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正文 ------------ 第一章 肉团惊世·佛缘初萌 道光二十年(1840年)夏末,福建泉州府衙后宅。 夜半子时,狂风骤起。黑云如浸透墨汁的棉絮,沉沉压在知府萧玉堂的屋脊之上。一道撕裂天穹的惨白闪电过后,惊雷炸响,震得雕花窗棂嗡嗡作响,檐角铜铃狂乱悲鸣。产房内,夫人颜氏的痛呼一声惨过一声,已持续了整整一昼夜,此刻却陡然微弱下去,几乎被滂沱的雨声吞没。萧玉堂一身五品官袍早已被冷汗浸透后背,在回廊下焦灼踱步,脚下积水倒映着他苍白如纸的脸。 “老爷!老爷!”产房的门猛地被撞开,浑身湿透的接生婆踉跄扑出,怀中紧抱一团被血污浸透的猩红襁褓,那襁褓的形状极其怪异,竟似一个浑圆硕大的——肉球!接生婆牙齿打着颤,声音带着哭腔:“夫人生了……生了个……肉团子!” 话音未落,产房内爆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嚎,随即死寂。丫鬟惊恐的哭喊声刺破雨幕:“夫人殁了!夫人殁了!” 萧玉堂如遭雷击,踉跄一步,一股腥甜涌上喉头。他死死盯着接生婆怀中那兀自轻微搏动的、裹满粘稠血丝的肉团,一股冰冷刺骨的妖异感攫住了他。这绝非吉兆!这是妖孽!是索命的厉鬼!是他萧家蒙羞的孽障!绝望与暴怒瞬间冲垮了理智,他猛地抽出腰间悬挂的佩剑,寒光在雨夜中一闪,剑尖直指那诡异的肉团,口中发出一声困兽般的嘶吼:“妖物!还我夫人命来!” 剑锋裹挟着风雨,带着玉石俱焚的决绝劈下! “且慢——!” 千钧一发之际,一声苍老却异常洪亮的断喝穿透狂暴的雨声,如洪钟般在庭院中炸响。一个衣衫褴褛、须发皆白的老翁不知何时竟出现在院门阴影处,拄着一根虬结的藤杖,浑浊的老眼在黑暗中精光四射。 “知府大人!刀下留人!此非妖物,乃是麒麟送子,佛门祥瑞!”老翁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萧玉堂手臂一僵,剑尖凝滞在肉团上方寸许。惊疑不定间,只见那老翁已大步流星走上前来,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柄小巧的银色药刀,刀身细薄如柳叶,在檐下灯笼摇曳的光晕下流转着奇异的清辉。老翁神色肃穆,口中念念有词,银刀精准无比地划向那搏动肉球的最顶端。 刀锋过处,没有预想中的污血喷溅,反倒涌出一股奇异的、带着清冽檀香的乳白色浆液。肉球无声裂开,如同莲花绽放。一个浑身沾满粘液、通体赤红的男婴蜷缩其中,双目紧闭。老翁伸出枯瘦却异常稳定的手,在婴儿后背轻轻一拍。 “哇——!” 一声极其嘹亮、蕴含着无限生机的啼哭,骤然撕裂了风雨,冲破了死亡的阴霾,在知府衙门的上空久久回荡。那哭声如此清越,竟似带着某种奇特的韵律,竟暂时压过了滚滚雷声。与此同时,婴儿脐带断裂处涌出的鲜血,滴落在回廊湿漉漉的青砖上。奇异的是,那血珠并未立刻晕散,而是蜿蜒流淌,在众人惊骇的目光中,竟清晰地勾勒出一朵含苞待放、栩栩如生的——血色莲花! 萧玉堂手中长剑“当啷”一声坠地,整个人如同被抽去了筋骨,瘫软在冰冷的廊柱上,望着那啼哭的婴儿和地上的血莲,目光一片茫然。麒麟送子?血莲降世?这究竟是福是祸? --- 知府夫人颜氏难产而亡,诞下怪胎(实为肉球包裹的男婴)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一夜之间传遍了泉州城的大街小巷。流言蜚语,沸沸扬扬,将知府衙门笼罩在一片诡异的阴霾之中。萧玉堂强忍丧妻之痛,将婴儿交予侧室王氏抚养,并依族谱为其取名“古岩”,取岩石般坚韧古拙之意,亦暗含对这奇异降生一丝难以言喻的敬畏与疏离。 王氏是个性子温婉柔顺的女子,虽非生母,却对这命途多舛的婴儿倾注了全部怜爱。一日,襁褓中的古岩莫名啼哭不止,奶娘仆妇皆束手无策。王氏抱着他,在偌大的知府后宅中轻轻踱步安抚。行至后园一处僻静的佛堂外时,小古岩竟奇迹般地止住了哭泣,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望向那扇半掩的、透出昏黄灯光的门。 王氏心中一动,抱着他轻轻推门而入。佛堂内光线幽暗,正中供奉着一尊尺许高的白瓷观音立像,慈眉低垂,手持净瓶杨柳。檀香在青铜炉中静静燃烧,青烟袅袅,盘旋上升,在观音像周身缭绕,仿佛为她披上了一层朦胧的纱衣。空气里弥漫着沉静、肃穆的气息。 王氏抱着小古岩,对着观音像虔诚地合十默祷。就在她俯身行礼的瞬间,怀中原本安静的小人儿忽然“咯咯”地笑了起来,清脆的笑声在寂静的佛堂里格外清晰。王氏惊讶地低头,只见小古岩正朝着观音像的方向,咧开没牙的小嘴,乌黑的眼珠里倒映着摇曳的烛火和观音慈悲的轮廓,竟似真的在对着那庄严的法相展露笑颜!那笑容纯净无邪,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宁与喜悦,仿佛他天生就认得这尊像,认得这方净土。王氏心头剧震,一股莫名的敬畏与暖流交织涌起,她紧紧抱住怀中这神奇的孩子,对着观音像深深拜了下去。 时光荏苒,小古岩在王氏的悉心照料下渐渐长大。这孩子自小便显露出诸多异于常人之处。他对荤腥之物有着天然的排斥,每每见到鱼肉上桌,便小脸皱成一团,扭过头去。任凭奶娘如何哄劝,只肯吃些清淡的蔬菜瓜果。更奇的是,他对那些同龄孩童喜爱的玩具、嬉闹毫无兴趣,却总爱溜进父亲萧玉堂的书房,踮着脚尖去够那些放在高处的、厚厚的大部头书籍。他看不懂字,却对那些印着佛像、莲台、祥云的佛经图册爱不释手,常常一个人坐在书房角落的蒲团上,对着那些庄严神圣的图像一看就是半天,小小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摩挲着纸页上的线条,神情专注得像个修行多年的沙弥。 萧玉堂对此忧心忡忡。他饱读诗书,笃信孔孟之道,期望儿子将来能考取功名,光耀门楣。这孩儿天生亲近佛典,又有着那样诡异的降生,绝非吉兆!他严厉训斥王氏,勒令仆役看好小古岩,不许他再靠近书房一步。然而,佛缘如同深埋地下的种子,越是压制,越要倔强地寻找破土的缝隙。 古岩七岁那年一个春光明媚的午后,他趁奶娘打盹,又悄悄溜进了父亲的书房。这一次,他没有去翻那些图册,而是被书案上一本半开的、纸张泛黄的线装书吸引了目光。封面上写着三个端方古朴的字:《香山传》。他好奇地翻开,尽管识字不多,但书中那些描绘妙善公主(观音菩萨化身)故事的插图深深吸引了他。他倚着书架坐下,沉浸在那些图画里:公主在深宫礼佛、公主抗婚出家、公主在香山修行…… 当他翻到一幅描绘“公主割眼剜手救父”的图画时,画面中公主跪于病榻前,以刀刺目、断臂的惨烈场景,旁边还有一行小字:“为报父恩,舍身救难”。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和震撼瞬间击中了七岁孩童的心房。滚烫的泪水毫无征兆地涌出,大颗大颗地滴落在泛黄的纸页上,迅速晕染开一片深色的水渍。他小小的肩膀微微抽动,为那画中公主的无上悲愿,也为一种模糊却强烈的、对“报恩”二字的懵懂理解而哭泣。他伸出小手,想去擦拭那画中公主脸上的“泪水”(实则是他滴落的泪痕),动作是那样轻柔,仿佛怕惊扰了画中人。 “孽障!你在做什么?!” 一声雷霆般的怒吼在门口炸响!萧玉堂下衙归来,正撞见这一幕。他看到儿子竟又在触碰那些“异端邪说”,还泪流满面,那本珍贵的《香山传》上已洇湿一片!积压多年的忧虑、对儿子前途的绝望、对亡妻难产的痛苦记忆……种种情绪如同火山般爆发了! “妖言惑众!邪书害人!”萧玉堂目眦欲裂,一把夺过古岩手中的书册,几步冲到庭院中,厉声吩咐仆人:“拿火盆来!”熊熊炭火很快燃起。在古岩惊恐绝望的哭喊声中,萧玉堂毫不犹豫地将那本《香山传》投入了赤红的火焰! “不——!爹爹不要!”古岩哭喊着扑向火盆,却被仆人死死抱住。 火焰贪婪地吞噬着书页,发出噼啪的哀鸣。奇异的事情发生了!燃烧的书页并未立刻化为灰烬,反而在升腾的热气中,卷曲着、飞舞着,宛如一只只挣扎着想要逃离火海的——焦黑色的蝴蝶!它们带着点点火星,在灼热的空气中盘旋、飞舞。 “经魂!是经魂飞走了!”古岩停止了哭泣,瞪大泪眼,指着那些翻飞的焦页,用一种近乎梦呓般的声音惊呼,“菩萨的故事……变成蝴蝶飞走了!它们去找妙善公主了!” 他猛地挣脱仆人的手,不顾一切地追逐着那些飞舞的“黑蝶”,小小的身影在庭院中奔跑、跳跃,伸出双手徒劳地想要抓住它们,口中不住地喊着:“等等我!带我走!带我走!” 萧玉堂看着儿子在火光与黑蝶中疯狂追逐的身影,听着他口中那些“经魂”、“妙善公主”的呼喊,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颓然跌坐在冰冷的石阶上,心中一片冰凉。这孩子的心,怕是再也拉不回这滚滚红尘了。 --- 道光二十九年(1849年),古岩十三岁。 这年初秋,萧玉堂的母亲,古岩的祖母在湘乡老家病逝。萧玉堂丁忧去职,带着全家扶柩还乡。巨大的灵柩停在湘乡萧氏祖宅的正堂,白幡低垂,香烛缭绕,空气中弥漫着纸钱焚烧的呛人气息和哀戚的哭泣。请来的僧众身着海青袈裟,在灵前做法事超度亡魂。 古岩一身重孝,跪在堂下,小小的身体在宽大的麻衣中显得格外单薄。泪水早已流干,只剩下一种深沉的、与年龄不符的悲怆。他低垂着头,听着那些嗡嗡的诵经声,木鱼单调的敲击,思绪纷乱。 就在这时,一阵奇异而清越的金属撞击声穿透了沉闷的哀乐,传入他的耳中。叮铃……叮铃……叮……铛……声音悠长、纯净,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仿佛能涤荡人心中的尘埃。他不由自主地抬起头,循声望去。 只见法事队伍前方,一位年长的主法和尚手持一柄锡杖,正随着诵经的节奏,庄重而缓慢地移动着脚步。那锡杖通体乌黑,杖首环绕着数道铜环,杖身中部套着几个更大的圆环。和尚每一步落下,锡杖也随之轻点地面,杖首与杖身的铜环相互碰撞,发出那清越悠扬、宛如天籁般的声响——叮铃……叮铛…… 那声音是如此独特!它不同于木鱼的沉闷,不同于铙钹的喧哗,它清越、空灵、辽远,仿佛来自云端,又似回荡在幽谷。每一次环佩的轻鸣,都像一记无形的钟槌,敲打在古岩的心弦上,发出深沉的回响。诵经声、哭泣声、焚烧纸钱的毕剥声……周遭的一切嘈杂都在这奇妙的锡杖声中渐渐淡去、消隐。古岩的世界里,只剩下那叮铃铛啷的清脆鸣响,以及那柄在香烟缭绕中闪烁着微光的锡杖。 他怔怔地望着,忘记了哭泣,忘记了悲伤,忘记了身在何处。那锡杖的清音,在他听来,分明是佛陀在尘世行走的跫音,是召唤迷途灵魂的梵呗!一股难以言喻的向往,一种回归家园般的巨大安宁,瞬间充盈了他幼小的心灵。他痴了,醉了,就这么直挺挺地跪着,目光牢牢锁在那柄锡杖上,仿佛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灵魂已然随着那清越的环佩之音,飘向了遥远的、未知的净土。 法事何时结束的,人群何时散去的,古岩浑然不觉。直到夜色深沉,祖宅重归寂静,他才被仆人搀扶起来,双腿早已麻木冰冷。然而,那锡杖的清音,却在他心底扎下了根,再也无法抹去。 当夜,萧玉堂在灯下处理丧仪琐事,疲惫不堪。仆役匆匆呈上一纸素笺,说是少爷留下的。萧玉堂展开一看,一行墨迹未干、笔力却透着一股决绝的字迹映入眼帘: “父兮生我,母兮劬劳。欲报之德,昊天罔极——儿当以肉身为香,叩谢佛前。” 落款:不孝子古岩。 轰隆!萧玉堂只觉得眼前一黑,如遭五雷轰顶!他猛地起身,冲出房门,厉声嘶吼:“人呢?!少爷人呢?!”整个萧宅瞬间被惊动,灯笼火把乱晃。很快,守后门的仆人战战兢兢来报:少爷……少爷趁夜背了个小包袱,从后门跑了!方向……似是南边! “南边……南岳!”萧玉堂眼前浮现出儿子白日痴望锡杖的模样,瞬间明白了他的去向。又惊又怒又痛,他几乎咬碎钢牙:“追!给我把他追回来!绑也要绑回来!快!” 家丁们举着火把,骑着快马,沿着通往南岳衡山的官道一路狂追。终于在离湘乡几十里外的一处荒僻山道上,追上了徒步跋涉、早已疲惫不堪的古岩。少年衣衫被荆棘划破,脸上沾满尘土,唯有那双眼睛,在火把映照下,亮得惊人,写满了不容动摇的坚定。 “少爷!跟小的们回去吧!老爷快急疯了!”家丁苦苦哀求。 古岩只是摇头,目光越过他们,望向南方那连绵起伏、在夜色中如同巨兽脊背般的山峦轮廓,那里是佛门圣地南岳的方向。家丁无奈,只得强行将他捆绑起来,塞进马车。车轮碾过崎岖的山路,将少年第一次决绝的逃离碾得粉碎。车厢内,古岩闭上眼,泪水无声滑落,但那心底的锡杖清音,却愈发清晰、响亮。 --- 萧玉堂认定,儿子离经叛道的心思,皆因年纪太小,未经人事。唯有让他早早成家,知晓人伦之乐、功名之重,方能收束其心,回归正途。他雷厉风行,不顾古岩的激烈反抗,迅速为他聘下湘乡当地名门田氏、谭氏两位女子为妻,并强令完婚。在萧玉堂看来,两位温婉贤淑的大家闺秀,足以拴住儿子那颗不安分的心。 道光三十年(1850年)冬月,萧府张灯结彩,鼓乐喧天。大红“囍”字贴满了门窗廊柱,宾客盈门,恭贺知府公子“双喜临门”。新房布置得极尽奢华,红烛高烧,锦被绣褥,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脂粉甜香与酒气。两位新嫁娘——田氏与谭氏,顶着沉重的凤冠霞帔,端坐于铺着大红鸳鸯锦的喜床之上,盖头低垂,身姿窈窕,静待着她们共同的夫君。 然而,本该在洞房之中与新人共饮合卺酒的新郎官萧古岩,此刻却独自一人,静立于新房窗外幽深的回廊之下。 窗外,一轮冬月清辉皎洁,寒浸浸地洒落庭院,将雕梁画栋、红绸彩带都镀上了一层冷冽的银边。刺骨的寒风卷着零星的雪粒,从廊下呼啸而过,吹得檐角红灯摇晃,更添几分凄清。窗内透出的暖融光线和隐约笑语,与廊下的孤寂寒冷,仿佛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古岩身上还穿着那身象征喜庆吉祥的大红吉服,金线绣成的团花纹样在月光下反射着微弱的冷光。他背对着那扇透出温暖与诱惑的窗,对屋内两位等待他的新娘和窗外呼啸的寒风恍若未觉。他的手中,紧紧攥着一卷薄薄的、边缘已有些磨损的旧书册。书页在月光下摊开,纸色泛黄,墨迹却依然清晰如铁划银钩。他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牢牢锁在书页上那四个力透纸背、仿佛蕴含着无穷力量的大字之上: “应无所住”。 这四个字,出自他怀揣的《金刚经》。清冷的月光如同流动的水银,恰好浸润在这四个字上,让它们散发出一种奇异的、穿透人心的光芒。古岩一遍又一遍地默念着:“应无所住……而生其心……应无所住……”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重锤,敲打在他因被迫成婚而充满愤怒、不甘、迷茫的心上。 窗外是红尘的枷锁,是父亲的期望,是世俗伦常的牢笼。窗内是温香软玉,是人间烟火,是父亲为他规划好的、看似锦绣实则桎梏的未来。而手中这卷薄薄的经书,这“应无所住”的四个字,却像一把锋利的钥匙,又像一道劈开混沌的光,为他指向一条截然不同的、通向心灵彻底解脱的道路——那是一条荆棘遍布却无比澄澈的求佛之路。 红烛在暖阁内静静燃烧,偶尔爆出一星烛花。窗纸上映出两位新娘端坐的、有些不安的剪影。寒风卷着雪粒,扑打在古岩的脸上、身上,冰冷刺骨。他却浑然不觉,只是更深地低下头,目光更加专注地沉入那四个字之中,仿佛要用尽全身力气,将它们镌刻进自己的灵魂深处。月光在他挺直的脊背上流淌,那身鲜艳刺目的红袍,在清辉的笼罩下,竟透出一种孤绝而悲怆的意味。 这一夜,新房的温暖未能融化他心中的冰雪。那卷《金刚经》和那“应无所住”的月光,却像一颗种子,在他心中扎下了更深的根。少年身披红装,心向菩提,在这洞房花烛的寒夜里,完成了他走向旷野、追寻佛光的第一次无声却无比坚定的宣告。 ------------ 第二章 断发鼓山·雪洞骸影 咸丰八年(1858年),冬。湘乡萧府庭院深深,却锁不住一颗决绝的心。 古岩十九岁了。身量拔高,眉眼间褪去了少年的青涩,沉淀下一种近乎石质的沉静。这沉静之下,是日夜奔涌、亟待破堤的洪流。父亲萧玉堂的看管愈发严密,两位妻子田氏、谭氏虽温婉贤淑,眉宇间却总带着一丝难以言说的幽怨与担忧。她们是父亲为他筑起的温柔堤坝,试图围堵他奔向佛门的激流。这座富丽堂皇的府邸,于他而言,已成镀金的牢笼。 书案上,宣纸铺开,墨已研浓。窗外北风呼啸,卷着枯叶抽打窗棂,如同无数只催促的手。古岩提笔,笔尖饱蘸浓墨,悬停片刻,随即落下。笔走龙蛇,墨迹淋漓,带着一种压抑许久终于喷薄而出的力量: 皮袋歌,歌皮袋, 只为当初一念差, 今朝要脱这皮袋! 空劫之前父母生, 血肉身中藏祸害。 五蕴山头烈火焚, 四大海中波浪骇。 …… 莫待阎老唤君时, 手忙脚乱空悔怪。 …… 字字如铁,句句似刀,斩向这具被视作牢笼的肉身皮囊,斩向这身不由己的滚滚红尘。写罢,他掷笔于案,墨点四溅如离巢之鸟。这《皮袋歌》,是他留给这红尘俗世最后的诀别书,亦是向心中佛国进发的宣言。 行动早已在暗流中涌动。堂弟富国,这个比古岩小两岁、心思同样跳脱不羁的少年,成了他唯一的同盟。富国自小仰慕这位堂兄的**,对那枯燥的八股、世故的人情早已厌烦透顶。当古岩将目光投向千里之外、闽中佛国圣地鼓山涌泉寺时,富国眼中立刻燃起了冒险的火光。 “哥,真要走?”富国压低声音,在书房角落的阴影里问,兴奋中带着一丝紧张。 古岩点头,目光穿透窗纸,望向南方苍茫的暮色:“此地多留一刻,便是对佛心多一分煎熬。趁父亲明日赴邻县公干,夜半动身。” “好!”富国用力点头,“我跟你走!” 是夜,子时刚过。萧府死寂,唯闻寒风穿廊过栋,发出呜咽般的低鸣。古岩与富国如同两道融入夜色的影子,悄无声息地溜出后角门。古岩背上是一个简单的粗布包袱,里面只有几件换洗衣物和那本视若珍宝的《金刚经》。富国紧随其后,心跳如鼓。两人不敢走大路,专挑荒野小径,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南疾行。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却带着前所未有的自由气息。他们不敢回头,怕一回头,便会被身后那座巨大宅邸投下的无形锁链重新缚住。 --- 千里跋涉,风餐露宿。两个从未出过远门的世家子弟,衣衫褴褛,满面风尘,脚底血泡磨破又结痂,终于在一个寒风凛冽的清晨,踏上了鼓山涌泉寺那被无数虔诚脚步磨得光滑如玉的石阶。抬头仰望,古木参天掩映着庄严殿阁,晨钟悠扬,穿透清冽的空气,震得人心头一片空明澄澈。香烟缭绕,檀香的气息丝丝缕缕钻入鼻腔,涤荡着满身的疲惫与尘埃。富国激动得几乎要落下泪来。古岩则深吸一口气,对着巍峨的山门,深深合十。 求见住持妙莲和尚的过程并无阻碍。当古岩跪在妙莲座前,恳请剃度时,这位面容清癯、眼神如古井般深邃的老和尚,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许久,仿佛要穿透皮囊,直抵灵魂深处。他看到了这年轻人眼中燃烧的、近乎焚身以火的求道热忱,也看到了那份深藏于沉静之下的巨大决心。 “世事如幻泡,佛门非易路。脚跟站稳了?”妙莲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锤,敲在古岩心头。 “弟子心意已决,生死无悔!”古岩额头触地,声音坚定如磐石。 妙莲不再多言,微微颔首。 剃度的日子选在腊月初八,佛成道日。仪式在法堂举行,庄严肃穆。香烟袅袅,梵呗低回。古岩跪在冰冷的蒲团上,心如古井,波澜不惊。妙莲和尚亲自主持,他手持戒刀,那刀身狭长,寒光内蕴。刀锋贴上头顶的瞬间,古岩感到一阵微凉的触感,随即是轻微的、连绵不断的“嗤嗤”声。一缕缕浓密乌黑的长发,如同被斩断尘缘的黑色藤蔓,无声无息地飘落,委顿在青砖地上,蜿蜒堆积,竟似一条条失去了生命的——黑蛇蜕下的皮囊。每一次刀锋的游走,都仿佛割断了与过往千丝万缕的纠缠。富国跪在稍后,看着堂兄头上青丝寸寸落尽,露出青白的头皮,心中百感交集,有钦佩,有向往,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孤寂。 受具足戒的日子紧接着到来。那是在戒坛之上,一场更为严苛的灵魂洗礼。古岩与一众新戒子,赤足跪在冰冷的石地上,聆听戒师宣说繁复严苛的比丘戒律:杀、盗、淫、妄……一条条,一桩桩,如同无形的金刚锁链,又似照彻幽微的明镜。妙莲和尚立于戒坛中央,目光如电,扫过每一张虔诚或惶惑的脸,最终定格在古岩身上,声如洪钟,厉喝直贯人心: “古岩!戒为无上菩提本!此路有死无回!汝之脚跟,可站稳了?!” 这声喝问,如同九天惊雷,在古岩识海中炸响!不是询问,是拷问!是勘验!是断绝一切退路的最后通牒! 古岩猛地抬头,迎向妙莲如炬的目光。没有丝毫犹豫,他双手合十,以额重重触地!咚!一声闷响,如同巨石投入深潭!紧接着,又是两下!咚!咚!三拜!每一次叩首都倾尽全力,每一次额头撞击冰冷的戒坛石面,都带着以身殉道的决绝!当他缓缓直起身,额间一片血肉模糊,殷红的鲜血顺着鼻梁蜿蜒流下,一滴,两滴,沉重地砸落在身前的石地上,迅速晕开,凝成三枚触目惊心的、宛如烙印般的——血印! 法堂内一片死寂。唯有那三枚鲜红的血印,在青灰色的石面上,无声地诉说着一个灵魂的决绝皈依。妙莲和尚深邃的眼眸中,终于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嘉许。富国在人群中,望着堂兄额上那刺目的红,喉头哽咽,眼中却燃起更炽热的光。 --- 然而,尘缘的追索并未因断发染血而轻易断绝。古岩与富国在鼓山剃度受戒的消息,终究如风般传回了湘乡。萧玉堂震怒!儿子竟敢如此悖逆!他动用了官场关系,一封措辞严厉的公文发往福州府衙,要求地方官务必协助,寻回“被妖僧蛊惑”的知府公子萧古岩! 风声很快传到了涌泉寺。妙莲和尚将古岩唤至丈室,神色凝重:“汝父寻踪之令已至福州。官府若来查问,寺中恐难强阻。为汝道业计,暂避锋芒为上。” 古岩心下了然。他刚刚获得的清净,又要被世俗的追索打破。他深深一礼:“弟子明白。深山藏骸骨,正合修行意。” 当夜,月隐星稀。古岩只身一人,悄然离开僧寮,背负一个更小的包袱,里面仅有一卷《楞严经》和几块硬如石头的粗面饼。他熟门熟路地潜入鼓山后山深处,循着采药人踩出的几乎被荒草淹没的隐秘小径,向更高更险处攀爬。最终,在一处人迹罕至的陡峭崖壁下,找到了一个被藤蔓半掩的天然岩洞。 洞口狭窄,仅容一人弯腰进入。洞内幽暗潮湿,一股浓重的土腥气和岩石的冷冽气息扑面而来。洞顶石缝间渗出的水滴,落在下方凹陷的石窝里,发出单调而空洞的“滴答”声。这便是他为自己选择的“藏骸”之所——一个名副其实的雪洞。 以天为被,以地为床。他扯来洞外干燥的松针,厚厚铺在冰冷凹凸的石地上,权作卧榻。渴了,就捧饮石窝里积聚的、带着土腥味的渗水。饿了,便挖掘洞壁阴湿处的野生茯苓。那东西形似红薯,表皮粗糙,内里却是雪白粉糯,嚼在口中,带着一股生涩的土腥气和淡淡的苦味,却能勉强果腹。有时几日寻不到茯苓,饥饿如同无数细小的虫蚁啃噬着脏腑,他便盘坐调息,默诵经文,试图以法喜之食对抗肉体的煎熬。 山中岁月不知年。春寒料峭,夏雨滂沱,秋风肃杀。最难熬的是寒冬。岩洞成了冰窖,呵气成霜。单薄的僧衣根本无法御寒,刺骨的冷意如同无数钢针扎入骨髓。他蜷缩在松针铺上,身体因寒冷而剧烈颤抖,牙齿咯咯作响。唯有不停地诵经、礼佛,让心念专注于经文梵音,方能稍稍忘却这肉身炼狱般的酷刑。 一个风雪交加的深夜。洞外狂风如万鬼哭嚎,卷着鹅毛大雪灌入洞口。古岩裹紧几乎冻僵的身体,缩在洞壁最深的角落,意识在寒冷与饥饿的夹击下渐渐模糊。就在此时,一阵低沉而充满威胁的“呜呜”声,混杂在风雪声中传来! 他悚然一惊,强撑起沉重的眼皮向洞口望去。只见一片混沌的风雪夜色中,几点幽绿、冰冷的光芒在洞口闪烁不定!如同地狱深处窥探的鬼火!是狼!而且不止一只!饥饿的狼群,循着微弱的人气,找到了这个风雪中的避难所! 狼群在洞口徘徊,低沉的咆哮带着血腥的渴望。绿莹莹的眼睛死死锁定洞内这具似乎唾手可得的“食物”。一头体型健硕的公狼按捺不住,试探性地向前踏了一步,森白的獠牙在雪光映照下寒光闪烁,腥膻的气息扑面而来!死亡的冰冷触感瞬间攫住了古岩的心脏! 逃?无处可逃!斗?手无寸铁!巨大的恐惧如潮水般淹没了他。在这生死一线之际,求生的本能与求道的意志激烈交锋。电光石火间,一个念头如闪电劈开混沌——死何足惧?唯恐道心未坚,就此沦丧!若此身注定葬于狼腹,亦是业报,何须惊怖?但求临终一念,归于弥陀! 心念一定,万籁俱寂。洞外的风雪声、狼群的咆哮声,瞬间仿佛隔了一层厚厚的帷幕。古岩闭上双眼,盘膝正坐,双手结印,将全部心神沉入那部早已烂熟于心的《楞严咒》中。低沉而清晰的声音,从他冻得发紫的唇间缓缓流出,每一个音节都带着磐石般的定力: “南无萨怛他,苏伽多耶,阿罗诃帝,三藐三菩陀写……” 梵音初起,微弱如风中残烛。洞口的狼群骚动更甚,那头公狼甚至烦躁地用前爪刨着洞口的积雪,发出威胁的低吼。然而,古岩充耳不闻,心神完全沉浸于咒语的宏大力量之中。诵咒声越来越稳,越来越响,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风雪的力量,在狭窄的岩洞中回荡,仿佛有无数金刚护法在虚空中随声应和。 时间在诵经声中流逝。不知过了多久,当古岩一遍咒文诵毕,缓缓睁开双眼时,洞口的景象让他愕然! 风雪依旧肆虐,但那双双幽绿凶残的眼睛,竟不知何时退到了离洞口丈余之外!更令他震惊的是,那头先前最为躁动的公狼身旁,竟多了一头体型稍小、腹部鼓胀的母狼。那母狼的眼中,凶戾之气竟已褪去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悲悯的柔和光芒? 母狼看了看洞内枯坐如石的古岩,又低头嗅了嗅雪地,喉咙里发出一声极轻微的呜咽。随即,它竟转身,敏捷地消失在风雪中。片刻之后,它又折返回来,口中赫然叼着一只早已冻僵僵硬的野兔!母狼小心翼翼地将那只死兔放在洞口内侧,那块未被风雪完全覆盖的石地上,然后对着古岩的方向,发出一声短促、低沉却不再含威胁的嗥叫,便带着狼群,转身消失在茫茫风雪之中。 古岩望着洞口那只僵硬的野兔,又望向狼群消失的方向,久久无言。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混杂着对生命奇迹的震撼与对佛力感召的敬畏,缓缓流遍他那几乎冻僵的四肢百骸。他对着洞口,对着那无边的风雪与慈悲的造物,深深伏拜下去。 --- 三年。整整三年穴居岩窟,饮涧水,嚼茯苓,伴风雪,对狼群。当古岩再次出现在涌泉寺山门前时,几乎无人能认出他便是当年那个清秀的世家公子。 他形销骨立,嶙峋的骨架撑着一件早已破烂不堪、勉强蔽体的百衲衣。长发纠结如蓬草,胡须虬结覆盖了半张脸。皮肤黝黑粗糙,布满冻疮裂口和蚊虫叮咬的疤痕。露出的手脚关节粗大变形,如同嶙峋的山岩。整个人,活脱脱就是一具披着褴褛人皮的骷髅,行走的骸骨。然而,当守门僧惊疑不定地看向他那双眼睛时,却如遭电击!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深陷在污秽与枯槁的面容之中,却清澈得如同山巅未被尘染的寒潭!明亮!深邃!仿佛蕴藏着无尽的星光,又似倒映着整个宇宙的虚空!没有一丝一毫的颓废、怨怼或迷茫,只有一种历经千劫百难、焚尽一切杂质后沉淀下来的、如同古镜般明澈的智慧与难以撼动的安宁。这双眼睛,与他那形同枯槁的躯壳形成了触目惊心的对比,却又奇异地融为一体,散发出一种震撼人心的力量。守门僧不由自主地合十躬身,让开了道路。 古岩(此时法号德清)重回寺中,如饥似渴地投入经藏。然而,他这近乎自虐的苦行形象,很快引来了争议。有人认为他道心坚定,堪为楷模;也有人私下议论,说他形貌污秽,蓬头垢面,状若乞丐,近乎佛门所斥的外道邪行,有损僧相庄严。 消息传到了正在浙东天台山弘法的高僧融镜法师耳中。这位以智慧圆融、辩才无碍著称的天台宗大德,对这位特立独行的年轻僧人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不久,融镜法师云游至鼓山。他没有惊动寺中执事,而是径直找到了在后山菜园锄地的德清。 融镜法师站在田埂上,看着那个衣衫褴褛、满手污泥、几乎与草木泥土融为一体的身影。德清闻声抬头,见到这位气度雍容、法相庄严的长老,并无局促,只是平静地合十行礼。 融镜法师的目光如温和的日轮,仔细地、毫不避讳地打量着德清枯槁的身形和褴褛的衣衫,最后落在他那双清澈得惊人的眼睛上。良久,老和尚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直指人心的力量: “德清。” “弟子在。” “修行之人,为的是明心见性,自度度人。你如此蓬头垢面,形容枯槁,执着于苦行皮相,岂非近于外道‘自饿’邪行?佛门广大,重在心性光明,而非皮囊受苦。此等行径,非但难证菩提,反易入歧途,引人误解佛法真谛。汝可知晓?” 德清身躯微微一震。三年岩穴苦修,他早已习惯了以痛楚砥砺身心,将形骸的折磨视作磨刀石。融镜法师的话,如同惊雷,瞬间劈开了他心中某种坚固的执念。他沉默片刻,再次深深合十:“弟子愚钝,谢法师开示。” 融镜法师微微颔首,眼中闪过一丝赞许。他解下自己身上一件半旧的、浆洗得干干净净的灰色棉布直裰,递向德清:“山中清寒,换上吧。” 德清看着那件厚实、洁净的棉衣,眼中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神色。有本能的渴望温暖,更有一种根深蒂固的、对舒适享受的抗拒与恐惧。三年非人的苦寒,早已让他习惯了冰冷刺骨的感觉,温暖反而成了一种陌生的、令他不安的诱惑。他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双手并未伸出,嘴唇嗫嚅着,声音干涩而微颤: “法师慈悲……弟子……习惯了冷。这……这棉衣……弟子不敢受。” 融镜法师深邃的目光洞悉了他内心的挣扎。老和尚并未强求,也没有说教。他忽然手臂一扬,竟将那件厚实的棉衣,如同丢弃一件无用的杂物般,毫不犹豫地抛向不远处湍急的山涧! “法师——!”德清惊呼出声,几乎是本能地扑向崖边,伸手欲抓!但那棉衣已在空中划出一道灰色的弧线,瞬间被奔腾咆哮的涧水吞没,翻滚了几下,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德清的手僵在半空,望着那吞噬了棉衣的冰冷涧水,一时怔住。融镜法师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平静无波,却如洪钟大吕,直叩心扉: “一件破衣,执著什么?冷了便穿,暖了便脱。饥来吃饭,困来即眠。佛法不在枯坐,不在苦形,更不在这一件遮体的布片上!若心有所住,纵披百衲,亦是枷锁;若心无所住,锦衣玉食,何碍真如?德清,你观这涧水,可曾留住一片云影?” 德清如遭棒喝,猛地转身,望向融镜法师。随即,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那奔腾不息的山涧。清冽的涧水撞击着岩石,激起雪白的浪花,在阳光下折射出七彩的光芒。水面上,倒映着湛蓝的天空,飘过的流云,还有……他自己的影子。 那水中倒影,不再是三年前那个锦衣玉食、眉目清秀的公子哥,也不再是那个蓬头垢面、形如枯槁的苦行僧。水波晃动间,他看到一个挺拔的身影,虽然依旧清瘦,却如崖壁青松,透着一股坚韧不拔的沉静力量。眉宇间曾经的迷茫与偏执已然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开阔与明朗。破衣褴褛依旧,却仿佛不再能束缚住那具躯壳中焕发出的、一种崭新的、伟岸比丘的气度! 水中的倒影,与眼前这位智慧圆融的法师,仿佛在那一刻重叠。一种前所未有的清凉与通透感,如同这山涧之水,瞬间涤荡了他灵魂深处最后一丝对于“苦行相”的执着。原来,放下对“苦”的执着,亦是放下一种更深的“住”!真正的解脱,在于心无挂碍,而非形骸的垢净冷暖。 德清缓缓直起身,对着融镜法师,对着那奔腾不息、不染一物的涧水,对着水中那个崭新的倒影,深深一拜,再拜,三拜。再抬头时,眼中那明澈的光,已带上了一种更为圆融、更为坚定的智慧。 “弟子愚昧,今日方知‘应无所住’真义。谢法师当头棒喝!” 自那日起,德清脱下了象征苦行的褴褛百衲,换上了僧众常穿的整洁僧衣。他不再执着于山洞苦修,而是跟随融镜法师,系统研习博大精深的天台教观。晨钟暮鼓,青灯黄卷。他如饥似渴地汲取着智者大师的圆顿止观,体悟着“一念三千”、“三谛圆融”的玄妙法义。他本就天赋极高,又经历了生死边缘的淬炼与融镜法师的点拨,此刻心无旁骛,智慧如同被拂去尘埃的明镜,日益澄澈。 寒来暑往,六度春秋。在融镜法师的悉心指导下,在无数个与孤灯经卷相伴的深夜里,德清以其深厚的禅定功夫和日益通达的智慧,将天台法华玄义融会贯通,最终凝结成一部见解精辟、条理清晰的《法华经略疏》。当最后一笔落下,墨迹在灯下闪着幽微的光,德清搁下笔,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东方天际,已隐隐透出一线鱼肚白。 六载寒暑,一部《略疏》。这不再是苦行岩洞中那个以肉身对抗寒冷的倔强身影,而是一个在智慧法海中劈波斩浪、渐趋圆融的求道者,正稳稳地立于天台之巅,眺望着更为浩瀚的佛法星空。鼓山的晨钟,再次悠扬响起,穿透黎明前的黑暗,传得很远很远。 ------------ 第三章 血叩五台·文吉疗疮 光绪八年(1882年)孟秋,浙东普陀山,法雨如沐。 法华庵前,古柏森森。四名来自各地的年轻僧人,神色肃穆,垂手而立。他们的目光,聚焦在石阶上那个正俯身整理行囊的身影上——虚云。他刚刚结束在普陀山数月的静修,此刻,一个酝酿已久的宏愿,即将化为脚下丈量天地的血路:从普陀山出发,三步一叩首,朝拜山西五台山文殊菩萨道场。 行囊极简:一个破旧褡裢,内装几卷随身佛经;一个磕头用的厚布护额;一个盛水的葫芦;几块能存放许久的硬面饼。再无他物。这便是他全部的资粮。 晨光熹微,海风带着咸腥。虚云转身,面向法华庵庄严的山门,双手合十,深深三拜。起身,目光扫过面前四位年轻僧人——秋凝、性澄、法性、觉明。他们的眼神中,有敬仰,有决绝,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忐忑。 “此去五台,山高水长,三步一拜,血染尘途。”虚云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磐石投入静水,“一念虔诚,十方感应。脚跟不稳者,此刻回头,犹未为晚。” 四僧齐声合十:“愿随大师,生死不渝!” 虚云不再多言。他缓缓走到庵前第一级青石台阶下,整肃僧衣,将厚布护额紧紧系于前额。双手高举过头顶,合十,然后缓缓下落至胸前,再分开,掌心向下按于膝前冰冷粗糙的石阶。整个身体如同推金山倒玉.柱般,深深俯拜下去。额头,重重地叩在坚硬的青石之上——咚! 一声闷响,如同战鼓初擂,宣告着这场旷世苦行的开始。 他直起身,向前三步,动作沉稳而虔诚,如同丈量着通向佛国的阶梯。然后,再次俯身,合十,下按,叩首——咚!每一次叩首,前额撞击石阶的声音都清晰可闻,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力量。青石板上,很快便留下了一小片湿漉漉的汗渍,随即又被不断落下的新汗覆盖。 秋凝、性澄、法性、觉明紧随其后,依样而拜。五人的身影,在普陀山清晨的山道上,形成了一条缓慢移动、不断起伏叩拜的僧侣长链。汗水很快浸透了单薄的僧衣,紧贴在背上。秋日虽已至,江南的暑气却依旧蒸腾,青石板路被阳光烤得滚烫,隔着薄薄的僧鞋底,灼烧着脚板。每一次膝盖弯折,每一次手掌按地,都传来火辣辣的刺痛。 然而,最煎熬的是膝盖。三步一叩,每一次跪下、起身,膝盖承受着全身的重量与下坠的力道,反复撞击着坚硬的地面。虚云年逾不惑,筋骨虽健,但如此高强度的重复跪拜,很快便在膝盖处积下暗伤。秋凝更为年轻,但体质稍弱,行至常州地界时,他的步伐已明显蹒跚,每一次跪下,都伴随着一声压抑不住的闷哼。 一日正午,烈日当空。众人寻得一处树荫暂歇。秋凝脸色惨白,豆大的汗珠顺着鬓角滚落。他颤抖着卷起僧裤,露出双膝。 众人倒吸一口冷气! 那膝盖处早已皮开肉绽!原本青紫的淤血肿胀不堪,伤口深可见骨,脓血混合着泥土砂砾,将破损的皮肉粘连在一起,散发出阵阵腥气。皮肉边缘翻卷着,如同被野兽啃噬过。剧烈的疼痛让他的双腿不住颤抖。 “秋凝师兄!”性澄惊呼,眼中含泪。 秋凝抬起头,望向虚云,嘴唇哆嗦着,眼中充满了巨大的痛苦和更深沉的绝望:“虚云师兄……我……我血肉凡胎……实在……实在撑不住了……” 他猛地低下头,肩膀剧烈耸动,压抑的呜咽声从喉咙深处溢出,如同濒死野兽的哀鸣,“五台……太远了……我的腿……废了……我对不起菩萨……” 虚云蹲下身,默默看着那触目惊心的伤口,眼中并无责备,只有深沉的悲悯。他解下自己的水葫芦,用清水小心地冲洗伤口,又从褡裢中取出随身携带的草药粉末,轻轻敷上。药粉接触伤口的瞬间,秋凝痛得浑身一抽,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莫言废。”虚云的声音低沉而稳定,如同磐石,“此身本为虚幻,痛亦是空。然缘法如此,不可强求。你且寻一处清净庵堂,安心养伤。待伤愈,或返普陀,或留此地修行,皆是功德。” 他轻轻拍了拍秋凝的肩膀,那手掌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秋凝的哭泣渐渐平息,只剩下无声的泪流满面。他明白,自己的朝圣之路,到此为止了。 虚云留下一些草药和干粮,目送着性澄和法性搀扶秋凝,一步一挪地走向远处依稀可见的一座小庙。队伍,只剩下了虚云和沉默坚毅的觉明两人。朝拜的身影,在江南的秋阳下,显得更加孤独,也更加决绝。每一次叩首,那额骨撞击地面的声音,在空旷的路上,如同孤寂的击磬,传得很远很远。 --- 风雪,如同潜伏已久的白色巨兽,在光绪八年腊月,猝然扑向了黄河南岸的铁谢渡口。 虚云与觉明一路顶风冒雪,跋涉数月,终于抵达这黄河天堑。然而,连日暴雪封路,渡口停摆。风雪狂啸,天地一片混沌,数步之外不辨牛马。两人衣衫单薄,早已被风雪湿透,冻得瑟瑟发抖,几乎成了冰雕。在渡口苦捱半日后,终于在一位好心渔翁的指点下,寻到河滩高处一处废弃的茅草棚,暂且容身。 茅棚低矮破败,四壁透风,屋顶茅草稀疏,不断有积雪被狂风卷落棚内。棚内除了一堆早已熄灭、冰冷如石的灰烬,别无他物。刺骨的寒风如同无数冰刀,从四面八方灌入,切割着他们早已麻木的肢体。湿冷的僧衣贴在身上,如同裹着一层冰甲。 “师……师父……太……太冷了……”觉明的牙齿剧烈地打着颤,话语断断续续,几乎不成句。他蜷缩在角落,脸色青紫,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抖动。 虚云盘膝坐在冰冷的泥地上,试图运功驱寒。然而,连日跋涉的疲惫和极度的寒冷,早已耗尽了体力。丹田之中空空如也,那股微弱的暖流根本无法凝聚。寒气如同无数毒蛇,沿着四肢百骸疯狂钻入,直透骨髓。意识也开始模糊,眼前阵阵发黑。他强撑着念诵佛号,嘴唇却冻得僵硬,只能发出微弱的气流声。 “南……无……阿……” 风雪声掩盖了一切。觉明在角落的颤抖渐渐微弱下去,最终归于一片死寂般的冰冷。虚云的心沉了下去,巨大的悲恸与无力感袭来,反而加速了寒气的侵蚀。他感觉自己正坠入一个无边无际、漆黑冰冷的深渊,身体彻底失去了知觉,唯有心头一点微弱的佛号,如同风中的残烛,随时可能熄灭。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个时辰,也许是整整六天六夜。虚云已陷入弥留之际,气若游丝。身体僵硬如木石,血液似乎都已凝固。意识在极寒的黑暗中浮沉,仿佛看到父母模糊的容颜在风雪中飘摇、远去…… “轰——!” 一声巨响!破败的棚门竟被一股巨大的力量从外面猛地撞开!狂风裹挟着雪片和刺骨的寒气,如同决堤的洪水般汹涌灌入!一个高大的身影,披着满身厚厚的、几乎与雪原融为一体的积雪,踉跄着闯了进来!他反手奋力关上那扇摇摇欲坠的破门,隔绝了部分风雪,茅棚内顿时昏暗下来,只剩下狂风的呜咽在棚外肆虐。 来人似乎是个乞丐,衣衫褴褛不堪,沾满油污和泥雪,头发胡子纠结在一起,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在昏暗中异常明亮的眼睛。他口中呼出的白气在冰冷的空气中瞬间凝成霜雾。他环顾棚内,目光扫过角落僵硬的觉明,最终落在盘坐在地、几乎与冰雕无异的虚云身上。 “和尚!还活着吗?!”乞丐的声音粗嘎,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 虚云眼皮微动,却连睁开的力气都没有了。 乞丐不再多问,动作极其麻利。他几步上前,毫不犹豫地伸出那双粗糙、冻得通红的大手,猛地撕开虚云胸前早已冻硬的僧衣!冰冷的空气骤然接触皮肤,虚云残存的一丝意识感到一阵濒死的刺痛。紧接着,那双大手竟抓起地上冰冷的积雪,不由分说,狠狠地在虚云的胸膛、后背、四肢用力搓擦起来! “呃啊——!”一股难以形容的、如同被无数烧红钢针穿刺的剧痛,瞬间冲垮了麻木!虚云喉咙里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嘶哑**,身体本能地想要蜷缩,却被乞丐死死按住。 “忍着!冻僵了就得用雪搓!搓出血气才能活命!”乞丐的声音不容置疑,手上的力道更重,动作迅疾如风。 冰冷的雪粒在粗糙的手掌与冻僵的皮肤间摩擦,发出“沙沙”的声响。起初是刺骨的冰寒和刀割般的剧痛,但随着乞丐持续而有力的搓擦,一股微弱却真实的热流,竟真的从被摩擦的皮肤深处挣扎着透了出来!麻木的肢体开始恢复知觉,那感觉如同千万只蚂蚁在皮肉里钻爬啃噬,痛痒难当,却又带着一种濒死复生的奇异生机。 搓了约莫一炷香时间,乞丐才停手。虚云胸口剧烈起伏,大口喘着粗气,皮肤泛起一种病态的潮红,但那股致命的僵硬感确实退去了不少。乞丐又从怀里掏出一个破旧的粗陶罐,里面装着半罐粘稠的、尚带一丝余温的黄米粥。他扶起虚云的头,小心翼翼地将温热的粥喂入他口中。 温热的液体滑过冻僵的喉咙,流入冰冷的胃腹,如同久旱逢甘霖。一股暖意缓缓升腾,向四肢百骸扩散。虚云贪婪地吞咽着,意识也一点点从黑暗的深渊中挣扎着浮起。 喂完粥,乞丐将陶罐塞到虚云手中,让他自己捧着暖手。虚云这才有力气仔细看向救命恩人。昏暗的光线下,乞丐的形貌依旧模糊,但他怀中似乎揣着什么东西,那东西的一角从破烂的衣襟里露了出来——是一卷书册的封面,上面隐约可见三个古朴厚重的大字:《金刚经》。 就在虚云目光触及那经卷的刹那,奇异的事情发生了!那卷看似普通的《金刚经》,竟在昏暗的棚内,散发出一种极其柔和、却无比清晰的淡淡金光!那光芒并不刺眼,如同月华流淌,温润地笼罩着乞丐的胸口,将他邋遢的形貌都映照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庄严! 虚云心头剧震!他猛地抬头,望向乞丐那张隐藏在乱发和胡须后的脸,声音因激动而颤抖:“恩……恩公!敢问……尊姓大名?仙乡何处?” 乞丐正低头拨弄着快要熄灭的灰烬,试图重新点燃一点微弱的火苗。闻言,他头也未抬,只随意地拍了拍怀中的《金刚经》,声音平淡无奇,却如同惊雷般在虚云耳边炸响: “我叫文吉。从五台山来。” --- 风雪稍歇,渡口重开。虚云与觉明(幸得乞丐文吉施救,亦缓过气来)在文吉的指引下,终于渡过了浊浪翻滚的黄河,进入了河南地界。在怀庆府(今沁阳)城外寻了一家简陋的客栈落脚,首要之事便是处理虚云膝上那溃烂经月、惨不忍睹的伤口。 客房里,油灯如豆。觉明颤抖着手,小心翼翼地揭开虚云膝盖上那早已和皮肉脓血粘连在一起的破布。一股浓烈的、令人作呕的腐臭味瞬间弥漫了整个房间! 伤口.暴露在昏黄的灯光下,景象骇人!整个膝盖肿胀如紫黑色的馒头,皮肤溃烂流脓,深可见骨。伤口深处,竟有无数细小的、乳白色的蛆虫在脓血和腐肉间疯狂蠕动、啃噬!它们密密麻麻,翻滚纠缠,发出极其细微的“沙沙”声,如同来自地狱的啃啮! “呕……”觉明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猛地捂住嘴,脸色惨白地别过头去,不敢再看。 闻声赶来的店主探头一看,更是吓得魂飞魄散,连连后退,捏着鼻子尖叫道:“天爷!这……这都生蛆了!臭死人了!这伤……这伤没得救了!快!快抬出去!别死在我店里!晦气!太晦气了!”他脸色发青,挥手就要赶人。 虚云却异常平静。他低头看着自己膝盖上那地狱般的景象,看着那些疯狂蠕动、啃食腐肉的蛆虫,脸上非但没有丝毫痛苦和厌恶,反而缓缓地、极其清晰地露出了一丝……笑意? 那笑意极其复杂,带着一种洞穿生死的淡然,一种勘破皮相的悲悯,还有一种奇异的感恩。 “店家莫慌。”虚云的声音温和而稳定,仿佛在谈论别人的伤口,“它们……是在替我啖尽这皮囊里的业障污秽呢。” 店主和觉明都愣住了,像看怪物一样看着他。 虚云的目光依旧停留在那些蛆虫上,语气平和,如同讲述一个再自然不过的道理:“此身本是四大假合,脓血污秽所成。这些生灵,食我腐肉,解我病痛,免我割剜之苦,岂不是菩萨派来的使者?它们饱食而去,我身得清净,彼此两便,何惧之有?何嫌之有?” 店主被这番话震得张口结舌,赶人的话再也说不出口,只是惊疑不定地看着这位形容枯槁却眼神清亮如寒星的和尚。觉明心中的恐惧和恶心,也在师父这超乎常理的平静与慈悲之语中,渐渐化为一种难以言喻的震撼与惭愧。 那一夜,虚云在剧痛中昏沉睡去。朦胧间,他仿佛置身一片无垠的莲池。池中千叶莲花盛开,宝光流转。其中一朵最大的青莲台上,端坐着一位雍容慈祥的妇人,眉眼间依稀有着他梦中无数次勾勒过的母亲颜氏的轮廓。母亲的目光温柔地注视着他,嘴唇微动,轻轻呼唤着那个尘封已久的乳名: “古岩……我的儿……” 一股巨大的、无法遏制的孺慕之情瞬间淹没了虚云!他挣扎着想要呼喊,想要靠近,泪水汹涌而出! “娘——!” 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冲口而出!虚云猛地从梦中惊醒,直挺挺坐起!心脏狂跳,如同擂鼓!脸上冰凉一片,伸手一摸,竟是满手的泪水!不,不仅仅是泪水!在这隆冬寒夜,冰冷的客房里,那滚落的泪水竟在他脸颊上凝结成了——细小的冰珠!颗颗晶莹,如同冻结的悲伤。 他怔怔地坐在冰冷的土炕上,黑暗中,唯有窗外呼啸的北风和膝盖伤口处传来的、被蛆虫啃噬的细微麻痒。梦中的莲台、母亲的容颜是如此清晰,而那声“古岩”的呼唤,更是如同烙印,深深烫在了他的灵魂深处。报父母深恩的宏愿,如同沉寂已久的火山,在极度的疲惫与伤痛中,再次猛烈喷发!他紧紧攥住冰冷的被角,任由滚烫的泪水再次涌出,在脸颊上凝结成冰。 --- 漫长的朝拜之路,在血与泪、风雪与蛆虫的磨砺中,终于望见了终点。光绪九年(1883年)的深秋,当虚云拖着伤痕累累、却更加坚毅的身躯,一步一叩首,登上五台山黛螺顶,遥望见前方层峦叠嶂中、殿宇巍峨的显通寺金顶时,一股难以言喻的悲欣交集,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防线。 最后一段通往显通寺山门的石阶,仿佛被佛光加持,每一步都踏在云端。额头上早已结痂又崩裂无数次的伤口,再次渗出血珠,滴落在洁净的石阶上,如同点点红梅。但他浑然不觉,眼中只有那越来越近的、象征着智慧与解脱的圣殿大门。 山门大开,香客如织。巨大的铜香炉矗立在殿前广场中央,炉中香火鼎盛,青烟缭绕,直冲霄汉。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檀香气息,混合着山间清冽的空气,令人心神俱醉。 虚云步履蹒跚却无比坚定地走到香炉前。他放下行囊,整肃早已破烂不堪的僧衣,双手合十,对着香烟缭绕中庄严的大雄宝殿,深深伏拜下去。额头,最后一次,也是最为虔诚、最为感恩地,印在了五台山清凉的土地上。 三拜之后,他缓缓起身,准备进殿礼佛。就在他直起腰的瞬间—— “呼啦——!” 一股奇异的、毫无征兆的旋风平地卷起!不偏不倚,正撞在那巨大的铜香炉之上!那沉重的香炉竟被这突如其来的风猛地撼动,炉身剧烈一晃! “当啷——哗啦!” 香炉顶部堆满滚烫香灰的铜盖,竟被这猛烈的一晃,整个倾覆下来!灼热通红的香灰,如同燃烧的瀑布,轰然倾泻!瞬间便将虚云那双穿着破烂僧鞋、冻疮遍布的脚淹没! “啊!”周围香客发出惊恐的尖叫! 滚烫的灰烬!足以熔金化铁的温度! 虚云只觉得脚上一阵难以想象的灼痛传来!僧袜瞬间被烫穿几个大洞,滚烫的灰烬直接粘在了脚背冻疮裂开的皮肉之上!嗤嗤作响!一股皮肉焦糊的气味弥漫开来! 然而,就在这足以让人痛晕过去的剧痛袭来的刹那,虚云的身形只是微微一晃。他的目光,却死死地、一瞬不瞬地,盯住了那漫天飘散的香灰烟雾! 在那氤氲升腾、被阳光穿透的灰白色烟霭之中,光影扭曲变幻,竟隐隐约约勾勒出两张他魂牵梦萦、刻骨铭心的容颜!一张是父亲萧玉堂威严中带着疲惫的脸,一张是母亲颜氏温柔慈祥的面庞!他们如同乘着这香灰化成的祥云,在虚空中对他颔首微笑,目光中充满了无尽的欣慰、解脱与……祝福! 巨大的、无法言喻的悲恸与狂喜,如同滔天巨浪,瞬间淹没了虚云!脚上的剧痛,在父母这跨越生死、得证解脱的“容颜”面前,显得如此微不足道!滚烫的泪水夺眶而出,与脸上的血污汗水混在一起,滚滚而下。 他忘记了脚上的灼伤,忘记了身体的疲惫,忘记了周遭的一切。他就那么痴痴地、一动不动地站立在滚烫的香灰之中,仰望着烟雾中那渐渐消散的父母容颜,任由泪水奔涌,口中喃喃,如同梦呓: “爹……娘……古岩……回来了……儿子……终于……替你们……拜到了……” ------------ 第四章 高旻杯碎·虚空迸裂 光绪二十一年(1895年)冬,扬州高旻寺。 朔风卷着湿冷的运河气息,扑打着这座千年古刹厚重的山门。寺内,岁末的“禅七”即将开启,这是禅门一年之中最为精进、也最为酷烈的修行。数十位来自各地的僧侣云集于此,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声的肃杀与期待。禅堂内,巨大的“念佛是谁”话头牌高悬,如同一柄悬在每个人心头的利剑。 虚云一身半旧的灰布僧袍,风尘仆仆。自五台朝拜归来,十数年间,他行脚天下,参访善知识,足迹踏遍大江南北,道誉日隆。此次应高旻寺住持月朗和尚之请,前来打七。然而,无人知晓,这位看似沉静如水的僧人,体内正燃烧着一场无声的业火。 昔日三步一拜朝礼五台,千里血路,风霜侵蚀,早已在他这具并不年轻的躯壳上刻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记。双膝的冻伤虽已愈合,却落下了每逢寒冬或阴湿天气便刺骨疼痛的病根。更隐秘的是,那场黄河渡口风雪茅棚中的濒死体验,寒气入骨,加之常年苦行清修,耗损过甚,竟在体内伏下暗疾。近来,小腹处常感坠胀刺痛,溺血之症时发时止,如同体内藏着一块永不融化的寒冰,不断侵蚀着他的元气。他强忍病痛,不愿声张,只将随身携带的止血草药加倍服用,僧袍下摆常隐现暗红。 禅七伊始,虚云被委以“香灯师”之职。此职虽非首座、维那般显要,却责任重大,关系着整个禅七能否如法运转。香灯师需日夜照料禅堂中央长明不熄的佛前香灯,添油、剪芯、除尘,确保灯火长明,象征佛法慧焰不息;更要负责敲击板点,掌控禅堂作息之节律——何时起香坐禅,何时跑香经行,何时开静休息,皆需依循古规,分毫不差。香板敲击的轻重缓急,如同禅堂的心脏搏动,牵动着每一位行者的心弦。 虚云深知此职紧要,更视其为磨砺心志的良机。他拖着病体,每日最早进入禅堂,最晚离开。添油剪芯,动作轻缓精准,唯恐惊扰了堂中凝神参究的同修。敲击板点,更是全神贯注,耳听心数,务求每一次板响都如晨钟暮鼓,直叩人心。香板在他手中,仿佛有了生命,轻重缓急,无不契合禅堂的呼吸。月朗和尚冷眼旁观,见其行止如法,心细如发,暗自颔首。 然而,体内那无声的业火,却在禅七日复一日的煎熬中愈燃愈烈。长时间的趺坐,气血凝滞,小腹的坠痛如针锥刺骨。溺血之症发作得愈发频繁,量也多了起来。每一次艰难的起身添油,每一次凝神敲击板点,都牵扯着下腹的剧痛,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最煎熬的是入夜后,禅堂灯火通明,坐香时间最长。虚云趺坐在香灯旁自己的蒲团上,强摄心神参究话头,下腹的剧痛却如毒蛇般噬咬,一股股温热的液体不受控制地渗出,濡湿了内里的僧裤,浸透了身下的蒲团。深色的湿痕在灰布蒲团上无声蔓延,如同开出的暗色血莲,散发出淡淡的腥气。 一日深夜,护七僧(负责维护禅堂秩序、照料行者的僧人)巡行至香灯处,为长明灯添油。昏黄灯光下,他无意间瞥见虚云身下蒲团边缘一片刺目的暗红!护七僧心头一惊,凑近细看,那湿痕犹新,分明是血迹!再看虚云,面色惨白如纸,双目紧闭,眉头因强忍剧痛而紧锁,身体却如同铁铸般纹丝不动,唯有嘴唇在微微翕动,默念佛号。 护七僧不敢怠慢,立刻禀报了维那师。维那师匆匆赶来,俯身察看,一股淡淡的血腥味钻入鼻腔。他脸色凝重,低声对虚云道:“虚云师!你病体沉重如此,岂能再任香灯之职?速去客堂静养!莫要硬撑,坏了身子,也扰了堂中清修!” 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虚云缓缓睁开眼,眼神疲惫却异常平静。他看了一眼身下染血的蒲团,微微摇头,声音因虚弱而低沉:“维那师慈悲。些许旧疾,不妨碍。此职关乎大众慧命,岂可因贫僧一人而废?贫僧尚能支持,恳请维那师允准。” 维那师看着他惨白却坚定的脸,又看了看那触目惊心的血痕,沉默片刻,终是叹了口气:“你……唉!好自为之!若觉不支,务必立刻告知!” 转身离去前,严厉地瞪了一眼护七僧,示意其不可声张。 当夜禅堂止静后,虚云避开众人目光,悄悄将染血的蒲团藏于香案之下最隐蔽的角落,换上一个干净的旧蒲团。他洗净下身,换上干净的僧裤,将染血的旧裤卷起,深深塞入行囊最底层。那浓重的血腥气似乎仍萦绕不去,如同他体内那无法熄灭的业火,时刻灼烧着他的意志。 自那日起,他更加沉默。坐香时,腰背挺得笔直,如同悬崖上迎风的孤松。每一次溺血带来的剧痛和虚弱袭来,他便将全部心神死死钉在“念佛是谁”这个话头上,如同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那话头成了对抗肉体崩坏的唯一武器,成了照破无边黑暗的唯一心灯!痛!就让它痛!血!就让它流!皮囊朽坏,何足道哉?唯此一念,必须分明!他把自己逼到了悬崖绝壁,不求解脱,只求在这极致的苦痛中,勘破那“谁”字的本来面目! --- 腊月初八,佛成道日。高旻寺禅堂内,气氛肃杀到了顶点。七日将尽,行香(禅堂内围绕佛像快速行走,活动气血)时间,僧众步伐急促,衣袂带风,如同战场上冲锋的阵列。木鱼声、脚步声、粗重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酝酿着一场精神的决战。 虚云趺坐于香灯旁,脸色比身下的蒲团还要灰败。一夜的剧痛煎熬,几乎耗尽了他残存的体力。小腹的坠胀感如同巨石,溺血的冲动一阵强过一阵,冰冷的汗水浸透了里衣,紧贴在脊背上。他强行收摄心神,将所有力量凝聚于“念佛是谁”这一念,如同在惊涛骇浪中死死掌住一叶孤舟的舵。 护七僧提着滚水壶巡行禅堂,为僧众添加热水,驱散寒气。行至虚云座旁时,或许因堂内气氛过于紧绷,或许因连日护持的疲惫,他提壶的手竟微微一抖!滚烫的开水自壶嘴泼洒而出,几滴炽热的沸水,如同烧红的铁珠,不偏不倚,正溅在虚云扶在膝上、结着手印的右手手背上! “嗤——!”一声轻响,皮肉瞬间烫红! 剧痛如闪电般窜入神经!虚云端坐如铁的身躯本能地一震!那一直被他死死压抑在丹田、紧握着茶杯以定心神的手,因这突如其来的灼痛和身体的震动,竟不由自主地松开了! 那只跟随他多年、粗陶所制的茶杯,从他无力的指间滑脱!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凝固。茶杯翻转着,带着虚云最后一丝对皮囊的掌控,划出一道绝望的弧线,坠向坚硬冰冷的青砖地面。 “当——啷——!!!” 一声极其清脆、响亮、甚至带着金属般震颤的碎裂声,在万籁俱寂、落针可闻的禅堂中轰然炸响!如同九天惊雷,劈开了凝滞的空气,也劈开了虚云那因剧痛和极度专注而紧绷如弦的意识! 就在那碎裂声贯入耳膜的刹那—— 轰隆!!! 虚云的识海深处,仿佛有一堵横亘了亿万劫、坚不可摧的琉璃巨墙,被这清脆的杯碎之声猛然击中!没有过程,没有预兆,那堵象征无明、分别、执着、时空的巨墙,在亿万分之一刹那间,粉碎了!不是裂开缝隙,不是坍塌崩落,而是彻彻底底、完完全全、如同最精微的尘埃般,粉碎!化为了绝对的“无”! 紧接着,整个禅堂,不,是整个宇宙的“虚空”,也在这粉碎声中迸裂了!不是爆炸,而是像一面巨大的镜子,被无形巨锤击中,从中心点辐射出亿万道璀璨夺目的光之裂痕,然后无声无息地崩解!空间的概念消失了,上非上,下非下,前后左右,十方三世,轰然混融! 虚云的身体依旧趺坐在蒲团上,但他感觉自己同时存在于每一个角落!禅堂的梁柱在他“眼前”剧烈地倾斜、摇晃,仿佛下一刻就要崩塌,却又奇异地维持着原状。身下的蒲团失去了依托感,如同悬浮在无垠的虚空之中!更不可思议的是,他的“目光”(或者说感知)穿透了厚重的禅堂墙壁! 他清晰地“看”到:隔壁寮房里,一位僧人正蹲在夜壶旁小解,脸上带着如释重负的轻松。运河上,一艘夜航的乌篷船正摇橹前行,船夫呼出的白气在寒夜中清晰可见,橹声欸乃,水波荡漾!禅堂内外,一切人、物、景、声,皆如琉璃般内外明澈,纤毫毕现!没有了墙壁的阻隔,没有了空间的间隔,没有了自我的界限!他即是虚空粉碎后的那个“觉”,遍照一切,涵容万有! 就在这粉碎与迸裂的狂潮席卷一切的同时,一个宏大无边、却又清晰无比的声音,如同自性的轰鸣,如同诸佛的共唱,在他彻底空明的心地中自然涌现,字字如金刚,句句如狮吼: “杯子扑落地, 响声明沥沥! 虚空粉碎也, 狂心当下息!” 偈语出口的瞬间,那粉碎虚空的狂潮骤然平息。禅堂依旧是禅堂,蒲团依旧是蒲团。梁柱不再摇晃,墙壁依旧矗立。隔壁僧人的夜壶,运河上的乌篷船,都隐没在墙壁之后。唯有那杯盏的碎片,静静地躺在青砖地上,映着长明灯的光。 然而,一切已然不同。那盘踞体内多年的剧痛、那如影随形的溺血之感、那沉重的疲惫、那对“念佛是谁”的死死抓握、那对生死的怖畏……所有的一切,如同晨露遇朝阳,消失得无影无踪!一种前所未有的、绝对的、圆满的清凉、光明、自在、无碍,如同浩瀚无垠的虚空本身,充满了他的整个身心!没有“我”在觉受,唯有觉性本身,朗然独耀! --- 禅堂内死一般的寂静被打破了。开静的板声迟迟未响,方才那声惊天动地的杯碎,以及虚云那如同狮子吼般脱口而出的四句偈语,早已惊动了所有沉浸在参究中的僧人。无数道惊疑、震撼、探究的目光,如同利箭般射向香灯旁那个依旧端坐的身影。 虚云缓缓睁开双眼。那双曾因苦痛而深陷、因疲惫而黯淡的眸子,此刻清澈得如同雨后初晴的万里晴空,深邃得如同涵容星汉的无垠宇宙。目光平和,无悲无喜,却带着一种洞穿一切迷雾的明澈力量。他扫视禅堂,目光所及,无论是首座、维那,还是普通清众,都感到心头一震,仿佛灵魂深处被一道清冽的甘泉瞬间洗涤。 西单(禅堂西侧)一位中年香灯师,在虚云目光扫过的瞬间,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击中,浑身剧颤!他猛地从蒲团上站起,脸上血色尽褪,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踉跄着冲出禅堂! 维那师皱了皱眉,示意一位护七僧跟去查看。片刻后,护七僧回来,脸上带着同样惊疑不定的神情,附在维那耳边低语。维那师脸色骤变,猛地看向虚云,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翌日清晨,禅堂开静。虚云如同往常一样,整理香灯,准备敲击板点。那位西单的香灯师,却低着头,脚步迟疑地走到虚云面前。他脸色依旧苍白,眼神躲闪,不敢与虚云对视。犹豫再三,他终于鼓起勇气,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低声问道: “虚……虚云师……昨夜……昨夜亥时三刻……您……您是否……” 他话未说完,虚云已平静地开口,声音不高,却如同清泉流淌,字字清晰入耳: “昨夜亥时三刻,你手持夜壶,往东廊尽头净房倾倒秽物。是也不是?” “轰!” 如同晴天霹雳!香灯师如遭雷击,浑身筛糠般剧烈颤抖起来!昨夜亥时三刻,他确实因内急,悄悄溜出禅堂,手持夜壶去东廊尽头倾倒。此事隐秘,绝无第二人知晓!虚云师……他当时明明端坐禅堂中央香灯之侧!他如何得知?如何能知?! 唯一的解释,只能是昨夜那石破天惊的杯碎声中,他所证得的境界——天眼通!彻见无碍! 巨大的震撼与难以言喻的敬畏如同潮水般淹没了香灯师。他再也站立不住,“扑通”一声双膝重重跪倒在冰冷的青砖地上,额头深深触地,身体因激动和敬畏而剧烈起伏,声音带着哭腔,语无伦次: “大……大师!弟子……弟子肉眼凡胎,不识真佛!昨夜……昨夜冒渎……弟子知罪!弟子知罪!恳请大师恕罪!恕罪啊!” 咚咚的叩头声在寂静的清晨显得格外刺耳。 虚云静静地看着脚下叩拜不止的僧人,脸上无丝毫得色,亦无半分责备。他俯身,轻轻扶起对方,声音温和如春风拂柳: “起来吧。昨夜之事,如露如电。既知是幻,何罪之有?心光常寂照,何处惹尘埃?去吧,当值了。” 香灯师涕泪横流,唯唯诺诺地起身,再不敢抬头,踉跄退去。禅堂内目睹此景的众僧,无不悚然动容,望向虚云的目光,已充满了高山仰止般的敬畏。消息如同插上翅膀,瞬间传遍了高旻寺的每一个角落。 --- 禅七圆满解七之日,赤山法忍禅师(一位以禅风峻烈、见地高拔著称的大德)特意来到高旻寺。他径直步入方丈室,月朗和尚正与虚云对坐饮茶。 法忍禅师须发皆白,眼神却锐利如鹰。他盯着虚云看了半晌,仿佛要穿透这具皮囊,直抵那粉碎虚空的境界深处。虚云平静回视,目光澄澈无波。 “好!好!好一个‘虚空粉碎也,狂心当下息’!” 法忍禅师突然爆发出一阵洪钟般的大笑,声震屋瓦!他手中的竹杖重重地在地上一顿,发出“笃”的一声闷响,眼中精光四射,带着无比的快意与激赏: “临济宗有后矣!大慧杲公(宋代临济宗高僧大慧宗杲)一脉心灯,今日重光!此子根器,当得起‘人天眼目’!” 月朗和尚亦含笑点头,看向虚云的目光满是欣慰。 面对这禅门泰斗的至高赞誉,虚云脸上却无半分骄矜之色。他缓缓起身,走到窗边,推开格扇。窗外,前日的积雪尚未化尽,残雪点点,如同遗落人间的碎玉,点缀着枯枝和青黑色的屋瓦。清冷的空气涌入室内。 虚云的目光投向远处运河上缓缓移动的帆影,声音平静,如同诉说一件与己无关的往事,却蕴含着勘破生死的彻骨清凉: “若无当年黄河渡口,堕水濒死,身如寒冰,心陷幽冥……又怎知这狂心颠倒,原是窃据家宝的贼?” 他收回目光,望向禅堂的方向,仿佛又看到了那只碎裂在地的粗陶茶杯: “茶杯扑落,虚空粉碎。非是茶杯之功,亦非虚空之罪。只是那偷心的贼……无处遁形了。” 法忍禅师的笑声戛然而止。他望着虚云立于窗前的背影,那背影在残雪寒天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孤峭,却又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圆满与平常。老和尚脸上的激赏渐渐化为一种更深沉的敬意与了然。他不再说话,只是提起竹杖,对着虚云微微颔首,转身大步离去。杖声笃笃,回荡在寂静的庭院,如同为这场惊天动地的开悟,敲下了一个余韵悠长的注脚。 禅七散了,茶杯碎了,虚空迸裂又复归平静。唯有那粉碎后的朗朗觉性,如同这冬日高旻寺上空的晴日,无云无翳,照破山河万朵。 ------------ 第五章 袈裟护国·云门血梅 民国元年(1912年),春寒料峭,滇西鸡足山却笼罩着比寒冬更刺骨的肃杀。 “革命”的浪潮席卷九州,“破除迷信,兴办新学”的口号响彻云霄。这股飓风,裹挟着对旧时代一切的否定,也猛烈冲击着千年佛门。云南新军将领李根源,这位辛亥革命的骁将,笃信科学救国,视宗教为愚昧毒瘤。他亲率一标(约千人)荷枪实弹的滇军,杀气腾腾地扑向这座享誉西南的佛教名山——鸡足山!军令如山:“捣毁寺庙,驱逐僧尼,收缴庙产,充作军饷学堂!” 山雨欲来风满楼。祝圣寺内,人心惶惶。大小僧众面色惨白,如惊弓之鸟,更有甚者已收拾细软,准备星夜遁逃。焦灼绝望的气氛如同浓雾,弥漫在每一尊佛像悲悯的眉宇间。 “虚云长老!您快拿个主意吧!” “官兵已到山脚!火炮都架起来了!” “留得青山在啊,长老!暂避锋芒吧!” 众僧围住方丈室,声泪俱下地恳求。虚云盘坐蒲团之上,双目微阖,手中念珠一颗一颗缓缓捻动,面容沉静得如同古井深潭。山外的杀伐之气,山内的惶惶人心,似乎都被隔绝在他周身三尺之外。 良久,他缓缓睁开眼,目光澄澈如洗,扫过一张张惊惧的脸庞。 “诸位稍安。”声音不高,却带着奇异的穿透力,瞬间压下了满室的嘈杂,“佛门清净地,非争杀之所。佛法慈悲,亦非刀兵可毁。老衲自有道理。” 言罢,他起身,整了整身上那件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旧袈裟。没有披上象征方丈威严的金襕袈裟,也未执锡杖拂尘。他只身一人,步履沉稳,缓缓走出祝圣寺山门,如同一位寻常老僧出门散步。 山门外,杀气冲天! 数百名滇军士兵,枪刺如林,在阳光下闪烁着冰冷的寒光。黑洞洞的枪口,齐刷刷对准了寺门。几门新式山炮,炮口狰狞地昂起,直指山顶殿宇。空气紧绷如弦,只待指挥官一声令下,便是玉石俱焚! 李根源一身笔挺的将官呢制服,腰挎军刀,立于阵前。他面容冷峻,目光锐利如鹰隼,审视着这座在他眼中象征着“落后腐朽”的宗教堡垒。当看到寺门洞开,只走出一个形销骨立、衣着朴素的老和尚时,他浓眉微蹙,闪过一丝诧异与不屑。 虚云视若无睹,径直走下石阶,穿过弥漫着硝烟味的肃杀军阵,一步一步,走向李根源。士兵们下意识地握紧了枪,枪口随着他的移动而转动。他步履从容,僧袍在料峭的山风中微微摆动,如同浊浪中逆流而上的孤舟。 终于,他在李根源马前丈余处站定。目光平和地迎上对方审视中带着轻蔑的眼神。 “来者何人?”李根源声音冷硬,带着居高临下的威压。 “老衲虚云,此山一衲子。”虚云合十,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响彻寂静的山谷。 李根源上下打量着这个枯瘦的老僧,嘴角勾起一丝嘲讽的弧度:“虚云?便是那个名头很响的和尚?哼!尔等僧侣,不事生产,空耗民脂民膏,以鬼神之说蛊惑愚民,正是国家积贫积弱之毒瘤!今日李某奉革命大义,特来铲除这封建迷信的巢穴!识相的,速速遣散僧众,交出庙产!否则,”他猛地抽出腰间雪亮的军刀,刀尖直指虚云咽喉,寒光刺眼,“休怪本将军刀下无情!让这千年古刹,与你同化飞灰!” 刀尖的寒意,已触及虚云喉头的皮肤。冰冷的死亡触感,如此清晰。 虚云身形纹丝未动,甚至连眼皮都未眨一下。他的目光越过那闪着寒光的刀尖,深深看入李根源那燃烧着革命狂热与偏见的眼底,朗声开口,声音如同洪钟大吕,在肃杀的山谷间回荡,竟压过了风声和士兵粗重的呼吸: “将军!刀兵可毁寺庙金身,焉能毁众生心中向善之佛性?佛法非为鬼神,乃教人明心见性,断恶修善!慈悲济世,止杀戒暴,扶危济困,化导人心!此等济世安民之正道,将军所谓革命大义,为何竟要毁之?!” 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敲在李根源的心坎上!尤其那“止杀戒暴,济世安民”八字,如同利箭,瞬间刺穿了“破除迷信”的喧嚣表象,直指革命本应具有的仁心内核! 李根源握着军刀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他行伍多年,杀人如麻,早已心如铁石。但这老和尚的目光,清澈得如同山涧寒泉,竟无一丝恐惧谄媚,只有坦荡与悲悯。那话语,更如暮鼓晨钟,震得他心头那偏执的堡垒,裂开了一道缝隙。 虚云并未停歇,声音愈发沉痛恳切:“将军欲兴办新学,开启民智,此乃救国良策,老衲衷心赞叹!然新学之基,在于民心向善,道德不堕!佛法教化人心,导人向善,与新学相辅相成,何来冲突?将军今日若毁寺逐僧,非但断绝一方善缘,恐更寒了万千向善之心!革命所求之新世界,岂能建于断人慧命、毁弃善根之上?!” “这……”李根源一时语塞。虚云的话,剥开了他激进行为下未曾深思的悖论。他高举的革命旗帜,竟可能成为摧毁道德根基的凶器?他握刀的手,不自觉地垂下了几分。 虚云捕捉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动摇,上前一步,声音放低,却更加恳挚:“将军若不信佛法真谛,可愿随老衲入寺一观?且看这晨钟暮鼓间,僧众如何耕田自养,如何施药济贫,如何调解乡邻纷争,如何抚慰鳏寡孤独?且看这佛像庄严处,可有半分奢靡享乐,蛊惑人心?将军!今日始知真和尚,亦在今日始知真革命,当以仁心为本,非以刀兵为能啊!” 李根源死死盯着虚云那清澈见底、毫无伪饰的眼睛,又环顾四周那些杀气腾腾的士兵和冰冷的炮口,再望向鸡足山上那一片在春日阳光下显得格外宁静祥和的殿宇丛林。老和尚的话语,如同清冽的泉水,冲刷着他心中因激进而蒙尘的角落。一种前所未有的复杂情绪——震撼、羞愧、茫然、醒悟——交织翻涌。 良久,他长长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胸中的戾气全部呼出。手臂猛地一收,雪亮的军刀“锵啷”一声,重重归入鞘中! “罢了!”李根源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疲惫,他猛地转身,对着身后严阵以待的士兵,发出了一个让所有人愕然的命令: “收队!炮撤了!枪放下!” 士兵们面面相觑,不明所以,但军令如山,只得依令而行。肃杀的气氛为之一缓。 李根源再转身,对着虚云,竟双手抱拳,深深一揖,语气郑重而带着前所未有的尊重: “大师!李某……今日始知真和尚!适才鲁莽,惊扰宝山清修,根源……在此赔罪!” 他直起身,目光扫过鸡足山葱郁的山林,眼中闪过一丝决断:“为表歉意,根源愿令三军将士,于鸡足山遍植林木,以偿今日唐突之过!愿此青山常在,佛法长存!” 一场泼天大祸,竟在这老僧三言两语、一身正气之下,化为满山新绿,佛门祥光。滇军士兵放下刀枪,拿起锄头,在鸡足山上挥汗如雨,种下了一棵棵象征和解与希望的树苗。李根源临行前,再次向虚云深深致礼,眼中再无戾气,唯有敬重。 --- 时光流转,烽烟再起。民国三十一年(1942年),抗战烽火已燃遍大半个中国。日寇铁蹄肆虐,广州城在敌机的狂轰滥炸下,满目疮痍,哀鸿遍野。更兼天灾,粮道断绝,一场空前的***如同瘟疫般蔓延开来。街头巷尾,饿殍枕藉,哀哭之声不绝于耳。 韶关南华寺,这座六祖惠能的祖庭,也笼罩在战争的阴云和饥馑的恐慌中。寺中存粮早已见底,每日仅以稀粥度日,僧众面有菜色。 一日,监院师捧着空了大半的米缸,愁眉苦脸地禀报:“方丈,库中存米……只够全寺五日稀粥了。” 虚云立于大雄宝殿前,望着山门外蜿蜒而来、面黄肌瘦、眼中只剩下求生欲望的灾民长队,枯瘦的手指深深掐进了掌心。良久,他转身,声音低沉却不容置疑: “传令下去,自明日起,全寺僧众,日啖一餐,粥再稀三分。所省粮米,悉数施于灾民!” “方丈!”监院大惊,“如此……众师兄弟如何支撑?身体垮了,如何护寺修行啊?” 虚云目光扫过殿内庄严的佛像,又望向殿外绝望的灾民,眼中是无尽的悲悯:“佛观一粒米,大如须弥山。此身不足惜,饥民命悬一线!修行不在饱暖,而在舍身。照办吧。” 命令如山。南华寺的斋堂里,粥稀得能照见人影,米粒屈指可数。僧众们默默啜饮,毫无怨言。虚云以身作则,每餐仅一小碗薄粥。省下的粮食,连同寺中历年积蓄的香火钱,被迅速换成救命粮。虚云亲自组织僧众,在南华寺山门外架起数口大锅,日夜不停地熬煮赈灾粥。滚烫的米汤,散发着生命的气息,流入无数濒死灾民的口中。数月间,二十余万银元耗尽,数万饥民得以活命。每当灾民捧着粥碗,对着僧众叩头泣谢时,虚云只是合十低眉,默默诵念“阿弥陀佛”。 一个秋夜,月黑风高。尖锐刺耳的防空警报撕裂了南华寺的宁静!日寇轰炸机群再次来袭!巨大的轰鸣声由远及近,如同死神的咆哮,压得人喘不过气。寺中僧众和避难的百姓惊慌失措,纷纷涌向山后一处天然岩洞躲避。 虚云并未随众入洞。他独立于大雄宝殿前的石阶上,仰望着漆黑如墨、被探照灯不时划破的夜空,手中念珠急捻,口中诵经之声低沉而急促,如同为这苦难大地做最后的祈祷。 突然!一道刺目的白光伴随着震耳欲聋的尖啸,自夜空中直坠而下!是一颗威力巨大的航空炸弹!目标,赫然直指僧俗藏身的后山岩洞!死亡的气息瞬间冻结了所有人的血液!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快如闪电的白色影子,猛地从大殿侧旁的竹林里窜出!竟是一只通体雪白、毛色如缎的狐狸!它眼中闪烁着奇异的人性化的焦急与决绝,四肢腾空,如同离弦之箭,迎着那呼啸坠落的死亡炸弹扑去! “白狐!”有眼尖的僧人失声惊呼! 只见那白狐在空中划出一道不可思议的弧线,竟精准无比地一口叼住了炸弹尾部拖曳的引信带!巨大的下坠力道几乎将它小小的身躯扯碎!它发出“呜”的一声凄厉悲鸣,用尽全身力气,猛地一甩头,竟将那枚冒着死亡白烟的炸弹,硬生生地改变了方向,甩向岩洞旁数十丈外一处无人的深谷! 轰——隆——!!! 地动山摇!恐怖的爆炸声震得整个南华寺都在颤抖!碎石泥土如同暴雨般倾泻而下!深谷中腾起巨大的、夹杂着火焰的烟柱! 烟尘稍散,劫后余生的众人惊魂未定地冲出岩洞。虚云已率先奔向炸弹偏离的方向。在深谷边缘的乱石堆旁,众人找到了那只白狐。 它静静地躺在血泊中,雪白的皮毛被爆炸的灼热和飞溅的碎石撕扯得破烂不堪,沾满了泥土和暗红的血迹。最触目的是它的前爪,为了叼住那沉重的炸弹引信带,竟被巨大的力道生生扯断!断口处血肉模糊,白骨森然。小小的身体微微抽搐,气息奄奄,唯有那双灵动的眼睛,还残留着一丝微弱的光,望向匆匆赶来的虚云,似乎想确认大家是否安全。 虚云缓缓蹲下身,枯瘦的手指颤抖着,轻轻拂过白狐染血的额头。一滴浑浊的老泪,终于从他那历尽沧桑的眼角无声滑落,滴在白狐的皮毛上,迅速被血迹染红。他一生持戒精严,严守不畜宠物的佛制。但此刻,他破例了。 在劫后余生的僧俗悲戚的注视下,虚云小心翼翼地将白狐冰冷的小身体抱在怀中,如同抱着一个舍身护法的菩萨。他步履沉重地走向寺后一处清幽的山坡,亲手掘土安葬。葬坑旁,几株野菊在秋风中瑟瑟发抖。 下葬时,虚云立于墓前,双手合十,不再默诵,而是以清晰、悲悯、充满敬意的声音,朗声念诵起《往生咒》: “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 梵音袅袅,回荡在硝烟未散的夜空中,带着对一位非人护法最深的哀悼与超度。冰冷的山风卷起地上的尘土和落叶,盘旋着,如同白色的精灵,轻轻落在虚云沾满泪痕、沟壑纵横的脸颊上,瞬间融化成细小的水珠,如同佛陀悲悯的泪水。 ------------ 第六章 百岁擎天·戒字千钧 公元1953年,癸巳年。京华初夏,碧空如洗。 新落成的中国佛教协会会址前,车马辚辚,冠盖云集。来自汉、藏、蒙、傣等各派的高僧大德、活佛仁波切,身着各色庄严法衣,肃然而立。政界要员、文化名流亦齐聚于此,镁光灯闪烁不定,记录着这历史性的一刻——新中国首次全国性佛教组织的诞生。 人群的中心,一道身影吸引了所有目光。他太老了。老得如同从岁月深处走来的一尊古佛。须眉胜雪,长垂及胸,在微风中轻轻拂动。脸上沟壑纵横,刻满了百十余载的风霜雨雪,每一道皱纹都仿佛蕴藏着一部苦难与觉悟的史诗。枯瘦的身躯裹在一件洗得发白、打着层层补丁的灰色旧僧袍里,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唯有那根虬结如龙的老藤杖,深深拄在青砖地上,支撑着他摇摇欲坠的形骸,也支撑着一种穿越时空的、磐石般的定力。 他便是虚云。以一百一十四岁高龄,被公推为中国佛教协会首任名誉会长。 匾额高悬,红绸将落。无数目光聚焦在这位世纪老人身上,期待着他为这佛门新纪元留下箴言。一位年轻的女记者挤上前,话筒几乎要触到他干瘪的唇边,声音带着职业性的清脆和难以抑制的好奇: “虚云老和尚!祝贺您!大家都说您是活着的传奇!请问您长寿的秘诀是什么?能否分享给全国人民?” 喧闹的现场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竖起了耳朵,想从这位历经四朝、阅尽沧桑的人瑞口中,听到关于养生的真谛。 虚云缓缓抬起头。浑浊却依旧清明的目光,并未看向记者,也未扫视台下权贵。他的视线,越过攒动的人头,越过崭新的匾额,稳稳地投向佛堂正门两侧那副早已镌刻在他灵魂深处的楹联。那是他驻锡云居山时亲笔所题,此刻被恭恭敬敬地誊写悬挂于此。 他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苍老而浑厚的声音,带着一种洞穿世事的平静,清晰地响起,每一个字都如同古寺钟声,敲在众人心头: “坐阅五帝四朝,不觉沧桑几度;历尽九磨十难,了知世事无常。” 没有养生秘诀,没有延年心法。只有十六个字,道尽了百余年跌宕起伏的生命历程,也道破了“长寿”背后那常人难以想象的、以血泪为薪柴的煎熬与勘破。九磨十难的切肤之痛,最终沉淀为“世事无常”四字真言。这“长寿”,非是刻意求得,而是心无挂碍、随缘任运后的自然果报。 台下陷入一片沉思的静默。镁光灯的闪烁也稀疏了许多。女记者握着话筒,一时竟不知该如何继续。虚云的目光,却已穿透了这京华的喧嚣,飘向了千里之外,江西云居山巅,那片在战火与荒芜中沉寂已久的真如禅寺废墟。 --- 云居山,层峦叠嶂,云雾缭绕。真如寺的断壁残垣,如同巨兽的骸骨,沉默地诉说着岁月的无情。荒草萋萋,掩没了昔日的佛殿经台;鸟雀在倾颓的梁柱间筑巢,鸣叫声更添几分苍凉。 虚云回来了。带着一身沉疴和一副百岁残躯,也带着重振祖庭的如山宏愿。没有前呼后拥,只有几位忠心的弟子随侍。他拒绝了当地政府安排的山下住所,执意在山顶残存的韦驮殿旁,搭起几间简陋的茅棚栖身。 重修真如寺,千头万绪,百废待兴。首要便是建材。山石,是构筑殿宇基柱的筋骨。 一日清晨,薄雾未散。弟子们发现师父不见了。循着山道寻去,赫然看见那枯瘦如柴的身影,竟独自一人,在陡峭的山崖边,奋力搬动一块半人高的巨大山石! 那石头棱角狰狞,少说也有三四百斤!虚云弯着腰,枯枝般的手臂爆出青筋,紧紧抠住石头的棱角,身体因用力而剧烈颤抖,仿佛随时会被那沉重的石头拖入深渊!破旧的僧鞋在湿滑的苔藓上艰难挪动,每一步都摇摇欲坠! “师父——!”释惟因等弟子吓得魂飞魄散,哭喊着冲上去,七手八脚地抱住他,强行将他从那危险的巨石旁拉开。 “您这是要做什么啊!” “您都一百多岁了!这石头我们年轻人搬都吃力!” “万一有个闪失……弟子们万死莫赎啊!” 虚云被弟子们紧紧搀扶着,喘息未定,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他望着那块纹丝未动的巨石,又看看身边哭成泪人、满面惊惶的弟子们,布满皱纹的脸上,竟缓缓绽开一个孩童般纯净、甚至带着一丝顽皮的笑意。 他轻轻挣脱弟子的搀扶,枯瘦的手指指向自己的脚下,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笃定和神秘: “莫哭,莫怕。你们看……老衲脚下,自有文殊师利菩萨的青狮……托着莲花呢!” 弟子们愕然,顺着他的手指低头看去——脚下只有沾满泥土的僧鞋和嶙峋的山岩,哪有什么青狮莲花? “师父……您……”释惟因以为师父年事太高,又劳累过度,出现了幻觉,心中更是酸楚难当。 虚云却不再解释,只是笑意更深,眼中闪烁着一种洞悉幻相、了无挂碍的澄澈光芒。他抬头,望向云雾缭绕的峰顶,望向那片废墟,仿佛看到了未来殿宇巍峨、梵呗悠扬的景象,喃喃道:“重兴祖庭,人天共业。老衲这把老骨头,能搬一石,便添一石之基业。此身尚存,岂敢惜力?” 弟子们望着师父那在晨雾中显得格外渺小却又无比高大的背影,望着他脸上那近乎圣洁的执着与安然,所有的劝阻都噎在了喉咙里,只剩下滚烫的泪水无声滑落。他们明白了,师父是在以百岁残躯,践行着“一日不作,一日不食”的祖训,是以血肉之躯,点燃重燃佛灯的第一炷心香。 在虚云的感召和亲力亲为下,四众弟子戮力同心,伐木采石,担土砌墙。沉寂多年的云居山巅,再次响起了叮叮当当的斧凿之声,响起了嘹亮的劳动号子。一砖一瓦,一梁一柱,都浸透了汗水与虔诚。荒芜的废墟之上,庄严的殿宇如同浴火重生的凤凰,一点点拔地而起。暮鼓晨钟,再次穿透云居山的雾霭,宣告着正法久住的希望。 --- 光阴荏苒,又是两载春秋。1959年,岁在己亥,暮秋。 云居山真如寺,经过数年艰辛重建,已初具规模。大雄宝殿巍峨,金身重塑;禅堂肃穆,经声再朗。然主持这一切的世纪老人,生命之灯已燃至尽头。 农历九月十二,离世前七日。虚云忽觉精神稍振,似有回光返照之象。他召来侍者释惟因,声音微弱却异常清晰: “传话……请诸师……都来……” 消息传开,寺中所有执事、班首及亲近弟子,心中皆是一沉,预感到大事将至,纷纷放下手中事务,肃穆地汇聚到方丈室内。小小的禅房内挤满了人,却鸦雀无声,落针可闻。空气中弥漫着檀香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而神圣的气息。 虚云端坐于禅床之上,背靠着一个旧蒲团。他已瘦得脱了形,宽大的僧袍如同挂在枯枝上。脸色蜡黄,眼窝深陷,唯有那双眸子,依旧如同古井寒潭,深邃、平静,映照着生死的真相。他缓缓环视着面前一张张悲戚、敬仰、不舍的脸庞,目光温和,如同告别,又如同印心。 “老衲……尘缘将尽……”他开口,声音嘶哑低沉,却字字清晰地送入每个人耳中,“今日……与诸师……再……说一场……” 没有长篇大论,没有繁复开示。他艰难地抬起枯瘦如柴的手指,微微颤抖着,指向自己的心口,又指向窗外的虚空,声音断断续续,却凝聚着毕生修证的精华: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离一切相……即名诸佛……” “修行……莫向外求……莫着神通……但向……自心……识取……本来面目……” “持戒……念佛……参禅……贵在……一门深入……心不散乱……” “护持道场……不在殿阁……而在……众心……和合……” 话语如同寒夜中最后的星光,微弱却直指心源。弟子们屏息凝神,泪流满面,努力记下师父最后的教诲。这并非讲经,而是以残存的生命之火,为弟子们点燃最后一盏照亮前路的灯。 说了约莫一炷香时间,虚云气力似乎耗尽,缓缓合上双目,胸口起伏微弱。就在众人以为师父将要安详离世时,他却又猛地睁开眼!那目光竟比方才更加明亮,如同回光返照的烈焰,直射人心!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聚集了生命中最后的能量,清晰而缓慢地吟出一偈: “众生无尽愿无尽, 水月光中又一场。” 声音落下,如同玉磬余音,在寂静的禅房内袅袅回荡。他最后深深地、饱含无尽悲悯地看了一眼在场的每一位弟子,仿佛要将他们的面容刻入永恒。随即,眼帘缓缓垂下,如同落幕,彻底合拢。呼吸,变得极其微弱而悠长。 侍者释惟因强忍悲痛,日夜守护在禅床前,寸步不离。他握着师父枯槁冰冷的手,感受着那生命之火一点一滴地流逝。方丈室内,唯有长明灯的火苗轻轻跳跃,映照着老人安详如沉睡的面容。 七日。整整七日。虚云如同入定,不言不动,唯有极其微弱的呼吸证明着生命尚存。时间在焦灼与哀伤的等待中变得无比漫长。 --- 农历九月十二日,正午时分。 秋日的阳光透过明净的窗棂,斜斜地洒在禅床之上,给虚云苍白的面容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辉。禅房内一片寂静,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鸟鸣。 一直守在床边的释惟因,忽然鼻翼翕动!一股难以形容的、极其清冽而奇异的香气,毫无征兆地弥漫开来!那香气非兰非麝,非檀非沉,纯净得如同高山雪莲初绽,又似深谷幽兰吐蕊,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清凉与安详,瞬间充盈了整个方丈室,甚至溢出窗外! “异香!”释惟因心头剧震!这是圣者迁化的瑞相! 就在异香弥漫的同时,禅床上,那沉寂了七日的身躯,眼皮微微颤动了一下。 虚云,缓缓地睁开了双眼! 那双眼眸,此刻清澈得如同被九霄清泉洗过,深邃得如同涵容了整个宇宙星汉!没有临终的浑浊,没有对死亡的恐惧,只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圆满究竟的清明与洞彻。目光平静地扫过禅房,扫过满面泪痕、悲喜交加的释惟因,仿佛在告别,又仿佛在确认什么。 释惟因屏住呼吸,泪水模糊了视线,他紧紧握住师父的手,哽咽着:“师父……您……您还有什么吩咐?” 虚云的目光最终定格在释惟因的脸上,嘴唇极其轻微地翕动着,似乎在凝聚最后一丝气力。他枯槁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一个音节,一个凝聚了毕生修行、佛门根基、对弟子最深切期望的、重逾千钧的字眼,从他唇间艰难而清晰地吐出: “戒……!” 余音尚在室内缭绕,他那只一直被释惟因握着的、枯瘦如柴的右手,手指忽然微微一动。一直被他捻在指间、伴随了他不知多少寒暑的那串深褐色、油润发亮的星月菩提佛珠,绳线在那一刻,仿佛完成了最后的使命,应声而断! “啪嗒……哗啦啦……” 一百零八颗浑圆的菩提子,如同挣脱了最后的束缚,骤然迸散!颗颗饱满,闪烁着温润内敛的光泽,如同天女散花,又似银河倾泻,欢快地、清脆地滚落在禅床草席之上,蹦跳着,滚动着,发出悦耳的玉碎之声! 释惟因下意识地低头看去,瞬间如遭雷击,呆立当场! 那滚落满席的菩提子,在透过窗棂的秋日阳光照射下,竟呈现出一种极其罕见、动人心魄的色泽——**莹莹碧绿**!如同初春新发的嫩叶凝聚成的玉髓,又似最纯净的碧空被洗练后凝结的精华!绿得如此纯粹,如此深邃,如此生机盎然!颗颗舍利,在粗糙的草席上滚动、静止,散发着柔和而神圣的碧绿光晕,将整个禅床映照得如同仙境! 百单八粒,碧空洗! 虚云的头颅,在佛珠散落的清脆声响中,微微向右侧一偏。最后一丝生命的气息,如同袅袅青烟,消散在满室的异香与碧绿的光晕之中。脸上,定格着一抹无比安详、无比满足的微笑,仿佛只是沉入了一个久违的、无梦的甜睡。 一代禅门巨擘,历经一百二十载沧桑,于云居山真如寺方丈室,在异香满室、舍利碧莹的殊胜瑞相中,安然示寂。那个“戒”字,如同金刚种子,深深烙印在所有在场弟子的心田;那百八碧绿舍利,则成为他一生行持最璀璨的结晶,辉耀后世。 --- 尾声·月照千江 岁月悠悠,甲子轮转。 江西云居山,虚云纪念堂。肃穆,清凉。柔和的射灯下,一方水晶莲台供奉于佛龛中央。莲台之上,数枚晶莹剔透、莹润生辉的碧绿舍利,静静地陈列在红绒衬底之上。灯光穿透水晶,折射在舍利之上,幻化出七彩流转、如梦似幻的光晕,如同凝固的佛光,无声地诉说着一个世纪的传奇。 一位穿着校服的少年,跟随父母前来瞻仰。他踮着脚,好奇地凑近水晶罩,清澈的目光在那神奇的碧绿舍利上流连,又转向壁上悬挂的虚云老和尚庄严法相。少年眼中充满了天真的困惑与巨大的好奇。他拉了拉旁边一位正在默默扫地的老僧的灰色僧袖,声音清脆: “老师父,老和尚……他真的见过文殊菩萨吗?像书上写的那样?” 老僧手中的扫帚并未停歇,竹枝划过青砖地面,发出沙沙的轻响,如同岁月流逝的微音。他抬起头,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温和的笑意,目光却并未看向少年,也未看那水晶舍利,而是透过洞开的纪念堂大门,投向了外面那一片在初夏阳光与微风中起伏涌动的浩瀚景象—— 远山如黛,层峦叠翠。漫山遍野的松林,在风中掀起阵阵涛声,深沉而辽远,如同亘古的梵唱。山脚下,层层梯田铺展,新插的秧苗翠绿欲滴,在阳光下翻涌着生命的波浪,如同碧绿的海洋。松涛声、稻浪声、山涧的潺潺流水声、鸟儿的鸣叫声……交织成一首宏大而和谐的自然交响。 老僧手中的扫帚轻轻一顿,沙沙声止。他抬起枯瘦的手指,指向门外那片无垠的、生机勃勃的天地,声音平静而笃定,如同在讲述一个再明白不过的真理: “小施主,你且看——” “这满山松涛,可是文殊师利的狮吼?” “这遍野稻浪,可是普贤菩萨的象行?” “这拂面清风,可是观音瓶中的甘露?” “这普照日光,可是地藏无尽的悲愿?” “山河大地,草木虫鱼,日月星辰,风云雨露……哪一处,不是诸佛菩萨的金颜妙相?哪一声,不是自性弥陀的清净法音?” 少年似懂非懂,睁大了眼睛,顺着老僧的手指,望向门外那一片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生机盎然的天地。松涛依旧,稻浪起伏,仿佛有无数的金色光点在碧绿中跳跃。在这一刻,那庄严的佛像,那神奇的水晶舍利,似乎都与这活生生的、充满了无限可能的自然宇宙融为了一体。 老僧不再言语,低下头,继续他亘古不变的功课。竹扫帚沙沙地划过地面,如同在为这永恒的“当下”,清扫着心头的微尘。而门外,云居山的松涛与稻浪,正以最磅礴又最细腻的笔触,无声地书写着虚云老和尚那句未尽的偈语: 众生无尽愿无尽,水月光中又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