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卷 一 中国警犬学鼻祖 ------------ 第一章 十万火急 楔子 一九八 九年,暮春,北京市丰台区长辛店。 举世闻名的京汉铁路工人大罢工的策源地之一――二七机车厂改扩建工程正在如火如荼地进行着,整个工地人潮涌动,挥汗如雨,到处都是一派热火朝天的繁忙景象。 “快看,一个人头!”突然,一个声音惊恐地大叫了起来。 工人们赶紧放下活计围了过去,果然看到地上有一个骷髅,尽管依旧残存着些许黄土,但那白骨嶙嶙的的脑壳、空洞硕大的眼窝以及烂掉鼻梁孔俱已毕露无遗,而其牙齿完整的上腭则宣示着死者去世之时显然正当壮年。 “喂,你是怎么发现的?”大家七嘴八舌地问道。 “我刚才正在用铁锹挖地基,起初土质还算松软。哪知挖下去半米之后,猛地碰到了一块硬物。我开始还以为是块大石头,没想到却……”那个年轻人看上去只有十七八岁的年纪,大概经历了刚才惊心动魄的一幕,依旧难以掩盖脸上的惶恐和不安,便一边擦着脸上的汗珠,一边语无伦次地说道。 “嗨,都别看了,赶紧干活去吧――”包工头老宋生怕耽误工期,赶紧走到近前观察了一下,只见那个骷髅的颜色已经发黄,说明死者死亡的时间比较久远。而他长期承包建筑工程,在工地上挖出各个朝代的墓葬也是常有的事。但从目前情况来看,不仅现场没有发现任何棺椁,甚至连砌筑墓穴所用的青砖也没有发现一块,因此初步判断那人很可能死于意外,便立刻抄起了一把铁锹,将那个骷髅小心翼翼地铲到了一旁,围观的工人也随即散了开去。 然而,过了不久,各种各样令人惊悚的惊叫声就再次此起彼伏地充斥了整个工地。老宋心中纳闷,正要前去看个究竟,刚才的那个年轻人更加惊慌失措地跑了过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宋叔,不好啦……我刚才又挖出了一个人头,而旁边的工友也都挖出了不少人头和白骨……” “什么?!”老宋登时勃然变色,如此大规模地发现前人的遗骸简直闻所未闻,他知道事关重大,立即果断地吩咐道,“马上停工,保护现场!” 接着,老宋迅速来到了二七机车厂办公室,会同有关工作人员将情况及时地向上级文物部门进行了汇报。 翌日,一支考古队开进了二七机车厂改扩建工程工地,通过抢救性发掘,竟然清理出了数以千计散落的遗骸。而一个足以震惊世界的无异于德国法西斯纳粹集中营的杀人场也就此展现在了世人的面前―― 经过专家考证,二七机车厂改扩建工程工地乃是侵华日军设在丰台长辛店的一个狼狗队。其时这里豢养着数百条狼狗,最多的时候曾达上千条,日军为了将它们训练成为嗜血成性的杀人工具,把很多无辜群众和抗战志士都扔进狗圈,被那些狼狗活活咬死吃掉了,所以老百姓都称之为“吃人狼狗队”。而此次挖掘出的大量遗骸,也就是当年被日军狼狗吃掉的无辜群众和抗战志士的尸骨。 一九九七年五月,丰台长辛店侵华日军“吃人狼狗队”和延庆岔道“万人坑”、门头沟“王家山惨案”等遗址一起被北京市人民政府列入北京市首批八处爱国主义教育纪念地暨国耻纪念地。 第一章 十万火急 罗阿水于光绪十九年起就成为了大清邮政局的一名邮差,主要负责跑浙江省长兴县下箬寺乡、虹桥镇和李家巷镇一带的线路,前前后后干了近四十年,从大清朝的没落、辛亥革命以及连年的军阀混战,直至如今风起云涌的北伐战争。而他也由一个身强力壮的年轻人逐渐变成了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子。 这些年兵荒马乱,各路军阀你方唱罢我登场,政府官员也如同割韭菜般的换了一茬又一茬。关于邮政方面的监管亦日渐松懈,后来基本无人过问,甚至连邮件丢失也无人察觉,更无人追究。再加之罗阿水年事已高,腿脚不便,特别是看到连年打仗、人心惶惶,遂从中琢磨出了一些门道,便投机取巧,每天只是到局子里面点个卯,却把原本应该及时投递的信件和包裹悉数背回家,先将里面夹带的钱物占为己有,然后再付之一炬,一切做得神不知鬼不觉,既免去了翻山越岭、奔波跋涉之苦,又按月领到了足额的薪水,还能不时捞些外快,从此只图自己逍遥快活,哪里还管什么天地良心和寻常百姓对“家书抵万金”的翘首以盼?而在此期间,那些被其贻误了学业、生计、前程、亲情甚至造成终生遗憾的各界人士又何止成百上千?! 但是,就在今天早晨,罗阿水那四平八稳、波澜不兴的“好日子”却似乎即将走到了尽头。当他上班点了卯之后,将邮包装上分拣好的信件和包裹正要返回家,两个月以前刚刚走马上任的长兴县邮政局长曾少琪忽然将他叫进了办公室,一边从抽屉里面取出了一个牛皮纸大信封,一边说道:“老罗,这是一封刚刚从湖州转来的‘特急件’,请你务必于今天上午尽快送达!” 罗阿水连忙伸手将那个大信封接了过来,只见正面右侧的收信地址为“湖州长兴县下箬寺乡陈塘村”,收信人为“董瀚良”,左下方的发信人则为方方正正的红色印刷体――“中华民国浙江省警官学校”。再翻过来横向一看,但见中间偏右上方的“中华民国邮政邮资已付”长方形邮戳格外显眼,分布于其左侧的圆形收件戳和落地戳亦全部盖齐,而靠近封口处的“特急件”戳和四个“十万火急”手书狂草大字则更是触目心惊。 在中华民国邮政中,除了司空见惯的普通邮件(平邮)之外,还有一些内容重要并紧急,需要打破常规优先传递处理的信件,根据紧急程度可分为“急件”、“加急件”、“特急件”。其中,“特急件”是指已临近规定的办结时限,需特别优先传递处理的信件,多为政府紧急公文,一般由各地邮政局长亲自督办。 作为长兴县邮政局目前仍旧在职的资历最老的从业者,罗阿水当然明白这封信件的重要性和紧迫性,不要说藏匿销毁,即便无故拖延也是要掉脑袋的,因此就立刻背起邮包,一手提着铃铛,一手拎着棍子,急匆匆地出了城门,片刻不停地开始了其自毁信断邮以来的首次投递。 陈塘村位于长兴县城东侧,与邮政局相隔不过五六里的路程。罗阿水尽管上了年纪,毕竟身板还算硬朗,大约过了一炷香的功夫,便沿着公路径直来到了村南路口。 正所谓“熟能生巧”,长期的邮差生涯使得罗阿水不仅对自己片区之内所有的村庄和道路都了如指掌,甚至连具体到每一个收信人也基本能够猜个八 九不离十。但今天信封上的那个收信人的名字却非常陌生,一开始他模模糊糊的还有印象,到现在竟然连姓氏也想不起来了,这在过去简直是绝无仅有之事。 “看来我真的是老了!”罗阿水叹了一口气,以为大多是年迈健忘、记忆力衰退之故,只得停下脚步,将那封信又从邮包里面取出来仔细地看了一遍。 “董瀚良……”不错,这个名字以前的确没有听说过,罗阿水一边念叨着,一边在脑海中将陈塘村的几个姓董的从头捋了一遍,却均没有叫做“董瀚良”之人。 “中华民国浙江省警官学校。”罗阿水又把目光定格在了那封信的发信人上。关于这个学校,他以前根本就没有听说过――当然,从该校冠以“中华民国”的前缀来看,必定也是刚刚开办不久。 陈塘村不大,只有几十户人家,与外界的联系也比较少,平时来往的书信一个月最多也就三五封,所以罗阿水对曾经与他打过交道的每家每户的情况都甚是熟悉。不过,毕竟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踏上邮路,随即屈指一算,赫然发现足足三年没有进入陈塘村了,因此也就不以为怪,暗暗猜测很可能是该村的几个自己叫不出名字的半大小子在这段时间长大成人,或许有个叫做“董瀚良”的董家后生好学上进,有幸被“中华民国浙江省警官学校”录取了也说不定呢。 不过,尽管这样的解释似乎很有道理,但罗阿水仍旧还是隐隐觉得有些不妥。说实话,自从干上邮差这一行以来,经过他的双手送达的录取通知书也不知道有多少,但基本都是平邮。而像今天这样不惜动用大量邮政资源,采用“十万火急”的“特急件”,以政府紧急公文方式邮寄的,他还真的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遇到哩。 时值七月,恰逢稻熟时节。在白光光的日头底下行走了许久,罗阿水早已累得气喘如牛,真恨不得立刻转回家去,首先将包裹和信件里面夹带的财物一股脑儿地取出来,接着将它们全部烧掉,然后再打发老伴儿端上一碟香喷喷的茴香豆儿,舀上一碗自酿的老黄酒,吱吱啦啦地喝上几口凉快凉快。但此次毕竟不同以往,这封由“中华民国浙江省警官学校”寄给“董瀚良”的信件系局长曾少琪亲自督办。倘若再不识时务,则其之前的种种劣行必将大白于天下,因此这一回无论如何也得认真地履行一下自己的职责。 火辣辣的阳光照得人头晕目眩,罗阿水背负着重重地邮包,浑身上下又酸又痛,汗出如浆,那件缝有“邮”字扣章的米色邮差制服紧紧地贴在后脊梁上,湿湿的,粘粘的,异常难受。而经过刚才的一番苦思冥想,他也始终没有记起那个收信人到底是谁,不由得心中越发烦躁,便将那个大信封又重新塞进了邮包,一边顺着那条通往陈塘村的乡间小路向前走了过去,一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对自己说道:“咳,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管他谁家的后生,人家有名有姓的,只要到村子里面去随便找个人打听一下,不就马上一清二楚了吗?” ------------ 第二章 好大的火气 陈塘村虽然毗邻长兴县城,却与一般的乡下农村并无二致。一条大街贯穿南北,两侧分布着黑瓦白墙的杂乱民居。村前流淌着一条小河,岸边泊着几艘又破又烂的乌篷船。村子的四周均为肥沃的良田,远远望去,一片片水稻被饱满的穗子压弯了腰,随着阵阵微风拂过,泛起了一层层金灿灿的浪波。田间地头间或可以看到着几个高挽裤腿、头戴斗笠的村民,有的正在驱赶着偷食的鸟儿;有的正在辨识着稻粒的成色;有的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好像正在商量筹划着准备开镰收割事宜。 罗阿水无心观赏面前的美景,连忙穿过横在小河上的那座石板桥,然后立即摇起了一直提在他的左手的铃铛,右手也同时握紧了那根磨得锃亮的腊木棍儿。 在那时,铃铛和棍子是每个邮差必备的两样行头。邮差的铃铛就像卖油的梆子、耍猴的铜锣一样,无非是提醒人们“送信的来了”;相比而言,棍子的作用却要实用得多,一来可以在疲累的时候当做拐杖,二来可以在遇到土狗袭击的时候挥舞防身。 当今社会政局动荡、匪患猖獗,几乎每个地方的治安都不稳定,老百姓仍需加强自防。在这种情况下,用剩菜剩饭喂养一条或者几条土狗无疑就成了各家各户必做的功课,同时也是成本最低的一项防护举措。但如此一来,便导致狗群泛滥,无法管制,而县城周边地区尤甚。倘若碰上恶狗,轻则咬伤腿脚,重则丧命,而邮差长年走街串巷,遭到恶狗袭击的几率更是常人数倍,因此当局规定邮差送信的时候必须随身携带一根棍棒,以防止出现意外事故。 想起陈塘村里的土狗特别多,大大小小,林林总总,并且特别凶恶,见了生人就咬,罗阿水的左小腿至今还残留着宣统二年在这个村子里遭到几条土狗合力袭击时留下的几个齿痕呢,便心里一紧,立即告诫自己一定要小心戒备,提前预防,千万不可在那群泥腿子的面前洋相百出。 过了石板桥北行三四十米,再往左一拐,绕过一个小小的祠堂,便看见了贯穿陈塘村的那条南北大街。罗阿水抬头向前望去,却见整村子静悄悄的,街上连一个人影也没有,只有几只老母鸡散落在村头的墙角,一边咯咯地叫着,一边用爪子刨着泥土找食吃,而至于他所担心的土狗,竟然全部神奇地消失了! 看到大街上连一只土狗也没有,甚至狗吠声亦绝耳不闻,这大大地出乎了罗阿水的预料。不过,对他而言却正好求之不得,其心情亦随即放松了不少,便以那根木棍当做拐杖,继续摇着铃铛走进了大街。 “铃铃铃……”一串串清脆的铃声在空中飘荡着,迅速传遍了附近的每一个角落。 如果要在前几年,每当听到这激动人心的铃声,不管是有亲人在外面当兵的、经商的、上学的,还是有亲戚长期没有联系的,只要空闲在家的老老少少都会出来打探消息,而那些顽皮的孩子们则会蹦蹦跳跳地跟在他的后面,伴着他走家串户,直到把他送出北面的村口。 但今天却有些奇怪,罗阿水的铃铛已经摇了五六遍了,大街上还是空无一人,连那些最喜欢凑热闹的孩子们也全都不见了踪影。这可让罗阿水着实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莫非陈塘村的村民全都得了健忘症,自己仅仅三年没来,他们就不知道这铃声代表什么意思了吗? “真是奇之怪哉!”罗阿水彻底坠入了迷雾之中,甚至一度怀疑是不是自己年老昏花,然而揉了揉眼睛一看,却见面前依旧空空荡荡,宛若来到了一个空村。 “莫不是此地瘟疫横行,老百姓一夜之间全部暴毙?”罗阿水不得不做了最坏的打算,但转念一想,刚才进村之前分明又在稻田里面看到了几个忙碌的村民,倘若村中发生了什么意外,他们断无不向外界紧急呼救之理。再说即便疫病肆虐,也绝不会仅仅局限于一个村庄,而自己的家就住在长兴县城的东部,并且每天傍晚都要到街上乘凉,肯定会提前听到一些风声。 “看来很可能是我有些杞人忧天了。”连续推翻了两个假设,罗阿水不禁苦笑了一下,想必是今天的天气过于炎热,村民们不愿意出来活动,都躲在家里乘凉,便叹了一口气,又继续摇着铃铛往前走了过去。 大街南半段的西侧生长着一棵古老的大槐树,村子里的老人都说它有些年头了,但到底有多大的树龄,谁也说不清。其树干约有两人合抱,早年也曾蓊蓊郁郁,浓可蔽日,可惜去年夏天遭到过雷击,大部分枝干已经枯死,只剩下一侧小枝得以成活了下来,却再也不复往日的雄伟壮观,更不能为人们留下半点儿荫凉。 老槐树的北面有一户姓董的人家,主人叫做董仁寿,今年约有五十多岁,老伴儿三十多年以前就得病去世了,他一个人既当爹又当娘,含辛茹苦地把儿子拉扯养大,又送到了城里的学堂读书。而他的儿子非常争气,不仅品学兼优,勤奋上进,还考上了大学,并且争取到了一个出国深造的机会,飘洋过海到日本和德国留了学,后来还在日本找到了工作。当然,罗阿水之所以对董仁寿的家庭情况如此熟悉,也主要是因为他的儿子经常鸿雁传书之故。 话又说回来,在当时要供应孩子读书是相当不容易的。董仁寿家境拮据,生活贫困,日子过得紧紧巴巴,几乎从来没有什么积蓄。所幸平时除了务农之外,他还秉承祖上传下的一门造烧纸的手艺,在自家临街的东厢房开了一个铺子,农闲时抽空做些小本生意,赚些零钱贴补家用,以及勉强保障儿子的上学之需。 由于董仁寿的烧纸铺子位于大街的南半段,每当罗阿水进村送信的时候,他总是能够最先听到清脆的铃声,而他的儿子前些年又每隔三四个月都要向家里写信报平安,因此他常常都会急不可耐地第一个笑脸相迎,哪怕没有儿子的信件,也会拉着罗阿水打听一些外面的消息,生怕国际上的任何风吹草动都有可能危及儿子的安全。天长日久,罗阿水自然也就与他成了好友,只要时间不是特别紧张,但凡来到陈塘村,一般都会到董仁寿的铺子里面喝上几杯茶水,然后天南海北地扯上一会儿再走。 不过,眼下马上就要开始夏收了,董仁寿也将没白没黑地忙于地里的农活,在此期间照例要停止营业的。或许今天他的铺子也一定没有开张吧?要不然,自己明明已经很长时间没来送信了,他听到了铃声之后,还不得像在沙漠里面看到了绿洲似的跑过来? 罗阿水一边寻思着,一边迈步前行。不一会儿,就来到了那棵老槐树的下面,但转头往西一看,却惊讶地发现董仁寿家的那个烧纸铺子的屋门竟然是开着的,他不禁心中一喜,连忙快步走了进去,想要向董仁寿打听一下“董瀚良”到底是谁家的后生。 这是一个异常简陋的烧纸铺子,和一般的农村小店几乎没有任何区别,一样的空间狭窄,一样的墙壁乌黑,一样的蛛网低垂,旁侧还留着一个小小的后门,挑着半截脏兮兮、油腻腻的门帘儿,与里面的住宅院落相通。潮湿的地面上散落着随意丢弃的果壳和纸屑,一张破破烂烂的案板上凌乱地摆着数沓粗糙而又发黄的烧纸、几摞花花绿绿的冥币和一大堆蜡烛香火,后面的长凳上则坐着一个身材消瘦、衣衫破烂的老者,花白的头发乱糟糟的像杂草般的蓬松着,颏下长着几缕山羊胡子,嘴里叼着一根旱烟袋,一边吱吱啦啦地吧嗒着,一边紧皱着眉头,好像正在苦苦地思索着什么。 “三年不见,老董大概是被儿子想疯了吧?”罗阿水弯腰走了进来,看到董仁寿魂不守舍的样子,不禁在心里暗暗想道。而他此前在偷偷销毁那些信件和包裹的时候,只注重里面有没有夹带的钱物,却并不曾留意其收信人和收件人究竟是谁,是以很可能连同寄给董仁寿的信件也烧掉了不少。一念至此,他的脸上顿时觉得有些发热,难免产生了一丝愧意,但他毕竟工于心计,马上又迅速地掩饰了过去。 为了防止老百姓向自己发难,追问这三年以来书信的下落,罗阿水在来陈塘村的路上早已编好了各种理由自圆其说,譬如战乱频发、邮路不畅,从而或许导致信件遗失等等。不过他到底做贼心虚,考虑到仓促应答很可能会露出破绽,而最稳妥的办法莫过于快去快回,尽量不给那些泥腿子以任何发问的机会,因此便故作焦灼万分之状,用力地拍了一下董仁寿的肩膀,急火火地说道:“老董,我今天到你们村有点急事儿——快告诉我‘董瀚良’是谁?他现在在哪里?” “什么?!”董仁寿一愣,鼻孔里面喷出了两道白白的烟雾,仿佛刚刚从沉思中醒悟过来,怔怔地望着罗阿水,神色诧异地问道,“你……你……是什么时候进来的?” 罗阿水前些年送信途中经常到董仁寿的烧纸铺子里面歇脚,那时董仁寿非常喜欢整洁,脾气又好,不但穿着得体,干净利索,满脸笑容,待人和蔼,那间小小的铺面也被他捯饬得规规矩矩、一尘不染,而柜台的一角亦总是摆着一套精致的功夫茶具,每次进来总是茶叶飘香,与今天的邋遢和肮脏简直形成了天壤之别。对此,罗阿水一进门就感到甚是疑惑,隐隐觉得董仁寿家很可能发生了极大的变故,不过自己今天的确有要务在身,再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别人家即便天塌下来又与己何干?是以只是视而不见,佯装不知,哪里还有闲心细问? 一股呛人的老旱烟与刺鼻的汗臭、脚臭、霉臭以及廉价香火所掺合起来的几乎令人作呕的味道扑面而来,但罗阿水显然顾不得许多,连忙塞住鼻道,改用嘴巴呼吸,再次急火火地重复了一遍:“我今天到你们村有点急事儿——快告诉我‘董瀚良’是谁?他现在在哪里?” “啥——连你也来找那个畜生?!”不知怎的,一提起“董瀚良”,董仁寿顷刻间就像变成了一个一点就着的“火药桶”,当即横眉立目,怒形于色,连胸脯也气得一鼓一鼓的,好像与“董瀚良”结下了不共戴天的世仇,竟然情同水火,势不相容。 在罗阿水的印象里,董仁寿一向本本分分,忠厚善良,平时做生意也都童叟无欺,买卖公平,每当左邻右舍有难,亦能慷慨解囊,扶危济困,村中的老百姓对他的口碑极好。而这样一个德高望重的老实人也会与人结怨,却是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但是,自己作为一个局外人,一来对此毫不知情,二来只是向他打听一下,即便董仁寿和那个“董瀚良”之间存在着天大的仇恨,也没有必要表现得如此狂躁和偏激吧?同时,念及董仁寿的火气并非针对自己而发,因此也就不以为意,连忙进行解释道:“其实我以前也没有听说过‘董瀚良’这个名字,只不过今天……” “那个畜生死了!”没想到董仁寿的情绪更加失控,竟然声嘶力竭地大吼一声,接着忽地站了起来,连生意也不做了,用两手抓住罗阿水的胳膊,用力地将他推出门外,然后就“咣当”一声从里面关上了屋门。 “你……你……”罗阿水的身份虽然谈不上什么高贵,但邮差毕竟也是吃官饭的,更何况还还担负着传送书信、成人之美的社会功能,是以无论走到哪里都会受到人们的欢迎和尊重,而像今天这样被推搡出门并且还吃了闭门羹的情况却是平生第一次遇到,不禁一下子变得更加不知所措,唯有呆呆地面对着那两扇破旧的光秃秃的门板发愣。 “真是火药碰火柴---好大的火气。”过了好一会儿,罗阿水方才回过神来,而对于刚才的脸面尽失,他觉得不能就这样吃个哑巴亏算了,本来打算与董仁寿理论一番,却又无法谋面,只得不服气地将嘴巴凑近黑黢黢的门缝,向里面辩解道,“老董头,我只不过是向你打听一个人而已,你不愿意回答也就罢了,至于发这么大的脾气吗?你的脑子里面是不是缺根筋啊!” “你们的脑子里面才缺根筋呢——听风就是雨,一味纵容那个畜生胡作非为……”董仁寿的声音透过门缝传了出来,不过却越来越远,显然是走出后门往院子去了。 罗阿水平白无辜地自讨了一个没趣,尽管仍旧有些不甘心,甚至还高高地抬起了右脚,准备踢破屋门冲进去,但看到门板已经残破腐朽,松松垮垮的,倘若真的将其踢得稀里哗啦,被对方赖上索赔反而不美,因此只好无可奈何地朝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在心里恨恨地暗骂了一句,随即把背后的邮包往上紧了紧,又拄着棍子,摇着铃铛,继续向北走了过去。 ------------ 第三章 狗状元 太阳升得越来越高了,聒噪的知了又开始了无休无止的鸣唱。在这个炎热的夏天,或许唯有它们才感受不到社会的动荡和生活的艰辛,如同世外隐士一般躲藏于翠绿葱郁的树叶之下,舒爽怡情,倍觉舒适,再加之低头即食,养分充足,因此无忧无虑,终日引吭高歌。 罗阿水又沿着那条大街向北走了五六十米,眼看已经过了地主洪三爷家位于村子最中央的那座大宅子,却见前面依旧空无一人,而由新任邮政局长曾少琪亲自督办的那封寄给“董瀚良”的“特急件”又必须尽快投递,如果继续盲目前行,万一错过了“董瀚良”的住处,再走回头路势必会耽误更多的时间,因此便急得左顾右盼,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正在这时,后面忽然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罗阿水连忙转头望去,只见一个中年汉子扛着一把铁锹一溜小跑地赶了过来,不禁心中一喜,立刻停在了路旁,盘算着转而向他打听一番。 不一会儿,那个中年汉子来到了近前,罗阿水仔细一看,原来是本村的村民姚三根。因为他的二哥姚二根在外面吃粮当兵,前几年常有书信寄回家,是以罗阿水和他相互熟识。 “罗大叔,我可有些年头没有看见您老人家了,今天是哪阵风把您给吹来的?”姚三根牵挂着二哥的消息,今天好不容易碰到了罗阿水,便忙不迭地追了上来,陪着笑脸问道。 “三根呀,”罗阿水深恐再重陷之前盲目打听“董瀚良”所遇到的不快,便改变了策略,首先抬起拿着铃铛的左手,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珠,然后老气横秋地说道,“这些年战火不断,强盗流寇作恶,邮路艰难,能够顺利送达目的地的信件几乎寥寥无几,这不——三年多了,你们村才来了一封信,还是‘十万火急’的‘特急件’,我得到以后就马上送过来了……” “是不是我二哥寄给我的?!”姚三根的呼吸霎时变得急促了起来,心里扑通扑通一阵乱跳,满含期待地问道,“他在革命革命军第一军第三旅第十七团第三连第三排当兵……” “不。”罗阿水当即予以了否认,“这封信是从‘中华民国浙江省警官学校’发出的,收信人叫做‘董瀚良’。”说到这里,又顺势问道,“你知不知道‘董瀚良’是谁?他的家住在哪里?” “您说什么?”得知那封信不是二哥寄给自己的,姚三根失望至极,心头的火焰瞬间熄灭,连罗阿水的问话也没有听清楚。 “这封信的收信人叫做‘董瀚良’,你知不知道他的家住在哪里?”罗阿水只得又大声地重复了一遍。 “啥?您连‘董瀚良’都不知道——”姚三根惊讶地问道,“我刚才明明看见您从他家的烧纸铺子走出来!” “谁家的烧纸铺子?”罗阿水的脑子登时变得迷糊了起来。 “‘董瀚良’家的烧纸铺子嘛!”姚三根不耐烦地说道。 “那……不是董仁寿家的烧纸铺子吗?”罗阿水一脸茫然地问道。 “嗨——”姚三根不知道罗阿水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便格外多看了他几眼,发现他不像是故意戏弄自己的样子,只得接着解释道,“董仁寿和‘董瀚良’为父子关系,董仁寿家的烧纸铺子可不就是‘董瀚良’家的吗?” “什么?!”罗阿水大吃一惊,一下子张大了嘴巴,讶异地问道,“董仁寿和‘董瀚良’真的为父子关系?” “当然啦。”姚三根以为罗阿水年迈健忘,又赶紧提醒道,“我小时候和‘董瀚良’是一对好伙伴,经常在一起玩耍,每当你来村子里送信的时候,我们还总是跟在你的屁股后面瞎起哄呢!” “我记得董仁寿的儿子并不叫做‘董瀚良’,而是叫做‘董锦章’。”或许因为职业的原因,罗阿水向来以过人的记忆力而自负,只要经他送过的信件或者接触过的人,一般都会留下比较深刻的印象。特别是董仁寿的儿子又经常往家里写信,自然越发记忆犹新,而为了表示自己对这个家庭的认知程度,便将他所听说的关于董仁寿父子的趣闻轶事娓娓道来—— “董仁寿早年丧妻,育有一儿两女。儿子董锦章自幼酷爱与狗一起玩耍,家中曾养狗数条,食则与之同餐,寝则与之同眠,口中不停学狗叫,出门一呼,百狗相应,人们见了无不啧啧称奇,纷纷称其为‘狗状元’。” “几年后,董锦章到了上学的年龄,”罗阿水接着说道,“看到儿子天资聪颖,求知好学,尤喜绘画,董仁寿便倾尽所有,将他送到了长兴县国立箬溪小学读书,又上湖州三中,终于考入上海美专。但毕业后学无所用,只得打些零工过活,度日维艰。” “说来也巧——”罗阿水继续侃侃而谈,“到了一九一二年,董锦章原来的小学老师王载舆升任长兴县政府秘书长。得知董锦章的窘况,想起他‘与狗有缘’,遂通过内部关系帮助他进入北平内政部警官高等学校警犬科学习,因成绩优异,毕业后还被官方派往日本警犬专科学校深造。” “而当时日本的警犬学尚未兴起,”罗阿水有意卖弄自己的见多识广,又喋喋不休地啰嗦道,“日本警犬专科学校的师资力量亦比较落后,并且只有寥寥几名学生,故日方转派董瀚良和一个日本同学远赴德国专门进修,学满后仍返日本,并被日本警犬专科学校聘请为教授,也算是咱们长兴县的一个妇孺皆知的名人吧!” 听着罗阿水口若悬河地絮絮叨叨,姚三根本想纠正几句,却哪里还有插嘴的机会?便只得耐着性子等他闭上了嘴巴,方才不紧不慢地说道:“罗大叔,您所说的虽然大部分都对,但却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呀!” 罗阿水自认为对董仁寿家的情况了如指掌,没想到竟然遭到了姚三根的当面奚落,脸上顿时臊得红一阵白一阵的,宛若被开水烫过的猪皮一般,可是又不知道自己到底错在哪里,只得尴尬地问道:“此话……怎讲?” “董仁寿的儿子小时候的确叫做董锦章,外号也叫‘狗状元’。”姚三根很快注意到了罗阿水脸上的变化,念及自己日后还得有求于他,便笑了笑,赶紧解释道,“不过自从到湖州三中读书之后,他就改名叫做‘董瀚良’,字涵良,号锦章。另外,不知什么原因,他三年前就从日本回国了,却并没有外出工作,只是一直呆在村子里面,和他的父亲一起居住。” 至此,罗阿水才终于弄清楚了“董瀚良”到底是何许人也,也明白了在自己三年没到陈塘村送信的日子里,原来董仁寿的儿子早已回到了国内,看来此前对董仁寿没有收到书信的愧疚亦实属多此一举,但令他百思不解的是,自己刚才明明到大槐树旁边的那家烧纸铺子向董仁寿当面打听过,可董仁寿为什么却将自己的儿子呼作“畜生”,并且诅咒他已经“死了”呢? “哈哈……”听完罗阿水的叙述,姚三根顿时仰天大笑了起来,上气不接下气地问道,“董仁寿……果真是……这么说的?” “是的。”罗阿水如实答道。 “连董仁寿那样的好脾气也会发火,看来他的确快要被气疯了——”过了好一会儿,姚三根方才止住了笑声,颇为同情地说道,“其实也怪不得董仁寿不近人情。因为无论多么富有殷实的家庭,只要摊上董瀚良那样不学无术的败家子儿,哪怕积蓄了百万财产,也会很快被他给败光的。更何况董仁寿前些年为了供他上学念书还欠下了不少饥荒呢!” “什么?董瀚良是个不学无术的败家子儿?”在罗阿水的印象里,董瀚良作为一个农民出身的苦孩子,不仅超群越辈,出类拔萃,到上海、北京等大城市见过世面,还有幸得到了公派出国的机会,远赴日本、德国留学,并曾经在日本工作过,真可谓是时代的宠儿,命运的骄子,虽然不足以堪称万众学习的楷模,亦绝非什么“不学无术”之徒。若非亲耳听到他的童年伙伴对其如是评价,罗阿水委实有些难以置信。不过转念一想,一个人的学术成就并不能代表他的本性和品格,或许他功成名就之后沾染上了一些坏毛病也说不定,因此便连忙问道,“他是整天纵情声色、吃喝赌嫖,还是抽大烟、吸白面儿?” “这些嗜好他倒是一样也没有。”姚三根摇了摇头。 “除了这些,还有什么能够让人败光百万财产?”罗阿水更加疑惑不解。 “养狗。”姚三根答道。 “开什么玩笑?养狗也可以称之为‘败家子’?”罗阿水呵呵一笑,“现在不论城里还是乡下,几乎家家户户都养狗,甚至连我的家里也养了两条小哈巴狗儿,而按照你的说法,岂不是所有人均可纳入此列?” “问题的关键是——别人养狗大多为了看家护院,充其量不过三五条。”姚三根一下子提高了语气,言之凿凿地说道,“而董瀚良却与众不同,他除了养自家的十几条狗之外,还养全村的狗,有时候甚至还养邻村的狗,最多的时候达一百多条,听说把他爹的棺材本都快搭进去了……” “他养这么多狗干什么?”罗阿水不惟无法相信,简直有些匪夷所思。 “驯练呗。”姚三根不屑一顾地冷笑了一声,继续用调侃的语气说道,“这年头,物价飞涨,货币贬值,民不聊生,我们村里有很多人家已经穷得揭不开锅了。可董瀚良倒好,自从回到了村子里之后,却一门心思驯起了狗,并且把钱财也全都花到了狗的身上,每日在村北一个废弃的旧砖窑前面的空地上和一群大大小小的土狗厮混在一起,已经有三年多没有踏出村外一步,对地里的农活也不管不问,以至于有人私底下推测说他的前生很可能是一只狗,也有人有鼻子有眼地说他是二郎真君的哮天犬下凡——做人做到了这个份上,您说他不是走火入魔迷了心窍还是咋的?” “看起来董瀚良真的不识好歹,其所作所为实在令人难以恭维。”罗阿水亦随声附和,说到这里,他忽然又想起了什么,连忙向姚三根求证道,“我记得董瀚良和你的年纪差不多,大概也是属猪的吧?” “是的,我俩都是丁亥年生人。”姚三根答道,“不过我是十月十五出生的,而董瀚良却是腊月十九出生的,比我整整小了两个月。” “这么说,董瀚良今年也已经四十二岁了?”罗阿水低下头去,扒拉着手指盘算了一会儿,不无遗憾地说道,“圣人有云: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尚书》则曰:玩物丧志。没想到他到了这把年纪还不开窍,而养狗驯狗既赚不了钱,又当不了饭,还得白白地搭上工夫,这和春秋战国时期的卫懿公整天与鹤为伴,却丧失了进取之志,常常不理朝政,最终导致国家灭亡有什么区别?” “还是罗大叔说得在理啊。”姚三根听了不禁连连点头,“可惜我们村子里的人胸无点墨,没有人知道什么卫懿公与鹤的故事,也没有人这样引经据典地劝过他。我看今天正好——趁着您老人家来了,就帮我们劝劝他,看看能不能让他回心转意,不要一条道走到黑。” “哪里哪里……”直到此时,罗阿水方才意识到因为对董瀚良养狗之事感到好奇,却把话题扯远了,其实董瀚良养不养狗与自己何干?便抬头看了看天色,发现时候已经不早了,就赶紧推辞道,“我只是小时候读过两年私塾,肚子里也没有多少墨水,再说我还急着送完书信回去交差呢——这样好了,既然董瀚良和董仁寿为父子关系,并且又住在同一屋檐下,我还是回去把书信交给董仁寿,让他转交给董瀚良吧!”说完,立即转身向南走了过去。 “罗大叔,”姚三根却一把抓住了罗阿水的胳膊,笑着说道,“既然您已经走到这儿了,就不必在乎再多走几步——前面不远处就是那个废弃的旧砖窑,而董瀚良今天却正好在那里举行‘百狗演习大会’,不光本村的村民全家出动,甚至连周边几个村子的老百姓也都早早地赶过来了,您难道不想顺便过去看看热闹吗?” ------------ 第四章 百狗演习大会 沿着那条大街出了陈塘村的村北路口,便是一条通往虹桥镇以及北面诸村的乡间小路。继续前行约七八十米,在小路的西侧有一片高大茂密的杨树林,其间夹杂生长着一种被当地老百姓称之为“绵槐”的灌木。目前正值绵槐开花的季节,但见碧绿的枝叶间伸展着一簇簇毛茸茸的穗子,上面密密麻麻地开满了紫色的小花,散发着一种类似于万金油的芬芳。 姚三根扛着铁锹在前面一路紧走,忽然听到从树林西面传来了一阵掌声和叫好声,料到好戏已经开场,不禁更加心急如焚,便索性抄起了近路,一头钻进那片杨树林,分开一人多高的绵槐条子,找到了一条几乎已被蒿草堙没的林间小径,便带领着罗阿水深一脚浅一脚地向西走了过去。 “三根啊,董瀚良经常举行‘百狗演习大会’吗?”罗阿水寸步不离地跟在姚三根的后面,同时用手中的那根腊木棍儿不停地敲打着路旁的野草,以防遭到蛇咬。 “不是的。”姚三根答道,“董瀚良平时一般都对狗进行分批施教,偶尔也将村里及邻村的狗集中起来统一驯练,但大多是一些枯燥无味的单独科目,而像今天这样大规模的演习还是三年以来的第一次呢。” “大概是为了检验一下自己的驯练成果,”姚三根一边伸出手臂拨拉着横在面前的绵槐条子,一边继续说道,“他半月之前就放出了风声,说要在今天搞一个‘百狗演习大会’,除了展示步伐、队列、跨越、攀爬等基本技能之外,届时还将表演钻火圈、撕咬强盗等惊险刺激的节目――这不,今天一大早,不仅村里的老老少少都被吸引过来了,连邻村的乡亲们听到了消息之后,也三五成群地前来观看。” “怪不得我进村之后一直没有听到狗叫声,并且在大街上也没有看到一个人影,原来却都躲在这里呢!”罗阿水一下子恍然大悟,也终于解开了困扰于心中的谜团,接着又疑惑地问道,“既然节目如此精彩,那你为什么这个时候才赶过来呢?” “尽管现在村子里的人大多将董瀚良看作是一个疯子或者傻瓜,”姚三根解释道,“但我依然把他当做朋友,农闲时偶尔找他聊天,也看过他如何驯狗,对于步伐、队列、跨越、攀爬等基本技能早已看倦了。因为眼下稻谷已熟,为了防止麻雀偷吃,我清晨就到地头驱赶了起来,估摸着演习大会的基本技能部分已经展示完毕,而最精彩的部分亦即将开始,便立刻赶过来一睹为快。” “至于董仁寿为什么不愿意承认董瀚良是自己的儿子,还毫不客气地把你轰了出来――”姚三根猜测道,“很可能是由于这个废弃的旧砖窑比较隐蔽,许多外村人并不知情,进村之后难免到烧纸铺子里面向董仁寿打听。而董仁寿原本就极力反对董瀚良养狗驯狗,这次越发不胜其扰,以为你也是到村子里来凑热闹的,便自然而然地把你当做了一个出气筒……” “以我和董仁寿以往的交情,”罗阿水毕竟心中有鬼,只好不自然地笑了笑,自我自嘲道,“今天却受到了这番‘礼遇’,也算是对我最近三年没有到你们的村子里来送信的一个‘报答’吧。” 说话间,姚三根和罗阿水顺利地穿过了那片杨树林,果然看到西面不远处有一个废弃的旧砖窑,四周围绕着一个因长期开采黏土而形成的大土坑,面积广阔,底部平整,宛若一个硕大的广场。由于地表的营养层已被挖掘殆尽,这样的土地几乎寸草不生,便一直荒芜了下来,恰好被董瀚良当作了一个自然天成的驯狗场。 此刻,在那个大土坑的东、南、西三面都围着不少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大家有的带着板凳、马扎;有的搬来了砖头、石块;有的干脆席地而坐;更多的则是站立观看。想必是人们既要看热闹,又恐遭到狗咬,就将那个大土坑的边缘权当了看台。 听着人群中不时传出一阵阵更加热烈的掌声和叫好声,罗阿水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赶紧疾走几步,急急忙忙地来到了那个大土坑的边缘,分开人群,往里一看,只见在那个旧砖窑南面的一块空地上,疏密有致地摆着一些用木板制作的断桥、跳台、a字板以及障碍墙等训犬设施,而一百多条毛色各异、品种不同的土狗则根据体型的大小分成两队,正在一个中年人的指挥下秩序井然地表演着钻火圈。 那个中年人约有四十多岁的年纪,身材中等,略显偏瘦,头发凌乱,面色黝黑,穿着一件土黄色的旧衬衣,后背和肩上都打着补丁。而在他的南北两侧,则分别摆着两排熊熊燃烧的火圈,每排各有五个。其中南侧的那排火圈较大,距离地面较高;而北侧的那排火圈则要小一些,距离地面也矮得多。另外,在那两排火圈的外侧各站着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一高一矮,看样子是那个中年人的徒弟,主要起些防护和协助的作用,以免现场出现意外。 “跳,跳,跳……”随着那个中年人高亢的口令声以及双臂有节奏的摆动,那队大狗奔跑向前,迅疾如风,一条条从容不迫地跳过了那排熊熊燃烧的大火圈;而那队小狗亦不示弱,其动作不仅同样连贯自如,动作麻利,而且似乎更加灵巧敏捷。 “好!好!好……”周围的老百姓大饱眼福,有很多人都是头一回看到如此壮观的场面,待到所有的土狗都钻过了火圈,并且在那个中年人的指挥下排成了整整齐齐的两列,大家都忍不住大声叫好,齐刷刷地鼓起了掌。 接下来,那个个子较高的小伙子转身跑进了后面的旧砖窑,不一会儿,却穿着一件袖子长长的破棉袄、带着一个只露出两只眼睛的厚厚的头套走了出来,看上去甚是滑稽。只见他和那个中年人嘀咕了几句,那个中年人一愣,随即朝着东面望了望,又抬起右臂招了招手,大声喊道:“姚三哥――” “哎,来了――”姚三根见状,连忙一边答应着,一边对罗阿水解释道,“那个中年人就是董瀚良,而那两个小伙子则是本村的两个孤儿,其中那个个子较高的叫做申屠展鸿,今年二十岁;那个个子较矮的叫做俞振戟,今年十九岁。二人均已父母双亡,无依无靠,又酷爱养狗,便被董瀚良收为徒弟。昨天晚上,董瀚良曾经到我家里找过我,说今天可能人手不够,让我帮他一个忙,和申屠展鸿一起扮演强盗,吸引狗群来追。并说给我和申屠展鸿各准备了一件棉衣和一个厚厚的头套,只要穿上之后,肯定不会被狗咬伤。但我还是有些不太相信他的话,是以刚才一直不敢上场,打算就此搪塞过去……” “姚三哥,快来呀――”大概是迟迟没有看到姚三根的身影,董瀚良似乎有些着急,便再次挥舞着手臂呼喊道。 “唉,再不露面恐怕是不行了。”姚三根只得闭上了嘴巴,放下铁锹,顺着脚下的一个土坡滑落到坑底,快步朝着那个旧砖窑跑了过去。 不一会儿,姚三根同样穿着一件袖子长长的破棉袄,带着一个只露出两只眼睛的厚厚的头套,从那个旧砖窑里面走了出来,和申屠展鸿简单地商议了几句,便各自捡了一块砖头,朝着狗群用力地扔了过去,然后立刻迈开大步,分头往西北和东北方向撒腿而逃。 “追!”董瀚良大声喝道。 说时迟,那时快,董瀚良的话音未落,六条大狗便呼地朝着姚三根冲了过去。与此同时,另外六条大狗也对申屠展鸿进行追击。 “汪!汪!汪汪……”一阵紧似一阵的狗叫声越来越近了,姚三根惊得魂飞魄散,尽管其奔跑的速度并不慢,但还是被狗群追了上来。其中一条毛色乌黑的大狗跑在最前面,并且不停地嚎叫着,似乎在为狗群造势,也在为自己助威。而后面的那五条大狗也随之齐吠,紧追不舍 罗阿水和周围的老百姓也都看得跌宕起伏,惊心动魄,生怕那些大狗对姚三根和申屠展鸿造成伤害,便一个个屏住呼吸,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各自的目标,紧张得连大气也不敢出。坐在罗阿水左侧的是一个抱着孩子的小媳妇,大概是害怕场面过于血腥吓坏了怀里的孩子,也赶紧把头转向了一边,并且伸手捂住了孩子的眼睛。 正在这时,姚三根忽然觉得有一条狗的叫声似乎有些熟悉,回头一看,却见冲在最前面的那条大黑狗正是自家去年养的“黑子”,不禁心中一喜,以为其必可“嘴下留情”、“网开一面”,便赶紧大声叫道,“‘黑子’――别咬!别咬!是我,是我……” 然而,“黑子”却如同充耳不闻,兀自发力狂奔,追至距离姚三根约五六米处,猛地后腿一蹬,高高跃起,飞身而上,于空中滑行片刻,然后张开血盆大口,准确地咬住了姚三根右臂的棉袄袖子,用力地摆动着脑袋撕咬着。紧接着,另外的五条大狗也死死地咬住了姚三根左臂的棉袄袖子和衣角不放。在那六条大狗的合力拽拉之下,姚三根很快就被拖倒在了地上,再也动弹不得。若不是他穿着厚厚的大棉袄,那六条大狗很可能会将他撕得粉碎。 稍后不久,申屠展鸿亦被另外六条大狗制得服服帖帖,“呼哧呼哧”地趴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收队!”董瀚良一声令下,那十几条大狗才松了口,乖乖地回到了队列之中。 “哗哗哗……”人们欢声雷动,纷纷站了起来,报以了更加经久不息的掌声。 ------------ 第五章 出头之日 诚如董瀚良事先交待的那样,那十几条大狗虽然看上去凶悍无比,但其撕咬的部位却甚有章法,除了姚三根和申屠展鸿身上所穿的袖子长长的破棉袄之外,并没有向二人的腿脚或者头部等部位发起攻击。是以姚三根尽管惊恐至极,却也有惊无险,但为了谋求自保,只得放弃反抗,闭上了眼睛,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实则早已吓得六魄出窍,魂飞天外。 又过了一会儿,听到身边没有了动静,姚三根才慢慢地睁开眼睛,却见“黑子”和那几条大狗已经全部归队,方才心有余悸地从地上爬了起来。而想起“黑子”六亲不认,竟敢丝毫不顾昔日情分,不禁怒从心起,一股无名之火腾地燃烧了起来,便摘下头套,脱下那件破棉袄,顺手从地上捡起了一块砖头,决定立即还以颜色,让它尝尝背叛主人的下场。 “我打死你这忘恩负义的王八蛋――”姚三根一边朝着狗群冲了过去,一边声色俱厉地大叫着。 “姚三哥,请息怒!”董瀚良一把抱住了姚三根的腰部,大声劝道,“你现在身上没有任何防护措施,这样做是很危险的。万一有什么闪失,很可能真的要耽误收割稻谷了!” “汪汪汪……”那一百多条土狗也齐声狂吠,凶相毕露,仿佛要把姚三根生吞活剥了一般。 “这……”姚三根自知绝难取胜,火气马上消除了大半,但又不甘心就此罢休,只得恨恨地说道,“都说白眼狼难养,没想到狗也一样――‘黑子’,老子这两年算是白养你了!” “哈哈哈……”董瀚良不禁仰天大笑了起来,“姚三哥,这可怪不得‘黑子’。这段时间我琢磨出了一个让狗暂时忘掉旧主的方法,并且在‘黑子’的身上做了试验,今天特地请你来考核一番,没想到还真的收到了预期的效果!” “你的方法倒是成功了,”姚三根却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随即面带愁容地说道,“可我家只有‘黑子’一条狗,如今这畜牲已经把我忘记了,甚至见了我还咬,我还怎么让它看家护院?” “这个嘛,你也不要担心。”董瀚良轻轻地拍了拍姚三根的肩膀,“从现在开始,‘黑子’还是你的‘黑子’,你还是‘黑子’的主人。” “啥?!”姚三根几乎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那畜牲刚才见了我就像见了仇敌似的,猛扑而来,张口就咬,任我怎么呼喊也无济于事,这会儿怎么可能重新把我当做它的主人呢?” “这有啥可怀疑的?‘黑子’本来就是你家的狗嘛!”董瀚良说完,把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放进嘴里打了一个响亮的呼哨,同时用左手朝着“黑子”一指,那两队土狗旋即解散,有的在原地撒欢,有的相互追逐着跑向了远方,有的则寻找他们围在那个大土坑边缘的主人去了,而“黑子”也朝着姚三根跑了过来,在他的面前摇头摆尾,又嗅又舔,哪里还有半点儿凶神恶煞般的模样? “真是神了――”发现“黑子”还是像以前一样温顺,姚三根简直如同做梦一般,为了试一试它是否还敢与自己对抗,随即又挥起拳头做出欲打之状,“黑子”却吓得浑身哆嗦,马上夹着尾巴跑到一边去了。 “锦章,”姚三根还是习惯直呼董瀚良的小名,“你到底使用了什么方法,才让‘黑子’变得这样听话的?” “天机不可泄露――”董瀚良笑着说道,“这个方法日后很可能还会有大用处哩!” 这时,申屠展鸿也摘下了头套,脱下了那件破棉袄,和俞振戟并肩走了过来,听到董瀚良和姚三根的对话,忍不住插嘴说道:“师傅,你虽然空有一身驯狗的本事,可整天憋在村子里,除了可以抓住几个流窜偷盗的小毛贼之外,又会有什么大用处呢?” “是啊。”申屠展鸿的话正好戳中了董瀚良的痛处,他的双眉一蹙,脸色刹那间变得忧郁了起来,继而若有所思地说道,“其实我又何尝不想为国效力呢?但社会黑暗,贪腐成风,正如诸葛亮在《三国演义》中之所言:‘庙堂之上,朽木为官,殿陛之间,禽兽食禄;狼心狗行之辈,滚滚当朝,奴颜婢膝之徒,纷纷秉政。’而我这几年托人向国民政府各级部门寄出的几十封求职信也均如泥牛入海,从来没有任何回应……” “信?”姚三根突然想起了什么,慌忙说道,“我刚才在村子里遇到了老邮差罗阿水,他的手里正好有你的一封信件,好像还是‘十万火急’的‘特急件’哩。” “难道老天……真的开眼了?”董瀚良知道“特急件”绝非平民百姓所能寄出,一般均为政府公文,再加上“十万火急”四个字,则更是板上钉钉,十拿九稳。而他这些年尽管“僵卧荒村”,却无时无刻不在等待着国家的召唤,现在终于盼来了一封国民政府的回信,他马上意识到自己的人生极有可能迎来一个重大转机,便强忍住内心的澎湃汹涌,几乎颤抖着问道,“那个老邮差在哪里?” “跟我来――”姚三根伸手往东面的人群一指,立刻带领着董瀚良、申屠展鸿和俞振戟快步走了过去。 罗阿水久居长兴县城,因为职业的关系长期四处奔走,自负见过不少世面,而像陈塘村这样规模盛大、精彩绝伦的训犬表演,不要说从来没有见过,简直闻所未闻。今天他有幸在此大饱眼福,不禁对董瀚良的本领钦佩不已,尤其让他叹为观止的是其仅凭一人之力,竟然可以让一百多条土狗听从指挥,步调一致,若非亲眼所见,断不相信人世间真有如此奇人。 当然,唯一遗憾的是路上耽误了一些工夫,来得较晚了一些,从而致使罗阿水错过了“百狗演习大会”前面的绝大部分节目,却仅仅看了一个结尾,想必是董瀚良考虑到天气炎热以及地里的稻谷亟待收割,所以将举行演习的时间定得较早之故。 如今演习结束,周边围观的乡亲们一边意犹未尽的赞叹着,一边恋恋不舍地纷纷离开,各自回家忙碌农活去了。罗阿水也想起了自己身怀要务,正要像姚三根一样顺着脚下的一个土坡滑落到坑底,将那封信件亲手交给董瀚良,又见坡度过于陡峭,并且上下落差高达五六米,以他的身子骨实在有些力不从心,倘若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则自己的老命休矣,正在左右为难,忽然看见姚三根带领着董瀚良、申屠展鸿和俞振戟快步而来,便连忙站在原地从容以待。 不一会儿,董瀚良首先从坑底爬了上来,罗阿水赶紧从邮包里面取出那封信件,一边双手递了过去,一边套着近乎说道:“原来你就是董瀚良啊,你小时候我还见过你哩!这是‘中华民国浙江省警官学校’寄给你的‘特急件’,请你查收。” “‘中华民国浙江省警官学校’?”董瀚良一愣,他记得之前从来没有听说过有这样一所学校,再说也从来没有给该校写过求职信,心中霎时一沉,生怕罗阿水投递错误,便赶紧将那封信件接了过来,仔细一看,却见收信地址的确为“长兴县下箬寺乡陈塘村”,而收信人亦用宋体小楷清清楚楚地写着“董瀚良”,方才相信罗阿水所言不虚,不禁越发生疑,当即自言自语道,“奇怪――中华民国浙江省警官学校是怎样知道我的通信地址的呢?” “哎呀――”申屠展鸿是个急性子,跟在董瀚良的身边看了半天,见他只是拿着那个大信封翻来覆去地观看,早就有些忍耐不住了,又听说“中华民国浙江省警官学校”的名头好像大得很,而他却早就巴望董瀚良能够尽快摆脱目前的困境,便立刻怂恿道,“管他中华民国浙江省警官学校是怎样知道你的通信地址的呢,先看看里面的内容再说!” 于是,董瀚良立刻撕开信封,抽出信笺,急不可待地读了起来。原来这是浙江省警官学校校长朱家骅亲笔写给董瀚良的邀请函,说是从浙江省教育厅巡视员王载舆处得知他曾经到日本和德国留过学,在警犬学专业具有极高的造诣,真诚地希望他能够到该校的警犬科执教。另外,在邀请函的末尾,朱家骅还提到曾经分别在今年的五月份和六月份给他各写过一封信,却均不见回复。若此次董瀚良再不应承,其本人将亲自登门相顾,由此足见其周公吐哺、礼贤下士之心情。 “皇天不负有心人!这下总算是报国有门了!”董瀚良再也抑制住内心的激动和兴奋,想起三年以来饱受嘲笑、冷眼、屈辱和误解,自己却不为所动,矢志不移,终于熬到了出头之日,不禁欣喜若狂,泪落如雨。 罗阿水尽管已经把那封信件送达到董瀚良的手中,也算完成了任务,却并没有马上离去,而是站在旁边察言观色。大半辈子的邮差生涯使他觉得这封信件绝对非同一般,很有可能会就此改变董瀚良的命运。倘若真的如此,那么,趁着董瀚良高兴的劲头儿未过,向他讨些欢喜钱亦为这个行当的惯例。此刻见他果然喜极而泣,便连忙上前一步,涎着老脸说道:“恭喜,恭喜,恭喜!” 董瀚良当然明白罗阿水的意图和心思,正要准备跟姚三根借点钱钞将他打发走,却忽然想起朱家骅说在五月份和六月份曾经分别给自己各写过一封信,但自己并没有收到,这其中明显有一些不为人知的内幕,又见罗阿水目光狡黠,似非良善,便没有遂其所愿,而是沉着脸问道:“据信中所悉,浙江省警官学校此前还给我写过两封信,我却为何没有收到?” “要想人不知,除非已莫为。”眼看丑事即将败露,一旦国民政府追究下来,不但自己将遭到万众唾骂,名声扫地,还有可能会面临牢狱之灾,罗阿水顷刻间吓得面色苍白,一股冷汗倏地湿透了衣衫。不过他好在事先有所准备,便强作镇定,装出一副十分委屈的样子说道:“如今天下不太平,几乎年年打仗,或许信件在半路遗失了也说不定呢!” “从杭州到湖州,再到长兴,最多不过四百余里,并且又非密集交战区,这么短的距离怎么会有两封信连续在半路遗失了呢?!”董瀚良的话有理有据,如同一把锋利的钢刀,一下子刺进了罗阿水的心窝。 姚三根早就觉得罗阿水的理由尽管听起来合乎情理,却难免有些牵强附会,这时也赶紧道出了自己的疑惑:“我二哥以前每年都要往家里写六七封信,三年加起来就是将近二十封,怎么可能全部在半路遗失了呢?还有――即便我二哥打仗死了,国民革命军也总会写信告知家属吧?” “是啊,”几个围在旁边看热闹的村民中也有长期没有收到亲人信件的,听到董瀚良和姚三根一说,大家都深表质疑,也马上群起而攻之,“罗阿水,你三年没有到我们村子送过一封信,该不会是把信件都偷偷地烧毁了吧?” “你们……你们没有证据,不要血口喷人!”罗阿水被村民们无意中说个正着,不禁又惊又怕,哪里还有心思再讨欢喜钱?甚至连陈塘村也不敢再次踏入一步,便一边强词夺理地狡辩着,一边灰溜溜地快步往北仓皇逃去。 ------------ 第六章 庸人自扰 董仁寿辛辛苦苦了一辈子,倾尽所有供给儿子读书,原本指望着他能够学有所成,等自己岁数大了也可以有个依靠。而前几年也的确如其所愿,董瀚良不仅走出国门,留洋海外,还被日本警犬专科学校聘为教授,并且娶了一个在日本东京大学附属医院做护士的中国姑娘,生下了两个可爱的女儿。另外,董瀚良也比较孝顺,尽管十几年没有回国探亲,但几乎每个季度都能给董仁寿寄回一些日元补贴家用。周围十里八乡的人们都说董仁寿的祖上造烧纸积了阴德,方才使后辈出人头地,有了比较稳定的生活,而董仁寿亦可以放心地安享晚年了。 但是,这样的好日子却在三年前的那个春夏之交戛然而止。 董仁寿清楚地记得,那是一个稻花飞扬、蛙声阵阵的雨后,日渐感觉年老体迈的他从村北的田地里除草归来,路上还盘算着收完这季稻谷之后就把那两亩水田租出去,再雇上两个学徒,一门心思地把祖宗留下的造烧纸事业发扬光大。然而,当他快要走到家门口的时候,竟然一眼看见多年不曾回家的儿子董瀚良蹲在那棵老槐树下面,却并没有踌躇满志、衣锦还乡的光鲜,不仅满脸憔悴,头发凌乱,甚至连身上的西装也皱皱巴巴的,脚边放着一个褐色的行李箱,怀里抱着一条黑黄相间的毛茸茸的小狗崽。 “快开门,煮一碗热粥,再晚一点儿这只小狗就要饿死了!”父子见面的第一句话竟然是这样开始的,丝毫也没有血浓于水、相拥而泣的骨肉亲情。 董仁寿这才注意到那条小狗崽体态绵软、两眼紧闭,显然已经奄奄一息了。不过他深知儿子从小就特别喜欢狗,特别长大成人之后,又把研究驯练警犬作为自己的术业专攻,在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说是靠狗吃饭的,因此他马上意识到那条小狗崽很可能金贵得很,便没有责怪董瀚良的不近人情和粗鲁无礼,而是连忙掏出钥匙打开大门,进入灶房,刷锅生火,急急忙忙地熬起了小米粥。 接下来,董瀚良简单地向父亲介绍了此次回国的经过,却又一次让董仁寿深感意外――原来他一个多月以前就辞掉了在日本警犬专科学校的工作,撇下妻子和两个女儿,孤身一人乘坐着轮船到了上海,接着又到了南京,辗转于各个政府部门之间,想要谋取一份与之专业相符的工作,但却处处碰壁,当时的国民政府根本不重视这位与狗有奇缘的东方警犬学家,不仅将他拒之门外,不予理睬,甚至在索贿不成之后还冷嘲热讽,极尽挖苦。后来,他又遇到了一个骗子,拍着胸脯保证能够帮他进入国民政府内政部警政司就职,却骗光了他所有的钱财,到最后连生活也难以为继,在南京无法立足,就只好乘坐长途汽车回到了家乡。 对于儿子不做任何商议就草率地放弃了日本方面的丰厚待遇,董仁寿首先提出了强烈的质疑和不满,但董瀚良声称事出有因,并劝他不必多问。董仁寿只好退而求其次,说可以拿出多年的积蓄,督促他再去一趟南京疏通关节,争取在国民政府谋得一官半职,也算光宗耀祖,脸上贴金,以免赋闲在家,无所事事,让村里的乡里乡亲说闲话。 然而,或许是因为性格过于耿直,不够圆滑;或许是因为在国内求职遇挫,深受打击,董瀚良竟对国民政府极度失望,便告诉父亲他可以通过写信的方式进行自荐,却再也不愿意削尖了脑袋到处投机钻营。 “这年头,当官的都腐败透顶,贪婪无度,恨不能挖地三尺盘剥百姓。”董仁寿还是觉得写信自荐的方式不靠谱,便往锅灶里面填送了一把柴草,一边拉着风箱一边说道,“如果不拉关系送礼,哪个衙门会赏给你一碗饭吃?依我说,你最好先不要休息,明天一早就出发赶回南京,抓紧时间把工作落实为妙……” “不行――”董瀚良却斩钉截铁地说道,“我眼下有更加重要的事情要做!” “还有什么事情会比找工作更加重要?”董仁寿实在猜不透儿子的心思。 “这条小狗崽是我从日本带回来的,叫做‘德国牧羊犬’,又叫‘阿尔萨斯狼狗’,目前国内仅有极少数达官贵人饲养,被公认为是世界上最好的警犬,每一条都价值连城。”董瀚良指着自己怀中那只其貌不扬的小狗崽说道,“而日本近几年虽然从德国引进了大量的此类犬种,却仍不满足,目前正在以此为基本繁育更加凶悍的军犬,所以我必须要把这条小狗崽养大,并且尽快进行犬种改良,力争在短时间内有所突破,以便将来可以与日本抗衡。” “啥?”董仁寿一下子瞪大了眼睛,甚至怀疑董瀚良的脑子出了毛病,“日本人繁育军犬与你何干?再说如果你对此感兴趣的话,完全可以和留在日本和他们一起搞,又何必非要辞掉工作回到国内?还有,你仅仅带回来了一条半死不活的狗崽子,连能不能养大都成问题,又谈何犬种改良?” “日本人的确曾经极力邀请我加入新型军犬的研究工作,”董瀚良想了想,终于向父亲吐露了真言,“但却要求我必须改为日本国籍,并签署永远保守秘密的协议。而据我所知,自日本皇太子裕仁摄政之后,便开始大规模地扩充军力,一些狂热的军国主人分子也纷纷走上政坛,而日本的这项新型犬种研究计划亦由由日本陆军提出并组织实施,其目的无非是保留德国牧羊犬的高大和威猛,使之具有更加凶残和冷酷的野性,然后再充实到军队之中,以支持他们的军事侵略和领土扩张,其狼心野心昭然若揭……” “笑话――”因为董瀚良到日本留学、工作的缘故,董仁寿因为对这个位于亚洲东部、太平洋西北部的岛国有了一定的了解,如今听到董瀚良将其说得神乎其神,不禁冷笑一声,随即反驳道,“日本不过弹丸之地,即便其大规模地扩充军力,难道还胆敢贪心不足地以蛇吞象、全面侵略中国不成?” “我认为在不远的将来,最多十五年之内,中日之间必会爆发关乎生死存亡的一战!”董瀚良似乎没有觉察出董仁寿的话语之中所包含的挖苦、挪揄之意,依旧忧心忡忡地说道。 “咳咳咳……”董仁寿气得当场剧烈地咳嗽了起来,便即刻停止了拉风箱和往锅灶里面填送柴草,抬起一只手臂指着董瀚良的鼻子,嘴角一上一下地颤动着,却半天也没有说出话来。 “父亲,请恕儿不孝。”董瀚良赶紧将那条小狗崽放到左侧的臂弯,腾出了右手,一边为董仁寿捶着后背,一边说道,“我知道您肯定不会相信我今天所说的话,而这些话我对国民政府的一些官员也反复说过,却始终没有一个人听得进去。但历史将会证明我是正确的――用不了很长的时间,我的预言必定会一语成谶!” “疯了,疯了……”饶是董仁寿一向性格温和,也无法克制发自内心的狂怒,当即把牙一咬,伸手给了董瀚良一个大嘴巴,“亏你留过洋,受过高等教育,按理说应该比常人看得开,不想却为了一个无端的猜测而自毁前程,这简直就是庸人自扰、自毁前程啊!”说完,便站起身来,气呼呼地走到卧室睡大觉去了。 董瀚良轻轻地拉着风箱,默默地煮好了小米粥,吹凉后仔细地给那条小狗崽喂了下去,那条小狗崽很快恢复了精神。接着,又找来了木头和锯子,亲手为它做了一个舒服而又美观的小狗窝。 次日一大早,董瀚良再次为那条小狗崽喂食,却见它的鼻头上面出现了一小块干燥的灰斑。起初以为只是普通的皮肤过敏,也就并没有太在意。但仅仅过了一天,那条小狗崽就发起了高烧,眼角流出水样分泌物,并且伴有打喷嚏、呕吐、腹泻等现象,他才料到很可能是在路上感染了“犬瘟热”疫病。 “犬瘟热”是一种由犬瘟热病毒引起的高度接触性传染病,以呈现双相热型、鼻炎、严重的消化道障碍和呼吸道炎症等为特征,传染性极强,死亡率极高,在当时几乎从来没有治愈的先例。尽管如此,董瀚良还是没有放弃,便动用了父亲的积蓄,到长兴县城购买了最好的消炎药为它进行肌肉注射,却还是没能挽回它的生命。 那条小狗崽死去之后,董瀚良改良犬种的计划也就完全泡了汤。而此时的他已经身无分文,再也无力购买名贵的德国牧羊犬,不过考虑到日本方面培养新型军犬的计划也不一定能够获得成功,便只好向村民索要了几条土狗,从改进驯练方法入手,三年如一日,矢志不移地呆在村子里面养狗驯狗,一时被十里八乡的人们传为笑谈。 ------------ 第七章 父子情深 造烧纸虽然没有什么特别复杂的技术,但也确实需要很多独特的技巧和一些长期积累的经验。由于祖祖辈辈从事此业,再加之在生产过程中不断地摸索,董仁寿早已成为造烧纸的行家里手。而这年头战乱纷起,人命如草,各镇各村操办丧事的人家逐日剧增,导致烧纸、冥币等丧葬用品的需求更加旺盛,董仁寿制造的烧纸便越发供不应求。不过,这并没有给他带来滚滚财源,也没有给他带来半点儿兴奋和喜悦,反而让他陷入了痛苦万分的焦灼之中。 其实,从三年前开始,董仁寿就有意抛开繁重的体力劳动,转而全心发展造纸业,甚至还做好了规划,打算招收两个学徒,把自己的家庭作坊扩大成为一个小型工厂。 但董瀚良的突然回国彻底打乱了董仁寿的美梦。首先,为了给那条被称之为的“德国牧羊犬”的小狗崽治病,在董瀚良反复恳求下,董仁寿不得不拿出多年积攒的积蓄购买了许多昂贵的消炎药品,却无力回天,终究落得一个“竹篓打水一场空”。接着,董瀚良又养了十几条狗,每日在村后那个废弃的旧砖窑前面的空地上进行驯练,不仅田里的农活从来不干,还经常从家里拿粮食喂全村的狗,以致于连外村的狗也跟着前来“蹭饭”。天长日久,入不敷出,当然也就更别提什么弃农经商、扩大生产了。 于是,一方面是烧纸供不应求而自己的生产能力却极为有限,另一方面是儿子顽固不化,整天疯疯癫癫地与狗为伍,这基本等于“捧着金饭碗要饭吃”。而其返乡之初所大谈特谈的中日战争至今也没有半点儿动静,这更让董仁寿觉得董瀚良的话不靠谱,认为他当初之所以故弄玄虚、危言耸听,也很可能只是为逃避现实而精心编造的谎言罢了。为此,董仁寿也曾不下几十次地要求董瀚良跟着自己学习造烧纸的技术,也好让祖宗的手艺不致于失传,但董瀚良却我行我素,依旧养狗驯狗,乐此不疲。 眼看夏收即至,董仁寿既要顾及地里的农活,又要抽空生产烧纸,还要开铺子招徕生意,恨不能一人当做三人使。而董瀚良却分不出轻重缓急,竟然在这个节骨眼上搞起了什么“百狗演习大会”,不仅把村子里的老老少少都吸引了过去,还引得周围村子里的人们都来凑热闹。从董仁寿打开铺子的那一刻起,就有不少好事者前来打听董瀚良以及“百狗演习大会”的具体位置,董仁寿尽管一一作了回答,心中亦甚是不快。 最可恼的是到了上半晌儿,董仁寿正坐在板凳上吧嗒着旱烟生闷气,三年不曾露面的老邮差罗阿水却不知什么时候地走了进来,风风火火地向他打听董瀚良在哪里。他想当然地以为罗阿水也是前来趟这趟浑水的,便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心中久已蓄积的愤懑瞬间爆发,不仅直斥董瀚良是个“畜生”,还平生罕见地大动干戈,不仅将罗阿水推了出去,还重重地关上屋门,竟然连生意也不做了。 从铺子的后门回到了院子里之后,看着那些晾晒在架子上的七零八落的大张的烧纸,董仁寿依旧火气未消,虽然真的很想撒手不干了,但终究还是难以摆脱庄户人勤劳受苦的宿命,只得打掉了那个不切实际的想法,将那些晒干的大张的烧纸全部收了起来,整整齐齐地码放到了西面的一间厢房里,然后搬过切刀,打算趁着眼下还没有开镰收割稻谷的这点空儿,将其裁剪成统一的规格。 “嚓,嚓,嚓……”随着左手将一摞大张的烧纸麻利地往前推送,董仁寿的右手果断而又有力地按动手柄,锋利的切刀便有节奏地抬起又落下,在略显昏暗的墙角发出了一道道摄人魂魄的寒光。 切纸基本属于造烧纸的最后一道环节,对于这个驾轻就熟的工序,董仁寿也不知道干了多少回。由于在切刀的前面安装了一个固定的模板,每次切纸的时候并不需要丈量尺寸,只需用左手将大张的烧纸依次向前推送即可。大概也正是因为过于重复和单调,在干活的同时,他往往就会有些心不在焉――这不,刚才受了一肚子气却没有地方发泄,便又开始钻起了牛角尖。 “锦章生于丁亥年腊月十九,到今年整整四十二岁了。眼看他的两个女儿都已经快要长大成人,可他却还是像个孩子似的不懂事。”董仁寿的面前又浮现出了这三年来所经受的苦日子,甚至觉得比供给董瀚良读书期间还要艰难得多,一时觉得悲从中来,对未来也产生了绝望,不禁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现在我的腿脚还能活动,勉强可以养家糊口,但一旦我老了,再也走不动了,以后锦章的日子可怎么过啊?” “不行――我毕竟还是他的父亲,为了这个家,再也不能由他任着性子胡来了!”又过了一会儿,董仁寿终于下定了极大的决心,“不如今天中午就炒上几个菜,打上一壶老酒,将族里的几个长辈都请过来,让大伙儿一起开导开导他。” “当然,这次的态度一定要坚决一些,千万不要再像以前那样不了了之。” “还有,假如他仍旧执迷不悟的话,我就和他断绝父子关系,就算没生这个儿子……”正想着,董仁寿突然感到了一阵剧烈的疼痛,低头一看,原来刚才稍一走神,竟将左手拇指靠得刃口忒近了一些,竟被锋利的切刀连同半片指甲切下了一大块皮肉,尽管并没有伤及筋骨,却也鲜血淋淋,惨不忍睹。 “哎呀――”董仁寿痛苦地大叫着,慌忙抓起一把烧纸捂住了伤口,立刻站起身来,踉踉跄跄地跑到了院子里。 今天注定是董瀚良值得永远铭记的日子,历经了一千多个不眠之夜的煎熬和等待,而今总算守得云开,苦尽甘来,他的心头洋溢着无比的欢乐和喜悦,每一滴血液中都奔淌着难以言传的酣畅和痛快,他甚至觉得一下子年轻了许多,走起路来也身轻如燕,简直如同腾云驾雾一般,而至于自己是怎样回到家里的,路上都看见了什么,他的脑子里面竟然一片空白,毫无印象。 然而,当他捧着那封沉甸甸的信件刚刚迈进大门,却顿时被面前的景象惊呆了,只见董仁寿的左手血如泉涌,包在外面的一大叠烧纸也已被浸透,而从西厢房到院子的地面上更是留下了一大串殷红的血迹。他料到父亲很可能在切纸的时候被切刀误伤了手指,并且伤势看上去还比较严重,便大叫了一声,立刻将那封信件扔到了地上,猛地扑上前去,一把撕下了自己的衣襟,马上为董仁寿包扎起了伤口,接着又急切地对跟在身后的申屠展鸿和俞振戟说道:“快――快去请钱郎中!” 钱郎中就住在董瀚良家的北面不远处,其祖上世代行医,到了他这一辈,更是医术精湛,炉火纯青,远近闻名。看到董瀚良对自己如此关心,董仁寿霎时意识到儿子并非无情无义之人,在危急时刻还是体现出了血浓于水的父子真情,对他的诘责和不满也随即消除了大半儿,考虑到请钱郎中出诊还要花钱的,便急忙阻止道:“不要紧,我只是受了一点皮外伤,过几天就会好的……” “那怎么行?您流了那么多血,创面必定不小。再说现在天气炎热,万一伤口感染了怎么办?”董瀚良一边劝解着父亲,一边再次对申屠展鸿和俞振戟催促道,“快去,越快越好!” 申屠展鸿和俞振戟立刻飞身而出,一阵风似的往钱郎中家里跑了过去。不一会儿,就把钱郎中请了过来,为董仁寿止了血,清理了伤口,敷上了金创药,董瀚良方才放下心来,又安排申屠展鸿和俞振戟送走了钱郎中,自己则搀扶着父亲走进卧室,慢慢地在床上躺了下来。 自从董瀚良回到家乡以来,董仁寿虽然和他天天生活在一起,但像现在这样感情流露的机会却绝无仅有,便趁热打铁,用慈爱的目光盯着儿子的眼睛,以近乎哀求的语气说道:“锦章啊,听爹一句话成吗?” “爹,您请说――”董瀚良郑重地点了点头。 “古人说的好,‘一技在身,怀中揣金’。”董仁寿语重心长地说道,“我希望你能够把造烧纸的技艺传承下去,咱们父子同心,心往一处想,劲儿往一处使,正儿八经地做生意,早晚会过上好日子,这不比你整天瞎胡闹强吗?” “爹,我这些年一直在为将来做准备,却并不是什么瞎胡闹。”董瀚良首先纠正了董仁寿的说法,接着又说道,“不过,从明天开始,我再也不会在村子里养狗驯狗了,而是要到浙江省警官学校当一名警犬教官,去养更多的狗,驯更多的狗……” “什么――”董仁寿一下子坐了起来,惊喜地问道,“你要到浙江省警官学校去当警犬教官?!” “是的,这是浙江省警官学校的邀请函。”董瀚良伸手往口袋里面一摸,却空空如也,不禁心中大急,“咦?我刚刚收到的那封信件呢?” “回家的时候我还看见你捧在手的呢。”申屠展鸿也奇怪地说道。 “该不会是掉到院子里了吧?”俞振戟想了想,连忙拔腿跑了出去,果然在大门口附近的地面上看到了那封信件,就马上弯腰捡了起来,回屋交给了董瀚良。 “爹,此乃浙江省警官学校校长朱家骅的亲笔信。”董瀚良抽出信笺,展开后给董仁寿念了一遍,接着又解释道,“我的小学老师王载舆已升任浙江省教育厅巡视员,浙江省警官学校今年春天筹建之初,他就向朱家骅进行了举荐,说我曾经到日本和德国留过学,在警犬学专业方面能力突出。而朱家骅曾经分别于五月份和六月份给我各写了一封信,但我却并没有收到,这次是寄了‘特急件’才得以投递成功的。” 说实话,因为年纪相仿,脾性相投,董仁寿和罗阿水的关系还是很不错的,此前他还一直为自己一怒之下将他扫地出门而耿耿于怀,觉得未免过于粗暴了一些,把他当做了一个无辜的出气筒。此刻听了董瀚良的叙述,想起罗阿水的骨子里就有耍小聪明、爱占小便宜的恶习,又想起他已经三年多没有到村子里来送信了,心里顿时明白了八 九分,不禁狠狠地往地上啐了一口,愤愤不平地说道:“这个老王八蛋,为了一己之私利,竟然差点儿毁掉了我儿子的大好前程!” “爹,您犯不上跟这种人一般见识。”董瀚良深恐父亲急火攻心,便连忙一边给他捶着后背,一边劝道,“等我到了学校报到之后,一定会想办法追究那个老邮差的责任。” “嗯。”考虑到虽然罗阿水背后使坏,但毕竟董瀚良还是得到了一个东山再起的机会,董仁寿的心情才稍稍平息了一些,“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我今天下午收拾一下,明天清晨就到长兴县城坐车。”董瀚良说道,“先乘早班的汽车到湖州,然后再转车到杭州。” “师傅,我们也要和你一起去!”申屠展鸿和俞振戟从小就生活在村子里,连长兴县城也没有去过几回,做梦都想着到大城市去见见世面,一看机会难得,便连忙齐声要求道。 董瀚良对自己的两个徒弟也非常喜欢,不仅关怀备至,视如己出,还将养狗驯狗的技术倾囊相授。而申屠展鸿和俞振戟也在这方面颇有天性,很快就成了他的左膀右臂。说实话,此次前去浙江省警官学校执教,他也很想让二人随行,甚至在回家的路上也是这样打算的,但董仁寿的突然受伤却使他不得不改变了计划,考虑到父亲年老体弱,受伤后无法劳动,便权衡了半晌儿,拍了拍俞振戟的肩膀,满含歉意地说道:“这样吧――我和展鸿先到杭州去看看情况,你还是先暂时呆在村子里吧……” “不,我要和你们一起去!”俞振戟一听大急,随即瓮声瓮气地说道。 “我原本也不想落下你的。”董瀚良赶紧解释道,“但我爹的手受伤了,这些日子需要静养,而地里的稻谷又面临收割。你要首先帮他干完农活,然后再抽空继续驯练村子里的狗,等我爹的身体恢复了,再去杭州相会。” “好吧。”俞振戟想了想,觉得留下董仁寿孤零零的一个人也不是办法,再说毕竟自己的年龄较小,哪怕晚些日子再出去闯荡也不为迟,便只好点头答应了。 ------------ 第八章 政坛新秀 上仓桥又名“安和桥”。元元贞二年曾有西藏僧人奉旨建圣安寺于桥东,至正二年毁于火,后改为军器库。明改军器库为贮粮用的预备仓,俗称“老人仓”,又因系圣安寺基改建,亦称“圣安仓”。其地理位置处于天下驰名的西湖东南,钱塘江以北,乃是进出杭州的门户,周边层峦叠翠,古木参天,风景优美,如诗如画。 在老人仓东侧的青山绿水之间,原有一座庙产五百多亩、殿宇百余间的关帝庙,宣统二年失于大火,后改为革命革命军陆军第六师营舍。随着该部于两年前移驻上海,亦繁华散尽,车马冷落,并逐渐为人们所淡忘。不过,到了今年春天,浙江省民政厅忽然拨付巨款,除了充分地利用原来的庙产,把那片空空荡荡的建筑群落全面加固、修葺一新,还征用了邻近大量的土地,按图施工,大兴土木,用了短短不到两个月的工夫,就将其变更为刚刚成立的中华民国浙江省警官学校的新校区。 浙江省警官学校主要由大操场、校本部、南北打靶场四大部分组成,总占地一千多亩,是中国近代史上规模最大,设施最完整,学制最正规的警政学府。其中,学校的大门在校本部的南侧,两旁有石狮子把门,门楼面阔三间,高大雄伟,门楣上悬挂朱家骅手书的“浙江省警官学校学校”九字横匾。校本部分南北两院,北院是生活区。南院为该校的枢纽和教学区。矗立于南院最中间位置的是一座砖混结构楼阁式建筑,坐北朝南,共分三层,九开间,两侧带有耳房,前廊后厦,四周环以石栏,雕梁画栋,气势宏伟,厅门上方刻有“尚武堂”三个大字,是校长、副校长和教务长等办公、居住的地方,堂前还有一个占地约二十几亩的小操场,平时以当集会、训话之用。尚武堂的东西两侧各有二十排青砖瓦房,每五间一排,各排之间相隔十米,互有走廊相通,每两排为一独院,是学生上课学习、生活的场所,北面还有一长排房屋,为学校库房以及后勤之用房,比如说理发室、器械库房等等。大操场在校本部的后面,占地近三百余亩,其入口处东侧建有演武厅,西南角有一根高约二十米的旗杆。演武厅的北侧还建有单杠、双杠、平台、天桥、木马、秋千、篮球场、摔跤场等,是警校学员习武练兵的场所。靶场分南、北两靶场,共占地二百余亩。北靶场在大操场的东北方向;南靶场在校本部的东南方向。 朱家骅穿着一套笔挺的纯毛深蓝色竖纹华达呢西服,打着绛红色的小碎花真丝领带,穿着锃亮的法国小牛皮皮鞋,一边抽着美国“骆驼”牌高级香烟,一边紧皱着眉头,时而不停地在尚武堂二楼的校长办公室里面走来走去,时而站在宽大敞亮的玻璃窗前向远处眺望,仿佛忧虑重重,满腹心事。 其实,尽管身为浙江省警官学校校长,朱家骅却是最不应该出现在浙江省警官学校校长办公室里的人。而实际上他平时也是极少到这里办公的,以致于上个月才刚刚参加工作的年轻的女秘书苏倩倩还不认识自己的服务对象,早晨上班的时候还闹了笑话,把他当做是一个前来视察的某个政府部门的高级官员呢。 朱家骅,字骝先,一八 九三年出生于浙江湖州,在中国近代史上也算是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他少年时代结识了革命党人张静江,十七岁就成为孙中山的中国同盟会会员,十八岁发起组织中国敢死团并且参加了国民革命军,有力地支援了辛亥革命。之后,他又远赴德、美留学,在教育界、学术界、外交界多有建树,同时又是中国近代地质学的奠基人,以其杰出的聪明才智和过人的精力,在国民党以及国民政府担当过多项重要职务。 一九二七年八月中旬,北伐军在徐州战役失利,蒋介石被迫下野,南京政府被新桂系军阀把持。二十五日,武汉政府宣布迁都南京,与南京政府合并并改组“国民政府”,也就是史上所称的“定都南京”。 逢此政权更迭之际,在民国政坛崭露头角的朱家骅亦风生水起,刚过而立之年即荣膺浙江民政厅长之职。因时任浙江省主席何应钦远在南京,浙江全省的政务实际均由朱家骅一手悉力操持。为实现其政治抱负,遂在浙江政坛大刀阔斧地实行“用新人,行新政”。特别在整饬吏治方面,他更是敢作敢为,雷厉风行,除了坚决清除荡涤军阀时期的官员之外,还用人惟才,坚决拒绝人情推荐,各个职务必须聘请有学术地位或一定声望的人物担任。实施上述举措之后,整个浙江官场的风气顷刻为之一变,而这位年轻的民政厅长也得到了国民政府和老百姓的一致认可。 当然,对作为统治工具的警察系统,由于其无可替代的重要作用,亦引起了朱家骅的高度重视。他认为在推行新政的过程中,如果没有一支得力的警察队伍保驾护航,很难保证其政令畅通,而“浙江历来民团强悍,警政薄弱,尤其是警政干部,少有警政学校出身者”。为了尽快解决这一当前面临的紧迫问题,他首先想到了去外省招考警政干部,但在北平、上海等地招考了几次,虽然报名者众,但真正的具有专业水准者却寥寥无几。于是,便果断决定自己动手培养警政人才。 一九二八年二月,由朱家骅提议,经浙江省政府表决,同意在杭州筹办中华民国浙江省警官学校。为了使学校早日走上正轨,朱家骅亲自兼任校长。通过数次考察,他发现上仓桥原革命革命军陆军第六师营舍的地理位置比较优越,并且已经闲置了两年,遂马上拨付经费进行了修缮,将其作为该校的校址。之后,各项诸如教学设施的建设等筹备工作亦随即紧锣密鼓地同时展开。 要办好浙江省警官学校,首先需要解决的就是师资问题。而解决此类问题最有效、最直接的办法通常只有一个――那就是派人挖兄弟学校的“墙脚”,以更加丰厚的薪水和待遇吸引那些名望较高的老师另奔高枝,使之成为本校的中坚力量。因此,当时国内水平最高的警察教育机构――于清朝晚期创建于北平的内政部警官高等学校自然而然地就被纳入了朱家骅的视野。 去年年底,国民党在上海举行四中全会预备会议,决议邀请蒋介石复职,并负责筹备四中全会,各方亦纷电促其再起。今年一月四日,蒋介石正式复职为北伐全军总司令,继续领导北伐。北伐军在占领河南之后,又取得原属北洋军阀的冯玉祥、阎锡山等人的加入,更是势如破竹,锐不可挡。 眼看北伐胜利在望,北平城内恐慌不已,乱作一团。而设在东直门内北新桥的内政部警官高等学校却并没有受到较大的影响,甚至还照常上课。原来早在民国初年,国民党元老谢持、林森、冯自由等人即到该校进行过三民主义演讲,并将其作为发展国民党组织的秘密据点之一。而今国民党大军挥师北上,该校的大部分师生亦翘首以待,众望所归。 朱家骅趁机派人潜入北平,到内政部警官高等学校游说招聘,并承诺以高薪,包括教务长杨先礼在内的二十余名向往三民主义的各科教官集体南下。再加之去年在北平、上海等地招考了少量拔尖的警政人才,朱家骅亦将他们充实到了浙江省警官学校的教学队伍。 于是,无论从校园校舍、师资人才、教学设施、专业设置方面,还是从教育经费、规范办学、后勤管理等方面,浙江省警官学校都初步具备了办学所需的一切必要条件。 然而,对于即将开设的警犬科专业,朱家骅还是与被其任命为常务副校长的杨先礼存在着较大的分歧。 在那个时候,警犬学尚未兴起,甚至认为可有可无,即便在内政部警官高等学校,警犬科也仅仅开办了数期,之后就难以为继,只好被迫放弃了。至于该科毕业的学员,则更是凄惨至极,因为各地的警察局大多没有配备警犬,致使他们往往不能学以致用,哪怕成绩优秀,也很难找到工作。由此恶性循环,造成生源日益枯竭,几乎无人愿意从事此业。是以至杨先礼离开该校之时,警犬科基本形同虚设,其他警校更是无一涉足。而这也是董瀚良回国之后一直无人接纳的主要原因之一。 正是基于上述理由,杨先礼坚决反对在浙江省警官学校开设警犬科。但朱家骅毕竟学识渊博,眼光长远,又因到德国留过学,曾经亲眼目睹德国警察利用警犬破案的情景,他认为这个新兴的警种必定会在维护社会治安中发挥重要的作用,遂力排众议,严令杨先礼等人务必加大宣传,扩招生源,力争将警犬科办出特色,办出水平,使之成为浙江省警官学校的一块金字招牌。 不过,朱家骅自知国内条件所限,要办好警犬科着实不易。而内政部警官高等学校之前负责教授这个专业的那两名教官又早已改行,并且自视清高,不屑屈身到浙江省警官学校就职。在这种情况下,如果要聘请水平超群的专业人士到学校执教,几乎只是一个可望而不可求的梦想。但朱家骅却并没有悲观失望,而是依靠自身广泛的人脉,在政界、警界、教育界以及同学、朋友之中寻求帮助,不耻下问,以图精诚所至,求得贤良。 ------------ 第九章 爱美之心 杨先礼祖籍青州,字澄庭,当地富绅“杨半城”之长子,中国近代警政教育的奠基人之一。其本人虽然在学术方面为世人所称道,实则心胸狭隘,小肚鸡肠,委实缺少一种海纳百川、包容天下的气量。他和董瀚良原本同年考入北平内政部警官高等学校,不过学的却是刑侦科,毕业后一直留校执教,并逐渐升至刑侦科主任、教务长。而北伐军前不久兵临城下,他敏锐地感觉到北洋政府气数已尽,恰逢朱家骅派人前来“挖墙脚”,即见风使舵,摇身一变加入了“革命”的队伍。 看到朱家骅不听从自己的建议,在警犬学专业的设置上我行我素,执意妄为,杨先礼亦索性不管不问,漠然置之。尽管他很清楚董瀚良乃是内政部警官高等学校警犬科的优秀毕业生,并且到日本、德国进行过深造,还被日本警犬专科学校聘为教授,堪称国际一流的警犬学专家。另外,他也知道董瀚良三年前已经回国――因为董瀚良寓居南京期间,曾经给他和内政部警官高等学校写过求职信,希望能够回母校执教。但因警犬科正值穷途末路,该校断然拒绝了这一请求。所以他对董瀚良的近况是了解的,却故意佯装不知,即便朱家骅请他提供往届警犬科毕业生的联络方式,他也支支吾吾,只说往届警犬科毕业生散落各处,并且大多已经改行,竟然装聋作哑,自始至终不谏一人。 至于那二十余名跟随杨先礼南下的原内政部警官高等学校的教官,虽然他们大都听说过董瀚良的大名,也知道他被日本警犬专科学校聘为教授,却因为在内政部警官高等学校的地位较低,并不能接触到该校与外界的来往信件,也就无从知晓董瀚良已经回国的消息。同时看到杨先礼讳莫如深的态度,当然更不可能向朱家骅贸然举荐。 但古人云,“人尽其才,物尽其用。”董瀚良的小学老师王载舆一直对自己的这位“与狗有缘”的学生给予了高度的关注。也正是在他的鼎力相助之下,董瀚良才得以进入了内政部警官高等学校警犬科,并且获得了公派出国留学的资格,在警犬学领域取得了骄人的成就。然而,三年前董瀚良的突然回国却让他甚是不悦,尽管董瀚良也曾给他写信说明了辞去在日本的工作的原因,不过他认为董瀚良的理由并不充分,甚至有些小题大做,牵强附会,便误以为是董瀚良骄傲自满,见异思迁,这山望着那山高,对于董瀚良委托他寻找工作的要求亦没有放在心上,随即决定先挫一挫董瀚良的傲气,使其知道生活的艰难,增加一些磨砺,或许会对他以后的人生起到莫大的作用。 如今三年的光阴一晃而过,王载舆再也没有得到董瀚良的任何消息。他对自己的这位学生的性格很清楚,知道董瀚良如果找到工作的话,一定会在第一时间告诉自己的。而他长久以来没有收到董瀚良的只言片语,料到董瀚良大多还是呆在长兴县农村,不禁对三年前的决定感到了深深的后悔,觉得如果董瀚良自甘沉沦、一蹶不振,直至老死山林、埋没终生,岂不有违自己的初衷? 去年年底,趁着回老家过春节的短暂假期,王载舆特意安排几个亲戚从侧面打听了一下,得知董瀚良果然一直呆在村子里,却毫不懈怠,三年如一日,每天坚持养狗驯狗,心中甚是钦佩。但因时间仓促,也就没有前去打扰,只是在长兴县城住了三四天就返回了杭州,不过却一直在暗暗留意着机会,打算适当的时候再请他出山。 到了今年五月份,王载舆升任浙江省教育厅巡视员。有一次,在与教育厅长计宗型闲聊的时候,得悉浙江省警官学校已获得浙江省政府批准,目前正在筹备之中,又听说该校亟需警犬学方面的教官,便立即通过计宗型向朱家骅进行了举荐。 得悉国内竟有一位享誉世界的警犬学奇才,并且一直在家中闲居,没有得到重用,朱家骅在欣喜之余,亦颇感遗憾,便立即向王载舆索要了董瀚良的通信地址,马上给他写了一封亲笔信并安排秘书寄出,便开始焦灼地等待着董瀚良前去浙江省警官学校报到。 朱家骅尽管名为浙江民政厅长,实则行使浙江省长的职能,同时还身兼广东省教育界、学术界的一些职务,可谓宵衣旰食,日理万机,因此尽管担任浙江省警官学校校长之职,也不可能经常到学校办公,只不过偶尔过问一下杨先礼等人而已。 一个多月过去了,通过打电话询问,董瀚良却并没有前去浙江省警官学校报到。朱家骅以为邮路不畅,信件或许半路遗失,急忙又写了一封,安排身边的秘书赶紧寄出。 接下来,又是一个月过去了,眼看浙江省警官学校开学在即,而董瀚良却还是没有任何消息,朱家骅再也坐不住了,考虑到对方很可能性格偏激,恃才傲物,莫不是在等着自己屈身下就、三顾茅庐不成? 其实朱家骅倒不是顾及脸面,也不是放不下架子,主要是考虑到从杭州到长兴的路途比较遥远,而自己又实在分身乏术,所以只好又给董瀚良写了第三封信,言辞也更加恳切,并且说如果再不应承,他将亲自驱车登门拜访。 为了防止信件半路遗失,朱家骅特意询问了一下秘书,得知前两次寄给董瀚良的信件均为平邮,便当即指示以发送政府公文的“特急件”方式寄出,并且又提笔在背面封口处写了“十万火急”四个手书狂草大字。 而这一次,因为“特急件”在战争时期更具有不可替代的重要性和紧迫性,往往会关系到整个战局的成败,必须由各地邮政局长亲自督办。如此一来,朱家骅寄给董瀚良的那封信件抵达长兴县邮政局之后,便立刻引起了新任局长曾少琪的高度重视,当即责令老邮差罗阿水马上投递,终于顺利地送到了董瀚良的手中。 远山如黛,柳绿稻黄,江南的夏天,远比莺飞草长、百花争艳的春天更加成熟和婀娜。 推开一尘不染的玻璃窗,任清凉的微风轻轻地吹拂着额头,望着远处的水田已经有农民忙着开镰收割,朱家骅紧锁的眉头也有些舒展开来。毕竟今年风调雨顺,五谷兴旺,而手中有粮,心中不慌,一个丰收的好年景不仅仅只是勤劳善良的老百姓的渴望,特别对于他这个刚刚履新的浙江民政厅长来说,也就往往意味着工作将会更加顺利,政绩将会更加斐然。 此时此刻,朱家骅仿佛看到了摆在面前的是一条铺满掌声和鲜花的锦绣坦途,同时他也暗暗地告诫自己,新政的实施必定不会一帆风顺,很可能会遭到意想不到的阴谋诡计和沟沟坎坎――当然,他也注意到某些地方已经出现了一些发对的声音和抵触的苗头,这尤其说明了尽快建立一支强大有力、反应迅速的警察队伍是何等的迫切和必要。 不过,鉴于目前正值“三夏”时节,尽管浙江省警官学校的各项准备工作基本就绪,第一批新生的录取工作也已完成,但考虑到许多新生的家里都有田有地,他们在学习之余也大多是家庭的主要劳力,为了不延误农时,更何况天气炎热,几乎所有的学校在这个阶段都是要放暑假的,因此便决定等夏收秋种结束之后再行开学,发给新生的录取通知书上的报到时间也标注为九月十日和十一日。 其时,蒋介石虽然在国民党二届四中全会上重新攫取了国民党的最高领导地位,却仍不满足,为了维护其独裁统治,遂决于八月上旬在南京召开国民党二届五中全会,意欲夺取国民政府主席一职,以进一步加强中央集权。而朱家骅作为资深的国民党元老,亦在应邀出席之列。 眼看浙江省警官学校的开学日期日益临近,而此去南京的时间预计又比较漫长,朱家骅放心不下,今天一大早就安排司机小徐将汽车开到了上仓桥,打算在离开杭州之前和杨先礼以及全体教官碰一下头,就一些尚未解决的重大问题做一下深入细致的探讨,以便于对下一步的工作做出明确的指示和全面的统筹安排。 令朱家骅甚感头痛的是,当他走下汽车进入二楼的校长办公室,向杨先礼一打听,那位让他心仪已久的东方警犬学专家董瀚良还是没有任何消息,他不禁更加心急火燎,便连忙安排女秘书苏倩倩通知各位教官到底楼会议室开会,接着又与杨先礼商议了一番,说自己最近没有时间,打算委托杨先礼代表自己去一趟湖州长兴,专程登门聘请董瀚良,以示浙江省警官学校的诚意。而杨先礼却不置可否,并随即以借口下去帮忙布置会场为由,急匆匆地走下楼去了。 大约过了十几分钟,朱家骅刚刚在烟灰缸里掐灭了手中的烟头,女秘书苏倩倩便蹬着高跟鞋,穿着一身淡紫色的薄纱连衣裙,花枝招展地来到了他的面前,首先略带拘谨地鞠了一躬,然后用她银铃般的嗓子说道:“朱校长,各位教官悉已集合完毕,请您前去训示!” “嗯。”朱家骅微微地点了点头,又上下打量了苏倩倩几眼,表情严肃地问道,“你是最近才参加工作的吧?” “是的。”苏倩倩红着脸答道,“我去年秋天刚刚从杭州女子高中学校毕业,学的是文秘专业。” “哦。”朱家骅的语气稍稍变得和缓了一些,“既然来到警校上班,就要讲求警风警纪,以后每天的工作时间必须穿警服警帽,严禁穿高跟鞋,着便装。” “可是――”苏倩倩为难地辩解道,“目前国民政府并无女子警察,我又怎么能够找到一套女式警服呢?” “国际警联于一九二五年即倡议各国设立女子警察岗位,但作为国际警联会员国之一的中国,却一直毫无反应。我这次在国民党二届五中全会上将着重说明这一情况,并提请国民政府尽快出台设立女子警察的方案和办法。”不过,朱家骅却并没有因此而降低对苏倩倩的要求,“至于女式警服嘛,在女子警察的问题得到解决之前,只好委屈你暂时使用男式警服代替一下喽!” “这……好吧。”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特别像苏倩倩这样的妙龄女子,谁愿意将一身黑不溜秋的男式警服整天穿在身上呢?看到朱家骅如此强人所难,她本来还想争辩几句,请求他能否通融一下,却见其一副冷若冰霜、铁面无私的样子,也就只好勉强答应了。 ------------ 第十章 思贤若渴 走下油光可鉴的木制楼梯,穿过寂静无声的走廊,朱家骅迈着沉稳而有力的步伐,不紧不慢地进入了尚武堂底楼西侧那间宽敞整洁的会议室,只见常务副校长杨先礼、政治部主任高醒吾、教务长秦汾生、总务处长金泽鑫、培训处长邹怀才、后勤处长张达疆以及刑侦科、治安科、户籍科、技术科、枪械科、交通科等各部教官全部身着警服,脱去警帽,整整齐齐地在台下就坐,一个个神态庄严,腰板笔直,全神贯注,目不斜视,宛若即将上阵指挥作战的将军一般。 “朱校长到――”随着杨先礼的一声号令,全体教官迅速起立,挺胸昂首,齐刷刷地向朱家骅敬礼。 “大家辛苦了,”朱家骅一边挥手致意,一边快步走到主席台上,接着向台下鞠了一躬,“诸位请坐。” 杨先礼和所有的教官们又齐刷刷地坐了下去。 “各位同仁,再过一个月,浙江省警官学校就要开学了。承蒙大家齐心协力,踏实勤勉,在各自的岗位上做了很多工作,我代表浙江省政府向大家表示衷心的感谢!”朱家骅首先简要地总结了一下前期的工作进展情况,表彰了杨先礼、高醒吾、金泽鑫、张达疆等有突出成绩的人员,又接着说道,“万事开头难。尽管浙江省警官学校的各项准备工作已经做得卓有成效,但毕竟这是一项极其艰巨的任务,不仅涉及面广,而且纷纭复杂,难度较大。对于是否能够将学校办好?是否能够将学校办出自己的特色?相信大家和我的感觉一样――也是心里没有底。” “然而,‘有志者,事竟成’嘛!”朱家骅话锋一转,用力地挥舞了一下手臂,语气坚定地说道,“历史的发展证明,世上没有克服不了的困难,也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这就要求我们必须充分利用剩下的这一个月的时间,群策群力,集思广益,力争大胆创新,有所突破,就一定能够捷报频传,缔造辉煌!” “下面,我归纳了几个当前所遇到的主要问题,希望大家能够开动脑筋,着力解决。”朱家骅继续说道,“其一,师资力量仍然略显不足,我们要尽可能地聘请几个具有欧美留学背景的专业人才,传授国际上最新的警察知识,力争使我们的学生一开始就站在较高的起点上;其二,课程的设置亦需多加商榷。以长远的眼光来看,我国持续动荡,政权不稳,警察在维护社会治安的同时,还要担负平息匪患的职责,所以我们不仅要强化警察专业课程体系的建设,而且必须增大军事素养的培训,也就是说要注重文武兼修,在教学中军事课程必须始终占有相当大的比重;其三,尽快编制、印刷一些校规校训和品德教育方面的书籍,严格控制学生的思想,要以‘智、仁、勇、忠’四德为信条,以改良警政为己任,孝忠党国,服务大众。” 最后,朱家骅又着重畅谈了对警犬科的看法,他说:“根据我的设想,为了向基层警局普及警犬,初步决定警犬科的学员毕业的时候,连同警犬一同分配,因此各个警局的积极性都非常高涨――这不,咱们还没有开学呢,警犬科的二十名学员即被争抢一空。但与之形成强烈反差的是,我们到现在为止还停留在空谈的阶段,不仅没有请来警犬科的教授,甚至连警犬还没有一条,如果这事儿被那些为了争抢警犬科学员而打破头的基层警局知道了,岂不让人家笑掉大牙?” “饭要一口一口地吃,路要一步一步地走。”政治部主任高醒吾奇怪地问道,“既然警犬科的教授还没有请来,我们何不先将警犬的问题解决掉?这样做的一个最大的优点就是――等警犬科的教授到了,直接进行培训即可,以免到时候临渴掘井,耽误课程。” “老高,别看你抓政治在行,搞教学可就是门外汉了。”朱家骅说道,“买警犬可不是买兔子,需要有极高的专业知识。如果我们自行购置警犬,而警犬科的教授又不认可,那岂不等于白白地浪费了钱财?因此这两件事情必须分清主次,只有等警犬科的教授到了,才能进行下一步购置警犬的计划。” 会后,朱家骅又将杨先礼叫到近前,再次表明了先前的立场,要求他务必代替自己去一趟湖州长兴,一定要设法将董瀚良请来。杨先礼尽管百般抵触,但终究不敢抗命,只得点头应允。不过却以不擅长做思想工作为由,硬扯上了高醒吾与己作伴。朱家骅也觉得两人同去的把握比较大一些,遂命二人赶紧准备一下,乘坐前不久刚刚为浙江省警官学校配备的那辆崭新的大卡车马上出发。 “是!”杨先礼和高醒吾只好答应了下来,转身向门外走了过去。 “报告――”正在这时,一个门卫急急忙忙地跑了进来,向朱家骅大声说道,“董瀚良到了!” 得悉董瀚良终于千呼万唤始出来,朱家骅异常兴奋,当即对杨先礼和高醒吾说道:“马上集合所有人员,随我一同前去迎接董教授。” “朱校长,外面的天气比较炎热。再说您又刚刚在会议上作了发言,还没有来得及休息,我和杨副校长去将董瀚良接进来就行了。”看到朱家骅对一个从未谋面警犬学教授居然如此重视,此前还差一点儿将自己和杨先礼派往湖州长兴,这一次连高醒吾也觉得有些看不下去了。 “是啊――”杨先礼原本就认为警犬学专业不会有什么出路,日后也绝不可能兴起,而即便在国内办学水平最高的内政部警官高等学校,该专业亦难以摆脱被淘汰的厄运,由此导致其对董瀚良抱有很深的成见,不仅没有向朱家骅进行举荐,甚至听到董瀚良前来报到还大感不快,便紧跟在高醒吾的后面随声附和道,“所谓警犬,不过狗而已。人乃万物之灵,岂能不如狗乎?要想破案立功,非得人力智慧莫属。更何况警犬学并非我校之重点专业,仅仅为了迎接一个警犬学教授,却兴师动众,将其捧得如此之高,岂不会让天下名士感到心寒?” “万物皆有灵性,可千万不能小瞧了狗。”朱家骅马上纠正了杨先礼的错误观点,“狗的嗅觉异常灵敏,它发现气味的能力是人的数百万倍,大约能分辨二百万种不同的气味,而且还具有高度分析的能力,可以轻松地从许多混杂在一起的气味中嗅出它所有寻找的那种气味。我认为在不久之将来,警犬学必定会迎来蓬勃发展的大好时机。” “至于你说的将董瀚良捧得过高的问题,亦未免有些片面和主观。”朱家骅继续说道,“须知物以稀为贵。就目前国内现状而言,在警犬学领域能够超越董瀚良者有几?再者,古人为了得到千里马,尚不惜千金买骨。而今正值用人之际,倘若对董瀚良礼遇有加,委以重任,让世上所有人都知道我等是真心求贤,那么,比他更有才能的人必然随之而来,本校的师资力量将会更加雄厚,兴旺繁盛指日可期。” “朱校长见识过人,吾不及也!”高醒吾听罢,不禁唏嘘感概,对朱家骅的胸襟钦佩不已,“春秋战国时期,燕昭王为了招纳天下贤才,竟然拜品行一般的郭隗为师,还给他修筑了‘黄金台’,消息传出不久,乐毅、邹衍、剧辛及其他真正有才能的人皆来归附,燕国因此变得强大了起来。而朱校长此举,与当年燕昭王‘为隗筑台而师之’有异曲同工之妙。” “逢时独为贵,历代岂无才?隗君亦何幸,遂起黄金台。”朱家骅随口诵起了陈子昂的千古名篇《咏郭隗》,又感慨地说道,“我可不敢自比燕昭王,董瀚良亦非郭隗。想那郭隗虽然得到了燕昭王的赏识,却不过徒有其表,一时逞口舌之能罢了。而董瀚良却的的确确是一个非常难得的人才,如果像这样的人都弃之不用,我们又怎么能够得到长足的发展呢?” 这时,各位教官俱已在尚武堂前的小操场上列队完毕,朱家骅随即和杨先礼、高醒吾等人带领着大家沿着长廊来到了浙江省警官学校的大门口,果然看到两个人影正一前一后站在值班室东侧的门楼底下。其中站在前面的是一个年纪较大的中年人,尽管身上的衬衣比较陈旧,鞋子上沾着泥巴,裤子上还打着补丁,头发也有些毛糙糙的,却气定神闲,安之若素,仿佛生来就具有一种“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的气概。而在他的左后方则站着一个体格健壮的后生,身材高大,面相憨厚,肩上背着一个简单的包裹,大概是头一回出远门,正不住地左顾右盼,仿佛对什么都感到好奇和新鲜。 “您就是董瀚良先生吧?”朱家骅赶紧上前几步,一边向着那个中年人伸出手去,一边热情地问道 “不错,我正是董瀚良。”那个中年人亦伸过手去,同时不亢不卑地问道,“请问您是……” “这位是中华民国浙江民政厅长兼浙江省警官学校校长朱家骅先生。”不等朱家骅作答,旁边的高醒吾就抢先作了介绍。 “久仰久仰。”董瀚良紧握着朱家骅的手说道,“朱厅长自履新以来,励精图治,推陈出新,真乃浙江之幸啊。” “董先生客套了。”朱家骅谦逊地说道,“在教言教。尽管朱某才疏学浅,但既然斗胆自任浙江省警官学校校长,并且你我都是为了警政教育事业而走到了一起,还是应该以校内职务相称为妥。” “那我就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董瀚良尽管和朱家骅初次接触,却见其待人和蔼,虚怀若谷,谈吐得体,气度高雅,丝毫也没有党政高官的架子,霎时感觉心头一热,当即说道,“本人何德何能,以致劳驾朱校长和诸位到门口迎迓,实在愧不敢当,见笑了。” “董先生不吝屈身下就,已是本校荣幸。”朱家骅笑了笑,一语双关地调侃道,“从教学大楼到大门口不过短短的数十米,而我刚才还差点儿派人驱车三四百里到湖州长兴去接你呢――倘若如此算来,我们还占了一个大大的便宜哩!” “并非本人心高气傲,有意拖延。实乃三天前才收到了朱校长的信函,便一刻也不敢耽搁,立刻马不停蹄地赶了过来。”董瀚良知道此间存在着一个较深的误会,便赶紧解释道。 “这么说――”朱家骅吃了一惊,猛然意识到很可能错怪面前这位风尘仆仆的“仁兄”了,“我之前写的那两封信你都没有收到?” “咳――”董瀚良无奈地摇了摇头,满脸歉意地说道,“负责长兴县下箬寺乡的那个老邮差已经三年多没有到陈塘村去了,我又怎么能够收到您的信件呢?如果早知道朱校长相邀,或许我五六月间就前来报到了。” “哼!”听到这里,一直站在旁边的那个后生再也忍不住了,随即愤愤不平地开了腔,“罗阿水那个老王八蛋真是害人不浅――由于他耍奸偷懒,销毁信件,却不知道给多少人耽误了营生?!” “如果是因为邮差的问题而导致邮路不畅,必当对其从重处罚,以儆效尤。”至此,朱家骅才总算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而他身为民政厅长,邮政又在其管辖之内,自然深明此中的危害和弊端,便暗暗地叮嘱自己,一定要记得责成有关部门尽快对那个老邮差进行查处。 同时,朱家骅也注意到那个后生尽管看起来有些鲁莽,却性格耿直,敢于直言,显然亦是性情中人,而他既然与董瀚良同行,二人的关系必定非同一般,便用手一指,饶有兴趣地向董瀚良问道:“这是谁?” “这是我的大徒弟申屠展鸿。”董瀚良介绍道,“他和我的小徒弟俞振戟从小就是孤儿,跟着我在村子里面驯了三年狗,对这一行很有悟性,听说我要到杭州,非要跟着前来见见世面,我就只好把他带来了。” “太好了!”朱家骅高兴地说道,“我们浙江省警官学校警犬科目前正奇缺这方面的人才,申屠展鸿正好可以做你的助手。” “哦――我终于可以留在师父身边喽!”申屠展鸿兴奋地大叫了起来。 接着,朱家骅又拉着董瀚良来到了杨先礼的面前,说道:“来――我给你们介绍一下,这位是……” “澄庭――”不等朱家骅说完,董瀚良就急忙走上前去,紧紧地握住了杨先礼的手,感慨地说道,“真没想到能在这里遇到你!” “怎么?你们认识?”朱家骅诧异地问道。 “这是我在内政部警官高等学校的同学,叫做杨先礼,学的是刑侦科,毕业后一直留校任教。”尽管董瀚良觉察到了杨先礼的表情有些冷漠,但毕竟多年不见,再说自己这三年也的确穷困潦倒,不仅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由于长年风吹日晒,年龄也显得苍老了许多,被同学看不起也是人之常情,便没有往心里去,仍然兀自对朱家骅说道。 “锦章,难道你……一直呆在国内?”杨先礼尴尬地笑了笑,一味只是装疯卖傻,揣着明白装糊涂。 “是啊。”董瀚良答道,“我三年前给母校和你各写了一封信,好像说过我已辞去日本的工作,准备在国内谋个差事。” “嗨――”杨先礼一拍脑门,故意装作刚刚想起来的样子说道,“当时母校的警犬科早已取消,我记得我还代表周兆源校长给你写了一封回信,将这个情况告诉了你――对了,那一阵子你正在南京,那封信也是寄到南京去的,你收到了吗?” “收到了。”董瀚良说道,“后来我在南京也没有找到工作,又被骗子骗光了钱财,就回到老家驯狗去了。” “哎呀!我还以为你早就返回日本去了呢。”杨先礼随机应变的功夫倒是炉火纯青,“今天春天,我应朱校长之邀从北平南下,到国民政府浙江省警官学校担任副校长,如果知道你至今还没有找到工作,早就向朱校长举荐你了……” “那我刚才安排你和老高去湖州长兴接董先生的时候,你却依旧没有挑明这一点?”朱家骅甚是不解。 “我……我那不是想要给您一个惊喜吗?”杨先礼不愧生性圆滑,到了这个地步仍然能够自圆其说,“还有――如果我告诉您我和锦章是同学,万一锦章真的解甲归田,不肯前来报到,我的这张脸往哪儿搁?岂不是打了自己一个大嘴巴?” “哈哈哈……”朱家骅笑了笑,“还是杨副校长想得长远啊。不过,董先生可不是高卧隆中的诸葛孔明,人家枕戈待旦,闻鸡起舞,无时无刻不在等待着为国效力的!”说完,便为董瀚良依次介绍起了高醒吾、秦汾生、金泽鑫以及其他人等。 ------------ 第十一章 一犬难求 由于国民党二届五中全会召开在即,而朱家骅本人亦有许多政界人士需要拜会,再加之看到董瀚良也已前来报到,便在上仓桥西侧的春江楼饭庄设午宴为之接风洗尘,下午就启程前往南京去了。临行前,他特别叮嘱杨先礼、高醒吾和金泽鑫等人,在其与会期间,除了要尽量做好今天上午布置的各项工作之外,务必全力协助董瀚良办理购置警犬事宜。 其实,作为长期从事警政教育的业内人士,杨先礼的心里比谁都清楚,当时内政部警官高等学校警犬科之所以难以为继,除了社会对这一警种不认可之外,还有一个更加重要的原因——那就是使用警犬的成本较大。 在当时,一头受过驯练的成年纯种警犬的价值至少要在银元两千元以上,品相和工作能力上佳者甚至可达三千元,所需费用远远超过了人力。再者,内政部警官高等学校警犬科主要以警犬的饲养、驯练为主,平时花销尤巨,即便大城市的警察机关也难有如此财力。因此这个专科只办了数期就不再继续了,所培养的毕业生一共不足百人,虽然也都分配到了全国各地,但多数不能从事所学专业,不是做了一般的初级警员,就是改行另谋高就。 当然,这里所说的“纯种警犬”,指的主要是德国牧羊犬。董瀚良三年前从日本归国的时候,也曾经带回来了一条德国牧羊犬幼崽,原本打算用于品种改良,可惜感染“犬瘟热”死掉了,此事亦成了他心中永远的遗憾。 狗是由早期人类从灰狼驯化而来,被称为“人类最忠实的朋友”,经过数千年的繁育,产生了一个种类庞大的家族。据统计,世界上大约有一千多种狗,其中定类的亦有四、五百种之多,但并不是所有的狗都适合用作警犬。因为警犬的工作具有极大的特殊性,除了必须拥有发达的高级神经活动机能和敏锐的嗅觉、听觉、视觉之外,还往往要求其兼备较强的凶猛性、灵活性以及快速的奔跑能力等警用素质。通过层层筛选,当时各国用做警犬的犬种主要有德国牧羊犬、马里努阿犬、苏格兰牧羊犬、罗威纳犬、拉布拉多犬、大丹犬、血提犬、杜伯文犬以及杂交犬等。 其中,德国牧羊犬系德国育犬家史蒂芬尼斯与马艾尔先生由德国古老的牧羊犬——艾尔沙奇亚犬改良而成,二人从一八 九〇年开始繁育,使用多种优良犬进行配种,经过无数次试验,于一九〇二年培育成功,以其性情温良、服从命令、嗅觉敏锐、勇敢无畏、警惕性高、易于训练等优点而广泛地用于军警方面。特别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数以万计经过严格训练的德国牧羊犬曾经被德军指挥官派往前线作战,初步显示出了不凡的实力。同时,又因其体型高大,外观威猛,并且具备极强的工作能力,第一次世界大战后被大量引进英国,尔后又迅速输送至世界各地,很快成为分布最广、最受欢迎的犬种之一。 不过,“人怕出名,猪怕壮。”狗亦如此。随着外来文化的入侵渗透,源于英国的养犬风也开始在中国大行其道。当时的达官豪绅、军阀权贵等上流社会,无不把养犬视为时尚和富贵权势的象征,而最能代表身份和地位的德国牧羊犬自然成为人们争相竞逐的目标,由此导致价格陡增,持续飞涨。再加之不良狗商囤积居奇,肆意炒作,往往处于有价无货的状态,从而造成了一种所谓“千金易得,一犬难求”的畸形社会现象。 由于浙江省警官学校正处于筹办阶段,各方面的投入都比较大,特别是朱家骅还打算聘请一些具有欧美留学经历的专家教授,原本不多的资金便显得更加捉襟见肘。在这种情况下,警犬科到底应该购置何种类型的警犬,也就成了摆在董瀚良和杨先礼等人面前的一个亟待解决的首要问题。 俗话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由于有了内政部警官高等学校警犬科办学失败的先例,杨先礼深恐浙江省警官学校步其覆辙,便在翌日上午举行的商讨会上明确表示:“内政部警官高等学校当初最大的失误就是投入巨资购置了德国牧羊犬,导致教学成本太高,从而恶性循环,难以为继。因此我认为此次必须量力而行,应该摒弃贪大求全的观念,坚决不能再购置德国牧羊犬,而应该从价格更加便宜的马里努阿犬、罗威纳犬、拉布拉多犬或者杜伯文犬等犬种之中挑选。” “不错。”秦汾生比杨先礼小三岁,也是跟随杨先礼南下的那二十多名教官之一,而他此次得以就任浙江省警官学校教务长,也与杨先礼的提携有关,是以对于杨先礼的任何决定自然百般附和,便赶紧溜须拍马地补充了几句。 “另外,”秦汾生接着说道,“朱家骅校长不懂得警犬的行情,为了推广警犬科的毕业生,竟然打算让学员带着警犬一起分配到到警局。如果真的购置德国牧羊犬的话,咱们浙江省警官学校办不了两期就得破产啦!” “凡是预则立,不预则废。”总务处长金泽鑫相当于浙江省警官学校的管家,一切支出都要经过他的手,自然是希望花最少的钱办最多的事,“依我说,反正警犬都是要随着毕业生送给警察局的。咱们不如调查一下,看看哪种警犬最便宜、最实惠,就决定购买哪一种。” “你们呐——都是典型的崇洋媚外,难道外国的月亮也比中国圆吗?”后勤处长张达疆更是对警犬学方面一窍不通,而他因为小时候有过被狗咬伤大腿的惨痛记忆,觉得所有的犬类都非常可怕,至今见了稍微大一点儿的狗仍要躲着走,便点上了一支烟,深吸了一口,用手指点着杨先礼和秦汾生不紧不慢地说道,“我这几天傍晚到校外散步的时候,看到满大街都是狗,大的、小的、黑的、白的、黄的、花的,跑得可欢实呢!如果把它们从老百姓家里来买来驯练一下亦无不可……” “哈哈哈……”不等张达疆说完,所有的与会者全都哄堂大笑了起来,而杨先礼和秦汾生更是笑得前仰后合,竟然差点儿背过气去。 “你们……”张达疆也意识到自己很可能因为无知而闹了一个大笑话,霎时臊地满脸通红,恨不得地上有条缝儿钻进去。 “其实张处长说得也没错儿。”董瀚良虽然刚来学校报到,却明显感觉到张达疆心直口快,没有心计,而他的职责是主管后勤,今天的会议完全可以不参加,不料到他还是没有缺席,便赶紧站起来替他解了围,“世界上每种狗都有自己的特长,即便中国土狗也不是毫无用处。但就我校即将购置的警犬来讲,我还是建议选用德国牧羊犬!” “什么?”会议现场登时炸开了锅,杨先礼当仁不让地首先诘问道,“德国牧羊犬的市场价格现在高得惊人,而马里努阿犬乃是久负盛名的古老犬种,由于具有服从命令、兴奋持久、胆大凶猛、警觉性高、嗅觉灵敏、攻击力大、弹跳力好、适应性强等突出的警用性能,深受世界各国警方与军队的欢迎,但其价格却仅为德国牧羊犬的一半。至于罗威纳犬、拉布拉多犬、大丹犬、血提犬等,则还要更低一些。既然别国可用此类低价犬种,我们为什么却要多花至少一倍的冤枉钱呢?” “眼下德国牧羊犬的价格虽然贵了一些,但就目前中国的现状以及日后的发展趋势来看,我仍然觉得物有所值。”董瀚良权衡了一会儿,却并没有改变自己的初衷。 “难道你非要走内政部警官高等学校警犬科的老路吗?!”秦汾生也随即开口发难。 “当年内政部警官高等学校警犬科之所以没落,绝非因为重金购置德国牧羊犬之故。”提起往事,董瀚良似乎也有些伤感,但却明确否认了杨先礼和秦汾生对于这个问题的看法。 “那我倒要听听董教授的高见——那你认为内政部警官高等学校警犬科之所以没落的根源究竟是什么?”杨先礼的脸上顿时有些挂不住了。 “由于你我当年都是内政部警官高等学校的学生,年轻莽撞,懵懂无知,而该校警犬科又是首次开办,我们都不可能清楚这一决策的具体过程,但有些表面现象却是明摆着的,只不过当时没有引起我们的深思罢了。”董瀚良说的似乎有些含蓄,并没有明确指出他所认为的症结所在。而他之所以这样做,主要是因为他和杨先礼虽然在内政部警官高等学校所学的专业不同,但通过平时交往,对其心胸狭窄的性格亦略知一二,又因杨先礼目前是他的顶头上司,便没有表现得过于高明,主要是考虑到给他留下一个台阶,以防让他下不来台。 “表面现象——”杨先礼一怔,嘴里随即嘟囔了一句,“不就是我们一入校时看到的那二十条德国牧羊犬吗?” “不错!”董瀚良点了点头,继续因势利导,“你还记得那些德国牧羊犬有个什么共同的特点吗?” 杨先礼没想到自己歪打正着,似乎一下子恰好说到了点子上,便立刻来了兴致,而对于董瀚良提出的第二个问题他还是记忆比较深刻的,就马上说道:“那二十条德国牧羊犬的共同特点嘛——无非就是它们都高大威猛,都从德国购置,并且清一色全部为公犬。” “对!原来杨副校长也早已注意到了这一点!”董瀚良笑了笑,故意让杨先礼觉得这个想法是他自己的,“而这就是导致内政部警官高等学校警犬科后来难以为继的最主要的原因。” 杨先礼当场挣足了面子,脸上不禁有些洋洋自得,尽管他仍旧一头雾水,还是没有搞清楚董瀚良所要表达的真实意思,却也不好再问,只得装作不言自明、高深莫测的样子,老老实实地闭上了嘴巴。 然而,秦汾生却并不买账,兀自满脸疑惑地问道:“我尽管入学比你们晚了一期,但也清楚地记得那些德国牧羊犬都是公犬——不过,这又与内政部警官高等学校警犬科的没落有什么关系呢?据我所知,世界各国在挑选、驯练警犬的时候,不是都对公犬青睐有加吗?” “我认为这是一个误区。”董瀚良解释道,“人们之所以在选择警犬的时候比较喜欢公犬,是因为公犬在生理方面比母犬更适合驯练。还有,犬科动物也是有社会等级的,就像它们的远祖灰狼一样,公犬始终处于领导的地位,有更强的占有欲、更高的自信、更快的速度,这些都是警犬所必须具有的先天素质。或许正是基于这个考虑,抑或是受到了狗商的蒙蔽,当然也有可能是具体操办者的个人原因,致使内政部警官高等学校购置的那二十条德国牧羊犬亦全部为公犬。” “但警官学校毕竟不是警察局,所有的警犬并不需要随时待命,也没有协助破案、追捕罪犯的义务。”董瀚良继续说道,“再者,就德国牧羊犬的优秀品质而言,其母犬的天性虽然比公犬要稍差一些,却毫不逊色于马里努阿犬、苏格兰牧羊犬、罗威纳犬以及拉布拉多犬等任何犬种。” “而摒弃母犬的最大的错误,就是使内政部警官高等学校丧失了得到德国牧羊犬幼崽的机会,无法达到自繁自养、品种改良乃至以犬养犬的目的。”通过一番抽丝剥茧,董瀚良方才打开天窗切入了正题,“特别是到了第一学期末,还有几条警犬得了急性肠炎陆续死去了,最终导致内政部警官高等学校损失甚巨,也就只好彻底放弃了警犬科专业……” “我虚长几岁,在内政部警官高等学校执教的时间较长,关于购置德国牧羊犬的内幕,可能比诸位知道得多一点,也最有发言权。”培训部长邹怀才年近六旬,身体状况不佳,平时总是少言寡语,此刻亦抚古追思,侃侃而谈,“民国元年,德国牧羊犬刚刚兴起,即风靡全球,但国内仅仅见诸于报章,尚无法进行买卖。” “为了开办警犬科,”邹怀才喘息了一会儿,接着说道,“校长周兆源只好与德国驻北平领事馆进行了多次接触,委托其代为购置德国牧羊犬,本商定公犬、母犬各半,不料到岸后却发现全部为公犬,想必是德国人所耍弄的手段。为此,周兆源曾与之理论,但德国人却以货物发错并且公犬尤贵为由向我校追索钱款,又因外交部总长陆征祥出面调停,最终只得草草作罢。而后德国牧羊犬无法进行繁育,周兆源亦耿耿于怀,常常以此为憾,不过从未声张,是故一直隐秘不宣。” 时隔多年,大家终于明白了内政部警官高等学校警犬科停办的真相,也同时意识到之前的观点很可能对警犬学存在着认知上的错误,董瀚良赶紧趁热打铁,大声说道:“邹处长的发言为我们刚才所总结的内政部警官高等学校警犬科没落的理由提供了有力的佐证,因此,只要浙江省警官学校能够改变单纯养犬驯犬的作法,在加强繁育和品种改良上大做文章,就一定能够自给自足,从而形成良好的发展。” “对啊!”受到董瀚良的启发,张达疆的脑子里面突然灵光一闪,马上有了一个绝妙的好主意,“我们不如索性全部购置德国牧羊犬,但要公母搭配,如果繁育多了,还可以简单地驯练一下再出售给富人,实在不能不说是一条发财的好路子!” “你想得倒美——”金泽鑫当头给张达疆泼了一盆凉水,“一条德国牧羊犬的市场价格现在已达三千伍百元之巨,而浙江省财政厅拨付给我校用于购置警犬的额度共计银元四万元整,倘若真的如你所愿,势必存在近一半的资金缺口,这部分款项又该如何解决?” “德国牧羊犬虽好,怎奈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哪!”秦汾生扶了扶架在鼻梁上的近视眼镜,不紧不慢地说道,“我看还是像杨副校长刚才所说的那样购置马里努阿犬算了,每条大约两千元,恰好不会超出浙江省财政厅拨付给我校的用于购置警犬的额度。” “即便不增加预算,我们也可以考虑购置德国牧羊犬。”董瀚良依旧坚持自己的观点,“虽然德国牧羊犬的价格高达三千伍百元,但那只是针对成年犬的行情而言。如果转而购置幼犬,则必定要便宜得多。” “你的这个说法或许适应于绝大多数犬种,但对德国牧羊犬却是一个例外。”杨先礼名义上身为浙江省警官学校的常务副校长,实际上早已行使校长的职能。为了按照朱家骅的意图筹建警犬科,近期曾经安排专人对各种警犬的市场行情做了一个摸底调查,“因德国牧羊犬这段时间货源短缺,更加供不应求,其幼犬价格也一路看涨,目前三月龄左右的幼犬的售价亦须两千元左右。” “那不是一斤酒装进了十两的瓶子里——正好吗?”董瀚良不禁面露喜色,笑呵呵地说道,“我看就这么办吧——用四万元银元购置二十条三月龄左右的德国牧羊犬幼犬,而警犬科的学员们在开学之后,也可以一边饲养幼犬,与之加深感情,一边从小驯练,更容易出成绩。” “三月龄左右的幼犬尽管价格便宜,却体质较弱,抵抗力差,容易受到病毒侵袭。万一染上了‘犬瘟热’之类的疫病,岂不前功尽弃?”杨先礼不无担忧地问道。 “疫病无情,世事难料。当‘犬瘟热’疫情爆发的时候,谁也挡不住,即便成年犬亦得经受生死的考验。”董瀚良说道,“但防病防疫,重在一个‘防’字。只要我们保持犬舍的干净卫生,经常消毒,切实做好各项疫病的预防工作,将病源及早隔离在校园之外,就一定能够将德国牧羊犬幼犬养好养大,驯练成材。” ------------ 第十二章 家财万贯,带毛的不算 在养殖领域有句流传甚广的行话,叫做“家财万贯,带毛的不算”。讲的就是长毛的畜禽养殖风险极高。因为畜禽本身是有生命的,而有生命就会得病。但是,由于认知的局限性,过去人们对动物的各种疾病缺乏深入的研究,即使得了病也无法进行科学的检查和分析,仅凭日常经验和主观臆断,往往会药不对症,延误治疗。特别当遇到瘟疫横行,有时上午刚刚看出染病的苗头,还没等来得及采取任何措施,下午就全军覆没,没有办法,人们只能眼睁睁地任其死亡。因为畜禽在活着的时候值钱,死了就不一文不值了,所以在盘算家产的时候,一般都要将其排除在外。同时也是告诫大家涉足这一领域一定要小心谨慎,尽可能地提前做好承受投资风险的心理准备,以免遭到重大损失之后痛不欲生,悔之晚矣。 时值政局动荡,贪污腐败盛行,上流社会生活糜烂,骄奢淫逸,醉生梦死,纵情声色,不管是富商豪绅、官僚权贵,还是他们的夫人、公子、小姐或者姨太太,俱以拥有一条或者数条血统纯正、价值不菲的世界名犬为荣,由此带动养狗业异军突起,甚至连一些以往国内罕见的稀有犬种亦有人专门饲养繁育,并且大发了横财。 当然,任何片面的看问题都未免有失公允,也就是老百姓所说的不能“只看到贼吃肉,没看到贼挨打”。无论哪个行当都有其残酷性,养狗业也不例外。几乎很少有养狗人没有吃过亏、看走过眼,有人甚至花大价钱买回的却是血统不纯的杂交狗。还有的会不知什么时候莫名其妙地感染病毒,结果导致瘟疫爆发,损失惨重,有的一夜之间就亏尽了家产。 柯耀昆进入养狗业完全是因为一次偶然的机会。 民国初期的上海滩鱼龙混杂,藏龙卧虎,乃是冒险者的乐园。柯耀昆祖籍德清,起初在南京路上做一点小买卖,后来开了一间永利缫丝厂,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很快就过上了富足的日子。他的独生儿子柯金成亦聪明上进,学业有成,并且自费到德国留学,在柏林工业大学攻读机械制造专业。 在去年年底,当柯金成放寒假回国过春节的时候,遵照父亲的嘱托,从德国捎回了一条德国牧羊犬,打算用于看护厂房,没想到刚下轮船就被一个富商看中,并且随即掏出了大把的银票,说自己的姨太太最喜欢此物,无论多少钱都希望他能够割爱相让。而更加离谱的是在二人商谈期间,又有数人争相求购,以致于价格飙涨,直线上升,最后那个富商还对一个阔太太大打出手,竟然在大马路上滚做一团。 为了成人之美,再说德国政府对德国牧羊犬早已不加控制,几乎任何人都可以携带出境,而柯金成每年都要往返于德中两国之间数次,大不了下一回再给父亲捎回一条,是以索性将那条德国牧羊犬高价而沽,也算是无意间做成了其人生的第一笔生意。 在此期间,日本商人兴建了数家新型机器缫丝厂,生产效率成倍提高,永利缫丝厂很快受到冲击,不得不频频挣扎于破产边缘。得知儿子从德国捎回的那条狗竟然获得纯利一千多元,脑子灵光的柯耀昆顿时发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重大商机,便马上将厂房和设备以及所有的存货转让了出去,盘活了一大笔资金,准备在这个行当大展拳脚。 通过考察,上海的花鸟鱼虫市场主要位于西藏路一带。柯耀昆刚出正月就租赁了一间地角最好的铺面,成立了永旺狗店,由儿子从德国往上海发货,专门做起了德国牧羊犬的生意。 因为货源充足,来路正宗,永旺狗店不久便打开了销路,在业界名声鹊起。而柯耀昆也咸鱼翻身,赚得了巨额利润,天天乐得合不拢嘴。 然而好景不长,到了五月份,或许是因为天气转热、细菌滋生,一场突如其来的瘟疫席卷了整个花鸟鱼虫市场,除了一些抵抗力较强的本地土狗之外,几乎所有的名狗都无一幸免,柯耀昆刚刚到货的十几条成年德国牧羊犬也全部死亡,导致其损失巨大,血本无归,一下子又回到了窘迫的境地。 经此一劫,柯耀昆总算领教了这个行当存在着巨大的风险,却又不愿放弃,遂决定东山再起。通过向兽医讨教,得悉上次花鸟鱼虫市场流行的是“犬瘟热”疫病,主要乃狗群聚集所致,又加之气温高企,环境脏乱,不具备消毒条件,病犬也没有及时隔离,终于造成疫情的大规模爆发。痛定思痛,他觉得反正自己拥有汽车,交通运输比较方便,便决定离开上海,回到老家发展。 德清县地处长江三角洲腹地,东望上海,南接杭州,北连太湖,西枕天目山麓,区位优势非常明显。县城西北有一座连绵起伏的大山,系天目山之余脉,相传春秋时期著名匠师莫邪和干将曾经结庐铸剑于此,故命名为“莫干山”。它虽然不在五岳之内,也没有黄山的奇峰林立、雄伟险峻,却以秀丽的风光和宜人的气候闻名江南,尤以“清凉世界”著称于世,素有“江南第一山”之美誉。 柯耀昆祖居莫干山屋脊头岗顶上的武陵村,周边地势高旷,景色壮美,浩瀚无限的竹海一碧千里,清澈见底的山泉星罗棋布,环境清幽,自成天地,犹如陶渊明笔下之“世外桃源”,而这也正是该村得名的由来。 柯耀昆落叶归根之后,在村南五六里外的竹林之中征地二十余亩,筑起围墙,修造犬舍,建起“永旺养狗场”。接着,又向亲友好友筹借了部分款项,从德国购进了大量的德国牧羊犬,其中约三成是成年犬,余下的皆为幼犬,一面精心饲养,一面在《申报》副刊连续刊登广告,名曰:“购买正宗德国牧羊犬,请您免费游览莫干山。”一时众口相传,引起轰动。上海、南京等地的富商豪绅纷纷驱车前去纳凉避暑,买卖甚是兴隆。而其本人亦声名远扬,深得当地国民政府的器重,不久即应邀加入了德清县议事会。 这天上午,太阳刚刚爬上了林梢,山谷间淡淡的晨雾还没有完全散去,潮湿而又清新的空气中弥漫着青草和野花混合的芬芳,碧绿如洗的竹叶上凝结着一层密密麻麻、晶莹透剔的露珠。置身于此,人们或许会以为时光倒流,仿佛又回到了三个月之前那个温暖舒适的春天,却忘记了现在已是赤日炎炎的盛夏。 《申报》真不愧为当时中国发行量最大的报纸,其影响力的确不可小觑。再加之德清的区域辐射作用和莫干山无与伦比的自然景观,竟使得那些有钱没处花的暴发户们趋之若鹜。因为那些成年德国牧羊犬高大威猛,毛色鲜亮,更能激发他们强烈的占有欲,在短短不到半个月的时间内即被抢购一空。 之后,陆陆续续仍旧有人找上门来,纷纷要求购买剩余的幼犬。但柯耀昆贪心不足,觉得幼犬的价格较低,盈利不够可观,同时又因天气炎热,从德国往国内运输极为不便,稍有不慎即会闷憋致死,便给儿子拍去电报,命其停止入货,打算将手头的三十条幼犬养大之后再行出售,既可免去长途贩运之苦,又能轻轻松松地赚大钱,一下子抱回个金娃娃。 永旺养狗场虽然在当地首屈一指,但毕竟活计比较轻松,再说主要以经营德国牧羊犬为主,养殖的数量一般都不大,另外柯耀昆一向精打细算,从来不会多养一个闲人,所以目前只请了两个雇工,一个叫做老金头,一个叫做小根子。经过一个多月的试用和观察,发现他们的手脚麻利甚是麻利,并且比较勤快,不偷懒,各项工作也做得比较到位,就将二人转为长工,使他们安定下来,专心干活。 由于眼下停止了成年德国牧羊犬的买卖,那些德国牧羊犬幼犬可都成了柯耀昆的宝贝疙瘩,每天早晨到养狗场转上一圈儿也就成了他必做的功课,直到把所有的德国牧羊犬清点一遍,并且看到它们全部健康如初,没有半点儿毛病,才会放心地去参与别的社会事物。 这不,柯耀昆刚刚打发老金头和小根子清扫了犬舍,将生石灰水洒遍了每一个犄角旮旯,司机老刘便开着汽车从集市上买回来了新鲜的猪肉和牛肉以及菠菜、胡萝卜等蔬菜。柯耀昆又赶紧指挥着老金头和小根子卸了下来,在伙房里面清洗干净,切成小块,再加上米、麦、豆饼、麸皮、食盐、骨粉、鱼粉等按一定比例配制成新鲜的狗粮,便开始为德国牧羊犬幼犬投喂。 看着一条条德国牧羊犬幼犬在欢快地进食,并且似乎比前几天又长大了一些,柯耀昆的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便趁机清点了一下数量,发现不多不少整整三十条,就喜滋滋地按照成年德国牧羊犬的售价盘算起了这批入货的毛利润。 为了防止犬只乱跑,永旺养狗场在筹建之初即在犬舍四周已经用五尺多高的竹栅栏围起了一块开阔地,以作为运动场。随着一阵阵“吧嗒吧嗒”的舔食声,不一会儿,那三十条德国牧羊犬幼犬便将所有的狗粮吃得精光,柯耀昆又随即安排老金头和小根子清洗食盆,而他则亲自动手打开舍门,将那些德国牧羊犬幼犬从犬舍里面放了出来,与之在运动场上奔跑嬉戏。或许是接触到了那些幼犬生机勃勃、龙腾虎跃的气息,他也深受感染,觉得自己一下子年轻了许多,仿佛又回到了精力充沛的青壮年。 “老板,外面又有客人来了。”正在这时,一个人影来到了运动场的旁边,隔着竹栅栏向柯耀昆喊道。 柯耀昆转头一看,却是武陵村出名的一个老光棍,姓娄,长得又矮又丑,外号叫做“娄棒槌”,意思大概是取笑他比家家户户用于洗衣服的棒槌高不了多少。因为柯耀昆看到他比较老实本分,又无牵无挂,就让他来到永旺养狗场看大门,也算是赏给他一碗饭吃,同时也为自己积点阴德。 然而,令柯耀昆大为恼火的是,“娄棒槌”不仅天性懦弱,记忆力极差,甚至还拒不执行命令――由于永旺养狗场暂时无犬可卖,而外人的频繁造访无疑又会带进细菌,很可能给那些德国牧羊犬幼犬增加感染疫病的机会,柯耀昆便对 “娄棒槌”下达了指示,要求他务必看好大门,如果没有自己的亲口许可,任何人也不得进入养狗场一步。 但是,就在三天以前,柯耀昆收到通知到德清县议事会开会,便由司机老刘开着汽车拉着他前去应付了一下。哪知下午回来的时候,他竟然意外地发现有人进入了永旺养狗场。定睛一瞧,原来是他在上海西藏路花鸟鱼虫市场做生意时认识的一个同行,叫做焦桂恺。而当时正值所有的德国牧羊犬幼犬在运动场上活动时间,焦桂恺却正满不在乎地站在中间抱着一条幼犬抚摸观赏呢! “不好――”柯耀昆登时大吃了一惊,考虑到焦桂恺很可能从西藏路花鸟鱼虫市场而来,并且进入永旺养狗场也没有进行消毒,深恐他将病菌带入,便连忙上前那那条德国牧羊犬幼犬夺了下来,一问方知西藏路花鸟鱼虫市场缺货,他打算前来调配一点货源。柯耀昆当即表示永旺养狗场的幼犬坚决不卖,他才心有不甘地悻悻离去。 然后,柯耀昆马上关上大门,将“娄棒槌”狠狠地训斥了一顿。而“娄棒槌”则满脸无奈地说焦桂恺声称是柯耀昆的“老朋友”,如果不打开大门就让他“吃不了兜着走”,他百般无奈,又将其得罪之后受到报复,便只好给予放行。 “还有,”“娄棒槌”继续辩解道,“他刚刚进入养狗场,你就回来了,也就差个脚前脚后哩!” “混账东西!”柯耀昆当即气得暴跳如雷,伸手给了“娄棒槌”一个大嘴巴,厉声喝道,“记着――以后无论什么情况都说老子不在,哪怕天王老子来了也不准开门!” 接着,柯耀昆立刻安排老金头和小根子对永旺养狗场实施全面消毒,并且将所有的德国牧羊犬幼犬隔离观察了三天,直到今天早晨也没有看到什么异样,又念及焦桂恺在养狗场里面逗留的时间极短,便认为平安无事,于是放心地打开了犬舍,任由它们在运动场内活动追逐。 而今看到“娄棒槌”如此健忘,才过了刚刚三天的时间,居然又将自己的嘱托忘得一干二净,柯耀昆觉得最近必须要抓紧时间将他赶出去,一定要尽快换上一个称职的看门人,便怒冲冲地瞪了他一眼,大声喝道:“告诉外面的客人――就说我不在!” “我说了,可他们却想进来看看养狗场里的德国牧羊犬。” “就说成年德国牧羊犬都卖光了,现在只有幼犬,让他们到了年底再来。”柯耀昆没好气地吩咐道。 “我也说了,可他们还是不肯走。” “那就赶他们走!”柯耀昆更加生气了。 “我不敢……”“娄棒槌”的语气愈加惶恐。 “为什么?强龙还怕地头蛇呢――这里可是咱们的地盘!”柯耀昆不禁觉得有些奇怪,不明白今天自己一直在养狗场坐镇,“娄棒槌”为何还是底气不足、胆小如鼠? “他们……都是穿着制服的警察,”“娄棒槌”结结巴巴地答道,“并且还开着一辆崭新的大卡车……” “啥?警察来了?”柯耀昆久在上海闯荡,深知警察的厉害,也清楚以自己的力量根本招惹不起,便急急忙忙地走出了运动场,一边打发清洗食盆归来的小根子关上那扇刚刚打开的栅栏门,一边快步往大门外跑了过去。 ------------ 第十三章 森严壁垒 上海富商云集,财源汇聚,历来投机盛行,炒作成风。由于前期很多人都因买卖德国牧羊犬而大发了横财,在此赚钱效应的示范之下,各路资金疯狂涌入,推波助澜,其价格迅速飙升至顶峰,一条纯种德国牧羊犬甚至可以在寸土寸金的南京路上置换一套不错的房产。受到暴利驱使,偷盗、抢劫德国牧羊犬的情况亦时有发生,此前在西藏路花鸟鱼虫市场即发生过多起歹徒拿着枪支或者短刀抵住店主的脖子,然后将店内所有的德国牧羊犬悉数装车运走的案例。 “亡羊补牢,犹未为晚。”正是因为亲眼看到了那些由德国牧羊犬引发的恶性事件,亦使得柯耀昆在建造永旺养狗场的时候颇费思量,不仅花费大量的财力物力修建了又高又厚的围墙,拉上了铁丝网,还在门口安上了一道沉重严实的大铁门,出了进出汽车之外,平时一般都紧紧关闭,所有人员均从侧门进出,旁边的值班室也总是有人日夜值守。 另外,为了预防某些存心不良的邪恶之徒背后使绊子,乘着夜色往养狗场里面投掷有毒食物,柯耀昆还特意将犬舍集中设计在养狗场的中央位置,周边又用五尺所高的竹栅栏围了一个运动场,以避免狗群到处乱窜,坚决杜绝给破坏分子留下任何可乘之机。 如此一来,永旺养狗场就如同变成了一个森严壁垒的军营,几乎与世隔绝了起来。如果不是听到时常响起的狗叫声以及看见大门上方硕大的木制招牌,或许没有人会知道里面究竟藏有何种机关——反之亦然,由于柯耀昆刚才一直在运动场上与那群德国牧羊犬幼犬奔跑嬉戏,便对大门外面的情况一无所知,甚至连汽车发动机的轰鸣声也没有听见。所以当他打开那道大铁门中间的一块巴掌大的活动铁片,将眼睛凑到近前,通过观察孔往外瞭望的时候,就果不其然地发现了“娄棒槌”所说的那辆大卡车。而在驾驶室的右前方,也恰好站着三个身穿黑色制服、腰扎皮带、头戴警帽的警察。 “都说无利不起早,莫非警察也听说我养狗发了财,想要前来分得一杯羹?”柯耀昆不禁心乱如麻,但他倒不是害怕那三个警察前来索要贿赂——如果那样的话根本不足为虑,每人只须塞给十几块银元,就可以轻轻松松地将他们打发过去。他最担心的是那三个警察也有养狗的嗜好,万一他们强买强卖,譬如随便丢下几张纸钞,然后名正言顺地抢走一条或者几条德国牧羊犬幼犬,那他可就真的只能打碎了牙齿往肚里咽,呼天天不应、呼地地不灵了。 “他们究竟想要什么?是钱?还是德国牧羊犬?”柯耀昆苦苦地揣测着那三个警察的来意,尽管不知道他们意欲何为,却也不敢怠慢,只得走一步看一步,便慌忙打开大铁门走了出去,双手一拱,满脸堆笑地说道,“不知各位老总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望乞海涵,望乞海涵。” 这时,那三个警察也迎面走了过来,其中走在中间的是一个挺着大肚子的胖子,腰间夹着一个黑色的公文包,来到近前上下打量了柯耀昆几眼,试探着问道:“你是柯老板吧?” “是的。”柯耀昆点头哈腰地答道,“鄙人正是永旺养狗场的柯耀昆。请问你们是……” “我们来自中华民国浙江省警官学校。”那个胖警察一字一句地说道,“我是总务处长金泽鑫。”接着又指了指身旁那个四十多岁的中年警察,“这位是我校警犬科专业教官董瀚良先生。” “中华民国浙江省警官学校?”柯耀昆一愣,满腹狐疑地问道,“这个学校在哪里?我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 “是这样的,”金泽鑫解释道,“我们学校正在筹建之中,位于杭州上仓桥,大约将于下月十二号开学。” “哦,怪不得呢——”柯耀昆随即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在他看来,警官学校的教官的素质一般都比较高,肯定不能与一般警局里的警察同日而语;再说这三个教官从杭州远道而来,即便想要在本地撒野,也得在心里掂量掂量,想到这里,其心境随之一宽,再也不像刚才那样忐忑不安了,便挺了挺胸脯,说出的话来亦有了一些底气,“不知金处长、董教官前来所为何事?” “怎么?”金泽鑫笑了笑,他在调入浙江省警官学校担任总务处长之前一直在杭州警察局工作,具有多年刑侦经验,早已通过柯耀昆的表情洞悉了其内心的变化,又见他居然摆出了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架势,便调侃着说道,“子曰: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我等风尘仆仆,长途而来,即便没有热茶相奉,喝杯凉水总还是可以的吧?难道这就是柯老板的待客之道?” “这个嘛……”柯耀昆尽管百般不愿,但毕竟大门已经敞开,还有——尽管浙江省警官学校正在筹建之中,但必然和德清的各个警察局存在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倘若万一不慎得罪了哪路神仙,自己轻则花钱消灾,重则可能永世不得安宁,因此便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理,连忙侧身向里一让,装作满心欢喜地说道,“三位教官光临贱地,不胜荣幸之至,我光顾得高兴去了,却差点儿怠慢了贵客,实在是罪过,罪过……” 那么,金泽鑫和董瀚良等人为什么会来到永旺养狗场呢? 原来,在董瀚良的不懈坚持和据理力争之下,杨先礼、高醒吾、秦汾生和金泽鑫等人终于达成了一致意见,决定将浙江省财政厅拨付给浙江省警官学校的那四万元经费全部用于购买德国牧羊犬幼犬。之后,董瀚良便带领着申屠展鸿考察了杭州本地的狗市,又奔赴上海、苏州等地,却发现市面上绝大多数德国牧羊犬的血统并不纯正,而为了牟取暴利,这个行业更是充满了欺诈和骗局——有的仅凭个人经验大玩乱种杂交;有的肆无忌惮地对毛色进行随意渲染;还有的用体型比较高大的土狗滥竽充数,以假冒真,鱼目混珠……等等,各种作假手段层出不穷,不一而足。 就这样,董瀚良师徒前前后后转悠了半个多月,尽管也曾发现了一些不错的德国牧羊犬,却不是索价过高,动辄三五千银元,就是犬龄太大,不适合驯练,并且大多只有两三条,而要大批量购买更是断无可能。最后二人实在没有办法,只得疲惫不堪地回到了杭州,和杨先礼等人商议了一下,认为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只好向正在南京开会的朱家骅汇报一下,让他安排或者委托得力人员到德国负责采购。 然而,皇天不负有心人。就在昨天下午,也就是董瀚良与杨先礼等人商议向朱家骅进行汇报的时候,他无意间翻阅了一下放在会议室墙角报架上的旧报纸,忽然在一张六月下旬的《申报》副刊上发现了永旺养狗场的广告,得知该养狗场专门从德国进口德国牧羊犬,其老板叫做柯耀昆,而德清县莫干山又距离杭州不远,不禁大喜过望,当即与杨先礼等人达成共识,决定由金泽鑫携带着银票与董瀚良师徒同行,一旦发现永旺养狗场的德国牧羊犬幼犬血统纯正并且价格合适,即可即行购置,以免来回跑路耽误时间。 于是,就在今天黎明之前,董瀚良、金泽鑫和申屠展鸿便乘坐着那辆崭新的大卡车出发了,所幸从杭州到德清的公路还算平坦,遂一路疾驶。过了德清县城之后,董瀚良等人进入莫干山地区,但见竹海无边,峰峦叠翠,清泉密布,谷幽境绝,果然是一个消暑纳凉的极好之所在。不过,董瀚良等人有要务在身,哪里还有心思观赏路边美景,便仔细地察看着地图,遇到标注不明的岔路就向当地老乡询问,总算顺利地找到了位于武陵村以南的永旺养狗场。 不过,令董瀚良料想不到的是永旺养狗场的防护措施竟会如此严密,不仅高墙耸立,而且大门紧闭,从外围基本看不到里面的任何动向。但略作思索也就释然了,想那德国牧羊犬金贵无比,为了预防强人盗抢,再加之防疫防病方面的要求,是以无论怎样加强防护都不足为过,也无可置疑。 然而,当董瀚良上前敲门之后,那个看门人从观察孔后面所表现出的冷漠却还是让他顿生疑惑——按理说,“既在江边站,就有望海心”,自己既然已经来到了永旺养狗场的门口,就表明了有购买德国牧羊犬的意愿,而作为一个永旺养狗场的看门人,怎么可以对求购者爱搭不理,搪塞敷衍,甚至驱赶客人离开呢? 金泽鑫从警多年,威胁、吓唬老百姓乃是他的拿手本事。看到一个小小的看门人竟敢螳臂当车,当即把眼一瞪,命其立刻打开大门,要不就马上将他抓进大狱关起来。那个看门人果然吓得屁滚尿流,赶紧找来了老板柯耀昆,方才使董瀚良等人不致于连大门也没有进去就匆匆而返。 ------------ 第十四章 坐地起价 凡养狗之道,以加强防疫、时时警觉、未雨绸缪为先。柯耀昆在上海西藏路花鸟鱼虫市场曾经有过血的教训,是以尤其注重和坚持这一点。等到董瀚良等人进入了永旺养狗场,便连忙打发“娄棒槌”关上了大门,又恭恭敬敬地将董瀚良等人请到了值班室旁边的一个消毒间,让他们用肥皂清洗了双手,然后给每人发了一件白大褂和一双鞋套,直至穿戴完毕,方才准许他们进入了犬舍重地。 目睹永旺养狗场的防疫工作做得扎扎实实,条理分明,并且拥有一套比较完善的规章制度,董瀚良不禁暗暗赞叹不已。说实话,如此上规模、上档次、上水平的养狗场,他前些年在日本司空见惯,但对常年内战、连温饱问题尚未解决的中国来说,还的确是一件前所未有的新鲜事物。 “见微知著,一叶知秋。”正是从永旺养狗场对于细节的处理上,董瀚良似乎一下子看到了解决目前正在困扰自己的警犬问题的曙光。而此刻,尽管他还没有见到一条德国牧羊犬的影子,却隐隐觉得这次很可能走对了路子,来对了地方――当然,也必定能够大有收获,不虚此行。 “汪,汪,汪――”大概是因为嗅到了陌生人的气味,前方那个用竹栅栏围成的运动场里面突然传来了几声低沉而又有力的狗叫声。紧接着,更多的狗叫声随之呼应,很快就响成了一片。 在董瀚良听来,这再寻常不过的甚至还有点令人生厌的狗叫声是有灵性的,有磁力的,他觉得这是人间最美的音乐,最难得一闻的天籁之音。而他的心里,也霎时涌起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冲动――一种特别想要拥抱一下那些让他朝思暮想的拥有世界上最纯正血统的德国牧羊犬的冲动! 这种冲动是那样强烈,是那样不可遏制,仿佛一秒钟也不能耽搁。 于是,他迈开大步跑了过去,如同急于见到失散多年的亲人般地跑了过去。 于是,他看到了大约三十条矫健敏捷、身材细长的德国牧羊犬幼犬。而那些德国牧羊犬幼犬尽管只有三四个月大,却骨骼凸显,四爪如虎,两耳直立,目光如炬,并且背部也已经长出了最能代表其品种特点的乌黑油亮的浓密的被毛。 “太好了!我终于找到了血统最纯正的德国牧羊犬……”董瀚良挥舞着双臂,朝着面前的天空大叫了一声,随即鼻子一酸,喉咙哽咽了,再也默然无语。与此同时,两行晶莹的热泪从他的眼角流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柯耀昆也带领着金泽鑫和申屠展鸿从后面走了过来,到了竹栅栏近前往里一看,却霎时见到了让他无比震惊的一幕――只见那三十条德国牧羊犬幼犬全部齐刷刷地聚拢在董瀚良的面前,跳跃着,狂叫着,所有头都抬了起来,所有的的眼睛都无一例外地盯着他,但并不是见了陌生人的排斥和敌视,而是发自肺腑的如同见了主人般的喜悦和兴奋。 恰恰相反,作为永旺养狗场老板,柯耀昆虽然悉心尽力,几乎每天都要亲自给那三十条德国牧羊犬幼犬喂食,并且还经常和它们在一起嬉戏玩耍,自认为对它们照顾得无微不至,但此刻竟然形同陌路――因为在他看来,那三十条德国牧羊犬幼犬不仅对他不理不睬,而且连眼睛也不愿意朝着他转动一下,简直就是无视他的存在。 接下来,更加令人匪夷所思的一幕发生了――只见董瀚良擦了一把眼泪,顺手打开面前的那扇竹栅栏门,信步走了进去,而那三十条德国牧羊犬幼犬则伸着脖子,摇着尾巴,紧紧地围绕在他的身边,宛若众星捧月一般,看上去简直就像是一群围绕在父亲身边的孩子。 然后,董瀚良嘴里轻轻地召唤着,半蹲下身子,朝着那群德国牧羊犬幼犬伸出双臂,一条离他最近的幼犬竟然忽的蹿了上去,温顺地趴进了他的臂弯! “真是太神奇了!”柯耀昆惊讶地大叫了起来。 “这有什么神奇的?”申屠展鸿平常见多了,早已见怪不怪,“不要说这些小狗,即便再凶再恶的大狗,见了我师父也得老老实实、服服帖帖的――他是二郎神的哮天犬下凡,天生就是一个‘狗状元’嘛!” “‘狗状元’?”柯耀昆第一次听到如此奇怪的称呼,不禁扑哧一笑,“我只听说过文状元、武状元,从来没有听说过还有‘狗状元’……” “怎么?你不相信?这可是真的――”申屠展鸿解释道,“我听村里的长辈讲,我师父很小的时候就懂得狗语,每天和狗一起吃饭睡觉,出门时必有百狗前后簇拥,所以大家就给他起了‘狗状元’这个外号。” 金泽鑫和董瀚良交往的时间极为短暂,又是头一次和他一起出差,尽管也知道董瀚良曾经出过洋,留过学,并且还在日本工作过,是一个国际有名的警犬学专家,但一直认为他只是对经过专门驯练的警犬比较熟稔,却从来也没有想到他与初次见面的狗也会心意相通。此刻看到那三十条德国牧羊犬幼犬对他表现得如此热情和顺从,金泽鑫亦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而听到申屠展鸿的解释,方才相信世上真是无奇不有,不由得由衷地感慨道:“都说行行出状元,没想到驯狗这一行亦大有能人,董教授可真不愧是一个‘狗状元’啊!” 柯耀昆早年背井离乡,在商界混迹多年,早已练就了一双察颜观色的火眼金睛,其实自从得悉董瀚良是浙江省警官学校警犬科教官的那一刻起,他就基本猜测到了金泽鑫等人的来意,眼下又见董瀚良对那三十条德国牧羊犬幼犬喜爱有加,便越发猜了一个**不离十。而他原本就打算将那些幼犬养大之后再暴赚一笔,如今又恐金泽鑫等人依仗国民政府的势力故意压低价格,当然也就更加不愿出售。 不过,毕竟金泽鑫等人远道而来,为了顾及他们的情绪,尽量避免引发无谓的纷争,柯耀昆决定先给对方提醒一下,便掏出一盒“骆驼”牌香烟,递给了金泽鑫一支,用打火机给他点燃了,又自吸了一支,方才喷云吐雾地说道:“金处长,您的门路广,结识的官场的朋友多。这三十条德国牧羊犬幼犬到今年年底就可以出售了,届时您可一定要帮助本养狗场多宣传一下哟!” 金泽鑫腰间的那个公文包里装着整整四万两银票,自以为财大气粗,很可能应该算是永旺养狗场目前最大的潜在客户了。而从董瀚良刚才的大叫声及其脸上的神色来看,显然又对那些德国牧羊犬幼犬甚是满意,便初步做出了把那四万两银票花在这里的决定,正盘算着一旦将浙江省警官学校的采购计划公布出来,不知道柯耀昆会怎样欣喜若狂继而对自己顶礼膜拜呢。 当然,尽管在进入大门之前那个看门人也曾说过成年德国牧羊犬都已经卖光了,现在只有幼犬,让金泽鑫等人到了年底再来,但他觉得那很可能为商家惯用的把戏而已,无非是凭空制造货物紧张的气氛,故意引起买家的恐慌,从而将货物卖个好价钱。 不料,现在金泽鑫却又听到柯耀昆亲口说了一遍,并且言语之中显然暗藏着欲将那些德国牧羊犬幼犬自行养大之意,这倒是他所没有想到的,心中霎时凉了半截,当即结结巴巴地问道:“你……你说什么?” “这三十条德国牧羊犬幼犬长得很快,到了今年年底就可以当做成年犬出售了,届时金处长可一定要帮助本养狗场多宣传一下哟!”柯耀昆又重复了一遍。 “可是……”金泽鑫平生第一次遇到有钱花不出去的现象,登时有些手足无措,“我们中华民国浙江省警官学校开学在即,这次前来贵养狗场,就是想要购买二十条德国牧羊犬,用于警犬科的日常驯练。” “真对不起,成年德国牧羊犬在半月之前即全部售罄。”柯耀昆两手一摊,面露难色,“而八月份和九月份又天气炎热,无法从德国往国内发货,所以近期本养狗场亦无能为力。” “我们不需要成年德国牧羊犬,”申屠展鸿在旁边听得真切,不禁有些着急了起来,连忙插嘴说道,“我们是特地来购买幼犬的。” “幼犬我们要自己养,不卖!”柯耀昆的语气更加干脆。 “展鸿,你且退下。”金泽鑫向着申屠展鸿一摆手,又朝着柯耀昆说道,“柯老板,能否通融一下,卖给我们二十条幼犬,要不然警犬科的学生是无法上课的。” 尽管进入这个新行当的时间不长,但柯耀昆亦深知德国牧羊犬乃是世界上最优秀的警犬,正在筹建的浙江省警官学校将其列为首选自然也在情理之中。另外据他所知,目前在上海、南京乃至整个华东地区,能够一下子提供二十条血统纯正的德国牧羊犬者,除了自己之外再别无他人。意识到形势对自己极为有利,而饲养幼犬又得费工费时费钱,便索性坐地起价,来了一个狮子大开口:“卖给你们也可以,不过要按照成年德国牧羊犬的价格,也就是每条三千伍佰元付账!” “你这是敲竹杠――”金泽鑫顿时火冒三丈,厉声质问道,“明明只有三四个月大的幼犬,为何却要以成年犬的价格卖给我们?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 “金处长,话可不能这样说――”柯耀昆祖居莫干山,前不久又当选为国民政府德清县议事会会员,在当地颇有根基,又见金泽鑫等人公买公卖,也就不足为虑,便喷出了一口烟雾,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如果认为价格高了可以不买啊,我又没有强逼你们。” 正所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金泽鑫从来没有受过此等窝囊气,虽然愤懑不已,但毕竟远离杭州,并且又在群山幽谷之中,是以尽管遭遇不快,亦无计可施,只好强忍着满腔怒火,改用商量的口吻说道:“我校刚刚筹建,资金有限,能否请柯老板酌情体谅则个?” 世事如棋。看到金泽鑫已经完全亮明了底牌,柯耀昆当即更加成竹在胸,也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决心一口吞掉这条送上门来的大鱼,便装作满面愁容地说道:“金处长有所不知,因为国际需求骤增,导致德国牧羊犬近期价格暴涨,连德国方面也很难组织到货源。如果等下批运过来的时候,很可能将会价格更高……” “我校购买德国牧羊犬并非像富人那样一掷千金地摆阔气,”金泽鑫实在不想听柯耀昆继续罗嗦下去,便急忙打断了他的话,转而从利国利民的角度劝道,“而是用于教学以及驯练警犬,不仅可以维护社会治安,还能够打击、震慑犯罪,还望柯老板以大局为重,玉成此事。” “在商言商。眼下德国牧羊犬的行情一天三变,逐日上涨。如果我将这些幼犬以较低的价格卖给你们,万一再到德国入不到货,岂不得不偿失?”柯耀昆料定浙江省警官学校开学在即,所需德国牧羊犬幼犬的数量极大,并且目前无法从德国进口,而现在看起来又似乎只有从永旺养狗场购买这一条路可走,是以一口咬定,竟然毫不退让。 “这么说,柯老板再也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喽?”目睹柯耀昆一脸奸诈无比的样子,金泽鑫越发觉得可憎,甚至有一种被其肆意操控、玩弄于鼓掌的感觉。而他上次也参加过浙江省警官学校举行的关于购置警犬的商讨会,原本就赞同采用价格比较便宜的马里努阿犬、罗威纳犬、拉布拉多犬或者杜伯文犬等犬种,此刻见到德国牧羊犬幼犬的价格远远超出了预算,随即又想起了原来的观点,觉得像秦汾生所建议的那样购置马里努阿犬也不错,便一边说着,一边扔掉了手里的烟头,马上拉开了要走的架势。 “请恕在下爱莫能助。”柯耀昆不明就里,以为金泽鑫以退为进,故意作态,遂毫不慌张,亦不作片语挽留。 ------------ 第十五章 尔虞我诈 任一条条幼犬在身边窜来窜去,任一条条幼犬在裤腿间来回厮磨,任犬吠声声,任犬影霍霍。董瀚良站在那三十条德国牧羊犬幼犬中间,一会儿抚摸一下它们的额头上的毛发,一会儿按压一下它们的后背,一会儿抓起它们的前爪与之握手。那些幼犬也都非常顺从,毫无反抗地任由其检查它们的牙齿、眼睛、耳朵、颈部、肩胛骨、腰部、爪子、尾巴以及睾丸等部位,仿佛生来就与董瀚良极为熟识一般。 大约过了十几分钟,董瀚良基本把所有的德国牧羊犬幼犬大体检查了一遍,发现挑选出二十条警犬绰绰有余,正要出去向金泽鑫通报一下,并与柯耀昆商谈购犬事宜,却猛地发现离他最远的一条体型较小的幼犬的鼻子似乎有些异样,便立刻走了过去,刚刚伸手将它抓了起来,就忽然听见申屠展鸿在外面大声喊道:“师傅,快走吧――金处长说永旺养狗场的德国牧羊犬幼犬太贵,不打算在这里购买了!” “什么?”董瀚良大吃了一惊,也来不及细看那条德国牧羊犬幼犬,便赶紧抱着它走出了竹栅栏,来到了金泽鑫和柯耀昆的身边。 “董教授,你给评评理――”金泽鑫马上发起了牢骚,“柯老板真是太不够意思了,竟要把这些三四个月大的幼犬按照成年德国牧羊犬犬的价格卖给我们,每条三千伍佰元,这不是高得离谱吗?我看咱们还是到上海去购买马里努阿犬得了!” “嗯,这个价格实在是有些太高了。”董瀚良随声附和了一句,眼睛却始终紧紧地盯着手中的那条德国牧羊犬幼犬,只见它从双耳到鼻尖部的头盖骨的曲线虽然比较平滑,但头盖骨和口鼻部之间也有一个明显的分区,嘴巴大小适中,两侧的褶皱亦富有弹性,一切显示其面部发育特征基本良好,唯一的不足是它那湿润而又乌黑的鼻头左侧竟有一小块约黄豆大小的干燥的灰斑! 听到董瀚良基本同意了永旺养狗场里的德国牧羊犬幼犬价格过高的说法,金泽鑫便理所当然地认为他也赞成到上海去购买马里努阿犬的主张,但过了两三分钟之后,却见他仍旧抱着那条幼犬不肯放下,便赶紧拉了一下他的胳膊,不耐烦地说道:“别看了――反正咱们要到上海去,就不要在这里耽误工夫了……” 但是,董瀚良却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马上甩掉了金泽鑫的手,转而对柯耀昆说道:“柯老板,这条德国牧羊犬幼犬很可能感染了‘犬瘟热’疫病!” “你说什么?”柯耀昆的脑子如同被挨了一记闷棍,一下子懵了。 “这条德国牧羊犬幼犬很可能感染了‘犬瘟热’疫病!”董瀚良再次一字不差地答道。 “又是‘犬瘟热’……疫病?”由于“犬瘟热”发病快,死亡率高,并且具有极大的传染性,只要一条狗得病,所有与之接触过的狗均无法幸免――也就是说,一旦那条德国牧羊犬幼犬感染此病,则整个永旺养狗场就基本宣告破产。听到董瀚良说得如此肯定,柯耀昆顷刻间脸色煞白,两腿发软,嘴里喃喃地重复着,竟然吓得差点儿昏死过去。 “是的。”董瀚良郑重地点了点头。 柯耀昆年初在西藏路花鸟鱼虫市场因“犬瘟热”疫病而遭到重创,几乎倾家荡产,此番听说再遭厄运,怎能不恐慌至极、心惊胆寒?便一把将那条德国牧羊犬幼犬从董瀚良的手中夺了过来,对着阳光仔细一看,但见它耳朵竖立,双目有神,用手试了试它的前脚,亦感觉甚是有力,又通体一观,却哪里像是感染疫病的样子?不禁抬起头看了看董瀚良,满脸诧异地问道:“‘犬瘟热’的主要症状是发高烧、食欲不振、精神沉郁、眼鼻流水、打喷嚏、腹泻等等。而这条幼犬却健健康康的,你为什么说它得了‘犬瘟热’疫病呢?” “你说的那些症状都是‘犬瘟热’疫病明显发作或者中后期才会出现的现象。”董瀚良上前一步,用手指着那条德国牧羊犬幼犬的鼻头说道,“请看――狗主要通过嗅觉从外界获取信息,鼻头是其最重要的感觉器官,平时总是保持干净和湿润,而这条幼犬的鼻头左侧却有一小块灰斑,摸上去也比较干燥粗糙,你不觉得有些反常吗?” 柯耀昆睁大眼睛仔细看了看,果然在那条德国牧羊犬幼犬的鼻头左侧发现了一小块灰斑,但却只有黄豆大小,用手摸了摸,也的确有点干燥,不过他并没有在意,而是满不在乎地说道:“最近天气比较炎热,这条幼犬的鼻头出现一小块灰斑很可能是缺水的原因,只要给它多喝一点水不就行了吗?” “千万不可小看了这块灰斑,这很可能是‘犬瘟热’疫病发作的前兆!”董瀚良却皱紧了眉头,正色说道,“并且这种疫病的传染性极强,我怀疑其余的那些德国牧羊犬幼犬也已经全部感染此病!” 柯耀昆曾经差点儿因为“犬瘟热”疫病而万劫不复,目前永旺养狗场是他全部的希望,甚至可以说直接关系到其身家性命,他当然不能等闲视之。但是,他对董瀚良毕竟一无所知,如果仅仅听到一个陌生人的一面之词,就不分青红皂白地信以为真、惊恐万状,甚至手忙脚乱地疲劳奔命,倘若事后证明不过是捕风捉影、虚惊一场,岂不让人耻笑? 当然,从年初进口第一批德国牧羊犬开始,到现在经营这个堪称国内一流的永旺养狗场,柯耀昆已在这个行当打拼了半年多的时间,吃过一些亏,也积累了不少经验,对德国牧羊犬是否得病亦有自己的判断。在他看来,狗和人一样,只要身体不适,其奔跑、跳跃和快速反应能力必会首先下降,而精神方面的表现则是萎靡不振、恹恹若绝。 于是,为了验证董瀚良的说法,柯耀昆便决定用以往的办法试一下,随即用双手抱住那条德国牧羊犬幼犬的前腿腋窝处,在胸前一晃,就向着前方奋力地扔了过去。 那条幼犬在空中画了一条美丽的弧线,前脚首先轻巧地落到了地面上,紧接着,后腿在落地的同时猛地一蹬,便像一只快活的小鹿似的向远处跑了过去。而或许是因为它首次来到了竹栅栏的外面,对一切都感到新鲜,只见它蹿蹦腾跃,左扑右跳,时而追逐着蝴蝶,时而在草丛中打一个滚,没有一刻消停的时候,哪里却像是病入膏肓的样子? 看到这里,柯耀昆立刻把心放回了肚子里,胸口的一块大石头也总算落了地。想当初自己之所以远离上海而将永旺养狗场建在莫干山上,不就是因为这里山清水秀、环境幽雅吗?再者,由于儿子在德国留学,便在学习之余抽空探访了德国的多家养狗场,并将其管理方面的先进经验写信一一告知,而永旺养狗场也全面照搬了德国的办法,不仅远离人类生活区,对于各项防病防疫、清洁卫生以及杀菌消毒等措施也都做得非常到位,并且要求每一位顾客或者来访者必须用肥皂洗手、换上白大褂、穿上鞋套,试想在如此严控之下,甚至连细菌也不得其门而入,感染“犬瘟热”疫病的几率又有几何? 还有――那条德国牧羊犬幼犬如此健康,董瀚良为什么仅凭一小块灰斑就判断它得了“犬瘟热”疫病了呢?这是否有些过于草率和武断?其背后是否还隐藏着别的原因?抑或是别有所图?柯耀昆不得不陷入了深思,想起自己刚才的确做得有些不近人情,竟将只有三四个月大的德国牧羊犬幼犬提高至成年犬的价格销售,这显然已令金泽鑫非常不满,甚至表示要到上海去购买马里努阿犬,而正在这个节骨眼上,董瀚良却不失时机地声称那条幼犬得了“犬瘟热”疫病,莫非他们这是表演了一出“项庄舞剑,意在沛公”的双簧大戏? “商场如战场,真是尔虞我诈、无商不奸啊――”柯耀昆一下子豁然开朗,不禁在心里暗暗地倒吸了一口凉气,随即变得气定神闲,从容淡然,再也不像刚才那样惊慌失措了。作为一个做了大半辈子买卖的生意人,尽管他也曾起早贪黑,风里来,雨里去,但毕竟最终获得了成功,自然懂得“无商不奸”的道理。而优胜劣汰,物竞天择。作为商家的对手――买家的手段也日益提高――譬如面前的这位董瀚良,为了达到低价购买德国牧羊犬幼犬的目的,竟然无所不用其极,甚至不惜危言耸听,恶意中伤,造谣贬低,胡说什么那条德国牧羊犬幼犬得了“犬瘟热”疫病云云,只不过是上不得台面的“下三滥”手段罢了。 金泽鑫从来没有接触过警犬学,也从来没有养过狗,对于“犬瘟热”疫病更是初次听闻,看到在自己与柯耀昆的谈判崩裂之际,董瀚良却抱着一条活蹦乱跳的德国牧羊犬幼犬大谈特谈什么“犬瘟热”疫病,而其所依据的理由不过是那条幼犬鼻头左侧的一小块灰斑,不禁有些哑然失笑,觉得董瀚良如此小题大做,很可能是临时想出的一条“趁火打劫“之计,其用意无非是故意引起柯耀昆的恐慌,促使其主动降低那些德国牧羊犬幼犬的价格,便“心有灵犀一点通”,随即转过头去,用“同情”的口吻对柯耀昆说道:“柯老板,既然你的那些德国牧羊犬幼犬已经得‘犬瘟热’疫病了,就赶紧降价卖给我们吧,以免遭到更大的损失……” “别做你们的春秋大梦了――”听到金泽鑫如此一说,柯耀昆更加坚定了自己刚才的判断,立刻反唇相讥道,“本养狗场的德国牧羊犬幼犬是绝对不会得‘犬瘟热’疫病的,你们还是把这套骗人的伎俩收起来吧!” ------------ 第十六章 医之好治不病以为功 其实,董瀚良向柯耀昆指出那条德国牧羊犬幼犬得了“犬瘟热”疫病,完全是出于好心提醒,绝非什么危言耸听,也不是金泽鑫所领会的“趁火打劫”之计,更不是柯耀昆无端揣测的恶意中伤和造谣贬低。 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生产力比较低下,科技尚不发达,人们在医学检验方面缺乏足够的理论水平,也没有没有相应的技术和设备,医生给病人看病时仍旧停留在“望闻问切”的初级阶段,而对于动物疾病的诊断更是无从谈起。特别在整个社会普遍对警犬学不看好的情况下,即便像董瀚良这样的专业人士,在遇到诸如此类的问题的时候,也往往只有依靠经验判断,却并没有一个准确的衡量标准。 关于“犬瘟热”疫病,董瀚良曾有过切肤之痛。三年前,他不愿意加入由日本军方所发起的新型军犬研究计划,并且意识到在十五年之内中日必有一战,遂愤然辞职,带着一条德国牧羊犬幼崽返回国内,打算用于犬种改良,但因长途跋涉,那条德国牧羊犬幼崽途中不幸感染了“犬瘟热”疫病。他至今还清楚地记得,那条德国牧羊犬幼崽最初的症状就是鼻头上面起了一块很小的灰斑,而后病情迅速加重,虽经全力施救,也未能挽回性命,而他改良犬种的愿望亦只能被迫终止。 之后,因求职无门,董瀚良便一门心思地在长兴县下箬寺乡陈塘村养狗驯狗,其间常常看到一些土狗因感染“犬瘟热”疫病而死去的惨状,而他却唯有哀叹不已,束手无策。 到了第二年秋天,董瀚良亲手养大并且驯练得最为成功的一条土狗“豹子”也感染“犬瘟热”疫病死去了。他痛定思痛,便开始利用闲暇时间进行兽药的研究,决心解决这一困扰警犬学发展的难题。 住在董瀚良家北面不远处的钱郎中世代行医,平时悬壶济世之余,也经常给骡马牛羊猪狗等牲畜看病。董瀚良就向他虚心请教,并借了一本明大德堂版本《元亨疗马集》(俗称《牛马经》,中国中兽医学经典),从中觅得一剂良方,又添加了多味本地草药,经过多次增减,反复试验,数月后终有所成。此后,每当“犬瘟热”疫病横行,用该药医之,只要症状尚未严重发作,大多可以治愈康复,端的灵妙无比,连钱郎中亦赞叹有加,自愧弗如。 今天进入永旺养狗场之后,董瀚良一直站在竹栅栏里面观察那群德国牧羊犬幼犬,由于那群幼犬见到他非常兴奋,持续不断的犬吠几乎完全堙没了外面的说话声,这也就使得他对柯耀昆和金泽鑫的谈判几乎毫不知情。而当他听到申屠展鸿的呼喊,抱着那条看上去有些异样的幼犬从竹栅栏里面走出来的时候,尽管也曾听到金泽鑫火冒三丈地让他给“评评理”,但在得悉柯耀昆利欲熏心,竟将那些只有三四个月大的德国牧羊犬幼犬按照成年犬的价格出售的同时,他也忽然发现那条幼犬的鼻头左侧有一小块不起眼的灰斑,是以随口对金泽鑫附和了一句,就赶紧向柯耀昆表达了自己的担忧。 然而,柯耀昆在发现那条鼻头长了灰斑的幼犬依旧活力充沛、精神头十足之后,不免对董瀚良的动机起了疑心。接下来金泽鑫又自作聪明地认为董瀚良乃是故意为之,遂以此为借口,奉劝柯耀昆及早将那些德国牧羊犬幼犬降价卖掉,更加直接佐证了柯耀昆的猜测,便越发对“犬瘟热”疫病之说极不信任,以致于公然指责董瀚良等人的所作所为乃是一套“骗人的伎俩。” 看到金泽鑫和柯耀昆都误解了自己的本意,董瀚良一时左右为难,不知该如何是好。但毕竟爱狗是他的天性,尤其当他历尽千辛万苦之后,终于面对那群弥足珍贵的真正的德国牧羊犬幼犬的时候,一种发自内心的近乎癫狂的喜悦不禁油然而生,那是一种如同见到了多年未曾谋面的老友的感觉,而事实上他也的确为之流下了激动的泪水。如果眼睁睁地看着它们死去或者对它们的生死不管不问,则无异于是暴殄天物,煮鹤焚琴,他一定会强烈地谴责自己,而他的良心也一定会长久地得不到安宁。 与瘟疫赛跑,当然最为重要的就是时间。眼下对董瀚良来说,如何尽快抢救那些德国牧羊犬幼犬已经成为他义不容辞的责任,至于能否买到警犬倒成次要的了,因此也就没有来得及考虑许多,而是急切地对柯耀昆说道:“快――马上将所有的幼犬仔细地检查一遍,如果发现有鼻头长灰斑的现象,则应迅速进行单独隔离。还有――从现在开始,务必将那些尚无症状表现的幼犬关进犬舍,再也不能放出来自由活动,以免密集接触,进而造成交叉传染。” “董教授,这些都是永旺养狗场的内部事务,外人无权干涉,至于下一步应该怎样做?我们自会安排,董教授就不必操闲心了吧?!”柯耀昆先入为主的印象根深蒂固,既然从骨子里认定董瀚良乃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安好心,那么也就无从领会他的好意。 不仅如此,柯耀昆甚至还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对董瀚良喧宾夺主、指手画脚的行径甚是反感,认为自己明明已经戳破了他的阴谋诡计,却为何仍旧胡搅乱缠、不肯放手?岂不是更加惹人生厌、自讨苦吃? “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啊!”申屠展鸿跟随董瀚良三年,深知他在诊治“犬瘟热”疫病方面颇有心得,而他刚才所提出的几项措施亦均为防止疫病扩散的必要之举,但柯耀昆却不仅不心存感激,反而还冷嘲热讽,恶语相向,便立即走上前来,指着柯耀昆的鼻子厉声斥道,“俺师父的一片好心,竟然被你当成了驴肝肺,早知道你这样不识好歹,俺才不会让俺师傅告诉你呢!” “柯老板,‘犬瘟热’疫病来去如风,可千万麻痹不得……”董瀚良仍在试图对柯耀昆苦苦相劝。 “师傅,咱们走――”申屠展鸿正在气头上,便一把扯住了董瀚良的衣襟,气冲冲地说道,“让这个妄自尊大的柯老板连同这个气数已尽的养狗场一起自生自灭吧!” 由于浙江省警官学校奇缺警犬学方面的教官,在朱家骅的特许之下,从来没有进过一天学校、毫无资历的申屠展鸿亦穿上警察制服,成为了董瀚良的助手。不过,尽管他在驯狗方面有所特长,却毕竟“嘴上无毛,办事不牢”,又缺乏学识和修养,难免被其他教官看不起。即便金泽鑫性情比较随和,在养狗场门口也没有向柯耀昆进行介绍。 当然,后来听到申屠展鸿喊董瀚良为“师傅”,柯耀昆已经猜测到他是董瀚良的徒弟。但柯耀昆自认身份尊贵,哪里将他看在眼里?如今见他尊卑不分,竟然指着自己的鼻子厉声怒斥,并且还诅咒永旺养狗场“气数已尽”,柯耀昆当即噎得够呛,本欲挥舞着拳头上前与之争斗,又见他体格魁梧,霸气十足,只好恨恨地停下了脚步,气得干瞪眼也说不出话来。 “怎么?莫非你还想动手不成?”申屠展鸿一挽袖子,将钵大的拳头往柯耀昆的面前一晃,“划个道儿吧,俺今天与你奉陪到底!” “展鸿,不得鲁莽――”董瀚良的心思依旧放在如何救治那群德国牧羊犬幼犬上,丝毫没有也顾及柯耀昆对自己的冷嘲热讽,又见申屠展鸿年轻气盛,兀自逞匹夫之勇,深恐延误对“犬瘟热”疫病的治疗时机,便连忙将他推到了一旁,同时喝道,“眼下情况紧急,千万莫要徒生事端!” “哼!”申屠展鸿仍旧怒气未消,却也不敢违抗师命,只得一边往后退去,一边朝着柯耀昆怒目而视,“若不是俺师傅阻拦,看俺不把你打得鬼哭狼嚎,满地找牙!” “我……不过随便说说而已,又没有对董教授不敬,你小子何至于发如此之大的火气?”柯耀昆再也不敢嘴硬,随即借坡下驴,其咄咄逼人的气焰也一下子收敛了许多。 董瀚良虽然不善于人际交往,但亦非木讷迂腐之人。从刚才柯耀昆的言语中,他也看出了一些端倪,觉得很可能是柯耀昆误以为自己故意发布“犬瘟热”疫病的谣言,而真实的目的却是想要低价购买德国牧羊犬幼犬。为了消除他的顾虑,便索性开诚布公地说道:“柯老板,请你放心,我们绝对不会乘人之危,更不会趁火打劫。再说买卖自愿,哪怕你继续坚持此前的观点,一条德国牧羊犬幼犬也不卖给我们,那也是您的权力,我们当然无权干涉,亦没有理由对您进行指责。” “嗯。本来就是嘛!”柯耀昆的自尊心受到了尊重,情绪也一下子和缓了不少。 “但丁是丁,卯是卯,一码归一码。我校购置警犬之事和‘犬瘟热’疫病决不能混为一谈。”董瀚良继续说道,“本人长期研究警犬学,在‘犬瘟热’疫病诊治方面还算略有心得,虽不敢保证刚才的判断完全正确,但也基本没有谬误,因此还是劝您尽快采取有力措施,坚决遏制‘犬瘟热’疫病的蔓延态势!” 这时,金泽鑫也意识到自己误会了董瀚良的本意,又见柯耀昆依旧执迷不悟,无动于衷,料到他很可能对董瀚良的判断抱有疑义。金泽鑫尽管对他坐地起价的行径深恶痛绝,但出于恻隐之心,还是好言劝道:“你可千万不能小瞧了这位董教授,他不仅毕业于内政部警官高等学校警犬科,还因为成绩优异而被公费派往日本留学,后来又到德国深造,并且在日本警犬专科学校担任过教授,乃是我国目前造诣最深的警犬学专家。只要他说你的德国牧羊犬幼犬感染了‘犬瘟热’疫病,那大多就是确切无疑、板上钉钉了。我看你还是马上按照他所说的方法去办吧,以免错失良机,悔之晚矣。” “金处长过奖了,本人不过自幼爱狗,又早几年进入警犬学领域罢了。”董瀚良谦让了几句,又接着对柯耀昆说道,“我这里有一个方子,对于治疗‘犬瘟热’疫病颇有疗效。如蒙不弃,我可以无偿地提供给你,只要按方抓药,熬制成汤剂,加入到幼犬的饲料里面即可。对于无法进食者,则撬嘴灌服,亦可缓解症状。” “柯某无功不受禄,”柯耀昆却轻描淡写地说道,“如此金贵的方子,如果泄漏出去可就麻烦了,董教授还是自己留着吧。” 那个治疗“犬瘟热”疫病的方子乃董瀚良历经数月摸索试验而成,一般秘不示人,而今看到那群德国牧羊犬幼犬大难在即,于心不忍,方才慷慨相赠。然而,却万万没有想到柯耀昆竟然坚辞不受,实在令他难以捉摸,不可理喻。 不过,面对如此窘况,董瀚良也也没有什么办法,只好吹了一个口哨,将那条鼻头左侧长有灰斑的德国牧羊犬幼犬唤至近前,弯腰抱了起来,握着一只前爪看了看,发现其足底中间的肉垫依然柔软温润,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苦口婆心地对柯耀昆说道:“也罢――你不相信我的话也不要紧,但一定要注意观察这条幼犬足底的肉垫,一旦发现有变硬或者开裂迹象,那就表明‘犬瘟热’疫病已经开始发作,你一定要尽快到浙江省警官学校去找我,届时我将再次前来协助治疗……” “算了吧――”看到董瀚良不仅出力不讨好,反而还热脸贴了一个冷屁股,申屠展鸿更加不耐烦了,便一面转身往大门外面走了过去,一面大声喊道,“师傅,别费心思了,咱们还是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让那些德国牧羊犬幼犬听天由命吧。” “还是展鸿说的对。”金泽鑫也迈步跟了上去,“适合当作警犬的又不是仅德国牧羊犬一种,况且现在还未到中午,到上海去购买马里努阿犬或许还来得及。” “唉――”董瀚良也只好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那群依旧在竹栅栏里面活蹦乱跳的德国牧羊犬幼犬,无奈地随着金泽鑫和申屠展鸿走进了值班室旁边的消毒间,脱下了白大褂和鞋套,心事重重地迈出大门,坐上了停在门口的那辆大卡车。 “柯老板,既然董教授打算将那个治疗‘犬瘟热’的方子无偿相送,你为什么却要拒绝呢?”直到金泽鑫等人乘坐的那辆大卡车开远了,“娄棒槌”才满脸不解地问道。 “这么简单的道理你还不懂――”柯耀昆嗤之以鼻,不屑地说道,“古人云,‘医之好治不病以为功。’意思是说,医生喜欢给没有病的人看病,却把治好病作为自己的功劳。而我们永旺养狗场的德国牧羊犬幼犬根本就没有病,如果接受了他的方子,即便一次也没有使用,他不也可以到处炫耀说是他把‘犬瘟热’疫病治好了吗?!” ------------ 第十七章 游山玩水 莫干山与庐山、鸡公山、北戴河并称为“四大避暑胜地”,即便盛夏时节,依然绿荫如盖,凉风宜人。金泽鑫和董瀚良等人离开了永旺养狗场之后,乘坐着那辆大卡车沿着盘旋于山间的公路向前疾驶,抬眼望去,但见翠竹满坡,群峰叠翠,山势峭拔,云遮雾绕,良辰美景,美不胜收,简直如同走在画中一般。 对于此次德清之行,金泽鑫原本抱有很大的希望。因为从那份六月下旬的《申报》副刊来看,既然永旺养狗场舍得花大价钱在报纸上做广告,必定规模庞大,货源充足,所以不等董瀚良和申屠展鸿前来探路,便亲自跟随二人北上,同时还将浙江省财政厅拨付给浙江省警官学校的那四万元银票随身携带,认为必定能够马到成功,顺顺利利地挑选二十条血统纯正的德国牧羊犬幼犬运送回杭州。 然而,自古好事多磨难。人间万事往往就是这样回环曲折,令人难以预料,即便在金泽鑫看来顺理成章的再寻常不过的一次钱物交易,竟然也会遇到无法想象的磕绊羁缚,贪心不足的永旺养狗场老板柯耀昆的囤货居奇和坐地起价让他深切地体会到了什么就叫做“欲壑难填”,而作为“腰缠十万贯”、一度自认为“财大气粗”的浙江省警官学校的总务处长,那种极度失落的个中滋味,也或许只有他自己最为清楚了。 前面到了一个十字路口,往南是德清、杭州方向。金泽鑫在永旺养狗场吃了一肚子气,哪里还有心情观赏路边美景?而他此前因为憎恶柯耀昆坐地起价,转而声称要到上海购买马里努阿犬的时候,由于董瀚良并没有提出反对,便以为他已经默许,再者柯耀昆既然已经说明了目前天气炎热,无法从德国进口德国牧羊犬,而其本人精于此道,断无放着生意不做、有钱不赚的道理,因此便决定首先返回浙江省警官学校向杨先礼汇报一下,然后再驱车经余杭、海宁、嘉善、松江等地前往上海。于是,便立即命令司机张文灿拐弯南行,按照原路返回。 “金处长,”这时,一直坐在旁边沉默不语的董瀚良忽然开了口,“我有一个不情之请,不知当讲不当讲?” “董教授何必客套,有话请尽讲当面。”金泽鑫答道。 “是这样的——”董瀚良吞吞吐吐地说道,“我以前虽然去过的地方不少,但却从来没有到过德清。早就听说‘江南第一山’的美名,而北伐军总司令蒋介石先生和宋美龄小姐去年结婚当天即乘坐专列,率领二百名卫兵前往莫干山白云山馆,到那里度蜜月并且开始了新婚生活。此次莅临仙境,如果不下车亲身游历一番,岂不有憾此行?” “这……”金泽鑫不禁有些奇怪,按说浙江省警官学校开学在即,董瀚良作为警犬科唯一的一名教官,应该比谁都清楚警犬对于警犬科的重要性,而实际上他也正是这么做的,近半个多月以来不是每天带着申屠展鸿马不停蹄地四处奔走吗?但今天不幸再一次空手而归,并且距离开学的日子更加迫切,他为什么不趁着天色尚早抓紧时间去一趟上海,却忽然产生了游山玩水的闲情逸致呢?因此就没有马上答应,而是故意沉吟了半晌儿,希望董瀚良能够意识到自己的错误,自觉收回刚才那个不切实际的想法。 “金处长,咱们好不容易来了一趟莫干山,倘若就此错过,日后不知何时才能旧地重游。”董瀚良显然没有理解金泽鑫的良苦用心,不仅没有知难而退,接下来反而又扯上了自己的徒弟继续展开攻势,“再说展鸿从小就是一个孤儿,长了这么大,连一次远门也没有出过,这次机会难得,正好可以让他开开眼界,见见世面。” “太好了!”申屠展鸿依旧童心未泯,喜欢玩闹,听说可以痛痛快快地游览一下莫干山,当即兴奋地大叫了起来。 张文灿因为职业的原因尽管多次来过莫干山,但大多是在秋冬时节,他早就听过说莫干山的四季风景各有千秋,而夏天的景色则尤其值得称道,便也随即怂恿道:“莫干山好玩的地方太多了,我去年秋天还拉着杭州警察局的侯局长一家来莫干山玩过呢。特别是剑池一带,真是没的说,简直就像人间仙境,令人心旷神怡。假如你们愿意游玩,我轻车熟路,正好可以给你们当向导!” “这……好吧。”金泽鑫低头考虑了一会儿,实在不忍扫了大家的兴,只好点头应允,“那就挑选几个重要的景点玩一玩吧,咱们尽量争取在下午天黑之前赶回杭州,等明天一早再赶往上海。” 于是,张文灿随即加大油门往前开去,很快拉着众人来到了剑池附近,然后下车步行,一边沿着荫山幽篁之中的石阶攀援而上,一边绘声绘色地给大家讲述着莫干山的来历:“春秋末期,天下大乱,群雄争霸。吴王得知干将、莫邪夫妇为铸剑高手,限令三月之内铸剑来献。干将、莫邪采旷世之铜精,铸剑于此山,历尽艰辛,终于铸成雌雄宝剑,雌号莫邪,雄曰干将。其时莫邪有孕,干将知道吴王奸诈,遂让妻子留雄剑于山中,却独往献雌剑。吴王试之,果然吹毛断发,血不见痕。为使天下无此第二剑,竟杀干将。” “十六年后,莫邪、干将之子莫干长大成人。”张文灿接着说道,“为给父亲报仇,莫干持雄剑赴吴国京城,欲刺杀吴王。途遇干将好友之光老人。得悉之光亦有为干将复仇之意,而吴王禁卫如林,谋刺难成,并且吴王又已经听到了莫干赴京的风声,正悬赏索求‘干将之剑’和‘莫干之头’。莫干自认难以接近吴王,即以剑自割其头,一手献剑,一手献头,转求之光代为复仇。之光没有食言,旋至吴宫阶下,言献‘稀世之宝’。吴王召见,之光以油鼎煮莫干头,邀吴王近看,遂拔剑斩吴王之首,两头相搏于油鼎中,又见王头奸凶,之光即自杀其头,与莫干头合力斗败王头。而后那雌雄宝剑的神鞘化作一条巨蟒,一口吞了干将剑,又一口吞了莫邪剑,随即腾挪腾空而去。” “莫邪思儿心切,往铸剑处祭奠丈夫英灵,祈求儿子平安。”张文灿继续说道,“贪官忽然率部骤至,欲捉拿莫邪问罪。旁侧潭中白浪涌腾,一条巨蟒探头出水,一张嘴,飞出两口利剑,瞬间杀死了贪官等人,又飞回巨蟒口中。莫邪看到雌雄二剑终得团圆,便纵身跳进深潭。后人为了纪念莫邪和干将,就将其铸剑、磨剑处叫做‘剑池’,将此山叫做‘莫干山’。” 申屠展鸿久居乡村,孤陋寡闻,第一次听到这个故事,不禁心潮澎湃,热血翻涌。金泽鑫和董瀚良尽管早已对之烂熟于心,如今身临其境,抚古惜今,犹觉悲壮已极,当即不胜唏嘘,感慨不已。 接近中午时分,众人行至莫邪干将磨剑处,但见石壁上方赫然刻着“剑池”两个遒劲的大字。旁边有一架横跨于清溪之上的小石桥,名曰“阜溪桥”。一挂瀑布从悬崖巉岩之间直泻奔涌,共分四叠而下,这就是天下驰名的“四叠飞瀑”。其中,第一叠止于阜溪桥。溪水出桥后,猛跌二三丈,注入剑池,成为第二叠瀑布。之后稍一停蓄,水势益壮,再一次凌空倾泻,坠入剑潭,银练似雪,触石有声,为第三叠,亦是最为壮观的主瀑。接着,瀑布继续从剑潭而下,水流又被束成一股短瀑,此为第四叠。嗣后逶迤远去,淹没于竹林绿海,行踪难寻。 剑池约五米见方,左侧有一石级,拾级盘旋而上,可达观瀑亭。金泽鑫和董瀚良等人登入亭中,仰观瀑布,几疑银河倾覆,珠飞玉碎,水声如雷,白雾迷离,光影变幻,寒气袭人,沁入肺腑。众人徜徉其间,流连忘返,稍后又观看了磨剑石,为一黑褐色巨石,呈侧卧状,位于阜溪桥下方。而试剑石则在观瀑亭的北侧,为一半开巨石,裂口平直、光滑,似剑削而成。综合来看,此间所有景致恰好相互印证了干将莫邪当年铸剑之状况。 莫干山自古为消夏避暑的好去处,山中多有旅舍、饭馆。金泽鑫和董瀚良等人游玩了半天,饥饿难忍,随后到山脚下的一个小饭馆中点了几样特色菜肴,很快填饱了肚子,又品尝了莫干黄芽茶。下午则乘兴游览了芦花荡、龙潭、塔山、天池、天桥等名胜。行进途中,董瀚良还教金泽鑫和张文灿认识了好几种中草药,并且还鼓动大家采集了不少,直到夜幕降临方才满载而归。 金泽鑫原本打算连夜返回杭州,但途经德清县城的时候,董瀚良却说一路疲乏,身体劳累,坚决要求在德清住上一宿。金泽鑫无奈,只好在繁华之处找了一家旅馆住了下来,接着又到饭店置酒共饮,董瀚良不胜酒力,即命申屠展鸿代为劝酒。金泽鑫自恃海量,不免多饮了几杯,回到房间往床上一躺,很快就呼呼地昏睡了过去。 ------------ 第十八章 疫病爆发 柯耀昆虽然始终不肯相信董瀚良的忠告,但毕竟事关自己的切身利益,他也不敢等闲视之。等到金泽鑫等人乘坐的那辆大卡车消失在了公路的尽头,便赶紧回到了养狗场,安排老金头和小根子逐一检查了剩下的那二十九条德国牧羊犬幼犬,却并未发现再有鼻头长灰斑的现象,也就对越发坚信了自己的判断,认为所谓的“犬瘟热”疫病,很可能是董瀚良为了达到低价购买德国牧羊犬幼犬的目的而故意耍弄的一个阴谋手段。 本来嘛,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这是人之常理。再者,做买卖的自古有句行话,叫做“嫌货才是买货人”。也就是说,那些对货物百般挑剔的人才是最需要货物的人。而他之所以“鸡蛋里面挑骨头”,并不是表示他真正的“嫌弃”货物――恰恰相反,这正好说明他对货物产生了非常浓厚的兴趣以及强烈的购买欲望。柯耀昆从小离家谋生,在工商界浸淫多年,一向以眼光敏锐、洞察人性自诩,自然早已深明此道,是以越发心境坦然,觉得金泽鑫和董瀚良等人必定还会再次登门求购。因为从他了解的情况来看,目前国内专门经营德国牧羊犬的养狗场基本属于凤毛麟角。特别在整个华东地区,除了永旺养狗场之外,绝对不可能再有第二家。另外,尽管他也曾听到金泽鑫口口声声叫嚷着要到上海去购买马里努阿犬,但亦认为不足为惧。由于德国牧羊犬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的优异表现,使得这一崭新的犬种风靡全球,显然已成各国购置警犬的不二之选。更何况浙江乃鱼米之乡,富庶之地,虽经战乱,但这项支出对于国民政府来说还是能够拿得出来的。 “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正是充分考虑到了以上种种因素,柯耀昆觉得做成与浙江省警官学校的这笔生意几乎是张飞吃豆芽――小菜一碟。接下来,他又仔细地回顾了和金泽鑫等人的谈话过程,自认为对于分寸的掌控和时机的拿捏也十分老道。而据他判断,最多三天之内,金泽鑫等人一定还会再次前来――对此,他有足够的把握。 不过,由于董瀚良之前已经明确指出那条鼻头的左侧长了一小块灰斑的德国牧羊犬幼犬很可能得了“犬瘟热”疫病,柯耀昆的脑子即便再不开窍,也终究不敢再将其与别的幼犬混养在一起了。为了安全起见,只好把它关在西南角的犬舍单独隔离了起来,打发小根子在水槽里面多加了一些清水,又安排老金头去伙房煮了一个鸡蛋,而他则急急忙忙地回到了办公室,打开抽屉,取出一个瓶贴上印有密密麻麻的外国字母的茶褐色的大玻璃瓶,拧开盖子,小心翼翼地倒出了两粒白色的药片。 当时,一种叫做阿司匹林的药物在欧美刚刚上市,而中国尚且非常罕见,这瓶阿司匹林还是柯耀昆的儿子从德国寄回来的呢。说实话,柯耀昆一开始对这些白色的药片并不感兴趣,他还是根深蒂固地相信老祖宗流传下来的中医。不过,他向来有头痛的毛病,有一次痛得特别厉害,由于汤药还没有煎妥,便只好胡乱吃了两粒阿司匹林,没想到很快就立竿见影。从此以后,但凡有个小病小灾,不管是感冒、风寒、发热,还是牙痛、腰痛、关节痛等等,他只要感觉不舒服,每每吃上两粒,很快就会见好,的确疗效非凡,甚是神奇。 毋庸置疑,阿司匹林开辟了人类医学技术之先河,用在畜禽养殖方面更是卓尔不凡。譬如,永旺养狗场的德国牧羊犬幼犬偶尔也会遇到一些诸如拉稀、咳嗽、呕吐等之类的现象,一般服用了阿司匹林之后,当天症状就会减轻或者消失,甚至连兽医郎中也不用去请了。或许正是因为有了这种“秘密武器”,柯耀昆才心中不慌,也就没有将那条德国牧羊犬幼犬鼻头左侧的一小块灰斑看在眼里,认为只须像以前一样如法炮制,则一定能够药到病除,妙手回春。 不一会儿,老金头将鸡蛋煮熟,入冷水过凉,剥去外壳,递给了柯耀昆。柯耀昆接了过来,顺手掰成两半儿,将那两粒阿司匹林分别塞入蛋黄,随后来到了西南角的隔离犬舍,亲手把那两半儿鸡蛋扔了进去。 世界之大,无奇不有,有些事情往往会出乎常人的预料。德国牧羊犬虽然从本性上说还是应该归属于食肉动物,但它们最喜欢的食物却并不是肉类和骨头,而是鸡蛋,尤其是煮熟的鸡蛋。那条德国牧羊犬幼犬乍一见到了自己的最爱,当即表现得更加虎虎生风,两口就把那两半儿鸡蛋纳入肚腹。大概是因为吞咽过快,它似乎仍不过瘾,反倒把馋虫勾起来了,便不停地猛扑着舍门,狂摇着尾巴,与以往乞食的情形并无二致。 “哈哈哈……”柯耀昆仰天大笑了几声,再无任何顾虑,随后叮嘱老金头和小根子好生照看,又留下了两粒阿司匹林,安排他们晚上再给那条德国牧羊犬幼犬服用,并且注意仔细观察。而他自己则放心地坐上了汽车,让老刘拉着到邻村一个新结交的狐朋狗友家里喝酒耍钱去了。 俗话说,“情场失意,赌场得意。”柯耀昆远离了上海,也远离了那纸醉金迷、灯红酒绿的烟柳巷和风月场,正百无聊赖,唯有寄情于麻将骰子之间,不料手气果然甚旺,一个下午赢得盆满钵满,晚上又继续挑灯夜战,直至黎明方休。 翌日清晨,柯耀昆乘坐着汽车返回永旺养狗场,打算巡视一遍犬舍,清点一下德国牧羊犬幼犬的数量,如果没有什么要紧事儿,就回家补上一觉。但走下汽车脚步还没有站稳,老金头就慌慌张张地从西面跑了过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柯老板……不好了,那……那条德国牧羊犬幼犬……昨晚和往常一样,一直没有动静,可我刚才过去观察的时候,却见它趴在地上站不起来了……” “什么?!”柯耀昆的心一下子悬了起来,赶紧一边拔腿往西跑了过去,一边问道,“我昨天中午留下的那两粒阿司匹林,你们给那条德国牧羊犬幼犬服用了吗?” “服用了。”老金头深恐柯耀昆怀疑自己将那两粒阿司匹林中饱私囊,随即又指了指紧紧跟在后面的“娄棒槌”,“我昨天傍黑儿的时候煮了一个鸡蛋,和‘娄棒槌’一起给那条德国牧羊犬幼犬服用的。” “什么病症这么厉害?”柯耀昆不禁越发疑惑,自从他亲身体会到了阿司匹林的妙用之后,一直将其视作“神药”,平时每当遇到德国牧羊犬发病的时候,一般服用两粒足够,至于服用了四粒病症反而加深的情况,则为破天荒的第一次,真可谓是空前绝后,绝无仅有。 “难道……那条德国牧羊犬幼犬……真的得了……‘犬瘟热’疫病?”“娄棒槌”看不出是非好歹,又口无遮拦,在这个关头竟然还火上浇油,哪壶不开提哪壶。 “笨蛋,闭上你的乌鸦嘴!”柯耀昆越发狂怒,一边跑着,一边回过头去,朝着“娄棒槌”狠狠地啐了一口。 “这话又不是我说的,人家董教授昨天就指出来了嘛……”“娄棒槌”虽然觉得有些委屈,也不敢争辩,只得擦了一把脸上的唾沫,在嗓子眼里嘀咕了一句,又快步追了上去。 不一会儿,柯耀昆、老金头和“娄棒槌”便进入西南角的一个院落,来到了隔离犬舍面前,果然看到那条德国牧羊犬幼犬恹恹地蜷缩在地上,体态倦怠,双目无神,与昨天生龙活虎的样子不啻于天壤之别。 “不好!”柯耀昆的心里猛地一沉,意识到情况很可能比自己刚才想象的要严重得多,便马上打开舍门,将那条德国牧羊犬幼犬拖了出来,只见它虽然能够勉强站立,却踉踉跄跄,好像一阵风就可以将其刮倒,又抱了起来,伸手往前腿腋窝处一摸,感觉有些烫手,知道它正在发高烧,而这正是“犬瘟热”的主要症状之一! “莫非真的被董瀚良不幸而言中?”柯耀昆随即又将那条德国牧羊犬幼犬放到了地上,一松手,过了不到两分钟,竟然又软软地倒了下去! “咦?怎么回事?这条德国牧羊犬幼犬昨天不是还好好的吗?!”这时,小根子也从揉着惺忪的眼睛从远处跑了过来,看样子他刚刚起床,而永旺养狗场成立的时间不长,他又比较年轻,从来没有见到“犬瘟热”疫病发作的样子,便不禁惊讶地大叫了起来。 柯耀昆更加心乱如麻,正不知如何是好,忽然想起董瀚良昨天曾经叮嘱过让他注意观察那条德国牧羊犬幼犬足底的肉垫,一旦发现有变硬或者开裂迹象,则表明“犬瘟热”疫病已经开始发作,便急忙伸手抓起了它的一只前爪,低头一看,却见足底又黑又脏,而肉垫也似乎已有开裂迹象,赶紧用另外一只手按压了一下,竟然感觉又硬又涩,宛若一片小小的砂纸一般! “完了!”柯耀昆一声哀叹,今年五月份上海西藏路花鸟鱼虫市场发生的那次“犬瘟热”疫病的景象又一次清晰地浮现在了他的面前――而令他百思不解的是,自己明明已经远离了上海,不仅将永旺养狗场建造在绿荫如海、山峦起伏的莫干山上,各项卫生消毒以及防疫防病措施也都做得尽善尽美,为什么还是难以摆脱脱鸡飞蛋打的命运?莫非老天真的要让自己倾家荡产不成? “天哪,我这辈子到底做了什么孽?难道在上海西藏路花鸟鱼虫市场遭受一次损失还不够吗?”柯耀昆当即声泪俱下,几近哭着哀嚎道。 “上海西藏路花鸟鱼虫市场……”这几个字乍一说出口,柯耀昆猛然记起五天前到德清县城参加议事会的时候,他在上海西藏路花鸟鱼虫市场做生意时认识的一个同行焦桂恺曾经进入过永旺养狗场,而当自己回来之后,还亲眼看到过焦桂恺抱着一条德国牧羊犬幼犬正在抚摸观赏。 “狗日的,一定是焦桂恺那个扫把星干的!”至此,柯耀昆终于找到了“犬瘟热”疫病传播的根源,料到很可能是焦桂恺从上海西藏路花鸟鱼虫市场而来,并且对“娄棒槌”恐吓威胁,“娄棒槌”生性怯懦,只好放他进入了养狗场,却并没有让他洗手消毒,也没有换上白大褂、穿上鞋套,便将“犬瘟热”病毒带进来了,而这条染病的德国牧羊犬幼犬或许就是被他抱过的那一条吧? 当然,如果仅仅这一条德国牧羊犬幼犬得病尚在其次,其损失也在柯耀昆可接受的范围之内。不过他知道“犬瘟热”疫病的传染性极强,一旦发现了苗头,往往为时已晚。但尽管如此,他还是暗暗庆幸昨天将这条染病的德国牧羊犬幼犬及时地进行了隔离,又多么热切地祈盼着其余的德国牧羊犬幼犬都能够平平安安地度过此劫,丝毫也没有受到“犬瘟热”疫病的感染啊。 于是,怀着最后一线憧憬和希望,柯耀昆赶紧带领老金头等人前去检查了所有的犬舍,竟然发现又有六条德国牧羊犬幼犬的鼻头上长出了大小不一的灰斑! ------------ 第十九章 悔不当初 “家财万贯,带毛的不算。” 此时此刻,柯耀昆更加深切地领会到了这句话的含义,只觉得头皮一麻,心里凉飕飕的,紧接着,一股冷汗倏地流了下来,身上顿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仿佛看到那些德国牧羊犬幼犬正在一条条地倒下,口吐白沫,尸横遍地。与此同时,他辛辛苦苦一辈子所积攒的财富也顷刻间化为乌有,而他也将由一个荣归故里、光彩照人的富豪瞬间变成一无所有、债台高筑的穷光蛋……面对这个即将到来的万劫不复的后果,他越想越怕,当即眼前一黑,一下子瘫坐在了地上。 “柯老板,快醒醒……”老金头大惊失色,连忙跑了过来,蹲下身子,一边大声呼唤着,一边猛掐着柯耀昆的人中。 “啊――”过了好一会儿,柯耀昆方才缓过一口气来。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老金头平生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如今年纪大了,做不得苦力,就到永旺养狗场谋了一份比较轻松的活计,他也知道“犬瘟热”疫病的厉害,生怕柯耀昆挺不过去,就赶紧劝道,“柯老板,您千万要看开一些,钱财毕竟乃身外之物,还是您的身子骨要紧哪!” 柯耀昆大难临头,正心痛不已,哪里还听得进去?而他尽管明知“犬瘟热”疫病几乎无药可救,却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便立刻从腰间掏出了办公室的钥匙,对老金头连声吩咐道:“快……快……别管我,赶紧将我办公室抽屉里……所有的阿司匹林……全部给那些幼犬吃下去!” “好吧!”老金头接过了钥匙,马上吩咐小根子去煮鸡蛋,而他则快步跑进办公室,打开抽屉,将那瓶阿司匹林取了过来。 过了不久,小根子将鸡蛋煮熟,司机老刘也过来帮忙,大家七手八脚地将蛋壳剥光,把阿司匹林一粒一粒地塞了进去,又忙不迭地扔进了犬舍,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些德国牧羊犬幼犬将其全部吃掉,然后就寸步不离地站在犬舍前面发呆。 眼下,剩下的二十九条德国牧羊犬幼犬虽然依旧活蹦乱跳,暂时还没有感染的迹象,但从昨天那条幼犬的发病的过程留给它们的时间也不多了,而刚刚喂进的那些阿司匹林也不会发生任何作用,众人唯一可做的,似乎只有眼睁睁地等着它们病发身亡了。 “真是贪心不足蛇吞象哪!”看到那些德国牧羊犬幼犬昨天还是人见人爱的金疙瘩,仅仅过了一夜就变成了烫手的山芋,柯耀昆不禁深深地后悔了起来,接着竟抬起左臂,狠狠地抽了自己一个大嘴巴。 是啊,如果时光可以倒流,他一定不再囤货居奇、坐地起价,肯定能够急他人之所急,以合理的价格卖给浙江警官学校二十条警犬。倘若果真如此,则不仅可以成人之美,他也可以将所有的成本收回,甚至还略有盈余,即便剩下的十条德国牧羊犬幼犬悉数死掉,他也能够度过目前的危机,最起码可以将前期欠下的债务结清。而“好借好还,再借不难”,等天凉之后,他就可以再凑借部分资金,从德国重新进口一批德国牧羊犬,相信很快就可以弥补所有的损失。 然而,假如这三十条幼犬全部死去,则永旺养狗场也就不复存在,因为在巨额债务重压之下,柯耀昆几乎不会存在任何翻本的机会,哪里还有可能重操旧业呢? “真是悔不当初啊!”柯耀昆一边用力地拍着大腿,一边愁眉苦脸地长吁短叹着,言语之中充满了无尽的悔恨和懊恼。 “唉――”“娄棒槌”始终对柯耀昆昨天拒绝董瀚良的方子的行为耿耿于怀,这时又忍不住旧事重提,“如果昨天把董教授的那个方子留下,今天不就能够派上大用场了吗?” “对呀!”柯耀昆的眼前一亮,如同一下子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尽管他知道“犬瘟热”疫病几乎乃是不治之症,但还有一句古话,叫做“世事无绝对”。根据金泽鑫昨天的介绍,董瀚良乃是当今世界屈指可数的警犬学专家,并且现在又被浙江省警官学校聘请为警犬科教官,特别在昨天上午,他仅仅凭借那条德国牧羊犬幼犬鼻头左侧的一小块灰斑,就准确地判断出“犬瘟热”疫病来袭,此等本领绝非常人所能及,由此看来,其治疗“犬瘟热”疫病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另外,董瀚良昨天还亲口许诺过,如果柯耀昆确认那条德国牧羊犬幼犬得了“犬瘟热”疫病,可以要到浙江省警官去找他,届时他将再次前来协助治疗。而柯耀昆依稀记得金泽鑫好像说过浙江省警官学校位于杭州上仓桥,便决定马上前去求援。 不过,尽管柯耀昆也有一辆汽车,但毕竟从武陵村到杭州有三四百里之遥。再说金泽鑫等人昨天临走的时候又声称要去上海购买马里努阿犬,是以到了浙江省警官学校能否找到董瀚良还是一个未知数。另外,即便此行顺利的话,路上也要耗费一天的时间,那么,不等将董瀚良请回来,永旺养狗场的德国牧羊犬幼犬或许就已经疫病发作甚至全军覆没了。 当然,不管怎么说,求生毕竟是人类的本能。柯耀昆左思右想,认为永旺养狗场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而他眼下也唯有指望董瀚良出手相救这一条路可走,最终决定无论如何还是应该去一趟杭州,便吩咐老金头和小根子继续守在犬舍观察,一旦发现病犬就及时隔离,又安排老刘去发动汽车,“娄棒槌”也知趣地去打开了大门,而他则随即简单地收拾了一下,便钻进汽车,匆匆地踏上了求生之路。 有道是,“吉人自有天相。” 柯耀昆和老刘刚刚驶上了大门口前面的那条公路,就远远看见一辆大卡车从德清方向迎面开了过来。 在当时,大卡车乃是极为奢侈的一种交通工具,有时山中几天也难得看到一辆。由于金泽鑫等人昨天就是乘坐着大卡车而来,柯耀昆不由得凝神打量了一下,却发现那辆大卡车成色较新,与浙江省警官学校的车辆甚是相似,当即心中一动,认为金泽鑫等人很可能像自己昨天所料想的一样,的确是看好了永旺养狗场的德国牧羊犬幼犬,这次肯定是前来挑选购买的。至于他们所标榜的“去上海购买马里努阿犬”云云,也不过为故意摆出的一个迷魂阵而已。 柯耀昆经常来往于德清和上海之间,对途经的道路很熟悉,知道一天的时间肯定是回不来的。另外,如果那辆大卡车是从杭州赶过来的,现在亦为时尚早,因此,他便大胆地做出了推测――金泽鑫等人昨天根本就没有去过上海,也没有返回杭州,而是一直呆在德清! 又过了片刻,那辆大卡车越来越近了。柯耀昆仔细一瞧,发现坐在前排副驾驶位置上的那人身穿警服,体型较胖,果然正是金泽鑫。而后排座位上依稀也有两个人影,尽管看得不是很清楚,但他亦断定必为董瀚良和他的徒弟无疑。 “真是天助我也!”柯耀昆此前还担心找不到董瀚良呢,没想到刚出大门就与之不期而遇,这种喜悦的心情简直如同大海里面漂泊的落难者突然看见了一块木板一般。他素来精明过人,乍见金泽鑫和董瀚良等人不请自来,马上意识到这对自己是一个千载难逢的良机,而永旺养狗场是否能够继续生存下去,也很可能在此一举,便眉头一皱,立即有了一个好主意。 “停车!”柯耀昆立即对老刘喝道。 “吱――”老刘正要准备加速疾驶,猛听得柯耀昆一声号令,只好采取紧急刹车,在路旁停了下来。 “你马上返回养狗场,把所有染病的德国牧羊犬幼犬都藏起来,再将其余的放出来活动。”柯耀昆一边打开车门走了下去,一边急切地叮嘱道,“还有――务必转告老金头等人,一定要看我的眼色行事,多余的话一句也不准说!” “好吧。”老刘不明白柯耀昆的葫芦里面卖的什么药,却又不敢多问。不过,好在他的车技娴熟,而“娄棒槌”也还没有来得及关上大门,待柯耀昆下车之后,便立刻挂上倒档,一溜烟儿似的倒进了永旺养狗场。 柯耀昆梳理了一下头顶上为数不多的几根头发,挺了挺肚子,刚刚穿过马路,对面的那辆大卡车也驶至近前,在路边停住了。因为金泽鑫身为浙江省警官学校总务处长,柯耀昆当然懂得先尊后卑的道理,正要替他打开驾驶室右侧的车门,却见他好像昨晚没有休息好,正闭着眼睛倚在座位上打盹呢。倒是董瀚良首先打开了驾驶室左侧的后门,和申屠展鸿一前一后走了下来。柯耀昆赶紧迈步迎了上去,不过脸上却没有了之前的沮丧和焦灼,而是充满了恬淡、平静和自若,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柯老板,你这么早要到哪里去?”董瀚良一边握着柯耀昆的手,一边问道。 “我嘛……”柯耀昆说道,“本来打算今天到德清县城去参加议事会,却恰好看见贵客登门,就临时决定不去了。” “昨天的那条德国牧羊犬幼犬怎么样了?”董瀚良问道。 “没事儿。”柯耀昆轻松地答道,“那条德国牧羊犬幼犬鼻头上的灰斑很可能概就是因为天气炎热的缘故,我昨天傍晌儿给它喝了一些水,又喂了两粒阿司匹林,到了下午就完全好了――我刚才出门的时候,还看到它活蹦乱跳的呢!” “是吗?”董瀚良似乎有些困惑,“我还以为那条德国牧羊犬幼犬得了‘犬瘟热’疫病呢,为了防止疫情扩散,今天特地给贵养狗场送来了一些草药。如今既然那条幼犬鼻头上的灰斑消失了,就说明我的判断是错误的,看来我昨天的确是有些多虑了。” 这时,金泽鑫也睁开了眼睛,一边打着呵欠,一边从副驾驶位置上走了下来,不过却满嘴酒气,脸色疲惫,听到董瀚良和柯耀昆的对话,登时有些不耐烦地说道:“是啊――我早就劝过你,那些德国牧羊犬幼犬和你没有丝毫关系,你前来送药纯粹就是多此一举嘛!”接着,又用力地一挥手,“既然柯老板说那条德国牧羊犬幼犬没有感染‘犬瘟热’疫病,咱们还是赶紧回去吧。”说完,便转身欲走。 柯耀昆虽然开始的时候一心打算前往杭州向董瀚良求援,但发现金泽鑫等人主动找上门来,以为他们前来购买德国牧羊犬幼犬的,而他从骨子里就对董瀚良能否治疗“犬瘟热”疫病持怀疑态度,认为万一方子不管用,则势必损失巨大,与其到头来竹篓打水一场空,还不如将那些幼犬低价卖给他们,能捞回多少是多少,总比死了一文不值强得多。因此就打发老刘返回养狗场将生病的幼犬藏起来,并且否认了感染“犬瘟热”疫病之事。 后来忽听董瀚良说起他们此行的目的,却做梦也没有想到他们竟然是前来送药的,这的确大大地出乎了柯耀昆的意料。相比对方无偿送药的高风亮节,而自己却以怨报德,他尽管也觉得未免过于龌龊,却又不想失去这最后的翻本的机会,便只好将错就错,装作豪爽快直地说道:“感谢金处长和董教授的好心好意,我无以回报,唯有以合理的价格卖给你们二十条德国牧羊犬幼犬。” “是吗?”金泽鑫一听,当即大喜过望,却又似乎觉得有些难以置信。 “是的。”柯耀昆用力地点了点头,立刻带领着众人往永旺养狗场走了过去。 ------------ 第二十章 风云万变 金泽鑫乃土生土长的杭州人,并且为朱家骅一手提拔的亲信,在浙江省警官学校可是一个响当当的实力派人物,此番带领董瀚良师徒前来莫干山,也是因为浙江省警官学校警犬科开学日近,所需的二十条警犬却至今没有着落,而朱家骅在临去南京参加国民党二届五中全会之前,又特别叮嘱其全力协助董瀚良购置警犬事宜,便不辞辛苦,冒着酷暑长途奔波,只想尽快解决这个难题,以完成朱家骅之所托。 然而,“皇帝不急太监急”。在永旺养狗场遇到柯耀昆坐地起价、囤货居奇之后,尽管金泽鑫急得火烧火燎,恨不得立即赶赴上海购买马里努阿犬,但作为浙江省警官学校警犬科唯一的一名教官,董瀚良却似乎事不关已,竟然还饶有兴趣地游山玩水。特别到了昨天晚上,董瀚良不仅以身体疲劳为由赖在德清县城住了一宿,吃饭的时候还和申屠展鸿轮番敬酒,将金泽鑫灌得酩酊大醉。到了今天早晨,他又自开药方,到药店抓了几服中药,连同昨天在莫干山上采集的草药一起要给永旺养狗场送去,说什么那些德国牧羊犬幼犬得了“犬瘟热”疫病,今天必定全面发作,如果任由它们死去实在太可惜了。弄得金泽鑫左右不是,不知道该抓紧时间到上海购买马里努阿犬,还是放下面子、自降身份去给奸猾无比的柯耀昆送药,不过到了最后,在董瀚良的坚持下,他还是同意再到永旺养狗场跑一趟。 然而,由于宿醉未醒,在汽车的颠簸和单调的发动机轰鸣声的催眠之下,金泽鑫不知不觉睡了过去。当他醒来的时候,却见大卡车停在永旺养狗场西侧的路旁,董瀚良和申屠展鸿则正站在车下与柯耀昆进行交谈,便随即下车走了过去,恰好听见柯耀昆说永旺养狗场里面的德国牧羊犬幼犬并没有感染“犬瘟热”疫病,而董瀚良也自认昨天有些多虑,遂责备了董瀚良一句,赶紧催促董瀚良和申屠展鸿上车,打算立即返回杭州,然后再赶赴上海。 不过正在这个时候,事情却突然有了重大的转机。或许是因为被董瀚良的真诚所打动,柯耀昆竟然良心发现,主动提出以合理的价格卖给浙江省警官学校二十条德国牧羊犬幼犬。金泽鑫当即喜出望外,觉得觉得这一趟总算没有白来,不仅可以省去到上海的奔波之苦,还能够购买到品质最高的警犬,便马上和董瀚良师徒一起跟着柯耀昆进入了永旺养狗场。 和昨天一样,柯耀昆首先带领着金泽鑫等人到消毒间洗了手,换上白大褂,穿上鞋套,然后来到了养狗场中间的竹栅栏外面,果然看到里面有一群德国牧羊犬幼犬正在自由活动,一条条精力充沛,活力十足,见了董瀚良之后,依旧齐刷刷地围绕到了他的面前。 “柯老板,”金泽鑫看到那群德国牧羊犬幼犬一如昨日,而他又不喜欢与柯耀昆过多纠缠,便干脆打开随身携带的皮包,从里面取出了厚厚的一沓银票,往柯耀昆的面前一扬,直言不讳地说道,“浙江省民政厅拨给我校用于购置警犬的总额度为银元四万元,也就是说每条德国牧羊犬幼犬最多为两千元,如果你认为合适,咱们就马上成交,货款两清。” 看到金泽鑫手中那厚厚的一沓银票,柯耀昆不禁一阵悸动,兴奋得几乎连气也有些喘不上来了。但“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眼下他只顾得转嫁减少自己的损失,哪里还曾考虑到浙江省警官学校购置病犬的后果?当即忙不迭地连连点头,满口答应道:“好的,好的……” “哈哈……”金泽鑫开心地大笑了几声,“假如柯老板昨天这么痛快的话,咱们何须徒增忒多麻烦?” “那是,那是……”柯耀昆两眼放光,目不转睛地盯着金泽鑫手中的银票,恨不得马上伸手抢过来。 金泽鑫对于警犬学一窍不通,当然在挑选德国牧羊犬幼犬上也就没有任何发言权,只好一边将手中的银票向柯耀昆递了过去,一边对董瀚良说道:“董教授,我只管付钱,下一步就看你的了。” 董瀚良昨天发现那条德国牧羊犬的鼻头左侧长了灰斑之后,初步判断乃是因为感染了“犬瘟热”疫病所致,出于爱狗的天性,他曾经向柯耀昆当面指出并且主动提及要留下一张方子,万一确认疫病蔓延,即可马上进行施救,不料竟然遭到了柯耀昆的驳斥和拒绝,只得心事重重地离开了永旺养狗场。 路上,因为牵挂着那群德国牧羊犬幼犬的命运,董瀚良始终不能释怀,觉得即便不能为己所用,亦不忍任其毁于一旦,而倘若跟随金泽鑫返回杭州,按照他的说法还得去往上海,则势必无法对之出手相救,遂以游览莫干山为名,在山中耽搁了一天,并于途中采集了一些用于治疗“犬瘟热”疫病的草药。 入夜,董瀚良又借口身体疲累在德清县城住了一宿,同时考虑到自己未免有越俎代庖之嫌,为了缓和与金泽鑫的关系,遂与他置酒共饮,并安排申屠展鸿代为劝酒。金泽鑫一来心情烦闷,二来酒量的确不错,就难免多贪了几杯,以致醉意熏熏,回到房间后蒙头即睡。 今天一早,董瀚良料到永旺养狗场的德国牧羊犬幼犬很可能疫病发作,便赶紧开出方子,让申屠展鸿到药铺抓了几服中药,方才对金泽鑫言明了自己的意图,说打算连同昨天在莫干山上采集的草药一起给柯耀昆送去,金泽鑫也终于明白了董瀚良原来“早有预谋”,却又抹不下脸面拒绝,只好无奈地同意了他的主张。 于是,董瀚良赶紧和金泽鑫、申屠展鸿坐上了那辆大卡车,一路又向武陵村开了过来。快到永旺养狗场的时候,他也注意到了柯耀昆所乘坐的那辆汽车,起初以为柯耀昆这么早出发是因为“犬瘟热”疫病发作而赶往杭州向自己求援的,没料到下车后却见对方神色平缓,毫无慌乱之状,一打听,竟然得悉那条鼻头左侧长了灰斑的德国牧羊犬幼犬已经痊愈,他在惊喜之余,亦感到了些许诧异,认为很可能是自己判断失误。但既然永旺养狗场里面的德国牧羊犬幼犬暂保无忧,或许没有什么能够比这个消息更让他感到欣慰的了。 而后,柯耀昆忽然良心发作,打算将被其视为至宝的德国牧羊犬幼犬向浙江省警官学校低价相让。董瀚良虽然觉得有些意外,但也没有引起任何疑惑。因为毕竟人心都是肉长的,自己对永旺养狗场仁至义尽,作为回报,柯耀昆让出一部分利润也在情理之中,便怀着一颗感激之心,心境坦然地跟着他信步而行。 说实话,站在竹栅栏外面,望着那群生龙活虎、兀自狂吠的德国牧羊犬幼犬,无论是从它们的外貌体征,还是精神状态,董瀚良都没有看出什么异样。然而,当他接下来开始挑选警犬的时候,却忽然感觉有些地方不对劲,低头一想,猛地记起自进入永旺养狗场之后,就一直没有看见昨天那条鼻头左侧长了灰斑的幼犬,又寻觅了一会儿,还是不见其踪,再仔细一瞧,却发现那群德国牧羊犬幼犬的数量似乎比昨天少了一些。 正在这时,金泽鑫已经与柯耀昆谈妥了价格并且将手中的银票递了过去,董瀚良见状,赶紧走了过来,一把将金泽鑫手持银票的右臂挡住了,嘴中喝道:“且慢――” “怎么回事?”金泽鑫有些莫名其妙。 “柯老板,请你告诉我――”董瀚良没有回答金泽鑫的问话,而是面向柯耀昆,紧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道,“昨天那条鼻头左侧长了灰斑的德国牧羊犬幼犬哪里去了?” “这……”柯耀昆的脸上一阵慌乱,目光不自觉地往西南方向看了看,但很快又掩饰了过去,当即装模作样地伸着脖子往竹栅栏里面看了看,伸手向着其中的一条幼犬一指,笑呵呵地说道,“喏――那不就是昨天的那条德国牧羊犬幼犬吗?不过,我昨天上午给它喂了两粒阿司匹林,鼻头左侧的灰斑昨天下午就已经消除了。” “不,那不是昨天的那条德国牧羊犬幼犬。”董瀚良非常肯定地摇了摇头。 “啥?”柯耀昆尽管经营德国牧羊犬已达半年之久,但在他看来,除了过胖、过瘦或者过高、过矮等外部特征非常明显的成年犬之外,基本看不出幼犬之间还有什么区别,以为随便一指就可以将董瀚良糊弄过去,没料到却难以逃过他的火眼金睛,不禁惊诧地问道,“你凭什么说那不是昨天的那条幼犬呢?” “尽管贵养狗场所有的德国牧羊犬幼犬的犬龄都差不多,外形也相差无几,但倘若细细观察,每一条幼犬的相貌都不尽相同。”董瀚良解释道,“昨天的那条德国牧羊犬幼犬眼睛较小,右侧眼角略有上翘,并且前额与鼻颈处比较平直,而刚才你所指出的那条幼犬的鼻梁上线前部的隆起较高,而这显然存在着较大的区别。” “还有――”董瀚良接着问道,“我昨天虽然没有清点所有幼犬的数量,但明显感觉今天少了几条,这究竟是怎回事?” “这……”柯耀昆做梦也没有想到董瀚良竟然会对自己的那群德国牧羊犬了解得如此详细,正要再编个理由搪塞过去,却忽然听见从西南方向的隔离犬舍中传来了几声犬吠,知道再也隐瞒不下去了,只得叹了一口气,对董瀚良说道,“实不相瞒,那几条幼犬都已经感染了疫病,被关在西南角的隔离犬舍之中……” “什么?”董瀚良大吃一惊,“那你为什么不早说?” 眼见与浙江省警官学校的交易即将完成,熟料风云万变,事情突然败露,柯耀昆的心里如同翻江倒海一般,甭提有多难受了,看到金泽鑫的那一沓银票仍然握在手中,他最担心的就是对方突然反悔了,想起所有的幼犬都将死去,而自己也将沦为一贫如洗的惨状,他的精神一下子崩溃了,便“扑通”一声朝着金泽鑫跪了下去,几乎哭泣着说道:“金处长,虽然那几条幼犬得病了,但剩下的这些都好好的,您发发善心,把它们都买下来吧,关于价钱方面好商量,我的本钱就是每条一千五百元,如果您要买下的话,只需一千元即可,倘若您还嫌贵的话,伍佰元也成……” “柯老板,快……快起来……”这种场面是金泽鑫所不曾料到的,赶紧手足无措地说道。 “金处长,您就答应我吧,我会永远记住您的大恩大德的!”柯耀昆磕头如捣蒜,依旧长跪不起。 “是啊,金处长,您就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快买下这些幼犬帮帮我们柯老板吧!”老刘见状,也随即带领老金头、小根子和“娄棒槌”跟在柯耀昆的屁股后面跪了下来,朝着金泽鑫苦苦地哀求道。 ------------ 第二十一章 天地良心 “汪汪汪,汪汪汪……” 这时,竹篱笆里面的那群德国牧羊犬幼犬仿佛也意识到了什么,开始更加剧烈地狂吠了起来,和着柯耀昆、老刘、老金头、小根子和“娄棒槌”的哀求声,其场面之纷乱凄凉,简直惨不忍睹。 金泽鑫虽然这两天已经大体了解了“犬瘟热”疫病的厉害,但毕竟没有亲身经历过,心中始终有些将信将疑,如今见到那群德国牧羊犬四肢矫健,叫声洪亮,哪里像是有丝毫染病的样子?想起董瀚良乃是一个名副其实的警犬学专家,不仅拥有专门治疗“犬瘟热”疫病的方子,还刚刚从药铺抓了几服中药,另外,昨天从莫干山上采集的那一大捆草药也正好放在那辆大卡车的后车厢里,而柯耀昆眼下因为对“犬瘟热”疫病的恐惧又特别急于将那些德国牧羊出手,甚至已将每条幼犬的价格骤然暴降至伍佰元,他觉得这是一个难得的“捡便宜”的好机会,便连忙拖着董瀚良走到一旁,贴着他的耳朵低声说道:“董教授,你听到了没有――柯老板要将那些德国牧羊犬幼犬以每条伍佰元的价格出售,反正你已经攻克了‘犬瘟热’疫病的难关,我们何不趁机买下来,这样岂不可以省下一大笔钱?” 目睹柯耀昆等人跪地哀求,董瀚良早已动了恻隐之心,正要上前劝解,却被金泽鑫拉住商议低价购犬之事,而他从心眼里不愿意乘人之危,本来打算断然拒绝,但考虑到金泽鑫也是通情达理之人,或许一时鬼迷心窍,再说自己虽在治疗“犬瘟热”疫病方面颇有心得,但亦没有十足的把握,所以便皱着眉头苦思片刻,装作面有难色地说道:“我从日本回国后一直呆在长兴老家,由于条件所限,对‘犬瘟热’疫病的研究也只能局限于本地土狗。本地土狗因为杂交的缘故,使得抗病性能够在不同品种的遗传中得到互补,再加上它们长期生活在这块土地上,对水土、气候的适应性非常好,倘若感染疫病,治疗起来也就相对比较容易。” “至于像德国牧羊犬之类的纯种狗,”董瀚良继续说道,“因为它们进入中国的时间普遍不长,对本地水土和气候的适应性较差,一旦疫病来袭,则基本没有任何抵抗力,往往还来不及抢救便一命呜呼,其病发之快,有时只在瞬息之间。” “因此,别看那些德国牧羊犬幼犬的价格非常便宜,其背后实则蕴藏着更大的风险!”董瀚良最后说道,“即便将它们买下来,能否运回杭州还是一个未知数,万在路上悉数死去,那么,这巨大的损失岂不全部由我方承担?!” “依董教授之见――”金泽鑫登时倒吸了一口凉气,头顶顷刻冒出了一层密密麻麻的汗珠。 “与其让钱财打了水漂,还不如等我帮助永旺养狗场将‘犬瘟热’疫病治好之后,再以合理的价格买回去。”董瀚良终于说出了内心真实的想法。 “万一‘犬瘟热’疫病治好之后,柯老板又不卖了或者再坐地起价怎么办?”通过这两天和柯耀昆打交道,金泽鑫对他的人品深表质疑。 “人心隔肚皮,如果他真的是一个白眼狼,那么我也没有什么办法。”董瀚良沉吟着说道,“但天地良心,只要我们真心实意地帮助他,他一定会被打动的。即便商人自古重利,也不能总是唯利是图,无动于衷。” “事到如今,一切全凭董教授斟酌。”金泽鑫终究是个门外汉,生怕狐狸没打着反惹一身骚,便干脆来了一个一退六二五,也算急流勇退,乐得清闲。 于是,董瀚良随即转身来到了柯耀昆的身边,一边伸出双手将他拉了起来,一边说道:“柯老板,你且放宽心。‘犬瘟热’虽然可怕,却也不至于到了日暮途穷的地步。再说我今天临来之前,已在德清县城抓了几服中药,咱们还是抓紧时间熬药,然后马上给那些幼犬服用……” “董教授,你们就行行好,权当行善积德,把那些幼犬买下来吧――”柯耀昆依旧在沉浸在尽快变现的期待中不能自拔,哪里还能听得进董瀚良的劝告?便立即又“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哭着哀求道。 “如果以目前的价格出售,你算没算过能够收回几成本钱?”董瀚良只好再次将柯耀昆拉了起来,继续劝道,“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只要挺一挺,便没有过不去的坎儿。依我看,你还不如索性博一下,万一将‘犬瘟热’疫病治好了,不就可以继续发大财了吗?” “对呀――”经过董瀚良的一番开导,柯耀昆登时胆气豪生,随即擦了一把眼泪,大声说道,“古人云,‘受人滴水恩,当作涌泉报。’假如董教授真的将‘犬瘟热’疫病治好了,我保证还会以与金处长商定的价格卖给你们二十条德国牧羊犬幼犬!” “希望柯老板能够一诺千金,践行此言!”董瀚良也怕柯耀昆见利忘义,好了疮疤忘了痛,不得不格外叮咛了一句。 “君子一言,快马一鞭!”柯耀昆用力地拍了一下胸脯,又做了一个手势,将老刘和老金头等人叫到近前,对董瀚良说道,“接下来应该怎么做?请董教授随便差遣。” “你们三个马上将所有的幼犬关进犬舍,切勿让它们交叉传染!”董瀚良对老刘、老金头和“娄棒槌”吩咐道。 “好的。”老刘等人赶紧进入了竹栅栏,开始驱赶着那些幼犬返回各自的犬舍。 接着,董瀚良又安排申屠展鸿和小根子到那辆大卡车上去取药,并按照他所指定的方法马上进行煎熬,最后把手一挥,对柯耀昆说道:“走――带我去看看那几条染病的幼犬。” 柯耀昆立即带领着董瀚良和金泽鑫往西南方向走了过去,几分钟后,果然在一个单独的小院儿里面看到了几个犬舍,凑到近前一瞧,却见一条德国牧羊犬幼犬已经死亡,还有两条正趴在地上苟延残喘,而另外的四条虽然能够勉强站立,却也吠声微弱,摇摇欲坠。 在此之前,也就是柯耀昆乘坐着汽车出发的时候,虽然看到昨天染病的那条德国牧羊犬幼犬已经奄奄一息,但今天染病的那六条德国牧羊犬幼犬最起码从外观来看还是比较健壮的,熟料才过了不到半炷香的工夫,它们的身体状况却已急转直下,“犬瘟热”疫病的威力由此可见一斑。 至此,事态的发展几乎完全印证了董瀚良昨天的判断,而他却有个问题一直不得其解,便向柯耀昆疑惑地问道:“奇怪,你们的卫生消毒和各项防病防疫措施都比较先进,甚至和日本的养狗场相比也毫不逊色,却为何仍旧未能避免疫病横行?莫非是哪个重要的环节出了疏漏?” “唉――别提了……”柯耀昆长叹了一口气,哭丧着脸,声泪俱下地将焦桂恺没有消毒即进入养狗场并且亲手抱过一条德国牧羊犬幼犬的情形讲述了一遍。 “那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董瀚良问道。 “大约五天前。”柯耀昆说道。 “一般情况下‘犬瘟热’病毒的潜伏期为三到六天。”董瀚良脸上的神色更加凝重,“照此推算,今天很可能是贵养狗场疫情集中爆发的日子……” “不好了,不好了!”董瀚良的话音未落,老刘就从外面慌里慌张地跑了进来,满脸惊恐地说道,“刚才那些德国牧羊犬幼犬还活蹦乱跳的,可还没有全部赶进犬舍呢,便有三条歪歪斜斜地倒了下去,正躺在地上直吐白沫!” “这……这……”柯耀昆当即惊得目瞪口呆,语无伦次,不知该如何是好。 “情况万分紧急――”董瀚良迅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知道“犬瘟热”疫病一旦爆发,很可能在眨眼之间就会夺去永旺养狗场内所有德国牧羊犬幼犬的生命,便当机立断,大声说道,“时间不等人,虽然那些草药还没有熬好,但也应该有了一定的药力。大家赶紧行动,每人拿个家什舀些药汤,待稍微冷却下来之后,就往那些病犬的肚子里灌。记住――哪怕那些病犬还剩下一口气,也要撬开嘴巴将药汤倒进去!” 事不宜迟,众人赶紧来到了东面的一个伙房之中,却见申屠展鸿和小根子正一人拉着风箱,一人填着木柴,将一口大铁锅烧得热气腾腾。原来他们从大卡车上取来了中药和昨天采集的草药之后,便按照董瀚良的吩咐,全部一股脑地扔进了大铁锅,然后倒上清水,用大火熬煮了起来。二人正值年轻力壮,把风箱拉得山响,不一会儿,伙房里面便充斥着一股浓浓的药香,等到董瀚良和柯耀昆等人进来的时候,一锅药汤已经水花翻滚、色黑如墨了。 那个伙房原本就是制作狗粮以及雇工吃饭的地方,里面的家什物件甚是齐全。大家马上掀开锅盖,各自取了盆罐碗瓢,七手八脚地将药汤盛了出来,随即端着来到了北面的犬舍,却见大约一半儿的德国牧羊犬幼犬已经趴在了地上,便连忙撬开它们的嘴巴,将药汤往里倾倒,而对于尚有反抗能力的幼犬,则两人一组,一人按住头部,掰开嘴巴,一人向里灌药。 之后,董瀚良又马不停蹄地带领众人赶往隔离犬舍,对那些即将咽气的病犬亦采用同样方式展开了救治。 就这样,申屠展鸿和小根子负责不停地添水烧火,董瀚良则带领着众人每隔一个时辰就将所有的病犬灌一次药。至傍晚时分,除了最初死亡的那条病犬之外,其余的症状都有了不同程度的好转,有的甚至已经能够再次站起来了。 考虑到离开杭州已经两天了,此间没有与浙江省警官学校进行过任何联系,金泽鑫决定当晚无论如何也必须赶回去。尽管董瀚良已经给柯耀昆留下了一个方子,告诉他只须每天熬药为那些病犬灌服即可,但柯耀昆早已将董瀚良看得如同神仙一般,又见病犬尚未康复,深恐再有什么闪失,坚决不肯放行。董瀚良没有办法,同时觉得这也是一个学习的好机会,就只好和申屠展鸿一起留了下来,以便详细观察疫情,并随时展开后续治疗。 ------------ 第二十二章 开学典礼 一九二八年九月十二日,杭州,上仓桥。 正如朱家骅之所料,在国民党二届五中全会上,蒋介石果然重新担任了国民党中央政治会议主席之职,名正言顺地取得了国民党的领导地位,终于完成了从掌握军权到掌握党权的历程,集党、政、军大权于一身,而中华民国也真正地进入了一段由蒋氏执政的时期。 作为国民党资深元老和孙中山的三民主义的忠实的追随者,朱家骅和蒋介石于辛亥革命期间就已经相识,并且政见、意气甚是相投。此次蒋介石的东山再起,对他来说简直如虎添翼,不啻于拥有了一个强大有力的政治后台,其大展拳脚、锐意改革的雄心壮志也变得更加坚定不移。 国民党二届五中全会结束之后,朱家骅又在南京逗留了一段时日,不仅与新当选的国民党各中央执行委员会常委进行了广泛的交流,还分别会晤了新桂系军阀中的黄绍竑、李济深、黄旭初等人,以为自己即将在浙江广泛实施的新政积极争取多个层面的支持。 八月底,朱家骅回到杭州,即着力推行一系列精心谋划的崭新举措,包括编组乡镇闾邻的基层组织、户口调查、土地陈报、积谷备荒、讲究卫生、反对溺婴、严禁赌博吸鸦片、禁止妇女缠足束胸、宣传婚姻自由、男女平等、破除迷信等等。 由于各级警察组织事关新政成败,自然也就成了朱家骅整顿的重点,而浙江省警官学校亦正是为了这一初衷而设立的。为了尽快培训合格的警政人才,他在到南京开会之前就已经对招生方面做出了指示,要求学生的年龄在十八至二十三岁之间,须相貌魁梧,身体强壮,文理通顺,方为合格。考试分资格审查、考验体检、考试三步进行。并决定第一期招收正科生二百名,定期两年毕业,学员主要是应届高中毕业或同等学历的学生,除了明确要求务必品学兼优之外,还把孝敬父母、品德高尚作为录取的一个必要条件。 如今,浙江省警察学校第一期学员的录取工作早已结束,并且全部登记造册,整整齐齐地摆在了朱家骅的办公桌上。同时,由于朱家骅对该校的教师队伍建设尤为关注,一直坚持“以人为本、唯才是举”的原则,并且尊重人才,思贤若渴,特别在招聘董瀚良的过程中,更是自降身份,连续给他写了三封亲笔信,如果不是因为急着到南京开会,还差一点儿登门相请,一时在坊间被传为佳话。在此示范作用的感召之下,钟俊基、吴天来和曾仕华等数位从欧美留学归来的警察学系教授纷纷相邀来投,不仅带来了先进的教学理念和国际上最新的警察知识,还翻译完成了好几种国内欠缺的警政教材,进一步加强和充实了该校的教学力量,也使得开学的时机日益成熟。 另外,朱家骅始终放心不下的关于浙江省警察学校警犬科的警犬问题也得到了圆满的解决。原来,在董瀚良师徒的帮助下,德清县永旺养狗场的“犬瘟热”疫病终于被彻底清除,剩下的那二十九条德国牧羊犬幼犬全部恢复了健康,而养狗场老板柯耀昆也没有食言,果然如约以之前商定的价格卖给了浙江省警察学校二十条血统纯正的德国牧羊犬幼犬,其中八条公犬,十二条母犬,并且亲自送货上门,另外还给该校送来了一个锦旗和一封言辞恳切的感谢信,对于董瀚良的高超医术和给予的无私帮助表示了衷心的谢意。 至此,经过半年多的筹划,浙江省警官学校总算万事俱备,而第一期的二百名学员也已经于九月十一日全部入校报到,并将于今天上午十时整在尚武堂前的小操场上举行盛况空前的开学典礼。 由于浙江省主席何应钦仍旧留居南京,浙江政务依然由朱家骅一人主持,而他又身兼浙江省警官学校校长,是以浙江省警官学校的开学典礼也就成了轰动全省乃至全国的大事,不仅省内高级官员悉数到场,甚至连外省也有同僚前来祝贺。在这种情况下,平常人迹稀少的上仓桥俨然已经成了全省的政治中心,非但车水马龙,门庭若市,甚至连黄包车的价钱也一夜之间暴涨了三成。 毋庸置疑,如果说浙江省警官学校今天是整个杭州的焦点,那么杨先礼今天必定就是整个杭州最忙碌的人了。 说实话,当初离开北平南下的时候,他隐隐还是有一些留恋和惆怅,因为毕竟内政部警官高等学校乃全国培养警政干部的最高学府,其规模和档次都是首屈一指,而所谓的浙江省警官学校只不过是一所地方性的学校,并且还处于筹建阶段,他之所以愿意屈尊低就,主要是看到北洋政府大势已去,提前为自己找一条活路而已。 不过,让他始料不及的是,朱家骅对于浙江省警官学校非常重视,不但亲自兼任校长,每月拨付的经费亦为内政部警官高等学校的数倍,并且从不拖欠。由于朱家骅的格外关照,使得该校在浙江省的地位迅速提高。同时,作为副校长的他也奴随主贵,无论走到哪里都有人阿谀奉承,谄媚巴结,着实觉得风风光光,很有气派。 对于今天这个隆重热闹而又不失庄重的场面,尽管他早已有所心理准备并且提前布置好了相应的接待工作,但面对这么多如蚁附膻、趋之若鹜的来宾,还是有些捉襟见肘,力不从心。 “高主任,你看没看见朱校长的秘书苏倩倩?”杨先礼正忙得不可开交,一抬头,忽然看见高醒吾从北面走了过来,便连忙大声问道。 “没有。”高醒吾答道。 “奇怪——”杨先礼越发皱紧了眉头,“那个小妮子以往都来得早早的,今天这是怎么啦?眼看开学典礼就要开始了,却还是没有见到她的影子?” “年轻人贪玩儿,或许她早已经到校了,却又在来宾里面发现了亲朋好友,眼下正在忙着拉呱唠嗑也说不定哩!”高醒吾对苏倩倩的印象不错,觉得她不仅人长得漂亮,思想单纯,笑靥如花,嘴巴也甜。另外,高醒吾认为她既然年纪轻轻的就能进入浙江省警官学校工作,其家庭背景一定比较深厚,便通过侧面了解了一下,原来她的父亲就职于两浙盐运使公署,母亲是杭州女子高中学校的老师,苏倩倩自由受到家庭的熏陶,她的父母不仅从小对其进行了良好的教育,高中刚刚毕业又托关系将她安排到了浙江省警官学校校长办公室当秘书。 “不可能!”杨先礼却对高醒吾的猜测不敢苟同,“我几天前就让她放下一切工作,集中精力为朱校长在开学典礼上的讲话准备了一份发言稿。昨天下午我审核了一下,认为写得还不错,又做了一些增删和修改,便嘱托她带回家去连夜誉抄一遍。如果她现在已经上班了,必定会马上向我汇报并且给我过目,可眼下开学典礼很快就要开始了,朱校长也很快就要到了,她还是没有将那份发言稿送来,这该怎么办呢?” “是啊。”高醒吾也感觉到了这件事情的紧迫性,“要不——如果不嫌弃我的笔头子粗糙的话,我马上回到办公室重新起草一份?” 杨先礼也知道高醒吾的文采不错,还经常在《申报》副刊发表文章呢,正待开口应允,又抬起手腕看了看手表,然后摇了摇头,无奈地说道:“现在已是九点三刻,剩下的十几分钟的时间连磨墨都不够,再重新准备发言稿肯定来不及了……” 高醒吾回头向操场望了望,只见主席台早已布置完毕,二百名新生整整齐齐地在台下静坐,各位来宾也陆陆续续地进入了观礼区,各大报社的记者则更是抢占了最佳的位置,支起了一架架相机……种种迹象表明,浙江省警官学校开学典礼的各项工作基本准备就绪,就等今天的主角——校长朱家骅登场了,不禁有些担忧了起来,随即跺了跺脚,更加急躁地说道:“在这样一个隆重的场合,如果没有发言稿,万一朱校长出现口误或者一时紧张冷了场怎么办?” “这样吧——”杨先礼想了想,忽然记起苏倩倩的母亲是杭州女子高中学校的老师,而杭州女子高中学校也是有电话的,便马上对高醒吾说道,“反正来宾已经到得差不多了,你负责在这里替我招呼一下,我到办公室给杭州女子高中学校打一个电话,向苏倩倩的母亲询问一下,了解了解到底她的家里发生了什么事。” “好吧。”高醒吾痛快地答应着,看到又有几位来宾从大门外面下车走了进来,连忙和另外两个负责接待的教官一起迎了上去。 杨先礼整整忙了大半天,如今才得以喘息了一下,便赶紧擦了一把脸上的汗珠,迈开大步,心急火燎地绕过会场,跑进了主席台后面的尚武堂,三步两脚地爬上楼梯,来到了二楼的校长办公室,却并没有看到一个人影,料到今天人手不够,所有的人员都下去帮忙去了,便立刻走到办公桌前,一屁股坐了下来,还没有来得及喘口气,就摇起了桌上的那部金黄色的西洋电话机。 过了好一会儿,接线员才接通了杭州女子高中学校的电话。又过了一会儿,接电话的人员终于找来了苏倩倩的母亲,杨先礼立刻做了一番自我介绍,接着问道:“苏倩倩今天为什么没来学校上班?” “什么?”苏倩倩的母亲吃了一惊,话语之中明显有些不可思议,“倩倩说今天浙江省警官学校举行开学典礼,工作比较忙,而我家又住在香积寺附近,距离学校较远,她很早就起身提着文件包出发了,连早饭都没有来得及吃呢!” “可是她至今也没有到校,会不会是路上发生了什么意外?”杨先礼不解地问道。 “倩倩走的时候天色还没有大亮,我也怕路上会出事,就把她送出了弄堂,并且看着她上了一辆黄包车。”苏倩倩的母亲急得快要哭了起来,“如果早知道是这样的话,我真该把她一直送到学校去……” ------------ 第二十三章 女秘书失踪案 由于近期鼎力推行新政,特别是继开始大力兴建乡镇医院之后,创办杭州自来水厂、公立幼儿园等一系列惠民措施又提上了议事日程,浙江省政府的各项工作千头万绪,朱家骅日理万机,几乎忙得连轴转,每天的时间都安排得分毫不差、密不透风――这不,他明知浙江省警官学校将于上午十时整举行开学典礼,却还是首先在省政府会议厅主持召开了一个关于做好秋收秋种工作的紧急会议,又到现场进一步调研了杭州自来水厂的选址,并且当场拍板由省财政尽快拨付第一期预算经费,水厂主厂区的建设务必于本月下旬上马动工,各管网工程亦尽量于下月初全面展开。之后,方才乘坐着汽车往上仓桥方向赶了过来。 一阵微风拂过,几片黄色的枯叶从路旁高大的梧桐树上飘了下来。“一叶落知天下秋”,尽管立秋已经一个多月了,但秋后的太阳依旧炽烈毒辣,酷热难当,即便坐在崭新的美国进口福特轿车里,朱家骅还是感到了一阵阵燥闷,甚至觉得连从车窗外面吹进来的风都热乎乎的。不过,眼下的他实在没有闲心顾及“秋老虎”到底还要发威多少时日,因为接下来即将在浙江省警官学校开学典礼上的发言是他不得不面对的一个最为迫切的问题。 当然,以朱家骅渊博的才学和出众的语言表达能力,要在开学典礼上的发表演讲几乎出口即来、易于反掌。可是,他自南京归来之后毕竟过于疲累,刚刚闭上眼睛思考了片刻,便有一丝倦意袭来,脑子也开始犯起了迷糊,随即掏出一根洁白的手绢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却猛地想起杨先礼前几天到省政府向自己汇报浙江省警官学校开学筹备工作的时候,考虑到近期的日程比较繁忙,就曾经叮嘱他回去之后安排学校办公室的秘书为自己准备一份发言稿,并且还特别提出了几个要点。想到这里,他不禁有些佩服自己的先见之明,心里顿时一阵轻松,便把头往后一仰,倚在座位的靠背上打起了盹。 大约十点过五分的时候,那辆福特驾车终于缓缓地驶进浙江省警官学校的大门口。高醒吾连忙迎了上去,毕恭毕敬地打开了车门,而朱家骅也已养精蓄锐,随即弯腰下车,又一次容光焕发地出现在了大众的面前。 “高主任,各位来宾都已经到了吗?”朱家骅问道。 “报告,所有来宾均已到齐!”高醒吾一个立正,响亮地答道。 “嗯。”朱家骅点了点头,一边往主席台走了过去,一边看了看手表,嘴中说道,“时间不早了,开学典礼马上开始。” “朱校长,”高醒吾的脸上掠过了些许淡淡的焦虑,“您……刚刚到校,路上劳累,还是先到办公室歇歇脚、喝杯茶吧!” “天气如此炎热,而同学们和各位来宾却已在太阳底下耽搁许久,我的心里很不安,”朱家骅伸手往前一指,颇有遗憾地说道,“而我又比预定的时间来晚了五分钟,实在是抱歉得很哪!” 其实,朱家骅是一个非常守时的人,一般情况下是绝对不会迟到的。而这一次他也提前做了合理的安排,九点半即由杭州自来水厂赶往浙江省警官学校,按照汽车平常的行驶速度,原本足以及时到达。但司机小徐见他闭上眼睛睡了过去,为了使汽车行驶得平稳一些,避免将之惊醒,就主动降低了车速,以致于这次在朱家骅看来比较重要的开学典礼也不得不推迟举行。 自从杨先礼离开后,高醒吾在大门口又接待了十几位来宾,并且有条不紊地做了登记,收受了礼金,却一直没有看到苏倩倩到来,情知朱家骅的发言稿还是没有着落,便打算再拖延一会儿,看看奇迹能不能最后出现,遂邀请他先到办公室喝茶,如今被其婉拒,只好陪着他往前走了过去,心中实则七上八下,真不知道过会儿该怎么向他交代。 不过,快要走到主席台的时候,高醒吾忽然发现杨先礼急匆匆地从尚武堂里走了出来,看到他的手中拿着几张稿纸,不禁松了一口气,认为自己之前的判断不错,很可能是苏倩倩早已来到了学校,却把属于她的正事儿忘记了,要不然杨先礼怎么会顺利地找到了发言稿呢? 转眼间,杨先礼就快步来到了朱家骅的面前,但脸上却并没有高醒吾所期待的那种欣慰和喜悦,而是神色懊恼地对朱家骅说道:“朱校长,真的很对不起,今天出了一点儿……岔子。” “怎么回事?”朱家骅一愣。 “前些日子我到省政府向您汇报工作的时候,您曾经交代过准备一份在开学典礼上的发言稿并且提出了几个要点,我回来后马上就安排苏倩倩抓紧时间办理。”杨先礼深恐朱家骅责怪自己办事不力,便首先将责任推脱得一干二净。 “苏倩倩?”朱家骅平时很少到浙江省警官学校办公,是以尽管觉得这个名字比较熟悉,但脑海中却并没有什么印象。 “就是上个月刚从杭州女子高中学校毕业的那个女秘书。”杨先礼赶紧解释道。 “哦――”朱家骅一下子想起了那个穿着淡紫色的连衣裙的文静漂亮又略带羞涩的姑娘,连忙问道,“她把发言稿准备好了吗?” “苏倩倩真不愧是文秘专业的高材生。”杨先礼接着说道,“我昨天下午初审了一遍,发现那份发言稿还是写得不错的,仅有个别地方不太妥当,就做了一些增删,让她晚上回家誉抄一遍。可是,今天上午她却一直没有来,而我刚才给她的母亲打了一个电话,她的母亲却说她早晨天刚亮就出发了,真是咄咄怪事……” “那你手中拿的是什么?”高醒吾诧异地问道。 “得知苏倩倩很可能在路上发生了意外,我只好寻找工具撬开了她的办公桌的抽屉,看看能否找到发言稿的备份,但却只找到了一份草稿。”杨先礼一边说着,一边将那份草稿递给了朱家骅,“朱校长,您看……还能用吗?” 朱家骅接过那份草稿扫了几眼,发现涂改较多,字体也比较潦草,便顺手又递了回去,说道:“我还是临场发挥,随便讲几句吧。不过――关于苏倩倩的情况,你们最好能够尽快搞清楚,并且主动告知他的父母,毕竟人家是在到我们学校上班的路上出事的嘛!” “请朱校长放心,”杨先礼赶紧说道,“等开学典礼结束之后,我们就立即着手调查此事。” “好吧。”朱家骅虽然觉得甚是蹊跷,但因时间紧急,也没有顾得上考虑许多,便随即和杨先礼、高醒吾依次走上了主席台。 此时,浙江省政府政务厅长肖鉴、教育厅长计宗型、财政厅长蔡朴、警察厅长冯光宇、高等审判厅长陈福民、高等检察厅检察长陶思曾、两浙盐运使王金钰、钱塘道尹陈翱等人均已就坐,杨先礼首先走到麦克风前宣布开学典礼正式开始,接着全体起立,升青天白日满地红旗,行注目礼,唱《三民主义歌》。 “三民主义,吾党所宗,以建民国,以进大同。咨尔多士,为民前锋;夙夜匪懈,主义是从。矢勤矢勇,必信必忠;一心一德,贯彻始终――”嘹亮的歌声回荡在操场上空,激情澎湃,催人振奋。稍后不久,升旗仪式结束,杨先礼遂邀请朱家骅致辞。 “哗哗哗……”一阵热烈的掌声过后,整个会场鸦雀无声,台下几百双眼睛全部都聚精会神地汇集到了朱家骅的身上。 “各位同仁、各位老师、各位同学、女士们、先生们,”朱家骅镇定自若环视了一下全场,便一边打着腹稿,一边开始了抑扬顿挫地演讲:“值此北伐捷报频传,金秋硕果累累之际,我们经过半年多的缜密筹划和精心准备,终于迎来了中华民国浙江省警官学校第一期学员的开学典礼!” 接下来,朱家骅分别从当前政局的变化、北伐革命的形势以及推行新政等各个方面详细阐述了培训一大批合格的警政人才的重要意义。而在学校的教学方面,则特别对强化警察专业课程体系建设提出了崭新的要求,指出学校所开设的一切课程必须与警察机构的实际需要密切结合起来。另外,学科建设方面也要逐步走向专业化。 尽管没有发言稿,但朱家骅凭借着其过人的聪明才智和触类旁通的领悟力,将其几乎从未涉足过的警察教育说得淋漓透彻,入木三分,连警察厅长冯光宇、高等审判厅长陈福民等业内精英人士也不得不拍案叫绝,叹为观止。 “倩倩――你在哪里――”然而,就在朱家骅的发言即将结束的时候,从大门口方向猛地传来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紧接着,便嚎啕大哭了起来。 逢此骤变,会场顿时一片骚乱,人们急忙站了起来,纷纷转过头去观望着。朱家骅也只好停止了演讲,凝神向南看去,只见两个门卫拽着一个四五十岁的中年妇女的双臂,正在用力地往外拖去,同时旁边还有几个打扮比较时尚的中年妇女,一边大声吵闹着,一边冲了进来,却被另外几个门卫推出门去,并且迅速地关上了大门。看到这里,他马上明白了事情的原委,料到很可能是苏倩倩的母亲思女心切,带领着几个同事或者家人前来寻访。 不一会儿,一个门卫很快跑了过来,杨先礼赶紧迎了上去,了解了情况后随即走上主席台向朱家骅作了汇报,原来那几个闹事者果然正是苏倩倩的母亲带着几个杭州女子高中学校的同事前来寻找女儿的。 “高主任,你马上代表我前去安抚一下。”朱家骅也很体谅苏倩倩的母亲的心情,便随即向高醒吾招了招手,贴着他的耳边叮嘱道,“请她放心,我们一定会全力以赴,帮助她寻找女儿的下落的。” “是。”高醒吾立刻走下主席台,和那个门卫一起往大门口跑了过去。 接下来,朱家骅从容不迫地继续发表完了演讲,开学典礼也按照事先拟定的方案有序进行,之后又在春江楼饭庄设午宴招待了全体来宾,而浙江省警官学校亦于下午正式开始了新课程的学习,似乎并没有受到这一突发事件的影响。 然而,在推行新政的过程中,朱家骅毕竟触动了一些原有的既得利益群体,他们原本就对新政不满,便趁机搬弄是非,大放厥词,散布谣言说朱家骅早已对年轻漂亮的女秘书心怀不轨,还有的添油加醋,说朱家骅在上海买了房子金屋藏娇,将苏倩倩软禁在里面,一时谣言四起,满城风雨。再加之苏倩倩的父母受到挑唆蛊惑,翌日上午又带领一大群亲朋好友到浙江省政府要人闹事,朱家骅的工作一时陷入了极为被动的局面。 ------------ 第二十四章 江边渔父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白居易的这首千古名篇道尽了如诗如画、婉约秀丽的江南美景。杭州河湖交错、水网密布,小桥流水、沟汊纵横,乃闻名天下的人间天堂。而最令人叫绝的是几乎每条河沟里面都有乌篷船穿行其间,或载人,或运物,或打渔,的确为北方难以见到的独特一景。 “轻舟八尺,低篷三扇。”乌篷船是江南水乡普遍的交通工具,船身窄、船篷低,船体轻盈,船底铺以木板,因篾篷漆成黑色而得名。由于造价极低,并且又能够遮风挡雨,便自然而然地成为了穷苦人的流动的家。特别对于那些以打渔为生的人来说,一艘乌篷船,一张渔网,往往就是他们生活的全部。 今年已近六旬的王驼子从小就开始跟着大人打渔。他一没有田地,二没有片瓦,一辈子除了打渔之外,似乎再也无法谋生。由于天生驼背,再加之一贫如洗,也就只能过着“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日子。不过,他天性乐观,不仅不羡慕那些拖儿带女的人家,反而觉得没有累赘和压力,倒也逍遥自在,无牵无挂。 根据以往的经验,每当立秋初期,天气越发炎热,鱼儿大多躲藏到了深水区,捕捞愈发不易。但长年的水上生活使王驼子练就了一项独特的本领,不管是哪里有鱼还是哪里无鱼,只要用鼻子闻一闻风中的腥气儿,便一清二楚,明察秋毫,即便在别人哀叹鱼儿难捕的季节,也常常能够收获不菲。 上塘河又名“上塘运河”,位于杭州市区东北,源自施家桥,从丁桥镇进入余杭境内,穿越忠义镇、临平镇,至施家堰进入海宁,经海宁盐官镇进入钱塘江,全长约百余里,系杭州历史上第一条人工河。据说最早由秦始皇开凿,俗称“秦河”。隋炀帝开凿大运河时又对其进行了拓宽疏浚。元末张士诚开凿新运河(塘栖至江涨桥段)前,上塘河一直是大运河进入杭州城的唯一通道。张士诚开凿新运河后,江南运河改道,上塘河亦不得不退居其次。不过,尽管比之唐宋时期的重要地位有所没落,但亦不失为杭州最繁忙的水路之一,可谓水网交织,相互贯通,不仅拥有杭笕港、颜家漾、小沧河、野荻泾、濯樱河、马尾河、杨家村河等诸多支流,几乎遍布杭州东北部平原,而且常年水量充沛,自成水系。 这不,昨晚忙活了一宿,王驼子又在上塘河下游素有“鱼库”之称的小麻湾水域捕了十几条鲤鱼、鲢鱼和鲂鱼,今天早晨卖掉之后,钻进船舱里面补了一会儿觉,就很快恢复了精神,想起昨天傍晚的时候,自己曾在上塘河中游一条叫做野荻泾的一条小河岸边设下了三十几支钓老鳖的插竿,便随即打算过去巡视一下,看看会不会有意外之喜。 “啪嗒,啪嗒……”伴随着单调的划桨声,那只陈旧而又破落的乌篷船划开微浊的水面,开始沿着古老的河道悠悠前行。 因为上塘河从北往南流,王驼子属于逆流而上,划起浆来难免有些吃力,便坐在船尾的最后梢,背倚一块直竖的木板,一手扶着夹在腋下的划楫,劈水当舵,两脚则踏在桨柄末端,两腿一伸一缩,桨就一上一下地击水推进。而那艘乌篷船虽然船体轻快,但他毕竟上了年纪,再加之骄阳似火,不一会儿,汗水即湿透了衣衫,弯弓的脊背也似乎显得更驼了。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王驼子终于行至上塘河中游与野荻泾交口处,随即调转船头西行,而河水亦变为从东往西流,他顺流而下,顿感轻松,操控起那艘乌篷船来亦游刃有余,得心应手。只见他时而脚手并用,快速前进;时而将楫夹在腋下,双手腾出,从身后的酒坛中倒出一碗老黄酒,并于极窄的船沿之上放一小碟茴香豆,便品一口老黄酒,嚼一粒茴香豆,端的悠然自得,安逸无比。 野荻泾又细又长,其最窄处仅容两艘乌篷船并行,并且船只在途中无法调头,这也是渔船很少光顾的原因之一。而往往这样不起眼的小河,却经常会有很大的收获。等到两碗老黄酒下了肚,那一小碟茴香豆也吃了一个底儿朝天,王驼子恰好抵达了昨天傍晚设下的插竿处,便靠近岸边,停好了船,跳上岸去,在半人多高的草地上仔细地寻觅了起来。 所谓“插竿”,乃是南方渔民常用的一种钓老鳖的方法,说起来也并没有神秘之处,只不过准备一些长约一米上下的竹竿,拴七八米长的尼龙线一根,线的另一端横绑绣花针一枚,将新鲜猪肝切成条状,大约五公分长,针从一头穿入到末针为止,针尖千万不用露出,夜晚插在老鳖栖息出没水域的岸边,每隔十米左右下一次钓饵,早晨天亮后前来观察,如果那根尼龙线上有动静,就说明老鳖已经上钩了。 当然,用插竿钓老鳖虽然省事省力,但也有一个很大的弱点,那就是要及时巡视,防止被周边居民顺手牵羊。倘若费力劳神地投下了钓饵,却被别人捡了便宜,岂不成了“偷鸡不成蚀把米”? 但王驼子毕竟经验老道,平时除了钓获的老鳖比别人多之外,还从来没有损失过一支插竿哩。这主要有两个原因:其一,他比较善于选择钓点,因为老鳖警觉胆小,一般都生活在偏僻寂静的水域,所以便经常在野荻泾、荷花塘、小清河等一些人迹罕至的地方垂钓;其二,他的插竿比别人的短,并且是用铁条特制的,不仅结实牢靠,而且可以完全插入地下,即便有人从旁边经过,也很难看出丝毫破绽。 不过,或许正是因为那些插竿的隐蔽性较好,也给王驼子带来了不小的麻烦,不得不弓着本来已经如同虾米一般的弯腰,睁大了眼睛,终于在茂密的草丛中发现了第一根插竿,而连接在顶端的那根半透明的尼龙线却绷得很紧,并且正在左右晃动着,旁边的草叶也被磨得悉悉嗦嗦作响。 “有货!”王驼子惊叫了一声,连忙将那根尼龙线抓了起来,果然感觉到了来自于水中的强大的拉力。他初步判断这只老鳖肯定不会太小,最起码也应该在两斤以上,不禁越发欣喜若狂,而他知道越是在这种情况下,越是不能着急,倘若万一挣断了尼龙线,则势必鸡飞蛋打,遂沉住气,一边与那只老鳖斗智斗勇,一边一点一点地往后收着尼龙线。 大约过了一袋烟的功夫,王驼子终于将那只老鳖拖上岸边,借势捏住颈部将它抓了起来,从它的口中取出绣花针,又试了试分量,竟然足足三斤有余,随即回到船上,放进了水缸里,又压上了一个重重的盖子,才放心地再次回到了岸上。 接下来的时间里,王驼子沿着河岸继续向前巡视,一根一根地将那些插竿从草丛中拔起,并且随即把尼龙线收了上来,却再也没有遇到起初的好运,而穿在绣花针上的猪肝也大多已被老鳖吃光,他不由得摇了摇头,暗暗感慨这里的老鳖越来越滑头了,下次再用绣花针穿猪肝的时候一定要妥实一些,不然只会白白损失钓饵,毕竟猪肝这些日子越来越贵了,连他自己也舍不得打牙祭呀。 现在,只剩下最后一个插竿了,王驼子把希望也全部寄托在了上面,而这一次由于他昨天傍晚特意在最东面的那根插竿旁边用石头做了一个暗记,当然也就毫不费力地找到了。但是,当他来到近前的时候,却见连接在顶端那根尼龙线亦绷得笔直,而与第一根插竿有所不同的是――那根尼龙线既没有左右晃动,也有将旁边的草叶磨得悉悉嗦嗦作响。 不过,尽管如此,王驼子却并不感到奇怪。根据他以往的经验,凡尼龙线连同钓饵投入水中之后,哪怕当时将其绷直,用不了多长时间也会被风吹得低垂松动,过了一宿还保持绷直的状态可谓绝无仅有。而眼下既然那根尼龙线还绷得笔直,就说明水中有一股力量正在进行拽拉,因此他认为很可能是老鳖已经吞了钓饵,那根绣花针也扎进了它的喉咙里,只不过挣扎得太久,没有了力气,那根尼龙线才没有左右晃动,便立刻弯下腰去,伸手抓住了那根尼龙线,轻轻一拉,不想没有拉动分毫,接着又加了一把力气,竟然还是纹丝不动! 当人们钓鱼的时候,经常会碰到大鱼打桩的现象――也就是说,有些大鱼上钩之后会暂时沉在水底不动,感觉好像鱼钩挂在石头上似的。其实那是大鱼故意造成一种假象,倘若没有经验的钓鱼人一定会拼命生拉硬扯,其结果就是线断鱼跑,追悔莫及。遇到这种情况最正确的方法是以逸代劳,继续让鱼线绷紧,坚持挺住不能松劲,经过几分钟或十多分钟后,鱼嘴因被绷得很痛而受不了时,自然会离开水底。当然,也有些大鱼很可能不会很快自动出来,必须耐心地绷紧一段时间,若未见动静,可用一手拉紧钓线,另一手像弹琴似的将钓线一拉一放,使大鱼在水底受到振动并因伤口疼痛而蹿起来逃跑。另外,在水温适宜的季节,可考虑下水去赶鱼,即一边绷着钓线,一边向大鱼靠近,鱼一听见有人下水,就会离开原处游出。 同样,一些较大的老鳖也精于打桩,它们碰到危险的时候,往往会钻进河底的淤泥或者大石块中,像桩子一样丝毫不动,其目的就是引起人们的错觉,然后再寻找机会逃跑。 于是,王驼子连忙采取以前的老办法,一边紧绷着那根尼龙线,一边用手指来回弹了几下,过去每每祭起这一杀手锏,无论多么狡猾的老鳖莫不乖乖受降,而今天却还是一点儿回应也没有。 “看样子还是一个大家伙哩!”王驼子的心里不禁越发欣喜,有道是“千年王八万年龟”,年龄越大的老鳖道号越大,力气也就越大,便随即一边绷着钓线,一边卷起裤腿下了水,慢慢地向前靠近,并且用脚翻动着水花,试图让那只老鳖受惊后离开水底。 但老天爷好像跟王驼子开了一个玩笑,眼看他已经进入河道三米多了,而河水也已经淹到了他的大腿,再往下就是一个陡坡,河水将会更深,可那只老鳖却还是无动于衷。 “该怎么办?”王驼子的心有些慢慢变凉了,意识到很可能是真的是绑在那根尼龙线前端的绣花针恰巧被石头别住了,可是又有些不甘心,看到今天反正很热,而身上又出了一身大汗,正好可以顺便洗个澡,便连衣服也没有脱,就俯身趴进了水里,一手捋着那根尼龙线,一手划着水往前游了过去。 不一会儿,王驼子就游到了那根尼龙线的最前端,当即闭上眼睛,一个猛子扎了下去,顺着那根尼龙线往水底一摸,却既没有摸到老鳖,也没有摸到石头,而是摸到了一根圆圆的类似于木头的物体,但表面又非常光滑,而且揉捏起来还有一定的弹性。 “奇怪?这究竟是个什么东西?”王驼子大惑不解,按说他在这片水域钓老鳖也有些年头了,却头一回遇到如此蹊跷之事,便浮出水面苦思片刻,料到必是那只老鳖吞下了藏在猪肝里面的绣花针之后疼痛难忍,却藏到了那个不明物体的下面,大概因为胡乱挣扎的缘故,又导致那根尼龙线与那个不明物体缠绕在了一起。 有经验的垂钓者都知道,每当遇到这种情况,由于尼龙线本身的弹性遭到了克制,无法化解来自末端的拉力,即便上钩的鱼获也大多已经逃脱。王驼子不得不自认晦气,但又有些不甘心,以为那只老鳖或许还躲在那个不明物体的下面,再说即便那只老鳖不见了,那根尼龙线却是万万不能丢弃的,回头再绑上一根绣花针还可以继续使用嘛!于是,随即又一个猛子扎了下去,一手捏着那根尼龙线,一手顺着那个不明物体往右侧摸去,却仍旧没有摸到那只老鳖。同时让他感到无比惊悚的是,那个不明物体竟然又圆又长,他足足摸出了半米多远,竟还是没有摸到尽头! “真是邪门了。”王驼子越想越怕,甚至打算直接将那尼龙线扯断,可连续扯了几次,也没有如愿,而他此刻已在水下呆了太久,憋得有些难受,便只好浮出水面喘起了粗气。 又过了一会儿,王驼子终究忍不住强烈的好奇心,便深吸了一口气,重新潜入水底,索性壮着胆子用力地将那根物体拖了起来,钻出水面定晴一看,原来竟是一具裸 体无头女尸,而其手里紧紧抱住的,则赫然是她的一条白花花的大腿! ------------ 第二十五章 舐犊情深 苏倩倩的父亲叫做苏启龙,母亲叫做严翠芬,二人乃是世交,均出生于西子湖畔的诗书世家,又曾经结伴到英国留学,归国后苏启龙被两浙盐运使公署聘为编辑,主要负责《盐务月刊》的编撰工作,严翠芬则到杭州女子高中学校当了一名老师。夫妇俩相敬如宾,琴瑟甚笃,膝下只有一女苏倩倩,虽然珍爱有加,却从不娇生惯养。而苏倩倩也非常明白事理,在学习方面一直比较努力,并于三年前考入了由其母执教的杭州女子高中学校。 去年秋天,苏倩倩高中毕业,苏启龙和严翠芬原本打算送她到英国留学,但考虑到时局不稳,夫妻俩商议了几个月,终究还是难以放心任之单飞,后来听说浙江省政府拟成立中华民国浙江省警官学校,并由朱家骅亲自兼任校长,觉得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良机,遂赶紧四处托关系、找门路,将苏倩倩安排到该校校长办公室做了一名秘书。 当然,由于浙江省警官学校尚在筹建之中,而朱家骅又分身乏术,每天不是开会就是忙于处理政务,平时难得到学校一趟,校长办公室秘书的工作也比较悠闲和轻松。而苏启龙和严翠芬毕竟舐犊情深,虽然对这些情况都了如指掌,但念及女儿刚刚踏上社会,清纯得如同一张白纸,还不懂得人间的奸诈和邪恶,却要整天和一群四五十岁的大老爷们打交道,这的确是一种生活的磨砺和人生的历练。同时又因自己的家距离浙江省警官学校较远,为了尽可能地让苏倩倩少经历一些风雨,二人几乎每天在她上班之前都要千叮万嘱,对她的生活和工作也非常关心,并且要求她下班之后一定要马上回家,生怕出了任何一点闪失。 但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就在前天早晨,由于浙江省警官学校即将举行开学典礼,苏倩倩牵挂着学校里面的事物,天色刚亮就要动身上班,甚至连早饭也没有吃。严翠芬担心女儿的身体,难免唠叨了几句,并且安排保姆做了两个荷包蛋,一定要她吃完再走,但苏倩倩执意不从,没有办法,只好把她送出了弄堂,并且亲自给她叫了一辆黄包车,直到看着她远去之后,才依依不舍地回到了家里。而此时的严翠芬万万也不曾想到,这次看似极为寻常的出门相送,竟会成为母女二人此生的永诀! 大约到了将近上午十点钟的时候,严翠芬正在课堂上给学生们上课,却忽然有一个老师来到教室门口将她叫了出去,说办公室里有她的一个电话,好像是从浙江省警官学校打来的,她连忙跑进办公室,抓起电话一听,却得知苏倩倩今天并没有到校上班,不禁大吃了一惊,料到很可能在路上出了什么事情,就赶紧约了几个同事帮忙,一起沿着苏倩倩平时上班的道路打听寻访,却并没有得到有价值的线索,最后只好到浙江省警官学校的开学典礼上大吵大闹,以求扩大影响,尽快寻得女儿平安归来。 中午时分,匆匆赶回的苏启龙也得到了女儿失踪的消息,赶紧发动所有的亲朋好友到处寻找,却始终杳无音讯,好像突然从人间蒸发了一般。稍后不久,大街小巷便开始流传着关于朱家骅与苏倩倩的绯闻。有的人甚至还当面告诉苏启龙和严翠芬,说苏倩倩很可能被朱家骅软禁在上海,苏启龙和严翠芬寻女心切,翌日上午又聚集人群到浙江省政府示威静坐,所幸朱家骅胸怀坦荡,光明磊落,不仅开诚布公地与他们进行了谈判,还亲口承诺一定过问苏倩倩失踪一案,二人才忐忑不安地回到了家中,茶饭不思,彻夜不眠地等候着女儿的消息。 转眼两天过去了,严翠芬饭没有吃一碗,水没有喝一口,精神恍惚,身体极度疲弱,苏启龙深恐她想不开自寻短见,只得一刻不离地陪在她的身边。到了上半晌儿,忽有严翠芬的两位同事前来向苏启龙报信,说有个打渔人在野荻泾里面发现了一具无头女尸,苏启龙赶紧委托那两位同事对严翠芬悉心照看,并且要闭紧口风,切勿向其透露任何消息,自己则立即往野荻泾方向跑了过去。 自古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猎奇的心理大概乃是各地人类的共性。当苏启龙赶到野荻泾南岸的时候,出事地点已经喧声嘈杂,河堤上人山人海,几个警察正在维持秩序,紧靠水边的地面上摆着一张门板,盖着一块白布,看样子那具女尸就放在那里。苏启龙尽管无论如何也不愿意相信那就是自己的女儿,但为了彻底打消心底的疑虑,还是胆战心惊地推开人群走上前去,向一个警察说明了自己的身份,而杭州几乎所有的警察这几天也都知道苏倩倩失踪案已经闹得沸沸扬扬,便点了点头,同意让他走下河堤,过去辨认尸体。 由于事先得知那是一具无头女尸,并且从外观可以明显地看到那块白布下面只有人体的躯干和四肢而没有头部,因此苏启龙就直接走向那具尸体的左侧,屏住呼吸,战战兢兢地拉起了那块白布,却见尸体表面尽管已被泡得发涨发白,并且发出了阵阵恶臭,但在其腰部以下约两公分处仍然可以清晰地看到一个鸽子蛋大小的黑痣,而这正是苏倩倩出生时的胎记! “天哪,我的女儿――”苏启龙当场惨叫了一声,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随即眼前一黑,一头倒了下去,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人生最大的痛苦莫过于骨肉分离,世上最深的磨难又岂能比得上生死永别?在这陌生、孤独而又凄冷的人世间,但凡血肉男女、芸芸众生,到头来却有谁能躲过聚少离多、阴阳相隔?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苏启龙终于醒了过来,睁开眼睛一看,自己已经躺在担架上,两个警察正在抬着他往河堤上走去,身旁还跟着两个穿着白大褂的女护士,蓦然想起女儿已遭不测,并且死状甚惨,便赶紧坐了起来,回头往河边一看,那具女尸依旧还停放在那里,不禁大哭着叫道:“倩倩――倩倩――” 那两个女护士生怕苏启龙从担架上面掉下来,便连忙按住了他的胳膊,同时劝道:“先生,您刚刚苏醒过来,请安静……” “我的女儿――我的女儿――”苏启龙哪里听得进去?立刻奋力一推,一个翻身从担架上面滚落了下来,又挣扎着爬了起来,来不及拍打身上的泥土,便踉踉跄跄地跑到了河边,大叫着就往那具女尸上面扑了过去。 “不许动!”两个警察冲了上来,抓着苏启龙的胳膊就把他给拽住了。 “女儿――你死的好惨哪!”苏启龙的情绪更加失控,一下子跪在了地上,更加撕心裂肺地呼喊了起来。 目睹此人间悲剧,人群中亦不时传出阵阵叹息,正在这时,一个人影疾步走到了苏启龙的面前,伸手将他扶了起来,说道:“请你放心,我们必会尽快破案,将凶手绳之以法,为你的女儿报仇雪恨!” 苏启龙抬头一看,却见那人正是朱家骅,随即又扑通一下跪了下去,一边放声大哭,一边哽咽着哀求道:“朱校长,您一定要为我们做主呀!” 朱家骅这两天的日子也不好过,都说“众口铄金”、“人言可畏”,满大街的流言蜚语已经让他几乎跳进黄河洗不清,那些反对新政的既得利益群体又乘机在背后煽风点火,策动各种小报刊登花边新闻,大有“鼓破万人锤、墙倒众人推”之势。而他尽管问心无愧,却又百口莫辩,竟被弄得焦头烂额,极度狼狈,也深切地感受到了唾沫星子淹死人的滋味。 今天中午,朱家骅特意推掉了公费宴请,提前安排厨师做了一桌好菜,准备回家陪陪夫人,以此宣示夫妻和睦、家庭幸福,试图促使外面的谣言不攻自破,但还没有走出办公室,就接到了警察厅长冯光宇的电话,说有人在野荻泾发现了一具无头女尸,并且苏倩倩的父亲已经确认是自己的女儿。 得到了这个消息之后,朱家骅当即悲愤交加,感慨不已,深为苏倩倩的不幸遇害而痛感惋惜,便马上乘车赶到了案发现场,走下河堤,一眼看到岸边摆着一具尸体,而苏启龙也已经昏倒在地,随即命人把他抬到旁边的阴凉处进行抢救,接着走上前去,略微掀开那块盖在尸体上的白布一看,但见场面之血腥,凶手之残暴,简直令人发指。 由于这个案件不仅是朱家骅履新以来所发生的性质最恶劣、影响最大的凶杀案,而且还直接事关其本人的清白,他本来打算责令杭州警察局限期破案,但考虑到这一案件极为恶劣,并且苏倩倩生前又是浙江省警官学校的职工,同时浙江省警官学校又人才云集,便决定将此案的侦破与该校的课程教学相结合,不仅检验一下那些教官们的真才实学,看看他们是不是只会纸上谈兵,不学无术,也让学生们在开学之初即得到一次深刻的从警破案体验,而在实践中掌握的知识肯定要比单纯在课堂上枯燥无味地照本宣科要牢固扎实得多。因此就命令警察注意保护现场,同时安排人员到浙江省警官学校送信,通知杨先礼等人带领相关人员和仪器设备即刻前来采集证据。 过了不久,国立杭州医院的救护车赶了过来,朱家骅连忙指挥警察和护士将苏启龙运往医院抢救,不料刚刚将他抬上担架走了没几步就醒了过来,并且不顾一切地滚下担架,再次向那具尸体冲了过去,朱家骅随后上前相劝,又见他哀伤过度,不能自已,生怕他再有个好歹,只得命令警察将之强行脱离了现场,以避免其再受刺激。 又过了十几分钟,一辆大卡车从西面开了过来,在案发现场的不远处停下了,杨先礼和教务长秦汾生首先打开车门从驾驶室走了下来,紧接着,浙江省警官学校的几位教官和二十多个学生也从后车厢上鱼贯而下,有的提着箱子,有的抱着仪器,走下河堤,很快在前面的一块空地上排好了队列。 “报告――”杨先礼快步跑到了朱家骅的面前,大声说道,“中华民国浙江省警官学校刑侦科、技术科和治安科教官及部分学生已经抵达现场,请您指示!” “嗯。”朱家骅点了点头,“杨副校长,今天是九月十五日,咱们暂且把这一案件命名为‘九一五’重大杀人案。为了使学生能够更好的将课本理论知识与实践联系起来,做到学以致用,我决定将‘九一五’重大杀人案交给浙江省警官学校负责侦破,不知你们有没有信心?” 杨先礼自恃有多年的教学经验和理论基础,再加之浙江省警官学校不乏各学科教授以及从欧美留学归来的博学之士,哪里还将一个小小的凶杀案看在眼里?便立刻啪的一个立正,满脸自负地说道:“朱校长,我可以向您保证――三天之内,必破此案!” “好!”朱家骅亦深受感染,当即走到了队列前面,伸手往苏倩倩的遗体一指,慷慨激昂地说道,“诸位,躺在那里的是我们的同事,是我们的姊妹,大家一定要齐心协力,尽快破案,争取早日惩戒凶手,让苏秘书入土为安!” “是!”众人响亮地答道。 ------------ 第二十六章 眼高手低 杨先礼于一九一二年考入内政部警官高等学校刑侦科,虽然在学术方面亦有一定的造诣,但毕业之后却一直留校从事警政教育工作,平时很少到过真正的案发现场,更没有亲自参与过一例案件的侦破工作,是以尽管空有满腹理论,实则眼高手低、志大才疏,乍一听说朱家骅打算将“九一五”重大杀人案交给浙江省警官学校办理,他觉得自己刚刚来到浙江,也是一个展示自己、扬名立万的好机会,便跃跃欲试,不自量力,没有经过仔细权衡斟酌,便贸然立下了三天破案的军令状。 按照杨先礼起初的设想,苏倩倩是天亮以后从家里出发的,并且又乘坐着黄包车前往学校,那么路上一定有行人可以看到,只要发动学生和教官沿途打听,大多可以得到一些蛛丝马迹。另外,那个黄包车夫也是一个重要的人证。于是,在亲自带领刑侦科、技术科的教官和学生们以及相关人员勘察现场的同时,他又派出了两支队伍,一路沿着苏倩倩上班的道路收集线索,一路则针对杭州全城的黄包车夫展开了调查。 不过事与愿违,连续两天过去了,尽管经过多方努力,并且开了几次案情分析会,但从各方面的信息汇总来看,却始终没有取得有效进展。首先,那路沿着苏倩倩上班的道路收集线索的人员头顶着烈日来回奔波,几乎问遍了沿途所有的路人、居民和商户,均无人注意到九月十二日早晨是否有一个年轻女子乘坐着黄包车经过。而那路对杭州全城的黄包车夫展开调查的人员也基本一无所获,他们虽然一开始就从严翠芬的口中得悉了那个黄包车夫的身高、着装和长相,但通过大规模排查并且问遍了周边所有的黄包车夫,竟然无一与之特征相符! 再者,现场的勘查工作也极不顺利。通过检验苏倩倩的尸体,发现凶手曾经用麻绳在她的腰部绑了一块大石,才使得尸体没有浮起来。而从其表面的膨胀和腐烂程度来看,在王驼子最初将她打捞上岸的时候,就至少于水中浸泡了逾两天以上――也就是说,苏倩倩很可能在失踪的当天就已经遇害。 当然,杨先礼等人也没有放过发现案发现场的任何细节和每一处疑点。由于野荻泾及其上下游地区的地理位置比较偏僻,并且水陆交错,两岸长满了灌木、蒿草和芦苇,在一定程度上给破案工作带来了不小的难度,但他们却并没有打怵,而是将“九一五”重大杀人案作为一个教学案例,把浙江省警官学校的课堂搬到了野荻泾,组织更多教官和学生进行了细致入微的反复搜索,却并没有发现诸如血迹、衣服、凶器等任何一项证据,由此判断野荻泾必定不是第一现场,大多只是一个临时选择的抛尸之地。还有――因为事先到达的警察对现场保护得不错,从发现尸体的河段两岸的芦苇和蒿草没有倒伏的情况来看,凶手很可能是乘坐船只将尸体运至此处并且绑上石块沉入了水底。 至此,“九一五”重大杀人案似乎完全陷入了僵局,尽管浙江省警官学校的全体师生进行了大量的工作,耗费了无数的心血,却收效甚微,除了可以肯定那具无头裸体女尸是苏倩倩之外,其他的一切竟然毫无所知,所有的作案痕迹好像都已经随着野荻泾里彻夜流淌的微浊的河水汩汩而去。 想起前天中午对朱家骅夸下的海口,杨先礼一时如坐针毡,心乱如麻,真恨不得立刻挥起手掌猛抽自己两个大嘴巴――是啊,时间剩下不多了,万一到了明天再不能抓到凶手,自己岂不威信扫地、颜面无存?还怎么好意思继续在全校二百多名教官和学生的面前颐指气使、说东道西? 当然,此时的浙江省警官学校已经全面走上正轨,董瀚良也带领警犬科的学生们开始了专业知识的学习。此前由于被他的热心肠所打动,德清县永旺养狗场的柯耀昆老板曾经亲自送货上门,以比较合理的价格卖给了该校二十条血统纯正的德国牧羊犬幼犬。尽管杨先礼依旧对警犬科抱有成见,但看到那些德国牧羊犬幼犬价值不菲,并且公母搭配甚是合理,一旦繁育成功,则产下的幼崽可都是人见人爱的宝贝疙瘩,势必带来取之不竭的滚滚财源,因此便关心备至,呵护有加,不仅拨出专款在大操场的北侧选择一块地势较高的山坡修建了犬舍和训练场,还制定了严格的规章制度,坚决杜绝外来人员进入参观,以免带入细菌或者造成警犬情绪不稳定,进而影响生长、降低抵抗力。另外,他还特别强调,未经许可,任何人也不得将本地土狗以及除德国牧羊犬之外的其他犬种带入犬舍和训练场,以防因为串种而导致那些德国牧羊犬生下的幼崽身价大跌。 前天中午,杨先礼忽然接到了朱家骅的命令,得知在野荻泾的河道之中发现了苏倩倩的尸体,而朱家骅又有意将这一案件交给浙江省警官学校侦办,他当即便猜透了朱家骅的心思,同时也觉得这是一个难得的契机,就和教务长秦汾生商议了一下,决定派出刑侦科和技术科的精干力量,争取尽快侦破此案,用事实证明自己无可置疑的理论基础和卓越超群的办案能力,也不辜负朱家骅对浙江省警官学校的一片苦心。 由于最初并没有意识到这次任务的艰巨性,在某种程度上杨先礼和秦汾生甚至还将之作为了露脸立功的一个绝好的机会,是以所挑选的参与侦破的教官大多是原内政部警官高等学校的亲信,而二人当时在关于警犬科的设置上即与朱家骅存在着明显的分歧,并且董瀚良入校报到之后又坚持己见,往往和他们意见相左,自然也就不在他们的考虑之列。因此,在这两天的时间里,浙江省警官学校的绝大部分教官和学生都全体出动,从各个不同的方面为“九一五”重大杀人案的侦破工作劳累奔波,唯有董瀚良和他的警犬科的学生们两耳不闻窗外事,整日在校园后面的训练场上与那二十条德国牧羊犬幼犬摸爬滚打,甚至连吃住都不分离。 如今眼看“九一五”重大杀人案的侦破工作处处碰壁,始终难以取得有效进展,而自己一时鲁莽仓促定下的破案日期又迫切临近,杨先礼思之再三,在今晚的案情分析会结束之后,就和秦汾生一起往校园后面的警犬训练场走了过去,想要找董瀚良研究一下,打算明天一早带上几条德国牧羊犬幼犬到案发现场去嗅一嗅,看看能不能利用其嗅觉的优势立建奇功,也好为自己挽回一点脸面。 对于董瀚良来说,或许没有什么能够比与那二十条德国牧羊犬幼犬呆在一起更让他感到满足和兴奋的了。这不仅是因为从此有了用武之地,而且还可以重新实施自己三年前从日本归国时就满怀的理想――那就是抓紧时间进行犬种改良,尽快繁育更加凶悍的军犬品种,以对抗日本军国主义分子很可能于不久的将来对中国所发起的全面的侵略战争。当然,尽管杨先礼明令禁止将本地土狗以及除德国牧羊犬之外的其他犬种带入犬舍和训练场,但毕竟目前那些德国牧羊犬幼犬还没有成年,尚不到发情配种阶段,以后还有很多机会向其慢慢解释,只要讲明形势,晓以利害,相信他还是会同意并支持自己的计划。 德国牧羊犬虽然具有比较优秀的素质和良好的秉性,但要成为合格的警犬,还必须经历一个漫长而又复杂的过程。董瀚良作为当时中国最著名的警犬学专家,更是深明此中的道理。他首先给每一条德国牧羊犬幼犬都取了一个好听的名字,然后从它们的生活习性和饲养方法入手,苦口婆心地教会了那二十名警犬科的学生与之加深感情,并且责无旁贷,每日坚持寸步不离地和申屠展鸿带领着学生们在训练场上对其进行一些基础科目(坐、卧、立、前来、随行等)的训练,以逐步激发、提高它们潜在的警用素质。 出于对那些那些德国牧羊犬幼犬的喜爱,又加之前段日子在永旺养狗场还得过一场“犬瘟热”疫病,虽说基本已经治好了,但大病初愈难免体质孱弱,是以自从它们在浙江省警官学校安家的那一天起,董瀚良和申屠展鸿也都跟着搬进了犬舍旁边的一个杂物间,每天夜里都要起来巡视观察,宛若对待自己的儿女一般。 今天晚上,董瀚良在巡视犬舍的时候,忽然注意到有一条德国牧羊犬幼犬似乎有些精神不振,便用手电筒照着仔细地观察了一下,却发现它的粪便比较粘稠、不成形,初步判断很可能得了急性肠炎,便赶紧安排申屠展鸿煮了一个鸡蛋,用凉水浸透之后剥去蛋壳,在里面塞进了两粒阿司匹林,然后扔进了犬舍,直到看着那条德国牧羊犬幼犬吞了下去,方才站起身来,打算继续向前巡视,观察一下别的犬舍再有没有此类现象,力争做到早发现、早治疗。 正在这时,后面忽然传来了一阵脚步声,所有的德国牧羊犬幼犬也开始不约而同地狂吠了起来,董瀚良连忙转过头去,借着微弱的星光一看,只见约二三十米之外出现了两个黑影,便赶紧问道:“是谁?” “是我。”一个声音答道,“锦章啊,这么晚了还没有休息吗?” “哦,是杨副校长啊。”董瀚良一下子听出了杨先礼的声音,随即迈步走了过去,“我发现有条德国牧羊犬幼犬得了肠炎,刚刚给它服用了两粒阿司匹林呢。” “这点儿小事,让那些学生干就行了,你都这一把年纪了,又何必如此瞎操心呢?”站在杨先礼身后的秦汾生说道。 “那些学生入校还不到一个星期,专业知识缺乏,经验不足,交给他们我怎么会放心呢?”董瀚良说道。 “锦章啊,这几天学校发生的情况你都知道了吧?”杨先礼拍了拍董瀚良的肩膀,颇为动情地说道。 “你是说苏秘书遇害之事吧?”董瀚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愤然说道,“那个凶手简直就该千刀万剐!” “朱校长将‘九一五’重大杀人案交予浙江省警官学校侦办,是对我们莫大的信任。”杨先礼将这两天破案的经过简单地讲述了一遍,接着说道,“可凶手实在太狡猾了,并没有在案发现场留下任何证据,而明天又是此案侦破的最后日期,可否请你明天和学生们带上几条警犬前去实地搜索一番,或许会有意外发现?” “其实杨副校长前天就打算将警犬科的警犬拉过去小试身手,”秦汾生深恐董瀚良对这两天在学校里面独自坐冷板凳不满,便不失时机地打起了圆场,“但考虑到那些德国牧羊犬毕竟太小,并且来到浙江省警察学校的时间不长,还没有进行过系统的训练,所以也就只好暂时作罢……” “你说的很对。”董瀚良说道,“我们目前的确正在对警犬进行基础科目的训练,主要培养与它们的亲和关系。而对于专业技能的驯练,一般要到六个月以后才能进行,所以即便把它们拉到案发现场,也不会对破案提供任何帮助。” “这……”杨先礼的心不禁凉了半截儿,不过却还是有些不解,“犬类的嗅觉不是天生的吗?” “犬类的嗅觉虽然是天生的,但它们与人的交流却是长期训练的结果。”董瀚良解释道,“要不然,自然界中有那么多不同的味道,它们又怎么知道应该去辨别哪一种呢?” 俗话说,“隔行如隔山。”杨先礼尽管毕业于内政部警官高等学校刑侦科,但因警犬学向来没有引起他的足够重视,平时对这方面的了解也极为有限,不过面对这个显然出乎了他的预料的结果,终究还是觉得有些不死心,便沉吟了半晌儿,说道:“这样吧――无论结果如何,明天你们警犬科都务必至少派出三条警犬前去试一试。” “不行,我们明天还要进行训练!”董瀚良却连想也没有想,就直接拒绝道,“那二十条德国牧羊犬幼犬现在与乡间土狗无异,基本毫无任何专业技能,纵使把它们全部拉过去,也只是瞎子点灯白费蜡,却不会产生任何效果,请恕本人难以从命!” ------------ 第二十七章 一条小黄狗 一九二八年九月十八日,又是一个黎明。 浙江省警官学校的门卫赵发财昨晚一夜未眠,不仅呵欠连天,头昏脑胀,两只眼睛充满了血丝,甚至连走起路来也有些摇摇晃晃的。这倒不是因为他对工作特别敬业,连续开了一个通宵的夜车――浙江省警官学校保卫科每晚都安排两个门卫值班,一个上半夜,一个下半夜,不当值的时候,大家都可以在值班室里间的行军床上美美地睡上一觉;也不是因为他神经衰弱或者突然失眠――正值十八 九岁的年纪小伙子,身体一点儿毛病没有,几乎挨着枕头就能进入梦乡,总是觉得夜晚的时间过得太快,哪里还会翻来覆去地胡思乱想呢? 其实不仅赵发财,值后半夜班的吴混子也没得消停。他原本最打怵独自面对孤寂难熬的四更天,便卯足了劲,天一擦黑儿就躺进里间呼呼大睡了起来,没想到过了还不到一个时辰,就被一阵剧烈的犬吠声惊醒,起来一看,却见一条灰不溜秋的小黄狗正在大门外朝着浙江省警官学校拼命地咆哮,而值班室里间的后墙又毗邻大街,可不如同在他的耳边安上了一个大喇叭一样?便连忙抄起了一根木棍,和赵发财一起冲了出去。不料那条小黄狗甚是机敏,不等二人靠近身边,就像一阵风似的跑得无影无踪了。 吴混子和赵发财在黑暗中寻觅了一会儿,始终没有见到那条小黄狗的影子,只得大声地咒骂了几句,愤愤难平地回到了值班室。不过,他们的屁股还没有坐稳,那条小黄狗就又跑到大门前狂吠了起来。二人更加生气,随后又挥舞着木棍驱赶,那条小黄狗再次不见了踪影。 浙江省警官学校地处城郊结合部,周边居民饲养了大量各式各样的土狗,平时难免会有一些土狗误入校园,大家也往往视而不见,没有人和它们一般计较。而原革命革命军陆军第六师营舍本来即占地面积辽阔,特别是划归浙江省警官学校并且重新修葺之后又圈占了两个山头,所以哪怕有几条土狗在一些不起眼的角落安家亦不以为意,听之任之。 但是,自从董瀚良和金泽鑫购入那二十条德国牧羊犬幼犬的那一天起,杨先礼就安排人员将校园里面的土狗全部清除一空,还在门口那两扇栅栏式的大铁门的底部各加装了约半人多高的一层铁丝网,并且严令门卫务必担负起看管职责,坚决杜绝土狗再次进入,一旦放进一条,就扣除当值者的本月薪资,倘若放进两条或者两条以上,则直接解雇走人。 而就在今天上半夜,一条不知从哪里来的小黄狗突然出现在了浙江省警官学校的大门前,并且侧着脑袋非要从大门下面的缝隙往里钻。赵发财职责之所在,又担心失去目前这份待遇优厚并且非常体面的工作,岂敢放其进入?便立刻将它轰赶了出去。但那条小黄狗仿佛中了邪,竟然一直徘徊在门前不肯离去,并且整夜狂吠,没有一刻停歇,致使吴混子和赵发财尽管困得要命,却再也未曾合眼。 那条小黄狗究竟有什么来头?为什么对浙江省警官学校如此锲而不舍、纠缠不休?莫非它以前在校园里面生活过?可吴混子和赵发财绞尽脑汁想破了脑壳,也对其毫无印象。特别是到了下半夜万籁俱寂的时候,耳听得外面的犬吠声一阵紧似一阵,二人不禁痛心疾首,咬牙切齿,真恨不得立刻再次挥舞着木棒冲出去将之击毙,但可惜今晚没有月亮,并且门口的那两盏大气灯又仅能照出十几米远,一旦那条小黄狗钻进黑影就无处可寻,因此只好相视苦笑,唉声叹气地共度起了第一个如此烦躁郁闷而又愤怒难忍的漫漫长夜。 在苦苦的等待中,吴混子和赵发财终于迎来了第一抹晨曦,但因光线暗淡,二人并没有轻举妄动,便又耐着性子等了一会儿,直到天色完全放亮,才各自抄起了一根木棍,快步走出了值班室,却见那条小黄狗体形消瘦,毛发凌乱,浑身上下脏兮兮的,显然是一条无家可归的野狗,并且依旧蹲在大门南面的不远处狂吠不止。看到这里,二人不禁更加愤怒,同时也彻底消除了“打狗还得看主人”的顾虑,便迅速打开大门,挥舞着木棍发疯似的冲了过去。 那条小黄狗似乎已在与吴混子和赵发财的缠斗中总结出了经验,不等二人来到近前,就停止了吠叫,立刻撒腿沿着大街往东蹿了过去。 “狗日的,哪里跑!”吴混子和赵发财大吼一声,随即迈开大步发力猛追。 然而,那条小黄狗的精力甚是充沛,尽管折腾了一夜,其速度却丝毫不弱,吴混子和赵发财在后面穷追不舍,不想竟越追越远,当二人气喘吁吁地跑出二百多米之后,那条小黄狗已经消失在了大街的尽头。 “呸!下次再让老子见到它,一定抽了它的筋,剥了它的皮!”赵发财一边大声嘟囔着,一边无奈地停下了脚步。 “算啦――”吴混子昨晚上半夜毕竟睡了一个时辰,而下半夜轮值的时候又有赵发财作伴,实则占了很大的便宜,当即颇为大度地说道,“何必和狗一般见识呢!” 赵发财憋了一肚子气正无处发泄,此刻又听吴混子的话中竟有辱骂之意,马上转过身去,在他的胸脯上用力地捣了一拳,同时反唇相讥道:“你才和狗一般见识呢!” “这……”吴混子也觉得刚才有些忙中出错,词不达意,是以尽管胸脯隐隐作痛,但毕竟自己失礼在先,也就不予计较,便连忙岔开了这个话题,装作火急火燎地说道,“不好――咱们俩跑出了这么远,大门又没有关,万一再有土狗乘机跑进校园怎么办?” “哼!”看到吴混子没有还手,赵发财的火气瞬时消除了大半儿,想起他的担忧也不是没有道理的,倘若违犯了杨先礼的规定,那么二人必定吃不了兜着走,于是,便又赶紧往回跑了过来。 由于时候尚早,大街上几乎没有几个人影。而因为这几天浙江省警官学校几乎全体出动参与侦破“九一五”重大杀人案,除了警犬科之外,其余的各个专业基本处于停课的状态,每天早晨必跑的早操也只能宣告暂停,整个校园里面便显得空荡荡的。吴混子和赵发财回来后赶紧关上了大门,睁大眼睛四处张望了一会儿,虽然没有看到一只土狗,却还是有些不放心,便商量了几句,决定由吴混子继续值班,赵发财则到校园后面仔细搜索,以防因为一时疏忽大意而犯下不可饶恕的错误。 或许是这两天到处收集证据过于疲累,浙江省警官学校的师生们大都赖在宿舍里面睡懒觉,唯有董瀚良和申屠展鸿正带领着警犬科的学生们以及那二十条德国牧羊犬幼犬在后面的山坡上训练。赵发财也是一个孤儿,又和申屠展鸿年纪相仿,并且同样身体魁梧,性格爽直,是以二人虽然相处的时间不是很长,却成了一对无话不说的好朋友。 “喂,展鸿――”赵发财知道申屠展鸿是警犬学教授董瀚良的徒弟,对各类犬只很有研究,想起昨晚被那条可恶的小黄狗无端骚扰了一夜,便急忙朝着山坡上招了招手,打算向他问个究竟。 “发财,这么早到校园后面来干什么?”申屠展鸿快步跑了过来,疑惑地问道。 “哎呀,困死我了――”赵发财赶紧将昨晚的情况向申屠展鸿简要地叙述了一遍,最后问道,“你知不知道那条小黄狗究竟是怎么回事?” “俺和师傅这几天一直住在犬舍旁边的一个杂物间里面,虽然距离学校的大门口较远,也隐隐听到狗叫声响了一晚。”申屠展鸿也觉得甚是奇怪,“按说只有当犬只被赶出老窝或者发情遇到心仪的异性却又无法谋面的时候才会如此狂躁不安,是不是那条小黄狗以前曾经在校园里面呆过一段时间?” “这个问题我和吴混子昨天晚上就已经考虑过了,”赵发财叹了一口气,一边挠着头皮一边说道,“但我俩苦思冥想了半天,却始终对其毫无印象。” “那就只剩下另外一种可能了。”申屠展鸿亦百思不解,“即便那条小黄狗到了发情期,而我们学校里目前只有这二十条大概牧羊犬幼犬,不仅与之不属于同一犬种,目前还未成年,身上尚没有散发出求偶的气味,那条小黄狗又发哪门子骚呢?” “汪汪汪……”这时,赵发财依稀又听见南面的大门口发现传来了一阵熟悉的狗叫声,一股无名之火腾地熊熊而起,便一把抓住了申屠展鸿的胳膊,极力央求道,“为了让我今天晚上能够睡个安稳觉,你赶快和董教授请示一下,然后带上几个学生,一起想个法子抓住它吧!” “仅仅一条土狗而已,又不是什么饿虎群狼。”申屠展鸿不屑一顾地笑了笑,“只须本人独自出马,定能手到擒来,乖乖就缚!” “那条小黄狗虽然不大,但其脚力却着实不弱……”赵发财以为申屠展鸿空口说大话,不禁暗暗地替他担忧了起来。 “想当初俺跟着师傅在陈塘村驯狗的时候,整天价和一百多条土狗厮混在一起,什么样的土狗没见过?别说是一条小黄狗,就是二郎神的哮天犬来了,俺也不惧……”申屠展鸿哪里将赵发财的话放在心上,便一边说着,一边快步往南走了过去。 ------------ 第二十八章 千里寻主 狗的嗅觉灵敏度主要取决于鼻腔上部的嗅粘膜,里面藏着大约两亿多个嗅细胞,而每个嗅细胞都是一台真正的嗅觉感受器,这直接导致其对气味的敏感程度特别高,辨别气味的能力相当强。根据科学统计,它发现气味的能力是人类的一百万至一千万倍,分辨气味的能力更是神乎其神,不仅可以辨别二百万种不同的气味,还具有高度分析的能力,甚至能够从许多混杂在一起的气味中准确无误地嗅出所要寻找的气味。 正因如此,狗的嗅觉在其日常生活当中便占有了举足轻重的重要地位,除了凭借嗅觉信息识别主人、鉴定同类的性别、区分对偶的发情状态以及辨认母子、路途、方位、猎物与食物等等,在遇到新生事物的时候,也首先表现为嗅的行为。有人说狗的生活几乎完全依赖它的鼻子,这种观点虽然有些绝对化,但以此来强调嗅觉对它的重要性亦未尝不可。 申屠展鸿尽管跟随董瀚良在陈塘村驯了三年狗,也学到了一些关于狗的嗅觉方面的知识,但毕竟比较笼统和模糊,譬如关于狗到底能够嗅到多远之外的气味,谁也没有一个准确的概念。然而,就在今天,就在他走到浙江省警官学校尚武堂前面的小操场上,就在他透过那两扇栅栏式的大铁门远远望见那条小黄狗的一刹那,却一下子深切而又震撼地感觉到了狗的嗅觉的无比强大和奇妙绝伦。 其实,在转过浙江省警官学校的尚武堂之前,随着耳边传来的犬吠逐渐清晰,申屠展鸿就觉得那条狗的叫声甚是熟悉,似乎与师傅董瀚良在陈塘村老家喂养的一条叫做“阿黄”的狗比较相像,他的心中不禁一阵悸动,因为董瀚良在陈塘村老家喂养的那条叫做“阿黄”的狗也是浅黄色的,并且同样体形不大,只是他不敢相信自己最初的判断,也不敢往那儿去想。 是啊,在常人的心目中,所有的狗叫声几乎都差不多,但事实上每条狗的叫声都是不同的,特别在整天与狗打交道的申屠展鸿听来,则简直存在着明显的差别,但正所谓“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即便人还有长得几乎完全相同的双胞胎兄弟姐妹,又何况是狗的叫声呢? 然而,当申屠展鸿的目光第一次真实地接触到了那条小黄狗的时候,尽管依旧与之相隔百余米,尽管中间还有一道大铁门,尽管那条小黄狗在他的眼里也只是一小团淡黄色的毛线球,不过它的叫声却突然变得更加急促、剧烈,那团淡黄色的毛线球也在大铁门的外面左扑右跳,上下翻腾,而这一切都异常清晰地表达出了它的内心世界――长期离别后突然见到了主人或者特别熟识的人的那种极度的兴奋和发自心底的喜悦! “阿黄!”申屠展鸿登时惊喜交集,他的脑海中顷刻间又浮现出了和董瀚良一起离开陈塘村前来杭州报到的情景。 那一天――也就是收到了朱家骅的那封“十万火急”的“特急件”的翌日清晨,董瀚良告别了父亲,带着申屠展鸿一步三回头地走出了家门。董仁寿看到董瀚良总算又熬到了出头之日,长期郁积于父子之间的隔阂随即冰雪消融,如今儿子即将远行,终究还是有些难分难舍,便由俞振戟搀扶着出来相送。而包括“阿黄”在内的被董瀚良从小养大的十几条土狗也仿佛意识到了什么,竟然天不亮就开始悲鸣呜咽了起来,搞得全村的狗都叫成了一片,此刻更是紧紧地簇拥在主人的身旁,一步也不愿意离开。 同来送别的还有姚三根、钱郎中和几十个得到了消息的亲朋好友以及左邻右舍的乡亲们。当然,表现得最为壮观的,依旧还是那一百多条毛色各异、大小不同的来自于陈塘村各家各户以及邻村的土狗。 到了村口,董瀚良停下了脚步,与父亲、姚三根、钱郎中以及乡亲们依依惜别,然后向那一百多条土狗下达了指令,要求它们在村口停步,切勿继续随行。 申屠展鸿也和俞振戟洒泪而别,并叮嘱弟弟一定要照顾好董仁寿,等忙完地里的农活再到浙江省警官学校与自己相会。接着便背起包裹,跟在董瀚良的后面,沿着村南那条稻田间的小路往前走去。 但是,那一百多条土狗毕竟与董瀚良朝夕相处,有不少和他在一起“共事”长达三年之久,与之建立了深厚的感情,自然不肯眼睁睁地看着主人离去,等到董瀚良和申屠展鸿稍一走远,便又齐刷刷地奋起直追了过来。 董瀚良只得再次停下了脚步,向那一百多条土狗发出了返回村庄的命令,看到董瀚良去意已决,它们大多数都极不情愿地跑了回去,却仍有几条赖着不肯走。没有办法,董瀚良只好安排申屠展鸿不时回头张望,密切注意观察,以防狗群继续跟随。那几条赖着不肯走的土狗发现无机可乘,也就再也没有发起追击。 过了不久,当董瀚良和申屠展鸿大步流星地拐上通往长兴公路,快要走进县城的时候,无意间一回头,却惊讶地看见“阿黄”竟然远远地跟在后面,料到它很可能躲在小路旁边的稻田里面偷偷地尾随而至,只是到了公路之后无处隐藏,才不得不暴露了原形。 董瀚良在生气之余,亦为“阿黄”的不离不弃感动不已。无奈他此次应邀到浙江省警官学校执教乃为培养学生如何驯练警犬,而“阿黄”仅仅只是一条毫不起眼的本地土狗,显然与身份尊贵的警犬差之千里。再说从长兴到杭州山高水远,如果带上它一路同行显然是不现实的。不过好在目前离开陈塘村不是太远,董瀚良深知以“阿黄”的能力是足以返回村子的,就连忙对它下达了迅速返回的指令。 出乎董瀚良的预料,“阿黄”平时一向聪明伶俐,接受能力很强,各项驯练科目基本都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完成,也最听从他的指挥,而这次竟然置若罔闻,一直站在原地无动于衷,活生生地摆出了一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架势。 申屠展鸿见状大怒,随即弯腰捡起了一块石头,一挥臂膀,便朝着“阿黄”扔了过去。而他天生神力,准头又好,只见那块石头在空中划了一道弧线,恰好击中了“阿黄”的一只前腿。 “汪汪汪……”“阿黄”一边惨叫着,一边瘸着前腿跌跌撞撞地往东跑了过去,很快就不见了踪影。 在此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申屠展鸿都为自己的那次鲁莽的行为深感内疚,其实他也很喜欢“阿黄”,当初的本意夜仅仅只是想吓唬一下它而已,却不想给它造成了身体的伤害。而它的前腿瘸了以后还能够回到村子里去吗?还有――眼下天气炎热,它的伤口会不会感染?这些都成了申屠展鸿不得不时常牵挂的问题,有一次他甚至梦见“阿黄”伤势过重死在了野外,并且还悄悄地哭过呢。 但就是这样一条曾经受过伤的小黄狗,就是这样一条曾经让申屠展鸿担心连村子也回不去的小黄狗,却怎么可能越过千山万水、辗转数百里、仅仅凭着嗅闻自己和师傅两个多月以前遗留在路上的气味而一路寻找到这里来呢? 个中缘由,除了“阿黄”对主人的无比忠心之外,或许就是它那异常灵敏的嗅觉和极强的辨别气味的能力的真实体现吧。 于是,申屠展鸿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狂热,立刻迈开大步,飞一般地冲到了大门口,刚刚把那两扇大铁门推开了一条半米多宽的细缝儿,那条小黄狗就猛地向前一窜,一下子蹦到了他的怀里。 “阿黄!”申屠展鸿一边欣喜地大叫着,一边把那条小黄狗举了起来,也顾不得它身上的肮脏和凌乱,便赶紧抓起它的左前腿看了看,见到其小腿的下半部果然受过伤,却已经结痂痊愈,看来“打不断的狗腿”那句谚语还是有一定的道理的。 “这……这是怎么回事?”随后赶来的赵发财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的吴混子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面前的事实,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赶紧异口同声地问道。 “这条小黄狗叫‘阿黄’,是我师傅在长兴老家从小养大的。”申屠展鸿随即解释道。 “既然是你师傅在长兴老家养大的,怎么会跑到杭州来呢?”赵发财不解地问道。 “你这个傻瓜――”吴混子伸手弹了赵发财一个暴栗,自作聪明地说道,“肯定是董教授舍不得放下‘阿黄’,这次到浙江省警官学校执教也把它给带来了,但却在上仓桥附近不幸走失,只得四处流浪,昨晚恰好在此处闻到了董教授的气味,才会不停地乱叫了一宿……” “你错了!”申屠展鸿马上订正道,“我和师傅离开长兴县城的时候并没有带‘阿黄’,它是自己跑到杭州来的!” “啥?”吴混子一愣,继而哈哈大笑了起来,“从长兴县城到杭州起码有三四百里地,这条小黄狗却能够一路跑过来,骗鬼呢!” “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申屠展鸿无奈地摇了摇头,“这样好了――你们跟着我一起去问问我师傅,不就一切都明白了吗?”说完,便抱着“阿黄”往校园里面走了过去。 “站住――”吴混子却并没有忘记自己的职责,便上前一步,用力地抓住了申屠展鸿的胳膊,一边往大门外拖去,一边大声说道,“杨副校长三令五申坚决杜绝土狗进入校园,一旦放进一条,就扣除当值者的本月薪资,倘若放进两条或者两条以上,则直接解雇走人。为了我俩的饭碗,还望申屠大哥周全则个。” “哎呀!”申屠展鸿也知道杨先礼前不久刚刚颁布了这条规定,岂能成心让吴混子和赵发财扣掉本月的薪水?便当即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略有歉意地说道,“我刚才只顾得高兴去了,却差点儿让两位老弟犯了错误,真是其罪不小啊!” “哪里哪里……”看到申屠展鸿如此明白事理,吴混子反倒不好意思了起来,想起让“阿黄”始终呆在大门口也不是办法,而此事终究还需要由董瀚良出面才能解决,遂自告奋勇地说道,“申屠大哥,你抱着‘阿黄’在这里等一下,我马上去把董教授叫出来。” “嗯。”申屠展鸿连忙点了点头,“让我师父顺便捎点儿狗食过来,看样子‘阿黄’已经饿坏啦!” “好的。”吴混子一边答应着,一边快速往北跑了过去。 ------------ 第二十九章 死要面子 眼看破案的最后日期迫在眉睫,而“九一五”重大杀人案还是八字没有一撇,杨先礼不禁急得团团直转,寝食不安。他在内政部警官高等学校教了十几年刑侦科,向来以中国的福尔摩斯自居,倘若在来到杭州之后的第一次出手就栽了跟斗,则不仅自己的名声将会一败涂地,对刚刚成立的浙江省警官学校亦大为不利。 昨天晚上,案情分析会结束之后,杨先礼在实在没有办法的情况下,只得决定启用警犬科的警犬到案发现场去碰碰运气。不料和董瀚良一说,竟然遭到了他的断然拒绝。回到宿舍,杨先礼更是心情焦躁,难以入眠,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好不容易有了一点儿睡意,也不知从哪里跑来了一条野狗,竟然在学校的大门口狂吠了一宿,而他和学校领导们的宿舍区又距离大门口较近,更是听得清清楚楚,倍受其扰,便索性睁着眼睛几乎瞅了一夜黑漆漆的天花板,直至黎明时分,方才沉沉地睡了过去。 然而,毕竟今天是破案的最后一天――不,确切的说只有半天的时间了,刚刚眯了不到半个时辰,杨先礼就一下子从梦中惊醒,睁眼一看,却见天色已经大亮,遂赶紧起床,简单地梳洗了一下,急急忙忙地来到了办公室,刚要打算召集诸位参与破案的教官分配一下今天的任务,董瀚良却一阵风似的冲了进来,连门也没有敲,就径直走到了他的面前,满脸喜气地说道:“杨副校长,我们警犬科要求全体出动,和你们一起进行案件的侦破工作!” 杨先礼此前在警犬科犬舍碰了一鼻子灰,对董瀚良又陡增了一份怨恨,怎奈他说得句句在理,自己又无法辩驳,只得打碎了牙齿往肚里咽,此刻看到他一大早就主动前来请缨,又见其满脸笑容,以为他幸灾乐祸地说风凉话,心中越发愤懑不已,当即没好气地说道:“你们警犬科今天不是要训练吗?” “是的。”董瀚良说道,“我们警犬科今天参与破案也是一次最好的实战训练嘛!” “再说那些德国牧羊犬幼犬太小,不是即便把它们拉到案发现场也不会对破案提供任何帮助吗?”杨先礼依旧对昨晚遭到的冷落耿耿于怀,趁机反戈一击,把董瀚良说给自己听的那些话又几乎原封不动地还了回去。 “那些德国牧羊犬幼犬的确太小,我们今天还是不会将他们带往案发现场。”董瀚良忠厚老实,丝毫也没有听出杨先礼的奚落和取笑。 “如果不把那些德国牧羊犬幼犬带往案发现场,纵使你们去了又有什么用处呢?”杨先礼还觉得不解气,不仅继续对董瀚良挪揄取笑,甚至还用以比较隐晦的手法对其进行人身攻击,“难道你们的嗅觉比警犬的鼻子还要灵敏吗?” “杨副校长此言差矣,人的嗅觉怎么可以和狗相比呢?”董瀚良终于听出了杨先礼的言语中似乎有些讥讽之意,料到是他心胸狭窄,锱铢必较,存心对昨晚的事情进行报复,便也没有与之理论,而是随即解释道,“我们警犬科今天之所以要求参加案件的侦破工作,乃是因为我前两年在老家驯练的一条叫做‘阿黄’的土狗,昨晚从家乡不远千里地跑了过来,今天打算带它到案发现场去试一试,同时也对学生进行一次在实际破案中如何充分利用警犬的教育。” “什么?”杨先礼觉得简直让人难以置信,甚至一度怀疑是自己的耳朵听错了,“一条土狗竟然能够从湖州长兴跑到杭州……开什么玩笑?” “其实不光你不相信,起初我也是不相信的。”董瀚良一边情不自禁地摇了摇头,一边颇为感慨地说道,“可门卫吴混子非要拉着我去看,说是受了我的徒弟申屠展鸿的委托,并让我顺便捎上一些狗食。我便跟着他到大门口察看了一下,却发现那条土狗竟然千真万确就是我在老家长兴从小养大的‘阿黄’……” “真是天助我也!”看到董瀚良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杨先礼顿时心中大喜,仿佛一下子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赶紧说道,“既然‘阿黄’能够从长兴一路追寻至此,就说明其嗅觉的确卓越非凡,只要带到案发现场去嗅一嗅气味,则一定能够抓获凶手,为苏秘书报仇雪恨!” “这倒未必尽然――”董瀚良却远没有杨先礼那样乐观,“尸体经过河水的浸泡,凶手的气味早已荡然无存。不过,因为苏秘书的头颅和衣服、鞋子、皮包等目前下落不明,阿黄或许也就只能找到这些物证了。” “只要能够找到这些物证,我们就绝对有把握抓住凶手。”杨先礼这两天一直为苦无证据而愁得焦头烂额,因为没有证据便无法确认凶杀现场,当然也就不能圈定嫌疑人,至于破案则更是无从谈起,因此听到董瀚良说可以找到苏倩倩的头颅和衣服、鞋子、皮包等物证,当即乐得喜笑颜开,忙不迭地问道,“‘阿黄’现在在哪里?” “我本来要带进校园,可门口的那两个保安死活不让。为了防止它乱跑,就只好暂时关在值班室里。”董瀚良说道。 “走――”杨先礼把手一挥,连早晨的例会也不开了,就对刚刚走进办公室的秦汾生说道,“马上召集队伍,即刻赶赴野荻泾案发现场!” “铃铃铃……”正在这时,办公桌上的电话响了起来,秦汾生赶紧走过去接听了起来,刚说了一声“喂”,话筒里面便传来了朱家骅的声音:“我要找杨先礼。” 秦汾生刚刚走进办公室,并没有听到杨先礼和董瀚良的对话,还以为“九一五”重大杀人案依旧毫无进展,而朱家骅的这么早就打来了电话,显然是打算过问案件的侦破情况。为了避免杨先礼无从作答,他甚至已经做好了推说杨先礼不在的准备,便连忙一手紧紧地捂住话筒,一边转头对杨先礼悄声说道:“杨副校长,朱校长找您呢……” 没想到杨先礼却痛痛快快地将话筒接了过去,满脸轻松地说道:“喂,朱校长吗?我是杨先礼。” “杨副校长,‘九一五’重大杀人案的情况怎样了?今天能够破案吗?”朱家骅这两天虽然为杭州自来水厂、公立幼儿园等工程的立项上马问题忙得不可开交,但也一直牵挂着案情,再说苏倩倩的父亲苏启龙同样没有闲着,由于妻子严翠芬一病不起,他需要在身旁照顾,尽管没有再组织亲朋好友到省政府闹事,却亦每天抽空前来咨询案情,督促破案,有时甚至还会在路上拦截车辆,给他的工作造成了很大的不便,想起今天是杨先礼自定的破案的最后期限,就打来了电话过问一下。 “朱校长,请您放心,我们今天上午保证破案!”杨先礼素来好大喜功,倘若据实回道案件毫无线索,则无异于打了自己的一个大嘴巴,考虑到“阿黄”千里寻主,着实能力非凡,即便不能直接抓获凶手,也必定能够为侦破案件带来一个有利契机,因此便“打肿脸充胖子”,决定搏上一搏,万一“阿黄”今天上午真的能够立建奇功,则既保住了自己的脸面,又为浙江省警官学校赢得了荣誉,何乐而不为呢?反之,即便事后证明自己说了大话,正所谓“虱子多了不咬人”,反正三天前已经说了一次,再说一次又有何妨? “哦?”朱家骅深感惊讶,他也直到这个案件比较复杂,最重要是尸体经过河水的浸泡之后,现场遗留的物证极为有限,而他今天打电话还有另外一个用意,那就是如果杨先礼反映案件的难度实在太大的话,他可以主动为浙江省警官学校宽限几天。因为毕竟人命关天,倘若侦办的过程过于草率,难免会出现错误,而一旦办成冤假错案,则显然更有悖于自己当初将这一案件交由该校侦办的初衷。而今听到杨先礼说的如此看定,也不知道他哪里来的如此之大的底气,便连忙叮嘱道,“侦办杀人案件可来不得半点儿儿戏,你先说说你们目前都掌握了罪犯的哪些重要证据?嫌疑人是谁?” “这……”杨先礼没想到朱家骅竟会问得如此详细,而自己眼下又的确没有掌握半点儿证据,至于嫌疑人则更是捕风捉影,这些他当然不能说出口,但朱家骅又在话筒那头等着回答,一时无计可施,只得说道,“是这样的,董瀚良教授前两年在家乡驯练过一条警犬,昨天夜里不远千里从长兴跑到了杭州。今天董教授打算牵着它前去现场嗅闻,必定可以抓住凶手,成功破案!” “董教授驯练过的那条警犬……竟然能够从长兴跑到杭州?”朱家骅也深感震惊,“它……真的如此神奇?” “是的。”杨先礼自负地答道,同时顺势把责任一股脑地推到了董瀚良的身上,“况且董教授也是打过包票的,说‘阿黄’必定能够搜集到有力的证据,所以我才敢说今天上午一定破案嘛!” 朱家骅前段时间排除了一切干扰,全力坚持在浙江省警官学校设置警犬科,就对这一警种表示极为看好。特别自聘请到董瀚良到该校执教之后,他更是对这一警种充满了无限的期待,如今听到杨先礼说警犬“阿黄”具有无可比拟的敏锐嗅觉,他更是信心百倍,同时觉得这也是一个普及警犬学,改变以前人们对这一警种的误解的一个大好机会,便对杨先礼说道:“你们抵达案发现场之后,请稍等片刻,我将带领警察厅的部分人员和杭州警察局以及下属各警局局长到现场观摩,取长补短,学习一下浙江省警官学校是如何破案的,同时也亲眼见识见识警犬在维护社会治安中所发挥的重要作用!” ------------ 第三十章 狗不可貌相 由于董瀚良自开学之后一直带领着警犬科的学生们忙于训练,而杨先礼又对他比较排斥,连一次案情分析会也没有通知他参加,是以他基本置身事外,对“九一五”重大杀人案的进展情况几乎一无所知。直到昨天晚上,杨先礼才向他进行了简要的通报,并要求他和警犬科的学生们带上几条警犬前去案发现场进行搜索,以期待在最后的关头能够柳暗花明,有所突破。 得悉凶手并没有在案发现场留下任何证据,而明天又是此案侦破的最后日期,董瀚良虽然一口拒绝了杨先礼要求其带上警犬出现场的不合理要求,心中也同时感到了深深的愧疚和不安,觉得自己既然身为浙江省警官学校的一员,却不能在这个时候为学校出一把力,不论从哪个方面都有些说不过去。 当然,就目前的客观条件来说,董瀚良作出上述决定也完全属于事出有因,一来那二十条德国牧羊犬幼犬还未开始进行专业技能的驯练,即便拉到案发现场也无济于事;二来自己除了警犬学之外又别无所长,更谈不上具有任何刑侦技能,因此尽管很想替杨先礼分忧,也只能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亦深以为憾事。 不过,就在今天早晨,“阿黄”的突然到来却使“九一五”重大杀人案峰回路转,瞬间获得了重大的转机。 “阿黄”是董瀚良三年前回到家乡陈塘村之后所喂养驯练的第一条土狗。那一天,也就是他从日本带回来的那条德国牧羊犬幼崽死去的当天傍晚,他在村口挖了一个深坑,将那条德国牧羊犬幼崽的尸体深埋处理,扛着铁锹往家走的路上,忽然看见墙根下蹲着一条刚刚出生不久的黄色的小土狗,已经瘦得不成样子,奄奄一息,正在瑟瑟发抖,显然是被别人丢弃的,便将它抱回家,喂些稀饭和米糊,没想到居然成活了,便给它取了一个名字,叫做“阿黄”,从此风雨与共,两不分离。 那是董瀚良人生之中最为失意的一段时光,因为有了“阿黄”的相伴,他那忧愤而又孤独的心灵才得到了些许慰藉。“阿黄”特别通人性,似乎能够感受到主人的喜怒哀乐。当董瀚良高兴的时候,它会撒欢跳跃,与之相扑嬉戏;当董瀚良愁闷的时候,它则耷拉着耳朵,低垂着头,双眼无神,趴在主人的脚边一动不动,那样子真是如泣如诉,哀怨至极。 过了不久,董瀚良又陆续从村民家中索要了几条土狗,并且还收了申屠展鸿和俞振戟两个徒弟,开始在村北那个废弃的旧砖窑前面的空地上养狗驯狗。到了后来,即便全村乃至邻村的土狗也被吸引了过来,“阿黄”却依然是他最喜欢的一条狗。而“阿黄”也非常聪明,接受能力很强,只要教过它的科目,一般一学就会。董瀚良更是对其疼爱有加,还任命它为小狗队的队长呢。 如今看到“阿黄”千里寻主,董瀚良既感到意外,又在预料之中,想起杨先礼昨晚曾经要求他和警犬科的学生们带上几条警犬前往案发现场之事,便当即做出了一个决定,打算利用“阿黄”敏锐的嗅觉为浙江省警官学校出一臂之力,假如真的能够抓住凶手,不仅能够惩凶除恶,打击犯罪,还可以化解杨先礼的当前所面临的危机,从而改善一下与他比较僵硬的关系,对日后的教学工作和驯练警犬也是不无裨益的。 同时,考虑到那二十条德国牧羊犬幼犬长大尚需时日,警犬科的学生们目前根本不可能接触到较深的专业知识,为了让他们更加直观地感受到警犬破案的具体过程,以便对所学专业提前有个透彻的了解,董瀚良就让申屠展鸿先将“阿黄”暂时关进值班室,赶紧回去取一根狗链,并且召集警犬科的学生到操场集合,准备进行入学之后的首次破案实习,而他则随即到校长办公室向杨先礼汇报并请示去了。 当杨先礼和朱家骅通电话的时候,董瀚良一直站在旁边,听到杨先礼对着话筒漫无边际地吹嘘了一通,继而为了博得上司的好感,竟然拿自己和“阿黄”做起了挡箭牌,刚要上前争辩几句,却见杨先礼已经挂断了电话,只得强忍住满腔不快,默默地跟在他和秦汾生的后面走下楼梯,来到了尚武堂前面的小操场上。 这时,浙江省警官学校所有参与破案的人员悉已集合完毕。由于该校新生一入校即实行警察编制,全部发放警服,配备武器,实行军事化管理,便一个个穿着警服,扎着皮带,打着绑腿,背着清一色的上了刺刀的汉阳造八八式步枪,整整齐齐地站好了队伍。而申屠展鸿和警犬科的学生们也都站在旁侧严阵以待。 杨先礼首先走到队伍前面简单地讲了几句话,无非是要求大家各司其职,各负其责,扎扎实实地做好每项工作,力争今天彻底破案云云。接着就让秦汾生和邹怀才等人率领众人分头出发,按照事先分配的任务迅速展开了行动,并且特别作出安排,将那辆全校唯一的大卡车让给警犬科使用,以便快速抵达现场,进行犯罪证据的搜索和收集工作。 之后,杨先礼就走到了董瀚良的身边,一拍他的肩膀,以一种异常罕见的亲切而又热情的语气说道:“锦章,带我看看‘阿黄’去。” 于是,董瀚良立刻带领着杨先礼往大门口走了过去,申屠展鸿也提着一根崭新的狗链紧随其后。 “汪汪汪……”还没等董瀚良等人走到值班室近前,就听到了一阵急促的犬吠,紧接着,又传来了剧烈地扑打门板的声音。申屠立刻走上前去,刚刚打开房门,一条黄色的魅影便如同闪电般地蹿了出来,腾空一跃,一下子钻进了董瀚良的怀里。 杨先礼定睛一瞧,却见那条小黄狗又瘦又小,不仅浑身上下污浊不堪,似乎还散发着一股难闻的恶臭,与大街上到处可见的流浪狗几乎没有什么区别,便连忙捏着鼻子走到一旁,皱着眉头问道:“这……这就是‘阿黄’?” “是的。”董瀚良答道。 “这玩意儿剥皮去骨还能剩下几两肉?怎么可能会从长兴跑到杭州呢?”杨先礼的心一下子凉了半截,而在他的潜意识里,一条土狗既然能够千里寻主,必定长得高大威猛,却怎么也不会想到它竟然比一只猫大不了多少。 由于想象和现实之间存在着巨大的心理落差,杨先礼当即觉得依靠这条小黄狗破案的希望极为渺茫,认为这次很可能的确是把牛皮吹得太大了,也后悔刚才的一时冲动,没有看清楚“阿黄”到底是个什么样子,就像朱家骅进行了通报,并且直接呼之为“警犬”,结果导致朱家骅甚为重视,除了打算亲自前去视察之外,还让警察厅的部分人员和杭州警察局以及下属各警局局长到现场观摩。如果看到“阿黄”这幅模样,连一丝一毫警犬的威严没有,甚至比街上到处流浪的野狗还要肮脏邋遢,不把他们笑掉大牙才怪呢! “其实‘阿黄’在村子里的时候,也是干干净净,毛色鲜亮。”看到杨先礼满脸的懊恼和不屑,董瀚良料到他“以貌取狗”,便赶紧解释道,“可惜当我离开家乡前往长兴县城坐车的时候,它曾经偷偷地一路跟随,被我的大徒弟申屠展鸿用石块打伤了一条前腿。大概是它一边养伤,一边沿着气味沿途追寻,路上也不知遭受了多少磨难,以至于变得又脏又瘦。” 说完,董瀚良弯下腰,轻轻地将“阿黄”放到地上,爱抚地摸了摸它的额头上的毛发,然后从申屠展鸿的手里接过那根狗链,并将颈圈调至合适的尺寸,迅速戴到了阿黄的脖子上。而那个崭新的红色项圈和那根铮亮的银色狗链与“阿黄”显得是那样的不般配,不协调,在杨先礼看来还甚至有些扎眼,那样子简直就是给一个褴褛不堪、破破烂烂的乞丐扎上了一根真丝领带,穿上了一双高级皮鞋! 自从南下以来,因为朱家骅对浙江省警官学校的高度重视,杨先礼也跟着占了不少光,尽管他的官职并不大,却不仅可以直接与朱家骅打交道,连省政府的大门都可以随便出入,遂鼻孔朝天,自命不凡。再说当时的高官富绅都纵情声色犬马,特别喜欢玩狗,闲暇时大多以养狗为乐,一般都把狗当做身份的象征,所以当时名狗的价格都被炒得极高,而他们对这一行亦极深研几,倘若自己带着这样一条野狗出去,显然是自降身价、有辱身份的。 “该不该把‘阿黄’就这样带出去呢?”杨先礼此前特地将那辆大卡车腾了出来,专门用于运送警犬科的人员,而他本来还打算炫耀一番,和董瀚良一起抱着“阿黄”坐在汽车驾驶室前排去往案发现场。此刻发觉它如此丑陋不堪,便唯恐避之不及,哪里还敢与之同乘一车呢? 当然,眼下或许还有一个补救的办法,那就是抓紧时间给“阿黄”洗一个澡,但眼下又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想那朱家骅和警察厅的人员很可能已经赶往案发现场,如果让他们久等显然也是不现实的。 “算啦,反正脸都丢到家了,也就不差这一点了!”杨先礼随即把手一挥,司机张文灿便将那辆大卡车开了过来,他二话不说,兀自钻进了驾驶室的前排位置,砰地带上了车门。 董瀚良和申屠展鸿只好牵着“阿黄”来到了车厢后面,所幸只装了那二十名警犬科的学生,大家连忙往里让了让,伸手将董瀚良拉上了汽车。申屠展鸿也将“阿黄”放了上去,接着纵身一跃,轻松地进入了后车厢。而后,那辆大卡车便缓缓启动,出了大门口,往东一拐,轰鸣着往野荻泾方向开了过去。 ------------ 第三十一章 乡下土狗与警犬 时任浙江省主席何应钦,字敬之,贵州兴义人,在黄埔系为仅次于蒋介石的第二号人物。自蒋介石重新攫取了国民党的最高领导地位之后,他一直在南京频繁活动,意欲谋取中央执行委员以及军界更高的权力,根本没有把省主席一职看在眼里,遂将浙江政务依旧交由朱家骅代为行使。 正因如此,也给年轻有为的朱家骅提供了一个大展拳脚的政治舞台,便抓住这难得的机会,励精图治,锐意改革,一门心思地大力推行新政,既免去了越俎代庖之嫌,又取得了骄人的政绩,真可谓是春风得意,名利双收。不过,他毕竟不是何应钦肚子里的蛔虫,因为手中的权力只是暂时的,而他又不清楚这位老兄到底要打算放权到几时,由此亦养成了时不我待、分秒必争、惜时如金、孜孜不倦的工作习惯,甚至被身边的同事称之为“闲不住的代省主席”。 平心而论,就“九一五”重大杀人案而言,尽管罪犯的作案手段异常凶残,令人发指,但也只是一个普通的刑事案件,像这样的案件在浙江全省每年至少也有上百起,按说并不需要引起朱家骅的特别关注。但因这一案件发生在浙江省警官学校开学典礼当天,各大报纸记者悉数到场采访,并且死者家属还到学校又哭又闹,造成的社会影响极坏。另外,他和苏倩倩虽然只是接触过两三次,却深深地感受到了她的朝气蓬勃、美丽大方,对这位年轻漂亮的女秘书的不幸遇难深表痛惜,所以便把这个案件列为自己必须亲自督办的重点大事之一,无时无刻不在他的脑海中占有一席之地。 今天早晨,想起杨先礼自定的三天破案日期已到,朱家骅在吃饭之前,就把电话从家里打到了浙江省警官学校的校长办公室,想要询问一下案件的进展情况,以做到心中有数。 听说董瀚良前些年在家乡驯练的一条警犬竟然从湖州长兴跑到了杭州,而杨先礼又信誓旦旦地保证浙江省警官学校今天上午必定能够破案,朱家骅不禁大喜过望,马上又给杭州警察局局长侯启庸打了电话,命其迅速召集下属各警局局长到野荻泾向浙江省警官学校取经学习,以提高警政干部的专业水准。 吃罢早饭,朱家骅立即来到了省政府,安排秘书辞掉或者推迟了今天上午所有的公务活动,并且要求警察厅长冯光宇、高等审判厅长陈福民、高等检察厅检察长陶思曾等人随行,与自己一起到“九一五”重大杀人案案发现场进行观摩。 冯光宇、陈福民等人知道朱家骅的时间观念极强,很快就集合完毕,坐车来到了野荻泾。朱家骅走下汽车,向前一看,只见杭州警察局局长侯启庸和下属各警局局长均已先期抵达,浙江省警官学校的人员也全部到齐,在野荻泾的南岸整整齐齐地排好了队伍,而杨先礼亦身体笔挺地站在队伍最中间的位置,却并没有带领浙江省警官学校的人员抓紧时间展开刑侦工作,这虽然给足了他的面子,但显然浪费了时间,便对杨先礼这种华而不实的做法首先感到了一丝微微的不满。 当然,朱家骅目前最感兴趣的便是杨先礼在电话中所说的那条警犬了,便眯起了眼睛向左右望去,却发现董瀚良牵着一条小黄狗站在队伍的左侧,再仔细一瞧,那条小黄狗又瘦又脏,毛发杂乱,与那些警纪严谨、队形工整的警校人员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并且周围再也没有别的犬只,料到那很可能就是所谓的董瀚良前几年在家乡驯练而成的“警犬”,不禁登时一愣,觉得那条小黄狗显然与自己心目中所想象的高大威猛的警犬相距甚远。 说实话,在最初将那条乡下土狗与警犬联系起来的时候,朱家骅也觉得特别滑稽,几乎有些想笑,同时他隐隐听到身边的冯光宇、陈福民等人已经开始偷偷地笑出声来。但他同时又注意到了另外一点――那就是那条小黄狗虽然外表龌龊,但却始终一动不动地半蹲在董瀚良的脚下,宛若他放在家里客厅一角的一个黄杨木雕狗形摆件,并且双耳直立,目光有神,又仿佛是一个随时等待一声令下就冲锋陷阵的战士。再者,据他所知,世界上的警犬按照不同的警务用处可以分为很多种,其中不乏用小型犬充当警犬的先例。于是,他霎时对那条小黄狗产生了一种肃然起敬的敬畏和尊重,原本即将发出声来笑声亦戛然而止,便没有理会正在迎面媚笑着朝他走过来的杨先礼,而是径直朝着董瀚良走了过去,在他的面前约两米处站住了脚步,用手指着那条小黄狗对董瀚良问道:“董教授,这就是你前些年在家乡驯练的那条警犬吗?” “报告朱校长,”董瀚良一个立正,举起右臂向朱家骅敬了一个礼,大声说道,“这是我三年前在家乡养大并驯练的一条土狗,叫做‘阿黄’。” “就是它昨天晚上从湖州长兴跑到了杭州?”朱家骅有些不可思议地问道。 “是的,‘阿黄’是昨晚到达浙江省警官学校大门口的。”董瀚良答道。 “从湖州长兴岛杭州大约三四百里,并且中间山水阻隔,它得跑多长时间才能抵达杭州?”朱家骅饶有兴趣地问道。 “这个我也说不准。”董瀚良如实答道,“不过‘阿黄’却很可能跑了两个多月。” “两个多月?”朱家骅吃了一惊,“他怎么会跑这么长的时间?” “是这样的――”董瀚良一边说着,一边将“阿黄”抱了起来,给朱家骅看了看它左前腿上的伤疤,“我七月份接到了您的‘特急件’之后,次日即戴着大徒弟申屠展鸿到长兴县城坐车,快到县城的时候,却发现‘阿黄’远远地跟在后面,申屠展鸿想要把它赶回家,就捡起一块石块朝着它扔了过去,不料正好打中了它的左前腿。我估计它并没有家,而是一边养伤,一边慢慢地朝着杭州进发,以致于整整走了两个多月!” “如此小小的畜类,亦有坚忍不拔的毅力和忠于主人的精神,哪怕将其击伤亦千里追随,实在令人钦佩!”朱家骅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摸了摸‘阿黄’额头上的毛发,感慨地说道。 “是啊。”董瀚良也不胜唏嘘,“我从小就喜欢养狗驯狗,和狗打了大半辈子交道,见过的犬只不计其数,却还是第一次看到狗受伤之后仍然能够跑了三四百里追随主人,若非亲身经历,简直几疑在梦中一般。” “既然‘阿黄’拥有如此敏锐的嗅觉,想必一定能够在案发现场找到一些残留的气味,还望董教授施展绝技,使得‘阿黄’能够找到有力的证据,力争尽快侦破‘九一五’重大杀人案,以告慰死者,严惩凶手!”朱家骅凝视着董瀚良的眼睛,以充满了无限希望的语气说道。 “是!”董瀚良坚定地说道,“我们一定认真工作,细致搜索,绝不放过任何一个疑点,只要罪犯留下足丝马迹,就让他无处遁形,绝无可逃!” 杨先礼此次南下的主要原因是看到北洋政府在北伐军的凌厉攻势之下连连败北、大厦将倾,遂“人往高处走,俊鸟奔高枝”,转而投向了正在筹建之中的浙江省警官学校,不料竟然攀上了朱家骅这棵大树,便一味想着如何奉迎巴结,却并未完全践行朱家骅所倡导的“实干、务实”的工作作风。得知朱家骅今天要来现场视察观摩,他率领浙江省警官学校的人员抵达野荻泾后,也没有立即展开相关的刑侦工作,而是在南岸恭恭敬敬地列队相迎,尽显其奴性十足的丑陋嘴脸。 刚才发现朱家骅下了汽车之后,杨先礼连忙谦卑地迎了上去,正要汇报一下准备工作已毕,请朱家骅作出指示,没想到朱家骅却对他视而不见,竟然直接朝着董瀚良走了过去,他的面色一红,脸上火辣辣的,神情甚是尴尬,却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做法有何不妥,只是觉得朱家骅对董瀚良过于重视,心中随即产生了一种深深的嫉妒,却又不便表露出来,只得讪讪地跟在后面,洗耳恭听着朱家骅和董瀚良的交谈,哪里敢稍作插嘴? 过了一会儿,见到朱家骅的谈话内容基本都放在了“阿黄”的身上,方才知道刚才所嫉妒的对象发生了本质的错误,自己竟然不知不觉间与一条乡下土狗争起了宠,心中亦觉得好笑,同时也压力骤减,感到了一阵不可名状的舒缓和轻松,如今看到朱家骅和董瀚良的对话结束,也赶紧一个立正,信誓旦旦地表起了忠心:“请朱校长放心,在您的英明指挥和正确领导下,我们浙江省警官学校的全体人员一定戮力同心,精诚协作,坚决在今天上午侦破‘九一五’重大杀人案!” “嗯。”朱家骅低头看了看手表,对众人说道,“时候不早了,大家都立刻开始工作吧!” ------------ 第三十二章 往东还是往西 芦苇茂密、杂草丛生的野荻泾。 静静的河水依旧在缓慢而又无声地流淌着,彻夜不停,一如往昔。 历经三天的烈日曝晒,民众踩踏,整个案发现场早已破坏殆尽。而随着那阵轰动全城的恐慌和喧嚣的逐渐散去,野荻泾终于又重新回归了以往的寂寥和平静。或许,唯有岸边那些密密麻麻的脚印以及倒伏在地的芦苇和野草,才会提醒人们在这段微浊的水面之下,还依然游荡着一个遭遇凄惨、不幸屈死的冤魂。 听到朱家骅一声令下,杨先礼连忙率领众人走下了河堤。由于他前两天率领刑侦科、技术科的教官和学生们对野荻泾的上下游地区搜索多遍,却始终没有发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所以这次把希望几乎全部寄托在了“阿黄”的身上,便将案发现场特地留给了董瀚良以及警犬科的人员,却让刑侦科、技术科的教官和学生们到外围继续展开了缜密的搜索。 在过去的两天多的时间里,杨先礼并没有邀请董瀚良参加任何一次案情分析会,仅在昨晚向他轻描淡写地介绍了一遍破案的经过,他甚至连野荻泾的具体位置在哪里都不清楚,直至今天早晨意外得知“阿黄”来到了杭州,才临时决定参与案件的侦破工作。而杨先礼邀功心切,再次大言不惭地向朱家骅夸下了海口之后,就立即率领着董瀚良和警犬科的人员以及“阿黄”乘坐着那辆大卡车来到了案发现场。稍后不久,朱家骅即率领冯光宇、陈福民等人以及侯启庸和杭州警察局下属各警局局长前来观摩,侦破工作亦随之展开……行动如此仓促,再加之杨先礼又一门心思地考虑如何向朱家骅献媚,哪里还顾得上向董瀚良介绍案情呢? 不过,“九一五”重大杀人案毕竟关系杨先礼的切身利益,到了眼下这个最为关键的时刻,无论他是多么的不情愿,也不得不将董瀚良和警犬科作为维持其脸面的最后一块遮羞布了。而就在不远处的河堤上,朱家骅带领冯光宇、陈福民等人莅临现场坐镇,杭州警察局局长侯启庸和下属各警局局长亦在旁边观摩,众目睽睽之下,杨先礼岂能不表现得尤为积极?便只好放下架子,和秦汾生一起来到了董瀚良的面前,一边用手指点着,一边向他详细地描述了案发当天打渔人王驼子的报案经过,并且将尸体最初被打捞出水的位置、出水之后摆放的地点以及最终运往殡仪馆的路线也都一一进行了告知。 “综合各方面的情况来看,凶手不仅阴险狡诈,狠毒老练,而且还具有较强的反侦察手段。”杨先礼最后说道,“他很可能首先化装成一个黄包车夫(也有可能其本身就是一个黄包车夫),于九月十二日清晨诱骗苏倩倩坐上了黄包车,然后拉到僻静之处进行侵害,也许遭到了苏倩倩的强烈反抗,遂将其杀死,又砍掉了头颅,而后乘坐着船只将她的尸体运送到此处,并且绑上石块沉入了水中。” 接下来,为了及早破案,尽量少走弯路,杨先礼又就当前侦破工作的侧重方向发表了自己的看法:“因为苏倩倩的家住在香积寺附近,并且出发的时候天色已经放亮,而她又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对于上班的道路非常熟悉,凶手不可能欺骗她或者更改行进路线。另外,从那具无头女尸出水时的浸泡以及腐烂程度推断,其遇害的时间与失踪的时间基本相等。所以‘九一五’重大杀人案的第一现场必定位于香积寺和浙江省警官学校之间――也就是说,假如凶手要乘坐着船只前来抛尸的话,必定从野荻泾的西面而来,因此,我们只需引导警犬往西搜索,相信大多能够有所发现!” 听完杨先礼的介绍,董瀚良不禁皱起了眉头,脸上的神色也变得异常凝重。似乎是遇到了很大的困难,连忙再次仔细地看了看面前的河道,发现河道非常狭窄,并且河水是从东往西流淌的,南侧是一条乡间土路,北侧是一大片收割后的稻田。又站在高处眺望了一下,发现野荻泾又细又长,如同一根牛绳般地向远处延伸着,目光所及之处,却并没有别的河流与之连接沟通,接着,又沉思了一会儿,终于下定了决心,不过却提出了截然不同的意见:“如果诚如杨副校长之所言,那么我们就不能引导警犬往西搜索,而是应该往东搜索!” “为什么?!”由于破案的时间只剩下了一个上午,而杨先礼苦口婆心地分析了许久,并且指出了自以为正确的搜索方向,不想却并不被董瀚良所认可,便一下子火冒三丈,当即指手画脚地说道,“通过几次案情分析会反复商讨,我们一致认为‘九一五’重大杀人案的第一现场必定位于香积寺和浙江省警官学校之间,所有与本案有关的重要物证也很可能悉数藏于此处。而在学校的校长办公室里,你不也是说那具尸体经过河水浸泡,凶手的气味早已荡然无存,‘阿黄’或许只能找到被害者的头颅、衣服、鞋子和皮包等物证吗?如果往东搜索,岂不是距离真相越来越远?” “在来到野荻泾之前,我对案情基本一无所知,也并不知道凶手是通过什么方式抛尸的,才会导致出现了错误的判断。”董瀚良并没有被杨先礼的气焰所吓倒,随即耐心地解释道,“但既然可以确定凶手是通过水路抛尸的,相对于陆路抛尸来说,则给本次利用警犬破案增加了极大的难度。因为气味是一种无形的物质,它必须借助于一定的固态物质才能被收集利用。而河水是液态,并且是流动的,即便当初留下了气味,经过这么长的时间,也早已消失殆尽,又怎么能够被警犬嗅到呢?” “诚如所言,则野荻泾河全境必定均无气味存在,连警犬也不能使用,又何必过分强调往西搜索还是往东搜索呢?”杨先礼不解地问道。 “当然,若在以往,这样的案发现场根本就没有使用警犬搜索的必要。”董瀚良答道,“但本案的情况比较特殊――因为凶手是通过水路将那具无头女尸运到野荻泾并且绑上石块沉入水中的,甚至还有可能是在抛尸现场砍掉了被害者的头颅,所以船只上面必定沾满了血迹,有的还有可能顺着船舷流到船只的底部。而血腥的气味即便经过清洗,也很难完全消除。特别现在的季节比较炎热,血液凝固很快,这就使得船只底部的血迹能够长久而缓慢的将血腥的气味释放到河水之中,倘若运气好的话,一旦这些血腥的气味被警犬的嗅觉捕捉到,则本案也就有了快速侦破的希望。” “至于为什么要往东搜索,主要有三个原因――”董瀚良接着说道,“其一,船只多用于运输和捕鱼,不仅是方便的交通工具,很多人还以此为家,在一般家庭中,都是一项非常重大的财产,犯罪嫌疑人必定不会舍得轻易丢弃,纵使不是仍旧生活在船上,船上的人也一定和他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因此只要找到了船只,这个案子也就基本侦破了一半;其二,这条河道如此狭窄,那艘船只抛掉尸体之后,是无法顺利完成掉头的,必须往东继续前行。同时,因为恐惧和迷信的心理,凶手很可能在很长的一段时期内也不会重走这条水路。所以只有往东搜索,才有可能找到那艘船只;其三,野荻泾为东西走向,河水从东往西流,被害人又被砍去了头颅,并且在水中浸泡了许久,其血腥的气味早已随着河水流遍了整个下游地区,即便往西搜索,也不会有任何结果。另外还有一点,我刚才往东眺望了一下,发现野荻泾的东面并没有河流与之连接,其方向具有唯一性,从而使得这次搜索变得相对比较简单……” 说到这里,董瀚良停顿了一下,转而向杨先礼问道:“杨副校长,你对这一带比较熟,请问野荻泾源于何处?其上游的情况复不复杂?” “野荻泾为上塘河的一条支流,于清朝嘉庆年间由人工挖掘而成,原本用来灌溉良田。因为河道狭窄,鲜有水网与之相通,平时船只稀少,是以凶手才将那具无头女尸抛于此处。”杨先礼虽然来到杭州的时间也不长,但通过这两天侦办案件,对案发现场周边的环境早已了解得一清二楚,“关于野荻泾的上游,则更是简单明了,一览无余――从案发现场往东约七八里直通上塘河,其间别无任何支流。上塘河又名‘上塘运河’,源自施家桥,从丁桥镇进入余杭境内,穿越忠义镇、临平镇,至施家堰进入海宁,经海宁盐官镇进入钱塘江。野荻泾与上塘河的交口处为临平镇,往北可进入忠义乡,往南可达施家堰,而这一段的支流亦只有两三条,并且都位于施家堰附近,情况并不复杂。” “太好了。”董瀚良不禁心中大喜,“倘若果真如此,则从上游而来的血腥的气味就有了明确的溯源地。当然,即便从上游而来的水中没有血腥的气味(或者说警犬嗅闻不到),我们也可以直接沿着上塘河进行搜索。只要找到了那艘运送尸体的船只,则接下来的一切自然水到渠成!” “锦章兄所言极是,若不是你及时提醒,险些犯了大错!”至此,杨先礼总算明白了往东搜索乃是侦破此案的最佳捷径,也唯有如此,方才使得今天上午抓获凶手有了可能,便随即喜上眉梢,连忙心悦诚服地说道。 ------------ 第三十三章 言传身教 其实,早在来到野荻泾之前,仅仅通过杨先礼昨晚对“九一五”重大杀人案案情三言两语的描述,董瀚良就对案发现场有了初步的判断。他认为那具无头女尸既然全身赤 裸,而杨先礼率领刑侦科、技术科的教官和学生们忙活了两天多的时间,却并没有在野荻泾周边寻找到任何物证,那么野荻泾必定不是案发的第一现场。此外,那具无头女尸经过河水的浸泡,凶手的气味也大多不复存在,因此,要找到凶手的嗅源(警犬嗅觉作业所依据的气味)几乎是不可能的。 不过,为了防止先入为主,尽量避免有所纰漏,听完了杨先礼所做的现场介绍之后,董瀚良还是牵着“阿黄”到处搜索了一番,嘴里不停地发出“嗅嗅”的口令,看到“阿黄”果然毫无反应,便很快放弃了从气味方面寻找凶手的努力。 “同学们,我们通常认为警犬最大的作用就是根据凶手的气味追捕凶手。但目前案发现场已经遭到严重破坏,并且凶手没有留下任何物证,当然也就无法提取凶手的嗅源。”董瀚良显然将今天的破案现场一并当做了传授知识的课堂,随即言传身教,向警犬科的学生们说道,“而嗅源是警犬嗅觉作业的主要依据。倘若存在瑕疵,即便警犬的嗅觉再灵敏,也不会对案件起到任何帮助作用,甚至还可能将侦破方向引入歧途,要达到捉获凶手、惩戒犯罪的目的也就无从谈起。” “是啊,案发现场这么多人,这么多气味,警犬又怎么知道哪一种气味是破案所需要的呢?” “如果现场留下凶手的一件衣服或者一只鞋子,那该有多好啊――” 浙江省警官学校警犬科的学生们刚刚入学,正处在与那二十条德国牧羊犬幼犬培养感情的阶段,还没有正式接触到警犬学方面的专业知识,听到董瀚良如此一说,不禁七嘴八舌地议论了起来,对于今天上午能否顺利破案也充满了怀疑和忧虑。 “不过,现场的气味虽然纷乱繁杂,但有一种气味却独立于所有的气味之外,而警犬是完全可以辨别出来,也是完全可以当做嗅源的。”董瀚良摆了摆手,制止了学生们的发言,随即又进行了因势利导。 “什么气味?”警犬科的学生们面面相觑,苦思冥想了半天,均不明白董瀚良所言何意。 “被害者的尸体既然曾经在这里打捞出水,岸边的芦苇丛中必定留下了被害者的气味。”董瀚良循循善诱地说道,“而凶手又是通过水路将被害者的尸体运过来沉入水中的,船只上面必定也留下了受害者的气味,所以,我们完全可以将被害者的气味当做嗅源,利用警犬的嗅觉对那艘船只展开进一步的搜索嘛!” “对呀!”警犬科的学生们茅塞顿开,脑海中顿时又充满了无限的遐想,大家的情绪顷刻间也变得活跃了许多。 由于野荻泾的位置比较荒僻,南侧的那条小路平时行人稀少,那具无头女尸在发现之初并没有引起老百姓的注意,而杭州警察局的警察在接到报案后又立即赶赴现场进行了重点保护。另外,因为那具无头女尸已经轻度腐败,并且脖颈处有尸液渗出,岸边的芦苇丛中留下了很多污物以及少许皮肤组织,即便之后闻讯来到现场看热闹的人们也都躲得远远的,所以那些污物和皮肤组织便得以完好地保留了下来。 接着,董瀚良随即牵着“阿黄”走到岸边那片因打捞尸体而倒伏的芦苇丛中,弯下腰,低下头去,仔细地观察了片刻,很快在一根芦苇的叶片上面发现了一些附着的已经干燥的灰白色的物质,便将那根芦苇折了下来,往“阿黄”的鼻子近前一放,嘴里同时发出了“嗅嗅”的口令。 “阿黄”毕竟驯练有素,马上将鼻子凑了上去,主动地嗅闻了一会儿,很快就变得亢奋了起来,朝着董瀚良清脆地吠叫了几声,并且不停地蹦来蹦去,用两只前爪频繁拍打着芦苇丛,发出了一阵阵“哗啦啦”的声响。 “若是警犬表现出此等特征,即表明其确定了嗅源,急于进入鉴别的状态。”董瀚良一边向警犬科的学生们讲解着,一边放松了手中的狗链,扩大了“阿黄”的活动范围,以促使其更加有效地加深对嗅源的记忆。 申屠展鸿虽然跟着董瀚良在村子里面驯了三年狗,对警犬学有了一定的了解,却也是第一次亲身参与用警犬破案,便聚精会神地听着,生怕落下了任何一个轻微的细节。 接着,董瀚良随即牵着“阿黄”离开了那片芦苇丛,口中发出“搜索”的命令。“阿黄”早已急不可耐,立刻用力地冲了出去,四爪蹬地,目标明确地扯着狗链向着南面的河堤猛拉猛拽。 由于杨先礼刚才已经明确告知了董瀚良那具无头女尸的最终去向,董瀚良料到“阿黄”目前认定的必为通往殡仪馆的那条线路,便马上站住了脚步,并且发出了“错误”的口令。 “汪汪汪……”大概是对主人的指令颇有异议,“阿黄”似乎有些不解,回过头来朝着董瀚良吠叫了几声,又继续四蹄蹬地,不甘心地继续向南猛拉猛拽。 “错误!”董瀚良把手中的狗链往后一扯,语气更加严厉地喝道。 “阿黄”终于意识到了董瀚良可能真的生气了,神态也迅速平静了下来,恹恹地站在一旁,显得既有些委屈,又有些无所适从。 “由于凶手将那具无头女尸从野荻泾西面运来沉入水中,接着即径直乘船往东逃去,而尸体打捞上来之后又被送到了殡仪馆,所以通往殡仪馆的这条路上所遗留的气味最重,自然也就成了警犬的首选。”董瀚良虽然处在百忙之中,仍旧不忘对身边的学生们谆谆教诲,“而警犬的认知能力毕竟有限,所追寻的只是一种气味,而绝非什么特定的物体。每当遇到这种情况,就需要我们对其加以提醒和引导,使它及早摆脱干扰,尽快走上正确的道路。”说着,便将“阿黄”牵到了案发现场的东侧,示意其再次进行嗅闻。 在遭到了董瀚良的严厉呵斥并且被牵到了案发现场的东侧之后,“阿黄”很快明白了主人的意图,便伸着脖子在水面上嗅闻了半天,终于慢慢地有了反应,接着吠叫了几声,其刚刚过去的兴奋和激情也被再度点燃,便欢快地摇着尾巴,马上引领着董瀚良、申屠展鸿和警犬科的人员沿着河岸往东走了过去。 杨先礼和秦汾生最初也对“阿黄”能否从河水之中嗅闻到被害者的血腥气味甚表怀疑,且不说凶手的那艘船只是不是已经离开了这片水域,即便其仍在野荻泾的上游,时间过去了如此之久,经过河水的冲刷,其船只底部沾染的血迹大多已经微乎其微,河水之中所夹杂着被害者的血腥气味亦基本可以忽略不计,但“阿黄”仍然奇迹般地识别了出来,这除了说明凶手很可能居住在野荻泾的上游地区,并且颇为自负、没有远离逃遁之外,也再一次表明了“阿黄”的嗅觉的确非常出众,二人不禁欣喜若狂,连忙把手一挥,立刻带着刑侦科、技术科的教官和学生们在后面快步跟随。 当然,到现在为止,“九一五”重大杀人案已经过去五六天了,至于“阿黄”为什么仍然能够从河水之中嗅到血腥的气味,此间还有一个巧合,待案件侦破之后,一切自会水落石出。 为了见证警犬破案的奇迹,尽量消除当时社会对警犬科普遍存在的偏见,同时也是为了给董瀚良和浙江省警官学校全体参与破案的人员以鼓励,朱家骅特意亲自带领冯光宇、陈福民等人以及侯启庸和杭州警察局下属各警局局长前来观摩。而最初目睹董瀚良的手里所牵的只是一条又瘦又脏的小黄狗的时候,侯启庸从心眼里就对其嗤之以鼻,觉得那条乡下土狗不仅丝毫没有半点儿警犬的样子,简直就是给浙江省警官学校丢脸。如今看到“阿黄”不仅顺利地找到了往殡仪馆运送尸体的路线,而且有板有眼地沿着河道往东展开了搜索,他的思想也发生了很大的转变,不光消除了其心中根深蒂固的抵触情绪,还啧啧称奇,赞不绝口。站在朱家骅两侧的冯光宇和陈福民等人亦颇感神奇,连声叫好。 “现在,你们总该知道我为什么一定要在浙江省警官学校设立警犬科了吧?”看到这次观摩总算没有辜负自己的初衷,朱家骅也觉得甚是欣慰。同时,他自从听说“阿黄”千里寻主的故事之后,便被深深地打动了,如今更想亲眼一睹“阿黄”究竟会将董瀚良等人带往何处,便随即钻进汽车,让小徐缓缓开动,慢慢地跟在了队伍的后面。 “朱厅长深谋远虑,真知灼见,吾等不及也!”冯光宇、陈福民等人以及侯启庸和杭州警察局下属各警局局长自然不敢怠慢,连忙随口恭维了几句,也赶紧分乘或合乘着数辆汽车追了上去。 ------------ 第三十四章 水下争斗 大多数人都会以为土狗的嗅觉肯定要比警犬要差一些,其实并不尽然。因为狗的鼻子的结构基本大同小异,如果警犬是专指嗅犬灵敏的话,那么不少小型犬和土狗都可以归于此列。但因一般意义上的警犬乃智力、体质、凶猛性、服从性、兴奋性、作业能力等多个方面综合平衡的产物,是以多以纯种狗为主。 “阿黄”之所以能够从湖州长兴跑到杭州,一路所依据的也是董瀚良和申屠展鸿遗留的气味。是以但就嗅觉而言,其在此次追寻主人的过程中所跑的距离之遥,时间之长,足以说明它比任何一种警犬都要优秀得多。对此,董瀚良信心满满,已然成竹于胸。 另外,“阿黄”虽然在案发现场东侧的河道之中嗅闻了较长的时间,但确认了方向之后,却再也没有表现出丝毫的犹豫和彷徨,并且行动果断,一点儿也不拖泥带水,这也从另外一个侧面证明了野荻泾的上游地区很可能存在着与嗅源相同的气味。 望着“阿黄”往前疾走的背影,通过狗链感受着不时传来的韧劲十足的拉力,董瀚良猛地产生了一种强烈的预感,觉得“阿黄”今天很可能同样会有超常水平的发挥,心中蓦然升起了一种无比自豪的激动,对于力争今天上午侦破案件、抓获凶手的把握亦陡然大增。 沿着野荻泾往东而行,董瀚良带领着浙江省警官学校所有参与破案的教官和学生们片刻不停地走了半个多时辰,身上早已累得大汗淋漓,那件灰黑色的警服上衣也湿漉漉得可以拧出水来,但他顾不上休息,仍旧牵着“阿黄”沿着岸边搜索。好在野荻泾尽管曲曲弯弯,却别无支流,便如同信马由缰般地向前游走,却将此次破案的任务尽数托付于“阿黄”,他则基本不再对其发布任何口令,只需通过手中那根小小的狗链与之保持无声的沟通,在某种程度上甚至已经达到了心有灵犀,“人犬合一”,而这或许也就是驾驭警犬的最高境界吧? 而后,野荻泾并入一片开阔的水面,董瀚良的面前一下子变得豁然开朗,抬眼望去,但见大大小小的船只来来往往,还有一队前后连在一起的长长的驳船,远非小河泾里的乌篷船、小划子、小舢板可比,料到这条繁忙的黄金水道就是杨先礼所说的“上塘河”。 看到上塘河从北往南流,而其与野荻泾的交口处的水中又夹杂着血腥的气味,董瀚良据此推测气味的源头必在上游,遂牵着“阿黄”通过一座石拱桥来到了上塘河的东岸,转而沿着河岸向上塘河的北面继续搜索。 发现岸边出现了大批的警察,并且还牵着一条瘦弱不堪的小黄狗,而其后不远处的沙子路上还跟着几辆小汽车,上塘河之中来来往往的船家均为前所未见,有的索性停止了忙碌和打渔,一个个直起腰来,站在船板上向岸上眺望。而那些乌篷船的船家也停止了蹬浆,任船儿悠悠的漂浮在水面上,一面喝着老酒,一面睁大了眼睛看稀奇。 太阳越来越高了,眼看时光已经接近晌午,但“阿黄”依旧故我,还是毫无停歇之意。杨先礼本来对董瀚良和警犬科的人员抱有很高的期望,想那“阿黄”隔着三四百里的道路,并且过了两个多月之后,仍然能够从根据董瀚良和申屠展鸿遗留在路上的气味从长兴跑到杭州,或许其身上原本存在着一种无法解释的奇异功能,因此便喜滋滋地巴望着今天上午能够再现奇迹。孰料到了这个时候,仍然“只闻雷声震天响,不见半滴雨水落”,一时觉得在十二点时之前决无破案之可能,心中感到万分沮丧,不禁有些越来越泄气了。 由于历史悠久,漕运发达,上塘河所流经城镇皆变成了“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的富庶之地,越发引得两岸民众对其珍爱有加,每隔两年都要筹资修缮,遂风平浪静,波光粼粼,帆影重重,百舸竞渡,端的为惠泽百姓、造福一方的通衢大河。 又过了一会儿,董瀚良等人行至杭州忠义镇,只见镇内屋宇错落,鳞次栉比,上塘河两岸也用石料修筑着整齐的堤坝,不远处的水面上横跨着一座古朴雅致的石拱桥,名曰“五云星桥”。大概是到了饭口,有些不少船只开始陆陆续续地靠岸停泊,桥下岸边亦横七竖八地停泊着几艘乌篷船。 大家马不停蹄地走了一个整整上午,饥肠辘辘,又困又乏,如今终于进入了一个繁华的城镇,路边酒肆饭店林立,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西湖醋鱼和东坡肉混合起来的诱人的香味儿,而一想起那两道天下驰名的杭帮菜,众人的嘴里就不争气地流起了口水,肚子也开始咕咕叫,一个个纷纷把目光投向了那些或大或小、古色古香的酒旗和招牌,多想立刻解散队伍,马上冲进去大快朵颐,美美地饱餐一顿啊。 “汪汪汪……”正在这时,“阿黄”却突然狂吠了起来,众人赶紧把目光转向前方,却见“阿黄”正在朝着一艘停靠在岸边的乌篷船狂吠不已,而董瀚良的脸上也露出了激动的神色,正在朝着杨先礼招手呢。 眼看三天的破案时间马上就要到了,杨先礼的心里本已极度失落,正盘算着该如何向朱家骅交代并且请他宽限一段时日,力争在近期破案以挽回脸面,却猛地听见犬吠声声,向前一看,又见董瀚良正在朝着自己招手,便马上带领秦汾生以及刑侦科、技术科的教官和学生们跑了过去。 “杨副校长,有情况!”董瀚良一边用手指着岸边的一艘乌篷船,一边对杨先礼说道,“那艘乌篷船甚是可疑……” 杨先礼低头望去,但见那艘乌篷船篾篷漆黑,船身狭小,与旁边的几艘乌篷船混杂在一起,最起码从外表看起来几乎没有任何异样,但既然“阿黄”唯独朝着那艘乌篷船狂吠,则显然与“九一五”重大杀人案脱不了干系,便连忙对着身边的几个刑侦科和技术科的学生一挥手,大声喝道:“给我搜!” 那几个刑侦科和技术科的学生随即端着上了刺刀的汉阳造步枪,沿着岸边用青石板砌筑的台阶走了下去,哪知刚刚踏上船头,一个人影就从船篷冲到了船尾,双腿一跳,猛地一头扎进了上塘河,瞬间就不见了踪影,只在水面上留下了一个翻腾的水花! 陡然生此变故,杨先礼也不曾预料。他从事警政教育多年,深知罪犯心理,料到跳河之人必定心中有鬼,也更加确定了那人很可能就是“九一五”重大杀人案的主要嫌疑人,不免顿生懊恼,觉得自己事先考虑不周,那艘乌篷船明明停在河道之中,并且船家大多熟悉水性,岸上的人员无法对其进行控制,刚才实在不该马上派遣刑侦科和技术科的学生们端着枪支下去搜索,以致于将那人惊动跳入河中。正确的做法或许是应该避免打草惊蛇,再将之诱骗上岸之后再进行抓捕。而今大错铸成,好不容易确定了犯罪嫌疑人,不想却连一面也没有看到,就瞬间踏浪而去,正在后悔不迭,南侧堤坝上的一个人影亦几乎同时飞身而下,一下子跃入水中! 尽管上塘河目前正值丰水期,但从杨先礼等人所站立的堤坝到水面之间仍有近三米的距离,更何况平静的水面虽然看起来波澜不兴,却又谁会料到下面会有会有激流漩涡、巨石暗礁?因此那个随后入水的人影看似轻松的一跳,实则蕴藏着极大的风险,亦需要极大的勇气。 “噗通!”杨先礼刚刚转过头去,那个人影已被河水吞没,溅起一团高高的白色的水花,密密麻麻地溅了杨先礼一脸。 原来,按照浙江省警官学校的规定,警犬科的学生主要以驯练警犬为主,平时并不配发武器,所以当那几个刑侦科和技术科的学生端着步枪到那艘乌篷船上搜索的时候,董瀚良和申屠展鸿以及警犬科的人员只得在堤坝上等待。之后,看到一个人影从船篷冲到了船尾,并且一头扎进了上塘河,申屠展鸿深恐其潜水逃脱,便想也没有想,就纵身跃入了脚下的河水之中。 长兴县下箬寺乡陈塘村周边的南侧就有一条小河,申屠展鸿和俞振戟以及村里的伙伴们从小就在里面洗澡游泳,捉鱼摸虾,各自练就了一身好水性。其中,申屠展鸿还有一项特殊的本领,能够水中视物,是以每次捉到的鱼虾最多,伙伴们还送给了他一个响亮的外号,叫做“鱼鹰子”。如今正是到了其发挥其特长的时候,便屏住呼吸,上浮至河水中层,睁眼一看,但见那条人影正在往南逃窜,立刻轻舒双臂,奋力地朝着那个人影游了过去。 浸泡在清凉的河水之中,申屠展鸿登时感觉神清气爽,仿佛瞬间平添了无穷的力量。而迎着烈日走了半天,他浑身上下早已汗水淋漓,望着近在咫尺的上塘河,其实早就产生了一跃而下尽情畅游的冲动。此刻,与其说他在追捕犯罪嫌疑人,还不如说他正在享受冰爽世界,便双腿一蹬,如同一条刚刚跳过龙门的大鲤鱼般地向着那个人影发力直追。 不一会儿,申屠展鸿便追上了那个人影,定睛一瞧,却是一个三十五六岁的大汉,身材魁梧,体格健壮,其水性竟与自己旗鼓相当,而那个大汉也感觉到了来者不善,立刻转过身来展开了水中争斗,却怎敌得申屠展鸿天生神力?没有几个回合,便被按到水底灌了一肚子水。直到看他失去了反抗能力,申屠展鸿才浮出水面,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拖着他的胳膊快速地游向了岸边。 ------------ 第三十五章 不识庐山真面目 在申屠展鸿跃入上塘河力战那个大汉的同时,杨先礼连忙命令那几个刑侦科和技术科的学生们到那艘乌篷船上仔细搜索,然而前前后后翻了好几遍,却并未发现诸如被害者的头颅、衣服、鞋子和皮包等任何物证,也没有在船内船外发现半滴血迹,杨先礼当然心有不甘,考虑到那几个学生刚刚入学,经验不足,又急忙安排秦汾生带领几个年纪较大的教官下去搜罗证据。 忠义镇位于杭州东北,人口密集,贸易兴隆。五云星桥下发生打斗好戏,自然引起了周边商户和老百姓的围观,上塘河两岸顿时人山人海,围满了人群。目睹申屠展鸿和那个大汉在水中激烈厮杀,宛若两条发怒的蛟龙,人们一边指指点点,品头评足,一边大呼过瘾,不时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和叫好声。 不一会儿,申屠展鸿占了上风,很快将那个大汉制服,随后劈波斩浪,将其从下游五十米处抓了回来。杨先礼立即对之进行了突审。那个大汉自称叫做牟广合,是忠义镇人,平时以用乌篷船载客运货为生,喜好赌博,也交代了几件因为赌博输钱而做过的偷盗案底,但却坚决否认是“九一五”重大杀人案的凶手,甚至声称自己最近一直呆在镇子里,连野荻泾都没有去过。而在大庭广众之下,杨先礼苦无证据,又不敢刑讯逼供,牟广合越发无所顾忌,趁机又哭又闹,满脸委屈地大呼冤枉,又加之他的几个狐朋狗友在旁边挑唆,引得人群一阵骚乱。 由于那艘乌篷船实在过于狭小,而通往河底的石阶又特别狭窄陡峭,一次只能下去五六个人,为了尽快找到证据抢占头功,杨先礼最初并没有安排董瀚良和“阿黄”上船。而今不仅秦汾生等人一直没有搜索到任何证据,连牟广合也矢口否认参与作案,他也不禁有些七上八下,疑窦丛生。 “汪汪汪……”只有“阿黄”丝毫没有受到现场氛围的影响,依旧在执着地不知疲倦地朝着堤坝下面的那艘乌篷船狂吠不已。 “难道是董瀚良判断失误,以致于刚才贸然出手抓错了人?”想起“阿黄”只不过是一条乡间土狗,更何况吠叫是狗的一种本能,引起其吠叫的因素有很多,像兴奋、警告、恐惧、饥饿、打招呼、痛苦不安或是寂寞无聊等情绪都有可能使其发出惊叫狂吠,而它从早晨开始就沿着河岸搜索了半天,期间没有经过任何休息、进食,或许是感到劳累饥饿也说不定呢,杨先礼的心里更加没有底,深恐空欢喜一场,便随即看了看旁边的董瀚良,用手指着堤坝下面的那艘乌篷船说道,“锦章,你能够确定这条船上真的存在着与嗅源相同的气味吗?” “我认为这艘船上必定可以找到与‘九一五’重大杀人案密切相关的重要物证。”董瀚良却以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 于是,杨先礼赶紧对着那艘乌篷船招了招手,让秦汾生带领着刑侦科、技术科的教官和学生们撤上堤坝,而他则亲自和董瀚良带着“阿黄”走下石阶,来到了那艘乌篷船的旁边,却见船篷里面已经翻得乱七八糟,很多如被子、铁锅等生活用品都被扔到了岸上,甚至连头顶那层薄薄的篾篷亦被秦汾生等人用刺刀刺穿了几个透明窟窿,显然乃是一无所获,泄愤所致。 看到这里,杨先礼当即心中一沉,觉得这艘小小的乌篷船几乎已被大卸八块,哪怕苍蝇蚊子也无处可藏,再说牟广合也不是傻瓜,即便其真的在船上犯下了案子,亦早已将所有的物证转移销毁,又岂会留在身边给警察留下把柄?一念至此,愈发失望,觉得要找到能够证明牟广合犯罪的物证也就变得更加渺茫了。 “汪汪汪……”但是,出乎杨先礼的预料,“阿黄”刚一跳上船头,就用力地拖拽着狗链,向着船头的船舷和船板剧烈地吠叫了起来,并且用两只前爪急切地扒刨着船板,发出“哗哗”的声响,显然是在告诉大家那里就是它感兴趣的所在。 “莫非牟广合将犯罪物证藏在船板的下面?”杨先礼心中一喜,连忙从旁边一个学生的手中接过一支上了刺刀的步枪,一步跳上船头,来到了“阿黄”扒挠之处,蹲下身子一看,却见那些船板已经陈旧不堪,上面的油漆也已经剥落,与旁侧的船舷自成一体,一点儿也看不出曾经动过手脚,用手敲了敲,也没有感觉到什么异样,接着,又端起步枪,将前端的刺刀扎进船板之间的缝隙,用力地来回乱捅了几下,亦没有发现丝毫破绽。 “汪汪汪……”尽管董瀚良已经将“阿黄”拖到了一边,但它却并没有安静下来,而是伸着脖子,张大着嘴巴,兀自朝着船头的船板狂吠不止。 “奇怪,难不成这艘船的下面还另有机关?”杨先礼百思不得其解,可又不舍得就此罢手,他祖籍青州,出身豪门,又长期在北平内政部警官高等学校执教,尽管也曾到过几次南方,又岂会对破破烂烂的乌篷船有所了解?不会好在面前的这艘乌篷船看上去甚是轻巧,想必重量不大,便想了想,索性对着堤坝上的秦汾生等人喊道,“快去找几根绳子,将这艘船拖上去仔细检查一番。” “这种乌篷船的船板很薄,哪怕把它用斧头劈成碎块,也不会发现有什么机关的!”董瀚良的家乡也有这种乌篷船,当然对它的结构了如指掌,便马上及时制止了杨先礼的错误举动。 “这些船板看上去并没有什么不同,但为什么‘阿黄’却对之紧咬不放呢?”杨先礼如同钻进了诸葛亮的八卦阵,又苦思冥想了片刻,还是没有半点儿头绪。 看到“阿黄”始终对着船头的船板吠叫不止,董瀚良料到船板之中必定存在着与嗅源相同的气味,而薄薄的船板显然是藏不下任何东西的,再转念一想,很快就明白了其中的缘由。不过,因为他也只是猜测,并没有十足的把握,便没有当即点破,而是笑了笑,对杨先礼说道:“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同样的道理,由于我们身在船上,或许为视野所限,就如同诗中所描述的只能看到庐山的一峰一岭,一丘一壑,却一叶障目,仅见局部,这必然带有一定的片面性。因此,我们要认识事物的真相与全貌,就必须超越狭小的范围,摆脱个人的主观成见,从高处着眼,方能高屋建瓴,统揽全局。” “依你之见,难道我们离船上岸就能够找到凶手犯罪的证据了吗?”听罢董瀚良的“谬论”,杨先礼感到简直不可理喻,自己蹲在船板上都发现不了的东西,离开船体之后又岂能神奇再现? “是的。”董瀚良的回答让杨先礼再次大跌眼镜。 “这……”杨先礼尽管十二万分地不相信世间竟会有此咄咄怪事,但为了能够迅速找到使牟广合低头认罪的证据,也就只好迈出船舱,来到了河底的石阶上,睁大眼睛向那艘乌篷船望了过去。 炽烈的阳光照耀着上塘河,微波荡漾的水面泛起点点金光。那艘乌篷船静静地停在岸边,随着波浪起起伏伏,摇摇晃晃,与之前的样子毫无二致。杨先礼仔细地观察了半天,还是没有看到什么动静,便不耐烦地转过头去,对旁边的董瀚良说道:“不知锦章兄有何发现?” “快了。”董瀚良不慌不忙地答道。 “唉……”杨先礼只好点上一支烟,一边喷云吐雾,一边耐着性子继续观察了起来。 两岸的人群依旧在大声喧哗着,“阿黄”依旧在狂吠着,牟广合和他的狐朋狗友们也依旧在煽风点火,极尽所能地挑唆着民众和警察之间的对立情绪。而镇子上的老百姓毫不知情,见到警察无缘无故地就将牟广合抓了起来,并且提供不出任何证据,一个个都愤愤不平,特别有几个年轻的好事者甚至还试图冲破设在周围的警戒线,双方的摩擦一触即发。 但是,董瀚良却似乎充耳不闻,依旧眯缝着眼睛紧紧地盯着船头上面黑黝黝的船板,犹如老僧入定,宠辱不惊,仿佛天塌下来亦与他无关。 又过了一会儿,杨先礼等得越发心焦,忽然,董瀚良伸手扯了一下他的胳膊,并且伸手往船头一指。杨先礼以为会有什么重大发现,赶紧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一看,却见船头仍旧光秃秃的,并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 “什么?”杨先礼有些莫名其妙,连忙疑惑地问道。 “再仔细看。”董瀚良依旧用手指着原来的方向。 杨先礼只得睁大了眼睛继续望去,这一次他看清楚了――却不过是在那黑黝黝的船舷上,停着一只硕大的绿头苍蝇。而因为那只绿头苍蝇的体色几乎已经与船板融为一体,所以他一开始也就没有看见。 “仅仅一只苍蝇而已,这与‘九一五’重大杀人案有何相干?”杨先礼不禁嗤之以鼻,满脸不屑地说道。 “不要急嘛,”董瀚良一副心中有数的样子,仿佛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依旧不紧不慢地说道,“好戏很快就要开演了。” “啥好戏?”杨先礼越发觉得董瀚良故弄玄虚,但从内心深处又对他的这个说法充满了期待,便既有些满腹狐疑又有些忐忑不安把目光直勾勾的停留在船头上。 稍后不久,又有一只苍蝇飞了过去,落在了那只绿头苍蝇的旁边。紧接着,第二只、第三只……几十只,上百只苍蝇随后而至,密密麻麻地聚集在船舷、船板以及船头的外侧,却就像被蜜胶粘住了一般,再也不肯离去。 ------------ 第三十六章 一群苍蝇 一阵喧嚣过后,整个镇子上的人几乎都被惊动了,纷纷开始往五云星桥方向聚集,抓捕现场的人群越来越多。再加之浙江省警官学校的学生均为初出茅庐的小伙子,虽然穿着警察制服,端着步枪,实则并没有多少从警经验,遇到这种情况难免有些措手不及,处置也有些不太果断,局面逐渐变得越发难以控制。 “现在是法治社会,警察为什么乱抓人?” “中华民国实行的是三民主义,尊重民权,关注民生,政府可不能再像满清那样胡来呀!” “一切都要讲求证据,如果黑白不分,是非莫辨,随便安个罪名就能抓人,这和强盗土匪有啥区别?” 牟广合和他的狐朋狗友们看到机会难得,又见杨先礼和董瀚良牵着那条小黄狗下到河底之后一去不返,遂趁机浑水摸鱼,鼓动群众,强烈要求警察尽快放人。而河道两岸以及五云星桥上的老百姓不明真相,也跟着牟广合和他的狐朋狗友们鼓吹喧阗,群雌粥粥,俨然已呈鼎水腾沸、薪火燎原之势。 朱家骅年轻时即追随孙中山的三民主义,如今尽管位居高官,仍旧心系民众,作风质朴。在野荻泾看完了现场观摩之后,他不顾烈日当空,炎阳炙人,还是不辞辛苦,一路跟随着浙江省警官学校的队伍,哪怕遇到了无法行车的路段,也深一脚浅一脚地下车步行。他多么希望董瀚良等人能够一举捉获凶手,及早破案,给身边的各个警察局长做出表率,也有利于警犬的推广,有利于维护治安的稳定啊,是以越是在最后的关头,越是坚持不懈,并且坚信此次行动必定能够有所收获。此刻,他虽然带领着冯光宇和陈福民等人进入了忠义镇,但因事先没有做好相关的保卫工作,不便在公共场合暴露身份,只好走下汽车,一边抽着香烟,一边站在五云星桥南面的不远处等候着前方的消息。 未几,看到“阿黄”不负众望,果然从上塘河岸边的一艘乌篷船上发现了“九一五”重大杀人案的重要线索,又见申屠展鸿施展绝技,于水中力擒牟广合,冯光宇和陈福民等人以为大功告成,不禁对警犬的奇异功效赞不绝口,同时连连向朱家骅表示了祝贺。 而后,发现杨先礼和秦汾生等人迟迟不来汇报,抓捕现场的老百姓又越来越多,并且人声嘈杂,场面混乱,朱家骅情知情况有变,随即扔掉手里的烟头,迈开了脚步上前观看。冯光宇和陈福民等人怕他遭遇不测,急忙进行劝阻,但他执意不听,无奈之下,只好和侯启庸以及杭州警察局下属各警局局长一起陪着他往北走了过去。 不一会儿,朱家骅等人便来到了抓捕现场。因为人们的目光大都集中在警察和牟广合等人的身上,几乎没有人会注意到他们的身份有什么不同,朱家骅就带头往里挤了挤,仰起脖子向前望去,只见牟广合浑身湿透,被捆住双手绑在河边的一棵柳树上,正扯着嗓子大喊大叫。旁边几个看上去不三不四的年轻人则推波助澜,为之造势。而浙江省警官学校的学生们却神色紧张,满头大汗,显然有些镇不住场子。更加令人揪心的是那几个年轻人也似乎觉察到了这一点,其气焰越发狂妄,竟然开始联袂冲击警戒线,直欲跑到那棵柳树下解开绳索放人。 朱家骅看在眼里,急在心头,正要上前维持一下失控的场面并且亲自对牟广合进行审讯,这时,杨先礼忽然沿着石阶从河底走了上来,步伐甚是轻松,眉宇间也充满了一种如获至宝的喜悦。后面跟着董瀚良,手里牵着“阿黄”,而“阿黄”依旧摇头摆尾,连声吠叫,似乎仍旧沉浸在发现线索的亢奋中无法自拔。朱家骅马上认识到杨先礼很可能已经在那艘乌篷船上获得了极为重要的证据,便随即停下了脚步,站在人群之中静观其变。 正如朱家骅之所料,杨先礼走上堤坝后,立刻迈开大步,急火火地来到了牟广合的面前,紧紧地盯着他的眼睛,口气强硬地说道:“不要再狡辩了,我们刚才在你的船上找到了证据,足以证明你就是‘九一五’重大杀人案的凶手!” 听说警察在牟广合的船上找到了杀人的证据,他的那几个狐朋狗友即便胆子再大,却也知道这是触犯刑律的死罪,哪里还敢继续以身抗法、胡搅蛮缠?便连忙闭上嘴巴,悄悄地退了回去。周围的老百姓不再受到挑唆和怂恿,亦霎时变得安静了下来。 “你……你们血口喷人,”牟广合的脸上一慌,却故作镇定,急忙色厉内荏地喊道,“我的船上怎么会有杀人的证据?” “法网恢恢,疏而不漏。哪怕再狡猾的狐狸,也终究逃不出猎人的枪口!”杨先礼一边说着,一边对着站在牟广合身后的那两个刑侦科的学生一挥手,“把犯罪嫌疑人押到堤坝近前。” “是!”那两个刑侦科的学生赶紧将牟广合押了过去,同时考虑到他的水性不错,为了防止他再次跳河逃遁,便紧紧地靠在其身体两侧,并且用力地挽住了他的双臂。 “你看看――”杨先礼伸出手去,指着那艘乌篷船的船头对牟广合说道,“那是什么东西?” 牟广合刚才并不知道杨先礼究竟在他的船上发现了什么证据,骤然听到杨先礼的一通咋呼,心中不禁咚咚直跳,但顺着杨先礼所指的方向一看,却见只不过是在船板、船舷和船体外侧落了一些苍蝇而已,虽然数量不少,黑压压的一片,但目前天气炎热,正值苍蝇蚊子盛行,而那艘乌篷船停在岸边无人惊动,落上一些苍蝇自然在所难免,便把头往旁边一歪,满不在乎地说道:“现在的时节,几乎到处都有苍蝇,这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苍蝇当然不足为奇,但它们为什么却要落到你的那艘船的船头上,而不落到别的地方去呢?”杨先礼问道。 “这……”牟广合略作思忖,还是不明白杨先礼话中何意,只得没好气地反驳道,“我又不是苍蝇,我怎么会知道它们愿意落到哪里呢?” 杨先礼轻蔑地看了牟广合一眼,却没有说话,而是弯下腰去,从脚下捡起了一块拳头大小的碎石,朝着那艘乌篷船的船头船板稍一瞄准,就一甩胳膊扔了过去。 “啪!”那块碎石恰好击中了那艘乌篷船的船头船板。 那群苍蝇嗡地腾空而起,霎时不见了踪影。 “并不是只有苍蝇才会知道它们愿意落到哪里。”接着,杨先礼转过头来,再次轻蔑地看了牟广合一眼,若有所指地说道,“但我认为,如果你不是装疯卖傻或者白痴的话,一定能够知道那群苍蝇即便受到了骚扰和驱赶,也大多不会飞出太远。” “难道……它们仍将落到我的船头上?”牟广合霎时意识到了什么,豆粒大的汗珠像清晨的朝露般地从他的脸上滚滚而出。 “原来你不傻啊,那就让我们拭目以待吧!”杨先礼用调侃的口吻回敬了牟广合一句,接着,便不再言语,只是一眼不眨地盯着那艘乌篷船船头的船板,与牟广合以及周围的人群共同见证着奇迹的发生。 果不其然,那群苍蝇被杨先礼扔下的碎石惊走之后,并没有四处散开,而是在附近盘旋徘徊着。过了一会儿,大概是看到没有什么危险,很快又重新落了下来,依旧聚集在了那艘乌篷船的船头上。 “这就是你犯罪的证据――”杨先礼随即转过头去,用手指着牟广合的鼻尖,言之凿凿地说道,“其一,我们使用警犬在‘九一五’重大杀人案的案发现场提取了被害者的嗅源;其二,警犬从野荻泾一路往东搜索,循着气味来到了忠义镇,找到了你的乌篷船,并且朝着船头狂吠不止。” “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杨先礼言接着说道,“那群苍蝇之所以落到了你的那艘乌篷船的船头上,即使用石块驱赶也不肯散去,是因为你曾经在船上杀害了‘九一五’重大杀人案的被害人,还将她的头颅砍了下来并且把她的尸体绑上石块抛入野荻泾,却在船头留下了大量的血迹。” “而自古有一句俗话,叫做‘苍蝇不叮无缝的蛋’。”杨先礼继续说道,“苍蝇不仅拥有比狗更加灵敏的嗅觉,对于血腥的气味则尤其喜欢。是以尽管你将船头上的血迹进行了反复冲洗,也冲洗得非常干净,但血腥的气味已经渗进了船头的表层和所有的缝隙,却是无论如何也冲洗不掉的。因此,那群苍蝇便会趋之若鹜,始终为血腥的气味所吸引,当然也就不再舍得落到别的地方去。” 其实,杨先礼尽管说得头头是道,也是在河底的石阶上经过董瀚良的点拨后才意识到了这一点的。董瀚良深知那艘乌篷船船头的船板很薄,绝对不可能藏得下任何物证,但“阿黄”又不停地扒刨吠叫,反复表示那里存在着与嗅源相同的气味,便料到船板上面以及缝隙之间很可能曾经留下被害者的血迹,虽然经过仔细清洗,却还是无法消除血腥的气味。为了证明自己的观点,遂劝说杨先礼离开了那艘乌篷船。而没有了外界的干扰,数以百计的苍蝇果然闻味而至,用无可辩驳的事实证明了董瀚良的判断是何等的正确。 “哈哈哈……”听罢杨先礼的解释,牟广合不仅没有像他所希望的那样惊恐万状、低头认罪,反而仰天大笑了起来。 “你……你笑什么?”杨先礼甚感意外,满脸诧异地问道。 “不错,我的船上的确沾染过一些血迹。”牟广合好不容易止住了笑,随即淡淡地说道,“但那只是我前天过生日的时候在船头杀了一只鸡,你们却张冠李戴地诬陷我杀了人,真是风马牛不相及!” ------------ 第三十七章 寻找物证 由于被害者的嗅源、警犬的表现以及船头上的血腥气味等一系列证据相互印证,几乎完全可以确定牟广合就是“九一五”重大杀人案的主要犯罪嫌疑人。然而,因为当时的科学条件所限,又实在无法证明牟广合的那艘乌篷船的船头上的血迹到底是杀鸡留下的还是残害受害人留下的。所以,尽管杨先礼明明知道他在说谎,却也只能哑口无言,并没有足够的理由对之进行驳斥。 不过,面对牟广合的狡辩,杨先礼也不是没有应对之策,他认为既然在船上没有找足以让其认罪的证据,而牟广合又是本地人,就决定到他的家中进行搜索,一旦取得相关的重要的物证,再与上述证据链佐证,就不信他还如此嘴硬,便随即对那两个刑侦科的学生吩咐道:“押着他,到他的家中搜一搜!” “是!”那两个刑侦科的学生赶紧将牟广合拖离了堤坝,同时喝道,“放老实点儿,说――你的家在哪里?!” “我家的老房子早就拆光了,我的船就是我的家。”牟广合答道。 杨先礼有些不相信,连忙问道:“那你的老婆孩子呢?” “那个臭婆娘,”牟广合恨恨地答道,“整天唠唠叨叨的,反反复复没完没了,就像尼姑念经一般,半个多月以前就被老子打得领着孩子回娘家去了。” “长官,”这时,忠义镇镇长薛四宝带领着几个随从闻讯而至,正好听到了杨先礼和牟广合的对话,便马上拨开人群挤了进来,先是对杨先礼做了一番自我介绍,然后说道,“我可以证明牟广合前几年赌博输了很多钱,家里的房子都被债主拆光了,庭院也早已荒芜,只好常年居住在船上……” 杨先礼一听,心中顿时一凉,只好放弃了到他的家里搜索的念头,随后又向薛四宝了解了一下其他的情况,果然和牟广合之前所交代的差不多。 在这种形势下,如果要将牟广合强行抓走,则必定难以让正在现场围观的老百姓信服。再说北伐战争刚刚取得胜利,政局不稳,民心思动,搞不好甚至还有可能引发一场骚乱。更何况朱家骅和冯光宇、陈福民等人又亲临现场,万一有个血光之灾,则势必导致浙江省政府直接瘫痪,其隐含的巨大的风险显然是杨先礼所不愿意看到的。 “人家是拿着鸡毛当令箭,你们可倒好――竟然拿着鸡血当人血,这不就是狗血喷人吗?” “中华民国号称‘民主共和’,岂可欺世盗名、栽赃陷害?你们警察更应该知法守法,赶快放人,放人!” 那几个年轻人一看牟广合占了上风,随即又从人群里面钻了出来,重新又恢复了之前的嚣张气焰,一味只是胡搅蛮缠,制造事端。 “该怎么办呢?是该将牟广合抓起来?还是将其暂时释放?”杨先礼紧张地思忖着,可分析了一下当前的局面,又感觉无所适从,当即陷入了进退两难的抉择之中。 董瀚良早就注意到牟广合目光狡黠,诡计多端,必定不肯轻易就范,料到以目前的证据很难让他低头认罪,一直在考虑搜索更多的证据。而“阿黄”既然已经沿着水路搜索到了这里,但却仅仅在船上发现了被害者的血腥的气味,并且气味又是看不见摸不着的,这虽然对侦破“九一五”重大杀人案来说是一个非常重大的突破,但就牟广合和他的狐朋狗友而言,显然并没有多大的说服力,那么,下一步应该往哪里搜索呢?他不禁皱起了眉头。 “汪汪汪……”稍后不久,董瀚良忽然注意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自从发现了船上的血腥气味之后,“阿黄”一直处于极度亢奋的状态,即便被董瀚良牵了上来,依旧朝着河底狂吠并且不停地往西拽拉着狗链,被董瀚良呵斥了几句,几乎有所收敛,但伸着脖子在地面上嗅闻了片刻,竟然又开始往北拽拉着着狗链,并且更加频繁地吠叫不止。 “奇怪,莫非那艘乌篷船并不是此次搜索的终点?”董瀚良的心中一动,又仔细地观察了一下目前的所处的位置,发现五云星桥坐落于镇子上最繁华的地段,而上塘河又在此处往东北方向拐了一个弯,使得下面的堤坝比较避风,显然已被人们当做了一个小型码头,船家一般都会将乌篷船停在岸边,通过那道窄窄的石阶装卸货物、回家吃饭或者上岸购买粮食、蔬菜以及生活用品。 “牟广合作案之后,会不会沿着石阶上岸,将一些重要的物证掩藏他处?”这个念头刚在董瀚良的脑海中一闪,便引起了他的高度警觉,而对“阿黄”的行为也有了很好的解释,便立刻走到了杨先礼的身边,对他说道:“杨副校长,从‘阿黄’的亢奋程度来看,似乎有些意犹未尽,如果继续往前搜索,很可能还会得到一些更加重要的物证!” “如此甚好!”杨先礼一听,顿时来了精神,马上安排申屠展鸿和警犬科的学生们负责驱散围观的人群,由董瀚良牵着“阿黄”继续到前方搜索,而他则与秦汾生以及刑侦科、技术科的教官和学生们则押解着牟广合紧随其后,薛四宝和忠义镇的一干人等深知牟广合的那几个狐朋狗友均为市井无赖,生怕他们再次煽动老百姓与警察作对,也连忙跟在杨先礼和秦汾生的左右,以防徒生事端。 至此,距离杨先礼和朱家骅所约定的三天的破案时间已经所剩无几,尽管已经成功地抓获了犯罪嫌疑人,但由于牟广合拒不认罪,并且杨先礼等人的手里也实在没有掌握其杀人的足够证据,是以仍旧不能算作完成了任务。因此,如何有效地利用剩余的时间,尽快找到有力的物证,力争在中午之前侦破此案,也就成了大家不得不面对的一个迫切而又紧要的问题。 离开五云星桥之后,董瀚良牵着“阿黄”走在队伍的最前面,引领着众人一直北行。过了五六分钟,拐进了东侧的一条小巷,随后左转,北行三四百米,来到了镇子的东北角。 忠义镇原本就不大,经过此番折腾,镇子上的人几乎都被惊动了,看到一大群警察牵着一条小黄狗招摇过市,这可是老百姓从来也没有见过的异象,便一边站在路旁瞻观,一边兴高采烈地议论着,一时人声鼎沸,好不热闹。 这是一片古老的街区,里面的房子都有些年头了,屋脊和墙头都长出了杂草,墙面也大多墙面已经剥落斑驳。“阿黄”时而稍作驻足在路旁嗅闻几下,时而快速前行,不一会儿,来到了一个小吃摊旁边,却忽然停下脚步,伸着脖子嗅闻了片刻,又带领众人拐进了一条大体呈南北走向的幽仄的弄堂。 “这是什么地方?”由于此地已经接近了镇子的边缘,杨先礼凭直觉意识到很可能快要接近目标了,便立即连忙向并排走在身边的薛四宝问道。 “这是我们镇子上最古老的一条弄堂,非常细长,有的地方还不到一米宽,人们往来只有侧着身子才能通过。”薛四宝答道,“据说道光年间,有一对路人迎面相遇,相互斗气,拒不礼让,竟然瞪着眼睛在这里相持了一天一夜。为了能够方便通行,人们就给这条小巷起了一个借事寓理、教化世人的名字――和气弄。而牟广合家的那栋老房子就在和气弄的中间位置……” 说到这里,薛四宝忽然对那条小黄狗甚感神奇,觉得它虽然其貌不扬,却能够穿街越巷,带领着警察直达这条连当地人也很少光顾的弄堂,真不知道究竟是采用什么方法驯练出来的,正要相问,却见杨先礼把手一挥,立即与秦汾生带领刑侦科、技术科的教官和学生们冲进了和气弄,很快就不见了踪影。 因为过于狭窄,一天之中难得看见一点阳光,和气弄里面阴影绰绰,昏暗潮湿,两侧的墙壁上长满了苔藓,地面上的青石板也磨得凹凸不平、油亮光滑。董瀚良正牵着“阿黄”走入弄堂深处,忽见杨先礼与秦汾生带领着刑侦科、技术科的教官和学生们疾步追至,料到他们打算在第一时间搜集证据,抢夺功劳,却也不予计较,依旧牵着“阿黄”继续前行。 又往北走了三四十米,大约走到和气弄的中间位置,“阿黄”忽然停住了脚步,在西侧一座破落的老房子的大门口狂吠不止。杨先礼抬头一看,果然正如薛四宝所介绍的那样,这座老房子显然历经了近百年的风风雨雨,用黄土夯制的围墙虽然还顽强的矗立着,但屋顶已经片瓦无存,也没有一根房梁,所有的门窗亦不知去向,只剩下了已被拆得七零八落的残垣断壁,光秃秃地豁着几个方方正正的大口子。 不过,那座老房子尽管破落不堪,废弃已久,大门口还是用树枝和荆条简单地扎了一个木门,不仅阻隔了众人的去路,甚至连视线也被完全挡住了。杨先礼深恐里面藏有牟广合的同犯,便迅速从腰间掏出了一支盒子炮,往空中一挥,立即命令刑侦科、技术科的教官和学生们将屋前屋后以及临街的围墙包围了起来。 ------------ 第三十八章 恶有恶报 朱家骅和冯光宇、陈福民等人原本夹杂在人群之中静观其变,后来看到忠义镇镇长薛四宝等人及时出现,又见“阿黄”发现了新的线索,终于稍稍放下心来,便步行跟在队伍的后面,直到董瀚良首先牵着“阿黄”走进了和气弄,杨先礼与秦汾生也带领着刑侦科、技术科的教官和学生们随之而入,随即安排申屠展鸿带领几个警犬科的学生在弄堂口负责警戒,严禁闲人入内,然后方才前去察看,侯启庸和杭州警察局下属各警局局长亦紧紧跟随,不一会儿,就相继来到了那座老房子的南侧。 杨先礼已经安排人员将那座老房子包围妥当,看到朱家骅等人走了过来,立即踢开木门第一个冲了进去。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个长满青苔的照壁,而西面的庭院之中亦长满了杂草,看上去废弃已久,目光所至,尽是被风雨侵蚀的土墙、枯死的老树和到处攀爬的一种被当地老百姓称之为“拉狗蛋子”的藤蔓类植物,令人很难想像在千年繁华的忠义古镇上,竟然还会存在着这样一处比荒郊野外还要凄凉的地方。 那个木门一开,“阿黄”则显得尤为亢奋,便一边更加剧烈地吠叫着,一边急不可耐地扯着狗链往里猛拉猛拽,董瀚良还没有做好是否将发现物证的功劳让给杨先礼和秦汾生等人的思想准备,便被不由自主地被拖了进去。紧接着,秦汾生和几个刑侦科、技术科的学生也端着步枪进入了院落。 穿过那段斑驳的照壁和其下长势正旺的一大片灰灰菜,几只不知从哪里蹿出来的野猫将杨先礼吓得魂不守舍,心惊肉跳。而他刚才之所以身先士卒,无非是想要在朱家骅的面前表现一番,只不过假装积极、做做样子罢了。如今进入庭院之中,他自然不能不顾及自身的安危,便立刻停下了脚步,将手中的盒子炮一挥,对紧跟在后面的秦汾生等人说道:“给我上!” 发现面前是一座长期无人居住的空宅,并且当时迷信盛行,鬼怪狐仙之说大行其道,秦汾生的心里也是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深恐会有遇到难以预料的危险,但又不敢违抗命令,只好握紧了手中的盒子炮,硬着头皮,慢慢地带领着那几个刑侦科、技术科的学生往前走了过去,将所有的犄角旮旯搜索了一遍,却并没有发现什么可疑之处,更没有发现与“九一五”重大杀人案有关的任何物证。 “汪汪汪……”在秦汾生等人对那些残垣断壁展开搜索的同时,“阿黄”却目标明确地冲到了庭院西侧一棵枯死的石榴树的下面,对着一堆杂乱无章的石块片刻不停地吠叫着。 杨先礼料到那堆石块之下必定大有文章,随即命人将其移开,发现地面的泥土比较新鲜,显然有翻动过的迹象。而旁边那些同样茂盛但被压伏的杂草,则在非常明确地宣示着那堆石块刚刚搬到此处不久。 “秦教务长――”杨先礼赶紧将秦汾生等人叫了过来,指着那片比较新鲜的泥土说道,“如果我猜得不错的话,这里很可能埋着苏秘书的人头!” 于是,秦汾生马上指挥着那几个刑侦科、技术科的学生用刺刀进行挖掘。由于土质很松,没费多少气力就挖出了一件淡紫色的连衣裙、两件女式内衣和一个黑色的文件包,接着再挖下去,果然还有一个已经高度腐烂的人头! 当杨先礼第一眼看到那件沾满了血迹的淡紫色的连衣裙的时候,便知道“九一五”重大杀人案已经基本可以宣布告破。因为他清楚地记得,苏倩倩生前就经常穿着这样的一件连衣裙上班,虽然自从被朱家骅训过之后,她每天到了学校的第一件事,便是躲进更衣室换上一套经过改制的男式警服,但那件淡紫色的连衣裙依然是她的最爱。 接着,杨先礼戴上手套,亲自打开了那个黑色的文件包,又在里面发现了一叠信笺,仔细一看,正是自己安排苏倩倩在浙江省警官学校开学典礼前夜为朱家骅誉抄的发言稿! 至此,所有的物证无一例外地指向了牟广合,而那个高度腐烂的人头也必为红颜薄命的苏倩倩无疑。杨先礼立刻让人将牟广合从大门外押解了进来,指着从那棵枯死的石榴树下挖出的连衣裙、女式内衣、文件包和人头说道:“所有物证都在,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牟广合终究也是贪生怕死,一看证据确凿,自知无法抵赖,顿时吓得面如土色,再也没有了之前强硬和狂妄,便扑通一声朝着杨先礼跪了下来,声泪俱下地哀求道:“长官饶命!长官饶命!” 原来,牟广合祖居忠义古镇,家中也曾有房有地,生活比较富足,但他为三代单传,独苗一根,从小受到娇养溺爱,长大后好吃懒做,不务正业,并且结交了一群酒肉之徒,终日混迹于市井街角,专门打架斗殴,滋事生非,他的父母无法管教,五年前便被活活地气死了,却也给他留下了一座老房子和十几亩良田。怎奈非但他不思悔改,又染上了赌博的恶习,很快就输光了田地,并且欠下了一大笔赌债,连家中的瓦片、房梁、门窗等等也被债主拆走。多亏他的岳父及时出钱救济,不仅为他还清了赌债,还给他买了一艘乌篷船,用以载客运货度日,同时以船为家,也算有了一个安身之处。 然而,到了今年上半年,牟广合的生活略有好转,在那几个狐朋狗友的蛊惑下,又借了很多高利贷重操旧业,哪知一把输得精光,他的老婆苦口相劝,却被打得半死,只好领着孩子住到娘家去了。 不久,那些高利贷债主纷纷前来催债,牟广合无力偿还,而面对日益增加的利息款项,越发觉得无力回天。后来,他听说往上海的妓院贩卖妇女可以赚大钱,就到杭州城里溜达瞎逛,在香积寺一带看到苏倩倩年轻漂亮,气质高雅,每天早晨都要乘坐黄包车到上仓桥上班,遂起了歹心,便构思了一个劫掠计划,事先准备好了绳索、毛巾等一应物品,于九月十一日傍晚驾船行至香积寺以西的褚家港一带,将船只停泊在了岸边的一个隐蔽处。 牟广合之所以将作案地点选定为褚家港一带,主要有两个原因:其一,褚家港位于香积寺和上仓桥之间,位置比较偏僻,便于下手;其二,他的一个远房表叔就住在附近的岸上,并且以拉黄包车为生,而黄包车又是他的劫掠计划中的一个必备的工具。 次日黎明之前,牟广合悄悄上岸,以运货为名从表叔家里借来了黄包车,至香积寺一带守候,看见苏倩倩提着一个黑色的文件包和母亲从小巷里面走了出来,就快步迎上前去,将苏倩倩骗上了黄包车,便一溜小跑地拉着往西而行。 不一会儿,到了褚家港附近,牟广合发现前后无人,就假装黄包车出了毛病,随即停车到后面查看,苏倩倩少不更事,没有任何防备,牟广合身强力壮,趁势捂住她的嘴巴,像老鹰抓小鸡般地将其连同那个黑色的文件包一起抱到了那艘乌篷船上,用绳索捆了起来,并且在她的口中塞上了毛巾。之后,就再次上岸,将那辆黄包车还给了表叔,一切做得神不知鬼不觉。 然而,当牟广合再次回到乌篷船上的时候,却见苏倩倩已经解开了绳索,吐出了毛巾,正要往岸上逃走,便一下子扑了过去。怎知苏倩倩尽管身为女性,但到了生死关头,却激发出了极大的潜能,其气力甚是不弱,竟然狠狠地咬住了牟广合左手的两根手指不松口。牟广合疼痛难忍,急忙用右手抄起一把菜刀朝着苏倩倩的脖颈砍了过去,最终将其杀死。 接着,牟广合又到岸上寻了一块大石头,打算绑在苏倩倩的身上就地沉入水底,但此刻天色已经大亮,旁边的路上有了行人,只好驾船匆匆逃离了褚家港。 途中,牟广合看到船头沾满了血迹,又见河道之中三三两两地出现了船只,深恐被同行发现,便专拣狭窄、冷清的水路而行,将那艘乌篷船开到了野荻泾,看到前后没有一艘船,岸上也没有行人,就把那块石头绑到了苏倩倩的身上,本欲直接扔进河中,但那块石头甚是圆滑,他深恐绳索松动,尸体浮上水面被人认出,便索性将苏倩倩身上的衣服剥了下来,又砍掉了她的头颅,抛尸后往东前行,迅速离开了现场。 由于天气炎热,船板、船舷以及船头两侧的血迹很快就干了。而干燥之后的血迹不仅颜色暗淡,几乎与乌篷船融为一体,并且附着在木头的纹理、缝隙之间很难清洗。牟广合也就不以为意,只是拎了几桶河水简单地冲了一下,再加之心情慌乱,却怎么能够洗得干净呢? 回到了镇子上之后,牟广合犹如惊弓之鸟,觉得船上的物证藏到哪里都不放心,思之再三,想起自家的老房子长期荒废,就从五云星桥南侧的那个石阶上岸,来到了自家的那座老房子,用铁锹在庭院西侧的那棵枯死的石榴树下挖了一个深坑,将人头、衣物和文件包等都全部埋了进去。而为了防止被人们看出挖掘的痕迹,他又在上面覆盖上了一层石块,做了精心的伪装。 俗话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反之,则必定昼夜不宁,寝食难安。牟广合身负杀人之罪,对一切也都变得疑神疑鬼,因此尽管他的那座老房子平时几乎无人进入,但他还是在大门口装上了一个用树枝和荆条编织的简易木门。 之后,牟广合便老老实实地干了几天活,挣了一些钱,以躲避风声。今天上午,他忍不住手痒,便将那艘乌篷船停到了五云星桥下,正要上岸约那几个狐朋狗友喝酒赌博,却忽然注意到船舷和船头两侧还有不少血迹。而他也听说了野荻泾的那具无头女尸已被打渔人发现,为了防止引起别人的疑心,也合该他恶有恶报,竟然抄起了一把刷子,拎着水桶,将船舷和船头两侧的血迹全部仔仔细细地冲洗了几遍。没想到血水顺着上塘河流入了野荻泾,恰巧被董瀚良牵着“阿黄”在案发现场东侧的河水之中嗅到,遂一路搜索了过来,准确地找到了那艘散发着与嗅源相同气味的乌篷船。 ------------ 第三十九章 声名大振 亲眼目睹了董瀚良利用警犬破案的整个过程,特别是在缺少线索、时间紧迫的情况下,“阿黄”仅凭着敏锐的嗅觉,就让生性狡猾、反侦察意识极强的凶手原形毕露,使得这一轰动杭城、影响极大的恶性案件迅速告破,朱家骅不禁对其快捷准确的办案效率赞不绝口,也更加坚定了在浙江省警官学校长期设立警犬科的信心和决心。而冯光宇和陈福民等人亦叹为观止,大呼过瘾,宛若看了一出精彩绝伦的折子戏。 侯启庸和杭州警察局下属各警局局长虽然均为科班出身,并且大都长期亲临一线,指挥侦破过无数大案要案,但谁也不可否认“九一五”重大杀人案的难度远远超出了他们的想象,若在以往,不仅需要耗费很长的时间,动用大量的警力、物力,还很有可能成为一个永远无法侦破的悬案。而因为有了警犬的加入,这种全新的办案方式不啻为刑事技术领域的一场革命,非但轻而易举地将犯罪嫌疑人缉拿归案,也让以后遇到的此类疑难案件有了迅速侦破的希望和可能。对此,他们更是颇有体会,感触良多,从内心深处完全改变了以前对警犬的不公正的看法。 当然,“九一五”重大杀人案侦破之后,或许最感到不可思议的就是杀害苏倩倩的罪魁祸首牟广合了。尽管他表面粗鲁,胸无点墨,却狡诈多疑,善于谋划,并且喜欢独来独往,其劫掠妇女往上海妓院卖钱的计划不可谓不缜密周详,即便实施途中稍一马虎而有所失手,随后的每一个步骤也都做得环环相扣,无一遗漏。总之,不论是事先考察苏倩倩的上班路线、驾船异地作案、临时借用黄包车,还是砍下被害者的头颅、秘密抛尸、冲洗血迹、掩埋物证等等,他都自以为做得天衣无缝,无可挑剔。但如今一切都大白于天下,若非亲身所历,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自己千方百计藏匿的物证,对于那条毫不起眼的小黄狗而言,竟是如此的易如反掌、唾手可得。于是,便不由得望而生畏,张惶失措,觉得多行不义必自毙,冥冥之中或有神灵为那个苦命的受害人相助,也就不再狡辩抵赖,如同竹筒倒豆子般地痛痛快快地交代了全部的罪行。 当朱家骅和杨先礼等人审讯完牟广合的时候,太阳也有些偏西了,众人均已饥肠辘辘,腹饿难耐,朱家骅即在忠义镇五云星桥南侧的观海楼饭庄设宴款待破案有功人员,并且特意安排董瀚良在他的身边就坐。 席间,酒过三巡,董瀚良趁机向朱家骅汇报了当年从日本归国的经过,并且首次提出了打算利用德国牧羊犬改良犬种以防备日本新型军犬事宜。然而,令董瀚良始料不及的是,朱家骅却因有过到德国留学的经历而对德国牧羊犬倍加推崇,他认为德国牧羊犬既然从德国最古老的牧羊犬――艾尔沙奇亚犬繁育而来,由德国育犬家史蒂芬尼斯与马艾尔先生历经十多年的艰难努力,经过无数次的配种试验,直到一九零二年四月才正式诞生于德国西部的卡尔斯鲁厄,无疑乃是当今世界公认的最优秀的犬种,完全没有改良的必要。同时,他认为董瀚良所说的日本很可能于若干年后全面侵略中国,也纯粹是属于主观臆测、捕风捉影的无稽之谈,遂仅作一笑,不予采信,要求其务必竭尽全力,一心扑在教学上,争取为浙江省培养更多急需的警政人才,切勿哗众取宠,胡思乱想。 到了下半晌儿,朱家骅和冯光宇、陈福民等人酒足饭饱,各自乘坐着汽车返回了浙江省政府。另外,据朱家骅所悉,苏启龙自从在野荻泾确认苏倩倩不幸遇害的那一刻起,就陷入了巨大的悲痛之中,却也不得不咬牙坚持,从来不敢在妻子面前掉下一滴眼泪。因为严翠芬于爱女失踪后不久即一病不起,为了避免让她过度悲伤,苏启龙便没有将女儿去世的消息相告,当然更不敢将女儿的尸体运回家中。同时考虑到天气炎热,尸体容易腐烂,苏启龙还不惜巨资,特地购买了一口具有防腐作用的金丝楠木棺材,拉到了杭州殡仪馆将女儿的尸体成殓其中,并且郑重地发下了誓言,如果不抓获凶手、不找到女儿失去的头颅,就绝不发丧出殡,也不设置灵堂。因此,朱家骅临行前也做出了相应的安排,命令侯启庸等人与浙江省警官学校办理了交接,将案犯牟广合带回杭州警察局,力争尽快结案,将其绳之以法,并且负责将苏倩倩的人头和衣服、文件包等遗物交还给受害者家属,也好让苏倩倩入土为安。 在董瀚良和警犬科的鼎力协助下,杨先礼尽管最终得以于约定的时间之内侦破了案件,为浙江省警官学校争得了荣誉,也为自己保住了脸面,不过,看到朱家骅对董瀚良器重有加,竟然不但不心存感激,反而越发嫉妒。宴会结束之后,便和秦汾生带领刑侦科、技术科的教官和学生们乘坐着大卡车疾驰而去。董瀚良和申屠展鸿只得和警犬科的学生们徒步行走,直到傍晚时分,才疲惫不堪地返回了浙江省警官学校。 门卫吴混子和赵发财又恰逢今晚当值,二人早已听说“阿黄”立了大功,遂对之另眼相待,也就没有理会,任由董瀚良和申屠展鸿等人将其牵到了警犬科的犬舍。 哪知过了不多久,赵发财便心急火燎地跑到了犬舍,牵着“阿黄”的狗链就往大门外拖去。董瀚良惊问其故,赵发财却泪眼汪汪地说道:“因为我和吴混子刚才将‘阿黄’放进了校园,被杨副校长知道了,不仅把我俩狠狠地批评了一顿,还扣掉了本月的薪水,并说如果下次再犯,就让我俩直接卷铺盖走人!” “哼!如果没有‘阿黄’嗅闻到了水中的血腥气味,还不知道杨先礼的那张老脸往哪儿搁呢!如今他却忘恩负义,竟然还要将‘阿黄’驱赶出去,这不就是典型的卸磨杀驴、过河拆桥嘛!”申屠展鸿闻听大怒,一边说着,一边拔腿就要去找杨先礼评理。 “且慢!”董瀚良深知申屠展鸿脾气暴躁,心直口快,生怕他和杨先礼闹成僵局,就赶紧打发他牵着“阿黄”先到校外等候,而自己则马上去找杨先礼问个究竟。 不一会儿,董瀚良就来到了校长办公室,却见杨先礼和秦汾生正在悠闲地喝着乌龙茶呢,便急忙问道:“杨副校长,‘阿黄’虽然乃是一只土狗,但却受过长期驯练,其各项专业技能比一般警犬还要强得多,正适合用于警犬科的教学,为什么却要将它逐出校外?” “锦章啊,并非是我们故意刁难,不近人情。”杨先礼仿佛早有准备,随即端起茶壶,先是给董瀚良倒了一杯茶水,然后换上了一副公事公办、大公无私的样子,不慌不忙地说道,“关于本校的门卫管理制度,早在开学之初就做出了明确的规定,要求门卫务必担负起看管的职责,坚决不能放任土狗进入校园。由于吴混子和赵发财明知故犯,我们目前只不过是在照章办事而已。” 原来,由于德国牧羊犬的价格持续上涨,董瀚良等人前期从德清县永旺养狗场平价购进的那二十条德国牧羊犬幼犬又增值不少,杨先礼早已将其看成了屙金拉银的摇钱树。为了确保警犬科日后繁育的德国牧羊犬具有最纯正的血统,遂制定了严格的规章制度,坚决杜绝本地土狗以及除德国牧羊犬之外的其他任何犬种进入校园。 此外,在今天中午的酒宴上,杨先礼又惊讶地听到董瀚良竟然还打算利用德国牧羊犬改良犬种,不由得又气又急,当即就要站起来进行反驳,但所幸朱家骅并没有对董瀚良的那个极其荒谬的建议给予支持,便只好忍了下来。不过,他虽然没有强出头,却终究害怕董瀚良坏了自己的好事,心中也格外多了一份警觉。 然而,杨先礼毕竟对警犬学知之甚少,再说他的工作较忙,也不能整天盯在董瀚良的身边,到底应该采取什么行之有效的措施,才能让其彻底放弃利用德国牧羊犬改良犬种的想法呢? 回到浙江省警官学校之后,杨先礼破费了一番心思,他首先想到的是对门卫加强管理,再次重申之前的规章制度,责令他们务必看护好大门,如果没有了土狗和除德国牧羊犬之外的其他犬种,董瀚良的改良犬种的计划自然也就无从谈起。 不过,考虑到如此轻描淡写,对那些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门卫来说,记忆力必定不够扎实,印象必定不够深刻,当然也更不可能触及他们的灵魂。 于是,杨先礼便与秦汾生商议了一番,决定欲擒故纵,不仅没有向门卫说明情况,还指示刑侦科、技术科的学生大肆宣扬“阿黄”是如何如何的厉害,并且深得包括杨先礼和秦汾生等人在内的全校师生的喜爱,从而对吴混子和赵发财进行误导,企图诱使他们犯错。 之后,杨先礼和秦汾生便在办公室里泡上了一壶乌龙茶,并随时从窗户关注着大门口的动静,看到吴混子和赵发财果然将“阿黄”放入,遂对二人进行了严厉的批评,当即扣掉了他们一个月的薪水,并且警告若有再犯,必定予以辞退。 吴混子和赵发财突遭责罚,大惊失色,痛惜本月薪水泡汤之余,尤恐失去这个来之不易的工作机会,立即信誓旦旦地向杨先礼和秦汾生表明了决心,保证以后一定会更加用心地看管好大门,并且每天都要加强巡逻,绝对不能再有纵容土狗以及其他犬种进入校园的事件发生。 接下来,杨先礼料到董瀚良很可能会来兴师问罪,就和秦汾生一边喝着茶,一边等候着他的到来,随时准备用冠冕堂皇的理由对其进行搪塞和发难,以彻底打消其改良犬种的念头。 “可是……”董瀚良一下子被顶得无言以对,低头一想,又觉得杨先礼的理由甚是充分,实在无可辩驳,更何况浙江省警官学校的门卫管理制度在此之前就有这方面的规定,但终究还是不忍心将“阿黄”弃之不顾,只得向杨先礼请求道,“念在‘阿黄’千里迢迢从长兴而来,并且又协助我校侦破了‘九一五’大杀人案,能否网开一面,仅需在犬舍为其保留方寸之地容身即可。” “没有规矩,能成方圆。”杨先礼却满脸严肃地说道,“这是规定,任何人也不能违犯!” “那……‘阿黄’乃是一条真正的警犬,对破案很有帮助,如果逐出校外,岂不可惜?”董瀚良不得其解,只得又将包袱甩给了杨先礼。 “警犬只有到了警局才有用武之地。”杨先礼却早已为“阿黄”盘算好了出路,“在忠义镇观海楼饭庄的酒宴上,我看杭州警察局局长侯启庸席间一直对‘阿黄’赞不绝口,我看咱们不如直接把它送给杭州警察局好了,也可以多破几个案子,为杭州的治安出一把力嘛!” “好吧。”董瀚良无奈之下,只得勉强答应了杨先礼的要求。 杨先礼随即安排秦汾生乘坐着大卡车将“阿黄”送到了杭州警察局。而门卫亦记住教训,再也不敢放任一条土狗或者除德国牧羊犬之外的其他任何犬种进入校园,杨先礼遂高枕无忧,董瀚良也就只好再次放弃了改良犬种的计划。 “九一五”重大杀人案乃是北伐战争胜利后发生在杭州城的第一起特大凶杀案件,犯罪嫌疑人作案手段之残忍,造成的影响之恶劣,几乎令杭州城的每一个老百姓都痛恨发指、触目心惊,同时也对周边的社会治安产生了深深的担忧。但董瀚良甫一出手,仅用短短半天的时间就成功告破,一举抓获了凶狠残暴的牟广合,为苏倩倩报了血海深仇。一时各大报纸纷纷报道,对董瀚良和他的警犬给予了很高的评价,在省内外引起了巨大的轰动,很快就声名大振,蜚声远扬。 ------------ 第四十章 盂兰盆节 一九二九年八月十三日,日本千叶县。 岛国风情,四时之景皆不同,而眼下无疑正是这个以“树叶数量众多相当繁茂”而命名的地区最为美丽的时候。每当到了金秋时节,一望无际的天空澄碧如洗,清澈见底的江河池塘宛若明镜,富饶肥沃的土地上长满了累累的果实,辽阔无边的原野更加草木葱茏,间或有一片片金黄色的稻田点缀其中,那些帆影点点、乘风远航的渔船也一艘接一艘地纷纷归港,满载着堪称全日本产量最多的鲈鱼、鲥鱼和龙虾……是啊,毕竟民以食为天,每个人都不会超脱世俗、餐风饮露地生活下去,还有什么能够比得上沉甸甸的收获呢? 此外,日本最经典的传世古籍《日本书纪》与《古事记》两书,则几乎同时记叙了应神天皇由大和往近江的途中,于山城宇治野之丘上眺望远方之葛野一带时,歌咏的国见歌出现的“千叶の”即为“数量众多之叶”之意,这也是古代人将五谷丰登、子孙兴旺的愿望寄托于千叶地名的重要资料之一。 今年风调雨顺,平安无事,日本国内基本没有较大的自然灾害,即便被太平洋和东京湾簇拥围绕、海岸线漫长、呈典型的海洋性气候的关东平原,也非常难得地很少有台风直接登陆,而一向以传统农业为主的千叶县亦终于天随人愿地迎来了自第一次世界大战以来的第一个大丰收,人们的心里都乐开了花,脸上挂满了难以抑制的喜悦,特别如今又适逢“盂兰盆节”,因此不论城里还是乡下,不论贵族还是平民,每个家庭都提前做好了充分的准备,决心把这个节日办得更加盛大和隆重,以彰显大家对于美好生活的眷恋和向往。 “盂兰盆节”又称“中元节”、“鬼节”、“七月半”,在日本也叫“魂祭”、“灯笼节”和“佛教万灵会”等等,早先盛行于中国和印度,于飞鸟时代传入日本,即迅速被大和民族所接纳并逐渐演变为除元旦以外最大的节日,足见其受到的重视程度之深。 每到八月中旬,日本天皇均会下令举国放假数日(日本称之为“盆休”),人们无论相隔多远都要赶回故乡团聚,共度盂兰盆节。一般都要在阳历的八月十三日前到家族墓地扫墓,归来后家家必须设魂龛,于八月十三日再次去往墓地,点燃迎魂火,迎接祖先的灵魂回到家中,和活人在一起生活四天,每日用新稻米做的饭团及各种应时瓜果祭祀祖先之灵,到了八月十六日,则以送魂火的方式把祖先的灵魂送回阴间,并且男女老幼还要走上大街,跳起一种被日本人称之为“盆踊”的集体舞蹈,其主旨是送走灾祸疾病,祈求福瑞吉祥。 如同中国的清明节一样,尽管民族有别,方式各异,然而,祭奠祖先,缅怀逝者,祈求团圆平安的愿望是相同的。在日本,离开故乡到外地工作的人很多,他们常年在外,很少与家人见面,利用盂兰盆节回老家团聚、互诉衷肠,也就成了每一个漂泊在外的游子的共同的心愿。因为城市里的人基本都在同一时间赶回乡下去,规模浩大,交通繁忙,便被称作“民族大移动”,而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各大城市亦人去楼空,一下子冷清、寂寞了许多,往日人流如织、喧哗热闹的大街小巷也顷刻间变得形单影只,门可罗雀。 位于作草部(今千叶市稻毛区天台)的日本陆军步兵学校初创于大正元年(一九一二年),为一“实施步兵战斗法及战法研究并使之普及于军队训练达成重要遂行使命”的日本陆军教育机关。由于第一次世界大战刚刚结束不久,各参战国以及协约国还没有完全从战争的阴霾中走出来,尚处于穷兵黩武、时刻备战的阶段,而日本作为一战后期协约国的一员,诸如此类的陆军学校亦不胜枚举,比较著名的有日本陆军大学和日本陆军士官学校,二者均为日本陆军设置的培养参谋军官的教育机构,学生毕业后至少授予少尉军衔,人事安排由陆军参谋本部直接处理。其他诸如日本陆军骑兵学校、日本陆军野战炮兵学校、日本陆军中野学校(谍报)、日本陆军工兵学校、日本陆军宪兵学校等等,则以培养普通士兵为主,更是办得遍地开花,如火如荼。 凭实而论,日本陆军步兵学校的办学规模基本属于中等偏下,除了教育对象根据专业的不同有一定的倾向性之外,该校开办初期与其他的陆军学校基本没有什么不同,其学制也是两年,军事教育的普及同样涉及作战的各个方方面面,教授的课程繁多而复杂,主要有战术学、战争史、编制学、武器学、射击学、工程学、绘图学、马学、卫生学、教育学、外国语等等。不过,自从该校于一九一七年首先设置了军犬学以来,却一下子办出了自己的特色,使得这一领域一直无可争议地走在了日本所有陆军学校的前列。 一九二五年三月,正是一个樱花盛开的季节,日本陆军步兵学校第十二任校长林弥三吉少将却突然接到了日本陆军参谋本部的命令,要求其立即着手秘密组建一支特别的研发团队,主要负责新型军犬的改良工作,企图繁育出一种比德国牧羊犬更加凶猛并且容易驯服的军犬。而在当时世界各国普遍将德国牧羊犬作为无可替代的最为优秀的军犬的情况下,这个任务的难度可想而知,但他知道日本陆军参谋本部之所以对日本陆军步兵学校委以重任,也是出于战略方面的考虑,便丝毫不敢懈怠,立即重金聘请全日本最著名的军犬学、警犬学专家,组建了一支十余人的精英研发团队,成立了日本陆军步兵学校警犬课研究所。由于一切都在秘密进行,如今四个年头过去了,他们究竟研究出了什么成果,却始终是一个谜,也从来不为外人所知。 目前正值学生暑假假期,日本所有的学校都不开学。日本陆军步兵学校原本就比较安静,再加之盂兰盆节盆休,那些住校工作的教官以及他们的家属和所有的后勤人员也都纷纷返回了各自的故乡,偌大的校园就越发显得空空荡荡的了。 到了下半晌儿,一轮巨大而又火红的太阳正在慢慢地向山下坠落,日本陆军步兵学校也洒满了落日的余晖。从整体来看,该校的总占地面积约两千五百余亩,校舍建筑共分为校本部、幼年分校、小教场、大操场、靶场、犬场和军犬课研究所七部分。校本部居中心,按照日本传统院落的布局分为东、中、西三路:东、西两路是教室与学生宿舍,呈对称布局,各有二十排宽阔明亮的木制屋宇,各排屋宇之间有走廊相通,每两排组成一个独立的院落,每院最少可住一个连的学生。中路南部是校部办公室和讲武堂,高大雄伟的讲武堂是全校的中心,坐北朝南,气势恢宏。北部是一个巨大的庭院,院内有数棵百年古树,建有花坛假山、水榭亭台,流水潺潺的池塘中悠闲地漫游着一尾尾五彩斑斓的肥硕尊贵的日本锦鲤,乃师生们闲暇的休憩之所。大操场占地约八百余亩,由北、西、南三面拱卫校本部。校本部的东侧是幼年分校,乃专门为千叶县各个中学的学生们进行军事培训的地方,占地约二百余亩。小教场在幼年分校之南,靶场在幼年分校之北,占地三百余亩。大概是为了防止犬吠声影响教官和学生们休息,犬场则设在位置最为偏远的东北角,也就是靶场的后面。而在犬场的北面,还有一处非常隐蔽的所在――军犬课研究所。 又过了一会儿,漫天的霞光映红了西面的半个天空,一阵清凉的晚风吹了过来,密植于军犬课研究所四周的一棵棵长势茂盛的樱花树随之婆娑,曼妙地摇曳着它们姿态各异的剪影。而那些附着其上的不知疲倦的蝉儿或许知道去日无多,在秋老虎的又一次发威中聒噪了整整一天之后,直到半个时辰之前才不甘情愿地停止了鸣叫,此刻更是躲进树叶深处,不惟隐匿了行迹,而且变得无声无息,空无一人的日本陆军步兵学校也就显得更加落寞寂寥。 “汪汪汪……”突然,一阵低沉而又粗厚的犬吠声首先打破了校园里的宁静,紧接着,更多的犬吠声便争先恐后地相继而起,很快就沸反盈天,乱作了一团。 与此同时,一个中年人首先从军犬课研究所南侧的一排平房之中走了出来,只见他约有四十三、四岁的年纪,长面无须,身材略瘦,胸前的口袋里插着两支钢笔,胳膊肘下面夹着一个蓝色的文件夹,走起路来目不斜视,步履匆匆,仿佛每时每刻都要去干一件极为重要的事情,而这件事情又必须在十五分钟之内完成。 在那个中年人的后面,还跟着三个穿着日军军装的年轻人。其中最前面的是一个小个子,剃着小平头,留着小胡子,长着一副罗圈腿,手里提着两只大铁桶,看样子很是有些分量;接下来是一个又黑又高的大胖子,肥头大耳,面相丑陋,手里提着两个竹编的大笼子,里面装满了千叶县当地特产的一种个头适中的黄色的土鸡;最后面的是一个白白净净的小伙子,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看上去文绉绉的,手里同样提着两个竹编的大笼子,不过里面装的却是清一色的绿头鸭。 ------------ 第四十一章 德国牧羊犬变种 那三个年轻人似乎对那个中年人很是敬畏,始终一声不吭地跟在他的后面。不一会儿,便进入了一大片连在一起的美观而又气派的凉棚。而那些凉棚的规格也都差不多,每一个都宽约两米,长约三十米,均由坚固的柱子、结实的木梁和青灰色的瓦片搭就,顶部为类似于中国古建筑的歇山式结构。在炎热的夏末秋初季节,为这个堪称全日本最先进的军犬课研究所留下了一道道通风舒适的阴凉。 当然,或许有人会提出质疑,凉棚在夏天的确可以为犬只营造一个消暑避热的好去处,但到了冬天何以度过严寒?其实大可不必担心,由于千叶县三面环海,而在北太平洋西部海域,有―股强劲的海流犹如一条巨大的江河,从南向北,滚滚向前,昼夜不息地流淌着,它就是黑潮,由北赤道发源,夏季的表层水温可高达30c,到了冬季也不低于20c,经菲律宾、中国台湾东部进入东海,然后经琉球群岛,沿日本列岛南面海区流向东北,紧贴着千叶县东部海岸继续北上,于东经142°、北纬35°附近海域离开日本海岸婉蜒东去,最后在东经165°左右的海域里向东逐渐散开。受其影响,千叶县的气温始终较高,即使冬天也几乎不结冰,对于畜禽养殖业来说基本不需要特别保暖,纵使露天放养亦可安然越冬,是以日本陆军步兵学校的犬场和军犬课研究所便设计安装了永久性的凉棚。 在那片凉棚的下面,整整齐齐地排列着一排排犬舍。每一个犬舍均为水泥地面,铺木质板床,上设窝盖,并且安装着铁栅栏,从外面即可清晰地看到里面的全貌。只见最前面的几排犬舍里面圈养着一条条毛色不一、品种各异的三月龄以上的幼犬,此刻它们全部伸长着脖子,不停地吠叫着,宛若一只只嗷嗷待哺的小鸟,正在急不可耐地进行乞食。虽然犬舍的铁门上都挂着一把铁锁,但并未锁住,当它们用爪子扑打着铁栅栏的时候,就会发出一阵阵刺耳的金属撞击的声响。而中间的那几排犬舍里面则圈养着一些即将分娩的母狗,看上去体态臃肿,挺着大肚子,行动也比较懒散。当然,最令人目不暇接的还是最北侧的那几排犬舍,里面不仅圈养血统纯正的德国牧羊犬、苏格兰牧羊犬、罗威纳犬、拉布拉多犬、大丹犬、血提犬、杜伯文犬、马里努阿犬等各种各样的成年犬,还有日本本土的秋田犬、甲斐犬、纪州犬、四国犬、北海道犬,甚至还有濒临灭绝的秩父犬、前田犬、椎叶犬、山假屋犬、日向奥古新田犬、甑山犬等等,林林总总,不一而足,简直就像是一个在日本本土举办的世界名狗博览会。 “渡边君,”那个中年人停下了脚步,首先往犬舍里面打量了几眼,大概是发现一切正常,便回过头来,对紧跟在他身后的那个小个子说道,“犬舍方面的投喂就交给你了,记住――对所有的犬只切勿喂得太饱,以八成为宜。回头我将会进行检查,如果发现剩余的狗粮太多,一切唯你是问!” “哈伊!”那个小个子早已将那两个水桶放在了地面上,便一边答应着,一边从左侧的一只大铁桶里面拿出了一把勺子,然后取下铁锁,打开铁门,开始往每一个犬舍里面分发狗粮。 接着,那个中年人带领着那个胖子和那个戴着眼镜的年轻人继续前行,穿过一排排犬舍,原来后面不远处还建有几个专门用于放养成年犬的狗圈,每个约有一百米见方,四面围着两米多高的铁丝网,北侧搭着一个五米多宽的凉棚,以当遮阳避雨之用,里面放养着十几条到二十几条不等的犬只,每条犬只的脖子上都挂着一个铭牌,上面写有各自的编号以证明其身份,不仅记录着父本、母本、血统和年龄等个体信息,还详细地标明了其出生时的体重、感染过何种疾病以及何时痊愈等各种情况。 这时,那个中年人已经走到了第一个狗圈的近前,透过铁丝网望去,里面放养的是十几条半人多高的大狼狗,却与当时世界上所有的犬只均不相同――只见它们四肢细长,体形紧凑,两耳直立,头长额宽,呈三角形,眼睛大而突出,尾细长而下垂,身体、头和尾部为黑色,四肢、额头、眼圈和嘴巴呈棕红色,尽管看上去与德国牧羊犬有很多相似之处,但其最大的区别就是被毛很短并且非常光滑,再者脸部也有些短,而不是像德国牧羊犬那样细长,不过从二者的相似程度来看,这种犬极有可能为德国牧羊犬的变种。 “咯咯咯……嘎嘎嘎……”那个胖子和那个戴着眼镜的年轻人也随即将手里的竹笼子放下,从里面抓出来了一只鸡和一只鸭子,分别站在那个中年人的身体两侧,做好了投喂的准备。 那个中年人从怀里掏出了一块怀表,打开盖子,拇指一按左上方的一个按钮,启动了计时功能,同时对那个胖子和那个戴着眼镜的年轻人下达了命令:“放!” “哈伊!”那个胖子和那个戴着眼镜的年轻人一边回答着,一边挥动臂膀,将那只鸡和那只鸭子抡了起来,然后一松手,分别往那个狗圈的左右两翼扔了进去。 “咯咯咯……” “嘎嘎嘎……” 那只鸡和那只鸭子腾空而起,瞬间便越过了前面的铁丝网,而它们也仿佛意识到了死亡的临近,随即一边奋力地呼扇着翅膀,一边更加惊恐地鸣叫了起来。 狗圈里的那十几条大狼狗大约一岁半龄左右,显然受过正规驯练,对目前的这种投喂方式也有了一定的适应性。看到那只鸡和那只鸭子送上门来,便立刻自动分成了两组,各自朝着目标落地的方向疾奔而去。 那只鸡和那只鸭子于半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呈八字形分别飞向了那个狗圈的西北角和东北角,冲在最前面的那两条大狼狗凌空一跃,张开大嘴,几乎同时准确地将那只鸡和那只鸭子叼个正着,接着把头一摆,用力一咬,那只鸡和只鸭子的鸣叫声随即戛然而止。 “哟西!”那个中年人及时地按住了怀表,低头一看,脸上登时掠过了一丝惊喜的神色,马上对那个胖子和那个戴着眼镜的年轻人说道,“丙戌字第一百二十九号犬今天表现神勇,仅用五秒种就完美地杀死了猎物,丙戌字第一百三十二号犬和以前的最好成绩持平――又一项新纪录诞生啦!” “哟西,哟西!恭喜老师,贺喜老师!”那个胖子和那个戴着眼镜的年轻人也喜不自胜,一面忙不迭地向那个中年人道贺,一面情不自禁得手舞足蹈了起来。 不过,那十几条大狼狗却并没有秉承德国牧羊犬的优秀品质,非但性情极为凶悍暴戾,而且没有任何等级观念,甫待丙戌字第一百二十九号犬和丙戌字第一百三十二号犬乍一落地,很快就一拥而上,你争我夺地朝着那只鸡和那只鸭子撕咬了起来,狗圈里面登时羽毛横飞,鲜血四溅。而有的大狼狗在抢夺中吃了亏,索性捉对厮杀,转而张开大口向同伴发起了猛攻,其中一条实力较弱的丙戌字第一百二十五号犬躲避不及,一条后腿竟被咬得鲜血淋淋,几近残疾。 “八格牙路!”那个中年人痛惜那条被咬伤的大狼狗,脸上的喜悦顷刻间一扫而光,便摇了摇头,低声怒骂了一句,让那个胖子和那个戴着眼镜的年轻人又往狗圈里面扔进去了一只鸡和一只鸭子,然后吩咐道,“将丙戌字第一百二十五号犬关进隔离狗圈,留待日后观察治疗。” “哈伊!”趁群狗争抢之机,那个胖子和那个戴着眼镜的年轻人赶紧打开铁门钻了进去,将那条被咬伤的大狼狗从狗圈里面拖了出来,往西南方向的一个隔离狗圈走去,而他则收起怀表,从胸前的口袋里面掏出一支钢笔,打开那个蓝色的文件夹,翻到了一张表格,在上面详细地记录了一些什么。 过了大约五六分钟,那个胖子和那个戴着眼镜的年轻人一溜小跑地走了回来,那个中年人也记录完毕,随即转过身子,往东面的那个狗圈快步而去。那个胖子和那个戴着眼镜的年轻人也提起竹笼,紧紧地跟在了他的后面。 东侧的那个狗圈里面也圈养着十几条大狼狗,虽然毛色和头尾部特征与德国牧羊相差无几,但其体型却远远超出了人们平时所能见到的狗的范畴――那些大狼狗的体重都在一百二三十斤左右,大约有一米多高,叫声洪亮,巨硕威猛,活脱脱地就像一匹匹小马驹一般。 然而,当那个中年人再次掏出秒表并且发出了投放的命令之后,那个胖子和那个戴着眼镜的年轻人连忙如法炮制,同时往狗圈里面扔进了一只鸡和一只鸭子。但那些体型超常的大狼狗却甚是笨拙,不仅无法像之前的那群大狼狗那样凌空飞起,而且动作缓慢,反应迟钝,等到它们终于一颠一颠地追上那只鸡和那只鸭子,将它们扑住并且完全杀死的时候,已经一分二十几秒过去了。 “癸丑字号犬这些日子的体重增加太快,似乎见风就长,而其灵活性和杀伤力却显著下降,真是让人颇为费解。”那个中年人一边在文件夹上记录着,一边对那个胖子和那个戴着眼镜的年轻人吩咐道,“以后投喂的时候,一定要记住降低癸丑字号犬的食物供应――它们的确应该减减肥了!” “可是,我们上周已经对癸丑字号犬的饮食结构做出了调整,并且削减了近一半的饭量,但对它们好像并没有什么影响。”那个戴着眼镜的年轻人耸了耸肩膀,有些无奈地说道。 “听说朝鲜人最喜欢吃狗肉了,或许是这个品种的犬只特别适合于做肉食犬吧……”那个胖子不识好歹,又有些口快,一时管不住自己的嘴巴,竟然肆无忌惮地拿着那些体型超常的大狼狗开起了涮。 “我们需要的是身体矫健、反应敏捷、具有超强战斗力的军犬,而不是像猪一样的只能为别人提供肉食的废物。”那个中年人似乎特别反感那个胖子关于“肉食犬”的说法,当即打断了他的话,以不容置疑的语气喝道,“那就给癸丑字号犬在目前的基础上再削减一半的饭量!” “哈伊!”那个胖子和那个戴着眼镜的年轻人本来已经拉开了再次投喂的架势,一听此话,连忙弯下腰去,将手中的那只鸡和那只鸭子又重新塞进了竹笼。 接着,那个中年人继续东行,绕过癸丑字号犬狗圈,转而向北,带领着那个胖子和那个戴着眼镜的年轻人来到了后面。 第三个狗圈里面大概有三十多条大狼狗,不过却更为特殊,乃是举世罕见的白色德国牧羊犬,通体如雪,一根杂毛没有,性格比较温顺,动作也比较灵活,用了不到半分钟的时间就杀死了投喂给它们的那只鸡和那只鸭子,尽管略逊于丙戌字犬,但比癸丑字号犬却强多了。 “壬寅字号犬浑身白色,不利于隐蔽,在战场上很容易暴露目标。不过,这个犬种虽然不适合于战斗,却具有极高的观赏价值。”那个中年人打开文件夹,正要将刚才的数据进行记录,却忽然又停住了,一边将钢笔插进了上衣口袋,一边对那个胖子和那个戴着眼镜的年轻人吩咐道,“壬寅号犬已经不值得我们再为之浪费时间和精力,等过完盂兰盆节之后,就立即以十倍于德国牧羊犬的价格对外公开出售,以筹措更多的研究经费。” 在白色德国牧羊犬西侧的那个狗圈里面,还有三十几条同样珍稀的纯黑色的德国牧羊犬,却被命名为“乙卯字号犬”。那个中年人思之再三,同样因为毛色的原因将其淘汰出局,接下来亦做出了和白色德国牧羊犬相同的指令。之后,他又带领着那个胖子和那个戴着眼镜的年轻人对北面的几个狗圈进行了投喂,并且认真地做好了相应的记录。 又过了一会儿,夕阳完全落尽,漫天的晚霞映亮了西面的半个天空。趁着光线尚明,那个中年人和那个胖子以及那个戴着眼镜的年轻人随即沿着原路巡视了一遍所有的狗圈,却发现投喂的鸡鸭已被那些犬只吞咽殆尽,除了一地羽毛和遍地血迹,几乎什么也没有留下。最后,他们迅速返回了那片凉棚的下面,开始一排一排地视察起了犬舍。原来在他们到北面的狗圈投喂鸡鸭期间,那个小个子已经在犬舍与军犬课研究所南侧的那排平房之间来回穿梭了五六趟,又提了十几桶狗粮,将犬舍里的狗都喂了一遍,这时也全部吃得精精光光,一粒不剩,并且几乎所有的食盆都被舔得干干净净。 ------------ 第四十二章 狗司令 他清楚地记得,自己小时候几乎没有一个朋友。 不,确切的说,应该是——没有一个可以被称之为“人”的朋友。 倘若动物也可以算作朋友的话,那么他的朋友就无处不在,遍布天下。 因为狗就是他的朋友,而不论乡下还是城市,不论天涯还是海角,只要有人的地方,狗就如影随形。 那个中年人叫做津野繁诚,一八八七年七月二十九日出生于日本九州地区宫崎县的一个农民家庭,五岁时父亲去世,母亲带着他改嫁到大分县丰后大野市朝地町的吉野家。由于家庭贫穷,人生地不熟,再加之吉野家的两个大孩子恭一郎和恭二郎心狠手毒,排外心理极强,不仅对他又打又骂,还煽动全村的孩子与他为敌,而他的母亲和继父又整天忙于生计,根本对他无暇顾及,使他一下子陷入了恐惧和孤独之中,有时甚至长达两个月的时间没有人同他说过一句话。 这种冷酷无情的环境足以让成年人崩溃,更何况一个少不更事的孩子,当然也就毫无意外地对津野繁诚产生了很大的影响,他备受欺凌歧视,性格变得非常内向偏执,不善与人交往,只好每天和村子里的狗一起玩。因为只要对狗好,狗就对他好,并且从来不会欺负他,也从来不会取笑他,更不会拉帮结众地孤立他。 久而久之,在长期与狗为伍中,津野繁诚竟然发现自己天生具有一项奇特的本领,很容易和狗进行交流,一眼就能够看出狗的喜怒哀乐,所有的狗也都乐于和他相处。而他又比较聪明,认为村子里的孩子之所以敢于欺负他,最主要的原因是自己年纪幼小,身单力薄。怎样才能彻底摆脱这样黑暗屈辱的日子,挺起胸脯堂堂正正地做人呢?冬季的一天,他在和十几条狗一起玩耍的时候,突然产生了一个奇妙的想法,觉得与其一味畏缩逃避,还不如想办法把村子里的狗组织起来,让它们俯首贴耳地听从指挥,变成自己的一支护卫队,明刀明枪地和那群孩子干上一场,只要把他们打败了,不就再也没有人会看不起自己了吗? 说干就干,津野繁诚立即按照自己的想法对狗进行驯练。而为了达到出“出其不意,掩其不备”的目的,一切都在秘密进行。同时,考虑到村子里的狗有些原本属于那群孩子的家庭所有,让它们去攻击自己的主人显然是不可能的,便根据自己的判断,首先将那些有可能会“临阵叛逃”的犬只剔除,此外又“招募”了一些邻村的犬只和数十条流浪狗,每天悄悄地集结于村子南面的山谷中,经过一个冬天的驯练,大约有一百多条狗成了他最好的朋友和卫兵。 于是,在次年春末夏初的一个午后,吉野恭一郎和吉野恭二郎正带领着村里的孩子们在村东一棵高大的老杏树下偷杏子,津野繁诚第一次勇敢地走到了吉野恭一郎的面前,神色坦然地大声说道:“我要和你们所有的人在南面的山谷中决斗,你们敢不敢接受挑战?” 吉野恭一郎比津野繁诚大五岁,健壮高大,一身蛮力,是个公认的孩子头,平时在村子里面横行霸道,说一不二,从来不把身材瘦弱的津野繁诚看在眼里,此刻见他吃了熊心喝了豹子胆,竟然胆敢无视自己的权威,不禁火气上撞,如同一个点燃的炮仗,瞬间便被激怒了,当即一把抓住了他的衣领,将他像拎小鸡般地提了起来,一边高高地挥起了拳头,一边恶狠狠地肆意羞辱道:“来自宫崎县的杂种,听说你们那里家家户户都养牛,人也又蠢又笨,就像一头头母牛一般,只配给我们大分县的武士当奴隶,却怎么可以用这种语气和老子说话?” “是啊,蠢货,你有几个脑袋,见了我们不仅不远远躲开,反而还不自量力地发起挑衅,简直就是拿着鸡蛋碰石头,自寻死路!”吉野恭二郎虽然并没有吉野恭一郎高大,并且胆子特别小,平时见了老鼠都吓得哇哇大叫,但倚仗其兄的势力,亦狐假虎威,狗仗人势,俨然以“二把手”自居。 “胆小鬼——”津野繁诚面无惧色,鄙夷地看了吉野恭二郎一眼,便不屑再与之争辩,转而向吉野恭一郎说道:“你知不知道决斗的规矩?如今还不到约定的时间呢,就以多欺少,该不会是不敢应战,心中害怕了吧?” “胡说——你才害怕了呢!”看到那群孩子都在眼巴巴地瞅着自己,吉野恭一郎生怕名誉扫地,也并不想给津野繁诚落下不敢应战的口实,便赶紧一松手,将他放到了地上,装作颇为大度地说道,“我接受你的挑战,时间就定在今天傍晚,地点是南面的山谷之中,谁要是胆怯不去,便是畜生和混蛋!”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津野繁诚似乎信心百倍,“谁要是胆怯不去,便是畜生和混蛋!我今天傍晚一定在南面的山谷之中等着你们!”说完,便头也不回地往村子里走了过去。 吉野恭一郎傻傻地愣在了原地,饶是他抓破了头皮,也实在搞不清楚平时看上去懦弱不堪的津野繁诚今天何以就像突然变了一个人似的,不仅有了脱胎换骨的巨变,而且还做出了如此惊人之举。但转念一想,他毕竟初来乍到,在大分县既没有亲戚,又没有一个朋友,绝对不会有人肯为之出头,即使他在南面的山谷之中设下了机关,以其一人之力亦不足为惧,便也没有放在心上,偷完杏子之后,就和那群已到上学年龄的孩子们到学校上学去了。 日本重视教育的历史可以上溯到明治维新时期。早在一八七二年,明治政府为加强国民文化素质,追赶西方文明,遂颁布《学法令》,并在《学制布告》中提出了一个非常明确的口号,要在全国做到“邑无不学之户,家无不学之人”。接着,一八八六年明治政府又宣布在全国实施强制性义务教育政策,最初为三年小学义务教育,一九〇五年就已经基本消灭了文盲,一九〇七年即开始实施六年制的小学义务教育,之后不久又在全国范围内普及了初等教育,其速度之快在世界教育史上亦首屈一指,而这或许就是日本在明治维新之后迅速崛起并成为世界经济强国的奇迹的根源之所在吧? 傍晚时分,吉野恭一郎好不容易等到了放学,便在校门口聚齐了三十余人,相约来到了村子南面的那个山谷之中,却见津野繁诚早已站在中间的一块巨石上漠然以待,却只有孤零零的一个人,并不像吉野恭一郎在课堂上所设想的那样请来了救兵或者帮手。看到他那瘦弱的身影在空旷的山谷中越发显得渺小和单薄,吉野恭一郎不禁嗤之以鼻,随手把此前在路旁折下的一根木棍也扔到了身边那条清澈的小溪里面。 又过了一会儿,吉野恭一郎等人距离那块巨石越来越近了,忽然,津野繁诚抬起右臂,将右手的拇指和食指圈起放入口中,接着用力一吹,一声嘹亮的呼哨随即蓦然响起,在山谷上空久久地回荡着。 “不好!”吉野恭一郎以为那声呼哨是津野繁诚发给同伴的暗号,而附近显然埋伏着他请来的救兵或者帮手,登时有些懊恼不已,觉得刚才实在不该过于轻敌,以致于将那根木棍随意丢弃。但事已至此,后悔无用,再者反正自己的身边有三十多人,纵使对方请来了几个救兵或者帮手亦不足惧,便立即站住了脚步,抬头向四周望去,却不禁吓得六魂出窍,目瞪口呆——只见山谷的东侧是一片茂盛的小树林,大约三十多条黄色的大狗从里面猛窜而出,正如同老虎下山般地向着自己冲了过来。他又急忙转头向西看去,发现山谷的西侧密密麻麻地长着许多半人多高的灌木丛,而三十多条黑色的大狗则恰似一群张牙舞爪的黑豹,正四腿腾空、昂首阔步地向着自己发力疾扑。 “糟了,中了津野那小子的埋伏了!”目睹左右受敌,吉野恭一郎的第一反应是立即往后撤退,哪知回头一看,却见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有三十多条毛色各异、大小不同的犬只追了上来,牢牢地封死了后面的退路。 当然,眼下对吉野恭一郎等人来说似乎还有一条出路,那就是立刻冲到那块巨石前面,尽快将津野繁诚制服并且将其挟持为人质,以命其将所有的犬只遣散。但向前一看,竟然发现从巨石后面出来了十几条白色的大狗,在津野繁诚的脚下一字排开,半蹲着身子,虎视眈眈地注视着吉野恭一郎等人等人,宛若皇帝驾前的一品带刀侍卫。而津野繁诚在这个时候也就显得更加从容不迫,指挥若定,简直就像是一个身经百战的将军一般。 “汪汪汪……”那一百多条狗一边狂吠着,一边从东西北三个方向扑了过来,就像气势如虹的三路大军。吉野恭一郎和那三十多个孩子哪里见过这个阵势,一个个顿时浑身颤栗、惶恐不已,有几个胆小的孩子已经哭了起来,而吉野恭二郎也开始不争气地尿起了裤子。 原来,津野繁诚还不到上学的年龄,不必像吉野恭一郎等人那样到学校读书,便故意挑选了一个不是星期天的日子与之决战,其目的就是为了预防对方时间充裕,派人前来侦察,使自己的计划漏了馅儿。 趁着吉野恭一郎等人下午上课的工夫,津野繁诚提前在山谷里面进行了布置,首先将三十多条黄色的大狗隐藏于东面的小树林之中,接着将三十多条黑色的大狗隐藏于西面的灌木丛里面,又将十几条白色的大狗隐藏于巨石后面充当自己的贴身护卫,最后将所有剩下的三十多条毛色各异、大小不同的犬只悉数隐蔽于山谷入口处的草丛中,以堵住吉野恭一郎等人的退路。 如今津野繁诚一声唿哨,各路伏兵同时出击,很快就将吉野恭一郎等人包围了起来,而津野繁诚也怕那些犬只咬伤了孩子们,随即大声喝道:“都站着别动,狗就不会撕咬你们!倘若不听我言,后果自负!” 由于各个方向均有犬只挡路,再加之吉野恭一郎等人早已吓破了胆,一个个腿脚发软,哪里还敢乱跑?便只得老老实实地呆在了原地,屏住呼吸,心惊胆战地看着那三路犬兵步步逼近,战战惶惶,汗落如雨,连大气也不敢喘上一口。 不一会儿,一百多条犬只悉数逼至,将吉野恭一郎等人团团包围了起来,果然只是剧烈狂吠,却并不曾主动发起撕咬攻击。接着,津野繁诚走下巨石,带领着那十几条白色大狗走至近前,吉野恭一郎赶紧跪了下来,泪流满面地向他告饶认错,表示一定痛改前非,再也不敢恃强凌弱、仗势欺人。 “津野君,你是不是“乌天狗’?”吉野恭二郎尿完了裤子之后,一直用双手捂着眼睛不敢观看,此刻只听犬吠声,却始终没有受到任何伤害,方才壮着胆子睁开了眼睛,从手指缝间偷偷地望着津野繁诚,竟然隐隐发现他的周身似乎围绕着一层若有若无的光环,便连忙战战兢兢地问道。 在日本的神话传说中,“乌天狗”乃是家喻户晓的能够随意穿越时间与空间的天狗大神,并且同样也是一个只有七岁左右的小孩,长着尖锐的鸟嘴和一双漆黑的翅膀,可以自由自在地飞行,同时剑术高超,行侠仗义,深得日本儿童的崇拜和喜爱。 那群孩子早已听说过“乌天狗”的大名,而今骤闻津野繁诚很可能就是神通广大的“乌天狗”的化身,如此一来,他小小年纪就驾驭百狗的异象也就得到了很好的解释,于是莫不信以为真,亦随即呼啦啦地跪下了一大片,诚惶诚恐地向他膜拜不已。 津野繁诚一看自己的努力取得了预期的效果,甚至还被吉野恭二郎等人奉为天狗大神,亦耍了一个心计,故意没有点破,而是默然自认,并对吉野恭一郎说道:“我可以与你们一起玩吗?” 吉野恭一郎一愣,实在没有想到津野繁诚竟会提出一个如此简单的要求,稍过片刻,方才回过神来,马上说道:“当然可以,你是我的弟弟,又是‘乌天狗’,以后我们都听你的。” 自此,津野繁诚终于在朝地町确定了自己的地位,而他统帅百狗与群童作战的故事亦不胫而走,又因他从第二天开始就不再刻意隐瞒,而是光明正大地显露出了自己的看家本领,每日出门,身后必有群狗相伴,其空前盛况,常常引得周边地区的人们前来观瞻,一时交口赞颂,威名远扬,亦被称之为“狗司令”。 ------------ 第四十三章 名将辈出 九州大分县自古名将辈出,近代比较著名的有河合操、金谷范三、南次郎、梅津美治郎和阿南惟几,这五人均为陆军大将,而日本陆军参谋本部先后一共有十六位参谋总长,河合操、金谷范三和梅津美治郎便荣膺其中,这在人口稀少、可住地面积仅占不到三成、其余面积均为高山和森林的大分县而言,实在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 其中,河合操乃杵筑藩士河合盛益次子,一八八三年六月考入陆军士官学校旧八期,历任台湾总督府参谋,陆大教官,满洲军参谋,日军第三军参谋副长,陆军省军务局步兵课长,一九一〇年十一月晋升陆军少将,陆军省人事局长兼俘虏情报局长官,陆军大学校长,一九二一年一月任第二任关东军司令官,四月九日晋升陆军大将,代替上原勇作为日本陆军参谋本部参谋总长。 金谷范三为医师金谷立基次子,一八 九四年七月二十七日毕业于陆军士官学校第五期步兵科,参加过日俄战争,一九〇一年十一月二十八日毕业于陆军大学校第十五期,步兵第三联队中队长,历任陆大教官、德国大使馆附武官辅佐官、参谋本部部员、步兵第五十七联队长、参谋本部作战课长。一九一八年六月十日晋升陆军少将,又任日本中国驻屯军司令官、日本陆军参谋本部第一部长、第十八师团师团长、朝鲜军司令官。一九二八年八月十日晋升为陆军大将,出任日本陆军参谋本部参谋次长兼陆军大学校长,乃日本军政两界炙手可热的人物,深受日本天皇的器重。 而南次郎则是日本近代发动侵华战争的主要罪魁祸首之一,和金谷范三同为“大分阀”领袖,后面会有详细的介绍。至于梅津美治郎和阿南惟几等人,因为尚且比较年轻,特别是阿南惟几还与津野繁诚同龄,虽然他们已经分别从日本陆军士官学校第十五期和第十八期毕业并且从军多年,但眼下正在升迁途中,尚没有出众表现,是以目前暂不赘述。 津野繁诚尽管从小就非常善于驯狗,在大分县很有名气,甚至被称作“乌天狗”和“狗司令”,但他却仅仅将之视作一个兴趣和爱好,从来不认为和狗打交道会有什么出息,也从未设想过以后有朝一日会将之当做一个终生的职业。因为自从他像吉野恭一郎等人一样上了强制义务制教育小学并且听说了河合操和金谷范三的名字之后,就立志要成为一个像他们那样的军人。 当时,日本陆军参谋本部为了应对军备扩张政策,增加培育人才数量,特地在东京设立了一所从幼年培养干部的全住宿制教育机构——陆军中央幼年学校,另外于仙台、名古屋、大阪、广岛和熊本设立陆军地方幼年学校,均为模仿普鲁士的军事教育方式,毕业生拥有旧制中学校二年级毕业生的程度。而出于从小发现人才的目的,陆军中央幼年学校一般为十四岁开始的两年,陆军地方幼年学校则为十三岁开始的三年就读。 不过,津野繁诚虽然在驯狗方面天资聪慧,但对于文化知识却比较笨拙,直至一九〇二年五月,当他十五岁的时候,考了两次才考上熊本陆军地方幼年学校,因为制服的领口有金星标志,也被称为“星的学生”。三年之后毕业,他又如愿考入日本陆军士官学校第十七期,该校的主要课程为军训,并且注重向学生灌输“效忠天皇”的忠君思想和为了“大日本帝国”不惜肝脑涂地的军国主义思想,以严格方式培养学生的“武士道”精神,其毕业生均为日本近代军队的骨干,近代日本发动的侵略战争中的陆军军官无论大将还是少尉,几乎都曾在该校学习过。而就在他考入该校的前一年(一九〇四年),他的师兄——臭名昭著的板垣征四郎、冈村宁次、土肥原贤二、矶谷廉介和永田铁山等人刚刚从该校“荣耀的第十六期”毕业,如同几只施了魔法的乌鸦,呼扇着翅膀飞向了各自该去的地方,虽然目前不显山不露水,无声无息,却注定要在不久的将来掀起一场滔天巨浪,把这个狂嚣不可一世的弹丸小国拖向战争的漩涡。 一九〇八年十一月,津野繁诚从日本陆军士官学校毕业,被授以步兵少尉,分到第一步兵联队任补充队小队长,却不想整整呆了两年,直至第三年才晋升为步兵中尉,调任近卫后备混成旅团参谋。 在此期间,金谷范三已经从德国大使馆附武官辅佐官的位子上离任回国,于一九一二年五月进入陆军参谋本部担任部员。而陆军参谋本部乃掌管大日本帝国陆军军令的机关,几乎主管所有陆军军官的人事变动以及提拔、升迁事宜。津野繁诚眼看别的同班同学大多已经升为大尉,自己却始终落下一级,心中甚是不甘,想起他的继父——也就是他的母亲改嫁到大分县丰后大野市朝地町的吉野延平是金谷范三的表弟,便壮着胆子以“外甥”的名义给金谷范三写了一封长信,打算背靠大树好乘凉。 还别说,过了没几天,金谷范三果然有了动作和反应,却不仅没有念及裙带关系拉他的“外甥”一把,反而彻底葬送了津野繁诚建功立业、成为将军的梦想,竟然一棒子将其打回了再次与狗为伍的境地并且把他重新送到学校回了一遍炉。 原来,军犬虽然自古就有,据史书记载,早在公元前四千六百年,犬就被人们用于狩猎、警戒和进攻敌人,但大规模用于战争却是近代才有的创举。特别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德、法、英等国用于战争的军犬达数万条以上,而德国因为首先繁育成功德国牧羊犬并将之驯练之后派往前线作战,是以德军的军犬在当时的世界上首屈一指,最值得称道。那些德国牧羊犬经过训练后,不仅可以协助部队担任追踪、鉴别、警戒、看守、巡逻、搜捕、通讯等任务,甚至还可以背负着嘶嘶作响的炸弹或者成捆的手榴弹直接冲向敌军的坦克,几乎对每次战役的胜利都发挥出了巨大的作用。金谷范三赴德国学习军事知识并在德国大使馆担任附武官辅佐官期间,因为专业研究以及官方交流的缘故,经常得以接触这一军种,从那个时候起,他就对日军在军犬方面的被动和落后状态深有感触,格外担忧。 此次回国进入陆军参谋本部之后,随着地位的提高,金谷范三在日本陆军也有了一定的话语权,遂极力倡导陆军大量增设军犬部队,同时要求各陆军学校务必注重加强军犬学人才的培养,力争使军犬这个方面在以后的战争中立于不败之地。 就在这个节骨眼上,或许是鬼使神差,金谷范三竟然意外地接到了津野繁诚的来信。而他前几年每逢盂兰盆节也经常回乡祭祖,对九州大分县的逸闻趣事亦有所耳闻,他早就听说丰后大野市朝地町的吉野表弟家有一个被称作“乌天狗”和“狗司令”的孩子,在驯狗方面无师自通,从小就能够驾驭百狗。如今得悉这个孩子已经从日本陆军士官学校毕业,他认为日本陆军人才济济,从来不缺指挥打仗的将军,唯独缺少军犬学方面的顶尖专家,进而认为如果津野繁诚青云直上,步步高升,则势必心态高傲,不屑于放下身段进行军犬知识的研究,无疑是对人才的极大浪费,出于为国家利益着想的目的,就随即写信对之加以鼓励引导,并于一九一五年三月安排他进入位于东京的日本警犬专科学校学习。 也是在这一年,董瀚良从内政部警官高等学校警犬科毕业,因成绩优异,被官方公派出国留学,到日本警犬专科学校深造,与津野繁诚成了同班同学。而当时日本的警犬学尚未兴起,日本警犬专科学校的师资力量尽管在国内堪称一流,但与世界先进国家相比还有很大的差距,亦很难对津野繁诚和董瀚良这两个甚具天分的警犬学奇才提供任何帮助,故只得转派二人赴德国柏林警犬技术学校深造。 在首次离开东方去往欧洲的游轮上,在那段枯燥而又单调的日子里,因为同样出身清苦,同样具有孤独沉默的性格、同样的偏执、同样的不善言辞以及同样的兴趣和爱好,使得津野繁诚和董瀚良跨越了民族和语言、国籍之间的鸿沟,结下了深厚的友谊,成了一对可以与之推心置腹的知己。 两年后,津野繁诚和董瀚良在德国柏林警犬技术学校完成了学业,再次同船返回日本。金谷范三立即命令日本陆军步兵学校设置了军犬学专业,并安排津野繁诚担任军犬学教官。津野繁诚随后去了千叶县作草部,开始为日本陆军培养更多的军犬学人才。而董瀚良亦被日本警犬专科学校聘为教授,留在了东京工作,并且娶了在东京大学附属医院做护士的中国留学生佟韶雯为妻,翌年生下了大女儿昕静,第三年生下了小女儿昕莹,也算是过上了富足无忧、其乐融融的异邦生活。 津野繁诚的那两个哥哥吉野恭一郎和吉野恭二郎生性顽劣,学习成绩极差,尽管与熊本陆军地方幼年学校和陆军士官学校无缘,但长大之后也都陆续参加了陆军,在他们的亲舅舅金谷范三无微不至的关怀和提携下,竟也稳步高升,先后晋升为伍长和曹长。 或许是因为童年时期那段不堪回首的经历,津野繁诚成年以后还是非常孤僻,依旧不善于与人交往,因此在千叶县作草部几乎没有一个女人喜欢他,终身大事也一直没有得到解决。没有办法,他的母亲只好托人在丰后大野市朝地町的邻村犬饲町为他介绍了一个农民的女儿,逼他回去完婚,而他也只得遵从母命,但看到妻子过于粗鲁丑陋,在家里仅过了一个星期就返回了学校,即便妻子于次年生下了一个儿子,他也只是为之起了一个名字叫做津野弥之助,却以学校教学任务紧张为由并没有回去探望。另外,再加之他对吉野一家终究难以释怀,纵使过年和盂兰盆节也从不回家。 相反,由于和董瀚良脾性相投,津野繁诚始终把他当做了此生第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朋友。尽管二人自德国归来后就分在了不同的学校,但好在东京和千叶县毗邻,从日本陆军步兵学校到日本警犬专科学校相隔不远,坐车大约只需两个小时左右的路程,是以津野繁诚几乎每到星期天就会去找董瀚良叙旧,两人经常拿着鱼竿到东京湾海边钓鱼,坐上一艘雇来的小渔船,迎着温润而又腥咸的海风,一边吃着生鱼片,一边喝着清酒,简直快活逍遥,惬意至极。 当董瀚良和佟韶雯结为伉俪并且有了孩子以后,津野繁诚作为二人婚礼的见证人,更是成为了他们家里的常客,而昕静和昕莹又长得非常乖巧漂亮,很得津野繁诚的溺爱,每次到东京的时候,都要给她们买上一大包礼物。以至于昕静和昕莹每到星期天就念叨着津野叔叔,特别是昕莹,从小就尤其喜欢津野繁诚,有时候见不到津野叔叔还会大吵大闹呢,董瀚良也就顺水推舟,索性让昕莹将津野繁诚认作了义父。 光阴飞逝,日月如梭。在接下来的几个年头,董瀚良一家的日子过得悠闲而又幸福。当然,由于路途遥远,不便回国探亲,除了每个季度给父亲董仁寿寄回一些日元补贴家用之外,闲暇时间他做的最多的就是抚养自己的那两个可爱的女儿了。日子一天天地过去了,在他和太太无微不至的关怀下,昕静和昕莹也一天天的长高了。转眼间,昕静已经背上了书包,开始风雨无阻地到东京汤岛小学校读书了。 又过了两年,津野繁诚的儿子弥之助六岁了,却与昕莹同龄,也到了该上学的年纪(日本小学的入学年龄是六岁)。为了让他受到良好的教育,津野繁诚放了寒假之后破例返回了一趟大分县丰后大野市朝地町,将津野弥之助接到了东京,住在董瀚良的家里,让他和昕莹一起到东京汤岛小学校读书。自此,两家人亲亲热热,和和睦睦,成了中日民间友好交往的一段佳话。 ------------ 第四十四章 权力核心 十九世纪中叶,日本经过明治维新建立起了中央集权的近代天皇制国家之后,便开始奉行以军事为先导的军国主义道路和对外扩张的“大陆政策”。 明治初期近代天皇制初创,国家军制尚未定型,基本上采用军权从政主义,军权归属于政府。但在实际用兵时,往往派出“讨伐总督”负责军事指挥,出现了独立于政府以外的军事机关,显露了军权独立的端倪。后在日本元老山县有朋等人主持下,摹仿普鲁士,建立起直属于天皇分管军令大权的陆军参谋部,海军也分出相应的军令机关。军令大权被分立出来,只将军政大权归属于内阁。 于是,建立于一八七一年日本陆军也经历了如下一番变革——在其筹建之初,日本兵部省即设立了陆军参谋局。次年二月,根据太政官公告,兵部省拆分为海军省和陆军省,陆军参谋局改为陆军省参谋局。一八七三年四月一日,陆军省参谋局改称第六局,一八七四年二月二十二日又改回原状。一八七五年六月十八日改为陆军省直属机构,一八七八年十二月则改称陆军参谋本部,从陆军省中独立出来,实现了军事行政与军令的分离。 一八八 九年,日本颁布《大日本帝国宪法》,又以法律的形式确立了上述变化的新的军政关系。宪法规定,天皇总揽统帅权,并赋予军令长官“帷幄上奏权”——即凡有关军令事项,可以不经过内阁直接上奏天皇,由天皇裁决。这就是所谓的“统帅独立原则”。从法律角度来说,只有天皇能够管辖军部,但近代天皇制的特点是“廷政分离”,天皇不亲政,即使在御前会议上裁决争端,也多数是只听不答。所以,陆海军名义上直辖于天皇,实际上无所约束,自成中心,在天皇权威神圣光环中,军部显然已经成为明治宪政的“权力核心”。 同时,为了给陆军争取最大的利益,天皇还特地在政府内阁中设立了“陆相”一职,由陆军参谋本部指派现役军人担任,其主要任务是在政府中为陆军争预算和打压海军。当然,陆相是没有指挥权的,日本军队原则上由天皇直接指挥,政府、首相、陆相无权指挥陆军,否则叫“统帅权干犯”,意思是说军队属于天皇的“统帅权”的一部分,政府不能插手。 而实际上,天皇并不真的统帅军队,实际指挥陆军的是陆军参谋本部,指挥海军的是军令部。参谋总长是陆军参谋本部的最高长官,同时兼任天皇的幕僚长。参谋总长有时由皇族担任,而由皇族担任的参谋总长通常也不管事,那时候就由参谋次长来管军队。 在这种情况下,明眼人一眼就可以看出“陆相”实则是日本政局中最为重要的一颗棋子——就陆军而言,日本政府只负责招兵养兵,不负责训练和作战,真正指挥陆军行动的是陆军参谋本部。当陆军参谋本部和政府的观点相左时,陆军参谋本部就让陆相辞职,同时拒绝派遣任何现役军官出任陆相,而日本内阁也就只好因缺少陆相而被迫下台,从而造成日本政府不得不一直被参谋本部牵着鼻子走——因此,陆军参谋本部的一举一动完全可以左右日本政局,陆军参谋总长在某种程度上甚至可以说继天皇之后的第二号人物,而这也很可能就是日本政府频繁更迭的主要原因之一吧? 一** 四年八月一日,中日两国宣战,甲午战争全面爆发,最终清朝政府战败,不仅与日本签订了丧权辱国的《马关条约》,获得大量赔款以及原属中国的台湾、辽东半岛等土地,当时中国的附属国朝鲜亦被日本收入囊中。日本政府第一次在对外侵略中获得巨大利益,遂将赔款中多数用于进一步武装军队,从而使日军更加现代化。 一九〇〇年,中国爆发义和团运动。为镇压义和团并进一步加强对中国的侵略和掠夺,英、美、日、俄、法、德、意、奥于同年六月组成八国联军发动侵华战争,八月攻占北京。翌年九月,清政府被迫与诸列强签订了中国近代史上最屈辱的《辛丑条约》。列强通过该条约,不仅向清政府勒索四点五亿两白银,还附加了许多苛刻条件,其中一条就是外国军队可以驻扎于北京和从北京到山海关沿线的十二个战略要地。 实际上,早在《辛丑条约》签订前的四个月,日本政府就以“护侨”、“护路”为名宣布成立了“清国驻屯军”,任命大岛久直中将为第一任司令官,司令部设于天津海光寺,兵营分别设于海光寺和北平东交民巷,兵力部署于北平、天津、塘沽、秦皇岛、山海关等地。作为中国的首都,北平及其周围的战略要地,本来应该是中国最核心的守备区域,但这里却驻扎着日本和其他列强的庞大武装,这在今天来说是不可想象的,而在当年却是确凿无疑的事实。这支庞大的武装,犹如一只登堂入室的恶狼,对中国人民不仅是一种威胁,更是一种创深痛巨的民族耻辱。 一九〇四年二月,日本与俄国为了抢夺中国的东北和朝鲜,在中国满洲地区的土地上进行了一场日俄战争。战争爆发后,日本居然要求清政府在东北三省以外地区严守中立,坐视日俄两国在中国境内为争夺在中国的势力范围而厮杀,而腐败无能的清朝政府只得被迫宣布中立,甚至为这场战争专门划出了一块交战区。一九〇五年九月五日,日军取胜,日本完全取得了对南满(中国东北南部)的控制及稳固了对朝鲜的统治,关东州租借地(旅顺、大连)以及东清铁路长春以南段(后来的南满铁路)亦由日本掌管,日本为巩固其在中国东北南满地区的殖民统治,在辽阳成立了关东都督府,由陆军大将大岛义昌任总督,都督府内设陆军部,“关东军”自此开始在内满洲驻扎。 对俄作战的胜利,不仅使日本成为了近代第一个通过大规模战争打败欧洲白种人殖民者的黄种人国家,而且获得了广袤领土和丰厚经济利益以及世界的列强的尊敬,还大大地增强了日本的自信心。同时,所有这些因素又进一步刺激了日本扩张的野心。 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之后,日本又浑水摸鱼,乘势夺取了德国在中国青岛和太平洋中部的马绍尔群岛、马里亚纳群岛和加罗林群岛等殖民地,而这些地方除了可以提供源源不断的战略物资之外,无疑又将成为日本实行进一步扩张的前沿跳板。当然,日本仅用十几年的时间就取得如此骄人战绩,作为一手把持日本陆军的田中义一和宇垣一成可谓首当其冲,功不可没。 田中义一出生于一八六四年,山口县人,年轻时曾做过村公所杂役、小学教师。一八八三年十二月考入陆军士官学校,一八八六年任陆军少尉,一八 九二年二十九岁时从陆军大学第八期毕业,佩中尉衔。这与当时军界的许多同龄人相比,他的起步未免比较晚了一些。但其步入军界后,却在历次对外侵略战争及整建军队中屡屡展露奇才,并依靠其特有的钻营之道,博得同出一乡的长州藩军阀首领山县有朋和桂太郎的赏识,官运亨通,成为长州藩军阀的嫡系继承人。历任第一师团参谋、第二旅团长、陆军省军务局长,主持修改制订了《部队内务书》、《步兵操典》、《辎重兵操典》、《陆军教育令》、《陆军补充令》等重要军规。一九一二年十二月,他秉承山县有朋的旨意,协助陆军参谋总长上原勇作陆军相,以扩充军备、增设两个师团的方案成功地搞垮了第二次西园寺内阁。一九一八年,原敬内阁成立后,山县有朋推荐他入阁担任陆相,期间发生了俄罗斯尼克拉耶夫斯克港日本领事馆遭袭击,七百多名日本人被杀害的事件。在野党攻击陆军应对此次事件负责,他还以参谋次长身份策划指导了向西伯利亚出兵。一九二一年十一月首相原敬遇刺后,高桥是清接任首相,陆相换成了山梨半造,但仅仅过了七个月,他又在第二次山本权兵卫内阁再次出任陆相,并晋升为大将,获男爵爵位,被列入华族(日本明治维新之后因确立“华族制度”而出现的贵族阶层),毫无争议地奠定了其在军政两界不可撼动的重要地位。 宇垣一成生于一八六八年,日本冈山县人,农民宇垣杢右卫门第五子,原名宇垣杢次。一八 九〇年七月毕业于陆军士官学校第一期步兵科,一九〇〇年十二月毕业于陆军大学校第十四期。历任近卫步兵第二联队小队长、第三十三联队中队长、陆军参谋本部出仕、陆军参谋本部部员、参谋本部总务部员、教育总监部课员,教育总监部第一课长、陆军省军务局军事课长、步兵第六联队长。一九一五年八月晋升陆军少将,又任陆军步兵学校校长、参谋本部第一部长兼参谋本部总务部长、陆大校长、教育总监本部长等职。一九二三年继白川义则成为陆军参谋本部次官,同年被任命为清浦奎吾内阁陆相,一度达到了其权利的巅峰。 宇垣一成有个外号,叫做“政界的惑星”。他小学毕业后即在母校当代课老师,十四岁就通过了教员资格考试成为了正式教员,十六岁居然当上了小学校长。但为了实现成为军人的梦想,他还是到东京进入了日本陆军士官学校,后来又考上了陆军大学第十四期并且毕业的时候还是“军刀组”之一。而所谓“军刀组”,又称“恩赐组”,是指日本陆军大学每一届毕业生中成绩为前六名的学生,因这六名毕业生均能获得天皇御赐的军刀而得名,日后一般都会有较好的发展。在其出道之初,日本陆军分为萨摩藩军阀和长州藩军阀两派,并且正斗得你死我活,他巧妙利用两派的势力青云直上,不久便成为大正末年陆军的中心人物。 一九一一年九月,宇垣一成在军务局长田中义一的领导下任军事课长,直接参与了搞垮第二次西园寺内阁活动,从而在军内崭露头角。之后,他多次和田中义一搭档,联手控制日本陆军。一九一六年七月,他在田中义一的推荐下出任陆军参谋本部第一部(作战部)部长。而在一九二三年的山本权兵卫内阁中,田中是陆军参谋总长,他是陆军次官。翌年,还是在田中推荐下,他终于熬到了出头之日,开始担任清浦内阁陆相一职。更为难能可贵的是在此后长达五年的时间里,他又相继担任了加藤高明内阁、若槻礼次郎内阁和滨口内阁陆的相达,竟然稳坐钓鱼台,始终在这个陆军最有影响力的职务上屹立不倒,端的驾驭有术,堪称一奇。 ------------ 第四十五章 委以重任 当然,跟在别人的屁股后面终究是不会有什么出息的,“宁当鸡头,不做凤尾”或许是每一个政治家最大的梦想。宇垣一成身居高位多年,手下追随者众多,在其侍奉田中义一的同时,亦不忘扶持和培植自己的势力。特别到了一九二五年年初,被人普遍认为会成为元帅的田中义一突然退出现役,准备去政界谋取更大的发展,宇垣一成再无忌惮,遂脱胎于长州藩军阀自立山头,号称“宇垣派阀”,因其脱胎于长州藩军阀却没有长州藩军阀那样严格的出身限制,又被称为“准长派”,所以也就更加人才济济,悍将如云,而他最为看好的两个人物则是其一手提拔起来的来自九州大分县的金谷范三和南次郎。 九州地方出身的军人基本属于萨摩藩军阀,而大分县却是个例外,这个地方的军人大都加入了长州藩军阀,而后又顺理成章地加入了“宇垣派阀”。金谷范三在为津野繁诚指出了一条以军犬学教育为主的比较中庸的发展路线之后,他自己却随着其主子宇垣一成的飞黄腾达而鸡犬升天,仕途猛进,大有“长江后浪推前浪,世上新人赶旧人”的架势。 当津野繁诚和董瀚良留学德国期间,根据宇垣一成的安排,金谷范三曾经短暂地离开过陆军参谋本部,出任步兵第五十七联队长,五个月之后又进入陆军参谋本部任作战课长。一九一八年六月十日晋升陆军少将,翌年被派往中国华北任日本中国驻屯军司令官(日本已于一九一二年将“清国驻屯军”改名为“中国驻屯军”),而由于一些极为特殊的原因,使得这段任期的时间相对较长一些,直至一九二五年一月二十五日,他才回到了日本,任陆军参谋本部第一部长一职。 原来,早在大正初年,宇垣一成就表示“要有大的策划”以实现他的“多年的抱负”。他还在《中国时局对策》中写道:“必须以不成文的国策为基准,倾注全力,使日本在中国的权益得到比今天更大的发展。不管发生什么情况,在满蒙的特殊地位绝不允许有丝毫的损害。必要的话,应该全面出兵,当机立断。”显然,宇垣一成的最终希望就是侵略中国,最大限度的实现向外扩张。 而金谷范三这次到中国任职,其实还身负另外一项重要使命,那就是组织人员对中国东北三省进行秘密侦察,刺探和搜集情报,了解各省的政治、军事、经济、地理、风土人情等等,为下一步实现宇垣一成“多年的抱负”做好前期的准备。几年下来,金谷范三不仅对中国东北三省的军事情况了如指掌,对于地理形胜、山川河谷更是烂记于胸,甚至“比中国人自己更清楚地知道每一省可以抽调多少人出来作战”。此外,他还命令部队绘制了大量的军用地形图,对朝鲜、东北三省以及山东半岛等地详细勘察,把每一个乡镇、每一处村落、每一条道路、每一座小丘甚至每一口水井,都标注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回到日本陆军参谋本部之后,金谷范三立即将制定的侵略中国东北的初步作战方案向宇垣一成进行了汇报。宇垣一成见状大喜,当然,此时以“宇垣派阀”的力量根本不可能左右天皇即刻向中国东北出兵,便随即与正在谋任首相的田中义一密谈,决定在近几年将极力挑起这场战争,同时命令金谷范三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提前做好各项准备工作。 金谷范三知道此时的中国经过辛亥革命之后已经今非昔比,不仅清朝政府灰飞烟灭,人民日渐觉醒,连年的军阀混战也使部队有了更大的战斗力,日本再也不可能像甲午战争、八国联军侵华战争、日俄战争等等那样捡到便宜,双方一旦开战,难免要遭到中国军队的顽强抵抗,遂在加紧备战,成了宇垣一成的侵略中国东北计划的坚定的执行者。 在加紧制造坚船利炮的同时,金谷范三也没有忘记在德国曾经见过的德军军犬部队,原来他一向虽然喜欢军犬,对军犬也有一定的研究。而经过这些年的发展,德国牧羊犬早已蜚声海外,被输送到了世界各地,几乎每个国家都将其当做了军犬的首先,同时他注意到中国的部队中也出现了德国牧羊犬的身影。既然中日双方的军犬均为同一犬种,那么在战场上获胜的几率必定各占一半。 如何才能确保在军犬方面取得完胜呢?素来崇尚武士道精神的金谷范三最不能容忍的就是不忠和背叛,但德国牧羊犬天生就是“见面熟”,往往项脖一套就是新主人,简直就像是一个毫无主见的奴隶,一旦离开了人的操纵,就变成了一个呆瓜傻鸟,甚至沦为敌人的帮凶。而要改进上述缺陷,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繁育出比德国牧羊犬更加凶猛忠勇的军犬! “比德国牧羊犬更加凶猛忠勇的军犬?”金谷范三一开始也被自己的这个大胆的想法吓了一跳,因为毕竟德国牧羊犬的名头太响亮了,要将其超越几乎是不可能的。但他一向性格坚强,从不服输,并且认为越难的事情越有挑战性,更何况他还有一个被称作“乌天狗”和“狗司令”的“外甥”,而此时的津野繁诚俨然已是日本军犬学领域的领军人物,便随即将日本陆军步兵学校校长林弥三吉少将以及津野繁诚邀至日本陆军参谋本部,向二人面授机宜,说明了日本很可能将于最近几年对中国东北发起侵略战争,然后委以重任,命令他们务必在较短的时间内繁育出一种新型军犬,不仅要比德国牧羊犬强悍,而且必须达到“能吃人”的标准,并且要求在五年之内有所建树。但津野繁诚认为这个时间无论如何也不能有所进展,在他的一再坚持下,金谷范三最终又延长了一年。 日本陆军步兵学校直属日本陆军参谋本部所辖,一应经费拨放以及管理人员任免均由日本陆军参谋本部负责,而金谷范三此时恰恰是林弥三吉的顶头上司。回到日本陆军步兵学校之后,林弥三吉当然不敢怠慢,立即成立了军犬课研究所,任命津野繁诚为研究主任,并且打算聘请全日本最著名的军犬及警犬学专家,组建一支庞大的研发团队,以负责新型军犬的繁育改良工作。 津野繁诚深知这个任务极其艰巨,想那德国育犬家史蒂芬尼斯与马艾尔先生历经十二年寒暑,进行过无数次的配种试验,才得以成功地培育出了令世界为之震惊的德国牧羊犬,如今金谷范三却凭空让自己对其进行改良,这就如同给达芬奇的著名的《蒙娜丽莎》加上一顶帽子一般,其困难程度可想而知。 怎样才能在六年之内完成这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呢?津野繁诚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自己最好的朋友董瀚良,但繁育新型军犬毕竟属于军事机密,而董瀚良又是中国人,再说繁育新型军犬的目的又是为了侵略中国,倘若让他加入日本陆军步兵学校军犬课研究所,万一造成不利的后果,自己又如何能够担待得起?思之再三,只得请林弥三吉定夺,倘若日后真的出了岔子,也可以找到一个替罪羊。 军犬学一直为日本陆军步兵学校聊以自傲的热门专业,林弥三吉虽然担任该校校长的时间不长,对这一领域也有了一定的了解,当然亦曾听说过董瀚良的大名。如今听到津野繁诚的提议,心中颇有同感,认为将其招入麾下几乎是再合适不过的了,因为他和津野繁诚既是同窗好友,又是学科泰斗,如果在一起工作,势必珠联璧合,相得益彰,发挥出更大的作用。 不可否认,由于幕府时代的封建传统,使得日本陆军自从诞生之日起便堕入了派阀相斗、权力纷争的怪圈,并且随着时代的发展愈演愈烈,惊心动魄,往往稍有不慎,即可身败名裂,万劫不复。林弥三吉之所以能够晋升少将并且爬到了目前的这个位置,没有处心积虑的城府和阴险狡诈的性格显然是难以做到的。而改良军犬的任务虽然紧迫,他最先考虑到的还是明哲保身,生怕因为用人失察担当责任,遂缜密地酝酿了几个比较苛刻的条件,决定对董瀚良试探一番。 于是,第二天上午,林弥三吉就在津野繁诚的陪伴下专程来到东京,征得日本警犬专科学校校长犬养浅三郎的同意,在该校的小会议室里拜会了董瀚良,首先向其阐明日本陆军步兵学校即将成立军犬课研究所的情况和此行的意图,接着又旁敲侧击,询问他对日本陆军以及中国政府的看法,得知他对国内军阀混战的格局亦深恶痛绝,方才许以日本人平均工资三倍的高薪,邀请其加入新型军犬的研发团队,并承诺让他担任军犬课研究所的副研究主任。 董瀚良虽然生性 爱狗,却一直认为应该应用于和平的目的,而对于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大量出现的军犬,他亦看做是对这种与人类对亲密的动物的极大的侮辱。不过,出于对本专业的热爱,再说改良犬种也是一个极富挑战性的课题,特别对于堪称至臻完美的德国牧羊犬而言,则简直是不可逾越的巅峰,这对董瀚良无疑具有不可遏制的诱惑力,甚至已经远远超出了其工作本身。 然而,就在董瀚良沉思良久,终于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即将同意加入日本陆军步兵学校军犬课研究所的时候,林弥三吉却突然亮出了最后一张底牌――要求董瀚良必须加入日本国籍,并且保证在新型军犬研究成功之前,永远不得离开日本。 在最后一刻,董瀚良终于彻底认清了日本陆军改良犬种的真实目的,他认为林弥三吉之所以强迫自己加入日本国籍,其侵略的目标很可能就是中国。而一旦自己助纣为虐,则不仅有愧于自己的国家,也必将留下千古骂名,是以便委婉地表示要考虑一下,等三天以后再给予答复。林弥三吉不便逼之太急,也就只好和津野繁诚返回了千叶县日本陆军步兵学校。 ------------ 第四十六章 丧心病狂 当天晚上,董瀚良彻夜未眠,和妻子佟韶雯商量了一宿,觉得日本军方既然已经向自己透露了改良军犬的计划,为了防止机密外泄,很可能会采取某些强制措施,使自己部分或者完全失去自由,甚至不排除杀人灭口的可能。 另外,从日本国内的现状来看,大正天皇重病,皇太子裕仁开始摄政,主持大局,便开始穷兵黩武,疯狂地扩充军力,一些狂热的军国主人分子也更加得势。而大权在握、踌躇满志的田中义一也出人意料地辞去了日本陆军所有的职务,加入了由伊藤博文于一九〇〇年创立的代表日本封建地主和财阀政客利益并受三井财阀直接支持的“立宪政友会”,接替高桥是清就任第五任总裁,其目的绝对不会是仅仅想当政党党魁这么简单,因为当时日本已经实行“内阁君主立宪制”(议会制),他很可能是以迂为直,以患为利,意在谋取首相一职。而一旦让这个残暴恶毒的日本军国主义的头目执掌政局,其侵华之心昭然若揭,必定会积极推行对华侵略政策,一场针对中国的浩劫势必不可避免…… 由此,董瀚良想到倘若日本陆军步兵学校军犬课研究所将新型军犬繁育成功之后,必会大量使用于中国战场,则中国军队必定吃亏,如何提前应对呢?唯有繁育改良更加凶悍地军犬方能应对,同时为了给中国国民政府以提醒,他虽然身在日本,但依然难忘故土,特别在民族大义面前,在华夏面临危难之际,他毅然决定立即回国,一来向国民政府示警,而来担当军犬的改良任务,以应对日军的进攻。 同时,又因两个女儿尚且年幼,再说此次回国不知道能付顺利,即便能否被国民政府接纳还无从知晓,便决定由佟韶雯带着两个女儿继续留在日本,而他则伪造了一封信件,以父亲病重为由向饭田浅三郎告假,并且从日本警犬专科学校抱了一条德国牧羊犬幼犬,夹在旅行包里带回了国内,企图向国民政府示警并研发新型军犬以对抗日军。 转眼到了第三天,为了表示日本陆军步兵学校“思贤若渴”的诚意,林弥三吉又再一次亲自陪着津野繁诚来到了日本警犬专科学校,却并没有见到董瀚良的身影,向饭田浅三郎一打听,却愕然得悉董瀚良已经请假回国,料到他所持的信件以及父亲病重的说法必为托词,其真实意图很可能是不愿意为日本陆军所用,甚至还有可能是回国向中国政府报信。 在此之前,林弥三吉一直没有将那些在日本工作的中国人看在眼里,他认为那些中国人大多都是对国内当局不满或者贪图日本赚钱方便以及安逸的生活环境,一般很少有人具有爱国精神,要不然他们也不会背井离乡漂泊海外,所以对董瀚良给出了比日本人平均工资高两倍的高薪以及日本陆军步兵学校军犬课研究所副研究主任之后,就放心地回到千叶县等候消息去了,而今突然发现高官厚禄仍旧没有能够使之心动,当即就有些慌了手脚,也深怪自己大意失荆州,没有及时做好预防措施。 不过,当林弥三吉跟着津野繁诚来到董瀚良的家中,看到董瀚良的妻子佟韶雯和两个女儿尚且留在日本,林弥三吉方才感到稍稍放心了一些,却又生怕事态进一步恶化,如果董瀚良的家眷也随后神不知鬼不觉地返回中国,则势必无法对之形成牵制,于是便赶紧将这个情况向陆军参谋本部进行了汇报。 金谷范三长期混迹于军界,之前自然不会对董瀚良有所耳闻,听说他是一位来自中国的和津野繁诚齐名的警犬学专家,竟然在受到日本陆军步兵学校军犬课研究所聘请的时候匆匆回国,认为他回到国内万一将日本陆军即将研发新型军犬的消息泄露出去或者同样为国民政府繁育新型军犬,很可能日后会成为日本陆军的一个劲敌,顿时拍案而起,指着林弥三吉和津野繁诚的鼻子将二人痛骂了一顿,并随即做出了以下部署: 其一,为了吸引董瀚良主动返回日本,目前千万不能惊动他的家眷,只可派出人员暗中监视,以防她们偷偷出境与之团聚; 其二,给东京中央邮便局发函,要求该局密切注意董瀚良的家眷与外界的联系,但凡发现有从中国寄给东京大学附属医院佟韶雯的信件,务必直接扣留并送往日本陆军步兵学校,由林弥三吉亲自审查,试图从中发现董瀚良的动向; 其三,致电目前正驻留于上海专门从事情报收集工作的陆军参谋本部部员真崎道武,命其留意董瀚良的行踪,必要时可以到他的老家湖州长兴县下箬寺乡陈塘村去实地打探一下,看看他的父亲是否病危,董瀚良是否真的回到了家中; 同时,金谷范三亦将这一重大失误迁怒于津野繁诚的过于注重友情而疏于防范,竟然没有发现董瀚良内心浓厚而又坚定的爱国情结,导致将日本陆军的机密大事贸然相告,遂对其严加呵斥,并要求他一定要分清立场,以大日本帝国的利益为重,进行通盘考虑之后,再做出谨慎抉择。 津野繁诚虽然和董瀚良的私交很不错,但他毕竟十五岁就考上了熊本陆军地方幼年学校,而“学生就是天皇陛下的貔貅”——换句话说,一旦进入了幼年学校,就得时刻做为天皇献出生命的准备——这是每个学生入校后领受的第一条也是最重要的教诲,对于当时懵懵懂懂的他来说,其所产生的根深蒂固的效果足以影响一生。长大后,他又进入日本陆军士官学校第十七期,进一步增强了武士道精神和对天皇的愚忠思想,早已把自己塑造成了一个顽固的军国主义者,为了大日本帝国,他连生命都毫不足惜,又怎么会在乎一个异国的朋友呢? 事到如今,在有关大和民族的大是大非面前,特别是因为“交友不慎”又引起了自己一向尊敬崇拜并且视之为人生楷模的金谷范三的质疑,津野繁诚知道眼下已经到了该与董瀚良分道扬镳的时候,便只顾在其主子面前讨好,哪里还有丝毫人性可言,当即眉头一皱,想起董瀚良的那两个活泼可爱的女儿,而自己又是昕莹的义父,很快就有了一个长远而又恶毒的计划,连忙对金谷范三说道:“董瀚良虽然回到中国去了,但他的女儿还在,并且他的小女儿昕莹又最听我的话,只要从小加以调 教,将其变成天皇的拥戴者,等她长大之后,不仅可以为大日本帝国出力,还可以派到董瀚良的身边充当间谍,而假如董瀚良又恰逢得以高升的话,则必定能够源源不断地提供大量中国的情报。” “到了那个时候,”津野繁诚阴笑了几声,继续说道,“我们就坐看他们父女争斗,自相残杀,岂不美哉?” 反间计是日本幕府时代经常采用的计谋,在中国古代也不乏运用这条计策取胜的战例,《孙子兵法?用间篇》曰:“故用间有五:有因间,有内间,有反间,有死间,有生间。”又曰:“故三军之事,莫亲于间,赏莫厚于间,事莫密于间。”历来的谋略家,在与强敌交战的时候,往往会迂回地利用反间计离间敌人,分化敌人的力量,借对方之力除掉敌人,最终达到制敌于死地的目的。 不过,反间计尽管在很多时候能够起到其他计策所无法企及的出奇制胜的效果,也应该注重使用的方法,绝对不能不择手段甚至丧心病狂、灭绝人性地一味滥用,所以孙武又在书中叮嘱道:“非圣贤不能用间,非仁义不能使间,非微妙不能得间之实”,也就是说的这个道理。 但对于金谷范三和津野繁诚这些狂热的军国主义分子来说,长期的洗脑般的教育已经彻底泯灭了他们的良知,他们的心中只有极度扩张的欲壑难填的侵略欲望,哪里还曾有半点羞耻地考虑到他们正在讨论并且即将加以残害的对象只是一个六岁左右的天真烂漫的小女孩! “哟西,以其女攻其父,不仅可以避免引起中国方面的怀疑,即便身份暴露了,董瀚良也不忍下手将其除掉,将来仍然能够活着回来报信,实乃一招大大的好棋!”津野繁诚的这番苦心没有白费,当即赢得了金谷范三的信任和赞赏,不禁连连点头,马上命令由其负责实行,而等到昕莹长大成人,这条计策果真对董瀚良造成了几乎致命的打击——当然,这是后话,目前暂且不提。 ------------ 第四十七章 德国牧羊犬的缺陷 由于“乌天狗”和“狗司令”的名头实在过于响亮,造就了津野繁诚在日本的军犬界和警犬界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领袖地位,并且每一个业内人士几乎都以成为他的学生在他的身边工作为荣。因此,接到了金谷范三的命令之后,用了短短不到半个月的工夫,他就于全国范围内召集了十几位军犬学和警犬学专家,齐聚日本陆军步兵学校军犬课研究所,又挑选了几个学习成绩比较优秀的学生,组成了一支技术领先、实力雄厚、堪称全日本一流的军犬研发队伍。 日本陆军步兵学校原本就有军犬学专业,犬场之中不乏包括德国牧羊犬、比利时牧羊犬(在中国叫马里努阿犬)、罗威纳犬、拉布拉多犬、血提犬、杜伯文犬等在内的几乎世界上所有的名贵犬种,但对于繁育新型军犬来说,仅有这些显然是远远不够的,津野繁诚又一边在日本陆军步兵学校犬场以北大兴土木,建造了一批高规格的凉棚、犬舍、狗圈以及伙房、研究所办公室、研发人员的宿舍等设施,一边安排下属奔赴日本各地,搜罗了许多日本土的秋田犬、甲斐犬、纪州犬、四国犬、北海道犬,还有一些即将濒临灭绝的秩父犬、前田犬、椎叶犬、山假屋犬等珍稀犬种。之后,诸如亲犬筛选、分组登记以及杂交育种等各项工作亦紧锣密鼓、有条不紊地随之展开。 当然,日本陆军步兵学校军犬课研究所的每一个成员都是军犬学和警犬学方面的拔尖人才,他们的心里都很清楚,德国牧羊犬系德国著名的育犬家史蒂芬尼斯与马艾尔先生从德国古老的牧羊犬――艾尔沙奇亚犬改良而成。戎马出身的冯斯蒂法尼茨当时梦想着能够培育出一种既不咄咄逼人,又不胆怯怕生的犬。他首先在蓝图上描绘出了心目中的德国牧羊犬的形象,然后才用多种优良犬进行配种,经过无数次试验,直至达到理想的原型为止。而德国牧羊犬自诞生之日起,便以其体型高大,外观威猛,并且具备极强的工作能力,被德国各地普遍做为牧羊犬使用。又因它们动作敏捷、易于驯练,还经常被部署各种任务。特别于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被德军募集,做为军犬随军使用,其在战场上的完美表现,无疑已经成为世界公认的最优秀的犬种之一。迄今为止,几乎无人能够指出它的任何缺陷,也从未有人说过有对之进行改良的必要。 如今金谷范三却异想天开,竟然命令日本陆军步兵学校军犬课研究所繁育出一种比德国牧羊犬更加优秀的军用犬,并且时间又非常紧迫,如果另起炉灶显然是不可能的,那么唯一的捷径或许就是站在当今世界最高的起点上,直接对德国牧羊犬进行犬种改良。而所谓“犬种改良”,是指去掉原来犬种的某些缺陷,使之更适合要求。也就是说,要达到繁育新型军犬的目的,就必须首先找出德国牧羊犬的缺陷,然后再有针对性地进行弥补。倘若连这一点都做不到,则势必如同在原始森林里面迷失了方向,即使付出再多的努力,也只会在原地徘徊,到最后往往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但随后的问题又接踵而至――纯种的德国牧羊犬都从德国进口,加上高昂的运费,一般都身价不菲,所以地位非常尊贵,头上始终顶着耀眼的光环,在每一个人的眼里几乎都是完美的化身,怎样才能找出它的不足之处呢? 不过,这也难不倒津野繁诚,便索性发动那些警犬学和军犬学的专家们“鸡蛋里面挑骨头”,要求每人必须在纸条上写出德国牧羊犬的三项缺陷,最后一汇总,却发现有两项竟然出奇的一致,那就是――其一:德国牧羊犬的脾性过于温和,不够狂暴和凶残,至少达不到金谷范三所要求的“能吃人”的标准;其二,德国牧羊犬的体型仍旧略显偏小,倘若在巨大一些,或许会拥有更大的杀伤力。至于第三项,则形形色 色,五花八门,几乎说什么的都有,譬如叫声低沉、后腿较短、被毛过长、耐力不够持久等等,认同度较高的是其毛色比较鲜亮,隐蔽效果较差,特别其头部那些斑驳的黄色,在某些时候的确很容易暴露目标。 唯有日本陆军野战炮兵学校军犬学教官永井和一郎的观点与众不同,他的纸条上只写了一项:“后胯下塌。” “永井君,你为何只写了一项?”津野繁诚不解地问道。 “我认为其他的都不能算作德国牧羊犬的缺陷,唯有我写的这一项才是足以致命的,应该引起大家的足够重视。”永井和一郎满脸自负地说道。 “为什么?”津野繁诚最初见到德国牧羊犬的时候,也发现其后胯有些向下倾斜,就像被挂上了一块沉重的砖头一样,当时也觉得有点儿别扭,但习惯成自然,过了一段时间之后,就彻底改变了内心的看法,不仅认为这种态势甚是美观,还有一种蓄意待发、箭在弦上的意味呢。 “我在进入日本陆军野战炮兵学校当军犬学教官之前,曾经相当医生,还学过解剖学。”永井和一郎解释道,“而就在去年冬天,我们学校的两条大龄德国牧羊犬突然发病,大腿骨从骨盆的关节处脱了出来,并且患了严重的炎症,走路时拖着跨,一瘸一拐的,样子非常痛苦。虽经治疗,也不见好转。过了大约两个月,就先后死去了。我随后进行了解剖,发现德国牧羊犬存在着一个先天性的缺陷,那就是由于后胯下塌而使大腿骨和骨盆的关节处不能很好的吻合。这种毛病可能在小时候没有任何症状,而以后到了大龄就会突然出现。而一旦军犬到了这种地步,就不得不提前退役,甚至会因为并发症而丧失生命。” “或许那两条大龄德国牧羊犬是因为别的原因才会出现此类问题,”日本陆军工兵学校的军犬学教官川村恒夫却恰恰与永井和一郎意见相左,“我倒觉得德国牧羊犬下塌的后胯就像是一个助跑器,还有帮助其在瞬间快速发力推进的作用呢!” “正因如此――”永井和一郎赶紧接上了话茬,“德国牧羊犬的身体支撑主要由后胯承担,更加容易关节生病。同时,由于德国牧羊犬近似于畸形的后胯结构,使其整体的协调性和耐力都大大的打了折扣,如果能够对这个缺陷进行改良,则必定迎来一个意想不到的飞跃!” 日本陆军步兵学校虽然于一九一七年首先设立了军犬学专业并且聘任津野繁诚担任教官,但那时的德国牧羊犬更加昂贵,在津野繁诚的建议下,就从德国购买了血统纯正并且价格较低的德国牧羊犬幼犬。那些德国牧羊犬幼犬很快长大,并且又繁育了不少军犬,前些年一直表现不错。不过,随着日本陆军步兵学校的学生一期一期地毕业,那些最早购买的德国牧羊犬也逐渐变老,直到上个月初,津野繁诚才发现有一条大龄德国牧羊犬前天还活蹦乱跳的,一夜之间就后腿残疾,几乎完全瘫痪,可检查了一下又不是“犬瘟热”等疫病发作。由于他对医学和解剖学一窍不通,还以为那条大龄德国牧羊犬的突然发病是驯练过度长期积累的结果,也就没有在意。 如今听到永井和一郎从专业知识方面讲述了关于对德国牧羊犬先天性后胯下塌的解释,津野繁诚顿时恍然大悟,当即发现了德国牧羊犬最为致命的缺陷,也终于找到了这次繁育新型军犬任务的突破口。 于是,针对德国牧羊犬的以上缺陷,津野繁诚将日本陆军步兵学校军犬课研究所分成了四个研发小组,从脾性、体型、毛色、后胯方面进行试验攻关,采用系谱选择法、外貌选择法、后裔选择法等技术精选各种亲本犬种与德国牧羊犬杂交,而他则总揽全局,以总设计师的姿态统筹协调德国牧羊犬的改良工作。 四年的时光匆匆流逝,在永井和一郎和川村恒夫等全体军犬学、警犬学专家的共同努力下,日本陆军步兵学校军犬课研究所果然成绩显著。而津野繁诚更是身体力行,一心扑在了新型军犬的研发繁育工作上,总算得到了一些较好的犬种,那些在犬舍北侧的狗圈里面放养的成年犬,都是这几年以德国牧羊犬为母本繁育的世界独一无二的新型犬种。 其中,癸丑字号犬的体型最为巨大,乃是使用日本本土几种体型较大的土狗与德国牧羊犬与杂交选育而成,几乎为当时世界上最大的犬种。壬寅号犬浑身雪白色,乙卯字号犬却是纯黑色,这两种均为在改善德国牧羊犬的毛色的过程中无意间选育出的观赏性很强的珍稀犬种,具有较大的经济价值。 津野繁诚特别看好的是丙戌字号犬,系专门为改良德国牧羊犬的后胯缺陷而由其亲自操刀主持的研发项目。因为比利时牧羊犬有着与德国牧羊犬极为相似的外表,并且具有德国牧羊犬不少的传统特性,包括直立的耳朵和不惧怕枪声等等,却没有后胯缺陷的弊病,他便首先用比利时牧羊犬和德国牧羊犬杂交,然后再精心挑选性格最为凶猛的日本秋田犬与之配种试验,终于繁育出了这一不伦不类的犬种,其优点是完全去掉了德国牧羊犬的后胯缺陷,性格也比较凶残,令人遗憾的是毫无等级观念,不易驯教,并且毛色亦不如人意,这始终成了他的一块心病。 ------------ 第四十八章 无肉不食 晚风又起,暮色愈浓。 随着暗夜的临近,天边最后一抹霞光也被连绵起伏的山峦缓缓吞噬,那些渐渐模糊的凉棚、犬舍以及狗圈也都随着四周摇曳的樱花树和日本陆军步兵学校的校本部、分校、小教场、大操场、靶场、犬场以及军犬课研究所一起堙没在了虚无缥缈的暮霭里。 由于丙戌字号犬在性格和毛色等方面存在着明显的缺陷,并且这部分成年犬也到了发情期,津野繁诚却始终没有找到合适的犬种对之进行改良,最近一直坐卧不宁,寝食难安。而昨天又到了一年一度的盂兰盆节盆休日,他给日本陆军步兵学校军犬课研究所的全体人员都放了假,只留下了最得意的三个学生与自己一起值班并继续进行研究工作。 其中,那个小个子叫做渡边龟藏,来自九州鹿儿岛,生于一九〇五年,屠夫渡边庄助的第三个儿子,参加日本陆军之前曾经在家乡短暂地继承过父业,虽然他的体型比较矮小,却脾气狂躁,生性好斗,或许因为那段每天都要至少杀上两头大肥猪的经历,其骨子里越发积淀了一股暴戾之气,即便再凶再恶的劣犬,见了他也得老老实实,服服帖帖,竟然特别适合于驯练军犬,往往别人一个月才能完成的驯练科目,他只需十几天即可完成,而这或许就是“狗怕恶人”的最好的诠释吧。 那个胖子叫做寺内久寿马,出生于关西地区鸟取县一个地主家庭,其祖上省吃俭用,购置了良田无数,而他作为家中的独子,却自幼被父母百般娇惯,养成了任性自大、唯我独尊的性格。因为一向喜欢牵狗驾鹰,行围射猎,在驯狗方面颇有心得,三年前应征服役,听说日本陆军步兵学校军犬学专业办得最为出色,遂投至津野繁诚门下,没想到竟然轻车熟路,很快就成了个中高手。 那个戴着眼镜的年轻人则叫做稻垣保春野,山形县人,今年三十五岁,杂货铺老板稻垣守成长子,曾就读于山形县中学校,学习一直成绩名列前茅,考上大学的希望很大,原本应该有个不错的前途。但因家中的兄弟姊妹共有七个,父母供应不起,为了寻条出路,中学毕业后,他便主动放弃学业,参加了日本陆军,于一九一七年进入日本陆军步兵学校军犬学专业第一期学习。由于他头脑聪明,接受知识很快,不久即成为津野繁诚的左膀右臂,毕业后也被留校担任教官,后来又进入了军犬课研究所,又被任命为副研究主任,俨然已是仅次于津野繁诚的第二号人物。 自从日本陆军步兵学校遵照金谷范三的指示设置了军犬学专业并且聘请津野繁诚为军犬学教官以来,迄今已经连续开办了十二期,为日本陆军输送了一千多名军犬学人才。他们其中的大部分人员都在部队表现良好,成了军犬学方面的领军人物,有的还多次在救援、侦破、搜捕逃犯中因出色地完成任务而立功受奖,事实证明金谷范三的眼光没错,这一新兴的军种正在潜移默化地以其独特的工作性质为日本陆军的发展壮大发挥着越来越重要的不可替代的作用。 当然,所有这些成绩的取得与津野繁诚密不可分,为此,他也多次受到日本陆军本部的嘉奖和表彰,并且已在去年十二月十五日晋升为陆军少佐。但随着地位的提高,他却并没有丝毫松懈,仍旧事必躬亲,不论遇到什么情况,几乎每天就要带领着他的学生们亲自给所有的犬只喂食,这一方面有助于观察那些新型军犬的成长状况并且测试、记录一些比较关键的数据,另一方面也可以尽可能地培养与它们之间的感情,为日后进一步改良犬种打好基础。 今天是八月十三日,盂兰盆节正式开始的第一天,也就是日本民间所说的“迎盆”的日子。而到了眼下这个时候,漂泊在外的游子大多已经风尘仆仆地回到了故乡,家家户户都在自己的大门口挂上了花花绿绿的彩条,上面写着“祖先代代”、“山川”、“南无阿弥陀佛”等字样,然后纷纷赶往祖先的墓地,烧香祈祷,点燃从家里带去的纸灯笼里的蜡烛(迎魂火),并且弯下腰去,口中呼唤着祖先,做出背人的动作,意喻将祖先的灵魂回家,放进事先设好的魂龛。接着,即进入“中盆”环节——在用竹竿和蒲草席搭成祭祀台上摆放各种供品,点上香烛,倒上茗茶,祭奠祖先。之后,全家人便围坐在一起,有说有笑地吃着团圆饭,沉浸在欢聚一堂、与祖先同乐的氛围之中。 此刻,既然已经将犬舍和狗圈里的犬只全部投喂完毕,并且看到情况一切正常,接下来津野繁诚等人也该解决他们自己的肚子问题了。若在以往,他们会直接走到南面的梳盥洗室洗洗手,清洁一下个人卫生,然后换上鞋子到旁边的食堂就餐,顺便聊一聊当天的工作和生活中的奇闻趣事,再喝上几杯日本清酒,但眼下食堂的工作人员也都已经放假回家,要吃上一顿可口的饭菜显然是不可能的了。 于是,津野繁诚等人随即提着空空如也的大铁桶和竹笼回到了日本步兵学校军犬课研究所南侧的那排平房之中,将大铁桶和竹笼放进库房,然后走进盥洗室,各自清洗了一番,便要返回东侧的宿舍。 别看渡边龟藏五短身材,年龄也最小,却消化能力极强,并且饭量大得惊人,还有就是他在进入日本陆军步兵学校之前曾经干过两年屠夫,每天都有新鲜的肉食可吃,便养成了无肉不食的习惯,每天哪一顿饭缺了新鲜的肉食也不行。 自从昨天下午食堂的工作人员放假开始,和津野繁诚等人一样,渡边龟藏已经连续吃了三顿压缩饼干和咸菜了,口中早已淡得没滋没味儿,刚才看到寺内久寿马和稻垣保春野手中提着的鸡鸭的时候,早已饿得肚子咕咕直叫,真恨不得立刻抢过几只来生吞下去。 如今见到津野繁诚等人又要回到宿舍,而渡边龟藏一想起压缩饼干的味道就有些反胃,甚至连几乎控制不住的饥饿感也顿减了许多,便赶紧对津野繁诚说道:“津野老师,没有肉吃的日子可真难熬啊。” “现在全国都在放假,外面大街上的餐厅也都关门停业了。”津野繁诚略带歉意地说道,“等过完了盂兰盆节,我请你们到甘太郎居酒屋大嘬一顿。” 甘太郎居酒屋位于日本步兵学校大门口的东侧约五百米处,乃千叶县最有名的饭店之一,因佳肴精美、料理正宗而吸引着四方食客。尤其值得称道的是该店的招牌菜——桃木烧鸟(鸡肉烤串),系采用高品质的土鸡“京地鸡”为食材,辅以秘传佐料汁,由特制的桃木木炭精心烤制而成,不仅外焦里嫩,而且美味多汁,在当地大受好评,也是津野繁诚等人的最爱,平日经常前去光顾小酌一番呢。 “我也特别想念桃木烧鸟的味道——”听到津野繁诚一说,寺内久寿马的馋虫也上来了,而他出身富贵,口袋里面向来少不了钱钞,即便每个月初都有军饷可拿,他的父母还是每到月中的时候就从鸟取县给他寄来大量的日元,而津野繁诚等人到甘太郎居酒屋小聚的时候也大多由他付账,因此自然也就有些财大气粗,小节不拘,便狠狠地咽了一口唾沫,大声说道,“如果甘太郎居酒屋现在开业的话,真想把他们所有的桃木烧鸟全部包下来哩!” “你想得倒美,却不过都是镜中之花、水中之月罢了。”稻垣保春野家庭贫困,每个月的薪资大部分都要寄给父母补贴家用以及供给弟弟妹妹们上学,历来反感寺内久寿马的纨绔作风,是以虽然跟着沾了不少光,而寺内久寿马也总是抢着第一个付账,内心却有一种强烈的自卑感,此时却终于让他也尝到了有钱无处花的痛楚,不仅觉得甚是快慰,便装作不无遗憾地摇了摇头,又长叹了一声,以调侃的语气说道,“可惜盂兰盆节才刚刚开始,接下来还有三天呢。” “是啊,”寺内久寿马花钱如流水,当然不能了解稻垣保春野的心态,也就丝毫也没有察觉到他的话语之中所蕴藏的嘲弄和讥讽,兀自顺着他的思路说道,“想想三天以后才可以吃到桃木烧鸟,的确是一件让人难以忍受的事情。” “谁说三天以后才可以吃到桃木烧鸟?”渡边龟藏却不服气地说道,“如果你们想吃的话,今晚就可以吃得到!” “渡边君,你该不会是吹牛吧?”寺内久寿马疑惑地说道,“盂兰盆节第一天的晚上,无论哪一个厨师都不会出来工作的。” “即便没有厨师,我也可以让大家吃到美味的桃木烧鸟,”渡边龟藏神秘地笑了笑,故作玄虚地说道,“只要津野老师点头同意就行了……” 津野繁诚将渡边龟藏等人留在日本陆军步兵学校军犬课研究所加班工作原本就心怀愧疚。因为毕竟眼下正值举国同乐,万家团圆,而渡边龟藏等人也都有各自的家庭。特别是稻垣保春野,已经连续四年陪着他在军犬课研究所度过盂兰盆节了。但自己最近一心扑在了丙戌字号犬的改良工作上,却连节日期间的工作餐也给忽略了,以致于不得不用压缩饼干充饥,这实在未免有些过于苛刻、不近人情,心中也巴不得能够搞到一些美食犒劳犒劳他们,所以乍听渡边龟藏或有门路,不禁喜出望外,便赶紧说道:“如果你可以让大家一饱口福的话,那就真的是再好不过了。” “很简单——”渡边龟藏指着军犬课研究所东南角樱花树下的一个巨大的网架说道,“那里面还有不少土鸡和绿头鸭,而那些土鸡虽然不如‘京地鸡’有名,却也是千叶县的特产,属农户在大自然放养,大小适中,肉质细嫩,据说镰仓时代还为进献天皇的贡品呢。” “我曾经干过屠夫,杀鸡宰鹅亦不在话下。”渡边龟藏继续说道,“而食堂的厨房里面又有各种调料和桃木木炭,只要我们杀上几只鸡,用桃木木炭烤一烤,即使比不上甘太郎居酒屋的桃木烧鸟,也一定比压缩饼干美味得多!” 原来,为了驯练那些德国牧羊犬改良犬的野性,当它们成年以后,津野繁诚等人均要采用活鸡活鸭投喂,一般由家禽供应商每天早晨按时送至日本陆军步兵学校军犬课研究所。但每逢到了过年或者盂兰盆节放假期间,家禽供应商便会提前在军犬课研究所东南角的樱花树下架设网架,就是在距离地面约半米的高度上用圆竹竿和木条等物制成网床,上面铺上铁丝网,再从中间一分为二,隔成两个部分,将活鸡活鸭分别暂养在里面。由于网架安置在樱花树下,并且又离开了地面,里面的活鸡活鸭既避免了烈日曝晒,又不接触粪便,不用担忧被污染,是以仅需放上饲料和清水即可始终保持鲜活,而津野繁诚等人也可以随用随取,放心地给那些德国牧羊犬改良犬投喂。 “好吧——”得悉渡边龟藏可以制作桃木烧鸟,津野繁诚觉得甚有道理,便立即点了点头,说道,“那就抓出两只土鸡,请渡边君屠宰并且烧烤一下,也算是给大家解解馋吧……” “那可不行!”正在这时,一个声音突然从库房东侧的墙角后面传了过来,“那些土鸡是给狗吃的,你们怎么可以从狗的口中夺食呢?” ------------ 第四十九章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 都说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其实日本陆军步兵学校的情况也与之非常类似。 所谓“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是指部队的建制是固定的,但部队的成员是不断变化的。这首先在于士兵有服役期限,到了一定的时间就会离开部队,每年都会送走老兵,迎来新兵,就象流水一样;还有就是打战会死人,兵牺牲了可以再招,但部队却很少被连同番号一起消灭,即使全军覆没亦可重新组建。 同样的道理,日本陆军步兵学校的学制为两年,不仅学生走了一批又一批,校长和教官的调动也非常频繁。因为教官大多由日本陆军大学的毕业生担任,用不了一两年就会到军中任职;而至于校长方面,则更是“皇帝轮流做,今年到我家。”自一九一二年建校以来,先后有山田隆一、河村正彦、儿岛惣次郎、西川虎次郎、河村正彦、渡边寿、永井来、村冈长太郎等十一人先后轮番上任,甚至连现任陆相宇垣一成也在一九一五年趟过这趟混水。但他们无一例外都很快被委任了更高的职务,在该校的任期大多只为一年,有的时候甚至一年换了两个校长,仿佛这个职务只是他们升迁路上的一个翘板或者落脚点。 然而,这个规律却在林弥三吉的身上失去了作用。自从一九二四年十一月九日接替村冈长太郎担任日本陆军步兵学校的第十二任校长以来,他在这里一呆就是四年,不仅无人问津,而且没有获得任何升迁的机会,仿佛被日本陆军参谋本部遗忘了一般。 林弥三吉出生于一八七七年,为土生土长的千叶县花见川幕张本乡幕张町人,与日本陆军步兵学校所在的作草部(稻毛区)相隔不远。他是农民林弥左卫门长子,曾就读于幕张本乡中学校,中学毕业时日本刚刚打完了甲午战争,不仅从中国割让了台湾等大片领土,还取得了巨额赔款,初步尝到了侵略战争的甜头,而全国亦掀起了一股从军强国的风潮。于是,林弥三吉也在当年十二月份以一等兵的军衔进入部队,经过一年的服役训练后军衔晋升为军曹,然后进入东京的日本陆军士官学校第九期步兵科学习,毕业后晋升步兵少尉军衔并参加了日俄战争,一九零九年五月晋升少佐,一九一五年六月晋升中佐,一九一八年三月晋升大佐,一九二三年八月十五日晋升陆军少将。历任步兵第二十联队小队长、第三十七联队中队长、第二十五师团参谋、陆军参谋本部部员、第四十六联队联队长、独立混成第二十九旅团旅团长、日本陆军步兵学校校长等职。 日本陆军的升迁也是论资排辈,一般来说,只有全部读过日本陆军幼年学校、日本陆军士官学校和日本陆军大学的人员才会更加得到日本陆军参谋本部的青睐,而像林弥三吉这样既没有读过日本陆军幼年学校,也没有考上日本陆军大学,却能够爬到如此的高度,并且又在日本陆军步兵学校校长的位子上一动不动地躺了四年,很多人都据此认为他的前程很可能已经到达了尽头。 不过,虽然“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但在这个问题上,却没有人能够比林弥三吉自己更清楚其中的缘由了。在他看来,尽管自已目前已经晋升为少将,却仍有上升空间,远远没有达到其所期冀的权力的巅峰,而他这几年为什么总是在原地踏步,主要还是被一件尚未完成的任务拖累所致。 其实,不论在任何国家,不论在任何部门,决定一个人的地位的主要因素往往不是他所具有的才能,而是其背后依赖的那股神秘的力量。因为看到宇垣一成显赫一时,炙手可热,在政治上具有不同凡常的影响力,林弥三吉很早就加入了“宇垣派阀”,而他前些年之所以青云直上,亦与他当年这个正确的选择不无关系。 金谷范三作为宇垣一成一手提拔并且最为看重的爱将,无时无刻不对其百般呵护,悉力扶植,实际上已经将他当做了自己的接班人,被赋予了传承衣钵的重任。林弥三吉当然比任何人更加懂得这一点,再加之金谷范三又是他的顶头上司,遂曲意逢迎,拼命巴结,对他安排的各项任务无不全力以赴,尽心尽责。 就在一九二五年春天,当金谷范三从中国驻屯军任职归来之后,却将林弥三吉和津野繁诚叫到了日本陆军参谋本部,首先说阐明了宇垣一成的观点,声称日本很可能将会对中国东北发起侵略战争,接着又命令他们务必在六年之内繁育出一种“能够吃人”的新型军犬。 如今四个年头过去了,剩下的时间不多了,尽管日本陆军步兵学校在接到金谷范三的命令之初就成立了以津野繁诚为研究主任的军犬课研究所,并且聘请全日本最著名的军犬学、警犬学专家,组建了一支庞大的研发团队,不过,新型军犬的繁育工作仍旧不能令人满意。而大概是金谷范三深恐将林弥三吉高升之后,其继任者不能全力协助津野繁诚完成新型军犬的繁育工作,便一直没有调整他的职务。 与日本陆军步兵学校那些走马灯似的换了一批又一批的教官来说,和林弥三吉具有同样遭遇的或许只有津野繁诚了,而这两个人又都是同时接受了金谷范三的改良军犬的重任,显然金谷范三的意图就是不完成任务绝不放人——这对津野繁诚倒也没有什么,因为他的专业就是军犬学,离开了日本陆军步兵学校,就无法发挥他的特长;但对林弥三吉就大不相同,倘若长期耽搁在这里,则无疑就意味着减少了一些升迁的机会,对此,他也是看在眼里,急在心头,其实比谁都更加迫切地想要把新型军犬繁育成功,但自己又苦于没有这方面的知识,万般无奈,只得暗暗地祈求老天帮忙,也好早一点儿完成任务,以便向金谷范三交差,使自己尽早离开这个鬼地方。 然而,“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改良犬种毕竟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众所周知,幼犬在出生之后,一般要经过八到十个月才会发育成熟。正常情况下,母狗每年发情两次,一般在春季三到五月份和秋季的九到十一月,可持续十几天左右,怀孕期平均六十三天,一次能生三到九条幼犬。 因为每个犬种都是取长补短培养出来的,所以繁育新型军犬的过程实际上也就是让德国牧羊犬和各种不同的犬只杂交的过程。而如果让那些日本陆军步兵学校军犬课研究所里的犬只全部采用自然受孕并且每次受孕都能成功的话,那么每年最多可以繁育两次,这是不争的事实。当然,对于津野繁诚和日本步兵学校军犬课研究所的专家们来说,却并不是不可改变,他们通过采用一些特殊的方法,尽管可以做到让那些犬只每年生三胎或者四胎,但仍旧进展缓慢,远远地低于了林弥三吉的预期——从内心来讲,他真恨不得那些犬只每个月都能够生上一胎呢! 另外,津野繁诚的身份又比较特殊,不仅开辟了日本军犬学的先河,为日本陆军培养了众多的专业人才,深得日本陆军参谋本部的器重,而且还是金谷范三的外甥,因此林弥三吉虽然身为陆军少将,却也不敢对其过分督促或者施以颜色。 同时,林弥三吉还注意到津野繁诚是个典型的工作狂,自从日本陆军步兵学校军犬课研究所成立以来,他几乎没有休过一个星期天,甚至连过年和盂兰盆节也从不回家,真可谓是兢兢业业、一丝不苟,除了偶尔到东京探望一下儿子和董瀚良的妻女之外,几乎将全部身心都扑在了新型军犬的繁育工作上。而在他的示范作用下,日本陆军步兵学校军犬课研究所的全体人员的主观能动性也被调动了起来,经常加班加点,夜以继日,废寝忘食,把每一条经过改良的幼犬的诞生都看做是生活中最大的安慰和乐趣。面对此情此情景,林弥三吉也就放下心来,索性撒手不管,只是每到周初就会进入日本陆军步兵学校军犬课研究所溜达一圈儿,并且象征性地过问一下。 转眼间,四年的光阴匆匆而过,见到津野繁诚等人的进度仍然比较缓慢,并且所繁育出来的犬种不是桀骜不驯,就是肥胖慵懒,甚至还搞出了一些稀奇古怪的观赏犬,显然走上了歧途,也越来越偏离了金谷范三所布置的任务,而在此期间,与自己同时从日本陆军士官学校第九期步兵科毕业的阿部信行、真崎甚三郎、本庄繁、松井石根、荒木贞夫等人都远远地跑在了前面,林弥三吉不禁更加心急如焚。但尽管如此,念及津野繁诚等人没有功劳还有苦劳,为了不打击他们的积极性,他还是强忍着没有发作,想起太阳比寒风更容易使人脱去棉衣的道理,遂决定寻找一个机会用情感感化他们,让他们明白自己的一片苦心,从而激发出无限的创造力,尽可能地在规定的时间之前繁育出合格的新型军犬。 ------------ 第五十章 茶室禅宗 进入八月份,眼看新的一年又过去了一大半儿,而日本步兵学校军犬课研究所却依然没有取得较大的进展,林弥三吉的心里越发着急。又过了几天,眼看盂兰盆节日益临近,他料到以津野繁诚的性格,必会像往年一样,留下几个学生继续在学校进行新型军犬的研究工作。 想起食堂的人员也要放假,而大街上的饭馆餐厅亦将关门歇业,津野繁诚等人的吃饭问题很可能会比较难以解决,林弥三吉就破例没有回家团聚,反正他的家乡是千叶县花见川幕张本乡幕张町,距离作草部不远,便提前做好了充分的准备,安排家人今年都到自己在日本步兵学校校本部讲武堂的家里来团聚,并且打算邀请津野繁诚等人也一起过节,以达到笼络人心的目的,希望藉此鼓舞他们的干劲,早出成果,尽快圆满完成金谷范三所布置的任务。 同时,为了给津野繁诚等人一个惊喜,林弥三吉并没有提前泄露自己的计划,包括自己的家人想要到日本步兵学校军犬课研究所参观一下,他也没有同意。 今天太阳落山以后,林弥三吉首先乘坐着汽车赶到了千叶县花见川幕张本乡幕张町北面的墓地,找到了祖宗的坟茔,点燃了迎魂火,将祖先的灵魂背了回来,放进家中事先设好的魂龛。看到天色已晚,随即亲自前来邀请津野繁诚等人到家中吃饭,哪知刚刚走到日本步兵学校军犬课研究所库房东侧的墙角后面,却恰好听见他们想要打那些用来喂狗的土鸡的主意,就连忙进行了阻止,然后快步走了过来,对津野繁诚说道:“津野君,请你和同学们今晚都到我的家里去过盂兰盆节吧!” 为了防止犬吠声影响教官和学生们的休息,犬场和军犬课研究所均设在日本步兵学校的东北角,距离校本部较远,所以津野繁诚事先并不知道林弥三吉也留在学校。此刻见他不仅没有回到家乡过节,反而还邀请自己和学生们到他的家里去吃饭,心中顿时涌起了一阵热流,甚至连眼睛也有些湿润了,但考虑到盂兰盆节毕竟为祭祀祖宗的节日,一般都是与自己的家人在一起过,外人不便介入,出于礼节,便赶紧推辞道:“林弥君,感谢你的一片好意。我们到宿舍里面吃一点压缩饼干就行了,怎么好意思到您的家里去打扰您和您的家人呢?” “大家为了繁育新型军犬,主动放弃了盆休。我今天特地让家人准备了丰盛的饭菜款待你们,请务必赏光,切勿推辞。”林弥三吉态度坚决地说道。 “既然您如此客气,那我们就只好却之不恭啦!”看到林弥三吉甚有诚意,津野繁诚也就不好在再说什么,只好和林弥三吉并肩往南走了过去。 “太好了,今天晚上总算有肉吃了!”渡边龟藏等人见状大喜,便相视一笑,也随即紧紧地跟在了林弥三吉和津野繁诚的后面。 初秋时节,早晚温差较大。中午的时候还是赤地千里,烈日当头;太阳落山之后,却很快又变得秋风瑟瑟,凉气袭人。而随着一阵更大的疾风刮过,卷起漫天尘沙,几片发黄的叶子也被硬生生地从旁边的樱花树的树枝上扯了下来,在空中忽上忽下地翻飞着,越发昭示着秋的脚步似乎更近了。 是的,春去冬来,草木枯荣,仿佛在不经意间,人世万物又将完成一个轮回。日月沧桑,生老病死,千百年来,大自然以它自身固有的规律有条不紊地运行着,交替变换,周而复始,无论谁也不能对之作出丝毫改变。 迎着越来越急的晚风,林弥三吉和津野繁诚等人走出了日本陆军步兵学校军犬课研究所的南大门,接着一路前行,穿过犬场、靶场、幼年分校,然后沿着一条长长的青石路面往西一拐,从侧门走进校本部,一眼就望见了位于校部办公室后面的讲武堂。 那是日本陆军步兵学校最高的标志性建筑,在当时的千叶县也堪称首屈一指,但见暮色莽苍之中,它庄严高耸,拔地而起,气魄宏大,雄伟壮观,其外部特征大体呈“田”字形,南北朝向,木质梁柱结构,高三层,底层四周建有平台,台上有檐柱,形成回廊,二层亦为同样设计,而屋顶则是伸展得很远的飘檐,看上去就像是一把撑开的大伞,又像是一只天鹅伸展着巨大的翅膀。 不一会儿,津野繁诚等人就跟着林弥三吉和来到了讲武堂的近前,却发现今天这里的气氛格外肃穆,不仅底层的大门口依旧笔直地站着两个荷枪实弹的卫兵,而且在两侧的回廊下,也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挂上了两只白色的长筒形的纸灯笼,于越来越急的晚风中摇摇晃晃,里面的烛火忽明忽暗,摇曳不定。另外,在檐柱前方的大理石平台上,还摆着两个巨大的青瓷花盆,里面分别栽着一棵长势正旺的橘树和一棵正值花期的桂花树,疏密有致、虬展舒张的枝柯上挂着许多彩色的小布条,上面写满了弯弯曲曲的字迹,虽然因为光线暗淡,并不能看清楚到底写了一些什么,但从整体布置来看,一切完全合乎日本民间过盂兰盆节的传统,而那些彩色的小布条上的文字也大多是召唤游荡在阴间的历代祖宗的灵魂回家团圆、享受祭祀之意。 日本陆军步兵学校为日本陆军重要的步兵教育训练机关,直属日本陆军参谋本部管辖,其校长、副校长等人的官职亦非常之高,非少将级别不足以胜任,其平时享受的待遇和福利亦绝非一般的教官可比,当然不可能与他们一起混杂在南侧的校部办公室办公。而事实上,所谓的“讲武堂”,说白了就是日本陆军步兵学校的校长和副校长等人的办公室兼做私人官邸,其中,一层和二层为办公室和会议室,他们的家则安在三层。如今副校长藤田利元等人也都各自回到家乡过节去了,整个讲武堂只剩下了林弥三吉一家,那么,大门口的纸灯笼和花树自然也是林弥三吉所设,而那些彩色的小布条上的文字所召唤的大多亦为林弥三吉的祖宗。 那两个卫兵一看林弥三吉带领着津野繁诚等人走了过来,慌忙立正敬礼,津野繁诚等人一边举手还礼,一边跟在林弥三吉的屁股后面走进了讲武堂底层的大门口,沿着光滑油亮的木制楼梯拾级而上,顺着走廊来到了三楼西侧一户人家的门前。 日本人将居室入口的区域称为“玄关”,也就是进入室内换鞋、更衣或从室内去室外的缓冲空间。津野繁诚等人在玄关前止步,摘下帽子,整理了一下衣物。林弥三吉随即拉开拉门,并且用双手作出邀请的姿态,津野繁诚等人弯腰鱼贯而入,在玄关处脱去鞋子,整齐地摆放在稍微靠鞋柜的近边上,然后迈步走了进去。 林弥三吉的夫人林弥幸子和家人听见了动静,纷纷从厨房、卧室、书房等处走了出来,但见了津野繁诚等人之后,却并没有说话,连最起码的一声“欢迎光临”也没有。而津野繁诚等人亦如同视而不见,对他们同样不发一言,简直如同冤家死对头一般。 和日本人的传统住宅一样,林弥三吉家也被用推拉格子门分割成了客厅、卧室、书房、厨房、餐厅、茶室等多个房间。如果客人来了,穿过玄关即可进入客厅,但林弥三吉今天将津野繁诚等人领进家里之后,却并没有安排他们到客厅就坐,而是直接引导着他们进入了旁边的茶室。 茶室最初与禅宗有关,禅师们常用饮茶来保持自己在打禅沉思时的清醒,后被日本民间应用于日常居所,一般在地板上铺设“榻榻米”(草编的席子),人们跪坐其上品茶闲聊、谈天论地,追求一种高雅淡泊、清净寂寥的趣向。而林弥三吉家的茶室则尤其体现了这一点,不仅四周的墙壁上面糊着添加了稻草的土泥巴,而且所有的柱子和木板都带有树皮和节疤。另外,里面还有用竹子和芦苇做的天花板,用纸糊的窗棂等等,既简单又古朴,完好地保持了自然的生态,置身于此,仿佛就像回到了山林之中的农家小院儿。 当然,茶室既然体现了禅宗精神,那么,往往都在最显要的位置设有壁龛,供奉着佛像,并且作为室内的视觉主体与审美中心。林弥三吉家的茶室于正北侧的墙壁中间也开设了一个壁龛,不过里面却摆上了他的祖宗的灵位,壁龛下是一个用不加斧凿的毛石砌筑的地台,地台上还有一个用竹竿、蒲草席搭成祭祀台,上面摆满了白米饭、水果、蔬菜、挂面、和式点心、猪肉、牛肉、鱼等各种祭品。 原来,林弥三吉这几年一直得不到提升,心中甚是郁闷,却又不敢对金谷范三表现出不满,为了历练脾性,只好信奉起了禅宗,平时最喜欢品茗凝思,便亲自设计草图,于今年五月份对家中的茶室进行了重新装修,不仅扩大了面积,还营造了一种超尘脱世的完美境界。 值此盂兰盆节到来之际,由于家家户户都要设魂龛祭祀祖宗,林弥三吉就将祖宗的灵位放在了茶室北侧墙壁正中的壁龛里面,并在下面的茶几上摆满了各种祭品,在祭祀台上摆放祭品每日点香、供茶以及各种不同的饭菜请祖先享用。便于早晚祭祀,以尽人伦。 同时,日本的盂兰盆节还有一个礼节,那就是在仪式期间有被称作“盆礼”或者“盆义理”的相互访问,即亲朋好友之间都要相互串亲,值得注意的是――相互串亲的时候都必须先向祭祀台上行礼以示对祖先的问候,并且必须先问候逝者再问候生者。这也就是津野繁诚等人进入林弥三吉的家中之后,即使见了他的夫人也没有说一句话,而是直接跟着林弥三吉来到了茶室的原因。 “死者已矣,逝者为大”――这在世界各地,特别在亚洲地区,或许都是一个普遍存在的传统习俗吧。对于津野繁诚等人来说,尽管并不知道林弥三吉的祖宗到底是何许人也,也不知道他曾经做出过什么丰功伟绩,却丝毫不敢不敬,便如同见了自己的列祖列宗似的,连忙点燃香烛,倒上茗茶,恭恭敬敬地跪拜了一番,之后,才回到客厅,与林弥三吉的夫人林弥幸子以及他的家人互致了问候,相互进行了寒暄。 ------------ 第五十一章 锄烧牛锅 在日本的历史上,曾经有一个著名的肉食禁止令,那就是公元六七五年四月十七日天武天皇颁布的诏书――“庚寅诏诸国曰:自今以后,制诸渔猎者,莫造槛阱,及施机枪等类。亦四月朔以后,九月三十日以前,莫置比满沙伎理梁,且莫食牛、马、犬、猿、鸡之肉,以外不在禁例。若有犯者罪之”(见《日本书纪》)。 其实,所谓的肉食禁止令并非普通人所理解的禁止吃肉,日本古代朝廷的本意也只不过是在于保护农耕,与今天的“禁渔期”大同小异,因为里面明确表示:“每年四月初到九月底,不得食用牛马犬猿鸡之肉,但除此以外则不在禁止之列。”而这段时间适逢农忙季节,牛和马都是重要的生产资料,牛可以耕地,马可以驮运,犬则可以看家,鸡亦可以司晨,所以保护这些动物是很有必要的,特别在当时畜牧业很不发达的情况下,禁食五畜(牛、马、狗、猴、鸡),自然也在情理之中。 但是,由于某些天生喜欢素食的贵族阶级的以讹传讹,再加之当时的佛教刚刚传入日本,僧侣们正在大力倡导“不杀生”的理念,特别在公元七五二年日本奈良东大寺的卢舍那大佛开光之时,圣武天皇又宣布在一年之内不得杀生和食肉,遂演变成了庶民阶级也逐渐远离肉食。从此往后的一千二、三百年左右,日本人一直没有吃肉食的习惯。 对于食肉的忌讳,直到明治时代才被打破。当然,要破除一个千年陋习,所遇到的难度可想而知,不过明治天皇自有办法,而其主攻的第一个对象更是令人拍案称奇――他认为和尚自古不吃肉、不结婚,无疑是肉食禁止令最坚定的执行者了,便首先废除了和尚的这两项清规戒律,从法制上鼓励他们都去吃肉,都去娶妻。而既然和尚都开了荤,普通老百姓自然不再需要规避,日本人也就重新开始光明正大地吃肉了。 日本的火锅兴起于江户时代,当初只有豆腐锅、泥鳅锅、海鲜锅之类。明治维新之后,新政府富国强兵,大力鼓动肉食,天皇也带头吃肉。而肉食之中非“神户牛肉”莫属,于是以神户牛肉为主料的火锅――“牛锅”大为流行。从乍一入秋开始,男女老少纷纷盘腿坐食,似乎谁不吃这道佳肴就是不开化的家伙,一时间“牛锅”竟然成为文明开化的象征和代名词。 与中国的火锅不同,一般日本人家庭最常见的吃法是“锄烧牛锅”。其主料有牛肉片、虾仁、鸡片、鱼片、豆腐、猪瘦肉片、猪腰片等,配料有葱段、魔芋丝、春菊、粉丝、菠菜、京菜、洋葱等。吃法通常是将平底锅烧热,待牛油烧热后倒入京菜、洋葱片、春菊、菠菜等等,拌炒至八成熟,再加入砂糖、酱油调味,边煎边吃。吃至一半,加入鲜汤与调料煮沸,然后把自己喜爱的各式主料放入锅中,在鲜汤内涮而食之。真可谓荤素搭配,营养丰富,对提高国民体质是很有帮助的。 因为整个讲武堂三层只住了林弥三吉和藤田利元等几户人家,各家的住宅都非常宽敞,林弥三吉家的餐厅便设置在茶室的东侧,也是一个南向朝阳的大房间,南侧有可以开启的纸糊的木头窗子,通风条件良好,不必担心煤烟中毒,所以今晚吃的也是锄烧牛锅。而由于举国同庆,全体放假,筹办盂兰盆节的时间对每一户日本人都非常充足,他的妻子林弥幸子不仅准备了大量新鲜的蔬菜、海鲜和神户牛肉,由其亲自用酱油、米醋、砂糖等调制的蘸料更是堪称一绝。将切得薄薄的带有极具美感的大理石纹路的神户牛肉涮一下,佐之蘸料下肚,是非常美味的涮牛肉吃法,的确入口即化,妙不可言,具有传奇般的神户牛肉的美感也得到了最大的彰显。 然而,倘若有菜无酒,岂不辜负良宵佳辰?日本人最喜欢清酒却是名不虚传。林弥三吉素来海量,平时尤其爱喝由“日本第一酒乡”滩五乡酿造的清酒之中的最高极品――“菊正宗”,今晚家人相聚,更兼之有津野繁诚等人相陪,自然酒兴大发,连连举杯,一番觥筹交错之后,随着夜色渐深,而他也脸色通红,呼吸急促,显然有了些许醉意了。 由于日本陆军步兵学校军犬课研究所今天晚上还有两条母狗进入临产期,而稻垣保春野毕竟具有很高的学习天分,一九一七年即进入日本陆军步兵学校军犬学专业第一期学习,乃津野繁诚最得意的开山大弟子,毕业后不仅被留校担任教官,目前还是军犬课研究所的副研究主任,在这方面有丰富的经验,津野繁诚担心那两条母狗初次下崽很可能会不适应,就安排他赶紧吃了一些,于戌时左右回到军犬课研究所值班去了。 渡边龟藏和寺内久寿马风华正茂,无牵无挂,便只顾闷头猛吃,大快朵颐。日本人一向认为清酒是上帝的恩赐,是“米、水以及酒曲子的艺术结晶”。以香醇爽口的“菊正宗”清酒配上堪称极品的神户牛肉,更是别有一番情趣。不仅绵香厚醇,唇齿留香,而且余味绕舌,久久不绝,令人垂涎三尺,欲罢不能。特别对于“无肉不食”并且又连续吃了三餐压缩饼干的渡边龟藏来说,则简直就是一顿饕餮盛宴,便将皮带扣子松开三节,手中筷子一刻不停,甩开腮帮子风卷残云,再一次无可辩驳地验证了一个“人小饭量大”的悖论却又存在于身边的事实。 夜深了,虽然火锅依旧冒着热气,桌上的蔬菜和肉食渐渐稀疏了下来,空盘子明显增加了不少,除了渡边龟藏之外,几乎所有的人都已经开始打起了饱嗝。林弥三吉起初尚有理性,一边和津野繁诚等人有说有笑地拉着家常,谈论着日本国内最近发生的政坛大事,一边频频劝酒,到了这个时候,也已经酣然大醉,便点上了一支香烟,依仗着有酒遮脸,想起这几年所遭到的不快,一时悲从中来,随即拉着津野繁诚的手,开始絮絮叨叨地发起了牢骚。津野繁诚自知繁育新型军犬不力,心中有愧,唯有低着头喷云吐雾,始终不发一言,默默无语。 林弥三吉自言自语了好久,方才注意到野繁诚一直没有接茬,而林弥幸子和自己的家人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了出去,他的身边只剩下了津野繁诚、渡边龟藏和寺内久寿马,而渡边龟藏和寺内久寿马已经酒足饭饱,正在心满意足地剔着牙齿,火锅底下的炭火也早已完全熄灭,整个餐厅里面一片寂静,甚至连空气都凝固了。 “津野君――”林弥三吉顿时感觉有些下不来台,而他此前为了不使津野繁诚分心,一直没有对其施压,军犬课研究所不论需要多大的资金,他也总是用求必应,从来没有无故延误的时候,此刻借着酒劲,终于再也压抑不住内心的狂躁,便随即抬起头来,紧盯着津野繁诚的眼睛,一下子提高了声音,用讥讽而又略带责备的语气问道,“你可知道日本陆军参谋本部这几年一共为军犬课研究所投入了多少钱?” “这个嘛……”津野繁诚几乎将全部身心都扑在新型军犬的繁育工作上,哪里还有精力去理会什么鸡毛蒜皮的闲杂琐事?而他又非常相信自己的大弟子稻垣保春野,遂把一应日常管理、财务往来等事项都一股脑地推到了他的身上,而现在却又偏偏把他派回军犬课研究所值班去了,无法回答林弥三吉的问题,也就难免卡了壳。 “整整六千五百万日元,几乎是再造了一个日本陆军步兵学校啊!”说到这里,林弥三吉也似乎一下子明白了金谷范三的良苦用心,毕竟日本陆军参谋本部的预算也是通过陆相向议会争取来的,无论谁把这样一大笔钱打了水漂都要担负一定的责任,而自己之所以在日本陆军步兵学校“趴了窝”,或许这就是其中最主要的原因之一吧? 津野繁诚尽管知道繁育新型军犬的确是一项投入极为浩大的工程,也没有料到竟会耗费如此之巨,但屈指粗略一算,且不说犬舍、狗圈、凉棚和办公场所等固定资产的建造,想那德国牧羊犬、苏格兰牧羊犬、罗威纳犬、拉布拉多犬、大丹犬、血提犬、杜伯文犬、马里努阿犬等每一条都价值不菲,将那些濒临灭绝的秩父犬、前田犬、椎叶犬、山假屋犬、日向奥古新田犬、甑山犬等搜罗而来,更是耗尽了大量的人力物力,而平时的喂养、驯练、防疫、兽医等等,每一项无一不是异常庞大的支出,因此就没有加以反驳,也没有提出任何异议。 “六千五百万日元哪――”林弥三吉仍在借题发挥,“都足以装备半个主力师团了。如果这部分款项都白白的浪费了,却最终不能将新型军犬繁育成功,这对大日本帝国是多大的损失?又怎么能够对得起日本陆军参谋本部对我们的期望和栽培?” ------------ 第五十二章 狗比房贵 尽管津野繁诚的酒量颇大,以前和董瀚良在一起的时候也经常开怀畅饮,但自从董瀚良前几年不辞而别之后,他的身边再也没有一个可以与之倾诉的朋友,再加上日本陆军步兵学校军犬课研究所的工作千头万绪,为了防止酒后误事,平时一般极少贪杯。 今晚毕竟为盂兰盆节的第一天,家家户户都要祭拜祖宗。不过,对于津野繁诚来说,却是一个例外。自从五岁那年跟着母亲离开了日本九州地区宫崎县的那一刻起,他就永远的离开了自己的祖宗,也早已淡忘了生父的模样。而在母亲改嫁之后的大分县丰后大野市朝地町的吉野家,他得到的只是羞愤和耻辱,即便在年幼的时候亦曾跟着后父和吉野恭一郎、吉野恭二郎等人将他们的先人祭拜,却从来就没有将他们的先人当做自己的祖宗。 就在进入林弥三吉家的茶室的那一刻起,当津野繁诚郑重地点燃香烛,朝着林弥三吉的祖宗跪拜了下去,心中却隐隐升起了一种异样的情感,觉得自己面对的似乎正是自己的真正的祖宗,因此便表现得格外虔诚。 稍后不久,津野繁诚在林弥三吉一家的邀请下进入餐厅,而在这样一个极为特别的日子里,联想起自己凄惨的身世,不禁越发愁肠百结,触景生情。是以尽管面对丰盛的佳肴,却食不甘味,如同嚼蜡,丝毫也没有体会到神户牛肉的嫩滑和美味,唯有顾影自叹,以酒浇愁,再加之林弥三吉从旁相劝,实际上早已不胜酒力,但碍于林弥三吉是自己的顶头上司,并且又在他的家中做客,便一直努力地控制着自己,如今却见林弥三吉总是像个老太婆般的唠叨不止,就再也控制不住了,当即举起酒杯,一口干了杯中之物,接着把眼一瞪,对林弥三吉说道:“不过区区六千五百万日元而已,等过完盂兰盆节,很快就可以重新回到校本部的账面上!” “什么?”林弥三吉大吃了一惊,还以为是津野繁诚喝醉了说胡话呢,便冷笑了一声,满脸不屑地嘲弄道,“可惜是南柯一梦啊,如果到了明天早晨你敢这么说就好了。” “即使到了明天早晨,我依然还是这句话,绝不更改!”津野繁诚一改之前的颓势,信誓旦旦地说道。 林弥三吉一愣,但看到津野繁诚又不像是在故意开玩笑的样子,遂赶紧正色请教道:“此话怎讲?愿闻其详!” “这几年,虽然军犬课研究所在繁育新型军犬方面甚不顺利,但却无意间得到了两个珍稀的稀有犬种,那就是纯白色的壬寅字号犬和纯黑色的乙卯字号犬,均为德国牧羊犬的变种――也就是说,除了毛色具有极高的观赏价值之外,它们所有的外部特征基本与德国牧羊犬一般无二。”津野繁诚胸有成竹地说道,“壬寅字号犬和乙卯字号犬一共有六十八条,并且均已成年,又不适合于用作军犬,我在今天下午已经做出了安排,打算将它们全部卖掉。如果每条卖一百万日元的话,差不多恰好能够凑足六千五百万日元,甚至还可以略有盈余!” “一条变种的德国牧羊犬可以卖出一百万日元?这……这怎么可能呢?”林弥三吉出身于千叶县当地的一个农民家庭,从小过惯了苦日子,即便晋升为少将,也依然保持了比较简朴的生活,很少和一掷千金的贵族阶层接触,听说一条变种的德国牧羊犬竟然可以卖出天价,不禁无奈地摇了摇头,认为津野繁诚不过是痴人说梦罢了。 寺内久寿马的祖上乃是关西地区鸟取县一个有名的大地主,在江户时代初期购置了大量的良田,并且留下了一条发家秘诀,那就是“钱财无用,土地赛黄金”, 而他的后人也正是这样做的,只要手中有了闲钱,就立即置换成田地,致使这一家族越发富有。不过到了寺内久寿马这一辈,因为他是家中独子,自幼娇生惯养,长大后游手好闲,不务正业,尤其喜好各类鹰犬,特别对于德国牧羊犬的行情,则更是信手拈来,如数家珍。因此一听林弥三吉对壬寅字号犬和乙卯字号犬的价值有所怀疑,便立即解释道:“最近几年来,随着德国牧羊犬被大量招募为军犬和警犬,市面上的该类犬种越来越少,一条血统纯正的德国牧羊犬甚至可以卖到二十万日元以上。” “至于变种的德国牧羊犬,”寺内久寿马接着说道,“我在服兵役之前,只是在德川幕府御三卿之一的田安德川家的德川庆赖的养子家看到过一条纯黑色的,并且被其主人视为珍宝,无论多少钱也不卖。而纯白色的德国牧羊犬,乃是传说中的神物,只是狗友之间偶有谈及,却从来无人亲眼见证。” “但在津野老师的带领下,军犬课研究所仅用四年的时间就繁育成功了三十多条壬寅字号犬和三十多条乙卯字号犬。”寺内久寿马继续说道,“尽管此前一直作为军事机密,并不为外人所知,但既然决定将之全部出售,必定会引起极大的轰动。如果进行拍卖,则其价值则会更高,某些品相上好的犬种很可能将会远远超过一百万日元……” 其时,在东京买一栋日本人最喜欢的和式住宅也不过五十万日元,得知一条仅仅改变了毛色的德国牧羊犬竟然能够换取两栋和式住宅,林弥三吉还是打死也不会相信的,而他也知道寺内久寿马的家境比较富足,便醉意惺忪地瞪了他一眼,试探着问道:“空口无凭,如果那些壬寅字号犬和乙卯字号犬对外销售的话,你可愿意花一百万日元购买一条?” “哟西――”寺内久寿马的脸上霎时充满了惊喜的神色,连忙激动地叫了起来,“我早就对壬寅字三十九号犬情有独钟,不仅通体雪白,而且它的眼睛为极为罕见的红色,倘若林弥将军同意将此犬以一百万日元的价格出售,我明天就写信给我的父亲,让他亲自带着钱来给我买回家去!” 听到这里,林弥三吉方才相信了津野繁诚的话,也终于意识到那些壬寅字号犬和乙卯字号犬的确价值不菲,但日本陆军步兵学校军犬课研究所毕竟不是以营利为目的,其最紧要的任务乃是在规定的时间内繁育出合乎金谷范三要求的新型军犬,倘若一味拘泥于六千五百万日元的得得失失,则无疑就是本末倒置,也曲解了自己当初设立军犬课研究所的本意,因此便单刀直入,毫不客气地问道:“到现在为止,新型军犬的繁育工作进行得怎么样了?” “林弥君,我们今天下午再次对丙戌字号犬进行了测试,其中第一百二十九号犬仅用五秒钟就杀死了猎物,又将原来的最好成绩提前了两秒。”津野繁诚答道,“但丙戌字号犬虽然在勇猛凶狠方面比德国牧羊犬有所提高,也完全克服了德国牧羊犬先天性后胯下塌的致命缺陷,不过其驯服性却明显不足,毛色方面亦有待改善……” “八格牙路!”得知丙戌字号犬仍旧存在着这么多的缺点,很明显与金谷范三的要求尚有很大的一段距离,当然更不说说什么达到“能吃人”的标准了,林弥三吉不禁越发焦灼不安了起来,“眼下只剩下最后两年的时间了,如果不能完成繁育新型军犬的任务,则对你我来说都是严重的失职!” “是啊!”津野繁诚亦深有同感,“目前最重要的是找到一个合适的犬种与丙戌字号犬进行杂交,但究竟应该选哪一个犬种,才可以达到我们的目的呢?” 其实这个问题倘若没有时间限制倒也无所谓,大不了精选几个犬种,分别与丙戌字号犬进行杂交,然后再从中筛选出优胜者即可。但眼下的时间却如此紧迫,如果要按部就班地进行逐一试验显然来不及了,更何况丙戌字号犬已经进入了发情期,如何尽快确定最有可能对其最有益处的杂交犬种乃是军犬课研究所的当务之急,如今在这个盂兰盆节的晚上再次被提了出来,越发产生了一种时不我待的紧迫感。特别又当着林弥三吉的面,津野繁诚等人无论如何也得表现一番,于是,便纷纷皱起眉头,随即陷入了苦思冥想之中。 ------------ 第五十三章 午夜狼嚎 千叶县位于日本关东平原东南部,东京湾的东部,是一片东西长约九十六公里、南北约一百二十九公里的狭长半岛形地带。它的东侧和南侧紧靠太平洋,西侧濒临东京湾,西北与东京都和埼玉县连接,北侧与茨城县接壤。由于三面均被海水围绕,所以大部分地区都是位于南部的以丘陵地带而著称的房总半岛,而其北部地区则为关东平原的一部分,由火山灰堆积地层形成的关东沃土层“下总高地”、利根川流域以及九十九里海滨沿岸展伸的平原组成。 从总体来看,千叶县境内有两个显著的特点:其一,海岸线曲折漫长,沿东京湾、太平洋岸边有许多海埔新生地;其二,地势较矮,平均海拔仅四十三米,在日本全国各都道府县中是最低的。即便房总半岛的最高峰——坐落在该县中部、与锯山和清澄山一起被统称为“房总三山”的鹿野山,其海拔也只有三百八十米左右。因此,作草部附近亦同样没有出类拔萃的奇峰,其高度大多介于二百米到三百米之间。 日本陆军步兵学校以南约五六里处,齐刷刷地并排耸立着三个山头,虽不甚高,却也陡崖耸峙,嶙峋峭拔,远远望去,就像三只刚刚捕鱼归来的鱼鹰(鸬鹚),而事实上,中间的那座山的最顶端的东侧也的确有一块横空探出的巨石,状若鱼鹰之嘴,因此当地人便把它们叫做“三鹰山”。同时为了有所区分,从西到东又根据其海拔的高低依次称为“大岳”、“中岳”和“小岳”。 由于当时千叶县的人口稀少,城市化进程还没有加速,“三鹰山”始终保持了比较原始的生态,山脚下湖沼密布,分布着几个民风淳朴的小山村,盛产柿子、葡糖、苹果、梨子等水果,再加之风景不错,每到周末的时候,经常有人带领着全家老小前去钓鱼、野餐游玩。而那几个小山村也纷纷建起了旅店饭馆,逐渐变成了一个供市民度假休闲之所。是以尽管周边草木丰茂,山地崎岖,山上的物种资源也比较丰富,但毕竟毗邻城市,受到人类生活的袭扰,却只有雀鸟、野兔、獾、狐狸、野鸡、松鼠等小型动物,至于像老虎、野猪、豹子、狼等大型猛兽,则早已绝迹多年。 夜已深,大地正在沉睡,三鹰山也如同往常一样进入了梦乡,悄无声息。 津野繁诚等人依旧盘腿坐在林弥三吉家的餐厅的榻榻米上,紧皱着眉头苦苦地思索着,整个房间里面一片宁静,甚至可以听得清每一个人的呼吸。 “嗷——”突然,一声悠长而又令人惶恐的声音穿过南侧的窗户,从三鹰山方向传了过来,在这万籁俱寂的午夜时分,显得甚是惊悚、诡异。 津野繁诚小时候在大分县丰后大野市的农村经常能够听到狼嚎,有一次,他独自在山里玩耍的时候,甚至还曾经与几只狼迎面相遇,所幸及时呼唤群狗相助,方才侥幸逃脱了性命,而这也成了他挥之不去的永久的梦魇。 不过,自从考上了熊本陆军地方幼年学校,津野繁诚便开始了军校生活,接着又到德国深造,之后即在日本陆军步兵学校固定了下来,就再也没有听到那种瘆人的狼嚎。 如今时隔多年,特别又刚刚喝了很多清酒,津野繁诚的脑子难免有些迷迷糊糊,却竟然再次忽闻其声,几疑如在梦中,不禁脱口问道:“什么声音?” “这是狼的嚎叫声。”林弥三吉答道。 “城市里面怎么会有狼呢?”津野繁诚疑惑地问道。 “是这样的——”林弥三吉解释道,“大约在一个星期之前,八千代动物园有六只狼咬破铁丝网逃出来了,千叶县警察局奉命进入动物园周边地区,在狼可能出现之地进行伏击待命。几天以来,先后有五只狼已被警察击毙,唯有头狼不知所踪。” “哪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林弥三吉接着说道,“大概是看到了那五只狼的死状,人们开始对狼表示同情并对将狼杀死的方式提出质疑。京都动物园总工程师伊藤福三郎在接受《读卖新闻》采访时说,既不伤害狼又不伤害人的捕狼方式其实很简单,只需在狼出没的路上架设尼龙网,等它经过时落下罩住即可。于是,千叶县警察局只好和八千代动物园联合组织了一支捕狼队进行诱捕。稍后不久,听说有人在三鹰山附近曾经发现过那只头狼的踪迹,又立即随之而往,并且还在报纸上发布了通告,要求市民近期不要到那里去游玩呢。” “原来这只狼是刚刚跑到三鹰山来的呀,怪不得以前没有听到它的嚎叫声呢。”津野繁诚一边说着,一边站起身来,走到了餐厅南侧的窗口旁边,打算向外看个究竟。 因为锄烧牛锅会产生大量的热气,同时为了防止煤烟中毒,那扇硕大的纸糊的木头窗子早已撑开了一小半儿。津野繁诚又伸出双臂,将之完全开启,一阵凉风迎面袭来,他的脑子一下子清醒了许多,猛地想起这么多年以来,自己夜以继日、没白没黑地忙于新型军犬的繁育工作,竟然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抬头仰望星空了,甚至连月亮是什么样子也有些淡忘了,便伸直了脖子抬头看去,但见繁星点点,明月孤悬,深邃而又辽阔的晴空下,皎洁的月光像水银般地铺满了大地,日本陆军步兵学校也沐浴在了一片朦胧而又恬淡的静谧之中。因为暑假尚未结束,学生都没有返校,而教官和工作人员也都回到家乡过盂兰盆节去了,所有的宿舍和教室全部关闭,整个校园里面显得分外深幽蕴藉,宛若一座远离红尘藏于山林的古寺,却又听不到僧人报时的夜半钟声。 “嗷——”又一声狼嚎传来,津野繁诚循着声音极目远望,在日本陆军步兵学校的南面不远处,虽然可以看见三座并排而立的山峰,而那余音不绝的狼嚎就是从南面的山上传过来的,但因夜色沉沉,只能看出山体的轮廓,具体的影像却看得并不是很清楚。 “津野君,给——”这时,林弥三吉从客厅取了一个望远镜递了过来。 津野繁诚接过望远镜,举在眼前,再次向前方望去,远处的景色顿时变得明朗了许多,只见在“中岳”东侧的那块向半空中探出的巨石上,分明站立着一只狼清晰而又完整的剪影! 世人皆知狼是一种群居动物,喜欢集体出动,但凡超过五只的狼群一定不是临时拼凑起来的,其中必然有个首脑,也就是头狼,它的身上往往具有更多出色的品质,是狼群的代表和象征,更是整个狼群的核心之所在。当然,“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一旦狼群的数量减少,则其战斗力必定大大大下降。更何况那只头狼已经沦为孤家寡人,又缺少食物并且遭到人们的追杀围捕,纵使不被抓住,也难以逃脱饿死的命运,这或许就是它忍受不住孤独和寂寞,甘愿冒着暴露目标的危险呼唤呼唤失散的同伴的主要原因吧? 从津野繁诚所在的角度望去,由于讲武堂属于千叶县最高的建筑之一,而他又站在三层的窗口,面前的视线几乎没有受到任何遮挡,恰好对“中岳”山顶的情况一览无余。看到那只头狼尽管沦落天涯,却仍在引颈长吼,似乎余威尚存,大有一种卓尔不群、傲视天地的气概,他的脑海中霎时灵光一闪,不禁脱口而出:“狗原本由狼进化而来,二者同属一宗。而那只头狼必定为公狼,如果让其与丙戌字号犬进行杂交,一切不就都迎刃而解了吗?!” 通过这几年的耳熏目染,林弥三吉也对新型军犬的繁育工作有了一定的了解,知道在选种方面尤其要注意去劣存优,优势互补。不过在他看来,津野繁诚的所谓用狼与丙戌字号犬杂交的想法显然偏离了这一点,便从津野繁诚的手里接过了那个望远镜,一边向远处观察着,一边不解地问道:“狼不仅凶狠残暴,而且野性十足,一旦与丙戌字号犬杂交,岂不是更加难以驯服?” “林弥君有所不知,”津野繁诚说道,“丙戌字号犬之所以难以驯服,一个最主要的原因是它们的脾性过于狂躁。而狼虽然野性十足,却反应机敏,沉着冷静,并且等级森严,纪律鲜明,正好可以对其有针对性地进行改良。另外,丙戌字号犬的凶狠性尽管有了一定的提高,但依然达不到‘能吃人’的标准。倘若丙戌字号犬经过改良之后能够得以继承狼的残暴的秉性,则无疑是我等之幸。” “另外——”津野繁诚继续补充道,“丙戌字号犬还有一个显著的缺点是皮毛略显鲜艳,特别头部的棕红色在战场上很容易暴露目标。而狼的毛色暗灰,最适合于野外隐蔽,假如能够把狼的这个优点移植到新型军犬的身上,必定会得到陆军参谋本部的认可和赞同!” “哟西,津野君言之有理!”林弥三吉听罢,当即茅塞顿开,连忙心悦诚服地点了点头,不过转念一想,又顾虑重重地问道,“但那只头狼狡猾无比,八千代动物园的捕狼队连续出动多日,也没有将其抓获,万一耽搁的时间过长,岂不对我们的工作造成延误?” “那只头狼今晚既然已经暴露了目标,捕狼队只要把下山的道路封锁,相信很快就可以将其收服。”津野繁诚却不以为然地说道,“纵使那只头狼一时不能就擒,我们还可以到京都动物园买一只狼或者发动山民捕捉野狼嘛!” ------------ 第五十四章 另藏玄机 对于千叶县八千代动物园来说,这个盂兰盆节更是过得令人失望,甚不如意。 八月三日清晨,饲养员坂本武太郎像往常一样到狼圈喂食时,却发现关在里面的六只狼竟然无影无踪,仔细一检查,发现铁丝网被撕开了一个脸盆大小的缺口,便赶紧向园长喜多吉固进行了报告。 八千代动物园创立于一八 九三年,迄今已有三十多年的历史,为喜多吉固亲手所建,正赶上了日本明治维新之后经济大发展的好时候,随着人们生活水平的提高,对娱乐也有了一定的需求,每逢到了星期天或者节假日,都会拖儿带女地前来游玩,为喜多吉固带来了取之不竭的滚滚财源。 眼看盂兰盆节将至,八千代动物园当然不会放过这个赚大钱的好机会,便从各地新进了不少珍禽异兽,并且及早广做宣传,打算大发一笔横财。而早在去年秋天的时候,考虑到动物园里的狼经过长期圈养,再加之近亲繁殖,不仅缺少野性,而且造成物种严重退化,对游客日渐没有了吸引力,遂不惜重金聘请猎户到鹿野山捕捉野狼。但狼群却异常狡猾,始终没有落入猎户设下的圈套。直到前不久,他们才好不容易捉到了一只约两岁龄的公狼,喜多吉固尽管还是觉得数量太少,却毕竟聊胜于无,就随即命人将其放入了八千代动物园的狼圈之中。 那只公狼果然勇猛无比,很快就打败了八千代动物园里原有的五只狼,成为了当之无愧的头狼。但乐极生悲,也正是它咬破了铁丝网,带领着狼群集体出逃,这是喜多吉固无论如何也不曾料想到的,为了防止那六只畜牲伤害市民,只得恳请政府部门定夺,千叶县知事细川银之助随即启动应急预案,要求千叶县警察局务必尽快消除所有的隐患,确保让市民过上一个平安的盂兰盆节。 于是,千叶县警察局出动了大量警力,立即对八千代动物园附近展开了严密封锁,在狼可能出现之地进行伏击待命,当天下午便成功地将一只怀孕的母狼果断击毙。 翌日,千叶县警察局通过调查后发现剩余的五只狼逃到了南面的花见川,随后沿途追击,并实行夜间巡逻措施,于第三天下午二时许,将一只潜入村中偷羊的狼赶进了一条死胡同,用乱棍打死。另一只也于当晚九时许被击毙。 八月六日清晨,两只狼被肉食吸引,进入了警察在树林里设下的伏击圈,又被乱枪打死。但是,经过饲养员坂本武太郎的辨认,千叶县警察局所消灭的五只狼均为八千代动物园原有的老狼,而危险性最大的头狼却始终杳然无踪。 当然,这一突发事件也引起了报纸的关注。不过,随着报道的进一步深入,舆论导向纷纷对警察射杀狼提出指责,说这种方式过于血腥和残忍,而京都动物园总工程师伊藤福三郎在接受《读卖新闻》采访时则明确表示,只要把尼龙网架设于狼出没的路上,足可将之生擒活捉。迫于压力,千叶县警察局只好和八千代动物园联合组织了一支捕狼队,聘请伊藤福三郎担任队长,一面寻觅着头狼的踪迹,一面进行诱捕。 八月九日,追捕人员在花见川与作草部交界处的一条小河边发现了狼的新鲜脚印,初步推断那只头狼逃到了作草部境内。果不其然,到了下午,就有人报告说在三鹰山上看到了一条灰色的“大狗”,伊藤福三郎立刻带领队员赶了过去,在各条道路上设下了天罗地网,同时在报纸上刊登了通告,要求市民近期千万不要到三鹰山附近游玩,一来是为了防止被那只头狼咬伤;二来是避免将其惊动,如果再逃之夭夭,势必更加不利于抓捕。 两天的时间很快过去了,捕狼队几乎把三鹰山全部翻了一遍,却还是一无所获,而千叶县知事细川银之助又下达了死命令,要求不抓住头狼绝不收兵,搞得众人只能不分昼夜地在山沟沟里转,不仅筋疲力尽、吃尽了苦头,而且连盂兰盆节也无法休假,一个个唉声叹气,叫苦不迭,把一股怒火全部发泄到了伊藤福三郎的身上。 伊藤福三郎虽然身为京都动物园总工程师,又是一个动物学专家,可谓“学富五车,才高八斗”,却大多为书本上的知识,并没有多少实践经验。特别就捕狼而言,当初他接受《读卖新闻》采访的时候,只图嘴巴痛快,便站在不明真相的市民一边大放厥词,说什么只需在狼出没的路上架设尼龙网,等它经过时即可将之生擒活捉,岂不知尼龙网架设比较容易,但却需要专人日夜值守,并且落下的时机也很有讲究,稍有偏差就会前功尽弃,再说狼的嗅觉是狗的十倍,很容易发觉埋伏在路旁的追捕人员,是以捕狼队虽然在一些主要路段的树木上方架设了不少尼龙网,也安排专人谨慎看护,却连一根狼毛也没有得到,更别说什么完成任务回家过节了。 一计不成,伊藤福三郎只得另想他法。考虑到“天罗”费时费力,人人反感,遂转而把目光投向地下,便安排捕狼队在那只头狼可能经过的山路上挖掘陷阱,精心伪装,并且从当地的村民家里买来了土鸡绑在上面,企图实施诱捕。但每每前去查看,陷阱和土鸡都一动不动,有一次竟然还在陷阱的前方十几米处发现了狼的密集的脚印,可见它在附近徘徊了很久,很可能是担心会遇到不测,便强忍着美食的诱惑,并没有轻易涉险。 昨天傍晚,伊藤福三郎又带领着几个追捕人员在“中岳”通往山顶的一条小路上挖掘陷阱,一个拄着拐杖路经此处的老者却忽然停下了脚步。原来他是山下莲南町的一个老光棍,叫做石井伯文,早年曾经以打猎为生,是周围数一数二的好猎手,上了年纪之后,腿脚不太灵便,家里又没有田地种果树,就在山下养些土鸡维持生计。而伊藤福三郎等人诱捕那只头狼所用的土鸡就是从他的鸡场买来的,因此二人便得以相识。 由于捕狼队在路上挖了不少陷阱,尽管上面都绑上了活鸡,既可以当做诱饵,又可以当做标记,村民路过的时候,一般都会仔细绕行,但为了避免引起误伤,伊藤福三郎曾经再三叮嘱村民最近没事最好不要外出,更不要进山,纵使必须出门,也一定要结伴而行。因此看见石井伯文拄着拐杖独自一瘸一拐地走了上来,便奇怪地问道:“石井君,你要到山上去干什么呀?” “咳,今天晚上过盂兰盆节,家家户户都要将祖先的灵魂回到家中。”石井伯文指了指肩上背着的一个包裹说道,“而我的祖辈比较穷,在山下没有墓地,死后都胡乱埋在‘中岳’的半山腰上,我这不是准备到坟墓旁边点燃迎魂火,背着祖先下山去享福呢。” “天马上就要黑了,山上路滑,你一定要多加小心啊。”想起前方的路上还有两个刚刚设好的陷阱,伊藤福三郎深恐石井伯文年老体衰,万一看不清楚掉入其中,必会给自己增加很大的麻烦,为了防患于未然,就索性安排一个追捕人员搀扶着他往山上走了过去。 大约过了十几分钟,大概是做好了过盂兰盆节之前所有必备的仪式,石井伯文又在那个追捕人员的搀扶下从山上走了下来,不禁对伊藤福三郎千恩万谢,连连鞠躬。 其实,石井伯文以前打猎的时候也没少和狼打过交道,对狼的习性非常了解。在他看来,伊藤福三郎等人目前采用的这个挖掘陷阱的办法虽然比较实用,却犯了一个原则性的错误,即便挖掘再多的陷阱,也不可能捉到那只头狼。但是,由于设置在陷阱上面的诱饵――土鸡都是从他的鸡场买来的,为了多卖出一些土鸡,就故意没有点破。 而现在得到了捕狼队“无私”的帮助,石井伯文深怀感激,觉得无以为报,同时亦对自己之前的所作所为非常羞愧,便随即开始向伊藤福三郎指点迷津道:“伊藤君,恕我直言,像你们这样一味在路上挖掘陷阱,只会白费气力,是很难有所收获的。” “为什么?”伊藤福三郎问道。 “狼不仅生性残暴,而且狡猾多疑。但凡发现有丁点儿危险,必会远远避之。”石井伯文说道,“尤其像那只从八千代动物园逃出来的头狼,因为刚刚逃出樊笼,疲于奔命,其疑心更重,往往以草丛、灌木隐匿形迹,一般很少从路上经过,即便挖掘了再多的陷阱,又有什么用呢?” “但我们绑在陷阱上方的土鸡都是活的,”伊藤福三郎虽然认为石井伯文说得有些道理,却还是很不服气,立刻面红耳赤地据理力争道,“纵使那只头狼没有走在路上,也能够听见土鸡的叫声,而它又连续数天没有进食,腹内饥饿,只要它前来捕食,同样也会坠入陷阱……” “正因为那些土鸡都是活的,那只头狼才不会上当呢。”石井伯文笑着说道。 “此话怎讲?”伊藤福三郎向来认为狼最喜欢吃活食,还头一回听说有与之相反的观点呢。 “你仔细地想一想――”石井伯文解释道,“土鸡一般都是家养的,与狼乃是天生的死敌。但如果土鸡接二连三地活着出现在了山里的路上,并且见了狼也不跑,不是很可疑吗?” “是啊,此事明显不合常理,怪不得那只头狼没有上当呢!”伊藤福三郎当即意识到之前的做法的确有些欠妥,便赶紧虚心请教道,“依你之见,我们应该怎么办呢?” 石井伯文首先抬头向四周张望了一下,又伸着脖子在空中嗅闻了一会儿,凭着自己多年打猎的经验判断了一下狼可能经过的路线,然后引领着伊藤福三郎等人转到了“中岳”的西侧,于一片灌木丛中停下了脚步,用拐杖在一小块空地上划了一个圆圈,便要求捕狼队在此挖掘陷阱。 伊藤福三郎立即命令追捕人员挥锹开挖,好在石井伯文选择的这个地点土质松软,众人齐心协力,仅用二十多分钟就挖好了一个深约两米的陷阱,随即用树枝和蒿草做了伪装。 接下来,到了设置诱饵的环节。想起石井伯文此前的指点,伊藤福三郎连忙抓起一只土鸡,用手拧断了脖子,看到它不再挣扎了,正要随手往陷阱上面扔过去,却被石井伯文一声喝住了。 “慢着!”石井伯文说道,“把那只土鸡的头割下来。” 伊藤福三郎只好掏出刀子,把那只土鸡的头割了下来,又按照石井伯文的吩咐提着那只土鸡往山下走了十几米,再提着那只土鸡走了回来,还从它的脖子上和身上揪下了大把的鸡毛,纷纷扬扬地扔在了空中,随着晚风刮得遍地皆是。最后,才把那只“受尽凌 辱”的土鸡扔到了陷阱的上面。 “我们之所以这样做,最主要的目的是给那只头狼造成一种假象――”石井伯文接着解释道,“让它觉得这只土鸡是被狐狸或者黄鼠狼从村子里偷来的,却因为某种原因掉落了。至于往地上撒一些血迹和鸡毛,则是扩大诱饵的诱惑力,使其可以闻着气味走过来,从而掉进陷阱无法脱身。” 听到这里,伊藤福三郎方才明白了石井伯文的这个办法尽管看上去比较简单,也没有什么高明之处,但却另藏玄机,非常实用,几乎是完全针对狼多疑的性格而制订的,这不仅极大地增强了捕捉到那只头狼的几率,还可以节省大量的人力物力,起到事半功倍的作用。 暮霭渐渐笼罩了大地,山下不少人家的已经点起了忽明忽暗的灯火,在迷蒙的夜色中发出了若即若离的光芒。伊藤福三郎本来还打算让石井伯文指点迷津,再选择地点设置几个陷阱,但考虑到他还要回家过节,追捕的人员也比较劳累。此外,倘若夜间在山上活动的时间过长,势必弄出一些声响,也不利于那只头狼前来进食,因此,就只好搀扶着石井伯文走下山去,在之前选定的各个伏击地点潜藏了下来。 ------------ 第五十五章 诱捕头狼 八月十四日。 千叶县八千代动物园里的那六只狼逃出去已经整整十天了。尽管这一事件最初对全县造成了较大的恐慌,各大报纸也纷纷报道,但随着新闻效应的逐渐淡化,再加之有五只狼在八月七日之前即被击毙,其危害性大大减小,同时又因盂兰盆节的日益临近,城市里的人们大多提着大包小包返回乡下过节,除了少数几个报社的记者,似乎再也没有人继续关注其结局到底如何了。 然而,作为群狼集体逃亡事件的直接责任人,八千代动物园的园长喜多吉固的心情却始终没有放松。这不仅仅是那六只狼给他带来了不小的损失,也不是狼去笼空之后游客会增加一份无法满足的遗憾,毕竟他在前些年赚了大钱,其本人已成八千代地区首富,六只狼的损失只是九牛一毛,而被撕开了一个缺口的铁丝网也得到了完全加固,并且里面很快又有了新的狼群入驻,因为他已经派出专门人员奔赴仙台八木山动物园,紧急采购了十只半岁左右的野狼崽,将狼圈重新充实了起来。最后,他又向千叶县知事细川银之助再三保证,以后一定要加强管理,绝对不会再有此类事件发生。 事实上,至少到目前为止,那六只狼并没有伤到任何人,也没有给社会造成较大的危害,但尽管如此,却依旧给千叶县政府敲响了警钟,为了对八千代动物园有所惩戒,细川银之助遂明令要求在将那只头狼的问题解决之前不能开园。 细川银之助的这个规定无疑给了喜多吉固当头一棒,要知道盂兰盆节期间乃是八千代动物园的旺季,乘着天气转凉,又值盆休假期,人们一般都会像潮水般地奔涌而来,大把大把的钞票也一股脑地塞进了喜多吉固的腰包。而如果遵照细川银之助的规定,则非但整个盂兰盆节期间颗粒无收,还必须拿出大量的钱财喂养动物园里的动物以及维系所有人员的开支,这在短时间内还没有大碍,不会伤及筋骨,不过倘若长期以往,八千代动物园不倒闭关门才怪呢。 今天一大早,喜多吉固就乘坐着汽车来到了八千代动物园,只见大门紧闭,里面非常安静,连一个游客也没有。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大门外面却聚集了不少带着孩子的家长。原来盂兰盆节的第二天没有什么重大的活动,一般都是走亲访友或者外出游玩,而孩子当然最喜欢亲近各种动物,八千代动物园也就成了许多家庭的必到之处,但不想今年却吃了“闭门羹”,尽管还有几个年纪较小的孩子又哭又闹,非要吵着进去看老虎看狮子,家长也只能好言哄劝,无可奈何。 眼看着送到手边的钱财白白溜走,喜多吉固心痛得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可是又不敢违抗细川银之助的规定擅自开园营业,便闭上眼睛沉思了片刻,觉得既然报纸已经介入,再请求细川银之助收回成命显然不太现实,那么目前唯一的解决之道或许就是尽快想办法把那只头狼缉拿归案了,想起伊藤福三郎这几天一直带领着捕狼队在三鹰山一带设伏,就赶紧打发司机将汽车朝着作草部方向开了过来。 艳阳高照,晴空万里,又是一个难得的好天气。特别来到了风景优美的三鹰山下,望着道路两旁红彤彤的苹果、黄橙橙的梨子、金灿灿的柿子和紫莹莹的葡萄,闻着空气中混合着各种水果的芬芳,即便并没有付出过辛勤的汗水,也并不影响人们品尝丰收的喜悦。 当然,物随心转,境由心生。此番良辰美景对于焦头烂额的喜多吉固来说几乎没有任何意义,便如同见所未见,一味只是催促司机加速而行。但当那辆汽车刚刚穿过“大岳”,就有两个追捕人员从路旁的灌木丛后面走了出来,并且随即站到了道路的中间,伸手拦住了喜多吉固的去路。 “怎么回事?”喜多吉固从车窗探出头去问道。 “喜多君,对不起。”一个追捕人员赶紧走了过来,点头哈腰地答道,“前面的路上有不少陷阱,为了您的安全考虑,请尽量不要驱车前行。” “那只头狼抓到了吗?”喜多吉固只得拉开车门走了下去。 “还没呢——”那个追捕人员接着话锋一转,“不过也快了,估计在这两天之内,必能将其抓获。” “为什么?”喜多吉固本已极度失落,但听到那个追捕人员所说的后半句,心中顿时又燃起了希望的火光。 “昨晚半夜时分,那只头狼站在‘中岳’山顶东侧的那块巨石上嚎叫了很久,”这时,另外一个追捕人员也走了过来,满脸兴奋地说道,“而山下的各条道路均已严密封锁,只要它忍受不了饥饿跑下山来,就一定会飞蛾扑火,自投罗网。” “哟西。”喜多吉固闻听大喜,随即安排司机在车上待命,并且将汽车继续停在道路中间,以阻止别的车辆进入,就跟着那两个追捕人员往东走了过去。 伊藤福三郎昨天晚上又率领着捕狼队轮着班在山下蹲守了一宿,没想到半夜时分却忽然听见那只头狼钻山上发出了嚎叫,而他也第一次亲眼目睹了那只头狼的真容。发现那只头狼竟然真的躲藏在“中岳”的山顶上,他不禁又兴奋又紧张,心里突突直跳,几乎一夜未眠,他多么盼望那只头狼能够掉到昨天傍晚设下的那个陷阱里面去呀。如果得偿所愿,那么他也可以回到乡下与家人一起过盂兰盆节了。于是,便屏住呼吸,侧起了耳朵,朝着那个陷阱的方向仔细地倾听着,但却一直没有听到他所期待的那只头狼坠入陷阱的惨叫声响起。 今天早晨,伊藤福三郎起初曾经迫不及待地想要上山查看一下,却又怕那只头狼恰好徘徊在那个陷阱附近,万一将其惊动,岂不前功尽弃?正在犹豫不决,忽然听到喜多吉固等人来到了“中岳”的山脚下,就赶紧带着几个追捕人员前来迎接。 双方见面之后,伊藤福三郎连忙向喜多吉固介绍了一下当前的情况。得悉那只头狼果然被围困在山顶上,喜多吉固真恨不得立刻将其击毙,并且迅速向细川银之助复命,以换取八千代动物园的营业资格,是以哪里还顾得及什么社会反响和大众舆论,便随即做出了指示,要求捕狼队马上向山上发起搜索,一旦发现了那只头狼的踪迹,可随时将其打死或者击毙,千万不可使其再次逃脱。同时,为了鼓舞所有追捕人员的斗志,他还当场提出了一个悬赏令——只要能够将那只头狼制服,不论死活,均可获得奖金两万日元。 由于那支捕狼队系由八千代动物园的人员和警察共同组成,一向唯喜多吉固马首是瞻。而伊藤福三郎虽然身为队长,却只会纸上谈兵,几天下来并无建树,早已威信扫地,甚至遭到了众人的摒弃。此刻喜多吉固的悬赏令一出,登时激发起了他们浓厚的兴趣,引得周边村子里的山民也奔走相告,三五成群地举着棍子加入了围剿那只头狼的队伍。 于是,喜多吉固亲自指挥,将所有人员分成四个小队,从四个方向把“中岳”团团围住,随后便齐头并进,同时往山顶包抄了过去。伊藤福三郎早就惦记着昨晚那个陷阱的战果,又看到身边人员众多,当然不惧头狼袭击,便首当其冲,一马当先地率领着自己的小队往山上奔了过去,但随着距离那个陷阱越来越近,却并没有听到什么声响,不禁越发感到失望,以为很可能又要白忙活一场了。 然而,当伊藤福三郎等人穿过了前方的那片灌木丛,却分明看见那个陷阱已经塌陷了下去,他的第一感觉是哪个陷阱很可能为自动塌陷的,但等她来到了近前一看,却简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只见一只硕大的灰色的狼被困在陷阱里面,听见有人过来,正用凶狠的眼睛在恶狠狠地盯着他! “哟西,哟西,我们抓住那只头狼了!”伊藤福三郎登时高兴得手舞足蹈,连忙派人向喜多吉固报告。 不一会儿,喜多吉固闻讯而至,看到陷阱里面的那只狼正是从八千代动物园逃跑的那只头狼,不禁喜出望外,随即握着伊藤福三郎的手,连连道贺。伊藤福三郎不敢贪天之功,随即向喜多吉固介绍了石井伯文和他的养鸡场,喜多吉固当即表示不仅要向他兑现两万日元的悬赏承诺,还要包销他的鸡场里面的所有的土鸡,为动物园里的动物喂食。 既然那只头狼已经抓住,眼下最重要的就是尽快申请八千代动物园恢复营业了,便赶紧命令追捕人员将那只头狼用绳索捆住,从陷阱里面提了出来,用木棍抬着往山下走去,打算立即回去向细川银之助报喜。 正在这时,两个穿着日本陆军军装的军人从山下走了过来,急匆匆地走到了喜多吉固的面前,递给了他一封信扎。他抽出来一看,却是细川银之助信笔所书,只见上面写着:“兹委托日本陆军步兵学校军犬课研究主任津野繁诚全权负责八千代动物园出逃之狼的抓捕事宜。如果那只头狼已经擒获,请交由津野主任处置。千叶县知事细川银之助八月十四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