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章 宝函 这天一大清早儿,天边刚翻起鱼肚白,我拾掇利索了,迈步走到门口。抬眼一瞧,好家伙!头顶那天色阴沉得跟块没拧干的脏抹布似的,灰扑扑、沉甸甸地压着,仿佛多喘口气儿就能拧下水来。 这眼瞅着天要下雨,我心里不禁一阵嘀咕,老话儿讲得透亮:但凡是露天撂地、头顶没片瓦遮身的买卖,一水儿都是“刮风减半,下雨全完”。看来今儿个潘家园这摊儿,十有八九又得泡汤。 可奈何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凡人能有什么辙?只能干瞪眼。 不过话又说回来,买卖能不能成,说到底还是在人,正所谓有枣没枣打三杆子,这单生意要是成了,漫说是三五个月糊口的嚼谷,就是带着老八,我们哥儿俩到东安市场的东来顺,去涮上他一个月的羊肉,也能天天撑得肚儿圆。 当断则断,免受其乱。心里头主意一拿定,手上也就不再犹豫。 我一猫腰,从门后头抻出那把桐油浸得发亮的旧油纸伞,又把前天刚淘换来的宝贝——明代孤本《湖山胜概》——用块蓝布包袱皮儿仔细裹好。两样家伙事儿往胳肢窝底下一夹,抬脚就穿过前院,打算直奔潘家园开张。 我前脚走到院门口,才刚伸手将院门拉开了一条细缝,却没成想,就在这时,只觉得顺着门板传来一股蛮力,紧接着“吱呀”一声,门分左右,院门从外面被人一把推开。 我原本打算迈步出门,却没想到被这一股子来路不明的怪力,直接给顶到门后头去了。 顿时只觉得心头火起,嘴里也不含糊,一张嘴叫骂道:“嘿!不儿是,这是哪个孙子不长眼,大清早的敢到爷我府上来撒野,急成这个德行,丫这是赶着去抢孝帽子呢?!” 这话一出口,当时肠子就悔青了,暗怪自己是气昏了头,好端端地来了个伤敌一千自损八百——抢孝帽子抢到我这儿来了,那到底是谁家死了人了,这叫什么事儿呢您说说。 好在门外闯进来这位爷,压根儿没接我这茬儿。 定睛观瞧,只见来人肩宽背厚,身板儿挺括,目如朗星,虽是满脸写满了儒雅清俊的书卷气,可那走路带风、梗着脖子往里闯的架势,骨子里透出的那股子混不吝的土匪劲儿,是怎么藏也藏不住。 来人不是旁人,正是我在四九城里穿一条裤子都嫌肥的莫逆的世交——金家老八,江湖上响当当的金八爷,金毓柘。 老北京人口中讲的“爷”字乃是一个敬称,多缀在排行后头,或是人与人之间相互打招呼时的礼貌用语。金毓柘在家排行老八,便以八爷相称。肩膀上面还有六爷、七爷…………排场不小。 金八爷祖上显赫,乃是天潢贵胄的命格,倘若是按照“胤、弘、永、绵、奕、载、溥、毓、恒、启、焘……”的辈分论起来,八爷得正儿八经的管溥仪叫一声大爷。 只可惜命运无常,当年他还在月窠儿里怀抱着的时候,他溥大爷就被人架着大炮赶出了皇宫,由此一来,铁杆庄稼倒了,底下跟着喝汤的也全没了着落。 可有道是瘦死的骆驼比瘦死的马大,饶是丢了金饭碗,八爷祖上单是靠着租房赁院、变卖家私,也愣是能把四九城里的当铺门槛儿全给踩平了,又这么对付了几十年,一大家子人的日子,照样过得滋润有余。 万没想到,金山银山也架不住坐吃山空。时至今日,家里的老底儿经过多年的吃搬偷拿,早已成了空壳子一个。 一直等到八爷这辈儿,就算是想面朝西北张着大嘴,想喝上两口西北风,老天爷都不给刮。 有道是,穷则思变,老话儿说得好——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更何况金八爷还不瞎,心更活泛。 现如今,八爷就指着两样活计:一是给人“掌眼”,就是鉴定古玩真伪;二是撞大运“捡漏儿”,低价淘换着真宝贝。 甭管是一眼开门的老物件儿,还是民间高手精心做旧的仿品,八爷上手一摸、搭眼一瞧,真假立判!为啥?人家打小就是在古玩堆儿里泡大的!漫说是个大活人,就是块顽石搁他身边熏上二十年,也能沾点灵气儿!耳濡目染,想不会都难。 江湖上讲究“人的名儿,树的影儿”。就这么一来二去,“金八爷”这名号在四九城的古玩行里成了块金字招牌。多少人捧着好东西、揣着真金白银,明里暗里地递,就为了求他老人家金口一开,当众吐出一个沉甸甸的“老”字来。 按常理说,这当间的收益不容小觑,抛开旁的不说,单是捡上一个小漏,搁普通人家吃上个三年五载,保准顿顿吃撑了,还能有余富。 可是这点小钱儿在八爷这里,就多少差点意思了。 一来是打小金山银山堆里长起来的主儿,眼皮子高,仨瓜俩枣的根本入不了眼;二来他手松,钱来得快,去得更快,身边不留隔夜财,图的就是个潇洒痛快! 唯独有一点坏处:一旦八爷手头紧了、混到没饭辙的时候,便天天到我这里来“打秋风”。 “大事不好了黄司令,您瞧瞧这个,真是打个哈欠烧饼掉嘴里——老天爷喂饭!这回可好了,咱哥们儿眼瞅着就要发财了!” 老八唾沫星子横飞,见我还杵在那儿愣神,两道剑眉“唰”地就立了起来,活像两把小刀子。他胳膊一抬,“哗啦”一声把手里攥得皱巴巴的《晨报》抖搂开,那股子兴奋劲儿,压都压不住,直往外冒。 我提鼻子一闻,只觉得一股崭新的油墨味直冲脑门,精神也不由地随之一振。旋即疑惑道:“不是我说八爷,这刚两三天的功夫不见,您说起话来怎么颠三倒四的,到底是大事不好了,还是要发财了?一大清早的就五迷三道的,合着昨晚做梦没睡醒呢?” 老八“啪”地一拍脑门:“嗐,瞧我这高兴的,昏了头了,别的不说,您先看看这个……”说着就把报纸往我手里塞。 我接过老八递过来的晨报,定睛一瞧。 嚯!一行醒目的旧宋体大字标题赫然在目——胶东渔民于前日打捞错金錾花青铜宝函一尊 再看左边的详细内容写道: 【本报十二日山东电】……此青铜宝函长十七点二公分,宽十四点三公分,高十三点五公分。函作长方形,盝顶形盖,上有一莲苞状钮,钮上錾单瓣仰莲纹,函底一小孔,盖面饰钱纹、花卉纹,函体四壁錾鱼子纹地,上饰左右龙虎纹饰……顶盖坚如磐石……渔民捞获时,曾用硬物击打函体侧沿,亦无法将其打开,故宝函所内容为何物,至今无从知晓…… 在标题下方附有照片,黑白相间虽看不清颜色,但单是从器型与纹饰上看,朦胧中似乎有一股跨越千年的古朴苍拙扑面而来,给人以精美绝伦之感。 我皱着眉头,反复看了两遍,心里的疑惑非但没解,反而更重了,当即不解道:“八爷,您恕我眼拙,咱旁的不说,与这类似的报道平日里不敢说每天都有,但是隔三岔五的也总得来一回,调性都差不多。怎么那些个全都白搭,偏偏就今天报纸上说的这个什么宝函,就能让咱哥们儿发了财了?” ------------ 第2章 胶东 老八闻言,佯装谦虚地摆了摆手。 嘴角含笑道:“…嘿嘿嘿,黄爷,这倒也不能怪您外行,只能说您这正经科班出身的高材生,和我们这种混迹街头的野路子多少差了点儿行市。 这里面的缘由要是细讲起来,那可真就是——小孩儿没娘,说来话长了。 别的咱先不论,单说一节,从古至今,您知道有多少宝贝深藏在地下,至今难见天日? 这当中的宝物,大都来源于民间私藏,比如官宦人家,或者流寇反贼的首脑,将搜刮而来的宝物藏匿于山野之间,妄图来日发迹再起。所以能真正载入正史的,自然寥寥无几。 而关于这些宝物的绝大多数线索,都是靠的都是民间世世代代,口口相传二来。 可尽管如此,流传下来的大抵也都是些残缺的只言片语,真正有价值的线索往往湮没在历史与市井的烟火气当中,永远不复传世。 不过话说回来,据我所知,所谓光阴轮转日月穿梭,到了今天,单是山东地界,当地有关藏宝的线索仍就多如牛毛,而这其中最为出名的便是那句—— ‘青龙对黄虎,金银万万五,谁人识得破,买尽登州府’, 撒出去扫货的几个弟兄听当地老人说,这句顺口溜有打唐朝乃至更早,一直传到今天。 而如今的胶东,便是当年的登州地界。” “你看”,老八继续说道:“再加上这樽青铜宝函上錾刻的龙虎纹饰,几乎所有线索,全部都一一对应。所以根据我的推断,这樽青铜宝函里,极有可能藏着的就是这些金银宝藏的线索!” 我听罢摇了摇头,不禁苦笑道:“一大早的,您搁我这儿说聊斋呢?八爷,说出来您可别怪我说话不好听泼您冷水——横财的事儿搁谁谁都想,可要说这东西是唐代的,依我看可能十有八九不对。” 我从他手中接过报纸,指着照片对老八说道:“你看,此物器型规整,可是通体都有莲纹装饰,盖上还嵌有莲苞状钮,这是典型的宋代佛教器物特征。 所以要是依我看的话,藏宝图有没有的不好说,里面装了几张铜版的佛经倒是很有可能。 不过话说回来,干咱们这行的都知道——东西上了手,才知有没有。 而且再者说了,真要是东西拿到手里,咱们也没必要费那个劲了,直接打开来看看不就知道了?” “就怕是也没那么容易,报上不是说了吗,当地的渔民拿东西砸都没能给砸开……“ “依我看,打不开这件事,八成和宝函底部的小孔有关,正所谓一把钥匙开一把锁,这个小孔应该就是打开盖子的机巧所在。 据我所知,古代机关盒的大打开方法无外乎三种——抽根法、错开法和旋转法。 但若是盒子锈死了,这些方法也无济于事,只能依靠蛮力砸开,虽说有几分暴殄天物,但也没别的法子。 我前两天看了本古书,当中记载,据传,早在汉代有一位能工巧匠,此人设计出一种名为‘墨班盒’的机关宝盒,机巧独特,精巧绝伦。此盒能够做到一旦盒子被外力击碎,内里所含之物会随之化作齑粉,个中机巧后世无人能识破,都快赶上他娘的西洋保险柜了。” 老八听罢,一条大拇哥,称赞道, “真不愧是帝国大学的高材生,什么叫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光凭报纸上的三言两语,就能叭叭叭讲出怎么多门道来,今天我也算是长见识了。” 我摆了摆手, “怎么好好的话,一到了你小子嘴里,马上就变了味儿了,况且再者说了,咱们哥儿俩就没有相互吹捧的必要了,凡是在街面儿上混饭吃的谁不知道,金家八爷一声好,四九城里抖三抖。” “得嘞,您快打住吧,再说我牙都要倒了,大清早的成心寒碜我吗不是? 黄爷,话说回来,这宝函里要是几张佛经,那真成了梦里娶媳妇——白高兴一场,本以为能瞅准了时机捞上一笔,这可倒好,到嘴边的肥鸭子又扑棱扑棱飞走了。”老八眉毛耷下来,面有难色说道。 我摇头笑道:“八爷,这可就是您就有所不知了,时间远的咱们暂且不提,单说一个月前,伦敦佳士得拍卖的那一幅失传已久的《方广大壮严经》,经文由12块活页式铜版组成,刻经文面鎏金,錾鱼子纹地。 本以为此经早已湮没在历史的长河中不复传世,却没成想,已经被法国人伯希早在前朝末年,从甘肃敦煌莫高窟中盗取,后来多年辗转海外,此番问世,竟一举拍出了三百二十七万英镑的天价…… 报上的这樽错金的青铜宝函,从照片的轮廓看来,极有可能是佛家宝器,至于为什么会被渔民从海中捞出,现在还不得而知,但倘若其中也藏有失传的佛经,或是你说的藏宝图,那可真是平地一声雷,咱哥们儿别说天天东来顺,就是顿顿仿膳坊也吃得起了……“ 老八一听这话,顿时眼里雪亮,低声暗叹道:“山里飞出了金凤凰,鸡窝里掏出了金鸡蛋,这回可让咱们抄上了,怎么样黄爷,咱哥们儿山东走一趟,一来游山玩水,二来搂草打兔子,顺便把这个发财的宝贝收回来,你意下如何?” 我拍了拍腋下裹着《湖山胜概》的包袱皮儿,暗忖片刻,当即打定了主意。 淡淡道:“普天之下的有识之士多如过江之鲫,如今宝函出水的消息已经堂而皇之的登了报纸,怕是不止你我想将其据为己有,八爷,事不宜迟,收拾细软,咱们今晚就连夜奔袭山东!” “哈哈哈!老子就等你这句话了!对了黄爷,话说回来,你说咱们这次要不要带上国际友人?上回人家可是当着面揪着耳朵跟咱们俩说了,再有好玩的可一定要带上她,这回咱们要是又一声不吭地跑了,我估摸着,那等回来可就且等着八级地震吧……” “小王八照镜子,你瞧瞧你那个怂样儿,别闹了,带她?你开什么国际玩笑!再者说了,谁说咱哥们儿这趟是去游山玩水了?告诉你老八,这趟去山东,往大了说咱这叫保护国家文物,往小了说当务之急也是抢救咱们哥俩的钱包,于公于私都是一等一的大事,再带上个毛丫头片子算怎么回事儿?你赶紧回家归置归置,等天一擦黑,咱们俩在火车站碰头,切记,一定要悄悄地出发,打枪地不要……” 二人正说着话,这时节,就听院外的山墙那侧,由远及近,传来“哒哒…哒…哒…” 一阵高跟鞋鞋跟敲击在方砖地面上的声音,有如身戴环佩,玎珰作响。 我心中暗道:“乖乖……大事不好……” ------------ 第3章 旗袍 耳边声音刚落,只见眼前一道白光,风似的闪进门来。 我和老八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抬眼望去。 只见来人一身青白色的素雅旗袍,身形颀长,肤如凝脂,秀眉淡淡入鬓,满头黑褐色的秀发束到颈后绾成了发髻,插有一支洁白的玉笄固定,虽是一身东方妆容,可细看之下,眉眼之间鼻梁高耸,两侧的眼窝却略微凹陷,明显地与西方人的长相有几分相像,若是生人冷眼乍看,素淡典雅中给人以英气十足之感。 “呦,我说今儿早上外头树杈儿上的喜鹊怎么一直叽叽喳喳叫唤来着,原来是这一大清早的,都跑这儿来扎堆聚齐来了,怎么着二位——报纸上的消息都看了吗?” 我和老八一听这话,全都一愣。心说,好嘛,果然不能背后念叨别人,这刚准备把人家撂下,这可倒好,人直接给你堵屋里了。 这会儿功夫就看出来,八爷平日里,不愧是靠走江湖练嘴皮子吃饭的,危急时刻反应奇快,堪比闪电。 只见他当即把手里拿着的报纸迅速藏进后腰,旋即满脸赔笑,装傻充楞道:“诶,什么报纸?您说什么呐?!我这昨晚上一宿没吃饭,天没亮就饿得烧心,这不琢磨一大早到黄爷这儿来找饭辙了嘛!得嘞!既然您找老黄有事儿,那我也不在这儿搅和了,您俩忙着,金某人就先走一步了……” 说话间,老八作势拔腿就要往外跑。 没想到来人却不肯罢休,还没等老八迈开腿,早已朝身侧横跨了一步,挡住老八的去路,我站在二人身侧,只觉得一阵香风从前额略过,这时,来人细声软语,开口道: “嗨,这怎么话儿说的,不是肚子饿了吗,往常想找您二位可费了劲了,既然今天让我逮着机会了,干脆我做东,老黄不早就说馋东兴楼的面茶和炒肝儿了吗,赶巧儿了今儿早晨天儿也不好,咱们吃点热乎的暖和暖和去,再从长计议,慢慢说报纸上的事儿也不迟……” 老八一听要吃面茶炒肝儿,好似腊月里的黄鼠狼见了肥鸡,好悬哈喇子没直接淌出来,当即兴奋得上蹿下跳。 这么一跳不要紧,就听他屁股后头别着的报纸“啪嗒”一下,应声掉在地上,正巧将那副拍有宝函照片的版面露在了外面,三人闻声,下意识地低头观瞧,顿时面面相觑,再看老八扭过脸来,朝我苦笑,院儿里的气氛一时间充满了尴尬…… 我只觉得后脊梁的汗直往下淌,心中暗骂道,”好你个老八啊,你祖上好歹是天潢贵胄的份儿,怎么一见了吃的,就跟见了亲媳妇儿似的,真是没起子。” 情急之下,我心中一转,急忙张嘴打圆场道:“哎呀,我说什么来着,咱们都是自己人,要我说就别出去吃了,我屋里还有昨晚上剩的半份儿素炒饼,还有老八上回拿来的半只烧鸭子,咱们凑合凑合,吃点折箩垫补点点得了” “哎呦喂,这还有个大活人呢,我俩这儿说了半天也没听您言语一声,还以为您没起呢,闹了半天原来搁这儿渗着呢?” “嘿嘿嘿……起了起了,早就起了,这不是知道您要来嘛,大早晨天还没亮我就起了,怎么着?要不还是别吃折箩了,您是贵客,我哪能用那玩意儿对付您呐!我刚听说咱上哪儿吃?东兴楼是吗?那可是个好地儿!您半个外国人可能有所不知,早在前清那会儿,这东兴楼……” “姓黄的!告诉你,你少跟我玩儿这哩个儿楞,咱这说是吃饭的事儿吗?!”来人将玉臂一伸,抬手指着地上的《晨报》,继续嗔怪道,“我问你们俩,刚才合计什么呢?是不是又准备把我撇下,然后你们跑胶东寻宝贝去?!” 老八闻言浑身一个激灵,当即头摇得像拨浪鼓,边摇摆手,满脸赔笑道:“没有没有,哪能呐您说!我这不正和黄爷合计着,正准备要去请您呢嘛!老黄你说是不是?!”一边说一边用手肘扒拉我。 我一听话茬儿不对,当即一句接过来, “关外人讲话了,‘可不是咋地!’我用老八家三辈儿祖宗保证,绝对是真的!您也别怪我们这些日子没惦记着您,戏词儿里说得好,先摆开了八仙案,才敢请得真神来,要是没点实打实的玩意儿哪敢惊动您!这世上的人和事儿啊,都不禁念叨。我这成天抓心挠肝的没事儿干,净琢磨什么时候和老八俩人带您下去扫货呢,这不,机会就来了!我俩刚合计上怎么找您说这个事儿呢,这腿还没迈开呢,您这就到了。” “哟,是吗,那成啊,正巧这会儿咱们人都在这儿聚齐了,刚好咱们也商量商量,什么时候出发合适?我可提醒你们,东西可不等人,事不宜迟,不然可别到了海边,咱们仨人儿只能坐岸边上喝西北风了!” “这怎么话儿说来着,在您来之前呐,我和老八连几点的火车都打听清楚了,要我说咱们这么着,今天咱们分头行动,归置东西,明天一早六点咱们火车站见,直奔胶东地界,一边取回宝贝,一边畅游山水,岂不快哉!” 来人闻言微微颔首,一双明眸左右一转,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当即秀眉微蹙,厉色道: “姓黄的,你那点儿人性我可是太了解了,满肚子花花肠子,虽说没有害人的心思,可是鬼主意也是一个接一个。咱可说好了,赶明儿一早,咱们火车站碰头,你要是再敢像上次一样拿我开涮,到时候可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话一说完,也不给我再多说一句的机会,转过身,风摆杨柳一般,迈步出了院门,转眼间偌大个四合院里只留下一缕香风。 老八一心惦记着东来顺的早饭,见来人说完话转身就走,愣了半晌,突然回过神来,噔噔噔三步并作两步追到院门口,张嘴“诶……诶……”地叫了白天,叫到最后也没发出声来。 “赶紧回来吧八爷,你瞅瞅你那点儿出息,真是够十五个人看半个月的。别他妈瞧了……再瞧都到中午了,赶紧归置一下应用之物,咱们马上准备出发!” ------------ 第4章 都彭 老八转过身来,边走边摇头,假装愠怒道:“我说什么来着,这半个外国人说的话就是不靠谱儿,明明都说好的事儿了,结果扭头就走!这着急忙慌了一大早晨,老子还没吃饭呢!既然就剩咱俩了,那也甭东来顺了,你刚不说吃折箩吗,别渗着了,赶紧做饭去吧!” “刚从海里捞出来,水都还没干透的宝贝等着咱们拿,你丫还有心思吃饭呐?赶紧的吧!收拾东西,今儿个下午的火车,赶后天一早到了胶东,把宝贝拿回来,到时候别说是什么东兴楼,就是东来顺我也给你安排明白咯!” 老八听完一愣神儿,疑道:“不儿,怎么个意思?你说咱下午就出发?刚才不是和国际友人说等明天一早吗?我地个乖乖,你还真敢再拿煮老了的涮羊肉回锅,把人家妞儿又涮上一遍?” “骗洋鬼子的话你也能信,是不是合着当年八国联军来的时候给你们家留下啥血统了?”说话间,我从兜里掏出纸笔,刷刷点点罗列出一张单子,抬手递给老八,继续道:“咱们现在的口号是分秒必争,眼瞅着就到中午了,时间可不等人呐。先不说别的,上午按照单子上这些,咱们分头买齐。 另外还有一件要紧事,一定记得再把你们家那把当年圣上御赐的那把宝刀带上,咱们下午六点钟,准时准点儿在火车站碰头。” “光让驴拉磨,还不给驴吃饭,周扒皮都得喊你一声师爷!这得亏是要出门儿了,要不然你丫今儿晚上都得在我窗户外头学一宿鸡叫!” “让你去买点东西扯出来这么多牢骚,不就差你一顿早饭嘛,至于的么,等这趟回来我给你补十顿!到时候你不乐意也得给老子乐意!要不然就算你答应,拉磨的驴都不答应!” 老八自知说走了嘴,再说下去,自己到底是金八爷还是拉磨的驴怕是掰扯不清了,于是也不再和我争辩。 当即一低头,摸索着走到我面前,低声贱气地问道:“对了黄爷,我突然想起来,刚才开门的时候,您说什么来着?我到您这儿抢孝帽子来了?你瞧瞧你瞧瞧,这怎么话儿说得来着,都是自己兄弟,家里出这么大的事儿怎么也不通知我一声?!” 我心说好小子,果然他妈的在这儿等着我呢,我一嘬牙花子,佯装发怒一扬胳膊,抬手要打,再看老八如上满了弦的兔子一般,“嗖”地一声蹿了出去,一闪身到了胡同口,,再一眨眼的功夫,已然不见了踪影…… 长话截说,有打家里出来,我直奔东安市场,是方才清单上列给老八的清单只是一部分,剩下的东西还要我自己采办。 自打老八兴致勃勃地拿着报纸进了院儿,嚷嚷着要去胶东寻宝开始,我心底便隐隐地觉得这趟行程,倘若真要去的话,怕是并不会有多么顺利,且不说那宝函中的物件是否果真价值连城,单是凭这事儿现在堂而皇之地登了报一点,此物已经不仅仅是身价飙升那么简单,恐怕各路人马得到消息之后,同样会纷至沓来,说不定此时此刻别人也同我和老八一样,已然在寻宝的路上了。 总而言之,细细想来,此番胶东之行断然不会像探囊取物一般容易。 我掸灭手中的烟头儿,晃了晃脑子,把这些念头统统赶了出去——眼下既然已经打定了主意要去胶东走上一趟,那暂时也不必管这么多,正所谓到什么山头唱什么歌,按部就班,至于那些都是后话,等到时候再说就是。 眼下的当务之急,要现把用得上的装备置办齐,老话儿说得好“宁可备而不用,不可用而不备”,既然前路未知,就更不能打无准备之仗。 回想多年之前,我和老八从国外学成归来,举目四望,国内的一切早已物是人非。 是时,恰逢乱世,二人辗转颠沛数载,才难得有了立锥之地。时至今日,为了糊口,也难免四处钻营,虽然二人嘴上不愿意承认,可实际上早已都成了商人。 熙熙攘攘皆为利益来往,多年的实践证明,只要这件事有利可图,那就没有不去的道理。拿老八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说就是——德国的思想家哲学家老马教育我们,金钱是人民的精神寄托。 在我看来这话也一点不假,不管哪朝哪代,也甭管谁当皇上,平头百姓握在手里的真金白银,总比喊些虚伪空洞的主义要来的踏实。 我寻着手中列好的清单顺序,依次采买了火柴、防水布、绳索以及压缩饼干、牛肉罐头、潜水衣等等应用之物。 正要回家收拾归整。却没想到,我刚一抬脚要走,此时余光一撇,心中不禁“咦”地一声,顺势蹲到一旁的旧货摊上,定睛观瞧,只见此物成色极新,拿在手里也颇有几分分量,侧面的柱状防滑拨轮也极具辨识度,用大拇指朝上轻轻一顶,就听“叮”的一声清脆的开盖声响,正是一枚一枚成色极新的法国都彭dupon打火机,心中暗暗赞叹,要有这么个物件拿在手里,用不用得上暂且不论,肯定着实是赏心又悦目。 看摊儿的老头见我问价,从报纸后面抬起头来,身子前倾,两只眼珠子跟翻了白眼似的,满脸堆笑直勾勾地盯着我,给我看得浑身不自在。 这时,就听这位老爷子压着嗓子狡黠一笑,低声道:“四块大洋。” 我听罢摆了摆手,这价听起来虽说不贵,可依眼下的光景,一块大洋可是能够普通人家整一个月的花销。 再者说了,老话儿说得好,漫天要价就地还钱。 我瘪了瘪嘴,摇头道,“这位爷,不是我说您的货不好,只是眼下能认识这东西的,我估摸着全四九城里不会超过八个人,至于您这个东西的来路嘛……我也就不多说了。”我伸出两根手指在他眼前一晃,“我最多出这个价,您要觉得可以,那就把东西让给我,不行的话我就再到别处儿转转去。” 再看老头儿一听这话,顿时眼底精光一闪,却仍佯装出一副肉疼割爱的样子,勉强点了点头,“行吧,也就看你是个行家,这要是给了别人,少一个子儿我也不卖给他。” ------------ 第5章 车票 我心说好嘛,还价还高了…… 不过转念一想,两块大洋也是它,四块大洋也是它,说到底东西也值这个价儿。想到这,索性将心一横,随手从兜里掏出两块大洋,朝报纸后面递了过去。 浸淫古玩圈这几年,我愈发地发现,这世间所有东西、玩意儿,但凡是标了价格了,只要买的人心里乐意,甭管花多少钱,人家心里觉得值,那这东西也确实就值这个价。玩意儿玩意儿,首先是玩儿,玩得也就是这股劲儿,只要这东西入了眼了,甭管多少钱也认头,说到底无非是拿着物件哄人玩,图得就是个高兴。 我将这枚都彭揣捏在手里把玩,掌心一沉,只觉分量坠手,却并不笨重,似乎是内部的比重并不均匀,拿在手里时,反倒填了几分灵巧。 再看阳光底下,镀钯的金属部件棱角分明,如刀刃般清晰利落,鼻尖凑近,提鼻子一闻,也只有淡淡的金属腥味混着漆味。 这时将拇指上挑,打开机盖的瞬间,内部铰链的“咔嗒”声,带着榫卯咬合的完美阻尼感,直叫人心旷神怡。 虽说只是点火用的器物,却无处不给人以精美绝伦之感。 在手中欣赏了片刻,这才将都彭放进上衣内兜里仔细收好,胸中如过了瘾了一般,长吐一口气,暗想道,“这可倒好,说是出门寻宝发财,这还没出四九城地界呢,就花了这么老些个,这趟买卖要是成了还自罢了,倘若要是不成的话,高低得让老八给我把打火机钱给报了……” 转头家走,三下八除二将行装打点好,再一看表,眼瞅着已经快下午四点了,离和八爷约好的下午六点可马上就到了,当即也不多磨蹭,拎上东西迈步出了院门,伸手拦下一辆黄包车,直奔火车站而去。 拐外抹角到了火车站地界,前后左右转悠着瞧了一整圈,到处也不见老八的影子,我一嘬牙花子,心说八爷现在这时间观念可是差了点意思。 正琢磨呢,就感觉有人拍我肩膀,我转过头一瞧。 只见来人身穿黑色绸子马褂,头戴白色西洋礼帽,脸上一副黑色瞎子镜,脚蹬千层底布鞋。 站齐了上眼这么一瞧,衣服里这人,一肩膀高一肩膀低,瞎子镜滑到了鼻尖,正拿眼朝上挑着瞧我——饶是一身儿好的行头,可在老八身上穿得痞里流气,稍稍隔远了一瞧,活脱儿一个正儿八经的地痞流氓。 我心中暗暗摇头叹气,但又不禁想起老话儿来,正所谓“人捧人越捧越高”,想罢一挑大拇哥,刚要夸八爷好神气,却没成想被他先开口道:“哟,您来啦!黄爷!我还琢磨着您家里的事儿没料理完,没空儿过来了呢!” “嗨,这怎么话儿说的您嘞,我的情况黄爷您也是了解的,千顷地一根苗,到如今还在世的,也就剩下我自己了,咱们俩兄弟这么多年,虽说不是亲人,但也胜似亲人,您都好好地在这儿站着呢,我家里还能有什么事呢,您说是吧?”我挑眉问道。 老八闻言脸上变颜变色,被我噎得说不出话来。 “咦……”我拿眼来回在老八身上扫视,嘴里奇怪道,“八爷,这怎么个意思这是,东西呢?合着火车还没进站,您的行李就先上车了?” 老八抬手扬了扬手里的两张火车票,哈哈一笑,说道:“这不都在这儿呢吗,人去了,把东西拿回来,不就齐活儿了?还要什么行李,不是我说你黄爷,是不是在家呆的时间太久,没出门活动了,给您憋坏了,现在怎么娘们儿唧唧的。” “等等等等,不是八爷,我是说让你买的东西呢?” “东西?什么东西?” “哎…就是在我家我给你列的单子上的东西,买了吗?” 老八抬手一拍脑门儿,紧接着又在身上上下摸索,口中念道: “糟了糟了糟了,诶……这纸条怎么也没了呢,一准儿是从你家出来我一着急跑……不是,着急走,然后不知道丢哪去了,你看,让你偏得追我,好好的正事儿也给吓忘了吧!要我说这事儿一半责任归外国娘们儿,好端端地偏得跑你那裹乱,另外不是我说你老黄,求人办事儿就得有求人办事儿的态度……” 我心中无奈,也不知这丫最近鉴赏古玩的眼力增进了几分,猪八戒败阵——倒打一耙的本事眼瞅着见长,不管咋说八爷好赖还知道把火车票买了,也懒得再和他耍嘴皮子。 我俩正在站台上扯皮的功夫,只见有打不远处走来一人,来人身形颀长,身穿深灰色呢子大衣,衣领直立,头上和老八一样,戴了一顶圆形礼帽,脸上则用深色的围巾裹住,从二人身侧擦肩而过,虽说看不清面目,可给人感觉此人周身的气场与众不同,仿佛仙鹤立于鸡群之感。 我见状和老八对视一眼,眼神往来人的方向一挑,意思询问老八,可认得此人是谁,是不是也是古玩圈里的朋友。 老八盯着那人的背影瞧了半天,眼神茫然,冲我摇了摇头。 我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放在心上——四九城里鱼龙混杂,各色人物都有,往大街上扔一半头砖,砸着十个人,里面能有八个皇亲国戚,两个平头百姓,另外还有仨人红毛绿眼睛的,最后这号人早年间颇为少见,到了现在现在满大街都是,仔细定睛一看,原来都是外国鬼子,什么东洋鬼子西洋鬼子罗刹鬼子,不一而足。 所以,甭管是什么鬼子,对于这些成天在街面上混的人来讲,早已是也见怪不怪。 二人正说着话,不多时,从不远处一辆黑色的车头愤怒地吐出滚滚白烟,缓缓驶向站台,极似一头从浓雾中突兀地现出真身的黑色巨兽,要将在早已在站台上等候的众人一股脑吞进肚子里。 眼么前儿的远途火车,车厢一般实行等级制,即整辆列车分为头等车、二等车、三等车。这三种车舒适度、待遇、票价等也有差别明显。 三等车车厢是木头椅子,硬板、人挤、空间逼仄,空气流通极差,挑行李脚夫的汗味,鸡屎味,口臭味、屁味等等等等混杂在一起,环境十分恶劣。 这其中单有一节,就是甭管是什么档次的车厢,车票上都一律没有座位号,要想有个地儿坐下,全靠上了车抢座位。 挑担子夹包袱的众人这时见火车驶来,好似在滚烫的油锅里浇了一瓢凉水,顿时乍起,顷刻间化作一股大浪,浪头直直地打在车门处,等到车门一开,众人鱼贯而入,孩子哭,大人叫,若是稍晚一步被人挤到了后头,少则站上几个小时,多则两三天都有可能。 一瞧这光景,我用不着多问,八爷一出手,那就是狗咬屁股,肯定买的是头等车的票。 人家到底是皇亲国戚的根儿,即便是今儿个坐完了这趟车,下了车就得就地要饭,那也非得要买头等座不可,人家要的就是这个派头,摆的就是这个谱儿。 不过话说回来,饶是如此,八爷也从来没饿着过,靠的就是一个甭管到哪都有朋友,孑然一身,倒也落得个自由洒脱,旁人羡慕不来的。 我凑到老八身边,低声问道:“八爷,实在是不好意思,又让您破费了,这两张车票怕是要不少钱吧?” ------------ 第6章 怪船 “嘶……” 老八一听这话,竟也吸了一口凉气。 旋即也肉疼道,“别人说这话,那八成是成心寒碜我呢,可您要是说这说,那肯定是成心寒碜我。不过,您还真别说,也怪八爷我太久没出过远门儿了,心里没谱儿,我估摸着,咱俩这两张票钱,能够咱哥俩天天涮羊肉,涮仨月都还有富裕。”老八顿了顿,两只眼上下眨了眨,转过身满脸挂笑,“黄爷,这往下的路还很长,金某人可全仰仗您啦!” 我听罢只觉得心头肉跟着一哆嗦,好嘛,你小子在这儿等着我呢,一张嘴刚要说话,就在这时,只听得站台铃响,黑漆漆的车头吐出白烟,发出呜呜的汽笛声。 我和黄鱼对视一眼,也不多言语,一前一后,拔腿上了列车。 除了票价和环境,这不同车厢的排列顺序同样也有讲究,三等车一般紧挨着火车头,其次是二等车,最后是头等车,再往后就是拉货的货车车厢,因为距离火车头越近,震动得越厉害。而且离火车头越近,火车煤灰飘得越多,容易弄得灰头土脸。 而到了冬天,排列顺序又会反过来,头等车最靠近机车,二、三等车厢次之。因为火车暖气里的热水都是从锅炉流出来的,离机车越近,暖气越热。 老话儿说,五九六九沿河看柳,眼下虽说刚过了六九,雪也落成了雨,可北平城里依旧寒风彻骨,下完雨后更显阴冷,仍然有几分数九隆冬的架势。 方才二人在站台上冻得鼻头发酸,刚上了车走了没几步,便觉得浑身燥热,大衣都穿不住了。 也不知是票价太贵,还是大冬天的没什么人出门,偌大的车厢里,连一半的人都没坐满,自然也没有了抢座位一说。 我与老八随便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椅子是鹅绒铺的,一坐下下,软绵绵的,周身密贴,把整个人拖住了,再加上暖气的热气一烤,只觉得浑身从上到下的骨头都酥了,要么说一分钱一分货,真是贵有贵的道理,我心中暗叹道——到底还是他娘的爱新觉罗会享受啊。 这时,只见一道熟悉的人影从眼前一闪而过,我脑中一个激灵,顺势坐直了身形,目光随着那人走的方向朝前看去。 只见方才站台上的风衣男子也进了头等车厢,此时径自往前走,也是随便找了个没人的座位,同我与老八中间隔了足有个八六排的距离对面而坐。 我用胳膊肘捅了捅老八,随即冲那人的方向抬了抬下巴。 老八心领神会,当即顺着我的目光朝前看去,可偏偏这时,那人却已经压低了帽檐,将脸朝向了窗外,二人坐在远处,依旧看不清此人的面目。 就听黄鱼低声道:“好嘛,这位爷也不嫌热,这车里热得跟三伏天儿似的,还穿着大衣,裹得跟粽子似的,也不怕给丫悟出痱子来。” 我斜着瞪了老八一眼,心说八爷您可积点口德吧,得亏对面只有一个人,这要是一帮子人听着这话上来揍你,咱俩可打不过人家。 不过老八的脾气我了解,向来心直口快惯了,虽说眼里揉不得沙子,内里却是一副古道热肠,见不得人挨饿受冻,受半点委屈。所以也没必要说他什么,每个人有每个人自己的活法儿。 当即也不再言语,一抬手把老八的帽子摘下来扣在脸上,身子往后倒,斜靠在椅背上——在外面跑了一上午,这会儿被热气一烤,困劲儿就上来了。 老八见我一上车便眼神迷离,早已经眯瞪了,见状也不再说话,拍拍屁股站起身来,坐到我对面的位置上,转头看着车窗外的风景,不知脑子里在想些什么。 这列火车有打北京始发,首先一路向东,绕道唐山,先将后面几节拉煤的车装满,然后直取天津,再进入山东地界,等一路况且况且,等到了胶东青岛地界,要跑上整整一天两夜。 虽说车上坐着舒服,但终究也睡不踏实,朦胧之中只觉得火车摇摇晃晃,走走停停,一路向东奔去。 日出东方,东方也最先落日,车越往东走,天色越暗。 等到傍晚时分,车厢里更显昏暗,不多时橘黄色的顶灯亮起,暖烘烘的车厢好似摇篮一般,将众人全都晃得昏昏欲睡,我睡到正酣,突然觉得腹中饥火难耐,眯眼一瞧,对面的老八也正学羊灯点头呢。 偌大的车厢里此时静得出奇,侧耳一听只有此起彼伏的鼾声和车轮撞击铁轨的轰隆声响。 我翻了个身,索性不去理会腹中饥饿,只觉眼皮一沉,意识如同被吸入黑色的漩涡,昏然睡去。 等再一睁眼,朦胧中,感觉有人在不远处喊我,“黄爷,黄爷!你在哪呐?丫别渗着了,赶快过来!” 我一抬手摸了摸后脑,脑子里还没完全醒盹儿,这时抬眼一瞧,心中大惊,突然发现——二人不知何时已然到了胶东地界,这会儿脚底下摇摇晃晃,似乎已经乘上了一艘渔船。 抬眼望了一圈,只见船身周遭被大雾紧紧笼罩,我心中顿觉不祥,可方寸之间,却也理不出丝毫的头绪。 就这么一愣神的功夫,只觉眼前的雾气愈发浓烈,好似一团胶质黏着在一起,只朝着人头顶压来,让人憋得喘不过气。 还没等我闹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蔓延开来,直觉告诉我,浓雾当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潜伏在深处暗中窥伺,准备伺机而动,直奔我哽嗓咽喉而来。 我环顾四下,皆是白茫茫一片,片刻之间已然到了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步,当即咽了口唾沫,心里打定了主意,一伸手扶住船帮,顺着船的轮廓和大致的方位,一点点挪到船舱的外围,随即将后背紧贴住船舱的墙壁。 心说一旦果真有什么危险,也不至于腹背受敌。想到此处稍有平静,可仍觉得心脏突突直跳,如脚下的渔船一般,正随着海浪上下起伏。 就在这时,隐约中又感觉有人喊我,内容仍与刚才一样——“黄爷,黄爷!你在哪呐?丫别渗着了,赶快过来!” 那声音忽远忽近,似在耳边又像是在远处,飘飘渺渺,让人听不真切,但确确实实是老八的声音不会错。 我只觉心中无名火起,当即也没多想,一张嘴也不客气,高声喊道:“老子在这儿呢!瞎喊他妈什么喊,装神弄鬼的,真跟叫魂似的,你丫在哪呢?!” ------------ 第7章 白骨 这话一出口的瞬间,仿佛顷刻间石沉大海,统统被吸进了浓浓的白雾当中不见了踪影,半晌过后,仍没有半点回音。 此时偌大一艘渔船上,只能听见我的扑扑的心跳和阵阵海浪击打在船身的水声。 我只觉后脊梁簌簌发寒,下意识地向后腰摸去,没成想却摸了个空。这才想起,这趟出门儿原本是下来收宝贝来的,什么家伙事儿也没带,心中一阵懊悔,可方寸之间也于事无补,只好奓起胆子,自己给自己壮胆,高声叫骂道: “他妈的,老子不管你这怪雾里有什么东西,有什么本事赶紧招呼着,别他妈磨磨唧唧的,也好让丫见识见识黄爷我空手夺白刃的手段……” 骂了半天,浓雾中也毫无动静,有道是两手抓两手都要硬,我见状顺势蹲在船舱前,上半身慢慢前探,两只手撑在甲板上,伸手一点点摸着黑朝前探索,不多时,只觉得指尖碰到一截冰凉的硬物,拿到近前一看,竟是半截生锈的铁棍,心中不禁大喜过望,有道是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不管怎么样,老子好赖也不至于手无寸铁了。 此时只觉湿风拂面,平静的海面吹起微风,一股海风特有的咸鲜气味钻进口鼻。可此时四下却静谧无声,细听之下,就连方才水打船帮的声音竟也偃旗息鼓,仿佛天地之间,只剩下我自己和汪洋之中的一叶孤舟而已。 我心中的疑惑不解,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就在此时,猛听得身背后的船舱里传来“咚咚咚”三声砸击墙板的声响,紧接着老八的声音从船舱内响起: “黄爷,黄爷!你在哪呐?丫别渗着了,赶快过来!” 那船舱的船板隔音极差,声音听得真真切切,好似老八俯在我耳边喊出一般。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喊声吓得猛一个激灵,自觉全身根根汗毛倒竖,立即转身站起,转身手拿铁棍指着船舱的方向,口中喊道:“是你吗八爷?!你他娘的在里面忙什么呐?咱们俩怎么跑到这儿来的?丫别装神弄鬼了,赶紧给老子滚出来!” 话一出口,全都被风吹进了海里,自然也没了回音。 这么下去不是办法,我走到近前,抬头看去,船舱上部的玻璃透出阵阵昏黄的光亮,方寸之间也分不清是烛光还是灯光。 我将铁棍拿在身前,大致判断了舱门的方向,一步一步挪到近前,这才发现,原来舱门是虚掩着的,内里黄色的光线从门缝泻出,照了不过三步远。 眼前的景象诡异到了极点,脑子里下意识直觉其中有诈,可整个人的思维好似被什么东西牢牢地禁锢住,已经失去了思考能力,完全在被人牵着鼻子走。 所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索性不再多想,当即定了定心神,索性硬着头皮,伸手一把将舱门推开,抬脚迈进了船舱。 进门一看,整个船舱估摸有六尺长三尺宽,最前方是船舵,其他地方视力所及之处皆是空无一物,唯独船舵一侧有张小桌子,桌子上亮着一盏煤油灯,光线的范围不过方寸之间,却泛出淡淡的绿光。 循着光线抬头再看,只见有一人身穿深色马褂,头戴礼帽,正呆坐在桌子前,低头不知道在看些什么,单从身形上来看,却是像极了老八。 “诶,八爷,在这儿忙活什么呐,喊你半天你也不吱一声儿,合着又搁那研究春宫图呐?” 再看老八,依旧身形稳固,动都不动一下。 我心中顿觉不妙,提鼻子一闻,船舱里不知何时弥漫出一股腥腐酸臭的气味,如同腐烂的海鲜在三伏天大太阳底下暴晒了三天,冷不丁一闻,能把人熏得顶出去好几个跟头。 我胸腹中一阵干呕,扭过头下意识地就要往船舱门口走,想到外面透透气,没成想就在这时,眼前的舱门突然“砰”的一声闷响,无风自动,一整个儿关得是个严严实实。 我心中大惊,慌乱之中也忘了要吐,当即去拉舱门上的圆形把手,可舱门如被人用钉子在外面钉死,拉了半天依旧纹丝不动。 我张嘴大喊道;“八爷,别他妈渗着了,看在党国的面子上,快过来搭把手,要不然咱爷们儿可真就让敌人给包了饺子啦!” 说话间,我只觉得手上传来一阵黏腻湿滑的感觉,好似握住了一截泥鳅,几欲脱手,完全抓握不住。 低头一看,只见手上漆黑一片,根本看不真切,不禁往光亮处退了两步,定睛再看,原来两只手上,不知何时竟已全都沾满了鲜血。 我心中暗骂,“妈的妈我的姥姥,今儿个出门没看黄历,这怎么什么邪门儿的事情都能遇上。”当即来不及多想,一转身走上前去,想拉着老八赶紧逃活命。 抬头一瞧,眼前的人不知何时转过头来,身子却依然保持朝前坐着的姿态,整个脑袋诡异地旋转了一百八十度,此时礼帽底下两个黑洞洞的眼窝直勾勾地盯着我,整张脸上,竟全是森森白骨。 我只觉全身根根汗毛倒立,好似三九天站在风口上让人从头到脚浇了一桶冷水,漫说是逃活命,脚下好似生了根一般,根本挪不动半步。 自古有道屋漏偏逢连夜雨,这时节,却见有打船舱顶上,顺着船舱墙壁,流下阵阵绛红色的液体,如碰倒了红色的油漆桶一般,漫说凑到近处闻一下,单是一呼一吸之间,都觉船舱内血腥味直顶脑门儿,熏得人不由地一阵阵干呕。仅是顷刻之间,船舱的四壁便淌满了血浆。 只觉那血浆流速极快,片刻之间便已经淌过了船舱的墙壁,流到脚下,迅速将我脚底的皮鞋浸透,一股说不出的粘稠和湿滑感顿时将人包裹。 这一切发生在片刻之间,根本容不得人做出反应。我打眼朝着四周瞧了一圈,心里暗暗打定了主意——既然门出不去,那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索性用手里的铁棍敲碎船舱的玻璃,从正面突出重围。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打定了主意,刚要转身要往前走。却没成想,就在此时,眼角的余光一撇,只见身后浸透血浆的墙壁中“唰”地一声,突然齐刷刷伸出两只白森森的手臂…… 我心中大骇,头顶如遭雷击。真他妈是瘸子的屁股——邪了门了,这艘破船眼看是成了精了,又是流血又是伸手的,再来个心肝脾肺肾可就齐活儿了。 它成了精不要紧,只怕老子今天是要交代在这儿了。 ------------ 第8章 入瓮 再看那两只怪异的手臂,此时如同长了眼睛一般,朝前猛伸过来,动作迅如闪电,一把抓住我的左右两边的肩膀,凑到近前,我这才看清,那双手上灰青色的指甲足有半寸长,此时早已深深地剜进肉里,宛如钢筋铁爪,箍得我丝毫动弹不得,我只觉肩膀吃疼,手臂完全抬不起来,也根本挣脱不开。 这时节,耳边只听手里的铁棍,“当啷”的一声掉落在地,说时迟那时快,须臾之间,还没等我来得及反应,下一秒整个身体不由自主地朝前倒去,原来两只白森森的手臂作势要将我朝墙壁里拉去。 倘若当真让这玩意儿拽进墙壁,哪里还有命活。 电光火石之间,我脑中转得飞快,常听人讲舌尖血可以辟邪驱祟,当即也不再犹豫,一狠心咬破舌尖,直朝着左右两侧喷去,却未见得有任何作用,反倒是惨白的手臂上被沾满了鲜红的血迹,更显狰狞可怖。 我心中苦笑,顿时升起一股绝望,那道今天当真要不明不白的断送在此不成。 就在这时,一个念头如闪电一般,从脑子里划过。 我心中突然一个激灵,紧接着奋力弯曲手肘,举起小臂,伸手往上衣的内兜里掏去,说时迟那时快,感觉手指摸到了兜里一个坚硬的所在,忍着肩膀上的剧痛,将此物摸出来一瞧,果不其然,正是我下午在地摊前淘换到的那枚法国都彭打火机。 当下只觉得心中一振,也不犹豫,抬起胳膊将手腕一抖,甩开打火机的盖沿儿,就听“叮”的一声铰链闭合的脆响,紧接着我右手食指发力,拨动侧边的打火滚轮,下一秒,眼前稍稍亮起一颗豌豆大小的火苗,定睛一看,此时那火苗竟泛着幽幽的绿光。火烧眉毛的当口,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当即把都彭高高举起,用火苗去燎那双白森森的人手。 万没成想,那怪手被火苗一燎之下,竟一阵劈啪作响,紧接着“呼”的一声燃起火苗,我提鼻子一闻,那人手外部似乎涂满了蜡油,火焰中不时发出阵阵爆燃,随之冒出股股的黑烟。 我离得太近,顿觉一股刺鼻的恶臭直扑口鼻,再看那两只抓住我的怪手果然好似吃疼一般,将箍在我肩膀上的力道一松,下一秒,已然直挺挺地缩回墙中。 我见状心中大喜,没想到让我瞎猫碰上死耗子,误打误撞之下,没想到还真有奇效。 可饶是那怪手将我撒开,撤去了肩膀上的力道,可我整个人依靠身体的惯性,却仍保持向前倒去的姿态。 眼瞅着下一秒就要一头扎进眼前的血墙当中,直接来个送货上门。 电光石火之间,哪敢犹豫,当即凝神屏气,下盘发力,两腿半蹲,将气一沉,紧接重心后仰,又顺势后撤了几步,勉强稳住身形。 方才的一切发生地太快,大脑几乎完全在下意识的指挥下做出的一连串反应。此时虎口脱险,一时间却也惊魂未定,万幸已然脱困,心中这才长舒一口气,手上“咔哒”一声,合上都彭的盖子,又将其细细收进内兜。 直到这时我才发现,原来方才不过抽两口烟的功夫,浑身上下竟然已全被冷汗浸透,我抬手抹了把脸,心中暗骂此地不宜久留,当务之急还是赶紧开溜为上。 打定了主意,也不多做犹豫,一转头,不忘对坐在一旁的老八张嘴调侃道: “八爷,我也不知道事情怎么突然变成这样,古人云——出师未捷身先丧,长使英雄泪满襟。时间紧迫,煽情的话兄弟也不多说了,干脆这么着,您先提前下去给兄弟占个位置,放心,绝不让你多等,最多等个百八十年之后,兄弟我立马继续下去和八爷您逗闷子。往后每逢清明,也甭管是金条金砖,还是刚满十八的大蜜,自然都有一份厚礼给您预备着。” 说罢了话,过了小半晌,老八也不言语,仍瞪着一双黑窟窿的眼窝直勾勾地瞧着我,我也懒得再和他臭贫。 一猫腰,忍着恶心,从血浆里捡起那根掉在地上的铁棍,径直朝着船舱前侧的玻璃走去。 透过玻璃往外看去,此时外面云消雾散,洁白的月光洒满甲板,远处的海面波光粼粼,照得整个世界如同白昼一般。 我心中不免喜出望外,一抬手,抡圆了胳膊,猛地扬起铁棍,直直地朝玻璃砸去,本以为下一秒马上就要逃出生天。 万万没想到,偏偏就在这时,只觉得下半身的两只脚踝突然一紧,下一秒,两只脚踝如同被尖利的铁爪穿透,瞬间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双脚的脚踝如同被利刃凌空斩断,筋骨尽裂,疼得人浑身冷汗直流,。 还没等我来得及反应,下一秒脚踝处猛然生出一股怪力,这股力量比先前抓住肩膀的力道更为猛烈。 脚底下失去了平衡,整个人身形不稳,“咚”的一声扑倒在地,慌忙之下,口鼻中顿时被血浆灌满,哪里还能呼吸得了半分。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将我整个人摔得发懵,心中一转,当即明白过来,十有八九是那方才那双惨白的鬼手又杀了个回马枪。 当断则断,免受其乱。这一切发生在须臾之间,剧痛之下,脑子里却没乱了分寸,赶忙将手伸进内兜,想掏出都彭,故技重施,再来个火烧连营。 却没成想,还没等我来得及伸手,就在此时,脚底的怪力不肯罢休,只觉得腿上传来的力道和痛感比方才大上十倍不止,已然丧失了喘息和脱身的时机,此时整个人被迅速向后拖去。身底下被粗糙的甲板磨得生疼,口鼻也已经完全被血浆糊死,憋得肺都快要炸了。 我强忍着剧痛,扭过头再看,双脚已然被拖到了墙壁边缘,黑黢黢的墙壁此刻如同张开了深渊巨口,令人肝胆俱裂,浑身毛发森森俱竖。 下一秒,只觉得整个人身底下一空,好似落入无底洞中,直朝着无尽的黑暗中深深坠去…… ------------ 第9章 癫痫 黑暗中只觉得整个人急速下坠,好似被吸入急速旋转的漩涡之中,脑子的意识瞬间被撕扯得七零八落,黑暗中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模模糊糊地感觉到头顶有个针孔大小的小亮点,随即光亮越来越大,脑子里的意识也随之逐渐恢复…… 突然间,下一秒,我一个激灵睁开眼来,直觉得眼前光线明亮,晃得人睁不开眼睛,渐渐意识回归身体,整个人却依旧惊魂未定,身体也在不受控制地前后晃动,我努力聚拢心神,这才发现,原来是有人一只手死死地捏住我的鼻子,另一只手抓着我的肩膀使劲儿摇晃。 我心头一紧,当即跳起身来,右手前探,出手迅捷如电,猛地抓住此人的腕子,反手一拧,将他压在身下,这才发现,眼前的人不是旁人,正是方才已然在船舱里边做森森白骨的老八。 我心中不解,如坠五里雾中,一抬手揪起身下老八的脸皮,捏在手里一顿揉搓,奇道:“咦……八爷!这肉咋又长回来了,咱不是说好了,您先归位,下去等我个百八十的,这怎么还说话不算数,出尔反尔呢?” 老八面露疑惑,拧过身来一把打掉我的手,恼道:“丫胡说八道什么呢,屎壳郎推铅球——你睡迷糊了吧,这还没到站呢,你让我下哪去?” 我晃了晃脑袋,似乎三魂七魄这才慢慢归位,抬眼看了看车厢里华丽的装饰,一时间难以置信,颇有两世为人之感。 这才知道,方才原来只不过是南柯一梦,也不知是车厢里太热,还是别的什么缘故,后背已然全被汗水浸透,两只脚踝处似乎仍残留着被那几双怪手拖拽时冰凉的触感,撩开裤腿,低头一看,两条腿上一道道青紫色的指痕竟然也还清晰可见。 我心中的不明所以,一时间竟有些分不清梦境和现实的恍惚,即便是做梦,又怎么会这般的怪诞诡谲,真真好似身临其境一般。 这时,脑子里念头一闪,猛然想起一件要紧的大事,跳起身来一把抓住老八,“八爷,今儿个早晨交代您这趟出门,一定要带上你们家里祖传的那把御赐宝刀,你丫给放哪了?没在往火车站走的路上捎带手儿的给当了吧?” 老八斜眼撇了我一眼,一抬手指了指里怀,淡淡不屑道:“宝贝我他妈揣着呢,八爷我可没你想的那么不着调,再者说了,这好歹是御赐的东西,哪能轻易就……” 老八自知语失,按住话头不再言语。 我心中的稍稍放松,宝刀带着就好,直觉告诉我,这趟出门怕是不会很太平,火车刚出北京地界儿就做了这个一个怪梦,难免让人阵阵心有余悸。 老八见我愣神儿,连忙抢白道:“不儿是,黄爷,你快别他妈睡了,车上出事儿了!” 我闻言面露不解,顺着老八的目光转头看去,这才发现,原来车厢在另一头,此时已然乱哄哄地吵作一团,隔远了瞧,只见人头黑压压围成一片,根本看不出所以然来。 “咦……?”我不禁奇道,“八爷,他们这嘛呢?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的,没听说头等车厢里还带唱戏的啊。” “不儿,唱什么戏唱戏,你怎么不说开庙会演电影呢?” “那敢情好啊,早说我就不睡觉了,好家伙这他妈的,在梦里给爷我吓得够呛。” 我翻了个身,懒得过去凑这个热闹,抬手压了压帽檐,准备接着眯会儿。 老八见我执意要睡,抬手一把给我掫起来,语气急切道:“不是,黄爷,您先别着急睡觉,听车厢前面嚷嚷,好像是说有个洋鬼子抽羊角风,眼瞅着要不行了……” “诶?怎么,原来是这么回事儿,你早说啊八爷,咱甭管是哪的鬼子,既然让咱哥们儿撞上了,总不能见死不救,走,过去看看怎么回事儿。” 二人站起身来,朝着车头的位置紧走了几步。 “诶诶诶……都散开点散开点!围得就跟他妈粽子似的,病人还怎么透气啊?!不抽死也让你们丫憋死了……”老八边走边嚷嚷,众人倒也讲理,闻言以为来了什么医生或是高人,随着话音儿顺势让开了一条通道,我与老八挤到近前,打眼一看,原来车厢地上,正躺着这么一位—— 看年龄估摸有五十岁开外,身穿浅灰色西装,原本戴在头顶的雪白色礼帽此时已滚落在地,混乱中已被众人踩上了好几脚,一根文明棍儿被紧紧攥在手中,整个人满头金发,双眼上翻,面色青紫,口吐白沫,一根舌头含一半吐一半,整个人身体如同踩着了电线一般,一个劲儿抽搐,形似活鬼现世。 再瞅旁边地上趴着一外国妇人,看年龄也不小了,但发式精巧,衣着考究,这会儿正眼含热泪,手里抱着个十字架,正叽里咕噜不知道在念叨些什么。 老八在我耳边低声道:“黄爷,您瞧见了吗,还是洋鬼子心大呀,这都够论的了,都这功夫了,老太太还有心思在那叭叭念经呢。” 我摆了摆手,盯着躺在地上的外国老头儿说道:“八爷,你瞧那洋鬼子,脸都憋成猪肝色了,再不上手,眼瞅着要嗝儿屁着凉,您快少说两句吧。” 说罢,我伸手从旁边餐桌上抄起一根筷子,和老八俩人一头一个,先将外国老头儿捋直。我抬了抬下巴。示意老八赶紧把老头儿的嘴掰开,用筷子抵住两端的后槽牙,一来是让他的气道通畅,二来也省得老家伙把自己舌头咬掉了。 外国老太太眼见从人群中冲出来两个五大三粗的老爷们,上来要给老头儿一顿收拾,当时一惊,八成以为我俩要抢老头儿身上的东西,当即张嘴大喊:“No!God!please……” 我和老八听见了也装听不见,继续该干嘛干嘛,全然不做理会。 老太太细看之下,也明白过来,当即不也再阻拦,又继续念她的经去了。 其实从西方医学讲,羊角风其实是大脑神经元突发性异常放电导致的,短时间最有效的办法就是注射镇定剂,可是即便列车上条件不错,又哪里会配备有这种东西。 老话说有枣没枣打三竿子,人命关天,容不得半点犹豫,我让老八扶住外国老头儿,两只手大拇手指抵住老头儿的人中,手底下暗暗发力。 这时节外国老太太反倒消停了,既不喊了,也不念经了,在一旁嘴巴长得老大,围观的众人一个个也屏住了气,其中不乏有幸灾乐祸的,但不少人还是暗暗替外国老头儿捏了把汗。 说话间,只见老八的眼神儿直往上瞟,见我面露疑惑。 老八小声儿嘀咕道:“黄爷您留点神,可别手劲儿太大,人没救过来不说,再给这老东西掐死了,我咋瞧着这人脸色越来越不对了呢……” ------------ 第10章 毫针 我闻言心里咯噔一声,自然也不敢大意,掐人中的手指稍稍松了力道,同时食指暗暗前伸到此人鼻孔处,轻轻一探,果不其然,躺地上这位,此时已经是出气儿多进气儿少了…… 见此情景,不禁暗暗摇头,此人从发病到现在过了太久,已然错过了最佳时机,怕是已经无力回天,看来掐人中屁用没有,我与老八虽然略微懂些医术,但毕竟也不是学医的出身,仅仅凭靠着一腔热血在这儿路见不平,实际上纯属赶鸭子上架。 思虑至此,当即忍不住轻叹一声——虽说我和这外国老头儿非亲非故,真要救不过来也不会怎么样。可人如果要是真死我跟前了,心里怎么着也不是个滋味儿。 我冲老太太无奈地摇了摇头,示意大势已去,我和老八也无能为力。 老太太见状满脸悲怆,低声和我与老八咕噜了一句洋文,随后也不多说话,蹲下身去趴在老头耳边小声啜泣,掏出一条手帕,一边抹泪一边说些什么。 人心都是肉长的,虽说萍水相逢非亲非故,可围观的众人见此情景,一个个也都不免摇头叹息。 我拍了拍老八的肩膀,抬了抬下巴,示意他走吧八爷,咱哥们儿忙活半天没帮上忙,再往下哪里还忍心再看。 众人正沉浸在悲伤的气氛中,眼看一筹莫展之际,就在这时,有打人群中走出来一位男子,身形颀长,穿深灰色呢子风衣,头戴圆顶宽檐礼帽,同方才在站台上一样,依旧衣领竖立,令人看不清面目。 此时风衣男子摘下礼帽拿在手中,左右拨开众人,两步走到了切近,俯下身去,抬手分别扒开外国老头儿的两只眼皮,观察一番,兀自让人不易察觉地点了点头,紧接着,一伸手,有打怀里掏出一卷细腻的鹿皮,单从外表看,那鹿皮的颜色深黄带褐,绒面泛着哑光,黑白双色的皮线围绕着鹿皮卷轴盘绕成太极图的形状,针囊开合处的阴阳鱼相衔转动,做工精巧,风格雅致,打眼一看,就知道此物肯定已经有些年头。 这卷鹿皮拿出来的一瞬间,周围的气场似乎随之陡然而变,虽说是一块做工考究的普通器物,却给人以质朴古拙之感,我仔细打量了一番,发现那鹿皮收口处还缀有七枚赤豆,似乎暗喻北斗司掌人体七窍。虽说不知道是什么用途,却给人感觉暗含着几分不同寻常之处。 我心中疑惑,小声和老八嘀咕道:“八爷,且不说这里面装的什么,单看这块皮子的架势可是非同小可,看着不出我方才所料,此人的身份果然非比寻常。不过瞧这意思,难不成是想要喂这外国老头儿吃药?都这会儿功夫了……老家伙还能吃得下去吗……” 正说着话,只见风衣男子抬手解开卷轴外圈的黑色衔扣,将鹿皮轻轻放置在地上,将手一扬,整件器物好似竹简卷轴一般缓缓打开,但见其中精光闪烁——原来内里放置的并不是内服的药剂,而是一枚枚针灸用的毫针。 我见状心中一喜,羊癫疯在西方医学中称为癫痫,其实说白了根源不过是一种大脑异常放电所导致的病症。据传,清代传教士,后来成为宫廷御医的意大利人罗怀中,就曾通过临床实践,发现施针对癫痫发作的治疗有奇效。看来这外国老头福大命大,八成今天命不该绝。 说话间,风衣男子从鹿皮卷轴中率先取下一枚金针拿在手中。 单看这枚金针,足有三寸有余,直径也不同于常见的毫针,其粗度大概有1.5毫米左右,这粗细,都他妈快赶上西街鞋铺里纳鞋底的大针了。 我心说好家伙,这他妈一针下去,不给老头儿被扎死也得给人家杵死啊…… 围观的众人好歹也都是吃过见过的主儿,估计也没见过这种阵仗,此时全都屏气凝神,一双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风衣男子要如何行动。 这时,身旁的老八用胳膊肘捅咕了我一下,我以为他又有什么新的发现,只见他眼神朝上一挑,两只眼睛发直,整个人注意力全在风衣男子手边的那套毫针上。 经老八一提醒,这时我才发现,原来地上铺开的那套毫针,无论长短粗细,末端皆有一枚精雕龙头,即便是最细的银针上的龙头仍就栩栩如生,仿佛呼之欲出一般。细看之下,每根针末端还有精细的錾刻花纹,每支针无论材质,全都暗含精光,历久弥新。若不是此时正有人拿它们在行医治病,乍看之下根本分不清到底是行医用具,还是应该摆在博物馆里以供展览的艺术品。 这时就听老八小声道:“黄爷您看,这套针一眼开门儿。别看小东西不起眼,有道是物以稀为贵,不论长短粗细,每一枚都是前朝的古物,均出自明代官营作坊的精工巧匠之手,据当时的官作日志记载,这些针当年出世时,共有八套,传到今天,几乎全都遗失不可复见。我很小时候,有幸在施今墨手中见过一次,老爷子平日里藏得跟小媳妇儿似的,从不肯轻易示人。今儿咱哥俩这是托了洋鬼子的福,万没想到在这儿又见到了一套。” 说话间,只见风衣男子已经着手开始施针,头一针斜刺针尖向下刺入人中,足有三分深。而后依次刺入少商、隐白、大陵…… 我在一旁顿时看愣了神儿,抬手一把揪住老八的衣袖,“八爷你看到了吗?这人用得不是一般的针法,这……这他妈可是鬼门十三针啊!” 老八双眼紧紧盯住男子手中的针,目不转睛,闻言撇了撇嘴,不屑道:“什么十三十四针的,这不才扎了四针?显着你会数数儿了是不是。不过话说回来,八爷我倒是真想把这套宝贝弄到手……” 我抬手给了老八一个脑瓜崩,“说这话充分暴露了你丫平日里不学无术的本质,所谓鬼门十三针不是数扎了几针,而是一种施针的手段。这种手法在古代属于禁针,也是中医针灸中最为神秘的一门秘术,专门用于惩治邪病,百邪癫狂。 这人刚刚扎的,人中、少商、隐白、大陵,分别对应鬼宫、鬼信、鬼垒、鬼心,五处鬼穴。《千金药方》中有所记载,人体共有十三处鬼穴,通常如果下针到前面四五针就不多了,如果将十三针全部下满,等于将病人身上的邪祟赶尽杀绝,不给双方留任何后路,所以最多只下十二针,毕竟行医是为了治病,不是为了用来杀伐。这套针法因涉及因果,非大功德者不可轻用。看来此人果然不凡,这对外国夫妇能碰上他,也是前世修来的造化。” ------------ 第11章 唇典 老八见状啧啧称奇,点头称赞道:“人家这就叫杀猪杀屁股——各有各的杀法,不过黄爷,我平日里倒还真没看出来,您老人家什么时候成了半个大夫,怎么还懂这些?” 我佯装客气摆了摆手:“哪里哪里,黄某人平时倒腾古籍,没事儿的时候也喜欢看上几眼,绝非学识渊博。能懂这么多,有一大半是靠八爷您的衬托……” 我平日里常与老八插科打诨,他也不恼,一是脾气秉性在这呢,二来哥俩平时逗闷子习惯了,人嘛,活得就是个精气神儿,要是说话都说不出点新鲜意思来,那和放了个不响又不臭的屁有什么两样。 老八闻言一嘬后槽牙,嘀咕道:“啧啧……这针法好啊,赶明儿我也去学上两手儿,其实哥们儿早就怀疑你丫是不是被什么东西上身了,等我学会了,别的不提,先给你嘴上扎两针。” “还是留着您自己扎屁股上吧,这鬼门十三针看似简单,其实也是有家传的,据我所知,施针时有专门的持针手法、呼吸方法,甚至对施针人的德行也有极高的要求,不过最重要的,必须要有师传口诀,配合行针,以劝善行为主解其怨结,送为上。如此才能做到针到病除,永无后患,正所谓——德重鬼神钦,讲得就是这个道理。” 二人正说着话,只见风衣男子刺入第五针——申脉,又称鬼路。我俩在一旁观瞧,这处穴位为点刺,正当用火针点刺到第五下。 就在这时,地上躺着的老外突然缓醒过来,双目圆睁,目光清澈有神,紧接着下一秒竟如同起尸一般,突然自己坐了起来,给围观的众人吓得一激灵,纷纷向后退去。 见众人看猴儿似的围观,醒来的老外面露疑惑,不过转瞬之间明白过来,两只眼睛慢慢在风衣男子身上聚焦,一伸手拉起男子的手,张嘴似乎刚要说话,偏偏就在这时,就听“哇”的一声怪叫,下一秒从嘴里吐出一大坨黑黑黏黏的东西,闻起来又腥又臭,好似一堆臭鱼烂虾。好在头等车厢配有专门的清扫人员,迅速打扫了个干净,可留下的味道好似在空气里生个根,久久不能散去。 既然人都醒了,也没热闹可看,万一再让老头儿口中的黑水溅到身上,那给人的感觉也颇为不祥,围观的众人见状,顷刻间便一哄而散。 这会儿功夫,外国老头已经恢复了神志,连同老太太俩人对着风衣男子鞠躬握手、千恩万谢。说话间,有打怀里掏出厚厚一沓美元,顺势塞进风衣男子手中,男子摆手婉拒,拿起地上的礼帽分开老夫妻二人,略微点头致意,便径直走了回去。 洋老太太见状,通了电一般恍然大悟,收起美元,一伸手从包里掏出了两卷整封的大洋。我见状倒吸一口凉气,脚下一挪,忙用身子挡在老太太身前,心说好嘛,老外到底是老外,怎么这么不知深浅,一等车厢虽说非富即贵,可眼下兵荒马乱的,难保其中不是龙蛇混杂,谁知道都是些什么人呢,这边财刚一露白,转头就被人盯上了,到时候歹人见财起意,攮死你俩外国小老头小老太太往山沟里一扔,那不跟玩似的,真到了那个时候,那可真是刚出龙潭又入虎穴。 反倒是一旁的老八见状,眼底顿时一亮,双手往前一伸,冲着洋老太太一通乱比划,示意他要助人为乐,帮助人家给风衣男子把大洋送过去。 恰好这时,火车到站停靠,老太太见老八从头到尾都这么热心,还以为遇上了好心人,叽里呱啦和老八客气了两句听不懂的,然后转身带着老头一齐下了车,估摸着是直奔就近的医院而去。 老八一抬手,把两封大洋顺势掖进自己绸子马褂的里怀,抬头朝我使了个眼色。 我佯装没看见他手上的动作,二人一前一后迈步往回走,却没有回原来的座位,径直朝着风衣男子身旁的空座走去。 此时的风衣男子正侧身坐在靠窗的位置上,双目直视着车窗外黑黢黢的夜景,显得若有所思,衣领下露出的鼻梁笔直如剑,显得英气十足,整个人浑身上下透出一种神秘而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质。 我和老八迈步走到切近,一人在前一人在侧,拿出自来熟和没脸没皮的精神,一屁股坐在风衣男子身旁的空座。 反观风衣男子,似乎早已料定我与老八会跟上前来,亦或是压根儿不屑于与旁人交谈,饶是我与老八二人成掎角之势,将他围在中间,却也丝毫不做理会,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我与老八尴尬地对视了一眼,两个人人都觉得脸上有点挂不住,可是也没有办法,谁让咱看上了人家的玩意儿,这就跟新姑爷上门瞧见丈母娘似的——就算热脸贴上了冷屁股,咱也得觍着脸求着人家。 二人都是生意场里钻出来的,这点小事儿自然不在话下,当即暗中交换了个眼神,我清了清嗓子,不动声色地开口道:“头顶晴朗天,脚插千里地,何处觅杏林,高山难仰止,百鸟坠密林,无人敢开口,不知枝所攀,清泉何处流。” 老八闻言朝我点了点头,暗暗挑了个大拇哥,称赞我几句唇典说得四平八稳。 却见那风衣男子闻言微微一怔,随即鼻子里哼笑一声,冷冷道:“杏林遍地生,无草不成根,头顶乌云盖,高飞水断流,立木难取信,路遥识马性,归行不知处,独木难成森。” 老话说得好——既落江湖内便是薄命人。 从古至今走江湖混饭吃的,甭管哪行哪业,都有自己专门的唇典暗语,就拿做生意的来说,从一到十,十个阿拉伯数字,就分别可以用,“鱼水千年合,芝兰百世昌”这十个字来代替。而整个江湖也有一套自己隐语,江湖中人对此熟门熟路,比自己老家话都熟。 正所谓来而不往非礼也,我刚刚同风衣男子说的这几句,实际上大概意思是说:“我们哥俩江湖上叫得上名号,看您的医术实在高超,世界上这么多行医问诊的怕是很少有能比得过您的,不知道挂的是什么字号,又要到何处去呢?” 可谁知眼前的男子却不识抬举,三言两语便将我俩搁到半空,噎得我和老八根本下不来台。 ------------ 第12章 罗灵 常言道,人抬人越抬越高,这几句唇典虽然说得那叫一个有里有面,可其实我和老八对眼前这人到底是什么出身完全没兴趣,不过单纯是想把此人拍得舒服了,再好借机开口收人家的宝贝。 可玩没想到,穿西装戴礼帽的遇上耍光棍装无赖的了,人家反唇相讥,质问我与老八:“自己不过是普通的医生罢了,此行无依无靠,形单影只也不知道要去哪,反倒你们俩人言而无信,出尔反尔,说话不算数,自己断了自己的后路。” 我们俩闻言脸上微微色变,好嘛,哥们儿把你捧手里,你把哥们儿踹沟里,那哪成啊。 一旁的老八憋得满脸发红,怒不可遏,跳起来叫骂道:“好小子,他妈的给脸不要脸是吧,你也不打听打听,四九城里谁不认识八爷我,看你穿的倒是人五人六儿的,有心把你当个人待,还他妈得了便宜卖乖不成?有本事跟我下车比划比划,今天八爷不给你打出绿屎来,算你小子没吃过韭菜。”说罢站起身来就要动手。 “哈哈哈哈哈哈……怎么着这位爷?勒索不成,改成明抢了是吧?!” 我眼见事情失控,有心拉着老八,让他收收火药脾气,少说两句,出门在外的凡事还是要以大局为重,不要轻易生出事端,可这时脑子里突然灵光一动,闪出一个念头……细听之下,那风衣男子的笑声似乎极为耳熟,不禁皱眉暗忖,下一秒只听心里“咯噔”一声,忙不迭暗暗叫苦,心说大事不好…… 再看那风衣男子说话的功夫,一伸手,有打头上取下那枚圆顶礼帽,顺势一甩,只见头顶长发如瀑,顿时倾泻而出。 直到这时,我方才看清隐藏在风衣衣领下之人的面目,但见秀眉入鬓,明眸皓齿,面色红润却带有愠色,原来不是旁人——正是今早将我和老八堵在院子里,缠着要我俩带她去胶东寻宝的罗灵。 老八见状呆立在当场,原本抬起来要揪人家衣领的一双手,伸出去也不是,收回来也不是,只好假装伸出手来是为了摸一摸后脑勺,讪笑道: “好家伙了,我当是谁呢,难怪这老半天,也舍不得露出庐山真面目,合着是罗大小姐,嘿嘿嘿……那什么,你们聊……我家里……不是,我那边炉子上还坐着水呢,别一会儿开了再烫着人……你们聊你们聊……”说罢就要风紧扯呼,转身要跑。 我哪里肯让他的阴谋得逞,哥俩一齐掉进敌人设置的陷阱包围圈,这时人家冲上来了,你小子二话不说抹头就要跑,留下我自己来堵抢眼,那还是兄弟吗。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老板转身要跑的瞬间,我出手如电,一把揪住他的后脖领子给丫拎了回来, “别介呀八爷,您别给我玩这个里格楞,老话讲他乡遇故知,不是亲人胜似亲人,再者说了,您不是常说罗小姐就是你在四九城里第二个亲妈吗?” “姓黄的你是真能造谣,我什么时候说过这话,分明是你小子自己说的,那好,既然这样,那你给亲妈……不是,给罗大小姐解释一下,不是说好了一起去胶东,你为什么给人家撇下?” “你小子真是茶房里的伙计——哪壶不开提哪壶……我那不是记错了时间嘛,你不是不是知道,有打北京城去胶东的火车就这么一趟,我以为是明儿早晨六点呢,下午出去置办东西的时候才听人家说原来今天下午六点,这不是嘛,时间仓促,根本来不及通知,也怪我寻宝心切,唯恐走晚一步东西落到别人手里,那咱们不就前功尽弃了吗,你说是吧罗灵……?” 只见罗灵微微一笑,脸上也不恼,我本以为她要劈头盖脸给我一顿数落,却没成想她开口淡淡道:“您二位别搁这儿演了,大庭广众的也不嫌寒碜。我知道你们怕我累赘,不想带我一起,既然如此那就罢了,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你们能寻你们的,我也能寻我的,大家井水不犯河水就是了。” 我心说,好嘛,这是还憋着气呢,想来她煞费苦心,乔装男装,要不是方才亮出那一套金针施针救人,不知她要跟到什么时候才肯现身,既然已经捅破了窗户纸,况且也是我俩有错在先,自然没有道理再让人家接着受这份窝囊气,再者说了,归根结底也是我出尔反尔拿人家开涮,再不赔礼,大家脸上都不好看。 “嗨,别介啊罗大小姐,我给您赔不是了,我算瞧明白了,有道是真人不露相,刚才给老头儿扎针那一手儿着实把我给惊着了……” 老八这时抢白道:“对啊对啊,罗大小姐,那套施针用的金针您是从哪弄来的?那什么,能不能……” 我忍不住瞪了老八一眼,好嘛,这边人生气眉毛都快着了火了,丫还有闲心惦记人家手里的针呢。 老八说到此处也觉得似乎有几分不妥,抬手摸了摸鼻子,继续道: “不过您还真别说,咱们认识了这么多年,我还不知道您还有扎针这本事,今天真是让金某人刮目相看。” 罗灵也不是那油盐不进的人,见我松口,当即就坡下驴,语气也稍有缓和,却没成想,她接下来说的话却更让我和老八震惊。 “按说咱们认识的时间也不短,难道你们以为我吵着要跟你们去胶东,就是为了让你们带我出去寻宝,或是出去游山玩水那么简单吗,你们可知,我虽名叫罗灵,可祖上本不姓罗?” 我闻言面露疑惑,我与罗灵虽说认识的时间不短,可并不知道她的身世来历,最早好像还是通过老八引荐认识的,常听老八叫她是国际友人,莫不是从外国人手里过继来的? 看长相倒似乎也有几分相似,可要是和蓝眼珠子黄头发的外国人比的话,那是怎么看怎么不像,思虑至此,不禁望向老八,希望从他嘴里得到答案。 ------------ 第13章 拓片 老八从小博闻强识,现在虽说是比以前差了点,不过当时可真是有过目不忘的本事,见我和罗灵齐刷刷看向他。 老八反倒拿上了一把,卖弄一般,清了清嗓子开口道:“黄爷您有所不知,罗大小姐的先祖不是汉人,乃是康熙爷时期同宫廷画师郎世宁一同来到中国的意大利人罗怀中。 罗怀中此人精通外科医理,到了中国后,又将传统针灸和现代外科相结合,是当时少数被封内廷行走的御医。在后来一段时间内,罗大夫一直为皇家以及王公贵族诊病,病好之后,王公大臣赠与钱物,他也往往婉拒。 医者仁心,据传说,后来罗大夫还在京城里开设一间诊所,专为平民百姓治病。一直到最后染疾离世,发丧送葬者万人空巷,史载“贫寒废疾悲泣者,人数甚众”,罗大夫的后人世代从医,直到后来罗小姐的父亲这辈儿,才转行开始经商。” 我闻言肃然起敬,也难怪罗灵的一手鬼门十三针使得出神入化,合着是有家传的根儿在里面。 罗灵接过话茬儿,继续道:“那些都是很多年以前的往事了,先祖罗怀中本名GiuseppeDaCosta,外国人虽说没有故土难离和宗族情感的概念,可入乡随俗,怹的后人一直也没忘记自己的本姓,所以我虽然名叫罗灵,可有打出生时,家里就给取了一个意国的名字叫做‘伊琳灵・达・蔻斯塔’。” “难怪咱们头一次见,我就觉得您和普通人不太一样,闹了半天,合着您原来是个混血,不过话又说回来,您这个名字倒是真少见,这雨霖铃我倒是听说过,也不知是否出自此处,看来您祖上不光是杏林世家,令尊除了在商海沉浮,就连文坛也有涉猎,我黄某人平生最喜欢有胆识有文化的人,真是失敬失敬……” 我本想顺势再捧几句,借此打消罗灵的怨恨,说话的功夫眼角的余光瞥见老八,只见他嘴撇得跟夜壶似的,估计是听着腻味。 别说是他,我自己说着都牙碜,好在罗灵似乎并没有仔细听我说什么,自顾自地将手伸进风衣内侧,从隔水袋里掏出一张泛黄的老纸,我和老八的目光顿时被这张纸吸引过去,做古玩这一行做得久了,一瞧见老物件儿,就跟看见水灵灵的大姑娘似的,看到眼里就拔不出来。 只见罗灵小心翼翼地打开黄纸,我与老八不约而同地向前探头望去,却不免大失所望——原来不过是一张普通的纸张罢了,似乎是从哪个笔记本上撕下来的,上面虽然绘有龙虎纹饰,可仔细一看,那纹饰不是手绘,竟然还是印上去的,眼看是近代的东西,年份很浅,根本没什么价值。 罗灵见我和老八不为所动,倒也耐心,吩咐让我们仔细看看,我知道以她的性格,不会像我和老八似的,什么都能拿来看玩笑。伸手接过黄纸来仔细端详,只见那龙虎纹线条流畅古拙,极有张力,一刚一柔,一威一猛,相互映衬。寥寥几笔便勾勒出一只灵动的舞龙和一只刚猛的勇虎。 我心中称奇,拿到近处提鼻子一闻,只觉得纸上有一股拓片特有的油烟墨味,油烟墨由桐油、麻油等油脂燃烧后的烟灰制成,墨色黑润,光泽度高。在拓片中使用,往往能呈现出细腻的线条和丰富的墨韵。 “嘶……”,我一嘬牙花子,“这东西您从哪拓下来的?咱们有一说一,青铜器这东西我过手的不多,不过这种纹饰确实罕见,器物上一些纹饰,比如饕餮纹、蟠螭纹、云雷纹、人物纹等等,这些都比较常见,而且根据器型的规格,铸造的工艺,纹饰的布局规律不同,又各自代表不同的含义,往往不一而足。 所以要是单说些什么瓷器字画、金石玉器,那我自然不在话下,但要是论起这青铜器来,那我还真是雁么虎瞧小耗子——水平太低——依着您看呢八爷?” “真是奇了怪了,这种纹饰我好像也从来没见过,不过单看这个錾刻手法,古拙有力,化繁为简,估摸着最早应该能到战汉时期或者秦朝左右,咦……黄爷,你看……”,老八面露惊奇,眼珠子瞪得浑圆,拿手一指问到:“我怎么觉得这东西好像在哪见过呢?” 此话一出,我脑子里灵光一闪,某些线索好像齿轮转动,“咔哒”一声,扣得严丝合缝,不由得全身好似触电一般,随之头皮阵阵发麻,想罢却没张嘴言语,我定了定心神,抬了抬眼皮,示意老八看看桌儿上的报纸。 这票价昂贵的头等车厢里面,不单单是硬件设施优越,就连细微之处也做得十分到位,列车每到一处,都有专人往车上送当地新鲜出版的报纸,不用想,自然也有今天早上北京的晨报。 老八当即心领神会,一伸手把晨报取了过来,我立即翻到胶东出水青铜宝函的版面,找出那副照片,手指哆嗦着指着拓片和报纸上的照片仔细比对,细看之下——只见上面的龙虎纹饰竟赫然与罗灵手中的拓片丝毫不差。 “啊,八爷你看这……” 老八见状面色凝重,我们二人几乎同时想到,罗灵之所以能拿出这张拓片,绝不是她已经从胶东跑回来,从那尊青铜宝函上拓下来的,既然如此,那么她是从哪得来的这张拓片?莫非是她早就知道这件宝物的线索? 一股巨大的莫测之感顿时笼罩在二人的心头,似乎有什么隐藏多年的秘密马上呼之欲出。 这时,只听一旁的罗灵轻咳一声,淡淡地开了腔,声音透过车窗外茫茫的夜色和隆隆的铁轨声,显得极为空灵莫测,似乎要在一瞬之间,将人拉回到了遥远的过去和某种不为人知的境地。 “其实……这该从哪里说起呢,说实话,我也不知道这张拓片的具体来历。这倒是应了你们俩做买卖时和买主侃大山时,常说的那句俗语——小孩儿没娘,说来话长。这张拓片要论起来,那还得从先祖罗怀中说起,怹平生除了治病救人,还酷爱研习中国的文化与医术,一次偶然的机会,怹从宫廷之内发现了这种符号,据怹的日记中记载,这似乎是一种古老的东方秘术的制备方式,这种秘术可以使人永远地消除病痛,甚至青春永驻。依照我自己的理解,很有可能就是古代帝王喜欢追求的长生不老有关……” ------------ 第14章 信纸 罗灵说到此处顿了顿,观察我与老八的反应,见我俩不动声色,又继续道: “起初先祖罗怀中认为这种说法纯粹无稽之谈,可随着研究和挖掘的深入,怹惊奇地发现,这种秘术不光在宫廷大内有所记载,而且有线索证明,在民间也同样暗流涌动,不过流传和所知之人甚少。这其中有一点倒是引起了怹的注意,此术遇水则兴,东南西北四海,皆有线索汇入宫墙。” 老八闻言摆了摆手, “我以为是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哪怕您告诉我们说这是张藏宝图的线索也好,原来又是不着四六的老调重弹。别的咱们暂且不论,单说古往今来,有多少帝王巨贾渴望长生不老,可在我金某人看来,不过是凡人的痴人说梦罢了,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遵循的是普世的客观规律,到头来真正能留下的,不过是北邙无数的孤坟荒丘……” 我一挑大拇哥, “八爷,别看您平时经常不靠谱,时而不着调,对一些事情的理解倒颇有几分眼界的。据我所知,不光是在中国古代,就连古希腊神话中也有神食和神酒可以赋予人不朽的生命的传说,一直到欧洲中世纪,也有不少炼金术士试图通过一些实验和试剂妄图来延长人的寿命,可到头来呢?全都是无稽之谈,依我看,往大了说,这充其量不过是人们对突破自身局限性渴望和对生命延续性的一种乐观的向往罢了,本质上不过是一种在面对未知恐惧时,一种自我疗慰的手段罢了。” 罗灵闻言暗暗点头: “别看你们俩平时满嘴跑火车,说起正经事时,还能有这种见识,倒是让我刮目相看。不过先别着急,你们先听我说完。” 说到此处,只听罗灵话锋一转,语气凝重道: “尽管先祖罗怀中接触到了很多线索,但怹也认为这种事情属于天方夜谭。直到有一天……沙俄的贸易使臣伊兹麦伊洛夫来华,罗怀中在于他的交流中无意中得知,远在北海,也就是我们今天所说的贝加尔湖,生活着一位来自中国的古人,此人的名姓和真实年龄不为人知,行迹也极为隐蔽。 消息一出,朝廷之内皆认为此番言论乃是无稽之谈,乃是罗刹鬼子为了哗众取宠编排出的故事,倘若此人真有如此神通,先不说寿数几何,何苦偏要跑到那寸草不生的极寒之地。 可唯独先祖得知这一消息后却暗暗心惊,因为这与怹先前收集到有关长生的线索不谋而合,毋庸置疑,沙俄使臣带来的这则消息给了怹极大的兴趣。于是怹采取了一种在我看来有些天真的举动——连夜撰写了一封意大利文的书信,想要让伊兹麦伊洛夫返程时将信捎给这位古人。” “……那后来呢?” “后来……”,罗灵说到此处,似乎想到了某些难以置信的事情,淡蓝的瞳孔里竟流露出阵阵惊恐,“后来,传说中的这位古人……竟然真的给罗怀中回信了。 据怹的日记中记载——这日,他收诊回来,这封信好似凭空出现一般,端端正正地摆放在了他的案头,布制的信封上,飘逸洒脱地写着怹的意大利本名——GiuseppedaCosta.起初怹以为是意大利老家来信,直到打开之后,却如遭霹雳。 怹说那封信‘如同开启了与上帝的对话’,信中说的内容怹至死都不没能完全参透,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写信的人确实是伊兹麦伊洛夫口中所说的那位中国的古人,在信的最后,仿佛图穷匕见一般,那位古人告诫罗怀中,永生并非世人所理解的那般简单,劝他放弃对这件事的钻研和追求,行医济世已然积了大德,同样也是一种永生的方式。 怹虽然对信的内容不得甚解,但自那之后,除了服务宫廷,同样在坊间开了一家诊所,为平民百姓诊病。这期间不知是放弃了与那位古人的通信,还是苦于再没有通信渠道,联系就此中断,我从怹的后续的日记中全找不到答案,直到去世,那位中国古人的线索便自此下落不明了……” 罗灵所说宛如耳畔的一声炸雷,震惊如潮水般汹涌而来,将我与老八彻底淹没。 反倒是老八率先回过神来,不屑道:“好家伙,古人云千年的王八万年的龟,要真有这事儿,这老王八得几千岁了?” 罗灵秀眉微皱,面露一丝不悦,“我知道你们不信,漫说是你们,我自己起初心里也起嘀咕,不过不信没关系,我知道你们的脾气秉性,真见了棺材也未必会掉泪,无妨,我把日记和信都带来了。”说着伸手就要从风衣内兜里掏出东西来。 我与老八见状顿时面面相觑,互相看对方的脸上写满了震惊之色,如同让人施了定身咒一般,四只眼睛直勾勾地罗灵手上的一举一动,只见她变戏法似的,不知从哪儿,将一个古铜棕色泛着毛边儿的牛皮笔记本拿在了手上,随即翻开,只见内里纸页泛黄,天蓝色的墨水稍有褪色,通篇写满了西洋字母,可从每页开篇标注着的阿拉数字不难看出,这确实是一本足足有些年头的日记。 定睛再看,牛皮本里夹着一封淡黄色的信封,只见罗灵小心翼翼地将其展开,从中抽出一张微微泛黄的手工棉信纸,此物一出,整个车厢的气场仿佛随之陡然一变。 我的心仿佛突然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揪住,不可名状地突突直跳。再看一旁的老八同样看愣了神儿,呆坐在侧,连口大气也不敢喘。 只见罗灵手中的信纸虽然在时间的风化之下稍稍泛黄,但不难看出,其质地较一般的信纸而言更为坚硬,四角皆有压花,背面似乎还存有水印,做工却极为考究,再看罗灵,好似在鉴赏某种艺术品一般,用纤长的十指,轻轻地展开这封信纸,我心中不禁升腾起一股异样的感觉,那信似乎有一种难以言喻地攫取人心的力量。 ------------ 第15章 书信 我与老八仿佛被展开的信纸吸走了精魄,两个脑袋不由自主地齐刷刷地往前探去,想要上前一看究竟。 只见信上与现行的竖排从右到左上下的书写习惯不同,刚劲饱满的意大利语字母通篇由横排从左到右写就,颇具现代风格。 字体书法乍看上去十分自然随性,但若是拿在行家里手的眼里,则不难看出,写信之人虽然写的是洋文字母,可实际上熟稔中国书法,饶是一个个结构简单的西洋字母,却依旧写得有筋有骨,乍看之下给人感觉如沐春风。 端详之下,同样不难发现——通篇行书不怒自威,宛如睿智的长者凭着一纸书信对于读信之人隔空凝望。 信的内容和真假暂且不提,单是从纸的质感与写信之人的书法来看,此物着实让浸淫古董行业的我与老八为之惊叹不已。 我整个人眼神凝固在信纸上,如被施了定身咒一般,脑子好似被雷电击中,不知该如何反应。 再看老八,同样满脸写满了不可置信的惊愕之色。 二人愣了半晌,老八率先反应过来,嘴里咕哝道:“不说我说,这么贵重的东西您怎么能随身带着,还在大庭广众之下拿出来,这可万万使不得……那什么,您拿来我瞧瞧,上面写的什么呀,罗小姐您也知道,咱们仨人当中,要论最稳准最有见识,那我金某人可谓是当仁不让,依我看呐,这封信不如就放在我这儿保存,等到时候回了四九城我再完璧归赵。”说罢,伸出手就要去拿罗灵手里的信纸。 再看罗灵将手一收,坚决地摇了摇头,迅即将书信夹回笔记本中细细收好,如同方才拿出来一样,揣进风衣的内兜贴身保存。 我被老八一打嚓,旋即回过神来,调侃道:“您那是替人家保管吗,我看八爷您是大衣柜没拉手——只进不出,再者说了,都是洋码子,你小子认识吗,癞蛤蟆夹扫把,在这儿充什么大尾巴鹰。嗐,大浪淘沙方显英雄本色,还是我来瞧瞧,让我给大家伙儿念念!” 这时则轮到罗灵和老八面露惊诧之色,齐声反问道:“你会意大利语?!” “那个……不是……那什么,我是说等罗小姐翻译成中国话之后我再念……要不也别费那个劲了,不如罗灵你直接告诉我们信上都写的什么。” 两人一听这话,不屑一般,齐刷刷地撇了撇嘴,再看罗灵摇头道。 “这些所有东西都是去年父亲去世时留给我的,这么多年经过这么多辈人传到今天,意大利的日常用语我虽说是勉强能说上几句,不过估计说得也并不准确,想要读写就更不可能了,信上的内容罗怀中怹老人家在世有言在先,后辈任何人不得过分深究其中的内容和真相,所以这么多年,一直都当做是一个传奇故事在家族内部流传。” “没想到您祖上还有这么传奇的经历,您家老爷子也真是,既然不想让后辈知道,那当初把这封信一把火烧掉也就是了,人都是有好奇心的,有了问题却不知道答案,那心里不得跟猫抓似的抓心挠肝,合着这是给你们家留下了个祸害。”老八接茬儿揶揄道。 “小的时候不懂,到现在看来,其实我反倒觉得这可能也是一种颇为高级的策略,后辈儿孙中,如果志不在此,那自然会听从劝诫。可若是被那些有胆识有气魄的后人拿到,就像您说的,心里跟猫抓似的,不把事情真相弄清楚便誓不罢休。所以怹老人家留下的话,在我眼里好比筛子一般,个头儿大的,像我似的,是不会被轻易筛下去的,抓心挠肝地偏要打破砂锅问到底才肯罢休,您说呢?” “嗐……您听听黄爷,合着她们家都这么解读老祖宗的遗训……” “‘遂古之初,谁传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我是不过是对未知的事情充满好奇而已,您讲话了,人都是有好奇心的,我只是想知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难道世上当真有长生不死之术,有长生不死之人吗?难道,你不想知道吗?” 罗灵说这话时,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目光如枪似箭,好似要将我看个洞穿。 “承蒙罗大小姐您看得起我,试问要是真有吃免费唐僧肉的事儿,普天之下谁敢拍着胸脯说自己就是不想呢,不过话又说回来,没有金刚钻不敢揽瓷器活儿。虽然大家伙儿都是两个肩膀扛一个脑袋,不过我向来讲究有多大脚穿多大鞋,有多大屁股穿多大裤衩儿。我黄某人现在不过就是个古董贩子,将本逐利是天性使然,深知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你惦记人家手里的玩意儿,人家还算计着多从你兜里掏点钱出来呢,所以还是那句话,有好事儿谁都想,关键是要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呀,孙悟空的活儿让我干,倒也不是不能干,可是代价恐怕也忒大了。” 我当场未置可否,车轱辘话说了半天,也没有给罗灵想要的答案。 古往今来无论何时,但凡作为一个商人,当然都是将求财逐利放在人生道路的首要位置。 可自打从国外回来之后,天天在四九城里憋着忍着,内心深处对未知世界的好奇与渴望蠢蠢欲动,骨子里的探险精神时常作祟,注定了我压根儿做不了一个安分守己的古董商人。 这些话我自己在心里想了想,从来没和罗灵说,就连老八也没告诉。有打今天早晨老八拿着晨报进了院儿,一直到敲定了胶东之行,隐隐约约间,总有一股莫名的直觉告诉我,这趟胶东之行十有八九不会像最开始预料的那样,众人去胶东走上一趟,将宝贝收回来那么简单。 我心中暗忖,罗灵今晚不过将她所知道的秘密稍稍揭开了一角,就足以让在场的所有人惊掉下巴,她身上还有什么事情是我们不知道的?话说回来,既然她早就知道这其中的线索,那么为什么早不说晚不说,偏偏在这个时候在这个时候向我和老八吐露。她一大清早先是带来青铜宝函的消息,鼓动我和老八外出寻宝,又乔装上车,抛出诱饵,花了这么大心思,难道只是单纯想要将我与老八引入彀中? ------------ 第16章 斗笠 我一时间理不出什么头绪,不过由此足以见得,罗灵的心思极为缜密,对整件事情的了解程度恐怕比我想象的更深,而且,她好似断定了我和老八会被她的故事吸引,早已经吃定了我俩一般。 心里暗暗盘算了一会,当即意识到,这些想法我自己心里清楚即可。老八平素为人耿直,心直口快,若是告诉了他,丫可别再在人家跟前儿说吐噜嘴了。 别的我不知道,我们兄弟二人可不能白白让人拿来当了枪使。 我与老八借着抽烟的引子,一前一后来到两节车厢的连接处,二人各点起一支烟。 烟雾缭绕中,老八深吸了一口,吐气抱怨道,“本来想像以前一样,咱哥儿俩出去溜达一趟,搂草打兔子,捎带手的发笔小财,早知道丫这么麻烦,就不趟这趟浑水了,老子天天在城里爆肚儿炒肝儿涮羊肉,何至于受这个罪呢。” “您快他妈别说了,好端端的,愣是给我说饿了,大半夜的,丫搁这儿报菜名呢?不过话说回来,八爷,依您看,罗灵说的这事儿里面,有什么门道?” “啧……”就听老八一嘬牙花子,摇头惊叹道:“罗大小姐这故事讲得玄而又玄,你要说不信吧,我其实多多少少还有点相信,可要是说全信吧……啧,这事儿也太他妈玄乎了!” 我点点头,“你的想法和我差不多,不过从现在我们掌握的信息和往常的经验来看,宋代风格佛教制式的青铜宝函怎么能和先秦的长生之术联系到一起呢?单是这点我就百思不得其解。八爷,虽说咱们俩的想法不谋而合,不过对于罗灵讲的故事,还是不可尽信。总而言之,咱们兄弟就一个原则,别忘了咱们这趟出门儿的初衷——一切以赚钱为目的,到时候不见兔子千万不能撒鹰,除非真到了迫不得已的时刻,脑子里这根弦可一定要绷紧了。” 再看老八一听这话,嘴撇得跟夜壶似的,不满地嚷嚷道:“你小子还有脸说我呢,我咋发现你瞧人家外国友人的眼神儿好像不太对呢?可别我这边还绷足了劲儿,您那边早就在敌人的糖衣炮弹里沦陷了……” “这么多年别人不了解,您还不了解吗?哥们儿是那人吗,就算是帝国主义亡我之心不死,老子最多也是把糖衣舔干净,把炮弹给她丢回去。” 老话儿讲——话是拦路虎,衣服是瘆人的毛。 罗灵是方才眉眼如刀似剑,那番话哪里是说给老八,一字一句,分明都是说给我听的。 可是将这所有的一切都暂时按下不提,唯独有一点,我心里明镜一般地清楚,那就是——即便罗灵刚刚抛出的诱饵里面包着雪亮的鱼钩,我与老八此时也已然义无反顾地上钩了。 三人现在不光是在一辆车上同行,更是同一条船上的。 原本妄想发一笔横财的胶东之旅,此刻被罗灵的一番话凭空增添了几分沉甸甸的重量和虚幻莫测的成分。 列车在夜色中,宛如一条漆黑的巨龙伏卧在铁轨上,朝着未知的胶东大地疾驰而去,众人折腾了一天,同舟共济却各怀心事,此时乏劲儿都上来了,纷纷坠入梦境之中,沉沉睡去,一夜无话。 …… 尽管三人坐的是头等车厢,可是火车轮子与铁轨相互撞击发出的“咔哒咔哒”的声却与其他车厢并无二致,我心中感叹,看来甭管是最好的头等车厢还是最次的三等车厢,世界上总有一些东西,是你无论花多少钱也买不来或者绕不开的。 方才刚上车我在座位上打盹儿时,迷迷糊糊中做的那个怪梦,此时回想起来不免让人心有余悸,加上心里搁着事儿呢,在晃里晃荡的车厢里再想入睡,多少有几分不踏实,也不知过了多久,只觉得整个人昏昏沉沉,似睡非睡,脑子里云山雾罩。 混沌之中也不知过了有多久,忽然,身底下的火车好似经过了一条道岔,整个车头和车身顿时一阵剧烈的震荡,我本就睡得浅,方寸之间还以为车上又生变故,立马一个激灵稍稍清醒了些,这才发现—— 车厢原本灯光明亮白炽,不知何时被调成了橘黄色的暖光,想来是为了便于长途旅客夜晚休息做出的安排,我抬眼看了看身旁倚靠着车窗熟睡的老八和他对面斜坐着的罗灵,二人似乎并没有受到方才火车颠簸的影响,仍在睡梦中发出轻微的鼾声。 头等车厢的座位宽大厚实,比起卧铺席其实也毫不逊色,我有心换个姿势接着睡,心底却隐隐约约感觉有什么不对,脑子里昏昏沉沉,人也提不起精神来,我不由地抬手敲了敲脑袋,凝神屏气想要一探究竟。 眼皮往上抬了抬,环顾四周,整个人突然一愣,只见罗灵身侧,不知何时坐下了一个人,此人坐在我的身前,瞅着扮相也同样是乘客,身穿西装,头上却戴了一顶硕大的斗笠,除此之外,全身装束入时,从外衣的轮廓看上去身材十分高大,尤其是两个肩膀,乍看上去比常人宽阔。不远处一只褐色的手提箱放置在靠近过道的位置,虽说素不相识,可此人的散发出的气质,给人以生人勿近之感。 我心中嘀咕,这人是他妈从哪来的?莫非是火车刚刚停站时上来的?为什么车厢里那么多空座位不坐,偏偏要挤在此处,这似乎与他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质并不相称。 我们三个人当中,罗灵与我的警惕性稍高,也不知道他在这坐了多久,竟然全都没有半点觉察。 思虑至此,顿时觉得这里面似乎藏有几分蹊跷,出门在外,凡事不可不加小心,我有心看看此人的长相,当即顺着此人的领带衣领向上观瞧——再看眼前之人,头上戴的那顶竹编的斗笠微微泛绿,定睛观瞧,全身如过电般突然一怔——只见那斗笠之下的脸上没有五官,整张脸上黑魆魆的,好似黑洞一般,将四周所有的光线吸收殆尽,让人根本看不清面目。 我心中大骇,下意识地抬手,想将身侧的老八摇醒,可万没成想,就在眼睛接触到对方黑洞一般脸上的瞬间,视线便被死死地钉在原处,根本无法移开分毫,下一秒只觉得抬起的右手缓缓下坠,眼前的黑暗如漩涡一般,急速旋转开来,脑子里随即随之天旋地转,全身的意识也在同一瞬间被吸入到黑洞当中,仅仅顷刻刻之间,便沉沉睡去…… ------------ 第17章 站台 等再一睁眼,发现火车不知何时已经靠站停了下来,车窗外早已经天色大亮,站台上行人络绎,人头攒动,也不知道是行驶到了哪一站。 我抬手敲了敲脑袋,刚想问问他们俩是什么情况,却发现昨晚那位身份不明的斗笠男子和老八,这会儿不知道去了哪里,已然不在各自的座位上。 唯独罗灵手里捧着书,自己坐在车窗边,左手持书读得津津有味,右手的食指却在不停地在太阳穴周围揉搓。这才发现,她脸上秀眉微蹙,脸色微微发白,似乎是有几分不舒服。 这时,罗灵见我醒来,当即冲我一笑,随手将手里的书本合上放置在膝头,再看她脸上两个梨涡左右相称,各自的深浅也恰到好处,明眸皓齿令人如沐春风,就听她开口道:“好嘛,您可真够能睡的,这眼瞅着马上就要到中午头儿了,您这可倒好,怎么叫都叫不醒。” 我闻言面有愧色,接过话茬儿来刚要言语,却突然觉得头疼欲裂,整个人好似宿醉方醒一般,浑身上下的零件似乎已经与大脑失去了联系,从里到外透着一股子难受劲儿。 还没等我伸开腿脚,就听身后有人“噔噔噔”,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座位近前,边走边嚷嚷,人还没到就先骂上了。 “姓黄的,姓罗的,都快醒醒,别他妈睡了啊一个个的,金爷我刚刚已经扫听清楚了,这列车上高级虽高级,也安排了餐车,可卖的净是些洋人吃的玩意儿,像什么三文鱼、沙丁鱼、牛扒、猪排、咖喱鸡饭。就连喝的也是洋酒,要不就是什么苏打汽水,归了包堆,全不合金爷我的胃口。要我说,还得是站台上买的东西才是咱老北京人的吃食,光是干的稀的就好几种,瞧着还挺地道的,黄爷您快别渗着了,跟我下车看看去……” 老八说到此处,话头儿突然戛然而止,紧接着“咦”一声,俯身趴下,整张脸往前凑,靠到我近前,两只眼睛盯着我上下瞧了个遍。 我被他盯得有几分发毛,再加上他靠得实在太近,方寸之间,都能感觉到丫嘴里呼吸的气息直往我脸上喷,刚想一抬手给丫推到一边去。 这时,只见他端详了一阵儿,兀自费解道:“啧……我说黄爷,您这是怎么了?脸色怎么跟霜打了的茄子似的,自打离开了四九城的地界,三魂七魄好像就没跟着你一起坐车出来,是不是真让昨儿晚上做梦吓着了?您放心,我小时候专门跟着胡同里东北跳大神的学过那么几手儿,专门给那些半夜让脏东西吓着了的小孩儿叫魂,等会八爷我填饱肚子,回来好好给丫叫上一叫。” 说罢也不等我接茬儿,又一伸手将我从座椅上拽了起来,抓住我的胳膊,二人并排直朝车厢门口走去。 说来也奇怪,被老八跑前跑颠这么一折腾,我似乎又比刚才清醒了几分。 说话间,二人迈步上了站台,与北京站的庞大和喧嚣比起来,这个地处山东和河北交界的站台倒显得几分清净。 打眼一瞧,卖给过站乘客吃食的摊位倒是还真不少,除了瓜子、花生、打白开水的之外,这个日子口儿里,竟然还有水果售卖,这些归了包堆都不过是些解馋解渴的零嘴儿。 除此之外还有些烧酒、烧鸡、烧鹅、酱鸭、肘子、烧饼等等一系列当地特色的吃食。 我双手上举伸了个懒腰,呼吸了几口车厢外的空气,这才感觉稍稍缓过神儿来,整个人的精神也随之一振。 再看老八片刻之间,便已经让在一旁的商贩包齐了整整两大包吃食,这会儿正在不远处抬手招呼我过去,我迈步走到了切近,老八冲我嘿嘿一笑,当即将脸腆起来,又背过身将那老板挡在身后,抬起手来朝我捻了捻指头…… 我心中哭笑不得,一边伸手摸向口袋,一边小声对老八说道:“你大爷的,我说呢,你小子刚才不直接买了东西回去,何苦偏要拉着我出来折腾一趟,闹了半天,丫原来是让我出来结账,那你他娘的倒是早说啊!” “嘿,黄爷您还不了解我吗。这不是在外国友人跟前抹不开面子嘛……” 说罢伸手从怀里掏出烟盒,甩出两根烟来,我见状从怀里掏出淘换来的都彭,就听“叮”的一声清脆的声响在二人身前响起,紧接着一颗微黄又稍稍有几分泛蓝的火苗,猛地窜了出来。自打我买下这枚打火机之后,还没来得及在老八面前拿出来过,此时见状他立马两眼一亮,嘴角咧得跟夜壶似的,抬手就要将都彭从我手上掳走,我哪里会给他这个机会,当即一个侧身,顺势将都彭收进内兜。 就在这时,只听得站台铃响,与此同时,黑漆漆的车头拉响车笛,烟囱里冒出的滚滚白烟瞬间变得更为猛烈,二人眼瞅着火车马上就要开了,这才踩灭了烟头儿,转身回到了车上。 老八手提着两个油纸包,好似刚刚下地丰收家走的老农,晃腰扭屁股走在前面,简直让人忍不住想从背后踹上一脚。 我回头又在站台上买了点东西,赶紧回身上车,亦步亦趋地跟在老八身后,二人一齐往罗灵所在的座位走去。 列车上的盥洗室往往设置在车厢的连接处,此时走到盥洗室的门口,冥冥当中,我冷不丁用眼角的余光一瞥——墙壁上的镜子里随着我的步伐“忽”地晃过一道人影,起初我差点没敢认,凑近了再看,同样不由自主地“咦”出了声——难怪刚才老八说我面有菜色,就这一晚上的功夫,好端端的脸色怎么变得真快和他娘的猪肝一个色儿了。 难不成是生了病了?我暗暗一嘬牙花子,万一要是病了,那可真就效仿古人,成了出师未捷身先丧了,到时候就老老实实地回家眯着得了,别说大老远的去什么胶东,就连出门去吃口正宗的京东肉饼恐怕也得等病好了之后了。 思虑至此,我抬起手腕给自己搭了搭脉,却见脉象——不浮不沉,从容和缓,节律一致,尺脉沉取有力。似乎也没有什么明显的异常,实际上整个人除了睡醒之后没太有精神,好像也没有什么其他不舒服的症状。 这时,一个念头在我脑中好似一道电光般一闪而过,莫不是…… ------------ 第18章 中毒 思虑至此,我当即俯身朝前,整个人趴在镜子前面,抬手扒开下眼睑,只见眼皮下的细小的血管内壁青黑发紫——这是明显的中毒迹象,紧接着又张嘴吐舌看了看舌苔,这才心头微亮,却仍不想不透当中的要领。 当即抬手摸了摸口袋,发现银钱细软仍都在内,并未遗失。 这时才反应过来,不禁自己笑话自己——可不都在呢,要不然刚刚在站台上拿什么给人家结的账,心里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可仔细一想,又顿觉不妙。 于是快步回到座位,此时老八早已将两大包油纸包展开,铺在面前的小桌子上,原来纸包里包的不是别的,其中一包撕开之后,露出一片片墨绿色的荷叶,只见老八将荷叶一撕,还没等看清里面的内容,只觉得一股子奇香直往鼻孔里钻,再看桌儿上扒出来一整只色泽金黄的烧鸡,大个儿的鸡腿正被老八从整鸡上掰开,每个人耳边顿时一阵酥酥作响。 再看旁边另一包,则由琥珀色的卤肉,加上五香的花生豆,还有几根顶花带刺儿的黄光,一看就是今儿一大早从地里刚摘得的,除了这些,外加上当地一些特色的芝麻烧饼等等的吃食,可谓是一应俱全。 两包吃食被老八平铺在桌面上,一时间满车厢里肉香四溢,四周的乘客也为之纷纷侧目,——暂且不论东西吃起来味道怎么样,在这枯燥又漫长的旅途中,光是闻着看着,早就不禁让所有人食指大动。 罗灵见我先是在后面磨蹭了半天,这会儿快步走回来不说,还闷着头拉着脸,似乎心事重重。关切道:“哟……你怎么了老黄,是不是我昨晚说的那些事让你有心理包袱了?还是说身体有哪不舒服?也难怪八爷说你脸色不好,嗐!没必要往心里去,昨晚所说的一切,本身就是些玄而又玄的事情,漫说你是头回听说,就连我到现在也有几分不信,所以权当故事听就得了。再者说,八爷也说了,这趟出门儿的任务首先是把报纸上那樽青铜宝函弄到手,其次再就是游山玩水,至于我说的有关先祖的事,原本就是些虚无缥缈之事,若是能随着找到些线索自然最好,倘若要是没有,也确实不必过分强求。” 我听罗灵这么一说,心中反倒疑窦顿生,这与她昨晚言辞中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态度可谓是大相径庭,到底哪句话是真心实意,一时间还有真有些分辨不清。 这时,就听老八揶揄道:“罗小姐,也就您把他当回事儿,您瞧瞧他,壮得跟他妈小牛犊子似的,能有什么事。不瞒您说,这小子刚才在外面站台上还抢我打火机来着,要我说,还是刚才说的办法,咱们先填饱肚子,要是吃完之后还有哪不舒服,等八爷我趁着饱劲儿给丫叫叫魂,一准儿灵。” 我听罢没理老八的话茬儿,我们三人上了车之后,我只知道罗灵身上带了她先祖罗怀中的牛皮笔记和信件,老八身上有我让他带着出门辟邪用的御赐宝刀,除此之外,他们俩还带了些什么值钱的东西出门我.还真没有头绪。 “你们俩这趟出门儿,身上还带了什么别的贵重的东西吗?”听我这么问起,两人同时警惕起来,面露不解地看向我。 “怎么了黄爷,是出什么事儿了吗?” 老八见我面色凝重,当即收起平日里那副玩世不恭的表情,上半身朝上直挺挺地立起,下半身重心下沉,随时都能蹿起身来先发制人,脸上的表情也随即严肃了起来。 我这才将昨晚突然惊醒时,看到的斗笠男子说给二人听。 “就这啊?嗐……我当什么事儿了,这不再正常不过了?火车又不是你们家开的,大家都是坐车的,人家乐意坐哪就坐哪呗。再者说了,兴许人家嫌冷,人多了挤挤暖和也未必。” 我见老八不信,当即抬手翻开下眼皮一指,对给老八和罗灵说道:“瞧见了吗,青中带紫,咱们仨昨晚上十有八九是让人下了药给迷晕了,不用说,你俩肯定也是这情况,我觉得极有可能就是昨晚在车上戴斗笠那小子干的。要说也怪我睡觉浅,迷迷糊糊缓醒来不要紧,估摸当时那小子也慌了神儿,这才趁我不注意,又给黄爷我来了一下子,难怪我他妈今天早上一觉睡到中午不说,都到这会儿了还是浑身难受。” 说话间,只见站台上的一切在缓缓往后移动,脚底下传来阵阵车轮压过铁轨的声响。 我接着说道:“根据我的推测,他极可能是用了砟子行里的拍花子用的那一套手段,或者是用了某种小范围的熏香,前段时间江湖上有种名叫‘鸡不叫’的迷香,只要将香点着,在人鼻子下面稍稍一晃,闻着的人当时就会瞬间失去意识,昏睡不醒。现在看来,这人的手段极其高明,如果说一不为求财,二也不伤人性命,那么他如此大费周章地忙活什么呢。” 我顿了顿继续道:“刚从盥洗室走回来,我思前想后也想不明白原因,既然钱财都还在,说明此人不是奔着求财的,所以我说,不知道你俩这趟出门还带了些别的什么。” 二人闻言,这才恍然大悟,同时抬手朝里怀摸去, 见他俩各自找寻,这时我也站起身来——头顶行李架上堆满了这趟出门前,我从东安市场采买的装备,这些为了出海寻宝临时添置的家伙事儿,说实话虽然也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即便让贼偷儿拿走了,下了车再费些功夫重新置办便是了。 唯一担心的只是外地的市场规模和品类也没有东安齐全,怕是要东跑西颠才能办齐。好在一番检查之后,头顶的东西一件件都还在放置在原位,也没有翻动的迹象,心里这才稍稍放松了几分。 “老黄,老黄!别他妈捣鼓了,你快过来!咱真丢东西了。” ------------ 第19章 喝酒 我一听这话,心里反倒踏实了几分。既然是奔着东西来的,那反倒没什么好担心的,老话说贼不走空,丢了东西倒还好,怕就怕一觉醒来发现,贼一没偷了钱财,二没顺走东西,那费劲把仨人迷晕了干嘛呢。 所以既然贼人确有所图,事情的发展反倒是趋向了正常。 “来了来了……” 我闻言俯身坐下,只见这短短一会儿的功夫,老八脸上已然写满了焦急,罗灵则变得双眼泛红,好在二人失态的神色不过一瞬,见我回来,旋即都镇定了下来。 我朝老八的方向抬了抬下巴,询问他到底怎么了,与此同时,罗灵也给老八递了个眼色,再看老八指了指里怀,伸手朝我做了个拔刀的动作,示意他随身携带的御赐宝刀还在。 这时就听罗灵顿了顿,语气当中,一时间竟稍稍带出几分慌乱和几分强装出来的镇定,就听她开口问道:“老黄,你还记得昨晚我给你俩看的先祖罗怀中的日记本和那封怹与古人通信的信件吗?” 我一见罗灵这么问,心里当时就没了底。 “这我当然记得,何止记得,那简直就是永生难忘。怎么了两位,瞧瞧你俩如丧考妣那样儿,就算天塌下来还有高个儿的顶着呢,有什么大不了的?到底什么东西丢了,该不会是日记和里面夹带的信件都丢了吧?” 此话一出,再看罗灵秀眉微蹙,朝我微微颔首,“没错,我记得清清楚楚,昨晚咱们仨看完之后我已经收起来了,这类要紧的东西,我向来都放在内侧的口袋里,刚刚听你说完,我抬手摸了摸,已然是空空如也了,又把周围上上下下找了个遍,完全没有半点那本牛皮日记的痕迹。” 我一听这话,顿觉脊骨窜寒,脑子里当即飞速运转开来——罗怀中的日记本在昨晚之前,我和老八别说见了,就连听都没听说过,那贼偷儿费尽心机,一不求财二不伤人,单纯将这一物件偷去,莫非这孙子也是去胶东寻宝的? 或者说他和罗灵一样,知道这日记背后的秘密? 那他究竟是早有预谋,还是昨晚在车上听罗灵的讲述这一切之后临时起意? 思虑至此,我心中不禁暗暗自责。 昨晚上听到罗灵口中所说的秘密时,我和老八二人如遭惊雷炸颅,早就忘了火车上原本就是鱼龙混杂之地。 老话说隔墙有耳,这他妈的都不用隔着墙就有一双双耳朵支棱着等着听呢。思虑至此,只觉得心中百感交集。偏偏就在这时,脑中一条微小的线索突然被我抓住,等等,这事儿或许还有另一种可能,莫非…… 我和罗灵说话之际,老八不知道从哪掏出来一把小镜子,对着镜子扒拉眼皮照了半天,还没等我说话,只见老八“啪”把手里的镜子往桌上一扣,张嘴骂道: “妈的,好你个大胆包天的贼偷儿,都他妈偷到八爷我的人头上了,把东西偷了也就偷了,竟然还他妈敢给爷下药儿,你也不可着四九城里打听打听,谁敢在八爷我头上动土,看我他妈今天不剁碎了你个狗娘养的,老子就不姓金。”说罢站起身来,当即要从怀中抻出御赐的宝刀去找人拼命。 我见他没头的苍蝇似的蹿了起来,当即顺势借力,又给他一把推回到座位上。 “你小子从打小儿光屁股,蹲胡同口和泥的时候,就这么个脾气,怎么现在也挺大个人了,脾气还跟火药桶似的一点就着。” “……那你说怎么办黄爷,妈的你说这贼偷东西你就偷吧,给人下什么药呢,八爷我可是还没娶媳妇儿呢,万一给老子熏坏了还怎么得了,总之不管你们咋说,我反正咽不下这口气。” “你那点零件结实着呢,可甭操那份心了。再说了,你那玩意儿也用不上啊,什么坏不坏的。” “古语说得好,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你懂什么啊!别他妈研究这个了,你就说眼下怎么办吧黄司令。” “你问我怎么办?要我说呐,喝酒吃饭!就这么办。”说罢,变戏法似的,一伸手从身背后掏出来两瓶五加皮烧酒。 罗灵和老八见状皆是一愣,只听老八惊奇道: “我说呢,你小子刚刚在后面站台上磨磨蹭蹭地干什么呢,敢情是打酒去了,要不咱们俩是亲哥俩呢,有人惦记买菜就得有人惦记温酒……嘿,你别说黄爷,这酒还真不赖嘿,不过这怎么意思?那丢的东西呢……咱就不找了?” “漫漫人海,谁脸上也没刻着小偷两个字,再者说了,火车已经停了这么久,而且中途有没有停别的站,咱们连人家什么时候下车,或者下没下车都不知道,你上哪找去?” “你不是说那人穿西装戴斗笠嘛,这么明显的特征,甭管车上还是大街上,还不是一眼就认出来?” 我苦笑道:“八爷,您是肚子里没食儿站岗,脑子也跟着放假了,别的不说,这要是您偷完了东西,还能戴着个破斗笠招摇过市吗?” 老八一听,立马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我伸手拧开五加皮烧酒的瓶盖,又找茶房要来三个杯子,各自斟满,递给他们俩,端起杯来说道: “咱们既然说好了,这趟出来收东西顺带着游山玩水,那就甭管发生什么事,都别哭丧着个脸。眼下有酒有肉,还有窗外的风景,若是在四九城里,哪里会有这个闲情雅致。 要我说啊,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既然这贼人放着金银细软不拿,单单拿走一个在外人看来没有任何价值的笔记本,想必他绝非是临时起意,恐怕也是有备而来。 如此倒也好,我猜此人起码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下车,而是乔装之后仍然潜行在车上,目的嘛,想必和我们一样,也是奔着胶东的青铜宝函而去,至于是哪路人马,究竟是同我们一样求财,还是有什么别的企图,现在还不得而知。 但唯独一点几乎可以肯定,罗大夫和罗大小姐研究了这么多年都理不清头绪的东西,那贼偷儿即便已经拿到了罗大夫怹老人家的日记,肯定一时半会也搞不出所以然来,说不定,无形之中还能帮上我们什么忙。 反正,依我之见,咱们只管瞧准了目标,见机行事即可,至于中途的过程也不必过分纠结,日记丢失了也不必着急,万事万物皆有灵性,东西丢了说明缘分可能已经了结,况且乾坤未定,还不知道究竟如何。你说呢,罗灵?” 我一番话说罢,双眼直勾勾地盯着罗灵的表情,将她昨晚看我的眼神又原封不动地还了回去。 再看,罗灵听完没言语,两道柳叶眉此时已经稍稍舒展了几分。也不只是被我劝导得心宽了些,还是另有什么其他的隐情…… ------------ 第20章 成仙 反倒是老八听我说完之后,从桌上端起杯来和我“哐当”一碰,一挑大拇哥称赞道:“圣人教导我们——吾日三省吾身,三人行必他妈有我师。我最近在午夜梦回时,常常审视自己卑鄙拙劣的灵魂,问自己到底有什么地方需要从别人那儿虚心学习,今天我终于明白了,二位身上最让我佩服的就是——罗小姐的腰和黄司令的高,一番阔论好似高屋建瓴,令人茅塞顿开,情不自禁地想要仰承鼻息,望尘迎拜。当浮一大白!”说罢,端起手里的酒杯仰脖子一饮而尽。 我本想看一看罗灵听完我说话后的反应,没想到被老八中间插了一杠子,一番马屁吹得轰隆山响,将文雅和粗俗结合到了极致,只可惜甭管什么好话,到了他的嘴里马上就变了味儿了,我被他说得有几分哭笑不得,当即也不再言语,端起杯来饮尽了杯中酒。 再来罗灵虽然没言语,也没和我还有老八碰杯,同样端起杯来喝了半杯,我心中暗暗点头,却依然对招了贼偷儿这件事情理不清头绪。 觥筹交错之间,不多时桌上便已杯盘狼藉。再看老八和罗灵面色稍稍泛红,我也感觉脸上微微发热,全身的毛孔似乎都随之打开了,整个人的精神状态也放松了几分。 这种五加皮烧酒属于南方江浙一带流行的药酒,据传是因为的渔民因常年水上生活,易患有风湿类的疾病,遂以五加皮等草药泡酒,用以驱寒祛湿,本身度数不算太高,大概在四十度左右,喝起来兼具药酒的醇厚与果酒的清透,多亏了是在车站这类交通枢纽之地,否则在别处轻易是买不到的。 我们三人昨天被人下药迷晕,此时在药酒的加持下,只觉得通体舒畅,颇有几分神清气爽的感觉,也难怪民间对其盛赞有加——“宁得一把五加,不要金玉满车”。 三人平时也有在一起喝酒打屁的习惯,对彼此的酒量也都有几分了解,此番出门在外,还没走多远就出了这么多事儿,只恐再生事端,自然也不敢喝得太多,好在火车要明天一早才能一路“况且”到胶东地界,此刻让众人稍稍喝点酒,一来放松一下紧绷的精神,趁机放浪形骸;二来在酒精的作用下,也能促进体内毒素的排出。正所谓“任尔八面来风,我自岿然不动”,甭管发生什么事随它去便是,三人权当落得个潇洒自在。 说话间,只见老八酒至半酣,面色微红,张嘴问道:“八爷我虽说是心里不装事儿的人,可从罗大小姐昨晚讲完那故事之后,我这个心里也忍不住翻来覆去地来回倒磨,可是始终不得其解,不知道你们两位有没有头绪,能不能再给我讲讲,咱们仨讨论讨论,也相互开解开解。” “啧……长生的故事自古有之,据我了解,最早在商朝的卦书《归藏》中,便有记录了“嫦娥奔月”的两支残简。可惜《归藏》到后世早已失传。不过后来萧统倒是在《昭明文选》中引用《归藏》中的典故,称“昔嫦娥以西王母不死之药服之,遂奔为月精”。 而在传说中,嫦娥就是因为偷吃了后羿的长生不老药才飞升至月宫。这大概是有史以来最早的有关长生不老的文字记载,可这些都是些民间传说的神话故事,似乎也不足以采信。” “没错黄爷,从小到大我听过有关这方面的故事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了,都个顶个的引人入胜,可都没有罗大小姐昨晚讲得那么玄乎,堪称得上是曲折离奇,震撼人心,依你看来……这事到底有谱儿没谱儿?” “传说也好,故事也罢,尽管昨晚罗灵拿出的物证着实惊着我了,但我还是坚持我的观点——甭管是修仙得道,还是长生不老,这些全都是他娘的无稽之谈,即便是现在出现了旁证,可又有谁真正见过这类人? 古往今来妄图长生的人,总结起来无非是有两种渠道——要么吃了某种东西,要么隐居修炼,甚至不光是人,大到飞禽走兽,小到蛇虫鼠蚁,甚至是砖头瓦片年深日久有了灵性,皆能修炼,这倒是让我想到前几天从书上读来的一个故事——说是早在唐朝玄宗年间,太原府有位张翁经常款待一道士,道士天天吃人家嘴短,有一日在山中茅屋设宴邀请这位张翁。席上道士以“狗肉”和“孩童”两道菜待客,张翁为人心地善良,当即拒食桌上的两类“生灵”,仅仅吃了几口糯米糕。那老道见他这般,倒也不劝,只是笑而不语,等到了酒足饭饱,离别之时,那道士才揭秘:狗肉实则为千年的枸杞灵根,食之能活千岁,孩童实则为万年人参,食之活万岁,而那糯米糕不过是百年的茯苓所做,可保百岁无病。这位张翁最终寿至百岁,无疾正寝,这个故事看似平常,可是仔细琢磨一下也不难看出,这里面实际上暗含了古人对于僭越了自然法则的思考,包括在良知与利益孰轻孰重的问题虽。 罗灵从知道丢了东西话少了很多,活脱脱好似变了一个人一般。这时只见她目光闪烁,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突然问道:“老黄,说到这我倒是想问你,倘若真有一天,你亲眼见到了那位传说中的古人,同时他某种方法真能使人长生不老,而你也不用付出任何代价,如此这般,你会怎么选择?” 我几乎没有犹豫,当即说道:“我当然不。人生在世,不过如蜉蝣寄身于天地之间,忽然而已,从何处来往何处去皆是虚妄,其充其量不过是——爷来世上走一遭之体验罢了,正因为其本身的有限性,才显得弥足珍贵,生命的紧迫性与意义在我看来,全都是死亡所赋予的,如果死亡永远不会到来,生命的存在本身就失去了意义。” 老八这时候跳出来说道:“这点我倒是和黄爷想法不一样,要是真有这种机会,那何苦放着神仙不做,偏要当个凡人,脖子顶上缺点东西——傻啊?咱远的不提,就拿这炒肝儿来说吧,我是怎么吃也吃不腻,真到了死不了的那天,八爷我就天天吃炒肝儿,等到哪天吃腻味了,就举家搬迁,再换个地儿,我瞧着天津卫的嘎巴菜就不错,如此往复,直到吃遍全世界,那得多是一件美事啊,光是想想就让人向往,倒难怪从古至今求长生的人那么多,真到了那一天,八爷我天天请你们吃早点去……” ------------ 第21章 女子 “真不愧是他娘的爱新觉罗的后裔,合着您这平日里,连睡觉做梦都掰着手指头算计那点荣华富贵,梦里都搂着金元宝打滚儿呢吧?得嘞得嘞,八爷,您快歇歇吧!咱四九城打听打听去,谁不知道您老人家是位‘觉主’?日上三竿不起身,早点?那更是甭提了,准保赖在被窝里跟周公接着盘道呢!” “可是八爷,咱哥儿俩掏心窝子说句实在的——您琢磨过没有?甭说全中国了,就假设有一天,普天之下,您想吃的、能吃的、山珍海味、龙肝凤髓……全他娘的让您给吃顶了、吃腻歪了!别说动筷子,闻一鼻子那香味儿,您都恨不得把隔夜饭吐出来!可偏偏到了这份儿上,您这身子骨还硬硬朗朗的,阎王爷那儿都别说给您留着位置,就连个招呼都没打上一个,半点要蹬腿儿的意思都没有…… 那您说说,到了这步田地,您还能干点儿啥去?这往后的大把时辰,您打算怎么个打发法儿?总不能就干瞪着眼,成天像个行尸走肉一般活着吧?您这心里头,就不空落落地慌吗?” 老八这话听得真真儿的,整个人像突然被施了定身法,霎时间僵在那儿,眼珠子瞪得溜圆,直勾勾地望着虚空。两片厚嘴唇微微翕张着,像是离了水的鱼,徒劳地开合了好几下,愣是没挤出半个字儿来。显然,这问题像根生锈的钉子,狠狠楔进了他从未琢磨过的脑仁里,搅得他一片空白。 罗灵见老八这副魂儿被摄走的模样,轻轻叹了口气,接过话茬儿:“老黄说的意思我明白了,打个比方来说,有些人活着的目的,是为了实现他的某些理想,那一旦所能够达到的终极理想实现之后,是不是就意味着即便当场去世也没有任何遗憾了呢,显然不见得是这样。古往今来,无数王侯将相、归隐修炼之人,穷极一生追求的长生,到底是为了什么呢,不就是那虚无缥缈的‘长生’二字! 可他们里头,怕是有不少人,跟眼巴前儿的八爷您一个心思——只把‘长生’本身当成了最终极的念想,拼了老命去够那个‘果儿’。至于真的了长生之后,那悠悠万古的岁月,该怎么熬,拿什么填满那颗心?嘿,恐怕是压根儿没往那深里想过,或者说……不敢想!” 话音落地,四周骤然陷入一片死寂。罗灵自己也像是被这番话的重量压住了,眉宇间笼上了一层迷惘的薄雾。她和老八两个大活人,此刻却像两尊失了魂的泥胎木偶,各自钉在原地。 只有车窗外偶尔漏进来的风声,和来回走动的人影,在提醒着时间的流逝。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寒意,悄然爬上三人的心头——那是对自身存在根基的动摇,是猛然瞥见生命尽头那片无边无际、意义真空的荒原时,最本能的战栗。 我瞧着老八那副活鱼离水般张着嘴的傻样儿,又瞥见罗灵眉宇间挥之不散的迷惘之色,不由端起杯来,呷了口酒,暗暗叹了口气,慢慢开口道: “二位,既然话都说到这儿了,不妨再多说几句。就拿我来说吧,想当年刚从国外刚回来之后,总觉得日子没什么奔头儿,压根儿不知道路在何方,奔头儿在哪,打那时候开始,我常常开始审视自己的人生,你们别说,最終还真让我得出了一个浅薄的结论来,那就是——这世上所有人,其实都是在为了追求某种感觉而活着的,用我刚才的话说,不过就是——爷来世上走一遭的体验罢了。 这种体验感,可以是某种愉悦的情绪。 比方说像八爷刚才说的,—种吃到好吃的东西的满足感。 拿说做官为宦之人来说,追求的那种高高在上,被众星捧月的那股子的优越感。 或者就拿我们这趟出门来讲,追求的本质上其实就是一种获得意外之财的惊喜和刺激。 这些所有的所有,人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感觉而生。所以说,在我看来,所有客观存在的东西包括一些抽象的概念,其实都不过是刺激感觉的媒介,真正重要的为人类所稀缺的只有感觉本身。 “可话得两头说!”我话锋陡然一转,目光如锥子般钉在老八那张茫然的脸上,还拿八爷刚才说的来举例子。“就像刚才说的,假设真有一天,让您把这普天下的珍馐美味尝了个遍,龙肝凤髓成了嚼蜡,玉液琼浆淡如白水,再好的东西也不觉得好吃,再也从吃东西这件事情上获得不了满足感,刺激不了他想得到的感觉,这时候还想像刚刚说的那样,一直活下去吗?还觉得这‘长生’是顶天的美事儿吗? 我看未必,所以说呀,不要像没头的苍蝇一样人云亦云,一窝蜂似的一拥而上。所谓物极必反,倘若长生这一说当真确有其事,肯定也会付出与之相对的巨大代价,只不过井蛙不可语海,夏虫不可语冰,咱们现在还不能妄下结论罢了。” 再看老八也不知道是酒劲儿上来了,还是被我说愣了神儿,活像条落到岸边的鱼似的,光张嘴却不出音儿,后背倚着座椅不再言语。罗灵也手托香腮,脸颊微红,那双平日里机灵透亮的眸子,此刻却像是蒙上了阴翳,两眼看着车窗外倒退的风景,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原本嘈杂喧闹的车厢里,一时间似乎只剩下引擎单调的轰鸣,碾过三人之间那片沉甸甸的、关于永恒与虚无的沉默。 就在这时,只听身后的座位上有人“啪啪啪”地拍起手来,三人闻声一怔,齐刷刷转头看去。 只见有打身背后的座位上,站起一名身形高挑的女子,短发齐耳,面色略显苍白,下颌的线条却如刀削般锐利清晰,目光冷冽,眼神中透着几分凌厉,上身身穿裁剪精良的黑色高领呢子风衣,下身的裤管扎进高帮战术靴里,靴筒紧束,勾勒出利落的腿部线条。这一身从上到下,全都是一水儿的黑色,在明亮的日光之下既没有反光,也没有丝毫褶皱,整个人气质冷峻如水,显得肃杀而干练。 ------------ 第22章 师爷 还没等我们仨将此人看得分明,这时,突然又从她身后站起来一位——这人方才坐在我们身后,倒是谁都没有察觉,这会儿站起身来,好家伙,好悬没把车厢顶给捅出个窟窿。 只见他金色的板寸头距离车顶铁皮不过一掌,身高怕是有两米挂零,外面这么冷的天气,上身愣是只穿了件洗得发灰的圆领汗衫,领口被虬结的胸肌撑出裂帛似的豁口,外罩一件土黄帆布猎装马甲,马甲上的纽扣绷得紧紧的,似乎随时能弹射出去,下身着帆布工装裤,膝盖处磨出两团灰白,裤脚同样塞进高帮登山靴里。 顺着衣服往上观瞧,这才发现,最慑人的原来是那张脸——但见面容粗粝,鼻梁左侧一道疤痕清晰可见,鼻梁高耸,眉弓突出,这是典型的高加索人种的特征,腮帮两侧蓄着许久未刮的胡茬。随着身形站直的同时,两只石英蓝色的眼珠扫过车厢内目光所涉及到的每一个人,最终将目光不偏不倚,落在前方的女子后背。 我不由地在心底一阵惊呼,好嘛,这位爷一个人好悬得买两个人的票,要不也根本坐不开他,旁边乘客不知道的,还以为北极来的熊瞎子上了火车了。 我们仨都被突如其来的掌声搞得莫名其妙。 这时,就听车厢里有一个略带南方口音的声音突然响起,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周遭的嘈杂。紧接着一位看面相约莫有四五十岁的中年男性从面前的二人身后一闪而出,悄无声息地立在当前,只见来人身量不高,穿着件不新不旧的深青色长衫,袖口微卷,露出里面一截素白的杭纺内袖,长衫上罩一件玄色团花马褂,头戴瓜皮小帽,帽檐压得恰到好处,鼻梁上夹着一幅玳瑁边的圆框眼镜,衬得一张圆脸愈发显得和气,镜片后的那双眼睛,初看带笑,细瞧之下,却似藏着两口深潭,偶有精光如游鱼般倏忽掠过,透着一股阅尽世事的洞明与不易察觉的算计。 只见这人甫一站定,紧接着目光飞快地在我们三人身上扫了个来回,左手便稳稳压住右手,双手抱拳当胸,动作极是利落,温言开口道:“辛苦辛苦,您各位辛苦……” 一旁的老八见状,立即站起身来,同我一起拱手回敬道:“彼此辛苦!蘑菇,您哪路?什么价?(哥们,你是什么人?来做什么?)” 老话儿讲,“见面道辛苦,必定是江湖”。这话听着平常,却是实打实的江湖切口、黑话暗语,在道上唤作“春典”。这春典具体打哪儿来、又怎么一路传下来,年头太久,早已淹没在江湖烟尘里,难考其详。皆因这跑江湖的,天南地北讨生活,流动性大,久而久之,这句“辛苦”便成了五湖四海江湖同道相认的通用口令,透着一股子同命相怜的默契。 这春典里头,学问可深。 按着江湖里的“八大门”分门别类,演化出“八典”。 “八大门”囊括了江湖行当的筋骨——评(说评书的)、圌(说相声的,也叫“团春”)、调(使偷行窃的)、柳(唱鼓曲的)、金(算卦批命的)、皮(卖野药、走方郎中的)、彩(变戏法、撂地卖艺的)、挂(练武把式、保镖护院的)。 跑江湖的,多属这下九流的行当,风里来雨里去,挣的是辛苦钱,搏的是命悬一线。有道是“既落江湖内,便是薄命人”,彼此见面,一声“辛苦”递过去,既是亮明身份,也是道一声同行的不易。有了这层江湖身份的铺垫,往下谈事儿,哪怕言语间偶有冲撞,双方心里也存着几分“同道”的情分,彼此留个台阶,有个容让。 只见面前这位爷也不多废话,抬手推了推眼镜,音色温润,开口道:“两位爷,还有这位小姐,多有打扰,还望海涵。” 话音落下,他极为得体地欠了欠身,随即向侧后方轻巧地退开半步,将身后一直静立的那位女子让到了主位。 “这位,”他微微侧身,恭敬地引介,“便是我们此行的把头,江湖上朋友抬爱,送了个名号——‘惊蛰’。” 那被称作“惊蛰”的女子一身利落黑衣,身姿挺拔如松,虽未言语,却自有一股沉静而锐利的气场迫人而来。 “后面那位兄弟,是俄国朋友,力大无穷,性子也直,道上朋友都唤他‘白熊’。” 身背后的两人一一介绍完毕,他这才转向我们,再次微微颔首,嘴角噙着一丝谦和的笑意: “至于小老儿,祖籍绍兴,前清年间,在江南几处衙门里混过口饭吃,做过几年管文墨、理刑名的师爷。本家姓钱,承蒙江湖朋友不弃,都叫我一声‘钱师爷’。” 他言语间分寸拿捏得极准,既点明了过往身份,又透着几分江湖人特有的圆融与自谦。 钱师爷脸上挂着那抹谦和的笑意,不疾不徐地将他们三人——惊蛰把头、白熊兄弟以及他自己——的身份来历交代清楚。话音方落,他并未多言,右手却已探入长衫内襟,变戏法似的摸出一只扁平的黄铜烟盒。那烟盒包浆温润,显是经年之物。 只见他拇指一挑,“啪嗒”一声轻响,盒盖弹开,露出里面码放整齐的几支纸烟。钱师爷的目光在我和老八身上微微一转,手腕轻巧地一翻,便将烟盒稳稳递到我俩面前。 这递烟的动作,绝非寻常——烟头整整齐齐地朝着左侧,而他的左手,也并未闲着,就在那烟盒递出的同时,钱师爷的左手极其自然地抬了起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亲昵,分别在我和老八的左肩胛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三下。 那拍打的节奏沉稳有力,带着一种古老的韵律感。 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落在懂行的眼里,便是十足的‘水门’江湖“切口”了! 烟头朝左,暗示“左道”同源,同走水路; 左手拍肩(尤其是左肩),更是水上跑船、码头扛活、乃至水匪湖盗之间流传甚广的古礼,寓意着“同饮一江水,同分一瓢羹”,是邀你共享利益、共担风险的郑重表示。 非是常年混迹于江河湖泊、谙熟水上规矩的老江湖,绝不会使,也未必能一眼看透其中的门道。 我和老八对视一眼,彼此都从对方眼中读懂了那层意思。 无需言语,我俩几乎是同时动作,一左一右,各自伸出右手。两根烟卷被稳稳地拈起。 紧接着,我俩又是极有默契地手腕一抬,将那尚未点燃的烟卷,轻轻巧巧地别在了各自的右耳廓上。烟纸贴着鬓角,带着一丝微凉的触感。 这别烟于右耳的举动,同样大有讲究。 它无声地回应着钱师爷的暗语:“路数已明,言语已清,来意已知,前面的话,我们哥俩已然认可了。” 这简单的一个动作,便是在这瞬息之间,于这呼啸的火车车厢中,完成了一次江湖人特有的、心照不宣的短暂结盟。一种基于共同理解的、脆弱的共识,已然达成。 接下来,才是真章。 ------------ 第23章 惊蛰 钱师爷见状微微点了点头,面露微笑,继续说道: “我们三人走南闯北混口饭吃,常听说常有老物件儿散落在民间,靠寻摸点‘碎彩’换些酒菜钱。吃的是‘地缝里的饭’(指掘地寻宝),前几日在‘西边山场子’(隐喻某古墓群)见了些‘青头’(指未被发掘的宝物),奈何‘人手短’(缺帮手),只能罢休。 这不,最近又听说胶东前些天出了“浪里彩”(文物),便依了把头的指示,索性去做个水产贩子,尝尝‘水门’里的饭,“摸些龙蛋”(沉船宝物),送些海鲜到码头(出货),有打上了列车,把头就发现三位贵人气度不凡,绝非等闲之辈,本不想叨扰,又担心以后在‘同一个盘子里夹菜’(指同一目标),咱‘船头不撞船尾’(互不侵犯),这才想提前拜好码头,别伤了‘道儿上的和气’,您列位说呢?” 钱师爷一番话,如同在平静的水面投下石子。 罗灵虽非江湖中人,但家学渊源,又心思玲珑,对道上这些唇典暗语,竟也懂个七七八八。 她不动声色地听着,一双眸子在我、老八和钱师爷三人之间流转,捕捉着每一丝细微的动静。 待钱师爷话音落下,短暂的沉默里,我们三人眼神飞快地一碰。 老八那粗豪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不易察觉地向我点了下头,眼神里透着“来者不善”的警惕。罗灵则微微蹙了下秀眉,随即也朝我颔首示意,那意思是:对方话已挑明,看你的了。 我心中暗忖,“上来就‘亮盘子’,将话点透,看来这伙人来头不小。 这钱师爷一上来就点破双方目标都是胶东那樽青铜宝函,竟丝毫不加掩饰。 这做派,一是显出来头硬、底气足,根本没把我们放在眼里;二是透着一股子“东西我要定了,不怕你知道”的霸道;三嘛,话虽说得滴水不漏,客客气气,骨子里却藏着针尖,分明是在‘叫桩’(挑衅、试探分量)!” 形势逼人,容不得退缩。 我当即踏前半步,脸上堆起江湖人惯有的笑意,双手抱拳,拇指规规矩矩地内扣,朝钱师爷和那位静立如渊的“惊蛰”把头一拱,朗声道: “钱师爷抬爱,惊蛰把头威名!在下黄克洋,久闻把头在‘水’上是‘掌舵的’(首领),大名如雷贯耳,今日得见,幸会!这位,”我侧身引向老八,“是金八爷,道上朋友都敬一声‘八爷’。”再转向罗灵,“这位是罗灵小姐。” 我话音清晰,将己方三人名号也报得清清楚楚。 钱师爷脸上那谦和的笑意丝毫未减,对着老八和罗灵也一一拱手回礼,动作一丝不苟,只是那镜片后的眼风,在扫过罗灵时,似乎多停留了那么一瞬。 礼数既到,该说的话也得递过去。我迎着钱师爷的目光,话锋微转,语气依旧平和,却带上了几分绵里藏针的意味: “既然师爷是‘道儿上的’明白人,有些话,咱不妨敞开了说。‘东海的老坳’(指胶东沿海隐秘之地)出了‘尖货’(贵重宝物),这风声,早已经是不胫而走。到时候,‘拿货’(争夺宝物)的主儿,恐怕不止咱们两家。”我顿了顿,目光扫过惊蛰把头和钱师爷,缓缓续道: “胶东地界有句老话说得好——船小,莫闯浪;钩钝,休捞金。依在下浅见,咱们不如各吃各的‘水头’(各自的分成、路线或机会),井水不犯河水。千万别为了那点‘黄货’(指青铜宝函),乱了这海上的‘潮汐’(规矩、秩序),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这番话,既是点明形势复杂,竞争对手众多;更是划下道来:我们无意现在就撕破脸,但也绝非怕事。你们势大,我们船小,但硬碰硬对谁都没好处。潜台词就是:各凭本事,别来招惹我们! 钱师爷听罢我一番夹枪带棒、暗含警告的话,脸上那谦和的笑容非但没减,反而堆得愈发厚实,几乎要溢出褶子来。他镜片后那双精明的眼睛里,却倏地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冷冽寒光,快得如同毒蛇吐信。 他双手一拱,那圆滑的客套话眼看就要出口—— “咳。” 一声极轻、却带着不容置疑分量的清咳,从钱师爷身后响起。 只见那位一直如影子般静立的惊蛰把头,竟抬手轻轻按在了钱师爷的胳膊上,无声地制止了他。 钱师爷喉头微动,将已到嘴边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脸上笑容依旧,只是那眼神深处,似乎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恭谨与无奈。 再看惊蛰步履无声,两条长腿一迈,绕过面前的钱师爷,向前稳稳跨了一步。 这一动,她整个人的气场便再无遮挡地释放出来。只见她身姿挺拔如松,黑衣衬得肤色愈发冷白,眉眼间似乎始终凝结着一团化不开的霜雪之色,仿佛雪山之巅万年不化的寒冰一般。 然而,让我没想到的是,当她开口时,那嗓音却出乎意料地并非冷硬如铁,反而带着一种奇特的温润质感,如同玉磬轻击,字字清晰,语调甚至称得上平和: “钱师爷,黄先生的话,句句在理。” 她先是对我微微颔首,算是认可了我方才关于“潮汐”的警告,但随即话锋一转,那温润的语调里却透出直抵要害的锋芒,“‘水门’(水域江湖)里的‘黄货’(黄金、贵重宝物,此处指青铜宝函),虽说历来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但也讲究一个‘缘’字。若无那份机缘,任你使尽浑身解数,怕也只是水中捞月,连宝贝的边儿都沾不上。” 她目光平静地扫过我们三人,那眼神仿佛能穿透人心:“我们并非有意窥探,实是三位方才谈论时,声量……稍显‘豪迈’。 我等途经此地,难免入耳。贸然打扰,失礼之处,还望海涵。”她再次微微欠身,姿态无可挑剔,但那份歉意之下,却带着不容回避的探究。 “只是……”惊蛰抬起头,那双清冷的眸子直视着我,仿佛要将我看了个透, “听三位言谈间屡次提及,这胶东海域新近捞起的青铜宝函,似乎……还与那缥缈无踪的‘长生不老’之说,牵扯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她略作停顿,每一个字都敲在寂静的空气里,重若千钧, “黄先生,恕我唐突一问,此事……当真确有其据?抑或只是捕风捉影的江湖传闻?” ------------ 第24章 复得 嗡——! 一听这话,我脑子里不由“轰”地一声,炸了。 惊蛰这番话,不啻于一道惊雷在我耳边炸响!我面上竭力维持着古井无波的平静,心头却瞬间翻江倒海!——妈的,大意了!古有关羽大意失荆州,今有我们仨人大声照贼偷。 我暗骂自己。平时在自家地盘上高谈阔论惯了,这“大声密谋”的臭毛病,真真儿是害死人!这哪是说话?分明是敲锣打鼓给贼人指路,引着饿狼来惦记。 这位名叫惊蛰的女把头,行事果然如春雷乍响,干脆利落到了极致。她完全不似钱师爷那般曲里拐弯、话里有话,而是单刀直入,一句废话没有,上来就直接捅向最核心、也最要命的秘密。 这份直白和魄力,反而打了我一个措手不及,一时间竟有些词穷。 电光火石间,我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脸上挤出一个半是无奈、半是自嘲的笑容,连连摆手,用一种近乎市井闲聊的随意口吻回道: “哈哈哈,我说把头,您可千万别听风就是雨。”我刻意把语调拉得又松又垮,仿佛在谈论一件极其荒谬的事情,甚至还摆了摆手,“ 刚才是谁提了一嘴?老八?还是罗小姐?嗐,那都是几杯黄汤下肚,脑子一热,顺着那些‘走江湖、卖野药儿’(江湖骗子)的胡咧咧瞎掰扯呢!您想想看,古往今来,多少帝王将相求长生,哪个真活成了?秦皇汉武够威风吧?现在不也成了一个个土馒头里的灰?世人全都是爹生娘养的肉体凡胎,能把眼前这顿饱饭、下顿热乎觉弄明白就不错了!还遑论什么长生?那玩意儿,纯粹是没影儿的鬼话,哄傻子玩儿的!您听听,乐呵乐呵就得了,可千万别当真!” 我一番连蒙带唬,试图将方才的“失言”彻底消解在酒桌胡话和江湖骗局里。 一番话说罢之后又自觉得有几分不妥,“哄傻子玩儿的”话说着确实解气,可人家反倒像是傻子一般,对号入座地信了,这不是搁这儿指桑骂槐,成了指着秃子骂和尚,夹枪带棒地糟改人吗…… 好在,惊蛰压根儿就没理我这茬儿。 她那双清冷的眸子,甚至连一丝涟漪都没起,仿佛我刚才那番拙劣的掩饰和失言,不过是拂过冰面的微风,不值一哂。 “白熊。”她声音不高,甚至带着点漫不经心,却像带着箭头一般,清晰地穿透了车厢里凝滞的空气。 “咚!咚!”那位铁塔般的俄国壮汉闻声而动,像一头被唤醒的巨熊,沉默而迅捷地往前凑了两步,也不知道是错觉还是确有其事,我甚至感觉整个车厢都随着他的步伐轻微地晃动了几下,当真像是被一头真正的巨熊从其中穿堂而过。 再看惊蛰没有回头,只是微微侧首,对着跟在她身后的白熊伸出两只微曲的手指,做了个极其简洁的手势。 白熊当即心领神会,好似早已排练好了一般,动作精准利落地从下身的工装裤里掏出来一件东西,其敏捷的程度似乎与笨拙的身形并不相称。 下一秒,再看惊蛰手中,赫然多出一个物件。 我与老八罗灵三人定睛一看,不免同时发出一阵惊呼—— “嘶——!” “操!” “天哪!这是……” 我们三人——我、老八、罗灵——几乎是同时倒抽一口冷气,失声惊呼!眼睛死死盯住惊蛰手中那件再熟悉不过的物件,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 只见惊蛰手里拿的不是别的,正是昨晚罗灵展示给我和老八看的她那意大利先祖罗怀中的牛皮日记本。 惊蛰眼见我们仨的反应,不由地浅笑了一下,那笑如千年的严冰忽然化开一滩春水,看得人心头不由地一颤。 那声音如清泉击石,在耳边响起,字字如冰锥刺骨: “三位莫怪。”她语气平和,仿佛在谈论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江湖行走,凭的是手艺,靠的是耳目。若是没有撒出去、收得回的‘点子’(情报网、眼线),那真是寸步难行。” 她轻巧地掂了掂手中的日记本,继续说道:“昨晚,手底下一个小‘斗子’(扒手),恰好路过贵处,听到些‘热闹’,一时手痒,便略施了些微末手段,便将这本子连同里面夹着的旧信,请了过来。唐突之处,惊蛰代他向三位,尤其是罗灵小姐,赔个不是。”她说着,竟真的微微颔首致歉,姿态优雅,却毫无温度。 “至于本子里面的内容……” 她抬起眼,目光锐利如刀,再次扫过我们, “我也大致翻了翻,有些地方……颇有意思,引人入胜。只是,其中关窍,迷雾重重,加上语言不慎通晓,始终不得其解。”她话锋一转,那温润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诱惑,“若有机会,惊蛰真心希望能与三位‘盘盘道’(交流探讨),或是……在这胶东地界上,‘搭伙’走上一程,也未尝不是一条明路。” 说罢,只见她手臂极其自然低向前轻轻一送,那本承载着罗灵家族秘密的日记,便朝着罗灵的方向缓缓递了过来:“喏,罗小姐,连同书信完璧归赵。手下不懂事,行事孟浪,等我回去定当严加管教。” 这时节,只听老八在我身后将后槽牙咬得咯咯直响,我生怕他上去和人家拼个你死我活,当即伸手后探,不动声色地拉住他的胳膊——就算双方人数均等,对面那头白熊一个人打我们仨估计也是绰绰有余。 按理说,人家既然当面把事情挑明了,就不怕你找后账。之所以这么做的原因,刚刚也说得很清楚,找上门不是为了找人打架,而是为了合作,既然事情依然如此,过去的事反倒不必深究,做到自己心中有数即可,把下一步走好才是关键,正所谓熙熙攘攘皆为利往,事情已经到了这步田地,还是要以大局和我们三个人的利益为重。 这位名叫惊蛰的女把头,看似冷若冰霜、漫不经心,实则粗中有细、有虚有实,堪称算无遗策,步步杀机。 ------------ 第25章 黑方 只见惊蛰闻言,嘴角牵起一抹极淡的笑意,轻浅得几乎难以捕捉,却又分明带着一种“果然如此”的了然。 她并未立刻答我,而是微微侧首,向侍立一旁的钱师爷倾过身去。两人嘴唇微动,声音压得极低,饶是我们近在咫尺,也只闻得几声模糊的气音,如同秋虫振翅。 钱师爷那张常年没什么表情的脸上,此刻却显出几分心领神会的精光,他略一颔首,动作轻巧地转身,回到自己座位旁那个半旧的棕色皮包前,俯身仔细翻找起来。 不多时,便抽出一沓约莫有成人指节厚度的白纸文件,纸张边缘齐整,显然是早有准备。 惊蛰接过文件,手腕一抬,手中的纸张发出“哗啦”一声脆响。 “若是没有投名状,自然敲不开山门,”她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古人说得好,‘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既然想与各位二一添作五,成就一桩买卖,自然得备下十足的诚意。” 她话说罢,目光扫向我们三人所坐的方向,下巴微抬,嘴角似乎略带一丝玩味,语气平淡却带着无形的压力:“三位,不妨我们先找地儿坐下,再好好谈谈……如何?” 惊蛰这话一出口,仿佛在平静的水面投下了一颗石子。 我与老八几乎是同时抬眼看向对方,视线在空中一碰。老八那对浓眉下的眼睛里也满是惊疑和警惕,见我瞪他,他下意识地蹙了蹙眉头,喉结滚动了一下。 自家兄弟,不用开口,一个眼神便知根底——这趟出门,本是我俩一拍即合,打着寻宝的幌子,实则是想搂草打兔子,顺道儿游山玩水,图个逍遥自在。可谁曾想,这他妈才刚出四九城的地界儿,连胶东的边儿都还没摸着呢,半路就杀出这么两位“程咬金”,一个赛一个手段凌厉,一个比一个心思缜密,我们哥俩却处处被这两个女人牵着鼻子走。 我的目光飞快地在罗灵和惊蛰脸上掠过,随即冲老八暗暗摇了摇头。那意思再明白不过:甭管眼前这俩女人舌灿莲花,哪怕说出大天来,咱们哥俩也得咬死昨晚定下的老规矩——不见兔子不撒鹰!谁也别想拿咱俩当枪使,当那冲锋陷阵的冤大头。 罗灵嘛,好歹知根知底,她搭我们的便车,是想寻访她先祖留下的遗训,路上耍点小心思倒也无妨,无非是怕我们半道儿把她撇下,说到底,还是自己人,再怎么着也不至于存了害人的心。 而眼前的惊蛰却不同,此人一不知道来路,二不清楚底细,为达目的处处心思算尽,一步步将人引入彀中,不知深层的意思到底为何。尤其是她身边那两位——那位煞气腾腾、活像尊杀神的“白熊”,还有这位长着颗七窍玲珑心、说话办事滴水不漏的钱师爷,一个冲锋陷阵,一个运筹帷幄,配合得天衣无缝。更是叫人不得不防,三人究竟到底是敌是友,此时还不敢妄下定论。 心里翻江倒海,面上却不能露怯。 江湖行走,无论何时礼数都不能丢。 除此之外,但更不能让人蹬鼻子上脸,反客为主,跑到咱们的地界上撒野。北方老话儿讲得好——可别迈着锅台上炕,拿自己不当外人。 这一连串的心思电转,不过发生在俯仰之间。念头落定,我脸上已堆起笑意,当即招呼惊蛰入座:“惊蛰把头肯屈尊赏脸到我们这儿坐坐,那是我们三人的荣幸,共商大事?那自然是再好不过,正愁着三人喝闷酒没意思,来来来,快请上座。” 四人当即重新落座。 我与罗灵同坐一侧,与惊蛰和老八对面而坐。 列车上小小的方桌,瞬间成了无形的棋盘。 我又扬声招呼茶房,送来一只干净的杯子,我提起桌上那瓶琥珀色的五加皮烧酒,给她斟满一杯。 惊蛰果然爽利,端起杯来,还没等我开口,一句“请”字还在喉咙里打转,她已仰头,当即一饮而尽,放下酒杯来,脸上神色如常,连眉头也没皱一下。 见她这般喝法,我心头不由暗暗喝了一声彩。 我和老八在街面上混久了,也算是人堆儿里滚爬出来的人精,心中早已深谙一个道理——酒桌如江湖。是骡子是马,一盅酒下肚就能照出七分真容。 眼前这位惊蛰把头,虽说前头使了些绊子、布了点迷阵,可自打她现身至今,那叫一个开门见山,不藏不掖。说话也是竹筒倒豆子,直来直去;这杯酒喝得更如长鲸吸水,豪迈爽利,没有半分娘们家扭捏作态的腔调。光是这份利落劲儿,便让人心头那点因先前种种而起的芥蒂,无形中削薄了几寸。 可这边刚起了点兴,我低头一看桌上,心顿时凉了半截。桌上那两瓶从站台上买来的五加皮烧酒,澄澈的琥珀色已然见底。 惊蛰现身之前,我和罗灵、老八推杯换盏,早就将其消灭了七七八八,此时再一碰杯,酒瓶便见了底了。 惊蛰也不含糊,还没等我开口,纤指微微一抬,打了个响亮的榧子,当即招呼茶房送来酒单,略微扫了一眼,点了最下方的尊尼获加黑方(Johnnie Walker Black Label,俗称“黑牌”或“黑方”),茶房的小厮闻言手一哆嗦,薄薄的纸片险些脱手飘走,往回走取酒的步子似乎都快了几分,急切得像是要去救火。 不多会儿,小厮便双手捧着一瓶棱角分明的方形玻璃瓶小心翼翼地回来了,瓶身漆黑如墨,烫金的英文字母和经典的小人斜步图样在昏黄的灯下幽幽发光——正是“黑方”。 惊蛰抬了抬眼皮,用眼神示意一旁的手下,钱师爷当即从贴身的内袋里摸出个鼓囊囊的牛皮钱夹,捻出外几张簇新的钞票买了单,除了支付了不菲的价格之外,竟还另多给了一份小费。 这一连串的动作,全落在了我们仨人眼里。 ------------ 第26章 阔论 惊蛰话音未落,我的目光顷刻间已如电光般与老八、罗灵飞快地一碰。三人心底雪亮——眼前这位女把头的底细,绝非什么寻常江湖上颠东跑西、土里刨食的“土把头”可比。这举手投足间那份刻进骨子里的从容自信,对洋酒品类乃至给小费这套洋规矩的熟稔,举手投足间流露出的那种做派……都隐隐透着几分异国熏染过的影子。 当下,我们三人极有默契地选择了按兵不动,谁也没吭声。 “您这也太客气了,甭管吃喝,理该我们尽地主之谊才对。哪有让您破费请客的道理?”我脸上挂起恰到好处的淡笑,既不显得过分热络,也未失礼数地说道。 惊蛰那张清冷的脸上,神情虽无甚变化,语气里却透出几分热切的味道: “渡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三位气魄不凡,快人快语,昨晚那番明摆着的冒犯,诸位竟似片叶不沾身,一句也未挂记在心,只冲这份开阔胸襟,便值得在下喧宾夺主一次,这瓶就就当是我给诸位赔礼道歉了,聊表寸心,日后……恐怕难免还有麻烦叨扰诸位的时候。” 她话说得滴水不漏,既有江湖套话的豪气,又藏着丝丝缕缕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我听她这般言语,便也不再虚客套推让,顺势接茬儿。揶揄起老八来:“刚才过站的时候,我记得八爷说他吃不惯餐车里那些洋人的玩意儿,不知道洋酒喝不喝得惯?要不…先给您换个二锅头漱漱口?” 只听老八从鼻孔里喷出一声不屑的轻哼,那张糙脸上瞬间挂满了熟悉的混不吝神情,眼珠子一翻,冲我嚷嚷道:“黄爷,您这可就是门缝里看人——把人瞧扁了!八爷我平生归了包堆就两种爱好,一好吃来二好喝。要让这双筷子离了手、这杯酒断了顿?那除非是阎王爷催命的帖子拍在爷脑门儿上了! 当年喝不上白酒的时候,咱可没少跟这帮洋鬼子的迷魂汤打交道,从法兰西的干邑,到老美的波本,再到那呛死人的金酒、齁甜齁甜的朗姆……甭管哪一样,八爷我肚里都门儿清。光说眼前这瓶尊尼获加黑方……” 他特意顿了顿话头儿,目光带着点显摆劲儿扫过众人,这才慢悠悠地往下掰扯: “这里面的讲究可海了去了,知道嘛。这可是用了至少四十种来自苏格兰不同犄角旮旯的麦芽威士忌和谷物威士忌,像炖佛跳墙一样精心勾兑出来的。每滴酒都在橡木桶里猫了不下十二年,让木头味跟烟熏味都揉进骨子里头!喝起来那个滋味儿,嘿!先头是带着果脯甜儿的烟熏气儿滑进嗓子眼,慢慢儿那点子蜜饯似的果香才在舌根上悠悠地透出来…… 讲究的主儿喝这玩意,无非就两种路数,一是纯得要命,干干净净品那个厚劲儿;第二就是杯子当中加上冰块,让冰疙瘩慢慢儿把它化开,那杯里又是另一番景致。我记得国内的饮家笔记中也曾提及‘烟熏醇厚,隐有果香’。可以说除了贵点儿之外,几乎没有什么别的毛病。” 老八的一番高谈阔论我与罗灵听起来倒是没什么,不过是左耳进右耳出的家常便饭,早习惯了。反倒是惊蛰冷淡的脸上似乎被撕开了一条细缝,在老八脸上来回逡巡,带着点审视,又像是探究。她身侧的钱师爷暗暗点头,似乎也听得饶有几分趣味,咱也不知道丫到底听出什么来了。 我见状心中一凛,担心老八言多必失,显摆起来没个轻重,光顾着嘴上痛快,这他妈不是自报家门吗?可别还没摸清对面这几位的路数深浅,自己倒先把裤子脱了给人亮腚。万一人家顺着这些零七八碎的信息,把我们自己那点压箱底的老底儿给掏了个底朝天,那恐怕就不是桌上下棋的棋手,变成人家的棋子也未尝可知。 “咳!”就在我活动心思的当口,旁边的罗灵脸上秀眉微蹙,恰到好处地轻咳了一声,声音不大,却颇有几分穿透力。 惊蛰心思灵巧,堪比人精似的人物,哪里会不懂罗灵的意思,见状也不再接老八的话茬,纤手一伸,先前放在一旁的那沓厚厚的资料便被她稳稳地铺展在了桌面上。 我和老八、罗灵见状,几乎是本能地、三颗脑袋齐刷刷地向前凑了过去,连脖子都伸长了三分,目光紧紧锁住那叠纸张。 目光落在那沓纸上的瞬间,心头便是一震。只见满纸红蓝钢笔的墨迹交错纵横,笔锋如游龙惊蛇,于方寸间腾挪跌宕。 那蓝色的主文,每一笔都带着“凤翥鸾回”般的飘逸之姿,行云流水,气韵贯通;而朱红的批注则如点点寒梅,精准地缀于留白之处,或圈点要害,或钩玄提要,红蓝相映,打眼一看,便足以让人觉得赏心悦目。 且不说其中的内容如何,单看书法,便透着一股“剑器浑脱”的文武相济之美,有这笔墨功夫,绝非等闲之辈,想必是出自钱师爷之手。心中不禁暗暗惊叹,就算是靠一支笔杆子吃饭,这些详尽的纸上作业也不是一朝一夕能够练就的,面前的钱师爷看面相不过是个和善的半小老头儿,可胸藏锦绣,当真是深藏不露。把头惊蛰能笼络这样的人才在手下堪用,所凭的,恐怕远不止黄白之物那般简单。 还没等三人细看上面的内容,惊蛰那清冷如冰裂的声音已然响起,瞬间攫住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几位,”她目光如电,扫过我们,“这些卷宗,浩如烟海。若想字字推敲,句句深究,莫说三天三夜,便是耗上旬月也未必能穷尽。”她指尖在那叠纸上轻轻一叩,“既已拿出来当了‘投名状’,自然不怕诸位详查。眼下,取其精要,由在下分说一二,方是正途。至于全本……”她唇角微扬,带着一丝掌控全局的从容,“日后诸位得了闲暇,尽可随时取阅,慢慢参详。” 罗灵一听这话,眼底顿时一亮,在惊蛰目光不及的桌面之下,她那只搭在我小臂上的手,如同被无形的电流击中,猛地一紧,指甲几乎要嵌进我的皮肉里。 我面上依旧波澜不惊,只不动声色地在桌下反手,用掌心沉稳地覆住她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的手背,安抚地轻拍了两下。两人迅速收敛心神,屏息凝神,所有的注意力都牢牢锁在了惊蛰即将开启的话语上。 ------------ 第27章 目的 “昨夜,‘点子’已将罗小姐先祖那段尘封的传奇,原原本本转述给了在下。” 说话间,惊蛰的眉眼和视线若有若无地掠过罗灵,算是一种无声的致意, “罗小姐海涵。说起这北海贝加尔湖藏有长生仙踪的传说,早在它借着沙俄使臣伊兹麦伊洛夫那张嘴,当个稀罕景儿似的传入宫墙之前,其实便已在江湖野史、方士笔记的犄角旮旯里,像地下的暗河一般流淌了许多年,只是……” 她话锋一转,略带着几分洞察世事的冷冽, “其中十之八九,皆是穿凿附会、道听途说之言,虚虚实实,难辨真伪。” “钱师爷,”她微微侧首,目光像锥子一般,投向那位一直静默如影子般的钱师爷,语气里竟难得地带上了一丝敬重,一边向那位师爷稍稍颔首,一边冲着罗灵继续道: “他多年以来,穷经皓首,苦心孤诣,从浩如烟海的稗官野乘、残碑断简中剔粗取精,钩沉索隐,更旁征博引多方佐证,试图从这团乱麻中抽出一根能引路的线头来。” 然则,真正的铁证,直指核心的唯一信物,直到昨夜……” 她目光如炬,再次投向罗灵, “直到我们亲眼得见您先祖日记中夹藏的那封密信,才终于尘埃落定!” 惊蛰的声音里罕见地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震动: “那一刻的兴奋与震惊之情,实非言语所能尽述。多年以来,我们三人行踪飘忽风餐露宿,在人前只扮作那等逐利钻营、满身铜臭的寻宝客。实则……” 她的目光变得深邃悠远,“我们苦苦追寻的,远比那些黄白之物更为缥缈、也更为沉重——正是这些散落于历史的尘埃当中的那些蛛丝马迹,是通往那长生之谜的唯一路径!” 惊蛰的一番话说罢,一旁的罗灵似乎极为受用,整个人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一副深以为然、与有荣焉的模样。 一群人围坐在一起,唯独我和老八听完之后却依旧像两块没开窍的顽石一般,杵在原地,不为所动。 此时若是能够私下和老八聊上几句,估计他肯定会和我说——黄司令,你瞧瞧你瞧瞧,这帮人魔怔了已经,要不咱麻溜儿回吧?趁着还能囫囵个儿脱身,权当昨儿个一早压根儿没瞧见那张鸟报纸!什么胶东的青铜宝函,跟你我有一毛钱关系吗? 说不定咱俩不在家这会儿功夫,报纸上又出新新闻啦,说是西边的土坷垃里,又刨出来了杨玉环用过的澡盆子、李隆基用过的香胰子……咱们他妈的走反了道儿黄司令,只要您点个头,别人爱去哪去哪,甭管是上九天揽月还是下五洋捉鳖,咱都管不着,咱哥俩儿赶紧的,离这群想疯了的‘神仙’远点…… 我脑子里正天马行空地神游,嘴角可能已不自觉地牵起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略带讥诮的浅笑。这细微的变化,却没能逃过惊蛰那双锐利的眼睛。她当即截断话头,眉峰微蹙,脸上略带有一丝愠怒,冲我发难道:““黄先生听得这般心不在焉,嘴角含笑,似乎对在下说得并不感兴趣,不知道是有哪里说错了引人发笑,还是您另有什么高见?” “这话言重了,您既没说错,我也没有高见,”我抬了抬眼皮,语气平淡,带着点混不吝的惫懒,“江湖老话讲得好,‘不是一党,别上一船’,您刚才这番话,称得上跌宕起伏,精彩纷呈。可昨晚乍见那封书信,我心头那点震惊,未必就比您少几分,可是……也仅此而已了,黄某是个粗人,平日里倒腾写古籍古玩,一半是个人喜好,一半是糊口营生,没有什么长生不老、羽化登仙的追求,用我自己的话说,就是‘眼么前还没活明白了,还妄论什么长生’,不过话又说回来,我虽与您三位萍水相逢,交情泛泛,可罗小姐却是我的至爱亲朋,堪比手足兄弟一般,既然她执意要去探个究竟,刀山火海,黄某也必奉陪到底。只是——”我话锋陡然转冷,“若是让我上您这条大船,恐怕恕难从命。倒不是信不过您三位的本事,只是这等虚无缥缈、逆天而行之事,实在不合我的脾气。至于原因嘛……想必您刚才听墙根儿也听到了,人嘛,生老病死,自有定数。时辰到了,吹灯拔蜡,嗝屁着凉,万事皆休。何必非要拧着劲儿逆天而为,和自然规律对着干呢?” 此话一出口,旁边的罗灵登时就不干了,在桌子下面猛地拧了我一把,我腿上吃疼,好悬没当场从椅子上蹦起来。脸上还得强装镇定,不敢露出半分端倪。 她的意思明摆着——自己苦心孤诣钻研了那么多年,现在好不容易有线索送上门来,要是让你一顿夹枪带棒的风凉话给吹跑了,到时候老娘跟你没完,看我回头不扒了你的皮!! 我在桌下不动声色地伸出手,轻轻地拍了拍她的手腕,示意她稍安勿躁——这伙人来路不明,行事诡谲。既然他们已经得到了昨晚那封书信,也就是惊蛰口中所谓的“铁证”,那还不索性赶紧揣着宝贝远走高飞,去寻他们的长生大道便是。又何必巴巴地跑回来演一出“完璧归赵”的戏码? 非但如此,还把他们多年苦心搜集的情报,像倒豆子似的一股脑儿倒给我们?萍水相逢,非亲非故,上来就掏心掏肺,坦诚得近乎诡异……知道的,说他们是实诚人;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俩跟他们祖上是光着腚在一个池子里泡澡的交情呢,这图什么许的呢,不是明摆着是他娘的缺心眼吗? 所以我断定,这其中必有猫腻——想要钓鱼就要付出鱼饵的代价,可若是鱼对你的鱼饵根本没有兴趣,就更别提咬钩儿了。我一番话说得句句带刺,实则是以退为进,锋芒毕露,试探出他们真正的目的。 ------------ 第28章 四海 惊蛰听我说罢,倒也不恼,脸上那丝愠怒反而如潮水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冷淡。她漫不经心地拨弄了一下面前的酒杯,端起杯来将杯中琥珀色的液体一饮而尽,眼皮都懒得抬一下,那声音轻飘飘的,却带着一股子砭人肌骨的寒意,如同西伯利亚荒原上刮来的冷风: “哦?照这么说来,想必您认定我们仨这般劳心费力,殚精竭虑,为的是效仿那秦皇汉武之流,痴心妄想一个长生不老吗?” 我闻言未置可否,一旁的老八反倒是来的兴致:“哦?依把头的意思,您三位这一番大费周章,水里火里地折腾,还另有所图?这我老八可真猜不着了……” 他说着,故意用手肘捅了我一下,斜睨着我,嗓门拔高:“您甭跟他一般见识,他这人我门儿清,小富即安、小进则满,典型的小农思想,路上捡着块狗头金夜里都能笑醒八回,做梦的时候就能把生几个儿子各自叫啥都想好了,捎带手儿连孙子的铺面开在哪条街也都盘算好了,您甭搭理他,咱论咱的。” 老八不适时宜地跳出来,哥俩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配合打得天衣无缝,平日里在潘家园练摊的时候,甭管什么腿脚的客人,但凡往我俩这摊位前一坐,东西买不买的不说,不给他忽悠瘸了就算是兄弟没开张,专治各种难缠的主顾。 惊蛰的目光终于懒洋洋地抬了起来,带着一丝玩味,在我和罗灵之间扫了个来回,嘴角勾起个极淡的弧度,“哦?黄先生已经有了家室?莫不是和罗小姐……这我还真没瞧出来,光是看你们在桌下那番‘指上功夫’、‘暗通款曲’,还以为是青年男女打情骂俏的行经。” “……” 二人本想套出惊蛰的话来,没想到人家断章取义反过来倒打一耙,压根儿就不拾老八的话茬儿,三个人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我这才猛地反应过来——这破桌子太小了,我俩在桌子下面的一举一动自以为没人瞧见,原来早被人家那双利眼瞧了个真真儿!当即一股子尴尬直冲脑门。 “咳咳……”我清咳了几声,仿佛大梦初醒一般,抬手摸了摸鼻子,声音有点干,尴尬道:“把头您这记性也忒差了点,刚说了,罗小姐于我那是割头换颈的手足兄弟,您这怎么抹头就忘……老话儿说,‘话是拦路虎,衣服是渗人的毛’既然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咱们也别藏着掖着,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 “我本人受雇于国外的一家……研究机构,”她在那四个字上微妙地顿了一下,“至于个中具体的细节,您诸位不必问,我自然也不会说。”她下巴朝静立的白熊和钱师爷一扬,这两位,乃是我亲自招揽的帮手。” 话头到这儿,惊蛰的话锋突然一转,语气变得空渺起来,略带有几分俯瞰尘世漠然: “古人常有‘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的感叹,宇宙辽阔,天地机理自有规则,我苦苦寻觅的,往小了说中国古人的智慧和其中的秘密,往大了说即是想要破解开生命存在和衰老的密码。至于个人的兴衰和存在,其实是最不足挂齿的东西,不过尘埃罢了。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不过移形换壳,其间白驹过隙,须臾而已,绝大多数人只知来处,不识归途。生不知为何,死不知何往。即便像三位这样的有识之士,除了罗小姐家学渊源,黄先生,八爷,前途漫漫,你们可曾真正想过,两自己究竟要做什么,该往哪走?” 嘶—— 惊蛰这番话,像根冰冷的锥子,瞬间把我钉在了椅子上,不知何去何从。 眼前的这个女人,当真人如其名,不开口倒罢,开口说话的瞬间,如三九天当头被泼了一盆冰水,我脑子嗡嗡作响,整个人不由地陷入一片茫然的混沌当中。 就在这当口,惊蛰却像没事人似的,随手翻了翻桌上的那沓材料,纸张发出沙沙轻响。 只听她语气冷冽,刻意将声音压低,又好似旁若无人一般,自顾自地说道: “根据我们多年来从故纸堆、残碑断简里爬梳剔抉、反复印证所得,再加上历史记载与合理推演,当年秦始皇为求长生,绝非仅遣徐福东渡,而是……发动了一场系统性的‘四海寻仙’” 她修长的手指,如同刀锋,点在纸页上: “其一,东海,今黄渤海区域。始皇三巡琅琊,遣方士徐福,率童男童女三千,五谷百工,巨舟东渡,寻蓬莱、方丈、瀛洲仙药!然徐福一去,杳无音讯。” 手指下移:“其二,西海,今昆仑山。青海扎陵湖北岸新现始皇石刻!铁证凿凿:‘遣五大夫翳率方士乘车,西行昆仑采药’!此乃官家探险队深入雪域,直抵黄河源头之明证!” 指尖再划:“其三,北海,今贝加尔湖。黑城遗址出土匈奴秘档!赫然载:‘秦使携重礼谒单于,求北海神居’,单于不纳,秦使转赂萨满大巫,终获赠‘冰髓’奇矿!” 再看惊蛰手指继续下滑,最后落在纸上红色钢笔墨水的位置,重重一点,图穷匕见一般,开口道:“其四,南海,今中国南海。西沙群岛秦代沉船中,惊现砗磲巨壳刻篆:‘尉屠睢奉诏探归墟仙居,得鲛人泣珠,然风暴毁舟,珠沉’!此尉屠睢者,正是当年征伐百越,血屠岭南之……秦军主将!” 罗灵坐在惊蛰对面,随着这一个个穿越千年的地名和事件从惊蛰口中吐出,她无意识地转动着手中的酒杯,眼神迷离,仿佛已沉入那些古老而隐秘的幻影之中。 我一时竟有几分恍惚,一种时空上的割裂感陡然而生。仿佛一脚踏空,分不清自己是在这轰鸣的钢铁巨兽的腹腔里急速前行,还是一不小心坠入了某个尘封千年的幽深梦境…… ------------ 第29章 缠斗 黑漆漆的列车喷吐着浓烟,在辽阔的华北平原上呼啸奔驰。 惊蛰的语气斩钉截铁,一个人仿佛就是一支纪律严明的乐队,在高潮处猛然收束。 话音落下的瞬间,车厢里死一般寂静,只剩下车轮碾压铁轨的轰鸣,几乎能听到每个人压抑的呼吸声。 罗灵的脸色已然煞白,双目圆睁,空洞无神,仿佛刚才经历的不是一番言语,而是一场将灵魂都震离了躯壳的大地震。 她兀自失魂落魄地呢喃,声音又轻又颤:“惊蛰把头说的……和我家传的线索,几个要紧关节确实对上了榫卯……可是……” 她猛地抬头,眼神迷茫,“这‘西海’在呢?西天尽头……不过是千年不化的雪山、黄沙卷地的戈壁……连点水汽儿都吝啬,这海……海从何来?” 惊蛰唇边漾起一丝成竹在胸的浅笑,似乎早料到众人会有此一问。就在她欲开口之际,坐在她身侧的老八,却像是突然被针扎了屁股,“腾”地一下,抢白发问道: “慢着!”老八嗓门洪亮,一脸的不耐烦,“咱就姑且算西边有海,那又怎么着?不就他妈是秦始皇那老小子派出去找仙药的陈芝麻烂谷子吗?甭管这些鸟线索是刻石头上、画贝壳上,还是他娘纹在哪个窑姐儿的屁股蛋子上!”他唾沫星子横飞,“到头来不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老子还以为你们这么大阵仗,真得着什么长生不老的仙丹妙药了呢!合着全是扯淡!闹半天你们是考古队的,搁这儿专门研究历史玩儿呢?” 惊蛰斜了老八一眼,对他打断自己明显不悦,但眼底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受用。——仿佛老八这一嗓子,正挠到了她心头的痒处。 她没理老八的粗话,径自道: “八爷心明眼亮,您这话算是一句问到了点子上。我们仨这些年,筚路蓝缕,好似追寻一个虚无缥缈的神话传说一般,尽管线索多如牛毛,可始终不得要领,有时甚至自己都产生了怀疑。 虽说金银钱财得了不少,有时恍惚间以为自己真成了宝藏猎人了。有时候连我们自己都犯嘀咕……”她自嘲地摇摇头,“多少年苦苦追寻,到头来一无物证,二无人证,宛如水中捞月,一无所获……”说到此处,她话锋陡然一转,眼角眉梢带上热切, “终于!‘踏破铁鞋无觅处’,苍天不负苦心人!罗小姐怀中那本世代相传的日记,”她目光灼灼地看向罗灵,“还有那张拓片上的龙虎纹饰——它们就是铁证!不仅证实了我多年的努力没有白费,更与我先前掌握的线索丝丝入扣,严丝合缝!” 惊蛰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破釜沉舟的决心:“只待我们此行从胶东取回那青铜宝函,三人便即刻北上,直扑贝加尔湖!去寻访那位传说中的……长生仙踪!” “等会儿!哎哟喂!”老八一听这话,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一巴掌狠狠拍在桌面上,震得杯盘乱跳。 他撇着大嘴,冲着惊蛰就嚷嚷开了:“惊蛰把头,您先等会儿,怎么个意思?合着人家罗大小姐她们家辛辛苦苦传辈儿留下来的宝贝,让他们半夜摸走了也就算了,这会儿怎么还成了你们仨去主子面前邀功请赏的垫脚石了?此乃一节!” 他手指头一转,戳向惊蛰,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她脸上,“再者说了,胶东那宝贝,那是我们黄爷先瞧上的!怎么着?到你嘴里,就成你丫囊中之物了?看你说话办事儿还算有里有面儿,又是个丫头片子,爷才给你脸,请你上座好吃好喝供着,还以为能捎带手儿的交个朋友,怎么着?给个竹竿就爬墙——还他妈蹬鼻子上脸了是不是?!” 老八最后一个“脸”字还在车厢里嗡嗡作响,话音未落,只见身后的白熊如一阵旋风,动作轻盈,三两步绕向了老八身后的座位,一改方才步伐笨重如坦克一般的窘态,此时动作迅捷如电,快得我几乎都没有看清。 再看白熊,说话间,鬼魅般绕到了老八身后,双手猛地前探,如两只老虎钳子一般,动作迅速且果断,带着凌厉的恶风,毫不留情地直奔老八脑袋左右两侧的太阳穴而去,看架势是要使出一招双峰贯耳。 嘶——我倒抽一口冷气!这白熊好生手段,一出手的招式就如此狠辣,虽不致命,但若挨实了,老八非得当场昏厥,伤筋动骨不可!一颗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提老八捏了一把冷汗。 再看老八直觉耳后生风,阵阵恶寒猛然逼近,自知来者不善,八爷好生手段,江湖混出来的名声不是浪得虚名,那也是靠水里火里钻出来的。 只见八爷顺势往座位下一出溜,整个人身形顿时矮了一截,白熊一击扑空,两只手掌当空拍在一起,就听“啪”一声巨响,好似在安静的车厢里突然放了一个炮仗,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 我原以为白熊只是看不惯老八对惊蛰出言不逊,想出手教训一下。万没想到他一出手就如此狠毒,虽说老八躲过一击,可未免欺人太甚,当即全身肌肉紧绷,心里提了口气,准备随时暴起发难。 再看老八也不含糊,他岂是挨打不还手的主? 江湖上混的,讲究的就是个“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人犯我一寸,我必还一尺”。挨了打不还手,那还不如把裤裆里的家伙事儿割了喂狗。 只见他双手如毒蛇吐信,指风凌厉,快如闪电,后腰和整个下盘发力,好似弹簧一般,“腾”地一下将整个人从地面弹起,两手变化莫测,猛地戳向白熊那两只浅蓝色的牛眼…… 白熊见状大骇,估计没料想到老八能脱身,还有这么一手等着他,有心躲避,可吃了身形庞大的亏,加上重心早已在前面的座位上,两只手也停在半空,根本来不及收回,方寸之间早已避无可避,下一秒只听白熊喉咙里一声闷哼,硬生生用两只眼睛接下来了这一击…… 我将这一切在眼里看得真切,竟不自觉地有几分感同身受,只觉两眼发酸,好在老八不似白熊那般鲁莽,下手知道轻重,这一击下去,明眼人看着心里跟明镜似的,分明留着力道,若是用尽全力,非得给这只白熊眼珠子抠出来不可。 老八一击轻易得手,心里不免自满——我俩从小在胡同里打架,就深谙擒贼先擒王的道理,后面磨炼了这么多年,技艺炉火纯青,早已刻进了骨子里。 虽说对女人动手没什么光彩,可剑拔弩张之时哪里还顾得上那么多。 只见老八见状,当即不由分说,猛地化指为爪,如同鹰爪锁喉,带着更狠的劲风,闪电般探出,直奔身侧坐着的惊蛰那雪白纤细的哽嗓咽喉而去…… ------------ 第30章 算计 我心中暗叫不好,白熊作为惊蛰的手下,虽然为人莽撞,但是护主心切,倒也情有可原。 既然已经将他制服,那就不如点到为止算了。倘若再盲目再扩大战局,彻底把场面搞崩,双方撕破了脸皮,怕是也不好收场。 思虑至此,当即冲老八喊道:“慢!八爷,别伤着……” 老八那只虎爪眼瞅着就要扣上惊蛰雪白的脖颈,被我这一嗓子喊得稍一分神,动作一滞,探出去的右手往前伸也不是缩回来也不是,僵持在了半空当中,不知该如何是好,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说时迟那时快,我这边话音未落,只见惊蛰两只黑色的胳膊宛如两道黑色的闪电,五指成爪叼住老八右肩胛骨下的软筋,另一只精准地扣住他探出的右手腕子,两手同时发力,老八的一条胳膊好似被两条黑龙缠住了,一拧一抖之间,只听“嘎嘣!”一声让人牙酸的脆响,清晰得刺耳。 再看下一秒老八的右边的整条右臂瞬间软塌塌地垂了下来,瞬间——“脱了环”,像条断了骨头的死蛇,只剩皮肉连着,在身侧无力地晃荡。 “呃啊——!” 老八喉咙里爆出一声压抑不住的低吼,整个人疼得“腾”一下从座位上弹了起来,豆大的汗珠子“唰”地就从额头上滚了下来,脸色煞白如雪。 这一切快得只在电光火石之间,车厢里地方狭小,我根本来不及反应。 再看身侧的罗灵,“唰”地站起身!一身乔装的藏青西装衬得整个人她英气逼人,眼神凌厉如刀,作势就要扑向惊蛰拼命。 再看老八身后的白熊,此时已然变成了熊猫,顶着乌青着两个眼圈,此时也挪着步子揉着眼睛挪到近前。钱师爷更不用说,自始至终像根钉子,牢牢钉在惊蛰身侧,寸步未离。 眨眼功夫,车厢里一行六人,此时只剩下我和惊蛰还安然在座位上坐着,其余四人成掎角之势,将我俩围在中间,老八右手没了力道,可哪里肯就此罢休,眼看他此时左手已经摸向了里怀的宝刀。 刚才还推杯换盏的热乎劲儿,瞬间烟消云散,此刻空气里充满了浓得化不开的火药味,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眼看就是一场乱战。 周围的乘客吓得纷纷起身,连滚带爬地躲到车厢两头,伸长脖子往这边张望。 我心说这些人这趟车票可是买值了,一路上不是洋鬼子抽羊角风口吐白沫,就是两拨人人脑子打成狗脑子,坐个火车还带着瞧西洋景、看全武行的,直接省了戏园子钱。 场中,双方虽然怒目而视,僵持不下,却谁也没敢先动手。从惊蛰他们现身到现在,变故接二连三,快得让人喘不过气。 饶是此刻杀气腾腾,我反倒被逼得冷静下来。脑子里像过电一样,把前前后后所有线索飞快地串了一遍,心头猛地一亮。 我眼皮都没抬一下,完全无视周围那四个虎视眈眈的身影,目光如锥子般直刺惊蛰那双深潭似的眼睛,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一字一顿,在车厢中嗡嗡响: “惊蛰把头真是好雅兴,追了这么多年的长生线索,好不容易有了惊天突破,”我故意顿了顿,声音陡然拔高,“居然还有闲心,为了一个破铜烂铁的盒子,绕道往胶东跑一趟?!这岂不是南辕北辙,背道而驰?!” 我不给她喘息的机会,索性一刀捅破那层窗户纸,目光死死锁住她,直截了当地问道: “我斗胆猜猜——只怕那报纸上‘胶东青铜宝函出水’的消息,从头到尾,都是您老人家精心编排的一出好戏吧?!” 此言一出,白熊和钱师爷面无表情,纹丝不动,显得不以为意。反倒是罗灵和老八两人,脸上瞬间爬满了震惊,眼睛瞪得溜圆,眼神里写满了不可置信 再看惊蛰莞尔一笑,那笑容,如同万古不化的冰封雪原上,骤然瞥见一泓春水潺潺流过,短暂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黄先生好算计。”惊蛰的声音带着一丝奇异的赞叹,“精心布下的局,俯仰之间就被您点破了海底眼。”她话锋一转,又恢复了那副冰霜面具,“不过,您高看惊蛰了。我们哪有那通天本事篡改报纸消息?就连让它提前或延后一天登出来,也做不到……”她似乎意识到失言,摆了摆手,语气重归冷淡,“胶东青铜宝函出水,确有其事。只不过,想办法‘请’三位一同前往胶东寻宝,倒是我等……提前设计好的。” 说罢,她姿态随意地对身侧的白熊和钱师爷摆了摆手,“回去坐好。” 白熊捂着乌青的眼眶,钱师爷默不作声,依言退回了原位。 老八一条胳膊还软塌塌地吊在胸前,见状,那只完好的左手却猛地五指并拢,瞬间变幻成刁钻的蛇形,在白熊眼前虚晃一下,作势还要再给他眼珠子来一下狠的。 脸上那表情,又狠又痞,活像个打架占便宜没够的顽童。 我心中忍俊不禁,可面儿上还得绷住,也不能不出言制止,可面上,佯装急切地呵斥:“行了八爷!快收了您那套‘小孩子打架’的把戏吧!赶紧坐下!还嫌不够乱么!” 再看老八,立马换上一副地主家的小媳妇儿还冤的表情,抬手指了指自己那条软塌塌吊在胸前的胳膊,眼神那叫一个委屈。我心说:“好嘛!光顾着掰扯正事儿,倒把这茬儿给忘了!” 二话不说,我探手就朝他那条废胳膊抓去,打算顺势给他把膀子“咔吧”一声复位装回去。 可谁知—— 老八一见我这动作,眼珠子瞪得溜圆,活像见了鬼!整个人跟触电似的,“嗷唠!”一嗓子,屁股底下装了弹簧一样猛地就往座位里缩!那颗脑袋摇得,又快又急,活脱脱一个上了发条的拨浪鼓!,别说让我碰他胳膊了,连根汗毛都别想挨着。 “别!别!你丫别他妈碰老子!” 他扯着嗓子嚷嚷,唾沫星子差点喷我一脸,“别人不知道你黄司令那两下子,八爷我心里可门儿清!要让你出手接这骨头?姥姥!”他龇牙咧嘴,仿佛已经预见了那惨状,“不让你丫当场给我捏死,也得活活疼死!”他夸张地倒吸一口凉气,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哭腔控诉: “到时候老子疼得嗷嗷叫唤,声儿能穿透八节车厢!让别人听见了,还他妈以为咱这节车厢里过年杀猪呢!” ------------ 第31章 心急 “瞧您这话说的,”我一听当时就乐了,“眼下才刚过了‘六九’,离过年还早着呢,等咱们这趟从胶州湾回来都未必到日子口儿,你小子怕个什么劲儿?赶紧他妈麻溜儿过来,没工夫跟你丫这儿磨嘴皮子。要是真怂了,再等等也成,等回了北京城,到了快过年那前儿,我再亲自给丫接上。” 再看老八那副德性,一听我这话茬儿,好嘛,眼圈儿立马就红了,腮帮子一鼓,脸上摆出一副宁死不屈慷慨就义的模样,我没工夫跟他玩些里格楞,挺大个老爷们儿,扭扭捏捏娘们儿唧唧的,看着就来气。 当即二话不说,我两手往前一探,铁钳似的左手扣住他肩膀头子,右手就攥住了他那条软塌塌的胳膊,丹田一沉,腰马发力,刚要给他来个利索的—— 说时迟那时快,旁边一直没吱声的罗灵看不下去了。她那只细白却分外有力的手轻巧地一搭,从我手里把老八的胳膊接了过去,另一只手顺势把我往后推了半步。 就这一下,我脑子里“叮”一声,顿时心里一亮:“嗐!瞧我这脑子,关公面前耍大刀了了不是,这一路上着急忙慌跟赶三关似的,我都忘了这茬儿了,您还有这手艺,得嘞八爷,您那戏码收收吧,别他妈装死了,睁开你那俩绿豆眼儿瞧瞧,救苦救难的活菩萨来了……” 老八闻言似乎不敢相信,那紧闭的眼皮子抖了两抖,将两只眼睛眯成一条细缝,这一瞧不打紧,一看眼前还拖着他那条胳膊的罗灵,他先是一愣,随即大喜过望,跟屁股底下安了弹簧似的,跳起身来刚要嚷嚷。 说时迟那时快,就听“嘎巴”一声脆响,干净利落,短促得让在场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 再定睛一看,老八刚才还跟面条似的胳膊,又跟新的一样,已然恢复如初,稳稳当当地挂在他肩膀上,就跟从来没掉过一样。 老八那声酝酿到喉咙口的惨叫,刚喷出半个音节,就被这突如其来的复原硬生生给堵了回去。还没来得及出口,人那边已经完活儿了,一声惨叫憋在喉咙里,喊不出也咽不下去,当即“嗝儿……”的一声,打了一个清脆的响嗝,泛着酒气和发酵之后的饭菜酸腐气味,离得近了,直接给人熏出一个跟头,众人见状捂住口鼻就要向后退去。 老八自个儿也被这嗝儿顶得够呛,缓过劲儿来,立马换上一副嬉皮笑脸的嘴脸,凑近罗灵,压低了嗓子:“行啊我的好妹妹,真知道替哥哥出头了,哥哥我让人揍了,你还真不含糊,”他扭头冲我撇撇嘴,“要我说老黄你也是,“我都不稀得说你!好端端的非让我停手干啥?有道是,抡锤的时候最忌讳喊停,这可倒好,偷鸡不成蚀把米,着了人家的道儿了吧……” 我懒得看他那副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德行,不耐烦地摆摆手:“甭扯那没用的!自己学艺不精怨不得别人,我是让你住手不假,可是没让你擎等着挨揍啊,要怪就怪自己定力不行,看人家是个美女舍不得下手了是吧?哈哈哈,倒霉催的,要么说活该你遭中,也就是人家惊蛰把头手下留情,给你点教训,人家手里拿的要是刀啊,你小子这会儿已经死啦。” 罗灵听着我们斗嘴,心头的负担似乎卸下了几分,那四九城里特有的爽朗劲儿又回来了些。她嘴角一扬,英气逼人的脸上绽开两个浅浅的小梨涡,醉人得很。只听她脆生生地开口,话里却带着刺儿:“哟!现在想起来跟人家妹妹长妹妹短的了?当初你跟姓黄的俩王八蛋拍拍屁股,丢下我要坐车颠儿了的时候,怎么没想起来我是你的好妹妹?这会儿想起妹妹的好来啦?我告诉你姓金的,”她眉毛一挑,“这次算我宽宏大量饶你一马,下次再敢跟妹妹我玩这手‘金蝉脱壳’,别怪我把两只胳膊都给你卸下来,到时候你就抱着膀子,哭着喊着找老黄给你接去吧。” 老八一听,那张脸顿时皱成了苦瓜,委屈道:“诶,冤有头债有主,天地良心,把你撇下不管,一个人扔四九城里,那可不是我的主意。”他指着我,见我没好气地瞪他,声音又矮了三分,“而且话说回来,这一路上八爷我颠前跑后可没少出力,这可倒好。怎么不是挨这个揍就是挨那个训,我他娘的招谁惹谁了我?” 我们仨你一言我一语,唾沫星子横飞,自顾自说得热闹,浑然忘了旁边还杵着一位。 只见惊蛰面沉似水,眼神微冷,恰到好处地清咳了一声,声音不高不低,却像根针似的。 三人这才猛地回过神,这才反应过来:眼下这处境,可不是练嘴皮子、发牢骚的时候。 我们仨几乎是同时抬手,尴尬地摸了摸鼻子,齐刷刷地把目光转向惊蛰。我赶紧往前凑了半步,脸上挤出几分带着玩味和挑衅的笑容,佯装诚恳地拱了拱手:“啧!惊蛰把头好手段,一套连环计使得行云流水,堪称是天衣无缝,在下佩服,不过嘛……”我故意拖长了调子,卖了个关子,“可千算万算,唯独有一处破绽,百密终有一疏啊。” “哦?”惊蛰闻言,眉梢微挑,脸上露出几分疑惑,神色倒还算得上恭谦,“愿闻其详,不知是哪里露出了马脚,让诸位看了出来?” “您啊——”我淡淡一笑,“太心急了,老话儿说得好,心急吃不了臭豆腐……”” “别别别,热豆腐,还没放臭呢黄司令。”老八插话打嚓道。 “行行行,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我瞪了老八一眼,转向惊蛰,“老八这人,我太了解了,平时别说看报纸,你就是把报纸糊他脸上,戳他眼珠子里,他丫也懒得瞅上两行字儿,再者说了,”我加重了语气,“这路‘惊天秘闻’、‘绝世宝藏’的新闻,在那些小报上几乎是三天两头就蹦出来一条,十成里有九成九是哗众取宠,骗人买报的噱头!真正能去粗取精、经得起推敲的真消息,实则凤毛麟角。所以嘛,”我盯着惊蛰的眼睛,“胶东的这则新闻能让八爷看到的概率十分渺茫,我琢磨着,怕是您手底下哪位能人特意在八爷耳朵边吹风了吧?所谓‘青龙对黄虎,金银万万五,谁人识得破,买尽登州府’的民间俗语,是不是也是有人,指着报纸上的消息现教给我们八爷的?” ------------ 第32章 拉拢 我故意顿了顿,拿眼神儿跟探照灯似的,在老八和惊蛰脸上来回扫了两圈儿,只见两人的瞳孔不约而同地放大了几分。 我心里更有底了,清了清嗓子,继续往下砸榔头:“搞定了脑子一热就上头的八爷,罗小姐这块儿,对您来说反倒简单了,毕竟她早就在追寻先祖的足迹,每日的报纸想必是必须必会看的,您只要将她最感兴趣的东西往报纸上的犄角旮旯里这么一放,齐活儿!您刚才也说了,报纸上的消息和刊出的时间都是都是板上钉钉的真货,做不得假。那罗灵看见了,还能不信?肯定得火烧屁股似的拿着报纸来找我商量,出门寻宝这趟浑水,她是蹚定了!” “万没成想啊,”我话锋一转,带着点戏谑,“我和老八动作更快,先一步上了车,可罗灵是谁?那是长了七窍玲珑心的主儿!她早料到我和老八这俩懒鬼嫌她‘累赘’,一准儿想甩开她单干。这才乔装打扮,愣是神不知鬼不觉地混上了这趟‘贼船’。” “角儿都到齐了,就是您粉墨登场的时候了,我琢磨着,昨晚上把我们仨麻翻之前,您手里头真正攥着的牌,其实只有一条——您知道罗小姐手里捏着关于‘长生’这档子事儿的佐证和资料。可罗家世代守口如瓶,把这玩意儿看得比命根子还重,想让她主动吐出来?门儿都没有。 所以,在拿到罗怀中的日记与书信之后,你们才会大喜过望,这才亲自下场,装模作样抛出什么‘合作’的诚意来麻痹我们,实际上这和你们最初的计划其实大相径庭,一开始想必是要等到了胶东地界以后,再找机会顺水推舟地拿出合作的条件……” 我说话这当口,眼珠子就跟长在惊蛰脸上了似的,死死盯着她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 只只见她被我这一番连珠炮似的分析,说得眉头越皱越紧,都快拧成个疙瘩了。直到我说完最后一个字儿,她紧锁的眉头才倏然一松,眉眼舒展,仿佛拨开了重重迷雾,终于见了青天——那表情,倒像是佩服多过被拆穿的窘迫。 这时,只听惊蛰那如清泉击石般的声音才悠悠响起,听不出多少恼羞成怒,反而带着几分由衷的赞叹:“黄先生不愧是心思玲珑,神机妙算,这番推演,丝丝入扣,惊蛰佩服。不过……”她话锋一转,带着点好奇,“话虽如此,您又是从哪看瞧出端倪的呢?还望不吝赐教。” “这不明摆着嘛!您见过哪个贼偷儿费劲巴拉偷着了宝贝,还不卷着赃物远走高飞,就此销声匿迹。可你们非但不跑,还大张旗鼓地拿着东西回来,这叫什么?这叫此地无银三百两! 可见偷东西一节并不是你们的最终目标,说白了那不过是块敲门砖,是手段,不是目的。至于你们暴露的原因,我刚才也说得很清楚了,如果按照你们原本的计划按部就班地进行下去,那当真可谓是天衣无缝,错就错在太过心急,心急火燎地提前下场,这才‘啪叽’一下,把自个儿的狐狸尾巴,结结实实给露了出来。” 惊蛰被我噎得哑口无言,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也不再徒劳辩解,只得微微颔首,算是认栽。她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解释给我们听,声音低了几分::“嗐,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还真让黄先生说中了,原本依照计划,确实是打算等到了胶东地头,再谎称我们的人‘碰巧’逮着了行窃的毛贼,缴获了这些日记书信。那时候,借着这由头上前‘物归原主’,再顺理成章地攀谈、相认,最后水到渠成地谈携手合作……唉,功亏一篑啊。” “哎呦喂!这我可就更糊涂了!”老八在旁边听得抓耳挠腮,这会儿终于逮着机会插嘴,“我说把头,既然您都设计得这么滴水不漏了,干嘛又突然变卦,整这出幺蛾子?再说了,你们要是真缺人手,直接来四九城找我们哥儿几个当面锣对面鼓地谈,不好吗?赚钱嘛,生意嘛,不寒碜!眼下这兵荒马乱的世道,谁不想多搂点儿是点儿?这我得批评批评您两句,”老八摆出一副语重心长的架势,“您看看,兜这么大一圈子,费劲巴拉,结果闹得两伙儿人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差点儿没掐起来!这又何必呢?老话儿说得好,和气生财嘛!” “因为他们找上我们的本意,压根儿就不简单。”罗灵冷冷地开口,“一不是为了你我,二不是所谓的青铜宝函,而是另有所图。”罗灵说罢将眼神转向我,仿佛图穷匕见一般,直言不讳地将惊蛰等人的图谋揭了个底儿掉。 惊蛰被罗灵点破核心,倒也不见慌乱,当即直截了当地点了点头,大大方方地说道:“不错,罗小姐果然聪慧过人,设下计策引你和金八爷出面,一来是看二位身手了得,智勇双全,有着不输探险家的果敢和不逊于纵横家的韬略,无论什么事业,若是能得您二位相助,那当真堪称如虎添翼。” 我在心底里直撇嘴,好家伙,这高帽子扣的,虽然有道是“人捧人越捧越高”,可架不住为了拍马屁拉拢人心互吹一通,什么“不输探险家的果敢和不逊于纵横家的韬略”,简直酸得人牙都倒了。反观老八似乎很受用,听了这话竟有些飘飘然,简直有几分不知自己到底身在何处了。 反倒是罗灵清醒如常,语气中略带几分讥讽,直截了当地问道:“把头刚说的不过其一,不知道这其二又是什么呢?” 只听惊蛰要不避讳,目光灼灼地锁定了我,声音清晰地说道:“江湖上盛赞——黄先生您,上有经天纬地之才,下具安邦定国之策,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也不枉惊蛰与钱师爷还有白熊三人一番周密盘算,若是能得三位,尤其是黄先生您倾力相助……”她眼中闪过一丝热切的光芒,“那破解这四海之内藏匿千年的长生秘法,恐怕真是指日可待了!” “他?您跟我这儿逗闷子呢吧?”老八像是被踩了尾巴,一蹦三尺高,指着我的鼻子,“别人不了解,这小子八爷我可门儿清,整个儿一‘上炕认识娘们儿下炕认识鞋的主儿’,你指着他去帮你安邦定国,还破解长生秘法?姥姥!我劝您呐,趁早打消这个念头,趁现在还来得及,赶紧再重新划拉一个靠谱儿的去吧。” ------------ 第33章 连山 老八这人,向来把“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的江湖规矩当铁律供着,极少在大庭广众之下撕人脸皮,更甭提当众拆台这种戳心窝子的事儿了。 可眼下,他撇着那两片厚嘴唇,唾沫星子横飞,话茬儿颠三倒四,前言不搭后语,这反常的劲儿,明眼人不难瞧出来,他这是在“以退为进”,明摆着是故意把我往泥地里踩,就是想激惊蛰说出背后真正、更核心的缘由。 “八爷说得对,”我眼角余光瞥见老八偷偷递来的眼色,当即心领神会,赶紧一把接过话头,脸上堆起十二分的诚恳,连连摆手,“把头您这话就言重了不是,我平日里,不过是个浪迹江湖、混吃等死的闲散混子,平生最大的愿望就是能躺在家里不愁吃喝混他个‘三个饱儿一个倒儿’,绝没有您说的那些本事。” 我叹了口气,揉了揉太阳穴,露出一脸疲惫不堪的蔫儿样,“不瞒您说,这趟出门还没下车,我这心里头就跟压了块大石头似的,已然是心力交瘁,浑身骨头缝儿都透着乏了,实在不知道前面还有什么艰难险阻在等着呢,想想就他娘的肝儿颤……实话跟您说了吧,主要是脸上挂不住不好意思开口,其实我萌生了退意,” 我话锋一转,语气带着几分轻松,像在商量晚上吃卤煮还是涮铜锅,对着老八和罗灵一努嘴,“两位,要不咱们前面站台下车家走吧,还是别蹚这趟浑水了,四九城里的日子虽说枯燥乏味,但也不失滋润,等什么时候歇够了,想出来活动筋骨捞点浮财,那还不是裤腰带一勒,说走就走的事儿。” 话音未落,我“噌”地站起身,作势就要去归置东西,打点行装,那架势,活脱脱下一秒就要跳车跑路。 这下子,一直端着的惊蛰终于绷不住了。 那张冷冽如水的俏脸上,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像水纹般掠过,虽然转瞬即逝,却逃不过我的眼。 她急声道:“诸位,若是能不计前嫌与我们通力合作,此去胶东,所得的所有黄白财物,包括那樽青铜宝函,无论高低贵贱,咱们全都二八分账,您诸位拿大头,十之有八。剩下区区两成,权当给我们仨人填补这趟出门儿人吃马嚼的花销盘缠,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惊蛰这话甩出来,好似突然如射出的一发糖衣炮弹,将一个诱人的鱼饵摆在众人面前。 我心里咯噔一下:坏了!怕什么来什么! 果不其然,我这边嘴还没张开,罗灵那边眉头刚皱起,就听一旁的老八当即一拍大腿,整个人跟屁股底下安了弹簧似的,“噌”就蹦了起来,嗓子眼儿里发出的动静都兴奋地劈了叉,嚷嚷道: “我的好惊蛰,我的亲把头,您瞧瞧,这怎么话儿说的!有道是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您也甭二八,那也太外道了!今天我就斗胆做回主了,咱们三七分账!我三您七,弟兄们出来一趟不容易,就算按人头儿数,一人拿一成也不过分吧?都是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主儿,随便拎出来一个那也是响当当的人物字号,我们也不能太亏着您了不是?就这么定了!” 我一听这话,一股邪火“腾”地就顶上了脑门!好你个见钱眼开的老八,每每关键时刻掉链子,一听见钱跟见着亲妈祖奶奶了似的,不是一般二般的没起子,简直是没起子他妈给没起子开门——没起子到家了。你祖上金山银山堆着,再者说了,哪怕是到了落魄的时候,我黄某人啥时候让你丫饿过一顿?怎么就沦落到这副见了钱连亲爹姓啥都忘了的德行? 瞧他那红光满面、唾沫横飞的样儿,也不像是装的。 我懒得再跟他废话,当即把脸一沉,划清界限:“行啊八爷!既然您都重新拜了码头,认了新东家,那就跟着惊蛰把头好好干!前途无量!等会儿下一站,我跟罗灵下车,买票回北京城。回去我就提前把二锅头、酱肘子给您预备好喽!随时恭候您这位大功臣凯旋,给您老人家接风洗尘,摆酒庆功!” 老八一听这话,顿时傻了眼,俩眼珠子瞪得溜圆,里面写满了“这他妈是唱的哪一出?”,嘴皮子哆嗦着,喃喃道:“别、别介啊老黄!这……这怎么话儿说的?咱们弟兄,什么时候不是穿一条裤子,睡一个炕头,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同荣辱共进退!哪有……哪有半道上把我撇下,你们哥俩儿自个儿颠儿了的道理?这……这于情于理,它、它说不通啊着……” 说到最后,他自己也觉出理亏,声音越说越小,跟蚊子哼哼似的,臊眉耷眼地闭上了嘴,当即不再言语。 这时,一直沉默的惊蛰终于站出来打圆场了。她一改平日里那副生人勿近的冷冽,脸上罕见地浮起一丝愧怍,语气也缓和下来,目光在我们三人脸上缓缓扫过,最后定定地落在我身上,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 “黄先生莫怪,事已至此,藏着掖着反倒显得小气。咱们也不妨打开天窗,说点亮堂的。”她顿了顿,眼神锐利如刀,“黄先生以‘收山’(收集古籍善本)的本事著称江湖,道上早有传闻,约莫一年前,您曾只身西行,深入敦煌大漠,收到了一批散落于当地民间的古籍善本。其中多是些唐代的佛经抄卷,或是些藏文、回鹘文、粟特文、梵文的古写本、印本。这些东西,虽也算得上百年难遇的宝贝……”她话锋陡然一转,带着一种洞穿秘密的压迫感,“可这堆故纸里,却藏着一颗真正的‘沧海遗珠’——一本创自上古洪荒,早已失传于世的绝世孤本!名曰——《连山易》!” 惊蛰说到“连山易”三个字时,那声音竟抑制不住地带上了一丝微颤,显是心绪激荡。 “这本奇书,如同昙花一现,除了当时随您同去的一个小厮,酒后失言漏出过只言片语,江湖上再无半点风声……所以……” 她目光灼灼,死死锁住我的眼睛,斩钉截铁道, “我断定!这本由上古天皇氏所创,位居‘三易之首’的《连山易》,就秘藏在您黄先生的手里!而且……”她突然向前欺近一步,几乎贴着我的耳朵,刻意压低了嗓音,那话语里透出的神秘与笃定,仿佛带着冰碴子, “以您的聪明才智,恐怕早已将这《连山易》通读参透,烂熟于心了吧?黄先生,我说得可对?” ------------ 第34章 分利 我闻言脑子里仿佛炸开了一个天雷,饶是我用尽全身力气强装镇定,试图绷住脸上的肌肉,强装个没事儿人似的,可那一对招子里头“唰”一下流露出来的惊骇,就跟黄河决了口子似的,根本兜不住。 惊蛰方才那番话,听着像是东拼西凑的江湖传闻加自个儿瞎琢磨的结论,可偏偏……与事实真相相差无几!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梁沟就窜上了天灵盖,我只觉得后背的冷汗涔涔而下,眨眼功夫就把里头的汗衫子浸了个透湿,凉飕飕地贴在肉皮上。 这《连山易》—— 相传乃盘古开天后,第一代君主天皇氏所创,为上古“三易”之首。 何为三易?《周礼》有云:“太卜掌三易之法,一曰连山易,二曰归藏易,三曰周易。其经卦皆八,其别皆六十有四。” 其中,《连山》、《归藏》二易,两千年来踪迹杳然,就跟人间蒸发了似的,历代典籍里提起来也是三言两语,语焉不详。它俩的下落早已成为中华文化史上最扑朔迷离的千古悬案。 《连山易》与后世流传的《周易》截然不同。《周易》八卦始于乾卦(天),而《连山》则以四季六气为兴衰指引,以六甲值符为吉凶判别的坐标,以三元九运演绎时空流转。它不执拗于金、木、水、火、土五行生克的具象论,而是以一套更为玄奥宏大的体系来阐释天地至理。 其先天八卦图,以“艮”卦(象征山)为首,核心在于阐述阴阳卦象的对峙与转化。如山势之连绵不绝,磅礴厚重,故名——《连山》! 可惜的是,《连山易》在东汉后基本失传,后来出现了多个伪作或辑佚版本。这些包括南北朝梁元帝所著的三十卷本《连山》,隋代刘炫伪造的十卷本《连山》,以及北宋时期的伪书《古三坟》等等等等,不一而足。 清代马国翰《玉函山房辑佚书》倒是扒拉出点残渣碎末,收录了《连山》残卷,含卦辞如《剥·上七》“数穷致剥而终吝”、《姤·初八》“龙化于蛇,或潜于漥”,可也不过仅仅是只言片语,看得人云山雾罩。 早在其失传以前,坊间便有传闻,人们将其发挥运化,用于观山说水、择宅选坟,随后又逐渐演变出一些有关峰岭骨象、地气结穴、藏风得水,明纹理而辨水色,知虎踞而晓龙盘之说。 惊蛰那双淬过火似的双眸好似火眼金睛一般,我眉毛眼睛里刚漏出一丝惊疑不定,她就知道刚才那话跟刀子似的,正正好好捅进我心窝子里了。 可偏偏这时,惊蛰愣是不乘胜追击,反而显出十二万分的耐心,脸上那层冰壳子也化了,声音温软得能掐出水儿来,跟唠别人家的闲嗑儿似的,慢悠悠地叹了口气,絮叨开了: “世人为凡尘俗世累身劳形,终日忙碌,毫无闲暇,依旧惶惶不可终日,生下来就套着副看不见的磨盘,让那些鸡零狗碎、柴米油盐压得脊梁骨都弯了,一天到晚忙得脚丫子打后脑勺,心里头呢,就跟揣了二十五只活兔子似的——百爪挠心!惶惶不可终日。图什么呢?到最后不过黄土一抔罢了!”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我和老八,又投向远处,带着点虚幻的苍茫,“古往今来多少称王称霸、富甲天下的豪强枭雄?多少钟鸣鼎食、煊赫一时的王公贵胄?到头来也不过大梦一场,落得个烟消云散。是方才我问您与八爷可曾究竟想过自己的人生该往哪走。浑浑噩噩的日子,是奔头儿,还是坟头儿?” 她收回目光,定定地看着我,“其实,这问题,我也翻来覆去问了自己不知道多少遍——贯天彻地的宏论大义,咱今儿个先撂一边儿不提。”她话锋陡然一转,像根淬了毒的针,直直刺向我心口,“我只知道——空揣着这身上古观山相海、洞悉天地脉络的本事,却弃之如敝履,难免有明珠暗投,锦衣夜行之感。您说这像不像揣着个纯金打的聚宝盆,却蹲在街边儿要饭? “这世上的事儿啊,”她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近乎蛊惑的宿命感,丝丝缕缕钻进人耳朵里,“冥冥之中自由定数,有些门道,有些因果,就像阎王爷手里的生死簿——早写好了!即便你不找它,恐怕事情也会主动来找你,如若不信,随惊蛰到胶东走上一趟便知深浅。” 我心中轻叹一口气,这女人像是我肚子里的蛔虫,能轻易知道我的所思所想,三言两语便搔到了痒处。 我只觉得身体里那股子被世俗压了不知多少年的野性,那点不安分、总想往犄角旮旯没路地方钻的探险魂儿,就跟被人泼了一桶滚油又扔了根火柴似的——“轰”的一下,烧了个通天彻地。多年的蛰伏,暗夜的煎熬,苦苦等待的,等的恐怕就是眼下这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节骨眼儿! 有道是,人穷志短,马瘦毛长。人生的岔路口多得跟老蜘蛛织的网似的,可真正到了要抬脚往那黑咕隆咚、吉凶难料的路口迈的时候,反倒用不着婆婆妈妈想东想西了。 法国的大思想家伏尔泰教育我们说——性格决定命运,一个人这辈子是吃窝头咸菜还是山珍海味,是横死街头还是寿终正寝,打从娘胎里爬出来,吸了第一口浊气那会儿,怕是早就刻在骨头缝里,写进血脉筋络里头了。 想到这儿,心里头那点残存的犹豫,就跟被三伏天的日头暴晒的露水似的,“滋啦”一声,瞬间蒸发得无影无踪。一股子豁出去的狠劲儿直冲天灵盖。 我猛地一抬头,迎着惊蛰那仿佛能洞穿人心的目光,嘴角咧开一个稍稍带着几分市侩,却又透出生而忘死的豁达笑容, “得嘞,既然出门之前说好了搂草打兔子,那倒也不妨多打几只,咱们把话说在头里,之前老八那小子跟您怎么掰扯的,我黄某人一概不论。” 我伸手指了指她,又用力戳了戳自己,“在我这儿——那八成的利,您可得给我扎扎实实、一分不少地留好咯!少一了个子儿,爷可不认账!” ------------ 第35章 价码 我这边“八成的利”的尾音儿还没散尽呢,旁边罗灵的眉头“唰”地就拧成了个疙瘩,她猛地一伸手,跟铁钳子似的,一把攥住了我的胳膊,力道不小。 我吃痛一扭头,正对上她那张英气逼人的脸。只听罗灵把声音压得极低,几乎是咬着牙在我耳边道:“老黄!你疯了?!这女人深不可测,摆明了是拿咱们当枪使,与虎谋皮,能有几分胜算?她图的是你手里的《连山易》,一旦东西到手,你以为那八成利真能安安稳稳落你口袋里?做梦去吧!到时候卸磨杀驴,咱们哭都找不着调门儿!” 我反手轻轻拍了拍她那只因用力而骨节发白的手,递过去一个“稍安勿躁,我心里有数”的眼神。惊蛰说得没错,《连山易》这本失传的上古相书的确是我去年去远在西北的敦煌,差点把命搭进去才淘换回来的宝贝。这其中的凶险曲折,说来话长,暂且按下不表。经过我的反复钻研,早已经烂熟于心,还真不是随便哪个阿猫阿狗,拿着都能使唤得了的。 反倒惊蛰闻言当即莞尔颔首,她那双深潭似的眸子,此刻竟亮得惊人,也没理会罗灵与我嘀嘀咕咕的小动作,当即说到:“黄先生快人快语,当断则断,在下佩服,既然肯赏脸加盟,此去胶东,漫说八成,就算是九成十成也不在话下。”她目光灼灼地锁住我,“惊蛰所求,唯‘长生’一线之机!” 老八在一旁听得直嘬牙花子,满脸写满了疑惑,忍不住问道:“既然咱们现在是一条船上的,有件事儿我他妈越想越糊涂,既然你们都已经认定北海有长生的仙迹,那还磨叽啥?直接奔北海掏它老窝去啊!何苦南辕北辙往东再杵一杆子,这不是他娘的脱了裤子放屁多此一举吗?” “八爷问在点子上了。”惊蛰不疾不徐,眼神扫过老八,又落回我身上,“先前黄先生质疑报纸消息真伪时,也曾点过此节,可惜被岔开了。您二位这疑问,其实是一码事。先说那北海的长生仙迹,甭管是野史传闻,还是昨夜那封书信,都只能证明这事儿绝非空穴来风,确有踪迹可循。可天地茫茫,远的不说,光是西伯利亚那贝加尔湖,就比俩北京城捆一块儿还大!仙踪何处觅?大海捞针吗?” 她微微一顿,语气转沉:“所以,我与白熊、钱师爷三人,夙兴夜寐,殚精竭虑,寻的其实是两条腿走路的法子——上策,自然是直接找到那虚无缥缈的长生之法,一步登天。这中策嘛……”她眼中闪过一丝锐利,“如若仙法难觅,那就退而求其次,设法找到真正的长生之人,再备上三牲六礼,恭恭敬敬请他老人家开金口,指点迷津。总结起来就一句话:两条腿走路,两条腿都得硬。这趟胶东之行,正是其中至关重要的一条腿。” “敢情您几位折腾得人仰马翻,又是设局又是利诱的,包括这趟去胶东,说白了都是在收集各种线索的路上?”老八撇了撇嘴,语气中略带有几分不以为然,嗤笑道,“我还是觉得这个事儿不靠谱,真要是有这人,那不真成了千年的王八了吗?我和黄司令一样,都是出了名的不见棺材不掉泪,到了黄河也未必死心的主儿,倒也不是八爷我不信,主要是这事儿吧,太他妈玄乎了。要我说啊,”他冲我一努嘴,“黄爷,咱还是多搂点真金白银实在,您说呢?” “搂钱是搂钱,找线索是找线索,”我冲老八一乐,慢悠悠道,“这叫‘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于情于理,于公于私,都不能含糊。精神物质两开花,两手两腿都得硬,这才叫过日子,这里面门道儿深着呢,你丫就慢慢学去吧。” 罗灵冰雪聪明,在一旁冷眼听着,眼波流转,已然品出了更深的味道。她嘴角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冷笑,对着惊蛰扬声道:“哟,这越说越热闹,我倒听出点门道来了。有惊蛰把头您的通天线索,加上老黄这身观山相海、寻龙点穴的真本事,倒真是一桩二一添作五、天作之合的好买卖!老黄刚才那句‘丑话说头里’在理,我呢,对那些黄白俗物没什么兴趣,就想请教把头一句——既然财物咱们二八分账,那倘若有朝一日,当真得到了长生的秘法,把头是否愿意和我们在座的这几位分享呢?” 惊蛰一听这话,脸色一冷,眉头微微皱了皱,似乎也从来没思考过这个问题,略微沉吟片刻,似乎在字斟句酌,这才开口淡淡说道:“实不相瞒,这个问题我还从来没有考虑,不过既然罗小姐问起了,嗯……倘若真有那一日,机缘巧合之下,当真窥得了长生门径,而条件又允许的话……自然可以与诸位,共享此秘,至于到时候是否使用,就看各位自己的意愿了。” 罗灵听完,面上不动声色,只是暗暗点了点头。我心中却雪亮——财物能收买老八这见钱眼开的货,而对罗灵这样追寻先祖足迹、探寻终极秘密的人来说,这长生的秘法,才是真正能让她上船的、无法抗拒的关键。 我在一旁冷眼瞧着,心底冷笑连连,暗道惊蛰这个女人好强的手段,不动一兵一卒,不费吹灰之力,仅仅一个空头许诺就能拉拢人心。这道理其实也简单,只要知道对方最想要的是什么,而作为资源的分配者,能给他便是,难怪白熊和钱师爷对她俯首帖耳,忠心耿耿,这御下的本事,当真了得。 思虑至此,我收敛心神,目不转睛地看向惊蛰,语气中略带有几分漫不经心,淡淡道:“我黄某人平生自由散漫惯了,过惯了信马由缰的日子,最受不得约束。要是让我为别人马首是瞻,那还不如一刀攮死我来得痛快……” 惊蛰似乎早就料到我会这么说,当即抢白道,“那是自然,用您先前的话说‘不是一党,别上一船’,咱们‘上了一船‘,也可以,‘不是一党’这点您尽管放心。”惊蛰说到此处嘴角勾起一抹极淡、却深藏不露的浅笑,仿佛一切尽在掌握。 随即话锋突变,“不过,空口无凭。您既说那八成的利要扎扎实实留好,总得让惊蛰见识见识,您手里这《连山》,值不值这个价码吧?”她身体微微前倾,一股无形的压力弥漫开来,“《连山》之名,震古烁今。敢问黄先生,此书以何卦为首?其推演吉凶,以何为凭?观千山,相万水,辨地气,点龙穴,依的又是哪路法门?” ------------ 第36章 尾巴 我一听这话,当即嘴角一咧,那股子混不吝的痞劲儿又上来了,“得嘞!既然想验验黄某人的功课成色,那咱就掰开了揉碎了说道说道,省得您心里头犯嘀咕,晚上睡不踏实!” 我清了清嗓子,手指在油腻腻的小桌面上虚划,仿佛在勾勒无形的山川脉络: “《连山》首卦,非乾非坤,乃‘艮’也!山势巍峨,厚重载物,亦为止息。此乃万物起始之根基,亦是阴阳对峙之门户。” “其推演吉凶,不以五行生克定死局,而以‘四季六气’为兴衰之纲。春生、夏长、秋收、冬藏,六气流转即风、热、暑、湿、燥、寒,应天时而动人事。更以‘六甲值符’也就是‘遁甲术核心’为坐标,定吉凶之方位、明进退之机宜。吉凶非孤立,乃在时空流转中变幻。” “至于观山相水,辨气点穴……”我语气陡然降低,带着一种近乎神秘的语气,悄声道,“此乃《连山》看家本领,看的是‘峰岭骨象’——山有脊骨,水有血脉,骨象峥嵘者贵,散漫无依者贱。辨的是‘地气结穴’——气乘风则散,界水则止,聚之使不散,行之使有止,是为风水!求的是‘藏风得水’——藏风聚气,得水生财!更要‘明纹理而辨水色’——山纹如龙筋,水色映气运,清浊缓急皆有玄机!最终‘知虎踞而晓龙盘’——识得猛虎守财之局,辨得真龙结穴之所。此乃寻龙点穴、觅宝藏珍之无上法门。” 我一口气说完,车厢里落针可闻。老八那嘴张的,下巴颏都快砸脚面上了,他哪懂这些,只觉得我这一套一套的跟天书似的,但看我这气势,绝对是真懂。暗暗拿眼神撇我,那意思分明在说,——好你个老黄,难怪平时叫你喝酒耍钱你推三阻四地不去,一个人憋在屋里不知道忙活什么呢,我还以为你丫练童子功呢,敢情藏着这么一手绝活儿,可真有你的黄司令,你丫藏得够深的。 我只觉得罗灵那只一直铁钳似的攥着我胳膊的手,力道松了些。眼神复杂地看着我,既有惊讶,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佩服。 惊蛰脸上那层冰霜,在我话音落下的瞬间,似乎融化了一瞬,眼底深处掠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激赏。她缓缓颔首:“句句切中关窍,字字不离真髓。黄先生果然深谙《连山》,看来惊蛰这次还真是找对人了……”她说罢,两个眼眶中竟似隐隐有水光浮动。 我一看这架势,连忙打断这三人的吹捧,脸上挤出点苦笑:“煎饼果子下毒药——别来这一套。我可把话说在头里,虽说刚才叭叭叭说了一大车轱辘话,能把你们几个人侃晕了,可至于这书中的法子到底灵不灵,两千年过去了没人实践过,所以都是他娘的纸上谈兵,毕竟画在纸上的烧饼,它解不了饿。”说到这儿,我有点心虚地瞥了惊蛰一眼,话锋一转,“不过嘛也别担心,《连山易》中的机理玄妙,不管是卦象体系、内容架构或是思想特征都十分成熟,我虽说对其熟稔于心,但是到现在也没有完全参透其中的精妙所在,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我挺了挺腰杆,“即便是只有卦象和理论,对一些棘手之事,也足够应付了。” “我说你去年自己一个人猫哪去了,”老八可算逮着机会插嘴了,一脸的不乐意,“你这可不够意思了老黄,别人不说也就罢了,连自家过命的兄弟也瞒得跟铁桶似的?现在既然漏了白,你快给我好好讲讲,这宝贝你到底是怎么淘换到手的?” 我心中苦笑,暗道:要是告诉你……您那嘴和棉裤腰有的一拼,那跟拿大喇叭上大街上喊有什么区别…… 就在这时,惊蛰猛地一抬手,打断了我的思绪,她脸上那点刚刚浮现的暖意瞬间消失无踪,她目光如电,缓缓扫过我和罗灵,最后落在还沉浸在“寻宝故事”里的老八身上,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入耳:“故事,留着路上有的是功夫讲,我想要提醒三位——”她顿了顿,加重了语气,“惦记胶东那樽青铜宝函的,可不止我们这一拨人。这趟车,也并不像看起来那么太平。” 老八一听这个,耳朵跟兔子似的“噌”就竖起来了,他左右瞅了瞅空荡的车厢,压低声音,带着点江湖老油子的警惕:“您这话里有话啊?难不成……车上还有别的‘朋友’,也想去胶东‘串个门儿’?” “串门儿?”惊蛰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怕是去‘砸窑’(抢劫)的!就在刚才八爷您那声‘三七开’嚷出来没多久,”她眼神示意了一下斜后方隔了两排的一个空座位,那座位上放着一个不起眼的、半旧的蓝布包袱,“包袱的主人,一个戴着瓜皮帽、看起来像跑单帮小贩的精瘦汉子,已经悄悄挪到前面车厢去了。他走之前,那眼神,可是在八爷您身上,还有我们这桌上,足足刮了三遍。” 我听罢倒吸一口凉气,罗灵的手又瞬间攥紧了。老八更是脸色一白,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后脖颈子,仿佛刚才真被刀子刮过似的。 “这……这他妈是被人‘踩盘子’(盯梢)了?”老八的声音都有点发颤,“惊蛰把头,您……您的意思,那瓜皮帽……是‘尾巴’(探子)?” 惊蛰微微点头,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肃杀:“十有八九。而且,看那眼神和做派,不像是一般的江湖混混,倒像是……有根脚的(有组织的)。八爷那嗓子,跟敲锣打鼓似的,算是提前把狼招来了。这趟浑水,咱们还没下脚,就已经有人想先摸鱼了!” 从昨晚遭惊蛰的“点子”偷窃之后,我心里的弦就一直绷得紧紧的。此刻一听,立刻接过话头,声音也压得极低,带着十二分的警惕:“何止三七二八那点事儿,方才我们在谈论长生与《连山》时,你们背后靠窗那个洋神父可也没闲着,一直在抻着脖子往这儿瞧个不停,咱们在明处人家在暗处,若是为了钱财倒也好说,顶多破财消灾,万一……”我话没说透,众人已然心知肚明。 车厢里的空气,瞬间比刚才讨论《连山易》时,更加凝重和粘稠。 车轮单调的“哐当”声,此刻听来,竟像是某种不祥的倒计时。隆冬时节,越往东走天色黑得越早,众人聊了一路,此时窗外,齐鲁大地的沉沉夜色,如同化不开的浓墨,铺天盖地地涌来,将疾驰的列车紧紧包裹。巨大的黑暗,仿佛一张择人而噬的巨口,正等待着列车的驶入。真正的较量,在抵达之前,似乎就已经悄然拉开了序幕…… ------------ 第37章 卡车 方才讨论分金寻宝、用《连山易》窥探长生之谜的热切气氛,一时竟让大家忽略了周遭环境。此刻惊觉这偌大的火车车厢里,竟有不止一双眼睛在暗处盯着我们,众人心底不免笼上了一层阴翳。 老八听我和惊蛰点破“尾巴”之事,那股混不吝的劲儿又上来了。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衣服里怀藏着的硬家伙,压低声音啐道:“呸!真是晦气,让他们来!八爷手里这吃饭的家伙什儿,可不是烧火棍,正好开开荤!”话虽狠厉,却也透着一丝被盯梢的烦闷。 我心中也沉甸甸的。线索刚有点眉目,转眼就陷入这“前路未明,后有追兵”的境地。虽不至于恐慌,但纷乱的思绪一时也难理清。定了定神,我看向罗灵和惊蛰,抛出了最实际的问题:“现在说别的都早,最要紧的是弄清楚,那青铜宝函到底是从哪片海捞上来的?咱们到了胶东地界,又该奔哪儿去寻?” 罗灵闻言,从容地从怀里贴身衣袋取出一个防水油纸包,小心揭开几层,露出里面几张叠得方正的信笺纸。她借着车窗透进的微光,指尖点着纸上清晰的字迹和简略海图:“出发前,我特意托了北平《晨报》的朋友,专门查证了那青铜宝函的确切出水地点。多方印证,消息可靠:就在胶东道下辖的荣成县海域,按现行的省、道、县三级区划,” 她指尖在海图上轻轻划过,“胶东道统辖胶东半岛二十六县,烟台、威海卫、文登这些重要港口皆在其内。而咱们最终要去的地方,是荣成县最东边,紧挨着‘鬼门关’成山头的那片海边——‘不夜村’。” 惊蛰凝神细听,眼中掠过一丝了然与赞许,微微颔首。这地点与她耗费重金和心力得来的情报完全吻合。她看向罗灵,语气真诚:“罗小姐思虑周全,情报精准。能打探得如此详尽确切,实属难得。有诸位同行相助,我们追寻多年的这条线,或许真有拨云见日之时了。” 我和老八站在一旁,听着这番对答,不由得对视一眼,彼此脸上都显出一丝尴尬和自嘲。 想当初,我俩全凭报纸上那语焉不详的几行字,加上一股子“撑死胆大的”莽劲儿,拎着个包袱就跳上了火车。满脑子只想着“胶东”二字,具体方位、如何前往,全然没做功课,只打算“车到山前必有路”。 万没料到这不夜村竟远在荣成县,距离青岛府城尚有数百公里崎岖路程,若真靠我俩瞎猫碰死耗子般摸索过去,别说寻宝,怕是连过年的日子口儿,都得在荒郊野岭喝西北风了。 我暗自盘算:幸亏临行前还置办了些干粮和装备等等应用之物。这趟行程,本就抱着“搂草打兔子”的打算。若能侥幸撞上那错金嵌宝的青铜匣子,自是祖宗显灵;若寻不着,沿途在乡野市集收罗些散落的瓷碗铜钱、老家具什,也算没白跑一趟。说到底,这既是出门的由头,也正合我和老八随遇而安的脾性。 眼下时局动荡,铁路运力早已不堪重负。 自北京前门站出发,沿津浦铁路一路颠簸南下,再转胶济铁路摇晃东行至青岛,即便一路顺遂,也得熬上一天两夜的光景。途中若遇兵车占道、天气骤变或是那老迈的机车“趴窝”喘气,耽搁多久便全凭天意。出门在外的旅人,对此早已是见怪不怪。 所幸我们此行虽在车上经历波折,这一路上喘着粗气的铁皮火车倒还算争气,并未过分延误。 按常理,在火车上,尤其是头等车厢,本无需特意守夜。但经历了昨夜那番惊魂,加之车厢内三教九流混杂难辨,众人稍作商议,还是决定轮流值守,以防再生枝节。 白熊那铁塔般的身躯往前一挪,操着一口并不流利的中文,闷声闷气道:“我守整夜。” 言罢便抱臂坐在过道边的位置,闭目养神,身形稳如山岳。 我本想强打精神,暗中观察白熊的举动,毕竟对这伙人尚未完全放心。奈何连日奔波劳顿,加上那迷药的效力似乎还有残留,眼皮越来越沉,终究抵不过浓重的倦意,不知不觉便沉入了无梦的深眠。 再睁眼时,天光早已大亮,罗灵、老八、惊蛰等人正利索地收拾着随身行囊。这一觉睡得异常踏实,精神恢复了大半。随着人流挤出闷罐子似的车厢,青岛冬季特有的湿冷寒风,裹挟着浓烈的海腥味,如同冰水浇头,远比北京干冽的北风更加刺骨,冻得人不由自主地缩紧了脖颈,将破棉袍的领子使劲往上拽了拽。 一行人深一脚浅一脚地离开车站,辗转来到四方汽车站那略显破败的站前广场。路上,罗灵边走边向众人分析路径:“要去荣成县,最快当属坐汽车。若走海路,此时正值隆冬,西北季风猛烈,海上风高浪急,耗时漫长不说,成山头那片海域是出了名的‘鬼门关’,暗礁密布,触礁沉船时有发生,风险太大,非到万不得已不可取。若雇驴车,每日车资约需一元法币,还得自带干粮饮水,夜里只能宿在荒郊野店或破庙,顺利无阻的话也得走上十天半月方能抵达,且沿途土匪‘棒子队’出没,安全难有保障。” 老八一听,立刻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哎呦喂,我的罗大小姐!十天半月?还得睡荒郊野地?保不齐让土匪当‘肥羊’给绑了去?不成不成!咱还是坐汽车!驴车那慢劲儿,等磨蹭到了地方,八爷我这两瓣屁股也甭要了!” 正说着,一阵“突突突”的破响伴着刺耳的刹车声传来,一辆老掉牙的福特牌货运卡车喷着黑烟停在了站前空地。 这车显然是临时改装的“客车”——敞开的车斗上加盖了个歪歪斜斜、打着补丁的帆布篷,篷布多处撕裂,寒风直往里灌。篷内胡乱钉着两排被磨得油亮的硬木长凳。 车身糊满了干涸的泥浆,漆皮剥落得如同长了癞疮。司机是个面色黧黑、胡子拉碴的胶东汉子,裹着件油光锃亮的破棉袄,叼着半截烟卷,不耐烦地拍着车门,用让人听不甚明白的胶东方言吆喝道:“泳(荣)成啊泳成,最后几个座儿,上车的都飒利点儿!这就走喽!” ------------ 第38章 棒子 惊蛰眉头微蹙,朝精干的钱师爷使了个眼色。钱师爷会意,立刻堆起圆滑的笑容,快步走到驾驶室旁,隔着车窗客气道:“师傅,劳驾您!我们这几位有急事赶去荣成,您看能否行个方便,包下您这辆车?不捎带别的客人,这车资嘛……”他一边说,一边从怀里摸出几张崭新的法币,手指灵活地捻动着,“绝对让您满意。” 那黑脸司机斜眼瞥了瞥钱师爷手里那沓不算薄的票子,鼻腔里哼出一股呛人的白烟,操着浓重的胶东腔,硬邦邦地甩出一句:“包车?想甚么呢!俺这儿没这个规矩,后面空位有的别是,爱上不上!数银(人)头儿76块一位!专收现钱!急了点儿的!后面还待呢排着队呢!”说完,扭过头去,自顾自地嘬着烟卷,再不理人。 钱师爷碰了个硬钉子,脸上笑容僵了僵,无奈地摇摇头退回来,对惊蛰低声道:“把头,这厮油盐不进。”众人无法,只得各自掏出法币,忍着肉痛买了票,76法币,相当于劳苦人一个月的收入,老八兜里比脸都干净,我自然给他掏了他那份儿。 就听老八嘴里嘟嘟囔囔地咒骂着黑心司机,第一个手脚并用地爬进了冰冷脏污的车斗。我扶着罗灵小心上去,自己也随后攀入。篷内空间狭小,充斥着劣质柴油、浓重汗酸和咸腥海风混合的刺鼻气味,熏得人直皱眉。众人忍着不适,刚在那硌人的硬木凳上勉强坐定,目光习惯性地扫视这拥挤的空间,心却猛地往下一沉! 在车斗最里面、帆布破洞较少相对避风的角落,赫然坐着两个“老相识”! 那个戴着顶破旧瓜皮帽的精瘦汉子,此刻把头埋得更低,帽檐几乎遮住了整张脸,蜷缩着身子仿佛在打盹。然而,就在我们上车落座的瞬间,他那帽檐下的一线目光,极其迅疾而隐蔽地在我们身上扫过,随即又恢复了那副昏睡模样。不远处,穿着黑色呢料长袍、脖颈上挂着银色十字架的洋神父,正襟危坐,双手捧着一本厚厚的皮面《圣经》,嘴唇无声地开合着,似在虔诚默祷。 然而,他那双藏在圆框镜片后的湛蓝眼眸,却并未停留在神圣的经文上,而是越过泛黄的书页边缘,带着一种冰冷、锐利且毫不掩饰的探究,牢牢地锁定了我们这一行人。 货车尚未启动,一股无形的、比车外凛冽寒风更刺骨的凝重与紧张,已如冰冷的潮水般悄然弥漫、冻结了这破旧车斗里本就稀薄的空气。火车上的“尾巴”,竟也同路至此,如跗骨之蛆。 车轮终于在一阵剧烈的咳嗽般的引擎轰鸣中启动,破旧的卡车载着满车心思各异的人,摇摇晃晃地驶离了四方汽车站,一头扎进了胶东半岛冬日的萧瑟之中。 起初的道路尚算平坦,虽颠簸不堪,尚能忍受。然而,随着车辆深入丘陵地带,路况急转直下。所谓的“官道”早已名存实亡,只剩下一条紧贴着嶙峋海岸线、勉强容一车通过的狭窄土路。一侧是怪石突兀的山壁,另一侧便是毫无遮拦的陡峭悬崖,崖下是灰蒙蒙、咆哮翻涌的滔天巨浪,撞击着黑色的礁石,发出沉闷而恐怖的轰鸣。 寒风像刀子一样从帆布篷的破洞缝隙里灌进来,冻得人瑟瑟发抖。 就在这令人心惊胆战的当口,坐在稍稍靠前一些位置的老八,偶然透过驾驶室与车斗之间那块布满油污的小后窗玻璃,瞥见了令人魂飞魄散的一幕—— 只见那黑脸膛的司机,左手随意地搭在方向盘上,右手竟拎着一个扁扁的锡酒壶,他时不时仰头灌上一口浓烈的“烧刀子”,喉结滚动,发出满足的叹息,被海风吹得通红的脸上毫无惧色,甚至还随着车身的摇摆,嘴角微张,似乎是哼起了不成调的小曲,而此刻,卡车那巨大的外侧后轮,距离湿滑的悬崖边缘,目测竟不足一尺!车轮卷起的碎石,簌簌地滚落深渊,瞬间便被汹涌的海浪吞噬。 “我……我操他姥姥!”老八脸色煞白,声音都变了调,死死抓住身边能抓的任何东西,指节捏得发白,“这……这孙子他妈的喝酒开车!还……还在这鬼地方!八爷我……我他妈还没娶媳妇儿呢!” 车斗里所有人一听这话,心瞬间都提到了嗓子眼。罗灵下意识地攥紧了我的胳膊,指甲隔着棉衣都掐得人生疼。 惊蛰虽依旧端坐,但那双深潭般的眸子也紧紧锁定了前方那醉醺醺的背影,眉头深锁。 白熊绷紧了全身肌肉,如同一头蓄势待发的猛兽。钱师爷则不停地捻着胡须,嘴里念念叨叨不知在祈求哪路神仙。 连那两个“尾巴”——瓜皮帽和洋神父,此刻也全然没了窥探的心思,脸上只剩下对脚下万丈深渊最本能的恐惧。 卡车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悬崖边缘,随着司机醉醺醺的哼唱和方向盘无规律的扭动,如同醉汉般踉跄前行。每一次颠簸,每一次靠近悬崖,都引得车斗里一片压抑的惊呼和倒吸冷气的声音。时间仿佛被拉得无比漫长。 就在众人精神高度紧绷、几乎要崩溃之际,前方狭窄的山路拐弯处,突然横七竖八地堆着几块半人高的巨石和粗大的枯树干,硬生生将本就不宽的路给堵死了! “吱嘎——!” 刺耳的刹车声响起,卡车猛地一顿,极其精准地停在了路障前几尺处,既未撞上,也未过于靠近悬崖。 这个停车的距离和位置,熟练得不像一个醉鬼能做到的。车斗里的人被惯性甩得东倒西歪。 还没等众人缓过神来,路旁嶙峋的山石后面,“呼啦”一下蹿出七八条汉子——个个穿着臃肿破旧的棉袄,脸上蒙着脏兮兮的布巾,只露出凶狠的眼睛。 他们手里攥着的家伙五花八门:有锈迹斑斑的砍刀、磨尖的铁钎,甚至还有两杆老旧的土铳…… 这群拦路的土匪见车停下,当即咋咋呼呼围上前来,扯着嗓子,作势要将坐在车斗里的众人轰下车来,我这才看得分明: 这伙人为首的是个身材粗壮、满脸横肉的汉子,大冷的天也不嫌冷,敞着怀,露出胸口一撮黑毛,手里掂量着一把明晃晃的大刀,眼神贪婪地扫视着车斗里的人,尤其是在罗灵和惊蛰身上停留得格外久。 ------------ 第39章 撸扣 “都他妈给老子滚下来!这‘鹰嘴崖’是老子的地盘!识相的,把身上黄的白的水里捞的(钱财宝物),连同行李卷子(包袱),都给老子乖乖撂下!还有……”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外边儿这两个浪头里捞上来的珠子(漂亮女人),也留下给爷们儿暖暖炕头!哪个敢扎刺儿(反抗),老子就把他掀(扔)下崖,也算给龙龙爷供了今年的三牲!” 车上的乘客顿时一片骚动,惊恐的哭喊和哀求声响起。 那黑脸司机也缩在驾驶室里,却不见多少慌乱,只是眼神闪烁地看着外面。 惊蛰眼神冰冷如刀,手按腰间。再看白熊全身肌肉绷紧,两只眼睛锁定了那那自称“海鹞子”的匪首。罗灵脸色发白,紧咬下唇,眼神透露出一股难以言说的倔强。老八则一脸没睡醒的表情,也跟着众人浑浑噩噩地下了车,看这架势,好像还没闹明白是怎么回事儿。 这时,只听钱师爷捻着胡须,镜片后的眼睛里闪过一道精光,对着惊蛰与我低声道:“把头、黄先生,这停车的位置……太巧了,只怕是‘里应外合’。” 我心中雪亮,暗忖道——难怪方才我们想包车被他一口回绝,若是车上就我们这几个人,这伙儿土匪去哪开荤?看来这司机果然有问题,但现在也不是追究他的时候。 在众人惊惧的目光中,我率先跳下车斗,脸上尽量堆起几分江湖气,朝着那“海鹞子”一抱拳,朗声道: “并肩子(道上朋友)!招子放亮点(看清楚)!一锅好粥(好年景),谁走这条线(干这行)?都是吃搁念的(跑江湖混饭吃的),马前蹄(眼前)这点水(钱),兄弟不挡横(不拦着),孝敬各位并肩子喝茶,可这蔓儿(人)和叶儿(东西),还有车上的亮子(女人),动不得。伤了和气,折了买卖,不值当!山水有相逢,留条路,日后好相见!如何?”我的意思很明确:钱可以给,但人和东西不能动,尤其女人,希望对方见好就收,别把事情做绝。 “哟嗬?懂两句‘春典’(黑话)就敢跟老子盘道(讲道理)?呸!老子‘海鹞子’在这鹰嘴崖下网(设卡),等的就是你们这些过路的‘鲅鱼’(肥羊)!老子管你好年景赖年景?老子眼里只有‘黄货’(金子)、‘白货’(银子)和‘水灵货’(漂亮女人)!今儿个,钱、货、人,老子全要定了!少他妈废话!再磨叽,老子现在就‘放血’(杀人)扔下去喂鳖!那个穿青的冷美人儿(指惊蛰),老子要定了!来啊,给老子拖下来!” 他话音未落,异变陡生! 一直沉默如山的白熊,在惊蛰一个极细微的眼神示意下,猛地动了!他那庞大的身躯竟快如鬼魅,一步就跨到了“海鹞子”面前!蒲扇般的大手带着撕裂空气的劲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狠狠地一巴掌扇在了“海鹞子”那张狞笑的脸上。 “啪!” 空气中传来一声脆响,平地一声雷,如同点了个炮仗!力道之大,让“海鹞子”那近两百斤的壮硕身体竟像个破麻袋般凌空飞起,在空中旋转了半圈,才“嘭”的一声重重砸在路边的乱石堆里!他半边脸瞬间血肉模糊,几颗带血的牙齿飞溅出来,连哼都没哼一声,直接昏死过去。 与此同时,我也没闲着。就在白熊动手的刹那,我身形一矮,闪电般欺近旁边一个举着土铳想偷袭的土匪,一记刁钻的擒拿手锁住他手腕,发力一扭!“咔嚓”一声脆响伴随着惨叫,那土匪的手臂顿时软软垂下,随即顺势一脚将他踹翻在地。 这兔起鹘落间的雷霆手段,瞬间震慑住了剩下的土匪,他们看着地上生死不知的老大,又看看如同铁塔般煞气腾腾的白熊,以及我冰冷的目光,顿时吓破了胆,发一声喊,连滚带爬地拖起昏迷的“海鹞子”,如同丧家之犬般狼狈地钻进了山林,连地上的家伙什都顾不上了。 车斗里一片死寂。乘客们目瞪口呆。 就在这时,只听,驾驶室的门“哐当”一声被推开,那黑脸司机连滚带爬地跑下来,看着地上残留的血迹和土匪丢下的破刀烂铳,脸上满是惊恐,这次倒像是有几分逼真,对着我们语无伦次地喊道:“好汉!各位好汉饶命,俺……俺就是个开车的!这帮人俺不认得,可不关俺的事啊!” 老八这时如梦初醒,恍然大悟道一般揶揄道:“哟,这位师傅,可谁也没说你可这帮子土匪有勾连啊,”说罢打了个哈欠,“你这扣儿撸的(指坦白)也忒快了,不是我说你,和你合伙甭管干啥也是倒了霉了……” 钱师爷一听老八的话味儿不对,立刻上前一步,脸上带着惯有的圆滑笑容,眼神却锐利如针,盯着司机:“师傅,莫怕。您别听他瞎说,土匪已经被打跑了,时候不早了,咱们快赶路吧。只是……”他话锋一转,语气带着深意,“这群土匪的路障设得真是地方,您这车停得也真是及时又巧妙。我怎么瞧着,刚才那匪首,好像还朝您这边使眼色来着?” 司机一听这话,脸色“唰”的一下变得惨白,冷汗瞬间就下来了,嘴唇哆嗦着:“没……没有!俺不认识他们!真的不认识!俺就是……就是看路堵了才停的车!俺……” 惊蛰冷冷地打断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别废话了,开车。现在,立刻。”她根本不需要司机承认,事实已经摆在眼前。这司机就算不是土匪一伙,也必然知情,甚至是收了钱故意走这条险路、在特定地点停车。 司机被惊蛰的目光和语气慑住,又看看面无表情但煞气未消的白熊,哪里还敢辩解半句,连滚带爬地钻回驾驶室,哆哆嗦嗦地发动了卡车。 ------------ 第40章 小店 卡车摇摇晃晃地绕过路障,像一头疲惫的老牛,猛地一颠,重新驶上了那条令人心悸的悬崖窄路。 只是这一次,车斗里的气氛比之前更加凝重而诡异。碎石在车轮下呻吟着滚落深渊,崖下海浪的咆哮声被风吹得断断续续,更无端地添了几分鬼气。 惊蛰抱臂倚在车帮上,目光如同寒潭,扫过前方驾驶室。 钱师爷捻着山羊胡,眉头拧成一个疙瘩,对着我和白熊,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惯有的谨慎:“二位爷,咱们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看来这胶东地界的水,深着呢。刚才虽说把那帮不开眼的土鳖收拾了一顿,算是立了威,可这梁子算是结下了。咱们还得在这儿盘桓几日,难保他们不纠集人手,暗中使绊子下黑手。凡事,得多留个心眼儿,能忍则忍,切莫再节外生枝。” 我刚想点头称是,就听见旁边的老八嗤笑一声,脸上满是不以为然:“老钱呐,这点你就有所不知了,江湖上的讲究一个‘当断则断,后患立断’,头一次给他们结结实实地收拾得心服口服,下次再想扎刺儿,他们自己心里也得掂量掂量,况且我看刚刚老熊那一巴掌”他咂咂嘴,带着点幸灾乐祸的狠劲儿,“出手可够狠的,啧啧,那叫一个脆生!估计他们领头儿那孙子,回去躺个十天半个月的能得起来算丫祖上烧了高香,我估摸着一巴掌给丫抽死都有可能……” 白熊听罢,眼神狠厉,对着惊蛰咕哝了一句听不懂的外国话。 “他说,‘那把他们都杀干净,就没人报复了。’”惊蛰毫无起伏地翻译道。 我和老八飞快地对视了一眼,彼此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忌惮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寒意——眼前这两位,一个是老谋深算、心硬如铁,另一个干脆就是视人命如草芥的煞星。跟这样的人在一个锅里搅马勺,稍有不慎,怕是连骨头渣子都剩不下。这趟浑水,比预想的还要深。 我朝着驾驶室的方向努了努嘴,压低声音提醒众人:“那开车的,也不是什么好鸟。刚才那帮土顽散了,保不齐这握着方向盘的,心里憋着坏,想找机会给咱们下套。不过嘛……”我顿了顿,回想起刚才司机吓得面如土色、抖如筛糠的样子,“瞧他那怂样,估计裤裆都湿了,一时半会儿应该没那个狗胆再作妖。” 老八哼了一声,接茬道:“那是!老话儿怎么说的?‘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他掰着手指头,唾沫星子横飞地解释,“这五种行当,没几个好东西!就说这‘车’吧,专指这种跑长途的车夫,十个有八个跟土匪山贼勾着!要么把你骗到荒郊野岭,劫财害命;要么仗着就他认路,坐地起价,刮风下雨再加钱,活活把人当肥羊宰!其他那几个行当,船夫、开店的、脚夫、牙行(中介),嘿,也都是一路货色,坑蒙拐骗,心黑手狠!” 我那眼睛扫了扫那两个坐在车前段的“尾巴”,在经历了刚才的惊魂和目睹了白熊的雷霆手段后,此时将头埋得极低,彻底噤若寒蝉。引擎的嘶吼和海浪的咆哮,此刻听来,仿佛都带着阴谋的回音。 一路的颠簸,众人骨头架子都快散了。 好在当天色终于擦黑,像泼墨一样浸染开时,这辆饱经蹂躏的破卡车,终于和司机一样,像喝醉了酒似的,摇摇晃晃停在了一片荒凉的路边。 那黑脸司机连个屁都没放,等我们一下车,立刻像见了活鬼一样,猛踩油门。排气管“噗噗”喷出几股浓黑呛人的尾气,车子像受惊的兔子,一溜烟就窜进了昏暗的夜色里,瞬间没了影儿。 众人一路风餐露宿,此时早已饥肠辘辘,饿得前胸贴后背,这才想起,除了昨天在火车上吃的那点东西,一路上基本没怎么正经吃饭。 抬眼望去,此时正好不远处有一处歇脚吃饭的地方,一点昏黄的灯火在黑暗中摇曳,走到近处才发现,这小店着实不起眼,土坯墙,茅草顶,破败得很。然而,那屋檐下挂着的四个红漆木幌子,却在昏黄的灯光下格外扎眼。 “哟呵?四个幌子?”钱师爷捻着胡须,眼中精光一闪,“看来这小店不简单啊。” 在胶东地界,乃至整个北方的行脚规矩里,饭馆门口挂幌子是有讲究的。挂一个幌子,表示只卖简单饭食面条;挂两个幌子,表示有炒菜;挂三个幌子,意味着可以点大菜、办小席;而能挂四个幌子的,那就不得了了——意味着这是顶级大馆子,有名厨坐镇,南北大菜无所不精,客人想吃什么,哪怕是菜单上没有的,只要报得出名儿,后厨就能给你做出来,甚至包办几十桌的大酒席也不在话下。在这荒郊野岭,居然藏着这么一家挂着四个幌子的“小店”,不禁让人觉得里面透着几分蹊跷。 我们推门进去,一股混杂着饭菜香、劣质烟草味和汗酸气的热浪扑面而来。店面不大,但收拾得还算干净。几张油腻的方桌旁,零星坐着几个风尘仆仆的客人。 一个身材中等、嗓门洪亮的中年女人立刻笑着迎了上来,她系着围裙,袖子挽到胳膊肘,露出结实的小臂,脸上带着胶东人特有的爽朗笑容,让人乍一看倍感亲切,仿佛如沐春风:“哎哟,几位快里边请!看这样子风尘仆仆的,赶了远路吧?看看想吃点什么,大姐赶紧让后厨招呼着……” 我们围着桌子坐下。那女老板手脚麻利地端上细瓷的碗碟儿和茶水,一边擦着桌子一边自来熟地搭话:“听口音,几位不是本地人吧?打哪儿来啊?这黑灯瞎火的,要去哪儿落脚?” 钱师爷呷了口茶,不动声色地回答:“哦,我们几个做点小买卖,想去前面那个……听说有个挺热闹的村子,叫‘不夜村’?” “不夜村?”女老板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随即又绽开,但眼神里多了点东西,像是惊讶,又像是警惕,“哎哟,几位,这个点儿可去不了啦!” ------------ 第41章 海味 “怎么讲?”我接口问道。 那老板娘两手在围裙上擦了擦,身子微微前倾,压低了点嗓门,带着海边人特有的直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谨慎:“那地方啊,偏得很,说是‘不夜村’,名头倒是响亮,可天只要一擦黑,别说驴车骡车了,连个人影都难找!加上那边的路又窄又险,一边是直上直下的崖壁子,一边是黑黢黢的老林子,黑灯瞎火的,走岔了道掉下去,骨头都找不全!听嫂子一句实在话,就在我这儿委屈一宿,后院有通铺,干净又暖和。灶上正咕嘟着刚下船的海鱼,池子里也有些今天刚捞上来的海货,保管几位吃得舒坦,等明儿个天亮了,吃饱喝足再赶路,保管误不了事。”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路奔波,担惊受怕,早已是人困马乏,骨头缝里都透着酸疼。这老板娘说得在理,况且这挂着四个幌子的店,也勾起了我们的好奇心。略一商议,便点头应下:“成,那就麻烦老板娘了,给我们拾掇个住处,再整治点热乎饭菜。” “得嘞!包您几位满意!”老板娘眉开眼笑,风风火火地转身朝后厨吆喝起来。 不多时,灶间的蓝布门帘猛地一掀,浓郁霸道的鲜香如同实质般汹涌而出,瞬间盖过了店里所有的气味。海香嫂和店里的伙计,脚步麻利,各自端着几个精致的碗碟,热气腾腾的胶东特色菜便端到了众人面前—— 首先撞入眼帘的,是一大盆奶白色的海杂鱼炖豆腐,奶白色的汤面上,金黄的油花像碎金般点点散开,翠绿的葱花如同翡翠撒落其间,巴掌大小的海鱼半隐半现在汤中,鱼皮紧致,鱼肉雪白,混合了海鱼特有的咸鲜与豆腐清甜的香气,鲜香扑鼻; 下面一碗是油亮红润的酱焖海兔,这是一种形似鱿鱼的当地海产,每一只海兔都裹着晶莹剔透、颤巍巍的酱汁外衣,个个带籽儿,饱满圆润,散发着浓郁的酱香,摆明了肚子里都吸饱了浓郁的酱汁; 还有一盘滚圆的鲅鱼饺子,个头足有小孩拳头大。薄得几乎透光的饺子皮下,隐约透出粉白细腻的鲅鱼馅儿,皮薄馅足,提鼻子一闻,似乎一丝海鲜特有的甘甜气息,光是看着就让人口舌生津。 接着是一大碗浓稠鲜亮的海菜疙瘩汤,汤里沉浮着翠绿的海菜丝,以及一粒粒吸饱了汤汁、软糯可口的面疙瘩。最勾人的是汤里窝着的几只完整的大虾,随着汤的晃动若隐若现,一旁的老八好似见着亲人了,两只眼睛一阵阵地发直。 再看伙计手里端着一盘油亮诱人的葱烧海参,颤巍巍地闪着光,将其小心翼翼地放在桌子中央,大段的葱白烧得软烂,散发出浓郁的葱香,与海参本身的醇厚鲜味交融,让人不禁食指大动; 最后压轴的,是一摞刚出锅、两面煎得焦黄酥脆的海菜玉米饼子。粗粝的玉米面混合着细碎的海菜末,被热油煎烤出诱人的金黄色泽,边缘微微翘起,形成一圈焦脆的硬壳。热腾腾的饼子散发着玉米的焦香和海菜特有的咸鲜,那朴实而粗犷的香气,勾起了众人的食欲。 只听那老板娘热络道:“诸位客人先吃着,后厨火头正旺,还有七八个没炒得呢……” 这一桌子的胶东特色菜品,红的酱亮,白的温润,绿的鲜灵,黄的焦脆,浓香四溢,热气氤氲。众人早已被这色香味形俱全的阵仗勾得食指大动。 饶是惊蛰平日里冷若冰霜,也很难不为菜色所动,给一旁坐着的钱师爷使了个眼色,老钱当即心领神会,开口问道:“这位嫂子,店里可有什么特色的酒品?也拿上几壶” “好嘞……”这句答话的尾音似乎还完全消散,六个酒盅和两壶烫好的本地烧酒也已利落地摆上了桌。 众人按着江湖路数落了座。惊蛰率先端起酒盅,目光扫过我、老八和罗灵,声音依旧清冷,却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郑重:“黄先生、八爷、罗小姐。前事暂且不论,此番同行,惊蛰承情。江湖路远,此番吉凶未卜,这一杯,先谢过诸位。”说罢,一仰头,杯中酒涓滴不剩。她这人虽冷,行事却干脆利落,恩怨分明,这份爽直倒也让人难生恶感。 一杯酒饮罢,众人腹中更是擂鼓,也顾不得许多,早早就已饿得眼冒绿光,纷纷抄起筷子勺子,甩开腮帮子,埋头就是一阵风卷残云。桌上只剩下碗筷碰撞的清脆声响和粗重的咀嚼吞咽声。 我平时饭量不大,很快便搁了筷子,便与在柜台后面翻看账本的老板娘搭话道:“这位大嫂个性豪爽,一看就敞亮,不知您该怎么称呼?” “哎哟,先生一看就是读书人,说话中听!嗐,您太客气了,咱们海边人都这么个脾气,活着就图个痛快,不嫌弃的话您受累叫我一声海香嫂就行,平时大家伙儿都这么叫。”说罢脸上堆起笑,似乎十分受用。 “我们几个人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想和你打听打听,这‘不夜村’是个什么样的村子?” 海香嫂一听这话,抬手合上账本,清了清嗓子。 “几位客人要是真奔着不夜村去的话……这地方我其实还挺熟,我闺女婆家就是那个村的,”她目光在我们几个略显风尘的脸上又溜了一圈,语气平实了许多,像是在唠家常,“那村子,可真是老古辈了!老辈人传下话来,说根子能扎到汉朝那会儿,据说现在还能看到当时的夯土墙基和城门的残垣……” 她拿起火钳拨了拨灶膛里的余烬,火星噼啪轻响。“听老古话讲,汉朝皇帝派了大军来征东,就在那片海岬子上扎过营盘,建过军镇,那地方,卡着海路和旱路的咽喉,地势险得很。后来仗打完了,兵也撤了,可那军镇的根基还在。再后来,年深日久的,逃荒的、避难的、跑海的,看那地方背山面海能躲风浪,就在那废军镇的旧址上搭窝棚落脚,慢慢成了个小渔村。早年还兴旺过,是个小码头,南来北往打渔的、做小买卖的,都在那儿歇脚换东西。可后来……”她顿了顿,摇摇头,“海路改了道,大码头兴起了,这小地方就渐渐败落了,人丁越来越稀。老房子塌的塌,倒的倒,就剩下些石头根基还在野草棵子里埋着。至于为啥叫‘不夜村’?老辈人也说不清个四五六,许是早年做驿站时夜里点灯多?或是别的啥缘由?反正这名儿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叫下来了,村子倒是一天比一天荒凉。” 她话说到这儿,忽然停住了,那双被灶火映得亮晶晶的眼睛在我们脸上又仔细端详了片刻。她往前挪了挪凳子,声音压得更低,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脸上的笑容也变得有些微妙: “几位爷……大老远奔这荒僻的海角子来,该不会……也是为了前些日子报纸上登的那件宝贝物件——‘青铜宝函’吧?” ------------ 第42章 夜路 老八一听“青铜宝函”四个字,猛地嘬了下牙花子,发出“啧”的一声,身子朝我这边一歪,压着嗓子,小声和我说道:“这事儿估计悬了黄司令,连开饭馆儿的都知道了,这东西还能到得了咱们手里吗?” 我眉头一皱,“海香嫂您还知道这事儿呢,这消息够灵通的,听您这话的意思,看来早就已经有人打您这儿过,同样也是为了去寻尊青铜宝函了?” 海香嫂摆了摆手,脸上没了之前的爽利,多了几分谨慎:“这山旮旯海角子,看着闭塞,可架不住靠海吃海。渔民们天天在洋里漂着,有点风吹草动,比城里的电报传得还快。在你们之前倒是也来了一拨人,脸包得严严实实,就露俩眼珠子,进门要了点吃食,也不说话,给钱倒是爽快,吃完了撂下碗就奔着不夜村方向去了,我瞅着那架势,十有八九也是奔着这东西去的。” “哦?有这事,那他们是什么时候走的?”我当即追问,整个人心不由自主地往下沉了几分。 “远的海香嫂我也记不住,就今儿一大早,估摸着这时候,人怕是都到地头了……” “什么?!”老八像被火燎了屁股,“腾”地一下从条凳上弹起来,蒲扇般的大手“啪”地拍在油腻的桌面上,震得碗碟哗啦乱跳。“妈的,这帮兔崽子腿脚倒快。”他猛地扭头,急赤白脸地冲我说道:“老黄,咱可不能再等的,吃饱了赶紧扯呼,要不然怕是吃屎都赶不上热乎的了……” “呸!”老八语罢,我当场啐了他一个满脸花,丫也太不会说话了,虽然理儿确实是这么个理儿,可哪有在饭桌上这么吆喝的?难怪爱新觉罗让人撵出了紫禁城,瞧瞧这后辈子孙的德性…… 话虽如此,嘴上骂归骂,可眼神飞快地在罗灵和老八脸上扫过,只见罗灵脸上也绷紧了,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衣角,两人同样表情急切,都死死盯着我,唯恐被人抢了先机。我心底一声暗叹,知道这安稳觉是睡不成了。当即转向惊蛰,声音斩钉截铁:“时不我待,朝夕必争。看来,得连夜赶路了。” 惊蛰微微颔首,那双寒潭似的眸子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声音依旧清冷:“实不相瞒,我也正有此意。” 众人心意已决,纷纷起身。一旁的海香嫂见状大吃一惊,慌忙抢上一步,张开双臂拦在门口,脸上带着真切的惶恐:“哎哟喂!不是说好了住一宿再走吗?!黑灯瞎火的,荒山野岭,你们人生地不熟,走夜路是要命啊!万一有个闪失……” 只见钱师爷冲海香嫂摆了摆手,熟练地从兜里掏出几块大洋,冲着海香嫂递了过去,嘴里的语气带着几分不耐烦,淡淡道:“来老嫂子,连着今晚住店的钱,这些都给您,牢记您给我们指条道儿吧……” 海香嫂的一听这话,脸“唰”地一下沉了下来,像罩了层寒霜。之前的热络劲儿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声音也冷得像冰碴子:“呵!我看几位面善,才掏心窝子说句实话,你以为我图你们这几个住店钱?”她一把推开钱师爷递钱的手,大洋“当啷”几声脆响,散落在地上。 我见状立马上前一步,把脸色铁青的钱师爷挤到一边,瞪了他一眼。转脸面向海香嫂,脸上堆起诚恳的笑,语气不卑不亢,带着安抚:“嫂子您消消气儿,别跟他一般见识,他这是看着宝贝可能会被别人掳走急昏了头,知道您一番好意,这么着,您看我的面子,等我们顺顺当当取了东西回来,我们高低得在您这儿住些日子,好好尝尝您这四个幌大饭庄的手艺……” 海香嫂脸色这才稍稍缓和,但眉头依然紧锁,语气斩钉截铁,透着不容置疑的警告:“钱不钱的我海香嫂不在乎!话搁这儿,别怪嫂子没提醒你们——这黑灯瞎火路难走,只是一节!那条路上……邪性得很!”她最后几个字咬得极重,昏暗油灯下,她的眼神锐利得像刀子,直直刺向我们每一个人。 “哦?”这话让我心头一动,有些意外。 老八也是一愣,随即那股混不吝的劲儿又上来了。他大大咧咧往前一凑,热络地一把抓住海香嫂的小臂,脸上堆着笑,唾沫星子差点喷到对方脸上:“怎么事儿嫂子,没听说胶东地界还闹鬼啊,我小时候跟东北跳大神儿的学过几手,”他拍着胸脯,唾沫横飞,“您和我说说,姓金的平日里没别的本事,专好给人打抱不平,驱魔铲祟,都是些捎带手儿事,也算是八爷我造福地方,积德行善了……” 我一听老八又在那不着四六地胡咧咧,心说都什么时候来还在这裹乱,当即截断他的话头,脚底下往前迈了一步,不动声色地把老八的手从海香嫂胳膊上扒拉开,光直视海香嫂,沉声问道:“嫂子,您这话里有话。那条路……究竟有什么蹊跷?” 海香嫂眉头紧锁,脸上露出几分为难,嘴唇动了动,似乎有难言之隐。她沉默了好一会儿,眼神在我们几个焦急的脸上扫过,最终像是下了决心,这才打开了话匣子: “唉,这话从何说起呢,原先倒也没什么事,甭管黑夜半天,都该走就走,天黑了顶多提个灯笼照个亮。咱这地方都是过日子的平头百姓,谁家还没个急事要赶点夜路?可坏就坏在,突然有那么一天……” 她顿了顿,仿佛在回忆那令人不安的开端,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寒意:“连着出了好几档子事儿!都是走夜路的,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惊动了地保,地面上的官差也来了人。起初都寻思,是不是走路不小心,失足滑下那要命的悬崖摔死了。可怪就怪在这儿!” 海香嫂的声音陡然提高了一点,带着强烈的困惑和一丝恐惧:“官差派人绕到那悬崖底下,犄角旮旯都搜遍了!别说尸首了,连根人毛都没找着,您几位想想看,就算人是摔下去让山里的豺狼虎豹啃了、拖走了,那衣裳总得剩下几片布吧?走夜路提着的灯笼,总该能找见个残骸吧?可邪了门了…… 一群人把悬崖底下翻了个底朝天,愣是没找到半点痕迹!那几个赶夜路的渔民,就跟……就跟被这黑咕隆咚的山一口吞了似的,人间蒸发了……” 她喘了口气,脸上带着几分后怕的神情:“从那以后,事儿就传开了。一传十,十传百,越传越邪乎,小地方的人,本来就信这些神神鬼鬼的。打那起,别说夜里从那走,就是大白天,一个人走在那条道上,都觉着脖子后面嗖嗖地直冒凉气……” 海香嫂最后几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警告。昏暗的油灯光照射下,她的脸色却更显苍白…… ------------ 第43章 毛驴 罗灵一听这话,顿时脸色有点发白,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惶,脚下不自觉地退了小半步。但她到底不是寻常女子,深吸一口气,硬生生稳住了身形,只是抓着衣角的手指微微发白。 我用目光扫过众人,惊蛰面沉似水,眼底古井无波。个个儿脸上都写满了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想来也是,他们一行人平日里过惯了刀口舔血的日子,何至于被这点捕风捉影的市井闲谈给吓住。 再看老八,这厮依旧那副混不吝的德性,抱着胳膊,鼻孔朝天,依旧满脸的不在乎,这会儿掏着耳朵,满脸“关我屁事”的神情。 我侧身,不动声色地用手掌在罗灵紧绷的后背上轻轻拍了拍,示意她不必惊慌。 正所谓船到桥头自然直,深更半夜的,再加上荒山野岭,走丢个把人很正常,兴许是失足掉到哪个没人的山涧里,或是让哪只不开眼的猛禽叼了去,尸骨无存也不算稀奇。 我们这伙人人多势众,一个个八百个心眼,平日里好勇斗狠惯了,随便拎出来一个都能以一敌十,真要有什么突发情况,即便猛禽来抓人,也能与它斗上几个来回。到时候不给它打出屎来,算它来之前拉得干净。 思虑至此当即打定了主意,朗声对海香嫂也对众人朗声说道:“听蝲蝲蛄叫还他娘的不种地了?别人走得,我们自然也走得。”又转身对海香嫂,略带几分恭敬和诚恳道:“嫂子,您这份心意,我们几个心领了,老话说得好,老嫂比母,咱们素昧平生,您能掏心窝子拦我们,说实话,我这个心里头真是热乎乎的,可不兴再说了,再说我都要掉泪了。不过劳烦您件事儿,能不能给我们备几支结实点儿的火把,甭管什么山魈豺狼,这路畜生都畏光怕火,我们几人虽说人生地不熟,但明火执仗浩浩荡荡地在荒郊野岭里其中,就算真有什么山精鬼怪,也得掂量掂量咱这阵仗。”” 海香嫂看着我们这油盐不进的架势,重重叹了口气,知道再劝也是白搭,转头对伙计吩咐:“去,后院拿最好的火把来,多备两支!记得挑那桐油浸透芯子的!”又低声对旁边一个杂役耳语了几句。两人得了令,快步钻进后院。 我见状心中稍定,当即弯腰把方才掉落在地上的大洋一一拾起,又从怀里掏出几块,走到海香嫂切近,半开玩笑半认真道:“嫂子,刚才我们的人着急了点,说话没个把门的,您别往心里去,这些钱您拿着,算是我们的吃饭加上火把的费用,您可别和我拉拉扯扯地不收,换句话说了,您这份心意也不止值这么几个钱,若是换做是别人,知道我们要赶夜路,巴不得我们赶紧走人,哪会提醒半句?万一真着了道,连个防备都没有,那才叫窝囊。” 海香嫂见我语气诚恳,也不多推辞,当即手下了我手中的银圆,脸上忧虑未消,却也挤出一丝无奈的笑,语重心长道:“嗐,海边的老话说得好,‘最难上的是天,最难劝的是人’,这些钱嫂子先收下,该收多少就是多少,不过多的我也不给你找钱,暂时存柜上,等回来之后,嫂子再好好招待招待你们。” 我一听这话,心里不禁又流过一道暖流,冲散了之前在车上遭遇那伙儿土匪的堵心。早听说山东人为人豪爽仗义,今日也算是见识到了。再看钱师爷,躲在人后臊眉耷眼的,眼神在地上左右扫个不停,看这架势,估计是寻摸地缝呢。” 不多时,跑堂的伙计从后院抱出来一捆火把,我眯眼粗略一数,果然多备了两支。只见这一捆火把,个个有手腕粗细,顶端缠着密密的麻绳,皆用桐油浸泡过,如此一来,可以让火把燃烧得更久,火光也更加明亮。 “好家伙!”我心中一喜不由地暗暗称赞,难怪这个不起眼的小店敢挂四个幌子,菜色和口味当属一绝,就连帮客人准备应用之物竟也如此周密。 正想着,后院的蓝布帘子“哗啦”一响,刚才跑进去的杂役牵出一头毛驴。一阵清脆悦耳的铜铃声随之“叮咚叮咚”地响了起来。但见这驴:四蹄健硕,踩在地上“哒哒”作响,身形匀称挺拔,毛色灰中透白,油光水滑得像缎子。头上系着根鲜艳的红头绳,脖子上挂着一枚核桃大小的黄铜铃铛,走起路来昂首挺胸,打了个响鼻,透着一股子少见的俊朗精神劲儿,在昏暗的油灯下显得格外神气。 众人正看得稀奇,海香嫂开了腔,语气里带着几分不舍,又透着几分决然: “这是我闺女出嫁时的陪嫁,从小一把草一把料喂大的,回娘家的路它闭着眼都能摸回去!让它给你们带路,你们手里肩上的家伙事儿也让它驮着。黑灯瞎火的,有它领着,嫂子这心里头……也能稍微落点儿底。”她伸手爱怜地拍了拍驴脖子,那驴似乎通人性,亲昵地蹭了蹭她的手掌。 方才只是心头发暖,此刻当真觉得鼻头有点发酸。我二话不说,伸手就往怀里掏钱袋,这驴钱无论如何得给。 倘若说方才有几分心暖,这时当真就有些热泪盈眶了,情急之下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当即就要接着掏兜,想把驴钱付了。 海香嫂似乎早就料到我会如此,还没等我手摸到口袋,眼疾手快,一把按住我掏钱的手,她脸上带着点嗔怪,语气却是不容置疑的平淡:“咱可说好了,这驴是借你们的,再者说了,要卖俺也舍不得,等你们事情办完了,可得一根毫毛不少地给我还回来,闺女从小养到大的,感情可深着呢……” 说罢还没等我接话,又一伸手从后面拿出一个鼓鼓囊囊、沉甸甸的蓝布包袱,我这才发现,原来方才杂役不光牵了驴来,胳膊下面还夹着东西呢。 ------------ 第44章 悬崖 只见海香嫂手提着包袱塞到了老八手里,朴实的脸上带着笑意,开口道:“也不知道这位先生怎么称呼,嫂子给打包了一些吃食,你们诸位出门在外,也不知道带没带着干粮,甭管有没有,不妨也多带些,这位先生肩宽背厚目如朗星,一看就是个吃饭的好手。” 平日里混不吝的老八,竟被海香嫂这番朴实的夸赞说得有几分不好意思,抱着那沉甸甸的包袱,咧着嘴嘿嘿干笑了两声。 一切准备妥当,当即也不再犹豫,白熊虽生得如同铁塔般笨重,手脚却麻利得很,也极有眼力见儿,三下五除二将肩上的背包和我购置的一些东西,在驴背上绑扎得结结实实、服服帖帖,手法又快又稳,一看就是老江湖。 绑完行李,他又从兜里掏出几支美国产的“无畏”牌铜制战术手电,筒身是沉重的金属,灯头玻璃又厚又凸,透着一股子工业时代的冷硬强悍劲儿。 我见状顿时眼前一亮。这可是正儿八经的美国军警货,光线极强,射程又远,江湖传闻近距离直射能让人短暂失明,是探洞摸黑、火并夜战的利器! 再想想自己怀里揣着的那支从东安市场淘换来的细铁皮筒子,装两节干电池,鼓足劲儿也就照个三五步远,光线还昏黄发暗……跟人家这玩意儿一比,简直不好意思拿出来现眼…… 好在惊蛰此时接过了话头,声音清冷却解了围:“此行仓促,手电虽备了些,前路未知,仍需节省。若用尽了,荒山野岭无处补充。”说罢,她从白熊手中取过一支沉甸甸的“无畏”,径直交到我手里。那金属筒身冰凉压手,分量十足。虽有不舍,我还是顺势递给了老八。罗灵在一旁补充道:“走夜路,火把的光晕更实用些,能照开一片。但真遇上突发状况,还是这强光能救命,不至于抓瞎。” 老八美滋滋地接过,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端详,那咧开的嘴角和发亮的眼神,明摆着这东西从此就姓金了,休想再从他手里抠出来。 众人打点好了行装,迈步出了店门,店外已是泼墨般的漆黑,别说月亮,偌大个天空中,就连颗星星没有一颗,整个天穹像被一口巨大的黑锅严丝合缝地扣住了,黑得密不透风,伸手不见五指。侧耳细听,远处深谷中朔风呼啸,卷过嶙峋怪石,发出阵阵如同鬼哭神嚎般的呜咽声,初听之下,令人后颈汗毛倒竖。 这时,白熊在后头“嗤啦”一声划着了火柴,点燃了火把。橘红色的火焰猛地窜起,发出“噼啪”的爆燃声,稠密的黑暗如同潮水般被逼退数尺。紧接着,几支火把次第亮起,六团跳动的火焰直冲天际,虽只六人一驴,火光映照下,竟也显出几分浩荡的气势。 海香嫂送佛送到西,临出门还拉着我胳膊,压低声音又嘱咐了几句。再看钱师爷,自始至终脸上变颜变色,浑身透着不自在,趁着海香嫂拉着我说话的当口,他如蒙大赦,胡乱朝门里拱了拱手,一溜烟先逃出门外去了。 我心中暗笑,这老狐狸做事向来滴水不漏,竟也有如此吃瘪狼狈的时候,倒显出几分难得的童趣。 众人辞别了海香嫂,那头精神抖擞的毛驴似乎也感知到起程,打了个清脆响亮的响鼻,脖子上的黄铜铃铛“叮铃当啷”一阵脆响,在这死寂的黑暗中格外提神醒脑,众人精神不由地为之一振。不再犹豫,当即开拔,朝着不夜村和那传说中的青铜宝函,一头扎进浓稠的夜色里。 老八也不让偏钱师爷,毫不客气,没走几步就大大咧咧翻身骑上了驴背,又伸手从包袱里摸出一个饼子,一手擎着火把,一手掐着饼子,自顾自地啃了起来,一人一驴走在队伍的最前列。惊蛰紧随其后,步伐沉稳。我则跟在惊蛰后面,保持着一步的距离。殿后的是铁塔般的白熊,沉默地压住阵脚。罗灵与神色稍定的钱师爷被默契地护在队伍中间。虽是初次搭伙,这行进阵型倒摆得意外妥帖。 临行前海香嫂特意叮嘱,从她店里到不夜村,约莫五十里山路的脚程,跟着毛驴走便是,千万注意安全。 众人不敢耽搁,一路衔枚疾走,黑黢黢的旷野中,只有错落却有序的脚步声、火把燃烧的“噼啪”爆响,以及毛驴脖子上那节奏稳定的“叮当”铃音在回荡。 就在这时,突然,远处山林深处传来几声凄厉悠长的野兽嚎叫,听声音虽然离得尚远,可在空旷的山谷间反复回荡,不免徒增几分惊悚可怖。 紧接着,更远处的密林里传来一阵密集的“扑棱棱”声响,那是大群夜鸟被惊飞的振翅声,随即,猿猴的尖啸、不知名野兽的低嗥此起彼伏,借着风势,从下风头清晰地灌入耳中。这连绵不绝的野性之声在死寂的夜里显得格外瘆人,若是放任心神随着这些声音联想,难免心烦意乱,士气低落。 我当即快走两步,与惊蛰并行,开口打破队伍中这令人不安的沉寂:“惊蛰,想必你们来之前功课做得足。依您高见,这不夜村,究竟是个什么去处?” 惊蛰并未回头,火光照亮她半边沉静的侧脸。她略作沉吟,声音在身侧响起:“方才海香嫂所言,大致不差。不过有一点,她或是不知,或是未及细说。她提到村里残存汉代夯土墙基和城门残垣,这点确凿,与我们掌握的信息吻合。但还有一节,”她顿了顿,“村民世代习称那片遗址所在为‘南城’。而在‘南城’左近,尚有数十座汉代古冢,至今保存完好。且从‘南城’附近,曾出土过战国、秦、汉时期的大板瓦、‘千秋万岁’瓦当以及菱形纹榫砖等物。” 正说这话,众人眼前豁然出现一条依山开凿的小径,宽度不过一尺有余,仅容一人通过,脚下是嶙峋山石,另一侧黑咕隆咚的看不清楚,只听得下方浊浪排空,惊涛猛烈拍击岩壁的轰鸣声震耳欲聋!空谷之中,狂风呜咽盘旋,如同万千冤魂在哭嚎——这里,便是海香嫂口中那邪性的、多人失踪的悬崖绝壁。 方才在店里话说得豪气干云,真到了这鬼地方,饶是我心里也不由自主地打起了小鼓。 可开弓没有回头箭,倘若众人平安通过自然最好,若是真有什么脏东西藏匿其间,那也抡圆了膀子招呼着,思虑至此,心绪反而稍定。高声提醒众人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当即硬着头皮继续往前走。 刚才话还没说完,我接过惊蛰的话茬儿继续道:“这么说来,这个村子虽然地处偏僻,名不见经传,根脚却深得很。” 惊蛰闻言,倏地转过头来。火光照耀下,她那双清冷的眸子给了我一个极其意味深长的眼神,那目光仿佛能穿透皮囊,直视人心深处。我被这眼神看得心头一跳。只听她继续说道,“我追寻长生的足迹,一路走到现在,见过的奇珍异宝不可胜数,其实……”她微微顿了顿,似乎有什么话不能明示,“但凡是宝物,都有灵性。千百年来受尽了天精地华,别说是出自手工匠人一锤一凿的细致锻造之物,就连砖头瓦片,年深日久了也有灵性。” 我听这话顿时一愣,明摆着话的意思藏了一半说了一半,当即追问道:“您的意思是……这青铜宝函在此时此地、于这不夜村被打捞上岸,看似偶然,实际上却冥冥之中自由定数?” ------------ 第45章 瓜皮 惊蛰微微颔首,火把的光在她冷静如深潭一般的眼中跳跃,映出一片难以捉摸的深邃:“此话虽然听来玄奥,可在我看来,却近乎天道至理。不单是到了眼前这不夜村,”她目光扫过我们一行人,最后落在那头步履稳健、颈悬铜铃的毛驴身上,“就连我们六人一驴,今日来此寻它,亦是在那宝物破水现世之前,便已在冥冥命簿上写就的定局。” 我闻言,心头猛地一沉,仿佛被一只无形冰冷的大手狠狠攥住。一股难以名状的宿命感如寒潮般瞬间席卷全身。若是在几天前,这等言论于我不过是痴人说梦的无稽之谈,可这两日亲身经历的诡谲波折,桩桩件件都透着邪性,心底深处竟不由自主地信了几分。 然而念头急转,一股强烈的疑惑和抗拒立刻涌了上来。我拧紧眉头,声音在呼啸的风中带着质疑:“这我就不明白了,若真如你所言,一切皆是定数,那在四九城里,你又何必费尽心机,设局诱我们上那趟火车?直接在这不夜村守株待兔,岂不省事得多?” 惊蛰上半身完全转向我,火光下,她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咕噜一转,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弧度转瞬即逝,带着一种“天机不可尽泄”的意味。她嘴唇微启,似乎正要开口,下一秒只听——“砰”的一声闷响, 原来是惊蛰光顾着回头与我理论,完全没留意前方。走在最前头的老八不知何时竟悄无声息地停了下来。惊蛰收势不及,不偏不倚地撞在了驴屁股上。 再看驴背上的老八和毛驴,此刻已然入定了一般,硬生生杵在狭窄的悬崖小径中央,纹丝不动。只有老八手中那支火把,被山风吹得呼呼作响,火焰剧烈地左右摇曳,拉长了诡异的影子,投射在嶙峋的石壁上,好似山林中的鬼魅狂舞,似乎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 “怎么了八爷,”我心头一紧,高声喝问,“不赶紧走渗着干嘛呢?让饼子吃顶了还是怎么着?” 老八从出发到现在,始终在前方开路,他位置最高,手里那支宝贵的“无畏”手电更是毫不吝惜地开着,雪亮的光柱如同探照灯般,在驴头前方不停扫视,将崎岖的山路和深不见底的黑暗边缘照得清清楚楚。我心里清楚,老八这人平日里混不吝、大大咧咧,实则粗中有细,遇事警觉性极高,这份藏在粗犷外表下的细致,往往让人格外心安。 然而此刻,老八却对我的呼喊置若罔闻。只见他缓缓地、极其僵硬地转过头来。火把的光映着他那张平时天不怕地不怕的脸,此刻竟带有几分煞白,嘴唇哆嗦着,平日里精光四射的眼睛里,此刻盛满了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惊恐!他握着火把的手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黄……黄司令……”老八的声音像是从喉咙深处硬挤出来的,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令人头皮发麻的颤音,每一个字都仿佛耗尽了力气,“前面……好像有……有个东西……” 我心底瞬间一怔,老八这人我太了解了,堪称是胆大包天的祖宗,天老大,他老二,从来没把任何人任何事情放在眼里,常人说老虎的屁股摸不得,到了咱八爷这儿,不光要摸上两把虎屁股,还得趁着老虎不注意,薅下它一把须子来,这他妈到底是瞧见什么了,什么事能把他吓成这副怂样?” 一股寒气顺着脊椎爬上来。我见状不敢有丝毫犹豫,快步抢到队伍最前,伸手一把从老八僵直的手里抄过那支沉重的“无畏”战术手电,拇指一推,将光亮瞬间调到最大,雪白刺目的光柱如同利剑,猛地刺向前方那片被黑暗吞噬的小径。 光束尽头,清晰地映照出一个人影——正佝偻着背,跪趴在冰冷的岩石路面上。那人后背背着一个半旧的蓝布包袱,头上戴着的,赫然是一顶油腻发亮的瓜皮小帽…… 此刻他背对着我们,肩膀微微耸动,身前传来一阵阵令人牙酸的“咔吧…咔吧…”脆响,不知道在忙活些什么。 “嘶……”我当即不解地倒吸了一口凉气,这身装扮……这瓜皮帽……一股强烈的熟悉感涌上心头,却又像隔着一层雾,一时想不起在哪见过。电光火石间,脑子里猛地一个激灵——火车上!那个一路尾随、意图不轨,最后被白熊吓得像鹌鹑似的“尾巴”。 难怪从卡车上下来没见他踪影,原来人家早就抄近道跑到前头来了,这黑灯瞎火的荒山野岭,不点灯不举火,撅着屁股趴在这儿捣鼓什么呢? “操!是那小子!”老八的惊叫带着一丝发现“熟人”的诧异,紧绷的神经似乎松动了半分,声音也拔高了些,“趴那儿装神弄鬼吓唬你八爷……丫属耗子的,专走夜道是吧?” 老八刚才乍见前方黑影,本就绷紧的敏感神经差点断了弦,还以为撞了邪,这时借着强光看清是那个“半熟脸”的“尾巴”,那股混不吝的劲儿又上来了,恐惧顿时被恼怒取代。他嘴里骂骂咧咧地嚷嚷道:“爷们儿,大半夜的不回家睡觉,搁这儿渗着干嘛呢?演路倒儿啊?再者说了,人家‘尾巴’都是长在屁股后面,你这怎么还跑前边去了?你小子是他娘的孙悟空啊,拿个尾巴在前面充旗杆子。”说罢,他两腿一夹驴腹,就要催着毛驴往前走。 “别动!”我脑子警铃大作,瞬间一股冰冷的寒栗瞬间传遍全身,不对劲……这荒郊野岭,孤身一人,行为诡异,那瓜皮帽下的人,恐怕远没有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未知即凶险,我下意识地一把死死拉住驴缰绳和老八的胳膊,强行止住他冒进的举动。 那毛驴也当真伶俐通人性,似乎也感知到了前方莫大的危险,任凭老八如何催促踢打,四蹄竟如同生根般牢牢钉在原地,纹丝不动,鼻孔里喷着不安的白气。 就在这拉扯僵持的刹那! 前方那个跪趴着的“瓜皮帽”,以一种近乎折断颈椎的、人类绝不可能做到的诡异角度,将头颅缓缓地、一格一格地朝我们这边转了过来。 ------------ 第46章 蒸发 火把摇曳的光,首先照亮了他侧过来的半张脸。 众人这才发现,那顶油腻的瓜皮帽下,露出的并非预想中瓜皮帽那张惊惶或狡黠的人脸皮肉,而是一片令人头皮发麻的、寸草不生的惨白头皮。 那头皮光滑紧绷,泛着一种尸蜡般不自然的油滑光泽。仿佛皮下骨骼都已被抽离。两侧本该是耳廓的位置,只余下两个深不见底、如同被粗线胡乱缝合后遗留下的肉孔,在惨白的头皮映衬下格外刺目。 一股寒意瞬间攫住了所有人,连呼吸都似被冻结,洞穴里只剩下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彼此如擂鼓般的心跳。 就在这一愣神的瞬息,那整张脸已完全转了过来! 再看这怪物脸上两只眼眶大得惊人,巨目凹陷,如同两个被硬生生凿出的洞窟,深陷在惨白的头皮之下。被“无畏”射出的白光一照,只见两眼瞳如蓝焰,眼中幽蓝磷火骤亮,如坟场飘荡的鬼灯,眼眶里嵌着的根本不是人眼——在摇曳火光的边缘暗处,赫然缩成了两条冰冷、非人的竖线。 脸的下半部分,鼻梁的位置空空如也,只有那张嘴正无声地、缓慢地开合着,每一次开合,都露出里面两排细密、尖锐、如同鲨鱼般的锯齿状尖牙,一股粘稠的、带着浓烈海腥气的涎液,正从齿缝间无声地滴落,在岩石上留下小小的、深色的湿痕。最诡异的是,它的喉咙深处,并非死寂,而是持续滚动着一种低沉的、含混不清的“咕噜……咕噜……”闷响,节奏单调而执着,恍若某种来自深海含混的诵经声。 强光下,众人这才骇然看清——瓜皮帽身上的破烂棉袄,前襟早已被一大滩黏腻、暗红的污血浸透,已然看不出衣服原来的灰败底色,而他怀里死死抱着的,根本不是什么行李包裹,正是一颗皮肉剥离大半、仍在滴着鲜血的骷髅,难怪众人方才听到一阵“咔吧…咔吧…”的脆响,正是这怪物用那满口利齿,连皮带骨地啃噬咀嚼着头颅发出的声响。 火光下,那身熟悉的油腻棉袄松松垮垮地套在这具非人的躯体上,显得怪诞而滑稽。 “嘶——”我身后的钱师爷率先反应过来,只听他倒吸了一口冷气,整个人如同被扼住了喉咙,发出破风箱般的抽气声,声音也抖得不成样子,“人……人首鳖身……足长无甲……是……是海和尚!《海语》……《海语》里的海和尚啊!” 我心头当即一动,《海语》这本书我似乎也曾经手过,这是明代黄衷所撰的一部海外风物志。全书共三卷,按内容分为四类:风俗、物产、畏途、物怪。 恰在此时,一阵阴冷刺骨、带着浓重海腥味的怪风,不知从洞穴哪个幽深的缝隙中钻出,打着旋儿掠过众人。吹得火把“噼啪”爆响,明灭不定,投在嶙峋石壁上的光影疯狂扭曲、跳跃,如同群魔乱舞的鬼影幢幢。 仿佛冥冥之中为了验证钱师爷的论断,就在这阵腥风扫过之际,“海和尚”头上那顶滑稽可憎的瓜皮帽被倏地掀飞,“骨碌碌”滚下山涧,瞬间被深渊般的黑暗吞噬无踪,彻底暴露了那颗令人作呕的惨白光头。这光头在“无畏”惨白强光的直射下,竟反射出如同劣质玻璃般晃眼的光泽,方寸之间,竟刺得人一时睁不开眼。 就在瓜皮帽滚落的瞬间,只听罗灵惊骇的声音从背后响起:“你们看,那是什么?!”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之前被这怪物抱着啃食、已然身首分离的瓜皮帽尸身,竟“腾”地一下,直挺挺坐了起来!我见状浑身血液瞬间凉透,心中大骂:真是他妈的瘸子的屁股——邪了门了!脑袋都啃成骷髅了,还他妈能诈尸?这荒山野岭的鬼地方,今晚可真够“热闹”! 惊怒交加之下,我立刻向老八递了个眼色。老八会意,猛地从怀里抽出一把寒光凛冽的宝刀——正是我特意嘱咐他出门前务必带好的那把御赐之物!此刀名曰“龙脊”,刀身修长厚重,一尺有余,在跳跃火光的映照下流光溢彩。刀身之上镶嵌绿松石、红宝石熠熠生辉,刀背上方一条铁雕鎏金巨龙盘踞,张牙舞爪,刀尖如从龙口喷吐而出。龙头鎏金,龙身则不惜工本以繁复错金工艺打造,华贵非凡。铜鎏金刀装饰以高浮雕镂空折枝花卉纹,更嵌有青金石与南红玛瑙等珍稀宝石。木质刀柄外包鲛鱼皮,施黑漆,缠明黄色柄绳,尽显皇家威仪。此刀乃宫廷百炼精钢所铸,刀刃吹毛断发,寒芒内蕴,史载削铁如泥。祖辈相传,其上自有一股浩然正气萦绕,专克邪祟,镇压不祥!此刻“龙脊”一出,洞穴中那股阴森粘稠的气息仿佛被无形的锋刃劈开,陡然为之一肃! 不知是忌惮老八手中这柄煞气逼人的御赐“龙脊”宝刀,还是怀揣着其他更诡谲的心思,拦在路中央的海和尚,竟慢悠悠地原地蹲坐了下来。它那覆盖着青灰色鳞片、形似龟鳖却异常细长的怪腿盘起,硕大的、顶着惨白光头的人首低垂,两只闪烁着幽蓝磷火的巨眼缓缓闭合,喉咙里依旧滚动着那含混不清的“咕噜”声——竟好似在唯一通往前路的狭窄通道中央,彻底堵死生路,就此打盹起来! 而与此同时,异变再生!那具刚坐起来的瓜皮帽残尸,竟如同被泼了无形的强酸,在众目睽睽之下迅速分解、融化……暗红的血肉混合着破碎的棉絮,化作一滩散发着刺鼻恶臭的粘稠脓水,“滋滋”作响地渗入冰冷的岩石缝隙。只留下几片未被完全消化的碎骨和几片残破的碎布。一阵穿堂的朔风呼啸而过,卷起那几片沾着皮屑的碎布,瞬间便消散在幽暗的悬崖深处,仿佛从未在世间存在过一般…… 眼见残尸化水消弭,众人心头雪亮——海香嫂所述夜行客无端失踪之谜,此刻已然真相大白。 我心中不免被一阵兔死狐悲之感攫住心肺,“你说说,好端端地在家呆着多好,这大半夜的,偏要往悬崖绝壁上走,估计临了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怎么死的。不过……” 一丝尖锐的疑惑猛地刺破这悲凉——我当即压低声音,目光扫过众人:“怪了!“你们说瓜皮帽这小子,黑灯瞎火的自己走夜路也不带个亮子?他的家伙事儿呢,难不成也跟人一样,凭空蒸发了?” 反观那只蹲踞在路中央的“海和尚”,对对身后骇人景象竟似泥塑木雕,浑然未觉。它甚至未曾再瞥一眼如临大敌的众人,只是维持着那怪异的坐姿,硕大的光头低垂,幽蓝的眼缝紧闭,喉咙里持续滚动着单调的“咕噜”声,仿佛当真在这绝险之地,陷入了沉沉的梦魇…… ------------ 第47章 警觉 老八歪在驴背上,一只手死死攥着“龙脊”那冰冷渗骨的刀柄,眼珠子瞪得溜圆,死盯着路中央那打盹的怪物,狠狠地啐了一口,用他那一口地道的京片子低声骂道: “嘿!真他妈新鲜了,合着这他妈死秃驴是跑这儿堵门儿收‘买路钱’来了?瞧这孙子这德性,横是昨儿晚上喝高了没睡醒,跑咱爷们儿前头补回笼觉来了?还他妈有模有样儿地披上一身儿人的皮袄子……”他嘴角一撇,满是鄙夷,“怎么着,阴沟里翻上来的王八盖子,也学着人模狗样儿,嫌自个儿那身光腚壳子寒碜了?” 我一听这话,紧绷的腮帮子差点没绷住,也压着嗓子,学着他那股子混不吝的腔调接茬儿道:“行啊八爷,您这个眼神儿现在够贼的啊,瞧瞧,咱他妈是遇着‘吃生米’(指凶狠的劫匪)的了,这位‘瓢把子’(土匪头子)堵在这儿,八成儿是嫌咱没‘拜山门’(没打招呼孝敬)啊?”我下巴朝那怪物怀里抱着的滴血骷髅一努,“瞧见没?人家怀里搂着的就是‘肉票’(人质),啃得就剩‘瓢儿’(脑袋)了,这摆明了是在给咱‘亮青子’(示威)呢!” 老八眼珠一转,立马会意,空着的手麻溜儿地往身背后海香嫂给的鼓囊囊的褡裢里一掏,摸出个油纸包,故意弄得哗啦响,冲那怪物扬了扬,嗓门儿也拔高了几分,带着几分市侩的讨好:“哎!海爷!海瓢把子!咱哥几个儿是正经八百‘走明镖’(正大光明过路)的,眼拙!眼拙!没瞧见您老人家在这儿‘压镖’(坐镇)这点儿‘草料’(指钱或贡品),您老先笑纳?您瞅瞅,现大洋!上好的云土(烟土)!要不……法币?咱这儿票子管够!您老开口,咱绝不含糊!” 我强忍着笑,一本正经地“训斥”老八:“八爷,这兵荒马乱的年景,法币可他娘的‘毛’(贬值得厉害)得能糊墙了,你说你也是,怎么跟亮瓢说话呢,有点眼力劲儿没有?光嚷嚷‘草料’顶屁用,你倒是上前两步,凑近了问问这位亮瓢爷,到底是收现大洋、金条,还是要他妈的法币?问清楚了,省得咱爷们儿‘递门坎’(递钱)递错了庙门,惹瓢把子爷一个不高兴,把咱哥几个当‘点心’给嚼了!” 众人被我俩这当口还有心思插科打诨弄得又是想笑又是心惊,心头那沉甸甸的恐惧感倒是被冲淡了几分。可眼前这怪物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为何要穿人的衣服?啃食头颅?又偏偏堵在此刻酣睡?无数疑问像冰冷的蛛网缠住心脏,憋得人喘不过气。 可饶是我俩在这儿唱双簧似的吆喝了半天,眼前这问挡路的瘟神却仍没有半点活动,光溜溜的脑袋低垂着,竟果真如老僧入定一般一动不动,周遭只剩下海风呼呼和众人粗重的呼吸声。 我心中只觉不妙,这么下去不是个办法,当即转头,声音陡然转厉:“诸位,抄家伙,把招子放亮点儿!这死光头堵在这儿,横不是请咱们喝豆汁儿听大鼓的!八爷,盯死前面那玩意儿,丫要是再挡着路一动不动,您也甭跟它客气,直接上去,抡圆了给丫俩大耳帖子醒醒盹儿!” 老八嘴角一抽,露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干笑:“黄爷,我这手劲儿太小,打人就跟给人家挠痒痒似的,要去也得您去啊,保准一巴掌给它扇回姥姥家……” 就在我俩掰扯的当口,身后的几人早已如绷紧的弓弦—— 白熊那铁塔般的身影微微后倾,宽厚的手掌闪电般向后探去,火光摇曳之中,不见他如何动作,只听得一声细微的金属摩擦的清吟,眨眼间,一把“轻如鸿毛,利如剃刀”的哥萨克恰西克马刀已然在手!刀身在火光下拖出一道冷冽的寒芒。 他身前的惊蛰身形一晃,手腕轻抖,一根乌沉沉的铁链如同灵蛇出洞,“哗棱”一声从腰间滑入掌中,链子尽头那布满铁蒺藜的流星锤无声地悬垂在地,只待手腕发力,便能化作噬人的凶器。 我与老八平日里虽然与罗灵朝夕相处,但实际上对她却不甚了解,不过从她昨晚在火车上漏了一手神鬼莫测的施针本事,想来对毫针极为熟稔,此时不动声色地取出三枚飞针,悄然夹在纤长的指缝间,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微不可察的冷光。再看她极轻地对我摇了摇头,示意我不要声张。 我当即心领神会,目光顺势扫向她身前的钱师爷,此刻不知何时已满头大汗,一张脸惨白得如同刚从面缸里捞出来,他哆哆嗦嗦地摸索着,从长衫下摆里拽出一把山西造“狗牌撸子”,抬手一拉,费了老大劲才“咔嚓”一声顶上了膛火儿,双手死死攥着那小小的枪把,指关节捏得嘎巴响,枪口抖得跟筛糠似的,黑洞洞的枪口颤巍巍的……竟直指我和老八的方向。 我见状头皮瞬间炸开,这他娘的还没等前面那海和尚念经,可别先要稀里糊涂地死在自己人的枪下。 说时迟那时快,我一个箭步猛蹿上前,顺势一把就攥住了钱师爷那冰凉湿滑、抖个不停的手腕,另一只手闪电般往下一压一扭,轻松卸下他手里的“狗牌撸子”。 我几乎是贴着他那冰凉的耳朵眼儿,声音压得极低,“别慌师爷,有我们几个在,保您安全无虞,天塌下来有我们几个高的顶着呢,您这把‘掌心雷’我先替您保管,省得您一着急……再他妈‘走了火’,打在自家脚面子上。” 说完,也不管他嘴里“哎哎”地还想说什么,直接掰开他手指,利落地卸了枪膛里的子弹,把那还带着他汗味儿的小手枪往自己怀里一揣。 迈步往回走,老八从驴背上反手把那柄寒气逼人的御赐“龙脊”稳稳递到我掌中。 刀一入手,一股沉甸甸、仿佛浸透了无数亡魂的煞气,瞬间顺着冰冷的鲨鱼皮刀柄直透臂膀,激得我心头一凛。 此刻老八也敛了嬉皮笑脸,空出的手飞快地在腰间褡裢里摸索着,神鹰隼般盯死前方那低垂的光头,嘴里低声嘟囔:“得嘞黄爷,您擎好儿吧,看咱这褡裢里的东西能不能给丫‘开开张’……” 老八话音未落,“开开张”的尾音还在冰冷的空气中打着旋儿——就在这时…… 一阵极其轻微、却令人后颈汗毛瞬间倒竖的“簌…簌簌…”声,如同无数冰冷的蛇鳞,刮过粗粝的岩石,毫无征兆地贴着地面,从众人背后极近处响起,这“簌簌”声里,还混杂着一种刻意压抑、却更加阴冷粘腻的“咕噜…咕噜…”声,与山峦间呜咽盘旋的风声纠缠在一起,冷不丁在耳边突然响起,乍一听,竟如同鬼魅的私语…… ------------ 第48章 逃跑 “后面!!”罗灵反应最快,尖叫声带着破音惊恐地喊道。 说时迟那时快! 好个白熊,不愧是刀枪炮子里滚出来的悍将,那庞大的身躯爆发出与体型不符的惊人速度!他没有丝毫犹豫,甚至没有完全转身,只是凭着野兽般的直觉和对那“簌簌”声来源的精准判断,口中发出一声炸雷般的怒吼:“Ура——!”(乌拉!) 紧接着下一秒,握在手中的哥萨克恰西克马刀借着腰力猛地反手向后上方撩起,锋利的身撕裂空气,划出一道惨白凄厉的弧光!刀锋所指,正是腥风扑来的源头,只听…… “噗嗤——” 一声令人牙酸的利刃入肉断骨的闷响!伴随着一声绝非人腔能发出的、尖锐刺耳的嘶嚎! 众人被这动静惊得猛回头,只见身后一股腥臭粘稠、颜色发黑的血浆如同喷泉般狂飙而出,一条覆盖着青灰色鳞片、末端带着锋利钩爪的细长前肢,被这凶狠绝伦的一刀齐根斩断,如同枯枝般旋转着飞了出去,“啪嗒”一声摔在冰冷的岩石上,兀自神经质地抽搐着。 定睛再瞧,这才看清,原来刚刚从后方的黑暗中悄悄潜行,猛扑出来的怪物,竟裹着一件被撑得几乎爆裂的肮脏黑色西洋神父袍。 众人见状,只觉心中一阵寒栗,看来路上的那两条“尾巴”,已然全部死于非命。 再看那只偷袭的“神父袍海和尚”,剧痛之下,扑势骤停,兀自倒挂在不远处的峭壁上,惨白的光头上,幽蓝的竖瞳因痛苦和暴怒瞬间缩成了两条燃烧的细线!它脖颈上挂着的那个歪斜的黄铜十字架,在喷溅的污血中剧烈地晃荡着,反射着火光和血光,显得无比亵渎与荒诞。 几乎就在白熊斩断偷袭者手臂的同一毫秒! 前方那一直低垂光头、仿佛沉眠的“瓜皮帽”,喉咙里那单调的“咕噜”声骤然变成一声充满暴戾的尖啸,仿佛知道同伴偷袭未遂反遭重伤,它盘踞的细长怪腿猛地一蹬地面,整个覆盖着青灰色鳞片的躯体如同被强弓射出的毒箭,以快得不可思议的速度腾空而起,那双闪烁着疯狂幽蓝磷火的巨眼,死死锁定了一个目标——正是此刻还骑在毛驴背上、因为后方剧变而分神了一瞬的老八! 那惨白、光滑、布满粘液的头颅,带着满口滴落腥臭涎液的鲨齿,如同炮弹般,直扑老八的面门,速度快到只在众人的视网膜上留下一道惨白的残影。 “八爷,前面!” 我的嘶吼带着肝胆俱裂的惊恐,这海和尚生得丑陋古怪,心思却极为狡猾阴险,竟然会假寐来蒙蔽敌人,另一只趁隙暴起偷袭,转瞬之间,已然成前后夹击之势,若不是众人警觉在先,加上白熊身手矫健,此刻血洒当场的是谁,还未可知。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速度快到根本无从防备,我手握“龙脊”嗡鸣震颤,本能一般,想要欺身上前为老八挡下这要命的一击,可方寸之间,身形甫动,根本来不及施展。 再看老八,回过头来的瞬间,面前的怪物已然到了面门,腥风扑面,獠牙森然,已然避无可避…… 老八虽没有白熊出手狠厉,却也不是吃素的,要命的瞬间腰上发力,整个人身形一歪,同泥鳅般瞬间从驴背上滑了下来,顿时不见了踪影,竟硬生生让那怪物扑了个空。 只听怪物喉咙里一声恼怒的低吼,似乎对这失手极为不满,说时迟那时快,我身后的惊蛰已然出手,就在老八坠驴、怪物撞壁身形微滞的刹那,惊蛰眼中寒光一闪,一把流星锤宛如一道黑色的闪电,直击那怪物的后心,只听那声音如击钝革,闷响了一声,再看那穿着瓜皮帽袄子的海和尚,连一声像样的惨嚎都未能发出,被这一锤砸得离地飞起,如一块破布,“啪嗒”一声摔在前方数米外的地上,四肢摊开,一动不动,也不知是死是活。 与此同时,身后的白熊也没闲着,老话说得好:趁它病要它命,身后的海和尚被白熊斩断一肢,倒挂在绝壁上身形不稳,白熊手里的哥萨克恰西克马刀却足有一米有余,当即追上前去,刀光如匹练般斩下,手起刀落。 再看白熊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冷硬如石,仿佛斩的不是活物,只是案板上的一堆死肉而已。 “咔嚓……” 骨断筋折声和利刃切肉声密集响起,那倒挂的怪物连挣扎都来不及,瞬间便被这狂暴的刀锋斩得七零八落。 逼仄的悬崖上,瞬间便弥漫开一股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海腥和内脏破裂的恶臭。 众人剧烈喘息,心脏狂跳如擂鼓,紧绷的神经松弛了几分,几乎虚脱。刚才那兔起鹘落的生死搏杀,耗尽了心神。 钱师爷抹了把脸上的冷汗,长长吁出一口浊气,声音还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 “总…总算…这两只鬼东西都……”他的目光扫过前方那只海和尚,话说到一半,声音却猛地卡在了喉咙里,再看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眼睛瞪得溜圆,如同见了鬼魅,颤抖的手指直直指向那“尸体”所在的位置,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众人被他这骇然的表情惊动,顺着他的手指望去—— 只见刚才还瘫在地上的那具头戴瓜皮帽的海和尚所在的地面,此刻竟然空空如也。 原地只剩下嶙峋冰冷的岩石和几块散落的碎石,没有挣扎拖拽的痕迹,也没有沉重的脚步声,那怪物就在众人心神松懈、注意力被白熊处决另一只怪物和自身喘息所占据的短短几个呼吸间,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消失了,仿佛从未存在过。 “它…它没死透!装死跑了!”我咬着牙,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爬满全身,声音带着惊怒和后怕从牙缝里挤出来!这鬼东西硬吃了惊蛰那开碑裂石的一锤,竟然只是佯装毙命?这份隐忍和狡诈,简直匪夷所思。 我这才发觉,不知何时整个后背已完全被冷汗浸透了。 就在这时,只见罗灵,脸色惨白如纸,惊恐地环顾四周,喉咙深处响起一声尖利的惊呼——“老八呢?老八他人呢!? ------------ 第49章 获救 我的心猛地一沉,如同坠入万丈冰窟,浑身上下的血瞬间凉透,刚才电光火石间的搏杀和那怪物的诈死逃窜,让所有人都分了神,此刻经罗灵一喊,才骇然惊觉——老八从驴背上滑下去后,竟然真的不见了踪影!悬崖边上,只剩下那头老毛驴焦躁地原地踏着蹄子,不安地打着响鼻……难道……掉下去了?! “八爷——金毓柘!!”我本能地嘶声高喊,声音在空旷的悬崖间激起阵阵回响,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罗灵最先反应过来,她猛地侧过脸,将手掌拢在耳后,秀眉紧蹙,声音带着惊疑:“嘘!都别出声!你们听……仔细听!是不是……是不是老八在说话?声音……忽大忽小的……像是被风吹散了……难不成……老八被那鬼东西叼走了?”她这猜测让所有人刚刚落下的心又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我心头如同挨了一记重锤,咯噔一声,如遭霹雳,当即屏住呼吸,凝神细听。风声呜咽,浪涛拍岸,在这嘈杂的背景音中,一个极其微弱、仿佛来自脚底深渊的声音,断断续续、被海风撕扯着飘了上来: “黄……黄司令,看在党国的份儿上,快……他妈快拉…拉兄弟…一把……”那声音颤抖、带着剧烈喘息,却奇异地透着一股子混不吝的中气,不是老八还是何人? 我又惊又喜又急,猛地将半个身子探出悬崖边缘,几乎要失去平衡,手中那柄“无畏”战术手电瞬间被我拧到最大档位,一道惨白刺目的光柱如同利剑般,狠狠刺向下方吞噬一切的黑暗深渊:“老八?!你在哪?” “老子在……下…下面…拽…拽着…驴…驴缰绳呢……操…快…快撑不住了…”老八的声音断断续续,带着濒死的绝望,被崖底的狂风卷得更加破碎。 我脑中灵光一闪,猛地回头,只见那头一直走在队伍前头、刚才混乱中似乎被遗忘的毛驴,此刻正焦躁不安地原地踏着蹄子,低着头,口鼻大张,对着悬崖下方,沉重而急促地喘着粗气,口鼻中随之喷出一团团浓重的白气,脖颈以一种极其吃力的角度拼命向后仰着,四蹄死死钉在岩石上,它那粗糙的缰绳绷得笔直,如同拉满的弓弦,深深地勒进了它脖颈的皮肉里!缰绳的另一端,赫然垂入了那吞噬一切的黑暗深渊之中。 “快!拽缰绳!把人拽上来!”我冲众人高声叫道,与此同时,整个人如同离弦之箭般扑向毛驴,罗灵、惊蛰、白熊还有老钱都如梦初醒,也瞬间反应过来。 众人用尽了吃奶的力气,如同拔河般死死抓住那根浸透了毛驴汗水的粗糙缰绳,拼了命地往上拽,绳索摩擦着锋利的岩石边缘,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咯吱…”声,细小的纤维不断崩断,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断裂。 都伴随着低沉的怒吼和牙关咬碎的闷哼,悬崖上的碎石被蹬得簌簌滚落。 终于! 一只青筋虬结、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扭曲发白、沾满污泥和擦痕的手,猛地扒住了悬崖的边缘。 紧接着,老八那张因为极度恐惧、用力过度而扭曲变形的面孔随着缰绳一起被拖拽了上来。再看老八脸上此刻沾满了冷汗和尘土,眼神中却透着一股子劫后余生的狂喜。一手抬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另一只手仍死死地抓住海香嫂给他的那个深蓝的包袱皮儿。 “操…操他姥姥的……这他妈死秃子,可把八爷我害惨了,”老八瘫倒在地,胸膛剧烈起伏,喘着粗气说道,“多亏今儿个…还没到爷们儿下去点卯的时候,一只脚都迈进阴曹地府的门槛儿了,又让人家给轰回来了……”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随即彻底脱力,如同一滩烂泥般瘫在崖边。 我被他这副惨样和死里逃生的混账话弄得又气又笑,抬脚虚踢了他一下,当即开口揶揄道:“老话说得好,狗坐簸箕——不识好歹,你他娘的最应该感谢的是我们几个齐心协力救了你的狗命,还有你的救命恩驴,要是没有人家跟拉死猪似的拽着你,你丫现在早掉悬崖底下摔成柿子饼了……” 再看那头立下奇功的小毛驴,此时也终于松懈下来,四蹄一软,差点跪倒在地,疲惫不堪地打了个长长的响鼻,再也没有了刚出发时的那股精神头儿,此时正低着头,继续沉重地喘着粗气,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 老八瘫在地上缓了几口气,听这话猛地一打挺坐起身来,也顾不上浑身散架般的疼痛,那双兀自带着惊悸的眼睛像探照灯似的,在小径前后两端快速扫视,语气又急又怒:““那俩挨千刀的怪物呢?!妈的妈操他姥姥了!敢偷袭老子,差点害八爷我归位!老子非活劈了他们炖汤不可!” 众人看他这活蹦乱跳的样子,心里稍稍放松。 我朝后方白熊的“杰作”努了努嘴,“刚刚趁我们不注意,穿棉袄那个装死溜了,另一个已经被咱们白爷剁成馅儿了,您要是再晚上来一会儿,我们一帘饺子就差不多包得了,都不是我说你八爷,我寻思你顶多在驴肚子底下避避风头,咋还出溜到悬崖底下当‘挂件儿’去了?” “哟……八爷,您可甭听某些人现在嘴硬,现在话里话外跟没事儿人似的,”罗灵也凑过来,故意斜了我一眼,声音带着点促狭,“刚刚不是知道是谁急得嘿,喊您那声儿都岔了音儿,眼泪都快掉下来了,我还从来没见他什么时候急成那模样儿。” 老八被我俩说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跟开了染坊似的,一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挣扎着想站起来,没接罗灵的话茬,反而面露疑惑,使劲揉了揉眼睛,朝小径后面的方向望去:“什么剁馅儿包饺子?剁谁了?你俩在那说什么呢?这甭管前面后面,哪他妈有东西?净扯淡!” ------------ 第50章 围困 “嗯?地上那滩黑不溜秋的,那不是……”惊蛰下意识地反驳,话刚出口却猛地顿住,只见她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无法掩饰的惊骇:“老黄!你快……快看这儿!”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她的惊叫吸引—— 就在众人眼皮底下,那具穿着黑色神父袍,被白熊的哥萨克恰西克马刀劈剁得不成形状的怪物尸体,连同它身上那件浸透污血的神父袍,竟如同被投入强酸一般,开始急速地消融、分解! 暗红的血肉、碎裂的骨渣、青灰色的鳞片、黑色的布料纤维……所有的一切都在疯狂地液化,转瞬之间,化作一滩散发着刺鼻至极、令人作呕的浓烈恶臭的粘稠脓水,那脓水如同活物般剧烈地翻滚、冒着黄绿色的诡异气泡,发出“滋滋…滋滋…”的恐怖声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狂渗入下方岩石的缝隙之中!其消融的速度之快、过程之诡异,远超之前瓜皮帽尸体的融化。 仅仅几个呼吸间,原地只剩下几片未被完全消化的、沾着皮肉的碎骨和几缕破烂布条。 恰在此时,又是一阵阴冷刺骨的海风呼啸而过,那几缕破烂布丝和碎骨渣,被这阴风一卷,瞬间便如同烧尽的纸灰般,消散得无影无踪。 仿佛刚才那血腥的搏杀、被剁碎的怪物,都只是一场荒诞的噩梦,从未真实存在过。 “嘶——!”钱师爷倒吸一口冷气,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又…又化了!跟…跟之前那人一样!” 众人心头刚刚升起的一丝劫后余生的庆幸,瞬间被这超越常理、诡异到极点的一幕彻底冻结,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寒意,攫住了每一个人,这海和尚……到底是他娘的什么鬼东西? 海香嫂说过,过了这条悬崖绝壁上的小径,去往不夜村的路便已过半。此时,一阵强劲的海风猛地吹散了厚重的云层,皎洁冷冽的月光如同水银泻地,顷刻间洒遍了悬崖峭壁和下方汹涌的海面。 极目望去,远处的海面上波光粼粼,跳跃着冰冷的银辉。而悬崖之下,则是另一番骇人景象:乱石如犬牙般狰狞穿空,湍急的黑色浪头如同疯狂的巨兽,一波接一波、拼了命地砸在铁青色的绝壁之上,发出雷鸣般的轰然巨响,撞碎成漫天惨白的飞沫!那景象,令人不由地胆边生寒,手脚冰凉。 是非之地不宜久留,当务之急还是要马上赶路,必须立刻离开这鬼地方。 “快!收拾东西!马上走!”我厉声喝道,强行压下心头的惊悸。 众人如梦初醒,以最快的速度打点行装。 我动作快如闪电,将从钱师爷那儿“缴获”的山西造“狗牌撸子”迅速检查了一遍。掏出一把黄澄澄的子弹,又一颗颗利落地重新压满。枪,自然是不会再还给他了。手腕一翻,“咔哒”一声轻响,那冰冷的铁家伙便被我稳稳地别在了后腰。硬家伙硌着腰眼,一股子踏实劲儿顿时从尾椎骨窜了上来,腰杆子仿佛也跟着硬挺了几分。 紧接着,我抄起地上那柄寒气森森的御赐“龙脊”宝刀——刀身乌沉,刃口隐现龙纹暗光——塞回到刚死里逃生的老八手里。 “八爷!”我语速飞快,带着毫不掩饰的质疑,“您手里这把‘龙脊’,到底是货真价实的御赐宝贝,还是临出发前从潘家园地摊儿上淘换来的西贝货?啊?按说这玩意儿正气凛然,寻常邪祟避之唯恐不及,今儿倒好,对着那死光头,它他娘的还不如根烧火棍顶用,好家伙,人家头一个就奔您下死手……” 摇曳的火光中,只见老八脸色涨红,嘴巴刚张开,还没来得及说话—— 偏偏就在这惊魂甫定、急于逃离的时刻,周遭陡然间异变再生…… 只听一阵阵令人毛骨悚然的“簌簌…簌簌簌…”声,如同亿万湿滑冰冷的鳞片在疯狂摩擦岩石,毫无征兆地从四面八方炸响。 初时如细密潮水,从黑暗的崖壁缝隙、从脚下汹涌的海涛声中渗透出来。仅仅一个呼吸间,便汇聚成一片铺天盖地、足以撕裂耳膜的恐怖噪音洪流,狠狠冲刷着每个人的神经。 与此同时,一种更阴冷、更粘腻的声音加入了这场地狱交响——“咕噜…咕噜咕噜…”——仿佛无数溺毙的恶鬼在深渊中吞咽和低笑,瞬间填满了整个死寂的空间。 “火把!”钱师爷惊恐地尖叫,“你们看……手里的火把怎么了。” 众人惊骇低头,只见手中紧握的火把,那跳动的火苗如同被无形的鬼爪死死扼住,火苗疯狂地、绝望地扭曲摇曳,明灭不定。 紧接着,更诡异的一幕发生了——橘黄温暖的火光,竟在众目睽睽之下,倏然褪尽,化作一片……幽幽惨绿…… 几乎同时,一股混合着浓烈刺鼻海腥与深海淤泥般腐败恶臭的阴风,猛地从悬崖下方、从峭壁的每一个缝隙里狂暴地席卷而出,腥风如刀,吹得人衣袂狂舞,几乎站立不稳。 “看!上…上面!”罗灵的尖叫声陡然拔高,抬手一指,充满了前所未有的绝望。 所有人心脏骤停,猛地抬头,顺着她颤抖的手指望去—— 倒抽冷气的声音在众人喉咙里卡住! 只见头顶那原本铁青色陡峭如斧劈的崖壁之上,不知何时,竟已经…… 密密麻麻、层层叠叠地……爬满了无数惨白的光头、眼中燃烧着幽蓝的磷火和身上覆盖着青灰色鳞片的躯体。 它们如同从地狱岩缝中钻出的鬼魅,无声无息地覆盖了几乎整片视野所及的峭壁,那数量……简直多如恒河沙数,不计其数。 幽蓝的磷火在黑暗中连成一片,如同漂浮在深渊之上的鬼灯之海。 “注意下面!”惊蛰冷冽的嗓音如同一道炸雷在耳边响起。 众人惊骇欲绝地低头看向脚下狭窄的小径前方—— 只见悬崖边缘,一只只覆盖着青灰色鳞片、形似龟鳖却异常细长的怪爪,如同从地狱泉眼中涌出的鬼手,正前赴后继、如同鬼蜮涌泉般,悄无声息地翻上小径。 惨白的光头,幽蓝的竖瞳,滴着粘液的獠牙……在惨淡的月光和摇曳的火光下,构成了一幅令人窒息、头皮炸裂的恐怖画面。 前后左右,上下四方,退路已绝。 我们一行六人一驴,死死困在了这方寸绝地,如铁桶一般,被围了个水泄不通…… ------------ 第51章 死战 绝望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每个人的心脏,勒得人喘不过气。 老八紧握着那把“龙脊”宝刀,暴跳如虬龙,指节捏得咯咯作响,惨白如纸的脸上再无一丝血色,只有一双充血的眼睛死死盯着如潮水般涌来的惨白身影。 白熊低吼一声,宽厚的脊背肌肉贲张,哥萨克恰西克马刀横在胸前,狭长锋锐的刀身沾满了粘稠腥臭的黑血,刀尖微微震颤,稳稳指向下方狭窄小径上正翻涌上来的、闪烁着幽蓝磷火的死亡潮头。 钱师爷则早已吓得魂飞天外,体如筛糠似的剧烈抖动着,两条腿面条般发软,若非背靠着那头同样焦躁刨蹄、惊恐呜咽的毛驴,几乎就要瘫软在地,化为一滩烂泥。 罗灵死死咬着下唇,指缝中银针仍就闪烁着幽蓝的寒光。然而那双平日里英气十足、顾盼神飞的眼眸深处,潜藏着的惊惧也同样清晰可见。 惊蛰则抿紧双唇,眼神依旧锐利如鹰隼,飞快扫视着绝境,试图在这铁桶般的绝境中撕开哪怕一丝微弱的缝隙。她手中的流星锤铁链绷得笔直,锤头低垂,蓄势待发。 就连那头通人性的毛驴,也感受到了灭顶之灾的降临,鼻孔喷着粗气,焦躁地刨着蹄下坚硬的岩石,发出阵阵惊恐而短促,宛如悲鸣的呜咽。 海和尚们并未立刻发动扑杀,只是用那幽蓝的磷火死死盯着我们,如同戏耍猎物的毒蛇,口中发出低沉而连续、仿佛来自地狱深渊的“咕噜…咕噜…”声,汇成一片令人毛骨悚然的死亡低语。 这声音粘腻冰冷,如同湿滑的触手缠绕着神经,它们似乎在等待一个信号,或者……纯粹在享受我们这砧板鱼肉临死前最后的恐惧与挣扎。 就在这时,在稍远处层层叠叠的惨白身影之后,一个穿着灰色破旧棉袄的身影极快地一闪而过,那身影细短的脖子上,顶着一个明显凹陷进去、形状怪异的头颅,惨绿的火光摇曳中,细节难以辨清,但一股强烈的直觉如同冰锥刺入我的脑海——正是那只先前中了惊蛰流星锤重击、被砸飞出去、下落不明的“瓜皮帽”! 此刻它如同鬼魅般隐在同类身后,那凹陷的脑袋和身上破旧的棉袄,在幽蓝磷火的映衬下,更添几分难以言喻的诡异。 “操他姥姥的……这帮孙子属狗皮膏药的,还他娘的阴魂不散了……”我后槽牙几乎咬碎,一股邪火猛地窜上脑门,瞬间将恐惧烧成了灰烬。 腰后别着的“狗牌撸子”冰冷坚硬,成了此刻唯一的依仗。死到临头,反而激起了一股子亡命徒的狠劲儿。 “横竖是个死,拼了!”我猛地拔出撸子,枪口带着决绝的狠厉,直指远处那只身穿着瓜皮帽的棉袄的那只海和尚的光头,“八爷!你那破刀要是真开过光,这会儿就给老子亮个相,白熊,后面就交给你了,惊蛰,罗灵,你俩盯紧上面!” 话音未落,我狠狠扣动了扳机! “砰——!” 震耳欲聋的枪声在狭窄的悬崖小径上如同惊雷般炸响,瞬间撕裂了那令人窒息的“咕噜”声浪,山西造撸子喷吐的火舌在惨绿的火光映衬下显得格外刺眼。 这支“狗牌撸子”乃是勃朗宁FN M1906型袖珍手枪的仿制版,小巧玲珑,全枪长不过一掌,枪管更是短得可怜,有效射程撑死三十米,是近身搏命的暗器。 枪口焰闪过的瞬间,子弹带着我满腔的狠厉呼啸而出,直扑那“瓜皮帽”,奈何射程实在捉襟见肘,子弹没飞多远便快速下落,不偏不倚地正好打在中间一只身形硕大的海和尚那光洁惨白的额头中央。 眼前如同当空打爆了一个熟透的西瓜,红的、白的、混着粘稠的青灰色浆液,猛地向四周喷溅开来……那壮硕海和尚连哼都没哼一声,庞大的身躯轰然向后栽倒。 它身前身后正疯狂涌上的海和尚大军明显为之一滞,无数幽蓝的磷火闪烁了一下,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震慑。然而,这停顿仅仅持续了不到半息,更深的凶性被彻底激发,它们发出更加狂躁的嘶鸣,如同被激怒的蚁群,更加疯狂地飞扑上前…… 几乎在我开枪的同时,头顶崖壁上那一片幽蓝的磷火之海也骤然暴动,如同接到了冲锋的号令,无数海和尚如同下饺子般,带着令人牙酸的鳞片摩擦声和呼啸的风声,从峭壁上凌空扑下,惨白的肢体在月光下划出死亡的弧线,直扑向下方被围困得水泄不通的众人。 耳中只听殿后的白熊喉咙里爆出一声饱含血性的斯拉夫战吼:“Ура——!”他庞大的身躯如同移动的铁壁,一步踏前,手中那柄沾满黑血的哥萨克恰西克马刀,带着开山裂石的力量,猛地横斩而出,刀光如匹练,“噗嗤!噗嗤!噗嗤!”冲在最前面的三只海和尚,如同被镰刀割过的麦秆,覆盖鳞片的身躯瞬间被拦腰斩断。 腥臭的黑血和破碎的内脏如同喷泉般激射,残躯还未落地,白熊的第二刀已然带着风雷之势,劈向翻上小径的第四只,下一秒,只见其半个脑袋连着肩膀被削飞了出去…… 老八也彻底杀红了眼,手中的“龙脊”宝刀早已出鞘,这一次,乌沉的刀身似乎真的被激发出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挥砍间隐隐带起低沉的嗡鸣,刀身寒芒流转,在月光和磷火下划出致命的弧光。 这御赐宝刀特有的煞气似乎对这些深海邪物有着天然的克制,刀锋所及,坚韧的青灰色鳞甲如同热刀切入凝固的蜡油,被斩断的残肢瞬间便化作一滩冒着气泡的脓水。 惊蛰面沉如水,眼神却亮得惊人,仿佛燃烧着冰冷的火焰。 但见她眼神锐利如鹰隼,身形灵动如鬼魅,面对头顶如雨般扑下的恐怖身影,毫无惧色,手腕猛地一抖一旋,那沉甸甸的流星锤发出一声低沉的呜咽,化作一道致命的黑色旋风,呼啸着砸向上方,“砰!噗嗤!咔嚓!”锤头狠狠砸中一只凌空扑下的海和尚胸膛,恐怖的力道直接将其胸骨砸得塌陷下去,如同破口袋般倒飞出去,撞在峭壁上。 铁蒺藜撕扯着鳞甲皮肉,带起一溜血花……同时,铁链如同灵蛇般扫过,将另一只试图从侧面偷袭的海和尚抽得翻滚出去,那怪物惨嚎一声,鳞甲碎裂,翻滚着坠入了下方漆黑汹涌、吞噬一切的浪涛之中。惊蛰在方寸之地腾挪闪避,流星锤舞得密不透风,竭力护住众人头顶。 ------------ 第52章 火攻 罗灵双手翻飞如蝶,指缝间寒芒连闪!“嗤!嗤!嗤!”细微却致命的破空声几乎被淹没,数枚淬着幽蓝暗芒的透骨飞针,如同长了眼睛般,精准地射向那些翻上小径,正张开滴涎巨口、獠牙森然的海和尚。 目标只有一个——那闪烁着幽蓝磷火的巨眼,“噗!噗!”两只海和尚的幽蓝竖瞳瞬间被飞针贯穿,如同被戳破的水泡,爆开两团粘稠腥臭的浆液,它们发出凄厉到变形的嘶嚎,如同没头的苍蝇般疯狂乱撞,抓挠自己的脸孔,反而将身后涌上的同类冲撞的阵型大乱。 罗灵脸色冷峻,呼吸绵长,每一次抬手,都伴随着一只海和尚的失明或剧痛翻滚。为正面和头顶苦苦支撑的老八与惊蛰分担了巨大的压力。 然而,抬眼望去,下方狭窄的小径上,更多的海和尚也如同决堤的黑色潮水,嘶吼着涌了上来,狭窄的空间早已被腥臭和死亡填满。 在绝对的数量碾压面前,我们手中再犀利的武器也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几番攻势下来,被消灭的海和尚不过杯水车薪,反倒众人渐渐体力不支…… “这么下去不行,老黄,你赶紧……快想点办法!顶不住了!”平日里冷静如冰的惊蛰,此刻语速极快,声音里竟也罕见地带上了一丝难以抑制的慌乱和力竭的沙哑。 恰恰就在这千钧一发的生死关头。 头顶峭壁的阴影处,一只体型异常小巧、动作却格外迅捷的海和尚,如同壁虎般贴着岩缝悄无声息地滑了下来,它巧妙地避开了惊蛰流星锤横扫的范围和罗灵银针的覆盖区域,不偏不倚地恰好掉到了钱师爷后背上。 钱师爷本就吓得魂飞魄散,肝胆俱裂,此刻骤然被一只冰冷湿滑、布满鳞片的怪物趴在后背,连哼都没哼一声,两眼猛地向上一翻,身体彻底软倒,当场吓晕了过去,直接不省人事。 众人正各自陷入苦战,本就自顾不暇,若是腾出手来上前搭救,好不容易筑建起来的防线必然在顷刻间分崩离析,所有人都会在瞬间被淹没。 可饶是如此,也没有见死不救的道理,我睚眦欲裂,几乎是本能地调转“狗牌撸子”的枪口,瞄准老钱后背那只正蠕动着的小海和尚就要搂动扳机。 可就在这要命的当口,心里突然反应过来,这“狗牌撸子”虽然射程不远,可近战威力极为惊人,所以才经常被作为暗杀时使用。如果贸然开枪,一枪下去这海和尚和老钱怕是要瞬间被穿成血葫芦。 就这么一犹豫的功夫,老钱后背那只体型小巧的海和尚已然展开了动作,我心中暗叫不好,老钱的老命休矣! 却没成想,这只体型较小的海和尚却对躺在地上的钱师爷兴趣寡然,并未如预想中那般用利爪撕开钱师爷的皮肉。反倒一只爪子搭上了原本被老钱握在手里,此刻因晕厥而掉落在一旁的火把上。 紧接着下一秒双手将火把插入小径外侧一处较为松软的泥土中,两只爪子一捻,极为熟练地火把上那幽幽发绿的火焰,这种火把被桐油浸过,若不是打风强雨,即便插进土里,也很难将其熄灭。 再看那小海和尚,眼见火把熄灭,只留下一缕刺鼻的青烟,丑陋的脸上似乎绽出一个更为恶心的笑容,它两爪再次勾住熄灭的火把,作势就要将其抛下悬崖。 我心中一凛,就是现在,当即抬手,枪口微抬,几乎不用瞄准,当即抬手凌空一枪,将地上的海和尚脑子打了个对穿。那小怪物浑身一僵,脸上那恶心的笑容凝固,爪子一松,熄灭的火把和它的尸体一同歪倒在地。 就在此时,一个极为细小的念头从我的脑中一闪而过,那念头好似千头万绪之中一个微小的绳头,却敏锐地被我捕捉到了,等等,看这小和尚的一举一动,他们的目标,莫非是我们手中的火把…… “火!它们的目标是火把!是火!”我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当即把这则发现高声告知了仍在奋战的众人,“这帮鬼东西,它们怕的不是刀枪!它们怕的是火把!它们想把咱们的光全弄灭!” 这石破天惊的发现如同惊雷炸响在众人耳边!惊蛰、白熊、老八、罗灵,甚至那惊惶的毛驴,动作都出现了极其短暂的凝滞!目光下意识地扫过手中挥舞的兵器和那摇曳的惨绿火把。 “家伙事儿收起来!拿火把招呼!”众人听罢,如梦初醒,纷纷将原本用来照明的火把当成了武器。 老八也不含糊,伸手从那驴背上的褡裢里猛地一掏,正是海香嫂临行前多备的那几支裹着厚厚油布、浸透桐油的火把。他动作麻利至极,抓起一支凑到旁边尚未熄灭的火把上,“呼啦”一下点燃!熊熊绿焰顿时腾起。 “接着!”老八吼叫着,将点燃的火把奋力抛给最近的惊蛰和罗灵,自己又迅速点燃两支,一支塞给正挥舞火把逼退怪物的白熊,一支自己牢牢攥在手里。 众人挥舞火把,将手中熊熊燃烧的火把猛地朝着涌来的海和尚群中横扫而去,火舌舔舐……那些涂了尸蜡般发亮的光头,那覆盖着湿滑青鳞的身躯,顷刻间便被惨绿的火焰所包围。 “滋啦——!” 令人牙酸的灼烧声伴随着皮肉焦糊的恶臭瞬间弥漫,被火焰吞噬的海和尚发出凄厉到无法形容的惨嚎,如同点燃的人形火炬,它们不再攻击,而是疯狂地扭动着、跳跃着,带着满身的火焰,不顾一切地冲向悬崖边缘,然后毫不犹豫地大头朝下,一头栽入下方黑浊汹涌、冰冷刺骨的海水之中。 可即便如此,火把终究是消耗品…… 燃烧需要时间,挥舞也需要空间,奈何海和尚的数量实在太多了,它们如同疯狂的白蚁,抱成团,硬顶着火焰的灼烧,前仆后继地涌上,饶是被烧得皮开肉绽、鳞片焦卷,却依旧悍不畏死地扑击着众人手中的火源。 火把上的火焰在疯狂的扑打和阴冷海风的吹袭下,开始肉眼可见地变小、摇曳…… 众人刚刚燃起的一丝希望,随着体力的飞速流逝和火光的黯淡,再次蒙上了厚厚的阴影…… ------------ 第53章 丙酮 “火!不够!” 白熊双目赤红,用他那生硬却充满焦躁的汉语低吼出声,声音在怪物凄厉的嘶嚎和海浪的轰鸣中,更显得粗粝而急迫。 紧接着他好似突然想到了什么,那双布满血丝的蓝眼睛猛地向上翻动,朝着上方正挥舞流星锤护住头顶的惊蛰,急促地吐出一串低沉而快速的俄语。那语调带着强烈的疑问,像是在生死关头确认某个至关重要的信息。 惊蛰身形在闪避头顶扑击的间隙,头也未回,同样以俄语短促而清晰地回了一个词或短语。声音冷冽如冰,穿透混乱的战场,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众人虽听得清楚,却如同雾里看花,全然不解这俩人在说些什么鸟语,只能从两人紧绷的语气中感受到二人的急切和镇定。 然而,白熊的反应就是答案。 惊蛰话音落下的瞬间,只见他喉咙里发出一声闷雷般的低吼,将手中那支火苗已微弱如豆、随时可能熄灭的火把,如同投掷标枪般,用尽全身膂力,狠狠掷向一个正张牙舞爪朝他猛扑过来的海和尚。 好个白熊,果然膂力惊人,一击好似灌注了千钧之力,率先扑向他的这只海和尚首当其冲,顷刻间被绿色的火焰包围,将其化作一个惨绿的人形火团。可那火把的势头却仍未终止,在恐怖动能的推动下,竟硬生生贯穿了那海和尚的胸膛,带着淋漓的黑血和碎骨,余势不减地继续向前激射。 又是“砰砰”几声闷响,狠狠撞在后方几只刚从崖壁探出身子、尚悬吊在半空的海和尚身上。巨大的冲击力将它们撞得骨断筋折,惨嚎着坠落深渊深处。 这石破天惊的一掷,看得众人心底寒气直冒,又夹杂着一丝庆幸。我和老八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暗忖这俄国佬果然是个凶神,幸亏在火车上没翻脸,否则就凭这手掷矛穿胸的力气,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电光火石之间,掷出火把的白熊动作毫不停滞。他庞大的身躯出人意料的灵活,趁着眼前怪物被点燃翻滚、以及掷矛造成的短暂混乱,猛地一个贴地翻滚。这动作既巧妙地降低了高度,避开了头顶如雨般抓下的利爪,又如同滚动的巨石,瞬间从队伍最后方,翻滚到了队首,翻滚之势甫停,他便如猎豹般半蹲弓身弹起。出快如闪电,精准地探入毛驴屁股后面鼓鼓囊囊的褡裢之中。 这一次,掏出的却不是火把,而是一个造型奇特、在惨绿火光下泛着冰冷银光的金属铁罐——罐体不大,顶端却带着一个结构精密的金属喷嘴。 众人心中顿感不解,这都他妈什么时候了,这老毛子还他妈有心思喝酒呢? “让!”他根本不给任何人思考的时间,粗壮的手指猛地一扳,扯开罐体上某个明显的保险阀。随即,毫不犹豫地将那冰冷的金属喷嘴,对准了另一只手中那支仅剩火星、兀自冒着青烟的火把残骸,狠狠压下了某个扳机似的装置。 “呼轰——” 一条狂暴的炽白色的火龙猛地从铁罐的喷嘴中咆哮而出! 那绝非火把的惨绿可比,而是带着工业时代狂暴力量的纯正烈焰,高温气浪瞬间扩散,将周围的腥臭空气都灼烧得扭曲,白熊如同掌控火焰的巨灵神,手臂肌肉贲张,将这条致命的火龙狠狠扫向下方小径上海和尚最密集的区域, 我和老八看得呆如木鸡。 那炽烈的黄白色火焰,将老八那张布满血污和碎肉的脸映照得一片惨白。不仅仅是人,连那些疯狂的海和尚都被这突如其来的、超越认知的恐怖烈焰震慑住了片刻,攻势为之一滞。 老八成天在见面儿上混,到底是见多识广,他定睛看了看那银罐上的洋码子,虽说每个单独拎出来我也认识,可她们排列组合的方式却十分奇怪。 再看老八面露惊愕,他压低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惊愕,急促地对我说:“老黄……看这东西的制式,再看这喷嘴的设计……这他妈怎么像是德国佬的M.1915小型火焰喷射器的燃料罐呢……如果真是这样,里面装的不是酒,而是丙酮油!这东西烧起来温度极高,火焰粘稠如胶,沾上甩都甩不掉。四九城警署的马龙标,早年跟我提过,北洋曾通过丹麦人偷偷买过一批……可是这东西,怎么会在一个俄国人的手里?” 我心头一紧,但面上不动声色,眼角的余光快速扫向惊蛰的方向——她仍在全力对抗头顶的怪物,流星锤舞得密不透风,似乎并未留意这边。我冲老八使了个极隐晦的眼色,微微颔首:眼下活命要紧,其他容后再议。 再看白熊,此刻早已杀红了眼。 丙酮油所化作的烈焰所到之处,如同热汤泼雪,海和尚身上的青灰色的鳞片在超过千度的高温下瞬间碳化爆裂,暗红的血肉在火焰中“滋滋”作响,顷刻间便变得卷曲焦黑。 那些刚刚还悍不畏死的海和尚,在这纯粹而狂暴的高温火焰面前,发出了真正源自灵魂深处的、绝望惨嚎——那不再是战斗的嘶鸣,而是面对彻底毁灭的恐惧悲鸣。它们再也无法抱团冲锋,瞬间化作无数疯狂扭动的火人,相互推挤践踏着,带着满身的烈焰,如同下饺子般滚落悬崖。 一条由火焰和燃烧怪物残骸组成的“火路”被硬生生烧了出来,空气中弥漫的焦臭烤肉味浓烈得简直令人窒息。 就在这烈焰焚天,焦尸坠海、怪物惨嚎构成的地域一般的图景中—— 我的目光如炬,好似鹰隼般穿透火光与浓烟,穿透翻腾的火光与呛人的浓烟,死死锁定了稍远处崖壁上,一块因火焰照耀而格外清晰的凸起岩石。 ——那只穿着瓜皮帽破棉袄、半边脑袋凹陷的诡异海和尚,终于无所遁形,彻底暴露在炽白的光焰之下。 它那因伤而扭曲的脸上依旧木然。但那幽蓝如磷火的竖瞳,却剧烈地跳动着,充满了怨毒与不甘,借着明亮的火光,再看它那裂开的口器正以一种极高的频率无声地开合着,仿佛在念诵着什么,又像是在发出某种人耳无法捕捉的指令。 ------------ 第54章 退潮 我心中猛地一凛,如同冰水浇头,瞬间醍醐灌顶。 所有的疑点瞬间串联成线——从最初它鬼鬼祟祟地藏身在石头后面指挥全局,此刻又如同发送摩斯密码一般,无声而急促地开合口器。 这家伙,根本就不是普通的喽啰,摆明了是这群海和尚的“头儿”,从始至终都是它在指挥着这场围攻,驱使这群怪物如飞蛾扑火一般,不惜一切代价地往前冲锋。 这也解释了为何之前走夜路失踪的人,连同他们携带的灯笼火把这类照明的明火器具都消失得无影无踪——怕不是也如同刚才那小海和尚一般,被这群怪物率先夺走,投入了这无边的黑暗之海,随后才是黑暗中血肉的盛宴。 “白熊!烧它!正前方!给老子烧穿一条路!”我厉声喊道,食指如同出鞘的利刃,直直刺向“瓜皮帽”藏身的那块凸起岩石,整个人的嗓音因激动和浓烟呛得,而变得嘶哑不堪。 白熊显然无法理解我这愤怒的喊声到底在说些什么。 可他身后的惊蛰却听得分明,就在我喊声出口的刹那,她手中的流星锤正将一个扑下的怪物砸得倒飞出去,同时头也未回,用俄语朝着白熊的方向,清晰、短促、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吼了一句。 白熊闻声,如同接到了指令的战争机器。他庞大的身躯猛地一转。毫不犹豫地将喷吐着死亡烈焰的丙酮喷射器猛地转向,炽白的火龙如同愤怒的巨蟒,咆哮着冲向“瓜皮帽”藏身的方向。 挡在路径上的几只海和尚,甚至连惨嚎都来不及发出,在触及烈焰的瞬间便化作了扭曲燃烧的焦炭,散发出刺鼻的恶臭。 一条在火焰和灰烬中被强行开辟,却短暂而致命的通道,赫然在汹涌的怪物潮中被烧灼出来。 机不可失,分秒必争,我当即给身旁的老八使了个凌厉的眼色,默契无需多言,二人如同猎豹般伏低身体,借着翻腾火焰和混乱场面的掩护,沿着那条短暂烧穿的“火路”边缘,不动声色地向前急速突进了几步。 说时迟那时快,我手中的“狗牌撸子”已然抬起,冰冷的枪口穿越摇曳的火光与翻滚的浓烟,死死锁定那只仍在岩石上无声“发报”的“瓜皮帽”,目标清晰无比——直指它两眼之间,那因凹陷而显得格外诡异的眉心。 老八也不含糊,在我身侧半步不退,手中的“龙脊”宝刀被他抡圆了膀子,刀锋所及之处,那些被大火烧得半死犹在挣扎的,或是侥幸躲过烈焰仍想趁机扑上的海和尚,纷纷在凌厉的刀锋下断肢折骨,耳边只听得“咔嚓”之声不绝于耳,腥臭的黑血和碎肉不断飞溅开来。 可现在绝不是分神儿的时候,我当即屏息凝神,周遭的厮杀、惨嚎和火焰仿佛瞬间远去。眼中只剩下那个丑陋的头颅,和那一点致命的眉心。 “噗!” 一声略显沉闷的枪响,被淹没在丙酮油喷射器的轰鸣和海和尚的惨嚎中。但效果,却如同按下了整个峭壁上的暂停键。 只见那“瓜皮帽”正在无声开合的口器猛地僵住,它眉心处,一点暗红瞬间扩大,紧接着,整个凹陷畸形的天灵盖如同一个被铁锤砸中的烂西瓜,“砰”的一声闷响,混合着红白浆液和碎骨,猛地向上掀飞了出去。那双瞳中幽蓝的磷火,如同风中残烛,闪烁了一下,顷刻间便彻底熄灭。它那穿着破棉袄的残躯,如同断线的木偶,左右晃了晃,随即软软地从岩石上栽落,坠入下方无尽的黑暗深渊,转瞬便被无情的浪涛卷没。 偌大的悬崖之上,时间仿佛被冻结了一瞬。 前一秒还在疯狂扑击,嘶吼,不断前仆后继的海和尚大军,如同一瞬间被同时抽走了灵魂,所有的动作和嘶嚎,在“瓜皮帽”头颅爆开的瞬间,当即戛然而止,无数双幽蓝的磷火齐刷刷地转向那身影消失的海面方向,剧烈地、茫然地闪烁着,如同一艘艘失去了灯塔指引的鬼船。 下一秒,如同退潮般迅猛——那密密麻麻、覆盖了崖壁和小径的惨白身影,好似接到了最高指令,没有丝毫犹豫,没有丝毫留恋,以比涌来时更快的速度,疯狂地向后褪去,它们攀爬如飞,跳崖入水,钻入岩缝……如同黑色的潮水遇到了无形的堤坝,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仓皇和沉默,顷刻之间,便从悬崖小径上退得干干净净,无影无踪。 狭窄的悬崖小径上,骤然陷入一种死寂的真空,只留下满地狼藉的焦黑痕迹,和无数散发着恶臭的粘稠脓水,以及悬崖下海浪永不停歇的、空洞的咆哮。 我们六人劫后余生,汗水和血水混合着尘土泥污粘在皮肤上,好在都是那些怪物的血迹,众人一番死斗之下,一个个竟全都没有受伤,想来一是侥幸,二来这帮怪物全部的精力都集中在我们手里的火把上所致,实乃不幸中的万幸。 此时众人剧烈地喘息着,一个个几乎站立不稳。那头通人性的毛驴,也停止了颤抖,只是瞪大着惊恐的眼睛,鼻孔喷着粗气,茫然地站在原地。 几支残存的火把,火苗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颜色竟已从诡异的惨绿慢慢恢复为温暖的橘黄,却依旧光大如豆儿,兀自在带着浓烈焦糊和腥咸味道的阴冷海风中,明灭不定,一如我们此刻狂跳不止、尚未平复的心。 我和老八手握着刀枪,刀刃和枪身上沾满了黑红的污渍,一步三回头,眼神警惕地扫视着周围的黑暗,步履迟疑地往回走。 众人死中得活,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无不感到一阵虚脱般的眩晕,下意识地长舒了一口气,试图将胸中的恐惧和压抑排出。 就在这时,瘫软在地的钱师爷不知何时悠悠醒转,他摸索着扶正了滑落的眼镜,脸上毫无血色,嘴唇哆嗦着,用略带着惊惧、细若蚊蝇的声音,哆哆嗦嗦地发问: “它……它们……应该不会再回来了吧?” ------------ 第55章 打尖 “哎哟喂……老钱,那可不一定……哟!”老八这小子,从我俩收了刀枪往回走的路上那双眼睛就没安分过,肚子里憋着坏水儿,他也不嫌恶心,眼睛滴溜溜在路边焦黑的痕迹里一扫,竟然径自在路边捡了一条兀自滴着粘稠液体的海和尚断臂,顺手儿就藏在了背后,等的就是钱师爷这惊魂未定的一问。 老头儿这边刚哆哆嗦嗦问完,话音还悬在嘴边,老八猛地将那截狰狞冰冷的残肢怼到他眼前,几乎戳到了鼻尖上…… 钱师爷猝不及防,瞳孔瞬间放大,喉咙里“咯”地一声怪响,眼白一翻,身子软面条般向后一仰,直挺挺栽倒在地,再次晕死过去。 我无奈地叹了口气,从怀里掏出那盒被汗浸得皱巴巴的烟,扔了一支给一贯沉默的白熊,随即掏出两支,凑近手中的火把,将其一一点燃,又深吸一口,辛辣的烟气勉强压住喉头的血腥和焦臭。 另一支递给正瞅着地上钱师爷的老八,我吸了口烟,声音低沉到:“你呀,这坏水儿是从京城胡同一路淌到这儿了。哪天不折腾点事儿就浑身不自在。人家这老胳膊老腿儿的,哪经得住你这么三番五次地吓唬,真给老头儿吓出个好歹,前面山路可还长着呢,到时候你自个儿把他背到不夜村去。” 老八被我数落得脸上有点挂不住,讪讪地冲地上人事不省的钱师爷撇了撇嘴,随手将那截恶心的断臂远远丢进路旁浓密的草丛深处,发出“噗”的一声闷响。 好在罗灵性子沉稳,不计较这些,她蹲下身,从随身的小皮囊里捻出两根细长的银针,手法娴熟地在钱师爷手背的合谷穴和前臂的内关穴轻轻刺入,指尖捻转提插。不多时,钱师爷喉咙里“呃”地一声,悠悠缓醒过来,脸色依旧白得像刚糊的窗户纸,嘴唇哆嗦着,显然被吓得魂儿都飞了一半。 趁着这当口,其他人也没闲着。 惊蛰和白熊迅速清点了所剩无几的照明装备。 结果令人心头一沉——我们六个人,能用的只剩下区区五支火把。而且其中三支火苗微弱如豆,如同风中残烛,眼看就要熄灭。 我当机立断,让二人将其中一支尚有余烬和一支几乎熄灭的火把彻底摁灭,小心收好备用。 剩下的三支,状况最好、火头最亮的那支交给老八,依旧由他走在队伍最前头开路。剩下两支稍弱的,一支放在队伍中间由惊蛰或罗灵执掌照明,最后一支由殿后的白熊擎着,既照路也戒备后路。 如此一来,整个队伍行进时发出的光亮比之前黯淡了大半,早已没有了刚出发时那股明火执仗、神挡杀神和佛挡杀佛的架势,如同墨色深海里几点挣扎的微光。 荒山夜行,火光即是胆气,但眼下情势,只能精打细算,别无他法。我低头借着微弱火光看了看腕表,心头一沉——折腾了那么一场惊心动魄的死斗,感觉不过片刻,可时间竟已悄然滑到了凌晨三点多。胶东冬日天亮虽比别处早些,但此刻离破晓,还有漫漫长夜。 打点就绪,不敢再作停留,唯恐迟则生变。众人强打精神,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即刻开拔。 狭窄的小径上,只余下被烈焰烧灼后留下的黑漆漆、如同炭画的痕迹,以及大片大片散发着恶臭、缓缓渗入岩石缝隙的粘稠脓水。空气中同样弥漫着浓重的焦糊与腥气,时刻提醒着众人刚刚那场噩梦般的遭遇。 谁也没有注意到——就在老八随手丢弃那截海和尚断臂的草丛阴影里,那截本该化为脓水或被余烬烧焦的残肢,竟诡异地微微蠕动了一下……它似乎并未受到致命伤害,表皮虽然焦黑,却未被彻底焚毁,也未像其他同类尸体般迅速液化。 趁着众人注意力转移、火光阑珊的夜色掩护,它如同一条受伤的毒蛇,悄无声息地、极其缓慢地贴着冰冷潮湿的岩石地面,蜿蜒爬行,它扭曲着,拖过一道湿痕,最终,竟一头钻进了毛驴屁股后面那个鼓鼓囊囊的褡裢深处,彻底隐没了踪迹…… 众人屏息凝神,小心翼翼地绕过了悬崖上那段如同鬼门关的小径,当脚底板终于踏上前方相对坚实宽阔的山路时,一股劫后余生的踏实感才从脚底缓缓升起,勉强压下了心头的悸动。 经过悬崖上那场惨烈的鏖战,所有人早已是筋疲力尽,连那头毛驴都耷拉着脑袋,鼻孔喷着粗重的白气。 然而,谁也不敢提休息二字。谁知道那群诡异的海和尚是不是真的退走了,万一它们只是暂时隐入黑暗,像狡猾的狼群一样在暗处窥伺,等待我们松懈疲惫、火光微弱之时,再猛地扑出来包了饺子又当如何呢,到那时,缺光少火,人人筋疲力尽,可真就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连哭都找不着调门了。 心中打定主意,众人当即咬紧牙关,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又硬生生在崎岖的山路上跋涉了一个多小时。渐渐地,呼啸的山风平息下来,深夜的山林显得格外空旷幽深,四周只剩下远处不知名的山鸟偶尔发出几声清越的啁啾,以及某种夜禽在密林深处相互呼应的、悠长而孤寂的啼鸣,更添几分砭骨的幽寒。 “得嘞诸位,咱们在这儿打个尖吧。” 我停下脚步,感觉双腿僵硬,借着老八手中火把摇曳的微光,费力看清表盘。估摸前面预计还剩下三分之一的路程,在此处歇息半个小时再上路,应该刚好能在天色将明未明之际赶到不夜村。 众人如蒙大赦,纷纷靠着路边一棵巨大的古树瘫坐下来,连喘息的力气都十分微弱。 这古树不知历经多少岁月,树干虬结,足有四五人合抱粗细,树皮斑驳,覆盖着厚厚的苔藓,显是历经了无数岁月风霜。 白熊似乎不知疲倦,无需吩咐,已提着那把寒光凛冽的哥萨克马刀,一手高擎着队尾那支尚算明亮的火把,开始在众人歇息的巨树周围缓缓踱步巡逻。他魁梧的身影在火光中投下巨大摇曳的阴影,警惕的目光反复扫视着四周浓稠如墨的黑暗。 余下的五人熄灭了一支火把以节省燃料,只剩下老八手中那支最亮的在树旁空地燃烧跳跃。我和老八这俩平日里大手大脚的主儿,此刻也不得不斤斤计较起这维系安危的微弱光明,能维持多久便是多久。 ------------ 第56章 失踪 一路上神经绷得像拉满的弓弦,强撑着赶路时倒也不觉什么,此刻骤然停下,那积压已久的困倦与深入骨髓的疲乏便如潮水般汹涌袭来。 我深陷在冰冷粗糙的树干里,眼皮沉重得如同坠了铅块,无论如何使劲也抬不起来。偌大的山谷死寂一片,除了火把燃烧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便只剩下风掠过林梢时低沉的呜咽,以及一些不知名的夜行动物在头顶繁密的枝桠间快速穿行带起的“簌簌”声,每一声都像细小的爪子挠在心尖上,令人无端发紧。 老八也不含糊,伸手从自己后背解下昨晚海香嫂塞给他的那个蓝布包袱皮儿。解开一看,里面倒不是什么稀罕物,是一摞用油纸包好的、已经凉透了的玉米面掺海菜贴饼子,闻着带着一股子粗粮和海洋的混合气息。旁边还有一小包单独裹好的、给毛驴准备的豆饼。我拿起一个巴掌大的玉米饼子,扬手扔给不远处正在巡逻的白熊。白熊反应极快,头也不回,反手凌空一把抄住,用两根手指在太阳穴旁随意碰了碰,算是无声的致谢。我微微颔首,又将那包豆饼解开,抓了一把扔给拴在一旁树干上、同样疲惫不堪的毛驴。 随即,我也斜倚着树干,掰开一块冰凉的饼子塞进嘴里。饼子入口粗糙,带着玉米的质朴甜香和海菜特有的咸鲜,虽然冷硬,但在凌晨这饥寒交迫的荒山野岭,却也如同雪中送炭。几口下肚,一股微弱却实在的暖意从胃里升起,疲惫到麻木的精神竟也稍稍为之一振。 咀嚼着饼子,心中不由暗忖:这海香嫂……当真是个奇人。她那热络周到的言语和举动之下,仿佛蕴含着一种“大音希声”般的洞察。 她塞给我们的每一样东西——备用的火把、救命的干粮、甚至驴子的豆饼——看似都是寻常的热情,却都在这亡命途中精准地派上了用场,解了燃眉之急。简直就像……她早已算准了我们这一路上会遇到什么坎儿,需要什么东西似的。 看来等此间事了,回程路过她那儿,非得好好探探底细不可。 思绪至此,突然又想起惊蛰在路上那句没头没尾的话——“我们众人来此寻宝是早已在命簿上写就的定局”。 这话究竟从何说起?是危言耸听,还是另有所指?我忍不住抬眼,目光穿过摇曳的火光,投向静坐在阴影里的惊蛰,想再问问这话的根由。 正要开口询问的当口,老八在一旁拍了拍手上的饼子渣,提醒道:“老黄,歇得差不多了吧?这鬼地方阴气重,呆久了心里发毛。” 我一看时间,果然,半个小时已过。众人腹中有了点食儿垫底,又歇了这一阵,脸上那层死灰般的疲惫似乎褪去了几分。 这荒山老林终究不是久留之地,方才悬崖上那番死斗的场景仍历历在目,心有余悸。夜长梦多,还是尽早离开为妙。 “收拾东西,准备……” 我撑着树干站起身,话未说完,就被一个声音突兀地打断。 只见从醒过来就一直蔫头耷脑、丢了魂儿似的钱师爷,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要紧事,脸上闪过一丝窘迫,他一手紧紧捂着小腹,另一只手指着巨树后面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林子,声音细弱蚊蝇: “那个……老夫……老夫想去……方便一下……”众人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惊得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原来老头儿是内急,想去背人的地方开闸放水。 说罢,他也不敢看众人,低着头,脚步虚浮地、径直朝着那棵巨树后面深沉的阴影里走去。 我眉头微蹙,这荒山野岭,又是刚刚遭过难,黑暗里潜藏着什么谁也说不准,实在不放心他一个人。 当即给了老八一个眼神。老八会意,把手里吃剩的饼子往怀里一揣,拍拍屁股起身:“得嘞,八爷给您老站个岗!” 他几步就跟了上去。一老一少,一前一后,身影很快就被那粗壮无比的树干和浓重的夜色彻底吞没。 不多时,只听树后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罗灵和惊蛰虽为人凌厉,可是同在一个马勺里混饭,也难免有男女之别,虽看不见树后情形,也不约而同地微微侧过身去。 我看了看不远处如铁塔般站着的白熊,一时间气氛也有些微妙的尴尬。好在下一秒,老八那标志性的、带着点不耐烦的脚步声“哒哒哒”地响了起来,他人也从树影里晃了出来。 “完事儿了?老钱呢?” 我看着他独自回来,心头掠过一丝不好的预感。 老八撇了撇嘴,拇指朝身后树干的方向随意一指,压低声音,带着点促狭,对我耳语道:“嗐,那老家伙撒个尿磨磨唧唧,八爷我这边都提上裤子了,人家那边还没听见水响呢!我可没那耐心在那干等着,把火把给他插在地上我就回来了。放心吧,那么大个人,撒泡尿还能丢了不成?完事儿了他自己个儿就溜达回来了。” 他说得轻松,话音未落,好似吃定了这头毛驴一般,人早已一翻身,又懒洋洋地跨上了驴背。 众人又等了一会儿。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树后却始终静悄悄的,再无半点声响。那预想中钱师爷“溜达回来”的身影,也迟迟不见。火把的光晕在树干上投下摇曳的巨大阴影,那后面的黑暗,仿佛变得更加深不可测。 一股寒意悄然爬上我的脊背。 不对!别说是去撒泡尿,就算是老头儿在树后面,一滴一滴地滴答,这么长时间也早该回来了! “老钱?!”我忍不住朝着树后喊了一声。声音在寂静的山谷里传开,带着回音,却没有任何回应。只有风声呜咽。 我心头猛地一沉,暗叫一声“不好”!再也顾不上其他,拔腿就朝着那棵巨树后面冲了过去。 老八一个激灵从驴背上翻下来,远处的白熊也被我这声呼喊惊动,魁梧的身影瞬间转向这边。就连罗灵和惊蛰,也顾不上避讳,紧跟着我的步子疾步而来。 众人绕过那如同山壁般粗壮的树干,只见眼前是巨树后方一片相对开阔的空地,月光勉强透过稀疏的树冠,在地上投下斑驳破碎如同鬼爪般的光影。然而,空地上空空如也。 只有老八插在地上的那支火把,兀自静静地燃烧着,昏黄的光晕照亮一小圈空地,映着几片枯叶和湿润的苔藓。 偌大个地界儿,哪里还有钱师爷的影子?他就像凭空蒸发了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 第57章 蜘蛛 “卧槽,人呢?!” 老八的声音都变了调,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怒。他一个箭步冲到火把旁,眼珠子瞪得溜圆,在有限的光圈里来回扫视,仿佛要把地面看出个洞来。“我明明把火把插这儿了!那老家伙……” 他话音未落,白熊魁梧的身影已如铁塔般压了过来,手中哥萨克马刀的寒光在火把映照下凛冽逼人。他那双锐利的蓝眼睛如同鹰隼,瞬间捕捉到了地面上一些异常的东西——就在火把光照范围的边缘,湿润的苔藓和腐叶上,有几道极其凌乱、深浅不一的拖拽痕迹——那痕迹歪歪扭扭,一路延伸到树干上,如同被什么重物犁过,一路延伸,没入火把光芒无法触及的、更深沉的树影之中。 “看地上!”惊蛰清冷的声音响起,她不知何时也蹲了下来,纤细的手指指向拖痕旁边几处不起眼的凹陷。那凹陷形状怪异,不像是人的脚印,倒像是某种带着分叉钩爪的东西,狠狠抓挠过地面留下的印记。印记旁,还散落着几点深褐色的、半凝固的粘稠液体,散发着淡淡的、令人作呕的腥气,与之前在悬崖上海和尚留下的脓水味道截然不同。 我心头那股不祥的预感瞬间沉到了底,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 顺着拖痕和爪印的方向望去,头顶是一片被几棵更粗壮古树和茂密藤蔓遮蔽的幽暗区域,月光几乎无法穿透,黑得如同凝固的墨汁。 “老钱!”我再次低吼一声,这次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和焦急,同时反手将怀里的“狗牌撸子”抄在手里,冰冷的煞气瞬间弥漫开来。 就在这死寂的瞬间,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深处,毫无征兆地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令人牙酸的“沙沙”声!像是无数细小的爪子刮过粗糙的树皮,又像是粘稠的液体在缓慢地滴落、汇聚。紧接着,一个极其微弱、仿佛被什么东西死死捂住嘴巴才能发出的、短促而绝望的“唔……唔……”声,断断续续地飘了出来! 那声音虽然模糊不清,带着极致的痛苦和窒息感,但分明就是钱师爷的动静。 “在上边!”老八眼珠子都红了,他猛地反手将腰间的“龙脊”抽出了半截,雪亮的刀锋在微光下划出一道寒芒,作势就要不管不顾地往树上那片黑暗里冲。 “别动!”惊蛰突然厉声喝道,声音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她手中的火把猛地向那片黑暗边缘探去,火光跳跃着,勉强驱散了一小片浓稠的阴影。 借着破碎的月光,和火把闪烁的光影,只见距离地面约莫两丈多高的粗壮横枝上,一团巨大的、惨白色的东西正紧紧包裹着一个扭曲挣扎的人形。昏暗的光线中看不分明,乍看那东西像是厚厚的、湿漉漉的茧,表面还在微微蠕动。而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在那惨白“茧子”的末端,紧贴着树干虬结的阴影处,赫然露出一截足有成人手腕粗细,覆盖着稀疏黑硬刚毛的、关节扭曲的肢节。 罗灵目力过人,在树底下看得分明,当即倒吸一口冷气,惊道:“老黄……那是……什么东西?海和尚又回来了吗?”声音中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颤抖。 老八摆了摆手,语气却略带有几分他惯常的玩世不恭,故作轻松道:“这还看不明白吗,钱师爷这是让蜘蛛精抓回去洞房去了,嗐,你说这玩意儿也是,八爷我这么年轻力壮的俊后生不抓,再不济也得是老黄这样的,抓这么个老么咔嚓眼的回去,牙口可真好,也不怕硌着。” “依你这意思,人家刚刚没把你抓走你心里还挺委屈的呗,”我顺着他的话茬,试图缓解紧绷到极点的气氛,但声音略微有些干涩,“没事儿八爷,让人掳走绑票了那是做压寨夫人,你现在自己上去,来个送货上门,就和树上那蜘蛛精说,您看见她一截美腿之后惊为天人,难以自持,主动到树上来,要做她新招的‘上树女婿’。” “好了,你们两个,这都火烧眉毛了,还有心思在这儿逗闷子呢?你们去不去救人,不去的话我去!”我本以为是惊蛰看手下遭难忍不住斥责我俩,仔细一看,原来是罗灵急红了眼。当即不免对她有了几分新的认识。 反观惊蛰,脸色冷如冰霜,正与一旁的白熊手指着树上,用俄语急促地低声交谈着什么,语速飞快。见我目光投来,她立刻转过脸,眼神中带着焦灼,张嘴刚要说话,我抬手制止她。 “您甭说了,不是我心里不着急,只是一来眼下缺光少亮,树上情况不明,贸然上树就是活靶子;二来钱师爷还能‘唔唔’,说明性命暂时无虞,至少没被毒死。由此推断,这蜘蛛八成没有立即致命的剧毒,用的是麻痹或捆缚的手段。”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我瞬间打定主意:“我和老八、惊蛰上树!带两支最亮的火把,再加那支‘无畏’战术手电。白熊,你体格太大,树上施展不开,万一失足非同小可,你和罗灵留在下面,务必守住火源,给你们留三支火把,不管发生什么事,绝不可离开原地。可别我们仨好不容易把人救回来,回头一看你俩再没了。不管发生什么事,一定不要到处乱走,千万要注意不要让火把熄灭,即便都烧没了,大不了咱们等天亮了再出发,也不差这么一会儿,刚才那些海和尚不知道到底走没有,想来他们惧光畏火,只要火把燃着应该不会再敢贸然上前。”我的目光扫过白熊和罗灵,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 一番交代完毕,只见老八二话不说,将“无畏”战术手电咬在嘴里,那强光柱在浓密的树冠下显得杯水车薪,光柱所及,枝叶重叠,深不见底。 他深吸一口气,手脚并用,如同猿猴般率先向上攀爬。惊蛰紧随其后,她并未直接爬树,而是后退两步,手腕猛地一抖,流星锤的铁链带着破空声甩出,“咔”的一声脆响,锋利的爪钩深深嵌入更高处一根粗枝!她借力一荡,身形轻盈拔起,脚尖在树干上连点数下,几个起落便已追近老八。 ------------ 第58章 人脸 这棵参天巨树,树皮皲裂如龙鳞,沟壑纵横,内里遍布湿滑的苔藓和蠕动的小虫。手抓脚踩之处,滑腻难当,极难找到稳固的着力点。攀岩的诀窍在于保持身体至少三点接触,此刻却感觉处处打滑。即便是我这样惯于攀爬的人,也觉得步履维艰。随着高度攀升,脚下深渊带来的寒意直透后颈,稍有不慎跌落,便是粉身碎骨的下场。 再看头顶的老八和惊蛰,不知何时已将我甩开了三五米的距离,身影在繁茂枝叶间若隐若现。我奋力追赶,却只能望其项背,心中暗叹这些常年在外搏命的家伙,体能和心理素质果然远非常人可比。 越往上爬,那股自下树后就隐约存在的恶臭越发浓烈刺鼻。此时攀到高处,那腥甜腐败的气味几乎凝成实质,直冲脑门,熏得人头晕目眩,胃里翻江倒海。我屏住呼吸,强忍着不适。 就在这时,头顶上方突然传来一声短促的、压抑的惊叫!是惊蛰的声音!那声音不大,却如同冰冷的钢针,瞬间刺穿了沉闷的空气,狠狠扎进我的心脏! 我心中“咯噔”一声,暗道不好,连忙抬头望去,然而头顶的枝叶浓密如盖,哪里还有老八和惊蛰的踪迹?只有那支“无畏”手电的光柱,在更高处的黑暗中毫无规律地乱晃了几下,随即骤然消失了…… “老八!惊蛰!”我低吼一声,声音在死寂的树冠间显得格外空洞。没有回应!一股冰冷的恐惧瞬间攫住了我——他们绝不可能同时失足,难不成上面还有什么东西,让他们俩同时遭遇不测。 我定了定心神,将恐惧强行压下,也顾不得树身湿滑,手脚并用,拼尽全力向上攀去,每一步都如同在粘稠的油污中挣扎。不多时便爬到了刚才惊叫声传来的大致高度。诡异的是,眼前的光线骤然变得更加黯淡,仿佛闯入了一片隔绝光线的浓雾,连头顶稀疏的月光也消失殆尽,伸手难辨五指。 我硬着头皮,凭着感觉在黑暗中摸索攀爬,奋力越过一支足有野猪腰身粗细的巨大横杈。就在我脚底猛蹬,试图翻上横杈的瞬间,身体骤然一轻,仿佛戳破了一层无形的薄膜,头顶的压抑感豁然消失。 顿时间,眼前骤然开阔。 原来,这支巨杈与周围其他古树的树冠相互交织、层层叠压,竟在离地近三丈的高空,形成了一个约莫一丈见方的天然平台,平台被浓密的枝叶环绕,如同一个隐秘的空中巢穴。而在平台深处,紧贴着主干的位置,赫然裂开一个黑黝黝的洞口…… 那洞口呈不规则的椭圆形,边缘布满粘稠的丝状物和腐败的木屑,大小足以容一个成年人弯腰钻入。洞内深不见底,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混合着陈年朽木、动物尸骸和某种腥甜体液的腐败恶臭,如同实质般扑面而来,几乎令人窒息。 更令人心惊的是,只见老八和惊蛰正奋力从那幽深的树洞中向外拖拽着一个东西,那东西被厚厚的、灰白色的粘稠丝网层层包裹,形似一具粗糙的“木乃伊”,还在微微蠕动,里面包裹着的,不是钱师爷,又还有何人? 只见惊蛰脸色煞白,眼神却无比锐利,她一手死死拽着茧子,另一只手已闪电般从腰间拔出一柄寒光闪闪的短刀,刀尖对准茧子,作势就要将其剖开救人。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我直觉头皮瞬间炸开,一股冰冷、粘腻的恶风毫无征兆地从侧后方的树干阴影中袭来,周遭原本就浓烈的腐臭之气霎时间暴涨数倍,几乎凝成毒雾。 我猛地按住衣服内兜中的枪柄,同时闪电般转身,目光如炬般扫向恶风来处! 只见粗壮的树干后方,毫无声息地探出一张蜡黄色的“脸”…… 那脸足有脸盆大小,五官却如同被巨力揉捏过一般,扭曲地挤在中央,鼻子塌陷,眼睛是两个深陷的黑洞,嘴巴咧开成一个无声的狞笑弧度。整张脸上毫无生气,如同剥了皮的人皮面具,在昏暗的光线下散发着令人毛骨悚然的诡异光泽,它那双黑洞般的“眼睛”,正死死地、贪婪地盯住了地上蹲坐着的三人。 见我发现了它,那张蜡黄巨脸上扭曲的“笑容”似乎咧得更开了,下一秒,它如同鬼魅般猛地一缩,瞬间消失在粗壮的树干之后,无影无踪…… 我见状心中大骇,方寸之间容不得半分犹豫,当即反手闪电般从怀里掏出“狗牌撸子”,双臂平举,枪口直指树干后方,手指紧扣扳机,然而,目标早已消失,还没等我开枪,眼前只剩下虬结的树皮和浓重的阴影。 老八被我突然的剧烈动作惊动,立刻停下了拖拽,一只手已按在了腰间的“龙脊”刀柄上,“唰”地站起身,警惕地环顾四周: “怎么了老黄?!瞧见什么了?脸怎么都绿了?!” 他显然并未察觉到刚才那近在咫尺的致命窥伺。 我张了张嘴,喉咙干涩,正要开口示警—— 就在这时! 眼前的老八整个人如同被无形的巨力猛地向后一扯,但他下半身却像是被钉在原地,两条腿完全跟不上身体的倒飞之势,脚底下一个劲儿拌蒜,失去平衡,“扑通”一声闷响,重重地仰面摔倒在湿滑的平台上! “操!”老八痛骂一声,挣扎着想爬起。 我定睛观瞧,心脏几乎停跳——只见老八的后背、肩膀、乃至脖颈上,竟赫然粘附着数条拇指粗细的灰白色粘稠丝线,那些丝线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湿漉漉的幽光,似乎坚韧异常。 顺着丝线的源头看去,源头正是方才树干后那张蜡黄巨脸的“嘴巴”位置。 此刻,那张脸再次从树干后探出,扭曲的五官簇作一团,透出十足的恶意和贪婪,哪里还有半分人的模样?分明是深藏古树的妖邪。它无声地咧着“嘴”,更多的粘稠白丝正从那里源源不断地喷射而出…… ------------ 第59章 脱困 危机已至眼前,容不得半分犹豫。 我端起狗牌撸子,枪口直指那蜡黄怪脸,意图击发。然而念头刚起,动作却已慢了半拍——就在这电光火石间的迟滞,老八竟已被那怪物拖拽出去足有三五米远。 更棘手的是,那怪物狡猾至极,将老八的身体完全挡在自己身前作为肉盾。如此近的距离之下贸然开枪,子弹一旦出膛,恐怕未能伤及怪物分毫,老八便已先被打成筛子。 情急之下,决断只在瞬间。 我反手将“狗牌撸子”往怀里一揣,脚下发力猛蹬,三步并作两步疾冲上前,身体在靠近老八的刹那凌空跃起,双臂如同铁箍,死死扣住他的腰腹。 “抓紧!”我大吼一声,同时右手闪电般探出,一把夺过老八手中紧握的“龙脊”宝刀,刀一入手,沉重冰冷,带着一股煞气。借着下坠之势和全身的力气,我抡圆了膀子,将这把御赐宝刀狠狠斩向那些缠绕在老八身上的灰白怪丝。 半空中只听“嗤啦——”一声,刀锋斩中丝线,如同撕裂湿韧的皮革。然而,这看似柔韧的怪丝竟出乎意料的坚韧。全力一击之下,仅斩断了最外侧的一缕。剩余的丝线依旧死死缠住老八,巨大的拖拽力丝毫未减,反而将我和老八一同裹挟,如同被拖曳的死狗,朝着那散发着浓烈恶臭的树洞方向猛拽而去…… 那怪物的力量大得惊人,饶是加上我这样一个成年人的重量,拖拽的速度竟丝毫未减,腥甜腐败的气味扑面而来,浓烈得令人窒息,直熏得我头晕眼花,几欲呕吐。幽深的树洞近在咫尺,黑黢黢的洞口如同通往地狱的咽喉。两人眼看就要一同被拖入那无底深渊。 “呃——”老八被勒得面色紫涨,脸都变成了猪肝色,在我头顶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 我心说,“好嘛,八爷,你瞧瞧这蜘蛛精一听说你要来当上门女婿这个兴头儿,半大小子到底是比那塞牙的上劲儿,只可惜老子我也得白白搭上。 慌乱中,老八手中的“无畏”和我手里的火把,都在这股巨力拉扯下脱手飞出,滚落在了一旁。隐约的微光中,只觉得头顶的洞口越来越近,我下意识想去摸怀里的“都彭”打火机,试图来个“火烧连营”,然而方寸之间根本无法施展,且被拖拽的速度太快,即便拿到手,也根本够不着老八背后那些绷紧的蛛丝,根本就无济于事。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身影如同鬼魅般贴地掠至,是惊蛰到了。只见她反应快如闪电,眼见势头不对,本欲欺身上前,用火把去燎老八背后的蛛丝,奈何我们被拖拽的速度太快,她前脚火把还没伸到,后脚我与老八便已被拖走。 再看惊蛰也不含糊,下一秒毫不犹豫地飞身扑上,双臂如同铁钳,死死箍住了我的腰腹,三人瞬间如同串在一起的蚂蚱,被那恐怖的拖拽力拉扯得在地面上滑动,我只觉肚腹处的衣物被凸出的粗糙树枝刮擦得嗤啦作响,皮肉生疼。 可眼下不是惦记疼的时候,这“衔尾”般的一抱,如同在疾驰的列车后挂上了沉重的锚链,终于让三人被拖向树洞的势头猛地一滞。 “好!”我心中狂吼,知道这是唯一的生机,求生的本能当即在瞬间爆发,我借着惊蛰带来的这一丝迟滞,脚下猛蹬地面借力,双手紧握“龙脊”宝刀,不再试图斩断所有丝线,而是将刀锋对准连接老八后背与树干方向、绷得最紧的那几根主丝!用尽全身力气,不顾一切地由上至下,疯狂劈砍! “嗤啦……嗤啦……嗤啦……” 刀锋与坚韧怪丝激烈摩擦,发出如锯皮革一般的撕裂声,带着阵阵刺鼻的腥气。 终于,在连续数下竭尽全力的劈砍后,只听“嘣!嘣!”几声如同弓弦断裂的闷响,那几根最粗的主丝应声而断。 巨大的反作用力让三人瞬间失去平衡,如同滚地葫芦般向后翻滚出去,重重撞在平台边缘虬结的树枝上,被摔得七荤八素,惊出一身冷汗。 我心知那怪物断然不会就此善罢甘休,虽然暂时脱困,但危机仍未解除。强忍着撞击的疼痛,我手脚并用向旁边一滚,同时闪电般再次掏出怀中的“狗牌撸子”。此刻抬头观瞧,只见那张蜡黄的巨脸因丝线断裂而显露出狂怒,扭曲的五官更加狰狞可怖。它猛地向前一凸,腹部那裂开的大嘴一张,作势又要喷吐出致命的粘丝。 此刻三人与那怪物的距离已不足最初的一半!这么近的距离,无论谁再被缠住,都绝无可能再次挣脱! 生死系于一线,哪里容得半分犹豫,我甚至来不及调整姿势,手中的枪口几乎是贴着老八的头皮,仅凭着下意识的肌肉记忆,对着那张狞笑的蜡黄巨脸,狠狠地、连续地搂动了扳机—— “砰!砰!砰!砰!” 枪里仅剩的四发子弹,顿时在密闭的树冠平台上疯狂炸响,震得枝叶簌簌落下,山西造撸子喷吐的火舌,瞬间将那张诡异的人脸映照得纤毫毕现。 子弹如同暴雨般倾泻在目标之上,那张蜡黄的巨脸如同被重锤击中的劣质陶器,瞬间被洞穿了四个孔洞,暗绿色、粘稠如浆的汁液混合着破碎的组织,从弹孔中狂喷而出,那张扭曲的“脸”上,最后凝固的表情是难以置信的惊愕与痛苦。 它发出一声无声的嘶鸣,整个“头部”连同支撑的身体,猛地向后一仰,直到此时,众人才看清,在那洞穴里藏身的诡异人脸,竟是一个异常臃肿、覆盖着稀疏暗青色刚毛的巨大蜘蛛腹部。 此时那“人脸”如同断线的风筝,然后飘飘摇摇地坠下了高高的树冠平台,“噗通”一声闷响,摔进了下方深不见底的黑暗之中,不知落到了何处。 偌大的树冠上,只剩下浓烈的硝烟与腥臭味,在空气中交织弥漫。枪声的余韵如同铜钟般在耳中嗡嗡作响,久久不散。 众人脱离险境,惊魂未定。多亏天气寒冷身上衣物厚实,一番激烈的拖拽缠斗之下,虽免不了被粗糙的树枝树杈刮得鼻青脸肿,衣衫破烂,但总算没有伤及筋骨皮肉。倒是老八,被近距离手枪连续击发产生的巨大爆炸声震得双耳嗡鸣,头晕目眩,趴在地上干呕不止。 ------------ 第60章 穴蚃 我强撑着爬起来,踉跄两步上前,一把架起仍瘫软在地的老八。“怎么样八爷?魂儿还在吧?”开口才发觉,自己的声音也嘶哑得厉害,带着几分劫后余生的颤抖。 老八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抹了把脸,眼神还有些发直,嘴上却不肯服软:“咳……咳……哪个……哪个瞎了狗眼的敢收老子?阎王爷见了八爷我都得递烟……不过……他娘的再这么折腾下去……可真说不好……”他晃了晃嗡嗡作响的脑袋,显然还没从震荡中完全恢复,又喘着粗气补充道,“不是我说,你小子可真他妈敢搂火啊……刚才八爷我脑袋瓜子再往上抬这么一韭菜叶儿宽,都不用旁人出手,你就亲手把八爷我……给报销了。” 我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疲惫的苦笑:“你这不囫囵个儿地在这儿喘气呢吗?怎么,是嫌我救了你,还是嫌我把你那‘洞房花烛夜’的新娘子打死了,心里不痛快?” 老八翻了个白眼,想回嘴,却只是又干呕了一下,到底没说出话来。 三人惊魂甫定,只听惊蛰在一旁轻咳了一声,声音不大,瞬间止住了我俩这不合时宜的插科打诨。 她那清冷的眼神里透着一丝显而易见的不满,我俩这才止住了这不着四六的话头儿,猛然想起此行的目的——钱师爷!只见惊蛰已经扑到了那个灰白色的茧子旁,她手中不知何时也多了一柄小巧锋利的匕首,正小心翼翼地避开可能伤及皮肉的地方,快速地切割着包裹钱师爷的粘稠茧壳。匕首锋刃过处,坚韧的丝线纷纷断裂。 茧子被层层剖开,露出了里面蜷缩成一团、面色死灰的钱师爷。 原本身量就不高的他,此刻看上去似乎又缩水了一圈,整个人湿漉漉的,沾满了粘液,如同刚从粘痰里捞出来。 万幸的是,身上的零部件都还在,眼睛虽然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茫然,但好歹还睁着,证明人还清醒。 只不过,连着在鬼门关前打了两趟滚儿,他早没了初见时那份师爷的精明气儿,整个人像是被抽掉了脊梁骨,只剩下劫后余生的呆滞和虚脱,瘫在那里,连哆嗦的力气都没了。 老八挣扎着站起,心有余悸地瞥了一眼那幽深的树洞,声音发紧道:“操,这鬼东西会不会是成对的?戏文里不都说这玩意儿一公一母搭伙过日子么?”他抄起掉落在旁的“龙脊”宝刀,又摸索着捡起滚落一旁、玻璃罩子竟奇迹般完好的“无畏”战术手电,深吸一口气,旋即又被那浓烈的恶臭呛得直咳嗽。 他强压下翻涌的恶心,一手紧握宝刀,一手擎起强光手电,屏住呼吸,一步一顿,极其警惕地朝着那散发着浓烈死亡气息的树洞挪去。我则迅速压满枪弹,一手持枪,一手高擎火把,紧随其后,为他提供照明与火力掩护。 说话间二人已逼近洞口。老八猛地将“无畏”手电那刺眼的白炽光柱射入洞内,我手中的火把也奋力向前探去。 光与火瞬间交织,粗暴地撕开了洞内的黑暗—— 只见这棵巨树的内部几乎被完全掏空,形成一个巨大而阴森的腔室。洞壁上覆盖着厚厚的、灰白粘稠的蛛网,如同腐烂发霉的棉絮,层层叠叠。而更令人头皮发炸的是,在这蛛网构成的巨大巢穴之中,悬挂着、堆叠着一个个大小不一的蜡黄色茧蛹!有的粗壮如小牛犊,有的则明显呈现出扭曲挣扎的人形轮廓…… 毫无例外,这些茧蛹都呈现出一种干瘪枯槁的状态,像被吸空了的皮囊,里面的血肉精华显然早已被吞噬殆尽,只剩下空壳。整个洞穴,俨然成了一座巨大而寂静的停尸间兼食堂。除此之外,再不见其他蜘蛛的踪迹,只有那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腐败死亡气息,无声地弥漫。 老八捏着鼻子,眉头拧成了疙瘩,眼神示意我:这他妈的鬼地方,不如一把火烧了干净! 我立刻摇头,手指快速向上指了指浓密遮天的树冠,又指了指周围连绵的山林,压低声音:“开什么玩笑,这老林子一点就着,火势一起,三天三夜也烧不完,咱们非但救不了人,咱们几个都得变成烤地瓜,先去村里,查查这些年都有哪些人失踪了,让苦主家自己带人来收敛尸骨,再做打算也不迟” 说话间,惊蛰和罗灵已经彻底将钱师爷从茧壳中解脱出来,搀扶着他勉强站了起来。钱师爷浑身瘫软,全靠两人架着,他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浑浊的眼睛看向我和老八,充满了劫后余生的感激和后怕。 我急忙上前一步,按住他微微抬起的手:“别说了老钱,虚礼就免了吧,人没事儿就好,省点力气,前面路还长着呢。” 后来,时隔多年之后,我在故纸堆里翻检了大量冷僻的文献和地方志怪笔记,才终于确认,当年在那胶东深山老林的虬枝巨冠之上遭遇的恐怖怪物,学名叫做“人面穴蚃”。 这是一种原生于西伯利亚极寒地带地下洞穴中的大型穴居蜘蛛,习性隐秘凶残,在我国境内,除了东北雪原和西北某些人迹罕至的深山洞穴曾有零星又目击记载,其他地区几乎闻所未闻。 这种蜘蛛多以洞穴中的小型动物为食,捕猎方式极其诡异而残忍。它们能从腹部末端的丝疣中喷射出粘稠坚韧、带有强烈麻痹毒素的丝线,瞬间将猎物捆缚成茧。随后,它们会利用锋利如针的大颚,将混合了强力神经毒素和溶血毒素的毒液注入猎物体内。这毒素不会立刻致命,却能彻底摧毁猎物的运动神经,使其全身麻痹,动弹不得,却又保持着清醒的意识。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这些人面穴蚃的摄食方式。它们没有哺寻常猛兽撕咬咀嚼的口器,只能将消化液注入猎物体内,将猎物的肌肉、内脏等柔软组织从内部液化…… 然后,再像吸食汤汁一样,将化为液体的“营养”吸吮殆尽,猎物最终只剩下一张皮囊和一副骨架,被遗弃在巢穴的茧壳里,成为无声的见证。 而我们当时在树上看到的,那张印在蜘蛛臃肿腹部、扭曲痛苦如同人脸的诡异图案,其实是它外骨骼上天然形成的特殊斑纹和褶皱,在昏暗光线和恐惧心理下的错觉。那并非真正的脸,却比真正的脸更令人胆边生寒。 每每回想钱师爷当时的遭遇,寒意便如毒蛇般缠绕脊背。他被拖上树冠,被蛛丝捆缚成茧,注入毒液……他当时必定是清醒的,他能感受到冰冷的丝线缠绕身体,能感受到毒针刺入皮肤的剧痛,能感受到身体逐渐失去控制,变得冰冷麻木……他眼睁睁地看着那只腹部印着“人脸”的恐怖怪物靠近,却连一根手指都无法动弹。 我们三人若是再晚一点,他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体内的血肉正在被无形的力量一点点“融化”,生命随着那怪物口器的吮吸而飞速流逝……那是何等绝望的酷刑……若非我们三人拼死相救,他早已在极致的清醒中,活生生地化作那怪物口器下的一具枯槁空壳,成为那树洞“停尸间”里又一个无声的蜡黄茧蛹…… ------------ 第61章 往事 既然树上的威胁已然铲除,人也囫囵个儿地救了回来,便再无半分停留的必要。这鬼气森森的巨树,多待一刻都令人脊背发凉。 况且罗灵与白熊还等在树下,倘若再有什么变故,仅凭他们二人,在这深山林莽之中,恐怕也难以招架。 思虑至此,不再犹豫。众人相互搀扶着,小心翼翼地从那虬枝盘错、沾满粘液的巨树上攀爬下来。落地之后,脚踩上坚实的泥土,心才稍稍落定。借着熹微的晨光,只见那只巨大的人面穴蚃尸体摊在树下,如同一堆破败腥臭的皮革,墨绿色的脓血早已凝固,散发着刺鼻的恶臭,与清晨林间的清新气息格格不入。 罗灵立刻迎上前来,手中火把的光晕跳跃着,映照着她紧绷的面容。待看清众人虽狼狈却都平安归来,连被掳走的钱师爷也全须全影地救回来了,她紧蹙的眉头才略微舒展。 她三言两语道出树下惊魂——原来,自我们仨攀上树冠,她与白熊在树下仰头观瞧,只听得上面枪声爆豆般激烈,夹杂着怪物的嘶吼和枝干的断裂声,心中焦急万分,正欲攀援上树相助。偏偏此时,一团巨大的黑影裹挟着断枝残叶,轰然从天而降。 饶是白熊这等胆气,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坠落惊得瞳孔骤然收缩。好在他反应极快,瞬间便认出是那怪物,二话不说,提着那把恰西克马刀便扑了上去,寒光闪过,对着那尚在抽搐的庞大身躯又是几记狠厉的劈砍,彻底断绝了任何生机。墨绿色的、散发着刺鼻腥臭的脓血从创口汩汩涌出,浸染了周围一片枯草败叶,眼见是死得不能再死了。 众人惊魂稍定,抬头望去,东边天际已透出蒙蒙的青灰色,山林的轮廓在薄雾中渐渐清晰。再看腕表,指针已悄然滑过六点。这一番折腾下来,体力心力皆已透支,但万幸人都还在,只余下老八手中那半支火把还在苟延残喘地摇曳着微光。 当下也顾不得再休息,想着天亮之后,那些昼伏夜出的凶物也该偃旗息鼓了,索性强打精神,收拾残局,互相扶持着,沿着依稀可辨的山路,继续朝着不夜村的方向跋涉而去。 走了不多时,老八手里的火把也终于燃到了最后一刻,火苗在跳跃中“呼”的一声熄灭了,只留下一缕带着燃烧木头特有焦香的青烟,袅袅飘散。 好在晨光渐盛,终于驱散了山林间最后一丝浓重的黑暗。众人一夜苦苦行军,加上连番险死还生的遭遇,早已累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沉默地挪动着脚步。 不知不觉中,我与惊蛰落到了队伍最后,空荡的山林中,风声似乎也疲乏了,只有远处雕鸮沙哑而低沉的鸣叫偶尔传来,显得辽远而空旷,更添几分寂寥。 这时,只听身旁的惊蛰直言不讳地开了腔,在清晨微凉的空气中,像细小的冰针砭着人的肌肤:“还以为您只不过是个平平无奇的古董贩子,说破大天去,也顶多是个读了几本古书的腐儒,平日里除了低买高卖,就是练嘴皮子,”她顿了顿,目光如实质般扫过我沾满污秽的侧脸,“没想到,身手居然如此了得,一支手枪使得出神入化,就连我都自叹不如。” “哦?”我扯了扯嘴角,带着一丝疲惫的戏谑,“我还以为您在拉我们上贼……咳,不是,拉我们上您这条船之前早就把我们查了个底儿掉,闹了半天,您自个儿心里也没谱儿呢?那昨天在火车上说的那些什么‘不输探险家的果敢’、‘和不逊于纵横家的韬略’合着都是些放之四海皆准的奉承话?”我瞥了一眼驴背上前面蔫头耷脑的老八,“亏的老八听完乐得就跟吃了蜜蜂屎似的,不说我说您,这话您在我跟前说说就得了,千万别和他说,提前和您说好了,我现在可也摸不准这位爷的脉,万一惹急了撂挑子我可不负责任。” 惊蛰本身语话就少,被我这一通连珠炮似的抢白,半句正经没有,这要换成旁人早该恼了。她却非但不恼,反倒侧过脸来,歪着脖子,那双清冷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盯着我瞧。那架势,明摆着今天不问出个子丑寅卯来,绝不会善罢甘休。 我被这目光盯得有些发毛,无奈地叹了口气,对着漫山渐次清晰起来的树影开了口:“您别看我和老八现在混得和街溜子没什么两样,其实……早在光绪三十三年,我和老八是一块儿从天津卫,坐上留学东洋的轮渡,在海上飘了十来天,这才到了日本的横滨港,”我顿了顿,似乎在回忆那段久远的时光,“随后的几年,我去了东京帝国大学,而老八则进了弘文学院,学校里兼容并蓄,无所不包。到了第二年,我们的一位名叫郑前的发小也到了东京,读的是陆军士官学校,”我留意着惊蛰脸上细微的变化,继续道,“他们军校里,每周发三千发子弹供学生打靶。郑前那小子根本打不完,好在管得不严。我和老八,几乎每周都会去‘帮’他处理这些多余的子弹。现在这枪械用得还算利索,说白了,全是那时候一颗颗子弹实打实喂出来的。” 我又朝老八的背影努了努嘴:“话虽如此,其实咱们这六个人里,还藏着一位真神枪手,您没看出来吧?就是前面骑着驴这位。”我压低了些声音,“您别看老八现在这吊儿郎当的样儿,当年在靶场,他可是出了名的‘抬手就中’。甭管多远的目标,连瞄都懒得瞄,拿起枪来抬手就打,照样百发百中。怪就怪在,他要是真瞄准了,反而十有八九打不着了……” “你俩又他妈在后面嘀嘀咕咕说什么呢?”话未说完,队伍前头的老八骂骂咧咧地回头嚷嚷道,“偷偷编排我呢是不是?我告诉你姓黄的,别看八爷我这一路上风餐露宿担惊受怕,蔫儿得跟霜打的茄子似的,可这耳朵嘿,灵着呢!一个字儿没落!” ------------ 第62章 村口 我本就不想和惊蛰说得太多,特别是深谈这些旧事。人家揣着一肚子的秘密,我这边却跟竹筒倒豆子似的,全都交代得明明白白,这不他妈的傻小子吗,当即止住了话头,快步上前走了几步,迈步追上头咯的老八。 此时借着天光,这才看清我和老八身上的狼狈——衣衫被树枝和蛛丝刮扯得破破烂烂,沾满了泥污、干涸的绿色的脓血和灰白色的粘稠蛛丝,两人活脱脱像是刚从哪个土地庙里爬出来、啃了三天冷供果的叫花子。 老八低头扯了扯胸前挂着的破布条,又瞅了瞅我肩膀上豁开的大口子,咧嘴一笑:“嘿,黄爷,瞧咱哥俩这身行头,赶明儿回四九城,天桥底下找个向阳地儿一坐,一准儿能混个‘叫花子双魁’当当!” 我拍掉他伸过来想摸我破洞的手,没好气地回敬:“拉倒吧您呐!就您这尊容,往那儿一戳,人家以为是猪八戒喝多了现了原形呢,省得吓哭小孩儿,再让人巡警当流窜的野人给逮了去,丢人现眼的玩意儿。” “嘿嘿嘿,猪八戒怎么了,那可是他娘的天蓬元帅。”老八浑不在意,反而来了精神头儿,故意挺了挺他那沾满污渍的胸膛,“你还别说老黄,咱们几个这一晚上斩妖除魔,还真有点儿西游记的意思,就算是猪八戒,那也是正经八百吃皇粮的神仙!八爷我今儿个也算是为民除害,替天行道了!回头到了村里,非得让他们敲锣打鼓,给咱塑个金身供起来不可。” “供起来?快得了吧,我还没见过有哪个地供猪八戒的,我看把你挂村口那棵老槐树上风干了当腊肉还差不多!”我懒得再跟他贫嘴,疲惫深入骨髓,连斗嘴都觉得耗费心神,索性加快了脚步。 队伍再次陷入沉默,只有脚下踩过枯枝败叶发出的单调“沙沙”声,以及毛驴偶尔一声疲惫的响鼻。钱师爷独自坐在驴背上,倒不是老八发了善心,实在是看他依旧魂不守舍,脸色灰败如土,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白熊则依旧沉默地走在最后,那把沾满绿色污血的哥萨克马刀被他用一块不知哪儿找来的破布仔细擦拭着,刀身在渐亮的晨光中偶尔闪过一道冷冽的寒芒。 终于,在绕过一道草木稀疏、裸露出灰褐色岩石的山梁后,前方的视野豁然开朗。山谷的尽头,一片辽阔的平原铺展在眼前。薄薄的晨雾如同轻纱般笼罩其上,平原上错落搭建的灰黑色屋舍轮廓在雾霭中若隐若现。极目远眺,在屋舍更远处,藏在薄雾后面的,是粼粼闪烁的波光——果然如报上所说,这不夜村依山傍海。即便不从风水堪舆的角度看,单是这依山临海的地势,也堪称一处绝佳的所在。 众人站在高处,神色严峻审视地眺望远处雾蒙蒙的大海,薄雾之下的海面显得平静而神秘,给人感觉似乎有什么藏在薄雾中的巨物,随时都会呼之欲出。 老话说望山跑死马,远处看着好似近在咫尺的村落,可真要走到近前,也颇废了一番功夫,毛驴颈下的铃铛发出“叮咚、叮咚”的空灵声响,在清晨寂静的山谷间回荡,仿佛来自某个遥远而未知的所在。村口几棵巨大的老槐树盘根错节,枝干虬结扭曲,在微明的天色下投下鬼影幢幢。 整个村子寂静无声,连声鸡鸣犬吠也无,只有几缕若有似无的灰白色炊烟,从几处低矮破败的屋顶缓缓升起,无声地融入青灰色的天空。整个村子笼罩在一片令人不安的死寂之中,仿佛仍在沉睡,又仿佛早已死去多时。 老八看着那毫无生气的村落,脸上的嬉笑也收敛了几分,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嘀咕道:“……好家伙,这名儿起得倒是挺亮堂,看着……怎么跟个坟圈子似的?” 我从背后不轻不重地拍了他后背一巴掌,老八被拍得一个激灵,差点跳起来。我在他耳边低声警告:“咱们大老远来的人生地不熟,你小子嘴上赶紧派个站岗的!别他妈什么话都往外搂,当心人家揍你丫的。” 这时,惊蛰清冷的声音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指向性:“我们仨平日里走南闯北,吃的是‘地缝里的饭’走的是‘山场子’,这下乡‘铲地皮’(收古董)的营生是实实在在的外行,”她转过身,目光凿凿地看向我和老八,“二位在京城跺跺脚,整个古玩圈都要抖三抖,眼下,是不是到了您二位出马的时候了。” 我摆了摆手,带着一夜奔波的疲惫:“这一路上卖的力气不少,咱们以后说话也甭兜圈子戴高帽了,这‘铲地皮’看似简单,实际上里面门道也多了去了,”我掰着手指头数,“首先,装扮不能太过招摇,粗布旧衣、布鞋斗笠是标配,最好能跟本地老农一个样儿。其次最好能掌握当地的方言土语,胶东方言属于胶辽官话,和山东其他地区差异很大,像什么‘人’念‘银’,‘肉’念‘油’,这咱们一时半会儿怕是练不出来。有了这两样铺垫,才好以‘讨水喝’、‘歇歇脚’为由头入户,降低人家的戒心,慢慢扫听宝物的消息。最后,”我看向老八,“这‘铲地皮’的地点最是紧要,得专挑那些穷得叮当响、消息闭塞的村落,或是遗老遗少聚居的老宅子……最后这点,得问八爷,他比我门儿清……” 老八一听这话顿时不了乐意了,撇了撇嘴,不满道:“说话就说话,捎带上我干什么玩意儿。” 驴背上的钱师爷气若游丝地插了一句,断断续续道:“没……没想到……这走街串巷寻宝的行当里……也有这么多讲究……钱某人……今天真是……涨了见识了……” 老八赶忙嚷嚷起来:“得嘞呗您!赶紧打住吧老钱,好嘛,您都这样了还捧呢?这三言两语的您说着累不累我不知道,我听着是真累得慌,赶紧眯着休息吧,看好屁股底下,踏踏实实坐住了,别当这是驴背,就当是您家热炕头……” ------------ 第63章 里正 老八从昨晚到现在,面儿上对钱师爷似乎还留着三分客气,可不知怎的,这几次话里话外,总像掺了沙子,话里话外变着法儿地挤兑人家。钱师爷何等人物,眉毛梢儿都是空的,早听出老八话里那点弯弯绕——谁家正经人能把驴背当家?这不拐着弯骂人么?只是他连日奔波,骨头架子都快散了,加上自持身份,实在懒得跟老八这浑人斗那口舌官司,索性闭了眼,倚在驴背上假寐,只当那话是耳旁风,嗖嗖刮过。 我虽然心里跟明镜儿似的,可人家本人都没言语,我自然也不好再说什么。听二人说话时,我拿眼不动声色地扫了扫众人的穿着打扮,只见众人衣服上有些地方还洇着暗红的血渍,虽说狼狈是真狼狈。可细瞅那衣裳料子,哪怕是脏污不堪,也能看出是府绸、哔叽一类的好东西,剪裁更是合体讲究,和普通庄户人家的粗布短褂完全不是一个路数儿。 更别提队伍后面还戳着白熊这么个高鼻深目,眼珠子瓦蓝的罗刹鬼子。指望我们这群人张嘴蹦出句地道的胶东土话,那纯属痴人说梦。看来,老辈儿传下来那些“铲地皮”的老令儿,讲究那些穿得破、嘴要甜、眼要活、脚要快等等的规矩,今儿个算是彻底砸锅,一条也甭想使唤。 一伙人正跟霜打的茄子似的,蔫头耷脑杵在村口那棵老槐树下,对着死气沉沉的村落发愁,进退两难。正没个抓挠处。 就在这时,有打村里晃晃悠悠,踱出一个人影来。那人趿拉着一双磨得露了脚趾头的旧布鞋,手里攥着一杆烟油子浸得锃亮、杆儿都盘出包浆的老烟袋锅子,一步三摇,走得说快不快,说慢也不慢,似乎在琢磨什么心事。 来人离着还有十来步远,一股子混合着海腥咸湿和浓烈刺鼻烟袋油子的怪味儿,便随着晨风飘了过来,差点儿给人顶出一个跟头。 他原本低着头,眉头拧成了疙瘩,像是揣着千斤重的心事,只顾闷头走路。走到近前,猛一抬头,乍一看我们这几个形状各异,穿着打扮一个比一个奇怪的人戳在原地一动不动,先是吓得一哆嗦。 瞧他那眼神儿,显然是把我们当成了哪处遭了灾、流落至此的难民。待他眯起那双被烟叶子熏得有些浑浊发红的眼珠子,目光刀子似的在我们身上刮了一圈,尤其在白熊那副洋人面孔上狠狠剜了几眼。脸上的困惑像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本能的、厚重的警惕,活像见了贼一般。 我见他嘴唇翕动,正要开口盘问,当即抢先一步上前,脸上堆起尽可能显得无害的笑容,双手一拱,就要搭话套近乎。 谁知还没等我这“久仰贵宝地”的客套话出口,来人已经操着一口浓得化不开的胶东腔,用那种带着十足不耐烦、又掺了点“为你好”式劝诫的语气,抢先开了腔,声音又干又涩,率先发问道: “呐(你们)!也是来收古董的?”他眼皮一耷拉,烟袋锅子不耐烦地朝村外大路方向虚虚一点,“急了(赶紧)走吧!东西早没有了,别在这儿白费心思!” 这话像一盆冷水,兜头浇下。我心头咯噔一下,这胶东地界素来以好客闻名,远来是客的道理妇孺皆知,哪有见面连口水都不给、直接往外轰人的? 可转念咂摸他话里那个重音砸下的“也”字,再联想到报纸上那篇语焉不详却足够撩拨人心的报道,心里顿时雪亮——好家伙,这巴掌大的渔村,怕是早被各路闻着腥味儿的“寻宝人”轮番轰炸过了…… 常言道“话是拦路虎,衣裳是渗人的毛”,既然千辛万苦摸到这兔子不拉屎的海边,空口白牙一句“没了”就想打发人?姥姥!甭管有枣没枣,这杆子必须得抡圆了打下去。 早年间听人说起,山东地界以孔孟之乡自居,人和人交流时习惯以“老师”作为敬称,当即从口袋里摸出一盒浅绿色的“三炮台”,这种烟,英文直译“三个城堡”,因烟盒通体碧绿,二十支盒装,俗称“绿锡包”,可是临出门时,我特意备下的硬通货。 此时麻利地抽出两支,递上前去,语气诚恳,却也带着几分不容拒绝的狠厉:“老师,您先别着急轰我们。大老远来了,总得讨口水喝,歇歇脚。来,吸支烟,解解乏,喘口气儿,咱慢慢说。” 借着递烟的当口,我才算看清了眼前这人。四十来岁年纪,面庞被海风和日头打磨得黝黑发亮,身材壮实,骨架宽大,是典型的胶东渔民体格。最引人注意的是他那双眼睛,虽然被烟熏得有些浑浊,但此刻在晨光下,却透着一股子与外表粗豪不太相符的、格外清亮锐利的劲儿,像能看透人心似的。 那汉子见了这通体碧绿、印着洋文的烟盒,又瞧见那细长洁白的烟卷,眼神明显亮了一下,脸上那层厚厚的警惕冰壳似乎裂开了一道缝。他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把手里的宝贝烟袋锅子利索地往腰带后头一别,抄手接过我递上的烟卷。 我顺势掏出那只沉甸甸的都彭打火机,“叮”一声脆响,幽蓝的火苗跳出来,替他点上。只见他深吸一口,烟气在肺里打了个转,再缓缓吐出,那紧锁的眉头似乎都舒展了几分,脸上露出一丝受用的神情,连带着看我们的眼神也和缓了不少。 烟雾缭绕中,三言两语攀谈下来,才得知来人姓孙,名喜贵,竟是不夜村现任的“里正”(村长)。他大清早行色匆匆,满脸焦灼,竟是要去十几里外的邻村搬救兵。 我心里咯噔一下,面上却不露声色,立马顺杆儿往上爬,语气里半是恭维半是试探:“哎呀,失敬失敬,原来是孙里正,您看着年岁不大,竟已担此重任,定是村儿里有大本事、大威望的能人。不知村里出了什么火烧眉毛的急事?竟劳动您亲自出马去搬救兵?” ------------ 第64章 二喜 “嗐!别叫里正,”喜贵连连摆手,黝黑的脸上挤出个难看的苦笑,烟灰簌簌往下掉,“呐就叫我喜贵就行,村儿里银(人)都这么叫,听着熨帖。” 据喜贵说,这不夜村祖祖辈辈守着这片海,靠打渔和土里刨食过活,附近几个村子也都安分守己,日子过得像村口那潭死水,多少年也见不着几个生面孔。可自打他堂弟喜富——村里人唤作“二喜”——从海里捞出那个铜疙瘩似的盒子,好家伙,这死水潭算是被砸进了一块千斤巨石!起初也不知怎地就走漏了风声,八成是被那洋鬼子害的,先是报社记者扛着铁匣子(相机)来了,拍了一通,写了篇云山雾罩的文章。紧接着,各路牛鬼蛇神就跟闻到血腥味的鲨鱼似的,蜂拥而至! 有穿长衫摇折扇、自称“鉴赏家”的斯文人;有满脸横肉、腰里鼓鼓囊囊像是别着家伙的江湖客;还有坐着小汽车来的,隔着车窗玻璃,眼神都带着钩子。村口那点土路,硬生生被踩得溜光。 这些人软硬兼施,威逼利诱,就想把那铜盒子弄到手。村民们不胜其扰,关门闭户,连狗见了生人都懒得叫了。 一旁的老八早听得不耐烦了,掐着烟卷插嘴道:“喜贵大哥,要我说,这是好事儿啊!宝贝就跟那水灵灵的大姑娘似的,谁见了不眼馋?这就跟嫁闺女娶媳妇儿一个道理!既然这么多‘婆家’上赶着来求,您找个出价最高的、最阔气的,把宝贝风风光光地‘嫁’出去不就得了?既落得个清净,又给村里换回白花花的现大洋,置办田产,修桥铺路,这不是两全其美的好事儿嘛!您愁个啥劲儿?”老八这话说得在情在理,就连惊蛰也暗暗点头。 可谁知他话锋一转,那张黑脸顿时皱成了苦瓜,烟也不抽了,拿烟头狠狠在鞋底上碾灭,声音里透着说不出的憋屈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叹气道: “唉!要真能这么简单,我还用得着天不亮就往外跑?”喜贵重重地叹了口气,那叹息沉甸甸的,像压了块铅坨子。“捏(那)东西啊……丢了!说丢了吧,它又……唉,也是丢了,就是……让人拿走了!” 这话说得含混不清,前言不搭后语,似乎透着一股子难以言说的诡异。 众人听得面面相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丢了就是丢了,怎么还“也是丢了,就是让人拿走了”? 这他妈不还是一回事儿吗?这喜贵是大清早的没睡醒呢,还是被那铜盒子魇着了,说话怎么颠三倒四,神神叨叨的。 我看他神色焦虑不似作伪,眼神里的那份清亮也被浓浓的忧惧取代,知道必有蹊跷。 当下不动声色,把他让到老槐树下那块磨得光滑的石台子上坐下,又给他续上一支三炮台,索性顺手把剩下的大半包“绿锡包”直接塞进他粗糙的手掌里。 喜贵眼睛骤然一亮,喉结滚动了一下,紧紧攥住烟盒,不再推辞,仿佛抓住了什么依靠。他狠狠吸了口新点的烟,烟雾缭绕中,眼神变得有些恍惚,话匣子也彻底打开了,开始给众人讲述那青铜宝函出水之后,报纸上没写,也写不出来的,那些更加诡谲离奇的后事。 原来捞出那樽沉重冰冷、布满怪异海锈的青铜宝函的,正是喜贵的堂弟——喜富。兄弟俩年纪相仿,个头长相都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村里人图省事,习惯称他们“大喜”和“二喜”。 二喜和村里大多数汉子一样,一手侍弄着几亩薄田,一手把着摇橹,在地头里刨食儿,也在风浪里讨生活。膝下一双儿女,日子虽紧巴,可也逍遥自在,没病没灾。 “可自打他捞上那么个铜疙瘩,邪门事儿就都特妈来了!赶巧了那天,村儿里来了个洋教士,说是传什么福音,见着那铜疙瘩了,眼珠子都特妈直了。结果第二天,报社的人就闻着味儿来了,拍了照,写了文章,登了报!这下可好……”喜贵又重重叹了口气,“二喜拿到这铜疙瘩后,觉得里面肯定藏着宝贝,可那盒子严丝合缝,怎么捣鼓也打不开。急眼了,抄起石头就砸!把那盖子都砸得有些变形凹进去了,还是纹丝不动!” “后来……村儿里几个上了岁数的老辈儿听说后,吓得脸都白了!也不知是谁说这东西是上古时候镇着这片海的灵物,里头封着海眼,管着海气。要是贸然打开了,海气失衡,海水倒灌,到时候砸(咱)整个村子都得喂了龙王,一个也活不了!俺村的人……唉,见识浅,宗族里那几个老辈儿一说话,比前朝的圣旨还好使,他们都发话了,谁还敢动?赶紧把那铜疙瘩供在了祠堂最里头,摆上供果,点上香烛,日夜香火伺候着。外面再来人打听,一律咬死了说‘丢了’!那些寻宝的,一听说东西没了,加上村儿里人统一了口径,大多也不敢奓次。” 老八听到这儿,当时眼睛就亮了,赶忙递上话头儿:“想吃冰下雹子没这么巧的了,干脆这么着,您也甭操这份心,干脆就把这宝贝许给我得了,多少钱您开个价。” 喜贵一听这话,眼神顿时一暗,语气听起来有几分急赤白脸,可话却是好话,就听他冲老八嚷嚷道:“都说了丢了丢了,你这个老师,怎么还听不懂银话。” 我急忙拦了他一道,示意老八赶紧把嘴闭上,好好听孙里正接着说。 再看喜贵猛嘬了一口烟,声音忽然变得有些发颤,眼神里透出深深的恐惧,他解释道—— 自打二喜得了这‘宝贝’之后,整个人就像丢了魂儿似的!整天神神叨叨,眼神发直,起初只是睡不安稳,翻来覆去像烙饼。 接着,白日里干活也开始丢魂落魄,锄头砸了脚都不知道疼。 最瘆人的是夜里,他常常在睡梦中猛地坐起,浑身被冷汗浸透,眼神直勾勾地盯着黑暗的虚空,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像是被人扼住了脖子。 他老婆吓得半死,问他梦见了什么。二喜眼神涣散,嘴唇哆嗦着,颠三倒四地念叨:“有人……海里有人叫我名字……穿着浪头做的裙子……她说……时辰到了……得回去了……盒子……得把盒子还回去……” ------------ 第65章 失踪 这么过了有个两三天,二喜眼瞅着像被抽干了精气的皮囊,整个人垮了架。 原本壮实得像头小牛犊的身子,短短几日就瘦脱了形,眼窝深陷得能放进去俩鹌鹑蛋,颧骨高高凸起,支棱在蜡黄的脸上,走路都打飘,脚底下像踩在棉花套子上,一阵海风刮过,人都跟着打晃。 村里人私下里嚼舌根,都说二喜这是被海里不干净的东西勾去了魂儿,那捞上来的青铜盒子,压根儿就不是什么宝贝,而是个催命的符咒,索命的引子。 从现在往前数有四天,突然天降大雨,那雨下得邪乎,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不是“哗哗”地落,而是像天河决了口,整盆整盆地往下倾倒,砸在屋顶、地面、海面上,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腾起一片白茫茫的,伸手不见五指的水汽雾墙。 “闪电!还有那闪电!”喜贵说到这儿,眼珠子瞪得溜圆,布满了血丝,手指头神经质地哆嗦着,“你们见过紫色的闪电没有?啊?一道接一道,咔嚓嚓!跟特妈的鬼爪子似的,硬生生要把天撕开!那动静,闷雷滚滚,不是‘轰隆’,是‘呜——嗡——’,震得房梁上的灰扑簌簌往下掉,家里有娃的,吓得哇哇大哭,嗓子都嚎劈了。” 就在这天地失序的恐怖时刻,二喜的老婆冒着暴雨,连滚带爬地拍开了喜贵家的门,哭得撕心裂肺:“大哥!大哥!二喜跑了,他大晚上的……眼珠子直勾勾的,跟不认识人似的,嘴里嘀嘀咕咕听不清念叨啥,我怎么拉他也拉不住,一扭头冲进那大雨里,人就找不着了……” 喜贵一听这话,心口像被冰锥子狠狠攮了一下,一股寒气“嗖”地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当即就怀疑是二喜从海里捞出来摆在祠堂里的铜匣子惹的祸。 事不宜迟,喜贵也是个利落人,二话不说,抄起挂在门后的破蓑衣往身上一裹,斗笠往头上一扣,顶着能把人掀个跟头的狂风暴雨就冲了出去,泥水瞬间没过了脚脖子。他深一脚浅一脚,直奔村中央阴森森的祠堂。 负责看守祠堂的是村里的老光棍儿,孙老蔫儿。 喜贵浑身滴着水,一头撞开祠堂虚掩的大门。偌大的祠堂里空空荡荡,只有长明灯豆大的火苗在穿堂风里疯狂摇曳,投下张牙舞爪的影子。他扯着嗓子喊了几声“老蔫叔”,只有自己的回声在阴冷的空气里嗡嗡作响。挨个屋子踹门找了一遍,最后才在祠堂堆放杂物、最不起眼的偏殿门板后面,发现了蜷缩成一团的孙老蔫儿。 老汉怀里死死抱着个空了大半的酒葫芦,脸色惨白得跟刷了层石灰,嘴唇乌青,浑身筛糠似的抖个不停,活像一片狂风里随时要掉光的枯叶。昏黄的油灯光勉强映着他那张惊魂未定、写满恐惧的老脸。 “喜……喜贵啊……你来了?”孙老蔫牙齿咯咯咯地打架,声音抖得不成调,眼神涣散,“刚才……就刚才……一道紫闪……咔嚓!劈下来……那亮光……刺得人眼珠子疼……比晌午头的日头还毒!我……我吓得缩在窗户根儿底下……隔着那破窗户纸……模模糊糊……模模糊糊看见……”他猛地喘了口粗气,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一个黑影!浑身上下……往下淌水……滴答……滴答……那水声……渗得慌!走道儿……走道儿那个架势……不对劲!……硬邦邦的……直挺挺的……就那么……就那么晃进了祠堂里头……抄起一个东西就跑了……那背影……那背影……就是呐兄儿二喜啊。” 喜贵听得头发根儿都竖起来了!他顶着风雨,一把推开祠堂偏殿沉重的木门。偏殿里面阴冷潮湿,弥漫着浓重的香烛味和海腥气。供桌上的长明灯被门缝灌进的风吹得剧烈摇曳,光影幢幢,更添几分鬼气。 他提着气死风灯冲到供桌前面,结果果然不出他所料——那神龛上,哪里还有那樽青铜宝函的半点痕迹,在跳跃的灯火下,只留下地面上一串湿漉漉的脚印和神龛上的一汪水迹。 更令人心头发毛、脊背发凉的是第二天。 天刚蒙蒙亮,有人发现,二喜平日系在码头小木桩上、视若性命的那条小舢板船,一夜过后,同他人一样,消失不见了!只留下半截被生生扯断的、湿漉漉的麻绳,在浑浊的海水里无力地飘荡。有大胆的村民撑着自家的渔船去附近海面寻找,却终究一无所获。 到现在,整整三天三夜过去了,二喜和他那条破舢板,就像被那场诡异的紫色雷暴彻底吞噬,消失得无影无踪。 村里流言像野草般疯长,人心惶惶。有人说看见二喜那晚直挺挺地走进海里,头也不回;有人说听到海边传来凄厉的哭嚎,像是二喜的声音,又像是女人的呜咽;祠堂的老蔫儿也私下里信誓旦旦地说,那青铜宝函还没消失之前,每到深夜,就会发出低沉的、像是从海底传来的“嗡嗡”声…… 恐惧,像一场无声的瘟疫,在不夜村里迅速蔓延开来。曾经香火不断的祠堂,如今成了村民避之唯恐不及的禁地,白天都没人敢靠近。所有人都说,是二喜贪心不足,捞上了不该捞的东西,触怒了镇守这片海域的海神娘娘,被拘了魂儿,抓去填了那深不见底的海眼,而那青铜宝函,根本不是什么值钱的古董,是招灾引祸、沾身即死的大凶之物。 喜贵身为里正,又是二喜血脉相连的堂兄,心头像是压着千斤巨石,是又急又怕又愧。急,是急兄弟生死未卜;怕,是怕那邪门的物件和未知的凶险;愧,是愧自己没能看住兄弟,也没能护住村里安宁。 出海寻人?这茫茫无际的大海,三天三夜,一个小舢板,没吃没喝,风暴刚过暗流汹涌,上哪儿寻去?找起来无异于大海捞针,生还希望渺茫如烟。 可老话儿说得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就算捞回一副被鱼啃过的骨头架子,也得给哭干了眼泪的孤儿寡母一个交代,给这被恐惧笼罩的村子一个说法,让大家伙儿能睡个安稳觉…… ------------ 第66章 寻人 于是他这才咬碎了牙,天不亮就出门,豁出去这张老脸,也要去邻村搬些熟悉水性、胆大手稳的青壮汉子来帮忙。哪怕是把附近这片海底一寸寸摸过去,也得摸出个结果来。 众人一听,心里顿时凉了半截。 合着这一路风餐露宿、九死一生,累得跟三孙子似的,差点把命都搭上,到头来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那宝贝早就随着二喜一块儿“丢”海里了? 再看老八脸色涨得通红,暴脾气“噌”一下就顶到了脑门心,他脖子一梗,眼珠子瞪得跟铜铃似的,冲着喜贵就要发作,看那架势,下一秒就能揪着喜贵的脖领子撕巴起来。 别人我不敢说,老八我可太了解。当即抢前一步,侧身硬生生插在老八和喜贵中间,用肩膀顶住老八蠢蠢欲动的胳膊——眼下人命关天,宝贝什么的都得往后靠。 我脑子飞快一转,脸上堆起混杂着关切和疑惑的神情,抢先开口,把话头往别处引: “孙大哥,您先别着急。事到如今,赶紧找着二喜兄弟是最要紧的!不过……”我话锋一转,带着点恰到好处的纳闷,“搁老远儿看咱们不夜村,房舍俨然,人丁兴旺,怎么寻几个好水性的后生出海寻人,还得跑外村去搬救兵?再说了,这都三天了,人命关天,村里……就没早点组织人手出去寻寻?早干什么去了?” 我顿了顿,暗中给老八使了个眼色,示意他稍安勿躁,先听听他怎么说。 又拿眼扫了扫喜贵焦灼的脸上,此时泛起一阵红一阵白,我随即语气放得更诚恳些:“不瞒您说,您一开始猜得没错,我们这一行人,确实是奔着报纸上登的那樽青铜宝函来的。可眼下东西既然随着二喜兄弟一块儿‘丢’海里了,我们也是扑了个空,和那东西没缘分,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儿。我们初来乍到,又是外人,本不该多嘴。可眼瞅着活生生一个人就这么没了,家里孤儿寡母等着信儿,我们听着也跟着揪心。纯粹是看见人丢了,跟着着急上火……” 喜贵重重叹了口气,沉得像艘沉了海底的渔船。他抹了把脸:“唉!老师啊,呐是不知道哇,出了这么档子事儿,村儿里银……苦胆都快吓破了!都说是二喜子触怒了海神娘娘,谁沾边谁就倒霉,别提组织人出海寻他了,就是祠堂那边,现在大白天都没人敢过去……我介三天,自己撑着条小破船儿,顶着风冒着浪在附近转了多少趟我自己都数不过来,嗓子都喊哑了,可……可特妈连片衣角都没找的捉啊!实在是没法儿了,这才想着去邻村求援,好歹多几条船,也好多几双眼睛……” 他眼神黯淡下来,透着一股深深的疲惫和无奈:“昨儿……昨儿下晌儿也有一伙儿人,比你们能稍微早到一会儿。捂得那叫一个严实,帽子压得低低的,话也少。听我说了二喜和宝函的事,二话不说,直接掏钱给孙老蔫儿,把他那条五桅的宽体‘瓜楼’买下来了!说是……说是要帮我出海寻找二喜。呵呵……”喜贵嘴角扯出一个苦涩又带着点讥诮的弧度,“我心里溜明白的,这帮银嘴上说得比唱的还好听,说是去帮忙,实际上哪里是去找二喜?分明是奔着海里那个铜疙瘩去的!我就不明白了,那玩意儿……真能这么值钱?引得呐一波又一波,跟听见(闻到)血腥味的鲨鱼一样往这儿扑,唉,不过……”他眼神复杂地看了看我们,“也好。不管这帮人是奔什么去的,要是能把那铜疙瘩捞上来,兴许……兴许二喜的下落也就有眉目了。甭管找不找得到二喜,经了这档子事,我这个里正……十有八九是当到头了。” 众人听罢,短暂的沉默了片刻。老八那股邪火被我这横插一杠和我话里的“人命关天”暂时压了下去,但眉头依旧拧得死紧。钱师爷倚在驴背上,半闭着眼,手指无意识地捻着山羊胡,不知在想什么。白熊则一脸茫然,显然对这复杂的人情世故和胶东方言理解有限。 再看罗灵和惊蛰,这两位用同样灼灼的目光盯着我,那眼神儿,亮得跟淬了火的针尖似的,里头的意思明明白白。我心头了然,面上不动声色,只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冲她俩点了下头,心里当即有了计较。 我清了清嗓子,打破沉默:“孙大哥,”我语气放得既热络又透着股不容置疑的干脆劲儿,“既然咱们碰上了,那就是老天爷安排的缘分。寻人这事儿,讲究个‘快’字,救人如救火,耽搁不得。我们哥儿几个虽说都是外乡人,可这把子力气还有几斤,水里扑腾几下也还凑合,平日里热着心肠,水里火里倒也走过那么几个来回。您看这么着行不——咱们先去您府上叨扰一顿,垫吧口热乎早饭,暖暖这灌了一肚子海风的五脏庙。劳您大驾,受累帮咱们寻摸一条能顶事儿、扛风浪的出海的船,再物色一位熟悉这片海路、掌舵稳当的船老大。人多力量大不是?再怎么说,多条船下海,就多一份找到人的指望!” 喜贵那原本浑浊得像蒙了层海雾的眼睛里,终于亮起了一丝微弱的光。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根稻草。他忙不迭地连连点头,声音带着感激的沙哑:“哎!哎!行!行!老师!呐都跟我走,我前面带路,早饭管够,热乎的棒子面粥贴饼子,船……”他搓了搓粗糙的大手,眉头习惯性地又锁了起来,但语气比方才多了几分生气,“船的事,呐别着急,等我想想办法,银……银儿倒是有个现成的。” 众人见我三言两语就把调子定了下来,当即一个个心领神会,当下谁也不再多嘴,而是默默抬脚,跟在我和喜贵的脚步。 那头驮着钱师爷的老毛驴,脖子下挂着的铜铃铛,此刻“叮铃当啷”地响了起来。这铃声清脆悦耳,穿透了清晨乡村的宁静与空旷,在带着咸腥味儿的湿冷空气里跳跃着,格外响亮。说来也怪,这早已听惯了的单调声响,此刻竟像带着某种魔力,敲在人心坎上,听得人精神头儿都为之一振,连日奔波的疲惫似乎都驱散了几分。 喜贵边走边给我介绍,说是现成的“银儿”,实际上也不是外人,村里头有个二十郎当岁的小伙子,名叫有福,虽然他起了这么个名字,可这孩子打小儿命就苦,人长的精神,本是孤儿,大雪天被人抛在门外,村里人心善,吃百家饭长大,大了之后跟二喜学掌舵出海打渔的手艺,胆色过人,风浪里走过几个来回,那架势比老把式还稳当,打的鱼获比谁都多。 有福知恩图报,光棍一条,没成家,常帮衬二喜一家,若是说二喜丢了谁最担心,除了喜贵这个当哥的,估计就是有福了,他俩的情分,比亲叔侄还亲。 ------------ 第67章 铁船 喜贵虽然年岁不大,却佝偻着背,背影显得心事重重,不疾不徐地走在前面引路,众人紧随其后,深一脚浅一脚踩在湿滑的泥地上。 这时,惊蛰不动声色地落后半步,挨近了我,借着村道拐弯的遮挡,用只有我俩能听见的气声问道:“老黄,你说……这孙里正凭哪点信得过咱们?萍水相逢,底细不明不白,就连海都没正经出过,他就不怕咱们也是冲着那铜疙瘩去的?” 我心里浅笑,同样压低了嗓子,声音平静道:“看你也是老江湖了,怎么问出来的问题就跟罗灵这个外国友人似的,这有什么不明白的,他这也是没办法的法子。指望去邻村搬救兵?姥姥!你忘了昨晚上海香嫂怎么说的了,‘洋里有点什么事传得可快’,二喜这事儿闹得这么大,邻村怎么会不知道,你再想想喜贵刚才那两步走的,虚飘飘的,哪像胸有成竹的样子。甭管本村邻村,除非是至亲体己,旁人躲还来不及,谁肯沾这晦气?”我顿了顿,眼睛盯着喜贵那更显佝偻的背影,“他这跟咱们一样——有枣没枣,先打上三杆子再说。能撞上咱们这几个看着还算齐整的帮手,在他那儿,已经算是瞎猫碰上死耗子,得着祠堂里的老祖宗庇佑了。” 说话间,一行人走到一处院门前停下。 院墙斑驳,烟囱里正懒洋洋地飘着几缕炊烟,虽显破败,倒也收拾得齐整。 只听门“吱呀”一声被从里面推开,一个端着大簸箕劈柴的小伙子闻声抬头。我心中一动——这估摸就是喜贵口中所说的有福了。 打眼一瞧,这小伙子果然精神。 约莫二十出头年纪,个头不算顶高,但身板绷得溜直,像棵崖壁上迎着海风长的青松。胳膊腿儿精壮结实,肌肉线条在薄薄的旧褂子下隐隐贲张,透着一股子常年与风浪搏斗磨砺出的韧劲儿和灵巧。面色略黑,但一双眼睛却黑白分明,格外清亮,像刚被浪头冲刷过的礁石。此刻正带着几分警惕和询问,快速扫过我们这群形容狼狈,衣着古怪的外来人,目光最后落在喜贵写满愁苦的脸上。 “贵叔?”有福的声音干脆利落,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清朗,顺手把簸箕往门框边一靠。 “有福,快,招呼这些老师进家,特这帮银都是我找来帮忙找二喜的!”喜贵连忙介绍,语气里带着托付的意味。 有福听到“二喜”两个字,清亮的眸子瞬间燃起一股近乎凶狠的执拗。他二话不说,侧身让开门口,动作麻利:“老师们,快请进。家里有夜(热)乎的。” 早饭是稠厚的棒子面粥,配上两面烙得焦黄的贴饼子,还有一小碟自家腌得齁咸的刀鱼干。简单粗粝,却透着渔家人的实在。 众人围坐在堂屋那张被岁月磨得油亮的旧方桌旁,暂时将疲惫和焦虑就着热粥咽下。钱师爷被安置在靠墙的条凳上,小口啜着粥,眉头紧锁。老八和白熊则甩开腮帮子,呼噜呼噜吃得山响,仿佛要将连日奔波的亏空一股脑儿补回来。 趁着这热乎劲儿,我放下豁了口的粗瓷碗,抹了抹嘴,目光在喜贵和有福脸上扫过:“孙大哥,我们这位钱先生身子骨弱,昨儿又受了惊吓,经不起风浪颠簸,还得劳您费心在村里寻个妥当地方安置休养。咱们说要紧的,眼下寻人如救火,耽误不得。您二位熟悉情况。另外除去老钱以外,我们剩下的人也不少,寻常的‘楫子’、‘瓜楼’怕是容纳不下,也经不起外海的风浪。您刚才说有办法可想,不知……” 听我说完,钱师爷和惊蛰都没言语,老钱虽然是惊蛰的左膀右臂,可昨晚上几番惊吓,早已元气大伤,这会儿能自己端着碗吃饭已是万幸,再去波涛汹涌的海上冒险无异送死,留下休养、顺便在岸上打探些消息才是正理。 惊蛰微微朝我颔首,眼神快速而精准地扫过我和老八、罗灵以及白熊,那意思很明白:有我们几个出海,够了。算是默许了我这安排。 倒是喜贵和有福对视了一眼,两人交换了一个复杂的眼神。 只见喜贵搓了搓粗糙的手掌,叹了口气,眼神里透着深深的忌惮,声音下意识压低:“老师,船……倒真有一条现成的铁皮大船。就泊在村东头码头边,停了有小半年了……。” “哦?”我一听这话,心头当即一动,大船?还是铁皮的?这个兔子不拉屎的海边小村,怎么会有这种稀罕物?老八听罢,也停下了咀嚼,和我一齐支棱起了耳朵。 只见喜贵顿了顿,喉结滚动了一下:“去年开春,有一伙高鼻梁、深眼窝、头发颜色像麦秸的外国银,坐着这船,咣当咣当就开进了俺这小码头。光知道这帮银说起话来叽里呱啦,跟鸟叫似的,管谁也听不明白。倒是他们里头有个戴金丝边眼镜、穿着笔挺洋装的‘通事’,给村儿里解释,说他们是什么‘德意志’国的学者,驾这艘铁甲船从胶州湾来,要深入远洋搞什么‘……探秘’、‘什么测绘’的。” “捏(那)个船,”喜贵比划着,“……看着就有派头!跟俺村儿里最大的木头‘篓子’比还能大出好几圈,通身是厚厚的铁皮,当时乌黑锃亮,看着就稳。船上装着好些胳膊粗的黑铁管子,就跟炮管子似的,船舱里有亮闪闪的玻璃圆盘指针乱转,还有嗡嗡作响、布满按钮的铁柜子,还有好些叫不上名字的机巧玩意,亮闪闪的,看着就值老鼻子钱了。这船叫什么……什么号来着?名字也绕嘴得很,俺们记不住,村儿里银记不住绕口的洋名,就管它叫‘德国铁船’。” 他喝了口粥,润了润发干的嗓子,语气变得更加神秘和沉重:“那德国铁船在村里休整了几天,船上的东西准备得那叫一个齐整。精白面粉堆得有人高,黑得发亮的精煤填满了煤舱,还有从府里运来的铁皮罐头,以及成桶的清水,加上成箱成箱金灿灿的洋酒,这些东西,装满的小推车跟长龙似的,整车整车地往船上推,当时还是我领着村儿里的壮劳力干的这个活儿,一下晌的功夫,就把铁皮船底舱塞得满满当当,连个下脚的空儿都快没了。还有甲板上一盘一盘崭新的缆绳,等等一切应用之物,堆得像小山一样,按理说飘在洋里无依无靠,多备点东西总是没错的,可……怪就怪在这儿……” ------------ 第68章 失踪 喜贵声音压得更低,饭桌上的人都屏住了呼吸,“他们这帮人备齐了东西,扬帆……哦不,开动那铁家伙出海,刚出海没几天,我记着也就三四天的样子。就在第三天还是第四天的清晨,我记得真真儿的,那天破晓之前,洋里和岸上的雾气浓得化不开,村儿里有想着起早下海的,刚走到码头边,这么一抬眼,就看见——那艘德国大铁船,周围一点机器的声响没有,悄无声息地漂在海面上,纹丝不差地停回原先出发前下锚的位置。就像它从来没出海,这么多天一直在这停着似的。船是回来了,可是到处也看不见那几个外国鬼子的身影。村里人抻着脖子往船上看,瞅了半天,甲板上和船舱里一样,一点动静也没有。船身稳稳当当,船锚也下好了,那准头,行家一看就知道是个老舵手把它‘摆’回来的。” “村儿里银心善,半天没动静也担心出事儿,于是召集了几个胆大的,当时有福也在,”喜贵指指身边脸色发青的有福,从腰上解下烟袋锅子,对着鞋底“梆梆”磕了两下,压实了满满一锅烟丝,凑着火儿点着,深吸了一口,眼神也变得空洞,似乎回忆起了某些难以理解的往事。 原来,不夜村的几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在那几个外国人在村里休整时,各自都有点交情,靠了岸,人却总不下来也不是个事儿,于是就壮着胆子搭跳板上去看…… 上了船之后才发现,原来不是船上的人不下去,而是铁皮船上——根本没人。 整艘船甲板上、船舱里全都静悄悄的,连个人影都看不着,就跟半夜的坟场似的。 船舱的动力和厨房的灶膛里,煤块还都烧得通红,顶层的煤块还黑漆漆的,好像刚填进去不久,锅炉里吐着火红的火苗。 灶上一口大铁锅里炖的东西,香味浓郁,像是奶油蘑菇汤混着肉香,还在舱里飘着,锅里还在咕噜咕噜地冒着泡儿。旁边案板上,甚至还摆着几条刚收拾好、鳞片闪着银蓝光的新鲜鲷鱼,鱼鳃鲜红。一把剖鱼刀搁在旁边,刀刃上沾着新鲜的血珠和鱼鳞。 有福的目光扫过众人变得异常凝重的脸,接过喜贵的话头儿,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继续道:“这都不算啥——俺们几个上了甲板,静得能听见自己个儿的心跳。以为这帮外国银睡得死沉,就摸到他们住人的舱房门口想叫门。那铁门死沉,俺们几个大小伙子一起使劲才拧开那个铁的舱口盖。好不容易才把舱门打开,一股呛鼻子的怪味味儿直冲脑门……汗馊味、劣质烟草的焦糊味,还有洋鬼子身上那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膻味,混在一块儿,熏得人直犯恶心,眼泪都快下来了。” 他咽了口唾沫,仿佛那气味还在鼻端:“几张铺位上,厚实的羊毛毯子都掀开了一角。俺当时鬼使神差,伸手进去一摸……老天爷!那褥子底下……摸着还是夜(热)乎的!甚至……甚至能清清楚楚摸到那褥子上凹下去的人形印子!就像……就像里头的人刚掀开被子,趿拉着鞋去甲板上撒了泡尿,喘口气的工夫就该回来了……” 有福越说越激动,语速也越来越快,带着一种复述噩梦的紧迫感。缓过劲儿来的喜贵也在一旁添油加醋地补充着细节,两人说得活灵活现,云山雾罩,仿佛那诡异的情景就在眼前重演。不过,我总算从他们颠三倒四的描述里,拼凑出了个大概: 几个胆大的村民在船上,前前后后,上上下下,连那散发着一股机油味的幽深底舱找遍了,就差连老鼠洞都掏了,整艘船上却一个人影都没有。 ——那伙德国人,还有那个戴金丝眼镜的通事,就像被大海瞬间抹去了,消失得干干净净,只留下这艘仿佛时间骤然停滞、时间仿佛凝固在一瞬间的铁壳船。 一股寒意无声地爬上每个人的脊背。钱师爷捻着胡须的手指停在半空,眼神锐利。罗灵下意识地握紧了自己的手腕。老八则半张着嘴,忘了咀嚼,喉结艰难地滚动。连白熊这只能听个大概意思的,也猛地挺直背脊,脸色难看,手指无意识地急促敲打桌面,眼中充满震惊与困惑。 有福的声音干涩地响起,带着后怕:“刚才说的这些,都是真的。那船,是真结实,也真邪门。别的不说,单论这船,铁皮的船身烧煤的动力,光是这两点就是别的船没法比的,再加上上面的玻璃盒子、转动的铜齿轮,瞎子都看得出是顶厉害的洋玩意儿。要是……要是能开动它,”他眼中闪过强烈的渴望,随即被更深的恐惧覆盖,“别说近海寻人,就是追着洋流去深海,也未必不能……” 喜贵嘬了口烟袋锅子,喘匀了气,接茬儿说道:“出了这天大的邪乎事儿,村里也不敢怠慢,由老里正领着,又找了几个胆大的,点上火把,正式上船里里外外搜寻了一遍,犄角旮旯都没放过,还是连根人毛都没找着。又差人快马加鞭出去,报了官,也通知了地面上管事的。过了几天,又来了几个穿着更讲究的外国银,还有官面上的人陪着,上船又是一顿翻腾,瞅那架势是把船上都仔细归置检查了一遍。下来之后,有个当官模样的外国银,通过通事跟俺说,这船……就先停这儿了,让村里代为看管。”他苦笑一声,从怀里摸索出几块被摩挲得发亮的大洋,“喏,就给了这么几块大洋,说是保管费。可一直到现在,也没个下文儿。船舱里的东西还是压得满满当当,跟原来一样。村儿里也有那手脚不干净的泼皮,可从来没人敢打那艘船的注意,连靠近都不敢!村里人一个个跟躲避瘟神似的,离那船还有八丈远就恨不得绕道走……” 堂屋里一片死寂。桌上的粥碗早已冰冷。一边是火烧眉毛、急需出海却无船可用的困境,另一边是唾手可得、设备精良却宛如时间囚笼的诅咒之船。 这尖锐的矛盾,像一把冰冷的钢刀,架在了每个人的脖子上。屋外的海风似乎也停滞了,只剩下沉重的心跳声在压抑的空间里撞击。 所有的目光,混杂着绝望的期待、冰冷的恐惧和沉重的抉择压力,再一次,牢牢地钉在了我的身上。 ------------ 第69章 铭牌 “怎么着?听见夜猫子叫还他妈不睡觉了?”众人走到眼下这一步,已是开弓没有回头箭,若是前怕狼后怕虎,还怕熊瞎子,那还出什么海,不如赶紧回家抱孩子去吧。 这话像块石头砸进死水。我目光快速扫过众人:惊蛰那原本冰冷的眸子里,此刻竟隐隐跳动着几分被点燃的热切,像冰层下燃起的火苗;罗灵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脸上则交织着对未知的憧憬和潜藏的焦虑;老八则压根没在意,嘴里还嚼着碗里那些齁咸喷香的刀鱼干,仿佛甭管去哪都成,只要通知他跟着走就成;白熊定定地看着惊蛰,蓝眼珠里一片深沉,也不知是没听懂这弯弯绕,还是只唯惊蛰马首是瞻。 我血管里那股不安分的基因时时作祟,此时被这诡异的“德国铁船”彻底勾了起来,整个人都透着股亢奋。旁的不说,那满满一舱的好东西,别人不敢动,那黄爷我可就包圆儿了。这稳赚不赔的买卖,指定干得过。 主意已定,废话不多说。当即让钱师爷安心在家踏踏实实地休养,众人直奔村东头码头那艘“德国铁船”而去。 这不夜村说虽是接近上千户人家的大村子,可终归也没多大,众人心里装着事儿,脚底下生风,一路朝村东疾走。村舍土墙在晨曦中迅速后退,咸腥的海风裹着寒意扑面而来。 隔着老远,就瞧见清晨的薄雾后,透出一圈黑黢黢的轮廓,虽是影影绰绰看不真切,但轮廓模糊却庞大得吓人,像一头蛰伏在清晨薄雾里的钢铁巨兽。众人心里不由得一凛,单是隔着老远看了一眼,便觉得一股子生人勿近的压迫感硬生生穿透薄雾,砭得人肌体生寒,连呼吸都滞涩了几分。 说话间,走到近前。村头那小小的木头码头,在这钢铁巨物脚下显得可怜巴巴,极不相称。乍一看,仿佛这德国铁船才是真正的码头。此时离得近了,才真真切切感受到这铁船的庞然,船体比想象中要大得多,足有三四十米,铁皮船身在湿冷的空气中泛着幽暗的哑光,一股子混合着铁锈、机油和深海咸腥的寒气,无声无息地弥漫开来,连带着周遭的空气都觉得更寒了几分。 我打眼一看,有福和喜贵脸色煞白,喉结上下滚动,竟不约而同地流露出阵阵难以掩饰的惊恐,看来他们之前所言不虚。既然来都来了,这铁皮船又不是洪水猛兽,就算以前的故事再吊诡,它总不至于张开大嘴将众人一口吞了。 有福果然好胆色,只见他狠狠咽了口唾沫,喉间发出“咕咚”一声响,定了定心神,好似下定了某种赴死般的决心,深吸一口气,这才循着之前来过的记忆,引着众人朝船艉搭着的登船跳板方向走去。 我和惊蛰本就走在队伍最后。此时却见她脚步一顿,并未跟上众人,反而脚底下一转,沿着岸边,径直往船艏快走了几步。她莫非又要搞什么名堂?我心中不解,也懒得问,当即不动声色地紧随其后,跟上了她的脚步。 只见惊蛰在船艏下方停住,目光锐利地扫过船体,忽然在船舷一处锈迹斑驳的地方停下,指着上面一串凸起的德文字母,她盯着那字母,既像是和我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只听她低声道,声音依旧冷冽如霜:“‘Seeteufel’……这是……‘海魔鬼号’。” 我从背后意味深长地瞧了瞧她紧绷的侧脸,没接她的话茬儿。心里却不禁暗忖翻腾——对于惊蛰的底细背景,我们几个压根儿就是两眼一抹黑,从头到尾只有她自己说的几句语焉不详的介绍,连是真是假都无从分辨。现在看来,这潭水比想象的还深。她不光能和白熊用俄语叽里咕噜,对德语竟也如此熟稔,简直信手拈来。 在她身上与罗灵一样,似乎藏着许多秘密,我虽然心中疑窦丛生,但江湖规矩,人家不说,自然也不方便刨根问底。只要两队人马眼下有共同的利益拴着,倒也不必深究太多。只是这“海魔鬼”的名号,听着就透着一股子不祥。清晨的码头死一般寂静,只有海水不知疲倦地、单调地拍打着冰冷的船体,发出空洞而粘腻的声响,将这诡谲的气氛又渲染浓重了几分。 再看那头儿,有福已经强作镇定,引着众人踩着咯吱作响的跳板登上了甲板。不知是这钢铁本身吸热,还是心理作用,只觉得船上的温度似乎陡然比岸上又低了几度,寒气顺着裤管直往上钻。 只见此时甲板上略显空旷,几门涂着黑漆、足胳膊粗的“铁管子”冷冷地指向雾气弥漫的海面;在它旁边不远处,一,还有一架机枪似的物件,枪管朝天,顶上落满了白霜,沉默中透着一股子冰冷的肃杀之气。甲板上也还残留着丝丝点点海盐的结晶,与清晨的薄雾结合,瞬间便也化作一层厚厚的白霜,在晨曦下泛着惨淡的光。 说话间众人鱼贯进入驾驶舱内。眼前的场面,堪比刘姥姥进了大观园,活活开了眼界——巨大的烧煤锅炉连着复杂的蒸汽管道,管道里不时发出若有似无的嗡鸣余韵;驾驶舱里布满亮晶晶的玻璃表盘和铜质旋钮,有些指针似乎还在微微发颤;角落里甚至还有一台蒙着帆布的、形似铁柜子的东西,一看就不是凡品。 反观惊蛰不像其他人一样,将眼睛瞪得溜圆四处张望。自打一进舱内便目标明确,径直走向机舱入口附近的舱壁,伸手抹掉上面一层薄薄的灰垢和冷凝水汽,露出一块黄铜质地的铭牌。她凑近了,几乎要贴上那冰冷的金属,盯着上面镌刻的细小德文和数字,凝神看了半晌,才自顾自地点了点头,仿佛确认了什么。 只听她开口,语气冷得好似话一出口就能瞬间在舱内结成冰凌,出人意料地报出一串精确的数据:“这艘‘海魔鬼号’,建造于青岛造船厂,也就是原德占时期的总督府船坞。整船长度38.2米,型宽6.5米,满载排水量约200吨,吃水1.8米。由一台单缸三胀式蒸汽机驱动,额定功率300马力,最大航速10节左右。” 惊蛰这番如数家珍的阔论,说得众人一愣一愣的,尤其是喜贵和有福,嘴巴微张,眼神里充满了敬畏和茫然,仿佛在听天书。唯独我和老八听得分明,心中惊疑更甚。 ------------ 第70章 煤舱 只见她下巴微微扬起,目光锐利地穿透驾驶舱沾着水汽的舷窗玻璃,落在甲板上那两个炮筒一样的装置上,继续用那种平淡无波,却字字千钧的语调淡淡说道:“德国的海外水文测量和科学考察船,出于安全和威慑地方势力的需要,大都配备有基础自卫武器。甲板上的这两个家伙, ”她抬手指了指,“左边那门,是88毫米口径的‘SK L/35速射炮’。这种轻型舰炮,有效射程在一万一千米左右,主要用于防御海盗、驱逐小型武装船只,必要时也能对岸上目标进行火力压制。右边那挺,”她的指尖移向机枪,“是马克沁MG08重机枪的水冷舰载型号,在船上属于轻火力点,一般每艘此类船只配备2到4挺,部署在船艏、船艉或两侧舷边,负责近距离压制和扫射。我们目前只看到船艏这一挺,我估计船艉应该还有一挺作为对称配置。” 有福虽然听不懂那些拗口的术语和数字,但他对这船上的东西位置却极为了解,当即眼睛一亮,脱口而出:“没错!船尾巴那也还有这么个铁家伙!”旋即,他脸上的惊愕和疑惑更浓了,忍不住追问:“不过……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就跟……就跟这船是你家的,或者你之前来过似的?” 惊蛰并未直接回答有福的疑问,只是用戴着皮手套的手指轻轻点了点眼前那块冰冷的铭牌,瞧那意思是答案就在其中。 随即她迈步走到我和老八还有罗灵中间,看似不经意地站定,目光扫过我们三人,语气平淡地开口道:“你们一定纳闷为什么我知道这些,”她顿了顿,目光似乎穿透了舱壁,看向某个遥远的地方, “其实很简单,我曾经在德国的基尔海军学校学习过一段时间,对于船上各类的配置和航海的知识还是比较了解的,对于这类德制舰船的常规配置、操作规范,还算比较了解。”她话锋一转,指向舱内那些复杂的仪器,“所以,你们不用过分担心航行本身。这些东西,大都是些基础的航海仪器——罗经(磁罗经和可能有的陀螺罗经)、六分仪、测深仪、计程仪。 至于角落里那个蒙着帆布的铁柜子,”她的目光投向那个神秘的轮廓,“是早期的主动式声呐探测装置,原理是发出声波探测水下障碍物或鱼群。这东西我们这次出海未必能用得上,但有总比没有强,至少是个探查水底的手段。” 惊蛰说完,舱内一时落针可闻。只见身旁的老八不动声色地往我这边偏了偏头,眼皮飞快地撩了一下惊蛰的背影,又迅速垂下,那眼神儿里的意思分明得不能再分明——“黄爷,瞧见没?我说什么来着,这娘们儿来头不小,果然不简单。” 惊蛰对众人脸上凝固的错愕视若无睹,当即示意有福继续在前面带路。有福咽了口唾沫,领着这位气场迫人的女子和我们几个,沿着狭窄冰冷的通道向后舱走去。 通道里弥漫着陈年的灰尘味、淡淡的霉味,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钢铁和深海深处的金属腥气。稍走了没几步,有福在一扇厚重的铁门前停下,示意我们一齐转动舱门上的转轮,众人也不二话,当即一齐发力,拧动时发出刺耳的“嘎吱”声。 下一秒,铁门被猛地拉开,一股混合着面粉尘埃、陈旧帆布和密封罐头的复杂气味扑面而来。眼前的景象,饶是见惯了世面的黄爷我,也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货舱内部空间极大,此刻却被塞得满满当当,货物几乎要从门口溢出来……成袋的面粉堆砌成小山,白色的粉末在昏暗的光线下微微浮动;货架上码放得如同砖墙般整齐的军用罐头,铁皮上印着陌生的洋码标签;还有成箱贴着花花绿绿标签的洋酒,等等等等,这间货舱里的物资之丰富,种类之齐全,远超众人的想象,这简直是一个为长期远航准备的自足堡垒。 “好家伙!”老八看得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搓着手,唾沫星子飞溅,也顾不得压低声音,当即冲我说道:“黄爷,瞧瞧!瞧瞧这些个洋落儿,他娘的简直是座金山啊!别说姑且不说,光这些洋酒罐头,拉回去就够咱们吃香喝辣逍遥快活小半年了!” 我心头也怦怦直跳。这趟说是出来寻宝,其实广义上来讲,所有有价值的东西都是宝贝。 我按住心头的狂喜,心思电转,一个念头不由自主地冒了出来——眼下这方圆几百里的海面上,恐怕再也找不到比这“海魔鬼号”更合适的船了。甭管是精良的设备,还是眼前这堆积如山的充沛物资,简直就像是老天爷……或者别的什么,在冥冥之中特意为这次出海提前安排好的似的,简直称得上是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正应了老八那句话——想吃冰下雹子没有这么巧的。 这念头刚一生根,心里猛地“咯噔”一声!一丝冰冷的疑虑和惊惧瞬间攫住了我——昨晚惊蛰在山路上所说的那句“冥冥命薄上写就的定局”言犹在耳,眼下这一切莫非早就被她预料到了?当即觉得后脊梁凉气嗖嗖往上窜,我有心找她问个清楚,可刚准备四下寻找惊蛰的影子,却被咋咋呼呼的老八打断了。 只见老八满头大汗地从下层货舱钻出来,衣服前襟儿的后背冒着白白的热气,手里宝贝似的捧着一瓶贴着花哨洋码子的威士忌,兴奋得满脸通红:“黄爷!您瞅瞅!正宗的苏格兰货!多少年没见着这稀罕物了!这船上全是好东西,基本上都让八爷我扫荡的差不多了,只是……”老八说到这儿,好似忽然想起什么,脸色一垮,发现威士忌的兴奋劲儿瞬间褪去。 再看他抬手指了指脚下,“只是……这底下还有个压舱煤舱的门,死沉死沉,刚才我们仨老爷们儿一齐使了吃奶的劲儿,膀子都快抡折了,胳膊肘拧得嘎巴响,可那门跟愣是焊死在门框上似的,压根儿纹丝不动,”他压低了声音,带着点神秘和不安,“ 据喜贵说,当时去年他们装货的时候,亲眼看着那舱里塞满了上好的块煤,乌黑锃亮,耐烧得很,一是特意多备的压舱货,二来也不知道这个所谓的科考测绘船要在海上漂多少时日,索性能多备就多备了点。” 老八说着,暗暗冲我挑了挑眉,贼兮兮地凑近,一股汗味和威士忌的酒气混合着传来,“黄爷,您琢磨琢磨,别的咱们暂且不论,就单说这一舱精煤,那也值不老少钱啊,依我看,咱们还费那牛劲去找什么劳什子青铜匣子?把这宝贝疙瘩铁船开走,找个识货的大码头一卖,齐活儿!还出什么海呀,风里浪里,怪……怪瘆人的……”他最后几个字说得含混,眼神却瞟向那打不开的舱口方向。 ------------ 第71章 敲门 我知道老八只是图一时嘴上快活,单纯是为了过过嘴瘾,可还是忍不住曲起手指,在他汗津津的脑门儿上凿了个爆栗子。老八疼得“嘶”了一声,捂着脑袋直跳脚。 老八的为人,旁人或许看不透,但我肯定门儿清,这小子,答应过的事,向来就是钉是钉铆是铆,刀山火海他也敢赤着脚板子往里闯。虽然面儿上看着咋咋呼呼,似乎粗枝大叶没心没肺,可其实真到了遇着二喜丢了这种人命关天的大事儿,他心里比谁都急。只是这打不开的煤舱门,似乎让他心里也犯起了嘀咕,添了几分不安。 我嘴角勉强咧了咧,想冲淡点这舱底越来越浓的诡异寒气,故意揶揄道:“不是我说,你们几个到底有谱没谱儿,别是劲儿使岔了道儿了,那舱门该不会是应该往外拉的,你们几个傻小子铆足了劲儿往里推吧?那能打开才有鬼了……” 老八一听这话,当时就炸了毛。他撇了撇嘴,透出一脸的不屑和委屈,嚷嚷起来:“净扯淡!你丫不信自个儿下去开个试试,那门轴的方向我们都瞧得清清楚楚,就是他娘的往里推的,可就愣是纹丝不动……那货舱就跟门后头杵着座铁山似的,连个屁缝儿都撬不开!” 他脸上的嬉笑彻底没了,只剩下一种混杂着困惑和隐隐恐惧的认真,声音也不自觉地压低了,“喜贵和有福那俩怂包,脸都吓白了,要不是没出别的什么事儿,在加上我在旁边拦着,这俩估计现在早就跑下船,头都不带回的……" 老八这话一出口,再看他神情和语气中,丝毫没有开玩笑和我都斗嘴皮子的意思,我眉头当即拧成了死疙瘩。 早晨饭桌上,喜贵和有福描述的德国科考人员离奇消失的传闻,瞬间浮上心头。再加上惊蛰见到这艘“海魔鬼号”之后那讳莫如深、仿佛洞悉一切却又三缄其口的冷峻态度……我整个人心里不由猛地一沉,一股强烈的不祥预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刚才发现物资的狂喜。 难不成那扇打不开的铁门后面,消失的德国科考队员就藏身其中?还是……变成了别的什么东西?又或者,里面困着什么从深海带上来的、要命的凶物? 这艘被称作“海魔鬼号”的铁船,它那冰冷船壳下掩埋的故事,仿佛带着血腥气,历历在目,让人头皮发炸,不由得陷入一片阴冷的胡思乱想。 想归想,怕归怕,黄爷我也不是被吓大的。 当即也不含糊,一咬牙,冲老八一扬下巴:“头前带路!是骡子是马,咱们去牵出来遛遛!”老八咽了口唾沫,眼神复杂地看了我一眼,还是转身引路。 二人一前一后,手紧紧握着冰冷湿滑的扶把,倒退着小心翼翼地下了陡峭的舷梯,一步步沉入了更幽暗、更阴冷的底舱。 也不知这底舱中是因为在船体底层,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刚踏上底舱的地板,一股子混合着铁锈、陈年煤灰和海腥味的、更加刺骨的阴寒之气就扑面而来,仿佛一下子钻进了骨头缝里。 只觉得这里的温度比甲板上骤降了好几度,冷飕飕地透着股地窖般的死寂阴冷,让人混身上下不由得起了一层寒栗子。老八冻得缩了缩脖子,抬手朝前面阴影里一指,嘴里哈出的白气在昏暗的光线下格外明显:“喏,就……就在那儿呢!” 我和老八对视一眼,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凝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二人屏住呼吸,放轻脚步,如同靠近沉睡猛兽般,慢慢挪到了那扇煤舱门前。这舱门看着并不算特别高大,厚重的铸铁打造,表面覆盖着一层黑乎乎的煤灰和锈迹,中央是一个同样锈迹斑斑、需要双手才能扳动的大号门轮。打开之后估计也仅容一人佝偻着身子通过。 我伸出手,用力握住那冰冷的门轮,尝试着旋转——果然纹丝不动。 再用力,门轮发出“嘎吱”一声刺耳的呻吟,只转动了极微小的一点角度,果然如老八所说,门后的齿轮已经被他们拧到了尽头,已然卡死了。 按理说,此刻只要往里一推,门就该开了。可事实是,无论我如何沉腰发力,肩膀死死顶住冰冷的铁门往里猛推,那门……真就像被一根无形的、万斤重的顶门杠从里面死死顶住,或者……焊死了一般……根本推不动半分。 我心一横,有道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也不犹豫,当即抬手,将手掌握拳,“哐!哐!哐!”的重重敲击在舱门厚实的铁板上,声音在死寂的底舱里回荡,显得格外突兀刺耳。 我扯开嗓子,带着三分试探七分强装的镇定,大声嚷嚷道:“喂!里面有人吗?是人是鬼吭个气儿嘿!别他妈渗着了!八国联军不抢粮食……快出来透透气儿吧!” 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把旁边的老八吓得浑身一哆嗦,猛地往后跳开半步,他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那扇铁门,仿佛下一秒真会有个什么东西“吱呀”一声推开它,从黑暗里探出头来…… 二人屏息凝神,眼睛如同钉子般死死钉在面前那扇沉默的铁门上。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我们粗重的呼吸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回响。那门,依旧如同千钧秤砣沉入死水,纹丝不动,也无声无息,只有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 我心中那点侥幸彻底沉了下去,一股更深的寒意从脚底板升起。 眼下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这节骨眼上,方圆百里除了这艘透着邪性的“海魔鬼号”,也再没第二条船可用,兴许是喜贵和有福记错了地方?这船上舱室跟迷宫似的,数不胜数,那压舱的煤舱,兴许另在别处? 就算……就算这船上当真藏着什么古怪,那我们这一个个也不是面捏的!黄爷我腰里别着喷子,老八怀里揣着攮子,惊蛰那娘们儿更是深不可测,到时候真见了真章,抄家伙招呼便是了,到时候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才知道深浅! ------------ 第72章 压强 二人正一筹莫展之际,只听头顶舷梯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接着,罗灵那带着点疑惑的清亮嗓音响起:“喂!你俩猫在这黑咕隆咚的底下嘀咕什么呢?” 她不知何时循着动静找了过来,手里还攥着个小本子和笔,估计是在清点物资。我和老八像见了救星,赶紧三言两语,把眼前这邪门儿的舱门和心里的嘀咕一股脑儿倒给了她。 只见罗灵秀眉微蹙,举着不知道从哪搜出来的手电筒,凑近那门轮和门缝仔细照了照,又伸手在冰冷的门板上摸了摸,略微沉吟了一会儿。随即,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那笑声在这阴冷的底舱里显得格外清脆,甚至有点不合时宜的轻松。 “哟……”她语调里带着一丝明显的玩味和调侃,用手电光柱晃了晃我和老八紧绷的脸,“我当是什么天塌下来的大事儿呢,您二位,一天到晚的,一个个自诩见多识广称胆大包天。就算不论这些,好像学问也都不算低吧?怎么连这点物理常识都琢磨不明白了?光想着些怪力乱神的事情自己吓唬自己,这不纯属没事儿找抽呢吗。” 我和老八被她这劈头盖脸一顿数落弄得面面相觑,脸上都有点挂不住,可又实在琢磨不出来这里面的门道儿。 罗灵看我们俩那副糗样,笑意更浓,用手里的笔杆子轻轻敲了敲那纹丝不动的铁门,继续揶揄道:“也不知道是谁俩,天天吹嘘自己‘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闹了半天,全都是癞蛤蟆夹鸡毛掸子——冒充大尾巴狼呢,” 她顿了顿,手电光柱聚焦在门缝边缘,“这不明摆着吗?你俩看这扇舱门,密闭性做得极好,几乎是气密的。舱里那些上好的精煤,在完全封闭的环境里,肯定会和舱里残余的空气发生缓慢的氧化反应。这个过程会消耗掉舱内的部分气体,导致舱内的气压逐渐降低。而咱们外面呢,是正常的大气压。这一里一外,压力差就形成了,这扇门,不是被什么鬼顶住的,是被外面这看不见摸不着、却又实实在在存在的大气压,给死死‘压’在门框上了,明白了没?挺大个人了,别动不动就搬出鬼神儿来自己吓唬自己,丢不丢人?” “嘶……”罗灵这番话条理清晰,言之凿凿,如同拨云见日一般,我和老八刚才确实被早晨那些邪了门儿的故事冲昏了头脑,出了事自然而然地这根儿神经就搭上了,这会儿听罗灵一说一解释,虽然听着有点玄乎,但细琢磨起来,似乎……还真他娘的是这个道理……而且除此之外,也确实找不到更说得通的缘由了。 话虽如此,我心里却始终横着一根冷刺,直觉事情未必如此简单。只是眼下找不出其他合理的解释,也只能暂且按下疑虑,权当如此,日后多加留心防备便是。 老八挠着后脑勺,嘿嘿干笑了两声,脸上的紧张明显松快了不少。 “得!”我心头的石头也落了地,那点异样被强行压了下去,大手一挥,目光扫过老八和罗灵,重新找回了主心骨的感觉,“打不开就先别管它了,就当没这回事!老八!” 我冲老八扬了扬下巴,“麻溜的,招呼上喜贵和有福,再从岸上给船上多运几筐煤上来,全都码到锅炉舱边上备着,咱们这趟出门,前路茫茫,不知道要在海上漂多久,跟那帮德国佬学学,有备无患。多备点儿,心里踏实。” 又转头看向罗灵,在她那张还带着点促狭笑意的脸上顿了顿,“灵儿,你和惊蛰辛苦点,当务之急,是把船上现成的家当彻底清点清楚。淡水,吃食,药品,煤油,洋蜡,还有修船补漏的桐油麻丝,一样样地过一遍筛子!另外——能想法子淘换几杆趁手的家伙什儿,那是再好不过了。” 出门前,我本以为这趟差事不过寻常,即便遇上些剪径的毛贼或是不干净的东西,凭老八怀里那把御赐的“龙脊”短刀也足以应付。然而昨晚接连几番变故,才让我猛然惊醒,在这要命的关头,枪械这类喷火的铁家伙才是真正的硬道理,瞬息之间便能定生死、转乾坤。 这船上虽架着机枪和小炮,威风是威风,可若是真在船舱里头、逼仄处遭遇变故,那几个大家伙怕是半点也施展不开。 我顿了顿,语气加重,再一次叮嘱老八:“眼下的重中之重,一定要让有福和喜贵,从岸上想尽办法再运一批煤过来,而且越多越好,正所谓‘宁可备而不用,不可用而不备’。咱们开着这么个铁家伙,万一在海上把煤烧尽了,那咱们可真就成了断了线的风筝——飘到哪算哪了。到时候顺着洋流飘到东洋地界儿,说不定还能领着他们几个回‘母校’故地重游一番,等下次再回来,个个嘴里都蹦‘库你急哇’了!” 眼见话头儿又扯远了,我赶紧刹住车,目光炯炯地钉在罗灵身上——这丫头办事最是周密靠谱,“这所有的事儿,都交给你统筹,列个详细的单子,缺什么,少什么,一项项写清楚。让有福和孙大哥抓紧在村里或者找人出去采办,务必弄齐整了!咱们——”我深吸一口底舱带着铁锈和煤灰味的冰冷空气,斩钉截铁地吐出决定,“下午就起锚出发!” “下……下晌儿?黄老师,呐不是本乡本土的不了解,下晌儿出海这可不行,万万使不得啊!”我话音未落,不知何时出现在我身后的喜贵和有福,几乎同时喊出了声儿,那声音在狭小的底舱里猛烈回荡,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 我回头一看,两人脸色瞬间褪尽血色,变得煞白如纸,活像刚从坟地里爬出来,仿佛我刚才宣布的不是出海的时间,而是立刻要他们的命似的,再看他们二人惊恐地对视一眼,眼神里充满了无法言喻的恐惧和为难。 ------------ 第73章 挑明 有福壮着胆子,声音明显底气不足,带着几分虚飘:“黄老师,祖祖辈辈传下的老话讲得明白,‘朝出夕归,阎王不追;昼半启程,自请无常’。俺和喜贵叔这两天虽说心急火燎,天天驾着家里那条小破船出海找人,眼珠子都熬红了,可也都是顶着星星出门,踩着晚霞回港。从俺太爷爷那辈儿起,胶东的船,就没有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敢下晌儿出海的……那……那不等于自己找死去吗。” 我一听这话,心头一股邪火“噌”地就窜上了脑门,我们几个外人,虽说是揣着出海去找那青铜宝函的私心,可是也一样是豁出命去帮他们出海寻亲,找的还是他自己的手足兄弟,至爱亲朋,眼下人都丢了几天,音讯全无,正是火烧眉毛的当口,这俩人反倒不急了,还有闲心扯什么祖宗规矩、忌讳避讳,简直是不如两块榆木疙瘩。 “嗬!”我气极反笑,声音冷得像三九天的冰溜子,目光扫过他们惊惶的脸,“这话听着新鲜,我们几个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帮你们找人,找的还是你们自己的兄弟和叔叔,怎么着?你们倒不着急了?行啊,也别明天了,干脆直接等过完了年,等开春儿再找个跳大神儿的给择个黄道吉日,咱们几个沐浴焚香,备齐三牲六畜祭海龙王,那会儿出海岂不更体面?那干脆这么着吧,怕的,都留在岸上守着规矩便是,正好省了黄爷我一份口粮!”我故意把话说得又冷又硬,像鞭子一样抽过去。 喜贵被我噎得满脸通红,额头上都见了汗了,显得既窘迫又无奈。他搓着手,嘴唇嗫嚅了几下:“黄老师,您消消火!俺们不是不急,只是……是这海上的老令儿,这些东西早刻在骨头里了,简直比天大,比命还重啊……” 一旁的惊蛰敏锐地捕捉到这僵持的气氛。 她无声地移步上前,戴着黑色皮手套的手轻轻搭在我紧绷的小臂上,示意我稍安勿躁。 随即她转向众人,声音清冷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清晰地为双方解释:“自古传下的规矩,自有它的道理。老黄,你也先别着急。胶东地界寻常的‘楫子’、‘瓜楼’,都是些排水量小、吃水浅,纯是靠天吃饭的木船。再加上胶东沿海潮汐落差大,午后多是退潮时分,木船极易搁浅在暗藏的礁盘上,船底一破,就是灭顶之灾。黄昏后,海雾像鬼手一样无声无息拢过来,能见度不足十丈,传统渔船没有导航设备,夜航如同盲人闯礁石阵,十有九死。所以‘朝出夕归’的规矩,是用无数沉船和人命换来的血泪教训,并非虚妄的迷信。” 她顿了顿,目光如寒星般扫过脸色煞白、嘴唇发青的喜贵和有福,继续道:“再者,胶东地界冬季午后多发‘鬼头风’——也就是毫无征兆的突发性大风。木船单薄的帆桅和船体,一旦被这种风缠上,就像落叶被卷进漩涡,很容易就被强风和凶险的离岸流裹挟着推向茫茫深海。单凭人力摇橹,想着逆风回来?那无异于痴人说梦。另外,更不乏罗盘莫名失灵,浓雾像铁桶般锁死海面,船只像没头苍蝇一样原地打转,直至粮水断绝,船上人活活困死的惨剧。所以,但凡是经验老道的船老大,宁肯错过鱼汛,也只敢在晨间风平浪静,视野清晰时出海,而且拼了命也要赶在午前风起前回港避祸。” 惊蛰话锋一转,鞋跟轻轻敲了敲脚下冰冷坚实的钢铁甲板,发出清脆的回响:“话说回来,咱们现在站着的这艘‘海魔鬼号’,用烧煤产生的蒸汽驱动,蒸汽机的锅炉里面只要燃着煤火,就能源源不断生出巨力,哪怕逆风而行,也同样能劈波斩浪。” 她抬手遥遥指向驾驶舱那些在昏暗光线下仍反射着幽微冷光的玻璃表盘,“你们看见那些亮晶晶的镜片下的指针和刻度了吗?那些都是眼下最精密的航海仪器。最基础的磁罗经,能像定海神针一样牢牢指着南北,不受风浪干扰;测深仪,能像海神的眼睛,时刻看清脚下海水的深浅,避开暗礁。只要煤仓不空,淡水管够,” “所以……”,她语气笃定,字字清晰,“说句实在话,咱们甚至可以像犁地一样,把二喜可能漂到的海域一寸寸找过去,直到找到他为止。” 惊蛰一番话,条理分明,既尊重了传统,又用冰冷的钢铁和精密的仪器描绘出强大的现实保障。 喜贵和有福听得眼睛发直,虽然许多术语似懂非懂,但脚下这钢铁巨兽的庞大、冰冷、坚实,与自己那条在风浪中吱呀作响的木头小船的脆弱形成了天壤之别。事实无疑胜于雄辩。 喜贵不愧是村里主事的里正,只见他脸上的恐惧挣扎了片刻,最终被一种豁出去的决然取代,猛地一跺脚,震得甲板微响:“得了!黄老师,这位老师说得在理!是俺们老脑筋了,被木头篓子吓破了胆,既然这样,那俺们也不含糊,除了有福,俺也跟呐一起出这趟海,另外这趟一切的吃喝用度,再加上船补给,都由村里承担。” 我心头一松,泛起一丝喜意。 常言道“老虎怕离山,艄公怕离圈”。再好的船老大,离开自己熟悉的海口和潮汐水文,本事也得打折扣。有熟悉这片海每一道暗流、每一处礁石的喜贵和有福在船上当向导,心里那份没着没落的感觉才踏实下来。 我冲喜贵摆了摆手,决定把话挑明,免得日后生隙:“孙里正,趁还没开船,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这趟出海,咱们是各取所需。找二喜,自然是头等大事,救人如救火。但话说回来,二喜与我们非亲非故,如此大费周章,我们也有自己的目的——”我目光坦然地迎向他,“和昨天买下‘瓜楼’那伙人一样,都是奔着海里捞上来的那个青铜匣子去的。” 我看着喜贵瞬间变得复杂的脸色,那里面有惊讶,有释然,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松——继续道:“所以,费用全让村里担着,不合情理。这样,所有的开销——煤、粮、水、菜等等这些,包括租用这艘铁船的费用,我们来承担。但只有一节,等人和东西都找到了,人,你们平平安安领回去;那青铜匣子,得由我们带走。” ------------ 第74章 物资 喜贵一听这话,布满愁云的脸上瞬间豁然开朗了几分,仿佛卸下了一个沉重的包袱。 他忙不迭地点头,声音都洪亮了些:“老话说,有多大屁股穿多大裤衩儿,黄老师您这话敞亮,俺也不藏着掖着,那东西,搁在俺和二喜这种只会打渔的粗人手里,就是个招灾惹祸的根苗,烫手的山芋。放在您和惊蛰老师这样有本事的人手里,才能派上大用场。咱们胶东爷们儿,一口唾沫一个钉,就这么定了!”他定了定神,目光扫过船舷和货舱口,恢复了里正的干练,“往这铁家伙上装货这活儿我熟,看看还缺什么,我马上回村,就是砸锅卖铁也给您置办齐。” 我给老八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从怀里掏出来头一天晚上那对外国老夫妇给罗灵的两封大洋,老八也不含糊,他这人赚钱可能不是个儿,但为人极其仗义,花钱更是痛快得像流水,在这方面简直称得上是一顶一的行家。 只见他咧嘴一笑,当即心领神会,伸手从怀里一掏,两封用厚实桑皮纸裹得严严实实、沉甸甸的大洋,变戏法一样出现在手中,我伸手接过,入手冰凉沉重,直接塞到喜贵粗糙的手掌里。 喜贵被这突如其来的重量和冰凉压得手猛地一沉,胳膊肘都弯了一下,手指下意识地收紧,指关节有些发白,手都哆嗦了几分,我按住他想要推辞而微微抬起的手:“这钱您拿好。吃穿用度都从这里出,多余的算是我们租用这艘德国铁船的租金,若是还有剩余,就给村里修修桥补补路,或是给学堂添几张桌椅板凳,也振一振你孙里正为乡里谋福的贤名。总而言之不管怎么用,您看着办就成。” 一旁的罗灵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她抱着胳膊,嘴角噙着一丝洞悉又促狭的笑意,凑到我耳边,带着点戏谑的意味低声道:“哟呵……认识八爷这么久,头回见他出手这么阔绰,跟散财童子似的。我还琢磨着丫兜里那俩子儿,怕是连张火车票都买不起呢。好嘛,真真是三日不见,刮目相看呐……黄爷,您这是给喂了什么灵丹妙药了?” 我被她问得心头一跳,下意识地摸了摸鼻子尖,没好意思告诉她这其实是那对外国老夫妇指明给她的“治疗经费”,被我俩半道截胡暂时“保管”了。 赶紧借着清嗓子的动作掩饰尴尬:“咳……那什么,船上的东西清点得怎么样了?还缺什么要紧的?”我目光落在她手中的笔记本上。 好在罗灵没听出我语气里的含糊,伸手从背后掏出钢笔和笔记本,“刺啦”一下撕下一页纸,“要采办的东西都在上面了,除了煤炭和吃喝,还准备了很多新鲜蔬菜,另外惊蛰还嘱咐多备几张渔网,船上什么都全,就是没有渔具,估摸着这帮德国人也不会从海里打渔,全指着船舱里的给养呢。” 好在罗灵心思似乎还在老八的大方豪爽上,完全没理会我瞬间的不自然。她利索地“刺啦”一声,从笔记本上撕下一页写得密密麻麻的纸,递到我眼前。 那纸上的字迹清秀有力:“喏,要采办的都列上了。除了最紧要的煤炭和米面粮油,以及晚上照明的灯具,还依照惊蛰的嘱咐,列了不少新鲜菜蔬瓜果。”她纤细的手指点了点清单末尾,“喏,这里,惊蛰和喜贵还特意嘱咐多备几张结实的好渔网,要大网眼的流网和拖网。船上那些家伙什儿看着挺唬人,机枪火炮都有,可就是没见着像样的渔竿渔网。估摸着这帮德国佬,压根没想过要从海里现捞鱼吃,全指着舱里那些铁皮罐头过日子呢。只可惜了这满海的鱼虾。” 说话间,我将罗灵列好的清单和采买所需的款项一并塞到喜贵手里。这孙里正仿佛换了个人,大清早初见时那副蔫头耷脑、愁云惨淡的模样一扫而空。此刻他腰板挺得笔直,黝黑粗糙的脸上透着一股破釜沉舟的精气神,连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了几分。他接过清单,手指在那密密麻麻的字迹上用力一抹,转身招呼有福,声音都洪亮了不少:“走,飒利点儿!”叔侄俩脚步生风,下了跳板,头也不回地朝着村子方向小跑而去,举手投足间透着一股子利落劲儿。 老八抱着胳膊,倚在冰冷的船舷边,眯眼看着两人迅速消失在村口土路的背影,从牙缝里幽幽地挤出一句:“啧,瞧这俩人头也不回撒丫子跑的劲儿……该不会是卷着咱那两封大洋,直接尥蹶子颠儿了吧?这穷乡僻壤的,上哪儿逮人去……” “快他妈闭上你的乌鸦嘴!”我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 好在,这回老八那张破嘴终究是没应验。喜贵和有福这俩常年与风浪掰腕子的老把式,手脚麻利得让人叹服。罗灵那张清单上密密麻麻的条目,竟在小半天之间就被他们张罗齐全。有些村里实在寻摸不到的稀罕物,比如那结实的拖网、特定的桐油,他们竟也想法子派人快马加鞭到邻近的镇集上置办齐全了。 不多时,只见村里的木质小推车队伍朝着码头的方向浩浩荡荡地开了过来,车上满载着各类应用之物,颇有几分支援前线的架势。 只是村里人对这艘“德国铁船”的畏怯丝毫未减,推着小车将物资远远堆在码头边沿,便如同躲避瘟疫一般,缩着脖子,眼神躲闪地朝这边飞快瞥上几眼,旋即作鸟兽散。 这搬运的苦差,自然全落在了船上几个男丁肩上。 白熊那身板真不是盖的,两袋百十斤的面粉摞在肩上,步履依旧沉稳;喜贵和有福也是筋骨强健的老海员,扛箱提篓不在话下;我和老八自然也不甘落后,咬着牙抬起了成箱的吃食和淡水桶。 就连惊蛰也默默挽起了袖子,露出线条紧实的小臂,和罗灵一起,合力搬动着相对轻便但数量众多的蔬菜筐和零散物件。她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那冷峻的侧脸在劳作中依旧没什么表情,却平添了几分务实的英气。 ------------ 第75章 登船 正所谓众人拾柴火焰高。不多时,那堆积如山的物资迅速各归其位:新采办的乌亮煤块、鼓囊的米粮口袋、散发着泥土气的时令菜蔬、还有几捆油光水滑的新渔网,便被分门别类,各归其位——煤堆在锅炉舱旁伸手可及的地方,粮菜入了货舱深处阴凉处,渔网则盘绕在艉楼甲板备用。甲板顿时清爽利落。 最让我眼前一亮的,是物资堆里,赫然躺着一盏造型奇特的大型煤油船灯,这玩意儿在这偏僻的渔村可是不多见,也不知喜贵和有福从哪儿淘换来的。 我好奇地蹲下身,拂去灯罩上的浮尘,仔细打量:厚重的黄铜外壳在阳光下泛着沉稳温润的光泽,整体呈敦实的圆柱形,顶部是精心铸造的尖顶穹窿,既能有效防止雨水渗入,又能在船只剧烈颠簸时保护内部脆弱的灯体结构。 侧面冰冷的铜壁,能清晰地感觉到一处深深镌刻的钢印——那是一个由流畅字母组成的标识,透着一股子老牌工业的严谨劲儿:“MELCHERS& CO.”(美最时洋行)。 另外灯体侧面开着一个圆形的观察窗,镶嵌着厚实坚固的玻璃片,既保证了明亮的光线能透射出去照亮黑暗的海面,又能稳稳抵御住狂风巨浪的冲击。掂量一下,底部沉甸甸的,晃荡起来略有水声,想必是独立的燃料舱,用来填充煤油,装满之后,能支持整夜照明。 有了这盏灯,即便夜里行船也不在话下,心里的底气又增加了几分。 一切收拾停当,日头接近中天,刚好到了中午的饭口。喜贵再来之前,早已嘱咐家里做好践行的酒饭——荣成地界渔民的老规矩,讲究“上船饺子下船面”,饺子形似元宝,又谐音“交子”,寓意出海交好运,平安归来。 眼下正值寒冬腊月,恰是荣成海蛎子最鲜美饱满的时节。 撬开粗糙的外壳,里面是凝脂般嫩滑,饱含清冽鲜甜汁水的海蛎子肉,将海蛎子肉擓出来,直接包入饺子皮中,再搭配适量的猪肉、韭菜等,海蛎子的鲜嫩与其他食材的香味相互融合,煮熟之后,轻咬破薄皮,里面鲜美滚烫的汁水瞬间涌入口中,鲜得人眉毛都要掉下来,别提多带劲儿了。 众人这趟出门,找东西的事儿八字还没一撇呢,各类吃食倒是吃了个尽兴,还真应了我出发前说的玩得尽兴那番话,人生即使如此,讲究随遇而安,即便这趟出海寻不着二喜和那青铜宝函,吃了这么多胶东美食,也算是不虚此行。 老八把头埋进碗里,就跟多少天没吃饭似的,一碗碗薄皮大馅的饺子,如长江流水似风卷残云,顷刻间被倒进了肠肚。边吃边嘟囔道,“我来前儿路上就听人说什么‘饺子就酒,越喝越有’,果然是名不虚传。” 荣成渔民向来有豪饮的传统,渔汉子们代代都是海量,这是世世代代传承下来的习俗,似乎不喝酒,就算不得真正的渔民,之所以喝酒,也带有几分悲壮的色彩,一是忘忧压惊,二是解乏。但是在海里作业时,便没有一个人再喝酒,也没有人带酒上船,谁都知道,海上讨生活,容不得半分踉跄马虎,必须得脑袋清爽、手脚利索。若是喝酒之后,行动迟缓,脚步踉跄,那么就很容易发生事故,所以只有在收山之后,才能开怀畅饮。 众人桌上杯中的,同样是本地的特色白酒,用白薯干和高粱米酿造的地瓜烧,这酒入口辛辣猛烈,一股子生红薯发酵后的土腥气直冲鼻腔,呛得人喉咙发紧,眉头紧锁。可怪的是,那灼烧感顺着食道滚下去,片刻后,舌根竟幽幽泛起一丝奇异的回甘,“嘿,这酒……倒是有点意思,”钱师爷整个人的精神头儿似乎恢复了几分,端起杯来呷了一口酒,咂摸着嘴,“土坷垃里还扒拉出来甜头儿了?”喜贵只是嘿嘿一笑:“祖传的方子,喝着不伤人就行。” 我端起酒杯,目光扫过围坐的众人——惊蛰依旧冷峻,罗灵眼神里藏着对未知的期待与一丝紧张,老八摩拳擦掌,白熊沉默如山,喜贵和有福则带着几分即将踏入“禁地”的忐忑。 “诸位,今日同船,便是生死弟兄,喝了这杯顺风酒,盼着咱们旗开得胜,找着人,更寻回那宝贝匣子!”我扬声道,声音在略显沉闷的空气中传开。权当讨个好口彩,也给这趟前途未卜的远行添几分底气。 钱师爷作为桌上的长者,也举杯说了些,“登舟过渡慎风波,莫轻海潮浪头之诡”之类嘱托的话,又小声和惊蛰嘀咕了几句,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趁着饭毕的间隙,喜贵和有福麻溜儿地换上了一身行头。那是原来每个正经荣成渔民都有这么一身的标志性的行头——一件厚实得如同铠甲的夹袄。 这种夹袄,即便是新做的,也是用各色耐磨的旧布条,像纳千层鞋底般,一针一线密密匝匝地纳得硬挺厚实,既能抵御风浪卷起的刺骨咸水,又能扛住海上无孔不入的湿冷寒气。 两人下身则穿一条洗得泛白,却依然结实的帆布裤子。穿法同样独具匠心:夹袄不系一颗纽扣,左右衣襟交叉相叠,直接塞进高腰帆布裤里,再用一根搓得油光发亮、坚韧异常的细棕绳在腰间紧紧勒住,特意留下个活扣。这里面可有大学问——万一在海上掉了下去,就靠抽开这个活扣保命,衣裤瞬间就能被水冲脱,省得累赘。 “好嘛,有点儿意思,好个‘金蝉脱壳’的法子!”老八看得双眼发亮,嘴上啧啧称奇,眼睛都直了,二话不说,腆着脸就跟喜贵讨要了一身。 等他换好出来,好家伙,那身粗粝的靛蓝夹袄罩住他壮实的身板,泛白的帆布裤扎得利落,腰间棕绳一勒,显出几分精悍。刚才那点爱新觉罗的架子算是彻底扔进海沟里了——这夹袄往身上一裹,活脱脱就是个在海风里泡大的胶东老把式。 罗灵一见这光景,忍不住“噗嗤”一乐,纤手一指,冲他打趣道:“我说八爷,瞅您这穿着扮相儿,看着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料儿,是不是祖上有这个根儿啊?要我说,您干脆就在村儿里寻个丈母娘,当个上门女婿得了!那四九城里的花花世界,水太深,您怕是呛不住了!” ------------ 第76章 出海 老八也不恼,毫不在意罗灵的调侃,嘴上嘿嘿一笑,手里不闲着顺手把腰间那条磨得油亮的棕绳腰带又紧了一扣,显得身板更加利落。又得意地拍了拍胸脯,咧嘴回敬:“成啊!不过嘛——”他拖长了调子,眼里闪着狡黠的光,“这得等咱兄弟伙儿这趟回来发了横财再说,到时候,怕是丈母娘家门槛都得让我踩平喽!” 他一番话引得众人哄笑,就连一向冷脸的惊蛰,嘴角也似乎极其轻微地牵动了一下。 就在这插科打诨的喧闹声中,原本盘踞在众人心头那点沉甸甸的顾虑,以及空气中挥之不去的阴郁气氛,都被冲淡了几分。众人在一片逗闷子的喧闹中,重新踏上了“海魔鬼号”冰冷的甲板。 所有人的分工早在饭桌上就敲定了下来。 惊蛰对这艘“德国铁船”每一个阀门、每一块仪表的位置都门儿清,船老大自然非她莫属,这个担子,除了她,也无人能挑。 只要不出海,船老大和艄手之间并没有多大区别,可一旦出了海,船老大就具有绝对的权威,船员们必须绝对服从,丝毫不能打折扣,特别是遇到风浪天,绝对把分散的意见集中统一在一人的意志之下,这样全体船员才是步调一致,动作协调,战胜一切困难,如此才能拧成一股绳,跟老天爷挣命。 喜贵稳重经验足,对这片海域的脾气比自己家炕头儿都熟,是天然的“帮舵”(类似大副),负责掌舵驾驶船舶,瞭望海况、指挥甲板上的具体行动,做惊蛰的副手; 有福手脚灵活,胆子也大,担当三脚(类似水手长)的活计,负责甲板调度。 这三脚的活儿历来最是险重的。在船上,船老大总管一切,帮舵辅助船老大。 责任最大、最危险的当属三脚,他不仅要指挥甲板上水手们劳动,如果是帆船,尤其要调整桅索和蓬帆,如遇风浪天帆索打结,三脚必须迅速爬上桅杆排除故障,这可是个脑袋别裤腰带上的差事。 好在“海魔鬼号”是铁骨钢筋的蒸汽船,省了爬那催命桅杆的环节。饶是如此,“三脚”依然是甲板上最劳心劳力的角色——管锚链、理缆绳、维护甲板器械、调度人手,样样马虎不得,风浪一来,更是首当其冲。 我和老八对视一眼,各自走向自己的“地盘”。 我拍了拍驾驶舱外那门涂着黑漆、冰冷沉重的88毫米炮管,炮身上还残留着海盐的结晶。老八则一屁股坐定在船艏那挺马克沁机枪的枪座上,爱不释手地摩挲着冰凉的水冷套筒。二人又从后舱里找到一箱一箱码放整齐的弹药,内里用隔潮隔水的油布包着、压得紧紧实实,打开一看,黄澄澄的弹药晃人眼睛,散发着金属的冷硬气息和火药的特殊腥香。 白熊没多言语,只是默默拎起那柄几乎和他小臂一样粗的铁锹,这一身腱子肉不用白不用,司炉烧锅的差事非他莫属,那身板,那力气,天生就是烧锅炉的好料子,专门负责保障这艘钢铁魔鬼的动力。 罗灵手里拿着个小本子,眼神清亮:“得,我就当个腿脚勤快的传令兵吧。舱里那传音铜管子,上了甲板就成了摆设。再说了,等风浪真嚎起来,耳朵里灌满了鬼哭狼嚎,怕是啥也听不清喽。”罗灵为人心思活络,腿脚也勤快,驾驶舱和甲板之间、各个关键岗位的联络协调,交给她最让人放心。 众人各就各位,一股无形的、绷紧的弦似的紧张感开始在甲板上弥漫,只有海风掠过缆绳的呜咽和海浪拍打船体的单调声响。 就在这时,老八的身影不知何时又溜达到了船艏。只见他鬼鬼祟祟地从怀里摸出一挂红彤彤的鞭炮,四下瞄了瞄,飞快地叼上一支烟卷,划着火柴点燃,深吸一口,然后将那跳跃的火星烟头凑近了鞭炮的引信—— “噼里啪啦——!!!” 下一秒,一阵毫无征兆的、震耳欲聋的爆裂声猛然在空旷的甲板是炸开,在死寂的村东头显得格外刺耳,把全神贯注的众人惊得浑身一激灵,连白熊都从锅炉舱口探出半个脑袋,茫然地四下张望。 老八叉着腰,一脸阴谋得逞的坏笑:“开船大吉!崩崩晦气!” 这突如其来的炸响,和空气中浓烈的硝烟味,倒像是驱散了点“海魔鬼号”的沉郁阴冷,众人惊魂甫定后,紧绷的神经反而莫名地松弛了一些,连带着精神头也被这猝不及防的一闹,提振了几分。 与此同时,锅炉舱里传来白熊奋力铲煤的闷响,通红的炉火映照着他汗流浃背的身影。压力表的指针顽强地向上攀升。 终于,“嗤——!” 一股滚烫雪白的蒸汽从粗大的烟囱里喷薄而出,发出低沉而有力的嘶鸣,宣告着这头钢铁巨兽的苏醒。 惊蛰站在驾驶台前,身形笔挺如松。目光锐利地刺破前方灰蒙蒙的海面,白皙而有力的手果断地拉下了汽笛的拉杆—— “呜——!!!” 一声悠长、浑厚、带着金属震颤的汽笛声,猛然撕裂了码头上空凝固的空气,当真如同沉睡多年的海魔鬼初醒时发出的低吼,顿时响彻云霄。 “解缆!”惊蛰清冷的声音穿透汽笛的余音。 有福早已蓄势待发,瞅准了时机,手里迅速解开了已被束缚了许久的缆绳,身形矫健如猿,在缆绳解开的瞬间,三两步便蹿上了甲板。 “起锚!” “海魔鬼号”庞大的钢铁身躯在蒸汽机低沉的轰鸣中微微震颤,沉重的铁锚在绞盘的吱呀声中被缓缓提起。船身与粗糙的木制码头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噪音。 紧接着下一秒,螺旋桨开始疯狂切割,搅动着浑浊的渔港海水,在船尾拖出一道翻滚着泥沙与泡沫的白色航迹。 这艘被冠以“海魔鬼”之名的钢铁巨兽,载着我们这群被命运或利益捆绑在一起的男女,在岸边稀稀拉拉几个村民那交织着惊惧、疑惑、猜忌,甚至仿佛在目送棺椁远行般的复杂目光注视下,坚定地、缓缓地调转了那冷硬的船艏,朝着灰雾弥漫、深不可测的汪洋大海,破开微澜,驶向那未知的深处…… ------------ 第77章 航向 我和老八靠在冰凉的船艏栏杆上,各自点上一支烟。头顶几只灰白的海鸥低掠盘旋,发出单调而悠长的“咿——呀——”鸣叫,二人阵阵闻着咸腥的海风,看脚下的船艏劈波斩浪,将深蓝色的海水犁开翻滚的白浪,视野开阔得仿佛能装下整个天地。颇有几分“天高任鸟飞,开阔凭鱼跃”的辽阔之感。 老八也忍不住附庸风雅,对着无垠的海面,难大手一挥,感叹道:“东临碣石,沧海横流,往昔魏武挥鞭之景仿若眼前,望碧波浩渺,感岁月悠悠,仿若曹公豪情仍在天地间回荡。”我被他这突如其来的这股文绉绉的劲儿激得牙根发酸,但望着眼前奔涌不息的海浪,心头也不免生出几分“洪波涌起”的感慨。 就在我俩这有一搭没一搭闲扯的空当儿,这时就看出有福的灵巧劲儿,老八这人向来是只管杀不管埋的甩手掌柜,就在我俩倚着船帮抽烟打屁的当口,他已经麻利地顺着船舷放下系着长绳的胶皮桶。只见他半扎着马步,腰背发力,手臂肌肉绷紧,一桶接一桶地提起冰冷的海水,“哗啦”一声泼在甲板上,奋力冲刷着老八放鞭炮留下的一地狼藉碎红纸屑。 不管航行还是锚泊,海上行船之人每天都要例行公事地打水涮甲板,这是胶东渔民刻进骨子里的习惯。倒也不光是在于干净卫生,主要是胶东地界眼下基本都以木头船体为主,冲刷甲板可以使其保持一定程度的潮湿,避免干裂,保持船体处于不渗不漏的良好状态,如此一来,船体才经得住风浪。 有福把这老规矩也带到了这钢铁的“海魔鬼号”上。只是此刻,被海水浸透的鲜红碎纸,颜色愈发殷红刺眼,顺着甲板预设的排水槽汩汩流淌,汇集到排水口,乍一看去,竟像一道道蜿蜒粘稠的血痕,在冰冷的铁灰色甲板上显得格外扎眼,透着一股说不出的不祥之感。 我和老八几乎同时收住了话头,目光落在那刺目的“血痕”上。老八嘴角叼着的烟卷都忘了弹灰,眉宇间那点附庸风雅的闲情瞬间冻结,化作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霾。他喉头滚动,低低地“嘶”了一声,眼神里的意思不言而喻——跟我想到一块儿去了。 我抬手,重重拍在他厚实的夹袄肩膀上,示意他别想太多,这么多年的摸爬滚打,经事儿也算不少,早明白一个理儿——人生在世其实说难也难,说简单也很简单,做任何事情,心里都不要设下太高的预期,但同时要做好最坏的打算,正所谓尽人事听天命。如果说努力了就能成功,其实是一种狂妄和傲慢,享受其中的过程也很重要,就拿这趟出门来说,就算没能找着二喜和那青铜宝函的下落也无可厚非,找着了,未必是福,后头指不定还有多少麻烦事儿等着呢。要是没找得着,虽然也不能说是无所谓,毕竟这里头还有人命关天的大事儿,不过就像惊蛰说的,“可以像犁地一样,把二喜可能漂到的海域一寸寸找过去”,若是如此还没有下落,那也怨不得谁,没有半点法子,只能认了。权当是游山玩水,一路上的风土人情、山海辽阔,乃至美食佳肴,也都是难得的收获。 这番话我就只是自己在心里想想,和谁都没说,哪怕和老八也没吐露半个字,一是影响士气的话,烂在肚子里最好;二来若是能想开自然就明白其中的道理,想不开的话,即便说也没有用处。 我掸灭手里的烟头,随手丢进海里,转身抄起靠在舱壁的硬毛扫帚,走到有福身边,和他一起清理甲板上的狼藉。 船身在涌浪中起伏颠簸,蒸汽机在脚下发出低沉持续的轰鸣,让我说话的声音都不由得提高了几分,当即冲老八嚷嚷道:“八爷,别跟个石狮子似的杵着了,到舱里问问,咱们奔哪儿找人?这海比天还大,总不能像片落叶似的,飘到哪算哪吧……” 老八闻声动了动,站起身来,刚想应声,没想到脚底下拌蒜,好像喝多了似的,下一秒捂着嘴,“噔噔噔”三步并作两步,跑到船舷处,上半身猛地探出去,“哇”的一声,将中午吃的海蛎子馅的水饺朝海里吐了个精光,瞅这架势是晕船了,完全没有了方才“东临碣石,指点江山”的豪迈与气魄。 我见状一乐,忍不住扬声揶揄道,“哟,怎么了八爷,中午的饺子吃顶着了?您这做派,和曹公魏武也不挨着呀,这还指望您在舞台边上打哈欠——露一小脸呢,这可倒好,脸没露着,倒是把屁股漏出来了……” 老八这会儿连斗嘴的力气都没了,一手死死扒着冰冷的船舷,另一只手胡乱地朝我摆了摆,又无力地指了指自己,再指了指翻涌的海水,瞅那架势是说自己已经不行了。 看他那摇摇欲坠的架势,也担心他别晕得太甚,再一个不留神一头折到海里头去,到时候还得再费力捞他,赶紧招呼有福一起,二人一左一右,把如同喝醉了一般的老八架起来,深一脚浅一脚地穿过舷廊,把他搭到后舱的卧室里休息,也不知道是这一路上舟车劳顿累狠了,还是八爷晕船晕迷糊了,还没等我和有福走出舱门,那边震天的呼噜声已经响起来了。 我和有福刚退出舱门,踏上湿漉漉的舷廊,这时只见罗灵身形优雅灵巧,好似头灵鹿一般跑到近前,海上的雾气打湿了她额前几缕碎发,贴在光洁的额角,愈发衬得她鼻梁高挺,眼窝深邃,那股子异域的英气在湿冷的海雾中更显分明。 只听罗灵清脆的嗓音带着点笑意:“哟,您三位跑这儿扎堆儿聚齐来了,老八这是咋了,刚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就喝多了?”罗灵说罢抻着脖子往舱里望了一眼,随即话锋一转,语气正经了些,“船老大和大副在驾驶室呢,请您过去一趟,像是定下航向了。” 我装作没听出她话里的调侃,点点头,快步走向驾驶室。 推门进去,迎面正碰上惊蛰那双清冷的眸子。 她见我进来,没有寒暄,声音清冷直接,像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老黄你来得正好,刚刚孙大哥和我商量,说我们不能像是无头的苍蝇一样在海面上乱转,”她抬手指了指舷窗外灰蒙蒙的海天交界处,“据此大概30海里的位置,有一处小岛,当地人称为‘鸡鸣岛’,岛上有淡水泉眼,也有些野果能充饥。附近渔民若是在海上遭了风浪,失了方向,多半会漂到那里暂避,等天气好转之后,再慢慢摇橹返回,所以我俩的意思是,先去鸡鸣岛看看,岛上或许能找到二喜停留过的痕迹,再做下一步的打算。” ------------ 第78章 禁忌 海风卷着咸腥的凉气,扑打在“海魔鬼号”冰凉的铁壳上,发出呜咽般的声响。我靠在驾驶室外冰冷的舱壁上,望着眼前这片颜色越来越深、仿佛能吞噬一切的墨蓝,胃里也不由地跟着那起伏的波涛七上八下。 “惊蛰,孙大哥,”我清了清嗓子,声音在轮机低沉的轰鸣和海浪拍击声中显得有些飘忽,“不瞒二位,对于驾船出海这件事,我和老八还有罗灵三人,也都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对这航海的门道,那是拿擀面杖吹火——一窍不通。航线怎么走,全凭你们二位掌舵的眼力,我老黄一百个放心。”我顿了顿,想起后舱那位爷的惨状,不由得咧了咧嘴,“哦,对了,老八那小子,在后头吐得快把苦胆呕出来了,这会儿正在后面装死呢。瞧他那德行,十有八九也是个秤砣投胎的旱鸭子,万一真栽海里,一准儿得沉底咯,捞都捞不上来,你们也帮忙多照看着点。” 我本是随口一句闲话,却像根针扎在了喜贵的神经上。他猛地扭过头,那张被海风和岁月蚀刻的沟壑纵横的黑脸瞬间绷紧,浑浊的眼睛里射出渔民对大海根深蒂固的敬畏,几乎是带着惊恐的腔调,用浓得化不开的胶东腔急吼吼地冲着惊蛰和我嚷开了: “哎妈呀,我的黄老师!这话可不兴乱嚼啊!‘沉’、‘翻’、‘死’、‘完’……这些字眼儿,在船上那是一等一的晦气!提都不能提!龙王爷在底下支棱着耳朵听着呢!” 他紧张地搓着满是老茧的手,仿佛要把那脱口而出的不祥字眼搓碎,“咱老辈儿传下的规矩,‘船行水上,嘴是门闩’!人躺下了,得说‘歇着了’;船没事,得说‘顺溜’;鱼在锅里得‘划过来’,绝不能说‘翻’!筷子掉甲板上了,那叫‘拾起来’,千万甭提‘掉’字……” 我被喜贵这突然的发作吓得一激灵,心脏怦怦直跳,暗地里直犯嘀咕:好家伙!刚才这一通嚷嚷,“沉”、“翻”、“死”、“完”这些您老嘴里不能提的字眼儿,自己可倒是一股脑儿全给抖搂干净了!合着这规矩是专门给我们这些外乡人定的?甭管是龙王爷还是海里的什么精怪,就专挑我们这些不懂行的欺负呗?这上哪儿说理去…… 惊蛰的目光从罗盘上抬起,那张线条分明的脸上依旧没什么波澜,但眼神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深以为然的光。她微微颔首,声音低沉而肯定:“孙大哥说得没错。不过这些忌讳在我看来,其实是通过心理暗示强化船员的安全意识,减少因分心或焦虑导致的操作失误。另外还有些海洋宗教文化蕴含其中,这与我在德国了解的航海禁忌几乎如出一辙。大海的规则,不容亵渎。有些敬畏,是相通的。” 她略作停顿,似乎在整理那些流传于远洋水手间的古怪信条,“他们那边相比于扣谐音字眼,对行为和物件的禁忌更甚——比如,吹口哨。在海上,那是绝对的禁忌。据说因为口哨的尖啸能直接唤醒沉睡的风暴恶魔。还有,”她的语气带上一种近乎荒诞的严肃,“在船离港前,绝对不能对船员说‘一路顺风’之类的话。这会被视为一种恶毒的诅咒,预示着旅程将充满逆风和灾难。最离谱的,”她的目光扫过我和喜贵,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是香蕉。任何形态的香蕉,绝对、绝对禁止出现在船上,哪怕是一根香蕉皮,这被视为海上最不祥的诅咒之物,会引来机械故障、瘟疫,甚至……海怪的凝视。据说,一百年前‘黑鹰号’的沉没,仅仅是因为厨子偷藏了一小把香蕉干……” 驾驶室内一时只剩下轮机单调的喘息。东西方看似离奇古怪的禁忌,在这钢铁的方寸之地交织成一张无形的、令人窒息的网。 惊蛰和喜贵所说的这些,我虽然听上去不以为意,但却被他们俩严肃的语气惊着了几分,只能淡淡道:“这点尽管放心,甭说香蕉了,什么水果咱们船上也没有……” 惊蛰的目光转向我,带着一种混合着探究和期待的神情:“老黄,你精研《连山》秘卷,通晓天地玄机。那里面,可有关于这海上行舟、特别是启航方位时辰的……说道?”她刻意避开了“禁忌”这个直白的词,但意思不言而喻。 我心头一凛。《连山》作为三易之首,包罗万象,其中确有涉猎“水运风涛”之秘,言辞古奥,玄机暗藏。我定了定神,将那些深奥的义理,尽量揉进眼前这艘铁船和这片诡谲的大海: “《连山》之道,首重气机流转。这出海的头一桩紧要事,便是船头的朝向。” 我走到海图前,手指无意识地划过我们离港的轨迹,又指向那未知的深海, “依《连山》所载,地上山峦起伏,牵引地脉龙气,是为显龙。而茫茫沧海之下,虽不见山形,然气脉潜行,暗流涌动,自成‘隐龙’之脉。船头所向,务须顺应这海中隐龙脊背的走势,切不可逆鳞而行。若强行忤逆,便如同在龙榻之上撒野,必遭雷霆之怒。其怒显化于海上,便是无风陡起三尺浪,碧波化作沸水汤,船如飘萍任颠簸,龙骨呻吟欲断肠,故择定航向,非仅赖海图经纬,更需体察水流之‘性’,暗合其‘势’。此‘势’,非肉眼可察,需观水色之青黑赤白变幻,感海流之缓急冷暖交替,嗅风中裹挟是生气还是死寂。老道的船家,心窍通明,自能与这隐龙气息交感。” 喜贵听得连连点头,浑浊的老眼闪烁着敬畏的光,这些关于“龙”、“气”、“势”的说法,比他祖辈传下的“不许翻鱼”之类的禁忌,似乎更触及了那冥冥中不可言说的力量本源。 惊蛰追问:“那启航之地,可有讲究?” ------------ 第79章 猎枪 “那是自然。” 我指尖点向喜贵手中海图所标狼牙礁,“启锚之地,形局最是紧要。港外孤礁,形如恶鬼呲牙,状若困兽白骨,此乃风水‘形煞’,凶戾之气盘结不散。船头离港,万勿直撄其锋!否则,邪煞之气如弩箭离弦,直贯船身,轻则罗盘疯癫,机轮无故作祟;重则人心惶惑,幻象丛生,招引祸端缠身。幸而吾辈启程,船头略偏毫厘,未正冲那‘鬼牙礁’,险险避过一劫。” 喜贵与惊蛰俱是风浪里打滚的老手,就算没听过啥“形煞”的名头,凭其驾船阅海之老道,心中自有一套与这汪洋打交道的章程。虽说法各异,根子上却是殊途同归。 惊蛰抱臂而立,若有所思,指节无意识地在臂膀上轻轻敲击。 我续道:“《连山》玄奥,观天察海,融于一炉。其观天之术,重在一个‘兆’字。天象与航海,休戚相关,牵一发而动全身。若启航前,天色骤暗如泼墨,乌云蔽空,其状诡异绝伦——譬如刀山剑戟森然倒悬,此绝非寻常雨脚!乃天公垂兆,昭示海上必有泼天巨祸,九死一生!此时节,纵有金山在前,也万不可踏浪而行!” “那星月夜航,可有讲究?”惊蛰追问,眉间隐现忧色,显是对那将临的暗夜心存忌惮。 “夜航安危,泰半系于星月。”我抬首,目光似欲穿透铁壁,直抵苍穹,“《连山》有云:‘星分九野,各主其方’。若航行之际,星辰错乱无章,主星如北辰、南斗,黯然失位,光华如蒙尘垢,或遭流云反复戏弄遮蔽,此乃大凶之兆!” 我略顿,声音沉下几分,带上一丝玄奥:“星辰布列,其上应天心,下摄地脉。星象一乱,便是天地气机颠倒狂悖之象!预兆海上必生诡谲之变——或陷于死寂无风之‘鬼域’,或突遇毁天灭地之‘妖风’,或迷失于星辰尽墨、方向全无之‘混沌海’!” 深吸一口咸冷海气,我将声音压得更低,几如耳语:“至若月相……月黑无光之夜,再逢星隐云厚,那便是至阴至邪的‘绝户时’。海面浓墨泼洒,伸手难辨五指,阴寒之气如活物般弥漫。此时行船,船身如孤魂堕入幽冥,极易招惹深埋海渊的鲸鲵巨怪,船员本身的心神亦被无边黑寂浸透,五感错乱,恍若永堕无间,故而老成航海者,必择月轮皎洁、清辉遍洒之夜启程。月圆如镜,其光至正至和,能辟邪祟,能安魂魄,能照迷途,更暗喻着圆满归航之期。” 驾驶室内陷入一片沉重的死寂,只有轮机不知疲倦地喘息着,众人眼眸深处翻涌着复杂的情绪,凝重如铁。 我见气氛沉闷,轻咳一声道:“其实话说回来,《连山》中这些所谓的禁忌,更多的是对水文天象的总结归纳,其实际上万变不离其宗,其中最紧要的是‘望气’二字——观水色辨海气,察海流知阴阳。这里面的东西玄而又玄,我虽然熟稔于心,却也不敢说全参透了。究其根由,还是趟这深海的次数太少。兴许等咱们在这海上漂得久了,骨头缝里浸透了咸风,心里头自然就亮堂了。” 惊蛰易察觉地朝我颔首,眼神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亮光,似乎等的就是我这句话。 就在这时,喜贵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了一般,猛地一拍脑门儿,自言自语地说道:“哎呀!瞅我这个脑子,这么大的事儿,芒(忘)的影儿没有了。” 他边说边弯腰,从舵轮下方一个隐蔽的凹槽里,使劲儿抻出一个深绿色的帆布褡裢。 起初我没在意,定睛一看,这才认出,这褡裢分明是昨晚老八搭在驴背上的那个,此刻被喜贵裹得严严实实。再看他拿起褡裢,顺势在地上把抖愣开,赫然露出两杆黑漆漆的猎枪。 一支枪身粗笨,木托上满是长时间在手里使用而磨出的油光,显然是庄户人家自造的土火枪;另一支则被油布细密包裹,仅露出的枪口泛着冷硬的哑光,透着一股子精悍之气。看起来似乎不是凡物。 “黄老师,”喜贵指着那杆土枪,脸上带着歉意,“您要的火器,我给忙晕头了,差点误事!咱这地界儿,能打的山头少,匪患也不多,寻常人家谁备这个?费老鼻子劲儿才淘换来这俩家伙。这杆土造的,仿的是汉阳造,乡亲们叫它‘土打五’。射程嘛,百十来步顶天了,打上几发枪筒子就烫得握不住,弄不好还得炸膛。好在子弹备得足。”他话锋一转,搓了搓手,小心翼翼地捧起那油布包,“重头戏是这一杆……”他动作轻柔地剥开油纸。 “嚯!好……好家伙,雷明顿啊!”我猛听见身后响起一个带着醉意又难掩惊喜的声音。回头一看这才发现,老八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醒了过来,脸色白里透红,一手扶着舱门,一手拎着已经打开盖儿的半瓶苏格兰威士忌,酒气混着汗味飘过来。 “呐……可真是真是识货的行家。”喜贵由衷赞叹道。 老八不废话,一步三摇走上前来,也不知是晕船的劲儿还没醒还是喝多了酒意上头,一把从喜贵手里接过枪来,三两下撕净油布。一股枪械特有的、带着淡淡煤油味的保养剂气息散开。他熟练地抄起枪带斜挎肩上,又从褡裢里抓出两大把黄澄澄的子弹,一股脑儿塞进靛蓝夹袄的内兜里。 我在一旁看得分明,喜贵脸上连眉头都没皱一下,悄声问到:“孙大哥,您这心爱的猎枪到了老八手里,怕是要不回来了。” 喜贵眼皮抬了抬,似乎对我看出这杆枪是他的有几份惊异,旋即淡淡说道:“漫说是一杆猎枪,只要能把二喜囫囵个儿找回来,这条命豁出去都值当。本来也是海上走私来的玩意儿,在俺手里一次也没打过,不过……”他话锋一转,带着浓重的疑惑,“黄老师,我有一点不太明白,洋里除了水还是水,咱们预备这么多枪啊炮啊的,是弄么(干什么)使的?难不成海里还能蹦出个山大王来?”” ------------ 第80章 浓雾 我这边刚张嘴,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身侧的老八“咦?!”的一声,声音里满是嫌弃和惊疑。 我转头一看,只见他触电般甩手,一根儿黑色长蛇似的东西被他“啪嗒”一声甩到地上,竟如活物般扭动了一下。 众人一惊,定睛去看,竟那赫然是一截海和尚的断肢。 舱内的众人,除了喜贵之外,全都如临大敌。 老八离得最近,率先反应过来,估摸着酒意都吓醒了大半,看见这东西好似神经过敏一般,当即反手一把抄过身后的雷明顿,抬起枪机就要搂火儿。 我被他的举动瞎了一激灵,雷明顿虽说作为霰弹枪,但它的射速却接近步枪,而且百步之内弹丸如幕,可以将目标笼罩在其中,面杀伤效果显著。 若是这么近的距离打到脚底下的铁皮上,弹头无法嵌入或穿透,就会像石子打水漂一样被“弹开”,势必会形成跳弹。 到时候,如此大面积的流弹在空间有限的驾驶舱里来回乱飞,站着的几个人在这么近的距离下怕是非死即伤。 电光火石之间想喊停老八已然来不及了,我一个“慢”字刚到嘴边还没来得及出口,耳边只听“咔哒”一声,撞针击发的声响。 我下意识地将双手挡在身前,护住头脸,防止大面积的跳弹直接伤及要害。可出乎意料的是,老八手里的枪竟然没有响。 众人惊魂未定,目光齐刷刷看向老八,这才发现,原来不过是虚惊一场,方才老八把枪和子弹拿到手里之后,还没来得及啊装弹,刚刚仅仅是放了个空枪…… 我顺着老八的后颈给他来个大脖溜子,妈的好悬没把老子吓死…… 就在这时,地上那截外表别烧得像黑炭一般的断肢,宛如一条瞬间苏醒过来的黑蛇,前端猛地抬起,似乎在空气中嗅探着什么,下一秒,还没等众人来得及反应,后尾猛地一蜷一弹,“唰”一下凌空飞起,“叭哒”一声落到了甲板上。 白熊自打开船以来始终窝在后舱的锅炉房里,这会儿听见外面异响频频,弯着腰迈步出了舱门,拿眼一扫,已然明白了事情的原委,在看他呼吸之间,一柄哥萨克恰西克马刀已然在手,紧接着出手如电,还没等众人看清,耳边只听“当啷”一声刺耳的金铁交鸣,锋利的马刀将那截断肢当场劈断成两截,刀锋与沉重的甲板撞击的瞬间火星四溅。 再看地上那截断肢,前端似乎没受到任何影响,继续一跃而起,“噗”一声没入翻滚的墨蓝色海水中,连个水花都没溅起来,瞬间没了踪影。 被白熊斩断而留在原地的另一截顷刻之间便化为了一滩腐臭的脓水,与昨晚在悬崖小径上的死尸残肢消融的情景如出一辙,被海风一吹,顿时没了踪影。 众人见状面面相觑,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头顶。 对于这海和尚的断肢丝毫没有头绪。此番虽然有惊无险,但昨晚悬崖上惊险的一幕仍然历历在目,这截断肢是什么时候混进褡裢里的? 它一路跟随我们至此,又在众目睽睽下遁入大海逃之夭夭,昨晚在岸上众人尚有一战之力,如今到了这茫茫深海,四顾无援,完完全全是人家的主场,若是它们盯死了我们这一船人,后面又将如何?众人虽然嘴上没言语,可一个个心头顿时笼罩了一层厚厚的阴霾。 就在这时。 惊蛰的目光猛地投向正前方的海面, 她的眉头骤然锁紧,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看前面!” 所有人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循着她的视线望去—— 只见正前方海天相接之处,一片灰白色的雾气,不知何时已悄然弥漫开来。初时如薄纱轻笼,不甚起眼。 然而,“海魔鬼号”破浪前行的速度似乎比雾气蔓延得更快。不过短短几分钟,那层轻纱就变成了厚重的灰白色绒毯,无声无息地、却又无比迅速地吞噬着前方的海天。光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暗淡下去,原本墨蓝色的海水在雾气的笼罩下,变成了一种更加阴郁、更加不祥的铅灰色。 我赶紧招呼有福,打开船头那盏“美最时”煤油探照灯。 有福身手果然利落,三两下便找到了机巧所在,当即将探照灯的旋钮调到最大,一股雪白的亮光,好似利剑一般从灯罩中拔鞘而出。 可饶是如此,探照灯的光柱射出去,却如同泥牛入海,仅仅照亮前方不过十几米翻滚涌动的浓稠雾墙,光线被无数微小的水滴吞噬、散射,形成一道道惨白的光晕,更添几分迷离诡异。 空气变得湿冷粘腻,吸进肺里带着一股铁锈和深海淤泥混合的怪味。四周的声音仿佛也被浓雾吸收了,海浪拍打船身的声音变得沉闷模糊,连蒸汽轮机的轰鸣都显得遥远而不真切。只有船体破开粘稠雾气和海水混合体的沉闷“哗啦”声,单调地重复着。 喜贵的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更加灰败,他声音发颤,带着方言中特有的腔调:“这…这雾起的邪性呢,明明刚才还溜熨帖的(好好的)……” 惊蛰没有回应,她从喜贵手里接过船舵,双手紧紧握住冰冷的舵轮,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灰蓝色的眼睛死死盯着前方那片翻滚不息、深不可测的浓雾,仿佛要穿透那无边的灰白,看清里面潜藏着什么。 她的侧脸线条绷得紧紧的,像一尊凝固的雕像。海图在浓雾中已失去意义,罗盘的指针虽然依旧稳定,但谁也不知道,在这片隔绝了天光的诡异雾障里,它所指的方向是否还值得信赖。 “海魔鬼号”像一头失明的巨兽,低吼着,带着满船沉甸甸的古老禁忌、挥之不去的惊悸和对前路那浓得化不开的未知恐惧,一头扎进了这片仿佛没有尽头的、死寂的灰白色浓雾之中。 船头破开翻滚的雾浪,留下的航迹转瞬便被后面涌来的雾气无声无息地抹平。 前方,只有一片混沌的灰白,浓得伸手不见五指,冷得透骨,静得让人心头发毛。谁也不知道,这片浓雾的深处,到底还潜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 第81章 备战 浓稠的灰白雾气,如同无形的巨手,将“海魔鬼号”死死攥住。铁甲船身碾过凝滞的海水,发出持续、压抑的“嗤啦——哗啦”声。探照灯的光柱刺入雾障,不过挣扎出十几米,便被吞噬殆尽,只在船头前方形成一团扭曲、惨白的光晕,映得翻涌的雾壁鬼影幢幢。 甲板上的众人,除了未曾亲历昨夜悬崖凶险的喜贵和有福尚在舱内掌舵,其余人等皆面如死灰,如临大敌。 湿冷的雾气凝结在眉梢鬓角,顺着额角滑落,分不清是冷汗还是雾水。 老八背靠冰冷的左舷船舷板,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雷明顿枪管上冰凉的防滑纹路,嘴里低声咒骂:“操他姥姥的……八爷我今天算是见识了,什么叫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下晌儿虽天色晦暗,好歹还能瞧见个人影儿。这下可倒好,直接给老子‘拉闸断电’了,漫说是远处,就是俩人面对面杵在这甲板上,都他娘看不清对方鼻子眼睛在哪儿……” 他这话道出了所有人的忧虑。一旦那些似人非人、似鬼非鬼的海和尚借着这泼天浓雾重新集结,悄无声息地攀上船舷,向这艘孤悬海上的“海魔鬼号”发起袭击,众人便如同睁眼瞎,只怕是防无可防,顷刻间就要步了昨晚悬崖上命悬一线的后尘。 “都听仔细了!”我声音不高,在粘滞厚重、仿佛能吸收声音的雾气里显得有些发闷,却字字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 我侧身对着驾驶舱紧闭的铁门方向,沉声喝道:“孙大哥!有福!你俩在里面听好了——眼珠子给我钉死在罗盘上,双手把稳了舵轮,外面就是翻了天,人脑子打出狗脑子,你们也不准露头,看不清海面无所谓,给我死死咬住罗盘指的方向,加足马力往前冲,冲出这片邪了门的海雾,才有生路!明白了吗?” 喜贵虽然搞不明白我们为什么突然如临大敌,可见众人一个个表情严肃,自然也不敢含糊,老渔民骨子里对海洋未知凶险的敬畏,让他选择了无条件的信任和服从。 只听用他特有的胶东腔回复道:“呐就放心就行黄老师,方向在,船在!俺们死也死在舵轮上。”喜贵的声音隔着舱壁和浓雾传来,颇有些发闷失真。 又让老八和喜贵一起,将“土打五”和雷明顿一一转填好了弹药,分别“土打五”派发给惊蛰和雷明顿罗灵,她们二人,一个冷冽如冰,一个灵巧似燕,流星锤与飞针的绝技昨夜已显神威,是守卫船舷的最佳人选。 “老八!白熊!”我转向二人,语速加快,“动起来!把船上能点着的玩意儿——破帆布、烂麻绳、拆开的木箱板子,全给我搜罗出来,堆在甲板中央!那群鬼东西畏火如虎!皮肉沾火就着!火,是咱们眼下最大的依仗!”在这无边无际的雾海深牢,单凭火器和众人手中的冷兵器恐怕也难以招架。 白熊闷声点头,魁梧的身影立刻没入浓雾笼罩的货舱深处,沉重的脚步声在铁甲板上“咚咚”作响。老八则一头扎进了后舱,不知道在捣鼓些什么。 趁着他们准备的当口,我快步来到船头和船尾。两挺固定在沉重基座上的马克沁MG08机枪,如同沉默的钢铁巨兽。我旋开冰冷的弹箱盖,检查黄澄澄的弹链是否卡位顺畅,“哗啦”一声拉动沉重的枪栓,确认机件活动无碍,又压满了子弹。金属摩擦的冰冷声响在死寂中格外刺耳。 刚才喜贵还嘀咕船上配这么多重火力纯属画蛇添足,此刻想起昨夜悬崖上海和尚如同下饺子般疯狂扑来的景象,只恨在岸上没多备几捆火把。 “黄爷。烧那些破布烂木头多可惜!瞧兄弟给您变个戏法!”老八和白熊已吭哧吭哧地从舱里拖出几个大木箱。撬开箱盖,里面竟是码放整齐、无色透明的玻璃瓶,标准的直筒圆柱形,盛满了清冽如水的液体——定睛一看,似乎是斯米诺伏特加。数量之多,远超寻常科考所需。 “……”饶是惊蛰一贯冷面如霜,此刻眸光也微微闪动,扫过那些酒瓶,“啤酒寥寥,洋酒却堆积如山。德国人嗜好啤酒,这般储备,倒不像科考,更像是……”她话未尽,意思已明。这些酒,多半也是“海魔鬼号”昔日走私生涯的遗存。 老八两眼放光,如同见了稀世珍宝。他这常年泡在酒坛子里的行家,思路果然刁钻。只见他麻利地撕开瓶口密封的锡箔纸,手法娴熟得如同庖丁解牛,“啵”地一声拔出软木塞,动作流畅得赏心悦目。又拽过旁边一堆预备引火的破布烂絮,双手飞快地拧成一股股结实的引信。 “黄爷,借个火儿!”老八将手往我身前一横,瞅那架势,是又和我讨要了惦记很久的“都彭”打火机。 “得得得,送你了,也省得你三天两头的惦记,等回了四九城,丫记得再给我淘换个好的。” “得嘞!您擎好儿吧!”老八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珍而重之地将打火机揣进夹袄最贴身顺手的内兜,还下意识地拍了拍,仿佛揣着个护身符。 随即,他动作麻利地将浸透烈酒的布条引信小心塞入瓶口,留出一截湿漉漉地垂在外面。几十个“伏特加燃烧瓶”在他和白熊的配合下迅速成型,整齐地码放在甲板上,透明的酒液里晃动着浓雾和众人扭曲紧张的倒影。 我通过惊蛰翻译,简单嘱咐白熊了几句,“我担心海和尚会趁着雾气发难,一会儿甭管出什么事儿,一定要保证船的动力不能断,锅炉烧旺点儿,小车不倒只管推,说不定冲出这浓雾的包围圈就没事了。” 一切准备停当,最后和老八一起,将做好的伏特加燃烧瓶搬到船头和船尾的两端的马克沁MG08下方,触手可及。我将老八安置在相对压力较小的船尾,自己守在首当其冲的船头,众人各就各位,屏息凝神,枕戈待旦,将能想到的应对方法都备齐了,只等那来自深海的凶物现身。 ------------ 第82章 转机 此时偌大的海面平静无波,就连风声和不知名的海鸟鸣叫也都彻底偃旗息鼓,众人在甲板上枕戈待旦,可“海魔鬼号”有如驶入一片混沌的画中,天地之间,只剩下蒸汽机高频的燃烧噪音和机械送风的轰鸣。 众人埋伏在湿冷粘腻的甲板各处,神经紧绷如同满弓之弦,时间在浓雾中仿佛被无限拉长。足足半个多小时过去,浓雾里愣是没有半点异样的动静。反倒是众人身上的夹袄和头发,早已被饱含水汽的浓雾浸透,再被那无孔不入的冷冽海风一吹,寒气直透骨髓,冻得人牙关打颤,手脚冰凉。从踏上火车离开北平至今,一路颠簸惊吓,未曾有过片刻安眠,早已是筋疲力竭。再这样熬下去,只怕海和尚还没来,众人自己就先垮了。 我竖起耳朵,竭力分辨着周遭的声音。除了轮机那单调顽固的轰鸣和船头破开粘稠海水的“哗啦”声,再无其他。脑海中无端地想起那日晚上在火车上做的那个怪梦,其中的浓雾景象和眼下如出一辙,又想到这艘“海魔鬼号”上德国人无端消失的传说,心头不由地一阵阵发紧,仿佛有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心脏。 我晃了晃脑袋,强迫自己将这些不祥的念头驱散。自己吓唬自己,在这绝境里最是要命。随即转念一想,此番严阵以待似乎有些风声鹤唳。即便那海和尚真要集结发难,众人依托这铁船做好万全准备,以逸待劳便是,何必全员窝在甲板上受这湿冷冰冻之苦? 思虑至此,我当即决定改变策略。手里紧紧握住那把在悬崖上立下大功的“狗牌撸子”手枪,弯着腰,沿着湿滑的舷廊快步穿行。先到船头招呼惊蛰,再到右舷轻拍罗灵肩膀,最后到船尾找到正冻得缩脖子的老八。 “撤!都回驾驶舱!让白熊那边也解除警备,专心烧火!”我的声音压得很低,但带着不容置疑的口吻。 老八如蒙大赦,抱着几个燃烧瓶就往回跑:“哎哟,我的亲娘四舅奶奶,可冻死八爷我了!” 惊蛰和罗灵也迅速收拢武器,无声地跟在我身后。路过锅炉舱那厚重、被熏得发黑的铁门时,我用力拍了几下,提高声音喊道:“白熊!警备解除!烧旺炉子,保持动力!全船人的命都拴在你那锅炉上了!” 舱内传来白熊一声沉闷有力的回应,伴随着更响亮的铁锹铲煤声和炉火“呼呼”的窜动声。 我手里这支“狗牌撸子”,在昨夜悬崖绝境中一枪击毙“瓜皮帽”,驱散海和尚潮水般的围攻,救了众人性命。今早在喜贵家,我已从钱师爷那儿将他私藏的所有适配子弹搜刮一空,数量颇为可观,在海上即便真有地方需要用枪,也足够走个来回。 说话间,四人迅速退回到相对温暖干燥的驾驶舱内,与掌舵的喜贵和有福汇合。舱内弥漫着机油、汗味和一丝紧张的气息。我凑到布满水汽的舷窗前向外望去,浓雾依旧厚重得化不开,如同凝固的灰白膏脂。好在罗盘指针稳稳地指着预定方向,这艘“海魔鬼号”仍在坚定不移地朝着鸡鸣岛的方向破雾前行。 目光扫过众人。惊蛰的鬓角被雾气打湿,几缕发丝贴在苍白的脸颊上;罗灵的脸色冻得发青,抱着那杆沉重的“土打五”微微发抖;老八更是狼狈,鼻涕都快流出来了,正用袖子胡乱擦着。我自己也好不到哪去,湿透的衣服贴在身上,冰冷黏腻。 都辛苦了,”我清了清有些沙哑的嗓子,打破舱内的沉闷,“这么死等下去不是办法。人家来不来,几时来,都是两说。眼下的情形和昨晚不同。昨晚咱们在光秃秃的悬崖上,没遮没拦。今天咱们在这铁皮罐头里,”我敲了敲厚实的舱壁,“就算那群鬼东西真敢来找茬儿,也得先掂量掂量自己有没有一副能啃动铁板的好牙口!” 我顿了顿,看着他们疲惫却专注的眼神,继续说:“这样,咱们接下来两两一组,轮换着休息。穿过舷廊到后面的客舱里,抓紧时间眯一觉,养养精神。孙大哥,有福,你俩辛苦点,先别睡。轮换着去一个人,到锅炉舱替白熊一会儿,让他也缓缓劲儿。等到了鸡鸣岛,或者外面有什么风吹草动,立刻用传声筒叫醒大家!” 罗灵、惊蛰和老八闻言,紧绷的神经明显松了些,纷纷点头。只是喜贵和有福对视一眼,脸上露出明显的不解和困惑。在他们这些常年在木头渔船上讨生活的老把式看来,我们手里的家伙什儿(武器)精良无比,脚下这艘德国大铁船更是结实得像座移动堡垒,比他们那些“木头篓子”不知强了多少倍。只要罗盘指准了方向,下点海雾不过是寻常事,何至于让大家紧张成这副模样,如临大敌? 我这才想起和没和他俩解释,这才强打起精神,将昨夜走夜路时,在悬崖的小径遭遇海和尚围攻、那“瓜皮帽”的诡异、以及众人如何死里逃生的惊险过程,原原本本地讲述了一遍。尤其重点描述了刚才老八从褡裢里掏出那截焦黑断肢、它如何“死而复生”、弹跳入海的骇人情景。“…那鬼东西,怕是盯上咱们了,一路跟梢,说不定就等着在这大雾天里报复呢……” 我本以为这番讲述会让喜贵和有福更加紧张,没成想,两人听完,原本凝重的表情反而瞬间释然了许多,甚至带上了一丝…哭笑不得? 就见喜贵摆了摆手,掏出别在腰后的旱烟袋锅子,慢悠悠地往里塞着烟丝,语气竟是出奇的轻松:“咳!我当是么(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呢,哈哈哈“喜贵一改本来阴沉抑郁的脸色,竟难得地笑了几声,整个人显得极为放松,只听他嘬了口烟袋,继续道,”黄老师,呐呀,把心放回肚子里吧,别等了,你们说的那些东西,它们是不会来的,至少…不会上这艘船!” ------------ 第83章 老海 喜贵话音未落,嘴角已噙着几分笃定的笑意,嘴上“叭哒叭哒”地咂摸起来。一股浓烈辛辣,却又裹挟着一丝奇特醇香的旱烟味儿,瞬间在狭小的船舱里弥漫开,似乎有些冲淡了驾驶舱内压抑的气氛 “好家伙,啥玩意儿?”老八眼珠子瞪得溜圆,几乎要凸出眶来,在外面冻了半天流出来的大鼻涕都忘了擦, “这我就不明白了,为啥它们不会上咱们船上了来?难不成咱们船上是有什么让它们害怕的东西?孙大哥,您这话有把握吗?那些玩意儿可不是狗,可不敢托大啊……”他声音拔高了几分,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惶,估计是想起了被那海和尚吓得摔到悬崖底下的场景。 “今天一早儿在您那儿歇脚的那位钱师爷可说了,这东西是古籍里面记载的海和尚,昨晚俺们摸黑赶路,那玩意儿漫山遍野都是,就跟他妈的蝗虫似的,黑压压一片,差点儿把我们几个当零嘴儿就给嚼巴喽……” “海……活(和)尚?”喜贵慢悠悠地吐出一口浓烟,灰白的烟圈灯影的光晕里打着旋儿,“行,这名儿起得不糙(错)。”他眯起眼,似乎在想象那怪物的模样,“别说,还真像那么回事儿,俺这边儿银(人)没有呐(你们)有文化,俺管它叫‘秃顶子老海’,至于为什么得了这么个名儿,俺也说不清楚,老辈子就这么传下来的。横竖……跟个老辈子的故事沾着边儿。” 喜贵不愧是做里正的人物,一张嘴讲起故事来,就跟天桥底下说书的似的,一个拴马桩没有,就能让人听得眼睛都不眨一下。 他清了清嗓子,那带着独特韵律的胶东腔,在轮机单调的轰鸣中铺展开: “其实,早年间,俺们胶东地界上,出过这么一档子事儿。有这么个汉子,俗家姓海,天生儿就一颗油光锃亮的秃瓢脑袋。这个主儿,正经事儿擎根儿(从来)一点不沾,船不摇橹是地也不耕,平时日子专爱走东家串西家,凭着一张油嘴和那秃瓢显眼,专勾搭别人家的媳妇儿。一来二去,嘿,还真有那眼皮子浅的婆娘上了钩。单有这么一天,这‘老海’趁着人家汉子出海搏命去了,又摸黑溜进了那户人家。屋里头,两人正媾和得忘乎所以,热火朝天呢…… 就听外头‘哐哐哐’震天的砸门声就起来了!是那苦主汉子提前回来了!好家伙,那动静,山摇地动,可门闩得死紧,汉子在外面急红了眼,里头的人更是吓得魂飞魄散。 这不,当场就给人堵了个严严实实!这事儿搁哪个血性爷们儿身上能忍?那汉子一声怒吼,立马招呼了村里同姓的本家弟兄,几十号人涌进来,棍棒齐下,活活儿把这对狗男女打死在了炕上,尸首直接就给扔进了海里去了” 喜贵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浸透岁月的寒意:“老话说‘赌近盗,奸近杀’这话一点不假,出了这么大的事儿,老海家里来人闹事儿,可官面上却不想管,也压根儿管不了,只能死了也白死,甚至还有不少银听说这个事儿之后,欢气得直拍巴掌。 按说这事儿到这儿就算是了结了,可万没成想,这俩人死了倒是一了百了,偏偏那娘们儿肚子里,早就揣上了‘老海’的野种!那孽种命硬,竟没死透,随着尸首在咸水里泡着漂着……也不知是那口不明不白遭了横祸的冲天怨气凝在胸中不散,还是撞上了什么海底的邪祟,都传说这‘秃顶子小海’被海里的夜叉给捞了去,当成崽子养大了,成了个半人半鬼的‘鬼胎’。再后来,邪门的事儿就来了,这东西就跟海里那鱼甩籽儿似的,一窝一窝地下,越来越多,慢慢地竟成了俺们这海上渔家甩不脱的祸害。” 他磕了磕烟袋锅子,好让四周的烟丝往中间聚拢,只听烟袋在鞋帮上发出沉闷的“梆梆”声,继续讲到:“而且啊,这东西,模样长得是半银半鬼,偏偏心里头还总爱把自己当个银待,兴许是光着腚害臊,见了晾晒的衣裳就偷,套在身上不伦不类。对岸上所有的银都天生带着敌意,长年为祸乡里,很长一段时间内渔家出海时,无不退避三分,直到后来,也是老天开眼,才让俺们祖辈摸索出了克制这怪物的法子。” 喜贵的眼中闪过一丝渔民特有的、历经风浪磨砺出的亮光, “原来这鬼东西,就跟他那‘野爹’一个路数,不光脑袋秃得一模一样,八成也是当年被本家堵在屋里那震破天的砸门声给吓破了苦胆,落下了病根儿。只要听着声音大、动静响的玩意儿,立马吓得肝胆俱裂,跑得比兔子还快,眨眼就没踪没影。所以啊,打那以后,渔民出海,甭管走到哪片海,船舱里必定备着一副沉甸甸的生铁!一旦在海上遭遇了‘秃顶子老海’围攻,甭管多少,立刻抄起家伙事儿,‘哐哐哐’使劲敲那生铁……那刺耳扎心的噪音一响,再多的怪物,也顷刻间吓得魂飞魄散,跑得干干净净。就这样不知道多少年过去了,俺们就这么世世代代跟这‘秃顶子老海’斗智斗勇,靠着这法子,这么多年,倒也算是在风浪里挣下了一条活路。” 惊蛰时候插进话头儿,语气中带着几分难得的热络,开口说道:“咦……这个用铁辟邪的法子,倒是听起来耳熟得很,铁这种东西,似乎从原始社会开始,就被当做幸运的象征,从最开始人类学会用铁制造武器之后,他们就发现,在进攻、搏斗中,铁的用处很大。所以这就不难理解,为什么人类喜欢把铁作为自我防护的武器了。在全世界,铁都被当成幸运物,用来对付妖魔鬼怪以及邪恶的力量。用铁做成的任何东西都可以拿来当武器。据我了解——远在欧罗巴的爱尔兰人还有这么一句谚语,大致的意思是说‘不幸永远不会发生在铁匠身上’。 ------------ 第84章 海气 喜贵的故事讲罢,那一锅烟丝也正好燃尽了。 他熟练地将烟袋锅子在厚实的千层底布鞋鞋帮上磕干净,抖落最后一点残灰。 脸上重新浮现出那种根植于经验的沉稳,用他那浓重的胶东腔调,对着舱内听得出神的众人说道: “所以呀,呐(你们)根本不用害怕!咱屁股底下坐的这铁家伙,”他拍了拍身下震动的舱壁,“隔得老远就‘突突突突’地响个不停,动静比敲生铁大十倍还不止,这响动,别说是‘秃顶子老海’了,就算是海里那巨大的鲸鲵水族,听了也得绕道走,躲都躲不及,它们哪里还敢来惹特(招惹)咱们?安心把心放肚子里头吧。” 众人先前只知这东西狰狞畏光,凶残异常,哪曾想这丑陋怪物背后,竟还藏着这么一段令人脊背发凉的陈年旧事,一时间,舱内只剩下轮机单调的轰鸣,众人听得入了神,一个个张大了嘴巴,连呼吸都放轻了,仿佛那故事里的怨魂就贴在冰冷的船舱外壁。 “妈的妈操他姥姥了!”死寂中,老八猛地一拍大腿,声音炸雷般在舱里响起。他脸涨得通红,唾沫星子飞溅:“这死玩意儿怎么这么不要脸?嗯?!都他妈是见不得光的野种了,不赶紧找棵歪脖子树吊死,一了百了,还敢他娘的到处为非作歹,祸害好人?也他娘的不嫌寒碜!”他越说越气,拳头攥得骨节发白,“别让八爷我再遇着!要不然,管它是什么和尚秃瓢,非得给丫把作孽的根儿彻底铲了不可,看它还怎么下崽儿害人!” 我被老八这突如其来的暴怒惊得心头一跳,船舱都仿佛跟着他那一巴掌震了震。 赶忙按住他青筋暴起的胳膊:“哎哟我的八爷,您消消火,消消火……野种那也是人家的‘种’,你跟着着的哪门子急?再者说了,要是真像孙大哥说的那样,人家躲着咱们这突突响的铁壳船走,不来主动找麻烦,那已经是烧了高香了,咱们这趟出来是救人寻宝,本来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何必再去主动招惹这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邪祟东西?” 老八被我这一拦,也觉方才有些失态,那股子冲顶的怒气泄了大半。他抬手摸了摸后脑,声音闷闷地道:“嗨!我……我这不也是气不过嘛,替咱们天底下那些靠海吃饭的老乡鸣个不平,好家伙,这边儿脑袋别在裤腰带上,风里来浪里去,豁出命去劈波斩浪,就为了挣回那点子养家糊口的嚼谷,勉强糊个口。可那边倒好,”他重重地啐了一口,“成了胖子的裤腰带——稀松。他妈的想怎么祸害就怎么祸害,这他妈上哪儿说理去?本来那对狗男女死了也就死了,一了百了。这可倒好,还留下这么个断不了根的祸害,这不是骑在老实人脖子上拉屎吗?忒憋屈得慌了……” 我还未来得及再劝,一旁的喜贵先重重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浸满了无奈和沉重,仿佛承载着渔村几代人的愁苦。 他接过话头,声音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疲惫:“谁说不是呢,八兄弟这话在理。这些年,被这东西闹腾的,十里八乡没一个地方能安生。海里刚消停了没多少年,这玩意儿又开始在夜里上岸伤人。起初,各乡各里都以为那些走夜路失踪的人,是让山里的什么猛禽抓了去,不知道飞到了何处,或是被什么不干净的‘脏东西’给迷走勾了魂儿。哪曾想啊,闹了半天,根子竟出在这‘秃顶子老海’身上,是这东西搅得沿海不得安生。”他愁苦地皱紧了眉头,深刻的纹路如同被海风蚀刻,“这可怎么弄?谁也不能走个夜路,还成天背着两块死沉死沉的生铁防身啊,这也不是长久之计啊,哎。” 舱内再次陷入沉默,轮机声单调地填满每一寸空间,一股委屈无处可诉的压抑感也悄然回流。 我略微沉吟,眼神逐一扫过众人,最终落在舷窗外翻滚的墨色海水上。 我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轮机声:“这些传说捕风捉影,当故事听的话虽然引人入胜,但依我看,传说的根由,未必真如故事里那般简单。” 我顿了顿,迎着众人疑惑的目光, “方才,我在船头值守时,观察海水的走向和颜色。你们看外面,”我指向舷窗,“那海水深处,是不是隐隐约约,有一条极细、极淡的黑线在潜流中游动?像墨汁滴进水里,却凝而不散,像一根埋在海底下的绳索一般?”众人闻言,都下意识地凑近小小的舷窗,眯着眼费力地朝幽暗的海水里张望。 “我记得《连山》里有这么一句古谶,” 我的声音带上了一丝凝重, “所谓‘溟海隐黑线,如墨缕潜游,是为海气倾轧之兆,鱼龙不安,舟楫当避。’意思是说,茫茫大海深处如果出现这种如墨线般潜藏流动的黑线,那是海底地气紊乱、阴阳失衡的征兆,会导致水族躁动不安,行船应当避开。所以……” 我收回目光,看向喜贵和老八,“这‘秃顶子老海’的出现和猖獗,很可能并非仅仅源于一段香艳血腥的冤魂传说,而是与此地海气的失衡、异变有着更深层的关联。这趟出海,救人和寻找那青铜宝函自然是首要。但……” 我的语气沉了下来,带上了一丝决断,“若是真让咱们撞上了能顺藤摸瓜、彻底铲除这个海上祸害根源的机会,那咱们就权当是搂草打兔子——捎带手的事!自然也不能心慈手软,放过了它。” 话说完,我心中豁然开朗。 先前还有几分疑惑,昨晚隔着老远,我那一枪“狗牌撸子”打死了那个瓜皮帽“海和尚”,还以为是误打误撞当中,一枪毙了它们的头领,所以剩下的才群龙无首、作鸟兽散。 现在看来,自己还是想当然了。它们四散奔逃,哪里是因为死了头目?分明是被那“狗牌撸子”骤然发出的、远超敲击生铁的剧烈爆响,给彻底震破了苦胆!这才夹着尾巴,跑得比谁都快。 我和惊蛰对视了一眼,后者眼睛里,也和我一样带有明显的茅塞顿开之感。 我心中不由地苦笑,这个发现,让喜贵口中那古老的传说,似乎又与现实暗暗印证了几分,我抬头望了望眼前这片幽暗的海域,浓得化不开的雾气仍旧萦绕在四周,若不是耳边不时传来阵阵海浪击打船舷的声响,众人简直好似驾着“海魔鬼号”在云雾中穿梭。 混沌之中,徒添了几分令人心悸的真实之感。 ------------ 第85章 轮值 喜贵所讲的关于“秃顶子老海”的传说,与那后舱内轰隆隆机器震动发出的声响,好似一块沉甸甸的压舱石,暂时稳住了众人惊魂未定的心。 紧绷的弦一旦松弛,这一路上那被恐惧和搏命压榨殆尽的困倦与疲惫,便如同无声涨潮的海水,汹涌地漫过四肢百骸,沉重得让人抬不起眼皮,骨头缝里都透着酸软。 “惊蛰,喜贵大哥,”我强打起精神,声音带着浓重的倦意,“你们看看,再重新……估摸一下咱们现在的位置。” 喜贵虽说是驾船摇橹的好手,可毕竟不懂这铁家伙是怎么一回事,只是默默地帮惊蛰打开那张泛黄的海图。 再看惊蛰点点头,迈步走到操作台前,先是快速地扫了一下面前的仪表,又手扶着船舵眯起眼睛,仿佛在感知船身下水流的速度和方向,又侧耳听了听轮机舱传来的、规律但略显沉闷的“哐当”声。她粗糙的手指划过罗盘玻璃罩,又摸了摸记录航速的简陋仪表,只见那指针在“5”附近微微颤动。最后,她低头瞄了瞄手上的腕表,这才开口说道: “黄爷,”惊蛰抬了抬眼皮,看了我一眼,然后在海图上移动着纤细的手指,声音平静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按喜贵大哥掌舵的航向,咱们轮机保持五节航速跑了这么久……按时间推算,应该差不多快走了一半了。”她的指尖落在一小块代表鸡鸣岛的岛屿标记上。“现在……” 惊蛰顿了顿,那带着冷淡的语调在轮机轰鸣的间隙响起,继续补充道:“这‘海魔鬼号’,用蒸汽推动蒸汽机的活塞或涡轮运转,虽然铭牌上写着最大航速是十节。可那是空船时,锅炉的压力达到最大,而且是在风平浪静的理想情况下,现在我们舱里塞满东西,勉强能稳稳跑出五节的速度,按着现在的速度,“估摸着,得天擦黑,也就是下午五六点左右,差不多就能瞅见那鸡鸣岛的影子。” 这消息让人心里更沉了几分。还以为海岛离陆地很近,不消多时就能到达。但转念一想,俗话说小心驶得万年船,夜航本就凶险,更何况是在这片浓雾化不开的海域。确保安全才是第一要务。 眼下人困马乏,再强撑下去,只怕没等靠岸,自己先得栽海里。 “那咱们先这样,按之前商量好的办。”我压下翻涌的疲惫,声音拔高了几分,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咱们两人一组,轮值守着前舱、轮机舱。当值的时候把两只招子放亮,耳朵也支棱起来。喜贵大哥、有福,辛苦你们值第一班岗,掌舵和烧锅炉的活儿都交给你们了。如果出现什么情况,记着,一定要第一时间用船上的传声筒联络。剩下的人,包括白熊也招呼上,全都去后舱歇着,最好能养足了精神,至少在天黑之前这口气不能泄。”目光扫过众人,“我和老八一组。”又冲两位女士抬了抬下巴,“惊蛰、罗灵,你们俩加上白熊,仨人一组。海上行船不必陆地,甭管出什么事儿,彼此都多照应着点。” 众人听罢,全都点了点头,惊蛰和罗灵点头,白熊也从锅炉舱里钻了出来,也不知道听没听没白我说的什么意思,高大的身影沉默地杵在一旁,像座可靠的山。 我指了指手表,和喜贵约定两小时后换班。 说罢之后,我和老八拖着灌了铅的腿,穿过舷廊,挪向船尾的后舱。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铁门,一股浓重的霉味混杂着铁锈、咸腥汗水和某种难以名状的陈腐气息扑面而来。此刻也顾不得许多,衣服鞋子全都懒得脱,和衣而卧,直接倒在冰冷硌人的铺板上。 刚一沾“床”,意识便不受控制地沉入混沌的深渊。 即便如此,却睡得并不安稳。潜意识里总觉得这船上不太平,脑子里绷着一根弦,不敢睡得太死。迷迷糊糊之中,会感觉身体仿佛嵌在船骨里,随着“海魔鬼号”在无形的浪涌中一齐颠簸起伏个不停。每一次晃动,都摇得脑子里天旋地转,脑子似乎脱离了脑壳,在颅腔里来回晃荡,整个人陷入一种痛苦的半昏迷状态。 也不知过了多久,在这颠簸的黑暗混沌之中……突然,一股冰冷的、带着强烈恶意的气息猛地刺入意识,昏暗中,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接着舱顶昏黄的灯光,半梦半醒之中,眼角的余光一瞥,只见一个漆黑的人影,毫无征兆,正直挺挺地杵在床头。 那影子模糊不清,只有一团浓得化不开的黑暗轮廓。它僵硬地伸出两条同样漆黑的手臂,五指齐张,带着不用质疑的执拗往前猛探,竟要直勾勾抓向我的脖颈! 一股彻骨寒意瞬间从尾椎窜上天灵盖,整个人的心脏仿佛都被无形之手狠狠攥住! “操!”心中大骇,身体反应快过思绪,猛地从铺板弹坐起来,左手闪电般探向枕下——一股冰冷的金属触感爬过指尖,电光火石间,我一把抓起“狗牌撸子”,完全是本能的动作,抓起枪的瞬间,猛地将的枪管后端,对准身侧冰冷的舱壁铁板发力一撞。 耳边只听“铛!”一声清脆的金属撞击声响起,不过一个呼吸之间,动作却迅猛决绝,顷刻间利用反作用力,使套筒后坐完成了上膛。 几乎与此同时,冰冷的枪口瞬间狠狠顶上黑影的前额,右手如铁钳般向上猛力一拨,一把格开那双伸来的“鬼爪”,黑暗中,我的呼吸粗重,全身肌肉绷紧如弓弦,左手食指发力,仿佛下一秒就要搂火儿。 “黄……黄司令!别……别!是……我!老八!!”黑暗中就听老八的声音哆哆嗦嗦地在枪口下颤抖地响起。 我一听是他,当即放下枪,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顺手用拇指灵巧地拨动保险卸了膛火。这种狗牌撸子,虽说短小精悍,可故障率也是出了奇地高,可别老虎没打着,再把自己人给崩了。 我压低声音。心脏仍在胸腔里狂跳,忍不住斥道:“八爷,人吓人吓死人,你搞什么名堂,他妈的吓死老子,你丫怎么也不吭气儿?”。 再看老八双手叉腰,立即换上了平日里那副混不吝的嘴脸,嚷嚷道:“妈的老子都多余来叫你,就该让你小子自己睡死过去,你当我想来呢?前头又出事儿了!” ------------ 第86章 停船 “怎么不早吭声?”我皱眉低斥,手上动作不停,撑身就要起来,“才眯瞪多大会儿功夫,前头又出什么幺蛾子了?” 黑暗中,老八的声音幽幽响起,带着几分刻意挤出的揶揄:“哟!黄爷!火气别冲我撒啊!老子差点让您一枪把天灵盖儿掀了都没吱声呢……”他撇了撇大嘴,“可不敢说‘一会儿’,您……您都足足睡了快五个钟头了!要不是惊蛰偏要叫您起来商量,非得您拿主意不可……我……我哪舍得叫你,看你睡得哼哼唧唧的,不知道做什么美梦呢,是不是梦里又搂着哪个大娘们啃着呢,那倒也难怪气成这样……”他语速飞快,嘴皮子就跟刚在磨刀石上蹭过了一般。 睡了快五个钟头?我心头一凛,没理会他后面的浑话,立刻抬腕凑到眼前——夜光表盘的指针,冰冷地指向了将近八点的位置,强烈的错位感让我脑袋发懵,明明刚躺下,怎么时间过得这么快,忍不住抬手锤了锤太阳穴。“你丫少废话!到底出了什么事儿?说好的换班呢?怎么现在才叫我?那什么鸡鸣岛到了吗?”说罢还不等老八回话,自觉一股不祥的预感笼上了心头。 再看老八好似突然想起似的,脸上那股混不吝的劲头儿顷刻间荡然无存,声音中立马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慌,像是被什么东西扼住了喉咙:“还到他妈什么啊到,到不了了!事儿……倒也没什么大事,……就是那什么……大雾,我们还被困在雾里黄爷!惊蛰说……说这雾不对劲,好像……好像咱们一直在原地转圈,或者……在海上撞上鬼打墙了,现在都八点了,按理说鸡鸣岛早该到了,可连个鬼影子都没瞧见……” “鬼打墙?”我心头猛地一沉,睡意瞬间蒸发殆尽,常听乱葬岗野坟地里有这事儿,这怎么到了海上,还能遇着这事儿,我思虑至此,寒意比更甚了几分,看老八还直挺挺地立在我面前,当即没好气道:“那你不赶紧走,还杵在这干嘛呢?!去前舱!”我一边低声呵斥,一边摸索着就要往舱门走去。 黑暗中,却听老八扭扭捏捏,带着十二万分的窘迫和尴尬,声音细了下去:“那……那什么……黄爷,您……您先去吧……我……我随后就到……”他似乎在极力掩饰着什么。 “放屁!火烧眉毛了还磨蹭?”我语气急促。 老八的声音带着哭腔,臊得不行:“不……不是……黄爷,您……您行行好……我……我……不知道哪个王八犊子吓破了胆,把……把尿滋我裤裆里了……我得……我得先换条裤子……” 我被他这理由噎得一时无语。不再管他,抄起枪,摸索着推开后舱铁门,快步穿过狭窄、摇晃的舷廊,一头扎进了驾驶舱。 驾驶舱内,光线同样昏暗。舱顶那盏被铁丝网罩住的灯泡,散发着暖黄却无力的光晕,随着船身晃动,光影在几张凝重的脸上摇曳不定,更添几分压抑。几个人围着海图和操作台,一言不发,空气仿佛凝固了。 惊蛰抬头,目光恰好迎上我。她面沉似水,眼神依旧如古井无波,这份沉静让我心头稍定。只见她朝我微微颔首,声音平淡无波:“老黄,你来了。正好,看看这个。” “听说咱们还没到岛上?怎么回事?”我走到操作台边,目光扫过窗外——一片浓得化不开的灰白,隔绝了所有视线,连近在咫尺的海面都看不见,只有轮机单调的轰鸣声在浓雾中显得异常沉闷。 惊蛰把我引到海图前,手指点着上面一个标记清晰的点:“之前分工时,我们推算的位置大概在这里。”她的指尖移向旁边代表鸡鸣岛的标记,“距离不远了。按当时的航速航时推算,差不多五六点,最晚最晚七点前就该抵达。可现在快八点了,”她的手指在海图上鸡鸣岛的位置画了个圈,语气依旧平静如水,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结论,“那所谓的鸡鸣岛,压根儿就没出现。我们周围,除了这雾,什么都没有。” “方向错了?罗盘怎么说?”我语气中带着几分急切,立刻追问道。 惊蛰没说话,直接把我引到操作台前,指着玻璃仪表罩下的罗盘:“航向一直按它指的走。”她顿了顿,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枚精致的指北针,轻轻地放在罗盘旁边。两者的磁针,在昏暗的光线下,指向完全一致,竟然分毫不差。 一股寒气顺着脊梁骨爬上来。方向没错。时间也过了头。可单单是岛,消失不见了?我忍不住吸了口凉气,脑子里却一片空白,没有丝毫头绪。 “谁在锅炉舱?煤还够烧多久?”我随即想到当下最重要的一些,当即转向其他人发问道。 罗灵清脆的声音响起,与惊蛰的沉静形成对比:“还是白熊在那守着。刚问过,煤量倒是还足,够烧很久。” 这时,她话音一转,清脆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只是……如果一直困在这雾里出不去,像驴拉磨似的原地转圈,或者真被什么……脏东西困住了……” 她没把“鬼打墙”三个字说出来,但意思再明白不过——我们现在可谓是望山跑死马,看着似乎安全无虞,可一旦煤消耗殆尽,动力停下,到时候被孤零零地困在海上,只要轮机的声响一停,别的不说,光是在暗处埋伏着的海和尚大军,怕是瞬间就将众人吞没,到时候漫说是救人寻宝,连自己都得折进去,简直连哭都找不着调门儿。 我旋即转向惊蛰,低声询问道:“这么下去不是个办法,这事儿蹊跷得很,依你看来,可有什么破解之法?” 惊蛰眼神中闪过一丝黯淡,声音依旧冷冽,摇了摇头淡淡道:“除非海图或者罗盘出了什么差错,要不然不可能会这样……” 这时老八不合时宜地插话道:“黄司令,该不会是这船上德国人的鬼魂作祟,不想让咱们出去吧……” 我瞪了老八一眼,没理他的话茬儿,斩钉截铁地冲着船舵前的惊蛰和在舱门口随时准备和外面沟通的罗灵高声道:“关掉主阀,轮机熄火儿,立刻停船!” ------------ 第87章 守株 罗灵得到指示,没有丝毫犹豫,转身便走,身影利落地消失在通往轮机舱的昏暗舷廊里,脚步快而稳,只留下一个爽利干练的背影。我心中暗叹,找她在船上传令真是找对了人,关键时刻真是不掉链子。 舱内剩余的众人却远没有罗灵这般干脆。惊蛰那双清冷的眸子紧锁着我,里面少见地翻涌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她靠近一步,声音压得极低,几乎只有气音送入我耳中:“我知道你这么做肯定有你的考量,但……贸然停船,会不会太险了?这动静一没……”她没说完,但意思像冰冷的雾气般弥漫开——没了那震慑“秃顶子老海”的轰鸣,我们这一船人,怕是就和砧板上的鱼肉没什么两样。 喜贵和老八在角落里嘀嘀咕咕不知道说些什么,我还没来得及和惊蛰解释,就听喜贵焦急道:“黄老师,不是俺胆子小,虽然没亲眼见识过那‘秃顶子老海’,不过都说那玩意儿不好惹特,俺就算备了生铁,平时在海上躲着走都来不及,咱们这不是捋虎须吗……” 他旁边的老八也张了张嘴,似乎想帮腔,但我没给他机会,抬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话音未落,轮机那持续不断的“哐当”声开始衰弱,越直至完全没了声音——轮机彻底熄火了。 冰冷的死寂瞬间吞没驾驶舱,只余海浪拍打船体的“哗啦”声,此刻被无限放大,格外瘆人。 这绝对的安静比刚才的噪音更让人心悸。 舱顶铁丝网罩着的灯泡,昏黄的光晕似乎也在这死寂中黯淡了几分。 众人的脸色变得更加凝重,喜贵指节发白地攥紧舵轮,惊蛰身体绷紧,老八眼神慌乱地扫视四周。空气凝固,呼吸都小心翼翼。一个个如临大敌,似乎随时准备抄家伙开干。 我定了定心神,目光缓缓扫过一张张紧张的面孔,声音刻意放得平稳,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各位,稍安勿躁。路线、罗盘,都没毛病。那问题出在哪儿?肯定是有什么玩意儿在暗地里捣鬼,半夜里敲锣打鼓唱大戏,纯属他娘的添乱,”我顿了顿,加重了语气,“眼下天已经完全黑了,你们几个都是明白人,夜航的危险系数不容小觑,要是贸然前进,指不定还会遇上什么蹊跷事儿。” “有东西不想让咱们出去,可又不敢明着现身露头,”我冷笑一声,眼神锐利,“这说明什么?丫自个儿心里也没底!想跟咱们玩‘溜鱼’的把戏,耗着咱们,等咱们精疲力尽了,它再上来捡现成的便宜,姥姥!老子在江湖上混了这些年,这点道行还看不穿,想溜老子,门儿都没有。” “现在,敌在暗,咱们在明。它缩着不出招,咱们也摸不清它的路数。这也好办,”我猛地一挥手,斩钉截铁般继续道,“咱们哪也不去,就在这儿等着,守株待兔,它要是怂了,没事,那最好不过。咱们安安稳稳等到天亮,太阳一出来,管它什么牛鬼蛇神,都得给老子滚蛋,到时候一天云彩散尽,咱们该救人救人,该寻宝寻宝。”我收住话头儿,话音陡然转冷,带上了一丝狠厉,“可要是有哪个不长眼的,真敢把脑袋往咱们的枪口上撞,那咱们手里的家伙也都不是吃素的。” 人面对未知时的恐惧,其实本质上是基因编码的生存防御机制,因为面对无法掌控的事物,随时可能摧毁生存根基。但智慧和勇气,才是人类劈开黑暗的火把。 我这一番话,像一块投入死水的石头,激起了涟漪。众人紧绷的脸色虽然没有完全放松,但眼中那种纯粹的惊惶和茫然,渐渐被一种沉凝的戒备和破釜沉舟的决心所取代。 舱内那种人心惶惶的气氛,似乎被无形的力量撕开了一道口子,虽然依旧压抑,却不再是无边的绝望。 从轮机彻底熄火到现在,时间无声地流淌,感觉上足有抽完半支烟的功夫。 出乎意料的是,预想中的袭击并未降临。舷窗外,那浓稠得如同化不开棉絮的灰白雾气,依旧固执地包裹着一切,纹丝不动。 四周安静得只剩下海浪单调地、一遍遍拍打船舷的“哗啦…哗啦…”声,在这死寂的背景下,显得空旷而诡异。我们这艘铁船,仿佛成了被遗弃在混沌迷雾中的孤岛。 “黄老师,”有福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带着小心翼翼地试探,“这么随波逐流……总不是个长久之计。要不……咱们下锚稳住船身?” 我略一沉吟,目光飞快地与惊蛰交换了一下。她微微摇头,眼神里是同样的顾虑。 “不妥。”我开口,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现在咱们是两眼一抹黑。搞不清楚自己所在的方位,甭说星星,就连所有可以拿来定位的参照物全都被大雾吞没。”我顿了顿,加重语气,“万一这海里真有什么玩意儿在作祟,那锚链就是它拴住咱们的绳子,到时候想撒丫子跑就晚了,就真成了被拴住的王八,等着人家来揭盖儿了。不如就让它飘着,深海大洋不存在触礁的危险,总比被钉死在这儿强。” 老八手提着威士忌的瓶子,猛灌了一口瓶子里琥珀色的液体,打个一记响亮的酒嗝儿,红着脸说道:“我同意黄司令的说法,一会儿甭管从水里蹿出来什么东西,咱们只管抄家伙招呼着,要是打不过就赶紧撒丫子开溜,总不能坐以待毙不是,正所谓‘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嘛'……” 我皱着眉看向他手里快见底的酒瓶:“八爷,你什么时候添的新毛病?这酒瓶子快长你手上了,再好的玩意儿也禁不住这么灌啊。” 老八嘿嘿傻笑两声,晃了晃瓶子,又嘬了一口,这才晕晕乎乎、大着舌头说道:“八爷我刚上船那会儿,晕得天旋地转,吐得跟他娘的三孙子似的,躺那也睡不踏实,本来想……起来拿瓶酒喝点儿睡个好觉,没想到几口酒下肚,船也不晕了,嘴里也不吐了,一口气从船艉走到船头,嘿!不费劲儿,跟他娘的灵丹妙药似的。””他拍着胸脯,唾沫星子乱飞。 我被老八弄得有几分哭笑不得,经他一提醒,我这才意识到早已过了饭点儿,我瞧了瞧腕上的时间,发现指针已然指向了八点一刻,海面依旧死寂,浓雾岿然不动,仿佛时间在这里凝固了。预想中的危险迟迟未至,这种等待反而更折磨神经。 ------------ 第88章 盛宴 看着众人脸上仍未完全散去的凝重和眼底深处的忧虑,我清了清嗓子,声音刻意放得平缓了些: “各位,老话说得好,十年修得同船渡。咱们哥儿几个、姐儿几个能在这汪洋大海的一条船上同生共死,那是前世修来的缘分,眼下都这个点儿了,就算天塌下来了,也得先填饱肚子,哪有让自家兄弟姐妹饿着肚子扛刀子的道理?” 几个人不知道我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眼下危机四伏,哪里还有什么心思琢磨这些,我没理会他们一个个眼神里的诧异,只是开口布置道:“惊蛰罗灵,你们俩心细,去看看德国佬船舱里的都有些什么好吃的,张罗点儿出来,准备咱们在海上的第一餐饭,瞧见什么好吃好喝的别舍不得拿出来,可劲儿招呼着,吃饱吃好为主,听说他们胶东这块有句老话,叫——吃饱了不想家。”我不顾众人错愕的目光,声音拔高了几分,继续道:“各位,听好了,咱们这趟出门儿,是为了救人寻宝来的,除了这个之外,别的都当回事儿,也更甭往心里去,知道自己打哪来的,要干啥就行,别的,先他娘的扔一边儿去,越是这刀架脖子上的时候,越得把自个儿喂饱喝足,才有力气斗争到底。” 说罢,我转向喜贵和有福:“你们爷儿俩也别闲着。我瞧见舱里还堆着不少渔具网子,趁着现在船飘着还算稳当,看看想办法能不能打点海货上来,也让我们这些旱鸭子开开眼,好好尝尝这真正的生猛海鲜是什么滋味儿。” 喜贵和有福不愧是祖辈吃海上饭的,也不知是不是我刚刚的话听见了心里,又或者是被眼前这诡异平静中的“正常”需求点燃了某种本能,两人脸上的愁容竟褪去几分,眼中闪过渔民特有的对收获的渴望。他们二话不说,便麻利地转身去翻找渔网绳索,动作间透着一股久违的利索劲儿。 “至于八爷……”我目光转向还在努力跟酒瓶子较劲的老八,故意板起脸,“你就给老子老老实实在舱里站岗放哨,万一发现有什么情况立即汇报!你闻闻你自己身上,喝得就跟个醉猫似的,再让你干点啥可别一头栽进海里,到时候还得费劲捞你。” 至于白熊,仍让他回到锅炉舱内值守,保证轮机的正常运转,一旦真有什么情况,我们能以最快的速度立马响应。 一切安排妥当,我从后舱杂物堆里翻出一个小巧的折叠炉灶和几块固体酒精燃料,在相对宽敞的舱室一角架好。加入淡水,点燃酒精,幽蓝的火苗舔舐着锅底,不多时,锅里便“咕嘟咕嘟”冒起了热气。这久违的烟火气息,在这冰冷诡异的雾海孤舟上,竟显得格外珍贵和温暖。 等候了不多时,喜贵和有福便拉起沉甸甸的渔网,除去一些水草海带之类的杂质,余下的全是巴掌大小的螃蟹和对虾,除此之外还有几条一尺来长、鳞片在昏黄灯光下闪着银蓝色光泽的真鲷,透着一股生猛劲儿。 “好家伙!”我忍不住赞道,“看来这趟出海,别的先不说,海鲜管够是没跑了,绝对能吃他个肚儿圆。” 我赶紧招呼老八出来看,八爷一瞧见这个,眼睛都直了,当即自告奋勇,要去把那几条活蹦乱跳的鲷鱼做成生鱼片,我也没拦着他,让喜贵和有福将剩下的大虾螃蟹扔进锅里煮沸。 我自己则兀自来到甲板上逡巡,手里攥着狗牌撸子,好似巡逻一般,紧紧盯住面前的浓雾,盯得久了,那雾气仿佛有了生命,在眼前缓缓蠕动,翻涌,甚至产生了一种诡异的“形质感”。我下意识地伸出手,想去“捏”一把那看似粘稠的雾,指尖刚一探出,那雾气却如同受惊般,瞬间向后退缩了几分,终究是扑了个空,只留下指尖一片冰凉的湿意。 就在这时,船艏驾驶舱方向传来老八嘹亮又带着点炫耀的喊声,穿透了沉闷的雾气:“黄爷——!哪猫着呢?别渗着了!赶紧的——开饭喽——!” 我闻声而动,转身快步穿过狭窄摇晃的舷廊,回到前舱。眼前的景象让紧绷的神经都松弛了一瞬。简易的餐桌上,此刻堪称琳琅满目: 几块硬质、散发着独特发酵气息的蓝纹奶酪;旁边放着打开的军用牛肉罐头,酱汁浓郁;还有一大盆煮得红彤彤、热气腾腾的螃蟹和对虾,散发着诱人的鲜香;正中央最显眼的,是两大盘出自老八之手的生鱼片。那鲷鱼肉被片得薄厚均匀,铺在冰凉的盘子上,肉质呈现出半透明的粉白色,纹理清晰,在昏黄的灯光下闪烁着玉石般温润的光泽。 鱼骨和漂亮的鱼头被精心摆放在一侧作为装饰,被光线一照,鱼鳃的鲜红与鳞片的银蓝交相辉映,竟真有几分“熠熠生辉”的意思。 老八甚至还颇有情调地从堆积如山的酒箱里,精挑细选出了两瓶标签古旧、一看就是核心陈酿的威士忌,琥珀色的酒液在瓶身里荡漾。一桌子的“海陆盛宴”,在这危机四伏的雾海孤舟上,散发出一种荒诞又诱人的气息,让人光是看着就食指大动。 众人围拢过来,在海上颠簸了大半天,精神高度紧张时还不觉得,此刻美食当前,腹中的饥火瞬间被点燃。 也顾不上什么餐桌礼仪,纷纷落座,甩开腮帮子,风卷残云般开动。考虑到随时可能有变,酒只是浅尝辄止,每人倒了小半杯暖身。老八拍着胸脯保证上岸后他请客,让大家喝个痛快。只有有福,看着满桌食物,眉头紧锁,面有忧色,说自己实在没胃口,自告奋勇要出去替大家巡逻,让我们安心吃,给他留点就行。 吃喝已毕,杯盘狼藉,肚子里有了热食,身上也暖和了不少,连带着紧绷的情绪都舒缓了许多。我扬声招呼在甲板上巡逻的有福回来吃点东西。 声音刚落没几秒,就听舱外传来有福急促奔跑的脚步声,伴随着他上气不接下气、却充满惊愕的呼喊: “黄老师!你们快……快出来看!雾……雾!雾没了!!” ------------ 第89章 撞击 浓稠如墨的雾气,消散得如同它来时一般突兀。 众人错愕地站起身来,视野骤然开阔。只见海天之间,此时一片近乎妖异的澄澈。方才那吞噬一切的浓雾,仿佛从未存在过一般,连一丝残留的水汽都寻不见。 夜空月明星稀,清冷的月辉泼洒在海面上,并非温柔的粼粼波光,而是泛着一层铁灰色的、令人心底发毛的冷光。 天地间空旷得令人心悸。环顾四周,别说成群结队的海和尚,连半根可疑的杂毛都瞧不见,只有死寂的海水在月光下无声涌动。 惊蛰没有丝毫犹豫,立刻转身,快步返回驾驶舱。 片刻后,她拿着那具黄铜六分仪回到甲板,步履沉稳利落。说话间在甲板站定,随即抬头仰望星空,侧脸的线条和挺拔的身形在冷月下显得格外冷硬。 再看她熟练地将六分仪举至眼前,镜筒精确地对准几颗位置关键的星辰,手指微调着角度和刻度盘,动作精准得,好似机械运作一般。 随后,她展开随身携带的海图,借着月光和风灯残存的微光,俯下身来,用红蓝铅笔在海图上飞快地移动和标注,只听笔尖发出急促而细密的“沙沙”声。在看惊蛰随着测量和对照,眉头锁得越来越深,目光始终在海图与星空之间反复逡巡,最终,笔尖在一个点上重重落下。 她抬起头,目光扫过围拢过来的众人,眼神里交织着阴郁与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诸位……我们的位置测算出来了。”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寂静,“到现在,我们离鸡鸣岛,还有段距离。换算下来,大约还是十五海里左右。”她停顿了一下,那丝锐利似乎被更深的阴霾覆盖,“换句话讲,果真让老黄说对了。我们这么半天,一直都在原地打转,几乎没能前进半步……” 偌大的甲板上,顿时陷入一片死寂。众人面面相觑,脸上的表情凝固在惊愕与茫然之间。 这消息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投入海底,丝毫激不起半点喜悦的涟漪。那诡异的大雾,起得毫无征兆,退得更是匪夷所思。原地打转的事实,比浓雾本身更令人心底发寒。 惊蛰心思玲珑,为人快人快语,她抬眼看了看众人,目光落在我身上,清冷的声音带着穿透性的疑问:“既然仪器指向没问题,船的方位也没有偏离。那我们刚刚拼命赶的路,都去了哪里?”她顿了顿,目光投向那月光下死寂的海面,“难不成是有什么东西,在阻挡我们去鸡鸣岛?刚才那场雾,是虚张声势的恐吓,还是……冥冥之中保护了众人,让我们避开了更可怕的灾祸?” 我没有立刻回答。心底同样千头万绪,却理不出任何清晰的线头。方才那浓雾中潜伏的杀机,那令人窒息的压迫感,绝非错觉。可这戏台搭得声势浩大,把看客们牢牢钉在原地,却连一声锣响都没敲,就悄无声息地撤了。这其中的蹊跷,透着一股深入骨髓的寒意。直觉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上来,直觉隐隐地告诉我,这件事似乎还远没有结束。 无论如何,既然雾气散了,方向也明确了,再滞留原地毫无意义。必须尽快离开这片诡异的水域。我当即开口,打破沉默:“白熊,开动轮机!所有人,迅速回到自己的位置,开动最大马力,全速前进,目标鸡鸣岛,争取早点上岸休整。” 众人紧绷的神经似乎松动了一下,迈开脚步,准备返回各自的位置。可就在这脚步将动未动之际—— 万万没想到,偏偏就在这时,脚下的海水,毫无征兆地改变了流速。不是风浪推动的起伏,仿佛在水下深处,有某种庞然大物在急速游弋搅动水流,就在一瞬间,一股强大的、无形的推力猛地从船底袭来!那感觉来得太快,快得众人脸上的表情还停留在准备行动的瞬间。 只觉得脚底下海水的流速陡然加快,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水底急速靠近,那感觉来得奇快,还没等众人反应,就在一瞬间,一股强大的、无形的推力猛地从船底袭来。 下一秒,左舷船底突然传来“轰”的一声撞击产生的巨响,整艘“海魔鬼号”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掀动,剧烈地向右侧倾斜。甲板上的人猝不及防,东倒西歪。惊蛰手中的六分仪和黄铜圆规脱手飞出,在甲板上叮当作响地滚出老远。 我反应极快,一手死死抓住湿冷的船舷栏杆,另一只手闪电般探出,堪堪抓住惊蛰的手臂,将她即将摔倒的身体拽了回来。巨大的倾覆感顺着船身传递上来,脚下甲板也随之剧烈地颤抖起来。 众人惊魂未定,就在这时,只听见站在船头稍高处的老八,用一种的嘶哑嗓音高喊:“黄爷,快看那儿,你瞧,海里那是他妈的什么东西,又过来了!” 我猛地抬头,顺着老八那因惊恐而颤抖的手指方向望去。 只见眼前不远处,月光下,清冷的海面被破开一道急速延伸的白线一分为二,一个巨大的、难以名状的阴影正从深海中疾速逼近。它的轮廓在幽暗的海水中显得模糊而庞大,隐约呈现一种粗壮无比的圆柱形长条状。速度之快,带起的水流声如同闷雷滚动。 “都抓稳!又要撞了!”我的吼声刚冲出喉咙—— “咚!!!” 我话音刚落,只觉得脚底又传来一阵猛烈的撞击,这次来自右舷前方,虽然没有刚刚拿一下子猛烈,但仍有力拔千钧之势。 船身再次剧烈摇晃,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 那东西那东西,已然隐入水底不见了踪影,显然在调整位置,准备下一次更致命的冲击。 恐惧瞬间攫住了所有人的心脏,但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 “快,所有人,进舱,让白熊开船!” “老黄,你看清楚了吗?那……那他妈的是个什么玩意儿?怎么跟……” 我冲老八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管它是什么,终归来者不善,”我眼神冰冷如刀,没有丝毫犹豫,抬手一指船艏马克沁MG08重机枪,我自己同时脚下发力,冲向那门88毫米口径的速射炮,冲老八吼道,“八爷,别渗着了!老子倒要看你会不会使,废话少说,在它把咱们这破船撞成碎片之前,赶紧拉开架势,给老子往死里招呼!” 炮身的冰冷透过手套直刺掌心,沉重的炮闩在我手下发出金属摩擦的铿锵声,弹链被猛地扯入待发位置。 空气瞬间被浓烈的硝烟味和冰冷的杀机填满…… ------------ 第90章 烧纸 老八得了指令,如同在风暴中抓住了锚链,瞬间稳住了心神。脸上那点残余的慌乱顷刻褪尽,只余下全然的专注。一个箭步扑向船艏那挺覆盖着防水帆布的马克沁,他二话不说,粗壮的手臂将防水布猛地掀开。紧接着右手握住枪栓柄,狠狠后拉—— “咔嚓!” 清脆的金属铿锵声在甲板宁静的夜空下显得十分突兀,紧接着,他左手飞快地调整高低机轮,沉重的枪口缓缓下压,指向那片看似平静,实则暗藏杀机的幽暗海面。 这挺马克沁的口径是标准的7.92mm,发射的是威力强大的7.92×57mm毛瑟步枪弹。它的厉害之处,就在于能在极短的时间内泼洒出大量的子弹,形成一片密不透风的火力网,进行强力的压制。而且,这枪采用的是水冷式冷却系统。简单说,只要弹药供应得上,冷却水箱里的水也足够,就能有效地给滚烫的枪管降温,保证机枪可以长时间地连续开火,不用担心枪管过热导致卡壳或者损坏,性能非常可靠。 老八不愧是枪林弹雨里摸爬滚打出来的老手。就像他说的,上学时打靶的子弹一发都没浪费,练就了真本事。这沉重的机枪一架到他手里,整个人的气质立刻就不一样了。那股子混不吝的劲儿没了,眼神变得像刀子一样冷冽,透着一股子实实在在的杀气,整个人仿佛都和冰冷的钢铁融为了一体。 我和老八都眯缝着眼睛,全神贯注地紧盯着船周围的海面。水里那东西神出鬼没,两次撞击之间的间隔时间短得吓人,你根本猜不到它下一次会从哪个方向、什么时候猛地蹿出来发动攻击。空气紧张得几乎要凝固。 老八眼尖,目力极好,他率先发现了水面下的异动。 他声音紧绷,急声道:“快看!那!黄司令!两点钟方向!”说罢他的枪口也微微调整,迅速指向了那个方位。 我立刻将全部精神都集中在身侧这门SK L/35速射炮上。双手紧紧握住冰冷的炮闩,眼睛死死贴在光学瞄准镜后面,屏住了呼吸,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就等着目标进入射程。我压低声音,悄声对一旁的老八说道:“八爷,别着急搂火儿,等放近了再打,甭管是什么东西在这扎刺儿,咱们争取一梭子一炮下去就要了丫的小命儿。” 老八已经完全进入了战斗状态,整个人像一张拉满的弓。听我说完,他也没吭声,只是单手握拳,拇指用力地向上竖起,示意他已经完全明白,随时准备开火。 说时迟那时快,水里那东西的游动速度快得惊人,眨眼功夫就到了近前。巨大的阴影在月光下的海水中急速放大,带着一股令人心悸的压迫感直扑右舷!我用只有我和老八两人才能勉强听清的声音,开始最后的倒数,嘴唇几乎不动:“准备,八爷,3……2……” 就在那个“1”字马上就要从我嘴里蹦出来,我和老八的手指即将同时扣下扳机,把致命的钢铁风暴倾泻到目标身上的瞬间—— “慢——!!!” 一声凄厉、惊恐到变调的嘶吼,毫无征兆地、像炸雷一样从我们身后猛然响起! 这突如其来的喊声,带着极度的恐慌,像一根冰冷的针狠狠扎进了我们紧绷到极致的神经!我和老八几乎是本能地被这声音分了神,扣向扳机的手指在千钧一发之际,竟一时间忘了手上的动作 紧接着下一秒,又是“轰隆”一声巨响,响度远比前两次更甚,恐怖的撞击力毫无保留地传递上来。 我和老八就像狂风中的两片树叶,身体完全失去了平衡,两个人东倒西歪,重重地砸在湿冷的船舷栏杆上,撞得骨头生疼。巨大的震荡感直冲脑门,眼前金星乱冒,耳朵里嗡嗡作响,感觉五脏六腑都被震得移了位置,一股腥甜味涌上喉咙。 要不是在撞击发生的瞬间,我俩都出于本能死死地抓住了身前的武器支架和船舷栏杆,拼了命地稳住身体,这会儿肯定已经被掀飞出去 那挺沉重的马克沁机枪被撞得猛地歪斜,枪口高高扬起,指向了无用的夜空。我旁边那门88毫米SK L/35速射炮的炮管也被撞得沉重地一甩,炮尾的复进机构发出一阵刺耳难听的金属摩擦声,瞄准线彻底偏离了目标。 二人被撞得七荤八素,脑袋发懵,感觉五脏六腑都移了位置,好半天才在剧烈摇晃的甲板上勉强找回平衡,重新站稳。心中不由地暗暗庆幸,多亏操持了这么一艘“德国铁船”出海,要是草草买一艘“木头篓子”,别说撑到现在了,第一次撞击的时候就得粉身碎骨,大伙儿现在早就沉到海底去阎王爷那儿点卯了。 思虑至此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是哪个王八蛋在关键时刻瞎喊“慢”?要不是有人捣乱,海里那东西此时早就被我俩打成筛子了。 我强忍着胸口翻腾的气血和被撞得生疼的骨头,还有那股几乎要炸裂的怒火,猛地扭过头。 只见在我和老八身后不远处的甲板上,喜贵正哆哆嗦嗦地跪在那里,面有土色,吓得不住地磕头,见我俩回头,半像解释半像是自言自语,语无伦次地说道:“两位爷……那东西不能打啊……不能打啊……那是海里的老龙王……老龙王来收贡品来了……老龙王不能打啊…………打了老龙王……我们…我们都得死!都得死啊……” 我和老八一听这话,顿时惊得目瞪口呆,下巴都快要掉到甲板上了,难怪刚才老八第一眼看到那水下阴影的时候欲言又止,语气那么闪烁说不明白,难道说……难道这世上……这深海里……还真他娘的有龙不成? 再看喜贵说罢,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掏出厚厚的一沓黄表纸钱,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带上船的。 然后手忙脚乱地从怀里摸出个火折子,放在嘴边用力一吹,微弱的小火苗亮了起来。他就着这点火苗,哆哆嗦嗦地点燃了手里那一大沓纸钱。橘黄色的火苗跳跃起来,映着他那张因为极度恐惧而扭曲变形的脸。 ------------ 第91章 收钱 明亮的火光在喜贵手中跳跃,瞬间映亮了我与老八两张凝固着惊愕的脸庞。 那突兀的光源在沉寂的甲板上显得格外刺眼,瞬间刺破昏沉的夜色,将我们和老八的脸映得忽明忽暗,如同鬼魅。 没等我们从这突兀的祭祀中回神,二人抬头再看,眼角的余光不经意地一瞥——方才还在驾驶舱的有福,不知何时竟已经悄无声息地摸到了船舷边。 他手里端着个半满的搪瓷盆,里面正是他和喜贵刚才打捞上来,我们晚饭后剩下没来得及烹煮的杂鱼海货。 只见他将盆往脚边铁板上一墩,“扑通”一声双膝砸落甲板,力道之大,震得脚下德国铁船的钢板都嗡嗡作响,余音在死寂的海面上格外瘆人。 再看他额头触地,跟不要钱似的,砰砰砰就是三个响头,震得船舷边上的铁锈都随之簌簌下落,举手投足之间极为虔诚,一边磕头,嘴唇急速翕动,嘴里一边叽里咕噜含混不清地不知道在念叨些什么,只是距离太远加上说的是胶东方言,我和老八都听不真切,可看那意思,估摸着喜贵所说的差别不大。 磕罢头,有福像是被无形的线猛地一提,“蹭”地弹起身来,腿上装了弹簧似的,将那半盆混杂着鱼虾蟹贝的腥膻之物一扬,哗啦一声全数倾入墨黑的海水中。伴随着这“供奉”,他嘴里依旧念念有词,动作快得不容喘息。倾倒一空后,他又“噗通”跪倒,对着海面,再次以头抢地,面色肃穆得吓人,磕得甲板咚咚闷响,如捣蒜一般…… 我没心思理会这两人神神叨叨的祭祀,只冲老八猛一抬下巴,眼神凌厉地示意他赶紧把歪斜的武器扶正,调整好角度,手指扣在扳机上,随时准备迎接那水下怪物的下一轮冲撞。 喜贵显然看到了我们俩如临大敌的动作,也听到了我的低吼。然而,这次他却破天荒地没有任何阻拦的表示。 他依旧沉浸在自己的叩拜仪式里,对外界的一切置若罔闻,只是机械地、一遍又一遍地将额头砸向那块已经被他磕得微微发亮、甚至可能沾染了血渍的冰冷铁板。 那份专注,那份近乎麻木的笃定,倒像是对眼前这场危机早已胸有成竹,或者说,他把自己彻底交给了某种冥冥中的力量。 我和老八却不敢有丝毫松懈,各自据守岗位,机枪黑洞洞的枪口、炮管森冷的膛线,都死死锁定着船艏前方那片吞的幽暗水域,神经紧绷如满弓之弦。 说来也怪,原本还分明能感觉脚底湍急的水流异常搅动,带着明显要将整艘船掀翻的恶意。 可自打喜贵的黄表纸点着,有福那半盆海鲜倒进海里之后,不过几个呼吸间,海面竟真如被无形巨手抚平,瞬间河清海晏。浪涛匿迹,只余下平滑如镜的漆黑海面,倒映着天上那轮愈发惨白的冷月,连风都仿佛被抽走了,四下里只剩下轮机单调而沉重的喘息。 喜贵口中那所谓的“老龙王”,难不成还真的被这点他俩的这点纸钱和残羹剩饭打发走了? 这突如其来的死寂,反而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我和老八瞪圆了眼睛,死死盯着海面,从船艏到两侧舷外,一寸寸不停地搜索。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饶是二人眼睛已然瞪得酸涩发胀,视野里却只有令人窒息的平静。船身稳得不像在海上,倒像搁浅在结了冰的湖面上一般。 老八那张原本被酒气染得通红的脸,此刻早已被吓得血色褪尽,在惨淡月光下白得像糊墙的纸。这死一样的静,比刚才的狂暴更让人脊背发凉,一股寒气顺着尾椎骨往上爬。 这时,只听老八压低了嗓子,用只有我们两人能听见的音量,又恢复了他那副天塌下来也要贫两句的混不吝嘴脸,揶揄道:“黄司令,合着他们这老龙王怎么跟他妈要饭的小鬼儿似的?您瞧刚才那阵仗,地动山摇的,那劲儿头,活脱脱是要把咱这破船连骨头带渣掀翻了,把咱哥几个当零嘴儿嚼巴嚼巴生吞了才解恨的主儿!嘿,结果呢?烧点纸钱,给点剩饭剩菜就打发了?这也忒好说话了吧!瞅海里那位的块头,这点东西塞牙缝都不够!依我看啊,下回甭整这么麻烦,咱厨房有什么吃剩的折箩,直接掀海里就得了,也别等人家大爷亲自上门催债了,还他妈省得差点儿吓掉半条命……” 我狠狠剜了他一眼,低声斥道:“早他妈让你小子给嘴上派俩站岗的,怎么就是不长记性?什么屁话都往外搂!你当这是你家炕头儿上逗闷子呢,”我指着那片死寂得如同墓地的海面,“等那老龙王下回真饿了再找上门,老子第一个把你扔下去给它开开荤!也就是在海上腾不开手,等上了岸,老子非找根纳鞋底的大针粗线,把你丫那张破嘴缝个严严实实不可!” 说话间,喜贵面前那堆纸钱已然燃尽,只余下一点猩红的火星在灰烬里明灭。突然,平地卷起一股阴冷的旋风,那风打着旋儿,不偏不倚,就在喜贵面前那堆纸灰上停留了片刻,像一只无形的手,猛地一抄,将满地焦黑的纸灰如鸡毛般“呼”地卷上半空。 顿时间,一股混合着烧纸灰烬和浓烈海腥气的怪味扑面而来,呛得人喉咙发紧。再定睛一看,地上只剩下一个焦黑的印子,干干净净,仿佛冥冥中真有东西把那些“钱”悉数收走了。 我和老八看得是目瞪口呆,眼珠子都差点掉出来,两人下意识地扭过头,面面相觑,都从对方惨白惊恐的脸上看到了同样的难以置信。 逢年过节在胡同儿口、十字路口烧纸祭奠的见得多了,可甭管因为啥,能把纸烧得如此彻底、灰烬收得如此干净的,还真是破天荒头一遭。 从最后一次猛烈撞击到现在,时间足够抽完一支烟了,海里一直死寂无声。这么久都没动静,看来那东西是真走了。 ------------ 第92章 开炮 既然警报解除,谁也没理由继续在这冰窖似的甲板上挨冻。 有福站起身,快步上前搀扶起喜贵。 我和老八交换了一个复杂的眼神,那眼神里有残留的惊悸,有劫后余生的庆幸,也有对刚才那诡异一幕的深深困惑 。两人几乎是同时,如释重负地放下了手中紧握的武器,这才发现,枪管炮管早已被冷汗浸得滑腻。 四人拖着疲惫又带着几分庆幸的身体,转身穿过凌乱的甲板,径直朝驾驶舱走去。 刚走近几步,下意识地抬眼朝驾驶舱的舷窗望去—— 心猛地又提了起来!透过舷窗玻璃,只见惊蛰面色惨白,满脸焦急,手臂拼命地抬起,伸出一根手指,疯狂地、不停地朝船下方戳指! 她身后的罗灵同样惊慌失措,两人都张着嘴在大喊大叫。但她们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又被后舱轮机震耳欲聋的轰鸣彻底吞噬。饶是近在咫尺,却根本连一个字也听不真切。 偏偏就在这要命的当口,平地一声惊雷般的巨响毫无预兆地炸开! 我只觉得一股无可抗拒的巨力从脚底猛冲上来,整个人瞬间被抛离了甲板,像片枯叶般飞了起来!紧接着,一声沉闷到令人心脏骤停的、如同滚地雷般的巨响从脚下甲板深处传来! 整个“海魔鬼号”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向上抛起,船体瞬间脱离了海面!就在船身带着千钧之力重重砸回水面的刹那,“轰隆——咔嚓!”一声刺耳的金属扭曲呻吟,船体被摔得东倒西歪,剧烈倾斜!我喉头猛地一甜,眼前金星乱冒,阵阵发黑,几乎当场晕厥过去! “啊——!” 一声短促的惊呼传来。原本走在最外侧、靠近船舷的有福,在这天翻地覆的颠簸中,手上一个没抓牢,整个人如同断了线的破败风筝,“扑通”一声,直直栽进了墨黑冰冷的海水里,连个水花都没来得及多溅起几朵,瞬间就被翻滚的浪涌吞没,踪影全无! “操!”我狠狠甩了甩嗡嗡作响、剧痛欲裂的脑袋,强行驱散眩晕。一股滔天的邪火“腾”地直冲顶门,烧得眼珠子赤红——有福落水,铁船再遭重创。合着海里这畜生压根儿没走,本来还想给喜贵有福一个面子饶它一条生路,没想到丫给脸不要脸,摆明了在耍我们。 狂怒瞬间吞噬了理智,我像头发疯的野兽,不管不顾地直朝船艏那门SK L/35速射炮猛扑过去。 老八和喜贵这时也刚被摔得七荤八素地回过神。万万没想到,喜贵竟对掉进海里生死未卜的有福视而不见,反而红着眼,嘶吼着径直朝我冲来!他一把死死抱住我的腰,用尽全身力气往后拖拽,那架势,分明是要阻止我去船艏开炮反击。 我本就邪火攻心,正愁没地儿撒气的呢,喜贵自己往枪口上撞,就怨不得我了,我猛地拧身,借着一股蛮劲,飞起一脚狠狠踹在他胸口,只听“嘭!”喜贵闷哼一声,踉跄着向后重重摔倒在冰冷的甲板上。 “八爷!”我头也不回,嘶声咆哮,抬手一指驾驶舱方向,“让惊蛰立刻减速!妈的别把有福卷进螺旋桨的乱流里就真完了!!”接着,我扭头冲着地上挣扎的喜贵吼道,“你们俩!马上!找网!找钩子!找绳子!找什么都行!想办法!立刻!把有福给我捞上来!!” 老八此刻也彻底清醒,一边挣扎着爬起来,一边还不忘冲着地上的喜贵嚷嚷:“不是我说你啊叔儿!瞧瞧!瞧瞧!看来咱刚才给的东西太寒碜,您家老龙王大爷不乐意了!明摆着嫌少啊这是!” 我也顾不上跟老八逗贫嘴,话音未落,人已如离弦之箭,几个箭步就冲到了船艏那门粗壮的速射炮旁。冰冷的炮身触手生寒,我强压住沸腾的怒火和手指的颤抖,用最快的速度调整悬架角度和炮口仰角。 炮管在月光下泛着幽冷的光,黑洞洞的炮口死死指向下方那片刚刚吞噬了有福、此刻又翻腾起一道巨大白练的冰冷海面,那道白练正劈波斩浪,以骇人的速度,直扑“海魔鬼号”而来! 我深吸一口带着浓重硝烟味和血腥气的冰冷空气,强迫自己定下心神。目光如鹰隼般锁定目标,大脑飞速运转,粗略估算着炮弹飞行时间和水下那怪物冲刺的速度差。 下一秒,没有丝毫犹豫,出手迅疾如电!我猛地向后一拉炮闩,只听“咔嚓!”一声清脆又沉重的金属闭锁撞击声响起,同时从牙缝里迸出一声带着无尽恨意的怒吼:“我操你姥姥——!” “轰隆——!!!” 震天彻地的巨响猛然炸开!炮闩闭锁的金属撞击声刚落,炮口猛地喷出一道橙红色火舌,约半米长的焰光在月光下炸开,瞬间映亮炮管上的冷却水套——那层包裹炮身的黄铜套筒上,水珠被震得簌簌滚落,混着炮架上的铁锈粉末,在火光中划出细碎的银线。 说时迟那时快!脱膛而出的炮弹撕裂空气,带着死亡的尖啸,精准地砸向那道急速逼近的黑影。 “轰——哗啦!!!” 剧烈的爆炸声混着冲天的水柱同时炸响,下一秒,一声沉闷、痛苦、如同牛叫似的凄厉哀嚎穿透水幕,直刺耳膜, 妈的,成了!我心中狂喜,立刻凑到炮架的光学瞄准镜前——只见那道分水的白练如同被巨锤砸中的海蛇,瞬间痛苦地扭曲、翻滚成一团浑浊的浪涌,显然已遭重创。 然而,狂喜仅仅持续了一瞬,那东西的翻滚骤然停止,紧接着,它以比之前更加狂暴、更加凶戾的姿态,猛然调整了方向,速度非但未减,反而激增,如同一支离弦的利箭一般,带着毁灭一切的疯狂,撕裂海水,直直朝着“海魔鬼号”船腹位置,飞袭而来。 我的心瞬间沉到了冰窟窿底,这该死的速射炮装填、瞄准、击发,一个完整的射击周期最快也要近两分钟,现在立刻装弹也绝对来不及了,那怪物的速度太快了! 一股冰冷的绝望攫住了心脏,饶是身处深冬寒夜,豆大的、冰凉的汗珠,瞬间从我额头、鬓角疯狂地滚落下来…… ------------ 迟到的订阅感言 平台让写上架感言,思来想去,却并不知道该如何有感,便也不敢枉言。 结果愣是拖到了今天才提笔。 于是乎,只好学习了一下站内排名靠前的诸位大佬的感言, 通篇读下来,略一总结,粗拙如我,竟然也得出了几条规律—— 其一,阐述自己创作的心路历程,辨析梦想与现实的关系云云; 其二,大抵是参考了旧社会天桥撂地的那套说辞: “三老四少各位老大,创作不易,终日夙兴夜寐,案牍劳形,今儿个书上架了,我心里期待也打鼓,老话儿讲——没有君子不养艺人。 这订阅的钱,对您来说不过是半盒烟钱或是一杯奶茶钱,根本不叫事儿,可我拿这钱买米买面,养活一家老小,哥们儿我端起粥碗来念您谁的好,自然是念您的好儿。” 以上两点大抵与我本人的所思所想暗暗吻合。 但如今,各行各业赚钱不易,我这边哭着喊着要订阅, 您现实生活里也还有一大摊子事儿等您忙活呢, 所以若是没有充钱看书的习惯,那也无妨,依旧欢迎您随时到其他免费的平台阅读, 至于本站,权当站脚助威,给本书增加点人气也是极好的。 人生在世,钱是赚不完的,若是能交到知心朋友,那也是千金不换的情谊。 行文至此,突然想到前段时间看的一部以真实家庭生活为背景的纪录片。 名叫《四个春天》, 其中有一段云贵地区的唱段,在我脑子里留下来烙印, 那词儿是这样的——“人无艺术身不贵,不会娱乐是庸才。” 在这个信息爆炸,刷短视频都要开倍速的时代里。 能沉下心来阅读文字,即便是我这些尚未经过时间检验的文字,光是单凭诸位这份心境,就当浮一大白。 台湾作家刘梓洁在她的《父后七日》一书的结尾中有这样一段论述——“要好看,要好笑”。 初读时深以为然。 餐琐的日常生活已经足够无聊,若是写出来的东西淡如凉水,又何必要浪费那么多笔墨,所以“要好看,要好笑”,也是我始终坚持和贯彻的创作本心。不管写什么,都是这两个标准鞭策着我,通过自己这一关。 “我”与老八以及罗灵等人,在东海的寻宝与探险,不过是开胃菜,向后众人的足迹将会踏遍东西南北四海,展开更为惊心动魄的冒险之旅。 在此,要特别感谢我的编辑,纵横阿喵,感谢ta的发掘与一路以来的帮助。 本书原名《四海迷踪》,分东西南北四卷,在阿喵的建议下,也为了更好地迎合市场的口味,最终变更为现在的书名。 这虽不是我的本意,但是在资本的规训下,即便是作者本人,也只能像在高中上数学课一样一一后面立着去,让步与妥协也是人生的必修课,其实倒也无可厚非,赚钱嘛,不寒惨。 只愿笔力持续坚挺,愿各位持续相伴,自会努力将优秀的故事呈现给诸位。 最后,希望这本书能够带领大家暂时告别现实,暂时忘记烦恼,沉浸其中,不知天地为何物。 人生是场体验,祝诸位玩得尽兴。 ------------ 第93章 铁雨 虽然只是一丝火苗,但是莫里恩却有种被毁灭之力包围的恐惧感。他知道,只要林维的手指向前一戳,自己就会葬身于此。 想到这里,洛克下意识地抬头看向阶梯上面,虽然没上去看过,但恐怕奢侈程度只会比这里更甚吧。 惨白色的光团化作一片片四散攒射的白光,向着诺伦修蜂拥而去。 “法瑞尔先生,真的没有办法了吗?我们可以出钱……”萨洛见状连忙拉住医师的手恳求道。 还在进食到一半的食尸鬼听到命令后,立马抬头,仿佛被点了穴一样,静止在那里不动了。 铁剑其实已经打造成型,楚河现在要做的,就是以焖钢法将炭渗透到熟铁剑的表面,形成硬度极高的高碳钢。 但这世上的规律往往是越不想发生就越是会事与愿违,不多时‘噗’‘噗’声陆续响起,已经失败的同学此时严重怀疑肖毅本节课的主题其实是‘烟熏口味的速成反应’。 在老人的感激言语中,楚河默默的上了马,一路无言的走出了许远。 虽然还是光彩照人,但没了以前那种性感的视觉效果,想来是地精们觉得那些空出来的部分可以把浮石按上去,至于性感与否,它们都觉得雌性人类胸前的那对东西碍事呢。 先前楚河内劲耗了八成,总不能把所有的内劲耗尽,还得留着一些防身,金钟罩可得在内劲的加持下才能发挥作用,因此没有继续朝千山训练甲灌注内劲。 原本他只是为有个好下场而拼命挣扎,而现在他渴望的是好好活着。 这些恶鬼的数量比起人类,其实并不算多,但他们根本没有生死的概念,更不会知道什么叫畏惧。 现在正是傍晚,岗哨轮换的时间。明动带着名动天下的其他人来到了后山,只见其他两个岗哨已经交接完毕,只剩下白虎堂负责的这一个。 可惜,按照现在的安排,其他的营头都有自己的战斗任务,恐怕很难挤出什么成用的营头了。 “李峰,现在你赶紧给我妹妹道歉,这件事情就算了,要不然,刘佳宁不会绕了你的!”金恩雅冷声说道。 崇祯帝高兴的一连说了三声好,这可是极其难得的,要知道一直以来,每逢王承恩劝他休息,他总是要摆手拒绝,而后又是开始忙碌,直到实在是眼睛皮子打架,不得不停下的时候,崇祯帝这才是勉强回去休息。 那愣头青自杀了!复活之后,便又出现在了对方的阵营中,看到这一幕的李林方队员自然是再次气的牙痒痒,都想着这局比赛结束后,再狠狠的教训这个叛徒。 既然夏悠君不会游泳,不能教我,那我先学会了去教他不也一样吗? 不过,就在这时,有几辆军车开了过来,看那几辆车的牌照,显然是金陵军区的,而且,还是排名比较靠前的车牌号。 正如谢孤云想的一样,茶渡泰虎在虚落地的同时就动了,大踏步冲进烟尘之中,拳头看似胡乱挥舞,每一拳都是在全力攻击。 苏樱神色异常的焦急,怎么也想不明白,好端端的设计稿怎么会消失? 尚且只有十三岁的宇智波鼬,就用自己那个并不伟岸的肩膀,把所有的罪孽都扛了下来。 抛开心中所有的认知,放下自己所有的尊严,努力活下去,这三个齐贞和他说过的话他记住了,并且到目前为止,做的还算不错。 这并不是仓吉手里的那件天地之衣,而是之后通过大蛇丸从重吾身上锻造出来的。 “你说什么?你个多嘴的丑男!”身后的死神顿时疯了似的再次加速,吓得志波岩鹫也跟着加速奔跑。 执行部门专门用来监视典当铺的员工,这个部门有先斩后奏的权力。而且人员很多,规模也很大。 仓吉连忙跑厕所将东西锻造出来,结果手上多了一根奥特曼变声器一样的棒子,视网膜上也出现了该道具的信息。 国外账户的钱被人转走,他手机当中也接到了银行的短信,所有的资金都被冻结,这一切,竟然仅仅因为陆凡打出去一个电话? 敬贤脑袋瓜子想的都大了,也搞不清怎么回事,反正觉的这事都特别蹊跷。 人们也奇了,这青皮从何时学得一手绝技,百战百胜从不失手。自设局后,一般时他不玩,不出手。只有碰上硬茬子了,或着有个别,别有用心的赌徒,他才肯出面一会。 黄天地年纪太大了,一激动就很容易累,直接就睡着了,第二天日上三竿才醒。 ------------ 第94章 声呐 罗雪雁是柳州人不假,前生这个时候不久,罗雪雁也是出现在了沈家面前。那时候沈府还没有分家,常在青温柔大方,谈吐错落有致,沈府的所有人都喜欢她,包括罗雪雁。 当然,他们哪怕就是真的睡着了,也并未放松警惕,相信哪怕是在数百米之内有任何的风吹草动,他们都会立刻反应过来,绝不会让那些未知危险逼近。 看着走出来的队伍,以及队伍中间的走出来的身影,众人倒抽了一口凉气,完全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 她强憋着自己即将脱口而出的草泥马三个大字,显得十分有耐心的问到。 话问到这,夏初心里有了个大致的猜测,又问了唐掌柜和那伙计一些喻温平当天的动向,便让他们回去了。 拐到刚才他俩偷听喻示寂与祥伯对话的那个地方,就看见喻示寂正步履匆匆地往正院去,深锁着眉头,沿路抓着个家丁问出了什么事,低声咒骂。夏初和苏缜在房上矮了矮身子,等他走远了才敢再继续动。 荆楚楚也不知被带到哪里去了,不过此事是因她而起,想来荆楚楚的下场也不会轻松。 乔宇辰和莫凌天,不用说了,那就是好看又实用的花瓶,即使人家是在打着中国人民都会打也常打的麻将,可是人家在打的时候也能打出一副坐在拉斯维加斯大赌场的那种氛围与高深。 为了显示出自己的能耐,兰耀庭发出地动山摇的咆哮,“畜生还敢撒野……”他挥动长剑刺过去,一道无比绚丽的蓝芒直奔赤焰蟒头部,好生霸道。 到了那个时候,他们再进来就不再是第二中学的学生了,而是被降级成为‘第三中学’学生。 刚刚这几人虽对他刀剑相向,可早先他们对难民的态度他是看在眼里的。这才想多提醒几句。 花厅中顿时冷场了起来,陈夫人揉着额,胡姑姑满脸通红的低着头。 而仿月球中心的两架空天飞机这会儿还停留在月球上没有走,他们约定的返回时间要比谷超太空的空天飞机晚一天左右,来一趟月球不容易,当然要尽可能的压榨潜力了。 其中还有一个董事提议是不是可以多购买一些空天飞机,然后以低于谷超太空的价格,和谷超太空竞争空天飞机的租赁市场。不用低很多,只需要一架次低上了一两千万华夏币,肯定能够吸引来大量的客流。 柳宗一直睡了整整一天一夜才从床上爬起来,就见到高尔站在自己的床头。 戚老爹仍然一副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的样子,站在柜台前噼里啪啦地拨着算盘珠子,然后,停下来想着些什么。 詹姆斯吓得面色发白,他们这架B29载弹量是绝大多数轰炸机的两倍以上,飞行高度不可能像其它轰炸机那般提升,理所当然,便成为了鬼子飞机的头号攻击目标。 户部的另外一人接话道:“庆王爷咱们是没法比,那可是人家的亲兄弟。 在江丰的剑眼看就要刺下来的时候,突然一用力,将一旁的连湘儿给推了出去。 不能走,郑郎再次将他袖子拽住。一走前功尽弃,但刚才自己是失了态。 “没用的!”一双长袖被菲利亚舞得毫无破绽,右手的袖子此时更是已经把杜南的细剑卸到了一边,看来这一次的进攻又要失败了呢。 左无舟不愿堕落至此,所以,他愈发的需要目标,树立新的标杆,然后,追赶它,超越它。 “不知是你那家侄子?能不能让本官见上一见?”认为既能出了这四个对句,才气有了,说不定自己培养一下,还能得一个青眼的美名。 跳崖,就是左无舟唯一的活命机会。被逼到这份上,他惟有与这位九品赌一把胆气。如果这位九品能不惜命的一起跳崖追杀,要么是一起摔死,要么就惟有回身相博了。 在意识的控制下。凌云停止了脚步。保持着修炼状态的等待着几人到来。如果继续走下去。那些人忽出现。他可不敢保证微弱的意识能够控制自己的身体第一时间躲开。 再加上粮食,后勤弹药和保障所需的油料等等,如果不是前几年趁着经济高速增长,利用国际贸易中赚取的一些游离资金不间断囤积,说不定军费还要增加很多。 这个政治后果是必须考虑的”即便让李默决定向一个中立国开战也不是那么轻易,要不然宣战第一天他的军队就可以踏上至关重要的苏门答腊岛,但那样做的话,英美军队就可以直接从荷兰登陆威逼德国了。 如果说亲人代表左无舟的人性,如果亲人皆丧,在魂道走极端的左无舟会不会从此泯灭人性,谁都不知。 “王妃,您都没有把握吗?”陈叔忧心道。本以为能顺利说服赵全,让祺王妃为他的儿子治腿,后面的事情就会很顺利了,谁知道还有这样的顾及。 想明白这一点,皇上脸色瞬间变化,一巴掌拍在座榻上,催着往回走。 张璋将廖凡的外衫脱了下来,直接将他的尸体盖住,随后握着剑倏然消失在林中。 “云姑娘知道杂家是来做什么的?”刘公公故意用平时疏离的态度对待云月汐,其实已经告诉云月汐,此刻有人在暗处监视着他们。 一时间,刚才还喧闹如同菜市场的乾坤殿,安静的几乎能听到墙角沙漏流泻的声音。 以前师傅也跟我表白过,可惜我的心都不为所动,没有那种动心的感觉,最后只能遗憾的跟他说声对不起。 不过姜绅也不能再追究,这件事到些为至,传到外面,就是这个老师误会了姜绅,看错了,最后向姜绅道歉,双方在友好的气氛中结束今天的考试。 对于云月汐来说,欧阳青其实就是欧阳灏轩,只是他们来自不同的地方,出现在她人生的不同阶段而已。 ------------ 第95章 异响 既然是足球队,来到韩国举办亚洲行,这自然就免不了要和韩国组建的一支临时足球队进行较量。 但其实乔治等人亲身尽力过的人才最清楚,虽然战胜了瓦伦西亚,但乔治等人此时也是十分疲惫了。 无支祁与牛魔王和蛟魔王等人打吃一惊,从认识杨峰到现在,已经有一年多了。可是他们却从来没有见杨峰发过火,甚至说一句重话都没有。可是没有想,这一次却会为了这事而发这么大的火。 当叶俞凡放出有二十亿付费用户预定了这场匹配战斗的消息之后,那些在星空战网玩家论坛疯狂叫嚣的家伙顿时失声,一个个都被惊呆了。 “不用天打雷劈了,你沒有那个机会,你只能是我手下的亡魂。”轩辕盛天那是十分不屑,十分自信地离去,背影是那是么的嚣张。 但现在这些人全是新招的,再加上安保公司没有合法的手续,莫天跃短期内根本不敢乱来。 艾伦长久的沉默变成了另一种压力。埃德忐忑地掐着自己的手指,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的莽撞和狂妄。 杨戬被孙侯的话呛得一阵憋气,差点晕了过去。杨峰来找孙悟空的事情恐怕现在玉帝早就知道了,现在还摆出这么大的阵仗,不是明摆着是来商量事情的么?真是笨得可以,杨戬心里腹诽着孙悟空。 她认真的专注的寻找着有着高人身手的毛贼,便没有注意到众人看向自己的骇然。不知不觉中,一个又一个的人丢下银子匆匆离开。 公共浴室的人并不多,话说我们南方人并不是很接受公共浴室,所以大多数时间是不来这里的,今天实在是难受的紧,再说还有陶好做伴。 舒心觉得害黎浩南和那孩子的爸爸吵架,她心里还是有些难过,解释道。 前一刻还奄奄一息的罗德尼,此时却爆发出了惊人的力量,若不是夕若钰早有准备,又用【生命荆棘】将他死死捆住,他说不定已经跑出老远了。 轻不可闻的叹了口气,她还是不肯接受他,这些日子以来,她每每拒绝不成,便选择不理会他,他也早就习以为常。 我爸跟沈铎走在一起,俩人不知道在说什么,有点严肃的样子,我也没过去问。怀里抱着西瓜,跟我妈走在后面。 师姐吃唐宁安吃了她准备的早餐,就知道唐宁安是真的原谅她了,她心下也高兴。她说昨天下午唐宁安没有过来,师姐知道唐宁安是在生她的气,所以就替了唐宁安打了掩护,说唐宁安出去是要见一个客户的。 当那队散发着不详感的人离开时,其中一名从未开过口的黑衣人回头冷冷地撇了他一眼便看回了前方。 王铃突然恍然大悟了起来,不过为时已晚,那三个躺在锅里的鸡蛋怕是救不回来了。 “黎浩南,我知道你不会想要,你有未婚妻,你们在将来要结婚,黎家和楚家都希望你们这么做,所以我不会把孩子留下来。 赫尔本目光一扫,看了石括德一眼,让他接下来的话语硬生生的咽了下去。 冯诞还礼道:“甚好!”他虽然对拓跋慎很不满,不过皇帝面前他还是知道怎么做的,也没露出什么不好的脸色。 人生中,有些美好的感情,有些特别的关系,无论如何,也是不能避让、不能任其破碎的。若是当真那样做了,日后回想起来,会后悔到渴望人生重启的人,绝对是自己。 原以为,吴明贪生怕死,只怕早就已经偷溜了,想不到竟然还敢回来捡漏。 最后的最后,伴随着一句句在心底呐喊的“传达过去”、“传达过去”、“传达过去”,有马公生泪流满面地结束了演奏。他弯着腰,驼着背,在脸上已然分不清哪些是汗水,哪些是泪水。 “能行吗?这些虫子可是吸血的,要是扎根了赶不出来怎么办?”风龙还没说话,旁边的绿龙就发表了质疑。 她的面目已经有些扭曲,尽管依旧美丽动人,却平添了一分恐怖色彩。 独孤靖跃过火墙,从空中缓缓坠落之际,又往火墙方向一蹬,竟然直接向蒙哥方向攻了过去。 可刚才遇到的刁难使红龙根本没有心情去参观一圈,看着旁边有一套巨龙规格的杯具,红龙就顺爪给一同前来的几位巨龙朋友倒上了饮料。 待完颜不破距离自己数百步之时,突然将主帅之权交给刘衍,领着千余骑兵朝完颜不破冲了过去。 “当然愿意。”燕子平几乎没有犹豫就答应了,倒不是相信沈君能带自己上天域界,是因为柳晴是沈君的娘,柳晴对自己有恩,没想到,在与自己格格不入的世俗界,能遇到恩人之子。 这时,正在屋里喝茶的庄卿燕,看见来人是谁了之后,两只眼睛都亮了。 巨棺跌落,神行无忌一个踉跄,他的眼睛迷茫了,他的眼里领头战士的头越来越大,电蛇亦收不住的狂乱。。。 又划开铁豹的肚子,内脏流出来了。现在,铁豹没有任何的反抗能力,只能任魔麒麟宰割。 陆溪看着她,心里什么都有但面上什么都沒有,他闭上眼,浅浅的吸一口气,然后双眼明亮如星辰,看着她声音和往常一样柔和:“我们认识么?”他现在呼吸一口都觉得疼,能憋出这么一句话已经是极限了。 算啦,不强求,现在自己要做的是想办法回中土,想办法弄钱,想办法去灵武山脉,想办法修炼。。。 ------------ 第96章 巨眼 “有没有威胁,试过你就知道了。”苏丞的嘴角,勾起一抹得意的笑容,仿佛,他手里的机枪,就是他的得意作品似的。 最后,才是任命自己的儿子袁熙为幽州刺史,真正将幽州纳入到袁家的囊中。 “大家在论坛上说着,这个好像是一个BUG,但是官方没有给出任何的解释。”男暗夜使者说着。 至于,有人问及,为何前番王邑辟除裴家子弟入府为吏时,裴潜、裴徽皆婉拒没有应辟,而此番阎行辟除裴潜、裴徽为吏时,却是裴潜应辟入府,而裴徽却又再次婉拒。 纪星弦也是心灵术士,还有亿万身家提供修炼资源,同样也远不如辛寂的修炼速度,这背后一定有着极大的秘密。 英国公张唯贤立刻带着一帮子的勋贵欢欢喜喜的应了下来,这可是他们争取到的。 “是的,陛下,大致就在这个位置,算是一个天然的水泥厂厂址了……”孙元化肯定的说道。 沈阳,如今这里已经重新回到明朝的管辖范围之内,名字也重新改回沈阳。 老伏多少是要面子的人,当然也是考虑到就算投诚,他连鼻子都没了,霍格沃茨很难接受他,于是只是跟霍格沃茨方面达成一种信息共通信息共享的暂时和平协议。 原先的荥阳令已经挂印离任,县寺也就暂时成了中郎将徐荣战时将养足疾的住所。 回到了一句我会的之后当弗洛的目光转到了支票上的时候弗洛就愣了一下,以为自己眼花了。不过揉了两下之后发现支票上的数字还是4字打头后面跟着四个零的时候心里那是涌起了万般感受。 到了外面贝海就把步枪扔到了刘恺的怀里,不过并没有给他子弹,子弹都放在自己背上的包里。 我们都把老家的坟弄好了,你来跟我说打扰祖父母安宁不好?朱夫人心里腹诽, 但脸上还是恭敬的说:“父亲走的时候特地留——”王畅走的时候坟墓没彻底封死,只将他和原配的墓室封死了,郗夫人的墓室还留着呢。 蛋饼号虽然看上去陈旧无光,可是蛋饼号的上一任主人毕竟是一位空间大师,一位很牛叉的空间大师,蛋饼号的防御从来都不仅仅在于科技设备,何况墨夜在这些年里时常闲着没事就给蛋饼号加个魔纹法阵。 “最明显的不光是香水业,其实整个奢侈品行业都是暴利行业!即使了一模一样品质的产品,因为品牌的认知度不同。价格也会有着天壤之别!”旁边坐着的一位长相像是拉丁裔的学者这时插口说道。 虽然心里有些微微的紧张,但表面上,她却是还要表现得淡定从容,如果她表现出紧张的情绪来的话,那么首先必然会陷入被动当中。 “你这是什么意思?”申饺老板继续问道,这也是包厢其他人都想知道的问题。 江平当然知道这个证人保护计划。也许对2003年的国人来说,这个美国专门用来保护重大和有组织犯罪证人的计划还有些陌生,但只要再过上几年,大家就能在许多影视作品中对其有所了解了。 菜谱刚刚讲解完,一个穿着看起来十分随便,有些胡子拉碴的男人就气喘吁吁的走进了满汉楼的厨房,却是韩雨堰打电话呼叫的刑赶来了。 因为范军之前就是厨师,所以洪金龙名下的几家饭店都归他管理。范军也没有辜负洪金龙的信任,帮他把几家酒店打理得红红火火,生意是一年比一年好。 “没事的,如果是我在催动,你就得离我远点,不过我现在交到你手上,你来催动。”林晨温和地说道。 意识灵异空间之内陈毅紧皱眉头,看着眼前被灵异力量所化作的薄膜所覆盖的黑洞,心中不祥的感觉越发的凝重。 “我终于懂了,任务中为什么一直提示保护主要人物了,呵呵……原来如此!”齐天生慢慢走向阿敏。 “你赶紧成亲自己生一个,别盯着我们家宝宝看。”穆妍很不客气地说。 李刚真的有一些无法理解眼前这剑仙义林为什么要做出这样的举动。 常年打雁,今日却被大雁啄了眼,曹唯痛定思痛,反思一下自己的行为,最后发现还是因为自己心太软,对熟人狠不下心。 “愚蠢,你觉得,我没有亲眼看到你死了,我一个字都不会说!”黑衣人冷笑道。 他们虽然有权力的斗争,但是比任何的人都非常的清楚灵异力量究竟是什么。 镇上只有褚家的亲兵才有枪支,整个洗粟镇都是褚戈的父亲褚南天的,这镇上所有人的命也是,卑贱如蝼蚁。 徐青对那个表哥影响不怎么深,因为多年没见过了,寥寥的几次见面,说话的次数加起来也没有多少。 但金人则要优先得到金银等物,于是这些财富最终要落到汴梁的百姓头上,朝廷责令向下收缴和增加赋税的告示一出,东京城内所有的百姓全都沸腾了,众人终于对整个朝廷失望了,于是大批的人员开始南迁。 在这九十九天当中,连想潜移默化的用‘精’神力去慢慢催眠这里的研究人员,众人已经把他当成了研发部的核心,并升任为了主任。 而且当夜祭从那种感知的状态里面出来之后,就感觉自己头晕眼花,差点晕倒。 这其中,或许是因为他的母亲就算醒来,实力也可能会掉到后天境吧。王峰想。 连想的一句话,引来笑声不断,就连他身后的萧箫都抿嘴微笑了起来,但可怜的是连想看着杨巨,没注意到身后的美景。 肖慧欣赶紧给了猴子一个偷袭,但是猴子更机警,他知道如果被晕这么一下,估计煮熟的鸭子要飞,所以干脆就不连那牧师了,扭身丢出一发气功弹,直接把肖慧欣给震飞了出去。 ------------ 第97章 鲨鱼 “没办法。中国队球员的体能普遍出现了问题。客场,又是高原,球员们显然不适应。如果是在别的地方,姜至鹏也不会这么早就没体力了。”徐阳为中国队的球员们做着解释。 “父母也是第一顺位继承人,当然有这个权利要求继承。”李和点头认可。 哪里是老夫人有请,偌大的孟家只有两个主人,一是孟老夫人,再者就是孟老夫人的义子孟谦修。 猪油的味道已经不显,它融合在莲茸里面,又用它的油脂包裹着莲茸,香甜粘绸的莲茸外表油光澄亮的。 秦昊巴不得王莽将这些势力聚在一起,然后自己在将其全部一网打尽,来一次一波全灭,也省的麻烦一个个的去攻打。 崔旻觉得心里堵着一块石头,他知道,刘光同说的都有道理,也佩服刘光同能够这样坦然的面对未来。 栾城栋见柳玄默认了,更加坚定了和柳玄搞好关系的绝心,只见他手腕一翻,一方翠绿色的玉质大印已经出现在他手中,只见他双手持信,缓缓按在了朱红色大门之上。 柳玄哼了一声,整个天地为之变色,就在这时候,仿佛整个世界和他都是一体的。 阿卜杜拉赫前脚刚离开禁区,双方的球员后脚就在禁区里又拉拉扯扯起来,只不过动作变得隐蔽了不少。 “让我们看接下来的比赛会怎么发展吧。”贺炜也是终止了这个话题。 杭一明白他的意思——其他人都在一楼大厅,可以互相监督。这样可以确保他们的谈话不被人探听。 卢大头二话没说,下车,扑通跪地上,当当当就给这中年人磕了三个响头。 夜里,南宫璃一觉醒来,又看她坐在桌边,望着桌上油灯出神。他再也按耐不住,下床到她旁边坐下,问道。 没有一会,水面之上就没有气泡在翻滚了。我看着幽幽的光在水面之上荡漾,心中一阵急切。现在没有了那个氧气瓶,我根本就不能潜入水中,更何况下面还有一只凶猛的哲罗鲑。在懊恼之余,我摘下游泳镜扔进了河中。 她心里一阵的恼怒,可偏偏又不能发作只能忍着。她微微一笑,看向商蕊。 喊完之后,孔三爷也一屁股在我旁边坐下来,那边大头和大团也一起过来坐了下来。大头和大团做下来之后,不断的用手揉着胳膊,看来刚才用了很大的力气,不然现在也不会累成这个样子。 哥哥就在季朝的京城当一个地地道道的商人,他没有让大辽的人找到,而我,也未曾回去。 这件事,孔乐怡自己不去找她娘,找上当哥哥和嫂子的,又有什么用? 南宫璃身形一晃,躲开了,他敛去脸上的笑容,冷冰冰的看着她,冷声道,“是你逼我的!”说完,他打了个响指。 这话说得是一点都不客气了,顾成卉心中不禁微微诧异,暗暗记住了。孟雪如性子随和,做事又周全,一向十分有人缘——顾七怎么突然没有好话说她了?但顾七一顶帽子压下来,其余人也不好再说什么,就都闭了嘴。 这个机会对她来说可算是来之不易,顾成华没有托付身边的方妈妈、念奴等人去挑人,而是自己亲自去了。 若是能将大夏神朝瓜分,那么这些天君在日后保命的余地也会更大一些。 司徒嫣提高警惕,退回暗处继续观察。就见四郎走到端木玄的雅间门前,和墨雨打了招呼即走了进去。司徒嫣不仅皱紧了眉头。看来四郎已经等不急,现在就要出手再算计她一次。如果真是如此,这兄妹怕也就做到头了。 第一部分是介绍了灵魂的含义,就是把灵魂的属性,原理等介绍了一遍,让修炼者真正理解灵魂的本质,有助于领悟更高层次的东西。 端木玄不解的看了一眼皇上,这才转头去看司徒嫣,见佳人一脸淡然冷静,并未见心喜或是愁容,这才略感安心,又看向父亲,见父亲眉头深锁一脸的不解,就知皇上此举,怕只有司徒嫣一人能够明白了。 顾老爷听了这番剖白,也有几分感触,挥手叹道:“你哪里懂得,你七妹这样状况,还谈什么添不添箱……”说到这儿,忽然怔住了。 “头晕,别的地方倒没觉得。”四郎感觉了一下身上,除了有些冷,别的还好。 他现在战斗力受创严重,连巅峰时期的三成都不到,若是贸然降临在一颗陌生星辰、借助传送法阵,并不一定安全。 原来这道血光正是包含了神瞳兽王所有的灵魂之力,一旦发出就会锁定对方,根本无法逃脱。 我没想到李毅会这样说,不过他李毅能主动的示好,我当然不能博了人家面子,我笑着说,毅哥你都这样说了,我张晓还能说什么?成,咱们以后井水不犯河水,各自管好自己的那一片儿就成。 撒贝知道纳兰柔的心理并没有完全释疑,但事到于今,也只有硬着头皮了,好不容易来到目的地。也不可能半途而废的。 “昨天看球,虽然我英勇负伤,但是后面的结果怎么样了?”夏凌还是想问问结果,林宗彦的收官之作,她还是想关心一下。 此时的薛仁贵正坐在自己的房间里运功疗伤,刚刚自己跟秦始皇交战,被击打在胸口的那一拳着实不轻,不过也不算太重,至少不会要了薛仁贵的性命。 “我不懂!但我知道,呆在你的身边,我永远无法拥有爱!”夏凌讥笑,声音不大,掷地有声,笑容看起来很凄惨又诀别。 ------------ 第98章 宝贝 房庆轮见方昊天已经单膝跪下,七窍都开始有血渗出了竟然还是不肯双膝跪下,他越发的愤怒,陡然踏前一步,更可怕的威压狂暴碾压。 叶孤元正坐下之后向衙门口外面张望,好像在找什么人,齐大人也跟着向外看,外面人太多了也看不出啥来。 城北十分平和,店铺毗邻,人头攒动。风伯族年轻弟子三三两两地,一边谈笑,一边逛着店铺。些许低阶修士直接窜到街上,拉拢着生意。一切显得生机勃勃,令人欣喜。 苏若水愣愣的看着他,这要是惹出祸来,惹出祸来也挺好。挨打挨罚陪他一起受过就是了,要是把太子给废了那才好呢。 阿肥刚刚裹着浴巾跑到厕所,现儿才战战兢兢出来,接过电话,打电话来的是阿珂。 然而,不说话,却直接站了起来,将她拦腰抱起,一掌冷冽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 她说:别逼我!话一出,她的包包内,果然有一把银色的左轮手枪。 说着说着,她声音愈发哽咽,到最后竟哭了起来,手捂着脸,低声呜咽着,肩膀一颤一颤的,竟话都说不出来了。 轩辕俊逸轻轻松松躲避过了她的攻击,再次上前钳制住了她的手,更是压住了她的双腿,让她动弹不得。 明明没做过的事儿,却给人误会,还愣是没法儿解释,这太憋屈。 等到许三生和诸葛墨雪来到天选之会的时候,台上已经开始了比试,只不过比试的人之中似乎并不全是参加天选之会的人,似乎每个擂台上都是一个普通的参加者和一名中域势力的人在战斗。 接下来巨型隆隆岩将脑袋手脚全都缩到身体里,宛如一个巨大的岩球,加速滚动起来,这倒随了真夜心意,利用对方体型太大控制不了惯性的机会,一个Z字抖动外加S型蛇皮走位,直接来到了隆隆岩身后。 袁天罡那傻子是不是瓜子磕多,上头了?这就叫致命危机?这就叫九死一生? 随着法力的灌入之后,巨戟发出巨大的轰鸣之声,瞬间破空而至,那些负隅顽抗之人,瞬间被雷霆轰成渣。 海军三大将在直播间里挺有名,毕竟有着三个不同的海贼世界,大家都知道青雉赤犬,青雉也曾在希鲁夫公司对战急冻鸟时出手。 “少爷,最新的跟踪情况,她已经离开了波尔多。目测的方向,不是去地下钱庄的方向,要不要继续跟踪。”管家之前正准备让人动手,谁知道对方去的地方,竟然和他猜测的不一样。 人与人之间会有欺骗,会像希鲁夫、火箭队一样,充斥着卧底与无间道,但宝可梦却不会。 只是钱夫人在慌忙之中布置这蛊祭的时候想必也忘了心蛊的作用,这正好让他们得了好处。不然的话,他们现在就真的是要忙的不可开交了。 “叔叔?”他的眼神再一次变得可怖,瑄瑄往陈路遥身后缩了缩不再说话。 尽管他知道萧峰出巨资在这边打造了一个类似于度假山庄的庄园。 扒了对方身上的衣服后,萧峰将值班的守卫尸体扔进了囚室,然后乔装者走了出去。 就在这时,方逸突觉身后一阵寒意袭来,他头也不回,立即施展古传送阵离开原地,再当他出现之时,已经到了外围。 姜预手中的金剑,瞬息变幻,成为一个圆盾,纳米钛心,黑色的爆裂能量顺着姜预身体来到了圆盾之上。 “李桃‘花’,我是认真的,你若对上他,极有可能落败,他的这一招我们都未见过的剑气风暴,放眼东洲,同境界中,没有人能够安然无恙。”龙鳞郑重其事的说。 须发老者的脸色已经完全变了,眼中露出叹息与无奈之色,看向被束缚的半步虚境地底生物,是那个地方的奉颠之王,带着愤怒。 黑铁升到白银榜很容易,但如果想升上玄榜,就是非常困难的了,能在玄榜上排上号的人,才能说的上是世界范围内的高手,而且去到任何国家都会得到重用。而其中,华夏的综合实力是最强的,谁叫人口多呢? 乡民是淳朴的,尽管刘咏都不一定人记住他们每一张脸,但他从那一张张或苍老或年少的脸上,看到了满满的不舍。 太北古城之主抬头看着暗黑色的巨雀,眼睛眯起,一阵精光爆发,杀气弥漫。 村主未问出来,自己又被人一直侮辱着,他此时很闹心。他两手把着桌子,用出力道动了动桌子。 一旦练习拳脚的速度达到和平时无异,他就会再往瀑布内部前进几米,迎接更高强度的水流冲击。 倒是王宗诘,有一位亲兵,到营后查看,发现了一个滴水的山泉,虽然流的慢,这半个时辰也能接上一大杯。所以他倒是不渴。但其他人,也就亲卫和几个牙将能润润喉咙而已。 高村的府坻,父亲死后,高宠及家人就很少来住,对这个古天灵魂的高宠也是第一次。但在高府一直有人打理。 可是没过几秒,所以玩家跟着我一起逃了,为什么呢?因为幽灵骑士王刚刚随手这么砍了下,直接秒杀了十几个玩家,所以许多玩家都大惊失色的跟我一起跑。 ------------ 第99章 龙鳞 只不过,有时候就是这样,越是觉得不可能的东西,越有可能发生。 在海兽登陆的半天之后,海潮市东部的海面,突然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漩涡,一头狰狞的巨兽出现。 “唉,人生没有不散的筵席,当初我将你骗到这里,本以为你和梦婷能够修成正果,结果没想到……”柳高泽无奈地叹了口气,要是早知道这样,还不如当初直接和唐明坦白,也不至于让柳梦婷陷入痛苦。 一见到安安竟然也在,七人不约而同的,同时刷的一下鬼头大刀握在手中,连狼七杀阵在一瞬间将成。 至于姜云、姜凡、姜天意,以及佛国的罗汉、魔门、妖皇殿的弟子,全都是被拉扯了进去。 另一个阵营,自然是以东州姜族、林族、天机宫、天策宫、瑶池帝土,独孤帝土、乱古帝土、秦家、古家、风家、百晓宫、战天拍卖会等势力为主。 人们不禁有些失望,还有许多别有用心的人在里面挑弄是非,但是毕竟时间还差上那么一点,即使有些焦急,也没有谁真的做出什么过激的举动来。 “哥是如何突破到武魂境界,这个你无需知道,你只需要知道,今日,哥视你为蝼蚁,将你踩在脚下!”叶龙气势如宏,指着蓝龙霸气的说道。 所以他走在帝京当中,看着周围有些紧张的帝京高层,心里一片宁静平和。 但已经到了这个地步,田云也不打算退让,在离和坎的陪同下来到了程俊龙四人面前。 保镖没有说话,转身跟在沈星妍身后,墨总吩咐,保护她的安全,虽然他刚从秦少口中得知沈星妍都所作所为,但这并不冲突。 却不料让导演吃惊的是,冰羽儿对林峰这幅样子一点也不在意。 反而是被对方那副笨拙的样子逗得咯咯直笑。 陆星屿单臂一扬,一条火龙张开巨口破空而出,与慕枫痕水火剑气碰撞一处,当真如熔岩碰上了炉火,硝石兑进了硫磺。狂雷炸响之声震破众人耳膜,红的白的如丝如缕,似雨后虹霓多彩,如夜空烟火绚烂。 而陈悠悠因为吃得比较饱就没有再吃,方素琴痩弱的身体要多补补,正坐下来狂吃。 双方的大哥都没有出手,只有零星的超级火箭在屏幕上飞来飞去。 自己现在身上有伤,他们是知道的,如果不是什么特别重要的事情,一般不会来找自己。 再细看咖啡店中的艺术品,更令人感觉这咖啡店只是店主的玩具。 野狼非常凶猛,战斗力高,要是真打起来,普通人根本没有还手之力。 霎时间一片哗然。而旁的一些不明就里的人听了便与她互相见礼。 秋幻莲倒飞出去,喷出一口血,接连后退十几步后,才稳住身形。 或许是感受到了魏长贵的目光,白金炼尸发出一声难听的叫声,身形一动,冲向魏长贵。 “如此便好!”潘七爷高兴地道,不过云天的下一句话就让他笑不出来了。 而然,在他施法的同时,那七名男子挺身而出,各自捏着不同的法诀,一道道神识从识海中迸发而出,组成一个巨大的洪钟,将它们罩在其中。 只不过,天道的考验与本身的优秀无关,亘古至今不知道多少英雄人物和青年才俊,丧身在雷劫之下,这也是修真大域人人提到天道雷劫畏惧如虎的主要原因。 天地人黄,其中地,在焚天之火中,属于第三威力,达到化兵境的燕凡已经可以变得很强大,那庞大的火焰,犹如火龙一样,从身前冲了出去,直接打在红大毛身上。 突然,素素似乎感觉到什么,目光凝聚,面前的镜中,印出了一个男人的身影,正坐在床头笑望着她。 “天哪,这个洞道上怎么会凭空出现深洞呢,真是太可怕了,万一咱们脚下也突然出现一个深洞的话,咱们还不都掉下去摔死。”肯娅这么一说,我马上觉得自己的两腿有点发软。 不过此时待在一边看了半天热闹的空明,此时趁着云天还没有离开,便偷偷地对着那怪兽打出了一记法诀,因为其动作之谨慎,其他人都没有现,只有灵识强悍无比且又提前布局的云天敏锐地捕捉到了。 “啥?”护卫统领愣了一下,旋即一个箭步冲了出去,传令兵还没回过神来,就听到城下护卫统领的声音远远地传来。 原来,就在年初的时候,东土大唐国边界北部偏西方向主要是凉州界内连续出现了多次大规模的屠杀事件,每一起屠杀事件,死亡的人都是过万人,而且几乎是整村整镇的死亡。 “立春,你也坐下一起吃些吧”美fu朝立春招了招手,荀草已是坐在她身侧端了碗拿了筷。 ------------ 第100章 潜渊 听到萧远舟的喝令,几个刺客扭头便朝着梅城的方向急匆匆赶去,大概一炷香的功夫,才堪堪来到梅城城门外,刚打算亮出令牌让守卫放自己进去,却怎料好像被看不见的蜘网束缚住,动作停滞在半空中,看起来好不滑稽。 当然,墨子柒察觉得到他的视线,也知道不远处坐着谁,但她也不想打招呼,不是说自己到底有多厌烦他,到底有多不想见他。 漠北军没人出声,但新仇旧恨加在一起,看向对面北周铁骑的目光早已冰冷彻骨。 慕容静委婉的拒绝了张克,和拒绝燕都的人不同,拒绝张克她是留有余地的。 接着,宋健又把一块烹饪好的“煎肉”放进了回收舱内,服务终端屏幕上,显现出了回收价格。 “但是我记得那朱枫喊了一句他也有帮手什么的,重力阵才被干扰的吧?”刘浪又提出了新的疑问。 雷天唐倒不是说怕了他们,而是不堪其扰了,作为一个流氓国家,老美政府给他的感官一直都是负面的,这可都是他切身感受到的负面影响。 “日记?那本日记在什么地方?那本日记绝对是重要的线索!”刘浪也算是抓住了重点,也许那日记上记载着什么重要的线索。 与发散出能量的恒星距离的远近确实是门玄学,理论上说即便是在自己创造出来的那些实验体行星中……若是自己用手遮住了太阳光线。 “而剩下的一半资源和地域领域,则是按照各族在大战中的出力来分配,贡献越多,获得的也就越多。”看见众人依旧不为所动,夜阳咬了咬牙。 而红绵则一步并作两步去了幽都城,她先到酒楼,发现庞七不在,找掌柜打听,掌柜又说不出所以然来,万般无奈,她只能在街上瞎转,见人就比划描廓着寻问,希望找得到庞七。 亚门显然是吓坏了。他的双手紧紧握住大斧,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木枫也不敢轻易去靠近。 深渊老祖这时候手指一点,顿时一副画面开始出现,这画面之中,有无数的战斗的景象,看到这些战斗景象,陈潇的眼神也是变了。 四级巅峰黑暗召唤师莉莉丝的出现,让弥境天轮世界南部幽暗深渊战场上的所有生物,都感受到了足以令他们窒息的生命威压。 这时,他将另一只手上的男生放了下来。并且解开了捆绑在他身上的绳索。 幽冥心经运起,血雾被抽离,流转经脉一个大周天后,炼化成了半黑半红的元气,再次进入丹田,被一颗指头大的红黑色元丹吸收。 与此同时一道圣旨自宫中传达整个燕国,圣旨中对罹遭流火袭击的百姓进行了一番安抚,强令各城做好赈灾安民,并宣布成立钦天监监察天下。 吴峥嘴角露出一丝奸计得逞的冷笑,刚才被魏无羡的话有所干扰是真的,但是作为一个杀人无数的顶尖高手,哪有那么容易真正受到干扰,真的是真的,假的也是假的。 “噌”,大刀的刀锋直接被向上偏击而去,朴利胸前的一大片位置也暴露了出来。 所以,即便是他与爱丽斯去了冰岛,估计也不会发生什么,伊莎贝尔很放心。 这些年你们跪拜的就是一个青楼妓子所生的孽种而已,而他不过就是我手里的傀儡。 那时的她得知萧临渊要做的事情后,便知道这个男人对叶沉鱼动了心。 台下的人开始起哄,纷纷呼喊打得好,这几个走后门的家伙总算是又被收拾了。 肾虚子字如其名,双颊消瘦,眼眶发黑,瘦如骨材,身高一米七五的他,体重不足七十斤,仿佛能被风一吹就倒。 这时候,林军龙的私人医生也赶了过来,他赶紧给林老爷子号脉,听诊。 府上的主人都走了,他们做客人的还在吃,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他们自己家呢。 但是在他看来,赵光勇如果真有意想帮助的话,不会在当时不留个电话给秦弈。 毕竟,在之前,魔祖罗睺的出世,确实是令得这洪荒世界,险些被毁灭掉。 顾如梦着急而又心疼的将秦弈拽入怀中,能清晰的感觉到秦弈的体温冰凉。 要是换做普通人是很难看到这道淡蓝色的透明保护屏障,但林晨却是感觉到一股熟悉的灵力从吊坠上面发出,但这股灵力比起自己的却要独特,却要强多了。 猜测归猜测,当事人亲自来验证过之后可就完全是不一样的感觉了。 阿雷斯和托比预料的果然没差,这片盘踞着各种凶兽和混血异种,连正规军队都要绕着走的险恶区域,随着阿雷斯的身世曝光而变成了不少人心中的瞻仰圣地。 什么道教与政龘府的结合体,照亮黑暗黑暗之火,一个个的陌生,而奇怪的词只听得他的一个头两个大。 ------------ 第101章 底舱 李边青的火系魔法武器,从火花魔棒到火弹魔棒再到现在的火球魔棒,他都有接触。 李西涯将玻璃瓶塞进粗布背包中,猛地抬头,发现棺椁的椁盖被推到一旁。 他反正是来者不拒,随着身体越来越好,喝酒对他来说,没什么负担。 然后一簇簇水刃从海面之上飞了出来,一下子就给防守不及的史蒂夫身上贯穿了好几道伤口。 因此也就是说一旦处于上面一层与「圣堂」那边进行战斗的同阵营的契约者万一不能足以拖延更多时间的话。那可能会导致我们在持有世界之源的最后时刻撞上敌对阵营的那些契约者。 一只血肉腐朽的僵尸身穿破败不堪的西装,一只蛆虫缠身的僵尸身穿被漆黑鲜血玷污的婚纱。 “大家既然来了,那么我就直说我们今日开会的重点。”苏简开口道。 张齐抬手抵挡住一记重拳,强横的气息散开,将地面上震碎出一个巨大的深坑。 抬起头看着止水脸上透着一股担忧之色,他是一阵苦笑揉着眉间叹息摇头解释起来。 为此刘凯甚至承认自己是软柿子,是酒鬼想怎么拿捏就怎么拿捏的了。 虽然李夸父最原始的目标只是保护自己的亲人朋友,让他们幸福安稳的活着。 郭拙诚在计算机方面勉强说得上牛的就是计算机控制,但更多的是应用而不是开发,即使跟粟广笙教授一起开发过微处理器,但也没有过多地涉及到数据计算方面,而更多的注重逻辑运算,所以他对这个什么算法不熟悉。 王大师也看的傻了,他想过林鸿飞不按照常理出牌,可完全没想过林鸿飞会不按照常理出牌到如此程度:你丫说自己也是大师,并且现场表演? 这当然是一件比打破纪录更能够让他们感觉到开心的事情了,所以吴大伟的回答当然让他们感觉到十分的不满意。 怒叫声中,红眉霍地双眼一冈,已然昏倒地上,也不知是因为痛极而倒?还是因被那个在暗角步出的人气昏? 其实李夸父一直都没有昏死,自然听到了加藤的这句话,强烈的不甘加上对嫦娥的担心在李夸父的脑海不断盘旋,像两条恶灵噬咬着他的意识。 三两银?这个背负秋娘毕生希望的孩子,只值三两银那么少?那么卑微低贱吗? 无数的子弹划破夜空。无数的枪口喷吐着火舌!整个银行大厦犹如一个被激怒了的巨兽,通体散发出子弹击打发出的光焰。 “道你妈比歉。”机说着话。指头就戳到了陆南胸口上顶着他骂道:“龟孙敢找老子的人。”话未落音。陆闪电般抓住他的手腕。往外一带机的身子就斜了来。顺势一脚将他踢翻在的。 时间大道虽好,可是并不能够完全发挥出自己所炼制出的毁灭至宝的全部力量,做为自己的本命至宝,烛九阴自然要十分重视,若是他所修炼之道与自己的本命至宝不尽相同,那样的修行对自身而言可是有着很大的影响。 况且这项运动不怎么累人,强弱也并非十分悬殊,总之怎么样都能玩得起来,然后一边闲庭信步,一边互相熟悉起来。 龙虾多了,用隔栏可不行,他想了想,又顺便在镇上买了一些笼子,将笼子再隔开,一个龙虾一个笼子。 迎着曹一方的目光,陈娅蛮双手举起,做了个‘哎呀被认出来了’的傲娇表情。 “够了够了,这些灵石足够我修炼到星系级,我们去找月公主汇合,是时候回去了,回到明冲就立刻远走高飞,天大地大,不信老头还能找得到我。”云易说道。 到得午时,杨耿挥军退入城内,至此明军、朝军丢失了城外重要的三处山地,清军进抵议政府城下,开始伐木制造攻城器具,准备攻打议政府。 郑冲杀人般的目光瞪了柳如是一眼,吓得柳如是也低头不敢再多话了,胡火儿也没见过郑冲生这么大气的。 李唤飞有些纳闷,当初在工程部上班的时候,同事们相处得非常融洽,有时还经常在一起开玩笑,为什么才几天没见就变了脸色了? 银环蛇收缩脖子只露出脑袋在蛇阵外面,它转动脑袋跟着有福转圈。 话都说到这么直白了,无奈,白泽也只得躬身拱手,一步步后退,直到转身离开庭院。 “人家问他的是什么时候准备结婚,他谈的一大堆都是工作……”老妈又一幅看见“恶心”的表情,而李唤飞,回以“懒得搭理你”的眼神。 宋经理这个时候找韩宥能有什么事,不用说他也大概能猜到——显然是前几天和madman说的事情有着落了。 另一边的若水,转动着崭新的阴阳镜,投射出一缕几乎透明的镜光,如同一只手一般,托举着两团火焰向天上升腾而去。 ------------ 第102章 鬼市 而慕曼云和陈梦洁二人也是面露喜色,当然,她们在乎的并不是那一顿饭的饭钱,而是这个名头,是林风请她们去的,她们自然也都非常愿意去的。 狐疑地瞥了这人一眼,她放下录音机,不大的四星级双人房内瞬间充斥着b哥浑厚的歌声。 第二天一大早,祥意商行刚刚开门营业没扣就聚了一堆人,却没有一个掏银子买东西的。 “为何停下来?你们是不是不想活了?”老者的语气冷若寒冰,精光闪烁的目光更是看得人心底发毛。 男人的身躯一震,脑子的那根弦,如同他的腮帮子一样,越绷越紧,下一秒会断裂。 同一秒,周末再次看向盖亚的时候,好像看到了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路过的时候,容颜看见虽然照片都已经被警察取走,但是,还是有不少人在那里徘徊。 他出差,她会偷偷瞒着佣人把他的枕头藏起来,晚上一定要抱着睡才睡的好。 这正是当年依灵在穷极之中所乘的那只仙鹤,她在助江问卿得宝之后,便飘然而去,不再牵涉到这场争斗之中。 此时处理完毕,理仁带领着队伍开始出发往潮州而去,一路之上应为整齐的队伍,严谨的军纪,和蔼的军人,受到了沿路百姓的爱戴。不但如此理仁走到哪里还开始往此地秘密派遣地下工作者和密探。 必定京城不同于外面的任何城池,光守卫的御林军现在最少还有六万人,这还不算被称作打杂部队的城防军和后勤军队。现在朱雀军的先头部队和叛军部队虽然攻上城墙,可是他们马上就面临了潮水般的城防军。 “好大的狗胆子呀,我老大问你话是你上辈子修来的福份,你却如此不知好歹。”雷林说出的话让人觉得非常狠心,像是咬牙切齿般说出。雷林身旁三四位公子开始愤愤的拉扯着衣袖,像是恨不得立刻对亚东动手般。 一行人在空中飞驰了大约一柱香时间,终于来到了仙帝万寿专事安置贺寿之人的贺寿宁园。 这样的野兽轩辕成仙从来没有见过,甚至是听都没有听说过,不过他已经发现这只角兽并不是他们要找的,看样子那只妖兽就在附近,和他们一样紧盯着眼前的角兽。 狼宏翔点了点头,狼王的修为因为觉醒血脉押后了,但是他距离六阶的隔膜也因为不断压制已经非常薄弱,只要雷劫一到,完全可以直接晋级。 如今,对于自己曾经的所做所为,他除了悔恨和痛苦,再也没有别的了。 沙漠的温差很大,上午寒冷,中午却又燥热,下午有刮起了沙尘暴。 秦思苓见他答应得那么爽脆,不禁深深的看了他一眼,道:“你既然认识郭炎龙,相信你一定挺有钱的,这样吧,我的要求也不高,你就资助五……五十万吧,怎么样?”也不知道她犹豫的时候那“五”后面是万还是百万。 四龙沉默了,要知道全城的警察那可是真抓王峰,并非假装。见过不怕死的,还真的没有见过这么不怕死的。不过四龙也明白,王峰既然敢留下,心里就自然有百分之百的把握。 第二天一早,戴奥尼亚第七军团与赫拉克利亚的军队向北进军,到达梅塔蓬图姆时,其城门大开,塔兰图姆的残兵与伊萨洛卡斯等亲塔兰图姆的梅塔蓬图姆人早已经在昨晚就逃向了塔兰图姆。 “走,咱们回天宁!”救人如救火,李乘根本就没有任何犹豫,甚至都不去考虑现在家里还有没有事情,立刻就准备返回天宁市,给富海治病。 更何况还有两个超一流主播在,早已经忘记了恐惧,反而满脸兴奋的开播。 他自信,强大,他有披靡众生的力量。他不是别人,正是轩辕皇帝的后裔,如今搅动人界风云的掌权者,轩辕孤。 “怎么了?是不是我有点痴心妄想了?”李乘发现猴老大的笑容很古怪,顿时若有所思的说道。 天生话毕,寒光一闪,鹰妖的笑容仿佛停滞,一息后,他的头颅与身体分离,在没有任何力量的控制下,向下坠落。 不过空间法则可不仅仅就是空间移动,它同样拥有者无上的攻击力,只是以善尸这点领悟,冥河还无法使用出来,还需善尸对空间法则的领悟再进一步才行。 他向前推开房门,进门后将屋门关好,向里屋走去,屋中早已汤香四溢。 这代言广告这样的好事居然还有明星艺人拒绝,这简直就是不可思议嘛。 这两人来的目的就是调查一下,那个高义强在这边是怎么一回事情。这高义强真的被凌渡宇看出来的那样,他就是一个骗子。 当然,除了今天瘟神雷神擅自以真身下界这种情况之外,这是违背天道戒律的,不知悔改的话其他的神可以出手斩杀以证天道。 不过他也没有想过要逃避,远远看到那一口巨剑横空斩落了下来,到处都发出了剧烈的切割的声音,犹如天地大破灭一般的恐怖声音。 此时,伴着一前一后的身影,紫寒落在了一座孤峰之上,四方并无山峦,风声很大,因为此处独自而立,引风而渡,此刻紫寒站在孤峰之侧,看着远处的风景。 梦瑶俏脸上浮现出疑惑之色,她连忙问道,只要对丹药配方研究有用的人,她都会不惜一切代价的请过来。 此时一座殿宇外,一名少年身着白衣,不染纤尘,站在远处,看着那座神光所凝的战台,看着战台上那淡蓝‘色’的光辉,眼中一热,险些冲了出去。 徐晃的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凛冽的杀意不断释放出来,他的话不仅是说给那个隐藏在暗处的人,也是为了警告身边这些人,不然可就要承受他师兄云空道人的怒火。 但是,因为之前堕胎的经历,她不能生育了,所以老光棍抛弃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