起。 燕非这一手漂亮,他单手提起戈勒之后,已然稳稳当当地坐在了马背上,当下左手一勒缰绳,双腿一夹马腹。那骏马瞬间撒开四蹄,直直朝漠北人军中冲去。 方才还在为戈勒喝彩众人却在下一刻就看见了他被大胤那个年轻人单手提子,在空中挥舞着手脚,朝自己这边驰骋而来。他身上绑着铁链,铁链连着铁球,兀自在地上拖着,直拖得泥土翻滚,好似农夫犁田一般。 图鲁哈投鼠忌器,见戈勒被那人制住,也不敢放箭,只有眼睁睁地看着那骑快马朝自己军中驰来,不知道那年轻人到底要干什么。 燕非面色不惧,前方虽千军万马,但他依旧毫不减速。待到只有一箭之地时,这才紧缰绳,将马堪堪制住。 此时的戈勒已经面如死灰。这倒不是由于燕非下重手伤了他,而是他素来在军中的威望和名声只怕是在这一刻全数毁了,这简直比杀了他还难受。 燕非止住马头之后,将手轻轻一放。那戈勒一下掉在地上,兀自摔了个狗啃泥。但他依旧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好似死了一般。 燕非冲图鲁哈一笑道:“你们漠北人,看起来还得练上个十年八年才配和我交手。”说罢,竟不顾身后空门,掉转马头打马而回。漠北众人见他狂傲若此,竟没一人敢背后放箭。 ------------ 第五章 木棉无尘 阳光破开云气已经是午后时分,此时经过燕非和那戈勒一场争斗之后,似乎也显得疲惫了。风渐起,阳光没了先前的温度,仿佛没吃饱饭一般,有气无力。 晚霞起得倒是绚烂,红彤彤地染红了大半边天际,幻化成各种模样。燕非回到方才的起点,与秦川并排而立。而漠北一干人等都是又惊又惧,再不敢上前来挑战。图鲁哈见到阵前死了一般的戈勒,只得派人将他拖了回来,神色已颇为不耐烦了。 燕非远远传话:“怎样,你们漠北军中都似这般废物?竟没有人再敢和爷爷战上一场?”神态兀自狂傲不羁。 图鲁哈扫过附近众人一眼,目光所到之处,众人竟然纷纷避开目光,低下头去了。他心中一阵叹息:这倒也不怪众人不甚勇猛,只是对面那年轻人手段高明。想我漠北男儿上阵杀敌,勇不可挡,但若论这武功招式,确实不是己所擅长。 他手握刀柄,正要拍马上前去,却闻着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漠北人擅长分辨马蹄声,就如同人们听习惯了自己亲人的脚步声一般。那正三皇子苏门武信的坐骑。 秦川和燕非闻得马匹声,打眼瞧去,只见天地一线的地方出现了几骑快马。他二人俱是内家高手,目力远非常人所及,当下便瞧得清楚,当先一人身披白色貂袍,头发如寻常漠北人一般,梳成了小束,拢在脑后。那人生得眉清目秀,妖异非常,却无奈神色间阴险之态流露非常。 而跟在身后的几骑马匹颜色较若庞杂斑驳,只见一青年剑眉星目,头发却不似平常漠北人那般编织成一小束一小束,而是如中州人那般梳了一个高高的发髻。只见他腰间斜跨宝刀,胯下端的是一匹汗血宝马,正是星辰风无疑。 待到那十数骑近了,燕非和秦川这才如此近距离地看清楚了苏门武信的面容,只见他眉间有痣,天庭饱满,却是不凡。 秦川识得星辰风,却并未见过苏门武信。仇人见面,分外眼红。果然自那星辰风一出现,秦川手中的炎魂在他内息不停的催持下,兀自发出“嗡嗡”之声。 苏门武信瞧着秦川和燕非二人,嘿嘿笑了一声,方一见秦川手中的炎魂,略微吃惊道:“阁下莫就是最近在中州名声鹊起的秦川?在下苏门武信,有礼了。”说着竟朝二人微微拱手,当真是笑里藏刀。 燕非二人闻听来人便是用计攻陷了月放城,手握大军的三皇子,心中也是一惊,想不到这三皇子虽然阴险,胆识倒是不错。想着,便朝他身后众人望去,只见他身后十数人俱是呼吸均匀悠长,太阳穴微微隆起之辈,一瞧便是内家好手。 尤其那脚跨汗血宝马的青年,眼中神光内敛,腰中报道隔着这般远,燕非都能感受到透过刀鞘的寒意。 两人交换了一下眼神,眼见李玄疏一行已然走远,逐渐化成黑点消失在天地交界处。燕非见已无后顾之忧,当下道:“哦,苏门武信?那是谁,怎么没听说过。”神态傲然至极。 苏门武信听他出言嘲讽,也不生气,只是道:“哦,阁下好大的口气,却不知道是中州哪位高人?” 燕非侧目瞧了秦川一眼道:“你这个什么门,什么信的,又何必来认识我,你自认识我们秦川便该吓得回去窝在帐篷中挤牛奶了,却还敢跑过来撒野。”漠北众人见他出言不逊,都怒目而视。尤其是没有看见方才燕非单手戏戈勒的那十数骑,除了星辰风剑眉星目,瞧不出喜怒外,各个都目光含怒,仿佛要将燕非生生撕了一般,若不是苏门武信尚未表态,只怕当下便会策马冲杀过去。 苏门武信听他言语间侮辱之色渐浓,脸色也阴沉了些:“阁下出口狂傲,莫非是要试试我漠北好汉身手?”言语间也带上了些轻蔑的味道。 岂知燕非根本不吃他这一套,而是剑眉一扬道:“方才已然试过,漠北好汉不过如此。” 苏门武信脸上一阵阴晴,回头朝图鲁哈望了一眼。 图鲁哈顿时冷汗直流,赶紧拍马上前,将方才发生的事情一一小声地朝苏门武信汇报了。燕非何等修为,虽然隔着几箭之地,但内力稍转,已然将他们的谈话听在耳中。见图鲁哈怕苏门武信罪责,已然略过了一些重要的细节,顿时面露不屑之意。 苏门武信听完,面露凝重。继而看见了燕非眼中轻蔑高傲的神色,当下脸色一寒道:“传令,一千五百骑合围,星辰风,你带我这数十虎豹侍卫缠住那二人。今日务必生擒二人。” 星辰风右手缓缓按在刀柄上,木棉的寒意如此熟悉,他抬眼道:“何必十数人,我一人一刀便足够。”语气平淡,但其中傲然之意尽显。霎时间竟然将燕非的傲气比将下去。 燕非见那人如此高傲,虽然挺清楚了苏门武信传令的话语,但他自恃武功甚高,却是不惧。当真是千军万马,吾自往矣。 令出如山,只见传令官将手中的令旗左右摇晃,时而停顿,时而快急。一千五百余骑霎时间动若风雷,蹄声滚滚。一千骑从两侧驰出,如闪电一般掠过这几箭之地,将二人纳入了攻击范围,大军瞬间合拢,分三层而围,俱是手持弯弓,利箭上弦。箭簇映着晚霞的红光,分外妖异。 苏门武信见自己训练的骑兵令行禁止,速度奇快,心中略微闪过一丝得意。 正思索间,只感觉一阵风过,吹起了几缕散落的头发,蓦然只见一人一骑已然朝二人杀将过去。正是脚踏汗血宝马的星辰风。 燕非兀自勒着缰绳,岿然不动,任由漠北将士将周围围得水泄不通。斜着眼,瞧着星辰风策马而来。 秦川凑上耳去,在燕非耳边将星辰风的来历以及武功略微说了一遍。燕非“咦”了一声,低低道:“竟然是星家的人,难怪如此傲气。只是我听闻星家从不参与朝政,怎地却做了烈真手下的走狗?” 星辰风面色若寒,几箭之地瞬间而过,木棉出鞘,寒意渐盛。燕非但见那弯刀清亮如水,一看便知是名器。燕非当下也不藏拙,无尘剑也瞬间出鞘,只闻得一声龙吟,木棉散落的寒气,竟被瞬间逼散。 星辰风心中暗自惊讶:一个秦川对付起来便颇费功夫,如今又多了一个高手,从他拔剑的姿势来看,只怕功力不在秦川之下。看样子今日又是一番恶斗。 刀势随心而来,正是星家家传刀法,刀法无名,但神刀却有名,正是神刀排名第三的木棉。 但见那刀有气无力,仿佛面前就是一只鸡,也杀不死一般。但劲力内藏,又岂是肤浅之辈所能见识得到的。 燕非识得那刀的利害,无尘剑反手刺出,腰身一扭,闪过直劈而来的木棉。而剑尖去势颇急,正是刺向了星辰风的手腕。 星辰风哪是戈勒那般易与之辈,变招快若闪电。方才那看似毫无力道的刀势瞬间转换成了霸道无比的刀意。木棉的寒光反射了天上的霞光,只见那霞光正兀自形成了一匹骏马的形状。 燕非不再言语,一边拆招一边思索:这星家的武学果然非同凡响,那刀身上仿佛有股绵绵的粘力,将自己的剑势生生带动。来人武功之高,却属罕见。看样子得找个机会赶紧抽身,不然今日恐有丧生的危险。当下便朝秦川投以眼神示意,二人顿时心领神会。 而秦川此时却暗自惊讶:这星辰风武功才短短月余,竟然精进得如此神速,莫不是那一日他袭击龙帐时,还藏了拙? 苏门武信好整以暇,自率中军,稳稳当当地坐在马匹上,喝着微温的马奶酒,兀自欣赏场中的好戏。 燕非手中无尘剑闪动,正是他成名的一招“云中探日”。但见长剑又快又急,霎时间如夏日骤雨一般。但无尘剑所刺的范围,由于他出剑太快,剑影残留,竟出现了一个金色的圆形,恰如一轮朝阳。 星辰风冷笑一声,倏忽间左手握刀,之间他左臂迅速鼓起,手掌上青筋暴露。秦川见此情形,急急道:“小心。” 话刚落音,只见刀势如龙,带起了狂风,吹向燕非的面门。燕非心中一惊:好强的刀势,好强的内力。 剑影迸散,恰似一阵狂风吹过朦胧的云层。那轮剑光幻化的金日也消失不见。刀剑交鸣,两人都只感觉全身一震,一股大力袭来,赶紧运气调息,将那巨大的力道从上而下卸掉。 二人俱是内家好手,卸去这力道当然不在话下,但二人坐下马匹却不堪重力,只是往地上跪去。 燕非飞身下马,长剑斜指,睥睨天下的傲气自然流露。而星辰风则横刀护胸,也自汗血宝马上飞落。 漠北众人先头见戈勒被燕非单手戏擒,士气本是低落。此时见星辰风方一出手,便与那人斗得难解难分,又瞧他刚才下马的势态,翩若惊鸿,潇洒写意,当下爆发出一阵叫好之声。 星辰风立地含笑道:“原来竟是燕家年轻一辈的高手来了,方才那招‘云中探日’,果见风采。” 燕非见人识破了自己的招数,当下也不反驳,只淡淡道:“听闻星家乃世外之族,从不参与朝政,却不知,已然做了烈真的走狗。” 兀自观战的苏门武信闻得星辰风所言,马奶酒的酒杯停在了唇边,自语道:“竟然是他。” ------------ 第六章 神箭烈炎 天色渐暗,无尘剑的光芒渐渐耀眼,正是内息催动而形成的剑芒。苏门武信听星辰风道出了燕非的来历,把正在喝的马奶酒放下,冲身边的传令官缓缓道:“鸣金,让星辰风回来,弓弩手可以准备,这两人杀了吧。”语气中竟然带着一丝疲惫。 令旗如招魂幡一般挥动着,万千箭镞斜斜指向天空,星辰风听得鸣金之声音,不耐烦地看了中军一眼,却还是跨上了那匹汗血宝马,驰回军中。 秦川见周围箭镞亮闪闪的光芒,忙冲燕非道:“快走,他们要放箭。” 方才自星辰风一出现,燕非见李玄疏一行已经走远,当时便有去意思。此时见苏门武信如此果断决绝,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两人策马扬鞭,瞬间便如闪电般朝西侧冲去,弓弩手叩弦的声音分外悦耳。就在他们奔出约摸五匹马身的距离时,方才所立之处,便被利箭插满。 秦川暗呼好险,正自奔行,却发现天空暗了暗,几百弓弩手交叉射箭,竟将偌大一块空地全数覆盖。可见苏门武信人虽阴险,但统兵训练却是一流。 燕非见羽箭射落,却依然面露狂傲,哈哈笑道:“漠北蛮子,就凭这几支废柴就想要小爷的命么,看小爷神威。”说罢自马背上一跃而起,竟朝着漫天箭矢而去。 秦川听得他在险境中还兀自称小爷,心下好笑,也跟着豪气万丈地喊道:“且让你们看看炎魂的威力。”说着,内息流转,那杆乌黑的金属长枪竟发出了耀眼的光芒,正是不日前燕非传他内息功法进展所成。 星辰风望着那枪杆,心道:这小子怎么精进的这般快,看来,那日不杀他是对的。不若,三五年之后,天下没了对手,岂不是孤寂得很。 燕非也是传了秦川功法之后第一次见他使出,当真是长枪如龙,他自己这一飞一振的气势端的是被那把明晃晃的长枪给比了下去。 秦川哪里知道此时两大高手心中所感,只将一把炎魂舞得如光如幕,泼水不进。 霎时间,只听“当当”声不绝于耳,俱是被秦燕二人挑落的箭矢,软软地掉在地上,仿佛在嘲笑苏门武信一般。 星辰风心中一阵叹息,他断然已经瞧出了,凭这利箭,自然是阻止不了二人的离去。若此时青芒在手,或可放手一搏。他侧目瞧了瞧苏门武信,目光越过他的侧脸:此人防人之心也太过了。 苏门武信感觉到了星辰风的目光,回过头去,四目相对,他尴尬地笑了笑,心中却想:早知道是此二人,就该调动两千追风骑,现下二人恐怕已然丧命了。 正自懊悔间,忽听一人道:“哪里走?”声音贯穿着内力,如一阵惊雷般在众人耳边炸起。 苏门武信听闻这声音,面色一喜。而星辰风却心道:他也来了。 却说燕非和秦川二人一人将长剑使得如灵神舞动,那漫天的箭矢一粘即走。而令一个却兀自将一杆长枪舞得如光如幕,虽然端坐马上,步伐不是太灵便,但秦川却受到方才那戈勒的启发,用双腿之力配合腰力,控制着马匹的走位,竟然渐渐颇有了心得,更加如鱼得水起来。 刹那间,三箭射过,两人已经接近了西边防御圈的最里层。此时再用箭矢覆盖,已然是效用不大,况且容易误伤。 燕非同秦川何等人物,万千人中,来去自如,这区区五百军士是断然没有放在眼中,正要突破防御,却闻着身后一阵啸声,似有一物奔腾而来。秦川赫然回头,只见一支箭矢如闪电般奔向燕非身后。 他已然算是摸到了武学的门槛,当然瞧出了箭矢上所附的内家真力。他第一反应便是举枪去挡。但来箭好似长有眼睛一般,霎时一分,竟然有一支变成了两支。却是两箭连发,成一条直线,正面瞧去,只能瞧到一个箭镞。如此神射,当真是前无古人。 燕非也若有所觉,回过身来,长剑一挑,堪堪碰到了那箭头。箭矢上所附的内家真力沿着剑尖传来,让他虎口一麻,心中惊道:好大的力道。 秦川见那箭矢一分为二,另一支朝自己面门奔来,长枪已然出手,不及收回,匆忙之中,只得就地一滚,箭矢贴着头皮擦过,火燎火燎一般的疼。 那支被他躲过的箭矢一头贯穿土地,只溅起了好些泥土,地上竟然被钻出了一个碗口大小的洞来,当真是势不可挡。 燕非在箭矢出手之际就已经猜到了来人身份,果然方一停歇,便听一巨雷般的生硬道:“哪里走?” 秦川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泥土,那件青衣,便是当初在醉云居时所穿,上面的血迹早被洗净。那些被刀划破的地方,也被隐秘的针脚补好。 两人抬眼看去,只见一骑飞奔而来,那马匹看起来竟比漠北人骑的骏马还要高出一头,全身毛发火红,如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 马背上那汉子胡须飞扬,一脸粗犷,身形魁梧,虽然穿着冬日的袄子,但他衣裳下那些筋骨肌肉纹路依然清晰可见。 只见他手持一把巨大的雕弓,背上背着一个箭壶,腰身别着狼头宝刀,端的是威风凛凛。 秦川不识得此人,他想燕非比自己年长几岁,阅历又足,当知道此人来历,当下问道:“这人是谁?” 燕非神色有些凝重,抿嘴道:“这人便是漠北第一神弓,当今烈真可汗的亲弟弟,苏门烈炎。传说一把雕弓能天山猎鹰。据说他自幼便被送往天山中神秘门派学习武术,直到烈真当上漠北盟主,举兵叩关,这才出山相助? 秦川心中一奇:怎地天山中还有人居住,怎么师父从来都没有说起过。 苏门烈炎大马金刀的将马停在苏门武信身边,但手中的箭矢却依旧指着秦燕二人。 苏门武信行了一礼,大喜道:“叔父怎地不在城中好生享用美酒,这里的小事我自己料理得。”话虽如此,但他脸上的期盼之意却表现无疑。 苏门烈炎一掠胡须道:“就这两个小毛孩,千数兵马围了这般久,还差点让他们逃掉,我在城墙头上都实在看不下去了,这才忍不住策马而来。” 苏门武信听他这般说,已然知道方才的事情已经全数被他看在眼里,面色微窘道:“是侄儿无能,让叔父费心了。” 苏门烈炎朝燕秦二人瞧去,眼中精光暴闪,端的是厉害高手。秦川从来没见过如此厉害的眼神,就算是和星辰风放对时,也没有过这种感觉,心中竟然忍不住一怵。 燕非见他瞧来,嘿嘿干笑两声,自语道:“这个老怪物。” 苏门烈炎何等功力,方圆五里,就算是蚊纳之声也逃不过他的耳朵,他面色一寒道:“方才是谁出言不逊,辱我漠北男儿啊?”言语之间不怒自威,带着一副不可抗拒的神色。 燕非何等高傲,岂容他人指点,当下斜目望着天际,并不看他,懒洋洋道:“我怎的听说漠北除了豺狼虎豹,就没有别的事物了。怎么,还有男儿好汉么?”言语间竟然丝毫不落下风。秦川听他这般说,才知道燕非原来不仅武功厉害,这舌头,也凭忒毒辣了。 果见那苏门烈炎闻得此言,顿时暴跳如雷,竟不打招呼,又是刷刷两箭射来。秦川见他取箭叩弦,动作一气呵成,若非浸淫箭术多年,断然不会这么自然流露。 正在发愣,只见那箭矢已然射来。秦川这才发现,那箭矢箭簇竟然不是寻常带钩的四叶血槽状,而是整块铁,被打磨成圆锥状,上面刻了螺旋的纹路,迎着风,竟自旋转起来。想来,方才地上那碗口大的洞就是这般被钻出来的。 他侧身让开箭矢,心想:这苏门烈炎也不是太厉害嘛,这箭矢若是寻常高手做好了准备,却这般容易躲过。心中正鄙拟着,却发现身后啸声又至,赶紧侧身再让。只见方才那支被闪开的箭矢又再飞了回来。秦川惊道:“见鬼了。这箭如此诡异。” 燕非却从容的躲过了那箭矢后,剑锋轻轻一拍,那箭便软软地掉在了地上。他见秦川闪得狼狈,赶紧开口解释道:“莫慌,那人在箭矢中灌输了三重劲力,一重尽,一重又起,这才使得箭矢会转向。” 秦川听说了这才明白了其中道理,果然见那支箭矢力道已尽,却在空中陡然一震,又自行飞了回来。他已得燕非指点,并不慌乱,提起炎魂,运足真力,在那箭矢飞近之时重重一拍。那也如燕非击中那支,软软地掉在地上。 他暗自思索:就算寻常的内家高手,要在事物中灌输一重真力已然很难,何况是三重真力,虽然一重弱于一重,但就凭这般手法,已经胜过了太多自诩为高手的人。 那汉子见自己箭矢中的秘密被人一语道破,也不发怒,只是哈哈笑道:“嗯,不错,有些功夫,来来,和老夫打上几百回合。” 说着飞身下马,如一道闪电般朝二人冲来。五指成爪,竟然不用任何兵器,就这般赤手空拳而来。 苏门武信连忙道:“星辰风,我叔父武功虽高强,但以二敌一,难免吃亏,你且下场去帮他掠阵。” 星辰风想了想青芒指日可到手,心中总有千般不愿,但还是提着木棉,走向方才被弓弩手射得凌乱不堪的场地中。 ------------ 第七章 困兽犹斗 暮色渐浓,苏门烈炎那匹火红色的马在逐渐暗淡的原野上,毛发竟然渐渐变得有些通透了。苏门武信贪婪地瞧了一眼身边那匹火红色的宝马,脸上羡艳之态自然流露:这马驹果然是天山里的神物,生的如此神勇。只可惜它一生只认一个主人,而且性子暴烈,难以驯服,也只有叔父这般高手才配拥有它。 那马颇有灵性,感受到苏门武信的目光,侧过马头,看了他一眼。扑哧打了一个响鼻,惊得苏门武信的坐骑一阵嘶鸣,撒蹄远远跑开去了,怎么勒都勒不住。他身边的亲兵一惊,赶紧策马追上。待到远了,才渐渐平伏下来。只是杯中的马奶酒,已然洒了一地。 苏门武信笑道:“这马如此性烈霸道,难怪其他马匹不敢和它同厩。” 却说苏门烈炎飞身下马,身形如一道闪电般朝秦燕二人掠去,五指微曲,来势极快。燕非瞧他赤手空拳,当下也傲然还剑入鞘,只道了一声:“来得好。” 苏门烈炎见他弃剑不用,嘿嘿一笑道:“初生牛犊。” 话将说完,那手爪已然来到了近前。秦川兀自持枪而立,看着不远处的星辰风,心中闪过一丝异样的感觉。 星辰风也看着他,有些相惜的意思,但他明白,秦村那一百三十三口人的性命岂是一番相惜就能抵过的。 果然,秦川炎魂已经斜指,淡淡道:“来吧,上次未分生死,这次定要分出来。”他本想说未分胜负的,但转念一想,星辰风在自己最后不能动的时间里没有动手杀他,已然是自己输了。所以此时只好改口说道未分生死。 但不管是什么原因,秦村一百三十三条性命,还怕再多搭上自己一条么?只是想到或许还在苦苦等待自己的陈玥儿,心中一阵惨然。 星辰风望着他闪亮的眼神道:“真的要再战么?” 秦川轻蔑道:“你怕了么?” 星辰风虽然有些相惜,但什么时候受过如此的言语侮辱,当下怒喝道:“你要战,那便战吧。”说着,木棉横举,飒飒而立。 一阵风过,戈勒挤在军中的身形略微抬了抬头,他看着那个侮辱自己的年轻人正和烈真可汗的亲弟弟战在一起,虽然稍落下风,但却也没有立败。想到方才自己被他单手擒戏,心底一阵狂怒,两个拳头抓得紧紧的,直到指节发白。 燕非双手穿花引蝶一般,煞是好看。两人拆招极快,烈炎单手攻入,忽而化掌为拳,又忽而伸拳为爪,千变万化,劲力逼人。 燕非在他的攻势下,已然没有还手之力,只能以快打快,见招拆招。众人只听见噼里啪啦的声音,竟已是看不清楚两人过手的幻影。 烈炎凭借单手,掌中蕴含着如火烧一般的劲力,整条手臂因内力的催持,竟然也散发出了淡淡的红色光芒。燕非心中惊奇:这天山武学,果然不同凡响。 拆了一阵,却听烈炎嘿嘿道:“小子,瞧好了,方才不过是试探你而已。这会儿看你怎的接我的慈悲掌。” 说话间,竟然面色一变,沉若死水。方才霸道狂傲之气尽数敛去,只剩下宝相庄严,天地间仿佛有诵经之声传来,俱是梵文。 燕非心惊道:“什么古怪?” 正说着,却见一只手掌缓缓拍来,看似不着力气,实则重逾千钧。燕非只感觉随着那手掌的推进,渐渐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道压得喘不过气来。 他心中一惊:好雄浑的内力。当下也不再藏拙,提起十二分力气,气沉丹田,将丹田里所有真气尽数运起,灌于双掌之中。他伸出双手去接那一掌,本想着是惊天地的触碰,但伸出手碰着那只手掌才发现,那竟然是幻影。他心中暗道:糟糕。却已然来不及收回手掌,却感受着第二重掌力倏忽而至。一只苍白枯瘦的手掌自他两臂间穿出,朝他胸口印来。 燕非虽惊,但却并不慌乱,只见他在避无可避之时竟然仰天朝后倒了下去,接着就地一滚,已然躲过了那只手掌。当真是凶险无比,口中却道:“果然古怪得很。” 烈炎见掌风已然触及他的胸口,若是被印上,必然是得断几根勒骨的。岂料对方在生死关头竟然用出了如此狼狈不堪且下三滥的招式,硬是被他躲了过去。烈炎并不着急,只是嘲笑道:“好小子,怎地兀自学起了禽兽的行径来了。” 燕非此时已经站起身来,听闻他嘲讽,也不答话,只听铿锵一声,无尘出鞘。秦川正自一旁和星辰风斗在一起,听闻那声铿锵,心中惊道:这人武功竟如此之高,单手便逼得燕非不得不用剑了。 烈炎瞧他拔剑,嘿嘿道:“怎么,这就要使剑了么?也好,且待老夫看你剑法如何。” 正自说话,却忽然感觉四周罡风猎猎。只见燕非脚踏七星,复踩三桓,步伐不急不徐。秦川也感受到了那股罡风,这才猛然想到,当年燕非十六岁进宫时,喝得酩酊大醉,大失礼数。出宫之时,他竟自在西华门侧抱着那门口的瑞兽睡了一宿,醒来之后,扬长而去。自此却悟出了一套剑法,其中还有那么一句歌诀便说“醉卧剑荡西华影”。正是飘渺剑。 传闻此桥段落入了流风侯的耳中,还得了“剑心互映,醉里挑灯”八个字的评价。 飘渺剑法方一使出,便直逼得烈炎赶紧收拢真气,在体内激荡不已,震得衣袍猎猎作响。罡风无形,如飞花柳絮,却又如刀芒在刺,端的是飘渺无踪。烈炎笑道:“果然有些门道。”声音雄浑,透过层层罡风,远远传开。他见猎心喜,当下双手合十,慈悲掌以十二分力道打出,只听当当之声,不绝于耳。转眼之间,竟已被他突破了飘渺剑法的十数重罡风,欺近了燕非周身。 烈炎五指成爪,竟赤手朝燕非的无尘剑抓去,当真是勇猛无敌。燕非反手一削,无尘剑虽然上不得神器排名,却也是名家所铸,削铁如泥。若此番被削中,他那手指岂能还在。 眼看剑锋以及,烈炎并不慌乱,手爪在内力的催持下,竟然泛出了些许金属的光泽。他右手去抓燕非的宝剑,左手也没闲着,依旧如方才那般,竖成直掌,朝燕非的面门拍去。 燕非矮身闪过,腰间用力,身子瞬间如陀螺一般转了起来,长剑在外,借着旋转的力道横扫,锋利无匹。 烈炎自然不敢硬接,当下足尖一点,如大鹏一般飞身而起,双脚直朝燕非的脑袋踢去。这一下迅猛异常,若真个被踢中,只怕当场便会脑浆迸裂。 燕非避无可避,身形堪堪稳住,却已然见那双脚临空而降。 戈勒躲在人群中,眼看燕非将要落败,心中一阵狂喜。但他又想到,这打败燕非的并非自己,况且自己方才被他戏弄若此,又不禁心如死灰。 苏门武信才稳住马匹,却见电光火石之间,那燕非败象已成,当下带头叫好。 却说烈炎的双腿离燕非已然没有了一臂的距离。举剑反削已然是来不及了,当下只有运起全身内力,将左掌对准那临空而来的脚。 只听砰的一声,燕非被巨力袭到,朝后翻滚而去,瞬间便滚出了三四丈远。力道也堪堪卸完。他站起身来,嘴角渗出了鲜血,已然是受了内伤。 这边秦川和星辰风也是斗得难解难分,烈炎自恃身份,击退燕非后,并未出手相助,只在一旁冷冷瞧着。那匹火红色的马颇有灵性,此时见主人获胜,当下抬起前腿,一阵长嘶。惊得众马匹狂躁不安。 烈炎闻着场中千百马匹喷气如雷的声音,回头看了一眼爱驹道:“好马儿,果然神勇无匹。” 却说秦川在星辰风左手刀法的攻势下已然和他拆了数十回合,两人先头都是交过手的,深知对方的招数套路。星辰风将手中的木棉舞得绵绵若存,只是他身上杀气太重,刀势间的缝隙破绽依然存在。而秦川虽然内息略有所成,但使起来还不是那般的心应手,只将一杆炎魂的枪势舞得变幻莫测,两人各有千秋,竟是不分胜负的局面。 星辰风越斗越惊,月余前与秦川交手时,他只是没料到秦川会在生死关头突破了某些瓶颈的东西,这才造成了两败俱伤的场面。却也是自己一向狂傲和对对手的误判所致。 但此时才过去月余,自己虽是见面就使出了十分的力气,却发现对方这月余所长,当真可用吴下阿蒙来形容了。 当下他也不再留手,木棉刀光乍起,如漆黑中的一道闪电,快若绝伦。枪锋稍止,却是烈原枪法的收字诀。但一顿之后,那枪尖竟似比方才更加迅猛了数倍,朝星辰风直刺而来,宛若奔龙。若是此时叶秋在场,定会为秦川感到欣慰,他已经不再拘泥于枪法的一招一式的连贯,随手使出,都是这般惊人。 ------------ 第八章 绝境 若说天下武学,自求仙问道而演化。古之贤者,体万物俯仰而成呼,察众生哀乐是为吸。呼吸之精华,唤作内息,生于茫茫鸿野,从无到有,从有至于无。 上古洪荒,天地灵气浓郁厚重,是以众生修行不似喘喘。自谷玄子而下,上溯轩辕阿莫之时,天下巨变,分崩离析,复又有欲望权利丛生。仙凡有界,机缘渺渺。但人乃万物灵长,自启灵窍,与摸索中竟渐渐成了些由外而内的问仙手段,是为武学。 后自皇朝建立,武学渐成了统治者攘外除内的权柄,不复当年,渐失根本。自此门派有别,各生光耀。 此段正式萧子元所著《武略通稿》的开篇,此开篇中追溯了天下武学的起源,论述了武学的根本,同武学走上歧途的原因。立意颇为新颖,见解也非常独到。 秦川读了许多类似的书籍,却惟独对这段不甚了了,他甚至还时常问叶秋:“师父,难道武学的最高境界也是如那些道士一般求得飞升么?” 每当他问及此处时,叶秋必定只说两句话。这第一句便是:“说过多少遍了,不许叫师傅。”这第二句必然就是:“万法同源,很多事,很多人,很多路,都是一个圈。我们在这个圈里打一个来回,走到最初的起点。所以道家说,道法的极致,便是证本源。” 秦川那是时年幼,自然听不懂叶秋说的这些玄之又玄的话,只是当下哈哈笑道:“照前辈这么说的话,那我们停在原地不走,岂不是一举两得么?” 叶秋温和得笑道,继而带着无限感慨道:“川儿,你却能停在原地不走么?”说着,竟自顾长叹一声,接着道:“你自己的路,还需你自己去走一圈。” 秦川若有所思的点点头,练完枪法的他,额头上密布细微的汗珠,一老一少,竟自站在巢湖边的山崖上,眺望远方的一轮明月。 他在梦里一会叫师傅,一会叫玥儿,一会又喊燕非,思绪混乱不堪。 忽然他胸口一疼,嘶嘶地吸了几口冷气,醒将过来。只见一轮明月如玉盘一般,当空照下,天空明净如洗。 他艰难地转过头,打量了一下周围,发现此处正是悬崖峭壁的中间,一方石台突兀而出。自己堪堪就在这石台之上。 他这才想起,适才与星辰风交手的最后,燕非仰天狂笑,发髻散乱,一头长法随风飘舞,状若癫狂道:“老匹夫,就凭你也想生擒我燕非么?”说着,竟然不顾伤势,催持内力,将手中那把无尘剑直捏得如日般辉耀。 接着,只听一声脆响,无尘剑竟而化作了无数的细碎铁片,朝苏门烈炎一众激射而去。此时自己正持着炎魂,那如龙的一枪,朝星辰风狂射而去,竟自带起了风啸之声。自己那坚毅的脸庞,如此清晰。 星辰风也一阵狞笑,嘴角缓缓流出了些鲜血,大声喝道:“来吧。”木棉狂劈,已然不成章法,但刀势却如此雄浑。 燕非趁着无尘剑散成千万碎片,提起最后一口气力,抄起了地上已然将近昏迷的自己,跃上星辰风的那匹汗血宝马,朝西边绝尘而去。 他又缓缓转头,果见燕非面色惨白,兀自靠着崖壁,正张着眼睛望着自己。他见燕非脸上了无生气,心中一惊,喊道:“燕非,你伤怎么样了?”喊话间牵动胸口受伤处,一阵疼痛。 但见燕非咧嘴笑了笑,沙哑着声音道:“没事,死不了。” 他见两人身处绝境,燕非还兀自这般洒脱狂傲,心中一酸。忽而又想起了还在九叶城等自己的陈玥儿,一时间惆怅莫名。手掌一紧,触碰间一阵冰凉,正是自己的炎魂。 他看了看燕非腰间空空如也的刀鞘,想起他最后为了两人逃生,竟不惜毁去自己的爱剑,化作漫天剑雨,心下又是一酸,只得仰天叹了一声。 两人沉默,周围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偶尔的一两声虫鸣打破沉沉的寂静,分外刺耳。不知道过了多久,秦川开口问道:“这是哪里?” 燕非如同死了一般,过了半晌才回道:“我也不知道,当时一路策马狂奔,跑了一天,来到了这片山林间。已然走到了悬崖边上,没了退路。后头苏门武信的追兵又追得急,我这才冒险,策马从对面山崖想跳过山涧。谁知宝马虽然脚程快,却并不是飞马,只跃到一大半的距离便朝下栽落。我当时以为我两必死无疑了。天幸我二人一路磕磕碰碰,虽然没有跃得过去,却碰上了这边的山崖,一路滑下,掉在了一棵树上,被树枝一阻,继而又跌落到了这方石台之上。” 他轻轻咳了一声,又继续道:“当时山涧中雾气弥漫,天色又渐渐暗淡了,所以我想苏门武信必然以为我二人已然粉身碎骨了。”说完,他指着头顶上不远处道:“喏,就是那颗歪脖子树。” 秦川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果然看见一棵松树自山崖峭壁的缝隙中伸出树干来,此时树丫间凌乱不堪,石台上到处还散落着松针,想来定然是两人当初掉落时所造成的。 想着,他又朝面崖壁望去,约摸着有十余丈的距离,看来当时定然是情形紧迫了,不然燕非断然不会行此风险。 两人一阵寂寥,想到虽然绝处逢生,但又再次陷入绝处。此地风高露重,一无生火之物,二无食材可用,三来两人皆身负重伤,只怕过不了几日,便会成为这高台上的一具尸骨罢了。 想到此处,不觉意兴阑珊,燕非闭目养神,正运功疗伤。但这般无水无食,想来收效定是微小。他当下也不自浪费气力,闭目养神,内息俯察之间,这才发现自己受伤颇为严重,不单是肋骨断了好几根,连脏腑在那巨大力道的冲击下也扭曲移位。就算好好整治,只怕没个月余是好不了的。想着想着,夜深露重,渐觉寒冷起来。 九转峰下的山谷中,此时那青衣老者正自问叶秋有无带美酒。叶秋却摇摇头道:“酒么?我已然戒了。” 星痕倒是爽快,当下取了腰中的酒葫芦抛给那青衣人道:“喝吧,正宗的三冻酒,童叟无欺。” 那青衣人接过葫芦,仰头便灌了一口,笑道:“哈哈,好久都没尝这三冻酒的味道了,味道还是这般令人回味。” 龙阳闻着三冻酒的酒香,喉头咕隆了一声,显然是被那味道吸引。 星痕见他酒也喝了,笑也谈了,当下面色一正道:“好了,该说正经事了。” 叶秋闻言也是神色一正道:“是该说正事儿了。子元,十六年前你便相约,说今年彼岸花开时,到此相约,到底有何事?” 星痕侧眼淡淡道:“他还能有何事?自然是为那个大秘密来的。” 叶秋闻言脸色也微变道:“当初我四人结拜生死,为着那个秘密跑遍中州大地,却不曾想,燕大哥还是因为那个秘密招来了杀生之祸。”说着,自顾一阵叹息。 那青衣人也仰天长叹道:“是啊,燕大哥就这般被奸人害了。到如今,我们都没找出害他的凶手来。是在是惭愧啊。”说真,竟然流出了两行清泪。 叶秋却道:“子元不必难过,燕大哥的死因,我已然有些眉目了。”说着,脸上露出了愤愤之色。 星痕和那青衣人闻言一喜,道:“哦,此话当真,倒是谁害了燕大哥?”语气急切。 叶秋正色道:“我这十几年来,明察暗访,却发现当初燕大哥手中的铁卷落入了天字钱庄的当铺中。” 那青衣人道奇道:“哦,可是萧家的天字钱庄?”说着,又若有所思道:“萧政不识那方铁卷为何物,况且他当时也没那个实力和胆子谋害燕大哥。这其中必有隐情。” 果见那叶秋神色一凛道:“子元兄果然是当过将军的人,分析得合情合理。不错,那方铁卷本不是天字钱庄那当铺的东西。乃是十六年前人家当在那当铺之中,当票开了十六年,但那人却并未留下姓名。” 星痕淡淡道:“那如此,叶兄是取到了铁卷,还是拿到了当票?” 三人兀自交谈,竟然不把千军万马放在眼中,也不怕众人将自己所谈听了去一般。龙阳此时却越听越心惊,从那三人的对话中显然已经知道了他们的身份。 一人姓叶名秋,江湖人称青衫客,当年和萧子元大战云江之畔,胜负未分,一身武艺超凡入胜,端的是一等一厉害的角色。而那青衣人只怕就是当年落魄江湖载酒行,照壁刻书的萧子元无疑。另外一人显然便是神秘的星家家主:星痕。 这三人都是宗师一般的人物,放眼中州几无敌手了,如今却同时出现在此,恐怕天下间又将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他一会儿听他们说什么燕大哥,一会又说什么当票铁卷的,心道:想必是什么极为重要的人和事物吧。十六年前的江湖秘闻,显然龙阳并不知道。 苏门智仁心性倒是很好,此时依旧很是淡定。只是星云星雨方一见星痕出现,脸上便露出了忧喜半掺的神情来。那星耀更是精彩,自方才被萧子元那句“星痕那废物”生生气晕过去,这下已然转醒。但方一见星痕出现,竟又啊的一声,再次晕了过去。 ------------ 第九章 萧子元 叶秋听得星痕发问,嘿嘿一笑道:“铁卷倒是取来了,但是那当票我却没拿。我向那朱掌柜打听了那人的长相。本想十几年过去了,那掌柜想必是不记得了。却怎想那掌柜的记性很好,虽然已经形容不出了那人的长相来,但他却说出了那日当这铁卷的人左边脸颊上有三颗痣,横向排成了一条直线。”说完,竟然感慨万千。 萧子元和星痕听完之后,惊道:“竟然是他?” 叶秋自怀中掏出一事物,龙阳打眼瞧去,只见那事物黝黑黝黑,非木非铁,材质迥异,心想:那当是他们口中的铁卷了,不知道却藏了什么秘密。 正想着,却见叶秋抬手一抛,将那黝黑的事物朝萧子元丢去。萧子元探手接在手中,定睛一瞧道:“果然是燕大哥的铁卷。” 叶秋愤愤道:“起初我也不相信是那人下的手,但经过我明察暗访,找到了当年护送燕大哥遗孤的仆人所葬之处。经过查验,那仆人身上的伤,确实是他的独门手法。”说着,又是一阵长叹。 萧子元和星痕惊疑道:“你找着燕大哥的遗孤了?”话语间竟是十分的激动。 叶秋嗯了一声,继而道:“是的,我找着他了,并且教了他十年的武功。只是,他被人收养,如今并不姓燕。” 萧子元沉声道:“能得叶秋十年为师,也算是他的造化了。只是他知道自己的身世么?” 叶秋叹道:“我并不曾向他提起。” 星痕哦了一声道:“那如今四块铁卷聚齐,趁这玄关大开之际,是否可以一举破解其中的谜团。” 萧子元哈哈笑道:“还差一样东西。” 星痕问道:“哦,还差什么?” 萧子元目光直直朝苏门智仁瞧去,嘴里吐出了四个字来:“玄通宝鉴。” 苏门智仁瞧他目光不怀好意,竟然有些躲闪,伸手摸了摸怀中那圆形的物事,心中暗道:这三个疯子,却是打我玄通宝鉴的主意么? 他生平机警,虽然以智仁自称,但下手狠辣果决,或许,他们兄弟几个都沿袭了苏门烈真的性格。还未等萧子元他们动作,他当下便喊道:“弓弩手,给我射死那三人。”状态竟有些癫狂和慌乱。 传令官得令,正要举着令旗挥舞,却发现眼前站着一人,正对自己怒目而视,正是方才被萧子元酒葫芦揍得鼻青脸肿的星云。他手握刀柄道:“再动一下,我便立时砍了你。” 苏门智仁闻见响动,朝后一看,见星云正拦住自己的传令官,不知道意欲何为,当下怒喝道:“大胆星云,想造反么?” 星云脸色一颤,并未说话,但手中的宝刀却比之方才,已然出鞘了几分,寒意渐浓。苏门智仁正呵斥着他,却听闻一阵笑声,霎时间由远及近,正是方才那青衣人的声音。他当下也顾不得许多了,只提起声音喊道:“快给我拦住他,快呀。” 他是站在队伍的最前端的,这番一喊,全数将士都听见了,弓弩手赶紧弯弓搭箭,而少数步兵则挺举着长枪,朝军阵的最外围走去,试图阻挡萧子元的步伐。趁着这空当,苏门智仁也赶紧拍马朝军中挤去,仿佛人越多,自己就越感到安全。 但见萧子元一路高笑,几箭之地对他来说只是弹指之间。弓弩手第一箭方才准备,冲在军阵最前方的步兵举着长枪,但见一道青影携风而来,脚踏虚渺步伐,行迹难以捉摸。龙阳看到那步伐却眼神一亮,暗道:端的是好奇异的步伐,我可得看清楚了。 苏门智仁正往人丛中钻去,却忽然闻得身后阵阵惊呼,回头一看,只见那道青影快若疾风,已然吹散了阵前的长枪兵卒,正朝自己雷奔而来。 他虽惊,却也不乱,他看了自己周围一眼,还是那十八张熟悉的脸孔,正是自己的亲兵,父汗调给自己的虎豹骑,那是大漠的雄鹰,也是草原的疾风。他们人人身怀武艺,自视不弱。正想着,萧子元已经凭借那虚渺的步伐,越过了军阵,正步步接近自己。 十八名虎豹骑铿锵一声拔出了随身的宝刀,动作整齐划一,果然是训练有素。萧子元笑道:“果然有些门道。”当下又掏出了身边的酒葫芦,竟自顾在千军万马间喝起酒来。 星痕面带微笑的看着他如虎入羊群,只凭借着身法便将一千漠北勇士忙得晕头转向,根本粘不到他一片衣角,端的是神出鬼没。 他笑着问旁边的叶秋道:“燕大哥的遗孤说来今年已经十六了,怕是长成男子汉了。什么时候也带我去见上一见?” 叶秋看着萧子元一路如风,扫落叶般惊散了漠北一众兵士,心道:子元的武功这十六年来却精进了不少,只是不知道这十六年来,他一个人住在这穷山恶水之中,日子是怎般熬过来的。听见星痕问话,也不正面回答,只是也小声问道:“真不知道当年贺媛媛是怎么死的。当真是苦煞他了。听说如今贺媛媛的墓地已经成了许多文人墨客凭吊成诗的地方了。” 星痕收回了目光道:“是啊,前些年我还去过那个地方,风光如画。我们这子元老弟也真会挑地方了,将她葬在那。” 二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却见萧子元已然和那十八虎豹骑战到了一处。他虽然出手迅捷,却并无意伤人,每次出手都是点到而止,最多将对手摔得鼻青脸肿,并未下重手。 叶秋看了一会儿道:“想不到这十几年的时间,子元老弟的心性倒是磨砺了不少。若放在当初他当将军那会儿,早就一刀一个,直接砍了。” 星痕也淡淡道:“是啊,你看,现在都沦落到用酒葫芦当兵器了。”说完,兀自哈哈大笑。 萧子元正战得有趣,却听见星痕的笑声,当下喊道:“你们二人是否又在编排我,竟笑道如此开心。”边说还边自出招,游刃有余。 苏门智仁见他战得如此潇洒写意,那十八虎豹骑似乎渐渐不成阵法,却是越来越吃力了。他遂将心一横,摸了摸怀中那圆形的突起,竟自指挥一队兵士朝那水潭底下铺设绳索,看样子却想自己进那阴森森的洞内去。 萧子元看得这情形,当下喝道:“小子安敢。”说着,手下力道也重了起来,却可怜了那十八名虎豹骑,被一个酒葫芦打得翻来覆去,稍微一个躲闪不及便会被打中,根本没有还手的余地。都说凡绝世高手都有自己习惯或者忌讳,看样子这萧子元的习惯便是出手就照人的鼻子打去。但见十八名虎豹骑,十八个鼻子都被打得高高肿起,血流不止。 众人被逼急了,却也想不出好法子,只见场中十八名虎豹骑人人捂着鼻子,兀自用一只手挥舞着马刀。诡异非常。 龙阳站在将台上,看他打得有趣,也不禁开口笑了起来。齐峰正在军阵中,只见道那一道青影冲入了苏门智仁的军中,接着便被士兵挡住了视线,只听见了一阵呼喝之声。他回头瞧了一眼龙阳的神色,心道:怎么头笑得如此开心。 苏门智仁正想着下那水潭底,却听着一声叮当之声,他蹙眉望去,却见那十八名虎豹骑的马刀已然尽数落在地上。他如何不知道萧子元的大名,当初将漠北人打得闻风丧胆,以至于当时只要是见到萧字旗号,漠北人便不战而退的地步。只是他当时还小,烈真还是真梵部的一个亲王侍卫。 转眼间十几年过去了,没想到父汗已然成为漠北二十五部的盟主,自己也做梦一般的成了大皇子。若是父汗此次用兵成功,入主中州,那自己与那庙堂之上发号施令岂不是指日可待。 在这一瞬间,他竟然有些迷茫起来。忽然听着一声惊雷般的声音在耳边炸起:“小子,跟老夫走一趟吧。”他打眼一看,只见那青衣人已然到了自己面前,一手正拿着自己的肩头。他略微活动了一下,想挣扎逃跑,却感觉一股热流自肩头传来,虽然暖洋洋的颇为舒服,却顿时让自己提不起丝毫力气来。 苏门智仁被人拿住,却没有责怪虎豹骑保护不力的意思。他虽心惊,却只是惊的萧子元的武艺如此高强,却并不为自己的安危而担心,他清楚地知道,凭借萧子元的武功,要杀他,早就杀了,何必还这般磨叽。 萧子元瞧了他一眼,见他虽被拿住,却镇定自若,当下哈哈笑道:“你便是那星耀口中的大皇子,果然有些气度,跟我走一遭吧。” 说着,自顾押着苏门智仁朝叶秋和星痕二人走去。 漠北一众投鼠忌器,都是不敢稍动,只能眼睁睁地瞧着萧子元押着自己的主子,招摇而过。 叶秋此时对星痕道:“喏,那三人是否是你星家的徒子徒孙?”说着,朝星云等人噜了噜嘴。 星痕早就看见了三人所在,却也不点破,此时被叶秋这么一问,面色一晒道:“助纣为虐,这等族人,不认也罢。但人各有志,他们虽是我族人,如今投了漠北皇族,我却也不好管教了,由他们去吧。”他自己本就是闲云野鹤一个,自是不会被这些俗世牵绊。当下仰头侧目,竟是不再往那边瞧上一眼。 ------------ 第十章 玄关秘辛 苏门烈真共生有八子三女,大儿子取名苏门连风,可惜还没长到半岁便夭折了。这苏门智仁实则是他的第二个儿子,苏门武信同苏门智仁同是他的正室所诞,一人以运筹帷幄,智计谋略所长,一人则以统兵打仗所长,端的是在几个儿子中风头正健。除了七皇子苏门贺同由于是最小的儿子,颇为受宠之外,其他几个俱是走鹰猎兔,顽劣不堪之辈。 苏门智仁既以智所称,此番被萧子元拿住,自是不慌不忙。只见他随着萧子元来到了叶秋星痕面前,却兀自面带微笑,当下拱手打了一圈道:“各位前辈,在下苏门智仁,见过各位前辈。” 叶秋见他颇有气度,暗自点头。星痕此时却道:“你就是烈真的大儿子?上次我在漠北各族间游历时,你还没马腿高,想不到时光飞逝,一转眼已经这么大了。” 苏门智仁微微一怔,心道:想不到星痕竟然认得我。当下面带恭谨,却不敢妄自言语。萧子元却在一旁道:“这小子到有些礼貌,看样子颇通中州礼仪。看样子这劳子叫烈真的,还真是煞费苦心。莫非当年漠北人还未被打怕,竟自又起兵犯境?”话语间渐渐严肃起来,自带着一股威仪。 苏门智仁正想出口争辩,却又听萧子元道:“将玄通宝鉴交出了罢,你且自领兵出谷,我不与你为难。” 苏门智仁心思急转,心道:玄通宝鉴乃父汗十数年来贴身不离之物,如今交于我手,旨在找出玄关所在,届时便可举兵南下,一统中州。但方才星耀言语之意,这玄通宝鉴并不是找玄关的关键所在,而是一把叫“逐日”的神弓。但现下听这三人的言语,只怕或许还有更大的秘密。他一时好奇心驱使,竟鬼使神差地说了一句:“几位前辈若想要玄通宝鉴可以,但却得答应我一事。” 星痕微微笑道:“哦,想不到你受制于人,竟还想开口谈条件。” 萧子元怒目而视,喝道:“你小子,别把我的火爆脾气激上来,不若我一刀一个,直接宰了,再慢慢搜。” 苏门智仁装作脸色惨淡,却又坚定道:“如此,前辈怕也永远找不到玄通宝鉴。” 萧子元朝叶秋使了个眼神,询问道:“叶秋老头,你的消息准不准,这玄通宝鉴到底在不在这小子身上,我怎么看他有恃无恐。不然我先砍了他,再搜也不迟。”说着,竟真个从腰中取出了那把墨晶所铸的柴刀来。 苏门智仁浑身一颤,尴尬地立在那里,他摸不准这人的脾气。你想啊,一个习惯了用酒葫芦打人鼻子的高手,天知道他心里怎么想的,况且方才叶秋一到便说了他心性不定。别瞧他方才并未出重手,但看他满脸的杀气,只怕杀起人来,必然不会手软。 叶秋忙道:“子元快先别动手,且看看他要怎么说?” 苏门智仁见二人一人唱红脸,一人唱白脸,心中暗骂:老匹夫,尽会耍些欺负后辈的把戏,这种手段,无论是在军中,还是在朝堂之上,他都运用得不着痕迹。他当下也心定了不少,脸上却堆满了笑容道:“各位前辈,在下别无所求,只想知道这玄通宝鉴,和这玄关到底是怎么回事。传说玄关大开之际,可贯通太泽,但方才听几位前辈所言,却并非若此。” 萧子元依旧怒目而视道:“小家伙,好奇心可是会害死人的哦。”说完,兀自阴笑连连。 叶秋却道:“这样吧,你将兵马撤出山谷,你独自一人留下,不然他真砍了你,再慢慢搜,我也阻止不了了。我这位萧兄弟的大名你应该是有耳闻,当年他率天朝王师时,杀人如麻。” 萧子元一阵冷笑道:“何必跟他解释这么多,让我来砍了他,一了百了。” 苏门智仁瞧了一眼自己的军士,叹息了一声道:“好吧,我同意。” 星痕见他点头同意,当下朝龙阳的军阵中行去,众人见识过他的高强武功,不知道他此番意欲何为,当下都纷纷亮起了兵器,凝神戒备。 星痕一路微笑,只当没有看见,径直朝将台上的龙阳行去,旁若无物。齐峰身穿无袖锁子甲,手提宽背金环刀,兀自叫了一声:“放肆,竟视我军如无物。”说着,便要举刀朝星痕砍去。 这时却听一声轻喊:“住手。”正是龙阳,他此时已然自将台走下,虽然方才受伤严重,但彼岸果一服用,此时已经如同没事的人一般。齐峰还刀入鞘,心道:这彼岸果的药效当真神奇,方才自己探查过他的伤势,颇为严重,想不到一盏茶的功夫,竟然恢复如斯了。 龙岩走下将台,底下的士兵如潮水一般推开,让出中间一条道儿来。他径自走到星痕对面,竟然纳头拜倒道:“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星痕坦然接受,微笑地将他扶起道:“匆匆一别已有三年,那一式刀法练得如何了?” 龙阳想起了母亲的惨死,想起那个叫龙二的人倒在自己刀下的场景,心中悲伤,目光含泪道:“龙阳受师傅恩惠,已然报得大仇,如今以七尺之躯,报效国家。” 星痕点头道:“嗯,果然当初没白教你那式刀法,是条汉子。你且撤去兵马出谷,过来,我有话同你说。” 齐峰暗自心惊,手心微微出汗,暗道:差点闯了大祸了,这老头儿竟是龙阳的师傅。 龙阳听得一头雾水,兀自不解,正想说什么奉命寻找玄关下落,当报效国家什么的。却见星痕眉头一皱道:“你当我不知晓,烈真和李玄疏自以为六十年一开的玄关乃贯通太泽的所在,实则你们都错了。你且自撤去兵马,我自会向你解释。” 龙阳心中一惊:莫非传言不尽实际。想到自己此番颇费周折,却建功立业无望,瞬间流露出巨大的失望来。但既然星痕这般说了,他也不好再说什么,兀自吩咐齐峰撤兵事宜。 命运有时就是这般玄,本来一场无可避免的厮杀,却因为这三人的出现,竟然变成了一副风过树林,古井无波的势态来。 两边自吩咐撤兵事宜,苏门智仁的兵马朝西退去,而龙阳的兵马则朝东边而走,双方都是训练有素的军队,是以这撤军命令才下没多久,双方人马便走得干干净净。偌大的空地上,只留下了萧子元等五人。 叶秋抬头,见头上云气翻滚,一时间也看不出时辰来。方才还碧空如洗,才这般一会儿,便起了这许多雾气来。他沉吟了一会儿道:“世人都以为玄关大开之时,便能贯通太泽,由南向北,之下中州腹地。其实不然。” 苏门智仁一脸沉静,生怕错过了一个字。他打眼瞧了一番龙阳,心下暗赞道:好一个铁骨铮铮的汉子,怎奈却不生在我漠北。 此时龙阳也瞧着他,心道:这便是漠北烈真可汗的大儿子么,长得与常人也无甚区别,若是着上中州的装束,当是一位翩翩公子。 正自思索,却又听那叶秋道:“星家有上古遗卷《神魔志异》一册,里面所载,惊世骇俗,传说这太泽山乃青龙巨梧所化。巨梧则留下了四枚铁卷与一枚玄通宝鉴,由逐日氏族人保管,里面藏着巨大的秘密。而后逐日氏日渐衰微,终究没在中州大地上出现过,这玄通宝鉴和铁卷也流落俗世,踪迹渺然。” “二十三年前,我们三人加上当时燕家家主燕子乌,一人得到一枚铁卷,四人为了寻找出其中的秘密,相约在太泽九转峰下,也就是我们脚下的这片空地所在。” 龙阳和苏门智仁听闻俱是啊了一声,想不到自己脚下站的地方,二十三年前竟然发生过如此大的事情。 叶秋听他们一阵感慨,又接着道:“此处洞口世人都称玄关,实则该称为龙幽洞。”说着,领着众人,行到水潭边上,指着潭底那个黑黝黝的洞口道:“传闻此洞六十年一开,确实如此,但实则它并未贯通太泽,而是此处藏着一件大秘密。” 龙阳和苏门智仁好奇心使然,当下脱口而出道:“什么秘密?” 叶秋也不答话,自怀中取出了一件黝黑的事物,那事物看来非金非木,材质迥异。而星痕和萧子元也各自从怀中掏出自己的铁卷,放在地上排成一行。 龙阳和苏门智仁定睛瞧去,之间每块铁卷上都刻着一行字,连起来便是:宝鉴龙幽洞,神弓逐日辉。阴阳长生卷,法起幻灭空。当真是玄之又玄。 龙阳看着那铁卷,忍不住读出声来,一脸惊奇。苏门智仁也问道:“方才星耀说,这玄通宝鉴乃寻找逐日神弓的关键,也是自《神魔志异》所载,如今却又出了这铁卷一事,到底是如何?” 星痕淡淡笑道:“逐日神弓自是不错,《神魔志异》也无差池,差池的就是星耀当年读到的这篇,只有上半段而已,并未读全。”苏门智仁这才恍然大悟,原来父汗早就知道玄关并非进兵之所,这步乃是疑兵之棋。可怜他却瞒着所有人,连我这个儿子都瞒着,想到此处,一下子又心如死灰。 ------------ 第十一章 不速之客 天色渐渐阴沉,雾气翻滚,竟而有逐渐弥漫之意。萧子元见周围雾气渐浓,奇道:“这雾气好生古怪,我行居此处十几年,从未见到这片树林间有雾气弥漫进来。”接着又道:“兀自那小子,这时得将玄通宝鉴叫出来了吧。” 苏门智仁脸上惨白,心想落入了这几人手中,怕是插翅也难飞了,心道:权宜之计,先将宝鉴交出去,伺机再动。正想探手入怀,却见不远处雾气一阵翻滚,竟而凝成了一天稠如米浆的细线,朝地上那四枚铁卷席卷而来。众人若有所觉,叶秋反应最快,当下抬手一挥,一枚石子朝那缕雾气的最前头打去。 石子蕴含劲道,去势极快。但那缕雾气却似长了眼睛一般,朝上微微一卷,竟然避过了来势极快的石子,径自朝地上那四枚铁卷卷去。 星痕眼疾手快,瞬间便看破了那雾气所指,当下迅速将地上的铁卷收入怀中。萧子元也是挺身上前,喝道:“是谁?竟在这装神弄鬼。” 那缕雾气不知道是星痕将铁卷收起,失去目标,还是被萧子元那一声喝所阻,总之软软地散去了,复又融入了周围的雾气之中。 一阵低低的叹息自翻滚的雾气中传来,那声音苍老异常,仿佛老得随时都要死去了一般。那阵叹息声过后,笼罩的雾气竟渐渐散去,一人缓缓踱步而来。那人身穿淡灰色锦袍,老态龙钟,那衣服的料子一看就是格外金贵。那人面容不甚出奇,但萧子元三人一见那人模样,都是大惊道:“你也来了。” 龙阳打眼瞧去,并没发现那人有什么异样,倒是面上皱纹密布,仿佛下一刻就行将就木了一般。只是那人左边脸颊上长着三颗痣,横向排成一行,在满是皱纹的脸上,颇为怪异。 萧子元见那人兀自走出,当下喝道:“燕行云,你还有脸来?”看那神情,仿佛和来人有不共戴天之仇一般。 叶秋和星痕也是面色愤怒,双目圆睁。 那人轻轻咳嗽了一声,面色有些苍茫,盯着叶秋淡淡道:“我为何不能来,你从朱掌柜那里强行取走了我的铁卷,我自然得来拿回来。” 叶秋哼了一声道:“你的铁卷?那是燕子乌的。你又算个什么东西?” 燕行云听他出言相辱,也并不生气,只是感慨道:“那也是我大哥的东西。” 不提起燕子乌还好,一听他叫了这声大哥,萧子元暴跳如雷道:“你也知道那是你大哥,你把他当大哥了没?” 燕行云脸色有些悔恨,但旋即又恢复了平静道:“当年对他下手的,真不是我。我倒是动过这心思,可谁让我得了这怪病。你们瞧我还像四十几岁的人么?” 龙阳闻言细细打量了他几眼,那人的确不像四十几岁的人。倒像是七老八十了一般。心下惊道:这时间怎还有如此怪病,却让一个四十几岁的人老得如同七八十了一般。若是颜文白在这,不知道能否瞧出是什么怪毛病来。转念却又想起了颜文白几人已经在方才的厮杀中连尸骨都认不出了,当下朝苏门智仁怒目而视。 苏门智仁哪里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是见他怒眼瞪来,却装作没看见一般。 萧子元冷笑了一声,却见他实则是老得不成样子了,也不再指责他,只是冷笑道:“你以为你拿了铁卷,便能进得这龙幽洞么?” 燕行云微微一笑,仿佛对萧子元的嘲讽不可置否,淡淡道:“我都是行将就木的人了,进不进得了,总是要搏一搏,不是么?” 这话仿佛是在问萧子元众人,又仿佛是在问自己一般。 叶秋笑道:“那你凭什么进龙幽洞?难不成你想以一敌三么?别忘了,大家功夫都在伯仲之间,若真动起手来,你毫无胜算。” 燕行云知道他所言非虚,但却也并不担心,只是冲着树林间道:“出来吧,道长。” 随着他声音方落,自林间走出一人,四十岁年纪,身着道袍,手执拂尘,一派出尘模样,正是同虚道人无疑。 同虚道人方一出现,便朝众人竖掌行礼道:“众人都是老相识了,就不用介绍了吧。”话语间扫过众人,忽而见得龙阳和苏门智仁,表情微微有些吃惊。 萧子元甩袖道:“同虚老儿,你不自去找你的《归墟录》下半卷,将山门发扬光大,却跑道这里来凑什么热闹。” 同虚道人竖掌回道:“若是能助几位寻到这龙幽洞的秘密,有了长生卷,还要那归墟录做什么。”说完之后,笑眯眯地看着众人。 叶秋见同虚道人也来趟这趟浑水,心中好不痛快,却自知这同虚道人武功高绝,他与燕行云联手,自己这边三人齐上,虽然能胜,却也是两败俱伤的局面。当下也不发话,只等着萧子元和星痕表态。 燕行云见众人不言语,知道他们此时心中正在权衡,若真个动起手来,只怕对众人都不见得有好处。他当下哈哈笑道:“何必如此为难?这龙幽洞中指不定还有什么危险,多两个人定当不是什么坏事。” 萧子元冷笑道:“若是多两个行为正直的人那确实不是坏事。但多两个阴险奸诈的小人,那却是大大的不妙。” 燕行云听罢他这话还是一副微笑的样子,似乎并不在意他的冷嘲热讽。而同虚道人则干笑两声,神色颇为尴尬。 星痕见气氛又再度沉默,当下出来打圆场道:“各位无需再争辩了,还是先进了这龙幽洞再说罢,否则只怕时间来不及了。” 叶秋抿嘴不语,抬头看了看天色道:“我看还是先进洞吧,只有三天的时间,这洞口恐怕就会被潭水再度覆盖。” 燕行云和同虚道人听得他二人松口,俱是送了一口气。萧子元也是愤怒道:“等出来我再上燕家去找你算账。”说罢,竟然不顾众人,径自从水潭边一跃而下,脚尖轻点那些突兀的怪石,一瞬间便到了那洞口处。他站在那洞口处,之感觉阴风阵阵,放眼望去,只有一片漆黑,看不清楚里面有什么。却闻见里面一股潮湿的气味和一阵阵低低的吼声,仿佛藏着什么可怕的事物一般。 他抬头朝上面众人喊道:“里面太黑,得备些火把。” 同虚道人竖掌含笑道:“贫道早就备好了。”说着,竟兀自从一边的树丛中拿出了二十几个上过油的火把来。 众人也不说话,将火把别在腰上,纷纷鱼贯而下。龙阳胸口由于方才受伤略微牵扯有些疼痛。但却自是不说,星痕当然看出来他身上又伤,只让龙阳走他前面,这样可以随时出手帮他。 龙阳心下感激,却又对这龙幽洞中到底藏着什么事物颇为好奇。众人点燃火把,由萧子元开路,缓缓朝那洞中走去。苏门智仁夹在叶秋和萧子元中间,身上的玄通宝鉴已然被萧子元拿走。正心中不是滋味地随着众人朝洞中走去。他摸了摸腰间的一个小布包,暗道:还好,这包迷魂散还在,这洞中空间狭小,若当真遇到什么绝世宝贝了,立时将药粉洒出,只怕没人能躲得过去。 燕行云和同虚道人行在最后,火把的光芒映在脸上,不知道在想什么。众人各怀心事,迎着阴风朝龙幽洞的深处行去。 潭水将将退去,洞中显得潮湿非常,两侧怪石突起,很是不平整,没有人为休整过的痕迹,实则是一个天然的洞穴。地上湿滑非常,起先的一段坡度很大,但众人行出一段距离之后,便变得平坦起来。只是洞中的高度甚矮,众人只得弯腰前行。龙阳由于身上有伤,这般走来,异常吃力。但他兀自咬牙坚持着。 行了约摸有一柱香的功夫,洞中的高度渐渐宽大起来了。七拐八弯间,当初那低低的吼声已然越来越清晰起来,仿佛巨大的水流奔腾不息,又仿佛有什么奇异的猛兽潜伏。 众人闻着那越来越清晰的吼声,空气也逐渐越来越潮湿,都暗自心惊。忽然,洞的方向一折,众人只感觉一股冷飕飕的风直直吹来,众人手中的火把俱是剧烈摇晃,仿佛瞬间就会熄灭。大家赶忙用手去遮挡火把,在这黑不视物的空间中,若没了火把,端的是寸步难行。正想着,却见一道灰影倏忽而过。 众人俱是武功高强之辈,却也只能看到一道模糊的影子,却瞧不清楚是什么事物。萧子元胆子颇大,只高喊道:“什么东西,兀自装神弄鬼。” 待他喊完,却只听到一阵阵回音,再没有其他声响。 由于方才出现了那道灰影,众人行进的步伐竟是缓慢了下来,步步为营,凝神戒备。待再拐过一个弯,那吼声渐渐大起来了,伴随着奔腾的水声,清晰可闻,仿佛就在耳边响起。忽然萧子元道:“前面有光。”众人将火把的光芒遮挡了一下,朝前方看去,果见朦朦胧胧中一团光影,散着幽幽的蓝光,不知道是什么物事。 ------------ 第十二章 龙幽洞 乍见光芒,众人都加快了脚步,只是前方那吼声显然是什么猛兽发出,只怕前面危险重重。萧子元统帅王师之时,什么残酷的场面没见过,自是不惧那吼声,放而走得更加急切了。 行了不久,那窄窄的洞已然行至了尽头一般,众人只感觉眼前豁然开朗,竟是走到了一个比方才宽敞了十倍有余的大空间中。潮湿的空气扑面而来。 只见此处不知是太泽哪一段的悬崖底下,隐约天光传来,透过蒙蒙的雾气,被两边刀切似的崖壁上的矿石反射,竟然形成淡蓝色的光晕。此处若说是峡谷,但两头俱是被崖壁堵死,除了头顶上的那个出口之外,便是封闭的空间。一条巨大的地下河流一半裸露在天光下,一半竟然隐没在了山体之下,水势轰隆,不知流向何方。 叶秋摸了摸崖壁上的青苔,在两人高的地方还发现有水草。他当下醒悟过来:原来这空间一直是被水覆盖着的,我们此时站的地方竟是某个水潭的底部。他将看法说给众人听了,同虚道人还兀自施展轻功到那崖壁上弄了些水草下来了。众人闻见了空气中的腥味,当下对这一推论毋庸置疑。 那条河兀自奔腾不息,水势极大,只是方才众人闻见的吼声此时却消失不见。众人正自猜测着那吼声是否是水声在洞中回响时所致。却听龙岩道:“那有座桥?”说着,朝那水势略小的地方指去。众人定睛看去,果然见到一座桥一般模样的事物,却是被水草覆盖,遮裹得严严实实的。若不细看,断然发现不了那有座桥。 众人走了过去,来到那河边才感受到那河水竟然湍急如斯。萧子元当下抽出了腰间的柴刀,一阵挥舞,刀光闪耀间,只见那桥身上的水草纷纷落在水中,露出了一角来。他举着火把凑近细看,这才发现那桥身上有图画,当下对众人说道:“快将这些水草清理了,桥面上有东西。”众人闻言各自拿出兵器,对着那桥上的水草一阵挥舞。可怜了那些不知道长了多少年的水草,须臾之间便被全数砍光。 龙阳由于带伤,星痕便自让他守在岸边。他见那桥渐渐露出了模样,暗自惊奇道:看此处被水侵蚀至此,若非千年的时间,断然到不了这个地步。且看那石桥样式古朴,雕工混若天成,必是远古之物。 正想着,忽然水面一阵翻滚,似乎有什么东西要冒出来似地。一种不祥的预感瞬间充斥他心头。而此时桥面上的众人正举着火把,细细看着那桥面上雕刻的古朴的图画,并未注意到水面的变化。 龙阳正要出言提醒,却见那水面上露出两排犀利的牙齿,交错如刀,细密锋利,泛着寒光。那东西一跃而起,朝桥上的众人扑了过去。 龙阳面色一变,只得高声叫道:“小心。” 但见那怪物身形如人一般长短,似鱼却非鱼,四条细长的脚显得格外怪异。它身上鳞甲明晃晃的,看起来颇为坚韧的样子。 众人正细看那桥面的图画,却闻着龙阳大叫小心,当下握紧了兵器。正自奇怪,却见一条似鱼非鱼的怪物,露着两排犀利的牙齿朝众人扑来。 眼见怪鱼牙齿已然到了眼前,一股腥味自它口中传出,闻之头晕。 电光火石之间,只见叶秋抬手一甩,一道亮光闪过,正击打在那怪鱼的森然的牙齿上。一阵脆响,但见那怪鱼的牙齿竟然断了好几根,被叶秋随手抛出的那件事物竟然是一锭银子。怪鱼牙齿虽段,但来势不减,苏门智仁觉着自己表现的机会到了,当下飞起身来,一脚朝那怪鱼的肚皮上踢去。 扑哧一声,那怪鱼被这一脚的力道又踢回了水中,径自在水中针扎了一番,忽而雪白的肚皮朝上翻起,竟是死了。 苏门智仁正自得意,却看见水面一阵翻腾,却似有无数的怪鱼一般。方才那条死了怪鱼一瞬间就被扯得四分五裂,流出的血竟然不是红色的,而是如淡淡的墨汁一般的青色。 萧子元见水面霎时间如同开了锅一般,冲众人道:“桥上不能待了,咱们先到岸上去,再做计较。” 众人各施轻功,自那桥上轻飘飘地落下。燕行云和同虚道人见怪鱼甚多,面色也沉了下来,想不到此处却异常凶险。 众人下了桥面,又将四处细细查看了一番,除了河对岸还未探查,却并未见到其他的出口。萧子元奇怪道:“怪了,莫非这龙幽洞走到此处已然到了尽头?” 星痕见他自语,当即道:“子元兄别急,我想此处定然还有其他的出口。我们先过了那桥,再慢慢寻摸。对了,方才石桥上的图画,众位可否看出了些什么。” 萧子元听他这么问,这才想起方才的图画来。那桥堪堪跨过那条河水,三四丈长短,桥面上刻满了古朴的图画,却是一副战场的景象。似乎是两方人马正在决战。 其中一方的头领身高较平常人高出了一半,青面獠牙,头上生有两角,寒光闪闪。他身上负着铁链,紧紧缠绕在周身,受伤那把刀弧形优美,正是漠北第一神刀,青芒无疑。而另外一方的首领长相中正,浓眉大眼,却自带着一股傲视天下的气势,正是轩辕氏族的首领。 图画刻着当年轩辕氏族和阿莫的那场惊天地的大战,图画虽然简单,但往往寥寥几笔,却见当时的场景,奔腾的杀气,透露得淋漓尽致。 萧子元奇道:“照理来说,逐日氏对轩辕氏族和阿莫都俱无好感,却要将他们大战的场景刻在这龙幽洞中。莫非其中还有你那《神魔志异》上没有记载的隐情?”说着,便朝星痕看去。 星痕摇了摇头道:“这其间有什么我确实不清楚,但照书上所载,这龙幽洞确实是逐日氏族用来存放那个秘密的所在。” 萧子元点了点头,正色道:“我们行到此处便没路可走了,定然这山洞中还有什么机关。我们分头找找,说不定能找到。难不成还让我们从这中潜水而入?” 同虚道人眼神一亮道:“说不定还真被萧兄言中了,或许出路还正是这水中也不一定。” 他这话断然没有抬杠的意思,但却在萧子元听来,却觉着心里不舒服,当下道:“他奶奶的,你下去一个我试试。”他本是行伍出身,粗口如同家常便饭一般。 同虚道人见水中还兀自翻滚,哪有下水的胆子,只得尴尬地笑了一声,装模作样的查看那崖壁间是否藏有机关去了。 众人又是找了一圈,却并未发现机关,一时间气氛低落。萧子元道:“只怕这机关还在河对面,我自过去看看。”说完,轻提一口气,朝那石桥纵身跃去。 三四丈的距离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寻常高手轻身提起,一步可越出一丈多的距离。如武功练到萧子元叶秋这般绝顶高手,一步越出,可达三五丈,当真是快若奔马。 却说萧子元朝石桥对岸跃去,身子堪堪还在桥中间时,却见桥两边的水中翻滚不息,十数条怪鱼一跃而起,朝萧子元身上咬去。刀锋一般的牙齿,寒光闪闪。只见那十数条怪鱼形态大小不一,但都是凶残之辈,这点毋庸置疑。 萧子元已有了准备,眼见怪鱼袭来,并不心惊。只见他足尖在桥面上轻轻一点,再度借力,身形高高跃起,竟自跃起了比怪鱼还高的高度。他一路踩过许多怪鱼的背鳍,蜻蜓点水一般,霎时间便要到了对岸。 正在此时,一道灰影不知道从哪冒出,闪电般得掠过他眼前,其间还发出了吱吱的声音。萧子元心道:又是这道灰影,却不知道是什么事物。只是这影子快若闪电,必然是什么灵物。 正思索间,他已然落在了对岸,洞中光线暗淡至极,且由于方才距离较远,桥对岸的众人并未注意到那道灰影。 他稳住身形,朝方才那道灰影急射的地反瞧去,只见一支半大的,若人若猿的动物手中正兀自抓着一条怪鱼,顺着滑不留手的崖壁上爬去。那怪鱼在它手中已经不再挣扎,显然死去了。 那猿猴毛色灰白,身形矫健,在滑不留手的崖壁上竟然爬得飞快,倏忽一下,便已经爬了有十来丈的高度,竟然没有发出一点声响。萧子元冲着对岸众人道:“那有只猿猴。”说着,抬手指去。 众人顺着他的目光和手指的方向,这才发现那只正在攀爬的猿猴。但见它爬到了约摸十五六丈的高度,倏忽一闪,顿时不见了身形。 大伙儿这才发现,那二十几丈的高度上有一个洞口。萧子元心道:难不成那是猿猴的窝,它靠扑食这水中的怪鱼为生? 正想着,那猿猴忽然又从那洞口中探出了半边身子,它口中兀自还在咀嚼什么,竟然冲着众人咧嘴笑了笑。 ------------ 第十三章 龙幽洞二 那猿猴冲众人笑过之后,再度闪身不见。萧子元兀自将对岸又细细地查看了一便,并未发现什么机关暗门。倒是瞧见了许多那猿猴的排泄物,东一堆,西一撮。他又故技重施,自对岸闪了回来。 众人见他寻找无果,也失望异常,情绪渐渐低落起来。燕行云道:“照叶秋所说,此处先前是被水所掩盖,照理那猿猴断然不会挑这么一个地方做窝,我看那洞有古怪。” 星痕见他这般说,便道:“其实我也觉着那洞有些古怪,只是二十丈的高度,我们现下又没有绳索飞爪,却要如何上去。” 燕行云笑道:“此言差矣,想当年子元兄一叶扁舟,载着十坛美酒,一路过背水湾,在那照壁上挥剑刻书。端的是豪情万丈。须知,如今那方照壁,已然被命名为子元照壁,成了许多江湖人士仰视的地方。而那沧浪存诗,天下布武八个字,已然成了当今许多氏族公子想要达到的人生态度。如今这区区二十丈的高度,断然难不倒子元兄了。” 萧子元三人对燕行云本就有深仇大恨,芥蒂非常,此时听他这般长篇大论,将自己直夸得天上地下,反而越发反感起来,当下摆手道:“别放那许多的屁,难闻得要紧。我自是会上去查看,却不要你这假仁假义的家伙来说道。” 燕行云知道他对当年燕子乌一家被害的事心存芥蒂,所以他并未反驳与解释什么,只是叹了口气,站到一边,不再说话。只是望着那河水湍急,兀自出神。 萧子元见那洞口极高,崖壁上由于常年被水覆盖,所以青苔丛生,滑不留手。若是平常高手,就算借助绳索飞爪,也不一定能上得去。他当下气沉丹田,运灌于双足,继而轻喝一声。众人只见他如一缕青烟般,朝那崖壁飘然而去。 龙阳见他轻功高明,暗自羡慕,却又想道:自己年方十八,若要待到他这般年纪,何愁武功不成,何愁功名不在?想到此处,一时间又是万丈豪情在胸。 萧子元飘向那崖壁之后,已然上到了三四丈的高度。崖壁垂直,无处借力。只见他双手在崖壁上轻轻一按,不知道使了什么独门内功,双手竟然吸附在了那滑不留手的崖壁上。身形稍顿,借着一股力道,再次飘然而升。 萧子元施展着独门内功,一路攀爬而上,动作飘渺,竟比方才那猿猴还要快上了几分。他见崖壁上有许多被猿猴抓过的地方,都是些突起拳头大小的怪石,当下也运转功力,自借助那些突起的石头,继续往上。那些突起的石头被这猿猴抓得久了,青苔已然剥落,并不滑手,是以他攀爬的速度继而竟比先前还要快了几分。 忽然,一阵劲风袭来,照着萧子元面门直奔而来。他挂在崖壁上,避无可避,危急之中,他只得双手放落,任由身体朝下栽去,但双脚却勾住了两方突起的怪石,端的是险之又险。 萧子元正专心攀爬,自然不知道袭来的是什么物事。但地下众人却瞧得明白,却是方才闪进洞中的那只猿猴,此时见有人要朝洞中爬来,着急得手舞足蹈,继而拾起了一颗石子,朝萧子元丢去,显然是不满这个人为什么要朝自己而来。 待到萧子元稳定了身形,定睛看去,才发现方才那只猿猴正手舞足蹈地站在洞口,不知道要表达什么。只见它手中攥着一颗拳头大的石子,作势要扔。萧子元剑眉一竖,双目一瞪,龇牙咧嘴道:“好畜生,原来是你在作怪,一会儿别给老子抓到你,不然定要剥你的皮,抽你的筋。”他兀自还挂在崖壁之上,却还有这般心情同猿猴拌嘴,当真是临危不乱。 那猿猴颇识灵性,竟然知道萧子元正在骂自己,当下手舞足蹈更加剧烈,口中也吱吱乱叫起来。萧子元正稳住了身形想朝上爬去,却见那猿猴手中的石头已然携着劲风袭来。他又只得故技重施,倒吊在了崖壁上,如蝙蝠一般。他倒是不惧那石头蕴含的力道,自己若运气护体真气,被那石头砸一下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但若是那样,岂不是给下面那些人看笑话了。当下运起了十二分心思,留神那猿猴扔来的石头。 就这般一路闪躲,耗了将近一盏茶的功夫,才上得六七丈的距离。眼看还有五六丈,那猿猴似乎也累了,扔出了这许多石头,却没有砸中那人一下,直气的吱吱乱叫,声音尖锐起来。却无奈身边的石子已然耗尽,它自顾朝下看了一番,又闪身进了那洞中,不再露出身形。没了那猿猴的骚扰和阻碍,萧子元攀爬的速度又快速了起来,瞬间便到了那洞口所在。 他翻身站到洞口边上,只见那洞两人高度,里面不似下面那般潮湿,反而干燥异常。站在洞口,竟有一股热风吹来。洞门处一块石碑当先而立,那石碑斑驳不堪,想来古老之极,上书四行大字,乃是扭曲的古文字所书。幸而自己对古文字颇有研究,他当下挥动掌风,将上面的灰尘扫去,那四行大字正是:宝鉴龙幽洞,神弓逐日辉。阴阳长生卷,法起幻灭空。 他极目眺去,却并未发现洞中有任何光亮,里面一片漆黑如常,可见此洞深不可测。他当下对众人喊道:“就是这了,你们上来罢。” 众人在他攀爬过程中早就发现了那崖壁上突起的怪石,以大家的武功,再配合那些怪石,想来上去这般高度也并非什么难事。燕行云当下第一个纵身而上,借着那突起的石头,在崖壁上直如猿猱,众人见他轻功高绝,也是暗暗心惊。瞬间便已经攀爬到了洞口。 这下可苦了龙阳和苏门智仁二人,他两人虽有武功,龙阳内息也方成。若是寻常三五丈的高度,二人便是手到擒来。只是这整整二十丈的高度,就算有那些突起的怪石为助力,若要想徒手上去,只怕也是难上加难。龙阳心中暗自悔恨道:若早知如此,当时大军撤走时,便应该留下几捆绳索来。 苏门智仁此时也有这番懊悔,但两人心知,登上那二十丈的山洞已成必然,当下把心一横,朝那崖壁走去。星痕见龙阳面色虽苦,但却不惧,心中赞赏,当下道:“你二人自顾朝上攀爬,我在你们身后给你们留点神。 两人闻言大喜,心知有星痕这般高手护卫,断然是不会出什么生命危险了。其实星痕这句话乃是攻心之计,让他们二人在攀爬之前,先稳住心神了。 龙阳一路朝上,运起滚滚内息,先前胸口所受的伤痛此番也被他强行压下,只见他爬得咬牙切齿,冷汗淋漓。苏门智仁素以智仁自称,但身为烈真可汗的大儿子,岂能不娴熟弓马武艺,虽然内息未成,但却也练得一身好筋骨,爬起那悬崖峭壁来,自有一番稳健的身手。 两人各自闷头攀爬,龙阳有内息为助,速度当是比苏门智仁快了不少。苏门智仁见他脚在自己头上,想起这半个月来双方人马各有损伤,尤其是争夺彼岸草时,他的几个心腹都死在了自己的骑兵阵中。此时悬崖绝壁之上,自己若是靠他太近了,若被他一脚踹中,那岂不是死无葬身之地。 龙阳心中也兀自提防着苏门智仁,他正自在自己脚下,若此时用力将自己往下扯,在这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地方,只怕会瞬间遇害。想到此处,便忍着疼痛,速度竟然渐渐快了起来。如此一番,两人之间的距离倒是越隔越远。 约摸有两柱香的时间,众人已然身处二十几丈的绝壁中央。龙阳瞧清楚了那块巨大的石碑,心中惊奇,这古人真是智慧无穷,不知道这么大的石碑,当初是怎么弄上来的。他却忘了,这处地方原本是被水掩盖来的。 众人感觉到那洞中的干燥,顿觉神清气爽,先前一路走来,都潮湿异常,那湿气直直往身体里钻去一般。 那石碑正对洞口,待到众人转到石碑之后,赫然发现那石碑后头坐着一具尸骨,不知道历经了多少年的岁月,只剩下干枯的骨架子。叶秋道:“看样子底下虽然被水流覆盖,但却并未到这洞中来。此处离崖顶还有百丈距离,端的是隐蔽异常。” 众人见那具尸骨骨架完整,并未有被水浸泡的痕迹,当下都点头称是。 众人在洞口处盘桓休息了一会儿,这才点燃火把,继续朝那深洞走去。 但见越走越深,周围的洞壁上竟然泛出了莹莹磷光,闪耀之间,煞是好看。那白色的磷光中夹杂着红色暗淡的光芒,颇为繁密。燕家乃靠矿藏收入为基础,燕行云当下举着火把就进一看,惊道:“此处竟然是一条赤铜矿脉,当真是造物者的鬼斧神工。” 叶秋哦了一声道:“听说这赤铜矿脉只生长在火山岩浆附近。莫非此洞的深处便是岩浆滚滚?” 萧子元骂道:“他奶奶的,难怪老子觉着这般干燥炎热。” ------------ 第十四章 宝鉴铁卷 众人见洞中干燥闷热,越往深处走,竟隐约有硫磺硝石的气味飘出。燕行云看着洞壁上的赤铜矿石,心下已然开始盘算起来。只是此地如此险峻,开采和运输难度过大。燕家倒是另外有几处赤铜矿场,一年给燕家带来的收益巨大,想到赤铜矿的稀有和价格,他的心又稍稍定了下来。 一行人渐走渐远,才发现这龙幽洞竟然如此幽深,方才那只猿猴此时已然不见了踪影,不知道躲到何处去了。 行出了约摸十数里,尽是弯曲叠起的转折,迂回之处甚多,好似许多王陵侯墓中的肠宫一般。龙阳一路行来,啧啧称奇,只是逐渐燥热的空气,让他额头上汗珠密布。反观萧子元等人,他们俱是武功高强的宗师人物,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竟是面色如常,仿佛丝毫感觉不到热量一般。 赤铜矿发出的暗红色的光芒越来越密,到尔后,竟然都不似先前星星点点的碎矿石,而都是茶几大小的一整片的矿石群,散发的光芒虽是暗红,但在幽暗的洞中,却也显得格外耀眼。 此时众人已经不需要借助火把便能看清楚脚下的道路来,空气更加燥热不安起来,硫磺硝石的味道也逐渐加重。又行出了一炷香的功夫,众人在闷热的空气中都感觉有些隐隐的不安,都闷声前行,连萧子元都闭上了嘴,不再言语。安静的洞中,只有众人沉闷的脚步声在回响。 忽然,一个转折之后,眼前豁然出现了一个岔路口。众人面露惊疑,一时间不决该往哪边走。 萧子元让叶秋取出了四块铁卷,自己也拿出了那枚玄通宝鉴。大伙儿接着火把的微弱光亮,仔细瞧了起来。 龙阳第一次这么近距离仔细瞧那枚玄通宝鉴。只见那材质温润如玉,恰如方才的彼岸果一般,透出些微微的红色。宝鉴圆形,不似平常的玉佩中间有孔,巴掌大小,一面雕刻着一条巨龙,栩栩如生,居然长着一张女人的面孔。而另外一面则刻着神物天来四个上古文字。龙阳自是不识得。 星痕见眼前出现岔路,也自头痛不已。无奈家中典籍虽多,却没有详细介绍这龙幽洞的篇章。那岔路分两条,两边都幽深黑暗,看不清楚事物。萧子元和众人瞧了一会那铁卷之后,也没瞧出其中的关键,当下道:“现下该怎么办?” 龙阳瞧见地上的四枚铁卷黝黑发亮,当下便想拾起细细查看。众人正在商量怎么办,没有注意到他伸手去拿铁卷。 燕行云正想说兵分两路来。却听“哎呀”一声,紧接着有什么东西掉在地上的声音传来。众人回身一看,却见龙阳兀自龇牙咧嘴地吹着手掌道:“这铁卷怎么如此烫人。” 萧子元见他眼泪都快出来了,那痛苦的神态不似作伪,当下咦了一声,将方才被龙阳扔掉的铁卷拾了起来,在手中掂量了一下道:“不烫手啊。来,兀自那苏门小子来拿一下。”说着,冲苏门智仁招了招手,典型的前辈命令晚辈的神态。 苏门智仁不敢有违,当下也拿起一块铁卷掂量了一下道:“确实不烫手。” 龙阳见这般情形,以为自己方才出现了幻觉,又伸手朝地上的铁卷拿去。这一下握得更加彻底。众人但闻一声烧红的铁块覆在肉上的滋滋声。龙阳面露痛苦之色,赶紧想将铁卷扔掉。却发现那铁卷好似沾在手上了一般,怎么甩都甩不掉。直痛得他手舞足蹈,不停地甩手。就如同方才那被气极了的猿猴一般。 众人见那铁卷如此奇异,也甚觉奇怪,只怕是龙阳体质与常人有异。大家正自猜测,龙阳先觉着一股被烫手心的钻心的疼冲击着自己的神经,只怕下一刻就要晕过去了一般。他只得手舞足蹈,边喊边跳才能缓解那股如针入棉的疼痛感。 但跳了一会儿后,他却又觉得一股清凉自掌心升起,竟是如此的舒服惬意。那股气息有若干涸的土地中忽然出现的一湾清水。眼前忽然渐渐明亮了起来,竟似比打着无数火把还要光亮。他暗自心惊:莫非自己内息已然到了能黑夜中视物的地步了?但他随即又发现了有什么地方不对。对了,他瞧见众人的表情竟然凝固在了脸上,一动不动,仿佛时间在这一刻定格了一般。他想移动身子,却发现力不从心,他想喊话,却发现口不能言。 忽然,一道黑影闪过,他瞧见一群身穿黑袍,头戴面罩的人从他身边穿行而过。对,就是穿行而过。自己和众人的身子好似透明的一般,那些人对他们视若无物,低着头,抬着一副巨大的石棺,渐渐从左手边的洞口走了进去。好似时空一瞬间交错了一般,他看到了另外一个世界的事物。 那群人从他身边走过时,他细细数了数,一共十八人。由于他们全身都被包裹了起来,看不清楚面部表情。但龙阳分明瞧见了,那石棺的一头,雕刻着一条如玄通宝鉴上的龙形物事。 忽然叮咚一声,只见先前原本粘在他手上的铁卷竟而自动掉落,又安静地躺在地上。龙阳眼前的景象消失不见,洞中复又黯淡起来。众人纷纷惊奇。萧子元拾起那块铁卷,细细瞧了一会儿道:“这铁卷好生古怪。来,龙阳,让我们瞧瞧你的手掌。” 他依言将手掌伸了出去,众人借着火把的光芒瞧去,却见他的手掌并未有什么异样,倒像众人方才听见那阵滋滋声是幻觉一般。 龙阳问众人方才是否有看见什么异样的场景,或者是陌生的人。众人都摇头不语。龙阳神色一凛,知道在自己身上定然是发生了什么,当下并未将方才所见说出,只是对众人道:“方才我握着铁卷的时候,只感觉左边那个洞口似乎有什么在唤我一般,我想,我们定然要走左边。” 萧子元奇道:“莫非这左边的岔路中有千年狐妖,竟懂得勾引英俊的少年。” 众人见他出言调侃,知道他已经相信了龙阳所说。星痕和叶秋也道:“那如此,我们便走左边。”话语间竟似不用和燕行云商量一般,说完便自顾朝左边的洞口走去。苏门智仁见他们都走了进去,赶忙也紧紧跟随。 燕行云和同虚道人交换了一下眼神,也苦笑一声,兀自朝左边洞口跟随而去。同虚道人冲他低声道:“龙阳这年轻人有些古怪。” 燕行云颔首赞同,却并不答话,只往洞中急急行去。 洞中的赤铜矿石越发纯正起来,热浪也一阵一阵袭来。伴随着硫磺硝石的味道,直熏得没有内息护体的苏门智仁胸中一阵翻腾。龙阳此时也边行边想着方才看到的那一幕,不知道是什么情形。 过了半晌,在一个转角处,萧子元却见灰影一闪,紧接着闻着一阵吱吱的声音,听起来确是那只猿猴无疑。他当下大喝一声:“哪里跑。”话还未落音,内息瞬间发动,身形已如离弦的箭矢一般朝那转角处飞掠而去。火把由于瞬间而动,竟自熄灭。幸而洞中那赤铜矿石发出的光亮越发纯正了,对于萧子元这般高手,已然足够了。 叶秋和星痕见他追出,慌忙喊道:“子元别追。”说着,身形一晃,掠过了方才那个拐角处。但此时哪里还有萧子元的身影,两人知道萧子元已然追出很远,但却依旧停住了身形道:“别慌,我们加快速度。子元武艺高强,料想碰上什么事情也自能应付。” 说着,已然不由的加快了脚步,想来他口中这般说,但心中还是担心萧子元。 众人加快步伐追了一阵,却忽然闻见前面一阵吼声,惊天动地。众人心中一惊,脚步行得更急了。 转过一块大若城墙条石一般的赤铜矿,眼前豁然开朗。山洞走势至此,已然有两丈的高度,宽阔至极。且洞壁上坑坑洼洼,好似被人为开凿过。坑洼的地方还残留着赤铜矿石的碎末,显然这里的赤铜矿石以前就被人开采过。 又是一阵吼声,不知道是什么事物,但那吼声中的怒意却如此清晰地传达出来。众人借着周围老大一块赤铜矿石的光芒瞧去,只见萧子元正背对众人而立。而他身前却有一个两米多高的身影,灰色的毛发,强健的肌肉。却是一只巨大的猿猴。 而那只放出朝萧子元扔石头的小猿猴则站在大猿猴的身边,张牙舞爪,蹦跳不绝,仿佛在朝萧子元挑衅一般,想来也学会了狐假虎威这一套。 但那只大猿猴只是时而捶胸顿足,时而以脚跺地大吼,却并未向萧子元发起攻击。待到众人走近了,它似乎更加愤怒,跺地的频率也逐渐提高。 叶秋细细瞧去,见那猿猴胸口处有一簇箭镞一样的黑色毛发,而它的四肢都被手臂粗的大铁链栓在了洞壁上,行动距离颇为有限。 在它面前则对了一堆的果核和鱼骨头,看样子平常都是这小猿猴给它寻来吃食,这才让它生存下去。只是这龙幽洞这么多年外人未入,却是谁将这只看似凶猛异常的巨猿锁在此处。莫非,这巨猿已然活了千年?众人想到此处,彼此交换了一下眼神,都觉心中骇然。 只有燕行云心中喜道:若这猿猴真个活了千年,那长生卷岂不是并非传说。 ------------ 第十五章 赤铜矿脉 此处周围洞壁上的赤铜矿已然呈通透的红色,燕行云知道这是纯度越来越高的体现。山洞中的热风也渐渐大了起来,好像众人处在一个铁匠铺的风箱之中。 只听叮当一阵响声,那巨猿吼了一阵之后,见众人并无攻击之意,渐渐便稍微平复了一些。只是那只半大的猿猴依旧冲着众人龇牙咧嘴,丝毫不觉惧怕。 萧子元嘿嘿笑了一声,竟自不顾巨猿在身前,朝前踏了几步。若不是众人见那猿猴拦住了去路,当即变想绕过去了。毕竟这龙幽洞谁都没来过,不知道里面还有什么重重危险在等着大伙儿。 巨猿见萧子元朝前踏了几步反而安静了下来,只是面色越发狰狞了起来。一股淡淡的腥风渐渐弥漫在原本宽敞的空洞中,被热风一蒸,更加浓郁。 萧子元心神一凛,暗自惊道:这巨猿竟然会吐纳之法,外放气势。那半大的猿猴见萧子元杀气外放,也自惊叫了一阵,躲在那巨猿身后去了,露出两只眼睛贼贼地望着他。 一阵密集的叮当声响起,巨猿携着劲风朝他攻来,巨大的手掌长过双腿,本来垂在地上,此时却成了攻击萧子元的武器一般。那巨猿不知道多少年没修过指甲,十指上的指甲修长且锐利,如同十把利刃同时袭击而来。 萧子元不闪不避,他仗着武功高绝,直视那双锐爪抓来。待到那锐利的指尖到了眼前,他轻飘飘的足尖未动,朝右边飘出了一尺的距离,堪堪闪过那十只锐利的指甲。巨猿好似知道他会闪过一般,竟如人一般变招,手爪侧着往他脸上爪去。这一下若要被爪实,恐怕萧子元顿时便会被毁容。 他轻轻笑道:“好畜生。”话还未说完,柴刀便自腰间一闪,刀光隐暗,却是那墨晶所铸造的柴刀已然出手。 巨猿识得厉害,赶紧缩手避开。萧子元何许人也,晦暗的刀光紧紧跟随,那一缕亮白的刃口,在漆黑的刀身上就如同黑暗中的唯一一缕亮光。 只听一声轻微的响声,那巨猿的十根锐利的指甲掉了一地。切口处平整。苏门智仁起先在龙幽洞外对他那把柴刀还不以为意,以为自己有漠北第一神刀,其他的刀在他眼中就如同废铁一般。岂料萧子元这把柴刀一出,他竟在那刀光中找到了青芒那般锐利的感觉。 巨猿乍见指甲被切去,瞬间暴怒如雷,直将胸口处擂得闷声作响,而胸口那撮箭簇一般的黑色毛发根根倒竖起来,如同刺猬一般。它此时也是双目血红,大吼一声,在洞中形成的回声将整个洞都震得瑟瑟发抖。 那巨猿脚下一蹬,踢碎了几块石头,巨大的身躯如同攻城机械中的石弹一般朝萧子元冲来。任人都能看出来这冲击的力道有多大,众人俱是面色微变。 但见萧子元不慌不忙,刀光霎时如光幕舞开,他刀法如秦川的烈炎枪法一般,都是脱胎与战场上厮杀的招数,所以使起来端的是刚猛迅狠,招招致命。 众人见他要与那巨猿硬拼,当下也屏气凝神,颇为他捏一把汗。 巨猿一心收拢身形,身体如炮弹一般射向萧子元,好一幅一往无前的气势。龙阳想起月余前在锁龙渊时大战那头狼王的场景来,自己最后那一刀,只怕也是这般忘我,也是这般视死如归。 那巨猿这冲击之力何等巨大,任人都能看得出来。萧子元当然也不例外,转眼之间,那巨大身躯缩成的肉球已然到了近前。他刀势已然聚成,但见他右臂肌肉隆起,运起了几成真气,朝着倏忽而至的身躯砍去。 罡风激荡,只听砰的一声,并不是刀刃入体的扑哧声,反而如同砍在坚韧的石头上了一般。萧子元手臂一震,反弹的力道竟然震得他心脉不稳。那肉球势道未消,反而来势更加急切了。 叶秋刚想喊小心,却发现萧子元已然被那肉球撞飞,而后又直接撞上洞壁,一阵隆隆作响。而半空中一声叮当,那束缚在巨猿身上的铁链已然到了尽头。它在半空中舒展开了身形,复又恢复了方才高大的身躯。 巨猿落地之后,轻蔑的看了众人一眼,又亦步亦趋地走回方才的原地。众人朝它瞧去,却并未看见方才萧子元那一刀在它身上留下了什么伤痕。或许是毛发太深,这才遮盖住了吧。龙阳是这么想的。 萧子元从洞壁上纵身飞落,他方才被撞飞时已然用了内息配合身法,所以刚才那一下看似很严重。其实一方面由于巨猿周身的铁链已然到了尽头,另一方面就是自己在被撞飞时已然运转周身真气护体,所以并没有受多大的伤害。充其量只是看上去有些狼狈而已。 而洞壁上的那方赤铜矿原石,在萧子元护体真气那一撞之下竟然陷下去了不少。可见萧子元内息之强,只怕当世无可匹敌了。众人暗自骇然。 萧子元却如同找到了好玩的事物一般,被那巨猿撞得颇为狼狈。他不怒反笑,径直又走回方才被撞飞的地方,当下扎了个深沉的马步,那柄乌黑的柴刀已然被他弃之不用。他冲那巨猿嘿嘿笑道:“再来。看这回爷爷不将你震飞咯。” 叶秋和星痕知他兴起,一时也不好相劝。霎时间,只见整个洞中猿影如炮弹,人影如风筝。萧子元借着举世匹敌的内力硬抗这巨猿的冲击,而那巨猿身躯也好似铜打铁铸一般,接了萧子元若干掌,却仿佛没事一般。 众人见他们一人一猿来来往往,直打得不亦乐乎。那巨猿被萧子元挑起了凶性,一双铜铃大眼瞪得血红,好像要将他生吃了一样。萧子元也披头散发,狼狈不堪。那只半大的猿猴此时却趁众人不注意,拾起了萧子元放在地上的那把柴刀,对着那巨猿身后的铁链一阵挥舞,想将那铁链砍断。 无奈那铁链不知道是什么材质的,尾端还连着洞壁。那面洞壁从上到下乃是由一整块赤铜矿石构成,铁链尾端融入了矿石之中,不知道为什么要将这只巨猿如此锁在这。 斗了有盏茶的功夫,那巨猿兴许是有些累了,停了下来,双臂撑着地面气喘吁吁。萧子元也似乎尽兴了,哈哈笑道:“好畜生,果然有些蛮力。”那巨猿似乎能听懂他说话,冲他一阵龇牙咧嘴。 燕行云踏步上前道:“子元兄,这巨猿挡住我等去路,我看还是早早杀了了事。” 萧子元眉毛一横道:“哦,你可是着急找那长生卷了?我偏不,有本事你自己杀来看看。” 这话本是激他的,没想到燕行云不动声色,淡淡道:“如此,老夫便僭越了。”说话间摆了个起手式,正是燕家的家传绝学擒龙掌。萧子元见着那熟悉的手势,不禁又想起当年燕子乌来,愤愤看了燕行云两眼,心中暗道:若等会儿真个寻到逐日弓和长生卷,我就是拼了性命也不能让这人得到。 燕行云脚踏七星步,擒龙掌法瞬间发难。那巨猿大吼一声,喘息着朝他冲来。燕行云轻飘飘闪开道:“畜生,要使蛮力么。”说话间掌风已然击中了那巨猿的身侧。 但那猿猴筋骨却是坚硬无匹,他只好将内力逼成一线,使劲朝那巨猿的心脉钻去。巨猿筋骨虽厚实,却也抵挡不住这精纯的内力。心脉被内力一钻,疼得它顿时连连大吼。周身的铁链竟被它弄得如同爆竹一般乒乒作响。 那半大的猿猴似知道了那巨猿有危险,当下也不再躲闪,提着萧子元的柴刀冲将出来,刀光晦暗,朝燕行云身后砍去。 此时燕行云正全力发功,是以身后的忽然偷袭也腾不出手来,只盼此时同虚道人能出把手帮他一帮。 果如他所愿,同虚眼见他受伤在即,当下也顾不得许多,提着拂尘便朝那半大的猿猴扫去。同虚道人武功极,若是那半大的猿猴被他扫中,岂还有活命的道理。萧子元等人本就算是武林大贤了,近十几年来更是鲜动刀兵,自然是不想造太多杀孽。方才萧子元追着那只半大的猿猴而去,却也只是一时兴起而已。说的那些抽筋扒皮的话断然是不做数的。 萧子元如何见得那同虚对一只半大的猿猴下狠手,当下轻飘飘地施展身法,在同虚没有防备的同时后发先至,站在了那半大的猿猴和同虚道人当中。 拂尘来不及收回。萧子元也不客气,蓄势成掌,掌风所及,刚猛异常,恰恰将那柔弱的拂尘吹散。两人同时一震,都退后了一步。 忽然哐当一声,却是萧子元动手时怀间的玄通宝鉴掉了出来,落到了地上。 却说这玄通宝鉴一路都无甚异样,此时掉在地上,却霎时间光芒万丈,直刺得众人眼睛都睁不开。 龙阳眼神被强光一晃,本能地用手去挡住那光芒,却发现从两指中间看去,一头巨龙一般的事物自光芒中腾空而起,瞬间复又消散。 ------------ 第十六章 裂缝 山洞中忽然狂风大作,在九曲十八弯的空间中形成了尖锐的啸声。这阵风来得好生突然,夹杂着浓烈的硫磺味道,众人感觉赤焰扑鼻。 玄通宝鉴坠地之后发出了一阵强烈的光芒之后又平息了下来。原本只是略微通透的宝鉴此时有红光隐约透出流动。那巨猿见了地上的宝鉴,身躯一颤,在燕行云内力的掣肘之下竟然挣脱了。朝着那枚玄通宝鉴冲去,神情大是狂躁不安。 异变忽起,燕行云被自己的内力反弹,也震得胸口一阵翻滚。萧子元见巨猿冲来,不似方才与自己一冲一撞时的神情。身上散发出浓烈的戾气,眼色血红,周身肌肉暴起,好像平白大了一号。若自己此番再硬碰硬,只怕会有被生生撕碎的危险。 他当下夺过那半大猿猴手中的柴刀,足尖轻点那方玄通宝鉴。那巨猿的目标果然是那方宝鉴,眼见宝鉴被踢得激射而出,它诺大的身形一下子转向,凌空朝那宝鉴飞扑而去,身法竟然鬼魅起来。 叶秋眼疾手快,纵身一跃,手指堪堪抓住了玄通宝鉴。但巨猿也是不慢,那硕大的手掌也轻巧地捏住了宝鉴的一边。一人一猿同时落地,但手上都兀自用力,都想将玄通宝鉴抢到手。 那巨猿自从玄通宝鉴掉落出来之后就变得狂躁不安起来,而那玄通宝鉴自掉落后也是异象丛生。叶秋想也没想,一股纯正充沛的内力赫然发出,想将巨猿的手掌震开。 巨猿手掌抓着宝鉴的一边,一时间使力夺不下来,当下又将巨大的身躯往前冲撞而去。叶秋猝不及防,霎时间被它撞了个满面。那巨猿铜筋铁骨,何惧这一下撞。叶秋虽然使出内力化解了这突如起来的力道,但人还是往后面退了几步。只是他的手指仍如铁爪般抓着宝鉴。 巨猿一下夺不下来,只急得手臂不断挥舞,叶秋被它力道所带,也随着它的手臂上下翻飞,如同狂风中的树叶一般。萧子元和众人见巨猿将叶秋当盾牌使,一时也不敢近身。 龙阳站在远处旁观着,他揉了揉胸口那伤处,发现已然不怎么疼痛了。心中暗道:这彼岸果的效用真是受之无穷。 那巨猿挥舞了一阵,渐渐失去了耐心,眼中血红之色愈发浓重起来。它伸出另一只手臂去抓半空中的叶秋,想借此逼叶秋放手。 玄通宝鉴事关重大,叶秋如何肯放,当下一个翻身竟然蹲站在了巨猿的头顶,但右手仍然握住玄通宝鉴不放。巨猿见这招奈何不得他,一阵狂吼,周身的铁链也似乎越来越紧。它想都不想,头顶着叶秋直接转身朝身后那整面由赤铜矿构成的洞壁上撞去,那模样仿佛不将叶秋撞得四分五裂就不心甘一般。 巨猿这一撞速度极快,两丈的距离瞬间便至。叶秋来不及躲闪,眼见那面暗红色的洞壁在眼前逐渐放大,那些从洞壁上延伸出来的铁链足有手臂粗细,历经多年而未见斑驳。眼见洞壁迎面而来,这一下若是撞实了,难免会红白一地。 那面洞壁乃是矿石原石构成,并未经过锤炼锻造,所以到处凹凸不平,这也使得赤铜原本鲜亮的红色变成了暗红。 猛然间,他瞥见那些突起之中有一个圆形的凹陷,正是巴掌大小。再定睛细看,那凹陷中的纹路恰如玄通宝鉴所刻一般,不知是有意为之还是巧合。 眼见洞壁撞来,危险若此,叶秋来不及细想。当下运气毕生功力,生生将那巨猿的手掌震开。就在将要撞上洞壁的那一刻,他下意识地将玄通宝鉴朝那个圆形的凹陷中按了下去,大小正合适。 巨猿硕大的脑袋轰得一声撞上那面洞壁,直震得洞中碎石掉落,好似要塌了一般。叶秋已然翻身落下,在巨猿那巨大头颅的遮挡下,已然看不见。 异变顿起,洞中摇晃起来,继而发出了隆隆之声。那巨猿自洞壁上掉下之后,纵然它是铜筋铁骨,但面对那正面由赤铜矿构成的洞壁,还是撞得血流如柱,鲜血染红了它灰白的毛发,分外刺眼。但它却丝毫没有感觉一般,反而却显得很是兴奋,手舞足蹈,龇牙咧嘴,神情大是开心。 忽然间,只听当当几声,却是那束缚在巨猿身上的链条连在洞壁上的那端自行掉落。那链条不知为何材质,一掉在地上便碎成了齑粉一般。众人看得啧啧称奇。 链条掉落后,你面洞壁却跟随着隆隆声渐渐从中间裂开了一条缝隙,缝隙中光线暗红,显然是赤铜矿石所致,看不出深浅。萧子元哈哈一笑道:“原来正路藏得这般深,若不是你叶秋误打误撞,指不定我们现在走到哪去了。这洞中弯弯折折,如同肠子一般,转得我头都晕了。” 这是实话,不光是萧子元,众人都是这般感觉,这龙幽洞弯弯曲曲,如同肠子。众人又一联想到那古籍记载这太泽山脉乃是青龙巨梧所化,只怕真个是进了它肠道中也不一定。 巨猿周身锁了它不知道多少年的链条一经脱落,它直兴奋得双手不停地一会儿捶地,一会儿又将胸口擂得闷闷作响。 众人见它此时已并无恶意,当下也自不去管它。玄通宝鉴自洞壁裂开了之后,便失去了光彩,掉落地上。仿佛人使尽了真力一般。萧子元自将它收在怀中,好好看管。 商量的一阵,除了燕行云和同虚道人不同意之外,其他几人都同意朝那裂缝中去。燕行云老谋深算,此时坚持朝原来的路走下去,期间必有深意。 同虚道人出来打圆场道:“既然大家意见不一,而萧大侠等人也一直未将我们当做自己人。如此大家便在这分道扬镳,你们看可好?” 萧子元别看说话大咧咧,心思却异常细腻,暗道:倘若那长生卷真个在那边,却岂不是平白便宜了那两个王八蛋了。转念又想道:这龙幽洞谁都没来过,莫非燕行云掌握了我等不知道的秘密? 当下哈哈道:“如此怎行,若宝贝真个在你们走的那条路上,那我们岂不是白走了一遭,说不定还会遇上什么危险。”龙阳见他将顾虑坦言而道,心中对他也赞道:果然是好一条磊落的汉子。 燕行云沉吟了一会儿道:“子元兄所虑极是。我看不若这样,我们两个再加上那小子走原来的路。”说着朝苏门智仁一指。 苏门智仁贵为漠北盟主的大皇子,向来行事都是发号施令,何时曾被人这么任意摆布过。见燕行云指来,心中不快。但此时身在虎穴,凡是只能听天由命了。想道萧子元曾是驱除漠北的大将军,而现下漠北人和中州正在酣战,若是他一怒之下杀了自己,只怕落个尸骨无存的下场也是正常。 而萧子元和燕行云虽然有仇,但燕家也毕竟是大胤的世家,况且此次漠北人南下,燕家好几个大马场都损失惨重。现下他应该是还不知道自己的身份,若是被他知晓,只怕当场抽筋扒皮也是有可能的。想到此处,一时间冷汗涔涔而下,当下也只好唯唯诺诺敬遵安排。 萧子元见燕行云将人手早就在心中分配好了,心中只怕他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企图,当下道:“如此编排甚是不对。”说着,狡黠一笑道:“我等进这龙幽洞寻宝都是赌的运气,我看还是不如这样吧。还是照先前的法子,你和同虚道人走原来的路。我等进着裂缝中去。若宝贝真个被你们寻到,我也无话可说。”他说这话本就是试探,而来也可以激一激他,看他什么反应。 果然燕行云面色微变道:“那如此,我看大伙儿还是一起走着裂缝之中吧,毕竟是因为那方玄通宝鉴才有这条裂缝的。”其实燕行云方才说那些话有几个意思,一方面他确实怕那长生卷在他们原本走的那条路中。另一方面他将萧子元调开,若到时候那边寻到了长生卷,以同虚道人的武功,拼尽全力只怕也能抢得下来。 这想好的一石多鸟之计,却被萧子元三言两语破去,看来这昔日的大将军心思还是这般细腻狡黠。 萧子元哈哈一笑道:“如此甚好。”众人暂时没有了冲突,当下去了酒水和干粮吃饱喝足。这龙幽洞一路行来炎热异常,只怕行到尽头处便是地狱业火也未可知道。当龙阳喝过萧子元酒葫芦中的酒后,只觉得自己先前喝的那些个东西都不能算做酒。当然,三冻酒除外。只是这萧子元的酒却是和三冻酒截然不同的一种滋味。 那种淡淡的感觉,直如同时间静静流淌,厚重的沉淀下来,轻浮的被洗去铅华。他那壶酒,就如同人生一般。 难怪,他看着血是热的,心中却寂寞得发冷。 龙阳在那一刹那间若有所觉,他当然听说过萧子元同贺媛媛只见的韵事,也听过他挥剑刻书的豪情。只是,那道身影此时就站在他面前,他却丝毫感觉不出他的柔情,他的豪情,只感觉沧桑背后蕴藏的寂寞。 ------------ 第十七章 龙幽尽头 众人休息了一阵,只感觉那裂缝一开之后,整个洞中温度又上升了不少。萧子元等人凭着内力自是不惧这炎热。可怜了苏门智仁只得凭借身体硬扛。他一个皇子,何曾受过这般处境。身上汗流浃背不说,头发也被汗水粘成了一缕一缕,紧贴着头皮,格外不舒服。 他摸了摸腰间那个包囊,里面是一大包迷香。却不知他一个皇子,常年身上带着一包迷香作甚。想来怕是尽做那些奸淫妇女的勾当。 他在心中盘划着,等会儿若是见着真宝,定教这些人尝尝这迷香的滋味。任你武功再高绝,届时也得在手底下讨饶。想到等会儿这一众人等都跪在面前求自己不要杀他的场景,他心中略微又舒坦了些。方才被燕行云摆布的心情一扫而空。 龙阳见他面色有异,知道他又在心中打得什么坏主意。当下瞪了他一眼,却自不说话。 却说那只巨猿得以解开束缚之后,自是一阵畅快,也不理睬众人,径直朝洞外走去。那只半大的猿猴此时却回头看着萧子元,目光竟似还有些不舍。怕是方才萧子元救了它性命,它也懂得心存感激罢。 巨猿走得远了,不见那半大的猿猴跟来,又回头吼叫了一声,似乎是在催促。那半大的猿猴身形一闪,冲到萧子元面前。众人都是一惊,只怕它又要使坏。萧子元却自笑吟吟地看着它,并不动声色。一人一猿就这么对望了一会儿,却见那猿猴伸出手掌,递给了他一个事物。萧子元伸手接过,定睛一看,却是粒普通的石头。想起方才自己上来时被这灰猿用石头丢得颇为狼狈,当下哈哈大笑,已然释怀。 那灰猿也学着他那般裂开嘴,发出吱吱的叫声。过了一会儿,又冲同虚道人瞪了一眼,做了个鬼脸才跟上了那只巨猿走了,渐渐消失不见。 萧子元很郑重地将那枚石子收入怀中,有些阑珊地冲众人道:“走吧。” 裂缝虽然狭窄,但容一个过身还是绰绰有余。往前行了一段,龙阳只感觉坡度逐渐向下,不知道已经进入山腹多深了,洞中居然也出现了人工雕凿的台阶,铺满了厚重的灰尘,一脚踏上,灰尘飞扬。 萧子元俯身捏起一些灰尘细细看了,然后又放在鼻端闻了闻道:“这个是火山的灰尘,看样子我们已经走进了一座火山的内部。”叶秋也点头同意。 当年他走南闯北,一个人独上漠北时,在云鄱湖附近也见过那么一座火山,发起怒来,天昏地暗,火红的岩浆四下流淌,直将一切都融化吞没。 想了一阵当年的事情,又是一阵唏嘘感慨。燕行云见这缝隙中赤铜矿纯度愈发高了起来,知道不远处定当有什么岩火浆流,现下有看到洞中厚厚的灰尘,心中便确认无疑。 走了一阵,气温已经不能用炎热来形容。龙阳自是抵挡不住这般热气,已然解下了外衣,之穿着里头一件单薄的衣衫。但就算如此,还是觉得热不可当。苏门智仁更是夸张,他已然将一只除下,露出了一只肩膀,衣服斜斜系在了腰间。只是他那只装了迷香的包囊却被他遮掩得很好。 硫磺之味浓烈起来,众人已经感觉不到了周围赤铜矿石的暗红色光芒,而是空气中随着热流竟然渐渐烧起了一些磷火,鬼气森森。 一团团磷火飘向众人,虽然对大伙儿不能造成伤害,却是让众人感觉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萧子元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过的,自是不惧,一脸阴沉地走在前头开路。一路所过之处,凡遇上磷火飘忽,他俱是挥手借着掌风将之扑灭。 万籁俱静,唯有众人的脚步声同萧子元掌风的噗噗声。穿过一处略微宽敞的地方,萧子元脚步一顿,却仿佛是来到了一处绝壁之中,周围一片火红。脚下已然没有了去路,一方可容百人的石台突兀而出,悬在绝壁的正中间。 石台底下一条岩浆形成的河流缓缓流动,热浪逼人。整个空间被那条岩浆河流照得比方才要通透了许多。岩浆形成的河流甚宽,对面的绝壁上也有一方石台,上面有几样事物随地散乱着,由于距离太远,众人看不清楚到底是什么物事。 路行到此处便算是尽了,莫非传说中的长生卷和逐日神弓都是子虚乌有的杜撰?众人在心中都这般想着。燕行云更是一脸失望,不禁仰天长叹了一声。同虚道人面色微变,恐怕此行却是无功而返了。 萧子元同叶秋也有些失望,这上古籍典记载的龙幽洞的传说看样子也不尽详实。龙阳和苏门智仁倒是不见悲喜,他们本来就不知道这龙幽洞的秘辛所在,所以对洞中的宝物不甚期待。 燕行云叹了一阵气道:“看样子长生卷乃神物,确不是我们这些凡人能够拥有的。”说罢,和同虚道人交换了一下眼色,便自此打算原路返回。萧子元自然知道他们打得什么注意,他二人定然是想找回方才的岔路,从另一条路再自行寻找。 他飘身堵在了洞口处道:“既然神物不在,燕大侠可否同我三人算算我燕大哥一家惨死的恩怨。” 燕行云面色一沉,满是皱纹的脸上微微抖动道:“萧子元,你不要胡乱猜测,就算燕子乌的死和我有关系,我燕行云却也不是做那种六亲不认的事。” 萧子元嘿嘿笑道:“不是么?那为何当年燕大哥死后,寻找铁卷的黑衣人身上都有燕家的腰牌,就算燕子乌的死不是我等亲眼所见。但害死媛媛的凶手你又如何解释?” 龙阳心中一凛,暗道:原来贺媛媛是因为这般才被人害死的,只是没想到害她的人居然是当今燕家的家主。 燕行云听他提起贺媛媛,面色颓然道:“是,当年我确是做过了一些错事。”口中喃喃,竟兀自出神。 萧子元听得他亲口承认,怒极反笑道:“你现下终于承认了。快快说当年我们三人攻入燕家的子乌堡时,那出手伤我们的黑衣人又是谁?害了燕子乌的人又是谁?” 燕行云感慨道:“那黑衣人便是杀了燕子乌之人。我大哥却是因我而死。当年你三人若不是逃得快,只怕也是难免一死了。” 同虚道人面色一变,只怕燕行云颓然之间便交代了出来,当下喝道:“那黑衣人便是我,又如何?” 叶秋哼了一声道:“你同虚道人当年只怕还没这般功力能在瞬间出手便连伤我三人。只怕现在也没有吧?” 同虚道人听他抢白,面色尴尬,却也不再说话。众人各自蓄势待发,内息暗运,端的是剑拔弩张的势态。龙阳和苏门智仁见变化忽起,一时间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这石台虽大,但一众高手若真个动起手来,劲风所到,只怕两人立时便没了立足之地。这身后便是滚滚岩浆,若掉下去,少不得落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龙阳听几人你来我往的说着,却并不知道几人说话的意思。只是心下猜测:当年名动中州的燕子乌燕大侠被人害死满门。而燕行云坐上燕家家主之位后,便安排人手搜集余下的铁卷。这才导致贺媛媛惨死,萧子元三人联手攻入燕家的子乌堡。却被一名神秘的黑衣人所伤。 这些江湖秘闻别说他了,就算是中州有些名望的武林人士都不知道。龙阳心道:命运果然奇妙,月余前自己还是月放城一个守军小卒,而此时却同十几二十年前就成为大胤赫赫有名的人物在一起,寻找啥长生卷和逐日神弓。听了许多江湖秘辛。 他正自感慨,却听燕行云道:“萧子元,你当真想知道那天出手伤你们的人是谁么?” 萧子元精神一振,正想听燕行云道出那人姓名,却听同虚道人喝道:“不能说,燕行云,你想害燕家满门么?” 燕行云被他这么一喝,面色复又颓然,当下又闭口不言。萧子元怒吼一声道:“哪来的野道士,吃你爷爷一刀。”眼见就要知道当年杀害燕子乌的凶手名字就要被说透,这同虚道人却三番五次地阻扰,当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当下便提刀朝同虚道人杀去。 同虚道人冷哼一声,自然是不惧,手持拂尘同他战到了一处。两人奇招迭出,内力都深厚至极,一时间也难分高下,只是石台窄小,内息所到之处,劲风直将龙阳二人要刮出绝壁一般。 燕行云见同虚道人同萧子元战到一处,都是致命的招数,他心道:这事情恐怕难了了。果然,星痕叶秋见萧子元与同虚道人战到了一处,二人便暗自移步,将自己紧紧锁在了攻击范围之内。 苏门智仁被劲风吹得心惊胆战,只是方才来时的洞口已然被叶秋所占,只怕凭自己的武功是过不去了。忽然,他闻见了一阵淡淡的香味,那香味有些像兰花,却比兰花的香味还要淡些。他脑中一阵晕眩,霎时想起,怕是腰间的迷香粉被此间热浪一蒸,这才散发出来了。此时端的是好机会,当下再不迟疑,取了一块面巾将口鼻都围住,将那个迷香的包囊朝燕行云扔去。 ------------ 第十八章 流风寿诞 帝都洛川位于孤阳城正南边,在中州第二防线以内,占地极广。作为三朝古都,洛川城被修缮很多次,每次修缮,都花费甚巨,劳民伤财。帝都的城墙高逾三丈,俱是用闻缺山脉开采的巨大青色条石修成,厚度接近两尺,端的是无坚不摧。 洛川周围的护城河引的是闻缺山余脉的水流,许多年来,挖了再挖,现下已经被拓宽至两丈有余,深达数十尺。它坐落在南阳郡与燕平郡的交接处,并非孤城。洛川的西边是一望无际的湿地,自云江南下的数不清的小河流在这片空地上蜿蜒环绕,最后都流入了岷川六郡,这才造成了岷川的土壤肥沃,物产丰富。 空地的最西边便是轩辕六城,扼守着大胤最西边的关卡。而帝都的东边则是丘陵起伏,连接至水帆城。 自打洛川南门而入,一条青石板街道可行十六匹马车,直通北门。城内道路洁净,纵横环绕,商铺林立,叫卖声此起彼伏。皇宫位于帝都的东北角,方圆五十里,内有宫殿两百七十余座,建筑宏伟磅礴,气势非凡。金砖碧瓦,实乃一片皇家奢华气象。 宫墙内外两层,虽不似洛川城墙那般坚不可摧,却也是易守难攻的去处。皇宫有四座大门,分别是承天门、顺直门、西华门、玄武门。当年燕非就是在西华门外的石狮子下睡了一觉,而悟出了一门绝学来。事实上他武学的精进同西华门并无直接的关系,有关系的是宁国郡主李昭然本人而已。但仍有好事者将这一桥段编成说唱,在京城内广为流传。 自顺直门出来朝西不远有一条胡同,平常京城处处都是热闹非凡,做买卖的,江湖人士,醉酒的军士等等,招摇过市,不一而足。但惟独这条胡同中常年都是安静非常。 胡同口有军士值岗,注视着出入胡同的每一人。值岗的军士也不是一般人,都是皇家御用的锦衣卫。胡同中十几座高大的宅子鳞次栉比,端端坐落。朱漆的大门威严高耸,昭示着主人家不一般的身份。这些个宅子都是当朝一品大员的府宅,自然守备森严也是应该的。自古将相门前无闹市,说的便是这条胡同。 这条胡同的尽头有一座府宅,朱漆的大门,配着瑞兽门环。门环上铜漆斑驳,露出里面黑色的铁来。门上的牌匾上没有字,显得异常神秘。灯笼未挂,甚至连像样的瑞兽石刻都没有摆放一尊,看起来同周围府宅的光鲜亮丽有些格格不入,但凡是位高权重的大臣都知道,这府宅里的主人得罪不得,开罪不起。任你是一品大臣,皇亲国戚,若是开罪他来,只有乖乖等着受罚一条路可走。 尽管此间主人已然可以凌驾在大胤律法之上,但他平日清心寡欲,倒也不是到处惹事生非的主。所以一直以来,都相安无事。 今日有些奇怪,平日府宅大门都难得开一会儿的这座神秘的宅子此时府门大开,一干下人正在门口张罗着挂彩灯等一应装饰物品。门口也挂了块像样的牌匾,一个烫金的大寿字格外耀眼。原来是此间主人今日做寿罢。 但朝廷一应一品大臣的官轿都停在了门口,还有一些二品三品的大臣住得较远,但也在陆续赶来。 时值晌午,远远望去,胡同门口官轿赶集似地从外面进来。但那些从三品以下的官轿都被拦在胡同外面。锦衣卫一干人等个个面露神气,不为别的,只为那些大臣今日赶着来贺寿,但从三品以下的官员都因为官职太低被拦在了胡同外,送些礼品贺寿之语都得通过这些侍卫转达。 但这些平日看来威风凛凛的大臣却没有丝毫怨言,只因为那做寿的主人当得起这般待遇。李玄疏御驾亲征,留下太傅陆正清、丞相杨观、御林军统领李孝武三人监国。三人在半月前联名上书给千里开外的李玄疏,说是流风侯许开六十大寿在即,特向李玄疏请示。 许开在以前便同庄慈太后说过,生性喜静,不喜被打扰。但六十大寿非同一般,李玄疏当下写表同意,在朝廷大战,国库紧张之时还特批了一笔经费给三人,让三人好好操办流风侯的寿宴。许开拗不过,只得同意铺张一回。 三人领了圣旨,有经得许开的同意,自然是着力操办起来。但许开虽然住在这条胡同中,但最末一间府宅却甚是窄小,而他又不同意在别处摆这寿宴,所以三人商讨之后决定,从三品一下的官员可以贺寿,但届时开席时只能在胡同里摆上桌椅等。这有些像岷川六郡的风俗龙门阵一般。 恰巧今天阳光明媚,偶尔的微风中还带着一些料峭的寒意,但众大臣还是穿得喜气洋洋,从三品以下的官员的官轿都在胡同外候着,等候着开席。 晌午刚过,一阵密集的锣声响起,只见百十号家丁将原本就准备好的桌椅一溜烟儿摆了上来,直从胡同的尽头摆到了胡同的出口处。一众官员哪见过这阵势,倒是朝廷中有几个出自岷川六郡的官员见到这阵势倍感亲切,当下向周围的同僚解释起来。 待到桌椅摆上,自有家丁敲了三遍锣,放了爆竹等一应事物,这才领着众人入座。流风侯平素喜静,是以他府中家丁丫鬟都屈指可数。而今天这百十号家丁伺候着,大伙儿都知道,那是朝中几名当权大臣各自分派的。 平素朝中派系各自为政,此番为了一个流风侯的寿宴,却体现得如此精诚合作,端的也是大胤的一大盛举了。 待到众人落座完毕,自有丫鬟奉上瓜果糕点,供众人饭前聊天打发之用。这些瓜果糕点自不是平常人家能享受得起的。李玄疏虽然批的经费不多,当眼下朝廷正在打仗,批这些费用只为表明一个态度,也间接表明了流风侯的身份和地位。 三人为了讨好流风侯,压根就没想过要从这场寿宴的费用上再中饱私囊,反而各自卖力出钱,深怕出少了被旁人比下去了一般。一时间只弄得京城菜贵,那些专门经营高档食材的商铺端的是赚了个盆满钵满的。 而凡是有名酒楼里的名厨一时间也是被搜刮得干干净净,老板们脸上虽然都不太乐意,但一想着自己家的厨子被流风侯请去烧菜,以后可以借此好好炒作一番,说不定可以从此独霸帝都酒楼界,当下又眉开眼笑起来。 话说那桌上的一盘糕点抵得上寻常百姓一家一年的开销了,由此可见,大胤的官员还是挺有钱的。若是此时秦川在此,又知道了这些糕点的价格,只怕会想:若是将这些官员都抄了家,那么咱大胤统一漠北的日子恐怕不远了。 众人正吃喝着,谈天说地,海阔天空地聊着。聊京都的繁华,哪家哪家又结成了亲家,哪位大人最近又收集到了什么好宝贝等等。当然聊得最多的便是北方的局势,听说秦可籍用兵如神,从古籍中找出了对付漠北驯鹰术的法子,现下已然步步为营,步步紧逼,收复了襄、咸二城,离阳关收复的日子也不远了。 只是青关和太牢关的消息一直为层传来,恐怕陛下会另有打算。众臣鲜有人听说过玄关的传说,心下猜想:莫非苏门烈真还真个派兵横穿莽莽太泽,直扑帝都而来?这在众人看来,怕是天方夜谭的事情。 从尽头数来的第三桌坐着一个少年,头戴布巾,腰悬紫佩,剑眉星目,端的是仪表非凡。只见他自一众老臣只见谈笑自若,丝毫没有拘束之感,这笼络人的功夫也是颇为深厚。 他旁边一老臣冲他挤眉弄眼道:“卢贤侄,听说令尊此次给流风侯备下了一樽白玉观音?” 那风度翩翩的少年正是九叶城卢静龙的堂兄卢羽翔。只见他听得旁人发问,不慌不忙拱手道:“薛伯父所言不错,家父自去岁末开始便差人到处寻访奇珍异宝,只为流风侯大寿时能献上。”原来那笑嘻嘻的老臣便是在费城反驳秦川建议的薛钟临之父。 一桌人都跟着附和道:“卢大人果然是颇费心思,两三月前便开始为流风侯的寿诞费起神来了,真是可敬可佩。”众人大多听说这白玉观音是卢横开半年之前便购得的宝物,此时卢羽翔这般说道,只为体现他父亲是如何竭尽心力。众人如何不知,但谁奈人家是正二品的官职,虽然自己从三品同正二品只差两级。但别小看这两级,有些人就是从一头黑发混到一头白发也跨不过这个坎。但若是一旦有人提携,这道坎便如同每天抬脚出门槛那般简单。所以大伙儿自是不愿意得罪人,只得随声附和。 薛老爷子抚了抚花白的胡须道:“听说陛下封了个半愣子当此次中军副指挥使兼督军?对了,叫什么秦川来着?” 众人不知道九叶城卢家曾和这位秦川有过恩怨,只是这个叫秦川的年轻人近来名头正盛,圣眷正浓,此时薛大人提起来,也是理所当然。是故众人都不曾往别处猜想。 卢羽翔听得薛老爷子提起这茬,知道正事儿来了,当下沉吟道:“嗯,此事小侄也听说过,听说这人是南阳郡九叶城人氏。有些武功见识。”这深知官场三味的人说话便是这般,在毁一人之前先得将那人捧起来,接下来再毁。 秦川时南阳郡九叶城人大伙儿都已知道,也知道他救宁国郡主一事儿。但秦村被屠,他和萧家卢家的恩怨都由于当事人低调处理,众人并不知晓。 其中一方面大耳的人也随声附和道:“难怪,原来是一江湖草莽。看样子端的是有些武功,不然也不能救下宁国郡主的凤驾。这种人被朝廷约束,为朝廷所用,在这用人的当口,是最合适不过了。” 薛老爷子冷不丁哼了一声道:“话虽是这么说,但你没见那秦川从布衣加身到现下正五品的官职,不过是短短几个月的时间,是不是迁升有些太快了?再说了,不是北方传来消息称秦川和燕非在护驾途中失去了音讯已然有十几日了。或许是投了漠北人?恐怕是死了也不一定?” 在坐的人也有不敢附和太凶的人,毕竟秦川升职是陛下亲做的决定,这薛大人和卢羽翔有上头那位中书令顶着,还不至于背后说人几句就被罚。 当下就有人道:“薛大人虽然所言非虚,大胤至开国以来就没有比他迁升更快的人,但毕竟现下是非常时期,陛下用人唯贤,也没什么稀奇的。”这人说话还特意强调了陛下二字。薛老爷子心中一惊,打眼瞧去,这人身着五品朝服,比自己官职小了好几级,却如今同自己一桌而坐。一时间心中想起了那位用兵如神的将军,心道:此人恐怕是秦门嫡系,说话该小心些才是了。 想着便扯了扯还要开口的卢羽翔,示意他不要再说,言多必失。姜还是老的辣,方才那位说话的官员当然将一切看在眼中,心中忍不住一阵冷笑。薛老爷子猜测不错,那人正是秦可籍的表侄,双名瑞端。 众人正聊着,忽听一声吹打响起,接着爆竹噼啪作响,吹打之声更为热闹起来。不知道是京城那位大臣家中御用的鼓乐班,技术端的是了得,唢呐之声,一声声高亢激越,直将爆竹声掩盖了过去。 待爆竹烟火散去,那众鼓乐班已然吹打着进了胡同的中段,后面跟着人打着硕大的牌子,左边上书如亲,右边牌子写着朕临,连着读便是如朕亲临。眼看着街口到胡同中段已然哗啦啦跪下了一大片了。原来是皇帝的仪仗来了。这胡同中段到尽头的官员哪敢怠慢,当下也麻溜儿的跪下,恭迎圣驾。虽然大伙儿都知道圣驾现如今并不在洛川,但一定是传旨太监奉命而来,只怕此番又要给流风侯加官进爵了。众人脸上除了羡慕之外,更是参杂了一些嫉妒在其中。 正自想着,那仪仗已然行至了流风侯府门。传旨太监李公公正自笑吟吟地站在门口,等候流风侯接旨。 ------------ 第十九章 再闻挥戈 阳光明媚,照在仪仗队前头那两块镶金的牌子上,熠熠生辉。此时仪仗队已然停止了敲打,个个脸上洋溢着喜悦,想必今日得的赏钱比平日多出了不少。 先有小厮将红毯一路从正厅堂铺到大门口,府宅里的那些大臣也已经跪下,安静等待。待红毯铺到门口,自正厅走出了一位老者,须发皆白,但皮肤依然莹润光泽,当得起鹤发童颜四字。 那老者面色沉静,端端沿着红毯走到门前,拱手弯腰道:“臣流风侯许开,恭迎圣驾。”面圣无需跪拜,这是流风侯早就有的特权了,是以李公公也并未吃惊或者面露异样,笑呵呵地接过旁边小太监手中捧的檀木盒中的圣旨朗声道:“流风侯许开接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流风侯许开自我朝开国以来,居功甚伟。时值六十寿诞,朕特册封其为流风侯爵,官进一级。赐京城跑马,剑履入朝。钦此。” 众人一听这道圣旨,心下无不了然,流风侯已然凌驾在大胤的律法之上,官职与他来说已经是可有可无的东西,如今又赐京城跑马,剑履入朝,实乃是圣眷非常。 李公公宣读完毕,又笑嘻嘻道:“流风侯,接旨罢。” 许开面色依旧不动,沉稳道:“臣领旨谢恩。”说着,便双手将圣旨接入手中。旁边的小厮也甚是机灵,感觉将一个沉甸甸的钱袋塞入李公公手中。 李公公略微一掂量,分量不轻,赶忙收入袖中,眉开眼笑冲许开低声道:“流风侯随我入内,陛下另有密旨。” 许开面色闪过一丝讶异,但依旧不动声色,领着李公公朝书房方向行去。众大臣山呼万岁之后便起身落座。 又是一阵锣声和爆竹声,说话间已然开席。只见丫鬟们个个身穿彩衣,如花蝶一般穿梭在席间,将珍贵的酒菜一一端上,霎时间满胡同都是菜香飘来。胡同口那些守备的军士低低骂了声娘道:“他奶奶的,吃得这般香,老子却要在这安分地守着。”刚刚骂完,却见一行丫鬟提着食盒朝自己走来,待食盒打开,虽不如那些大人们吃得山珍海味那般珍贵,俱是寻常的酒肉。但一众士兵见了酒肉同那些身材较好的女子,方才的怨言都瞬间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虽然那些丫鬟们送上酒菜之后便走了,但空气中留下的屡屡香风,却勾得那些军士们淫虫忽起,都寻思着今晚去找哪个相好的姘头。 流风侯的书房中,李公公面色肃穆,许开也是面色沉吟,俱是沉默不语。 过了一会儿,许开率先打开沉默道:“陛下让老夫重新执掌天同盟,却是幌子罢。他和昭然是老夫看着长大,对他二人性子了如指掌。他给老夫下的这道密旨,在我看来,一方面是为政者成熟的表现,一方面也体现了陛下的心狠手辣。” 李公公听得这话只觉得悲伤冷汗涔涔,心道:当今天下,只怕也只有太后和眼前这人能这般说道陛下了。他只得嘿嘿一笑道:“流风侯,不流风侯爵,您大人大量,给陛下写个奏表吧。老奴这身子骨是越来越不中用了,得早早派人去给咱陛下复命呢。”他怕再站下去,又再听些让他心惊胆颤之语,当下便找个借口要溜了。 许开观人如炬,如何不知道他的心思,当下也不点破,只在书桌上铺开宣纸,自行研墨。提笔沉思一会儿,挥毫而书。只见他一气呵成,写就了两封信。寻常大臣若是给皇帝些奏表,当有正式的奏表纸张。但许开只是随意铺张宣纸,这当是写家书的式样。 李公公当下也不言语,看着许开将信封入两个信封之中,过上火漆。李公公接过一看,一封是写给当今天子的,一封则是写给李昭然的。他郑重地将两封信收入怀中,冲许开拱手道:“如此,老奴便先复命去了,在此恭祝流风侯爵寿比天齐。”说着转身便出了书房,想是走远了。 贵为许开之辈,自然不便再出言留他喝两杯水酒之类的话语。 酒宴一直延续到申时。太阳西落,掌灯时分,整条胡同从远处望去灯火通明,大臣们此时已然是酒肉酣畅,胡同的正中间已然搭上了戏台子。帝都最著名的戏乐班子已然就位,一阵开场的吹打之后,便有戏子登场,表演各种曲目。 大胤的风俗便是贺寿曲目唱罢之后,便由寿星至宾客开始轮流点唱曲目,再由戏班演唱。戏台下面一众桌椅已然排好,流风侯爵许开当中而坐,鹤发童颜,皮肤依旧莹润光泽。待到戏班的小厮将曲目名单送至他面前时,他略微扫过,眼神忽然就定格在那曲名叫《挥戈》的曲名之上。略微沉吟,想起今日晌午给李昭然写的那封信,一时间觉得兴趣索然,当下毫不犹豫地在《挥戈》的曲目名后面画了个勾。 他啜了一口茶,闭上眼睛,想着天同盟的事情。忽然只听“咚”的一声,琵琶好似要弹断了一般,正是战鼓擂擂之势。他缓缓睁开眼睛,只见台上坐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正低眉信手,那手指灵活如同穿梭在琴弦之间的彩蝶一般。 铮铮几个音符过后,整条胡同里已然没有了其他的声音,只剩下那双灵巧的手,沿着琴弦上下飞舞。那姑娘未施粉黛,面容清丽,却胜过了京城里太多的女子,看得卢羽翔眼睛都直了,心道:这戏班何时请了这么一个才貌双全的女子。他转头扫了众大臣一眼,发现不少人眼中都流露出了暧昧之意。他暗想:恐怕得快些下手,不然又给别人逮着机会了。 许开听着那阵琴声,忽而想起了当初四大世家年轻俊杰入宫时,李昭然笑谈这曲《挥戈》时的情形,当下面露微笑之意,心道:女孩在终归是要嫁人的,不是么?想到此处,心下也开朗了不少。 正思索间,琴声忽而激越高亢,背水阵前银龙落天的气势陡然婉转,夹杂着万钧的巨力直朝两岸拍去。岸边呐喊声,厮杀声震天响起。陈守一方已然在费季军士视死如归的气势下节节败退,战旗歪倒,将士丢盔弃甲。渐渐,琴声又委婉起来,直如厮杀过的战场,唯余云江东去,鲜血汇入云江,流成了血红的沧桑。真个是大浪淘沙,洗尽风流。 琴声渐呜,渐渐消失不见。但一众大臣却还震惊在方才的惊涛骇浪,流血漂橹的战场之中没有回过神来,一曲《挥戈》至此,只怕比之李昭然也不逞多让了。 许开率先轻笑鼓掌,接着回过神来的,没回过神来的,都下意识地跟着使劲拍着手掌,仿佛方才战场的呐喊声,也让他们热血沸腾一般。掌声如潮,那戏班子的班主抖着脸上肥厚的肉,笑得不亦乐乎,仿佛已经看见大把的赏钱进了口袋。 那女子一曲弹罢,起身抱着琵琶冲众人微微一福,当下便转入后台去了。自有《挥戈》神曲压场,接下来的曲目便索然无味起来,听得众人直想睡觉。 好不容易挨到了曲终人散之时,那些个修心不齐的大臣有些已然酣酣入睡了。许开站起身来,大步朝那戏台上走去,大伙儿精神一振,知道他有话要说,当下都洗耳恭听。那些睡了的大臣也被旁边的人叫醒,等候流风侯示下。 许开清了清嗓子道:“老夫寿诞,承蒙各位厚爱,百忙之中抽出时间来给老夫贺寿,对此,我深表感激。”说着朝台下众人拱了拱手。众人也当即拱手还礼。 他又接着道:“在此老夫借着这场合要宣布一件事情。”说着一顿。一众大臣当下议论纷纷,不知道流风侯要宣布怎样的事情,议论了一会儿,得不出什么结论。却见流风侯双手一压,示意众人安静。 他又道:“今年八月十五帝都演武大会,我将亲自挑选一人,作为关门弟子,待我百年之后,承袭我一身武艺和爵位。” 众人都啊的一声,万万猜测不到平素如此喜静的流风侯为何突然之间想起来要找一传人了。大伙儿细细瞧去,虽然他站在台上,鹤发童颜,面容清癯,但眼角皱纹还是显露了出来。端的已经是老了。 在座的一干大臣都面露兴奋,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若是自家哪位青年俊杰被他看中,傍上了这棵大树,少说也得保得家族百年的欣荣。而如卢羽翔之辈,便是各个摩拳擦掌,看神情现在就想上台去一展身手了。 许开说完这事之后便往府宅中行去了,太傅陆正清紧随其后。 忽然间,许开回头问道:“燕非和秦川可有消息了?” 陆正清虽不知道他这忽然一问是什么意思,但也恭谨道:“朝廷已然派出大批人手去寻找二人的下落,但如今依然没有找到。” 回廊弯弯曲曲进了内宅,陆正清不再往里面送去,只是垂首肃穆,恭敬地目送他远去。许开喃喃自语道:“燕行云,希望你能将东西带回来。” ------------ 第二十章 奸计 华灯初上,这京城帝都的夜景果然比九叶城要亮丽了不少。但陈玥儿却没有这般心思去欣赏。她只是收拾好自己的琵琶等一应事物准备回自己的住处。 十几天前秦川失踪的消息便传到了九叶城,第二日陈玥儿便收拾好东西,在吕率的安排下随着北上押运粮草的队伍出发。行了十几日才到得这帝都洛川。 由于秦川虽然迁升,但还未来得及在京中置办房产,再者她还未正式过门,在帝都举目无亲,无依无靠。一个弱女子便只能重操旧业,卖唱为生。幸得京城最著名的戏班子看她谈得一手好琵琶,这才让她进了戏班,谋口饭吃。 陈玥儿每日除了随戏班演出外,其他的时间便守在兵部等着看有无秦川的消息。说来兵部那些粗鲁的汉子却好打交道,看见娇弱的女子便说个不停,她自也从兵部问出了不少有关秦川的消息来。 只是众人得知她是秦川未过门的妻子,都失望之极。就这般,她一边卖唱,一边等着秦川的消息,至此已经三日有余了。 这日正赶上流风侯许开做寿,戏班子忙活得很,她好不容易这会儿才忙完,得赶紧抽空去兵部看看有无秦川的消息。这个低头收拾着,却忽闻旁边一个声音响起:“姑娘一手琵琶弹得好生玄妙。这曲《挥戈》虽然是改过的曲谱,但世间许多男子弹来都略显吃力,却不想由这么一个美丽的娇娘弹出了金戈铁马的味道。” 陈玥儿啊的一声,没料到旁边忽然来人,吃了一惊。抬头却看见一位风度翩翩的公子正看着自己,温文尔雅,颇有大儒之风,正是卢羽翔。 卢羽翔不识得陈玥儿,自然也不了解她的来历,只道她就是寻常一卖唱的风尘女子,言语之间自然也有些轻佻。 陈玥儿啊了一声,见眼前忽然出现一人来,言语轻佻,心下已是微微不悦。但想到今日流风侯做寿,来的客人自然是身份尊贵之辈,当下也不便得罪,只是冲那公子微微一福道:“奴家见过公子。”声音颇为清脆动人。 卢羽翔见她回话,心中一喜道:“在下卢羽翔,请教姑娘芳名。”当下冲着陈玥儿拱手搭礼。 陈玥儿冰雪一般的人儿,这些年在九叶城醉云居随着爷爷卖唱也见过不少人,自然从卢羽翔的眼中瞧出了他的爱慕之意。但是她心下着急去兵部打听秦川的消息,此时却被缠在这里,不免有些心烦意乱起来,不停地朝胡同口张望。这会儿听着那人问自己的名字,当下也随口答道:“奴家陈玥儿。” 卢羽翔听得这个名字后心中呆了一呆,霎时心念电转,前不久九叶城的叔伯写来的家书中好像提到过这个名字,那该死的秦川就是为了一个卖唱的小姑娘将自己的堂弟废了一条胳膊,此事虽然郡主口谕揭过,但卢家却如何咽得下这口气,一直到处找机会要给秦川好看。 他心中坏笑几声,出言试探道:“姑娘莫非是从南阳九叶城来?” 陈玥儿见他一语便道破自己的来处,心下吃惊。但转念一想,自己这几日天天从兵部跑,只怕消息已然传开了,眼前这人怕是兵部的人也不一定。说不定兵部已经有秦川的消息了。 想到此处,她心中一喜道:“奴家是九叶城而来。特来京城等我的夫婿秦川。”大胤民风开放,礼教虽严,但却也不同大轩朝时那般繁琐。女孩子抛头露面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卢羽翔暗道: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看着陈玥儿清丽的面容,姣好的身材,当下心生猥琐,奸计已然生出。 但他面不露色,反而比方才更加正经道:“果然是姑娘你,我们在北边费城时常和秦兄弟聊天,听他说找了房好媳妇。” 陈玥儿见他说得正经,当下不疑有他,面露喜悦问道:“公子认识我家夫婿?” 卢羽翔见她已然上当,当下频频点头道:“岂知是认识,简直是好得不得了,经常一起喝酒谈天来着。”说着,叹了口气道:“只是……只是没想到秦兄弟在我回京这断时日竟是失踪了。”模样伤心已极,当真是一流的做戏高手。 陈玥儿被他说中心中最柔软的地发,当下也伤心沉默起来。卢羽翔见她已经完全信任了自己的话,当下又幽幽道:“不过陈姑娘也不必担忧,秦兄弟武功高绝,想来区区几个漠北蛮子定然奈何不了他。或许他只是迷了路而已,并无大碍呢?” 陈玥儿虽然知道这话未必准确,但心中也只能这么期盼了,有些兴趣索然道:“希望如此吧,天色已晚,奴家这就告辞了。” 卢羽翔见她要走,急忙道:“陈姑娘如今下榻何处?” 陈玥儿依然将他当做了秦川的好友,当下也不隐瞒道:“实不相瞒,奴家进京后盘缠用尽,现在水袖戏班弹几首小曲。如今便住在戏班之中。” 卢羽翔面做吃惊状道:“怎能如此委屈佳人,来来,快随我到府上去安歇。不然秦兄弟日后回来知道了此事,定要抽我的筋,扒我的皮不可。” 陈玥儿虽然见他说的实诚,但仍面露难色。毕竟自己跟着一个陌生男子入府,就算他是秦川的好友,此举也是有些欠妥当的。 卢羽翔见她犹豫,当下又道:“快别这样了,陈姑娘。你嫂子这几日听说秦兄弟出事也是心中惋惜。恰好你来了,她若知道你来京了,必然八抬大轿把你接回府上去。若今日事她知道了,那不由秦兄弟回来扒皮了,只等我回去,便进不了房门了。” 陈玥儿茫然道:“我嫂子?”她在京城没半个熟人,这个嫂子却又是谁,八成是这位卢公子的媳妇吧? 正猜测着,果听卢羽翔道:“你嫂子正是拙荆。走吧,想必姑娘还未用饭,等下到府上,该叫下人弄些好菜才是。”说完便不由分说的招呼自家小厮去唤轿子过来。 官轿过来,陈玥儿虽然心中还意犹未决,但见卢羽翔真诚的态度,一时也不好再推辞,只得款款步入轿中。门帘拉上,卢羽翔走到旁边,对在一边看着的戏班班主,压低声音道:“我父亲乃中书令卢横开,今日之事,你权当没有见过。你戏班之中,也从未有过陈玥儿这号人物,知道了么?”说着递过去几张银票。 那班主识得二品大臣的利害,当下唯唯诺诺接过银票道:“草民知道,草民省的。”他偷偷瞄了几张银票的面额,都是百两一张。这官家公子骗女子的手段他自是识过,当下闭口不言,恭送卢羽翔一行乘轿缓缓离开。 胡同中热闹过后便是一大片寂静,残羹冷炙自然有下人收拾打点。胡同中依旧还是灯火通明,但已然没有了先前的热闹。戏台子已经撤走,剩下十几个小厮正在收拾那些桌椅。胡同口的军士换岗过后,那些白天酒足饭饱的军士只怕现下正在哪个相好的姘头被窝里做那劳子事情了。 出了胡同口朝南走,有条略微宽阔的青石板道。这条街道平素也安静得很,只是较若那胡同比起来,已经算是闹市了。街道的中段有个面摊,靠着街边支起了一个竹棚,挑着一杆锦旗,上书一个大大的面字。 此时虽已入夜,但远远望去,那个面摊还是一片蒸腾的热气冒出,卤香远远传出,勾人肠胃。面摊过去第四座府宅便是卢府,中书令卢横开的府邸。 那卖面的小儿瞧着打街口走来一行人,却是卢家的官轿回府了。听说今日流风侯做寿,看那些轿夫家丁各个红光满面,想来是吃得饱了。今日恐怕又没甚生意了,正想着收摊回家,想着家中暖暖的被窝,他手上收拾东西的速度又快了些。 正瞅着那官轿行来,那面贩眼中闪过一丝羡艳。忽然一个苍老的声音在身边响起:“店家,来碗面。” 那面贩被那声音吓了一跳,打眼瞧去,月光昏暗,只见一老者鹤发童颜,身上穿着颇为朴素。但自他身上传出的那股子气质却让人不敢小瞧。面贩南来北往的客人也见过不少,自然有识人知道。眼见眼前的老者气度不凡,赶紧招呼着坐下,自是去下面条去了。 许开望着那行轿子,面色从容。今日席间那些山珍海味自是吃不习惯。这会席间散了,到这街上下碗卤面吃。想当年自己重伤待毙时,李琼将自己救活之后,喂自己吃的第一样东西便是酒,第二样就是这卤面。 今日圣上密旨传来,让他不免有些伤怀。这才趁着夜色,寻上了这个面摊。倒也不是刻意为着陈玥儿或者卢羽翔来的。 面条被放入热气腾腾的开水中,逐渐软和散开,这卤面的汤汁中有一样事物是不可缺少的,那便是老陈醋。这事物朝汤汁中一搁,简直提味又开胃,诱人无比。 许开静静坐着,等着面贩上面。卢府一行三顶轿子已然走过街道的中段,眼看便要经过那面摊的旁边。前面有家丁开路,那些家丁自然今天也是酒足饭饱,各个红光满面。 ------------ 第二十一章 难兄难弟 洛川的街灯甚是明亮,其实要说街灯,却是各个府宅门口的灯笼。只是洛川是帝都,豪门大宅多如繁星,这灯笼自然也多了起来,如街灯一般,只将夜色下的帝都照得通明。 今夜的街灯也不甚晦暗,只是那面贩下卤蛋时滚水溅得有些高了。恰好有部分落在他端着汤汁的那只手上,只听他哎呀一声,手上被烫,那碗汤汁一松,直直朝卢府一个家丁的身上飞去。 面贩子心中一慌,刚要出声提醒,却已然发现晚了,那碗汤汁直接扣在那人身上,顿时污秽油汤流得满身。 那家丁大喝一声:“畜生,竟敢这般不小心脏了你爷爷的衣服。” 一众家丁被那个乘汤汁的碗掉落在地上激起的碎片弄得手忙脚乱,躲闪不急。轿夫见如此情况,已然停下了轿子。许开听见那家丁的叫骂声,缓缓地皱起眉头,却不动声色。 只听当先那顶轿子中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前面什么事啊,怎么停下来了。”声音不大,却犹自威武。那被泼了一身面汤的家丁匆忙小跑到轿子前跪下道:“老爷,是小人该死。只是那卖面的凭忒可恶了,好端端的泼了我一身面汤。” 那买面的面贩常年在这条街上卖面,自是识得中书令大人的官轿,二品大臣若要对付一个庶民,连动根手指头的功夫都不要花费。他一脸惊惶,半滚半爬地跪到那轿子前道:“小人该死,冲撞了大人的官驾。”一面说着,一面不停地叩首,口中反反复复就是那么一句小人该死。边磕头还边咒骂那阴影处桌子上坐的那位老者,这时候了还来吃劳子卤面,今日这祸可是闯大发了。 那面贩面色恭顺,但那家丁寻常或许是跋扈惯了,起身一脚就将那面贩踹倒,边踹还边道:“我看你就是成心的。找死是不?” 卢横开似乎今日是酒喝多了,还是时间晚了有些累,家门在即,似乎不想久留,当下便吩咐道:“让少爷处理这事儿,我先回府去。” 众家丁轿夫答应了一声,当下将那面贩拖到一边,还使劲的踹了几脚。卢横开起轿回府了。卢羽翔却从第二座轿子中走了出来,他面容看上去虽儒雅,但此时在街灯下却笑得很是阴险,果然和那愚蠢的卢静龙是一家人。 他走到路边,弯腰看了看那面贩道:“你好大的胆,中书令的官轿你也敢冲撞。” 那小贩已然被打得鼻青脸肿,但丝毫不敢有拂逆之意思,依旧唯唯诺诺道:“草民有眼无珠,冲撞了大人,小民该死,这位官爷的衣裳小民愿意赔。” 卢羽翔冷笑道:“赔?你可知道他这身衣裳多少钱,你赔的起么?”说着,面色淫笑起来道:“你是叫贾二吧?” 那面贩听得眼前这公子认得自己,赶忙道:“小人正是贾二,公子饶过我罢。” 卢羽翔嘿嘿笑道:“我好像记得前不久你家姑娘到此来过,生的好生标志。” 那贾二面色一变,立时知道他心中打什么主意,赶忙解释道:“大人明察,前几日来的那女子却不是我家姑娘,实乃是路过吃面的啊。”他先头被那些个家丁一顿好打,直打得鼻青脸肿,现下又苦苦哀求卢羽翔,模样甚惨。 卢羽翔却丝毫不为所动,依旧冷笑道:“哦,是么。不是你家姑娘?我可是差人打听过了,那姑娘可姓贾。”说着,沉默了一会儿,看着那面贩子躺在地上瑟瑟发抖,他又接着道:“贾二,你说你也是的,你家姑娘跟着我吃香的,喝辣的,有什么不好?何必呢?” 正说着,忽然听到一阵轻轻的咳嗽声,卢羽翔回头一看,却是陈玥儿自轿子上掀开门帘走了下来。她见这么久了,轿子还停着,自然下轿来看看。 许开依旧坐在那方阴影里啜着茶,看见陈玥儿下轿来才微微咦了一声。 这不看不打紧,一看却发现一个鼻青脸肿,满身是血的人正在地上苦苦哀求什么,模样甚是可怜。 卢羽翔眼见陈玥儿下轿,赶紧装出一幅很是热情的样子去扶起贾二,边扶还边陪着笑脸道:“怎么这么不小心呢,走路都摔成这样。”说着赶紧冲旁边的下人使着眼色。那家丁会意,赶忙将模样甚惨的贾二远远拖开了去。 贾二不明就里,正被打得晕晕乎乎,这会儿眼见又被卢家的家丁拖着,以为要将自己入狱了,赶紧大声呼救道:“卢公子,你饶了我罢。我上有老,下有下……”喊着喊着,声音渐渐远了,想必是又给家丁一顿毒打。 陈玥儿本就对这个忽然冒出来的自称是秦川好友的公子心有戒心,这时看他的作风行事,断然不是什么好人。又联想到他姓卢,当初在醉云居被打断胳膊的那个公子也姓卢,听说他家在京城有个当大官的叔伯,只怕会扯上些关系。想到此处,手心中不由都是汗水,心道:若这个卢公子和九叶城的那个卢公子是一家人,那现下人心真个是难测了。 她也不再去追问,如今人单势薄。举目无亲,还是先离开此处再说,当下冲卢羽翔微微一福道:“卢公子,奴家想还是回戏班去。毕竟如此不是很方便。” 卢羽翔听她话语,知道她已经心有芥蒂,只怕已经开始怀疑了,当下道:“方便得很,怎么会不方便呢。陈姑娘若是还有什么要紧事物在戏班没取,知会一声便是,我自派人去帮你取来。” 陈玥儿急道:“感谢卢公子好意,我还是另寻地方罢,实在是不好叨扰。” 卢羽翔见对她施软不行,眼见府门在即,只能施硬的了。当下面色一沉道:“小娘子,说穿了,我便是九叶城卢静龙的堂兄。现下你家夫婿生死未明,我劝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只要你乖乖伺候好本公子,说不定我一高兴,还可饶过你和你家夫婿。”说着,嘿嘿冷笑起来。 陈玥儿一听这话,面色顿时惨白,这世道果然是人心难测,现下秦川又没有消息,如今自己又身处虎穴。她急急找路脱身,跑了几步却发现方才拖贾二走的几个家丁已然将路口堵住,一个个脸上都挂着坏笑。她脚下一软,顿时摔倒在地。想着自己还未过门,恐怕清白就未能保得住了,一时伤心欲绝,泪如雨下,直想一头撞死算了。 想道此处,她真个站起身来,瞅准了旁边的灰墙,一头撞了过去。 卢羽翔身怀武功,这么一点距离自然是不能让她寻了短见,当下步伐微微移,已然到了那灰墙近前。 陈玥儿扑通一声,只感觉撞在一人身上,抬眼一看,却是卢羽翔一脸淫笑地看着她。她面色羞红,赶紧抽身。 卢羽翔见她发髻微微散开,面色羞红,淫心大起道:“陈姑娘,这可是大街上呢,你就这么着急****了。” 陈玥儿又气又急,面带梨花,卢羽翔一干下人听他这般说也都嘿嘿笑了起来。 此时已经入夜,大街上没有几个行人了。就算有,街口两头都有卢家身强体壮的护卫把手着,行人只敢远远地看一眼,知道是有权有势的人,扭头便走了。 整条街上就面摊那个阴暗的角落坐了一位老者,并不起眼,很是自然。好似他原本就应该坐在那一般。 卢羽翔见陈玥儿不施粉黛的脸上挂了两行清泪,模样娇羞可爱,只想立时搂在怀中来好好怜爱一番。想道此处,便双手张臂朝陈儿抱去。陈玥儿躲闪不及,眼看就要被他抱住了。却忽然听见“咻”的一声,劲风袭来。 卢羽翔自幼习武,人还颇为机警。眼见有人偷袭,刚刚想闪躲,却只感觉后背一阵刺痛,接着又有什么东西掉在地上了一样。袭来之物力大不大,但胜在速度快绝,以他自幼习武之人都难以躲闪开来,可见来人并不想伤人。 他回头瞧了一眼方才掉在地上的东西,发现正是一截筷子,赶忙朝面摊瞧去,这才发现阴暗处坐了一人,正自顾饮茶。 卢羽翔心中一惊:怎地这里还有个人,方才怎么没发现。当下冲那人拱手道:“阁下何方神圣,出来打个照面吧。” 那人兀自不动,依旧啜着那杯清茶,只自顾叹息道:“多好的汤汁,怎奈就这样被糟蹋了。” 卢羽翔今日晚间心思都在这陈玥儿身上去了,压根就没注意过今日的主角,自然不识得许开。但他此时被那人冷落,正心中不平,哪里能朝流风侯想去,只觉得那阴影里的人身形有些熟悉,却又说不出在哪见过,当下指着那人,冲他喝道:“到底是谁,别在那装神弄鬼。” 许开眉头一挑,自大胤建国以来,试问就算天子如李玄疏都不敢这般指着自己说话,何况一个小小的二品中书令的公子。 不动则已,一动如烟如风,行迹难以捉摸。只听咔嚓一声,接着,整条街上飘荡着一阵杀猪般的嚎叫。 卢羽翔的胳膊竟然也被活生生扭断了。可笑卢静龙同卢羽翔这对堂兄堂弟,这对难兄难弟。如此好色,又都是因为陈玥儿,手都遭了殃。不同的是在九叶城出手的是秦川,在洛川出手的是许开而已。 ------------ 第二十二章 皇子迷药 夜风轻拂,原本安静的街道被这声杀猪般的嚎叫惊碎了不少灯火。卢家的家丁还没闹清楚怎么回事,却发现自家少主子面前已然站了位老者,鹤发童颜,气质不凡。他正捏着自家主子的手,那杀猪般的叫声正是自己的少主子发出来的。众家丁有些今日远远望见过许开一眼的,但并不确定,只是妄自在那猜测着。 众人都没见过许开,乍一看这老者如此彪悍,当场便铿锵几声拔出腰间佩刀来。刀光明晃晃地扎眼,但却没有一人敢主动上前来。 许开冷笑一声,放开了卢羽翔被捏断的膀子。由于晃动,那钻心的疼痛又传来。紧接着又是一声杀猪般的嚎叫。得,明日街上定然有传言:今晚哪个府宅请的杀猪匠这般不利落? 卢羽翔此时疼得眼泪汪汪的,只怕连亲娘都不认得了,看着面前那位肃穆的老者,眉峰静伏,只怕是个狠角色,脑海中顿时只剩下一个念头:逃。他本是武科出身,寻常打架这些勾当也干过不少,自认为在京城这地界儿还是有两下子,此番却被这老者不声不响扭断了手臂,对方武功之高,只怕是骇人听闻了。 他拼命朝下人打手势,想让下人扶着他回府。此刻他也顾不得贾二家的姑娘和陈玥儿了。岂料卢横开方才进府,却忽然闻见一阵杀猪般的惨叫。他自然是识得自家儿子的声音,不知道门前街上发生了什么事情,赶紧叫上一众家丁,又吩咐将轿子抬了回去。 府门大开,霎时间奔出了三四十号人来,都穿着统一的服饰,看样子正是卢府养的看家护院的人物。要说这大胤朝廷大臣还真个是有钱,一个二品官员家中通常便能养上百十号打手来。 卢横开的官轿方一出来,家丁们便四下散开来,为他让路。轿子当街停下,卢羽翔就如同救星到来了一般,哭丧着脸道:“爹爹,救我。” 卢横开哼了一声,威严的声音传来道:“一个面贩也弄不妥当么?将来怎么为朝廷效力?” 许开听了这话心中冷笑道:哼,朝廷便是让你们这般飞扬跋扈的人来效力的么,当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卢羽翔听了他老子的话,也不解释,只在那哼哼哈哈不停,鼻涕眼泪由于断骨之痛一齐流了下来。一众家丁见那老者武艺高强,也不敢上前去救,生怕一个不小心,弄得他不高兴了,反而害了自家少主人的性命。 卢横开心中烦闷,当下一掀帘子,正准备招呼人手将犯上之人一顿乱棍打死。但下轿之后却不见方才那面贩,倒是一个鹤发童颜的老者正斜目瞪着自己,神态傲然至极。 晚上街灯虽亮,却对于卢横开这般老眼昏花的老臣来讲也是晦暗得很。他觉得那个身形甚是熟悉,当下便又朝前跨了一步,忽然神情一震。卢羽翔正想再次呼救,却听咚的一声,自己的父亲正朝那老者跪了下来,哆哆嗦嗦道:“不知流风侯爵大驾光临,下臣该死,下臣该死。”模样惧怕之极。 卢羽翔心中“咯噔”一声:眼前这个老头是许开?他的心霎时间沉到了谷底,心中呼喊道:我命休矣。 许开瞅着卢横开,淡淡道:“朝廷发给你们俸禄,就是要你们这般欺压百姓的么?我许开虽然不问朝事,但今日这事情既然被我给碰上了,那就不得不管了。” 卢横开背后一时冷汗涔涔,只呼喊道:“流风侯饶命啊,是我一时糊涂,干了这欺压百姓之事,还请网开一面。”说话间,已是磕头如捣蒜一般。便磕还边喝道:“翔儿,还不快些跪下给流风侯磕头。”卢羽翔断臂剧痛无比,但此时为了保命,却也不得不咬牙忍痛跪下,一时间刀棒掉在地上的声音不绝于耳。整条街上竟满满当当跪了一大片。 陈玥儿见来人便是今日做寿点曲儿的流风侯,当下也跪了下去。许开面色转柔道:“姑娘不必多礼,你便是秦川未过门的妻子,陈玥儿吧?《挥戈》弹得很好。” 陈玥儿见他夸赞,而且这顶顶有名的侯爵竟然识得秦川和自己,心中欣喜万分。卢横开一众见他二人兀自交谈,却也是不敢妄动。磕头之势却缓慢了下来。 许开被人搅了吃卤面的性质,自然脾气也好不到哪里去,但他想着这天下是李玄疏的,自己再如何,也不好干那越俎代庖之事。他一面伸手虚扶起了陈玥儿,一面道:“卢横开,你御下不严,教子无方,明儿个自己去刑部报道,领罚吧。” 卢横开面色微微一喜:这事儿只要不是许开自己亲自监督,凭他这么些年在朝中的关系,到刑部领个罚,就凭御下不严,教子无方这几个字,必然是不会太严重的。一时间又磕头如捣蒜。 许开不想再做多留,冲卢横开等人冷哼一声,不再理睬。接着,他又对陈玥儿道:“小姑娘便住我那府宅去吧。我一个老人家,平素清净得很。没事给我弹弹曲子,也挺好的。”话语间竟有一股不可反驳的傲然。卢横开想着李昭然小时候也住过一段流风侯府,她会弹那曲《挥戈》,便是流风侯教的,他此时对这姑娘如此青眼有加,想必也是因为方才那曲《挥戈》罢。一时间心中直将儿子骂了许多遍,没事儿尽爱去招惹事儿来。 却说龙幽洞中,苏门智仁见时机成熟,赶紧将腰间那个装满了迷药的包囊朝燕行云丢去。燕行云正自顾同叶秋二人打斗着,忽见劲风袭来,一个事物直朝自己面门飞来。他想都没想,当下挥掌便击去。 苏门智仁将将用手巾布蒙住了口鼻,只听砰的一声,掌风击在那个包囊上,瞬间炸裂开来,一团似粉如烟的事物四散飘开。洞中炎热无比,崖壁底下又是岩浆河流奔腾,将那团如烟似雾的迷香晕开,浓浓地将那方石太笼罩。 众人见烟雾罩来,料想不是什么好东西,当下屏住呼吸,不敢有丝毫大意。烟雾太浓,众人看不清楚状况,而众高手又都有听风辨位的本事,自然一下皆不敢动。 苏门智仁哪知道这许多,见石台已然被迷香的烟雾笼罩,料想这烟雾中众人必然已经酣睡过去。当下便轻移步伐,朝方才来时的洞口探去。 龙阳虽然看见了苏门智仁鬼鬼祟祟往腰间摸索了一阵,但他何曾能想到,身为一个皇子,身上居然会带些江洋大盗,采花辣手才随身携带的迷香事物。 那迷香方一散出,龙阳便吸了一大口,只觉得头晕晕忽忽,立时就要昏睡过去一般。当真是吃了个闷亏。赶紧运气调息,闭气不出。说来也怪,这彼岸果剩余的药力化成的内息有股烈性,如三冻酒烧上来的那股劲一般,只是稍一运行,便将方才迷香的药力烧得精光。 也亏得叶秋他们各个武艺高强,内息雄浑深厚,这才没被迷香瞬间迷倒。若是换上寻常的江湖人士,这么一大包迷香不要钱似地洒来,只怕得睡上个三天三夜。 也该是苏门智仁运气不好,这迷香起的雾气太大,他摸摸索索半天行出了不远,却一脚踩到了叶秋的脚背上。叶秋何许人也,自然早就感觉旁边有人移动,但兵法有云,敌不动我不动,正是《颜氏兵略》。众人都屏气内息,苏门智仁自然是听不到叶秋的呼吸声,待一脚踩了上去,发现有什么不对了。却看见眼前的那团雾气迅速收缩,一只枯瘦如柴的手掌朝自己的面门印来,来势迅疾,一时间避无可避。 只听砰的一声闷响,却是那只手掌击中了他的面门。叶秋掌力何其雄浑,却力道也拿捏得恰到好处,将将把他送到石台边上,底下便是那条怒龙也似的岩浆河流,缓缓奔腾。他哎呦一声,被那掌力打断了鼻梁骨,一时间鼻血喷涌而出。苏门智仁顾不得这么多了,赶忙取下了浸过解药的面巾去止血。却不料一口吸入了大量的眯眼,啊的一声,顿时昏了过去。 浓烟渐渐散去,逐渐朝崖壁的顶部飘去。龙阳心中奇道:这里看似封闭,只有众人方才进来时一条路,却为何这么多烟雾却朝这顶部飘去,莫非上面另有出口。正细想着,却发现萧子元和同虚道人,叶秋星痕同燕行云又战在了一处去了。 同虚道人那柄拂尘扫过看似无力,却力逾千钧重。萧子元的柴刀在岩浆和赤铜矿暗红色的光芒下划过几道亮丽的弧线。那拂尘的白须缠上了刀柄,萧子元发力一挣,想趁势绞断那些白须。同虚道人岂能上当,内力一运,白须根根直立,看似坚硬无比,竟如刀锋一般直插萧子元心口。 萧子元空门大开,不曾想同虚道人还有这一招,避无可避间,只得用以伤换伤,以命搏命的招式。立时变招,将柴刀朝着同虚道人的肩颈砍去。那是血管经脉聚集所在,若是下刀准了,一样也会立时没了性命。 ------------ 第二十三章 岩浆火龙 刀锋如许,如暗处的毒蛇尖锐的毒牙。同虚道人如何不知道萧子元的用意,当下撤回拂尘,避开那锋利的一刀,反身将拂尘朝他的腰际扫去。拂尘的白须上灌满了真力,不说开山劈石,打断几根骨头的力道还是有的。 这五人中间,若说武功最高的还是同虚道人,自他得了上古遗卷《归墟录》的上半册,里面武功心法,同各式炼丹的法门应有尽有,自此便在岷川六郡的六窦山开宗立派,广收门徒。这番天下将乱,若不是流风侯许开使力,朝廷哪能请得到这般人物。李玄疏自许给他的《归墟录》下半册乃是权宜之计。况且,若真如流风侯所言,这龙幽洞中有长生卷,自己还要那下半册《归墟录》干什么。 其实李玄疏也知道,苏门烈真也知道,这玄关断然不是直通中州腹地的捷径所在,只是他们都不对外点破。大家都是有身份的人,自然得保持高高在上的神秘感。苏门烈真的重心当然在潜龙渡,若是此番能入主中州那便甚好。若实在是攻不破关隘,能进龙幽洞拿到这长生卷也是好的。只是漠北二十五部,又岂能知道他的私心所在。 星家虽说家学渊博,但若论智谋和手段,比之烈真不及万一。他早就在星家埋下细作,星痕没有浪迹江湖之前的一举一动,包括星家所收藏的古籍文书,他哪样不是了如指掌。不然一个千年的隐秘家族,就因为家主不在,被人随便吆喝两声便会成为两派么?这自是他安排的细作在期间使力。 这些高高在上的统治者,世家,只为自己的一己之利忙活着。甚至不惜大动干戈,让中州千里沃野,流血漂橹。谁又来怜惜那些无辜百姓的死活,当真是乱世人命如草菅。 萧子元身子忽然如陀螺般旋转起来,越转越快,眨眼间便卸去了那拂尘的力道,似乎还生出了一股粘力,要将那拂尘带动一起旋转。 同虚道人岂是易与,当下一声断喝,借着那拂尘的旋转之力轻飘飘跃起,右足直踩他脑门而去。正所谓旋转者必然有心,有就是旋转的那一点。就比如车轱辘滚动时,若是施加力气在车轴之上,便能止住旋转之势道。 萧子元旋转之中本是柴刀的刀锋朝外,借着旋转的力道伤人。眼见同虚道人凌空一脚踩来,当下急忙变招,柴刀霎时间被举过头顶,直指天际,身形依旧旋转。 同虚道人在空中无可借力,但《归墟录》毕竟是上古奇书,所载武功心法大是不同。就在这般无可借力的情况下,硬生生的让他从腰际生出一股力道。只见他整个人倒转了身形,拂尘一卷,霎时间便卷住了萧子元的柴刀。 他那拂尘上的白须不知是何材质,遇到锋利若此的柴刀居然没被绞断,反而跟着萧子元一起旋转起来。 转了一会,同虚道人一声断喝:“起。” 但见他脸色憋得通红,真力赫然爆发,整个人如同千斤秤砣一般直坠落地,发出了闷雷一般的声响。萧子元也被他这番力道带动,直飞上天去。 龙阳看得一阵心惊肉跳,心中暗道:这老道士功力果然深不可测。萧将军武功已属异数,天下已经几乎无敌,但在这老道手下,却走了这般不到二十几招。 萧子元正朝崖壁撞去,其上面也布满了与洞中一般的赤铜矿石,只是看这崖壁上的矿石,红润中反复有铜精流动,比之方才洞壁中的不知道要纯了多少倍。 他运气卸力,岂料方才同虚道人借力而使的千斤坠更是借助了他自身旋转的力道。余势未减,只听砰的一声,萧子元的身躯结结实实地撞在了崖壁之上。巨力袭来,但他何许人也,罡气护体,生生将那股力道分成几股,全身肌肉一瞬间缩紧。胸口一阵晃动,玄通宝鉴竟然掉了出来。 那玄通宝鉴从他胸前掉落之后,竟直直朝着底下那条奔腾的岩浆河流而去,若是掉了进去,只怕立马便会化成玉水,从此毁去。 那厢叶秋星痕同燕行云战在一处,正全神灌注地拆着招式,断然没有注意到这边的异象。所以在场的人除了萧子元之外,便只有同虚道人与龙阳见到了玄通宝鉴朝岩浆河掉了下去。萧子元来不及救,腿在崖壁上一蹬,人如箭矢一般朝玄通宝鉴抄去,看样子竟然想以身殉鉴。同虚道人摇头叹息,却兀自不动。 龙阳大惊,萧子元乃中州的抗蛮名将,虽然销声匿迹二十年,但威名在外,他又怎能眼睁睁看着一代名将死在自己眼前。 内息已成的他当下气运丹田,自石台边上出手。这一抓恰到好处,堪堪抓住了萧子元的脚腕。他自己也被力道带动,匍匐在了石台边上。玄通宝鉴直直坠落,闪过一阵红光,瞬间便消失在了岩浆河流之中。 萧子元倒挂在石台边上,兀自一阵叹息。人生在世,超凡所求者,不过与天地齐寿,与日月同辉。自古以来,动妄心,持妄念者有之。然寻仙之道,渺渺若鸿。眼瞅着一甲子一开的龙幽洞中有上古仙迹,他们几人等这机会头发都花白,持玄通宝鉴以寻之,此番却又付之流水,却叫他如何不叹息。 同虚道人仰天长叹,方才玄通宝鉴失落他瞧得清清楚楚,断然没有再留在此处的道理。他手持拂尘,正欲打算回他的六窦山,继续寻找《归墟录》的下半卷。或许在他有生之年,还能一睹这长生不老的仙术。 那厢三人还激战在一处,燕家绝学不愧源远流长,招式看似简单,实则蕴含至理。而叶秋虽然师承不祥,但一套掌法霸道异常,罡风四散。星痕步伐飘逸,脚踩三垣,一会从紫薇垣踩到了天市垣,一会又如同缩地成寸般到了太微垣,七星聚耀,独余北斗。 忽然,一阵轻微的震动传来。此时龙阳匍匐在地,感受最深,那震动仿佛从山体内部传出,伴随着一声低沉的啸声,如同什么事物渐渐苏醒一般。 龙阳闻着那啸声,心神俱震。片刻之后,啸声和震动陡然加大,整个石台摇晃起来。众人面色一般,知是有不同寻常的事情要发生。同虚道人更是一言不发,朝方才来时的洞口抢去。这地震早不来,晚不来,偏生这时候来得好生猛烈。巨石从崖顶嘎嘎作响掉落下来,直如雨下,有些掉进了岩浆的河流,立时化为石水,消失不见。若是躲在此处,不被石头砸死,只怕等这方落脚的石台一塌,也只能落个掉入岩浆中烫死的下场。 同虚道人顾不了许多,眼瞅着正要进入洞口,却听一声巨响,那洞口竟然整个坍塌了下来,仿佛知道他要离去,而故意将道路封死一般。他暗自叫一声糟糕,却听一声惨叫,正是石台边缘已然坍塌,被震醒的苏门智仁已经掉了下去,双手在半空乱舞,转眼便掉在岩浆河流中,闪过一蓬明亮的火花,绽放了他生命中最后的绚烂。 龙阳看着那蓬火花,却不知怎么的想起了赵山那张沧桑的脸庞。他瞧见三冻酒时的神情,总是那般欣喜,可是,当自己问他为什么要打仗时,他眼神中却有一丝睿智的茫然。 石台开始从边缘崩塌,这是个危险的信号。转眼之间,裂缝已然延伸至了他匍匐所在。情况紧急,刻不容缓,周围震动之声,山石崩塌之声隆隆作响。他只能大声道:“萧将军,我拉你起来。” 萧子元显然也注意到了这方的危险,嘿嘿笑道:“好小子。” 不知是大大小小的山石掉落岩浆才将之溅起老高,还是那岩浆沸腾了起来,总之热浪扑面而来,岩浆形成的火舌如一条条火龙般朝上舔来,若此时众人不是身处绝境,这景色倒是蔚为壮观。 那厢叶秋等人也停了手,洞口被封,一时间也措手不及。星痕抬头看了一眼头顶,发现上头由于山石崩塌,有些地方已然露出了一角天光。他霎时醒悟过来道:“此处以前怕是一处火山所在,只是不知道什么原因尘封了这许多年,看如今这架势怕是要爆发了。” 燕行云也道:“只怕是这样,这赤铜矿石所生长的地方多属火山之腹。看这崖壁上的赤铜矿石如此纯净,我们怕是在火山内部无疑。” 叶秋看着头顶的天光道:“不知此时再行攀爬还来得及否。莫怕是我们这几把老骨头都要葬身在这里了?” 说到此处,却听嘿哈一声,正是龙阳发力,将倒挂在石台边上的萧子元拽了上来。萧子元借了力道,如一片鸿毛般轻飘飘地上了石台。但此时却听咔嚓一声,龙阳所匍匐的石头边缘陡然崩塌。龙阳直直朝岩浆中掉去,众人来不及施以援手。星痕于他更是有一招之恩,可说是他的师傅也无妨。此时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龙阳掉落悬崖,却不能救。 同虚道人见了那角天光,此时早就手脚并用,朝上攀爬而去,一边爬,一边还躲避着贴着后背而过的巨石。 众人当下再不犹豫,朝着那天光处爬去,只盼在火山爆发前爬出去。 但凡是芸芸众生,便有贪嗔痴,便有妄念妄心,众人求长生仙术而来,却不想到了这火山之中,正赶上火山爆发之时,可谓是天道无常,变化有常。 ------------ 第二十四章 火龙噬天 那是一种奇妙的感觉,火龙在身边乱窜,山石从身边落下,掉在岩浆之中,激起了很高的岩浆浪花。龙阳眼看着岩浆越来越近,就在眼前。周围的热度迅速蒸发着他流出的汗珠,好像下一刻就要将他烤成干尸,融成灰烬。 这是一种面对死亡的无可奈何,比之云江的河水,显得更加无情和迅速。毕竟,从月放城逃出来之后,他对生命便多了另外一种感悟。他不再甘于做一个只是为了躲避龙家的弃子,也不愿只做一个为大胤戍边一辈子的小兵。他要出人头地,他要让龙阳这个名字传遍中州的每一个角落,让所有人都知道他。 可是,他就要死了么,岩浆越来越近,他就要这般掉进岩浆河流之中,化成一蓬明亮的火花,如同方才的苏门智仁一般。死得无声无息,尸骨无存。 龙阳逐渐不再恐惧,反而变成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安详。他想起小时候每逢过年时节,母亲都会做上一碗他最爱吃的烧肉。满满一碗,然后,他会和母亲在腊月三十的晚上,围着一个小小的火炉守岁。每逢这时,母亲的脸上才会柔和了不少,会给他不停地讲故事,直到他睡着。那时候,也是这般安详吧。 岩浆触及到身体时,他闭上了眼睛,灼烧并未伴随着剧痛,那是否是神经在瞬间就被烤焦的征兆。他来不及想,就这般失去了知觉。 岩浆沸腾得越发厉害,周遭火龙起舞,奔腾不止。连空气都好似被热浪压缩,让人呼吸困难。一百多丈的山崖,众人在崖壁上都直如小黑点一般,各施手段,如猿猴一般攀援者。只是速度仿佛赶不上岩浆沸腾的速度。 好不容易上了二十来丈,只见底下方才落脚的石台已然崩塌,谷中红光一片,氤氲缭绕。间或有火龙窜出,直舔那线天光所处,倏尔又落回。曾有古词曰: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若要形容这厢的光景,萧子元便只能想出四个字:火龙噬天。 岩浆沸腾之势渐渐加剧,自崖顶掉下的巨石还未来得及完全掉入岩浆之中便被蒸腾成了齑粉,带着刺鼻的硫磺味朝火山口喷发而出。 众人上下其手,爬得最快的当数同虚道人。五人中以他武功最高,看样子《归墟录》确实乃一部奇书。 萧子元紧随其后,试想以他当年挥剑刻书的豪情,身法自是不会差到哪里。叶秋十六年前乃是被黑衣人所伤最重的一个,这么些年来,一直顽疾缠身,所以这般逃起命来,自是落在了最后。 眼看众人距崖顶不过十来丈的距离,天光已渐渐明亮,只是被蒸腾出去的火山灰一熏,仿佛整个天空都泛着陈旧的色彩一般。整个山口在大地隆隆的震动中仿佛要崩塌,气流也越来越急,夹杂着奔腾的火龙。所幸众人是贴着崖壁,身法俱又极好,这才没被那些炙热的火龙舔中。 忽然,不知哪里传来一声龙吟般的啸声,铿锵激越。好似真的有巨龙活过来。众人凝神往下看去,只见整条岩浆河流不再如同方才那般只是火舌吞吐,而是所有的岩浆一同迸裂而起,形成了一幕纵横交错的火网。在众人看来,就如同那条岩浆河一路飞涨,渐渐逼近山口,要从这里溢将出去。 众人心中一紧,俱心中呼道:吾命休矣。 正在此时,却只感觉一股比岩浆河流还要凶猛迅捷的气流往山口冒出去。众人放眼中州,几无敌手,在这紧急关头自然抓住机会,身形一跃而起,借着那股气流的上托之力,迅速朝山口升去,岩浆紧随其后,烤得众人头发一阵发焦。 气流之中不仅硫磺十足,而且夹杂着不少拳头大小的石子,众人任是武功身后,也不能在这山口处,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去处躲开这许多石子,只好一个个运气真气强行抵挡。那石子虽小,却被那迅捷的气流带动,力道可是颇为巨大。直打得众人呲牙咧嘴。 却说龙阳落入了岩浆之中,预期的灼热和剧痛并未伴随而来,反而他能很清晰地看见自己的躯体被岩浆点燃,焚烧,融化,从外到里,没有一丝灰烬剩下。渐渐,他眼前逐渐黑暗,失去了知觉。 周围是无尽的黑暗,浓郁得如同那日月放城下追风骑碳铁的盔甲,如同天地间这最后一丝光明亮起的地方。他就在这无边的黑暗中走着,不知道置身何处,不知道脚下是虚是实。他一直走,仿佛要将黑暗走完,找到那期待已久的光明。 星恒在教自己那一式刀法时曾经说过:“当你某天置身在无边的黑暗中时,唯有这一式刀法,能破开黑暗,为你带来光明。”一语成谶,不知到星痕这句话是无意的教导,还是有意的点破。 总之,龙阳在黑暗中摸索着周围,他想找到一件武器,或者更确切的说是一把刀。他只会那一式刀法,连“招”都算不上,但为什么,每当自己劈出那一刀时,都能感觉到自己周身血脉的奔腾,天地的呼吸。 摸索了半天,他什么都没有触碰到,他此时想,在这无边的黑暗中,哪怕是忽然见到龙二那张恶毒而丑陋的脸都是好的。他如同一个找不到家,迷失了路,失去了亲人的孩子,渐渐蹲了下来,头枕在膝盖上,低低的啜泣着。这种绝望,绝对不是追风骑兵临城下,那天空忽然的一暗,那周围迸放鲜血的花朵可以比拟的。这仿佛是一片永远都走不出去的虚空,夺走光明的,不仅是黑暗。 龙阳忽然站了起来,他感觉到体内奔腾的气流,不知那是彼岸果的效力,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总之,他能感觉到那股气息的强大。他忽然嘿嘿笑了两声,自语道:“谁说施展刀法一定要有刀?” 说完,他右手捏成刀诀,那奔腾的气流在意念的催持下渐渐淌过经脉,流入了右手的掌间。一丝暗红的光芒渐渐从手掌间透了出来,如彼岸果成熟时那玉润一般的光华,渐渐透明起来。 “呀喝。”龙阳一声怒喝,手掌带着暗红的光芒朝黑暗中划去,那一刀,毫无章法,简单得如同传说中神人开天辟地的那一刀,古朴而苍凉。那种刀意,透过几千几万年的岁月,如同这黑暗一般,浓郁不散。 全身的血脉霎时间奔腾起来,他自己都能感觉到那股将要把持不住的流淌。一遍,又一遍地流过全身所有的地方,毛孔舒张,有些东西被挤了出去,又有些东西被吸收了进来。他在那一瞬间感受到了天地的呼吸,从来没有这般清晰过。 龙阳缓缓睁开眼睛,一道亮丽的光线刺破了他的眼神,让他的眼睛又重新眯了起来。光线还是由山壁上的赤铜矿原石发出来的,并不刺眼,或许是方才呆在那方黑暗中太久的缘故。他缓缓坐起身来,全身赤裸地躺在一块平整的赤铜矿石上。 这是一方石室,空间很大,周围的石壁上被大大小小的赤铜矿石点缀,照得洞中很明亮。石室的陈设很简单,除了自己躺的这方石台之外,还有一口石头棺椁。那棺椁上的兽形图案,与自己方才进龙幽洞时的岔路口看见的那一幕幻象中一模一样。 龙阳缓缓站起身来,那具棺椁上的兽形图案一瞬间变得流转起来。他想起当时在岔路口的情景,十八名黑衣人抬着棺椁,徐徐前行。 石室的三面俱是点缀着赤铜矿石的崖壁,而另外一面则是一条奔腾的岩浆河流,但是整个石室内的温度并不算高。 棺椁很古朴,但他并不知道那兽形的图案便是当年逐日氏最敬仰的图腾,如漠北三十几个部落将阿莫作为自己的图腾一样。那是一种古老的召唤,他缓缓地走到棺椁旁边。当初在朝阳峰底时,萧子元和叶秋等人便说过这龙幽洞并非是贯通太泽的所在,而是藏着逐日部落的逐日神弓和长生卷,想来必定在这棺椁之中。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躯,他明明记得,那片火红的岩浆,将自己的身躯点燃,融化,甚至没有留下丝毫的灰烬。但此时,他不仅感觉浑身充满了力量,比之服用彼岸果之前,内息更加清晰地奔腾着。 那具棺椁打开并不是很难,里面躺着一把样式古老的弓。两段打造有兽牙一般的突起,散发着锐利的光芒。弓弦不粗,但任谁看上一样,便会觉得这条弓弦不仅能弹射出粗壮的箭矢,或许,用它拉起整个江山,都是轻而易举。 神弓的旁边有一块铁卷,黑黝黝的看不出一个字,如同方才叶秋等人带入龙幽洞的那四枚铁卷一样。他心想:此时不知道叶秋他们逃出升天没?他掉落岩浆时,可是亲眼看见,山石崩塌,火龙噬天。 但他转念一想:凭借叶秋等人宗师一般的武功,必然能安然无恙吧。棺椁中除了神弓与铁卷外,还有一卷帛书。奇怪的是,那卷帛书并不是用逐日氏古朴的文字写就。龙阳展开一看,只见上面写道:鸿蒙伊始,本源心论,习道之人,体天地俯仰而证本源,其法不一而足,殊途同归之道…… 他当然并未见过《武略通稿》的开篇,那段话和这卷帛书上的内容惊人般的相似。他缓缓地摇了摇头,仿佛嘲笑自己一般道:“什么长生卷?什么逐日神弓?难道今世有那一式刀法还不够么?” 他想起最后见赵山时,他被方洪的亲兵驱赶着,艰难地爬上城头时的神情。不知道,他的女儿,在岷山城是否会得到他战死的消息,又是否会找到一个好夫婿嫁了。 ------------ 第二十五章 天同再现 月华如水,又是一天平静的度过,没有丝毫的波澜。连阳光升起的角度,光线投射的长度都显得那般亘古不变。当湿哒哒的露水在那株歪脖子树上凝结成水滴,有了随风落下的理由时,已经是秦川和燕非重伤未死,被困悬崖的第五日。 那些露水顺着树叶的纹理缓缓流淌,当挂在树叶尖端时,显得那般矜持。如同未出格的姑娘,羞涩而渴望绽放。 山崖是静谧的,虫鸣在初春的季节本来是应该欢快而热闹,但此时却除了安静还是安静。对了,还有燕非和秦川两人的呼吸声。 燕非的呼吸很悠长,节奏均匀,看样子他运功疗伤的效果还不错。 “叮咚”一声,一滴露水从树叶的尖端滴落,正好打在秦川的额头。水花迸裂,顺着两鬓流淌。 “第六十七颗”秦川在心里默默数着,他希望数到第一百颗露水掉下来时,就此睡去,不再醒来。这是一种很奢侈的想法,至少,在此时此景是很奢侈的。 燕非吐完一息后道:“你知道醉卧剑荡西华影么?” 秦川艰难地吞咽了一口唾沫回答道:“哦,那是什么?”显然,这个乡野渔夫并未不知道江湖上那些文雅的风流韵事,如贺媛媛的墓被凭吊成诗,子元照壁的豪迈刻书。他自幼读的都是兵法致理,武功心法之内。那些才子佳人间的浮华辞藻想必他是今世也学不会了。 燕非也不去管他是否知道,只是自顾自说着:“其实,当年在西华门外醉倒而悟出的那套剑法,并不是和李昭然有关。只是市井传言说李昭然召集四大世家的俊杰会面,燕非醉倒西华门,从而悟出了一套威力惊人的剑法。”说着,语气间竟然有些回味的神色来。 秦川看着又一颗露珠将要滴下来,在树叶尖端定格时,透过它的折射,月光都变得分外明亮起来:“哦,那套剑法中是否有星辰风说的那一招云中探日?”说着,他吃力地抬起手臂擦了擦额头上的水渍道:“你耍那招剑法时我抽空看了一下,很好看。” 燕非轻轻笑了笑,他的剑法第一次被人用“好看”两个字来形容,确实很不一般。他吐了一口浊气又道:“世人都认为我燕非悟出那套剑法是因为宁国郡主,其实不是。” 秦川接口道:“那是因为什么?” “无尘剑。”燕非的回答很肯定而决然。 秦川这才想起,燕非的爱剑已经在五天前的战斗中被毁去,毁得很彻底,片片碎裂,射入了那些妄图夺走自己生命的漠北人的躯体中。 明御秋的话忽然浮现在他脑海中“上阵杀敌,仅仅是因为敌人要杀我们。而我们,得活下来。”他惨然地笑了笑:“可惜,我是习惯用枪的。”他摸索了身边一阵,炎魂还在,那种血脉相连的感觉,如此亲切。 燕非笑了,笑得咳嗽起来。他伸手拨开了遮住眼角的几缕散乱的发丝道:“大胤这一战,真的不好打。”只有他和李昭然心里清楚,苏门烈真的可怕,天同盟在北边那么多的钉子,说被拔,便损失了九成。 秦川哪里知道这些,只是骂咧道:“管他的,兵法有云,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漠北蛮族还真能打到帝都洛川去?”他顿了一顿道:“说起来,你是我见过第二个四大世家的公子哥儿,确实不一样?” 燕非眉头一挑道:“你指的是萧成么?那般纨绔子弟,岂能同我燕非同日而语。”话语间透露着傲然,就算面对着李玄疏,自己也该是这般回答吧。 露水滴落,却不是一滴,而是簌簌地落个不停。秦川惨然一笑道:“只怕你这个傲气的家伙要同我这个乡野渔夫今日葬身在这里了吧。” 燕非感觉到动静,抬头望去,只见那歪脖子树上不知何时缠绕了一条青鳞巨蟒。那巨蟒鳞片分明,反射着月光,竟然生出些金属的光泽李。 它身上少了些鳞片,露出里面惨白的肌肉,而尾端则被一把虎头宝刀嵌入其中,看起来才经历一场大战不久。 燕非心中一阵欣喜,据说秦可籍派了三千兵马进了太泽,而那宝刀明显便是秦可籍的贴身佩刀,莫非兵马便在附近? 那巨蟒嘶嘶吐着蛇信子,眼神充满了怨毒,但却没有立时对这石台上两个奄奄一息的人发起进攻,而是缠绕着那株歪脖子树,静伏待时。 秦川看着蛇尾上那柄嵌入肉骨的宝刀道:“不知道是谁如此神勇,竟然能将这巨蟒伤成这样?” 燕非淡淡道:“能得秦将军亲自赠刀之人,想必定是神勇异常之人。”燕非捏了捏拳头,心道:不知道天同盟的兄弟是否同秦将军的人汇合了?又是否找到了苏门智仁和玄通宝鉴? 正自思索间,崖顶上一阵响动,虽然轻微,却瞒不过燕非这等高手。那巨蟒虽然受伤,但依旧灵敏异常,闻着响动,怨毒地看了地上躺着的如死尸般的二人,转头扭转着庞大的身躯朝崖顶上潜行而去。它身躯虽然巨大,但行动起来却灵巧至极,丝毫没有发出响动。 燕非目测自己栖身的石头离山顶大约还有七八十丈的距离,就算平常没受伤之时想要徒手攀上去也是很难,更何况此时身受重伤。 那巨蟒攀爬崖壁不仅灵巧,而且速度奇快,与那巨大的身躯看起来极度不协调。转眼之间,便上了有五六十丈的距离。难怪方才若不是歪脖子树上的露珠簌簌落下,两人是断然发现不了它。 微风吹过,带着山间的清爽和新鲜,呼吸都仿佛顺畅了不少。秦川侧耳倾听道:“崖顶上有人。” 燕非淡淡道:“你也听到了,看起来这些时日你的内息进步了不少。” 秦川皱眉道:“巨蟒上去了,要不要出声警示?” 燕非道:“不知道是敌是友,以我两如今这状况,还是静一静比较好。” 秦川颔首点头同意,毕竟,他也精熟兵法,这一动还不如一静。尽管自己曾经做过的很多事情都与兵法不符,可是,那却是男儿生于天地间,除了尊严之外的仅有的轻狂。燕非则不同,他傲则傲已,但他从来不做无把握无准备的事情。 五天前在月放城之下,若不是忽然杀出个苏门烈炎来,就凭苏门武信手下的那些漠北蛮士,是断然阻止不了两人的从容离去。只可惜世事无常,有许多事情不是都能在算计范围之内的,想到自己的无尘剑已经裂成碎片,又忍不住发出一声叹息来。 秦川虽然不知道他在叹息什么,但闻着他叹息声中的无奈,也旋即沉默下来,静静听着山顶的动静。 那巨蟒此时已经离山顶只有一两丈的距离,忽然闻着一声轻啸,接着一听见一男子怒喝道:“什么人在这里装神弄鬼?” 话音刚落,只听那巨蟒竟然发出了老虎一般的吼叫声,接着巨尾一甩,转眼间便窜到了崖顶。两人自此再也看不见巨蟒的踪迹,但闻山顶上一阵噼噼啪啪兵器碰撞鳞片的声音。 也该是那巨蟒倒霉,自朝阳峰下山谷中被龙阳所伤,一路向东疾行,躲避着那发了狂的大鹏鸟。好不容易躲过去,方才行到此处,见两个奄奄一息的人躺在崖壁中间。对于巨蟒来说,这两人不仅是一顿饱餐,更是发泄从抢夺彼岸果开始所受的怒气。却不料这时又有人来,它原本打算打个伏击,将下个月的口粮也储备妥当。岂料来人武功不凡,还未近身,却已经暴露了行踪。 巨蟒不知道在这太泽中生活了多少年月,灵性已成,自然懂得先发制人的道理。 但见山顶上立着两个人,一个粗眉斜目,额间一颗巨大的黑痣将他整张脸衬托得分外狰狞。而他身旁立着一个女子,皮肤白皙,面容秀丽,身材较好。穿着一件紫色罗衫,在月光下显得分外冰冷。 那黑痣大汉和紫衣女子本是天同盟的密探,奉命入太泽与龙阳大军汇合,一举剿灭苏门智仁寻找玄关的队伍,从而粉碎漠北人想从玄关进兵的可能。 两人本来找到了大军所在,却发现当年那些盛极一时的江湖人物都聚集在此。更让人难以置信的是萧子元也在其中,这种情形让他二人不敢妄动,便在叶秋等人进入龙幽洞之后便一路向东,赶回费城去报道。却不料此时在这里险些被巨蟒伏击。 黑痣大汉姓钟,双名临薛,乃天同盟中数一数二的追踪高手。方一到山顶,便闻着山谷底下有异样的响动。他也真沉得住气,等那响动离得这么近了才出言恐吓。 却不料话刚落音,一个巨大的蛇头吐着蛇信子从山崖下窜了上来。 钟临薛如何不认得,这巨蛇便就是五阿天前在朝阳峰山谷中与大鹏鸟争夺那彼岸果的青蟒。他赶紧将紫衣女子护在身后,反手便抽出了一把利刃。那把似剑非刀的武器倒更像刺一些,在月光下反射着毫光。 他身后的紫衣女子皱眉道:“钟大哥不必如此,对付这青鳞巨蟒,只需我这半瓶七叶一枝花便足以。”说着,竟自顾绕过钟临薛,自袖间掏出了一个小瓷瓶,端端地站在巨蟒的面前。 ------------ 第二十六章 大难不死 传说在太泽的深处,有一种和九叶城的九叶草类似的植物。一枝生七片叶子,不多也不少,终年只开一朵花。这种植物有个很好听的名字:七叶一枝花。 据说那七叶一枝花本和九叶草同源,乃是从北边到巢湖附近过冬的候鸟,第二年北上时不经意间带上了九叶草的种子,落在这莽莽太泽的深处。由于常年不见阳光,阴气缭绕,所以长出来的植物就生出了变化,一株只长七片叶子,剧毒无比。 山顶上的紫衣女子手中那小瓷瓶里装着的便是这七叶一枝花提炼的剧毒。她是天同盟里数一数二的用毒高手,大家都不知道她的真名,只是在天同盟的名册上记载着“幻姑”两个字。 瓷瓶的盖被瞬间打开,一股浓郁至极的香味飘了出来,瞬间便弥漫了山顶那一片方圆丈许的空间。这种香味比之九叶草的香味不同,要浓郁得太多。而且也不同于苏门智仁随身带着的迷香,气味非常独特。 钟临薛幸好已经听到幻姑的提示,所以在她刚拿出小瓷瓶时便已经屏气凝神,放缓了呼吸的节奏。尽管如此,在轻微地闻到那阵香味时,他还是禁不住一阵头晕目眩。 青鳞巨蟒常年生活在太泽深处,一般的毒草毒物别说是见过,就是吃,也吃过不少。但它天生唯独惧怕这种香气,常年生活在山间捕蛇的人便知道用这种植物提炼出香油,可以将毒蛇驱赶出洞来。 巨蟒本是受伤之躯,这几天几夜的千里逃窜,已经累得差不多和山崖中间的燕非秦川一样,此时再受到这天然花香的克星,立时便甩动巨尾,一溜烟就跑没影了。 燕非和秦川半晌都没听到山顶上有动静了,周围又是死一般的寂静,除了树叶尖端的露珠还在不时地滴落。清冷的月光照射下来,将山间的景象衬托得森然一片。 忽然,山顶上传来一阵嘹亮的歌声。歌曲正是那首大胤军中常唱的《寒衣调》。 芳草绵绵兮,送我父老, 父老不可见兮,唯有战袍; 芳草衰衰兮,送我长兄, 长兄不可归兮,唯有战刀; 芳草凄凄兮,别我阡陌, 故乡不可望兮,唯有飞烟; …… 燕非和秦川闻见那歌声,对望一眼,心领神会地微笑起来。 “会唱下半段么?”燕非嘴角上扬地问。他很少笑,即使笑,多半时候也是无奈。但这时,却笑得那么发自肺腑。 秦川似乎也被这种绝处将逢生的气氛感染,半开玩笑道:“你还有力气唱么?” 大漠孤烟兮,卫我疆土, 男儿志在战场兮,磨我战刀; 长河落日兮,拓我版图, 驰骋千里兮,不在年岁高; 今思佳人兮,弹我琴瑟, 对月望云兮,举杯互邀; …… 苍凉的歌声飘荡在空空的山谷之间,被崖壁折射出了若干的回音。当然,若是在九转峰,这回音必定要动听许多。燕非是这般想的,当年在九转峰上放生高歌的谷玄子前辈当是有怎样的豪情。 钟临薛同幻姑驱退了青鳞巨蟒,正找了些寻常外面难得一见的食材,准备做顿可口的晚餐。钟临薛正一手拿着一截南淮的根茎,用他那般似刀像刺的东西削着皮,一边还唱着大胤的军歌。 幻姑见他用自己的随身武器处理食材,眉头皱了皱,自腰间掏出了一把秀气的小刀。刀柄上镂着古文,镶嵌着宝石,一看便是名贵的物事。 “钟大哥,这南淮最见不得血腥味,不然味道会相差极远。你那把双刃刺不知道沾了多少血了,还是用我这把吧。”幻姑边说边将那把小刀递过去。 钟临薛跟天同盟这位美艳却冰冷的用毒高手也共事过一段时日了,自是知道她无论对吃,住,还是用的东西都特别讲究。当下也不接话茬,自顾接了那把小刀,细细地削起皮来。他边唱还不住地瞟了幻姑几眼,心道:此女子确实生的美艳不可方物,性子却凭忒冷了,再加上又是用毒的高手,自然让那些了解她的人敬而远之。 据说没执行这次任务之前,这女子是太牢关北边伏牛镇客栈里的老板娘。不少贪图她美艳的公子哥儿都吃过她的暗亏,是那一带方圆几十里有名的冷美人。 他叹了一口气,正下意识地要唱上第二段,却忽闻一声苍凉的歌声自谷底传来。听那声音,唱歌的人年龄不大,想必是个少年。但那歌声任谁听来,都觉得这个唱歌的人有故事,很精彩却无奈的故事。 钟临薛凭借着武艺,胆子自然也大。他执行这次任务之前一直是青关曲阜城的“钟铁匠”,一生中打过不少铁器,但最满意的,便是自己手中那把双刃刺。 这把刺不仅有四个菱形的刃口,而且刃口上带着很细微的小刺,两条血槽。刺入身体后只要一旋转,便可以将那个血洞出的肉挖下来,这样,若要止血就很困难了。 他提着双刃刺,亦步亦趋朝崖边走去。那歌声兀自还在飘着,被山风吹送,逐渐飘渺起来。 行到崖边,朝山谷底下望去,虽有百丈距离。但此时月光分明,他还是清楚的透过歪脖子树原本就稀疏的树桠看到那方自崖壁上凸起的石台上奄奄一息的两个少年。 其中一个正放声歌唱,嘴角有恰好的微笑。另外一个则看着清冷的月光,不知道在想什么。而他的手边,有一杆长枪,枪是金属的,反射着月亮的光泽。而枪的尾端有一团火焰状的突起,造型古朴奇特。 钟临薛忽然想起,最近大胤军中流传的那些事情。自九叶城来了一个少年,手持炎魂枪,不仅救了宁国郡主,而且在云江畔击退了妄图偷袭我大胤天子的漠北死士。那把神出鬼没的炎魂,尾端正是有这样一团突起。 一阵香风飘来,正是幻姑走了过来。她自然也看到山谷中间的那两个少年,正在蹙眉深思。 钟临薛奇道:“看那两个少年,怎的下到那里去了?看样子好像受了不轻的伤。” 幻姑也道:“怕是不小心掉下去的吧。” 他们只怕想破头也想不出来,两人五天前想乘马从对面的山顶越过山涧,岂料人困马乏,跃到一般便栽下去的。 燕非和秦川也看到了山顶的两人。燕非停止了唱歌,用他好不容易恢复过来的一点气力朝山顶喊道:“敢问山顶的人可是大胤军中之人?” 钟临薛正要开口回答,幻姑却伸手示意他不要出声,继而接着燕非的话道:“方才听你唱这大胤的军歌,莫非你是大胤军中之人?”她又将问题抛了回去,心思细密。 燕非生死关头,反正已经自暴行踪,这时也不再和钟临薛二人拐弯抹角,当下便道:“在下大胤燕非。”说话间傲气自现,仿佛“燕非”两个字,在大胤的疆土之上,是一张人人都认得的名帖,是一卷人人都看过的书。 秦川侧目,心道:也不知道,他这傲气,是与生俱来,还是……他又怎么知道,燕非在认识他之前,已然在子元照壁上挥剑刻书。不敢说他豪气直追萧子元,但至少,他的武艺,确实可以令人惊叹了。 事实上钟临薛和幻姑在听他说自己是燕非时也都是心中一惊。 幻姑还想再出言询问,钟临薛此时却肯定地阻止了她,伸手指了指秦川身边的炎魂道:“看那把枪,像不像最近流传炎魂?” 幻姑定睛看了看道:“莫非旁边那个少年便是秦川。” 燕非听力极好,虽然此时伸手重伤。他还是调侃道:“想不到你秦川才个把月的时间便名声鹊起,世人都知道你了。” 秦川摸了摸炎魂冰冷的枪杆道:“不是我名声鹊起,而是炎魂比较有名罢了。” “不管是你好,还是炎魂也好,我看这下子我们有救了。” 幻姑不仅是用毒的高手,而且在树林间就地取材,编织绳索的功夫也是一流。那双灵巧的手就好似没有它做不到的事情一般。才几个时辰的功夫,便编织出了一条长达百丈的绳索。 那绳索绿油油的,虽然都是初春嫩草新叶,再配上藤条编织的,但通过幻姑那独特的编织手法,使整条绳索结实异常。 钟临薛有了绳索的帮助,再加上他武功本身便不弱,只三下两下便下到了那方石台之上。燕非将天同盟的昭然令掏出来给他看了,他这才禀明了他和幻姑的身份。 将事情的前因后果了解了一遍,钟临薛立刻帮着燕非两人从这绝境中离开。幻姑心思缜密,想得很周到,特意在绳索的底端编了一个类似吊篮之类的物事。 秦川二人在这山谷石台上困了五日了,颗粒未食,每日只靠着那歪脖子树上的露珠苟延残喘。幸得两人武功底子深厚,只饿了个面黄肌瘦。若是换成寻常人,怕是早就死了。 花了两盏茶的时间,这才将两人从百丈悬崖下弄上来,颇费了一番功夫,自是不用说。燕非一上来见山顶上生着一堆篝火,锅中的野兔肉已然炖得香气四溢。南淮也只等着削净皮便可放进去。 两人五日未食,乍一闻见肉香,唾沫便不由自主地自两颊生出。眼神便已直勾勾地盯着那锅兔肉了。 忽然,秦川像想起了什么似地,咧嘴冲钟临薛道:“有酒么?” 燕非愣了一下,继而哈哈大笑道:“大难不死,是该喝一杯。” 霎时间,爽朗的笑声传遍了整个山谷。 ------------ 第二十七章 今朝有酒 这是阳光明媚,风和日丽的天气,抵得上用“莺飞草长”四个字来形容了。费城一直处于安然无恙的防护之中,就算在战争初始时有过一批向南逃亡的人。但自从秦可籍接下了费城的防御之后,这种现象便戛然而止。在百姓的眼中,南阳三虎之一的秦可籍是神一般的存在。虽然他性格中庸,不似当年萧子元那般锐利得如同刀芒。但正是这种中庸,让他成为了稳妥的代名词。 只是,又有多少人见到过他那张已经垂垂老矣的面容,见过他花白的头发上难觅青丝的踪迹。 费城的南面有一条巷子街。起初这条街并不宽敞,只是一条小巷子。后来有人在这开了一间酒铺,专卖漠北纯於部正宗的三冻酒。俗话说“酒香不怕巷子深”。就这样,因为一间酒铺,这条小巷子竟渐渐繁华起来。接着便又开食肆的,卖布匹的,甚至是青楼,都开到这条巷子里来了。 小巷子繁华之后便大兴土木拓宽,逐渐形成了一条繁华的街道,所以费城的人们习惯地称这里为巷子街。 巷子街的尽头有一间酒铺,门口斜斜挑起一面旗帜,写了一个大大的酒字。店铺同街道一同翻修的,才一二十年的时光,无论是大门还是梁木都还不显陈旧。进门的左手边是一个柜台,摆着笔墨纸砚和算盘一类事物。一个伙计正懒洋洋地坐在柜台里面打着盹,看起来酒铺的生意并不如意。 店铺的正中央放着一个大得出奇的酒缸,一直从地上延伸至房梁。酒缸的外面用红纸贴着两个大字:天缸。若不是熟悉这间酒铺的人初来乍到见到这两个字还会觉得老板好大的口气。 沿着那口天缸整整齐齐摆着百十个平常的酒缸,上面都用红纸标明了酒的种类,非常齐全。当真是大胤,乃至整个中州的酒,就没有这个店铺不卖的。 伙计正流着哈喇子睡觉,这春日的日头催人眠,直把人都晒酥了。忽然,一阵脚步声响起,伙计眯了眯眼睛,适应了一下光线。这才见到门口走进来三名客人。 其中一人打扮扎眼,一头头发被编织成若干小束。这酒铺寻常卖三冻酒少不了同漠北人打交道,这人从打扮上一看便知道是漠北人无疑。伙计心里纳闷:这正打仗的当口,这漠北人也凭地胆大了,就这身打扮招摇过市,若被秦老将军的人瞅见了,还不立时抓到军营中闪一顿军棍。 在漠北没有起兵之前,一直和大胤还保持着正常的贸易来往,通商正常。只是漠北商人不得过潜龙渡口,而大胤商人不得过天山余脉燕荡岭。这是一条不成文的规矩,而且大多数的商人也是这般遵守着。若是在寻常时候,这费城少不了一波一波的漠北人在此交换烈酒皮毛,这并不足为奇。只是如今正在打仗,忽而间冒出这么一个漠北人来,这不得不让伙计留上了心眼。 事实上他也在愁这场战争,通商被禁止了,他们店内卖的最好的三冻酒断货了,唯一留下那么一两盅,掌柜的留着跟个宝贝似地,天天恨不得抱着那个酒坛子睡觉。 伙计正一肚子牢骚思索着,那漠北打扮的人旁边老头开口了:“伙计,有好酒么?” 伙计心道:我们费城酒铺是方圆几个城最有名的,要什么酒没有,这老头这一问不等于是废话么?但他还是耐着性子,挤出笑脸道:“这位客官,本酒店除了天上的琼浆玉露和地狱的孟婆汤没有,这中州的所有酒类,我们这都有。甭管您是要烈的,还是要绵的,要涩的,要苦的,我们这都能找到。”毕竟世道乱了,生意不像从前那么好做了,卖不出钱,掌柜也没钱给他开工资,这点利害他还是识得的。 另外一个年岁虽然大了,但还是精神头十足,一双眼睛分外明亮有神的人从怀中掏出一锭黄金道:“你这伙计倒是油嘴滑舌,有三冻酒没有?” 伙计见了黄金眼睛都直了,但一听这话暗叫:糟糕。他把这茬给忘了,这兵荒马乱的,只怕是神仙也找不到三冻酒。掌柜的那倒还有一些,曾就有人出了同那酒等重的银子要买,还是算上酒坛子的重量一起。就这样,掌柜的也没卖给那人,说是要留着招待老友的。 他心里虽叫糟糕,但嘴上还是跑着马道:“几位客官,不好意思,这兵荒马乱的,三冻酒断货了。您可知道,那纯於部的首领这次将埋的三冻酒都尽数起了出来,犒劳漠北士兵了。只怕您走遍大胤也买不到这三冻酒了。我看呀,您还是换点别的喝吧。诺,那边那坛子女儿红可是有五十几个年头了,不比三冻酒差。” 说着朝那百十个酒坛子的一处指了指。 先前问话要买三冻酒的老头朝那个标有女儿红字样的坛子看了看道:“想不到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们家掌柜倒是守信用,一直留着这坛女儿红。只是这当口为何又拿出来卖了?” 伙计一听,心道:奇了,这人怎么知道这坛女儿红。老板说这坛酒是当时他这个酒铺还声名甚微时一个年轻人当给他的,说是二十年后要来赎回这坛子酒。如今世道乱了,三冻酒断了货源,而那个当酒的人也一直没回来赎,这便拿出来卖了。 他将原委说了一遍,继而眼神又盯着那锭明灿灿的黄金,眼中流露出贪婪的神色来。那个漠北打扮的人笑道:“想不到这么多年过去了,子元老弟出手还是如此阔绰。” 这三人正是那一日进了龙幽洞,之后又恰逢火山爆发,一路攀爬,终于被火山喷发的气流脱出了绝境一样的火山口,这才逃出升天的叶秋等人。 话说那一日逃出来之后,燕行云和同虚道人便没了踪影。萧子元久居深山,这番老友重逢,又思念燕子乌太甚,三人便合计着来费城看一眼燕大哥的遗孤。这便一路向东,好不容易才到了费城。进了城门这才想起,自己二十年前在那条小巷子的酒铺里当了一坛女儿红,正是贺媛媛出生时埋下的。算算已经有四十七个年头了。 伙计正说着,忽然内厅的门帘一挑,走出来一个矮矮胖胖的人,正是这酒铺的掌柜。掌柜的打眼一看,奇了,怎的这当口还有漠北人在费城里溜达,这不是明摆着找死么。 待他的目光落在萧子元脸上,却久久不能离去。 萧子元哈哈一笑道:“钱掌柜,还认得在下么?” 钱掌柜听他这般喊自己,一时间确认无疑,激动得脸上皱纹乱颤道:“你……你还活着?” 萧子元接道:“你这老钱,听你这话倒是盼着我早点去死一样。” 钱掌柜平复了一下心情道:“来来,别站着,咱们进里面叙。”说着完又想起了什么,转头冲伙计道:“二子,你跟对面的珍满楼要桌好菜,给送屋里来。” 伙计一脸纳闷,心道:莫非这几人便是老板嘴里说道的老友。 酒铺的里屋实则便是联通后院的一个小天井内,被四方的房子围着。正中央摆着十数盆花草,此时正开的艳丽。 天井中央搁着一张大理石的桌子,此时阳光怡人,若是摆上一杯小酒,再拿上一卷闲书,那当真是神仙都不换的日子。 菜很快便送来,霎时间整个天井便洋溢着香味,闻之食欲大开。而钱掌柜此时也将那坛陈年女儿红拿了上来,放在桌上道:“萧大侠,这坛女儿红是贺小姐最后留的事物,这泥封还是你来拍吧。” 萧子元一听到贺媛媛的名字后表情变的落寞而庄重起来,叹了口气道:“媛媛是我萧某人这辈子最爱,也最敬重的女人。想不到,如今只留下这么一坛子女儿红在世间了。”说着,微运掌力,便将坛子口处的泥封拍了开来。 叶秋见他睹物思人,当下也不言语,只抓过酒坛子,给他斟上满满一杯。再将众人碗里都分别倒上,举碗道:“萧兄,什么话也不多说了,今天我们这几把老骨头定要喝个不醉不归。” 酒香溢出来,萧子元好像又见到贺媛媛举着一把油纸伞,站在定水河的林芝桥头。他初见贺媛媛便是这般场景,贺媛媛在定水河畔将她的焦尾琴抛入河中时,萧子元恰巧从那路过。他很好奇一个女子为何要在河边抛琴,待仔细打听才知道,贺媛媛的父母本是水帆城一带的商人,那年进京做生意,恰逢史哲叛乱,在街头被漠北人杀死。自此家道中落,她也因此在这异乡流落风尘。她抛琴,是为了一个来世能做大胤大好男儿的夙愿,这样便能同萧子元将军一般,上阵杀敌,让那些漠北蛮族闻风丧胆。 星痕听了这段不为人知的故事,喝了一碗酒道:“想不到大胤女子中还有如贺小姐这般贞烈之人,当真是可敬可佩。子元老弟不必太难过,想必二十几年过去了,贺小姐得偿夙愿了也不一定。” ------------ 第二十八章 重回费城 但凡是费城土生土长的人都知道费城有三大骄傲之处,当属一地的便是扼守了燕南平原北边的咽喉“潜龙渡”所在。这第二莫不过六百年前由旁韦白主持修建的观星台。而这第三,便是南边巷子街最深处的钱字号酒铺。 这钱字号酒铺为何如此红火有名,便是有过这样一个传言。说当年萧子元字云江一路西行,一叶扁舟载着十坛美酒,行了那百里水路。最后才在这子元照壁上挥剑刻书,消失无踪的。而那十坛美酒,便是在费城这间钱字号酒铺里买的。 自从有这个传言之后,这间名不见经传的钱字号酒铺便慢慢火了起来。可是平北元年的二月十九,当人们还在传言秦川护驾途中被漠北人追入太泽,至今还尚无消息时,却传来了一个更加令他们疑惑的消息:钱字号酒铺停业了。据他们店铺出来的伙计说,昨天店里来了三个奇怪的客人,好像是掌柜的老友,几个人关起门来喝酒。就一宿的功夫,店里的酒竟然全喝光了。连那天缸之中也是滴酒不剩。 费城的人们纷纷前往酒铺,却发现果然是大门紧闭。于是乎大伙儿在失望之余,又开始商讨着费城第三可以值得骄傲的事物所在。百姓总是如此肤浅而现实,他们再茶余饭后,总是需要一些东西,比如英雄,比如圣地之内的东西来作为聊资和精神支柱。钱字号酒铺事实上大门是被几个胆大的砸开过,但大伙儿都失望地没在那里发现任何再令他们值得骄傲的事物或事情来。 就在这一日,费城军营里来了四个人,三男一女。两个是站着的,两个是躺着的。毫无疑问,站着的那两个是钟临薛和幻姑,而躺着的那两个是秦川和燕非。 宁国郡主在费城临时的府宅又是征调了当地大户的宅子,三进的院子,虽然比不上帝都的繁华,但却聊胜于无。 最外面的院子里住着两个人,两个男人。这两人被人抬进来时奄奄一息,不仅因为多天未进食,更要紧的是,他们都身受重伤。 厢房的门紧闭着,里面传出了阵阵药香的味道。厢房的正间里是一张檀木大床,围着奢华的帷幔,那自是从宫中带出来的物件。 厢房有一个偏厅,偏厅里放着一个巨大的木桶,此时正蒸汽袅绕,散发着药草的香味。一名少年正赤身裸体地端坐在木桶之中,享受着这昂贵的药浴。木桶的旁边有个挂衣服的架子,上面斜斜靠着一把黝黑的长枪。枪杆是金属制成的,正散发出明亮的光泽。 小丫鬟是宁国郡主的贴身丫头,自幼便跟着郡主。明里是郡主的丫鬟,实则跟郡主的心腹,或者朋友差不了多少。她此时捧着一套崭新的衣服站在门外,她有些想不通郡主为何对一个没有任何身份背景的少年如此关注,竟然亲自让自己来送这套衣服。但是下人终归是下人,就算现在郡主让她为这个少年郎侍寝,她只怕也是会遵照吩咐的。 想到这里,她又不由自主地联想起那天屋内的少年郎被送回来时奄奄一息,是自己亲手为他更的衣,包扎的伤口,竟然一阵脸红起来。 她当然知道屋内的少年叫秦川,这个以前名不见经传,却在不长的时间内声名鹊起的人。凭借着一杆造型奇特的长枪,接连几次力挫漠北人的阴谋,从客观的角度来看,倒也算得上少年英雄。但如果只是这样的话,整个大胤,乃至整个中州,这样的年轻人只怕会不少。若是让燕非、花英远之辈遇到这样的机会,只怕会比他做得更好罢了。 事实上,燕非此时就躺在离秦川一墙之隔的另外一个院子中,也同样是身受重伤。小丫鬟想,自己宁可去伺候那个家世显赫的燕非。 正想着,屋内一阵哗啦的水声响起,显然是沐浴之人从木桶中起来了。她没有进去,而是依旧在门边站着,捧着那一套新衣服,低低地笑着。 秦川同燕非刚到费城,进了军营,原本在路上还强撑的力气在那一刹那仿佛都被抽空了一般。他们还没来得急同李玄疏和李昭然禀明情况时,便一头晕了过去。 秦川直到醒来,发现阳光很是刺眼,而且自己住的房间帷幔的颜色很暧昧。整个房间中有一股淡淡的女子的香味,混合着九叶草的味道,显得格外亲切。 他此时被泡在一个满是药液的大木桶里,那药液散发着好闻的气味。将周围空气里暧昧的香气逐渐冲得淡了,竟让他有了一些清醒的感觉。这些药液泡起来有一丝冰凉的感觉直往身体里钻去,说不出是什么样的味道。但是泡久了,他却奇迹般的发现那些断裂的经脉和移位的脏腑竟然渐渐有了苏醒的迹象,看样子这一大桶药液价值不菲。 泡了个把时辰左右,他觉得差不多了,正想起身穿衣服,却发现原本拦在房间与偏厅中间那个挂衣服的架子上空无一物,这一发现竟然让他感觉比炎魂不见了还要惊慌。 正在此时,门外有敲门声响起,一个女子的声音响起:“敢问秦少侠沐浴好了么?奴婢给您送衣服来了。” 秦川长这么大了,就算他敢在郡主的饭桌前说“这条鱼是我抓的”,但他哪里又见过这阵势,只好焦急地道:“你,你别进来,把衣服放到门口便可。” 小丫鬟又是一阵低笑,男欢女爱的事情她虽然没有经历过,但自幼深居宫中,听那些太监下人闲聊时也听过一些。此时见秦川堂堂一个少年,竟然如此害羞,便壮起胆子将门推了开来。 秦川正站在木桶里四下找衣服,忽闻“吱呀”一声,方面竟然被推开了,赶紧又坐回木桶中去了,溅起一阵老大的水花。他低头看了一眼木桶中的液体,心道:幸好这药液漆黑漆黑的。 厢房中间那个挂衣服的架子做成了屏风的形状,有一层薄薄的绢帛隔着。这种产自水帆城一带的绢帛制作工艺相当复杂,薄如蝉翼,使人看起来有一种烟雾袅绕的感觉,一般只有豪门望族才能用得起。这让他不禁怀念起醉云居的那幅刻着骏马奔腾的屏风来。 小丫鬟走进厢房便闻到了那股浓烈的药味,虽然在门外时那些透出门来的淡淡的香气很好闻,但是此时却依旧被那浓烈的药味熏得够呛。 但她自小便被调教得很好,丝毫没有因为那药味便掩鼻而走。相反,她将衣服折叠放在那张挂着暧昧帷幔的床上后便道:“请问秦少侠沐浴好了么?奴婢奉宁国郡主之命,特来服饰公子更衣。” 秦川一听,脸色更加惊惶了,感觉道:“这个便不用了,请姑娘回吧,我自己来变好了。” 小丫鬟也没再调侃他,只是边退出房门边心道:想你刚被人送回来时,便是我替你更衣上药的,这会儿倒害羞起来了。 秦川听见门响,又从那薄薄的绢帛中看到那小丫鬟退出了房间去,这才长长吁了一口气,如同一个做错事的小孩,惊惊惶惶地从木桶中站起身来。他又哪里想得到,小丫鬟脑海中在想些什么。 院子虽然只有三进,但那些弯曲的回廊,茂密的花草,让整个庭院生出了些深不可测的味道来。 最里边的院落,修筑着人工的水塘,里面栽满了莲花,此时依旧绿油油地长出了一些叶子,很是好看。水塘之畔有一个凉亭,如伞而立。 李昭然此时正坐在凉亭之中,喝着新进贡的葡萄美酒,手上正拿着一张纸,在读着什么。 那是一张普通的宣纸,上面龙走蛇舞地写着流风侯独特的笔体。李昭然拿着那封家书,边看,眉头便皱得越深。她如何不知道流风侯写这封信的心思,又如何不知道李玄疏的心思。看完书信半晌,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自语道:“罢了,这天同盟本就不是我的。这权柄的利剑,让一个女子一直握着,确实不像那么回事。” 说话间,小丫鬟已然回来复命,听着郡主在凉亭中叹气自语,一刹那间便杵在了那里,不知道是不是该在这时候打搅她。她只是和郡主平素在生活上走得亲密,但若一遇上军机大事,朝纲布政,郡主总是会将她支开。她也曾为此怄过气,但转念一想,自己毕竟是一个小小的丫鬟,就算平素主上怎么对自己,也始终改变不了这种身份的差距。 但她哪里又能想得到,李昭然这么做,其实旨在保护她而已。毕竟,作为一个女子,知道太多,见得太多,只怕没有太大的好处。 李昭然自语了一阵,这才发现小丫鬟已经回来,正在亭外候着。她啜了一口葡萄酒,酸酸涩涩,正如同她此时的心情。这葡萄酒据说产自轩辕六城,话说轩辕六城里住的尽是些粗鲁的汉子,能酿出这般味道的酒来,也真是难为他们了。 ------------ 第二十九章 何去何从 小丫鬟站在阳光照射在凉亭的阴影中,看着李昭然的眼神。照理来说,在大胤的礼法上,下人这样注视主人是极其不礼貌的动作。但小丫鬟却好像并不忌讳这些,她甚至发现了李昭然眼神中藏在深处的那些落寞的情绪。 “小昭,你给秦少侠送衣服回来了?他的伤怎么样了?” 被唤作小昭的小丫鬟忽然间又发现郡主的眼神柔和起来,那些落寞统统消失不见了,笑嘻嘻地道:“禀郡主,秦……少侠已然泡完药浴。精神头好了不少。那个稀奇古怪的薛神医倒是真有些医道。”她将将想直呼秦川的名字,但话到嘴边,想着自己的主子都称他一声秦少侠,所以赶紧改口了。 李昭然道:“嗯,这样便好。对了,他有没有说特别想吃些什么?” 小昭很奇怪,今日郡主是怎么了,竟然关心起一个男子的饮食起来,就算她的亲生哥哥李玄疏,她怕也没有这么关心过吧。这念头一起,赶紧压了下来,她低着头吐了吐舌头道:“这个倒没有。” 李昭然如何没发现她这个小动作,只怕是自己又说了什么出乎常理的话来了吧。她也没再去追究什么,想想她和小然本是一对双生姐妹,小昭做事细腻,懂得体贴照顾人,而小然自幼便被庄慈太后亲自选中练习武艺,却不料这次随宁国郡主南下九叶山庄,惨遭杀害。 “让厨房准备些湖鲜,晌午便给秦少侠送过去。”李昭然边吩咐着,边将那张宣纸写就的书信折叠好,放入身边丫鬟递过来的锦盒之中,细细地上好锁。 小昭一路朝厨房走去,心中越发不解,自己服侍郡主这么些年了,何时曾见过郡主对一个男子这般用心。一个惊人的念头渐渐浮现,只是,她却不停的说服自己,这是不可能的,只怕是郡主为了感念那个少年的救命之恩罢了。 正想着,却迎头撞上了一人。 却说自秦川和燕非被钟临薛救了回来之后,便被送入了李昭然的行宫。这本是很不合规矩的事情。但李昭然毕竟不是普通的女子,是一手掌管大胤暗处最锋利的武器的女人。燕非是天同盟的人,而且李昭然在收到流风侯的那封书信时,李玄疏也收到了流风侯的书信。他当然要给他时间,所以燕非和秦川便这般名正言顺地送到这间府宅中来了。 杜虎已经由李玄疏亲自下令,这段期间务必保证宁国郡主行宫的安全,其他的事情,可以不要再管了。 这一日他正在巡逻,却发现郡主的贴身丫鬟正低着头,朝厨房的方向走去,好似正在思索着什么出神。 杜虎百般聊赖,只顾装作没看见,故意迎着撞上去。小昭见撞见的是杜虎,立时便将脸色板了起来道:“杜总管,你没见本小姐走在这里么?还故意撞上来。” 杜虎见小昭生起气来的模样煞是可爱,当下笑嘻嘻地道:“小昭姑娘,可是你撞了我罢,怎的恶人先告状啊。”说着,还故意摊了摊手。 小昭见他嬉皮笑脸,没个正经样,又想着郡主的吩咐,白了他一眼道:“本姑娘现在没空,懒得跟你计较了。”说着,带起一缕香风从杜虎身边飘过,直弄得他心痒痒的。 杜虎没有追过去,而是在院子里来回踱着步子。享受着难得的好阳光。 正发闷间,郡主的侍女又款款走来传令,让他过去一趟。他吐了口中衔的那根草茎,随她们绕过了几重回廊。 凉亭临着那口水塘里养着些鱼儿,金色的、橙色的、黑色的、白色的,不一而足。这些鱼儿不惧人,但凡若是有人拿着馒头屑从池塘便喂食,便会看见水花翻滚,所有的大小鱼儿都会朝那里聚集而来。 李昭然此时便拿着些鱼食,朝池塘里投着。水面如同开锅了一样,鱼儿翻腾不已。她盯着那些鱼儿发呆,心想:若真有来世,做这水塘中的一尾金鱼也是好的,无忧无虑,自在畅游。 想得出神间,侍女已然传命回来。李昭然望着站在阴影中低头站着的杜虎,将手上最后一把鱼食反手抛入水塘中,那阵翻滚很激烈,溅起了老高的水花。她淡淡道:“杜总管,跟我去见一趟皇上吧。”这个人不能留在身边了,但她又不想和李玄疏翻脸,借着这个机会,让他跟回李玄疏。 杜虎心中掠过一丝诧异,但他依旧还是按照吩咐,准备人手。郡主出行,虽然比不上帝都的排场,但最起码的护卫还是要有的。 费城最豪华的府宅当属于李玄疏的行宫了,这做行宫在建英帝李琼在位时便修筑而成。依照帝都皇宫的设计,也共有四个门,宫墙紧锁,分内外两层。共有大小宫殿三十六间,当时修筑时耗费甚巨。 类似的行宫在大胤各地都有分布,有些是天子看中的气候宜人的地方,每年用来避暑避寒而从国库拨款修建的。而另外一些则是在富庶之地,由当地的大户富绅自发集资修建的,为的便是天子哪日心情好了,能来小住几天,自己也能顺便瞻仰天颜,沾得一丝龙气。 李玄疏此时正在乾清宫中,手上拿着一张普通的宣纸。不知道宣纸上写了些什么内容,总之在内侍的眼中,皇上读着上面的内容,眉头舒展,仿佛很是开心。 李玄疏暗道:接手天同盟最大的阻力便是来自庄慈太后,而若说这天下间唯一能够左右庄慈太后的人便是流风侯无疑。如今许开亲自写信应承,当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正想着自己将天下的权柄都尽数握入手中,如此便能大展宏图抱负。这时便有内侍一路碎步进门来禀报:“启禀皇上,宁国郡主求见。” 李玄疏眉头一挑,心道:好事竟来得如此之快?看样子我这妹妹还是通情达理的人,我以前那般是不是对她太过苛刻了。 两人行完君臣之礼后,李玄疏赐座,并屏退了周围一干人等。他盯着端坐的宁国郡主瞧了一会,自顾叹了一口气。说起来,那个小时候跟着自己屁颠屁颠一起偷跑出宫的小女孩长大了,自己这个做哥哥的也是好久都没有这般细看她了。 想到此处,他用很柔和的口吻道:“昭然啊,母后她老人家年岁已高,皇兄忙于政事,你当好好陪陪她老人家才是。这当口打仗,你又何必千里迢迢跑到这边境来?” 语气倒是柔和,但话语之间的意思最清楚不过了。 李昭然凤目微转道:“皇兄,既是许伯伯的意思,昭然自当遵守。”说着,竟从怀间掏出那枚世间珍至极的,金色的昭然令。那枚令牌有巴掌大小,造型如舞凤的叶子一般,煞是好看。 交出那枚昭然令,她又变戏法一般拿出一本小册子。小册子精细异常,乃是由数页金箔,穿上极其细小的金线装订而成。正是天同盟成员的名册。 李玄疏见她拿得小心翼翼,自然知道这本名册的重要所在。他严肃地接过来,略微翻了一遍,竟然看到了不少自己熟悉的名字来。而在名册的最末页居然印着庄慈太后的懿印,还有流风侯许开的亲手批复:惩恶扬善,繁荣继昌。 这行宫中修筑的乾清宫倒是和帝都的摆设相差不离,一样的奢华高贵。李昭然交出了天同盟的权柄之后,整个人一瞬间感觉轻松了很多,很多。她想起那日在溪林中,那个忽然出现在自己身前的身影,穿着一身破布麻衣,散发着淡淡的鱼腥味。那一人一枪,在那个瞬间遮挡了敌人的刀剑,也遮挡住了天上明亮的日光。 她心中一直有一个梦,同自己心爱的人,远离喧嚣,远离战火,远离尘世,在大胤的边境,寻一块广袤的草原。夕阳下,自己和那个人共乘一骑,踏着晚霞余晖,驰骋,驰骋…… 只是,她奈何生在了帝王家,很多事情,都不是能够由她自己做主的。 她忽然站起来,目光透过乾清宫的奢华,看着门外的阳光道:“皇兄,昭然如今交出了权柄,希望皇兄答应臣妹两件事。” 李玄疏今日得到了梦寐以求的,其他事情都是小事,自然满口答应着道:“昭然请说,只要是做哥哥的办得到的,一定办到。” 李昭然道:“天同盟虽说一直衷心于我,但是最终还是对大胤衷心。希望皇兄接掌天同盟之后不要大力安插亲信,排除异己。因为天同盟中,都是对我大胤衷心耿耿之人。这也是母后和许伯伯希望的。” 李玄疏是权谋高手,这种要求自然一口应承下来。若真照李昭然说的这般做的话,也不无好处,或许可以拉拢住一大批人心。 她说完第一个要求之后,幽幽叹了口气道:“这第二便是,希望皇兄不要用长兄如父来逼我嫁我不喜欢的人。”说完之后,竟然整个人都松了一口气一般,或许,她说出这番话来,是需要莫大的勇气。甚至,比交出天同盟的令牌、名册,还要付出更大的勇气一般。 李玄疏皱了皱眉头,他不是没听说杜虎禀奏的细节。包括秦村被屠之后,自己这个妹妹将自己关在屋子里,一整天都没吭声。他心中暗道:昭然此番提出来这一条,莫非她真对那姓秦的小子动了心? 照理说也不是不可以,只是昭然比他大上几岁,而且门不当,户不对。听说那姓秦的小子在北上之前,已然和一个叫陈玥儿的女子有了婚约,莫不然让堂堂天子的亲妹妹嫁出去做小? 想到此处,他试探性地问道:“昭然,对于你的婚姻大事照理来说本该由我这个做哥哥的一手操办才是。但你并非一般女子可比拟,母后她老人家倒是心中有几个不错的人选,大哥想着让母后帮你挑挑也未尝不可。” 李昭然自然知道他说这话的用意,她很不情愿地道:“母后说的无非便是那几个人罢了,都是权贵之后。” 李玄疏道:“权贵之后有什么不好,正是门当户对。” 沉默了一会儿,李昭然继续道:“就算是门当户对,可皇兄知道那些公子哥儿的人品么?昭然那里有天同盟对那几位权贵之后做过的详细调查写就的奏本,皇兄有兴趣看么?” 李玄疏也沉默了,他半晌才道:“就算不是权贵之后,四大世家那几个你就一个都看不上么?燕非如何?他那日进宫见你,便在西华门外醉了一宿,从而悟出了一套威力绝伦的剑法来。这是世人皆知的事情,你就算不找权贵,不远嫁异国王子,最起码也要找一个英雄,才配得上你的身份吧。” 李昭然忽而想起流风侯许开在六十寿诞上说过:决定在今年的演武大会上找一个少年英雄作为自己的接班人。她脑海中灵光一闪道:“皇兄,你我兄妹每次谈论这个问题便会不欢而散。不若臣妹今日做下承诺。”话语间略微停顿了一下,又道:“既然许伯伯宣布今年会在帝都的演武大会上找一个传承衣钵之人,那么,我李昭然便下嫁此人,嫁给未来的流风侯,总不至低了我郡主的身份罢?” 说着,眉头微锁,心道:昭然啊昭然,你这是在赌啊,你怎地就知道他会去演武大会;你又怎的知道帝都演武大会,高手如云的场面,他能应付得过来。 李玄疏有些疑惑,难道昭然对姓秦的那小子如此有信心?他心道:燕非,既然你傲气,今年的演武大会,孤便再让你如照壁刻书那般,再傲上一回。至于秦川么,那自是看他自己的造化了。听说与他有婚姻的那个女子到了帝都,竟不知怎么地,得到了许伯伯的青睐,秦川倒还是有些眼光的。 李玄疏最终还是答应了李昭然的提议,毕竟人该做的都做了,剩下的便看天意造化罢了。 绕开了这个话题,兄妹两倒是一时间显得和睦了许多。 ------------ 第三十章 简单道理 谈完正事,已然是晌午时分。李玄疏自是留她用午膳,帝都宫中的大小厨师倒是带来一些,是以天子的排场讲究还是同在帝都宫中相差无几。珍馐美馔,一应俱全。 用膳就放在乾清宫,内侍们将三张膳桌拼好,铺上了桌单。首先摆上来的是一个香气袅绕的熏炉,点的正式九叶城的九叶香。 李昭然疑惑道:“皇兄不是喜爱轩辕六城进贡的虎麝香么?怎么熏起这九叶香来了。” 李玄疏微微一笑道:“说起来还是近几日听好多人说这九叶香凝神安魄,这便拿过来试了试,效用还真是不错。” 九叶草的香味四下弥漫,淡淡地。李昭然似乎很享受这种味道,她坐在膳桌前,看着内侍们将一个个漆着红色油漆的食盒端上来,里面俱是热气腾腾的菜肴,只稍看一眼,便会食指大动。 每道菜中都放着一块小小的银质牌子,上面篆刻着“御用”两个小小的字。这便是用来试毒的银器。若是有银器变了颜色,还得让内侍先试吃。 皇家的礼教本是食不言,寝不语。但李昭然同李玄疏之间并不忌讳这些,间或地聊些家常。 李昭然用银筷轻轻挑了一颗用闻缺山银针炒过的虾仁,银针的香味入口很柔,有丝淡淡的苦味,不像舞凤那么霸道。但此时点缀在虾仁之间,却显得恰到好处。她心想:做人,有时候改变一些习惯,尝试一些自己从未尝试过的,不也是挺好么? 她又吃了一颗虾仁道:“皇兄,门外的大内侍卫杜总管武功高强得很,以后就留在你身边,听你调遣了吧。臣妹过几日便回洛川去了,也用不着他在身边护卫了。” 李玄疏双眉一轩,继而便明白了自己这个妹妹的意思,只是淡淡道:“如此也好。今日看你对这银针炒出来的虾仁颇有食欲。不若我今日就安排御膳房那个专门烹调河鲜湖鲜的师傅回洛川,以后你若是想吃了,随时跟御膳房吩咐。” 都说最是无情帝王家,其实放下权柄的兄妹,看起来还是相处和睦。忽然,李昭然想起那日元宵灯会,那个灯谜上的谒语:一刀裁八段。不正是个分合的分字么。 她有些意兴阑珊地告退,周围没有护卫,只有一干内侍抬着銮驾,缓缓朝她自己的行宫走去。 厢房里刚被药液熏过,有浓烈的药味。此时那一大桶药汁已经被丫鬟们撤去,香炉里点上了九叶香,虽然很淡,但逐渐以一种绵绵若存的势态冲淡着房间里的药味。 秦川换上了干净的衣服,是水帆城上等的丝帛,裁切得恰到好处,仿佛是什么时候便为他量身备下了一般。都说人靠衣装,佛靠金装。他将这华贵的衣服穿在身上,略微一梳头发,盘上一个弱冠的发髻,整个人的风度丝毫不输于帝都洛川那些风流倜傥的公子哥儿。 檀木床榻上叠着他换洗下来的那身布衣,血渍被洗的很干净,破损的地方还是一样,用隐秘的针脚补好。衣服旁边是那块他随身携带的,燕家的铁牌,还有叶秋给自己的玉佩。炎魂依旧还是那般张扬地放着毫光,就算你将它扔在床底下最阴暗的角落里,都能感觉到那冰凉的气息。 如今的秦川已然和炎魂枪之间好像生出了一种莫名的感应,就算远隔数里,他都能清晰地感觉到炎魂的存在。 小丫鬟在郡主的吩咐下,让厨房做好了一应湖鲜菜肴,汤汁乳白,淡淡的姜葱味点缀得恰到好处。她带领这一干下人捧着食盒款款走来,那间院落中央,一个年轻人正立在阳光中,手持一杆黝黑的长枪,岿然不动。 刚刚梳洗完,换上新衣裳的秦川在此时看来竟然俊俏了不少,比隔壁院子里住着的燕非燕大侠还要帅气上几分。小昭不知道为何心底会涌现出这样的想法来,但她确实看见阳光下那个侧脸的线条,刚毅,且不失柔和。 秦川的伤势恢复得很快,尽管他此时还不能强行运气,但他至少可以在阳光下,感受一下炎魂中那渐渐要苏醒的东西。那种血脉相连,战场上的生死想依,渐渐变成了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他就这么静立了半个时辰,小丫鬟也在旁边看了半个时辰。一些稀奇古怪的想法不停地钻进她脑海中:若是这个人是大胤的豪门望族,倒还真配得上我家郡主。想起那日为她更衣换药,看见他身上长长短短的伤痕,只怕那是在九叶城救郡主时留下的吧。想着自己的姐妹小然已经在那场刺杀中身亡,她心中又是一酸。 院落的中间有张石桌,秦川很享受这初春的阳光,便让侍卫将饭菜摆在那石桌上。小昭正要离去,却听秦川问道:“请问姑娘,这里是哪位大人的府上?还有,跟我一起回来的燕非现下又在哪里?” 秦川被送回来后整整昏迷了两天,昨日方才醒来,对自己身处何处还不甚了解,这才出言相问。 小昭朝他微微一福道:“回秦公子,您现下可是住在宁国郡主的行宫之中,而燕非大侠便住在你隔壁的那座院落里。”大胤礼法虽明了,但是民风开放,何况宁国郡主也不是一般的女人,所以行宫中住上个把两个男人便是很正常的事情。 秦川想起李昭然那日在溪林畔倾国倾城的容颜,那日在醉云居中饮酒出神时的一脸落寞,还有,那只应天上有的琴音。 他侧目问道:“燕非用过饭了么?” 小昭道:“这个就不知道了,郡主特地吩咐我来给你这些菜肴。至于燕非那边,应该有人安排膳食吧。对了,那日送你们回来的那位女子好像在照顾他。” 秦川脑海中浮现出那位从崖顶上拉他们两人上去的女子,一身紫衣,眼神很冷。据钟临薛说,她是位用毒的高手,而且精通医理。 他摇摇头,自顾吃起东西来。送来的多是汤类周类的流食,薛神医说过,饿得太久的人不能立时吃太硬的食物。自然这些东西也是李昭然吩咐的。 用过午饭后,听说郡主外出回来了,但一直没有召见自己和燕非。秦川无所事事,只好在这间院落中来回踱步,他可以出门去,但绝对不能私自进到内院。院落的出入路口都有侍卫把手,只是一直都不曾见到杜虎,这个有血性的男儿。至少秦川是这么认为的。 秦川无所事事,再加上天气尚好,便朝府门外走去。他和燕非本就住的最外的院落,离正门口并不远,不比在帝都洛川,在府墙之中甚至能听到外面街道上的喧嚣声。 李昭然向来不喜欢扰民,当然,那次下榻醉云居也是刺客猖獗,实属被逼无奈。外面行人不多,毕竟府里住的是宁国郡主,明哨暗哨安排了不少,百姓就算再怎么不长眼,也知道这里头住的定然不是一般人。 秦川一路漫无目的地走着,虽然经过了几天的调养,在李昭然请来的薛神医的调养之下,就差没有易经洗髓了。但他的脸色还是有些苍白,内伤还没痊愈,不能强行运功。他就这么施施然走在街上,感受着难得的悠闲。 这一路走来,命运的安排真是奇妙异常。两个月前,自己还是一个未及弱冠的少年,在秦村临近的巢湖中跟随父母打渔为生。再到后来的救宁国郡主,醉云居大战萧家麟卫。随着大军北上,在龙帐之外大战漠北刺客。好不容易挨到一个中军副指挥使督军,却在陪同李玄疏探查的期间又受重伤,想来,自己这两个月受过许多伤了。 他探手入怀,摸了摸怀中那枚光滑的玉佩,忽然间有些想起叶秋来。想起离别的那个晚上,他说的:扬鞭六合。想起叶秋说的:或许,还可以更远些。 走着走着,来到了划分费城东西的那条金水河边,此时波光粼粼,两岸柳枝拂动,好一派春意浓浓的景象。 触手之间,是玉佩旁边放的那块燕家铜牌。秦川微微一怔,看着金水河远远在天际边消失,想是汇入云江,滚滚东去。他一时间只觉得山河美如画卷,若是人生,能在这万里山河上走上一个圈,岂不是很好。 他掏出那块铜牌,想起自己跟叶秋开的玩笑话:若人生是一个圈,那么停在原地不走,岂不是一举两得么?可是,谁又能停留在原地不走呢? 蓦然间,他好像悟透了什么一般,攥紧了手中的铜牌,奋力挥舞手臂。一阵微微的波澜惊起,溅出了雪白的浪花。 看着水花销声匿迹,逐渐,水面又归附了风平浪静。阳光依旧照耀着,亘古不变,却有了四季分明,有了盛衰交替。 他仰头朝天空看去,阳光很刺眼,甚至刺得他眼泪都快出来了。他自语道:“管他的,便如明御秋说的,其实世上最复杂的事情,不都是有最简单的道理么?我的道理便是,男儿生在天地间,定要保护好自己在意的人。如此,夫复何求。” ------------ 第三十一章 对联与谜语 金水河畔的身影呆呆立了一会儿,转身走入了闹市。费城本是边关贸易发达的地区,若是太平时节,初春时间便有许多漠北商人赶趟儿过来,用三冻酒,或者上好的皮毛,黄羊肉等,换些茶叶,布匹,铁器之类。但此时战端已开,万难回头。漠北的商货进不来,大胤的货物也出不去,端端让那些以此为生的商人断了财路,损失若干。 由于军队的大量屯扎,闹市中的酒馆饭店渐渐多了起来,大半都是小铺面,买些寻常的熟肉酒水。而且军队屯扎之后,费城里青楼的生意好上了许多。只是那些当兵的汉子通常都不富裕,打赏的钱财颇为有限,而且不懂得附庸风雅,通常便是完事就走。 秦川一路走去,只见繁华依旧。只要城墙不倒,或许这里可以千年都如此吧。只是,盛衰交替,有不倒的城墙,永固的江山么? 正想着,已然走到闹市的尽头,一间小小的茶铺临水而立,占据着闹市最末端的位置,显得清幽而脱俗。秦川忽然兴起,迈开双腿往茶铺中走去。 伙计是个机灵的人,一见有客人上门,赶紧招呼着。来这的人大半都喜欢清静,伙计已然摸出了些许规律来,给秦川安排了一个靠窗的位置。远眺河水,清风徐来,端的是大好时光。 秦川阅了茶单,见有闻缺山的银针卖,思乡之情涌起,便自点了一壶。茶水端上,每片茶叶指天而立,在滚开的水中散发出淡淡的香气。浅啜一口,微苦之后便是甘甜,好比人生的滋味。 过了半晌,茶铺中又进来了几个穿着讲究的年轻公子,看那伙计招呼的神态,想是这费城的大户人家。 那几人落座定后,其中一位面容清癯,略带病态,腰间悬着一块紫玉步摇的公子道:“听说巷子街的钱字号酒铺关门了,这当真是今年费城的第一奇事,比漠北人打到洛川还要奇怪。” 正说完,另外一个放头大耳,鼻孔朝天的人用眼神微微示意了秦川这边一眼,压低声音道:“陈兄说话注意,比方还是要打正确,现下这当口,满街都是军士。小心你这话传到军中,治你的罪。” 那姓陈的公子忙道:“朱兄提醒得是,提醒的是。现下那钱字号酒铺关门,却说那钱掌柜也真是爱酒如命,他那最后几盅三冻酒,我陈某人都出了等重的银子,他还硬是不肯卖。但若是能买到他店里那坛陈年女儿红也行,谁知道那老不死的也不卖。” 姓朱的公子忙道:“卖了卖了,前两日我去过他店里,那坛女儿红摆在店铺中卖了。” 陈姓公子脸色一变:“此话当真,他真拿出来在卖?” 朱公子点头道:“真个在卖,我骗谁还能骗你不成。只是他要价是等重的黄金,真他娘的黑了去了。”其他几人纷纷附和。 陈公子咂了砸舌头道:“还真敢要,等重的黄金。若是在南边,等重的黄金买他那个年份的酒,可以买上好几十坛了。不就是四十年么,有什么了不起的。” 刚刚说完,又听那朱公子道:“那灰狗儿还记得么?就是钱掌柜家的伙计,这会儿已经被打发出来了。我听他说,那坛子女儿红连同最后剩的三冻酒,包括他店里所有的酒,在关门前一天被钱掌柜和另外三个人喝光了。一宿的功夫,一滴都没给剩下。” 陈公子一惊,道:“什么,都……都他妈的喝完了?四个人?一宿?” 朱公子郑重地点了点头,模样不似作假。陈公子面色颓然道:“这世上还真有喝酒不要命的,看来我们这些所谓的爱酒之人今后得改喝茶了。” 众人你望我,我望你,自顾捧起面前的茶杯喝了起来,不再言语。 秦川闻见这一段颇觉得好笑,原来世上还真有人如同蝼蚁一般的活着。他们不知道晨曦中的湖水有多么的凉爽;不知道晚霞中的炊烟有多么倦人;不知道渔汛来临时丰收的喜悦;自然也不知道,当危险来临,挺身而出,站在自己心爱的人面前的那份执着和张扬。这种差异不是来自于血脉,而是来自于,他们看不到,眼中之外的东西。 他啜了一口茶,正要会钞离去。却见一位老者徐徐走入茶铺,那老人生的清瘦,颧骨高高凸起。白发中难得找出几缕黑丝,但是一双眼神格外发亮。秦川虽然受伤在身,但是眼力见识依旧还在。自那老者方一进茶铺,他只感觉自己的生机瞬间便被锁定。他甚至感觉不到了穿堂而过的清风,好像整间茶铺便在那老者气息的笼罩之下,所有在这范围之内的性命,他想取,随时都可以动手。而且,轻而易举。 秦川从未见过这般高手,即使师父叶秋在给自己展示烈炎枪决时,也没有散发出如此霸道而绝望的气息。不知道来人的底细,秦川断然不敢动了,只是依旧望着窗外的金水,啜着杯中的银针。 那老者一进门来,略微扫过了大厅几眼,也不理睬伙计的招呼,径直朝秦川这桌走了过来。伙计心里嘀咕,原来有认识的人,赶紧又将秦川的茶水添满,并招呼着老者。 秦川细细打量了他一眼,虽惊却不乱。至少,他只能感觉到老者身上的气息,却并没有感觉到明显的杀气。 那老人家腰间挂着一个硕大的酒葫芦,手上提着一件事物,用麻布包裹着,看不出是什么事物。 老者在秦川对面坐定后,那伙计面上堆满了笑容道:“原来两位客官认识,请问这位客官要些什么茶水。”说完之后,又将茶铺里茶单上的茶水瓜果点心一一介绍了一遍。 谁知那老者听完之后,大马金刀地道:“去去去,本大爷不喝茶,只喝酒。”说着,竟自顾将腰间的酒葫芦拿上桌。只听“砰”的一声,葫芦的木塞被打开来。霎时间,一股浓烈的酒香弥漫出来。秦川心道:好淳的三冻酒,怕是有些年头了吧。 伙计杵在那里,哪有客人来茶铺不点茶,上桌便噗嗤打开酒葫芦喝酒的。心里正委屈,哪知一只手递过来些散碎银子。他顺手接过,却见秦川摆手让他离去。伙计得了银子,自是欢天喜地地退下了。心想,喝点酒便喝吧,只要不拆茶铺,想喝多少尽管你自个儿喝。 老者见秦川打发了伙计,笑道:“年轻人有些眼力见儿,莫不是你也想陪我喝一杯?” 秦川面有难色道:“晚辈身上有伤不曾痊愈,只怕不能陪前辈喝酒。若是扫了兴致,我愿意以茶代酒,陪前辈喝几杯。”他深知老者武艺高强,此番只得谦虚自称晚辈。 那老者道:“什么伤未愈的,我瞅瞅。”说着,也不管秦川愿不愿意,自顾抓过他的手来,扣住脉门。秦川习惯性地反抗,一股真气强行运气,想要震开抓住自己的那支手。 岂料自己那股真气便弱小得如同金水和东海的区别一样,直接钻入对方的体内,消失无踪。秦川自知道敌不过,也就不在勉强,任由他抓着把脉。 那老者把了一会儿道:“什么不能喝酒,我看八成是薛仁那个老王八蛋吩咐的。小子,你今日尽管放开来喝,我保管你无事。” 秦川心中暗暗奇怪,都说宁国郡主为了给燕非和自己二人治伤,特地从天同盟请来了德高望重,精通医术的薛神医。自己不能喝酒,也是这位薛神医交代的。秦川想,既然有着神医的称号,医术自然精湛,料想他说的话应该不会有差池。岂料这位老者方一把脉,不仅猜透了自己的伤是薛神医在医治,还将薛神医骂得是一场狗血淋头。想必此时在郡主府上的薛神医定要打上十八个大喷嚏。 老者和秦川尚未动酒杯,却不曾想邻桌的那几位公子哥儿却凑了过来。尤其是那姓陈的公子,两眼直溜溜地盯着老者摆在说上的酒葫芦。 果然,陈公子站在老者面前一揖到底:“老前辈,您这酒葫芦里装得可是纯正的三冻酒啊,可否匀我们一些,让我们几个解解馋?” 老者眉毛一横,正眼也不瞧他道:“如此说来,诸位小哥儿也是爱酒之人?竟然还闻得出来这是正宗的三冻酒。” 朱公子笑嘻嘻地道:“这是自然,这是自然。这仗打了好些时候了,听说纯於部的三冻酒都起完了。我们这些人好这口的也是很久没喝上一口了,馋得慌,莫见怪。” 老者哈哈一笑道:“爱酒之人果然坦白,爽快。如此这样,我出一个对子,一个谜语,你们若是能答得上来,我便匀上你们一盅如何?” 陈公子道:“好好,如此甚好,以文会友。” 老者沉吟了一会儿道:“听好了,这上联是,酒气冲天,飞鸟闻香化凤。” 秦川不通诗词曲赋,闻见这上联,只感觉有磅礴的气势,却并不知道怎样对出下联。那朱公子低头思索了一会儿道:“前辈这对子下半句好对。只需将飞鸟对上游鱼,闻香对上得味,化凤对上成龙便可。只是这上半句酒气冲天四个字,却万万不好对。” 老者眉头一皱道:“怎的,这般便要认输了,那这酒你们便只有闻上一闻的机会了。” 那陈公子左顾右盼,急得抓耳挠腮,平常自认为十万分的才华,此时竟一点头绪都没有。秦川见他如猴儿一般急,自顾轻笑,拿过桌上的茶壶,又将杯中的茶水续上。 忽然,陈公子大叫道:“有了有了。”话语间甚是焦急,惊得秦川差点将茶水洒了出来。那陈公子指着正在倒水的秦川道:“上半句我便对金樽落水。” 老者用杯子倒上一杯酒,微微吟道:“酒气冲天,飞鸟闻香化凤;金樽落水,游鱼得味成龙。嗯,说得过去,说得过去。接下来便听着个谜语如何。” 几位公子哥儿对出了这对联之后,霎时间自信倍增,只是催促道:“老者快快请讲。” 那老者哈哈大笑,自怀中掏出一块玉璧,用手托着,伸出窗外去。过了一会儿又拿了回来,复又放回怀中。 众人不解何意,只是又再催促,让老者快快出谜。老者故作惊讶道:“方才已然出过了,莫不是众位小哥儿没瞧清楚么?” 众公子一时摸不着头脑,方才哪里出过题了?拿块玉璧放在窗外一会儿,那是什么意思?莫非有什么玄机么? 陈公子拱手道:“方才确实没瞧清楚,烦请前辈再出一次题。” 老者喝了一口酒道:“罢了罢了,我便再出一次。”当下又掏出玉璧,用手托着,伸出窗外去。一会儿又收回来,放入怀中。与先前的动作并无差异。 众人这回盯得仔细了,但却依然毫无所获。陈公子苦苦思索,半晌才道:“那敢问前辈,方才这谜,猜的是什么事物?” 老者眯着眼道:“猜的是一处地名罢。” 众人又苦苦思索了一番,确实毫无头绪。这世道总是有两种人不会缺乏,一种人是英雄,一种人是蠢货。 陈公子一干人等便是这地地道道的第二种人。方才还文质彬彬,以文会友的书生,眨眼间便成了强抢豪夺的恶霸一般。众人仗着家中在费城有些势力,平日做过不少这样的事情,干起来自然很熟悉。若不是钱掌柜上有通神人物做靠山,只怕那钱字号酒铺中的酒早就不能幸免了。 朱姓公子肥头大耳,身材也健硕,看样子每次干这种恶霸一般的事情都是冲锋陷阵,身先士卒的。 他一改先前傻乎乎的形象,满脸肥肉乱抖道:“老先生,你也不要尽出些劳子谜语来诓我们。劝你还是乖乖把那葫芦酒给交出来,听过一句话么?后生可畏。我们这些人的拳头可是重得很,若是打在您身上,只怕你是吃不消的。” ------------ 第三十二章 柴刀和钢珠 穿堂风又吹了进来,带着金水河上的味道,潮湿的,味道很熟悉。如晨曦的巢湖中,那浓烈的水的气味。 秦川心底暗自好笑:不知道死活。 那老者一口喝干了杯中的酒,哈哈大笑起来,竟然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仿佛,这是他听过的世上最好笑的笑话,也是他遇上的最好笑的事情。 他伸手指了指窗外道:“瞧见了么?那条河是什么河?” 众公子不解其意,异口同声道:“金水河。” 老者又问道:“现下河水凉么?” 陈公子恶狠狠地道:“自然是凉得很,莫非你想下去凉快凉快?” 话刚落音,那个看似很小的窗户竟然挤出去了朱公子那硕大的身躯,紧接着“噗通”一声,自然是朱公子落水的声音。 然后,噗通之声不绝于耳,陈公子眼见周围的众人一个接一个,下饺子一般掉进了窗外的金水河中。那老者动作之快,连秦川都没看清楚。 陈公子瞪着一双眼睛,半晌都没了言语和动作。那老者笑嘻嘻的望着他道:“怎样,这位公子,你是否也想下去凉快凉快?” 陈公子回过神来,继而发出一声杀猪般的嚎叫:“鬼呀。”说完,便一溜烟儿地跑出了茶铺,连茶钱都没付。伙计不敢追问,也怕这武功如鬼魅一般的老者,只所在柜台后面干笑,不再出来。 老者做完事,很悠闲地斟了一杯酒,又取了一个杯子,给秦川倒了一杯。秦川眉头皱了皱道:“前辈特地来找在下,不会就是想跟我喝杯酒吧?” 老者笑眯眯地摇了摇头:“非也非也,今日来找你,其实是我有一把祖传宝刀要卖给你。”说着,将先前搁置在说上的布包打开来。 一柄黝黑的柴刀安静地躺在布包之中,看起来奇丑无比,只怕是送到铁匠铺去,铁匠师傅都会嫌弃它浪费柴火,不愿给它重新回炉的机会。 秦川有些生气地道:“老人家是要消遣我么?这明明就是一把柴刀,您却说是祖传宝刀。若按照你这般说法,我家中的烧火棍也是祖传的如意宝棍了。”他将称呼由前辈改成了老人家,虽然还是尊重,但却明显觉得这位老者是来诓骗他的了。 那老者听他反驳,也不生气,只是依旧笑道:“年轻人,莫要着急这般快就下定论。但凡大器之物,造型都古朴非常,只看有缘人有无这般眼见去识别而已。” 秦川依旧没有碰那杯酒,只是啜了一口茶道:“哦,那老者可否让我见识一下这把柴……,不,这把宝刀的威力?” 老者双眉一轩,打手一挥道,待他张开手掌,已然有两颗浑圆的钢珠在手上。那钢珠半个拳头大小,是南阳一带老人家专门用来放在手心上转动,练习手指灵活程度用的。秦川以前倒是见过,那些大户人家的人,一手托个鸟笼,一手捻着钢珠在街上溜达的。 钢珠被摆在桌上,映着外头晒进来的日光。老者也不招呼,抓过柴刀,轻轻一挥,便朝着钢珠的中间劈砍而下。 没有预料中的反弹而起,柴刀的刃口也没有崩坏。但是刀刃却停留在钢珠的顶端,也没有砍进去。秦川心道:这把柴刀的刃口倒是极好,只是这老者想用它砍破这钢珠,那恐怕也是异想天开。 他正想要开口告辞,却发现老者脸上依旧是笑眯眯地,自是有一股自信的神色。过了一会儿,却听“咚”的一声,那钢珠竟然裂成了两半,滚在了桌上。 秦川一时间有些不敢置信。他深信老者是为武艺高强之人,这钢珠被砍成两半,若不是他的内力使然,便是什么障眼法之类。否则凭借一把柴刀之利,怎能生生剖开这钢珠,毕竟又不是豆腐。 老者好似看出了他心中的疑问,顺手将柴刀递给他道:“你来试试,若是你剖开了钢珠,咱俩今日便喝个不醉不归,你看怎样?”说话的神色间透着一丝狡黠。 秦川并未先接过柴刀,而是用手拈起了桌上那颗完好的钢珠,细细地查看了一番,发现就是寻常的钢珠,并无异样。当下道:“男子汉大丈夫,来变来,谁怕个谁?不就是喝酒么,只怕你这葫芦里的三冻酒不够喝。” 说着,他一把抓过老者手中的柴刀,轻轻挥了挥。入手冰凉,恰似炎魂的气息。那柴刀重量恰好合适,而且刀身打造的比例和弧度都恰到好处。只有拿在手中,才知道这真是一把好刀。 他深吸一口气,挥舞柴刀便朝那颗钢珠斩下。只听“咔嚓”一声,整张桌子都倒了下去。秦川一脸愕然,却发现那老者一手抓着酒葫芦,一手抓着酒杯,正笑吟吟地看着他道:“年轻人,你用力太大了,这把刀锋利异常,你得学会收住手来。” 秦川低头一看,果然发现方才的那颗钢珠已然剖成两半,散落在地上。切口处整齐光滑,端的是一口好刀。 伙计一脸苦闷地躲在柜台后面猥琐不敢出来,老者也懒得理他,自行招呼秦川换了张桌子,将酒葫芦和酒杯一应事物摆好才问道:“怎样,年轻人,这刀,你买还是不买?” 秦川看了看手中黝黑的柴刀,摇了摇头,将刀又递还给老者道:“前辈,这把刀太利,出手便见血,丝毫不懂仁慈道义。这样的刀,我不要。” 老者微微一愣,随即道:“哦,仁慈道义?我看你像练武之人,你且告诉我,你用的什么兵器?” 秦川正色道:“枪,一杆长枪。” 老者又问:“那么,你的长枪,取过多少人的性命?” 秦川回道:“至此四五人性命。” 酒杯中的酒被老者一口吸干道:“那么,你使那杆枪,取人性命时,可曾想过仁慈道义?” “我杀的都是该杀之人。”秦川又辩驳道。 “何人该杀,何人不该杀,又是由谁定下的?你么?”老者的声音逐渐严厉起来。 秦川叹了口气道:“或许不是我定下谁该杀,谁不该杀。有人曾经说过‘上阵杀敌,仅仅是因为敌人要杀我,而我,要活下去。” 老者眼神一亮,擦了擦胡须上沾的酒渍道:“这句说得妙,道理精辟至极。试问战场上那些拼死抵抗之人,哪一个想成为烈士?哪一个又想扬名立万?不是都得活下来,才是真正的道理。” 他给自己倒了一杯,又给秦川倒了一杯道:“说好了,剖开了钢珠,便和我老头子喝个不醉不归。” 秦川端过桌上的酒杯,闻着那诱人的酒香,喉头微动,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一口便将杯中的酒喝干。 老者边倒酒边说:“好,男子汉便当这般豪爽。我且再问你,你学武,便是为了干什么?” 秦川想起秦村逝去的父母和相亲,想起那日在醉云居,一直被自己护在身后的陈玥儿,眼眶有些发红道:“我习武,便是为了保护我在乎的人。” 老者举杯的手停住了,他心中何尝不是有一个女子,一折雨伞,在洛川的定水河畔投琴入水,发下了来世要做男儿,建功立业,戍卫边疆的夙愿。那时的他已然是拜将封侯的身份,一身武艺已臻化境。却不曾想,短短几年时间,那位女子竟然惨遭杀害。 他没再言语,只是将悬在半空的酒杯送到唇边,酒到杯干。 秦川见那老人仿佛被触起了什么伤心事一般,并不再去打扰,只自顾倒酒,喝酒。三冻酒若非经常喝烈酒的人是断然喝不出它独特的味道来,比如秦川,他只是觉得比一般的酒要烈上三分一般。事实上,三冻酒的可贵之处便是那从喉头一路冰凉如刀下去,又从胃中一路燃烧至喉头的感觉。 过了盏茶的功夫,这葫芦里的酒已经下去了一大半,秦川也略带着三分朦胧的醉意。老者这才叹了口气道:“小子,我带你去见两个人,保管你见了之后,定然开心。” 秦川摇头道:“前辈若不肯透露姓名来历,在下便不去。” 老者嘿嘿笑了两声,又自怀间掏出那块玉璧,伸手放在窗外的太阳下搁了一会儿道:“方才他们猜不出来,这会儿你猜猜,打一地名?猜出来地名,便能知道我的身份。” 秦川盯着玉璧看一会儿,忽然脑海中灵光一闪,心道:将玉璧放在太阳下,不就是照壁么?而天下照壁无数,最有名的便是那块刻着‘沧浪存诗,天下布武’的子元照壁罢。 他心中一惊道:“莫非前辈是萧……” 话未说完,老者已然狡黠地冲他做出禁声的手势。一面将酒葫芦挂回腰间,一面取出一枚玉佩交与他看。 秦川接过玉佩,发现正和师父叶秋给自己的玉佩一模一样。他当下惊喜地问道:“师父也来费城了?” 萧子元点点头,眨了眨眼睛道:“不错,他也来了。你是否要随我去见他?” 秦川奋力地点点头,秦村一别,这一路走来,他发现自己有太多的疑问要问那个教了他十年东西的人。虽然那位老人不许自己叫他师父,但是,他一直把他当做师父看待。 ------------ 第三十三章 往事重逢 费城南门的巷子街尽头,那本是钱字号酒铺所在,只是这间曾经生意红极一时的酒铺现如今大门紧闭。据说里头的酒被四个人一宿之间喝完了,如今已经到了无酒可卖的地步。 连接前厅和后院的天井中,钱掌柜泡了一壶热茶,那茶叶从外形上分辨不出,只是泡出来来的茶水不似银针和舞凤泡出来的那种淡淡的明黄色,而是一种浓得发红的颜色。 叶秋端着杯子喝了一口,一股茶香伴着一丝细细的烟火味,恰如傍晚风吹散炊烟。他忍不住赞叹道:“好茶,平淡却不失真味道。” 钱掌故得了赞许,自是夸夸其谈道:“叶老还真别夸,这茶叶乃是我钱某人自己在费城附近采的一种叫乌莲的叶子炒的,不仅味道好,而且能清热解毒。若是夏日用井水镇上一炷香的时间,饮上一杯,格外解渴。” 星痕也喝了一口道:“这乌莲草我听说过,可以入药。只是没想到用来炒成茶叶,味道却如此独特。” 叶秋看着那浓得发红的茶水道:“说来钱掌柜也是淡世之人,却不知道当年同子元兄弟是如何结识的?” 钱掌柜微微一晒道:“其实我方第一次见子元时,也并不知道他便是名震中州的将军。”他看了看天,带着无限的回味的神色道:“我记得那是天昭元年。那时我这酒铺刚刚开起,生意并不如意,光景一日淡过一日。那日天正下雪,酒铺从晌午到傍晚才卖出了三盅酒,我正准备打烊。却见一男一女走了进来,男的生的气宇轩昂,一双英眉如剑如刀。只穿着一件单衣走在大雪中,丝毫不见他有不适的神态,此人便是萧子元将军。” “而同他一起走来的女子身上穿着厚厚的袄子,还披了一件貂皮的披风。她手上抱着一个酒坛子,上面贴着女儿红的字样。我老钱是卖酒之人,自是知道在东海郡一带,各家若有女儿出世,便会酿上一坛子好酒,封好之后埋入地下,待到女儿出阁那日方才起出,世人便称呼这酒叫女儿红。” 他喝了一口茶又道:“萧将军和那女子踏着雪走进我的酒铺。我看来人穿着不凡,定是有钱人家,刚想给他们介绍我店中的好酒。” 却听萧将军开口道:“掌柜的,我们要当这坛酒。” “我一听这话便懵了,来酒铺不买酒,却来当酒,当真是世上头一遭。当时也心中好奇,什么好酒不去当铺中当,却要跑到我这小酒铺中来?我便问‘这是多少年的女儿红,却要个什么价钱?” 萧将军当时只是摇了摇头道:“这坛女儿红我分文不取。只是掌柜的你要答应,存放在此二十年不许卖。若是你答应了,我另传授你生财之道,如何?” “我一听有这等好事,自然应允了下来。后来,萧将军在此酒铺中小住了几日,临走时给了我一面令牌,让我去找贩三冻酒来费城的漠北商人。我老钱读书少,识字也少,认不得令牌上刻着些什么字。只是后来将那牌子给那些漠北商人一瞅,他们立时带我去见了他们的头头。他们的头头叫什么‘哈龙格勒’,生的怪吓人的。他一见那个牌子后,便问我是做什么生意的。” “我跟他说我是开酒铺的。那哈龙格勒倒也豪爽,大手一挥,说以后纯於部的三冻酒就只卖你家了。我一听,心中跟乐开了花似地,若是整个漠北的三冻酒都归我一人经营,那钱财岂不是滚滚而来。” “再后来,天昭二年萧将军和那女子又来了一次。也没干什么,就是小住了几天。我得了他的好处,自然不会有什么怨言。只是那女子面色苍白了许多,好像得了病,又好像受了伤。” “半个月后,那女的去世了。萧将军整日便以酒度日,还特地在离费城不远的高山上采来积雪和冰块,以保证尸身的不朽。如此过了三个月有余,在这段时日里,他除了出门采集冰块,到处寻访仙药之外的其他时间里都在这喝酒。这酒喝得多了,老钱我自然也打听到不少信息,这才知道眼前这位为情所伤,两颊消瘦之人便是名震中州的萧子元将军,而那位逝去的女子乃是当时帝都第一名妓贺媛媛。” “三个月后,听说他将贺媛媛葬了,葬在了一处风水宝地。他之后又回来了,带走了我店里的十坛好酒,之后便听说他乘着一叶扁舟溯流而上,十坛美酒,行了百里水路,最后在子元照壁处挥剑刻书,之后便销声匿迹了。” “只是他走的时候说过,要留着那坛子女儿红,他定会回来的。” 钱掌柜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早已是口干舌燥,连连饮了几口乌莲茶才罢休。 叶秋看了一眼那个装女儿红的坛子还留在天井的石桌上,只见“女儿红”三个大大的字旁边还写着一行蝇头小楷“水帆城贺家有女诞生,取名贺雨婷,表字媛媛,武贞四十二年春”。 众人喝着茶,想着各自的心事,忽然前厅转出来两人,一人手持酒葫芦,正是萧子元。而另外一少年剑眉星目,虽然形容消瘦,但眉宇间却自透露出一股不屈服的傲气来,不是秦川又是谁? 叶秋陡见自己教了十年的学生,心情一下子便从萧子元的故事中挣脱出来,眼神带上了几分柔和。虽然他一直不让秦川叫自己师父,但却已然将他当做了徒弟。临别时的夜晚,他受了秦川一拜,自然已经算是答应收这个徒弟了。 秦川一见师父,先是欣喜,继而想起秦村被屠的一百三十几口,眼眶瞬间便红了起来。他扑过去拜倒在叶秋身前,一时间千言万语,却不知道从何开口。 秦村被屠,就算他见到了满村的尸体时也不曾掉过一滴眼泪,就算在陈玥儿带来香烛纸钱拜祭时,他也不曾掉过眼泪。但惟独在叶秋面前,他还是那个想不透很多事情的懵懂少年。 叶秋当然知道他的心思,只是一言不发地抚摸着他的头,如同一位父亲那般,慈祥地安慰着自己受伤的儿子。 过了半晌,秦川止住了泪水。正所谓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叶秋便一一介绍起众位来。 萧子元他自然是已经认识了,别看是白发老者一个,但做事情毫不按常理出牌。谁见过有人拿块玉璧放在太阳底下便让人猜谜语的,也亏得是秦川反应不慢,不然给他玩死了不一定。 肥头大耳,大腹便便的那位是酒铺的掌柜,姓钱。这个姓好,也亏得他姓钱,不然萧子元当年还不定找上他。毕竟潜龙渡以北的这一带,以往酒铺多如牛毛。 当介绍道星痕时,秦川眉头一皱道:“你是星家的人?”言语间竟有些激动。 星痕知道自己家门不幸,自烈真起兵后,便有一部分为虎作伥,当了他的爪牙。他叹了口气回答道:“正是星家星痕。” 秦川哦了一声又道:“那这么说来你认识星辰风了?”他显然还不知道星家的现任家主便是眼前的星痕。 星痕甩了甩头上小束的辫子道:“星辰风便是劣徒。” 秦川哼了一声:“你教出来的好徒弟,屠了我秦村一百三十几口。若不是当初和星辰风过招时看出了他刀法中的慈悲,否则今日我定要同你打上一场。你下次若见着他,记得帮我告诉他,好好留着自己的武功,我秦川迟早有一日要废了他的武艺。” 星痕听说是自己的徒弟屠杀了秦村一百三十几口,一时间血气上涌。没曾料到,自己当年最得意的门上,却落得如此残暴不堪。他自知理亏,但依旧还是双手合十道:“敢问秦小哥,他为何要屠杀秦村满门。照我了解风儿的性格,是断断做不出这样的事来的。” 秦川哼道:“不信么?他自己亲口承认,便是为了漠北第一神刀‘青芒’。” 星痕思索了一阵道:“若是如此也就难怪了。风儿从小便争强好胜,此番漠北第一神刀被苏门烈真得到,以此为诱饵,也怪不得风儿变得这般残忍了。”做师父的便是总要替徒弟辨上几句,这样才不失去一个做师父的面子。 他继而又道:“你能看出我刀法中的慈悲,果见天资聪慧,也不枉叶秋十年如一日地教导你。”说着,自怀中掏出了一本泛黄的书籍,扉页上没有任何文字,但被星家的家主藏的如此贴身,想必定然是珍贵之物。 星痕待他接过书道:“本来星家武学独成一脉,不传外姓人。但我星痕自是不拘泥于这些繁琐的,这本《星相玄步》乃是世间一等一的绝妙步法,若学得了最后一式,甚至可以踏开虚空也不一定。” 萧子元贪婪地望了一眼道:“这么贵重,真舍得下血本。”说罢冲秦川道:“来,我这没什么可送的,这把柴刀权且给你吧。”说着便真个将柴刀递了过来。 叶秋也不插话,只在一边笑眯眯地看着。傍晚时分,夕阳西下,在天井房与瓦的交界处逐渐隐没。 ------------ 第三十四章 杜鹃啼血 秦川本是在府中闲来无事,这才出来走走,却不曾想不仅见着了师父,还平白得了这么些宝贝东西。 他也不做作,将《星相玄步》的古籍纳入怀中,瞧了瞧天色,冲大伙拱手道:“各位前辈,秦川如今是有官职在身之人,虽此时负伤在身,不必去军中点卯,但毕竟不好回去太晚。” 叶秋点了点头道:“嗯,是该如此。我们这几个老家伙索性还要在这里住上些时日,你要是得空了,便来看看我们。” 秦川答应着道:“师父,还有一件事儿……” 叶秋道:“要问便问吧。” 秦川沉吟了一会儿道:“师父是否知道我亲生父母是谁?” 叶秋抬头望了望天边的霞光,深沉道:“孩子,有些事情还是要你自己去找真相。或许,不知道,比知道要好。” 秦川若有所思,不再言语,朝众人再次拱手道:“各位前辈,秦川告辞了。” 夕阳西下,他肚子走在费城的街头,影子被拖得很长很长。 回到府上,守门的侍卫一见他便迎了上来道:“秦公子,您去哪了,郡主找了您一下午了。” 秦川微微一愣,赶紧抬步走了进去。那侍卫躬身在前头引路。郡主早有交代,是以一路走去,院落与院落之间的关卡并不过问,利利落落地放行了。 府宅最里面的院落临近行宫,与宫墙之间有一条小胡同。李昭然此时正乘着暮色,在靠近宫墙的花园里舞着一套剑法。那身影翩若惊鸿,剑花时而婉转,时而灵动;时而如灵蛇吐信,时而又如仙鹤啄蚌。 原来这李玄疏与李昭然两兄妹一直从师于流风侯许开,学过一些粗浅的基础武功,强身健体还是可以。只不过比起江湖上的那些高手来,还是差了一大截。 李昭然舞了一套剑法后,做了个收手的架势。一旁早有丫鬟备好了温水,毛巾热茶等一应事物。盛温水的盆子是银质的,茶杯是承渠官窑烧的,精美异常。 她接过丫鬟拧得将将好的毛巾,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丫鬟递过来茶杯,茶香淡淡,杯中茶叶根根指天而立,不是文闻缺山银针又是什么? 事实上连小昭也奇怪,为何今日郡主见了一趟圣上之后,这泡茶都特地交代要泡这闻缺山的银针。莫不是……摇了摇头,她赶走了心中一些散乱的想法。 掌灯时分还未到,有天边的霞光映着,周围一切事物还是能看得很清楚。李昭然不想这般早回房去,而是在花园的石凳上坐下。初春的石头有些微凉,但丫鬟们早早地就备下了绒毛坐垫,不可谓不一应妥当。 李昭然正喝了一口茶,看着暮色中开得正艳丽的杜鹃,不由地想起了杜鹃啼血的典故。她摇了摇叹道:“这叫杜鹃的女孩子也真是痴情,为了等自己的情郎等得大病如此,吐血将这原本雪白的花朵染得这般娇艳。” 小昭也眼神幽幽地看了一眼鲜红的杜鹃花,似乎也被她的话语感染,心情一下子也变得绵绵缠缠。 两人各怀心事,沐浴着同一片霞光。 正在此时,丫鬟来报,中军副指挥使兼督军秦川觐见。李昭然背对众人的目光略微柔和了一些,忽然觉得,那啼血的杜鹃是幸福的。至少,他生时情郎没等来,但她死后,情郎却为她种了一世的杜鹃。想象那杜鹃花满山遍野地开着,直开得天荒地老。 她想:自己若如那杜鹃一般,有人为自己栽漫山遍野的花,为自己收一世的坟,哪怕死了也愿意。 秦川的面色在霞光之中竟然映出了一脸红润,李昭然吩咐丫鬟早早的泡了一杯银针。小昭已然吩咐丫鬟下人么在花园中掌上了灯。烛火透过明黄的宣纸,透出微微的灯光来。 在帝都,唯有李昭然宫内没有内侍,而是一色的丫鬟。 李昭然啜了一口茶道:“秦少侠看来恢复得不错,如今看来已然没什么大碍了。” 秦川朝她行了君臣之礼后便有丫鬟搬来了木凳,那种矮矮的凳子虽然坐得不甚舒服,但毕竟天子家有天子家的规矩。 李昭然秀眉一蹙道:“怎的?秦少侠好似喝酒了?我隔了这般远,都闻到了酒味。” 秦川面色一晒,被暮色隐藏得很好:“喝了一些,心中烦闷罢。” 李昭然哦了一声道:“薛神医说了,你同燕非这伤,喝不得酒。” 若是燕非在此,定然不会去在意郡主这话,而是会心底责怪秦川,竟然有酒喝都不叫自己。 秦川不是个刻意傲气的人,他在微黄的灯光下看了一眼李昭然的脸,却总觉得,那日在溪林边那枪风撩起秀发时的一瞥,倾国倾城的容颜。那种感觉,似乎在醉云居一别之后,便消失不见。 或许,溪林边上的李昭然,深陷敌围的无助,即将慷慨赴死的决然,还有离世的无奈和遗憾,才能将原本这般绝美的面容,衬托得更加丰富,更加凄美。只是秦川又如何懂这些文人骚客才细细去体察的东西。 他方才回来,便被侍卫领到此处,还未来得及去房内收起那把用布包裹的柴刀。果然,李昭然一双凤目盯着他手中的布包,流转了一会儿道:“秦少侠这手中拿的是什么?” 那把柴刀是萧子元送的,而且叶秋也吩咐过,他三人的行踪断然不能同外人透露。他略一思索,心中便有计量道:“这是臣方才在街上买的一把柴刀而已。” 李昭然见他目光闪烁,知是他不肯透露实情,只道:“哦,可我看这包柴刀的布匹,只怕比这柴刀还贵重些吧?” 秦川心中一慌,暗呼糟糕。想自己在秦村时那般油嘴滑舌,撒起谎来丝毫不会脸红,如今怎的变得如此木讷? 他只得硬着头皮道:“这个我也不知,那卖刀的贩子便是用这包裹的。”说着竟自把布包打开,烛光下,一把黝黑的柴刀安安静静地躺在布匹中。 李昭然“咦”了一声:“果真是一把柴刀。”继而回过神来又问道:“怎的秦少侠好端端地要买把柴刀做什么?莫非这把刀有什么特别之处?” 秦川心想,趁着灯色微黄,自己万万不能让郡主发现这柄天下最利的柴刀的特别之处,否则以天同盟的手段,只怕师父几人的落脚处一时三刻便会弄得满城皆知。 他定了定神道:“先前在秦村时,母亲总嫌家里的柴刀钝了,用起来不利落了。我和父亲都商量好了,卖了那条须纹鱼,凑足了上京的盘缠。剩下的钱便置办些东西,比如买把新的柴刀什么的。只可惜,父亲的柴刀还没买回来,整个秦村便被人灭口了。我买这把柴刀,便是当时走在街上,想起了逝去的父母和乡亲罢了。” 自古说谎的最高境界便是真假掺半,这段话前半部分是真的。只是这最后一句便是他自己杜撰的。 李昭然也想起了秦村被屠之事,她似乎触到了眼前这个少年内心最柔软,最痛的地方。两人各自缄口不言。 沉默了很久,李昭然才又开口道:“说起乡情,我倒是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秦川闻言赶紧道:“哦,还请郡主殿下示下。”说着,朝李昭然抱拳拱手,又行了一礼。他心中挂念远在千里之外的陈玥儿,是以动作和话语间都表现了出来。 李昭然将他的神色都瞧在眼里,心中暗道:什么时候,这世间才有一个男子,为我如此挂怀。继而又想到,那日自己拔下金簪,抵在喉咙间时,眼前忽然出现的那个苍阔的背影,还带着巢湖而来的淡淡的鱼腥味。有古人说得好:士为知己者死。是不是这样,便足矣。 她叹了口气才缓缓道:“吕率押送粮草来费城了。” 秦川自然不知道她为何叹气,连自小便跟着她的小昭都猜不透,郡主何时变得如此多愁善感起来。他们不知道,两个时辰前,这位把握着大胤一大权柄的郡主,已然将自己手中的权利交出,如今,她的生命中好似只剩下了八月十五的那一场赌博。 她忽而一转话题道:“秦将军,今年八月十五帝都的演武大会,你会去么?” 秦川不知道他为何忽然间要提这个,但依旧答应着道:“当然要去,那是我的梦想。” 李昭然脸上闪过一丝欣喜,似乎连此时的风,都带着蜜一般的味道,她若有所思地道:“这个梦想,真的很好。” 秦川叹了口气:“只是,就算我建功立业,只是父母已然看不到了。” 李昭然安慰道:“若是你真能在演武大会上拔得头筹,想必老人家泉下有知,定然会开心不少。” 其实,出了李玄疏和李昭然两兄妹外,谁都不知道他们之间曾经有过那样一个约定。 李昭然又问了些不着边际的话后道:“吕率现在费城兵营的押粮队伍中,你若是要见他,差人去传他便是。现如今你身体这伤,还是少走动好。” ------------ 第三十五章 商议 围墙之外,围着的不仅是平民百姓,或许,还有墙内之人理解不了,品尝不到的欢笑和幸福。李玄疏如此,李昭然亦如此。 秦川坐在院落的石桌前,没有掌灯,静谧地呆在黑暗中。仿佛那些在山谷崖壁上的时日,他同燕非无聊之时,在绝境中还要找些乐子。比如,数天上那些飞过山谷的飞鸟。他默默地数着周围的虫鸣,那些卑微的生命,不知春秋。 他忽然想起了怀中那本星相玄步,此时无事,便拿出来,借着月光看了几页。尽是些写苍穹星辰之语,其中有总纲口诀《步天歌诀》,读将起来,好似易懂,却又朦胧。 秦川看了几页,又抬头看了看天际的星辰,依照步天歌诀上所载,居然让他认出些规律来,便渐渐在其中找到些兴趣来。他心中也道:什么无上步法,却简单得如此。 他认得些星辰了,便照着歌诀上所载踩起步法来。星相玄步的妙处便是在外家好手使起来,端端可比拟一个内家高手使用内力时的轻功速度。 他先借着月光,画了一个大概的星辰图形,三垣已备,至于细微之处,便略过不画。但还未走出几步,却脚下一踉跄,跌了个狗啃泥。他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泥土,百思不得其解。歌诀上明明所载,从这天市到紫薇明明三步就可以走到,偏偏自己走了七八步了,不曾想不仅没走到,反而摔了个狗啃泥。 秦川性子倔傲,一时间便背诵着步天歌诀琢磨起来。每背诵一次,感悟更加深刻,便越发觉得这星相玄步端的是无上步法,若是练成,当妙用无穷。 正当他左三步右三步踩着时,却闻见一阵脚步声匆匆而过,那种只有大内侍卫才配的金甲闪过一阵明灿灿的光芒。却是十几个人朝内院去了,那是李昭然居住的方向。为首的正是杜虎。 杜虎虽然跟自己不算太熟,但毕竟也算共过生死了。怎么见面都不打个招呼,眼神还有些闪烁。虽然秦川有些疑虑,但毕竟天子家的事情,不是他该管的。 正在此际,隔壁院里面一阵浓郁的酒香飘了过来,闻风散开,只要约摸一嗅,便醉了。秦川自幼便在湖上晃悠,每逢冬日,都会喝自家酿的谷烧来驱寒驱潮,自然是爱酒之人。闻着酒香,喉咙里便一阵发痒了。 白日里萧子元诱他喝酒,他其实心中万般愿意喝。只不过一是李昭然交代过,二来萧子元与他来说只是个武艺高强的陌生老者,若真个要害自己怎么办。秦巨就教过他,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他用鞋底将院落中那副大致的星辰图擦了个干净,活动了一会儿身上,发现自白日间喝过那些三冻酒后,全身变得舒畅泰然起来,连那些变形的脏腑,断裂的骨骼都好像愈合了不少。 抬脚朝隔壁院落走去,虽然有侍卫守着,却并未阻止他出入。隔壁院落和自己的院落虽然相隔,但却距离甚远,走路过去得要一盏茶的时间。 他刚过拱门,一幅景象摆在眼前,在月光底下的秦川额头都渗出了细密的汗珠。燕非两只胳膊和双腿被包上了绷带,看起来受伤颇为严重。他躺在一把躺椅之上,一个年轻的紫衣女子正坐在他身旁,拿着勺子一勺一勺地朝他口中喂着东西,却不是酒又是什么?而那熬得浓黑的药汁却被搁在一边,自顾嘶嘶地冒着热气。 紫衣女子不是别人,正是那日救下他们的幻姑。若是换做平常,燕非是断然不会让一个女子这般喂自己吃东西,但如今受伤在身,便是再厉害的英雄,也只能低头享受这般温柔了。 燕非见秦川到来,咧嘴一笑道:“看你体质真异于常人,此时便能下地走动了,不像我,喝口酒还需要麻烦别人喂。 幻姑一声轻叹:“谁让你这般不爱惜自个儿,如今连无尘剑都毁去了,看你以后拿什么做兵器。” 秦川这时才想起,燕非为了助两人逃脱,最后关头催动内力,竟然自毁无尘剑,化作漫天的剑芒剑雨。此番说来,自己也是受益者。只是此时见紫衣女子与燕非之间的态度,好似两人的关系不一般。 燕非见他眼神有异,立时便猜到他心里想什么,便自解释道:“在天同盟这些时日,我经常去北边,在伏牛镇时总喜欢去幻姑的酒楼喝上几杯,与她也算得上老熟人了。” 岂料幻姑闻言秀眉一蹙,不再言语,自然也不再喂他喝酒。任谁都可以看出他们关系确实有些暧昧。燕非干笑几声,也沉默下来。 秦川心中暗叹:可怜我大胤的大好儿郎,却还是逃不过美人的温柔乡。 他忽然想起方才在外面杜虎带人入了内院,便问道:“方才郡主召见了我,言语神色有些同往常不一样。而且方才我见杜虎带着侍卫进了内院,见着我都当陌生人不打招呼,当真是奇怪得紧。” 燕非虽然额头上包着绷带,但额头底下的眼神却清澈透亮。他叹了口气道:“郡主交出天同盟了,以后天同盟的兄弟便直接受命于当今天子了。还是咱们圣上有手段,居然得到了流风侯的支持。 秦川惊讶地啊了一声,半晌才回过神来道:“郡主和圣上不是兄妹情深么?怎的暗地里也斗法?”他再也不是那个不谙世事的少年,流风侯的许开的名头他最近也听过一些传闻,自然知道这位老侯爷的地位身份。 正说着,有内侍来传口谕,说圣上宣秦川到行宫见驾,有重要军情商议。秦川一个闲职,却这般屡屡受圣上召见,商议重要军情,以他的身份地位和背景,着实让人眼红他圣眷正浓。 跟随内侍入了宫墙,由南边的承天门入宫。虽然是行宫,却也只在规模上略微小上一些,凡主体建筑还是一应俱全的。承天门高大威武,只怕是世间第一大门了,上书承天继命四个大字。据说帝都那座承天门建造之时,挖地基便挖出了一个三个木桶那么大的石龟。史官将这一事迹大书特书,说是天子真龙,顺天承命。 承天门过后,便是渡龙桥。桥长九丈九,宽五丈五,暗合九五至尊之意。桥两边各有三十六个白玉石柱,上面都雕刻着飞龙。 渡龙桥后便是开阔的广场,整个广场铺着花岗岩,洁净明亮。当中铺着红毯,一路延伸至渡龙桥,那条龙毯,只有当今天子才能走。 内侍领着秦川从红毯旁边一路走过,绕过前面的殿堂,一路行至乾清宫。 快到乾清宫门前时,秦可籍也随着内侍一路走来,行在他后面的有李宗哲和王伦,张青已然和他的水师不见踪影,消失在茫茫的云江江畔。奇怪的是,长枪营的统领将军封诀也来了,那个爽直的大汉,总是带着天不怕地不怕的表情。 众人到了乾清宫门前,早有内侍在门口候着,为众人除去鞋子佩剑等事物。待禀报之后,秦可籍当先率着众人走入了乾清宫。 李玄疏当中而坐,虽然此地少了帝都的华丽气派,却有了些塞外的金戈之气。众人山呼万岁之后便依次赐座坐定。秦川依旧坐在最末端,但众人心中都清楚,恐怕等会儿被皇上询问最多的怕也是他和秦可籍。 李宗哲是个老好人,只会打仗,不懂权谋,这也是他为何一直能手握兵权的原因。 建英皇帝清了清嗓子道:“众位爱卿,今日左路军将军王伦奏表说发现苏门烈真的大军朝费城一带靠拢,恐怕是想逼朕决战了。看样子他等不及了。” 在座五六人都是大胤的核心人物,自然是知道玄关和秦可籍派出的精锐入太泽的事情。秦可籍接过李玄疏的话道:“据太泽中回来的军士禀报,龙阳同苏门智仁在玄关入口遭遇,双方一场激战。而龙阳和苏门智仁都被几位绝世高手带入了玄关。不久之后,玄关的入口被水淹没。看样子苏门烈真也得到了消息,所以才将大军朝费城开进,想逼我大胤同他决战。” 李玄疏点了点头道:“嗯,我看怕是这样。不知众卿家觉得我们是战还是守?” 李宗哲素来勇将风范,大咧咧地道:“漠北人都骑到头上来了,当然干他娘的。”说完之后发现自己爆的粗口,赶紧闭上了嘴。 孔方摇了摇头:“启奏陛下,李将军此言差矣。据臣收集到的信息,漠北人开春之后便已经有粮食匮乏的迹象了,若我们凭借费城的深沟高垒守上一段时日,漠北人必败。” 李玄疏面有沉色道:“漠北人确实不善攻城,若是凭借费城深沟高垒确实可以拒他们于城下。只是朕闻烈真老奸巨猾,趁着漠北星家的家主云游四方,暗中使力,使星家分崩离析。星家精于术数之学,听说给烈真造了不少攻城的利器。不然若凭他们的铁骑,怎的攻得下太牢关与青关。” 秦可籍也点头道:“却是如此,星家乃千百年家族,向来潜心研究,不参政事。若是他们造的攻城器械,只怕厉害得很。那日带人偷袭龙帐之人便是星家年轻一辈中的第一高手星辰风。想必大家还记得那个在千军万马中从容离去的刺客吧。” ------------ 第三十六章 大计已定 一听到那日偷袭龙帐的刺客从千军万马中逃脱,李玄疏顿时眉目一寒道:“星辰风么?木棉又如何?”他顿了一顿喝道:“秦川。” 秦川赶紧起身行礼道:“在。” “以你手中的炎魂,可对抗星辰风的木棉?” 秦川咬牙道:“秦村一百三十三口的仇,凭我手中的炎魂,足矣。” 李玄疏满意地点了点头:“那依你所见,我们是战还是守?”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看向了他,各有含义。秦川沉思了一会儿道:“依末将之见,守是下策,以战为守才是上策。” 孔方目光一瞥,充满了嘲弄的意味。秦可籍也思索着,自己生平的最后一仗,若是胜了便罢了,若是败了,一世英名,毁于一旦。人老了,顾虑的东西便越来越多了。 李玄疏道:“那你详细说说,若是战,便要怎么战?” 乾清宫的正中央已然摆上了一个诺大的沙盘,皇家所用,自然精致无比。李玄疏招呼众人不必拘泥君臣之礼,都围到中央的沙盘处来。 秦川手拿金棍,在费城,襄城,月放城中央的空地上虚化了一个圈道:“此处乃口袋形状,最东边靠着云江,漠北人不识水性,于他们来说,此处便是死路。”说着,手中棍子一指,正是延绵千里的太泽山最东端,挨着费城的城墙:“此处是离费城最近的行军路线。可直抵费城城墙之下。但此线路地形狭窄,最容易设伏,苏门烈真不是傻子,断然不会从此处进攻。他必定会绕过襄城,由北而下,背靠月放将兵锋直指费城。只是这片口袋形的空地地势平坦,若是在此处决战,必然损失惨重。” 众人见他分析得头头是道,也忍不住点点头,秦可籍原本担忧的神色稍稍缓和了一些。秦川继续道:“但烈真偏是这般认为,我觉得,咱们偏是要跟漠北人在这片空地上决战。” 李玄疏奇怪地哦了一声道:“此处地形平坦开阔,若跟漠北铁骑正面对抗,万难占到便宜。” 此时天色已经黯淡,乾清宫不仅被烛火照得透亮,而且点着两炉九叶香,味道熟悉亲切。金棍斜指,在那片空地上至西往东一划:“大家请看,此处地形虽然平坦开阔,若是三两万的漠北铁骑,必然可以来去如风,破我大胤兵阵。但此次漠北人南下二十万大军,除开月放城的三万精兵,苏门烈真手上当有十六七万。漠北人平素的骑兵阵法,冲锋之时,战线断断不会超过五里。若是再拉长战线,便会显得太过分散。所以这五里的距离,便是极限。试想一下,十七万人排成五里的阵法是否太过拥挤?” 孔方嘿嘿一阵冷笑:“你怎知道苏门烈真会一次性将十六七万人都押上?” 众人都是沙场老将,自然知道秦川所述都是事实。漠北人每次的冲锋阵型横向战线都保持在五里左右,这样对于三两万的人马来说是最为理想的长度。若是这般想来,十七万人如此冲锋确实太过拥挤。只是众人也在思考孔方那个一针见血的问题,确实,谁又能保证苏门智仁会一次性压上十七万将士的性命,谁又能保证他不会将战线拉长,排成更长的阵势? 李玄疏也疑惑起来,孔方所述,确是问题的关键所在。 秦川眼神一眯道:“战线长短的问题我们只消派两万步卒排一个八里左右的困龙阵便可牵制战线长短,至于决战的人数,众将军觉得我漠北六十万将士,还由得他烈真决定么?” 风吹过殿堂,九叶香的味道迎风飘散。一轮明月已挂中天,想必此时李昭然已经在准备凤驾,即将离开了吧。 李玄疏略微沉吟道:“只是烈真十七万人太过拥挤,我们大胤的六十万士兵又如何不拥挤?” 秦川手中棍子轻点襄咸两城道:“如今襄城咸已然掌握在大胤手中,烈真来得如此之快,便是月放城这个口袋的口子暂时还在苏门武信手上,等于口袋的封口处暂时还未封死。纵然战败,他还可以率领军队经阳关从容退却。如今襄咸两城各屯兵三万,月放城下李将军的中军主力也大部分屯聚与此。我建议若是两日之内拿不下月放城,中军主力便撤退至咸城一带,背靠云江,由将领带领水师接应。留下这个袋口作为诱饵,让烈真与我们决战。届时,中军主力伺机而动可攻可守可退。虽然口袋没扎紧,但那个袋口却太过窄小。到时候众将可以看看,是儿子跑得快,还是老子跑得快。” 众人俱是军人,性格中自然有豪爽的一面,虽然有些人与秦川之间有些不太愉快,但闻言也哈哈大笑起来。 李玄疏眼神中也满是赞许,他继而看了一眼秦可籍,心道:英雄老了,可是,大胤却还没老。不是么?正是该一代新人换旧人的时候。他想起白日间李昭然跟自己说,接手天同盟后切莫安插太多亲信,否则只会适得其反。 商议既定,李玄疏又留众人用过糕点,月上中天,这才让众人打道回府。依旧有内侍领着,一行人浩浩荡荡过了金桥,出了承天门。 秦川走过行宫和李昭然府宅之间的不长的道路,却发现府宅前停满了马车,灯火通明,丫鬟侍卫正自将一口口雕凤的紫檀木箱子装上车。秦川细细地数了一下,统共有二十一辆马车之多。看来皇家出行真个是颇费周章。 李昭然自然不会今夜便启程,今晚只是将回京必带的东西装上车。秦川绕过马车走进院落中,他的住所特地安排了两个丫鬟,照顾他的饮食起居。此时房中已然掌了灯,映出一片朦胧。 他受伤方好一些,今日办的事情实在太多了,此时已然乏了。正要抬脚走进房中,却听一个身影道:“小红,不知道明日郡主回京是否会带上我们俩?” 那被称作小红的丫鬟道:“我也说不准,不过我今日上厨房拿吃食时听说这次郡主返京只带一百侍卫走,只怕路上不太平。” 另外一个丫鬟又道:“其实在此处呆着也不错,不似在宫中,规矩多。而且那个叫秦川的年轻人,看起来挺和善的。” 秦川摸了摸颌下稀疏的胡须,暗道:原来我在人家眼中是这般形象。他也没再急着进房,只站在房门外听着,任雪白的月光洒满了一身。 那叫小红的丫鬟继续说着:“小昭姐特地吩咐过,这个秦公子是郡主的救命恩人,要好好伺候着。” 正听到这,一阵香风袭来,秦川心中蓦然一惊,连忙朝香味飘来处看去,却是幻姑来了。这女子平常脸色冷淡高傲,行踪鬼没。想起傍晚间在燕非院落中她难得一见的温柔,心中竟为那位共过生死的燕兄弟欣慰起来。只是不知道她此时造访所为何事。 毕竟自己的性命算是她救下的,他当即拱手行了一礼道:“不知幻姑造访所为何事?” 紫衣借着微风轻轻飘舞,如夜幕中晕开的颜色,煞是好看。幻姑回了一礼道:“燕大侠让小女子来知会秦公子一声,他明日便同郡主的凤驾返京,到八月十五演武大会再见。” 秦川闻言吃了一惊道:“怎的?燕非兄伤还未痊愈,这便要走?” 幻姑道:“燕公子的伤势无妨,一路有薛神医照料。” 秦川虽然不知道燕非为何要随李昭然回京,但他却明白李玄疏同李昭然在外人看似兄妹情深的背后,暗藏的斗争漩涡。李昭然败了,因为她毕竟是女子。其实,作为女人,在家中等着自己出征的丈夫,这才是故事最美好的地方。就如同九叶城戏园子里那些说书的说的那般。连秦川都是这么觉得。大胤第一郡主?可是,那又有什么用呢? 秦川谢过幻姑的告知,看着那袭紫衣飘过月色下的拱门,消失不见。他心道:江湖传言错了,说书的也说错了。燕非当年醉卧西华,醉里看剑,为的不是李昭然,而是自己的无尘剑。如今无尘剑毁了,天幸还有一个如此只肯为他温柔的女子。 他晃了晃头,倦意当即涌上,让他止不住打了个哈欠。门里两个丫鬟早已没了声息,只怕是听到了外面二人的对话。秦川推门进去,床已然铺好,屋内熏着九叶香。正房偏厅中冒着热气,淡淡的药味传出,不似今日白天的那般浓烈。 他让那两个奉命伺候他的丫鬟上隔壁房休息去了,自己则泡在了那慢慢一桶药液之中,一时间舒服得只想睡了过去。 那个被萧子元唤做“老王八蛋”的薛神医的药液还挺管用,只泡了一会儿,就感觉身上那些断了的经脉骨骼处又愈合了不少。他瞥了一眼一旁木凳上放着的包裹,那里面包着星相玄步的秘籍,还有萧子元的柴刀。炎魂依旧静静地立靠在屏风上,如虎静伏。 ------------ 第三十七章 校场演阵 平北元年二月末的清晨,靠着云江的费城起着很浓厚的雾气。尽管局势紧张,但清晨雾气里还在睡梦中的人们却依旧安稳。陛下亲征,已然收复了襄城和咸城,看起来将漠北人逐出三关之外指日可待。只是人们却不会了解,当今天子欲将兵锋直指天山,兵临金城之下的胸襟和理想。 沉睡的费城被一阵哒哒的马蹄惊醒,搅起了一团晨雾。一队马车自行宫方向沿着官道朝南缓缓而行,统共二十二辆。其中十六辆装的尽是箱子一应事物,用牛皮纸盖着。而其他六辆则是坐人的马车,有着华丽的车厢,围着明黄的帷幔。特别是当中一辆,用四匹枣红马拉着,车轱辘比寻常的都要大上一倍。马匹都是千里挑一良驹,神骏异常。那车厢也比寻常的要大上许多,正是李昭然的座驾。 挂在马匹缰绳上的铃铛一路清脆作响,秦川虽然躺着,但他很清楚的知道,是谁的座驾,在费城的清晨远去,摇一段晨铃,那是潜龙渡口的方向。 一百侍卫列着整齐的队伍,簇拥着马车,虽然二十几辆马车只有一百来人的防御力量。但那些侍卫一瞧便知道俱是百里挑一的好手,任谁都不敢轻视这一行。燕非和幻姑此时不知道被安置在哪辆马车之中,总之,若是有人要寻他,闻着马车里飘出的独特的香味和酒味便是了。 秦川房中的两个小丫鬟没被带走,正在隔壁房里睡得正香。略微恢复功力的他可以清晰地辨别出两人的呼吸声,微弱而恒定。 一阵号角声呜呜响起,那是离费城最近的军营早上出操时的号声。特制的牛角号吹起来沉闷异常,却直刺人的脑海之中。 他翻身起来,披上了衣服。院子中初春的花朵挂着露珠,在雾中微微摇曳。侍卫撤走了,整个院落显得空落落的。他默念了一遍《步天歌诀》,脚下随着歌诀走了起来。内息稍微能勉强运起一些,这般走起来,不似昨天那边滞涩了,竟渐渐有了些行云流水的感觉。 半晌,越发走得疾了,竟让他悟通了一些算法来。他心中暗道:其实这星相玄步的算法倒是同兵法有些相似,只怕是万变不离开其宗。 清晨那个身影在院落的花丛中穿梭而过,时而缓慢,时而快急。直到日上三竿,军营中收操的号角呜呜吹起。只是那个身影自己都未必觉察到,他在花丛中穿梭时,一丝风都没有带起,连花瓣尖端的露珠都未曾晃动一下。 阳光渐渐强烈,驱散了一些晨雾,整个费城变得朦胧起来。秦川正自用早饭,却闻见外面一阵喧哗声。正是吕率吆喝着进来了,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他放下筷子,迎了出去。隔着老远,一阵爽朗的笑声便传来:“秦川兄弟,吕大哥看你来了。” 想起那日进九叶城时吕率对自己说的话,他不禁莞尔轻笑。正此时,吕率已然行到面前,对着秦川就是一个熊抱道:“好兄弟,果然是你,真个活得好好的。” 秦川尴尬地笑了笑道:“大难不死,大难不死,咳……”他伤势未愈,被吕率这么一折腾,咳起嗽来。 吕率赶紧放开他:“你这小子,不见这些日子,陈小姐可当心死了。整日以泪洗面。我就说过嘛,你小子命大,哪那么容易死。” 秦川挠了挠头,颇为不好意思地问道:“玥儿,她还好么?” 吕率眼睛一眨,故作卖弄道:“玥儿她听说你失踪了,便好说歹说跟着我们押粮草的队伍到了京都。我公务缠身,没抽出时间安置她。她自己进了京都的戏班子,将自己安置下来。天天空闲时便到兵部衙门打听你的消息。” 秦川啊了一声,想起那个倔强却温柔的眼神,心中霎时间感觉温暖无比。 却又听吕率道:“只是后来不知怎地,让他碰上了被你在九叶城揍了的那个卢静龙的表哥,差点被骗进了卢府。”说完便闭口不言。时隔几日,京城发生的那些事情自然还未传到费城来。 秦川闻言心中焦急,一时间脸色都变了:“那后来怎么样,玥儿有没有事?” 吕率见他焦急,心中偷着乐道:“这个嘛,自然……” 见他说到一半便没再说,他一脸愁苦道:“该不会是玥儿出事了吧。”说话间咬牙切齿,立时便要回房去拿自己的炎魂。 吕率再也忍不住,不禁哈哈大笑起来:“瞧你急的那个样子。你猜后来怎么着了?说出来都怕你不信。” 瞧吕率笑得那般样子,他心下安定了不少,至少说明了陈玥儿没事。 之后吕率便将陈玥儿如何受骗,又如何被流风侯救下,后来卢羽翔的胳膊被许开拧断的事情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遍,直说得唾沫横飞。 秦川只是静静地听着,闻得玥儿竟有如此福分,得道流风侯许开的庇护。他这段时日也听过一些传言,说的是宁国郡主李昭然幼时便跟着流风侯一段时间,她会弹的那曲《挥戈》便是许开教会她的。想来怕是玥儿琴艺出众,这才得了许开的青睐。 二人又聊了些闲话,秦川留他午时喝酒,却被吕率拒绝了。他这当口都属于玩忽职守,运粮队伍今日午时便要各自返回,等候征集下批军粮。 临走时吕率一脸严肃道:“兄弟,你能想些法子让老哥到前锋营里做个兵卒么?整日押送粮草,刀都生锈了。” 秦川应承着想想办法,他从见吕率第一面起,便已看出,这汉子,有着和自己一样澎湃的血液。他给了吕率几张银票,让他路过京都时交给陈玥儿,向她报个平安。说自己打完这仗便回去跟她晚婚。 两人各自沉默了一会儿,吕率便返回军营中去了。此时大胤军队虽然将领繁杂,布防的地点也多,但所有将士都统一归大将军秦可籍调用。 他活动了一下身子骨,发现提刀拿枪已然不在话下,当下便提着炎魂,朝着军营走了去。费城的街道修得很宽敞,此时正是辰时的好时光,做买卖的吆喝声不绝于耳。 正走着,一辆马车哒哒疾行,街道中间的行人皆尽躲闪。秦川本就走在路边,瞧着那马车绝尘而去,但他清晰的看见,那个赶车的人正是萧成的护卫,那个在九叶城被自己伤了的洪叔。他脸色一沉,心道:他们怎的来费城了。看他们去的方向,正是李玄疏的行宫。 他想了一会,自顾没放在心上。却听旁边一个方才躲避得慌乱,差点被马车撞到的中年妇女骂咧道:“这萧家的人真是太不像话了,赶着马车在道上这般驰骋,也不怕撞倒人。” 另外一个大婶边在街边的菜摊上挑选菜蔬边说道:“算了吧,他们萧家向来跋扈惯了。不像其他三大家族的人,都平和得很。” 那中年妇女又道:“谁说不是呢,这萧家仗着有钱,跋扈得不行。只是皇上却不怎么待见他们,我听说萧家的年轻一辈都不成器,看他们还能跋扈多久?” 说完愤愤地走了。秦川暗自摇了摇,朝着军营方向大步走去。 费城中的校场靠着太泽山东端的末尾,南临云江,历经几朝几代的修葺,平坦而宽阔,足足也容纳下八万人排兵布阵地操练。 尚离校场还有三里左右,已然听见里面传来的重重呼喝和喊杀声,看来此时正在操练大的阵法。 秦川给守门的将士看了自己的令牌。事实上,他此时手中的炎魂枪便是他的标志,虽然那些守门的将士还不认识自己,但好似一夜之间,人人便识得了自己手中的炎魂枪。 校场的正西方是一方高筑的将台,那将台并非是用木质铺搭,而是沿着山体开凿出来的,高足足有十来丈。却同他那日和燕非坠下山崖的那方石台有异曲同工之妙。 将台之上搭着明黄的帷帐,摆着金灿灿的椅子和茶几,却是李玄疏亲临。在他左首便坐着的是秦可籍,一头华发在阳光下分外刺眼。李宗哲和孔方等人身披铠甲,正望着这厢校场上绑着红绳和黄绳的两方军士各自厮杀着。校场内黄沙滚滚,瞧不清是摆得什么阵势。 李玄疏显然看大了进来的秦川,自顾叫过身边的侍卫说了些什么,又朝秦川指了指。那侍卫便一路从将台右边凿出的石阶上一路跑下来。 那人绕过正在厮杀的两拨人马,好不容易从尘土中挤了出来,他小跑道秦川边上,拱手道:“秦副指挥使,陛下有请。”他特意将那个副字咬得特别重。秦川已然不是哪个初出茅庐的少年,心中略一思量,便知道这人又是和卢家有些亲戚关系罢了。他自然没放在心上,跟着那将士朝将台走去。 周围漫天的尘土,那绑着红绳子的一方多数为骑兵,看起来已经占据了大多优势。黄绳子一方的将士眼看已经抵挡不住,正自节节败退。 ------------ 第三十八章 一箭之地 自将台上俯瞰,整个校场上扬尘四起,在阳光的照射下变成一片氤氲。李玄疏眉目带笑,指点战局。孔方显然是绑着红绳那一方的指挥,他旁边有一位传令官,手拿令旗,时不时朝着校场上挥动。而李宗哲看来便是绑着黄绳一方的将领,此时黄色军队正自败退,他也脸色铁青,正对着他身后的传令官叽叽哇哇说些什么,但却被呐喊声掩盖,兀自听不见了。看来已然是无力回天了。 尘嚣渐渐散去,绑着黄绳的军队已然溃不成军,东一块,西一块地被绑着红绳的将士围在一处,矛戈相向。而从十丈高的将台上望去,红色军队依稀露出一个雁形阵法,正是漠北人常用的阵法。 李宗哲暴跳道:“奶奶的,这漠北人的雁形阵单靠大胤步卒还真难破。接连这几日方阵、圆阵、疏阵、数阵等都一一试过了,依旧破不了一个简单的雁形阵,还他娘的是三倍于敌的兵力。看来这漠北铁骑当真平原战场上的王者。” 李玄疏叹了口气道:“可惜我大胤骑兵甚少,可堪用者便是这校场之上八千铁骑。我大胤水草丰厚,怎奈就养不出漠北那般神骏的战马来。这八千铁骑大半战马都来自燕家的马场,只有少部分是从漠北那边采购的。” 秦可籍也叹道:“如今烈真尽起漠北之兵,二十万尽是战骑,特别是苏门武信手上的五千追风骑,一色的碳铁铠甲,端的是难以对付。” 待风尘散尽,三军又各自按照队伍集结。雷雷鼓声响起,低沉的呜呜声兀自穿过天际。李玄疏瞧着方才才登上将台的秦川道:“不知爱卿怎么看?” 秦川见陛下来问,也不谦虚道:“方才听李将军所言,这几日只操演过内八阵,不知道可否用外八阵试一下,或许可破。” 李宗哲闻声道:“外八阵能破?我看不尽其然,若是能破,前人早就破了并记载入史册之中了。” 这外八阵不似常规的内八阵法,内八阵任何地形都能展开,而且能化整为零,最是经典和方便。若是外八阵,便需要配合特殊的地形使用。有些适合山地,有些适合平原,有些适合水上,有些适合林中,不一而足。 众人都是兵法大家,自然知道这外八阵,只是从未试想过在平原上用来破漠北人的阵法。如今秦川提了出来,众人倒想看看他怎么排这阵法,又怎么破这阵法。李玄疏轻笑道:“秦将军是否想亲自指挥者三万将士?” 秦川拱手道:“启奏陛下,无需三万,两万便可。一万弓弩手,一万长枪手。” 见秦川应下,李玄疏心中想,这小子倒是有几分胆气和傲气,同燕非有些相似,只是并非出生名门望族,不若昭然寻得他,也算是一门好亲事。 他高声道:“好,就依你所言。擂鼓。” 底下将士听得他发喊,一时间又振奋起来,擂鼓之人更是卖力地捶打起来。鼓锤落在牛皮鼓膜上,发出激昂的声音,配合着号角声,秦川只感觉血液奔流,仿佛真个置身战场上一般。 孔方心中冷笑,毛头小子一个,乳臭未干,就想着破我的雁形阵了。 绑着红绳和黄绳的队伍各自又分开两拨。其中绑黄绳子的一方在秦川的指挥下又撤下了一万人,列成方阵,岿然不动。 由孔方指挥的一万兵马已然驾轻就熟地排好了雁形阵,八千骑兵在前,成雁子形散开。骑兵机动性好,这样的阵型最适合迂回包抄。两千步卒在后,手持长枪,腰悬弯刀,随时准备给敌人致命一击。 秦川不慌不忙地接过传令官手中的令旗,挥动旗帜,指挥者军士的布阵。刚开始时,众人还能依稀辨认出秦川所布的阵法,三才阵、玄襄阵、金锁阵等等,只是到后来,众人发现将台底下的士兵越来越乱,丝毫不成阵法,又像鱼鳞阵,又像鸳鸯阵。但细细看去,却又疏密结合,整个队形紧凑无比。还是秦可籍是沙场老将,一眼便看出秦川只用两个兵种的用意所在,机动性好。比寻常穿着重甲,执着盾牌的士兵要灵活不少。 双方摆好阵势之后,孔方便迫不及待的下令进攻。八千骑兵的马蹄踏在大地上的隆隆声,让大地都震动起来。一击之威若斯,众人都忍不住想象,若真个同漠北人决战,数万乃至十几万铁蹄奔腾起来,那将是多么壮阔的场景啊。 尘土飞扬,正是雁形阵的越发接近秦川指挥的军阵了,两翼已经渐渐地开始收拢,如两片锐利的刀锋。枪头上都绑了麻布皮毛,箭矢上也绑了稻草,沾上了白灰。 秦川指挥的军阵依旧没动,近了,更近了。站在前排的军士都能闻见尘土中的肃杀之气,看见冲在最前面将士闪闪发亮的盔甲。两阵之间的空地上有三支羽箭,依次由远及近排列着。被秦川分成了三队的弓弩手知道,那是自己弓箭能射到的位置的标记。 大军已然离第一支羽箭近了,战场之上,瞬息万变。但谁也没有动,因为军令未下,令旗未摇。他们是士兵,自然就要守士兵的规矩。 站在第一轮位置的弓弩手感受着大地的震动,眼看第一匹马越过了第一支羽箭,将台上面明黄的小令旗被举了起来,朝下一挥。 “嗖嗖”,那是弓弦弹射,羽箭破空的声音。冲在最前端的人只觉得天空暗了暗,三千支羽箭覆盖而来,接着便是砰砰声不绝于耳。那是羽箭的箭簇触到铠甲的声音,冲在前面的不少士兵被这第一轮射击便击倒了不少。那些要害部位染上了白灰的士兵自觉地放慢马速,朝两边驰骋出去。 第一轮的射击效果不佳,只有百数匹战骑失去了战斗力。一万长枪士兵分两列排成了二龙出水阵,恰恰五里左右。 第二支羽箭的位置眼看就到了,孔方挥动令旗,只见战骑逐渐散开了一些,这样一来,若再是第二拨羽箭射来,只怕也起不了多大作用。 一箭之地转眼便过,第二拨羽箭破空而来,又消耗了百十匹战骑。待到第三波时,已然只射中了十来匹,收效甚微。孔方的嘴角扬起了轻笑,看来这骑兵在开阔地上的冲锋,确实难以阻挡。 就在众人觉得秦川的军阵必败无疑时,却发现原本排成了三列的弓弩手朝中间那列移动。长枪手组成的第一个五千人梯队中间赫然插着第四支羽箭。骑兵同第一个梯队接触上了。由于第二拨羽箭过后,八千骑兵已然收拢了刀锋,欲一举割裂对面军阵的防御。 第一个长枪梯队与骑兵队伍接触上了,他们拼死抵挡这骑兵的步伐,一时间,八千铁骑的脚步在那道防线前被阻了一阻。后面的跟上来,却难以前进,只得勒住马头,放缓了速度。一时间,骑兵队伍变得更加密集。咻咻之声想起,一万支羽箭瞬间飞向天空,笼罩了一大片范围。 第一列长枪梯队开始迅速朝第二列撤去,剩下的,是被羽箭覆盖的铁骑和来不及撤走的第一梯队的士兵。两千多匹战骑在这轮射击中被消耗,当然,还有一两千来不及撤走的长枪队。 第一梯队朝己方军营冲撞过来,这不是败逃,而是有组织地撤退,尽管铁骑在后面追杀,时不时有人被绑了皮毛的马刀砍中下场。但无论是孔方还是漠北将领认为敌军败逃,自己只要在后面追,他们便会冲散自己的军阵,那便错了。若是此时孔方醒悟过来,将两翼的刀锋展开,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但大多数人都不会这般想,痛打落水狗,这是每个人的习惯。铁骑在后面追着,眼看第一长枪梯队越来越接近第二梯队,只怕是会冲散阵营,将台上的每个人都替他们捏了一把汗。 但第一梯队的人跑着跑着就发现,他们面前的军阵不似平常的阵法那般人一个个紧紧挨着,而是人与人之间都留有了一个人的间隙。于是众人大喜,堪堪从那缝隙中穿插而过。 正当众人穿过第二梯队时,令旗轻摇,他们立时又变成了第二梯队。先前的第二梯队此时已然变成了第一梯队。而一万弓弩手不知何时,已然在秦川的指挥下又向后撤出一箭之地,正在弯弓搭箭,等待战骑与梯队的胶着。 咻咻,又是一万羽箭破空,这下骑兵队伍损失更加惨重,约摸有四千人左右,在这么大范围羽箭的覆盖下,要害部位都染上了白灰。 从胜利在望到瞬间惨败,孔方已然无力再去指挥那绑着红绳的军士。只怕,此时底下乱成一团的军士也不会理会他的指挥了吧。胶着仍然在继续,羽箭已然在破空。跟在骑兵后面的两千步卒就如同傻子一般,完全被羽箭给射懵了。 阵法中一个小小的缝隙,一箭之地,胜负立判。 ------------ 第三十九章 烟尘落定 半晌,待烟尘散去。李玄疏带头鼓起掌道:“秦川可谓是大胤第一个这般排阵法的人,每两个人中间都留有一人的间隙?嗯,看样子我们先前的战法还是太过墨守成规了。兵法的精要在一个变字。” 秦川拱手行李道:“陛下谬赞了,这般排阵,臣只是才想到不久,今日也只是试验一下。而且若真按这般战法,我大胤士兵也势必损失惨重。而且面对苏门烈真十几万战骑,这种战法需要极深的战略纵深才行。” 李玄疏赞许道:“嗯,爱卿胜不骄,还懂得举一反三地反思,实乃我大胤的青年才俊。” 孔方面如死灰,虽然败了,于大胤来讲是好事。但是,为何他望着将台下烟尘散去后,被杀得七零八落的绑着红绳的队伍,丝毫也高兴不起来。 在秦川的指挥下,那一箭之地,便是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连着六七日,都被孔方指挥这八千骑兵纵横校场,步卒也换了七八种阵型,却一次都没有破过那简单的雁形阵。如今一上场便被一个乳臭未干的年轻人给破了去,虽然这样的阵法还不是很成熟,还不能大规模运用在与烈真的决战之中,但这对于李玄疏来讲,对于大胤来讲,是在是一件令人振奋的事了。 秦可籍在前面的七八日里,眼睁睁看着内八阵被雁形真连番破去,却丝毫没有提出些意见来,这不得不让人联想到:南阳这头猛虎,老了,真的老了。 至少,李玄疏便是这么认为的。但他毕竟是开国功臣,追随着自己的先父立下过赫赫功劳,为大胤江山流过血汗,或许,还有眼泪,他自然要尊重这位老将。 秦可籍看着被破去的雁形阵,一阵默然,甚至都没有听到李玄疏拍掌的声音。遥想自己年轻之时,行军打仗,出谋划策尚且还知道一个“变”字,如今年岁大了,怎么只知道一个“守”字了。守着名节,守着性命,守着…… 平北元年的三月,那是春暖花开的日子,每日的阳光都是那般温暖,打扫着冬日残留的寒意。待到第三个日头高悬时,中军李宗哲所部已然放弃月放城的攻取,撤军咸城一带。意外的是封诀被陛下封为了水师提督,统领水师,在紧邻咸城的云江边上下寨,以便随时接应李宗哲部。 王伦引领的左路军屯军进了襄城,只留下万余士兵在西边的关隘设下寨口,五里一哨,十里一岗。监视着漠北人大军的动向。 三月初三,午时,漠北大军已然离襄城不过百里,以轻骑的速度,只消半日的功夫便可赶到。连着几日,百日阳光虽然温暖,但每至傍晚,火红的晚霞便会染得整个天际一片血红,仿佛地狱的厉鬼即将出没一般。 那是一顶巨大的帐篷,大得达臧都不知道用什么语言来形容它的巨大。据说这顶帐篷在制作之时,宰杀了足足三百六十头健壮的黄羊,从天山附近的森林里看来了近二十几车树木。大帐篷的顶端被刷过一层金漆,在清晨阳光的照耀下,金光闪闪。帐篷的前端竖着一杆大纛,上面迎风飘扬一个大大的“烈”字,火红无比。 达臧挎着马刀,正坐在那顶大帐不远处喝马奶酒。相比三冻酒来说,他更喜欢喝马奶酒。虽然没有三冻酒那般烧烈,但却有漠北奴隶那纯正的味道。三冻酒是属于贵族的,包括哪些从大胤换来的酒。然而在漠北,只有马奶酒,是属于全漠北的。 达臧正是苏门家的奴隶,那还是他小时候闹饥荒,白毛风从克伦多尔草原的最北边没日没夜地朝天山刮。那几个月里,不知道死了多少人。金城的大门紧闭,金城外面的人不知道围了多少的一圈又一圈。那一次,连阿莫都没睁开过眼,管管那铺天盖地的灾难。达臧的父母最后将他换了十斤馍,就这般,他进了苏门亲王家。 直到苏门烈真当上了真梵部的首领,如今又聚漠北二十五部,尽起漠北之兵,挥师南下。只怕漠北自从阿莫一统过整片草原之后,便再也没有如此壮举了吧。 达臧作为苏门烈真家最强壮的奴隶,自然被赐了平民身份,跟随着大军南下。而且此时他因为战功卓著,已然成了烈真虎豹骑中的一员军士。天可怜见,他达臧算是光宗耀祖了。 他又望了望那顶巨大的金帐,心道:也只有漠北草原上最勇猛的雄狮才配住在那顶帐篷之中吧。 他又喝了一口马奶酒,擦了擦嘴角胡须上的酒滴。忽然一阵马蹄声响起,天地交界的一线出现了数十匹快马。那马匹来得好快,竟然是转眼即至。骑兵中间竖着一杆旗帜,上面写着一个“同”字,迎风招展。那是七皇子的旗帜,达臧自然认得。他又喝了一口酒,不再去理会远处来的战骑。 苏门烈真一生共育有八子三女,可谓是子孙满堂。在这众多儿子当中,除开老大刚出生不久便夭折之外,其他七个儿子只有老大老三和老七还有些手段。其余都是走鹰猎兔的纨绔之辈,不堪成大器。如今苏门智仁奉命到太泽山中寻找玄关,军士是撤回了,但儿子却一直没有消息。只怕是凶多吉少。所以这几日苏门烈真心情很是不好,至少达臧已经好些天没见这头雄狮走出帐篷了。 在那金帐之中,整个地上铺着虎豹豺狼的皮毛,踩上去柔软舒适。大帐的中央,用石块垒成了一圈,生着炭火。炭火的上面支着一个三角架,挂着一把纯银的水壶,嘶嘶冒着热气。 东北边上放着一张巨大的木几,上面摆满了烤的焦黄的肉食,散发着诱人的油脂香味。沿着木几而下,左右两边各自有一排略微小一些的木桌,想来是苏门烈真招待宾客,商议军士用的。 那张大木几之后,一张檀木的床椅上正坐着一个虎背熊腰的汉子,他脸上有些皱纹,两道眉毛倒竖,边缘处不知是修剪过,还是本来如此,如剑锋一般,锐利异常。一头倒披发很随意地梳在脑后,眼神锐利,如雄鹰一般。正是漠北此次二十五部约盟的盟主,苏门烈真。 一碗酒,有着奶一般纯白的颜色,被加热过后散发着淡淡的奶香。他低头沉思着,想着小时候,苏门智仁出天花,被送到一个奴隶家中饲养,就是靠喝这马奶酒才逐渐好转过来的。 他端起眼前的碗,一仰头喝尽。奶香带着微微的辛辣,灼烧着他的脏腑。一股热量生出,竟在他额头逼出了微微的细密汗珠。 长生卷和逐日神弓自然是没找到,这一仗,漠北是输不起了。否则,连阿莫怕都不会原谅自己断送二十万大好的漠北男儿。 他又倒了一杯酒,正要喝,忽然闻见了由远及近的马蹄声,在这静谧的清晨,显得格外响。他皱了皱眉头,是谁胆子如此大,竟敢在金帐外跑马? 正想叫侍卫将那跑马的人拿下,却听外面有人道:“启禀可汗,七皇子求见。”马蹄声在不远处也应声而止。 烈真嘴角扬了扬,还是这个最小的儿子最为体谅我的心情。 金帐的门帘被掀起,那是两块上好的虎皮缝制的。苏门贺同听说那两头猛虎,是自己那个大哥苏门智仁亲自带领自己的伴当射杀的。 外面的风吹进了金帐,石头垒成的火灶中的火苗晃了几晃,随即恢复了正常。苏门贺同朝父亲行了礼后,烈真朝他挥了挥手手,又拍了拍身边的坐塌道:“来,坐到我身边来。” 苏门贺同依言坐了过去,他心想着,据自己的心腹打探,自己那个大哥怕是八成回不来了,此番父汗便只能在自己和三哥中选一个做汗位的继承人了吧。 正想着,苏门烈真柔和的问道:“听说前几日你带着星辰风偷袭大胤的皇帝去了?” 苏门贺同点点头,有些愤愤道:“若不是忽然杀出来那个叫秦川的少年,恐怕我们此时已然得手了。”他两次计划都被秦川所打乱,第一次是活捉宁国郡主李昭然,第二次便是刺杀大胤天子李玄疏。却赶巧都被秦川遇上了,仿佛秦川便就是他命里的克星。 苏门烈真接道:“前几日有数十骑到月放城下探查地形,其中就有大胤的皇帝李玄疏。你三哥当机立断,派了一千五百骑兵拦截。那个叫秦川年轻人同燕家的燕非留下断后,被你叔父留下,追到太泽深处,他二人坠下山崖,想必已经死透了。” 苏门贺同闻言大喜:“真的死了?这下我心里舒坦多了。” 暗自高兴间,忽然闻得父亲语气一沉道:“虽然这个叫秦川的年轻人确是个麻烦,但你让星辰风杀人全村,那是不对的。若是以后我们入主中州,还需要靠仁政来治国,不能滥杀无辜。” 苏门贺同若有所思,郑重地点了点头。一老一少,两个孤独的身影坐在诺大的金帐之中,对着一炉炭火,各自喝着酒,沉默不语。 ------------ 第四十章 百里行军 此处是离费城潜龙渡约摸百里左右的一处平地,南临之地唤做冷月岗,是一片山势较险地带。烈真的十七万大军便囤积在此处,从冷月岗上看下,去,黑压压的一片,光是马匹就占据了整个军营的三分之二的地方。当真是人嚎马嘶。 达臧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要跟着苏门烈真千里迢迢到这大胤的地头上来厮杀拼打,但他却清楚地认识到,今年的白毛风,跟记忆中自己被卖掉的那一年,一样冷。他思索着,今年那些个留在漠北的老弱,只怕要冻死大多半了吧。也不知道,当年卖了自己换了十斤馍的父母有没有在那场灾难中活下来,总之,达臧再也没见过他们。 他甚至有时做梦的时候梦见过自己的父母,只是为何那一张张脸,总是那般模糊,看不清楚。 太阳渐渐升起,逐渐高过从他视线看过去的金帐,圆的就如同蛋黄一般。整个大军没有以金帐为中心一圈圈围起来,独独是苏门烈真的金帐屹立在最东边,只在二十里开外布置了岗哨。可汗说,自己的帐篷要立在最东方,这样,便可以闻见云江的气息了。 达臧抽了抽鼻子,除了三月间花草清新的气味之外,并未闻到水气的味道。正在此时,大帐的虎皮门帘被挑开,一个高大的身影从金帐中走了出来。阳光照射在他身上,形成了光华。那是漠北最强壮的雄狮。在他的身后,是七皇子苏门贺同。这孩子是达臧看着长大的,虽然性子阴沉了些,但却有些手段。 一阵高亢的鹰嚎,刹那间穿过云霄。天际极速飞来一个黑点,刚开始只像那蛋黄中间的一点杂质,不过扎眼的功夫,已然变成一只雄鹰状。 这只鹰翼展比其他的雄鹰要长上一些,只见它控制着翅膀滑翔,霎时间便落在了金帐外苏门列传真的手臂上。捕这只鹰时,达臧也参加过,那时他还是个奴隶,负责在手臂上绑着生羊肉去引开巢穴中的母鹰。而苏门烈真便带人掏了那个鹰窝,一共得了三只雏鹰。 但雏鹰认生,另外两只硬是活生生地给饿死了。苏门烈真听说用人血可以养鹰,便让达臧每日放血,这才让这只雄鹰慢慢的恢复了生机。他轻轻抚了抚胳膊上一条触目惊心的疤痕,那便是养鹰时留下的。 听说此次可汗得了训练雄鹰的秘法,每个驯鹰师都用自己的鲜血喂过雏鹰。想到此处,他心中略微好受一些。本来作为奴隶的他,主人要他死,他便死了。像如今这般不仅得了平民的身份,还做了虎豹骑的将士,他已经心满意足了。 一通牛角号吹过,人出营,马出厩。这十几万骑兵以轻骑居多,其中真梵部的本部军士有五万人,其余的都是各族凑来的将士,虽然目前都归他这个大盟主统领,但哪个部族的可汗不想在这一战中保存自己的实力?众人各怀私心。 晨间操练之后,烈真已然下令大军吃过早饭后开拔。前军八万,成扇形东进。中军五万,都是烈真本部族的士兵,个个都虎背熊腰,且看去,都是精兵良将。后军四万,大部分都是步卒,浩浩荡荡地跟在中军之后。 烈真的金帐已然被收了起来,光是帐篷外的皮子就用马车装了整整四车。漠北人千百年来早已习惯了这种游牧的生活,是以对帐篷的拆卸来讲都熟悉异常。否则那么这大军无数的军帐,只怕拆卸都是个麻烦事情。 达臧混在中军的虎豹骑中间,离着大纛最近。前军虽然速度放得较缓了,但扬起的尘土还是遮天蔽日。可汗自然有着一辆大胤皇室出行时的马车,那是抓来的大胤工匠造的,虽然粗糙了些,但明黄的帷帐间挂着的各种宝石,也极尽奢华。 行到中午,日头挂上中天,虽然是初春,风中还留着料峭的寒意,但将士们经过半天的奔驰,又穿着皮质软甲,还是出了一身汗。 烈真下令驻军埋锅造饭。他下了车,之间南首处一条苍莽的山脉延绵起伏,恰似一条伏卧的巨龙。巨龙的北边,是一大片丘陵,偶尔有些山岗,原本那些突起的山包上长的树木此时已然被砍伐殆尽。那是星家的人指挥着干的,他们设计了几架攻城的利器,从青关同太牢关的战事来看,却是好使。只是已然毁去了两架,这才安排人重新砍伐树木现造。 此时后军的步卒就推着三辆似城楼梯非城楼梯的事物,外面看似比城楼梯要简单了许多。但若仔细看去,却发现里面构造精细异常。 城楼梯的盾面多数是垂直排列,可以将推动的军士躲在后面,但若是从高处来的箭矢,便只能靠着盾牌手们举着盾牌阻挡。但这几辆城楼梯的盾面却不是竖直立着,而是由上面的木质齿轮带动,可调节城斜向,这样底下推动城楼梯的人便如同打了一把坚硬的伞一般。任由上面羽箭纷飞,却只能听到砰砰的声音。 还有好些地方照大胤的城楼梯改动过,不一而足。 烈真站在马车上,望着那苍茫的太泽,苏门贺同坐在马上,跟随在他身边。烈真感叹着道:“同儿,若是父汗这次真能入主中州,越过这片苍茫的太泽,便给将你娘亲的遗骸迁到她老家去。好么?” 原来苏门贺同的生母是大胤水帆城的人士,她还在十一二岁时,父亲带他到边关做生意,却不曾想遭了马贼。一干商队死的死,伤的伤,货物钱财也被洗劫。那时还是亲王的苏门烈真正好从边关路过,救下了一行。 苏门贺同的母亲遭此大难,举目无亲,这便被苏门烈真收养在家中。年深月久的,自然出落成一个水灵灵的姑娘家。这样便被苏门烈真收入了帐中,生下了苏门贺同。 这苏门贺同的生母姓齐,烈真对她这个最小的女人自然是溺爱无比。只是红颜命薄,在苏门贺同六岁时,她的这位母亲便患上痨病去世了,才二十四岁。她临死前最大的心愿便是将来有一天,自己的坟墓能立在水帆城的海边,吹着海风,听着海浪。 苏门贺同没有做声,他知道父汗对自己大半的溺爱都是源于自己那位过世的母亲。若是真个如父汗所说,能了了母亲最后的心愿,那也是好的。只是,凭借着区区十几万兵马,真个能攻下费城,过了潜龙渡,到那一望无际的燕南平原么?苍茫的太泽以南,那些富庶的土地,还有身子柔软的女子。 漠北人不善种食稻米,是以吃的东西多半是肉干就着饼,若是太干,便喝一口马奶酒。只是今日行军中途,全军忌酒。 达臧吃着干巴巴的牛肉,用盐腌过,饼子是前天就备下的,这天气不怕坏,就是没什么水分。他喝了一口原本装酒的酒囊中的清水,忽然前军中烟尘四起,好似军阵乱作一团。一阵急促的号角吹起,显然是发现了敌情。 烈真举目遥望,看了一会儿愤愤道:“仁薛部和满齐部越来越不像话了,遇到军情竟然往后躲。” 鼓声响起,一会急促,一会缓慢,一会高亢,一会低沉。正是漠北出征前统一商定的鼓语,大军战线太长,或者两军相距太远时可以用来传递情况,包括敌人的兵种数量等。 烈真听了一会儿道:“才五千轻骑?李玄疏送来的开胃菜么?” 说着皱了皱眉头道:“传令官,速命索里克和乌木更达两人各率两万骑兵围剿,务必全歼这队军士。但有一条,绝不能追过费城北边三十里线的清锁峰,那里以后地形狭窄,最易设伏。” 传令官远远地去了,带起了一溜烟尘。烈真又恨恨地道:“不就是心疼他那点家底么?一点都没有继承占戈尔家族的血统,生的这么窝囊。” 远处,前军旗帜重整,左右各有两列队伍杀将出去,又是漫天的烟尘。中军和后军也开始动了起来,一路缓缓尾随。 苏门贺同坐在马上,心道:大胤的皇帝真是吃了豹子胆,就凭漠北的骏马,追上那五千轻骑是迟早的事。想道此处,一时间又觉得要越过这茫茫太泽,也不是没有希望。 一个时辰之后,大军已然又行进了十五里左右。本该日行百里的漠北骑兵,却端端因为人数过多而减缓行军速度。索里克同乌木更达回来了,两人此次出击大获全胜,斩首两千,俘获战马上千匹,当真是旗开得胜。 傍晚时分,大军离开费城不过百里,照这种速度,只怕过了清锁峰,绕过襄城还得需要两三天的时日。 苏门烈真是权谋老手,虽然知道众部族可汗跟自己并非是一条心,但出师大捷,他照旧在金帐中大摆庆功宴。 一众汗王论资排辈地坐得金帐满满当当。酒肉的香味远远飘传,歌舞乐器之声也不绝于耳。 席间,只见一彪形大汉喝得已然甩开了膀子,端着一碗酒,讲述着今日的战斗,正是今日领兵出战的将领之一,乌木更达。 ------------ 第四十一章 夜袭 烛光照在他的脸上,映出一片蜡黄。他喝了一口酒道:“他娘的,今日怪了,平常比咱们慢上一倍的大胤马匹今日却跑得快了。且遭遇之后他们根本没做抵抗,只亡命似往东奔去。” 索里克也接道:“今日那大胤的骑兵有些奇怪,好似白白送给我们杀一般。若不是大汗有交待,今日我非追过清锁峰,杀光他们不可。” 苏门烈真笑了笑道:“众位难道看不出来,这是大胤的诱敌之计,若是你们过了清锁峰,今日怕就凶多吉少了。” 一旁的苏门贺同插嘴道:“看起来大胤的将领也不过如此嘛,摆了一个陷阱,却不料被我父汗一眼便瞧破,白白送了我漠北男儿两千首级。” 众人酒劲都上涌,听着这话便哈哈大笑起来。烈真却在酒杯交错中渐渐沉思:秦可籍不是一个胡乱用兵的人,李玄疏虽然比不上一代圣君,却也不太昏庸,只怕这样明显的陷阱不像是这两人布置出来的。莫非他想让我们的士兵日益骄傲?又或者…… 他在众人酒肉俱酣时叫过侍卫,询问了粮食的安置,并且吩咐要加强守卫,今日的庆功宴,都不可多饮。 侍卫传令去了,苏门贺同自然将一切看在眼中,心想父汗果然是心思细腻。如今老大苏门智仁生死未卜,这继承之选当在自己和那个三哥当中来选。三哥苏门武信驻守月放城,自己离父汗这般近,当是表现的好时机。 他放下酒杯,走到烈真前行礼道:“父汗可是担心大胤士兵夜晚来踏营?孩儿这就亲自带兵去巡视。” 烈真见自家儿子这般会察言观色,体察自己的心思,心中也欣慰得很:“好,你这便去吧,男子汉带兵打仗,是得具有敏锐的观察力。”说着,解下自己腰间的一枚正反面都雕刻着狰狞怪兽的令牌:“你拿着我的令牌去,叮嘱众人不要多饮,若有人不服,可立斩。” 苏门贺同欣喜地接过令牌道:“是,父汗。我这便去了。”说完将令牌挂在腰间,出了帐篷,呼喝着自己的伴当给自己拿上配刀,骑着马匹,远远去了。 夜色渐深,月亮将出未出,在大块大块的云层中朦胧。清锁峰的半山腰上长着一株龙须草,很大一株,将近有两人高度。那株草的周围被石块垒砌成一个圆形,围着草的根部。那个石头围围之外还有各种烧过纸的灰烬,香烛燃烧后留下的竹签子。这里山势并不陡峻,寻常百姓猎人花点气力都能上来。 据费城和这清锁峰周围的百姓传言,当年巨梧化作太泽山脉之时,龙眼未曾闭上,致使龙眼那处地方露出了一个巨大的坑洞。那坑洞中每到阿莫和轩辕氏族决战的前日那天时,便会汨汨地流出清澈的泉水。但那泉水却也奇怪,是咸的。有人说,那便是神龙巨梧的眼泪。 逐渐到后来,这深洞一日比一日浅,最后逐渐变成了寻常一般的土地。只是不知道从何时起,这里便长了一株龙须草,而且奇大无比。 虽然龙须草是味上好的药材,而且这么巨大的尤其珍惜。但是大伙儿却说这株龙须草是长在龙眼之上,若是拔了,泄了龙气,便会影响整个大胤的风水,搞不好还有巨大的灾难降临。所以至今为止,这颗龙须草越发长得巨大了。 一个身影忽然从龙须草旁边的树丛中窜了出来,此人一身夜行装扮,周身都穿着黑色的衣服,面上也蒙着方巾,只露出一双眼睛,在月色下闪闪发亮。 紧接他之后,便又有数人从树林间窜出,虽然快急,但却没弄出多大的响动来。很明显都是身怀武艺之辈。 月两从云层中探出头来,他黑衣人中间毫光一闪,这才发现方才第一个挤出树丛的人手提一杆长枪。长枪普通,黝黑黝黑,枪锋锐利。唯一有些特别的便是那枪杆不是普通的木质打蜡枪杆,竟然是金属制成。而长枪的尾端有十七瓣凸起的事物,恰似一朵盛开的莲花。不是炎魂又是何物,此人不是秦川又是何人。 兵锋还未接触,李玄疏,秦可籍等将领便安排这样常规的陷阱。五千轻骑挑衅诱敌,清锁峰处设伏,但烈真何等人物,岂能中这般明眼的陷阱。索性这个计谋还有延展的可能,便是漠北人赢了第一仗,自然便大摆庆功宴,必定属于防范。若此时能派人杀进营中,毁去漠北人的大半粮草,这仗便算是赢了。 当然,烈真有这么蠢么,那场再明显不过的胜利断然不会让他放松戒备,甚至,还让他加强了警戒。但是,唯一他没料到的是,大胤的士兵没有派大批人马来踏营毁粮,一共只来了十几人而已,十几个武林高手。其中,便有让苏门贺同愤然的秦川。 除他之外,当初被李昭然派来盯着玄通宝鉴的花英远和轩辕尘飞。当李玄疏向秦川介绍时,并未称呼轩辕尘飞的本来姓氏,而是称呼他为韩爱卿。秦川自然以为他姓韩罢了。 待众人聚齐,抬头看了看天色。秦川压低声音道:“据探骑回报,此处离烈真的军中尚且有七八十里。我们不能骑马,众位都是有高强武艺在身之人,我们这便快些赶过去吧。若此次一举成功,我大胤怕是要牺牲许多将士了。” 看不出众人的面容,但花英远依旧摇着他那把折扇,还是很好分辨,他沉吟一会:“秦兄弟说得在理,我们快些赶路,但尽量要绕着山走,不然会被漠北的哨骑发现。偷袭本身就是要出其不意,不然就前功尽弃。” 说着,瞥了一眼人群中背上背着一把巨大的汉子道:“却不知道尘飞兄背着这么巨大的兵器,能否跟得上众人呢?”黑色的方巾之下,看不清他们的表情。花家武艺以轻功见长,而轩辕家则以刀法著称,是以花英远才以这番话来激他。 轩辕尘飞好似习惯了一般,看了一眼花英远,又看了一眼秦川道:“秦兄弟尚且能以受伤之躯带领大伙儿,你这话也太瞧不起我们轩辕家了。届时六城刀会,我打个招呼,内盘口不收你的银子。” 花英远嘿嘿干笑:“别介啊,那多没意思啊。我可是要买你赢的。再说了,银子下都下去了,哪有再退回来的道理,可没这么当庄的。” 轩辕尘飞挥了挥手:“得得得,别在这尽耗费嘴皮子,有这点功夫赶紧把正是办了。郡主可是已经回京,撒手了天同盟的事了。咱快点完成任务,你也可以早点回京去见她,是不?” 一说到宁国郡主李昭然,花英远便不再说话,抬脚便施展轻功朝西边奔去,身法快如闪电。轩辕尘飞憋着笑,也施展轻功跟了上去。 虽然李玄疏说这次行动由秦川带领指挥,但毕竟各人平常都是独来独往,高傲不可一世的人,他这个指挥就是一个摆设。当下也不说话,纵身也追赶了过去。身后众人见三个主要人物都启程了,也赶紧各自施展身法。 若说秦川不是学了这《星相玄步》,否则以他受伤未愈的身体,是断然会被众人抛在身后的。说来也神奇,自从悟通了那《步天歌诀》的几个关键处之后,他学起这步法来可是一日千里。此时但见树丛中他左三右二地踩着,看似毫无章法,虽无缩地成寸的神奇,却也比花英远等人的直线奔走要快上几分。 花家以轻功见长,他看见这般神奇的步法,自然是见猎心喜,不禁低声问道:“秦兄弟,念你这是什么步法?我花家收集了世上绝大多数的轻功步法,却从未见过你这般神奇的。” 秦川躲在黑色方巾下的面容微微笑了笑:“恕秦某不能透露,师父教时说过,不能透露这步法的名堂。 这也怪花英远见识有限,若此时花家的家主在此,必定能认出来这步法的来历。但他也算有心机之人,跟在秦川身旁不远,竟让他暗暗记住了几个关键所在。他想,若得空回花家,必定演示一番给家中的几位长辈,或许他们能知道这步法的来历也不一定。 花家也有大批精通术数星相之人,这花英远便是一位。他竟隐约从秦川的步法中看出了些暗合星相的联系来。只是很多地方秦川自己都尚未想明白,又岂是他一时半会儿就能看全的? 十三人各自怀着心事在树林间飞奔,响动却并不大。 行在末尾的好像是岷川六郡怀水谢家的子午判官,两人身上俱背着一把大弓,一个箭壶,装着二十来只羽箭。这两人了不得,那也是追随过先帝,助李琼开疆裂土的功臣。 据说二人当年还没跟随李琼时,便只是怀水城附近山郊的猎人,但自幼练得一手好箭法。那段时日李琼率军驻扎在怀水,当时不知怎地,军中有位将军霸占了这老大谢翼攒了好些年钱才托人说得的未过门的媳妇儿。 谢翼谢羽两兄弟便日夜埋伏在那将军的府门口,直到有一日,终于逮到那将军出门。两人二话不说,刷刷两箭便结果了那人性命。 就这样,军中自然悬赏捉拿凶手。谁知道李琼知道后,只说:“在我李琼帐下为将者若斯,都该斩。并昭告整个岷川郡,赦免这两兄弟,并愿意招募他们入伍。 两人不仅性命保住了,还当了李琼的马前卒,学了一些内家功法之后,让这两兄弟琢磨出这子午阴阳箭出来。据说当时五百步之内,取敌将首级如探囊取物,一时名声大噪,得了子午判官这么个外号。后来得到李昭然成立天同盟时,也邀请了这两位前辈。 如今两人都老了,年岁大了,却不知子午阴阳箭是否威力如旧。 雾气渐渐升起,月亮已然朝西头偏去,想来是子时已经过了。 这初春时间跟深秋时节,山间最易起雾。而这初春时节是万物方苏醒生长的季节,深秋则是满眼凋零,一派萧索,自是不能比较。 漠北军营正南边的山岗上,一行十三人正如石头一般蹲在草丛之中。青草虽然还不茂盛,但十几人俱是夜行好手,自然将身影躲藏的滴水不漏。连秦川的炎魂的锋芒,都被隐藏得很好。 漠北人今日看来有防备,自从大伙儿躲在这草丛之中后,已然有三波放哨巡逻的经过,听他们聊的话题,俱是对烈真今夜的安排不满等等。 想来定是那些个汗王自顾喝酒吃肉玩女人,而这些普通的士兵便要在那个性格阴鹜的七皇子的催促下跑这么远的地方来巡逻。那七皇子苏门贺同仗着得了令牌,已然处罚了好几个各族的权贵子弟。 虽然今夜白若虚在营中,但今夜的主要任务是毁去敌军的粮草。秦川已然越来越有资格做一个将领,能分得清主次了。他们就静静地蹲在草丛之中,等待寅时,等待一个机会。那时,是人最犯困的时候。 众人刚来之时已然瞧的明白,凭借兵法所述,那烛火最黯淡处定然是漠北人存放粮草的地方。因为烛火若是太多,怕引起火灾。 虫鸣渐渐止住了,先前由每个时辰五六趟的巡视已然变成每个时辰只有一次。看那些前来巡视的士兵已然哈欠喧天,眼神都快要睁不开了。 秦川看着月光和星辰的位置,算着时辰,就如同一块仰望苍穹的顽石。 他想:白若虚若在此间,那星辰风是否也在呢?可惜了上次杀出个烈炎,自己跟他还是未分生死,若是这次有机会碰到,只怕以自己的受伤之躯,很难斗过他。但天幸还有花英远和轩辕尘飞这一众高手在。但此时,他更加想的是燕非,不知道他何时能到京城。他说八月十五的演武大会,会等着自己。想来,那时的他已然找到了趁手的兵器吧。希望不要再炎魂手下变成破铜废铁。 想着炎魂,他不禁摸了摸腰间的柴刀,那把形状一般,却打造得极为协调的柴刀。黝黑黝黑,若此时将它放在地上,那就是夜幕中晕开的一笔狂草。 ------------ 第四十二章 顽石的傲气 清冷月色,是谁掩藏的行踪。藏在夜色中的锋芒,注定在炸开刀光的瞬间染血。丑时刚过,天地间黑得如同宣纸上的墨。山岗下军营中的亮光,不是凡间的灯火,而是魔鬼的眼睛。十三个黑影,各自掩藏着身形,绕过已经渐渐酣睡的哨兵,朝着军营灯火最暗处摸索而去。 金帐中酒宴已歇,那雄狮般的强壮身躯此时正躺在那张茶几后面的床榻上,盖着皮毛,安静地沉睡。 忽然一声凄厉的叫声打破了原本宁静的夜晚“有刺客”。霎时间,嘈杂声渐渐蔓延,穿甲之声,拿刀之声,马嘶声,还有金属交鸣之声不绝于耳。 沉睡的雄狮睁开了眼睛,如两道锐利的光芒,寒得人心中暗惊。 烈真唤过还在外头守卫的将士问道:“大胤来踏营了?” 那侍卫方才已经看过那处火光冲天处,是在军营的中央位置,不像是有大批人马到来。他回道:“可汗,起火处在大营的中央位置,看来不像大胤的军队。怕是天同盟的人也不一定。” 烈真的眼神缩了一缩:“天同盟么?立刻查明来人数量,身份,带着虎豹骑去。还有我花重金请来的那些江湖人士,最好是将这些人活捉。”说完他又想起了什么道:“粮草存放是如我所安排吧?” 那士兵应了一声:“完全遵照可汗的安排。粮草先如今由后军守护着。大胤来偷袭的人断断想不到可汗会将粮草放在防御最为薄弱的地方。” 火光冲天而起,点燃了数十个帐篷,烧得天际都好似一片通红。秦川带领十几人穿插在那些巨大的草垛中,逢着草便点火,逢着敌人便是一枪而过,带起绚丽的血花。 脚步声渐渐嘈杂,朝起火的中心靠拢过来。秦川在点燃第十堆草时发现,周围已然刀枪林立,他心中盘算着:敌人反应如此迅捷,看来是早有防备。双方静峙僵持,但周围的火光却逐渐暗淡下来,并没有想象中那燎原的趋势。 此时从周围的军士中走出一人,那人面容白皙,脸上带着阴鹜的笑容,倒有些大胤书生的文弱。却不是白若虚又是谁。 他扫视了众人一眼,却并未看到秦川手上被影藏在轩辕尘飞那把巨刀之后的炎魂:“众位白日平白送了几千首级,为的便是激我军士的骄傲,让我们疏于范围,好来烧我军的粮草罢?” 花英远摇着折扇,虽然周围刀枪林立,众人显然是中计被围,但他丝毫却没有慌乱,反而故作潇洒地冲着轩辕尘飞道:“大个子,你说一匹漠北公马和一匹大胤的母马交配后生出来的是什么?” 轩辕尘非眉毛一轩道:“那还用说,自然是杂种畜生。”轩辕尘飞同花英远是天同盟的人,自然知道苏门贺同的母亲是大胤女子一事。 苏门贺同被他二人冷嘲热讽,一阵抢白,脸色铁青。他手持一条金色的马鞭,轻轻敲打着另外一只手背,思索了片刻,只吐出了两个字:“杀了。” 快弩机簧的声音响起,显然他们想用最直接的方式将这十几人处死。漠北人的弓弩虽然连环射击的性能不好,但胜在力道强劲,穿甲犀利。听说若是苏门烈真训练出来的虎豹骑,能拉百石弓,可以破了寻常武林人士护体的罡气。 秦川嘿嘿一笑,霎时间取下了面巾,踩着星相玄步移到队伍的最前方大声喝道:“白若虚,还认得我么?” 苏门贺同打眼看去,一张熟悉无比的脸出现在他面前。而在他手上,便是那杆造型奇特的长枪。不是秦川又是谁。他惊叫一声“鬼呀”便朝身后的军阵中退去。而他身后的护卫也立时围上前去,将他护在中间。 他身边那几个死士中有两人跟随他去过九叶城,自然知道秦川的可怖之处,当下二话没说,只听铿锵一声,便反手拔出佩刀,凝神警戒。 秦川眼力惊人,枪锋已然直指,霎时间便欺身而上。出其不意,先下手为强。一人动而全体动。轩辕尘飞也提着他那把巨刀朝最近的士兵杀过去。虽然人们看不清楚他的面容,看且看他比常人高出许多的身材,和那把巨刀在他手中举重若轻,一时间便已经怯了三分。 花英远的折扇是武器,扇面展开是一幅山河图,苍茫的笔法,意境深远。而扇面的背后则写着萧子元的:沧浪存诗,天下布武。 秦川自然没有去留意这些,枪锋离第一个侍卫近了。直刺,没有抖出枪花,却带着隐隐风雷。白若虚躲在侍卫之后,还想朝将士的中心挤去。 乍见一枪刺到,比之在九叶城溪林时,威势更胜一筹。他虽然武功不咋地,但拜的也是名师,眼力见识自然不同一般。 挡在最前面的侍卫被气机锁定,一下便慌了神,不知道如何反驳。拔刀格挡,是他唯一的下意识动作,这个动作如此熟练流畅。刀光映着火光,在秦川的眸子里,形成了一团火焰。 那个熟练的动作并没有救下可怜侍卫的性命,枪锋擦着刀身划过,发出刺耳的声音。一寸长,一寸强。 枪锋上的血槽放血的速度很快,近身咫尺。那侍卫终于看清了秦川的面容,眼眸中的那团火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平静的愤怒,很自然。 炎魂出,必染血。他先前还笑萧子元的刀太利。只是那个仁字,似乎还离自己很遥远。白若虚的脸色有一丝惊惶,拼命地朝人群中挤去。后面的弓弩手见双方已战成一团,投鼠忌器,自然没有再开弓射箭。 枪锋一路尾随,沿途的士兵都被秦川或劈或扫或挑地朝两边分开。简直视千军万马为无物。 白若虚被枪锋的气机锁定,他自然清楚的感受到那种将死的绝望。他心中将秦川的祖宗骂了十七八遍,这个死不去的疯子,怎么就像注定是自己命中的克星一般。 枪锋渐渐近了,白若虚甚至都能看到枪尖由一点逐渐放大。他心中暗呼:吾命休矣。忽然,一阵火星溅起,只听叮当一声。那溅起的火星就在苏门贺同眼前炸开,其中一两点星火溅到他脸上,疼得他哇哇大叫起来。 一个苍老的声音喝道:“放肆。” 那箭矢来得好急好快,秦川不禁虎口一麻,枪锋偏离了数寸,擦着苏门贺同的面颊而过。刃口擦破了他的皮肉,又是一阵哇哇乱叫。 一个老者踏着喝声而来,霎时间便越过千军万马,挡在了还在朝后挤的苏门贺同的身前。秦川守住炎魂,细细打量。来人五十几岁左右,头发花白,身材高大。眼中神华内敛,太阳穴高高鼓起,一看便是高手。 他气机深沉,毫不外泄,不似萧成的那个护卫洪叔,眼中便就有掩藏不住的杀气。苏门贺同见那老者,捂着被擦破的皮肉,如同见着救星一般嚷道:“师父,快快杀了他,他便是秦川。” 老者沉默不语,只看了看秦川手中的炎魂道:“这把炎魂枪我上一次见到,还是二十几年前。在云鄱湖畔,我同叶秋未分生死,今日不想却碰上了他的徒弟。” 秦川见那老者认识自己的师父,也心中惊奇,自己倒是听师父说过他中年时曾游历各地,去过漠北最北边的克伦多尔草原,自然也去过云鄱湖。想来那是漠北人的圣湖,岂容异族人垂钓? 叶秋也是仗着武功卓绝,自是不怕。悠闲地在云鄱边垂钓起来。此事一传十,十传百,漠北来了各路好手数十人,俱被叶秋的绝世武功所击退。 后来天上上的人看不下去了,便派了一人,姓阳,双名唤作承命。此人与叶秋在云鄱湖旁大战数百回合,不曾分生死胜负。最后叶秋飘然而去,留下这阳承命二十几年的遗憾。 这段经历便是叶秋那日喝了秦川带去的若干汾酒后吐露出来的,想来此人是漠北人,又认得师父,而去和师父交过手,口气这般大的,定然便是阳承命无疑。想来叶秋习武一世,却在漠北人中的名声远远超过了在大胤百姓口中的流传。若苏门贺同早知道这段历史,知道秦川便是那叶秋的徒弟,想来怕是不敢再去惹他。 花英远和轩辕尘飞虽自厮杀,却也将阳承命的话一字不落地听了进去,各自心惊道:原来这小子竟然是叶秋的徒弟,难怪这般生猛。 阳承命又道:“只是不知道你枪法能否及得上你师父,不然打起来不痛快。” 秦川被他识破了来历,当下也不再做遮掩道:“你便是阳承命吧。当年你打不过我师父,如今二十几年过去了,身子骨怕也没当初那般硬朗了吧。来吧,既然你想战,便战吧。”他是一块顽石,有着顽石一般倔强的性格,他的轻狂,容不得别人的挑衅。 阳承命眉头一挑:“好魄力。”说着反手拔出了腰间的宝剑,清亮如水。便是比之无尘,也不逞多让。 秦川笑道:“我一个朋友的佩剑将将毁去,我看你这把便极好。”话语间当真是傲气十足,若是燕非在此,定然要交口称赞。 ------------ 第四十三章 洗尽铅华 星辰风的刀意是霸道的,且带着一丝不可磨灭的仁慈。那是弊端,也是突破的瓶颈。阳承命的剑方一出鞘,整个空气中都仿佛充斥着一股仁慈而祥和的气息。天山武学,果真独到。 剑名承命,持剑者必须心怀仁慈,方能发挥出此剑的无上威力。他手持着剑柄,三尺青锋上逐渐亮起了微弱的光芒,秦川缩了缩眼睛,那是另外一个境界。 炎魂的枪锋斜斜指着,散发着不可一世的霸气。那仁慈的气机一瞬间也被冲淡了不少。身边不绝于耳的乒乓声还在继续,不知道花英远等人杀了多少漠北士兵。蹄声远远传来,整齐划一,隆隆地把大地都震动了。苏门贺同心中一喜,父汗的虎豹骑来了,看来今晚这几人插翅难飞。 阳承命见秦川方一个站姿便散发出如此强烈的霸气,心中暗赞一个好字。嘴上却道:“你是晚辈,我让你三招。” 秦川最是见不得这倚老卖老,高高在上的姿态。他轻轻笑道:“哦,我看你老了,手脚不太灵便,不若我让你三招吧。” 阳承命也不生气:“看叶秋沉默寡言,怎的教出来的徒弟这般伶牙俐齿。”说罢竟自不顾前辈的身份,挺剑便刺。 秦川不曾想他说打就打,连忙举枪迎敌。这一剑是试探,点到即止。但秦川却感觉剑意绵绵若存,一时凝神戒备,恐有后招。 果不其然,剑势方止,碰上枪尖。剑身上光芒一闪,秦川只感觉一道热流沿着枪杆透入手臂,一时间,持枪的手竟然酥麻起来。他心中一惊,这边是内家高手的手段么,当下也不表露,只稍稍运气。丹田中一股气流窜出,沿着手臂方向流去,霎时间便将方才透过枪杆的热流化作消散。手中的炎魂又稳当了不少。 阳承命也微微吃惊:没想到此子才这般年纪,已然练出了内家真气。他当然不知道叶秋让秦川在湖水中练习内息吐纳的独特方法。 青锋变刺为削,划着枪杆,朝秦川的手指切去。承命剑的独到之处不在锋利,而在它的柔软,但剑尖抖动起来却能不发出任何声音,当真是把好剑。 秦川也非易与之辈,整条炎魂旋转起来,反手挡开了剑锋。两人看似招式平常,但却还拼着内力,外人看不到什么,但其中的凶险只有两人自己知道。 阳承命已然到了知天命的年纪,内功修为自然比秦川高出很多,但两人对阵,他却不能抢占先机用雄浑的内力将秦川制住,已然算是输了半筹。 但凡高手过招,不是内力高的一番就能完全将内力低的一番完全压制。这其间还存在这许多因素,比如兵器的好坏,招式的精妙,气势的控制等等。绝非三言两语便能道破玄机。 炎魂枪自开锋以来,枪魂已成。沉睡了六百年后,又在秦川手中重新见血,枪魂已经渐渐苏醒。虽然承命是把好剑,但比起炎魂的煞气来讲,自然是小巫见大巫。 周围罡风鼓荡,两人一击重于一击,但扬起的烟尘却越来越浅薄。寅时已经过了,虎豹骑已然来到了军阵中央,渐渐压缩着包围圈。不远处,一个高大的身影正在阴暗的角落里观察着战局,他身披黑色的皮毛披风,梳着倒披发,眼神锐利如鹰。 毕竟阳承命比秦川习武多了几十年的时日,内力雄浑身后,不似他初生牛犊,且又受伤未愈。三尺青锋占着绵绵若存的剑意,竟将炎魂枪的霸道枪势压了下去。青锋微微流转,闪过一阵绚丽的光芒,那是他将内力催持到了极致的表现。 苏门贺同脸上闪着兴奋的光芒,就盼着师父将那可恶的人一剑击杀。阳承命的紫霄剑法已然炉火纯青,承命剑带着剑尖细微的颤动朝秦川的胸口袭来。这一剑快若闪电,而且剑身上附着着对方十成的内力。 秦川还想枪锋折回抵挡,却已然来不及了。花英远等人亦被虎豹骑排出的古怪阵法困住,久久不能脱身。 剑尖入体,秦川避不开那剑,便只能微微侧身,尽量不让剑刺中自己的要害。鲜血流出,很鲜艳的红色,那是夜幕下盛开的花朵。 那把承命剑虽然入体,但却不深,承命剑的仁慈,在颤抖中表现的淋漓尽致。秦川喘息着扑倒在地上,炎魂依旧握在手中。只是随着剑尖入体的真气在一瞬间便让他全身酥麻,动弹不得。 苏门贺同高兴得连忙吆喝众人去绑秦川。花英远和轩辕尘飞一见自己这边的领头被刺倒,手下攻击也越发急了,都想去抢出秦川来。怎奈刀剑太多,已然自顾不暇。 苏门贺同的手下架起已然没有了气力还手的秦川,将铁链锁住他的手脚腕。炎魂掉在了地上,第一次这般暗淡无光。秦川此时觉得好累,好累,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了。他想运起身体中仅存的一点内力来反抗,却发现自己丹田中的内息被外来的灼热气流压制得死死的,再不能动上分毫。 苏门贺同走了过去,拍了拍秦川的脸颊,一幅高傲的神情道:“你不是凶么?”说着,拔出匕首,朝着秦川左边脸颊一划,留下一道同方才秦川枪锋在自己脸上留下的一模一样的伤口,只是要比自己脸上的更加深。鲜血流淌,滴落在干燥的尘土见,瞬间便不见了。他大手一挥道:“带走,我要让他生不如死。”一干伴听着这话,不禁想起自己主子折磨人的手段来,一时间觉得背后凉飕飕的。 正在此时,一阵破空声响起,迅疾异常。阳承命面色一变道:“还有刺客,众人小心。”话将落音,只见一支木箭直直破空朝自己的面门奔来。 青锋微吐,一把击中那支木箭,将它挑地偏向一旁。阳承命虎口一麻,延续了方才他出场时秦川的心情。来人武功只怕是极高。 那木箭虽然被挑得偏了,但去势不止,刹那间便穿透了一旁将士的软甲,直接从背心射出,入地颇深。 木箭来时阳承命是看清楚了,那就是一支普通的木箭,没有金属打造的箭簇,而且制作粗糙。 正想着,一个身影自山岗上飞速地奔来。虽在黑夜中,那身影却看得很清晰。竟然是一丝不挂,只几片树叶遮羞。 他奔跑的速度快过漠北的骏马,从打斗处道山岗那处足足有千步的距离,莫非方才那箭便是这人射的?阳承命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想法,心道:一定还有另外的人躲在某处。 苏门贺同自那一箭之后便又躲入了人群之中,伴当驾着不能动弹的秦川。烈真在暗处看了看儿子一眼,虽然此子有些手段,却怕死得很,性子还是软了些。 那身影奔得近了,众人这才看清,那是一个少年,脸上的胡须头发不知有多久没修过了,简直比太泽山的树木还要茂盛。他手中提着一把巨大的弓,那弓箭造型古朴,弓身不似木质,倒像是金属打造。绷着弓弦的两端微微凸起,使得整把弓看起来如同一对张开的翅膀。弓身上雕刻着古朴的花纹,呈淡淡的青色。弓弦墨黑,看不出什么材料制成。 此时正是夜色最浓重时,连火把烛光都被将起的晨雾笼罩出一片氤氲,驱之不散。花英元等人被兵阵困住,冲杀了这么一阵,已然有些乏力了。 那少年冲入人群,也不答话,竟挥动那把巨弓,从兵阵外围一阵劈砍,直如砍树一般而入。转眼间便将稳住的阵脚冲得稀碎。 轩辕尘飞等人正一边酣战,心中一边骂道:这他娘的,烈真排的兵阵奇怪得很,竟这般难缠。忽然压力顿时小了下去,兵阵之外乒乓声响起,好像是来了援兵。 当那声音一路杀入包围圈时,众人才发现是一个身材高大的少年,须发茂密,手持一把古朴的弯弓。除此之外,周身上下没有一片布,就围了几片叶子,简直与野人无异。待再细细瞧清楚那张脸,轩辕尘飞一把扯下了面巾道:“哟,原来是龙阳你这小子。我还以为给死在太泽里了,怎么弄得这般狼狈,衣服都没一件了。” 龙阳白了他一眼:“我从绝境出来之后,便一路飞奔,想赶往军营。路过这出山岗,瞧见漠北的军营,又见你们几个被困,实在是看不下去了,这才出来相助。” 花英远靠过来,翻转折扇低声道:“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秦川扣在他们手上了。我们得想法子把人抢出来,速速离开才是正事。” 轩辕尘飞看着被围的兄弟,已然渐渐斗得吃力,点点头道:“正该如此。龙阳,那边昏迷被锁的人是我大胤的将士,你想法子将他抢出来,我们拼死杀出一条血路。”说着,巨刀指了指秦川,又道:“瞧见没,那个拿剑的老人武艺高强得很,要当心。” 龙阳点点头道:“知道了。”说着,竟没捡一件趁手的兵器,直接握着弓身一端的突起,朝着押着秦川的两人劈去。 ------------ 第四十四章 南风骤来 弓身在夜色中隐没,那道弧线,看得不太清楚。龙阳并未打声招呼,举着弯弓便劈,哪里将阳承命放在眼中。 那两个伴当见弓身无锋,虽然势头很猛,带着劲风,便举着弯刀去抵挡。当当两声脆响,那两伴当还未清楚是怎么回事,肩头便挨了重重一击。扣着秦川的手也不禁松了。 龙阳抄起软软倒下的秦川,冲着轩辕尘飞喊道:“人救下了,突围。” 花英远何等人物,已然带领众人拼尽全力朝兵阵外杀去。方才被龙阳这般一搅合,兵阵已然松散了许多,眼看便要杀透了。轩辕尘飞却觉得眼前一寒,正是阳承命提着三尺青锋杀到。 龙阳动作也是不慢,瞬间救下了秦川,已然靠上了轩辕尘飞一行。他将搀扶的秦川推给轩辕尘飞道:“这个人,我来战他。”口气同秦川一般狂傲。轩辕尘飞苦笑了一下,心道:这两人怎的同燕非一般的性子,都如此狂傲。 阳承命嘿嘿干笑两声:“大胤果然是年轻人才辈出,只是武功稀疏平常罢了。” 龙阳直勾勾地盯着他,没有动,眼神锐利异常,就如同冬围时盯着那头要拍韩蒙脑袋的熊瞎子一般。他双手紧紧握着弯弓一端的凸起,如握着一把弯刀一样。想起那片无尽的黑暗,他嘴角微微扬起一个弧度:其实,所有事物,都可以是一把刀,不是么? 阳承命见激将法不管用,青锋直指。他从龙阳的眼神中只看到一阵虚无,那仿佛是一片黑暗,无边无际。蓦然地心中打了个突,他习武一世,就算面对叶秋那般高手,也从来过没有过这种感觉。但这个少年的眼神,却让他紧张起来,那把弓,有古怪。 承命剑是世代相传的仁剑,但在自己手中却沾染了太多鲜血。他调匀了呼吸,抛去了心中的杂念,剑身上的光芒逐渐亮了起来。这不仅是实力,更是一种威慑。 武学之道,由外入内,这一步太过艰难,有些人,甚至走了一辈子,都不一定能达到这个境界。 龙阳的眼神是黑暗中的两把刀,苏门烈真看着那个手持弯弓的年轻人,竟有些略微欣赏地点了点头。就算是方才霸气十足的秦川,他都没有这般欣赏过。 弯弓看似丑陋,但方才一击,直接劈断了两把厚背弯刀,已然证实了这把弯弓的不同寻常。剑锋动了,快急如雨,抖动起来没有发出丝毫的声音。剑花在那一瞬间婉约起来,变成了夜幕下的幻影。弯弓沉静如山岳,兀自岿然不动。 夜幕下,龙阳面对承命剑,缓缓地闭上眼睛。 脑海中,在那方石室中无尽的黑暗又悄然浮现。那随手的一刀,劈开黑暗的一刀,是天地间生出的第一道光线。 弯弓舞动了,那道弧线并不漂亮,也并不复杂,简单得就如同吃饭穿衣。但却那么恰到好处。剑锋穿过了弓身和弓弦之间的空档,直刺龙阳的胸口。 他睁开了眼睛,将弯弓微微抬起,这样,那墨黑的弓弦便触到了承命的剑锋。弓弦被绷紧,拉出了一个怪异的弧度。就好像中间有一支无形的羽箭一般。 龙阳旋转着弓身,微微一绞。承命剑还在往前递送着,但阳承命已经觉察出不对劲了。那便是剑尖已然没有了抖动的感觉,而且,剑的前端,已然断裂,掉在了地上,扬起一片尘土。 阳承命愕然地停下,站在千军万马之中,看着断裂的佩剑。他不知道那是一种失望,还是一种顿悟。总之,他没有再发一言,捡起地上断裂的剑尖,自顾朝北走了,逐渐消失在茫茫夜色中,那是天山的方向。 烈真没有阻止,他只是默默地看着这一场斯斗,想着比这场战争更加深远的问题。漠北的男儿都是英雄,可是,他们毕竟是化外蛮族,没有中州千年来积累的底蕴。连那攻城的城楼梯,都要靠着星家的人来设计。忽然,他心中有了一个新奇至极的想法。 嘈杂声已经渐渐平静,龙阳一行带着受伤的秦川成功突围,逃入了南边的山林之中。一行十三人,牺牲了三个,除了轩辕尘飞、花英远、子午判官斗得有些乏力之外,其余的人都受了些轻伤。看起来,这样是检验武功强弱的最好标准。 山岗上一处较为开阔的地带,有一块巨大而平整的石头,在雾气茫茫的夜色中却干燥得很。轩辕尘飞将巨刀横摆在地上道:“谢翼前辈,想不到你和谢羽前辈不仅箭法闻名,连这刀法都练得如此高明。” 谢翼一路跑过来,年岁毕竟大了,有些喘息。他平缓了一下呼吸道:“这刀法,却是我跟谢羽在告老还乡之后练就的,名唤子午鸳鸯刀。是一套刀阵。” 轩辕尘飞醉心刀法,赶紧追问下去:“哦,难怪方才看你们使起来环环相扣,互补不足。可否教教侄子?” 他开口就求教刀法,这乃是人家独门秘创,这般开口要,本是犯忌之事。但花英远知道怀水谢家这两位判官同轩辕家有些渊缘,虽然犯忌,但看谢家两位的神色,却并无不妥。 谢翼轻笑道:“贤侄家中藏着无数的刀法,却何苦看上我们两个老家伙耍着玩的刀法来。若你真有心学,等回到费城,我再细细教你。” 轩辕尘飞闻言大喜,当下又是作揖,又是拱手。看样子他为了这六城刀会,可是不要面子了。 秦川受伤严重,那一剑虽然刺得不深,但承命剑剑尖的抖动却害苦了他,将创口扩大了一倍有余。若不是花英远点穴止血,只怕还没回到费城,他的血便就要先流干了。 有余众人身上都带了伤,所以这往回赶的速度慢了下来。但毕竟众人都是武艺高强之辈,就算再慢,看看这速度,明日晌午必定能赶回费城。 龙阳穿了轩辕尘飞和花英远的衣服,用剑削了茂盛的毛发,这才露出了一张刚毅的脸庞来。一路之上,众人问东问西。原本不善于言辞的龙阳好不容易才将事情的经过左拼右凑地讲述了一遍。只是萧子元等人的出现同长生卷一事一概略过不提。 花英远等人听闻他有这般神奇的经历,俱是侧目啧啧称奇。想不到这传说中一甲子一开的玄关竟是上古逐日氏族藏这把神弓的所在。 又听说苏门智仁死了,众人这才为刚才牺牲了三个兄弟而伤感的情绪稍稍平复了一些。这期间轩辕尘飞和花英远等人都借过龙阳手中的逐日弓试验过,却没人能拉得动那把弓丝毫。倒是龙阳自己,看似很轻松地便拉开了弓弦。 日头经过几日的铺垫,渐渐毒辣起来。晒得原本荒凉的土地更加干涸。晌午时分,一群黑衣人进了费城北边的军营,没人看清楚他们长什么样子,没人知道他们是谁。但他们的领头之人有令牌在身。守门的将士认出了那是天子钦赐的令牌,便没再言语。 那一行十一人径直走入了军营中那最大的军帐,那是秦可籍老将军临时商议紧急军情的场所。今日,恰好老将军在营中。 众人接过军士打来的热水和毛巾,将脸上的风尘洗去了一些。秦川早被安排在别出治伤,军医看过,创口虽然大,但凭借他自身的体质,不难恢复。 秦可籍啜了一口茶,听完龙阳的陈述后,他久久不发一言,只是不停地喝着茶水,沉思着,不知道他在想什么。逐日弓被摆在了军帐中间的简易木桌上,沐浴着星星点点的阳光,安静而厚重。 半晌,秦可籍终于抬起头来,目光赫赫地问道:“玄通宝鉴真个毁了?” 龙阳认真地点了点头:“毁了,掉进岩浆中毁了。” “听齐峰说,那三人中有一位是你的师父?不知道是哪位前辈高人?”秦可籍倒不是怕龙阳撒谎,只是是自己看中的人,他问清楚了,也好同李玄疏有个交代。 “是星家的家主,星痕。”说着,将自己的身世和星痕传授自己刀法的过程细节一一说了一遍。 秦可籍心道:难怪军籍中查不到龙阳的来历,只写了他是孤儿。没曾想他还有一段如此曲折的身世,竟然是金门龙家之后。 又问了一会儿,才向花英远等人问起这次行动的细节来。 听完后他又沉思了半晌:“看来烈真的狡诈和心思远在估计之上。称此人当是漠北百年难得一遇的奇才都不为过。看来,这必定是一场恶战。来,到校场来,前几日秦川排了一个兵阵,用来对付漠北骑兵。比之先前那些规矩的内八阵来讲确实效果显著,你们虽然不了解行军打仗,但是过来看看也无妨。这个阵法此时正要操练。” 说完,将杯中的茶水一气喝完,带领着众人朝校场走去。此时日头已经往西偏去,南风吹过,带着云江潮湿的气息,将扬起的大片烟尘携裹北去,空剩下一片淡淡的清爽。 秦可籍望了望天色:“起南风了,该是梅雨季要到了。漠北人只怕拖不下去了。” ------------ 第四十五章 沉思 在中州,有一个很美丽传说。相传在太古鸿蒙时期,那时的中州大地上并没有太泽山脉。各族部落沿水而居,过着游猎的生活。 其中有两个较为强大的部落,隔着云江,一个在北边,一个在南边。北边的部落叫青阳,南边的叫颛瑞。两大部落世代友好,互不侵犯,各自维持着云江两岸的秩序和繁荣。 颛瑞部落的首领生了一个女儿,取名叫累祖,生的倾国倾城,美貌之极。而青阳部落的首领则养育了两个儿子,大儿子叫羽,小儿子叫殇。两人俱是中州土地上的英雄,但是,却同时爱上了累祖。 虽然爱上了同一个女人,但兄弟两人感情还是很好。到了累祖嫁人的年龄时,抉择不下,于是,两人便想了一个办法。传说南风从大陆最南端往北吹时,克伦多尔草原的极北之地会生长一朵美丽的凤凰花,那是天下间最美丽的花朵。于是兄弟两人便约定,来年南风起时,两人各乘骏马,追逐南风,谁若是摘到了那朵凤凰花,便由谁娶累祖为妻。 于是,第二年开春时,当南风的脚步刚刚跨过云江,带着潮湿的气味扑面而来时。两人便乘上中州最快的骏马,朝北边奔驰。 那时野兽随处可见,不似现在,都躲进山里去了。所以一路上的艰辛可想而知。就在两人看到那朵美丽的凤凰花时,一只凶猛巨大的异兽出现了。两人拼力厮杀,却依旧抵挡不过。最后,羽为了保住弟弟的性命,拼死挡住了异兽。殇摘到了花朵,可是羽却和那只异兽同归于尽。 殇清整理好哥哥的尸体,将自己摘到的凤凰花放在了他手上。奇怪的事发生了,羽的遗体居然变成一只展翅的凤凰,朝西边飞去。 殇一路历尽艰辛回来之后,终于和累祖结合,两人产下一子,取名羽殇。而那只由羽化作的凤凰,听说一路向西,飞过了朝歌山的极西之地。但凡它栖息过的树木,都会长出一种叶子,如同一只翩翩起舞的凤凰。 李玄疏召见龙阳,赐的香茶便是这朝歌山的舞凤。龙阳是个沉默的年轻人,但他有锐利如刀锋般的眼神,还有,心中的倔强。如同他看着那只秋虫一次次爬上花枝,却又掉落,但依旧那么执着。不为别的,只为能够躲过寒冬,再活下去。 当被岩浆吞没的刹那,他脑海中浮现最多的不是母亲,不是那个月放尘蹭自己酒喝的赵山,也不是方洪带着军士拦在街头的身影,更加不是秦可籍赏识自己的眼神。他当时想得最多的便是,那只一次次爬上花枝,然后掉落,最后死去的秋虫。 坐在龙椅上的那个年轻人,拥有着中州无可比拟的权利,他的一句话,足可以令山河动摇。可是,他却想将生命留住,将时光留住。《长生卷》,确实存在,同逐日神弓摆在一起,但是那却不是长生的法门,而是一篇无上的修习之法。他自然不能说长生卷被自己藏在了某处。那个手握皇权的人,不能醉心仙术,毁了大好河山。他不能逆天改命,任何人都不能。这是定数,每个人都要历经。就算是一只秋虫,最后还不是熬不过严冬? 他将自己在回费城的路上讲过的经历又陈述了一遍给坐在龙椅上的年轻人听,他甚至还和盘托出了自己是金门龙家后裔的事实。 已经过去了这许多年的家事,李玄疏自然不好再管,他一笑置之道:“从今以后,你和金门龙家再无瓜葛。你,便是你自己,龙阳。” 从承天门出来时,路过那道金桥,长九丈九,宽五丈五。内侍正领着一个少妇和一个少年从宫门进来,龙阳瞧了一眼,那少年长得颇为俊秀,只怕是哪个达官贵人家的少爷吧。 只听那贵妇人一边走着,一边交代道:“成儿,待会儿见到圣上,可将你那顽劣的性子收敛一些。上次在九叶城惹了秦川,现在他又升做指挥使了,咱说话更得小心着些。知道么?” 那少年只顾瞧瞧承天门,瞧瞧金桥上雕刻的飞龙,心不在焉地回了一句:“省得了。” 回到住所,已是傍晚。燕非走了,他住的院落被腾了出来,龙阳住了进去。秦川依旧在隔壁院落里住着,屋内烧着暖炉,他半身赤裸地躺在床上,胸口处被缠绕了一大圈白色的纱布,透着药香。 依旧还是李昭然安排了那两个丫鬟照料着。那小红道:“燕儿,你看这秦公子真个是要将这院落弄成药罐子了。前些日子受的伤还没好,今日便又给架了回来,所幸受伤不重。只是看他胸口那么大个口子,我现在想想都害怕。” 燕儿用扇子扇了煽炉火,火上架着药罐,正腾腾地冒着热气:“可不是么,却不知道这秦公子受了这么许多伤,还怕不怕疼?”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聊着,秦川已然醒了过来。其实,在方才给他擦身上药时,他便已经醒了过来。只是头脑中昏昏沉沉,全身使不上力气,便只好闭着眼睛,任人摆布了。 他咳嗽了一声,口中干渴得厉害,却又没力气坐起来。两人正自顾聊天,却闻见秦川已然醒来,赶紧走到床边。 清水流入干渴的喉咙,如雨水滋润龟裂的土地,霎时间便重获生机。喝完水缓和了一会儿,轩辕尘飞和花英远便已经登门造访。两人都是世家大族,出手自然阔绰。花英远给了秦川两颗疗伤圣药,唤作大还丹。秦川虽然不知道这两颗丹药药效怎么样,但看轩辕尘飞的眼神和表情,便知道珍贵得很。 闲聊了一会儿,龙阳吃过午饭也来探望。四人俱是年轻人,就算龙阳平日不爱怎么说话,却也被花英远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地撬开嘴来。于是他又将在太泽的所见所闻简述了一遍。秦川在回来的路上由于受伤昏迷,并不知道原来他经历得如此凶险,一时间也称奇不已。 半晌,花英远带着羡慕和遗憾的语气说:“这彼岸果乃天地灵宝,龙阳兄此生能食得一颗,也算是有福之人。想来武功大进便跟它也有关系吧?” 龙阳点点头,轩辕尘飞已然抢过了话题道:“就是,就是,当年萧子元遍求彼岸果都没找到。” 秦川躺在床上,自顾听着,并不说话。 轩辕尘飞不懂兵法,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秦川道:“今日军营中又操练了你排的兵阵,我们都去看了一下,用来对付漠北骑兵虽然效果不错,但代价却太大了。” 秦川叹了口气道:“是啊,代价太大了。昨日我们夜闯漠北军营,苏门烈真排的那个阵法我就看不出名堂来,若是师父在此,定然可以破了。” 花英远嗯了一声沉吟道:“能和萧子元将军比肩之人,定然不会差到哪里去。” 龙阳还不知道他师父是谁,但听他这么说,定然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他挠了挠头发道:“秦兄,你师父是谁?” 秦川咳了一声道:“嗯,我师父姓叶名秋。” 龙阳忽然想起那个在龙幽洞中,总是面沉如水,却武艺高强的老者来。他不动声色,心道:竟然是叶前辈的徒弟,昨日看他在漠北军营中使起那杆炎魂枪来,武艺当真不错。 轩辕尘飞见他陷入了沉思,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怎的了,莫非你认识叶秋前辈?” 听他发问,龙阳点点头道:“那日在龙幽洞前,除了我师父星痕之外,还有一位老者便是叶老前辈。” 秦川并不知道龙阳的身世,所以惊奇地问道:“星痕是你师父?” 龙阳听他直呼师父的名讳,心中略微有些不爽快:“恩,恩师传过我一式刀法。” 秦川看这房顶的横梁,那上面雕琢着瑞兽形状,他叹了口气道:“他教了很多徒弟,还有星辰风。” 众人自然知道秦川被屠一事的传言,当下都默不作声了。 花英远见气氛尴尬起来,便道:“走吧,大伙都回吧,别打扰秦兄弟养伤了。说不得漠北人这几天就要打过来了,到时候还得要秦兄弟出力呢。” 大伙儿见他说的在理,而且燕儿两个丫鬟已经在准备伤药,看样子是想给秦川换药了。 花英远和轩辕尘飞回了城外的军营,龙阳则回了隔壁的院落。离着府宅的马路上也渐渐冷清起来。自从李昭然回京之后,这整间府宅便安静了下来,往日丫鬟们的喧闹声也都听不见了。 燕儿两人点了一炉九叶香,将秦川身上的绷带拆了下来,细细地换过一遍药,这才将熬好的湖鲜粥端了喂秦川。 粥是温热的,香是朦胧的,想着不日即将到来的大战,他已然没了心思。想着自己一心要做个将军,带着士兵驰骋疆场。只是现在已经算得上半个将军了,那又如何呢?昨夜牺牲的那三个兄弟,又有谁,再去铭记他们?龙阳带出去的士兵,颜文白之辈,当战争结束,山河宁定之日,谁,又会去感怀他们的功劳? ------------ 第四十六章 买不到的酒 笠日清晨,由于南风的到来,这几日晴朗的天气有了些微弱的变化。云江的水汽似乎飘散到更远的北方,笼罩在阳关方向。 秦川习惯了早起,他胸口的伤虽然疼,但他依旧坐了起来。昨夜运气调息了半宿,终于将阳承命渡入自己体内的真气一一化解,他惊喜地发现,自己的内力经此一劫,居然又雄浑了不少。 披了见衣服,走入清晨的院落中,却听见了隔壁传来了呼喝之声。秦川一时好奇,缓缓地朝那扇拱门走去。 一个少年正赤着膀子,手握一把弯刀,一招一式认真地演练着。那刀法简单异常,劈来砍去都仿佛只有一个动作。但秦川却隐约觉得,他的每一刀,都带动着天地间的呼吸和脉搏。 一盏茶的功夫过后,龙阳回头冲他咧嘴一笑:“秦兄也起得这么早?” 不经允许,看人家联武是不合规矩的事情。秦川尴尬地笑了笑大道:“嗯,习惯了。龙阳兄的刀法看起来很独特。” 龙阳将身上的汗珠抹了抹,看着手上的弯刀道:“只可惜秦将军赐的宝刀丢了,真是郁闷。” 想起那日盘在歪脖子树上的巨蟒:“是否那刀柄是虎头形状?” 龙阳点头道:“正是,怎么,秦兄见过这把刀?” 秦川也点了点头,将自己近日的经历简单地说了一遍。 龙阳听后,感慨道:“想不到秦兄与我一般年纪,却已然经历了这么多生死。想来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罢。” 正说着,秦川忽然道:“说起刀来,我这几日得了一把好刀,若是龙阳兄觉得好使,便送与你斩将杀敌。” 说着,竟自顾拉过龙阳,朝自己所住的院落走去。他心中想着:星痕送与我步法秘籍。如今我将萧将军给的刀再送给他的徒弟,想来是不会相欠了。下次若是遇到星辰风,必要分出生死。 当一层层的锦缎渐渐展开,一把黝黑黝黑的柴刀出现在两人的眼中。这把刀龙阳前夜便见过,那时正挂在昏迷中的秦川的腰间。他当时还纳闷,怎的这人拿了一把柴刀。如今看他包得如此郑重,莫非当真是一把宝刀? 入手微沉,金属的冰凉透过刀柄传来。才挥出第一刀,龙阳心中便暗赞:好刀。出手时毫无气流的阻力,这样一来,速度又要快上了几分。而且整把刀的比重极其协调,这样对于用刀者来说,便能更好地控制刀势及走向。 龙阳又舞了一阵,将柴刀又递还给秦川:“君子不夺人所好。这把刀,还是你自己留着吧。” 秦川笑了笑:“我有炎魂,便足够了。” 龙阳的瞳孔缩了缩:“好,那这把刀,我便收下了。人说武器是武者的另外一个生命,我龙阳,欠你一条命。” 秦川摇摇头道:“前夜你将我从漠北军营中救了出来,所以,这条命,你并不欠我的。” 两人相视一笑,秦川从那个笑容中,竟找到了几分似曾相识的感觉来。 号角响起,龙阳自然要去军中应卯。昨日据探马回报,漠北大军朝东边行军了七十余里,已然抵达了清锁峰下扎营,看来烈真是真的急了。 而秦川排的兵阵虽然操演了多次,效果显著,但大部分将领还是认为该守。毕竟费城城墙高大,护城河这些时日被挖了又挖,已然又深又宽。只是此时云江水势不大,不是汛期,所以水却没引来多少。 萧成趴在窗户上,看着窗外熙攘的人,只觉得烦闷异常。昨日同母亲去行宫见天子,却并没有谈下任何具体内容。连自己都看出来,当今天子不简单,是为权谋老手。白氏纵有如簧巧舌,但在李玄疏面前,丝毫不敢提买卖二字。 毕竟战马非同儿戏,不仅关系到战局,更关系到江山的所属。苏门烈真挥师而来不是来吃一番宴席便走的。 费城大部分的贸易都是萧家在经营,自然,他们居住的这间豪华的客栈,也是萧家的财产。在费城,萧家唯一的遗憾便是在卖酒的行业上,完全被钱字号酒铺垄断。而且凭借萧家的财富和地位,硬是从漠北人手中换不到一钱三冻酒。对于钱字号酒铺,他们自然是调查过背景,老板是个本分的生意人,但却借着萧子元的大名,垄断了三冻酒的经营。所幸每年三冻酒的产量只有那么一些,自然不被他们放在眼里。不然钱掌柜早就被萧家暗中除掉了都不一定。 萧成此时心中烦闷得很,正想喝一口正宗的三冻酒。想起自己每年喝的三冻酒都要从别人手中花钱买,他心中便更加郁闷。想萧家富可敌国,衣食住行什么行业不都有萧家的份额。 他叹了口气,自言道:“三冻酒啊三冻酒……”说了一会儿,他自觉没趣,便蹭蹭下楼而去。洪叔受伤,已经被自己的父亲召回,这番不仅派了十来个麟卫,还调来了据称是萧家的第二高手,可见萧政对这个儿子的在乎。 这个高手总是戴着一顶斗笠,连萧成和白氏都不曾知道他的真实姓名。但却有传闻说他并不是受雇于萧家,而是当年萧政于他有恩,他只不过是来报恩而已。 白日,总是见不到他的身影,但萧成却知道,他一定在自己身侧。麟卫都能将自己藏得无影无踪,何况是这个号称第二的高手。 萧成见过他两次,用剑,很窄的剑,如一汪泉水。那把剑也总是如他一般,无声无息,不知道下一瞬就从哪里刺出。 他虽然不知道巷子街在哪里,但若是在费城一问钱字号酒铺,那就几乎没有人不知道的。这次他特意没有带客栈的伙计,若是被娘亲知道了,少不了又是一顿臭骂。昨日听皇上说秦川受伤了,今日娘亲便一大早去探望了。这于白氏来讲是手段,但对自己来说,这便是耻辱。他抹不开面子,自然就没去。 自从在九叶城那一次之后,自己便被禁足了,已然很久没独自出去玩儿了。一路问将过去,已然走到了巷子街的街口。 他不知道这街道的来历,摇头笑道:“这么宽的街道,却非要叫做巷子街。却不知道是为何。” 三人走到了街尾,钱字号酒铺的招牌很是醒目,只是铺门紧闭,不曾开门。他抬头看了看天色,又看了看街上其他的店铺道:“这已经到了做营生的时间了,这钱字号酒铺为何还不曾开门营业?当真是店大欺客。” 他对其中一个家丁挥了挥手道:“你,去旁边那布庄问问,这酒铺几时开门?” 那家丁听着吩咐,赶紧朝布庄走去了。那布庄的招牌底下刻着一个小小的萧字,那是萧家产业的标记。 过了不久,那家丁小跑回来道:“少爷,布庄的人说了,这酒铺不知道为何,三四天前便关门不曾营业了。” 萧成闻言心中越发郁闷:这三冻酒花钱买也罢了,如今干脆连买都买不着了。想着自己作为萧家的少爷,这天底下居然还有买不着的东西,那叫一个窝火。 他又冲着方才那个去布庄的家丁道:“你,去给我敲门,就算他家掌柜的亲娘死了,也得给我开门来卖酒。” 自己主子跋扈惯了,作为家丁,自然也不会收敛到哪去。仗着有萧家撑腰,那家丁来到门口,冲着那厚实的门板不要命似地猛拍。边拍还边喊道:“屋里还有能喘气的么?” 一众街坊商家闻声都出来看热闹,甚至还有人劝道:“小伙子,别拍了,只怕钱掌柜不在酒铺中罢。” 萧成心中有气,眉毛一瞪道:“正好。”说着又冲另外一个家丁道:“你,也给我过去,把那门给我拆了,我就不信,今日还喝不到这三冻酒了。” 另外一个家丁早就想显摆一下,听到这话,赶紧跑了过去,作势就要拆门。一众街坊商家在一旁指指点点,都在猜测这几人的来历,但却没有一人上前去出言阻止。毕竟商人有商人的敏锐,但看萧成那一身穿着,便该知道,这个年轻人非富即贵,只怕是自己惹不起的。 正要拆门,却听吱哟一声,那三四天未曾开的酒铺门居然打开了。钱掌柜那张熟悉的脸出现在众人眼前。 众街坊乍一见他,都吆喝着道:“钱掌柜,这几日都去哪了?” “钱掌柜,家中没事吧?”珍满楼的刘掌柜更是吆喝的大声:“老钱,三日前你叫的那桌酒席还没给钱呐。” 周围一阵嘈杂,萧成被这气氛弄得头昏脑涨,走上前去盯着钱掌柜道:“你便是这酒铺的掌柜?” 钱掌柜脸上带着商人独特的微笑道:“只是区区在下,不知道这位公子有何贵干。”他老钱也是生意场上摸爬滚打过来的人,自有一套识人的本领。但这几日不凑巧,店里有几个老怪物,便是天王老子来了,说不待见,那就可以不待见。 萧成一脸沉色道:“我来买些三冻酒。” 钱掌柜回答倒也爽快:“对不起,没有了。”说着,一面保持着脸上的微笑,一面砰地一声竟然将门复又关上了。 萧成和两个家丁一时间没反应过来,竟然杵在那里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一众街坊商家一哄而散,以为这就是一场闹剧,已然谢幕了。 ------------ 第四十七章 纨绔子弟 自从中州大地上有了酒之后,人们的生活便彻底与它分不开了。高兴时,烦恼时,都喜欢喝上一点。自然,他们也很少有人懂得酒的真正含义。 世界上总是有一种人从来不缺,他们有显赫的家世,有万贯的财产。他们顽劣不堪,总是在烟花柳弄之地消磨时光,千金买笑。总是以为,在任何时候,他们都是受人瞩目的佼佼者。这与燕非秦川之辈的傲气不同,因为,在这个世道,他们有无尘剑,亦或是炎魂枪。 萧成自幼到现在,除了在九叶城那次不受秦川待见之外,还没有谁如此对待过他。纨绔子弟总有这种好似天生的优越感,更何况,他是大胤最富有家族的公子。 他沉默了一会儿,脸色逐渐变得铁青。巷子街林林总总有着百十家店铺,其中便有八家的招牌上有着萧家的标记。他这次出来本不想惊动任何人,但方才钱掌柜的做法,已然让他忍无可忍。 齐掌柜正在柜头上算账,眯着眼睛,盯着一个厚厚的账本,手中的算盘被拨的噼里啪啦作响。忽然,方才在外面叫门的公子哥走了进来,脸色很不好看。 他作为萧家最外围的掌柜,自然不认识萧家的三公子。但看那公子身着的服饰,齐掌柜心道:今天只怕又可以大赚一笔了。他没有停下算珠,使了个眼色,自然有伙计上前去招呼。 谁知道那贵公子今日心情不太好,不知道是死了娘还是死了爹。他瞥了伙计一眼,直高声嚷道:“叫掌柜的出来见我。” 齐掌柜眉头一皱,停下了算筹,绕出了柜台。闹事的纨绔子弟他见多了,但这毕竟是萧家的店,只怕若是寻常的富贵人家,还没这么大的胆子吧。 他冲那公子做了个揖道:“这位公子,区区便是这间布庄的掌柜,不知道公子是想买布呢,还是想裁衣?”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萧成见那掌柜一脸微笑,一时间也并不发作,将原本郁闷的气息收敛了一点道:“你,去将这街道上所有萧家店铺的掌柜伙计给我叫来。” 齐掌柜心中咯噔一声,这人莫不是有病吧,萧家的大掌柜他认识,每年年底时都会来巡店盘点。这人如此年轻,也不像是大掌柜的儿子。再说了,这个时节刚刚开春,也不需要巡店盘点啊。他正要问那公子的话,却听啪的一声,柜台上放了一块精致的玉佩。 齐掌柜当了二十几年掌柜了,不免有些眼神不好。他伸手拿起了玉佩,凑到跟前一瞧。那玉佩一面刻着一只张牙舞爪的麒麟,一面则简单地刻着一个萧字。齐掌柜放下玉佩,颤颤巍巍道:“您是……。” 萧成见他惊慌若此,略微找回一些三少爷的感觉来。这时,门外一个家丁进来了,听那掌柜问话,俗话说,奴凭主贵。他趾高气昂地道:“我家公子是萧政老爷的三儿子。” 齐掌柜一听这话,妈呀地叫唤一声,说话都有些结巴了:“原……原来是三……三公子驾到,恕小人眼拙,这……这厢给您陪不是了。”说着竟然一头跪了下来,那伙计一看也傻了,只得跟着掌柜的一起跪倒在地。 齐掌柜性子虽然懦弱了些,但处事还是很有分寸,他捅了捅那伙计的胳膊道,你跪什么,还不赶紧给去给三公子沏茶去。 伙计麻溜地爬了起来,唯唯诺诺朝后厅走去了。身后,还响起了齐掌柜的声音:“记住,沏上等的好茶。” 萧成脸色稍缓道:“得得,甭跪了,赶紧去给我叫人去。” 齐掌柜爬了起来,腿脚都有些不利索了。他见过的萧家地位最高的人便是大掌柜,每年负责巡店盘点。据说萧家统共有八个大掌柜,每郡一个,京都另设一个,都是萧家的亲信人物。但跟这萧家家主的亲儿子比起来,那身份地位还是得差了老鼻子了。 他闻言赶紧要出门张罗人手的事情,虽然不知道三公子为何发飙,但上头有吩咐,他只能照办。 这时却听方才进来的家丁道:“公子,那姓钱的又开门了。我一说是萧家的三公子要买酒,他立马就开门了。” 萧成一脸阴笑:“哦,是么。他倒是识相,走,咱会会这位钱掌柜去。”说着,抬脚便同家丁出了门去。 齐掌柜赶紧拿了那玉佩追上去递还给他道:“三公子,您的玉佩。您看还要不要给您叫人去?” 萧成接过玉佩,拍了拍他的手道:“这人,不用去叫了。还有,今儿个发生的事情,你也得给烂在肚子里,知道么?” 齐掌柜看着他一脸阴笑,赶紧点了点头,不再言语。 绕过一个水果摊,萧成一眼便瞧见了正站在门口笑嘻嘻的钱掌柜。他天生就生的一幅掌柜的面向,笑起来让人倍觉亲切。 整条巷子街都是一层楼的院落,除开珍满楼这个饭庄之外。那是个两层楼的木房子,也是巷子街最高的所在。但此时,那最高的所在的屋顶上坐着一个人。 那个人一身布衣,身材修长,头戴一个普通的斗笠,遮住了他的面容。他如一尊石像一般盘膝坐在屋顶,腰间扣着一柄剑。那剑没有剑鞘,比寻常的剑要窄上几分,但在日光下闪闪发亮,如一汪泉水。他的名字很简单,就叫剑客。 越过他的视线,那是布庄的牌匾之后,有两个身影如蜘蛛一般潜伏在那里,那是麟卫独特的藏身之法。只是,他们长长的厚背刀,却不知被隐藏到哪里去了。 而街道的末尾,是一个类似牌坊的建筑,隔着一墙,便是钱字号酒铺的后院。那里,自然也有两个麟卫藏身。 坐在珍满楼楼顶上的剑客看着萧成和两个家丁进了钱字号酒铺,轻轻摇了摇头。来时便听说,萧家的三公子最能惹事,如今看来,一点都没错。那钱掌柜无论从身形,动作,还有眼神来看,都不似有武艺在身之人。但他听力异于常人,早就听出了那后院还有另外的人在。 他按住了剑柄,忽然就站了起来,但却站得那般自然,就好像他原本就蹲在那里一样。萧成已然消失在他的视线中,作为一个合格的保镖,他应该换个隐藏之所,确保萧成在他的视线之内。他如一片鸿毛,从珍满楼的屋顶轻飘飘地落在隔壁茶叶铺的屋顶上。酒铺在对面,但就巷子街这点距离与他来讲,自然是不在话下。 他轻轻一跃,没弄出任何声响来,此时时候还早,街道上冷冷清清地行着几个人,并没有人注意到他。 就在他双脚快要接触道酒铺的屋顶时,一阵劲风扑面而来,竟吹得他眼睛都眯了起来。他擅长暗杀,感觉一直都很好。 窄剑出手,划过了划出了一道亮丽的剑芒。那剑锋斩在急来的事物上,发出清脆的叮当声。剑锋弯折之后又弹了回去,可见那事物携裹的力道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空中不能再借力,他轻飘飘地落到了酒铺的正门处。定睛一瞧地上方才被自己斩落的事物,竟然是一刻蚕豆。 剑客的眼神变成了一条细线,如猫头鹰在夜间的眼神一般。 酒铺里的人显然武功奇高,但却并不想伤人,不然方才迎面飞来的便不是蚕豆,而是利器了。就在剑客身形落在门口之时,四个麟卫已然聚拢在他身后,街上自然没人看清楚他们是怎么出现的。长刀竖起,闪闪发光。 门内忽然有一个苍老的声音幽幽飘出:“原来是萧家的人,想进酒铺,就得敲门,做人要懂规矩。你看,这位萧成便守规矩得很,虽然敲门的声音忒大了些。” 剑客手中的长剑又被挂回腰间,既然身形身份俱被人识破,他便很配合地走上前去,伸手敲了敲门。 吱呀一声,酒铺的门又开了,依旧是钱掌柜那张笑脸。他招呼着众人道:“来来,众位请进。” 剑客同四个麟卫打量了一下店内,确实是一间酒铺的摆放无疑。只是那个巨大的酒缸,却让他们感到略微吃惊。 钱掌柜反手将门关上,引着众人绕过前厅,径直走向后院。 天井被阳光照得通亮,两个家丁已然趴在地上缩成一团,看样子被人教训过了。萧成倒是识时务,正低眉顺眼的站在三个老者面前,一幅恭谨的样子。 其中一个面容清瘦,眼光有神,腰间别着一个酒葫芦的老者冲萧成问道:“你便是萧政那不成器的儿子罢?今日是来买酒?还是来买麻烦?” 萧成此时已然听见身后脚步作响,回头一看,正是剑客带着麟卫到了。他果然是很会惹麻烦的主,这般时候还弄不清形势,见救兵来了,底气自然也足了,态度立刻就变了:“方才敬重你们三位是前辈,我这才没让人动手,这酒铺垄断了三冻酒的营生,说白了,我今日就是来找麻烦的。” 剑客暗呼糟糕,这少爷怕真是在九叶城给那秦川的小子吓坏脑袋了。 ------------ 第四十八章 乱世买卖 老者夹了一颗蚕豆,送入口中,直嚼地嘎嘣作响,并不答话。蚕豆的香味充斥弥漫在口齿之间,再配上一口上好的玉冰烧,当真是回味无穷。 剑客有一把锋利的窄剑,纵横江湖十余年,成名之后一直都很低调。但这并不代表他武功不行。他走上前去,竟自不顾萧成趾高气昂的脸色,冲着那三位老者行了礼道:“不知三位前辈在此,冲撞了尊驾,我们这便离去。”说罢,竟要拉着萧成走。 剑客不是受雇于萧家,自然有自己的处事风格。不像那些从小就被萧家培养出来的麟卫,唯一的宗旨便是听命。就算眼前是悬崖火坑,只要主人一声令下,他们便能毫不犹豫地跳将下去。 萧成方才还以为救兵到了,便瞬间换做一幅趾高气昂的姿态,却不曾想这个号称萧家第二的高手居然这般拆自己的台,扫自己的面子。 他正要出言训斥,却听那老者道:“这便急着走了么?喝杯酒再走吧。”说着,便将手中将将倒满酒的白瓷酒杯抛了过来。 酒杯平稳地在空中旋转,不疾不徐,也不曾洒出一滴酒液来。 剑客知是那老者在试探自己,便伸手去接。手上运起内息,这酒杯来势虽缓,但说不准却带着千钧的力道。 酒杯入手,只是微微沉了一沉,便被他稳稳当当握在手中。他微微吃惊,莫非老者真想请自己喝酒?念头方起,便听砰的一声,那酒杯在自己手中竟然炸裂开来,酒液顿时洒了他一脸。 剑客这才相通,原来那酒杯上附着不止一重力道,便正是这第二重力道,让酒杯炸开。他自问这一手,自己便万难办到。 虽然日头高悬,空气中带着南风的湿气,本是个明媚的好天气。但萧成却觉得如同乌云聚顶,万难消散。他这段时日尽走背运,连这番出来买个酒,都遇到了三个武功若斯的老怪物。 剑客没再言语,冲着那三位老者又行了一礼,径直便朝门外走去。没人挡他,却将萧成晾在了天井中央,进退不是。麟卫忠心护主,自然还在天井内。但没有萧成的命令,而且那三位老者也不曾出手伤人,只自顾笑着饮酒,所以,他们自然也没出手。 萧成兴许是被秦川吓怕了,那个在醉云居大堂中,披头散发,浑身是血,挥舞着一杆长枪的身影,如今想来,他都有些后怕。 他没有再做无谓的挣扎,毕竟,以剑客的武艺都走了,想来这几个麟卫也无济于事。他不得不放低姿态,冲着三位老者拱手行礼。麟卫搀扶着那两个受伤蜷缩在地上的家丁,众人灰溜溜地绕出天井,出门去了。 酒铺的门口,剑客负手而立,抬头望着天空,并不言语。萧成一见他便气不打一处来,他质问道:“你也太懦弱了,一遇到武功高强的人便退缩,当真是枉为我萧家的护卫了。 剑客脸上还有方才未被擦去的酒水,他叹了口气道:“那几人,不是我加上几个麟卫便能对付的。便是你父亲身边的第一高手,只怕在他们任意一人手上走不过五十招。” 萧成不学无术,虽然看出来那几位老者武功却是高强,但此时听剑客这般说,自然是吃了一惊。但他却冷笑道:“只怕是你又找的借口罢。” 剑客不再答话,只是低头看着方才被自己斩落的那颗蚕豆,滚在角落里,丝毫不起眼。那颗蚕豆完好无损,那柄如一泓泉水的窄剑挂在腰间,剑身却不似方才那般清明。若是细看,却不难发现,剑身上已然崩坏了一个蚕豆大小的缺口。 他对萧成的讥笑之言不置一词,轻点脚尖,霎时间便消失在巷子街。 萧成仿佛也认了这段时日的背运,叹了口气,径直朝下榻的客店走去,脸色如霜打的茄子一般。 靠着李玄疏所住的行宫旁,有一座府宅。虽然不大,但却邻着行宫,沾着龙气。而且大内侍卫将这座府宅也纳入防卫范围之内。 府宅的南边有一条街道,本是闹市,若是住在府宅外围的院落,还能依稀听见做买卖的吆喝声。自从李昭然入住之后,这条街道便戒严过一段时日。但宁国郡主却说,虽然自己是皇亲国戚,但却也不能过度扰民。古之圣贤便说过: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是以这条街道复又开放,只是众人知道了这府宅是昭然郡主下榻的住所,也渐渐来得少了。偶尔有人还间或来做些小买卖,但吆喝声却明显中气不足了。 龙阳去军营应卯,秦川受伤不能远走,只能呆在院落中晒着太阳,看着新绿中间或的花朵发呆。 燕儿同小红两个丫鬟一大早准备了早饭之后便开始洗洗刷刷,给秦川熬药。军营中擂过了三通鼓声,那是操演结束的信号。 正想着步天歌诀中的瓶颈,他随手拾了一块小石子在泥土上涂画起来。渐渐地,四象星辰缓缓地出现在了他脚下的泥土上。 紫薇、天市、太微各司其位。秦川脚踏而过,如御风疾驰。胸前的伤口虽然有些疼痛,但他何时又在乎过这些? 正走得起兴,想起那日夜里同阳承命对阵,若自己使出这步法来,或许可以躲过那一剑。忽然,守门的士兵来报,有人求见。秦川心中一奇:若是轩辕尘飞或是花英远等人过来,那侍卫自是不会用求见二字。他在军中就那么几个熟人,一时想不出来是谁要见自己。 侍卫以为他没听清楚,又重复了一便刚才的话。 既然想不出是谁,他便让侍卫请那人进来。来人是名少妇,虽然已经上了年纪,但身形举止间风韵犹存,想来年轻时定是位美人。 秦川没有同她打过照面,那时在九叶城送来银两钱财自是差下人送去的,所以他并不认识这位富贵的妇人。 白氏见他神情疑惑,妩媚的笑了笑道:“秦少侠还不曾认识奴家吧。我便是少侠在九叶城教训的那萧成的母亲,贱姓白。” 秦川啊了一声,一时间没反应过来道:“你是萧成的母亲?怎的我看来却像萧成的姐姐。” 白氏咯咯笑道:“少侠真会开玩笑,奴家哪有那么年轻。” 秦川自知失态,赶紧正色道:“哦,不知道白……您今日来访,有何贵干。”他说到那个白字,便不知道如何称呼她才好,便只好改口成您字。 白氏也不见怪,微微一笑道:“在九叶城时,是我那不孝儿冲撞了你,在这,我给你赔个不是了。”说着,竟真朝自己微微一福。 在九叶城那一仗,他杀了萧家的麟卫,伤了护卫洪叔,可以说是结下了血海深仇了。但今日这萧家主母却又这般笑脸相迎,却不知道打了什么算盘。 秦川边吩咐着燕儿沏茶边道:“那件事已然过去了,我秦川无名小卒一个,只盼你们萧家这般世家大族不要再来找我麻烦,我便谢天谢地了。” 白氏呵呵一笑:“秦将军言中了,现在谁人不知秦将军是皇上眼中的红人,龙帐外退敌,如今又排了个能破漠北骑兵的兵阵,当真是英雄出少年。”果然不愧是深得权谋真味的女人,一番话说来,马屁拍得滴水不漏。 一只开春的蚱蜢忽而从花枝上一跃而起,跳到另外一朵花枝上,摇落了几滴露水。秦川沉思了一会儿道:“你有何事,便直说罢。” 循着他的眼神,白氏看见了那只隐藏得很好的蚱蜢,那鲜艳的杜鹃花,红得如同鲜血一般:“听说宁国郡主千般品种,却独爱杜鹃。” 秦川不知道他为何又将话题说到李昭然身上,他对那个倾国倾城的女子,那种感觉,便始终停留在了九叶山庄溪林边上的惊鸿一瞥。他想,或许,那才是郡主最美的时刻。 “我们萧家,有几个大马场,养出来的战马,还不错。”见秦川并不言语,白氏便干脆直入主题,将事情说了出来。 秦川眼神一顿:“是么?据我所知,大胤的战马一直是由燕家提供。而且,战马的采购,我无权过问。” 白氏轻笑道:“昨日我见过皇上,他说升你当中军副指挥督军,虽是闲职,但此次大战,还少不了靠你排兵布阵。” “哦,是么?想不到我秦川还能受此重用。只是战马一事,事关战局,我说了也不算。”秦川自然不会接她这招。 萧家本来的想法也是在战争结束后,燕家马场损失巨大,已然没有太大的能力为大胤提供战马,这时候再由萧家的马场来挑起大胤骑兵的大梁。 做大生意,自然不能着急。她也见秦川一再推诿,也没再继续往下说。院落的门口站着她带来的丫鬟,白氏轻轻招手,那两个丫鬟各自手捧锦盒走了进来。 白氏接过锦盒,放在院落的石桌上:“昨日听闻将军受伤,想来钱财之物将军必然单薄,便备了些疗伤的药材,希望将军笑纳。” 秦川自小到大没收过礼,一时间也不知道怎么办好,刚要出言推诿,却见白氏已然带起一阵香风,在两名丫鬟的簇拥下走了。 ------------ 第四十九章 大战在即 那是一把很巨大的刀,在一个年轻人手上挥舞,举重若轻。刀无名,却是天下间最会打造兵刃的轩辕世家数一数二的宝刀。 轩辕尘飞手臂上的肌肉很结实,青筋盘轧,若非如此,那把巨刀在他手上有怎能挥舞得如此轻松。他扭腰转身,刀锋划过空气,带起了阳光下的一线灰尘。 一个老者此时正坐在旁边的椅子上晒着太阳,眯着眼睛瞧他练习刀法。怀水谢家的子午鸳鸯刀需要两个人配合使出,才能发挥出十成的威力。叫轩辕尘飞这般练法,就算勉强学会了招式,却也很难发挥出威力来。 谢翼睁开半眯着的眼睛道:“你得使两把刀才行,左右手各使一套招式。” 轩辕尘飞已然停下,擦了擦汗珠道:“我也想,只是这么巨大的刀天底下实在是找不出第二把来了。” 谢翼看了看他手中的巨刀:“你心眼怎么这么瓷实,换两把小些的刀不就行了?不若你先把我们两个老家伙的刀拿去练练?” 巨刀立在轩辕尘飞身前,被阳光拖出了一道长长的阴影,他摇了摇头道:“我看不行,这把刀跟了我十几年了,当初爹爹教我练刀时就给了我。只怕是放不下了。” 谢翼没再说话,因为轩辕尘飞这话说得在理,人呐,有些东西不是说放下就能放下的。天同盟由原先的昭然令已然换做了龙头令,昭然倒是放下了,而且放得如此彻底。 轩辕尘飞望着木桌上的令牌,思索了片刻道:“郡主是想嫁人了吧?” 正巧花英远从侧门进来,听见了这句,一时间脸色变得很是尴尬,他摇了摇手中的扇子道:“你听谁说的?” 轩辕尘飞摆了摆手手:“这还要听谁说,郡主放下了天同盟,明摆着的事情嘛。”说着偷偷瞄了瞄周围,做贼一般地压低声音道:“不过你也不要灰心,这驸马不是还没定么,说不定你还有机会。” 花英远脸色微红:“你这说的什么话,人家郡主天仙一般的人,岂容我等凡俗之人亵渎。” 轩辕尘飞摇头道:“你看你这人,平素打起架来倒是爽快,一提到郡主,就变得这般婆婆妈妈,推推诿诿。懒得同你讲。” 两人又各自挤兑了几句,花英远这才说起正事来:“这两日烈真的军队已然分拨过了清锁峰,正绕过襄城,朝月放城周边集结。秦老将军让我来叫你们,去北边的大营商讨军情。” 轩辕尘飞应了一声,自顾换了件衣服,背着那巨刀跟着花英远朝军营走去,边走还边嘟囔道:“你说燕非也真是的,这个节骨眼上,回什么京去。怕莫是同你争郡主去了吧。” 花英远脸色被这句一下憋得绯红,咳嗽了一声道:“放你的狗屁,人燕非受伤颇重,回京都自然是养伤。保不齐那天就回费城来了。” 轩辕尘飞自知失言,当下便垂头不语,自顾走路。 大胤的六十万大军除了襄城和咸城驻扎了六万军士之外,负责攻取月放城的十万军士也撤到了咸城附近。费城北边的大营里驻扎了三十万大军,剩下的十四万军士则留守在费城之中。 北边的大营在一片丘地之上,虽然不高,但却是这个口袋形地面上最有战略价值的所在。它南守费城,东接咸城,若是三十万大军成扇形散开,便足以组成一条坚韧的防线。 从费城高大的城墙上俯瞰,十里军营浩浩荡荡排列着,望不到头。若是从观星台上看,或许还能瞧到军营的全貌。 花英远同轩辕尘飞从南门进入,绕过还在操演的军士,直奔军营正中央的大帐而去。龙阳从太泽回来之后便被升做虎贲中郎将,迁升也不可谓不神速。 大帐周围围了一圈木栅,秦可籍的两个亲兵守在门口,腰杆挺直。轩辕尘飞忽然想起那日龙阳在秦可籍门口站岗时,自己拍了拍他的肩膀。如今才短短时日,他便已然做了将军。 那守门的侍卫见两人来到,自去帐内禀报了。 正等着,忽闻身后一个声音道:“花兄和韩兄也来了?” 两人回头看去,正是龙阳走来,他额头上汗珠密布,看来方才是操演军士去了。他腰间别着一把柴刀,乌黑乌黑。两人自然见过这把刀,那日去偷营时,秦川便是将这把刀别在腰间。 三人各自打了招呼,轩辕尘飞指了指那把柴刀道:“这刀,秦老弟送给你了?” 龙阳咧嘴笑了笑道:“嗯,用起来挺顺手的。” 正说着,守门的侍卫已然出来,请众人入帐。 军帐中左右两边都坐了好些人,俱是领兵将军。轩辕尘飞同花英远身无一官半职,自然坐在了靠近帐门的末端。 大帐的正中央摆着一个沙盘,上面用各色旗帜标识着大胤和漠北的兵力分布,简单清晰。李宗哲正聚精会神地盯着那沙盘看。 在那个口袋形的空地上,挨着月放城,插满了鲜明的红色旗帜。事到如今,大胤军中大部分统兵将领还是认为守比攻要好,连秦可籍自己也这么认为。整个军中主战的怕只有秦川一人,当然,还有当今天子。 南风渐渐大了起来,与北风交汇,在云江之畔的天空形成了蒙蒙的乌云。 众人已然聚齐,秦可籍却没有说话,他也不知道该如何说。陛下主战,大部分将领都主守。虽然皇帝的话一言九鼎,但面对满朝的老臣,他夹在中间便难受了。李玄疏今日没来,这是在让自己表明一个态度,战,或是守。 李宗哲平常一幅大咧咧的样子,但面对战局,还是有独到的眼光。他又瞅了沙盘上的形势,半晌道:“依我看,这个地形也不是不能战,但不能将兵力全面投入。”说着冲秦可籍道:“老将军,您来看,这是个口袋形的地形。西边的口子暂时没封住,但战争一旦进入胶着状态,我军只要派出三万左右精兵扼守在清锁峰下,便可挡住漠北人西去的道路。再看北边,月放城可谓是烈真最后的出路,若是我十万中军在这时能突袭月放城,将这座扼守阳关的城池拿下,届时苏门烈真插翅难飞。” 正说着,帐外传来一阵咳嗽的声音,一个年轻的声音响起:“将军好眼力,只可惜不是十万,而是十三万。” 账门被挑开,守门的侍卫进来禀报,说是秦川来了。 秦可籍叹了口气,心道:自己考虑到秦川受伤颇重,便没有安排侍卫去叫他。他这番来了,定然是陛下让他过来的。可见李玄疏将战之心迫切。 他挥了挥手,让侍卫请秦川进来。 那个年轻人,总是如燕非一般带着傲气,就算他受伤之时,脸色苍白,但还是这般桀骜。花英远和龙阳等人坐在离帐篷帘门较近的位置,都冲进账来的秦川点了点头。 果然,不出秦可籍所料,秦川方一进来便苦笑一声道:“陛下旨,让我也来商议军情。” 秦可籍叹了口气,让侍卫给秦川搬来了凳子,心想:陛下果然已经认为臣老了。当真是岁月荏苒,如今南阳那头猛虎,便是露出了曾经锋利的爪牙,也没多少人惧怕了。 他感怀了一阵道:“十三万攻取月放城,我们手上没有那么多士兵。” 秦川缓缓站起身来,走到沙盘附近道:“我们弃咸城。” 秦可籍和李宗哲大惊道:“不成,这样太冒险了,若是短时间攻不下月放城,那我十三万将士便是这个口袋形地形中的无根之军,早晚会被烈真的骑兵屠杀殆尽。你这不是战争,是赌博。” 秦川嘿嘿笑了笑,胸口的伤被牵动,有一丝疼痛。花英远的丹药果然还是有些效用,那硕大的创口,已然生出了很多猩红的肌肤。他摇了摇头道:“战争,本就是赌博。那夜我们夜探漠北人的大营,后军中那高耸的攻城器械,构造极为精妙。虽然夜色中看得不甚清楚,但那器械便如猛虎盘踞,没有人会怀疑它的犀利。若是守,四十几万军士挤在费城之中,万难发挥出威力的万一来。” 王伦摇了摇头道:“虽然你说的在理,但我还是认为这么做太过冒险。” 李宗哲却眼神一亮:“这或许是个好办法,咸城东临云江,是漠北人的死路,这是与大胤来讲便是天险,如此天险弃之不用,当真是可惜了。秦川的法子或许太过冒险,但若是由我统兵,届时战争胶着,月放城中的六万将士必然有大半出援,正是空虚之时,我有信心两日内拿下月放城,彻底将烈真老儿困在这口袋之中。咱也来个瓮中捉鳖。” 秦可籍没有理会王伦和李宗哲的话,只是目光赫赫地望着秦川,那眼神仿佛在说:“这是陛下的意思?” 但见秦川面露微笑,目光坚定,不发一言,当是李玄疏的意思无疑。秦可籍面色有些颓然,却依旧道:“既然如此,那我再调封诀,由水路朝咸城运送七万军士,到时候二十万士兵,待战局胶着,务必一天之内拿下月放城。秦川,你可有信心?” ------------ 第五十章 践行酒 天色渐渐阴沉起来,自开春下过一场开春雨之后,便一直是艳阳高照的天色,如今南风已动,这只怕是梅雨要来了。 作为副指挥使兼督军,在正常情况下是不能带兵的。但既然李玄疏已经收回成命,另封他为虎贲中郎将,自然便可以领兵。至于领多少,怎么领,那还不是一句话的事情。 秦川领了军令,一天之内攻取月放城,二十万大军,足够了。他随着李玄疏在月放城那边开阔的地方瞧过那座雄伟的城池,隐在朦朦的烟雨之中,那是大胤的关隘,守着阳关。此时,他正躺在做工讲究的床上,丫鬟们正在给他准备战甲衣物,还有该换的伤药。 李玄疏有意无意地将他推向更高的职位,更容易建立军功的方向,一方面由于他本身具有犀利的眼光,和过人的军事才能;另一方面也确实有李昭然的原因在此。自己那个妹妹,固执得很,虽然已将权柄交出,但似乎比先前更加固执了。 龙阳是个很优秀的年轻人,值得培养,所以,他此次便领命随同秦川一起进驻咸城。李玄疏想要稳固朝政,必须要着手培植自己的亲信力量。秦可籍虽然效忠大胤,但毕竟,也老了。 秦川看着房顶的横梁,心想,这便要启程去咸城了,当是同师父告个别才成。思及此处,当下便出了房门,朝隔壁的院落走去。 龙阳正挥舞着柴刀,练着他那千般不变的刀法。星痕说过,刀法不在多,也不在招式,当年开天辟地,也只一刀而已。他这式刀法,若是练到了极致,说不得可以斩破虚空。 秦川静静地看着他一刀刀斩下,刀锋在空中划过的弧线很平淡。龙阳收住了刀势:“秦川,明天便进驻咸城了,你的伤,不要紧吧?” 他摇了摇头:“不碍事,你换件衣服,我带你去个地方。” 过了金水上的小桥,秦川又见到了那个小茶铺,想起那日萧子元前辈将那几个公子哥儿一个个扔进水里时脸上的神情,一时间觉得好笑。 龙阳走过这道小桥,那是在去太泽之前,他去买酒时路过的。 巷子街口依旧飘着珍满楼大厨炒菜的香味,闻之食指大动。龙阳指着街道的最末端道:“你该不会带我去那个酒铺吧?听人说,费城唯一一家卖三冻酒的酒铺关门了。料来便是这钱字号酒铺吧。” 秦川略微惊奇:“怎么,你也知道这家酒铺?” 龙阳呵呵一笑道:“我去太泽执行任务之前,来这家酒铺买过三冻酒。掌柜是个和善的大叔,不过也有些奇怪。我听人说他店里有坛四十几年的女儿红,愣是要换等重的金子才卖。” 秦川望着那个牌坊似地建筑:“是啊,钱掌柜奇怪得很。走,咱们这便去那个酒铺中走上一番。” 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钱掌柜还是一副笑嘻嘻的脸庞,这回三个老前辈都不在天井里喝酒了,而是各自扎了个马步,围着那口巨大的酒缸使力。 龙阳自然瞧见了星恒等人,一脸吃惊道:“几位前辈怎么到这来了?” 钱掌柜做了个嘘声的手势道:“先别出声,他三人正发功拼内力呢。” 秦川一奇:“哦,这是怎么回事?” 钱掌柜指了指那口巨大的酒缸道:“喏,这不是没酒喝了么,我就告诉他们,这口酒缸下面埋着我酒铺的镇店之宝。那是我开酒铺时候便埋下的一坛子好酒,这三位便商量出了这个法子,各自使内力,将这酒缸抬开。若到时候酒缸朝哪边碎了,或是倒了,那便算谁输了。” 龙阳微微一笑道:“想不到三位前辈还有这嗜好。”说着,压低声音道:“我猜这个法子定然是萧子元前辈想出来的罢。” 钱掌柜竖了竖大姆指:“好小子,一猜就中。我怎么瞧你有些面熟呢?” 龙阳正要答话,却见钱掌柜一拍脑门道:“哦,我想起来了,一个月前左右,你半夜来买过三冻酒。” 秦川见他记性还好,便冲他挤了挤眉毛,又指了指龙阳:“他是星痕老前辈的徒弟。” 正聊着,却听一声轻响,萧子元几人已然发功将那巨大的酒缸抬了起来。离开地面大约有一尺左右。 三人正准备将那酒缸朝外挪动,却听咔嚓一声,叶秋所在的方位竟然有了一道裂痕。这下三人都不敢再动,那酒缸就这么僵持在空中。 过了一小会儿,也不知道是叶秋真气不济,还是那酒缸本身的问题,总之叶秋方向沿着方才那条裂缝,竟然咔咔地如蜘蛛网一般裂出了好些缝来。 但听叶秋虎吼了一声:“不成了,撑不住了。” 刚说完,一阵巨大的咔嚓声响起,那酒缸竟似承受不住三人的内力一般,顷刻间便碎裂。萧子元同星痕两人只是发完功之后的面色红润,但叶秋却微微喘息起来。 萧子元心道:看来十六年前被那黑衣人伤了,叶大哥的旧伤还没有恢复过来。想起子乌堡那一战他就窝火,三人被伤,居然连对方脸上的黑布都没扯下来。 三人同龙阳乍见,都是百感交集。于是各自又将那日火山喷发后的经历说了一遍。龙阳自然又隐去了棺椁同长生卷一事,只道自己得到了逐日神弓。 三人见他掉进岩浆之中,却生龙活虎地回来了,不禁啧啧称奇。萧子元道:“想来是那彼岸果的效用罢。” 星恒也猜测道:“或许是玄通宝鉴也不一定。” 几人在那般闲聊,却可怜了钱掌柜,一面要收拾那破碎的酒缸,还得将埋的那坛子好酒给挖出来。方才那一声响声这般巨大,只怕是整条巷子街都被惊动了也不一定。 龙阳岔开话题道:“几位前辈的铁卷还留在身上吧,我那日在龙幽洞中不是觉着烫手么,或许就跟我服用了彼岸果有关系。” 正聊着,忽然一阵浓烈的酒香溢开,闻着便醉了。正是钱掌柜已然将那坛酒给挖了出来,他脸上略微挂着些自豪道:“众位可是闻见了酒香,那便猜猜这是什么酒吧。” 秦川抽动了一下鼻子,那酒香还未启封便如此浓烈,而且醇厚异常。他喝过的酒的种类本就不多,自然猜不出是什么酒。 龙阳倒是出生在显赫的家族,但自幼便受尽虐待,别说酒了,就是平常能吃饱肚子已经是不错了。 而三位前辈之中当属叶秋游历最广,或许可以闻出是什么酒来。但萧子元十坛美酒行了百里水路的事迹在大胤早已经传遍了。至于星痕,作为一个千年家族的家主,可能没他们喝的酒多,但听说过的酒,自然是也不甚其多。 众人闻了一阵子,都被那香味熏得晕晕乎乎,却依旧没有闻出来是什么味道。钱掌柜这才心满意足地揭晓道:“不瞒众位,这酒是我用三冻酒配了曲霉草,经过了两次提炼,最后将我祖传的那小指指甲盖大小的龙涎香泡在了里面。烈得很。” 萧子元看着那坛酒道:“他奶奶的,还有你这般酿酒的?不过闻着就知道是好酒,赶紧的,启封喝他个痛快。” 钱掌柜倒不慌忙:“萧将军莫急。想我钱流水二十几年前在这里开的这间酒铺,时光荏苒,如今那天字号酒缸也砸了,这店铺中最后一坛子酒也起出来了。这店,也算是开到头了。我想不日便回岷川六郡的老家,筑一间茅庐,安享晚年。所以,今日这酒,便当是践行酒吧。” 众人听他说得潇洒,却都伤感起来。萧子元更是怔怔地望着地上破碎的酒缸道:“是啊,二十年的光阴,好快。” 那坛酒启封了,香味足足飘出了一条街道,街道上的众人纳闷,这老钱今日酒铺中搞什么鬼,怕是要酿出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好酒来了吧。 秦川同龙阳各自说了自己升了虎贲中郎将,不日便要启程进驻咸城之事。大胤这一战在所难免,萧子元嘿嘿道:“还真是践行的酒。”复而又瞧见了龙阳腰中的柴刀,他借着酒意道:“小子,你还不知道这把刀的真正精奥所在吧。曾有个年轻人对这把刀品头论足,说这把刀,太利。” 龙阳喝了一口酒,望了望天井上空的阴云道:“我要的就是一把利刀,这样,便能掌握自己的命运。”他想起在锁龙渊那巨大祭台下,那高大的蛮神石像手中那把青芒,心道:其实,我想要的,是青芒。 萧子元将酒气笑成刀意:“我看这把刀更适合你。”他提刀入手,霎时间那把黝黑的柴刀光芒四射,耀得人眼睛都睁不开。千万刀芒形成,正是以气御刀。看来刀魄已成,只是凭借龙阳此时的功力,尚不能发挥出它威力的万一。 星痕摆了摆手道:“别在晚辈面前卖弄武功了。喝完这杯酒,我们也该上子乌堡去了结一段往事了。” 叶秋举起酒杯,点了点头道:“喝完这杯酒,此生便再无遗憾了。” ------------ 第五十一章 执掌咸城 除了那日过江时,这是秦川第二次坐在战船上,直面云江的壮阔波澜,这种场景他并不陌生。对于自小便跟随父母出湖打渔的他来说,水面,船上,便是他的第二个家。朝霞剪碎了江面,波光点点。 江面上一字排开二十艘巨大的兵船,每艘船上都装载着三四千的将士,自扬帆时起,从第一艘船上擂出的鼓声便延绵不绝,端的是气势如虹。 云江从费城的最东端缓缓转向,渐渐朝东北流去,只是这个转弯处不如上游第一个弯那般湍急。江面壮阔而平缓,倒和巢湖的水面又几分相似。 第一艘船最大,中间桅杆高约七八丈,此时正刮南风,船凭风进,速度自是很快。两个年轻人立在船头,个子稍高的那个目光坚韧,眉如倒锋,腰间别着一把黝黑的柴刀。而另外一人一身青衣,头上束着一块方巾,迎风飘舞,若不是认识他之人,只怕会将他误认为帝都那些只会浮华词藻的文弱书生。他手上执着一杆枪,枪锋印着朝阳,闪着寒光。 在他二人身后,也站着两个年轻人,正是追随龙阳进了太泽的齐峰同谢淳。一阵水花溅起老高,被风吹散,如一道一闪即逝的彩虹一般。龙阳回头问道:“熊癫子,颜文白和乌连的尸首找回来了么?” 齐峰点点头道:“找到了,已然送回他们各自的故乡去了。” 龙阳沉声道:“嗯,那就好,也该让他们入土为安。”他又回头看了看朝霞,远处一个巨大的港口凹近山体中,正是咸城用来运送军士的港口,浮障等物还俱在,只是山体已然被烧得一片炭黑,那便是孔方张青所部在此遭遇漠北人留下的痕迹吧。 如今咸城已经重新被大胤收复,这附近的山林也烧的烧,砍的砍,只剩下光秃秃的山头。负责接应的五千士兵已然赶到,正列着队,为兵船靠岸坐着准备。 封诀虽然不是水师出身,但这次调派运送军士的水师俱是一等一的好手,那巨大的船身稳稳当当,有条不紊地朝着码头靠近。 舢板从山头搭起,横过了巨船与山体间的缝隙,秦川和龙阳两人率先下船,同来接应的领头将领互相对了对虎符。 来将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汉子,姓韦,双名行彻,是秦可籍一手提拔起来的将领。他见到秦川如此年轻并未感到吃惊,这些时日,那个手持炎魂枪的少年已然在大胤军中的名声传开来了。有羡慕的,有嫉妒的,不一而足。 韦行彻是名老将,跟着秦可籍鞍前马后十几年,此时做到了将军也心满意足了。若不是这次漠北人来犯,他恐怕就告老还乡,回家养老去了。 戎马一生的人眉峰间总是静伏着比常人更重的杀气,这位韦将军便是如此。七万士兵从四十几块舢板上走下来,在这片光秃的山头上列成了方阵,颇为壮观。 秦川盯着韦行彻问道:“咸城目前防御如何?城中还有多少百姓?”他是打算弃守咸城的,自然要问一问百姓的数量。 韦行彻看了一眼这个年轻的将领道:“城中防御三万人。至于先前战争中倒塌的城墙已然被修葺好了,而且这些时日弟兄们日夜不停,又将城墙垒高了三尺左右。至于城中的百姓大部分已经逃难,剩下的再漠北人占领期间,除了留下些许苦力之外,都被屠杀了,现如今共计不到两千人,平常为军士煮饭烧水,运送些物资什么的。” 秦川的眼神眯了眯道:“苏门武信倒是和白若虚一个德行,下手都狠辣。”说着,对身边的传令兵道:“你去告诉封诀,让他将咸城愿意走的百姓都带上,不愿意走的,便将他们入军籍,跟着我去杀漠北人。” 韦行彻看着秦川的行事作风,心道:这少年将军果然有些风范,难怪秦老将军敢让他统领二十万将士。 将一众事宜安排好了,秦川这才跨上早就准备好的马匹,一马当先地朝咸城而去。这渡口离着咸城约摸七八里路,原本是一处茂密的森林,不曾想一场战打下来,空剩下光秃秃的山头。 咸城虽不是月放城一类边关重镇,但却是月放城的补给站。就算襄城和费城的路被封死,月放城成了孤城,但只要这咸城还没落入敌手,便能通过水路运送物资。所以这咸城的防御也算是坚固。城墙高大,厚度也够。筑造城墙的夯土也是用的粘性最好的浆水,端的是坚韧十足。 众人从东门而入,街道虽然宽阔,但迎面而来却是一股萧索的味道。街道两边的房屋几乎没有完好的,俱是被火烧过的痕迹,炭黑的木梁,倒塌的砖墙,却如何用断壁残垣四个字形容得尽。 七万大军行得默默无语,深怕惊醒了已经安详在废墟中的亡灵。军营设立在咸城的东边,那是一处被烧毁的校场,漠北人多数是骑兵,自然用不着这样的校场。烧毁之后,改成了马厩。后来又被大胤收复,又充做了军营。七万大军被带到那处校场所在,自有人指挥着安营扎寨。 秦川和龙阳等人登上了西边的城墙,观看防御。只见城墙高大,大地赤色平整,好一派一览山河的景致。十万中军的军营便驻扎在城下不远处,军营周围都有木制的栅栏,被削尖的圆木冲着军营外,仿佛猛虎露出的獠牙。 城墙上有弩床,此时已经冰封消融,那弩床的机括已经被重新换过,想必拉开来可以射出千步的力道来。想起轩辕尘飞那日闲聊时说起龙阳得到的逐日弓便可射出千步远近的距离,若是两军对阵,恰好可以取敌将首级。 他看了龙阳一眼,指着弩床笑道:“你的逐日弓比之这弩床,谁胜谁负?” 龙阳双手抱胸道:“或许,我的逐日神弓更胜一筹。” 韦行彻听说过秦川,却并未听说过龙阳,斜眼瞟了他一眼,不知道这个年轻人又是什么来头。 正一路巡视着,忽然又军士来报:“启禀众位将军,住所已然打扫干净。” 韦行彻尴尬道:“这漠北人在城中为非作歹,已然找不出几间像样的房屋。这不,给你们准备的住所都是现收拾出来的。那家宅院据说是这城中富绅的,他们阖家逃难去了,而漠北人当初也征用了这房子,怕是给他们的将军住的,这才保存了下来。就是有些乱,这才让军士打扫。” 龙阳冲他笑了笑:“将军太客气了,行军打仗,哪来的那么多讲究,你就是给我龙阳个草窠,我都能睡得着。只是我这位秦兄弟受伤未愈,当是要住好一些才行。” 韦行彻接到的军令是上头会派两位将军来统兵,想来这叫龙阳的年轻人便是另外一位。果然,秦川摆了摆手道:“龙阳兄别拿我的伤来做文章了,不打紧的。倒是你,你看看这城下十万将士,从今日起你便要率领他们杀敌,保家卫国了。还不赶紧去军营中交付。” 龙阳听他这般说,将抱胸的手放下,露出了腰间的柴刀:“说得也是,这天色不早了,我也该去了。”说着,自唤过军士准备马匹,当然,还有他的逐日弓。 秦川站在城墙上,看着西门打开,龙阳领着二十几个军士一溜烟朝城外的军营去了,带起的烟尘久久才消散。 待到龙阳行得远了,韦行彻这才领着秦川朝住所走去。虽是咸城的富绅,但住所却比之费城所住府宅要小上很多,只是秦川并不去计较这些。这间府宅算是整个咸城保留得最好的建筑之一,竟然还有个花园没被毁去,栽着半院子的花。此时已是开春,花园里红绿相间地长着春色,霎是好看。 军中饭食稀松平常,但作为将军的他自然还能吃到别人半月才能吃上一两次的荤腥。以前自己常嚷嚷着要参军,父母便跟自己说军营生活艰苦,形容得还很是详细。他当时便想:你们又没当过兵,尽是些道听途说的传言罢了。可如今自己身处军营,才理会父母当时说那番话的含义。毕竟当兵打仗,便就有生有死,他们是不想让自己生活在危险之中罢了。 他放下筷子,习惯性地摸了摸胸前,却只触碰到师父给自己的那块玉佩。而那面刻着燕字的铜牌,却早就不知道沉在金水的那个角落中了。 师父说,很多事情,还是要自己慢慢揭开谜底。他想,那么待到谜底揭开的那天,自己算不算已经走了一个圈? 又胡乱地想了一阵,胸口的伤渐渐痒了起来,该是又长肉了。还别说,花英远给的丹药确实效用不错,这才短短的两天时日,诺大的伤口上,新肉已然长得差不多了。前些天偶尔走动时还会渗血,今日在马背上行了七八里地都不见疼痛。 他从包袱中取了燕儿给他准备好的伤药,都细细地涂抹在绷带上了。他点燃了一只油灯,脱了上衣,将缠绕在胸口上的绷带取了下来。又将新药放在油灯上烤了烤,这才又附在伤口上,重新绑好。 ------------ 第五十二章 山雨欲来 南风接连吹了两日,这天色却忽明忽暗。都说朝霞不出,晚霞行千里,这话一点都不假。秦川他们晨间便坐船北上,行了半日水路,这才到了咸城。 晌午刚过,天色便阴沉得厉害,云层压得很低,随时都有暴雨来袭的可能。风向也不太稳当,南北风交错刮过,气温竟然下降了不少。整个天空都显得不是那么分明,如万千大军行进时扬起的灰尘。 探马出去了两三拨,都回来报烈真的大军依旧驻扎在月放城下,没有动作。从列真的十七万大军扎营在月放城下已经有一天了。就算是要休养,那也该休养够了。况且烈真行军的速度并不快,何来疲劳一说。 眼见南北风交错,马上便是梅雨季节到来,届时平原变成泥泞,他的骑兵便难以发挥出一半的优势来。照理说眼下这般情形,兵贵神速,他应当立刻展开进攻才是,为何这般拖延?秦川心中想不透烈真的用意,心头便如这头顶的天空一般,阴云笼罩。 花园中花枝微颤,都显得那么颓然。大胤也收集了一些情报,被埋在漠北边缘处的天同盟的人都动了起来,据说这次漠北的白毛风刮得比往年厉害许多,整个草原,现在三月间的天气了,还在下着鹅毛大雪。 秦川暗自想到:既然想耗,那便耗下去吧。 当天空阴沉到极点时,秦川已然又登上了咸城的城楼,天际间传来了低沉的声音。闷得如同那雷声由极远的天际传来一般。 他抬头看了看仿佛触手可及的天色,雷声低沉,看来这场雨会下得很大。他安排了军士将粮草都用牛皮油布盖上,压上砖石,这样才不至于在暴雨过后让将士们吃上发霉的饭菜。 那低沉的隆隆声还在继续,仿佛延续不绝。秦川正思索着,第五拨探马终于回来,那军士脸色很不好看,仿佛被什么惊到似地。秦川让人给了他点酒,他喝完之后才结结巴巴地说道:“动了,漠北……漠北人的骑兵……动了,朝费城方向去了。” 秦川眉峰一轩,盯着那士兵道:“哦,多少?成什么队形?” 那士兵喝完酒后脸色红润了一些,说话也不颤抖了:“全都动了,十几万都动了。黑压压地延绵不绝,我们找了个高点的地方才看清楚了个大概。成雁形阵,散开有十来里。” 那军士汇报完后,秦川安排他去休息了。这才知道,原来那闷雷一般的声音不是雷声,而是漠北骑兵的蹄声。 此番山雨欲来,烈真却选择这个时候精工,看样子便是想一鼓作气拿下费城。他轻轻笑了笑,大胤几十万男儿,又何惧区区十几万漠北骑兵。 秦可籍站在费城北方的军营中,骑着高大的骏马,身上的铠甲闪闪发亮。那匹马,是燕非带过来的,是燕家马场上最为神骏的追云驹。 大胤的军阵按照秦川的排好的阵法又稍微做了些改动,在军阵的最前方,四支羽箭分别标记着每一个弓弩纵队的射程与距离。整个阵势延绵十余里。 秦可籍的身后有东西走向立着一排硕大的军鼓,每个鼓前都有一个精赤着上身,双臂肌肉发达的鼓手,那鼓声,是用来号令全军用的。如此长而辽阔的战线,已然不适合用旗语来传递信息。 大地在微微颤抖,低沉的云层,以及远处传来的低沉的闷雷般的声音。秦可籍都可想象,十七万骑兵奔跑起来的壮阔。 李玄疏站在费城的城墙上,循着那闷雷般的声音,放眼眺望。鼓点整齐划一地响起,传递着秦可籍的将令。盾牌手和长枪手已然做好了准备,兵刃触碰泥土的声音也异常整齐。 渐渐地,天地交界的那一线扬起了一股烟尘,那烟尘渐渐由远及近,看不清楚里面笼罩着什么。慢慢的,一杆大纛从漫天的烟尘冲挤了出来,一个鲜红的“烈”字在白色的羊皮上被衬托得分外醒目。 紧接着,那穿着软甲的轻骑当先从烟尘中现出身形来。李玄疏站在城墙上自语道:“果然不愧是追风骑,速度当真是快。”一旁的内侍捧着托盘,上面自有琼浆玉露。瞧着远处的的骑兵,他想,大胤的盛世烟花,又岂是区区二十万铁骑能踏碎的。 站在第一排的盾牌手隐藏在由一圈战车围成的堡垒之后,那些战车,轮毂都是钢铁打造,重逾千斤,料想应该能挡住兵锋一阵子。十里战车如黑色的巨龙一般,延绵不绝。 漫天的烟尘被忽南忽北的风吹着,竟而渐渐上升,如一条黄色的巨龙。铿锵一声,秦可籍拔出了腰间的宝剑。剑鞘上宝石闪耀,虽然天色阴沉,却也散发出不可阻挡的光芒。先帝这把定王剑,今日他却握在了手中。这是李家赐给自己的殊荣,或许,这是他为将生涯的最后一战了,他必须鞠躬尽瘁。 漠北的骑兵近了,那杆大纛迎风飘扬。大纛底下是烈真的马车,金灿灿的顶棚,用九匹骏马拉扯着,极尽威风之态。 骑兵没有停下来,看来烈真是真的等不及了。盾牌手已经能看清楚驰骋在最前面的骑兵带着的青面獠牙的面具,恐怖异常。后背马刀在他手上挥舞,划着弧线。整个骑兵阵型都没有冲杀的呐喊,带着沉闷的肃杀之气,掩土而来。 这注定是一场沉闷的战争,唯有鼓声和马蹄声作响。连兵刃出鞘的声音,都被淹没,消失不见。 大纛停在了军阵两千步左右,便停止不前,朝西边一处高地而去。但骑兵还在朝前冲刺着,冲刺着,逐渐越过了最远处第一支箭矢的所在。咻咻,扣弦声响起,数万支羽箭齐齐射入空中,在低沉的天空中仿佛盛开的黑色烟花。 人仰马翻,朵朵殷红的血花迸射开来,染红了干涸的土地,皮甲被穿透,骑士歪倒在地上,立马就被身后冲刺而来的马蹄踏成了肉泥,这样的战争过后无法再去辨认尸体,残酷至极。这是大胤士兵常用的军阵配合,苏门烈真当然操演过,是以倒下了千余人,他并不在意。漠北骑兵的威力,便是短兵相接,借着马匹冲刺的力量,大胤士兵不是总结了一个很好听的词语么:收割。那时,才是胜负分晓的最终时刻。 漠北的骑兵阵型渐渐散开了一些,进入了第二支箭矢的范围,又是一波覆盖式射击,分散开之后效果很明显。大概只损失了不到八百骑左右。 烈真看这地上标识的四支羽箭,心中笑道:四箭?凭借我漠北轻骑的速度,大胤能射出两拨羽箭那便是操演熟练的结果了,想要射出四箭,那便是异想天开罢了。 果然,第二波羽箭射出,漠北骑兵已然同第一方阵的盾牌手和长枪手接触上了。战车却是起了一定的作用,但是被撞翻的战车朝自己这边军营压过来,反而更加糟糕。 盾牌手在第一波中没有被立刻冲散,借着战车的防御,阻了阻骑兵的冲刺,两翼收拢成刀锋的形状,朝着中间切入。漠北人想尽快切开一个口子,这样便能长驱直入,直接在大胤军阵中杀他一个透心凉。 几万盾牌手在阻了阻漠北骑兵之后,便开始朝回撤去。漠北人作战讲究一鼓作气,这番气势被阻了一下,再冲刺起来,已然没有了先前的速度。而且众人忙着砍杀那些跑在最后面的大胤士兵,丝毫没有发现这微弱的变化。忽然,又是数万支羽箭射入天空,原来是第一方阵的弓弩手借着每个士兵间留着的一人左右的空隙有条不紊的撤入了后方,恰巧是第三支羽箭的射程。 烈真站在高上的眼神缩了一缩,好厉害的阵势,先前看起来还觉得松松散散,如今看来真是当前大胤在野战中对付骑兵最理想的阵势了。 那第三箭过后,漠北骑兵成片地倒下,已然不能目测统计,空了鞍的马匹还自顾朝前奔跑着,一片混乱。 苏门贺同看得一阵心疼道:“父汗,这阵势也太诡异了,我见过三哥跟他们接触过,整个毫无还手之力。看来这秦可籍有两下子。” 烈真只是皱了皱眉头,继而便舒展开来道:“秦可籍却是有两下子。只是这个军阵若是有六十万人来操演,兵锋再向前推进十里,那么这战便没法打,可以直接鸣金收兵了。但是这才区区二十几万人,而且紧靠着费城,战略纵深不够。这四箭之地后,便是我们掌握主动权了,你瞧着吧。” 第四箭转眼即过,漠北人在这四箭之地的距离上倒下了两万士兵,瞬间便成了马蹄践踏之下的血泥。李玄疏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天空中原本阴沉的云层竟渐渐被风吹开了一些。 漠北人冲向了大胤的防守阵中,弓弩手已然不能再发挥威力,手中的兵器都换做了长枪。终于短兵相接了,烈真吁了一口气,终于该是分胜负的时候了。 ------------ 第五十三章 白衣染血 二十几万大胤士兵表现得很顽强,也是这次漠北人太多,战线拉得过长,雁行阵冲刺到最后已然没了阵型,不是两翼收缩得太近,便是拉得太散。第一个回合便没有杀透大胤的军阵,这便变成了两方人马胶着的战争,但是漠北人还是占有较大的优势,马匹的高度,马刀的厚重,还有马匹冲刺带着的余速。 那十几个漠北统兵大将勇猛无匹,带领着本阵的士兵在大胤的军中左右绕行,如一只只小雁展翅滑翔,锋芒切过大胤士兵的军阵,带起了无数的血花。李玄疏在城墙上瞧得真切,不时还有流矢朝城墙头上射来,俱被护在他周围的将士挡开。 忽然,在大胤军中最西端有两千一直未动的军士杀将出来,那俱是骑兵,大胤能拿得出手的最精锐的骑兵。领头之人正是轩辕尘飞和花英远,怀水谢家的子午判官居后,背着雕形大弓,朝漠北军后的那杆大纛杀了过去。 漠北的四万后军没动,此时堪堪赶到那大纛之下,高耸的城楼梯树立着,仿佛擎天的巨人,那是烈真攻城用的四万军士。 漠北轻骑同大胤士兵已然陷入了胶着的状态,眼见这两千轻骑从西侧杀出,直奔大纛,却来不及驰援。 花英远同轩辕尘飞并驾齐驱,一马当先,仿佛谁也不肯落后。身后两千骑兵也逐渐散成了雁行阵。这是最直接简单有效的阵势。烈真看着那支人马,轻笑道:“找死。” 话刚落音,身边的传令官已然摇动令旗。漠北人自幼娴熟弓马,目测距离射程以及风速都是极准的。无需再地上标识,一万弓弩手早就列好了阵型,弯弓搭箭,仰射。漠北的弓弦都是牛筋所制,弹射时的声音格外清脆。 花英远瞧见了不远处箭簇闪烁的寒光,听见了扣弦的轻响。他回头冲着两千士兵运气吼道:“散开,都给我散开。” 蹄声隆隆,但他的声音还是远远的传开了去,雁行阵的两翼渐渐展开,却也显得更加薄弱。羽箭如雨点一般落下,虽然覆盖得很密集,但却只伤到了百十骑,并未对阵型造成致命的打击。 苏门贺同笑道:“哦,还有点雁行阵的章法,看来操演了很久罢。” 一万骑兵在那拨羽箭过后,便从后军军阵杀出。漠北骑兵面对大胤的骑兵,无需学大胤的军阵,两败俱伤。 以五敌一的战争,胜负已分。就连烈真都懒得再看上一眼,而将目光转向了费城下那片厮杀的战场。 轩辕尘飞舔了舔舌头,反手取下了背后的巨刀:“来得好。” 花英远也弃了折扇,换上了一把长长的利枪,枪锋着寒光。谢翼同谢羽两人已然弯弓扣弦,巨大的雕形弓直指冲在最前方的两名士兵。 弦声轻响,羽箭破空而去。子午神射,果然非同一般。当先那两名士兵知觉得喉头一凉,接着便有温热的液体喷洒而出。箭矢的力道将两人射翻到马下,转眼便被踏成了一片肉泥。 那领军将领驰骋在一万骑兵的中间,穿着厚重的铁甲,手中也持着一把弯刀。 子午判官箭法如神,而且射速相当快。眼看两军便要接触了,还愣是发出了奔雷一箭,箭簇直锁那将领的咽喉。 轩辕尘飞借着马匹的冲刺,刀身的巨大,竟然不躲不闪,朝着军阵中直直冲去。巨刀如一把收割麦子的镰刀,一路拖拽而过,沿途的兵刃软甲俱被砍飞。当真是勇猛至极。 花英远也不落后,折扇换了长枪之后,被他夹在腋下,斜斜刺出,一路冲将过去,也不知道刺死了多少人。 雁形阵便以他两人为锋芒,成剑锋一般斜着冲入了漠北一万骑兵之中。无数的血花迸裂开来,散成了生命最后的殷红。 一千多人的雁形阵如一杆长枪一般,以他两人作为锋芒,在一万骑兵中回旋盘绕,如滚肉刀一般,几个回合下来,那一万骑兵焉有阵型。东一块西一块,那领兵将军虽然没被子午神射射死,却也肩头中箭,箭簇深入骨头,痛彻心扉。已然是没有了聚拢士兵的力气了。 苏门烈真虎吼一声:“当真是饭桶,一万人的阵型居然被两千人冲散了。乌木更达,你再带我的两千虎豹骑去,收拾残部,务必全歼那两千人。不然提头来见。” 苏门贺同却道:“父汗,虎豹骑可是您的贴身护卫……。”他还想往下说,烈真已然摆手止住了他。 乌木更达半跪在马车下,双手接过虎符,自去领兵了。 虎豹骑的软甲衬着三层牛皮,虽然比追风骑的碳铁铠甲的防御性要差上许多,但却胜在灵活。他们的刀也十分奇特,刃口成锯齿状,靠着马匹的冲刺,完全可破开铁甲。 乌木更达一马当先,手提尖刺狼牙棒,头发被风吹得朝后飞舞,如一尊魔神一般。两千虎豹骑的骏马都是精挑细选后留下的,是漠北草原上当之无愧的良驹。 轩辕尘飞同花英远一路左突右撞,已然将那一万人的阵型穿了个透,正想借着士气,朝那高地上冲杀而去。若斩了苏门烈真的大纛,他们也算是立了头功了。 苏门贺同旁边有一匹火红的马,上面坐着一个终年汉子,正是自己的叔父苏门烈炎。 他瞧着那阵中当先的几人道:“哥哥,那几人看来身怀高强武艺,需不需得弟弟出手杀了他们。” 那匹火红色的骏马低低地喷着鼻息,仿佛了解了主人的心情一般。九匹拉着马车的骏马被那宝马的气息一惊,都嘶鸣起来。亏得那驾车之人技艺高超,死死勒着嚼头,这才没让马匹冲了出去。 苏门烈真却并不在意:“二弟,你这匹天山神驹当真是宝马,也只有你才能降伏此等神驹。”说着,指了指花英远等人道:“些许毛头小孩,你还是不要出手得好。虎豹骑足以。免得被天山的那些人笑话。” 苏门烈炎毫不在意地道:“怕什么,阳承命不是让个毛头小子给废了佩剑,灰溜溜地回去了。” 烈真摇了摇头道:“说到天山,我倒想问问你,那几个老怪物是怎么想的,这次我倾起漠北之兵,他们却只派个阳承命下山来助阵。到底是什么意思?” 烈炎摊了摊手道:“我也不太清楚,倒是那日废了阳承命佩剑的小子手上拿的好像是逐日神弓。” 烈真叹了口气道:“那把弓啊,只要你看上一眼,便知道它有无上的威力,便想要拥有它。玄关只是一个借口罢了,李玄疏想要《长生卷》,我想逐日神弓两者都要。这可惜,东西没拿到,还白白搭上了我那仁儿的性命。” 烈炎见他想起了苏门智仁,连忙安慰道:“这也怪不得他们,谁知道萧子元那几个老怪物出现,仁儿自不是他们的敌手。” 两人正说着,只听高地下发出一阵呐喊之声,却是虎豹骑与大胤的士兵已然接触上了。 花英远与轩辕尘飞一刀一枪正杀得起兴,那枪杆上最多时穿了有七八个漠北士兵的尸体。都被他用内力给震飞。身后有怀水谢家的子午判官做掩护,凡是刀锋将近时,那漠北士兵就会被箭矢射中,跌落马下。 忽然,一个手持尖刺狼牙棒的将领,带着两千骑兵赶来增援。 花英远定睛瞧去,这两千人绝非那一万士兵可比拟,每个人脸上都沉静如水,眉峰间杀气外露,眼神狰狞。他们手中的弯刀刃口成锯齿形,轩辕尘飞自然清楚,这样的刃口,加上马匹的速度,可瞬间将铁甲划裂。 花英远那身白衣上已经染了许多星星点点的殷红,经过一番冲杀,长枪的枪锋已经钝了许多,他明显感觉到刺入敌人身体时的阻力越来越大。 乌木更达领着骑兵朝高地上冲刺而下,自然占了大半的优势。短兵相接,霎时间爆出了一蓬蓬血花,那锯齿形的刀刃借着冲速,瞬间便破口了大胤士兵的胸甲,在他们的胸口上拉出了长长的口子,肋骨都清晰可见。 轩辕尘飞发了一声吼叫,手上的巨刀使出了十二分的力气来,挡着皆死。众人以花英远同轩辕尘飞为刀锋,摆着雁形阵。但漠北这次那领军的将领深知二人勇猛无匹,武艺超群,竟然指挥着骑兵尽数从这把刀锋处袭来。这样,便算你再锋利的刀锋也有豁口卷边的时候。 果然,大胤的雁行阵锋芒受阻,便立时成了一只不能飞翔的死雁。被阻击在高地的坡度中间,一时间进退不能。而漠北人的阵型已然散开,朝雁子的两翼掩杀而去。 情势危急,花英远果断弃了长枪,自马背上一跃而起,足尖点过无数骑兵的头颅,直扑那统军将领。 乌木更达正自指挥,却见一人如同大鹏鸟一般自空中朝自己扑来。他眼明手快,并没有挥舞狼牙棒去阻挡,而是凭借着过人的骑术,将身体悬挂在了骏马的一侧。 花英远同他照面而过,已然落在了千军万马之中,蹄声隆隆,他一把抓下了最近处那骏马背上的士兵,一掌刀击在他喉头。喉骨瞬间粉碎,嘴角流出了殷红的鲜血。 他抄起那士兵手上的锯齿弯刀,只身站在军阵之中,白衣染血,如大胤最勇猛的士兵一般。 ------------ 第五十四章 雁形无常 轩辕尘飞单刀匹马,成了整个雁形阵的锋芒。花英远站在奔腾的人流中,弯刀反削,霎时间便砍落了数名骑士。他瞅准机会,翻身跃上了一匹空了鞍的骏马,周围刀来刀去,都被他一一挡开,眼神死死盯住前方才过去不久,舞者狼牙棒的将军。 雁形阵停住了,轩辕尘飞一看跃上马背的白衣,自知他已然没事,很果断地便掉转了马头。锋芒动,整个阵型如大雁盘旋一般,左翼如一把锋利的刀斜斜切过了漠北的军阵,虽然损失了不少兄弟,但阵型算是保住了。 虎豹骑还未合拢的双翼间有一个缺口,轩辕尘飞瞅准了机会,带领着将士们朝着那缺口奔驰而去。此番他们已然在高地的中间,冲刺起来自然占了优势,千余人竟硬生生地从那个缺口中冲了出来。 而先前被冲散的那一万铁骑方才聚拢了不少,正从高地下端往上冲,想堵住那个还没来得及围上的缺口。正冲刺着,那肩头中箭的将领却发现当先一人正从缺口处冲将出来,正是大胤那个年轻的将领。 他身后两名老者手持雕形大弓,正上箭扣弦。那将领只觉得肩头一哆嗦,赶紧勒住马头,放缓了速度。他身边的两个骑兵冲到了前面,但闻咻地一声,很干脆利落的两箭,方才冲到他前面的两名士兵立时栽倒在马下。 那将领心中暗自惊魂未定,还好自己见机快,不然已成了马蹄下的尸骸了。正想着,却见千余骑已然倒冲回来,阵势更比先前要紧凑了几分,而且速度快绝。 虎豹骑在身后追着,前面那被冲散了一次的骑兵见大胤军队如此勇猛,已然提不起再战的欲望,多数人都纷纷掉转马头,想躲开那一千人的冲击。于是便挤在了一团,混乱不堪。 烈真一拍安放在马车前驾上的椅子把手,怒道:“满齐部这群混账,若不是瞧在我三弟的面子上,留住他这唯一的骨血,我早就带兵剿了他了。哪里有占戈尔家族一丁点的气概。” 烈炎淡淡道:“当年也是你太过纵然三弟了,我去天山学艺。你北征满齐部后就不应该让他留在那里当汗王,生下这么个种,懦弱得很。” 眼见士兵乱作一团,乌木更达大喝一声:“苏门琼午,你做什么,还不快快拦住他们。” 苏门琼午是烈真三弟的亲儿子,性子懦弱,贪生怕死。此时听见乌木更达的吼声,心中更加惧怕,只顾往高地下冲去,心道:当我傻子啊?大胤军中那两个老者箭法如神,那领头的少年勇猛无匹,我才不去送死。 轩辕尘飞见眼前的士兵都掉转了马头,朝高地下挤去,一时间也觉得好笑。都说漠北骑兵来去如风,是中州大地上野战最强悍的兵种,没曾想也有这般贪生怕死之辈。 他带领着千余骑直直地冲进了那军阵中,两雁形阵的两翼便如同两把锋利的刀刃,切过那毫无抵抗的人群中,霎时间人仰马翻。虎豹骑也是头一次遇到这般场景,在他们眼中,他们是漠北最强大的军队,遇到敌人,何曾退缩过。 达臧的脸隐藏在面甲之后,只露出两只锐利的眼睛。在厮杀声和隆隆的蹄声中,他甚至能听见面甲里自己的呼吸声。忽然,身边白衣一闪,夹杂着殷红的血点,一柄锯齿刀朝自己的手臂斩来,正是花英远。 他混在漠北骑兵之中,凭借着高强的武艺左砍右劈,在他周身一刀之地已然都是空空的马鞍,骑士都被他斩落马下了。 他从一匹马背跃上另一匹马背,如此循环,竟渐渐被他杀出了个方圆丈许的空地出来。达臧眼疾手快,反手一刀,堪堪架住了花英远的刀势。 虎口一麻,锯齿刀险些脱手。达臧反应自是不满,赶紧撤身,将身体挂在了马匹的肚子下面。他有一手绝活,那便是在马匹行驰当中,可以在马肚子下不停地更换马匹。 花英远见他躲入马腹之下,一时间也没奈何,只跃上了别处的马背,找人砍杀去了。却不曾想,马腹底下有人正口衔锯齿弯刀,跟着他不停的跳跃。 雁形阵在这时算是发挥出了最大的威力,一路切开了苏门琼午的军阵,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朝高地下冲去。烈真下令虎豹骑不用继续追了,因为追下去已然没有意义。 花英远见轩辕尘飞已然脱困,长啸一声,驾着马匹便从西边驰去,想绕一个圈再回来汇合。正出了杀出了军阵,却见自己的马匹忽然朝前栽倒,所谓的马失前蹄,不过如此罢。 达臧砍了马匹前蹄后便立刻从马腹下滚了出来,幸好没碰着尖锐的石头,否则必然受伤。花英远反应也是极快,马匹向前栽倒时他已然轻轻跃起,稳稳当当地落在地上,只是他想不明白,这个带着面甲的军士,是什么时候到自己马腹下去的。 雁形阵已然逃远,只身下一袭白衣落在渐渐消散了烟尘的土地上。那白衣上殷红的血迹,触目惊心。乌木更达长刀一挥,立刻便有骑兵围将过去,手上都持着单发的强弩,却不发射,看样子是要生擒他。 李玄疏站在城墙上,城楼底下尸骨已然堆积如山,大胤的,漠北的,还有没了主人的马匹到处乱窜。战争已然胶着,阵不成阵,队不成队,各自厮杀着。 整个战阵中唯一还略成队形的便是秦可籍周围五百左右的亲兵,护着这位老将军,护着那杆绣着大大的“胤”字的旗帜。他的战车正在军阵中来回穿梭着,逢着漠北人便砍。他正想努力将大胤被冲散的阵型聚拢来。这场战争如此浩大,竟渐渐有些脱离了这位老将军的掌控。 忽然,远处奔来千余骑,领头的正式轩辕尘飞,他手持巨刀,浑身染血。那个小小的雁形阵瞬间便冲入了几十万的洪流中,展开双翼,来回搅动,威力端的巨大。 秦可籍忽然想到,若是李玄疏真想组建大胤强悍的骑兵,或许可以用这般小的雁行阵操演,若是此时有七八个这样勇猛犀利的战阵加入,或许可以重创漠北人。 轩辕尘飞自是不知道老将军此时的深谋远虑,只是以自己为锋芒,带着那只羽翼渐渐缩短的大雁,一路冲撞,朝大胤的旗帜靠过去。边跑还边运转内力发喊道:“大胤的兄弟们,跟着我来。” 他内力雄浑,声如洪钟,这一下被冲散的士兵闻见喊声,一不管真假,都朝这边靠了过来。李玄疏眯起了眼睛,自语道:“这小小的雁行阵还真起了不少作用,看来大胤新组建的骑兵该按照此法操演。”但一转念又想到:天同盟中人大多数都善于潜伏暗杀,似轩辕尘飞和花英远这般勇猛的人只怕找不出几个。 随着轩辕尘飞的喊身,身边聚集起来的士兵竟尔越来越多,跟在那千余骑后,用长枪将已经失去了速度的马匹戳倒,骑兵一旦离开了马匹,到了地上,以马刀的长度,自然只能做了长枪枪锋下的鬼了。 小小的雁行阵围着战线绕了个大圈,渐渐靠拢到了那杆旗帜下,已然聚集起了数万人。漠北人骑兵在索里克的带领下,阵型虽然散了,但那杆旗帜还在。他也学着轩辕尘飞喊道:“漠北的兄弟么,朝这里聚拢,杀光大胤人。”他披头散发,浑身浴血,状若疯魔,但一时间也聚集了不少兄弟。 雁形阵是大胤骑兵的拿手好戏,岂容他人班门弄斧。索里克带着聚拢来的几千兄弟,组成了一个小小的雁行阵法,在战场上左右回旋冲杀。 忽然,叮咚一声,仿佛是在战场上的一声巨响。一滴雨水落入了李玄疏端着的酒杯之中,溅起了细小的水花,散开了一阵涟漪。 紧接着,一滴,两滴,三滴……,千万雨点毫无预兆地从原本就要消散的云层中落下来,打在干涸的泥土上。 苏门烈真赫然起身,豆大的雨点哗啦啦地自九天倾泻而下。他从车檐下伸出手去,触摸来自天空的温度,却发现,身下的泥土,已然瞬间泥泞起来。 “鸣金,收兵。”他大声喊道,深怕传令官听不见一样。紧赶慢赶,却还是没有躲过这场雨。 叮叮当当的声音想起,漠北人在索里克的带领下朝北方撤去,那杆大纛,在暴雨中,是唯一的标志。 费城的城门打开了,将士们在雨中清理着尸体。大胤将士的都被整齐地摆好,盖上了芦席。而漠北人的则在费城东端靠近云江的位置挖了个巨大的坑,被运送过去一一掩埋。 花英远身中数箭,拼死反抗,无奈最后却被苏门烈炎亲手擒下,此时已然押在漠北军中,性命堪忧。 苏门烈真没有扎营,十几万军士借着即将入夜的天色在暴雨中行进,朝着月放城去了。他知道咸城方向有十万大胤将士正虎视眈眈地盯着月放城。他必须扎营在月放城同费城之间的中间地段,这样便能震慑想要偷袭月放城的大胤士兵。 ------------ 第五十五章 救援与木鸢 这场暴雨还是禁不住南北风的肆虐,落得地上一阵泥泞。雨帘笼罩得山河一片朦胧,渐渐入夜,却哪里还有那袭白衣的身影。 轩辕尘飞站在雨中,眯着眼睛眺望,他想看得更远,更远。却发现目力所及之处,只有莽莽河山,还有铺天盖地的雨水。 雨水顺着他的脸颊一路留下,淌过手臂,从刀尖滴落。打在土地上,晕开了一滩凝固的鲜血。费城城墙下的护城河在雨水中渐渐变成了红色,触目惊心。 一番清点过后,漠北人留下了两万余骑尸体,被扔进了那挖好的坑中。而大胤军士的尸体在收集了他们的腰牌,记载了姓名之后,被整整齐齐的码在了一个个巨坑中。四万多将士,就这样失去了生命,又有四万对父母失去了儿子。 尸体上被掩上了一层厚厚的石灰,这是为了防止瘟疫的发生。石灰放一粘到雨水,便冒出了腾腾热气,将尸体烧得面目全非。 秦可籍派出了三万将士,用了大半宿的功夫,才将所有的尸体处理好。那些无处可归的马匹都被收入了城中校场的马厩中,但没有受伤,还能驰骋纵横的统共才三千多匹而已。而且漠北人的马,性子烈,不好养。用不了几天,便又会死去一大半。 秦川望着天地间的朦胧,战报已然传来,并且很是详细。他看了看墨黑的天色,心道:烈真当真是老奸巨猾,居然将营扎在了这个当口。如此一来,偷袭月放城怕是有些困难。这雨,不知还得下几天,届时再伺机而动吧。 轩辕尘飞随着战报也递来一张牛皮纸,上面只有寥寥数字:花英远被擒,生死未卜。字迹很潦草,看得出来他写这些字时心情不太好。四大世家年轻一辈中,轩辕尘飞唯独同花英远交好,如同手足。如今花英远被擒,他自然是心急如焚。 这一战大胤虽然损失了四万将士,但同时也留下了漠北两万骑兵的尸体。李玄疏被暴雨淋了一场,此时已经重新沐浴更衣,自有内侍端来一碗暖暖的参汤。 此时乾清宫灯火通明,一位妇人正在偏厅等候着李玄疏的召见。但见她秀眉微蹙,带着几分韵味。她喝了一口内侍沏的茶水,这贡茶的味道果然不错,但是他萧家富可敌国,几时又缺过这几两茶叶。 烛火微微亮着,外面的雨声已经小了很多,但依旧在淅淅沥沥下着。一阵脚步声轻响,正是内侍来请,说陛下召见。 乾清宫中,李玄疏高坐龙椅,不怒自威。 待白氏行罢礼,瞧着那九级台阶,想着高高在上的皇帝,心道:想必这天下在握的感觉,必是极好的。 李玄疏赐了座,挥了挥方才换上的龙袍,袖子有些宽阔:“萧家是我大胤的世家大族,为大胤的繁荣稳定立下过汗马功劳,我这么晚召你来,便是想让萧家的功劳更进一步。不知道萧家可否愿意。” 萧家作为大胤最富有,立场最尴尬的家族,掌握着大胤钱币的铸造,但却同时得不到皇室的重要。从建英帝开始,便同萧家保持着若即若离的关系。 对于今日的召见,两人虽然都心知肚明是所谓何事,但过场还是要走的。白氏离了凳子,又冲李玄疏行了一礼道:“陛下若是看得起萧家,萧家当是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李玄疏轻轻击掌道:“世人都只知道萧家人会做生意。没想到萧家的女子也这般有巾帼风范。我听闻萧家的几个马场养出来了不少骏马,萧家马场的配种师傅手艺高超,那些骏马俱都带有漠北马匹的血统?” 白氏微笑道:“陛下果然是圣听八方,萧家马场养了三年的这批马驹,俱是神骏异常,比之漠北的马匹,只怕也不逞多让。” 李玄疏道:“哦,如此甚好。却不知道萧家这匹马驹统共有多少?” 白氏又坐回了凳子上,圣驾在上,她又岂敢坐实,约摸只坐上了凳子的三分之一:“启禀圣上,这匹骏马统共有五千匹左右。” 李玄疏心中盘算了一阵:这萧家果然是财大气粗,竟养了这么多的骏马。燕家的马场如此多,统共也不过两万余匹。若不是此番漠北人行动太快,损失了几个较大的马场,自己又何必为战马如此犯愁。 两人又各自客套了一番,白氏这才告退。 事实上马匹的生意不是关键所在,李玄疏给,或者是不给钱,萧家都当这批骏马丢了。他们这样做的目的便是让萧家同皇室的关系得到改善。其实,即使皇上不怎么待见他们,但也一直没有干涉过他们的买卖,所以拉近同皇上的关系也并不会得到什么实质性的好处。可惜是人便有妒心,眼看着燕家、花家、轩辕家的人成天围在郡主和皇上身边转,他们却不受待见,心中自然不好受。 内侍打着伞送她出宫去,路过承天门的金桥,桥底下的水已然涨了起来。雨点打在水面,泛起了一圈圈涟漪。 出了宫门,自有轿子来接,抬着她朝下榻处远远走去了。 李玄疏正打算回寝宫歇息,内侍却来报,轩辕尘飞求见。 他思索了一下,这深更半夜了,却不知道轩辕尘飞前来干嘛。莫非是什么重要的事情? 轩辕尘飞被内侍领了进来,他衣服湿漉漉的,想必是在雨中淋了许久。他一脸颓然,仿佛受到了什么重大的打击。 李玄疏见他这般,赶紧道:“韩爱卿,怎生这般模样?来人啦,赶紧给韩爱卿盛碗参汤来,拿条干毛巾来。” 内侍见陛下有吩咐,赶紧小跑去办了。 轩辕尘飞冲李玄疏行了礼,自怀中掏出了一个事物道:“启禀陛下,清理战场的将士回来禀报了,并没有发现花英远。我想定是被漠北人抓走了,所以,我思考了一阵,想带天同盟的兄弟今夜去将他救出来。” 李玄疏看了他捧在手中的事物一眼,正是自己命人重新打造的天同盟的令牌。花英远那袭白衣,沾着殷红的血迹浮现在他脑海之中。 若是他真被漠北人抓走了,必然会受尽折磨,想必此时已然有人朝花家去报信了。他略微沉思了一会:“嗯,此战花英远表现甚为勇猛,我准了。你看目前在费城天同盟有多少可调用的力量,今夜都归你指挥。”这是他接手天同盟以来,第一次以天同盟主事的身份发号施令。 轩辕尘飞谢主隆恩之后,便自带着令牌出门去了。雨还在下,他却依旧没有打伞,任由雨水冲刷着自己的身体。初春的雨,还带着寒意,淋在身上还是有些冷。但他自是不会在意这些。 出了宫门,有侍卫正提着他的巨刀在等着。杜虎已然重新回到李玄疏身边,归他调遣。由于他武艺精湛,已经被编入了天同盟之中。 轩辕尘飞接过他递来的巨刀道:“杜大哥,目前天同盟在费城有多少人可调用?” 杜虎沉吟了一会儿道:“除了你我,幻姑同燕非回帝都了。此外还有怀水谢家的子午判官,那日同幻姑一起送秦川燕非回来的钟临薛。除此之外,还有君子剑纳兰容月,病书生赵满雨。暂时便只有这些了。” 轩辕尘飞沉默了一阵道:“这几个人怕不太够,看能否再调动几百士兵声东击西?” 杜虎面有难色道:“这恐怕不行,军队的调动只有秦老将军同陛下有权决定。”忽然,他若有所思:“要不要飞鸽传书给咸城的秦川?他和龙阳现在手上掌握着二十万将士。再说,苏门烈真将营地扎在了月放城同费城的中间档口,由他那里出兵,必然会安全和快速许多。” 轩辕尘飞面色一喜:“这是个好办法。若由他那方出兵,来个声东击西,那救出花英远的可能性便会大上许多。”雨水打在脸上,冰凉冰凉,他抬头看了看还在下着的雨:“只是这雨还在下,飞鸽传书只怕不太可能。你还有什么法子么?” 杜虎思索了一阵道:“有是有,但只怕难以办到。” 轩辕尘飞抹了抹脸上的雨水道:“什么法子,尽管说来。便是要摘天上的星辰,我也立刻去朝歌山走一遭。” 行宫门口的街道上走过了一队巡逻的士兵,见着杜虎在此,俱都点头打了招呼。杜虎抬头看了看远处:“韩兄可知道费城最高处在哪么?” 轩辕尘飞一愣道:“观星台。怎么了,莫非在咸城还能瞧得到观星台么?” 杜虎摇了摇头道:“并非如此,只是这观星台上有一处神奇的事物,磨盘大小,是当时修筑观星台的旁中正经过大半年的计算才做出来的。一只木鸢,可以飞的木鸢。只是皇上不开口,谁动不敢妄动它。” 轩辕尘飞反手将刀递还给杜虎,抖了抖身上的水珠道:“我再进宫去见陛下,让他应允,用这只木鸢传信。”说着,竟自又往宫中走去。 ------------ 第五十六章 声东击西 杜虎抬头看了看观星台方向,那顶端点着一盏油灯,跟着风雨飘摇。过了一会儿,轩辕尘飞又返回来了,却见他身边多了一个人。 那人杜虎认识,是李玄疏身边负责设计修筑宫殿的大匠,是机括方面的高手。看起来轩辕尘飞的面子够大,这才去了多大一会儿功夫,便能说动李玄疏准许他使用那只木鸢了。 夜色渐浓,轩辕尘飞却等不及了,扯着那大匠直朝观星台奔去。杜虎自行去联络费城天同盟的成员。 观星台有侍卫把手着,但轩辕尘飞自有李玄疏赐的令牌。两人一路小跑,终于爬上了那最高处。大匠已然气喘吁吁,半晌都说不出一句话来。 飞星阁中的摆设没有丝毫的变化,那道子午中平神数的题目在微黄的油灯下显得格外神秘。飞星阁东南角有一处密封小房间,正是存放那只木鸢的所在。 过了好一会儿,那大匠才缓缓过神来,指挥着轩辕尘飞将那磨盘大小的木鸢抬了出来。那木鸢造型精妙,两只翅膀用极其薄的木片接上龙骨制成。大匠将木鸢底下的一处小盒子打开,让轩辕尘飞将事先写好的纸条放入盒子中。这才在木鸢的腹部东转转,西扭扭。鼓捣了一会儿,他站起身来,吁了一口气道:“成了。” 轩辕尘飞也没见他有什么动作,那木鸢竟自行飞了起来,朝着咸城方向飞去,速度极快。他暗自惊叹,这旁中正当真是旷世奇才,竟能造出这般精妙的东西来。若是这木鸢造大一些,岂不是能载着人在天空飞翔了? 他没理会那大匠,自顾从观星台顶端下来。回头望了望顶上那盏飘摇的灯火,心中感慨道:这术数之法,当真可夺天地之造化。 费城的北门被一阵马蹄声惊醒,厚重的木门吱呀地被打开了。轩辕尘飞一马当先,带着七八人朝雨幕中驰骋而去。众人都穿着一色的黑衣,带着青色的斗笠。马匹出了城之后,打在泥泞的土地上,已然没有了清脆的声响,取而代之的是马蹄踏入烂泥的声音。索性雨还没下得太透,马匹奔跑的速度尚可。 闪电从九天而落,划破夜色中的苍穹,瞬间照得大地一片惨白。轩辕尘飞斗笠的边沿雨水滴落,划过他干枯的嘴唇。从花英远被擒之后,他经此大战,却滴水未进。 七八人跑得很沉默,出了雨水哗哗的声音之外,天地间再无任何其他声响。 跑了两个时辰左右,终于接近了漠北的军营,雨,也渐渐小了起来。众人下了马,各自找了处地方隐藏起来,他们现在唯一能做的便是等。木鸢已经将消息送了出去,他们需要等那支声东击西的队伍。 静谧在旷野上蔓延,化作沉重的呼吸声。 忽然,蹄声隆隆,漠北营地东边火起,熊熊烈火烧着了不少牛皮帐篷。火光映着天际的雨点,格外分明。 一时间呼号声,号角声乱作一团。轩辕尘飞心中一喜,人来了。天同盟的人闻讯而动,但此时都没有再骑骏马,以免弄出太大的响动来。 众人武艺高强,在旷野上奔驰,比骏马的速度也慢不了多少。子午判官箭法如神,瞬间便解决了四五个哨兵。越发接近军营,那骏马嘶鸣的声音便越发大起来。 终于,七八人到了军营边缘。轩辕尘飞领着众人率先躲入一顶帐篷的阴影里,冲大伙做了个手势,那意思便是众人分散行动,尽量保持隐秘。这是天同盟中一众高手的拿手好戏,大伙儿自是点头应允,各自分散开来,朝着军营的中间摸索而去。 漠北军营的帐篷中此时都亮起了烛火,穿鞋声,拿兵器声,叽里呱啦的叫骂声乱作一团。大伙儿在号角声的催促下都朝着东边失火的地方赶去,那里已然刀兵相接,在雨中发出清脆的响声。自然没人注意到南边的角落里潜伏进来的几个黑影。 轩辕尘飞反手取下了后背的巨刀,眼前的帐篷中两着烛火,依稀可以瞧见一个人影正在穿甲,便穿还边骂:“他娘的,睡觉都不让人好好睡,待费城城破时,爷爷我定要将费城里的女人都睡上一遍。”说话间,已然穿好了软甲,提上了兵器。 轩辕尘飞却趁此时绕到了帐篷的门口,巨刀在烛火下映出了几分寒意。那士兵挑起门帘,正想去牵自己的骏马,却忽然觉得脖子上一凉。他正要惊呼,口已经张得很大了,却被一团软软的事物塞进了口中。泥土混合雨水的气味传来,他的喊声也瞬间变成了喉咙间的吱呀乱叫声。 “别动,再动我立时结果了你性命。”巨刀架在脖颈之间,刀刃上凉凉的寒意传来,不禁让他的腿肚子都颤抖起来。 一个浓眉大眼的汉子正怒目而视,杀气十足,只怕结果自己的性命便如同捏死一只蚂蚁一般。哐啷一声,他的刀掉在了地上,冲着轩辕尘飞点了点头,示意自己已然听懂了。泥土混合着雨水的味道确实不太好受,他咳嗽了两声,这才将嘴里的泥巴吐了出来一些。 轩辕尘飞正要发问,却见那漠北士兵噗通一声,竟自跪了下来,带着哭腔道:“好汉饶命,好汉饶命。我知道的全都告诉你,只要你不杀我。” 他哪见过如此懦弱的漠北士兵,当下低声怒喝道:“不许出声,我问你答。听懂了没?不然我这把刀今日喝血还没喝痛快。” 那漠北士兵感觉捂着自己的嘴,很郑重的点了点头。 轩辕尘飞救人心切,虽然心中觉得好笑,却也没再戏弄那士兵:“你们这片营是哪个部落的?” 那漠北士兵这才放开了捂着嘴巴的手,吁了一口气道:“回好汉,这是满齐部的营地。” “哦,你们汗王是谁?”看这士兵如此怕死,只怕首领也好不到哪去。 士兵听着东边的喊杀声道:“大爷,我们家汗王是苏门琼午。同烈真可汗是亲叔侄。” “你们今日抓来的那个传白衣服的大胤人关在哪了?若不老实交代,我立时便剁了你。”想起白日自己领兵朝高地上冲下去时,那队漠北人竟掉头往回跑。身后的漠北大将还依稀喊了一声,正是喊的这苏门琼午的名字。看来漠北人中,也有万分怕死之辈。想到此处,眉毛一皱,露出了一脸凶相。 那士兵一见眼前的汉子忽然变色,竟吓得如糠筛一般抖动起来,说话都有些结结巴巴:“大……大爷,我一个小……小卒不知道啊。听说那人是你们大胤的重要人物,给关哪了,我也不清楚啊。” 轩辕尘飞沉思了一下,眼中杀意渐渐浮现。恐怕这个兵卒说的也不错,花英远自然不是泛泛之辈,他身上不仅带着花家的令牌,更是有天同盟的龙头令。恐怕还真给烈真关在了特殊的地方。 那士兵见他眼中寒光骤闪,手中的巨刀也使上了更多的气力,以为轩辕尘飞这便要杀自己了,赶紧道:“别,好汉别杀我。我虽然不知道,但我们汗王必然知道,他今日白间肩头受了上,此时正在帐篷中养伤。” 轩辕尘飞眉头舒展了一些,松开了握着那士兵领子的大手:“哦,那么你家汗王的帐篷在哪?” 你士兵闻言大喜,还特意压低了声音,生怕别人听见:“从我这帐篷出去,朝西北约摸一里地,便是我家汗王的大帐。那帐篷的顶端是金色的,帐篷的外面围着木栅栏,很好找的。” 噗嗤一声,一蓬血花溅在了牛皮帐篷上,油灯也灭了。那个士兵的身体软软地倒在了帐篷中。他临死前还瞪大着眼睛,用手捂着喉咙间的伤口,断断续续地说:“你……你,不讲……不讲信用。” 轩辕尘飞挑开了门帘,自然不再去理会漆黑的帐篷中那断断续续的声音。 他猫着腰,一路躲在帐篷的阴影里朝西北方向潜伏而去。 一阵风吹过,雨竟然停了。云层散开,月光从漆黑的云中探了出来,瞬间便照得大地一片朦胧。 “叮铃铃”,随着风过,一阵清脆的风铃声响起。轩辕尘飞瞧着不远处被木栅栏围起来的帐篷,金色的顶,还真是好找。栅栏内的四个侍卫正腰悬马刀,似乎并不为那还在呜咽作响的号角所动。 “这四人倒是棘手,自己一人,断然不能一次性解决。”他正在自语沉思着,忽然有人从身后走近。他何等警觉,并不答话,反手便是一刀挥出。只听一声轻响,巨刀被弯弓架住,正是谢翼谢羽两人来到。 轩辕尘飞大喜,指了指那四个侍卫,用手掌在喉头做了个咔嚓的手势。雕弓扣上了箭矢,每只弦上两支羽箭。正是他二人的子午神射。 嘣的一声轻响,四名侍卫应声倒下,俱是射中了喉头处,还汨汨地朝外冒着鲜血。身体还抽动着,但喉咙间已然发不出半点声音来。 ------------ 第六十七章 月满旷野 淅沥的雨终于停了,风中夹杂着泥土和雨水混合的味道,当然,还有青草的香气。中州大地上自古便流传着,漠北的青草种子,都是南风从中州的最南端带来的,只是,谁也不曾证实过而已。 月光清冷,照在湿漉漉的泥土上,那些还没来得及渗入土壤中的雨水闪闪发光,好像整个旷野中都散落了零星的宝石。 轩辕尘飞正贴在苏门琼午的金帐外,侧耳听着里面的动静。 只听一男子道:“宝贝,都想死我了,快些过来,让我好好地销魂一番。” 忽然又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娇滴滴地道:“看你那样,都受了伤了还这般不老实,乖乖地躺着,今夜不许动。” 那男子似乎走动了起来:“怕什么,不过是肩头中了一箭罢,那话儿又不曾受伤,还如先前一样威武。” 接着,便传来了女人的娇喘和男子低沉的喘息声。 忽然,帐篷的帘门被挑开,一阵风吹进了帐篷。苏门琼午光着身子,只感觉一阵哆嗦。帐篷内没点灯,却依稀能瞧见一个身影站在帐篷门口,被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他正自销魂间,却被人扫了雅兴,一时间满腹的欲火变成了怒火,吼道:“不是说了不要来打扰我们,不就是一些大胤士兵夜间来袭么?我今日白天已然受伤了,就不能让我休息休息么?”他以为来人是烈真身边的亲卫,来催促他部去迎敌的。 忽然,一阵血腥味传来,正是帐篷外那倒下的士兵所发出来的。苏门琼午贪生怕死,自然也练就了机警敏锐的性子。见来人不答话,怕是大胤的刺客,当下便想从帐篷一边钻出去。 只是轩辕尘飞何等身手,咫尺之地,岂容他逃脱。 苏门琼午只觉劲风扑面,方才还在帐门口的身影瞬间便来到自己身前,霎时间只感觉脖子上一凉,一柄巨大的刀已然架住了自己。 一蓬火光亮起,点燃了帐篷内的油灯。正是谢家两兄弟随后赶到,掏出了火折子。帐篷内只有苏门琼午同一个面容姣好的女子。那女子皮肤白皙,约摸二十岁光景,正扯着一条毛毯,遮住自己一丝不挂的身体,躲在帐篷的角落颤抖着。 苏门琼午被人擒住,兀自还一丝不挂,胯间那话儿已然因为惊吓而迅速变小。他肩头包着纱布,还浸这鲜红。看来方才一番折腾,他的伤口又出血了。 他认出了用刀架住自己脖子的年轻人,正是战场上那雁形阵的锋芒,那把巨刀,杀人如麻。 作为一部首领,他自然比方才那个小士卒要多了些风度。他故作镇定道:“几位夜闯我漠北大营,不知道有何贵干?” 轩辕尘飞抓着他肩头的手略微一用力,低声喝道:“少跟我文绉绉地废话。快说,今日你们抓来的那个穿白衣服的年轻人关在哪了?” 苏门琼午心念电转:原来他们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便是来救那个年轻人的。看来那个年轻人身份不低。相通了此节,他哈哈笑了笑道:“我劝众位还是不要乱来得好。不然我喊出声来,别说你们救不了他,只怕连你们自己也要交代在这里。” 轩辕尘飞握刀的手微微使上力气,眼神狰狞道:“哦,你认为你有机会叫出声来么?” 苏门琼午面带微笑道:“就算你们现下杀了我,也找不到那年轻人。你们这次来救人,只怕不会带太多士兵来吧。估计也闹腾不了多久了。” 他虽然怕死,但分析起事情来,却异常敏锐。 岂料轩辕尘飞也不是好糊弄的主,你狠,他更狠。 苏门琼午已然觉得自己掌握了主动权,正微笑地看着三人。却忽然觉得架在脖子上的巨刀一松,似乎被拿开了。正自心中一喜,继而却觉得胯间一凉,却是那把巨刀的刀刃已然触及了自己胯下那事物。 轩辕尘飞一脸邪恶道:“既然你这么不怕死,那我便不杀你,今日在你身上取个事物罢。” 谢翼此时也开口道:“没想到你都这般大了,还如此没个正经样。只是你那把刀如此巨大,切不切得准。用不用借我老家伙的刀使使。”说着,竟真个从腰间掏出了一把小一些的弯刀来。那刀在烛火下闪着寒光,只怕是锋利无匹。 苏门琼午脸上刷得一下就变得苍白,连忙作揖道:“几位好汉饶命,饶命。我说便是了,我说便是了。” 轩辕尘飞用足尖挑起散落在地上的衣服:“穿上衣服,你带我们去。” 苏门琼午脸色更加愁苦起来,他本想随便指点处地方,让这几人自投罗网。岂料这些人并不是傻子竟要自己带路。 他没了法子,只好依言穿上了衣服。那躲在角落里发抖的女子已然被谢羽用掌刀击晕过去。轩辕尘飞将巨刀背在了身后,手中换了一把匕首,抵在苏门琼午的后心:“你若敢出声,立时便杀了你。” 押着他出了帐篷,捡着帐篷的阴影,在他的带领下一路走着。 大约半盏茶的时间,众人已然走出了满齐部的营地,来到一片用木栅栏围起来的宽阔的地方。里面栓着成千上万头马匹,一片嘶鸣。那空地的中间搭着一个帐篷,此时也亮着灯光。 苏门琼午指了指那处帐篷道:“喏,那年轻人便在那帐篷之中。” 轩辕尘飞一脸疑惑:“这马厩附近都无守卫,你们将他关在那里了?”言语之间已是不信,抵在他后心的又紧了一分。 苏门琼午大急道:“真的,昨日他身中数箭,被烈炎叔叔擒住时已经只剩下半条命了。军医给他上了药,都说不一定能救过来。扎营时还昏迷着,哪里还需要侍卫看守。” 轩辕尘飞移开了一段木栅栏道:“走,带我们过去。”一边说话,一边兀自警戒着。 帐篷的门帘被挑开,微黄的烛光下露出了花英远那张惨白的脸。他身上的白衣已经被脱下,整个上身都缠满了绷带,药味浓烈。他眼睛紧闭,胸口的起伏证明他还活着。 轩辕尘飞将苏门琼午推给了谢翼,走到榻边,一把扯过毛毯,将花英远裹上。自幼便挥舞那把巨刀的他力气惊人,抱着花英远百十斤的重量却犹如无物。 众人出了帐篷,望着这千万匹骏马,他冲谢翼道:“马厩中如此多的骏马,虽然我们大胤得不着,不若都放了如何?” 谢羽嘿嘿一笑道:“如此甚好。说着便兀自施展轻功去解开马匹的缰绳。” 正在此时,杜虎已然带着天同盟另外的几个兄弟潜了过来,看到谢羽正在解缰绳,瞬间便明白了用意,当下也不答话,都去解那马匹的缰绳了。 马厩设在大营的偏僻处,除了千万马匹之外,便只剩下马粪与马尿的腥臭味。漠北人没料到今夜大雨,大胤的士兵也敢前来偷袭,所以这处马厩并未派人把手。 过了一会儿,众人看解得差不多了,东边的喊杀声也渐渐隐没了。当下各自牵过一匹骏马,翻身上了马背。 谢翼冲着轩辕尘飞道:“贤侄,这人怎生处理?”说着,推了腿被自己着的苏门琼午。 轩辕尘飞将昏迷的花英远好好安放在马背上,又用毛毯在马镫上捆绑好了才道:“这般贪生怕死之人,杀他,便是污了我等手中的刀。打晕了罢,烈真自会处置他的。 苏门琼午正要说话,却觉得后颈处传来了重击,眼前一黑,便软软地倒在了地上。 谢翼翻身上马道:“杀人岂能不放火?”说罢,掏出火折子,朝那马厩中间孤零零的牛皮帐篷上一扔。虽然才淋了雨,但那帐篷却极其易燃,瞬间便烧了起来。 轩辕尘飞一声吆喝,用刀砍在了身边马匹的臀上。那骏马吃痛受惊,撒开了蹄子便跑,一头撞上了另外一匹马身上。如此反复,整个马厩竟似开了锅一般。过了一会儿,终于有马匹冲倒了南边的木栅栏,众人瞅准了机会,轻夹马腹,借着月色,朝南驰骋而去。 那些受惊了的马群,只顾一路低头冲去,也不管前面有什么事物。只刹那间,便拖倒了一大片帐篷。 漠北骏马的速度何其快,眨眼之间,众人已然冲出了大营,朝费城奔去。负责接应的病书生乍闻蹄声隆隆,还以为大军杀到,赶紧将马匹牵入了一处地势较低的地方影藏起来。 谁知定睛瞧去,月光下那无数骏马的马背上没有半个人影。倒是轩辕尘飞等人正面带喜色地坐在马背上。 苏门烈真面色铁青,金帐中烧着炉火,一个年轻人穿着单薄的衣服,正躺在地上。正在这时,一个侍卫拿着盆子,装了半盆子水。“哗啦”一声,那盆水兜头泼下,尽数浇在那地上躺着的年轻人头上。 被冷水一激,他立时醒来,打了个冷战,嘴里却嚷嚷道:“好汉饶命,好汉饶命。” 苏门烈真心中一阵恼火,再也忍将不住,冲那个拿着盆子的侍卫挥了挥手:“拉下去砍了,给我砍了。” 苏门琼午这才发下,自己已经身处金帐,却听自己的叔父命令士兵要砍了自己,赶紧又改口叫道:“叔父饶命,叔父饶命啊。我可是您的亲侄儿啊……” 凄厉的叫声划破了原本已经沉寂下来的夜空,格外凄惨。 ------------ 第五十八章 船号子 花英远被安排在秦川所住的院落中养伤,由燕儿和小红两个丫鬟照料着。这两个小丫鬟乍一见伤得如此严重的人,不禁惊呼起来。 薛神医已然跟着李昭然回京都去了,李玄疏便安排了随军的御医给花英远治伤。他这么做,也确实是因为才接手天同盟,需要拉拢人心。 轩辕尘飞在花英远的房间中找到了他携带的疗伤丹药,也不管药效如何,一股脑地全塞进了他嘴里,由燕儿给他喂了很多水,这才给送了下去。御医姓马,给花英远调好伤药换上之后,只说了句:“人事已尽,剩下的看天命吧。” 站在院落中,轩辕尘飞一脸默然。想起刚来费城时,他的千帆舟无风自动,腊月的天了,还摇着羽扇,说在自己身上押了不少银子。六城刀会,嘿嘿。 月光朦胧,,照在院子里的花朵上,那还未干去的雨滴,闪闪发光。他忽然取下了背上的巨刀,反手为削,竟是子午判官的鸳鸯刀的起手式。谢翼曾经说过,鸳鸯刀阵需要两把刀使起来才能互为刀阵,还曾经建议自己换两把小一点的刀。只是,自己这把从小就跟着自己的刀,又岂是说换就换的。 刀锋一转,映出了月光。寂寥的星辰此时也出来凑热闹,渐渐布满了苍穹。风吹过花枝,却不知是否是那把巨刀带起的。总之,花折,叶落。 这把刀从他握着那天起,他就知道很锋利。他心无旁骛地舞着,渐渐忘记了招式,忘记了刀诀。若此时谢家两兄弟在此,定然会为他此时舞动的刀法而赞叹。一把刀,竟然将子午鸳鸯刀阵融合在一起,恐怕世间又会多了一套刀法,去掉那个“阵”字,端端是好一套子午鸳鸯刀法。 都说到了自创招式的境界,已经是武功大乘的象征。虽然轩辕尘飞这无心之意,借着子午鸳鸯刀阵为底蕴,创了这套刀法。但却也不得不说,他已然摸到了武学的另外一个门槛,看到了另外一个境界。 收了刀,他再看去,只见满地残花落叶,皆尽被刀风扫落了枝头,白白可惜了初春的红绿。只怕,明天一早,燕儿同小红定然会埋怨,是谁把这好好的花朵,扫成了春泥。 轩辕尘飞没有回军营,而是住在了隔壁龙阳先前住的地方。他终于换下了那身被雨淋湿的衣服,躺在床上,心想:大胤已然有四万士兵,再也看不到明日的朝阳。 倦意袭来,那炉燕儿特意给他点的九叶香淡淡的,有着很好闻的味道。说实话,轩辕尘飞虽然出生在世家望族,但从小接触的便是武学和兵器,以及铸造锋利兵刃的法子。对于其他世家的这些享受,却从来都没有过。虽然,轩辕家族从来都不缺这些钱。他们这个家族一直保持着低调的行事态度,一直都居安思危,所以,也该有这样一个人的出现,那提升一下家族的地位了。被排挤了几百年,幸得李琼这般明君唯才是举,这才让家族好不容易熬出了头。 他沉沉地睡去,睡得很是安详。睡梦中,轩辕六城那口巨大的炉子升起了熊熊的火焰,父亲正在指挥着众人调节火势的大小。那时年幼的他并不知道父亲和一众叔伯在干什么,只是坐在父亲身边,看着那融化的钢水被倾倒入炉子中。炉火烧了有七七四十九天方才熄灭,化了足足五千斤钢水,这才铸出了他手上这把巨刀来。 那虽然不是天底下最利的刀,但却是他二十年来,从未离身的兵器。已经如同自己的手臂一般,有时,他甚至能感觉到,那把刀的,喜怒哀乐。 次日黎明,天空经过昨日一场暴雨的洗刷,透着格外的明亮。朝阳渐渐升起,初时如蛋黄一般的颜色。尔后渐渐变成艳红,灿灿生辉。 街道上已然没有了行人,做买卖的,早上遛鸟的,俱都不见了。整个费城也实行了宵禁。昨日一场大战,那让大地都为止颤抖的隆隆的马蹄声,以及战到最后,震天的喊杀声,想必大伙儿都听见了。 云江江畔,潜龙渡口,聚集了许多逃难的百姓。他们经过昨日一战,还是对战局有些担忧,虽然天子坐镇费城,虽然秦老将军做了万全的布局,但他们还是更加愿意往更南的地方走。 这些要走的人大部分都是咸城和襄城逃难过来的百姓,他们反正已经没有了家园,何不为了活下去,再朝南方走一些。 朝廷自然没有派船只运送他们,经过一场春雨,云江的水势涨起了不少。平素靠打渔摆渡的船只也都出来了,只是他们这番运送过河,收的价格比往常要低了很多,毕竟,世道乱了,大伙儿都不容易。 负责在北岸巡视的大胤士兵并没有阻止这拨难民的渡江,上头也发话了,愿意往南走的,都不做干涉。看来当今圣上还是位体恤百姓的圣君。 艄公老李头在这云江上摆渡少说也有二十几年了,大风大浪见得多了。一根竹篙,一叶扁舟,不知道载过多少南来北往的客官。他皮肤黝黑发亮,被风吹出了皱纹在额头上留下了岁月的痕迹。天气这才刚刚转暖,为了生计,他不得不又撑着他那艘小船,泊在云江边上,等待着过江的客官。 这几日生意好得不得了,每日几乎都没有停下来的时候。但大部分的人都是由北往南去,很少有人由南至北,前往费城。 他今日才出门没多久,便已然载了两船客官过了江。好不容易得空休息一下,这便掏出了腰间的烟杆,朝烟斗中塞了一斗烟丝,用火折子点燃,吧嗒吧嗒地抽了起来。 谢谢地望了一眼潜龙渡口那个最大的港湾,里面整整齐齐的停泊着几十艘巨大的船只,那是大胤水师的船只,如今同漠北人打仗,却是用不着的。倒是前几日有两艘自北岸运送了一行车马过了江,不知道是哪位皇亲国戚。 正抽着旱烟,却听有人道:“船家,过不过江?” 老李头抬头看去,却见一个方面大耳的中年人背着个包袱,正冲自己微笑。老李头瞧着有些眼熟,再细细看了看,一拍大腿道:“哟,这不是钱字号酒铺的钱掌柜么?怎么,瞧您这样,也是逃难去的?” 钱掌柜一见他道出了自己的姓名,倒也不以为意,毕竟开门做生意,形形色色的人都打过交道,这船家认识自己也不足为奇。 老李头见他沉思,磕了磕烟锅里的烟灰道:“看来钱掌柜贵人多忘事,我可是经常到你店中打些高粱烧腊。” 钱掌柜微微笑了笑道:“对不住了您,这人上了年纪,记性便差了。您这过不过江?” 老李头收起了烟斗道:“过啊,不过您看我这船能坐十来人,怎么也得凑上六七人,我这过趟江才划算啊。” 钱掌柜从舢板上一路走进了船中,望了望云江宽阔而平静的江面道:“也好,几十年都过了,我也不急这一会了。” 正聊着,远远又行来三人,其中一人打扮奇特,穿着漠北人服饰,头发梳在脑后,扎成了小束。另外两人一清瘦,脸上带着病态的苍白。还有一人虽然头发花白,但双目炯炯有神,一股英气自然流露。 三人走近了,笑着冲老李头道:“船家,我们要过江。” 钱掌柜见他们三人出现,哈哈笑了笑道:“我店里的酒都被你们喝完了,你们还跟着来做什么?” 萧子元嘿嘿一笑,从身后变戏法似地拿出了那个当年他当给自己的女儿红的酒坛子道:“这不,人生苦短,还有些心愿未了。” 钱流水自然知道他说的什么事情,只是微笑不语,看着渐渐升高的日出,和宽阔的云江,怔怔出神。 老李头挠了挠脑袋道:“原来几位认识啊,行吧,我这边送你们过江去,四个人就四个人吧。”说着,收起了舢板,一挥竹篙。那扁舟借着一撑的力道,缓缓离开了岸边,朝南岸驶去。 船至江心,水面如镜,朝阳在水面投下了点点碎芒,当真是风过无限好。老李头一时兴起道:“众位客官,我给你们唱段号子吧。” 萧子元拍了拍手道:“妙极妙极,南腔北调,九谱十八音,唯有这船号子最为悠远,快快唱来,快快唱来。”说着,竟自双手击掌,打起节拍来。 老李头撑了撑嗓子,张口便来,那歌声回荡在云江宽阔的江面,悠远动听。恰似人生如流水,东去不回头。钱掌柜看了看站在船头的老李,额头上的皱纹仿佛是岁月的犁耙耕耘出来的痕迹。这船号子普通的音调,在他唱来,还真有些光阴似箭的感觉。 快到南岸时,老李头的号子也唱完了,他将脸冲船蓬里笑了笑道:“这号子我唱了二十几年,怎么样,各位客官,唱得可还行吧?” 众人击掌道:“您这号子,怕是这云江上最有韵味的号子了。” 那叶扁舟停靠在南岸,萧子元付了船资,告别了老李头后,众人便朝南走了。 老李头捧着一锭闪闪发亮的银子,看了又看,瞧了又瞧,最后赶紧塞进了怀中,自语道:“真是乱世遇贵人呐。” ------------ 第五十九章 群雄会战 燕儿一大早醒来,却见满院子的落叶和残花,虽然不知道是谁将好好的花朵弄成这般模样,但她心中却很是生气。 打扫完了之后,她正要去给花英远换药,却听吱呀一声,房门开了。却是花英远不知道何时醒来了,正摇晃着走了出来。 她一声惊呼,赶紧招呼小红,两人费了一好番劲才将花英远重新搀扶回床上躺好。她边给花英远倒了杯水边说着:“花公子,您受了这么重的伤,可别再乱动了。有什么吩咐您叫我们这些下人做便成了。”小红在扶他回房之后,已然去隔壁的院落里通知轩辕尘飞了。 没过多久,一阵脚步声响起,看来定是轩辕尘飞到了。 果然,门还没被推开,轩辕尘飞那大咧咧的笑声便传来:“我就知道你小子哪那么容易死。不然六城刀会之后,我去哪里送银子。”正说着,人已经走了进来。 花英远虽然醒过来了,但面色依旧惨白,他用虚弱的声音笑着说道:“你怎的就知道,六城刀会你一定能赢。” 两人各自说笑了一番,花英远忽然说自己饿了。燕儿和小红赶紧去厨房弄吃的了,剩下轩辕尘飞一个人兀自还在吹牛。 过了一会儿,他沉思道:“却说燕非回京都了,你要不要也回京都去养养伤?” 花英远摇了摇头道:“恐怕不行,你也不动动脑子,燕非这番回京明里是养伤,其实可能是带着任务的也不一定。” 轩辕尘飞奇道:“任务?什么任务?” 花英远望着房梁,叹了口气:“我也不知道,这只是我个人的猜测罢了。” 今日天色大好,到了晌午,那些渡江的人已然行得差不多了。老李头便吧嗒着旱烟,准备撑船回家。他的家在上游不远,靠着云江边,搭了一个茅草的窝棚。 正在此时,却忽然又有人道:“船家,载我过河吧。” 他打眼瞧去,只见一个老者正瞧着自己。那人面相倒是无甚奇特之处,但左边脸颊处三颗痣横向排成了一排。 老李头吐了一口烟道:“得,客官,您看这江边已然没有人了,这要是载您一个人过江,这不划算呀?” 那老者也不答话,自顾掏出了一锭银子扔给他道:“不用找了。可以开船了么?” 老李头接过银子,微微一愣,今日这是怎么了,怎的出手都这么大方。他笑着道:“嗯,得勒,客官,您坐好,我这便开船。”说着,收起了舢板,又一撑竹篙,小舟便朝江心驶去。 今年的南风吹得有些狂野,不似往年,软趴趴的,要在费城同北风缠绵好一阵子才继续往北而上。但自南风起,整个费城还只下过一场雨。 这南风若照这般吹法,今年定然大旱。 轩辕尘飞早晨去看望了花英远,这晌午时分,刚从军营回来,便又朝那个院落中去了。习武之人,身体底子好,吃了些东西,又喝了些参汤之类的大补之物,脸色已然好看了几分。 “怎样?今日漠北人有无动静?”花英远精神已经恢复了不少,这便开始操心起战事来。 “上午没动静,可能是昨夜被咱们这么一闹,烈真那口气还没顺过来罢了。倒是同咸城通了几次信,方才还接到那边的书信,问你伤势怎么样?”轩辕尘飞边说着,边吩咐燕儿同小红两人去准备些酒菜。巡了一上午,累倒是不累,只是饿得慌了。 花英远又询问了一些昨夜救自己的细节,当轩辕尘飞说到将刀移到苏门琼午那话儿上时,他立时便求饶那段。直把花英远眼泪都乐了出来。 经过昨日一战,秦可籍将士兵们俱都撤入了费城,漠北人统共二十万军队,精锐部队充其量八万人。昨日他们在费城下扔下了两万具尸骨,只怕有些部落已经寒心了。 但大胤的损失也相当严重,整整四万男儿,便要长眠在费城的荒郊,过不了几年,便会成为累累白骨。 秦可籍虽然知道按照秦川操演的那战阵打下去,定然能将漠北人消耗殆尽,只是这样的代价也未免太过巨大。他是大胤朝最老的将军,相得自然比别人要远,尽管他承认自己却是没有了如秦川、龙阳这些年轻人身上的东西。但他依旧是大胤军队,除了皇上之外的最高统帅,他人生的最后一战,想赢,而且必须赢。 靠着费城坚固的城墙,或许可以拖到漠北人粮草耗尽,他是这般想的。 两人又是一番闲聊,酒菜已然摆上了桌。花英远身受重伤,自然不便饮酒。轩辕尘飞倒是不客气,左右开弓,那风卷残云的架势若是让不知道的人看见,还以为这人不知道饿了多久。 正吃着,却闻见鼓声响起,正是遇到敌情紧急集合的鼓点。 轩辕尘飞放下筷子,抹了抹嘴道:“他娘的漠北人,连个饭都不让老子好生吃完。”说着交代了燕儿记得给花英远换药,便自顾提着刀,朝城北放下走去。 秦可籍已然站在了城墙上头,双手负在身后,面色沉重。在他身后,天同盟一应人物已然来了,各自都朝城墙下看着。 他三步并作两步,飞快地登上了城墙,朝北看去。只见阳光下,漠北骑兵整齐地列着方阵,盔甲反射着日光,异常明亮。 只见战阵前面一人举着漠北的的狼头旗,骑着马奔了一个又一个的圈,总在费城下一箭之地停下,叫嚣一阵又折了回去。过来一会儿,便又换上了另外一个前来叫嚣。语气嚣张至极,简直视大胤无人。 而在阵前三四骑远处,一匹浑身火红色的骏马背上坐着一个名中南人。那人虽然是漠北人打扮,但却又有些不同,但具体是哪里不同,却又说不上来。 那人在阳光下闭目养神,一幅趾高气昂的样子。 众人正瞧着,忽而内侍举着一顶圆形的伞,正是李玄疏到来。城下已然跪倒了一大片将士。待到他登上城墙,众人自是又跪拜行礼。 李玄疏身穿锦绣龙袍,腰悬宝剑,自有一股英气。他看了半晌城下叫嚣的漠北士兵,转身冲身后一干人等道:“众位爱卿,有谁愿下去杀杀漠北人的威风?” 轩辕尘飞眉毛一轩,正要答话,却见病书生赵满雨行了一礼道:“在下愿去取几个漠北头颅回来。” 李玄疏才接手天同盟不久,对众人自是不熟悉,但见那人一脸病态,腰间斜斜插着一支白玉箫,但眼神却精芒流转,想必是武学高手。这厢杜虎见他面有疑惑之色,当下冲他拱手道:“这位是天同盟的病书生赵满雨,手中一支白玉箫端的是了得。” 李玄疏眉宇间流露喜色道:“原来是赵先生,久仰先生大名,不若这阵便让先生去杀杀漠北人的威风。” 哗啦一声,轮齿搅动着转盘,带动了那巨大而厚重的城门。病书生一马奔出,踏过方才才放下的吊桥,过了护城河,直奔军阵而去。 烈炎闻着蹄声,豁然睁开了眼睛,盯着城中奔出来一骑,嘿嘿笑了笑。轻夹马腹,胯下那匹天山神驹立时如一团艳丽的火焰迎了上去。 不论是站在城墙上的众人,还是漠北站在前方一些的士兵,心中都暗赞道:好一匹骏马。 那神驹冲了一会儿,待到要同赵满雨接触时,忽地停了下来,抬起前蹄,如人一般立了起来,一声长嘶。那声音虽然比不上穿金裂石,但却气势十足。 赵满雨的马匹一时被惊,急急停了下来,打着喷鼻,竟然朝回绕去,任由赵满雨怎生勒紧缰绳都没用。一阵笑声从漠北军中轰然发出,似乎在嘲笑那马匹竟如此懦弱,也似乎在嘲笑大胤的勇士一般。 李玄疏的脸色变得不怎么好看,心道:这火红色的骏马不知道是漠北那个部族的品种,竟然如此神骏。 病书生赵满雨成名许久,传闻他不仅武功精妙,且精通音律,吹得一手好曲子。果然,他掏出了腰间的白玉箫,幽幽扬扬吹了起来。箫声厚重,如今年的南风一般拂过了众人的心间,大伙儿只感觉一阵前所未有的舒畅。 说来也奇怪,那原本受惊的马匹闻着箫声之后,竟渐渐由狂躁的状态安静了下来,并且逐渐朝烈炎以及那匹火红色的骏马迎了上去。 烈炎胯下的神驹闻见箫声,那王者之气竟也敛去了不少。烈炎轻笑道:“好一曲《塞上秋寒》,竟以音律为媒介,扰我心境。” 他轻轻抚摸了神驹火红色的鬃毛,内力自掌心微吐,那马匹竟似清醒过来,重新回到了它王者的地位一般,撒开了蹄子朝赵满雨奔去。 端端一箭之地瞬间即到,病书生取下了唇边的玉箫,瞅着机会,朝烈炎的腰间点去。玉箫要诀,便在这点字诀上。若被点中,往往雄浑的内力便会骤起发难,所中之人无不立时酥软不能动弹。而且,病书生的玉箫,专攻人体要害处。 玉箫两端都装有机簧,可弹出尖锐的钢刺,瞬间便可刺入人体。 ------------ 第六十章 慈悲六阳 烈炎手无寸铁,右手成爪,便朝那玉箫抓去。赵满雨心中一喜,这人不知道玉箫的厉害,这个距离他恐怕是躲不过去了,看我刺穿他的手掌。当下轻按玉箫上的机簧按钮,只见玉箫一端弹出了钢刺,锐利无匹。 烈炎自然没有收手,右掌已然突进,只听铿锵一声,那钢刺如同刺在铜墙铁壁上一般,正是慈悲掌的奥妙所在。 两人一分即合,各自掉转了马头。那玉箫上的钢刺不仅没有刺穿苏门烈炎的手掌,反而被他的手掌将钢刺的尖端弄得钝了。赵满雨面色凝重,心道:还厉害的武艺。却不似星家的手法,不知此人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马匹再次奔腾起来,苏门烈炎已然站在了那匹神驹的背上,任由马匹颠簸,犹自岿然不动,不知道又要耍什么奇怪的招式。 赵满雨凝神戒备,玉箫一横,灌输了七成的内力,让那白玉都渐渐变得通透起来。再次交身而过,玉箫带着断石裂铁的势道朝烈炎立在马背上的双脚扫去,这一下若是被打中,非得让他废了这双腿不可。 那知道烈炎却身形瞬间高高拔起,看看躲过了玉箫,一时间在空中翻转了身体,变为了头朝下,腿朝上。他的手掌也没闲着,聚集这真气朝着赵满雨所乘马匹的头颅拍去。 病书生来不及阻挡,心中暗呼不好。果然,那一掌威力极大,连赵满雨自己都听见了马匹颅骨碎裂的声音。瞬间,那马匹便由冲锋朝地上软倒而去。 赵满雨虽惊却不乱,轻功施展开来,想要在空中稳住身形落在地上。却忽闻身后一声马嘶,竟然是那匹火红色的神驹不知何时已然高高跃起,用它那巨大的马头朝自己的后背撞来。这马匹当真是灵性十足。 于是城墙上的大胤士兵和漠北士兵都看见了那诡异的一幕,一人一马配合无间,当真是闻所未闻。 赵满雨在空中来不及躲闪,后背被马头结结实实地撞中。他只觉得脑中一黑,喉头一甜,一口鲜血便喷了出来。他滚在地上,一时间动弹不得,感觉全身上下两百多块骨头散了架一般。想不到这马匹如此神骏,当真是失算了。 烈炎落在地上,看了看躺在脚边不能动弹的赵满雨,抬头冲着城墙上众人道:“大胤就没有能人了么?竟然如此不堪一击。”说罢哈哈大笑。 声音借着内力传来,虽然逆着南风,但响在众人耳边,却声如洪钟。 李玄疏脸色铁青,正要说话。却见谢翼同谢羽两人已然同时拿起了雕形大弓,扣上了箭矢。只听弦声轻响,两只羽箭直奔烈炎面门而去。 烈炎听见轻响,心道:在我面前卖弄箭法,当着是班门弄斧。说罢一声呼哨,那神驹自跑到他身边。神驹一侧挂着一把弓箭,一看就非普通人能拉开的强弓。 他取下弓箭,拉弦射出,三箭蹭蹭射出,一气呵成。他浸淫箭术多年,这箭射起来,无论是速度,威力,同谢家的子午神射都不在一个档次。 可惜子午神射自有他的妙处,看似一支箭射来,实则是两支箭连成了一条线。力道各自不同,待到面前,便会分开。传说谢家两兄弟箭术练至巅峰时,可以九箭练成一条线,各自带上不同的力道和速度,被人称为九子连环。那是子午神射的最高境界。 但烈炎的箭又岂是易与,其中一支奔向了两人射来的箭矢,另外两支却直奔城墙头上那头戴冠簪,身穿龙袍的李玄疏而去。 噗嗤一声,谢家两兄弟的羽箭被射落,但跟在后面的那支箭由于力道不同,竟然在空中微微偏移,继续朝烈炎奔来。 烈炎眼神一缩:果然好箭法,这般出箭,还真有些神奇之处。待到羽箭离自己只有一个身形的距离,他右手如闪电一般,一把抓住,指尖微微用力,便将坚韧的箭杆折成了两段。 却说奔向李玄疏的两支羽箭来势极快,带着隐隐风雷。离李玄疏最近的是杜虎和秦可籍,两人反应算是快了,见箭矢奔来,都抽出兵刃去阻挡。岂料刀剑斩向那两支箭矢,却都斩了个空。若是燕非同秦川任何一人在此,都知道如何应对。那烈炎的箭矢上附着三重真力,虽然一重弱于一重,但却胜在空中能转变方向,出其不意。 刀剑斩空,那箭矢似长了眼睛一般,转变了方向,又朝李玄疏射去。李玄疏见箭矢又来,已近眼前了,他慌张起来。虽然跟着许开学过些基本的武功,但烈真何等人物,一身天山武学已臻化境。 身后便是登上城墙的阶梯,退无可退。 箭矢带着的劲风他已然感觉得到,甚至吹得他额头凉凉的。忽然,一阵白光在自己眼前一闪,一团头发一般的白丝赫然出现。白丝上带着的力道霎时间便将两支羽箭震飞。 一阵劲风吹过,众人赫然发现眼前站着一位道士打扮的人物,手持拂尘,仙风道骨,正是同虚道人。 李玄疏大喜:“上仙赶来真是及时,漠北人仗着那不知哪里冒出来的高手,嚣张得很。” 同虚道人面目含笑,冲着李玄疏竖掌道:“贫道来迟,望陛下恕罪。” 秦可籍本来以为这同虚道人只是江湖术士,会炼些壮阳疗伤的丹药罢了。没曾想这危急的关头,他却出手救了陛下。 轩辕尘飞也瞥了那道人一眼,心道:这人武功果然高明。 李玄疏面色恢复了道:“道长哪里的话,你这救命的恩情,我可是会铭记在心。”众目睽睽,他自然要将话说漂亮。 同虚道人竖掌含笑,转身从城墙上一跃而下。费城扼守燕南平原的咽喉,北临漠北,南靠云江,自古便是兵家必争之地。这城墙自然也是修得格外高大厚实,将近有三丈的高度。别说平常人,就是武艺如轩辕尘飞之辈也不敢这般直接跳下去。 众人一声惊呼,都弯着头,朝城墙上的空隙间朝下看去。只见同虚道人轻飘飘落地,如一片鸿毛一般,并无什么不妥。 他施施然地朝苏门烈炎走去,步子虽然不大,速度却极快,而且上身几乎都不曾晃动,当真是步法神奇。随着他的走近,那匹神驹都安静了不少,不是方才在病书生箫声下的那样安详的敛去了不少王者之气。它此番安静,却是出于忌惮。 他在烈炎身前一丈之地处停住了身形,仍旧是一幅慈眉善目的表情。 苏门烈炎从他跃落城墙时便开始打量他,从他的眼神,步法,气质上都不难判断,此人武功高绝,断不是脚边躺着的这人所可比拟的。 同虚道人站定之后并没有立即动手,而是冲着苏门烈炎微微躬身,指了指躺在地上的赵满雨道:“此人学艺不精,栽在了施主手中,对此贫道并无怨言。只是杀人不过头点地,他已然吃了苦头,还望施主行个方便,让贫道带他回去疗伤。” 烈炎眉头皱了皱道:“在漠北,勇士之间的决斗,输了的一方,自然连性命也输了,从此便要奉胜利的一方为主人,性命自然也是胜利一方的。若想重获自由,那必须得用金钱或其他事物来换。”说着,看了看躺在地上的赵满雨道:“或者,由他的家人,或是朋友自己以武力来取。” 同虚道人并没有因为他的趾高气昂而生气,而是淡淡道:“施主说的规矩,那只是你们漠北蛮族所用的未开化的礼教而已,对于大胤的子民来讲,恐怕并不适用吧?” 烈真自从天山下来之后,还从未有人对自己用这般口气说过话,他是急脾气,听到这话却没有跳将起来,而是阴沉着脸道:“这般说,阁下便是想领教我天山武学了?” 同虚道人闻言才知他是天山之人,传言烈真的二弟自幼便上天山学艺,想来便是此人无疑。但他自是不惧怕:“据贫道所知,二十年前,我大胤高手叶秋便只身在你们的圣湖云鄱湖中垂钓,你们天山上下来人。两人在云鄱湖畔大战一场,也未见天山的人胜了他。在我看来,天山武学,也不过如此。”有时候,软刀子捅人,更是杀人不见血。 就算苏门烈真休养再好,此时也忍不住发飙了,何况,他是个暴脾气。 慈悲掌瞬间发动,没有预兆。他宝相庄严,眉目间有了一股大慈大悲之态。手掌缓缓向前推出,但其间蕴含的巨大力道却不容小觑。 同虚道人含笑挥掌,迎着那只手掌直接印了上去。慈悲掌的精要类似铁砂掌,但后者主要是外功,靠着坚韧的毅力,将手掌练得如钢铁一般坚硬。而前者却重在心境,再配合内功,让真气附着在手掌之上,使得手掌坚硬无匹。 而同虚道人这一掌看似平淡,但实则掌风凌厉。《归墟录》中记载的武学,又岂是泛泛?这掌唤作六阳掌,号称能同上古洪荒谷玄子的大成广印所匹敌。只是大成广印乃是两败俱伤的掌法,而这六阳掌吸取了大成广印的精髓,稍作了改动,虽然威力不如,却也没有那收功不及时便会震伤自己心脉的缺陷。 ------------ 第六十一章 佛罗迦叶 《归墟录》开篇有言道:人体经脉,分六阴六阳,是为人体十二正经。六阴可聚地气,六阳则上达天气,另有任督二脉,奇经八脉,各司其守…… 这六阳掌法便是损天气之有余,而补自身之不足。掌风至强至刚,如天运命数,不可违,不可抗。 烈炎慈悲掌那庄严的宝相在六阳章凛冽的罡风下变得有些扭曲起来。但两人都是武学大师,岂可退缩。 没有沉闷的低响,没有骤起的烟尘,就仿佛两位好友为了某些事情达成了统一的意见而击掌一般。六阳掌胜在手足六阳经脉自成系统,这样真气的运行速度以及爆发力可以快上一倍有余。而慈悲掌则胜在延绵不绝,劲力一重接着一重,如风吹起的的水浪。 烈炎怒目而视,全身真气瞬间涌起,朝着手掌处排山倒海地渡去,似乎想一击便将眼前这老道人重创。 岂料真气还未在体内运过一个周天,对方掌间的至阳之气已然爆发。霎时间,他只感觉周围阳光和煦,全身好似沐浴在天山顶上暖暖的阳光中。 他心中一惊:好奇怪的掌法,真气的发动竟然如此之快。吃了个暗亏的他,趁着对方掌力还未完全爆发,赶紧撤回了手掌,虽然被对方占了先手,但却也并无大碍。 内力已然拼过,虽然同虚道人六阳掌法的真气运行有些独特,但似乎在苏门烈炎面前也占不了多大的便宜。 苏门烈炎撤回手掌的同时,左手成爪,整个身体在空中大了横,竟然旋转了起来,朝着同虚道人的胸口闪电般抓去。 这招正是天山武学中的仙人学虎。传说天山曾有位渡劫成仙的武学圣人,留下了一套招式精妙的武学,共有一百零八式。每招都精妙无比,出奇不易。这招仙人学虎,便是从最基本的黑虎掏心演化而来,若是功力足够,使出来当真是威力无匹。 同虚道人自然看出这一招厉害所在,也不硬接,只是拂尘一扫。那拂尘上的白须看似软绵绵的,但却蕴含着巨大的力道。 烈炎的手掌方一接触白须,身形又在空中旋转,自是被白须缠绕起来。若是再进,定然会被那拂尘裹成了茧。但天山武学自有独特之处,他全身真气外放,竟然如一把旋转的利刀,想要将拂尘上的白须割得寸寸断裂。 同虚道人脸上泛起了微笑,想那日在龙幽洞中,萧子元受手上那把锋利无匹的柴刀都没有伤到自己的拂尘分毫,此时又岂是苏门烈炎能轻易割断的。 天地间一片静寂,万千目光都聚集在两人身上。烈真今日前来断然不会只是在城下叫骂一阵,派个高手出来羞辱一下大胤男儿这般简单。瞧着那军阵后方那十几驾巨大而高耸的攻城器械。秦可籍眼神微微一缩:烈真定然是在等什么。 烈炎被白须缠住,但周身散发的劲气却没有隔断那些古怪的白须,不知道这拂尘是什么东西做的,竟然如此坚韧。 但他毕竟是苏门烈炎,断然不会像被人包粽子一般缠成一个大茧。他身形在半空中由旋转翻腾而起,迅速欺身而入,近身搏斗,天山武学同样有精妙的招式。 同虚道人看出了他的来意,飞身后退,一柄拂尘横竖挥扫,舞得如光如幕。仿佛在戏耍他一般。 烈炎如何忍受得,手掌在胸前虚空画了一个圈。忽然身形暴涨,骨骼撑着肌肉,一阵啪啪作响,正是天山的禁传武学,佛罗迦叶。天山本是神秘所在,据说那上面有座迦叶寺,里面都住着武学已然登峰造极的高手。这些人寻常都不问世事,潜心修行,是以大部分人都不知道他们的存在,自然,也更加不知道这天山的禁传武学。 江湖上早有传言,当年流风侯许开才踏入中土时,出手伤他的便是这天山上的人。 同虚道人虽然没听过这佛罗迦叶,但从烈炎周身散发的戾气来看,这招定然是非同小可。烈炎全身暴涨了一个头有余,身上的肌肉也隆起了不少,仿佛酒囊被充了气一般。 一丈的距离,对于两人这等武学高手来讲不过时转眼即至。烈真眼神浑浊,在同虚道人面前如同一尊魔神一般,挥掌便拍下,速度奇快,毫无章法可言。但那一掌还未拍到,带起的劲风已然将他飘在鬓间的几缕白丝吹得朝后飘扬起来。 他心中一凛道:好强的气势,好强的掌力。 飞身后退已然来不及了,无奈之间,他只得运起六阳掌朝那只如同魔掌一般的手掌拍去。 内息瞬间发动,两掌相交,这次发出了沉闷的声音,躲在很厚云层背后的闷雷。接着,以两人为中心,扬起了一大片烟尘。可见这一招凌厉至极。 同虚道人只觉得胸口一闷,六阳掌虽然至刚至强,但面对这天山禁传武学,也落入了下风。 蹬蹬蹬,他接连退了好几步,才略微将胸口那股烦闷化解。 但凡世上,便没有十全十美的东西,武学也一样,没有完美。凡是威力巨大的招式,便会在身法和速度上有所缺陷。 但这天山禁传武学却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同虚道人方退了几步,堪堪稳住了身形,烈炎那巨大的身躯便如影随形,速度奇快。 又是一掌拍下,还是那般平淡无奇,但掌风凛冽如初,丝毫不给他喘息的机会。烈真远远看着:想不到自己这个二弟自幼进了天山,却学了这么一身高强的武艺出来,这厢派上了大用场了。 第二掌拍下,他避无可避,只得又挥掌去迎。不知是方才胸口堵闷之意还未尽去,还是这一掌确实比方才要重上几分,总之同虚道人退了几步后,嘴角已然溢出了血迹。 这次他做好了准备,身形刚稳住,他便朝后一倒,凌厉的掌风贴着他的面门擦过,刮的脸上生疼。 烈炎这一掌击空之后有些意外,但禁传神功一经使出,便不是他自己所能控制了。这功法虽然在力量和速度上都无可挑剔,但他的神智却不甚分明起来。 眼见同虚道人在自己眼前消失不见,他一声低吼,又朝前踏了几步。用他那浑浊的眼神疑惑地看了看周围,并未发现有人。 正在此时,身后忽然劲风大作,却是同虚道人已然绕到了他身后,正使着六阳掌法朝他的后背拍去。眼见便要被击中,苏门贺同在远处急忙大喊道:“叔父小心。” 但烈炎依旧没有回头,似乎还在寻找方才消失不见的同虚道人。嘭的一声闷响,六阳掌结结实实地印在了烈炎的后背上,巨大的掌力击得他朝前一扑,但却并没有倒下。 同虚道人只感觉手掌击在了冰冷的钢铁之上,任由内劲如何催动,都停在了掌心之上,并不能再前进分毫。 烈炎豁然转身,似乎方才那一掌只让他打了个趔趄,并没有造成什么伤害。同虚道人瞧着他不甚分明的眼神,心中一凛:这武功怪异得很,只怕今日不能取胜。他当机立断,拂尘轻卷,已然将地上的赵满雨卷起。 正要施展轻功回城,却见方才一直都没有动作的那匹火红色的骏马化作一团奔腾的火焰,瞬间便朝两人冲撞而来。 众人心中一悬,俱都瞧见过方才赵满雨被那马匹一撞,便落得不能动弹的下场,心中不禁都为同虚道人捏了一把汗。 同虚道人哈哈一笑,虽然受伤在身,但武功还是不容小觑。他喝道:“好畜生,来得正好。” 在那神驹堪堪冲到之时,他轻轻拔地而起,一跃便上了马背。 神驹只认一主,岂容他人在自己背上驰骋。当下便一会儿撅起后腿,一会儿又做人立,想将同虚道人颠簸下来。却不曾想,一路已朝费城下奔去。烈炎在身后追着,但轻功若他者,也追不到这神驹的速度。 眼前吊桥缓缓升起,朝着北面的一端已经到了四五人的高度。骏马转眼冲到了费城城下,同虚道人瞅准了机会,带着苦不堪言的赵满雨从马背上一跃而起,堪堪攀上了正在升起的吊桥。站在越来越高的吊桥顶端,他轻轻笑道:“好马儿,谢谢了。”说着,便转身下了吊桥,急急入城去了。 这厢苏门烈炎也堪堪赶到,一跃而起,也想攀上吊桥的顶端,岂料那桥已然升高。只听哗啦一声,他整个人掉入了护城河中。 昨日一场暴雨,这河水涨上了不少。护城河的河底本是密密麻麻地排着尖锐的钢刺,只因为涨了水,人便能浮在水上,这才不能被钢刺伤到。但佛罗迦叶其实寻常武功,是以就算河中没水,寻常的刀剑也已经伤不到他分毫。 烈真掉入水中霎时间便清醒了不少,眼见城墙上弯弓搭箭,已然有不少箭矢朝自己射来。他身形一跃而起,带出了千万水花。袖袍一卷,羽箭落地,竟然连碰都没碰到他。 那匹神驹堪堪接住了他的身形,还兀自躲闪着箭矢,撒开了蹄子,便朝漠北的军中跑去。 ------------ 第六十二章 火起费城 同虚道人与苏门烈炎大战之后,漠北人并无任何动作,但却在费城下扎下了营寨,吃起午饭来。 秦可籍一时间也猜不透烈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得加强了范围。李玄疏回行宫去了,同虚道人跟着一起走的,看那样子,两人像是要商量什么密事一般。 未时刚过,天色擦黑。费城四门忽然火起,大火烧得很突然,看那情形,仿佛是预先计划好的一般。浓烟中还夹杂着硫磺硝石和火油的气味。 那大火借着南风之势,蔓延得极其快速,瞬间整个费城的四个方向火光冲天而起,直烧得天边云彩都一片暗红。到处是哭爹喊娘的声音,那些被大火吞噬了房屋的百姓都跑上了街头,哭声一片。 正在此时,漠北军阵也开始缓缓动了起来,号角声响起,一片肃杀之意。 秦可籍和众人依旧坚守在城墙上,看这情形都心下了然,看来漠北人在费城中还是安插了不少细作,苏门烈真等的便是这场大火吧。自从苏门武信串通韩蒙在月放城的水中下了药,用计取得了月放成之后,这费城之中的每一口井水都开始派重兵把守,每日军中的食宿用水,都用银针试过毒后,方才能用。 这烈真安排在费城中的细作可能是没了机会朝水中下毒,才想出了这个放火的办法来。大胤的房屋都是木质结构,经过了一冬的干燥,烧起来特别快。 秦可籍心中暗骂卑鄙,但火已经燃起,只能派将士去助百姓灭火。不然这么烧下去,迟早会让整个费城都陷入了火海。 所幸大胤兵多将广,虽然被派去了一部分,但城墙上的防御还是那般严实。 号角响起,战鼓擂擂,烈真从容不迫地指挥着漠士兵推着十五六架攻城的器械。那器械如城楼梯一般,高高耸立,比之城墙的高度还要高出不少。每架攻城器械大约两丈的宽度,由两个巨大的轮毂推动着行进。前端是尖锐的破门锤,包着铁刺。轮毂的前端两边各自伸出了一根巨大的圆木,那是士兵负责推动的地方。 圆木的上端有斜斜的木质盾牌,厚约三寸,寻常的箭矢定然射不穿。 而那攻城器械中间有四根竖直的木梁,如同帆船的桅杆一般。四根木梁之间高低错落,纵横交错地镶嵌了许多短的圆木,不知道作何使用。 士兵们躲在盾牌底下,发出整齐的呼喝声,正在努力推动着器械行进。虽然缓慢,但漠北十数万骑兵缓缓跟在后面,自有一股沉闷的压抑感。 秦可籍从未见过那攻城器械,只感觉同寻常的城楼梯没什么区别。 巷子街靠着南边,萧成与白氏便是住在此处不远。本来同李玄疏谈妥了买卖之后,两人又巡视了这费城中萧家的产业一番,本欲明日便渡江回萧家。岂料今日未时时分,从巷子街那牌坊建筑处忽然起火,大火迅速蔓延,浓烈的硫磺硝石以及火油的气味随着烟雾弥漫。 大火是从巷子街尽头那家钱字号酒铺中烧起来的,瞬间便吞噬了大半条街。这街上做买卖的人都来不及收拾细软,各自从房间里逃了出来。 白氏同萧成两人恐怕大火即将烧过来,自是不敢在客店中再待下去。好在南门离云江颇近,不一会儿又有士卒来帮助众人灭火。所以这南门的火势渐渐便得到了控制,逐渐小了下来。 火起之时,同虚道人正向李玄疏讲述太泽的经历。彼岸果这等天地灵宝被龙阳服食的事情他自是知道。星痕曾教过他一式刀法龙阳自己也曾对他和盘托出。与同虚道人所述并无太大的差异。 他听闻燕行云也去了,不由惊奇道:“燕行云也去了?谁让他去的?” 同虚道人回道:“恐怕跟十六年前那四枚铁卷有关。总之他来的时候有流风侯钦赐的令牌,是以贫道也不能装作视而不见。” 李玄疏细细回味了同虚道人的话,只觉得越发有趣了。萧子元没死,与叶秋星痕几人齐聚玄关开启之时。那他们定然也是为了《长生卷》而来的。 十六年前那件事传言不多,说是叶秋从漠北带回了四枚铁卷,与玄关有莫大的关系,之后便被高手追杀。只是叶秋凭借自己高深莫测的武艺屡番脱险,最后不知道遇上了什么绝世高手,为燕子乌,萧子元与星痕出手相救。结识之后,四人都各自觉得惺惺相惜,便结拜成了异姓兄弟。 星痕那时还非是星家家主,但也是德高望重之人,自然读过记载了关于玄关的秘典。叶秋将铁卷分别放在了众人身上,星痕也将所知道的玄关秘辛告诉了众人。于是,众人便相约这一甲子玄关开时,便共同去找那传说中的《长生卷》。 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又恰巧燕子乌的弟弟燕行云得了怪病,身体衰老的速度比之常人要快上了将近一倍有余。让他得知了这个消息之后,燕子乌的杀生之祸随之而来。 那时正赶上燕子乌的夫人产下一子,却无奈遭到神秘人的杀害。老仆人拼死护着还在襁褓之中的少主逃走了。 李玄疏想了想江湖的传言,一时间只觉得事情越发复杂起来。而且燕行云身上带着流风侯许开的令牌,却不知道这位侯爷在这件事情中又扮演着什么角色。那个慈眉善目的老者,从自己记事开始,便一直对大胤忠心耿耿。只怕,事情没有自己想象得那般简单罢了。 他奇怪地问道:“那这么说来,星家分崩离析,不少人都投靠了苏门烈真,他自然也知道这玄关的秘辛了?” 同虚道人点头道:“恐怕是这样,只是那个叫龙阳的年轻人拿回了逐日神弓,这便证明了传说是真的。只是这《长生卷》去了哪里?照理来说,应该是同逐日神弓放在一处。” 李玄疏立刻会意,面带疑惑地问道:“莫非上仙怀疑龙阳私藏了《长生卷》。” 同虚道人摇了摇道:“龙阳那年轻人我见过,统兵打仗是把好手,现下大胤正是非常时刻,正需要这样的年轻人。” 李玄疏不明白同虚道人为何对龙阳又贬又褒,但他却开始留上了心眼,一方面是流风侯许开,一方面便是这龙阳。 一阵风吹过,吹散了满室的茶香,夹杂着硫磺硝石以及火油的气味扑面而来,虽然不甚浓烈,但闻起来却格外刺鼻。 喧哗声响起,即使这乾清宫离着闹市还有着十万八千里,但却依旧闻到了鼎沸的人生。同虚道人听力过人,仔细听了片刻,便冲还在微微皱着眉头,准备呼唤内侍的李玄疏道:“陛下,不知道是哪里走水了,才这般喧哗。” 李玄疏舒展了眉头,自以为就是寻常的走水事件而已。却闻见回廊中传来了咚咚的脚步声。照理来说,内侍都是训练有素的,若非遇到紧急情况,走路时都是异常小心,断不会发出丁点声响来。 正想着,那脚步声已然到了门口,李玄疏打眼瞧去,正是跟着自己多年的赵公公。他已然头发花白,脸上的皱纹多得都快比犁耙才犁过的田地还要多。这是宫中的老人,自然知道皇宫里的规矩,这番大失礼仪,想必事情确实紧急。 果然,赵公公喘了两口粗气道:“启奏陛下,不好了,离着行宫最近的宅子走水啦。” 李玄疏心中一惊道:“昭然以前住的那座宅子?”他心想,李昭然已经回京了,那座宅子已经基本上属于空宅,便是走水了,又怎生值得这般大惊小怪。若是他愿意,立马便可以修上一座新的。 谁料赵公公又道:“不止这里走水,我听着外面的哭喊声,特意问一下。费城四面都走水了,而且现下漠北人也开始要攻城了。” 李玄疏心中一凛,刹那间便想通了这走水自然是有人故意所为,目的便是扰乱大胤军心,好让漠北人趁机攻城。 他双眉一轩道:“走,上城墙去。我倒要看看漠北人的马匹是否长了翅膀,能飞过我费城高大的城墙?” 同虚道人微微一晒,也不接话,自顾跟着李玄疏出了门去,朝北边的城墙走去。号角声响起,正是漠北独特的黄羊角号声。 却说那十几架攻城的器械已然被缓缓推到了护城河边。护城河这些时日被加宽了不少,已然足足有两丈的宽度。吊桥高高升起,被铁索用巨大的绞盘固定着,稳如泰山。而那攻城器械上遮挡士兵的盾牌已经密密麻麻地插了不少羽箭。但那木质的盾牌颇为厚实,竟然没有一箭射穿了盾牌。 攻城器械停下之后,随之而来的便是一阵哗啦哗啦的声音。众人这才发现,那事物的底端有一个巨大的绞盘,上面缠绕着手臂粗细的铁链,此时正在缓缓转动着。 随着那绞盘的转动,那四根木梁上竟然缓缓伸出了一块两丈宽度的木板。木板上都细细包裹了一层铁皮,正朝城墙上搭来。 秦可籍心中暗呼:天呐,他们竟然想如巨船搭上岸边的舢板一样,直接冲锋上来。看那板子的宽度有两丈左右,足足可容下八匹骏马的奔驰。 他低吼一声:“准备火油,快准备火油。”现下他才知道,由星家的机关学指导下造出来的攻城器械有多么可怕。 ------------ 第六十三章 费城告急 李玄疏与同虚道人登上城墙时恰好见到了这一幕,那巨大的如舢板一样的事物缓缓朝城墙上搭来。众人虽然瞧着,但却显得无能为力。 火油准备好了,很多的火油。但那板子上易燃包上了铁皮,就是防止攻城时敌人对上面浇上火油,把木板烧透用的。 漠北十几万骑兵正在一箭之地外静静地看着,只要木板搭上城墙的一刹那,便是冲锋的时刻。两丈多的距离,三丈的高度,那个坡不是很陡,对于骑术出众的漠北士兵和神骏的漠北战马来讲,只是扎眼之间的事情。 秦可籍这时已然意识到,将士兵撤回城内是个错误的决定。 烈真依靠在大纛下的马车上,对着苏门贺同,指了指费城方向道:“若是秦可籍再按昨日那般排兵布阵的法子打下去,坚持野战的话,我漠北士兵还真耗不起。岂料他第二日便将军士撤防了,这当真是天赐我漠北的大好时机。” 话刚落音,只听哐当一声,板子已然搭在了费城的城墙头上。还未待漠北人冲刺,那板子上边被浇满了火油。腾的一声,火焰窜起,十几条板子如同十几条火龙一般,映得即将降临的夜色一片透亮。沿着板子留下来的火油也燃烧起来,霎时间,整个费城底下如一片火海一般。 这攻城器械也确实造得精妙,仿佛都经过周密的计算一般,凡是火油能流到的地方,都被包上了铁皮。 漠北的骑兵动了,那面明黄色的小令旗没有多余的动作,只是在大纛下朝南一挥。鼓声响起,号角连天。 沉闷的蹄声震得大地都颤抖起来。城墙上的众人都屏住了呼吸,毕竟,他们也是第一次看见如此奇特的攻城器械,让骑兵都仿佛插上了翅膀。 一百多骑当先越过火线,奔上了那燃烧着的火龙。羽箭声响,射翻了不少马匹。那些骑兵连人带马都落入了护城河中,溅起了老高的水花。过了好一会儿,那浑浊的河水中才绽开一朵朵暗红色的花,渐渐晕开,直到消失不见。 秦川拿着费城拼死才送出来的书信,手指渐渐用力,直到指节发白。 龙阳从城外的军营赶了回来,他接过秦川手中的沾着血渍的书信道:“救是不救?” 秦川看了看天色,一阵叹息道:“若是按照我那般打法,又何至于出现这样的局面。” 兵贵神速,龙阳一脸焦急道:“不若我们兵分两路,一人去救费城,一人去拿月放城如何?” 秦川点了点头道:“只有如此了。这样,带领城下的十万士兵驰援费城,赶快行动。我今夜便去攻取费城。” 龙阳知道,星辰风在月放城之中,当下并无异议,自顾下城,骑着马匹朝大营去了。 “韦将军,立即召集所有的将士,准备三日的干粮,我们准备弃守咸城。”秦川胸口的伤经过这几日的调养,已然无甚大碍了。 韦行彻虽然心有疑惑,但秦川毕竟是上司,自己作为军人,当惟命是从。看来秦可籍在这一点上教导得颇为不错。 站在城墙上,天色即将入夜。但城地下的十万军士却动了起来,朝着南方的的费城开进,由龙阳一马当先地领着,一路小跑。五千轻骑已然率先出发,看样子是想出其不意,杀漠北人一个措手不及。 一盏茶的时间,城下的大营已然只剩下空空的营地和围了一圈的木栅栏。韦行彻也回来禀报士兵已然全部集合完毕。 秦川骑着骏马,身穿锁子甲,头戴钢盔。炎魂枪被他斜斜攥在手中,锋芒毕露。他站在咸城的校场上,头一次面对这般多的士兵。若是换做还在九叶城时的自己,只怕会犯怵吧。但却历经过了这么多的生死了,还有何可惧。 他轻挥炎魂,枪锋斜指天际,运起内息滚滚道:“将士们,建功立业的时刻到了。死了,那是你们的命数。活下来的刀,便掌握在你们自己手中。” 虽然年轻,但他的吼声如雷,颇对将士们的胃口。韦行彻还是小兵时,在天启城的校场,就曾经见过先帝腰悬定王剑,身穿白银亮甲,也如他这般年轻,但话语间自有一股深深的感染力。 十万将士并没有太多的呼喝声,俱是挥舞着手中的兵器,喊出了一个简简单单的杀字。 “出发。”枪峰斜指,对准了西北的方向,那是月放城做在。 秦川一马当先,驰出了东边已然洞开的城门。 夜色苍茫,今夜的月光都仿佛知道了人间的这场厮杀,躲入了厚厚的云层之中。整个大地陷入了一片沉闷的黑色。 当西边最后那一点点天光都消失不见时,秦川率领的十万将士已然离月放城只有三十里左右。三是里,是漠北哨骑寻常所探最远的距离。但此时正值非常时刻,他们已然于方才五十里开外发现了哨骑。漠北人马匹快绝,大胤的斥候队派出了五人,最后还是硬生生地让他逃脱了。 又行了一个时辰左右,远处那座雄关终于出现在了众人的眼中。苏门武信显然已经收到了风声,此时城墙之上火光通明,点燃了无数的火把。月放城不愧为阳关重镇,雄雄雾列,如一只猛虎静伏在阳关的出口,择人而噬。 秦川勒住了马头,三军俱停,由于夜色,声音显得有些杂乱。 寂静中只听韦行彻的亲兵骑着马,从西至东跑着,喊道:“停止进军,停止进军。” 秦川脚下之地,便是漠北人强弓能射到的最远距离。 过了半晌,有传令兵持着大大的“胤”字骑朝月放城地下奔去,用嘹亮的声音喊道:“城上的漠北小儿听着,大胤虎贲中郎将秦川领军二十万叩关。识相的速速开城受降。”声音在寂静中远远传开。 苏门武信端立在城墙头上,手指有节奏地轻轻扣着冰凉的条石,嘿嘿笑道:“又是秦川,二十万,你信么?” 星辰风站在他身后,脸色映着火光,依旧傲然:“就算是二十万,我的木棉神刀又有何惧哉。” 苏门武信轻轻击掌道:“好,我漠北勇士武功盖世,又何惧这区区二十万士兵。” 旷野中燃起了无数火把,照得天上的云层都染上了一层暗红色。 那士兵持着旗帜奔跑了一阵,却不见城墙上有任何回应。他溜着马,绕了一圈又跑了回来。方要驰入中军,一支羽箭忽然破开夜色,朝他的后心直直射来。 韦行彻一声“当心”还未出口,那箭矢已然射穿了士兵的后心。马匹依旧在奔跑,颠簸之中,那士兵的身躯软软地倒了下来,眼瞅着旗帜便要倒。秦川站在中军的最前方,当下自马匹上一跃而起,堪堪抄住了将要落地的旗帜。那士兵倒在地上,口鼻中俱都冒出了鲜血,眼看是活不成了。 秦川心头大怒,运起内息冲着城墙头上道:“背后放冷箭,便是苏门家族一贯的卑鄙作风么?当真是枉为人主。” 说罢,竟然拔出了那士兵胸口的箭矢道:“兄弟,对不住了。”鲜血喷洒,染红了一片尘土。只是黑暗中,谁也看不见了。 他右臂灌力,将那支还带着血的箭矢奋力朝城墙上掷去。那是漠北强弓俯射能达到的距离,他单手掷箭,而且身处城下,当真是勇猛无匹。 秦川武艺超群,目力自是惊人,他早就瞧见了城墙上头的苏门武信,正自顾与身后的年轻人谈笑。正是星辰风无疑。是以他将羽箭掷投的方向并未对准苏门武信,而是一处军士较为密集的地方。 羽箭破空之后,随之而来只听“啊”的一声,一个身影自城墙头上栽了下来,发出凄厉的惨叫。 大胤士兵见主帅如此勇猛,当下爆发出了一阵震天的叫好声。苏门武信面色铁青,冲着身边的亲兵道:“取青芒来。”那士兵疑惑了一会儿,又看了看星辰风,蹬蹬蹬地走了。 他继而又冲星辰风一脸正色道:“有青芒在手,你可斩杀秦川?” 星辰风负在身后的手有些颤抖,那把青芒,可是期待了好久。忽然,他想起那日燕非同秦川在千军万马之中的从容表现,炎魂,当真是一把好枪。 他抑制住喜悦道:“我愿尽全力一试。” 苏门武信也不再咄咄他,毕竟秦川近日无论是在大胤,还是在漠北,名头实在是响。他手中那杆炎魂枪,已然有挡者披靡的说法。 城墙下,已然有士兵的声音在辽阔的旷野上远远传开:“准备进攻,准备进攻……” 战鼓擂擂作响,大胤的牛角号虽然不如漠北的黄羊号角的声音那般尖锐,但牛皮鼓的牛皮经过特殊的药水浸泡,声音却比漠北的战鼓要激昂不少。 喊杀声震天响起,凡是笨重的攻城器械秦川都没有拿,所以士兵们手中只有最简单云梯。十万士兵分作四个纵队,每队两万四千人,轮流攻城。剩下四千人俱是轻骑,居中策应。 城中只有三万余士兵,这是常规的战法,说白了就是要将漠北的士兵拖得疲惫不堪,最后再一举拿下月放城。这种战法看似笨拙,但却也是眼下最好的选择罢了。 ------------ 第六十四章 神刀青芒 夜幕中明亮的火把,汇成了长龙。时间已是平北元年三月十日的黎明,风拂过月放城沾满鲜血的城墙,被火光照出了一片惨淡。 这是一场常规的消耗战,秦川时刻注意着城墙上的防御情况。他在等,等一个临界点。城中的漠北士兵只有三万有余,经过四个梯队轮番消耗了一场,只怕已经损失五千人左右。而城墙上总是保持着一万五千人左右的防御力量。 若是再过一阵,另外东门和西门的防卫力量必定薄弱。到时候再分兵夹击,定然能一举拿下。 此时,韦行彻已然带领那居中策应的四千将士灭了火把,悄悄从绕至东门去了。南门的厮杀还在持续,每一个梯队上去半个时辰,便会丢下千余具尸体,然后撤回,下一个梯队又接着顶上去。而撤下来的梯队则吃上干粮,喝点水便开始休息,直到,又将轮到他们上场的前一炷香的时间。 每个梯队的人数都在减少,第一梯队是减员最多的,他们作为第一个冲锋的队伍,遭到了漠北人的顽强抵抗。才第一轮下来,经过清点,便有四千左右的将士或死,或重伤。 当第二轮强攻结束之后,城墙上的漠北人便只有一万人左右,其他两个城门秦川不知道,但他目光如炬,知道漠北将士已经损失了最少三分之一。 此时正是天色最黑时,传说中每日天地间的第一道光线便是从此时生出。秦川心道,再不能拖了。 于是,四个纵队被重新编排,此时十万兵马加上韦行彻带走的四千人,能战的大约还有六万七千人左右。正在攻南门的梯队还剩下一万五千人,秦川让每个梯队再抽出三千人补了上去。而其他的人则分别朝东门和西门绕去。这是兵力是敌人三四倍时攻城战的常规布阵。 秦川独自一人一骑,身后跟着一个士兵,擎着那面大大的“胤”字旗。秦川驾着马匹,行得很缓慢,他本是巢湖上一个打渔的少年,对于弓马,一开始不甚熟悉。但自从从军之后,这马术也日渐长进,已然能控制自如了。 行到了城墙下不远处,这是他第一次这般近距离地看着战争在眼前发生。血流成河。他虽然学过兵法,读过史书,知道战争必然就是生命与生命的交换,鲜血与鲜血的混合。 他瞧见大胤的士兵一次次顽强地朝城墙上爬去,有的被箭矢射中要害,掉在了地上,抽动几下便不再动弹。有的被烧得滚烫的金汁或者油倾头倒下,立时便发出惨叫和炸肉丸子时的滋滋声,掉在地上,已然面目全非。 间或有几个勇猛的士兵爬上了城墙头,挥刀便乱砍,接着,漠北人的,大胤士兵的尸体都滚落下来。他们死时,都还保持着打斗的姿势,难解难分。 所有士兵的死状都异常恐怕,不是被滚烫的金汁或者油烧的已然全无人皮的,便是掉落时碰上了锋利的刀剑,脑浆迸裂,肚肠掉落了一地。 秦川不忍再睹,在城墙不远处堪堪勒住了马头,运气喊道:“星辰风,可敢下来一战?”声音滚滚如雷,似乎都盖过了漫天的厮杀之声。 青芒,是一把很奇特的刀,不仅因为它的锋利,也不仅因为它号称漠北第一神刀。相反,刀身看起来并没有想象中的光彩。真正的刀,是不需要刀鞘的。 星辰风接过青芒时的眼神是虔诚的,他紧紧握住刀柄,仿佛,那便是一个刀客的一生。 青芒入手没有任何感觉,那种感觉就如同你好像握着一段废铁,又好像握着整个江山。千万念头涌上心头。刀柄上传来淡淡的寒意,不,应该是暖意。或许,连握刀的手,都分不清楚,那是寒,还是暖。总之,他的手臂,随之颤抖和跳跃起来。不是他想要颤抖和跳跃,而是那把刀,自己正在颤抖。 “这把刀,一百多年未饮过鲜血,暴戾得很。上次若不是追着黄羊群过脱脱河,黄羊的血流入河水中,让这把刀发出冲天的光芒。恐怕现下,这漠北第一神刀还沉在河水的淤泥之中。”苏门武信淡淡地说道,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高傲。 星辰风自然知道苏门家族百余年前并不姓苏门,而是姓占戈尔,自从得了青芒之后,家族里便出了个大英雄,自此才繁荣了百余年。 手指轻轻拂过刀锋,凉凉的,但随即便有温热的液体流出。星辰风大惊,竟然是手指已然被伤到,鲜血正滴落在青芒之上。仿佛雨滴落在干涸的泥土之上,转眼便消失不见。好似这把刀,正在吸人血一般。 饮了血的青芒在夜色中渐渐发出青色的光芒来,如同一块温润的玉。 正在此时,城楼下传来了秦川的声音:“星辰风,可敢下来一战?” 星辰风的脸被青芒散发出来的青色映照得分外恐怖,他淡淡一笑,手持青芒,便从城墙上一跃而下。 足尖点过云梯上的大胤士兵,一路而下。那把青芒,便是夜色中除了火把之外,唯一诡异的亮点。 秦川看着从城墙上跃下的他,手中持着一柄不一样的刀。那把刀的气势,竟然让手中的炎魂颤抖起来,仿佛是害怕,又仿佛是遇到了对手一般的兴奋。 他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冲着身后那擎着“胤”字旗的士兵道:“你先退下,大胤的旗帜,不能倒。” 那士兵答应了一声,便策马朝后头奔出了不远,端端站定。那杆旗帜,在南风中猎猎作响。 星辰风提着刀,站在了秦川的对面。此时秦川已然下马,那匹可怜的坐骑,被主人一掌重重地击打在臀部,嘶鸣了一声,远远跑开了。 青芒兀自散发的青色光芒亮了一阵,便渐渐熄灭。星辰风缓缓道:“今次只有你我二人,要分生死,便来吧。” 秦川感受着手中的炎魂的颤抖缓缓平息,眼神盯着他手中的弯刀道:“这便是青芒?” 星辰风将刀举刀胸口处,左手轻抚刀背:“不错,这正是青芒。漠北第一神刀,我等着拥有它,等了好久。”说话之间,眼神竟渐渐陷入了癫狂。 秦川喝声道:“在我看来,他或许还不如你手中的木棉。” 星辰风并没有生气,相反还微微一笑道:“哦,是么?那便试试吧。”他手握青芒,便如同换了个人一般,刀法瞬间使出,带着凛冽的杀意。原本刀法中那丝淡淡的仁慈,已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枪锋跳起,仿佛有感应似的朝青芒的刀锋电刺而去。金属的枪杆没有抖出枪花,很平淡迅捷的一刺,这一枪,不需要杀伤力,只需要速度,还有力量。 炎魂的尖端触碰到刀锋的一瞬间,两人各自感觉灵魂都颤抖了一下,那刀枪交鸣的嗡嗡声仿佛在脑海中响起。 青芒在触碰枪锋的一刹那,刀刃上翻,滑过炎魂的枪杆。刀比之枪来,若能近身,才能发挥更大的威力。 秦川岂容他欺近身来,枪杆上用力,只见那金属的枪杆抖动起来,霎时间便将青芒的刀锋弹开去。他自己也游动身形,又将距离拉开了一些。 星辰风欺身不进,刀锋搭在枪尖上,一阵搅动,那股黏劲带着枪锋画着圈,越画越快。武学中有一门功法,讲的是借力打力,四两拨千斤。若是这枪随着青芒不停的画着圈下去,只怕到了极致的速度,便会脱手。 当年,星痕创这式刀法时,便借用了这功法中四两拨千斤的原由。 秦川挑了挑枪锋,想将那个圆圈给挑破,却发现,那股黏黏的力道怪异之极,想撤都撤不回来。 秦川的枪势已然脱离了一招一式的束缚,由心而生,虽境而走。既然撤不回来,那便去吧。他在枪杆上灌输了十分的力道,右臂一送,炎魂脱手而出。 他这一放手,那个圈便算是乱了。炎魂带着巨大的力道失去了控制,朝星辰风打去。星辰风嘿嘿一笑道:好小子,这招式没几个人破的了,关键便在这一个舍字上面。没想到秦川目光如炬,一眼便瞧破关键所在。 秦川放手之后,已然大胆欺身而近。两手握成拳头,朝着他胸口打去。 星辰风自然看出了他的意图,他只是微微侧身,刀锋却朝上挑动。炎魂枪已然失去了控制,这一下便被挑飞了好远,端端插在了地上,尾端十七瓣凸起指天而立。 秦川两拳落空,与星辰风的身形交错而过。炎魂便在星辰风的后方,冰凉的气息散发出来,让星辰风觉得背后凉飕飕的。而手中的青芒也如同感应到了什么一样,那青色的光芒竟然再次亮起,且比先前还要耀眼。 炎魂倒立的枪杆也微微颤抖,发出了嗡嗡的声音。 秦川双拳在胸前微微做了个姿势,正是昆拳的起手势。青芒的光线在漆黑的夜里很是刺眼,就仿佛天地间最暗时生出的第一缕光线。 ------------ 第六十五章 城破 喊杀声四起,震动旷野,正是东西门方向的士兵已然发起了进攻。苏门武信闻着东西方向传来的喊杀声,沉默不语。 他身边已然有军士来报,东西门忽然发现大胤士兵来攻,请求速派兵增援。不然恐有失城的危险。 月放城统共只有三万将士,现在南门正打得热烈,从大胤发起进攻至现在这好几个时辰的时间里,漠北将士已然伤亡了七千人。此时南门的城墙头上有军士一万两千人,其余的一万人都分兵把守着其余三门的安全,他是在是无兵可调,无将可谴。 他叹了口气,父汗原先请星家的术数大师造了这十几架攻城器械,原本就是想在适当的时机打大胤一个措手不及。这个效果显然是达到了,而且苏门烈真也计算到了咸襄两城的士兵会趁战局胶着时攻取月放城,断自己的后路。 但那十几架攻城器械方一出现,战局哪里还有机会进入胶着状态。如此一来,费城告急,咸襄两城的士兵定然会回援,自然便没有心思再打月放城的主意,毕竟,他们的皇帝李玄疏还在费城里呢。勤王,可是天大的功劳。届时,这月放城的追风骑尽数出动,来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便能将大胤重创。 当初商议军情时,烈真就说过,咸阳统军的将领是个关键位置,是这盘棋最活的棋子,若不是秦可籍亲率,那定然就是李玄疏的表兄李宗哲。这两人若是任由一人有失,李玄疏便如同断去一条臂膀。 但没曾想到的是,整整二十万大军,李玄疏竟然交由秦川这么一个乳臭未干的年轻人来掌管。而且,这个年轻人也非常聪明地走了这一步,抢攻月放城。只不过从军士的数量上他已经能够判断,秦川必然是分兵了。 眼下,只能靠着星辰风借着青芒的神威,将秦川斩杀在月放城下,那时,或许这座城,还有守下去的希望,不然,便只能弃城了。 刀锋未动,已寒三分。昆拳的招式走的是大开大合的路线,每一招一式都简单而直接,没有锦绣的架子,倒像是山野樵夫的架势。 秦川脚下一蹬,泥土微溅。双手成直拳朝星辰风率先攻去。那是昆拳中的崩字诀,这式拳法的精要不在形势上,而在双拳上蕴含的内劲,可在击打到物体上再瞬间发出另外一重劲力。 星辰风弯刀斜指,起手挽了一个刀花,青芒在空中留下了淡淡的虚影。 拳力来源于腰力,两点凝成了一条直线,这便是劲道最大的时候。在战场上,他第一次放下了炎魂,却感觉,叶秋教他的这套昆拳中,蕴含了不少能够细细品味和琢磨的地方。 肉拳自然不敢触碰青芒的刀锋,再怎样说,那也是漠北第一神刀。 喊杀声越发大起来,像是东边的城门已然被攻破了。苏门武信叹了口气,冲着身边的亲兵摆了摆手道:“弃城,退守阳关。” “咻”的一声,一支穿云箭射入空中,箭簇顶端绑着火药,被羽箭射出,在半空中燃烧,继而爆裂开来,发出了巨大的声响。 一团烟雾映照着红色的光芒,在夜空中渐渐散去。撤退的信号在星辰风的背后形成了光环,他并没有在意。他想:就算天下都放弃了,但至少,青芒已然握在了自己的手中。 高手过招,高下往往只在丝毫之间。星辰风自然没有因为秦川手中没有兵刃而留情,相反,青芒的刀影越发激烈起来。 秦川施展着游鱼身法,躲过了险而又险的刀锋。那柄弯刀的青色光芒一次又一次地晃过他眼前,削断了几缕青丝。 昆拳的拳风总是绕着星辰风的要害,角度刁钻。 “呀喝”一声,星辰风刀锋回削,正是秦川借着诡异的身法,绕到了他的身侧,一拳朝他的腰眼要害处攻去。拳风堪堪击到,弯刀的青色光芒便已经削来了 秦川撤拳,身形游动,好几次他都想取炎魂,但那把青芒却始终如影随形,让他无法靠近。真气透体而出,在他周身形成了一道流转的光影,在无尽的黑暗中,如电如虹。 青芒的气机紧紧锁定着他,两人已经斗了不下百个回合,秦川借着身法的便利,一粘即走。他熟知兵法,敌强我若之时,正当如此。 星辰风仿佛也不着急,如今青芒在手,天下任游。眼下秦川打的拳法虽然精妙,走的步法也很是奇特,但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在一步步熟悉着青芒。他到现在都说不出青芒比之木棉有何奇特之处,莫非,便是锋利一些? 千万个念头转过脑海,此时秦川已然又是一拳朝自己的面门击来,速度快绝,劲风扑面。他想起方才青芒噬血时的诡异场景,竟鬼使神差地将刀锋朝秦川递了过去,丝毫不再必然那刚猛的一拳。 秦川也微微吃惊,先前游斗时,每每自己出拳去击时,青芒的刀锋便会贴着自己的拳风扫来,两人都是点到即止的招式。莫非星辰风忍不住了? 电光火石之间,刀尖已然递了过来。这一招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撤拳,已经来不及了。这种以伤换伤的法子虽然蠢笨,但有时却也是无可奈何。 拳头击中了星辰风的脸颊,没有想象中的骨折声,只是砰的一声闷响,借着,便有殷红的血迹从他的嘴角渗出。 他虽然中拳,但目光却带着狡黠的笑容。刀尖瞬间便刺入了秦川的身体,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刀锋太利,秦川没有感觉任何疼痛。伤口,没有鲜血流出,所有渗出的血液方一流出,便被青芒吸入了刀身之中。秦川只感觉周身的血液都朝中刀处沸腾而去,脸色渐渐苍白起来。 前些时日被阳承命所伤,已然失了不少血。这才没几日的功夫,便又被这古怪的青芒吸血。便是任由他如何顽强,只怕也承受不了。 青芒的光线越来越耀眼,仿佛它生而饮血,便是它最终的使命。 不知是秦川感受了炎魂,还是炎魂感受了秦川。那把倒插在泥土里的黝黑长枪兀自颤抖不停,竟然发出了“嗡嗡”的声音来。枪杆尾端的十七瓣暗红色的突起竟然也渐渐发亮起来,如黑暗中的一团火焰燃烧着。 刹那间,星辰风只感觉手中的青芒已然不受控制,竟自行带着他朝那杆炎魂奔去。两把神兵,仿佛是前世的宿敌。 他此时终于知道青芒的特别之处,这把漠北神刀,断然还不是现在的自己能驾驭得了的。这时的他仿佛就像被青芒驾驭着一般。 “砰”的一声,青芒斩在炎魂上,那种灵魂颤栗的感觉又传了过来,炎魂被斩得倒飞而出,枪尖带出的泥土飞溅。 秦川喘息着点了肩头几处要害的穴位,只感觉全身虚弱,被青芒所刺的伤口处竟然隐约散发着青色的磷光。 他瞧着炎魂在空中飞起,已经黯然失去了颜色。青芒驾驭着星辰风也一跃而起,双手握刀,朝着炎魂尾端的十七瓣突起再次斩落。 奋起余力,星相玄步的要义闪过脑海,脚踏三垣,缩地成寸。他在炎魂落地的刹那抓住了枪锋,烈炎枪法的收字诀如此的干净而彻底。 手掌触碰到枪锋,被划出了几道口子,鲜血再次流出,渗入了炎魂。一股冰凉之气从炎魂上传来,忽然间,周围尸山累骨,腥臭扑鼻。如上次一般,幻想陡生。但这次不同,周围的事物没有在幻象中消失,清晰无比。 秦川的眼神变得血红起来,戾气冲天。 青芒一声龙吟,刀身如同化作一头奔腾的巨狼,獠牙微露。 星辰风瞧见了秦川在那团如火焰背后的眼神,心中大惊。只是青芒却兀自不管,依旧朝那一人一枪电斩而去。 秦川手持炎魂的枪锋,尾端的十七瓣突起正对着一人一刀。青芒在空中划过青色的幻影,仿佛势必要斩杀那持枪的少年一般。 秦川低吼道:“去死吧。”当枪杆横扫的瞬间,他脑海中闪过了秦村一百三十三口死状。枪杆带着巨大的愤怒与威力,抽打在青芒的刀身上。星辰风只感觉胸口一闷,便连刀带人远远地飞了出去,重重地摔在土地上。 青芒的光芒隐没不见,夜幕中只有那团火焰,如杜鹃绽放,开得如火如荼。 星辰风自地上站了起来,嘴角血迹依然干涸。他看着不远处那杆炎魂,以及藏在炎魂背后血红色的眼眸。青芒被他缓缓地换到左手,刹那间,风雷俱动。 他的左臂渐渐鼓起,这类似于佛罗迦叶的禁传神功。但星家的左手刀法,似乎练习的条件更为苛刻。而且,也更为奇特。 秦川血红色的眼眸缩了缩,周围的幻象消失不见,只剩下天地间沉默的肃杀。青芒复又亮了起来,两人各持兵器对峙着。 月放城的方向,东西两门已然燃起了冲天的火光,南城门上也上去了不少大胤的军士,漠北士兵只留下了约摸千人左右,其他的似乎都已然随着那支穿云箭的红光撤退。 ------------ 第六十六章 黑夜之战 星痕在传授他左手刀法时便告诫过:“星家的左手刀法,那是百年才能有一位练成。这刀法威力绝伦,杀气太盛。所以在使用时需要保留一丝仁慈,方能不破不立。” 星辰风的左手没有任何颤抖,就算是手中握的是青芒。他甚至能感觉到从炎魂上传来的挑衅,感觉到青芒的挣扎。 但渐渐的,在它挣扎了许久,却依旧没能摆脱那只粗壮的手臂后,便平静了下来。星辰风缓缓地朝秦川走去,走得很慢,却携带着无与伦比的气势。就算当初叶秋给自己示范烈炎枪法时,也没有这般气势。 漆黑的天幕忽然有了变化,云层中间忽然亮起了一个点。那点光线很明亮,很耀眼,于是,仿佛整个云层都围绕那个点旋转起来,这是一种错觉。一阵风吹过,忽然天上的光点多了起来。原来,方才那个点,是启明星。 刀锋缓慢,却带着凌厉的劲风。秦川知道,那是快到了极致的表现。若是龙阳在此处,他自问,定然斩不出这样一刀来。就算当初在锁龙渊,砍向狼王的那一刀,也没有这般凌厉。 炎魂在秦川手中跳动了一下,发出了一声龙吟般的啸声。此时的他,还依旧握着炎魂的枪锋,对着刀芒的是,那十七瓣暗红色的突起。 两把神兵在交错的一刹那,发出了类似战鼓的沉闷的声响。炎魂的尾端骤然绽放了强烈的暗红色光芒,青芒的光辉瞬间便被吞没。电光火石之间,炎魂抽身用了一个劈字诀,朝星辰风当头打下。 青芒的光辉便如同整片暗红色光芒之中包裹的一团青色火焰,顺着刀锋至刀柄,熊熊燃烧。 左手握着青芒的星辰风嘿嘿笑了笑,一个箭步便欺身前进。青芒在他胸前平挥,如噬血的獠牙。 东西城门都燃起了冲天大火,映得天空都通红。城墙上依然放起了焰火信号。大胤的牛角号已然吹起。 星辰风的眼神中只有那一人一枪,那些火焰,那些号角,都与自己无关。秦川感受到那股杀意,已然与他先前同自己交手时刀法中的仁慈相去甚远。 炎魂在空中画了条弧线,以枪锋为支点旋转而回,直袭星辰风的腰际。星辰风心想:当刀法中带上仁慈,又如何能立于不败之地?他想证明,他一直是对的,星痕是错的。 青芒还未触及眼前的少年,炎魂,却以快到不可思议的速度击中了他的身躯。那一下力道不大,甚至于他来说很轻微。可是,刀身上的光亮,却在那一刻瞬间黯淡。 秦川当日在萧子元赠他柴刀时就说过,那把刀太利,星辰风的青芒也太利。就连炎魂枪让他产生幻觉时,他也觉得过,自己的枪太利。叶秋教给他兵法之时,其中有《经国治世篇》,虽有以暴制暴的手段,却也有仁者无敌的说法。 当他看到秦村死一般的寂静以及每家每户屋内的尸体的那一刻,他已然入了魔障。他当时就想,定要手执炎魂,将凶手身上刺上一万个窟窿。 但第一次同星辰风交手,那个本该杀了自己的人,却不知什么原因在最后关头没有下手。或许,是他刀法中最后一丝仁慈。 当他手握青芒时,那丝仁慈,已然消失不见。 秦川眼神中的血红渐渐敛去,有一丝刺眼而睿智的光,仿佛从他眸子的深处亮起,如同刚才黑云中唯一亮起的启明星一般。他收住了枪势,但星辰风已然被那一击扫出了老远,滚落在地上。 当他再次缓缓爬起来时,秦川已然上马,朝着洞开的城门走去。在他身后,跟着那个士兵,擎着一杆“胤”字旗,高高耸立。 星辰风站在漆黑的旷野之上,嘴角溢出了鲜血,英俊的脸上沾了些泥土,显得有些落寞。青芒依旧在他左手紧紧握着,握得指节都发白。他看着那个骑马入城的背影,继而仰天狂笑,笑声在夜幕中传得很远。 他提着刀,如疯如魔一般,朝着西方奔驰而去,渐渐消失在天地之中。 星家人不仅武功卓绝,在任何时侯都不是泛泛之辈。但星家最厉害的并非武学,而是术数学。传闻星家也筑有观星台一座,虽然没有费城旁韦白修筑得那般宏伟,却异常精妙,星家上一任家主已然解开了子午中平神数。 传说若此,虽然众人对于子午中平神数这千古谜题的答案很是好奇,但却对星家由术数演化而来的机关术更为惊叹。烈真经过多年的奴隶,巧布暗棋,这才在星痕出游期间让星家变得分崩离析。 他看着夜幕中的十几条火龙,自是也惊叹这巧夺天功的妙术。若非这器械造气来极费时费力,他定然在费城的城墙底下搭上一条直上城墙的通途。 已然冲了好几个时辰了,虽然这般攻上去的士兵可以换更多大胤将士的性命,但秦可籍却临危不乱,很有秩序地组织着一应防御,使得破城渐渐变得有些徒劳起来。火油已然将包裹在外面的铁皮烧得通红,所幸漠北的战马在马蹄上都包裹了蹄铁,这本是用来提防大胤的绊马刺的,如今却正好派上了用场。 苏门烈真靠着马车明黄色的门帘,右手摆弄着左手拇指上的巨大扳指。忽然,一阵蹄声踏破了远远传来的喊杀声。一骑飞奔而来,手上举着斥候的令旗。 众人让开,只见那斥候行到车帐前,翻滚着爬下了马背。他呼吸沉重,喘息良久才道:“启禀可汗,咸城军士倾城而出,朝费城而来,据此只有二十里。” 苏门烈真将扳指取下,放在嘴边吹了吹:“哦,那月放城可有动静?” 那军士道:“另外有斥候绕路去探了。”正说着,又是一骑飞奔而来。那人的面容在夜色中看不清,但却能瞧出那一脸惨白惨白。 那士兵再离车帐还有一箭之地时翻落马背,已然动弹不得。自有烈真的亲兵将那人抬到近前,正是另外绕路去探月放城的斥候。 那士兵双目紧闭,嘴唇发白,身上却没有任何的伤痕,想来是在马背上颠簸太久,累得狠了才变成这般摸样。 烈真取了自己的金盏酒杯,让士兵们倒了满满一盏马奶酒给那昏迷的人灌下。过了片刻,那人才渐渐缓了过来。他睁眼四望,赫然瞧见了烈真可汗,赶紧挣扎着爬起身来禀报军情:“启禀可汗,月放城破了。三皇子带着追风骑退守阳关,末将拼死才探得消息,若不是咱们马快,只怕此时已是大胤箭下的亡魂了。”他声音很虚弱,但在众人听来,却如同惊天一雷。 烈真将扳指重新戴回了左手道:“可同三皇子接上头?” 那军士点了点头,眼中仿佛还是方才月放城破之时冲天的火光。 烈真眯了眯眼睛道:“咸城分兵了。统共有多少人马?统军将领又是谁?” 那军士舔了舔嘴唇道:“三皇子说,攻取月放城的有十万左右的人马,统军将领正是秦川无疑。星辰风已然手持青芒去战他了,只是胜负如何,还尚未分晓。” 烈真叹道:“先前探马报知咸襄两城统共才有六万兵马,加上一直攻取月放城不下的才十六万人。如今端端冒出了二十几万来,只怕是水路运送的。可惜漠北人虽然弓强马壮,但对于这水战,一直都是门外汉。” 烈炎跨他那匹火红色的骏马上道:“大哥何须担忧,若是破了这费城,过了云江,那千里燕南平原,不就是任你驰骋了。” 烈真缓缓道:“先前的战略是我们围攻费城,引咸襄两城的军士来救,信儿便可带领追风骑前后夹击,在这旷野之上,一举吃掉大胤十几万士兵。到时坐拥三城,再造些攻城器械,费城便是囊中之物了。”只可惜秦可籍好生厉害,居然又往咸城增派了士兵。而且这个叫秦川的年轻人也非易与之辈,小小年纪,居然不要勤王的天大功劳,懂得分兵而谋,将来怕又是我漠北的劲敌。” 烈炎听他这般说,疑惑道:“大哥莫非有撤兵之意?” 烈真浓眉一扬:“撤兵?暂时还不成,二十万大军南下,岂能一事无成?他们不是弃守咸城么?那我们便进驻咸城。” 烈炎不明就里道:“哦?现下战局迷离,身后的大胤士兵转眼即至,咸城那处背靠云江,眼下月放城也丢了,那里便成了一处死地。不知道大哥将这十几万漠北士兵撤进那处做什么?” 从马车上站起身来,朝着漠北的方向望了望,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张纸条,上面密密麻麻写着一些漠北的文字,扭扭曲曲,与大胤的文字大相庭径:“今日傍晚收到的,你且看看吧。” 烈炎好奇地接过纸条,只看了一眼,便惊奇道:“迦叶寺要来人了?” 烈真点了点头:“恩,这次进攻大胤的计划虽是我的野心,但二十五部结盟,却是他们一手促成的。如今战局僵持,他们总不能不管吧。对了,二弟,这迦叶寺里的几个老怪物到底有什么目的?难道不是《长生卷》么?” 烈炎摊了摊道:“这个我确实不知,这些年我只能在半山腰习武。对于山顶的迦叶寺,一次都没去过。就连承命剑阳承命在天山呆了那么些年,也只去过山顶两三次而已。” 烈真眼神锐利,逐渐凝成一线刀锋:“那这般说,迦叶寺那几个老怪物,没有多少人见过他的真面目了?” “恩,恐怕确实如此。”烈炎想起从山顶下来的使者,武功都远远在自己之上,心中一阵发寒。虽然说自己修习了一套禁传神功“佛罗迦叶”,但这并不代表自己在天山的地位就有多高。天山对于武学向来不禁止,所有的秘笈都放在一间斗室之中,只要你自己觉得可以练,便就能去翻阅。 烈真看了看即将亮起的天色,二十里,以大胤步卒的速度,一个时辰左右便能到达。这场攻城战,虽然漠北人借助着器械的威力,好几次都差点突破了大胤的防线,李玄疏等一众文臣都已经开始收拾东西朝云江南撤了。 但毕竟大胤漠北的骑兵更适合旷野作战。太牢关与青关虽然当初有重兵把守,却也是被漠北骑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给夺下了。月放城是苏门武信用奸计赚开的,都俱不能算作漠北人的攻城战例。 费城不同,不仅屯聚了大胤的精兵强将,而且数量几乎是自己人的三倍有余。如今月放城再度易手,后路已断,烈真自然考虑停止攻城,撤向了孤零零的咸城。 鸣金声响起,那些巨大的攻城器械被士兵们又缓缓朝后推去,只是这次没有做到毫发无损,应为战场上堆积的尸体,有些正好卡住了那巨大攻城器械的轮毂。这就必须要有人去将尸体搬开,这个过程中,又损失了不少将士。 漠北骑兵撤了下来,在一箭之地好整以暇,等待着那些器械被推走。大胤死伤无数,加上天色还未亮,自然是不敢再开城门追杀。 待到漠北人朝东北方向撤得远了,龙阳所部的五千轻骑堪堪赶到。于是,又追着漠北人队伍的尾端厮杀了一阵,直到虎豹骑出列拦截,这场战斗才告一段落。此时,正是旭日东升,蛋黄似的太阳照着大地,照着那面染满了鲜血的胤字旗。 李玄疏在众人的簇拥中又登上了费城的城墙,看着城下满地的尸骸,以及被鲜血浸染过的土地,众人都久久沉默不语。 过了两个时辰左右,自有文官将数目统计完备,一路报呈而上。此战,大胤共损失六万余将士,斩敌首级一万两千余人。这样用将士生命换来的胜利,于秦可籍来讲,算是惨败。主要是因为那些攻城器械太过匪夷所思,让大胤的士兵心中有了恐惧的感觉。 但所幸的是,北边传来战报,秦川已然攻下了月放城,如今口袋已然布成,烈真退守咸城,实乃是进了死路。一众随着李玄疏出来的文臣此时便连番上奏,说战局已定,请求陛下回京。 ------------ 第六十七章 天山使者 一艘巨大的龙舟在这个正好南风西刮的天气里,一路溯流而上,朝着云江的源头而去。甲板上,一个眉目清秀的年轻人身着龙袍,吹着潮湿的空气,神态之间,显得颇为潇洒。正是大胤第二代皇帝,建文帝李玄疏。 此时正是平北元年的三月二十五日,这个日子,是一代军师花清绝的诞辰,也是忌日。云江背水湾边上有一块石碑,上面刻了好些文字,俱是记载花清绝生平功绩。龙舟逆行,接着风力,朝云江上游缓缓驶去,那截断裂的残碑,渐渐变成了一个小点。 行了一上午,百里水路,十坛美酒,已然到了萧子元挥剑刻书的照壁所在。“沧浪存诗,天下布武”八个大字又映入眼帘。除此之外,燕非以无尘剑新刻上去的“扬鞭天下定,执笔尽风流”。这两句是自己的诗,想必会在这照壁上,流传千古吧。 同虚道人站在他身后,慈眉善目,竖掌含笑。右手执着拂尘,此时也正望着崖壁上被青苔覆盖的笔迹。 “长生丹的事情还请道长多多费心,至于《归墟录》的下半卷,我会安排人手尽快去找的。”此次玄关大开,并未找到传说中的《长生卷》,李玄疏失望已极,此时便将希望寄托在同虚道人那册《归墟录》上所记载的长生丹上,只是这册书只有上半卷,下半卷去了哪里,恐怕没人知道。而且,里面记述的好些药材,俱是极其难以寻找。 云江滚滚水流,朝东流去。此时虽然还不是汛期,但经过前日下的那场雨后,水势已经大了许多。同虚道人看着略微起伏的江面道:“陛下不必担忧,贫道定然为陛下找齐炼制长生丹的药材。” 李玄疏叹了口气,不知道是为何,自从费城一仗之后,他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沧桑。当年随着父皇李琼东征西战时,虽然还小,但也懂事了,却也没觉得这般累过。 他吩咐内侍将香案摆上,点上香烛,摆上蔬果三牲,就在这云江之畔,祭奠神明,保佑大胤风调雨顺,击退强敌。 平北元年三月二十六日,李玄疏启程回京。秦可籍固守费城,除月放城军士未动,其余费城、襄城军士已朝咸城步步逼近,缓缓将之包围。 三月二十九日,经过三日大小十余战,烈真所部拼死坚守。 二十九日傍晚,咸城当天秦川的住所。花园里的花朵已经凋落,正应了那句俗语:朝花夕拾。苏门烈真正在花园中,周围聚集了许多人,俱是各个部族的汗王。其中满齐部的汗王苏门琼午已经因为违反军纪被斩首了,现下满齐部的两万人马被重新打散,编入了真梵部。虽然有很多人不服气,但毕竟叔叔斩侄子,是人家的家事。满齐部的将士大多贪生怕死,是以看见虎豹骑一个个凶神恶煞的面容,都噤若寒蝉了,哪里还敢再出言反驳。 二十五部的汗王聚集在这个小小的花园之中,便显得有些拥挤了。烈真正襟危坐,一头倒披发间夹杂了几缕银丝,才几日的功夫,他看起来苍老了许多。 “烈真,当日煽风点火的是你们真梵部,如今我们这些人都深陷绝境了,你倒是想个办法,让众人脱困。还有为什么每次大战时,你们真梵部的人都躲在最后面?”云阳部的汗王蒙哥率先开口。他是除了真梵部之外,实力最为雄厚的部落,所以这个话头由他挑起,最合适不过。 苏门烈真笑了笑道:“蒙哥老弟,你莫急。等会儿天山的使者便要到了,想必他自有妙计。” “烈真,你说得倒是轻松,天山那帮人才不会管我们的死活。这次他们促成咱二十五部联盟,虽说是今年漠北有大灾祸,但实际上的目的便是要咱们给他们当枪使吧。”雪岚部的汗王剃着锃亮的光头。他们部落平素游牧的范围离天山最近,是以多听过一些天山的传闻。 随着他的话刚落音,周围便传来一阵附和声。 那汗王见大伙儿都支持自己的意见,便又继续说下去:“天山那帮子人说漠北今年会遇上百年难得一遇的冰冻天气,比二十几年前的那场还要恐怖。其实占大胤的江山也好,坐大胤的庙堂也好,在座的大伙儿都知道,若真到了那个时候,也只有一人能坐得下那个位置。这次结盟,说白了,许多人便是冲着保留族里的骨血而来的。但这打仗的事情,你真梵部的人总是躲在后面,怕是说不过去了吧?” 众人听他说这番话,都觉得有理。心中都闪过一个想法:烈真不会是想借此机会,削弱其他部族的实力,到时候他真梵部落即使没打下大胤的江山,那即便是回到了漠北,怕也是占了绝对的统治地位了吧。只怕金城那座殿堂从此要姓上苏门很久了吧。 烈真浓眉一挑道:“列位都是漠北的兄弟,五百年前都是一家人。我何尝不想带着你们入住中州,住上京都洛川的宫殿。但现下战局尚未明朗,你们就先起内讧,那这战还怎么打下去?” 蒙哥拍了拍大腿道:“烈真,这局面是你的错误决定一手造成的。当初久攻费城不下,咸城军士来救,我们就该杀出一条血路,与三皇子汇合,这样即使这战没有胜利,也保得我漠北大好男儿的血脉。如今撤到这咸城中来,进不能进,退不能退。已然与死路无疑了。莫非,你真想看着这十几万男儿跳下云江去?” 烈真瞳孔一缩:“蒙哥,我敬你是占戈尔家族的英雄,打起仗来不含糊,但别以为你这样就能在我面前大呼小叫。” 众人又是你一言,我一语,吵做了一团。整个花园里都传着沸沸扬扬的声音来。守在外面的亲兵将士都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忽然,一阵风吹来,带着些花香。众人只感觉脊梁骨上凉飕飕的。这些人都是久经沙场的人,对危险气机的感应自然要敏锐一些。就连苏门琼午那种人都在逃命中练出了这身本领。霎时,整个花园里铿锵之声大作。 各族汗王虽然都没有身披金甲,但大多都腰悬宝刀。一把把刀如鱼鳞般林立,不知道沾染过多少鲜血,顿时照得花园中熠熠生辉。 一袭白衣,轻飘飘地,不知何时已经进到了花园之中,端端而立。明眸皓齿,肌肤胜雪,竟是一个绝美的女子。众汗王平素都是榻上功夫了得之人,自然阅女无数,但任何一个同此女子比起来,都显得黯然失色了。 那女子进来,无声无息,没惊动外面半个侍卫,看来轻身功夫与步法非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才能办到。那女子身上散发出一股冰凉的气息,不是杀气,也不是慈悲,总之会让人感觉,若是靠得她太近,定然会有危险。 自那女子出现之时,坐在烈真身边的苏门烈炎脸色就变得尴尬起来。而苏门贺同则是一脸淫荡,眼中露出了猥琐的神色。 过了半晌,还是烈炎尴尬地笑了笑,站起身走上前去,冲着那女子拱了拱手道:“不知雪姑驾到,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众人听他这般打招呼,自是猜到了这女子的身份。当是烈真口中所说的天山使者无疑了。于是大伙儿也纷纷起立行礼,唯有苏门贺同,自是一脸猥琐的表情杵在那,不知道他脑海中想些什么。 那叫雪姑的女子似乎不太习惯这些凡俗的礼节,脸上依旧一脸冰冷,只是挥了挥手,并不出身。站在她近前的苏门烈炎只觉在她挥手的瞬间,一道香风扑面而来,直熏得他觉得空气都暧昧起来。 苏门烈真也踏步向前,冲那女子再次行礼道:“不知天山使者此番驾临,可有助我军赢得这场战争胜利之法?” 雪姑皱了皱眉头,看了苏门烈真一眼,问道:“你便是苏门烈真?” “正是。”说罢,抬起头来,脊背站得很直。虽然天山上的人非同一般,但他烈真何时又在别人面前卑躬屈膝过。 雪姑见他目光灼灼,虽然武艺寻常,但却颇有漠北男子豪放洒脱的个性,眼中竟流露出了些许赞许来:“漠北二十万大军,借着星家的攻城器械,都没有拿下费城么?”但话语中却有了一丝谴责之意。 烈真正要开口,却又听雪姑问道:“大胤的兵马统帅是谁?” 方才还出言挤兑烈真的雪岚部汗王却一脸谄媚地挤了过来道:“启禀雪姑,是那跟随李琼打过天下的老将,号称南阳三虎之一的秦可籍。” 雪姑沉吟了半晌道:“哦,是他,那便是有些棘手也情有可原。此时李玄疏还在费城?” 烈炎回道:“据探报,他已于三日前启程回京了。在他身边有位武功高强的道人,我不是他的对手。” 正在此时,苏门贺同也走上前来笑道:“那道人我知道,道号‘同虚’,武功了得,前些时日大哥的兵马从太泽撤出来时提到过这个道人,武功同星痕不相上下。” ------------ 第六十八章 一曲英魂 楚云方卷,落日余晖,照在雪姑那袭白衣之上,凭添了几分媚色。苏门贺同闻着不远处她身上的香味,只感觉喉咙都干燥了起来。 雪姑淡淡道:“此人不足为惧。倒是我路过阳关时,苏门武信跟我提起过,攻取月放城的是一个叫秦川的少年,此人拥有炎魂枪。” 苏门武信一听秦川的名字,不自觉地缩了缩脖子道:“不仅炎魂枪。那日还有另外一个少年,对,就是败了师父承命剑的人。他手上那把弓,怕是逐日神弓。想来想去,天下间能绞断承命剑弓弦的神弓,当只有一把。” 雪姑秀眉微蹙,煞是好看:“这样便棘手了,逐日神弓已然现世,只怕天下又将分崩离析。” 众人皆不懂此言的含义,只知道天山众人,都有神奇本领,或武功高绝,或能堪破生死,又或者能晓吉凶祸福。传说如此,虽然众说纷纭,但迦叶寺的神秘,远远比天同盟还要深了不知多少。 雪姑看了看天色,冲着苏门烈真道:“你撤军吧。挨过今年五月,便算是扛过了冰冻。天下之势,已然不是漠北这十几万铁骑能阻止的。” 不光众人心中诧异,连烈真也怒道:“凭什么你一个女子一句话就让我们撤军?漠北大好男儿,聚了二十万,如今已有七万英魂埋在了大胤的土地上。你让我们撤军,对不起,就算不是为了我自己,我也办不到。” 烈炎听了这话也觉得不可思议,当初天山的人撺掇着漠北二十五部结盟,聚兵二十万南下。如今战局胶着,十几万将士眼看逼入了绝境,谁曾想天山派来一个使者,一句话就让自己撤兵。这虽然符合天山那些人行事的风格,但却让二十五部的众汗王如何想得通。或许还会以为自己的大哥与天山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交易。 或许《长生诀》只是天山的一个目标,但恐怕他们的真正目的并不在此。不然,凭借天山迦叶寺那些人的武功,自己早就进太泽去取那神弓和丹卷了,何须让自己的侄儿去送死。 雪姑并不理会众人愤怒的眼神,而是依旧神情淡淡地道:“那么,烈真可汗有把握再攻取费城?” 烈真虽然愤怒,但思绪却很冷静,以目前的情形来看,这区区十几万士兵被围在咸城,想要重新反击,确实难上加难。加之月放城易手,更使得军心不稳,在此情况下,唯有撤军一条路可走。 虽然有些汗王面容愤怒,但心中的小算盘还是在噼里啪啦作响,自己部族兵士损失较小。但按照目前的情况,想要再攻取下费城,入主中州,无疑是天方夜谭。还不如趁着部族损失较小,回漠北挨过这个冬日,何愁东山不能再起。 是以那几个汗王见烈真一时语塞,便叫嚣着:“撤军便撤军罢,咱漠北人又不是没冻过,待我们兵强马壮之时,再来住大胤的宫殿也不迟。” 烈真眼神精光暴闪,瞬间便瞧出了那几人心中的小九九,当下怒喝道:“撤军可以,刚才你们几个同意的,派本部兵马开路,用本部兵马断后。” 雪岚部的汗王接着自己部族实力未损失,是叫嚣最凶的一个,当下听烈真这般,便开口道:“我……。”他本想说我不同意。 但见烈真虎目瞪射而来,大叫一声:“侍卫何在。” 只听“蹬蹬”之声传来,已然有烈真的亲兵持刀到来。烈真恶狠狠道:“现下我还是盟主,若是有人不服,立时便斩了。”众人想起那夜他斩自己亲侄儿时半夜的惨叫声,都忍不住打了个寒战。雪岚部的汗王只说了一个字便吞了回去,不敢再言语。 雪姑冷眼看着这一切,过了半晌道:“撤或是不撤,你们自己决定。总之,这场战争,你们赢不了了。”说完,竟不再理会众人,自顾轻飘飘地走了。那身形和步法,当真是缩地成寸,让烈炎自叹不如。” 平北元年三月末,烈真撤兵。十几万大军从咸城出发,借着铁骑的速度,先绕至费城,又从襄城绕了过去,带着包抄的大胤士兵兜了个大大的圈子。月放城这座雄关扼守着阳关与燕南平原的最北端,十几万士兵若是一次性通过则太拥挤了,大军只好就地扎营。 眼瞅着追围而来的大胤士兵转眼即至,烈真同众人商议之后,只得让各部都抽调人手,佯装攻城,实则是为了拖住月放城中的几万士兵。就这样,剩余的七八万人才同苏门武信汇合,出了阳关,朝漠北去了。 李玄疏坐在乾清宫的龙椅上,读着费城的战报,烈真撤军,又丢下数万名漠北将士的尸骸。举国欢庆,大赦天下。 四月七日正午,秦川在费城那座靠近行宫的府宅中,给胸口那个伤疤换上了最后一次药。燕儿和小红明日便要回京了,自然,秦川也走。 正在此时,敲门声响起。燕儿开了门,进来的正是花英远与轩辕尘飞。花英远自从受伤之后便一直养着,此时看起来已然恢复大好。 轩辕尘飞看着秦川刚刚换完药,还赤裸的上身笑道:“别看你小子身子骨看起来弱不禁风,但那杆炎魂枪舞起来,确实虎虎生风。怎样?此次皇上下旨诏你回京,想没想过会封赏什么给你?” 秦川笑了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这个我可没想过,若是可以的话,我倒想回九叶城去。” 花英远虽然带伤在身,却依旧忘不了他那把折扇,微微摇了摇道:“听说巢湖附近冬暖夏凉,是个消遣的好地方,若是有机会,我倒想去见识见识。” 正在此时,龙阳走了进来问道:“见识什么?我也同你们去。” 轩辕尘飞露出一脸坏笑道:“我们正商量着回京城逛窑子的事,你来得正好。告诉哥哥,你喜欢什么样的姑娘,到时候好让老鸨给你寻摸一个。” 龙阳没想到他说这话,一时间尴尬得哭笑不得,不知道该回些什么,脸上一下憋得通红。 三人盯着他看了一阵,继而哈哈大笑起来。连正在一旁忙着倒茶水的燕儿和小红都差点将茶水洒了出来。 笠日清晨,号角声早早地响起。这不是操练的号角,而是送行的号角。 费城的校场上,早已密麻麻站满了士兵。那个将台之上,李宗哲身披金甲,头戴雕翎亮盔,腰间挎着宝剑,格外威风。 他爱好呆在军营之中,此次漠北退军之后,李玄疏已然下旨,册封他为骠骑大将军,统领八万军士,镇守月放城。青关、太牢关至费城沿线所有将士,任其调遣。 李玄疏对于他这个堂兄,从来都不吝啬封赏。两人各得其所,相处融洽。 一阵鼓声响过,军中自有的仪仗吹奏着《寒衣调》,几万将士随着乐声低唱起来: 芳草绵绵兮,送我父老, 父老不可见兮,唯有战袍; 芳草衰衰兮,送我长兄, 长兄不可归兮,唯有战刀; 芳草凄凄兮,别我阡陌, 故乡不可望兮,唯有飞烟; …… 大漠孤烟兮,卫我疆土, 男儿志在战场兮,磨我战刀; 长河落日兮,拓我版图, 驰骋千里兮,不在年岁高; 今思佳人兮,弹我琴瑟, 对月望云兮,举杯互邀; …… 歌声虽然低沉,但几万人一起,便滚滚如雷。想起那十一万为国捐躯的英魂,众人的歌声竟而越发高扬起来,仿佛要直冲破天际九霄。 秦可籍、王伦、秦川等人站在将台上,也跟着士兵们唱了起来。南风渐渐大了起来,直吹得校场中央的“胤”字旗猎猎作响。沙尘扬起,仿佛是被声浪激起来的一般。 半晌,一曲作罢。整个校场复又归于平静,鸦雀无声。忽然,只听铿锵一声,秦可籍拔出了随身的佩刀,颤抖着花白的胡须道“上酒。”两个字,掷地有声。 接着,便有军士抬着好几十口巨大的酒缸,走进校场来。酒香霎时四溢,被南风吹得满校场都被笼罩了。唯独轩辕尘飞抽了抽鼻子道:“怎么又是软绵绵的麦酒。” 话刚落音,旋即被花英远瞪了一眼。他颇为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改口道:“这个酒虽然软,但毕竟先帝爱喝,定然有他的独到之处。来啊,今天我定要喝他个三大碗才算痛快。” 花英远见他这般无赖的言辞,也只得摇了摇头,不再言语。 秦可籍斟了满满一碗,高举过头顶,任由风吹沙染。过了半晌才喊道:“第一碗酒,敬我们死去的将士。” 说完,便将酒水洒倒在地上。数万将士举杯齐声道:“一路走好,干。” 一个惊雷忽然劈下,仿佛炸开了平北年间的新篇章。 一杆大大“胤”字旗立在船头,迎风猎猎。云江原本平静的江水,在忽然大起来的南风中变得波澜壮阔。晨曦微露,映着江面的波光,山河格外多娇。 第二卷完。 ------------ 第三卷 洛川卷 ------------ 第一章 心事两难 在燕南平原的最南方,闻缺山的最北端,孤阳城南之三百余里,有一座城池。这座城在中州的土地上已经屹立了好几百年。它看起来虽然孤傲,但却脚踩闻缺,如同踩在一条巨龙的背上一般。 这座城池是大轩朝时修筑的,先后四百余年,历经了七个朝代,一直是中州正统的象征。整座城池按照捆龙索的形状修筑,牢牢地套着闻缺山脉这条巨龙。先后被七个朝代重新拓宽翻修,如今已然达到了纵横百里的规模,大胤的户部统计过,如今洛川的人口已然达到了百万,说它是天下第一大城也丝毫不为过。 平北元年四月十七日,今日从清早开始,整个费城由南至北的道路都被军士戒严了。皇上派出了凤翔、神策两军尽数出动,将街道上站得满了。告示前天便发了,今日秦可籍将军带领一众将士凯旋归来,陛下出迎十里。 辰时时分,金乐便从皇宫北面的玄武门响起。当先而出的是龙襄军数百人,俱都披着银亮的铠甲。大内侍卫身着特殊颜色的服饰紧跟其后。仪仗吹打着,不愧是皇家的仪仗队,吹打声都显得格外清脆悦耳。 最后便是十六人抬着的龙辇,上面有明黄的帷帐,高高竖起的帐顶。李玄疏端坐其上,带着龙冠,身着龙袍,神色威武。 跟在龙辇周围和后面的便是文武百官和一色的大内侍卫,当真是滴水不漏。 鼓乐从玄武门一路吹打而出,沿着北面的石板路,一路朝北门而去。事实上,秦可籍等人已然由昨日达到了距离洛川十里开外。按照大胤的规矩,武将入城,此时便要先行通报,待圣上下旨,方才能入城。而且随行兵马不得超过五百人。而这种天子出京十里相迎的场面,实乃是难得遇上一回。 是以虽然街道戒严,但还是有许多百姓为了一睹龙颜,都挤在了人墙外不远处。直到龙辇经过,方才跪下行礼,直呼“万岁”。 洛川有一条胡同,这条胡同口如皇宫一般,常年都有侍卫把手着,盯着每一个想进入的人。若是有人要想进去见某个人,必须先拜投名帖,由侍卫禀报家丁,家丁禀报管家,最后再由管家通报老爷。虽然麻烦,但住在这条胡同府宅里的人都当得起这份礼遇。这里都住着大胤的一品大臣,个个都身份显赫,地位不凡。 但今日,这胡同中所有府宅的主人都上朝了。除了这胡同最深处那座府宅的主人。 对于流风侯许开,外界传闻并不多,只知道他从东海踏波而来,带着一身的仙术,到中原之地来寻求有缘人度化。已然将他传成了神仙一般的人物。 院子里,那片花圃被新开出来,种上了殷红的杜鹃,此时,正开得娇艳。一位老者正坐在花园之中,手拿一杯清茶,慢慢啜饮。而在花园中,一个娇弱的女子正提着水,一株一株地认真浇灌着每一株花朵。她面容秀丽,此时因为提水,脸上略带着红晕,正如一朵含苞待放的杜鹃。 那老者饮了一口茶道:“自从昭然走后,这花园里便再没有种过杜鹃了。” 那女子笑了笑,恰似初升的朝阳:“只要许爷爷喜欢,我便将这整个院子都种上也无妨。” 正说着,一阵金乐声隐约传来,透过风中的花香,让那女子一下便雀跃起来:“许爷爷,你听,这是皇宫里的仪仗队出发了,想必秦大哥便要回来了。” 许开看这眼前的少女,缓缓道:“想必今日你们就能见上面了。” 那女子听完脸上一阵羞红,继而将瓢中的水一阵挥洒,险些泼到了许开的衣服之上。那女子已然高高梳起了一个妇人的发髻,正是陈玥儿无疑。她洒完了最后一瓢水,便冲着许开扮了个鬼脸,笑着道:“花都浇完了,我可要回房间去了。”说着,便真如一只彩蝶一般,翩翩而动。 当今大胤,能在流风侯许开面前这般做的只有两人而已,一是宁国郡主李昭然,另外一人便是陈玥儿。李玄疏虽然幼时同他还算亲近,但毕竟是男子,是大胤江山未来的继承人,自然不会再他面前这般撒娇打诨。许开看着那个翩然而去的背影,慈祥地笑了笑,又啜饮起盏中的清茶来。 一方妆台,一面铜镜。流风侯府没有丫鬟,没有下人。所以,陈玥儿便独自梳妆。妆台上,被打开的胭脂透着氤氲的红色,散着淡淡的香味。盒子是银制的,格外昂贵。盖子上“永和斋”三个细小的楷书显得特别精致。 她用手指尖挑了一些胭脂,然后在脸颊上细细地涂抹匀了,这才对着铜镜照了起来。镜中的自己,发髻高盘,眼波如水,眉黛如峰,面若桃花,嘴角含笑。过了半晌,她还觉得不满意,又从妆台上摆放的梳妆盒中拿出了一支簪子。那支簪子再寻常不过,是木质的,但却质地古朴。上面没有挂上珍珠玉石之类,但于她来讲,却珍贵至极。那是她娘亲留给自己唯一的东西。 待将那支木簪插入高盘的发髻之中,她这才满意得笑了笑。但一想到若要见到秦川,还得需要等上些许时辰,一时间又显得有些泄气了。脑中忽又转过千百个念头,想到秦川见到自己盘着的妇人发髻,涂抹了他送给自己的胭脂时该是什么样的表情,脸上的阴云便又渐渐地散去了。 长乐宫中,一位老妇人正斜斜躺在床榻上,熏着香炉,闭目养神。在她周围身侧,两三个宫女正给那老妇人捏肩捶腿,格外小心翼翼。 正捶着,那老妇人忽然睁开了眼睛道:“春儿,今日早上梳头,又掉了几根头发?” 那正捶腿的小宫女听得太后问话,赶紧束手而立,并不敢抬头道:“启禀太后,今儿个梳头掉了有十一根头发。” 庄慈太后朝众人挥了挥手手,坐了起来,自有宫女替她整了整衣冠。她叹了口气道:“这人呐,不服老不行了。春儿啊,你去给我把我那昭然女儿传来。” 春儿领命去了,出了长乐宫,正巧见着宁国郡主宫里的小昭。春儿冲她打了个招呼问道:“郡主在宫中么?太后让我去传。” 小昭见是长乐宫的春儿,便走近前来,叹了口气道:“可不是在么。自从郡主从费城回来之后,便将自己关在宫中,足不出户,整日心事重重的。” 春儿四下望了望,压低了声音道:“郡主自从回来,太后都召见了好几次了,每次都是为她的婚姻大事说项,恐怕这次也是的。” 小昭也道:“谁说不是呢,郡主也是快二十的人了。若是生在普通人家,只怕早就是好几个孩子的娘了。别说太后了,连我看在眼中都着急。偏生郡主就是这样一个性格。” 春儿瞧了瞧景福宫的方向道:“对了,小昭姐,你这是干什么去?” 小昭晃了晃手中的食盒道:“喏,这不是郡主自费城回来之后,便不再喝她平素最喜爱的舞凤了,我这不是再去拿点闻缺山的银针么,还有九叶香。” 春儿哦了一声:“那你先忙吧,我还得给太后传命呢?”说着,便自朝景福宫的方向去了。 景福宫和长乐宫相聚不远,都属于后宫的范畴。春儿被宫女带到了李昭然的房间,隔着屏风,依稀看着宁国郡主倩影的场景她并不陌生。那个身影半跪着,正穿针引线,绣着什么。 传达了太后旨意不久,李昭然才淡淡道:“你回去禀告太后,我随后就来。”整个房间里都飘着九叶草淡淡的香味。太后的宫中也时常用些清淡的香,所以,对于这个味道她也并不陌生。 春儿行了一礼,缓缓地退了出去。 李昭然挥手屏退了宫女,盯着眼前的薄绢,那是一幅还未完成的巢湖风光图。湖面上此时朝阳正起,映得天际交界处的湖面一片金灿灿。湖心依稀可见一艘小舟,荡漾在微微的波光之中。舟船上的烟囱正冒着袅袅的炊烟。远处,几只候鸟正早起觅食,一派与世无争的景致。若不是亲眼所见,谁能想得到,这个在权谋之间徘徊的郡主,竟能做得这样一手好女红。 她想在船头绣上一个少年,只是,那个人的脸,却无论她怎样下针,都是一片模糊。沉默了半晌,她站起身来,招呼着一应宫女为自己梳妆更衣。 小昭带了茶叶和香回来了,她偷偷瞄了一眼那幅刺绣,发现船头原本有个少年的针脚,已然被拆去。她吐了吐舌头,将熏了一夜的香炉里的灰烬倒了,重新又换了上好的九叶香。青烟袅绕,带着熟悉的味道。瞬间,李昭然的脸,又变得伤感起来。 一众宫女拥着李昭然朝长乐宫行去,方到宫门口,便看见了武阳侯家的丫鬟。李昭然叹了口气,看样子又是太后召见来,给自己的婚事说项的。 她挥了挥手,让一众宫女留下,只独独带了小昭一人进宫去了。今日早晨的金乐之声,她又何尝没听到? ------------ 第二章 十里相迎 南风徐拂,艳阳高照,端的是春日的好天气。 洛川以北十里处,是一片高地起伏的丘陵,树繁枝茂。此时正值春日,百花斗艳,香气扑鼻。秦可籍只带随行千余人马,俱都屯驻于此,等待着天子的十里相迎。 忽然,一骑飞奔而来。那人还未等马停稳,便翻身下马,冲着站在军营最前方,朝南眺望的秦可籍跪道:“启禀将军,陛下龙辇已然出城。” 秦可籍挥了挥手,冲着身后的亲兵道:“留下五百人原地不动,其余兵马,拔营,启程。”李玄疏虽说是出迎十里,但自己又怎敢让他真正走足这十里。 五百人浩浩荡荡,俱是一色轻骑,当先打着一杆“胤”字旗,行得很缓慢。秦可籍身后依次跟随着王伦、封诀、秦川、龙阳、花英远、轩辕尘飞一干人等。 军队行得越发缓慢,秦川心中便越发着急。想着那个在九叶城听说自己出事,便只身行到洛川的身影,他的心中,变得无比温暖和躁动起来。他很想快些入城,快些举办完封赏仪式,快些见到那个,让他日夜挂怀,魂牵梦绕的身影。 花英远等人行在他身侧,看他面带沉思和焦急的表情,早已猜出了几分。众人都已经听过他和陈玥儿的韵事,自然是吕率那个大嘴巴在军中宣扬的。 轩辕尘飞一边拉着缰绳一边调笑道:“秦川老弟,得不得今日受封时,我们便向陛下上奏,赏你今日便来个洞房花烛夜?” 秦川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丝毫没理会他说得什么,只是一脸茫然道:“啊,什么,你说什么洞房花烛夜啊?” 花英远也不理会,接茬道:“你怎么光给秦川说项,还是想想今夜带龙阳去哪个地方,找几个漂亮姑娘也销魂一番罢。” 龙阳抿嘴不语,一路上自是见识过这两人贫嘴的功夫,刚毅的脸庞上难得浮现了一抹羞涩。 轩辕尘飞一拍额头道:“是呀,怎么把这茬给忘了。对了,你那还有银票没,平日里就吃军粮,身上可是一个子儿都没有了。” 花英远听他这么一问,立时板起脸来,佯装发怒道:“没有,想你轩辕家也是四大世家,却怎地穷成这样,每次吃喝嫖赌,还要我掏钱。” 轩辕尘飞嘿嘿奸笑道:“你可别忘了,六城刀会,你可是在我身上押了十万两。若是到时候我故意输给轩辕尘若,你那白花花的银子岂不是打了水漂?” 花英远双眉一瞪道:“你以为你便能用那十万两银子来掣肘我?我呸,就算那十万两打水漂了,你这次在洛川吃喝嫖赌的费用,自己想办法去。” 轩辕尘飞笑道:“真的不给?” “不给。” “好,那等下我便启奏陛下,说让他别给昭然郡主寻摸亲事了,花英远便不错。”这一刀子可算是捅到了他的软肋,加上他嗓门又大,周围当下有不少人听见了。 花英远一脸苦相道:“行了,别说了,你们在京城的费用,我包了还不行么?” 轩辕尘飞见计成功,肆无忌惮地大笑起来。 龙阳一脸郁闷,自己还没怎么着,便在众人眼中流下了与之同流合污的印象了。 众人正说着,远处金乐声依然隐约传来。大伙在马背上举目远眺,只见当先开路的龙襄军盔甲亮白,在阳光下直晃得人眼晕。 秦可籍勒住马头,冲身后大吼一声道:“全军下马。” 整齐的声音响起,五百军士动作划一。众人牵马而行,缓缓朝金乐的方向迎了过去。两队相遇,龙襄军分开,秦可籍当先走上,身后跟着秦川一干人等。龙辇止步,停在了不远处。龙辇的前方,早已由内侍铺好了红毯,毯上绣着龙,庄重而华丽。 秦可籍率先拜倒,今日没有披甲,所以他的动作还算利落。众人随着他一齐跪下,山呼“万岁。” 李玄疏自龙辇上站了起来,踏上了红毯。忽而,郊野里一朵不知名的鲜花被风吹散了花瓣,有一片,刚好落在了那红毯最显眼的位置。明黄色的花瓣,如同蝴蝶折了的翅膀。李玄疏含笑弯腰,拾起了那片花瓣才道:“众爱卿都平身吧。” 那片花瓣被他拿在手心把玩了一会儿,瞬间便捏成了齑粉。李公公得到他的示意,已然展开了一副明黄的薄绢,正是圣旨。 众人方才起身,此时便又跪了下去,听着李公公开始宣读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天诏二十七年,蛮夷犯我边境,山河动摇,日月不分。幸有众爱卿将领为朕排忧解难,退去强敌,保我大胤疆土,卫我大胤百姓。着,秦可籍将军封武英侯,赐南阳开府。”读到这,他略略顿了一下。 秦可籍再三跪拜道:“谢主隆恩。” 李玄疏笑了笑:“爱卿不必多礼。”说着,又示意李公公继续念下去。 “封,王伦为兵部侍郎,领凤翔神策两军,镇守京都。” “封,封诀为水师提督,统领大胤水师,镇守云江。” “封,秦川为洛川刺史,统领禁军。” “封,龙阳为大理寺卿,主掌刑罚。” …… 过了半个时辰左右,李公公才扯着他那嗓子将圣旨读完。众人一一谢恩,叩拜再三,这才跟随龙辇朝洛川北门而去。 金乐声再度响起,郊野里的花朵,都好似随着乐曲声,在风中跳舞。 封赏已然完毕,待从玄武门入宫,接下来便是百官宴开始。秦可籍等人一路风尘,便连衣服都没换,便进了皇宫。 这是秦川和龙阳第一次到洛川,也是第一次进皇宫。两人跟随在秦可籍身后,左瞧又看,端的是觉得这皇宫之内确实不错,镶金的琉璃瓦,紫檀木的回廊雕龙画凤,到处都透着一股皇家庄容华贵的气息。 百官宴设在了乾清宫,今日可忙坏了御膳房的人了,煎炒烹炸,一片火爆的景象。御膳房的总管姓陈,本是帝都和风楼的掌勺师父。那年李玄疏还小,元宵节带着李昭然偷偷溜出宫去玩。两人身上自然是没带钱,一路玩,一路跑,对于从来没出过宫的小孩来讲,最后自是迷路了。 疯玩了许久,李昭然饿了。李玄疏作为哥哥,自然是要照顾妹妹。他便带着还年幼的李昭然想去酒楼吃饭,也尝尝这皇宫外面的人都吃些什么。谁料到,那些酒楼的掌柜一见两个小孩来吃饭,虽说是长得眉清目秀,富贵不凡,但毕竟身上没钱,便将他们赶了出来。 最后,李昭然饿得狠了,便坐在了和风楼门外的石阶上大哭。正巧碰上了当时还在和风楼厨房里打下手的陈师傅买菜回来。 他见两个小孩生得富贵不凡,问明了原由,便将他们带到后厨,给他们一人做了一碗肉羹。当时李玄疏并没有透露自己的身份,只是说自己和亲人走失了,饿得慌了,小妹妹这才哭了起来。陈师傅当时也还没出师,在厨师这一行有规矩,但凡还没出师的人,是不能掌勺的。他做那两碗肉羹,都是瞒着师傅做的。 那是李昭然和李玄疏自从记事起,吃到过最好吃的东西了。后来,待到李玄疏登基当了皇上,便将已经出师,成了和风楼名厨的陈师傅请到了御膳房,做了总管一职。 今日百官宴,他亲自负责监督御膳房每道菜的细节,无论是洗、剥、切、炒、炸等,他都要亲自过目。 正在这时,一个小宫女走了进来,刚闻着厨房的油烟味便又给呛了回去。陈总管眼尖,瞧见了是景福宫的宫女小昭。正是宁国郡主的贴身丫鬟,虽然是个小丫鬟,但却也得罪不得。他赶紧冲自己身边的小徒弟使了个眼色,让他盯着点,自己转身便出了厨房。 小昭正一边捂着嘴咳嗽,一边指着自己高高挽起的袖子道:“怎么,今日陈总管还亲自下厨?” 陈福冲她笑了笑道:“看小昭姑娘说得,今日皇上宴请百官,我这个御膳房的总管能不上点心么?对了,不知道小昭姑娘这个时候来此,有什么吩咐?” 小昭咳嗽完之后,旋即笑了笑道:“也没什么特别的事情,就是郡主午膳想吃口湖鲜,你让御膳房做得了便直接送到景福宫去。” 陈总管疑惑道:“今日郡主不同百官一起用膳么?”在他的印象中,这位郡主是巾帼英雄,这等百官宴的场面,怎能少了她。他当然不知道,李昭然已经交出了手中的权柄,此时已然是个整日闺房之中做女红,绣花鸟的淑女。 小昭不知道因为方才油烟的劲道没过,还是别的原因,又咳嗽了两声才道:“恩,郡主这几日有些不适,你按吩咐做得便成了。”说完,便朝长乐宫方向去了。李昭然还在庄慈太后的宫中呢。 陈总管微微摇了摇头,自语道:“这天子家的事情,还真是个看不透。”他也懒得去理会,自将袖子卷得更高,又回厨房去吩咐去了。 ------------ 第三章 百官群宴 乾清宫中,百官齐聚。桌几一溜儿排开,颇为壮观。龙椅在上,九级金色台阶,那是所有人都不能企及的高度。 李玄疏的身前有檀木几,金盏银碗,摆着各色佳肴。有宫女自在一盘托着酒壶,忙着斟酒。每个大臣身边也都有宫女伺候着,看起来分外暧昧。 半晌,佳肴已然被一一端上,酒香肉香四溢,众人开始还有些拘束,毕竟天子在上,不敢放肆。岂料李玄疏几盏酒下肚,便下了旨,今日大殿之上,没有君臣,大家开怀畅饮。 待到酒过三巡,百官也都放开了些。正在此时,乐声响起,白衣胜雪,水袖半钱,竟是宫中的舞女已然来到了大殿的中央,偏偏起舞。 那些舞女俱都婀娜多姿,腰身只堪盈盈一握,舞蹈起来,自又勾起了在做那些久处军营的武将无限的遐想。虽然是陛下安排的这个百官宴,但这些女子,毕竟都是皇上的女人,看看便足以,谁敢去碰。所以大家又自顾觥筹交错,互相敬酒,直喝得面红耳赤方才罢休。 轩辕尘飞最是匹夫,自顾便喝酒,边凑过,一会儿同花英远品评那个女子的身材最好,一会儿又问秦川哪个最好看。最尴尬的莫属龙阳了,轩辕尘飞喝醉着酒,双眼迷离,硬是要拖着他去寻花问柳。若不是花英远死死按住,说不得要出什么乱子了。 一曲终了,美人尽去。礼部尚书顾卿端起了酒杯,站了起来。他喝得有些多了,酒都洒出来不少。他双手举杯,冲着李玄疏道:“启奏陛下,蒙天子厚恩,今日开这百官宴,臣提议,由陛下起头,咱们行个酒令如何?” 秦可籍喝了些便已经开始休息了,大多数人来朝这位位高权重的老将军敬酒,都被轩辕尘飞给半道截下了。他酒量惊人,来者不拒,自让那些文臣都摇头叹息。 他听了这话,也举杯站起来道:“启奏陛下,顾大人的提议是不错,只可怜了我们这些只会习武的汉子,肚子里哪来几钱墨水,这厢要是接不上,那今日只好醉死在这里了。” 李玄疏笑了笑,摆了摆手道:“顾爱卿,我看这样吧,韩爱卿说得也有礼,咱们便降低些要求。这酒令可以行,但无论是打油诗,俗语,谚语,只要接得上的都作数。就别以你这状元之才来要求了。”这顾卿是天诏六年,李琼钦点的状元,做了二十几年官,如今总算混上了礼部尚书这个要职,也可谓是光宗耀祖了。 既然皇上开了金口,众人也自然没有话说。 但见李玄疏饮罢杯中美酒,沉思了片刻,用银箸轻轻敲击着酒盏。乾清宫中霎时鸦雀无声,都在等待着他出题。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眼神一亮,开口道:“自古英雄起苍茫。”此句虽然通俗,但气势上却颇为符合众位武将的胃口。建文帝重武轻文,众所周知,此番开口,便是为了照顾在场一应武将。 秦可籍也不客气,当下端起酒杯喝了一盏便道:“百万雄狮渡云江。”李玄疏想起那日渡江时的情景不禁击掌道:“好。” 太傅陆正清坐在右手的首席上,也不甘示弱道:“抱揽雕弓如满月。”他是正经科班出身,胸中自有诗书,这开起口来,自然非同一般。 左手第二坐着王伦,他呵呵一笑道:“在下献丑了。”说着便接道:“一鼓作气下咸襄。”正是当时大胤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重新收复咸城和襄城。虽然语气太俗,但却赢得了众武将的一阵叫好。 陆正清下首坐着丞相杨观,他抚了抚下颌长至胸前的白须,缓缓道:“胸怀韬略定大计。”词语明眼人一听,便知道是拍李玄疏马屁来着。听得李玄疏微笑不语,轻轻点着头。 武将也自不甘示弱,正是轮到封诀,他扯着自己的大嗓门道:“登台观星摇羽扇。”花清绝是中州自古有名的军士,传闻他每次献计前都会摇着羽扇,半夜观星。词语将李玄疏与这位功垂千古的军师相比,自是拍得李玄疏舒舒服服的。 秦川心道:平日里嘻嘻哈哈,大大咧咧的封诀,却好有这一手,当下又仔细了起来。 封诀接完便该是礼部尚书顾卿了,只见他略微沉吟一会儿道:“扬眉三月南风起,剑指苍穹狼烟淡。”他是状元之才,是以一人接上两句,也并没有人有异议。只是这行酒令却渐渐变为了互相憋足着劲,称赞起李玄疏来了。 秦川正暗自思索,却又听花英远语气一折道:“夜半探营刀光急,神弓现世敌胆寒。”轩辕尘飞手中酒盏一洒,拍手叫道:“好,对得好。”在场之人,只怕除了封诀,便再没人能比得上他嗓门大了。 顾卿之后,是户部尚书章文显,他身材臃肿,此时喝了酒,整个脸上红霞飞起,显得甚是滑稽。他眼神有些迷离,左右瞧了瞧,发现众人正在盯着自己,这才意识到轮到自己了。打了个心满意足的酒嗝道:“酒……呃,酒肉……酒肉穿肠成粪土。”顾卿坐在他身旁,正自喝酒,忽闻他说出粪土二字,当下一口酒便喷了出来。 正想发表言论,却听李玄疏哈哈大笑道:“不愧是户部尚书,朕果然没看错你,连这些黄白之物你都算计着,好,好。”说罢自顾哈哈大笑着。章文显听着李玄疏的夸赞,酒意顿时醒了几分,当下挠了挠头,颇为不好意思起来。 左手这边已然轮到了轩辕尘飞,他听着那户部尚书满口酒气的话,当下站了起来,大声吼道:“吃饱喝足过天山。”这句颇对章文显的胃口,他们户部所做之事便是维持大胤的开支,还有赋税等,可不就是让将士们吃饱喝足么。别看老章肥肥胖胖,出言低俗,但他那算珠之术,在大胤恐怕还没有第二人能及得上。 他听了轩辕尘飞所接,竟率先叫好起来。这一举动,使得这厢的文官都不满起来。 坐在他下首的是吏部尚书祁孝正,此人为官清廉,虽然高居尚书之位,但却依旧两袖清风,为人正直。他正襟危坐,缓缓端起了酒杯,朝着大殿上打了一圈道:“分兵两路费城急,夜半烽火夺月放。”此语正是说战争进入最激烈时,由于漠北的攻城器械太过诡异,费城告急,正是咸城分兵,围魏救赵,这才解了费城之危,将烈真逼入了绝境。 他这一说完,便轮到了秦川。他看了坐在对面的祁孝正,遥遥举杯道:“他日天山冰消雪,王师北定复开疆。”一言既出,满座皆惊。此语不仅霸气十足,且十分对李玄疏的胃口。天子带头叫好,众人值得附和。 待到龙阳接对时,他沉吟了一会儿,不见喜悲道:“我没读几日书,还是罚盏酒吧。”说着,端起了身前满满一盏酒,一口饮尽。 酒令还在继续,却见轩辕尘飞凑过来道:“龙阳,你这小子有时候那股刚毅的劲儿着实让人欢喜。只是今日本是高兴的时分,你能否别这般要死不活的样子。该高兴便该高兴,今晚大哥带你去好玩的地方销魂销魂。”说着又冲花英远努了努道:“反正有人花银子,怕什么?” 龙阳沉默了半晌,复又喝了满满一盏酒道:“今日,是我娘亲的忌日。” 轩辕尘飞的笑容僵在那里,一时间不知道再说什么好,讪讪地笑了笑,抽了自己两个嘴巴道:“大哥嘴欠抽,你别介意啊。”说着,又退回自己的位置上,继续喝起酒来,只是神情也显得闷闷不乐起来。 花英远和秦川自然听到了他两人的对话,心情也跟着沉重了些许。花英远低声道:“想必伯母在天之灵,看到你几日这般风光,定然会很高兴吧。” 秦川还想说什么,却不知怎么地想起了秦村的乡亲,想起了父母。他借着酒意又在心底问自己:月放城底下,炎魂收手,是对?还是错? 此刻间,那个在秦村村口张望的身影,提着竹篮,里面有香烛纸钱,浮现在他脑海之中。他想:此生能得女子若此,夫复何求?在这一刻,他完全忘记了,溪林畔,那被枪风撩起发丝时的惊鸿一瞥。 武阳侯的夫人说起来同太后还沾亲带故。她的大儿子寇勇是李宗哲的堂侄子,由于常年镇守边关,所以至今并未谈上一房媳妇。同李昭然年纪相仿,八字又合,当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庄慈太后先后派人要过许多达官世家儿子的生辰八字,这寇勇是八字中最和的一个,而且身份也相配。 李昭然见两人越聊越投机,差点就将自己的终身大事拍板了。她虽是个孝顺的女儿,但却也是个不同寻常的女子,自然有自己的想法。无奈之下,她只得将交出天同盟时,跟李玄疏之间的约定说了出来。 庄慈太后又岂是一般人,见女儿心意已决,也不好将武阳夫人的尴尬晾在那里,沉思了一会儿道:“这样也好,自古美女配英雄。这演武大会是你爹爹设下的,想必有他的道理,你老大不小了,这般挑个驸马也好。俗话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 李昭然自长乐宫出来,回到景福宫时,内侍们正从御膳房送来了湖鲜。待到将菜肴都摆上桌,当中一道须纹鱼羹,正散发着淡淡的香味。不知道是腥味没去干净还是别的原由,总之,她似乎看清楚了,自己绣的那幅巢湖风光图上,船头那少年的面容。 ------------ 第四章 重逢 春日里的万物,都显出了独特的生机,就算是夕阳,也沉得异常美丽。 秦川的身影被拖得很长,他已然从承天门出来,在洛川的街道上,踽踽而行。周围已经恢复了热闹,帝都的繁华,此时在他眼中,也是多余的风景。 洛川有一条胡同,胡同口安静异常,有侍卫把手,注视着每一个在此逗留徘徊的人。秦川缓步踱来,虽只是形单影只,虽然没有握着他的炎魂枪,却依然给胡同口那些守卫的士兵很大的压力。这个年轻人,走得太淡定了。 “干什么的?”侍卫喝止住了秦川的身影。他们常年在此当差,自然变得有些骄纵跋扈。 秦川也不想与他们为难,讪讪地笑了笑,自怀中掏出了令牌。那是表明禁军统领身份的象征。 那侍卫浓眉大眼,身形健硕魁梧,双眼犀利有神。他瞧了秦川半晌,心道:此人如此年轻,却揣着禁军统领的腰牌。莫不就是那传说中,持着一杆炎魂枪的秦川? 想到这里,他脸上略微缓和了一些:“上差要去见谁?得不得小人给你禀告?”这些侍卫都隶属禁军,秦川自此以后便是他们的顶头上司,他自然得笑脸相迎。 秦川见他一脸媚笑,反而不好意思起来,将那侍卫递还过来的令牌重新揣回怀中,呵呵笑道:“我想见流风侯许开。” 侍卫一听流风侯的大名,瞬间便面露难色。并非是流风侯是杀人如麻的魔头,而是这流风侯府,一没下人,二没管家,而且它这府门常年也不曾闩过。若是要禀报,便要紧这院子里去。而流风侯府的院子,古怪得很,像是被摆了什么阵法。上次去通报,还是好几年前,那兄弟差点就在那院子中没转出来。 秦川并不知道这些事情,见那人面露难色便道:“若是这位仁兄不方便,便放我进去,我自去寻他。” 侍卫松了口气,抹了抹头上的冷汗道:“那便有劳上差了。” 秦川随着那军士的指点,径直朝胡同最深处走去。夕阳已然沉到了天地的尽头,晚霞四起,分外美丽。 许开的府宅看起来颇为寒酸,倒是门匾上那几个烫金大字显得颇有气势。秦川伸手轻轻敲了敲已然斑驳的朱漆大门。门上没有瑞兽的门环,简单至极。 他静静地等着,复又敲了几次,过了许久,都没人来开门。侍卫们在胡同口朝这边张望着,指指点点。大约过了一炷香的功夫,却依旧没人来开门。他走上门前的台阶,伸手推了推大门,只听“吱呀”一声,门居然开了一条小缝,依稀可以看见院落中的景象。 前厅与大门之间有一条石板小路,路边栽满了各色花朵,此时开得正艳。而那路中见零星摆放着数十块拳头大小的石子,看不清楚全貌。 他心中好奇,手上略微用力,大门便完全洞开来。那数十颗小石子看似凌乱,但却隐约含着厉害的阵法一般,而且,他依稀觉得,这个阵法似曾相识。 醉云居一楼大厅被毁之后,马掌柜请了九叶城有名的半仙,铁口直断许子昂收了他的银子,重新将大厅的桌椅布置了一番,那阵型,倒是与这些石子的摆设颇为相似。 秦川心念电转,陈玥儿住在这府中,便是龙潭虎穴,刀山火海,他也自是不惧。 跨入石板小道中的瞬间,一股怪风平地而起,吹得小路两边的花枝都弯了弯腰。风从脚底升起,吹过他的额头,方才在乾清宫喝了些许酒,被这怪风一激,霎时间便清醒了许多。 他嘿嘿笑了笑,一步跨过了第一颗石子的所在,进入了阵法之中。这个阵法他并未见识过,但想来万变不离其中,但凡阵法便有阵眼,只要破了阵眼,那再厉害的阵法,都是一堆死物而已。 第一步走出,尚未有何异象。石子的间隔中间隐约有一条路直通阵法后面的前厅。秦川第二步落下,正是在两颗石子的间隙之中。 忽然,异象陡升,原本静止的石子竟然动了起来,飞快的旋转。秦川第一次见识此般阵法,也是小心翼翼,不敢妄动。 所幸那石子并没有跳起伤人,而是聚拢在一处,以自己为中心,围成了一个圆圈。秦川脚步微动,又想朝前跨出一步,看这阵法会如何反应。岂料那些围在他周围的石子依旧是飞速地转着圈,只是,那个圈比方才要小了不少。 看来,只要他一走动,便会以自身的气机牵动阵法,而那数十颗石子便会绕着自己飞舞,直到那个圆圈越来越小,最终,那数十块石子会打在自己身上。以他目前的功力,虽然不惧怕这些石子,但他今日是来见陈玥儿的,自然不能让自己太过狼狈。况且,这阵法还有无后招,他也不太清楚。 周围除了花草,便没有其他事物。风平地而起,吹落了几片花瓣。秦川兀自不动,正思索着破阵之法。 环顾四周,并未发现特殊的事物,却不知道此阵法以何物为阵眼。他心中暗道:这几日修习《星相玄步》颇有心得,便以此来试法,强行破了这个阵。 脚步微动,阵法被气机牵动,数十颗拳头大小的石子围绕他身旁,并不坠落,旋转得飞快。 但见秦川脚踩三垣,以自己为中心,也旋转起来。但他的这番旋转并不是以自己双足为支点而旋转,而是踩着步法中的口诀旋转起来。 不知何时,一个老者已然手持茶盏,踱到了前厅。在厅堂正中央那幅岁寒图下坐了下来,缓缓啜了口清茶,看着秦川在阵中旋转的步法,嘿嘿笑道:“好小子,竟想强行破我的阵法。” 秦川越转越快,他走的并非是一个标准的圆圈,而是踏着星辰的位置,比平常那般转圈要快了不少。石子围绕他旋转着,那个圈也越缩越小,随时都有打在他身上的危险。 他临危不乱,真气自丹田陡然升起,竟在那个由十数颗小石子形成的圈里划出了一道道幻影。 许开花白的眉毛一挑:“好俊的步法。” 正说着,却见秦川的速度依然超过了那些石子旋转的极限,整个阵法在此时看来便如同是那十数颗石子被秦川带动一般。 事实果然如此,那些石子已然脱离了控制,被秦川这极快的步法带得越发快起来。而那个圈,也保持了现下的宽度,不再往中心缩去。 转了一会儿,但闻一声“呔”,乱石激射而出,仿佛是由于速度太快,却被秦川甩出来一般。而小路两边的花朵,已然受了他旋转时劲风的驱使,花瓣零落,朝他周身聚集而去。 数十颗石子乱射而出,有些打在前厅的门柱上,有些飞身上了天际,复又落了下来,杂碎了几片琉璃瓦。 秦川身形止住,周围花瓣落下,明黄淡红,在他周围堪堪摆了一圈。 忽闻“叮当”一声,却是一个女子手中托着茶壶,正从后院转了出来,想要给许开的茶盏中续上一些热水。 院落中的那个身影,如此熟悉。当初在醉云居时,那个身影,持着一杆枪,将自己牢牢护在身后,不曾退缩一步。即使,他身上沾满了鲜血,即使,他性命垂危。 手上的茶盘顷刻间便翻落在地上,上好的承渠窑烧制的白瓷茶壶摔得粉碎。 秦川听得脆响,还以为被自己击飞的石子又打碎了什么花瓶之类。岂料抬眼一看,一个身影端端而立。那女子头上梳着一个妇人的发髻,两腮微红,在霞光中显得更加娇艳。美得无法形容。 那般惊艳的感觉,似乎比溪林边的惊鸿一瞥,更加动人。 那是一种深埋在秦川心间的温暖,为了那个身影,他能在悬崖绝壁上坚持数天;为了那个身影,他可以不顾自己的性命。 流风侯微微笑了笑,站起身来,看着夕阳下的两个兀自不动的年轻人道:“怎么,你跑到我家里来,破了我的阵法,便就是为了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秦川这才想起来,自己与陈玥儿的这般对望,还有人在旁边看着,表情瞬间变得尴尬起来:“对不住,对不住了。在下秦川,并非有意冒犯前辈,这院子里打烂的东西,我会赔的。” 许开盯着他看了看,继而哈哈大笑道:“有意思,有意思。年轻人武功不错,你方才破我阵法的那步法,是星家的独门绝学吧?” 秦川见他一语便道破自己的武功出处,心中又惊奇又佩服,世人都传言流风侯许开不苟言笑,看来也并非如此。他讪讪笑道:“前辈慧眼如炬,在下方才献丑了。” 说着,他又朝许开拱手行礼道:“玥儿在此叨扰许久,实在是麻烦您了。” 许开挥了挥手道:“玥儿这孩子,我喜欢得很,跟昭然太像了。我这个糟老头子的府里,自从昭然走后,也很久没这般热闹过了,谈不上叨扰。”说着,看了一眼陈玥儿道:“对了,住处安定下来了没?” 秦川点点头道:“恩,安排好了。承蒙皇上隆恩,赏了我些钱财,我已经托人置办了一座宅院。什么都是现成的,今日便可以入住。这便是来接玥儿的。” 陈玥儿一听着话“啊”了一声,脸上越发红了,却自顾搓着衣角,并不言语。 秦川走上前去,盯着陈玥儿羞红的脸颊道:“玥儿,我已经安排人去接陈爷爷和王柱了,我秦川说过,一定会明媒正娶将你娶进门的。” 陈玥儿脸上害羞,心中却道:想不到打了一场战,这榆木脑袋也开窍了,终于会说些体己的话了。也不枉费我整日为他的安危担惊受怕了。 “秦大哥。”千言万语,只化作了一句深深的呼唤。 陈玥儿住进了秦川新买的宅子,虽然有些陈旧,但她依旧如同这宅子的女主人一般,将宅院重新整理得干干净净,井井有条。按照大胤的规矩,这还没正式成婚的男女是不能住在一个宅院中的。先前在九叶城,那是由于秦川受伤在身,这才让陈玥儿照顾他。 如今为了避嫌,秦川便整日同花英远他们厮混在一起。花家是豪门望族,在洛川自然也有不少产业,给秦川腾个房间那是在简单不过的事了。就连轩辕尘飞和龙阳,也跟着在他家的府宅中厮混。龙阳虽然得了赏钱,却并未想好要买个怎样的宅子。 话说燕非自从回洛川之后不久,便给家里人召回子乌堡去了,说是有要事。不然,若是他再凑在一处,只怕众人整日除了比武切磋,便是喝酒。再有就是每到夜幕降临,轩辕尘飞便会拉扯着龙阳,往那帝都红尘之味最浓的地方钻。 秦川每日除了到宫中点卯,便会回自己所置办的府宅,等着陈玥儿给自己做上些好吃的。有时轩辕尘飞也会拉着花英远和龙阳两人来府上蹭酒喝,说是来尝尝未来弟妹的手艺。只是每次喝得多了,便会说一些尴尬的话来。比如昨日哪个姑娘的身材好,前日哪个姑娘的酒量好之类。 弄得最后秦川但凡喝酒,都躲着他来。 花英远倒是一副金钟罩铁布衫的模样,每逢轩辕尘飞搭拉他去寻花问柳,他便总是会给他一张银票,边拿还道:“我这是上辈子欠你的。” 轩辕尘飞每到此时便嘿嘿一笑,点着头道:“定然如此,定然如此。” 如此过了半月有余,秦川派去接陈玥儿爷爷的人回来了。王柱依旧一副傻乎乎的表情,见着肉包子就什么都忘了。倒是经过洛川有名的烟花巷时,那巷口浓妆艳抹的姑娘让他分外感兴趣。看来这小子也不是什么都不懂。 陈老头生平第一次进帝都,虽然什么都看不见,但依旧激动得让秦川搀扶他逛了整整一上午。听着街边的吆喝,陈老头激动地道:“想不到,我陈某人有生之年还能踏上这帝都之地,到这龙土之上来沾沾龙气。” ------------ 第五章 烟花巷 平北元年四月二十六日,帝都洛川官员之中遍传消息,现任禁军统领将于五月初五成婚。秦川本已无父无母,师父又不知到何处去了。自然一应大事全凭陈老头做主。 陈老头虽然眼睛瞎了,但是心里却亮堂得跟明镜儿似地,操办起自己唯一的孙女的婚事一点都不含糊。 才置办的府宅,丫鬟下人还没有一个。连府宅里的东西都是陈玥儿一手整理的。这下花英远在帝都产业的一众下人便被抓了劳力,俱都派到秦川府上,为他府中张灯结彩。不用想,出这主意的人定然是轩辕尘飞。 傍晚,轩辕尘飞拉着已然喝得醉眼迷离的龙阳从秦川的府宅出来,怀里还揣着方才花英远给的银票,两人一路高呼着朝洛川最有名的烟花巷行去。 秦川站在门口,看着他二人渐渐消失的背影问道:“轩辕尘飞怎么好这一口。若在我们家乡,这就是标准的纨绔子弟的形象。” 花英远摇头叹道:“我认识他时不这样。后来,他结识了一位女子。当时不知道这女子是风尘众人,两人情投意合,缠绵过好一段时日。当要到谈婚论嫁的地步时,那女子忽然消失不见了。他也是后来才知道这女子是风尘中人。”说着,他顿了一顿又道:“尘飞兄他为此也伤心了不少时日,大家正为他担心。岂料他一日从房间里出来,用他那把巨刀将花圃里的花尽数斩落,大叫一声‘婊子无情’。自此之后,便就成了这幅德行。” 秦川哦了一声:“想不到韩兄还有这般往事。” 两人说着,便朝花家在帝都的府宅走去。秦川自然还是住在花家,须得等到成婚那日,方能在自己的府宅里,一亲芳泽。 景福宫,李昭然寝宫。 李玄疏缓缓的踱着步,李昭然正坐在桌旁,亲自泡着闻缺山的银针。一片片茶叶指天而立,如剑锋一般。她没有出声,只是安静地将茶泡好。 周围没有下人,连小昭都被屏退在门外等候着。 李玄疏踱了片刻,皱眉道:“昭然,这帝都可是传遍了,五月初五,秦川大婚。难道你还要坚持你先前的想法么?且不说秦川能在演武大会上崭露头角,就算他能拿下第一,我又岂能看这我的亲妹妹去给人家做小妾?再说,我自幼便知道你的性子,分外要强,难道你自己甘心给人做小妾?” 李昭然并未理会他的说话,只是一味地盯着滚烫的茶水中那根根指天的茶叶。屏风后面,那幅巢湖风光图已然被拆成了七零八落的线头,林乱不堪。 半晌,李昭然的目光才从那淡黄色的茶水上移开,她盯着李玄疏道:“皇兄,我们兄妹很久都没这般喝过茶了,不若先坐下来,喝上一杯。” 李玄疏看着她清亮的眼神,摇头叹道:“你啊,母后给你说了那么多门亲事,你都不答应。现下秦川要成婚了,你又有什么办法?若是前朝的郡主,哪个的婚事还由得自己做主,不都是早就安排好了。” 李昭然自顾端起茶杯,冲着李玄疏微微道:“皇兄,请。尝尝皇妹泡的这茶如何?” 李玄疏见她充耳不闻,也没了办法,只得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脸上复又恢复了漠然的神情道:“好了,为兄也不再多劝了。你自己好自为之吧。”说着,自顾拉开房门,走了出去,外面等候的内侍宫女见皇上忽然出来,顿时哗啦啦跪了一地。 李昭然神情落寞,望着那茶盏中还冒着热气的香茶,自语道:“你之关心你的皇位和江山,母后也只顾着皇室的脸面。谁又曾想过,我真正的幸福和快乐。” “谁又关心过我,真正的幸福和快乐呢?”她下意识地咬着下嘴唇,忽而,一滴晶莹的泪珠从她的脸颊滑落,滴在了她身前的茶杯中,消失不见。 “十余年了,都未曾再哭过,想不到今日,竟然如此伤心。”小昭见郡主豆大的泪珠滚落,一时间也慌了神,不知道如何是好,更是不敢多发一言。 烟花巷先前不叫烟花巷,据史书记载,最初是叫做柳弄。不只因为这巷子中住的人皆数姓柳,而起整条巷子中也栽满了柳树,这才因此得名。 只是后来几经战乱,这柳弄中姓柳的人举族迁移了。后来有人在这里开了个怡红别院,没成想生意倒是火了。所以后来又有人陆续在此处开起了妓院,到陈朝末年,皇帝昏庸,竟然提御笔,亲自为这条街改名烟花巷。据说陈朝末年的殇阳帝赵喜,后宫的妃子,十之有八都是出自这烟花巷,当真是荒淫无耻。 轩辕尘飞拉着醉意朦胧的龙阳准时出现在烟花巷的巷口,两人这几些时日来得寻常了,自然同里头的姑娘们混得烂熟。 一见两人出现,顿时有四五个身材姣好的姑娘便围了上来,左一口韩大哥,右一句龙公子,那娇滴滴的样子,直叫得二人骨头都酥了。 轩辕尘飞捏了捏其中一个的脸蛋道:“这不是小翠么?这些日子有没有想我呀?”说话间,整个身子已然朝那姑娘身上靠过去。 那叫小翠的姑娘欲拒还迎,娇声道:“韩公子,你讨厌,这几日都不来看人家。” 轩辕尘飞是个中老手,应付这些姘头自然有一套。这可苦了龙阳,这几日被轩辕尘飞硬生生拖出来,说是逛窑子。但他毕竟抹不开这面子,整日里便是陪着这些姑娘喝喝酒,划划拳。弄得后来姑娘们都找轩辕尘飞说了,你那个朋友是不是那儿不行呀,哪有上妓院光喝酒来的。 今日轩辕尘飞从花英远那又抠了银子了,他来之前便承诺,今日一定要让龙阳这小子尝尝女人的滋味。 他冲那叫小翠的姑娘道:“这不是来了么。对了,我这兄弟害羞,今日你们定要想个法子,将事情给办成了。办不成,可别怪大哥不给钱。” 小翠瞧了一眼龙阳,一脸媚笑道:“这个好说,我必然办到。”说着娇躯一扭,朝着龙阳去了。龙阳被她扶着胳膊,只感觉一团软软绵绵的东西在自己的手臂上蹭来蹭去,原本因喝过酒而红的脸色变的越发红了。 他轻轻推开了扶着自己手臂的小翠,涨红了脸道:“姑、姑娘还请自重。”小翠被他推开了一些,不仅没有生气,反而莞尔冲轩辕尘飞笑道:“韩公子,还真看不出来,你这位朋友害羞得紧呢。” 轩辕尘飞浓眉一瞪道:“什么叫害羞,那是我龙兄弟眼光高,你们这些庸脂俗粉他自然看不上,去去,你们这还有没更好的姑娘,赶紧给我叫出来,银子有的是。”果然是花起别人的钱来,丝毫不吝啬。轩辕尘飞是个中老手,这般说辞自然是不想落了面子。 果然,那叫小翠的姑娘一听到银子两字便脸上放光,她赶紧道:“还真别说,今日我们这来了位美似天仙的女子,今儿个第一次跟客人见面。若是真得了她芳心,说不得这芙蓉暖帐会让你睡上一宿。” 轩辕尘飞眉头一挑道:“哦,还有这事,那还不赶紧带我们进去。” 小翠笑着道:“得勒,两位随我来。” 入了怡红别院,里面胭脂气浓烈起来,一楼数十张桌子旁已然座无虚席。男子来此,都是为寻欢作乐,自然每人身边便有女子相陪。映着烛光,到处一片暧昧之色。 坐在东南角一桌的是四五个年轻人,看穿着打扮,当时富贵之人。只是其中有一人右手缠着绷带,兀自喝酒解闷,对身边那个百般挑逗的女子视而不见。轩辕尘飞忍不住多看了两眼,便给小翠带到了一张空着的桌子上。 瓜果点心还有美酒随即便端了上来,两人坐拥四五个漂亮姑娘,不禁羡煞了旁边之人。大伙儿都心道:这两人不知是哪里冒出来的富贵人家,竟这般阔绰。 轩辕尘飞经常流连烟花之地,对这调情耍笑一道自然是驾轻就熟。可怜龙阳虽然美人在侧,却也只是闷头喝酒。 过了半晌,轩辕尘飞是在看不下去了,正要出言点拨他几句,却听一阵仙乐似的声音自二楼响起。那乐曲,当真是闻之即醉。连害羞的龙阳都停下了酒杯,朝二楼望去。 大厅中响起了一阵嘈杂的声音。 “你看,出来了,出来了。” “这便是怡红别院说的近日来的美若天仙的姑娘么?咦,怎么还用面纱遮住了脸。” “这遮住了脸倒挺有神秘感,不过光看他那双眼睛,便已然销魂了,何况……” 笑声从周遭响起,俱是淫荡猥琐。龙阳先前只瞧见一双脚,穿着三寸金莲的绣鞋,轻轻缓缓从房间踱了出来。由于怡红别院的特别设计,使得她的上半身俱被帘子遮住。 盈盈浅浅,那双金莲微微移动,渐渐露出了她的上半身来。只是她的脸上,依旧被一块雪白的面纱遮住,只露出一双清亮的眼睛。 龙阳朝那双眼睛望去,霎时如遭电击。原来,世间还真有这般透彻明亮的眼神,纯洁得不染一丝风尘。 周遭的声音渐渐静了下去,他的眼中,在这一刻,只剩下那双明亮的眼睛。 ------------ 第六章 流苏与九歌 风中飘着的是暧昧的胭脂香味,周围都是屏气凝神的脸,都在等待那个靠着二楼栏杆的女子摘下面纱。 玉葱一般的手指从水袖中轻轻露出来,缓缓地伸向自己的耳旁。每个动作都是那般优雅,那般触人心跳。 面纱挥落,露出了一张绝美的脸庞。秀发如瀑,肌肤赛雪;眉如青山含黛,眼若碧潭流波,身材姣好,增一分则太长,减一寸则太短,当真是天下一等一的美人。有人心中已在惊叹:这天下间竟真有如此好看的女子。 那方面纱才堪堪掉落,大厅中便有无数人已然争先恐后去抢夺,当真是疯狂至极。 龙阳却一直凝视着她的眼神,那是怎样一个眼神,才有这般冰清玉洁的气质?仿佛感受到他的凝视,那姑娘眼波流转,朝龙阳处望来。嘴角轻扬,脸颊上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霎时间又引得楼下一片惊叹之声。 龙阳却对这些声音充耳不闻,只感觉那女子冲自己笑时,自己周身血液都仿佛要倒流一般,丝毫也动弹不得。 正在此时,怡红别院的老鸨见时机已成,便转到楼上,冲着底下的人,指了指那女子道:“众位安静,众位安静……”待到声音逐渐小了,她才又道:“这位便是我们这新来的姑娘,芳名流苏,今日初次跟大家见面,便献丑弹奏一曲,希望各位今后多多来捧场。” 正说着,忽听东南角那一桌年轻公子哥叫好起来。 流苏冲着大伙微微一福,早有人给她准备好凳子和琵琶。她轻轻坐下,琵琶反抱胸前。此时整个大厅已然是鸦雀无声,就连方才抢夺面纱的那一伙人也安静了下来。只是那方面纱,已不知道落入谁人之手。 “铮”,只一个音符,便如雨打枯井,珠落玉盘。绵绵的前奏,不知名的乐曲,包括在座的自认阅曲无数之辈也听不出那月的名堂来。 忽而,弦声如骤雨急急落下,落入干涸的土地,落入云江细碎的波纹之中。众人都看到了一幅美丽的山河图,落日余晖,醉成了天边的夕阳。 正待众人还在回味那琴声中壮丽的山河时,弦声再度拔高,众人只见山峰云绕,指天而立,俯身而察,白云茫茫。蓝天如洗,云如海。曲声停在那个高调之上九转而歇。 琴声已止,但见众人还是一幅呆呆的神色,只怕还沉浸在方才的景色之中。唯独龙阳,面带疑惑,心道:这琴声好强的感染力,竟然如幻象一般。 流苏手抱琵琶,环视楼下,众人俱都一脸呆滞,唯独龙阳面色疑惑地望着自己。她先是微微讶异,继而冲着龙阳莞尔一笑。那笑竟如冰雪乍融,美不胜收。 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人回过神,带头鼓起掌来,经久不息。 带掌声渐渐平静,忽然有人高叫道:“天呐,这难道便是传说中的《九歌》?” 据说这曲乃是当年洪荒之时,谷玄子登九转峰所唱之曲,歌声九转不绝,遂以九转之名命之。而这《九歌》的曲谱虽然被记录了,但却并未流传多久,便消失无踪了。 流苏站了起来,冲着众人轻笑,朱唇微启道:“小女子献丑了,此曲正是《九歌》。” 众人一片哗然,想不到这失传的神曲《九歌》居然在洛川的烟花巷里重现人间。 此时却见东南角的那桌年轻公子哥中的一人起身道:“这《九歌》众人俱没听过,却不知道姑娘所弹,是真是假。不若等会儿我们再上姑娘的闺房去,细细再品味一番。”那人神色猥琐,言语轻佻,一瞧便知是经常流连这烟花巷的常客。倒是同他一桌的那个右臂上缠着绷带的公子一言不发,也不朝这边看上一眼,自顾喝酒,看来心中定然烦闷。 众人随即附和道:“对啊,对啊,这《九歌》谁都没听过,不若待会儿上流苏姑娘的闺房里好生再品味品味。” 流苏听着楼下轻佻的言语,却不生气,老鸨正要打圆场。岂料流苏微微一笑,落落大方地指着龙阳道:“若要上我的闺房听,今日只怕在座的除了这位公子之外,其他人都不够格吧。” 众人愕然,都一脸讶异地顺着她的手指,将目光投向了龙阳。轩辕尘飞一口酒喷了出来,扯着大嗓门道:“龙兄弟,想不到你还有这般魅力。” 若是寻常的粉头这般对客人说话,这帝都里来此消遣的人,谁没有背景后台,只怕早就叫连店都被拆了。但奇怪的是,流苏此言一出口,大伙儿除了摇头叹息之外,竟没有半点愤怒之色,可见此女子的容貌谈吐,已然到了常人无法企及的境界了。 龙阳也是一脸茫然,只顾喝酒,脸色通红,不知道是因为什么。仿佛今日在秦川府中还没喝够一样。轩辕尘飞见此子一见女人,便如此不堪,当下怒从心中起,一拍桌子道:“还喝个球的酒啊,人家大美人指明让你陪,还不快去啊。”说着,自在桌子底下伸出脚,踢了他几下。 众人也随即起哄道:“去啊。” “有点男人样子好么?” 不知道是酒喝够了,还是被众人的话语所激,总之龙阳站起身来,红着脸,在众人的目光下蹬蹬几步,跨上了二楼。 流苏嘴角含笑,落落大方地牵过龙阳的手来。这一举动自然又引起了楼下众男人的哗然之声。轩辕尘飞摇头喝酒道:“想不到我这龙兄弟还有这般艳福。” 小翠给他斟了满满一杯酒,胸前有意无意在他胳膊上蹭了蹭道:“今日有流苏姐姐出马,想必你那位小兄弟定然逃不出她的温柔乡了。” 轩辕尘飞在小翠浑圆的臀上捏了一把,想着今后有人能经常陪着自己来逛窑子了,笑嘻嘻地道:“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小翠轻轻拍落他的手掌道:“韩公子,你可好坏哟。” “那你想不想看看我更坏的样子?”说着,他放下酒杯,牵着小翠的娇手,自朝后面的客房走去。临走前,他还回头看了看那一桌公子哥一眼。 芙蓉暖帐被,温酒笑君王。素手金盏笑,佳人衣带宽。 不知怎地,龙阳脑海中便浮现出这四句诗来。这是他小时候偷偷在龙家藏书阁中看书时读到的句子,那时候没人指点他,自然是拿起书来就看。也真难为他还记得这四句,只是,他却忘记了作者是谁。 房内粉红帷帐四周挑起,透着分外暧昧。隔着绣床有一个屏风,上面轻笼薄纱,隐隐约约,给人无尽的遐想。 龙阳傻傻地坐在靠近屏风的圆桌旁,流苏此时却如一只穿梭的彩蝶,在房内穿梭。片刻之后,一杯滚烫的清茶端端摆在了桌上。茶香虽然淡,却极为提神,让他原本因为喝了许多酒而略微昏沉的脑袋霎时间清醒了不少。 流苏坐在他对面,正笑意盈盈地瞧着自己。过了半晌,见他没动,便道:“来,公子请尝尝我亲自泡的茶。还未请教公子尊姓大名呢?” 龙阳搓了搓手,端起茶杯道:“在下龙阳,飞龙的龙,太阳的阳。”说着,轻轻啜了一口茶。茶水滚烫,但那茶叶泡出的味道说不出是苦还是甘,却是一丝淡淡的凉意。茶杯上还依稀残留着她指尖的香味,当真是令人陶醉。 流苏笑道:“公子的名字端的有气势。”吐气如兰,幽香淡淡。 龙阳见流苏落落大方,头脑也清醒了不少,一时间也摆脱了些许拘束:“姑娘谬赞了。倒是流苏姑娘美似天仙,这名字也取得清新脱俗。” 正说着,忽见流苏脸色微沉,竟泛起一丝不可抵挡的哀伤来,连眼神也变得分外落寞。龙阳不知道是否是自己哪里说得不对了,当下便慌道:“姑娘这是怎么了,是否是我说错什么了,冲撞了姑娘。在下这便给你赔罪了。”说着,竟真个起身,朝流苏行了一礼。 流苏赶紧双手托住龙阳道:“公子快别这样,只是流苏一时间想起了凄苦的身世,这才失了态。并不关公子的事情。” 龙阳略微一抬头,四目相对。美人在前,肌肤相触。淡淡的幽香传来,他只觉得全身血液倒流,整个人如遭电击。脸色刷得一下又变得绯红。 流苏倒是大方地站起身来,尴尬地笑了笑道:“公子似乎不喜欢这烟花之地?” 龙阳讪讪道:“我以前从未来过这等地方。这几日被我那个兄弟拖来,每日间也只是饮些酒。”他刚说完便醒悟过来,自己为何要对这个陌生女子解释? 流苏款款起身,对他的言语不置一词,而是又坐在了一张素琴之后:“不如,流苏为公子再弹上一曲吧。” 不待龙阳答话,便自顾拍了拍手掌,早有两名身着薄衫的女子走进房间,看她们落地的水袖,想必是来伴舞的吧。 弦声再度响起,已然没有方才《九歌》那般旷达之意,靡靡之音,辗转绕梁。眼前薄衫轻舞,粉色佳人,端的是神仙也莫过如此。 ------------ 第七章 定水河畔 一曲终了,竟像似弹罢了多少伤心事。往事涌上心头,想着今年娘亲的忌日,自己居然还没有奉上一线香火,当真是不孝至极。 流苏盈盈起身,与他对面而坐。热茶,已然换上了美酒。玉盏琉璃,衣带半解。只是眼前的少年,深邃的眸中,已然褪去了火热,换做一片哀伤。 流苏替他斟了一杯酒道:“公子是否也想起了伤心往事?” 龙阳抬头看着她,只淡淡道:“我想去定水河边走走。”风从窗户吹入,薄纱曼舞。 “我陪你去。”简单的四个字,却然龙阳的心,在那个瞬间仿佛停止了跳动。 定水河畔,林芝桥头。 夜已深,街上已然冷清下来,零星不见几个人影走过。龙阳行得很缓慢,流苏走在他身旁,白衣胜雪。她手中提着一个竹篮,那是方才他们经过一家香烛行时,龙阳硬生生敲开了人家的门买的。那个卖香烛的掌柜原本一脸睡意,颇不耐烦。但乍见流苏惊世的面容,立时便变得客气起来。 定水河畔有一株高大的柳树,长了不知道有多少年了。柳树的周围围了一圈香火钱烛烧过的灰烬。中州有一个自古便留下来的习俗,那便是远离异乡,又或是战死沙场的人,尸骨得不到归根掩埋,坟茔千里之人。每逢忌日,亲人无法亲至坟前祭拜的,便会选上一株大树,或者一块巨石,插上香烛,点燃纸钱祭拜。 龙阳自怀中掏出火石,点燃了纸钱,任由纸钱在粗壮的树干下焚烧。然后他又将香烛点燃,插在松软的泥土之中。 待到一切做完,这才跪了下来,对着那株大树磕了三个响头:“娘,孩儿今日拜祭你来了。如今龙儿已经长大成人,能为国家杀敌保疆,已经当上官了。您在天之灵,好好安息吧。” 流苏望着那个跪在树前的身影,不知怎么的,心中略微颤抖了一下。 龙阳正站起身来,忽然四五顶轿子远远行来,每顶轿子周围都有五六个护卫,加上轿夫便有四五十人之多,一路浩浩荡荡。轿子上并无任何标记,但瞧那些护卫,俱是身材高大之辈,一看就知道身手不凡。他心中奇道:怎么夜这么深了,还有达官贵人结伴出游? 正想着,忽然一个声音响起:“落轿,落轿。” 微风吹过,吹得定水河上一阵波涛拍岸之声。 “这不是怡红别院的流苏姑娘么?这么这般夜深了,却还在这河畔流连?”说话间,一个年轻人自当先一顶轿子中走了出来,正是方才在怡红别院中,坐在东南角的那公子哥儿中的一个。 第一顶轿子停了,后面的轿子自然也停了下来。从轿子中相继走出来几个人,正是那些公子哥儿无疑。其中那个受伤缠这绷带的正自被护卫围在中央,那些护卫也是一脸戒备的神色。 流苏面色含笑,落落大方冲着众人微微一福道:“奴家流苏,见过各位公子。”那些轿夫护卫何曾见过这阵势,平日里跟着自己主子出入烟花巷,倒也见过不少女子,但却又哪里见过这么美的女子。当下寂静的夜幕中传来了一阵吞咽之声。 那当先出来的公子笑道:“流苏姑娘今日在怡红别院中可是大出风头。当然,今日是你第一次跟大伙儿见面,就算你点名道姓看上这个小白脸,我们兄弟几人也是毫无意义。却不曾想姑娘大半夜却和这小白脸逛起街来,岂不是白白浪费了大好春宵?”说着,淫秽地笑了笑道:“不若此时跟我回府,我那里绣榻软床,一应俱全。” 龙阳的脸,隐在树的阴影之中,众人并不是看得很清楚。他听着这几句,虽然有些愤怒,却也没有什么动作,只是眼神变得凛冽起来。 流苏微笑不语,也不见生气,也不见羞涩,端的是气质不凡。 那公子见人家不理睬自己,心中也颇为懊恼,生气道:“姑娘不要自作清高了,风尘女子,不就是让我们这些愿意花钱的男人乐上一乐么?” 他身后几个人俱都附和道:“不错不错,姑娘开个价钱吧。我看这几日卢兄闷闷不乐,不若今日便将这女子送到卢兄弟府上,也好让你好好去去这烦闷之意如何?” 说着,众人便将眼神投向了站在最后的那个右臂上缠这绷带的年轻人。此人正是被流风侯生生折断手臂的卢羽翔。自从偷食不成,又身受重伤之后,他一直闷闷不乐。还给家人好生骂了一顿,若不是父亲在朝中的关系根深蒂固,只怕还会影响家族命运。 过了许久,听说秦川已然回来了,而且被圣上受封为禁军统领。他心中一口恶气便憋在心中,难以发泄,这才每日同这帮狐朋狗友厮混到一处,整日流连在烟花之地。只是想到秦川加封,自己这手臂稍微一动便痛入骨髓,便是再美丽的女子也提不起兴趣来了。 他见众人望向自己,便朝那树下的女子瞧去,肌肤赛雪,亭亭玉立,当真是绝世美女。但他身后一袭灰影,面容大半被树影遮住,看不清那人的长相。他忽然想起那日在面摊阴影中的老者,身法如鬼魅般便折断了自己的右臂。蓦然地,他心中打了个突。 “各位,今日我忽感身体不适,这女子怕是消受不了了。这便告辞了。”说着,竟然不理众人诧异的眼光,匆匆上轿,吩咐轿夫径直离开了。 众公子一片哗然,不知平素见色心起的卢羽翔为何今日神色怪异,且走得这般匆忙。一阵轻笑声响起,正是流苏。 众人见卢羽翔的轿子渐渐远去,也不再去管了。当先下来的那公子听到了轻笑,眼神略带怒色道:“流苏姑娘笑什么,可否说来听听?” 正说着,忽然看见那树下还在燃烧的香烛,那公子笑道:“原来大半夜跑到这来,便是烧纸钱来了?怎么?烧给没上过你床的情郎?还是……” 那人还要说下去,却发现流苏已然变了脸色。他只感觉劲风袭面,黑暗中忽然伸出一个拳头来,正对自己的面门。 但听“哎呦”一声惨叫,那人之感觉眼冒金星,接着便有温热的液体从嘴角流出。待到他视线再度恢复,却见一个少年正站在自己的眼前,怒目而视。 一块硬物随着血水直朝喉咙里咽,他咳嗽了一声,吐出了几样事物。用手接住,竟是四五颗门牙。那公子又是一声惨叫,却不料腹部复又中拳,打得他身子躬了起来,一声惨叫叫道一般,便有生生吞了回去。 周围的护卫都没有看清楚龙阳的身形,俱都傻呆呆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不知是谁发了一声喊道:“别打了,我是礼部尚书顾卿之子顾淳。”正是那个被自己打得弓起身子的年轻人,话语含糊不清,却是因为掉了四五颗牙齿的缘故。 这时众人也反应过来,其中一个公子哥儿喊道:“都给我上啊,打死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他边喊,身形却边往更远的地方挤去。显然他已经看道了顾淳满嘴是血的凄惨模样。 定水河畔修筑的观光水堤原本就很狭窄,如今四五十人聚在此处,显得更加拥挤了。龙阳气定神闲,就在流苏面前扎了个马步,将流苏护在身后,稳稳当当地领教这那些护卫的一招一式。 河畔拥挤,每次只有四五人能与他正面接触,其他的人俱是站在后面,一面呐喊,一面作势要冲上来。 于是乎,那些侍卫便一个个如同下饺子一般,被他囫囵丢入了河中。不会游水的便在河中拼命地起伏挣扎,呼喊着同伴前去营救。 终于,只剩下五个护卫了,仿佛像是看清楚了形势一般。其中一人带头发了一声喊,拔腿就跑。只见河中人头沉浮,水花四溅,当真是热闹无比。 更有住在河畔的好事者,此时亮了灯,自楼栏间探出头来,仿佛如助威呐喊般:“加油啊,打啊,狠狠地打啊。” 黑暗中看不清楚面容,五顶轿子,以惊人的速度迅速消失在河畔的夜幕中。龙阳长吁一口气,抹了抹额头的汗珠道:“好久没这般打架了,当真是痛快无比。”正说着,忽闻身后一阵“咯咯”的笑声响起。 他蓦然回头,却见流苏面若桃花,嘴角含笑,直勾勾地看着自己。他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问道:“有什么好笑的?” 流苏摇了摇头,看了看还在河中沉浮的众人,没有说话,转身道:“没什么,咱们走吧。”龙阳跟在她身后,竟似觉得,她的脚步,轻快了不少。 他在后面“喂”了一声道:“方才你不怕么?” 流苏停下了脚步,转过身来看这他,眼神中闪烁着笑意道:“当然不怕,看你方才扎着马步傻乎乎的样子,我就知道,你定然能保护我周全。” 龙阳仿佛也被她的心情所感染,故作难色道:“呃,他们方才可是有四五十人呢?” 流苏并不答话,只是脚步缓了下来。待到龙阳与他并肩行走时才道:“你以后常来看我,好么?” 龙阳愕然,但随即便坚定地点了点头道:“好。” ------------ 第八章 成婚在即 阳光微照,庭院中花香阵阵。 轩辕尘飞一早醒来,只觉得脑涨发晕,浑身也没什么气力。他拍了拍额头道:“糟糕,糟糕,习武之人断不能如此,不然定会荒废一身武艺。这烟花之地,我是断不再来了。” 但听枕边一身轻笑,却是小翠娇躯缩在绣被之中,只露出一截莲藕般的手臂。她眨了眨眼道:“得了吧,韩公子每次都爱这般说笑。” 轩辕尘飞捏了捏她的脸颊,忽然大叫一声道:“不好,我那兄弟现下不知怎样了。” 小翠笑道:“那还用说,定是逃不出流苏姐姐的手心罢。” 轩辕尘飞穿好衣服,小翠帮他略微整理了一下。他火急火燎地道:“不成,我还是不放心,得先去看看。”说罢,便自顾出了房门,朝流苏的闺房去了。 怡红别院中的清晨分外安静,各个房间中都还响着轻微的鼾声。快行至流苏的房门口,远远便见着有两个下人站在门外。他心道:这怡红别院当真是不同,连着头牌都有下人伺候着。 正想着,已然走近。他冲着其中一个脸颊上长了几颗麻子的年轻女孩道:“小妹妹,昨夜跟你们流苏姐姐回房的那个年轻人还在里面么?”他素来嗓门就大,怎么压都压不住。 只见那女孩做了个嘘声的手势,压低声音道:“那公子昨夜便离开了。” 轩辕尘飞一听,心中恶狠狠地道:“这个龙阳,怎么半夜便溜了。”说着,自顾摇了摇头,下楼去了。 烟花巷口,乃至整条大街还沉睡在清晨的阳光中。偶尔有几个挑着担子,里面装满了新鲜蔬菜的农夫走过,看起来是个赶早给那些达官贵人送这一日要吃的菜蔬去了。 轩辕尘飞微微一笑,伸了个懒腰。只感觉在这清晨,浑身毛孔都张开了一般。 忽然,一顶官轿匆匆走过,轿夫的步伐甚急,那官轿里一个老者正自从窗帘处张望,深深看了一眼烟花巷。轩辕尘飞自然是认识那个老者,正是礼部尚书顾卿。看那样子,好像是朝刑部去了。 待官轿走过,轩辕尘飞这才一拍脑门道:“糟糕,今日约好了去秦川府上,事宜。差点就给丢到九霄云外去了。”说着,自顾在街边买了几个馒头,边啃边朝秦川府上去了。 秦川买的府宅离定水河不远,这条自西向东的穿城河将帝都分成了城南和城北,北边所住达官贵人居多,是以相对来讲较为繁华。 这是一座寻常的院落,普通得洛川随处可见。但陈玥儿却不这般认为,这里,将是她今后的家,而她自己,将会是这个家的女主人。她满意地看着各个厢房被打扫得一尘不染的家具,还有窗户上新贴上去的剪纸,大红的喜字剪纸仿佛直要将人的脸映成红霞一般。老陈虽然看不见东西,但却也感受到了周围洋溢着的浓浓喜庆的味道。 王柱还是那般,整日里仿佛有用不完的精神,在院落里窜来窜去。只是这个院落虽然在洛川常见,却也比九叶城居住的那个要大上许多倍。 今日才四月二十八,离成婚之日还有整整八天,但陈玥儿已经明显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整日除了整理收拾屋子,便就是拉着花家的几个下人去集市上挑选家用事物。尽管家中都被她收拾得一尘不染,连轩辕尘飞都竖起大拇指直夸这位弟妹。 秦川无父无母,陈玥儿也只有一个瞎了的爷爷自幼相依为命,可以说两人举目无亲,所以这些事情自然都要自己操办。庆幸的是,陈玥儿并非大家闺秀,这些事情倒还是可以自己应付得来。 轩辕尘飞去到秦川府上时,正巧碰见花英远等人赶来。龙阳走在他两人身后,神情倒是大大的不同。 轩辕尘飞一见他,立时笑眯眯地走上去,勾搭着他的肩膀:“怎样,昨晚事成了没?” 龙阳故做惊讶的神色,瞧了瞧天边道:“咦,什么事情呢?哦,对了,今日还没去点卯吧。”说着,拔腿便想走。 轩辕尘飞岂容他走脱,只死死勒着他的脖子不放道:“少跟我打马虎眼儿,看你这副德行,想必昨日没有逃出那什么流苏的手心吧。” 花英远已然习惯了两人这些淫秽不堪的话语,兀自摇头叹息。 秦川尴尬地瞧了二人一眼,半晌才道:“走吧,咱们进去说。” 四人在东厢房坐下,自有下人沏好茶端了上来。不用说,那都是从花家临时派过来帮忙的下人。从下人嘴里得知,陈玥儿已然一大早便出门去了,说是还缺些东西,要去采买。 下人端上来早点,白粥就着咸菜,还配了几碟小炒,虽说不丰盛,但却比太多每天只能略微吃饱的人强上不知道多少了。 轩辕尘飞拍了拍肚皮道:“早知道有这待遇,我就不在路边啃那几个馒头了。” 花英远笑道:“这就叫活该。” 轩辕尘飞瞪了他一眼,接着话锋一转道:“不过还真别说,咱们秦川找的这媳妇儿,真没得说。无论是样貌还是其他,都让人忍不住让人夸赞。” 秦川只是憨憨笑着,并不接话。 过了半晌,几人终于商量好了,对于秦川这种情况,成婚之日便省去迎亲的环节,直接拜天地。 只有秦川一脸疑惑道:“这样成么?” 忽然,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怎么不成了。我嫁孙女,我说成便成了。”语气中还带着笑意。 众人对着门口的老者异口同声喊道:“陈爷爷,您怎么来了。” 秦川站起身来,将原本由下人搀扶着的手接过来,将陈老头一步步接到桌子边坐下。陈瞎子眼神空洞,但他那张苍老的脸上挂满了笑意:“我一大早便听说你们来了,特地来跟你们年轻人热闹热闹。”说着,他又紧紧攥住秦川的手,意味深长地道:“秦公子啊,我这个孙女自幼便没了爹娘,跟着我相依为命,苦得很啦。我倒不希望她将来能找个大富大贵之人,只要对她好便成了。如今玥儿结识了你,自是她的福气,我这个糟老头子也就再没什么牵挂了。只是希望你日后要善待玥儿。” 听他说得这般煽情,也不管他看不看得见,秦川依旧郑重地点了点头道:“陈爷爷,秦川省得。我日后绝不会让玥儿受半点委屈的。” 老陈听他说得斩钉截铁,也不住动容道:“好,如此甚好。你也是命苦之人,现下虽然做了官,但官场险恶,老话说得好,要居安思危。” 花英远在一旁摇着折扇,心道:这老人家虽然没什么见识,且双目失明,但说起话来却还颇有道理。 龙阳此时心中却另有一番想法,想自己自母亲去世后,便漂泊在外,至今已有多年,当真是有家不能回,有亲也不能认,也算是孤苦伶仃一个。眼见秦川即将成婚,便自此就是有家室之人,心中不禁又羡慕了一番。不知怎么地,他脑中忽然想起昨夜流苏最后跟他说的话来,心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喜悦来。 陈玥儿一早便出了门,屋里还差些东西没置办齐全。集市还有些许时候才会有人做营生,显然此时来还太早了。虽然作为一个女子,抛头露面总是不好的,但如今秦川立足未稳,府中也没安置个下人,她这个少奶奶便只好亲自出门了。 所幸大胤民风淳朴开放,倒并未引来街上多少异样的眼神。 由于出来得太早,尚未用过早点,她带着两个下人一起出来的。虽然是花家派过来帮忙打点的,但自己也不好意思饿着人家。 正巧路边有个卖早点的摊儿,卖些包子馒头,煎饼白粥之类。 陈玥儿便招呼那两个丫鬟一起过去吃些早点,也好等集市开了,便好采买东西。 大胤每逢初一十五,或是月末几日,各地都会挑些地方,聚成集市,用来买卖各色商品。这样好处很多,比如大户人家平常买卖东西都是按一个月或是半个月的用度来采购,这样便要转很多的商铺才能采买完。但若是上集市买的话那就不同了,可以一次性便将所有的事物购买齐全。 据说,这种集市的兴起跟萧家有密不可分的关系。萧家当真是天生的商人,这样一来,不仅方便了百姓,也让他们家族能赚取更多的财富。因为,现在中州各地举办的集市,大部分商品都是萧家字号,已然形成了垄断。 陈玥儿喝了一口白粥,便眼神傻傻地望着那白粥上蒸腾的热气。想着几日之后便要嫁做人妇,相夫教子了,一时间心中除了喜悦,还多了份莫名的惆怅。 正发呆,却见一个老者忽然在她对面坐下。三人俱是女子,立时便面露警惕之色。那老者身着华贵服饰,头上梳着发髻。他的脸颊上有三颗小痣,横向排成一排。老者眼神虽然明亮,但脸上沟壑丛生,仿佛七老八十一般,甚是可怖。 “你便是陈玥儿?”忽然,那老者开口问道。 ------------ 第九章 贺礼 晨曦中的女子格外美丽,她虽然有一丝惊愕,但旋即便冷静下来。她不认识对面坐的那个老者,但偏偏,那个老者却能叫出自己的名字来。 集市是位于洛川靠近东边的一座寺庙边上,这里历来便是每年举行庙会最热闹的。但由于平常比较清静,所以每逢初一十五或者月末,庙门前那一大片场地便会用来作为集市的聚集地。 晨钟响过已经不知道多久,早已有僧人将庙门前那个巨大的石鼎中燃上了粗壮的檀香。老者看着那香烟袅绕石鼎道:“听说你就要成婚了?” 陈玥儿心中一惊,总觉得这老者很是奇怪,不仅知道自己的名字,好像连自己的事情也知道不少。她正要发问,却见那老者摆了摆手,自怀中掏出一个锦盒:“我跟你的夫婿秦川认识,成婚之日恐怕不能亲自登门来贺了,这件小玩意儿,便请陈姑娘收下吧。” 陈玥儿正要拒绝,却见那老者已然将锦盒放下,翩然而去。那步法奇快,三两下便没了人影。她愕然地看着桌上的锦盒,心道:这老者当真古怪得紧,若是他认识自己的夫婿,便应该亲手将锦盒交给秦川才是,如今却给了自己,这算是怎么回事? 清晨第一声叫卖声响起,集市已然有人来做营生了,虽然大部分都是萧家的字号,但东西却也相当精致。 来不及细想,她让两个丫鬟将锦盒收好,并未打开来看里面是什么事物,便朝集市那厢走去了。 流风侯府今日来了一个人,脸颊上有三颗痣,横向排成一行,正是燕行云无疑。 花圃里的杜鹃花开得正艳。前厅被秦川破过的阵法的痕迹依稀还在,石子散落得到处都是。 许开怔怔地看着那些满地散乱的石子:“怎么样?此次太泽之行可有收获?” 燕行云抖了抖他满脸的皱纹道:“无一收获。只是逐日神弓已然现世,为何却不见《长生卷》?这倒是很奇怪?” 许开嘿嘿笑了笑:“所以你在怀疑那个拿了逐日神弓的少年私藏了《长生卷》?” 燕行云沉声道:“只怕事情还严重些。萧子元等人已然奔着子乌堡去了,显然是想找我算当年燕子乌的那笔帐。而且,天山上下来人了。” 许开听到后半段,身子猛然一抖道:“来得好,想当年我方踏入中州土地时,便被那几人联手所伤。这些年我没去找他们,他们倒好,自己找上门来了。” 燕行云看了看满地的石子道:“秦川那孩子我没见过,但听许老这般称赞,想必定然是不错,我那兄弟也算是后继有人了。”说着,他目光闪烁了一阵又道:“对了,萧子元那边,是否必要时透露一些信息给他们?” 许开神色复又黯然道:“这个你便借机行事吧。当年却是我出手伤了他们。燕子乌确实也是因《长生卷》而死。但毕竟不是你我杀了他,你又何必这般隐瞒。” 燕行云一脸苦笑道:“就算现在我这般说,他们会信么?” 说着,他又自问道:“许老,那《长生卷》中到底记载了什么?以我的感觉判断,恐怕不光是记载了长生要义吧?” 许开叹息着说:“其实,我也不太清楚《长生卷》到底记载着什么。但那是我东海的至宝,我希望在有生之年能将它取回。” 燕行云蓦然大惊道:“那你说的其中记载着长生的要义,也是你自己推测的?” 许开摇了摇头道:“那倒没有,这是家师临终前亲口所述,断不会有假。” 燕行云这才舒了一口气,复又坐下来道:“那天山上的究竟是些什么人?” 许开神色茫然地望着东边道:“那是当年从东海上叛出师门的人,他们也想坐拥《长生卷》中的无上妙法。” 燕行云恍然道:“原来如此,难怪你一踏上中州,便遭他们围杀。” 院落中复又恢复平静,过了半晌,许开又道:“你去见过她了?” 燕行云当然知道他口中的她指的是谁,当下点头道:“见过了,同昭然真的很像。对了,当今天子窥虚《长生卷》久矣,如今已然和同虚道人密谋此事。” 听了这话,许开倒不似很担心道:“同轩这孩子,还总是不让人省心。昭然也是,偏生喜欢上了秦川。”说着,又叹了几口气,便再没了声息。 龙阳等人都散了,秦川也到宫中点卯回来了。这个差事还真不累,若不是遇上陛下出游巡猎这般大事,平常也是清闲得很。倒是他手下那帮子军士,整日当差时间便找个没人的角落押起大小来,让他颇为头疼。但又听轩辕尘飞说,这是惯例,管不得,也管不住,便又不了了之了。 他正回自己的府宅,想看看今日玥儿又置办了些什么事物。老远便看见自己的府宅门前停着一辆大马车。马车后面装满了一应家具用器,陈玥儿同两个小丫鬟正指挥着府中的下人将事物搬进院子里去。 陈玥儿一见秦川走来,脸刷的一下便红了。连秦川也奇怪,为何平日里还落落大方的她,成婚前这几日一见自己便会脸红。倒是给她添了不少妩媚的颜色。 秦川走上前去,轻轻握住她的手道:“玥儿,这些日子辛苦你了。我一个大男人,对这些事情真不在行,也帮不上你什么忙。” 陈玥儿的脸色更红了,但却依旧道:“秦大哥,千万别这么说。做这些,玥儿高兴还来不及呢,一点都不觉得辛苦。” 说着,她忽然啊了一声道:“对了,今日我们去逛集市。有个老者说是认识你的,说成婚之日他恐怕没时间,特地将这个给了我。”边说边从丫鬟的身边取出了那个锦盒递给秦川。 秦川一阵欣喜,以为是师父来了洛川,当下便接过锦盒,迫不及待地打开来。锦盒倒无异样,里面衬着明黄的丝绢,一看便极为昂贵。 只是当秦川看见那锦盒中的事物,脑袋中便“轰”的一声炸开了。只见一面金灿灿的令牌躺在丝绢之中,令牌的正面赫然篆着一个“燕”字,分外醒目。他拿起那面令牌,反面果然雕刻着一幅骏马奔腾的图画,苍凉古朴之意扑面而来。与父亲秦巨给自己的那个令牌不同,这一块那幅骏马奔腾的图画下还篆了两个小字“子乌”。 他呆了半晌,这才神色激动地问道:“玥儿,那老者姓甚名谁?” 陈玥儿虽然不认得他手中的事物,但看秦川的神色,想必多半是什么要紧的东西,当下神色凝重道:“那老者倒是没有留下姓名,把这个放下便走了。只是我记得他脸颊上有三颗痣,虽然不大,但却排成了一排。” 秦川闻言努力回忆,半晌,却并未想起自己的印象中有这样一位老者的存在。 陈玥儿一脸关切的问道:“秦大哥,怎么了?” 秦川摇了摇头,复又恢复了微笑道:“没事,没事,想必是这老者送错了事物罢了。” 陈玥儿冰雪一般的人,自然知道他有心事,也不再多问。自从父亲秦巨跟自己说了身世之后,这天下间除了师父,怕是再没人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谁? 但自从在费城,他将那块铜牌扔进水中之后,便仿佛抛开了什么包袱一般,轻松了许多。他想,英雄不问出处,他就是要做秦川,做堂堂正正的秦川。 秦川坐在桌子旁,锦盒被打开,那面小巧的令牌摆在桌上,靠着一杯滚烫的茶水。屋子外面是热闹的声音,他想,人生幸福,不过如此吧。 指尖一路滑下,拂过那幅苍凉的骏马奔驰图,落在了“子乌”两个小小的篆字上。他心中问自己:子乌?是自己父亲的名字么?只是为何,觉得如此陌生。 过了半晌,日上中天,他轻轻收起了那块令牌:“要不要上燕家去问个清楚?”他自语地问着自己,但随即他又笑了笑,坚定地道:“这些,真的这般重要么?” 打开房门,正巧见到陈玥儿回头冲自己笑了笑。她此刻正指挥着下人将新买来的几盆好看的花草摆放位置。 阳光照在她脸上,还有细微的汗珠,但却格外美丽。秦川缓缓地走了过去,握住她的手,从怀中掏出了陈玥儿为自己绣的手巾,慢慢的抹去她额头上的汗珠。 陈玥儿的小手被他抓在手中,却也不做挣扎,只是细细地感受,眼前这个金戈铁马的男子,在自己面前别样的温柔。 下人们有的在抿嘴偷笑,但更多的人,眼中却是一片羡慕的神色。 秦川替她擦完汗珠又缓缓地道:“玥儿。” “嗯。”陈玥儿轻轻地应了声。 “你会陪着我一辈子的,对么?”秦川神色郑重,但却带着平常没有过的温柔。 陈玥儿冰雪聪明,自然知道他又是想起了什么伤心事了,眉头轻颤道:“秦郎,你便要成为我的夫君了,玥儿自是一辈子都会陪着你,追随着你。就算是阎罗殿,我也不会慢上一步。”语气虽然轻缓,但却说得格外肯定。 门外,龙阳正打算进来,却停住了脚步,半晌,缓缓地朝门外走了。 ------------ 第十章 被捕 晌午过后,乌云便开始聚集起来。 秦川抬头看了看天道:“天色这般阴沉,怕是要下雨了罢。我这便去花家去了,不然待会儿下起雨来,只怕会成了落汤鸡。”说着,冲陈玥儿笑了笑,便要出门。 刚行到门口,却听身后陈玥儿轻声喊道:“秦郎,今、今日便不要走了。” 秦川回过头,讪讪地笑了笑,看着陈玥儿一脸羞红,也呆在那里,不知该如何回答。 正在此时,却见轩辕尘飞风风火火地走了进来,一见秦川,也没注意陈玥儿脸上的红晕和秦川略显尴尬的表情便冲秦川道:“他奶奶的,龙阳被刑部的人抓走了。” 只听“啊”的一声,却是秦川同陈玥儿一同惊叫出来。 秦川拉住火急火燎的轩辕尘飞道:“韩大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轩辕尘飞被他这么一问,原本焦急的脸上反而露出了不好意思的神情来,嘿嘿笑了笑道:“昨夜我同龙阳去了烟花巷有名的怡红别院。正好昨日那里来了一位国色天香,才貌双全的姑娘,一手琵琶弹得真是技惊四座。连她一方遮面的丝巾掉落,都引发了哄抢……” 秦川和陈玥儿同时皱了皱眉头。但听秦川打断了他道:“韩大哥,你不会是要说你的风流史吧?” 陈玥儿脸色绯红,知趣地走了出去。 轩辕尘飞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道:“对不住了,扯远了。后来龙阳和那女子大半夜去了定水河畔,想不到这个闷葫芦倒挺会讨女孩子欢心的。后来便遇到了礼部尚书家的公子顾淳,另外还有好几个世家公子。双方几言不合,便动起手来。” 说着,他眉目间一寒道:“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公子哥儿同那些花拳绣腿的护卫哪里是龙阳的对手。昨日你是没看见,据说定水河中跟下饺子似的,四五十人,全都给扔进河水中去了。还有,那个礼部尚书的儿子被他生生打落了四五颗门牙,好像还受了些内伤,到现在都还说不清一句囫囵话呢。当真是笑死我了。” 秦川大概了解了事情,便道:“如今情况怎么样?” 轩辕尘飞道:“还能怎么样,顾卿那个老王八蛋极为护短,在加上龙阳才被封为大理寺卿,主掌刑罚。他便抓住这条不放,说龙阳兄弟这是知法犯法。而各部的尚书出了户部的章文显之外,其他人都与他交好。现下都已上奏,把事情捅到皇上那里去了,说什么一定要严惩凶手之类。如今龙阳虽然还没给下狱,但却给关在刑部里,不准走动。” 一气说了这么多,他顿了一下,继而又道:“我也去了怡红别院里打听过了,昨日同龙阳一起的那个女子也被关了起来了。” 秦川神色愤怒道:“我看分明便是那尚书自己教子无方。这样吧,明日我们便一起进宫去见皇上,看看陛下的态度怎样。” 轩辕尘飞大咧咧地坐下,倒了一杯茶道:“想都甭想了。虽然陛下明里一直是一副重武轻文的样子,但对于朝廷中的文武之争,他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丝毫不过问。我同花英远听到信时便想着进宫见皇上了。岂料李公公说陛下这几日身体不适,不便召见。”说着,叹了一口气又道:“可惜秦老将军回南阳了,不然由他出面,定然会缓和不少。” 秦川自然不了解朝中的这么多道道,乍一听轩辕尘飞这般说,也认为有道理。他只得一脸茫然道:“那现下该怎么办?总不能看着龙阳被关着,我们不管吧?” 轩辕尘飞喝了一大口茶道:“这不,我就是来叫你,一起到花英远府上商量对策来的。秦老将军虽然回南阳了,但同龙阳一道去了太泽的却有他不少生死兄弟,如今也一同聚在了花英远府上。” 秦川闻言道:“那我们这便走罢。” 待得轩辕尘飞将茶水喝完,两人便离了府宅,朝花英远的住处走去。 花家在洛川的产业虽然不似萧家那般大,但规模却也不容小觑,比如花英远所住的这座宅院,虽然规模不大,却是在帝都最繁华的地段。北临皇宫只有两街之遥,西边靠着帝都一等一的那条胡同。院中亭台楼阁,假山水塘,一应俱全。更有家丁下人无数,负责府内琐事,就差后宫三千佳丽,不然真个比皇帝的日子也相差不远了。 这座府宅平日里并没有多少花家之人居住,自从花家打理云江贸易几百年来,都是住在离云江不远的昌河城,那才是花家的核心所在。但几百年来,花家的商业也辐射至各郡,这帝都洛川更是有许多贸易产业。府宅平日便是给花家家主花千重的三弟所打理,也就是花英远的三叔伯。他平日里负责打点洛川及洛川以南画家在各郡的贸易。 那是一个很和蔼的中年人,长相倒同钱字号酒铺的钱掌柜有些相似,平日里脸上都挂着和善的笑容,只是眼神看来异常精明。 秦川同轩辕尘飞自不用家丁禀报,两人径直朝花英远的住处走去。一个院落中,有一座凉亭,此时已经聚集了四五人,除了花英远之外,众人都愁眉苦脸。 秦川一眼便认出了在做的齐峰等人。 待众人一一见礼后,花英远郑重道:“此次龙阳被刑部带走,五部尚书又联名上奏,我看事情恐怕不是那么好解决。” 轩辕尘飞大咧咧道:“我看本就没什么事,定是那几个老家伙搞出的名堂。按我来说,就该一刀一个给砍了,再让咱们皇上重新提拔,岂不一举两得。” 花英远呸了一声道:“你当是在你轩辕六城?成了,别尽说那不切实际的想法了,还是想想怎样为龙阳开罪吧。” 齐峰等人虽然听说过轩辕尘飞的大名,但一直没见过本人,方才听他说话,当真是骇人听闻。但却也对了他们这些武人的胃口,一时间对他颇有好感。 秦川皱眉道:“方才韩兄跟我说陛下称病不见是怎么回事?” 花英远叹气道:“我与轩辕兄虽然是天同盟之人,但对朝政的了解恐怕比你要多些。先皇开国以来,便一向是重武轻文。但他却立下一个规矩。呃……与其说是规矩,倒不如说是家训。那就是但凡文武之争,若不是动摇大胤根基之事,天子最好不要插手。这样让文武相斗,才是朝政保持活力与发展的上策。” 秦川愕然道:“这先帝言辞虽然听上去有悖常理,且骇人听闻。但细细品味,却发现其中蕴含至理。” 花英远笑道:“谁说不是呢。先帝乃旷世奇人,由原本小小亭长,在陈朝末年的夺嫡之争时,在各路诸侯中大放异彩,最终一统中州,创立了这大胤。说出的话来,自有他的一番道理。” 众人点头附和。齐峰与龙阳共过生死,且又都是秦可籍一手提拔,眼见龙阳被捕,自然是万分着急道:“想不到回洛川才这些时日,便出了这般事情。那几个尚书大臣摆明了是想借着这次事情,打压打压我们武将的威风。” 花英远点点头道:“齐将军说得不错。眼下我们只能静观其变,若实在不成,就照轩辕兄所说,管他什么尚书,一刀一个先宰了再说。” 众人闻言又是一阵愕然,想不到这两人虽然出身名门大族,说起话来却都这般狠辣。 秦川道:“去看过龙阳了么?” 轩辕尘飞呵呵笑道:“怎么没去瞧过?说起来真是笑死我了,那小子倒一点都不关心自己的安危和处境。却是一听说怡红别院那个叫流苏的姑娘也被抓了,着实担心不小。我看这小子昨晚八成是中了那女子的荼毒了。” 御书房,李玄疏平日里最清闲的一个去处。 但此时他却一脸严肃地坐在那张书桌的后面,身前跪着五个身影,正是除了户部尚书在外的五部尚书,都是被顾卿拉拢过来联名上书的。 “皇上,你可要为老臣做主啊。您是没瞧见我那小儿被打成什么样了,四五颗门牙都被打落,满脸是血啊。”顾卿跪在地上,不敢抬头,但哭腔甚浓,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 “皇上,大胤自来便重武轻文。那些武人每日都趾高气昂,见着我们这些文臣,一个不顺眼便大打出手。还记得当年封诀便是将那时最有希望中状元的薛公子打成了残废,至今都还没好,可惜了大胤的栋梁之才啊。”正是工部尚书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到。但任谁都心知肚明,他口中的薛公子便是他的亲侄子。 刑部,吏部,兵部的三人俱没开口。其中吏部尚书祁孝正虽然同众人交好,但却一直正直无私,他此番被撺掇着上奏,也却是想改变一下这重武轻文的局面。兵部尚书罗启,也正是抱着同他一样的想法。 李玄疏揉了揉额头,见这两人也来了,心道:此事只怕棘手。但他却依旧微笑道:“众位爱卿,你们先回去罢,朕自会给你们一个公正的答案。” 既然陛下开了金口,众人也不管是不是敷衍,当下都磕头谢恩,退了出去。 李玄疏见众人退下,眉头一皱,冲着身边的内侍道:“去请同虚道人。” ------------ 第十一章 夜半琴声 天空一声巨响,竟是豆大的雨点落了下来,打在地上叮咚作响。 花枝尚未枯折,却在这样一场暴雨中零落成泥。李昭然靠着门栏,注视着雨中摇曳的花瓣,一片片,被暴雨打落在泥土里。 空气中有着潮湿的味道,恰如九叶山庄夜间,被巢湖湿湿的风拂过,很是熟悉。她回头望了一眼那幅被拆得七零八落的巢湖风光图,半晌都没说上一句话来。 忽然,雨中出现了一个身影,朝这边急急地奔来,正是小昭。她全身都被淋湿了,却依旧先朝李昭然处走来道:“郡主,御膳房已然没有湖鲜了,陈总管很是为难。” 她忽然想起了多年前那碗肉羹的味道,有些意兴阑珊地道:“那便算了吧。你这样子还是先赶紧去把湿衣服换下吧。” 小昭去了,剩下的宫女都静静地站在远处的回廊中,谁也不敢打搅郡主赏雨的雅兴。只是大家都觉得,自从这次回来,郡主就如同完全变了一个人似地。或者更具体的感觉便是,郡主越来越有女人味儿了。 今日是平北元年四月二十八日,她掰着手指头算了算日子,五月初五,只有不到八天了。溪林中的身影,带着炎魂,将自己护在身后。她微微叹息了一声道:“你真的就要成婚了么?难道你连演武大会都等不及了么?难道……”她还想再说下去,但泪水已经流了下来,终究,自己还是一个女子啊。 小昭换好衣服回来,乍一见郡主脸上的泪水,心中一惊:郡主这般是怎么了,自从这次回来便闷闷不乐,以前从未哭过的她,竟在这段时日里哭了好几回。 她不敢说话,却忽闻李昭然道:“小昭。” “奴婢在。”小昭躬身回答。 “你可有自己喜欢的男子?”李昭然的声音变得飘忽起来。 “这……奴婢自幼便在宫中服侍郡主,只希望一生一世能追随郡主左右,别无他求。”小昭不知道郡主为何要问起这样的事情来,便只能这般回答。 李昭然并未理会,继而淡淡道:“我可是听小然说过,你在进宫之前,便在老家许了一门亲事。” 小昭脸色瞬间煞白,赶紧跪了下来道:“郡主在上,小昭那时年幼无知,是父母定下的亲事。后来闹灾荒,父母便将我们姐妹卖了,幸得入了宫,追随在郡主左右。郡主大恩,实在是无以为报。”话语间带着一丝哭腔。 李昭然愕然,丝毫不觉得自己这番话有什么不妥,又会在小昭这样一个小宫女心中搅起多大的波浪。她轻轻笑了笑:“你起来罢,我不过是随便问问。” 小昭见郡主露出了笑容,当下也破涕为笑:“多谢郡主,小昭能追随郡主左右,乃是三生有幸了,实在不敢还有其他奢望。” 谁知李昭然闻言却摇了摇头,神色肃然道:“你这话不对,身为女子,难道不该自己追求自己的幸福么?” 小昭一脸茫然,自古婚嫁,都由父母而定,多半是刚一出生,便定下亲事。就算父母不在,也该以兄长为主。她疑惑道:“郡主,婚姻大事不该是遵照父母之约,媒妁之言么?” 李昭然神色坚定道:“我便认为不是。身为女子,嫁一个你从未见过之人,不知道他高矮胖瘦,秉性如何,什么都不知道,又岂会幸福?” 小昭愕然:“咱们中州几千年来,不都是这样过来的么?” 李昭然恨恨道:“正是因为如此,这世间才有《孔雀南飞》、《化蝶》这般凄美的爱情发生。我便要做一个自己追求幸福之人,若不能如此,我宁可终身不嫁,去到孤云山的寺庙中,青灯古佛,了此一生。” 小昭惊闻此言,霎时间便又跪倒在地道:“郡主万万不可,您是大胤的郡主,天下女子的楷模。又岂能,又岂能……”说着,竟不知道再该如何说下去。 李昭然并未顾及许多,继续道:“小昭,我这便放你出宫,你自收拾细软,回老家去吧。至于你能否找到自己的所爱,便看你自己的缘分了。”她目光灼灼,不似玩笑。 但这话听在小昭耳中,便如惊天一雷,炸在了她脑海之中,霎时间便泪如雨下下:“郡主,是不是小昭做得不好,您告诉我,我改。求你别让小昭走,小昭自幼便进宫跟随着郡主,我若离开郡主,便是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求你了,别让小昭走。” 李昭然凄然地看着地上跪着的女孩子,半晌才道:“你还是走罢,我不想你待到老时,再如我现在这般后悔。”话语间竟是无比的沧桑,仿佛自己已然经历了一生一世的凄凉。 小昭跪在地上的身躯猛然一震,缓缓地抬起了头。眼中挂满了泪水的她,咬着下嘴唇,显得格外美丽。 李昭然叹了叹,心道:你又如何能明白我的良苦用心。 黄昏忽至,风静雨止。乌云被夕阳撕开了一道口子,渐渐透出些金色的霞光来。夕阳无限,却是入夜前的最后光明。 小昭走了,确切的说是被自己赶走了。李昭然独自坐在那幅被拆毁的巢湖风光图前发呆。没有掌灯,宫女们都不知道今日郡主发生了什么事情,只知道平日里离郡主最亲近的宫女小昭被赶走了。大伙儿都噤若寒蝉,不敢出声,也不敢去询问。 无边的黑暗吞噬而来,一如当初孤阳城时,自己听说秦村被屠杀惨案之后的沉默。她就那般静静的坐着,散去了妆容,如一只凄美的蝶,将自己裹在用黑暗包裹的茧中,等待蜕变。只是,当明日朝阳升起时,她能否长出美丽的翅膀。 夜色越发深了,寒气袭来。她习惯性地喊了一声:“小昭。”但旋即,回答她的是无尽的黑暗和寒冷。她苦笑一声,才发现,自己真是糊涂了,小昭巳时已经出宫去了。 她扯了扯身上的薄纱,企图遮挡一些寒冷。门外有人影闪动,显然是那些宫女们在门口等待着,不敢进来,也不敢走开。 她想:世人多半如此,畏缩不前,也不欲后退,当真是秉性难改。 又发了一阵呆,忽然觉得寒冷加重,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屋内亮起了灯光,李昭然披着披风,将那寒冷之意略微挡上了一挡。忽然,她脑海中冒出了一个新奇至极的想法,新奇得连她自己都被吓了一跳。 她站起身来,双脚因为长时间没有移动,略微有些发麻。宫女们复又被谴了出去,但依旧站在门外没动。这些宫女之中,不乏有些生面孔,都是这次李玄疏回来之后安排到景福宫来的,想必是他的耳目。 整个房内,便只有几盏孤单的灯火陪伴着她。手指触摸到熟悉的琵琶的瞬间,她想起了那个人再过不久便要成婚了,同另外一个女子。她的心便仿佛如同被砸烂的铜镜一般,片片碎裂。这种感觉,从来都没有过。她觉得自己好孤独,好孤独。 琵琶被反抱在胸前,披着一袭青色的披风。无边的黑暗中忽然传来了琴声,悠扬如诉。隐隐约约,竟是《挥戈》。但凡熟悉音律之人,必然知道,怕是宁国郡主在弹琴罢。因为整个皇宫之中,能弹奏这首曲子之人,只有她一个。 金戈铁马,那是谁的天下。琴声渐入高潮,她想起了自己意气风发之时,召四大世家年轻俊杰入宫,弹奏这首曲子时,他们眼神中闪烁的异样光芒。 半晌,琴声止。换做了低低的抽泣之声,宫女们守在门口,不敢妄动。忽然间,抽泣声消失了,李昭然在黑暗中抬头,那双眸子明亮而清澈,虽然挂满了泪珠,却异常地坚定。 昨夜琴声自是惊动了不少人,李玄疏坐在御书房的龙椅上,微微叹息:自己这个皇妹,不仅性子执拗,只怕对那秦川,也是情根深种了。他想大笔一挥,下一道圣旨。但提笔的手却又缓缓放下,毕竟,秦川已经早早地向朝中好友知会了自己要同陈玥儿成婚事宜,自己这般做法,不免给了大家众多的猜忌,好似自己这个皇妹自此就嫁不出了一般。 秦川一觉醒来,屋檐上雨水还未滴尽,正滴滴答答地落在房檐下方的小坑中,溅起了水花。他如何又知道,昨夜宫中,那个为他百般辗转的女子。 他抖了抖外衣,正要披上,只听“叮当”一声,一见事物掉落在地。他定睛瞧去,眼神忽然一怔,正是李昭然送与自己的那朵珠花。忽然间,脑海中转过千百个念头,而李昭然那盈盈浅浅的笑意掠过心头,竟让他呼吸为之一窒。 那朵珠花滚落在地上,金色中配着深绿的翡翠,一看便是价值连城的事物。若不是今日掉了出来,他差点便忘了,那个倾国倾城的女子。 “这朵珠花,便赠与少侠换几盅酒吧。” 他目光呆了呆,竟不敢再伸手去拾起那朵珠花。半晌,也不知道是天色渐渐亮了,还是他累了。秦川拾起了那朵珠花,重新放入怀中。再抬头看天色的眼神,却已经带了些许沧桑。 ------------ 第十二章 冤家路窄 刑部声称,龙阳的案子将于五月初四公开审理。<最快更新请到>朝中明眼人一看便知,定然是某些高官暗中使力。本来一件寻常的斗殴事件,自然是不需刑部出面,由洛川府尹接手便可。看来此次那些文官是不会罢休了。 秦川去看了龙阳一次,众目睽睽,刑部倒是不敢对他用刑。只是龙阳倒似乎不在乎自己的安危,反而更加替那个叫流苏的女子担忧。 轩辕尘飞从刑部出来之后便喋喋不休:“流苏那女子漂虽漂亮,不过终究一届风尘女子,龙兄弟这般为他,我觉得不值。” 花英远本想戳他的软肋,但那样不免又惹得众人不开心,当下闭口不提。只是道:“听龙阳兄弟这么关心那女子,我倒想去瞧瞧这女子。” 轩辕尘飞立时正色道:“花英远,你小子想着一个郡主便够了,再说了,兄弟妻,不可欺。你别干出那见不得人的勾当来啊,别怪到时候龙兄弟出来了,我同他一块收拾你。” 花英远见他嘴上没个把门,当着如疯狗一般,逮谁咬谁,这厢还把郡主给搬了出来。虽知道他后面几句是玩笑之语,但一时也不禁生起闷气来,掏出了折扇扇了起来。 秦川听闻他提起郡主,下意识地朝胸口摸去,那朵珠花安然的躺在自己胸口,似乎还是温热的。他意兴阑珊地道:“走吧,现下也没有什么好法子,只有等着公审那日了。” 三人一路走,一路摇头叹息。 轩辕尘飞在接下来的两日倒是安分了不少,也没想着逛窑子的事情了。毕竟,龙阳还在刑部关着。 但是到了第三日,他便忍不住了,不知使了什么法子,有从花英远那里骗来一张银票,一脸色相朝烟花巷去了。 自从出了流苏那事情,烟花巷明显冷清了许多。 入了烟花巷,他便直奔怡红别院。今日一楼大厅没坐多少人,他大咧咧地坐在了大厅的正中央,叫了壶酒便喝了起来。 小翠早就看他,过了半晌,才款款走了过去道:“哟,韩公子,可是好几日没见你来了。是不是把小翠给忘了啊?”说完,还故作伤心神色。 岂料轩辕尘飞一脸颓然,并不理睬她,只是不停地喝着酒。小翠感觉到了他的异样,当下凑了过去,胸前那两团软肉有意无意地蹭着他的臂膀:“哟,这是谁惹我们韩公子不开心了,来,小翠陪你喝上几杯。我这酒又名销魂汤,保管你喝完了,便会忘掉烦心事。” 轩辕尘飞嘿嘿笑道:“你又来诓我,这世上哪来的什么销魂汤。我看你才是我的销魂汤罢。”说着,便给小翠取了个酒杯,斟了满满一杯。 小翠正要喝,却见门外行来几个年轻人。轩辕尘飞斜眼瞟去,正是那晚坐在东南角的几个公子哥儿。只是那个右臂上缠着绷带的人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另外一个,头上缠着绷带,脸上还略微肿起。”他并没见过龙阳教训的那几人,自然不知道就是眼前这群公子哥儿。 老鸨一见那几人,那脸色恨不得直往那几人屁股上贴去,满脸笑意迎了上去:“哟,几位公子来了,今日可还是找些熟悉的姑娘?” 小翠一见那几人,赶紧低下了头,面露不快。 轩辕尘飞是花丛老手,自然观察到了这异象。他瞟了那几人一眼,转头问小翠道:“那几人是什么人,你这般怕他们?” 小翠压低声音道:“别瞧他们,你跟我来。” 轩辕尘飞神色疑惑,但还是跟着小翠离开了前厅,朝后院去了。 顾淳只看见帘门一挑,瞧见一男一女朝后院走去了。那男子的背影分外熟悉,只是他一时间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正想着,姑娘们一个个已然如穿梭在风中的花蝶一般,一一走上前来落座。他自然也没再管那个熟悉的背影究竟是何人。 怡红别院的后院与平常的宅院不同,不似平常宅院,不是种一片花圃,便是挖一口池塘。这间后院只在院中间光零零地种着一株柳树,那柳树树干粗壮,只怕得有三五个人和抱才能抱得过来。寻常柳树能长到个一人环抱便已然算大了,像这株这般大的,当真是世上稀有。 据说是柳巷当年搬进这里的第一户人家栽种的,也不知道过了几百年了。如今柳巷已然灰飞烟灭,化作了烟花巷,唯有这株柳树,还能略微带领人们领略当年这里柳氏繁荣的气息。 轩辕尘飞看着树下的那个影子问道:“怎么了?那几人又不是狼不是虎的,怎的让你这般害怕。” 小翠凄然道:“韩大哥,你不知道,那个缠着绷带的人是当今礼部尚书顾卿之子顾淳。我听说那日流苏姐姐同经常和你来的那位公子就是因为冲撞了他,现在已经被刑部给关起来了。流苏姐姐也被他们抓走了,探望都不让人去探望,现在已然不知死活。”说着,竟然眼睛红了起来,过了一会儿又听她道:“我方才拉你到后院来,便是不想让他们看见你,不然,你又免不了一顿毒打了。” 轩辕尘飞虽然流连烟花之地,但他自从爱上的那名女子消失之后,便再未对任何风尘女子透露过真实身份。如今听小翠这般维护自己,心底不禁升起一丝爱怜之意来。他听闻那公子哥儿便是顾淳,脸上倒是升起一丝笑意来。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 小翠正说得凄凉,却见眼前的男子目光含笑,一副丝毫也不关心的模样,当下便顿了顿脚道:“韩公子,你怎么这般没良心,人家好意维护你,你却好笑我。”说着,伤心之意越发浓烈起来。 轩辕尘飞自知失态,赶紧赔礼道:“对不住了,小翠,我方才听你说那人便是顾淳,想象他被揍成猪头的模样,定然是滑稽得很。” 小翠被他这番一逗,顿时破涕笑了。只是轩辕尘飞觉得,自己对这个风尘女子的感觉,却有了一丝不一样的变化。但具体是什么,他却说不上来。这种感觉,很久都没有过了。 院落中没人,唯有那株巨大的柳树的树叶被风一吹,婆娑作响。轩辕尘飞环手抱住了小翠的腰,细声道:“这几个人每日都来么?” 小翠被他的气息吹在耳边,不仅一阵娇喘:“每日都来的。”说罢已是身子发软,眼波如水。 轩辕尘飞轻轻咬了咬她的耳垂道:“那他们在此处过夜么?” 小翠已然抵挡不住,反手抱住了他的脖颈,脸色潮红欲滴:“你以为他们都如你这般整日往我的被窝里钻。他们都是达官贵人之子,每日子时必然会走。”说着,伸手轻轻去推环抱在自己腰际的大手,身子却欲拒还迎,娇喘道:“别,别在这,给人瞧见了多不好,还是去我房间吧。” 轩辕尘飞将她的话一字不漏地听在耳中,眼中却闪过阴险的笑容道:“也好,便去你房间吧。”春宵一刻,云雨缠绵。 子时刚过,轩辕尘飞便坐起身来,眼神如夜色中的猫头鹰,闪闪发亮。他穿好衣服,看了一眼还在熟睡当中的小翠,露出被子外面的一截莲藕似白皙的手臂。夜风吹拂,仿佛有些凉意。轩辕尘飞难得用这般温柔的眼神注视过一个女子。 过了一会儿,他才缓缓地,轻轻地,抬起那只露在外面的手臂,将它轻轻地放回温暖的被子中。 月华如水,轻轻照下。 大厅里已然没了人影,没了喧哗。 “吱呀”一声,一间房门开启,走出来一人。正是那群公子当中的一人。接着,那四五个公子再大厅中聚集,休息了一会儿,这才心满意足地朝门外走去。 轩辕尘飞猫着腰,蹑手蹑脚地跟在了那几人身后,顺便还将从小翠那拿的一块手绢缠在头上,遮住了脸面。 此时的烟花巷沉睡在夜色中,分外安静,周围只能听见虫鸣之声,间或还有一两声野猫的叫声。 等候在外的轿夫和护卫瞧见主子从妓院中出来,便赶紧迎了上来。众人想必都是等得乏了,俱是哈欠连天。 轩辕尘飞心道:好你个顾淳,这般大张旗鼓的来逛窑子,人数还真不少。 轿子吱吱呀呀的晃着,一路走过熟睡的街道。 烟花巷位于洛川的南端,众人都是达官贵人之子,定然便住在城北,当要度过林芝桥。心念所及,轩辕尘飞当下施展身法,率先赶到林芝桥头等候。 河畔一株柳树,围了一圈香烛燃烧的灰烬,被风一吹,飘入了定水河中。他蓦然想到:那日百官群宴,龙阳神色阑珊说那日便是他母亲的忌日。他嘿嘿一笑,自语道:“兄弟,且看今日哥哥怎番替你出气。” 官轿吱吱呀呀的声音由远及近,一行好几十人,浩浩荡荡朝这边走来。若是不明所以的人瞧见了,还以为闹鬼了。 当先那顶轿子刚要上林芝桥,走在前面的护卫却发现桥上站着一个人影,背对着自己,身材魁梧,却看不清楚面容。他当下喝道:“什么人?” ------------ 第十三章 打劫 夜深露重,定水河上起了一层薄薄的雾气。<最快更新请到> 桥中间那男子仿佛呆了似的,并未往这边看上一眼。领头那侍卫虽然奇怪,但自从前几日四五十人被那少年丢入河水中后,已然乖觉了不少,只是朝身后的众人挥了挥手。看样子是想绕或轩辕尘飞。 谁知身形方动,便瞧见那男子赫然转过身来。白巾掩面,非奸即盗。 领头的侍卫倒也机灵,大喝一声,便指挥轿夫往后退去。毕竟,堵在桥头同人过招,发挥不出这几十人的威力来,就如同前几日一般。 果然,只听闻桥上那男子长笑一声道:“本大爷今日路过洛川,盘缠用尽。不知轿内的几位公子,可否赏在下些盘缠?”先礼后兵本不是他的作风,但一想到,若能从这几位身上抠唆些银子出来,倒也不坏。 轿内几个年轻公子哥儿早就闻见那护卫的喝声,自知有情况发生。这番又听到外面来人这般言语,一时间也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寻花问柳是他们的强项,但若面对这江湖大盗拦路剪草,他们还真个是头一回碰到。 侍卫们凝神戒备,但见顾淳缓缓地从轿子中走了出来,脸色虽然镇静,但眼神中分明透露出一丝惊惶来,想必是前几日龙阳的表现给他们留下的印象太过深刻了罢。 顾淳根本都没让侍卫试探他的身手,而是直接从怀中掏出了几张银票,冲身边的侍卫使了个眼色。 轩辕尘飞接过银票,那银票上俱都盖着户部的大印。这种银票是大胤最值钱的银票,可以在任何一家钱庄兑出银子来。他略微瞟了一眼上面的数字,发现足足有好几百两。这番轮到他一阵愕然了,世上哪有这种人,几十人面对一人时,还这般轻易地便被人唬住。千百个念头在他脑海中闪过:不若天天半夜蒙块方巾来这林芝桥头行些敲诈勒索的勾当算了。 那侍卫见那男子收了银票,却并没有让开的一丝,呆立在那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他不禁咳嗽了一声,提醒那男子应该让开了。但轩辕尘飞岂能就此算罢。他将银票收入怀中道:“众位如此客气,我只好再多要些了。” 顾淳正要上桥,忽闻此言,顿时面露怒容道:“兄台可是要消遣我们众人?”他说这话时,已然猜到了七八成,此人定是龙阳的好友无疑。他目光瞟了瞟夜色中暗处,那里,有几位尚书近日才请来的武林高手。 轩辕尘飞眼中凶光一闪道:“今日爷爷便是来消遣你的,如何?”听他说完这句话,顾淳越发肯定了来人的身份。若是近日能将此人一举擒下,只怕五月初四的公审,又多了几分胜算。 他面容不惧,竟似有了些淡淡的笑意。轩辕尘飞心中愕然:怎的这人脑袋被揍得不清楚了么? 正想着,轿子缓缓退下了林芝桥,几道劲风袭来,角度刁钻。 异变陡升,轩辕尘飞的巨刀没有带出,手中无趁手的兵器,一时间只能凭借身法躲闪。待到身形停住,这才发现,周围多了两人,分别站在林芝桥两端,堵住了自己的去路。 东端那人形容枯槁,手中提着一副锁链,锁链末端挂着一个九齿倒爪,锋利至极。他脑海中一瞬间便浮现出一个名字来:九齿狸猫常飞。 而桥西端那人方头大耳,剃着光头,脑袋上九个戒疤在夜色中格外清晰。他提着一把金刚降魔障,但面容之间,邪气外露。自不用说,方今天下这般和尚只有一人:血罗刹。 轩辕尘飞乃天同盟之人,熟知江湖人事。虽然他不知道这两人怎么会出现在此,但他素闻这二人是江湖中一等一的杀手,有钱便能请得到。 桥下传来了顾淳的讥笑之声:“不管你是谁,今日定让你插翅难飞。” 轩辕尘飞虽然有些诧异,却也自不惊慌,只是缓缓朝着林芝桥的栏杆走了一步。河面上雾气渐渐浓烈起来,他眉头一挑:“哦,是么?”说着,他语气一顿,继而又道:“九齿倒爪,想必阁下便是常飞了。传闻你乃狸猫九命,不知今日可否还有第十条命?” 常飞手上铁索一阵哗啦作响,被人一语道破来历,可知对方必然武艺不低,心中除了骇然,却也并不担心。毕竟拿人钱财,与人消灾。 轩辕尘飞自不去理他心中的诧异,复又冲着西端的和尚道:“金刚降魔障,想必这位便是血罗刹大师了。” 血罗刹虽然名字煞气颇重,但任谁瞧他,都会觉得此人慈眉善目,宝相庄严。被轩辕尘飞道破来历,他也并不见诧异,笑嘻嘻地道:“正是在下,施主眼力过人,不知是哪位高人,可否现出真面目来?” 轩辕尘飞巨刀并不在身,是以两人虽然听说过他的名头,但此时加之他方巾遮面,所以并未瞧出他的身份来。 那面方巾上有淡淡的香味,不知是胭脂的味道,还是少女的体香。连这位花丛老手一时间都分辨不清楚了。他并没有扯下方巾,而是继续说道:“今日遇上我,也算你们倒霉了,出招罢。” 两人隔着他的身影对望一眼,平素自己纵横江湖,就算是天同盟的病书生之辈也要卖自己些面子,眼前这人虽然知道自己的名号,但却并不退让,只怕是个难对付的角色。 二人心照不宣,九齿倒爪在夜色下闪过一丝寒芒,朝着轩辕尘飞急速飞来。九齿上尖锐的锋芒,仿佛随时都能将人心挖出一般。 血罗刹却是不慌不忙,先诵了声佛号,这才举起降魔障攻来。他平素身上虽然没有煞气,但降魔障一出,立时便如同换了个人,眼色血红,择人而噬。 弦月如勾,繁星满天。 九齿倒爪欺身而近,伴着铁索哗啦的响声。轩辕尘飞身形一动,腰际发力,旋转避开了锋芒。风吹过,略微撩起了那面方巾。错身而过的瞬间,常飞居然问到了淡淡的胭脂香味。他心中沉思:江湖中人,没听过哪位喜欢以女人手绢遮面之人? 电光火石之间,轩辕尘飞哪里想得到常飞真在想些什么事情,只是一只手掌探出,便要去夺他手中的铁索。 常飞嘿嘿一笑,岂容他人一招便夺了自己的兵刃,那岂不是要笑死人了。当下身形微微一矮,让过他的手掌。 劲风袭来,却是金刚降魔障的莲花头当头打来。上面挂着几个金玲,叮当作响。轩辕尘飞斜眼一瞟,自不敢硬接。脚步微微滑动,足尖居然朝长飞头顶点去。血罗刹一招既出,便带着无边的煞气,笼罩着这林芝桥。连远处的一干护卫都觉得,背脊骨嗖嗖发凉。 据说血罗刹本有佛号“了尘”,遁入空门十数年之久,却一朝因为方丈之名,坠入魔道,杀了寺中众僧。自此便流落江湖,性情残忍,才得了这血罗刹的诨号。 轩辕尘飞在半空中嘿嘿一笑,只见他并无借力,身形却再度拔起,竟比方才还高了尺许左右。降魔障落空,上面的金玲在力道中发出一阵急促的“叮当”声。 常飞心中一惊,只见那个身影遮挡了原本就暗淡的弦月光芒,朝自己踏来。铁素飞舞,九齿倒爪倒飞而回,朝着轩辕尘飞足下缠去。 岂料轩辕尘飞并不着意在此,瞅准了那勾爪,就地一扑,身体在地上一撑,再如机括般弹起,霎时间便离开了两人的包围圈,朝着桥下那四五十人冲了过去。 顾淳正倚着轿子,想看一出猫捉老鼠的好戏,忽然却发现那人并非老鼠,而这两个传言很是厉害的人物也并非猫。 白巾遮面,朝着自己飞扑而来。他大惊失色,急忙叫道:“拦住他,快些拦住他。”说着,便要往轿子中钻去,好似那里才更安全一些。 护卫冲上,手持弯刀,光色银亮。看来他们早有准备,几天之前,还只是带着寻常的护卫出门,不成想,今日都配上了弯刀。 轩辕尘飞自是不惧,身形晃动,速度奇怪,一瞬间便如虎入羊群。那些护卫哪里是他的对手,且不说他武艺如何,就是与漠北打战之时,在战场上左冲右杀的那股子狠劲儿,和身上散发出的凶意,便使得那些护卫只敢远远地冲他招呼着刀子,并不敢真的靠近。 众公子见状,赶紧躲入轿中,吩咐着轿夫赶紧走。至于去哪里,先离开这是非之地再说。 降魔障金光一闪,跟着混入人群。九齿倒爪在人数众多时难以发挥威力,常飞只得拔出腰间短刃,目露狠色,也扑入了人群。 见众公子要走,轩辕尘飞岂能放过。他丝毫不按常理出牌,借着迅疾的身法,还有过人的气力,那些护卫被他三两下便抓住了腰带,朝血罗刹和常飞掷去,竟是拿人当做了武器。惊得那些护卫在空中感受着耳边嗖嗖之声,心中一边不住祈祷,一边骂着:妈的,老子再也不要在这顾家做什子护卫了。 ------------ 第十四章 理由 轿子还没行三步远,顾淳听着外面噼啪之声不绝于耳,吓得脸色煞白。<最快更新请到>忽然间,那轿子停了下来,竟不再走了。他大骂了一声:“他妈的,晚饭没给老子吃饱么?以后……” 话未说完,却见轿子的门帘被挑起,一张被白巾遮住的脸凑了进来,只露出了一双带着奸笑的眼睛。顾淳大惊,想要再往轿子中躲去,岂料这轿子空间只有这般狭小。 轩辕尘飞抓住他的衣襟,将他如死狗一般自轿子中拖了出来,期间自然还伴随着杀猪一般的惨叫。顾淳被他制住,一时间手舞足蹈,一会儿想要去扯他脸上的方巾,一会儿又想伸脚去踢他。 轩辕尘飞何许人也,岂能被鸟啄瞎了眼睛,当下掌心微吐内息,直往那顾淳经络中钻去。顾淳一介文弱书生,岂是他的对手,三两下便只觉得全身软绵绵的,提不起丝毫力气,但偏生神智却异常清晰。 一个拳头,硕大的拳头迎面打来,与几日前的夜晚,如出一辙。只是,这个拳头,看似更加粗大凶狠。 顾淳张开了口想喊救命,但偏生此时拳头已至,正中面门。他只感觉眼前一黑,接着剧痛传来,鼻梁骨好似塌陷了一般。原本白色的绷带上晕开了殷红之色,触目惊心。他心中一阵凄然,脑中轰然作响:老子这几日是踩着什么狗屎了? 另外几个公子从轿子的窗帘中朝外看,见顾淳被那蒙面男子如沙包一般揍着,毫无还手之力,当下哪里还敢停下轿子,只催促着轿夫赶紧走。希望那个煞神揍完他便成了,别再来找自己的麻烦。这几人平素是洛川有名的纨绔,仗着自己家中有人在朝颇有权势,便整日寻花问柳,挑唆生事,从来没碰上过如龙阳一般的硬茬,不问身份,兜头便打。 如今又来了一个似乎比龙阳还要疯魔的人,看他蒙着面,断然是有计划而来。他们都忘了,十来年前,有一个叫封爵的人,就在此处,将一个富贵人家,揍得不成人样。 正挥了两拳,背后劲风大作,却是常飞和血罗刹赶来。轩辕尘飞见自己眼前的顾淳已然鲜血满面,神色萎靡,当下哈哈一笑,反手便将他扔出。 常飞的九齿倒爪正朝前挥去,却见一人从天而降,迎面飞来,知是那蒙面男子故技重施。当下轻甩铁索,避过那个身影。 眼见那勾爪就要触及那蒙面男子身体,却闻他哈哈大笑了一声道:“老子不陪你们玩了。”说罢,一声长啸,便施展身法,快若闪电。只见人影一闪,已然去了很远。 夜色浓重,轩辕尘飞从窗口瞧着庭院中的那株巨大的柳树。 风吹过,柳枝拂动,树叶婆娑。被弦月淡淡的光芒投在地上的阴影,左右摇动,仿佛怪物的触手。 “嗯啊”一声,他回头看去,却是小翠翻了个身子,又将那截莲藕似地手臂露在了被子外面,口中还哼哼唧唧地说着什么。 他将那方白巾轻轻地放在枕边,又扶着小翠的手臂,帮她掖好被子,口中自语道:“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有这习惯,要不是我在,非冻坏了不可。” 方一说完,他便立时醒悟过来:自己何时,对一个女子又这般温柔? 眼前的女子,面容姣好,皮肤白皙。秀气的鼻翼在睡梦中微微皱着,睫毛轻颤,也不知道正在做一个怎样的梦。 他就这般坐了下来,坐在床沿上,心中念头忽转:当年萧子元将军,是否也是这般坐在贺媛媛的床边,这般凝视着她呢? 平北元年四月二十九日子时,夜昼交替,天地间有清冷的味道。 龙阳就这般坐着,坐在刑部单独关押犯人的地方,虽然比阴暗潮湿的牢房要号上许多,却已然有些寒冷。 油灯中豆大的火苗早已经熄灭,剩下一缕缕青烟袅袅直上。小房间没有窗户,自然就没有风。但他此时很想,很想有一个窗户,能让他看一眼,满天的繁星。 房间里没有床榻,他蜷缩在角落里,盘膝而坐,感受着地上的冰冷。内息滚滚,在经脉中绕行,三十六周天后,复归丹田气海。他越发觉得,《长生卷》上的那段文字,让他这段时日的内息精进神速。 门口脚步声响起,很轻微,龙阳几乎都闻不到他的呼吸声,看样子来人武功非凡。 他习惯性地警惕起来,自从母亲去世后,他睡觉,都是睁着一只眼睡的。 在那声轻微的脚步声后,又有略微沉重的脚步声响起,龙阳能分辨出来,那是刑部看守犯人的老头的脚步声。 果然,一阵微微的叹息,正是那老者的声音。“咣当”一声响,看来是那老者打开了门。“啵”,油灯中的灯芯又被重新点亮,一阵光芒如水波一样荡漾开来,赶走了房中的黑暗。 守门的老头佝偻着腰,领着一个须发皆白,手持拂尘的道人进来。 同虚道人借着光亮,看清楚了房间中简陋的摆设,还有盘膝而坐,正在角落上闭目的年轻人。他只看到了一个背影,轮廓分明而刚毅。 守门的老头在同虚道人的示意下退了出去,将沉默留给了屋子里的两人。 “年轻人,我们聊聊吧。”半晌,同虚道人终于打破了沉默。 油灯的火苗忽然在没有风的空间中跳了一下,龙阳缓缓睁开了眼睛,却依旧没有转身,他眸子中一片清明深邃。 “你是聪明人,当然知道我此次来的目的。”见龙阳不说话,同虚道人只好继续说道。 龙阳缓缓转过身来,却瞧见同虚道人也席地而坐,与自己面对着面。瞧着他眸子中倒映的火苗,龙阳道:“那日定水河畔,是皇上的安排罢?” 同虚道人呵呵一笑,拂尘的白须垂在了地上,在油灯下竟然显得有些透明起来:“《长生卷》是不是你拿到了?” 龙阳眼神一缩,心想:这一刻还是来了,他们终究还是知道了。但念头刚起,他却立时意识到,这或许是一次试探。 他眼神坚定:“道长说笑了,我根本不知道你说的什么《长生卷》。” 同虚道人也不生气,只是淡淡道:“你知道,这场战争,为什么开始么?” 龙阳觉得自己的呼吸沉重起来,想起了在月放城时,那个叫赵山的士兵蹭自己的酒喝时,自己也是这般发问:“为什么要打战?” 同虚道人继续说道:“其实,众人都以为那一甲子一开的玄关是直通中州腹地的入口,其实不然。众人所为,无非便是那龙幽洞中的《长生卷》。陛下如是,烈真如是。”他的声音很轻,很缓。 龙阳只觉得胸口很闷,原来,就是因为那卷《长生卷》,他们便不惜开战,不惜涂炭万千生灵。他忽然觉得自己很可笑,可笑自己的精忠报国,可笑自己离开龙家之后,还想重新做人。 这世间的很多东西都是假的,假的一塌糊涂。他突然想起来那天夜里,流苏站在自己面前,就算是面对四五十人时,她却依然微笑,只是,那个笑,是幻?是真? 天地间传来一声巨响。 房间没有窗户,但潮湿的空气却无孔不入地透了进来。下雨了。 费城城墙下的尸山骨海,血流成河,那空气中的腥味,也如今夜潮湿的空气,无时无刻地在自己脑海中回味。他想起了咸城的一片废墟,焦黑的断壁残垣下,不知埋了多少人的尸骨。 他惨然地笑了笑道:“原来,战争的理由很简单。” 同虚道人皱了皱眉头:“陛下托我来问你,那《长生卷》,是否在你手中?”他这次提高了一些音调,震得油灯的火苗又有些晃动了。 龙阳摇了摇头:“不知道死去的方洪都统,还有活着的秦可籍老将军若是知道了开战的理由,是否会笑破肚皮呢?”说罢,他兀自笑了起来。 过了半晌,不知道是他笑累了,还是同虚道人一直的沉默不语让气氛变得更加压抑,他叹了一口气,看着油灯中复又将熄灭的灯芯道:“不错,《长生卷》在我手中。” 同虚道人花白的胡须一阵颤抖,整个人同时也激动得站起身来:“在哪里?快速速交于我。” 龙阳瞧见他一脸贪念的表情,面上露出嘲讽的神色道:“那日我逃难时,掉入岩浆中去了。” 同虚道人乍一闻此言,整个人便如泄了气一般,想起那日龙阳复出之时,却是浑身赤裸,一丝不挂,如此讲来,倒也颇和情理。他死死盯着龙阳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此话当着?”每个字都如同从牙齿缝中挤出来一般。 龙阳复又闭上了眼睛,并不理睬他。恰巧此时,油灯中的火苗一跳,竟是熄灭了。刹那间,四周又恢复了黑暗。 黑暗中的两人闻着彼此的呼吸和心跳声,都没有再出一言。 半晌,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响起,却是同虚道人站起身来道:“如此,便可惜了。陛下说,若你交不出《长生卷》来,秦川成婚之日,那位流苏姑娘,便要成刀下亡魂了。” 周围复又恢复了宁静,还有漆黑。只剩下龙阳自己,有些微乱的心跳。 ------------ 第十五章 审讯 皇家无小事。 当李昭然宫中的宫女发现郡主不见时,李玄疏正听着同虚道人昨夜试探的回报。龙阳此番惹事,正是给了他们一个试探的机会。 果然,他拿到了《长生卷》。但至于是否掉入了岩浆,那便是龙阳的一面之词了,众人又如何得知。 景福宫,几名宫女跪在地上,低声抽泣着。 李玄疏在李公公等人的簇拥之下,在李昭然房间里来回踱着步,神情很是焦急和愤怒。那幅被拆得七零八落的巢湖风光图已然在一个火盆中化为了灰烬。整个房间里,都充斥着一股烧焦的味道,就连龙涎香也驱散不开来。 庄慈太后听说自己的爱女不辞而别,已然整天没有吃下什么东西了。所幸她身体还算健朗,并无大碍。 李玄疏踱了一会儿道:“我就知道,那夜昭然独自弹琴,便要出事。” 李公公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也不敢多话,但他依旧躬身道:“皇上不必担心,禁军已然派了大批人马在找郡主的下落了。郡主吉人天相,定会安然无恙。 李昭然停下了脚步,望着火盆中的灰烬道:“我这个皇妹,别人要想害她,那是难上加难。就怕她自己一时想不开。” 李公公一闻此言,霎时间只觉得背后冷汗涔涔。关于李昭然的事,他自然听到过一些传闻,这女子,不管你掌过多达的权利,不管你权谋之术有多么厉害与完美,但若一遇见喜欢的男子,坠入情网,那是在所难免的。 “太后怎么样了?”李玄疏的语气缓和了许多,跪趴在地上的宫女也不再哭泣,但却依旧都低着头,不敢有稍微的动作。 李公公听得皇上的语气,也面色稍缓道:“启禀皇上,太后她老人家今日已经吃下了许多东西,想必知道郡主手段非凡,这番离开,只是意气用事。” 李玄疏抬脚走出了房间,李公公等一干内侍也急忙跟了出来。在庭院中站了一会儿,他仿佛有些累了,缓缓道:“回宫吧。” 这是皇家禁军的大营,秦川的神色有些古怪,今日一早,宫中便传来密令,说是昭然郡主不见了,着禁军统领秦川,领龙襄,凤翔两军秘密搜索,不得伸张。 桌子上摆着一样事物,黄金镶着碧绿的翡翠,成一只蝴蝶的模样。秦川的目光便是落在那枚珠花上许久,都不曾移动一下。 他自然不知道李昭然心仪自己的事情,他更不知道,宁国郡主的出走,竟同自己有脱离不的干系。 门被“吱呀”一声推开了,来人身长七尺,面色粗犷,腰中悬着宝刀,着着大内侍卫的服饰,正是杜虎。 秦川听到了声响,赶紧将目光移开,一见是杜虎便问道:“杜大哥,怎么样了?有消息么?” 杜虎扫了一眼桌上的珠花,心中叹了口气道:“没有,郡主只怕这次是真不想让众人找到她。”说着,他目光闪烁,欲言又止。 秦川将珠花重新收回怀中:“听说郡主离宫的前一日,将在她身边服侍了十来年的宫女小昭也遣出宫去了?” 杜虎神色一顿道:“却有此事,而小昭现下已被找到,正在门外,你要不要见她?”他与小昭很是熟悉,虽然不知道郡主为何要离,但想必小昭定然知道些什么。 秦川一脸讶色,听完小昭的叙述之后,他心中仿佛有些什么被翻腾而起一般,原来,那个在外人面前冷艳无比的女子,内心的想法竟然如此的不拘一格。 杜虎也很是诧异,没想到平日郡主冷若冰霜,其实骨子里却如此地执拗与火热。小昭在听说郡主失踪之后,坚决不再离去,说是要等郡主有了消息才放心。离了宫的人,自然不能再回皇宫去,杜虎难免又要安排她落脚之处。 一日,两日,三日……李昭然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依旧没有她的消息。帝都的各路禁军,大理寺,甚至是刑部都开始被调动起来。寻找李昭然仿佛已经不是一件秘密的事情,而是被公开来。 自从李昭然失踪之日起,花英远便变得失魂落魄破起来,整日便游走在帝都的大街小巷,以及洛川方圆诺大的地方都有他寻找的足迹。 秦川又去了一趟流风侯府,也没有找道李昭然。倒是许开在他临走前说了一句话:“若是昭然不想让你们找到,便是将整个中州都翻上一遍,只怕也没用。” 五月初四,龙阳的公案并没有因为郡主的失踪而耽搁。今日刑部衙门一大早便聚集了很多人,秦川、花英远、轩辕尘飞等人一早便赶到。而各部尚书的官轿也停在了刑部大门口。虽然是一件普通的斗殴事件,但却是近十几年来,除了封爵之后的又一桩大案,一桩牵扯了朝廷众多高官,牵扯了大胤文武之争的大案。 李玄疏没有来,这般文武之争的事情,他恐怕还是不要出面得好。同虚道人倒是一早便坐在大堂的角落,手持拂尘,品茗香茶。 辰时刚过,被一夜雨水洗刷过的天空湛蓝湛蓝。 门口一阵喧哗,众人举目张望,却是龙阳被提上了大堂。他本是大理寺卿,也算朝廷命官,虽然被关在刑部些许时日,却并没有人敢对他用刑。只是,他的面色有些苍白,而且,消瘦了不少。 走上大堂,龙阳环顾四周,当看见秦川等人都在时,他眼中露出了些许欣慰的神色。半晌,他的目光停在了同虚道人身上,神情一怔,良久,才缓缓地移开去。 今日的主审是刑部尚书李玉华,此人是先帝李琼远房的表亲,若按照辈分来排的话,当今天子只怕还得尊称他一声表叔。 他为人虽然正直,但却也对于大胤朝稳定之后,还一直重武轻文的做法颇有微词,而且关押龙阳,也得到过密令。他自然不知道自己那个表侄皇上心中想什么,可是,他毕竟是臣,而那人,是君。 惊堂木一拍,龙阳有官职在身,自是不用跪下。 李玉华见眼前的少年面色刚毅,眼神坚韧,在众人的目光下泰然自若,倒不失为一条好汉,心中忍不住赞了一声好。但他哪里又能想到,此时堂下的那个年轻人心中,正在担忧着一个女子的安危,是以才对这四周的目光这般,视而不见。 李玉华面色一沉,声音自是威严道:“大胆龙阳,你身为大理寺卿,却知法犯法,恶意殴打礼部尚书的公子顾淳,可有此事?” 他一上来便步入正题,颇有刑部尚书的威风。倒是顾卿听到自己儿子的名字时,脸上一阵抽动。谁又能想到,自己那个儿子在被龙阳揍过的第三个晚上,又被一个蒙着面的男子在林芝桥头一顿狠揍。一口牙齿全都掉光了,现下还在府中养伤。虽说是没有性命之虞,却也让他恨透了那个蒙面的男子。 龙阳回过神来,瞧了一眼堂上之人道:“原来那人的父亲竟是礼部尚书?怎的一点礼教都没有,真不他的父母是怎么教的,竟然教出来这样一个混蛋。” 他没有正面回答李玉华的问题,反而对礼部尚书一顿讥讽。看来胆子确实是凭地的大。顾卿一把拍在椅子的扶手上,面色铁青地站了起来,指着龙阳,颤抖着喝道:“放肆。” 众人都皱了皱眉头,心道:怎的礼部尚书的休养竟然如此不堪?但大部分人哪里又知道,他儿子顾淳第二次被揍的事情。 李玉华也赶紧劝说道:“顾大人息怒,律法之下,自有公理。” 顾卿听他这般言语,这才复又坐下,过了好长一会儿,才平息下来。 李玉华沉声道:“这般说,你是认罪了?” 龙阳双眉一轩,向前踏了一步,眼神紧紧盯着他道:“什么罪?教训流氓无赖,也有罪么?” 李玉华被他散发着杀气的眼神盯着,只觉得喉咙发干。龙阳在战场上饮血杀敌,身上的杀气岂是他们这众文官能抵抗得了的? 他悄悄擦了擦手心的汗,故作镇静道:“那好,就算如此,三年前金门龙家的命案。死者龙二,可是你杀?” 阴谋,绝对的阴谋。龙阳只觉得脑海中一个霹雳响过,自己的来历身世,他只告诉过秦可籍,还有当今的天子。想起前几日的夜晚,同虚道人来刑部探望自己说的那番话,他不禁转头朝那个方向看去。 同虚面沉如水,并没有什么特殊的表情。 龙阳没有被带上枷锁,在大堂之上自然是行动自如,他回头深深看了一眼李玉华,不再言语,继而缓缓朝同虚导入呢走去。 每一步,都走得很是艰难。他目光中有悲愤的神情,血丝密布。连秦川和轩辕尘飞等人都感受到他的不一样。 轩辕尘飞呆呆地看着他:“龙阳……” 不等他再说下去,却听龙阳一字一句地问道:“流苏在哪?” 众人不明白所以,更不知道前些时日的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同虚道人同他说过的那一番话。 ------------ 第十六章 阴谋 同虚道人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取而代之的是门口的一阵喧哗。 人群被分开,一袭白衣的女子,比前些时日消瘦了一些。龙阳怔怔地望着她,那个临走前还喃喃对自己说着“你以后常来看我”的女子。 这是除了轩辕尘飞和龙阳之外,众人第一次见这女子。辰时的阳光刚好照过街角,划过刑部大堂外面的檐角,落在那个女子的身上。 这是怎样一张面容,让众人屏住了呼吸,这是怎样一种气质,让众人目瞪口呆。李玉华忘记了拍他的惊堂木,似乎连顾卿在这一刻,也忘记了自己儿子被揍的愤怒。 那是一朵洁白的莲花,仿佛一尘不染。脸上仿佛还带着微微的错愕。 流苏冲着堂上之人微微一福,算是见过礼。这样一个女子,任谁,都不会让她带上枷锁,任谁,都不会勉强她跪下。 “民女流苏,见过大人。”声音婉转如夜莺,动听之极。 龙阳见她平安无事,一颗悬着的心似乎放了下来。这种感觉,从未有过。 流苏冲站在大堂上的他微微一笑,仿佛,那个笑容,包含了众多的话,众多的含义。龙阳嘴角抽动,仿佛,也笑了。 同虚道人心道:此女子当真是风华绝代,不知若是陛下见了,舍不舍得让她血溅三尺? 李玉华吞了吞唾沫,才道:“流苏姑娘,请你叙述一下那日夜间的情况。”从他吞咽唾沫的神态来看,不难断定他心中猥亵的想法。 流苏淡然一笑,在大堂中央端端站定,轻启朱唇,便将那夜之事娓娓道来。龙阳只看着她的一个侧脸,那日的经过,在她的叙述中,仿佛重演。 待她话音落下,过了好一会儿,众人才回过神来。 李玉华沉思了一会儿道:“就算你说的都是事实,是顾淳等人先出言不逊,但毕竟龙阳身负命案,已然查证属实。定然难逃律法的制裁。” 龙阳面色惨然,直勾勾地盯着同虚道人道:“命案?那不过是你们的阴谋罢了。” 秦川同轩辕尘飞等人赫然起身,不知道这李玉华从何得知这件事情。轩辕尘飞更是激动道:“李尚书,命案一事,切不可性口雌黄。龙阳来历清白,费城一战,更是立下了汗马功劳,你不要血口喷人。” 李玉华抹了抹额头上的汗珠,这场案子确实不好审来着,众人都不是毫无背景的平民百姓,在座之人,不是当朝高官,便是战功赫赫的武将。但既然陛下有密旨,他也只好硬着头皮审下去。 既然轩辕尘飞率先开口,一众文臣嘴皮子利索,说起话来都如刀一般,也开口说了起来。 轩辕尘飞这边自然听不懂那些晦涩的斯文,只知道破口大骂,其中以他言辞最为下流猥琐,不堪入耳,气得那些大臣面色酱紫,仿佛随时都能吐出血来一般。 大堂上的场面变得有些热闹起来,就如同集市卖菜一般。但毕竟李玉华是今日的主审,他眼角朝同虚道人方向瞟去,此时只希望他出来解围,缓和一下场面。 龙阳目光赫赫,同虚道人依旧是不动神色,仿佛大堂之上的热闹与自己无关一般。 流苏站在人群之中,面露不快的神色,但却自有另一番定力。 过了半晌,只见同虚道人站起身来,自怀中掏出一面金灿灿的令牌,大喝一声:“众位安静。”话语中贯穿着无上的内力,如一个炸雷一般响在众人耳边。 秦川等人还好,顾卿他们几人便没这么好的受了,只见一个个面色刷白,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大病。 李玉华擦了额头上汗珠片刻,面露感激之色。 同虚道人缓步踱向了他处,那枚令牌金灿灿地摆在桌上,正是李玄疏钦赐。 龙阳瞧着那枚金牌,流光溢彩,仿佛三年前,自己挥刀时,龙二的表情又在眼前闪过。 “你若不交出《长生卷》来,秦川成婚之日,那位流苏姑娘,便要成为刀下亡魂了。”同虚道人那夜的话也清晰地浮现在耳边。 一瞬间,他心中忽然清明起来:这场战争,还有那日桥头的打斗,都只是阴谋而已,都是高高在上的那位,为了得到《长生卷》的手段罢了。 顾卿仿佛看出了一些端倪,整件事情好似完全都脱离了他的预料发展,已然与他儿子被毒打无关。但具体这背后隐藏了些什么,他自是看不出来。 正在此时,门外一人走了进来,方字脸,眉毛颇浓。此人是刑部的捕头,在场之人有不少认识他的人。他面色风尘仆仆,看来是出了趟远门。那人一进来,便见李玉华脸上欣喜之色闪过。 那捕头手中攥着一个竹筒,一端用火漆封过,正是大胤用来传递卷宗的事物。他附在李玉华耳边低声了一阵,随后将那竹筒交给了李玉华,便退入了后堂。 众人俱不知道那竹筒中装了什么事物,都目不转睛地看着。 但见李玉华刮开了一端的火漆,将里面的事物取了出来,正是几张盖了朱红大印的卷宗。他略微看了一遍,又瞅了瞅龙阳几眼。 同虚道人站在近前,自然瞧见了那卷宗上的内容。 半晌,李玉华将那几张卷宗翻转,将内容面向众人道:“这是三年前金门府尹的卷宗,上面详细记述了龙家龙二被杀一事,还有三年前龙阳的通缉令。”众人定睛瞧去,见那通缉令上画着一个少年,虽然事隔三年,龙阳容貌上有些变化,但却不难辨别,那画上的少年,正是龙阳无疑。 龙阳却并不言语,眼中带着冷笑,盯着那张通缉令,久不做声。轩辕尘飞一见那通缉令,还有龙阳的表情,自知此事只怕不假。 正在众人沉默之时,同虚道人忽然发问:“龙阳,你可还有话要说?” 龙阳眼神一怔,缓缓摇了摇头。 原来,人心,是险恶的。 他看着众人的嘴脸,或讥笑,或摇头叹息,但不知道为何,他对此没有丝毫感觉。方洪在万千人中回头,浴血的表情,也是被自己人出卖的痛苦。 李玉华见场面渐渐平息,搓了搓手掌道:“既然如此,那便当你认罪伏法了。” 大胤律法,杀人偿命。 龙阳没有做丝毫的反抗,或者为自己再辨一词。带上枷锁的他,显得神情萎靡。 天牢深处,黑暗潮湿,由于没有阳光的光顾,连门柱上被烤过漆的木头,都蒙上了一层灰白的霉。 龙阳坐在一堆干枯的稻草上,静静地沉思着。他的脸上没有任何痛苦的表情,仿佛周围的环境与自己无关。 中州有句古话: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在他心中,差一点便认同了这句话来。只是,那日掉落地上的秋虫,为何要朝枝头上爬呢? 《长生卷》,那是令李玄疏、苏门烈真,甚至是叶秋、萧子元等人都心动的一个词。他们入了龙幽洞,但机缘巧合之下,却被自己得到了这无上的神卷。人心本贪,他会为了流苏,献出它么? 龙阳摇了摇头:或许,连流苏,那个风华绝代的女子,也是他们安排的棋子吧? 花家的府宅。 花英远与在坐众人都是一脸焦急的神情,齐峰虽然听闻了龙阳有命案在身,但毕竟与他共过生死,而且,作为军人,在战场上杀人无数,又何时将一条性命放在眼中。 轩辕尘飞拍了拍大腿道:“别一个个闷不做声啊,都说说,想什么法子将龙兄弟救出来啊。” 秦川瞧了他一眼,神情闪烁,欲言又止。 花英远叹了一口气道:“尘飞兄,难道你还没看出来么?这是陛下的意思。” 轩辕尘飞一听“陛下”二字,神情顿时一阵萎靡,不再言语。 半晌,齐峰恨然道:“不知陛下到底是怎么想的,这陈年旧账,为何要翻出来将龙阳定罪。” 秦川默然道:“秦老将军那边有回复了么?” 齐峰点了点头道:“老将军回信,让我们别插手此事。”说罢之后,脸色如死灰一般。 众人沉默了半晌,过了一会儿,才听轩辕尘飞又道:“实在不行,咱们去劫了天牢。” 花英远脸色暗淡:“别再说那些蠢话了,若是被外人听到,恐怕要祸延家族。” 轩辕尘飞脸色焦急道:“这也不成,那也不成,那你说,到底该怎么办?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龙阳去死吧?” 秦川摇了摇头道:“事情比我们想象的要复杂,只怕其中还有许多隐情。” 花英远点了点头,沉声道:“只怕是这样,或许,跟龙阳的太泽之行脱不了干系。”他停顿了一会儿道:“秦川老弟,你先回去吧,明日是你大喜之日,切莫耽搁了。” 众人抬头瞧了瞧天色,已然是晚霞满天际。想起龙阳之案今日的变数,大家不免有兔死狐悲的感触。天子性格古怪,只怕龙阳这事,只是个开始。 秦川凄然道:“明日这杯水酒,龙阳兄是喝不到了。”说罢,自顾朝府外走了。 ------------ 第十七章 牢房 若说天地间最后的那一缕光线,便是天牢里最尽头的那个窗户,投射下来夕阳的最后一瞥。这是关死囚的地方,按理来说,应该没有窗户。但偏偏,这间牢房,便有这样一个窗户所在。 龙阳抬眼望去,红霞漫天,期间仿佛是九天仙子流光溢彩的裙摆。忽然,他想起那日被龙二的一个跟班毒打了之后,自己在书房的角落里,不记得是什么朝代的诗集,其中有两句,让他热血沸腾:冲天肝胆一腔血,直上九霄祭豪杰。 如今想来,龙困浅滩,再过几日,所有的一切,便是过眼云烟。不知是从哪处遥远的地方,传来了一声唢呐,悠悠扬扬。他蓦然惊醒,明日便是秦川的大喜之日,只是自己,只怕不能去喝上一碗喜酒了。 天色渐暗,当所有的光线消失,便有脚步声响起,不绝于耳。空气中传来淡淡的,五谷杂粮的气味,当是吃饭的时间到了。 天牢的甬道特别长,以至于那个送饭的人从一端走向尽头时,脚步声都显得特别沉重。他出奇地提着一个食盒,让甬道两边被关的人眼神中散发出狼一般的贪婪。但同时又有叹息声响起。因为上次这个食盒被送进来后,第二日便有人被拉出去砍了头。 那牢头提着食盒,一步步走着,朝着甬道的尽头。忽然,他脚下一个踉跄,却是不知道谁丢了根木棒子在甬道的中间。那木棒,赫然是牢房中供那些犯人如厕用的木桶上的事物。食盒的盖子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滚向了一边的一间牢房门口。 牢头刚想破口大骂,但看了一眼那间幽黑的牢房,看不到里面所关人的身影,竟是止住了嘴,不再说话。仿佛里面关着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头在黑暗中隐藏了獠牙的猛兽。他出乎意料地没去拾那个食盒的盖子,而是提着那个打开的食盒,继续朝里面走去。 酒肉的香味从那食盒中飘了出来,充斥着真个牢房。那些被关得久了的人,乍一闻见这股香味,竟似如野兽一般,发出了低吼之声。 牢头低低地嘟囔了一句:“吃吃吃,到给你们吃的时候,便等着被拉出去砍头吧。” 甬道尽头的那间牢房,有一间窗户,在这个漆黑漆黑的牢房中显得异常特别。牢头来这天牢十一年了,那个窗户一直便有。 一个少年,很干净的少年,端坐在牢房之中。窗户的光线只投射在他的一个侧脸之上,看不清楚他脸上的表情。 牢头走到门前,将那个没有了盖子,散发着酒肉香味的食盒放下。刚想转身离去,他忽然觉得那个少年的身影有些落寞。想起自己跟他一般大的儿子,去年费城一役,死在了漠北人的铁蹄之下。他发出了一声微微的叹息。 牢头转身,才走了几步,忽然听到后面一个如那少年一般干净的声音道:“老丈为何叹息?可是为我么?” 牢头停下了脚步,并未出声,却又听那少年缓缓道:“这是断头饭么?”声音中听不到一丝恐惧,甚至,还有一丝坦然。 他在这天牢里当差十一年,送过不少断头饭,但却从来没有一个人,如这个少年一般,如此平静。 哦,对了,还有一人,也是如此平静。那是自己刚来不久,恰逢史哲叛乱,天同盟那一役,并未斩杀史哲。他被送到了天牢之中,也是关在了最尽头那间牢房。 他死的前一夜,天子李玄疏曾来过,与他谈了很久,很久。第二日,便赐了毒酒,留了他一个全尸。 想起这茬,他心中又叹了口气,暗道:这年轻人,当真和当年的史哲有几分神似。 牢头转过身去,那张脸稍微抬起了一些,一双眸子闪闪发亮,如天上璀璨的星辰。平日里,大家都习惯叫自己“张头”。倒是很久没人叫过自己老丈了。 他盯着那双眸子瞧了一阵,淡然道:“吃吧,今日那酒,是上好的汾酒。” 然后,他说完这句之后,那张面容,忽然绽放开来,冰雪乍融。 酒是好酒,菜是佳肴。 自从被刑部关押之后,自己倒是有好久,都没吃上这般好吃的东西了。他端着酒杯饮了两口,赫然发觉不甚痛快,便干脆拿起了酒壶,走到那个狭窄的窗户前,冲着渐渐黑暗的天际,喃喃自语道:“秦兄,明日你大喜之日,我不能亲自到场祝贺,这里便遥敬了。” 牢头一路朝甬道外面走去,路过方才那个食盒盖子掉落的牢房时,他朝地上低低地扫了一眼。那食盒的盖子还在,只是那间牢房还是幽黑深暗,如野兽的巨口。 啵的一声,甬道的那头燃起了一盏油灯,灯光微黄,却在这冰冷的牢房间,让他感受到了一丝淡淡的暖意。 门口有声音传来:“张头,还在里面没?” 牢头分辨了一下,那是老赵的声音。他提高了嗓门道:“在,在,这便出来了。”正说着,外面一阵骰盅的声音响起。大胤太平盛世日久,这赌博之风已然司空惯见,并不稀奇。就连秦川所统领的禁军,平常无事时,便也如这般,聚众赌钱。 “张头。”一个低沉的声音从那间牢房中传了出来,阴风吹过,让牢头不禁打了个寒战。他盯着那间黑暗的牢房,那声音仿佛是从地狱传来,让人毛骨悚然。 张头久久没说话,只站在那里,呆若木鸡。 那间牢房中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但他总感觉,有一双眼见在盯着自己,如来自阴间的深深注视。 “张头。”那声音又低沉的传来:“那间牢房,有九年没关过人了吧?” 牢头眼角抽动,沉声道:“我来了十一年,你便关了十一年,难道还要关心别人的事情么?” 黑暗中有一声低低的叹息传来:“是啊,十一年了,这里当真是暗无天日啊。”说罢,那片黑暗中复又陷入了沉默。 张头没再理会,看了一眼滚在牢房边的食盒盖子,朝甬道那端的灯火走去。 桌子上摆了一副骰盅,老赵正在招呼着几个狱卒押着大小。开了一盅,却是豹子,大小通杀。 老赵高兴得将押在桌面上的银两散钱全部收回自己的身前。他瞧了一眼张头,却见他一脸郁色,便道:“怎么了?脸色这般差?” 牢头摇了摇头道:“没事,有点想儿子了。” 老赵手中的骰盅一顿:“都过去了,老想那些不愉快的事情干嘛?不如学学我,吃喝嫖赌,多逍遥快活。” 张头从墙壁上取下自己的眼袋,塞了一锅旱烟,凑在那油灯上点着。烟气袅绕,发出刺鼻的味道。 他吧唧吧唧地抽了两口道:“你们快别赌了,今晚可能有人要来。” 老赵陪了一把,放下手中的骰盅道:“谁要来?看你心事重重的。” 周围的声音安静下来,整个天牢变成了死一般的寂静,只听见张头吧嗒吧嗒抽烟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他吐出一口烟圈,缓缓道:“皇上。” 周围的鸦雀无声在听到那两个字后,顿时变作了沉重的呼吸声。 老赵在这里呆的时间仅比张头少一年,自然也能听出些什么来。他隔着门,指了指门后的甬道:“因为那个少年?” 老张点了点头,烟锅中的烟草烧下去了一半,渐渐熄灭了,又不得不重新将烟锅凑向油灯,狠狠地吸了一口,这才又将烟草点燃。 忽然,隔着门,一个还略带稚嫩的声音传来:“冲天肝胆一腔血,直上九霄祭豪杰。”正是甬道尽头,那间有窗户的牢房中传来。 众人兀自摇了摇头,老赵已然赶紧将赌具收好,坐在椅子上,瞧着那盏油灯发呆。 三巡已过,酒入愁肠。 龙阳摇了摇酒壶,已经没多少酒了。他苦笑了一声,叹息着取出那一盘切好的牛肉,色泽卤黄,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忽然,隔着不远,一间牢房中似乎有什么事物拖动铁链的声音响起。接着,一个苍老而低沉的声音传了过来:“少年郎,你为何叹息?” 酒意化作豪气,龙阳也不管对方是谁,用手指挑了一片薄薄的卤牛肉放入口中道:“我叹这世道,叹这命运,叹这众生。”说着,他低下头来,看着那个摆在干草堆里的酒壶,又道:“或许,还叹一个风华绝代的女子。” 又是一阵铁链的拖动声,那个苍老的声音继而道:“世道,是可以改变的;命运,是可以掌控的;众生,是可以臣服的;至于那个风华绝代的女子,你走进过她的心里么?” 龙阳挑肉的手微微一顿,继而哈哈大笑道:“你这人,当真有趣得很,且不说别的,你的命运,便掌握在你自己手中么?” 苍老的声音沉默了很久。 当龙阳挑起第五片牛肉时,却又听那人道:“那你,试着去掌握过么?” 龙阳眼角跳动,一瞬间,那只攀爬的秋虫,在脑海中变得如此清晰。 ------------ 第十八章 最后的黎明 抬头望去,整个牢房中随着夜色已然陷入了黑暗,连自己这间有窗户的牢房,也只有微弱的星光投射。黑暗中,他却能清晰地知道,那个苍老的声音,是从哪间牢房中传出。 “想喝酒么?”这仿佛是一句有魔力的话语。那房间中铁链的声音响得更大了,龙阳甚至听见了喉咙咕咚的声音。 “好久,好久,都没尝到酒的滋味了。上次喝,还是九年前吧?”声音有些疑惑,仿佛是自己问自己:“或许是十年也不一定,总之,却是有好久了。”随着那苍老的声音响起,那间牢房木栅栏的间隙中,一只枯槁的手伸了出来。 龙阳从来没见过那么瘦的手,一层干瘪的皮肤包裹在骨头上,异常苍白。每只手指上都有修长和尖锐的指甲,看来已经好久都没修剪过了一样。若是常人面前忽然冒出一只这样的手来,定然会惊得那人惊声尖叫。 龙阳拾起地上的酒壶,摇了摇剩余不多的酒,朝外面一扔:“接住咯。” 酒壶灌输了劲道,在空中飞得很稳,却是旋转着前进。如同他以前用的箭矢一般,箭簇上刻着螺旋的花纹,可以在空中旋转,便能在肉里面,钻得更深。 但如今,他已经不需要那些螺旋的花纹。单是他方才这一掷,便有许多玄机在其中。酒壶造型不对称,在空中容易倾斜翻转。若不是使用巧劲让它旋转起来,只怕还未飞到一半,便漏了个精光。况且,酒壶在旋转之中,酒液若是太多,定然会被洒出来。这便又要控制好力道,让酒壶中的酒,不洒出来一丁点。 龙阳虽然还不能做到苏门烈炎那般,能在箭矢上附上三重力道的地步,但甩酒壶的这一手,却也是做得滴水不漏。 那只干瘪的手掌微微张开,仿佛在感受着酒壶带起的劲风。当酒壶堪堪投到之时,那只手掌也堪堪合拢,将酒壶抓住。 龙阳注意到,那只苍白的手掌,在接住酒壶时,异常地稳。他瞳孔缩了缩:高手。 又是一阵铁链声响,那只手掌缩了回去,接着传来一阵咕隆咕隆的声音,想必那酒壶中的酒,瞬间便被他喝了个精光吧。 半晌,那人长长地吁了一口气道:“少年,你可知道,你所住的牢房,九年前关过谁么?”说话间,竟然又是一阵咕隆声响起,龙阳心中奇怪:方才那些酒,他竟没有一气喝完? “是谁?”好奇心渐渐压过了酒意。 那边沉默了一阵,继而缓缓道:“征北大都督,南阳三虎之首,史哲。”他在说那个名字时,发音咬得极重。听不出是敬佩,还是仇恨。 龙阳心头一跳,史哲之名,自有书籍记载过。但那些史官长篇大论,都是歌颂着建文帝铲除叛党的功德。书中对于史哲的记载,大大的抹黑,让他成为了一个十恶不赦,杀人如麻的叛党。 龙阳自然不能分辨这些,他又盘膝坐了下来,道:“不过是一个人人得而诛之的叛党罢了。” “叮当”一声,似乎是那个酒壶中的酒已然被喝完,陶瓷的酒壶被摔在了青石板的地面上,粉碎:“黄口小儿,知道些什么?”他的语气只像是单纯的叙述,并无责怪或者生气的味道在里面。 龙阳怔怔不语,自己只想着在这世道之中,闯出一番功名来,青史留名。他曾想要轰轰烈烈地活下去,就算死,也要轰轰烈烈。他环视了牢房一眼,心道:这般死法,正是窝囊。 正想着,忽然,那个沉默了很久的苍老的声音再度响起:“少年,你可知道,一个人,被关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十一年,是什么滋味?” 龙阳心脏紧缩,似乎被那言语之中沧桑之意所感染,但他却没有回答。长长的甬道,似乎显得很空旷,沉闷的牢房中不时传来一阵铁链在青石板地上摩擦的声音。龙阳吃完最后一片牛肉,用地上的干稻草擦了擦手上的油渍,斜斜躺了下来,看着窗外璀璨的星光。 其实,这里还是不错的,至少,比先前关自己的那间密闭的密室要好上许多。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甬道的那端响起了脚步声,还有,牢头和一众狱卒惊呼的声音。吱呀一声,那扇门被推开,油灯昏暗的光线照了进来,却显得那般刺眼。 龙阳睁开眼睛,亮如繁星。 沉闷的脚步声在甬道中回响,吧嗒、吧嗒、吧嗒…… 这条甬道似乎通向地狱,怎么也走不完。尽头那间牢房,有一线星光照下,正好落在那个少年的身上,把那个身影,照得越发落寞了。 龙阳盘膝坐起,面对着那脚步声传来的方向,静静等候着。 一双脚,穿着金丝贵胄,停在了门前。 他的目光顺着那双脚向上看去,只见一人身形修长,隐藏在一件黑色的披风中,只露出一张熟悉而又陌生的脸来,正是当今天子,李玄疏。 龙阳目光赫赫,盯着那双眼睛。两人就这么对望着,一个站着,一个坐着,久久不语。 半晌,李玄疏竟蹲了下来,与龙阳仅隔着一道木门的距离。他甚至能听到龙阳平静而缓慢的呼吸声。 “我是最后一次来问你,东西,在哪里?”李玄疏率先打破了沉默。 龙阳心中仿佛有什么被搅起了一般。他盯着那双眼睛,还有那张脸。或许,真个大胤,能这般近距离地盯着那张脸看的人,没有几个吧。 他的嘴角扬起了一个微微的弧度:“为什么?值得用一场战争,来玩这个游戏么?” 李玄疏略微一错愕,道:“你很聪明,只可惜,你永远都不会了解,我的心思。” 龙阳嘿嘿道:“是么?”他竟然自顾站了起来,面向那个窗户道:“这间牢房……九年前,是不是关着那个十恶不赦的叛党?” 李玄疏也站了起来,冲着黑暗中的那条甬道瞪了一眼,脸上愤怒之色一闪而过。 此时,却听龙阳继续道:“我死后,是不是也是史官笔下十恶不赦的人?” 说着,赫然转身,眼神如星,盯着李玄疏,一字一句问道:“可为何,我在史书中,找不到南阳三虎,那个叫史哲的人,半点功劳的墨迹?”他本就披头散发,此时赫然发问,气势散出,当着如魔神临世。 在这股气势之下,李玄疏没有丝毫的恐惧和退却,他的眼神如毒蛇一般迎了上去。他很认真地将龙阳的脸看了一遍,然后笑道:“你的名字,不会在青史中找到只言片语。” 说罢,竟不再看他一眼,转身便朝甬道外走去。 没走几步,他又回头道:“其实,我真的不想杀你。” 龙阳看着那个身影,一瞬间,只感觉自己独自面对这个世界,真的很无助。他颓然坐下,仿佛被抽干了力气一般,怔怔不语。 当脚步声经过那个漆黑的牢房时,李玄疏注意到那牢房门口一个方形的食盒盖子滚落在地。他朝那片漆黑中望了一眼,只感觉浑身冒起了寒气。 忽然,一个声音从那间牢房中传出:“是李家的小儿吧?”声音中还带着莫名的叹息,沧桑无比。 李玄疏赫然停下脚步,负手而立,却并不言语。 那声音又道:“劳烦你给同虚带句话,说是天牢中有位老友,被折磨了十一年,很想解脱了。” 李玄疏瞪了那黑暗中一眼,缓缓道:“想死么?哪那么容易?若是想让你死,当年便杀了,浪费一间牢房,大费周章地关了你十一年。”说罢,兀自哈哈大笑,朝甬道外走去。 躲在暗处的同虚道人何等耳力,就算是隔了老远,他依旧听到那人苍老的声音,忍不住眼角一跳。 甬道那端的门又关上了,昏暗的灯光又变成了一片黑暗。整个天牢之中,那折磨人的安静席卷而来,久久不散。 李玄疏盯着跪在地上的张头和一众狱卒,半晌,似乎下定了决心一般:“那人,不能法场示众。明日,赐他一杯毒酒。” 跪在地上的张头,头深深地低着,看不清他什么表情。他想起九年前,被关在那个牢房中的人,喝完毒酒之后的死状。怒目圆睁,虎躯端坐,七窍都流出鲜血来,最后凝固,化成了一片干涸。 张头低低地应了声:“诺。” 同虚道人从黑暗中现出身形来,手持拂尘,端端站立。张头看着忽然轻飘飘多出来的一双脚,心中蓦然一惊:这人什么时候进来的?当真如鬼魅一般。 李玄疏走了,张头和一众狱卒站了起来,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老赵拍了拍胸口道:“这气氛,压抑死我了。”说话间,竟又将收在桌子底下的赌具拿了出来,吆喝着众人再次聚赌。张头摇了摇头,心道:当真是死性不改。 桌子上多了一个精细的小瓷瓶,张头趁着他们摆弄赌具之前,细细地收在了怀中。装毒药的瓶子他见过,但这种烈性毒药,他却只在九年前见过一回。 夜色浓重,这南风吹了有一个月左右了,但却还是吹不散每日夜里的乌云。 星辰被遮挡,龙阳收回了眼神,静静地,等待着他最后一个黎明。 ------------ 第十九章 雨馨 朝阳初升,一夜花开,带着露珠,晶莹剔透。当真是一个好天气。 戏班的班主姓何,长得虽然一副商人的嘴脸,但年轻时却是唱得一手好老生,也算是洛川有名的角儿。如今老了,嗓子不如从前,唱不动了,便成立了这么一个戏班,教教徒弟,在外面演出演出。倒也混得像模像样。 比如上次流风侯寿诞时,自己的戏班便被请了去。不仅捞了许多钱财,而且这事儿让他在同行面前得意了很久。虽说皇家有御用的戏班,但偶尔也会请些民间的去热闹热闹。 只是,自从上次流风侯寿诞之后,那个在他戏班中弹《挥戈》的少女便不见了。众人好奇问起,他也是闪烁其词,含糊混过。 对于那位年轻的少女,何班主的心中还是有一丝内疚,不知道她现下被那个公子如何了。那中书令卢横开想必也不是个东西,竟教出这么一个混蛋儿子来。 他正坐着,晒着太阳,看着自己的徒弟和班里的男子将一件件木箱装上马车。正啜了一口茶,忽然一声轻响,一个事物掉在了他脚边。 何班主拾起来一看,见是一面小旗帜,上书“梨云社”三个字。一位小生模样的人正站在身后,低着头,不敢看他的。 何班主见是这样事物,当下跳了起来道:“小心着点嘛,这可是我们‘梨云社’的门脸招牌,却被你这没眼力见的狗东西掉在地上,还想不想吃饭了?” 听着班主唾沫横飞的骂声,那小生的头垂得越发低了。自古戏班规矩森严,这师父骂徒弟,也是极为凶狠。 小生没说话,默默地从他手中接过那面旗帜,小心地折起,同戏班中那本金灿灿的曲目名单叠放在一起,朝马车走了过去。 何班主那肥胖的身躯复又坐了下来,饮了一口茶,嘴里还嘟囔地骂道:“真是不开眼的东西。” 此时,一阵香风袭来,一个女子站在了他的身前。 何班主心中一惊,手中的茶盏洒出来不少,落在他衣服上。 他又站了起来,看着眼前的女子,明眸皓齿,雍容华贵。 这女子是不久前来到自己的戏班的,当时自己同戏班刚演出完回来,却听见一阵敲门的声音。开门一瞧,却是一个女子抱着琵琶,端端站在梨云社的门口。当时的惊艳无法用言语形容,何班主只感觉,怎么九天仙女下凡尘了么? 谁知这女子接下来便说了一断坎坷的身世,想要在自己的戏班中弹些小曲儿,落个脚。何班主问她会些什么曲儿,那姑娘当下便轻拨琵琶,弹了一曲《挥戈》,声音婉转,端的比那个被卢横开家的公子骗走的少女还要强上一些。 这场景如此熟悉,何班主不禁想起那个叫陈玥儿的少女来了。 便是如此,这姑娘就在这“梨云社”待了下来,至今已经有十来日了。 那女子微一福,好似很不习惯一般,冲何班主道:“何班主,咱们这是要去哪里?” 何班主抖了抖两道弯而细的眉头道:“与姑娘说了多少遍了,梨园行的规矩,得叫何师傅。” 但过了半晌,他瞧了瞧那姑娘一脸淡漠,把又要骂人的话吞回了肚子里,讪讪道:“要去南阳郡。不知雨馨姑娘同我们一道去么?” 那个被他唤作雨馨的女子抬头朝南方看了看,随即低头叹了一声:“好,我也去。不知道会不会路过九叶城?”只是后面那一句,只有她自己才听得见罢。 何班主眉开眼笑,若这女子真个跟着戏班走,凭她弹的那一手好琴,定然会让戏班增加不少看头。只是此女子来历有些不太明了,让自己颇为担忧。 正在此时,方才那个因掉落旗帜而被骂的小生小跑而来:“师傅,车都装好了。今日秦府还得不得去?” 何班主摸了摸脸颊道:“都收了人的银子了,怎么不去。今日唱过这一场,明日便一早启程南下。” 那叫雨馨的女子一听到秦府两字,脸色竟然苍白了几分。但众人俱没有注意,那小生挠了挠头,讪讪的走开了。他自然想不明白,为何好端端的,师傅要带着众人南下千里。 何班主想起那秦府的人出手大方,不禁得意地哼着小曲儿起来。 雨馨怔了半晌问道:“何班……何师傅,今日去的是哪个秦府?” 何班主丝毫没注意到眼前女子煞白的脸色,呵呵笑了笑道:“不就是那个新上任的禁军统领,秦川的府上么。他今日成婚,特意找了我们‘梨云社’去热闹热闹。” 随着何班主没说一句,雨馨的脸上便白上一分。到最后,竟是毫无血色。 何班主见她咬着嘴唇,脸色煞白,赶紧放下手中的茶杯问道:“姑娘没事吧?看你脸色怎么白得如此吓人。” 雨馨摇了摇头,道:“没事的,我只是忽然间觉得不舒服了。我想,今晚秦府,恐怕是去不了了。” 何班主瞅了瞅她煞白的脸色道:“也好,也好,你今日便好好休息,明日还得赶路。”说罢,又加了一句:“要不要请个大夫瞧瞧?这明日南下,路途遥远,你这身子能吃得消么?” 雨馨缓了一阵,仿佛面色好了一些:“没事的,老毛病了,休息一会儿便好了。” 何班主瞧着她离去的身影,心中暗附道:这女子看来不像身世坎坷之人,倒是有大富大贵之相。莫不是……”他忽然被自己心中冒出的奇怪想法吓了一跳,复又安慰自己道:“不可能,这皇家大事,哪能让我老何碰上?”说罢,自嘲地笑了笑。 郡主离宫,不知去向。 帝都先是从秘密探查,到最后大张旗鼓地寻找。整个洛川都被翻了个底朝天了,也没找到郡主的半个人影。于是,众人寻找的方向便渐渐转移,朝洛川外面去了。但谁又能想得到,聪明如李昭然的女子,就藏身在离他们不远的,这个小小的戏班之内。 秦府,高高的匾额已经挂起,到处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由于陈玥儿他们从九叶城而来,在帝都并无房产,所以这迎亲的繁琐事宜便就此省略。辰时三刻,便陆续有人提着贺礼,乘着轿子赶来。门口的账房管事,也俱是花家临时调配过来的人手,秦川对此也颇为感激。若不是有花英远这般朋友,匆忙之中,只怕还做不得这么体面和周到。 秦川着着一身新郎的衣裳,坐在天井的前厅之中,等待着众人的到来。一声爆炸响起,惊醒了街头的宁静。 轩辕尘飞人未至而声先至:“秦川老弟,恭喜恭喜,老哥来了。” 话方落音,便见天井的屏风出绕出来三个人,正是花英远、轩辕尘飞和齐峰。三人脸上虽都喜气洋洋,但秦川却一眼便瞧出,期间深藏的担忧。 龙阳,那个在战场上,全身赤裸,持着一把古朴的弓箭,便朝千军万马中杀来,救自己一命的人。此番,却被关在天牢之中,甚至在自己大喜之日,都不能前来喝上一杯水酒。 花英远等人已然走到了近前,他瞧出了龙阳脸色中的异样,趁势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今日是大喜之日,当要开心些。” 秦川瞧了他一阵,见他眼中布满了血丝,想来昨夜并没有睡得踏实。他点了点头道:“我知道。” 正说着,门外爆竹声又响起,继而是敲锣打鼓的声音不绝。响了好一会儿,便有下人进来禀报:“外面圣旨来了。” 秦川等人俱是一惊,当下整理了衣裳,便朝门外迎去。 李公公早在门外等候,手捧圣旨,模样庄严,却也带着一丝笑意。 众人颔首跪下,爆竹声停,锣鼓声止,周围一片安静。李公公清了清嗓子:“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我大胤栋梁,禁军统领秦川,今日成婚之日,特赐玉如意一对,黄金百两,绸缎丝锦……”待李公公念完那如礼单一般的圣旨,秦川谢恩接过。 花英远深知官场猫腻,当下冲一个小厮使了个眼色。那下人也机灵,赶紧走到李公公身边,塞了一个锦囊过去。 李公公笑眯眯地掂量了一下,满意地塞进了袖子中。 李公公走了,门前爆竹声继续响起,又恢复了方才热闹的景象。 梨云社所住的小院中,众人此时都已经离去,想是前往秦川的府上去了吧。一应家伙什也都拉了过去。整个院落中显得空空荡荡,分外落寞。 有风起,花枝摇。 李昭然走出了房间,脸色已经红润了不少。 忽然,不知道是哪家办喜事,爆竹声响起,有些嘈杂,但任谁都能感受到,那种喜悦的心情。 她怔怔地望了望天空,直到阳光将她眼中刺得溢出了泪水,她这才收回了眼神。 院落中,她痴狂,她独舞。衣袂飘飘,如下了凡尘的仙子。 她这一舞,仿佛便将外面的喧闹,红尘的喧嚣,尽数隔在了那高墙之外。 若这一刻,她放下所有,朝那秦府而去。 那自己,便不是李昭然了。 她这般想着,心中暗道:其实,做雨馨,也不错。 ------------ 第二十章 成婚 流苏就算亭亭玉立的样子,也显得有些俏皮。 这是乾清宫,李玄疏端坐龙椅,看着九级金色玄梯下,那个妙曼的身影。他忽然有一种感觉:这个女子,并不怕自己。难道,是这乾清宫建得不够庄严么? 他四目望去,六根金漆的柱子赫然耸立,上面俱雕刻着飞龙翱翔的姿态,龙须飘动。龙爪上闪着锋芒,肃穆庄严。 他摇了摇头,同虚道人在一旁的帷幔之后,持拂尘而立。鹤发童颜,状若出尘。 流苏瞧着四望的九五之尊,面上含笑,当真是风华绝代。 李玄疏反被她瞧得有些不好意思了,他心中一惊,怎的平常的威严,在这女子面前,便消失殆尽。 他清了清嗓子,故作严肃道:“流苏,知道今日传你来,所谓何事么?” 流苏低下了头,冲李玄疏拜了拜,回道:“民女不知,还请圣上明示。” 瞧她应答得体,李玄疏怎么也不能将她同那些一点朱唇万人尝的娼妓联系起来。他缓缓道:“龙阳一案,虽说与你没有太大的关系。如今刑部按律恢复了你的自由身,你还要回那烟花之地去么?” 流苏睫毛轻轻抖动,低头看着地上光滑如镜的花岗石道:“民女除了烟花巷,实在想不出还有哪里可以去。” 李玄疏眉头一皱,轻轻咳嗽道:“朕若纳你为妃,你可愿意?”果然是九五之尊,就连这般事情,都说得如此直接。他是大胤至高无上的君王,中州土地上所有的事物,所有的人,都归他掌管。自然,也没有他得不到的东西。 岂料流苏闻言却并不感到意外,反而轻声笑了笑,瞧着那光滑如镜的岩石上倒映出自己的面容,如此美丽。 过了半晌,她缓缓道:“可惜,陛下不是我的萧子元,我也不是陛下的贺媛媛。” 李玄疏眉头一皱,愣在了那里,眼前这个女子,不仅风华绝代,而且高傲异常。他平复了一下心中的怒气,缓缓地站了起来。拾阶踏下了九级玄梯,走到流苏的面前:“哦?这么说来,你是不愿意了?” 流苏似乎瞧够了地上的那个倒影,赫然抬起了头,眼波如水般地看着李玄疏道:“陛下恕罪。” 李玄疏虽然感觉心中又一团怒火在燃烧,但面对着眼前这个明眸皓齿,眼波如水的女子,怎么也发不出脾气来。 岂料流苏继续道:“从民女第一次在怡红别院见到龙阳公子,他便是我心中的萧子元了。” “放肆。”李玄疏盛怒之下,终于喝道。他眼神都颤抖起来,那腔怒火,仿佛因为这一句话,便如同浇上了一桶油,霎时间窜得更高。 流苏眼中没有丝毫的恐惧,反而迎这李玄疏的目光,竟有一丝深深的倔强。 李玄疏一时发觉,自己输得很彻底。盯着流苏的眼神瞧了半晌,仿如泄了气的皮球一般:“你走吧,但你会为你的选择,付出代价的。”果然,自己的心,还不够狠,这么一个风华绝代的女子,他还是不忍看着她死去。 同虚道人从帷幔之后转了出来,冲着李玄疏行了一礼道:“此女子脾气倒是与郡主有些相似。” 李玄疏望着流苏离去的方向,缓缓摇了摇道:“道长,《归墟录》的下半卷,还没有消息么?” 同虚道人不知他为何提起这件事情来,也摇了摇头道:“还没有。” 阳光透过那个狭窄的窗户,投在那个躺在干草堆上的少年身上。很柔和,不刺眼。 那个苍老的声音自从昨日李玄疏来过之后,便再也没有出声。仿佛,那间牢房,正是地狱的入口,而他,已然回地狱去了。 龙阳坐起身来,就算是白天,那条长长的甬道,在微弱的光线下,还是显得那般阴暗。盘膝而坐,意守灵台。渐渐地,脑海中浮现出《长生卷》中的文字来。他将丹田中的内息缓缓调动,循着经络,慢慢绕着周身游走。 三十六周天后,气沉丹海,似乎,又强大了几分。 一阵铁链声响起,灵台的清明,瞬间溃散。他自嘲地笑了笑:就算你武功卓绝,为大胤立下汗马功劳,那便又如何?陛下要杀你,那便杀你了。 铁链一阵响动,他抬头望去,竟而发现,那间原本沉默的牢房门口,出现了一张形容枯槁的脸。 一张异常苍白的脸,与昨日那只手一般,皮肤尽数皱了,覆在骨骼之上,连血管,都看得那般清晰。 那人张着一双眼睛,靠在木门之上,正朝这边看来。那是一双怎样的眼,以至于这般浑浊。那是一双多久没见过阳光的眼,以至于尽管那个窗户投射进来的光线极其微弱,却也使得他的瞳孔缩了缩。 他满头银发,散乱而肮脏,一身囚服,已然破成了布条。像是十几年来从未换过一样。不知怎地,龙阳瞧着那人,心中竟然生出了一丝怜悯来。但他复又想到,自己都是快性命不保了,还在怜悯他人,岂不是可笑? 那人没有盯着龙阳,反倒是那个窗户外面,一角湛蓝的天空,让他深深凝望。 时间流逝在沉默中,一去不回。 也不知道就这样过了多久,直到,一只鸟,从那角湛蓝的天空飞过,飞快地划过了老者的视线,发出了一阵叽喳的叫声。那老者瞳孔一缩,继而叹息道:“那鸟儿,多么的自由啊?” 龙阳也听到了那声鸟叫,却没有回头,依旧盯着那老者,淡淡道:“你是谁?” 老者仿佛被什么东西刺激了一下,嘿嘿低笑两声,也盘膝坐了下来,自语道:“我是谁?嘿嘿,我是谁?十几年的光阴太久了,我已经,记不得自己是谁了。你若愿意,便叫我一声老丈吧。” 感受到他话语中的沧桑,龙阳心中怜悯之心再起,那日奋力攀爬的秋虫,他何曾不想过要助它一臂之力。只是,那是规律,也是命运。 自己认命么?他笑了笑,笑得很是开心。 老者收回望向天际的眼神,干咳一声:“少年,你知道为何整个天牢中,只有你那间牢房有窗户么?” 龙阳对此本就心怀好奇,听这言语,好似这老者知道其中隐情一般。他止住了笑声道:“哦,这倒是为何,还请老丈指点。” 那老者挥了挥手臂,铁链哗哗作响。龙阳这才发现,那老者的手腕脚腕上俱都扣着铁环,而那铁环上穿着铁索,伸向那间牢房的黑暗深处。 苍老的声音响起:“这座天牢在陈朝末年的夺嫡之争中本已毁去。后来建英帝李琼夺了天下,百废待兴。六部俱无,李琼便命当时的南阳三虎之首史哲主持修筑天牢,关押各地起兵夺天下的诸侯。” 说着,那老者声音一顿,仿佛说话都很费力气一般。沉默了半晌,他又道:“后来,李琼驾崩,李玄疏登基。一日机缘巧合之下,他来到这座天牢之中。天牢中晦暗阴湿,乃是关押朝廷重犯的所在。当时正在审讯一人,无奈百般酷刑,都无济于事。于是,李玄疏回朝之后,便着人在天牢尽头的这间牢房中开了一个窗户。他说:关入天牢之人,都自知死期不远,酷刑已然没用。唯有给他们看一角外面的天空,让他们对生又有了渴望,方能不攻自破。” 龙阳的心一抖,暗附:原来,李玄疏年幼之时,便有这般深的城府了。 果然,又听那老者继续道:“后来史哲叛乱,他自己在起兵之前便有过担忧。说:当今陛下虽然年幼,但心机城府,只怕比自己这个老将军有过之而无不及。果然,一语成谶,事情败露,史哲被关进了自己修建的天牢之中。” 龙阳听完,久久不语。老者则又望向了那角湛蓝的天空,眼中有异样的光芒闪动。 过了一会儿,龙阳想起了昨夜老者说的话,喃喃道:“命运,真的可以掌握么?”他像是在问那老者,又像是在问自己。 就这般,一老一少,坐在牢房的木门边,相互对望。 秦府,后院。陈玥儿坐在焕然一新的绣床边上,头上盖着大红盖头。床上的新被上,那对鸳鸯,是她亲手绣的。 今日的她,一早起来,便对着镜子带上了新娘的装扮。这是她这一生中最美丽的时刻,她把镜子中的自己,看了又看,直到,大红的盖头将自己盖住。 她有些紧张,双手揉捏着手心中的锦帕,直到,揉成了一团,仿佛再也分不开的命运。不远处,传来了爆竹声,那传菜官的吆喝声。总之人声鼎沸,热闹非凡。只因今日,是她与秦川喜结良缘的日子。 正在此时,一个丫鬟推门进来,便是来检查今日这洞房之中,可有什么事物没有遗漏。陈玥儿安静的坐着,没有出声。那丫鬟将一应事物点过之后,眼角忽然瞟见妆台的角落上放着一件青衫。 她呵呵一笑道:“姑爷也真是的,这换下的衣服还放在此处。”说罢,便拿起衣服,抖了一抖,想拿到别处去洗了。 忽然,叮当一声,一件事物从衣裳中掉落出来。轱辘滚了几下,滚在了陈玥儿的脚边。正是那朵珠花。 陈玥儿带着盖头,别处看不到,唯独这脚下,低头却能看得异常清楚。那朵珠花如蝴蝶一般,翩翩起舞。 那丫鬟不知道衣服中有事物,见滚到了新娘子的脚边,当下焦急道:“陈姑娘,对不住,奴婢确实不知道衣服中有事物。”说完之后,还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陈玥儿俯身拾起了那朵珠花,盖头一阵晃动。她将珠花拿在手中,瞧了一阵道:“你出去吧,不怪你。” 那丫鬟拍了拍胸口,收起了心中的惊吓,赶紧抬脚出去了。 那朵珠花被陈玥儿攥在手心,还有些硌手,但她依旧紧紧攥住,并没有放手。 一阵锣鼓响起,唢呐声穿云度日,直上九霄。不知道是请的哪里的鼓乐,当真是有几番本事。 陈玥儿将那朵珠花收入袖中,自语道:“吉时已到,该是拜堂的时候了吧。” 过了不久,两个丫鬟领着秦川走了进来。阳光将他的影子从门口拖得很长,陈玥儿虽然看不到他的脸,但也能想象得出来,此时的他,该是一幅什么样的表情。 红绢递到手上,陈玥儿抓住了红绢的一端,似乎都能感受到,从那一端,传来的温度。她有些紧张和害羞,手心已然出了汗。 红绢微微一紧,她知是秦川牵着另一头。脚步便跟了上去,两侧各有一名丫鬟,也穿得喜气洋洋,略微地扶着她的胳膊。 绕过回廊,花圃,转出后院。热闹的声音迎面扑来,轩辕尘飞带头叫了起来,想必是因为自己的出场罢。脚下是红红的地毯,那也是自己亲手置办的。 陈老头端坐在前厅的正中央,手持拐杖,面露红光。 待到秦川和陈玥儿就位,随着一声锣响,那主礼之人一声吆喝道:“吉时已到,新郎新娘拜天地。” 又是一阵起哄声响起,那主礼之人颇有经验,丝毫不做理睬,继续道:“一拜天地。”秦川面朝天井,跪了下去,红绢牵动,陈玥儿也跪了下来。两人冲着苍天,深深一拜。 “二拜高堂。”主礼之人声音又高了几分。陈老头一脸喜色,待到两人拜过之后,便从怀中摸出了两份用红纸包裹的喜钱,一一递到二人手上。 “夫妻对拜。” …… 天牢重地,不可擅闯。 张头提着一壶酒,还有一个与昨日一模一样的食盒,其中散发出卤肉的香味来。他看了看门外墙上的字迹,恰巧,一对侍卫巡逻而过。 他推门走了进去,只见原本这时候必然赌钱的众人今日却显得格外安静。天牢中有规矩,但凡要收人命,那日便不会赌钱。就好似禁军之中,每逢会猎、祭祀、做寿等重大日子,也不会赌钱一般。 他将那壶酒轻轻放在桌上,从怀中掏出了昨日那个小瓷瓶。一瞬间,十数双眼睛便紧紧盯着他将小瓷瓶中的药粉倒入酒壶。 光线晦暗,看不出众人眼中的喜悲。 ------------ 第二十一章 蜕变 张头将混了药粉的酒壶摇了摇,抬手装进了食盒之中。 那条甬道,他走过不知道多少回,但今日,不知怎的,却有些异样的感觉。 尽头的光线有些氤氲,他年纪大了,眼神不好。甬道中两边的牢房中,响起了低低沉沉的声音,显然是闻见了酒肉的香味。 路过那间漆黑的牢房时,张头朝里面看了一眼,阴风阵阵。 他赶紧走了过去,在远处尽头那间牢房门前停下。 那个少年,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张头将食盒中的一应菜肴美酒拿了出来,轻轻摆在那间牢房的门口。香气四溢,充满了整个空间。 “少年,这是陛下赐的鸩酒,你慢慢享用吧。”他抬了抬头,却发现少年并没有什么异动。张头将一应事物摆好之后,便提着食盒,又朝外走去。 “砰”的一声,门关上了,甬道中除了充斥着香味之外,又恢复了安静。 “他们这般迫不及待杀你了么?你到底拿了李家什么事物?”苍老的声音伴着一阵铁链的哗哗之声。 龙阳将牢门外面的事物一一拿了进去,盯着那壶酒,过了半晌道:“这便是陛下赐死的毒酒么,闻着却比寻常的酒要香许多。” 苍老的声音再度响起:“怎么?你打算喝么?” “有何不可?”龙阳打开了酒壶的盖子,闻了闻,确实是香气四溢。 铁链滑动,老者又来到牢门前,苍白的脸上,有着若有如无的笑意。 龙阳瞧了瞧他,没有任何忌讳地就拈起一片肉塞入口中,便嚼还便道:“陛下还当真小气,这最后一顿饭了,居然连双筷子都不给。” 老者见他居然开起玩笑来,心中黯然:这便是相通了么?这边是解脱前的顿悟么?他脑海中忽然想起了九年前,那个叫史哲的老者被关在那间牢房之中,坐了一夜之后,须发皆白。然后,便毫不犹豫地端起鸩酒,一口气喝了下去。 那毒真是霸道啊,只消片刻,他便面色发青,七窍流血而亡。 少年吃东西的样子,倒是有些像那位故人。老者好奇心不止,又问了一声:“你到底拿了李家什么事物?” 龙阳又吃了一片肉,叹息了一声,缓缓道:“《长生卷》。” “什么?”老者忍不住惊呼一声道:“龙幽洞的《长生卷》?” 龙阳目光深邃,点了点头。他想,临死前,把这个秘密说出来,也算是一种解脱吧。 “噗嗤”,是老者深深呼吸时的声音,空气中,仿佛有些什么东西在张扬,却被如此轻描淡写地描述出来。 沉默了一会儿,龙阳复又笑了笑:“你好像知道得挺多的?你究竟是什么人?” 老者又恢复了沧桑的神色,似乎,他的身份,一段痛苦的往事:“人,为何要执着过往?少年,你真的打算喝那壶酒么?” 龙阳握着那酒壶,将盖子扔出了好远。酒香四散,同昨日没什么区别,也是上好的汾酒。他用行动回答了老者的疑问。 抬头,仰脖。酒液穿过喉咙,到了胃里。一路冰冰凉凉,平淡无奇。 不一会儿,一壶好酒俱都被他灌入了喉咙之中。不知道么的,此刻他很想娘亲,周围的空气都是冷的,如鬼门关的风。 这酒,比三冻酒还真是差了不止一点两点。想起三冻酒,说实话,龙阳很久没喝过了,倒是想念得很。 只是,今生恐怕,再也喝不到了。 周围渐渐冷了起来,他感觉置身冰窖,心道:怕是毒药发作了吧。 忽然,方才还在腹诽这汾酒拙劣的他,只感觉腹中忽然窜起了一团燃烧的火。那是三冻酒的感觉。只是,这火烧得这般突然,烧得这般旺盛,让身子强壮的龙阳在那一瞬间都差点经受不住。 他肤色通红,额头上青筋暴起,好像要炸裂开来一般。豆大的汗珠如雨水般落下,龙阳紧紧捂着肚子,身体都缩成了一团,怕是此时正承受着极大的痛苦。 老者盯着那个扭曲滚爬的身影,心中蓦然:当年史哲饮鸩之时,却没有这般痛苦的神色,莫非九年过去了,朝廷研制出了更加厉害的毒药。 这厢龙阳正如同置身在烈火焚烧之中,五脏六腑便在下一个瞬间就会化成灰烬了。忽然之间,一股气流自丹田升起,在暴涨的经脉之中来回穿梭。 过了片刻,那股热力竟然渐渐消褪了下去,取而代之的,又是如冰窖一般的寒冷。他的脸色复又转为青色,整个人缩成了一团,瑟瑟发抖。 老者面露怪异的神情,看着满地翻滚,脸色一会儿青,一会儿红的龙阳。不难看出,他正忍受着极大的煎熬。但至始至终,那个少年,都没发出一声叫喊。 如此反复了几次,丹田里那股气息仿佛又壮大了几分,在经脉之中来回窜动。灼热消褪了,寒冷也消褪了。龙阳不由自主地盘膝而坐,气随意动。 待到周身平静下来,龙阳只觉得六识全无,但却能听到自己身体里清晰的心跳,感觉到身体中血流的速度。但他就是睁不开眼睛,看一眼外面的光线,哪怕是微弱的。也听不到外界的任何声音,哪怕是牢房中铁链滑动的声音。 这便是死了么?龙阳在心中问自己,没有人回答。 他感觉自己的心跳渐渐缓慢,血流也渐渐滞缓,直至最后,一切都归于静止,什么都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 老者看着龙阳,端坐在以那个窗户中漫天红霞为背景的牢房之中,渐渐没了呼吸,没了心跳。他想:这个少年,终于解脱了。待到明日清晨,自有人来收尸,到时候,一切又会归于平静。 老者惨白的脸上抽动了几下,最终伴随着铁链的滑动声,渐渐消失在牢房的深处,那片黑暗中。 子时,天地间阴阳交换,不分彼此。 老者靠着牢房墙壁,瞪着眼睛,瞧着除了黑暗,还是黑暗的空间。 牢房中有一股很难闻的味道,说不出是霉味,还是其他什么味道。总之,很难闻。但他似乎已经习惯了,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周围安静得有些吓人,就连平常聚在外面小屋中赌钱的狱卒,此番也没了声响。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天灵盖,那里与常人并无区别。但若细细看去,便不难发现,有一个很细小的金属凸起。 很多次,他都想强行将那异物拔出来,从此解脱。但是,他知道,这骨神刺被强行启出的后果。若不是十余年前,自己得了那枚铁卷,又何至招来如此横祸。 可笑,天下人都以为自己死了,连流风侯都被狸猫换太子的伎俩骗了过去,谁还能知道,自己还活在这世上? 天灵盖那没骨神针是同虚道人亲手打下去的,若不能以他独门手法起针,今生便就如同废人一个。 忽然,一声轻响,不知道那是什么响声。或许是稻草在地上滑动的声音,又或许是什么东西被打开了一样的声音。 老者很奇怪,用他那瘦弱的身躯,拖动这铁链,朝牢门边上靠去。 很奇怪,他的目光这次没有被窗户吸引。因为,他看道了一双,异常明亮的眼睛。 那个少年,居然睁开了眼睛,冲自己笑了笑。 这是为何? 他明明,已经看到他饮完了一整壶毒酒,挣扎了一阵,然后没了心跳。整整三个时辰,没有心跳,没有呼吸。 传说中的轩辕家倒是有一样秘术,可以让人体呼吸和心跳变得极为缓慢,让人丝毫都感觉不出来。只是,也没有听说,可以维持三个时辰这般久。 老者的心,忽然猛烈的跳动了一下:除非…… 龙阳缓缓地站了起来,黑暗中的身影,都仿佛笼罩上了一层金光。枷锁应声而断,那木质的牢门上的铁链锁,被他微微发力,便扭曲成了麻花一般。 此刻,他就如同神一般,缓缓地走到老者的牢房前。天牢中都是关要犯的地方,都是见不到三个月阳光的人,自然,也没有关很多人。 那张苍白的脸,就如同死去的干尸。 龙阳发力,生生将那扇铆着铁皮的木门缓缓地推开。关押老者的木门压根就没有锁,也没有可容人出入的口子,看来在关此人时,便就没打算着让他出来过。 牢房中那股气味着实让人闻之欲呕。龙阳忽然发现,自己在黑暗之中,竟然能很清晰地看清楚周遭的事物。 整个牢房的墙壁上都有一层厚厚的霉,没有床,干草倒是堆积了很多。两条粗壮的铁链被铁环固定在一面墙上。铁环与墙是一个整体,并没有任何缝隙,竟然是整块浇铸的。看来,当时关这位老者,却是花了不少力气。 铁链的一端也是铁环,四条铁链,分别扣着老者的四肢。铁环与手脚腕接触的地方,已经磨出了暗红的血茧,很厚,很厚。 龙阳没有说话,伸出一只手来,只听“咔嚓”一声,铁环竟被他生生拗断。 他抬头冲目瞪口呆的老者道:“或许你说的对,我是该试着去掌握。我的命运,为什么要别人来安排呢?” 又是“咔嚓”三声,四个铁环,片刻间,已然全数被肉掌拗断。 ------------ 第二十二章 逃亡 周围是无尽的黑暗,连稀疏的灯火,都见不到一两盏。 老者不明白,为何走在前方的那个少年,行得如此缓慢,好似,根本不怕有人追上。虽说,他不知因为什么原因武功大进,但帝都之中,却不乏高手。 想到流风侯许开,以及同虚道人之辈,老者的眼角忍不住一阵抽动。 风吹起,云渐开。 繁星透过云层,在天空中交替闪烁。老者张开双臂,拼命地呼吸着。这外面的空气,当真是新鲜而自由。他仿佛要将这十几年来所欠缺的岁月,所欠缺的空气,一次性呼吸个够。 走了一段,老者体力渐渐不支,他赫然发现,这是条陡峭的山路。 老者抬头望去,一座孤山耸立在眼前,虽然不似太泽或闻缺那般巍峨。但树影婆薮,山风轻抚,别有一番清秀的滋味。 孤云山,是帝都附近的最高所在。 老者和龙阳一路走着,时间仿佛过了好久,两人才爬上了半山腰。 山风越发强烈起来,让关了十几年的老者那瘦弱的身躯,在风中都有些瑟瑟发抖。龙阳似乎发现了这一点,脱下了外衣,给老者披上。 转身朝山脚下的那座雄伟的城池望去,赫然发现,皇宫方向,已经燃起了无数火把。片刻之后,那些火把,分别朝洛川的四个方向分散而去,看来,宫中已然得到了自己逃亡的消息。 老者不知道眼前的少年为什么要上这孤云山来,这山是座孤山,方圆不过几十里。虽然最高处倒有些险处,但比之太泽闻缺来说,端的是小巫见大巫。 倒是山顶的孤云禅院中,有几位佛法高深之人。十几年前,有人在此算过一卦,颇为灵验。 孤云山之所以有名,不仅因为它紧邻帝都洛川,那孤云禅院的后山,更有一方奇石,唤作:观云台。每逢季节交替之时,孤云山的顶峰便会被笼罩在茫茫云气之中。唯独这方可容数十人站立的观云台,不知为何,青苔不生,云气不沾。 四方火把已然汇聚,从北边而来。看来当是那被打晕的城门守卫已然清醒。数不清的火把,却也透不过夜色的浓重,星星点点,与天山的繁星,相映成辉。 老者与龙阳在观云台边坐下,眼前便是万丈深渊。 “少年,你为何来此?”老者眺望着似乎触手可及的繁星道。 龙阳沉默了一会儿,想起那个风华绝代的身影:“有人曾跟我说过,想来这孤云山的观云台,看上一眼。” 孤云禅院飞筑的檐角,在他们身后远远的地方形成背景。檐角上挂着八宝铃,迎着风,叮当作响。 老者听了一阵铃声道:“想必你也是伤心人吧?” 龙阳没有做声,老者也没有做声。只是,他摸了摸天灵盖上那一点微微的凸起,心中闪过了一丝担忧。 丑时,乾清宫,灯火通明。 照理来说,此时正是天子在某位贵妃的被窝中,沉沉入睡的时刻。但李玄疏此时却穿戴整齐,坐在九级金色玄梯上面的龙椅之中,面色憔悴而愤怒。 张头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你确定那少年喝完了整壶毒酒么?”威严的声音传来。 张头心中一惊,这可是皇宫之中,自己说话概要十分小心才是。不然,随时都有掉脑袋的危险。 他不敢抬头,声音颤抖道:“回陛下,老朽不敢有虚言,确实有好几人见到那少年喝完了整壶毒酒。” 李玄疏面沉如水,不再言语。 同虚道人此时凑过来,竖掌行礼:“陛下,那人,也跑了。” 李玄疏虎躯一震,过了半晌道:“调兵部尚书接管禁军,出城搜捕。” 张头很庆幸今日脑袋没有搬家,他浑浑噩噩地从皇宫中出来,连自己是怎么回到天牢都不记得了。 他赫然抬头,只见墙壁上八个醒目的大字清晰无比。周围火把通明,一队队巡逻的侍卫交替而过,竟是寻常的三倍之多。 他推开了平素在他眼中很是无奇的门,老赵等人正一脸焦急地坐在那间小房间中。众人同时抬头看见了安然无恙走进来的张头,心中都舒了一口气。 “怎么样?陛下怎么说?”老赵焦急地问道。 张头稍微走进去了一些,看了看大门打开后面的那天漆黑而幽静的甬道,过了半晌才道:“此间之事,不是你我能言语的。从今日起,最好对此事不言一语。”他目光深沉,语气严肃,让众人都感觉一阵心慌。 但毕竟他是这厢的牢头,说起话来,还是有一定的威信。众人噤若寒蝉,当下都闭口不语。 李玄疏颓然坐在龙椅之上,整个乾清宫大殿里没有一个内侍,只有同虚道人站在微黄的烛光下,身影修长。 “道长,你说这是怎么回事?”他的声音听起来很是疲惫。 同虚道人唱了声无量寿佛道:“陛下,你可曾还记得,贫道曾对你说过,在那龙幽洞中,亲眼看见龙阳掉入了岩浆之中。但他却能不死,而且还回来了。如今看来,想必《长生卷》已落入他手无疑。” 李玄疏沉思了一会儿道:“只怕是这样。此事不要声张,不然流风侯知道了,恐也会出手。”他点了点头,继而又道:“还有,那人天灵盖中的骨神刺,当真只有你的独门手法方能启出么?” 同虚道人点了点头道:“此事贫道倒可以打包票。只是那人身份非同寻常,牵扯太多,还是要尽快找到这两人才是正事。” 李玄疏眉头一轩道:“道长,此事便麻烦你了。天同盟一应人手,暂由你调配。”说着,从怀中取出了一个龙头令牌,金灿灿的,比花英远他们的要大上几分。 同虚道人双手接过,道了声谢主隆恩,便远远地去了。 洛川北郊,孤云山,观云台。 老者被山风一吹,似乎有些难受,但却又有些享受。 “少年,你接下来要怎么办?” 随着一声叹息,继而龙阳坚定地道:“请老丈叫我龙阳,飞龙的龙,太阳的阳。” 老者神色一怔,似乎陷入了沉思:我的名字呢?过往,真的那么重要么? 龙阳接着道:“我已然被大胤抛弃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老者神色黯然,自己又何尝不是?他是十几年前的死人了,现在,没人会认识他,也没人会承认他还活着。 山脚下,那些汇集过来的火把,如同一条长长的火龙。忽然,那火龙一分为二,化作了两条。一条继续向被行进着,而另外一条,则一路蜿蜒,朝孤云山上而来。喧哗声响起,想来他们便要搜这孤云山了。 有人在半山腰喊道:“后面的,快着点,那人带着个虚弱的老者,定然走不远。” 山上来的火把点有百来人,半山腰那个仿佛是他们的头领。听那人喊了一声,那百十个火把又加快了不少。 孤云山虽然不高,但这观云台之后便是垂直陡峭的悬崖,也算是一处险地。观云台到山涧之下也有百丈的距离。 孤云禅院的等亮了起来,山风吹拂八宝铜铃的响声显得更加急了。 啪的一声轻响,不知是谁的脚步,踩断了一截树枝。 老者和龙阳俱是一惊:这便被发现了么? 龙阳喝完毒酒之后,不知怎么误打误撞,武功反而大进,自是不惧这百十号士兵。但身边那面色惨白的老者此时却手无缚鸡之力,那老者虽然与自己萍水相逢,但龙阳也不忍看着他又被抓回去,再度关进那暗无天日的天牢之中。 况且,这老者身份神秘,像是知道不少秘密一般。 忽然,他眼神朝下看了看,夜深露重之时,这山涧中竟然是起了一层薄薄的雾气,方才却没有发现。 那雾气起得很快,转眼之间便浓厚了两三分来。对面山崖壁上,一个圆形的洞口,黑黝黝的。 脚步声越发急切了,大批人马已然山上,正包围着孤云禅院细细搜索。看来,他们马上便会一无所获,也马上就会朝这后山观云台而来。 龙阳心中念头一闪,冲着老者嘿嘿笑了笑,手往对面山崖一指道:“老丈,我带你躲到那崖洞之中去。” 两边悬崖相距四丈左右,若是秦川花英远之辈勉施展轻功,倒是可以跳过去。但龙阳此时还要带着这个被自己救出来的老者,不可不说是难上加难。 那老者朝山涧下深深望了一眼,继而哈哈笑道:“有何不可,老头子我十几年前就是死人一个了,难道还怕再死一次?”话语间顿时竟是万丈豪情。 龙阳当下也不答话,站起身来,只是深深看了老者一眼。 老者趴在他的背上,形容枯槁如他,竟让龙阳没感觉到丝毫重量。他心中暗道:此人却不知犯了何罪,被关在天牢中十数年,受这般折磨。 山风大了起来,搅起一阵雾气。 龙阳闭气凝神,微微退后了一些。此时,想必是禅院已然搜索完毕,喧哗之声渐渐朝这边来了。龙阳眼神斜瞟,仿佛都能看见火把之下,来人的面容。 当下再不犹豫,他一个冲刺,纵身一跃,朝对面的山崖飞扑而去。 耳边,是呼啸的风声。 黝黑的洞口,在眼前越变越大。 观云台上,一个中年模样的男子身披金甲。身后百十个火把映得台上通明。 他看了一眼山涧中浓厚的雾气,大手一挥道:“此间没人,我们北上与他们汇合。” ------------ 第二十三章 离别 何班主今日有些胆颤心惊,因为他发现,禁军统领秦川今日所迎娶的那个新娘,身形与被中书令卢横开家的公子用轿子抬走的陈玥儿颇为相似。 虽然带着大红的盖头,他看不清楚那新娘的长相,但不知为何,他心中总是没由来的一阵慌乱。 他睡不着,肥胖的身躯在床上辗转反侧。倒是身边的老婆却睡得如同死猪,呼噜声打得一阵响过一阵。 他心中烦闷,一屁股从床上坐了起来。屋外的星光透过窗户上的薄纸照了进来,显得有些诡异。他拍了拍胸口,自语道:“明日便要离开洛川了,希望不要出什么事才好。” 正说着,何夫人翻了个身,粗壮的手臂朝他身上搭来,吓了他一大跳。 何班主将那手臂慢慢地移开,披了件外衣,吱呀一声打开了房门。 小院中的星光似乎更加明亮,冷冷清清照下。他就这样坐在小院的石桌旁,静静地坐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忽然,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响起,看起来来人很多,穿过了围墙外面的街道。他心中一惊,依稀还能从门缝中看见火把照进来的光亮。 有人低声道:“我们去城南看看。” 何班主心中有鬼,生怕这些人是来抓自己的。当下便蹑手蹑脚地想进屋去。 岂料外面的脚步声响了一阵,又渐渐远去了。他这才放下心来,拍了拍受惊的胸口。 星移斗转间,他不知在院落中坐了多久,直到感觉到身上有些凉意。 何班主站起身来,朝房间走去。忽然间,那嘈杂的脚步声复又响起,火把的火光晃过门缝,消失在街道的尽头。 他低低地骂了声:“今夜是怎么了,还得不得让人睡觉。”说着,抬头朝天上看去。东边,已然泛起了鱼肚白。启明星,也在苍穹中闪烁了几下,渐渐消失不见。 何班主晃了晃脑袋,吸了一口清晨的空气道:“天亮了。” 梨云社的小院中从清早开始,便忙碌起来,昨日装好车的马车,还有一应女眷要乘坐的马车都准备停当。院子中一片喧闹,自有帝都同行闻讯赶来相送的。可见何班主的梨云社在洛川还是有一定的声望。 “哟,何老板,瞧您这一车一车整得,怕是要去不少时日吧?”说话的是一个尖嘴猴腮之人,正是花魁社的班主,余老板。他早些年间是唱花脸的,所以面容有些怪异也不足为奇。 帝都的梨云社与花魁社是两个有名的戏班子,一直分庭抗礼,各占洛川戏班界的半壁江山。如今这老友要远行,虽然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但余老板还是早早地赶来送行。 如今何老板走了,这帝都戏班界可就剩下这花魁社一枝独秀了。想到此处,余老板尖嘴猴腮的脸上笑意越发浓了。 何老板也是人精,自然知道他那个笑意中包含什么,当下也呵呵笑了笑道:“余老板,这日后,洛川的戏曲行当,可就靠您老撑起来了。您可要受累咯。” 余老板神色不变道:“瞧您说笑,不是还有皇宫大院里的御用戏班么?有他们在,咱们民间这些小行当,永远都上不了台面儿。倒是你何老板,为何走得这般急啊?咱兄弟两个这些年虽然斗是斗了不少,却还没来得及坐下来好好喝上一杯呢。” 何老板神色有些颓然,似乎被余老板的话语所感染,毕竟离别之时,有些伤感,也不足为怪。他淡淡道:“离家日久,想回老家看看了。若是在老家安顿下来,也保不齐不再回来了。” 余老板也收起了笑意,神色肃然。他招了招手,一个徒弟模样的小生立时走上前来,手中捧着一个酒壶和两个酒杯。 余老板接过酒壶,斟了满满两杯酒,将一杯递给了何老板道:“这杯水酒,当是小弟为你送行吧。若是今后何老板再回京都,我定然大摆筵席,为你接风洗尘。” 两人四目相望,虽然此间在帝都斗了不少年,但其中千言万语,又岂是一场离别能说得清楚的。 两人没再说话,各自饮干了杯中水酒,互道珍重。 四辆马车出城,停在南门不远处,眼前一条官道蜿蜒延伸。远处是起伏的丘陵,高高低低。 雨馨挑起了马车的门帘,回头望了望那座雄伟的城池,心中低低道:再见了,洛川。 何老板想起方才出城时,守卫细细的搜查,听他们议论,好似是走脱了一个重要的犯人。他拍了拍胸口,跳上了马车。 赶车的是社里的小生,马鞭噼啪一声作响,车轮滚动。那面绣着梨云社三个字的锦旗被插在了头辆马车上,迎风飘扬。 平北元年五月初六,秦川成婚的第二日。 昨夜给轩辕尘飞他们闹了一晚,喝了不少酒,今日起来,头昏昏沉沉。他睁开眼睛才发现,陈玥儿依然坐在床边,大红盖头都还没挑起。看那样子,竟似坐了一夜。 秦川心中一惊,余下的酒意顿时清醒了不少,心中将轩辕尘飞骂了十七八遍,句句恶毒无比。 他坐起身来,坐在床沿的陈玥儿似乎听到了响动,身子略微抖了一下。 秦川讪讪笑了笑,抓过陈玥儿的手,轻轻抚了抚道:“玥儿,对不住了,昨日韩兄弟他们闹得太过了些,让你受苦了。” 盖头下沉默了一阵,便听陈玥儿道:“相公说哪里话,玥儿早就等着这一刻了。自从你随军北上,我便日日在九叶城担惊受怕,担心你的安危。好不容易盼上这一日了,又岂会在乎这一夜。” 秦川心中一阵感动,将陈玥儿的肩头轻轻揽过,让她靠在了自己的怀中。紧紧握着她的手,并不言语。 陈玥儿虽然带着大红盖头,但此时坐了一夜,早就乏了。这番被秦川搂在怀中,闻着他身上男子的气息,呼吸便急促起来。若不是盖头罩着,只怕自己红到耳根的模样,便被他瞧了去了。 她静静地躺在秦川的怀中,握着他的手,仿佛就握住了一生一世。她多么希望,时间,便在这个清晨停住,直到永远。 半晌,她从秦川的怀中坐起身来,缓缓道:“相公,你还没为玥儿掀盖头呢?” 秦川仿佛也陶醉在这般气氛之中,听闻此言,赫然醒悟道:“瞧我,都把这事给忘了。”说着,看了看不远处的妆台上放着的事物,正是陛下赐的玉如意。中州有个习俗,便是成婚之日,挑起新娘盖头的只有两样事物。一样便是这玉如意,一样便是秤杆。 他走了过去,拿起盘子中的一只玉如意。 果然是皇家所赐,玉质晶莹细润,入手微凉。 秦川走回床边,深深吸了一口气。 玉如意挑起了盖头的一角,缓缓地,露出了陈玥儿的小嘴,施了粉黛,显得更加鲜艳欲滴。当将她的盖头挑起来时,一张清秀的脸出现在他面前。 脸上涂了一层薄薄的胭脂,正是用的秦川相送的那盒永和斋的。 这一刻,仿佛等了一万年。 纵然自己几经生死,但冥冥之中,这张脸,却不敢相忘。 还有,徘徊在秦村村口的,那个娇弱的身影。 相拥,便是这一刻,最美丽的语言。 陈玥儿闭着眼,虽然一夜未睡,但她却丝毫不显倦意。脸上反而有异样的潮红。 低头,吻了下去。眼前的女子啊,你便是我秦川三生的守护。 窗外,传来了喜鹊的叫声,叽叽喳喳。 孤云山,观云台。 清晨,太阳的金光洒满山涧,驱散了厚重的雾气。龙阳坐在那个洞口沉默了很久,眼神怔怔,不知所思。 老者已然安然入睡,仿佛十几年的牢狱生涯,让他适应了阴暗潮湿的环境。即使是在这清冷的山涧中,他也睡得这般安详。 阳光照进山洞,龙阳第一次在如此光亮的情形下看那张脸。老者的面容毫无血色,一片惨白。那枯槁似的身躯,似乎因为远离了那间牢房,显得有些饱满起来。 他披着龙阳的外衣,显得有些大,将他瘦弱的身形笼罩在其中。倒是此时一只手臂伸在外面,手腕处那道触目惊心的,暗红色的血茧,似乎在向世人展示,自己受过的苦楚与折磨。 龙阳收回了目光,轻轻拍了拍老者道:“老丈,天亮了。” 老者似乎睡得很熟,很安详。事实上,这是他,这十几年中,睡得最安稳的时光。 龙阳听着他均匀的呼吸声,轻轻地笑了笑。他举目朝山涧下望去,高逾五六十丈,悬崖峭壁上倒是有许多藤蔓从顶端垂下,直直的通向山涧底下。他还依稀能看见,山涧下那条流淌的小溪。 虽然最近的藤蔓离此处尚有一段距离,但自难不倒如今武功大进的龙阳。有了这些藤蔓,要下去这山涧,并不太困难。 只是,下去了这里之后呢?自己又要去哪里?想到此处,脑海中顿时一片茫然。 身后悉悉索索的声音响起,正是老者醒来了。只见他长长伸了个懒腰道:“啊,这一觉,是我十几年来,睡得最舒服的一觉了。” 他抬头望去,却见龙阳目光赫赫地望着自己:“你,究竟是谁?” ------------ 第二十四章 重返 阳光,似乎有些刺眼。 老者的瞳孔缩了缩,随即又仿佛失去了光彩一般,怅然道:“你?真想知道?” 龙阳坚定地点了点头,默不作声。 老者忽然站了起来,山洞虽然狭窄,但他身形佝偻,却依旧没有碰到顶端。他神色肃然,仰天长叹一声道:“老夫姓燕,双名子乌。”那个名字仿佛有某种魔力一般,让老者自己提起来,都觉得很是骄傲。 看着龙阳一脸愕然的神情,他摇了摇头道:“你们年轻人,没听过我的名字,也是应该的。” 岂料龙阳摇了摇头,面色茫然道:“你是燕家的燕子乌?”说完之后,似乎自己开始怀疑自己的言辞道:“这怎么可能?明明,明明你十六年前,便死了。” 老者赫然一惊,听这言语,好似这年轻人听过自己的名号一般。他复又想到:对了,他不是得了《长生卷》么?定然和自己那三位兄弟脱不了干系。看来自己是老糊涂了,这般简单的关节,当早该相通了。 他沉声道:“老夫确是燕子乌,当年众人都以为我死了。但谁又能想到,我被关在那暗无天日的地方,十数年之久。”说着,朝洞口处走了一步,与龙阳排坐在那。 龙阳瞧了瞧眼前那个佝偻而瘦弱的身形道:“都听闻燕子乌燕大侠武功盖世,若是你想走,谁又能拦得住你?” 燕子乌嘿嘿干笑两声道:“你这话便错了。武功盖世么?少年,天下之大,藏龙卧虎之人不胜凡几,你我不过都是井底之蛙罢了。若说没人拦的住我,那也是大错特错。便是那流风侯许开出手,我以当年的武功,在他手底下绝走不过五十招。” 龙阳眉毛一挑道:“那这般说来,是流风侯许开将你关在那处了?” 燕子乌活动了一下手腕,如习惯一般双手交替在两个手腕间揉了揉,好像这铁链已去,他倒反而不习惯了。 “那倒不是,当年我被天山高手所伤。同虚老道知道我身上有《长生卷》的大秘密,便趁人之危,以独门手法,将一根骨神刺封入我的脊髓之中。这十几年来,我便是饱受这跟骨神刺折磨,每想运功,全身便如针扎般刺痛。内息倒流,苦不堪言。”说着,他伸出手来,将头顶的头发稍微拨开。 龙阳定睛瞧去,果见白发之中,有一点小小的突起,如针的一端,似骨非骨。他移开了眼神,怒道:“这同虚道人也太过歹毒了,居然用这般残酷的手法。” 燕子乌仿佛习以为常,拨弄一会儿花白的头发道:“龙阳,你既得了《长生卷》,想必同我那几位兄弟脱不了干系吧?” 龙阳倒是略微听到萧子元提过,但却不甚肯定,听他这般发问,便拱手道:“晚辈是星痕前辈的徒弟。” 燕子乌神色一阵激动,花白的头发和胡须都有些微微颤抖,又仔细端详打量了他一阵,继而笑道:“好,好,他能收你这个徒弟,也算是他没看走眼。这番你又将我这个糟老头子从天牢中救出来。这便是命数罢。” 说着,两人又在绝壁之上聊了良久。期间,燕子乌又说了许多往事,龙阳这才深信不疑。 待到日上三竿,忽然腹中咕噜一声响,原来两人逃了一夜。龙阳倒还好,昨夜又是喝酒,又是吃肉,却也没有饥饿之感。只是苦了燕子乌了,这般久都没吃上些东西,着实有些饿了。 龙阳背着他下到山涧底下。只见一条清澈的小溪蜿蜒流淌,周围虫鸣鸟叫,倒是一片好风光。 都说水至清则无鱼,但这条小溪中不仅有鱼,且又大又肥。 两人身无长物,但龙阳自是有一身惊人武艺,抓一两条鱼来,又岂在话下。但那些鱼儿不知是在这孤云山下听禅院中的僧人念经多了,还是晨钟暮鼓听得多了,一条条都异常精明。如此,让龙阳费了好大的功夫,这才抓了两条上来。 待那鱼被洗净,掏了内脏,烤至金黄时,太阳已经升得老高。龙阳也发觉自己有些饥饿的感觉了。 风卷残云半晌,遍地便只剩下了鱼骨头。虽然没有调味的事物,但一老一少却吃得颇为畅快,仿佛这辈子,吃过最好吃的,便是这条烤鱼了。 两人又说了许久,期间,龙阳将太泽一行仔仔细细地说了。只是对《长生卷》所藏的位置,却没有提半句。燕子乌也没问他。 当他说到叶秋也收了一个徒弟,名叫秦川时,燕子乌的脸上顿时便露出了不可遏止的激动来。只是,激动的神色背后,却是深深的落寞。 两人在这片山林中又逗留了一会儿,养足了精神。 转眼,午时已过。 燕子乌瞧了瞧天色道:“如今你成了朝廷的要犯,想过要去哪里么?” 龙阳心中闪过那个风华绝代的身影,淡淡道:“总归,还是要回一趟洛川的。”神色间是说不出的寂寞和沧桑。 燕子乌朝西边望了一眼道:“这般回去,无异于送死。不如同我走吧?” 龙阳神色平静:“去哪?”因为,大胤于他来讲,去哪,都是一样了。 “轩辕六城。”燕子乌很坚定地道:“那里有人,能取出我这根骨神刺。” 龙阳看了看那个佝偻的身影,却依旧执拗地道:“可我,还想见上她一面。” 燕子乌沉默了半晌:“那是你深爱的女子吧?” 岂料龙阳自嘲地笑了笑道:“我自己也不知道呢。”说着,冲燕子乌笑了笑,问道:“前辈,你说风尘中的女子,有真爱么?” 燕子乌也仿佛回忆起了什么往事一般,淡淡道:“有。便如萧子元同贺媛媛。” 龙阳神色一怔,淡淡道:“我今夜便回来,劳烦前辈在此好好休息。” 老者叹了口气,冲着龙阳的背影道:“这里暂时安全,你自去吧。记得,给我老人家弄身衣服回来。”说着,还兀自提起那宽大的袖袍摇了摇头。 龙阳的嘴角扬了扬,露出一个谁也没看到的笑容。 从山涧中好不容易绕了出来,已经是擦黑时分。幸好这孤云山不大,若是同太泽一般,那自己便是转上十天半个月,恐怕也出不来。 他没有外衣,路过一个小村庄时,在人家晒衣服的竹竿上顺便拿了件粗布外套。没成想穿上之后倒颇为合身。 他头发散乱,便随处找了根木棍,将头发盘出了一个发髻。他现在是要犯,当然不能大摇大摆地走入城去。 又行了一段,正巧,一大队商队要入城。那商队的人打扮都异常奇怪,头上都包着头巾之内的事物,服饰倒是与中州百姓并无区别。天气虽然不是很炎热,但这番装束,却让龙阳都感觉不舒服。 他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块头巾,也缠绕在头上,混入商队之中。 中州自古同四方边陲小国都有通商,交换些稀奇事物。外来商队,一般在中州都有特殊的优待。自从与漠北大战之后,大胤与漠北的通商已经完全停止了,李玄疏为了展现大胤乃天朝上国的姿态,反而对其他周边小国之间的交流更加推动。 这批商队便是来自西域,靠近轩辕六城的一个叫萨满的地方。那里临近朝歌山,每年李昭然和大胤王室喝的茶叶“舞凤”,便是由这个小国带来的。 领头的是个会说大胤语言的汉子,西域人常年生活在艰苦的环境之中,都生得异常高大。 守城的侍卫见是萨满国的商队,只把人略微瞧了瞧,便放入城中去了。天色已暗,龙阳蒙混过关,找了个隐蔽的墙角,扔了头巾,便朝南边悄然行去。 行至烟花巷口,他隐藏在街口对面的阴影处。只是,这烟花巷却没有前些时日那般灯火通明的繁华了。而巷口,也有侍卫把手。 龙阳借着那士兵的服饰分辨,赫然正是龙骧军。 他吃了一惊,心道:莫不是皇上在里面? 禁军的职位向来便是保护天子,若是龙骧军在此,那么,李玄疏十有八九在里面。 一股不祥的念头自心间升起:莫非李玄疏看上流苏了?他甩了甩头,静静等待着。 月亮悄悄爬上天空,周围也渐渐安静了下来。掌灯时分了,不少人家府门前的灯笼都亮了起来。 龙阳在那片阴影之中,一动不动。 忽然,一阵喧哗,烟花巷口军士涌动,竟忽然间多出了百十人来。也不知道这些人方才在哪里。 那些军士将烟花巷牢牢地护了起来,只怕这时,连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去罢。 半晌,人潮涌动,却是自烟花巷的深处抬出一顶轿子来。那轿子帷幔都作明黄色,绣着飞龙,当是李玄疏来了无疑。 龙阳朝那个禁军统领瞧去,却发现并不是与自己共生死的秦川,而是一个从未见过的人。莫非,秦川等人也因自己的事情被牵连了?他在心中问自己,一时也得不到答案,烦闷不已。 过了片刻,那顶轿子在龙骧军的簇拥下,终于远远的走了。龙阳自阴影中现出身形来,不知怎么的,瞧见那远去的轿子,他心中莫名一阵悲凉。 ------------ 第二十五章 跟随 月华初上,这是龙阳第一次来到怡红别院的后院中。只怕,也是最后一次了吧? 为了避人耳目,他是从后面翻墙进来的。 幸好,这后院中除了一株硕大的柳树之外,便再没有任何能够让人赏心悦目的风景。龙阳缓步而行,穿过柳树巨大的阴影。那些细长的柳枝,拂过他的头顶,他的面容。 二楼有一间房间亮着灯光,窗户上,一个妙曼的剪影,似乎正在梳妆。 忽然,那身影背后一个声音道:“流苏姐,你说你命多好?才来没多久,便被皇上看中了,那可是皇上啊。”那声音显得颇为激动,仿佛被皇上看中的人,正是自己一般。 龙阳何等耳力,自然把方才那言语都听入耳中。他心中咯噔一声:果然,方才李玄疏便是来找她来了。 正伤心,却又听那声音道:“流苏姐,你也真是的,皇上要纳你为妃,你为何就不答应呢?”说着,言语之中仿佛分外惋惜。 那梳妆的身影停下了手中的木梳,微微叹了口气道:“小琴,你可知道,被皇上看中,是祸,不是福。”说完,手中又动,一梳到底。 龙阳听到这句,不知为何,竟略微放下心来。 那个叫小琴的姑娘兀自嘟囔了一声,便不再言语。 房内,依旧是粉红的帷幔,透出几分暧昧,与龙阳当日来时,并未有太大的区别。流苏一手拿着木梳,一手理着自己的头发。 一下,两下……头发被她梳到一边,露出她玉一般的脖颈来,让人遐想无限。 小琴便是脸上有几个麻子的女孩,她正服饰着流苏梳妆。不知道为何,她眼前这个女子,从来都不让别人碰她的头发。是以,小琴每次也都只能站在旁边看着,并不能帮上什么忙。 待她将头发梳顺了,并未急着盘起,而是冲小琴道:“你先出去吧,我想一个人静静。” 小琴应了一声,便走出房去,反手关上房门的瞬间,心中还暗道:流苏姐也真是天真,生得这般天仙似的美丽,来到烟花地,还真以为自己能卖艺不卖身么? 她摸了摸自己的脸蛋,又幻想道:若自己能生得她这般美丽,又被皇上看中,那还不立马便进宫当贵妃娘娘去了。 流苏哪里知道门外那个女子的想法,她只是瞧着铜镜之中,那张绝美的容颜。锦发微微披散在肩头,如墨云一般,倒将自己脸色衬托得更加苍白了。 她缓缓起身,只披着一见薄衫,走到了窗口。 伸手,推窗,仿佛那个动作,便是百年。 先是风,毫无预兆地吹起了她未盘的秀发,青丝飞舞。接着,便是一个对望,如电流一般,触及全身。 龙阳仰望着那个身影,在灯光的前面,形成了光华。他就这么笑了,笑得很开心,很灿烂。 流苏怔怔地望着那个站在巨大柳树前的身影,蓦然,眼眶湿润。 二楼的窗台并不高,龙阳纵身一跃。于是,两人之间,只隔着一声低低的叹息。 “你怎么来了?我听韩大哥说过,你被打入天牢,只怕是命不久矣了。他们正想办法要救你呢?”流苏的声音有些焦急,让龙阳心头一暖。 他神色悠远道:“其实,陛下昨夜便赐了毒酒,我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如今,大胤已然没有我的容身之处。”说着,他的神情略显紧张,沉默了半晌才又道:“流苏,跟我走吧。” 跟我走吧,跟我走吧…… 短短的四个字,却包含了太多的含义,在眼前的女子心头不停地萦绕。 过了许久,也许是风累了,也许是树乏了,婆娑的声音消失了,那穿过窗户的风,渐渐平息。继而,房间里传来了一阵若有若无的幽香。 流苏缓缓地退回妆台,又拿起木梳,轻轻地,缓缓地,一下,两下,梳着方才被风吹乱的头发。 “你帮我盘头发吧?”声音中仿佛带着一丝倦意。 龙阳茫然四顾,但空间之中,除了他之外,便没有另外的人了。 他心中一紧,自窗台跳入房内。他只见过母亲盘头,但自己,还从来没为别的女子盘过头发。 他缓缓地走到流苏身后,一颗心,仿佛都要从嗓子眼儿中跳出来一般。木梳被轻轻搁在了妆台上,静默而安详。 一只手轻轻将它拿起,那是一只男子的手,壮实而粗大。龙阳这只手,只拿过刀剑,何时,握过这么精巧的木梳? 木梳的齿,插入秀发之中,从头,到尾。龙阳的眼神那么地温柔,手,那般地小心。 不知过了多久,那一头青丝,终于被梳顺了。他又将那木梳轻轻搁在妆台之上。他轻轻地从头挽起了那如瀑布一样的秀发,朝上微微卷起。心中,努力回忆着,母亲盘头发的情景。赫然,发现,那些记忆已然真的远去了。 一圈,两圈……当龙阳的手,触过她的肩膀,拂过她雪白的脖颈。他明显感觉到,那个端坐在铜镜前的女子,双眼紧闭,身体一阵颤抖。 也不知道挽了多少圈,终于,盘出了一个大概的模样。 妆台上的锦盒已经打开,里面有数支金簪。龙阳伸手过去,想要捡一支来。但手停在空中片刻,又缩了回去。他反手拔下了从山涧中随手捡起的树枝,轻轻地,柔柔地,插入了那个发髻之中。 头发披散开来,落了几缕青丝,掉在地上。 他松了一口气,深深地呼吸了一下道:“盘好了。” 铜镜中的女子睁开了眼,对着镜子左右瞧了瞧,待她发现,那支固定自己发髻的簪子,竟是一段形状奇特的树枝时,不禁扑哧笑了。 流苏回过头,看见披散着头发的龙阳,这才赫然醒悟:原来方才,他便是用那树枝盘的头发。想来昨夜的逃亡,定然是惊险万分。当着也难为他了。 是谁的手?拂过自己如瀑布般的青丝。是谁?为着自己的一个笑容,在这一刻,便痴了。 流苏眼波如水,瞧着那张披头散发的面容。刚毅的线条,有着不一样的倔强。 她轻轻披上了一件外衣,鹅黄色。龙阳觉得,任何衣服穿在她身上,都那般好看。 “走吧。”她吐气如兰,说着自己的心情。 龙阳愕然:“什么?” “傻瓜,你不是要带我走么?我决定了,便是天涯海角,就跟随你吧。”她如一个小媳妇儿似地,语气中还带着调侃。 龙阳再一次感觉自己的心好似要跳出来一般,紧张地用手去挠头发。一伸手才幡然醒悟,刚才盘的头发,已然散乱了。他干笑两声,连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了。尤其“傻瓜”那两个字,让他全身如同被闪电击中,阵阵发抖。 流苏掩嘴笑道:“你披头散发的样子,比先前英俊多了。” 流苏不会武艺,两人又不能光明正大地从大门出去,于是,便唯有后院那颗巨大的柳树处,成了这对鸳鸯的唯一出口。 一只手,环上了流苏纤细的腰身。肌肤相触,两人又是一阵颤抖。 龙阳轻轻一跃而起,顿时白衣飘飘。若是轩辕尘飞在此,定然以为九天仙女下凡尘了。流苏在空中只感觉风声呼呼,吓得赶紧闭上眼睛,双手也环抱住了龙阳的脖子。 片刻之后,安然落地。耳边的风声没有了,她缓缓睁开眼睛,四目相对。龙阳还揽着自己的腰身,而自己,也环抱着他的脖子。 两人之间,仅隔着,微弱的呼吸。 流苏脸色绯红,即使在夜色中,也不难看出来。 龙阳尴尬地放开环抱着腰身的手,讪讪地笑了笑。流苏却并未放手,反而笑了笑道:“抱着吧,待会儿还有一堵墙呢。” 这么一说,龙阳脸色越发尴尬了,低头疾走,木讷道:“那等会儿再抱。”初尝男女情爱的他,有怎么能猜得透,女儿家的心思呢? 流苏只得放开抱着他脖子的手,提着裙摆,追了上去,嘴里还低低道:“真是个呆子。” 两人半路上路过一间卖衣服的铺子,龙阳想起了燕子乌的交代,正想进去买几件合适的衣服带在路上。可伸手一摸腰间,顿便傻眼了,没钱。 他讷讷地问流苏有没有带盘缠。岂料流苏又是扑哧一笑道:“可巧了,我也没银子,看来得化妆成两个乞丐,一路乞讨了。” 龙阳瞧着她婉转的身影,痴痴道:“世上哪来这么美的乞丐。”说完之后,流苏脸上的笑意越发浓了。 一路有惊无险地出了城,这次龙阳没有从北门出去了,而是带着流苏绕了个大圈,从东门出的城。 走了约莫一个时辰,借着天上微弱的月光,总算到了先前藏身的地方。岂料远远便瞧见,燕子乌正大张旗鼓地生了一堆火烤鱼吃,瞧见龙阳远远走来,还挥手示意他一起吃烤鱼。 龙阳心想:这老前辈定然是被关糊涂了,哪里有这般大摇大摆的逃犯,真个没有一丁点觉悟。他走上前去,三两脚便将火堆踩灭道:“燕前辈,您这般烤鱼,也不怕将朝廷的人引来?” 岂料燕子乌摇了摇头道:“怕什么,这番能出来,我已经心满意足了,就算是立时死了,也值得了。”说完,他瞧见了龙阳身后的流苏,瞅了片刻,对龙阳竖起了大拇指。想那含义,定然是要夸奖自己眼光不错等等。 龙阳将两人各自介绍了,流苏颇懂礼数,当下冲燕子乌福了一福道:“晚辈见过燕前辈。” 但凡是女子,特别是美丽的女子,对男子来说,都是一件赏心悦目的事情。燕子乌在她见完礼后,笑了笑,便冲龙阳道:“这位流苏姑娘,便是你口中的贺媛媛?” 龙阳颇为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露出了一个羞涩的笑容。 他给流苏收拾出一大片地方,示意她坐下道:“明日我们便出发,去轩辕六城。今晚便在这里好好休息一番吧。” 燕子乌却抖了抖宽大的衣服道:“我让你弄的衣服呢?” 龙阳一拍脑袋:“糟糕,我们身上都没银子,总不能抢吧?” 一时间让燕子乌哭笑不得。 流苏瞧了瞧那件衣衫,变戏法似地从腰间掏出了一个布包,借着月色打开来一看,竟是针线等事物。她轻声道:“前辈将衣服脱下来吧,小女子给你缝上一缝,那应该便能穿了。” 龙阳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么美丽的女子,竟然随身带着这些针线事物。 燕子乌却笑道:“成,成,那边劳烦姑娘了。”说着,便把原本是龙阳的外衣脱了下来,交给流苏缝补。 见龙阳瞧见自己从腰间掏出这些事物,面有惑色,当下熟练地穿好针线,一边缝着那件衣裳,一边说起自己的身世来。 月色朦胧,照着山涧低低的话语,蓦然间,成了天地间最美的音符。 秦川坐在房内一动不动,沉默不语。陈玥儿去准备饭菜了,只是,自己哪里又有胃口去吃? 龙骧、凤翔等军被兵部尚书持着陛下钦赐的令牌调配而走。他这个禁军统领瞬间便成了摆设。说是要去执行一项任务,但具体是什么,竟一点风声都没透露出来。 他上午去找过花英远与轩辕尘飞,但他两人也俱没有听到什么风声。直到此时,花英远和轩辕尘飞才发现,原来,自己两大家族在朝廷中渗透的力量,已然如此薄弱。 商量无果,秦川也只能回家。但他依然在想,肯定是朝中出什么事情了。毕竟,禁军的调动,断然不是随随便便的安排。 天色已经黑暗了,他坐在没有掌灯的房间中,体会着黑暗的孤独。 忽然,一阵脚步声响起,轻轻的,是陈玥儿。 房门被推开,陈玥儿走了进来,看着黑暗中自己的夫君道:“相公,韩公子来找你了,在前厅,看起来很焦急。” 毕竟是成了亲了,这后院,轩辕尘飞等人也不好直接闯进来了。 秦川站起来,走到门口。见陈玥儿额头上有汗珠,想来是方才一路小跑过来的。他掏出手绢,目光温柔。轻轻地为自己的妻子抹去额头上的汗珠道:“以后别这么焦急了,慢些走,小心摔着了。天塌下来了,还有夫君为你顶着呢。” ------------ 第二十六章 新店 秦府前厅,轩辕尘飞正坐着喝茶,神色焦急。 秦川绕过了后院,走到前厅中道:“怎么了,韩兄,什么事情这般焦急?” 轩辕尘飞见他来了,赶紧放下茶杯道:“方才英远打听到的消息。龙阳昨夜从天牢里逃走了,兵部尚书正领着禁军各路搜索去了。” “什么?”秦川心中一惊道:“他怎么好端端地从天牢跑了?兄弟们不是在想办法救他么?他可知道,这一跑,便回不了头了。” 轩辕尘飞有些心灰意冷道:“你道他为何要跑?据说陛下前日便赐了他毒酒,让他在天牢中自行了断。他是喝了整壶毒酒,没有被毒死,这才跑了的。” 这番话如一个晴天霹雳般劈在秦川心头,如一颗火热的心,瞬间被浇上了一盆冷水。他一瞬间想起在费城外军帐中,面对李玄疏说的豪言壮语来,现在想来,陛下的心思,当真是难以猜测。 过了半晌,他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道:“消息可靠么?” 轩辕尘飞坚定地点了点头:“花家有一个远方亲戚在天牢中当差,恰好就是龙阳所关的那座牢房。毒酒,是他亲自送进去的。” 秦川颓然坐在凳子上,不再发出任何声音。 “我来便是提醒你,陛下行事无常,此番禁军调动,没经过你手。怕是……”说到此处,他便没再往下说了。 从秦府出来,轩辕尘飞意兴阑珊。走了一段,不知怎么地,竟然走到了林芝桥头来了。河面上有细碎的波纹,倒映着万家灯火。他在河边随处找了个地方坐了下来,怔怔地瞧着河水微微荡漾。河边的树,在他身上投下了阴影。 忽然,一阵整齐的脚步声响起。他抬头望去,只见原本还算宽阔的林芝桥桥面上已然密密麻麻地走上了一队军士,从服饰瞧去,正是龙骧军。 军士缓缓走上桥头一部分,接着,便有一顶轿子被抬上桥面。明黄的帷帐,绣着飞龙。普天之下,能坐这顶轿子的,只有一人。 轿子在桥中央停了下来,李玄疏从里头缓缓地走了出来。桥边围着的军士听到他吩咐两声后,便让开了一条道来。 他踱到河边,看着栏杆,望着河水怔怔不语。 这一刻,他想起了那年,同李昭然偷跑出宫,在这桥头猜灯谜。想到此处,他喃喃自语道:“一刀斩八段,那是个分字啊。如今,果然应验了。” 低头看去,河中倒映着自己的面容,鬓角间,竟然长出了几缕银丝,如此清晰。 一阵风吹过,水摇,影散。 他抬头看了看灯火,心中感叹道:大好河山啊,大好河山啊。 轿子又缓缓被抬起,朝皇宫方向去了。 轩辕尘飞并没有动,眼神怔怔地望着烟花巷的地方,过了半晌,只觉趣味索然,当下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朝花英远家去了。 陛下行事诡异,滥杀功臣;长生之说再度风起,这天下,怕是真的要乱了。漠北之战,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人心。 轩辕尘飞抬头看了看漫天的繁星,只觉得,有一颗,很亮,很亮。那颗星星在书上,有一个名称:妖星。 平北元年,六月十七日。 这是西去轩辕六城的必经之路,城池虽然不大,却有个很好听的名字:新店。 新店靠近轩辕六城不远,西域之风越显浓烈。出入城中之人,或打扮怪异,或语言奇特。 龙阳三人一路行得极为缓慢,过了月余,这才将将到了离轩辕六城还有百里之遥的新店。这座城池扼守古道,掐着轩辕六城的咽喉,是西去东来的必经之路。但从城墙来看,却丝毫没有边陲重镇的样子。似乎防御疏忽。 但当龙阳站在城门前,四周环视了一遍才发现。新店的南北各有密林为伴,一条不大不小的河流更是自北向南流去,横在新店的东边。若单单论守的话,虽然比不上费城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地势,却也是极其险要的所在。 三人一路都经过了乔装,是以一路行来,还并未被大胤的军士发现。只是那通告,却也是一路往西,贴上了沿途城镇的城墙之上。 幸好北方是李玄疏追捕的重点,所以这西边来讲,追捕的力度便稍微放松了一些。沿途但凡经过城镇,三人便做客商打扮。流苏冰雪聪明,这一个多月的时间不仅跟随一支萨满的商队学习了一些萨满国的语言,更是将一头乌黑的秀发,盘成了一只凤凰起舞的形状,正是萨满国女人的装束。这般看去,倒是别有一番风味。 燕子乌原本瘦弱而佝偻的身躯,在这一个月的调养之下,神色倒是丰泽了不少。只是他那一头银白的头发,依旧那般刺眼。那是他,十几年岁月的见证。 进新店城时,那守卫的军士倒是眼神发亮,将流苏从上到下瞧了好些遍。不过,她已然习惯了这种目光,反而显得很是受用。毕竟,以女子的天性,谁不愿意别人说自己美丽呢? 三人进了城才发现,这新店城内倒是别有洞天,不似城外看来的那般凄凉。城中商铺林立,各种商品琳琅满目。其中更不乏来自西域各国的奇特之物,让人耳目一新。 一路走,一路瞧着。龙阳看了一阵便自语道:“奇怪了,这越往西,这萧家的字号便越来越少,倒是铁匠铺多了许多。按理来说,这边关重镇,也是商贸繁华的地方。怎的萧家却白白放过这块肥肉?” 岂料燕子乌哈哈笑了笑道:“这你便不知道了,当年四大世家有过约定,萧家贸易虽然遍布天下,但有些地方是也是除了一些必须品之外,是绝对不能染指的。比如轩辕六城附带周边的十一个小城,萧家可以在此贩卖一些生活的必须品,但作为轩辕家经济的命脉:兵器行当,萧家绝不容染指。哪怕是卖些菜刀等事物,都是在约定之中的。除此之外,沿着昌河城东下的云江沿途,还有燕家的紫燕城及周边的一些零星小城,都属于当年的约定之中。” 龙阳听完一阵愕然,他又怎能知道四大世家有过这般约定。 流苏如许多西域女子一般,围着面巾,东瞧西看,倒是被那些奇特的商品所吸引。其中不乏有奎胥族的头饰,俱是纯银打造,还有朝歌山特产的,仅次于舞凤的白罗果。据说可以入药,也可以现泡,有清热降火,益肝明目的功效。如此种种,不一而足。 燕子乌倒是对这新店城颇为熟悉,带着两人左转右逛的来到了一家客店的门口。只见那客店门口上一块金灿灿的牌匾,上书“状元阁”三个大字,没有落款。但从那字形上不难看出,书写之人,定然是武功高手。一笔一划之间,如怪石嶙峋,刀砍斧切。更是那几个字的磅礴之意扑面而来,让人深深震撼。 龙阳忍不住心下赞叹道:好字。 流苏见那三个字,虽然体会不出写字者当时苍琼的笔意,却对那三个字颇为感兴趣:“这店名真是奇怪,好端端地叫做状元阁。莫非,这此间的老板,便是状元?” 燕子乌见龙阳亦有疑惑之意,当下便解释道:“此间老板并非状元,但是当年轩辕家出过一位盖世奇才。不仅在兵刃打造上有过人的天赋,而且连武艺,都相当惊人。” 说着,他略微停顿,好似说着一件平淡的往事一般,又道:“传闻他自十三岁闭关,十年方出。届时正赶上轩辕家重新竞选家主之时,二十三岁的他,手持一把宝刀,在六城刀会上,展露锋芒,当之无愧成了轩辕家的家主。第二年,他又入帝都洛川,参加演武大会,刀挑天下年轻俊杰高手,成了当之无愧的武状元。回城之时,路过新店城,在这家店中结识他的夫人。后来回到轩辕六城成婚之后,也为这家店亲笔题上了‘状元阁’三字。” 燕子乌说完,又习惯一般地双手交叉,抚了抚手腕上的血茧。 龙阳听完之后,呵呵笑道:“原来还有这般故事。莫非老前辈认识此间的老板?”话刚一出口,他便醒悟过来:燕子乌当年乃中州大侠,足迹遍布大江南北,认识这区区一个客店老板,又有何稀奇? 岂料燕子乌听完龙阳的话之后,抚了抚满头的银发,蓦然道:“我怎能不认识,只是,十六年光阴匆匆而过,我现下这般模样,不知道他还识不识得我?”说罢,复又摇头道:“其实,不认识才是幸事,你我现在俱是要犯,可别连累人家的买卖了。” 三人被店小二招呼进去,安排了一个靠窗且安静的地方坐下。 “小二,你这店里有什么拿手好菜么?”流苏虽然蒙着面巾,但小二从那双眼神,以及她方才的声音不难判断,当是个美丽的女子。 他弓着身子,一脸谄媚道:“这位姑娘说笑了。拿手好菜自然是有的,我们新店靠近西域,倒是还有许多西域名菜,却不知道姑娘要哪样?” ------------ 第二十七章 状元阁 正在此时,从进店就不说话的燕子乌却开口道:“小二,你这店里,可有一样特色菜肴,名为‘葱爆花生’?” 小二一听便笑颜逐开道:“这位老先生好眼力,想必熟知西域特产。这葱爆花生自然是有的,而且,方圆五十里,再没有比我们状元阁做的葱爆花生要好吃的店了。” 见那小二一番自吹自擂,龙阳没听过“花生”这一事物,当下奇道:“这花生,却是什么东西?” 小二难得有卖弄的机会,不仅见龙阳一脸疑惑的望着自己,便是连一旁的那位蒙着面纱的女子,也瞪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看着自己。他呵呵笑了笑道:“说起这花生,乃是西域的特产,长在干旱炎热的环境之下。它的花形状酷似蝴蝶,且果实是在花落之后,长在泥土之中,原先都叫它‘落花生’。后来逐渐引进中州,才又简称为花生。虽说是引进中原,但毕竟产量稀少,是以也只有在西域这一带才能吃得到。” 龙阳与流苏听完之后,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一种事物,以前倒是没听说过,今日赶上了,便要好好尝尝。 接着,燕子乌又说了几道特色的菜名,小二一脸媚笑地下去吩咐了。 时值正午,过往客商来此吃饭落脚的人也越发多了起来。不一会儿,整个大堂便热闹起来,东边一桌萨满的商队,西边一桌奎胥的商队,如此种种。 流苏已然将面巾摘下,她那绝美的容颜,倒是引起了不少男子的侧目。 西域民风较大胤来讲,更为开放,倒是有一些男子蠢蠢欲动,想要过来搭讪。却都被龙阳凶狠的眼神给一一瞪了回去。 但听隔壁一桌那男子边低头喝酒,还边嘀咕道:“那少年好凶狠的眼神,身上倒是有不小的杀气。”那些平素做买卖之人,虽然生得高大,但还算是本分。见着一个恶神一般的少年,俱都躲避不及。 流苏端起茶盏,轻轻喝了一口道:“看你这人,眼神这般凶狠,把别人都吓坏了。”眼波流转,配上异族的打扮,倒是别有一番风韵,看得龙阳不禁痴了。 半晌,酒菜上齐,一盘蚕豆一样的事物摆在正中间,周围除了几点绿油油的葱花之外,却没有了任何调料。倒是盐巴像是直接出锅后洒在上面似的,并没有融化。 两人好奇之下,夹了一颗送入嘴中,有些微烫。一口咬下去,干瘪瘪的,除了有点点咸味之外,也没什么特殊之处。 龙阳奇怪地朝燕子乌望去,一脸疑惑。那表情分明就是:这特色菜,也没什么特别之处嘛,为何要这般推崇? 岂料燕子乌正笑吟吟地瞧着两人,过了片刻才道:“方才小二介绍这花生时忘了一样。便是这花生爆炒出来后,需要冷却,才能体会它的醇香。” 两人一脸惊奇,想不到世上还有这般事物? 当下都默不作声,喝着西域特有的青稞酒,吃着另外的菜肴。倒是别有一番风味。 又过了片刻,却见燕子乌将筷子施施然伸向那盘花生,夹起一颗,又施施然放入嘴里。两人只听咔嚓一阵脆响,便听燕子乌面色陶醉道:“成了。” 龙阳与流苏忍不住好奇,当下便也各自夹了一颗花生放入口中。牙齿轻轻一咬,只听咔嚓一声脆响,一股浓烈的香味霎时间便充斥在嘴中。又咬一口,仿佛那股香味在嘴巴那狭小的空间中爆炸开来,从鼻子中喷薄而出,更想要冲入头顶。当真是世间难得的美味。 两人对视一眼,瞬间出快如风,好好的一盘葱爆花生,霎时间便只剩下了几片暗红的花生皮与几颗没融化的盐巴。 三人心满意足地打了个饱嗝,算清帐目之后,又要了两间房,便是上楼休息去了。原来这状元阁一楼是饭庄,二楼便是客房,供客商休息。 说起三人身上的盘缠,倒是有些趣味。 那日在西去的一个小城镇上,三人走了两三日了,只能靠着烤些野味度日。进得城来,燕子乌便说要去弄些银两盘缠来。 龙阳和流苏两人问他怎么弄?他却故作神秘,带着二人走到一间府宅门口,看那府宅门口的瑞兽,想必此家人定是是非富即贵。 燕子乌当下敲开了那府宅的大门,龙阳同流苏以为他认识此间主人,想来是要借些盘缠。岂料燕子乌开口便说了一句话,顿时让两人目瞪口呆。 他当时冲着那管家便道:“府上乌云盖顶,阴气甚重,想必定有人病卧在床。” 就是这般,三人在那富贵人家骗了足足三百两银子。 说是骗,倒也不全。纳甲之术,本就亦真亦假。一个愿信,一个愿说。 事后,龙阳问燕子乌:“你是怎么瞧出那家人有人卧病在床?” 岂料燕子乌嘿嘿一笑道:“城门的告示上都贴出来了,那人高金请人为小儿瞧病。只是那城墙上也有你的通缉令,你自己没去看罢了。” 龙阳回想起来,却是有这么回事,心下更是佩服起这位老前辈来。倒是让他有一事颇为郁闷,流苏便算了,算不上逃犯。但明明是两人逃出了天牢,为何通告上只画了自己的画像,写了自己的名字。他曾也疑惑地问过燕子乌,岂料燕子乌神色回味道:“他们是不敢再明目张胆地通缉老夫了。” 却说三人要了两间房,吃饭饭后便回房休息去了。龙阳与燕子乌一间,流苏独自住在隔壁。她是个爱美的女子,自然对客房的要求也高一些。所幸状元阁是方圆有名的客店,自然能满足她的要求。 待三人才进屋不久,状元阁外,白衣一闪。一个女子,面若冰霜,站在门口。众人都感觉虽然有阳光照射,但不知怎么的,屋内的温度居然一瞬间便下降了不少。 她眼神冰凉,虽然面容绝美,但手上提着三尺清风,任谁都感觉出这女子不一般,自然不会去触这个霉头。 那女子走进店中,瞟了一眼方才龙阳他们所坐过的地方,杯盘还未撤去。小二露出了招牌式的笑容,虽然那姑娘一脸冰霜,但生意毕竟还是要做的。 那女子没有理会他,而是径直走到方才龙阳他们所坐处坐下,长剑放在了桌上。一阵清脆的铃声响起,竟是那个剑鞘上有一串金铃,连着她的手腕。 小二一愣神的功夫,却瞧见那姑娘自己找位置坐了下来,赶紧端了个木托盘,将那桌子上方才三人吃过的残羹冷炙给收拾开去。 “姑娘,您来点什么?”小二收拾完便又过去招呼道。 那女子斜斜瞟了他一眼,小儿只觉得全身发冷,世上竟然还有如此冷的眼神,就如那鬼门关的风一般。 正想着,却听那女子道:“随便来四样清淡的小菜便可。”声音如眼神一般,也是冰冷的。 小二笑着答应了一声,便朝后厨方向去了。 西域各族民风开放,一时间都低低地评论起那女子来。但那姑娘似乎对周围的情形毫不在意,竟然闭目养神起来。 一个冷艳的美人,加上三尺青锋,在小小的客店中竟然形成了巨大的气场,没有人敢靠近那张桌子。 当然,除了店小二。他端着四样素菜,还有一碗米饭走了过去。从那女子的装扮来看,到似中州人。西域各族喜欢吃一种叫“馕”的食物,据说是用青稞粉做成的。而中州人素爱稻米,他这才给那女子盛了一碗米饭。 米饭颗颗晶莹饱满,倒是燕南平原所产的上好稻米。那女子连吃饭的姿势,都显得那般不食人间烟火。 一间古朴的客店之中,满座议论纷纷,却惟独一个美丽的女子,静静地吃着饭,对周遭视而不见。 远处,一个道人打扮的老者,手持拂尘,隐在街角处。看着方才进去那女子的背影,心中奇道:她怎么来了? 女子靠窗而坐,似乎感应到那道目光,赫然朝街角处望去。只见一个道人,正站在街角,冲自己含笑点头。那人并未回避自己的目光,两人就这般直直地对望着。 女子眉头一皱,并未说什么,而是又继续低头吃饭。 这靠近西域的边陲城镇,客房的装饰倒是大不相同。墙壁上挂着一些奇形怪状的野兽的兽骨,床榻上铺着野兽的皮毛。 此地气候夜间寒冷,有这皮毛,倒是会暖和很多。 龙阳正盘膝坐在床榻上,体内内息流窜,浑身毛孔舒张开来。 缓缓地,缓缓的,那道气流,绕过奇经八脉,竟然有些如同白色的电弧。燕子乌在一旁静静看着眼前的少年行功,心道:当真是自古英雄出少年。自己在他这般年纪时,虽说武艺上已经略有小成,但还是及不上眼前这年轻人。 那内息在体内行了三十六周天,终于复归气海。经过这一个月来的坚持不辍,内息已然慢慢壮大,只是近几日修行时,感觉那内息已然没有太大的变化来。 他知道,自己定然是到了一个瓶颈处。 ------------ 第二十八章 猫娃子 帝都,洛川。 离秦川成婚时,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离龙阳那桩公案,也已经一月有余。朝廷早就放出了风声。龙骧、凤翔两路禁军搜捕未果,已经回帝都来了。倒是大胤各大城镇都贴上了捉拿龙阳的通告。 秦川百无聊赖地在街上走着,如今的禁军统领,已然是名不副实。禁军的调动,都无需他这个统领在场。 他虽然善于打仗,却对这权谋之术,颇为头疼。 李昭然便是厌烦了这些,才离开的吧?脑袋中闪过这般念头。 轩辕尘飞虽还在帝都,但却潜心修炼刀法去了。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明白的,不再流连烟花之地。 倒是听他说,怡红别院中的那个叫流苏的姑娘不见了。却不知道是失踪了,还是其他什么的。 花英远也不经常出来了,倒真像是为八月十五的演武大会在做准备一般。也不知道是不是李昭然的出走,于他来讲,打击太大了些。 走了一会儿,忽然闻见了潮湿的水的味道。他抬头望去,蓦然才发现,竟是走到了定水河畔来了。阳光下,河面上闪着金黄的波光,恰似一条迎风飞舞的金色锦带。 他走到河边,两岸都用条石砌上了水堤,从上往下看去,自己倒影,倒是如此清晰。一艘乌篷船悄悄划过水面,涟漪化作了波纹,拍向岸边,霎时间,倒影碎裂。 乌篷船静静地穿过远处林芝桥的桥洞,驶向远方,消失不见。 曾几何时,自己也只是希望,在巢湖上,做一个渔夫。每日,乘着朝阳,迎着晚霞,任由窗外风雨飘摇。但船舱之中,有父亲的旱烟味道,还有母亲的唠叨声,便是幸福吧。 如今,日子悠闲下来,反而不知道做什么才好。每日里,除了练习枪法,还有那套神乎其神的《星相玄步》之外,便没有其他事情可做了。 转念一想,若是自己的父母没有遭那大难,没有死,如今自己又娶了陈玥儿,定然会过得很幸福吧。只是,时间,能倒回去么?走过的光阴,便如同这向东流去的水,不能回头。 他有些意兴阑珊,又迈开了脚步,走了一阵。 过了林芝桥,洛川的南方虽然不甚繁华,但比之九叶城来讲,却也要热闹不少。 天气大好,正是做买卖的好时候。 忽然,喧哗之声从街道不远处传来。秦川举目望去,却见那里围了一大圈人,不知道在干什么。只是外面围着的人神色激动,依稀还有人叫道:“打死他。” “又是这个猫娃子。”一个声音说道。 “可不是,我家晾的菜和肉经常都被偷了去呢。”立时便有人附和道。 “谁说不是呢,我家养的鸡鸭都不敢没人照看着,不让定会被偷了去。” 各种声音汇成了嘈杂的喧哗。 秦川走上前去,想要瞧瞧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无奈人群所围是在是太多,一时间也难挤进去分毫。《星相玄步》应声而动,已然不似一个月前那般。众人只感觉耳边一阵疾风,眼前身影一闪。还没搞清楚怎么回事,却见秦川已然挤入了那个人圈的最内层。 然后,他看到一双倔强的眼,眼神清亮。 那是一个蓬头垢面的少年,约摸十来岁左右。他身形瘦弱,此时正双手抱着头,嘴里还塞着露出来一些白面的馒头。 而在他身边,一个五大三粗的终年汉子正不断地用脚踢着他,边踢还边骂道:“奶奶的,这一会儿功夫,便偷了老子四个大馒头,这回算是逮着你了吧。”说着,又踢了两脚道:“让你偷,让你跑。” 周围,嘈杂的声音还在继续着。 “打死他。” “抓他去见官。真不知道父母是怎么教的,这般小便学会偷鸡摸狗了。” “你还不知道吧,这人没有父母,从小便是这样了。” 毕竟只是个十来岁的孩子,人群之中也有人起了恻隐之心道:“算了吧,瞧这孩子也挺可怜的。” 只是,这样的声音,转眼便被淹没。那孩子在中年汉子的拳脚之下,硬是一声都不吭。 那中年汉子见那少年一声不吭,顿时火冒三丈。想起自己方才蒸好的包子馒头,正给食客端上去一些,岂料回头一看。一双脏兮兮的手便扑在了自己的馒头上,顿时留下一个肮脏的手印。 这下倒好,食客全被惊跑了不说,连钱都没给。他越想越气,当下又是一脚朝那少年后背踢去。众人之中有人一声惊呼,也不知道地上那个瘦弱的身影能否经受住这一脚。 忽然,那中年汉子面容扭曲,只感觉那脚踢在了铁壁之上,霎时间痛得他大喊大叫,额头上冷汗涔涔。 众人定睛瞧去,原来是一个少年站在了中年汉子身前,一只脚略微伸出。想来方才定然是他挡下了这一脚。 地上那少年见一脚没有踢到自己,眼神一松,竟不顾众人的眼光,就侧躺在地上,将手里的馒头拼命地往嘴里塞去。 中年汉子正要发怒,却看见眼前站着一个少年,虽然瞧来年纪不大,但身形却比自己还要高出半个头来。那少年眼神平静,并没有愤怒,或者其他什么神色。但就是这一脸平静,让中年汉子原本到了嘴边的肮脏语言硬生生地缩了回去。 秦川回头看了一眼躺在地上拼命朝嘴里塞馒头的少年道:“他只不过饿得狠了,你却这般毒打他,真不是个东西。” 他难得骂人,想不到这番骂起来,还颇为顺口。 众人见有人出头了,当下也仔细打量起秦川来。这少年身形修长,略显清秀,倒和那些文弱书生没有太大的区别。瞧他年纪不大,恐怕是哪个书院的学生罢。再瞧他身上的衣服,一身青衫,看不出华贵,但或许家中有些闲钱供他读书。 大胤重武轻文,这一现象即使在民间,也盛行许久。但凡是有些闲功夫的人,都练过几样把式。学武之人,更是如过江之鲫,数不胜数。是以每三年八月十五帝都的演武大会都会盛况空前,往往都要开上数日,乃至十数日之久。远比科举应试要热闹得多。 眼前那中年汉子显然练过些粗浅的把式,听见秦川骂人,更是气得跳了起来。再一瞧眼前的少年,依旧是一脸平静,身形虽然修长,但却显得单薄瘦弱。 他当下摆好了架势,破口大骂:“你奶……”方骂到这里,忽然想起自己刚才踢中那人的小腿,却如踢中铁板一般,到现在还隐隐作痛。眼神再一打量,见秦川身着一身普通青衫,倒也不像个大富大贵之人。 他将那恶狠狠的话语吞了回去道:“你是个什么东西,来教训老子。有本事,有本事……跟老子打一场么?”众人不难判断,那中年汉子说这话时,明显有些底气不足了。 岂料秦川依旧一脸平静道:“他拿了你几个馒头,我把钱算给你便是。”如今的他,已然不是那个在九叶城那般爱冲动的毛头小子了。 那中年汉子好不容易摆好的架势,却等来了这么软绵绵的一句话。他心中略一沉思:这人想来是怕了。或许,他脚腕中绑了铁板什么的事物,踢起来才会这样。 想到此处,他胆气便又壮了一些,架势再拉开了一些,喊道:“众人退开些,不然等会儿伤到了,那是自讨苦吃。” 人群中有不少人认识这中年汉子,自然知道他力气过人。自小便练过一些粗浅的武学,这不,寻常人做馒头只能揉上脸盆大小的面团便算气力不错了。他却能揉上菜锅那么大的面团。 众人退开了一些,让出了一个大大的圈子。这让那中年汉子更为得意了,而且,他已经看到秦川伸手掏钱的动作了。 哼,不过是个唬人的东西罢了。他心中是这般想的。 秦川从钱袋中掏了半天,终于摸出了十来个铜板,依旧面色平静道:“今日出门只带了这么多,不知道够还是不够。” 身后的少年,已然将手中的馒头塞完了,但由于吃得太急,馒头太干,却一时噎在喉咙里,咽不下去。直憋得脸色通红。 秦川瞧了他一眼,微笑着摇了摇头道;“何必吃得这么急。”说着,竟然不顾众人异样的眼光,施施然地走出了人群,竟然朝那中年汉子的包子铺走去。 他从桌上拿了一碗茶,复又走回来,喂那孩子喝了。瞧见他将噎在喉咙里的东西都吞了下去,脸色也恢复了平静,这才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他拉起那个孩子站了起来,起身的瞬间,他分明看到,他眼中的感激。 他便这般视若无睹地在众人的眼光中昨晚了这一切,那般从容和顺其自然。让包子铺那个中年汉子摆开了架势,一人在那里上演一场闹剧。 做完这一切,他又将方才从口袋中摸出来的那十几个铜板尽数放在包子铺的蒸屉上,转身牵起了那少年的手便走。 他的内敛,却换来了那中年汉子的满腔怒火。 那中年汉子在众目睽睽之下,已然忍不住了,当下大喝一声,冲着渐渐走远的那个身影背后,一脚飞至。这一脚配合着他的吼声,当真是声势惊人。众人都为那个身材单薄的少年捏了一把汗。 岂料诡异的事情发生了,那一脚并没有如约踹在那少年背后。反而是空气中闪过一阵幻影,接着,便听见噗通一声。竟是那中年汉子的身影掉入了不远处的定水河中,溅起了老大一片水花。 再瞧那少年,还是那般牵着那孩子的手,缓步走着。仿佛,方才的幻影,便真的是幻影。那少年,真的一动也不曾动过。 中年汉子被众人捞上来后并无大碍,只是一脸失魂落魄的表情。 有几个同他相熟的人不断问他方才是怎么了,但他只是摇了摇头说:“今日是碰上真正的高人了。” 过了林芝桥,又走了片刻,已然走回到了家门前,他停下了脚步。 孩子擦了擦脸上的污渍,他将脏兮兮的小手从秦川的手中抽了出来,放在自己本就又破又脏的褂子上擦了又擦,仿佛怕弄脏了秦川的手一般。 岂料秦川抚了抚他的头顶,很是柔和的道:“不要紧的。” “大哥哥,你叫什么名字?”小孩稚嫩的声音仿佛有些如当年他年幼时扬起脸,问父亲今晚上吃什么一般,一阵暖意流过心底。 “秦……,你问这个做什么?”他语言一顿道。 “你今日帮了我,我方才看清楚了,一共是十二个铜板。问清楚了,将来好报答你。”声音虽然稚嫩,但那孩子说这话时,倒是一脸认真而严肃。 秦川在心底笑了笑,他倒是心细,连方才多少个铜板都数得一清二楚。 “不用了,大哥哥不用你报答。只是……只是,以后不要再偷拿人家的东西了,若是饿了,便到我府上来,我给你吃的。”说着,指了指眼前的朱漆大门:“这边是我住的地方,可要记好了。” 小孩看了一眼那朱漆的大门,眼神中闪过一丝恐惧,继而很犹豫地道:“那方才大哥哥那左三步,右三步的功夫能教给我么?” 秦川心中一惊,自负练习这《星相玄步》虽然只是略有小成,但以常人的眼力,是断难瞧出自己的步伐来的,怎的眼前这个孩子却看清楚了么? 他微微一笑,平复了方才的吃惊道:“你方才看清楚了么?” 那孩子点了点头道:“看清楚了。他们都叫我猫娃子,便是我眼神自幼就很好,在夜里也能看清楚事物。”小孩说起这话来,便有些小小的骄傲和自豪。 秦川瞧了瞧那双清亮的眼神,倒是没发现什么异样。不过方才人群的嘈杂声中倒听见有人叫他猫娃子,而且方才他将自己手中的铜钱都数得一清二楚,想来便是眼神好的缘故。 他心中略微思附一下便道:“你以后每日傍晚便来此处吧,大哥哥给你东西吃,再教你方才左三步,又三步的功夫可好?” 孩子瞧了一眼朱漆大门,复又瞧了瞧秦川柔和的眼神,当下坚定的点了点头。 秦川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转身走进了府门。 ------------ 第二十九章 古道飞鹰 隔天一早,龙阳等人便被一种类似于竹笛的声音给吵起来。 踏踏实实睡了一夜,精神饱满。 燕子乌却如同永远都睡不够一般,仿佛离开了那个暗无天日的地方,他才真正睡过一觉。隔壁的房间轻响。龙阳面带笑意,心想,定然是流苏也起来了。想起那日自己为她盘头发,一时间面红耳赤起来。 一楼的大厅已经坐了好些人,看上去风尘仆仆,都是过往的客商,在这里歇了一夜脚。清早便要早早吃完早点再上路了。 龙阳打开门,恰巧碰见流苏自房里出来。两人如约定好一般,相视一笑。 楼下大部分人昨日都见过这位美若天仙的女子了,见两人下楼来,也并没有太大的惊奇。说起这状元阁的早点,昨天傍晚小二已然介绍过了,是一种叫做糟粑的事物。 两人找了个位置坐下,那小二甚是机灵,立时便给两人各自端上来一碗早点。还有一碗与奶酒一般的事物。 龙阳定睛瞧去,只见那叫糟粑的事物就是一团面一般的东西,只不过当中好像有些或黄或青的事物,想来便是玉米青稞一类。两人俱不知道这东西怎么个吃法,当下朝周围的食客看去。 西域之人吃相多豪爽,大部分人都是用手将碗中那一大团的糟粑挤出小团,然后放在那奶一般的事物中一蘸,之后才放入口中。瞧他们的模样,仿佛很是好吃,颇为享受。 正在此时,楼梯间一阵轻响,却是燕子乌起床下楼了,瞧那模样,已然梳洗完毕。他看见了龙阳二人,便走了过来,在那桌旁坐下。 店小二也立时给他端来了一碗糟粑。 燕子乌低下头,凑了过去,略微闻了一闻,回味道:“真香,想不到这辈子,还能再吃到糟粑。”说着,取过筷子,在那团糟粑上挑了一团,放在那奶一般的事物中一蘸,便吃了起来。 两人有样学样,也都取过筷子,挑了一团,在那碗里蘸了一蘸。 这糟粑看起来没有冒热气,但挑开入口之后,却还有些烫嘴。被炒过的青稞玉米,还有一些不知名的事物被糅合在一起,在口腔中散发出一股醇香的味道。再配上微甜的,新鲜挤出来的羊奶,当真是美味。 二人第一次吃这般食物,新鲜之余,更是对那独特的香味赞不绝口。这种香,与昨日花生那爆炸一般的香味不同,让人醇绵回味。 不过顷刻间,那两碗糟粑便被两人消灭了。具体来说,是龙阳消灭了一大半。流苏一个女孩子,虽然吃着新鲜好吃,但食量毕竟不大,便只好将一半分给了龙阳。 燕子乌早就吃完了,又让小二上了一碗道:“多吃些,自新店到轩辕六城这百里路上边再没有村落客栈了,到时候免不了又要野味充饥。” 岂料流苏扑哧笑道:“前辈真是糊涂了,难不成带些干粮不成么?” 燕子乌幡然醒悟,老脸一红道:“呃……这倒是个好办法。” 三人吃完了早点,本就没什么行李,当下便算清房钱,又一路朝西而去。 走了半日,西域风情越发浓烈了,大漠黄沙,烈日炎炎。偶尔有片绿地,有几棵树荫,燕子乌便要停下休息。龙阳武功大进,自是不惧这些许炎日。倒是燕子乌一身武艺被骨神刺牢牢封死,原本壮实的身子被关在暗无天日的牢房中折磨了十几年,早就废得七七八八了。若不是这一路走得缓慢,又经过调养,只怕早就散架了。 流苏一届女流,虽然自幼吃过些苦。但这大漠黄沙,烈日炎炎的场景确实没有经历过,一时间也是香汗淋漓,汗水浸透发丝,紧紧贴在额头鬓角,颇为不舒服。 由于燕子乌有经历,一早便让龙阳准备许多的清水,倒是不用为水源担心。 转眼间,眼前又出现一片不大的绿地,燕子乌不由加快了脚步,朝树荫处走去。流苏也是一声欢呼,似乎那片绿荫让她心情颇为舒畅。 龙阳苦笑一声,也快步赶了过去。 待行到近前,三人这才发现,树荫下早就有一个年轻人。那人正躺在地上,身边一个酒葫芦斜斜倒在地上,早已经没有了酒。他身边有一个布包,不知道包裹着什么事物。但龙阳盯着那个布包裹,却隐隐有一股不可遏止的冲动来。 三人走了过去,见那年轻人呼吸匀称,并不像有什么生命危险,这才松了一口气。燕子乌知道,这条道虽说是东来西往必经之路,但也多马贼。若是遇到尸体,不外乎两种情况。其一便是水没带够,其二便是遇到马贼了。 但现下瞧他年轻人酣醉的模样,想来周围便是安全的。 三人找了个较大的树荫坐了下来,休息了一阵。燕子乌眼神如炬:此人身无长物,却独自行走在这条艰难的道路上,甚至连必备的清水都好似没有准备,真不知道他到此处来干嘛。 想了一阵,没有结果。 一声长长的哈欠之声响起。 三人侧目,却见那年轻人坐了起来,还兀自有些醉眼迷离。他并没有瞧见不远处的三人,而是拾起了地上的酒葫芦,摇了摇,却发现空了。 他低头瞧了地上一阵,复又变戏法似地从怀中掏出了一个鼓鼓的酒囊,拔开了盖子,仰天喝了一口,大声道:“好酒,好酒呵,好酒……” 正说着,忽然天际扬起了一线黄沙,马蹄阵阵。 燕子乌苦笑: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这天杀的马贼还真来了。 龙阳也望着远方那一线黄沙,目光凝练。 那年轻人却好似没什么感觉,依旧沉醉在自己那一囊酒中,时不时地仰天喝上一口,嘴里还含糊不清地唱着不知曲调的怪异歌曲。 那一线沙尘来得好快,龙阳已经看清楚了当先那人的装束。炎热的天气中,他却包裹得颇为厚实,皮肤黝黑,连脸上,头上都包裹起来。正在马背上上下颠簸,挥动着手上的一根铁链。 没有风,以至于被马蹄扬起的沙尘久久才消散殆尽。 五十几匹马,看来是这条道上的大股马贼了。 燕子乌和龙阳等人依旧没有坐起来,靠着树荫,休息着。倒是流苏何时见过这番场面,有些害怕,不禁抓紧了龙阳的手臂。但复又想起那日在定水河畔,五十几人被龙阳一个个丢下河去,心中稍稍安定下来。而那年轻人还是在不停地喝酒,不停地,反复地哼着那首不知名的小曲儿。 马贼的头领诨号“古道飞鹰”,八年前在此落草。他本是常年在这条道上押镖的镖师,武艺虽说不高,但还算过得去。自从镖局倒闭之后,为了生计,他便在此落草为寇。由于武艺还算可以,又熟悉这条古道,是以名声日益崛起,如今已然是这条道上人数最多的马贼。 他瞧了瞧树荫下的几人,却发现那些人好似对自己这五十几人的马贼并没有太大的恐惧。特别是那个喝酒的年轻人,神态更似不把自己这些人马放在眼里。 平素他们劫道时,那些男女老幼一见自己人马的出现,无不是万分惊恐。但眼下这四人却有恃无恐的样子,莫非,没听过自己的名号?莫非,他们不知道这是打劫? 这下轮到这马贼头子有些摸不着头脑了。他冲身边的一个兄弟使了使眼色,那人心领神会,当下策马到了最前方,高声喊道:“这是古道飞鹰的队伍,只要财,不要命,听清楚了就将身上的钱财老老实实给我拿出来,放好。”说着,从马鞍的侧面抽出了一块不知什么动物的皮子,刷地一声,便扔在了树荫下。 龙阳微微瞧了那张皮子一眼,又不再理会,反而瞧着马队中央的古道飞鹰,笑了笑。 大热的天气,但飞鹰却感觉自己全身打了个冷颤,心道:他妈的,那少年笑起来,怎么这么邪乎? 那喊话的兄弟喊完之后,却依旧没见四人有任何反应,倒是其中一个少年反而笑了笑。莫非,他们没听明白? 喊话那人反被弄糊涂了,他朝后望了望,见头领并没有任何指示,便又用西域通用的话喊了一遍。岂料这回倒把燕子乌逗乐了,他是见过世面的大侠,武功虽失,但气度还在。 飞鹰见那几人实在不把自己放在眼中,当下大怒,一个翻身,轻轻巧巧地掠过几十步的距离,落在那张皮囊前。 众人见他露了这一手,当下都叫好起来。龙阳也皱了皱眉头,心道:这人倒有几下子,就不知这五十几人俱都有这般身手么? 飞鹰扯下了蒙着自己脸的面巾,露出了一张黝黑的国字脸来。鹰钩鼻,嘴角处有一道刀疤。眼睛犀利有神。他见那四人没有武器,当下便朝树荫处走了进来。 “只要财,不要命。”他缓缓说道,简洁而沉稳:“你,把面巾摘了。”他手指的方向,赫然便是流苏。 龙阳缓缓地站了起来,手中摆弄着一个水囊。 这是两个男人的对视,目光,都很锐利。 五十几人的马队已然缓缓散开,朝树荫的两翼靠拢。 龙阳眼神一缩,嘿嘿笑了笑,心道:雁形阵么? ------------ 第三十章 飞天猴子 这是一支训练有素的马贼,从那雁形阵散开的角度,距离,以及马蹄的节奏上都不难看出。这个阵法,他们平素定然有过艰苦的训练。 龙阳听着飞鹰的话语,只是缓缓地摇了摇头,便不再言语。 飞鹰抽出了腰间的马刀,在树荫下虽然没有明晃晃的光亮,却也是寒芒一闪。 龙阳侧眼瞧了瞧,发现这批马贼不仅配着惯用的马刀,而且有些还带着奇形怪状的武器。更有十几人马鞍一侧挂着强弩,看来实力确非一般。 “我看你也是习武之人,不若我们用江湖规矩来定。你若赢了,我们随你处置。你,若输了,便,带上你的人,滚。”他缓缓地说着,那个滚字咬得格外重。接着,眉头一挑道:“如何?” 眼前那张国字脸一阵抽动,嘴角的刀疤也一阵颤抖。 飞鹰当了八年马贼,从来没人敢对自己说过这个“滚”字。但今日这个少年,却让他猛然一惊。 “好。”男人与男人之间,本就不需要太多言语。 说着,长刀横在胸口,摆出了架势。 龙阳微微一笑,缓缓地伸出了右手,手掌平摊。竟然是赤手空拳。周围的马贼停止了行动,看着那少年准备赤手空拳对付自家头领,当下一片唏嘘之声。 飞鹰倒是有些血性:“你确定不要件趁手的兵器么?” 龙阳干笑两声,自己身无长物,即便是想要拿武器,也没有。他缓缓地摇了摇头。 风起,刀动,沙尘扬起。 那把马刀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朝自己斩来,招式大开大合,却依稀有种舍我其谁的感觉。龙阳心中微微赞了一声。 一只白皙的手掌,瞬间穿过漫天的沙尘。 众人看不清楚那片沙尘中笼罩的情形,包括身后的燕子乌和流苏。 飞鹰凭着感觉,那刀光快若闪电,只怕下一秒,便要砍在那少年的腰身上。想到鲜血喷涌,洒在炙热的黄沙上的情景,他不禁舔了舔有些干燥的嘴唇。 忽然,漫天黄沙中,一只白皙的手穿了出来,顷刻间,便只离自己面门一尺之遥。然而,自己的刀锋却还并未触到任何事物。 难道是鬼么?飞鹰这般想着。 接着,一个笑容接连着浮现,随着那只手。掌刀,已然快要触到自己的鼻子了。时间,在那一刻仿佛慢了下来。 飞鹰大惊,抽刀往身后跳开几步。 龙阳看着已然快及腰身的刀锋一闪,便随着那人朝后退了去。心道:他倒是识相。 飞鹰依然没有跳出那片扬起的沙尘,他再度看不清楚眼前那少年的身形。但他对这片黄沙的熟悉程度远远在龙阳之上。 龙阳忽然在漫天的黄沙中闭上了眼睛,侧耳倾听。 黄沙悉悉索索的声音忽然如雷声一般响,他凝神分辨。忽然,刀光自脚下而起,竟是飞鹰不知何时已然匍匐在地,朝自己的下盘攻来。 龙阳拔地而起,刀光闪过自己脚下方才所站之处。 那飞鹰端的狡猾,似乎已然算到了龙阳必定能躲开这一刀。马刀的寒光没有做丝毫停留,他整个人持着弯刀,自地上也冲天而起,直刺半空中的龙阳。 沙尘渐散,露出了两人的身形来。 龙阳拔高了身形,正在半空中,无处借力。 而飞鹰却持着弯刀,冲天而起,刀尖直指半空中的少年,仿佛这一刀,势在必得。飞鹰笑了笑:这黄沙之中,我比你熟悉太多。 然而,下一秒,他却笑不出来了。因为,他瞧见了那个半空中的身影,竟冲自己诡异地笑了笑。 流苏脸上露出了惊恐的神情,但被面巾遮住,众人自然看不到。 燕子乌倒没什么表情,只是喃喃自语道:“这小子也凭忒托大了。 龙阳身形已然拔至最高,正朝下降落。然而,他的两只脚,已然紧紧地夹住了那片薄薄的刀锋。飞鹰只觉得,手中的刀,被那双脚夹住,便如同刺到了钢铁之上,不能再进分毫。他原本朝上冲的身形,也被朝黄沙地上压去。 方一落地,刀身上大力传来。竟是龙阳在半空中扭转腰身,双脚夹着刀锋一旋。这一下来得如此突然和迅捷,无论是时间和力度上,都恰到好处。 飞鹰悴不及防,一把马刀瞬间脱手。龙阳反手接住,轻轻落在地上。刀锋直指那鹰钩鼻汉子的咽喉。 飞鹰面红耳赤,不仅是因为自己技不如人输了,而且输得如此彻底。并且,自己一干手下都在瞧着自己。 刀锋一折,竟是那少年将马刀翻转过来,把刀柄递给了自己。飞鹰讪讪接过马刀,呼哨一声:“兄弟们,走。” 五十几个马贼应声而动,便要离去。 流苏见龙阳转眼之间,反败为胜,瞬间的功夫,便打发了五十几个马贼,心中不由地闪过一阵蜜意。 都说树大招风,这话一点都没错。不知从哪里吹来一股邪风,穿过他们休憩的树下。奇迹般的没有卷起沙尘,但是,流苏的面纱却堪堪被吹落了。青色的丝巾,在空中飞舞。 马贼中忽然响起了一个声音:“哟,好美的小娘子,不若跟我回山寨做压寨夫人吧。”那人蒙着面,看不清他的表情。 飞鹰翻身跨上马道:“老二,不要生事,我们走。” 出声的正是古道飞鹰的二当家。这人本是江湖上有名的采花大盗,由于长得尖嘴猴腮,一身轻功了得,便得了个诨号“飞天猴子”。他在中州长期作案,犯下的罪行累累,但凡被他看中的女子,下场都极其惨烈。 正是如此,他横行中州不到一个月,便不仅被官府通缉,更是让天同盟的一众高手也深恶痛绝,势要擒住此人。 无奈他天生狡诈,仗着轻功绝顶,竟屡次逃过了天同盟高手的追杀。后来不知怎么地遇上了幻姑,色心又起。但幻姑这等用毒高手岂是他能靠近的,不知被幻姑下了什么药,弄得如太监一般了。幸好留了一条性命,便在这此处当了一名马贼。 几年下来,却混上了飞鹰这帮马贼的二当家来。他那事物虽是不顶用了,但性子却更加古怪了,手段也更为残忍了。凡经过他手的女子,无不死相惨烈至极,连不少兄弟都对他敬而远之。 此时他见到流苏这等美人,有岂能甘心放过,当下便道:“大哥,怕什么,他们才四个人而已,一个醉鬼,一个老不死的,还有个娇弱的美娘子。我们五十几个兄弟,难道还对付不了一个少年?” 说着,兀自拍了拍自己马鞍一侧的强弩:“实在不行,咱们乱箭射过去。就算抢了尸体,也总不至于日后被同行笑话。” 飞鹰沉思了一会儿,虽然凭借手中的五十几人,倒是有把握与那少年一战。只是,那少年表现得太平静了,让自己隐隐有些担忧。 龙阳耳力过人,自是听到了他们的对话,面上虽然平静如常,但心底却也在暗自思考:若真如那人所言,自己纵然能保全性命,但燕子乌前辈与流苏姑娘定然会落入魔掌,此番该如何是好?心中也开始焦急起来。 正在飞鹰思附之间,龙阳忽然感觉眼前青衫一闪,一道人影快得不可思议地从自己身边掠过。定睛瞧去,却是方才那喝醉的年轻人。 忽然,一声马嘶。接着,便是轰隆一声,马匹倒地。 竟是那年轻人趁着龙阳与飞鹰交手的功夫,已然将那酒囊中的酒尽数喝完了。他瞧见那马贼的马鞍上有酒,当下便不由分说地冲上前去。 那马贼正静静待命,哪里能料到方才还是醉鬼一般的年轻人便朝自己冲来,那身形快如鬼魅,只在空中留下了一道残影。 那年轻人来到自己身前,也不干别的,只是抓过自己马鞍边的酒囊便扯。酒囊用牛皮索拴在了马鞍上,便是以防马匹颠簸时掉落。 那马贼大惊,正欲抽刀去砍,岂料重心一斜,那高大的马匹居然在顷刻间便被那年轻人给扯倒在地了。同时也啪的一声轻响,牛皮绳索应声而断。 马贼一边身子被马匹压在地上,兀自高叫。而那马匹也受了惊,侧躺在黄沙中四蹄空蹬,极力想要站起来,直踢得黄沙溅起了老远。 那年轻人旁若无人,拔开那酒囊的木塞就灌了几口,神态端的是高傲。 飞鹰面色一沉,手中马鞭挥指那年轻人道:“兄弟,依照约定,我本要离去了。为何你这位同伴又暴起伤人?”语气阴狠,显然动了杀心。 龙阳和燕子乌心中也是一惊:这年轻人好快的身法,方才还真是看走了眼了。 龙阳抱拳道:“这位兄台我并不认识,方才我三人赶至此地时,他已经在那里醉得不省人事了。” 飞鹰面色一挑,瞧他们休息的树荫离那年轻人喝酒的地方确实相隔了一段距离,自知此话恐怕不假。但那飞天猴子岂管这些,当先暴起道:“哪来的醉汉,兄弟们,箭矢上弦,先杀了这个醉汉再说。” 二当家平素在马贼队伍中性子阴险狠辣,众人都惧怕于他,听他吩咐,当下便抄起强弩,冲着那还在喝酒的年轻人当头便射。 ------------ 第三十一章 醉汉 烈日炎炎,唯独这片树荫下有些阴凉。 十几支箭矢穿云破空般朝那年轻人奔去,流苏发出了一声惊呼。 龙阳也惊叫道:“当心。”虽然与这个年轻人素不相识,但毕竟,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惨死在锐利的箭矢下。 寒芒转眼即至。年轻人依旧在喝酒,喉头滚动,仿佛怎么都喝不够。 第一支箭矢已至,正冲着他的喉头。众人的心仿佛都提到嗓子眼儿了。 下一个时刻,便有龙阳等人吁了口气的表情,和五十几个马贼满脸的错愕。那年轻人虽然在仰头喝酒,但喉咙处却如同长了眼睛一般。只见在箭矢射入喉咙之前,他端端地朝前踏了一步。仅仅一步,无比从容,却堪堪将那箭矢让了过去,掠过他的鬓角,带起了几缕发丝。 十几至强弩射出来的箭矢,都被他那把从容不迫地躲了过去。喉头最后耸动了一下,那原本鼓鼓的酒囊已经瘪下去了大半。 他放下酒囊,一支箭矢堪堪射到。他没有再一动脚步,而是打了个酒嗝,口一张,将那箭矢金属的箭镞叼在了嘴中。 “呸呸。”他将箭矢吐了出来,醉眼迷离地瞧了瞧地上的箭矢半晌,道:“老子还以为是下酒菜呢,却是个这般玩意。” 飞鹰再也按捺不住,脸色颇不好看:“布阵。”他沉声道。 五十几匹马同时动了起来,雁形阵本已初见雏形,这番再动,便如大雁展翅高飞,朝两翼包抄而来。 那飞天猴子大笑一声:“待会儿那小美人由我来对付,谁都别抢。伤了老子的美人儿,回山寨一刀一个都给砍咯。”众人轰然答应,想来这飞天猴子在山寨中若不是威望颇高,便是手段残忍。 五十几个马贼同时从马鞍一侧掏出来一个粗壮的麻绳,绳子尾端有个活扣,与漠北的套马杆上的绳索有些类似。 五十几人甩着绳索,口中吆喝着各族的话语,简短异常,想来不是什么好听的话。雁形阵瞬间变幻,竟然成了内八阵中的圆阵。流苏已然走上前来,紧紧靠着龙阳的胳膊,身子还有些颤抖。显然她也意识到,这些马贼断然是不能同洛川那些公子哥儿家中的护卫相比较的。 燕子乌已然坐在树荫下,漠然地看着周围被马蹄扬起的沙尘,仿佛死亡对他来说,是一种享受。 只有那个年轻人,喝完酒后,醉眼朦胧,颓然坐在地上,丝毫没有理会周围的吆喝与马蹄扬起的沙尘。 那圆阵越缩约紧,直到马匹之间再没有了缝隙。 绳索飞至,铺天盖地。 但却没有朝三人飞来,而是绳索与绳索之间在空中借着活扣相连,片刻间,竟然织出了一张巨大而粗实的网来。 龙阳眼中闪过一丝讶异,这网?还能这样织么? 那张巨网兜头罩下,竟然结得很是细密,缝隙之间都容不下一人钻出。 就在巨网落下来的瞬间,十几把强弩已然瞄准了那个醉坐在地上的年轻人。看来这些马贼目标清晰,手段狠辣,配合默契。 巨网罩下,十几声破空之音响起,箭矢激射。 飞鹰心道:你不是很会躲么,如今被网罩住,看你还怎么躲闪? 岂料意想不到事接连发生,今日也当是这火马贼出门没看黄历的日子。只见那年轻人并不躲闪,而是直挺挺地躺了下来。网绳纵横交错覆在他身上,遮住了他半边脸。十几支箭矢“咻咻”几声,俱是钻进了他身边的黄沙中,竟没有一支碰到了他半根汗毛。 飞天猴子一声怒喝:“再射。他娘的,老子就不信,今日不在你身上射出几个透明窟窿来。” 强弩虽然力道强悍,但却不能连发,须得重新装填箭矢。就趁着这当口,龙阳已然微微一笑,扯住一根粗壮的麻绳,微微用力。只听绷的一声,竟是应声而断。刹那间,便给他扯出了一个大口子来。 流苏同他从巨网中钻了出来,站在原地,吟吟浅笑。 飞鹰眼角一阵抽搐,心道:妈的,今日看来命犯太岁,居然遇到两个如此难搞的煞星。 那年轻人复又站了起来,依旧是醉眼朦胧,发现自己身上居然罩了些粗壮的麻绳一般的事物,极为不舒服。他扯起巨网的一个缝隙,将脑袋使劲往里挤,仿佛想从里面挤出来一般。看得流苏竟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瞧他那神态,连龙阳一时也分不清楚,他是真醉,还是假醉。 过了一会儿,他发现好像钻不出去,所幸不再钻了。抬脚便走,手中那个酒囊中仅剩的一点酒被他也灌进肚子里。 仿佛是又看到了马鞍一侧的酒囊,他亦步亦趋地便朝那圈子外走去。 绳索结成了巨网之后,只剩下四五个绳头,俱被挂在马鞍上,如此绷紧了。 那年轻人走了几步,发现怎么越走越吃力了,当下憋得脸色通红,仿佛正在使出吃奶的力气。加下的黄沙都被他蹬得深深凹陷下去一个硕大的脚印。 绳头挂在马鞍上,被扯得笔直,两匹高大的骏马身子都仿佛要弓起来了,打着扑哧的响鼻。若不是骑马之人使劲地勒住了马头,恐怕就要掉头朝那年轻人方向跑去了。 那年轻人只是红着脸,继续一步步朝他眼瞧见的酒囊走去。 忽然,一声马嘶,竟然是那两匹骏马在承受不住那巨大的力道,前蹄腾空而起,险些将背上的马贼甩了下去。 继而,那马匹便转身朝那年轻人方向跑去,无论背上的人怎么使唤,都无济于事。那年轻人只感觉背上一松,脚步越发快了。 眼前那马贼给他勒在网中几乎都要凸出来的眼神瞧得心惊胆战,也不再管了,策马便跑。他的马鞍上也有一段绳头,是以他这一跑,整张巨网便彻底散了。 就在此时,那十几个手持强弩的马贼也装填完毕,当下抬手便扣动机括。目标依旧是那个古怪的年轻人。 由于他先前出其不意地躲过两拨箭矢,是以虽然那箭矢来势甚急,流苏也没再为他担心。果然,箭矢堪堪射到。那年轻人仿佛感觉到了劲风,当下便用手中那个空空酒囊一阵挥舞,动作奇特,连燕子乌都瞧不出来是哪门哪派的招式。 奇则奇矣,但偏偏那十几支箭矢却被一个看似软绵绵的空酒囊尽数拂在地上。 飞鹰只感觉头皮发麻,吆喝了一声:“都给老子冲上去砍了他啊,还愣着干什么。” 那年轻人被这一声喝倒是吓走了不少酒意,身子抖了一抖,好似清醒了一些。四十几个马贼已然风卷残云般地冲了上来,手中的马刀明晃耀眼。 反而没人理会龙阳等三人了所在了,他心道:看来这劳子马贼被那年轻人的作为激怒了,欲杀之而后快。 酒虽醒了不少,但依旧有些步履踉跄。他瞧着铺天盖地冲来的马贼,反手朝背后一抽,想来是要拿兵器,但却抽了个空。他四下一看,目光落在了那个蓝布包裹上。但马贼已近,容不得他再去拿那包裹。 此时手中只有一个喝空了酒囊,干瘪瘪的。他抬手一扔,酒囊正中当下那马贼的面门,没什么力道,但却恰好蒙住了那人的双眼。 马贼大惊,赶紧放开缰绳去扯面上的酒囊。 将将扯开,却见那年轻人已然凌空飞起,到了自己面前。五指成爪,抓向了自己的衣襟。 那年轻人空手抓住那马贼衣襟后,轻轻一提,便将他扔出了老远。幸好脚下是柔软的黄沙,他只在地上滚了几滚,便又站起身来,并没有受什么伤。只是模样倒有些狼狈。 年轻人落在马背上,反手抓过了缰绳,竟然倒着骑在马鞍上。破空之声又想起,箭矢已至。他身形或高或低,将那箭矢一一躲过。行动流畅。 他策马朝自己那蓝布包裹而去,待到近前,翻身挂在马侧,伸手便抄起了地上的包裹,化作一骑沙尘,朝西奔去。竟是不再管这里的情形。 飞鹰等人没有动,而是呼哨了一声,那追赶而去的马贼复又倒了回来,看来,他们已然放弃了对付那年轻人。 场中只剩下了龙阳三人,众马贼都恶狠狠地盯着他们,仿佛要将心中的怒气都撒在三人身上来一般。但介于龙阳方才徒手便将那粗壮的麻绳扯断,倒一时也不敢再上前。 双方就这么僵持着,对峙着。 片刻之后,龙阳忽然回过头去,冲依旧坐在树荫下的燕子乌道:“前辈,还能骑马么?” 燕子乌哈哈笑道:“有何不可。” 于是乎,龙阳依法炮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离自己最近的那两个马贼扔下马来。同时,轻轻环住了流苏的纤腰,落在了一匹马上。 那马一惊,撒开蹄子便跑。龙阳回头一看,却见燕子乌也爬上了马背,正追赶而来。那一众马贼,却并没有再追赶。 飞鹰瞧着那绝尘而去的身影,叹了一声道:“妈的,哪里冲出来的鬼?老子劫道儿这么多年了,还没碰到过这般棘手的。走,回山寨。” 飞天猴子眼神闪烁道:“大哥,前面可是孤狼的地盘。要不要引他去抢?” 飞鹰眼中精芒暴闪,沉思了片刻道:“你脚程快,这事儿你去办吧。” ------------ 第三十二章 夜凉如水 马匹在黄沙中奔跑的速度虽然不快,但却比用双脚一步步走好上了许多。三人跑了一阵,见马贼并未追赶,便渐渐放慢了速度。缓步而行。 流苏坐在马鞍的前端,靠着龙阳的胸膛,只感觉,时光,若是在这一刻便不再流淌,该多好。 曾几何时,李昭然也有过这样的幻想,与君共骑踏斜阳。 若说古道飞鹰是这条百里古道上人数最多的马贼,那孤狼,便是这条古道上,人数最少的马贼。 因为,他只有一个人。当然,还有西域古道上,最可怕的狼群。 传闻他是被野狼养大的,与漠北的祖先阿莫一般。他自幼便是个弃婴,被野狼养大后,也是独来独往,抢过往的客商,抢他们的财宝,吃他们的肉。 他没有丛生的毛发,倒是穿得还挺像那么回事,头上戴着一个巨大的斗笠,一点也不似野人。 飞天猴子站在他身后,平素在山寨或是“肥羊”面前凶狠异常的他,此时连大气都不敢出。 “你说的那几个人,身上有很多的财宝?”孤狼的嗓音低沉沙哑。斗笠之下,看不清他的表情。 飞天猴子吞了吞口水道:“是的,很多的财宝。” 孤狼斗笠下的眼神不知道望向了何处:“为什么你们不劫?”黄沙滚滚,云端气象万千。 飞天猴子一脸媚笑道:“我今日只负责出来踩点儿,没料到会碰到‘肥羊’。他们走得快,这不是到了您的地盘了,我们古道飞鹰也不好下手了,便特地来通报您老人家。” 斗笠轻轻晃动了一下:“财宝,女人,我全要。”孤狼的声音虽然沙哑,但自有一股不容抗拒的威严。 “这……这恐怕。”飞天猴子一脸苦笑。他是采花大盗,见到美丽的女子,岂能放过。只是在孤狼面前,还是不敢表现得太过。毕竟,眼前这全身隐藏在长袍斗笠下的人,性子古怪,说翻脸,便翻脸了。 “没什么可商量的,你走吧,趁我还没改主意之前。”一语不快,竟直接下了逐客令。 飞天猴子只觉得后背发凉,他转头四下看去,心中大惊。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周围已然多了十几头半人高的狼来。 它们迈着优雅而缓慢的步子,静静地朝孤狼靠了过来。眼中露出了凶光,獠牙下滴着白色的液体。 飞天猴子不敢久留,当下道:“那便如你所言,我走了。”说罢,转身便跑。狼群并没有追上去,而是静静地走到孤狼的身边,坐了下来。 飞天猴子自诩轻功独步中州,但他却对这些狼群,异常忌惮。 孤狼伸手,轻轻地抚摸着身边一头狼的头,那凶残的动物,居然眼神眯了起来,似乎颇为享受。 “灰子,今夜又有肉吃了。”孤狼对着那头狼说道。 那头狼颇有灵性,听见这话,顿时面露凶狠状,朝脚下的黄沙龇牙咧嘴。 西域的天黑得特别晚,龙阳三人已经行出了很远。有马匹代步,自然是轻松了许多。三人不急不缓地走着,转眼之间,已经是夕阳西沉。 天边的云,烧得特别红。周围的气温,随着太阳的落下,迅速降了下来。竟感觉周围阴冷起来。 一路之上,便再也没见过那个年轻人,想来他策马狂奔,已然走得远了。龙阳事后细想了那年轻人醉酒之后从容的招式,虽然有些窘迫,多了些调侃。但确不得不说,那人定然武功高绝。这天下之大,端的是藏龙卧虎。 天色渐黑,西域的苍穹分外辽阔高远。 龙阳躺在一张不知名的皮毛上,仰望着天空。 无聊之际,他抓起了一把黄沙,只感觉入手冰凉。他心道:这西域的气候当着与中州颇有出入,白日还烈日炎炎,到了夜间,却又如此冰凉。 瞧了一眼躺在不远处的流苏,虽然也睡在一张皮毛上,但却全身蜷起,想必定然是寒冷异常。他是习武之人,内息浑厚,自不惧这些寒冷。 他站起身来,拿过自己所垫的皮毛,轻轻的走了过去。 原来,她酣睡时是这般模样。看着流苏略黑了一些的面容,龙阳心中忽然升起一股内疚的感觉:自己又何必拖着这个女子,陪自己一起受苦呢?只是,他忍心,他甘心,继续让她留在那个烟花之地么?李玄疏是什么人,他看上的女人,又岂会放过? 龙阳将那块皮毛轻轻地盖在流苏蜷缩的身体上,复又站起身来,走到远处坐了下来。他朝燕子乌睡的地方瞧了去,却发现这个怎么也睡不够的老前辈,此时居然睁着一双眼睛看这自己。 龙阳冲他笑了笑,复又转过头去,看着夜色中远处沙丘的轮廓。 他们宿营的地方是在一片大沙丘后面,是一处背风所在。黄沙中深夜寒冷,是以就算在沙丘后面,却也能感觉到那刺骨的寒冷。 脚步轻响,燕子乌走了过来。如孤云山绝壁上的山洞口,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既然你喜欢她,他喜欢你,那你为何不娶她?”燕子乌仿佛洞悉任何事情,语言之间,总是一针见血。 “我是个逃犯。”龙阳抓了一把沙子,朝前方扔去。 “那你就打算一辈子逃下去,一辈子带着流苏姑娘这般名不正,言不顺?” 龙阳又抓起了一把沙子,眼神一怔,手也有了些颤抖:“那,那能怎么办?” 燕子乌叹了口气道:“比如,去一个谁都不认识你们的地方,去一个城门上没有贴着抓捕你的通告的地方。” “天下之大,哪里又有这样的地方呢?”哗哗几声,他连续扔了好几把沙子,心中烦闷异常。 “怎会没有,你也说了,天下之大。漠北,西域,甚至东海,南蛮都可以去。”燕子乌在说这些地方时,神色中竟然带着一丝向往。 龙阳瞧了瞧远处熟睡的女子:“化外之邦,我又怎能忍心让流苏为我受这般苦。” 燕子乌呵呵笑了笑,拍了拍龙阳的肩膀道:“她现在,不已经是在为你受苦了么?” 龙阳怔怔不语,低头看着脚下的黄沙,月光之下,其间竟然反射出晶莹的光亮来。 忽然,龙阳心神一动道:“今夜有些不对头啊?” 燕子乌四下望了望,并无异样:“没什么不对头啊。”他武功被封,自然没有龙阳那种敏锐的感觉。 而带给龙阳的那种异样的感觉,竟然如此熟悉:“今夜,太安静了。风都没有。” 燕子乌略微一感觉,果然,自己特意选了这个背风的沙丘。按理来说,大风虽然刮不到,但是风是无孔不入的事物,怎么却连一丝风都感觉不到。确是有些奇怪。 龙阳静静凝神了片刻,忽然跳将起来,溅起了一蓬黄沙。他迅速地掠过与流苏之间的距离,在熟睡的女子身边蹲了下来。 先前睡时只感觉身上冰凉冰凉。但她不愿意起来,便将身子蜷缩了起来。过了一会儿,却感觉暖烘烘的,睡得格外舒服。此时的她,正在做着美梦,梦中,他靠着龙阳的胸膛,两人坐在马背上。 眼前,是辽阔的草原,有河流,有花香。 忽然,她感觉肩膀被人轻轻拍了一下。她不愿醒来,想继续将那个美梦做完。无奈,那人又拍了拍自己。她睁开惺忪的睡眼,却瞧见一张熟悉的脸庞。 流苏面色一红,只是在清冷的月光下瞧不出来。她刚想告诉龙阳方才自己做的那个美梦,却见眼前的男子将食指竖在唇边,做了个嘘声的手势。 他的神色有些严肃和疑惑。这是流苏与他相处这般久了,见他露出的最严肃的神色。即使是面对五十几个凶狠的马贼时,他也表现得那般坦然。 流苏坐起身来,盖在身上的皮毛滑落。她眼神一阵,继而心底涌过一阵暖流。 龙阳在她耳边轻声说着:“有些不对头。我们赶紧上马走。” 流苏第一次见他这般严肃,但自己也没瞧见周围有什么异样。 忽然,一阵马嘶响起。那两匹马躲在背风的角落里,这黄沙之中,不需要给它们找个马桩拴起来。这般深夜马嘶,显得格外诡异。 月光,也渐渐躲进了云层之中,周围一片黑暗。 就在此时,只见流苏面色惊恐,手指着远处道:“那,那是什么?” 龙阳放眼瞧去,只见黑暗之中,亮起了无数绿油油的小点。那些小点呈椭圆形,于自己来讲,却是再熟悉不过了。 那日在锁龙渊下,遭狼群围攻时的景象又浮现在脑海之中。那一仗,惨烈无比,若不是有人掩护自己砍伤了头狼,只怕那夜,那五十人的队伍,便尽数要葬身狼腹了。 “是狼群,莫怕,畜生而已。”龙阳轻轻拍了拍紧紧抓住自己衣裳的纤手,淡淡道。 燕子乌也靠了过来:“西域的狼群极其凶狠残暴。”他环视了四周一眼:“从数量上看,百余头,算是大狼群了。” 狼群怕火,但眼前除了滚滚黄沙,哪里找得到生火之物。 夜凉如水,风起天阑。 淡淡的腥味,缓缓地扩散在风中。 ------------ 第三十三章 西域孤狼 忽然,那两匹马似乎承受不住这压抑的气氛,和风中扩散的腥味,惊恐地嘶鸣一声,撒开蹄子便朝东边跑去。只是没跑多远,黑暗中发出了那马匹悲惨的嘶鸣,还有牙齿啃噬的声音。 “怎么办?”燕子乌沉声道。 龙阳目光如炬,缓缓地扫视着周围。他自从那日喝了一整壶毒酒,武功大进之后,便发现夜间视物,也格外清晰。 狼群身后,有一头巨大的灰狼,这个端端地坐在黄沙之中,在他身边,愕然有人影伫立。那人一身漆黑的长袍,头戴斗笠,若不是龙阳视力有了变化,又怎能发现他? 他盯着那个一动不动的黑色身影瞧了片刻,低声道:“找机会,杀头狼。”他面沉如水,显示着不一样的沉静。 燕子乌侧目,顺着他的眼神,只瞧到了一片黑暗,还有两点略微大一些的亮光。想必,那便是头狼所在。 那个隐藏在黑袍之中的身影,仿佛感受到龙阳的目光一般。从黑袍之下,伸出了一只白皙的手,在那头狼的头上轻轻的摩挲着。 “嗷呜”。 风起,云散,月光轻轻照下,仿佛给整片黄沙穿上了一件薄衫。 “嗷呜,嗷呜……”群狼啸月,声动四野。 那个隐藏在黑暗中的身形在月光下显现出来。燕子乌与流苏俱是一惊:想不到那头狼如此巨大,想不到,竟然还有一个人。 不远处,两匹马倒在那里,已然没有了任何声息。四五只灰狼正啃噬着它们的肉,将它们的内脏拖得满地都是。腥臭味迎风传来,闻之欲呕。 流苏不敢再看,当下别过头去。却发现四周围都是星星点点,幽绿的光芒。三人竟然已经无声无息被狼群包围了。她吓得只能闭上了眼睛,身子一阵发抖。就算面对龙椅上一怒震天下的江山霸主,她也没有这般恐惧过。 狼行缓慢,那是它们的天性:多疑,且颇有耐心。 龙阳冲着那一身黑袍的人拱手道:“阁下是什么人,为何驱使狼群围住我等?”声音遥遥传去,其间灌输着雄浑的内力。正对自己行来的那群狼被声音一震,脚步更加缓了下来。 孤狼藏在斗笠下的眼神一缩,心道:好内力。难怪飞鹰他们一伙儿撺掇我来抢,想来定是在这少年手中吃了亏。 他没有说话,那只白皙的手,轻轻拍了拍身边那头灰狼的头顶。 那灰狼仿佛能读懂他的心思一般,赫然站了起来,仰天长啸。 “嗷呜……”那声音穿云度月,仿佛将方才龙阳灌输着真气的声音都压下去了不少。 龙阳心中一惊,暗道:这头狼虽看起来没有锁龙渊下那头纯白的狼那般聪慧,但从它方才啸月的声音上不难断定,这头狼,只怕更为凶残。 百十头狼围着龙阳三人不停的游走,锋利的獠牙,更如同摧残意志的魔鬼。看得龙阳头皮一阵发麻。若此时只有他孤身一人,反倒好办许多。而且,身无长物。浑身上下除了几件衣服行李之外,便是一长串鼓鼓的水囊。 又是一声嚎叫响起,这次与上次有了些区别,其间有几处断断续续,或急或缓。 百十头狼听见那声嚎叫,停止了游走,渐渐朝三人逼来。 这场景,龙阳颇为熟悉。他别无他法,将身上的水囊迅速倒空,用绳索穿了起来。那水囊不知是用什么皮毛做成的,韧性倒是颇好。 此时心中一阵后悔,当时新店城那么多的兵器铺,为何就没买样趁手的兵器来防身呢?而且,见多识广的燕前辈好像也没有提醒自己。 若此时利刀在手,百十头狼,又有何惧哉。 七八个水囊被穿成了一长串,龙阳拿在手中挥舞了几下,倒也聊胜于无。 一头灰狼当先窜来,后腿在黄沙上一蹬,在空中跃起。狼嘴张开,露出尖锐的獠牙,朝龙阳当先扑来。 水囊激射而出,带着无与伦比的力道。 龙阳手法颇准,只听噗嗤一声,水囊打在了那头狼柔然的肚皮上。也许是被力道打懵了,也许是被打碎了内脏。总之,那头狼瞬间便全身僵硬,直直掉落下来,口中溢出了鲜血,不再动弹。 但龙阳没有掌握好力度,贯穿那八个水囊的绳索却经不起这般力道,赫然断裂开来。最末端的那两个水囊飞了出去,掉在一头狼的头上,惊得它一阵乱跳。 转眼之间,便只剩下了六个水囊。这般一来,可以够到的距离也近了许多。 一声尖叫,身后四周的狼群也蜂拥而至,单凭龙阳一手挥舞着那颇为搞笑的水囊,另外一只手和双脚不断地围绕着燕子乌和流苏两人游走,将企图扑上来的狼或踢、或踹、或抽地挑了出去。一时间捉襟见肘,背后和肩头被锋利的狼爪抓破,血流涔涔,火燎燎地一阵痛。 龙阳下巴处的疤痕抖动了一下,任谁都能瞧出他此时面临的险境,还有承受的巨大压力。一头狼张着血盆大口扑向流苏玉一般的脖颈,眼中凶芒一闪即逝。 龙阳脚下如风,瞬间便转到流苏身侧,水囊飞起,砸向了那头狼的鼻端。他与群狼斗过,自然知道狼身上最脆弱的地方只有两处,一是腹部,另外一处便是鼻端。 当龙阳手中那一长串水囊只剩下三个时,他已经基本上能掌握合适的力度了。 水囊击中灰狼的鼻端,只听一声轻响,不知道是鼻骨碎裂,还是头骨移位的声音。总之那只狼发出低低的嘶鸣声,便倒在了地上,口吐血沫。 龙阳回头看了流苏一眼,虽然她眼神中还有些恐惧,但身子已然不抖了,反而冲龙阳笑了笑。那一笑,真如这漫天血雨中一朵娇羞的百合。 这厢燕子乌又叫了起来:“重色轻老的家伙,我都快给狼吃了,你们还在那厢调情。”说着话锋一转道:“死畜生,别咬,你咬着老子的袖子了。” 龙阳朝他那处看去,只见一只狼正咬着燕子乌的袖子拼命地撕扯着。但瞧他那模样,好像并未咬中手臂一般。 想来这衣袍本身就宽大,再加上他骨瘦如柴,没被咬着也是理所当然。想不到,瘦骨嶙嶙还有这般好处。 龙阳脚下一转,一脚踢在那狼的腹部之上,瞬间便将它踹出了老远。 就这般左支右拙地支撑了大半个时辰,那百十条狼在龙阳水囊的阻挡下,却也未伤到流苏分毫,只是龙阳身上却多了若干伤痕。 那隐藏在黑袍下的人和那只体型巨大的头狼依旧还没有动,那才是龙阳正真忌惮的。 狼群的数量并未减少多少,正真丧命的不过二十几只,还有一小部分或被水囊击打到远处,受了些轻伤,此番又爬将起来,朝三人扑来。而且,比先前更加凶狠了。 看来那隐藏在黑袍下的身影想借着狼群先将三人的气力消耗完,然后再由他来最后一击。 又过了一炷香的功夫,虽然狼群的数量又减少了一些,但龙阳也是汗流浃背。汗水混着血水,满身流淌,已然分不清楚。 夜风吹过,一阵凉意。 忽然,黑袍下的身形动了,快如闪电。 孤狼自幼便是由野狼养大,不仅学会了狼的一些独特本领,这速度上也达到了一流高手的境界。只怕比之飞天猴子的轻功,也不逞多让了。 刀,一把很薄的刀,如蝉翼,几乎透明。 就在那把刀从黑袍下伸出来的瞬间,周围的空气都仿佛凝结了一层水滴。 终于忍不住了么?终于按捺不住了么?还真是把好刀啊。 龙阳一直处于被动防御的状态,一直让那些凶狠的狼,在自己身上造成或多或少的伤害。让那个在黑袍下的身影看见自己血流满身,看着自己渐渐虚弱。 然后,他等的,便是这一刻。 头狼也跟着那刀身影,如风一般掠过黄沙。巨大的身躯奔跑起来,显出了完美的协调,就连风,都不能阻挡它速度的分毫。 薄如蝉翼的刀,异常狡诈。它的刃,没有划向龙阳,而是朝着流苏而去。而那只巨大的头狼,也仿佛要绕过龙阳,扑向了更为虚弱的燕子乌。 狼群让开了两条狭窄的道路,一人一狼,携着劲风,扑向了三个垂死边缘的人。 龙阳喘息了一阵,深深地,呼吸。 从方才到现在,这是他吸得最畅快的一口气了。 他闭起了双眼,两手做掌刀状,手心向上,平端在腹部之上。 丹田内残余的内息尽数升起,流窜在经脉之中。 袖袍无风自动,须发飞扬。 藏在斗笠后面的眸子中,闪过了一丝轻蔑的笑容。这把蝉翼刀,最大的好处,便是薄,薄得随时都能断掉一般。但是,内家真气,却不能对它造成多大的影响。就如同巨浪尖端的浮萍,随浪飘摇。 “吼啊”,一声低沉的吼声从斗笠下传了出来,那把蝉翼刀居然从那只白皙的手上飞了出来,直直朝流苏的胸口飞去。 恰在此时,龙阳睁开眼睛,眼神明亮无比,仿佛有细小的电流在眸子中窜动一般。 狂风四起,沙尘飞扬。 但凡,被这阵沙尘笼罩的人,都闭起了眼睛。 ------------ 第三十四章 血与刀 斗笠飞起,黑袍倒披。 蝉翼刀如狂风中的羽毛,飘摇而进。那刀身上,居然带着内家真力。 龙阳单手伸出,朝那把刀上抓去。光芒一闪,蝉翼刀上反射出月亮清冷的光线。刀入手,除了冰凉,还是冰凉。刀身一阵颤抖,好像要挣脱一般。 孤狼的脸上蒙着黑色的布条,一匝一匝,只露出狼一般的眼神。青丝飞舞,白皙的手掌微微前探。 两人在空中交手,龙阳握着的刀身,反而又被夺了回去。那孤狼的手法怪异,不似中州的武学。 贪婪与血红,是对那双眸子最直接的形容。 蝉翼刀在他手上,仿如活过来一般。孤狼不仅血腥,而且狡诈。他的刀锋始终直指狂风中闭目的流苏。 龙阳赤手空拳,但欺身而进,是他此刻唯一的选择。 巨大的狼嘴喷着难闻的腥味,离燕子乌只有一尺之远。狂风之中,一人一狼,都睁开了眼睛。 出乎意料般的,燕子乌枯瘦的脸上露出了一个笑容。那头狼面色疑惑,但对于血肉的诱惑,却使得它没有了任何恐惧。 身影一闪,燕子乌穿着那破旧的袖袍,居然躲过了头狼惊人的一扑。狼爪落在黄沙之上,溅起了老大一片。 那头狼的眼中露出了不可思议的样子。它转身怒吼,却发现燕子乌的身影不见了。头狼摇了摇巨大的狼头,发出一声低吼。 燕子乌躺在巨大的狼身下,瞧着头顶上灰色的毛发。他也是灵光一闪,想起先前那年轻人被巨网罩住,十几支箭矢射向他时,便是被他这般躲过的。没想到此番使起来,还真有些奇效。 忽然,额头一湿。他抬头瞧去,顿时心中一惊。那血红色的狼眼正对着自己,狼嘴獠牙的缝隙之中,涎液滴落,择人而噬。 巨狼如风般咬下,显然是痛恨眼前这个瘦弱的老人为何不束手待毙,让自己一番好找。燕子乌就地一滚,堪堪避开。他虽然内力尽失,体质虚弱,但一代大侠,自有出彩的招式。 滚在一侧的他,居然翻身骑上了巨狼的背上,双手紧紧抓住了它脖颈处的鬃毛。 头狼乃是西域这条古道上所有狼群的首领,何时曾被人骑到过背上。它仰天怒啸,仿佛连月亮都为之一颤。 它如烈马一般,上下窜起跳跃,想将骑在背上之人甩下来。奈何燕子乌自知生死一线,双手竟如铁钳一般抓着大把的鬃毛,不肯放手。倒是鬃毛被手上巨力一扯,反倒让那头狼痛得喉咙间低低地嘶吼起来。 真气翻腾,龙阳双手交错,横在胸前,挡在了流苏的身前。蝉翼薄刀,如跗骨之蛆,绕过他的身形,又想从一侧攻击。 龙阳脚步游走,虽然又为流苏挡住了一刀,但自己的肩头也被蝉翼薄刀斩中,一道醒目的伤口,流出了鲜红的血。 围在周围的百十余头狼,闻见了新鲜的血腥味,又都慢慢地凑了上来。 人影一闪,却是一个尖嘴猴腮的人从远处掠来,正是飞天猴子。他虽然惧怕孤狼,但仗着过人的轻功,哪有舍得美人的道理。 他身形在半空中飞掠,嘴里还兀自发出淫荡的笑声。孤狼见他到来,低低地哼了一声:眼前这年轻人武艺高强,内息浑厚,现下飞天猴子到来,倒是可以让他分心不少。 果然,飞天猴子的魔抓直接朝流苏探去。事实上他跟随孤狼一路而来,狼的嗅觉灵敏,所以他也只敢远远地坠着。如今眼见打斗僵持着,而那三人迟早要作狼腹之食,且孤狼下手狠辣,竟然招招想要那小美人儿的性命。他再隐藏不住,现出身形来,想一击得手,抱得美人便溜。 龙阳眼角斜瞟,只见白日里那淫秽的马贼竟然出现,心中一惊。若真是大批马贼都赶来了,那今日三人断然便要送命在这黄沙之中。 狂风渐小,流苏已然睁开了眼睛,却忽然瞧见一个尖嘴猴腮的人朝自己探爪而来,当下便发出一声惊叫。 龙阳心中焦急,下手微慢,又被那蝉翼刀在身上拉开了两道口子,血流不止。 俗话说双拳难敌四手,好汉架不住人多。 狼群重围,还有个使着蝉翼薄刀的高手。如今又来了一个轻功看似不错的马贼,一时间,更是险象环生。此间状况,比之那日在锁龙渊中的情形,似乎还要恶劣几分。 眼瞧那只手便要抓上流苏雪白的衣裳,龙阳怒目圆睁,体内真气一时间失去控制,一阵乱涌。顿时心脉俱震,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流苏眼中含泪,却兀自咬紧了嘴唇,再没发出任何声响来。 眼前的男子,此刻,便是她眼神中,唯一的,身影。 龙阳踉跄伫立,竟然不顾身后蝉翼薄刀的袭扰,奋起余威,一拳轰然而出,朝那只手奔腾而去。 那一拳,压缩了空气,发出爆裂的响声。仿佛,是此时滚滚黄沙中,最凶猛的咆哮。 半空中的飞天猴子面色大变,赶紧撤手,却已然来不及。 咔嚓,是骨头碎裂的响声。接着,飞天猴子惨叫,捂着变形的手掌,疼得脸色煞白,冷汗涔涔。 与此同时,蝉翼薄刀竟然改削为刺,堪堪刺入了龙阳胸口的右边。 刀薄而利,以至于孤狼将刀锋抽出来时,鲜血还没来得及流出。 狼群闻见了血腥味,蜂拥而上,霎时间便将龙阳扑倒在地。獠牙,对准了他的喉咙。 “不。”夜空中划过凄厉的惨叫,豆大的泪珠从美丽的眼睛中掉落,混入了干裂的黄沙中,消失不见。 落泪的流苏,是天地间凄美的花朵。白衣染血,她再也顾及不上,竟然朝着扑倒龙阳的狼群扑去。这一刻,她的眼神中,有生死相随的倔强。 忽然,噗嗤一声,鲜血四溅,洒在了倒在地上,已无力气的龙阳的脸上。温热的,顺着脸颊缓缓流淌。 他瞧见了将獠牙伸向自己喉头的那头灰狼的脖颈处忽然有了一道裂痕,红色的血线,喷涌而出。接着,那狼头居然飞了出去,在黄沙地上滚了几滚。那双噬血的眼睛,还兀自睁着,却已然没了光彩。 那无头的狼身轰然倒下,压在了龙阳的身子上。恰巧是右边胸口处,被蝉翼薄刀刺入的地方。由于蝉翼刀太薄,鲜血此时才顺着那个创口缓缓流出,染红了一大片衣襟。 龙阳只觉得胸口一痛,喉咙里又有温热的液体倒流。那无头狼尸的切口处异常平整,就连骨头的断裂处,也光滑如镜,依稀还有青色的光芒闪动。 好快的刀,他在心底赞叹。 扑向龙阳的流苏一阵愕然,一张熟悉的面容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中,赫然便是白日里那个喝得醉醺醺的年轻人。 他手提弯刀,如天神一般降临。 那把刀,散发着青色的光芒,刀身中间一个狼头闪烁不定,分外狰狞。 那蝉翼薄刀在周围凝结的淡淡水汽,如潮水一般退去。刀身一阵颤抖,嗡嗡作响。 那年轻人似乎还有些醉意,四下瞧了瞧道:“怎的这么多狼?” 但见他步法缓慢,长刀在狼群中微微挥洒,好似闲庭信步。但过往之中,竟没有一只狼能逃过他那弯刀的攻击。 鲜血染红了黄沙,孤狼眉角抽动。凶狠的狼群仿佛被杀怕了一般,竟然缓缓朝后退去。唯独剩下那头狼还在上下窜动跳跃,背上,是燕子乌紧紧抓着它的鬃毛。 一声呼哨,自孤狼嘴里发出。头狼居然停止了跳动,仿佛放弃似地,朝孤狼处奔了过去。燕子乌翻身落下了狼背,滚在龙阳不远处。他喘息了一阵,仿佛刚才的较力让他用尽了周身的力气。 闻着异响,他朝那年轻人处看去。继而,惊讶,成了他脸上唯一的表情:“是青芒啊,竟然是青芒啊……” 龙阳虽然此时看不到那把刀,但方才刀光闪过压在身上的那头灰狼时,他心中泛起了奇异的感觉。就好像那日在锁龙渊时,仰望那巨大的石像的感觉。 孤狼静静的站着,狼群退后,也都聚集在那头狼的身后,静默地对峙和僵持。 忽然出现的年轻人,让他感觉颇为愤怒。 岂料那年轻人见狼群退去,却并没有朝这边望上一眼,而是盯着捂着手掌,脸色煞白的飞天猴子,似乎在回忆着什么:“哦,我想起来了,白日里就是你带人追我的。” 飞天猴子脸色更加白了几分,虽然他自诩轻功独步中州。但面对那年轻人手中散发着青色光芒的弯刀,心底没由来地一阵恐惧。 说罢,又朝龙阳三人瞧去。只见流苏已然半跪在地上,将龙阳略微扶起一些,正扯着自己的衣服,将他包扎胸前的伤口。衣服撕成了布条,雪白的肌肤在夜色中若隐若现。 飞天猴子暗自吞了口唾沫,心道:来人武功太高,手上的弯刀更是神兵利刃,此时不走,更待何时。一念至此,当下便飞身而走,如一缕青烟,掠过黄沙。当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年轻人醉意微醺,他发现龙阳正盯着自己,眼神中有狂热,还有不解。 “你,是苏门武信的人?”淡淡的声音,如拂过黄沙的微风。 那年轻人全身一颤,眼神中露出了迷茫的神情。 ------------ 第三十五章 黄沙 周围,安静得呼吸可闻。 小沙丘被风吹拂,缓缓移动。黄沙中从来就没有固定的路标地点,这些沙丘,无时无刻不在移动。在这滚滚黄沙之中,唯一能够用来辨认方向的,只有太阳,和星辰。 孤狼身边的头狼异常安静,幽绿色的眼神紧紧盯着那把散发着青色光芒的弯刀。孤狼的呼吸很沉重,眼前忽然出现的年轻人仿佛与这三人并不认识。他在思索,是离去,还是等待。狼的本性,除了贪婪,还有耐心。 年轻人握着青芒的手渐渐颤抖起来,面露苦涩。似乎,方才龙阳的问话,让他陷入了一段痛苦的回忆之中。 曾几何时,他心中也有至高无上的信仰。只是,这是一个怎样的世道,在上演怎样华丽的命运。 他低低地叹息了一声,迎着那双锐利的眼神道:“不错,我以前叫星辰风。” 流苏显然没听过这个名字,一脸茫然。但龙阳的眼角却微微跳动了一下。这个名字,他当然听过:“哦?以前么?那你现在叫什么?”话语中满是嘲讽。 星辰风看着脚下仿佛流淌的黄沙道:“现在么,我只是一个醉汉而已。”他的脸色中满是颓然的神情,好似正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龙阳虽然不清楚秦川为何在最后关头放过了他,但他却清楚地知道,此人身负累累血债:“哦,你以为离开了苏门武信,离开了漠北,借着酒,就能洗掉你身上的罪恶么?” 星辰风脸上茫然之色一闪即逝,继而眼神一亮道:“难道,你们在战场上杀的漠北士兵,他们便没有家,没有父母,没有亲人?”他转头看了龙阳身边的流苏一眼,停顿了一会儿又道:“没有心爱的人么?” 龙阳呼吸一窒,继而又恢复了愤然和倔强:“你杀的,都是手无寸铁的老弱。战场之上,刀剑无眼,每个人,都有为生存下来拼搏的机会。你呢?你杀的那些人,他们有过这样的机会么?” 败在炎魂枪下之后,他便一路向西,走过了很多地方,遇到了很多人。但他只是买醉,他想不明白,为何,秦川在月放城下,要留给自己一个背影。 钱财丢了,丹药丢了,就连星家的信物也丢了。但他唯一没放手的,便是手中握的这把刀。 龙阳的眼神和话语,如针一般锐利,瞬间便扎在他的心头。 一念成魔,万劫不复。 月亮,渐渐在西边的天际黯淡。那是因为,启明星在天空闪烁了几下,东方泛起了鱼肚白。 孤狼在星辰风和龙阳对视时,带着狼群,如潮水般退去。孤狼,不仅是这条古道上人数最少的马贼,而且是唯一没有马的马贼。他有个规矩,那便是白天不劫道。 星辰风没再说话,而是缓缓地坐了下来,坐在黄沙之中。龙阳失血过多,真力耗尽,眼皮,也渐渐沉重起来。 不记得睡了多久,总之,他又陷入了那片黑暗中。但这一次,他恐惧的来源,不再是周围那无边无际的黑暗,而是,他嗅不到,流苏的发香。 再次醒来,睁开眼睛,第一眼,便是满天繁星。西域的苍穹如同一口巨大的锅,倒扣在大地之上。 一声惊呼从身边传来,接着,便是流苏关切的眼神:“你终于醒了。” 他咧了咧干裂的嘴唇,露出了一个笑容,想要动。却发现周身上下,肌肤好似要被撕裂开了的剧痛。 龙阳闷哼一声,脸色白了几分。“我昏迷了多久?”他勉强问道。 流苏一脸担忧地道:“第三天了。天幸你醒来了。燕老前辈说那把蝉翼薄刀有些古怪,怕是涂了黄沙中一种蛇的毒液。” 龙阳笑了笑,艰难地抬起手,想要触摸流苏的脸庞,却发现浑身上下没有丁点力气。 流苏抓过他的手,上面还有暗红色的血迹。 手掌轻轻拂过她的脸颊,这一刻,仿佛就如同一万年那么久。龙阳发现,流苏的嘴唇也是干裂的,没有丝毫水色。 他这才想起,三天前的那拨狼群,是自己将水倒光,将水囊穿成了一条类似九节鞭的武器。唯一剩下流苏身上的一个水囊,也不知道,这三天,在漫漫黄沙中,是怎么熬过来的。 忽然,他想起自己昏倒之前,那个端坐在自己不远处的身影,手中的青芒,散发着妖异的青色。 他强忍着周身撕裂一般的疼痛,转头看了看四周。却只瞧见燕子乌在不远处的一棵树下酣然入睡。 树?他借着闻到了青草的味道。果然,周围不再是滚滚的黄沙,而是一片阴凉的树荫。 “这是哪儿?”他复又躺下,那蝉翼薄刀上所涂抹的蛇毒端的厉害,虽然不致命,但却延缓伤口愈合的速度。方才那阵撕扯,有些伤口又裂开了些,渗出鲜血来。 龙阳这才发现,自己周身的伤口,俱是用流苏的衣服包裹的。 “燕老前辈说,这里离轩辕六城最近的一城只有十里之遥。明日清早便能入城了。”流苏淡淡地道。又轻轻的帮他整理了包扎在身上的布条。 不远处,一个用树枝做的,能在黄沙中滑动的简易的事物摆在树荫下。想来,他们便是用那个东西将自己拖出黄沙之中来的。 龙阳轻轻抚摸着流苏的手掌,上面有若干水泡,看来,这几日,为了将自己从黄沙中弄出来,却是让她吃了很多苦楚。 他沉默了半晌,继而忽然开口道:“流苏,我龙阳今后绝不让你再吃半点苦头。”说得这般斩钉截铁,悠悠亘古的承诺。 流苏扑哧笑了一声:“瞧你说得这般认真,还真差点被你骗了呢。” 龙阳心中一急,便又要坐起来。却又听流苏笑道:“傻瓜,我是骗你的,怎么还当真了。” 龙阳面露苦笑,但一瞧流苏的脸上虽然略显憔悴,却因背后的星光衬托映照,显得别样动人。 “星辰风呢?他没伤害你们吧?”龙阳吃吃笑了一声道。 “是他护送我们一路到此的,燕老前辈倒是同他聊了不少事情。今日傍晚,他便入城去了。”流苏瞥了一眼熟睡的燕子乌又道:“燕老前辈说,一念成魔。他十数年前曾在孤云禅院中,听过无上佛法。说的是,放下屠刀的什么的。我自是听不懂。” 龙阳面色阴沉,想了一会儿道:“想不到,他却还做了一场功德。” 虽说周围已然看不到滚滚黄沙,但水源还是没找到。天幸明日便能到达轩辕六城了,他冲流苏笑了笑道:“你先去休息吧,想必这一路累坏你了。” 流苏摇了摇头道:“我不要,我要看着你。” 龙阳面色一晒:“我这般模样,定然难看死了。” 流苏小嘴一嘟道:“哪有,我可是越瞧越英俊。”说罢,兀自咯咯笑了起来。 树荫之下,两个年轻人仿佛因为一场生死,彼此之间的距离又拉近了不少。 “你说,我若远离中州,你愿意陪着我么?”龙阳在星空下沉默了很久,仿佛终于下定决心一般说道。 流苏眼神一怔:“远离中州?”说着,又自顾一笑道:“你去哪,我就去哪。谁让那日在怡红别院时,被你一根树枝便骗了出来。” 龙阳想起那日给她盘头,当时也不知道心中怎么想的,妆盒中那么多的金簪玉摇不用,鬼使神差地拔下了自己逃难中随手在地上拾起的那跟树枝。他心底淌过一阵暖流,握住了流苏的玉手,紧紧的,只恨不能再紧些。 天色渐亮,龙阳一夜调息,以他服食过彼岸果的体质,居然好了不少。至少,身上那些被蝉翼薄刀划出的伤口,不再如昨日那般,稍微一动便裂开来。 十三刀,这是流苏细细数过的。其中最严重的便是贯穿右胸的那一刀,幸好没伤到心肺,龙阳也奇怪,那人手中有这般凌厉的宝刀,却为何,没有刺中自己的心肺? 朝阳下,流苏靠着一棵树睡得很香,一滴露水顺着树叶的尖端滴落在她如云的秀发上。然后,划过她晶莹的脸颊。 龙阳试着缓缓的站了起来,他身下铺着一张皮毛,一阵暖意。 晨更露重,他拿起那张皮毛。缓缓地,朝流苏走去,每一步,都要付出莫大的力气。 皮毛轻轻的盖在了流苏的肩头,她在睡梦中皱了皱眉头,仿佛,寒冷尽散。 龙阳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燕子乌已然醒来了,正翻身爬了起来。他的额头上青一块,紫一块,在那张苍白的老脸上倒显得格外醒目。 龙阳冲他微笑地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燕子乌站起身来,衣服褴褛,显然是被那狼群撕裂成这般。他冲着离流苏不远处的一堆已然熄灭的篝火指了指,示意龙阳坐下。 朝阳渐渐高升,将两人的影子拉向了轩辕六城的方向。 “你决定了?”燕子乌忽然开口问道。 龙阳沉思了一会儿道:“嗯,既然,这个世道如此。我想找个谁都不认识我的地方,和流苏一起,过些平淡的日子。” ------------ 第三十六章 莫强求 流苏哼哼了几声,仿佛在睡梦中,梦到什么特别的事情一般。 “哦?这样也好,准备什么时候走?又准备去哪?”燕子乌看了看自己的影子道。 龙阳想了一下,继而坚定地道:“至少,我先要护送老前辈安全将体内的骨神刺取出来。” 燕子乌一脸惨然:“即使骨神刺去了出来,我一身修为也废得七七八八了。能恢复当年三成功力,我已经心满意足了。至于那《长生卷》,便就让它永远尘封吧。” 龙阳呼吸一窒,《长生卷》啊,那上面可是独步中州的无上武学。但随即,他的目光落在流苏脸上,泛起了一阵柔情。 “你可知道,我为何在新店时不让你买刀防身么?”燕子乌忽然话锋一转道。 龙阳摇了摇头,这也正是他一直困惑的问题。 燕子乌朝西边望了望:“我被关的那一年,这条古道上还有轩辕世家的人把手着,并无太大的差错。只有小股马贼,以你的武艺,断然是能对付的。我也没料到,短短十数年的光阴,却为何马贼四起。还有便是,入轩辕六城,有一个规矩。” 龙阳眉头一挑:“什么规矩?” 燕子乌淡淡道:“轩辕六城,扼守中州西域入口,六座城分布呈六角塔楼状。其中分别以十二地支为名,分别是:子丑、寅亥、卯戌、辰酉、巳申、午未。暗附六合之意。这名字自古便是这般流传下来的,但自从轩辕世家被排挤之后,这六座城因为被人认为暗藏龙气,便被改了名字,而且在六座城池的正中央,修筑了一座高高的六角宝塔,以此来镇压龙气。但如今,熟悉这六座城的人,还有轩辕家族自己,还是以古称相说。” 龙阳听到此处,只觉得不可思议:“那为何我认识的那人却自称姓韩?” 燕子乌笑了笑道:“但凡这六城出来的韩姓之人,便就是轩辕世家之人。只是他们在几百年前惨遭迫害,举族外迁,隐姓埋名,改做韩姓。那句‘西韩神刃轩辕里’中的韩与轩辕,本就是指的这一个家族。” 龙阳恍然大悟,点了点头。 却又听燕子乌继续说道:“东边之城,为子丑城,古时改名为东科城。入轩辕六城,必从此城经过。入城之时,有试刀石头。凡带刀者或其他兵器者,需在试刀石上试验一番。” 龙阳第一次听说此物,心中奇怪,便问道:“燕前辈,自古只听说过磨刀石,这试刀石又是怎么一回事?” 燕子乌略一沉思道:“这试刀石,传闻是九天玄石落入凡间。虽不是坚硬无匹,但普通兵器,却是一碰则断。这块石头圆磨大小,一直由轩辕家族收藏。后来,轩辕世家想弄一份神刀排行榜。” 他顿了一顿,仿佛身临其境般回味道:“那一代家主也是天纵奇才,竟然想出了试刀一法,将试刀石摆在了东科城的城门处。借着六城刀会之际,广发名帖,邀江湖各路豪杰前往观战。但必须有一条,便是入城之时,需将所带宝刀在试刀石上一试。从那以后,这试刀石头便闻名中州。时至今日,但凡带刀入城之人都需在试刀石上一试。” 瞧着龙阳一脸诧异的表情,他沉吟了一会儿又道:“嗯……,我记得我出事那年,最后一次见这试刀石,上面只有三道裂痕而已。” “什么?那试刀石说是坚硬无匹也不为过了。”龙阳大吃一惊,想不到,这试刀石竟然如此厉害。 燕子乌没理会他的惊讶,继续道:“是以,我不让你买刀,也是这番考虑。你如今是通缉要犯,想必轩辕六城的城门前也贴了捉拿你的告示罢。” 正说着,流苏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竟是醒来了。皮毛从她身上滑落,露出妙曼的身段来,看得龙阳不禁痴了。 她瞧见了滑落在地上的皮毛,脸上露出了一个比朝阳还要灿烂的微笑。瞧见秦川已然坐了起来,当下便跑了过来,对着龙阳左瞧瞧,右看看。那眼神,仿佛上集市挑牲口一般。龙阳倒被她瞧得不好意思了。 “这才一宿的功夫,你居然能自己坐起来了。看来燕老前辈说你这体质像怪物,一点儿也没错。”流苏笑了笑,揉了揉惺忪的眼睛道。 龙阳面露苦笑,瞧了一眼燕子乌,摇头叹息。他也试着开起玩笑来,便故作生气道:“怎么,你还指望着我继续躺着,你拖着我一路走呀?那样的话,我可舍不得。” 流苏心中闪过一丝蜜意,但脸色却板了起来:“你以为呢,谁稀罕拖着你啊。要不是见你,要不是见你……”说着说着,便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了。 龙阳见她双目微红,显然想起了三天前的场景来。当下便伸出手去,揽过流苏的肩膀,轻轻拍着。 “好啦,别难过了。我这不是好好的么?以后还要保护你呢。” 流苏将头深深埋在龙阳的胸膛上,久久不愿抬起。尽管,他的衣襟,已经很脏了。 不远处,一阵低低的叹息。却是燕子乌不知道何时,已然拖着瘦弱的身躯,朝西边走去。 平北元年六月二十一日,今日庄慈太后做寿。但皇宫之中却毫无喜气,却是庄慈太后今日要去孤云禅院烧香求签。 一大早,在宫女们的服侍下沐浴更衣,穿上了一身素服,没有镶金带银。 宫女们边给她梳头发,她边问道:“怎么?传过陛下了么?”她的话慢条斯理,但任谁都不敢敷衍了事。 那宫女原本躬着的身子垂得更低了:“回禀太后,传过话给陛下了。但陛下说国事繁忙,怕是去不了了。” 哎,一声低低的叹息。庄慈太后自语道:“国事繁忙,国事繁忙。都成婚纳妾这么多年了,还没怀出个龙种来。如今昭然也走了,这宫中,连个说话的人儿也没有了。” 她瞧了瞧铜镜中斑驳的白发,想了想道:“那个同虚道人,还整日在轩儿身边晃悠么?”李玄疏字同轩,自幼便有个乳名叫轩轩。如今他长大了,太后也已经习惯了叫他轩儿。 那宫女依旧低着头道:“回太后,这些时日倒是没见着那同虚道人了。” 片刻,头发已然梳好,盘了一个素装的发髻,只插了一根檀木的发簪在上面。太后又叹了口气:“现在什么时辰了?” “回禀太后,辰时一刻。”宫女看了看外面的天色道。 仿佛带着些无奈,太后在宫女的搀扶下站起身来:“咱走吧,再晚就误了时辰了。”想起昭然出走,同轩无后,心中不禁一阵烦闷。 孤云禅院,自清殿。 当朝庄慈皇太后正跪在大殿中央的蒲团上,供桌之上,铺着明黄的布,摆着瓜果三牲等供品,很是丰富。供桌之后,是一尊宝相庄严的佛。左手竖掌胸前,右手拈着兰花指,横在左掌之下。 大殿之中,香雾袅绕,钟声响起,山风轻拂,让人顿觉神清气爽。 旁边的经桌上放着经书木鱼,一个老和尚正敲着木鱼,带着寺中的一众僧人,颂经念佛。梵声萦绕在大殿之中,久久回响,绕梁不绝。 庄慈太后双眼微闭,双手合十,一脸虔诚。口中还不知道喃喃说着什么。 片刻之后,经文颂罢。那老和尚缓缓起身,从放着经书的一旁拿过一个装满了竹签的竹筒,双手托着,缓缓地行到太后身前,跪了下来道:“太后,该求签了。”老和尚慈眉善目,留着很长的眉毛和胡须,皆尽白色。 庄慈太后睁开了眼睛,接过那老和尚手中的竹筒,轻轻地摇着。那声音,如同竹牙琴一般,咔咔作响。 一片竹签,从越晃越快的竹筒中掉了出来,落在蒲团之上。她停了下来,伸出素手,拾起那片竹签,递到了那老和尚手中:“劳烦大师解签。” 老和尚神情庄严地接过竹签道:“不敢劳烦,这是贫僧应该做的。” 他拿着竹签,又缓缓地退回那张放着经书的桌子旁跪了下来,将竹签放在桌上。接着,他取过桌子一角的一本厚厚的书籍,放在竹签一旁,想来是解签要用之物。 定睛瞧去,竹签上两句谒语:莫须有,莫强求。 正在此时,一阵脚步声响起。殿门外一个身影施施行来。 今日孤云禅院戒严,香客们都不许上山。况且此时太后正在拜佛,按理来说,断然是没人敢来打扰才是。那老和尚回头朝殿门口瞧去,却见一个鹤发童颜的老者,红光满面,嘴角含笑。 老和尚只瞧了一眼,便又低下头来,继续翻起经书来。 老者缓缓走到大殿之中,竟在太后旁边的蒲团上也跪了下来,诚心叩拜。 待他拜完,太后缓缓道:“许侯爷,有昭然的消息了么?” 许开跪在那里,面色朝着眼前的那尊大佛,点了点头。 太后眼神一怔:“她如今在哪里?” 许开瞧了瞧那个老和尚一眼道:“不如我们先来听听寂空大师解解这签吧。” ------------ 第三十七章 孤云禅院 孤云禅院修建于陈朝,距今两百三十五年。大殿的砖瓦都是皇家的官窑烧制,木梁立柱也都是上好的柏树。 两百三十五年前,中州并无佛教。据说当时陈朝的景文帝梦见帝星陨落,之后便一病不起。如此,在龙榻上卧了月有余,渐渐虚弱,眼看命悬一线,该找的太医也找了,该吃的药也吃了,但就是不见好。 却说就在皇室都要准备后事之时,一个模样奇特的僧人扯了皇榜,说皇上的病,他能治疗。众人死马当做活马医,边让那僧人一试验。 果然,没过多久,便被瞧好了。景文帝身体恢复之时,与那僧人闲谈,问起自己的病情来。僧人说,那不是病,是有人下毒,慢性毒药。 景文帝听后大惊,便秘密派人调查此事,结果发现,下毒之人,正是当朝太子。景文帝大怒,正要下令捉拿自己这个最疼爱的儿子。却发现太子察觉事情败露,早就逃之夭夭,不见踪影了。这也为一百多年之后的夺嫡之争埋下了祸根。当然,这是后话。 那僧人没要任何赏赐,只是说洛川北郊孤云山,风景清秀,想在上面盖座庙宇,弘扬佛法。 庙宇盖成,倒是香火日渐鼎盛,两百多年后,更是遍传中州,想来这佛教定然有他的过人之处。 “怎样?大师,这签该如何解?”流风侯朝寂空点头问道。 寂空唱了声佛号道:“两位施主,此签不难解,便是你们自己,也能瞧懂。”说着,将手中竹签递了过去。 庄慈太后低低念了声阿弥陀佛,伸手接过竹签,定睛瞧去。她眼神似乎有些不好,将竹签稍微拿得远一些,然后又拿近了些许。这才瞧清楚上面的六个字来:莫须有,莫强求。 她低低地念道:“莫须有,莫强求……” 许开冲她拱了拱手:“太后,佛已有了明示,莫强求。如今昭然看来生活得很是快活。何不……何不让她,一个人好好呆着。” 若是此话出自别人之口,那只怕不稍片刻,便脑袋搬家了。但流风侯许开地位非凡,这话由他口中说出,只能让庄慈太后一阵摇头叹息。 晌午时分,庄慈太后在孤云禅院用素膳。 一应十二道菜肴,俱是用这孤云山上的食材做成。白的是禅院中自磨的豆腐,微黄的是后山才挖出来的新鲜笋尖,此外还有椿菜等等,俱是皇宫中难得吃上一回的菜肴。 太后吃完了一片笋尖道:“恩,这笋尖香脆可口,虽然有些涩味,但恰到好处。许侯爷倒可以尝尝。” 许开微微笑了笑:“这孤云禅院我倒是经常来。若是还早上两个月左右,这新鲜的笋尖,那才是绝美的东西。” 太后微微一怔,复又笑道:“许侯爷倒真是潇洒。这点,昭然怕是随了你的性子。” 许开夹起一块水嫩嫩的豆腐,送入口中,倒也并不拘束:“昭然的性子倒是不错,就是有些倔强罢了。同轩却有些执念入魔了,太后若有空暇,当多劝他读些经书才是。” 寂空大师冷汗涔涔,当今天下,也只有流风侯一人敢如此对太后说话。 庄慈太后眉头皱了皱,放下了银筷。过了半晌才道:“轩儿的性格一直随先帝,胸中有万里河山,想当一世圣君。只不过正如侯爷所说,有些执念入魔了。” 夕阳西下,飞鸟入林。 许开目送太后的凤辇,渐渐消失在孤云山蜿蜒的山路上。 寂空大师站在他身后,带着一干僧众,朝南眺望。 过了片刻,山风拂来。 许开缓缓道:“那夜你确定那少年身边还带着一个老者?” 寂空大师双手合十,做了个手势,身后众僧退去。他唱了声佛号低低道:“确实如此,那老者面容虽然枯瘦,但贫僧却觉得熟悉得很。十几年前,萧子元将军在敝寺求过一支签,正是贫僧解的签文。当时,四人中,好像就有那日那个形容枯槁的老者。” 许开点了点头,神色凝重。他袖袍一拂,缓缓朝山下走去。 寂空大师叹了口气:“皇家之事,当真是复杂无比。” 洛川定水河北边,靠近河边的一座府宅,朱漆的大门上挂着一块牌匾,上书“秦府”个大字。 正是一座再普通不过的院落,两进庭院。前院门前竖着一块巨大的屏风,院子里出了会客的前厅,便是种了些花花草草之类。后院有东西厢房,北边是主卧,也是秦川与陈玥儿所住的地方。 这一个多月来,花家的下人也调回去了,秦川自己花银子请了几个下人,还有一个管家,渐渐有些世家风范来了。 平日里下人也就负责些洗洗刷刷,给花浇些水之类的活儿,并不繁琐和沉重。 后院很是宽大,栽了一小片花圃,一些或红或黄的花朵正开得娇艳。由于晒了一天的日头,此时显得有些萎靡。 “错了错了,这三步虽然是从紫薇到天市,但你却不能跳过中间的太薇。武学一事,当循序渐进,切不可好高骛远,知道么?”一个少年的声音响起,想来是在教育别人。 一个瘦小的身影看着地上画的星辰图案道:“秦川哥哥,明明这三步就能走过去,为何不能跳过中间的太薇呢?”那孩子正是秦川一个月前在林芝桥南端那条街道上碰到的猫娃子,此时的他已经不再是全身脏兮兮的小乞丐了。陈玥儿瞧他聪慧过人,自是心中欢喜,当下便给他准备了衣服等一应事物。 待到那猫娃子来的第三日,陈玥儿便让下人们为他准备了浴汤,洗干净后的猫娃子却有些美男子的风范。上新衣服,再配上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确实是长相不凡。 当时连秦川也愕然,原来这平时看来脏兮兮的小乞丐,竟生得这般俊美。陈老爷子也是对这孩子喜欢得紧。就这般,猫娃子便留在了秦府。他无名无姓,秦川便索性收了他做干弟弟,给他取了个大名叫:秦易阳。 秦川听得猫娃子发问,眼神不禁怔了怔,他想起了叶秋同自己说过的:人生便如一个圈,每一步,都需要自己去走。 他瞧了猫娃子脸颊上掉落的汗珠,小脸在夕阳下显得格外红。 “这步法,便如做人一般,每一步,都要踏踏实实的,知道么?就算你现在能跳过去,可是,当有人拿着刀在中间挡着的时候,你又能跳过去么?” 当初,刚开始教他这步法时,确实费了一番功夫。因为猫娃子压根就不懂观星辨位,也不懂书上所说的紫薇,天市等等。 但他天性聪明,如一块未经雕刻的璞玉,往往是一学即懂。时过月余,他已然能熟练地背诵《步天歌诀》,而且,对于星辰的位置,也是了若指掌了。 秦川说的这番道理有些深晦,但猫娃子还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道:“秦川哥哥,我记下了。”说罢,小脸一笑。 此时陈玥儿走了过来,吟吟笑意。 “你们两个,赶紧洗手,要吃饭了。” 听着这句,猫娃子一声欢呼:“哦,要吃饭咯。玥儿姐姐,今儿个吃什么呀。方才我练功时便闻着香味了。” 陈玥儿对着朝自己跑来的猫娃子额头上一点道:“就知道吃,今儿个吃红烧肉。” “哦、哦。”猫娃子又欢呼起来。毕竟还只是个孩子,这些年偷鸡摸狗,吃了不少苦头,以前一年能吃上一顿肉便是不错了,那还是每年过年时,向富贵人家要的剩菜残羹。 记得有一年,过年下着雪,他上一个富贵人家门口要食。那家主人喝醉了,让下人把他吊了起来,打了个半死。是以他先前一见到秦川家的朱漆大门便从心底产生了一股恐惧感。 吃完饭,猫娃子同王柱玩起游戏来。虽然他比王柱小了好几岁,但为人聪慧,倒是经常逗乐起王柱来。 书房之中,一盏油灯微黄。 陈玥儿在一旁研墨,那是上好的翰墨,化开在砚池中,细润微滑。 “玥儿,我准备上奏朝廷,辞去禁军统领一职。”过了半晌,秦川缓缓道。 研墨的手停了停,然后又继续在砚池中划着圈:“怎么了?夫君不顺心么?” 秦川摇了摇头道:“这倒不是,我秦川蒙受皇恩,无所谓顺心不顺心。倒是这一个月来,我这个禁军统领有名无实,俸禄照领,却连个点个卯都不用再去。我恐怕……。” 说到此处,他便再说不上话来。 岂料陈玥儿反而笑了笑道:“夫君,不管你做什么决定,玥儿都是你的妻子,你上哪,我便跟着去哪。” 秦川眼中闪过一阵感激:“嗯,那为夫便写道奏折,辞了这官职吧。”说着,提笔蘸了蘸墨,便要在那已经铺好的雪白的宣纸上下笔。 陈玥儿忽然道:“夫君不是要参加八月十五的演武大会么?” “你不是想去演武大会上挣个功名么……”父亲的话依稀回荡在耳边。 秦川手中笔杆一顿,若有所思道:“嗯,那我便等演武大会之后。只是,这功名……”他摇了摇头,苦笑着又道:“便真如那些诗文里说的一般,过眼云烟。” ------------ 第三十八章 金城 御书房中,李玄疏手握一封机密信函,正凑在明亮的灯光下读着。 自他接手天同盟以来,那本烫金的花名册,已然不知道换了多少页。果然如李昭然所料,大部分人,都被清除出天同盟,而李玄疏也安插了自己的亲信人进来了。 “杜虎。”李玄疏将那封信函读完之后,压在了一堆奏折之下。露出了绝密的火印。 内侍挑开了帘门,杜虎走了进来,着一身青衫。 他朝李玄疏行了一礼,躬身待命。 “你速速去往轩辕六城,告知同虚道人,若是有机会,便将龙阳身边的老者的头颅取回来。另外,你拿我的密信,交与轩辕家主,轩辕神风。”说着,从奏折中抽出了一封涂着火漆,盖着绝密印宝的信函,交与杜虎。 待将一切忙完,已然是月上中天。内侍李公公已然提醒自己,今夜要去哪位贵妃宫中留宿。 李玄疏坐在龙椅上,将身子往后面靠了靠,双手放在头后枕着。他心中一阵惘然:这后宫三千佳丽,又岂能比得上流苏一人?只是,自己这种心思谁又能猜透。而流苏,居然在龙阳逃走的第二个晚上,失踪了。 如今同虚道人的密信中清楚的说了,流苏在龙阳身边。 李玄疏的眼神中瞬间散发出恶狠狠的光芒,一闪即逝。为了统一大业,为了千秋万代,便是谁挡在自己面前,自己也会毫不留情地朝他(她)挥刀。 御书房的书架上,有一个很特殊的竹筒,没有任何标记,摆在了角落的位置。那却是李玄疏最看重的东西。 他走了过去,从角落中拿起了那个竹筒,伸手将竹筒中的事物取了出来。那是一卷不知什么动物的皮子,色泽发黄,想来年岁久远。 在书桌上摊开那张发黄的皮子,那是一张残图。上面标记着高低错落的山脉,还有一个红色的圈,在一团如骏马般炭黑形状的事物北方。 李玄疏伸手抚摸,那是金城的方向。他心中已然下定决心,八月十五演武大会过后,便筹措北伐漠北事宜。如今他派往漠北的探子,已然得出了一些详细的信息。 漠北撤军,二十五部联盟崩散,那些损失较重的小部落被轮番吞并。至此,漠北之剩余十六个部落而已。 其中苏门烈真大摇大摆地进了金城,自封为漠北天可汗,掌管金城事宜。若遇生死存亡之际,有号令各部首领聚盟的权利。 按理来说,本该趁漠北内乱之际,出兵打他个措手不及,但无奈琐事繁多,且扯上了《长生卷》这桩大案,他便再也没有北伐的心思了。 “什么时辰了?”半晌,他重新收拾好那张残图,问道。 李公公在帘子外扯着怪异的嗓音道:“禀陛下,酉时一刻了。” 李玄疏眉头一皱:怎么这么晚了? “摆驾长乐宫,我要去给母后拜寿。”他一边说,便一边走了出来。 李公公赶紧挑起了帘子,见陛下走了出来,这才跪下道:“启奏陛下,太后派人传过话了,说今日在佛堂念经,不希望有人打扰。嗯……包括陛下您。” 李玄疏脚步一止,眼中闪过不快的神色。闷哼了一声,低低道:“往年都热热闹闹做寿,今日却要念哪门子经?” 继而他提高了声调道:“李总管,准备牌子。朕要翻牌子。” 李公公被那忽然提高的声音吓了一跳道:“哎,哎,老奴这就给陛下准备牌子去。” 说完,一路小跑出去。看着他年岁已大,颤颤悠悠的步伐道,李玄疏摇头苦笑,自语道:“看来大胤真的需要换些新鲜的血液了。” 一轮冷清的明月悬在天际,照着茫茫万里草原。 草原之上,还有或大或小的,被白色覆盖的一块一块的事物,走近一看,才发现竟然是冰雪。 时至六月,漠北的天色每日还是阴沉沉的,一到夜间便寒冷异常。整日里看不见太阳,就连往年四月间便完全消融的冰雪此时也还盖在那些已经被冻死的草根上。 达臧站在金城的城墙头上,看着头上无比清晰的月光,心道:这乌云总算是散开了,想必明日便有暖烘烘的太阳出来了罢。 大胤一战,漠北全盘皆输。幸好撤退及时,还保存大部分漠北士兵的性命。真梵部倒是实力没有削弱多少,在吞并了几个小部落之后,只怕实力反而有增无减。 城墙的下方,人围着一圈又一圈,那都是各部的老弱妇孺,在这严寒的天气中想入金城避难的。却都被烈真拒在了门外。 他忽然想起二十几年前,自己还很小的时候,也是冰冻异常。他和父母一同逃难至金城。那时,漠北尚未约出盟主,金城是自由之城,但却住着各族的富贵人家。金城及方圆十里不能动武,这是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 那夜,他只记得特别寒冷,冷得自己都快说不出话来了。他和父母缩在了一个街角,忍受着飘飞的雪花,还有刺骨的寒风。与许多人一样,等待着死亡。 他只觉得,朦胧之中,有火把的光芒照来。不知道是幻觉,还是饿昏了头。总之,他见到父母收了一个人十斤馍,便将自己交给了一个满脸胡须的侍卫。 当他再次醒来时,已然与许多的小孩一样,睡在一间温暖的大房子里。他自幼就只住过帐篷,哪里见过如此大的房间。 从那以后,他便成了苏门亲王家的一名奴隶,不仅要做粗活,还要练习弓马骑射。后来,这批奴隶中倒是有大多数人进了虎豹骑,成了一名勇猛的漠北战士。想来,那时的苏门烈真让他们这些奴隶学习弓马骑射,便是在训练他们了吧。 毕竟,他们作为奴隶,比任何人都珍惜那些来之不易的机会。 远处,有一条因冰雪融化而蜿蜒流淌的小河,朝东南方流去,在月色下闪着波光。那小河的尽头,想必是云鄱湖吧。 达臧从腰间解下皮囊,灌了一口马奶酒,驱散了一些寒气。他转身朝金城中央那最大的宫殿瞧去,灯火通明,显然是烈真又在饮酒作乐了。 忽然,一阵哒哒的马蹄声响起,达臧朝远去瞧去。只见月光下,一骑飞奔而来,举着一面小小的令旗,显然是刺探情报的探子。漠北搜集情报的组织效仿大胤成形,由于马快,便设为百里一站,随时传递。 那人奔到城墙底下,高声叫道:“有重要的事情禀报,速速拉我上去。” 聚集在城墙底下的难民仿佛冷得有些不愿意动了,但闻着那马蹄声,还是朝城门口使劲挤了挤。 达臧眉头一皱,冲着一旁一脸茫然的士兵道:“下个吊篮,把他拉上来。” 绳索通过一个铁制的滑轮,将吊篮迅速放下了城墙。 那士兵翻身下马,坐入了吊篮之中,晃了晃绳索,示意城上的士兵可以拉了。 滑轮受力发出了吱吱的刺耳声,将吊篮缓缓地朝上拉去。底下一众难民脸上露出了失望的神色,但随即,都将目光瞧向了那匹无人驾驭的马匹,眼光闪烁不定。 那马匹似乎也感受到了一丝不一样的气氛,当下居然撒开了四蹄,朝南方奔驰而去,发出了一声声嘶鸣。 众人一脸失望,于是,又闭上了眼睛,不再浪费一丝一毫的气力。 那座宫殿似的房子,里面铺着青色的地砖。据说这种石料产自天山附近,极为耐火。所以,宫殿中一间房子的正中央,用石块垒着一个简易的石灶,生着一堆火。干马粪燃烧后并未发出刺鼻难闻的气味,反而有一丝青草的香味传来。 苏门武信端坐在一张铺了虎皮的椅子上,手中正摆弄着一个金色的茶盏,里面盛的是上好的马奶酒。 方才被吊篮拉上城墙的那个士兵正跪在那堆篝火前,手里捧着一碗温热的马奶酒。他全身冻得发抖,只想离那堆火,近些,再近些。 咕隆声响起,他将那整晚马奶酒尽数灌入了腹中,这才满足地吁了一口气,自怀中摸出了一封信函。 一边的亲卫接过,恭敬地递到苏门武信的手中。 放下金盏,拆开信件。抖开纸张,只见上面只赫然写着八个大字:轩辕六城,青芒现身。 苏门武信读完之后,抬手一挥,那张薄薄的信纸瞬间掉入了篝火之中,吓了那探子一跳。待细细瞧去,却发现,纸张早已经化为了灰烬。那些或白或灰的灰烬慢慢的飘了起来,散落在房间的各处。 苏门武信手中的金色弦圈轻轻扣着金盏的盏身,发出叮咚悦耳的声音。他虽然不知道那日在月放城下,星辰风与秦川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星辰风独自携着青芒逃走,却是不争的事实。看来,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句话一点都没说错。 忽然,火光映在他的眸子中,跳了几跳。 七弟不是说今年九月,轩辕六城的轩辕世家更换家主,要举行六城刀会么?不若我同叔父前往轩辕六城,送他们一份大礼?一念至此,脸上便嘿嘿笑了气来。 他赫然站起身来,带着四五个亲兵,朝这座宫殿此时最热闹的地方走去。这件事情,还需要经过父汗的同意。 但青芒毕竟是漠北的重宝,想来父汗必定会同意吧。 ------------ 第三十九章 户部侍郎 费城的军营中运来了一批战马,虽然没有漠北那般神骏,但却也属良驹的范畴。 由于此事,萧家家主萧政已然奉召前往洛川,亲自接受李玄疏的召见。他此行只带了两个人,一个是白氏,一个是萧成。 看来,此次白氏带着萧成从九叶城一路追至费城,还是颇有收获的。 乾清宫,萧政带着白氏和萧成跪在了九级金色玄梯之下,叩拜李玄疏金安。自大胤开国以来,便没有一家三口齐上乾清宫的,这也算是一项殊荣吧。 “萧爱卿啊,你这次捐赠给朕的战马,朕前几日巡视过了,当真都是良驹啊。”金口一开,便改成了捐赠。这招叫先下手为强。 虽说萧家家财万贯,但几千匹良驹也毕竟不是小数目。白氏早就跟萧政打过招呼的,上一次听李玄疏的口气,好像是想白白要这几千匹骏马。 他毕竟是萧家家主,气量自然不能太小。虽然低垂的眼中闪过不悦的神色,但抬起头的一瞬间,却已经是笑容满面,丝毫不似生气一般。 “能为国效力,那是我萧家的荣幸。”他滴水不漏地回应着。 李玄疏笑了笑,沉吟了一阵道:“嗯,前些年,朕国事繁忙,有些怠慢萧家了。如萧家这般国之栋梁,我没来得及发现,是孤之过,是孤之过啊。”说着,朝着内侍挥了挥手。 李公公使了个颜色,自有小太监端着一个木托盘,踱着小碎步上了大殿。 李玄疏指了指那个托盘中的朝服又道:“朕听闻令郎萧成颇有才干,现下户部正缺一个侍郎之职,不若就由令郎暂领吧。” 正三品,不小了。这是萧家自大胤开国以来,直系中出任的第一个官,也是官职最大的一个。 萧政顿时感动得热泪盈眶,纳头便拜:“陛下皇恩浩荡,萧家定然鼎力效忠陛下,刀山火海,也在所不辞。”眼睛瞟着那三品朝服上的孔雀图案,只觉得那几千匹战马,值了。只是,不知道,他眼中纵横的泪花,是真,还是假。 白氏领着萧成也不住地磕头谢恩。 末了,李玄疏忽然又道:“卿此次送来洛川的两百余匹战马朕觉得颇为满意,便想趁此机会,邀群臣会猎。也算是为八月十五的演武大会,博个好彩头。” 萧政复又磕头道:“陛下圣明,陛下圣明。那犬儿萧成届时是否也要参与?” 李玄疏拍了拍大腿道:“这个是自然,这样,就定在三日之后,北郊猎场会猎。” 从乾清宫出来,萧政路过承天门时,感受着那巨大的门,心中不禁暗中咂舌道:都说萧家富可敌国,但平生第一次入宫才体会到,天下之大,莫非王土这话的真正含义。便是皇宫中的一扇门,便抵得上萧家上下一年的开销来。 萧成捧着朝服,喜滋滋地边走边瞧。忽然问道:“爹爹,这个户部侍郎是几品官?” 萧政瞧了瞧自己这个儿子一眼,虽然喜爱,却有时也不免为他的不学无术摇头。沉默了一会儿,他还是解释道:“正三品。你以后当了官,可得好好干出些成绩来,不要给萧家丢脸。这也算是咱们萧家参与朝政迈出的成功的第一步了。”说着,他看了看身边一脸慈爱的白氏道:“这次能成功,你费心了。” 萧成点头答应了一声,显得有些心不在焉,不知道在琢磨什么。 三人此时恰巧出了宫门,走到轿子旁边。白氏冲他微微一福道:“老爷言重了,贱妾这么做,也都是为我们萧家着想。” 萧政摇头叹了口气道:“你那几个妹妹,若是能有你这一半上心,咱萧家成为大胤的中流砥柱,便指日可待了。只是……”他停了一下又道:“不说了,不说了。” 正当他要跨上轿时,又听萧成问道:“爹爹,那禁军统领又是几品官职?” 萧政想也没想道:“从三品。” 忽然,他想起了秦川一事,刚要跨动的脚步又停了下来,转身盯着萧成,面沉如水,声音严肃道:“你问这事儿干嘛?我跟你说,陛下刚刚封了你的官,虽然比禁军统领大上一级。但我告诉你,你可千万别在这个当口给我惹麻烦,不然,别说我打断你的腿。陛下第一个便饶不了你。” 萧成面色一晒,一脸苦涩,嘟囔道:“我也没说什么嘛,干嘛说得一惊一乍的。” 萧政见儿子领了朝服,竟然就敢低声跟自己顶嘴来了,气得低喝了一声道:“你……”当下便扬起了巴掌,作势要扇。 白氏见状急忙拉住他的手,低声道:“老爷,宫门面前是非多,可别让人看了咱家的笑话了。” 他环顾四周,宫门严肃,周围不时有一队队侍卫巡逻而过。他只得放下了手掌,气哼哼地甩了甩手,沉声道:“回府。” 白氏瞧见萧政轿子的帘门已经放了下来,便点了点萧成的头道:“你呀,还真不让人省心。你在费城时去那酒铺之中的事情别以为你父亲不知道,这才刚取得些成绩,,这当口你就别惹他生气了。” 萧成吐了吐舌头,指着已经被抬了起来,转过弯去的轿子道:“孩儿省得了。” 之后,两人各自上轿,由轿夫抬着,追着萧政的轿子而去。 平北元年七月十二日,费城的军营中送去了一匹战马,共计六千余匹。同日,洛川皇家马厩中也收到了良驹两百余匹。随后,萧家家主携夫人白氏,三子萧成面圣,萧成被钦封户部侍郎一职,正三品。 同日傍晚,皇榜上贴出告示,七月十九日,陛下邀百官会猎北郊,算是为八月十五帝都演武大会博得头彩。 自七月初开始,便有大批的江湖人士和个地方推荐的军中武艺过人的年轻人陆续来到洛川,三年一度的演武大会正在紧锣密鼓地筹备着。 这些日,洛川的客栈已然人满为患,不少江湖人士为了找打下榻之处,早早赶来了。且这段时日,洛川的斗殴事件便明显多了起来。但都只是斗殴,不是械斗。 因为自从七月初一开始,每日洛川的四门都有军士把手,凡带武器入城者便要交由士兵保管,登记好姓名和武器,待到演武大会那日再统一发放。不管你是不是来参加演武大会的,都要照此规矩办。 但就算如此,禁军忙得热火朝天,陛下也没有给秦川派过丝毫任务。好似禁军中便没有头他这号人物存在一般。 秦川也想清楚了,反正准备过了演武大会便向陛下递交辞呈奏折,他这段时日也乐得清闲,每日除了饭睡觉练武之外,便是教猫娃子习武。 俗话说,水涨船高,一点没错。 帝都客栈人满为患,有些客店掌柜颇为精明,故意预留了一些客房,却依旧上下齐口,对外宣称客满。待到演武大会快开始的前几日,碰上实在找不到落脚地方的人趁机涨价用的。 只是这般做也颇有风险,有些江湖人士仗着拳头硬,瞧老板这般哄抬价格,一个不好,便挥拳相向。轻则伤筋动骨,重则店都被砸。 但重利之下,必然有人行险。而且这行险之人必须具备三个条件。 其一,须得把握好时机,要对每一届演武大会洛川的人流掌握的异常精准。 其二,所留客房不能在位置太好的地方,不然过往的江湖人士老觉得那间客房没开过门,没见过客人,必然心生疑虑。 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项,便是察言观色。对于末了那些没找着落叫之处的江湖人士,你须得从他的衣着谈吐分析他身上盘缠是否充足,更要从他的眼神中分析,那人是否怒气十足,是否是那种立马便想找人出气的神情。 但凡做到这三点的掌柜,无不将自己的客栈开得越来越大。 朱掌柜便是其中之一,他是洛川最大的客栈宾如楼的掌柜兼老板。他这客栈不仅地段好,而且,如今规模已然是全洛川最大的客栈。 这家客栈不是萧家的产业,萧家负责洛川贸易的大掌柜也曾经和朱掌柜谈过并购的事宜。但这间客栈是朱掌柜白手起家挣下来的,于他来说,便不是一件客栈那般简单了,那是他的全部。 萧家甚至还暗中威胁过他,若是不将这宾如楼转让给萧家,便在这周围开上十家八家客栈,用低价的策略来挤垮宾如楼。 岂料朱掌柜是吃软不吃硬的家伙,当下便头一扬道:“有本事便放马过来,我朱文常接着,大不了便是买卖做不下去了。我便是散尽几十年的积蓄,也不让你们萧家得逞。” 虽说萧家真如自己所说那般做,以它这么一个庞然大物,自然是耗得起,亏得起。但他们毕竟是商人,讲的是盈利。若是有桩生意知道是亏的,只是为了出口气,便将大把的银子投入,这不符合萧家一个大掌柜的选拔标准。 七月十七日这天,也是萧成接任户部侍郎的第二日。朱掌柜一大清早打开客栈的大门准备做生意,但他等来的第一波客人,却是洛川府的捕头。 有人举报,在宾如楼吃完东西便中毒了,现下还昏迷不醒,正在回春堂救治。 ------------ 第四十章 宾如楼 朱掌柜很是奇怪,自己的后厨每日都有自己亲自检查,说是一丝不苟也不为过。这也是宾如楼能做得这般规模的重要原由。 莫非,是采买的人眼神不好使了,将毒蘑菇看做了食用蘑菇买回来了?朱掌柜被关在一处房间之中,没有窗户,阴冷潮湿,等待着府尹搜集证据,开堂审理。 他还算冷静,没有哭爹喊娘地叫着“冤枉”,而是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地想着自己每一处可能的纰漏。 直到,洛川萧家的大掌柜,出现在这间牢房之中时,他才顿然领悟。 这是一个事先便预设好的阴谋,当然,萧家的大掌柜也不可能明目张胆地到牢房中来同他谈条件。他很聪明地只说了两句话。第一句便是“我来看望老友”,第二句则是“识时务者为俊杰”。那是他临走时说的,其他时间,两人都是一阵沉默。 第二日,朱家的亲属带来了消息:回春堂救治的那个汉子,死了。而且,洛川府的捕快也在自己家的厨房中找到了毒死那个汉子一模一样的毒药。 朱文常心中一惊:这回出人命了,只怕难了了。就算洛川府尹判个无心的过失,也免不了家产充公,自己被送到皇家那些官用的矿场去做苦工。 明眼人一看便知道这是一起明显的栽赃嫁祸的案件。但是,萧家毕竟出了个正三品的大员了,捕快们只搜集了第一手人证物证,便没再去追查那个死了汉子具体身份,还有毒药的来源。 第二日,七月十八。朱文常的案子便被判了下来。果然不出他所料,客栈充公,自己则被发配到近处的一个铁矿场去做苦力。 朱文常在审判时已然不能保持镇定,大闹了一番公堂,白白挨了二十板子,打得他屁股高高肿起。想来以他大掌柜的身份,平素细皮嫩肉,只怕得养上个十天半个月。 幸好,他在城南附近还置办了一座宅院,客栈充公了,一家老小还有个落脚的地方。 晌午,练了一早晨功的秦川无所事事,在街道上来回转悠着。其间,路过花家的宅院,想伸手敲门,却又缩了回来。 他一个人漫无目的地走着,看着脚下,竟自沉迷在《星相玄步》的奥妙之中。 忽然,前面一阵哭天抢地的声音响起。他抬头一看,发现已然走到洛川最大的宾如楼客栈门前来了。 宾如楼门前围了一圈百姓,洛川府的士兵正将宾如楼的门口围住,另有士兵在里面,将里面的一众老弱妇孺都赶了出来。且将里面摆设的事物也一样样抬了出来,不知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秦川心下好奇,冲旁边的一个提着菜篮子的大婶问道:“这位大婶,请问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情?” 那大婶回头瞧了他一眼,见他长相清秀,文质彬彬,一派知书达理的样子。便摇了摇头道:“喏,这不是前几日和客栈中有人在此吃了饭便中毒了。抬到回春堂救治了一夜,第二日便死了。后来府尹的捕头在这客栈的厨房找到了毒药,那朱掌柜便被发配到这近处的一家铁矿场做苦力,这客栈,也充公了。这不,官府正查抄呢。” 秦川“哦”了一声,原来是这么回事。 却又听那大婶道:“平日里多好的朱掌柜,怎么就遭了这般祸端了。当真是老天不开眼。”大婶将滑落了些的菜篮子又放回了臂弯处。 秦川侧目问道:“这朱掌柜被判了个什么罪名?” 大婶瞧了一眼那些或跪倒,或搀扶的家眷哭成一团道:“听说判了个无心过失致人性命。倒也没丢性命。只是昨日朱掌柜在衙门里大喊冤枉,给府尹打了二十大板,如今一条命已去了半条,又要发配去又累又黑的矿场做苦力,只怕也折腾不了多久了。可怜了这一家老小,今后可要怎么过日子哩。” 秦川瞧见那军士抬出来一个巨大的花瓶,想来是放在大厅中做摆设用的。瞧着那些家眷中并没有年轻的男子,他又问道:“那朱掌柜没有子嗣么?” 大婶摇了摇头,指着其中一个年轻的女子道:“喏,你瞧,那个扶着一个老妇的年轻女子便是朱掌柜的儿媳妇。他们朱家只有一子,这不,去年跟漠北人那一仗,便再没回来了。”老妇人说着,便渐渐沉默了。 秦川心头一动,想起那些永远埋在了费城北郊的英魂衷骨,心中一阵怅然,也兀自不语。正想抬脚离开,但眼神却赫然被两个士兵抬出来的一样事物吸引住了。 那一刻,他心跳得很快。 那是一幅巨大的屏风,奔腾的骏马,气势磅礴。秦川仿佛都能感觉周围群马的嘶鸣声和马蹄踏在龟裂的泥土上如雷的响声。 这是一幅很有意境的画,工笔嶙峋。虽然秦川不懂这些,但他还是能感觉到,那股随着时间的流逝而透露出的沧桑的感觉来。 屏风多用刺绣,用整幅画崩开来做屏风的少之又少,但眼前便有这么一幅。 其实,吸引秦川眼神的重点不是那幅骏马奔腾的画,而是上面的一首小诗:空袖不求缘,醉卦卜芥子。飘渺烟尘路,惶恐无处归。落款赫然是燕子乌三个草书。 那首诗的笔法又草又狂,还有些散乱,想必是醉酒之后随意所做。 秦川再也忍不住,他好似隐隐约约从那首诗歌的笔迹中感受到些什么。他分开了人群,走上前去。 那围在门口的军士只觉得眼前一阵青色的风吹过,人影一闪。 接着,便听到那两个正在抬屏风的士兵愕然道:“你……你想干什么?” 眼前忽然多出来一个年轻人,无声无息,行如鬼魅,他们自然是心中一惊。 秦川拱了拱手道:“两位军爷,这幅屏风上的画乃故人所绘,可否交与在下。好让在下拿回家中,留个念想。” 萧家的大掌柜早就说过了,这查抄的一应家具事物,都由军士们卖掉。所得钱财,便由众人分了。半个月后这里重新开业的一应事物,都由萧家来置办。 那军士眼神疑惑,不知道这个年轻人忽然从哪里冒出来的。他眼神一转:莫非这幅屏风很值钱。 他没读过多少书,虽然对那屏风左右仔细瞧了瞧,却也没瞧出什么异样来。就连燕子乌三个草书,他也只认出来中间那个子字。 而围在外圈的军士已然倒转矛戈,将锋芒直指秦川,显然对这个如鬼魅一般的年轻人时分忌惮。 军士见秦川一身青衫,全身上下并未富贵之态。倒是气质颇为不凡,在刀枪林立的军士面前,面无惧色,眼中平静异常。 “凭什么你说给你就给你?快快走开,这是洛川府在办案,闲杂人等不得干预。懂么?再不走,便连你一块抓起来。”那军士忽然想起自己这是在给朝廷办案,一时间声调又平稳了下来,冲着秦川一阵嚷嚷。 秦川并没有动,而是探手入怀,摸了摸。他本想掏出钱袋,跟军士商量买下这个屏风。但他却在怀中触碰到一样硬物,那是禁军统领的令牌。 他想了想,最后还是掏了出来,递给那军士道:“我是禁军统领秦川,这幅屏风若是归洛川府所有,那便让府尹来我府上收银子。” 那军士反复看了看令牌,确认是真的后,倒吸了一口凉气,顿时面露谄媚道:“原来是秦大人,当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这点小物件儿,哪里还需要您颇费。小的们给您送到府上去就成了。” 秦川从来不做仗势欺人的事情,但没成想到,他这个禁军统领的官职,还是有些作用的。屏风被送往府上,甚至都没让秦川自己动手。 陈玥儿瞧见自己的夫君不知从哪里弄回来一张颇大的旧屏风来,之后便将自己关进书房,久久没有出来。就连每日的必修课,教猫娃子习武都没有进行。 晚饭之后,洛川府大牢。 朱文常趴在一堆干稻草上,嘴里哼哼唧唧地喊着疼,但那些狱卒自顾喝着酒,并没有理会。他的裤子脱到了屁股以下。二十大板在他屁股上留下了触目惊心的痕迹,秦川坐在牢房外面,看着他两鬓斑白的头发,心道:这下手的人也真狠,二十大板生生打出了四十大板的效果来。 朱掌柜似乎有些神志不清了,听到秦川的问话之后也不作答,双眼无神,头发凌乱。 过了好一会儿,他又哼哼了两声,这才打开了干裂的嘴唇道:“嗯,那幅屏风,我记得。那是十几年前,我客栈中住进了四个中年人。他们其中一人在那屏风上写的。” 秦川神色激动道:“哦,那个写字的人长得什么样子,您还记得么?” 朱掌柜摇了摇头:“记不起来了,这人老了,不光身子不成,连记性也差了。”他口干舌燥,不仅吞了口唾沫。秦川这才发现,牢房中竟是连一碗清水都没有。 他心中一阵惨然,想起朱掌柜的儿子不知道被埋在了北郊的哪个坑中,此时只怕变成了一具白骨了吧。 ------------ 第四十一章 北郊会猎 秦川忽然怒火中烧,眼中厉色一闪即逝。 他冲外面喝酒的狱卒道:“来人啊。” 一个狱卒早就见过三品大员的令牌,自然一路小跑过来:“秦大人,您有什么吩咐?” “给这个老人家弄些清水来喝。”说着,又从怀中摸出了一个小瓷瓶道:“这是伤药,你们给他涂涂吧。 那狱卒面露难色,毕竟府尹大人吩咐过。按官职来讲,洛川府尹是正三品,这禁军统领也才从三品的官职,他自是要听府尹大人的。 但秦川毕竟是武官,自大胤开国以来,重武轻文便是一直有的。 秦川见他面色犹豫,继而又道:“他不是要去矿场做苦工么?别等到那没几日便死了,缺了人手,你去顶他么?” 那狱卒心头一跳:这从三品虽然对府尹大人没什么威胁,但要对付自己一个小小的狱卒还是绰绰有余的。俗话说识时务者为俊杰,他当下又面露笑容,笑嘻嘻地接过那瓶伤药,去取清水了。 朱文常虽然低着头,但却也听到了秦川与狱卒的话语。他艰难地抬起了头,想向秦川表示一下感谢之意。却忽然面露沉思之色,过了半晌才道:“像,真像。” “什么?”秦川没听明白他的意思,愕然问道。 朱文常裂了裂他干裂的嘴唇道:“我说大人同那个在屏风上写诗的人,真像。” 秦川身形剧震,霎时间面色苍白。直到那狱卒给朱文常拿来了清水,他这才回过神来道:“那您知不知道,他是谁?后来又去了哪?” 朱文常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道:“去了哪我不知道,只是后来看到那落款,我才知道,那是四大世家燕家的家主燕子乌。” 狱卒端着清水的手抖了一抖,洒了些出来,滴落在干草之上。两人并未注意。 一阵沉默,待那狱卒将伤药给他上好之后。秦川起身,正要走,末了又回头道:“朱掌柜,去年漠北一战,您儿子是在哪个将军的麾下?叫什么名字?” 朱掌柜不知眼前这个年轻人为何提起自己的儿子来,叹了一声,伤心道:“他是跟着洛川的将士出发的,具体在哪个将军的麾下,我也不清楚。只是,他再也没回来了。”说罢,老泪纵横,显然是伤心至极。 “他叫朱孝平。”朱掌柜冲着秦川离去的背影喊道,语气之间,竟有些声嘶力竭的感觉来。 笠日,天气大好,阳光普照。 秦川一早便收拾妥当,带上了雕形长弓,和一个装了十几支利箭的箭壶。今日是陛下邀约百官会猎的日子。 北郊猎场,在紧靠着孤云山后山的一片茂密的树林之中,占地巨大,荆棘丛生。 洛川北门处,在禁军的护卫簇拥之下,一大队马匹如黑色的潮水一般奔驰而出。当中一匹上端坐着一个中年人,身穿紧身猎袍,脖子上系着明黄披风。腰悬宝鉴,鞍跨宝雕神弓,神骏无匹。 会猎不同于上朝,无需穿朝服,各自穿上拉弓射箭便利的服饰便好了。说是百官会猎,但那些老得不能在马背上颠簸的大臣也没有来。大胤习武之风盛行,就算是文官,也俱学过一些弓马骑射。 北郊猎场并不算远,所以众人一路驰骋而来,并无疲色。 花英远和轩辕尘飞没有被授予官职,自然没有来。所以算算,四大世家的年轻人中倒只来了萧成一人。他一身裘皮紧身猎装,头上绑了一条纯白的豹尾,倒是显得精神抖擞。 俗话说,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但秦川只是略微瞟了他一眼,便移开了目光。两人俱是三品朝臣,虽然官职也算高了,但比之行在他们前面的一品大员来讲,还真是天壤之别。两人坠在人群的中端处,遥遥跟着那袭明黄色的披风。 群马入林,前面自有刀斧手斩荆披棘,为众人开路。林中飞鸟惊起,簌簌而飞,发出一两声清脆的叫声。 走了一阵,密林渐渐稀疏起来,那满地乱爬的荆藤也少了许多。两边自有军士成扇形前进,一方面是防卫,一方面便是将兽群朝这边驱赶,让众人方便射猎。 忽然,一道光线当空射下,那密林竟然已是消失不见,眼前露出一大片草原来。众人勒住马头,只见阳光洒在草地之上,晶莹的露珠滴落,当真是心旷神怡。 秦川第一次来这北郊猎场,也只觉得景色优美,让人忍不住有好好驰骋一番的念头升起。 树林两边,草响藤动。接着黄影一闪,竟是从众人左侧的树林间窜出了十几头鹿来。那鹿头上生角,四蹄细长,奔跑起来,当真是快若闪电。 当先一头,形虽然像鹿,但它的两个角却只有一道分叉,身上还有或白或灰的斑点。兵部尚书李玉华一指那鹿道:“陛下快瞧,那是一头麝。出门遇瑞兽,这是大吉之兆。”如此顺水推舟的马屁,众人自是纷纷附和。 李玄疏当下将披风一甩,轻夹马腹,一马当先,朝那群鹿追了过去,身后禁军大臣自是跟在后面。一时间蹄声隆隆,惊得那十几头鹿越发跑得快了。但树林间唿哨声此起彼伏,又让它们不敢进入,只得远远地朝那片草地跑去。 弯弓,搭箭,扣弦,一气呵成。李玄疏的弓马骑射颇有大家风范,众臣跟在后面,又爆发出一阵叫好声来。 弦声轻响,直锁那头麝的咽喉,快如闪电。 那头麝机警异常,闻见响动,头也不回地在地上刷的顿了顿,竟是在疾奔中改变了方向。 铮的一声锐响,箭簇射入了后面来不及转向的一头鹿的头上。它向前冲了一段,便轰然倒地,抽搐了几下,不再动弹。 李玄疏眉头一皱:这麝端的是狡诈之极,不愧是群鹿之王。当下轻拉缰绳,略转马头,又追了过去。 追了片刻,那些上了年纪的大臣可就吃不消了,一个个气喘吁吁地落在了众人的后面。萧成看上去文弱,去不曾想马术极好,他与秦川并驾齐驱,独占朝臣鳌头。将其他的人远远甩在了身后。 “秦兄,一别经年,是否还认识在下?”萧成冲着秦川笑吟吟地喊了一声道。 秦川点头示意,并不说话,只盯着前面李玄疏的身影。 萧成朝身后看了一眼,那是禁军的大部队,不远不近地跟随着。他又笑了笑道:“那日在九叶城,在下便瞧出秦兄弟非池中之物。果然,这才短短一年不到,兄台便已经荣升从三品了。当真是可喜可贺。”他刻意将从三品三个字咬得极重,自然是暗指自己官大一级。 秦川也是今日才知道这个户部侍郎竟是萧家那个不成器的儿子。若不是他家世好,母亲精明能干,他能有今日的地位? 两人又追了一阵,草地渐渐收缩成了一条暗黑色的线条,竟是已然到了尽头,不远处又是一片密林。 一路跟过去,陛下倒是射了五六箭了,每一箭都箭无虚发。只是,却依旧没有射中那头百鹿之王来。 俗话说,逢林莫入。 秦川正想出言警示,却发现李玄疏已然追入了密林间。秦川头也不回地冲身后的禁军做了个手势。众人会意,散了开来,也加快了速度。 眼前一暗,一根藤条挂在树梢,抽过萧成的脸颊,顿时一阵火辣辣的疼痛。他“哎哟”一声叫了出来。反观秦川,眼神沉着冷静,瞧着藤条刺枝,要么偏头躲过。是在是遇到躲不过的,便用手中的雕弓一绞,顿时便滕断,叶落。 萧成骑术虽好,但却没有秦川这般武艺,一时间被藤条抽得脸上红印纵横。他只得放缓马速,缓缓而行。 瞧着秦川渐渐深入的背影,他目光中露出了狠毒的神色来。 林间,有一片空地,被太阳照着。 李玄疏已然勒住了马头,一动也不敢动。因为,前方有一只大虫,雄壮威武。那是一只才生产完幼儿的雌性大虫。据说,才生产完幼儿的大虫,凶猛异常。 方才自己所追逐的那头麝,此时已然血肉模糊,被三只幼小的猛虎撕扯着,内脏满地。大虫趴在一旁,喉咙间低低地吼叫着,似乎是在警戒,还没有发起攻击的欲望。 缓缓地,一支羽箭被李玄疏从箭壶中抽了出来,缓缓搭上了弓弦。 大虫站了起来,也是慢慢地,它抽动着鼻子,嗅着空气中的味道。目露凶光,却依旧只在三只幼虎身边低吼,没有进攻。 雕弓的牛筋弦被拉开,发出吱吱咯咯的声音来。秦川此时已然离李玄疏很近了,他放缓了马蹄,瞧见了李玄疏的一身戎装,却并没有立时靠上去。 透过疏密相间的树叶藤条,他只能依稀看见李玄疏的身形,却看不见他眼前那片空地上的猛虎。 李玄疏弯弓,搭箭,缓缓扣弦。想来,那只麝已然逃不出他的手心了吧。秦川如是想着。 铮,弦声锐响。接着,一声惊天动地的吼声传来,震得周围的树叶都簌簌作响。 秦川心中一惊,赶紧策马飞驰而去。只听李玄疏惨叫道:“吾命休矣。” 大队禁军此时正好入林,却听见了这声震天动地的吼声,一时间都面色微变,都不由自主地狂挥马鞭,朝那吼声处跑去。 ------------ 第四十二章 李玄疏不知道那支羽箭有没有射中那大虫,他在瞬间掉转了马头,想朝林外跑去。却只听身后劲风袭来,还伴着一股浓烈的腥臭味。 正在此时,眼前奔来一道身影,正是秦川。李玄疏大喜:“秦爱卿救我。” 忽然,肩头一沉,搭上了一双锐利的虎爪。与此同时,眼前青影一闪,秦川已然从马头上一跃而起,朝自己扑来,手中持着一把雕弓。 腥风从身后传来,但那血盆大口却迟迟没咬下来。只有低低的吼声,还有粘稠事物落到自己的脖颈之间。 忽然,他只感觉肩头一松,已然被闻声赶来的龙骧军架住,搀扶着走到了人群中间。铠甲微亮,闪烁着夺人的光芒。 李玄疏回头看去,只见秦川正手持雕弓,趴在那大虫的背上,雕弓的弓身卡在了那大虫的獠牙之间,两端被他死死掰住。想来方才正是他及时赶到,将弓身卡了进了那大虫的嘴中,如若不然,这下自己早就血溅三尺了。 那大虫上下跳动翻滚着,想将秦川从背上甩下来。无奈自己背上的这人勇力过人,竟是死死扣住不放。 虎口中发出了一阵阵低吼,那三头幼小的虎崽想是吃得饱了,满嘴的鲜血。见自己的母亲被人骑在背上,当下发出了猫一般的叫声,獠牙微现,目带凶光也冲了上来。 无奈它们还都太小,不仅够不着骑在大虫身上的秦川,反而随时都有被压死的可能,一时间险象环生。 大虫甩了一阵,无可奈何。粘稠的唾液不断地从它獠牙的尖端滴落下来。忽然,它又吼了一声,头颅微微低下,竟不再翻滚。 只听咔嚓一声轻响,那绷得很紧的白桦木弓身居然被它从当中咬断。秦川猝不及防,失去了重心,顿时临空飞起,朝后翻滚而去。 虎尾一摆,大虫忽然转身,眼中满是愤怒。失去了掣肘,它仰天一吼,声动四野。 足下一蹬,瞬间便掠过了好几丈距离,如一阵狂风般,朝半空中的秦川张开了血盆大口,飞掠而去。 秦川在半空中倒飞,无处借力,眼瞅着身前腥风涌动,獠牙毕现。他双手一挥,将手中仅有的两截断裂的弓身朝那张血盆大口处扔去。 那大虫眼神如炬,在奔驰中将他那硕大的头颅一摆,便将两截断裂的弓身碰到了一边。虎口离自己只有三尺远了,惊呼声四起,腥味渐浓。 铮,弦声响起。一支羽箭飞快破空,直射虎头。 于此同时,秦川落地,他敏捷地就地一滚。羽箭虽然落空,獠牙发出了咔嚓声,沾到了他的一片衣角。 刺溜一声,瞬间将秦川的青衫撤下了一大片。他穿的是紧身裘装,只有脚边才有两道飘起的衣角。那大虫便恰巧咬中了此处。 见秦川虽然衣裳被撕烂,却并无性命之虞,众人也吁了一口气。 “秦统领,接枪。”那大虫此时正离秦川不远,它甩了甩头,把口中的那片衣角晃了出去。众人投鼠忌器,一时间也不敢再拉弓射箭。 禁军中有人灵机一动,拿过一把蜡杆长枪,便朝秦川扔了过去。 长枪入手,秦川气势陡然一涨。虽然没有炎魂在手时那般疯狂,但却让那大虫生生止步,低吼着竟不敢再进攻。 一人一虎对峙了片刻。林间风起,李玄疏看着秦川,心道:此子武功过人,腹有韬略,若不能为我所用,便是太可惜了。一瞬间又想起了被龙阳救走的燕子乌,心中疑惑顿起,这天同盟调查了许久了,却依旧还查不出秦川的身世真相来,当真是隐藏得够深。 大虫回头看了一眼三只幼小的崽,正蹒跚地朝自己走来,眼中露出了些许柔和来,只是,秦川并没有瞧见。 它又四下望了望铠甲整齐的军士,和眼前那个手持长枪,气势逼人的年轻人。当下又发出一声震天的怒吼,瞬间便如离弦的箭一般,又朝秦川飞扑而来。 秦川自从《星相玄步》略有小成之后,步法已然是飘逸纵横,出其不意。这区区大虫的震天一扑,被他轻松躲过。 身形交错之际,他掉转枪锋,用枪尾朝着大虫的脊背一抽。秦川已然打算放过它,因为,它身后的那三只小虎崽。 李玄疏眼神一缩,见秦川手下留情,心中怒火又起,沉声道:“拿弓来。” 侍卫犹豫了一下,但还是拾起了他方才掉落在草丛中宝雕弓,恭谨地递给了他。 李玄疏接过雕弓,将羽箭扣在弦上。 此时,大虫如风一般的身影已然与秦川交错了好几次,但每次,它都只能挨上一棍子。渐渐地,气焰萎靡了下去,它似乎一觉察出来那个持枪的年轻人并没有伤自己的意思。而且,自己扑了这么多次,却没有再沾到他一片衣角。顿时便有了去意。 它转身冲三只小虎崽低低吼了几声,瞅准了一个机会,便朝林子深处走去。 第一支羽箭,落在了秦川的脚边。秦川眼角一跳,深深呼吸了一下。 第二支羽箭,射中了一头蹒跚而行的小虎崽,鲜血喷涌,那头小虎崽倒在地上拼命地抽搐,嘴里发出呼哧如风箱一般的声音。片刻之后,口吐血沫,眼见是活不成了。 大虫怔怔的瞧着那倒在地上的幼崽,发出了一声悲鸣。另外两只幼崽围着那只倒下的幼崽,嘴里哼哼唧唧地叫个不停。 大虫走上前去,用头轻轻蹭了蹭倒地的幼崽,碰了一鼻子鲜血。那幼崽已然只有进气,没有出气,哪里还能再动一下。 嗤,又是一声弦响。不得不说李玄疏的箭法非凡,羽箭准确地贯穿了另外一头小虎崽的头颅。挣扎了几下,也活不成了。 大虫仿佛被吓了一跳,弦响的瞬间朝后退了退。 忽然,它眼色血红,反射着铠甲的光芒。风,卷过藤叶,沙沙作响。 树林间,千万军士肃穆不动,挡在李玄疏的身前。那个中州至高无上的王者,手持一把雕弓,弓弦还因为方才一箭射出,兀自颤抖。 秦川没有动,方才那一箭,是警示,也是主宰生杀大权的象征。他眼睁睁地瞧着,两只幼小的虎崽,喷出鲜红的血,倒在地上抽搐。它们还没有长大,还不知道弱肉强食的森林之中有着怎样的危险,还不知道,将来,它们也要成为森林中的王者。 甚至,它们来不及看一眼,平北元年,七月十九日的夕阳。 “吼啊”,一声震天的狂吼,树叶簌簌落下。站在最前排的禁军居然脚下一抖,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 龙从云,虎从风。 这话一点都不假,渐渐大起来的风有些怪异,吹起了大虫脚边被吼声震落的树叶。 大虫走得有些缓慢,但每一步,都踏得很重。 李玄疏眼中露出了微笑,他喜欢这种挑逗出来的狂性,还有怒意。 忽然,那大虫化作了一阵狂风,如一道幻影,朝林立的铁甲长刀,飞掠而来。它目光腥红,没有丝毫的惧意。只是,在它朝人群冲去之前,回头看了一眼持枪而立的秦川,眼神中,有深深的恨意。 对,是恨意。大虫的眼神,他已然读懂。 哗啦啦的兵器撞击声,正是那大虫接着奇快的速度,和巨大的体型撞到了一大片军士所致。站在最前排的那个军士只是被冲倒了而已,虎爪在他的肩头留下了一道深深的抓痕,白肉翻出,血流不止。 但第三派的那个军士显然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虽然他瞅准了,将枪锋刺向了大虫的眼睛。却被大虫微微撇过,只刺到了它额头的一处硬骨。破了些皮毛,流出了些鲜血。 可是那个军士自己却被大虫咔嚓一声咬断了喉咙,他还兀自去捂,想止住流出的鲜血。但猛虎一咬之力,岂是寻常。那个创口极大,连气管也被连带咬断了,露出了一截。他想发出声音,却发布出来。片刻之后,便倒了下去。 大虫以伤换伤,接连咬死了十数个人,伤了不计其数。终于,摇摇晃晃,倒了下来。不是因为身上哪个伤口是致命的,而是由于血流过多。那身上那些密密麻麻的伤口,已然没有鲜血流出。 李玄疏叹了口气,心道:这大虫如此勇猛,倒是可惜了一张好虎皮。 大虫和被咬死的军士都被抬走了,临走前,李玄疏深深地看了秦川一眼,并没有说话。地上,泥土间,树叶间,杂草中,还有触目惊心的血斑和挣扎的痕迹。 林间,只剩下了秦川一个人,他怔怔不语,持着蜡杆长枪,微微发抖。 大虫那个有着深深愤怒的眼神,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 残阳如血,透过树叶间的缝隙,给那些血斑铺上了一层金黄。有军士的,有猛虎的,混在一起,不分彼此。 忽然,一声猫一般的叫声响起,有什么东西绕着他的裤腿。 秦川低头看去,却是方才大虫扑向人群时,那只不知道躲藏到何处去的虎崽。正咬着他的裤管,拼命地撕扯。 他苦笑一声,并不理会。眼神越过树叶间的间隙,喃喃自语道:“你瞧,这夕阳多美啊。” ------------ 第四十三章 东科寻刀 东科城扼守着轩辕六城最东边的入口,城门口放着一块磨盘大小的试刀石。一旁有军士把守着,还有登录的名册。但十几年前,燕子乌被关前,在此处的试刀石头上只见过三道痕迹。 但不日前他们入城,却发现石头上已然有了五道痕迹。还有一道,是新砍出来不久的。流苏向那旁登记的军士打听过,那是漠北第一神刀,青芒留下的,就在他们入城前一日。 除此之外,还有一道刀痕薄如蝉翼,正如三人猜测,便是他们在那片滚滚黄沙中所遇到的那个驾驭着狼群的男子手中的蝉翼刀。 据说在轩辕六城的中央,那座镇龙塔前,有一个巨大的擂台。这便是轩辕世家每次更换家主时,举行六城刀会的地方。 而擂台下有一块巨大的石碑,碑上便刻着历年来,能在试刀石上留下痕迹的刀。一旦能写入那个刀榜,便能说明这刀确实与众不同。 入了东科城之后,西域风光更甚了。而且,兵器铺了多了许多。正值演武大会前一个月,轩辕六城的人流也多了许多,不少民间习武之人不远万里来到此处,便是要寻摸一样趁手满意的兵器。 燕子乌入了城之后,整个人便似轻松了许多。两人先带龙阳去了东科城的药铺中,给龙阳全身上下那十几条刀口子上伤药。 那坐堂的大夫一把年纪,一副西域异族的装扮,但眼神却很锐利。 当龙阳身上那些沾满了尘土的衣服布条被扯开,露出了大大小小的十几条刀口子后,那大夫只是深深地瞅了一眼便道:“这是遇上马贼了吧?” 燕子乌笑了笑道:“您老目光如炬,可不是遇上马贼了么?” 大夫点了点头,凑地更近了些。脸都要碰到龙阳的背上了,他瞧了一会儿又道:“看这刀口,是蝉翼刀。想来是遇着孤狼了。” 流苏不明所以,皱了皱眉头,蹙着鼻子道:“哪里是孤狼,分明是一个人带着一大群狼。” 老大夫瞧着流苏蹙鼻的模样,捋了捋胸前的山羊胡道:“姑娘有所不知,这孤狼正是这人和那群狼的诨号。” 燕子乌点点头道:“那人驾驭狼群,手中的蝉翼刀古怪的紧,是个什么来头?老夫十几年前经常走这条道,却还没听说有这样一号人物。” 老大夫目光一瞬间变得深邃起来:“却说这西域孤狼,本是一个弃婴。二十几年前被一群野狼发现,然后由野狼养大。” 刚说道此处,流苏露出一脸不可思议的神情来。龙阳也心道:这世间怎么还有人是由野狼养大的,当真是无奇不有。 岂料燕子乌却惊道:“哦,这岂不是同漠北的那位祖先一样?” 老大夫显然见多识广,点了点头道:“谁说不是呢。却说这孤狼被野狼养大后,十七八岁时,也通晓了一些语言。他不知在怎样的机缘巧合之下,得到了那把蝉翼刀,锋利无匹。第一次进东科城时,便在那试刀石上留下了刀痕。” 老大夫说着,双手熟练地捡起几味药材,放入了眼前的一个研磨用的陶瓷罐中,一边研磨,一边又道:“这孤狼虽然有野狼养大,却长得极其英俊潇洒。西域之人,多奇装异服,倒也对他的披散的头发之类不置一词。” 龙阳想起了那只白皙的手来,暗道:想必正如这老大夫所言,那孤狼是个美男子也不一定。 接着听了下去,只听老大夫道:“后来,这孤狼跟东科城中的一位大户人家的女儿相爱了。可是,俗话说,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他手中有蝉翼宝刀,难免惹人窥虚。那一夜,孤狼与心爱的女子正在城中幽会,岂料祸从天降。十几个蒙面人杀将出来,无论孤狼如何拼命,却始终没有救下他那位心爱的姑娘。后来,他凭借自己敏捷的身手,逃出了重围。可是,脸上却挨了许多刀,自此,面容尽毁。” 老大夫说到此处,脸上露出了思索的神情。龙阳也思付道:看那孤狼用布条缠着面容,想必就是因为脸上刀疤可怖吧。 忽然,老大夫像想起了什么,放下了手中的捶棒,一拍大腿道:“后来,大约是过了两年左右。孤狼不知道又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已然是武功大进。找到了那夜袭击自己的十几人,用手中的蝉翼刀,一刀刀在那些人身上割出了不知道多少条口子,看着他们的血流光。然后,将他们的肉,一片片割下来喂狼。” “啊。”忽然一声尖叫,却是流苏听到此处吓得闭上了眼睛,双手死死抓住了龙阳的袖子,脸上露出了恐惧的神情来。 老大夫瞧了她一眼,呵呵笑了笑道:“据说,当时孤狼自己,也吃了他们的肉。自此之后,这西域的古道上,便多了孤狼这么一号马贼。他杀人前,喜欢用自己的蝉翼刀一片片划过对方的肌肤,放光他们的血,然后再和狼群,一起吃他们的肉。” “别说了,别说了……”流苏闭着眼睛摇头喊道,显然是害怕至极,连指甲,都要抠入龙阳的皮肉中去一般。 龙阳拍了拍她的手背,缓声道:“别怕,这大白天的,老大夫给你讲故事呢?”只有这时候,龙阳才会表现出他最温柔的一面。 忽然,背上一凉,却是那老大夫已然研好了药物,正敷在自己的背上来。 那药当真神奇,他知觉得伤口处清凉无比,比夏季晒完一整天的日头,用冰凉的井水从头浇到尾还要舒爽。刀口便如干裂的河床,那药,就如同雷声滚滚中的甘露。 龙阳舒服得哼了一声,却听那老大夫边上药边道:“遇上孤狼和他的狼群还能有命逃脱的人,想必几位定然不是泛泛之辈。也是上轩辕六城寻趁手的兵器而来吧?” 龙阳奇道:“怎么来轩辕六城的大多数习武之人都是来寻兵器的么?” 岂料燕子乌摇了摇头道:“这你就有所不知了,再过月余,便是帝都演武大会了。自然有许多江湖草莽,民间习武之人来此处寻摸一件趁手的兵器。不过大夫这倒是看走眼了,我们此番来此,只是为了寻访一位故人而已。” 龙阳和流苏两人同时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从药铺出来,三人又上布庄买了衣物。这次倒是正宗的萧家字号。只是买衣服时,布庄的掌柜一双色眯眯的眼睛不住往流苏身上瞟去。若不是龙阳扒了外衣,露出了一身的刀伤,便指不定要弄出些什么事情来。 三人寻了间不招人眼的小客栈住下,打算等龙阳的伤养好了一些,在去轩辕六城的主城,最西边的太华城找那个能起出燕子乌体内那根骨神刺的奇人。 傍晚时分,龙阳与燕子乌无所事事,便沿着一条街道逛了起来。一方面龙阳的伤势,大夫吩咐过,当多多活动,行气血,才能好得快。另一方面,龙阳考虑着,是否能在兵器铺真的寻摸到一把趁手的武器来。 而这段时日,流苏总是每日吃完饭后便躲在房间里做些什么,有一次龙阳去找她,无意间瞧到了她行李中一块还未绣完的鸳鸯锦帕。 残阳如血,拖着东科城的巨大影子投射在东边的古道上。 那是一间看似没落的铁器铺,龙阳两人走了进去。其实,他们别无选择。因为街上除了这一间之外,俱都打烊了。 铁器铺的老板正坐在凳子上抽着旱烟,铁砧上放着一把烧红的,已然颇具形状的刀。一个徒弟模样的年轻人赤裸着上身,在那个抽旱烟的中年人的指点下,一锤一锤地敲击着那铁块。 角度,力道,甚至是呼吸,他都指点得面面俱到。看来西韩神刃轩辕里这句话当真不是胡编瞎侃的。 那铁器铺的招牌常年被烟熏火燎,已然蒙上了厚厚的黑色的烟尘。依稀可辨上面写着的是个“仇”字,笔法工正,肥瘦之间,恰到好处。 老板瞧见有客人来,便吧嗒吧嗒地瞅着旱烟,从那个遮雨的棚子下绕过铁砧走了出来。他抬起脚,把烟锅中的灰烬在鞋底上磕了磕道:“两位客人,是想寻摸件怎样的兵器?” 龙阳清晰地瞧见了,那人在磕烟灰时,手掌的指节处厚大微黄的老茧。若非常年练习铁砂掌,或是常年抡大锤的人,手上老茧的觉达不到这般厚度。 龙阳想也没想,开口只说了一个字:“刀。” 老板眉头一挑,心中暗赞:这年轻人当着是好气质,眼中神话内敛,本身就如一把好刀。他点了点头道:“两位随我来吧。”说着,示意两人跟着自己进屋去。 油灯亮起,屋子里毫光毕现,满屋子的光亮被雪白锃亮的刀身折射,竟有几分富丽堂皇的景象来。屋子的四周摆满了架子,架子上从大到小,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刀来。 造型古朴的陌刀、厚背长刃的马刀、小巧便携的鸳鸯刀。总之,凡是刀器,无所不包。周围的温度冷了下来,竟然有让人汗毛倒竖的感觉。 龙阳倒吸了一口冷气道:“端的都是好刀。连这东科城随便一家铁器铺,都藏有这么多好刀,看来轩辕六城的名头果然不虚。” ------------ 第四十四章 废刀 龙阳从左至右,一路瞧去。目光所及,俱是毫光。 每一把刀,都仿佛有一个故事一般,静静地躺在刀架上,等待着人来聆听。 忽然,墙角有一堆刀,十几把,散乱的放着。有些漆黑,有些发亮却没有成形,有些,则已然锈迹斑斑。 可是,龙阳却分明感觉,那一堆看似废品的刀中,却散发着比整个房间中所有刀加起来还要冷的气息。不知道是否是秦川赠与自己那把柴刀惹的祸,他如今看兵器,已然不再注重那些外表纤毫毕现,看似锋利异常的刀来。 倒是对于外形破旧的兵器,反倒能引起他的注意。 他指着那一堆刀问道:“老板,这些是怎么回事?” 老板在龙阳身后,眼神隐没在黑暗之中,他抖了抖手中的烟杆。眼中的赞赏之意一闪即逝:“哦,这些么,是平时刀具打坏时剩下的残品,还有些刀放得年月久了,便也一并扔到此处。 龙阳哦了一声,反而朝那堆看似废铁的刀走了过去,蹲了下来。一双锐利的眼神在上面来回扫动着。 老板此时的心情复杂无比,又是兴奋,又是紧张。 忽然,龙阳伸出了手,朝那堆废品一般的刀上探去。 那是一把锈迹斑斑的刀,暗红色的铁锈覆盖了刀身,露出了斑斑点点的青光。这是一把扔在街上,别人捡回去砍柴都嫌不够锋利的刀。 但龙阳握住了它的刀柄,心中却泛起异样的感觉。那种感觉,跟见到青芒,如此相似。 粗糙,是入手的第一感觉,接着,便是一阵刺骨的凉意袭来。 如同在数九寒天中,手中紧紧握着一坨冰块那般。 老板握紧了烟杆,连那指节厚大的茧上,都显出了异样的苍白。可见,他此时心中是如何紧张? 很缓慢的动作,不知道是因为那把刀太重,还是因为,龙阳受伤未愈。 刀身长三尺,刀锋翘起的弧度,如一张弓的弓身。刀柄上刻着古朴的图腾,锈迹中瞧不出具体的形状来。 他走回了刀室的中央,手中握着那把锈迹斑斑的刀,满室皆寒。 连燕子乌武功尽失也感觉到了那异样的寒冷。 “好刀。”龙阳赞道。 老板的手或松或紧,铜质的烟杆仿佛要被他给捏得弯了:“年轻人?你确定要这把刀么?”他的眼神闪烁不定,但更多的是诧异。 龙阳轻轻抚摸着刀身上斑驳的锈迹,眼神一味地温柔:“恩,就是它了。” 老板摇头叹息了一声,双手负在身后,缓缓地走了出去:“那你便拿它走吧,这把刀,不要钱。” 两人愕然,油灯熄灭。满室之中,却只能瞧见龙阳手中,那锈迹斑驳的刀身上,星星点点的光芒。 东科城东门,申时一刻,已然到了关闭城门的时间。 那守城的士兵头头伸了伸懒腰,正要指挥着众人转动绞盘,关起城门来。忽然,一骑飞奔而来,在西域古道上扬起了一线烟尘。 士兵头头在城墙上望了一眼:今日最后一个进城的人。哎,这演武大会即将开始,轩辕六城来的习武之人也越来越多。每逢此时,少不了要闹出些乱子来。 正思索间,那一人一骑已然到了城下,放缓了步伐,翻身下马,准备入城。忽然,那士兵头头瞄见了那人腰中别着一把刀来。 他蹬蹬几步走下了城头,却见来人正朝守门的士兵亮出了金牌。他瞧了一眼:我的个亲娘耶,那人正是大内侍卫总管。 杜虎掏出了过往县城的文书官印,朝廷公干,自然不用试刀。那士兵头头借着渐渐昏暗的天色将上面的官印仔仔细细对了一遍,便放他入城了。 马蹄哒哒地跨过石板街道,清脆无比。士兵头头大手一挥:“关门。” 这是一间小客栈,整个客栈中才十几间供客人入住的房间。掌柜的正趴在柜台上算账,油灯微黄。 算了一会儿,他用一杆毛笔在账薄上的又下角写了写,想来是在算今日的收益。放下毛笔,灯光映着他满是皱纹的脸来:若不是今年演武大会与六城刀会凑在一起,只怕这家小客栈便要关门歇业了。 可是如今不仅狠赚了一笔,连自己儿子欠下的赌债都有着落了。想到此处,他脸上不禁露出了心满意足的微笑。 门吱呀一声,一个中年人走了进来,一身劲装,腰悬宝刀,一瞧就是习武之人。 掌柜的开客栈许多年,这江湖中人可谓是见得多了,所以并不奇怪。当下便举着油灯,缓缓地走了过去:“客官,今日客房满了。不若您再到别处瞧瞧?” 油灯凑了过去,掌柜才看清那张风尘仆仆的脸,浓眉大眼,想来才进城不久。 那年轻人听着自己的解释,却并没有反身走出去,而是径直走到一张桌子前坐下,解了腰间的刀,轻轻搁在桌角。 掌柜心中一紧,暗自思付:莫非是来要赌债的? 刚想到这,却听中年汉子道:“掌柜的,我是来请人喝酒的,不知现下厨房里还有可下酒的小菜?” 掌柜绷紧的神经一松,一脸笑嘻嘻地道:“这个是自然,这个是自然。不知道客官一共几位?” 杜虎伸出了两个手指头道:“你们客店中这几日住进来的那个老道人,劳烦您去请他下来。就说洛川有朋友来访。” 掌柜刚将油灯放在杜虎坐的桌子上,脸色隐藏在阴影中,听了这话,忍不住神色一变:莫非是来寻仇了?若真是这般,那可大大的不妙。双方要是一言不合,在自己店中拔刀相向,那岂不是把店都砸了。 这家客栈是自己的命根子,这后半辈子的衣食无忧,可全指着它了。 正想着,杜虎见他没有挪动脚步,以为是自己没有给钱的缘故,当下便从怀中摸出了一小锭金灿灿的事物,啪地一声,搁在了桌子上:“快去弄些好的酒菜来,钱不是问题。再给我将人请下来。” 掌柜看见油灯下那一锭金灿灿的事物,眼睛都直了。他讪讪地伸过手去,将元宝拿起来瞅了瞅。虽然小,但入手却很沉。他哪里见过这成锭的金元宝,当下便张开口咬了咬。元宝底下,纹着四个小字:天昭通宝。 掌柜这下再无疑虑,一路小跑着将那原本已经休息的厨师给鼓捣了起来。然后亲自上楼,敲了敲左手边第三间房门。 有了这锭金子在手,便是下一刻将这破旧的小客栈夷为平地,他都毫无怨言了。 顷刻间,酒菜上齐。掌柜的直将杜虎瞧做了财神爷,恨不得将店里仅剩的那么一些上等食材全都给他端上去。 大厨也纳闷了,平素这掌柜为了躲着那些追赌债的,东藏西藏的上等食材怎么今儿个尽数给找了出来,让自己做菜。莫不是抽风了吧? 同虚道人只微微喝了口几口清酒,吃了几口素菜,便瞧着杜虎狼吞虎咽地将桌上的食物一扫而光。他又喝了几口酒,这才满足地吁了口气道:“这百里古道还真不好走,若不是有人提醒多带些水,只怕现下我就渴死在那黄沙之中了。只是黄沙中无食,倒还真给我饿坏了。” 同虚道人也面露思索:“这古道确实不好走,不仅环境恶劣,马贼也众多。那滚滚黄沙之下,却不知埋了多少骸骨。” 杜虎又喝了一口酒道:“龙阳等人已然入城了吧?” 同虚道人点了点头,油灯下的脸色,看不出表情。 一封过着火漆的信函递了过去,薄薄的,信封上并没有任何字迹。掌柜的站在柜台后,便装模作样地算着帐,边朝这边瞅来,待瞧见两人确实熟识,这才将一颗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同虚道人借着微黄的油灯,迅速地将信函上的内容瞧完,将信纸放在油灯上点燃,转眼之间便成了灰烬。 他瞧着灰烬中的余火道:“这事现下恐怕有些难办了。这样,待我修书一封,你回洛川时带给陛下。”陛下两个字他说得很轻,甚至都没有发出一丝声音来。 “掌柜,准备笔墨。”杜虎叫了一声,掌柜手中的毛笔一抖,笔尖落在方才算好的账目的那几个数字上,涂成了一片墨黑。 他在心中暗暗骂了一声,却依旧一脸笑意地将笔墨和纸张一一放入了一个木托盘中,恭敬地给杜虎两人拿了过去。 同虚道人运笔如飞,字迹也是龙飞凤舞的狂草,从杜虎的角度瞧去,倒颇有几分气势。他此时已然吃饱,便不紧不慢地喝着小酒。客栈的大厅中又陷入了沉默,只有微黄的油灯,散发出微黄的光线来。 片刻之后,他停下了笔,想来已然写成。再过不久,墨迹干去,同虚道人将那张信纸折好,放入方才那个没有自己的信封之中。他取过火漆,在油灯上烤了一烤,待火漆软化,这才将它粘在了信封封口处。 轩辕六城也归大胤的管辖范围,自然设了府衙。杜虎吃完之后,便带着信函朝府衙方向去了,他不用睡客栈,府衙自有驿站给他们这些来公干的官员休息。 同虚道人想起那人在状元阁看见的那个白色的身影,心中闪过一丝担忧。半晌,才起身走回了房间。 掌柜的吁了一口气道:“哎呦,今日可算是拜着财神了。”说罢,乐颠颠地跑过去,收拾起桌上的碗筷来。 ------------ 第四十五章 残雪 西域之地,夜间寒冷。若是身在帝都,此时正是华灯初上,莺歌燕舞的好时辰。 龙阳与燕子乌回到了客栈,手中多了一把锈迹斑斑的刀来。 掌柜地瞧见二位回来,一脸笑意地迎了上来道:“哟,二位回来了。可淘着什么满意的兵器了么?”说着,朝龙阳手中瞧去,却是一口锈迹斑斑的刀,不禁面色变了变。 寻常来轩辕六城淘兵器的人他也见过不少,这一圈转回来,手中握着的无不是明晃晃,闪亮亮的家伙什。就算有些拿回来些奇形怪状,自己叫不上名字的兵器,却也比这个锈迹斑斑的刀,要正常些吧。 龙阳没理会掌柜错愕的表情,径直提着刀回房间了。 月华如水,透过窗户,在房中洒下了一片清冷。龙阳在燕子乌的帮助下,将身上的伤口换过药。他体质特殊,十数道刀口上已然现出了红肉,想必过不了几日便会结痂。 换过药之后,燕子乌便沉沉睡去。 龙阳兀自坐在床榻上,沐浴着清冷的月光,调息运气。《长生诀》总纲的字迹缓缓浮现在脑海中,气随意走,窜过经脉,全身一阵舒畅。 渐渐地,他神识内敛,感受着体内的心跳,血流。丹田里,空空如也。那些流窜在经络之中的内息,渐渐凝成了实质,闪烁着乳白色的电芒。 忽然,叮咚一声,像是雨水击打在湖面的声音。三十六周天之后,气海丹田之中,多了一颗乳白色的水珠一般的事物,晶莹剔透,闪闪发亮。 接着,又有不少如如水珠一般的事物滴溜溜地落入丹田之中。一时间,丹田气海如同下雨一般,响个不停。 那些水珠悬在气海之中,渐渐滚到了一处,融合在一起。片刻之后,经络中的内息散尽,丹田中原本氤氲一团的内息,竟然凝成了实质,变成一团可以滚动的,如水一般的东西,悬在了丹田中。 虽然只有很小的一团,但龙阳却分明能感觉到,那其中蕴含着比先前那团氤氲更加纯正的力量。他心中一惊,莫非与孤狼一战之后,自己的内息又有了突破?这一团水一般的事物莫非就是《长生卷》中所描述的“阳丹”? 他仔细想了想,却又觉得不像。《长生卷》所说,凡阳丹者,金如流华,润如美玉。形定而神明,初窥本源之境。 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龙阳睁开了眼睛。霎时间,只觉得眼中精光暴闪,隐约有电弧窜动。他觉得,这夜间视物,比之以前,更加清楚了。 微微活动了全身,刀伤竟然已经好了大半,那种一活动就有的撕裂的感觉也消失不见。一把锈迹斑斑的刀,静静地躺在自己身旁,反射着清冷的月光。 忽然,青光一闪即逝,有一块锈迹边有字迹一样。他捧起了刀身,手掌微微一拂,定睛瞧去,果然露出了两个字来“残雪”。 龙阳心生不解: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是刀的名字?还是铸造这把刀的人的名字? 他叫了一声燕子乌,却发现这位老前辈已然睡得很熟。他心道,那便明日再问好了。当下放下那把刀,躺在床榻上,兀自睡了起来。 不远处,与他们所住房间相隔一条街的一间客栈中。一个白衣女子正站在窗口,朝龙阳所住的房间眺望过去。 房内没有掌灯,清冷的月光如一层薄纱笼罩在她身上,美若冰霜。 隔日,鸡鸣晨雾。 燕子乌却早早地坐了起来,他伸手想去拍还在睡熟中的龙阳。闻着他竟没有间隙的呼吸声,心道:此子怎么一夜之间内息又有突破了?若是照此下去,十年之后,试问中州还有谁能与之争锋? 手还没拍上他的肩头,却见龙阳似有所觉,赫然睁开了眼睛。眼中精芒一闪即逝,那一瞬间,亮得惊人。 燕子乌收回了手道:“昨夜你叫老夫干什么?” 龙阳微微一怔,这才想起那把刀上的字迹来,赶忙起身,捧着那把锈迹斑斑的刀问道:“老前辈,您见多识广。昨夜我在这刀身上发现了两个字来,不知是何含义?” 燕子乌接过那把刀,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瞧了一遍道:“这刀上哪来的字迹?你是不是看花眼了?” 龙阳一阵愕然,又接过刀来仔细瞧着,却发现昨日夜里瞧见了那两个字确实没有在刀身上看见。他心中疑惑:莫非真是自己看走眼了? 忽然,燕子乌又问道:“你昨夜看见了两个什么字?” “残雪。”龙阳没抬头,依旧仔细地瞧着那把锈迹斑斑的刀来。 燕子乌却身子猛然一震:“原来如此,原来如此,竟然是残雪刀。难怪会这般。” 龙阳瞧着他不可思议的神情问道:“燕老前辈,这残雪刀又是把什么刀?我昨日瞧中它时,只觉得寒气逼人。我想,能散发出如此浓烈寒气的刀,定然是把好刀。” 燕子乌点了点头道:“你的眼光很是不错。”接着,面色一肃,问道:“你可知道,漠北的十大名刀?” 龙阳茫然地摇了摇头道:“我只知道,星辰风手中的青芒。应该入得了那个十大名刀之中吧?” 燕子乌点了点头,不可置否道:“没错,那把青芒,不仅是在漠北十大名刀之中,而且排行第一。据说是当年那个统一漠北五十几个部族的人‘阿莫’用过的刀。” 龙阳哦了一声,这才知道,原来那把青芒,竟然还有如此来历。那是否,当日在锁龙渊底下自己看到的那个巨大的雕像,便是漠北的那个大英雄阿莫呢?他不知道。 燕子乌看着窗外的朝霞,西域夜寒,龙阳却一夜都没有关窗。他继续道:“这排名第二的便是你手中的这把残雪。” 龙阳一脸惊奇,想不到这残雪刀竟然名头如此之大。他忍不住问道:“这刀看上去锈迹斑斑,除了气息寒冷,想来用料极为讲究之外,也瞧不出哪里有能排上漠北第二名刀的特别之处?” 燕子乌摇了摇头道:“这你便不懂了。你可听说过‘器魂’?” 龙阳摇了摇头,一脸茫然。 “器魂一说,来自于古时一位兵器匠人。他毕生精力都放在了铸造一把绝世神器之上。现如今许多名器都出自他手。在一次机缘巧合之下,这位兵匠得到了一块九天玄铁。他大喜之下,雇人在朝歌山下傍山筑造了一座巨大的炉鼎,想要炼化那块九天玄铁。” 龙阳心神一动:这位兵匠当真是行古人之不可行。 却又听燕子乌继续道:“功夫不负有心人,九天玄铁在那巨大的炉鼎中足足烧了七七四十九天,终成铁水。那匠人正欲取之,打造一把绝世神器。岂料,那团铁水却自成刀形,长四尺,刀身厚半寸。起初还是通红的一团铁水,到后来,那巨大炉鼎中无论怎样加柴火,都烧不起来了。” “兵匠瞧着那渐渐冷却的刀身,心中奇怪至极。他炼器一生,从未见到过如此怪异的事情。待刀冷却,那巨大的炉鼎也轰然塌裂,变成了一堆废砖。后来,这把刀被兵匠命名为‘鸿鸣刀’锋利无匹,号称天下第一刀。” 说到此处,忽然远处的天际金光四起,却是朝阳已然破开了云层,散发着万道金光。西域的朝阳,似乎比中州更加美。 燕子乌接着道:“后来,更加奇怪的事情发生了。那兵匠自从得了鸿鸣刀后,便夜夜梦见一只火红色的大鸟,似凤非凤。一天夜里,他又梦见了这只大鸟。醒来之后,却听见存放鸿鸣宝刀处异响连连。兵匠当下便走出房去,刹那间只见天空一片通红,如同白昼。那阵异响,正是从放鸿鸣宝刀处发出来的。兵匠连忙赶了过去,还未走近,却已然是飞沙走石般的大风刮起。那处屋顶竟然整个塌陷了下去,一只如自己梦中所见的全身通红的大鸟自屋里飞起。扇动翅膀间,居然地动山摇。” “片刻之后,那只巨鸟便飞走,消失在天际。天空中通红的光线也消失了,只剩下一片黑暗。” 说到此处,龙阳仿佛已经能想见当时漫天通红,飞沙走石的模样。 燕子乌顿了顿又道:“后来,无论兵匠在废墟中怎么找,都没有找到那把鸿鸣刀。这一段于是被记载了下来。正是在如今的《轩辕炼器谱》器魂一篇中。而那位兵匠,便是轩辕世家的祖先。” 他说完之后,复又意味深长道:“想来那个叫秦川的少年,手中的炎魂,便有绝强的枪魂。” 龙阳听完之后,怔怔不语,想不到广袤浩土,竟有诸般不可思议之事。他沉默了半晌,复又问道:“燕前辈,那这把残雪呢?莫非也有刀魂?” 燕子乌伸手那过他手上的残雪,轻轻抚摸道:“残雪乃是由在漠北最北端的克伦多尔草原下一块万载寒铁所铸造。传闻铸造之时,任何火都升不起来。后来,铸器大师欧阳神策想出了一个惊人的办法,在一处活火山口上造出了一个形状奇特的炉鼎。将那块万载寒铁放在炉鼎之中。” 龙阳不禁想起了在龙幽洞中,火山爆发时的场景来,不禁叫道:“什么?” ------------ 第四十六章 埋伏 燕子乌没有理会龙阳满脸惊讶的表情,继续说道:“那块万载寒铁在火山口上经过了年岁的洗礼,逐渐软化了下来。只是,一直过了许多年,久到人们都忘记了有这块寒铁的存在。直到那位想出此办法的欧阳神策死后,那座火山便爆发了。当时,人们确实都放弃了,也忘记了。” 他说着,回忆了一阵又道:“后来,这把残雪被人从火山灰烬中扒拉出来时,就是这般锈迹斑斑的模样。被一个农夫捡到,只是,他拿回家中之后,刀锋太钝,连柴都劈不断。便又给搁浅了下来。只是,但凡神刀,刀魂自成。这把刀居然会自行吸收月之精华,渐渐锈迹便没有了。一日,那农夫夜间见自家后院银光乍起,带他去查看,却发现是多年前被自己丢在柴火下的那把锈迹斑斑的刀,居然如重新锻造过一般,闪着摄人的毫光。农夫拿起了那把刀,劈起柴来,竟然毫不费力。” 龙阳低头瞧了燕子乌手中那把锈迹斑斑的刀一眼,想不到这把刀还有如此来历。正要听燕子乌往下说去,却发现日头已然升得老高。 燕子乌将刀递回给龙阳,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道:“走,下去吃早点吧。吃完早点,便好赶路了。” “不是说待我养几天伤么?怎么今日就走?” 燕子乌头也不回:“你那野兽一般的体质,还需要养么?” 龙阳正听了一半,如今燕子乌却闭口不说了,顿时心头如同百爪千挠一般。只是任他如何再问,燕子乌只是笑眯眯地不闭口不开。 流苏也起来了,三人坐在一楼的大厅中吃早点。这里倒是有正宗大胤的面条,颇有劲道。只是流苏瞧见了龙阳手中拿的那把刀,忍不住笑道:“昨天傍晚你就去买了这么一把锈迹斑斑的刀回来?” 龙阳吃了一口面条,发出刺溜的声音道:“可不是么,昨日只剩一家铁匠铺开门。燕老前辈身上恰巧没带银子。那铁匠师父就说这把刀不要钱,我想想也是,便顺手拿了回来了。” 燕子乌白了他一眼,并不说话。 流苏扒拉了碗里的面条一阵,却并没有吃上几口。她一脸笑意地看着龙阳,不时还发出咯咯几声笑声来。 龙阳瞧了瞧他,又看了看自己,双手放下筷子,整了整脸上和头发:“怎么了?我脸上有东西么?” 他不问还好,一问之下,又惹出了流苏一阵笑声。 “看你那样,呆头呆脑的。” 燕子乌喝了一口面汤,指了指龙阳道:“他可不是呆头呆脑,这是神秀于内。” 龙阳边吃面,便拼命点头道:“嗯,燕老前辈说得没错,当是如此,当是如此。” 燕子乌又道:“若是有酒,当浮此一白。” 流苏瞧着两人脸上的笑意,面色一转,道:“哼,你们两个合起伙儿来欺负我一个弱女子,不理你们了。”说完,竟真的蹬蹬蹬上楼去了。转身的刹那,嘴角却带上了笑意。 轩辕六城之间并无间隔,一座挨着一座,组成了这个庞然大物。 从东科城到太华城有大约八十里要走,六城之间围着的那座镇龙塔的区域是轩辕六城自古的禁地,外人莫入。 三人一路走走停停,如此过了两日有余,已然进了太华城中。这座城紧邻西域各邦国,算是大胤国最西边的要塞,也是轩辕世家最核心的地方。 一入城中,金戈铁马之意扑面而来。 而城中虽然铁匠铺众多,但多数都是打造战刀,弓弩,长枪等军用器械。三人入城时,已然是擦黑时分。 三人找到客栈之后,饱餐了一顿,便回房休息。 龙阳惦记着残雪刀后来的故事,一路上对此追问个不停。这两日他倒是将残雪刀每日都沐浴月光。每当月华初上时分,残雪刀便会自行吸收月光精华,而残雪两个字便又会显现出来。 这两日来,龙阳已经明显发现,刀身上的锈迹,稍稍薄了一些了。而且,触摸之间,寒意更浓。他只得将残雪刀用布包裹起来,以防多生事端。 龙阳运气调息了一阵,残雪刀正放在他盘膝的腿上,正对着窗户外照进来的月光。过了片刻,刀身上竟然渐渐凝结出了细小的水滴,周围都蒙上了一层氤氲。仿佛是水气缭绕。西域的气候极其干燥,这把刀却能凝聚了这么多水汽过来,真是当之无愧的漠北第二刀。 “前辈,你明日便要去找那个能取你体内骨神刺的人了么?”龙阳调息完后,感觉浑身又轻松了许多。 “恩,明日若能找着他,取出骨神刺,那我们也该分道扬镳了。”他侧躺着,并没朝龙阳这边看上一眼,只是言语中有些淡淡的伤感。 “若是骨神刺取出来,前辈打算去哪呢?”龙阳似乎也感受到了那丝伤感。 燕子乌坐起身来,瞧了瞧窗外的月光道:“找个风景如画的地方,结庐而居。得空时便邀上几位老友,一起小酌一番。岂不妙哉。” 龙阳看了眼对面的屋檐,总觉得有一双眼睛盯着自己一般。但细细瞧去,却又没有任何发现。 “真的有这样的地方么?如果有,我倒愿意携着流苏,守着如画的风景,一直到老。”眼神之中,满是向往。 夜风,从窗户的缝隙见钻了进来,吹得房中的烛火晃了晃。流苏正在烛光下,聚精会神地绣着一块锦帕。 鸳鸯戏水,彩蝶双飞。 笠日清晨,三人用完早饭,便在燕子乌的带领下,朝太华城的西南方走去。他似乎对此很是熟悉,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停在了一间很破旧的房子前。这里说是一个角落也丝毫不为过,除了一条小胡同直通此处之外,周围便没有了任何房屋。这里竟然是整个轩辕六城用来堆放废弃的刀剑兵器的所在。铁锈的味道很浓,冰冷,没有丝毫的人情味。 那座房子看起来有好几十个年头了,不是西域的夯土建筑,却是由木板搭建而成,若是放在太华城的闹市中,定然很显眼。 燕子乌走上前去,伸手拍了拍门。 哐哐哐,声音传开了去,等了许久,却并不见人来开门。 他一脸失望地退了回来道:“想必十几年了,他恐怕已经不住这里了。或者,已经死了也不一定。” 龙阳瞧着那紧闭的木门道:“前辈,这里到底住着什么人?” 燕子乌摇头叹息道:“鬼医圣手,可曾听说过?” 龙阳摇头,显然并不知道这个名字。 忽然,一阵淡淡的血腥味传来。 很淡,在铁锈的味道中,几乎闻不见。 龙阳却如临大敌,缓缓地从身后解下了那把残雪刀。 “有血腥味。”他缓缓道。 木门被缓缓推开,血腥味更加重了一些。燕子乌和流苏也是一脸紧张。 穿过庭院,满眼望去,都是锈迹斑斑的兵器混杂在一起。想来堆在最底下的那些已然很久都没人去动过了,各式各样的兵器锈在一起,彼此纠缠。 一滩血,还很新鲜,在地上显得触目惊心。一个老者躺在血泊之中,双目圆睁,显然死不瞑目。他的两个手掌中都还各自抓着一个圆形的铁珠一般的事物。他脖子上有一道伤痕,看来便是被利器割开了喉咙所致。 燕子乌定睛瞧去,正是鬼医圣手的独门武器:轰天雷。那东西里面填了些硝石硫磺之类的事物,混合着他秘制的几十中药物。甩出之后,触及硬物便会炸出一团烟雾。 无论你武功再高强,一旦吸入那烟雾,便会立时晕倒。这是鬼医的保命手法,练了几十年了,娴熟无比。 却是谁,下手如此之快,竟让他连自己看家的独门武器都还来不及出手。 忽然,一阵脚步声轻响。来人武功奇高,气息居然瞒过了龙阳。 流苏由于不敢看那具倒在血泊中的尸体,转过身去,倒是第一个看见了那个发出脚步声的人影来。 鹤发童颜,一身青衫。头发盘成了一个道士的发髻,手持拂尘,缓缓走来。 流苏发出了一声惊叫:“是你?” 龙阳赫然回头,眼神一缩:“同虚道人,好久不见。”燕子乌神情微变,发出了一声低哼。 同虚道人冲三人点了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他一路追随三人西进,待接到陛下密令,除掉燕子乌时,他却早就发现,天山上下来的那人,也跟在龙阳身边。实在是没有机会下手。 幸好他知道燕子乌此行的目的,定然是来找鬼医圣手的,便避开了所有人的视线,提前一步来到此处,将鬼医杀了,守株待兔。 呼哨声响起,周围又多了许多黑纱蒙面的高手来。显然这是有预谋的。 难道,那位高高在上的皇者,真的不肯放过自己么? 龙阳握紧了手中的残雪,刀身被青布包裹,瞧不出是把怎样的刀。他另一支手轻轻拉过流苏,将她扯到了自己背后。 他瞧了瞧周围堆积如山的废铁,自嘲地笑了笑道:“这里还真是个流血的好地方。” 同虚道人瞧他气势恢复如初,呵呵笑道:“龙少侠倒是好体质,与孤狼一战,留下的伤,这么快便好了?” ------------ 第四十七章 戾气 拂尘,是白色的。 长刀,是红色的,因为有斑驳的锈迹。 那些蒙面的黑衣人,也俱都身手不凡。 时间、地点、实力的悬殊,都显得很不利。同虚道人的步伐很飘逸,想来《归墟录》上的武艺确实有独到之处。 拂尘轻扫,便像老道士扫落供桌上的灰尘一般轻盈。缕缕白丝,如刀锋一般。 龙阳虽然伤未痊愈,但他依旧要,挥刀。因为身后,是他心爱的女子。 那是要怎样一种毅力,才能遏止那种疼痛;那是要怎样的信念,才能让他紧紧守护着身后的女子。 风,吹起了他青色的衣襟。白须撩动,朝着脖颈直卷而来。长须之间的罅隙,仿佛过往的岁月,一闪即逝。 残雪刀的刀身在瞬间发出了颤抖的嗡鸣声,寒气,肆无忌惮地散落着,让人忍不住打了一个又一个的寒颤。 刀身上的青布,瞬间碎裂,化作随风飘散的布条。 同虚道人眼角跳动:好厉害的刀气。 青芒,作为漠北第一神刀,名气大得难以想象。而木棉也因为星辰风的出世,也名噪一时。可怜了这把残雪刀,虽有万般好处,却因为露面太少,世上便没有几个人识得。 就如同龙阳和秦川一般,漠北一战。秦川声名远播,而龙阳,虽是英雄,却也鲜有人知。他脑海中一瞬间闪过了炎魂的画面。 器魂,是否就是那种游走在全身的冰凉感觉? 那一刻,内息吞吐,残雪亮了起来,很亮。 于是,在那一瞬间,天地间的温度降了下来,仿佛真就要下雪了一般。刀,依旧还是那把锈迹斑斑的刀。 只是,刀芒吞吐,竟连同虚道人也不得不避上一避。 “砰”,一声巨响,残雪的刀芒撞上了一口摆在空旷处的水缸。陶片迸飞,水花迸裂,竟渐渐被那把锈迹斑斑的刀升华成晶莹的冰珠,形状各异,有些,甚至还有锋利的棱角。 龙阳抬手一挥,袖袍鼓荡。那漫天的冰珠如同下雨一般,在内息的催动下,四散激射。顷刻间,便有两人被冰珠射中,脸上露出痛苦的神情来。 冰珠入体,瞬间便凝固了将要流出的鲜血。可是,鲜红,却又是谁,血液的颜色。 第一道刀伤裂开,蝉翼刀上的蛇毒,不得不说厉害。 龙阳的背上瞬间红了一大片,混合了草药的汁液,溢出些不同寻常的红色。 流苏在他身后,静静地看着。她对眼前的男子,已然有了一种莫名的依赖。时光才走过了一月有余。但她分明从第一眼见到他,便为他倾心。就连他随手为自己盘起的头发上,用来代替金簪的树枝,她都好好地收藏着。 这种安静的凝望,不是因为她心中不为他担心。而是一种,她随时做好了准备,倘若龙阳死去,她便紧紧跟随的平静。 燕子乌也看见了他后背上染红的一大片,其间还有幽绿的事物,心中闪过一丝担忧。十几年的岁月,自己原来苍老了很多。在那黑暗潮湿的地方,被折磨至此,竟然渐渐忘记了,那些深刻在骨子里的招式。 小时候,父亲、师父,一招一式教过自己无数遍的武艺。 他拾起了地上的一把长剑,怔怔出神。那是中了冰珠的一个黑衣人掉在手边的武器。 “燕家剑法,主重轻盈。臂力和腕力之间的配合,要恰如其分……”一瞬间,他竟然闭上了眼睛。不知是见到同虚道人的愤怒,还是,看见龙阳身后那一大片红色的触动。总之,脑海中,竟然浮现出了第一次练剑时,父亲曾对自己说过的话来。 灵动轻盈,轻盈灵动。 黑衣人袭到,眸子中,没有任何表情。 燕子乌忽然睁开了眼睛,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了激动的神色。长剑,如一泓清水荡漾开来,这一刻,他用意念抑制住了那骨子里就想要激荡起来的内息。虽然,那内息只有十数年前的三成还不到。 纯粹的招式,一只惨白的手,随着长剑的激荡,从袖子中探了出来,露出了手腕上那道触摸惊心的血红色的老茧。 长剑交锋,发出了清脆的响声。没有内息的辅助,凭借他枯瘦的手臂,瞬间便被荡开。他手腕一震,要地就是这种效果。 燕家剑法还有一式,那便是在重围中借力。 长剑上的力道被他手腕微微一翻,划过了一道弧度,竟而朝他身侧另外一个黑衣人的腰际斩去,快若闪电。 这种感觉便如用一个木棍,找两根远近合适的竹子,在它们的缝隙中来回敲打。借助竹竿的弹性,手中的木棍,便会越来越快。直到你把持不住,木棍便会脱手飞出。 那黑衣人眼中闪过了一丝诧异,长剑横荡,瞬间便击中。 岂料燕子乌手中的长剑便如活过来的木棍,他只是作为一个方向的掌控者,实际长剑上的力道,俱是黑衣人自己所发出。 两个来回之后,长剑的速度越发快了,只能看见模糊的幻影。可是,黑衣人也发现那招式的古怪。 左侧那个,就地一滚,用了一招市井都为之不屑的难看招式。可是,却有奇效。 方才借完力荡回来的长剑,却失去了另外一边的支撑,竟要带着那个枯瘦的身影旋转起来。若是转完这一圈,流苏定然会被长剑削中。 一圈是转完了,可是,长剑也脱手了。但歪打正着,不偏不倚地射入了一个黑衣人的腹部。霎时间,血流不止。 燕子乌眼疾手快,顷刻间有拾起了方才倒下的两个黑衣人中另外一人的长剑。摆了个起剑式,如一只展翅的飞燕。 龙阳大吼一声,刀芒寸进。那把拂尘上的白须不知是什么事物,亦柔亦刚。柔时,连残雪的刀锋轻轻滑过,也削不断它分毫;刚时,却能在人身上留下比蝉翼刀还要薄,还要深的伤痕。 白色的拂尘在眼前不停地扫动,遮挡了龙阳的视线。同虚道人另外一只手的掌风却已然欺身而进,真不知道他是怎样躲过残雪的刀芒。 龙阳丹田中那团如液体一般的内息比之以前,不知道纯正了多少,喷薄流窜在经脉之中,仿佛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袖袍无风鼓荡起来,猎猎作响。 他长刀在一瞬间换作了左手,右手伸出,与同虚道人那只想趁虚而入的手掌对了一掌。两人身形俱是一震,力道卸去,脚下的木板都被踩得断裂开来 只是龙阳却蹬蹬地后退了几步,踩裂了更多的木板。嘴角,也溢出了鲜血。还好他服食的彼岸果乃天下一等一的灵药,强筋固脉,功效无穷。 若非如此,当今天下能与同虚道人对上一掌还不倒的人,屈指可数。 鹤发童颜的脸上,也露出了一丝苍白,显然,方才那一掌,他自己也并不好受。同虚道人心下骇然:此子武功精进神速,若非学了《长生卷》,只怕天下间便没有第二套功法能有如此奇效了。 惊骇之余,他眼神中更是写满了贪婪。人之妄心,无不由贪嗔痴而来,当年孤云禅院的寂空禅师便一语道破。只是,世人又能几人能做到佛家的最高境界,六根俱净。自己如是,世人如是。 同虚道人虚空急画,手中的拂尘再次扬起,竟然笔直如刀。他轻诧一声,拂尘卷着力道扑面而来,就连残雪刀散落的寒意,都如潮水一般退去。 龙阳只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压迫感,呼吸凝重,竟然还回头,深深望了一眼。 流苏的发丝被吹乱了,撩过了额头,掠过了鬓角。如此场景,她迎着那深深的回望,只能报以微笑。 刀芒也如寒意一般,潮水似地收回,在锈迹斑斑的刀身上,凝成了一线,发出了无比明亮的光芒。 那一线,是爱与恨的交错;那一线,是生与死的距离。 “呀”,龙阳一声断喝,他离开了流苏一丈之外,迎着那柄拂尘而去。冰凉的感觉传来,霎时间走遍了全身。他仿佛感觉,此时,人便是刀,刀便是自己。是否,就是传说中的人刀合一? 龙阳不知道,因为下一刻,晕眩的感觉传来。那冲击带来的巨大力道是他想象不到的,周围地上的木板,霎时都飞起,在空中被气流绞成了碎片。 脑袋中嗡的一声,回响了很久,很久,才恢复了一丝神识。 他单膝跪地,用残雪刀撑着身躯,这才不至于倒下。 同虚道人显得有些狼狈,发髻散乱了,华发飞舞。方才在那冲击之中碎裂的木片,有一两块插入了他的发隙之中。 他脸色异常苍白,却端端站立着,不曾退后一步。 龙阳气喘吁吁,周身十三道刀口已然尽数裂开,鲜血将周身的衣裳尽数染红。若非流苏为自己包扎的绷带紧贴,只怕此时已然鲜血流尽了。 对了,流苏,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那个自己心爱的女子,那个…… 他神识一瞬间便回来了。 入眼,是方才被肆虐过的战场。尽管自己已然朝前踏去,可是…… 一根断裂的木片,插在那个美丽女子的胸口,鲜血染红了大片雪白的衣襟。 她手中,兀自还抓着一块锦帕,上面是已经绣完的,鸳鸯戏水,彩蝶双飞。 “不啊” “……啊” 一瞬间的癫狂,须发皆张。那是一双恶魔般的眼睛,血红,血红…… ------------ 第四十八章 真相 平北元年八月十三日,戌时。 如今的洛川,各大客栈已然处于客满的最高峰。该来的都来了,不该来的,始终都是要停留在当初的,不是么? 这是一间小庭院,以前是洛川有名的戏班梨云社的产业。只不过两个多月前,梨云社的何老板忽然带着戏班南下,说是要回老家去看看。所以这间小庭院便一直空了下来,没人居住,没人打扫。 院子中的那张石桌和几条石凳上都沾满了灰尘。看样子,要就此尘封数年,乃至十数年。 忽然,一只如玉葱一般的手,执着一个灰尘掸子,轻轻地,拂过冰冷的石头。光阴如流水,有些东西,转眼便蒙上了灰尘。 那只掸子在石头上扫了几扫,扬起的灰尘,飞近了微黄的烛光里,幻化出多彩的光线来。那只手的主人,缓缓坐下,脸也进入了烛光不大的光晕之中,清晰可见。 两个多月过去了,雨馨的脸,更加消瘦了。她身上原本华丽的服饰,此时已然换做了粗布衣裳,头上步摇金簪,也尽数收去。发髻之间,只插着一支简易的木簪。 演武大会之际,她毕竟还是回来了。 小院落中寂静得如同天地的尽头,她就这般坐着,时而蹙眉,时而叹息。若今夜,洛川有成千上万朵鲜花开放。那她一定,是最美丽,也是最冰冷的那一朵。 缓缓地,她手中摩挲着一样事物,竟是一根金簪。光溜溜的杆子,仿佛是被岁月磨洗过一样。只是,金簪顶端的那朵珠花,去了哪里呢? 下弦月如冰冷的刀刃,挂在天空。长夜寂寥,她缓缓起身。一阵风过,灯灭,人寂。 在洛川定水河出城的地方,有一片诺大的宅院。那是燕家在帝都的府邸,朱门红漆,富贵不凡。 门上匾额中的两个大字,笔意如刀,金戈铁马之意扑面而来。蹄声哒哒,一骑驰骋而来,不知又惊起了多少盏灯火。 燕非翻身下马,将缰绳递给了迎上来的下人。 方一走进府门,却见一个身影从黑暗中绕转出来。那人的面目在黑暗中看不太清楚,但燕非却恭敬地冲着那个身影行了一礼,道:“爹爹,孩儿回来了。” 半身隐没在黑暗中的身影点了点头道:“嗯,他怎么样了?” 燕非眉头一皱道:“嗯,我将子乌叔伯的事情告诉他了。而且,他似乎也一直在关注着自己的身世,家里面多了一面屏风,上面有子乌叔伯的笔迹。” 燕行云叹了口气,淡淡道:“那样也好,那样也好。对了,非儿,演武大会你准备地怎样了?” 燕非却缓缓地摇了摇头,目光深沉道:“有秦川在,我很难取胜。” 演武大会三年一届,由大胤的开国皇帝李琼所设立,是比每年一度的科考更为圣神和重大的事情。演武大会共分为三个组别,分别是在职官员,也就是指各大世家、或者名门望族中年轻一辈的高手。这个组别通常被人戏称为“公子党”。 再者便是江湖草莽所参与的组别,其中每届都多奇人。自从天同盟成立后,这个组别出来的大部分高手都进了天同盟,归皇家调配。那是一种身份的象征。 最后一个组别是来自民间的习武者。大胤武风盛行,每届演武大会,总有那么几个人会出来,让人眼前一亮。 还有两天,便是演武大会了。燕行云的身影远远地离去了,燕非抬头瞧了瞧天上的下弦月,还有两天,月亮又会圆了。 陈玥儿瞧着已经熟睡过去的猫娃子,转身吹灭了桌上的灯火,反手轻轻地关上了房门,走了出来。 庭院中,一个身影,让她眼神怔了怔。 那一片花圃之中,就算是在夜间,也开得娇艳的花丛里。秦川的身影有些没落,从背影上看,断然瞧不出,那是个十七岁的少年。 陈玥儿轻轻走了过去,发出了很轻缓的脚步声。 秦川回过头来,瞧着自己的妻子:“易阳睡下了?” 陈玥儿点了点头,与他并肩站在月光下,沉默不语。 “玥儿,你知道么?当年我在巢湖上打渔的时候,心中便想着,若是有朝一日,能在帝都的演武大会上挣个功名,将父母都接到洛川来享福,是件多么幸福的事情。”语气很轻,仿佛怕惊醒了浓重的夜色,又或者是,花枝间的一只瓢虫。 陈玥儿轻轻嗯了一声,今日燕家的公子燕非来了府上,与秦川在书房中坐了良久。陈玥儿显然不知道他们在聊些什么。 “可是后来,秦村被屠,当时我万念俱灰,只想从巢湖上跳下去。若不是,你出现在秦村的村口,那一眼张望。指不定,我现在已经是巢湖中的一副骨架了。”他蹲了下来,瞧着一朵盛开的黄色花朵。 陈玥儿心中一阵感动,也陪着他蹲了下来,静静不语。 “父亲有老寒腿,母亲的身子也不好,已经不适合再忍受巢湖的潮湿空气。可如今,我已经在洛川买了宅子,还做了官。但他们却不在了。”说着,眼中更是噙满了水花。 男儿有泪不轻弹。 陈玥儿抓过他的手,只感觉一阵冰凉。她轻轻抚摸着那只手,如哄小孩一般道:“你不是还有玥儿么?我便要这样抓着你的手,走完一生一世。” 仿佛,是亘古不变的承诺,从沧海桑田的深处幽幽传来。天地间一片寂静。 秦川感受到手掌的温暖,接着道:“可是今日,他们却告诉我,我的亲生父亲叫燕子乌,母亲叫黄嫣。十六年前已经死了。原来,我早就是个孤儿啊。” 他仰天长啸,状若癫狂,眼中,泪珠滚滚。 陈玥儿全身俱震,他是第一次听秦川说起自己的这段身世之谜。良久,她的眼中,也含满了泪水。 啸声远远传开,声震定水。 片刻之后,门吱呀一声响起,却是秦易阳仿佛被那阵啸声给吵醒了,揉着惺忪的眼睛走了出来。 他一脸疑惑地瞧着那两个身影问道:“秦川哥哥,玥儿姐姐,你们在干什么?” 听着那略带稚嫩的童音,秦川眼中的癫狂如潮水一般散去。 是啊,猫娃子不也是个孤儿么,自幼便经历了那么多苦楚。那日在街上遇见他被打时的那双倔强的眼神,到现在还如此清晰。 秦川抹了抹眼中的泪珠,转身冲猫娃子勉强笑了笑道:“没事儿,你回房去睡吧。” 他这一笑,倒是把猫娃子吓了一跳。平素教导自己颇为严肃的秦川哥哥,怎么一瞬间如玥儿姐姐那般温柔起来了。只是,他笑得好勉强。夜色虽暗,但猫娃子天赋异禀,自然看到了他眼角的水渍。 陈玥儿也转头冲他笑了笑:“没事儿,你去睡吧。” 猫娃子毕竟还小,如同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冲二人点了点头,便转身回房去了。他心中疑惑:怎么今夜两人都在院子里哭鼻子了? 秦川的心情似乎好了很多,他伸出另一只手,反抓着陈玥儿的手,轻轻抚摸着。那仿佛是他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一丝依靠。 “玥儿,你说我日后是该姓秦,还是该姓燕?”话语间,竟如过了百年的沧桑。 陈玥儿轻声笑了笑道:“我只知道你是我的夫君,不论你姓什么。你都是玥儿心目中,那个在醉云居,手持长枪,挡在玥儿身前的秦川。你就是玥儿的全部。” 秦川瞧着陈玥儿被泪化了的妆,脑海中掠过了那日在醉云居的对望:“我知道该怎么做了,玥儿。” 永和斋的胭脂,被泪水冲刷出了两道明显的痕迹。 花圃之中,衬着下弦月的光亮。低头,一吻。一朵艳丽的花,在深夜,缓缓绽放。 李玄疏皱着眉头,御书房灯火通明。却只有他一个人静静坐在那张龙案前。 鎏金的案头,摆放这两张信纸,薄薄的,却如同太泽一般沉重。 他沉默了半晌,伸手拿起右边的那一张,上面赫然是同虚道人龙飞凤舞的痕迹:恭请圣上阅:燕子乌、流苏俱卒。天山有人赶到,龙阳不知去向。贫道受伤,须找一处安静处疗伤。 他叹了口气,此时心中倒不是惋惜龙阳的下落不明,而是那个风华绝代的女子,此时已然成了天地间的一缕香魂。 左手边的那张信纸上的字迹倒是颇为工整:现已查明,秦川乃燕子乌与黄嫣之子。 他将那张纸条拿了起来,一遍又一遍地看着。十六年前,众人都以为燕子乌死了,谁都没想到,却被自己关在了天牢之中,受尽折磨。那时的同虚道人就已然与自己窥虚《长生卷》,他本以为这事情做得天衣无缝,岂料十六年后。因为一个少年,将在天牢中关了十六年的燕子乌救了出去。 如今,燕子乌是真死了。只是,秦川,还能不能用?或许,他就算知道自己的亲生父亲是燕子乌,却也绝对想不到,害他父母的,是自己吧。 李玄疏摇了摇头,将心中方才冒起的这个想法又压了下去。 ------------ 第四十九章 演武伊始 若说,十年寒窗,只为功名在手。那么,演武大会的盛况,便是武者取得身份的象征。每一届的演武大会,都会记载十五个名额,在史书中,流传千古。 八月十五,艳阳高照。洛川的气候有些闷热,巢湖上微湿的空气被挡在闻缺山以南,吹不到洛川的城墙。 这是一片很大的空地,白色的营帐,木质的栅栏。演武大会的擂台被设在了城郊的军营之中,刀枪林立,铠甲整齐的军士已然将这片地方戒严。一种沉闷的威压,来自龙骧、凤翔等军队。 虽然来此的大多是武者,可是,千军万马,他们如何不惧? 然而,这一切,都只是因为一个人。那个人把江山踩在脚下,纳入胸中,掌握着至高无上的权利。龙颜一怒,立判生死。 九座擂台,高高筑起。围成一个不大不小的圆圈。 校场的拜将台此时被收拾开来,搭起了一道明黄色的屏障,李玄疏一身华丽,正坐在拜将台上,面沉如水,看不出喜悲。 流风侯许开,也难得在演武大会上亮相。只因他六十大寿时曾说过,要在演武大会上挑一位少年,作为自己衣钵的继承人。 那九座擂台围成圈的中央,此时摆着一张供桌,上面瓜果三牲,一应俱全。红毯从拜将台一直铺到那供桌之下,长长的一条,触目惊心。 此次参加演武大会的人,三组,共计三百七十二人。由此可见,大胤武风盛行的程度。他们都坐在各自被划定好的区域内,静静等待着。 一目扫去,不乏见到其中眼神精芒闪动的高手。看来今届演武大会,必然精彩至极了。秦川坐在人群当中,花英远、轩辕尘飞以及燕非等人皆在左右。众人互相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只是秦川看燕非的神色,却显得不怎么和善了。 李公公躬身站在李玄疏身侧,看了看天色,朝着他拜了拜道:“陛下,吉时已到,可以开始了。” 李玄疏点了点头,李公公自朝场中挥了挥手。 “咚” “咚” “咚咚……” 鼓声响起,自九座擂台上。风高声自远,那雄浑的鼓声,仿佛来自远古战争的伊始,深深震撼着在场的每个人。 号角声激昂,先是一声低低地,仿佛在鼓声中挣扎一般的声音。继而,那个声音在三两遍之后,越发高亢起来,竟有穿云度日的威势来。 李玄疏一身华服,胸前背后,俱都纹绣着五爪金龙。明黄的缎子,金色的龙,白色的是云,蓝色的是天。 他带着朝冠,珠帘微垂,遮住了他些许面容。珠帘的背后,是一张,沉静,而自信的脸。他脚下穿的是传统祭天的木履,走在红毯之上,没发出丁点声音。 九座擂台的中间,那张巨大的供桌之上,已然点燃了三根巨大的香。青烟袅绕,在这没有什么风的日子里,一线直上。 李玄疏走到供桌前,地上摆着三个蒲团,外面包了明黄色的丝绢。他走上前去,自有内侍递过来三支点燃的香。 李玄疏接过燃烧的香,平举过头顶,恭恭敬敬地躬身三次,将香插入了供桌上的鼎中。 钟声响起,鼓乐齐鸣。 李公公扯着他那公鸭般的嗓子喊道:“宰牛犊,点天灯。” 顷刻间,便有八个力士,分作两个方向而来。东南四个人,抬着一只半大的牛犊走上前来。那牛犊虽然被绳子捆了几匝,但四蹄还兀自抖动挣扎着。 西北那四个壮汉则抬着一口巨大的缸,缸中装满了灯油,一根巨大的灯芯竖起在缸中,颇为壮观。 东南角的四个力士将牛犊抬到了指定的地点,其中一人松开了牛犊的左蹄,从腰中摸出了一把明晃晃的杀牛刀来。地上放着一个木盆,想是准备用来接牛犊的血。 秦川只在九叶城见过府尹祭天时的场景,哪里比的上皇家祭祀的大场面。 刀,刺入了喉咙,那牛犊发出了一声惨叫,鲜血瞬时喷涌而出,洒满了那持刀壮汉的一身。 刺溜一声,却是那根巨大的灯芯被点燃,刹那间窜起了老高的火苗来。 钟声停了,鼓乐渐渐急了。 在场的众人,除了那八个壮汉之外,其余人等,都站起身来,随着李玄疏跪倒在蒲团之上,也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由于相隔较远,众人并未听清楚李玄疏口中在念念叨叨些什么,想来都是保佑大胤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之类的话语。 三拜之后,他又站起身来。复又跪在了左边的一个蒲团之上,复又三拜。原来,供桌中央是天地之位,左边是诸般神明之位,而右边则放着祖先之位。 天子祭天之时,当行三跪九拜之礼。 一跪天地,再拜神明,最后再给祖先叩头。 终于,礼毕,李玄疏也念念叨叨地说完了。众人起身,那木盆接了满满一盆牛血,分外猩红。 李玄疏又沿着红毯走回了拜将台上,端端坐下。 礼部尚书顾卿此时手持玉简,登上了一座高高的擂台,宣读了陛下的圣旨,以及大胤尚武的精神。 又是将近一个时辰过去了,底下的众人都已然面露不耐之色。而那些气定神闲之人,想来无不是武学造诣非凡之辈。 片刻之后,顾卿终于说完了长篇大论,只是他明显中气不足,就算高台借风,众人也都基本上没听清楚他说的什么。 秦川心中愕然:想不到这皇家祭祀,竟然如此繁琐。 接下来,两口巨大的酒缸被抬了上来,霎时间,酒香四溢。众人原本在日头下萎靡的神情,闻着酒香,顿时一震。 力士将那满满一木盆血倒入两口酒缸之中,刹那间便将清酒染成了殷红。自有侍卫取来大碗,将酒分与众人。 待每人都分到酒后,李玄疏也端着酒盏自拜将台上站起,冲众人遥遥举杯道:“各位都是我大胤的壮士栋梁,来,今日我们同饮此杯。”说罢,一饮而尽。 众人山呼万岁后,也将碗中血酒一饮而尽。那酒入口微苦,却在口腔中回荡这香气,喷薄而出。继而一股微甜的味道在喉咙间久久徘徊,想来定是陈年的佳酿。 此次参加演武大会的共计三百七十二人。其中民间组的有一百八十八人,江湖草莽有一百四十八人,而来自各世家大族年轻俊杰只有三十六人。 比武以各组抽签的方式决定。例如,一百八十八人的民间组的那个大木箱中共计九十四个数字,一百八十八只签。每人抽取一只,数字相同者作为对手。从一号比试至九十四号,胜出者再以此类推。 到最后,三个组别中武艺最高的,再进行比武,直到选出最厉害的人,是为大胤三年一位的武状元。而每组的前五人,便有史官载入史册,流传千古。 一只略小的木箱,上面开了一个能容一只手臂伸进去的小洞,供众人抽签用。秦川堪堪要伸手,岂料花英远笑了笑道:“希望别第一轮我们四人便对上阵来。” 秦川干笑两声,将手臂伸入了那木箱之中道:“听天由命吧。”坐在木箱后面的那个文官死死盯着他那只手臂,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对于三十六支签来,那个木箱还是显得有些太大了。以至于秦川的手在箱子中摸索了好一阵子,才触到一枚竹签。他想也没想,便直接将那支竹签攥在手中,拿了出来。 手掌缓缓地张开,露出了竹签上的数字。文官眼神一眨也不眨,仿佛怕漏掉了什么一般。待他看清楚上面的数字,便在一个黄皮红页的花名册上认真地写上:秦川,九号。 花英远此前已经抽过签了,是六号。他松了一口气,心道:幸好第一轮没有对上。 轩辕尘飞走上前去,大大咧咧地道:“来吧,看老子抽他个一号瞧瞧。”说罢自顾呵呵笑了笑。 他的大手握着一支竹签,显得极为不协调。 手掌摊开,竹签上赫然写着个“一”字。文官摇了摇头,没有说话,认真地将他的名字和所抽中的数字记载在了那花名册上。 轩辕尘飞挠了挠头道:“他娘的,手气这般好。早知道今日便去赌坊里压上几把大小了,说不定赚了银子了,今夜又能与龙阳去怡红别院瞅瞅了。” 众人面色微变,都冲他使着眼色。 他这才醒悟过来,随即愤愤地朝拜将台处看了一眼,头也不回地走了。 燕非对于龙阳一事并不是太清楚,瞧着轩辕尘飞看拜将台的眼神,想必是对那位有诸多的不满。 待秦川回到家中,这才清楚了,原来演武大会的第一日,便是祭天和抽签,第二日才张榜正式比试。 八月十五,传说是一年中,月亮最圆的时候。中州人取意圆满,便有了这个团圆的节日来。这一日,家家户户都要张灯结彩,吃上一顿团圆饭。到了夜间,还要一起赏月。 秦府自然也不例外,一派喜气洋洋。秦川、陈玥儿、陈爷爷、猫娃子、王柱都围坐在一起。今日的菜肴,是陈玥儿亲自下厨做的,吃起来格外可口。 可是,在梨云社那个清冷的小庭院中,又有谁在意过,一个女子,月下独舞呢? ------------ 第五十章 狂风蝶舞 深深呼吸,一个年轻人站在擂台之上,双眼如炬。 他的对手,也是一个少年,手持簪花蝶叶刀,整个刀身如同蝴蝶的两只翅膀。 一阵清脆的钟声响起,这是比试开始的钟声,回荡在校场之上,回荡在天地之间。高筑的擂台,等待着失败者的落下。 年轻的俊杰,不等于纨绔子弟。类似于顾淳、卢羽翔之流只怕是上不了台面。倒是那些偏远处的世家大族中,却颇有精于武艺的年轻人。 那把簪花蝶叶刀是岷川六郡,山城赵家的不传宝刀。此番在这个年轻人手中亮出来,想必此人便是赵家之人。 他眼中闪着精光,站在台上,刀身平端,从容不迫,颇有大家风范。他冲着对面的年轻人抱拳行礼道:“在下山城赵吉,请教韩大哥。” 轩辕尘飞缓缓解下了身后的巨刀,握在手上,收起了往日嬉皮笑脸的神情,目光赫赫地盯着对面那人,也抱拳行礼道:“久闻赵家的咏蝶刀乃世间最轻盈诡异刀法,今日有幸见识,还望赵公子不吝赐教。” 两人行过礼,便各自摆出了起手刀势。台下了解轩辕尘飞的人一阵愕然,心中都不约而同地冒出了一个想法:此人文质彬彬的样子,真恶心。 秦川站在擂台之下,侧目问花英远道:“这山城赵家的咏蝶刀法厉害么?瞧他那把刀倒是有些不太一样。” 燕非看样子想要说话,但瞧见秦川的眼神,欲言又止。 花英远瞧了瞧反射了日光的蝶叶刀道:“咏蝶刀法倒是不太清楚,我没亲眼讲过。但山城赵家却是有名的世家望族。他们的先祖曾追随过陈朝的开国皇帝,官拜虎威将军,显赫一时。只是后来由于后继乏人,渐渐便落寞下来。时隔两百年后,赵家出了位天赋异禀的人,创了这套刀法,据说是颇为了得。” 正说着,只见台上蝶叶刀在赵吉手中微微一转,两人身形仿佛都受到感应一般,霎时间便动了起来。 巨刀斩落,大开大合。这是轩辕尘飞惯用的,直接而有效的招式。那把蝶叶刀在轩辕尘飞手中的巨刀面前就好似一般长剑与匕首的区别。 巨刀掀起了气浪,吹得赵吉衣服猎猎作响。眼瞅着那把蝶叶刀便要在巨刀的撞击下裂成碎片,不少从别处擂台下赶来观看的武者都以为那把蝶叶刀在下一个瞬间便要落败了。 轻飘飘的,不知是气浪的威力,还是别的原因。总之,那把蝶叶刀,连同赵吉的眼神,在那片气浪中升了起来。如同惊涛骇浪中的枯叶,随波逐流。 刀身如蝶翼,此时也如赵吉的翅膀。 轩辕尘飞面色一凛:这咏蝶刀法果然古怪至极。一个错身,他只觉得后背发凉,想来便是蝶叶刀的刀锋。 他在千钧一发之际刹住了身形,抽刀转身。果然,一线锋芒,离自己只有一尺之远。巨刀挡了上去,就如同滔天巨浪朝着那片枯叶当头压下。 台下之人发出了一声惊呼。 轩辕尘飞的巨刀斩在了蝶叶刀刀身的那凹陷处,发出了清脆的交鸣声来。出乎意料的是那把蝶叶刀居然承受住了那惊天的一击,在赵吉手中握着,架着那把巨刀,纹丝不动。 那把巨刀也非凡品,被轩辕尘飞握在手中,举重若轻。 双方僵持了一阵,轩辕尘飞率先抽刀。 轩辕世家的刀法脱胎于西域荒漠,有一丝苍凉的金戈铁马的气息在其中。 其中这一式,独独为这把巨刀而创。非此重量的刀,断然发挥不出威力来。轩辕尘飞一声轻喝,长刀横扫。他的刀由于巨大,似乎没有刀锋一般。落在旁人眼里,好似他想以力道取胜一般。 其实断然不是如此,那把巨刀虽然看似恐怖,威势惊人。但其致命的地方还是在刀刃之上。只是刀身巨大,让人产生的错觉而已。 巨刀横扫间,他还没忘记左手挥掌拍出,却不是拍向台上的对手,而是自己巨刀刀柄的末端。 赵吉面色不解,自顾左右腾挪,以咏蝶刀法的轻盈步法躲过了横扫而来的巨刀。秦川在台下看着他轻盈的身法,竟然有了一种错觉。好似那把蝶叶刀真就成了一对蝴蝶的翅膀,而握刀的赵吉,便是那只蝴蝶。 他心中暗道:这咏蝶刀其实刀法并不出彩,倒是那套步法,端的是上品。看来不若将咏蝶刀法改名为咏蝶刀步怕更为合适。 正思索间,轩辕尘飞左掌已然击打在巨刀刀柄的末端,正把刀居然在他的大力击打之下一颤,横扫之势瞬间止住。 内息涌动,刀身震荡起来,发出嗡鸣声。巨刀脱手,在空中滑过弧度,朝后退的赵吉电射而去。在空中还兀自嗡鸣。 这一招藏拙,却躲不过燕非等人的眼睛,分明是轩辕陈飞在巨刀中灌入了第二重劲道。让它在飞舞的过程中产生震颤,而震颤的效果便是可以缓慢地变幻方向,让对手防不胜防。若是寻常的刀,刀身太薄,震颤的力度只会让刀身在空中打旋。 果然,赵吉身形飘动,朝左边躲了过去。以为刀已然脱手,已然没有了后招。轩辕尘飞的身影也朝前冲去,扰乱他的视线。 赵吉深深吸了一口气,右手翻转,内息涌动,将蝶叶刀对准了空手而来的轩辕尘飞,脸上露出了笑意。缓步微微踏出,刀光在眼前交错。他仿佛已经能看道,蝶叶刀的锋芒,架在轩辕尘飞的脖子上。 只是,他是轩辕尘飞,有那么容易败么?一阵若有若无的凉意,划过心底。 若说蝶叶刀是枯叶,巨刀是狂涛,那么这一刻,蝶叶刀便是在狂涛中,被鱼儿咬住的枯叶。妙若毫巅的两重劲道,刀身的颤抖已然到了极限,微微转向,朝赵吉的面门而来。 就算步法轻盈如彩蝶,但现下,眼前是一张硕大的蛛网,兜头罩来。 那些从别处擂台跑来观战的人,对台上两人的身手都唏嘘不已。无论是咏蝶刀法的轻盈飘逸,还是轩辕世家刀法的厚重和诡异,都如同一场盛宴,让他们如饮甘露,受益匪浅。 这一次,轩辕尘飞很奇怪地没用轩辕世家闻名遐迩的八卦驭龙刀法。似乎当年这套刀法被叶秋破了之后,便成了轩辕家的一个忌讳。 但谁都没有看出,这套刀法中,竟隐约有了怀水谢家子午鸳鸯刀的影子。轩辕尘飞在费城扫落了一夜春泥,竟将子午鸳鸯刀融会贯通,如今使来,固然不同凡响。 赵吉眼神一缩:果然不愧是轩辕尘飞,刀法竟然如此诡异。 簪花蝶叶刀,第一次在外人面前,露出了它本身的面目。 只见赵吉双手在身前一交错,那把状若蝶形的刀,居然一分为二。 异变斗生,轩辕尘飞临危不乱。巨刀再此入手,停止了颤动。嗡鸣声戛然而止。蝶叶刀一分为二之后,当属短刀的范畴。 俗话说,一寸长,一寸强。 赵吉持着双刀,想要欺身而进,若不能近身,这便是永无止境的消耗。最后便是拼的两人体力和内息。 他眼神如虎,做了个白鹤晾翅的姿势,双刀在后背微微上翘。不知道这咏蝶刀法中,竟然会有一个如此的动作。 十二禽拳法中倒是有这么一个招式,意悠扬,气轩昂,无风鹤背三千丈。说的是仙鹤翱翔九天,自不用乘虚御风,便能高高飞起。 但毕竟这是刀法,而且,是咏蝶刀法。风起,蝶飞。 两道刀光晃着眼睛,不停地凌空劈斩,恍若就是两只翅膀在晃动一般。内息涌动,那阵晃动居然越来越快,竟渐渐地在他两侧产生了两道幻影。 轩辕尘飞心中暗道:这又是什么古怪招式? 但他一把巨刀鲜逢敌手,豺狼虎豹都敢搏,又岂惧这小小一只蝴蝶? 台下众人屏住了呼吸,那两道幻影仿佛被狂风一吹,便真如一只乘风的蝴蝶,朝着轩辕尘飞飘然而去。 咏蝶刀法之所以取名咏蝶,便是因为,它最后一招,狂风蝶舞,是当年赵家那位奇人做了十二年落魄书生时,在狂风中见到一只飞舞的彩蝶时所咏的一首诗。 那只蝴蝶,虽然身处狂风之中,却异常坚韧。那是一种对卑微生命最完美的诠释,那位书生,自此弃笔从刀,才有了赵家的咏蝶刀法。 劲风激荡,轩辕尘飞的巨刀在周身不知道画了了几个圈,挡住了那只蝴蝶在狂风中一阵阵的攻击。生命的韧性,被这套刀法展现的一览无余。 若是龙阳在此,定然会心神震动。因为,那只在秋末冬初时节,一次次攀爬上花枝的秋虫,想找一片栖身的树叶。虽然最后还是落在地上,死了。可是,那种顽强,却在他脑海中,自此挥之不去。 又是一阵凌空虚斩,赵吉毕竟年轻气盛,内功修为不到火候,这一招狂风蝶舞已然勉强,何况,坚持了这么久,已属不易。 内息渐渐消耗,脱力的感觉传来。 不成,那把巨刀太过灵活,还是需要近身才行。赵吉是这般想的。 下一个瞬间,蝴蝶在狂风中,飞出了一个妖艳的角度。台下大半的人都没有瞧清楚,秦川心中却惊叹道:原来,咏蝶刀法,当真是咏蝶刀法。 ------------ 第五十一章 八卦驭龙 若将往事忆千年,流云散尽,风舞彩蝶。 这正是那首《咏蝶赋》的最后一句,赵家那个落魄的书生,倒空有一腹才华,最后还是落得个弃笔从刀的地步。 轩辕尘飞凝神屏气,纵然如他内息已然略有小成,经过一番恶斗,也是面色苍白,额间见汗。 那只蝴蝶穿过了不可思议的角度,透入了巨刀的光圈中。簪花蝶叶刀,之所以如此命名,便是因为,刀身不仅如蝶翼,而且,镂刻着女子所用金簪上,常见的花纹。 轩辕尘飞瞧见那两把刀在自己眼前不断清晰,看清楚了上面花纹的形状。他是风月场中的老手,自然对这簪花的形状独具慧眼。他想,打造这两把刀的人,定然是一位风华绝代的女匠人。 可怜台下为他暗自捏一把汗的看客,谁能想到,那个看似五大三粗的人,心中居然有如此浪漫的想法。 巨刀,由万斤精铁熔炼而成,去其糟粕,才得了这么一把刀来。他自幼练刀,便是用的这把,从未换过。 八卦驭龙刀,举手成象,周身罔闻,左重则右虚,右重则左虚。刀掌相辅,虚实有度。自这套刀法为叶秋所破之后,外人便很少再看到。 而今日,大伙儿却能一饱眼福了。 台下有颇懂刀法之人,当下便忍不住脱口道:“是八卦驭龙刀,韩家最厉害的刀法。” 众人闻着这声喊,又从别处的擂台下走来了不少人,顿时将这里围得里三层,外三层。 轩辕尘飞这刀法方一使出,整个人便如换了个人似地,面沉如水,无喜无悲。他左掌拍出,轻若飘絮,是实是虚?端的难测。 赵吉已然欺身,三尺蝶翼,一尺距离。蝶叶刀划向了轩辕尘飞的面门,仿佛是阳光里,不可消磨的色彩,又如同狂风中,无法脱离的落叶。 轩辕尘飞不急不缓,脚步微旋,侧身让过了飘然一刀。只是他的左掌也被迫收回,只有手中的巨刀,朝着赵吉削去。 蝶叶刀有两把,出处不明,没有经过试刀石,名头不响,却能与轩辕尘飞手中的巨刀抗衡。想来经此一战,当闻名天下。 擂台由木板搭建而成,选得是上好的柚木,纵然踩上去吱吱作响,但此时还没有碎裂的迹象。 巨刀被另外一把刀架住,难进分毫。轩辕尘飞想不到赵吉如此顽强,瞧着他额头上密布的汗珠,和苍白的脸色,心中也忍不住一阵暗赞。 高手过招,胜负往往就在瞬间。 赵吉已然脱力,他内息不如轩辕尘飞,勉强使出了狂风蝶舞之后,强撑了这么久,双手已经开始微微发抖了。 轩辕尘飞叹息了一声,抓住这个小小的破绽。方才那只手掌又轻如飘絮一般朝他拍去,仿佛毫无力量。 赵吉奋起余力,双刀挥动,想封住那只缓缓而来的手掌。岂料,事与愿违。那只手掌,就在他眼前,缓缓地,穿过了双刀的交错,印在了自己的胸口上。 没有想象中的排山倒海的力道,没有想象中的内息奔涌。就仿佛是寻常毫无武艺之人,在自己猝不及防的情况下,推了自己一把。 右重则左虚。可是,这一掌,便如天平两端,那突破极限的一个微小的重量。他失去了重心,朝后到去。双腿有些发软,想稳住身形,却发现已然到了擂台边缘。 “噗通”一声,赵吉摔得颇为狼狈,蝶叶刀散落在自己的身侧。他的脸仿佛是要埋在土中,久久不肯露面。 半晌,他才抬起头来,脸上布满了尘土。他脸上没有任何失落的表情,反而,眼中闪过一道异样的光芒。 在众人的目光中,他缓缓拾起了散落在身边的蝶叶刀。坐在台下的裁定已然举起了红色的旗帜,那是代表轩辕尘飞胜利的旗帜。 赵吉又爬了上去,端端站定在擂台上,冲轩辕尘飞抱拳道:“适才韩大哥手下留情,赵某感激不尽。八卦驭龙刀法果然是名不虚传。” 轩辕尘飞客气道:“哪里,哪里,赵家的咏蝶刀法更是让人叹为观止,若不是我内息胜你一筹,这场比试谁胜谁负还不一定呢。” 秦川愕然,台上那个,真是自己认识的轩辕尘飞么? 此时,太阳已然挂在了正当空,天气虽然没有昨日闷热。但众人都处于亢奋之中,且在擂台下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一时间只觉得酷热难当。 众人散去,反观其他擂台处,有的早已经在比试下一场。有的则第一场还没有比完。今日四人之中,晌午过后,便是花英远的比试。 由于他们这一组人数少,所以每日每个擂台上只比两场。一共三十六人,十八场,这算下来的话,每日六场,三天比完第一轮。 而花英远抽到的是六号,所以今天下午有他的比试。 其余的几个擂台上,除了一个耍九节鞭的男子对阵一个使狼牙棒的壮汉还有些看头之外,其余之人倒也不是很出彩。 李玄疏一早便就回宫去了,此处一来炎热,而来九个擂台一开,下面都挤满了人,他远远在那拜将台上也看不甚清楚。 轩辕尘飞赢了第一阵,可谓是险之又险。看来,今届大会,的确是高手如云。他带着众人走进了校场的一处营帐,那里是供众武者休息和食宿的地方。 演武大会期间,规则森严,如科考一般。 第一不得因私人恩怨打架斗殴,若有违者,则取消演武大会资格。第二不得私自离开校场,如有违者,不仅取消大会资格,而且十年之内,不得再来。 如此两条,虽然看似合理,但却让这些平素野惯了的习武之人也觉得颇为难熬。但李玄疏自然想得合理,校场内酒肉瓜果,一应俱全。只是这酒,限量供应,每人每顿只许饮半盅。 四人席地而坐,地上铺着布,摆着熟肉酒食。轩辕尘飞又恢复了那大咧咧的做派,直接从盘子中抓过一块熟牛肉便啃,接着又将自己那半盅的分量一口气喝光,大呼不过瘾,便吵着让值岗的侍卫上酒。若不是众人死死拦着,只怕此时已然睡在了方才装血酒的酒缸之中去了。 花英远摇了摇头道:“瞧你方才在台上答起话,让起礼来人五人六的,没成想着一下了台,便又是这幅德行。 轩辕尘飞打了个酒嗝道:“这样有什么不好,潇潇洒洒的。有喝便喝,有吃便吃。”说完,兀自将一块熟肉扔进口中,拼命啃了起来。 花英远拿他没法子,便自顾吃自己的,不再做声。 他与秦川碰了碰盏,浅酌了一口,微微对视了一眼。 此时却听燕非道:“你成婚,我没来,也没送礼来,实在是失礼了。”燕非并没有以弟相称,话语间还是有些忌讳的。 秦川自顾又喝了一口酒,摇了摇头道:“燕老爷子不是给贱内送了礼么,何谈失礼?” 燕非眼神一怔,复又神色一肃道:“那不同,抛开别的不说,我们是生死之交。你这份礼,我没送,我心中过意不去。” 轩辕尘飞见两人直打哑谜,早就按捺不住了,将手伸道燕非身前,打诨道:“什么礼,可否给我也送一些?” 花英远自然是瞧出气氛有些不一样,眉头一皱道:“尘飞,别闹。” 燕非瞪了他一眼,自顾说道:“若是下一轮,你我遇上。我会不遗余力的。” 秦川眉头一轩:“哦?是么。你只告诉了我我的亲生父母是谁,却没告诉我他们十六年前是怎么死的,难道不怕我查么?” 轩辕尘飞一听这话,手便缩了回来,怎么好端端地,却扯出了秦川的身世来。花英远也是端着酒杯,眉头皱起。 燕非叹了口气道:“查又能怎么样呢?毕竟都物是人非十六年了。” 秦川将剩下的酒一口喝干道:“怎么样?你问我怎么样?你可知道江湖上的传言么?十六年前,燕行云亲手害死了自己的大哥燕子乌。”秦川说到此处,眼中满是悲愤。 燕非怔在那里,兀自拿着酒盏,说不出话来。 “不是不留余力么?那便放马过来吧,看看我的炎魂枪是否还锋利如昔。”他掷下了酒杯,没再理会众人,转身出去了。 花英远猜了个七八分,盯着燕非瞧了片刻,问道:“秦川是燕子乌的骨肉?”十六年前的传言,他似乎也听过了一些。 燕非沉默地点了点头,继续喝着酒。 花英远倒吸一口凉气:“那怪他这些时日有些反常。那日还听说在宾如楼买了个巨大的屏风,后来又去探望了宾如楼伏法的朱掌柜。只怕与这事有些关系。” 轩辕尘飞也听明白了些,只是他还尚未搞清楚这其中复杂的关系来。 却又听燕非叹道:“那块屏风我知道,上面有我叔伯的亲笔题词。” 沉默,如昔。便是此时有十坛美酒,却也没了萧子元当年的意兴豪飞。传言的杀父之仇,虽是传言,却也是江湖上一桩无需再定的公案。 花英远瞪了一眼又要开口的轩辕尘飞道:“十六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燕非听着远处擂台上还在呐喊的声音道:“我问过家父,但他却一字不说。” ------------ 第五十二章 水兰公子 那是一方很小的梳妆台,比起皇宫里的,不知要简陋了多少。 那面铜镜,也是斑驳得有些破旧,但却也还依稀能看见里头照出的人影。一张国色天香,冰艳娇弱的脸。施着薄薄的粉黛,丹凤眼,樱桃嘴,眉峰如远黛在夜色中静伏的曲线,柔和中,却带着倔强。 雨馨手持着一把修眉的刀,细长狭小,刀光雪白。她以前从未自己修过眉毛,她想将那道曲线修得再柔和些。至少,让人看不出自己的冰冷。 修眉刀在眉角轻轻划着,一下,两下……有些或细或短的青丝渐渐掉落,在妆台上的一方白绢上。 修完眉毛之后,她对着镜子中的人影瞅了几眼。发现,还是那般冷若冰霜。雨馨坐在镜子前沉默了半晌,收起了梳妆的一应事物。她今日穿着华贵的衣服,那是她从宫里出来时穿的那一身,显得格外高贵。 屋外,阳光大好,但秋意却渐渐浓烈起来。 秋天的末端,连洛川的空气都这般干燥闷热。她不仅想起了九叶山庄那潮湿的风来,还有,那个穿着粗麻布衣裳的少年,身上的鱼腥味,过了许久,都清晰可闻。 最是一年花落时,飘丝絮,恨春雨。 洛川地理位置极佳,一年四季,很是分明。每年,八月十五过后不久,便会有间或的北风南下,吹黄一城的树叶,等待下一个春天。 今日,有微微的北风,吹起了校场上,一些沙尘。 平北元年,八月十七日。 这是秦川一生都值得纪念的日子,因为,他生平第一次,站在了演武大会的擂台上。他眺望了一眼天际的太阳,将周围的云都染成了金色。他眯起了眼睛,竟然发下,那些云,居然也分了好几层。 靠近太阳的,几乎都与太阳变成了一样的金灿灿的颜色。而稍远一些的,便是金色中夹杂了些青色。待到再远处,天地交界的地方,便只剩下了蓝蓝的天空。 站在秦川对面的也是个年轻人,倒有着与病书生一般的气质,脸色苍白,身形消瘦,显得很是儒雅。 他手握长剑,发髻上的青丝带随着微风飘扬。若是此时他提着一支笔,众人只怕都会认为,那站着的,端的是个年少轻狂,满腹文采的公子哥儿。 台下的人小声议论着,都不知道此人是谁。 那年轻的公子没有理会众人的目光和议论的话语,他只是静静地打量着对面的少年。眯着眼睛,眺望着天际。那双眸子中,好像有什么深深地哀伤。 若不是此时他手中握着的那杆长枪发出的沉闷的肃杀,年轻的公子差点便也要以为,那上台来的少年,不是练武之人,而是来比斗文才来了。 钟声响起,清脆回荡。今日,是演武大会的第二日,李玄疏来了,流风侯许开也来了。年轻的公子瞧着那个兀自出神的身影,眉头微微皱了皱,抱拳道:“在下水帆成萧进,请教炎魂枪。” 轩辕尘飞三人眉头同时一皱:萧家的人?张榜之后,他们便看过,知道此人叫萧进,却不知道他来自水帆城。若说别处,姓萧的不一定是萧家的人。可是,若是在水帆城,那便只有一家姓萧的。 秦川依旧没有动,他此时心里在想着别的事情,燕非的话,掠过他的脑海之中:你亲生父亲叫燕子乌,你的亲生母亲叫黄嫣。 阳光忽然变得有些刺眼,就算是自己眯着眼睛,却也能感觉到微微的刺痛。对于十六年前的传闻,他还能说什么呢? “在下水帆城萧进,请教炎魂枪。”声音再次传来,音调略微高了一些。 秦川回过神来,茫然四顾,台下屏息的人群。轩辕尘飞以及花英远微笑的神情,还有燕非复杂的目光。以及,对面那个年轻人,沉静的眼神,还有,手中冰冷的长剑。 他朝拜将台那处望了望,李玄疏身着明黄的龙袍,正自浅酌,时不时朝擂台处看上两眼。 原来,自己一直如此孤独。忽然,他想起了陈玥儿,想起了她在村口徘徊的身影,心底好像抓住了唯一的一丝安慰。 炎魂,平端,一股劲风自袖袍中鼓起,内息涌动。 “在下秦川,请教萧大哥高招。”他微微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台下的人一片哗然。就算近来那个叫秦川的年轻人和他手中的炎魂枪名头很响,但他此举也过于傲慢了吧。 秦川是本届演武大会的呼声较高的人,所以今日恰逢他比试,其他擂台之下,几乎都没见着什么人影,全都跑到秦川这座擂台下来了,要一睹炎魂的风采。 李玄疏喝了口酒,瞧着那擂台下密密麻麻的人头道:“李总管,你看,秦川的人气还是挺高的嘛。” 李公公低着的头,眼角一抽:“秦川乃我大胤栋梁,漠北一战,名声崛起,大伙儿想一睹这少年英雄的风采,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李玄疏脸色变了变,继而转为柔和道:“李总管,你入宫多少年了?” 李公公不曾想,为何陛下今日会问起这个问题来,当下恭谨道:“回陛下,老奴自天诏元年便进宫了,如此算来,已经整整二十八个年头了。” 二十八年,能改变多少事?二十八年,能改变多少人? 李玄疏叹了口气,瞧了一眼李公公满头的苍发道:“你认为,今年的演武大会,状元之名,会****?” 李公公服饰李玄疏许多年了,自然摸得透这位主子的脾气。他瞧了台上出了秦川和萧进还未动手的方向一眼,躬身道:“老奴愚钝,实在是瞧不出来。” 李玄疏听完他的回答,顿时哈哈大笑,用手指了指他道:“你啊你,就会耍滑,其实,你心里清楚得很。” 李公公心中一惊,冷汗便涔涔流了下来,当下噗通便跪在了地上,头如捣蒜:“陛下,老奴对陛下,对大胤可是衷心耿耿,望陛下明察啊。”说着,老泪居然就掉了下来。 李玄疏眉头一皱:“行了行了,起来罢。朕又没说什么,老总管何至于此。看比试,看比试……” 李公公爬起身来,躬身站在一侧,此时还是心惊肉跳,不知道方才李玄疏说的那句话是何意思。 正想着,呐喊声起。遥遥望去,只见剑光一闪,萧进已然提着长剑欺身而进。 秦川眼神一缩,瞧着萧进的步伐,数着他的呼吸,心中暗道:此人呼吸悠长,连绵不绝,内力只怕不在自己之下。又瞧他沉重的步伐中带着轻盈,明显是藏拙于内。 炎魂直刺,枪势内敛,就如同平平淡淡的一招,感觉不到霸道的气息,甚至,连枪风都感觉不到。 那是一种怎样的感觉,身边忽然出现了瞬间的黑暗。虽然只是瞬间,但却让萧进感觉到那一瞬间的漫长,和心中的惊诧。 他确实是萧家的人,萧政的几个儿子在武学上都毫无天赋,学了很多年,依旧是花拳绣腿。倒是他这个旁支亲戚,却颇有学武的天赋。萧政心思颇大,便给他请了名师指点,十二年乃成。后又游历中州,在江湖中倒是有个诨号:水兰公子。 传说此人痴爱水兰花,每次找人比试,都需带上慢慢一篮子的水兰花,而且,自创了一套水兰剑法。久而久之,众人便忘记了他原本的姓名。只是今日此人站在擂台之上,自称萧进,且以世家公子的身份参加比试,谁有能将他联想到江湖上那个“水兰公子”的身上呢。 剑尖在枪锋上轻点,挽出了一朵漂亮的剑花,如风中绽开的兰花。手腕翻转,格开了枪杆,继续欺身而进。高手之间的决斗,八尺六寸的距离,只是瞬息之间。 台下众人爆发出一阵叫好之声,更是有人认出了那式剑法,喊道:“是水兰公子的水兰剑法。” 众人哗然,再细细瞧去,那剑花酷似水兰花形状,而且悠悠风中,一股若有若无的水兰花的香气盈盈袅绕。当下俱都深信不疑,想不到,江湖上的水兰公子居然是萧家之人。 秦川何人,岂能在一个回合中便让对方欺身所伤。 剑光暴涨,如同被狂风吹散的兰花。在一大片剑光之中,众人俱都看不清楚了两人的身形。只是秦川在剑光中分明感到,那凛冽的杀意。 星相玄步应声而动,在千钧一发之际堪堪躲过了这后招之中,最后那角度刁钻的一剑。炎魂回扫,逼得萧进同时后跃,两人彼此又分开了一杆长枪的距离。 秦川目光如电,盯着萧进的眼睛,轻声道:“你想杀我?” 演武大会,点到为止。虽说刀剑无眼,受伤者不计凡几,但却有一样规矩,不能害人性命。 萧进并不回答,而是复又挥动长剑,欺身而上。方才众人正见一团绚丽之极的剑光将两人笼罩,只听见其中清脆的交鸣声。到最后,秦川的身形闪出,完好无损。但他们哪里有体会得到,方才被笼罩在剑光中的秦川,感觉到的那股凌厉的杀气。 ------------ 第五十三章 再现烈炎 剑光再次笼罩而来,秦川不再多言,炎魂枪锋,锐芒一闪即逝。 枪杆上那股熟悉的冰凉的感觉传来,霎时间游遍全身。那剑光中的杀意,如山呼海啸,其间竟然发出龙吟之声。 想不到除了四大世家之外,年轻人中,竟还有如此高手。台下众人,微微变色。 长剑一抖,又是三朵水兰花,猛然绽放。秦川面沉入水,炎魂一条怒龙,瞬间,天地变色。整座擂台,都微微颤抖起来。 众人中有些面露兴奋之色,这是时至于此,最精彩的一场比斗了。谁有会去在意,那剑光中的杀意呢? 枪锋哧的一声点在了第一朵水兰花上,如中无物。 幻影? 秦川瞬间醒悟,炎魂反手拍去,枪如一条直线,内息所到,剑光退却。 但那萧进又岂是易与之辈,剩下的两朵兰花瞬间合二为一。他轻身一跃而起,避开了一条直线般的枪杆,脚尖踏上了枪锋,在枪杆上借力,整个人凌空飞起,如一个旋转的圆盘。只是这个圆盘,有着锋利的刃口,那是他手中长剑的刃口。 秦川退了两步,兵器有长有短。短有短的好处,长也有长的缺陷。 萧进的每招每式都似乎抓住了炎魂太长的弱点,总想欺身而进,反而让秦川有些防不胜防的感觉。 剑刃逐渐近了,他已然站在了擂台的边缘,退无可退。 “呀” 秦川发了一声喊,炎魂的枪杆被抡圆了朝那个旋转而来的身影扫去。众人见那一扫气势惊人,在台下都能依稀感觉到劲风扑面,心道:这少年英雄当真厉害。 但水兰公子也自是不弱,双手如伸懒腰一般,刹那间撑开,并不理会侧身扫来的枪杆,剑芒依然直指秦川。 哼,以伤换伤么?秦川早就感觉到他的杀意,想必定然是受了指使。他自不会让他得偿所愿。当下身形后仰,长剑破空而来,贴着脸皮擦过,火辣辣地疼痛。 炎魂的枪杆也扫了个空,却是萧进一击不中,压低了重心,朝一边滚去。当真是险之又险。 轩辕尘飞几人对望一眼,都觉得台上两人不似比试,却像两个有着生死大仇的仇敌,以命相搏。 三人摇了摇头,轩辕尘飞使了个眼色,那意思便是告诉三人,等下若有异动,便出手。燕非眼中闪过复杂的光芒。花英远拍了拍他的肩膀,也没有说话。 萧成坐在户部尚书的身后哦,眼神中有抑制不住的兴奋之色,好似台上那个将秦川连连逼迫的身影便是自己一般。 得知自家堂哥要与秦川比斗,他自是一番威逼利诱,让他在比试中若有机会便杀了秦川。他也是第一次见识自己这个堂哥的身手,当真是让他惊艳。 秦川站在擂台边上,半只脚已然悬在了外边。萧进逼在近处,丝毫不放松。长枪斜指,稳住了身形。枪尾端,那十七瓣凸起,触着他的手腕,倒是有一丝温暖的感觉。 柚木的擂台,在萧进再一次踏动下,发出咯吱的响声。 一声轻啸,那把长剑竟一味地温柔起来,仿佛水兰花在夜间娇羞开放的场景,轻轻地,划过空气,划过惊异的眼神。 秦川只感觉整个空间的气机都被那把长剑锁定,毫无破绽。纵然他学过世上惊艳的步法,也第一次感觉无处可躲。 萧家居然还有此等高手。 他立在擂台边缘,在剑光面前,随时都有掉下去的可能。但是,他是秦川,他怎么能输? 萧进脸上泛起了笑容,躲藏在长剑之后,只有秦川一人能够看得清楚。 秦川侧身让过第一剑,斜斜踏步,又回到了台上一些。如预料之中,长剑如影随形,似跗骨之蛆一般,贴着他的腰腹扫来。 再退一步,往右边而走。那是踏得紫薇的位置,然后,他想起了教导猫娃子的话来。 若是有人拿着兵刃在你身前,你能跳过去么? 他脸上微微一笑,目似神来,朝前轻轻跃起。那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他以往学习星相玄步,只会对着口诀,规矩地一步一步练习。甚至,对于猫娃子的疑问,他也是一知半解,说了个看似勉强的原因。 但今日他才发现,原来,星相玄步的正真奥义所在。他心中大喜,完全沉醉在了步法突破的喜悦之中。难怪,自己的步法学到了这个程度,便再无什么长进了。 萧进正脸上带着笑容,凭借着水兰剑法,将秦川几次都逼入险境,想来,他已经坚持不了多久了。 忽然,眼前出现了一张脸,一张略带着喜悦,甚至是双眼微微眯起的脸。那张脸毫无预兆地出现在自己面前,从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而来。他长剑的气机在那一个瞬间中也变成了一片空白,仿佛眼前的对手,忽然凭空消失了一般。 秦川探手而出,这么近的距离,炎魂已然不能发挥太大的作用。但这一次,却是他主动欺身而进的。 左手成掌,朝萧进的胸口印去。 萧进虽惊不乱,来不及收剑。但见他左手捏了个奇怪的手诀,恰如台上戏子的兰花指,迎上了秦川的手掌,看来是想硬接。 砰的一声,肉掌相触发出沉闷的声响来。内息陡然涌动,自丹田涌起,流窜全身,朝手掌奔涌而去。 劲力袭来,秦川就感觉不妙。那萧进的内息滚滚如潮水一般,延绵不绝,一阵接着一阵。而自己的内息则被他死死封在手掌处,难进分毫,而且有节节败退之势。 本就是一瞬间的事情,秦川蹬蹬后退了两步,面色瞬间变得苍白。 反观萧进,除了面色红润了些,气息稍微乱了些之外,并无其他表现。 台下燕非神色一凛:萧家什么时候培养出了这般年轻的高手了?自开国以来,萧家便不受重用,虽然富可敌国,但上代家主也是郁郁寡欢。传到萧政手中,他趁着漠北与大胤之间再起兵士,献战马,为儿子博得官职,如今又冒出这样一个年轻高手来。莫非,这其间有什么阴谋? 这一层花英远自然也想到了,这段时间在洛川,他感觉陛下对花家之人明显疏远了不少。以前在朝做官的花家之人,不是被调往边远地区,便是被调职,虽然明面儿上看是升官了,但实际上却都是些握不住实权的闲职。 两人对望一眼,心领神会。 台下其他人一阵哗然,任谁都可看出,这个萧进在内力上胜过秦川太多了。原本向一睹炎魂风采的众人,都不禁为萧进叫上好来。 未待秦川调匀气息,萧进掌风跟随着刀光已至。不是要拼内力么?今日便让你得偿所愿。 炎魂格开了长剑,两人又对上了一掌。内息吞吐间,秦川身形又是一震。这次倒没有退后两步,反而脸上泛起了异样的潮红。 若不是父亲有过交代,此时的萧成只怕早就跳了起来,拍手叫好了吧。 炎魂一阵颤抖,那种噬血的渴望,竟然好久都没有过了。秦川被压制着,在一重接着一重的掌风中,复又退到了擂台边。 六丈方台,此刻却成了一分生死的战场。 嘴角渗出了些鲜血,想来他已经受了内伤。 秦川用袖袍擦了擦血渍,居然咧开嘴嘿嘿笑了笑。他喘了一口粗气,复又握紧了炎魂。忽然间,霸气如狂风一般从他的身体里涌出。 枪意如龙,比之当年叶秋分别时给他展现烈炎枪法时的霸道也不逞多让。内息流转,眼光竟要凝成实质一般。 枪身平端,正是烈炎枪法的起手式。 萧进手持长剑,瞧着秦川,竟渐渐觉得那个身影高大了不少。想不到,这个年轻人在受伤之下,还能散发出如此霸道的枪意来。 他收起了笑容,面上看不见一丁点波澜。台下的众人也明显感觉到秦川那霸道的枪一意,心中也微微惊诧。 炎魂,在一瞬间黑暗下来,连枪尖,都没有了丝毫光泽。脚下生风,搅动着气流。 萧进只感觉周围一片冰凉,气血忍不住一阵翻腾。他心中一惊,长剑赫然紧握,先下手为强。 兰花再现,比之方才,剑光更加凌厉了。众人在台下只感觉那六丈方台之上,无处不是舞动着那把长剑的影子。如一场盛宴,花哨而惊艳。 炎魂本就是一条沉闷的黑龙,它在剑光之中岿然不动。不,它当然是颤抖的。只是,却没有发出任何光泽和声音。 华丽的兰花之中,它就仿佛一条黑不溜秋的丑陋的泥鳅。 忽然,那漆黑的枪杆动了,一记天雷刺。这套枪法是他学会的唯一一套枪法,也是叶秋教过他唯一的一套枪法。旨在教他霸道的枪意。 自从他与星辰风第一次交手顿悟后,使枪的过程中已然不再拘泥于招式,所以,这套枪法,他已经很久没有使出来了。 枪尖旋转起来,秦川在急进中却忽然闭上了眼睛,脑海中闪过的是秦村郊外树林间,那株如同被雷劈过的焦黑的树木。 剑锋不敢再去触碰那入龙的枪尖。也只有身在台上,作为炎魂的对手,才能感觉出那一枪惊人的威势。 漫天的剑光忽然碎裂开来,众人发现,柚木铺就的擂台中间,有一条触目惊心的裂痕。裂开的木板处,仿佛被火烧过,烟熏火燎的黑。 萧进的手中已然没有了长剑,枪锋停在他喉咙一寸开外,锐光又起,映着他苍白的脸色。嗡的一声,长剑从空中落下来,倒插在柚木板中,兀自颤抖。 ------------ 第五十四章 闲谈品曲 众人望着台上,眼神中闪过一丝惊异。但随即便是失望之色。 本来,眼见就要被水兰剑法逼到绝处的秦川,忽然在漫天的剑光中,使了一招众人都没看清的枪法。接着,萧进居然就败了。 没有流血,没有生死相搏。甚至,连兵器的交鸣声,众人都没听到。水兰公子就这样败了。这个结果,倒是没人在意。只是,期间的过程,却让众人看得颇为不爽。 萧成瞧着台上那面如死灰的身影,眼角一阵抽动。 燕非瞧了花英远一眼道:“方才看清了么?” 他点了点头道:“刚才包裹在枪身上的黑气么?” 燕非沉声不语,轩辕尘飞却道:“那阵黑气我也瞧见了,莫非是传说中的器魂?” 燕非忽然目光深远道:“不错,正是炎魂的枪魂。我听家父说,炎魂六百年前已成枪魂,如今秦川只不过是将它唤醒了罢。”想起在费城时,自己传了他的那套功法,想不到才短短一年不到,他已然精进若此了。当真是天赋惊人。 花英远也瞧了台上被炎魂枪破开的那道裂痕道:“我也听家父说过,只是这炎魂枪枪魂聚十几万将士怨灵而成,常伴身侧,只怕会对他不利啊。” 燕非不可置否道:“话虽如此,但秦川若能秉持仁心,就算是魔刀在手,也能伸张正义。” 轩辕尘飞却一脸羡慕地赞道:“我轩辕世家几千年来,只出过一把鸿鸣刀。这数千年来,我族之人无不在寻求炼这器魂之法,却始终没有突破。看来这器魂当真是要机缘巧合,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东西。” 两人赞同地点了点头,此时又是一阵钟声响起,擂台上已然举起了表示秦川获胜的旗帜。他这一场虽然胜了,却也胜得很艰难。 日头渐渐划过正午的位置,整个校场显得闷热无比。 萧成正要离去,忽然,从校场营地的门口处传来了一阵骚动。 李玄疏眉头皱了起来,显得很不满意。天子在此,有谁敢大声喧哗?倒是流风侯许开却是一脸神秘状,面目含笑。 “咚”一声,如石头落水的声音。 秦川等人全身一震,花英远更是表现的激动无比。那琵琶声,如此熟悉。此时,除了擂台上比试的刀兵的交鸣声之外,已经没有呐喊,也没有其他嘈杂的声音。 周围,一片寂静。 随着第二个,第三个音符的响起,李玄疏已然从拜将台上站了起来,远远朝营地门口眺望着。 不光是他,所有人都如此。 一顶鎏金的花轿,雕刻着凤凰呈祥的图案,那是皇家才能享用的。 八个轿夫,俱都一身黑色的劲装,步履不急不缓,呼吸延绵不绝,显然都是武学好手。那清脆的琵琶声,便是从那顶垂着珠帘的轿子中发出。 秦川的思绪仿佛一下子便回到了溪林畔,那辆马车之中,琴声也是这般悠扬。他站在擂台上,如一个归来的王者,闭上眼睛,聆听琴声。正是,那日在溪林畔,未听完的曲调。 一曲弹毕,时光,却仿佛过了千年。 那个一身华服的身影,从珠帘后走了出来,倾国倾城。没有预备的红毯,绣鞋走在风尘之中,沾了些泥土。 拜将台上,李昭然跪在地上,给李玄疏行了君臣之礼:“皇兄,今日皇妹来兑现承诺了。” 李玄疏目光闪烁,看不出他现在的心情。 只是众目之下,切不可失了皇家的高贵。他施施然地扶起了跪在地上的李昭然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母后这段时日可是茶饭不思,就念着你这个女儿。” 李昭然笑了笑,明眸皓齿。她站起身来,李公公早就安排人搬来了凳子。但她却有走到流风侯面前,行了一礼道:“昭然这段时间,让许……许伯伯担心了。” 流风侯面带微笑道:“有些事情,不要太在意别人的目光了。既然你想清楚回来了,那便安心做大胤的郡主吧。” 李玄疏眼角抽动,却又是呵呵笑了笑:“李总管,去将燕非他们请过来,今日再听一番宁国郡主会四大俊杰。” 李公公一脸诧异,四大俊杰?燕非、轩辕尘飞、花英远统共才三人。莫非真要将萧家那一脸纨绔的萧成也请上来? 忽然,他目光越过校场,一个身影立在擂台之上,手中还兀自持着一把黝黑的长枪。李公公心下了然,自知道该如何去做了。 片刻之后,天子身侧,再开一席。美酒佳肴,一应俱全。 众人行礼坐下之后,轩辕尘飞倒是大大咧咧地端起酒盏喝个不停。 “韩爱卿,可是这两日禁酒,每日都喝得不甚痛快?”李玄疏瞧着他喝酒的架势,微笑道。 轩辕尘飞不傻,轩辕世家的人也不傻。他们被排挤迫害了多年,自然总结出了一套自己的方法,便如那个李宗哲一样,在天子面前,一副只会打仗的傻乎乎的模样。 “回陛下,这两日却是给酒馋住了。我明日不比试,今日可否能让我喝个痛快?”在李玄疏眼中,轩辕尘飞便不如燕非和花英远那般心思沉重。 “准了,今日朕允你喝个痛快。”李玄疏哈哈笑着道,仿佛心情真如那阵笑声一般。 他瞟了李昭然一眼道:“怎么?皇妹还不说么?那为兄代你说吧。” 四人一听这话,也都停住了酒杯。就连轩辕尘飞,也安静了下来,不知李玄疏有何事要宣布。这校场上好几百号人,其中也不乏朝中超品大臣,却独独将自己四人叫了过来,想必是有重要事情。 花英远等人已经看到了那些大臣们羡慕和嫉妒的眼神。如此圣眷,不是寻常人能享有的。 李玄疏喝了一口酒,又沉默了一会儿道:“众位都知道,流风侯许开已在六十大寿上许诺过,演武大会上,他要亲自挑选一人做自己的关门弟子,传承衣钵吧?” 这件事倒是天下人皆知,众人自然有耳闻,当下都点了点头。朝流风侯许开处看去,只见他一脸淡然,兀自浅酌。 忽然,李玄疏话锋一转:“此时叫诸位爱卿过来,却不是因为这件事。”他卖了个关子,见众人面露疑惑,便又道:“而是关于我这位皇妹的婚事。”说着,伸手指了指李昭然道:“我家昭然自幼便聪明伶俐,当世之下,非英雄盖世的男子,又岂能与她相配。所以朕思来想去,不若借着这演武大会的机会,为她挑选一位武功盖世的夫君。” “什么?”众人同时惊道,脱口而出。 花英远更是如同被酒水呛到了一般,咳嗽起来。他爱慕郡主之事,众人都已知晓,此时三人更是盯着他,让他面色通红。 李昭然坐在一旁沉默不语,不知道此时心中在想些什么? 秦川此时才赫然发现,她发髻之间的金簪,居然就是那根在溪林畔,掉落了珠花的簪子。而那朵珠花,此时正在自己的袖中。 他一瞬间好像明白了什么,再联想起方才她进来时,弹的那首曲子。一瞬间只感觉心中打翻了五味瓶一般,众味杂陈。 莫非…… 他偷偷瞧了一眼李昭然,四目相对。那双凤眼正目不转睛地瞧着自己,他低低地“啊”了一声,感觉低下头来,端起酒杯,免去了不少尴尬。 一切自然瞧在李玄疏眼中,他举起了酒杯,与四人又遥遥喝了一杯道:“昭然,你不是说颇为怀念当初与众位第一次会面时弹的曲子么,今日便再拂上一曲,如何?” 花英远等人刚要说不敢,却见李昭然已然盈盈浅笑,拿过琵琶,轻轻弹奏起来。今日的她,众人总感觉与以前不太一样。 对,是眉峰的曲线柔和了一些。也不对,还是脸上那个笑容,释然了一些? 琴声铮铮,正是《挥戈》。银龙落天走东海,万里山河如胸怀。这首曲子中背水湾一战,正是花清绝担任军师之时。当时可谓是绝处逢生,峰回路转的绝唱。 若无将士的奋勇,若无花清绝的机智,若无…… 背水湾的石碑上还如是写道:背水阵显清绝智,功万世,千秋短。 琴声在呐喊声响起时高扬,直穿九霄。一曲弹罢,就算是李琼下令改过的曲谱,却还是如此震人心神。 半晌,花英远回过神来道:“此曲由郡主弹来,便有只应天上有,人间几回闻的怅然若失了。倒是真想听听,这曲子没改之前,又是一幅怎样磅礴的辽阔画卷。” 李玄疏击节赞道:“皇妹琴技依然,总是让为兄如闻仙乐啊。” 众人各自发表了赞美之语,无不是称赞《挥戈》曲子谱得好,称赞李昭然琴弹得更妙。只有秦川一人不发一言,低头喝酒。 李玄疏的目光扫过他道:“秦爱卿,你觉得呢?” 秦川心头一跳,一时间只觉得众人的眼光都聚集在自己脸上。还好方才喝了许多酒,脸色本就红润了,此时就算再红上一些,众人也不会察觉吧。 他干笑了两声道:“回陛下,臣还是觉得郡主之前弹奏的那首曲子好听些。”在场之人,无不愕然。便是李玄疏,也愣了一愣。只有李昭然理解他言语之中的意思,当下轻笑了两声。 李玄疏想来今日也是饮多了,居然愣了一瞬后,又呵呵笑道:“嗯,各有所爱,各有所爱嘛。” 李昭然回宫了,秦川却一脸苦闷。校场上的月色还真是比洛川城中的不同,至少,他觉得,城里的月光,少了些什么。 ------------ 第五十五章 回宫 今夜,不光是秦川睡不着,花英远也是辗转反侧,彻夜难眠。 今日虽然李玄疏没有言明,说是给李昭然找一位武功盖世的夫君,自然便是指今届演武大会的武状元了。 校场的夜幕中,九座擂台高高竖起,轩辕尘飞爬上了一座,正抱着一坛美酒,仰头痛饮。那坛酒,便是他死皮赖脸问李玄疏要来的。 秦川看着那个喝的酩酊大醉,兀自癫狂的身影,也走上了擂台之上。 轩辕尘飞见有人来,高叫一声:“来来来,快些过来与我喝酒。”他眼神迷离,却还能认出人来。 秦川苦笑一声道:“你又何必喝成这个鸟样,不就是两日没喝多少酒么?” 轩辕尘飞喉咙里发出呼哧的声音来,听不清楚他说的是什么。只是他又朝口中灌了一口酒,噗通一声,居然躺在地上,就此睡了过去。 正在此时,花英远忽然冒了出来,瞧见擂台上一个愁眉苦脸,一个已经醉倒在擂台上。不仅摇摇头,叹了一口气来。 他走上前去,坐在了秦川一旁,接过秦川递来的酒坛子,仰天便是一口。这酒真烈啊,如烧红的刀子一般,从喉头直往下割去,烧在胃里。 “这个轩辕尘飞,从哪里弄来这么烈的酒,不喝死他才怪。”花英远一口下去,脸色已经红润起来了。只是在夜色中,不那么明显而已。 哎,忽然,他叹了口气,瞧着圆圆的月亮,怔怔不语。 秦川又喝了口酒,似乎胆气壮了些,道:“花大哥,我问你个问题,成么?” 花英远面色愁苦道:“问吧。”他本以为秦川会问燕非有没有跟自己说过些什么,关于十六年前的往事,还有传言。 岂料秦川缓缓开口道:“喜欢一个人,是怎样的感觉?” 花英远心思已属缜密,但任凭他想破脑袋,却也想不出,秦川居然开口问了这样一个问题来。 他沉默了一阵,嗯了一声,然后自行拿过秦川手中的酒坛,又喝了一口才道:“喜欢一个人?便……便是,即使你与她分开千里,但心中却总记挂的那个人吧。你总想对她好,让她幸福快乐……”他在说这番话时,脑海中是李昭然的身影。 秦川听完之后,心中一松,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忽又闻花英远道:“咦?你怎么忽然问起这个来了?” 秦川的眼神再月色下一阵闪烁道:“没,没什么。就是随便问问。” 景福宫,李昭然卸了妆,那支没了珠花的簪子摆在梳妆台上。宫女们几日乍见两个多月不见的宁国郡主忽然回宫了,心中无不惊奇骇然。 一盏烛火明灭不定,她手中捧着一本发黄的诗集,静静地读着。 此恨长,流水殇。如君不相忘,旷野烟树,空谷幽兰…… 李昭然合上书,轻轻放在了妆台上。铜镜里,映着那盏明灭不定的灯火,那张容颜,竟然不是一味的冰冷,仿佛有深深的忧伤。 “来人啊。”她轻轻吩咐了一声。 宫女进来,已独不见小昭的踪影。两名宫女微微躬身道:“郡主有何吩咐?” “你们下去准备着,我明日一早去长乐宫拜见母后。”她蹙了蹙眉道。 宫女们自下去准备了,周围又恢复了平静。那个火盆中,燃烧过后的,关于巢湖风光图的灰烬已然被清理了,不知散在了洛川的哪个角落。 笠日清晨,天空阴沉起来。这是八月十五之后,北风南吹的第一个阴天,似乎,接下来便是要落叶簌簌,染一城金黄了吧。 李昭然穿着浓重的华服,在宫女们的簇拥下,朝长乐宫走去。庄慈太后自然已经得到了李昭然回宫的消息,她昨夜又在佛堂中敲了半宿木鱼,念了半宿经文。 此时,宫女们正给她梳着花白的头发,盘上了一个如凤的发髻。 长长的桌子铺着明黄的锦缎,上面金银餐器闪闪发亮。宫女们正提着食盒,在门外排着队。等那内侍见太后穿戴梳洗完之后,便走向外面,喊了一声“传膳”。宫女们款款走进,将食盒中的食物一样样摆上桌来。 那些食物都用小碗盛着,显得格外精致。 李昭然在侧室等着庄慈太后在宫女的搀扶下走了出来。跪过安之后,李昭然走上前去,冲那个宫女使了个眼色道:“母后,昭儿来搀你吧。”说着,接过那宫女手中的庄慈太后的手。 庄慈太后在她的手背上轻轻拍了拍,冲她微微笑了笑:“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来,与母后用早膳……” 两人对面而坐,眼前各自摆着一碗小粥,几样小菜。粥是燕窝粥,性温而甘,补气行血,倒是颇适合老人家食用。 那几样小菜有各地的名产,仙贝干、小黄鱼之类。但其中有一样,李昭然却从未见过。她一时好奇,用筷子挑了些放入嘴中,轻轻一嚼,只觉的唇齿之间,香味顿时溢了出来,好似春天的味道。 她轻轻问道:“母后,这样是什么菜肴?” 庄慈太后喝了一口燕窝粥,用手帕轻轻擦拭了嘴角道:“这个呀,是先前母后去孤云禅院拜佛吃素斋时,寂空大师介绍的孤云山的特产。好似叫什么椿菜。本来只有春日才产的,但我命人摘了些回来,做成了菜干。用这个就粥,当真是人间美味。” 李昭然点了点头道:“果然如此,这椿菜味甘而香,最难得的是做成菜干之后,还能保持清新的春天的气息。” 早膳用完,宫女将一应事物撤下,又上了两边茶水,第一遍是漱口用的。第二遍才是正经喝的参茶。 “这两个月过得怎样?”庄慈太后用茶杯盖在杯沿上蹭了几蹭道。她是李琼的发妻,与先帝一路患难与共,再到后来的母仪天下,生平没有做过任何再外人看来错误的事情或决定。这是一位睿智的老妇人,但或许天同盟权利的交割,便是她这一生唯一犯下的一个错误。 李昭然嗯了一声道:“这两个月,昭儿过得很开心。” 当初李琼称帝开国时,国号年号都已拟好,唯独这皇后的封号不好拟。满朝文武都想不出什么好的封号来。庄慈二字还是流风侯许开金口所启,取端庄慈祥之意。 她性子也确实如此,有些怜爱地看了看略微消瘦的李昭然一眼道:“你瘦了。外面定然很苦吧?” 两人说了半天没说到正题,李昭然却也不急,既然回来了,便不差这一会半会了。 “母后,昭儿这两个月生活虽然是清苦了些,但确实过得很是开心。从小到大,便没有这么自由自在过。这两个月,昭儿才感觉到,是真正为自己活着一般。”她眼神闪烁,露出了些许激动的神色。 庄慈太后沉默许久,片刻之后,像是参茶已冷。她将茶杯轻轻搁在了桌子上道:“驸马都尉,可已有人选?” 若是寻常母女,何须要多此一问,按自古规矩,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便可。只是,李昭然不是寻常的女子,庄慈太后也不是寻常的妇人。 李昭然听到此语,竟略显娇羞道:“昨日在演武大会上,皇兄说是要找一位武功盖世的少年英雄。” 庄慈太后瞧着她道:“那你自己可有中意的人?” 李昭然面色红润,胸口起伏,气息也微乱。继而重重地点了点头。 庄慈太后一脸慈祥,呵呵笑了笑道:“究竟是谁?居然让我家昭儿看中了,真是他的福气啊。” 李昭然听见笑声,显得更加羞涩了,声音也低了不少:“秦川。”说完之后,便捧起茶盏喝了一大口,仿佛说出这两个字来,用了她莫大的勇气。丝毫不像几个月前,还兀自冷冷发号施令的天同盟的掌权人。 庄慈太后脸上微变道:“可是那个五月初五便成婚的禁军统领么?” 李昭然听着太后的言语,面色复又颓然道:“便是他了。” 庄慈太后的脸色瞬间便恢复了平静,几十年的养气功夫,看来还是有些效用的。 “昭然,不是母后说你,若是换了燕非、花英远他们几个中的任意一个,我绝不反对。可是这个秦川,不仅已经成婚,据我了解,还比你小上两岁。你缘何看中他了?这点母后想不明白。” 李昭然收起了脸上复杂的神色,只是眉角修了之后,无论怎么看,都没有先前冷艳的感觉来。她想了一会儿,问道:“母后,当年,你跟父皇是怎么认识的?” 庄慈太后断然没有想到她会问出这样一个问题来,随即,她的脸上是如水的沉默。 是啊,自己跟李琼是如何认识的呢?那还不是,在天启城的街头,她上街买锦缎,遇上了地痞流氓。与许多历史上英雄救美上演的桥段一般,没有轰轰烈烈。但如今回想起来,自己嫁给李琼三十一年,却不曾后悔过。 她沉默地看了李昭然一眼,不再说话。半晌,她眼神中带着一丝追忆道:“昭然,跟我去山河殿,看看你父皇。” 李昭然知道,那是个清净的地方,挂着一组画。那是当朝最好的画工所绘,从天启城校场誓师开始,李琼身着银白亮甲,胯着高头大马,腰悬定王剑,十三颗宝石熠熠生辉。 似乎,在她的记忆中,很久都没去过了。 她点了点头,搀扶着庄慈太后,朝皇宫中最清净的地方走去。 ------------ 第五十六章 盘口 “玥儿,别走,别走……”秦川从睡梦中惊醒,他看着帐外月光清冷,想起方才梦中所见,背上冷汗涔涔。 原来是个梦而已,可是,为何却这般真实。 他穿上了鞋子,走出了帐房,周围鸦雀无声。只有营门前两支火把微微跳动,看不清楚那个守营士兵的脸。 如今,比试已然过了三天,四人皆尽击败了对手,成功进入了第二轮。他又想起方才梦中那张狰狞的脸,扯着陈玥儿,朝雨中狂奔而走。那张脸很是模糊,变幻不定,一会儿化作萧成,一会儿又变作李玄疏,最后,竟然模模糊糊成了龙阳。 “咔嚓”一声,一道闪电自天际划落,照亮了大半个天空,整个校场营房的帐篷在闪电的光芒下,变作惨白惨白。 霎时间,雷声滚滚,月光也悄然隐没。 这乌云,聚集得好快,看来今夜雷雨,定然声势惊人。 刚刚念及此处,便是沙沙声响起,狂风大作,暴雨倾泻。雨水起先打在干涸的土地上,溅起了一圈烟尘。但片刻之后,土地浸透,周围漫天雨幕,已然看不清楚两丈之外的事物。 秦川退回帐房,放眼瞧去,营门前,那火把已然熄灭了。周围一片漆黑,只有偶然一两道闪电落下,才能看到白光之中的雨幕,连成一线,从九天垂落。 帐房之中,雨水打在顶端,如雷鸣般作响。只怕今夜都不得清净了。 秦川坐在床榻之上,想起了陈玥儿,若此时,她能躺在自己的身边,该多好啊。 忽然,又是一道闪电劈下,秦川愕然发现,帐篷外面闪过了一个人影,随着闪电的消失,随即不见。 “谁?”秦川喊了一声。 除了刷刷的雨声,还有无尽的黑暗,并没有人回答他。 他是习武之人,自然不惧乱力鬼怪的事物。当下便穿着鞋子,赤裸着上身,缓缓朝营房门口摸去。 他尽量调匀了呼吸,让自己不发出任何声音来。 靠近门口时,他除了听到雨声之外,便没有再听见任何轻微的异响。帐房的帘门被他从里面缓缓地挑起。狂风夹着豆大的雨点,霎时间便从缝隙中钻了进来,瞬间便打湿了他的裤脚。 帐房外面,空无一人。漫天暴雨,冲着他的身子一阵猛浇,还好他只穿了裤子。深秋炎热,他都是光着膀子睡觉的。若是当年在巢湖上打渔时,船舱狭小,更是炎热,他恨不得整夜都泡在巢湖的水中。 当真是见鬼了,按理说,以自己的武艺和眼神,断然是不会看错的。但如今外面确实空无一人,就算是再高明的轻功,自己的神识也能感觉得一丁点到。莫非是被方才的梦,搅得心神不宁么? 被淋了一身雨水的他又走回了帐房中,倒是凉爽了不少。他脱掉湿漉漉的裤子,又找了一条干燥的出来换上。 重新躺回榻上时,已然是睡意全无。便只能这般,在黑暗中睁着眼睛,等着天亮。明日,便是自己和花英远的比试,燕非则对上了另外一个人,叫雷凡,来自天启城的大家族,使得一对金刚铁锤,分外神勇。 明日的比试,自己到底要不要胜呢?他一遍遍问着自己,听着刷刷的雨声,竟然又渐渐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秦川忽然闻到一股混合着泥土气味的潮水的空气。他全身打了个激灵,随即坐了起来。那股气息,仿佛带着他一下子回到了一年前,跟着父母在巢湖上捕鱼时。 但当他坐起来时,并没有感觉到摇晃,甚至连最轻微的波浪也没有。他随即清醒过来,这里是洛川郊外的校场,是演武大会举行的地方。 被雨水冲刷了大半夜,无论是泥土,还是天空,都显得格外干净。地上,雨水都渗入了泥土中,并没有半点泥泞的感觉。而天空则是一片瓦蓝瓦蓝,干净得没有任何杂质。 俗话说,一场秋雨一寸凉。今日的风,虽然已经又改吹南风,却隐隐夹杂了些凉气了。他洗漱好之后,提着炎魂枪便出门了。 校场上,经过了三天的比试,已然决出了每组的前五,有此成绩,当可名垂青史了。秦川握了握手中的枪杆,领了一分吃食。 校场的伙食由于演武大会的举行而有了极大的改善,每日不仅有肉,而且还允许喝些酒。弄得那些守营的士兵,只盼望天天都举行演武大会。 只是,今日比完之后,明日,便是最后一日了。 擂台之上,秦川与花英远遥遥对望,一个在东南角,一个在西北方。 钟声还未响起,花英远冲秦川笑了笑道:“秦川老弟,待会儿放手过来吧。有些东西,必须要自己去争取的。” 秦川看了燕碧蓝如洗的天空,接着又将目光收回在花英远那张英俊潇洒的脸上,露出了一丝钦佩之色。他缓缓,而又郑重地点了点头。 “叮”,钟声清脆地响起,那些已经落败之人当天便已经出了校场,没有再逗留。整个校场上,只留下了每组的前五人。今日每组两场,剩下一人轮空。 轩辕尘飞运气极好,明显就是轮空的那一个。 六场比试是同时进行的,而少了人多混杂的危险,李玄疏也早早命士兵们在当初摆着供桌的那个地方,垒起了一座高台。这样,便可浅酌论英雄了。 他要看,今明两日的,虎狼之争。 猫娃子牵着陈玥儿的衣角,身后跟着几个下人,正走过林芝桥头,想去采买些东西。对于秦府中的每一样事物,她都很上心。也只有她,才知道,秦川喜欢什么样式,喜欢什么颜色。 晨曦中,定水河的河水一夜之间涨起了很多。就连河面上的乌篷船,想要过桥洞,都需要船夫死死瞄着,生怕一不小心,便会将乌篷船的整个篷顶都刮了去。 来洛川许久了,陈玥儿还是喜欢上城南来逛,不是因为这里的玩意儿便宜,而是,她觉得,这里有些像熙熙攘攘的九叶城。 又走过了一条街道,陈玥儿挑了不少事物,其中有秦府该用的,还有下个月轩辕尘飞要回轩辕六城的送别礼之类的。 正从一间布庄出来,她本是要挑入秋了,给秦川缝制秋衣的布匹的。岂料这间店里却偏偏没有了秦川最喜爱的青色。 老板摇了摇头,无可奈何地看着一个难得从城北到城南来的大主顾走出门去,心中闪过了一阵惋惜。 忽然,前面一阵喧哗声响起,围着好些人群。 人群中一个年轻人的声音传了出来:“来了来了,众位来买了,今日只开花英远同秦川,以及燕非与雷凡的盘口。分别是一赔二十的一赔五十。以小搏大了,以小搏大了。” 陈玥儿与猫娃子听见那人声音中提及了秦川,当下抬头瞧去,只见那是一间赌坊。一面招牌被擦得一尘不染,由于离林芝桥不远,所以很大言不惭地写了四个字:城南赌庄。 今日好似方才开门,由于帝都演武大会的进行,洛川的大小赌坊已然不再做其他的营生,每日便尽数开演武大会的盘口,生意好得不行。 这不,今日才一开门,便又聚集了许多人。其实,那些正真赌钱的主儿,早就在赌坊中第一时间得到了内幕消息,便是每一轮的张榜,谁对上谁。他们早就将银子压上了,而白日这些围着赌坊来押的,便是手上有些闲钱的散客,以来图个刺激,而来,说不准运气好了,还真能挣些银子。 “贾老六,今日又来了?我说你也真是的,三两银子,这三日给你翻到了三十两了,还来赌。不若稳妥地过上两年,或者置办几亩地,岂不是很好?”人群围着,瞧不见那说话人的脸。 “咳咳……”另外一个有些苍老一些的声音响起:“怕,怕啥子嘛?今日盘口开得这般高,若能搏,搏中一把,最少就,就是六百两了。这,这下辈子便不愁了。”那人说话有些结巴,想来正是贾老六。 “得勒。”方才那个声音又响起:“您老目光如炬,今日便跟着您下注了。” “来,伙计,三,三,三十两,买秦川胜,给,给我开赌票。”说着,便是一阵哗啦啦的银子碰撞的声音。 赌坊的伙计笑了一声,接着便是一阵摸索的响声:“喏,贾老六,这是您的赌票,可收仔细了。” 片刻之后,人群中挤出了一人,青丝间夹杂了不少白发,脸上得有十几道皱纹。他兀自瞅着手中一张戳着红印的纸,脸上露出了贪婪的表情。三十两搏六百两,这盘口确实有些高了。 赌坊前面的人仍是一圈圈围着,陈玥儿刚要抬脚走。人群忽然就分开来了,人人一脸惊恐的瞧着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黑衣劲装大汉,一阵愕然。 那些黑衣人后面簇拥着一顶轿子,从装饰上倒是看不出有什么贴别之处。只是在轿子的帘门处绣了一个精致的萧字。 陈玥儿一阵错愕。 果然,帘门一掀开,露出萧成那张好看却阴鹜的脸来。 ------------ 第五十七章 一掷万金 他依旧是很嚣张,很纨绔。尽管,他已经是朝廷的三品大员。但他无论走到哪里,都很讲究排场。除了,去皇宫。 萧成走下轿子来,瞧见已经散开的人群,满意地点了点头。他缓步走到那个有些惊愕的赌坊伙计身前,两人之间,隔着一张赌桌。 但毕竟,在洛川的一亩三分地上开赌坊,没些后台的实力,那是绝对不行的。以前也有过来赌坊闹事的,可是,最后的下场,这个小伙计却也听说了一些。 他瞧了瞧对面那少年好看的脸上泛起的笑容,随即便镇定了下来道:“这位公子,您可是要下注?” 萧成瞧着那伙计的脸色,心底闪过了一丝赞许,接着嘿嘿笑了两声道:“你们这,是不是多大都玩啊?” 伙计听他的口气,微微皱了皱眉头道:“我们赌坊既然开在洛川,也是城南最大的赌坊,自然是押多大都奉陪。”他口气有些犹豫,毕竟,他还不知道对面那少年的来历。 萧成点了点头道:“那我便一千两,买秦川输。”周围散开的人群虽然被侍卫拦在了外面,但却隔着赌桌不远,一听那公子笑谈之间便要压一千两,不由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要知道,大胤一个有着三四个孩子的寻常家庭,一年的吃穿用度才十几两银子。对于贾老六三两银子三日之内翻了十倍来说,已经是一笔巨款了。而这年轻公子一开口便是他们几十年的开销,让人如何不摇头叹息。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这些散客闲来无事赌些小钱,上了五两都得好好琢磨了,哪里见过这般架势。 倒是那伙计,听到他这话之后,心中略微松了一口气。一千里,在普通人眼里看起来确实是笔巨款了。但就他所知,赌坊老板周围的那些朋友,这几日押注上千两的便有十好几个。只是这么大笔数目的押注,按理来说应该是暗中进行才是,这公子仿佛不懂赌坊的规矩,这么明摆摆地在大庭广众之下便来了。 他的目光越过那年轻的公子,瞧了一眼他身后四个劲装大汉分别抬着两口木箱。伙计目测了一下,好似没有一千两那般多。 但他依旧从赌桌的一侧的一叠厚厚的赌票上抽出一张来,上面戳着城南赌庄的大红印章。摆好之后,他又低头冲身边另外一个伙计耳语了一番,不知在说什么。 那伙计跑进赌坊中,不一会儿,便拿出了一个印宝。玉质温润,一看便是上好的玉石。这套印宝是赌坊的老板请有名的刻匠刻的,专门用来给那些赌注大的客人印赌票用的。金额从五百两到一万两不等。 先前那伙计接过印宝,将印戳在了那张赌票上,便出现了几个鲜红的字“纹银一千两”。而后,他吹了吹上面的朱漆,一手按在那赌票上道:“这位公子,您的赌票已经开好了,这便请你将银子交割吧。” 围着的众人一阵激动,脚步都微微朝前挪了挪。毕竟,他么这辈子都还没见过一千两银子放在一处是长什么样? 岂料那年轻公子却冲着那伙计轻笑着摇了摇头道:“错了,错了。”边说,还指了指那张赌票。 伙计将赌票拿在手中瞧了瞧,并未发现有什么错误。忽然,他拍了拍脑袋,恍然大悟道:“哦对了,像公子您这么大额的赌注,赌坊当是要留一张您签名或者拓印的底的。”说着,又自取过一张戳着红印的空白赌票,在上面戳上了纹银一千两的字样。将银票翻转,冲着萧成,示意他将银子交割再签字。 岂料萧成还是摇头轻笑道:“还是错了,你这个伙计,办事怎么这么毛躁。” 泥菩萨也有三分火气,那赌坊伙计面色一沉道:“一看公子也是富贵人家,但毕竟这里是洛川,龙土之上,天子脚下,有权有势的人多不胜数。我劝公子最好还是不要在这里闹事罢。”他说完之后,想起老板有着强硬的后台实力,不禁又将腰杆再挺直了几分。 岂料对面那年轻的公子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一把折扇,打开之后轻轻扇了扇。昨夜一场秋雨,今天已经凉爽了许多,瞧他那模样,多半是附庸风雅之辈。 他一边扇着扇子,一边道:“我说你错了,你便是错了。”说着,手一摆,四个劲装汉子抬着两口箱子走上前来,身上杀气外露。那伙计竟然闻到了淡淡的血腥味儿。 他脚步朝后缓缓移动,一脸错愕道:“你,你们要干什么?” 那四个劲装大汉却并未理他,径直将那两口木箱放在赌桌上。嘎吱一声,却是由于太重,那木桌仿佛承受不住,显得摇摇欲坠。 箱盖子忽然被打开来,太阳正好照过街道,将耀眼的光线投射在那两口箱子中的事物之上,金光灿灿,映着那伙计惊愕的眼神。 周围的人仿佛在一瞬间被那阵金光晃晕了一般,嘴巴俱都变成了鸭蛋形,说不出话来。伙计脑海中一片空白,瞧着那箱子中金灿灿的元宝,眼中的神情一下子由惊愕变成了炙热。 那年轻的公子瞧见众人惊愕的表情,眼中闪过一丝满足之色,轻轻道:“我说你错了便是错了,我押的不是银子,是一千两黄金。” 那可是一千两黄金啊,按如今的市值来算,可以换上五万两纹银。五万两纹银是什么概念?一个普通的六人家庭一年的用度按二十两来算,足足可以养活三千个这样的家庭。若按人数,便是两万人一年的用度开销。 萧成冲着那还在惊愕中的伙计道:“怎么样,小伙计,可以开赌票了么?” 正说着,一个中年人自赌坊中走了出来,他面沉如水,满脸横肉。看见赌桌上摆放的一千两黄金,也只是略微瞧了一眼,并没有做过多的停留。 他拍了拍那伙计的肩头,沉声道:“三子,你先进去,这里我来处理。”那伙计被他拍得一颤,这才回过神来,诺诺地退进了赌坊之中。 那中年汉子略微扫了一眼,最后将目光停留在那轿子门帘上细小的萧字上。他依旧面色不变,冲着眼前那年轻公子道:“萧公子光临本赌坊,真是我们场子的荣幸。不知道萧公有没有时间赏脸,随我进去喝杯粗茶?” 他正是这间赌坊的庄家之一,本名姓雷,以前是江湖上有名的刀手。自从在洛川城南这地上扎根后,便有了个绰号“雷豹子”。这间赌坊他是庄家之一,传闻还有另外两个隐藏在背后的庄家,是朝廷大员。 萧成见那中年人瞧出了自己的身份,并未有任何惊讶,反而打量起那个中年人来。此人方才走出来时,千两黄金百在眼前,却不见他眼中有任何异样的神色。再看他气息沉稳,手掌巨大,虎口处老茧横生,若非常年用刀之人,断然不会出有这么大片老茧。 他冲那人拱了拱手,算是见过礼道:“兄台高姓大名,这茶,我便不喝了,还要去下一家呢。” 雷豹子心中闪过一丝疑虑:去下一家?莫非,今日萧家在洛川所有的赌坊都去下注了?但他依旧面色不变道:“在下无名小卒,洛川道上给我面子,称我一声雷豹子。不知阁下是萧家的哪一位?” 萧成笑了笑道:“在下萧成,日后还需雷大哥多多照顾。今日便不坐了。”说着,冲身后的黑衣人一招手道:“我们走。” 正要上轿,却发现对面站着一个美妇人,定睛一看,正是九叶城醉云居的陈玥儿。萧成的眼神一怔,深深瞧了她一眼,并未说什么,转身上了轿子,由轿夫抬着,远远地去了。 萧成一走,赌坊门口已然又恢复了方才的热闹景象,只是那一千两黄金,还有那张一千两黄金的底票,已然被伙计们贴上了封条,搬进赌坊中去了。 一场小喧闹平息后,陈玥儿便继续带着下人采买东西。只是,她的神色有了些古怪。猫娃子扯了扯她的衣裳道:“玥儿姐姐,方才那个公子是不是认识你呀?” 陈玥儿瞧了瞧猫娃子一脸疑惑的笑脸道:“小孩子家家,怎么这么多问题。走,姐姐带你买糖人儿去。” 猫娃子一听见糖人,脸上立马便露出开心的笑容道:“好哦,好哦,买糖人吃咯。玥儿姐姐最好了。” 陈玥儿在他的小脑袋上轻轻点了点道:“你啊,你,嘴就跟抹了蜜似的。一点都不像你那个秦川哥哥,跟个木头一样。” 碧空如洗下的洛川街道上,一个美妇人牵着一个十来岁小男孩的手。那小男孩手上拿着一个糖人,一脸开心地吃着。 平北元年,八月十九日,演武大会进行的第四日。 秦川与花英远比试,三十回合后,花英远口吐鲜血,面色乌紫。御医救援未及,气绝而亡。 是日夜,大理寺仵作调查之后,是为中毒而亡。全城哗然,李玄疏大怒,下旨彻查凶手。 同日,萧家在洛川各大赌坊掷金万两,买花英远胜。一时间损失惨重。 ------------ 第五十八章 宿醉 天空是苍青色的,风,卷着墨云,呼啸而过,隐约露出了背后,月亮的光芒。 轩辕尘飞在擂台上,再一次醉得不醒人事。六城刀会赌的银子,又有谁来收?他灌了两坛烈酒,殴打了前来阻止他喝酒的军士。 秦川坐在一边,怔怔不语。燕非也在,只是,如他一般,保持着沉默。 擂台上,那一团血迹已经斑驳成墨黑色,显得分外刺眼。 “明日,还比么?”整整二十八个年头,除了天昭元年之外,这是第九届演武大会。虽然以前的演武大会也或多或少因为失手,而死过一两个人。但是,却从来还没出现过,被人下毒致死的。 燕非干脆躺了下来,望着天际,拿过一个酒囊,也一口口地灌着酒。他不像轩辕尘飞那样粗鲁,就连喝酒的样子,都显得斯文许多。 秦川没有回答,脑海中闪过的,都是自己认识花英远以来的画面。 “你说,人真的有来生么?”他忽然岔开了话题道。 高处惹风,一点也没错。一阵风刮过,吹乱了台上躺着的两人的衣裳。 “你知道么?自我记事起,每天晚上的梦中,都带着淡淡的血腥味儿。”秦川也不介意燕非保持沉默,继续说道:“到我离开秦村时,父亲跟我说起我的身世来。我才知道,那股血腥味儿,来自燕家的一个老奴仆。” 燕非的眼角抽动了一下,酒,顺着他的喉咙,流入了胃中,腾起一股火焰。 秦川也端起了地上的一个酒坛,仰头喝了一口,那是第三坛酒。只是,轩辕尘飞没有喝完,便醉了。 “十六年前的事情,我并不清楚,但是,家父可能知道……” 还未待燕非说完,秦川便脱口而出道:“他当然知道,十六年前的传言,是他杀了他的大哥,燕子乌。” 燕非坐了起来道:“那只是传言,我一直不相信。家父虽然做过些错事,贺媛媛的死也与他有关,但我保证,他决计不会做那般残害兄长之事。” 秦川斜斜瞟了他一眼道:“保证?你拿什么保证?都传闻燕行云得了一种怪病,身体衰老的速度,比常人快上一倍。这种情况下,他想得那《长生卷》也是人之常情。” 燕非心中腾起了一股无名火,自从燕非得知那个军营中使炎魂枪的小子便是自己亲叔伯的儿子时,他心中也想过千百种可能。只是,父亲一直没告诉自己,关于十六年前的事情具体的细节。 如今被秦川这一番挤兑,花英远惨死,又喝了些酒,当下便跳了起来道:“你不要总揪着这件事情不放好么?毕竟那只是传言,若是你能证明,我叔伯夫妇的死,确是我父亲所为,那你尽可上燕家的子乌堡去讨一番公道。” 秦川哼了一声:“上燕家去讨公道?你当我傻么?当年萧子元三人上子乌堡,都各个身受重伤。” 燕非一口气灌下了酒囊中剩下的酒,面色潮红,这已经是第七袋了。他神色有些朦胧,复又躺回了擂台上道:“你这人怎么老说不通。不若这样,家父这几日就在洛川,比试完之后,你自去找他问清楚不就成了么。” 秦川也将剩余的酒喝完,随着咔嚓一声脆响,却是他将空酒坛子从擂台上扔了下去,咋了个稀巴烂。营门口的火把一阵晃动,却并没有军士前来询问上两句。 傍晚时,轩辕尘飞正在喝酒,便来过几个军士,说这几日军营中禁酒,正要夺他的酒,没成想被他打了个半死。若不是众人死死拦住,还指不定得闹出多大的事情来。 秦川陷入了沉默中,脑海中一片混乱。若真是杀父之仇,自己该怎么办?以后,又如何面对,这个一起共过生死的朋友。 忽然间,他很想打架。不是比试武功时的一招一式,也不是拼内力。而就如乡野儿童玩耍一般,痛痛快快地打上一场。 “不若现在就比一场。”他跳了起来,瞧着醉得跟死猪一般的轩辕尘飞,和已经不大清醒的燕非,摇摇晃晃走了上去。 他一屁股坐在燕非的身上,抓起了他的衣襟,伸手在他脸上拍了拍道:“喂,给我起来了,我们现在就比上一场,省的明日不知道谁又中毒了,打的不痛快。” 燕非正醉眼朦胧,忽然感觉有人坐在自己的身上,压得很是难受。接着,又有人拍自己的脸颊,极不礼貌。 他想也没想,当下将脚缩了回去,一脚便蹬在了秦川的脸上道:“去,去你大爷的,要,要打,要打便打,谁怕谁啊。” 说着,两人便真如小孩子玩耍一般,扭打在了一起,互相撕扯着,用胳膊顶着对方,用拳头击打对方。从擂台的东南角滚到了西北角,然后又从西北角滚到东南角,好几次都觉得身下压了个什么软绵绵的事物,只觉得熟悉,却想不起来是个什么了。 打了一会儿,酒劲疯狂地涌上头。两人今夜俱是靠着酒劲拼着,没有运气调息化解酒意,花英远说没了,那便就没了,看起来对三人打击太大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两人总算分开来了。只是,衣服已然破得不成样子了,脸上也是青一块,紫一块,就跟从观星台上滚了下去一般。 这两人方消停一会儿,轩辕尘飞忽然笔直地坐了起来,如挺尸一般。但听他口中发出了一阵呼哧声后,大叫道:“妈的,刚才谁从老子身上踩过去了。”说完这句,又兀自直挺挺地躺了下去。 笠日清晨,当众人早早起来时,却愕然发现。九座擂台上的其中一座上居然横七竖八地躺了三个醉汉,周围摆着他们肆虐过的酒坛子和酒囊等事物,简直就是酒气冲天。 其中两人好似被什么扭打过一般,衣服破了好些口子,脸上也是鼻青脸肿。 正当众人指指点点,议论纷纷之时,忽然,当中那个大汉站了起来。众人自然已经是认得他了,正是轩辕尘飞。 只见他揉了揉惺忪的眼神,瞧了一眼地上还醉着的两人,顿时便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他当下冲周围的人喝道:“看什么看,没见过喝醉酒么?” 这时,一个官差模样的人跑了过来,瞧见擂台上醉着的三人道:“几位爷,赶紧清醒清醒罢,今日还得比试呢。待会儿,陛下便要来了。” 轩辕尘飞这才想起,自己这一组的比试,只剩下了台上这三个醉汉了。今日抽签,一人轮空。想起昨日花英远吐血而亡,顿时又是一阵意兴阑珊。今日,或者明日,或者武状元,于他来讲,已经不再重要了。 他挠了挠散乱的头发,走过去,踢了踢燕非的屁股。岂料燕非仿佛极为舒服哼了一声,并未醒过来。 他一阵恼火,脚下加了些力度,再此冲着他的屁股就是一脚。这一脚可谓是惊天地,泣鬼神。只听见燕非一阵惨叫,瞬间便跳了起来。 他酒劲未消,一瞬间没看见众目睽睽的架势,当下便骂道:“他妈的,谁做这么没道德的事。” 众人一阵愕然,想不到平素不苟言笑的燕家公子骂起人来居然威势惊人。再瞧他衣裳被扯破,脸上也是青一块,紫一块,都好奇昨晚上发生了什么事来。 待他瞧清楚眼前的人是轩辕尘飞,又瞧见台下众人异样的目光,还有似笑非笑的表情,面色一沉,又恢复了往日冷峻的面色。 秦川还没有醒,从他的表情上看,仿佛正在做着什么噩梦一般。 昨日醉酒之后,做了什么事情,燕非已然完全不记得了。但他唯一记得的是,秦川跟自己说的那句话。 自我记事起,每天晚上的梦中,都带着淡淡的血腥味儿。那股血腥味儿,来自燕家的一个老奴仆。 他脑海中回荡着这句话,心想,他是否,又在梦中闻见了那股血腥味儿呢? 昨夜,大理寺的仵作已然查出了花英远的死因,中的是江湖中最常见的致命毒药:饮鸩散。当消息传来时,李玄疏便已经下令封锁此校场。 这里是大胤都城洛川的校场,平日守卫便格外森严。如今又加上演武大会的举行,可谓在校场外围用十步一岗,五步一哨来形容也不为过。外人混入校场下毒的可能性极小,那便只能是校场内部之人。 此等毒瘤不除,难卸心头之愤,也会让以后这校场中人,寝食难安。 最重要的是,这关乎到李玄疏的脸面。他是九五之尊,自认为天下所有事都尽在掌握。但眼下出了这么一档子事,还是在他眼皮底下发生的,他能不暴跳如雷,寝食难安么? 想想龙阳,别说《长生卷》谁还都没见过,他便揪住小事,让龙阳认罪伏法,借此逼问《长生卷》的下落。 洛川城中,萧家的官邸。 萧政坐在书桌的后面,整个书房中,都漆黑一片,竟是用厚重的帷幔,将外面的光线都遮挡住了,丝毫都透不进来。 萧成站在他对面,正沉默不语。 “成儿,昨日下注的事情办得不错,与花英远的死一般,满城风雨。”萧政在黑暗中的声音很沉稳,就仿佛这整片浓重的黑暗一般。 “谢父亲夸奖。”他自然知道萧政话中的意思。 忽然,萧政眼中一寒,又道:“这是我第二次提醒你了,秦川这个年轻人,暂时不要动。希望,不要有第三次。” 萧成忽然觉得背后冷汗淋漓,便是面对九五之尊时,都没有这般感觉。他冲着黑暗中的那个声音,恭恭敬敬地应了声:“是,孩儿知道了。” ------------ 第五十九章 同台一战 辰日高悬,秦川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周围所见,除了燕非与轩辕尘飞,便是一片哗然的喧嚣。 钟鼓乐器齐鸣,李玄疏已然乘着龙辇,缓步如营。 龙骧开道,凤翔护身,另有神武、天策紧随其后,气势威武,无出其右。流风侯许开不显山不露水的玄青色轿子在龙辇之后,历朝历代,无有得此皇恩之人,他是古往今来第一个。 开放的龙辇,明黄的帷幔衬着李玄疏沉默的脸。从他铁青的脸色上瞧来,想必是昨夜一夜都未睡好。 红毯铺就,龙辇步高台。只是,李玄疏还在兀自沉思着,直到众人山呼万岁,他这才缓过神来。 高台之上,他朝底下跪着的人群扫了一眼。究竟是谁?能在这重重防卫中,投毒害人。 忽然,他瞧见了轩辕尘飞散乱的头发,还有燕非、秦川,被撕扯得有些破烂的衣裳,缓缓道:“韩爱卿,朕听说昨日你殴打军士了?”声音威严,不带丝毫感情。 轩辕尘飞心中一惊,对于昨日醉酒的事情,他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了。但李玄疏既然这般说了,想必应该就是有这么回事。 “回陛下,昨日臣心中烦闷,多喝了些酒。过失之举,恳请责罚。”李玄疏自然知道他心中烦闷的原由,想起花家的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昨日忽然在这擂台之上,中毒身亡,花家的那几位老人,指不定会闹出什么事情来,不由得也一阵头疼。 “众人平生吧,昨日花爱卿忽然中毒身亡,朕深表痛心。漠北一战,花爱卿立下汗马功劳,几度重伤垂死。朕,今日宣布,追封谥号忠武,以诸侯礼葬之。” 话刚落音,众人愕然,这是极为难得的厚封。以诸侯礼葬,更是显示了花英远身份的尊贵。 其实,此举李玄疏也是迫不得已。一来,他着实为花英远的猝死感到愤怒,那个投的凶手,凭忒可恶了。二来,花家屹立中州数百年,根深蒂固。花家在朝为官者,不计其数,若此事不能善后妥当,只怕会引起局面动荡。若昨日猝死的是轩辕尘飞等人中的任意一个,他都会这般做。 正在此时,轩辕尘飞忽然朝前踏了数步,咚的一声在李玄疏面前跪了下来道:“启奏陛下,昨日臣等几个商量过了,今日比试俱都放弃了。将这一届演武大会的武状元,册封给花英远。” 燕非和秦川虽然都是一脸奇怪的神色,但两人本就不想比试,听轩辕尘飞这般说道,心下了然。但却都想不到,他会提出这种建议来。 李玄疏皱了皱眉头,并没有立时回答。 但其他两组前几人便不愿意了,当下民间组的一个中年壮汉便站了出来,也走上前来,跪拜在轩辕尘飞一边道:“陛下,草民以为此举不妥。演武大会是大胤的大事,不该因为一人之死,而让众人不再比试。以前也有过演武大会中,失手致死的先例,却没有因为个别人的逝世,而停止过比试的。” 追封谥号,诸侯礼葬之,已属极为难得的恩宠。他虽然知道轩辕尘飞与花英远素来交好,如兄弟情深。不然也不会在千军万马中,拼死赶去救援。但他此举,却实在是有些过了。 李玄疏朝他身后的燕非和秦川看去,现在三人,便是这组仅剩的三个人了。 岂料轩辕尘飞瞥了身边的汉子一眼道:“若是你们几日不同意,那边同台一战好了。我们三人对你们六人。你们若胜利,我们自会离开。若你们输了,自当将今届演武大会的状元封号让给花英远。” 燕非皱了皱眉,这轩辕尘飞也太能闹了,自己哪里和他商量过了,却还硬要把自己给拖下水来。 那中年汉子也是习武之人,倒是有几分血性,当下便眉毛一扬道:“不就是四大世家的人么?比试就比试,咱的武艺也不是河边捡来的。” 燕非没有说话,他瞧了秦川一眼,心道:毕竟这是演武大会,,不是过家家,陛下断然不会答应如此荒唐的事情罢。 过了片刻,众人与花英远已然是剑拔弩张之势,但李玄疏依旧还是以玩味的目光瞧着众人,保持着沉默。而许开则更是惬意,兀自不理睬众人,独酌小酒,目光游离。 眼看便要过了每日演武大会开始的吉时便要过了,李总管轻轻附在了李玄疏身边耳语了两句。 李玄疏忽然龙眉一轩道:“不若,就应了韩爱卿的提法。来个九人会战?” 众人哗然,当今天子办事不拘一格,可见一斑。 景福宫中,李昭然望着一院深秋**,开得金灿灿地一片美丽。 “郡主,该用膳了。”身边的宫女提醒道。 李昭然瞧了瞧她,倒有些跟小昭相似。她收回了目光,瞧着不远处十好几个宫女手中提着的食盒道:“今日是些什么菜式?” 那宫女不敢遗漏,一一将菜名报与她听了。 岂料李昭然眉头一挑道:“那般叫椿菜的菜干却没有了么?” 宫女垂着头,没有瞧见李昭然的神情:“禀郡主,那些菜干,已然吃完了。” 李昭然哦了一声并不再言语,自顾朝着用膳的地方走了过去。 忽然,她想起了什么似地,回头瞧了瞧那宫女一眼道:“昨夜是什么情况?为何洛川的钟声会响了那般久?” 那宫女露出一脸疑惑之色,好像并不知情。但过了一会儿,她却又像想起了什么似地:“女婢今日去御膳房时,碰见了乾清宫的两个小太监,他们好似在议论。昨天演武大会的校场好像出事了。” 李昭然心中闪过了一丝不安的神情:“出什么事了?有没有听清楚。”毕竟她现在是没了实权的大胤郡主而已,很多事情,已然由不得自己做主了。比如这出宫的事情,已然需要三请六申了。她想,若不是自己那位皇兄还卖流风侯些面子,只怕早就给自己安排个人选,嫁出去了。 那宫女神色一暗,摇了摇头。 李昭然走进房门又道:“你去乾清宫找侍卫杜虎,就说宁国郡主找他一叙。若是他此时不在宫中,让他回来时,务必来我这一趟。” 虽然景福宫隶属后宫,却也并非下臣来不得的场所。想李昭然身为天同盟主事时,在此会各大家族的年轻俊杰,早已流为街头巷尾的美谈。 宫女虽然才来不久,但却也听说过这些事情,并不感到奇怪,当下便应承了一声,远远去了。 杜虎今日没有随着李玄疏去校场,而是一早便去了大理寺,安排了花英远尸体的看守,还有运来的冰块防腐等事宜。想来过不了几日,花家便会来人,将他接回昌河城,再以诸侯礼葬。 他早早地回宫了,却忽听闻一个陌生的宫女来找过自己,正是李昭然要见自己。他略一思索,已然知道了是为什么事情。 杜虎冲身边一个侍卫交代了几句,便自顾朝景福宫方向行去。他明面儿上是大内侍卫,实则是负责天同盟与陛下之间的重要联系人。 李玄疏的命令通过他,单线传给天同盟的人。他如今俨然是当今天子与天同盟之间的纽带一般的人物。 可即便是这样,当他面对着那个倾国倾城的女子时,还是忍不住心中一阵发虚。以前,他确是郡主身边的得力助手,可也是陛下在郡主身边安插了八年的棋子。 后来,郡主交还天同盟权利时,并未为难自己。但这并不代表,她对自己没有心存芥蒂,没有丝毫的怨恨。 李昭然还是那般,就算是深秋炎热,还是喜欢泡上一杯茶,静静看些诗文,看些兵书。事实上,李昭然读过的兵法,只怕比秦川还要多,有些理解之深刻,还要胜过他不少。只是,战争之事,始终不是一个女子能插嘴的。 就算她协助征集粮草,以及粮草的运输,还有刺探情报。但对于大体的战略方针,她也始终没多言过一句。这正是一个掌权到极致的人,难能可贵之处。 “听说昨日校场出事了?”李昭然待他行完礼后便迫不及待地开口问了起来。 杜虎在皇宫中混了这么久,自然知道分寸,哪些是该说的,哪些是不该说的。 “启禀郡主,昨日花英远与秦比武时,三十招才过,便吐血而亡。经大理寺仵作验查,系人投毒。”杜虎说得很缓慢,但他却已然在说完之后,听见郡主紊乱的呼吸声来。 李昭然端起了茶杯,任谁都能看出她眼中隐藏不住的诧异。过了片刻,她面色稍缓道:“投毒的人,查出来了么?” 杜虎道:“今日陛下已带龙骧、凤翔等禁军前去,估摸着是要封锁校场,等比试结束后,便要查明凶手。” 李昭然神色一凛道:“此事只怕没这么简单。投毒之人目的尚不明确,若他想栽赃嫁祸,必然会留下什么线索来。如今听你这般说,只怕是毫无线索。” 杜虎心中暗暗敬佩,眼前这女子确实思维缜密。他点点头道:“郡主圣明,如今除了能断定花英远所中之毒乃江湖上常见的致命毒药之外,并未有任何线索。” “那皇兄如何应对了?”她继续问道。 “陛下已然下旨谥封花英远忠武二字,准许以诸侯礼葬之。属下方才便是从大理寺回来,负责安置花少侠的尸身。”杜虎也不知道,为何在这位女子面前,总有一种说不上来的心惊胆战。 ------------ 第六十章 六丈方台 从高台之下看去,那座擂台显然已经不成样子了。柚木板断裂成了散乱的木屑,六丈方台,九人为战。 这是大胤开国以来演武大会的第一遭,有人被投毒而死,有人提议同台一战,将武状元封号,赐给那位死去的年轻人。 秦川和燕非不知道为何,至始至终都没说过一句话。本以为今日要针锋相对,却岂料如今并肩作战。 燕非的无尘剑被毁,如今用的长剑,显然及不上那把无尘剑。鞘未出,寒意散。他还曾经想过要夺下阳承命手中的承命剑,送与燕非。岂料那一战,显些生死。若不是最后龙阳手持逐日神弓而来,断了承命剑,只怕此时自己已然是北方的亡魂了。 与秦川对峙的是两个中年人,一人手握流星锤,一人则持着硕大的狼牙棒。秦川倒是没听清楚他们两人叫什么,但武功却是不若,而且使的招式和兵器,也俱都是走的霸道的路线,大开大合,这点倒是颇合秦川的胃口。 只是他的枪法虽然霸道,但招式也自有出奇之处。烈炎枪法,脱胎于战场,本身霸道无匹,杀人的招式更是狠辣。自从他一战星辰风侯,便已然顿悟,不再拘泥与招式。所以这烈炎枪法如今被他使来,更是有诸般变化,行云流水。 在看轩辕尘飞,一把巨刀在手,头发虽乱,但却也掩藏不住眼中的英气。八卦驭龙刀法,传说就是当年那个兵器匠人体会鸿鸣刀意而创造。起初并不是刀法,而是刀阵。只是练习条件过为苛刻,后来便演变为如今的刀法。 传说这套刀阵若是能极其八个修为不相差分毫之人,练至心意相通,中州万里,便可随意而往,更有六合无敌之称。只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却依旧没人见过这套完整的刀阵。 燕非手中的长剑不知道有什么来头,只是瞧那色泽,感觉,明显比无尘剑要差了不少。只不过方才他使出那招“云中探日”时,风采依旧,甚至比上次使来,功力更加精纯了几分。 一声虎吼,那使狼牙棒的汉子当先冲来,声势惊人。巨大的狼牙棒布满了尖刺,令人望而生寒。 那使流星双锤的人也不甘落后,他身材巨大,壮硕魁梧,奔跑起来,居然使得剩余不多的柚木板震颤起来。 如今擂台上已然千疮百孔,原本完好的柚木板,已然找不到几块完整的了。底下便是两人来高的树木打的木桩,若板子尽数断裂,便只能站在那木桩上打了。 果然,那手持狼牙棒的汉子意不在伤人,挥动着带着尖刺的棒子便当头打来。这一下劲风袭来,吹得秦川额前的头发都飘动起来。 他微微侧身躲开,霎时间木屑横飞,柚木板居然又断了一块。正在此时,流星锤已然砸到,他挥枪一挡,刀兵交鸣。顿时觉得虎口一震,炎魂竟险些有些把持不住了。可见来人蛮力之大,实属罕见。 再瞧轩辕尘飞对阵之人,手持混金铁索。铁索一端,有六片散开如树叶的事物,明晃晃地,都有刃口。倒是有些像九齿狸猫常飞的武器。 轩辕尘飞瞧都不瞧一眼,巨刀直接扫过去,还带着刀花,仿佛想将那条混金铁索给缠在刀身上。 那汉子岂容他的手,当下手腕一震,那条朝前疾飞的铁索忽然一顿,停在了堪堪停在了刀尖前。微微一顿之后,便又朝后倒飞而去。 巨刀扑了个空,却并未做任何停留,反锋横削,冲着身边另外一人腰际而去。 混金铁索在半空中颤然一抖,那汉子手腕再度用力,整条铁索便又如电射的灵蛇吐信,朝胸口飞袭而来,六片叶子一般的东西闪闪发亮。 轩辕尘飞高笑一声道:“莫非是九齿狸猫常飞的徒弟,使得这般武器。” 常飞在江湖中素来名声不好,而这个使混金铁索的汉子却是天启城军中的一等一的高手,来历清白。一听对方将自己看做了那声名狼藉的江湖混子的土地,霎时间火冒三丈。 “呔,吃爷爷几索。”说罢,手上加力,铁索更加急了。 天启城是李琼的故乡,自他开国做了皇帝之后,城中百姓习武已是常事,甚至一度发展到了,连上了年纪的老太太都会打些拳掌之类。 这天启城的兵士也不是随便征调的,那里有李琼以及李家的祖坟。这里的士兵不多,但各个武艺高强,主要的任务便是为李家守陵。 轩辕尘飞不去理会,反而欺身再进了几分,身子微微朝左侧那个手持弯刀的年轻人攻过去。 燕非一把长剑端端站定,却见他脚下的柚木板已然全数崩断,此时他正站在一根木桩上,发髻上的青丝带,迎风而飘。再瞧与他对峙的两人,脚下也没了站立的地方,不是正站在一根木桩上,却有能如何。 六丈方台,足足用了四十九根木桩,根根都是笔直的桦木,也是做长弓的好材料。 秦川见此情形,不等对方发力,干脆对准脚下的木板一跺脚。内息过处,只听咔嚓之声不绝于耳,那手持流星双锤和尖刺狼牙棒的汉子之感觉脚下颤抖传来,三人之间唯一一块不是很长的柚木板轰然裂开,只怕经受不住下一次冲锋了。 流星锤砸下,将那木板砸飞开来。如此一来,九个人脚下便都只剩下了林立的木桩了。可以落脚的地方,更加少了。 轩辕尘飞用巨刀挡开了混金铁索尖端的树叶刀刃,大吼一声。正要掠过中间的几根树桩,去砍那手持弯刀的年轻人。 却听李玄疏在高台上,迎风而立道:“众爱卿,擂台已拆。你们点到为止,谁若先下擂台,便不能再上台比试,直到一方全部落下,视为负。” 众人正打得眼热,哪里还去在乎点到为止的规则,当下轰然应诺,但手下却暗自更加用劲了。 秦川一枪挑开了流星锤,这次运气在手,牢牢抓住枪杆,反倒震得那使流星锤的汉子虎口一麻,仿佛击在了铜墙铁壁上一般。 狼牙棒再次袭到,秦川无法,只得朝左侧另外一根木桩上跳去。 只听轰然一声,狼牙棒砸到了他先前所立的木桩上,瞬间便沉下去了几分。这擂台搭得极为结实,底下四十九根木桩立在土中一尺左右,土夯得特别紧凑。没成想,这汉子野蛮一击,居然让木桩再下沉了几分。 同时,那狼牙棒的尖刺击在木桩顶端,一时间木屑横飞,好似被雷劈了一般。 来不及细想,挥舞狼牙棒的汉子俨然又反身折来,比方才更惊人的一击已然携裹着劲风扑面而来。 炎魂乌黑的枪杆上霎时间闪过了一丝墨气,空气中竟隐约有鬼哭狼嚎的声音响起。那两人面色一惊,都不知何故。 狼牙棒再度打在木桩上,却又是铺了个空。秦川的身影已然如鬼魅般不见了。他方才起步之时才发现,这星相玄步若是变幻过来使用,按照猫娃子的思路,在这木桩之上,反倒是极其好使。 李玄疏自高台朝下瞧去,之间秦川如一道灰色的影子,在那木桩上电窜。而此时的手握狼牙棒和流星锤的两个汉字心中却更惊了,急忙变攻为守,将那狼牙棒、流星锤直舞得如光如幕。单凭这份气力,便胜过了当初在月放城下那个被燕非单手戏耍的蛮勇。 只是这两人不仅蛮力了得,而且已然是内息初成,一击之下,劲风赫赫,内息流转,就然丝毫不让秦川的炎魂枪锋。 黑气渐盛,落在李玄疏眼中,再配上秦川绝快的步伐,就如同在天地间一截飘渺的笔锋,蘸着浓墨,在那四十九根木桩上,画着瑰丽的人生。 许开目光电射,赫然一惊,心道:这是器魂啊,实实在在的器魂啊。在场的习武之人,无不感觉天地间随着那黑气渐盛,肃杀之意便开始浓烈起来。 秦川却浑然不觉,仿佛炎魂本该如此,他每一次挥枪,触碰到那狼牙棒,或是流星锤之上。那两个大汉便感觉胸口如同被捶的战鼓,猛然一跳。体内内息翻腾间,竟然越窜越乱。 狼牙棒和流星锤渐渐失去了光泽,连轩辕尘飞和燕非都感觉到了,从那股黑气中,散发出来的浓烈的血腥味。 忽然,一声惨叫,那手持狼牙棒的汉子手腕已然变形。竟是扛不住枪杆的一阵急切地抽打,手腕处已然脱臼,狼牙再也把持不住,猛然掉落至木桩之下,砸在一截断了的柚木板上,发出了一阵轰鸣。由此可以想见,他那根狼牙棒的分量有多重。 在擂台上失去了武器,便如,失去了武士的第二生命。 他手腕变形,站在一根独立的木桩上,脸色煞白,冷汗涔涔。 又是一阵劲风袭来,那杆枪,携裹着一阵黑气,在空气中翻腾。他甚至看不清楚,枪身本来的金属质感,和秦川的面容。 他很决然的,纵身一跃,离开了擂台。 习武之人,来日方才。 舞者流星锤的那人,见同伴已然放弃,断喝一声,将流星双锤舞得旋风四起,欲作最后一搏。 ------------ 第六十一章 苏醒的枪魂 那是惊天的一击,流星锤,夹带着内劲,如一阵旋风,刮起了秦川额头的青丝。 他的眼神,从散落的发间缝隙中,带着一丝戾气。 炎魂冒着黑气,如泣如诉。那挥动流星锤的中年人并不理会他眼前看到的这一切,以及,那双微红的眸子。 “呀喝”,一声轻啸,如同是平地里的一个惊雷。 枪锋所指,所向披靡。 除了霸道,还是霸道。 星相玄步戛然而止,黑气,如腾起的火焰,缭绕着一个少年。有着苍白的皮肤,和微红的眼眸。 所有人都被这一幕惊呆了,枪魂醒来的那一刹那,毫无预兆地蓦然醒来。就连流风侯许开,也耸然动容,站起身来。 风起,云涌。 天边,不知何时聚来了好些乌云。咔嚓一声,竟然是一道闪电劈了下来,惊得不远处龙骧军中的一个士兵心头一跳。 六百年枪魂,仿佛在这一刻,化作了万千怨灵,飞舞在空中,张牙舞爪。所有人耳畔,都听见了凄厉的低泣声。 李玄疏抬头看了看暗下来不少的天空,乌云聚散间,居然在天空中形成了一张黑色的脸庞,变幻莫测。 秦川站在黑气中,此刻,他的眼神,睥睨天下。这个眼神,让李玄疏都不禁,心头一颤。流星锤砸在一根木桩上,黑气中,竟是一片虚无。 木桩先前经过狼牙棒的肆虐,如今又经此一击,轰然倒塌。 仿佛一石激起千层浪,只听轰隆声不绝于耳。竟是那四十九根木桩接连倒下。 左侧,一张苍白的脸忽然如幻影一般出现,嘴角上扬,变成了狞笑。中年人蓦然大惊,流星锤反手便朝那张脸敲去。他错手之中,并未控制力道,若是被砸中,定然免不了血肉横飞的下场。 近了,只有半尺距离了,他依稀已经能预感,流星锤砸在那张脸上之后的模样。三寸,便如一个永远都跨越不过的鸿沟。 脚下一晃,重心不稳。竟是自己所站的木桩,在此时赫然倾斜倒去。随即,腰际传来了剧痛,那根金属枪杆,不知何时,已然落在了自己的腰际。 也不知道飞了多远,中年人只觉的天旋地转之间,自己喷了无数口鲜血,终于,触到了厚实的地面。他第一次感觉,泥土的气息,居然如此亲切。然后,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片刻之后,黑气没那般浓烈了,可是,擂台之上却已经只剩下了两个身影。 燕非手持长剑,面色苍白。就连轩辕尘飞是怎么落下擂台的,众人都没看清楚。当然,除了许开。 “你不是一直想比一场么?你不是说不会留余力么?那,便来吧。”秦川抬头,眼神没那般狰狞了,却依旧带着狂热。 长剑翻转,剑锋直指。他是谁?是燕非。照壁刻书,虽有刻意的成分,却也挡不住,他的傲气。 擂台之上,已然只剩下六根木桩,笔直而立。而脚下,却是一片横竖的混乱,倒的木桩,断裂的柚木板。 轩辕尘飞站在擂台之下,瞧着上面的两人,默然不语,陷入了沉思。他知道,自从秦川知道自己的亲生父亲是燕子乌后,这一战,便是免不了的。只是,未免来得太快了吧。 黑气渐渐散去,只剩下一些包裹在枪身上,隐去了金属枪杆本来的面貌。 枪尖,泛起了一点光芒,如移动的繁星。太快,则成了一道虚影。 枪杆没有震动,没有颤抖,没有枪花,很是平常,静得有些让人害怕。 长剑,撩动着空气,醉卧笑荡西华影。燕非出剑的手,还是这般写意,带着傲气,迎上了,那被黑雾包裹的枪身。 这是很沉稳的一枪,不带任何花哨。然而,长剑,却有些飘逸而轻灵。 没有想象中惊天的响声,甚至,连刀兵的交鸣声,都仿佛被那个点,如黑洞一般的点,吸了进去。周围是异样的安静。 两人之间,还剩最后一根木桩的距离没有跨过去。然而,奇异的事情却发生了。中间那根木桩,忽然发出了一声轻轻的爆裂的响声。那响声如同每年除夕燃放的小个的爆竹声,断断续续,继而渐渐大了起来。 一道肉眼可见的裂痕,在噼里啪啦作响间,逐渐扩大。 而木桩的上方,正是剑和枪,在交织的那一个点上,静止不动。黑气窜涌,从枪尖渡了上去,缠上了长剑,仿佛要将那明晃晃的长剑也吞噬在黑气之中。 眼看黑气便要占据了上风,已然缠绕席卷过了长剑的三分处。忽然,一道白色的光芒自长剑的剑柄处亮起,吞吐不定。 想起燕非在费城教自己练内息枪魂时,长剑上也是这般剑芒吞吐。时至今日,那把长剑早已化作了漫天剑雨,片片碎裂。但那剑芒,却比先前还要明亮了几分。看来,这段时间,燕非内力也越发精纯了。 黑气被明亮的剑芒一逼,仿如潮水一般又缩了回来。只是停留在炎魂的枪尖上徘徊,任由那剑芒的逼迫,竟再也不退分毫。 轩辕尘飞在台下暗自咂舌,想不到两人的内力均已经练到这般地步了。若说秦川多半是借助炎魂之威,可燕非呢?那道剑芒凝而不散,光芒流转间,格外纯净。 试问以他的功力,内息入器还能做到,但若是要凝成如此实质一般的剑光刀芒,只怕还是不成。 黑气再逼,仿佛聚好了势一般,这次涌动更为汹涌,瞬间便窜上了剑身的一半处,吞没了明亮的剑芒。秦川面色一白,丹田中仿佛被抽空了一般。 而那一点之下的木桩,此时居然在噼里啪啦的爆响声中,仿佛被什么从当中剖开了一般,然后又截截断裂。 燕非面色一红,全身如遭重击。眼看着黑气便要窜上剑柄,他已经闻到了浓烈的血腥味和尸体腐烂的味道混合成的气味。炎魂果非凡品,竟然可以扰人心神。丹田之气尽起,逼开了些许血腥味,意守灵台,那股奇异的感觉随即散去。 剑芒再长一分,甚至连燕非自己都能感觉到,抓着的剑柄,变得炙热起来。黑气消褪的刹那间,他扬起长剑,刺向了秦川。 秦川眼角微斜,泛起了一个冷笑。 忽然间,黑气再次暴涨,秦川的脸色也再度白上了一分。 他想杀我么?燕非如是问自己。 剑光飞舞,笼罩了大片空间,两人的身影,俱都消失在那片剑光之中。 忽然,只听剑光中一阵当当的响声过后,便没了声息。漫天剑光,再度碎成了剑雨。燕非寻摸来的宝剑,虽然比不上无尘剑那般,却也非俗品。没想到,在演武大会上,竟然再次碎裂。 黑气敛去,露出了秦川的脸色。至此,场中只剩下了两根木桩,站着两个身影。 燕非虎口鲜血长流,长剑已然不见。他面色苍白,看不到一丝血色。 “为什么不杀我?”那阵剑光中,只有他们两人自己,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 当然,却逃不过,许开犀利的眼神。 “我会自己去查清楚的。”秦川看了一眼燕非,竟然自行跳下了那根木桩,冲着高台上的李玄疏恭敬地行了一礼,丝毫也不能将他现在的样子,与方才的癫狂联系到一起。 “陛下,臣等已比试完毕,还请陛下将武状元的封号,赐给花英远。” 死去的人,总是无辜的。李玄疏站起身来,这是大胤最荒唐的一次演武大会,却是最精彩的一次。满地狼藉,倒塌的擂台,他朝天边瞧了一眼,却发现,方才聚集起来的乌云,已然消散。 秦川手中的炎魂,还安静地握在他手中。只是方才那个轻狂的眼神,他又如何能忘记。 平北元年八月二十一日,大胤第九届演武大会结束。花英远身死,被谥封忠武二字,以诸侯礼葬,得武状元称号,永垂青史。 御书房,李玄疏喜欢一个人坐在那张檀木的椅子上。对面便是一垂到底的明黄帷幔,人影闪动,正是李总管等人。 烛光在灯罩中跳了一下,在没有风的书房内,显得很是奇怪。 “陛下,人来了。”李公公的声音响起,伴着轻微的脚步声。 “进来罢。”话刚说完,明黄的门帘被挑起,一个一袭劲装的黑衣人走了进来,脸上却没有蒙黑布。若是如此,定然便会被人认为是江洋大盗,或者刺客杀手之流。 “启禀陛下,毒药的来源追查到了。”那黑衣人跪在书桌前道。 李玄疏眉头一挑,看着那闪烁的烛光,倒映在自己的眼中。用这般常用的毒药,目的便是让来源的线索分外难查。看来这是一次有预谋的投毒事件,毒死的仅仅是一人而已,而且,是四大世家花家的长孙。这就不得不让人怀疑,凶手的目的何在了。 从表面上看,正值演武大会期间,好似凶手便是因为要赢得演武大会而投的毒。那一日,正是秦川与花英远的比试,从这点上来看,秦川的嫌疑便是最大的。 可李玄疏并不这般想,这是一个很明显的圈套,明显得是个有头脑的人一看,便知道的圈套。 “毒药从哪里来的?”他沉思了一会儿问道。 “城南赌坊。”黑衣人依旧以没有任何感情的语气回到。这些人,真不知道是天同盟的人,还是李玄疏暗中训练出来的高手。 ------------ 第六十二章 贾老六 在琉砖碧瓦,庄严华丽的皇宫边上,有一座看起来很不起眼的府宅。他紧邻皇宫南边的顺直门,挂着太和府的牌匾,门口没有守卫。而那朱漆的大门,从来都是紧闭的,一年到头也难得见开过几次。 但从来没人愿意到这府门前来晃悠,因为,这做府宅的门前,不知道为何,总是有一种阴森森的感觉。就连夏日,但凡从府门前经过的人,都会感觉到一股若有若无的阴风,刮得人毛骨悚然。 若说今年的演武大会是一场荒唐的闹剧,那么,这也是李玄疏看过的,迄今为止,最精彩的一场闹剧。 演武大会时至最后,流风侯许开的关门弟子,和李昭然的驸马,依然没有着落。众人都猜测着,是朝廷有意让大家遗忘这件事?还是因为今年演武大会的武状元已经是摆在大理寺的一具尸首了? 贾老六昨日一早便拿着钱了,整整六百两啊,足够他下半辈子不愁了。他何时见过这么多银子,在众人羡慕、嫉妒、甚至眼红的目光中,他雇了赌坊的两个保镖,将银子安安全全地放进了钱庄。 待拿到那张戳了钱庄红印和户部分宝的银票时,他这才长长吁了一口气,将银票折叠好,细细地收入怀中。看来,这一把是押对了,以后,自己也不该再赌了。他当时是这么想的。 只是雇那两个凶神恶煞的保镖,却花了他足足十两银子。搁在过去,可是他一年的开销。只不过,他现在有些钱了,倒也挥霍得起。 但今天一早,他被几个劲装的黑衣人拍开了房门。他一看那架势:莫非是来抢银子的?都是生面孔,他暗叫一声完蛋。 “几,几,位,几位爷,你们这是要干什么?”看来这钱多了,却是招眼。正想舍几个财,毕竟那六百两,是意外之才,若是能保住个一半,也能够他过活许久了。 岂料那几个人压根就不吃这一套,他只感觉一块黑布当面罩来,刷地一下便套住了自己的头。刚想反抗,却感觉后脑勺一痛,眼前一黑,便软软地倒在了地上。 待他醒来,却发现自己俨然在一间黑漆漆的房间之中。他第一反应便是摸了摸胸口,银票还在。 稍微适应了一下光线之后,他感觉自己能看清楚周围些许。他这才愕然发现整间屋子空旷旷的,颇为巨大,但看不到一扇门。屋子里除了自己之外,更是有三四十号人被关着,清一色是男的。 其中有几个,自己还认识,都是城南有名的赌棍。但凡身上有一个子儿,都不会想着给家里的孩子买些吃食,而是拿进赌坊的人。 屋子倒是有一间窗户,开得很高,也从外面被人用黑布蒙着,依稀透出些朦胧的天光。贾老六瞧了一眼,断定此时还是白天,光线很强,想来不是晌午,便是正午。由于那个窗户,便让这间房子中的气氛显得更加压抑了。 “三,三,狗子,你,你怎么,也被抓进来了?”贾老六冲着墙角蹲着的一个一脸垂头散气的年轻人道。 那年轻人没好气地瞧了他一眼道:“我哪知道,一大早便被抓来了。旺财和吊盆也被抓来了,喏,旺财在那边呢。”说着,朝另外一个墙角努了努嘴。 贾老六冲那边瞧去,果然,旺财也缩在一个角落里,垂头散气,一脸茫然。贾老六如二丈的和尚摸不着头脑,身子微微朝三狗子凑了过去,蹲在他一旁问道:“这,这是怎么,怎么回事?吊,吊盆呢?”他扫了一眼,没发现吊盆的身影,便开口问道。 这吊盆本名叫马齐胜,小时候也算是有钱人家。名字,还是花了一两银子的润笔费,请先生取的。只是后来家道中落,他本身就游手好闲,父母死后,更是没人管他。便总是混迹在城南的各大赌坊中,想一夜暴富。他本人长相有些奇特,头圆圆的,但整张脸却长得如同铜镜的一个面一般,没有起伏凸起,活像一张脸盆被吊在墙上。所以这帮人便给他取了个这样的外号。 这次演武大会,秦川与花英远的盘口,还有燕非与雷凡的盘口都是比往年任何一届演武大会都要开得悬殊。就算是往年的状元之争,都没有开过这般高的盘口。这吊盆这一次东拼西凑,也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钱,竟比贾老六押得还多,足足押了有四十几两,买秦川胜。 按一赔二十算,这小子一夜之间便赚了八百多两。直看得众人连杀他的心都有了。想想这些平日混迹赌坊的人都是什么角色,这伤天害理的事情,在八百两银子面前,只怕还是做得出来的。 三狗子这次虽然也分了杯羹,但也只得了四十两。谁怨自己本钱少呢,才二两银子。所以,他瞧见吊盆和贾老六的运气这般好,心里很不是滋味。 听着贾老六又问,他眉头皱了皱,心底闪过一丝冷笑:“吊盆半个时辰前,被一群看不清楚来路的人带出去了。”说着,他又压低声音道:“我听说,这里好像是朝廷秘密关押犯人的地方。那天的盘口,跟花家的那个长孙的死,可能有些关系。听他们说,这次押了那天秦川胜的,赢了超过一百两银子的,都要这个。” 说着,他做了个手势,手成掌刀,在自己的脖子前轻轻一抹。 贾老六本来以为是城南赌坊派人做这勾当,抢银子来的,毕竟这些人里,大伙儿身上这些天赢了银子也算是笔大数目了。 他本来是蹲着的,可一听三狗子的话,顿时便一屁股跌坐在地上,一时间做不得声,老脸刷的一下便成了蜡黄色。 三狗子见目的已经达到,也没再多话。 过了一会儿,却听见身边的贾老六深深地呼吸了一下:“是,是,不是等,等下就该我了。毕,毕竟,这次押,押,秦川胜利,就属我,我比他少了。” 三狗子目光深沉地望了望房间的四壁道:“只怕是的,这会儿,吊盆恐怕都凶多吉少了。” 刚说完,却听见一声轻响,那墙壁上忽然打开了一扇门。那门做得极其隐蔽,若不细看,决计是看不出来的。 众人一阵骚动,却见两个黑衣劲装的大汉走了进来,一脸凶神恶煞的表情,那模样,竟比城南赌坊的雷豹子还要凶上几分。 在他们身后,十几个端着利弩的人,正将黑黝黝的箭簇对着房间内。那意思分明是在告诉众人,谁企图要逃走,或者制造混乱,他们会毫不留情地送他一程。 黑衣人走了进来,手中攥着一些白色的事物。待他展开来,众人愕然才发现,那是一叠厚厚的赌票,而且是底票。 也就是赌赢了之后,拿着赌票去赌坊兑银子时,赌坊给你银子,你出示他们给你开具的赌票,然后签上自己的名字。不识字的,便由赌坊写上名字,自己再按上手印。 那黑衣人从赌票中整理出了两张,冲着众人扫了一眼,低声道:“贾老六、周勇,你们两个出来。”那声音冰冷,虽然低沉,但在这压抑的房间中,层层回响,好似阎王的判决。 贾老六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从来个房间出来的,他只感觉全身发软,心跳得很快。一路几乎是被两个黑衣人拖着走过的。他甚至能感觉到那两个黑衣人身上,没有一点,人该有的温度,冰凉冰凉,就好像死人一般。 他被扔在一张椅子上,还是一脸浑浑噩噩,脸上没有丁点血色。 “贾老六?”直到一声低沉的声音传来,这才将他从浑噩中惊醒过来。对面坐着一个中年人,穿着黑衣,瞧不清楚来路。 这个房间里比方才那光线要好些,瓦顶上开了个窗,铺了些半透明的琉璃瓦。一束天光,正透过那瓦片,投射在自己身上。而且,整间屋子中,这样的窗户好像还不少。他没敢朝周围看去。至少,对面坐的那个中年人头顶上,便也有一束天光。 贾老六听着声音,蓦然一惊,居然双腿一软,便从椅子上滑了下来,噗通一声便跪在了地上。那地上是石板铺陈的,很硬,这一跪,顿时痛得他眼泪都快流出来了。但他依旧强忍着道:“这位好汉,你就大慈大悲放过我吧。我上有老母,下有小孩。我虽然以前是个穷光蛋,但这些天手气挺好,赢了六百两银子,全都存在萧家的钱庄里了。这是银票,我愿意全都交出了。” 说着,双手便颤颤巍巍地从怀中摸出了一张戳了红印的银票来。不知道是因为害怕,还是别的原因,他这番话说起来,却是极为利索了,哪里半点像个结巴。 杜虎有些愕然,这人竟是这么怕死。瞧他一头白发,哪里还是什么上有老母的样子。他皱了皱眉头,当下便心里有了计较,挥了挥手道:“带上来。” 贾老六见人家并不理睬自己,又听好像要带什么人上来一般,便只能低着头,继续跪在那里。 过了片刻,膝盖处的疼痛缓和了一些,却忽然听见一阵铁索拖在地板上的声音,嘎吱作响。听见那声音,贾老六的头,仿佛要炸开了一般。 ------------ 第六十三章 追查 那半盏茶的时间,贾老六感觉过得如此漫长,漫长得如同死过一次那般。 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似乎带了个人过来,还有淡淡的血腥味道。贾老六出于胆小,并不敢抬头张望。 “贾老六,这个人,你识得么?”杜虎的声音再次响起,又使得他肩头微微一抖。 贾老六抬头瞧去,只见透明的瓦片下的一束天光,一个身形魁梧的人正被两个黑衣劲装之人架着,手脚上都扣着沉重的铁链。 再看那人,已然不能再称之为人样了。他的整个左半边脸颊高高肿起,边缘一圈晕红,到了顶中间,便成了一团酱紫色,还有几个伤口,流出的血,还没干。 右半边脸颊虽然好上一些,但却也没什么不同。而最可怖的是他肩膀下面四个触目惊心的血洞,深可见骨。看来,他方才正受穿锁骨的酷刑。 大胤刑罚之中,除了杀头,便属于这髌刑和锁刑最为血腥残酷,瞧得贾老六又是一阵糠筛一样的抖动。 忽然,他发现那张脸依稀可辨,倒真是在哪里见过一般。目光在那人脸上扫动了片刻,贾老六抖如糠筛的身形一顿,他终于想起来这人是谁了。城南赌坊的当家,雷豹子。 他没来由地觉得后背一凉,努力吞了几口唾沫,稍微缓解了一下恐惧的心情道:“我,我认得。正,正是,城南钱,钱,不,赌坊的当家。”惊恐之余,差点将赌坊说成了钱庄。 雷豹子也是条硬汉子,受了如此酷刑,虽然没了往日的威风。身体也虚弱得很,若非两个黑衣人架住,只怕此时已然是地上的一堆烂泥了。但是,他的眼神却依旧犀利,瞧得贾老六心头又是一跳。 杜虎点了点头,自知他说得不假,便又问道:“那你这几日进出赌坊,有没有见着什么特别的人去过?” 贾老六思索了一会儿,便拼命地摇了摇头,接着,又使劲点了点头道:“那,那日,有个,个年轻,年轻的公子,押了一千两,黄,黄金。好,好多人,都看见了。”贾老六虽然好赌,胆小,但却不笨。这顺水推舟,浑水摸鱼的本事还是知道一些。他那日忙着瞧自己的赌票去了,并没听见萧成和雷豹子的交谈,自然也不知道那位押黄金的公子,便是当朝三品大员,萧家的三儿子。 岂料,杜虎却将眉头一皱。这件事情他如何没听说,那日还闹得沸沸扬扬。萧家在洛川十个较大的赌场都下了注,据说那日,萧家的损失便超过了上万两黄金。 这件事情他当时还没想什么,但今日被贾老六一提,他却心头微微一凛,莫非,是萧家的人干的?但萧政那个老狐狸自己又不是没见过,能做这么欲盖弥彰的事情? 心中念头百转,却怎么也想不清楚这其中的关节来。 正在此时,隔着墙壁传来了一声清晰的惨叫,贾老六脸色顿时又变得煞白。 杜虎挥了挥手,便有人将贾老六架起来,不知道要送去哪里。他心中百般猜想,莫非真要拉去咔嚓了么?莫非,自己就要去见阎王老子了么? 稀里糊涂间,居然还不忘伸手去摸了摸怀中,发现银票刚才竟然被自己鬼使神差地捡了起来,又塞回了怀中,一时间心下倒是觉得好受了不少。至少,自己是揣着钱上路的,遇上些拦道的小鬼,还能打发几个。 果然,这般想便又释然起来。 正想着,身子忽然刷地一声,如同房屋倒塌一般。黑衣人撤去了力道,他便只觉地周身发软,口干舌燥。 “贾老六?”一个疑惑的声音响起。 贾老六听着熟悉,回过神来,发现居然又回到了一间黑漆漆的房子中。稍微适应了一下,便瞧见了吊盆那毫无凸凹的面部。他此时靠着墙,正如同一个没了头的尸体上,吊着一只盆子那么可怖。 他瞧见吊盆并没有受什么伤害,心中不由自主地松了一口气。整间房子里便只有他两人,说起话来自然要随意些。 “瞧,瞧见你没死,我,我,我也放心,放心了不少。”贾老六也找了个墙角靠着坐了下来道。 吊盆一阵感激,想不到,这个贾老六还挺念人情的嘛。岂料接下来的一句话便让他有种直接想死过去的感觉。 “毕,毕竟,你比我,比我赢得多,要砍,也,也是先砍你吧?”贾老六如是道。 吊盆很鄙夷地瞧了他一眼,没再说话。贾老六是结巴,平素话就不多,这吊盆一沉默,他自然也就没话可说了。 这种压抑的环境中,沉默、安静,是恐惧的最大帮手。连吊盆也感觉气氛有些不妥来,正想寻摸个什么说,却忽然又听贾老六道:“他,他们,问你什么了?” 吊盆自然知道贾老六口中的他们是指谁,他摇了摇头道:“就问了我认不认识雷豹子,最近赌坊有没有见过什么特别的人之类的。哎,雷豹子那样子,真是个惨字哟,只怕从此便废了。”他还有些惋惜。 贾老六听了他的回答,也摸不着头脑,但他依然将想法提了出来:“会,会不会,跟花家那个,那个长孙的死有关系?我可是,可是听说了,是被人投毒给,给害了的。” 吊盆虽然游手好闲,但人却不笨,略一思索便道:“不大可能,演武大会,是何等盛况?雷豹子虽然练了一身横肉,但比起演武大会上,哪怕是垫底的人,都还要不如。再说,禁军防卫那么森严,没人能混得进去。雷豹子有必要想尽办法,去那么凶险的地方,毒死一个跟自己无冤无仇的人么?” 贾老六听他这么一分析,才发现是这么个理儿。既然想不明白,那就不想了,待到最后,谜底自然会解开的。就是他方才摸银票时,已然有一种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气概了。当下便靠着墙角,干脆睡了起来。 屋子里陆续又被送了好些人进来,众人各自问了一遍,才发现那些黑衣人将自己大伙儿叫去,问的便是同样的问题。他们一阵疑惑,对这些人的目的、身份等颇有猜测。有个看似机灵的小伙子,居然猜测说这是天同盟的老巢。 这种说法立时便吸引住了大伙儿的眼球,毕竟,天同盟在他们眼里,只是传说而已。谁真正见过半个天同盟人的来?整个压抑的房间气氛,居然因为这一阵阵的猜测之声,而显得没那么压抑了。 吊盆和贾老六自然没再参加这样的议论,毕竟,两人只怕是这些人当中赢钱最多的主儿。若真要杀头的话,也认了。大胤百姓的娱乐极少,寻常有些闲散银子铜钱等,在赌坊中押上两把,也是正常的。 太平年间,还没听说过哪个下赌坊赌钱被抓,还杀了头的人。倒是赌坊中打架斗殴的事常有发生,伤残一两个还是很平常的事情。若这般想来,两人还是大胤的头一遭,就如同今届的武状元一般。谁能想到,皇上居然将武状元封给了一个死人。 看来,这个盘口,各大赌坊都赚了不少钱吧。 尚书府,一个火盆正燃烧着,纸的灰烬,由火红逐渐化为灰白,道最后变成了墨黑色,被热浪一蒸,瞬间便飞舞起来。 照理来说,现在正是深秋炎热之时。虽然上天眷顾,已然下过了一场秋雨,空气中干燥炎热的成分去不少,但也还没到要烧火炉的地步吧? 顾卿蹲在火炉盘,额头已然微微见汗了。他用袖子很不雅观得擦了擦,又将手中的事物一张张地投入火盆的明火之中。 定睛一看,却俱是城南赌坊的赌票和账簿之类的事物。 待将最后一张投入火盆之后,他这才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心中暗道:若不是自己消息广,知道上头今日要查抄城南赌坊,及时将这些自己曾在赌坊中存在过的证据抢出来,只怕此时已然身处大狱,身披枷锁了。 不错,他是城南赌坊的老板之一。当初若不是看上雷豹子的手段,他也决计不会冒如此风险。毕竟大胤律法规定,在朝官员,不得从事任何经商活动。更何况,是开赌坊? 其实,不少朝中官员都出了钱,每个人每年都会分到不小的利润。这些人不愁吃穿用度,但毕竟钱多了也不咬手,更何况,还是礼部尚书牵的头。 雷豹子这个人,江湖上对他的评价,给他蒙上了层层神奇的色彩。他也是踏足洛川不到一年的时间,城南那一大片地方,所有做买卖的,还有乞丐,小偷什么的,都归他管了。确实是个人物。 但今日顾卿却弄不明白了,为什么好好的场子,上头却下令要封掉,彻查。顾卿自然通过了自己的关系打听到了事情的棘手。毒死花英远的毒药,居然来自城南赌坊。 顾卿记得,赌坊倒是有个不大不小的房间,专门放着一些古董、字画之类的事物。都是赌客们没有银子时,拿到这里兑换的,有些也是作为赌债抵押的。但他从来就不记得,有什么毒药? ------------ 第六十四章 账本 火苗窜烧了不久,渐渐熄灭下来。那一厚叠赌票,帐薄转眼间便化作了灰烬。顾卿站起身来,感觉一阵腰酸背痛。 周围没有半个下人,自然是自己吩咐的。如今雷豹子被逮进去了,虽然他和另外几个官职较大的人还未被牵扯出来,但雷豹子被关的地方,却是太和府。那鬼地方,只怕酷刑没多久便让他招了。所以,被牵扯,也是迟早的事。 他捶了捶酸痛的腰际,找了个椅子坐了下来。 脚步声忽然响起,他皱了皱眉头。自己不是吩咐过,外人不许来打扰的么?他抬头瞧去,却见自己的儿子正走来。 顾淳也是惨,才被龙阳揍过,又被蒙着面的轩辕尘飞再揍一顿。这样一来,一口牙齿也就脱得七七八八了。好不容易找了个匠人,出大价钱镶了一口玉的,倒是与先前没什么分别。 只是他被揍肿的脸还为完全散淤,鼻子是伤得最重的一处,鼻梁骨好像是塌了,塌陷下去了不少。他本就长得不甚好看,再加上这么一出,也算是个极品了。 不知道轩辕尘飞是否和萧子元一样,有专揍人鼻子的习惯? 顾淳走了过去,看着火盆中的灰烬。他并不知晓父亲是城南赌坊的老板,也不知道他这是烧得什么东西。只是父亲那神情,一眼瞧去,好想瞬间苍老了很多。这一刻,瞧着自己的眼神,也慈爱了很多。 “淳儿,你去告知你母亲,收拾一下,回岷川老家住上一段时日。银票不要多带了,尽量带些现银。”顾卿过了半晌,仿佛下定决心一般。 顾淳微微一愣,朝父亲行了一礼问道:“爹爹,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好端端地,要回岷川老家去?爹爹跟我们一块回么?” 顾卿摇了摇头,表情很无奈。 “我就不去了,朝中还有些事情要处理。”他自然知道,花家的长孙被人投毒死了,而且是在演武大会的擂台上。这件事情无疑是在大李玄疏的脸,龙颜一怒,只怕很多人,都要遭殃了。 顾淳有些疑惑不解,自己虽说被龙阳揍了。但那小子,却被送入了天牢,死,恐怕只是时间的问题了。由此看来,陛下对自家还是很恩宠的。瞧父亲这般失魂落魄的模样,莫非是犯了什么天大的事情? 他没敢再多问,转身走出院子,朝自己母亲住的地方走去。如今被揍了两次,性子收敛多了。 太和府,那一屋子的人俱被问完了,倒也放了些回去了。只不过,放的方式,与抓来的方式没甚区别,依旧是黑布蒙头,直接敲晕。 如今那间压抑的房间中,便只剩下了贾老六、三狗子、旺财以及吊盆。俱是平素混迹城南赌坊的老油子。 杜虎看着对面已经被揍得不成人样的雷豹子,两根锁骨复又被铁钩给勾上了,看起来极为可怖。 “怎么,你还不招?可是想再尝尝那髌刑之苦?”杜虎有些佩服眼前此人的顽强,若是换了另外的人,早就招架不住了。 雷豹子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眼神虽然散乱,痛苦之色也溢于言表。可是,那其中的愤恨,是再明显不过了。 杜虎无视他的眼神,正要吩咐后面拉着铁索的士兵手上再加些力道,却听雷豹子忽然开口道:“想知道,城南赌坊的真正老板么?” 杜虎眉头一挑,这硬气之人,怎么忽然开口了,一时间面露疑惑之色。 “礼部尚书顾卿、刑部尚书李玉华、大司农曹袭、洛川府尹刘琦……。”刹那间,雷豹子报出了一连串的名字,其中许多人,他们的官职,都让杜虎心惊。 “你说了这些人的名字,无非是想浑水摸鱼罢了。你以为我会上你的当么?”杜虎嘿嘿笑了两声,他常审犯人,显得经验十足。 雷豹子也不理他的猜测,干笑了两声道:“你若不信,我家便藏了与这些人来往的账本,详细清楚,若再不去,只怕便没有了。” 杜虎心中一惊,暗道:若真如他所说,那么,就他刚才报出的一连串名字来讲,便会牵连很多人。这情况,他必须得先找到账本,然后再通报李玄疏。 “账本藏在哪了?”杜虎瞧他不似开玩笑,面色一变问道。 雷豹子的眼角因为疼痛而抽搐了一下,酱紫色的左脸颊又渗出些乌黑的血来。半晌,他长长叹了口气道:“在我家一个插了兰花的花瓶中,里面有水,账本用牛皮纸包着。” 杜虎二话没说,立刻便安排人去找那账本了。 太和府的门前没有任何装饰,除了两扇朱漆的大门之外,就连瑞兽的踪影都瞧不见。这里,有那股一阵阵的阴风,放任何石兽都是多余的。 传闻曾经太和府的门前有两尊石狮子,目视远方,口衔灵珠,好不威风。但自从在这太和府门前摆了月余之后,便浑身生满了青苔,口中滴水不绝。就算侍卫将那些青苔整个铲掉,但过不了一日,便又会冒出来。 后来,好端端的一对威武的石狮子,硬是弄得整日一片暗绿色。而且那青苔生得又厚,众人朝远处瞧,根本瞧不出是一对石狮子来。 于是,有大臣便联名上书,扩建顺直门,将石狮子搬走,让太和府如同皇宫南门的一张大口一般,将阴气散尽。 礼部尚书顾卿此时正瞄在太和府对面的街角处,瞧着那两扇朱漆的大门,若有所思。即使隔了这么远,还是能感觉到,那股冰凉的气息。 忽然,太和府的门大开了,除了顾卿,没人在意。这间府宅的大门,一年难得开上一次,加之阴气重重,自然没人愿意朝这瞧上一眼。 从府宅里出来了两个劲装大汉,体格魁梧,一看便是练武的好手。 顾卿此时正独自一人坐在一间茶铺中喝茶,见人出来,赶紧扔了一块银子,紧紧地跟了上去。那茶铺伙计刚给人倒插,一转眼,便见客人已然走出了茶铺,刚想叫住让他给钱,却发现,桌上,一锭银子闪闪发亮。 他赶紧走过去,拿了起来。没人瞧见,便细细地收在了怀中,又拿出了几个铜板来。看他那模样,便是想用自己私下攒的钱顶这壶子茶钱,而那锭银子,便理所当然归自己所有了。 顾卿跟着走了一段,发现这条路很是熟悉。在他身后不远处,坠着九齿狸猫和血罗刹两人,俱都是收了他的银子,给他卖命的人。 那两名黑衣人径直走到了雷豹子家门前,门前有人把手,几人交换了几声,便将那两名黑衣人放了进去。 顾卿瞧那侍卫众多,一时间也不动作,便命众人躲藏起来, 半晌,那两人又自雷府走了出来,冲守卫打了个招呼,便又沿路返回。顾卿赫然发现,其中一个士兵的怀间,变做了鼓鼓的,似乎藏着什么事物一般。 血罗刹和九齿狸猫埋伏得很好。一条胡同,那是进出雷豹子家中的必经之路,他们两人各自占据了有利的地势,趴在墙檐砖角之间,不露丝毫痕迹。 两名黑衣人显然还没有发现,低着头,沉默着,一言不发。 忽然,啵的一声轻响,两个黑衣人身形一怔,双双停了下来。他们果然训练有素,立时便互成攻守之势,朝着周围警惕地瞧去。不放过任意一个死角。 在没有发现任何异常之后,两人交换了一下眼神,立时加快了脚步,比方才要急了几分。显然是怕迟则生变。 又走了一瞬,眼瞧便要走出胡同口了,外面便是闹市了。 忽然,一个九齿的武器,连着一根铁索,稀里哗啦得朝其中一人的胸口电射而来。瞧那速度,还有期间蕴含的杀气,恐怕是想一击毙命。 岂料那些黑衣人武功也甚为了得,方才虽然没瞧出两人的藏身之处,但隐约的危险他们却能感觉得到。 忽见眼前飞来一只连着锁链的铁爪,两人也并不心惊。铿锵一声,抽出了腰间的宝刀,一阵横劈,恰好斩在了铁爪的手爪中间,发出耀眼的火星。 常飞从隐藏身形的地方站了起来,眼神中带着一丝血腥味。 将将挡开铁爪,忽闻身后劲风又起,伴随着一阵清脆的铃铛声。一人立时挥刀便急砍,这才瞧清楚,来的兵器是一根金刚降魔障,挂着六个小巧的铃铛,随着降魔障的递进,响个不绝。 虽然长刀砍中了降魔障,但这事物力道很重,岂是一碰便退的玩意儿。那个长刀与降魔障交上的黑衣人只感觉虎口一震,长刀险些脱手。 不明时间,不明地点,不明身份的伏击,一定有一个清晰而明确的理由。那两个黑衣人当然没有傻到去问九齿狸猫和血罗刹的姓名和身份等等,那性子果断异常。 “你护着账本先走,我来挡住两人。”其中那个怀中没有藏事物的人如此说道。 另外一人也不扭捏,当先点了点头,便扭身朝着铁索和勾爪的缝隙见穿梭而去。 九齿狸猫常飞嘿嘿笑道:“我的夺命勾魂锁,其实这般容易便穿过的么?”他显然忘了,那日在林芝桥上,轩辕陈飞不费吹灰之力,便从他的钩锁中穿了出来。 ------------ 第六十五章 英雄泪 铁索带着闪闪发光的九齿钩爪飞舞着,散发着一阵寒光。任谁都不会怀疑,那钩爪的锋利程度。 黑衣人身法自是不错,但比起九齿狸猫那个老江湖来,便明显逊色了不少。顾卿始终站在暗处,观察着那小胡同中的打斗。他没有穿华丽的衣服,一身粗布麻衣,带 …… ------------ 第六十六章 行刑 李玄疏手捧着一本账本,正聚精会神地看着。他越往后翻去,眉头便皱得越深,神情也越是愤怒起来。 片刻之后,那账本才翻了一半,但他显然已经遏制不住心中的震惊和愤怒,只听啪地一声,书案震动。守在外面的李总管蓦然心中一惊,若不是陛下吩咐了不 …… ------------ 第六十七章 书信 当花英远的遗体被抬走之后,校场投毒一案也完结了。系沙闻水、杨帆与花家在云江贸易上素有冲突,嫉妒之余,投毒杀害花家长孙花英远。 想来,待花家的人安葬好花英远之后,定然便会腾出手来收拾这两个云江沿岸不大的家族。 校场的那些武人也 …… ------------ 第六十八章 真相 燕行云目光一沉,视线忽而越过了秦川,瞧着庭院中摇摆起伏的八月菊道:“你知道天山么?” 秦川想起叶秋给自己的那幅地图,上面明明白白标识了云鄱湖旁边的天山。他点了点头道:“当然知道,漠北云鄱旁的天山。师父给我的地图中便有。” 燕 …… ------------ 第六十九章 朱批 如果说,燕非是大胤最傲气的年轻人。那么,他现下发现,还有一个人,比之他,更加傲气。 许开默默的看了秦川一眼,并没有再说话。 刚走到秦府门口,老远便瞧见了轩辕尘飞背着巨刀,站在门口等候。 “秦老弟,今日哥哥来向你辞行了。 …… ------------ 第七十章 炉鼎 ------------ 第七十一章 墨晶镜铁 正因为六城刀会上要比试炼器,所以,轩辕鸿宇才决定提前三年确定两个争夺家主之位的人选。这三年的时间,他们可以遍游天下,一边习武,一边寻找炼制宝刀的材料。 轩辕尘若显然胸有成竹,他吩咐了一声,便有十几个汉子拉动着绳索,拖着一块巨大的矿 …… ------------ 第七十二章 化矿 ------------ 第七十三章 旷野龙吟 ------------ 第七十四章 神刀 从东科城西边的城墙上,瞧见了那惊天的变化。苏门武信面色一沉道:“得抓紧了。” 守城的侍卫显然也注意到了那惊天的变化,带着一队侍卫便朝旷野的中心,镇龙塔的方向而去。 “站住,干什么的。轩辕六城只限在城中活动。这片区域是禁地,外 …… ------------ 第四卷第一章 云阳 那是一顶很大的帐篷,帐篷每张牛皮的接口处,用朝内的,隐秘的针脚细细地连接了起来。刷了一层厚厚的植物胶,在阳光下显得闪闪发亮。 这层植物胶不仅可以挡去一部分阳光的热量,而且,还能让帐篷那些连接的针脚处不漏水。端的是好东西。 今 …… ------------ 第二章 往事 自己八岁那年,跟着几个大一点的伴当去猎狍子,没曾想却遇上了一头饿急的狮子。那是头母狮,从它的体型上看,显然是刚刚产了幼崽。 当时自己和那几个伴当的马匹被狮子所惊,发了疯一样的朝四处乱窜。狮子也是饿急了,一阵风一般便扑倒了两三人。 …… ------------ 第三章 西迁 军阵散了,士兵们已然成了惊弓之鸟。朝来的方向奔逃,这时,那统军将领仗着有马匹,反而逃得更快了。 岂料阿尔斯却如疯了一般,并没有打算放过他们。那个穿着肮脏之下的躯体中,仿佛有使不完的力气,追逐着那逃跑的士兵。直到消失在天际,看不到身 …… ------------ 第四章 斗狼 那匹战马,在苏合的控制之下,做出了无比精确地掉头。风驰电掣中,苏合已然抽出了一支羽箭,扣住了弓弦。 “嗖嗖”声破空,羽箭朝着那头饿狼电射而去。一条灰色的打猎狗此时也赶了上来,从雪地上一跃而起,扑向了那头狼。 前有羽箭,后有猎 …… ------------ 第五章 脱脱河 一声凄厉的狼嚎声响彻了天际,紧接着,所有奔跑的饿狼都停了下来。 “嗷呜”,它们抬头,仰天,似乎在悼念那只逝去的巨狼。啸声此起彼伏,连天上的苍鹰,也是一阵不安地叫了起来。 啸声片刻之后忽然止住,所有的狼,眼神中所散发的寒意,都 …… ------------ 第六章 黄羊 他的眼神是倔强的,和八年前的自己一样。可是,他现在是阿尔斯,又怎能心软。 噗通一声,阿尔斯闪电般地出手,将阿古达木扔出了帐篷,砸在了松软的雪地中。虽然没有受伤,但却极为狼狈。 可又有谁,看见帐篷中的那个身影,拾起了地上还温热 …… ------------ 第七章 瓷坛 四五头狼在接近他的过程中发出低吼声,在阿古达木的印象中,狼,只会仰头嚎叫。类似这种低低的嚎叫,只怕是愤怒到了极点的表示。 那头先前被苍鹰扑赶的狼想也没想,瞧见自己挑衅的笑容,顿时一个箭步便窜了过来。草原上的狼比山林中的体型要略微大 …… ------------ 第八章 纯於部 阿古达木瞧见了一双冰凉的目光,眼神中带着无边无际的黑暗。比起他见过的任何的猛兽都要锐利而深邃。他丝毫都不怀疑,只要自己现在一动,那把刀,便会毫不犹豫地划过自己的喉咙,割断自己的气管。 “记住了,这个坛子,你没资格用手指。”沙哑的声 …… ------------ 第九章 三冻酒 乌勒是纯於部的可汗,他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面容和善,一副商人的模样。他甚至还穿着中州人常见的装束,一件青布棉袄,外面套着一件毛皮背心。 行进的队伍全都停了下来,大伙儿找了一处还算稍微背风一点的空地,安营扎寨。篝火升起了,锅里煮着 …… ------------ 第十章 那一刀 阿古达木闻言先是一愣,继而一阵欣喜,那头孤傲的狮子,他终于肯教我武艺了。 他感觉放下手中的酒盏,站起身来。把那只满是油渍的手,胡乱的在身上擦了擦。刚想迈步,脚下却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在地。原来自己已经喝了这么多酒了。 走出帐篷 …… ------------ 第十一章 阿尔斯 笠日,天色越发阴沉了。北风中的雪沫子也越来越大片,吹在人的皮毛袄子、胡须、眉毛上,渐渐结成了雪白的冰渣子。 连马匹的鬃毛上也结了一层白色的霜。 阿古达木游走在队伍之间,不断地催促众人快些。由于有了纯於部的加入,他们没有喂食牲 …… ------------ 第十二章 雪窝子 漠北人就是直率,心到,立马便会行到。 扎干达捧着一只酒碗,趁着巴图没注意,摇摇晃晃地走向了不远处的阿尔斯。待巴图发现,却已然来不及了。他已经站在了阿尔斯的面前,将酒碗中的酒一口喝下,把碗摔了个稀巴烂道:“你也是云阳部的阿尔斯?我是 …… ------------ 第十三章 天山南 乌勒仿佛看救星一般的瞧着蒙哥,双手激动地握住他的手道:“蒙哥老弟,你当真是我纯於部的大恩人啊,我怎么好意思再让你吃那五百头羊羔的亏呢。就算我肯,被部族里那几个老的知道了,肯定要指着我的脊梁骨骂了。我死后,还想去见阿莫大人呢。你看这样吧, …… ------------ 第十四章 生命潦草 黄羊群也听见了那声尖锐的鹰嗥,发了疯似地朝密林边缘奔跑起来。只有那里,才能挡住雄鹰的视线,也只有那里,巨大的雄鹰才不能做出灵活的姿势。 一时间整个雪地上都好像沸腾起来,而那些正在吃草的家养的绵羊也是一阵惊慌,咩咩地叫着,不知所措。 …… ------------ 第十五章 夜半来客 风雪又开始下了起来,刮得帐篷一阵摇晃。但显然新换的这个帐篷要结实很多,阿尔斯盘膝坐在油灯已然熄灭的帐篷里,眼若星辰。 一股气流自丹田升起,那颗阳丹,高高地悬在气海之中,状如鸽蛋,凝成了实质。只是,那颗鸽蛋一般的阳丹,却散发着妖异的 …… ------------ 第十六章 雪原的清晨 “无觉无味没古径,乾坤由来黑白明。孤舟坐钓水自远,薄许人家马蹄轻。”阿古达木瞧着遍地的白雪,不由地吟出了中州轩朝名将颜秋的诗句来。 这首《咏雪》也延续了他一贯不拘一格的风格,通篇没有一个雪字。但却将雪描写得更加有神韵了,堪称是咏雪 …… ------------ 第十七章 旧识新认 蜂蜜是烤肉的最后一味调料,也是最珍贵的一味。金黄色的蜂蜜被刷在了雪兔身上,起初,形成了一层薄薄的浆壳。这也阻隔了雪兔肉所散发的香味。 渐渐的,火苗舔在那层浆壳上,逐渐融化,冒出了细小的粘稠的气泡。接着,气泡破裂,浓烈的香味再次传来 …… ------------ 第十八章 豹尾 “说来说去,你都是赢家。我能得到什么?”阿尔斯转头瞧了一眼那个静静摆在床头的瓷坛子:“她,能活过来么?” 苏门武信淡淡道:“你可以瞧着李玄疏跪在你脚边的样子,难道,还不够么?” 阿尔斯瞧了他一眼道:“当然不够,我要做中州的皇 …… ------------ 第十九章 雪原豹影 老人将烟杆斜斜地插入腰间,目光虔诚,小心翼翼地从书架上捧下了那个盒子,放在矮桌上。 苏合跟阿古达木都凑了过去,好奇地盯着那个木盒。木盒的外面镂着花纹,雕工精美,倒像是出自名家之手。整个盒子用上好的紫檀木雕成,一看就珍贵得很。 …… ------------ 第二十章 松林 三日之后,云开雾霁,难得的阳光照在皑皑白雪上,反射着耀眼的光线。营地的中央是块敞亮的空地,此时摆着祭台,用好不容易挖出来的石头垒城了一座四层的圆塔。 蒙哥站在祭台的前面,上面摆着新鲜宰杀的羊,摆着其他的肉。一个香炉摆在祭台和蒙哥之 …… ------------ 第二十一章 坟地 没跑多远,两人便瞧见了一副惨烈的景象。二十几头狼喉咙间发出低吼,正在互相挣扎抢食着两个人的尸体,殷红的血浸透了雪地,触目惊心。 那个兀自还在喊救命的人正挥舞着一把马刀,一头巨大的狼正缓步向他靠近,目露凶光。那人苏合与阿古达木都认识 …… ------------ 第二十二章 云豹家族 笠日,阳光普照。在松林间投下星星斑点,恰似云鄱湖巨大的水面上倒映的星光。 三人收起了东西,用雪埋好还未熄灭的篝火,顿时袅袅青烟直上,又是一个无风的日子。漠北有谚:狼随风窜。看来今日定然遇不到狼群了。 找准方向之后,三人依旧步 …… ------------ 第二十三章 两败俱伤 利箭显然追不上云豹受惊时奔跑的速度,落在它们的后面,溅起了一蓬雪花。两头云豹躲在一箭之地外,盯着忽然闯入自己领地的三人,眼神中不仅有警惕,更多的是愤怒。连那只半大的云豹,也探出了一只前爪,在雪地上刨抓着,喉咙间发出低低的咆哮。 对 …… ------------ 第二十四章 回营 那是一种怎样的眼神,阿古达木明显瞧见了,两头豹子眼中的瞳孔缩成了一个小点,骤然放大。 用生命挥刀,用生命挥刀…… 他脑海中反复地浮现着阿尔斯的这句话,想着那夜在狼群之中,那一刀的轨迹,弧度,甚至是斩裂雪花时的轻响,那么细致入 …… ------------ 第二十五章 盗贼四起 “早春三月雨,孤舟下大湖。晚霞行千里,朝霞风雨伫。武者思报国,文者留名著。披甲扩疆土,卸甲还帝都……”一阵稚嫩的童声,飘荡在山村的山空,久久不绝。 这是大胤平北四年推出的私塾启蒙书籍,通篇都在推行着崇尚武力的精神。自从这本读物推出 …… ------------ 第二十六章 童趣 “怎么,没听明白么?老子叫你脱了外衣,我们要检查。还有,把马留下,我们要了。”他又喊了一声,惊醒了兀自陷入沉思的年轻汉子。 而那些望着地上白花花银两的乡民也惊醒过来,还是老大有见识,这汉子只怕有钱得很,二十几两随随便便就抛了出来。 …… ------------ 第二十七章 宁静村庄 在那块由四个石堆围成的空地中,两道稚嫩而弱小的身影追逐着。其中一道快若闪电,渐渐掌握了诀窍之后,刚猛中不失柔和。 而另外一道看似不急不缓,却胜在刁钻古怪。每次当那道快如闪电的身影将要抓住他时,总能让他从意想不到的角度脱身出去,而且 …… ------------ 第二十八章 木鸢 村子中,孩童们都漫山遍野地去玩去了。王柱拿着凌霜的弹弓,领着一帮小孩去打鸟。他们早就发现了一个鸟窝,虽然筑得高,但林霜却吹嘘过自己这个弹弓可以打得到。不然秦策也不会抢他那弹弓玩了。 那年轻美妇坐在先前秦策跑进去的那间大屋面前,搬了 …… ------------ 第二十九章 秦策 “秦策,你这只木鸢从哪里来的?”林霜已经回来了。为了不让王柱瞧见这只木鸢,大伙儿已经骗他在那坡山那边,二丫在等着他。 王柱也不知道是哪根筋又搭错了,已经不喜欢肉包子了。自从回来秦村之后,他便一直吵着要见村东头的二丫。闹了一阵,将村 …… ------------ 第三十章 授艺 是夜,月华如水,如笼罩在巢湖水面上蒸腾的雾气。 南坡山,水坳中。对于夜晚钓鱼来讲,需要更多的耐心和定力。甚至,还要过人的手感。不然,借着月光,瞧不清楚水面上那段空心的草根的起伏,只能白白地送鱼饵而已。 “秦川,你下的可是直钩 …… ------------ 第三十一章 刀客的买卖 这是孤阳城的一间小客栈内,傍晚时分,已经没什么生意的小二瞟了一眼坐在渐渐昏沉的角落里的一个年轻男子。 他从晌午便开始坐在那里,似乎在等人,一直不停地喝着酒。刚开始瞧他身上穿着朴素,却要了一大桌子好菜。小二还有些犹豫,这人是不是来吃 …… ------------ 第三十二章 屠杀 刀客的脸上没带丝毫的表情,黑袍男子心底一凉,暗道:坏了。 那是一双充满了血腥和杀戮的眼神,与方才自己同他对坐时所瞧见的完全不同。那双眼睛中,唯一透露出来的,是无尽的黑暗和冰凉。 刀锋,毫无预兆地划过脖颈,黑袍男子甚至连痛都没 …… ------------ 第三十三章 轩辕正统 一间破败的院落,其实,用破败两个字来形容,已经是对这间院落的极大赞美了。断壁残垣间,木梁横塌,依稀还有被烧过的痕迹。 这间院落的格局倒是非常合理,颇有洛川那些达官贵人所住场所的气派。从格局上看,三进的院落几乎在大胤形成了标准。就算 …… ------------ 第三十四章 轩辕正统下 犹豫了一阵,四人终于还是决定了,一起朝下去看。玉歌儿的狡猾自然被三个胆小的人识破,低头,朝古井中瞧去。甚至,小三害怕得闭上了眼睛。 凉悠悠的风,从井底吹出来,拂过四张小脸。井底是一湾幽清的水,除此之外,映着四张惨白的小脸。便再也瞧 …… ------------ 第三十五 青丝刺绣 冰雪,随着克伦多尔草原南下的风,吹过天山,呼啸在广袤的草原上。有些,甚至已经吹过了阳关的山谷,在月放城下成了漫天的雪絮。 天山南麓,漫天的风雪中,一大片黄色的帐篷在狂风中伫立着,岿然不动。这里是漠北冬天最温暖,也是羊群能找到吃食的 …… ------------ 第三十六章 星辰仪 漠北自古便有一个传说,那是关于阿莫大人的坟茔。只是这个传说相对古老,经过历代人的口口相传,早已变成了许多带着传奇色彩的版本。而真正纯正而真实的,只有一个。 传说中漠北人最敬仰的神,阿莫,是一个在中州被遗弃的婴孩。由漠北的商队带回了 …… ------------ 第三十七章 白衣女子 那是一本残破不堪,且纸张已经严重泛黄的书籍。但封面上四个字依旧模糊可辨,却是中州轩朝篆书写就:《弦乐笔录》。这本书正是大乐师离闻所著,开篇便是《挥戈》的原版曲谱。 轩朝造纸的技术还颇为落后,好在纸张都结实耐用,且浸墨效果极好,所以 …… ------------ 第三十八章 通牒 阿尔斯依旧绣着他那幅山河图,青色映在白色之上,那种巨大的反差,让人不敢直视。忽然,他就停下了手中原本就要下针的针线,整幅绢帛都用平金法绣成。传闻这种刺绣方法是大胤宁国郡主所创,由于绣出来的东西颇有凹凸的质感,所以一时间风靡中州。 …… ------------ 第三十九章 商队 腊月刚至,这座紧临阳关的城池也迎来的一场飞雪,下了整整一日,天色才算稍微放晴。月放城经过八年前一场战争的洗礼,虽然当时城中景象变得有些残破,可经过修葺之后,现在俨然又是大胤朝边关第一雄城。 月放城统军之人正是李宗哲,他如今俨然是三 …… ------------ 第四十章 交易 三十里阳关,覆盖着厚厚的积雪,遮盖了那传闻中略带着红色的土壤。据说这积雪下的土地,随便一锄头下去,就能挖出人骨来。 萧岚每次走这条路,都会情不自禁地感觉到毛骨悚然。山谷不宽,只容得下十来辆马车并排而行。风,在此处肆虐,形成了尖锐的 …… ------------ 第四十一章 纸条 月放城,萧家的宅院里。这里不是萧家的势力范围,所以,连宅院都显得简陋很多。萧岚吃过丰盛食物,酒喝得有些微微上头的感觉,正该是睡觉的好时候。 由于连着赶路,此时已经是卯时了,再过一段时间,便要天亮了。差不多一夜的折腾,让萧岚这把老骨 …… ------------ 第四十二章 故人 平北九年,依旧是腊月。整个洛川少了些年关将至的喜庆,走过定水河的林芝桥,城南几乎没有几户张灯结彩。淡淡的寒意笼罩着整个帝都,街道边那些四季分明的阔叶树木已经掉光了叶子,偶尔一两只没有来得及飞往更南方过冬的鸟儿立在光溜溜的枝头,啼叫两声, …… ------------ 第四十三章 无名奏折 当夜幕降临,洛川那些从北方侵袭过来的寒意如潮水般蔓延在整个空气中。风卷落叶,从院落中斜斜伸出来的一根枝桠上,蹲着一只野猫。两只眼睛发出幽绿色的光芒,黑色的瞳孔缩成了一点,警惕地盯着院墙外面的那个身影。 刀客冷冷地哼了一声,散发出些 …… ------------ 第四十四章 相逢 丞相今日没来上朝,据说是病了。百官诚惶诚恐,一场早朝没了萧政,自然是提前散了。不少人已经琢磨着,家中上好的人参首乌,一会儿回去便提着去丞相府拜访。 岂料日上三竿,任由无数官员在那胡同口的寒风中冻了个半死,丞相依旧没有开门迎客的意思 …… ------------ 第四十五章 一个疯子 酒菜很快就上了一些,依旧是清淡的小菜,还有浑浊的黄酒。 老张席间也比昨日放肆了些,不停的询问着那日救小翠的经过。但大部分时间都只是自己在说,酒入腹中,嘴里的话自然多了起来。轩辕尘飞依旧不清楚状况,只得“嗯”“啊”着回应。 这 …… ------------ 第四十六章 马场 砰的一声,轩辕尘飞结结实实地撞在了那个疯子的身形上。重心一个不稳,就要跌倒。但见他在千钧一发之际,从腰间生出一股力道,堪堪稳住了身形。 那疯子却没他那么走运了,被忽然而来的大力撞得“哎呀”一声,直如滚地葫芦一般,在地上翻了好几个圈 …… ------------ 第四十七章 年关 年关已至,今日是平北九年的除夕之夜。这是中州的大节日,洛川的大户人家都张灯结彩,喜迎新年。而没钱的平头百姓,此时也难得地做了一顿好的,看着自家孩子那馋嘴的样子,也似乎忘却了不少的忧愁。 靠着皇宫不远的那条胡同里,更是热闹非凡,下人 …… ------------ 第四十八章 夜袭 密林间,黑影耸动。还有些士兵穿着明晃晃的铠甲,手持劲弓,眼神透露出杀意,显然不是来此打猎的。而且腊月的天气,有个鸟可打? 他们自然不是九叶城驻扎的府兵,从铠甲的质量上瞧,应当是帝都洛川调来的,但瞧不出是那个军队的编制。 军士 …… ------------ 第四十九章 围杀 风,从巢湖的水面刮来,带着一丝腥味。依稀记得八年前,九叶城的腊月下过雪,巢湖的水面结过冰。也就是那一年,全村一百三十几口,尽数惨死。 来秦村造杀孽,那是犯了秦川的禁忌。他想也没想,用酒盏抄起那把短刃,反手一甩,朝麟卫奔腾而去,化作 …… ------------ 第五十章 山河图 按照中州人的习俗,今夜是大年夜,要吃团圆饭,要守岁,要给小孩子封压岁钱……可是,阿尔斯,还算是中州人么?就连他自己心里都不太清楚了。 雪,已经停了好几日了。只是寒风依旧不停地刮着,气温也越来越低,原本松散的雪沫子,也越冻越紧,成了 …… ------------ 第五十一章 入土 平北十年,正月初三。漠北的天气果然一路晴好,甚至融化了不少冰。戈列登老人登高观星,得出了结论,只怕,二月初头,大雪便会彻底停。虽然不会起南风,可北风也会止住。倒是从马鞍山方向来的潮湿的东风,会吹得遍地油绿,吹开漫山遍野的木横花。 …… ------------ 第五十二章 人生如茶 铁索,在风中摇晃。上面结着光滑的薄冰,若是一个不小心,从上面掉了下去,那便是粉身碎骨的下场。 阿尔斯的身形在铁索上踽踽而行,脚底仿佛吸在了原本就不粗壮的铁索上一般。铁索发出了哗哗的声音,顺着风,传得很远。三十丈铁索,对于他这般武艺 …… ------------ 第五十三章 山顶 阿尔斯望着那横过铁索的背影,心中不知怎么的,涌起了一丝莫名的羡慕之意。他倒潇洒,说走便走。上次千军万马之中也是如此,这番煮了三遍茶,又是如此。 天山巨大的轮廓在此处是断然不能一窥全貌。即使在对面的松林边缘也不成,只有在茫茫松林之外 …… ------------ 第五十四章 迦叶寺 那人居然说着一口流利的中州话,一方面点出了阿尔斯此时的身份,一方面又告诉自己,我知道你是中州人。听他的口气,甚至是知道你叫龙阳,知道你老家在金门,知道你心爱的女人叫流苏,是个风尘女子…… “你们不是要《长生卷》么?让管事的出来说话 …… ------------ 第五十五章 突破 内息涌动,屋内劲风大作,吹得木墙上的皮革猎猎作响。阿尔斯丹田之中的阳丹包裹着一层暗红色的气流,在意念的催动下,朝手掌处狂涌而去。他很清楚自己这一掌的力道有多大,也很清楚自己的内息到如今有多么浑厚。 老者一只肉掌,感受不到任何真气的 …… ------------ 第五十六章 难免一战 中州大陆的周边除了漠北各部,西域众国,还有南蛮异族之外,便剩下这东海之上有两个大的岛国。其一曰扶桑,传闻是太阳升起的地方。其二便是蓬莱,乃是传说中的仙国。蓬莱之人行踪诡秘,很少出现在中州大陆之上,加上他们武功高绝,故此被誉为仙人。 …… ------------ 第五十七章 残缺 那个巨大的,白色的茧一般的事物,行在刀锋之前。叶迦用手中的软剑挽起了无数朵剑花,每一朵都像细小的木横花一样,竟然也是寒风卷进来的白雪,朝那个茧状的事物上撞去。 他甚至还想:中州有破茧化蝶一说。是否,那个茧,是让自己同山门外的那只雄 …… ------------ 第五十八章 出行 心念一动,便是一式刀法。那种完全不用顾忌原本既定的规矩,随心所欲的刀法,让阿尔斯完全沉浸在其中,不可自拔。 这下更加精彩了,任由那把寸金软剑在他周围舞出什么样的剑花,什么样的光亮。他只是,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架势,一一破解。叶迦的 …… ------------ 第五十九章 纳木族 走了五日有余,堪堪行出了四百里地,白天靠吃些硬得能磕牙下半颗门牙的馕。到了夜晚,才能生些火,烤一烤冻得硬邦邦的肉。 这天傍晚时分,远远便望见了一大片营地,在雪线跟不太分明的天色交界处,起起伏伏。那是因为帐篷大小而形成的视觉落差。 …… ------------ 第六十章 剃头匠 纳木族的那个领头人,正是老汗王的继承人。阿尔斯站在高处,目睹着厮杀,不得不承认,他很骁勇。 但黑骑却是真梵部的精锐,那一日止步在云江边上。有个叫龙阳的少年,携着一个中年文官的手,跃下了山崖。他腾空的那一刹那,回头看了一眼,黑骑腾腾 …… ------------ 第六十一章 纳降 奎达斜着眼睛瞧了一眼老汗王的儿子道:“其他的我不管,我只是负责来催供奉的,不服从的,我便杀到他服从为止。”原来当初二十五部盟誓时就约定过,每年各部落要向真梵部进献财物。那时由于苏门烈炎在,还有天山撑腰,所以大伙只能屈从。 谁成想挥 …… ------------ 第六十二章 故人之子 奎达放下了酒杯,羊肉已经细细地切好,火炉就烧在旁边,上面挂着的铜壶里的马奶酒冒着蒸腾的热气。 “我凭什么要给你卖命?”奎达也是个直爽性格的人,说起话来,并不喜欢拐弯抹角。 阿尔斯拿起阿古达木切羊肉的精细的匕首,挑了一块精肉放 …… ------------ 第六十三章 算卦 九叶城的醉云居如今比以前更加繁华了,不因为别的,马老板被赶走了,如今的掌柜姓萧,二楼,也改成了妓院。 从早到晚,车水马龙,人气兴旺。那些名家的题字,尽数被搬走,进了萧家的府宅。燕非同齐峰带着两个孩子径直朝醉云居走去,天下商贾,萧家 …… ------------ 第六十四章 试探 三月,漠北的冰雪已经开始渐渐消融。天气也是晴时多,照这样下去的话,只怕再过一个月,这漫山遍野就是青草幽幽,到了漠北一年间最舒服的时日了。 中旬,一道汗令从金城发出。烈真的传令官带着绣着阿莫大人图腾的旗帜,还有汗王的手札,从金城各个 …… ------------ 第六十五章 比试 达臧走得很沉默,以至于他在瞧见了那扇颇有中州风格的朱漆大门时都不太想进去。透过虎豹骑那特有的服饰,站岗的士兵认出了他来。 “达臧大人,您来啦。可汗吩咐过,您来的话不用通报,直接进去就可以了。”站岗的士兵是个十七八岁的小伙子,精瘦精 …… ------------ 第六十六章 金城在望 漠北有古谚:天下英雄出金城。此话不假,几千载史,从阿莫大人,到后来的占戈尔家族,不知道出过多少英雄。传说中的阿莫大人甚至领着二十四勇士,驾着骏马,驰骋到了大陆的极西边,过了朝歌山脉,看到了擎起西边天幕的撑天石柱。 阿古达木在十年前 …… ------------ 第六十七章 密谈 三月二十日,阿尔斯和阿古达木在城中唯一的一间旅店住了下来。这里是漠北人集散流动的城市,有非常明显的时间性。每年的六月中旬到八月中旬两个月的时间里,整个金城会变成漠北最大的集市。 那个时候,已经从中州换好商品的纯於部会举族进入金城, …… ------------ 第六十八章 入岷川 事实上,萧政也在等,他在等李玄疏咽下最后一气。神策,龙襄,御林等帝都九卫的统领已经被全数收买,现如今的禁军统领正是当年与秦川在演武大会上对武的水兰公子萧进。如今的禁军营中,俨然已经成了整个大胤水兰花的栽种基地,隔着好几里,都能闻到水兰花 …… ------------ 第六十九章 考校 秦易阳从包裹中拿出了一些稻米,一个小锅子。正准备将稻米倒入锅中,秦川和陈玥儿正巧推门进来。 “等等,先别放米。“陈玥儿叫住了他,转身从包袱里翻出了一个小瓷瓶,拔开塞子,倒出了一颗褐色的药丸。药香单单飘开,居然还夹杂着一丝九叶草的香 …… ------------ 第七十章 两位怪人 ------------ 第七十一章 半年之约 似乎这一下正中南权茂的要害,他忽见秦川要走,急忙道:“别走啊,我保证你死后,这个女娃子不会受到任何伤害。”他挠了挠头,本想用陈玥儿来要挟星相玄步已经大成的秦川。当今天下,在步法和轻功上的造诣,很少有人能赶超秦川了。 他自知不能力敌 …… ------------ 第七十二章 帝龙渊 ------------ 第七十三章 鼓楼镇 ------------ 第七十四章 客栈 ------------ 第七十五章 鼓楼重逢 门外的那个声音很熟悉,熟悉得以至于秦川停下了脚步。秦策在他身旁,拉了拉他的手。低头看去,只见秦策小声道:“是燕叔叔。” 秦川微微一笑,低声道:“先别说话。” 敲了一阵,伙计丝毫没有去开门的意思。 “再不开,我可要砸门了 …… ------------ 第七十六章 抢粮 ------------ 第七十七章 打算 ------------ 第七十八章 摔杯为号 ------------ 第七十九章 异变 ------------ 第八十章 兵变 ------------ 第八十一章 黄雀 ------------ 第八十二章 乱战 ------------ 第八十三章 逃亡 苏门武信在亲兵的护卫下,又只好朝客店中撤去。不远处,整条街口的地方,黑色如潮水涌动,正是联军杀到。 蒙哥不知道是瞧见了自己的儿子混在人群中,还是别的原因,居然没安排弓箭手放箭。苏门武信此时已经是瓮中之鳖,唯独客店有一后门,不知道是 …… ------------ 第八十四章 油灯晦暗,照着苏门武信惨白的脸。方才还感叹生命可贵的他,此时略一沉浸下来,便爆发满腔的怒火。 阿尔斯,龙阳;龙阳,阿尔斯…… 这两个名字不断在他的脑海中回荡着,漠北,真的要改朝换代了?哼,天可汗,这个称呼是这么容易带在身上的 …… ------------ 第八十五章 辰时钟声 ------------ 第八十六章 改朝换代 ------------ 第八十七章 军议 ------------ 第八十八章 兵临城下 ------------ 第八十九章 空山无鸟语 ------------ 第九十章 三阳坡 ------------ 第九十一章 三阳坡之战 ------------ 第九十二章 土匪论英雄 ------------ 第九十三章 毒烟 ------------ 第九十四章 万象山城 ------------ 第九十五章 燕长歌 ------------ 第九十六章 约定 ------------ 第九十七章 时局 ------------ 第九十八章 占卜 阿古达木达到月放城下的第整整五日的傍晚,从阳关的山谷口中传出了低低的闷雷声。不稍片刻,便瞧见了蔽天的大纛,当先一杆,挑着云阳部的图腾,由掌旗官员稳稳当当地握在手中,夹在臂弯之间。 阿尔斯坐在高大的漠北战马之上,一马当先,青丝飞扬, …… ------------ 第九十九章 回信 ------------ 第一百章 战前 ------------ 第一百零一章 唐秋满 ------------ 第一百零二章 酒囊的故事 ------------ 第一百零三章 江战 ------------ 第一百零四章 奇袭 ------------ 第一百零五章 金钩 ------------ 第一百零六章 天官府 ------------ 第一百零七章 阵仙 ------------ 第一百零八章 阵法 ------------ 第一百零九章 薛含烟 ------------ 第一百一十章 黄道天经 ------------ 第一百一十一章 天璇 算盘怪沉吟了半晌。周围静得出奇,连山间平素的鸟叫都停了下来。 “好。”有风吹过,拂过那六十四颗晶润圆滑的棋子,在上面留下淡淡的湿气。六十四根翠绿的算筹,散发着新鲜竹子的气息,格外好闻。 破军,是黄道天经由东至西升起的第一颗星 …… ------------ 第一百一十二章 猜豆子 ------------ 第一百一十三章 太阴 ------------ 第一百一十四章 南岸 ------------ 第一百一十五章 天启城 ------------ 第一百一十六章 有间茶楼 ------------ 第一百一十七章 会面 ------------ 第一百一十八章 被捕 “三子,瞧见你雨馨姐了没?”何班主一大早起来,手中摩挲着一个紫砂茶壶,小巧玲珑,在院子里晃悠着。 此时已经是日上三竿,阳光普照,天气越发热了。三子穿着一件单薄的汗衫,正在院子里舞花枪,忽闻师傅发问,当下收起了枪道:“没瞧见啊,怎么 …… ------------ 第一百一十九章 许子昂 ------------ 第一百二十章 招兵买马 ------------ 第一百二十一章 盛凌秋 ------------ 第一百二十二章 凤资城 ------------ 第一百二十三章 轩辕尘飞 ------------ 第一百二十四章 脱身之法 ------------ 第一百二十五章 城郊 萧掌柜听他说的认真,又信了几分,心道:这老先生果然是慧眼如炬,比自己以前请过的任何相士都要灵验了。 “怎么,我家那儿子入不了祖坟么?”萧掌柜一脸疑惑问道。先前请了的那些相士倒是去城郊的那片坟地瞧过,却也没说过什么。 “糊涂, …… ------------ 第一百二十六章 于彩峰 ------------ 第一百二十七章 汇合 ------------ 第一百二十八章 夜半来访 ------------ 第一百二十九章 帝王谷的月光 ------------ 第一百三十章 再回凤资城 ------------ 第一百三十一章 故事 ------------ 第一百三十二章 宁直酒铺 ------------ 第一百三十三章 小乞丐 ------------ 第一百三十四章 打斗 ------------ 第一百三十五章 相托 ------------ 第一百三十六章 百花酿 ------------ 第一百三十七章 夜半采花 ------------ 第一百三十八章 酿酒 险而又险的,秦川提溜住了老板的腰带,将他轻轻放在了地上。 老板面色苍白,刚才那一下,不仅是他自己,连伙计和弓匠也都吓得面无人色。微微喘了一阵,刚刚恢复了一些血色的他,居然又指了指那朵巨大的花道:“是花露。” 花露?秦川瞥了一 …… ------------ 第一百三十九章 铸币厂 ------------ 第一百四十章 偷袭 ------------ 第一百四十一章 夜深 ------------ 第一百四十二章 虎口 ------------ 第一百四十三章 心狠 ------------ 第一百四十四章 萧家宅院 ------------ 第一百四十五章 出逃 ------------ 第一百四十六章 起兵 ------------ 第一百四十七章 乱战 ------------ 第一百四十八章 降了 ------------ 第一百四十九章 入宫 ------------ 第一百五十章 登基 ------------ 第五卷第一章 历史 后胤初年,也是顺合元年,八月初二。 这是一个巨大的港口,恰好今日万里无云,从沙滩上瞧去,南边是一片很开阔的盐田,分着小格子,海水已经退了下去,那些盐田里晒着的海水清澈无比,在太阳下闪闪发光。 往北,有一座石头山,山上的岩石是 …… ------------ 第二章 清平关 子午中平神数解开后的谜题,除了那天下午,秦川和许子昂见过之外,从此后的几百年里,都没人瞧见过。 居然,是一个圆。 “就要走了么?”秦川大步朝外,许子昂忽然问道。 “嗯,我记得当年先生在九叶城摆摊算命时,倒是弹得一首好箜 …… ------------ 第三章 清平关之战 五十人的方阵停了下来,倒像有千军万马一样。秦川这厢打头的大多数是萧柳营混编过来的士兵,自然不惧怕那气势,轻轻夹了夹马腹,嚼口又被勒得很紧。战马一声痛嘶,长长的,如穿云度月,一瞬间便将那气势给反弹了回去。 程奎大咧咧地笑了一声,并不 …… ------------ 第四章 局势 程奎心中一惊,眼神的余光瞥到了那个飘然而来的身影,他虽然不认得秦川,可却认得那把淡蓝色的刀。 这是个怪人,第一次进清平关那座小城喝酒时,腰间斜斜插着一管长箫。清平关是军事要塞,刀剑都受管制,那人仿佛不知道一般,大咧咧地背着刀就要进 …… ------------ 第五章 女子 “你可知道,这花叫什么名字么?”女子幽幽道,吐气如兰,在那朵花枝头,轻轻颤动。 “什么?”龙阳神色一怔,仿佛是没有听清楚女子的发问一样。 “呵呵,它叫紫檀薇。”女子站直了身形,指了指那朵紫色的小花,随后又指着一朵白色的小花道 …… ------------ 第六章 山芍药 花朵早已在他手中化为了齑粉,满手的花香,凑去闻,说不上来。不过确实不是冬梅的花香。 “喂,你怎么还在这?”龙阳又走回后宫花圃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时分。一轮夕阳沉了一半在地平线下,另一半是橘红色的,很艳丽的样子。霞光刚好洒在女子的长发 …… ------------ 第七章 大雾 帐外,雾气翻滚,两个帐篷之间都瞧不见士兵的身影。才一掀开门帘走出来,李宗哲确实被涌起的雾气吓了一跳,他娘的,怎么这么浓。 一般夜里的雾气都是轻而上扬,不过今夜的雾气倒像是从天而降的水帘一样,厚重得很。他走了出去,唐秋满紧紧跟在身边 …… ------------ 第八章 雾中之战 “你说,这种天气,那边会派兵来偷袭么?”他问苏合,磨刀的声音异常单调,像是用绷得很紧的一根弦,在拉一张锯一样。 “怎么会?这么大的雾气,他们一样也辨别不清楚方向。”他用单指弹开了酒囊上的木塞,倒了一些在正在磨着的刀上,冲走了上面银 …… ------------ 第九章 情谊 浓雾像是一道一道看不见的门,挤了进去,随即便关上了,再也瞧不见彼此。 苏合笑了笑,舔了舔发干的嘴唇。说来也奇怪,中州的气候温暖湿润,可他总感觉怎么比漠北还要干燥一些。所以不管天气多热,他总会在身边带着一个装满了酒的酒囊。 封 …… ------------ 第十章 乱离之世 苏合瞧着那个疾驰的身影,白色的大氅已经不见了,咧嘴笑了笑。 骑士也同样报以微笑,露出一副天高不怕的神情,像是那日在积雪的深山中,面对云豹的样子。 封诀面色微微一变,他自然也看见了那骑士身后的白色大纛。马蹄奔腾如雷像是骤然响起 …… ------------ 第十一章 箫和琴 清平关的城里有一间小酒馆,开店的老板是个瘸子,脸上的英气已经消退了。不过平时从他的行事作风上瞧,应该是入过伍的人,眉宇间不经意总是带着些杀气。 老板娘倒是生得如花一般锦绣,这虽说年纪大了,可风韵犹存。本来清平关多了一间酒馆不足为奇 …… ------------ 第十二章 夏夜 轩辕尘飞轻轻一笑,将箫孔对准了唇边。 箫声低沉,和在高亢的琴音中,像是一片锐利的刀光里飘进了一片柔软绢帛。任由那片刀光如何尖锐,却也切不断飞扬的绢帛。 轩朝成帝八年,乐师离闻辞世前,于洛川定水河畔,看秋菊黄了二十里河堤。成帝 …… ------------ 第一十三章 夜遇 “是贡良啊,来,瞧瞧这局势。”秦川看了很久,直到肉香已经快要渐渐散去,这才将他惊醒。他扫了一眼还没离开,也如自己一样盯着沙盘瞧的温贡良道。 “啊。”温贡良轻呼了一声,呵呵笑了笑道:“这天启城的局势复杂,如今百姓生活也确实不怎么样, …… ------------ 第一十四章 铁浮屠 秦川登上了高台,瞧见底下的军士已经遵照指挥,赶着马匹,把那些沉重的木质战车和运送辎重的车辆里外两层围出了一个防御圈。只留下南面一个容得下十来匹马同时通过的口子,长枪手持着戟在战车后猫着,举着盾牌。 中央部分,也有举着盾牌的士兵,身 …… ------------ 第一十五章 冲阵 铁浮屠隔着龟甲阵本身就没多远的距离,只是几个瞬息的事情,两百多人的铁浮屠在十几步之外,同时一抖手,将长戟直直地对准了正前方。那是一种沉默的肃杀,没有人说话,没有人发出呼喊。 秦川站在高台上,紧紧皱着眉头。他从来没见过跑起来这么沉重 …… ------------ 第十六章 擒贼擒王 秦川站在高台上,瞧见漠北人约莫八千骑从里面分出来一小股,也约莫一千人左右,朝西边绕行而去。隔着军阵,几乎同自己的雁形阵并排而行。 那个领兵的将领穿着一件露出了半边膀子的白色裘衣,甚至表面还有绒毛。漠北人不习惯穿中州的粗布麻衣,不过 …… ------------ 第十七章 力战 枪锋横扫出去,又劈在一个骑士的腰间,那日松能瞧见那士兵身上的皮甲凹进去了一大块。扬起的刀还没来得及落下,那人便被这横扫的力道打得瞳孔急剧放大,飞了出去,眼瞅着就要撞在后面那个骑士的身上。 那人赶忙侧身,身体半挂在马鞍的一侧,将将躲 …… ------------ 第十八章 单骑 秦川的身影腾空,抬眼瞧了瞧三支并成一排的雕翎箭。火红的羽毛在风中摇曳,像是三两颗流星一样。 枪锋绞碎了皮质的缰绳后,顺势破了骑士的皮甲。黑气凝聚,战马惊叫着走开。来不及撤回长枪去抵挡,他缩了缩眼神,想起当年自己和燕非两人被围困在漠 …… ------------ 第十九章 以一抵万 风声静止了,高台上紫藤萝的旗帜垂落下来,变成了一块挂在墙角一样的布匹。那日松瞧着那把亮起了青色光芒的长枪,一瞬间感觉,那好像是阿莫大人的微笑一般。 动了,枪尖的寒芒动了。那一枪,没有任何声音,慢得极致,但众人却能感觉到枪杆上传来的 …… ------------ 第二十章 逼迫 “你下马,我的战马被你大哥废了,总得还我一匹吧。”秦川拔出了短刀,顺手点了点那日松身上的几处地方。血一下子便止住了。 那日松仿佛也恢复了一些力气,抬起头来,瞧了瞧天边那杆狼头大旗,已经变成了一个小白点,渐渐消失不见。 巴图没 …… ------------ 第二十一章 十三弦 八月初十,洛川皇宫。 距离那场雨夜只战已经过去了整整两夜三日,消息这才传到了这天下权力集中的地方。 “我说龙阳,怎么老感觉现在的皇宫就没有皇宫的样子呢?”蒙哥踱着步子,抽着那管烟,吞云吐雾,仿佛极为享受。如今北上的路被李宗哲 …… ------------ 第二十二章 湖心亭 “你也懂音律?”龙阳瞧着她扫弦的动作,仿佛极为熟悉。玉指轻绕,仿佛只是一个剪影,便像是时光又回到了十年前,瞧见了流苏动弦讴歌的影子。 岂料问到这里,离洛的神色顿时黯淡下来不少。 “呵呵,被选进这金丝笼里的人,有几个又不会些琴 …… ------------ 第二十三章 和风 说在前面时,离洛还皱起了眉头,似乎觉得他形容得不对。可是后来听到笑起来很好看时,她又觉得那就是在夸自己,不禁又吃吃笑了两声。 “怎么样,试试?”直到龙阳又开始说话,她才回过神来。 “啊?好啊,试试就试试。”伸手捋了捋鬓角那几 …… ------------ 第二十四章 明御秋 “我还是去山顶看一眼,注意周围的动静。”空气中沉默了半晌,秦川收回了目光,还是想登上那山顶,瞧一眼巢湖的水拍打山崖的情景。 他更加想,吹一吹巢湖上飘来的潮湿的风。 “得嘞。”温贡良又接过秦川递回来的木碗,应了一声。 眨 …… ------------ 第二十五章 天启 半晌,马背上的明御秋长长叹了口气道:“何尝不是呢,那龟孙子听说将军的人马就驻扎在九叶城外,这几日可是吓坏了。寻常没事就耀武扬威地飞鹰走狗在城里瞎逛悠,被他害过的良家女子都不知道多少了。这几日倒是消停了,再没瞅见出现在街上过。” 秦 …… ------------ 第二十六章 独闯 城门下,秦川举目望去,瞧见那些躲在箭垛后面的脑袋起起伏伏,都探出一双眼睛来瞧他。仿佛城下那个气度不凡的身影有病一样,这不是自己来送死来了么? “城下是何人?”秦川不急不缓,走到吊桥边便不再前进,施施然负手站在那里,也不喊话。沉默了 …… ------------ 第二十七章 招安 天启城府衙,有两进院子一般的构造,只不过大胤朝以前的衙门很有趣,据说李琼在位时,为了整肃贪污之风,特地在两进之间的那个墙屏处设了一个神龛。 用来干嘛?千万不要晚上去看,反射着月光,一大片大片的血红色笼罩着神龛,上面都被刷成了血一般 …… ------------ 第二十八章 鲁忠 “你真是秦川?”鲁忠杵在那里,半晌才开口。 得,秦川的武艺他不是没听说过,在场的人都听说过。就刚才他露的那一手,已经让鲁忠惊诧不已了。这一下就凭这屋里零零碎碎的几个小兵,已然是人家砧板上的菜了。 秦川没有说话,饶有兴趣地瞧着 …… ------------ 第二十九章 轩辕尘飞 城外,五里。 温贡良握着旗杆的插在泥土中,站在天启城外唯一的高坡之上。 “温大哥,你说咱们将军会收服天启城中的那个莽夫么?”一个士兵侧头问着,离秦川约定的一个时辰的时间马上就要到了。城墙头上还是没有什么动静,不过众人还是列着 …… ------------ 第三十章 祭祀 “哈哈,想不到,又遇见你这个没趣味的家伙。”轩辕尘飞振刀拍马,沙场长笑,青色的马早就跑出了速度,如一阵青烟般掠过温贡良坚守的阵地。 没人阻挡,大多数将士都认得轩辕尘飞。即使不认得他人的,多多少少对他手中那把淡蓝色的宝刀有些熟悉的感 …… ------------ 第三十一章 古老的仪式 那仿佛是来自天山最深处的吟唱,那些古老的音节,鲜红而刺目的符文,随着他手中的铜铃声,像是天山,不,应该说是整个漠北草原的脉搏一样,跳动着,震撼着生人的血脉。 像是靡靡之音,又如同战场上的高歌。 众人甚至能瞧见,金色的夕阳下, …… ------------ 第三十二章 商议 洛川,皇宫。 蒙哥叼着烟杆,从顺承门一路走进来,踏过那座金碧辉煌的桥,入眼处是太清宫前巨大的广场。 马蹄踏在那些光溜溜的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哒哒声。 “好球。”广场的周围围了一圈漠北士兵,中间看来是在打马球,双方都是六人 …… ------------ 第三十三章 洛川武库 “咱们在南阳还剩下多少人?”他语速很快地问着,门帘已经被掀起,仁薛部的索里克当先走了进来,他穿着的铠甲正是去年萧家送给苏门烈真的那五千套精致的碳铁铠甲之一。紧随他身后的是扎干达,是纯於部的新晋汗王。老汗王是个不惹是非,只在各族之间游牧的 …… ------------ 第三十四章 大雾 孤阳城南,阿古达木大营。 风吹过营地各处挂着的白色布幡,飞扬起来,有些诡异的气氛。苏合北上已经有好几日了,按理来说,已经过了李宗哲的防线。 阿古达木坐在一个火堆前,低头看着火堆边缘的磨刀石,那是苏合临走前留给他的。那块磨刀石 …… ------------ 第三十五章 商议 几人不做停留,径直走进了中军帐篷中。 接魂的仪式用具很简单,但那些古怪的梵唱音节,只有戈列登老人会。阿古达木以前兴趣来了的时候,也跟着老人家学过一篇《祭天歌诀》,那些拗口的节奏,他现在还唱不全。想想就头疼。 帐篷中用竹竿挑着 …… ------------ 第三十六章 比试 八月二十一,南阳。 芷县是芷江沿岸,水流最急的那个转弯处沿江的一座小城,守军不过五千。反倒是没人反,不过却已经不受朝廷调遣的军队,跟反了有什么区别。 八月十九日傍晚漠北人开始攻城,申时就拿下了。那城中的守军将领骂一声废物也不 …… ------------ 第三十七章 八卦驭龙 场中两人沉默了很久都没动,众人也都屏住了呼吸,气势,却越拔越高。风打着旋儿,肆无忌惮地从各个方向吹着。校场上都是黄土,深秋的雨还没来的及下一场,黄土是干燥的,被卷起了很大的尘土。 炎魂枪和那把淡蓝色的青芒在风中震荡,发出呜咽的声音 …… ------------ 第三十八章 火烧芷县 傍晚时分,旌旗遮天打起,从天启城调集的民夫几乎是士兵人数的两倍。四五个人推着一辆车,上面堆积的都是柴薪,浇过火油的柴发出刺鼻的气味。 大队人马的身后是整整十六匹马才能拉动的高大的攻城器械,足足有八架。每一架的很多部件都是新铸造的, …… ------------ 第三十九章 烽烟动孤城 炊烟在营地里袅袅升起,当秦川抵达前军兵营时,正好赶上热气腾腾的肉粥出锅。那些用牛皮盖着的大车上装的都是柴薪,他只为全军准备了一天的军粮。 也就是说,一天之后,若是不拿下芷县,他们就只能撤退。从来没有哪个将领统兵时敢这样做过,可是秦 …… ------------ 第四十章 破城 在羽箭的覆盖下,已经没有一个人能够站起来了。秦川默默的握紧手中的长枪,枪身一震,发出沉默的呼啸。 “攻。”他轻轻提起炎魂,把枪尖的锋芒对准了芷县的城墙。民夫掀开了大车上的牛皮,成捆成捆的浇过火油的柴薪在阳光下显露出来。 四架 …… ------------ 第四十一章 十里花房 羽箭零星而又密集地从城里射出来,四架投石机的长臂很快就短了一大截,铁锅被重新装上。只是短暂停了那么一盏茶的功夫,燃烧的柴薪又落进了滚滚浓烟中。 绝望中,不断有人从城墙上掉落下来,砸在角冲包着的铁皮上,被铁皮上凸起的尖锐的铁刺刺穿, …… ------------ 第四十二章 大战伊始 南方的城市过了八月已经开始冷冽起来,这是每年第一次从北方而下的冷空气,势必会带着阴绵的小雨,下透南方的泥土。 正是因为这样的阴雨会让水彻底渗透到土壤中,所以河流也没有涨汛的时候,反而会是枯季,水流变小,甚至断流。 一寸秋雨一 …… ------------ 第四十四章 离洛的猜想 银色的刀光划过一道完美的弧线,那仿佛是天地至理的深度刻画。如同一个作画的画师,将各色颜料按比例调好,便能画出如烟云一样的飘渺来。 这种颜料便是专门用来染制绫罗烟雨这种绢的,不过他的刀势不是一味的飘渺,显得稍稍沉重一些,苍劲而曼妙。 …… ------------ 第四十五章 军令 入川的漠北军队在深入催粮的过程中忽然接到了回调的命令,他们只好驱赶着好几万民夫带着这两个月收来的粮食往洛川赶。 这使得原本以机动著称的漠北骑兵变得跟蜗牛爬没什么区别。领军的是纳木族的新晋汗王由吾丰隆,这个漠北名字翻译成中州话是得隆 …… ------------ 第四十六章 秦易阳 雨幕以极快的速度笼罩了天地,豆大的雨滴落在大车的牛皮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像是过年炒豆子一样。 由吾丰隆拉住胯下那匹由于方才一道惊雷而有些不安的坐骑,缓缓带马,踏碎泥浆。碗口大的蹄印瞬间就被雨水填埋,天地间一片萧煞。 大雨无 …… ------------ 第四十七章 刺杀 “什么人?”由吾丰隆沉声问道。他不敢动的原因绝对不是惧怕,他们可是在整个草原部落宣扬自己是阿莫大人血脉唯一的继承人。他不敢动的原因是他瞧见了那双幽绿的眸子,像狼。 黑影从阴暗处走了出来,恰好踏过火光能照耀的地方的分界线。他的半个身 …… ------------ 第四十八章 屠城 “该死的中州人。”此时已经是鼓楼镇城郊,巴图带着残余的人同由吾丰隆所部汇合了。他回望了一眼鼓楼镇高大的城墙在黑夜中显现出野兽一样狰狞的轮廓。 鼓楼镇扼守着入川的道路,像是两边起伏如龙的丘陵的龙口上的牙齿,森然盘踞。 由吾丰隆 …… ------------ 第四十九章 决定 水帆城,十里花房。 李昭然还是喜欢毫无目的的在这个巨大的花房里转悠,看着从透明的琉璃瓦中漏下来的光线,裙摆拂过一丛紫色的荆棘花。 花房里每隔百步的距离便放着一个暖炉,里面烧着炭,让整个花房里暖洋洋的,即使是寒冬腊月,这个花房 …… ------------ 第五十章 千言坡 鼓楼镇往东八十里,妙同山,千言坡。 这是隔开岷川那片泾渭密布,地形复杂的山脉,从西边延伸而下,几乎要同云江南岸接壤,把巨大的岷川盆地包裹在其中。 过了千言坡,出一个狭长的隘口,就是一望无际的燕南平原了。再往东走三百里,便是帝 …… ------------ 第五十一章 怒火 山坳口出现了一卷旌旗,猩红色的。纹绣着紫藤萝虬劲的藤条,还有一朵骄傲的,金灿灿的紫藤萝花。 传说这种花开得很艰难,有时候一大片百十条的藤萝上都见不到一两朵。而且,紫藤萝的话,是制作迷药的好材料。 当先一骑头盔上有一根染血的羽 …… ------------ 第五十二章 历史 在巴图的记忆中,只有那个带领着族人渡过云江,杀入了中州人的王庭之城的身影敢只提着一把刀,杀入重围之中。他一直认为,草原人的体内流动着疯魔一样的血液。直到他看见了那个叫阿尔斯的男子在人群中拼命挥刀时,他才觉得原来上天如此眷顾地将所有疯魔的 …… ------------ 第五十三章 短兵相接 远处,大雁兜了一个圈,这次换做了右翼朝北扬起,又开始切割整个队形的后方。那是跑得最松散的所在,秦易阳手中已经没有了骑枪。不过他还是在漠北人的厮杀声中发出了一声嘹亮的长啸。 “杀啊。”狂吼中夹杂着内息,传得很远,每一个将士都能清晰地 …… ------------ 第五十四章 残局 御书房,西暖阁。 离洛弹着弓弦绷的那张和风琴,在香炉袅绕的香烟中显得格外飘渺。 龙阳静静听着,他透过窗户的光线看着天际的云彩,十年了,即使他看漠北的天空,漠北的云彩都习惯了,可还是不如站在这样的琴声香雾中来得亲切。 原 …… ------------ 第五十五章 真实的想法 龙阳脸色一怔,忽然也觉得有些不耐烦。 “其实,我很早之前,只是想跟流苏找个没人认识的偏远的地方,过平淡的日子。如此而已。”他说这句话的口吻仿佛陷入了很久之前的回忆中。 “龙阳。”蒙哥忽然站了起来,似乎这是他难得的一次这么直呼 …… ------------ 第五十六章 布置 “不是回洛川么?咱么往北干嘛?”唐秋满的心性虽然比同龄的孩子都要成熟一些,可还是单独驾驭不了那些高大的战马。他又不肯坐辎重营的那些堆满了草料粮食的牛车,凭李宗哲的身份是不肯能亲自将他带在马上的。喜欢归喜欢,不过身份摆在那里。 所以 …… ------------ 第五十七章 逃亡 洛川以东,相距五百余里的管道上。 一乘八匹马拉着的奢华马车缓缓而行,后胤的行政机构还没有完全恢复和构建完毕,但是这禁军的编制倒是已经组建得相当完整。 此次龙骧、凤翔等九支番号的禁军护着那乘马车左右。虽说每支禁军只有象征性的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