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卷 ------------ 背景说明 本文架空,主人公生活的时代在设定时以南北朝隋唐为蓝本,所以―― 1、女性衣着以襦裙为主,复古的穿深衣,时尚的穿胡服,妾室会穿褙子(褙子在唐朝时已经出现,被认为是妾室的服饰),发饰也走唐朝的华丽繁复簪花风 2、日常生活方面,私人休闲场合会使用胡凳胡椅放松腿部肌肉,正式的大场合是跪坐(即正襟危坐,直到唐朝结束,都认为垂腿而坐是很无礼的行为),聚餐时行分餐制,民间喝茶会加入各种奇怪的东西,贵族斗茶成风 3、政治上,举荐制与科举制并存,门阀世族对政治的影响力正逐步因为庶族的崛起而削弱,虽然世族庶族依旧不通婚。女性以后院为生活重心,但并不完全被限制(女论语诞生于唐贞元年间,已经是唐朝中后期了。) 4、经济上,物价选择唐朝政治稳定期的均价,即15钱一斗米(1斗米=8。5市斤),1贯钱是1000铜币(但很多时候并不足贯),一两黄金=6贯钱,黄金和白银的比价1:5。。另,宋朝以前,由于白银开采量的问题(唐朝的白银年产量大约一万五千两左右),中国绝大部分地区都不把白银作为流通性货币使用。所以本文的社会中下层涉及银钱的部分(如月例)以铜币为主,银子出现的机会比较少。 最后:虽然是以南北朝隋唐为蓝本设计,但毕竟是架空宅斗,请不要和我争论为什么辣椒、土豆、红薯、番茄等等这些唐朝没有的蔬菜会出现,o(n_n)o谢谢~~~~ ------------ 第一章 毒 整个傅家除却娘亲,怕是没一个人不希望我早些死去,尤其是高贵端庄的傅太夫人。 傅俪辞叹了口气,放下手中的《九州疆域图》。 来到这个世界已近三年了。 三年前,这具身体原本的主人被一杯毒带走,那时起,留在傅家的便是傅俪辞了。 虽说歹人谋害未遂,但那毒却是凶猛无比,将养了三年,人参雪莲之类的跟个流水般吃下,到底还是亏了底子,稍微劳累些,便会头昏目眩。 凶手到底是谁? 从最初的茫然,到现在的沉默,傅俪辞静静地接受着。先是灵魂漂泊异世的事实,而后习惯扮演傅家庶女的命运,渐渐地,低调、隐忍成为生活的一部分,甚至连那杯将她身体原本的主人害死的毒茶也仿佛忘记了。 但也只是仿佛忘记了。 傅俪辞清楚地知道,傅家此刻正处于风暴前夜的宁静,就像大风浪袭来前、海面总会特别的温柔一般。 三年前的那杯毒,原本会成为隐忍已久的阴暗面彻底爆发的火引,如果没有她阴差阳错地进入这身体的话。 于是,高潮在将要来临时因为这不可知的变化被强制延后了。 但这并非幸事。 矛盾存在已久,终有一天要发作的。 眼下宁静的假象能维持到几时?傅俪辞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她只清楚地知道,酝酿越久,爆发便越激烈。这小小的身体,能抵住即将到来的狂风暴雨吗? 当然,比起未知的狂风,她更好奇的是,为什么这小小庶女的性命会险些成为风雨的引爆点?那暗处的人到底图谋什么?算计的又是谁? 或者……真是杀鸡儆猴? 若真是如此,那整件事情便细思恐极了。 想到这节,傅俪辞连忙收起四散的心思,她知道,有些事情若是想多了,只会把自己缠死去。 索性放下心事,移步窗前,推窗眺望。 雪已停了。 桃树枝杈上,细雪将融未融,凝成水晶珠串,笼着偷偷冒出的嫩苞,风吹过,花枝一阵乱颤,玎珰作响。 瓦当上的雪水却是耐不住暖阳的,爱抚中化为娟娟丝流,润入花泥深处,滑进青石缝隙,偶尔溅起羞涩的碎花。 春天快到了。 但傅俪辞无法感到喜悦,一想到那毒人还在阴暗处窥探着她的性命,她便忍不住的心惊胆战! 直到现在,她还记得醒来时第一次照镜子受到的惊吓。 镜子里的孩童不足十岁,本该如花骨朵般鲜嫩美好的年纪,却因为毒药的戕害,面容焦黄,眼睛深陷,似饿殍般教人目不忍视。 到底是谁这般狠毒,竟连个十岁的女童也不放过? 而这身体的生身母亲见她醒来时、那交织着惊喜与憔悴的面容,更是历历在目。 三十不到的芳华女子因为没日没夜地守着,通身是扛不住的疲惫,发梢泛了白斑,眼角满是皱纹,竟如一夜间老了十岁。 这就是血脉相连的感觉吗?为了孩子,死也情愿? 傅俪辞感慨着,前生的她有个能干的父亲,和同样能干的母亲。他们把飞机当办公室,每一分钟都需要精心分配。为了配合他们的快节奏,她从小学起就如上紧了发条的钟表一样狂奔着生活。短短二十五年,她竟然连是连一分钟的闲暇也没有。 或许,对他们而言,飞机爆炸的噩耗,也不过是秘书在下周行程表里插入的一行。 不无苦涩地想着,也是到了这异世,她才知道骨肉情深的确实存在。 更悲哀的是,天性凉薄的她难得想代这身体原本的主人唤那女子一声娘亲,居然做不到! 先是因为好容易捡回了一条命、却是坏了嗓子,初来这异世,整整一年的时间,她都无法成功地吐出哪怕一个音符!虽然这对刚刚进入这个身体的灵魂而言,并无坏处。但她很快就忍不住地焦躁、愤怒起来了。打翻药碗,砸碎梅瓶,闹腾得狠了,伺候的丫鬟婆子们都吓得逃出去,只有这个女人,没有一丝的厌烦或是愤怒,药碗翻了,那便再端一碗,梅瓶砸了,那便不插梅花了…… 开始的时候,她曾好奇,为什么自己病成这样,名为父亲的男子却是极少出现,偶尔的几次见面不过是隔着屏风的匆匆一瞥,随便地问候几声。虽然给她的都是极好的,药材随意支取,更有太医不时地过来看脉,但很显然,这身体的生身父亲对她不过是在尽义务,并没有什么的父女之情。 就是官场的应酬一样,敷衍得紧。 很快,她就知道了原因。因为她是庶女,她甚至不能叫那个男人爹爹。 即使母亲是个贵妾,也一样。 傅家是累世名门,傅家不会亏待任何一个庶子庶女,但也只是不亏待。 这就是傅大人的态度。 而真正教懂她妻妾、嫡庶之别的,却是嗓子恢复以后。 当她终于能用嘶哑的喉咙发出刮锅般刺耳的声音时,她唤了那女人一声娘亲。 并无半点的不情愿,三百多个日日夜夜的照顾,担得起这一声。 何况,这身体本就是从这女人的身上割裂出来的, 然而女人的脸上并没有欣喜,她甚至惶恐得斥退丫鬟和婆子,小心翼翼地半蹲着身体抱住她。 “四娘子,我……你……还是叫我姨娘吧……我担不起……” (“……为什么……”) 她无声地质问着。 “因为我是妾……叫娘亲的只能是——” 女人无力而坚强地说着,每挤出一个字符都仿佛要耗尽她全身的气力,临到终了,她哽咽了,吞没了那个如毒蛇般锐利的称谓。 (“我明白了。”) 这就是妻妾之别吗?傅俪辞的心中一片冰凉,她哀痛地看了女人一眼,挣开她的怀抱。 (“我倦了,想睡了。”) 她知道自己不该这样对待生养这身体的女人,也知道封建社会便是这般要求,可看着她理所应当的模样,她终究忍不住地生气。 女人似乎也知道她的不愉快,为她捂严实了被子,小心翼翼地退出。 在那之后不久,傅俪辞做了个决定,她用羊毫小笔写了个小条: “姨娘,请你转告大人,玉太贵重,我受不住。将我的玉换成姨娘的丽。” 沈姨娘的闺名是沈丽姬。 她知道这是强人所难,但回复,居然很快就出了。 高风亮节的的朝廷清流父亲答应了她的请求,却又思量着丽字过于流俗,斟酌再三,她的名便成了俪辞,有骈词美句之意,倒也不辱没傅家的门楣。 自然,这事在后宅掀起了一番风雨,自太夫人以下,几乎日日唤沈姨娘去立规矩。傅大人亲自与太夫人解释,也不过是勉强缓和局面。 但最后,这事却是草草收场。 因为临川长公主发话了。 临川长公主是今上姊妹,本朝第一潇洒女子。 十三年前,她生下嫡子后,便执意要与驸马和离。这事说来驸马也属无辜,作为个功勋子弟,他除却贪花好色,并无过错,甚至可以归为很是上进的一类。原本这世界,男人有几个通房妾侍就不算错。何况长公主当时刚刚生下嫡子。自然,这事闹得很大,自皇后以下,无不出面劝阻。但长公主最终说服了今上,和离之后,今上更是将她的封号从临川公主晋为临川长公主,食邑等同亲王。 然而就是这位帝国第一的贵妇,傅家太夫人每每提及必咬牙切齿。 不仅仅因为她喜欢指摘家中妾侍众多的朝臣德行有缺。 她曾做过一件事,一件让傅家整整十三年都沦为京都茶余饭后笑柄的事。 十三年前,傅家为长子办周岁酒,刚刚和离的临川长公主也到场祝贺,并送上了一份让傅家老夫人当场晕厥的重礼! 一个女人,以及抱在女人怀里的婴儿。 那个婴儿就是后来的傅玉辞,而抱着她的女人,则是临川长公主最信赖的婉柔。 沈婉柔与傅侍郎之间究竟发生过怎样惊心动魄or百转柔肠的故事,只有当事人知晓,唯一确定的是,傅筑恭敬地受下这份礼,并在数月后正式将沈女官纳娶为妾侍,长公主也给沈婉柔添了不少嫁妆。是以,虽四娘子是在外宅生养的,但沈姨娘毕竟是长公主做主赐下的,傅侍郎认了,那便是了。 只是世人多爱碎嘴,这事情很快就在街巷茶余多了无数香艳的细节,广为传播,以致傅筑每每在御书房伺候都会被同僚打趣,连今上也是兴致盎然。 那一天究竟有多少人暗地里笑得前俯后仰,又有多少人恨得睚眦俱裂,早已不可查。 或许,在傅筑心中,到底还是感谢临川长公主的馈赠。只是这世界的男人的满足,总建立在女人的悲哀之上。从此以后,沈姨娘和沈姨娘带来的庶女成了傅家最大的耻辱。当然,在某些人的心中,或许又会觉得长公主的举动大快人心。 三年前的毒杀也因为这一层,越发得盘根错节,不能细查。 毕竟,细细思量,那杯毒遥敬的不正是临川长公主吗? 事发后,伺候碎玉轩的丫鬟婆子们梳理了好几遍,得脸的被打发到偏远的庄子,涉事未深的直接卖掉,那些个牵连深的干脆就一碗药送了乱坟岗,就是碎玉轩这名字也因听着不吉,特意改成了引凤阁。 但这真凶,终究是抓不到的。 想到这里,傅俪辞又忍不住地叹了口气,深宅内院的阴私事情就像是个深不见底的泥潭,看着简单,想要拨清楚里面的门道,却是千难万难。 不指望抓到真凶,只是不能再被害一次。 …… “四娘子!” 丹杏端着暖汤和酥点心走进,正看见四娘子额头靠在窗棂上,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连忙将手中的物件放下,上前挽她。 “娘子,这是刚做好的梅花饼,特别加了西域的珍果,您尝尝。” 傅俪辞微笑着转过身,捏着丹杏翘起的小嘴巴。 “你这脸就是藏不住心事!又生气了吧!” “娘子!您的身子弱,吹不得冷风。” 嘟囔着,丹杏轻手关上窗。她不过十一二岁的年纪,虽早早便进府伺候,到底年纪尚小,加上与俪辞亲近,有时不免言辞僭越了。傅俪辞倒也不生气,正因发自内心的喜欢,才会言辞无礼。 只是刚吃下半片梅花饼,又有声音响起。 “四娘子,今日拜会长公主,大夫人让婢子送些物件为娘子添妆。” 傅俪辞抬起头,原是专为夫人梳头的彩凤,穿茜红色镶银红边小袄,捧着个红木匣子。 “那就劳烦姐姐了。” “四娘子这是要折杀婢子。” 寒暄着,在大夫人跟前也很是得脸的彩凤打开匣子,与丹杏一道伺候梳妆。 …… …… 承始五年元月,小雪初晴。 春意尚早。 ------------ 第二章 大太太 打前的绿枝掀起包着丝绵厚帘子,顿时,佛香混着暖气迎面扑来,早有得脸的小丫鬟上前为傅俪辞褪下裘衣,新从庄子里拨来的小丫鬟则蹲着身助她退下绣鞋。 着绫袜的脚刚踏在软木地板上,暖意便顺着涌泉穴流向全身。 “四娘子到了?” 屏风后,传来大太太慵懒的声音。 俪辞连忙绕过屏风,碎步上前,向盘坐在榻上的大太太殷勤行礼。 “母亲安好。” 她微笑着,行礼之余,眼角的余光似不经意般划过伺候在侧的沈姨娘。姨娘今日依旧梳了个中规中矩的髻,饰品俱是寻常花色,并无特别之处,低调的青绿色衫子,领口处露出一抹深绿色,双手叠放在膝盖上,背挺得笔直,竟有几分媳妇的恭敬模样。 而太太这边,双鬓包面,宝髻高束,虽各式簪子琳琅,却因为大太太气质高雅,又是富贵荣华之人,只觉得花团锦簇,人花相映,毫无媚俗之感。 “几天不见,四娘子倒是越发的漂亮了。” 微笑着,大太太招手,示意她坐得靠自己近些,一旁的丫鬟连忙拿出加厚的提花缎面垫子,放在大太太下首。傅俪辞做出惶恐的姿态,小心地走到垫子旁,并腿,收裙,屈膝,移身,坐下,臀部放于脚踝,上身挺直,双手规矩的放于膝上,气质端庄,目不斜视。 “到底是得过公主府调教过,教养出四娘子这通身的气派。想那二娘子,生得漂亮又怎样,终究是丫鬟生养的,小门小户,见不得场面。” 大太太啧啧道,沈姨娘于是也微抬起头,谦卑地迎合了几句,无非是恭维夫人持家有道,有夫人做娘子们的典范,才学出这一身的规矩。只哄得大太太笑容越发可掬,连连责骂沈姨娘的嘴像抹了蜜一样,沈姨娘却也是懂得见好就收的,顺势自请有罪,退到一边,恢复眼观鼻、鼻观心的姿势。 不愧是公主府调教出的人物,后宅的好手。 傅俪辞心中暗暗赞叹着。 而被沈姨娘的甜汤灌得有些飘然的大太太,此刻也在观察傅俪辞。 因未及笄,只寻常的双环丫髻,细辫上缠着前次过长公主府得赏的金丝混编米粒珍珠丝带,真发与义髻交接处分别点了两朵金累丝镶多宝环绿宝石圆花,显过渡自然,又能陪衬眉心中规中矩的朱色花钿,清丽之余倒也不失分寸。 果然是大家闺秀的胚子,竟不输给嫡女的气派。 可惜被一剂毒杀了颜色。 也难怪沈丽姬越发殷勤了。 虽说求娶首重家世,其次是品德,但长得差的庶女,若是没有嫡母喜欢,想寻个顺心的夫家也是千难万难。 想到这里,大太太心中有了主意。 “四娘子过了年也十三了,该给她相看人家了。” 俪辞闻言,立刻低下头。 虽说婚姻关系着女人的大半辈子,但做姑娘的,听到长辈谈论自己的婚事,却还是要做出羞涩地姿态。 倒是一旁的沈姨娘,立刻笑着说道:“四娘子出身低微,年纪也还小,不敢劳烦大太太费心。” 沈姨娘一直以来的算盘,大太太又怎不清楚,自然不会在这时装愚昧,故意下了沈姨娘的面子。 她转了转无名指的红包金戒,以不容争辩的严肃,说道:“我打算把四娘子记在我名下,以后便是嫡女的名分,说亲的时候也好听些。” “夫人——” 沈姨娘脸颊顿时飞起两片红晕,仿佛此时正谈论着她的亲事般欢喜。 大太太心中一通不屑,面上却是麻利的从手上褪下个金累丝点红宝嵌珠镯,为傅俪辞戴上。 “看这手腕细得。若不能给你说门好亲事,做嫡母的也于心不忍。” “母亲。” 傅俪辞垂下眼帘,恭敬地收下。 今日的好处,全亏了沈姨娘的算计。 庶女,就是再得父亲的喜欢,命运也还是捏在嫡母手上的。 何况傅俪辞并不是很得父亲的欢心。 从她进入这具身体开始,她就意识到了,父亲对她、对姨娘总是淡淡的。该有的从没有少过,偶尔提些过分要求也从不拒绝。只是这些喜欢都是隔着纱的客气,像是供佛像般,尊敬,却也疏冷得厉害。 爱情已经没有了,但到底沈姨娘是长公主的人,即使不喜欢了也要供养着? 傅侍郎果真是个妙人,傅俪辞腹诽着。 但比起不得父亲的喜欢,更令女人担忧的却是傅俪辞本身的不出色。 傅侍郎本就是燮朝有命的美男子,与他生出一段恋情的沈姨娘自然也是个百媚千娇的人儿,虽三年前为了女儿的事情憔悴了许多,如今休养回来,依旧是徐娘半老,风韵犹存。傅俪辞的身形和面容都是一等一的,可惜中过毒,将养到十三岁,身子还没有发展开,面色焦黄,眼眸虽大却没有光彩,头发更是远不及几个姊妹的滋润,又少又细,梳个稍繁复些的髻都要缠假发。 站在花儿般娇美的傅家姊妹中间,傅俪辞就是那株暗淡的小草。 然而,沈姨娘却是个厉害人物。 郎君的情分淡了,这等女人眼中天崩地裂的大事,落在沈姨娘手上,反倒成了上位的手段。她原本就伺候公主,后宅那些事情哪有不精通的,便是最得宠的时候也没被抓过错处,如今失了宠,与大太太反倒情好日渐了。 燮朝的贵妇人无不喜欢贤名,大太太见她得宠时进退有度、失宠后知情知趣,也有心抬举。于是乎,沈姨娘在后宅的脸面更光彩了些。若不是长公主在长孙满月酒的日子赐妾的事情伤傅家颜面太深,只怕沈姨娘早就是傅家后宅一等一的红人了。即便如此,几番精心规划,沈姨娘终于还是为傅俪辞在太夫人那边挣了些分量。 但沈姨娘真正晋级为大太太的心头好,却还是近半年的事。 沈姨娘曾是长公主的婉柔,初娘子得她悉心教导宫廷礼仪,言谈举止隐有皇家风范,加上近年来傅侍郎甚得陛下的欢心,半年前,今上有旨,礼聘初娘子为太子良娣,只等过了千秋节便正式入府。日后若能生下一男半女,那就是天家血脉,怎么也能得个妃嫔的位份。 自然,在这件事情上鞍前马后奔波出力的沈姨娘也越发的得脸了。 只是大太太和沈姨娘间是真的情好,还是虚与委蛇,那就不得而知了。 傅俪辞也只是顺着沈姨娘的暗示,做出谦卑女儿样,受了镯子,戴在瘦骨嶙嶙的臂上。 “唉~这孩子真是个可怜的命儿,到底是那个杀千刀的这般狠心!” 看着傅俪辞的胳膊,大太太很是感慨了几句,沈姨娘也在一旁应和着,眼角挤出真假参半的眼泪。许是感叹够了,尽了嫡母的义务,大太太敛了愁容,问道:“什么时辰了,初娘子还没有梳妆完毕?” “老奴这就打发碧玉去催促。” 伺候在旁的婆子回道,被点到的绿袄丫鬟急忙站出,欠身一路小跑离开。 看着婢子远去,大太太不无感慨的说道:“这孩子也亏得是选中太子良娣,要是做人家的媳妇,早省请安可怎么办,真是愁人。” “那也是初娘子的福气。” 沈姨娘恭维着,大太太原就是为了听她的吹捧之词,自然是听得全身舒坦,很快就忘记了忧愁,又开始关心四娘子的功课了。 “黄老师教的绣样都会了吗?” “三娘手笨,绣得不好。” 傅俪辞谦卑地说着,她前生就不擅长精细的手工活,偏生刺绣是燮朝女人的必修课,她也只能做个差等生了。 “那也不打紧,又不是用绣活谋生计的人家,修身养性才是最要紧。” 沈姨娘连忙为她开脱着,大太太想到两个嫡女的绣工,顿觉得她言之有理,便放了这个话题。 “前些日子庄先生跟老爷说,三郎的课业做得还不如四娘子。我思量着,女人家读那么多的书,终究还是要嫁人。老爷礼聘了卫夫人教初娘子琴艺,下个月起,你上午跟着清郎读书,下午去蕴芝馆吧。” “谢母亲。” 卫夫人是绝代的盲师临渊女先生的弟子,能请到她为傅家女儿教学,想必也用了不少关系。毕竟临渊女先生是个连今上的颜面也敢驳斥的人物。 这时门外突然一阵环佩玎珰,初娘子到了。 丫鬟们忙涌上前为初娘子脱裘皮,接手炉,一时间热闹非常。 待初娘子绕过屏风进入内室,原本严肃冰冷的空气早已化作满室温馨,连镀金鸾铭莲花炉里飘出的佛香也多了分甜美。 只见她巧做装扮,时新的双刀半翻髻上米珠簇成珠花点点,越发衬出双眸如秋水般滟涟,御赐的夜熠缎,整个傅宅不过得了三匹,做成了泥金胭脂色襦裙,行走时光泽如流水,间泛荧光,似将一湖繁星都装点在裙上了。 毕竟是傅家嫡出长女,又是未来的太子良娣,便是将阖府的珍宝都装点在她身上,也是理所当然。 大太太的脸上露出了今天第一抹发自内心的喜欢。 “看这花容月貌,花了那些多时间装扮,倒也值得。” “也是初娘子天生贵气。寻常女子,便是难得美貌不输给初娘子,也撑不起这身。” 沈姨娘恭维着,看大夫人的女儿风流绝代,她心中怎会舒服,面上却得毫不在意。 “四娘子倒是可惜了,原本也是个美人胚子。” 大夫人叹息着,初娘子下意识地看了眼妹妹,俪辞知她无心,便也不往心里去,只是沈姨娘的尾指,难免不自然的动了一下。 傅俪辞暗暗叹了口气,这事任谁都会生气,也亏得沈姨娘风度。 好在玉鬘随即意识到自己做错了,忙对傅俪辞一阵的嘘寒问暖,又许下香雪海的一顿席面,傅俪辞也顺势与她笑闹,沈姨娘顿时转过弯,笑着插入话题,一时间气氛融然。 这真真假假的和睦,逗得大太太心情大好,恰好婆子来报,马车已备好,老爷在前面催。沈姨娘于是率先起身,伺候大太太穿衣,套暖筒,抱手炉,丫鬟媳妇们也急忙上前帮忙,富春居内又是一阵忙乱。 ------------ 第三章 过长公主府 “这么说来,义阳侯夫人是要将四娘子记在自己名下,作嫡女教养了?” 长公主懒懒地捏着玉箸,撩拨炉里的香片,原本清幽绵长的“雪中春泛”经这一场撩拨,竟散出几分缠绵悱恻的味道,但公主的双眸关注的始终是正襟危坐的傅家夫人,以及她身后跪坐的两位娘子。 “是。” “这事情你直与傅兰石商量便可。” “可毕竟事关四娘子——” “丽姬是本公主赐下,本公主确实应该多加照拂。可惜前些日子有御史弹劾,说本公主喜欢插手朝臣的内院。” 傲慢地说着,长公主用下巴示意傅夫人把头抬起。 “长公主殿下——” 傅夫人微一抬头,刚触到长公主的目光,随即惶恐地低下。 “将四娘子记到臣妇名下,本只是内宅私事。但初娘子已被聘为太子良娣,臣妇的家事自然也就关系着天家了。若因臣妇处事不当,以致天家颜面有损,便是万死的罪过。所以,虽是家宅之事,不得长公主首肯,却也不敢妄作主张。” “你倒是会说话。” 长公主笑了笑,严肃的空气因为她的笑容多了几分暖意,只是这笑容落在傅夫人眼中,却只剩下—— 不怒而威。 傅夫人本就心中有鬼,此时越发地胆战心惊了。 三年前的那杯毒冒犯了长公主,但傅夫人毕竟是世家贵妇,很快就从危机中看到了利益。借着请罪的缘由,傅夫人每月都带上初娘子与四娘子过长公主府殷勤伺候。凡关系四娘子的,事无巨细一一禀报。这些看似琐碎的拜访,终于如愿让傅家初娘子在长公主面前赚得了极好的印象。 原本,候选的世家嫡女中,初娘子的年纪偏大,容貌虽是上品,才学德行只中等,本难以中选。幸得长公主在今上跟前多次提傅家女,称她有大德,是上上的宜男相。如此这般几次,太子良娣的人选便就定下了。 本只想通过长公主为初娘子谋个好姻缘,居然得了这天大的好处,傅夫人是个晓得投桃报李的人,从此傅家内宅的事务大半都禀告长公主。而这一次将四娘子记在名下,更是露骨地讨好着长公主。 长公主又怎么不知道她的盘算,只是这位贵妇懒得与内宅妇人计较罢了。 “算了,扫兴的事情,就不要再提。前日三哥赏了我些小玩意,其中有两副镯子,倒也算精巧细致,恰巧你带两位娘子过府,就拿去给娘子们添妆吧。” 今上行三。 于是一旁的女官捧上半开的檀木盒子,长公主将羊脂白玉镯子取出,交给傅夫人。 赏初娘子的,是籽玉的上品。蛋黄的皮没有完全剥去,工匠将籽皮雕成祥云纹,细细观察,祥云深处有白玉鸟儿隐隐约约,当真的巧夺天工,镯子内面,阴刻梅花十余朵,或含苞欲放,或香蕊暗吐,十九朵梅花,无一相同。 给四娘子的,料色略差几分,花式也简单,但心思却更胜一筹:竟是一对扭纹镯——将金银的工艺化在无瑕白玉上,若不细看,当真以为镯子是两条软玉绞成的。 长公主的手笔果然阔绰,饶得傅夫人见过不少场面,还是看的心惊胆颤,忙诚惶诚恐道。 “殿下,娘子们福薄命浅,怕是受不起这样的厚礼,反会折损了公主的美意。” “不过是西域进贡的玩意儿,胜在巧心,算不得什么贵重。” 长公主微笑着,命两位娘子上前。 首先是玉鬘。 玉鬘也知道今日过府的目的,于是按照沈姨娘的教养,落落大方地在长公主面前走了几步,长公主点头道:“傅家的女儿到底是怎么长的,竟能养得这般美貌。偏还知情知趣,教养体面。” 啧啧地说着,却猜不出真心还是假意。 毕竟,长公主才是真正的帝国第一美人。随便绾的抛家髻,只用一支犀角长簪固定,一袭暗红深衣,衣摆长曳,看似慵懒的装扮,却将初娘子精心装扮后的容颜,压得大失光彩。 美,已经不足以形容这位贵妇了。虽然韶华远逝,岁月却依旧厚待着她。妇人的成熟与少女的娇憨交织着,构成独一无二的气质。 看完初娘子,长公主又让俪辞坐到身边,摸着那养不出光泽的头发,不免感慨道: “只可惜四娘子,本也是个美人胚子,现在却像是烈日下的黄花,空有个架子。唉。” 许是曾有人借伤害这可怜的孩子驳自己颜面的缘故,长公主对傅俪辞有特别的怜悯与爱护。见她伤感,傅夫人连忙附和着挤出几滴眼泪。 两位贵妇真真假假地叹息了几句,长公主突然问道:“四娘子快十三了吧?” “过了四月正满十三岁。” “虽说本朝不兴行及笄礼,但四娘子总是病殃殃的样子,唉。等你家……三郎……玉清对吧?” “是。” “等三郎的冠礼办完,我想为这孩子主持及笄礼。” “能得长公主主持,那当真是四娘子的荣耀。” 傅夫人憋出大喜过望的表情,离席谢恩。长公主对她这份言不由衷地恭敬,早已懒得点破,只催促两位娘子将赐下的镯子戴上。 初娘子与四娘子不敢怠慢,当即将镯子套上。 到底是羊脂白玉,触手生温,只是摸着镯子,俪辞心中想到的却是前路黯淡。 及笄,对古代女人而言,是成年的标志,及笄以后就可以谈婚论嫁了。以傅家眼下的处境,长公主为她主持及笄,这份荣耀自然不能推辞,只是—— 长公主的这一出,分明是告诉大太太,傅家这个四娘子的婚事,也得她做主。 这对夹缝里的自己而言,是好还是坏? 表面上,长公主为自己撑腰,她就不必再看着人眼色揣度心思了,可这样一来,长公主却也把傅家又得罪深了。 傅太夫人本就不喜长公主的处处插手,而傅夫人跟前,沈姨娘好容易才挣得的颜面,也将因为长公主提出主持及笄,变得岌岌可危。 失去了主母的欢心,只依仗长公主的宠爱,所得的荣耀不过是纸糊的风筝。 日后,若是谈个中等人家倒也罢了,若是长公主依仗皇权助她成为门阀世家的媳妇,她她这个名义上的嫡女婚后的日子怕是也只有面子上的光鲜了。 偏这些担忧都不能言诉,傅俪辞暗想着,越发觉得日子看似光鲜,其实危机四伏了。 许是看出了尴尬,初娘子突然“咦——”的一声,道: “长公主殿下,您房间里烧的香果然不凡,隐隐宛如新鲜莲花的气息。臣女适才恍惚,竟险些以为是莲花在冬季盛开了。” 谁承想,这番自嘲的话语,竟博得长公主持扇掩齿: “初娘子果然蕙质兰心,竟能分辨出新鲜莲花的味道。只是这一次,莲花确实在冬天盛开了。” 此时,侍立的宫人早将暖阁左侧的锦缎帘子卷起,露出西域进贡的琉璃拼成的窗棂。长公主起身,傅夫人并两位娘子细步随后走到窗前,只见窗外湖水水晶般的剔透,平静的尽头是白莲千重,混着雪水的风刮过,碧叶与莲瓣卷起细碎的波纹,华贵得孤独。 “我素喜白莲,凤兮便从城外引来了温泉,倾入湖中,教莲花在冬天盛开。” 君凤兮,是长公主的清客,一个毁誉参半的男子。他没有任何爵位和身份,却住在长公主府邸。 虽然燮朝风气开放,到底是男女大防。长公主天潢贵胄,与一来历不明的男子过从甚密,难免有损清誉。可这个声名狼藉的男子,却也是京都最担得起贵公子身份的人物。传闻中,他琴棋书画造诣颇深,仪态更是举世无双。 可惜男女有别,傅俪辞虽早听闻他的大名,数次过长公主府,却从未与他见过一面,只知他与长公主确有暧昧。 “君公子巧心了。” 傅夫人言不由衷地附和着。 长公主倒也不在意,只是看着莲花,眼角隐约有些寥落。 “凤兮的心思,哪是寻常人能够想到。只是这莲花朵朵开得硕大丰润,我很喜欢,他却总说盛极而衰,这莲花最盛大的时候,却也是将要凋落的时刻。他为我违反天时,命白莲冬季绽放,终究只显出这份美是白雪中的薄纱仕女,寂寞而凄凉。” 傅夫人沉思片刻:“凤公子果然是谪仙般的人物。” “你不必说这些违心的话,京中的人怎么评价他,我是知道的。但他不需要外人的评价,他就是白莲,白莲就是他。” 傅俪辞对长公主与傅夫人的玄谈毫无兴趣,索性便专心欣赏莲池。只见湖泊深处有一个方形的水阁,因隔着远,看不清水阁的架构,只嗅到极淡的水沉香气息,隐约可见两人长衣广袖,端坐其间,隐隐有琴声如水,不染尘埃,配着白莲孤寂,教人生出厌世之感。 “临渊女先生向来孤傲,目下无尘,唯独对凤兮青眼相看。” 长公主装作漫不经心地炫耀着,傅夫人倒是真的惊讶了。 “君公子竟能得临渊女先生指点一二?” “说不上指点,临渊女先生将凤兮引为人生唯一知己。” 弄着手中玉如意,长公主叹息到,“三哥也很欣赏他。可惜凤兮对仕途毫无兴趣,只在太学挂了个教学的虚职。倒显得我做作了。” 果然,那些传闻是真的。 长公主曾有心助他出仕,特意将他写的文章藏进御书房,今上看完后拍案叫绝,求贤若渴。长公主趁势将君凤兮推出,奈何君凤兮声名狼藉,今上疑心文章是捉刀之作,遂命太学祭酒与君凤兮宴上辩驳,陛下在屏风后监听。 那一夜,君凤兮舌绽莲花,辩得祭酒甘拜下风,最后更是欲拜为师长。听到精彩处,今上按捺不住走出来,恰巧君凤兮醉意朦胧,行止凌乱,如玉山将崩。上惊呼:此谪仙人也!” 从此,这位不世出的贵公子便有了谪仙的名号,并在太学挂了个虚职。 然而这一切都太传奇了,更像是长公主给自己的小情人博颜面编出的神话。加上君凤兮终究未出仕,更加重了编造的印象。 但这些街巷传闻和傅俪辞并没有关系,她需要做的只是陪在长公主身边,做出陶醉的姿态,欣赏湖畔辽旷孤寂的音符。 一曲毕,余音袅袅,水阁上一玄色广袖峨冠男子起身遥遥一拜,玉鬘并俪辞欠身还礼。过了半响,有胡服女官穿过九曲桥,进入暖阁。 “殿下,君公子闻女客来访,特意备了些神仙养颜粉,命婢子送来。” 是两个描金漆盒。 长公主微笑道:“凤兮的心思还是这般精巧。你们就收下吧。” “那就多谢凤公子了。” 傅夫人假笑着,公主所赐,自不能辞,谢恩之后,免不了又谈了些妇人们的琐碎事情,直说到天色将暗,这才拜恩回府。 ------------ 第四章 二娘子 自长公主府归来又过了几日,天气越发暖和,花园里已隐约有几分春天的气息了。这一日,傅俪辞从富春居请安出来,刚转入游廊,就见二娘子玉静迎面走来。 因大太太素来不喜二娘子,引凤阁的婆子丫鬟们也与翠筠轩几乎不往来。见她走来,俪辞下意识地想要避开,不想玉静眼尖,刚绕过廊角就唤道: “四娘子!” “果然是丫鬟生养的,一点大家闺秀的教养也没有。” 丹杏不屑的嘟囔着,虽说内院没有外男,做娘子这样大声叫嚷,也实在是太不矜持了。但二娘子毕竟是长姐,傅俪辞虽对她的举动也颇有微词,却也只是面有微恙,静立等候。 “二娘子。” 微微欠身行礼。 玉静热络地握住她的手,左右打量一番,道:“四娘子刚从母亲处回来?” “是。” 虽不知道这位庶姐为何突然与自己热情,但想来不过是内宅的那些算计。俪辞暗自想着,面子上却依旧笑容可掬。 果然,几番嘘寒问暖后,二娘子开始献殷勤了。 “前日黄先生教了我几个时鲜的络子花样,我昨日试着打了个,本想送给母亲,又怕用色不得母亲喜欢,反让姨娘为难。正犹豫着,恰巧看到妹妹走过,就想起沈姨娘上个月曾与我姨娘说四娘子对我打的络子很是喜欢,这才冒昧地喊了一声。” 说话的同时,二娘子转身打开丫鬟手中的木盒。 “你看看,合意不?若是喜欢,就戴上吧。” 桃木的盒子,漆色已经剥落大半,盒里一方绣有粉蝶戏牡丹纹样的丝帕包着用五彩丝线编成的“福至眼前”络子,旁边缀了两朵桃红色宫纱捏成的绢花。材质虽普通,工艺却是精巧无双。 “二娘子的手倒是越发地精巧了。” 俪辞叹息着,和女红差等生的自己不同,二娘子不论是做刺绣还是打络子都是定好的,便是随手扎的绢花也活灵活现巧夺天工。 “手巧又有什么用。不过是丫鬟生养的,连婆子也敢给我脸色。上个月姨娘半夜口干想吃点蜂蜜,厨房周训家的都推三阻四地不肯。” 玉静哀怨地说着,俪辞连忙做出大吃一惊的模样,不咸不淡地安慰。 “刘姨娘怎么也是半个主子的,这些个下人果真是越发倦怠了!” “可不是,还不是见我姨娘坏了身子不能再生养了,我又不得大太太的喜欢。” 说到伤心处,玉静眼角都泛了红,俪辞只得上前拍着她的背,说些大太太心肠慈悲,惯得婆子媳妇没规矩什么的场面话。她心里清楚,二娘子今天把自己堵在走廊上又献殷勤又诉苦,必有后招。 果然,感慨了一番命苦后,二娘子按捺不住、导入正题了。 “今天四娘子给母亲请安时,母亲可有说开了春要给几个娘子多做些衣裳?” “这?倒是听陈妈妈提了,母亲说初娘子进府、三郎冠礼,这些都是不能省的,又逢老爷政考,开销怕是往年的几倍。” 今年后宅的开销是必定要删减的。 “是吗?” 玉静垂下头,紧密的睫毛隐隐有泪光。 俪辞叹了口气,直到玉静主动提起开春做衣裳的事情,她才意识到二娘子身上的草绿色缂丝襦裙、明绿色厚锦套头半臂都是旧物。 二娘子已经十四,便是寻常人家的娘子,这年纪也该谈夫家了。 这是想自己在大太太跟前帮衬几句? 可惜俪辞没有当知心姐姐的兴趣,玉静不肯把话摊开讲,她也乐得装糊涂。 “昨个姨娘从老夫人那里听说,卫国公家的二公子准备开春后进京科考,父亲已经同意让他暂住了。我思量着……虽说柳家是中表至亲,可也不能失了颜面。” 玉静吞吞吐吐地说着,俪辞心中大叫不妙。 乍一看,她不过是想借着柳家二郎暂住的由头,为自己和刘姨娘讨些实惠了。可若只是这么简单的算计,玉静完全可以直接和大太太提。毕竟大太太是个好颜面的。 为什么这般大费周章地寻自己献殷勤?! 难道―― 俪辞隐约有些明白了。 玉静提到的柳家二郎今年才满十五,在西北是出名的无法无天。偏生卫国公夫人宠爱得紧,卫国公也无可奈何。这么个浪子突然要上京科考,料想是向往京城的繁华,想借着科考的名游玩一番。毕竟柳二郎是功勋子弟,科考不中,卫国公自会为他在军中谋个职位。 大太太是卫国公的嫡亲姐姐,柳家与傅家虽政见不同,但到底是门当户对的姻亲,朝堂以外,往来倒也紧密。这次上京游玩,住在傅家,表哥表妹见面次数多了,难免―― ……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 只是这摘月的计划,须得瞒着大太太。 所以想着哄我找大太太提做衣裳的事情,倒把自己给撇干净了。 “二娘子这几日读礼,倒是颇见成效。” 想通这一节,傅俪辞的话中也难免有些刺头。 玉静却也不恼,只哀怨道:“谁让我姨娘生不出个哥儿。不如人柳姨娘,心眼活络,肚子又争气。如今我除了找妹妹,再没别的出路了。我都快十五了!” 看俪辞还是不言语,她急得眼泪都挤出来了,双手搭在俪辞枯瘦的胳膊上,哀求道。 “都说名门大户的庶女虽比不上嫡女的光鲜体面,也总能配个官宦子弟,至少也是个中等人家。可这里面的苦,也只有我这身在局中的人懂。妹妹有长公主殿下照拂,自然不知道庶女的可怜。我自认样貌不输给傅家任何一个娘子,可不能托生在大太太肚子里,就注定这辈子都得矮一大截了。” 确实,玉静的长相在傅家几个娘子中是拔尖的。但玉静不知道,正因为这拔尖的样貌,大太太才分外地不喜欢她。 初娘子得长公主关照,好容易成了太子良娣,若是让外人晓得傅家有个更漂亮但教养完全上不了台面的庶女,大太太苦心打造的贤妻良母的形象,岂不是毁于一旦! 二娘子生得美,就不该想得太美。 “二娘子,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女儿家的婚事本就该听从长者的安排。” 俪辞装作漫不经心的说着,将放有丝帕和络子的木盒子还到玉静手中。 “姐姐的女红精妙无双,自不该福薄命浅。那些个宣扬淫邪下贱之事的话本小说,还是早早烧掉为妙。” 说完,不再停留,带着丹杏并赤芍回引凤阁。 没想到一向低调沉默的四娘子竟会说出这等重话,玉静一下子怔住了。 过了半晌,若眉按捺不住道:“娘子,四娘子这算是愿意还是不愿意?婢子怎就听不明白了?” “四娘子这是在讽刺我太会算计,迟早会把福气都折掉呢!” 玉静冷冷地说道,她上门献殷勤却得了个自讨没趣,不免脸色扭曲,狰狞了花容月貌。 “可她自个不也是庶出的!” “她有沈姨娘这人精里打滚出来的贱人调教,又在讨好长公主的事上出了大力,大太太都打算过些日子要把她改到自己名下充嫡女呢!” “若溪!” 若溪晓得自己说过了,忙垂下头。 “婢子知错了。” 玉静看了她一眼,本想斥责,终究还是狠不下心。 “唉,沈姨娘到底曾是伺候过长公主,闹腾起来,便是太夫人也得给她几分面子。只我姨娘不过是个家生丫鬟,又生不出哥儿,原该受这奚落。” “娘子~” 若溪与若眉都不由得感到一阵哀痛。 丫鬟生的庶女,不得大太太的喜欢,除却模样生得好,竟没有一丝的优势。 倒也不至于被送去做妾,傅家是名门大户,这点脸面还是要的。大太太爱惜颜面,不会在婚事上过分拿捏她,最多寻个面子光鲜底下却污糟的人家罢了。 可这女人的半生就毁掉了。 虽说燮朝的女子结婚以后实在过不下去了也可以和离,但娘家人未必愿意给自己撑腰。 “若眉,把我最近做的绣品和络子都拿去给钱妈妈,让她帮忙换些银钱。四娘子不肯帮忙,我也只能自己帮自己了。” …… 若眉忙着把绣品、络子弄出去换钱这厢暂且按下不提,另一边,回到引凤阁的俪辞回想起玉静的窘迫,心中也有了波澜。 刘姨娘与张姨娘都是太夫人送给父亲的通房丫鬟,如今的际遇却是天上地下。 张姨娘的二郎虽是庶出,终究是傅家长房唯一的子嗣,冠礼前后将二郎寄到大太太名下做嫡子的事就会提上议程。自然,张姨娘作为给傅家长房诞下唯一的男丁的大功臣,在老夫人和大太太跟前,都很是得意。 眼见张姨娘风光,刘姨娘自然不会舒服。虽说父亲秉持雨露均沾的原则,并没有偏宠哪个姨娘,可张姨娘已经生了男丁,大太太岂会让第二个庶子生在嫡子前面。生下二娘子后,刘姨娘虽然又有两次怀孕,孩子却都没能保住,一次是不足月就流产,一次是分娩的时候难产,那孩子竟生生憋死! 如今,几个姨娘都过了生育的好年纪,刘姨娘更因为难产再也不能生养,父亲却是春秋正盛,时不时地有上司同僚馈赠美人。幸运的是,父亲念旧情,那些姬人大多转送,傅家没有再添姨娘。 可彼此间的情分究竟是越来越淡了。 那时觉得被太夫人选中做主子的通房是何等的荣耀,现在才知道做个不得宠的姨娘,还不如留在太夫人跟前等满了二十岁出去配人。 想必刘姨娘的心中也不止一次有这样的懊悔吧。 毕竟能生下二娘子这般的美人,年轻时必是很有几分姿色,若是配人,至少也能给得脸的婆子做媳妇,现在或是留在老太太跟前当差,或是在大庄子里管事,都比做个冷清清的姨娘实在。 她不由又想起沈姨娘。若不是卷入了谋逆的案子,姨娘又怎么会大好的青春都耗在了掖庭。只是,既然好容易得了长公主欢心,为何又要做人妾室,低眉顺眼? 因为爱情? 也没看不出沈姨娘与父亲间有过什么轰烈的痕迹,不冷不淡的。 难道是我太愚钝了,还是这时代的男女表达爱情的方式太过隐晦? 只是……长公主…… 俪辞不免又想到了那个怪异且装逼的名字。 君……凤兮…… 这名字听着就像假的,用这名字的人,不是做作得可怕,就是胆大妄为的狂徒。 ……凤兮……凤兮…… 倒是个有趣的人…… ------------ 第五章 金糖 次日一早,俪辞习完早课,便穿过小半片园子,来到三郎居住的典楼。此时天已大亮,几个娘子刚刚坐定,授课的庄先生也到了,于是取出《周礼》开始温书。 傅家是北地名门,本就要求女儿也知书达理,加上初娘子礼聘为太子良娣,自然在才德上不能马虎。虽然大太太始终觉得,女人读了再多的书,以后也是相夫教子的命,只需识得几个字,不做个睁眼瞎就行了。庄先生这位红袖添香夜伴读的忠实追随者却不以为然,所以虽然三郎才是主要教育对象,几位娘子那边却也没有完全的放养。 一般都是庄先生先讲半个时辰的诸子思想,偶尔还会组织个小小的辩论。之后,几个娘子坐在一旁习字,三郎则请庄先生点评自己的文章,或是听庄先生教授先哲经典。 燮朝以武功得天下,文治不足,自北伐成功后,两代燮皇属意文明之邦,开科举,颁招贤令,天下凡有才者勿论出身皆可出仕。如今,大燮铁骑依旧威震天下,功勋子弟间却更流行吟诗作赋、清谈辩论。 自然,以忠君闻名的傅家也不能免俗。 可惜三郎并非良才美玉,冥思苦想熬出来的文章,每次却只能换来庄先生的摇头。 好在傅家几个娘子比较争气,终于让庄先生扳回了为人师长的成就感。 初娘子才德兼备,写的一手好字,尤其是她的小楷,隐约有几分“美女登台,仙娥弄影”的韵味。二娘子开蒙较晚,但勤劳补拙,每次都把庄先生教授的内容背得滚瓜烂熟,虽囫囵吞枣不求甚解,也难能可贵。四娘子资质平平,但心思缜密,清谈辩论时常出惊人之语,闻之怪诞,细细思来却如醍醐灌顶。五娘子年纪尚小,天真烂漫,倒是暂时看不出有什么特别。 是以庄先生极力捍卫傅家娘子们读书的权力,甚至还舍下老脸代傅筑请卫夫人出山。 …… 一番之乎者也后,庄先生给几个娘子布下习字内容,宣布一炷香地休息后继续授课。 话音刚落,不等夫子转身,三郎便迫不及待地蹿到五娘子跟前,手里拿着个玩意儿,晃来晃去。 “五娘子,你看看,这是什么?” 因为听见哗啦的声响,正专心练字的俪辞好奇地抬起头,见他手中拿了个不过寸余的琉璃水晶小瓶,瓶子满是五色缤纷的星星状的小石子,隔着玻璃看,分外绚烂。 想必是糖果之类的。 只是四娘子觉得普通,在其他姐妹眼中却并非如此。 才晃了五六下,五娘子果然按捺不住了。 “三哥哥,这是从哪得来了的稀罕物?” 五娘子今年才八岁,正是对世界充满好奇、对漂亮的东西没有抵抗力的年纪,加上嫡母娇惯,养出了天真无邪的性子,竟不晓得女儿家的矜持,直愣愣地看着三郎手中的瓶子。 三郎也故意不回答,只是将手中的瓶子不断地摇来摇去,瓶中的小星星便跟着滚来滚去,发出清脆的声响。 “三哥哥~欺~负~人~” 玉馨晓得他故意不给自己,可看着瓶子只觉虫咬般难受,心中一急,竟撅起嘴巴,眼角泛红,豆大的泪水眼看就要涌出。 三郎顿时也慌了手脚,连忙把水晶瓶子打开,一边说着“不哭不哭,怕了你了”,一边将倒出的小颗星星塞进玉馨的嘴里。 糖粒刚入口,泫然欲泣顿时变成了喜笑颜开。 “三哥哥~最好了~” 五娘子砸吧着嘴巴,含糊不清的说着。 这时庄先生也注意到了这边的小骚动,好奇地走过来。不等他走近,三郎便双手将水晶瓶呈上,庄先生拈了一粒,对着光观察许久,最终含入口中。 少顷—— “晶莹剔透,气息芬芳,甜而不腻,回味悠长。” “这是南蛮的商人带来的稀罕物,叫金糖,据说是从石蜜中炼成冰凌一样的小粒子,再和糯米粉什么的混在一起做出来的吃食,就这么一小瓶,得值十贯钱呢!” 三郎不无得意地解释着,俪辞立刻明白了,不就是前生动漫里面最常出现的金平糖一类的东西吗?但她也知道,这个世界此时还将西域运来的砂糖(唤作石蜜)当做稀罕物,寻常人家的孩子只在过节的时候吃饴糖。这金糖用从砂糖中提炼得的粗糙冰糖制作,难怪会装在琉璃水晶瓶中。 确实是当之无愧的奢侈品! 但见金糖颜色绚丽,酷似球形的珊瑚,在晶莹剔透的水晶瓶中翻滚,便是前生不喜欢甜食的俪辞也忍不住的想吃一颗。 可惜老夫子不解风情,他只注意到金糖一小瓶就要十贯钱: “此物虽然美味,却耗资巨大,太过奢靡。若是形成风气,世人竞相追逐攀比,长此以往,非万民之福。” “学生受教了。” 三郎满脸无奈地恭维着,等老夫子转过身,立刻对着几个娘子挤眉弄眼,表示不服。 …… 待到课程结束、庄先生刚刚走出,早被这小瓶金糖引得心猿意马的玉馨迫不及待地扑到兄长身上,手足并用地翻找着。 “三哥哥,夫子说了,此物奢靡,五娘子我好心,就帮你处置吧。” “这可不行,怎么着也是我花了十贯钱买了的。还有这个瓶子,起码值十八贯,你若是给我二十贯,就把金糖连瓶子都给你。” “三哥哥……你……就知道欺负人……” 两人竟就这样打闹起来。 此时初娘子已经临完字帖,她命婢子上前收拾笔墨,一边对两个妹妹道:“这金糖是上次我与娘亲一道进宫拜谒太后时得的赏赐。我素不喜甜食,本想给五娘子,沈姨娘说此物伤牙,五娘子又还小。我想着三郎平日倒也喜欢吃甜,便给了他。谁想三郎得了这金糖,存心炫耀,反惹出了笑话。此刻更是言行轻浮,难为兄长典范。” 这算是解释为何女儿家才喜欢的金糖会在三郎手上吗? “大姊得了金糖不给五娘子,是一片好心,怕她不懂事,坏了牙齿。三哥哥也无非是觉得五娘子娇憨可人,忍不住想要逗弄她。” 没得到金糖,对俪辞而言并不可惜,她本不喜甜食,三郎拿出金糖时多看几眼也不过是出于女人喜欢漂亮玩意的本性。 只是玉静却不是那么想的,她直直的看着初娘子,朱唇微启。 “想那金糖是稀罕物,哪是人人都吃得。” 言语间竟有股令人无法忽视的酸味。 初娘子脸上顿时划过一丝不自然,只是她涵养好,随即温柔一笑:“原是我不对。” 而后,敛容道:“三郎,五娘,你们过来!” 正打闹得没大没小,突然听见长姊发怒,三郎与五娘俱是一怔,正在抢夺的水晶瓶因此滚落在锦垫上,无人去捡。 初娘子上前一步,将金糖拾起,递给俪辞,“你帮我拿着”,又提起夫子的戒尺。 自罚。 啪! 啪! 啪! 沉闷的肉声回荡在暖阁里,每一记都吓得三郎与五娘心惊胆战。 连打了三下,白皙如玉的左手掌心已经一片红肿,初娘子这才停下,但右手却依旧握着戒尺。 她看了眼跟前垂首凝神的弟弟和妹妹,一字一顿的强调着。 “今日之事本是我的错,处置不均,难为弟弟妹妹们的表率,所以自罚三下。但三郎你性格浮躁、喜好奢华,也要罚!” “长姊有命,小弟知错。” 说着,三郎乖乖地把手掌摊在案几上,一副慷慨就义的姿态。 初娘子看他这般模样,叹了口气,眼角的余光扫过战战兢兢的五娘子。 “五娘子,你——” “哇……哇……呜呜……不要打我……” 话还没说,五娘子已经吓得大哭起来。只是初娘子向来持重,纵然疼爱五娘子,却也不因为她吓哭了就将这桩轻易揭过。 所以,她咳嗽一声,随即继续。 “五娘子,骄纵无礼,目无长幼,更要罚!” “……是……” 晓得今天是逃不过去了,五娘子拖着眼泪,将颤抖的掌心摊到长姊面前,结果初娘子的戒尺才刚举起,五娘子已经吓得五官紧缩,连鼻涕都吸回去了。 初娘子叹了口气,将戒尺放下。 “大人一直教导我们,长幼有序,手足谦让,兄友弟恭,结果你们却只为了个小小的金糖就大闹大脑,枉费了圣人的教诲!” “长姐,我……晓得错了……” 五娘子气若游丝地说着,贼溜溜的眼睛却不断地张望四周。 俪辞晓得她怕疼,连忙道:“三郎和五娘子不过是玩闹失了分寸罢了,初娘子认真了。” “当真只是玩闹?” 玉鬘反问道,怕极了戒尺的三郎与五娘子连忙迭声道是。 初娘子本就疼爱五娘子,看两人可怜的摸样,心中的怒火早已消了大半,此刻见三郎与五娘子指天划地胡乱发誓的窘态,强绷着的脸没忍住,竟“噗嗤”笑出声来,虽然立刻又绷回去,但到底没了适才的威严。 看出大姊到底舍不得的五娘子忙涎着脸上前讨好,三郎也是大义凛然地主动接过戒尺,狠狠地抽了几下,声音响亮,大半都打在了桌子上。 只是虽大半都打空,却也有几下实实地落在掌心,初娘子终究心疼弟弟,忙喝止道:“好了好了!晓得错就行了。若你们当真为了这等小事就伤了手足之情,那也是我的罪过。” 三郎迫不及待地放下手中的戒尺。 “谢长姊。” “油嘴滑舌,下不为例!” 此时大太太派人催促用饭,于是三郎与五娘子左右拥着初娘子,便要下去。 俪辞手中还捧着金糖,问道:“这糖——” “四娘子你处置吧。” “是。” 俪辞恭敬地应下,侧头正看玉静信手把玩绦带,她晓得玉静羡慕三郎有金糖,遂对玉静道:“二娘子,我不喜甜——” 不等她说完,玉静就道:“愿为妹妹分忧。” 说完,掏出绣了粉蝶戏牡丹的丝帕,包起瓶子,缓步楼下,随手给了个婆子。 ------------ 第六章 母与子 春冬之交,天黑得早,酉时刚过,傅府已陆陆续续点了灯火,四知堂内,老夫人一身素色衣衫,手捏念珠,端坐在御赐的小佛龛前。 “太夫人,老爷到了。”管事婆子上前禀告,正念着佛经的老人仿佛没有听到禀告般,只自顾自地念经,直到有脚步声越来越清晰并最终停在背后,这才双手合十,向着佛祖叩拜,而后转身坐上胡床。 来人是傅筑,只是他的面色看来很不好,下巴的几撇胡须都已经因为疏于打理有些枯黄了。原来,八皇子西凉讨逆,一路高歌猛进,六部却快哭了――正是冬去春来、青黄不接的时候,虽有地方全力协助,也难以解决几十万大军的粮草补给问题。偏今上对八皇子的战绩很是看重,得知粮草不止一次出现延误后,大发雷霆,日日斥责六部无能,首当其冲的自然是兵部。 好在他不是会把朝堂的情绪带到后院的男人,虽然眼中满是血丝,表情却怡然自若。 “母亲叫兰石过来,可是淑娘理家有处事不当之处?” 傅柳氏闺名柳淑娘。 “淑娘素来能干,怎么会处事不当,我是觉得她做得太好了!” 老夫人重重地敲打着紫檀雕花案几,面如寒霜。 “兰石不懂母亲的意思。” 傅筑冷静地说着,因老夫人不悦,一旁伺候的丫鬟也不知是不是该上前给老爷加个垫子,他索性自寻了个铺着锦垫的竹案,盘腿坐下。 “我问你,修缮宗祠这等大事,她为何不向我禀告一声,就取了百万钱给崔管事回北地主持了?” “母亲说过,这个家的大小事务都交给淑娘打理,没有大事不需要惊动你。” “修缮宗祠不是大事?动用百万钱不是大事?连三郎改到淑娘名下的事,也不是大事!如此说来,这个家也没有事情算得上大事了!” 果然。 傅筑抬起头,细细禀告: “兰石膝下单薄,所幸三郎知道上进。儿与媳妇思量着,不妨早些将三郎改到淑娘名下,以免夜长梦多。” 说到这里,又仿佛不经意地补充了一句。 “不可重蹈安平郡公的前车之鉴啊。” 安平郡公是燮朝宣帝时的军神。 郡公出身胤州叶氏旁支,因家道中落,少年孤苦,侍奉在当时还是藩王的宣帝身边,得到大力栽培。宣帝即位后,郡公被委以重任,立下汗马功劳,却也耽误了终生大事。直到而立之年,才得宣帝赐婚,尚郡主,之后郡公主持北伐,了却三朝遗恨,成就一统大业,却招天妒,享年四十五岁。郡公逝后无嫡子袭爵,所幸安平郡主深明大义,宣帝对安平郡公也是深感愧疚,特许安平郡公庶长子袭爵,次子、幼子也相继封了侯。 后世在感叹宣帝与叶公相知相许、郡主与郡公伉俪情深之余,不免心有余悸:毕竟嫡庶有别,若无嫡子,还是早早将庶子归于正妻名下吧。纵然正妻有安平郡主的大贤惠,若非宣帝殊宠,安平郡公庶长子想要袭爵也是不可能的。 “事关袭爵,三郎的事情自然应该早早去办,我只是不懂,你们夫妻为何办这么大的事情竟也不禀告我一声!” “母亲这些年潜心向佛,兰石不想用世俗的事情劳累母亲。且冠礼迫在眉睫,三郎改为嫡子的事情又须诸位叔伯同意,儿想这事须在行冠礼前办妥,便让淑娘早早打发崔管事回北地打点了。” “真只是一片孝心?我倒觉得是你和淑娘心里有别的盘算,怕我老婆子知道了,坏了你们的算计!” 看傅筑满口孝义的敷衍,老夫人索性也把话摊开了讲。 “族里的叔伯们,知道你在京中得意,唯一担忧的就是子嗣大事。把三郎换到正妻名下,是关系傅氏一族世代昌荣的大事,他们的心里都跟明镜似的,不会不给行方便。你们夫妻瞒着我偷支百万钱修宗祠,想的无非是借着机会把四娘子改成嫡女!真好大的胆子!” 面对母亲的怒气,傅筑不卑不亢地回道:“初娘子能够礼聘为太子良娣,这中间沈姨娘出力不小,她这般出心出力,无非是想给四娘子求个体面。且我看四娘子言谈举止很是不俗,又得长公主欢喜,有意为她主持及笄礼。于公于私,这个嫡女的名分都该给四娘子。” “可她终究是姨娘生养的!” 傅老夫人步步紧逼。 “谁不知道改了族谱是骗后人不骗今人!纵然得长公主做主,又有谁家的嫡长子愿意娶这所谓的嫡女?也只有那些趋炎附势急功近利的人家才愿意。嫁个虎狼之家,有什么值得夸耀的!反会碍了五娘子的婚事!” 原来是担心把四娘子从庶女改成嫡女以后,会影响了五娘子这正宗的嫡女的婚事。 毕竟傅老夫人不喜欢沈姨娘和她抱进门的四娘子,将她们引为今生大耻。 但傅筑却是其他什么事都可以顺从母亲,唯独这一桩不行。 “果然,二十多年了,母亲还是觉得丽姬是代她姐姐来讨傅家见死不救的债的!” “你!” 突然被戳到了痛处,傅老夫人的脸上顿时阴云密布,她捶打着紫檀案几,震得白玉扳指碎成两半,落在地板上,玉屑乱飞。 “给我跪下!” 傅筑站起身,挺直着腰杆,义正词严。 “子不言母过,但沈家的事情上,母亲的决定令人心寒。当年我与沈家大娘子已互换庚帖,母亲不该因为沈家卷进谋逆的案子,便执意悔婚,最终害了她的性命!” 燮朝律例规定,谋逆罪犯人的第一等亲族中,男性绞死,女性(母亲、女儿、妻妾之类)没入掖庭为奴婢,家产没收。若是女子已订婚收了男方的聘礼约书,免罚,还可从入官的家产里领回属自己的嫁妆。 傅家老夫人在沈家最难的时候选择悔婚,这个决定虽对傅氏一族有利,毕竟是不义的事情。为了赎罪,傅筑自请边关五年,回京后却在长公主处再遇沈家丽娘子,越发心中有愧,最终生出了后来的是是非非。 陈年伤疤突然被血淋淋的撕裂,傅老夫人难以克制汹涌的情绪,所幸这位贵妇很快就冷静下来了。 她数着念珠默念几句佛经,又深吸一口气,道: “沈家大娘子的事情,是我对不住她。好在这些年你为沈丽姬做得也够多够好了,若是沈家大娘子还有怨气,想来也只会报在我这老婆子的身上吧。” “母亲怀疑丽姬心有怨恨,始终不能接纳她。可这些年下来,母亲也看到了,丽姬是个好女人,她协助淑娘操持家事,不敢有半点懈怠。” “所以你就把那野种也一并认下!还让淑娘把她记入族谱做嫡女?!” 声音不大,内容却锐利得滴血。 “母亲!” 傅筑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他甚至径直走到老太太跟前,坐上老夫人对面,平视道。 “四娘子从来都是我的骨肉!兰石虽自认平庸,却也敢作敢当。” “逆子!” 儿子竟会用这口气对自己说话?!老夫人顿时气得脸颊通红,恰好这时有丫鬟上参汤,老夫人夺过汤水就往傅筑的身上泼去。 “老夫人,使不得!” 丫鬟婆子们连忙上前阻拦,可惜汤水还是泼出,溅湿了衣袖。 母子会谈进行到这一步,已经无法继续了,傅筑推开为他擦拭衣袖的婆子,站起身,站到母亲跟前,虚拜两下。 “母亲,兰石食君之禄担君之忧,西凉战事凯歌连连,然而战线越长,大军补给越艰难。这半个月来,六部上下无不战战兢兢,生怕误了八皇子的战机。此刻戊时将近,儿要回兵部主持了。内宅之事,淑娘若是有不得体的地方,您尽可直斥。兰石只求母亲莫要以忠孝之名将我绊在后院,误了军国大事。” 话刚说完,便拖着湿漉漉的袖子转身大步走向门口。 没想到儿子会对自己说这样的话,傅老夫人呆住了,许久才回过神。 “――混账!你给我站住!” 此时傅筑已经准备穿鞋,闻言旋即回转,谦卑道:“母亲还有什么吩咐?” “你搬出皇上,我这做母亲的不会不知分寸,用家宅小事绊你。你觉得亏欠沈家,要把四娘子改成嫡女,淑娘都没意见,我也不能再说什么。只是你给四娘子的好实在太多了,是不是偶尔也该顾一下二娘子?” 闻言,傅筑剑眉竖起:“她又给在您面前搬弄是非了?” “橘香是本分人,在我面前从来只说淑娘的好,就没提过不开心的事情。只是刘妈妈昨和钱妈妈吃酒,恰巧撞见二娘子跟前的若眉,这才知道橘香的日子艰难得须在外面偷偷接些绣活补贴。可怜花一般明媚的二娘子,穿的衣裳全都是旧的。反观四娘子,身上穿的、手上戴的,哪件不是极好的,尤其是那白玉镯子,那水色,便是功勋家的嫡女也不见得个个都有。” 说着说着,老夫人忍不住地掉下眼泪,“我晓得这些东西是长公主赏的,你素来公正,对几个子女并无偏颇,更不可能做出宠妾灭妻这等违逆天理的事。可那些个看我们家笑话的,若是晓得了,必定会说你义阳候是个趋炎附势的小人,为了攀附长公主的高枝,把庶女当嫡女。丫鬟生的娘子,竟如草芥般不被待见!” “母亲,你心疼二娘子,要给添些行装,直接吩咐淑娘一声就是,何必――” 傅筑装出谦卑的样子,心中却是一阵冷笑。 老夫人动用那么大的阵仗,原想治淑娘个理家不当、纵容姨娘、目无尊长的罪,不想傅筑铁了心地维护,翻出了老夫人的戳心事,又拿君臣大义压下来,逼得老夫人搬出淑娘苛待二娘子的事为了给自己争面子。 只是如此一来,反倒显得她小题大做了。 常言道家和万事兴,既然老夫人已经吃了暗亏,未免后院再起纷争,他也乐得做出孝顺儿子的姿态,垂手顺耳侍立在侧,倒似方才的冲突未发生过一般。 “二娘子日子过得艰难,原都是我的错。当年淑娘才怀上初娘子,我就给你两个通房丫鬟。我当时只想着为傅家多添些香火,却不知道这么做反显得她不能容人。梅香肚子争气,生得出郎君,她便把这气都撒在橘香身上。偏你又嫌橘香地位卑微,自她难产坏了身子后就完全地不闻不问。这阖府上下哪个不是眼尖尖的,自然晓得拜高踩低,橘香和二娘子的日子也就越发艰难了。” “是我疏忽了。我明就让淑娘去守戒堂立规矩。”傅筑敷衍地说着。 “算了,立规矩什么的,都是虚的。你训斥了淑娘,二娘子也不过是人前得面子,人后还不知被怎么糟蹋呢!等天气转暖,就让二娘子搬到四知堂陪我念佛吧。她是个苦命的孩子,嫡母不疼,庶母又是个没能耐的,我不为她出头,还有谁会想到这根苦草。” “母亲有了决定,做儿子的自当执行。” 傅筑低下头,对母亲的这个决定不置一词。 最后―― “你重金聘请了卫夫人教琴?” “是,下个月正式授课。” “到时让二娘子也去旁听。毕竟是侯门女儿,总不能和寻常人家的姑娘一样,除了女红竟没一样拿得出手。我们北地傅氏可丢不起这个脸!” “兰石明白。” ------------ 第七章 波澜乍起(上) 四知堂都是铁打的嘴巴,既然涉及傅家龌龊阴私,这对母子的深夜谈话内容,除了二娘子将会搬到四知堂陪老太太外,其余的自然是一丝也没有流出去。 然而即使只是这微不足道的部分,也足够让傅家后院平静的小湖掀起滔天的波澜了。 …… …… 早晨,俪辞梳妆完毕,照例来大太太的富春居请安。 她已从婆子处晓得了昨夜的事情,想着请安完毕就早早退下,避开冲突,只是今日显然要发生大事。她刚刚进入,还没有行礼完毕,已经嗅到了空气中的火药味。 大太太的脸色非常难看。 簪花宝髻珠翠琳琅,错以翡翠葳蕤,然后就是再加上柠檬色衣裳的色泽明媚,也遮不住她满脸的戾气与阴靡。 俪辞偷看垂手侍立的沈姨娘,收到女儿询问的眼神,沈姨娘眼角微斜,比了个口型。 顺着她的视线,俪辞看到了刘姨娘与二娘子。 许是久未见,俪辞发现刘姨娘的面容竟有些陌生了。再定睛一看,才意识到并不是她记不得刘姨娘的模样,只是平日里总是苦着脸的小姨娘突然摇身一变成了满身贵气的贵妇人,乍一看自然不认得。 今日刘姨娘真是容光焕发。 发收于顶,玥血上梳成云朵状,髻前饰珠翠,虽不及簪花宝髻雍容华贵,却更显丰盈优雅,正是仅次于簪花宝髻排最受燮朝上层贵妇喜欢发型榜第二名的云朵鬓。 而她的衣裳,用料倒也普通,只绣工活灵活现。微微动作,衣袖与裙上的花纹竟隐约能练成半幅海棠睡春图,非同凡响,越发显得人比花娇。 至于二娘子,本就是傅家娘子中最为美貌,今日得巧心装扮,梳作飞天髻,身穿浅湖蓝色绣花襦裙,外罩墨兰锦缎半臂、金花重锦帔子,越发地美艳不可方物,恍如神妃仙子。 此刻,这对母女坐在一起,竟将富春居的大半光彩都占为己有了。 不想刘姨娘竟是一刻也等不得了。 看来今天这场风浪避不过去了。 俪辞行礼完毕,退到一旁,冷眼旁观。 沈姨娘得大太太暗示,率先发难。 “刘姨娘今日这身衣裳可当真的好看,只是海棠乃轻浮颓红之物,裙绣海棠睡春图,未免轻浮——” 尾音故意带着个上扬的韵脚,显然还有“不知羞耻”之类的辞藻没说出口。 刘姨娘本是老太太跟前得脸的,怎会听不出沈姨娘的讽意,只见她上前一步,对着大太太做羞涩模样: “昨个婢子去四知院伺候,恰巧婆子们给四知院送春衫,多出的这一套,婆子们厚不下脸皮穿这嫩色,丫鬟们见了海棠春睡图就羞得满脸通红。只有老太太见婢子的衣裙都旧了,便把这裙子赏了婢子。婢子得了赏赐,虽觉得这花色有些轻浮,终是长者赐,不敢辞。而且……早上伺候老爷的时候,老爷也说这衣裳好看。” 说到得意处,她声若蚊蚋,两腮也恰好浮起了红晕,气得大太太咬牙切齿却又不能发作。 这番话说的颇很水平:首先点出衣裳是老太太赏赐的,有意见就去找老太太;再暗示大太太,二娘子马上就要搬进四知院,老太太也已经晓得你苛刻我的事情了,你也该收敛点了;最后扯上傅家家主,老爷喜欢我穿这衣裳! “是啊,老爷向来都喜欢嫩色。” 大太太若有所指地说着,沉思片刻,对一旁侍立的沈姨娘道,“浣纱溪的几个,老爷可有说要怎么处置?” 浣纱溪是傅家专门辟给与老爷有过男女之事的姬人的住所。傅筑素来洁身自好,只一妻三妾,也从未要妻妾给丫鬟开脸。但他毕竟是个男人,虽说官场赠妾多半都转手送出去了,却难免有几个姿色动人一时情不自禁,自然这些女子的安置也是当家主母的工作范围了。 沈姨娘在长公主跟前当差时,驸马就是个贪花恋色的性子,府上姬妾数以百计,她不知为长公主料理了多少不长眼的。现在协助大太太理家,在这类事情的处理上,沈姨娘向来是极为妥帖。 “已经请示过了。老爷说,浣纱溪的那几个都是没依靠的浮萍,若是她们自个乐意,等八皇子回京,便许给军中的汉子,这边补贴些嫁妆。要是心气高,想单过,给些银钱送乡下也就算了。” 傅筑是个宽厚人,对与自己有过情缘的女子多会派管事去衙门消了契书,或赠些银钱送还家乡,或让傅柳氏给相看个人家。只是大太太此刻突然问起这茬,显然不是想听这些早就决定好的。 沈姨娘也晓得她的意思,禀告完愿意出去的,又补充道:“那些执意要留在宅子里、想着攀上高枝做姨娘的,我也都登记在册子上,准备得空就呈给老爷。若是老爷还记得名字、念得她的好,姑且留下,拨个小院子并两个丫鬟,若是早不记得了……” “直接送家庵!” 大太太冷冷地说着,“往来的功勋府上,哪会出这等骨头轻贱自以为是的,早赏了一顿棍子拖乱坟岗了。也是我们老爷心慈,不忍苛责,助长了小浪蹄子们的气焰。” “原也该杀杀她们的威风了。”沈姨娘点头附和道,“义阳侯府的姨娘可不是随便什么货色都能做的。” 这两人一唱一和,直说得刘姨娘的脸色由红转青,又由青转白,终究是插不上嘴。俪辞看在眼里,也不作声。 终了,大太太像是好容易想起了老太太要二娘子搬去四知堂的事情,微笑道: “二娘子,我思量着四知院离富春居远,冬日里天黑路滑,万一不小心摔着损了这难得的花容月貌,就是大罪过了。所以,以后你的昏定晨省之礼就免了吧。” “母亲——这于孝道不合。女儿还想每日听母亲的教诲呢。” 二娘子矜持地说着。 大太太却是笑得分外明媚,仿佛她真的是个宽宏的嫡母。 “老太太要你多陪陪她,既然如此,做媳妇的怎么能不知变通?我朝以孝悌立国,二娘子虽是庶出,却能代父母尽孝,承欢膝下,传扬出去也是一桩美闻,纵然日后夫家门第高,也不敢小觑了你。” 这分明暗示大太太必会在二娘子的婚事上拿捏些花样了。 二娘子却也没生气,她自谋划着搬进四知堂陪老太太的时候就晓得,此事若成,必会狠狠地得罪大太太,但那又怎样?嫡母一直就不喜她,平日里诸多苛刻,现在也不过是再添几分不待见! 她已经十四了,出嫁也就是这一两年内的事情。只要得了老太太欢喜,抢在大太太下手前谋得桩好婚事,又有老太太补贴的嫁妆,婚后就顺风顺水了。纵是老太太去后,她还顶着个代父尽孝的名,大太太是出了名的要颜面,到底也得帮衬着不是? 可以说,除非老太太突然倒下,否则大太太就只能吃这个暗亏了——考虑到老太太目前身子骨也还硬朗,这个可能是基本不会出现的。所以二娘子此次可谓是大获全胜,大太太也是无可奈何,只能说些腌臜话发泄下。 之后叮嘱了几句,二娘子并刘姨娘便离了富春居。 终究是意难平,她们才出富春居,大夫人随即命人将二娘子和刘姨娘用过的锦垫与席子都收起烧了。 “这贱人可是当真的矫情!” 意犹未尽的一句,想必是送给刘姨娘的。 “太太又何必和那贱人母女怄气。她惯会用这等下三滥的伎俩,装作楚楚可怜的样子,博人同情。” 张姨娘来了。 她面色黯淡,十之八九是在院子口与刘姨娘遇上了,遭了奚落。 张姨娘与刘姨娘虽都是老太太给儿子的妾侍,彼此间却互有宿怨。 当年傅柳氏怀了初娘子,老太太便想给儿子塞通房。她思量着傅柳氏毕竟是卫国公嫡女,若是一次给两个未免有削媳妇的颜面之嫌。恰巧老太太跟前有个婆子学过相面,她说橘香(刘姨娘)相貌顶尖,却有福薄之相,梅香(张姨娘)倒是宜子好生养的。因此老太太最初只想把梅香给儿子做通房。 谁成想,那日老太太留儿子在四知堂用饭,橘香故意将汤汁洒在梅香的裙上,梅香便回房换裙子。趁这机会,橘香百般殷勤,傅筑遂对橘香留下印象。事后橘香拔了头筹,梅香也晓得了橘香的算计,心中愤恨,从此有了心结。 幸运的是,老夫人到底记着相面婆子的话,后来又寻了个机会把梅香也弄进儿子房里。只是这婆婆接二连三地往儿子房里送人,媳妇的面子挂不住,渐渐地婆媳交恶,关系也淡了。 之后刘姨娘先有身孕,生下的却是娘子,张姨娘后发制人,一举得男。张姨娘因吃过暗亏,怕刘姨娘进谗撺掇大太太夺走三郎,月子里就跪到大太太跟前,求太太将三郎抱走,好歹能保住条命。大太太闻言大惊,张姨娘便趁机将她与刘姨娘间的龌龊统统倒出,又加了不少作料。大太太本就恼火老太太连送两个通房,只是碍于做人媳妇不能发作,得了张姨娘告密,立刻满口承诺会护着她们母子,从此一腔怒火都算在刘姨娘头上。 “但她毕竟得了老爷的欢喜,如今又搬进四知院,日后老太太的那些体己怕是都要补贴了二娘子。只可怜三郎好容易能改成嫡子了,却——” “老爷前日还说汝南王府的姬人色艺双绝呢!怎不见他把那月娘也索了纳为姨娘?” 张姨娘气鼓鼓地说着,突然想起沈姨娘就坐在对面,连忙话锋一转。 “无非是晓得裙子是老太太赏赐,顾着老太太的面子罢了。” “只可惜了二娘子,生得花容月貌,却有个不长脸的娘亲。否则单以她的容貌和女工,怎么也得也能说个王爷、世子。” 沈姨娘在一旁幽幽的添了一句。 “那可不是。我家三郎同我说,昨个在典楼读书的时候……” 刘姨娘得了话头,将昨天的事情添油加醋地说了一番,临到终了又补了句,“娘亲心眼小,教养出来的孩子难免小家子气,上不得台面。” 名门正妻,最忌讳的就是小心眼、不容丈夫纳妾。 “唉,可怜了这孩子。希望陪在老太太跟前,耳濡目染,能得些教养,以后说亲的时候也好免了我的为难。” 大太太假惺惺地叹息着,张姨娘自然附和连连。因二娘子到底是半个主子,张姨娘终究不好多说,兜兜转转的,几个妇人最终又把话题回到了刘姨娘身上,于是笑语盈盈间,也不知道将她奚落了何等不堪。 直说了大半个时辰才各自告退。 ------------ 第八章 波澜乍起(下) 晚上,俪辞伏在案几上就着烛火习字,沈姨娘则坐在对面边看账本,边打算盘,思量着浣纱溪的需补贴多少嫁妆。正当暖风熏得俪辞昏昏欲睡时,突一阵冷风吹来,原来是父亲大人到了。 俪辞一时没反应过来,只觉冷风吹得浑身打颤,沈姨娘却是个反应灵敏的,立刻将账本放下,下床行礼。 “老爷。” 俪辞闻言连忙放下楷笔,趁着父亲的视线被姨娘恰恰遮住的当口,将写得特别难看的几张都藏到案几下,这才抬头做谦卑状:“父亲。” 傅筑点点头,示意俪辞不必多礼,沈姨娘此时已唤丫鬟下去准备热水热汤,一边则伺候老爷脱下斗篷,解了十一銙金带,问道: “老爷怎么这么晚才从宫里出来?” “太子妃有孕,主上高兴之余,再次想起豫章王的婚事,好不容易胡混过去,太傅又提起怀德太子的祭日将至,主上这次倒是爽快,命汝南王全权负责。谁知决定祭礼仪制时,两位王爷意见不同,吵了起来。接着又提了西凉的军事……” 说到这里,傅筑叹了口气。 他已过不惑,将知天命,正是男人最美好最迷人的年纪,可是朝中正是用兵之季,兵部侍郎自然成了个要害位置,这几日的水深火热煎熬下,发梢已经有了白斑。 这时汤水送到,伺候傅筑洗面净手完毕,沈姨娘便跪在下首,替傅筑揉按腰腿。 “这里……还有这里……腰疼啊……唉……” 一边惬意地享受着按摩,男人对坐在胡床对面的女儿挥手道。 “四娘,陪我说会话吧。” “是。” 俪辞抬起头,专注地看着父亲。 “西凉的战事一了,朝中就要起大浪了。” 长叹一声,傅筑开始与女儿讲今天御前发生的事情。 先是豫章王的婚事。 豫章王就是正在西凉的八皇子。 八皇子乃今皇后上官氏所出,天生武力过人,又极为聪慧,年方十八,主持西凉战事节节胜利,被誉为大燮自叶郡公后第一等的名将。因他醉心军事,于女色上并无太大的兴趣,所以至今尚无正妃。 礼聘初娘子为良娣的则是当今太子。太子生母乃前贞皇后秦氏,贞后早逝,太子虽孝悌仁义,性子却是过分柔弱了。虽然北伐之后,燮皇逐渐重视文治,但那都是做给外人看的。四方来朝的繁荣终究得有武力支持。是以太子柔弱,陛下早有嫌弃之意。 只是燮朝以仁孝治国,长幼有序,太子无错,自然不能贸然提废立之事。 在这样的环境下,豫章王的婚事自然就变得非常棘手了。作为最得今上喜欢的嫡子,他的正妃必然得出类拔萃,可若是远超过太子,又会让朝臣误以为皇上有废长立幼之心。 一个是原配留下的软弱长子,一个是后妻看着的强势幼子,任谁都不知道怎么做才能摆平。俪辞心里补充着。 而汝南王与长沙王的矛盾,就更不是三言两语能够解释清楚了。 整件事情须得从怀德太子说起。 怀德太子是宣帝兄长、景帝的嫡长子,未及即位就去世,无后。宣帝即位后,将淑妃所出五皇子归于怀德太子名下,为汝南王。汝南王名义上承继怀德太子香火,实际却是今上同父异母的弟弟。 长沙王之母,乃宣后之庶妹、本朝太后。宣后诞下太子后不久即玉殒香消,宣帝便将今上交予当时还是贵妃的太后抚养。今上即位后,奉贵妃为太后,皇弟为长沙王。长沙王深得太后宠爱,封王之后大半时间留在京城,侍于太后膝下。 长沙王与汝南王关系恶劣的起源,可以追溯到太后还是贵妃的时候。 照理说长沙王是太后亲子,汝南王已经归怀德太子名下,不该再起争执,但是—— 宣帝曾有遗训,认为若非怀德太子早逝,不会有自己做皇帝,要求今上须尊敬怀德太子就像尊敬宣帝,对怀德太子名下的汝南王也要顾念手足之情,多加照拂。 这次,汝南王与长沙王为怀德太子的祭礼等级吵了起来,今上要遥尊先皇遗训,却也不能惹太后不开心,左右为难。幸好有一干老臣们救场,他们引经据典,搬弄口舌,直说得两位王爷都晕头转向,这才不了了之了。 俪辞对这些事情并没有太大的兴趣,但傅筑愿意与她讲,她也喜欢听。毕竟这时代消息闭塞,闺中生活节奏缓慢,除了整天地那些家长里短,竟很难找到娱乐消遣。傅筑愿意与她分享后院四方天空外的世界,她也乐得当八卦听。 其实傅筑是个不错的男人。 虽然偶尔有些大男子主义,但在同时代的贵族男性中,他绝对是个足够优秀且晓得怜惜女子的完美好男人了。旁的不说,单看他和沈姨娘几乎没了感情,也能每个月至少有五天留在沈姨娘这里,虽然只是纯盖被聊天,这份长情就足以让工业时代的那些渣男们望尘莫及了。 甚至,他还隐约有些男女平等的思想萌芽,在对女儿的教育也没有表现出明显的重男轻女。他会让夫子给儿子上课之余,顺带给几个女儿讲讲诸子经典,增加些阅历。在沈姨娘房里过夜,他会和俪辞做些父女交流,有时是询问功课,有时是讲朝廷的事情,甚至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还会询问她的想法。 当然,傅筑问问题时,从没指望女儿家家能理解天下朝政大局,说出什么有创意的见解,无非是兴之所至。俪辞晓得他这想法,简单的问题就回答,遇上稍微复杂点的,或是需要超出这个时代的知识才能解答的问题的时候,她也就乐得做个纯粹的观众,专心致志地听,不时地凑上两句,哄人开心。 这一次也不例外。 说完了长沙王与汝南王的纷争始末,傅筑又随便说了下朝政的人事变动,外加西凉的军情,其中提到了位叶郡公的后人。 “叶氏不愧是流着名将之血的一族,无论男女,均可为不世出的名将。可惜了女儿身。” 他略带惋惜地说的,傅俪辞潜意识中顿时将这位善骑射、骁勇强悍的叶无容小姐和樊梨花、穆桂英以及……春哥划上了等号,而后一阵犯寒。 幸运的是,这是个男尊女卑的世界,她只要附和着说些仰望、遗憾的言辞就可以过关,完全不必担心被要求学习的可能。 这时天色已黑,婆子来催俪辞回房休息,傅筑却道:“不急,我还有内宅的事情想问你。” 俪辞于是立于下首,静静等待着。 约莫过了半晌,傅筑道: “二娘子过几日就要搬去四知堂了。” “是。” “我晓得你与她并无龌龊,但难免有些摩擦,上次的事情原是她的不对。只是老太太不喜你,她以后陪在老太太,对你大不利。你心中可有担忧?” 俪辞想了一下,道:“无忧亦无怨。” “为何?” “二娘子与我都是庶女,她的心思我也是晓得的。庶女命苦,她不得大太太欢喜,若不能挣到老太太傍生,日后想要谋得好婚姻,就千难万难了。” “如此说来,倒是淑娘小气了。” 傅筑淡淡地说着,烛火照在他眼角的鱼尾纹上,俪辞突然发现这个男人有些陌生。 “女人要的无非是个知冷暖的丈夫,不苛刻的公婆。二娘子此番的手段虽有些下作,却也是被淑娘逼得走投无路了。” “父亲——” 本想说些宽慰的话,临到舌尖却什么也说不出,俪辞尴尬地站在原地。 傅筑却自以为理解地捋着胡须。 “忧心卫夫人不好相处?” 俪辞这才想起这个月快要结束,再过几日卫夫人就该上门授课了。 ……连陛下的颜面也敢驳斥的盲琴师临渊女先生的大弟子…… 俪辞顿觉意识到这位夫人必定是个严厉非常,或者目下无尘的人物。 简而言之就是挂科率超高的课! 幸好琴棋书画对这时代的女子而言是选修课,她顿觉宽慰许多。 只可惜傅筑不知道女儿心里的这番计较,语重心长道: “卫夫人亲自教琴,这是托了君公子才求来的荣耀。我晓得你对琴棋书画之类并无太大的兴趣,但日后归了嫡母名下,自然要陪她出入宫闱。你见识不凡,颇有主见,庄先生也说你若是男儿身,或许会成为一代名臣。可惜终归是女子。高门选媳不重才学,你的容貌又无优势,女红也平常,若不在琴棋书画上多下些功夫——” “女儿明白。” 俪辞低眉顺眼的应了一声,只是终究忍不住腹诽着。 您就直说吧,我是个滞销货,这次请卫夫人过来,明着是教授初娘子,真正的目的是给我做产品包装,捧成“贤良淑德”。毕竟古代消息闭塞,夫妻结婚当天第一次见面也正常。 ……其实,每天和那些花一样美的姊妹站在一起,我已经习惯作陪衬了。 …… …… 卫夫人是乘着柳树细软的嫩芽扬起的风进入傅府的。 这位名动天下的盲琴师首徒,年岁约比大太太小了几岁,体型消瘦,相貌不过中等偏上。身穿银灰色道袍,外罩菱格织锦褙子,头发全数梳起,以巾帼遮住,看起来清爽之余,有几分出尘的冷漠。 她的手生得极好。 十指纤纤玉笋红。 完全无法想象这么个相貌平常的女人竟生了双玉手。 二娘子自诩美貌,指若削葱根,可惜和她的手放在一起,就显得粗糙了。 只是这位名师性子冷,行过师徒礼,娘子们分别坐下,便开始了课前教育。 “琴棋书画本是末流,德容言功中最重的是德。只是这些情趣,大家娘子若是当真一点也不懂,却是会被暗地里笑话的。傅家是名门,几位娘子未来的夫君自不会寻常。若想着日后做个端庄主母,这些东西倒是多余了。” 这一番话说的极透彻,我为你们上课,不过是忠人之托,随便教教的。女人婚嫁首重德行,不懂琴棋书画也不影响日后。 但反过来想,她分明是希望她们放弃呢。 俪辞心想,这位卫夫人倒也当真是个趣人。 ------------ 第九章 上课这回事 卫夫人开始授课。 点一炉清香,于馥郁旖旎间,指腹勾画,连成琴声缠绵悠长,化作湖边万条丝绦,顺着柔风搅动了一池春水。 这份考究的背后,是对琴的执着。 即使不情不愿,敷衍应酬,她也不忍心玷污了琴。 俪辞在前生看过不少高端的古琴演奏理论,晓得琴这东西,是君子之乐,此刻卫夫人教授的,看似华丽,其实都是琴艺的皮毛末流。但她更知道,卫夫人看不起这些为了给婚后的闺中生活添些情趣才学琴的女子,认为她们根本不可能理解天地悠悠的境界,所以才只教些春莺婀娜的肤浅曲子。 父亲请卫夫人教几个姐妹学琴,原就是大材小用。 明面上看,卫夫人的古琴速成班的针对玉鬘的,其余三位娘子都是陪客,所以只要上课时正襟危坐,素衣守礼,是不是认真听课、又学到了多少,卫夫人倒似乎并不关心。 于是乎,原本就是拉来凑数的玉馨,最开始的两天还能勉强正坐在琴案后,一本正经地听课,但好景不长,没一会功夫她就开始把跪着的腿从身下抽出来,在身前盘成一团,又过了几天,索性偷偷把花绳带进课堂,窝在最后玩得不亦乐乎。 俪辞其实也不喜欢学琴,但她不能像玉馨那样拿年幼不懂事当挡箭牌,加上事先得了父亲的嘱咐,晓得父亲对自己期望甚高,最重要的是,卫夫人和长公主有着转弯抹角的关系,要是努力的样子都不做就直接放弃,长公主必定会不开心。 俪辞与姨娘在傅府的风光,半数都靠在长公主身上。 好在应试教育培养出来的生物都在勉强性学习这点上无师自通,俪辞发自内心地不想学,却也能摆出勤劳努力的好学生姿态。反正古琴的学习,技巧固然重要,却更重视境界和领悟,她索性把面子上的功夫做足了,其实是一点也没听进去。 终于,进行到第十天的时候,卫夫人忍不住了。她语重心长地对俪辞说:“我一直以来都认为,努力学习必有所得。照理说,像你这样热忱学习的,应该会比其他几位娘子进步更快。但你确实是我的学生中最可能动摇我的这个观点的。我尊重你的努力,以后也会继续全力教导你,只是希望你能建议傅侯为你找个更合适的学习方向。” 收到这令人感伤的评语时,俪辞其实一点也不觉得难过,甚至有些得意,但毕竟不能喜色溢于言表。 一番思量后,她低下头,咬了咬嘴唇,挤出两滴泪水,摆出泫然欲泣的模样,再微微抬头,轻声道: “谢谢先生,现在我已经清楚地知道自己没有学琴的天赋了。” 只是作秀做过头未必是好事。俪辞很快就收到了报应—— 她严重低估了卫夫人的责任心! 可能是觉得但凡得自己教导的学生,哪怕没有半点天赋,只要有一颗虔诚向学之心,都应该收到回报。偏偏遇上俪辞这个特例,如此努力却不得上天眷顾。于是,接下来的日子里,俪辞居然越过初娘子,成为卫夫人的重点关注对象了! 确切的说,是卫夫人恨不得贴在她身边,指点每一个动作,纠正每一个音符。 自作孽,不可活! 俪辞因为弄巧成拙流下悔恨的眼泪,玉静却发自内心地希望得到卫夫人的青睐。 许是不得嫡母喜欢,偏生相貌在姊妹里是顶好的缘故,玉静素来要强。不论是读书习字或是女工女容,无不力争上游。这一次,借走老夫人路线争取到学琴的机会,她也是一如既往地迫不及待地想要证明自己才是傅家娘子中最优秀的。 上课时间,她的眼神几乎没有离开过卫夫人和玉鬘。卫夫人说什么,她就立刻在下面跟着做什么,卫夫人指出玉鬘的动作有不正确的地方,她也是急忙记下,绝对地模范学生,更时不时地问“先生我的动作对不对”、“先生您觉得这个力度合适吗”,殷勤得连毫无向学之心的玉馨都看不过去了,明里暗里的刺了好几次。 可惜卫夫人不知道玉静这份近乎谄媚的热情源自不愿输给任何一个姊妹的倔强。她是名满天下的盲琴师首徒,性子里自然是清高自诩,对不自重、满嘴甜言蜜语的女子没有一丝好感,所以玉静越是试图拉近与卫夫人的距离,她在卫夫人的眼中便越发地面目可憎。 玉鬘这边,她毕竟是卫夫人的重点教授对象,加上嫡长女骨子里的傲气——虽然对琴艺兴致乏乏,却更不喜欢玉静这喧宾夺主的做派,所以竟卯足了劲地学习。 渐渐地,在俪辞身上屡屡遭遇挫折的卫夫人从玉鬘这边找回了自信。 …… …… 虽说琴艺一途,重意不重形,傅家几个娘子有卫夫人一番调教,却也多少有些收获。 俪辞是身在心不在,教诲左耳进右耳出,小抄没少做,却一点都没记到心里去,勉强有个空架子。玉馨完全就是过来玩的,半个月的课程最多就让她对音乐有了基础的鉴赏能力。玉静倒是努力又认真,可惜悟性限制,加上卫夫人不喜她,指导也敷衍,学了个画虎不成反类犬。最后只玉鬘一枝独秀,一曲凤求凰弹得婉转悠扬,全场皆醉。 自从听了初娘子的演奏后,大太太越发觉得卫夫人不同凡响,暗道束脩果然没白花,之后明里暗里地更不知得意了多少次。 不仅如此,和卫夫人的相处,还让傅家娘子们的气质脱胎换骨了。 傅家有沈姨娘,娘子们的举止做派本就是一等一的,只是过于强调纤柔和顺,少了几分慵懒自若。如今整日跟在卫夫人身后,耳濡目染之下,玉鬘的嫡女傲气变得高贵内敛了,玉静的笑容多了大家小姐的大方,俪辞紧绷的脸部逐渐舒展,隐约也终于露出了几分美人的痕迹。就是纯粹混课的玉馨,看多了卫夫人典雅的做派,举止也跟着端庄温婉起来,不再是成天没大没小了。 只是她第一次端着淑女的架子向三郎索要物件时,三郎被吓得喷出了一口汤水。 …… …… 名师都有怪癖,卫夫人在傅家的授课时间长短从不固定,有时直到酉时,有时未时刚过就走了。有一次她更是才刚坐下,就对四位女学生说:“今日不宜上课。” 果然是名士风范,不拘于外物。 傅筑知道后,赞叹道。 俪辞不知道这种随心所欲是不是名士风范的一种表现,但她比傅筑更欢迎卫夫人的弹性授课节奏。 自从弄巧成拙荣升为卫夫人重点关注对象后,每次上课都如坐针毡……想偷偷把跪坐变成盘腿都不可能! ——虽然跪坐很有档次很有范,可一口气坐上两个时辰,绝对腿都麻成别人的了! 这日,卫夫人也是申时刚到就早早结束了课程,乘青油小车离开傅府。 小车驶入一条幽静的巷子,停在巷尾的一辆没有任何徽记的黑色马车前。 卫夫人命车夫停下,卷起门帘,向马车里的人行礼。 “夫人不必多礼。” 黑色车厢里响起折扇合拢的声音,细密的竹片编成的门帘微动,露出一角浅白。 “您的嘱托,我已尽数做到,傅家四位娘子中,四娘子很是不凡。” “哦?” 帘后人轻柔地询问着。 “我原只当这孩子是厚道老实,人却钝钝的,所以她努力不得成绩,我也很是羞愧。没想到竟然走了眼,她是心思内敛,大智若愚。” “怎说?” “傅家初娘子,性格强势,有长女风范,可惜缺了些天分。五娘子年纪还小,玩心正重,自不必多说。而二娘子更是心术不正。我观她性格极为要强,凡事力争上风,生怕旁人小觑了她,心胸狭窄,容不得半点折辱。古琴重意境,而傅家几个娘子并非良材美玉,半月之期,终究学成末流。纵有公子请托,我也只能勉强教之。” 卫夫人静静地禀告着,竹帘后的人静静地听着,只帘底不时泻出扇子开合的声响,证明他在听、在思考。 “唯独四娘子,每日努力学习,力求上进,便是直言她毫无天分也是宠辱不惊,反弄得我有些不自在了。所以这些天我一直重点关注她。照理说她若是求知若渴,得师长悉心教导,该是满心欢喜才对。但我却发觉她竟不时地露出悔意,分明是不想学却怕侯爷生气,故意做出没有天分但足够努力的样子,诓我放弃这个学生。这份心计,很不寻常。” “哦。” “闺中学琴,教授的无非是春情、春怨这些女儿家的曲调,难登大雅之堂。” 卫夫人感慨着,“我看得出,她懂琴,知道我不认真教,所以也不想学。偏还要顾着我的面子,装成没有丝毫天分的模样。” “当真如此?” “我这点眼力还是有的。” 卫夫人自信地说着。 外界眼中名满天下的临渊女先生是个清高自诩的盲琴师,但她若是当真一点也不懂得人情世故,又怎么可能游走于权宦贵胄并无半分损耗?是以卫夫人这等人物,看似出尘,实则深谙深宅内院的游戏规则,傅家四娘子的把戏,虽然新奇精巧,却终究逃不过她的火眼金睛。 “某倒当真是小觑她了。”竹帘后那人发出轻笑,“可惜长公主承诺过某,她绝对不会让奴婢之子与天家血脉结合。” 卫夫人一怔,正欲争辩,帘后的人却啪的一声合上扇子。 黑色马车走了,就像它从没有来过一般。 看着空荡荡的巷尾,卫夫人叹了口气。 ------------ 第十章 柳二郎 柳家二郎来到傅家的那天恰巧是二月(农历)的最后一天。 第一声报晓鼓敲响,傅家就打发管事去城门候着了。只是离京城最近的驿站也在半里外,柳家二郎此番来京又预备着长住,携带的行礼浩浩荡荡竟有二十车之多,估摸着怎么的也得午时才能抵达。 可惜这一日虽是公休,因西凉战局催得紧,傅筑依旧不得歇,未免美中不足。 …… …… 招待娘家外甥一事自然由傅家太太全盘负责。 前一日俪辞已经得了消息,晓得大太太娘家的二公子今日要到,所以去富春居请安前虽没有着意装扮,却也比往常隆重了些。待到进了富春居,见大太太身边的婆子们个个面带喜色,丫鬟们也都穿上了新衣,自不觉得奇怪。 向大太太问安后,俪辞走到初娘子身边准备坐下。 初娘子今日穿了桃红色新衫,梳的是双刀半翻髻,庄重之余不失少女的轻巧,暗合她未来的太子良娣的身份,俪辞见着美貌,本想夸耀几句,突听屏风后娇滴滴的一声―― “玉静给母亲请安了。” 空气僵住了。 大太太曾说过,搬进四知院后,二娘子就不必每日地请安了。玉静这大半个月也确实一直都没有出现在富春居。 偏今天这春暖花开地来请安了! 俪辞偷偷望去,大太太的脸晴转多云,多云转阴,眼看就要下雨―― 这时媳妇丫鬟簇拥着一人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只见她青丝梳成双环望仙高髻,饰以缕空掐金丝华胜,薄鬓理成薄片紧贴于面颊,越发衬托眉目如画;颈上带着个赤金盘螭璎珞圈,坠了个镶红宝金流苏锁片,身穿百蝶洒花银红色襦裙,外罩二色金泥牡丹纹半臂,五彩丝绦结成红梅攒心络子,神彩辉煌,步步生莲。 从未见二娘子盛装打扮,竟不知她生得如此美貌。俪辞不禁都看呆了。 再看周围,无不是惊艳的眼色,就是素来不喜玉静的大太太,望见美色也淡了几丝阴霾。 “玉静给母亲请安。” 娇嫩如黄莺出谷的声音将众人神识唤回,大太太轻咳几声掩饰方才的失态,玉静却是个不饶人的,竟故作殷勤道:“母亲可是身体不适?祖母处有太医院拿来的养阴润肺膏,最是滋补化燥。” 大太太很是尴尬地瞪了周围几眼,丫鬟媳妇们连忙上前送汤送水。 玉静难得占了上风,趾高气扬地坐在了初娘子的对面。 “瞧那殷勤的劲!搬进老太太的院子才几天,就恨不得把金子全挂在身上了,生怕人不知道她是丫鬟生养的!” 初娘子唾道,言语间满是不屑,俪辞晓得她被玉静夺了光彩,心中不顺,便宽慰道。 “老太太不过是可怜她出身低微,上不得台面,这才特别要了去教养。” 初娘子闻言,脸色也好看许多了。 谁知这时五娘子却插了一句道:“刚进老太太的院子,就把过去的衣裳用具全扔了,可当真是好教养。” 俪辞顿觉一阵头痛: 大太太不喜二娘子与柳姨娘,是整个后院都晓得的,但没有老太太暗中支持,二娘子也不敢搬进四知院第二天就把陈旧衣裳和劣质家私都扔出来。 ――摆明了是老太太要削大太太的面子。 可在面上,这桩还得算在二娘子身上。 正因为晓得里面的弯弯绕绕,对于五娘子的童言无忌,俪辞也只是圆场道:“终究是一家姊妹。她若不能说个好婆家,外面的人会怎么说母亲?怕是还耽误了下面的弟妹们。” 自古婚嫁长幼有序,很少有姊姊还没出嫁,弟弟妹妹已经结婚的情况。只是俪辞的这番话道理是没错,这档口提起,却又让两位嫡女不愉快了。 打扮得花枝招展,分明是想谋算柳家表哥! 抬起头,正对上玉静得意的笑,初娘子暗哼一声,又看了眼身旁的妹妹们。 四娘子还未及笄,今日接待外客,也不过是梳了三角丫髻,配了几朵金镶白玉宝石簪花,娇俏粉嫩。再一瞅抓着两个丫髻的五娘子,白白胖胖地果然可喜。 这两个妹妹的相貌本就差玉静太多,装扮又稚气,相较于玉静的熠熠生辉,未免……唉! 难道注定让玉静得逞了? “母亲――” 初娘子正欲向大太太倾诉哀怨之情,却听沈姨娘入内禀告道:“老太太传了话,说是琅琊轩已经收拾干净了。那儿清幽安静,离三郎的典楼也近,正适合给柳家郎君。” 闻言,大太太的脸色越发的阴沉了,偏玉静在场,只得皮笑肉不笑道。 “老太太怎得比我这嫡亲的姑姑还盼着柳家二郎来?” 琅琊轩离四知院只一箭之地,沿湖而建,修竹环绕,开窗可见悠然亭,是个极清雅的处所。老太太和媳妇素来不睦,自然不会为了柳家郎君特意把琅琊轩清理出来。此番举动,显然是为了玉静。 只是腹诽归腹诽,大太太毕竟做人媳妇,对婆婆的做法,就是不满也只能咽下。 她又看了眼跟前的四个娘子,越发觉得玉静的花容月貌分外扎眼,可唯一与二郎年岁相仿的四娘子生得瘦骨嶙峋。这样的两人站在一起,明眼人都晓得选谁。 初娘子已经许婚,五娘子又是懵懂茫然的样子…… 大太太顿时泄气了。 大太太的这番暗地里思量,并不避任何人,只是出于女儿家的矜持,当她打量俪辞的时候,俪辞还是要故作羞涩地低下头。唯独玉静,像是急于证明自己的胜利般,并不回避。 “当真是不知羞!这么急着嫁人了。” 有细不可闻的指责泛起,俪辞心中暗暗叹了口气。 玉静今日的表现确实太过急切了,但她其实也没有错。 这时代的女子人生第一要务就是嫁人成亲,在此之前的所有学习都是为这一终极目标做准备。并不是她们没志气,只是身处的时代就是这样。女子从很小的时候就接受无数次暗示,潜移默化中将自己的人生规划为满十五找个男人结婚,相夫教子一辈子。结婚对她们而言不仅仅是爱情,更是人生的一部分。 例如傅筑,思想够先进了,允许女子同儿郎一样读书,让卫夫人上门给几个娘子教授琴艺,还时常给俪辞讲些朝政之事,他也时不时地会叹息俪辞生得不好,又是庶出,挖空心思地想给她弄个才女的名,日后容易说亲。 而柳家二郎,不论他模样、人品,究竟是国公府嫡出公子,加上又是表哥表妹的关系,婚前有过接触,算是知根知底的。 事实上,古代的表哥们只要不太糟糕,表妹们都不介意和表哥结为夫妻。这是个盲婚哑嫁主流的时代,在和结婚当天才第一次见面的男人过一辈子的恐惧面前,表哥自然成了深闺的女子们极好的选择了。 是以老太太分外看重柳家二郎的这次上京。 只是大太太究竟是傅家主母,又是卫国公的嫡出小姐,怎么可能由着玉静这碍眼的庶女谋算了自己的外甥! 给谁也不能便宜了这小浪蹄子! 大太太当下做了决定,俪辞有长公主眷顾,婚事她不便做主,加上生得也不好,料想二郎不会看上。五娘子年纪还小,身形没长开,纵是表哥表妹,这年纪就谈婚论嫁也有些委屈二郎了。因此她索性就不指望柳家与傅家亲上加亲了。 若是玉静以为有老太太就能攀附柳家的门第,那她注定要失望! 大太太主意已定,随即命令婆子们将几位娘子带下去再打扮一下,自己则往四知院与老太太商量接待娘家侄子的细节去了。 于是,柳梦云初入傅府,见到的就是这刻意营造出的一派和气了。 …… 方入房,不待打量四周陈设,立刻有婆子挽着一高贵妇人从屏风后绕出,柳梦云知这是姑姑,连忙拜见。拜见完毕,妇人将他迎入正堂,只见一鬓发如霜的老母身穿多福多寿金花锦缎夹袄端坐胡床,这即是傅家老太太了。于是又一番行礼拜见。 傅柳氏素来能干,柳家二郎才拜见老夫人完毕,还未回过神,就指着侍立在侧的姨娘们一一说与他听,柳梦云便一一拜过,姨娘们也无不是眉开眼笑地欠身回礼,又送了些小物件权作见面礼,无非是金锞子、金锁片、金猪。 这时三郎到了,表兄弟倒是一见如故,相互吹捧。可惜都不是满腹经纶之徒,几句下来就词穷露怯了。幸好有傅柳氏火眼金睛看出他们的窘态,忙暗示老太太救场。 于是,重头戏来了。 老太太装模作样道:“请娘子们来。”一旁的婆子应了,少顷,五六个丫鬟簇拥着姊妹们出来了。 第一个宫装打扮,梳时兴的双刀半翻髻,气质高华,肌肤微润,眉目如画;第二个相貌本就是姊妹间顶尖的,梳的又是双环望仙高髻,越发显得她身量苗条,体格风骚,顾盼生辉;第三个五官姣好,三角环髻衬出鹅蛋脸温润可爱,文采精华,只面色萎黄,似有不足之症;第四个身量未足,稚气未脱,抓着两个丫髻,越发显得白嫩可爱。 四位娘子俱是容貌出挑,不同寻常。 柳梦云知道这就是傅家的四个娘子了,于是上前行礼,又是一番寒暄,这才归了坐。 而四位娘子,尤其是玉静与俪辞,此刻也在偷偷地观察着远道而来的表哥。 这柳梦云在西北长大,却是生得眉清目秀,唇红齿白,笑容温润,头戴束发青玉冠,身着湖蓝色绣银丝胡衣,翻领处露出银线团花,腰束银青色缀玉腰带,挂五彩攒花结长穗宫绦,上系玲珑玉牌,越发显得身姿挺拔,当真翩翩美少郎,神采飞扬,见之忘俗。 与传闻中的无法无天不同,这位二公子是个极守礼之人,与几位姊妹照面时确有惊艳之色闪过,但也只是瞬间,礼毕随即规矩地退在一边,竟是一眼也不多看。 老太太倒是热情,拉着二郎看了又看,很是喜欢,再瞧着今日分外美艳的玉静,越发地心动了。可惜媳妇在场,不能做得太明显,好在已经安排二郎住在琅琊轩,倒也不必着急。 ------------ 第十一章 奶豹子 用罢午饭,正笑语盈盈间,管事来报,柳家郎君的行礼都已经搬进了琅琊轩,只一辆黑遮遮的马车,车中隐约传出虎狼咆哮声,腥风惊人,不晓得如何处置。 闻言,柳家郎君转身对姨母道:“闻初娘子礼聘为太子良娣,大人很是欣慰,特意命二郎带了件特别的贺礼给娘子。这车中便是。” “倒不是怎么的稀罕?” 大太太顿时来了兴趣。她原本气恼玉静今日打扮得花枝招展有意抢玉鬘的风采,现在看柳二郎行为得体,对二娘子不屑一顾,越发觉得二郎的“无法无天”评价是名不副实了。 “姨母看了便知。” 于是一行人在管事的带领下来到那辆时不时传出嘶吼声的马车前。 这车子与寻常的马车不同,车身用精钢铸成,车厢用厚厚的黑布遮着,不漏进一丝光。赶车的是个作家仆打扮的青年女子,梳男子髻,只用一块青布包着头,黑黑瘦瘦,相貌平常,却是一股子的精炼,尤其是那双眼睛,神光内蕴,隐约有几分野兽的犀利。她个子不高,却很结实,着装干练,袍子的袖口与裤脚处都绑有兽皮。 她站在车厢旁,垂手侍立,很是守规矩。 柳二郎看了她一眼,女子随即上前,将黑布打开,露出精钢铸成的笼子。 吼~~~ 竟是只金钱大豹! 顿时,在场的女眷无不吓得倒退一步,花容失色。 那豹子骤然见到光亮,金色的眼睛眯成一条细缝,张开血盆大口,前肢俯下,毛发根根竖起,一副将要从钢筋笼子里跳出来的凶狠模样。 啪—— 皮鞭破空,打在铁笼上,豹子这才清醒过来,认出了柳二郎与赶车女子,于是驯服地趴下,它茫然地看着众人,双眼依旧如炬,却没了凶恶,喉口不时地发出低沉的咕噜声。 “这就是大人命我送给表妹的贺礼。” “这——二郎……” 大太太方才也吓了一跳,此时镇定下来,好容易才鼓起勇气走到离笼子丈余处,便不敢再靠近一步。 柳二郎看出她的恐惧,解释道:“贺礼是火云腹下的幼崽。” 火云便是这身形优雅的猎豹的名字。 闻言,众女眷再细细观察豹子,果然发现它的腹下有几个毛团在滚动,两黄一黑,软绵绵的。而此时火云也镇定下来,自顾自地舔毛,腹下的毛团也有两个摇晃晃地从母亲身下爬出,不过比寻常的猫大些,湿漉漉的眼,绒绒的身子,尚且站不稳的四爪。 它们迷迷糊糊地看着笼子外一干陌生的男女,小小的脑袋抬起,粉红的嘴角残着尚未干涸的奶水。 呜呜…… 连叫声也像小猫一样。 看着这等萌物,初娘子的心都快融化了,她不断地发出轻咳,手指捏紧绢帕,眼看着就按捺不住矜持了。好在她理智尚存,晓得母豹就在身边,不敢贸然动作,只以乞求的目光看着表兄。 柳二郎自然晓得她的心思,对侍奉在铁笼旁的女子道:“雪舒。” 名唤雪舒的训豹女上前一步,一只手伸进铁笼中,母豹立刻冲上前,咬住女子的手。眼看着就要血溅当场,众女吓得侧脸、以袖遮面。却有柳二郎发出噗嗤的笑声,这才有胆大地偷瞧了一眼:原来那母豹与训豹女玩闹惯了,方才的撕咬全数落在女子袖口的兽皮上,此时早已吐出她的胳膊,粗糙的舌头小心地舔卷着她的掌心,很是亲昵。 女子于是把另一只手也伸入,抚摸母豹的脑袋,母豹很是受用,任由女子的手指梳理它的毛发。看着母亲享受的模样,三只毛团也跌跌撞撞地滚过去,学母亲的样子讨好女子。 这般弄了约莫半柱香的时间,女子终于顺利地将黄乎乎的一团从笼里捞出,抱在怀里。这幼崽不过尺余长,正是憨态可掬,小脑袋有意无意地蹭着驯兽女的胸前,又打了个懒懒的哈欠,露出尖细的乳牙与粉红小舌。 初娘子此刻早已按捺不住,只是依旧心存顾虑,便以询问的眼神看着柳二郎,二郎随即命雪舒抱着小豹上前几步,停在初娘子触手可及处。 本就跃跃欲试的初娘子再也忍不住了,伸手,小心翼翼地靠近奶豹的头,刚要摸下去,那小东西突然动了一下,吓得她连忙收回。 “娘子不必害怕,这娃崽还没有断奶,伤不了人。” 雪舒禀告着,初娘子看了眼笼子里龇牙咧嘴的猎豹,心有余悸地垂下眼。倒是五娘子,看不得姊姊的瞻前顾后,大步上前欲将奶豹抢入怀中,雪舒也是笑盈盈地将怀中松开,岂料奶豹的爪子还是软的,五娘子一个没接稳,小东西便掉在地上,恰恰落在玉静的裙子旁,呜呜地直叫唤。 裙子是新做的,用的是御赐的锦缎,活灵活现的牡丹花与蝴蝶更是命五个绣娘日夜赶工完成。偏这小豹子受了惊吓,一边叫唤着一边蠕动身体,眼看就要勾在裙子上了,玉静双手绞动丝帕,美目微眯,竟有一道凶光闪过。 难道她竟想当众将这奶娃一脚踢开! 俪辞担心地想着,此时却是二郎抢先一步俯身将小豹掠起,动作一气呵成,潇洒自若。 受了惊吓的小豹在二郎的怀中呜呜叫着,很是可怜,越发显出玉静方才的“处乱不惊”非比寻常了。 此时也不知是故意恶心玉静或是认真为奶豹开解,待到小豹镇定下来,二郎将它人立起,露出粉嫩的肚皮,还一手抓着软软的爪子,在玉静面前晃动。 “看,它还小,爪子都是软的,不会伤到你的。” 二郎可当真是不饶人。几位娘子心中都是一通暗笑。 倒是玉静,龌龊的心思被人当众揭了,面子顿时挂不住了,一阵发白。 偏五娘子本就不喜她素来种种刻意,之前更蒙她恩赐得过训斥,此刻见她被二郎奚落,忙装作关切道:“二娘子,你的脸色怎么苍白了?难道是着了凉?” “我……我……” 玉静骑虎难下,索性咬咬牙,横了心,装成头昏目眩地样子,就要向柳二郎的身上倒去。 可惜大太太怎么会让她做出这等有辱门风之事,只见她手指微动,身旁两个婆子立刻得意,抢在柳二郎避让前,将玉静搀扶住。 “春暖乍寒,娘子身子不好,就不要在外面吹风了。” 婆子们一左一右关切地说着,竟是强行将玉静请了下去。 柳二郎本就是故意地,看玉静被架走,也只是似笑非笑地摸着怀里的小豹。只是他笑容灿烂,俪辞心里确实一阵莫名地发慌。 只可怜老太太,因着玉静的失态,不免尴尬,忙推说年纪大了受不得风,大太太也不挽留,说了些关切的话,便送她回四知院了。 如此一来,琅琊轩中便只剩下大太太的嫡系。 没有玉静虎视眈眈,玉鬘也自在许多,从雪舒怀里接过小奶豹,又从丫鬟手中拿了把梳子,为它梳毛。开始的时候奶豹还有些不自在,但它很快就习惯了梳子的触感,趴在玉鬘怀里,半闭着眼睛,很是受用。 似乎猫科动物都很喜欢梳毛和卖萌呢。俪辞暗想着,她也喜欢毛茸茸的东西,看小豹软绵绵的,也想上前摸摸毛皮,但转念一想,这到底是柳家国公给初娘子的贺礼,便打消了的念头。 倒是五娘子,绕着玉鬘怀里的金钱纹奶豹看了一会,又兴致盎然地盯上了还在笼中的黑色小豹,老气横秋道:“这豹子的毛色倒是罕见,表哥不如送我吧。” 黑豹是豹家族的罕见品种,数量稀少,模样又比一般的豹子更加优美高贵。是以京城权贵虽多,却也只知道八皇子豢养黑豹。也难怪五娘子心生喜欢,径直向表哥讨要。 可惜柳二郎闻言却摇了摇头。 “旁的都能给你,唯独这小宝不行。” 原来这小宝的父亲正是八皇子豢养的追风。八皇子往西凉主持战局前特意将它寄养在国公府的,不想这追风是个多情种子,不知怎地竟与柳家的火云诞下两黄一黑三只娃崽。八皇子晓得后,倒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听闻柳家二郎近日上京,想起姑姑曾向自己索过追风,便命柳家二郎将黑豹幼崽一并带去京城,送给长公主,算是兑现当年的承诺。 国公得了八皇子指示后,不敢怠慢,连忙雇工匠特意打了个车笼。又见三只奶崽不过老鼠大小,连毛都没长出,便索性锦上添花,让柳二郎将这还在吃奶的三只幼崽并火云都带去京城,两只黄的送给柳家娘子作为贺礼,黑的则养到断奶后再送长公主府。 只是五娘子究竟娇生惯养,听闻小宝只暂时寄养傅府,顿时嘴巴就撅起来了。初娘子疼爱妹妹,加上今日玉静出了大丑,心中愉悦,便大方询问柳家表哥是否可以将这两只金钱奶豹中的一只分给五娘子? 柳家表哥对此并无反对,于是五娘子的脸色也就舒缓了。 这时柳二郎又将雪舒唤来,命她给诸位娘子行礼。 原来这雪舒是国公府家养奴婢,祖上为山中猎户,自爷爷辈就为权贵驯养大猫,那些个猞猁、猎豹、大虫、狮子,见到她都跟见了姊妹般亲昵,极为难得。此次国公府决定将奶豹送与初娘子后,便特意将她也一并送来。 雪舒受过调教,很是规矩,一通行礼后就退到一旁,站姿竟是无可挑剔。大太太见她知情知趣,便命婆子给雪舒在蕴芝馆安排住处,月例按二等丫鬟发放,又着前院的管事为这四只豹子寻了好处所安置,尤其是那黑色的,是八皇子送与长公主的礼物,容不得半点疏忽。 …… 这般一番忙碌,转眼间已是华灯初上,大太太正欲和娘家侄子说会贴心体己话,老太太那边派了丫鬟过来请柳二郎去了。 柳二郎也是个眼尖尖的,早看出傅家面上一派和睦,底下却是惊涛骇浪,他毕竟是国公府的嫡子,自然晓得该怎么做。 于是向大太太告了罪,随丫鬟去往四知院了。 ------------ 第十二章 是非 四知院内老太太是怎么对着柳家二郎越看越欢喜,玉静又是怎么极力想要挽回颜面,这些都略过不提,只知道事后四知院小厨房的妈妈被狠狠地责罚了。 及至傅筑深夜回府,本以为柳家二郎经这一天的车马劳累已经歇下,不想他得了消息竟能赶到书房又是一番拜见,还送上国公信函,各种殷勤,问及西凉军情,也是答得条理分明,傅筑不免对这传闻中顽劣无知的侄儿多了几分欢喜。 第二日,傅筑特意告了一天假,将柳家二郎托付给庄先生。 见他相貌堂堂,加上傅筑郑重其事,庄先生以为终于得了个好苗子,很是得意了几天。待到交上文章,方晓得这又是个绣花枕头,不免大为泄气。 只是这些男人的情绪和闺中并无关系。对俪辞而言,最大的痛苦是:自柳家二郎来后,课堂就不得安稳了! …… …… 原本傅筑只表示究竟是中表至亲,柳二郎在典楼读书,傅家娘子们倒也不必太过避讳。谁知老太太突然“发现”女子要多读书多明理,跟儿子建议四位娘子以后早晚都需在典楼读书。 自然,老夫人的盘算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可都已经安排柳家二郎住琅琊轩了,怎么还如此急切。大太太本就疑心那日四知院单独招待柳二郎时吃了软钉子,现在见老太太“转性”,顿时了悟,便冷哼一声:“玉静果然孝顺,才陪了老太太几天,就让老人家晓得女儿家多读书的好了。” 于是从这一天开始,俪辞的苦难开始了。 玉静的打扮是见天地换着花样来,偏生玉鬘也是个要强的性子,见她镇日的卖弄风情,自不甘被比下去,于是两人又是一番明里暗里的较劲。 今日你鬓角压了簇红艳艳的绢花海棠,明日她便插上米粒珍珠攒成的玉兰;今个你带了对银丝缠翡翠镯子,明个她就戴上长公主送的祥云纹内壁阴刻梅花籽玉镯子;你若插上金丝绞珊瑚珠流苏步摇,她立刻换上镶宝石青玉镂空双鸾鸟牡丹簪……这一番的争奇斗艳,连丫鬟们都看得眼花缭乱,更休说郎君们了,连庄先生这等半截子入土的老夫子也是被惊得目瞪口呆。 几日连斗下来,虽说有老太太拿出自己的陪嫁给玉静添妆,到底是底蕴浅,不及玉鬘背后有大太太铁了心要与老太太别苗头,是以在衣裳饰品上,玉静到底还是逐渐露了败象。但她毕竟是傅家娘子中生得最好的,领悟到这点后,玉静随即转换方针,竟隐约又扳回了败局。 好在这时玉鬘也醒了。她是得了皇家礼聘的贵人,日后太子即位,她便是宫妃,纵是父亲见了她也要行礼,理应自持身份,不该与这丫鬟生养的做意气之争。所以当玉静还沉浸在争斗中,挖空心思地想着怎么利用容貌上的先天优势把玉鬘彻底比下去时,她潇洒转身,自顾自地逗弄小豹子去了。这份飘然反倒把玉静给气得差点晕厥了。 不过玉静也是个机灵的,随即想到自己这几日精心打扮的主要目的是讨好柳家二郎,是玉鬘横插一足偏要与她斗。现在玉鬘终于放弃了,她应该感到高兴才是。 于是每日一出献殷勤大戏就此隆重开始了。 这日俪辞刚到典楼,恰好二娘子盈盈走来,只见她插了支金镶珠石兰花蝴蝶簪,花片串成的流苏熠熠生辉,耳边则是细金丝串琉璃大珠,垂下来灵动莫名,整个打扮不过分招摇却也不失灵气,看得俪辞一阵恍惚,不免又暗暗佩服起玉静的百折不挠了。 柳二郎也带着书童小厮们来了,对玉静的精心打扮视若无睹,径直走到俪辞面前。 “四娘子近日休息得可好,可还时常觉得头痛目眩?” 而后看着她越发骨感的体型,又是一阵哀叹。 “尤记当年,我与母亲在傅府暂住,那时妹妹白白胖胖,缠着我叫‘爱哥哥’,怎是个喜人可以形容。不想一别六年,再次见面,妹妹却面色萎黄,不复可爱了。莫非那毒竟是如此猛烈,三年下来依旧缠绵体内,不能拔除?” 俪辞心道,我险些被人毒死的事是傅家的大忌讳,谁都不能在明面上提。你倒好,才来了几天就敢当面提这茬。正欲发作,转念一下,他究竟是贵客,又生得相貌俊朗,便只呵呵地傻笑两声:“尚好,尚好。” 柳二郎看她敷衍得紧,于是不再追问,这时玉静款款走来,温柔如水道: “梦云哥哥,我抄了一首词,你看我的字比起前几日是否有长进?” 说着掏出一张薛涛笺,递上去。柳二郎却是个精明人,并不接过,只笑道:“我观初娘子的簪花小楷,清婉灵动,如美女登台,仙娥弄影,我是万万不能及。二娘子为何舍近求远?”玉静顿时尴尬了,只得道:“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何况梦云哥哥的字高逸流畅,妹妹正是听了初娘子的夸赞才特意寻哥哥指点的。” 柳二郎便接过花笺细细评价一番,玉静站在一旁,不时地凑上去,发间步摇微颤,发出清脆声响。玉鬘对此是冷眼旁观,脸绷得紧紧地,偶尔扫过玉静的眼神也写满不屑——若不是顾忌颜面,只怕她已拿起戒尺要玉静跪下了。 结果第二日玉静没出现在典楼,据说是去守戒堂罚跪了,也不知是谁在傅筑面前告的状。 …… …… 这一通罚跪显然颇见成效。 过了两日,玉静再次出现在典楼时,果然多了几分大家娘子的矜持自重,不但收敛了主动与男子搭讪的轻浮性子,上课的时候更是腰挺得笔直,正襟危坐,面带寒霜,目不斜视。 可惜好景不长。 这日散课后,丹杏与碧莲整理好书本和纸砚,俪辞便回引凤阁去了。穿过小花园时,突听得一阵百灵鸣叫,俪辞循声望去,却见假山旁几丛迎春花开得金灿灿,凑近一看,又发现花丛中早已开满了不知名的兰色小花,湖畔的绿柳更是垂下万条丝绦,在春风飘荡着,勾破水下的婆娑妙影。 看着满园的春色,俪辞叹息道:“春天来得可真快,总觉得昨日还只是光秃秃的枝条呢。” 感慨时间飞逝之余,俪辞更觉心旷神怡,见不远处桃花开得正好,忍不住地想折下一枝。 在丫鬟的搀扶下,她小心地攀上山石,正欲伸手折花,却听得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俪辞抬头望去,只见一抹胭红行于花树深处,心中顿时想起一个名字,随即收回手,敛着裙子,蹑手蹑脚地躲在玲珑石后。 那胭红身影正是玉静身旁的若溪。 只见她走到柳树下,张望四方,对着湖对面不住地挥手,一副局促不安的样子。 沿着方向看去,可见个腰上缠了青色汗巾的小厮正一路小跑过来。那小厮看着有些面生,行为举止却落落大方,想必是柳二郎身边的。 转眼间,小厮已跑到了树下。 见了小厮,若溪忙上前,殷勤地为他擦汗,同时又从怀里取出一个小包,递了过去。 那小厮接过绢包,喜笑颜开地放在手中捏了几下,笑眯眯道:“姐姐,二娘子吩咐的事情办妥了。郎君此刻已被我诳出,马上就到湖边。” 若溪便笑了,两人笑闹了几句,各自回去复命。 循着她的脚步,俪辞果然见到玉静坐在湖心半月亭里摇扇子,一副故作的风轻云淡。 俪辞本不想多管闲事,却不防丹杏多嘴,提起二娘子今日的裙子上绣的蝴蝶活灵活现,顿时又记起玉静上次为了条百蝶洒花银红色襦裙险些要对奶豹下脚的事情,于是随手折了枝桃花,装作在湖畔信步赏花的样子,也进了半月亭。 “二娘子。” 俪辞微笑着主动向玉静招呼。 玉静一怔,她刚得了若溪的消息,晓得柳家二郎随时会出现,正酝酿着准备制造偶遇的假象,却遇上俪辞这半路杀出的,不免脸色有些僵硬。 到底怕被撞见自己与柳二郎私相授受,只得故作热情地迎上。 “四娘子今日怎么有兴致来园子里?” “只是经过园子时不经意间发觉已是春光明媚,又见桃花夭夭,想到姨娘最喜春花繁华,便想折一支带回了。” “妹妹果然孝心。” 玉静笑盈盈地敷衍着。 “我不过是附庸风雅,哪能及得上二娘子得天独厚,独占半湖风月。” 俪辞把玩着桃花,若有所指地说道。 此时可以看到柳二郎已在那腰缠青色汗巾的小厮的带领下走到湖畔,却因为半月亭中有女子裹足不前了。 俪辞晓得此刻玉静心里怕是恨不得她立刻离去,好主动走上前去做出偶遇的假象,却终究不知俪辞此番出现是故意还是巧合,心中万般煎熬,却又不得不要做出漫不经心的样子。 于是盈盈一笑,先看了眼湖边的柳二郎,又看了眼二娘子,缓缓道。 “原来二娘子约了表哥,倒是我打扰了。” “四娘子是寻我玩笑吗?” 二娘子干笑着,她本就心中有鬼,偏生四娘子一副看不出深浅的模样,看得她心中发毛。 “不过是见到美人美景,自惭形秽,想着早早退下,莫要做那煞风景的。” “四娘子,你——” 二娘子的矜持将要破碎,俪辞却还是微笑。 她绕着二娘子打量了半圈,叹了口气,将手中的桃花插在二娘子的鬓角。二娘子本就是花容月貌,今日又是精心打扮过,簪了这粉色桃花,越发显得人比花娇,只是咬牙切齿的神情,未免美中不足。 最终,玉静泄了气,她色厉内荏道:“……你……你不要太过了。” 俪辞却也只是笑,又仔细打量了一番,最终可惜道: “看这等容貌,端得个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此刻正值阳春三月,草长莺飞,情难自禁,本是自然。只是满山桃花开遍,却未必朵朵都能结成正果。二娘子,我……先回去了。” 说罢,俪辞离开亭子,却在与柳家二郎擦肩而过时,飘了一句。 “二娘子在亭子里等你呢。” ------------ 第十三章 萌芽的爱 玉静的这出才子佳人闺怨戏到底有没有奏效,结果不得而知,第二日再见柳梦云时,他身边已不见那腰缠青色汗巾的小厮了。 许是被俪辞撞见觉着羞愧,亦或是被柳二郎说了什么重话,自那日后,玉静逐渐自持身份,不再瞅着机会就主动与柳二郎搭讪了。于是渐渐地表兄妹间也就少了许多的猜忌,厮混久了,竟是什么昏话都敢说了。 弹指间已是三月中,这一日,园子里春光明媚繁花似锦,琅琊轩有心做东,便置办了席面请兄弟姊妹一道赏花吃酒。 不过是私下的打闹,菜色都属寻常,无非是芙蓉蛋、西施舌、贵妃鸡、玉兰笋片、雀烩三珍、丁香鱼、炙鹿肉,配上醉鸡翅、卤鸭舌之类的冷碟,又钓了几尾鲜鱼切鲙现吃。却得厨子匠心独具,每道菜都沾了个鲜花美人的名,平添了几分滋味。便是再寻常不过的米饭,也因倒了私酿的桂花香露,揭开盖后,奇香扑鼻,引得食指大动。 也不分席,围坐在桌旁,对着窗外的春风春景,说说笑笑,很是和睦。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彼此间越发随意起来。 于是有提议行酒令。 可惜在座都知根知底,彼此晓得不是读书的好材料,不敢借着酒劲吟诗作赋贻笑大方。奈何不忍辜负这番良辰美景,吩咐丫鬟拿来个签筒,谁抽中了那涂红的签,就得说个隐私事,供大家一笑。 第一个抽中的是傅家三郎。 他看了眼签底的红色,很是尴尬地抓了抓头,憋了半天没有憋出个笑话。柳二郎便为他出主意,说是讲些不同寻常的稀奇事也可以。 傅家家教甚严,娘子们闺中寂寞,听了柳二郎这提议,无不拍手叫好。傅三郎便说了些街巷传闻的琐事,无非是某人夜遇仙人得授天书之类的,他本非口舌麻利之人,说得又枯燥无味,还不等说完,便被哄着要罚酒。 “这些个故事,都不晓得听嬷嬷们说过几轮了。” 玉馨边打哈欠边抱怨。 玉静更是揶揄道:“三郎当真是不闻窗外事,通读圣贤书,竟连那些个婆子都晓得的也当宝贝稀罕。” 这一下,傅三郎的面子挂不住了,他一把夺过丫鬟手中的酒,咕噜噜地灌下,而后借着酒劲拍桌子道:“你们这些个妇道人家,当真以为我不会说笑?!” “那你倒是说说看!洗耳恭听!” 傅三郎最是受不得激,当下便竹筒倒豆子,将他晓得的那些京中权贵的私房事都抖了出来:某家老婆善妒只得偷养外宅妇、某家好龙阳一掷千金包戏子、某家镇日的在秦楼楚馆厮混……这些个面红耳赤的风月之事,傅三郎说得是口若悬河、滔滔不绝。 偏娘子们、丫鬟们也都到了思春的年纪,对男女之事满是憧憬,竟一边羞红脸一边听着。三郎也是一发不可收拾,说到得意处竟禁不住地眉飞色舞言辞露骨起来,几位娘子这才想起害羞,拿着扇子好一阵追打。 于是又是一通玩闹,三郎酒意也散去了,回想起方才满口的淫言秽语,自知惹了大祸,若传到父亲耳中,定要去守戒堂跪几天的。罚酒一事自不敢推,半壶酒吃下去,又与诸人约定今日之事绝不外泄一丝,这才作罢。 这一轮抽签抽中的是柳二郎。他见多识广,随口说了个半荤的笑话,立刻引得娘子们羞了脸,他随即提出自罚一杯。不料三郎却不依不饶,定要他再说个自己身上的趣事。 柳二郎此时也有几分醉意,斜眼道:“你们晓得阿娘为何要我来京城吗?我若是不来京城避避,阿爹怕是要打死我了!” 这话如平静的湖面扔下巨石,顿时激起千层浪。傅家的娘子郎君们闻言都是屏息凝神,等柳二郎细说究竟。却不曾想那柳家二郎端着酒杯,看了半天,却是不吭一声。 玉馨本是孩子性情,好奇心已被高高吊起,见柳二郎摆出副忧郁模样,心中不悦,上前欲抢酒杯,柳二郎猝不及防,竟被她得手了。 “玉馨,把酒杯还我——” 玉馨自不理他,高举酒杯道:“柳家表哥,你若再不说,我便跟爹爹讲你诓我吃酒!” 此言一出,柳二郎大惊失色,对玉鬘道:“初娘子,快将五娘子手中的酒夺下了!” 却不想玉馨是个人来疯,玉鬘要夺她的酒杯,她反倒兴奋起来,跳下胡凳一路跑将,恰恰撞在了俪辞身上。 整杯酒都洒在了俪辞的裙上! 这一洒,玉馨也清醒了,忙掏出绢帕欲帮俪辞擦弄,不想她手脚笨拙,污迹是越擦越大。幸得二郎清醒,唤丫鬟回引凤阁拿衣裳,又与三郎合力移了屏风过来,让俪辞躲后面。 事情闹到这般田地,酒席自不能继续,玉静与三郎纷纷告辞,玉鬘命丫鬟婆子将玉馨带回,自个则留在琅琊轩。 …… …… 许是觉得尴尬,加上这事本就因自己起,柳二郎踌躇半天,终于还是吞吞吐吐地将来京城的缘由说与了两位表妹。 原来柳二郎突然来京城读书,竟是因为他在西北打死人了!苦主整日里地吵嚷国公庇护恶子,闹得沸沸扬扬。 卫国公家教甚严,出了这等大事,卫国公夫人便把这混世魔王给送京城了。 “素闻舅舅执法甚严,为何竟许了舅母这避祸之计?” 柳氏族中曾有恶女婚后依仗家势,不孝公婆、欺压弟妹、毒杀妾室,夫家敢怒不敢言。卫国公晓得这事后,亲自将恶媳从夫家绑回,送了庵堂思过。是以玉鬘听闻卫国公竟会庇护二郎的人命案子,不免有了几分好奇。 “这个——” 柳二郎方要回答,这时取衣裳的绿枝到了,柳二郎忙执礼回避,退出了房间。 “想必是虎毒不食子吧。” 见多了前世各种丑闻,对卫国公的护短,俪辞竟觉得也算理所应当。 偏生陪在绿枝身边的是雪舒,这丫鬟听了方才的话,爽利道:“四娘子错了,这石老细本就该死!郎君是替天行道。” “哦?愿闻其详。” 于是绿枝上前伺候俪辞更衣,雪舒则侍立在旁,将事情细细说来。 那死者姓石,儿子叫石细,人称石老邪,是石家村有名的泼皮无赖户。 那日柳二郎带着小厮仆役去郊外打猎,因天黑得早,便在石家村借宿。第二日天昏昏暗的时候,只听得一阵锣鼓唢呐,原是隔壁人家嫁女儿。柳二郎虽气恼吵闹惊了好梦,却到底是个懂礼的人,晓得是婚嫁喜事后,便带着几个小厮提了木棍出去,只等婚车经过时涌上来要些障车钱添喜气。谁承想,那借宿的民家见他出门要障车钱,却是吓得面无人色。 派小厮问了才知今日是石家村有名的无赖石老邪给他老子强纳妾室。 又多问了几句,得知这石家竟是劣迹斑斑。 这石老邪曾欲强取一段姓女子为妾。那女子是罪官之后,生得婀娜多情,又知书达理,自是一段风韵,早已许婚同村的徐家七郎。石老细却也不多说,带人过去,一通棍打得那徐七郎皮开肉绽,拖着瘸腿来段家退亲。偏这段娘子是个有主见的,晓得石家是狼穴火坑,不等石家强行上门下聘,便不顾圣人教诲,连夜弃家逃了。如今这石家又要一佃户将十三岁的孙女给他家老太爷做妾。那老头已经七十多岁,却也色心不减。石老细怕重蹈覆辙,便强讹她家欠了百亩的租子,逼着卖女偿债。 “这石细当真的可恶至极!” 听到这里,玉鬘忍不住拍案而起,道,“只是这半横行霸道,官府就不管吗?” “石家祖上曾立过功勋,在地方上颇有几分颜面。” 雪舒解释着,随手将五彩丝绦络子、金累絲香囊之类的小物件递与绿枝。 “郎君当时气得怒发冲冠,顾不得回府再做计较,径直就带着人马去了石家。” 柳二郎在西北虽有蛮横之名,却也至多做过当街打人、喝酒砸楼的勾当。他性格耿直,又自小得严父训斥,最是容不得这等欺男霸女之事。见嫁女的庄稼户屋舍破旧不堪,送亲的父亲残了胳膊满脸苦涩,而那迎亲的却是满脸横肉凶神恶煞,便晓得民家说的多是真的,当即带上小厮仆役冲进石家就是一通大闹,竟将那老太爷给生生吓死了。 事后回禀国公,卫国公最是讲理,晓得其中的是非曲直后,罚了柳二郎一顿板子,此事就算揭过。后国公还派管事给那可怜的庄稼汉销了欠租,又补贴万钱,让他们搬到自家的庄子做活。 只这石老邪究竟是个泼皮无赖户,竟抬着老太爷的棺木日日在衙门口闹,非要告卫国公纵子行凶,打死了他家老太爷。国公体谅他丧父之痛,不予计较,他却蹬鼻子上脸,说要抬棺闹到八皇子处,求八皇子主持公道。 卫国公淫混官场多年,岂是这等破皮无赖能够撼动,不过顾及形象,不想发作。恰这时火云下了两黄一黑三只幼崽,国公便借此事给八皇子去了信函,得回复后即刻打发儿子上京,这边则将那闹事的打扫得干干净净。 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俪辞羞愧地垂下头:“倒是我错怪表哥了。” “是国公家教过严,郎君因此养成了腼腆的性子,做对了事也怕被人晓得。不过——我倒是常听郎君念起四娘子。” 闻言,玉鬘来了兴趣,支着耳朵,很是热络。 雪舒也不卖关子,道:“我听说——” 可她才起了个话头,屏风外立刻传来柳二郎羞恼的声音。 “初娘子,这贱婢说主家的是非,还不掌嘴!” 可惜雪舒也是个胆大的,被他喝止后竟也不收嘴,道: “郎君已经将婢子送与娘子。娘子想听,婢子原该知无不言。” “你这婢子,当真是牙尖嘴利!” 柳二郎笑骂着,雪舒便不再闹,与绿枝一道端着衣物出了房门。倒是玉鬘不依不饶,定要柳二郎说个分明。 柳二郎坳不过,只得羞红了脸小声道:“……无非是我喜欢软软的东西,每次捏着阿娘的球球的肚子说‘好胖好软,好像姑父家的四表妹’都……被人撞见……”到最后,声音都沉地底了。 玉鬘听得掩嘴偷笑,不住地瞄向正整理裙角的俪辞,俪辞却想到他欢喜的终究是六年前的玉辞,竟是一阵没由来地愤怒。 “你继续抱着你阿娘的球球吧,我今就这皮包骨了!” 说完,拉着玉鬘出了琅琊轩。 ------------ 第十四章 送礼 但凡遇上太监,不论对方是总管大人还是执事杂役,都需择个时机“毫无烟火气”地递上一把金瓜子或是一件玉玩意。家教如此,柳二郎不敢不从。(*致敬猫腻) 是以,当他在长公主府门房处苦等时,见长公主跟前颇为得意的安公公弓着腰进来,连忙上前作揖行礼。安公公自不敢受,弯腰扶他,柳二郎便仿着父母的教诲,“毫无烟火气”地将一块剔透的玉把件送进了安公公的袖中。 玉把件滑进袖,安公公心照不宣地笑了,柳二郎借机问道:“不知长公主何时醒来?” 方才求通传,女官推说长公主正在午睡,不予通报。 安公公狡黠一笑,命身后的小太监下去给柳二郎拿些糕点过来,柳二郎晓得他要跟自己说贴己话,小太监们才下去,忙请安公公坐上胡床。 安公公自是却之不恭,坐定后,看了眼周围,道:“哪是什么午睡,是华敬容那不长眼的又来了。长公主不想见,奴婢们又撵不得。” 华敬容,世袭安国公,不过他更广为人知的身份是临川长公主前夫。自十三年前那场轰轰烈烈的和离后,安国公便声名远扬了。 这华敬容素来是个贪花恋色的性子,和离后是念念不忘长公主的好,却又不遣散姬妾,时不时舔着脸来长公主府自讨没趣。他倒也阔绰,每次都不忘给奴婢仆役们些好处,可惜长公主终究不喜他,下面的自然也不敢触这个霉头。是以他每次来,长公主都“午睡”或“外出”了。 柳二郎闻言随即苦着脸哀叹运气不佳,遇上这煞星。安公公是个明白人,加上刚得了好处,笑道:“若是寻常人来,长公主自是午睡。可郎君不同,您是奉豫章王的旨给长公主送东西的,奴婢这就给您通报去。”说着就下床去了烟波阁。 这时拿糕点的也回来了,柳二郎得了确信,心情愉快,竟是每个小太监都得了几颗金瓜子的赏。这些个小兔崽子无不笑盈盈地,伺候得也越发勤快了…… 又等了约莫半柱香的时间,柳二郎终于得长公主召见了。 …… …… 烟波阁中,柳二郎跪坐等候,见女官次第而出,珠帘高挑,便知是长公主到了,连忙低下头,只眼角余光看一席胭脂红色长衣流过,如临风照水。 “卫国公柳氏次子柳梦云拜见临川长公主殿下,愿公主千岁千千岁。” “起来吧。” 声音带着慵懒的倦意,如鹅毛刷过心尖,柳二郎一阵悸动,抬起头,小心地观察着倚坐贵妃榻的长公主。 早就听闻长公主是帝国第一贵妇,总觉得言过其实,今日得见,才晓得确是名不虚传。 她似午睡方起,青丝懒懒地绾成抛家髻,面有红晕未褪,只随意搭了件胭脂红色绢质长衣,凝脂玉肌若隐若现,此间风情,美不胜收。不由暗恃,傅家几位娘子生得虽好,若和长公主一起,却也是黯然失色。 “阿乾有东西托你捎回京城?” 豫章王名讳上志下乾,字韶远。 “回长公主殿下,确有此事。” 回话间,柳梦云转过身,取下盖在黄金笼子上的黑布,露出正在酣睡的小黑豹。 公主笑意盈盈地命女官上前,将那带着镶红宝金项圈的小黑豹抱出,和蔼道:“你是阿乾的朋友,在我面前,不必如此拘束。” “谢殿下。” “才说完,怎么又拘礼了?” 柳梦云急忙又告了罪,直起腰,坐定。 这时女官已将小黑豹放在贵妃榻前,长公主支起身,接过支象牙如意逗它,那小宝不过才断奶的年纪,正当天真,被象牙如意挑起了性子,绒绒的身子不停地扑打翻滚,很是可爱。 “阿乾当真是有心了。我那时不过是句玩笑,也亏他记挂着。” “王爷对殿下一番拳拳之心,自是难得。” 柳梦云谨慎地应答着。因美色在前,双眸不知如何自处,于是眼神游移四方,却不想因此发现贵妃榻下有张半卷半铺的绢帛,定睛一看,竟是江山社稷图,西北处还用红色做了个小小的标记! ……西北……西北……卫国公…… 他打了个冷颤,再看长公主,也觉得她的笑容多了几分莫测高深的味道。 而这时长公主却倦了,命女官抱过小宝,站身,素手把弄象牙如意,向柳二郎走来。 怕被看出忐忑,柳二郎忙压低头,双眼盯着地板,细数纹理。 脚步由远及近,最终停了。 柳二郎突觉鼻翼瘙痒难耐,有硬物划过脖颈。 他不敢抬头,长公主就在身边。 “我听说这一窝共生了三只?” “是,另两只都是寻常的花纹豹子。父亲请示皇子后,命梦云将那寻常花色的送与傅家,充作傅家初娘子得聘为良娣的贺礼。” “他倒是惯在乎他的皇兄,可惜,可惜。” 她手持象牙如意,温柔地说着:“阿鸾性子太软,做个逍遥王爷养些文人雅士编纂古籍倒是不错,做太子,着实是难为他了。” 又是一阵暗香袭来,柳二郎顿觉心猿意马,忙屏息凝神,回道:“梦云惶恐,不敢妄言天家。” “你父常年驻守西北,这一次阿乾主持西凉战局,你父对他评价如何?” “请长公主恕梦云无罪,梦云才敢言。” “我说过,在我面前,你不必拘礼。” 长公主笑得很柔弱,但是柳梦云却不敢有一丝怠慢。 踌躇许久,他抬起头,昂然道: “大人说,豫章王雄才伟略,胸襟天下,若能承继大统,必为燮朝不世出的英武君主。可惜他心怀仁慈,非嫡长子又无夺嫡之心。他日太子即位,只怕――新帝容得他,朝廷也容不下他。” 说完,已是冷汗浸透,心中一通暗骂,刚是哪来的胆量,还没喝酒就敢说这昏话!孩儿不孝,这次真的要害死阿爹了。 他沮丧地想着,等待长公主的斥责。 然而预料中的雷霆并未降临,约半柱香的沉默后,长公主噗呲一笑,蹲身将他扶起。 “卫国公倒是个通透人。偏有人作茧自缚,不肯面对现实。”她阴测测地说着,“阿乾什么都好,唯独没有野心。” “只怕到时却是由不得他了。” 这叹息温柔中蕴着威严,柳梦云抬头,见一极清贵男子宽袍玉带缓步行来,忙行礼:“见过王爷。” 来人正是滞留京城的长沙王。他是今上胞弟,深得太后宠爱,出现在长公主府邸,倒也寻常。 “不必多礼。” 长沙王亲切地说着,同时示意阁中众人起身,信步走到贵妃榻前,接过幼小黑豹,揽入怀中,很是欢喜。 那黑豹虽刚刚断奶,却已隐约有了双亲的风范,方才在女官怀中不时地翻滚闹腾,若非那女官气力大,早就挣脱出来,此刻它被长沙王捏在手中,竟是难得的乖巧。柳梦云熟识兽性,顿觉这温润如玉的长沙王怕也非泛泛。 又看长沙王的手指,柔韧细长,指关节处有明显的茧痕,显然是善射之辈。 联系到方才长公主突然问八皇子,心中隐约有了些许明悟,口中却道:“不知王爷在此,未能――” “本王只是突然想起有东西落在长姊府上,特意返回。” “五郎有东西落下,派个奴婢过来不就行了,竟要亲自一趟,到当真是闲情逸致。” 长公主娇俏地取笑着,看不出半分的不欢喜。 “其实是棋瘾犯了,偏凤兮又故意避我,心想着突然杀到长姊这边或许能撞到他,所以才――” “你那臭棋,也只我愿意陪。” 长公主笑闹着,又想起柳梦云在一旁,解释道,“五郎自知下得一手烂棋,偏府里养的棋士又不敢赢他,很是没趣。自晓得凤兮是奕国高手,又不会故意输他,便每次都缠着凤兮。上月更是连输百局,输红了眼,害得凤兮也是三天三夜没合眼。自那以后,凤兮便怕了他,每次见他来,都躲得远远地。” “梦云无知,竟对此事一无所知。” 柳梦云应酬着,长沙王也不介意,只对长公主道:“我是诚心凤兮随我去长沙小住,请长姊答应。” “怕是要让五郎失望了。凤兮前日读书看到‘岸旁无虹挂长雨’,想到这时节正是壶口‘漫山桃花盛开,云雾迷蒙,万壑千流’时,已经收拾了行装,明日就出发了。” “漫山桃花盛开,云雾迷蒙,万壑千流。”长沙王重复着,叹了口气,“当真是好风景,也只有凤兮这般不为尘世牵绊之人能如此随性逍遥地生活。” 对于他突如其来的伤感,长公主只是轻叹:“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 长沙王若有所得地点点头,而后像是想起件极恶心的事情,道: “方才遇上华爵爷,他央我带他入阁见长姊,被我打发了。” “五郎真是粗鲁。” 长公主娇笑着,以此表明她对长沙王的行为的嘉许。 此时长沙王怀中的小黑豹已是身体僵硬,浑身颤抖,长沙王又摸了几下,这才松开。小东西终于得了自由,迫不及待地钻到女官脚边,簌簌发抖,很是可怜。 长公主见他对小宝颇有些欢喜,便道,“五郎若是喜欢,不妨抱回长沙?” 闻言,那已有几分通人性的黑豹吓得躲在柱子旁,蜷成一团。 长沙王看了它一眼,笑道:“我真正想要的,长姊却是不给?” 此言一出,柳梦云看到长公主娇媚的面容划过一丝明显的厌恶,但她随即又露出了笑颜: “凤兮的去留不是我能决定。他不想跟你去长沙,五郎还不快拿着你落下的东西回去?” “长姊你认真了!” 长沙王调笑着,又对柳梦云道,“前日太后得了几匹纯白的果下马,性格温和,最适合初学骑马的女子。若是不弃,我请太后将马赐与傅家。” 说罢,拾起贵妃榻旁那做着标记的山河社稷图,放入袖中,径直地离去了。 “五郎素来是这性子,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长公主依旧在微笑,说着些看似和睦却又意味深长的话。 但柳梦云并不愿多想,仅是山河社稷图上那一簇标记,已足够他眼睛生痛了。 于是又陪着长公主应酬了大半个时辰,内容无非是西北的风土人情,西凉的军情,言语间长公主对八皇子诸多回护,体贴之情溢于言表。 临别时,长公主命女官送上回礼,柳梦云自是一番感激涕零,待出了长公主府,他才发现早已汗湿层衫,暮风吹过,冷得直打颤。 ------------ 第十五章 从一而终 擦完冷汗,披上外袍,柳二郎正欲打道回府,却听得身后一声:“卫国公近日可好。” 唤他的是君凤兮。 柳二郎不敢怠慢,忙勒马停住,此时青牛车也近了,车前一容貌娇媚宛若女子的小童打开竹帘。 传闻中风姿卓越宛若谪仙的君凤兮下了车,立于马前。 手持折扇,清澈如水,飘逸似风。 初见红衣童子时,柳二郎以为会见到个夺天地光华的美男子,及君凤兮站在面前,不免大失所望。君凤兮生得虽好,却也不过是中人以上,细细品来五官竟无一处特别的好,然而这无一处绝美的面容却是股说不出的舒服,教人忍不住地想要一看再看。 便是那灿若云霞的姣童,与他相比,也失了光彩。 柳二郎心中暗叹,这般气质出尘,却做了石榴裙下的佞臣,难怪世人看轻他。 “阿爹身子尚且健朗,劳君公子挂心了。” 柳二郎和善地答着,君凤兮也是微微一笑,他眸色本就比常人浅几分,此时笑起来,眼角微斜,颇有秋水涟涟、深不可测的韵味。 不经意间,竟是看呆了。 柳二郎忙狠狠地掐了把大腿,这才清醒,又望了眼牛车,发现车后满是行李。 “君公子当真要去壶口看桃花?” “长沙王迫得紧,若不连夜离京,怕是日后就困死城中了。” 他虽笑容清雅,却暗含拒人之意,柳二郎不敢追问,只默默记下。 偏此时春风回转,送来一瓣飞花,飘至面前,于是九档桧木折扇展开,那花瓣便理所应当地落在扇上。 “送你。” 折扇递胸前,柳二郎才发现他的手也如玉般白皙。 “为何?” “因为这世上再没有比挽留落花更紧要的事情了。” 柳二郎看着他,却是没来由地害怕。 他不敢接这把扇子,他有种感觉,此刻君凤兮的眼睛并没有在看自己,那如水般的眼眸深处,是皑皑白骨,以及燎天大火。 …… …… 傅筑素喜静,柳二郎进入书房时,看到姑父在练字,只俪辞一人伺候笔墨。 只随便抓了丫髻,再缠上几串珊瑚珠,配上鹅黄色春衫,夜风吹拂,颇有几分杏花初开的青涩。乍见俪辞低头磨砚的温柔,柳二郎也是一愣。 随即回过神,开始禀告今日在长公主府的见闻。 傅筑静静地听着。 提及贵妃榻下躺的那张西北做着红标的山河社稷图时,傅筑嗯了一声。 复述长沙王和长公主如打禅机般的逗笑时,傅筑的脸色凝重了。 说道长公主府遇上前往壶口的君凤兮,傅筑搁下了笔。 俪辞送上浸过热水的毛巾,傅筑接过,边擦手边问:“他当真连夜去壶口看桃花?” “是。” 姑父有此一问,必是觉察到了什么,柳梦云于是将公主府前君凤兮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个动作都细细描述。 傅筑擦完手,开始在书房踱步。俪辞的目光追着他,发现表哥说得越多,父亲的表情就越严肃,步伐也越慢。最后他停下了,命柳梦云将君凤兮送的扇子取出。 接过。打开。 桧木扇骨,九档,比常见的折扇宽些,白麻纸扇面,有淡得几乎看不到的粉色斑点。 翻来覆去地看了半晌,傅筑突道:“昨日陛下斥责工部无能了。” 似乎和折扇风马牛不相及的一句话,但俪辞晓得他为何提起这茬。 桃花开,桃花汛。 阳春三月,桃花遍野,春风拂过,花瓣簌簌落下,如纷纷扬扬的雪花。然而两河沿岸的官员却没有闲情欣赏这落英缤纷的美景。 桃花盛开,春水泛滥,稍有不慎就是一场灾祸。 年年治水,年年水患,治水的要点归纳起来无非是分洪筑堤,疏导堵漏,但要做到却是极难。是以,每年桃花汛至,途经州县便严阵以待,而京城权贵也常借机党同伐异。 西北是桃花汛的第一站。 柳二郎显然也想到了,沉吟道:“姑父莫不是担心长沙王借着桃花汛的事端兴风作浪,参我阿爹一本?” “若长沙王此番动作,意在西北,我倒是不担心。怕就怕,涉及——千秋大业!” 柳二郎顿时僵住了。 长公主问过卫国公对八皇子的评价,长沙王说过“只怕到时却是由不得他了”! “……柳家当真要毁在我这昏话上?” “自然不会。长公主终究与我傅家又有千丝万缕,且陛下也说过,八皇子确实英武神纵,堪当天下。她那一问,或许真是无心的。长沙王的话也未必是有意。我只是不知,若此事当真牵连到废储,长公主希望我傅家在这盘棋中扮演怎样的角色。” 俪辞在一旁默默听着,有些心惊胆战。 问卫国公对八皇子的评价或真是随口,但长公主当真如此疏忽,任江山社稷图故意摊在贵妃榻下?长沙王为寻棋友去而复返,更像是一场试探,试长公主,或是……试傅家? 君凤兮的言行看似风雅,细细思来,却是不甚冷汗。 长沙王迫得紧、不愿愁困春城、挽留落花…… 联系到皇帝曾对君凤兮表达的赏识,却许他挂个虚衔…… ——君凤兮出京怕是皇帝下在西北的一着棋! 只是她都能想到的,傅筑自然早就猜中了。 “二郎,君凤兮前年西凉看雪,曾暂住卫国公府,与你父也算相识。素闻你父察人入微,不知他对这君凤兮作何评价?” “大人对他的评价只十六个字:身在凡尘,神游天外;无欲无求,深不可测。” “何解?” “父亲说,他初见此人,只觉清风拂面,流水潺潺。但细细回味,却是没由来的害怕。不免想起年轻时在西南打仗见过的沼泽,藏于密林深处,看来不过是青绿的一泓水,其实是深不见底的魔潭,水底躺满了白骨,随时能把人吸进去,吞没了。” “当真如此可怕?” “大人对他很是忌惮,曾与八皇子言,此人迄今为止都心不在焉,无欲无求,这等人最是可怕,与他结交,许把握个度。只因若哪日生出了欲求,必将天翻地覆。” “也就是说,他兴许是陛下在西北布的一着棋,却是枚陛下也不能掌控的棋子。” 可哪怕君凤兮到了壶口真只是看花看水,他的一举一动依旧可能左右西北的局面。因为,他的背后是陛下,更因为他本身的不凡。 清澈得深不见底的水,水草深处却躺满了白骨…… 一个将淡泊与死亡矛盾的结为一体的奇人,俪辞暗自向往着,不免对这人又生了许多好奇。只是她的这份心思,终究不足为人道。 正俪辞胡思乱想时,傅筑却是望月而叹:“今年的桃花汛是要卷血浪的。” 柳二郎忙问:“长沙王送的果下马,姑父是收还是不收?” “长沙王近年来将封地经营得密不透风,还撺掇太后经营江南,现在又有意插手西北,他以太后的名义送出的果下马,我能不收吗?” “姑父的意思是,长沙王有心更上一层楼?” 听到“更上一层楼”,意识到自己或许会见证一场篡位,俪辞忙竖起耳朵,可惜傅筑却摇了头。 “他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我可以确定,他支持太子,却又想保八皇子。” “为何?” “太子性子弱,即位后不会轻易斩杀诸王,所以长沙王支持太子。但新帝即位,必定会削减藩王势力。长沙王需要八皇子这等‘新帝容得,朝廷也容不下’的强势藩王为他挡风雨。” “那万一今上有意换——” 柳二郎的声音在发抖,此刻的每一个字都让他害怕,却又激动。 “这正是我的忧虑。八皇子顾及手足之情不想取而代之,可皇上却要顾及千秋万代。” 傅家初娘子得聘太子良娣,在旁人看来是天大的富贵垂手可得,唯有局中人才知这荣耀后的如履薄冰。八皇子无心天下,自是太子之幸、傅家之幸。可若陛下早属意八皇子,此番主持西凉刻意磨砺,那太子又当如何自处。 长公主常伴君畔,自然晓得皇上的心思。若皇上当真有心换储,她又为何要将傅家彻底绑在太子的战车上,到底是为了什么? 问题又回到了原点,她希望傅家在这一触即发的储位战争中扮演个怎样的角色? “前路艰难,仕途流血,稍有不慎就是富贵到头一场空。” 傅筑仰头长叹,面容满是憔悴。俪辞晓得他心中烦闷,垂手侍立,不敢言语。 “傅家该如何自处!傅家该如何自处!” 喃喃地重复着,傅筑突道:“俪辞,你觉得这困局爹爹当如何破?” 俪辞沉吟许久,缓缓道:“女儿不懂朝政,不知如何破局。只想到句荒诞话。” “不妨说来听听。” 俪辞于是深吸一口气:“谁的拳头大,谁就是规矩。” “果然荒诞。” 听得傅筑嗤笑,俪辞忙低下头,然傅筑紧接着又道:“谁都晓得八皇子的拳头大,可他拳头再大,大得过皇上吗?政斗的真谛是审时度势,选对边,但傅家已经没有机会选择了!” 傅家已是钦定的太子党了。 “那父亲又……” “从一而终,唯从一而终能留一线生机。” 说到这里,傅筑苦笑了。 “是不是觉得这话迂腐?但却是我能找到的最好出路。以八皇子现下的威望,加上中宫皇后的威势,想要太子之位易如反掌。但他却不要,甚至还特意去了西凉避开朝廷的风波。这一点,你可曾看出?” 俪辞点点头,傅筑曾多次与她讲解朝事,八皇子对太子的处处礼让,她是晓得的。 “但八皇子无意帝位,陛下与他兵权,他又为何受下?” 八皇子战功越卓著,对太子的威胁也就越赤裸裸。 今上此番动作,究竟是以八皇子为磨刀石磨砺太子,还是以太子之位为饵逼迫八皇子? “圣人所想,非我等能揣测。朝秦暮楚自不可耻,但如果傅家在此时首鼠两端,有意投靠八皇子,纵然八皇子继位,傅家也不会得到重用。相反,会因此被新帝嫌恶、远离,最终再也不能踏足中央。” 因为八皇子是个有道德洁癖的人。 “自玉鬘得礼聘,玉馨入豫章王府便成了你母亲的念想,当真的妇人之见!傅家女儿的婚事,在新帝即位尘埃落定前,都不能与天家有任何勾连。唯这般,方可背个从一而终的贞名,或保傅氏门楣不坠!” (画外:君凤兮在牛车上迎风落泪,我千里迢迢去壶口,真的是为了看桃花!) ------------ 第十六章 恶毒 老朽斋中谈朝政,每次都让俪辞受益匪浅。但朝廷的乌云再浓重,只要还没打雷下雨,对庶女而言,却终究是后院的攻伐更贴近现实。 老太太的心思傅府人尽皆知,然神女虽有意襄王却无梦,柳二郎与几位娘子俱是兄妹相称,并无亲疏之别,嬉笑间将玉静的一番殷勤都付诸流水。 转眼间柳二郎滞留傅府已有月余。 这一日正是四月初,循旧例,大太太携诸姨娘并郎君娘子齐至四知院,给老太太请安,老太太也依旧是挑不出错的大阵仗迎接,仆妇丫鬟垂首站成两排,庄严肃穆,鸦雀无声。 大太太晓得老太太素来厌恶自己,此番又收下刘姨娘并玉静,今日循例请安,料想老太太定会寻衅,是以行礼完毕,便毫不客气地盘腿坐上胡床,只等胡床另一侧的婆婆发作。 果然,待郎君娘子们俱行礼坐下后,有婆子挽一红衣女子走出了。 那女子二八年华,五官端正,容貌姿丽,身体匀称,一袭红衣更衬出肌肤胜雪,端得尤物二字。她莲步轻移行至堂中,对着上首的两位太太便是一通跪拜,以奴自称,嗓子软绵绵娇滴滴的,瓜子脸上更是生了双勾魂丹凤眼,顾盼间神采飞扬,当真的色字头上一把刀,刀刀销魂索命。 “她是昨个长沙王府的送果下马时一并捎来的,唤作咏玉。我思量着,马已经收下,人也留着吧。” 老太太简短地解释着,那女子到底见过场面,晓得规矩,知众人在打量她,于是螓首微垂,脸颊泛红,做出娇羞状。堂中突地就多了一阵淡香,似麝非麝,似花非花,檀香无此馥郁,果香无此旖旎,润入心扉,很是怡人。 “奴本姓李,北凉人氏,十年前入府,侍奉王妃身畔。王爷素闻侍郎是世间难得的奇男子,有意寻个稀奇的送于侍郎。奴相貌虽只是中下,因生有异香,倒也算个稀罕,望大太太不弃,留下奴,权当是多养了个猫狗。” 这李咏玉自比玩物不以为耻,反倒隐约有夸耀之意,俪辞听在耳中,顿时对她看轻了几分,但转念一想,她六七岁便为人奴婢,会有这番念想也理所应当,倒是自己苛刻了。 只是这女子虽是一脸的低眉顺眼,俪辞只要想到她是长沙王挑中送与父亲的,便是一阵嫌恶,心中已将她归为不好相与的。原本循旧例,这等应酬赠妾都是交沈姨娘处理,或是出府或是配人。但老太太的意思也是再明白不过,她定要大太太将咏玉收房了。 这老虔婆,惯与我作对! 大太太是不是心中暗骂了这句,在座的自不知晓。只见她脸上竟无一丝愤恨,露出的笑容,是真真的璀璨。 “长沙王倒是用心了。晓得兰石身边没个年轻贴心的伺候。只是这名字――似乎有些犯讳。” 说到这里,大太太笑里藏刀地看了眼老太太。 傅家这一辈行玉,咏玉却是个名字带玉的。 可惜大太太的眼神虽狠,老太太却正襟危坐,很是心安理得。 只李咏玉,闻言,抬头道:“奴大错,本该即可求大太太为奴婢更名。只是奴孤苦,父母双亡,名是奴的父母给奴的唯一一丝念想,奴斗胆请夫人留下奴这个玉字,奴便是做牛做马也甘愿了。” 她声音本就软糯,此刻说到伤情处,睫毛卷着眼泪,真是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仿佛就等着一句的老太太发话了。 “长沙王妃都没让改,进了我傅家便要改。傅柳氏,你这么做只显得我傅家无容人之量!” “老太太莫不是怪我霸道?” 大太太反唇相讥,婆媳本就不对付,此事她又占着个理,越发地口舌犀利了。 这时老太太右下首的刘姨娘得了眼色,小声地帮衬道:“奴婢用不得主人的名里的字,但咏玉是做姨娘的,倒也未必要――” “你个什么东西,也敢插嘴!” 大太太冷冷地瞪了一眼,她主持傅家积威已久,刘姨娘顿时吓得低了头。 偏玉静看不得主母欺压姨娘,坐直了身子,道:“玉静不才,却是以为母亲此番过了。难道只因傅家这一辈行玉,在庄子做活的便也都不能用这玉字了?我大燮何时有了这等规矩!” 玉静这番话刚说完,老太太就拍手笑了。 “说得好!有些人颐指气使惯了,该给她几分颜色!” 大太太晓得咏玉之事,祖孙俩早团成一伙,再争下去也是自讨没趣,于是对沈姨娘吩咐道:“给她收拾个干净的院落暂且住下,那些个丫鬟婆子得可不能委屈了。” “是。” 沈姨娘面无表情地应下,她办事极为妥帖,大太太此刻这般地不痛快,她自然知道得给咏玉怎样个安排才能称了大太太的心却又不拂了王爷的面子。 确定不用改名,咏玉立刻一派千恩万谢的模样。但看她这说哭就哭说笑就笑的,便知道这女子日后定能在后宅掀起不小的浪涛。 只是咏玉刚刚退下,还未等老太太再度发难,有婆子快步入内,贴墙走到沈姨娘跟前,附耳说了几句,沈姨娘听完脸色大变,随即带这婆子到堂中,向两位太太行礼道。 “这是在庄子做事的崔婆子,她方才晓得了桩天大的机密。”说到此处,沈姨娘顿了一下,慎重又咬牙切齿道,“同三年前有关。” “当真?”两位太太异口同声道。 那婆子上前一步:“老奴愿以身家性命发誓,若是说了一句谎,定叫我天打五雷轰,全家死绝,永世不得翻身!” 那时的人信奉鬼神之说,这番话自然是极毒的誓言。加之这婆子,生得也确实忠厚老实,不像油嘴滑舌坑骗之辈。 又见沈姨娘面色凝重,料想她三年来不间断地暗查此事,今日突然发难,想来这婆子手中定是有不得了的证据。事关重大,素不对付的两位太太难得地看了彼此一眼,随即屏退左右。 …… …… 此刻,四知堂里,除两位太太,只三位姨娘和几个身强力壮又嘴紧的婆子,郎君与娘子们除俪辞外,都回了自个的住处。 大太太的陪嫁嬷嬷陈妈妈守在门口,偏房里坐着沈姨娘备下的几位旁证。 那崔婆子毕恭毕敬地站在中央,勾着腰,很是惶恐的样子。 “你先把证据递上来。” 那婆子倒也不含糊,随即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递给了老太太跟前的刘妈妈。 不过是个寻常的粗布手帕裹着什东西,老太太接过布包,打开一看,顿时吓得手抖,那布包里的东西也滚在了地上,竟是两枚断指并一小包的粉末。 “这是――” 老太太毕竟是妇道人家,加上年纪大了,咋见这等血腥之物吓得脸色苍白,刘妈妈忙为她揉按胸口。 “回老太太,这是我媳妇柳絮临死前咬下的。她还在帕上写了几个字。” 大太太示意彩凤捡起手帕,定睛一看,果然有字,且写字人气力将尽,写的字也歪歪斜斜,血渍隐约,将断未断。 “婢子有罪,断指明志。” 大太太眯起眼,有意无意地看了张姨娘一眼。 “这才几岁,怎就去了?” 柳絮是张姨娘给三郎的丫鬟,性格乖巧,相貌忠厚,三郎对她颇有感情,若不是年岁差得大了,没准能做个通房。去年年初她满了二十,被遣出去配了在京郊庄子做事的仆役,张姨娘补了些嫁妆,日子算来倒也滋润。 再看断肢,是青年女子之物,肤色细腻滋润,指甲涂蔻红。 “病死。婆子我也算见过些世面,从未见过这等怪病。” 说到“怪病”时,崔婆子的脸上划过一丝戾气。 “你且讲来。” “柳絮的病自嫁过来才一两个月就开始了,先是全身无力,再就茶饭不思,一日比一日嗜睡。婆子本以为她是恋着府里的日子,狠狠训斥了她。她倒是第二日就强撑着做活了,结果洗了几件衣裳就晕过去。婆子才晓得她是真病了,就打发八郎去请了个郎中。” 说到这里,崔婆子擦了下眼泪。 “谁知那郎中说,媳妇的病怪异得很,怕是没得救了,也亏她能撑到今天。婆子不信,豁了面子上府上求管事帮忙请城南的活神仙给媳妇看病,不想惊动了沈姨娘――” “我那日在账房盘账,听到外面吵嚷,不小心听到了嗜睡、无力之类的,寻思着这人的症状竟与四娘当年有几分相似,这才存了个心。” 沈姨娘解释着,她的脸上闪过的是复仇的快意。 “亏得沈姨娘请了活神仙过来,我家媳妇才多活了个冬天。可是――” 说到这里,崔婆子又是泣不成声。 只是她伤感自己的媳妇,在座的却只关心她究竟知道了什么。到底晓得她失了媳妇,这才忍着性子听她干嚎。 崔婆子记得几位贵人都在等她,哭了一会,渐渐收了眼泪,继续说下去。 “前天晚上,媳妇眼看是不行了,我给她断药,回来时见她咬下手指,吓得都快晕过去了。她却拿了个帕子把手指包起,交给我,说是把这交给大太太,她死也就能闭上眼了。” “我心中害怕,便问她这是什么。她说这东西是绿柳死后,她整理绿柳的东西的时候在枕头旁发现的。她当时好奇,曾经打开纸包尝过里面的东西,然后……” 绿柳是曾在碎玉轩伺候的丫鬟之一,同柳絮本是堂姐妹。三年前的事件发生后,绿柳因为伺候失职,同其余几个丫鬟一并“急病”处理了。 崔婆子的话到这地步,已经不能再清楚。 “难道这就是――” 饶得大太太见过大场面,此时手捏小纸包,声音也依旧发抖。 这时陈妈妈也将在偏房的两位请上了,正是为柳絮看诊过的活神仙,和负责为俪辞调理的吕太医。 两位杏林高手进了堂,先是向在座诸位行礼,见他们年迈,大太太让刘妈妈端来锦墩,两人谢过后坐了个墩边。 纸包里的浅灰粉末只一指甲壳的量,两位分别以细针取了少许,嗅闻之后,脸色大变。 吕太医率先站起:“这正是四娘子所中之毒。这一类毒药性缠绵,吃下去后并不立刻要人命,只会慢慢地浸入五脏六腑,直到把整个人都掏空了,才会正式发作。因从中毒到毒发须九十天,又称红梅送春。” “但四娘子当时却――” “许是那歹人见娘子尚小,便只用了小半贴。加上府上觉察得早,这才挽回了。” 镇日地人参吊命,又各种上等药材流水用,救不回来才怪事。 沈姨娘却没想到这层,听完吕太医所说,僭越道:“不知这红梅送春何处可得?” 这时活神仙站了出来,告罪道:“此物是闺中压箱药。老夫年轻时曾为人配过类似的。” 所谓压箱药,即大户娘子出阁前得的压箱底之物,多为绝育药,也有夺命药。燮朝律法甚严,主母可随意打骂贱妾,但无故弄出了人命,却是要问罪的。而良家贵妾,则不能随意处置。是以大户娘子出阁前会得族中赐下压箱药,遇上那等背景深厚无法无天的贵妾,便一剂药赏她个无声无息。 只是这压箱药,乃是后宅争斗的最后手段,未免滥杀,通常只给一剂。 在座诸人,谁可能持有此药,不问也知。 然而,正当人都有心无心地看向大太太时,老太太却拍案而起。 “这杀千刀的老虔婆!” ------------ 第十七章 峰回路转 从未见过老太太如此失态,堂内诸人具是大惊失色。 大太太倒平静,让陈妈妈带两位医师到账房支些车马费。而后,看了眼婆婆,皮笑肉不笑道:“母亲可是想起了什么?” 老太太冷冷地看了她一眼,并不作声,唤林妈妈为自个揉按太阳穴,揉了好一会,这才道:“红梅送春是我出阁的时候带在身边的压箱药,二十年前处置三姨娘时,用了。” 三姨娘的事情,傅家上下都晓得一些。那女子行为不端,与傅氏族中一少年郎珠胎暗结,幸好她难产,一尸两命,这才抹了去。现听老太太这么一说,才晓得难产的背后又是番算计。 只是俪辞心里难免是一阵嘀咕。 若这红梅送春当真是老太太的压箱药,又曾经用过一次,那很显然,她三年前就隐约猜到是谁做的,可她却是一声不吭,想也存了让四娘子自生自灭的心思。如今眼看着就要揭出来了,倒跳将出来做好人了。 偷瞄大太太,果然一副严阵以待的模样,想必也怕老太太又借机发作。 没成想,老太太这会的太阳穴揉下来,却是对身旁伺候的林妈妈吩咐道:“去把那老虔婆叫来吧。这事拖了二十多年了,该有个了结了。” 林妈妈得令,招了个身强力壮的婆子,耳语几句,俪辞离得远,只隐约听得出个“天香”的人名。那婆子边听边点头,临了还狠狠瞪了眼沈姨娘。沈姨娘岂是好相与的,立刻把腰杆挺得更直了。 而后林妈妈与那婆子都下去了,老太太也不说话,单手扶额,靠在案几上,做沉思状。大太太也是一声不吭地坐在胡床上吃鲜果。 因不晓得老太太这次葫芦里卖的又是什么药,大太太都不做声,其余几个也都是发呆或吃着零嘴儿,整个四知堂安静地诡异。 …… …… 约莫过了半柱香的时间,林妈妈回来了,身后跟着个颇有些年岁的妇人,四五十岁上下,面容平淡无奇,头发仔细地用发白的青布包住,簪了根荆钗,自纺的蓝花粗布做成衣裳,手脚粗糙,是个街巷常见的老妇。 从她走路站立的章法里,约能看出年轻时在大户人家当过差。 这妇人进堂后,径直走到老太太跟前,规规矩矩地行了礼:“周坤家的拜见太太。” 老太太却不让她起身,只哼了一声:“我本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让你进傅府后院了!” “奴婢也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太太了。自打配出府,奴婢便一直参禅礼佛,指望着三姨娘早日往生,莫再缠着奴婢了。” 闻言,俪辞瞄了眼她的手,果然带着串已经发白的佛珠子。 “都那么多年,三姨娘的骨头都成灰了,你还在害怕?天香,你是我的陪嫁丫鬟,若不是你做错了事,我也不会让你配个马夫。今个叫你来,就是想让管事给你孙子孙女安排个好差事,顺便问你打听一桩事。” 这番话恩威并施,被唤作天香的妇人咬了下嘴唇,道:“太太想晓得什么事?” 老太太也不急,喝了口参汤,这才悠悠道:“天香,那么多年了,你也该告诉我,那半包红梅送春,你藏到哪去了。” 这天香婆子没想到老太太会问这茬,脸上划过一丝不自在,陪笑道:“天香老了,不懂太太的意思。” “周坤家的,你是真不懂还是当太太老了,糊涂了?” 林妈妈上前一步,指着天香婆子的鼻子就是一通恶骂! “红梅送春是太太的压箱药,太太怎么会不晓得它的药性。当初老太爷要太太把事情办得无声无息,说好了一整剂的下去了,神仙也救不得,刚好做成不足月流产的样,大家的面子都保全。偏你下半贴药,让三姨娘拖到了生产时,若不是老太爷当机立断,这事情还不知怎么收场呢!” “你含血喷人,藏香!” “谁在含血喷人,太太心里明镜似的。你只下半贴药是心软还是贪财,太太也不计较了,太太现今只想知道你把那另半贴药藏哪里了!” 林妈妈咄咄逼人,天香婆子却也是舌绽莲花。 眼看着被逼到了无处可退,那婆子便双手合十,念了声菩萨,道:“天香是个软心人,明知道三姨娘的孩子是孽种,太太赐她红梅送春是给傅家留颜面,我却还想着三姨娘总是罪该万死,她肚子里的孩子也是条命……做下了这等欺上瞒下的事……唉……” 说到伤情处,她更挤下几滴浑浊的眼泪,只是这落泪有股子说不出的虚伪。 林妈妈却是个见不得她做作,不等她擦泪,劈头盖脸骂道:“老虔婆,收起你的眼泪。我且问你,那半贴子药,被你那杀千刀的儿子卖给谁了去!” 被骂老虔婆,让天香婆子脸色更难看了,好在她到底晓得这是四知堂,不敢放肆。 “这等害人东西,我怎么会随便处置。私留的半贴药,一直都小心地收在箱子底,想着寻个合适的时候把这东西处理了。谁想自配人后事事不顺心,我日日烦躁,竟把它给忘了。若不是太太今给提了,我定把这药死后带进棺材。” “当真?你倒是惯会胡说八道!” 林妈妈哼了声,退到一旁。沈姨娘让婆子上去将柳絮的断指并血书手帕交给天香婆子。老虔婆嘴巴虽利,见了这等血淋淋的东西,顿时吓得双腿簌簌。 又见那小纸包,吓得她跌坐在地,目瞪口呆。 “你藏箱底的半贴药,怎么就跑到这里来了,还又害死了十几条人命?!” 面对逼问,天香婆子这一次却是嘴唇干瘪地动着,说不出辩解了。 沈姨娘索性上一步,就站在天香婆子跟前,道: “这半贴红梅送春又溜回了傅家,还险些害了四娘子。幸好嬷嬷发觉得早,却也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不知贴了多少大内御制的珍贵药物,才把娘子的命给留住了,但也并未痊愈,直至今日,娘子头发还是稀稀落落绾不成髻。好端端的美人架子,却是……” 说到这里已是潸然泪下,沈姨娘便嚼着眼泪,咬牙切齿道: “为这事,碎玉轩的丫鬟婆子们,不晓得有多少人突然就没了。就因为你!你故作虚伪,念经赎罪,却可知道你的罪过十辈子念经也不能赎清!” 谁想这婆子却是个牙尖嘴利的,又念了声菩萨:“姨娘此言差矣,那人早存了害人之心,纵然没有得到我的半贴药,她也会下手。这桩罪孽总会造下,婆子也不过是恰好路过了。” “贱人!” 伴随轻斥,是一记响亮的耳光。那崔婆子本就膀大腰圆,此刻听天香婆子死不悔改,顿时气得七窍生烟,一巴掌下去,打得天香婆子天旋地转,险些晕过去。 大太太却也是唯恐天下不乱,一旁帮腔道:“这崔婆子的媳妇前几日才因你手中流出的红梅送春去了。现正闹着要人偿命呢。” 悍婆子的巴掌,加上沈姨娘的凶狠,再有大太太慢悠悠帮腔,天香婆子终于有些怕了。 她低头念着菩萨,手却是止不住地抖,念珠都抓不稳了。 这时林妈妈又一次大声喝问“那半贴药,是怎么从你手上流出去的,又是给了谁!”,那天香婆子当真是吃不住了,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全都倒出来了。 “……四年前……四年前,我吃醉酒说溜了嘴,被我家那个挨千刀的听了去……然后约莫过了半个月,八郎就领了个府里的婆子来我家,问我要这半贴药,说是老太太要我把这药交回去。我心想可不能老太太拿到了药,当初的事情老太太是没证据加上念旧情……就跟他们说这半贴药早扔掉了。没曾想,晚上回去撞见儿子媳妇翻我箱子,我抢不过他们,被他们把药夺了去……那以后我就一个劲地提心吊胆,总觉得会出大事。后来又想,宅子里的贵人们整天闹个没完,就是没我手上的红梅送春,也会买绿梅送春、蓝梅送春,我担心个什么呢?索性也就想开了,问过媳妇儿子,那半贴药换了多少钱。他们倒跟我说实话,说是得了十万钱。我……我到底觉得这钱拿在手里烫得慌,除了已经花掉的五万钱,剩下的五万钱都跟儿子媳妇要了拿去做功德,只想着赎了罪就好……谁承想……” 她此时心神崩溃,竟是一丝也不敢隐瞒。 “还记得买药的婆子的模样吗?” “她带着个帷帽,看不清脸。说话做事的派头,倒是一看就知道是府里的。对了,对了,她手腕上生了个小红瘤子。” 手腕生小红瘤子的婆子是个好线索,但府里现下并无此人。饶得沈姨娘治家已久,也只隐约记起有个账房管事因为手脚不干净被赶出去了,她腕上就生了个红瘤子。 那次突然查账,查出十多万钱的亏空,最终只追回了三万多钱。现在得天香婆子的口供,时间和数额竟都能对上。 只是这四年前就被赶出去的婆子,如何能找得回来。这半贴药的下落,看似清晰,其实还是很模糊。 不曾想大太太却是个厉害的,立刻道“把吴楠家的叫来。” 吴楠家的是给内院做账的,日日在府里伺候,得了消息很快就过来了。她进了大堂,见气氛肃穆,忙上前一通跪拜,而后垂手侍立。 “吴楠家的,今日之事关系重大,你得如实回答。” “婢子晓得的。” 大太太便开始问话。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内院账房一直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哪家院子突地手头紧了,做了些亏空,只需暗中记下,半年内补上了就权当没发生过了。这便是以和为贵,但是现在,却有桩阴私事和这本私账扯上了,吴楠家的,你且说一下。” “是。” 吴楠家的上前一步,不卑不亢地。 “这三年,傅家后院共有九笔大数额的空,其中两笔是大太太房里的,五笔是老太太房里,还有两笔则是张姨娘房里的。大太太和老太太的七笔,都是三个月内就回了账。张姨娘的两笔,一笔在两年前还的,一笔则是半年前才陆陆续续平了账。” “张姨娘拢共亏了多少?” “七十三万钱。” “可问为何亏了这么多?有甚难言之隐?” “私下问了,张姨娘不曾给个名目。婢子想着姨娘向来循规蹈矩,必是难言之隐,加上到底是郎君的生母,这傅家日后都是郎君的。所以――” “该罚!” “婢子下去后便到大管家那领罚。” …… 问答间,老太太坐不住了。她刚想张口,张姨娘却主动站了出来。 “够了!是,药是我让红英找天香婆子的儿子买的!那七十三万钱我也是给红英的!” ------------ 第十八章 后宅人命贱 张姨娘突然就跳出来认罪还认得干脆利索,这一幕出乎了所有人预料。 吴楠家的话确实明指张姨娘有嫌疑,但张姨娘和红英关系好,傅府人尽皆知。张姨娘的母亲死得早,小时得了红英的娘不少的照顾,她抬了姨娘后便在大太太跟前给红英讨了个账房的差事,也理所应当。红英手脚不怎么干净,日常有些个小偷小摸的,大家也是看在眼里,不当回事,权当给三郎面子。临了,贪十几万钱这么大的事情,也不过逐出府就算。 纵然证实了张姨娘私下张罗几十万钱给红英,只凭老虔婆天香的一面之词,就能认定红英拿了那十万钱买了药,又给了张姨娘? 张姨娘怎么也是三郎的生母。 只要找不到红英,张姨娘来个抵死不认,也没谁能一口咬定她就是元凶。 可以说,形势虽对张姨娘不利,却也没有逼到极端。张姨娘这突然就站出来认了罪,当真是一记雷忽地劈下了。 张姨娘认罪干脆,老太太的惩戒也一样干脆。 做了这等不要脸的事情,张姨娘自是不能再留在傅家了,但毕竟是家丑,传到长公主耳中对三郎的前途有大碍。幸好北地宗祠修族谱,已把三郎归大太太名下,是以这事情就此作罢,张姨娘从此禁足小院。等端午族里给京城送族谱的人来了,张姨娘就跟他们一道回铁杵庵,修身养性,终生不得出庵门半步。死后不葬祖地,不享供奉。 这惩戒,说重不重说轻不轻。 铁杵庵是族里专门关押犯了错的女眷的,傅氏一族以军功晋身,治家甚严,铁杵庵自然进去了就出不来。但毕竟是留了条命,想来还是顾念张姨娘为傅家生了郎君,只剥夺了她以傅家独子生母的身份葬入祖地、享香火供奉的资格。 傅家果然没有内斗,一派和气,可只要有个风吹草动,就得吞人命。黑通通的一口下去,连个嗝也不打。 老太太对张姨娘的发落,沈姨娘暗地里嘀咕了几句,可俪辞没异议,她也就不出声了。 倒是张姨娘,被几个膀大腰圆的婆子带下去时,居然也腰杆挺得直直的,一派理直气壮,丝毫无忏悔之心。 见不得她这等若无其事,有婆子上前给她一记耳光。张姨娘到底是姨娘,享了十多年的清福,身娇肉贵,冷不防地挨了一记,半张脸顿时就肿了,脚下踉跄,险些跌倒。但她却很快又挺直了腰,整了整衣裳,也不看打她耳光的婆子,只对着大太太正色道:“婢子有错,万死不辞。只请太太看在往日鞍前马后的情分上,好好待我的三郎。” 大太太拿手帕擦了下眼角,道:“这是自然,他毕竟也是叫我母亲的。” 谢过大太太,张姨娘又对沈姨娘一拜:“我害过四娘子,现在拿自己的命去偿,只求沈姨娘顾念老爷只这一根独苗,莫要为难了三郎。” 沈姨娘看了眼一旁的俪辞,有些犹豫,俪辞便上前,道:“我代姨娘答应你。” “多谢了。” 得了承诺,张姨娘随即转身,虽是女子,走路的姿势却带着一股决然,竟有义士赴死的豪迈。 俪辞心底划过了一丝黯然。 …… …… 两天后,双杏园小院升起了皤。 就像她的认罪一样,张姨娘的死也是同样的爽快。 半夜,吞簪而死,婆子发现时身体已经硬了。 用的是十三年前给三郎办周岁酒时大太太赏的金累丝亭台楼阁簪。 没遗书。 三郎哭得双目赤红,险些要冲到引凤阁找沈姨娘拼命,婆子们好容易拖住,加上大太太一通声泪俱下的劝说,这才让他哽咽着退下。回头撞见了吴楠家的,怒从心头起,一通拳脚打得她头破血流,还不解气,索性带着两个仆役去那天香婆子处好一顿打砸。大太太晓得他憋屈,可惜不能发丧,只得嘱咐管事把后事办得体面些。 毕竟是一条人命。 俪辞看得一阵惋惜。 纵然张姨娘当真的十恶不赦,在三郎心中,她也是那唯一的娘亲。 更何况,张姨娘不是那个人。 不是没见过杀人害命以后还大义凛然的,但那等人物大多自诩心怀大义,张姨娘是个足不出户的妇道人家,纵然傅家后宅不似寻常门楣,也生不出这般气魄。 俪辞晓得,自十三年前长公主那一出后,傅家后院的几个主子谁不对沈姨娘和她抱来的孽种恨得牙痒痒。为首的就是老太太,但排来排去,怎么杀也不能轮到张姨娘。 她也没有非杀自己的理由。 甚至可以说,整个傅家最不可能冲上前杀沈姨娘的就是张姨娘。她生下的可是傅府唯一的男丁,假以时日,三郎承了家业,她这姨娘还不是傅家后院仅次于大太太的金贵,而俪辞终究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大好的未来就在眼前,她只要稍有些脑子,就不可能因为儿子的周岁酒被人夺了面子,恨得不惜得罪长公主也要四娘子的命! 若她当真如此短见,在这孩童夭折率很高的时代,有无数的办法让襁褓里的孩子没命,为何要舍近求远,非等到四娘子十岁了才下手? 用的还是这等复杂缠绵的毒药。 一个心思缜密极端记恨之人,纵是被人证物证地砸在脸上,也能舌绽莲花、百般狡辩,怎么可能不等被人揭穿就迫不及待地站出来认罪? 所有的一切都不合逻辑,一点也不合逻辑。 俪辞的脑子一阵轰鸣,她隐约意识到张姨娘的急于认罪,是被人逼迫的。 有人要她背上这个罪名! 有人请她去死。 她也知道认下这事以后必死无疑,但她没做过,所以死也是问心无愧。 她是清白的。 她用性命换此事到此为止。 俪辞顿觉一阵恶心,傅家后院是将所有的争斗都裹在华衣之下,面上看来华章璀璨,底下却早就烂成了糊泥。 难受得想吐,却吐不出来。 “你在想什么?” 醇厚的男声响起,俪辞转过头,看见了父亲。 这位将近知命的男子,此时一席家常青衫,左手持杯右手提壶,自是一派逍遥。 “给爹温酒。” “是。” 架起小暖炉,俪辞一边娴熟的温酒,一边道:“我觉得害我的人不是她。” “哦?”傅筑拍了下大腿,道,“把你知道的和想到的,都说与阿爹听听。” “是。” 于是便将自己的揣测都说了,傅筑静静地听着,临到终了,叹了口气。 “正如你所想,张姨娘却是清白的,但她的认罪也是必然的。因为这是个神仙局。” “何为神仙局?” “各种天机巧合结成的表面无解之局即为神仙局。” 傅筑喝了口绿蚁酒,绿蚁不是好酒,但“绿蚁新醅酒,红泥小暖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小诗流传之后,便成了风雅之辈的最爱。 抿了口酸酒,傅筑悠然道: “我与刑部侍郎喝酒时,曾听他讲过几桩所谓的神仙局。其中一桩我记得很清楚,一个妻妾众多却无子嗣的富家翁死了,被人用刀劈死的。排查的时候,发现家里每个人都有杀他的理由。妻子恨他不断纳妾,负了糟糠;妾室或是贪他钱财求他早死,或是外面早有郎君;兄弟恨他薄情寡义,巴不得早些分家财……重重仇恨错综复杂,案子审了三年也没出个结果,最终为了政绩随便抓了个流寇砍了。其实这案子并不复杂,可整个院子里的人相互做伪,就此勾连出的无数的旁支,最终淹没了主线。” “父亲的意思是――” “张姨娘的死,死得好啊。死得干干净净。” 傅筑嘴上虽说好,眼中到底还是有些黯然。 “母亲确实早就看出你中的是红梅送春,但她为什么要说?她希望你就这么死了。偏偏天不从人愿,柳絮一死,丽姬把三年前的事情又捅出来了。母亲她不希望长公主知道她曾经拥有过红梅送春,于是抢先抬出天香婆子。张姨娘站出来认罪的时候,她怕是都忍不出要笑出声了。” “淑娘一直都捏着张姨娘的短处不做声,无非是等个发作的好时机。她多希望张姨娘消失,从此三郎就真是她名下的嫡子了,再也不会有人和她抢嫡子了。” 他淡漠地说下去,仿佛在谈和他完全没关系的人一般。 整件事情就是个早早设好的局,可到底是谁有这么大的能耐,做了如此缜密的安排。 大太太是明面上的棋子,而老太太是暗面的棋。大太太谋得是三郎彻底归了她,没个生母与她抢。老太太谋得是三年前的见死不救再也没人提。 张姨娘一死,此事一了,两位太太都安心了。而那个在暗处的人,也就安心了。 这番心机算计,真教人胆寒。 又喝了一杯,傅筑醉眼朦胧地看了眼女儿,怜惜道: “执掌百年世家,只会耍小聪明斗狠,和寻常泼妇有什区别。我傅家两位太太只滴了两滴眼泪,就把心腹大患消除得干干净净。说起来,三年前若不是有长公主这谁都憾不动的人物为你撑着,就是小半贴的红梅送春,照样能让你和沈姨娘的骨头都成泥。” “俪辞,你可要好好学着,不动声色,就把敌手都灭掉!” “那张姨娘明知道这些人都希望她去死,她为什么还要认罪?” “因为……她必须去死啊。” 叹息中,傅筑到底还是流淌出了难以抑制的疲倦。 “傅家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府里除了你们,有丫鬟有管事有护卫有马夫有杂役,加上庄子上做事的,少说也有百人,再加上北地宗族里的……这上千的人里面,很多我连一面也没用见过。我知道傅家那么多人,或多或少的有些私心,在自己的位置上为身后那个小家做盘算。所以要打理好这个家,不是说谁犯了错就得敲打谁,更不是换下谁就能让不顺心的事变少了,俪辞,你要懂,家大业大,太多的顾忌了。像这次,三郎觉得他姨娘受了天大的委屈,恨我这做爹的不给他生母出头。可等他真正担了这个家以后,他就会晓得,什么是当家不易,什么是家和万事兴。” 傅筑的笑容很温柔,却看得俪辞不寒而栗。 他明白两位太太私底下做什么盘算,也大概知道暗处布局的是谁。但只要不触及底线,他就可以坐视不理。 后宅的争斗,在这个前半生戎马后半生朝堂的老狐狸眼里,不过是些孩童的游戏。 当然他也重视俪辞,所以俪辞在这一趟趟地明枪暗箭中活下来了。 ------------ 第十九章 及笄礼 预定的冠礼,最终没有举办。三郎以君子二十弱冠为由请求延迟冠礼。他这番行为是一夜长大,还是忿恨傅家人害死张姨娘,自然不得而知。幸得燮朝重三代,在冠礼上却颇为随便,只屈指可数的迂腐名门还遵守二十而冠的礼节。是以,三郎的这番坚持,在这燮皇倡文的世道,居然博得了不少赞誉。 倒是长公主亲自主持的及笄礼,并没有想象中的奢华。 没有宴请了半座京城的宾客,没有内命妇俱来观礼,宾客中可称尊贵的只有尚滞留京城的汝南王妃以及太子妃。汝南王妃应长公主之邀前来,而太子妃驾临则为那才德兼备的傅家嫡长女。 所以,虽是名义上的嫡女及笄,京内各大望族的女眷也都送了礼帖,倒也勉强称得上锦绣满堂。 高堂之上,傅氏历代先祖挂像前,俪辞屏息跪下,双掌交叠,平举齐眉,深深俯首叩拜。 杏黄色鸾凤金裳的帝国第一贵妇微笑着,款款走下,将一支玉簪插入如云发鬓。 簪为昆仑玉,玉身发黄,沁色隐隐,刻青鸾古纹,乃三代之物。 无华素簪不及玉鬘及笄时用的御赐八宝琉璃簪光华夺目,但御赐八宝琉璃簪固然精妙,却又怎及这上古之物的举世无双。只是长公主用此物为自己绾发,寓意为温润如玉,还是无价,俪辞不知。 只隐约看见长公主为自己加簪时,眼角有泪光晶莹。 而后,在礼官的诵念中,俪辞跪拜先祖,跪拜长公主,跪拜父母兄弟。 礼成。 她静静走到堂前,满堂华彩,众人寂静无声。 沈姨娘站在人群后,似乎在哭,但俪辞不能走到她的面前告诉她女儿终于及笄成人了,因为此刻的俪辞已经是傅家嫡女,在族谱上。 …… …… 礼毕,俪辞与盛装的玉鬘陪三位贵妇游园赏景。 太子妃对玉鬘颇为看重,许她与自己并行,玉鬘晓得太子妃此番观礼意欲何为,不敢受,保持着半个身位的距离,紧紧跟着。她言谈举止细谨无比,生怕多说一句话多走一步路,被人看轻了去。 长公主与汝南王妃亲切无间,汝南王妃遂对俪辞也很是和蔼,当即取下嵌有十八颗拇指大南珠的镯子赏她。俪辞赔上小心,所幸直到入水榭小坐,都没有生出什么龌龊。 傅家的亭台楼阁自比不得长公主的富丽堂皇,所幸碧水悠悠清雅脱俗,却也有几分自然之色。长公主入座后,许俪辞坐汝南王妃下首,而太子妃则命玉鬘陪坐。 “傅家此番当真是用心了。” 见紫檀案上以琉璃水晶盏中盛这时节稀罕的樱桃、荔枝等物,长公主轻叹着,来自太原江氏的汝南王妃随即点头附和,水榭陈设不张扬,多是前朝古物,低调内敛又不是分寸。然而出身清河崔氏的太子妃却在不动声色地环视四周后,略带鄙薄地看了眼陪坐的玉鬘。 俪辞感到隐约的较劲。 当世第一名门自然是建立燮朝的兰陵萧家,然而即使百年战乱将原本的十大门阀杀得只剩下四家。以军功崛起的北地傅氏、胤州叶氏这等新晋名门也断不可能与家传百年以上的门阀豪族相提并论。 燮朝立国之初,门阀间等级森严,纵是萧氏皇族想与四大门阀婚配,也有艰难。所幸这些年皇权压迫,四大门阀在这武风盛行的燮朝隐约有了没落,才和北地傅氏、胤州叶氏有了往来,最终与萧氏皇族并称为燮朝七大宗门。 当然,在门阀品级上,号称独占天下才气八斗的清河崔氏与辅国贤臣无算甚至出过僭王的太原江氏,远比因收服楼兰成名后累建军功逐渐成为七大名门之一的傅氏更加清贵。骨子里,四大门阀甚至将北地傅氏视为粗俗武夫,甚是不屑。 长公主何等人物,眼角微扬便看到太子妃的失态,但她玉容依旧,只是未来良娣面带微笑地忍下时,也没有掩饰自己的欣赏。 “素闻傅家琳琅满目,总以为名过其实。今日见了才晓得名不虚传。难怪长公主对傅家四娘子青眼有加。只可惜康慧郡主年岁大了,性子顽劣,不然许给傅家郎君,又是一桩美事。” 嗅到不睦,汝南王妃江氏笑着打圆场。她出身太原江氏,是第一等的清贵,相貌虽不如长公主华光内敛,却也是雍容,圆圆的脸看着就可亲。 汝南王与临川长公主曾并称为皇家双壁,无论是容貌还是才学,都可谓当世第一人。昔汝南王上门求江家女,太原江氏迂腐守旧,认为品级上兰陵萧氏不及太原江氏,却又顾忌皇家权势,言辞间犹豫不决。此时江家嫡女在屏风后偷窥,见檀郎风姿卓越,宛若玉人,心中欢喜异常,知父亲有心拒婚,急得直跺脚,当即冲出道:“女儿愿意。” 之后江家女如愿入汝南王府,汝南王夫妇和睦,更有描眉传颂天下。 感怀美意,玉鬘忙起身行礼:“三郎非良材美玉,配不得康慧郡主天潢贵胄。” “怎就配不上,长公主都舍得爱若性命的青鸾古玉簪,可见傅家女贤德非常。” 汝南王妃言笑晏晏,傅家娘子却听得胆战心惊。 早晓得这支古簪非比寻常,却不曾想竟是长公主及笄时宣帝钦赐之青鸾古玉簪。 此簪极古,有好事者附会乃上古黄帝妃嫘祖之物。后萧氏女贤,得金甲神人赐此簪,果生太祖。当然这个建国神话有几分可信,不得而知。倒是此簪的金贵,可见一斑。 俪辞忙起身离席,褪下簪子,复拜:“俪辞卑贱之人,不敢受此物,请长公主殿下垂怜。” “你有大德,受这簪是理所当然。何况及笄礼已成——” 汝南王妃微笑着,圆圆的脸蛋看着喜人,眼角却有恶意冲向太子妃。 太子妃忙拉着玉鬘的手走到俪辞跟前,为她将青鸾古玉簪簪上,端详一番,这才笑盈盈地握住俪辞的手,道:“果然是第一等天妃相,难怪长公主欢喜。我都想让父亲把我那不成器的弟弟许你,却怕明珠蒙尘。” 清河崔家这一代有嫡子二人,庶子五名。俪辞得长公主欢心,又是傅家嫡女,虽然傅家门庭不及崔家,却也不能许婚崔家庶子。偏崔氏嫡长子崔彬已尚武康公主,次子尚在襁褓。是以太子妃这番话不过是空口许诺,讨长公主欢喜。 “劳太子妃费心了。”俪辞红着脸,螓首微垂,一派娇羞。 长公主望之莞尔一笑,汝南王妃更是锦上添花道:“今日珠玉满堂,倒是难得的盛景。若是王爷也在,想必又有佳作问世了。” 汝南王妃提及的王爷,自是号称诗画双绝的汝南王,此刻陪圣上京郊围猎,未能前来。 “我倒是庆幸皇兄今日未来。他若是来了,这些个年轻娘子的心怕是都要飞了。” 长公主调笑着,汝南王妃却也不恼,她究竟是王妃身份,晓得持重。何况汝南王风姿非凡,独占帝国第一美男名号十余载,她若是斤斤计较,早就埋醋缸了。也就是近年出了个被今上称为谪仙的君凤兮,能与汝南王相提并论。 偏一旁的太子妃因方才被长公主将了一军,心有不甘,道:“素闻君公子天人风范,不知与汝南王相较,谁人更胜一筹?” “春花与秋月,两般情趣,自难比较。” 听出长公主语带不悦,汝南王妃遂笑道:“妹妹随王爷屡次过府,姐姐都不让君公子出来。莫非怕他风采非凡,与王爷惺惺相惜,惹得天下女子伤心?” 燮朝风气健朗,女子间谈笑也是肆无忌惮。只是男风终究难登大雅之堂,也亏得两人俱为当时美男,又素无交集。汝南王妃与长公主调笑惯了,才敢说这等昏话。 长公主晓得汝南王妃此番是为太子妃解围,便也顺着台阶与她打趣。 “原来妹妹这般龌龊心思,下次皇兄过府,我定要他们同塌而眠。” 太子妃吃了个软钉子,脸色越发晦暗。此时同坐的玉鬘斟酒时手有微抖,酒水洒出少许,她正欲发作,便收到长公主微笑警告,忙微笑着接过酒饮了,更赏了声谢。 长公主也不与她做这女子的意气之争,招手命俪辞坐到身边,摸着她的手,怜惜道: “可算有些女儿家的模样了。” 因三年前的事,虽百般调养,俪辞依旧面色灰黄,头发稀疏。幸年前得了秘制金主绿云香,每日涂抹,密养了两个月,终得乌云如墨,今日抹上香发木犀香油,梳成峨嵯云鬓,确有了几分傅家贵女的气质。 “全亏了长公主厚爱。” 这句话并非单纯的恭维,若不是有长公主撑腰,她这不被待见的庶女,怎么能有今天这等身份地位。 俪辞有自知之明,她姿色寻常,才学不过中人。傅家虽名列第一等豪门,却根基尚浅。且今上励精图治,开科取士,有心打破门阀垄断。这种情势下,不仅是她,连整个傅家都不值得长公主如此看重。 所以,得到的越多,心中也越发忐忑。恐怕长公主提出回报时,自己是真的要粉身碎骨。 暗想着,俪辞小心谨慎地接受长公主的友善。 细腻柔滑的手,滑过皮肤带起异样的感觉,长公主的一颦一笑,都让她害怕。 另一边,太子妃终于看出长公主对傅家四娘子殊宠非常,奉承道: “听闻世子膂力惊人,又勤学上进,加之相貌堂堂,颇得今上欢心。本想着也不知谁家娘子能配上,今日见傅家四娘子竟是天妃相,才知道长公主殿下早有了人选。” 世子,当然是安国世子华云光。安国公华敬容与长公主和离,华云光却依旧是长公主独子,虽随父住在安国公府,但与皇家也是亲昵。今上对这个侄儿也不吝啬欢喜之情。 可惜太子妃又一次错了。 “俪辞自然是好的,云光小儿却品行不端。若他日后能上进些,我倒勉强可以两好并作一好。眼下嘛——” 仿佛理所应当般,长公主为俪辞亲自剥了颗荔枝。 ------------ 第二十章 叶无容 燮朝骑兵甲天下,虽然燮皇有意抬举文人,奈何民风强悍已久,寻常女子尚且骑马招摇过市,将门娘子自然也敢猎场与男儿争锋。是以闻傅家女得聘太子良娣,卫国公遣子送豹作贺。 因为陈年旧疾,傅筑的马上功夫已经放下大半。但他再宠爱女儿,也晓得若放任娘子沉湎琴棋书画,婚嫁后难免遭到排挤。所以及笄的第二天,俪辞便开始了马术课程。 俪辞身弱,资质自然不如初娘子、二娘子,好在负责教学的是雪舒,她性格严谨,又是西北时有数的马术高手,接下任务后,每日鞭笞,俪辞是叫苦不迭,却无可奈何。 这一日,又在马场摔得灰头土脸的俪辞回到引凤阁,洗漱完毕,才换上家常衣裳,便有丫鬟请娘子去老朽斋伺候笔墨。 俪辞不敢疏忽,忙随那丫鬟前去,只是心中不免嘀咕:自跟雪舒学习骑术后,父亲便免了俪辞伺候笔墨的差事,由新得的李姨娘负责。不知为何今日又要自己前去。莫非是父亲晓得自己朽木难雕,发怒了? 俪辞不敢多想,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射箭和骑马在前世都被归为装b活动,她这种务实的人自然不会涉足。今生又是个身体困乏的,运动神经没有任何特别。雪舒是个名师,但她实在是蠢笨,几天下来,除了啃泥土,就是学会了如何优雅的摔下马。 经过琅琊轩,穿了小半个花园,又过了一道垂花门,这才进入老朽斋。 傅筑正在看八百里加急的快件,俪辞见他全神贯注,不敢打扰,转而见李姨娘正垂首磨砚。 她本就柔媚,此刻梳着妇人头,那一低头的温柔,恰倒好处地露出颈后白皙,线条顺滑无声间将视线引入水红色衣裳,若再点上几支蜡烛,烛光闪烁,加上独有的体香缕缕,当真是风情旖旎无限。 难怪父亲会让她书房伺候。 不等俪辞没有走近,李姨娘已闻声抬头,巧笑倩兮。 “四娘子安。” “李姨娘安好。” 自晓得这李姨娘绝非面上的柔弱无辜,俪辞便打定主意不在礼节上落人话柄。虽然傅筑是个心思缜密之人,但他毕竟是男人,而大凡男人都受不住枕头风。 “四娘子,奴看娘子竟是一日胜过一日地美貌,果然女大十八变,这才几天不见,竟出落得如初开的牡丹般。也不知日后是哪家郎君入得傅家天妃相法眼。” 李姨娘是个圆滑人,尚未站稳脚跟的她从不吝啬赞美,俪辞对此也是报以羞涩一笑。 “姨娘又取笑了。这天妃相乃是长公主随口说说,岂能当真。何况婚姻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是我这女儿家能多想的?” “娘子果然豁达。哪像奴在长沙王府时,镇日地听那些个小浪蹄子念叨若是有个裴哥哥该多好。” 俪辞莞尔一笑,这裴哥哥是近来最为流行的传奇小说《玉钗记》中的男主角,故事内容无非是落魄男偶遇豪门女,一见钟情,干柴烈火,月下幽会,进而私定终身,却被棒打鸳鸯。之后才子几经磨难得遇明主,辅助君主成就帝业,金銮殿上万岁赐婚,有情人成眷属。 若仅仅如此,玉钗记也不过是本寻常的才子佳人爱情传奇。虽这时代印刷业和小说业并不发达,但类似的故事也是数以百计。这个玉钗记脱颖而出,独因故事里的裴哥哥与卢妹妹具是燮朝开国时人,裴哥哥即是后来的晋阳侯,而卢妹妹则为范阳卢氏嫡女。 可以说,这玉钗记得以风靡一时,绝不仅仅因为它辞采华丽,满纸珠玑,更重要的是,它以真人演绎,寄托了女子“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的春情,和男儿“学得屠龙术,卖与帝王家”的豪情。 俪辞也翻过玉钗记,初看时只觉是本文采斐然,后晓得卢家女与裴侯的婚姻也并没逃出通房纳妾的宿命,顿觉索然无味。以后再有丫鬟偷偷给她拿那些个才子佳人的小说,她也懒得看。前生什么言情故事没见过,从纯爱到工口再到猎奇,大网络时代满天飞的资源,就是a啊g啊打头的欧美大片也没有少看。归根结底,爱情这东西啊,无非是给做爱披上一层唯美的衣裳,男男女女扯着爱情的轻纱,满足彼此的生理欲望,同时完成繁殖任务! 所以,看穿了以后,她反倒对这“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没什么不适应的。 与李姨娘又随便寒暄几句,俪辞便垂手侍立,等待父亲召唤。 半晌,傅筑看完了书信,却默不作声,只眺望窗外西岭高山,突道:“叶家有一女,教天下男儿无地自容。” 俪辞一震,“咦”了一声,傅筑这才发现女儿早已到了,于是命李姨娘暂且退下,让俪辞走到跟前。 “可晓得我方才为何感慨叶家有女?” 俪辞想了一下,到底记得傅筑曾经提过西北有奇女子,名唤叶无容。 “想必是西北的信件到了吧。” “正是。” 傅筑走到书案前,坐下,将手中信件递给女儿。 俪辞本欲接过,却看见小叶紫檀笔架旁的信封上有漆烤,写了秘字,犹豫道:“这——恐怕于理不合。” “不打紧的。” “谢阿爹。” 本就满腹好奇,现得了许诺,俪辞忙接过薄薄的两张纸,迅速看完。 是一份加急战报,足以惊天动地。 西凉国已经正式并入燮朝版图,从此再无西凉皇。而立下首功的正是这叶无容。 须知西凉遭燮朝大军围攻半月有余,早知城破必死,是以负隅顽抗,人人死战,燮朝虽骑兵天下无敌,又有八皇子督战,一路势如破竹,面对求死之城,也头痛欲裂。唯此奇女子挺身而出,立下军令状,与其弟叶川率五百义从星夜入城,里应外合,攻破铁桶般的西凉首都。而后率军入皇宫,宫中女子宦官千名尽数斩杀。紧接着疾驰三千里,将趁乱出逃的皇后、公主、王妃及随从累计百人全数逼落悬崖,远远望去,女子衣裙飘逸,宛如落花。 附在战报之后的是八皇子的亲笔函,原来西凉皇后舞姿无双,今上点了名要留下,如今被叶无容一刀斩杀。八皇子希望诸位大臣与他方便,将此事瞒下去。 八皇子这番举动背后的算计,俪辞并不关心,她只是被叶无容的强悍震惊了。 “好厉害!” 想不出更确切的形容了,难怪传说叶氏一族流着名将之血。而叶无容这名字,也确如父亲所言,叶家有一女,教天下男儿无地自容。 “郡公若是地下有知,想必也能含笑了。叶氏当兴啊。” 傅筑一声叹息。 看人家的女儿武能定国,想到自己家的难成大器,老头子伤感了? 俪辞胡思乱想着,却见傅筑指着不远处两架红木架,一套银光白甲,一件深绯袍。 “这银光白甲是宣帝年间造,那时爹爹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有幸选入白袍军,参加了北伐。转眼间,银甲依旧寒光照,人面全非啊。” “北伐?白袍?” 俪辞重复着这两个名词,她来这世界后也看了不少史书,却对这两个字几乎没有记忆。 “你可知叶无容的祖父是谁?” “叶无容出生胤州叶氏,祖父是……安平郡公。” 很是辛苦的想了一番,俪辞才想起那个名字,既为叶氏一员,安平郡公隐约也是位人物,可惜他出生家族旁支,虽满腹才学,却到底郁郁不得志,最终不过二品武威将军衔。 “庆之有绝世之才,朕甚爱之,今为卿建白袍,盼卿武运昌隆,攻伐天下。” 傅筑默默地背诵着早已被人遗忘的一段诏书,再看银甲,眼中隐约有了炙热。 “遥想当年,叶子云七千白袍渡江,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北朝皇帝闻风丧胆,哀叹‘千军万马避白袍’!洛阳城外三千破二十万,虽败犹荣!何等的英雄豪迈,何等的气吞山河!但这些都敌不过一个出身寒微啊!” 叶无容的祖父竟是这般人物! 俪辞终于明白了,为何宣帝晚年提出开科取士,想必是哀叹将星陨落,感怀门第之见误天下,这才下定决心打破门阀对人才的垄断。 “父亲与我说这些,莫非是有心将玉静或是我嫁入叶家?” 算起来玉静的年纪也该决定婚嫁对象了,纵然是自己,十三岁就相看人家也不算太早,早早定下来,等准备好嫁妆过门时已经十五岁。 对于俪辞的想法,傅筑没有否认。 “我确实曾经有过这想法,叶郡公一脉人口简单,这一代又个个出息,加上圣眷正隆,原本是不错的选择。” 傅筑毕竟是傅筑,能累功终成兵部侍郎,纵然因为叶无容的战功再次想起沙场的铁马金戈,也不过是一时情动。此时热情熄灭,他的眼中又只剩下攻伐算计了。 “叶郡公可谓才华绝世,所幸他出身旁支,纵然宣帝提拔,到底还有门阀之见横亘,并不会动摇朝廷根本……我原想着叶家再出个叶郡公这般人物,怎么也得百年积累,叶氏一族流有名将之血,与他们订立姻亲,对傅氏有百利而无一害。不曾想才二十年的时间,叶家竟又一位天才横空出世。可惜了女儿身,或者说,幸好是女儿身。” 傅筑轻轻地说着,俪辞闻言,顿觉一阵寒栗。 是啊,今上雄才伟略,推行宣帝的开科取士之策,想的无非是打破门阀垄断,重建皇权独尊。若是叶家百年之后再出叶无容这样的天才,那时豪族式微,皇权已固,叶家自然是皇帝梦寐以求的珍宝。 偏偏是现在! 兰陵萧氏本是豪族,谋夺了皇权,怎能不对军政豪族生出顾忌! 想到这里,俪辞顿觉明白了傅筑为何这般苦心算计。 傅家,也是以军功晋升一线门阀豪族……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傅筑轻轻敲了下银甲,甲片发出沉闷的鸣声,似不甘心就此蒙尘。 “如今这情势,步步杀机,危险异常。若要保住傅氏一族的安稳,是决不能与叶家有勾连的。北地的族叔居然还写信给我,建议我将玉静许给叶川,当真是短见。” 也就是说傅家一定要与叶家撇清关系。 俪辞对这朝政攻伐并无兴趣,但她知道,自玉鬘得聘太子良娣,傅氏一族就行进在悬崖之上了,若一步踏错,必将万劫不复,还不如被认为愚忠,抱死了太子,至少能博得个忠贞美名。 其实朝廷上下,还有谁是真正的清流? 白袍纵得千军万马避,也抵不过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 第二十一章 求你将就 易得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宜家宜室且前程似锦的男人不论在哪个时代都是稀缺性资源。所以虽然柳二郎已经明确表达了态度,和玉静的相处也逐渐回归健康普通的表兄妹交往。老太太却不曾想过放跑这金龟婿。一计不成又生一计,才得几日消停,就又卷土重来了。 …… …… 这日俪辞顶着雪舒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牵出温顺的五花小母马,尚未把脚塞进马镫,就听得前方马蹄声声,竟是玉静来了,打前的则是二郎。 今日的柳二郎依旧是风流倜傥的浊世佳公子大半,头戴紫金束发冠,身着孔雀蓝色提花重锦胡服,骑着白马,身后则是青油小车,一路上银铃叮当,说不尽的风流倜傥。 方进马场,即刻有麻利的小厮一路小跑上前,柳二郎翻身下马,将马缰交给小厮。 此时丫鬟也跳下车,挑开车帘,将玉静挽出。只见她云鬓巍峨,勒了根镶拇指大明珠的金丝抹额,配上混银线淡青色织缎胡服,越发显得美人如玉,端得个碧玉妆成一树高。 可惜是神女有意,襄王无梦。 俪辞暗自想着,转过身,准备上马,不曾想那柳二郎才刚进入马场,便生怕俪辞与雪舒没瞧见他似得,大喊道:“喂!小心别摔着!” 俪辞本就水平稀疏,听到他大喊,顿时一脚踩空,摔了个狗啃泥。 “四娘子,你没事吧。” “我没……没事,哎哟,我的腰!表哥,你——” 得雪舒帮助,俪辞艰难地爬起,叫苦不迭,柳二郎见状忙上前赔不是,竟是把盛装打扮的玉静冷落了。 玉静却也不恼,只手持小马鞭向他们走来,口中与俪辞问安,目光却是落在俪辞身后。 一番寒暄后,她提出了此行目的。 “祖母让我从今起也跟雪舒姐姐学马术。” 雪舒上下打量了一番,这二娘子态度倒是看着端正,只是一脸精致妆容,眼睛自下车便不曾一刻离开柳家二郎,显然醉翁之意不在酒。 何况雪舒是跟在初娘子身边,自然晓得后宅处事须站在谁哪边? 但她毕竟是卫国公府调教出来的,只盈盈一笑,道:“二娘子这般好眉目,婢子可不敢教。万一不小心摔得破了相,婢子就死罪难逃。” 吃了个软钉子的玉静倒也不恼,道:“傅家、柳家具是将门,这等人家的娘子若是连骑马都不会,岂不是贻笑大方?” 说到此处,又看了柳二郎一眼。 雪舒厌恶她不知羞耻,偏生老太太的吩咐不敢不从,索性插在两人中间,请二娘子即可随她前去选马。玉静怎么舍得立刻离开,一双勾魂美眸在柳二郎身上流连数番,可柳二郎偏就犯了糊涂,只围着俪辞嘘寒问暖,雪舒又在一旁故意帮腔催促,玉静无奈,只能满腹遗憾地跟雪舒去马厩了。 于是,马场暂时就成了俪辞与柳二郎独处的场面了。 气氛有些尴尬,俪辞只得硬着头皮请柳二郎指导。二郎也不推脱,接过小厮手中的缰绳。与俪辞牵马并行约莫百步,却见五花马乌溜溜的眼中都有了怨气,柳二郎笑道:“怎么还不上马跑两圈?” “我怕你见了我上马的姿势,想一掌拍死我。” 俪辞惭愧地说着,柳二郎却是坚持想看,俪辞只得请表哥帮忙拉住缰绳,左手抓起鬐甲毛,好容易将左脚塞进马镫里,右手抓住后鞍桥右侧,右脚蹬地,却是连滚带爬地才上了马。若不是这五花母马脾气好极,怕是不等她屁股沾上鞍子,已经将人狠狠地甩下来了。 见她这等狼狈,自小就在马背上打滚的柳二郎叹了口气:“表妹果然是个倦懒骨头,学了五六日还能如滚绣球的姿势,佩服佩服。” “所以我是真觉得自个不适合骑马。一骑绝尘这种事情,果然是讲究天赋的。” 俪辞苦笑着,马背上的她确实上身挺直,只是那挺直分明是僵直,手指更是紧张的冷汗直冒,偏胯下五花马也不给面子,竟是一步也不走,只自顾自的啃草。 柳二郎看不过去了,翻身上马。而后信步行鞭,慢步、快步、跑步、袭步交错,一整套的顺畅如行云流水,看得俪辞眼花缭乱。 “表哥的骑术好生了得。” 俪辞由衷地说着,一边挥鞭子试图打开局面,可惜五花马看不起她,还在慢悠悠地嚼草。 柳二郎看着好笑,松了马缰,任胯下白马随意慢行,又让俪辞将马缰给他。说来也怪,他刚接过马缰,那原本怎么都不肯动一动的五花马竟赏脸走步了,走得还极为稳妥。 “我……实在是……上不得台面。实在是丢脸得紧。” 俪辞已经恨不得挖个洞把自己埋进去了。 “不要紧,你才摸到马几天。何况女子骑马本就是玩乐。” 确实,京中生活悠闲,是以女子戴幂篱或帷帽骑马招摇过市,多是前有昆仑奴牵缰,后有婢子仆役簇拥。骑术不精又何妨,旁人看的本就是那如烟雾笼罩的朦胧美。 便是围场狩猎,女子也多是骑着马参与追逐的热闹,至于射猎这等粗俗霸道之事,原该男子代劳。偶尔出了几个能马上开弓的,都会被奉为巾帼不让须眉。 “但还是太难看了。我听说征西凉出了位叶无容,当真的英姿勃发,教天下男儿皆无地自容。” “叶无容……”柳二郎一阵呻吟,“……天下若是再多几个叶无容,我等男儿只能躲进闺房绣花了。” 俪辞晓得他宽慰自己,但想象柳二郎这佳公子捧着绣架作女儿态,也忍不住噗嗤一笑。 柳二郎见她笑出声,隐约猜到她想些什么,却是宠溺道:“四娘子该多笑笑才好。” 到底是二世为人,见柳二郎面泛红晕,俪辞知他有心表白,遂抢先道:“舅母可为表哥说了人家?” “阿爹家教甚严,阿娘未曾为我定下婚配对象,便是连通房也——” 说完才发现自己竟是脱口而出,柳二郎顿时面带羞色,不敢看俪辞,却又呼吸紧张,充满期待。 可惜我注定要伤你的心了。 俪辞犹豫着,驱马踱了几步,最终一咬牙,道:“女为悦己者容,我与玉静这多年,却也只见她为你这般用心。你若是瞧她不起,又或是心中另有了人,不妨与她早些说明白。毕竟,女儿家的青春最是经不起蹉跎。” “我早与她说得很明白,可她未必想明白。” 从幸福巅峰跌落谷底,柳二郎的声音难免幽怨,他似乎想解释什么,却最终只是摸了下马耳。 俪辞晓得自己无耻,欺负他的君子风度,但事到如今,也只能狠下心做个无情人。 “玉静与我一样,都是庶女。你是嫡子,不知道庶女的苦。婚嫁本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庶女的命就这样捏在了大太太手中。她不得大太太待见,若不是苦心谋得了老太太的喜欢,还不知怎般田地。我虽素日里刻薄她,不过是不希望她看轻了自己。这世道对女子最是苛刻。若是自己都不晓得珍惜自己,日后到了婆家还不知会被怎么的轻贱。” “所以你也喜欢我接受她?” “说是盲婚哑嫁,又有哪家女子不想嫁个英俊又体贴的郎君?玉静想要的只是女人最简单的幸福。后宅那四角的天空,她能看到的良配也只有你。” 话都是说的再清楚不过了,俪辞确实不喜欢玉静的争强好胜、敏感多疑,但她更也知道,作为一个庶女,玉静能够不甘平庸、为自己争取,已经很不一般了。 何况老朽斋内伺候笔墨,听傅筑分析朝堂局势,俪辞的心胸已不再局限于那宅院之内。只要不过分,不损人利己,俪辞完全无视玉静偶尔的尖酸刻薄。 毕竟是亲姊妹,又是姊妹间生得最好的,到底不忍心她当真嫁给一个浑人。 柳二郎没想到俪辞竟会说出这番话,面有尴尬。 俪辞也不逼他,两人又驱马并行了数十步,看她面色渐缓,柳二郎便装作若无其事地传授她几招控马心得。俪辞依言调整,顿觉五花马听话了许多。 “表哥果然厉害。” 得了称颂,柳二郎笑道:“西北寒苦,民风强悍,那边的男孩子,只要筋骨长开了,没一个不骑着马野外狂奔的。阿爹好歹是卫国公,我这儿子的如果连个纨绔子弟都做不好,就太掉份了。” “表哥不管做什么都是极好的。” “那也未必,不过是有些事情不得不做好。像你,你固然可以觉得自个不适合骑马,可马也未必觉得适合被你骑。但你没得选择,所以只能逼着马将就你。” 这几句话,极轻极淡,落在俪辞耳中却是惊涛骇浪。 她晓得柳二郎怨恨自己劝他将就了玉静,可她又能怎么做! “我早不是你熟悉的那个玉辞了,你喜欢的玉辞三年前就不在了!再说了十岁不到的孩子的爱情能当什么用!” 她想对柳二郎大吼一通,但是她不能。鬼神之事太过玄幻,说了也不会信,反倒是捅破了那心照不宣的窗户纸,连表哥表妹都没法做了。 终究是柳二郎体谅她的艰难,苦笑着,突然一夹马腹,狂奔绝尘而去。 留在原地的俪辞只见白马俊逸,青衫寥落,心中一阵不是滋味。 等他跑了十余圈,回到原点,两人又是一通不言语地沿着马场散步。 临终了,柳二郎突然对俪辞道:“我……也许会试着跟阿娘提玉静。正如你说的,玉静是个不错的选择,生得美,很努力很上进,也有心计。虽然她不是我喜欢的,但我可以学着将就……世间不如意十之八九,哪能人人都同那晋阳侯般,有情人终成眷属。” 俪辞顿时如鲠在喉,她扭过头,避开了柳二郎写满怨怼的双眼,却因此看见玉静牵着匹枣红马从马厩里出来。 原来玉静虽素来心高气傲,却到底有自知之明。进马厩后各色大宛骏马膘肥体壮,只看得她心中痒痒,最终却能克制了,请雪舒代为挑了匹枣红母马。她事前请教过三郎,晓得用胡萝卜之类的和马亲近,又摸马的脖子和鬃毛,最终竟顺利独自将小母马牵出了马厩。 娇滴滴的娘子第一次能有这般成绩,雪舒很是意外,连带着看玉静也顺眼了几分。 谁知柳二郎许了俪辞,见玉静牵马而来,却难得地露了笑容,主动上前指点她,玉静自然是喜出望外。自然,方才在雪舒心中赚到的好感也只剩下嫌恶了。 或许,柳二郎是当真试着对玉静好,竟手把手地教玉静骑马控缰。可雪舒不知。她见俪辞神色暗淡骑在马上,又见前方玉静笑得花枝乱颤,顿时唾了一口:“不知羞耻!” “她也只是想为自己多争取一点。” 叹息一声,俪辞甩了下马鞭,那五花母马却晓得她的悲伤,只是静静地走着…… ------------ 第二十二章 可怜可叹 或许是了结了一桩心事,心无旁骛的俪辞骑术竟是一日千里,可惜眼看着玉静与柳二郎在跟前亲昵,雪舒即使目睹了俪辞的进步,依旧每天板着脸。而玉静,因为确定俪辞不和自己竞争金龟婿,态度也友善了许多,连带着老太太看沈姨娘也是顺眼了。四知堂的婆子领物件时,不再是横挑鼻子竖挑眼,动不动就说沈姨娘不把老太太跟前的人放心上了。 转眼已是四月尽头,芳花飞落,端午将近,艾草的气味渐渐浓郁。 平定西凉的豫章王应诏凯旋,驻守西北的卫国公也携带家眷入京觐见。 或许是思儿心切,卫国公陪八皇子行辕尚在数百里外缓慢行进,卫国公夫人却已坐着马车进城了。 这一日中午,方用过饭,大太太便命娘子们即刻回房梳妆打扮,去老太太那拜见舅母。 晓得玉静能不能如愿以偿,怕是就看今朝了,于是俪辞便只绾了个惊鹄小髻,环了几圈五彩珊瑚珠子,又簪了朵明珠圆花,着宝石绿色襦裙,外罩淡绿色衫子,清新可人,不失风度却也不会夺了正主的光彩。 卫国公夫人身有诰命,自然气派非凡。远远地就瞧见四知院外整齐的站着两排仆妇丫鬟,耳房的陈妈妈早就等在门口,见几位娘子都到齐了,这才向里面通传。自初娘子以下,个个屏气凝神,鱼贯而入。 因来者是客,加上卫国公这些年手握西北军权,圣眷正荣,国公夫人与老太太分别坐在中央那珠贝镶八仙过海雕绘的小叶紫檀胡床两侧,身为小姑的大太太则陪坐下首。入内后,柳二郎首先向着三位长辈行礼,完毕随即站到了母亲身后。 无需老太太吩咐,傅家儿女依次向卫国公夫人请安,而后站到大太太身后,唯独初娘子,到底是得了皇家礼聘的,赐坐老太太下首。 这般坐定,三位贵妇便是一番嘘寒问暖,说的都是家中趣事,俪辞则不动声色地偷瞄着卫国公夫人。 三十出头的年纪,云鬓高梳,正中插镶宝石青玉珊瑚梳,一丝不苟,十八颗明珠的抹额衬出眉飞目细,自有一段风情,穿粉黄底绣葱绿色折枝洒金盛世牡丹襦裙,里头衬着的粉白色暗花纱缎中衣,系多宝串珠五彩络子,搭了根银粉绘花墨色薄纱披帛,裙脚隐约露出缀了明珠的锦绣鞋头。 俪辞暗想,果真是妩媚绝色,风流内蕴,难怪卫国公这等人物,府上却没几个姨娘。 另一边,傅家与柳家是亲家,卫国公夫人难得来访,自然出手阔绰。场面上的问候完毕,夫人随即命婆子端出见面礼:玲珑玉佩、明珠金钗、宝石镯子、嵌南珠珊瑚串珠、金娃娃,竟是件件价值非凡。老太太瞧了眼姊妹丛中分外美艳的玉静,越发得意,笑道:“亲家太客气了。” 卫国公夫人却道:“初娘子已是天家人,若是寻常物件,哪能拿得出手。” 大太太忙客套:“嫂嫂客气了,此番侥幸入选,无非是长公主看我家玉鬘顺眼,在陛下面前提点了几句。” 老太太隐约嗒出了点滋味,却不动声色,命几位娘子郎君次序上前接赏。卫国公夫人自然也不会厚此薄彼,一一拉着手好生打量了一番,这才将物件赏下。 轮到玉静时,她呆了少顷,道:“傅家二娘子果真是生得貌美,我见着就欢喜,可惜自个生不出这等美人胚子……二郎,你没有亲妹妹,以后可得把她当妹子疼爱才好…” 卫国公夫人言辞淡淡,俪辞却听得心惊胆战。 而大太太本就不喜玉静,听着自然欢喜,忙道“舅母喜欢你,还不快谢过”,老太太闻言脸色大变,险些就挂不住了。也亏得玉静强颜欢笑,说着“这如何高攀得起”云云,听得俪辞不由暗暗叹息。 见卫国公夫人还在和玉静寒暄,俪辞晓得很快就是自己,不免提着裙角全神贯注,突觉有个圆滚滚热乎乎的东西在脚边蹭来蹭去,又见卫国公夫人身后柳二郎莫名冲自己打手势,于是垂下眼,发现身边不知何时多了只毛发蓬松、肥得几乎看不出体型的白猫。 原来柳二郎是要这呆货快些回来。 可猫都是天生的傲娇,越是要它听话,它便越不理睬,柳二郎一番挤眉弄眼,只换得它高撅屁股在四娘子的裙下钻来钻去。俪辞倒是好教养,纹丝不动,只把柳二郎急得险些出声。 看柳二郎一脸急躁,俪辞险些忍俊不禁,可惜四知堂内规矩大,不敢发笑,只能憋着。 这时那卫国公夫人还与玉静说话,她虽不断地夸玉静生得好,却也句句不离“二郎想要个妹妹”,大太太更是不时地推波助澜,一唱一和,弄得老太太想为玉静出头都没找着机会。 直到老太太的脸色越发难看了,卫国公夫人才仿佛终于发觉大白猫正绕着俪辞打转般,笑道:“二郎,快把那肥呆货抱回来。真是越来越没规矩了!” “还不是阿娘惯得,平日里连让我抱着都不肯。” 讨了句“油嘴滑舌”,柳二郎走到俪辞身边,俪辞自然后退一步,二郎于是弯腰抓起那肥得不成话的白猫。那猫果然是胆大惯了,被抱起后竟地在二郎怀里惬意地翻了个身,露出粉红肚皮,柳二郎也是宠它,随它在怀里翻滚。 卫国公夫人友善一笑,向俪辞招了手:“这就是四娘子?果然大家风范。” 俪辞只得硬着头皮走到卫国公夫人面前,这位贵妇倒是和蔼,拿起嵌南珠珊瑚串珠,为俪辞套上,道:“是一等一的贵相,性子也稳重,难怪二郎时常捏着我的猫儿念叨。” “阿娘又拿我打趣了。” 柳二郎脸涨得通红,俪辞却一派平静地看着卫国公夫人。 夫人看了她一眼,淡淡笑道:“不骄不躁,有大贤德。不错不错。不愧是得了青鸾古玉簪的。” “夫人谬赞了。蒙长公主错爱,俪辞不胜惶恐。” 俪辞谦虚地说着,心里一阵打鼓。 这卫国公夫人方以“妹妹”的名义堵死了玉静进柳家的话头,现在这般客气提起长公主,不知做何算计。 “只可惜了这么好的娘子,却不能进我柳家。二郎果然是个没福气的。” 夫人如此直接,听得俪辞脸色一变再变。倒是老太太,此时已从玉静被拒的打击中醒来,瞧了眼一旁强撑笑颜的玉静,道:“听二郎说西北民风淳朴,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便是有东西留在野外,只要拿瓦片在地上划个圈做个标记,那东西便是有主了。” “净听这孽障胡说八道。”卫国公夫人雍容华贵地笑着,视线在俪辞身上逗留了少许,道,“不过西北出来的都是直爽人,从不拿有主之物。” 原来如此。 卫国公夫人看不上傅家两个庶女,不想着亲上加亲,故意地拿青鸾古玉簪当由头呢。 可惜俪辞自觉察到柳二郎对玉辞的那份心思后,便打定主意不与他有任何勾连。是以卫国公夫人这番婉转客套,小题大做了。 只是卫国公夫人却不晓得,见她沉默不语,以为同玉静一样,此刻满心的委屈难受,于是只和玉馨随便几句赏了个大金娃娃,便又唤俪辞上前,搂着她很是亲昵一番,说些“娘家与沈家本也有些交情”、“见你就觉得喜欢”的场面话。俪辞也懒得敷衍,只不断地“呵呵”傻笑。最后连大太太也看不下去了,道:“娘子们下午还有功课,先下去吧。” 几位娘子本就站得双脚打颤,此刻得了大赦令,忙行礼退下。 …… …… 或许是觉着同病相怜,出四知堂后,玉静并没有立刻回房,反而陪了俪辞一程。 玉鬘与玉馨刚刚走出百余步,玉静便幽幽地叹了口气,抹泪道:“是不是觉得今日特别可笑,这番闹腾原是自作多情。” 俪辞晓得这时候说什么都不如装憨傻,便道:“……怎么会?我瞧舅母挺和气的啊。” 玉静见她懵懂无知,顿时声音拔高了:“瞧你素日精明,想不到今天却这般的无知。你再仔细想想舅母对我们说的,她面上是夸赞,可……骨子里到底瞧不上我们是庶出。” 俪辞苦笑,玉静真是七窍玲珑心,敏感得可怕。只是前番已经做作,此刻也只能恍然大悟地喃喃:“……怎么……她不是还……” 见四娘子终于开了窍,玉静拉着她的手,小声道:“舅母可是好手段,抢在老祖宗前堵死了话头,又拿长公主赏你的簪子做由头,不得罪人却也把话说明白了。” “可是……长公主……怎么可能……” 长公主在傅家小宴上说的话,早在贵妇圈子里传遍了。因长公主对傅家娘子的好是人尽皆知的,突然传出这话,一时间种种说法,沸沸扬扬。比较靠谱的认为长公主本是有心要傅家娘子,可惜华国公老太太惯会尖酸刻薄,婆媳间大闹一场,孙媳一事只能作罢。当然也荒诞如“长公主准备让傅家娘子代替康慧郡主和突厥人和亲”的说法。唯一确定的是,长公主暂且不打算让四娘子做儿媳。 玉静见俪辞一脸迷茫,顿时倍感亲切,竟有意与她推心置腹了。 “我原想着这庶出身份,比不得嫡出金贵,舍下脸为自己争一处好的,便是惹了大太太笑话上不得台面又怎样。可却没想到,这卫国公夫人从就没看得起我们这做庶女的。便是你都改成嫡女了,有长公主照拂,也还是遭了奚落。” “我确实怪过你,觉得你我都是庶女,凭什么你看不起我。现在想来,你对我说的话,还是有道理的。女子本该自重,若是人家不要你,瞧不上咱这等庶出,又何必舔着脸上去奉承巴结?” 玉静阴寒一笑:“可惜这卫国公夫人虽言辞圆滑,却是个没远见的。旁的不说,你可是得了我朝独一无二的青鸾古玉簪,命相极贵,岂是个国公府二公子能匹配?便是我,除却出身不如玉鬘,相貌才学哪一样不比她强?若不是姨娘见识短,满心以为柳家二郎是我的良配,也不会恬着脸受这份白眼。” 说到这里,玉静顿了顿。 “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或许有一天今日藐视我的国公夫人会跪在我面前,向我行礼呢。” 想不到二娘子竟说出这等壮志豪言,俪辞愣住了,许久才道:“二娘子能有这番志气,是最好的。” ------------ 第二十三章 豫章 王凯旋 (本章加更,感谢书友爱生活,爱大婶打赏) 清晨时分,天色灰暗,官道上已有铁骑疾奔而至,地动山摇,尘土飞扬,整齐地令人心颤,正是燮朝名动天下以一敌百的重甲骁勇。紧接着道路尽头一杆王旗逐渐升起,鲜红如血,上书一字,“乾”! 马蹄阵阵,刀矛森森,三千精锐浩浩荡荡,气势如虹,更有一鹰隼当空徘徊,击破长空。 距城门不足百步处,铁骑瞬间禁止,动作整齐规划,如出一辙。 马停人静,没有一丝杂声,旌旗森森的簇拥中,两骑穿梭而出,先一人白衣白马,手持银枪,样貌俊逸,而紧随其后的紫衫玉带男子相貌俊朗之余,更有无双清贵。 紫衫男子看了眼鱼肚白的天空,吹了记口哨,即刻有神骏鹰隼俯冲而下,稳稳地停在皇子殿下的臂上,伸出头颅摩挲主人的脸庞。 此时恰是太极宫正门承天门城楼上第一声报晓鼓敲响,三千晨鼓次第跟进,如浪涛由内而外一波波传开,同时城内一百八十寺撞响晨钟,激荡跳跃的鼓声与深远悠长的钟声交织,唤醒整座京都,共同迎接天际喷薄而出的朝阳,以及―― 八皇子凯旋! …… 当朝太子亲自马前敬酒,皇帝率领文武百官在太极宫的最高处翘首等待。 长安城城门四孔齐开,不败雄师踏入城门,拥有百万人口的千年城市洒水焚香。 足有百米宽的主轴朱雀道旁人头攒动,酒肆高楼都被各色人物占据,只求一睹豫章王真容,即使见不着脸,看看车马仪仗也心满意足了。 他们确实如愿以偿了。 首先入城的是一百重甲骑兵,人马俱是身披重甲,千里跋涉,高大魁梧的骑卒手端纯铁重标枪倾斜角度也是丝毫不变,威风凛凛,不可一世。为首重甲将军手持王旗,简简单单一个“乾”字,铁画银钩,有气吞山河之势,传闻正是出自叶无容之手。 紧随其后是三百轻骑兵,分十五列,每列二十骑,配长刀、弩箭,骑同一色骏马,马步依旧整齐一致。 三百骑兵缓步穿过城门,传闻天下死战第一的黑甲营便首次出现在流淌着安逸与舒适血液的京城人的视野中。 此营为八皇子亲自组建,共五百人编制,自三十万军中选万夫不当之勇者,精心操练,人人死战,素有“黑甲不过千,过千则无敌”之美誉。此刻拱卫于太子、八皇子周围不过数十骑,散发的气势却让整座城市都忍不住颤抖。 操吴戈兮披犀甲,旌蔽日兮士争先。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不可凌。 这就是踏平天下的无双之师!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原本就被前所未有的骄傲鼓舞心胸的帝国臣民一瞬间忘记了矜持,不论男女,俱是疯狂呼喊“帝国万岁!”、“豫章王威武”,簇拥上去,献上最烈的酒、最鲜的果,香气四溢,中人欲醉。 无数彩纸混着花瓣自高楼飞出,洒落在享燮朝第一等荣耀的豫章王及为他效死的将士身上。 随豫章王入城的还有西域诸国的使节。 灭西凉王城一战,燮朝展现出的无双武力和铁血手段彻底撼住了这些朝秦暮楚的小国,忙带上美人驱着珍宝高撅着屁股随八皇子进京,此番来朝,不求赏赐,只愿燮朝君主仁慈,莫要迁怒。 于是长安城人就看见数十辆的金装银裹马车跟在纠纠雄师之后,马车旁围着骑大宛名马的深目高鼻胡人,马车中不时传出胡人女子惊讶的咿呀声。 …… …… 和此刻大部分的京城名门娘子一样,傅家娘子也登上高楼,躲在竹帘后观赏三千铁骑入城的盛况。 可惜傅家后院的绣楼虽高,却到底离朱雀大道太远,只能隐约看到旌旗森森、黑压压的骑兵踏着连城墙都在发抖的步伐,所幸有个从南洋商人处得来的千里眼,这才让娘子们心满意足。 只是这千里眼乃稀罕物,傅家虽不同寻常人家,阖府也就两件,一件为御赐,供在守戒堂。此刻握在初娘子手中那镶满黄金和宝石的,是玉馨撒娇泼皮闹腾了数日才从父亲处索来。 可惜才看了半刻钟,初娘子就被一旁不耐烦的五娘子取笑了。 “姐姐眼角含春,面泛红晕,想必是眼见太子风流倜傥,想到这就是自己的良人,心里欢喜得紧吧?” “小浪蹄子,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心事被妹妹说穿,初娘子顿时羞红了脸,将千里眼递给一旁的俪辞与玉静,拿起玉如意就要打。五娘子怎么会留在原地任由她敲打?做了几个鬼脸便咚咚咚地就跑下楼了。 初娘子又羞又恼,她虽已礼聘为太子良娣,与太子却也只是随母亲进宫觐见时匆匆一瞥。饶得她熟读女训,极其守礼,想到即将和个没见过面的男人做那羞死人的事情,也是惶恐不安。今日有幸窥看未来良人,见他当真是儒雅俊美,心中半是羞涩半是满足。 初娘子粉面含春,俪辞看在眼里也不说破,接过了千里眼。 虽然今天的主角是豫章王,但太子毕竟是初娘子的夫婿,是以俪辞先看的是太子。 和世人想象中不同,元皇后梦鸾而生、性格软弱太子并不是个面色苍白一步三摇的病秧子,生得居然极好看。俊眉星眸自不用说,鸦色长发以青玉冠定住,鼻如悬胆,一双桃花眼笼着春水般暖洋洋的温柔,紫衫玉带,与八皇子边行边谈,举手抬足间,道不尽的风流儒雅。 所谓腹中诗书气自华,指的就是这样的男子吧?难怪初娘子看着看就忘记矜持、嘴角溢笑了。 再看豫章王。原以为这位领军攻伐天下的王爷必定是力拔山兮气盖世的不世勇者,不曾想竟也是个神武俊逸的人物,剑眉入鬓,目含星光,面如桃花,唇红齿白,肢体修长。此刻他轻袍缓带,与太子驱马并行,言笑晏晏,肩上停了只全身无根杂毛的白隼,一如寻常皇室贵胄狩猎回城,只那统领千军万马的气质终究是宝剑入鞘亦难掩锐利。 这等人物,若只是个藩王,当真是委屈了。 俪辞心中暗自叹道。突然,千里眼的视野范围内,转出一袭白衣。 俪辞几乎是照眼的瞬间就确定这手持银枪的白衣人是女人。 因为没一个男人能生得英姿勃发又动人心魄之余,还有傲视天下的慵懒自然散出。 单论姿色,这男装丽人不过中人之上,但从她挺拔的身姿中俪辞感受到却是钟鼓齐鸣的震荡。和长公主牡丹般雍容华贵的娇媚不同,她的美是金碧辉煌的美,是王者的美,带着天下男儿皆粪土的霸气。 不愧是教天下男儿无地自容的女人! 不愧是唯有豫章王才能驾驭的不世名将! 据说西凉王本想将艳冠天下的玫瑰公主献给八皇子求和,那日马车停于两军之间,公主面蒙轻纱踏足沙场,走到燮军阵前,见她银甲辉煌,恍若神人,竟误以为她是豫章王,跪在白马前! 然而这段插曲的结局并不美好。被误认为是豫章王的叶无容命玫瑰公主抬起头,剑光闪过,绝色美人的首级便拖着血红的尾巴,飞到了百步之外。豫章王端坐马上,默许一切的发生,直到西凉军阵发出愤怒的呼喊时,方举杯饮酒,淡淡一笑:“她也是豫章王。” 想来这位女子一身戎装走进西凉皇宫时,后宫的柔弱菟丝花们也是仿佛直视旭日般恐惧地仰望着她吧,却转眼间人头落尽。而后又一骑绝尘出阵,将趁乱出逃的皇后、公主、王妃等百人生生逼落悬崖。 但俪辞却觉得她很仁慈。古代战争没有人权可言,女子被俘后无非是为妾为婢为妓的命运,任人亵玩生不如死。叶无容看似残忍的屠杀,至少让她们死得清清白白了。 在叶无容的身旁,跟着个十八九岁的少年,相较于姐姐的大气霸道,他就显得稚嫩文弱太多,可能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场面,他显得有些紧张,嘴唇紧抿,只炯炯的目光和与叶无容相似的五官,隐约透出叶家人的身份。 俪辞端着千里眼,又看了豫章王身旁的几位得力战将,或武孔有力,或儒雅俊朗,或面目狰狞,更有一人满脸烧疤丑如夜魅,但这些人无一例外地神情严肃,冷漠了京人的热情,只专心拱卫中央的豫章王。 俪辞得过傅筑教诲,晓得此时的朝廷局势,看似明朗,其实不然。豫章王固然手握军权,太子却是占了正统。此番豫章王回京,得特许带三千精锐入城,太子持节亲迎,这本该斗得你死我活的两人居然一派兄友弟恭的场面,果然都是天生的政治玩家。 想到此刻正谈笑风生的两人背地里怕是都恨不得一刀捅死对方,偏离得远、听不到他们的交锋,俪辞顿觉兴致阑珊,将千里眼给玉静,与初娘子、五娘子一旁剥果子吃。 玉静接过千里眼,看了一会,突然小声叹道:“仕宦当作黑甲卫,嫁郎当嫁豫章王。” 声音虽轻,楼里的几位娘子也是听得清清楚楚,五娘子第一个凑上去,发现玉静方才果真是只盯着豫章王,不免打趣道:“二娘子春心萌动了?可惜这豫章王不比寻常,便是五姓嫡女,人家也未必看得上。” 玉静晓得失言,忙低头道:“不过是一时有感而发,五娘子取笑了。豫章王天潢贵胄,哪是寻常人能攀附得?” “这是自然,傅家已经有初娘子光耀门庭了,若是再得个豫章王妃,岂不是天下的好都一网打尽了?” 五娘子心直口快,一番话说得初娘子羞涩难当,连连跺脚。于是又是一通你追我赶,胡闹搪塞。 只俪辞注意到玉静面色难堪,上前低声宽慰:“五娘子也是天真烂漫,童言无忌,莫要在意。” “她说的是实话,我确实配不得豫章王。但我却恼她见识浅薄,当真以为初娘子为太子良娣是光耀门楣?四娘子,我虽不若你得父亲喜欢,出入老朽斋,对前朝的事情也是晓得些的。”说到此处,玉静顿了一下,“我不知道上天会选谁做皇帝,我只觉得太子站在豫章王身边,简直是小鸡和凤凰站在一起。” 此时三千精锐已经淡出视线,留下一地的彩纸、花瓣以及酒香。 尘埃落定。 黑甲不过千,过千则无敌:原句为“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出自辽太祖耶律阿保机之口。当日阿保机合契丹诸部,建立辽国,而后便东征渤海,力战二十余载,方得底定辽东。辽东之地,女真、渤海、高丽皆为同种,当时契丹之强,各部合纵拒拒辽,女真便曾以兵万人助高丽与阿保机拒战,迭挫其兵锋。阿保机震于女真之勇,故而有此一言。 ------------ 第二十四章 长歌断几(上) 曾有才华倾世者见绝世美人盛装娉婷而来,作诗云:“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虽辞藻艳丽,有轻薄之嫌,但以此形容含元殿中领舞的美人,却也恰如其分。 那身穿孔雀翠衣的美人,梳九环仙髻,饰以珠玉步摇冠,姗姗起舞。裙色如虹,丝帔飞云流霞,璎珞珠串,响声泠泠,轻盈旋转回风飘雪,嫣然前行步步生莲。垂首时是柳丝垂落春风的娇柔无力,舞裙斜飘带起白云从幽谷升起的翩然。美目顾盼,说不尽的风流姿态,长袖迎风,道不完的旖旎风情。纵是天女翩翩起舞,也不过如此。 又有百名着彩虹衣裳的舞女,身姿娉婷似不胜罗衣,秀发成双鬟望仙,玉臂缠璎珞玉佩,舞动时珊珊作响,配合磬、萧、筝、笛等乐器,越发得悠长旖旎。 舞至高潮,舞步越发激昂热烈,曲声更急促华丽如珍珠击玉片,如花似玉的姬人们将倾国倾城的美人簇拥,观者无不屏息凝神,生怕下一刻那舞者便化作鸾凤展翅飞去。突一声戛然而止,如空中鹤鸣,彩鸾游刃有余地收翅。 “好!好!好!好一曲盛世霓裳羽衣舞!飘然转旋回雪轻,嫣然纵送游龙惊。初见时触目惊心,曲终时意犹未尽。” 连说三个好,得今上如此夸耀,领舞者不胜娇羞地垂下头,倒是皇后,看了眼爱子,见他面色漠然,遂端酒微笑:“今日小宴为吾儿接风洗尘,得贤妃献舞,锦上添花。当赏。” “不错,当赏,当赏!” 皇上本就有心赏赐,见皇后主动提出,竟亲自上前,将领舞的贤妃扶起。贤妃本就是倾世美人,此时香汗淋漓,脸颊酡红,纵然早已习惯了她的美貌,此刻却是又一次被倾倒了。 挽着贤妃软若无骨的玉手,特许她坐在身畔,贤妃看了眼御座旁的皇后,以及右下首第一位的豫章王,见他们俱面色沉静,不免战战兢兢,刚要推辞,却收到皇上鼓励的眼神,这才大胆坐下。 对此举动,皇后只哼了一声,并没说什么,倒是殿内诸王已经有人沉下了脸。此次皇室家宴,是为西凉凯旋的豫章王举办,贤妃竟敢坐于御旁与皇后平分秋色,纵然是皇上特许,也难辞其罪。 眼看汝南王就要发作,豫章王起身,满不在乎地向贤妃敬了杯酒,贤妃不知他何意,惶恐地喝下。豫章王便又是一副漠不关心的姿态,坐下继续逗肩膀上的白隼。 因不知豫章王是何态度,对贤妃的僭越很是不满的诸位也只得暂时按捺了不快。 有幸出席皇室家宴的叶无容,相较于那些天潢贵胄,不过是无名小卒,位置离御座极远。既然豫章王无视贤妃的冒犯,她对皇家的明争暗斗自然也视而不见,怡然自得地默默吃喝,想着这酒宴也不知何时能结束。 此时陪舞姬人因未得君主示意,尚侍立殿下,不敢退下。燮皇正欲赏赐,突见含元殿中诸王身旁无不莺莺燕燕,唯独豫章王独坐玉钩栏下逗白隼,顿时又勾起心事,指着那百余舞姬道:“阿乾此次立下大功勋,朕思来想去,也不知如何赏赐。这些女子虽无西施毛嫱之貌,却也已经难得。阿乾若是有看顺眼的,不妨带回府。” 姬人闻言,无不屏息凝神。 豫章王看了她们一眼,摇了摇头。 “庸脂俗粉,以色事人。” “西域诸国送了不少美人,阿乾可有中意的?” 豫章王却依旧漫不经心,道:“儿若是想要美人,西凉后宫千人,谁又敢拒绝?儿素来不喜西域女子高鼻深目,何况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若是叔伯兄弟有喜欢新鲜的,尽可以带回添个乐子。” 此言一出,贤妃的笑容僵了。她是高丽小国进献的美人,初入皇宫就被皇后以“狐媚”之名贬去了掖庭,直到太后不满皇后专断独行,才有机会脱颖而出。豫章王这句“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分明就是刺她的异族身份。 偏近日长沙王微恙,太后出宫祈福,豫章王这般直接,她也只能咬牙吞下。 而太子更是起身上前,道:“说得好,男儿当视天下脂粉为无物!皇兄敬你!” 豫章王也不含蓄,接过酒爵一饮而尽。 “愿我大燮踏平王庭,万国来朝。” 闻言,燮皇紧皱的眉头终于露出笑颜,皇后皮笑肉不笑地看了眼贤妃,道:“臣妾恭喜陛下,阿乾有此雄心壮志,霸业指日可待!” 顿时燮皇看儿子的眼神越发和蔼了。 “果然是阿乾最懂朕的心思。” 又搂紧怀中贤妃,亲昵道,“爱妃莫要生气,你还是朕独一无二的解语花。” “臣妾惶恐,竟能与豫章王相提并论。” 贤妃娇滴滴地说着,脸色越发苍白,却得强颜欢笑。 长公主嫣然一笑,也上前献酒。 “听闻豫章王平定西凉时,亲排破阵曲,气势磅礴,比贤妃的盛世霓裳羽衣尚且有过之而无不及。不知道八郎愿不愿意给姑姑这个面子,让那一百二十八个男儿在含元殿前舞上一场?” “破阵曲乃是武曲,今日家宴,穿甲持戟,杀气太盛,恐怕惊了御驾。” 豫章王面有豫色,长公主却娥眉一转,指着一旁的叶无容,道:“我燮朝御剑天下,便是女子也能上阵杀敌。诸位俱是七尺男儿,莫非还怕杀气太盛,受了惊吓?” 燮皇闻言,深以为然。 “阿姊说得极是。传令下去,即刻命乐工们准备,朕今日要亲自为这破阵舞擂鼓!” 豫章王自是一番劝慰,燮皇便不再坚持。 此时百人的鼓乐队伍已经集齐,更有一百二十八位将士披甲持戟立于殿前。 擂大鼓、吹筚篥,声震百里,凛然竦动;执纛健步,交错屈伸,首尾回互,往来刺击,像战阵之形。 边舞边歌,声韵悲壮:“……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 众人心惊,竟被这歌声带回了西凉战场。前方是敌人旌旗蔽日蜂拥而来,身旁是染血袍泽尸堆如山,箭如雨下呼啸而来,烈马狂鸣生死瞬间。黑云压城城欲摧,有一袭白衣阵前擂鼓,节拍简单却干脆破天。 而后曲调大变,编钟奏响皇者之乐,十三弦秦筝狂作,战局逆转,数万骑兵来援,恍如天开一线,乌云碎裂,璀璨金光缓缓洒下。 于是鸣金收兵,乐官慷慨唱到:“……四海皇风被,千年德水清,戎衣更不著,今日告功成。” 全曲浑然天成,大气磅礴却又不失温润高雅磅礴,可谓绝品。 虽然后来破阵舞被扩展为两千人的大型宫廷武曲演出,但真正被誉为绝响的却是此次的含元殿前一百二十八人排演。舞蹈者俱是随八皇子返京的将士,战场的杀伐之气自然不是伶人能够模仿。更何况在这一百二十八名男子中,竟有三人是日后的柱国将军,更有个在编钟逐渐取代筚篥时踏错节拍的青涩少年,十年后成为了燮朝历史上最年轻的大柱国、也是唯一的异姓王。如此阵容,可谓空前绝后。 但那都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 燮皇同样也没有发现这小小的瑕疵,他被破阵乐感染得连呼赐酒,赐酒,殿前广场的一百二十八名将士更是山呼万岁,燮皇不由意气风发,对豫章王道:“萧氏江山,可得万世永固尔!” ------------ 第二十四章 长歌断几(下) 而后又是几番歌舞。 小宴为豫章王洗尘而办,自然不会少了西域使臣献上的美人。胡旋舞、天竺舞、龟兹舞应接不暇,舞蹈者珠翠璎珞,衣衫透明,极尽曼妙之能事。舞蹈时更是满场倩影,博得贵人们一阵阵鼓掌。 渐渐地,月上中天,舞姬的动作也逐渐放浪形骸起来,有天竺舞的领舞者腰肢软若无骨,竟以腹顶地,弓着身子,额顶、嘴含、手托乃至一双玉足都夹着酒杯,伴舞者上前,向贵客劝酒。 这等淫浪行为自然不合礼节,但看着银杯中殷红如血的葡萄酒,再看那不同于中土的暴露着装,男人们早已醉眼朦胧,于是半推半就地受下了。更有好事者要敬酒的舞姬也用脚趾喂自己喝酒,或是趁着酒兴在舞姬雪嫩的脖子上咬一口,那姬人却也不敢辞,只嘤咛一声,蚀骨销魂。 叶无容坐在角落里,看这些女子强颜欢笑。她不会看不起她们,这些女子在故乡多是金枝玉叶,却在此刻奋力舞蹈,只求上国君主一笑。 当真地可悲,可怜! 正当满室软香,众人欲醉时,贤妃咬了燮皇的耳朵,道:“昨个温御医请脉,说是喜脉。” 燮皇闻言笑逐颜开,道:“爱妃有孕,为何不早早说出?莫非是给朕一个惊喜?” 贤妃却含羞道:“才两个月,御医也是方方才确定。恰好豫章王还朝,倒真是双喜临门。” 今上虽膝下有皇子九名皇女五名,真正中意的却也只有八皇子一人。太子虽是嫡长子,又忠孝两全,无奈性格太弱了,是以素不得欢心。此刻贤妃有孕,燮皇自然欢喜,大笑道:“爱妃想要什么赏赐?” “全凭陛下做主。” 贤妃娇滴滴地说着,燮皇看了眼面色并不和蔼的皇后,以及依旧看不出喜怒的太子与八皇子,道:“贤妃两年前失了孩子,朕心有不安。此番勿论诞下与否,朕都要晋你为贵妃。” 贤妃还没有生育就许诺晋为贵妃,分明有违祖制。但受了委屈的皇后却不能抗议。 贤妃两年前有过一次身孕,可惜那孩子福分浅,在贤妃腹中不足五个月就去了。细细想来,其中猫腻,不得而知。可惜贤妃悲痛万分,却也无可奈何。 此番许诺晋贤妃为贵妃,是皇帝在表明了态度:他尊重皇后,宠爱八皇子,但也不会任由同样的事情再次发生。 即使得了个贵妃位份,也难以平复贤妃的殇子之痛。可她又怎敢对豫章王下手,左思右想,看见了在角落里默不作声的叶无容。 于是对豫章王道:“素闻叶家女子气概无双,可教天下男儿无地自容。今日盛宴,不如请她舞上一曲?” 豫章王并不理会,他似乎喝醉了,百无聊赖地躺在金提锦缎宝石扣隐囊上,玩弄白隼的羽毛。那白隼也通灵性,学主人嘬了几口酒,故作醉态摇头晃脑。 “豫章王可否让叶无容将军舞上一曲,以添盛世光华?” 未来贵妃又说了一遍,豫章王不但继续不理她,还翻身伸了个懒腰。诸王看在眼里,心中对那高丽女子越加的轻蔑了。更有性子耿直者,忍俊不禁,噗嗤笑出了声。 贤妃受了这奚落,却也不敢发作,只哀怨地看着皇帝,皇帝正宠着她,耳根儿软,但也晓得方才许诺晋升贤妃为贵妃惹得爱子很是不快,无奈高声道:“叶将军,朕闻叶家剑器舞号称皇者之舞,如今四海升平,万国来朝,卿可否为朕舞一曲?” 皇家斗法,不幸被殃及的叶无容只得硬着头皮从角落中站起,道:“敢不从命!” 因殿内非特许不可佩剑,燮皇遂令宦官奉上明晃晃的宝剑。 叶无容此时已平复了郁郁之情,饮罢杯中酒,这才“锃”的一声拔出长剑,随便挥了一下,寒光道道,杀气弥漫。 这只是中上之姿的女子赞了一声“好剑!可惜收于匣中,不能笑饮胡虏血”,剑眉一挑,一股英武之气飒然弥漫,宾客俱是一惊,竟不知这剑舞刚烈如斯。 抛下手中琉璃盏,叶无容握剑当空。 她本就是沙场王者,此刻剑在手,更加的威风凛凛,不可一世。 乐师深吸一口气,轮指狂奔,琵琶声便惊天动地袭来,宛如千军万马突破而来,沙场之声震起,惊得沉湎于温柔乡的宾客全身颤抖。 手持一泓秋水,叶无容长剑当空划破天地,天地都随着她的动作而起伏低昂,满堂的剑影,流于蛾眉间。江海凝光,群龙飞翔,一会如狂风暴雨般激烈,一会又是夜半私语的温柔,流畅时如乘风而去,凝滞时又是冰下寒泉幽咽。 剑器一舞动天地。 此时此刻,身着白衣、纤腰束带的她是九天玄女转世,一颦一笑都带着侵略世界的霸道。 琵琶乐手十指连弹,试图追上她的节奏,但他毕竟只是个乐师,纵然读懂了剑意,又怎能追上号令九天的长剑,一声裂帛,琴弦断了,叶无容也因此收势不稳,束发金环飞出,顿时青丝如瀑。 贤妃眼冒凶光,正欲问罪,却有极细极轻的音符从地底流出,若有若无,雪山融水叮咚而来,撩拨心弦。方才还醉意朦胧的豫章王推开侍女的羽扇,抛下薄如蝉翼的纱衫,漫步御前,恰恰拦腰托住将要跌倒的叶无容。 “香腮冰洁,胭脂无染去粉饰;云鬓浸漆,青丝如瀑落玉簪。” 面对皇子的轻薄,叶无容并无异色,反而借着他的手劲,旋身、挺腰、再舞。而豫章王也不离开,他信步击掌,每一步都恰好踩在琴声的节拍中,与叶无容的舞蹈相得益彰,神妙非凡。 不知何时出现在乐官席上的青衣男子指下琴声逐渐高亢,滚抚之间涓涓溪流汇成江河湖海,间有拨刺频频,气势磅礴,竟是九天之云下垂,四海之水皆立! 恍惚间,一线狂潮席卷而来,声如奔雷,势不可挡。却得那气概绝世女子立于潮头,回眸间一剑倾城。 此时广袖宽袍也挥舞而出。 他的动作看起来并无特别之处,但每一个次挥舞都恰如其分的衬托了剑气的刚猛。若说叶无容的利剑舞出了山的巍峨,那豫章王的长袖翻飞的便是海的浩瀚,山海并源,刚柔并济。 一剑断浪。 芳华绝代。 观者几近毛骨悚然。 紫衫皇子突欺身而上,握住白衣女子的手并手中剑,而后众目睽睽之下,一剑斩去,将玉钩栏下的案几劈为两半! 贤妃惊得花容失色。 不待问罪,豫章王朗声道:“今日许下贵妃之位,日后莫不要赠以皇后之位?阿乾惶恐,不知父皇此举,欲将母后、皇兄置于何地!”随即拂袖而去。 舞已罢,曲已停,含元殿中无人鼓掌,只剩下天地初开的寂静。 注1:本段歌舞描写有部分参考古诗。 注2:拔剑断几这个段子源自亚历山大在父亲腓力二世的婚礼上拔剑 ------------ 第二十五章 斗草斗心 五月初五是毒月恶日,今上于前一日发下节赐,傅筑圣眷正荣,得黑金腰带一条,百索九子粽一盒,菖蒲、艾叶、雄黄、钟乳等药材各一小盒,五彩丝缕一束,御笔题字“凤”、“鸾”的素扇各一把,羡煞旁人。 节日当天,引凤阁门框上高悬用红纸包好的艾草、菖蒲和榕枝,几个丫鬟在嬷嬷们的带领下,四处泼洒驱百毒的雄黄水。 四娘子体质弱的,最怕百邪入侵,是以这一日清早浴兰汤完毕,丹杏与碧莲便为俪辞佩上石榴花、金丝制艾虎步摇,臂绑连夜用御赐五色丝线编成的长命缕、脖系五彩绳缀金凤,胸前饰以五彩方胜,又将驱邪灵符、辟虫雄黄粉放入装有佩兰、白芷等香料的五彩丝线如囊,为她配上。 此时宝珠端着粽子、五毒饼与雄黄酒进入。俪辞稍稍用了点,正待起身去富春居请安,突然想起父亲与两位太太都奉召去了曲江,而夫子也回家过节,不用到典楼上课,竟是难得的清闲。 往年的端午节都是合家去曲江看龙舟的,今年原本也不例外。岂料昨夜宫中突然来了使者,命傅家两位命妇并初娘子明日随太后驾观龙舟。大太太自是喜出望外,初娘子想到能够与太子咫尺,心中更暗暗高兴。只可怜了其余三位娘子并郎君,大好的日子却得留在府中。 卫国公夫人倒是提议几位娘子郎君与自家二郎一道,此次豫章王回朝,曲江龙舟赛比往年更热闹,若是不去,颇为可惜。但傅家人天性要强,晓得卫国公夫人终究看不起她们庶出,自然不会舔着脸上去奉承巴结,故二娘子四娘子均是婉拒,连带五娘子也觉着姊姊们都不去、一个人太过无趣,也是回绝了。 如此一来,便浮生偷得半日闲了。 看着引凤阁内的丫鬟各自忙碌,俪辞不免想到自己虽是庶女身份,却因长公主荫蔽,引凤阁中配一等丫鬟两名,二等丫鬟三人,三等丫鬟若干,其余使唤婆子杂役数人,竟是不输给初娘子的体面。四季衣裳、逢年过节的节赐,从未少过。便是同其他院子的丫鬟婆子偶有冲突,闹到大太太跟前,也多半是偏心这边。 果真是有长公主这棵大树遮着,便是猫猫狗狗也比人体面些。 俪辞苦笑了,她不知道这份恩宠能持续到什么时候,但她知道上位者的施舍,从来都是要求回报的。 傅筑显然知道长公主想要的回报,但他不能明说,所以他待这个女儿不同寻常。他给她讲解朝局,允许她就国政发表见解,他让她的视野不局限于后宅窄小的天空,这些教诲,显然是希望她无法逃避的命运到来那一天,她能保护好自己。 傅筑这个人,当真的道是无晴却有晴。 只是俪辞思来想去也不知道自己哪一点值得长公主投资。虽说这身子几年的将养下来褪去病容,勉强有几分美人的痕迹了,但世间美人无算,旁的不说,长公主本人就是天下第一等的美貌。 天妃相?俪辞不稀罕。君王最是凉薄,三千宠爱在一身的杨贵妃,最终也落了个宛转蛾眉马下死的结局。若长公主当真是要她做后宫间谍,俪辞也不介意想法子让自己入冷宫凄凄惨惨戚戚。 让一个男人看不见自己,可比让一个男人爱上自己容易太多。 俪辞前世就是个务实主义者,很快就觉得为不知什么时候才会到来的未来担忧是一件可笑的事情,于是铺开玉宣,看着窗外的芭蕉叶,饱蘸笔墨,准备下笔,丫鬟来报,说是二娘子来了,忙打发丫鬟准备糕点,自己则迎了出去。 玉静本就青春逼人,今日只略施粉黛,穿了身宝石绿的薄衫,愈加的天然去雕饰,颇有“却嫌脂粉污颜色,淡扫蛾眉朝至尊”的味道。俪辞与她亲昵,不小心瞥见她胸前的隆起形如春桃,不免自惭形秽。 “二娘子今日怎么来了?”边问,边牵着二娘子的手,引她入室。 “明知故问!”二娘子笑骂着,“老太太不在,我一个人对着那些婆子憋闷得紧,思量着李姨娘曾与我说过端午斗百草的习俗,想到你怕是也闷得慌,便来寻你了。” “斗百草?” 俪辞这才发现李姨娘也同二娘子一道来了。 “是的,斗草。” 跟在二娘子身后的李姨娘答了一声,她梳着妇人髻,穿水红色的春衫,曼妙肌肤隐约可见,低头顺眉很是可怜。但姨娘毕竟是伺候人的,比不得娘子金贵,她姿态谦卑,俪辞也是理所应当地受了,淡淡地吩咐了声“请坐”。 李咏玉行了半礼,谢过后,这才入座。 挺直了腰杆,眼帘微垂,很是自傲。 俪辞也不再看她,只与二娘子分坐胡床两侧。 关于端午习俗,俪辞知道一些,无非是龙舟、屈原、粽子、艾叶之类,燮朝人过端午也喝雄黄酒驱百邪,但这里没有白娘子的传说――这点让俪辞很是遗憾。 斗草这游戏,她倒是听那些丫鬟下人偶尔提起过。顾名思义,无非是采有一定韧性的草,互相用草角力,坚韧者胜,折断者败。听来有趣,却到底是村野顽童的游戏,大户娘子们趴伏在地斗草拉扯,未免有失体面。 于是笑道:“虽说没个外人,女儿家的体面还是要的。” 不想那李姨娘闻言,竟是扑哧一笑:“娘子以为的斗草,是顽童武斗。奴今日说的,乃是文斗。” “愿闻其详。” “前朝有位王爷喜好奢华,在苑中遍植奇花异草,每逢春深花繁时节,便命宫人们入苑采摘花草,半个时辰后集中在大殿比胜负,种类多且奇者为胜。” “这听来倒是有趣,只是园中花草稀少,怕不能尽兴。” 玉静觉着为难,李姨娘却道:“依奴的斗法,不在草之多寡,也无需折草。只要随便说一个花草名或是果木名,依着字面上对去便可。如长春对半夏,金盏草对玉簪花……” 岂料还未说完,端了芙蓉糕、酪子进来的绿柳便插嘴道:“姨娘这斗法太酸腐气。哪有这等斗法,那不成对对子了。” 玉静与俪辞点头称是,文斗百草本意效仿古之贤人尝百草,踏青采药,收获之余,再以对仗的形式互报花草名,寓学于乐,若是依姨娘的法子空斗,确实是匠气了。 李姨娘本想卖个巧,不想却是被奚落,顿时有些尴尬。但她毕竟是长沙王府出来的,立刻低眉道:“娘子们教训的是,奴错了。” 玉静瞥了她一眼,对俪辞道:“四娘子,去园子里斗草吧。” 见俪辞起身,又对一旁的李姨娘道:“傅家的后院不是长沙王府,你只要安分守己,伺候好父亲,想太平度日也很容易。” “奴受教了。” …… …… 此时已是五月,春夏交错,花园里杂花生树,群莺乱飞。俪辞与玉静漫步鹅卵石小径,笑语盈盈,裙裾扫地,边在阴绿中寻香草,边细语交谈。丫鬟婆子不敢打扰,只远远跟着。 玉静眼尖,看到了棵留兰香,弯腰采撷,随口道:“你觉得李姨娘这人如何?” 不急于回答,采下一支草丛深处的泽兰,俪辞道:“很是知情知趣。” “哦?” 玉静瞧见几棵紫苏,忙小心地采下,刚要追问,岂料身旁无人,俪辞正站在一棵开满散发莫名浓香的大树下。 这是一棵依兰香树。 只是依兰香生性喜温湿,生于云南、印尼等地,饶得俪辞前世对依兰香喜爱异常,初闻香味,也只觉得熟悉,走进了才发现这花色不起眼的大树竟是依兰香。 不知谁家妙手,将这生于亚热带的花树移植到长安了。 “四娘子好眼力,居然看出这棵树才是香源。” 玉静笑了,原来依兰花树虽异香扑鼻,却貌不惊人,旁又植满了各式花草,寻常人便是嗅到它的芬芳,也不会注意到这棵开满黄绿色花朵的树。 “我只是见书本上提过依兰香非凡品,佛教徒将它浸在水中供奉佛祖。方才远远嗅到这边清新馥郁,不同寻常,不想竟瞎猫碰上耗子了。” 俪辞谦虚地说着,玉静也是折下一支,细细嗅闻,不免心醉。 “若是能将这初开的香味长久留下该多好。” 看她惆怅,俪辞也有同悲之感。 这时代的香薰、香粉俱是以香料蒸煮炒制研磨而成,留在身上是极淡的,故有暗香之说。但含蓄淡香固然完美烘托了大家闺秀的优雅,却也让艳丽奔放女子美中不足。 好在玉静豁达,见她因自己愁眉不展,便采了几朵依兰香花,与她分别佩上,一边道: “四娘子还未回答我呢?” 俪辞忙收敛心思道:“李姨娘终归是长沙王府调教出来的,知情知趣这个评价,哪能当不起。” “可我对这李姨娘,一点也不喜欢。” 自从卫国公夫人跟前吃了奚落,玉静与俪辞前嫌尽释,越发亲昵了。是以玉静如此直言不讳,俪辞并不奇怪。 “莫非是老太太觉着她狐媚性子?” “我姨娘早就不得喜欢了,有个李咏玉同大太太争脸面,老太太欢喜还来不及呢。” “那姐姐为何不喜她――” “她看着是谦卑恭顺,其实骨子里呢,根本就不把自己当奴婢。”说到这里,玉静看了眼后面,李姨娘与她们保持着十余步的距离,很是谦卑的模样。 又道:“我姨娘不比你姨娘得脸,没有搬进老太太的院子前,我是受人脸色的。所以啊,见惯了那些个奴婢人前人后脸,看她满口‘奴’、‘奴’的,还不知道心里在想些什么呢!” 俪辞见她说起以前的不如意,忙宽心安慰。 “二娘子不必和她见识,傅家的娘子,便是庶出,那也是正经的主子。长沙王府时再得脸,如今在傅家,她也不过是个伺候人的。” “这是自然。”玉静又采了几株香花,对俪辞道:“四娘子果然是笑语解颐,同你才说几句话,我这心里就觉得舒服。难怪父亲也让你在老朽斋伺候呢。” 俪辞半羞着脸受下了。 这时其余几个丫鬟也都采了些草,便在半月亭里斗草起来。 这个说我有观音柳,那个便拿出罗汉松,有人说了个铃儿草,马上有人回了鼓子花,一通斗闹,非常开心。临了却是丹杏采的最多最好。绿枝叫嚷着不服,丹杏羞涩道:“婢子自小帮父母做活,对这些花草,自然熟悉些。”玉静与俪辞闻言愿赌服输,当即各自取了件小饰赏丹杏做彩头。 正笑盈盈间,却有玉馨娇憨闯入,满捧杂草,道:“这般好玩,怎不叫上我?” ------------ 第二十六章 识情 于是众人告罪,同玉馨玩斗草。玉馨年纪小,学识浅,不过半晌就败落了。丫鬟们起哄要她取下脖上的螭龙含珠赤金项圈做彩头,玉馨自是不舍,撒泼打浑。丫鬟们也同她没大没小地闹着,一番嬉耍后,玉馨告饶:“昨个嬷嬷给我讲了个故事,倒是新鲜得紧。不如我说给姊姊们听,就别要我的项圈。” 深宅内院,与外面隔绝得厉害,偶尔听个戏便是过节了。是以五娘子讲新奇的故事,丫鬟便不再哄闹要项圈,欢天喜地地拿了茶水百果糕点,团团坐定。 玉馨见众人满是期待,心中得意,装腔作势地咳了几声,这才开始。 “话说临安府有一个宦家,姓李名仁。见做南廊阁子库募事官,又与邵太尉管钱粮。家中妻子有一个兄弟许宣,排行小乙……” 居然是白蛇传。 俪辞原也为这世界没白蛇传很是遗憾了一番,现在才晓得妖精书生的故事本是大众喜闻乐见,只是若不能编成戏剧,便多只在街巷说书人口中流传,飞不进高墙后娘子的耳中。因看过不知几个版本的白蛇传,俪辞对故事本身兴致乏乏。只是听玉馨那稚嫩的嗓子故作老成说书,却也稀奇。 其余的丫鬟们,却是听得津津有味。她们本就到了思春的年纪,那些个才子佳人私定终身、荒郊野庙狐女多情什么的,哪一桩不是半羞着脸听下去? 白蛇下山游湖路遇公子,借伞,定情,结亲,直说到端午惊变、许仙被白娘子真身吓死,当真的一波三折,精彩纷呈,诸人竖起耳朵等后续,偏玉馨年纪小,许仙吓死后的内容不记得了,支支吾吾嗯了半天,最后还是苦着脸将嬷嬷请来,道:“嬷嬷,白娘娘吓死了许郎君以后怎么办?” 嬷嬷给玉馨讲白娘娘,本只是用来哄她睡觉,不想玉馨却在此卖弄,于是故作凶狠地板下脸,最终却坳不过玉馨撒娇,在丫鬟们捶背捏胳膊殷勤伺候下,将后面的盗灵芝仙草,水漫金山,断桥,永镇雷峰塔徐徐道来。 没想到白娘娘为了和许郎君在一起经历了那么多的磨难,只能看到后院小小天空的丫鬟听得目瞪口呆。尤其是讲到白娘子水漫金山逼法海将许仙交出来时,简直是瞠目结舌。 “这白娘娘果真是法力非凡。”玉馨惊叹着。 玉静却道:“再法力无边,在佛祖神威下,也是徒劳无功。” “可若真这样结局了,那许仙也未免无情无义!白娘娘永镇雷峰塔,都是为了他啊!” 玉馨年幼,只觉这故事惊心动魄,白娘娘对许郎君的感情可昭日月,便该有情人终成眷属,怎么会是这等结局? 俪辞却知道,这白蛇传最初只是个郎君贪恋女色被蛇妖吸了精元的故事,后来几经演变才成了白娘娘千年修行报恩许仙的故事。 只是白娘娘镇了塔,娘子丫鬟们也面有怨色,玉馨更是不依不饶,婆子只好将许仕林祭塔的续段也说了,临终了,不忘告诫:“白蛇待许郎君的心虽感天动地,可娘子们要晓得,这白娘娘虽修行千年,施药救人,攒了不少功德,也抵不过她犯下的大罪过。身是异类、妄图违逆天道与人结合是一桩,端午露出真身吓死郎君又是一桩。被人识破不思悔改,妄图水漫金山,死伤无数,更是滔天大罪,最终得了镇塔的报应。若不是许郎君为她削发祈福、士林孝感天地,她也不能出塔阖家团圆。” 一通道理,说的亭子里人人点头。 偏玉馨性子烂漫,琢磨了一通,突道:“这白娘子当真奇怪,小青都陪嫁了,怎就不让她做许郎君的姨娘呢?” 大凡娘子身边年纪相仿、模样出挑又温顺的陪嫁丫鬟,日后多半是要做通房的。而嬷嬷给诸人讲的白蛇故事里,小青是以白蛇丫鬟身份出现,故玉馨有此一问。 嬷嬷没想到她问这问题,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倒是俪辞道:“母亲不也没让自己的陪嫁丫鬟做父亲的通房吗?母亲说,丫鬟抬了姨娘,同主母间难免有嫌隙,更有些骨头轻不知分寸的,以为自己做主子了,反倒失了往日的情分。” 玉馨想了想,点头称是,但又不服气道:“寻几个忠厚的帮着伺候夫君,不就没事了!” “可若夫君宠妾灭妻,娘子要怎么做?” “他敢!我让爹爹参他!让初娘子派人斥责他!” 玉馨娇哼着,傅家的嫡出娘子自然是骄傲的,只是这份傲慢落在旁人的眼中却是炫耀。 只听二娘子凉飕飕道:“未出嫁前娘子一般尊贵,嫁人以后却是受气的。若生不出孩子,不得公婆欢喜,夫君宠妾灭妻也得受着。女人的颜面是靠自己挣得,一味依仗娘家,那就是刁妇!” “二娘子,你――” “五娘子莫气,二娘子也是实话。若只嫁入与父亲交好的官宦人家,丈夫行为有失,父亲能为你出头。可若同初娘子般入了天家,那你就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也得忍着。莫看初娘子入东宫何等荣耀,须知侯门一入深似海,宫门比那侯门更不知深了几许。” “四娘子所言极是。”讲故事的嬷嬷点头道,“不孝顺公婆、相夫教子、主持家事,一味靠娘家出头争狠,这样的媳妇,谁家看得上?” “那当真是我不对了。” 见嬷嬷也说她,玉馨终于晓得自己错了,低着头到两位长姊面前,道:“玉馨知错了。姊姊莫要打我手板。” 俪辞与玉静自不会与她计较,一番小惩大诫,玉馨也困乏了,嬷嬷便带她回富春居。 …… …… 到了下午,天色惨白,淅淅沥沥开始下雨。娘子们坐在暖阁中,斗茶赏景,博山炉中香烟袅袅,翡翠湖上细雨如丝,清风徐来,满城飞花,柳絮回雪,端得江南好风景,竟忘了“端阳雨则鬼曝药,人多病”的忌讳。 却有李姨娘见窗外淫雨霏霏,怅然道:“春城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奴在长沙王府当差时,曾听客卿讲过个蛇精爱书生的故事,与嬷嬷说的大为不同。不知娘子们可有兴趣听上一听?” 俪辞兴致乏乏,但见丫鬟们无不露出期待,遂道:“愿闻其详。” “这故事轻佻得很,比不得嬷嬷的庄重。” 闻言,亭中女子无不两颊一红,心底却是更期待了。 李姨娘于是妩媚一笑,开始讲起。 她讲的是个纯粹的爱欲故事。 青蛇与白蛇本是一道修行的两条蛇精,因为误吃了七情六欲丸,在一个春雨迷离、满城飞花的夜晚,她们来到人间,相继爱上许仙。 白蛇嫁给了这个男人,相夫教子、嘘寒问暖、眉目传情,以为这男人会感动,结果多情反被无情误。 青蛇也是喜欢许仙的,在白蛇与许仙结为夫妻后,很是迷茫,背着白蛇与许仙往来。 许仙却是个多情懦弱的男人,他贪恋白蛇的美貌,又想拥有青蛇,这摇摆不定的男人,最终在生死关头抛弃了对他情深一往的白蛇,而看清许仙真面目的青蛇也将他一剑刺死。 李咏玉本就说得一口吴侬软语,加上早通人事,将这故事说得越发妖娆曼妙。描绘白蛇青蛇初涉人间的妩媚,自是缠绵悱恻,讲她们与许仙旖旎春情,不谈云雨就已香软红艳,羞得丫鬟们红着脸捂起耳朵却又不忍漏了一个字。 最后,李姨娘仿着青蛇的腔调,一声柔叹:“我来到世上,被世人所误,你们说人间有情,但情为何物?” 青蛇的故事这般奢靡又凄厉,震得娘子丫鬟们俱是不言语。俪辞因前生便熟悉《青蛇》,倒不如她们触动。只是想到,《青蛇》不是白蛇传那种民间盛行的鬼狐精怪故事,传达的价值观更完全不同于这时代。纵世间当真开出两朵相似的花,也不可能如出一辙。 日后,定要同这长沙王府的客卿见一次。 俪辞暗自想着,却听绿柳道:“白蛇的千年,就这样为个许仙废了。当真可怜可叹。” “我倒觉得许仙这等摇摆不定负心薄幸的郎君,不要也罢。” 说话的是丹杏。 她性子直,气愤道:“若我家娘子嫁了这等男人,我定撺掇娘子与那龌蹉男人和离。” “丹杏,那样的男子,父亲断不会许婚的。” 俪辞轻轻地说着,丹杏这时意识到言语莽撞,吐着舌头退在一边。 见李姨娘看向自己,俪辞笑道,“白蛇来人间本为识情,却最终是她教会那负心薄幸的人什么是情。这分明是告诫女子,男人多是贪花恋色,还不如人人畏惧厌恶的妖精痴情呢。” “四娘子说的有道理。”玉静道,“只我却觉得这故事对男人太仁慈了。若我是白蛇,晓得倾其所有去爱的男人竟如此不堪,也会水漫金山,但绝不是为了把他带回来。我会杀了他,让他没机会遇上另一个新欢。” 不知为何,听玉静说这话的时候,俪辞竟感到莫名的恐惧,看玉静的面容,却是平静妩媚,想来不过是一时有感。 倒是李姨娘,见玉静语气不善,忙道:“两位娘子说得极是。给我讲这故事的客卿也讲过,男人最是懦弱虚伪,只有女人真纯见性,会为着傻傻的忠贞淌眼泪。” “说这话的人难道就不是臭男人了?”丹杏插嘴道。 李姨娘却红了脸:“……他或许真是天上的仙人也不一定。” 丹杏闻言便要反驳,俪辞看了她一眼,这才讪讪退下。 却有玉静,波澜不惊道:“姨娘莫非是对这仙人般的客卿芳心暗许?” 这话诛心了。 无论李咏玉心里对那客卿到底存着什么念想,她都已经是傅家的姨娘了,若是怀揣着这份心思,就是对傅家的不忠。 是以尴尬笑着:“本就是姑妄言之姑听之,娘子想多了。” 只是她的这番赔笑,换来的却是玉静笑里藏刀的一句。 “我也只是顺便提醒你下,安分守己,莫要做出让傅家蒙羞的事情。” “这是自然。” “自然?李姨娘,这等淫浪故事你都敢说给娘子们,还有什么不敢的!” 竟是沈姨娘! 见她缓步走来,李咏玉忙低下头,又摆出副可怜兮兮的样子。沈姨娘却不会因此作罢,厉声道:“难怪人人都说长沙王最是骄横跋扈。今日见你的做派,果然,果然。” “奴错了。” 李咏玉晓得沈姨娘曾在长公主跟前当差,而长公主便是长沙王也要礼让三分,何况沈姨娘在傅家是得脸的姨娘,不敢反驳,一味地做低伏小。 沈姨娘又说了几句重话,便命她随自己去领罚,对那些个听故事的丫鬟却是没有责备。毕竟姑娘们都是不小了,这男婚女嫁的,嘴上不说,心中向往得紧。见她们面有惭色,索性就算了,给她们留些情面。 ------------ 第二十七章 长枪奔流(上) 承始五年,五月初八,风大作。 城郊大营戒备深严,木城楼上戎装的军士枪尖森森,隐约有士兵操练的声响传出。军营外,有三三五五的人站在小丘上踮脚眺望,终究不敢。 突厥左贤王世子就在营中。 自宣帝平康十七年北伐成功改年号为天启至今,长安城的人已有近三十年没有和突厥人接触了,只在父辈的口中得知那身披兽皮的野蛮人砍杀男人掳走妇女无恶不作。此次豫章王平定西凉,武勋昭著,连突厥王庭都派左贤王世子为使臣,与燮朝商谈重开互市之事,长安人得意之余,也不免好奇那些蛮人是不是当真身高十丈,三头六臂。 …… …… 营中旌旗如云,写了“燮”和“乾”的血红旗帜与突厥王旗在风中呼啦啦的作响,军鼓激昂,演武场内刀剑交击,鸣声刺耳。 观礼台上银甲如雪,或着官袍或穿金甲的燮朝武将围坐紫衫的豫章王两旁,叶无容面无表情白衣侍立于皇子身后。另一侧则满是肌肉隆隆的突厥武士,簇拥着身披豹裘的左贤王世子阿史那土图,世子器宇轩昂,双目如炬,把玩着昆仑玉珠。 场下,身披燮国禁军铠甲的少年正占着上风,他右手持刀,左手重盾,将双手砍刀的突厥少年逼得节节败退,根本没有翻盘的机会。 又坚持了几个回合,突厥少年抛下长刀,认输了。 “第一场,燮国柳梦云胜!” 因是燮国主场,礼官刚宣布柳梦云胜出,两旁的将士们随即晃着手中的武器,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 坐卫国公身旁的鸿胪寺卿卢道将捋着胡子道:“究竟是将门虎子,柳家二郎英雄出少年啊。” 连豫章王也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没想到这小子才离了西北几个月,就进步如此。日后送到军中历练一番,必能为你柳家再添一员名将。” “全亏了亲家教导有方,劣子才有今日成就。” 傅筑闻言,忙道:“哪里哪里。若不是二郎美玉天成,又怎能有今日成绩?我不过是因势利导罢了。” 于是两人又是互相谦虚着客套了几句。豫章王突指着对面左贤王世子身旁那气概如山岳般沉稳的男子,对身后叶无容道:“他就是两年前带五百骑兵将厄鲁族灭族的左贤王帐下第一勇者,果然气势非常。一对一对决,你有把握杀他吗?” 叶无容注视了片刻,道:“有三成的把握,但九成的可能是赢他后我重伤卧床半年。” “连霸枪的继承人都这么说,那他确实很强了。幸好这次只是两国少年对战。若是他也参加,我真不知道该不该让我的猛将们也下场。”豫章王轻叹着,目光游移间,隐约露出对这种虚荣比拼的不屑和无奈。突然,他感觉到有人在注视,仔细看过去,发现正是方才被谈论的左贤王第一勇士。 两人目光一碰,豫章王自不会失礼,微微一笑,那汉子愣了一下,也笑了笑,而后各自转开视线。 而此时,演武场上,第二场已经进行了大半。 依旧是一边倒的局面,不过十几个回合,柳梦云就把对手逼到了场边,他的盾牌抵在对手的胸前,用足全身力气高举右手的重刀,准备借此一击垫定自己的第二场胜利。 他已经胜过一场,体力有些接不上,而他的对手也发现了这致命的缺陷,如果他这一刀加一盾不能顺利逼着对手弃锤投降,他就会被对手抢走局面的主动权。 他将胜负都压在这一刀了,全身的重量一起压上。 突厥少年也果然选择了双锤格挡,重刀和重盾的力道逼着他后退,一直退到边缘的木桩前,这才勉强以肘顶住盾,以锤封住刀。柳梦云立刻加倍用力,泰山压顶。 “松手!” 柳梦云大吼着,突厥少年顿时眼角迸血,单膝下跪,甚至一支锤子都被震开了。 周围的军士已经在欢呼了,叶无容却叹了口气:“柳家二郎还年轻,少了些变通。” 果如叶无容所言,预料中的突厥少年双手脱锤没有发生。那突厥少年肘上绑有铜片,失去一支锤子后,蛮性大发,以肘部铜片硬抗盾牌与斩刀,还留在手中的锤子则重砸在盾牌上,竟将局面完全扳转! 柳二郎急于求成,此刻体力已是强弩之末,这突厥少年却是龙虎精神,察觉到他气力衰竭,顿时暴雨般连番攻击,锤砸、拳打、肘击,柳二郎虽灵活格挡,到底在体力上落了下风,竟被他打得大刀脱手,只能以盾牌自卫。 突厥少年顺势一脚踩在盾牌上,弹跳间,手中铁锤借力砸向柳二郎。 礼官见势不妙,忙敲响铜锣,卫国公与傅筑更是急得站起了――这一击柳二郎决计避不开,破相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对面的左贤王世子阿史那土图露出了踏入燮国后的第一个笑容。 然而血肉横飞的局面没有发生,只听得一记刺耳的金属震鸣,两个少年具是踉踉跄跄地后退了几步,柳二郎更惊魂未定,“啪”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两人中间,一支矛头已没入土中的长枪正颤巍巍地晃动。 卫国公双手作揖,向豫章王身后的叶无容表达谢意,方才正是她将身后武架的长枪拔了投出,救下柳二郎。 多谢。 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叶无容轻描淡写,却有对面的阿史那土图,停了拨弄手中的玉珠,对豫章王道:“你们燮人都这般厚颜无耻吗?” 豫章王微笑着取下扳指赏给叶无容后,才缓慢道:“我朝乃礼仪之邦,讲究投桃报李,若无容方才不刺出那一枪,之后的三场,怕是都要突厥小勇士见血了。” “王爷有些自负了。” 世子傲慢地笑着,此番对战,突厥出场五人,前两人不过是寻常贵族子弟,输了也就输了,接下来的两个是阿史那土图的伴当,年纪不大,已十分骁勇,压阵的更是第一勇士哈勒的儿子科罗,天生神力,十岁就赤手空拳与虎豹搏斗。 豫章王受此嘲讽,微笑不语,神色安详。而突厥那边,世子身旁的哈勒倒是举起金杯,遥敬道:“不知叶将军是否赏脸,同我下场打一回?” 叶无容并无矜持,回敬一杯:“我现在指定一个人,你突厥出场之人若是能将他打败,我便与你切磋一番。” “好!” 两人俱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周围的坐席响起了温和的笑声。 而后叶无容指了个少年,道:“叶川,就是你!” 被叶无容点出的少年约莫十五六岁,同柳二郎一般大,五官虽棱角分明,却到底带着隐约的稚气,穿了件略大的铠甲,袖口卷起,露出半截胳膊。 此刻被点名,众人注视,他却依旧静静地站在那里,像是听不见周围的喧哗,只有一个人,倔强地存在着,石头般。 豫章王朝他看了一眼,“去吧,能胜几人,就胜几个给他们看!” 少年低下头,稳稳地迈出了第一步。 此时突厥少年也已出场,礼官用力一挥,锣声大响,第三场开始了。 叶川枪尖点地,单手握着枪尾,笔直地站着。对面的突厥少年全神戒备,后退了几步,与他拉开距离。 他们看着彼此,久久不见动作。 周围的人开始骚动了,前两场都是干脆利索上来就打,偏这个牵扯到叶将军与哈勒的一场,竟是如此的枯燥磨人。 在同龄人中,叶川已算是身体健壮,但和他的对手比起,却显得有些柔弱。 已经有人隐约不看好叶川了。 卫国公道:“此子不凡。” 兵部的几位官员也点头称是。 虽然露出的臂膀没有隆隆的腱子肉,却是每一块肌肉都经过精心的锤炼,无一丝累赘。最为难得的是,面对比他足足高一个头的对手,他不但没有害怕,面容的稚气更一扫而光,目光冷静得像个久经沙场的老将。 在这等沉稳的注视下,突厥少年越发躁动不安了。 突厥少年咬了下嘴唇,他再退一步,五指依次收紧,缓和了紧张情绪,这才持锏横前,做出攻击的姿势。 叶川也后退一步,缓缓地拉出长枪,此刻依旧没有发动攻击,但四周却静到了极点。 不过是十五六岁的少年,但他们双锏的横前与拉枪的姿势,却是杀气腾腾,剑拔弩张,不输于两军对垒。 “看样子是要一击决胜负了。”卢道将喃喃着。 突厥少年先动,一锏护胸,一锏突刺,一道疾驰的光破空袭来。 长枪也同时撕裂长空。 只听金属锐利撞击声音撕心裂肺,军旅多年的将士们还没反应过来,就看见突厥少年左手虎口破裂,护胸一锏强行挡住袭来的长枪,突袭一锏压在长枪上,枪被暂时地制住,少年不待喘息,压在枪上的锏沿枪杆削向叶川。 “放开!” 叶川一声怒喝,相较于对手显得有些羸弱的身躯散发的气息竟是爆裂无双,只听得一声悲呼,方才还占着上风的突厥少年已跌跌撞撞地栽倒在地,双锏并排落下,扎进土中。 当真是一击决胜负。 但这一击来得太快了,观礼台上有文臣被飞出去的双锏吓得面色苍白,但武将无不面有得色。而对面坐席上的突厥世子脸色已经阴得快下雨,恶狠狠地瞪了眼委以重任却最终丢脸归来的伴当。 全场一片寂静,原本场边将士看这叶川比不得突厥少年强壮如牛,虽然是叶无容亲点、豫章王加持,料想也不会赢得轻松,必定是场恶战。 居然才那么一瞬,就定了胜负,看着那被震得嘴角吐血的突厥少年和他面前像小树苗一样羸弱的叶川,众人越发觉得不可思议。 哈勒对身后道:“疾如风,徐如林,掠夺如火,不动如山,难知如阴,动如雷霆,侵吞之势如海潮*。叶家枪法果然非同凡响。阿爹希望你能逼他使出‘侵吞之势如海潮’。” 那少年哼了一声,就算回答了。 此时一记锣响,叶川对坐在地上的突厥少年道:“要空手一搏吗?” 少年看了眼虎口流血的双手,道:“我输了。” “第三场,燮国,叶川胜!” …… …… “第四场,燮国,叶川胜!” 不过半晌,场上再次传来惊呼,这一次叶川又只用一个回合就将突厥少年打败,枪尖抵在喉口,想不认输也不可能。 世子阿史那土图低声哼了句:“没用的东西!” 这时哈勒身后的虎目少年缓缓站出,面如黑铁,目光坚毅,眉宇间流露出沙漠的血腥干燥。他迈步,每一步都刚好两尺,一步一步,踏上校场。 原本神态自若的豫章王终于严肃起来。 一声锣响。 “第五场,突厥左贤王帐科罗,燮国豫章王帐叶川!” 注:这段话出自孙子兵法,武田信玄吸收了中国文化才提出“风林火山”的概念的。 本书最新章节由首发,最新最火最快原创网络作品首发地! ------------ 第二十八章 长枪奔流(下) “我是科罗,阿塞拜科罗,你打得很好,配当我的对手。” 虽然突厥人远比中原人高大强壮,但真正走到跟前,燮国的将士才发现此次出战的突厥少年竟是高出叶川一个半头,完全是突厥成年战士的模样了。他握了把晦暗无光的战刀,手腕一动,骤然有道锐利的光闪过,刺得人眼睛发痛。 “谢谢。” 叶川眯起了眼睛,本能告诉他,这把刀不简单,绝对砍杀过百人以上。 “你的刀也很好。” “用二十匹马、五十头羊换来的,我十二岁的礼物。” 和燮国人的谦虚不同,突厥人素来直接。听了他的话,叶川却更戒备了。 突厥和中原时战时停已持续一百多年,但即使是关系最温和的时候,边境上从事盐铁与贩马生意也还是违法的。中原人秘密把茶叶、丝绸这类奢侈品送到突厥贵族帐中换良马,而突厥人则不断地送上黄金、女奴,让封疆大吏对盐铁走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能用上精炼的钢铁佩刀,这个科罗的实力可想而知。 叶川深吸一口气,连胜两场,让他的体力吃紧,但他却再一次把枪张开,对远比自己强大的对手道:“来!” “如果你体力不行了,我们就不要比了。你很强,我不想伤你。”科罗爽朗地笑了,露出雪白的牙齿,“当然,更不想被你们中原人笑我胜之不武。” “我十三岁就跟着阿姐上战场了。”叶川盯着科罗,眼中隐约竟有霸气溢出,“叶家的男人只要有枪那么高,就是个战士了。所以不会不行的!” 枪尖一闪,正式开始。 乌金色的锐光滑过,枪尖飞旋攒刺的瞬间,科罗的长刀横砍劈在枪上,双方都被对方强猛的力量震得胳膊一阵发麻。这样的疼痛即使是成年人也会倒退几步,但眼前的两个少年却是仿佛没感觉到般立刻开始了下一轮攻击。 没有防御,没有后退,以攻对攻,野蛮的拼杀让场边的大人们也是胆战心惊。他们都是见识过战场上的残酷搏杀的,却仍然被眼前两个如狮虎般勇猛的孩子镇住了。 转眼间就是三十多次硬碰硬的对击,长刀削下叶川胸前甲片三块,科罗的豹裘也被长枪划破七处。 竟是势均力敌。 “枪的突刺被战刀克制了,但战刀也无法更进一步。” 豫章王的拳头攥紧了,如果任由他们打下去,分出胜负时,必定有一人要血溅当场。 “吼,撕开!” 科罗咆哮着,这个曾经赤手空拳与虎豹搏斗并大获全胜的少年终于决心下杀手了。 他无畏于叶川的直刺,冒着肩膀被长枪穿透的危险,闪到叶川身旁四尺,而后长刀劈出,在风中画了个闪亮的圆。这是一记狠招,他算准了叶川此刻长枪出手,唯有用手中的枪尾与刀锋硬碰,但轮刀并不是攻击的最终目的,当枪尾将于长刀碰触、圆的惯性力到达极点时,天生神力的他将在膨胀的血气协助下,化轮刀为直砍,发出最狠的一击―― 把眼前人拦腰劈断! 虽然有些可惜,但他是左贤王帐下第一勇士哈勒的儿子,他的骄傲让他绝不能输。 叶川没有和科罗对战过,但听到科罗的吼声时,已经明白自己将要陷于绝大的危险中。枪锋回转是绝对来不及的,竭尽全力也不过是以木质的枪身与铁刀强对。叶川当机立断,整个人都滑入尘中,双手高托枪身,竟是不介意断臂当场! 长刀果如预期砍断了枪身,又在叶川的臂上留下一道深而长的斩痕,科罗在血溅的瞬间到底还是心软了,强行收力,并没有砍伤叶川的臂骨。 但这个仁慈很快就被证实是极大的错误。 长枪在近战时不如刀,但枪身已被战刀砍断,半截枪握在手中,完全可以当长锏使用。此刻他手握缨头,竟是以枪为匕首,反身跃起,向科罗刺来。 势不可挡! 轰然间金属崩裂,半截枪头与半截铁刀一起飞出,两个少年死死地贴在一起,瞪着对方的眼睛。瞬间凝固,而后拼命推开,两人各自退了三步,跌坐在地。 叶川的胳膊本就被长刀砍伤,经此一震,更是血肉模糊。 科罗的情况并不比他好多少,方才的一记近身刺杀,又狠又险,虽科罗反应灵敏,长刀猛砍,半段刀与枪头一起飞出,但即使只剩下小指长的半截,铁枪头还是在强大的冲击力作用下,狠狠地敲打了科罗的胸口。 如被锤击。 他吐了一口血。 风呼啸而过,带着腥风。 “你,很好!” 他拄着断刀,站了起来。叶川也强撑着站起来,礼官犹豫着是否要宣布这场比试平局,毕竟没有人希望这一场当真演变成生死对决。 两颗即将照耀天空的名将之星,不论谁横尸血泊,都是绝大的遗憾。 但是豫章王和左贤王都没有发话,两国的官员也只能任他们这样倔强地站着,对视着。 “当真要两败俱伤的局面?” “其实叶小将军退场也不能算输,毕竟已经连拼了两场。” 坐席上,校场旁,窃窃私语此起彼伏。 叶无容也听到了这些议论,朗声道:“还再战吗?” “能!请阿姊借我奔流。” 叶川抬起了头,此时的他,双眼闪闪发光,竟有“壮士一去不复返”的悲壮和豪迈。 而叶无容也认可了。 “好!” 随后,一支长枪飞入场中。 枪身猩红,枪尖不但不锐利,反而有些晦暗钝朴,是个圆弧形。正是这支枪,伴随不世名将叶子云征战沙场,痛饮胡虏血!叶子云此人日常待人处事极其温婉,唯独战场指挥千军万马时杀伐果决,不限烧杀掳掠。跃马沙场,尤以领七千白袍北上光复洛阳之战最为嗜血,每战必以长枪洞穿敌人头颅。坐下将士也无不感染其血气,死战搏杀。 这是记录了燮朝最辉煌武勋的枪,此枪飞出,坐席上发出低低的惊呼。 哈勒随即摘下可汗钦赐佩刀,扔给儿子。 “拿我的刀去,这枪,很强。” 叶川握住了长枪,冰冷如死物,却又炙烈如火。 科罗也接过了佩刀,每抽出一寸,都会有更浓烈的寒意溢出。 枪名奔流。 刀名吞日。 到了这地步,胜与不胜,早已不重要。 决的只有生死。 “你还能撑下去吗?”科罗将刀鞘插在地上,长刀横胸,他并不是很乐意继续。 “如果我不行了,我阿姐就会和你阿爹对战,”叶川瞪视着他,“所以我是不会不行的!” 众所皆知,叶家枪法的要点可为“风林火山”四字,全力挥出狂暴如火、无坚不摧,破尽天下可破之物,乃是第一等的霸道。所以性格温润的叶子云战场和日常判若两人。而叶无容以女子之身修习,更是惊世骇俗。有传闻说,叶无容每挥出一次极致之枪,就会缩短一年的生命。 “我是绝对不会后退的!” 疲惫和失血让他昏眩,他甚至看不清科罗的面孔。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能不能挺过科罗即将挥出的如草原飓风般的连击。但他不能输,他必须赢。 他抓紧了奔流,有股炙热从掌心传来,将整个身体都燃烧。 或许,这次凭着一腔热血能刺出那最完美的一枪。 试一试! 他看了眼黄沙缝隙间分外血腥的太阳,最终视线回到枪尖。 奔流是活着的,相信它,以枪尖为点划出你能划出的最圆的圆。不要想太多,把全部精神都灌注在枪身上,它会告诉你应该怎么做! 身体的变化连他自己都没有觉察,自手腕开始,臂肘、肩膀、腰、腿,全身都开始逼近那最适合的姿势。 而后,一道光芒割破天空,少年叶川突破了自己的极限,将自己与枪一道化为席卷天下的巨浪,排山倒海地压下。 它源自莽莽荒原,本是涓涓细流,倔强的突破了崇山峻岭的封锁,承接了无数的雨水支流,最终汇聚为一道大河。席卷着细沙,浊黄地席卷而来,声势浩大,激浪滔天,仿佛千万匹骏马在期间咆哮,声势惊人。 仿佛天空被刺穿了一般,这一枪带起黄河浪涛滚滚,无数光芒化作河水自枪锋垂落。 他与他的枪夺走了天地间所有的光彩,灿烂无比。 疾如风,徐如林,掠夺如火,不动如山,难知如阴,动如雷霆,侵吞之势如海潮。 没有人能挡住这一枪,因为―― 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真正的长枪奔流。 科罗也不敢动,在整个银河都向自己倾泻而来的此刻,他被完全地压制了。 一直都冷眼观战的哈勒站了起来,他的脸上跳跃着好战的气息,他在颤抖,在激动。 在这少年挥出几近完美的长枪奔流时,他突然嗅到了鲜血的气息、杀戮的气息。他兴奋得汗毛倒立,几乎要跳下场代替他儿子去承受这气吞山河的一击。 所有的人都看见了这一枪带起的恢恢黄河,但没有人真正看清了它的轨迹。 只是一瞬间,长枪刺入科罗的肩膀,飞血溅出,眼看就要顺势将科罗撕成身首分离,持枪人却摇晃了一下,倒下了。 人们茫然四顾,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科罗茫然地摸了下肩膀,一手红,那里已是皮开肉绽。 “立刻!”坐席上阿史那土图拍案站起。 科罗猛然回过神,看了脚下的叶川,他正看着自己,眼睛像婴儿般脆弱。科罗知道,在最后一刻这个燮国少年强行收回本该把自己撕成两半的劲力,本就体力将尽的他因此彻底失去了力量。 只要轻轻挥一下刀,科罗就可以结束战斗,捍卫突厥的威名。 他该怎么做? 他应该杀了他,能够挥出这一枪的人日后必定是突厥的大敌,当然这么做了以后他或许会受些惩罚。 可他下不了手,长刀凝在那里,无比沉重。 坐席上已经议论纷纷,他们看着他迟迟不落的刀,茫然不解地议论着。 “我输了。” 他大声宣布着,抛下手中的刀,弯腰,向叶川伸出手。 “希望下次见面时,以王庭第一勇士的身份,和成为燮国第一名将的你,决生死。” “好。” 两只手握在了一起。 礼官立刻不失时机地敲响锣,“第五场,燮国叶川胜!” “混蛋!” 阿史那土图摔下杯子,科罗却看都不看他,将佩刀扔还父亲,然后转头,与走向军医营帐的叶川心有灵犀地遥遥对望了一眼。 再相逢,就不知这两人会以何种身份对视了。 本书最新章节由首发,最新最火最快原创网络作品首发地! ------------ 第二十九章 拒婚 突厥左贤王世子终于无法按捺,中途拂袖而去,留下突厥使臣团留也不是走也不是。燮国观礼台上倒是一派喜气洋洋,虽然负责接待使臣的鸿胪寺卿欢喜之余,难免为接下来的谈判感到忧郁,但只要想到突厥人怀着在武力上压燮国勇士一头的心思提出比武,最终却自取其辱,身为燮国人的骄傲就会让他心情加倍地愉快了。 突厥非善类,这次虽然是主动派使臣来朝谈重开互市之事,却也不代表他们愿意被燮国压一头。和突厥使臣的谈判,本就是场不亚于沙场杀敌的艰难战争。 此次两国少年切磋燮朝大获全胜,卢道将顿觉腰杆子硬了,对和谈一事也越加地有底气。 …… …… 傅筑随校尉进入中军大帐时,豫章王正躺在贵妃榻上吃葡萄。 军帐中光线昏暗,铜鹤嘴角吐出的龙涎香气息浓得人昏昏欲睡,傅筑却不敢有丝毫松懈,乘着这难得的机会,他大胆地观察着诸王之中最难琢磨的八皇子。 方才与突厥大获全胜让豫章王心情很是不错,慵懒地倚靠在榻上,高举一串西域进贡的水晶葡萄,一口一口地咬食,背后是一副长河万里图。 与两旁手持利刃全神戒备的禁卫相比,他的悠闲有膏粱子弟的无能,但更多的却是将一切都掌握的自信。 傅筑从不敢小觑了八皇子。 这最得今上宠爱的皇子初次领兵年方十五。当时举朝震惊,众臣死谏,奈何今上坚持,气得谢太傅当场立誓,若这位皇子能够为燮国攻下哪怕只一座城池,回京时,他便亲为八皇子牵马。接下来的发展,自不必说。事后谢太傅更上疏自责,乞骸骨,将这件事情从简单的政治纠纷变成了一场至今仍众说纷纭的政治疑案。无论真相如何,今上最终是许了,半年后太傅之孙谢澜入礼部,尚先皇后秦氏所出之淮南公主。 但谢澜尚主后,金陵谢家与八皇子的关系依旧没有任何改善。谢家嫡长女有意豫章王妃之位,却被八皇子毫不留情面的回绝了,只能委屈地做了越王妃。 五皇子越王胜的母亲不过是个昭仪,且圣宠早衰,与豫章王比起,何止天上地下。 乳臭未干时已敢同金陵谢家这等豪门大阀正面对抗,羽翼渐丰后更是敢当众驳了今上的颜面。 被这样的人物私下召见,傅筑如何不诚惶诚恐? 他安静地侍立在侧,连近在咫尺的夜明珠也不多看一眼,只认真研究脚前三寸木板的纹路,一言不发。 枯燥地等待着,直到八皇子吃完大半串葡萄,翻身坐起,道,“傅侍郎来了?”他才弯下几乎僵硬的腰,行礼道:“见过豫章王殿下,不知殿下召见微臣,有何要事?” “你不用这样严肃,我今日找你纯为私事,不谈朝政。坐――” 豫章王温和地请傅筑坐在左下首第一的位置。 傅筑却是战战兢兢,正襟危坐。 在他们中间,隔着张丈见方的推演沙盘。 豫章王见他坐下,即刻命侍卫将面前的西域珍果端一份与傅筑。傅筑不敢受,连称惶恐。 “西域的女人长得高鼻深目,我看着就厌恶。但那边出产的水果和酒,倒是合我的口味。你也放松点吧,不要总是随时可能下跪的紧张样子。我不想被谏官上书,说我为人苛刻,外臣在我帐中议事竟是连个果子都不敢吃。” “臣自认无功于王爷,不敢受赏赐。” 豫章王闻言,瞥了他一眼,凤眼滑过一丝阴靡,却是转瞬即逝。他见傅筑坚持不收,也不再勉强,又抓起串葡萄,咯吱咯吱地咬着,一边悠悠道:“傅家有好女,绝色又倾城。” 傅筑如遭电击,忙躬身:“都是些街巷传闻,言过其实。劣女才疏学浅,粗鄙不堪。” “你莫非是暗示二哥――” 他并没有再说下去。 谁都知道傅筑方才所言不过是自谦,但豫章王却偏要让他惶恐。 “臣有错,臣惶恐。” 豫章王莞尔一笑,吐出几粒葡萄籽,道:“金谷风露凉,绿珠醉初醒。珠帐夜不收,月明堕清影。尝一下这用昆仑山的冰块镇着八百里加急送过来的葡萄吧,上面霜都还没有掉呢。” “谢殿下。” 傅筑小心翼翼地吃了一颗葡萄,清凉甘甜,带着权力的味道。 “味道很美吧?” “大宛葡萄,名不虚传。” 豫章王又咬了十几颗,一边嚼一边道:“农历五月本不是水晶葡萄成熟的季节,但即使是寒冬腊月,本王要吃,西域就得变出新鲜葡萄给本王送过来。” 傅筑如何听不出话中蕴含的威胁呢,但他却是装傻:“我朝威名远扬,天下臣服。想那大宛不过西域小国,怎敢违逆天威?” “傅侍郎说话果然婉转,不愧是狐狸。言归正传吧。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想要给我的一员爱将牵一回红线,不知道傅侍郎有没有兴趣做老丈人?” 竟是这般的开门见山!傅筑也唯有硬着头皮道: “王爷金口玉牙,臣自当洗耳恭听。只是婚嫁之事,并非儿戏,臣膝下单薄,只四女一子,自不忍女儿所托非人。若那人品行不端,臣必拼死而不受。” “这个二郎的品行相貌家世,都与你北地傅氏门当户对,正是方才技压群雄的胤州叶川。他今年不过十五,已如此了得,假以时日必定封侯拜相,前途不可限量。傅侍郎,这等金龟婿,若是错过了,等到后悔就来不及了。” 一番话将逼婚说得冠冕堂皇,更隐隐有浩然正气,直听得傅筑汗湿层衫。 傅筑素有急智,虽被豫章王逼得紧,却还能徐徐道:“叶家子自然是极好的,但有诗云,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初娘子入选东宫,非我所愿,只是天家威仪,不敢不受。剩下几位娘子,我只盼着她们嫁个寻常世家子,安逸度日一世荣华即可。何况玉馨年幼,性格顽劣,若当真嫁过去,只怕会引来叶小将军怨恨。” “傅侍郎倒真是我朝第一等体贴。”豫章王淡淡一笑,“只是我记得傅家还有两个女儿,年纪恰恰与叶川相仿,品性也是端庄得体。” “庶出之身,岂敢高攀胤州叶氏。” “可四娘子不是已经改到傅柳氏名下算嫡女了吗?” 面对豫章王的咄咄逼人,傅筑神色镇定,道:“俪辞虽然改为嫡女,却终究是庶女出身。臣万死,不敢以庶女搪塞殿下。” “长公主曾说过,傅家四娘子乃是第一等天妃相。此刻傅兰石你推三阻四,莫非是觉得胤州叶氏的门楣配不上四娘子,心心念念想着将这天妃相嫁入王府?!” 豫章王的口气已经不友善了,傅筑虽是朝廷重臣,但也只是蝼蚁。如今朝廷动荡,群臣惶恐,豫章王亲自做媒,庶女嫁嫡子,分明是傅家高攀了。 傅筑又怎么可以对这桩婚事不满意! 诛心之言吐出,傅筑顿时颓然,跪地痛哭流涕。 “殿下,您当真要臣死在您面前吗!” “非臣自傲,而是臣……必须拒绝!一女不事二夫,忠臣不是二君。臣虽一介武夫,却也知忠贞廉耻。” “臣自认问心无愧,奈何众口铄金积毁销骨,若臣方将初娘子嫁入东宫,即刻以庶女讨好胤州叶氏,世人必会以为我傅筑乃贰臣,左右逢源,买女求荣!到时北地傅家三百年清誉毁于一旦,我无颜见列祖列宗,后世子孙更将如何立足朝堂!” 一番话慷慨激昂,又声泪俱下。 言尽于此,已经没法再说得更明白了。虽今上尚未正式废太子,但对太子的不满却早已溢于言表,偏豫章王权势一日胜过一日,两派争斗已到了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地步。 傅家原是中立,却因为初娘子的入选东宫,已经被迫划为太子一派。北地傅家素以清流自居,若傅筑当真顺豫章王之意,将四娘子嫁与胤州叶氏,便是一臣事二主,傅氏清流之名毁于一旦。 没想到傅筑会说出这番道理,豫章王怔住了,沉默许久,方道: “原是我跋扈了。傅侍郎,受我一拜。” “臣不敢。” 傅筑忙五体投地,态度极其谦卑。 豫章王于是亲自将傅筑扶起,道:“傅家从不负萧氏,萧氏也必不负傅家。孤从无夺嫡之心,奈何世人庸俗,傅卿家身负清流之名,唯恐瓜田李下,也属正常。可惜了叶川,不能娶傅家贤女为妻。” “臣忤逆犯上,深负皇恩,竟得殿下谅解,感激涕零,感激涕零!” 傅筑却是语句越发诚恳,更满面泪痕。 豫章王晓得他做作,随便安慰几句,傅筑每答必有不胜惶恐、感激涕零云云,听得豫章王脸色越发难看,却是与他又谈了半个多时辰,赏了些西域珍果,这才作罢。 只是傅侍郎刚刚离去,帷帐后即有一位白面微须的男子走出。 “世人都说傅兰石是只千年老狐狸,果然是滑不留手。明明绝了殿下的面子,还能说得仿佛殿下不对一般。” 豫章王冷笑道:“若不是初娘子许了东宫,我又怎会要傅家娘子配叶川。当真是不识好歹!” 那男子闻言,嬉皮笑脸道:“素闻傅家娘子个个国色天香,若傅家四娘子当真是天妃相,王爷不妨将她强纳为妃?” “我纳谁都可以,唯独她不行。”豫章王的眸中闪过一丝嫌恶,道,“傅筑不识抬举,平白丢了场造化。” “男人好风月,但眼下与突厥人谈判在即。突厥人本就桀骜,这次一败涂地,我怕他们会借机刁难鸿胪寺。” 说话的是叶无容,她身在暗处,看不清面容。 “突厥人的事情好解决,只要边境多开几个互市,那些不满都会烟消云散。”豫章王随意扔了一串葡萄过去,道,“无容到底是为傅筑拒婚的事情不开心呢。” “我倒觉得她是为皇上赐婚的事情不愉快。王爷,你觉得举国上下,又有谁能配得上无容这样的女人?” 闻言,叶无容狠狠的瞪了那白面男子一眼。 “先帝有手书,‘叶家女自行择配,纵皇家亦不得拒’。皇上自可赐婚,我自不理睬。” “那若是你要做皇后,父皇岂不是得废了母后立你?” 此言一出,叶无容面色大窘,好在豫章王不过是戏言,恰此时有宦官传讯请王爷即刻进宫,于是豫章王转入内帐更衣,叶无容与白面男子掀帐离去。 …… …… 五月初十,豫章王回封地,叶无容并三千精兵同归。叶川本因随行,因与突厥比试一战成名,得今上召见,奉召留京待用。 卫国公离京时带走了柳家二郎,他将入营历练,以期建功立业,巩固柳家。至于那闹事的泼皮无赖户石老细,早被卫国公寻了个错,流放充军五百里了。 本书最新章节由首发,最新最火最快原创网络作品首发地! ------------ 第三十章 牡丹花宴(上) 庭前芍药妖无格,池上芙蓉净少情。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 五月十五,微风和煦,京郊惟芳园外香车济济,凡是长安排得上名的官宦女眷,尽集于此。 突有马鸣嘶嘶,声音清且亮,原是北地傅家的马车缓缓而来。 车有两乘,车厢灰黑,形式普通,并无僭越之处,甚至显得有些寒酸,拉车的却是大宛良马,膘肥体壮,每匹市值不低于百金,教人不敢小觑。再见随从侍卫,个个矫健彪悍,腰佩凉刀,便晓得这果真是傅侍郎的车马,一众车马忙让出位置。 马车停稳,有穿浅青色掐边夹袄的清秀丫鬟端紫檀木木匣跳下,抽成三层阶梯踏脚,方放好,又走出个百花富贵纹样缎袄的婆子。丫鬟上前,撩开细竹帘子,与婆子一道将一宝髻高鬓端庄贵妇挽出。这妇人面如满月,金梳高插,旁衬八支金累丝嵌红宝步摇簪,披御赐鲛人纱,正是傅家大太太。 随后车内又挽出一额垂攒米粒珍珠流苏带发梳高锥清丽女子,明眸皓齿,面如桃花,气质端庄,料想便是傅家初娘子了。 后一辆马车走出的两位娘子,一色的胭脂洒金宫缎襦裙,粉黄底银线绘花半臂,仙鹤流云纹妃色披帛,发作双刀半翻髻,缀赤金小花一十八朵。左一人身量较高,容貌妩媚,双目多情,宛若养了两丸黑水银,光彩夺目,恍如神妃仙子;右侧少女身形瘦弱,隐约有不足之象,气质淡雅,贵气内敛,自有一番高雅。 管事收了名刺,正要请她们入耳房休憩,却见胡装女官娉婷而来,竟是请傅家夫人并三位娘子先行入园! 众所周知,此次牡丹会,非宗亲王妃不可提前入园,傅家有此殊荣,顿教那些马车妆金饰银、浑身披珠挂翠却不得不在耳房吃茶等候的贵妇们好一阵唏嘘。 …… …… 女官前侧引道,大太太与初娘子并行,俪辞和玉静两人紧跟其后,一路小心打量。 惟芳园为前朝魏相环水而建,“惟”同“魏”音,兼得“绝代只西子,众芳惟牡丹”之意。园中有名卉数十万株,极盛时,李谢浓妆,杏娇疏雨,兰挺幽芳,茶呈雅韵,菊傲严霜,梅标清骨,四时不谢,八节长春。后梁国覆灭,惟芳园收入皇产。独安二年,临川公主出阁,上赐惟芳园。公主素爱清谈高雅风趣,得园后大肆修整,仿上古情怀,高墙内侧以蔷薇、木香、刺梅、棣棠、金雀等花木缠绕,遍植蜀葵、凤仙、美人蓼、踯躅、缠枝,一年四季灿若锦屏,又有移步换景,曲径通幽之妙。 入园数步,便有名花异卉争奇斗艳。桃花灼灼朝阳,梨花溶溶夜月,芙蓉冷艳寒江,石榴丽质无双。金莲升池塘,芍药比芳姿,玫瑰杜鹃,姣若云锦,绣球山茶,点缀风光。千万花卉,万种芬芳,百花缭乱,香气袭人。 丛花之间有一幽径,两旁修竹屏遮,禽鸟飞舞其间,婉转娇啼。 行至径尽,是一大湖,此湖人工挖掘,引曲江水而成,堤岸广植佳木,湖中遍插芙蓉,更洒下万余锦鲤,湖泊景致,四时晴雨皆宜。 此时正是暮春时节,玉树亭亭,绿柳依依,湖边水仙冰肌玉骨,湖中莲花锦云烂漫,湖上有小舟荡桨,渔歌泠泠,欢笑之音不绝。岸边有三座草堂,房虽草覆,却高爽宽敞,窗槅明亮,向来其中必是别有洞天。 女官请傅家女眷暂候,入内通报,不多时,通传女官请她们进入。 俪辞小心踏入茅房,只见白檀细木贴壁,置细草混金编蒲团,正堂挂一意境悠远古画,画下一曼妙道姑正端坐煮茶,竟是处极雅致的禅房。 左侧则是一尊羊脂美玉底座鎏金檀香炉,一名儒雅男子手缠一百零八颗佛珠,坐在炉前,吸着细细檀香,念诵三宝名号。 女官领四人入内后,先向那男子侧身行礼,男子只随意看了眼,请傅家女眷坐下,便又闭目诵念佛经,姿态清贵,世间罕有。 因男女有别,俪辞与玉静并坐傅夫人身后,持扇半遮颜面。只是到底年轻,这男子又极其优雅高贵,方才只匆匆一瞥,此刻见他闭目诵经,俪辞不由地移开扇子偷看了。 但见男人三十余岁,面如冠玉,服饰素雅随意,腰束玉带,雍容华贵,风度卓绝,当真的气质高雅,无半点瑕疵。心中暗叹,这人想必是以“美仪容,善骑射”著称的汝南王了,难怪汝南王妃当年会忍不住从屏风后走出。 再看玉静,果然也脸颊绯红了。 却有傅夫人一声轻咳,才发觉竟是看呆了,连忙收敛,做出严肃状。 倒是汝南王听见轻咳睁开眼,见娘子们天真,露出笑颜。他容貌本就极美,此时微笑,越发地风流倜傥,连嘴角带起的笑纹,也带着无人能仿的韵味。 可惜到底尴尬,三位娘子惊艳之余,不得不守礼垂头。汝南王于是继续闭目诵念佛经。 禅室静寂,只闻釜中水沸的声音。 …… …… 泉水二沸时,长公主与汝南王妃回来了。 长公主本就美艳绝伦,今日巧心打扮,分外风姿。发梳螺髻,饰以八宝,素色衣衫更显倾国之色,清风徐来,玉手撩起鬓角青丝,宛如仙女下凡尘。身畔汝南王妃虽不及长公主娇媚,却是温婉可亲,身材婀娜,古典雍容。两位贵妇一路笑语盈盈,环佩铃铛,风韵堪与牡丹媲美。 见长公主与王妃入内,傅家太太忙领前下拜。汝南王自然是专心念经,并不理会,倒是那煮茶的女冠竟只点头为礼,俪辞不免多看了几眼。见她粉面桃腮,是个难得的美人,眉宇间更有天成的贵气,想来也是出身豪贵。 许是见彼此都熟悉,那汝南王妃也就不拘礼节了,不待傅家女眷起身,径直走到汝南王身边,道:“王爷,我今日才晓得,这惟芳园的牡丹确实是天下第一,不过是走马看花地转了一圈,已经眼花缭乱。本以为牡丹花期已过,院中牡丹虽多,料想也只剩下些品质平庸的,不想姚黄魏紫豆绿赵粉之类的贡品尚且怒放,便是二乔、娇容三变、什样锦之类的复色异种也略见不鲜。且花木俱是高有丈余,最低也有七八尺。” 第一次见汝南王妃娇憨模样,俪辞很是惊讶。却有汝南王露齿一笑,温和道:“若是连暂留青帝共今宵的本事也没有,阿玉又怎敢这时节举办牡丹花会?” 他的声音温婉与威严并存,入耳极其舒坦,用俪辞前世的话形容就是很有磁性。汝南王妃听得受用,连连称是,看向长公主的眼神也带着淡淡的崇拜。 长公主却见傅家初娘子注视雕花案上一紫砂枯梅瓶,诧异道:“初娘子喜欢紫砂器?” “我对紫砂器不过略知一二,见它形如枯梅,样式古朴,栗色暗暗,如古今铁,想来是名家之作。但究竟何等的好,倒是说不出。” 长公主和善道:“这枯梅瓶并不稀罕,只是沙泥来之不易,是王兄去年去阳羡求访名壶时,在一古刹求得,乃名壶匠师供春禅师沉于缸底的洗手泥。泥质细腻,又兼得佛性。王兄供奉数月,于一皓月当空之夜,心血来潮,妙手偶得。” “想不到这枯梅瓶竟有这等机缘。” 闻言,俪辞叹道:“人间珠宝何足取,阳羡紫砂最要得。可阳羡溪头泥纵然等价黄金,到底不如这禅师洗手泥来得佛气。” “四娘子言重了。” 汝南王语气平谈,长公主却凑上去与他打趣:“她们一般装扮,你怎就知谁是二娘子,谁是四娘子?莫非——” 语梢上扬,看向侍立在侧的女官。那女官盈盈一笑,并不作答。 只汝南王温和解围:“二娘子天生丽质,四娘子贵气内敛,两人虽一般装扮,气质却迥然不同。” 他虔诚佛法,纵是笑语解颐,也不忘默念佛经。玉静见他手中一百零八颗菩提子念珠早已久握褪色,左腕更戴了串佛骨舍利,晶莹剔透,佛气十足,遂小心道: “佛说校量数珠功德经有言,用铁为数珠者,诵掐一遍得福五倍。用赤铜为数珠者,诵掐一遍得福十倍。若用真珠、珊瑚等为数珠者,诵掐一遍得福百倍。王爷以菩提子为数珠,数诵一遍其福无量,不可算数难可校量。我见王爷手中念珠已淡黄发白,王爷这般心诚,所积之功德,必定是无量数。” 这番话说得极轻极软,本意不过是逢迎,谁想王爷竟因此暂停默诵,扣住一颗念珠,道:“二娘子小小年纪,也有向佛之心?” 他本就是风度卓绝美男子,年岁渐长,不减风采,更有成熟醇厚溢出。此时得这位贵人凝视,情窦初开的玉静顿时一阵慌乱,羞红脸,小声道:“时常侍奉老太太跟前,耳濡目染,懂了些皮毛罢了。” 汝南王闻言,不由多看了她一眼,一旁的长公主更是怜惜道: “傅筑是个有福气的人,生养的女儿无不花容月貌。我以前见初娘子,已是妙绝,不想这二娘子的容貌犹在初娘子之上。” 汝南王妃更是赞许道:“这等知情知趣,可惜王爷膝下无子。长公主却是可以考虑一下。” 玉静忙害羞地低下头,心中止不住的兴奋。 世子已是适婚之龄,若能在牡丹花宴上得长公主青睐,日后十之八九能嫁入侯门。是以此次得了邀请的世家女无不盛装打扮,便是那中等人家,也是削尖了脑袋托关系求请柬,妄想飞出凤凰。 能在宴席正式开始前,得汝南王妃赞许,中选的几率自然大增。 可惜不等长公主回答,那女冠已将茶水分出,她本是分茶高手,端出的茶水自然是厚薄均匀,更成天女散花之态,简直美轮美奂。 汝南王妃不喜茶,接过女冠手中绿玉斗茶杯,便亲昵地端与汝南王。汝南王微笑着接过,俪辞见汝南王妃一脸幸福的娇羞,知王妃当真是爱死这位夫君了。只不知为何,她总觉得王爷的温柔体贴之余,带着淡淡的疏远。 饮罢茶水,上官女冠跽坐,与汝南王论道辩禅,两人俱是清谈高手,自然字字珠玑,句句锦绣,口若悬河,听之忘神。 不多时,天色已暗,宾客俱齐,女官请长公主、汝南王妃移驾湖心惜月阁,主持赏花。 注1:部分花卉描述借鉴《灌园叟晚逢仙女》 注2:牡丹为四五月开花,农历端午过后,理论上已经没有牡丹花了 注3:洗手泥典故出自制壶大师供春。供春书童时陪主人在金沙寺读书,用金沙寺擅长做壶的老和尚洗手沉淀在缸底的陶泥,做了一把壶,就是供春壶。(问过做紫砂生意的朋友,洗手泥是熟泥废料,经水过滤沉淀,泥质细腻,确实能做壶。) 本书最新章节由首发,最新最火最快原创网络作品首发地! ------------ 第三十一章 牡丹花宴(中)第三更 夜幕降临,一轮皎月冉冉升起,湖天一色无纤尘,春水涟涟,点点灯火摇曳其间,暗香潜动,惊散鱼群,原是牡丹宴贵宾渡水而来。 桃花坞旁宫人云立,船方停定,即有持牡丹宫灯披石榴帔子者上前,领贵宾穿过细石小径,进入灯火通明的惜月阁。 …… …… 此次受邀贵宾有百人之多,与会者无不盛装打扮,位置按爵位排列,不多时,便有满席珠翠林当,莺莺细语,暗香红软,凌而不乱。 傅家乃世袭义阳候,傅筑官拜兵部侍郎、威武将军,初娘子得皇家礼聘,加之傅氏与长公主私交甚密,是以此次携女而来,傅家坐席仅次于范阳卢氏、太原江氏,可谓荣耀非常。 只是相较于崔谢卢江这等巨阀,傅家到底根基浅,又是带了庶女参加,入座后,立刻引来阵阵私语:“清河崔氏、金陵谢氏那等门第,无适龄嫡女,尚且推辞,不敢拿庶女凑数。这傅家当真是炙手可热啊。” 玉静素来要强,唯恐被人轻看,第一次出席这种场合,越发敏感,听了这嚼舌根的,顿时面色苍白,手指发抖。俪辞见状,低声安慰道:“莫管她们,傅家娘子生来尊贵,便是庶出也强过这些个暴发户的嫡女。” 得了鼓励,玉静自信了许多,她本就是顶尖的美人,此时淡了拘谨,越发光彩照人。 却有一道冷光刮过皮肤,两位娘子看去,原是邻席的卢家嫡女听见了她们耳语。料想是自恃豪门嫡女,听了这等庶女之言,心中轻蔑。 因《玉钗记》的缘故,世间男子对卢家女多有难言的憧憬,便是寻常潦倒书生也以求得卢家丫鬟为荣。这风气延绵之长,以至有好事者作打油诗:“玉钗一文真绝世,天下男儿蜂拥至。遂令范阳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 可惜出现在俪辞面前的这位卢家女,同《玉钗记》里“秋水为神玉为骨”的卢家娘子相去甚远。不过是个相貌中上的清瘦女子,皮肤白净,五官清秀,薄施粉黛,梳螺髻,着淡色裙衫,配饰极少,纤细伶仃的手腕上带了枚紫玉手镯,隐隐透出才女的冷冽。 同是螺髻,长公主殿下可比她高贵气质多了。 玉静轻声说着,俪辞也觉这女子目下无尘,清高自诩,日后定是要吃苦头的。偏那女子也觉察到她们的注视,回望过来,眼中滑过一丝惊艳,想必是惊叹傅家娘子的美貌,但到底是看不起她们,只听冷哼一声,目光随之冷锐,教人望而生寒。 所幸此时长公主、汝南王妃携手而来,席下顿时敛容肃静,举杯共敬长公主千岁、王妃千岁。饮罢归席,善琵琶者段大家上前奏六幺,绿衣珞璎宝冠女子伴舞。 俪辞不懂琵琶,只隐约听出“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见众人陶醉,想必是妙绝。那绿衣女子舞蹈自然也是极好,轻盈优美,矫若游龙,腰肢更是软如杨柳随风。 不多时,歌舞完毕,长公主赐下金珠锦帛,段大家与绿衣女谢恩退下。 宫女们鱼贯而入,端上炙羊、鹿肉、浑羊殁忽,对席的江家嫡女却不急于享用美食,手持鎏金仕女纹八瓣银杯,向傅家女眷走来。 “姑姑常同我说傅家娘子生得好,紫儿不以为然,心想世上哪有及得上长公主十之一二的人物。今日见了,才晓得天下姿色十份,长公主独占八份,一份给傅家,剩下的女子共分一份。” 这话马屁得紧,偏紫娘子不过十三四岁,长了张干净可人的圆脸,又声音软糯娇憨,虽有吹捧,却天真无邪,入耳即化。 长公主闻言心中暗喜,持扇掩笑,傅家太太忙道:“江家娘子言重了,娘子们容貌粗鄙,受不得这份夸。” “可太子哥哥也说好看啊。我就觉得初娘子生得比太子妃可亲多了。”她细声嘟囔着,“可怜我本就生得不好,还同这般美貌的人儿站一起,日后怕得同道姑姐姐们作伴了。” 言辞固然悲催,眼中却狡光闪烁,瞄向卢家女,分明是揶揄那性格孤高的嫡女日后嫁不出去。 偏她这话说得婉转,卢家女便是听懂了其中的讽刺,也不能发作。 初娘子未看出言外之意,见她哀怨,笑语道:“紫娘子何必自谦。娘子生得天真可人,只需瘦下些,便是个标准的美人胚子。” “哪瘦得下来!”汝南王妃指着紫娘子肥嫩的脸蛋,高声道:“哥哥把小厨房都裁了,换了好几批厨子,还是没法子让她瘦下来。” “姑姑惯会取笑我!”紫娘子笑盈盈说着,做了个鬼脸,这才回到母亲身边。 于是江家夫人也举杯请傅家共饮,又赠初娘子鸡子大宝石一枚、两位庶出娘子玉镯各一个作见面礼。傅家一阵惭愧后受下。 见太原江家尚屈尊就卑地与傅家结交,那些耳聪目明的,连忙也上前敬酒,一时间觥筹交错,珠玉脆响,气氛很是热烈。唯独那卢家女身处热闹之侧,却是依旧面如寒霜。 俪辞与玉静一通应酬,唤了不知多少声姨婆、姑姑,换回不少物件,都是些环佩簪钗、耳珰颈项,小巧玲珑,金碧辉煌,煞是好看。 酒过三巡,菜献数道,期间歌舞佐餐,精妙绝伦,自不必说。 少顷,月上中天,众女眷隐约有了醉意,两腮带红,眼神迷离,昏昏沉沉中,有人惊叫:“下雪了!” 俪辞闻言,诧异抬头,眺望庭院,皓月当空的天幕果然多了无数的白色雪花,带着清香,冉冉飘落,飞入厅堂,落在西域进贡的织毯上,却也不融化。此时正是五月,春意缠绵的夜晚,和风暖煦,却见雪子细密曼妙下落,华美之余更是怪异,原本热闹的惜月阁顿时安静如无人的荒野,任由细雪飞入堂中,吹散了酒意,最终在织毯上停下,推成薄薄的一层。 有人下意识地伸手去接那雪花,发现落在指尖的不是冰晶,而是极细小极白皙的花瓣。 “花?” 漫天蔽野都是花,极轻极薄,带着馥郁的清新。女人们终于明白了,这美妙的五月之夜,飞舞天空的雪子竟是一场花瓣雨。想来是长公主突发奇想,命能工巧匠在高处安置了数十个机关,只等宾客酒意朦胧时,鼓起夜风,造就一场浪漫的醒酒花瓣雪。 眼见花瓣越来越多,几乎将仕女的鞋尖淹没,今日出席牡丹宴的都是京城的贵人,见过大世面,但此刻也被漫天飞花镇住了——这花雨的背后,不仅是奢华,更有清高淡雅的审美情趣。 花瓣越来越大,香气也越来越浓,俪辞伸出手,握住一朵恰恰璇落的花,冰冷清浅,竟是栀子。再看脚下细碎花瓣,以梨花、茉莉、桃花为主,方知这场花雨,原是分了层次的。 难怪如此清远弥长。 很快,花瓣已经堆到一指深,此时飞入的已不是栀子,而是大朵的牡丹。 夜光白、景玉、玉板白、玉楼点翠……硕大的花瓣随风而落,那些被美景震撼的女子忍不住捧起花瓣深深嗅吸,有活泼如江家娘子,竟将鲜花抛洒在周围人身上。长公主却是笑而不语,只轻击双掌。 啪!啪!啪! 惜月阁中早已花瓣凌乱,却有阵旋风应掌声而起,将那些花瓣都吹得直竖起来,转眼间堂中便多了十余个一尺来长的白衣女子。众女大惊,齐声道:“怪哉!”话音未落,那些女子已随风长大,一个个清丽脱俗,白衣长袖。居中一女子容貌殊丽,领着众白衣向长公主敬道:“吾姐妹在此居住百年,得长公主珍重爱护,今日长公主设宴,吾姐妹愿献上一舞,报知己之恩。” 顿时丝竹乐声响起,众女子翩翩起舞。 这些女子本就美貌,又身姿轻盈,能做掌上舞,此时飘然轻举,且行且舞,众女眷无不惊叹。 玉臂娇垂,是柳絮的轻柔无力,纤腰疑折,若兰花迎风垂首,长袖飞舞,仿佛白云升起,螓首低回,又似白莲破浪,皎若朝霞,灼若芙蕖。正是美妙绝伦时,曲调却开始急促转快,一声春雷乍起,裙裾飞旋好似惊鸿齐飞。因是花仙,满室裙影之余,更有无数花瓣飞溅,裙子旋而化作五色,红中间紫,淡内添浓,金镶橙边……落英缤纷,各种绚丽,目不暇接。 众人看得眼花目眩,忽一阵清风吹拂,那些女子便全部消失了,只留下满地香软。 此时宫装少女手捧各色牡丹鱼贯入内,那花皆是大如银盘,世所罕见。 因姚黄为花王,首先上前的自然俱是黄牡丹,有姚黄、金玉交章、御衣黄、歹刘黄四种,宫人着鹅黄色衣裙,婷婷而立。 紧接着是花后,一行淡紫色衣裙少女手捧魏紫、胜葛巾、赵紫、葛巾紫等入内。 随后以豆绿、赵粉为首,各式绿牡丹、粉牡丹由同色衣裳宫人捧入。 “姚黄魏紫豆绿赵粉”,四大名品之后,火炼金丹、锦袍红、虞姬艳装、璎珞宝珠、蓝田玉等各色名种络绎不绝,便是那稀罕的黑牡丹,也并非只有青龙卧墨池,竟是冠世墨玉、墨楼争辉齐至。 最后则皆是最为罕见的复色牡丹,什样锦、娇容三变、斗艳、二乔、玛瑙荷花…… 不多时已有百余名宫人端牡丹侍奉阶下,琳琅满目,眼花缭乱。 先请长公主簪花。 长公主却没有选姚黄,而是点了赵粉。她本就生得妩媚,螺髻配上娇软无力如美人微醉的赵粉,越发地娇柔迷人。 只是姚黄到底是花王,长公主未选,旁人自不敢僭越。 汝南王妃中规中矩地选了朵魏紫,侍女伺候着簪上,又为紫娘子挑了火炼金丹,艳丽的牡丹映着她圆润可亲的脸蛋,别有一番风情。 卢家女那等孤高,选的自然是绿珠坠玉楼,簪上后越发显得高处不胜寒。只是名字不吉,也不知她怎生想法。 转眼间,就轮到傅家女眷了。 傅家大太太深谙圆滑,不与众女争锋,点了朵与服色相配的葛巾紫。倒是初娘子,众人皆以为她会选姚黄、醉西施之类,不想她却相中了贵妃插醉,想来是觉着这名字可喜吧。 玉静虽心气极高,碍于庶女身份,不敢挑那黄紫绿粉之属,余下的看了一圈,选中青龙卧墨池。这青龙卧墨池乃是深红近黑,黑中透红,黑紫发亮,暗藏青色心蕊,戴在玉静头上自然香花美人相得益彰,一时间交相辉映,光华四射。 俪辞与玉静一般服色,见她选了黑牡丹,便也想在这黑红之中找上一支,本已属意璎珞宝珠,却有汝南王妃道:“我看那御衣黄倒是与四娘子的衣裳颜色很般配。” ------------ 第三十二章 牡丹花宴(下) 汝南王妃道:“我看那御衣黄倒是与四娘子的衣裳颜色很般配。” 俪辞忙垂下头,道:“王妃娘娘莫要取笑俪辞了。俪辞出身低微,福薄命浅,簪璎珞宝珠已是僭越,御衣黄这般高贵,若是簪上,岂不折杀?” 汝南王妃却是坚持,径直走到宫人跟前取了御衣黄牡丹,当众为俪辞戴上。 俪辞一阵惶恐,直呼折煞,却见汝南王妃神色严肃,只得战战兢兢地受了。 待簪花完毕,王妃退后几步仔细端详一番,问向长公主:“可觉着般配?” 长公主美目微斜,笑道:“本就想着将御衣黄赐予四娘子呢,倒让姊姊抢了先。” 长公主喜爱傅家四娘子乃是人尽皆知,此时她金口一开,说御衣黄簪在四娘子头上好看,自然无人敢说不好,纷纷称是,搜肠刮肚地挤出溢美之词。这御衣黄为皇家之色,佩在俪辞发间略显僭越,但衬着发饰面容却当真煌煌大气。相较之下,玉静的青龙卧墨池虽得美人妖娆,到底不及俪辞的端庄高雅。 一番挑选,人人皆簪上牡丹,花枝招展间,正待评选今日的花王花相,却见长公主突凝神不语,作侧耳倾听状,宾客忙屏息凝神,原是若断若续的乐声合着划水空响传来。 莫非又是长公主的特意安排? 有心思活络的暗自想着,不想却是长公主面露喜色,走出阁子。汝南王妃忙领着众命妇、娘子们跟出,发现水上不知何时飘满荷花灯,红烛摇曳,煞是好看。 灯火明灭,中有一粽叶小舟破开满湖花瓣缓缓飘来,船上立着白衣飘逸男子,手持玉箫,船头是个缁衣道姑,素手抚琴,琴箫合鸣,宛如天籁。 那曲声初听寻常,不过淙淙如溪流,簌簌如晚风,合着湖水细碎的声响,入耳舒服得紧,酒气也因此散却了大半。 渐渐地,声音开始拔高,逐渐汇聚成江河大海,洋洋洒洒间,正是四海臣服万国来朝的泱泱大国之风。在场俱是侯门功勋家眷,虽恪守女子不问政事祖训,却绝非那等无知村妇,闻此乐磅礴大气,顿觉心旷神怡,天地在怀。 突一个拔高,如雄鹰追入云霄,击破苍空,暗合景帝年间异族入侵,神州陆沉,危在旦夕,却听那乐声越行越险,不安之意溢于言表,琴弦眼看就要承受不住这份高亢了―― 琴弦会断的。 已有女眷紧张得抓紧衣裙,上前一步了。 然而预料中的断裂没有发生。 最为心悸的时刻,乐声开始下坠,九峰十八转,每一环转都看似险到极致却到底是游刃有余,环环相扣如飞蛇在三十六峰的半腰盘旋,最终越旋越低,越转越细,美妙绝伦,举世无双…… 箫声渺然,若断若续,抚琴之人低吟浅唱,混在水声中,却听不分明。 远处传来了轻盈曼妙的歌声,是上百个采莲少女荡着小船踩着水波合唱: “采莲归,绿水芙蓉衣。秋风起浪凫雁飞……相思苦,佳期不可驻。塞外征夫犹未还,江南采莲今已暮……采莲歌有节,采莲夜未歇……共问寒江千里外,征客关山路几重?” 歌声轻妙中弥漫着闺怨,恰恰勾起了命妇们那缕细腻愁思,将要落泪,却有婉转缠绵又不失刚健的琴声扬起,水乳交融,正是乐而不淫,哀而不伤。 歌声淡却,琴箫再起,轻如私语,蛛丝欲断,亢若奔雷,冲飙激海。洋洋兮若江河,峨峨兮若泰山,最终归为河清海晏,时和岁丰。 众人听得心神荡漾,恍惚间不知今夕何夕。 一曲袅袅,余音绕梁,小舟已近码头。众女虽谨记男女授受不亲,眼见那风姿卓越宛如谪仙的男子接近,害羞之余却无一人持扇颜面,竟是满心希望他踏浪而来。 奈何这广袖峨冠男子离小岛约莫数丈,便不再前行。 小船摇曳,长袖飘带,身姿如仙,他手持清酒,向楼阁灯火通明处遥敬。众女子此时已是神魂颠倒,险些忘记欠身回礼。 礼毕,男子将酒杯轻触嘴角,却也不喝,反手间清酒挥洒高空,顿时化作细雨,随风飞舞,有少许飞到惜月阁上,触唇温润。 娘子们又羞又喜,面红耳赤间,忽见小舟旁白莲错时而开,一一推演,不多时已是满湖风荷齐齐绽放,清香扑鼻,恍如仙境。 那男子弯腰折莲,拈花一笑,风华绝代,却是转瞬即逝。再睁开眼,白莲已然消散,小舟杳无踪迹,只有满河花灯,萤火点点,如梦如幻。 “凤兮给我的惊喜,竟是这般的倾国绝世。” 长公主叹息着,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立刻有人附和道:“谪仙之风,果然非凡。只可惜君公子恪守古道,不愿上岸与我等见上一面。” “君公子并非拘泥守旧之人,只是顾忌诸位娘子的声名,不敢上岸。” 也有娘子羞涩地说着,声如文蚋,眼眸含情,脸颊泛红,怕是心中春潮暗涌了。 “男女理应授受不亲,但若是同这样一位君子共饮一杯,也算是一段佳话了。” 连整晚上都冷着脸的卢家娘子的脸色也温柔了,她态度竟是异常坚决。俪辞看着她发梢的绿珠坠玉楼,暗想,果然是文艺女青年,对那装b感十足的表演毫无抵抗力。 细想起来那君凤兮的表演虽有些刻意做作,却因为本人的风姿绝世,只余下那般清雅脱尘,半老徐娘见了尚且心动,也难怪这些情窦初开的少女芳心暗许了。 许是坳不过娘子们的坚持,长公主命女官去唤那君凤兮,不多时,女官回来,不见君凤兮,只身边多了个红衫女童。 女童随女官进入,向长公主及王妃行了个礼,道:“公子命红梅向长公主回话,君子防未然,不处嫌疑间,虽心中坦荡荡,难免外人议论,就不叨唠了。” 她只七八岁的年纪,却口齿清晰,行为举止落落大方,容貌姿丽,身姿修长,眉宇间自有一股英气,像个大家闺秀。 只是听了她的回话,众人不免失望。汝南王妃于是笑着建议:“不如请王爷邀君公子品茶论道,我等在屏风后窥看?” 汝南王妃与汝南王的一段屏风佳话,在场诸人无不知晓,她这番提议,自然让那些个春心萌动的娘子们羞红了脸,却到底甩不下面子应了。 长公主闻君凤兮并不愿意。也不坚持,遣下红梅,众女又是一番玩乐,投壶射覆、猜枚对弈,击鼓传花…… 直闹到天明才意兴阑珊。 …… …… 长公主在惟芳园的居所唤作梧桐苑,内外广植梧桐修竹,正合“凤凰非梧桐之木不栖,非竹实不食”。此时春末夏初,正是郁郁苍苍,青秀婀娜之时,清风徐来,绿涛兴起,心旷神怡。 安国公世子华云光进入时,长公主还在休憩,但他算不得外人,女官见他坚持要进,也不敢阻拦。 室内龙涎香浓郁,纱幕低垂,鸦雀无声。华云光见状低唤了两声,无人回答,便知母亲正在休憩。 他虽是世子,心中到底惧怕长公主,徘徊间停在一张丈余的桃花落尽屏风前,细细品味。 乃是一丛桃树生于瀑旁嶙峋怪石之上,黄龙直下三千尺,声势浩大,桃花不堪折磨,花瓣摇落,血红、粉白交错于水沫之间,气势磅礴之余,兼得凄美。 桃树桃花俱是工笔勾勒,纤毫毕现,凄婉绝伦,怪石瀑布虽是写意留白,却因桃花桃树的柔弱,越发气吞山河,势不可挡。 “此画非凡品,笔下如此气势之人,岂能寻常。” 激赏间,又见桃花落尽图的左上角题了一行字:落花犹似坠崖人,观壶口瀑布一时有感。 没有署名,但只“落花犹似坠崖人”七字已足够。 众人皆知独安五年豫章王平西凉,落花崖前百名宫人玉殒香消。美人赴死的凄绝壮烈教天下惜花人潸然泪下。华国公华敬容便曾千金买《落花祭》一文三千字为佳人招魂,华云光读后以为妙绝,今日见了“落花犹似坠崖人”短短七字惊心溅泪,方知那词藻堆砌而成的华丽文章当真是浮华虚夸。 “世子喜欢拙作?” 身后,一个清冷的声音响起,华云光转身,见到了从外面进来的君凤兮。 他依旧是记忆中的摸样,眸色似水,身姿飘逸,手持折扇,批了件白色绸衫,越发地风流婉转。 彼此都没有行礼,虽然君凤兮只挂了个闲职,华云光是华国公世子。 “在壶口看桃花的时候一时有感画的,阿玉喜欢,便做成了屏风。” 他平铺直叙地说着,语气平淡如古井,无一丝一毫起伏。 看着他淡漠出尘的笑容,华云光突然生出说不出的厌恶。恶狠狠道:“这屏风我很喜欢。桃花本就指代男女私情,桃花落尽花瓣血红凄凉如雪。看着它,我就会热血沸腾,想着什么时候能让你血溅屏风,凑成满堂红。” 他语气不善,君凤兮却莞尔一笑:“这桃花落尽居然有这深意,我怎么不知道?” 华云光顿时气得俊脸发青,刚要发作,偏这时长公主已起身,传唤侍女入内伺候,华云飞惧怕母亲,忙压下愤怒,挤出笑容道: “昨夜的飞花美人是君公子想出的吧。果然很美,只是太奢华了,怕是整个京城也没有几个人愿意花大价钱收集那么多花瓣来一场花雪。” “壶口看桃花时一时灵感,回来后和长公主随口提了,不想公主喜欢,竟是付诸实践。其实看到满湖飞花的时候,我也很震惊。” 因为父亲的缘故,华云光本就不可能与君凤兮友善,此刻见他便是说到“震惊”之类的词语,也带着令人厌恶的寡淡,越发觉着面目可憎了。 “那满湖飞花比之桃花落尽,如何?” “昨夜春风满湖飞花散落乃是贵族悠闲游戏,情趣高雅,无以伦比。而壶口急瀑衬托下的桃花落尽,凄绝悲壮,热烈之美,也是极致。这两种美原不该放在一起比较,世子若是定要评个高低轻重,便是偏执了。” 华云光听他一通玄谈,大为不满。恰此时庭中嬉闹,原是女童们蹴鞠,其中一人神态活泼,四肢修长,乃君凤兮西北带回的红梅。 想到君凤兮总是似笑非笑,世子顿起了无名火,道:“方才见外面有个叫红梅的,口齿伶俐,颇合我的脾胃,请君公子将她送我,我以十名美婢交换。” 互赠奴婢,本是风雅。君凤兮自不免俗,遥指女童道:“这婢子本姓龙,我以半壁残局从八皇子手上赢来,性子骄横跋扈。华世子若是不介意她的坏脾气,以及偶尔的愚蠢刺杀,我愿不取分文,送与世子。” 龙,本是西凉国姓。这女童分明是―― 世子顿时气得手指颤抖,道:“君凤兮,你狠!” 注:《采莲曲》作者为王勃。 ------------ 第三十三章 岳阳省亲第二更 长公主究竟相中了哪家闺秀,外人不得而知。接下来的的几天,华国公世子接连拜访了卢家与江家,而后就再没有新动作。于是众人便晓得,到底是皇家姻亲,傅家女儿生得再好,那也是庶出的,比不得嫡出高贵。 那些原就对傅家得脸心中嫉妒的,此时得意非常,不知说了多少难听的,连十多年前的陈年往事也搬了出来,无非是傅家上梁不正下梁歪,做事情没个规矩,难怪长公主看不上傅家娘子。 一时间,甚嚣尘上。 京城贵妇社交圈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这些嚼舌根的话很快就越过高墙,传到富春居与四知院里了。 老太太自然心疼的不得了。 带玉静去参加牡丹宴原是老太太的主意,无非是想着玉静生得比旁的娘子好,虽说出身差了点,但只要不吊死在世子一棵树上,有初娘子的面子帮衬,兴许宴席上就有哪个命妇看中了这个媳妇不是?谁想生得太美反是累赘,低点的门户不敢高攀,相当的却是不喜庶出。这般不尴不尬,玉静又是知情知趣的,一声不吭,只暗自垂泪。 老太太深知,经过这茬,年内想给玉静在京城定下门好亲事,怕是不可能了。可玉静已经等不下去了,哪有大户人家的娘子十五岁都没说定人家的?!传扬出去,还不知道外面怎么胡说八道呢。 但情绪低落也就持续了几天,不多时,一份家书寄到,老太太又振奋了。 是老太太的娘家――岳阳范家请姑奶奶回乡主持宗祠修缮一事。 这书信给本处于绝境的老太太带来了一丝希望。 她晓得京城都是些看高不看低的尖酸人物,玉静这性子又敏感,只怕短期内也只有那等趋炎附势之人可选。勉强屈就,日后必定是诸事不顺。但回了岳阳就不同了,岳阳到底是老太太娘家,虽说比不得京城热闹,却也繁华。 在京城,玉静碍于庶女身份,不尴不尬。可她这傅家娘子的身份摆在岳阳,就是寻常官宦人家挤破脑袋也求不到的。玉静若嫁进岳阳范家,亲上加亲,婚后必定事事顺心。 老太太当机立断,提出带玉静、俪辞回岳阳省亲,又将在岳阳给玉静寻个亲事的好处说了一通。傅筑对这些后宅的算计向来懒得理睬,见母亲不再坚持给玉静寻个京城豪门,甚至想带俪辞同回范阳娘家,自然也觉得好,着沈姨娘为老太太备了份厚厚的省亲礼,装了足足五辆马车。加上老太太一行人路上的吃穿用度,出行时,竟有马车八辆,仆从数十,前呼后拥,甚是气派。 挑一个宜出行的黄道吉日,老太太一行烟尘滚滚赶往岳阳了。 …… …… 古代交通不发达,岳阳离京城又远,行了旱路换水路,走了约莫十天,这才抵达。 岳阳自古繁华,独安年间划为长沙王封地后,得王爷治理有方,越发地欣欣向荣。范家在岳阳是有头有脸的大户,听闻嫁到北地傅家的姑奶奶省亲,那些个小辈们齐刷刷地在城门旁排了足有百人大阵仗,看得玉静心中暗喜。 因老太太在范家的辈分极高,后辈们不敢怠慢,一通跪拜行礼后,引车进城,直奔范氏一族特别为姑奶奶腾出的大宅。 此时已是五月末,岳阳地处南方,日头早就火辣起来,两位娘子一路车马劳累,更是香汗淋漓。但刚刚踏进那绿树荫翳、三进三出的大宅,就觉着清凉,竟是每隔百余步便搁了个冰盆! 这三进三出的宅院属于一名叫范彦的族人。 范彦在岳阳范氏一族中乃是排得上号的兴盛旁支。本人在长沙王府长吏,膝下二女一子,长女嫁了武德侯白氏的庶出长子。次子还未婚配,日常约束得紧,甚少出入秦楼楚馆。眼下同父亲一道在长沙王府当值,颇得王爷喜欢,想必也是前程似锦的。 此次因王爷有急差,范彦与儿子都未能前来,老太太素来高傲,难免不满。所幸范方氏虽出身商贾人家,却行为大方得体,毫无商户的尖酸之气,一通解释后,又看到林中冰盆,便晓得范彦确实是想讨得姑奶奶的喜欢,不满也就烟消云散了。 玉静见范家如此殷勤,更是满心的欢喜。 她先前想与柳家表哥结亲尚且受奚落,更不必说华国公世子那等门第。几次三番的不顺畅后,心中已经清醒,晓得庶女想要嫁进高门大户,原是天方夜谭,所以心中虽还念着京中的繁华富贵,在听老夫人讲了岳阳范家与京城诸多大户的姻亲关系后,对范家表哥们也有了许多期待。 当下,一行人穿过垂花门,眼看就到后花厅了。玉静爱美,想着之前的汗如雨下,便停下问若水妆容是否乱了。若水笑道:“娘子天生丽质,又刚抹了香膏,皮肤细得像豆腐一样。” 俪辞也在一旁摇扇子:“二娘子眉目如画,肤若凝脂,让我这妹妹都不知如何自处了。” 玉静听着喜欢,嘴上却是笑骂,俪辞含笑受了。 刚进花厅,一股凉意涌来,让娘子们险些打了个寒颤,细看了才晓得屋子里四处角落都放了冰盆,窗上也装着奇怪的物件,是个把二十余把扇子连在一起的机关,此时贵客进入,丫鬟们一起拉动,足足百余把扇子鼓起凉风,把衣衫都吹得飞起来了。 老太太年纪大了怕热,一阵凉风吹得她心旷神怡,不由赞道:“这机关巧,京中竟是没见过。” 范方氏笑着解释:“姑奶奶,这是长沙王府中幕僚捣鼓出来的物件,唤作排风扇,只供长沙王府使用。不过若姑奶奶喜欢,倒可以让我家三郎让王府制造处给做上几件。” “叨唠贵府已是罪过,怎么能再让你们这般奔波劳累?” “能伺候姑奶奶,是我们这些小辈的福分。” 边说,范方氏扶老太太坐上麻姑献寿贝克雕红木床。 “这房子是去年盘下的,刚刚翻修好,姑奶奶就带着两位娘子来了。真真是巧了。” 一边说,一边请玉静与俪辞坐左侧的罗汉床。 两位娘子见那罗汉床两旁丫鬟打扇,上置案几有冰晶沁瓜果伺候,不免受宠若惊,一番推辞,不敢受下。 临到最后,还是老太太发话,道:“范彦家的一片心意,你们就收下吧。”这样以后,两人才浑身不自在地盘膝坐了。 而后老太太请范方氏坐自己对面,范方氏却连称折煞,最终只肯坐了两位娘子对面。 这时范家三娘子也下了课过来请安了。她年纪与俪辞相仿,相貌中等偏上,略有些圆润,穿了件鹅黄色薄绸襦裙,入内便向傅家老太太行礼,又向傅家两位娘子问候,玉静与俪辞忙欠身还礼。待大家都坐定,她才转过身,立在母亲身后,态度很是谦卑。 “这娘子生得有福相,我见了就喜欢。”老太太见范家三娘子年纪虽小,却是得体,便摸下个攒金丝珊瑚镯子,算作见面礼。 “不过是乡下地方长大的,粗学了点规矩,上不得台面。” 范方氏连忙谢长者赐,不胜惶恐。 老太太见她言辞谦卑,自然也喜欢,笑道:“范家太太谦虚了。范家大娘子可是京城人尽皆知的好孙媳。上个月武德候夫人做寿,她一人把个宴席料理的井井有条,啧啧,半点毛病都挑不出。我年纪大了,就想着给三郎挑个那样的孙媳妇。” 范方氏忙道:“傅家乃高门大户,傅三郎又是要承爵的,日后哪能缺了佳配?” 又看傅家两位娘子生得跟玉人一样,道:“傅家娘子当真是同画里一样美人胚子,难怪连天家都求聘初娘子。此次姑奶奶带着两位娘子来岳阳小住,想必是求亲的人踏破门槛,不堪其扰吧。” 虽然傅家二娘子因为高不成低不就,在京城已经成滞销货了,但听范方氏这么夸赞,老太太听着舒服,当即笑道:“玉静这孩子孝顺,一心陪我这老太太吃斋念佛,到现在还没有说婆家呢。” 闻言,玉静顿时羞红了脸,低声道:“老祖宗又拿我打趣了。”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本就是应该的。你要老不出嫁,下面的妹妹可就等得急煞了。” “老祖宗又取笑我们!”俪辞与玉静异口同声地说着,玉静更是又急又羞,竟是不小心手帕落下了。范家三娘子却是眼尖,小碎步上前捡起那帕子,道:“这帕子当真绣得活灵活现,岳阳城里就没见过这么好的。” 因是自己绣的,玉静道:“若是妹妹喜欢,只管拿去。” 于是那范家三娘子欢天喜地的将帕子给范方氏看,范方氏却是识货,惊叹道:“果然是京城来的,用度就是不一样。只单这帕子的绣工就值千金啊!” “太太,这……是我平日没事绣着玩的。”玉静扭捏的说着,范方氏立刻露出惊叹的表情,拉着玉静的手嘘寒问暖,无非是平日绣花累吗,女儿家要爱惜自己,这些绣活给下面的人去就行了,莫要熬夜做绣活累坏眼睛云云。 玉静觉着她和蔼可亲,心里舒服,一一柔顺地答了。 范方氏见玉静毫无高门娘子的傲气,又生得非比寻常,也越加亲热和气,牵着她的手,不断地说着,隐约有要范家二郎向王府请长假陪两位娘子在岳阳游山玩水的意思。 老太太此来本就是为玉静谋个妥贴的婚事,看范方氏与玉静投缘,自然满心的安慰。 俪辞身为旁观者,自然清醒,自听到范方氏奉承玉静的绣工可值千金起,就觉得罗汉床坐着烫得慌。 但仔细想来,也是有章可循的。旁的不说,单是特意将刚刚整修好的大宅子空出给从未往来的姑奶奶,又这般殷勤招待,动机就不单纯。 但她虽看出范方氏深藏不露,怕是自晓得老太太带两位娘子回岳阳起,就存了主意要取玉静做儿媳。见玉静对范方氏毫无长辈架子的温柔很是受用,俪辞顿觉既然彼此都有那个意思,又何必点破? 还不知道今日究竟是谁在谋谁呢。 主意打定,俪辞也就心安理得地盘坐在凉风习习的罗汉床上吃瓜果点心,不时地插科打诨,尽职尽责,绝不冷场。 如此一来宾主尽欢,说说笑笑,气氛越发的热闹。 ------------ 第三十四章 游洞庭湖 洞庭湖,位于岳阳东部,南纳湘、资、沅、澧四水,北经城陵矶注入长江,号称“八百里洞庭”。洞庭本是“神仙洞府”之意,以此为名,可见风光何等绮丽迷人。 于一风清云朗之日,傅家两位娘子登上范家楼船,由范二郎作陪,游湖观景。 楼船本为军用,奈何这些年海清何晏,故长沙王府虽保留着舟师编制,但只用于军演。这次游湖用的便是范彦借职务之便从军中购得的楼船,建筑三重,高六丈,可载千人。因是家眷们游湖使用,范家将楼船大肆整改,拆掉了大部分的战斗防护设施,只保留了旌旗和拍竿。 船上宽阔,可以走马,娘子们上船后并无狭窄憋闷之感,立于船头,见洞庭湖浩瀚迂回,湖外有湖,湖中有山,渔帆点点,芦叶青青,水天一色,更觉心旷神怡。 而一旁小船见此船高大威武,形似房舍,船上重檐亭阁,旌旗如云,船侧云桨森森,黄沫翻飞,又隐约见船楼上女子身着鹅黄粉绿宽袖大袍,莺莺燕燕,煞是好看,料想是官宦人家携美共游,自然躲得远远地。 …… …… 见范方氏与范三娘具是容貌中上,脸型圆润,傅家娘子原想那范二郎必定也是个面容可亲之人。岂料见了面,竟是生得长眉俊眼,唇红齿白,皎皎如中秋之月,四肢修长,服饰入时,身着淡青色圆领袍衫,幞头遮发。因是王府小吏,范二郎环了犀角腰带,饰以瑜石。 因是初见,范二郎以仆自谦,弄得两位娘子尴尬非常,一番好说,才换了称谓。并约法三章,若是他一会又自称仆、鄙人、下走,她们便要回航了。 城陵矶上船,少顷便至三江口,两位娘子立于船头眺望洞庭,但见湘江滔滔北去,长江滚滚东逝,水鸟翱翔,百舸争流,又可见水天一色处山峦突兀,风景秀丽,清雅非常。 一旁范二郎道:“古人曾云,洞庭乃神仙府邸,四时之景不同,一日变化万千。潇湘八景中的四景都归于洞庭湖。” 他恪守礼仪,虽与女子同立于船头,却始终保持着半丈的距离。 傅家是大户,玉静自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偶尔同祖母出游,也只在京城近郊,哪里见过这等辉煌景色,闻言兴致盎然,问道:“不知这洞庭四景是哪四般,今日可都能见着?” “洞庭四景乃是洞庭秋月、远浦归帆、渔村夕照、江天暮雪,其中两景娘子今日是见不着的。” 顾名思义,便知范二郎所指是洞庭秋月、江天暮雪,于是玉静又问道:“不知那洞庭秋月、江天暮雪有何特别?” “娘子请看――洞庭湖浩浩荡荡八百里,气势非凡。冬日大雪纷飞后,白雪江天浑然一色,世间万物寂寂无声,江中商船落帆泊岸,雪上暮烟漂浮不定,那是何等的清寂悠闲了。心无旁骛,欲乘风而去,化为天地一尘埃。这便是江天暮雪。” 玉静与俪辞闻言,先看那洞庭湖烟波浩渺,再美目微闭,想象这满湖的波涛化为无尽的白雪,顿觉一阵清凉悠闲。 又问洞庭秋月,乃是中秋之夜,月上中天,八百里湖面,水波不兴,静如镜面。天水相交,湖光互映,泛舟湖上,方知人生若尘露,天道邈悠悠,羡宇宙之无穷,哀吾生之须臾。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念天地之悠悠,独怅然而涕下。” 俪辞轻叹着,她吟诵前贤诗句,更多的却是念及自己异世再生,这番离奇,当真是天道渺渺,宇宙无穷。 玉静不知她心中所想,只一时有感地接上:“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而范方氏也是读过诗书的,随即赞道:“果然是大家娘子,这学识就是不一样。” 傅老太太却是轻描淡写:“不过粗识了几个字,日后命妇宴上不至于行不得酒令丢了颜面。再说庄夫子请回家,只给三郎一人上课,不合我朝节俭之风。” 傅老太太这话,显然是自谦了。 当世讲求女子无才便是德,但真正的大家娘子、侯门命妇,哪个不知书达理,精通六艺?不然出入宫闱宴请应酬,可怎生办法。自己被讥笑也就算了,连累夫君丢了颜面就是罪过。 便是教坊,也重才艺尤甚容貌,花魁无不是善于酒令、出口成章,身怀绝艺。胡姬虽雪肤花貌,丰乳肥臀,对燮人而言也不过是个新鲜,吸引力还不如教坊诗书才艺出众但相貌平平的女子呢。 楼船行进速度极快,转眼间,君山在望。 “遥望洞庭山水翠,白银盘里一青螺”,游洞庭湖,不去君山,有空入宝山之憾。是以娘子们早早用罢午膳,戴上帷帽,只等楼船入码头。 正欲停靠,却见一气势凌人的巍然大物远远而来,范家楼船与之相比尚略逊数筹。 楼五层,高十丈,以木为城,饰丹漆,裹铁甲,旌旗森森,驰马来往,上下语言不相闻;女墙之上箭矢锋利,触目惊心;前后置六拍竿,两边各八十桨,一路行来,波涛汹涌,寻常小船一触即碎。 范二郎在长沙王府当差,晓得这大船军中共两艘,一唤豫章,一唤长安,可载战士三千。见大船来势汹汹,不知哪位将军临时调用,忙命船夫避让,让那挂着血红旗帜的巨船先行。 如此平添波折,待到弃船登岸,已近日央。 …… …… 君山风景秀丽,岛上有七十二处大小山峰,位列道教第十一福地,香火鼎盛,商户众多。范方氏商贾出身,娘家在君山有产业十余处,一路行来,前呼后拥,好不气派。 范家预定的接待之地乃是一临水而建的茶楼。此楼视野极佳,且匠心独具,通体以湘妃竹装饰,清净非常。登上楼顶,发现楼上并无旁客,老板也是早得了嘱咐,立刻献上最上品的金镶玉。 范三娘子毛遂自荐,为傅家娇客冲茶,手法玄妙,尽得大家风范。 京城流行煎茶、斗茶,吃茶饼为主,这新茶冲泡的吃法,是第一次见。玉静本觉着这等吃法粗鄙不雅,却见沸水冲入,色泽金黄、白毫鲜亮的芽头齐冲出水,状如万笔书天,而后汲水缓沉,雀舌含珠,芽叶舒展,形同金菊怒放。又见茶汁杏黄,香气清鲜,叶底明亮,轻茗一口,甘甜暗爽,正是色、香、味、形俱佳。 连素来挑剔的老太太也不由赞道:“这茶当真好。” “这原是白鹤真人从海外仙山请来的,以白鹤井水冲泡,袅袅间可见一鹤冲天而去。可惜流传至今,白鹤井已经枯竭,白鹤茶也就成了君山银针。” 范三娘子殷勤解说,众人闻言不免又是一番感慨。言辞间各种做作,不用细说。 俪辞对饮茶毫无兴趣,但众人雅兴,只得一旁故作矜持小口品茶。正百般无聊间,听得外面阵阵笑语盈盈,伴着清脆入耳的歌声,顿时眼前一亮。 玉静也听见歌声,来了兴致。于是两人一道走到窗前,见岸上站着一排白衣长袖头戴峨冠者,领头一人身材高挑,妩媚和英朗并存,一看便知是女子所扮。“他”腰佩长剑,手持玉简,脖挂香草兰花装饰的花环,对着江面高歌: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辛夷车兮结桂旗。被石兰兮带杜衡……” 歌声高亢多情,歌词古朴淡雅,听之忘俗。 范方氏见她们喜欢,道:“今日是祭湘君和湘夫人的日子。” 又手指远方:“湘夫人来了。” 顺着她所指方向,果然见三万顷玉鉴琼田深处有一叶扁舟而来。 小舟越来越近,可以清楚看见船上坐着十余名身穿白裙头戴花冠的少女,中间一辆花车,想必里面坐的就是“湘夫人”了。这些女子都是洞庭周边渔家女,性格开朗,一叶扁舟行于浩荡洞庭,也敢坐在舷边与岸上人唱和,边双脚踢水,很是活泼。 “君不行兮夷犹,蹇谁留兮中洲?美要眇兮宜修,沛吾乘兮桂舟。” 得了船上回应,岸边扮演湘君随从的男装少女们也加入了合唱中。 “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 转瞬间,小船已经靠近,坐在用辛夷、石兰、杜衡装饰的花车里的“湘夫人”也是身穿白色长裙,头戴花冠身披薜荔。只是她虽相貌远胜身旁诸女,却只算得中等偏上,所幸生了双璨如星河的眸子,顾盼间,不过清新的面容顿时灵气逼人,恍如仙子。 但范家有意奉承玉静,又怎会放过这机会。不过才看清湘夫人的面容,就有范家三娘子道:“我觉得二娘子生得比那湘夫人好看多了。” 玉静顿时谦虚地低下头,道:“湘夫人是天上仙子,哪是人间能够比较的。三娘子可莫要胡说,折了我的寿。” 范三娘闻言忙道:“娘子误会了,我是觉得你比下面那个湘夫人更像湘水女神。” 玉静本就心思敏感,怎么可能不懂她的意思,当下笑而不语。 此时木兰小船已靠岸,被荔带萝的“湘夫人”在众女簇拥下同佩剑服玉的“湘君”相会,众少女勿论着裙着衫,俱是挥洒花雨,歌唱庆祝,欢声笑语,不绝于耳,更有细碎的花瓣飞上小楼,落于傅家娘子发间,平添了几分清丽。 民间祭奠湘神的表演,自然比不上长公主牡丹花宴上满湖飞花的绝美奢华,但以整个洞庭湖为舞台,加上娥皇女英与尧帝的爱情传说,别有一番缠绵。 傅家娘子们又是初次见,不由看呆了。 见岸边一阵欢笑,“湘君”与“湘夫人”坐上饰满辛夷藤萝的花车,缓缓离去,玉静不由唏嘘道:“也只有湘君那般出彩的人物,才配得上湘夫人这等绝世美人。” 俪辞晓得她自比湘夫人,想要个尧帝般出彩的夫君,不想拂她的意,遂道:“湘君湘夫人帝后相许,固然是美谈。可娥皇女英追尧帝不及,泪洒湘妃竹,跃入湘江,殉情而死,这般凄绝,到底不如‘持子之手,与子偕老’的温馨。” 范二郎点头,深以为然,持扇吟道:“美人去兮音尘绝,隔千里兮共明月。佳期可以还,微露沾人衣。” 玉静闻言,看向范二郎的眼神顿时不一样了。 只是到底男女授受不亲,目光方交便羞涩错开。 众人看在眼里,笑而不语。 不多时有清秀小童上楼,手中所捧正是方才“湘夫人”的花冠。众人心照不宣,意味深长地看着范二郎与玉静。玉静顿时红了脸,还是俪辞上前收下花环,又赏了那小童半个金锞子。待小童下楼后,玉静才含笑接过花冠。 用罢点心,逛完二妃墓、湘妃祠、柳毅井等古迹,已是黄昏。 归航时,众女立于船头眺望,见远山含黛,岸柳似烟,归帆点点,渔歌阵阵,晚风斜阳中,期盼夫君的渔妇们翘首等待,怅然间又洋溢着浓浓的温馨。正是潇湘八景中的远浦归帆、渔村夕照。 注:八九品官穿青衣,用瑜石。 ------------ 第三十五章 岳阳楼上豫章 王 洞庭天下水,岳阳天下楼。 岳阳楼前瞰洞庭,背枕金鹗,遥对君山,南望湖南四水,北眈万里长江。 立于楼上,坐拥八百里洞庭,湖中一帆一波皆可尽收眼底,气势非凡。 然而兴致勃勃驱车来到巴丘山下的傅家娘子们却在楼前吃了个闭门羹。 眼见那楼中柱高耸,楼顶檐牙啄,翼角高翘,金碧辉煌.恰似凌空欲飞的鲲鹏,近在咫尺,不能更进一步。 因为,岳阳楼前立数十名重甲军士,具是身披黑甲,手持重枪,铠甲与枪尖寒光森森,军士面容紧绷如铁,距离丈余,尚能嗅到沙场千人斩的血腥气。 车夫胆怯,马车在距离岳阳楼五六丈的地方止步不前。 范二郎翻身下马,查看情况。 他在长沙王府供职,自然耳聪目明。前日洞庭湖上见了那气势凌人的巍然大物,事后也细细打听一番。岂料长沙王府上下大多对此事毫不知情,好容易从王爷心腹处晓得,滞留京城的王爷半月前曾来过信件,说是月中有个子侄辈来岳阳游玩,令地方一切便宜行事。 王爷的子侄辈,那可是天潢贵胄,最起码也是个王爷世子! 联系到前日那楼船的嚣张、又见今日动用黑甲封城楼的权柄,答案已呼之欲出。 见那黑甲将士周身杀气弥漫,范二郎不免胆怯,于是退回车旁,禀告道:“老祖宗,今日不宜游楼。” 傅老太太闻言诧异,道:“怎生情况?” 范二郎看了眼楼前黑甲,含糊其辞道:“有位贵人正在楼上。” 《宗藩法例》规定,藩王非奉诏不得擅自离开封地,须向京城上奏,得到钦准,方可出行。虽然征用军船、动用黑甲的手段可以判定城楼里的人必是豫章王本人,但豫章王出行并无通知地方,名义上他此时还在封地,并未出游。是以勿论楼上是否有豫章王,这话只要说出,就是诋毁宗亲的死罪! 只是他心中胆怯,傅家女眷却不以为然。 傅家乃北地名门,世袭义阳侯,传到这一代,圣眷更深。初娘子即将入东宫为良娣,四娘子又深得长公主喜欢,当真是烈火浇油,锦上添花。如今在京城,北地傅氏的名号,便是崔谢卢江那等豪门巨阀也不敢怠慢。怎么到了岳阳,竟是诸事不顺,不过游个楼,尚且被拦在门口? 见范二郎胆怯如此,她不免觉着嫁入这等瞻前顾后的小门小户,日后必是处处受气,游湖时生出的几许好感,也就凋谢无踪了。 遂出言嘲讽:“到底来了什么三头六臂的人物,表哥竟胆怯如此?” 范二郎也是听出了味道,硬着头皮道:“我自是不怕那人的权柄,只是军士粗鲁,唯恐一会起了冲突,冲撞了娘子们。” “当真?” 傅老太太在京城尚且颐指气使,见范二郎畏畏缩缩,也很是不喜,对随行的傅氏健仆道:“拿老爷的名刺过去,问问他们,傅家老太太欲登楼观景,可否通融。” “是。” 那健仆本是军中一彪悍人物,性格蛮横,杀人无数,这等人物,自不怕那黑甲将士的杀伐气,即刻手持名帖,腰佩凉刀,大步上前。 为首的黑甲将士收下傅家名帖,随即交予身旁一人,传递进去。而后一行人依旧冷眼站在楼前,瞪着不远处的马车。 不多时,传令者归,身后还多了个男装丽人。那女子军中威望极高,不过随便几句,黑甲将士即刻毕恭毕敬让开一条道,齐齐道:“请傅家老太太登楼观景!” 声如洪钟,气势磅礴。 傅家老太太闻言,心中越发得意,不屑地看了眼一旁颤抖的范二郎,命马夫驱车上前。那范二郎虽受了老太太白眼,却也是百折不挠,赶紧跟上去,生怕错过了攀附豫章王这参天大树的机会。 岂料那将士竟是食古不化,请傅家老太太登楼观景,就当真只让傅家马车入内。范二郎想跟进去,却被寒光闪烁的枪尖给逼回去了。 “军令如山,大帅只请了傅家老太太,闲杂人等即刻回避!” 银光森森,不可逾越。 范二郎吓得大喊:“老祖宗,老祖宗!老祖宗救我!” 傅家老太太早已不满,只当没听见,不予理睬。那范二郎连唤数声没有回复,只得讪讪退下。 …… …… 岳阳楼是江南三大名楼之一,建成以来,文人墨客纷至沓来,留下无数名篇佳句。各楼悬挂着原有的木刻匾对,并增刻了古今名家吟咏岳阳楼的楹联。其中最著名为“水天一色,风月无边”八字短联,以及十二块檀木拼成的《岳阳楼记》,文章、书法、刻工、木料全属珍品,人称“四绝”。 可惜有胤州叶家女陪同,众女已无兴致游楼,走马观花胡乱看了一通,直奔顶楼,拜谒王爷。 许是召见女眷的缘故,岳阳楼前有武装持械侍卫,楼内便只有侍女。虽戴了幂篱,傅家娘子们见状,也是不由感慨豫章王细心,心中多了几分好感。 上得楼顶,草草看过书画楹联,便见一紫衣玉带极清贵背影立于回廊,傅老太太俯身道:“臣妇傅范氏拜见豫章王殿下。” 俪辞与玉静也是一通跪拜,口称臣女,那豫章王并不回头,只和气道:“老太太年事已高,快些起身吧。” “谢殿下慈爱。” 玉静与俪辞上前扶起老太太,立刻有侍女送上软垫,请傅家三位女眷坐。三人不知豫章王究竟什么打算,不敢怠慢,端正跪坐后屏气凝神,宛如三座雕像。 少顷,娘子们已等得小腿微微发麻了,却不敢动弹。而豫章王依旧只是出神地看着洞庭湖,轻颂道:“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吴楚……吴楚……” “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 一声清脆,原是玉静。她自见了豫章王携三千精兵入城的气势,便心生仰慕。此刻当机立断,颤着声音接上,只是小心肝难免七上八下,恐惹来祸事。 所幸豫章王宽宏,并未恼怒,转过身,面露钦佩,道:“娘子读得好诗书。” 玉静一阵激动,低头道:“不过是粗识几个字,不做那睁眼瞎罢了。” “娘子谦虚了。” 豫章王淡淡地说着,请三位女眷同他一道站于回廊之上,观赏洞庭湖风光。 傅家老太太察言观色,看出豫章王对玉静有几分欣赏。 玉静这出身,自不指望正妃名分,但以她样貌,得个侧妃却是绰绰有余。入豫章王府,胜过嫁与范家二郎何止百倍?天降大机缘,老太太也顾不得什么男女授受不亲,领两位娘子谢恩后快步上前。 当下,两位娘子簇拥着老太太,玉静立左侧,与执礼相让的豫章王只隔一臂距离。 俪辞一直觉得幂篱、帷帽之类的非但不能遮住女人的容貌,反倒添了份“雾里看花”的暧昧。尤其是罩住全身的幂篱,简直是欲盖弥彰的诱惑。此刻她侧眼偷瞄玉静,见清风徐来,皂纱摇曳,影影绰绰,本就十分美貌的玉静更多了飘然欲仙的气质。 不知王爷见了这等美色,是不是也有几分意思? 说一点也不嫉妒,自然是假的。但俪辞自知容貌远不及玉静,且伺候老朽斋多时,晓得如今储位之争已趋白热,新帝一日不登基,傅家绝不和豫章王一脉攀亲。心中早已明白,纵然玉静与豫章王彼此都有意思,终究是不能入府为妃,扬眉吐气了。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倒是豫章王洒脱,指着洞庭湖道:“傅老太太不必担心,我此次携三百铁甲来岳阳游玩,父皇是晓得的。偏七皇叔素来谨慎,担心传扬出去,谏官们又去撞柱求板子,遂以尽孝之名暂留京城,算是勉强遵循王不见王的规矩吧。” 《宗藩法例》第一条,两王不得私下相见。只是规矩是死的,人却是活的,豫章王与长沙王岂是寻常宗亲藩王?《宗藩法例》还规定了藩王须定期到地方官吏府衙签名做册,不得擅自动用驻军。长沙王府却从来是各路官员如狗般爬来求见,军政大权一手掌控。 只是豫章王此般把权势铺在台面上,却教傅老太太吃不出味道,只得唯唯诺诺道:“殿下真龙转世,尤其那碌碌之人能够品评?” 豫章王对这等虚华攀附之言早就麻木,只微微一笑,算作理会,径直对两位娘子道:“方才二娘子一句‘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接得好。却不知咏颂岳阳楼的诸多之中,娘子们最喜欢哪一篇?” 玉静早有准备,柔声道:“诗圣的《登岳阳楼》自是极好的,只是词句凄凉,闻之心酸。不若‘怀沙有恨骚人往,鼓瑟无声帝子闲’更得我意。” “二娘子所言极是,”豫章王点头道,“诗圣一生际遇坎坷,‘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一句,悲戚无双,溅泪惊心。” 又看向俪辞。 看着眼前八百里洞庭烟波浩渺,俪辞不由脱口而出:“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 豫章王闻言,嘴角含笑,道:“姑姑常同我说四娘子胸襟气魄都不让须眉。今日一见,果真不凡。” “殿下言重了。”俪辞已经冷汗湿透,她此时才想起那气焰至大的“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后一句乃是“欲济无舟楫,端居耻圣明”,此刻豫章王必定以为她遗憾自己女儿之身,不能出将拜相,成就一番事业了。稍加推演,便是牝鸡司晨之意了。 正细思恐极,却得一旁的叶无容出声解围:“四娘子何必自卑?女子也能为国效力。” “多谢叶将军鼓励。俪辞不胜感激。” 俪辞转过身,欠身还礼,叶无容微笑挽扶,抬头时,恰巧透过皂纱的裂缝窥见这位传奇女子脸色苍白双颊却有不自然的红晕,遂低声道:“叶将军可是时常高烧不止……” 叶无容闻言,抢道:“军中困苦,染病本是寻常。我这几日都在吃药。多谢四娘子关心。” 倒是一旁豫章王闻言惊诧:“四娘子居然精通医理?” 见豫章王似乎对俪辞也颇为欣赏,傅老太太心中不快,面上却和蔼可亲,道:“四娘子自小体弱,久病成医了。” 豫章王何等人物,当即看出傅老太太的心思,豪爽一笑,道:“难怪姑姑同我要西凉皇宫药库收藏的珍奇药物,原是为了四娘子。” 俪辞顺势盈盈一拜,道:“俪辞身体孱弱,倒是劳殿下费心了。” 而后又是一通言不由衷的恭迎奉承,直谈到夕阳西下,豫章王才意犹未尽地下楼。 傅家女眷目送,见三百铁骑簇拥着一清贵无双紫衫,烟尘滚滚扬长而去,再见一旁的范二郎寒碜青衣,只身孤马,心中所想,不问自知。 注:傅筑拒绝豫章王的事情,傅家人并不知道。 ------------ 第三十六章 岳麓山遇真人 每月初一十五乃善男信女敬奉佛祖上香祷告之日,傅家老太太虔信佛教,慧光明寺是湖湘第一道场,自然不会落下。 为显虔诚,老太太提前三日斋戒沐浴,到了当天,两位娘子随老太太上山进香,绾螺髻,戴幂篱,素色衣衫,薄施粉黛。 进入岳麓山,佩刀健仆止步,只余青油小车缓行山道,五六个婆子丫鬟车旁随行,和颜悦色,无半点骄横。 慧光明寺素来香火鼎盛,此次上山虽早请范家代为知会,但佛门中人自重身份,讲究众生平等,只当是寻常富贵人家上香,遣了小沙弥前道等待,将傅家老太太一行引入。 入得山寺,老太太见此处清幽,有听闻山后白鹤泉有麓山第一芳润之称,她晓得年轻娘子们难免嫌弃佛寺枯燥,请小师傅先带两位娘子到后院茶室品茗休憩,两位娘子自然是孝义拳拳,坚决不肯。老太太也就不再坚持,一行人前殿烧香,又分别求了签文。 这年纪的老太太与娘子焚香所求,无非是子孙姻缘。那慧光明寺这些年来兴盛不衰,固然因为高僧频出,佛法圣地。但僧人从不趋炎附势,却也便宜行事。签文大都是做过手脚,一通礼拜,得的俱是上上、中上之签,哄得香客们无不喜笑颜开,连老太太跟前得脸丫鬟也求了几支小签,解了签文后具是笑而不语。 如此一番,不多时已是午时,在寺中用了素斋,就有僧人引她们前往后院品茶。 慧光明寺的风景是极好的,左临清风峡,右饮白鹤泉,前瞰赫曦丹枫、长岛湘流,后倚舍利高塔、深壑林海。几代修缮,寺院规模宏大,气势磅礴,殿堂华丽。此时正值春末夏初,莲叶田田,清香扑鼻,罗汉古松,古朴沧桑,傅家娘子们一路走马看花,眼花缭乱,及见白鹤泉,乃古树环抱间一泓清泉从石罅溢出,泉水甘冽绝伦,有寺僧砌石为井如鹤形,顿时心生欢喜。 僧人请她们入白鹤亭小坐。 俪辞见白鹤泉旁十余只白鹤踱步,态度大方,不怕生人,便伸手欲抚摸,那鹤也不避让,主动上前任由她搔首弄颈,不时发出愉快的轻鸣。 不多时小沙弥送上茶水,蒸腾热气果如传说徘徊杯口,其形酷似白鹤,且茶水清冽甘甜,不同寻常。众人饮之具是赞不绝口,又想及游洞庭君山所品君山银针,比较起来,竟还是这白鹤泉水所泡之茶更胜一筹。 于是问道:“我前几日在君山品茶,得金镶玉,色、香、味、形俱佳。不想今日尝了上师的茶,才晓得那金镶玉到底不及白鹤泉水得仙气滋养。只是不知岳麓山的白鹤泉与君山的白鹤泉是何关系?” 小沙弥执礼道:“天下名唤白鹤泉之水无千上万,何况君山与衡山具是名列三十六洞天,七十二福地之中,女檀越何必执着?” 俪辞见他年纪小,口气却老成,便知是答不出来,胡乱敷衍的,却也不予计较。 她晓得大凡山清水秀之地,必有修士隐者结庐而居,梅妻鹤子,放荡不羁。落在山脚居民眼中,往往误会泉为仙人骑鹤而开。多年后修士隐者杳然无踪,唯有水旁白鹤徘徊,于是命名白鹤泉,聊作纪念。 只是细细回想小沙弥的话,又觉得有几分道理。佛家讲求的是缘分,若是定要凡事细细追究,问个根本,反是犯了嗔痴之戒,于是嫣然一笑,道:“大师所言极是,小女受教了。” 那小沙弥到底幼稚,见一番胡诌居然得了夸赞,心中羞涩,双手合十,默念阿弥陀佛,道:“是檀越有慧根。” 俪辞笑而不语,只是品茶赏景。 正当心旷神怡时,突然白鹤一阵聒噪,众女循声望去,见一鹤发童颜的老者,黄杨木道簪别髻,手持白麈尾拂尘,身穿鹤氅羽衣,脚踏泛白麻履,姿态清雅,一路行来,衣袖翻飞,自有一股出尘气质。 “这位天师是――” 傅老太太见他道骨仙风,顿生敬畏,问向一旁的小沙弥。 那小沙弥恭敬道:“他是借住寺中的修士,素不与人往来,只和白鹤亲昵,山上山下都尊一声白鹤道人。” 衡山与旁处不同,佛道可混居一处,所以在慧光明寺见到修士借住,众香客也不觉奇怪。 只见那白鹤道人一路行来,白鹤振翅欢迎,气质非凡,傅老太太素来虔诚,领着两位娘子立于亭前礼拜。那道人也是奇怪,都已过了亭子,却又“咦”一声停下,掐指细算,不时皱起眉头,神情严肃,最终转身回到亭前,对着两位娘子宣一声道号:“无量天尊!今日心绪不宁,原是机缘到了。” 傅老太太闻言,下意识以为是江湖骗子,但见白鹤道人须发皆白,气质非凡,不敢怠慢,忙请道人详解。 道人反复地看着两位娘子,面露难色,最终叹了口气,道:“泄露天机乃是大罪过,但今日既遇娘子,便是天命。若是我不言不语,眼看凤凰坠尘埃,日后必心结魔障,道心动摇,终身不能更进一步。罢了,罢了,既已相遇,何谓未来?” 一通话说得傅家众女云里雾里,只隐约听出这道人很有几分道行,有心为傅家娘子解说机缘命相。 傅老太太本就是笃信命运之人,见他器宇轩昂,已有八分信,此刻更是恨不能将这白鹤道人奉为上师。见她热衷,俪辞也和玉静一样,做出虔诚姿态,请道人入亭上坐。 道人却不入亭,只是对玉静道:“娘子可是在相看人家,想着年内婚嫁?” 玉静闻言,羞涩点头。 俪辞心中冷哼,年轻娘子上山拜佛无非就是求个好夫君,果然是个骗子。但老太太和玉静都是诚惶诚恐,自然不敢出言拆场面。 那道人微笑道:“娘子屡次相亲不果,乃因你身具凤命,非天潢贵胄不得承受。所以此番相看人家,眼下虽顺畅,最终却很难达成。小道不才,算得娘子若是听信世人议论,执意年内婚嫁,委曲求全,那天生的凤命便会堕为克夫命相。” “这――” 前半截还能当是算命人的阿谀奉承,但最后一句,却让玉静吓得花容失色。 在这个以夫为天的时代,克夫命相这种批注,对女子而言就是死刑宣判。 “天师救我!” 声音都有些颤抖了,傅老太太更是道:“天师可有法子破解?” 果然开始要钱了,俪辞心想。 谁知那道人却是风轻云淡,道:“我非讹人钱财的碌碌之辈,娘子的命相也无需道法破解。娘子天生鸾凤妃命,缘分在两年之后,届时必定有一紫衫玉带者上门求娶。小道不才,今日道破天机,只想借此与娘子结个善缘,并无他想。” 想不到这道人竟这般会说话,玉静本就不喜范二郎青衫寒碜,闻言不由暗喜,看向道士的眼神也温柔如水。 俪辞却是腹诽,这道人当真好本事,求取钱财也能如此道骨仙风。再哄几句好听的,老太太一高兴,没准要给人捐一整座道观了。 于是分开皂纱,对那道人道:“天师道行高深,可否为我也看一下命相?” 谁想白鹤道人只看她一眼,面如死灰,长叹口气,道:“冤孽,冤孽!” 玉静不懂,问道:“难道四娘子的命相――” 她素来因为庶女身份婚嫁多舛而自卑,方才听白鹤道人说自己是凤命,终于有些自信,现在见白鹤道人面色苍白,便晓得必是俪辞的命相很不好,不知为何,竟加倍关切起来。 俪辞也道:“天师但说无妨,小女自幼命运多舛,早已无所谓了。” 白鹤道人摇摇头,道:“并非小道有意故弄玄虚,实在是娘子的命,我看不懂了。依娘子的面相,乃是最珍奇的龙凤命天妃相,寻常人得遇其一已是大贵,娘子这等情况――恕小道直言,照理说娘子身兼两种至贵之命,早该承受不住暴毙而亡!必是有人以逆天手法为你续命,可惜我道行太浅,看不懂啊,看不懂!” 俪辞闻言大惊,道:“那依天师所言,我何时就该毙命了?” 白鹤道人苦笑着:“娘子原本是活不过十岁的。” 说到此处,傅家对这白鹤道人已心悦诚服,玉静更是钦佩道:“道长果然高人,竟看出四娘子十岁时遭遇大劫,只是不知四娘子日后如何。” “她度了那个死劫后,魂魄已不属于这世界,我修道一百五十载,只隐约看到四娘子日后必定极险极贵,终究如何,却是天机,无法窥探。” “我家娘子劳天师费心了。” 傅老太太感慨着。 而俪辞自听到那句“魂魄已不属于这世界”,便知这道人是真有几分道行,说的分毫不差,不由感激道:“若日后当真如天师所言,极险极贵,我愿在极贵后,为天师在此岳麓山修一天宫。” 道长笑道:“四娘子言重了,我今日遇娘子,泄露天机,兵解在即,只望娘子得极贵时,尤记前言,庇护衡山道脉。” 说完,扬长而去,不过几步,便不见踪迹,当真是神仙人物。 在场诸人具是震得一言不发。 突然,方才还安静接受傅家娘子抚摸的白鹤一声长鸣,振翅飞翔,直冲云霄。 俪辞不免诧异,却听丫鬟失声惊叫,目瞪口呆,看着天空。 玉静素来爱极了面子,方才得道长真言,晓得日后为妃,越发自命不凡。丫鬟如此失礼,她自是要出言指责。岂料话未出口,就见亭中诸人具向着衡山主峰方向,跪拜在地,这才发现衡山七十二峰云海沸腾,化作七十二条白龙游向主峰南天门,更有数百只仙鹤翱翔盘旋,齐声鸣叫,连忙也跪倒在地,虔诚祷告。 云海翻滚间,有一硕大白鹤,背负羽衣道人,直冲云霄。 竟正是方才与傅家娘子讲解命相的白鹤道人。 而后九天之云翻滚,天门大开,一道虹光落下,化作绚烂莲花,笼罩衡山七十二峰。 白鹤道人兵解。 …… 无数修士满目泪水,跪拜道:“我辈修行,目睹此景,不枉此生。” 八百里外,青莲怒放,白衣翩然,拈花独立:“可怜可恨,可惜可敬。” …… …… 数日后,白鹤齐飞处,禹王碑出土,上有文字七十七,形如蝌蚪,无法辨识。 ------------ 第三十七章 小三挡道 有活神仙泄露天机,称玉静天生鸾凤妃命,非天潢贵胄不得承受,又目睹神仙骑鹤兵解,惊天动地。但震撼之余,傅家人心中到底还是为难得很。且不说那紫衫玉带之人两年后是否真会如约出现,单是要再等两年才能婚嫁,就足够让傅老太太烦心了。 燮朝立国之初,国事艰难,曾规定女子无残缺、满十五未婚配者,即有官媒上门说亲。虽说现在早过了那艰难时期,但确实很少有大户人家的娘子年满十五还未婚嫁。 连不得志的文人骚客都喜以“东家老女嫁不售”自嘲。若依了活神仙,等到十六、七岁才能嫁——入王府自然是扬眉吐气的好事,可万一…… 玉静以后可怎么做人啊! 且自个已年过花甲,虽说这些年身体还硬朗,也许指不定哪天就不行了。到时候,傅家上上下下,还有谁会护着这个乖巧的庶出孙女? 本着稳妥,老太太虽满心向往两年后的紫衫玉带,可也不想放弃现成的范家二郎。 于是对玉静道:“活神仙说‘此番相看人家,眼下虽顺畅,最终却很难达成。’,我却想着两年后的事毕竟飘渺,眼下这桩不妨先看着,若当真横生了枝节,那就作罢。可若诸事顺意,却也是——” 玉静心中明白,老太太到底担心两年后那紫衫玉带杳无踪迹,白白耽误了好时光。何况范家二郎也无出格之处,又是老太太的娘家后辈,难道要说我们傅家觉得你们范家地位不够,配不上?范家还没说“齐大非偶”呢! 只是她到底是心气高的,活神仙的话让她心思活泛起来,满脑想的都是岳阳楼上见着的豫章王,那等气派,那等权柄……可惜王爷那日下了岳阳楼便直接出城了。 …… …… 预定的岳麓山潜修三日,因为有了心事,只两天就下山了。 因是自家人,傅家老太太并没有遣人通知范方氏提前回城一事。 只是傅老太太和玉静为前途算计得情绪高亢,俪辞却耐不住连日的车马劳累,正昏沉欲睡时,突然马车紧急勒住,险些撞了头。 “怎么回事?” 即刻有婆子上前禀告:“回老太太的话,前面有两个下贱女子挡着道,其中一个怀里还抱着个孩子。” “直接呵斥驱走即可,怎就蘑菇了?” “回老太太的话,那抱着孩子的女子难缠得紧,说是怀里抱了范家骨肉,若是定要赶她们走,她便抱着这孩子跳水了,化作厉鬼缠死傅家娘子。老奴想这事蹊跷,又涉及娘子们,不敢用强,怕惹了不干净的东西。” 湘水沿岸自古就盛行巫蛊,内宅中人又多少沾了些冤孽,对鬼神之说自然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傅老太太闭目深思许久,才缓缓道:“让她们上前来。” 不多时,女子便到了跟前,扑通跪地。 婆子撩开竹帘,将老太太小心挽出,立于车前。那两个女子倒也规矩,,见车中有贵人出来,连忙压低头,不敢抬起。 傅老太太也不同她们啰嗦,直接道:“你们哪个是芸娘?” “奴家正是。” 抱着孩子的女子抬起头,容貌娟秀,布衣银簪,头发略有凌乱,额头斑斑血迹,此刻她双眼泛红,泪水涟涟,看着怀里的孩子,道:“奴家身份低微,自知不配范家门楣,可这孩子却是范家的骨肉,请老太太看在奴家为这孩子受的十月怀胎之苦,认下他。老太太若是不答应,奴家这就和孩子一道死了!” 闻言,傅老太太脸色顿时阴沉,一旁的婆子忙怒喝道:“你是什么身份,也敢这般同老祖宗回话!” 更有粗壮婆子上前,给那芸娘一记耳光,芸娘倒也吃痛,咬着牙忍了,只吓得怀里的孩子哇哇大哭。 陪着芸娘的女子闻声抬起头,厉声道:“我姊姊身份低,不懂规矩,可也不是让你们这些贵人随便打骂的!” 因这事牵扯到傅家娘子,傅老太太命玉静留在车上,不许下来。玉静却是好奇,央俪辞帮忙探望。此时俪辞拨开珠帘窥看,见这女子有几分胆色,不免多看了一眼,居然有几分面善,尤其是一双眼睛,得了山水精华,分外灵秀,正是那日君山湘君湘夫人祭的“湘夫人”。 那女子一通话惹得婆子又一次扬起手,她却是不怕,竟怒目相对:“范家二郎与我姐姐往来一年有余,范家上下都是晓得的。我姐姐虽说出身低微,却也是身份清白之人。还请贵人怜惜她,许她和孩子入门吧!” 话语清晰,条理分明,竟是个颇有主见的,傅老太太不由一怔,婆子以为老太太觉得这女子忒不讲规矩,又要一个耳光。俪辞忙出声阻止:“且慢!” 婆子急忙收手,俪辞探出头,对老太太道:“老祖宗,且让我与她说几句。”不待老太太点头,便示意丫鬟上前放下三层抽梯踏脚,挽她下车。 她缓步走到那眼眸明亮女子面前,道:“你出言顶撞,原是要赏你嘴巴的。念在你护姊心切,且算了。只是事主是她,你还是退在一边,让我与她说几句话吧。” 许是以为她就是傅家二娘子,那女子面带怨恨地瞪了眼,最终还是让俪辞走到抱着婴儿的芸娘跟前。 “芸娘子,你妹妹既然称你为身份清白之人,那你怎就敢做出了未婚苟且甚至珠胎暗结之事!今日拦老祖宗车驾,更是目无尊长!还敢牙尖嘴利口出恶咒,若不是祖母供奉神佛,不忍见血,你以为你还有命跪在这里吗!” 那芸娘见她方才还和气,此刻却如此强势,一时簌簌发抖,小声道:“娘子且息怒,我只是可怜孩子到今日还没见过生父。同我妹子来这边,原是想……范家……好歹看着孩子一面。不想见了范家马车以为是范家太太,一时情急冲撞了老祖宗,还请老祖宗看着我为范家生下骨肉的份上,从轻发落。” 说道伤心处又是一番眼泪,俪辞看她楚楚可怜,也有些心软,便道:“你是哪里人士,与范家二郎是怎么相识,来往多久?” 芸娘脸色微微发青,颤着牙齿道:“我……我和英娘都是无父无母的孤儿,得本地的蔡云班收留,同范家二郎是在去年王妃做寿的时候认识的。蔡云班是女班,并不做那乌七八糟的勾当……” 燮朝教坊勾栏有男班女班之分,女班里面就全是女的,只偶尔有男的帮着吹拉弹。只是戏子自古就是下九流的行当,不过比娼妓地位稍高些,就算洁身自好,也是待价而沽的。 “那你撞到了老祖宗的车驾,为何不立刻退下,反而胡搅蛮缠?” “奴家……范家嫌弃我出身低,不肯接纳,我今日……做了错事,冲撞了老祖宗,也不想老祖宗可怜我,只是这孩子怎么也是范家的骨肉,我受委屈不要紧,孩子……” 俪辞看那孩子小得可怜,脸上的皱还没有平,又见那女子衣裙带血,便晓得她是刚生产完,不由心生怜悯。 “范家纵是不认你,这孩子总还是会要的。” 那女子顿时一阵泪下,幽怨得渗人,而那唤英娘的,却是大叫道:“难道你们只要这孩子,不要我姊姊了!人都说傅家娘子贤德,今日才晓得,当真是好心肠!” 只是英娘气势汹汹,那芸娘却也不出言劝阻,只是一旁不断地抹眼泪,俪辞顿觉怪异,她若当真是软绵绵的性子,一心只想范家认下孩子,为何才生下三两日就急着抱上门了?方才拦车子时更口出恶言要抱着孩子跳水化厉鬼纠缠傅家娘子! 只怕这芸娘并非真柔弱,而是颇有心机,晓得一味示弱,便在言语上占了上风。再看英娘眼眸清澈,义愤填膺,便知英娘是真心耿直,被这柔弱姊姊利用而不自知。只是纵然识破了芸娘的算计,却也无可奈何。 当下冷笑一声,心中的怜悯烟消云散,对那芸娘狠狠道:“姑娘当真好算计,晓得范家不肯让你进门,就这般抛头露面的,当众要挟,逼着我傅家为你出头!” 那芸娘闻言越发悲戚:“娘子行行好吧,收下这孩儿,他日后就是娘子的,我……若娘子大方,肯我与娘子共事一夫,我必恭敬顺从,唯娘子之命是从……若是娘子有意留子去母,我……我也只当这个孩子是娘子十月怀胎生下的,求娘子留我在院里做个奴婢,远远地照看着他,也就心满意足了……” 言语到了这地步,已凄切得无法继续,若是寻常人,早就被感动了,偏生俪辞是个凉薄人,而玉静又是眼里揉不得沙。只听一声冷笑,车上又走出个仙女般的娘子,对着双眼通红的芸娘劈头盖脸道:“住嘴!什么共事一夫,什么为奴为婢!无媒无聘,我与范家二郎有什么相干!你再说什么不干净的,当心我撕烂你的嘴!” 芸娘呆住了,她不曾想眼前的竟不是正主,而这新下车的竟如此的凶狠,当下又是一阵啼哭,惹得一旁的英娘大喊:“快来人哪!快来人哪!范家要将我姐姐打死了!” 一时间人声鼎沸,混乱不堪。 玉静骋一时之快,不想惹出这结果,不免呆住。还好傅家老太太当机立断,指挥粗壮婆子上前架住英娘,又命健仆拔刀将看热闹的统统刹住,芸娘何曾见过这等场面,吓得不敢再哭了。 傅家老太太下车,对那芸娘缓缓道:“怎么,做这幅委屈模样给谁看呢!” “奴家……奴家……” “你明知范家不容你,为何要做人外室,既做了外室,何必来这里哭哭啼啼要死要活!难不成你做外室是被人逼迫的?莫要说我范氏不讲道理,眼下你有两条路,一条,抱着孩子回去,我自会给你个交代。一条,将你姊妹连同孩子绑了带回范家,同范二郎当面对质。我毕竟是范家人,不会让范家子孙流落在外,但你……目无尊长、品行不端、心胸狭隘,范家是万万容不得的。” 芸娘顿时面如死灰,咬着嘴唇,眼看又要泪下,却有英娘是个要脸面的,挣扎着对姊姊道:“芸娘,我们虽出身低微,却不是那等没皮没脸之人,何必留在这里作践自己!” 俪辞暗暗叫好,这英娘倒是个有骨气的人。 芸娘未料及这结果,眼神闪烁地看着英娘及身旁凶神恶煞的傅家婆子,最终软了下来,道:“奴家……且信了老祖宗……” 抱着孩子艰难起身,在那得了自由的英娘挽扶下,摇摇晃晃地走了。 看着地上一摊新鲜血迹,俪辞叹了口气。 可恨,又可悲。 …… …… 回马车后,祖孙三人久久无言,过了好一会,傅老太太叹息道:“果真是活神仙。” 俪辞温和道:“再瞧瞧吧,兴许他只是一时糊涂……” 玉静哼了一声:“两家结亲,本就是你情我愿,皆大欢喜。我不是个容不得人的,只是他这般虚伪做作,却叫我看不起。” “二娘子的意思是——” 玉静微微一笑,不予回复。 ------------ 第三十八章 穿越对穿越 及回范府,范方氏已经同范二郎一道候在堂前请罪了。 她素来精明,路上横生的枝节自然早就晓得,此时不等老太太发话,直接噗通跪倒,抱着老太太的腿直喊贱婢死罪! 虔诚之情,连玉静都是看不下去了,与婆子们一道上前将范方氏拉开,道:“姑母且起来说话,莫要让外人看了笑话。” 老太太也是态度和蔼,端坐胡床,让范方氏起来说话。 范方氏见众人口吻和善,顿时觉着事情还有回旋,便站起身来,一番唱念做打,声泪俱下,颠倒黑白,将芸娘说成个不堪入目、人尽可夫之人,又连连指天发誓,称那孩子与范家无半分瓜葛。她所思所想,无非是傅家这等好亲,决不能溜走了。却不知她这番伎俩,在经过大风浪的傅老太太眼中,何等的幼稚可笑。 且老太太与玉静俱是迷信天命的,见天意果真如此,对亲上加亲一事早就兴致乏乏,再听范方氏一通辩解,反倒坐实了藏污纳垢,更是心生凉意。 好在那范二郎到底有几分良知,只在一旁不吭声,并无火上浇油,傅老太太顿觉宽慰。 于是,待范方氏说完,老太太缓缓道:“那芸娘与英娘,我方才都见过了。芸娘是否奸猾,我是不知,只看她身子极弱,分明在月子里,便抱着孩子上门,若是存心讹钱财,这一番,却是将自己也作进去了。而那英娘,虽牙尖嘴利,倒也不像那等没皮没脸之辈。范方氏,你方才那般搬弄,是欺我老眼昏花,是非不分?” 玉静也道:“我绝非气量狭小,容不得人的。但我着实不喜欢你这小人之心,有意欺瞒,将我当那等善妒毒妇。” 范方氏闻言,便晓得婚事怕是要泡汤了,于是对跪在地上的范二郎道:“二郎,你且向老祖宗说清楚,你与那芸娘并无男女之事,那孩子,绝不是范家的!” 范二郎依旧不做声。 傅老太太也道:“我毕竟是范家生养的,若那孩子当真是范家的,我为你做主,绝不许他流在外面。二郎,你要说实话!” 范二郎咬了下嘴唇,最终抬起头,道:“那孩子确是我的。芸娘虽是个戏子,但向来洁身自好,与我有私时尚是处子身,所居城南小院也是我代为盘下,出入简单,清清静静,并无任何可疑之处。” 范方氏顿觉天都塌下了,指着儿子一通恶骂:“你这不孝子,你是要我死吗!” 傅老太太冷笑一声:“你这毒妇,且不说欺上瞒下,搬弄是非,竟是连范家嫡亲骨肉都敢扔出门去!岂能饶恕!辜念你为范家操持忙碌,确有苦劳,你明日起就留在家庵念经吧。待二郎娶了新妇,你又确实诚心悔改,才可出来。” “是。” 范方氏晓得这发落已是极轻,不敢怠慢,忙叩头退下。 傅老太太又对范二郎道:“芸娘出身低,不配入我范家门楣,但那孩子终究是你的,你给挑两个奶娘并一些洗礼送去,权且安了她的心。只是有一桩你须同她说清楚,等孩子满了月,就得接进府养,从此母子断绝,老死不相往来!” 范二郎面有苦色,但最终还是低头退下了。 傅老太太晓得他与那芸娘多半不会当真斩断,但玉静既不想嫁二郎,老太太也只说些面上的话,以后若是藕断丝连、再起波澜,自留待范家新妇烦恼。 …… …… 如此快刀斩乱麻地料理完娘家是非,傅老太太也是倦了,正准备回房歇息,却得前面来报,说是长沙王府的马车就在门口。 原来傅家老太太来岳阳省亲,长沙王妃早就晓得,只碍于藩王不得随意结交重臣不能亲自来访。自范彦处晓得老太太喜欢府中出产的排风扇后,王妃特意借送扇的名目,命心腹女官送来贴己的物品。 自然,派来的女官也不同寻常,乃是位复姓上官的女史,正五品,生得樱唇洁肤、眉长眼细,颇有姿色,更难得才气纵横,曾作无题诗十五首自抒情怀,句句婉转缠绵,精妙绝伦。范家在王府当差,知道这女子颇得长沙王喜欢,王妃也有心将她荐为孺人。是以上官女史此番代王妃前来,容不得半点疏忽。 好在那女官也很是规矩,为王府办事却无倨傲之色,入内后向傅老太太行礼,又与两位娘子欠身问候。傅老太太晓得她代表王妃而来,请她坐自己对面,她却垂头禀告道:“尊卑有别,长幼有序,老太太跟前,哪是我这等身份能坐的。便是同两位娘子站一道,也觉着惶恐不安。” 这番话入情入理,伺候得傅老太太看她越发顺眼了,那上官女史也不含糊,一通寒暄问候后,便命婆子抬进两个红漆雕花木盒,边打开,边奉上礼单,道: “王妃殿下跟我说,想那北地傅家乃是高门大户,什么样的市面没见过,所以这次挑选的,都是些地方小产,不值几个钱,无非是图个新鲜。” 玉静代为接过礼单,一一看去,长沙王妃送来的物件确如女史所言,都是些地方小产,主要是湘竹玩意、湘绣制品,用材工艺固然比寻常家用更精致名贵些,但在傅家娘子眼中,却也算不得什么。只临到最后有个紫檀匣子并无写清内容,旁注赠初娘子礼聘良娣之贺礼,不免好奇。 上官女史也是聪慧的,当即将雕花匣子取出。 打开后,满堂惊呼:“这如何使得!” 竟是赤金琉璃镜! 古代因为制造工艺的限制,琉璃是相当贵重的物品,至于琉璃镀银,更是闻所未闻。眼前这等以整块琉璃做镜面的镜子,便是皇后见了也会以为稀罕。虽然并不十分平整,照出的嘴唇眼睛都有些歪斜。 只见一块六寸见圆、无色透明且打磨光滑平整、背面镀银的琉璃,镶嵌在浮雕盘龙的赤金底座之上,琉璃镜的背面也不是简单的刻了百花、葡萄之类,而是镂空累丝,叠成一幅美人立于水旁眺望远山的画卷,左上角以簪花小楷题诗: 蜡照半笼金翡翠,麝熏微度绣芙蓉。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篇尾附小字:上官女史秋雨后一时有感。 诗意山水一体,当真精妙无双。 “这赤金琉璃镜是王妃命府中巧匠特意为娘子打造的,唤作蓬山远。” 这礼物确实贵重得过了,以傅老太太这等人物,接过赤金琉璃镜,尚且喜难自禁。 她小心地端着镜子,细细打量着镜中的自己,许久才舍得转过镜子,将镜背小诗读了几遍,道:“上官女史文采卓绝,名不虚传啊。” 上官女史得了夸奖,却是毫无骄色,只谦虚道:“老太太过奖了,不过是一时的游戏之作。不想王妃竟当真刻上去,平白惹娘子们笑话了。” 玉静闻言,急切道:“谁人能笑话?‘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分明是诗坛大家手笔。” 上官女官却连声惶恐,俪辞看她虚伪,下意识拿起一支湘妃扇,遮住冷笑。 来到这世界三年多,她已经发现这个世界和原来的世界基本相似,但又存在许多细微差别,如格律诗的出现就被提前了。再例如这个原本熟悉的历史上绝不存在的燮朝,政治格局约等于原世界的南北朝末期,但社会风气却和健唐相差无二。 这世界的李白成了魏晋年间“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剑仙诗仙,杜甫却是位五胡乱华时半世颠簸的苦命诗圣。然而这又确实是原世界的平行世界,在这个镜面世界里,属于李白的诗句不会从杜甫口中吐出。所以,原该等待李商隐写作的诗篇名章,绝不会改由这位上官女史写就。 这位上官女史,若不是真正的天才,就是个穿越剽窃者。 一番思量,她微笑上前,试探道:“女史文采泉涌,俪辞敬佩。只是俪辞以为,女子理应恪守本分,操持家务,扶持夫君。这般多愁善感,悲春伤秋,怕是不寿。” 傅老太太闻言,也觉俪辞所言有理。上官女史的诗歌确实是极好,但词意过分轻慢缠绵,不像个待字闺中的娘子,倒有几分轻佻妇人的气质。只是她到底是长沙王妃跟前,傅老太太便笑骂了几句“四娘子不过读了几本圣贤书,也敢教训人了”,却是默许俪辞批评上官女史。 俪辞听出老太太的意思,更进一步道:“父亲新纳的李姨娘与二娘子、我年纪相仿,素日里也是往来频繁的。端午时,李姨娘曾与我们讲过个青蛇与白蛇的故事,却是新奇。姨娘说这故事乃是长沙王府上一位幕僚写的,不知上官女史可晓得这位才人的姓名?这般才气,正该刊印成册,发行天下,定不比那玉钗记差。” 上官女史皱了下眉,好容易想起傅家的李姨娘原是长沙王赠妾,于是道:“娘子们见笑了,那青蛇白蛇正是小女子无聊时写就,只给王妃讲过。咏玉许是那时听过几次记住了。至于为何同两位娘子说是府中幕僚所写,想是她觉着女子不该以才名动天下吧。” 这话本无错,女子本分是相夫教子,而不是吟诗作赋写小说。只是以这等淡漠口吻说出,就平添了几分炫耀意味了。 原本玉静就为王妃送初娘子那赤金琉璃镜,自己只得些不值钱的湘绣,心里不痛快,现在听了上官女史的话,更加不舒服了。 只是她素来持重,自不会喜怒形于色,遂加倍的温柔。道:“难怪李姨娘这般温柔体贴,知书达理,见识不同寻常,原来是得了上官女史熏陶。” 那上官女史不知是没听出她的讽刺,还是脸面功夫厉害,灿烂一笑:“到底是咏玉自己上进,我不过是教了些皮毛。” “只教了些许皮毛就这般了得,若是得女史倾囊相授,那该是何等厉害。怕是要同那青蛇白蛇般,僭越逆行了。” 这话分明是刺上官女史无妇德,饶得她再有涵养或是再迟钝,也是忍不住了,怒斥道:“二娘子,你什么意思!” 玉静并不退让,慢条斯理道:“不过觉着上官女史虽满腹经纶,却是傅家娘子们学不得的。傅家乃庄重大户,作诗写书这种,到底是轻浮了。” 一番话说得义正词严,上官女史气得满脸涨红。 她自穿越以来,凭五千年文化积淀轻易博得才女名号,受万千追捧,如今却被个门阀庶女指责不务正业,但又无法驳斥。 毕竟,玉静的话,无一字不占理,且王妃眼下正要讨好傅家,这口气,她也只能暂且生吞了。 注:上官女史后面还会出来的,绝不是背景板人物 ------------ 第三十九章 李姨娘 加更 与范家亲上加亲的计划胎死腹中,傅老太太这种行动派,自然不会再在岳阳逗留。处理完范二郎与那戏子,老太太便收拾行囊动身回京了。一路上车马劳顿,暂且不提。 且说那傅家本是非之地,老太太不在,后院也一样没闲着。 初娘子入府佳期已经定下,既是入天家,嫁妆自然不能马虎。大太太虽自初娘子十岁就开始备嫁妆,得了礼聘后又添增了大半年,却总觉得美中不足。临到这入府前最后的两个月,老太太离京省亲,没了那碍眼的,越发肆无忌惮,挖空心思地添妆——纵然以后被人说处事不公,也是管不得了。 毕竟是嫡长女,又是进天家,若是亏欠了她,那北地傅家的颜面还要不要? 何况太子妃是清河崔氏嫡长女,那崔家自诩诗书传家,曾不止一次明白无误地表达了对北地傅家这等武勋世家的不屑。此次纵是拼上北地傅家的底蕴,大太太也是要助玉鬘与那崔氏太子妃别一下苗头! 北地傅家源于汉时昭帝,仔细算来也是个传了数百年的大家族。衣冠南渡后,更是招募流民为国效力,镇守长江沿岸边防,抗拒胡羯,由此累功晋位一等门阀。及至当下,大燮朝海清何晏,流民军编制已不复存,但傅家为朝廷出力至伟,虽说比起崔谢卢江那等豪门巨阀,资质尚浅,但实实是萧氏皇族的左臂右膀。 是以,大太太越发自信,如日中天的傅家,难道拼不过清谈误国的崔氏? …… …… 这一日,大太太正单手支颌想着如何给初娘子锦上添花,突然有陈妈妈领着沈姨娘跟前得脸婆子蹑手蹑脚进入,禀告道:“大太太,方才沈青家的去躞蹀馆送物件,见着了件稀罕事。” 躞蹀馆乃是拨给李姨娘的院子,大太太素来要颜面,不会明处刁难谁。每月用度具由沈姨娘主持,足额发派,偶有赏赐,也不会怠慢了哪个院子。 但到底是不喜,听说躞蹀馆出了事,大太太顿时来了兴致,道:“说来听听。” 那沈青家的内院里打滚,自然晓得谁才是正主,对沈姨娘及大太太都是忠心不二。此刻当即上前一步,禀告道:“大太太命沈姨娘定下的十五匹绢帛,今早上刚刚到。老奴不敢耽搁,赶紧着按各院的份额送去。岂料到了那躞蹀馆,正瞧见李姨娘跟前的红云在煎药。老奴觉着蹊跷。心想大太太操持后院素来公正,从不亏待了哪个,怎这李姨娘院里有人病了,竟是不吭声地私下抓药?” 说到这里,沈青家的踌躇地停下,大太太什么心肝,自然是听出了问题。 “那红云怎么说?” “老奴原是想问的,谁知那红云见老奴走进,小脸煞白,竟是吓得打翻药罐,烫得脚上满是泡,眼下正躺着等医师开方子呢。” 大太太和蔼一笑:“这可怜的孩子,当真是笨手笨脚。陈妈妈,沈姨娘那边知道这事吗?” “沈姨娘已经听说了,她说老爷近些日子时常在躞蹀馆留宿,李姨娘身边不能缺了灵活的丫鬟,就把自个跟前的彩霞派去躞蹀馆帮忙了,也已经打发小厮去松芝堂请医师了。” 沈青家的对答如流,大太太听着欢喜,道:“沈姨娘做事,果然妥帖。” 陈妈妈也在一旁帮腔道:“这李姨娘也当真是的,院子里有人生了病居然不通过管事,竟至私下抓药。传出去,又要惹那些嚼舌根的说大太太刻薄了。” “她怕是有苦衷吧。”大太太毫不避讳地说着,伸手扶了下发梢的鎏金石榴子流苏簪,道:“李姨娘私底下打什么注意,我懒得问。只是这眼下躞蹀馆出了事,我这做主母却是不能不闻不问。” 于是点了几个丫鬟婆子,前往躞蹀馆。 …… …… 此次虽说只是给傅家丫鬟看烫伤,松芝堂遣的出诊医师亦不敢怠慢,下了车便目不斜视,跟着小厮一通低头快步,不多时,到了躞蹀馆外。 刚要进院子,见十余个丫鬟婆子穿着不同寻常,簇拥着位仪态端庄中年贵妇,前呼后拥地走来,这医师年纪不大,却是见过几分世面,料想那贵妇必是傅家大太太,连忙作揖行礼。 “陆生见过大太太。” 大太太看他恭敬有礼,也停下脚步,道:“先生无须多礼。我听先生声音耳熟,不知你与松芝堂的陆神医怎么称呼?” 那医师抬起头,是个二十余岁的清秀后生,一脸小心:“陆神医正是家师。以前在师傅跟前做药童时,曾随师傅过府见过夫人几面,想不到夫人竟记住了晚生。” “陆神医济世救人,德艺双馨,小陆医生既是老神医高徒,想必不会让我失望。” 大太太意有所指,那小陆医生也是心思活络,立刻咂出几分味道,一通点头,随大太太入了躞蹀馆。 入院子,大太太自与早就候着的李姨娘、沈姨娘正堂喝茶,小陆医生径直去偏房看诊。 脚是女子的隐私处,红云虽只是个丫鬟,到底云英未嫁。小陆医生是个守礼的,便立在两尺开外看伤处。此时已然入夏,丫鬟们衣衫单薄,一双玉足被那滚烫药汁淌过,肿的跟馒头一般,更血红渗人。小陆医生一番太息,又问了红云些细节,红云低声一一作答。小陆医生晓得红云袒露私处,羞耻得紧,便也不多问,开了治烫伤的方子,交给照看的丫鬟。而后就回主屋复命了。 正堂里,大太太端坐上首,闻讯前来的沈姨娘与躞蹀馆的正主分坐两侧。 小陆医生进入后不待坐下喝茶,便将红云的情况细说了一通,李姨娘听得直掉眼泪。小陆医生体贴劝慰道:“姨娘莫要担忧,红云的伤只是触及皮肉,并未伤根本。涂了药膏,静养些日子,等那新肉长出来,便同没有受伤前一样了。” “可是……可是……” 沈姨娘也道:“我再拨两个丫鬟过来帮着照看,定不会让李姨娘跟前没个贴心的使唤。” “这……可怎生使得,奴身份卑贱,沈姨娘这番关照,实在是——” 李姨娘能得傅筑喜欢也是有几分真本事的,这不,说着说着,又摆出副梨花带雨的姿态,连身上的香气也因为情绪激动变的更浓郁了。小陆医生一旁喝茶,突然闻到这少妇幽香,不由地面色微敛,生怕露出欢喜,玷污了松芝堂陆神医的清名。 大太太看出异常,嘴角微笑,却不动声色,道:“听沈青家的说,红云是煎药时不小心打翻了罐头,把自己烫伤的。我就纳闷了,这躞蹀馆里的丫鬟婆子们怎就这般没规矩,院子里有人病了也不上报,当真要整治一番。” 沈姨娘随即垂首道:“太太息怒,我明日就派人将这躞蹀馆里里外外地整治一通,那些顽劣不堪使唤的,统统叫人牙子领走。” “下不为例!” “是。” 沈姨娘恭顺应着,却有那李姨娘闻言下了罗汉床,跪倒在地,道:“大太太见谅,并不是她们懈怠没规矩,是我觉着不过是个头疼脑热,不敢劳动富春居……” “这……料想下面的却也没这胆子。” 大太太故作恍然大悟,恕了躞蹀馆里丫鬟婆子的罪过,又语重心长道:“咏玉,你可是伺候老爷的,怎对自己的身子如此马虎!此番若是寻常的不舒服也就算了,万一得了恶疾,不小心把病过给了老爷,那就是万死也难抵的大罪了。” 李姨娘忙一阵捣蒜般叩头,称死罪,大太太也不拦她,直等到光洁的额头破皮见血了,才施施然道:“好了,晓得错就对了。还不赶紧请小陆神医为你切脉诊断?” 闻言,小陆医生忙起身拱手道:“太太言重了,晚生不过粗看了几本医书,担不得神医之名。” 大太太却是笑而不语,沈姨娘使眼色,立刻有丫鬟上前将李姨娘扶起,请回罗汉床,又搭了块绢帕在她手腕上,请小陆医生上前看诊。 小陆医生进大堂时便已看出李姨娘身子不畅,此时走进仔细打量,越发觉得这女子生得妩媚,是那淫词艳曲里最喜描绘的身娇体软、风流勾魂。及至隔着绢帕触及含香玉肌,更是心猿意马,满脑子的春思绮念。 好在他毕竟自小随师傅出入大户内院,一阵迷糊后狠掐了下大腿,顿时恢复神智,小心搭脉后,禀告道:“恭喜太太,姨娘怕是有喜了。” “当真?” 语出意外,沈姨娘看了眼李姨娘,见她腰肢柔软,不像是怀过身孕。 小陆医生严肃道:“家师精于妇人病,我虽不及家师造诣,但喜脉还是看得出来的。只是姨娘生有体香,难免体质孱弱,脉象不明显。” “脉象不显与生有体香有甚关联?”大太太诧异道。 小陆医生看了眼李姨娘,见她勾魂媚眼波光流转,最终还是狠下心道:“家师曾与我言,女子异香分为两种,一种为天赋异禀,只是那等女子多半先天不足,体质孱弱。也有女子后天沐香汤服奇药,如此长期,方养得奇香沁出肌肤。家师查阅医书考证多方,确定这药物虽然神奇却是亏损身子的虎狼之药,长期使用,即便有孕,也……很难保住。” “难道——” 看向李姨娘的眼神已经不善了。 李姨娘贝齿咬红唇,泫然欲泣,却挽不回这即将出口的毒言。 小陆医生铿锵道:“姨娘的体香并非天生,乃是长期服用药物的结果。此类药物能让女子皮肤细腻,身有异香,但不利于孕。姨娘若是想为老爷生下这个孩儿,应即刻戒了药物。至于其他,待我回松芝堂禀告家师,由家师亲自为姨娘开药调养。” “那就有劳了。” 大太太点头致谢,请陈妈妈带小陆医生到账房支取银钱,其中暧昧,不言自明。 至于跪地求饶的李姨娘,大太太却也不苛言责备,只淡淡道:“你欺上瞒下,本是大罪,顾念你怀了傅家骨肉,暂不追究。待孩子诞下后,你从此好好做人,这一桩,就此揭过。若是这孩子与你无缘,最终保不住,傅家内院的手段,比不得长沙王府,却也不是摆设。” 随后拂袖而去,沈姨娘紧随其后,只留下气若游丝的李姨娘跪地相送。 “奴……晓得……” 颓然闭目,凄凉的泪水划破脸颊…… 注: 1、两晋衣冠南渡时,留在北地的大贵族发展出的一种私兵组织,主要战斗力为流民,首领被称为流民帅。流民帅多数曾有在北方抗拒胡羯的历史,是东晋的唯一可用的兵力。本文设定傅家源于汉昭帝傅介子收复楼兰,传到两晋已趋于没落,恰逢衣冠南渡,以流民帅身份再次崛起。这个有据可考,东晋名臣郗鉴就是流民帅出身,闻鸡起舞的祖逖也是流民帅。 2、《唐书》里面说到医生,用了三个称呼“医师、医工、医生”,“医生”当时指学习医学的人。郎中和大夫都是宋朝才出现的称呼。 ------------ 第四十章 汝南王来访 处理完李姨娘的琐事,大太太也有些倦了,正要休息,来了张拜帖,原来汝南王与王妃俱是虔信礼佛之人,听闻傅家后院有棵依兰香树,特意带着紫娘子一道,上门观赏。 大太太接到这等喜讯,当即喜出望外,若不是神智尚有一线清明,依稀记得那依兰香树是老太太之物,几乎要立刻将整棵树连同伺候香树的工匠都送去汝南王府了。 只是欣喜之余,大太太又犯难了。依律,藩王与三品及以上官员不得私下见面,是以汝南王来访当日,傅筑必须回避。傅家三郎又是年幼,这等场合,实在是撑不起。是以,请谁陪同王爷游园赏花,却成了个难题。好在汝南王府送帖子的管事是个心思剔透的,眼珠子一转,便给大太太直言:“我家王爷素来简朴,不喜奢华,此次过府,太太以寻常礼对待即可。” 大太太于是千万叹息,陈妈妈察言观色,借着上点心,不沾烟火气地给那管事几个金锞子。管事本就晓得汝南王对傅侍郎很是高看,得了这多的辛苦钱,越发殷勤,竟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管事前脚刚走,大太太后脚就忙碌起来了。 汝南王爷嗜好紫檀,非紫檀不坐,大太太立刻命沈姨娘将库房里收藏的紫檀物件取出;王爷素食多年,最喜观音禅院不语大师的手艺,大太太便托了情面将那观音禅寺的大师傅请到家中小住……焚香洒水,白玉棋盘,整修花园,最后更把曾给初娘子教授琴艺的庄夫人也求来了。 傅大太太这一系列动作很快就传到长公主耳中,倒是让府中清客君凤兮兴致盎然,主动请缨来傅家助大太太接待汝南王。 大太太自是求之不得,君凤兮乃京中第一等清谈高手,又是弈国名家,兼得风度翩翩,潇洒风流,有他助阵,便不需担忧接待汝南王时有甚纰漏了。至于王妃与紫娘子,混迹贵妇圈的大太太倒是有十足的信心。 …… …… 这一日,傅家中门大开,焚香迎客。 因是夏日炎炎,大太太安排了几车冰,放于水榭锦障后降温。厨房准备了各色冰饮点心、西域珍果具是用琉璃器皿盛放,饶得紫娘子出身太原江家,见到观水榭中如此隆重,也是忍不住对汝南王妃道:“傅家果然是有心了。” 汝南王依旧菩提子念珠不离手,与不语大师携手而来,见水榭子里的陈设具是金星、鸡血紫檀质地,如玉的面容也流出淡淡的亲切,又见此番陪客竟是君凤兮,不免意外,道:“在阿玉处未能寻着机会与你畅谈,不想却在傅家后院遇上了。” “缘分本就如此的奇异。求的是得不到,不求的时候却是到了。” 君凤兮今日一袭云鹤纹长袍,衣袖被湖上蘸满水汽的风吹得鼓起,颇有乘风而去的味道。 不语大师也道:“山即是山,水即是水,山不待水,水自寻山。” 汝南王不由莞尔,道:“听闻前几日观音禅寺出了件稀罕事,傍晚时分突然天空云彩大作,莲池中万株青莲瞬间绽放又瞬间枯萎,听着玄幻,不知是否确实?” “确有此事,可惜我见着的时候,青莲已枯,只留一池残荷。老衲屈指一算,这一池青莲怒放,乃是感应天命,特意送衡山一位道友兵解。可惜啊可惜。” 紫娘子天真烂漫,闻言即道:“莫非世上真有成仙成佛之说?” “宇宙之大,无奇不有。你我所知,不过沧海一粟。” 君凤兮微笑着,他本就风姿非凡,此时手持白玉骨纸扇,竟是手指比那折扇更白皙。紫娘子又是个大大咧咧的,见他生得好,便径直道:“君公子果真担得起秋水为神玉为骨,难怪陛下说你是谪仙人。” “紫娘子过奖了,凤兮不过是修道多年,略有小成,沾了伐毛洗髓的好处。单论容貌之美,还是王爷更胜一筹。” “当真?我怎觉得君公子与太子殿下年岁差不多?”汝南王妃一旁打趣道。 “王妃莫笑,道家有驻颜之术,得大道者更可与天地同寿。我或许真活了数百年也未定。” “彭祖得道,寿八百。莫非君公子也是位得道高人?” 说话的是玉鬘。她与玉馨婀娜而来,本是为了款待汝南王妃及紫娘子,不想王爷与君凤兮相见甚欢,谈笑风生,尚未离去。但玉鬘毕竟是未来的太子良娣,见水榭外有外男,也只是止步不前,并无怯意。 君凤兮于是敲扇笑道:“天地亦有寿尽之时,人自然也会寿终正寝。道与不道,总归是镜花水月。” 不语大师点头:“天竺有大神通者认为,天地乃是神灵梵天的一场幻梦。梵天入梦,便是天地万物,梵天醒来,便又是另一世界。所以天地俱为幻梦,本无一物。” “大师所言差矣。”王爷捻着念子上前,刚要与不语大师辩论,却有汝南王妃道:“王爷今日莫不是为那依兰香而来?再留在这里辩经论佛,女眷们都要中暑了。” 汝南王这才发现因为自己站立水榭前,傅家两位娘子尚在烈日下暴晒,连忙告罪,与君凤兮、不语大师同去赏花。 外男方走,汝南王妃便急忙请两位娘子入观水榭中。此时已是盛夏,骄阳似火,玉鬘性子稳重,只脸颊微微泛红,并无汗珠。玉馨却是好动,早已大汗淋漓,入了水榭子便迫不及待地大嚼冰饮。紫娘子见她豪放,顿觉遇上知己,对汝南王妃道:“五娘子当真憨态可爱,我是一见着就喜欢。姑姑,不如你收她做义女,以后我就多了个妹妹了。” 傅大太太听着心中暗喜,嘴上却道:“这如何使得。” 汝南王妃却手指微动,将一粒冰渣弹在紫娘子脸上,道:“你素来没规没矩的,若是认了个义妹,岂不把好好的大家闺秀也带成个疯娘子?” “姑姑就知道贬低我。” 紫娘子嘟囔着,并无不喜,提起裙裾一路小跑到玉馨身边,拍着她的肩膀,豪爽道:“五娘子,你若叫我声姊姊,我就让阿爹把我家那个书呆子给你做夫君!” 大太太闻言大惊,紫娘子口中的书呆子,正是太原江氏这一代的嫡长子。傅家虽因为初娘子入选东宫,眼界高了许多,却也不曾想过将五娘子嫁与江氏世子。 忙对汝南王妃道:“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汝南王妃却柔声道:“紫娘子孩子心性,说话不懂得遮遮掩掩,倒也省了我兜兜转转。这次来傅家,除却王爷想看老太太的依兰香树,更因傅家女有大贤惠,容貌德行俱是上上之选,有心为我那娘家侄子求一门亲事。” “殿下……岂不是要折煞傅家。” 这等喜从天降,便是大太太也觉着天旋地转。只是兴奋之余,又骤然想到,太原江氏乃第一等门阀,江家世子央王妃上门说亲,求的自然是嫡女。可玉馨年幼,纵然定下,成婚也是三五年后的事情,夜长梦多,难免生变。 难不成太原江家此番上门,竟是屈尊降贵要俪辞这空有嫡女名分的庶出娘子? 念及此节,大太太顿时冷静下来,言辞闪烁地向汝南王妃求证:“五娘子年纪尚小,这……” 弦外之音不言自明,汝南王妃却也悠闲,边以象牙签挑冰镇西瓜里的黑籽,边道: “牡丹花宴上,我嫂子已见过傅家三位娘子,私下与我说,傅家娘子才德兼备,可为世家妇。只是二娘子到底庶出,有失体统。而四娘子乃八皇子相中的,不敢僭越。思量着倒是五娘子恰巧合适。论身份,是初娘子嫡妹,配我娘家侄子绰绰有余;论相貌品行,有初娘子美玉在前,五娘子日后定丽质天成。如此想来,竟真真是极好的。” 一番话,条理分明,悦耳动听,大太太吊紧的小心肝也落回了原处。 只是放心之余,大太太又抓住了汝南王妃漏出的一条信息。 “殿下方才可是说了八皇子殿下相中四娘子?” “确有其事。” 汝南王妃言之凿凿,大太太不免狐疑,道:“我自诩耳聪目明,竟不知眼高于天的豫章王殿下对四娘子有了好感。当真是——” “这件事情并无太多的人知晓,纵是长公主,也只隐约摸到了皮毛。” 汝南王妃得意的说着,可亲的面容露出莫测高深地微笑,玉鬘轻摇扇子,将这近乎捕风作影的消息挥散。 只是汝南王妃可以将这一桩当做笑谈,大太太心中却起了惊涛骇浪。 豫章王深得今上宠爱,倘若那废储传言最终变成现实,豫章王将是最接近皇位的皇子! 和被豫章王迎为正妃相比,区区太子良娣何足挂齿! 汝南王妃见大太太因为自己的一席话满腹心事,却也不说破,轻摇宫扇,对玉鬘道:“我看初娘子面带忧愁,可是佳期将近,心中惶惶?” “男婚女嫁,乃是天地伦常。女子在家从父,既嫁从夫。亲事既然定下,做女儿的只需顺从即可。”初娘子羞涩道,“却是难免担心那婚后的日子能否如我所想的安稳顺畅。” 汝南王妃笑道:“我尚未出阁的时候也同你一般,惴惴不安,唯恐成婚后水深火热。只是父母有命,子女岂可不从,无非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罢。” 紫娘子却是年幼,一旁拍手道: “姑姑瞎说,阿爹说你那时是眼巴巴地数日子,恨不得立刻嫁过去呢!” “碎嘴!” 紫娘子见汝南王妃虽辞严厉色,却是眼角含春,便不予理会,对初娘子道:“娘子莫忧。我听说,太子殿下性格宽厚,懂得情趣,不是那等粗俗男人。初娘子入府以后必定琴瑟和鸣,羡煞旁人。” “紫娘子又笑话我了。” 初娘子羞涩地说着,眼前又一次浮现豫章王回京那日借着千里眼见到的多情面容,不免面红耳赤,幸得宫扇遮掩,才勉强端住矜持。 如此说说笑笑,又有紫娘子表演歌舞,越发欢声笑语。 观水榭内寒冰化水,兼得湖上凉风拂过,浑然不觉酷夏暑气。 正是宾主尽欢、笑语盈盈时,前方一阵喧哗,声音尖细,似是宫中使者。 大太太不敢怠慢,打发跟前的婆子前去查探。 不多时,婆子快跑奔回,身后跟着的竟是皇上跟前的黄常侍。 众女连忙起身行礼,那黄常侍却是气喘吁吁道:“王爷呢,王爷呢?” “常侍寻王爷所为何事?” “娘娘啊,宫里出大事了!贤妃……贤妃……” 常侍急得上气不接下气,早有贴心的送上茶水,又拿来软垫,大太太请黄常侍坐下喝口缓口气,一边打发小厮将汝南王爷请来。 少顷,汝南王快步赶来,此时黄常侍也已舒缓过来,遂将宫中之事细细说来。 原来今日午后贤妃在御花园散步,突地就滑足小产了。一时间血流满地,龙子自然是保不住了,贤妃也是出血不止,御医们一通忙碌却是回天无力。太后现下已急火攻心昏厥过去,皇上急招各位王爷回宫。 “长沙王呢?” 长沙王乃太后亲子,自然不能缺了。然长沙王前日离京回封地,车驾已经行了两日有余。 “命禁军八百里加急追去了。陛下的原话是,日落前不能将长沙王追回,他们也不必回宫复命了。” ------------ 第四十一章 惊鸿一瞥 傅老太太素来与大太太不对盘,想到大太太那张强挤出来的热烈得能夹死蚊子的笑脸,以及儿子总是心不在焉的“盛情难却”,老太太便觉得车马行进的速度越慢越好。 是以,长安城在望,老太太却托言天色昏暗,怕是要下雨,命健仆持名帖往驿馆投宿。 燮朝驿馆依律归于兵部,只有传递军务、在京诸司须用、诸州急速大事须禀等十三种情况下,才能动用或是借住,入住者须携有司凭证。 驿馆消耗历来巨大,非战之时,驿将多有当地富户担任,负责对驿丁管理、馆舍修缮、接待和通信工作及其月报报送,并需出资弥补驿馆亏损。驿将既是商人,自然唯利是图,得了这等资源,怎不好生利用?在驿馆旁开设逆旅、客舍已是惯例,更有那头脑活络者,不但以商补亏,更能有利可图。 所以,老太太虽不符合借住驿馆的十三种情况中任何一种,但她毕竟是侍郎家眷,驿将又是个活络人,接了傅家名帖,忙带着一众驿丁迎出,匍匐车下,寒暄献媚。 马车停定,丫鬟婆子们先下,放好了抽屉踏脚,老太太这才搀扶着下来。那驿将见老太太用度非凡,早就骨头酥软,若不是有自知之明,晓得贴上去也是冷屁股,只怕此刻已跪在地上拜老太太做祖母了。老太太是个明白人,知道驿将这般孝心全是因为傅侍郎,但听着顺耳,也就受下了。 老太太下车后,又是一阵珠玉脆响,驿将与驿丁知是娘子们,俱低头,只见皂纱轻飘,暗香浮动,一只鞋尖镶明珠的金缕鞋踏在了雕花踏脚第一层。驿馆做的是送往迎来的营生,驿将见多识广,单看这娘子下车的姿态,便晓得是个大美人,可惜见不得脸,日后也不能拿来吹嘘了,不免遗憾。 玉静下车后,俪辞也探出了头,手搭在丫鬟臂膀上,正要踏足,突见前方烟尘滚滚,马鸣嘶嘶,蹄声如雷。 “避让!紧急要务!” “怎生情况?” 驿将也是惊诧非常,这般气势汹汹,到底是何人?但听到“紧急要务”四个字,他却是不敢怠慢,忙向傅老太太一行告了罪,驱使驿丁牵来新马,以备更换。 一阵肃杀的马蹄声雷鸣般响起,转瞬间,乌云已到视野内。俱是黑甲重剑,腰挎强弩,气质严肃,铠甲森森,为首之人手持金牌,大声叫喊:“避让!紧急要务!” 这行人非比寻常,虽一路狂奔,却依旧保持着齐头并进的姿态,所用之马,无不是大宛良驹,眼看驿馆前有车马停靠,却也不减缓速度,径直冲来。中间簇拥着一轻袍缓带贵人,衣着禁色,面容清雅,蒙着淡淡的忧愁。 见驿丁牵来新马,黑云中有数人勒马停住,翻身滚下,但更多的却是身形一轻,抛弃了身下已经奔驰得几近力竭的战马,飘到空出的新马之上,左手取下抹嘴,左手喂麻黄丸,手脚麻利,显然是养成习惯了。 而黑骑空出的马,经过彻夜狂奔,已是强弓之弩,骑手刚离开,那马便口吐白沫,轰然倒地,抽搐不止。更有随从几近气竭,换马时身姿不稳,摔得满嘴泥沙,呻吟不止。驿将见状忙命驿丁端水上前喂与这些精疲力竭的将士。 为首者见属下狼狈,向中央轻袍缓带男子耳语,那贵人显然心事重重,见马匹随从摔倒,只淡淡道:“且留下歇息吧!” 老太太见他们训练有素,直奔京师,晓得不简单,早已命家仆将车马牵到一旁,莫要惹是生非。岂料骑手中有人见傅家马匹骠壮,赞了一声:“这马不错。”而后一张金牌扔来,道:“征用了。” 不待回复,那人便纵身跳上,欲解缰骑走。这马却是个烈性子,突然被陌生人骑跨,当即狂性大发,人立而起,嘶鸣连声,两只马蹄乱踢乱打起来! 此时俪辞方下车,恰巧站在马蹄攻击的范围内,有眼尖的仆人拔刀不要命地冲来,却是来不及了—— 眼看着马蹄就要打到俪辞身上了。 “一凡!” 砰! 马血飞溅,硕大马头连同两条马腿一起飞出,拖着血红的尾巴,飞到玉静脚前,只剩下半截身子的骏马颓然倒地,断口处血如泉涌。 一把半尺宽的重剑刺入黄沙,刀柄纹丝不动。 第一次见着这等血腥场面,玉静吓得花容失色,便是俪辞,也是全身发软,幸有丫鬟扶持,才勉强站住,幂篱之上,桃花朵朵。 危急关头持刀斩下马腿的两个家仆却已经清醒过来,合力拔起重剑,送回那轻袍缓带男子身旁背负剑鞘之人手中。周身缭绕肃杀气息的中年男子接过重剑,回刀入鞘,一声不吭。 着禁色的贵人勒马,转身,对马车后惊魂未定的俪辞道:“娘子受惊了。” “谢……王爷拔刀相助。” 俪辞小心地回答着,不过而立之年的男子颔首,对傅老太太道:“小王约束无力,望傅老太太海涵。” “若非王爷出手,四娘子已然重伤。王爷救了娘子一命,该老妪谢王爷才是。” 那人本有急事,见傅家知情知趣,留下随从数人善后,快马加鞭,转瞬间成为了驿道上的一个小黑点。 “王爷?莫非是……长沙王?” 目送黑云远去,俪辞却是一阵低喃着,她与那男子素未谋面,却莫名地熟悉。 或许因为他的容貌气质与长公主、汝南王有相似之处吧…… 感慨之余,俪辞回过神,发现衣裳早被马血玷污,满身的粘稠腥臭,须即刻寻个清雅之地,好一番焚香沐浴,将这气味散去。 …… …… 揭开鎏金莲花缠枝银盒,取出两片公主梅花香,清雅的气味已然溢出。 接过香箸,轻拨霜灰,在香灰上细密地戳了十余个玲珑窍,那被窒息的一点点活火便再次通明了,于是将那云母隔覆回香灰上,香粒滚入,得精炭烘制,香气便越发浓郁了。 然而富春居内的诸位,没有心思品味公主梅花香的清雅闲逸。 大太太揉了下太阳穴处。 “玉鬘,我心里烦闷得慌。” 玉鬘静静地听着,从她进入富春居那一刻,见整个大堂空荡荡的,只有素日里最贴心的丫鬟婆子伺候,便晓得母亲要与自己说些决不能外传的私密话了。 “这两日宫中的动静,你也是晓得的。” “是。” 这两日的后宫可谓是天翻地覆、人人自危! 先是贤妃滑足小产,小皇子自然保不住,贤妃也是血流不止。所幸救治及时,大半个时辰后血就渐渐止住了。及至长沙王戌时进宫,贤妃气色已开始好转。不想到了亥时,贤妃又一次血崩,御医们连番上阵,依旧血流不止。今上急得连太后那边也顾不得了,彻夜陪在关雎宫,更连夜下诏,加封贵妃。纵是如此,贵妃到底没能熬过,子时三声惊叫,就此玉殒香消。 贵妃离世,今上悲痛欲绝,连着免了两日的早朝。宫中小人也借机掀起惊涛骇浪。 先是有人捕风捉影,称贵妃的滑胎及血崩,都是巫蛊作祟。后宫历来禁忌巫蛊,偏那散布之人言之凿凿,一时间风声鹤唳。皇后当机立断,惩戒了几个散布谣言的,以为就此打压下去,不想谣言越发凶猛,矛头竟是直指皇后! 偏有人这时从皇后寝殿的花园处翻出了绑了贵妃一束头发的人偶,激起千层浪! 关雎宫人俱晓得皇后手段狠毒,挖出人偶后,心想与其日后被清算,索性豁出去了,以死相求,请皇上给贵妃一个交代。 皇上正在伤心时,见了这绑有贵妃头发的人偶,勃然大怒。好在他虽然出离愤怒,却也晓得皇后的手段,贵妃滑胎以及半夜血崩泰半皇后所为,但这巫蛊娃娃却绝不是皇后手笔。 因为,以皇后的心机,就是真用了巫蛊之术,也绝不可能被人拿到铁证。 何况今上喜爱豫章王。 终了,巫蛊诅咒证据确凿,皇后却只是照顾贵妃不周,闭门思过。反是极力坚持彻查到底的关雎宫中百余人,消失在宫墙深处。 令人惊讶的是,向来与世无争的太子,听闻贵妃之事于豫章王有碍,竟一改往日姿态极力维护皇后,言辞激烈,多次冲撞今上。今上大怒,罚太子思过。不过对太子的友爱之情,今上却是颇为欣赏,事后欣然题字“兄友弟恭”送去东宫,以示表彰。 这许多的惊心动魄,俱是傅家重金从内侍口中买来,其中更不知搭了多少人情。寻常官宦,只知贵妃离世,皇上迁怒皇后与太子,那等食古不化的,此刻正起草奏折,预备为皇后、太子喊冤。 “这‘兄友弟恭’的字帖,女儿有何见解?” 玉鬘未料到母亲这问题,支吾许久道:“太子顶撞了圣人,圣人却只罚闭门思过,今日还特意题字安慰,可见太子的地位,依然稳如磐石。” 大太太却不以为然,敲着扇子道:“玉鬘,你真是……性子软,看不出其中的味道。圣人为何赏赐‘兄友弟恭’?因为太子维护皇后就是维护八皇子!你再想想,为何贵妃之事直指皇后,圣人却以照顾不周轻轻抹去?” “母亲的意思是——” 玉鬘小心地吞下后半截,那是她不愿意想,也不愿意提的。 “圣人到底希望八皇子继承大统。” 燮朝以德孝治天下,若此番处置了皇后,日后立八皇子为储君时,那些老臣就会以八皇子生母德行有失跳出来阻拦。所以明知皇后有罪,却是轻描淡写的处置。 赐“兄友弟恭”帖,就更加明白了。太子毕竟是嫡长子,即使今上不喜他,也不能轻言废立。是以,今上希望太子“长兄友让”,主动辞了太子之位。 而这正是大太太最不想看到的。 原本,玉鬘以太子良娣身份入东宫,待太子登基,她便是后妃名分,当真的荣耀无双。但若太子真顺应今上心思,退位让贤,玉鬘便只是个寻常藩王侧妃! 这落差,玉鬘受得,大太太却是受不得。 何况汝南王妃曾说过,八皇子对四娘子颇有些喜欢! “玉鬘,我是绝不会让那姨娘生的,得了桩比你更好的亲事!” 不是偏心,只是亲疏有别。 谁家母亲不喜欢嫡亲女儿更多些?眼见初娘子的锦绣前程就要化为泡影,一向病怏怏的庶出女儿却有可能成为豫章王妃,更可能母仪天下!怎能不让大太太心痛如绞,咬牙切齿! 玉鬘倒是处置淡然,温和道:“母亲,你错了。若太子当真退位,八皇子当真娶了四娘子,对我而言却是最好的。后宫本是虎狼之地,那三千佳丽,有哪个是善茬?我又素不爱与人争斗,做个天子妃嫔,远不如做藩王侧妃来得逍遥。至少……有四娘子坐镇中宫,我在王府受了委屈还能寻她撑腰,入了那宫门,却是——全靠着自己了……” 说着说着,便嘤嘤地哭起来。 大太太顿时一阵心疼,抱着她痛哭道:“玉鬘,你说的确实不错,后宫吃人不吐骨头。可是……做母亲的,到底是不甘心啊!” ------------ 第四十二章 后院惊雷(上) 大太太打定了主意,绝不让俪辞的婚事超过玉鬘,接下来的日子里,她频繁出入各种贵妇场合,夸耀傅家娘子如何贤德温婉,宜家宜室,铁了心要在年内把俪辞的亲事定下。 可能是觉得只带着俪辞一个,太过扎眼,大太太不想落话柄,三次倒有两次会带上玉静,只是推销的主打产品还是俪辞。 不曾想,这番谨慎竟是弄巧成拙了。 那些名门贵妇都是精明人,大太太的推销固然热络,她们却是自有一番思量。地位较低的自知齐大非偶,倾向于迎娶容貌姣好、性情娴静的玉静,而地位高的却讲求门当户对,觉得俪辞到底不是正统嫡女,又得过病,且长公主那边态度暧昧,娶过门不好处置。最终大太太大半月的忙碌下来,只给玉静招揽了数桩不错的姻缘。 可惜玉静自岳麓山上遇活神仙后,眼界与心思都不比过去,大太太给她说的几户人家都堪称佳配,她却或嫌弃人口复杂,或觉得不求上进……总之鸡蛋里挑骨头,没一个看上眼的。 偏老太太也推波助澜,直说大太太看不起玉静庶女身份,净整些歪瓜裂枣的打发,大太太本就气恼俪辞这边相看不顺,听了老太太的挑剔言语,怒火中烧,不知摔了富春居内多少花瓶碗碟。 转眼间贵妃下葬,转眼间皇上淡了悲伤。后宫就是这样,再惊采绝艳的女人,若不能留下血脉,也只能如流星般刹那辉煌,而后被永远遗忘。便是曾为小皇孙数日恸哭的太后,也因长沙王的陪伴,渐渐从哀伤中走出。 正是暑热炙人,有内侍高公公提议郊外行猎散心避暑,今上欣然答应,浩浩荡荡出城,诸皇子中只太子跟随。 消息很快传到大太太耳中,富春居自是欢天喜地。 圣人果然还是待太子与寻常皇子不同的,那“兄友弟恭”的题字果真是杞人忧天了。 大太太欣慰的想着。 皇上经过贵妃一事已然明白,豫章王虽好,皇后却过于跋扈霸道。所幸太子有仁爱之心,即位后必会善待豫章王等手足兄弟。 赐“兄友弟恭”的重点是“弟恭”,劝诫豫章王、上官皇后莫要恃宠妄为。 大太太这般思来想去,顿觉为俪辞寻婆家的事情不急于一时。她甚至开始觉得俪辞当真入豫章王府,对玉鬘的前途大有益处。 权衡利弊后,大太太借口玉静各种挑剔,伤了她的心,暂停了为庶女相看人家的脚步。 玉静自然不急,跟着老太太一番吃斋念佛,竟是稳等着缘分天降,更发豪言,若天不开眼,不赐檀郎,她便出家做姑子了。 这番做作传入大太太耳中,换得一声冷哼,却把刘姨娘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可她在老太太跟前说不上话,大太太面前更是没面子,只能借着傅筑留宿时诉苦。傅筑却是不愿介入这婆媳争斗,听过就算,偏刘姨娘不识趣,喋喋不休,哭得他耳疼了,直接一番训斥,命她守戒堂罚跪学规矩。 …… …… 俪辞素不喜李姨娘,但即使只是面子上,李姨娘有孕,她也该上门探望。 是以,七月初的一个午后,俪辞顶着炎炎夏日,坐着肩舆,来到了躞蹀馆。恰巧小陆医生为李姨娘例行诊脉结束,背着药箱出来,见了俪辞肩舆,忙暂停脚步,拱手行礼,俪辞见他态度谦卑,也说了几句感激之言。 此时李姨娘已得了通报,挺着肚子迎出,身旁紧跟着脚伤刚好的红云。 正要称呼,突见李姨娘身边只跟着个红云,沈姨娘指派的彩霞与众丫鬟俱从偏房走出,俪辞便晓得这李咏玉对大太太、沈姨娘心怀戒备,顿觉不悦,故意只专心与小陆医生说话,任她在烈日下暴晒。 寥寥几句送走小陆医生,俪辞这才“看到”李姨娘,一通告罪,彼此客套着入了内堂,相对而坐。 李姨娘怀有身孕,方才又在外面晒了太阳,丫鬟们自不敢怠慢,服侍她坐下,又在身下放了数个锦缎隐囊。 俪辞看她们一同忙碌,同时打量着李咏玉。自有了身孕,李咏玉的身子便越发丰润了,此时小睡方起,脸腮酡红,香汗淋漓,着胭脂色齐胸襦裙,外披水红色纱衣,一肌一肤,隐隐约约,又有幽香浮动,果然是个尤物。 那李姨娘也在观察四娘子。 当真是女大十八变,才两月未见,四娘子已然出落得玉人一般,鬟髻高耸、美目顾盼,面露桃花,唇红齿白,更得冰肌玉理骨肉均匀。假以时日,必定不输于二娘子的丽质天成。 李姨娘曾在长沙王府当差,见识不比常人。她往日便觉得四娘子虽是庶出,却毫无庶女的小气拘谨,言谈大方,态度自然,颇有贵女气派,今日发现四娘子余毒拔除美人还原后,温润中更透出几分通达的味道,比之藩王郡主也是不落下乘。 她本就心思鬼祟,此刻见俪辞仪态高贵,越发地惶恐不安起来。 俪辞却不晓得她心中有鬼,坐下后,吃了小半碗碗冰镇银耳莲子羹,缓缓道:“按理说我自岳阳回来便该本立刻探望姨娘,可惜路途劳累,前些日子又陪大太太到处应酬,竟直到今日才找了个空,当真是罪过。” “四娘子言重了,奴这等卑贱之人,侥幸有孕,却因为延迟不报,已惹得大太太大怒,全亏沈姨娘从中周旋,又各种照看,才能平安养胎到今天。沈姨娘对奴和孩儿的恩情,奴便是粉身碎骨也不能报答。四娘子何等高贵,繁忙之余,却还记挂着奴,奴感激涕零尚且来不及,又怎敢怨恨?” 说着说着,又要起身下跪了。 俪辞忙命丫鬟阻拦,体贴道:“姨娘身子重,怎可如此多礼?好不快点扶起来。” “四娘子当真是和蔼可亲,奴……”李姨娘软糯地说着,在丫鬟的搀扶下回到坐席。 俪辞轻声道:“姨娘,你怀了身孕,原该惜福的。” ------------ 第四十三章 后院惊雷(中)加更 这句话,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李姨娘当即脸色煞白,冷汗直冒,俪辞见她不适,便道:“方才我同小陆医生说了,傅家素来宽容,后院又是笔糊涂账,只要拿捏着分寸――” “好痛……我的肚子……好痛……啊!!疼死我了!!” 俪辞想告诉她,在傅家后院讨生活,要懂得家和万事兴的道理,莫时时把抱团摆在明面上。不想话未说完,却被李姨娘突如其来的腹痛如绞给打断了。俪辞晓得她装假,但见她汗出如浆,又呻吟得厉害,不敢怠慢,对大丫鬟宝珠道:“还不去将小陆医生请回来!” “是!婢子这就去!” “多带几个人去!” 补上的这句无非是凡事求个稳妥,宝珠应下,正要出去点齐人手,李咏玉身后的红云却莫名地噗通倒地,道:“四娘子开恩,放我家姨娘一条生路!” 这突如其来的哭喊如闷雷打在俪辞心头,莫非躞蹀馆有甚见不得人的?俪辞既然不喜李姨娘,闻言立刻摆下面孔,讹道:“这贱婢丑事都做下了,你个什么身份,也敢要我给她颜面!” 这李咏玉本就惴惴不安,闻言随即也不腹疼了,挣扎坐起,道:“我与他并无蝇营狗苟,娘子若是当真听了那些个嚼舌根的,欲陷我于不贞不义,我也是无话可说!天可怜见,清者自清!” 俪辞前世见多了狗血现场,见她们一个大义凛然一个簌簌发抖,再联系方才种种,已经推出部分真相。她晓得这时候越是冷然淡漠越是占据上风,于是遣丫鬟将门关上,又端起银耳莲子羹,纤指拨弄小勺,眼角微眯,打量着色厉内荏的李咏玉。 “这么说,你确实动过念头了?” “难道只是想想,也该千刀万剐?” 李咏玉的态度比俪辞预期中更强势,她仗着腹中有了傅家骨肉,在丫鬟的搀扶下站起,竟是一扫往日的柔弱,直视着俪辞。 “李姨娘有了身孕,便以为我动不得你?” 俪辞轻飘地说着,吃了两颗莲子,“可是――你的身孕当真没有问题?有孕在身两个月却秘而不宣。直到红云打翻药罐烫伤了脚,才请了医师诊脉得知有喜。姨娘,莫非长沙王府的姬妾连着两个月没有月事也属寻常?虽说这事你以服禁药生体香的理由糊弄过去了,可我若执意借题发挥,要治你个不贞,后院之中,又有哪个会给你说话!” “四娘子乃沈姨娘所生,素来得老爷太太喜欢,四娘子认为我犯下不得了的罪过,那奴浑身张嘴也说不清了。可怜傅家本就子息单薄,眼看着就要添丁,却被娘子的多疑害没了。娘子身份高贵,必有神灵庇佑,想来也不怕这等阴私事报在自己身上。” 李咏玉桀骜地说着,她毕竟是怀了傅家的孩子,这也是她此刻最大的依仗。 “谁说我要伤害傅家骨肉了?谁说你怀的是傅家骨肉了?” 俪辞反问道,不怒自威。 她本只想借势给李咏玉个教训,谁知她如此不识抬举,当真是恼火。 以为自己怀了傅家子嗣,就是主子了?就算生下男丁,那也是庶子! 自见了同是穿越来的上官女史后,俪辞便越发不待见长沙王府里的女人了,但对仅是惊鸿一瞥的长沙王的印象却是极好。 骤然想到上官女史,俪辞脑内灵光一闪,喝问道:“那日打翻的药罐煎煮的是什么!” “是奴用于维持体香的药,自太太训斥后,奴就断了。这段日子都是吃小陆医生和陆神医为奴开的方子,并未再私下调配。娘子可以让小陆医生与奴当面对质。” 她问得突然,李咏玉却答得不假思索,有条不紊,显然答案是早就预备着的。 俪辞冷笑一声:“好,体香既是服药所得,那我问你,你从入傅府到停药这些日子,共抓了几次药,每次都经谁人之手?” 李咏玉一时语塞。 后宅药物支取都是有记录的,而打发丫鬟婆子去外面药房抓药也会留下记录,四娘子想查看这些记录,易如反掌。 “得饶人处且饶人,娘子饱读诗书,自然晓得这个道理。” “你心思缜密,步步算计,意图害我傅家,我岂能容你?那罐药到底是什么!说!” 俪辞厉声追问,掩盖一桩罪恶的最好办法是犯下另一桩相对更恶劣的罪行。 对傅家而言,为了争宠服用戕害子孙的药,自然是最过分的罪行。李咏玉这类在王府打滚的人,不可能迷糊到连着两个月没来例假都不怀疑。以自身为筹码铤而走险,事败还能以身孕转移视线,当真是好算计。 她对长沙王确实有好感,但她也知道这是个不甘寂寞的狠角色。何况傅筑的兵部侍郎身份、初娘子礼聘东宫的荣耀―― 傅家在这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时刻,注定无法置身事外。 李咏玉却也奇怪,这时反倒摆出破落相,道:“四娘子,你恨奴欲死,奴也不再白费口舌辩解了。想要什么样的口供只管说,奴写给娘子就是。” 对付这等泼皮无赖户,俪辞只冷哼一声,对身后使了个眼色。丹杏、赤芍、碧莲三人得令,道了声“得罪”就将红云架起欲带走。偏李咏玉跟前除了红云,其余如彩霞之类都是沈姨娘跟前的,目睹四娘子暴行一声不吭,甚至露出助纣为虐的意思。 恰恰此时,门“吱嘎”一声开了,来的是沈青家的,她奉命给躞蹀馆送滋补品,见院子里没个人影,就自己推门进来,恰巧见到这一桩。 “――这是做什么?” 见有外人到,李咏玉当即撒泼打滚,拔了钗子抵着脖子道:“四娘子要杀我!” 披头散发,双眼血红,声音尖细,好似夜叉。 俪辞却是不理睬,只悠然看了眼尚未搞清状况的沈青家的。 沈青家的脑子灵活,见四娘子悠闲、李姨娘撒泼,随即眼珠一转,怒喝道:“没眼色的,还不赶紧拦住!姨娘发疯了!” ------------ 第一卷 35408 ------------ 第四十四章 后院惊雷(下) 立刻有悍婆子上前将李咏玉一把控住。因顾忌她腹中胎儿,这些婆子到底还拿捏着分寸。 不多时,得了通知的沈姨娘带着一干内院粗妇过来,俪辞将情况与她细细说明,沈姨娘从掖庭到傅家,不知见了多少隐私事,自然晓得如何处理最为妥帖。 首先将寻死觅活的李咏玉拿整匹的帛布裹好,绑上粗绳,悬于半空中,让她无法自杀,等红云招供后再行处置。而红云,身为奴婢,对姨娘犯下的错事包庇隐瞒,是第一等的大罪,沈姨娘顾忌傅家骨肉不敢直接对李姨娘用刑,但动一个丫鬟还是绰绰有余的。 红云是注定要灭口的,所以尽可以往死里折腾。 沈姨娘微微一笑,就想起了个老法子,命婆子准备双小羊皮靴子给五花大绑的红云穿上,在搬来个小黑炉及大铜壶,生起小火,开始煮水。 红云莫名地看着这番动作,沈姨娘温柔地解释着道:“你对那滚水烫脚的痛可还记忆犹新?我给你半个时辰回想,半个时辰后,我会问你话,你可以不回答,或是胡说一气,我也只会让婆子拿滚水烫你的脚。放心,穿了羊皮靴,不会很快就烫熟。” “沈姨娘,你……” 红云本就是个没胆识的,沈姨娘的恐吓又恰恰捏在她的痛楚。 小炉上炭火旺盛,不多时铜壶里已经有丝丝缕缕水雾冒出。 沈姨娘继续细心解说着。 “只要能熬过前几淌的滚水,你的脚就会麻木,渐渐地不觉得疼了。小羊皮也会和你的皮粘合在一起,但是呢,双脚麻木绝不是结果。我会让这两个婆子把已经黏在脚上的羊皮靴扒下来,多半能把你的皮也一并拉下。但是不会出血,因为你的脚已经烫熟了。” “……我会让婆子用尖针扎进去,看看是不是熟透。假若真是熟透了,就干脆用这铁梳子帮你梳一下,保准骨肉分离,香气扑鼻。这是个不见血的法子,从脚面开始,一点点往上烫,能玩很久呢。” “若是饿着了,刷下来的肉撒些葱姜就是现成的美味。你应该还没尝过蒟酱的味道吧,我素来怜惜女子,舍不得让你这忠贞为主的姑娘临死前也不能吃点好的。沈青家的,去厨房拿些上等的蒟酱过来,一会给红云姑娘拌肉吃。红云姑娘脚板上的肉是新长出来的,最是娇嫩,可得小心伺候着。” 温柔如爱抚的言语,内容之阴森,连那等见惯了皮开肉绽的婆子们也是心底犯寒,更不要说月前才经历过烫伤的红云,此时已经被吓得晕厥过去。 沈姨娘冷哼一声,命婆子一通冷水泼醒,抓起头发,威逼道:“想要我给个痛快,就立刻招供!把你知道的统统说出来!” 一旁的铜水壶发出尖细的鸣叫了,越发渗人。 红云看着那铜水壶,眼中闪过一丝坚决,竟是要咬舌自尽了。可惜那些婆子见惯了这等寻死觅活的伎俩,不等她张开嘴,一个重手捏下,下巴脱臼,没机会了。 “贱婢!” 沈姨娘喝骂着,道:“你若是乖乖招供,我会给你个痛快,不用受这多皮肉之苦,你的家人也不会受牵连。若是执意做那忠奴贞婢,我便成全你,烫完脚板再烫手掌、后背,傅家不比长沙王府,却也有足够的法子让你在我彻底解气前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你的家人……嗯,卖作军奴确实不错。军中素来缺女人缺得紧,你妹妹尚未嫁人,你母亲不过四十许人,若是有那荤素不忌的,兴许你的祖母……至不济也能给汉子们浣洗衣物。” 沈姨娘年幼时便因冤狱全家没入掖庭,见惯人间黑暗,此刻威胁红云,言辞越发温柔,用语越发狠毒。 “莫要以为你能像戏文里那样,遇上个青天。燮律明文规定,‘诸奴婢有罪,其主不请官司而杀者,杖一百’,即使是无罪而杀,最高也不过徒一年。何况我铁了心要你全家受苦,怎么会在惩办的时候留下把柄?” “呜呜呜……” 听到此时,红云的身心已接近崩溃,旁边又有婆子禀告:“姨娘,水有八成沸了。” 沈姨娘嫣然一笑,摇着扇子,坐回胡床。 “那就从八成沸开始烫。” “呜……呜呜呜……呜呜……” …… …… 红云到底不是铁打的,还没有正式下狠手,就肝胆俱裂,稍加威逼利诱,口供很快到手。沈姨娘草草看了一遍,却不急着复命,而是几番徘徊,最终将部分口供抽出,折起放袖中,只将李咏玉与小陆医生嘘寒问暖的部分交了婆子,命即可送往富春居给大太太过目。 待婆子走远,她便径直进入躞蹀馆正堂,将这扣下的部分给了正等待的俪辞。 “你看一下。” 俪辞一目十行飞速看完,不由胆颤。 红云打翻的药罐,所煎之药乃是李咏玉从长沙王府里带来的,那里面包了些什么,却是不晓得。她只知道,那药带来傅家后,共煎了三回,每次煎出的汁水都是混入甲煎香料中做成口脂的。红云蠢笨,见李姨娘如此谨慎,也猜到这药必定不会是什么干净的东西,所以被沈青家的撞见了才会惊恐得打翻了。 “我问过剩下的药粉,以及口脂的下落,红云说都是李咏玉收着,她不知道。” 燮朝时尚风流,无论男女都有涂用口脂的喜好,若是这混入不明药物的口脂已经流出,后果不堪设想。 何况三年前的下毒,至今仍扑朔迷离,沈姨娘爱女心切,不许任何威胁留在俪辞身边。 “希望还能找到那口脂。可惜煎药的事情被撞破,李咏玉这等心机深重之人,必定早将剩下的药物都处理了。” “我已经派人去搜查了,应该很快就出结果。但最好还是——” 俪辞也知道,整件事关键在李咏玉身上,下午对恃时俪辞虽态度强势,但见母亲当真要对李咏玉动刑,不由担忧道:“可她怀了傅家的骨肉,嘴巴又硬,怕是——” 沈姨娘冷哼一声,道:“莫说那孩子是不是傅家的,就算当真是,又怎样!于我而言,你比整个傅家都贵重!四娘子,你尽管放宽心,这件事我一个人兜着!” 闻言,俪辞便晓得沈姨娘为了自己已经豁出去了,不由一阵感动。 沈姨娘却笑道:“傻娘子,你我都是苦命。整个傅家,怕是除了你也没有第二个人发自真心爱护我。我为你做什么,都是应该的。” 说完,沈姨娘拿着红云的供述进入关押李咏玉的小屋子。 …… …… 李咏玉不比红云容易恐吓,她见过许多世面,又是姨娘身份,老爷不发话,不能明面上拷打。是以,此次逼供让沈姨娘颇费了心思。 先把人绑在包了被褥的木柱上,不能动弹,也不能撞柱自残。逼供的小房间窗户俱以棉麻纸糊上,弄成黑通通一片,只留案上数支蜡烛,明晃晃得扎眼。最后以银针刺入眼眶强迫她不能闭眼,整日的看着那黑暗中的一点亮光。 断饮食,不断水。 炎炎夏日,本就闷热得憋气,沈姨娘的一同安排,更是胜过酷刑。 如此耗了三天,李咏玉终于松动了,对看押的婆子道:“去告诉沈丽姬,我愿意招供!” 但沈姨娘晓得她心智尚未完全被摧残,并不理会。 这般又过了两天,李咏玉身上已有酸腐恶臭气味,突然,脸色苍白的她惊呼道:“孩子……孩子……” 等沈姨娘赶到时,胎儿已经流掉,李咏玉嘴唇苍白,趴伏在血泊中,好不可怜。 沈姨娘见如此惨状却不动容,命婆子们端热水给她止血擦身,一旁摇宫扇道: “姨娘熬到现在,想必也明白我是不在乎口供,只想借机要你的命了。你的小陆医生是个没用的,前两日就醉酒摔死在阴沟里。大太太的意思很明白,家丑不可外扬,命我全权处理。我思量着,这孩子终归身份不明,索性也处理了,免得日后再生事端。” “……你……你好狠的心……” “狠心吗?不过是以牙还牙,要怪就怪你是长沙王府的人!我沈丽姬容得下天下人,唯独容不得长沙王!” 沈姨娘的笑容越发阴冷。 “你……你知道……知道什么!王爷……王爷……天纵……” “你想说王爷是天纵奇才,做个藩王委屈他了?” 沈姨娘蹲下身,对气息奄奄的李咏玉低声道,“我在长公主跟前多年,我所熟悉的长沙王,可不是你知道的那张脸。” “你……你……你到底……想做什么!” “原本我想知道那些口脂的用处,以及它们的下落。但看你现在的样子,必定是心存死志,绝不会吐出一点线索,所以我也不问了,只是享受折磨你的快乐。” “是……反正……我招供不招供都是……一个死……我还不如……撑下去,五天了……只要……你……你们傅家马上就会跪下来求我的!” 或许是想到得意处,李咏玉的态度竟是坚决起来。 沈姨娘一脸不屑:“看吧,本性露出来了。每天奴啊奴啊自称,是不是也觉着膈应得慌。你这样的女人,我见多了!素日里装出谦卑谨慎的样子,其实从不把自己当下人,满心想着爬上高枝做主子。可你犯了一桩大错事,女人的心是最毒的。我……我恨长沙王,食其肉,寝其皮,亦不足解其恨!所以,哪怕没有现下这桩,我也早晚会寻个错处置了你。” “你……你……你这毒妇……会遭报应的!等着吧,王爷……王爷……必让你女儿不得好死!我要把她卖作官妓!” 听到诅咒四娘子,沈姨娘眼神骤然犀利起来,指甲掐进李咏玉的脸颊:“报应?若天真有眼,我沈家女眷含冤入掖庭时,受尽欺凌,怎就无人开眼!至于长沙王为你出头,报复傅家,真真是痴心妄想。我现在明话告诉你,傅家的依仗不仅仅是太子和长公主。” “你……难道……” “看来你确实有几分小聪明。” 李咏玉如遭雷劈,怔住了,而后疯狂笑道:“这……这怎么可能!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其实,大凡豪门世家,哪个不是大把见不得人的阴私事?当然,还有个文雅点的称呼,叫做底蕴。也只有你,捧着一颗愚忠,终究逃不出狡兔死,走狗烹的下场。” 沈姨娘的指甲已经抠进肉中,划出血线,李咏玉万念俱灰,并不挣扎,甚至开始希望沈姨娘一时控制不住将自己弄死,免了那以后的活罪。 可惜她的期待并没有变成现实,正当皮开肉绽时,有婆子来报,老爷让诸位姨娘并娘子即刻去大厅,出了桩天崩地裂的大事了! 沈姨娘闻言,立刻甩下奄奄一息的李咏玉,匆匆离去。而神经紧绷到极致的李咏玉也晕过去了,因为欣喜若狂。 傅家,很快就要跪下来求她了。 ------------ 第四十五章 山陵崩(一) (时间暂时回到一天前) 承始五年的夏天,比以往更加漫长。大暑过后,烈日依旧炙烤着大地,空气飘荡着腥味,疯狂在憋闷的燥热中酝酿,一场狂风暴雨即将席卷。 蝉声嘶力竭地叫喊着,高亢有力,像是在嘲笑命运的无奈。秋天即将到来,它们即将化为灰烬,但蝉总是这般的不知进退,或者说生而即有的疯狂。生命最后的光影就在无意义的嘶吼浪费了,带着飞蛾扑火的决绝。 皇上离宫行猎已有数日,这本该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因为前所未有的特许太子陪同,竟让帝国的中心持续弥漫着诡异的期待。所有的人都在小心翼翼地等待着,或许是太子地位彻底巩固,或许是陛下一箭射偏杀死了太子。 东宫太子妃越发深居简出了,除却每日的昏定晨省,竟再无声息。 但该来的还是会来,只是没有人想到,这场风波竟会如此可怕,如天雷卷过,轰然地轧过大半的燮国。 乌云从东面而来,一路不断地绞动,凝结为巨龙,如此浓烈,随时可能挤出豆大的雨点,甚至冰雹。但它滞留在长安城上空,维持着这样的压抑,不愿意给个痛快。 皇宫盖了棉被般,汗出如浆,便是太后,镇定自若地面容也开始动摇了。 …… …… 皇宫以外的世界还沉浸在夏日的烦躁中,皇宫里已经是一片茫然与恐惧。 太后冷漠地站在太极殿里,身穿凤袍,面色冰冷,仿佛世间再也没有事务能摧毁她此刻的镇定了。但凤驾前的诸位却清晰看见,太后的手正在发抖,因为高常侍带回来的棺椁,精力透支到了极点。 皇后也已经赶到,她的眼角挂着悲伤,她的面容冷如寒冰。 她走到太后身边,扶起太后的一只手,帮助她站稳。 互相扶持着强撑着不倒下,已耗尽这两个母仪天下的女人最大的勇气了。 山陵崩! 太后抓紧了手中的龙头杖。 看到高常侍带着棺椁回来时,她还以为是三郎最终用了血腥甚至可耻的手段强制换储,虽然老泪纵横,却莫名地感到安定。 阿鸾是个好孩子,但不是个好太子,将他废掉,只是早晚的事情。 或许过程会残忍,或许手段会血腥,但这些都是太后能够承受的,她经历两朝,早就见惯了后宫倾轧,尔你我诈。更深知萧家都是多情种,为情而生,为情而死,为了所爱的人,甚至会做出疯子的行径。 即使先帝那等圣君,也曾为博得所爱之人的欢喜,亲手将刚为他生下帝国继承人的皇后姐姐掐死。她若非低调识趣,加上并无殊宠,恐怕也不能熬到三郎登基,将她这养母奉为太后。今上不是先帝,但为了让自己最宠爱的皇子毫无障碍的成为太子,也确实可能用对一种让皇家难堪的手段将素无大错的太子处置了。 但她却没想到横躺在棺椁中的竟是―― 太子虽是个温柔慈悲之人,但逼到极处,却也是正统的萧家人。他的体内流着萧家的血性,奋起一击,竟是…… 高常侍如此说着,因为一场误会,帝国失去了两个主人。 相对于太后的百感交错,皇后的心思就简单了许多,她冷眼撇向脚下匍匐的所有人,精力透支到极点的他们感受到来自皇后的压力,低头跪着,不敢出声。 他们已经准备承受整个帝国的怒气了。 但皇后并没有出声责骂,她看了眼正围着灵柩不断悲伤痛苦的妃嫔们,骂道:“哭什么哭!” 此言一出,殿内的抽泣便压抑下去,女人们恐惧地擦拭着眼泪,她们还记得皇后曾经用何等手段压下关雎宫的流言,更知道她不介意同样的戏码再上演一回。 皇后满意地看着她们写满惊惶的面容,搀扶着太后,坐在了龙椅旁。 “即日起,关闭宫门,违令者斩!” “是!” “招豫章王、宁王、燕王、汝南王火速回京共商大事!” “是!” “宣太师、太傅、太保、太尉、尚书令即刻入宫!” “是!” “宣英勇侯、敬平候、义兴侯、武德侯、晋阳侯等诸侯即刻入宫。” “是!” “宣城门司统领入宫。” “是!” “即日起,闭城门,非某与太后旨意,不得擅开!” “是!” “令宁国公、卫国公即日回程,边疆吃力,以国事为重。” “是!” …… 一连串的指令快速地拨发出去,皇后的表现有条不紊,清醒得可怕。 因为她不足够悲伤。 皇上死,太子失踪,但这一切都不是她此刻最关心的。 她是皇后,但她更是个母亲,她必须抢占时机,为她的儿子继承大统扫平一切障碍! 然而太后的眉头突然皱起,在皇后为豫章王争取利益发出一条条指令时,这位老人家已经从悲伤中醒来,她轻柔太阳穴,缓缓道:“即日起,皇后搬到含元殿……皇城守卫交与安国公华敬容。” 殿下沉寂一片,无人敢应。 皇后的目光顿时冰冷起来,此时天色已暗,承天门的钟声已息,太极殿里烛火凄凉黯淡,摇曳不定。 “母后!” 她小声地呼喊着,试图让太后清醒过来,收回乱命。但这位老人的眼中划过了一丝复杂,淡淡地说道:“皇后悲伤过度,理应静养。着内廷请长公主殿下入宫暂住。赵王妃、越王妃……一并入宫……诸王回京,着令携带家眷,不得借故延误!” “是……” 殿下一片凄凉,皇后固然强势嚣张,却不能越过太后。此刻太后后发制人,竟将皇后的计划全盘破碎。她所发的每一道旨意都比皇后更冷酷,意图在最短的时间内稳定皇宫局势,把那些可能引发动乱的人物,都控制在皇城之中。 “太子怎么处置?” 有人小心翼翼地问。 太后阴冷的看了她一眼,是个无子息的嫔妃,道:“拟诏书,昭告天下,皇太子志鸾,品行不端,难堪国用,废为庶人。” 闻声,那妃嫔嘶喊起来:“太子弑父,天地不容,太后怎么能只是废为庶人!” 此言一出,满殿寂静,皇后冷冷的看着那个妃嫔,就像看着一个死人。 太后笑了,一个温和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拖下去,埋了。” 有侍卫与太监上前,将那陷入疯狂的妃嫔拖下,在这个暴风雨即将到来的夜晚,已经没有人关心这可怜的女人将会埋在哪棵树下。 皇后看着太后身后的长沙王,露出不甘心的狰狞。 长沙王却是表情异常平淡,环视四周,在皇后脸上停留了许久,这才笑道:“将太子废为庶人,是皇兄的意思。太子虽行为夸张,十恶不赦,但皇兄素来仁慈,不忍伤害。弥留之际尚特意留下口谕,废为庶人。” 说完,他拿出一张墨迹未干的圣旨,交给太后。 ------------ 第四十六章 山陵崩(二) “皇太子志鸾,地惟长嫡,位居明两,训以《诗》、《书》,教以《礼》、《乐》。庶宏日新之德,以永无疆之祚。而邪僻是蹈,仁义蔑闻,疏远正人。亲昵群小,善无微而不背,恶无大而不及。倡优之技,昼夜不息;狗马之娱,盘游无度。金帛散於奸慝,捶楚遍於仆妾,前后愆过,日月滋甚。宜废为庶人。” 而后连虚假的眼泪也无法挤出的双眼扫过宫中诸人,道:“管好自己的嘴,宫里素来缺花肥。” 众人心中只余下悲凉,已经没人再敢说话了。 长沙王又道:“皇兄驾鹤归西前,还留下另一道旨意,烦请太后、皇后代为保管。明日早朝时,当众宣读。” 又是一张墨迹未干的圣旨,但谁敢怀疑它的真假? 连皇后都沉默了,他们没有疯,他们不会开口。 …… …… 转眼间,太极殿又是空荡荡了,皇太后瘫软在椅背上。 皇宫很快就会乱成一团,然后恢复表面上的平静。通过方才发布的指令,所有可能威胁到帝国政权稳定的因素都会被暂时地控制住,直到皇城产生了新主人。 太后知道自己方才做下的每一个决定都是正确的,但她却又忍不住的感到眩晕。 她的思绪有些茫然。 皇帝死了?皇帝死了! 他昨天还只是个在自己的怀里睡觉的孩子,怎么就一转眼间,死掉了。 她惊惶不定的呼吸着,用力地摇着头:“他怎么能死?怎么可以死!怎么就……死了……” 他不是她十月怀胎孕育的骨肉,但四十年累积下来的感情,到底是真实的。若说她对皇帝没有一丝一毫的母子之情,自然是虚假。 此刻她无比的疲倦,她悲伤,她惶恐,她觉得自己当真是个垂老的妇人了。 然而让她惶恐与悲伤的,不仅仅是皇帝的驾崩! 她不愚蠢,她的政治嗅觉依旧敏锐。 太多的人有理由希望皇帝死去,但是她确实不相信真是太子下的手。 因为他太弱了,他的心柔软得像个女人,比起执掌江山挥斥方遒,他更愿意躲在世外桃源逍遥自得。 她甚至可以确信,如果皇帝当真要废太子,阿鸾不会做任何反抗。他会兴高采烈地接受这份诏书,而后心平气和地前往封地,成为最不需要新帝费心提防的藩王。 是的,太后从不认为太子会是刺驾的黑手,但是事情已经走到这一步了,她所能做的,唯有强迫自己相信,太子弑父夺位,天理不容。 因为她没有别的选择了。 当她宣布将皇后软禁含元殿时,就已经做了决定。 十月怀胎辛苦孕育的骨肉此刻正静静地伺候在她跟前,嘴角含笑,他英俊,他优秀,他让他苛刻的母亲骄傲。可这个燮国最尊贵的女人却觉得他的面容竟是如此的陌生。 无须再确认的猜测疯狂地卷过心头,她闭上眼,一滴浑浊的眼泪从满是皱纹的眼角缓缓流出。 “七郎,这里没有外人,你跟我说实话,你皇兄……是不是你……” “皇兄已然乘鹤而去,母后理应为活着的人多想一下才是。” 长沙王温和地说着,带着诸事尽在掌控之中的悠然。 “我正是为了你这活着的人,才会褫夺皇后的权力!但我是你的母后,我想知道真相!而不是那愚弄世人的谎话!” “真相就是太子品行不端,围猎时遭皇兄训斥,气愤之余竟生了禽兽之念,以致皇兄逐鹿时不慎跌落山崖,伤重不治而亡。太子自知罪孽深重,流亡逃窜。” “住口!你这逆子!你连自己的亲兄弟都下得了手,若是母后方才没有做出对你有利的决定,你是不是打算将母后也――” “母后乃一国之母,假若时事紧迫,逼得我不得不对您做出不敬的事情,我也只会恳请母后为了孩儿的九五之位,做出那么一丁点的牺牲。绝不敢强行逼迫。” 长沙王轻柔地说着,单膝跪下,双手叠放在母亲的膝盖前,仿佛撒娇般。 她抚摸着他的手。 长沙王拥有一双白皙细腻宛若妇人的手,但掌心的老茧让母亲清楚地意识到,多年的锦衣玉食并未消磨他的野心,他欲火中烧,如痴如狂。 “你……当真是禽兽不如!” “多谢母后夸奖。” 头也枕在了母亲的膝盖上,长沙王痛苦地呻吟着:“母后,身为禽兽,就像生在皇家一样,是由不得我做选择的……我没有办法控制我的欲望……我想要皇位,我想让皇兄去死……十三年了,我忍得太久了,我已经……再也忍不下去了!母后,我会变成禽兽,也有你的一份功劳啊。如果不是你,我……” “混蛋!你给我跪下!跪在你皇兄面前!” 无法想象这行将破旧的身躯竟可以发出如此尖锐又高亢的嘶喊,长沙王平静的接受着,他抽回双手,掀衣下跪,跪在龙椅前,低头顺眉,仿佛龙椅上有皇兄的幽灵正看着他一般。 皇太后挣扎着站起,镶了夜明珠的龙首恶狠狠地砸向长沙王背脊,一次又一次,疯狂得恨不能将他立刻杖杀。 “你这畜生!” “你这弑兄欺姊的禽兽!” “禽兽!” …… 长沙王承受着母亲的怨气,即使血迹渗出,在紫衫上留下深黑色的水渍,笔直的腰杆也没有丝毫晃动。 眯着眼,斥骂声传入耳中,陶醉地宛如天籁。 终于,老太太崩溃了,她扔下沾了血的拐杖,嚎啕哭了起来。 “为什么,为什么我会生下你这禽兽!我前世究竟造了什么孽!” “母后,事已至此,你我都没有退路了。我知道我禽兽不如,我也知道我十恶不赦,理应凌迟。若是母后明天召集群臣,当众宣布我的罪状。不论是弑兄还是欺姊,或是陷害侄儿,只要从母后口中说出的,我都不会辩解,我会认罪伏诛。” “你……你……你……” “从母后口中说出的,就是真相。” “你……冤孽啊!” 心努力泵出血液,滋润着即将枯竭的肉体,皇太后缓缓闭上眼,想起那已经离开人世的皇帝,一片悲凉。 三郎想要阿乾继承大统已经到了不择手段的地步。然而他刚刚归天,将他养大的女人却要扶持很可能是杀死他的凶手的人登上皇位,因为―― “如果他还活着,必定会怨恨我这个是非不分的母后吧。” 可是出于母亲的私心,为了她唯一的亲骨肉,她已经别无选择了。 哪怕他确实是杀死三郎的真凶,也不会影响她的选择。 她走出了第一步,从此再无退路。 她静静地看着黑夜中的太极殿,停在殿中央的棺椁如黑洞般深不可测。 她颤抖着嘴唇,用只有长沙王和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压抑地说着:“我不管是谁害死了你,也不管我是不是做了最错误的选择,你已经死了,你已经死了!活着的人才是最重要的!” “只有活着的人才是最重要的。” 她喃喃地重复着,好在除了品德不端,长沙王并不是差劲的选择。 注:废太子诏书节借鉴李世民废太子诏书 ------------ 第四十七章 山陵崩(三) 长公主是耳聪目明之人,知道太后不会任由她这种动乱的因子留在宫外,虽然请她进宫的车驾还没到。 天刚蒙蒙亮时,长公主府已成了白茫茫世界。 白色的灯笼,白色的布,阴沉的乌云下缡白一片。宫人们换上黑色的泪妆,平静地打开中门,等待着宫中使者。 长公主一身素缟,坐在烟波阁里。 对面是君凤兮。 一夜未眠。 对弈。 离他们不远处有一只铜鸾,香炉方加了香片,藏春返魂梅的气息正当浓郁,袅袅青烟从细长的鸾嘴吐出。 “我原以为他能活着看到豫章王登基的那一天。” “但他确实死了,而属于豫章王的皇位也因此多了许多的变数。” 敲着棋子,君凤兮漫不经心地说着,在他清亮如水的眼眸中,君主的死亡或许与一片树叶凋零同样寡淡。 “母后到底还是不死心,朝中重臣会任由她胡来吗?” 这一次,君凤兮有了短暂的沉默,最终摇摇头。 “臣子们终究是人,而人总会有私心。真相是什么,圣意是什么,都没有身后那个小家的利益更现实。” “确实如此,名利名利,人不为利,必是为名。明日早朝,怕是没有人会站出来质疑遗诏的真实性,他们……已经尽了臣子的本分了。” 长公主哀叹着,道:“不论是谁的安排,太子能够逃出去,对长沙王而言都是一个绝大的变数。若太子有一天站出来揭发长沙王,我是绝不能错过的。” 如果太子当真忍不住连夜站出来揭发长沙王弑君夺位,那他此刻必定会成为陛下遇刺的真凶,成为长沙王登基时最好的庆贺。 “阿玉,你害怕吗?” 君凤兮温和地说着,虽然谈论的是国家大事,他的口气却平淡得好像突然想起后院的昙花开了般,轻巧雅致。 长公主微笑着摇摇头:“有什么可怕的,该发生的总会发生,一切都是命中注定。我无力改变命运,那就只能顺从命运。” “这不像我认识的萧玉会说的。” 君凤兮浅笑间下了一记杀招,皇家秘辛,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其中的曲折,但他却什么都不愿意改变。不是不能,而是没有兴趣。 就像他一贯的自称――只是偶然经过。 “那你觉得我该说些什么?” 对君凤兮的诘责,长公主并没有这样反问,她选择了回避,沉默许久后突然道:“衣裳上熏了什么香,怎那么好闻。” “寻常的梅花衣香,红梅为我做的。这孩子在做香上倒是颇有些天分。” 依旧是禁忌的话题,却也依旧是淡漠悠闲的口吻,他拈起一粒玉子,道:“他不是个好人,但却是个好皇帝。至少在他统治的二十二年里,这个国家的子民,过的是幸福而自信的生活。” “他死了,红梅会很兴奋吧,那个孩子,到底还小,藏不住心思。” “红梅有足够的理由为燮朝失去一位有为的君主感到兴奋。” “三哥春秋正盛,居然会……果真是荒谬。” 真相是什么,从来都不是他们关心的。 很快,皇太后就会宣布皇帝围猎时得了急病,不治身亡,太子身染重病,在离宫修养。暗地里则出动爪牙满世界追捕不知被何方人士带走的太子,务必将他处死,以绝后患。 但没有人会相信这个荒诞的公告,死去的人可是皇帝,是整个燮朝的精神核心!他如此强大,如此强势,怎么可能悄无声息的染病离去?他们都还等着废太子立豫章王的诏书掀起惊涛骇浪呢! 在这种诡异和安静中,会有个所谓的真相波涛汹涌地流传,这个版本里的太子变成了忤逆不孝的逆子,为了更快地登上皇位,不惜弑父欺君。当然,和前者一样,这也不过是权贵们为了获取他们的利益,利用民众的脆弱和同情散布出的所谓真相。 或许还会有为太子喊屈的声音,这些人求的是皇后与豫章王的利益。 长公主是局中人,她非常清楚他们可能的手段。 “太后招你入宫小住,你害怕吗?” 君凤兮再一次问出了这个问题。 长公主叹了口气。 “不可能不害怕,母后已经明确表达了态度,她是必定会维护长沙王的利益,不惜扭曲皇兄的遗愿,助长沙王登基。我想现在整个皇宫都已经在长沙王和母后控制下。皇后应该也被控制了,不然以那个女人的心性,怎么可能到现在还不请诸位大臣星夜入宫共商豫章王登位之事?她可是期待豫章王登基期待得快忍不住把枕边人杀死的地步了。” “敢和这样的女人同床共枕,皇上也确实是个人物。” 君凤兮嘲讽地说着,指了指长公主醉人的酒窝。 “只是为何我在你的眼中看不到悲伤,只有春光与妩媚?” “因为害怕之余,我又感到止不住的兴奋。准备了十三年的剧本马上就要彩排,马上就要看到真正的结局,我这个黑手,怎么可能不兴奋?想到即将发生的事情,我啊,期待得心脏都快停止了。” “你真的很扭曲。” “是整个萧氏都很扭曲。萧家的血管里流着疯子的血,不论我,还是谁,都一样。” 她冷漠的说着,从得知皇兄的噩耗起,她始终保持着这样的清醒。血早在十三年前就变冷了,时至今日,她早已是个没血没泪的冰人。 “殿下,安国公到了。”一位女官小声的禀告着,看了眼正在与长公主下棋的君凤兮,欲言又止。 “不碍事的。” 不多时,冠帽上蒙了白布的华敬容缓步走进烟波阁,对长公主弯腰行礼,态度谦卑,却又难掩倨傲之色。 这份倨傲是针对君凤兮,也针对长公主。 长公主沉默了许久,最后挥了挥手,伺候在烟波阁的女官与嬷嬷们都退出了,但君凤兮还在,仿佛他是这样的主人。 华敬容的脸色难看起来,在君凤兮的冷漠与高贵面前,他像个无知的暴发户。他猛然拔出刀,狠狠地斩向君凤兮――这放肆的举动彻底激怒了长公主,她转过身,斥骂道:“这里什么时候轮到你撒泼了!” 华敬容的刀因此停滞,刀锋距离君凤兮笔挺的鼻梁只有半寸。他想收回刀,但当他看见刀锋下的君凤兮依旧那样的怡然,镇定得连根头发丝也没有颤抖的时候,他咬牙切齿,他在君凤兮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的狰狞,以及他永远无法拥有的淡然。 他又看了眼长公主。 已经不能不收刀了,只是到底意难平―― ------------ 第四十八章 山陵崩(四) 啪! 白玉棋盘被斩断了。 滴滴答答。 棋子滚了一地。 直视死亡不曾动容的贵公子轻叹一声,起身,躬腰,将因华敬容的粗鲁而落地的棋子一颗颗捡回。 无比简单的动作,因为与生俱来的高贵,竟也变得如画卷般优雅。 高下立现。 枉做恶人的华敬容收刀入鞘,站在一旁,瞪着君凤兮的每一个动作。 或许是终于意识到他的恶意,君凤兮笑着抬起头,长袖滑出,地上的棋子便被全数卷起,而后如瀑布般流入棋盒中。 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将棋盒放还,他对长公主道:“我若再不走,公爷的眼睛就要掉出来了。” 说完,轻摇折扇,风度翩翩的离开了,将溢满返魂香的缠绵却意外寒冷的殿宇,留给这对前夫妻。 华敬容看着长公主娇美的面容,眼角微红,尚挂着一滴泪珠,如海棠垂泪,不由失神,半晌后,道:“太后让我请你回宫小住。” “我知道了。” 长公主恬静一笑,那颗眼泪在她长长的睫毛间闪动,竟是从未见过的温柔,华敬容不由看呆:“皇上已去,长公主理应尽快走出悲伤。” “你……其实很开心吧。” 她轻柔的说着,请他坐下。 华敬容叹了口气,沉默片刻道:“我从没见过你这么温柔的一面。这一次若是拥护有功,或许能向新帝讨要些嘉奖,我……云光都希望……” “有些东西,知道是妄想,就不要说出口。” 华敬容怔住了,他没想到长公主竟是如此的绝情,连一丝机会也不远离留给他。他努力平息着情绪,和悦道:“某不明白长公主的意思。” “做都做了,还怕人提起吗?” 长公主的眼神变得冰冷,一丝杀意泛起又迅速淡下,她轻声道:“告诉我,为什么要那么做?” 华敬容呆住了,沉默许久,才仿佛耗尽全身气力般吃力地吐出:“因为我不想你身败名裂。” “为什么?” “……你看不起我,但是我……我一直都爱慕着你、仰望着你!我……我不愿意你……” 他停住了,他知道有些话是不能说出口的。 他用哀苦的眼神看着长公主。 公主却没有宽恕他,她平静地说道:“继续。” “他也是这样认为的。”华敬容说。 这个人,他们都知道所指是谁。 “原来如此。” 长公主再一次绽出了笑颜,如雨中的红莲,妖娆又嚣张,像要烧起来一般。 她看着华敬容,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这件事除了你和他,还有多少人知道?” “都已经处理了。” 华敬容下意识地转过头,他不敢直视长公主,总觉得再多看一眼,就会被眼眸深处熊熊的仇恨烧毁灵魂。 但当他转过脸时,向来温柔的长公主突然扬起手掌,一记重重的耳光扇在他的脸上,她的指甲又长又细,打在脸上火辣辣的疼。 伤口处渗出了血,华敬容却不捂伤口,他看着她,看着她因为亢奋而起伏不定的胸部,带着难掩的兴奋。 许久之后,长公主终于平静下来。 “从今往后,你还是安分守己些吧。为了安国公府,也为了云光。” 说着,她走出了烟波阁。 …… …… 即将上演的剧码是什么? 山陵崩的消息一旦公布天下,人心必定会因为惶恐而寻求稳定,所有的人都会将目光投向龙椅,期待有一位尊贵的男性坐在那把椅子上,稳定朝政,将国家带回正轨。 太子是第一选择,但他“染病离宫休养”,且先帝临终前留下了废太子的诏书。 豫章王则是朝臣们最希望的选择,不论是从名分上,或是个人的能力上。更重要的是,众所周知,陛下疼爱豫章王已然超出法度。 然而,他离京城太远了,从封地到京城,八百里加急千里奔驰日夜不息,得至少半个月。 长沙王是此刻在京城的皇族男性中,不论从名分上,或是从与太后的关系上,唯一的上上之选。 朝臣们不是傻子,他们很快就会想明白太后和长沙王的算计,但他们不敢说,也不能说。 兄死弟及? 虽然荒诞但并不违背祖宗章法。 太后倦怠地听着殿后传来的阵阵哭泣,她知道,这些泪水中没有一滴是为她的三郎而流。她开始悲痛,她的眼睛酸涩得发痛,但她不能哭泣,她已经做了决定,在还没有将龙椅顺利地交给长沙王以前,她都不能放肆地悲伤。 整座宫殿都在忙碌,在哭泣中悲痛着,竿头上白幡无常的翻滚,与东来的乌云纠缠在一起,仿佛世界快要结束了。 明天,将会发生一件决定这个国家未来命运走向的事情,就像那些乌云早晚会捏成狂风暴雨一样,她挺直了腰杆,准备迎接反噬的巨浪。 “七郎,你有足够的把握让阿乾放弃皇位吗?” 她沙哑地说着,看了眼立在身后的长沙王。 “或者说你从来没想过你即将面对的反扑。阿乾的性情,你我都清楚。即使你登上皇位,所发的诏书对他而言也只是白纸一张。对他有利的,他会谢恩,对他有损的,他会撕掉。” “我知道,我已经写好了诏书,即位后第一件事就是立他为皇太子。并且我只做三年皇帝,三年后把皇位禅让与他。” “如果这样就能让阿乾妥协,你未免就有些小看他了。” 皇太后苦笑着,即便是她,对这个孙子,也是又爱又怕。 “我会尽一切的诚意和他和谈,他会理解我的苦心的。” 长沙王疲倦的说着:“追杀太子的事情才是当务之急。带走阿鸾的,很可能是豫章王!” “你……你说什么!” 太后的眼中闪过一丝火焰,虽然随即熄灭。 “我原本要让太子也染病不治身亡,但有一支骑兵临时闯入打乱了我的计划。看作战方式,似乎是豫章王的手下。” “阿乾想做什么!难道他想辅佐阿鸾登位?阿鸾那样的,能做一个好皇帝吗!他――” “太子若真的落到了豫章王手上,反倒是我与阿乾和谈的绝好的契机!” “你打算――” “我既然做下,就不怕反扑!豫章王若是要用太子的大义名分动摇我的地位,我也可以先行下手,让太子身败名裂!为了燮国的将来,真相是什么,从来都不重要!” 他的眼神温和而诚恳,却又有着令人心碎的绝望。 太后叹了口气,事情到了这一步,她和他都没有退路了。 谁都没有提起此刻软禁在含元殿的皇后。一来,豫章王不是个以母亲为要挟就愿意放弃野心束手就擒的孝子,二来皇后这样的女人,若是晓得自己成为儿子帝王路上的障碍,只怕会毫不犹豫地自杀,成全儿子的野心。 但也只有这样的女人才配做皇后,她拥有可怕的野心和疯狂的欲望,以及为达目的连自己也牺牲的决绝。 “一切都是冤孽啊!” ------------ 第四十九章 立秋雨 咔嚓一声雷鸣,酝酿了整一个日夜的暴雨终于有落下的前兆,风仿佛也被陛下殡天的消息惊恐了,越发地狂妄起来,吹弯了树木,撕破了布幌,卷走了倦怠的蝉鸣。 乌云中闪过红光,像是把天空拉破了皮,露出大片的血红。 而后,白亮亮的雨点就落下来,砸在尘土里,留下豆大的坑。 狂风和暴雨一起袭来,尘土四处乱飞,雨道笔直下落,不过半柱香的时间,天和地已经混在一起,再也分不开了。 天空的水在往下倒,地上的土混着水乱流,俪辞站在老朽斋的大书案前,看着屋顶落下的千万条瀑布。 皇帝死了? 皇帝真的死了? 和大部分燮国人一样,俪辞从没有见过这位燮国的最高统治者,但当她听到他的死讯时,依旧感到无比的迷茫。 她此刻的心情十分复杂,有些震惊,有些惊恐,有些茫然。 皇帝是个怎样的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已经死了,而现下传出的消息非常明确,杀死皇帝的是陪皇帝出猎的太子。 这对傅家而言,是最可怕的事情。 没有人会相信那么柔弱的太子会做出弑父夺位的事情,但是事情已经发生,而太后显然是站在长沙王一边的。 傅家嫡长女还没有正式入府,傅家的将来却早已和太子绑在一起了。 若是太子当真被证实犯下弑君夺位的禽兽行,傅家在短期内会陷入绝境。 在这场即将到来的风暴中,傅家该如何自处? 她下意识地看了眼傅筑,自子时接到暗色雨衣的信使送来的密信后,他就一直站立窗前,沉默不语。 她不敢说话,她不知道这男人几番思量权衡后会做出怎样的决定,但不管哪种决定,都不会是俪辞希望看到的。 他说过,从一而终。 他说过,仕途流血,稍有不慎就是富贵到头一场空。 虽然他也说过,长沙王无心更上一层楼。 现在的局势非常明朗,长沙王不但有更上一层楼的心,更当真就这样做了。 傅家怎么办? 该怎么在这即将席卷天下的风雨中立于不败之地? 自斩一刀? 还是当机立断,趋炎附势? 她看着傅筑,顺着他的视线,她只看到一片黑暗。 距离上朝还有两个时辰,天正黑暗着,雨也依旧在下,凉飕飕的,苍茫茫的。 他的手指攥得紧紧的,像是要把那张薄纸捏碎,她从未见过他如此紧张又坚毅的神情,黑暗的迷茫让她的心生出一阵无由来的害怕,似乎想到了些什么,却又很快的忘记了。 恐惧,铺天盖地的压来,她吓得闭上眼睛,只觉整个傅家像一叶孤舟,行驶在漫无边际的黑夜中,无数怪兽在四周觊觎着、低啸着,无助的她唯有抓紧拳头,直到指甲掐入肉中的痛让她猛然醒转,睁开了眼。 她依旧立在老朽斋,立在傅筑的身后。 她看着父亲的背,从未觉得这个儒雅的男人如今日般强大可靠,他立在那里,便为她撑起了一片天地。 她看着他,心中暗念,不要再闭上眼睛,也不要再乱想些什么了。 “绝不能让长沙王登基。”他一字一顿的说着,手上的青筋都暴起了。 俪辞的心再次揪紧,压低声音道:“为什么?父亲为什么这般决定?” 傅筑转过身,嘴角带着一丝苦笑:“因为……豫章王和长公主以及诸位藩王都不希望他坐上皇位。因为……皇帝至死也没有废了太子的储位,太子无辜,竟被弑兄欺君的败类诬蔑,我身为朝廷重臣,又怎能……听之任之!!” 俪辞呆住了,她熟悉的傅筑并不个满腔热血愿为国捐躯的忠贞之士,她完全无法想象会从他的口中听到这样的回答。他虽自恃清流,多年来洁身自好,但所有的这些清高,归根结底也不过是为北地傅家谋取更多的政治利益。 此时站在她跟前说话的人,真的是傅筑吗? “觉得不可思议?我这样的人竟然会……若是对旁人,我会说方才的话基于义愤,长沙王与太后寡廉鲜耻天地不容。但是对你,我不想说这些冠冕堂皇的。燮国朝局是一个棋局,我不过是棋盘上的一枚子,现在下棋的人需要下一步杀招,要用我的性命为他博取更大的利益。” 傅筑过分的坦诚,让俪辞心中大惊,好容易压下来的恐惧再度泛起,头有些发昏,空虚胀痛,口中又干又涩,再加上窗外的黑暗,她觉得自己也快变成一团在黑暗中飘荡的气体了。 “你看一下吧。” 他轻声说着,将已被汗水湿透的薄纸交出。 俪辞双手颤抖地接过那重逾千斤的书信,心中大疑惑。 字很秀气,带着漫不经心的飘逸,但内容却足以让人疯狂。 只有一行字:明日早朝,借侍郎头骨,换傅家辉煌百年。 没有落款,没有印鉴,只纸张的末尾寥寥几笔勾了朵淡得几乎看不清的桃花。 是谁?! 口气着实狂妄! 但从傅筑的谨慎可以确定,他or她确实有这夺天换日的能耐。 “父亲当真要顺从他的意思?他……是谁?他怎么可以用这样的口气对父亲说话!” “他是我傅氏一族稳立朝堂的依靠,也是……你的生身父亲。” 俪辞呆住了,眼前一黑,险些栽倒在地。 她踉跄了几步,最终借着依靠书案,这才勉强站稳。 不是没有怀疑过,傅筑一直以来的客套和绝不像对待庶出子女的郑重,都让她怀疑自己到底是不是傅家的亲骨肉,但怀疑得到证实时,她却无法接受。 “不可能!” “我不相信,我绝不相信!” “我怎么可能不是大人的骨肉!” 她倔强地重复着,她最大胆的揣测也不过以为自己是傅筑某位早逝的挚友的遗腹子,突然揭破的秘密,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更不敢想象的是,揭开身世之谜的代价,竟是要眼看着养育她的人被黑暗吞噬。 太残忍了! 就因为她的生身父亲是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人物? “世上从没有不可能的事情,我在朝中多年,对那些贵人们的心思,早就看得清清楚楚。成为你的父亲,本就是我苦心求来的抬举。你父亲身份高贵无双,你母亲却见不得光,你若是留在他跟前,自然不会被冷落,却难免受些委屈……最终钦点了我做这背锅人。” 所以有了傅家长子周岁酒时长公主的登门拜访;所以这些年傅筑待四娘子和沈姨娘都恭敬有礼;所以她十岁中毒后长公主理直气壮的干涉傅家内务;所以有了玉鬘入选太子良娣的投桃报李…… 所以……长公主亲自主持傅家四娘子的及笄礼,为她簪上对萧氏王朝意义非常的青鸾古玉簪,却无意将华世子许配。 原来如此! 因为她是不能记入族谱的私生女。 是郡主还是公主,就不得而知了,但能让长公主如此在意,想必是她嫡亲兄弟的骨肉。 “父亲告诉我,他是谁,我……去求他,求他放过您!大人为他鞍前马后这些年,难道……这送死的事情就不能让别人去吗!” “他心意已决,怎么会因为与你的血脉之情改变了主意。何况你的存在是皇家最不许外泄的阴私,我今日明知必死,才斗胆告诉你真相。你若当真登门哀求,他知道此事外泄,莫说我要死,整个傅家都——” 他没有再说下去,兹事体大,不得不谨慎。 “我死以后,他的人将把你与沈姨娘接到长公主府上暂住。他不可能认你,但会通过长公主补偿你,为你寻一个高门子弟,护你一世荣华富贵。若是你还念着在傅家的这段日子,日后有傅门子弟踏足朝堂,请你多多提携。自然,即便你什么都不做,也不必觉得自己错了。毕竟……你真正想要的,傅家从来都没给过。” “对皇家而言,巩固对国家的控制权,保证自身的存续,才是最重要的。你的生父也许会因为与生俱来的血脉联系以及不能亲自抚养的愧疚,对你百般纵容和忍让。但若有一天,你的存在妨碍了他的权力之路,那个男人也会毫不留情地将你铲除。日后……一定要小心。” 已经是交代后事的口吻了,俪辞的鼻子一酸,两行清泪流下。 “大人……” 她跪下了,傅筑连忙跪下,扶着她的手。 “往日你不知身份,我腆着脸也就受下了,今日……” “你担得起这一拜,哪怕现在跪在你面前的是我那个从未见过的生父,你也担得起!” 她坚持着,眼神中有了一丝强势。 傅筑看着她,突然大笑道:“好!好!好!替人养女儿养成了自己的!我这一生也是值了!好!好!好!哈!哈哈!!!” …… …… 立秋当日,大雨磅礴,泼洒在长安城中。 皇帝驾崩的消息已经公布,整个京城笼罩在哭声中,但国家机器依旧有条不紊的运作着。 此刻不过四更,离破晓还有一小段光景,俪辞身穿猩红长衣独行在傅家的深宅内院里,如云的青丝绾起,只簪了一支青鸾古玉簪,清丽之余,带着不可直视的冷漠。 她手捏书简,缓慢地穿廊过道,衣摆拖曳,翠玉玎珰,旖旎间滑向楼台的最高处。 登上阁楼,眺望。 四更将尽,五更钟响,便是破晓。 有千万盏素白灯笼几乎同一时间高高挂起,照耀得整座皇城灯火通明,却又无比的凄伤。 漫天的白,白纸、白灯、白布,像昨夜下了一场大雪般,纷纷扬扬地洒落在皇城四周。 已经是上朝的时间了。 本朝惯例,除却天灾,严寒酷暑一日不间断。 山陵崩,故而大朝。 不仅公侯驸马、五品以上的京官尽数到齐,连那些勋官散官……在京的官员,只要还有一口气的,全都到了。大门之外,密密麻麻地站了足有上千的人,不时还有新的身影加入。 无一例外,官袍上罩上白色的麻衣,腰带换成微黄的孝带,垂着头,默不作声,汇成白色的海洋。 所有的人都默不作声地等待着,豆大的雨点打在伞面上,砰砰作响。 一幅令人心寒的候朝待漏图。 傅俪辞强忍着悲伤收回视线,重重地叹了口气,再抬头,眼神已变得无比坚毅。 她手中捏着的是傅筑连夜写就的奏章誊本——讨长沙王书。 今日早朝以后,不管大雨是否停歇,这份讨逆书都会传播天下,傅筑的名字都会再度震动朝野,誉满神州。 (第一卷完) ------------ 第二卷 64075 ------------ 第一章 威武不能屈 承始五年的秋天,注定在历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山陵崩,举国发丧,一贯热闹的长安城也有了几分秋天的萧落,官道上地方藩王、封疆大吏正赶回帝国的中心,迎向那不可知的未来。 陛下驾崩已有数日,继承人却还是尘埃未定。长安城人看管风云,对大位空虚期间泛起的各种流言,也是将信将疑,心中满是悲伤和惶恐。 皇城中的阴云诡诈,自然不值得帝国的草民们关心,他们注视着皇城,无非是希望金銮殿中央那张赤金打造的龙椅早些定下归属。谁是皇帝对底层百姓而言并没有太大的意义,他们只需要有个人坐上去,让皇位悬而不决带来的不安结束,就心满意足了。 新的君主能否承继前代的辉煌,帝国的未来将会走向何方,那都是留给居庙堂之高的人们去考虑的。 距尽忠而死的傅家不过半里的小巷转弯,有个僻静的酒楼,一楼有对爷孙正在说书。 目盲的老人敲着竹板说故事,面黄肌瘦的女孩坐在一旁弹琵琶。 国殇期间禁婚嫁娱乐,加上大位空虚,人心弗定,故酒楼食客寥寥可数,二楼雅间更是十室九空。老人说得声嘶力竭,却也几乎听不到喝彩,更勿用提打赏了。偏那琵琶劣质,女孩又是生涩技法,弹得几多破音,这一趟的说下来,越来越吃力了。 兴许是看老人可怜,楼上雅间唯一的客人命博士送了碗温热的黄酒,与那老人家,并捎了句话:“莫要说那前朝旧事,说说当下京城的新鲜事吧。” 目盲老人忙碌了半晌,也看出那些前朝旧事不讨食客欢心,便与酒楼借了条凳子,将黄酒放在一边,调整了节奏,开始说起京中最新流行的段子――傅尚书死谏太后! ……且说那日傅尚书得了太后嘱咐,请他莫要再质疑遗诏真假,傅尚书口中答应,心中却是正气盎然,打定主意便是拼了命也不叫那僭王篡位大宝。 是以金銮殿上,太后网了一批佞臣痛哭流涕求请僭王即位,唯独傅尚书巍然不跪,只等那僭王将要坐上龙椅时,忽然高喊一声:“万万不可!” 这一喊,满朝文武具是侧目而望,那些心怀奸诈的,更是气得手直颤抖。僭王素来虚伪,见傅尚书一脸正气,不可撼动,顿是挤出笑容,遣常侍至尚书身侧,请他下殿,而垂帘听政的太后,却是满面怒容,恨不能掀帘而出,掌掴傅尚书。 这事态,若是寻常人,早就吓得腿都软了,偏傅尚书一身忠肝义胆,手持御赐金锏,竟是将阖族生死都已抛之脑后。 只听他大喊一声:“陛下生前并无废立之诏书明示臣等!今太子不明,豫章王不归,长沙王名不正则言不顺,不可即位!” 正是节骨眼处,说书人顿下来了,喝了口黄酒,满嘴的豪迈。 “各位看官若是觉得好,就赏小人几个酒钱,小人喝了酒,才能跟阎王爷借胆子把这段子给说下去。” 因他前面说得栩栩如生,仿佛亲眼所见,加上这事情又确是新奇,原本兴致乏乏的食客们都已被燃了兴致,于是有阔绰的掏出几枚大钱,给老人买下酒菜。 得了打赏,那说书人就更加起劲了。 小女孩的破琵琶弹得铿锵有力,老人的竹板更是敲得劈啪连响。 说傅尚书与太后据理力争,寸步不让;说满朝文武被傅尚书忠义打动,齐声下跪;说傅尚书守贞不二,血溅当场…… 声音激荡起伏宛如身临其境,听得寥寥无几的食客悲郁泪下,恨不得竖起耳朵贴在他身边听。 直说出了大江东去,万古同悲的豪迈。 不论是说书人还是听书的,都似乎已忘记,就是这位于大厦将倾之时力挽狂澜的傅尚书,曾经一连十三年都是京城风月浮夸绯闻的主角。 但从今以后,再没有人会将他曾经的风流挂在嘴边随意嗤笑了。 讨逆书传扬天下,傅氏一族清誉满神州,虽至今未加谥号,傅氏忠义传却已在编纂中。而在说书人的嘴里,他的故事更不知被夸张成什么样。 楼上雅间,清冷如水的男人将蘸满酒的白瓷杯放于唇角,微贴少顷,直到酒杯染上了嘴唇的温度,这次移开。 太子已经上路了。 他微笑着,将清酒洒落。 不远处的傅氏宅院,正哭声动天。 …… …… 因为傅筑的舍身取义,北地傅家一时间清誉无双,但这用生命换得的资本背后,却也是稍有不慎便万劫不复的危机。沈姨娘自小没入掖庭讨生活,在政治问题上,有近乎本能的敏锐。 此刻,她一身孝服,冷极,素极,站在躞蹀馆的院门前。 纤指微动,自有婆子上前,打开大铁锁。 哐当一声响,在陛下殡天的第五天,躞蹀馆终于迎来了李姨娘禁闭后的第一个访客。 因是有罪之人,院子里伺候的丫鬟不过三两个,见沈姨娘入内,丫鬟们个个面色惶恐,却又难掩期待。 因为傅家素不刻薄。 虽李姨娘犯下大罪,但主母没有正式发落,下面也不会亏了她。除却阻隔了与外界的联系,李姨娘倒也没受了什么罪过。院子里的每日用度,自有婆子送来,许是怜惜姨娘小产后体虚,厨房还特意给做了补身的药汤。 所以沈姨娘见到的李咏玉,虽难免憔悴,却是面泛红晕,毫无狼狈气虚之相。 她毫无礼数地端坐中央,见沈姨娘入内也不下床行礼,只是傲慢地看着这全身素缟的女人,带着强撑出来的骄傲。 因为她知道,沈丽姬此次前来,若不是代表傅家求她,必是宣布对她的发落。 却有婆子见不得她的倨傲,欲上前将她一巴掌打醒,却被沈丽姬喝住了。 她使了个眼色,示意那些丫鬟婆子都出去。婆子们见李咏玉面有得色,心有不甘,到底不敢违逆沈姨娘,只狠狠地瞪了眼,这才退出。 于是,正堂里只剩下李咏玉和沈丽姬了。 李咏玉得意地看着素白的沈丽姬,色厉内荏道:“沈丽姬,你终于来求我了。” “求?李咏玉,我的名字岂是你这卑贱之人能够直呼!还不给我跪下!” 没料到沈姨娘今日竟是如此气势,李咏玉一惊,想到自己可能的结局,险些吓得翻身下跪,但她很快意识到木已成舟,纵是跪地求饶也不可能得到傅家的宽容,索性将自己的底牌都抛出去,说不定反倒博出个前程。 于是收敛惶恐,故作镇定,道:“姊姊吓死奴了。莫不是晓得奴身后有长沙王,吓得患了失心疯?” “失心疯?李咏玉,你莫不是在做梦?我沈丽姬为人妾室,自不是无所畏惧,但单单长沙王就想让我害怕,却是痴心妄想了。” 沈姨娘温柔又狠毒地说着,她立于大堂之中,看李咏玉的眼神,好似佛祖怜悯无知的世人。 “我同你说过,傅家在这朝堂的依仗不仅仅是太子和长公主。如今你的长沙王虽占尽上风,但即便他窃得玉玺,位登大宝,你也只是个贱妾!傅家的前途可轮不到你指手画脚!” “你来处置我?!大太太让你来处置我?” 李咏玉反复确认着,据她所知,傅家大太太虽擅长后宅算计,却是个没有政治头脑的寻常妇人。所以她虽遭遇拷打,却也笃定傅家大太太不敢拿她怎么样。 不想却低估了这出自长公主府的沈丽姬。 “处置你是我的意思,因为大太太已经没有闲暇顾及你了。”沈丽姬微笑着,脸上挂着残忍,“为阻止长沙王登基、维护萧氏正统,傅筑尽忠死谏,从此傅家与长沙王府势不两立。如今大局未定,天下动荡,不出五日,必有地方勤王的消息传出,傅家……就是不处置你也是不可能的!” “你……你说什么!” 自那一日起,李咏玉便被关在躞蹀馆里,并不知道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虽见这几日饮食具是素斋,送饭的婆子也头戴白花,却只当是陛下殡天,竟不知期间如此曲折。 “死了?死了?!他怎么就死了!” 李咏玉不可置信地嘀咕着,一贯的镇定终于开始动摇。 沈丽姬见她隐隐有了崩溃之色,不免嘲讽道:“哦,我忘了,你这些日子都被关在躞蹀馆,对外面的事情一无所知。” “他……居然是为了阻止长沙王登基而死!他……我……我该怎么办!” 李咏玉苦笑着,一直以来支持她硬抗到底的力量轰然倒塌,她清楚地意识到,傅家是绝对不会放过她的。 大太太本就是个没远见的,对沈姨娘又素来信任,此时方寸大乱,必定对沈丽姬言听计从。老太太虽比大太太计谋深远,但老人经历丧子之痛,理智尚存的可能极低。 最重要的是,沈丽姬不会给自己见到老太太的机会。 这狠心的女人,必会借着混乱将自己处置了,而后再寻个冠冕堂皇的借口推诿了责任。 “你……你……你想怎么样!我与你近日无怨远日无仇,你为什么定要害我!” 她怨毒地嚎叫着,沈丽姬露出了不屑的笑。 “当真近日无怨远日无仇?我的父亲正是江南沈青衣!只要想到我一生最痛的三桩事里的两桩都是长沙王造成――我就恨不能啖其肉,寝其皮!” 沈青衣! 李咏玉一阵轰然,她知道自己不管说出什么样的哀求,都不能软化这女人的心。 承始五年的这场大变动,追其根源,正是二十二年前的青衣案。 青衣案,天下皆知的大冤案,也是太后与长沙王经营江南的开端。 因百年沈家的覆灭,江南成为太后的盘中餐,后长沙王经营两湖,与江南官场沆瀣一气,相互包庇,从此连成一片,割据一方,成燮朝最大毒瘤。 李咏玉身为王府里得脸的,对青衣案的内情虽不清楚,却也知道整件事情与长沙王牵扯甚深。如今又见沈姨娘这般咬牙切齿,便知大势已去,不再挣扎,连滚带爬地下了胡床,膝行至沈丽姬脚边,哀求着。 “……我知道是谁……下毒害四娘子……我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求……求你给我个痛苦。” 她苦苦哀求着,拉着沈丽姬的衣袖,祈求最后的怜悯。 但沈丽姬拒绝了。 她说:“傅家人是不受胁迫的。” 然后她平静地抽回衣角,走了出去,没有回头再看李咏玉一眼。 推开躞蹀馆虚掩的门,抬起头,看天边云散雨霁后露出的碧蓝,压制了二十年的悲痛骤然爆发,点燃在精致而美丽的五官之间,越来越浓,越来越重,最终情到极点浓转淡,化为琉璃般透明的虚伪笑颜。 “傅家人是绝不受威胁的!” 她低声重复着,坐上肩舆,往那即将决定傅家前路的中堂的方向去了。 ------------ 第二章 长公主吊唁 长公主是萧氏宗亲中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前来吊唁的。 在傅家最艰难的时刻,处境同样不妙的长公主在华敬容实为监视的陪同下,来了。 她本就是帝国第一美人,此番着素白色衣裳,越发姿容清丽,美不胜收。 缓步入灵堂,正披麻戴孝啼哭的傅家遗孀忙咽下哽咽,低头行礼。长公主点头请她们节哀,一边环视四周:傅筑生前的同僚们,竟是大半都未曾送来挽联,更勿论拜祭,当真世态炎凉,人情冷暖。 一声叹息,为傅筑奉上清香,长公主由衷地感谢傅筑,感激他为萧氏江山做的所有事情,有些已然天下皆知,有些却注定秘而不宣。 上香完毕,她也不急于离开,对大太太道:“傅柳氏,我有一桩事情,想同你商量。” 大太太不由一怔,竟是受宠若惊了。 时下正值混乱,太子生死未仆,朝廷局势不清,便是长公主这等身份,在这几乎要把全天下都卷入的皇室内杠中,也不能独善其身。 偏偏祸不单行,傅筑为了忠义与她阴阳两隔,一时间傅氏家族群龙无首,大太太虽是个见过世面的,终究只是个内宅妇人,这接二连三的打击袭来,将她打得头昏脑涨,若非沈丽姬一旁帮忙主持,怕是已经到下。 但她虽身心崩溃,却也晓得不管最终谁做了皇帝,天下毕竟还是萧家的天下,长公主毕竟还是长公主,只要扒紧了这棵大树,求个周全却是轻而易举。 所以虽华敬容面色不善,大太太却还是毫不犹豫地点了头。 长公主又道:“这事与四娘子也有些关系。” 于是傅大太太对一旁烧火纸的四娘子道:“四娘子,你且过来下。” 俪辞看了眼华敬容,面有难色。长公主注意到她的犹豫,侧过脸,对华敬容道:“整座长安都被七弟捏手中,我不过是和傅侍郎的遗孀说会话,难道这也能把天捅破了?” 言辞嘲讽意味之浓,华敬容只得苦笑,但最终还是没有退下,他远远地跟着,和长公主始终保持着两丈距离。 俪辞明白长公主此行是要向大太太讨要自己,不由暗想,那素未谋面的父亲当真是大颜面,长公主自身尚在危机中,却不忘为他照看女儿。但即便他身份无双,只要想到这人心思缜密,未达目的无所不用其极,俪辞便难掩怨恨,于是垂着头,跟在后面。 长公主见她神情沮丧,只当是新近丧父,难免低落,偏生她喜欢俪辞,不忍看四娘子面色忧郁,于是不时停下开解,俪辞心中所想不便表露,只得唯唯诺诺,敷衍了事。在一干丫鬟婆子簇拥下三人这般走走停停,百余步竟行了大半个时辰。 又走了百余步,转入一临水暖阁。 将要入阁,长公主却停住了,转身对始终维持两丈距离的华敬容道:“这阁子三面环水,又建于水上,你可以放心的。” 华敬容闻言,认真望去,那阁子凌空而建,以四根径丈余的石柱为支撑,又三面环水,只一条回廊与堤岸相连,此时虽暑气尚重,到底是入了秋,佳木难掩颓色,兼近日狂风暴雨,无边落木萧萧下,汇入粼粼秋水中,配上无处不在的白皤与黑绢,更显凄伤。 于是后退一步,道:“勿要耽搁过长,惹太后念叨。” 长公主自不理他,与傅家女眷入了暖阁。 入阁后,正要伺候长公主坐下,不想长公主端正颜色,对傅家中堂的方向跪下了。 这一跪,吓得所有人跪下口称“折煞”,大太太更与俪辞一同膝行上前阻拦,长公主却是坚持叩完三个头,这才道:“傅侍郎为我萧氏一族连性命都抛却了,受我一拜,有何不可?” 大太太闻言,顿觉鼻头一酸,垂泪道:“能得长公主如此感激,兰石纵是没有谥号,却也瞑目了。” 因为朝政动荡,加上冒犯了太后与长沙王,傅筑的谥号至今还没有定下。 “是我害了他。” 轻声叹息着,一只手递出,俪辞连忙将长公主扶起,伺候她坐上胡床。 待她坐定,正要退下,却被长公主挽留了。 她注视着这陌生又熟悉的女孩,一寸寸地端详着,在她苛刻的审视下,饶得俪辞两世为人,心智不比常人,也紧张得手指颤抖,脸颊潮红。 许久,长公主方收回视线。 “可曾想过以后?” 这是问大太太。 傅柳氏一怔,随即道:“已派使者回北地报信,估摸着过了头七就与婆婆、三郎一道扶灵回北地。这边且留沈姨娘全权处理。” 长公主“哦”了一声,看了眼俪辞。 俪辞静默地站立着,并未流出焦躁或是不悦。 长公主见她冷静,难免意外,索性开门见山道:“傅家出了这等大事,回北地固然是好的。只是北地无甚人家,怕是要委屈了娘子们。” “我也正在为这事情担忧呢。四娘子也是十三四岁的年纪了,若去了北地,倒是要去哪里寻那门当户对的亲事?” 大太太虽无政治远见,于后宅攻伐上却精明异常,当年的事情,她凭借本能也是嗅到了些许蹊跷。此刻长公主言辞隐约,她那本已死灰的心自然再次活泛起来。于是小算盘也跟着打得噼啪直响。 “若是留在京城,又怕她……” 长公主得了她主动,也顺水推舟道:“我素喜四娘子聪明伶俐,不若将她留下,暂住我处,定为她寻个世家子弟。” “那当真是极好的,能得长公主抬举,是四娘子的福分。” 大太太掩嘴一笑,虚伪到了极致。 毕竟亲疏有别,能用俪辞换得长公主对嫡亲女儿的庇护,大太太自是求之不得。事实上,若不是怕被人戳脊梁骨,大太太此刻已建议长公主明天就把人接走了。 俪辞的脸色越发地阴郁了。 偏长公主拉起俪辞的手,道:“四娘子,看你面色紧绷,莫非不愿意?” 大太太一阵腹诽,面上却陪笑道:“她怎是不愿意,分明是欢喜得傻了。” “当真?”长公主含笑反问。 “自然是真的。四娘子虽少而聪慧,到底是孩子,遇上这等大事也难免欢喜得傻了。” 大太太谄媚地解说着,不着痕迹地瞪了眼一旁木然的俪辞,恨不能代她向长公主谢恩。 “那我就放心了。” 长公主轻声说着,示意大太太暂时退下,她有些贴己话要同俪辞讲。 大太太不由一阵心慌,生怕俪辞说了什么丢场面的话,可又不敢违逆长公主,只得怀揣着小心思,带着丫鬟婆子们退下。 暖阁里只剩下长公主与四娘子了。 长公主伸出手,示意四娘子坐到她身边,俪辞不情不愿地走近,在她触手可及的距离,站住。 四娘子如此不识抬举,长公主却没有气恼,只温柔地叹了口气,道:“恨长沙王吗?” 俪辞咬了下嘴唇,什么都没说。 “看来你的心里到底恨长沙王,只是不敢说出口,怕被华敬容听到了。” 自嘲着,长公主站起来,走到俪辞跟前,伸出手,抚摸着―― 从额头到眼角,再到鼻梁,再到嘴唇,一寸寸地摸下去,像农民确认庄稼般朴实认真。 这细腻得过分的抚摸让俪辞鸡皮疙瘩立起,她调集全部忍耐,迫使自己平静。 “恨皇家无情,以忠义之名将你的父亲大人逼死,对吗?” 轻叹间,长公主白皙柔软的手已滑到俪辞的脖颈处。 若是我答得不对,她会不会掐死我? 俪辞不知道,因为她选择了沉默。 这份沉默显然在长公主的预料之中,举世无双的贵妇温和地笑着,突然弯腰,附耳低喃:“你做我女儿,我帮你报仇。” 俪辞笑了,笑得完全不像个十三岁的孩子。 她说:“长公主殿下何必说这等自欺欺人之言。你分明早就恨死了长沙王殿下,不过是需要个理由,让您理直气壮地撕破温情的面纱罢了。” 没想到她会说这样的话,长公主愣住了,面色沉痛,缓缓道:“你不该这样对我说话,这世上不会有人待你比我待你更好了。” 利用我,拿我当报仇的工具,这也是待我好? 心中反讽,俪辞嘴里却是低眉顺眼道:“俪辞新近丧父,方才一时口出恶言。还请长公主原谅。” 见她言不由衷,长公主也是收敛伤感,露出一贯的笑容:“我对你,素来是万般的容忍。” 手牵着手,一道走出了暖阁。 …… …… 离傅家偏门不远处的一条小巷,一辆抹去了标记的漆黑马车已停靠超过两个时辰,巡查的武侯们路过,却是熟视无睹。 自傅兰石金銮殿触柱死谏后,傅家便不知被多少双眼睛明里暗里注视着。坊间武侯也晓得他们不是自己能惹的,只消这些形迹可疑的大人物不挑起是非,也就装作没看见了。 天色渐暗,马车中有人伸出手,撩起了黑帘,眯着眼看着巷尾的黑暗。 阴暗处,不知有多少同行正在注视这哀苦的宅院。 和只能在黑暗中跳跃的他们不同,他身负皇命,他甚至不将长公主放眼里。 华敬容到底是靠不住,监视长公主这种事情还是需要我出马,他不无得意地想着, 在这改朝换代的敏感时刻,只消掐准时机立下奇功,日后便是飞黄腾达了。很多事情,都是要先斩后奏的。 但他却没有机会继续嘲笑可怜的前驸马了。 在合上帘子的瞬间,突然彻骨的寒从小腹闯入,一前一后,不分彼此。 紧接着便是无尽的痛。 他下意识地伸手摸向痛处,摸到了温暖的粘稠。 他挣扎着拉开门帘,想要呼救,看见的却是车夫死不瞑目的绝望,以及―― 穿过车厢刺入体内的两根铁钎,一左一右,恰恰将他定住。 他抬起头,面前立着个明媚如海棠的女孩,不过七八岁的摸样,梳了丫髻,穿着血红的衫子,笑起来有诡异的妩媚。 马车前,女孩身后,侍立着十余个高大沉默的黑衣男子,俱是手握铁钎,面无表情。 女孩伸出手,便有一人向少女献出铁钎。 女孩默然地接过铁钎,刺穿他的喉口,再拔出时,血汩汩地涌出,落在木板,弄脏了红绣鞋。 “肮脏的燮狗!” 女孩激动地说着,声音有些尖锐,平坦的胸脯因见血而起伏不定,如玉的肌肤泛起潮红。 西凉余孽! 临死瞬间的清明,让男人猜出了刺客的身份,于是他绝望地认了命。 但这些人怎么能死里逃生,又穿越重重封锁,潜入京城,嚣张得当街杀人! 那个女孩,又是什么人! 西凉皇族不是都已经被―― 无数疑问萦绕心头,却是再也不能问出口了。 他的喉管被刺破,他的脏腑尽数破碎,早已瘫软的身体全靠贯穿车厢的两根铁钎支持。当黑衣人干脆利索地铁钳拔出时,他颓软地跌出马车,摔在地上,鲜血横流,生机全无。 …… …… 承始五年秋,大位空虚,人心动荡,天下哀霜,命若转蓬。 在这弥漫着鲜血与恐怖的时代,无数野心家扑向长安,黑夜中的毒液肆意…… ------------ 第三章 滴血的忠贞 接下来的两天乏善可陈,确认大太太将自己作为利益交换品送给长公主后,俪辞的心境反倒平淡了。她是个异世过客,她来这里是享福的,不是为了继续前世的忙碌勾心。 不论是前世还是今世,世人认可的女人的好归宿终归逃不出相看个“好人家”、“相夫教子”之类。 不必关心长公主打的是什么算盘,也没有必要担忧傅家日后,这世界嫡长有序,重男轻女,相应的,家族责任也是嫡出、男性背负。何必强自出头,让自己过得艰难? 随遇而安,才是最正确的决定。 何况傅筑也并不希望她为自己报仇。 想到此处,俪辞又叹了口气。 傅筑袒露真相时,她曾血气上涌义愤填膺,想冲出去寻自己的生父讨个公道。现在冷静下来,她才发现,傅筑的决定正确而理智,他的仇注定是不能报了。 那人手腕滔天,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她却是初出茅庐,连他的姓名身份都不知道,唯一依仗的不过是虚无缥缈的血脉亲情和也许并不存在的愧疚之情! 在一个彻底的权谋家眼里,并未亲眼见着长大的私生女,和执掌天下的权势相比,孰轻孰重?答案显而易见。若是凭借一腔热血不知死活地跳入政治游戏的漩涡中,怕是顷刻间就被杀得尸骨无存。 傅筑正是将一切都看通透了,才不希望傅家人为他报仇。 或许,报答傅筑的养育之恩的唯一办法便是安分守己,为自己谋得一桩好姻缘,日后傅家子弟进入朝堂,多多提携,助傅家门庭再度光耀。 俪辞叹了口气,穿越女随便说句话跳个舞就能震惊四座进而改变世界,果然是意淫。 她不是理工科的女汉子,无法用有限的材料做出超时代的发明创造,她也没有抄袭顶名的胆量,不敢借后世的文章为自己打造才女之名。细细算来,身在异世的她也只有比同龄人多出的一世经历可作为优势了。 但终归只是仅比同龄人更聪慧,更看透人情世故,若同那些宫闱后宅中淫浸半生的老狐狸站一起,她到底是太嫩了。 无力地想着,俪辞开匣梳妆。 然后用早点时,噩耗传来。 玉鬘,昨夜子时,举身赴清池。 俪辞怔住了,她狠狠地掐着掌心,直抠得鲜血淋漓,依旧不敢相信是真的! 紧接着富春居请四娘子过去。 俪辞收敛容色,尽可能平静地下了楼。 …… …… 富春居里,大太太正披头散发地坐在胡床上,毫无傅家主母的威严,眼泪止不住的淌出来,不断地念叨着:“玉鬘,你怎么就能这么狠心的抛下娘亲啊!你这个不孝的女儿,你怎么就……你是在娘的心头剜肉啊……玉鬘……玉鬘……” 俪辞见她这般肝肠寸断,越发地酸楚难忍。 怎么会…… 怎么可能! 玉鬘那么温婉的人,怎么就—— 虽是嫡长女出身,玉鬘却从不桀骜傲慢,对庶出的弟弟妹妹们都一视同仁,关照有加。 还想着这般的好容貌却要消磨在青灯古佛中,当真是浪费了。 何况…… 昨天与玉鬘一道得知太子殿下饮鸩自尽时,她虽言辞伤感,却也没有求死之心! 为何才过了一晚上,好端端的人就没了! 我原等着你放下嫡女的矜持,对那暗暗喜欢的人高歌“山有木兮木有枝,心说君兮君不知”呢! 这样就去了,你瞑目吗! 难道门楣这东西注定要用人血来铸就? 北地傅家将因为初娘子的死得到巨大的利益,但他们中的大部分都不曾见过初娘子,更不会为她流下哪怕一丝眼泪。 想到此处,俪辞顿时悲从心来,两行清泪滑出,冲散了胭脂,化作血红。 大太太泪眼迷蒙间,见俪辞也哭得梨花带雨,不由叹息道:“四娘子,你说玉鬘怎么就突然去了!太子自尽,有太子妃陪着已经够了,玉鬘她……她还不是太子的人……悔婚丢颜面有什么可怕的!我都不在乎被人戳脊梁骨,玉鬘……玉鬘她……为什么这么想不开……玉鬘!玉鬘……” 俪辞垂泪道:“母亲莫要哭坏了身子,初娘子她……她素来温婉持重,她……想必是……有过一番思量的……” “思量吗?思量就是不要了我这个娘亲……为了那连面都没见过几次的太子!我好恨啊!为什么要她参选太子良娣……为什么要去贿赂画师……为什么求长公主在陛下跟前美言……为什么!为什么!” 她悲愤地叫喊着,声如夜枭,有头发粘在脸上,越发显得狰狞。 俪辞没有劝解。 玉鬘的自尽,自有大太太的部分责任,只是以当时的情势,谁会想到,到手的荣华竟转眼间化为泡影,还搭上了女儿的性命?!何况事已至此,再说什么,都无济于事了。可怜她刚刚丧夫,又遭遇丧女,饶得铁打的心肠,也是要断了。 于是俪辞虽心中难免怨恨,却也不多说什么,陪在大太太身边,一起掉眼泪。 这两人俱是发自内心的悲伤,此时泪如雨下,看着旁边的婆子们心疼,忙上前劝慰。 然而她们也大多是看着玉鬘长大的,才说了几句,便自己的眼泪也是涌出来,流在满是皱纹的脸上,横七竖八,像雨水冲刷过后的黄土高原。 一时间,富春居里凄风楚雨,正是闻者伤心听者落泪。 好容易制住了眼泪,有婆子通传,说是蕴芝馆的丫鬟们整理初娘子的物件时,发现了几封书信,上有斑斑泪痕且写明留给几位娘子太太的,不敢怠慢,送来了富春居。 大太太正是伤心头上,连玉鬘的尸骨也不敢去看,听闻玉鬘有书信留下,连声道:“把那信烧了!烧了!我不想看这不孝女的东西!” 众人知大太太是心痛到了极致,一时胡言乱语,自不敢当真传话命丫鬟们将书信烧了,只是又不敢逆了大太太的意,纷纷看向俪辞。俪辞知大太太心情悲痛,于是轻拭眼泪,走了出去。 来富春居送信的是雪舒。 这初见时黑黑瘦瘦作男儿装的驯兽女,如今已是通身的京城打扮,几乎看不出来自西北山野,唯有眼睛依旧带着猎户的犀利。只是俪辞伤感玉鬘,见她手持信件,身后跟着已有半人高的猎豹,不免又勾起了伤心事。 “四娘子。”她娴熟地欠身行礼,将一份书信递出。 “这是桃红、芽绿收拾娘子的梳妆盒时寻到的,共六份,分别写给两位太太与诸位娘子郎君。婢子将四娘子与大太太的送来了。” 俪辞不敢怠慢,接过写了“四娘子亲启”的信封。 薄薄一张纸,簪花小楷写得秀气清丽,内容无非是希望四娘子能够代自己好好照看母亲与五娘子,言辞悲切,句句泣血。 俪辞叹了口气,这满纸的冠冕堂皇,没有一句是玉鬘真心想说的,不看也罢。 可是除却这些冠冕堂皇,玉鬘又能写什么! 写她的不甘心,写她的爱恋?在这个礼教社会,她的暗恋只能深藏心底,埋到地下。 因为她是皇家的人,被她贪慕虚荣的家族卖给了天家。 可,能怪罪大太太吗? 婚姻本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寻常人家的娘子羡慕玉鬘的造化尚且来不及,谁会认为成为太子良娣的她,不幸福? 太子虽性格柔弱,作为储君有失威严,但对女子而言,不论是相貌、家世还是脾性,都是第一等的良人佳偶。 玉鬘或许也是这么想的。她是傅家的嫡长女,不是那等小门小户的人家。她已经平静地接受她的命运,下决心做个称职的太子良娣,怎想到风云突变,政变突如其来,太子薨,太子妃暴毙! 她完全可以遁入空门青灯古佛避祸,待到事情平息,再由傅家重金赎出,寻个好夫家,举案齐眉。 她怎么就能这样的想不开! 俪辞心中暗恨道,那人倒是怎么的好,竟让玉鬘一往而深…… 以玉鬘素来的谨慎自重性子,她与那人必不过是匆匆数面,怕是连话都没有说过。 “太子自然是好,可再好,却是过客。我敬他,喜他,或许以后还会爱他,若是能……有幸相处的话。” “自诩嫡女身份,处处谨慎,反倒失了本性。不如那越人坦率,纵是身份卑微,遇见仰视之人,亦敢倾心高歌,自抒情怀,最终……得公子回应,当真是……羡慕。若……若是早知有今日,那时我也该对他直言‘山有木兮木有枝,心说君兮君不知’,求行而拥之,举绣被而覆之……” “只是场单相思。那人光华夺目不染尘埃,我自惭形秽,能得他目光流转处的瞬间停留,便是心满意足了。” 那时听着,笑玉鬘痴傻,现在回想,才发现,她竟是早存死志。 傅家娘子素来外柔内刚。 俪辞愤恨地抓紧了桃花笺,道:“玉鬘,我一直以为你是姊妹中最风轻云淡的,你分明已经看出破了……为何今日为一个连话都没有说过的男人……那人有什么好……你为他生死相许……他却连你的名字都……你真是痴儿女!” 说到此节,俪辞已经哽咽不成声了。 雪舒忙安抚道:“初娘子已经去了,四娘子也当节哀。初娘子向来是有主见的,她若晓得四娘子此刻这般的怨恨,怕是会死不瞑目!” “死不瞑目!她自然是死不瞑目!大好的年华要母亲白发人送黑发人,这是孝道?!为了个素未谋面的男人寻死觅活,这是圣贤书教的道理?!” 俪辞一时有感而发,却听得雪舒面无常色,小心张望四周,道:“娘子……这话……有失体统了……” 俪辞叹了口气,她知道,自己的话有些过了。 不论玉鬘为谁人愁思满肠,为何事举身赴清池,恰到好处的时机让她的死变成了尽忠贞洁。世人将会传诵她的贞节孝义,体谅她为了全了君臣忠义,不惜伤害孝道。 (“若我不愿追随殿下,了断尘缘,就辜负了父亲以命博得傅家未来的苦心了。忠贞不二的家名,素来是用人命维持的……女人的一辈子,不就是顺从男人吗?在家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如今父死夫丧,我傅玉鬘有何面目苟活于世?”) 是的,逼死她的是傅筑,是北地傅家的百年门楣。 太子活着,她虽未必能得到幸福,却也不至于没有活下去的资格。 如今太子自尽,为了傅家,玉鬘便只有两条出路,死,或者遁入空门。 为了根本是虚幻的忠贞,将女人的青春和美貌都耗尽了,绮颜玉貌消耗在青灯古佛前,对一个女人而言,是何等的残忍! 与其在漫长的岁月中逐渐枯萎,不若趁着红颜依旧跃入清池,轰轰烈烈地了却尘世的苦难,博个千古流传的美名。 也斩断了那份苦涩相思! 俪辞叹息着,玉鬘的决定是自私的,也最决绝的。 再深再浓的情伤,也比不上岁月与时间的折磨。 烈士暮年,美人迟暮,本就是世间最痛! ------------ 第四章 玉静的志向 通传的人一早便到了四知院,但老太太毕竟年纪大了,又方才经历了丧子之痛,正是肝肠寸断中,若是老太太听了噩耗一口气吊不过来,岂不又是桩大罪过? 故而消息到了院子里,人却迟迟没有入内。 因不得大太太喜欢,早在正式搬进四知院后就被免了晨省,是以玉静每日清早都会在老太太跟前伺候着。而老太太,年岁渐长,也是怕寂寞的性子。有玉静这等心思灵敏的陪在身边,虽然失了儿子悲痛欲绝,却到底没有因此垮下了。 已是立秋时节,老太太近来又忧思伤心,玉静于是特意准备着养阴润肺的雪莲羹伺候她服下。老太太素来喜她孝心,雪莲羹也炖得地道,加上玉静一番殷勤服侍,不多时雪莲羹喝了大半,连炖羹汤的婆子也得了小半贯的赏钱。 正是祖孙亲昵时,有刘妈妈进来,向老太太禀告道:“方才在院子里见到了沈青家的,她杵在院子里,脸色一会阴一会阳的,看着怪异。我见她素日里跟着沈姨娘在各院子趾高气扬,一时不顺心就过去教训了几句,她却失了神,没个回答,看着有几分古怪。” “那贱人就没让我省过心。” 涉及沈姨娘,老太太难免有些火气,说话急了又是阵咳嗽,玉静忙敲背顺气,一边道:“可将那碍眼的叉出去?” 老太太正欲点头,转念一想,道:“倒也未必。料想沈丽姬也不敢对我不敬。” 侧脸对垂手侍立的婆子道:“去把那沈青家的叫进来。” “是。” 婆子应下,不多时便将沈青家的带入。 那沈青家的在内宅打滚多年,晓得老太太和沈姨娘之间的龌龊,更懂得老太太跟前的猫狗尚且比别处体面的道理,进了正堂,不敢怠慢,忙下跪行礼,口称奴婢,言辞卑微谦虚之极,原本打定主意寻她错处责罚一番、好借机杀杀沈姨娘的威风的老太太顿觉这人果真是发自内心的尊敬自己,再看她时也顺眼了许多。 一番告罪后,言归正传。 老太太悠哉道:“方才有人见你进了四知院却不入正堂,只在院里走来走去,到底是什么事情?” “回老祖宗的话,奴婢是奉了沈姨娘的命,来给老祖宗递个消息的。只是那消息并非好事,奴婢嘴笨,不知该如何说出口。因此在院子里停留,反而惹人误会了。” 沈青家的何等伶牙俐齿,转眼间就给自己找出了推脱理由,一通话说得滑不留手。 老太太与沈丽姬素有心结,闻言顿时道:“老婆子怎就不记得她给我送来好消息过?沈青家的,有什么事情你就直说吧,老婆子我受得住!” 她信口开河,那沈青家的却不敢直言,忙告罪道:“回老太太的话,兹事体大,老奴不敢直言。” “莫非她命你带来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 沈青家的看情势不对,方才殷勤伺候换得好全化作东流,连忙跪下,道:“老奴言辞愚钝,竟让老祖宗对姨娘生出这般误会,当真是罪大恶极。但这……这事情……着实是……” 老太太见她这姿态不是作假,脸色也缓了几分,道:“你只管说吧,我是年过古稀的人了,见了那么多的风雨,还有什么可怕的?纵是天塌下来了,也还是撑得起来的。” “老祖宗,那老奴就直言不讳了!” 沈青家的再拜两次,轻声道:“昨夜……初娘子……随太子殿下……去了……” “原来是玉鬘去了啊。我当是多大的事……” 老太太年纪大了,一时没回过神,平静地重复着,突然脑子转过弯来,顿时脸色惨白,颤声道:“你说什么!再说一遍!玉鬘怎么了!什么叫随太子殿下去了!说明白点!明白点!” 尾音嘶哑尖锐,听得人一阵心颤。 沈青家的晓得老太太此刻心情激动,但话已出口,也只能硬着头皮说下去: “回老祖宗的话,昨夜子时初娘子随太子殿下西去了。蕴芝馆的丫鬟们发觉时,已经……已经没气了。” 初闻噩耗,已是晴天霹雳,此刻得到确信,老太太情绪失控,压抑已久的悲伤与恐惧一下子涌出,冲向脑门,竟是—— “不……这不可能……老天……怎么可以抛弃我傅家……怎么可能——” 一口气顺不过来,直挺挺地倒下了! 玉静吓得花容失色,忙扑上去,道:“老祖宗,您怎么了!可不要吓我啊!” 刘妈妈也顿时没了主意,嚎哭起来。 还是那沈青家的脑子清醒,晓得一旁提醒道:“二娘子,我看老祖宗怕是一时急火攻心,迷了心窍,感情把她放平了会好些。老奴这就派人去请活神仙过来……” “杵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快去!” 玉静喝骂着,一边吩咐那些乍逢巨变惊吓得呆如木鸡的赶紧上前伺候。 …… …… 不多时,富春居处便得了消息,俪辞虽不喜老太太往日的专横跋扈,但想到日后将要面对那许多惊涛,再看傅家的鸡毛蒜皮,竟觉得亲切可爱起来。是以听说老太太因为玉鬘的死讯倒下,俪辞安抚完大太太,便立刻赶来了。 她抵达时,沈姨娘已经过来主持大局,七八个医师将老太太围得水泄不通。到底男女有别,俪辞远远地看了几眼,见屏风那侧气氛平和,料想老太太此次有惊无险,于是放下担心,准备去偏房休息。 想到今日如此繁忙,直到此时才能坐下喘口气,俪辞不由苦笑,却有玉静在旁道:“四娘子,可否借一步说话。” 俪辞见她眼角泪痕隐约,便道:“二娘子想说什么,便直说吧。” 玉静却道:“此间不方便,我们出去说。” 俪辞虽心中诧异,转念一想,许是她觉着此处人多嘴杂,便随着她进了碧纱橱。 进屋后,玉静确定无人偷听后,将房门带上,这才对俪辞道:“四娘子,听说母亲计算着便扶灵回北地,却不知京中有谁留下?” 俪辞与玉静相处已久,见她这般,晓得她定了听了些风声,心中大急,又不敢挑明了,于是这般九转十八弯。 俪辞不喜她婉转,沉色道:“确实如此,母亲的意思是京城宅邸留沈姨娘与一干老仆打理,兴许把宅子卖掉也不定。” “哦。” 玉静做出个恍然大悟的表情,又开始新的兜转。 她闪烁其词道:“却不知北地有些个什么样的青年俊杰?四娘子莫笑,你我年岁尴尬,出孝后再谈人家就当真是太晚了。” 俪辞心想,你还真是直接干脆啊,嘴上却道:“母亲也正为这事烦心呢。北地不比京城,莫说是次一等的门阀子弟,便是适龄的官家子也是少见。前日长公主来吊唁,母亲已同她诉苦了。” 长公主吊唁傅家,并与傅家大太太、四娘子在暖阁里谈话,这事傅家阖府上下具是知晓,连谈话的内容也隐约传出了部分。俪辞明白玉静此番谈话无非是想提起这事,所以也不故意将话题偏走。 纵然玉静一贯心气高又尖酸多疑,这些年相处下来到底情深意笃,加上刚失去了玉鬘,俪辞实在不忍挫伤她。 何况除却心思百转千回,加上偶尔的敏感多疑,玉静却是从无害人之心的。 谁知玉静见俪辞主动将话题引到长公主,面上竟有了少许的惶恐,道:“不知长公主与母亲说了些什么。” “长公主所说,无非是劝母亲顺其自然。当下正是多事之秋,能够离开京城这是非之地,已是万幸。儿女亲家之事,自有上天注定。” 俪辞信口开河胡说一气,但她言辞敷衍,反倒让多疑的玉静眼神清明起来,拉着俪辞的手,亲昵道:“四娘子可还记得岳麓山上的白鹤真人?” 俪辞点点头,那等天人对话,饶得她两世为人,也是见过一次便再也忘不了了。 “白鹤真人说我不能嫁入寻常人家,说我的缘分在两年之后。现在真人之言一一应验。可我却又不时地觉着虚妄。那紫衫玉带真的会在两年之后上门提亲?京城那多名门闺秀尚且遇不得这般造化,难道我去了北地,便可痴心妄想了。” 玉静条理分明地说着,俪辞闻弦知意,在心中将她的话转了个弯,意思无非是,不愿被动等待命运的赏赐,希望俪辞帮自己创造机会。 但她的说话风格实在是太过婉转了,听得俪辞心底直冒火! 不就是想留在京城,同自己一道住进长公主府吗?为何要把话说得这么隐晦暧昧! 于是也顾不得矜持了,俪辞抽回手,直接道:“二娘子,都是一家姊妹,何必说两家话,听着生分。想我帮你什么就直说。” 玉静见她隐约有些生气,不由一惊,许久才道:“为人子女,理应孝顺。老太太身体有恙,我本该陪在床前。但——尽孝本就有许多种,伺候在老人家跟前是一种,赶早为老人家完成心愿也是一种。如今家逢巨变,老太太又一时急火攻心,怕是熬不了多少时间了。” “……老祖宗求的不外是傅家子孙昌盛,娘子们都寻个好人家。” “所以——” 俪辞素来看不惯玉静这份百转千回,虽然可怜她自小苦于庶出的身份,仰人鼻息,难免心思多些。 玉静见俪辞露出不耐烦的神色,忙长话短说,道:“傅家眼下不比过去,大太太又素不喜欢我。若是去了北地,还不知道为我寻个什么样的人家呢。还请四娘子帮我,也算了了老祖宗的一桩心事。” 总算把话题给捞回来了,俪辞不由吐了口气,嘴里却道:“二娘子想我怎么帮助?我同你一样,具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女儿家,怕是——爱莫能助了。” “并非爱莫能助,当下能帮到我的也只有四娘子了。” 玉静攥紧俪辞的手,哀苦道:“兄弟姐妹间,我放心信任的也只有你。只有你,晓得我是鸾凤命以后不会嘲笑我痴心妄想,也只有你在我被豪门贵女奚落时鼓励我为我出头。我向来自卑自尊,最怕被人看不起,只要有人对我好,我就……四娘子,我已经过够了被人看不起的日子,若不是老太太怜悯,我这庶出的,过得连太太跟前得脸的丫鬟都不如。所以……” 她低下头,像是在凝结勇气般,许久再抬头,眼神燃烧着坚决。 她说:“所以我绝对要比世间大半的庶出女子嫁得好,甚至……妄想着不输给那些个高门嫡女!我……已经受够了!我要嫁个好人家,让那些曾经奚落过我的人向我下跪请安!” “二娘子,你……这又是何苦呢?” “佛争一炷香,人争一口气。既然白鹤真人说我是鸾凤命,我为何委屈自己嫁那凡夫俗子!我……终究是不甘心啊!” 俪辞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玉静,原本就顶好的面容,因为坚决,越发明丽不可直视。 不由赞道:“二娘子有这样的觉悟,我一定会帮你的。只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日后如何,还是要看娘子的造化了。” “这个自然。” 玉静平静地说着,剥下了瓷白的表面,露出的真实竟像极了一团火,一团即将飞出鸾凤的火。 ------------ 第五章 小“白”侯 答应时爽,当真坐在长公主府的水榭中等候召见时,俪辞才意识到自己似乎完全没想过该怎么向长公主开口。 难道要对长公主说,我已经知道我的身世了,萧氏皇族对不起我,也对不起傅筑,我想你帮我做一件事情补偿傅家? 俪辞清楚地知道,心照不宣是一回事,将话题挑明了,却又是另一回事。 该如何向长公主提起玉静呢? 俪辞不由犯了难。 因京城近来风波不息,长公主好容易从宫中回来,府邸却处于华敬容名为保护的监控下,凡求见长公主的,都需事前投拜帖给华敬容,静候佳音。如俪辞这般临时觐见的,若非长公主府上下皆知傅家四娘子不比寻常访客,私下与禁军通融,只怕早给轰出去了。饶得如此,俪辞要见到长公主,也得申时以后了。 奴婢们具不敢怠慢,安排四娘子在沧澜水榭等待。 沧澜水榭建筑于水上,湖水清澈,又有四时不败的白莲簇拥,正是第一等的风雅。 俪辞立于回廊前眺望远处,看硕大莲花寂寞而华贵的盛开,暗想着心事,浑然不觉时间的流逝。 突然听得前方一阵急促而稳健的脚步,很是不同寻常,俪辞抬起头,见五十步外有一青年男子在奉仪装扮的宫人带领下穿过九曲桥,虎步龙行而来。 依照男女大防,虽男子并未走近,俪辞也该侧脸回避,但她见那男子远远走来,虽看不清面容,但行走的姿势,以及风吹衣裳勾出精壮的身材,都不比寻常,顿时生出了几分兴趣。 即使将前世在杂志上看过的明星硬照都算上去,这人的身材也能排进她见过的男人身体中的前三。 来这世界三年多,俪辞的行为做派都是彻底的名门娘子了,但内心依旧是那二十一世纪女性,反正那人离着远,不会发现水榭中的自己,何必惺惺作态,做害羞状? 暗想着,她便放心大胆地打量起来。 能够让人想起猎豹的优美体型,柔韧无赘肉,身着公侯服饰,气质轩宇。 可惜离着远,看不清面容,也不知道那身肌肉是不是绣花枕头。 不过即使近到触手可及,遵循圣人教诲,俪辞也不能与他直视,更不可能与他肢体接触。 “谁家俊杰,竟是从未见过?” 俪辞到底忍不住好奇,问了身旁女官,那蔡宝林循着她的方向看了眼,面色微恙,道:“四娘子,那人的身份,娘子却是不该问。” “哦?因为这不合礼节?” 俪辞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拈了颗葡萄含入口中,注视宝林的眼神虽然温和,隐隐透着不怒而威。 “俪辞不过是想知道长公主殿下身边有些什么青年才俊,蔡宝林若觉得俪辞的问题有违圣人教诲,自可不必答。俪辞僭越了。” 蔡宝林在长公主跟前也是得脸的,对傅家四娘子与长公主的关系,懵懵懂懂间也觉察到些许,自不敢给俪辞脸色,连忙解释道:“绝非我对四娘子不敬,实在是――” 她压低了声音:“今日的觐见名单上,原本是没有他的。” “啊?!” 俪辞的脸色顿时沉下来,蔡宝林误以为她觉着被冷落,又细语道:“娘子莫恼,绝不是府上的人有意怠慢。林女史派我与娘子亲近前,曾让我见过今天的觐见名册。扳指算来,这时得召见的是武德侯白家的嫡子,但武德侯家世子的模样我见过,绝非这般英武……我在公主府当差数年,从未见过这位公子。” 最后一句细若蚊蚋,得秋风抚荷叶莲花荡起的波纹掩饰,近在咫尺的俪辞听得尚且吃力,更不必说稍微离得远些的宫人们了。 “既是从未见过,蔡宝林为何这般神情严肃?” 俪辞声音变柔,语调带上了少许的恭维,蔡宝林晓得俪辞与长公主关系非常,此刻有了巴结的机会,恨不能立刻献上投名状,自然是竹筒倒豆子,将自己所知统统都吐出来。 “这公子我没见过,但领着公子的人我却认识。她在琼玉苑当差,素日里只伺候君公子,名字和脾气都古怪得很。听琼玉苑里相熟的姊妹说,这游女身为奴婢却几乎都不做什么活计,成天闷在屋子里不出来,君公子还特意拨了几个人伺候她。” “当真有这等怪事?” “千真万确。” 俪辞面色凝重了。 一个不像下人的奴婢,突然换上奉仪的衣服,带着个自称武德侯世子但身材相貌都与真正的世子无相似之处的男子觐见,着实是件怪事。 莫非这个公子身份尴尬,不能言明? 俪辞看着一旁犹自喋喋的蔡宝林,嘴角露出一丝嘲讽,道:“蔡宝林,你同我说这些话,若是待会我一时多嘴,把事情透露给了长公主,怕是与你有大祸事。” 蔡宝林却道:“因是同四娘子,我才说这么多。寻常人若问起,我便是一块铁板了。” “这又是为何?”俪辞顿时来了兴致,问道。 “长公主殿下的喜好反复无常,但惟独对四娘子长情得很。奴婢虽目光短浅,却也看出四娘子不比寻常官家女眷,将来必定能做奴婢的主子。有幸早早向未来主子献上忠诚,奴婢求之不得呢。” “你倒是坦率。” 俪辞不无讽刺地说着,蔡宝林也是笑着认了。 “不过是告诉娘子些您终归会知道的事情。在长公主心中娘子素来是不一般的。” 若是往常,俪辞听了这些话只会觉得奉承过头,令人作呕。但她此刻心中烦恼不知如何同长公主提起玉静的事,得了蔡宝林婉转取悦,只觉得心中舒畅,抑郁之情也瞬间被吹散了。 …… …… 未时方过大半,申时未到,已有女史前来,请俪辞前往红麝楼。 俪辞不免惊讶,那女史却道:“长公主素来嫌弃那些老古板们说话烦躁,晓得四娘子有事寻她,便随便寻了个借口推掉了。” 得长公主这般另眼相看,俪辞紧张的心越发舒畅,于是由女史前面带路,往红麝楼的方向去了。 沧澜水榭到红麝楼有约莫三四百步的距离,女史特意带来了肩舆,俪辞想到如今长公主府处于皇城的监控之下,不想过分招摇,再生事端。故巧笑推辞,同女史并行前往。 突然的谦卑让女史颇有些意外,只是俪辞不与她说明,她也不敢多问。 行了约百余步,却见大半时辰前见到的身材颇为健美的青年迎面而来,俪辞一时心血来潮,竟故意停下脚步,侯在了路上。 那男子没想到前方有个女子候着自己,发觉时与她已距离不过数丈,不由大窘。 普一抬头,见这清丽女子一袭素色孝中打扮,如云青丝绾成堕马髻,发间只有数支玉簪并一朵白色绢花,眼神含怨,却难掩坚毅,当即心中一阵暗叹:竟不知京城何时多了这般气质非凡的女子。 而俪辞也是初次看清了男子的样貌,暗想:原来他比自己大不了几岁。 方才远远看着,见这人身量高大,一派大人摸样,以为是哪家青年俊杰。近看才发现,他体型虽完全是大人的模样,五官却尚且稚嫩,至多不过十五六岁,相貌清秀,眼神温柔,甚至有几分弱气,不知是哪位将军的虎子。 此时两人之间已经只有不到半丈的距离了。 俪辞见他露出窘迫之色,连执团扇半遮着脸,欠身行礼:“少将军,这厢有礼了。” 那男子见她先行出声,自然不敢失礼,拱手道:“娘子多礼了。” “却不知将军如何称呼?” “小可姓白。” 他倒是回答得不假思索,俪辞听了蔡宝林解释,晓得这是个假名,也不拆穿,道:“我见少侯行色匆匆,不知所为何事?” 俪辞轻声说着,心中非常期待这位顶着武德侯世子的名大摇大摆出现在长公主府的人说出此来是为攀附权贵之类的蹩脚理由。 “有位酒友请我叙旧。” 还好,还好。 这位小“白”侯爷是个明白人,还记得武德侯世子是个酒中仙,虽然寻友饮酒这借口也就只比求官稍微高尚那么一点点。 “少侯的好友莫非是君公子?” 俪辞不无狭龊地说着,嘴角含笑。 坊间传闻,武德侯世子好酒好男色,长公主纵是帝国第一美人,在他眼中也是寻常脂粉。 而长公主府上可称半个主人的男性只君凤兮一人。 果然,这只能称为少年的男子面上泛起少许尴尬,道:“正是君公子。” 若不是他口齿隐含少许不清楚,俪辞险些就信了说辞。 大凡正直男子,最恨被人误会性取向。 眼前这小“白”侯爷家教甚好,面对这等误会依旧面色如常,只舌尖微微打颤,却不知心中是不是已恨不能挖个洞埋下去了? “能被君公子引为酒友,少侯也是人中龙凤。” 俪辞继续装出正经模样调戏着,一边暗思,这人的容貌熟悉,却不知在何处见过了。 “娘子谬赞了。不过是在品酒上颇有些见解,恰恰就对了君公子的脾胃,成了知己。” “是少侯谦虚了。” 俪辞做作地说着,倒是一旁的女史,看他们两人一问一答,难免嗅出点异常的味道,轻轻咳嗽一声,那少年本就尴尬得紧,此刻意识到有外人在,面上一红,装作正在张望外面。 女史借机催促道:“娘子莫要让长公主久等了。” 俪辞却不理睬,又看了少年一眼,确实眼熟,可惜想不起了。 但她随即转念一想,这人冒名求见长公主,怕是肩负着什么不得了的事情,若是拆穿了他的身份,岂不坏了大事? 虽然俪辞不知道皇城的阴暗处已经以及正在发生怎样的罪恶,但她经历非凡,凭着本能,也隐约猜出眼前这男子的真正身份。 暗人,或者说,间谍。 十之八九听命于豫章王。 想到豫章王,俪辞又是一阵忧郁。 玉静已将出人头地的希望连同一颗芳心都系在豫章王身上,但他当真就是玉静命中的紫衫玉带? 俪辞不敢确信。 虽然同游过岳阳楼,可他那日并未对傅家哪位娘子的表达过明显的兴趣。 只怕玉静此番是“神女有心,襄王无梦”了。 俪辞感慨着,与那小“白”侯爷又一次施礼,分开。 又走出了约莫五十多步,她终于想起这小“白”侯爷的真实身份了。 叶川! 叶无容的弟弟,叶川! 那让天下男儿无地自容的叶家女子的弟弟。 难怪虽是行伍世家,却丝毫不见粗俗气,眉宇间反倒有几分忧郁和柔弱。 俪辞叹息道,有个比自己强大的姐姐,做弟弟想必一直都压力很大吧? 但他毕竟是叶家人,是流着名将之血的那个叶家,若只是因为怀疑自己不能超越姐姐就自暴自弃,和寻常二世祖有什么区别? 或许正因如此,才会在局势最危险的时候,孤身潜入京城。 想到此处,俪辞忍不住回望一眼,偏那化名小“白”侯爷的叶川此时转过回廊,身体侧过,与她恰恰四目相交! 他的眼神温柔中带着专注,俪辞意外得紧,措手不及间索性大方一笑,反惹得他面泛薄红了。 ------------ 第六章 卫国公夫人 世间的事大多设想时觉着很复杂,真面对的时候却是出乎预料的简单。 之前做了无数的假设,坐到长公主跟前时,俪辞惊讶发现,她预备的说辞竟都是杞人忧天。不过随口提了下,希望能够带上傅家姊妹进府作伴,长公主便和蔼道:“我原也担心你憋闷,想为你寻几个年纪相仿的作伴呢。不想你却是早有了人选。” 于是事情就此谈妥,简单随意得好像女儿家讨论新得的胭脂、衣裳一般。 只是目的达成得太过轻易,反让俪辞不好意思承认此次来访就为了这事,于是一番搜肠刮肚地寻了许多话题。她苦心孤诣想打开尴尬,只是今生见识浅少,又不敢提及前世见闻,只能讲些家长里短的琐碎,料想长公主身份尊贵,对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多半是不耐烦,很快就能词穷退下了。 谁想长公主竟是听得兴致勃勃,津津有味,两人说说笑笑,不多时已是天色渐暗。这才知道大凡女人都有八卦的天性,无论皇后公主还是村姑农妇。 俪辞见金乌西坠,玉兔东升,起身告辞,长公主有心留她过夜,却得她推辞不受。长公主见她态度坚决也不强留,赏了些女儿家的物件,便差人送四娘子回去了。 …… …… 回到引凤阁已是戌时过了小半,俪辞下了马车便想内室更衣,却有沈姨娘早早候在堂屋,见她进院子,便迎上去道:“四娘子可是回来了。” 俪辞见她神色不同寻常,顿生好奇,又见身后跟随的丫鬟婆子们无不严肃凝气,难免惊诧,道:“姨娘有什么要紧的事?” “没甚重要,卫国公夫人来了,正在富春居与大太太说话呢。” 此次山陵崩,卫国公作为封疆大吏,被急召回京正是理所应当。但连家眷也被勒令带回京城,却是个危险的信号。 ——情况很可能会发展到将家眷一并扣留的地步! 但即使有这样的担忧,卫国公夫妻还是必须奉召进京,因为这是君臣社会,因为长沙王弑兄夺位的阴谋没有正式公布于众。 饶得自身危极,卫国公夫妻到京城的第二日就赶来傅家拜祭叙旧,当真是仁至义尽了。 俪辞于是礼貌地问道:“可要过去请安?” “请安倒是不必了,卫国公爷已然发话,今晚在前堂为老爷守灵,闲杂人等不得打扰。” 俪辞叹了口气,虽然她没有正式介入政治,也不打算成为政治大泥潭的一员,但卫国公的行为却让她本能的意识到,怕是要出大事了。 联想到在长公主府的见闻,不由道:“那我去一下富春居吧。毕竟是舅母,不能不去。” 沈姨娘想了一下,道:“也好。” 俪辞又问了下四知堂的情况。 昨日老太太闻噩耗晕厥后,沈姨娘已将京城有些名望的医师大半都请来了,皇城里也派了御医看望过,目前老太太的情况尚属稳定,虽然没有醒转的迹象。晓得老太太性命无忧后,四知堂里到底是平静下来了,只是难免有些哀怨。 用二十一世纪的话说,老太太的情况是脑溢血,全身瘫痪了。 悉心调养再加上亲人开解,或许能转成半身不遂,但更多的可能是以后就一直这副半死不活的模样了。 但俪辞倒不担心老太太若是成了植物人该怎么办。 非她不孝,或是怨恨老太太曾经的刻薄。燮朝以孝道治天下,大太太与老太太虽有心病,在这种涉及家族清名的问题上,却也会把面子上的做足。毕竟傅家是百年世家,就算暂时的一蹶不振,也不至于窘迫到拨不出足够的人手照看老太太。 眼下玉静与三郎在四知院里伺候,俪辞今日一番奔波,本就劳累,加上晓得老太太不喜自己,也不想过去让老太太继续难受。 毕竟中风的人只是失去了行动能力,对外界的观察能力还没有停止。 于是上楼整理了形容,便与沈姨娘一到,朝富春居的方向去了。 …… …… 对卫国公夫人,俪辞没什么好印象,她太自以为是,太高高在上,又做作虚伪,但要说厌恶,倒是不至于。 毕竟门阀鸿沟嫡庶有别,她看不上玉静与俪辞这等庶出女子,本是理所应当。 所以进富春居,见卫国公夫人面色晦暗,不若往日的容光焕发,俪辞也并不多言,只落落大方地上前请安行礼,而后便退到一旁,侧身侍立。 眼观鼻,鼻观心。 反倒是卫国公夫人,主动打量一番,道:“当真是女大十八变,才几月未见,四娘子竟出落得这般的标志了。” “不过是终于张开了,有几分女儿家的样子罢了。” 大太太不置可否地笑着,因为玉鬘入选东宫、玉馨年纪尚小,她本就不曾想过与柳家亲上加亲,是以卫国公夫人上次用“妹妹”的名义堵死了玉静进柳家的话头,本就是得她授意。 只是此一时彼一时,现在傅家早不比当日,柳家也前路暗昧不明,反倒是四娘子攀上了长公主的大树,回想起当初的行为,她竟隐隐有些悔意了。 偏偏卫国公夫人没嗅出她的这一层味道,径直道:“自见了四娘子,我便难免镇日里的念叨,二郎当真是个没福气的,这么好的娘子,怎就不能入我柳家?此次来了京城,进宫见了太后,头一桩事情便是来淑娘这边,面上说是拜祭妹夫,私心里却是想看四娘子。不曾想四娘子外出了,倒是教我一番好等。” “长公主新得了些稀罕物,派人送来给四娘子。四娘子今日是谢恩去了。” 大太太信口开河,俪辞也不拆穿,一旁假笑。 她笃定卫国公夫人此番前来必另有所请,却不知这位贵妇人要绕到何时才把正事抬出。 “能得长公主的喜欢,自然是极好的。” 因为服丧卫国公夫人不得不着素色衣衫,雍容的面容因此有了几分清瘦,连带着微笑也咋不出味道了。 俪辞吃不准她这话有几分真假,只得含糊道:“承蒙错爱罢了。” “能得喜欢便不知惹多少人羡慕,四娘子何必谦虚。” “夫人言重了。” 自经历了上次的事情,俪辞已晓得这位卫国公夫人素来不是省油的灯,无风也起三尺浪的本事,比之大太太尚胜一筹,现在听她口称羡慕,心里顿时打起鼓来。 “这般乖巧谦逊,要不是怕惹来闲嘴,当真想收你做女儿。” 这话虚伪得紧,但她面带笑容,挤兑得大太太也陪笑道:“一家人有什么彼此攀附的。嫂子这话太生分了。” “哪是我生分,是身不由己啊。” 卫国公夫人演技精湛,眼波一转,就有眼泪垂下来。 “如今陛下大行,皇城局势不安稳。太后又急令国公带上家眷入京,这分明是——” “那些街巷传闻万不可信,哥哥手握重兵坐镇西北,并无不当之处。此番情形,想来也是太后震慑藩王,绝非有意针对柳家。” 大太太认真地说着,看了眼俪辞。 俪辞忙也上前劝慰道:“今日去了长公主府,见公主面色平静,想来宫中风平浪静,绝无那些蝇营狗苟之事。舅母且放宽心。” “哪能放心啊。在西北的时候,我已托人在京城为二郎相看了一门尚可的亲事。谁承想,此次奉召回京,带二郎上门,那女家却是绝口不提亲事,弄得我好生尴尬。” 大太太虽然嫁出去多年,到底是国公府嫡娘子,听说娘家侄子相亲受辱,自然是火冒三丈,拍案道:“当真是世风日下!卫国公奉召回京,门楣可还没有破损!哪个小门小户,竟这般鼠目寸光!” “若真是鼠目寸光倒是极好的。怕只怕柳家败落就在咫尺,我等身处局中,犹不自知。” 卫国公夫人叹息着,说话间眼泪就滴下来,俪辞摸不清她此番话的目的,唯有一旁小心伺候。 “好在今日夫君进宫觐见遇上了鸿胪寺卿,两人一路并行,相谈甚欢。那卢家竟是有心将嫡长女许给二郎。” “这……” 闻言,大太太的脸色翻滚,变了又变。 范阳卢家乃第一等的豪门巨阀,卢家女因为《玉钗记》的缘故,更不知是多少儿郎梦寐以求的洛神。柳家虽有世袭功勋,与卢家比起,也就个堪堪入流的二等门阀。 卢家将嫡长女许给二郎,岂止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分明是丢了芝麻捡到大西瓜啊! 虽然牡丹花宴见到的卢家嫡女颇有几分清高自诩,日后婆媳相处怕是多有冲突。 俪辞见卫国公夫人眼角眉梢难掩得意,便晓得她对这桩婚事满意得紧,自不会弗她的意,含笑道:“这当真是件好事。” “可惜当下却有另一桩事情令我忧愁。” 卫国公夫人看着俪辞,眼中凶狠一闪而过,马上化作了慈爱。 “二郎是个死心眼。先前相看的人家都已正式送还庚帖了,他却是不死心。方才在路上,我不过跟他提了下卢家娘子,他便大发雷霆……说什么齐大非偶!男儿无言不立。人家娘子不要他了,他却是要眼巴巴地等下去,当真气煞我了!” “二郎只是一时孩子脾气,过些日子想通了就好了。”大太太劝慰着,“卢家这等好亲家,错过可是要后悔大半辈子的。” 岂料卫国公夫人却是一声冷哼,道:“什么孩子脾气,分明是鬼迷了心窍!他同我说,那娘子一日不出阁,他便一日不谈婚娶!定要她成了别人的妻,才能死心。” “这……真是混账话!” “若是你哥哥听到这话,早一顿打下去了。也就我这做母亲的舍不得心头肉挨打,到现在还没把话回过去呢。” 一边说,一边抹泪,看得大太太一阵唏嘘,主动道:“要不让四娘子去劝劝?二郎与四娘子素来亲密,有四娘子开解,想必很快就能转过弯了。” “可是——” 卫国公夫人面有难色。 俪辞见她们这一唱一和,强行把自己推上台了,却还做出惺惺姿态,不由暗骂,当真是小人之心,柳二郎固然好,却不是人人都喜欢的! 如此嘀咕骂过,心里顿时舒爽许多,再看大太太与卫国公夫人也不再碍眼。 心平气和地摆出解语花模样,道:“能为舅母分忧,是俪辞的荣幸。只今日天色已晚,劝诫表哥之事,还需来日再议。俪辞先行告退了。” “有四娘子承诺,我便放心了。希望这孩子能早些转过弯。唉,当真是孽障啊!” 事情定下,卫国公夫人也不含糊,拉着俪辞的手说了许多的欢喜,连手上的昆仑籽玉镯子也取下送给了俪辞。俪辞受了镯子装作眉开眼笑样,直到亥时才在丫鬟婆子的簇拥下,离了富春居。 …… …… 四娘子方出了富春居,卫国公夫人的脸色便顿时沉了下了。 “淑娘可知我为何要四娘子去劝?” 她又气又恼地说着:“那孽障跟我说,除了傅家四娘子,谁家娘子都不要!当真是要气杀我了!” “所以……你方才的话尽都是——” “解铃还须系铃人,唯有四娘子出面,二郎的心思才能转过来。” 她狡黠一笑,道,“好在四娘子对二郎没那个心,我也不必觉得自己做了什么孽。二郎到底年少,等日后卢家娘子嫁过来,日日对得习惯了,总会掰过来的。” “但愿如此。” 大太太附和着,眼神却很难形容为明媚。 ------------ 第七章 本是陌路,何必多情 劝一个人放弃,远比劝一个人接受难。 后者只需要一往无前的勇气,前者却是肝肠寸断的孽债。 但俪辞自觉自愿地跳进了卫国公夫人的圈套,因为她知道,她与柳家二郎之间是没有可能的。 最重要的是,不值当。 离她不远处,柳家二郎正背着手立在半月亭,乌发缟素,身罩孝服,只袖口露出湖蓝色团花,他身姿如初见时一般挺拔,但只要想到将要说出口的话,俪辞便心生黯淡,犹豫不决。 总要快刀斩乱麻的。 当断不断,只会徒增痛苦。 何况,他的爱,素来都是给玉辞的。再这样拖下去,只会大家都痛苦。 她搜刮理由说服自己后,终于鼓起勇气喊了一声。 “表哥。” 柳二郎早就是得了消息,晓得四娘子约他凉亭见面,有贴己话要说,此时听得身后熟悉声响,急忙回头,眉眼含笑,作揖道:“四娘子。” 俪辞微笑着走近,让随身的丫鬟都暂时留在亭子外,对着柳二郎道:“表哥清瘦了。” “四娘子也瘦了。” “最近家里出了那么多的事——” 俪辞叹了口气,她不知如何开启这伤人的话题,只得看着粼粼秋水。 柳二郎或许是以为她想起了初娘子,贴心地说道:“玉鬘当真是……她……怎么就会想不开走上绝路……” 乍闻初娘子,俪辞一惊,随即晓得他误会了。但她不知如何提起卢家娘子,见他误会,心中反是暗暗喜欢,面上却垂下眼,道:“因为她没得选择。在她面前的只有两条路,死,或者青灯古佛一辈子。世人愚昧,素来都是人云亦云。而傅家的位置也是尴尬。初娘子曾与我说过,忠贞不二的家名,素来是用人命维持的……” “可是也不必用死去维持啊!死了,就当真是什么都没有了。” 柳二郎伤感地说着,故作自然地看着俪辞。 “其实晓得姑父为维护皇室正统舍生取义时,父亲便与我说,傅家短期内怕是处境会十分的尴尬。他说姑父这等聪慧之人,便是自杀也有深意。只他这一着棋乃是深远计,利在十年之后,对傅家的眼下却是……我自然是不信,谁知才到京城就……皇室争斗,当真是可怕至极。我只后悔我不能更早的赶到……或许初娘子的悲剧就能阻止了……” “阻止?怎么阻止?” 俪辞下意识地反问着,她可以百分百确信,初娘子心中的那人不是柳二郎。 但见柳二郎眼神闪烁遗憾,却又顿生迷糊了。 柳二郎轻声道:“我会承诺她,等她守满三年便娶她为妻。我只是次子,不能承袭爵位,又素来无赖,不怕被戳脊梁骨,断了仕途。” “当真这么想过?卫国公夫人断断不会同意的。” 论关系因称呼舅母,但不知为何,俪辞只想唤她国公夫人。 “我主意早定,却也由不得她不同意。” “因为……你……喜欢她,或是……同情她?” 俪辞心里一阵酸楚,她觉得自己犯贱,早前知道柳二郎与玉辞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时,虽然不打算接受这份心意,却受得理所应当,直至卫国公夫人谋算她,撺掇她说服柳二郎接受卢家的亲事时,心里也是优越感和作孽感并存的。现在得知柳二郎原打算娶玉鬘时,竟是说不出的醋味。 “因为你同我说过……世间不如意十之八九,哪能人人都同那晋阳侯般,有情人终成眷属。”柳二郎漫不经心地说着,轻柔的音符却如铁片刮过俪辞的心。 “但是……若我做的每一桩事情能让我喜欢的人多一分开心,却也是好的。” 原来…… 俪辞张开嘴,却是一个音符也发不出。 她觉得自己非常的卑鄙,卑鄙到了可耻的境地。 “而且玉鬘若是嫁我,姑姑同母亲也必不会生出什么话。” “可你不幸福,她也不喜欢。” “我同她是一类人,我们会在以后的日子里尝试着相处,学会将就。” 柳二郎清幽的叹息着,每一个字都很柔软,却是滚雷炸在俪辞耳边。 她有些受不住了。 她故作冷情地说着:“现在说这些都是无用了。玉鬘已经去了,你也年岁不小,该考虑婚事了。卢家娘子便很是不错,家世好,又贤良淑德——” “果然,你约我,是母亲的意思。” 柳二郎的面色平静地打断了俪辞,他的手在颤抖,努力克制自己的不悦。 俪辞垂下眼,不回答。 他便又叹了声,道:“我不喜欢卢家娘子,我不会娶她。” “可你也不喜欢玉鬘,你却打算娶她。” 俪辞诘责着,像极了娇嗔。柳二郎眸中闪过惊喜,随即又化为倦叹,道:“玉鬘是玉鬘,卢家娘子是卢家娘子。” “有什么不一样吗?” 话刚说出口,俪辞便忍不住腹诽自嘲起来,这话当真是伤人,分明是“你不过仗着我喜欢你”!可她能说什么,说我对你是有感情的? 既然给不起承诺,何必留情,让他心怀侥幸! 不如此刻持宠而娇、盛气凌人,令他怨恨,待日后回想起来,只觉得自己面目可憎。 “你不喜欢玉鬘也能娶她。为何不喜欢卢家娘子,却是做不到?婚嫁本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若是做不到便娶不得,那天下这多夫妻,又是什么?” 俪辞步步紧逼,柳二郎的脸色越发凝重了。 他看着边角渐卷、转黄转红的树叶,许久不语。 俪辞咬咬牙,说下去:“爱与被爱,若是不能两厢情愿,便只有苦。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是大勇,也是大苦。世人懒惰,多是趋甜怕苦,你不是大智慧者,为什么要自堕苦海?!我与那卢家娘子曾有一面之缘,她虽说有些清高过了,却是个一等一的大家闺秀。日后为你操持家业,整顿内室,必定得体顺心。何况——范阳卢家是第一等的豪门巨阀,如今朝政不稳,傅家与柳家皆是危如累卵。你娶了她,对两家……都是有好处的。” 傅家与柳家姻亲关系,本就唇齿相依。这一点,即使俪辞不点破,柳二郎也知道。 现在,她把话挑到了明处,他也就不能再装糊涂了。 只是以俪辞的年纪,能说出这番话,倒是让柳二郎惊讶。 他沉吟许久,哼声道:“母亲当真是铁了心地要我娶卢家娘子,竟是将两家的难处都同你说了,逼着你说服我为两家的前途接受卢家娘子。四娘子啊四娘子,我原小看你了,你若是男儿身,傅家或许就不是今日的局面了。” “我若是男儿,怕是事情会更糟糕。” 俪辞隐晦地说着,古代男尊女卑,女人无法继承权力,所得一切皆是依附男权。但也正因如此,她这私生女才能享受皇家身份带来的好处。若是男儿身,怕是早就被扼杀了。 流落在外的庶子,总会让人不安心。 尤其是在主张立嫡立贤的皇家。 可惜柳二郎到底年轻,又不知道这里面的曲折,他自小娇生惯养,唯独在俪辞面前一贯的作低服小,不曾想最终被伤得心透凉透凉。顿觉着万念俱灰,口不择言道:“突然想起我还没有恭喜你顺利攀上长公主的高枝呢。日后想必能嫁与藩王为妃,光宗耀祖吧。” “表哥……” 俪辞知道自己伤他深了,也不争辩,只是轻轻地呼喊一声,希望他住口。 柳二郎正当怒火中烧,怎么可能体味出她的苦涩,不由抓紧她的手腕,狠狠道:“你不过是个庶女,为什么要为嫡母做到这地步!傅家待你有什么好!难道我姑姑赏你几个肉骨头,你就要把自己的一生都还给她!你……真是七窍玲珑心,却蠢笨到了极点!” “你觉得我蠢笨愚忠,或许是真的吧。但傅家待我的那份好,确实该我粉身碎骨偿还。” 俪辞温和地说着,黑暗中的真相,不该让柳二郎知道。 “你……你愿意等我两年吗!我发誓,两年以后的我,未必能超过长公主,但是……为傅家遮风避雨却是绰绰有余!” 他坚毅地说着,残存着少年的稚气的脸庞,露出火一样的坚决。 俪辞不由一阵心动,这样的少年,原该玉辞托付终身的。 可是—— 我不是玉辞,俪辞也不是玉辞。 俪辞伸手,掰开他的手指,一粒一粒地,缓慢而坚决地掰开。 “……傅家……我等不了两年。表哥,你待我的好,我知道。但人是会变的,站在你面前的我,已经不是当年的小玉辞。我与你选择了两条不同的道路,勉强一起走,注定有一方遍体鳞伤。你……是我来到这世界后,遇上的为数不多发自内心对玉辞好的人,我……不忍心你与我一道,走上那艰难的路。” 然而,当她掰到最后一粒手指、准备将手抽走时,柳二郎却突然流泪了。 两行清泪,自眼角溢出,眼神炽热如火。 “四娘子,哪怕是修罗道,只要是你选的,我都陪着!” 一字一顿,重如泰山,压得她喘不过气。 俪辞侧过脸,不敢正视他要将她融化一般的炽热。 “表哥,你错了,我与你,本是不可能的。” 叹息,比秋风更凄凉的叹息,是柳二郎从未见过的模样。 难道我竟逼你到这地步? 不由心悸,俪辞便借机将双手抽回。 但她没有立刻离开,反而命碧莲捧来鱼食,随手抓起一把,扔进水中。 顿时,数以百计的锦鲤涌来,俪辞又挥了几把鱼食,亭子旁聚集的鱼也越来越多,一时间,水面清澈,鳞光闪烁,灿若云霞。 于是转过头,对柳二郎道:“子非鱼,亦非我。” “但我知你不快乐。” 俪辞一时语塞,唯有叹息:“众生有七苦:生,老,病,死,爱别离,会憎怨,求不得。我与你,本是陌路,强行在一起,只会更苦。” “当真?” 俪辞点点头。 柳二郎顿生愤怒,一拳打在木柱上,鲜血四溅,却也不知疼痛,只是愤恨道:“就是傅家柳家的男人都死光了死绝了,也轮不到你一个女人担着!” “但我已经担了,而且不可能放下!表哥,你若真怜惜我,不忍看我身处漩涡艰难挣扎,就顺了卫国公夫人的意思,娶那卢家娘子为妻。好吗?” “你……真是非得……剜下我的肉,才甘心啊!” 柳二郎苦涩地说着,梢末虽奋起激烈,难掩气力殆尽的无奈。 俪辞只是看着他,以静默的目光看着他。 他沉默,最终……点了头。 “我……若母亲承诺不干涉我婚后纳妾养外室,且那卢家娘子当真能帮傅家与柳家尽早走出困境,我就接受这桩婚事!” 俪辞转过身,轻声道:“好。” 佛曰,众人皆苦。 我曰,有生皆苦。 ------------ 第八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 琼玉苑在处处繁华的长公主府,并不是最特殊的,虽然它的主人风流满京华,也毁誉满天下。 然而今夜的琼玉苑却不同往常,分外严肃。 数百禁军将小小的院落围得水泄不通,身披金甲手持利戟,面色严肃,怒目注视着每一个进出院子的人。 哪怕是最可爱的少女,也不能让他们铁铸成的面容露出笑颜。 因为长沙王在里面。 灯火通明的正堂,他与君凤兮相对而坐,前驸马华敬容尴尬地立在王爷身后,像极了看门狗。 长公主微笑着,煮茶。 八百里加急送来的泉水在小红泥炉中吐出珍珠般的泡沫,汩汩的声响在静寂的夜晚分外刺耳。 一边紫衫玉带,皇家气派,威仪天成,一边宽袍峨冠,不拘于物,万法自然。 中间是一张白玉棋盘,上面有七八粒子厮杀,正是关键时,但下棋的两人却不急于继续,他们只静静地看着彼此,嘴角带笑。 许久,长沙王打破了沉默。 他说:“其实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就应该杀了你。” “但世间不存在也许。” 君凤兮含笑说着,即使明知面前的人只消伸出一粒手指就能捏死他,却还能露出温和淡漠的笑,谈生论死。 所以他有资格坐在长沙王对面。 而长沙王也认可了他。 “我现在依旧可以杀你。” “你不会,也杀不了。” 君凤兮温柔地说着,手中折扇合起,落在掌心。平静无奇的动作做得风流自然,落在华敬容眼中,却生出胆战心惊。 长沙王哼了一声,道:“我知道你是修道人,杀你需要很多的手段。所幸你依旧还是人,而我很快就会成为皇帝。” “只是很快就会成为,眼下还不是皇帝。” 君凤兮更正着,眼睛也眯了起来,夜明珠下,本就清亮如水的眼眸便越发清澈可人了。 “你……下定决心与我作对,扶持豫章王登基?!” 长沙王素来持重,此刻心中怒及,声音反倒甜蜜起来,渗着甜得发腻的气息。 “我只站在胜利者的一边。” 君凤兮将折扇放下,拈起一粒棋子,落入中盘。 杀机顿现。 长沙王却面露喜色,道:“原以为还要再等半个时辰才能等到你的下一步呢。” “你一直都是我的手下败将,我方才不下子,只是想该怎样才能让你不至于太早输全局。” “你当真是君子风度。” 长沙王褒贬一体地说着,君凤兮听出他的不悦,却是轻摇折扇,漫不经心地受下了。 啪啪几声,又各自行了几步,长沙王的黑子果然露出败迹,君凤兮却也不急于追击,只是缓缓屠杀。游刃有余间,黑子险象环生,七零八落,连一旁观看的华敬容也不由自主间将手掌放于刀柄之上。 长沙王身在局中,更是深受其苦,但他风度极佳,即使山穷水尽,依旧能缓缓道:“凤兮,你自诩修道人,为何在棋盘上却从无修行之人的淡漠不争?” “谁说修道之人理应淡漠?巨人不与蚂蚁争执,非他淡漠,而是,不值得。” 君凤兮轻飘飘地说着,惹来长公主噗呲一笑,却也气得华敬容险些拔刀。 “你是打定主意要和我九五之尊的命格对抗了?” 长沙王的脸色终于难看起来,他既然可以为了皇位杀死兄长,自然也不介意再杀个螳臂当车的“修士”。 “命运尚且可以改变,命格,难道就是一成不变?” 君凤兮和气地说着,又下了一子。 长沙王的脸色越发难看了。 “阿鸾一向软弱如妇人,居然会做出服毒自尽这等决定,背后……是你鼓动?” 声音有些颤抖,不知是激动,还是不敢置信。 君凤兮不置可否道:“我这些日子都在你的眼睛注视下。去过哪些地方,见过哪些人,你都是知道的,何必非要听我亲口说一遍?” “只是想知道你是谁,是下棋人,还是棋子?” “下棋人可以是棋子,棋子也可以是下棋人。棋子和下棋人之间,并不绝对。” 他如玉的手指捏着一粒子,轻敲着案几,那声音并不大,落在耳中却有些刺痛。 长沙王闭上眼,似乎在回味这话的含义,又似乎再思考如何破解此刻的困局。 许久以后,他又睁开了。 “最近京城不太平,有一小撮西凉余孽四处横行,你与豫章王过从甚密,可要小心了。”他说。 “谢王爷关心。” 君凤兮点点头,谦卑地笑着,仿佛他那面皮,无法露出微笑以外的表情。 而长沙王偏就喜欢这即使虚伪也如春风拂面般的舒服。 所以他没有生气,甚至还笑了。 “皇兄过世,阿乾上请罪表,说是伤心过度一病不起,足疾复发,无法进京奔丧。唉,若不是京中形势严峻,我定要烦你前去,为他诊治。” 说完,意犹未尽地看向君凤兮与长公主。 君凤兮却似乎没听懂语中深意,又下一粒,道了一声:“好。” 长沙王不由愣住,最终也挤出了一个“好”! …… …… 相较于长公主府的不动声色与唇枪舌剑,傅家平静得近乎平淡。 关于李咏玉的处置已经很明朗,即使长沙王位登大宝,傅家也绝不会姑息这恶毒的女人。考虑到皇城脚下耳目众多,是以沈姨娘提议大太太扶灵返乡时将她也一并带上――回到北地就是傅氏一族的势力范围,怎么处置一个不守妇道的贱妾都无须担心后果。 卫国公暂留傅府,他们夫妻对这内院事情漠不关心,自然也不会有什么反对之言。 于是大局已定,傅家上下忙碌起来,哪些留下哪些回北地,具是由沈姨娘盘成册子交由大太太审核。 老太太依旧躺在床上不省人事,玉静平日里得了她各种照看,这几日自然殷勤伺候,绝不落人话柄。 只夜深人静时―― “二娘子,你当真要留下来?” 刘姨娘小心地问着,她在傅家大半辈子,眼看它起高楼,眼看它楼塌了,不知为何,竟有几分凄凉兴衰之感。 “自然是留下来了,人争一口气佛受一柱香,我傅玉静原不该输给旁的娘子。” “可是――” 刘姨娘看了眼屏风后死气沉沉的老太太,有些话,想说却不敢说。 “老太太待我的好,我是知道的。但这一次的事情,错过了,就过了。” 玉静淡淡地说着,绕过屏风,刘姨娘不知她要做什么,连忙跟进去。 她缓步走到老太太床前,握住那苍老干枯的手,小心地贴在脸颊上。 光滑无暇的面容,与布满皱纹的手,碰触在一起,对比触目,竟有几分渗人。 她摸着老太他的手,缓缓地说着。 “老祖宗,我虽然是庶出的,姨娘又是不得脸的。可我当真不觉得这庶出活该不如嫡出。你也说过,只要还在闺中,娘子都是一般的尊贵。我相信有老祖宗照看,定会给有个不输给嫡出的前程,但跟着大太太去了那么多的场合,我才知道……相信是相信,世人的眼中到底嫡庶有别。” 说到此处,有轻灵的眼泪落下,落在皱纹中,很快就消失了。 刘姨娘听得心里酸楚,又不敢出声,只得掏出绢帕擦拭。 “我自尊自爱,得来的却是世人的鄙夷。她们笑我心比天高,笑我不知分寸。我是庶出的,可庶出嫡出是我能选择的吗?何况……我也是傅家的娘子啊!为什么嫡出就尊贵,庶出就卑贱?为什么我样貌、女红、才学……都不输人,却还是处处低人一等?” “二娘子,这……这是我的错,是我的错……” 刘姨娘哽咽地说着,玉静却不理睬,只自顾自地说下去。 “即使是四娘子,有长公主喜欢,改了族谱,成了嫡出的,也逃不出嫡庶有别的定则。难道庶出的女子想要有个好归宿,当真是那么的难?” 她闭上眼,像是需要从老太太的身上获取力量一般,沉默而冷静地呼吸着。 刘姨娘看着突然变得陌生的女儿,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玉静没有理睬刘姨娘的哭泣,她沉默地感受着,突然,老太太的手指动了一下。 玉静一惊,松开了握着的手,转过头。 老人家睁开了昏黄的眼睛,嘴角颤抖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玉静附耳过去,耳朵紧贴着嘴唇。 老太太只说了四个字:“放,手,去,做。” 声音很轻很弱,传递的感情却强烈非常。 玉静于是贴着她的耳朵,说:“好。” 而后抬起头,对懦弱无能的母亲道:“在岳麓山时,曾经有一位道人说我是天生的鸾凤命,不该自暴自弃嫁与凡夫俗子。可惜这话太过特异,便是老祖宗也只当是江湖骗子的胡乱之言。但我却坚信这就是我的命,我对老祖宗说,如果命中注定二娘子是做王妃的鸾凤,为什么在鸡群里找夫君?” 刘姨娘怔了一下,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 玉静又看了眼老太太,眼神中隐约有了犀利。 “姨娘,你说,你当初为何要与张姨娘争夺通房?” 刘姨娘咬了下嘴唇,道:“因为……因为我不甘心。我虽是家生丫鬟,自小的吃穿用度,却也比小户人家的娘子更体面。在傅家后院里见惯了世面,长到了二十岁,突然要去配那粗俗的小厮,我怎么可能甘心!纵然老祖宗念着我的好,配人以后依旧让我在府上当差,让我汉子也有个好差事,可总归是不甘心啊!” “所以你宁可做人通房,也不愿意出去。” “是,我就是这般的没志气,一辈子伺候人的命!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你受苦了!” 说着说着,又是一副眼泪婆娑的样子。 玉静见不得她这模样,狠狠地瞪了一眼,道:“姨娘没有做错,丫鬟是伺候人的,姨娘也是伺候人的。丫鬟的女儿还是丫鬟,还是伺候人的。姨娘的女儿虽是庶出,却到底是半个主子了。我恨我庶出,低人一等,但我从不觉得姨娘这番争取有错。” 她看着刘姨娘,一字一顿的强调着:“命或许是天定的,路却是人走出来的。天都说我是鸾凤命了,我若还甘心任人摆布,岂不是辜负了天意!” “所以――我要争一次,我要出人头地!我要让曾经藐视过我的所有的人,都跪在我的面前,求我饶恕。” 这是承始五年立秋将尽处暑未至的一个夜晚,玉静在老太太床前立下誓言时,没有闪电,没有雷光,秋风渐凉,黄叶摇摆。 ------------ 第九章 世子华云飞 俪辞前生接受过九年制义务教育,学过《林黛玉进贾府》,晓得自古侯门深似海。何况二十多年的人情世故累积下来,深知做客是一回事,入住又是一回事。 虽然往日里也是时常出入长公主府,但真正成为甲第一员,还是会各种不适应。旁的不说,单是平日熟悉的眼神,顿时也都变了味道,亲热中掺杂着鄙夷、迷惑…… 好在她自知道傅家与皇室的隐秘关系后,眼界与心境也有了剧烈变化。虽有女官眼神中难掩轻蔑,她却是姿态冷静,怡然自得。 只是得到我这身体应得的。 因着彼此早都熟悉,梧桐苑里见长公主,也与往常并无差别,无非是长公主问些生活起居的习惯,俪辞与玉静一一回答。不多时有女官询问房舍安置,长公主对此自是早有安排,道:“去年新修的静秀苑不错,名字温婉,风景也好,如今正是多事之秋,不宜大兴土木,再造新园,只能委屈两位娘子了。” 于是就此决定玉静与俪辞同住静秀苑,玉静住西面的绮霞阁,俪辞则是东边的凤羽楼。 谢恩后,长公主又问了两人身旁的使唤。 玉静素来自卑自尊,不喜被人看轻,此次来长公主府又是俪辞求得的,所以只带了三个丫鬟,若眉、若嫣、若溪。而俪辞却是不拘谨,将引凤阁中伺候惯了的丫鬟大半都带来。此刻这些丫鬟都在外面候着。 得长公主问起,立刻有女官将她们招来。这些丫鬟也都是机敏的,晓得此处不比傅家,规矩大得很,加上是第一次见长公主这等贵人,无不哆哆嗦嗦,噤若寒蝉。 长公主见她们都是相貌忠厚、老实能干,也有几分喜欢,随便训斥了几句,就赏了些宫裳、首饰,命女官带她们下去。众人轻松过场,又得赏赐,自然欢欣喜悦,含笑退下。 只是傅家娘子初来乍到,随身的丫鬟与府里面生,长公主一番思量后,特意将跟前的两个奉仪赐下,分别跟在两位娘子身边,再添了七八个洒扫杂役的小丫鬟,并数个姑姑,如此一来,静秀苑的人事便是补足了。 俪辞不动声色看去,发现长公主赐下的洒扫杂役丫鬟中,有个叫红梅的,生得特别好。 虽然长公主府上便是剪花洒扫的都比寻常人家的大丫鬟更体面得体,但如红梅这般美貌且通身毫无丫鬟气的却也少见。 不过七八岁的年纪,却是行为举止落落大方,容貌端正自不用说,尤为难得的是,眉宇间有股英气,比长公主赐下的奉仪更有气派。 ――纵然穿着小宫女服饰,垂眉低目,却鹤立鸡群,卓尔不群。 不由暗想,这女童怕本是高门嫡女,因为家门连累,才没入了掖庭。 因为沈姨娘的缘故,虽然俪辞知道官奴中的大部分并不无辜,但她依旧无法不同情她们。 …… …… 刚出梧桐苑,俪辞便寻了个由头与玉静分开了。 兴许只是错觉,俪辞总觉得这繁花似锦的长公主府中,藏了许多足以让人粉身碎骨的秘密。可惜玉静尚沉浸在初入长公主府的震撼中,并未注意到俪辞的不自然处,几许叮嘱后,便在丁奉仪的伺候下,先回了静秀苑。 又请张奉仪将傅家带来的丫鬟先带回凤羽楼,俪辞跟前便只留绿枝、丹杏、赤芍三人,还有那新得的红梅。一行五人在内苑逛了大半个时辰,俪辞有些乏了,恰巧前方有个观鼎亭,便入亭稍事歇息。 绿枝、丹杏、赤芍在傅家时本就是四娘子跟前最贴心的,又是第一次见这样的繁华,亭子里没有外人,一时间兴奋难耐,叽叽喳喳地讨论着。俪辞也不约束,由着她们没大没小,倒是那年岁最小的红梅,见娘子面带疲色,方坐下,便绕到身旁,为俪辞捶打肩膀。 她敲打的力度恰倒好处,十余下后,全身的骨头都酥软了,于是身心舒畅道:“红梅,我觉得你有些眼熟,却想不起哪里见过。” “四娘子是金枝玉叶,见过的奴婢婆子无千上百,许是哪里见了与奴婢面貌相似的。” 得体地回答着,手上的动作也没有停下。红梅当真是训练有素,每一记都打在俪辞的酸痛处,四娘子本是个倦懒骨头,得她殷勤伺候,越发的懒散了,眯起眼睛享受起来。 可惜正当全身暖洋洋时,有一纨绔子弟模样的人迎面而来,俪辞沉湎于红梅手指带来的愉悦中,待发觉时,已经无法回避了。 加之绿枝等人虽说也见过世面,在长公主府却是初来乍到,两眼一抹黑,眼看就要失态。幸有红梅上前,欠身拦住,道:“世子。” 那人倒也客套,见拦在面前的是个娇俏的女童,随即笑意盎然,右手伸入烫金缠枝纹雪绸袖内,取出只鱼戏莲叶间镂空金香囊球,道:“公爷今日出来的急,没带啥物件,也就这金香囊尚属精致,赏给你吧。” 依国殇着素色衣衫却也难耐风流,袖中不忘吊着镂空金香囊球,开口自称公爷,俪辞因此知晓来人正是长公主与安国公的骨肉,华云光华世子。 可惜已近在咫尺,不及细细打量,俪辞唯有端出矜持样,小步上前,行礼。 “世子安好。” 那华云光早得了安国公嘱咐,晓得这四娘子在母亲心中非比寻常,对她自然是客气,道:“久闻四娘子,今日一见,当真是名不虚传。” “世子过奖了。” 俪辞微笑着,持扇遮住半边脸,彬彬有礼地保持着半丈的距离。 华世子自也不会逾越,他看了眼俪辞发梢的白花,颜容严肃道:“世伯为国尽忠舍生取义,当真是我辈楷模。可惜我不能亲去拜祭,当真是憾事。” 华敬容是长沙王脚下的一条狗,傅兰石又是为阻止长沙王登基而死的,华世子当然是不可能前去拜祭。但既然他说了好听的,俪辞也不能不做些表示,略沉思,便道:“世子有心了。父亲食君之禄担君之忧,舍生取义也是死得其所。” “若我大燮朝再多些傅侍郎这等人物,何愁千秋万代名?” 俪辞对华国公的家事也晓得些,知道长公主素来瞧不上华敬容,对这嫡亲儿子也不是特别的热络,是以华云光的话多半不会发自真心。但他说了,她便也就收了。 对俪辞而言,傅筑不仅仅是父亲,更是一位恩人,一位人生的引导者。 “得小公爷赞赏,父亲自当含笑了。” “我只是个膏粱子弟,哪能受得起娘子这般抬举。” 华云光笑意浓郁地说着,眼角却瞄向一旁的红梅。 俪辞不动声色地循着他的视线望去,原来红梅不知是孩子性子还是故意刻薄侯爷,接过金香囊球却也不小心收起,拿在手中反复把玩。 她容貌姿丽,动作秀雅,便是将金香囊球粗鲁拆解,也透着几分可爱娇俏。 俪辞本就好奇金香囊球的结构,此刻有红梅代为解剖,自然不会阻止。 只见金香囊镂空的外壁上,镌刻着精细的团花,又有四条鎏金鲤鱼立起,白嫩微胖的手指掰开鲤鱼,便露出囊内的小香盂及双环。她小心地看着,原来这香盂以短轴铆接,内外环也是同样的短轴铆接,滚动圆球,内外环随之滚动,香盂始终平衡向上,盂内香炭不会倾洒出来。 可惜俪辞看到这内容的时候,已无心赞叹香囊球的设计巧夺天工――红梅不但将香球打开,露出里面的香盂,更拔下支簪子欲拨弄滚烫的香炭。 “红梅!” 她神色严肃地喊了一声,红梅不由一惊,手中簪子没有握稳,飞了出去,滚烫的尖锐处恰好落在华世子的衣裳上,一路滑下,留下长条的灰色,和淡淡的焦灼味。 “你――” 华云光脸面顿时沉下,身后的丫鬟更是紧张上前,有凶悍的欲将娇小玲珑的红梅揪起严惩,可惜打狗看主人,红梅又是存心做下大错事,自然不会让她们抓去办理了。眼珠子一转,即刻恭敬地跪在两人中间,扬起眼睛哀哭地看向俪辞。 她生得极好,有有双令人过目难忘的眼睛,湿漉漉的眸中混着赤子的天真与早慧的狡黠,期间又夹杂着言语无法形容的妖媚,乍然对上,俪辞不由看呆,又怜惜她是七八岁的孩童,无法沉下脸训斥。 倒是那华云光,早先曾因红梅与君凤兮有过冲突,此刻再被她用簪子烫坏了衣裳,可惜傅家娘子在前,不便沉下脸色,加上红梅当真是生得好,身为男子难免绮思。只是嗅到衣裳的焦味,顿时又无法宽大胸怀的放过了。 正当犹豫间,红梅已双目垂泪,哀怨道:“奴婢做下大错,请娘子责罚我。” 本就一双狐媚眼,蒙了泪珠越发的勾魂摄魄,俪辞见了尚且心动,更无要说正是血气方刚的华云光,当下觉得有美人泫然欲泣哀求,衣裳被烫又怎样? 可惜她被赏给了傅家娘子,不然留在跟前,虽说年纪小吃不到,但偶尔调戏揉捏几把,却也是可以的。 好在已谋算着将傅家娘子娶为娇妻,这来历不明的贵女必定也逃不出掌心。 想到这节,华云光顿时不怒反喜,微笑道:“小孩子一时顽皮,若是计较起来,反显得我小气。” 俪辞本就两世为人,虽然没立刻猜出华云光的弯弯肠子,见他被红梅烫了衣裳不怒反喜,便知道这人必定是打起什么坏主意了。 有道是,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何况红梅在自己跟前便是各种谨慎殷勤,为何对这华世子却半点也不客气? 俪辞又看了眼红梅,童稚的容颜有几分成人的妩媚,她前生见多了污秽,难免想到那恋童好幼的癖好,再看华云光笑意盈盈,只觉面目可憎。于是沉色道:“世子大度量,只是红梅顽劣,若不严加责罚,恐怕传出去会惹人碎嘴。” “全凭娘子做主。华某有事,先行告退了。” “恭送。” 俪辞不痛不痒地说着,她发现,华世子刚刚离去,红梅美得近乎妖媚的眼中便闪过了显而易见的嫌恶。 果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难怪长公主看不上华敬容! ------------ 第十章 入局 清早醒来,率先映入眼帘的是描金贴花的蝉翼式纱幔,紧接着檀木与百合杂糅的芬芳扑面而来,俪辞揉了下眼睛,这才记起从今天开始,她就是这凤羽楼的主人了。 床很大,像个小房间一般,檀香木上嵌了明珠,天光下,熠熠柔光,恰倒好处。床头藏有雕龙画凤的小柜子,饶有兴致的打开,里面是个小小七宝阁。一层一层抽出,各种流光溢彩的宝石玩意儿、求之不得的古籍善本以及精工细作的美味零食便呈现面前。珍奇孤本旁边,还有三颗直径约合五厘米的淡黄色珠子,持在手中,温润细腻,兼得光华无双,与嵌在檀香木上的明珠交相辉映,床帏间顿时亮如白昼。 这想必就是夜明珠了。 俪辞一阵叹息,又将上一层的宝石玩意儿随意取出几件把玩。女人都有收集闪闪发光的物品的喜好,这世界虽然切割工艺远不及她的时代,可工匠们花在物件上的心思以及珠宝的材质,却也是后世远不能及的。 毕竟是个集权时代啊。 感慨间手指微动,惊起纱幔上铃铛一阵跳跃,几声脆响后,有两名宫装少女上前,一左一右地挑开纱幔,以通透的水晶串珠系住,而后整齐规划地侧身床前,轻声道:“四娘子醒了?” 不是熟悉的面孔,俪辞难免露出失落,那侍女却许是误会她口渴,一人退下端来金杯奉上,一人则小心地将她扶起,动作温柔得仿佛她是豆腐做成般。 “娘子可是要喝水?” 俪辞不知自己哪里给了她们这种暗示,见她们动作自然流畅,晓得多半是长公主每日的习惯,心想着果真与傅家处处不同,少不得须一一改过。 于是也不说指出,接过那鎏金仕女莲花八瓣杯,喝了一口。 水质清冽,入口极为甘甜,似伴了蜂蜜,却又没有蜂蜜的腥气与浓稠。 见她面泛诧异,奉水侍女忙道:“这是以长生溪的水为主,混入冬日自梅花瓣上收集来的雪水,以及清晨未破晓时得的无根水。并未勾兑花蜜。” 俪辞点点头,心想着一杯水尚且搞这多花样,当真是穷奢极欲。 只是她也知道,如今太平盛世,便是寻常的汉子,多收两斗米,都想着买个丫鬟仆役呢。何况皇家?享受供奉本就应该,若是提倡节俭,反倒会让下面的难做。 饮罢,将金杯还给奉水侍女,俪辞单手撑在床旁,意欲起身。那空着手的侍女忙上前挽扶,高喊道:“四娘子起身了!” 一声下去,前方层层纱幔无声地次第挑起,俪辞留神注视,发现具是淡黄、枯叶黄颜色,在纱幔尽头矗立一屏风,因隔着远,看不清楚内容,只知是泼墨写意。 只见屏风后转出五六个一样打扮的侍女,手端洗涮用具,鱼贯而入,入内便一字排开立好,神情严肃,嘴角含笑。 昨天长公主赐下的张奉仪一旁指挥,侍女们依次端物上前,由最开始便伺候在俪辞身旁的两人主持洗漱。俪辞晓得长公主府的规矩素来大得很,虽说被人这等伺候、连手指都不用动,难免全身不舒服,但她更晓得,只消露出一丝的不耐,张奉仪必会以为是这些侍女粗手笨脚触犯了娘子,反而给她们惹来灾祸。 入乡随俗,从来都是美德。 所以俪辞也就随便她们摆布了。 洗漱完毕,端金花盆、紫金盂之类物件的侍女欠身退下,又有捧衣裳服饰的侍女进入,也是一字排开鸦雀无声。衣服自不用说,具是宫中织造,虽然样式简单,无论绣工还是用料,都不比寻常。又得张奉仪亲自伺候,动作细腻体贴,虽是第一次得这等伺候,俪辞却也不觉着尴尬难受。 一番殷勤伺候,换装完毕,便有梳头的侍女上前梳妆。 那时玻璃镜便是宫中也极为罕见,所以梳妆用的依旧是磨得光可鉴人的铜镜,只梳头的侍女手上有个巴掌大的錾金琉璃镜。据说是长公主的恩典,特意赐给俪辞的。 那张奉仪得长公主赐下,眼界自然不凡,见錾金琉璃镜价值不下千万钱,四娘子却是处之泰然,心中也一阵惊讶。 纵是官宦人家的嫡长女,初见这等阵仗下尚且露出慌乱,四娘子究竟是庶出,又只是个十三四岁的,居然毫无慌张惊叹,眼神更是平静厌倦,可见她内心淡定,且阅历心态都不比常人,自小就是得了娇养,见惯了奢华。 梳妆完毕,便是早点送入,俪辞也是依足了长公主府的规矩,只至用餐完毕,这才美目微挑,道:“我带来的丫鬟呢?怎一个都不见?” 张奉仪解释着:“殿下担心她们不懂规矩,特意命婢子将她们交刘女史教管。殿下的意思是,半个月后学有所成,方可回凤羽楼伺候。” 俪辞“哦”了一声,不再追问。 她虽然心疼绿枝她们,也晓得若是一味包庇,不能让她们早早学会长公主府的规矩,日后万一遭人构害,便是祸事一桩。自己有皇家私生女的身份庇护,寻常人不敢惹上门,但是杀鸡儆猴却也是做得到的。 这长公主府层层蔓蔓的,外表看来一派祥和,骨子里却是杀机四伏。 加上自己将要走上的不是寻常的道路,更是得加倍小心。 …… …… 长公主素来起得晚,且有俗称起床气的毛病,免了请安。 用罢早点,因俪辞习惯了昏定晨省的行程安排,难免无聊,张奉仪刚下去,便有侍女曲意逢迎,请四娘子到苑子里稍走几步消食解乏。 俪辞心想昨日匆忙,并未细细打量,今日倒是要好好赏玩一番。真进了苑子,才晓得这静秀苑当真是好风景。旁的不说,单是占地就有引凤阁小院的三四倍,纵是入秋各种精致花木依旧繁花似锦,自南方运来的奇巧石头秀丽端庄――院子本就极大,又得了曲径通幽之妙,竟是大半个时辰才逛了小半。 正是赏不完风景时,见玉静在侍女们的簇拥下锦衣大袖摇扇行来,俪辞连停下脚步,待她走近说些贴己话。 玉静见俪辞在前方等候,顿时笑意盎然,只是她素来自尊自卑,不敢将喜欢摆在脸上,唯恐多走一步多说一句惹人笑话。于是摆足了大家闺秀的架子,缓步上前,俪辞晓得她的心思,也不说破,见前方凌霄花架下有个秋千,便先行坐在秋千上,悠悠晃着。 此时已近白露,凌霄将要凋落,虽然依旧美好,到底盛年不再,娇软的胭脂红在枝头上逐渐枯萎,凝结成血艳。忽有秋风吹过,大朵大朵地跌落,得锦鞋踏过,变成一抹血红,不由教俪辞想起它的另一个名字:红花倒水莲。 正看着入神,欲伸手攀折,有玉静走近,道:“这花不好。” 俪辞闻声收手,问道:“为何不好?” 玉静却是面色娇羞,咬着俪辞的耳朵小声道:“凌霄有个别名叫堕胎花,所以我见了它总是没由来的厌恶。” 原来如此,俪辞微笑着取笑道:“娘子家家,怎么能说这种话。” 玉静本就羞红了脸,闻言扬起扇子笑唾道:“你欺负我!” 俪辞见没有旁人,正欲与她笑闹,突见玉静的面容近在咫尺,敛了容色道:“可还习惯?” 竟是难得的严肃。 俪辞便也收起嘻笑,道:“规矩大得很,全身都不自在。” “可惜已经到这一步了,只能慢慢适应。” 玉静平淡的说着,显然已经开始适应从傅家到长公主府的天差地别。俪辞却也不惊讶,毕竟由俭入奢易,何况玉静有过类似的经历。 ……因为刘姨娘不被待见,时常遭遇各种怠慢,直到进了老太太跟前才好转…… 只是俪辞这番心思显然没有落入玉静眼中,她看了会花草,突然道:“我有些想不明白。” 她说:“长公主为什么待你这般好,连我也受了恩惠。” 见俪辞不回答,又补充道:“原以为你不过是比寻常人家的娘子多得了几分喜欢,今日真真地见识了排场才晓得,长公主对你的好,绝不是单单用‘喜欢’能概括。连我这爱乌及的乌都能得个不亚于郡主的对待,长公主莫不是将你当亲生骨肉了?” “这……我也不懂。”俪辞淡定自如地撒谎,“从十岁起就这样受着,开始的时候还会觉得惶恐。毕竟常言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现在反而觉得……该来的总会来。” 玉静点点头,俪辞不由如释重负。 她自从请长公主许玉静刘在长公主府陪伴自己后,便晓得以玉静的敏感,必会觉察到异样,是以早早编了一套谎言。不说出真相,不是因为不信任,只是人心叵测,玉静又是过分纤细多疑的性子。知道皇家秘闻以后,不知她会生出什么想法。 …… …… 烟波阁里,长公主与一位雍容贵妇相对而坐。 已是徐娘半老,风韵犹存,只是与长公主同席,难逃黯然失色。 何况她心事重重,无心装扮。 “长公主殿下,王爷前日奉召入宫,即刻有宫使回报,说是王爷为先帝守灵三日,不许打扰。我不知为何总是惶惶,着人四处打听,才知宁王爷也是这样进了宫……再没了消息。” 妇人忧郁地说着,想到忧患处,不免泪如雨下。 山陵崩,太子西去,噩耗接二连三袭来,正是大位空虚、民心不稳时刻。偏豫章王托称足疾未愈拒不入京,长沙王有意登基却又碍于悠悠之口,那些俗人不懂其中深浅,以为萧氏皇族兄友弟恭,其实……这味道,也只有局中人晓得。 尤让奉命入京奔丧的诸位担忧的是,长沙王登基失败,却没有放弃对皇位的觊觎。他托口大位未定,依旧一手掌控京城。如今面上是太后临朝摄政,珠帘后批阅奏章的却是长沙王。 这般情势下,王爷入宫守灵,自此断了消息,怎能不急煞了王妃? 此间哭诉的正是与福王情深意笃的福王妃。 她一番哭泣后,又道:“早知道就追随燕王与汝南王两位殿下拒不入京了,宁可惹来太后责备,也不能拿命冒险啊!” 长公主见她慌张得没了主意,安慰道:“七郎素来心思缜密,断不会利令智昏,做出那禽兽之事。或许只是宫中一切安分,无事可传也未定?明日我入宫请见太后,定为福王妃问下情况。” 王妃闻言,也觉着有理。 如今的形势正当尴尬,长沙王虽然做出了弑兄夺位的禽兽行。但那毕竟是暗地里,面子上依旧要沽名钓誉,所以才会有傅兰石自尽成功阻止了登基。众目睽睽之下,料想他也不敢为了及早上位,逼迫叔伯兄弟们,反给了作壁上观的豫章王兴兵讨逆的由头。 想到此处,福王妃顿觉宽心许多,道:“劳烦长公主殿下了。” ------------ 第十一章 若只初见(上) 秋雨瑟瑟,离离细雨中,俪辞初次踏入顶盖琉璃瓦墙涂深红漆的皇城。 因是陪着长公主进宫觐见,方方踏进皇城就得女官与阉人伺候,簇拥下上了金装玉砌的马车。和前世的紫禁城一样,燮国的皇宫也很大,大得足以成为一座独立的城镇,从城门到目的地,马车走了将近大半个时辰。 这大半时辰的路途是枯燥甚至无聊的。 或许是意识到接下来将要面对一场艰难的战争,一路上,长公主一言不发,盘膝坐在白玉香炉前,手持菩提子念珠,螓首低垂,美不胜收。 俪辞不敢打扰,坐在她身侧,听着车轮轧过石板发出的扎扎声响,神情淡漠,姿态自然。反惹得一旁陪伴的两位尚仪也忍不住的多看了几眼。 大凡女子初次进宫,莫不是紧张中满是期待,好奇又谨慎地透过帘子打量着皇城的每一个角落。偏她竟是发自内心的冷静,而不是故意的做作,可见傅家娘子的教养和眼界何等不凡。 可惜她们并不知道,俪辞此刻表现出的视荣华为无物并不是因为傅家的教育,完全是因为她对皇宫没有丝毫的兴趣。 她的灵魂来自二十一世纪,受过女权思想的熏陶,转生到这个世界三年多,即使已经逐渐认可一夫一妻多妾制的存在性和合理性,也没有兴趣成为捍卫这个规则的女人之一。 虽然她不能免俗的权力崇拜,虽然她很清楚,生在集权社会的自己没有改变世界的力量。 皇宫作为帝国的心脏,集聚了世间至多的珍宝,但这里禁锢了自由炼化出奴性,所以俪辞始终无法喜欢它,更从未期待过成为它的住户。 但她不会嘲笑那些前赴后继地涌入皇宫的女人们,彼此接受的教育不同,价值观也不可能一致,何况——人各有志。 …… 此行的终点是太后的含元殿。 乍闻山陵崩,太后曾出于稳定的考虑,将长公主接回皇宫居住,后局势暂缓,才她放回甲第,但依旧有华敬容名为护卫的监视。 而皇城的另一位女主人——皇后,作为豫章王的嫡亲生母,噩耗传来,便被短暂的软禁在含元殿。如今长沙王稳住了局,皇后归还。谁承想皇后是个强悍性格,归还后反倒是每日大半时间耗在太后跟前。名义上是忧心太后的身体,协助料理政务,骨子里还不是在防备长沙王? ——人尽皆知,太后摄政,珠帘后却是长沙王处理政事。 但长沙王插手政务毕竟是暗地里的,面子上奏章仍然呈交太后,须得凤印批示方能作数。皇后这样的每日骚扰,借口孝道看紧着凤印,让素来出入自然的长沙王恨得咬牙切齿,却又不能发作。 俪辞早已听长公主讲了其中的利害,所以在含元殿内见到女官们屏息凝神,皇后一脸谦顺地伺候太后看奏章、长沙王尴尬地坐在一旁时,并不惊讶:即使错失先机没能让豫章王坐上大宝之位,皇后却也不会让长沙王好过。 暗想着,晓得自己将要看一出好戏的俪辞低眉顺眼地跟在长公主身后行礼请安。 太后自然是慈眉善目,听见声响抬起头,看了眼身着孝服长公主和她身后的俪辞,道:“赐坐。” 长公主连忙推辞道:“母后跟前,哪有女儿坐的地方?” 太后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两张锦垫放在跟前,长公主微笑着坐下,看了眼俪辞。 俪辞不敢大意,谢恩后紧贴着长公主身旁正襟危坐,屁股不沾小腿,可谓战战兢兢。 太后显然早就期待着长公主来临了,见她们坐下便唇角含笑地将奏章放下,对皇后道:“皇后也暂且歇息一会。” 上官皇后于是转过身,与长公主颔首为礼,俪辞额头及地,口中拜见,皇后却也不倨傲,许她抬头,细细打量一番道:“傅家娘子当真生得不错,可惜了玉鬘这孩子。” “能有如此贞心,是傅家的福分。”太后皮笑肉不笑地说着,俪辞听她说得理所应当,顿时心中无名火起,所幸有长公主暗暗拉了下衣袖,只能默默收下,道:“俪辞代初娘子谢过太后夸赞。” “俪辞?怎么就用了丽字?”太后沉吟着,长公主刚要解释,只听一旁长沙王插话道:“是骈词美句之意,不如玉字常见,但也不错。” 太后闻言,点了点头,道:“确实是个好名字。” 只是面色难免带着少许不舒服,不如方才自然。 俪辞晓得不论是傅筑的缘故还是身世的涉及,她都注定不能得太后喜欢,所以此次随长公主觐见,已做好被挑刺责罚的准备。谁知风雨正要袭来,竟得长沙王解围,顿时摸不清这位王爷是真虚伪还是假仁慈。 好在她得沈姨娘悉心教导,又经过几许风雨,早练成了处乱不惊,虽心中忐忑,面上却是向长沙王含笑欠礼。长沙王看了她一眼,浅浅一笑,俪辞咂不出他的味道,却得长公主温和道:“在母后这边无需拘谨,只当还是在长公主府。” “是。”俪辞谦卑地应答着,拿起金勺,挖半勺晶莹剔透的石榴子,细细品味。 上官皇后对傅家本就有几分欣赏,如今见傅家娘子不被太后待见,心中越发喜欢,道:“傅家两代忠贞为国,本宫也因有所表示。小陈子,去把那紫金如意拿来,赏给四娘子。” 俪辞忙放下勺子,低头叩拜,道:“民女卑微,不敢受。” 紫金如意是前年渤海国进贡之物,皇后赏下,分明是念及傅筑舍生取义,加上看出太后不喜欢自己,故意唱对台呢! 可惜皇后此次是铁了心要赏赐紫金如意,慈爱道:“这如意本就是预备着赏给初娘子,如今给了四娘子,也是理所应当。” “可是……有道是无功不受禄,民女怕命薄福浅,斗胆受下,反而——” 俪辞连声惶恐,言辞恳切,希望皇后收回成命。 正搜肠刮肚地想着推脱之词,长公主突出声道:“四娘子,皇后觉着你好,赏你紫金如意,就收下吧。莫要说什么福薄命浅承受不住的话寒碜人了!” “是。” 俪辞低声应下,心中却是一阵打鼓:这紫金如意,哪是这么轻松就能收下的! 可惜她的小心思,哪能引起四位贵人注意,他们忙于互相攻伐,说着些看似平淡其实尖刻的话题。 不多时,陈公公端来了紫金如意,呈到长公主跟前。 这如意果真不凡! 通体长约尺余长,精雕细琢,花纹繁复,首为三层灵芝式,雕富贵牡丹纹,十余颗宝石拱卫中央明珠,柄上錾雕七凤祥云穿行,丝毫毕现,凤目镶嵌宝石,凤身也有各色细碎珠宝,流光溢彩,宛然如生。尾部系了淡黄色冰丝流苏,上坠两颗龙眼大昆仑玉珠,玉珠无暇,暗示女子温润不渝。 “此物当真是精妙无双,民女惶恐收下,必当早晚焚香供养。” 俪辞半是恭维半是真心地说着,清朝皇帝选妃时,若将如意交入一人手中,就意味着她将成为皇后。燮朝没这种规矩,但上官皇后将紫金如意赏赐给自己,虽说是代初娘子与傅家收下,却也不可能一点旁的意思也没有。 果然,见她收下如意,上官皇后嘴唇微动,正要说些什么,却有长沙王捋下手串交给宦官,道:“皇嫂赏紫金如意褒奖傅家忠贞不二。小王身旁无甚好物,倒是这手串随身多年,烦请四娘子带回傅家,置于傅侍郎灵前,勉强算得一桩心意。” 俪辞忙将如意放回红木案,以宫扇半遮颜面,向长沙王欠身道:“俪辞代家父谢过殿下。” 长沙王颔首,太后看了眼针锋相对的左右,撇了撇嘴,最终没有开腔。 俪辞晓得风暴算是暂时过去了,心中大喊侥幸。此时宦官一溜小跑地将手串送来,俪辞谢恩收下,而后便退到长公主身后眼观鼻鼻观心,试图成为被遗忘的角落。 可惜长公主是不论何时都不可能被遗忘的。 只见她随意的看了眼紫金如意,拈起颗剥了皮的水晶葡萄,含入口中,对长沙王道:“七郎当真是对傅家另眼相看。却不知什么时候不再对我这姊姊关爱有加?” 长沙王知道她是不满自己派华敬容监视,却也不辩驳,漠然道:“当下正是暧昧,阿姊又素来乐于交际,做弟弟理应多多关心。” “劳烦了。” 长公主悠哉地说着,俪辞注意到她藏在袖子里的手,正在发抖。 是气愤,是激动,还是紧张?不知道,也不敢问。 偏长沙王,不知是皮厚还是故意,笑容可掬道:“弟弟关心姊姊是理所应当。” 长公主闻言也笑了笑,而后仿佛突然想起件无足轻重的事情,道:“那,七郎准备留宁王与福王几时?昨日福王妃到我府上哭诉了,说你留着福王,让她闺怨难耐。” “噗!” 一声不协调,是上官皇后忍俊不禁。 把可能演变为政治风波的扣留藩王这般随意地说出,长公主也是人才 只是她能如此随意,旁人却不敢,例如俪辞便是半垂着头,拼命掩住想笑的本意。 太后自然是大大的不悦,瞪了皇后一眼,正要发话,长沙王捋着有少许胡渣的下巴,道:“素闻福王妃与福王殿下伉俪情深,当真是名不虚传,才几日别离,便这般着急了。” 可惜他有心将事情大而化小,上官皇后却是不答应,看似嬉笑地攻击道:“还不是前段日子惹出来的?大位不定,民心难稳,连带着藩王心中也是七上八下。若是早早把皇位归属定下来,也就不会如此了。” 长沙王看出她有意与自己杠上,也寸步不让,道:“天下归属是天下事,怎可因为一时急促随意定下?” 上官皇后顿时柳眉挑起,道:“八皇子骁勇善战,深得陛下喜欢,处理政事也是颇有成绩,有什么不好定下的?何况父死子继乃是惯例,难道有人想打破祖宗规矩,兄死弟及?” “住口!” 太后拍案而起,上官皇后的话太过僭越了。 上官皇后却不肯住口,偏要将那最敏感的说出口:“王爷打算何时正式登基?登基后可愿留我孤儿寡母一条活路?” “你——”太后的脸色已经苍白转青,眼看就要狂风暴雨,俪辞作为旁听者,更是胆战心惊,暗想,这几位分明是连脸皮都不想要了。 眼看就要一发不可收拾,长沙王殷勤起身扶太后坐下,后又从袖中取出折扇,打开,将书有“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的一面朝着皇后与长公主方向晃了两下,确定她们都看清楚后,才缓缓道:“我一心为国,却被皇嫂如此怀疑。” 话是说得冠冕堂皇又委曲婉转,可惜结合了长沙王险些矫诏登基成功的事实,只会让人觉他脸皮当真厚得可以。 上官皇后自然也同俪辞一般想法,但长沙王已经放低姿态,若是抓住不放,只会惹来太后震怒,于是做作地笑着,道:“本宫且拭目以待。” 长沙王晓得她虚伪,也不拆穿,收起折扇,温和道:“赤诚之心,史官可鉴。” ------------ 第十二章 若只初见(下) 又是针锋相对一触即发的情势,太后面色不悦地假咳几声,长公主会过意,嫣然道:“我自然相信七郎,天下事本就是萧家事,七郎有野心,也不会让萧家的天下跑到别家去。” 俪辞顿觉昏眩,这哪里是劝诫,分明是火上浇油! 没想到上官皇后却生生忍住,赔礼道:“是我妇人之见了。” 长沙王闻言,含而不笑地受下。 风波竟就这样化解了?还是更大的纷争前奏? 俪辞想了一下,终于明白了长公主的算盘。 这看似荒诞的话,恰恰点到了太后的心坎里。只要是萧家人做皇帝,只要确保萧氏家族对天下的控制权不被动摇……在这个前提下,什么都不重要。所以太后虽偏心长沙王,却也容许皇后大放厥词,因为她是萧氏皇族的祖母,维持整个皇室的利益是她的本能和底线。 而皇后也因为长公主的话,明白自己若是紧咬着皇位归属权不放,便会惹怒太后,从而彻底进入被动。 果然,太后见皇后和长沙王暂时和解,脸色好了许多,对长公主道:“还是阿玉说话中听。” “不过是由己及人。当年做人媳妇时,华家老太太也这样的训诫我,那时听着不舒服,以后才知道,却是句句金言啊。” 长公主言辞轻巧,只是她素来看不上华家,众人皆不懂她为何突然将安国公老夫人抬了出来。 “安国公老夫人是有见识的,”太后轻叹着,道,“奈何华敬容扶不起。” “往事已矣,母后不要再提起了。安国公老夫人固然有见识,却在儿子的事情上始终宠溺过头,以至华敬容至今还是个郎当泼皮,连带云飞也不成气候。” 话语中竟隐约露出少许不悦。 上官皇后刚得她点醒,知道长公主面上维护太后利益,其实与自己是一派,何况这话看似责备华敬容,言外之意却是怪太后宠溺长沙王,于是满心喜悦地帮腔道:“好在豫章王自小便是陛下亲自教导,总算还是成才了。” “豫章王怎么能和那一大一小不成器的两个混蛋相提并论?”长公主见她识情知趣,也一唱一和道,“可惜七郎膝下单薄,不懂这为人母的苦处。” 竟是直戳长沙王的伤痛处。 可惜这是事实,即使太后因此生出几分不悦,也不能发作,只略带无奈地看着长沙王。倒是本应尴尬的长沙王面色坦然,道:“我是个专情人。何况子息单薄,也省得些闲话。” 一记软钉子,不轻不重打下,与前言呼应,正缓和了与皇后的关系:历朝历代皇室传承无不以子孙为重,长沙王至今膝下无子,等于即使他篡权成功,未必能把王位传给自己的孩子。 可惜皇后眉眼舒缓了,太后的脸色却加倍难看起来了。 她是萧家的老祖母,爱子无后,怎能不急! 但眼下的主题是皇位的归宿,出于平衡,她不能把希望长沙王纳娶侧室生育儿子的心思说出口。好在她久经风雨,略带浑浊的眼睛转了几圈,见下方四娘子倒是生得靓丽,便有了注意,道:“四娘子可曾婚配?” 俪辞不知太后为何有此一问,长公主代为回答:“傅家素来顾忌多,至今未与她说亲。” “哦。”太后轻嗯一声,又道,“阿玉给云飞看中了哪家娘子?” “安国公老夫人看我不顺眼,怎么可能让我插手云飞的婚事!何况那小子顽劣不成器,我也舍不得将四娘子这样的说给他!” 寥寥几句,就将言外之问答得清清楚楚,太后点点头,于是换了通心思看四娘子,居然越看越顺眼了。 只是看到女官手捧皇后赏赐的紫金如意,难免又是一阵不悦,道:“阿乾也是年岁不小了,须得册立王妃,早早成家才是。” 上官皇后和气道:“册立王妃的事情我也催过几次,可惜阿乾性子强势,却是不理睬。至今也就同那叶家女走得近了些。” 太后点点头,心中已是明了。 “四娘子可愿意嫁一个年岁略大的夫君?” 喂! 俪辞脑内一阵轰鸣,顿觉头大如斗,只得拿出大家闺秀的绝招,装害羞装矜持,端起扇子遮住脸。所幸长公主尚未抛弃她,一旁道:“婚嫁本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有直接问女儿家的?母后糊涂了。” 太后故作爽朗地假笑道:“当真是我糊涂了。” 长沙王也是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摇扇道:“母后莫再说下去,四娘子脸皮薄,都有些吃不住了。” “傅侍郎为国尽忠,自当为他的儿女都配上好亲事。若是能化干戈为玉帛,倒也不错。”长公主朱唇微启,口齿伶俐间竟隐隐有将话题再一次扳回政治的意图。 上官皇后也是推波助澜:“听闻四娘子是一等一的天妃相,若是寻常藩王将她娶为王妃,怕要生出事端。” 长沙王怎不知她们针对自己,却是笑而不语,恰此刻含元殿总管太监入内同胞,有朝臣侯在前殿,求见太后。 上官皇后当下敛色道:“臣妾暂且告退。” 长公主也起身,道:“国事为重,女儿不再唠叨了。” 太后点点头便是许下,俪辞于是敛起裙裾准备行礼退下,不想被长公主压了裙角,不让她站起,俪辞不免诧异,顺着长公主的视线看去,才发现女官上前挽着皇后行了一级台阶,竟暂停下来,若有深意地看着太后身边的长沙王。 长沙王何等心思,当即看出上官皇后的挑衅之意,合起折扇,礼拜道:“劳烦皇嫂陪同母后接见外臣了,我送下阿姊。” 上官皇后等的就是这句话,当即连假惺惺的恭敬不如从命也懒得说,转身踏回台阶,恭敬地等候太后起身。 …… …… 虽说是被长公主与上官皇后联手挤兑出去,长沙王却没有半分不悦。 听着雨打梧桐淅沥声响,并行了百余步,竟是言笑晏晏,毫无沮丧,反倒是长公主,几番犹豫后,最终道:“眼下局势瞬息万变,福王妃担忧王爷有失也是难免。若是七郎当真心口如一,将心意昭告天下,自然天下止戈,四海升平。” 言语不无劝诫之心,可惜没了上官皇后在场,长沙王也不再掩饰,道:“阿姊的话,到底晚了。如今的情势,进一步君临天下,退一步粉身碎骨,早就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即使我想退出,谁又容许?” 长公主叹了口气,道:“虽说这事情最终是要靠武力解决,可我却当真是希望讲道理就能解决,让彼此的颜面都保全,是最好的。” “让阿姊失望了。” 长沙王温和地说着,恰好前方一处岔道,长公主停下脚步,道:“送到此处便可。” 长沙王也不坚持,微笑着停下,目送长公主行上岔道。倒是俪辞,见他虽野心勃勃,待长公主与自己却也算温婉,又想起彼此的关联,难免心中哀叹,趁着错身而过时,低声道:“那日驿道上,多谢殿下救命之恩。” 长沙王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侧脸随意地看了半眼,突然如遭电击般定住了。 “奇怪?” 他喃喃着,眼中更闪过几许不安和难得的温柔,竟是直勾勾地看着俪辞。俪辞他突然毫不掩饰地打量自己,不由一愣,后退半步,挤出笑容道:“王爷?” 长沙王意识到事态,掩饰道:“你生得像一个人。” 俪辞顿生疑窦,又退了半步,问道:“与殿下的故人相貌相似,原是俪辞的福分。只不知那人尊姓大名?” 她本是客套,谁知这话说出口,长沙王顿时就冷脸了。 像是想起了桩极其恶心的事情般,他冷冰冰地说着:“一个无足轻重的人。也只是乍一看觉着相似,细看就不怎么相像了。” “原来如此。世上哪有那么多无缘无故想得相似的。” 俪辞故作轻描淡写地说着,她看长沙王藏在袖子里的手隐隐发抖,料想长沙王口中的无足轻重怕是重于泰山。 反是长公主,见俪辞不曾跟上,返回道:“七郎倒是与四娘子一见如故?” 长沙王顿时收起不悦,笑容可掬:“本就相识,怎能不如故?” “七郎的话,我怎么不明白?” “当真是不明白?她……是那个人吧!阿玉当真好手段。” 是将要发怒却又生生忍住,俪辞察言观色,晓得已经不小心闯进皇家丑闻中,急忙退后,不敢被卷进去。 长公主见她胆怯,却巧笑嫣然,道:“怎比不过七郎的手段,大权在握,呼风唤雨。” 长沙王被针锋相对也不生气,看了眼缩到长公主身后的俪辞,说:“我至今膝下空虚,王妃又久病在床,怕是熬不过这个冬天了。或许……真该思量新王妃的人选了。” “七郎当真是信口雌黄,”长公主摇着宫扇,凤目微眯,“方才在母后面前可是说伉俪情深,怎么现在就变卦了?” “母后有心,四娘子又大贤德,我顺水推舟做个孝子。” “顺水推舟要四娘子做续弦?七郎倒也好意思!便是你把凤印绶带奉上,我也绝对不许!” “姊姊何必如此,有些话若是挑明了,只会让大家都难做。” 长沙王悠哉地摇着扇子,意味深长的笑着,听得一旁的俪辞心中直打鼓。 她是有自知之明的,这具皮囊虽说也有几分姿色,但天下美人无千上万,即使如长公主这帝国第一美人,在权势男人眼中也是长公主身份重于天下第一的美貌。所以长沙王因自己的容貌像个故人便生出纳娶之心的可能几乎为零。 何况他方才的话,分明是要挟! 而长公主这般争执,也不是所谓的护犊情深。 这两只政治狐狸,拿自己当棋子摆布呢。 可惜即便心中无名火烧,俪辞也得故作镇定地站在一旁听他们看似和睦实则激烈的对话。好在长公主与长沙王具是心思奸猾之辈,一番无伤大雅的隐晦攻击后,长公主突然长叹一声:“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纳兰性德的诗句怎么也穿越了! 俪辞惊诧。 却听长沙王接道:“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早先只觉着上官女史伤感过了。世间哪有那么多负心薄幸,转手忘情。现在才晓得,女史之言,当真是道尽了人心善变,说尽了男女无奈。” 竟是面色忧郁,眉目含情,望了过来。 萧氏一族本就个个生得好皮相,长沙王又是方过而立,正是温润与峥角并存的魅力季节,此时突然露出哀怨又无奈,注视着自己,看得俪辞不由心中一阵急跳。 可惜他眼中倒映的不是我! 于是没由来地迁怒,越发觉得上官女史这位穿越“楷模”胡乱剽窃的行为令人作呕! ------------ 第十三章 犹豫不决 这一次的皇宫之行,长公主显然收获颇丰,俪辞却是愤怒与迷茫兼有。 为和上官皇后别苗头,长沙王赏下贴身手串,自然不是凡品。但是―― 当真要把手串祭放在傅筑的灵前? 这算是上位者的宽容大度,还是有意的寒碜? 俪辞迷茫地捏着菩提手串,因为被长期抚摸已经隐约呈乳色的菩提子,此刻却是烫手的很。 更让她觉得恐惧的却是长沙王的注视,那种眼神是怀念,更是爱慕与怨恨的结合。 难道自己的身世还扯到一段畸恋?俪辞一通苦笑,自晓得自己是萧氏皇族一员后,似乎就没有遇上过什么好事。 时节早已入秋,清风吹过,树叶萧瑟,秋水粼粼,脚踩着松软的落叶,心中却越发地忐忑不安了。 她需要寻一个地方安静。 是的,自踏入这长公主府,寂寞和孤独便如影子一般围绕着她。虽然无数的事实都让她确信自己是萧家的一员,但她接触到的心都太冷太硬,无法让她生出哪怕是一丝丝的归属感。 不论是看似和气其实心思叵测的长公主,还是外表谦卑温柔实际毒如蛇蝎的长沙王,或是为了权力连孙儿都可以牺牲的太后……萧家人让她害怕,她不敢接近他们,生怕自己会在逐步走近他们的同时,成为和他们一样为了利益不择手段的怪物! 他们本不扭曲,只是任是谁接触了权力的好,就再也不能正常了。 俪辞叹了口气,政治本就是个泥潭,涉足越深越不能拔出,可再怨恨又如何,她是早已经卷进去了,怎么退? 前方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抬起头,是安国公世子迎面而来,俪辞于是收起串珠,停下脚步,摆出礼节的笑容,欠身道:“世子安好?” 华云飞微笑着回礼,道:“四娘子可还住得惯?” 俪辞晓得他心中所求,却也不点出,端着绣了彩蝶芍药纹样的宫扇,半掩嘴道:“张奉仪伺候得妥帖,哪有不习惯的。” 面上微笑,心中不悦。皮里阳秋,本就是大宅院生存的基本功。 可惜华云飞没有看出这点,或者说他的地位让他无法想象自己会被个寄人篱下的孤女嫌恶。 此刻,他正故作风流地摇着扇子,与俪辞搭讪。 “四娘子若是觉着寂寞,可以让云瑶过来陪你。她虽是庶出,母亲也是勉强上得了台面的贵妾,平日里谦顺温柔,颇得祖母的喜欢。” 华云瑶是华云飞同父异母的庶出妹妹之一。华敬容风流好色,姬妾无数,但因为安国公老夫人持家有道,还算有规矩法则。那些卑微的贱妾歌姬,甚至不许有单独的院子,唯有良家才能生养。所以华敬容虽然荒唐,膝下除却华云飞这正经的世子,便只有五个庶出娘子,其中最为得脸的是出生宁国公郑家旁支的贵妾曾姨娘所生之华云瑶。 “长公主已接来玉静与我作伴,不敢叨唠云瑶郡主。” 俪辞谨慎地试图绕开话题,华云飞却是不肯放,眼珠一转,便看见俪辞手中的宫扇,殷勤道:“这扇子做工精巧,倒是与四娘子的容貌相得益彰。” “世子言重了。世间美人以长公主为首,俪辞不过是五官勉强生整齐了,怎能入得世子法眼?” 一边说,一边竖起扇子遮脸,做出自惭形愧的姿态。 华世子却不肯知难而退,对紧跟俪辞的张奉仪道:“今年雨水多,云瑶与云岫的喜蛛都不怎么爱吐丝。母亲这边的喜蛛如何?” 乞巧节的风俗之一便是养喜蛛,几夜将养下来,若是蜘蛛在盒子里吐丝织网,那便是织女娘娘显灵,认为这位娘子得了巧,日后必定福泽绵厚。虽说是迷信,却是每年都要上演。偏偏俪辞来这里不过三年,前两年身体弱又年岁小,乞巧节活动没能参加,今年身子将养好了,正赶上这大动荡,又是错过了。 所以竟是没有养过喜蛛。 张奉仪何等精明,早看出华世子对四娘子有几分意思,也晓得四娘子未曾养过喜蛛,忙道:“婢子福薄命浅,养的蛛子吐丝少,网也结得单薄。倒是为四娘子供养的那只,当真是稀奇,结的网又光滑又厚重,婢子问过府上的老人,都说没见过这么的福命。” “奉仪莫要诓我?” 俪辞晓得他们故意一唱一和,却到底难掩好奇,何况她毕竟是寄人篱下,奴婢们难免偏心华世子。与其埋着好奇被一再撩拨,索性就大方地问出了口。 “那蛛子就养在凤羽楼,每日给它换清水和果蔬的姑娘都瞧见了,确实是没见过这么绵厚的。” 张奉仪言之凿凿,俪辞知不会有假,只是难免要做出矜持姿态,道:“这般养喜蛛,真能乞到巧?” “古老相传,想来不会有错。” 张奉仪陪笑着,向华世子使了个眼色。 华世子趁机故作风雅地再上前一步,殷勤道:“我跟府上门客粗略学过相面,第一次见到娘子时,便觉着娘子的气度和福泽都不比寻常,是难得的贵命。” “初娘子也曾相过面,说她是贵命,后来得选了太子良娣,家里自然是欢天喜地,备下厚礼重谢了相士。却最终是这样的结果,可见相面之说,不可不信不可全信。” 俪辞回敬着,她有太多的理由不喜欢华云飞和华家,但让这份厌恶彻底爆发的却是红梅。 金香囊烫衣裳事件发生后,她问过缘由,这才晓得红梅是君凤兮西北游玩时带回的,因为生得娇俏,加上华云飞为父亲出恶气的缘故,曾经几次三番地遭到戏弄。红梅虽然沦为奴隶,到底也曾锦衣玉食,开始时唯唯诺诺,次数多了就不愿忍下,于是针锋相对,屡次受罚,始终不肯学乖。 单单只这些,不过让俪辞觉着华云飞好色且心思不正。然而将事情说给四娘子的女官,同情红梅之余,临最后却说了句“亏得她生得好,世子又素来怜香惜玉,这才没有下狠手的”的奴性话。正是这几句,引出了俪辞的烦躁。 红梅可怜,自己又何尝不是? 再得长公主喜欢又如何,她已经是没有父亲和娘家可以依靠的浮萍,何况―― 长公主对她根本不是纯粹的喜欢,看似慈爱和体贴,背后却隐藏着太多看不透的算计了。 难怪黛玉百般做作,失去依靠的寄人篱下本就是至悲哀的。而自己的处境,比之黛玉,却又更加艰难。 暂时还顶着个忠贞之女的名分,可以镇住少许下作的算计,如果长沙王成功登基,这忠臣之女就是逆臣之女了!到时拿什么对抗那些不堪! 思来想去,竟只有那至今未显山露水的“生父”可以依靠了。 只希望他对自己当真有几分情,能成为自己的依靠。 倒是华云飞,见自己的话勾起俪辞伤心初娘子,连忙告罪,柔声道:“春花秋月,本是一年中最好的光景。娘子自可感怀伤心,却是莫要迁怒了这大好的景色。” 说罢,指着十步开外金栏杆后一朵含苞待放的重瓣深红菊花,道:“牡丹已开败,尚有菊花可簪。” “可我不喜欢。菊花高洁,与我竟是格格不入。” 俪辞做作地笑着,心中难免想起菊花在前世的某个社会属性的别名。 “傅家娘子的贞名怎配不上菊花?四娘子过谦了。” “我是当真的不喜欢。”俪辞尽可能和气地说着,她不喜欢华云飞,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已经到了看见就觉着这人面目可憎的地步了。 何况她一点都不喜欢傅家的贞名,世人都觉得这是荣耀,但用人命换来的忠贞,有什么值得得意? “女儿家不该这般的伤心动泪。秋日虽是万物凋零,却也是结果之时。春华秋实,娘子不该只看到树叶凋零,看不到枝头上沉甸甸的果实。春有春的美,秋也有秋的好。” “春华秋实?若是春日没开花,秋日的果,却是哪边寻?” 俪辞反问着,华云飞不肯放弃,犹在垂死挣扎。 “娘子莫不是以为我同父亲一样,是个轻浮好色之人?不愿与我多说话?” 连伺候的张奉仪也帮腔道:“世子有殿下教导,也就嘴上甜腻了些,可从不做那坏规矩的事情。” 俪辞叹了口气,就知道会是这样。 与其顾忌女儿家的矜持不肯早早地把话说明白,以致事情越拖越复杂,最终满身张嘴也说不清,倒不如当下给他一击,快刀斩乱麻。 心中主意已定,俪辞于是退了一步,缓缓道:“前日在含元殿,太后娘娘曾问过小辈们的婚事。长公主殿下说得明白――” “母亲说了什么?”华云飞果然是急切地追问了。 俪辞顿了下,笑道:“长公主殿下说了,安国公老夫人与她互看不顺眼,怎么可能让她插手世子的婚事!” “那又如何――” “长公主的意思,世子还不明白吗?” 俪辞盈盈一笑,转身离去。 俪辞不在乎这位世子会因为这直白的话语呆立到几时,她只想清楚的表达立场:不可能,绝对的不可能。 虽然至今仍不知道长公主肚里打什么算盘,但看得出长公主不想华云飞淌这浑水,俪辞不是个无情人,即使长公主待自己的好终有一天要她付出粉身碎骨的代价,她仍然想做些力所能及的偿还。 不是圣母心泛滥,只是心中早有了念想,她是活人,不是任人摆布的棋子。长公主待她的好,她记在心中,但是绝不接受那粉身碎骨的代价。 忠贞为国?连自小接受忠君思想的傅筑也是阳奉阴违,面子上忠君,骨子里却是为傅氏一族谋取政治资本。俪辞这接触过“天赋人权”思想的穿越者,自然不可能成为虚伪大义的卫道士。 或许长沙王能成为自己破出重围的助力。 俪辞苦笑着,猛然想到的这一层,竟让袖中的菩提手串不那般烫手了。 可惜借力长沙王只是个突然泛起的念想,目前掌握的情报太少,前路依旧飘渺,举步维艰。 兴许是心意使然,俪辞猛然间发现自己正站在岔道口,下意识地想问张奉仪,应该怎么走,却发现奴婢们俱在五步开外,屏息凝神,一言不发。 她晓得是方才的话让这位女官有了怨恨,便不开腔,立在岔道前,细细思量。 左边小道落叶缤纷,层林尽染,红装妖娆;右边卵石曲径通幽,松竹相依,层碧叠翠。两般皆好,难以抉择。 正犹豫不觉,忽闻红叶深处琴声传来,似有若无,入耳即化,竟是心旷神怡。 于是主意已定,踏入猩红深处。 ------------ 第十四章 君兮凤兮 一直以来,红色给人的感觉都是激烈、浓重甚至有些疯狂,直到遇上那红叶深处弹琴的人,俪辞才相信,世间竟有人能将红色穿得出尘若仙。 将将看清那人背影时,俪辞顿住了。 因为自惭形秽。 时节深秋,枫林落英缤纷,那人席地而坐,信手弹琴,衣纱飘飞,虽是背对,看不见面容,但只凭挥手间弹出的气质,便是言语难以形容的清绝。红色这等凄厉绝艳的色泽,也因他有了恍如镜中花水中月的朦胧。 若不是不远处有长公主府侍女影影绰绰,身后诸人也未出声阻拦,她定怀疑自己不经意间闯进了神仙福地。 这样的一个人,该生得怎般的美?俪辞不知道,也不愿意想。她觉着以自己笨拙的头脑想象天人的面容,是一种亵渎。 唯有出神地站在三十步开外,聆听仙乐。 那人似乎没有觉察到她的存在,怡然自得地沉醉于天地之间,音符袅袅,如行云流水般从指尖流淌。 天地也仿佛感知到他的情谊,飞来仙鹤十余只,迎着节拍在落英间翩翩起舞,动作轻灵之极,更教人生出魂梦之感。 或许过分完美的东西总会让人失去形容的能力,俪辞曾随卫夫人学琴,对音律也有小有品位,但当真遇上了清极美极的天籁,却是搜肠刮肚也找不到恰如其分的词语形容。只觉音符初如冷泉出石罅,而后逐渐转柔转软,最终化作细雨打在枯涸的心田上,润物无声。期间转变流畅自若,毫无干涩,待到意识时,已是身心都跌进了音符构筑的舒畅与怡然之间。 温柔构成细密的网,缠住了魂魄,丝毫不想挣脱。 心驰神醉,不知今夕何夕。 直至最后一个音符落地,才恍如大梦初醒,恢复了神智。 细细回想,方才竟是什么也没有想,只是沉浸在音乐,身心空白,宛若飞升极乐。 只是俪辞毕竟是个心思细密的,方自沉醉中清醒,便又忍不住的活络起来。 偌大的长公主府,能把古琴弹得这般出尘若仙,只有琼玉苑的客卿君凤兮。 她虽早有耳闻,却是屡次不得见。何况这个君凤兮,是傅筑、卫国公这等人物也不敢大意的人物,被认为是个如水一般轻灵、却又比夜更加深沉的存在。 一时间难免犹豫,心中自然早就对这君凤兮满是期待与好奇,但当真接近时,却是不知所措,无处是从。 反是弹琴的君凤兮,曲终收拨,悠然转身,道:“信手之作,竟遇上了知音,倒也难得。却不知娘子可愿与我畅谈?” 俪辞本就是犹豫与期待并存,见白鹤踱步,姿态大方,那红衣人坐于枫叶之间,风姿无双,顿时仰慕之心日长,也淡了恐惧。 当真是天人之貌。 初看背影时,俪辞只觉清极淡极,不知道该是怎么样的面容才能配得上这无双的风度,直至真正见到了他的脸,却在失望之余又觉得异常的和谐,似乎也只有这平淡无奇的面容才能衬得他的气度容止。 五官无一处特别,乍一看不过是中人以上,然而细细品味,又是沁出言语无法形容的舒服,教人忍不住地想要一看再看。 ――便是浓烈灿烂的红叶,在他如流水般自然的容貌之下,也失了光彩。 于是莲步轻移,走到君凤兮跟前。 “俪辞自小有心悸不安之症,方才听上师仙乐,竟觉洗髓伐骨,妙不可言。一时出神,打扰了上师清修,还望海涵。” 小心翼翼地说着,长公主府上下皆知,这君凤兮素来以修道人自居,虽然从未见他炼丹修炼。 这君凤兮却是大度,微微一笑,勾起秋水涟涟,道:“只是心血来潮,想起今日是一子侄辈的百日,这才来林中祭奠。也亏得娘子大量,不嫌弃琴声粗鄙,污了耳朵。” 此时俪辞距离君凤兮已不过十步。 触手可及,他却退了,弯下腰,抱起瑶琴,请她随自己移步落叶亭。 不知是否错觉,或是仰慕生出的光环,当他动作时,俪辞猛然觉着他竟是周身无一处的不完美,便是再简单不过的动作,当他做出时,都带着无法复制的优雅飘逸。 秋风徐来,泛起红叶沙沙,也惹得红纱翻飞,衣袂飘飘。 世外高人的淡泊沁出,俪辞顿生奇怪的联想,即便他下一瞬间就乘风而去,她也不会惊讶。 或许这君凤兮确实不是尘世中人,所以周身清净。 身立红尘中,心却在方外。 ――不食人间烟火,指的就是他这样的气质吧。 俪辞暗想着,跪坐在君凤兮的对面。 …… …… 落叶亭以未去树皮的原木搭建,略显粗鄙,但与枫林假山相映,却是浑然一体。此时已近黄昏,秋风缠绵,不时地将红叶卷进亭中,抬眼望去,十丈软红,天地沉寂。 不知为何,虽是第一次见面,俪辞却觉得自己与君凤兮之间毫无隔阂与生硬之感,竟是莫名地舒服与亲切,像呼吸一样自然。 只是这样直勾勾地与男子对视,到底不合礼节。意识到失礼的俪辞忙低下头,道:“却不知上师祭奠的是哪一位好友?” “娘子也认识,是岳麓山白鹤真人。他泄露天机,历劫不成,兵解转世了。” 君凤兮随口说道,有婢子奉上花瓣积雪化成的水,玉杯盛放,入口清香,宛如玉液琼浆。 俪辞抿了一口,掩饰自己的惊讶。 待到心神稍定后,她才道:“竟是我造下的孽!” 君凤兮却道:“娘子错了,白鹤与你泄露天机,乃是存心取巧,不想遭了天罚。他素来修道散漫,又有倦怠之心,此次渡不过天劫也正常。若不是留了傅家两位娘子这等贵命在旁,怕是连兵解转世的机会也没有。” 俪辞听他如此,顿时也宽心许多。只是到底难免心虚,便又抿了一口水。 君凤兮也端起玉杯,喝下清水。 此时又有一阵细风吹拂,将一片落叶送入他的衣领中,君凤兮信手将那落叶取下,这随意的动作,饱含了慵懒以及……莫名的不真实。 不由地看呆了。 但俪辞毕竟心思细密,短暂的沉湎结束后,她随即感到浓重的不安。 君凤兮到底是谁,为何在这人面前,竟是心防都崩塌一般? 她小心地打量着,不放过他的每一处细微,发现这人皮肤的白皙无暇,竟是极为罕见的无垢。寻常人的白皙只是肌肤的洁白,带着血色的粉白,或是病态的淡青白。唯独他的白皙,是仿佛躯体不存在污垢般的明玉白。 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 这是庄子对姑射仙子的形容。奇怪的是,当这些词按在一个男人的身上时,心中竟毫无违和感。 “却不知九天仙人,是否都同君公子一般,不惹尘埃。” 没由来的,这句话脱口而出,临到话尾,俪辞才想起称谓僭越,不免声音低若蚊蚋。 许是感知到她的不安,君凤兮没有立刻回答。他放下玉杯温柔一笑,因为这如溪水般自然的笑容,俪辞顿觉全身毛孔都舒张的惬意。 “仙路缈缈,我不过初窥门径,尚在摸索中。倒是娘子,你生就有一份造化,却不自知。” “造化?” 俪辞这次是真的不解了,君凤兮也是和蔼,解释道:“娘子的命相不同常人,自然遭遇也不似寻常人。在这世上不过十余岁,却已经历有生转死由死转生的轮回。可惜为你化解之人能力有限,竟使得娘子明珠蒙尘,至今不能焕发本来姿色。” “君公子的话,我怎么是一句也听不懂。” 不知不觉,称谓改成了君公子,却因俪辞心中有事,并未觉察。 她听出君凤兮言外有意,隐约是看出她来自另一个世界,于是越发的装傻打蒙,试图混过去。 君凤兮也不与她计较,道:“玄冥之道,娘子不必纠结。待到时间到了,自然就懂了。倒是眼下娘子的五经八脉无不蕴毒,却是不能不问。” 手指从袖中取出一方绢帕,捏在手中:“请娘子露出手腕,在下好为你诊脉,开方驱毒。” “这――” 俪辞有些迟疑,但她随即意识到在这人看似温和的注视下,什么秘密都是藏不住的。 既然藏不起,干脆就大方些。 转眸间,主意已定,俪辞伸出手,道:“有劳君先生了。” 君凤兮点点头,手指微动,绢帕扑在俪辞的腕上,而后两粒手指搭上,恰恰点住了脉搏。 指尖温凉,肌肤柔滑,隔了绢帕,越发教人心中痒痒。 俪辞今生的躯体虽还是孩子,灵魂却早就成年,与这完美得近乎虚幻的人儿肌肤相亲(虽然是隔着手帕),不由地一阵心跳加速,心想:难怪长公主会甘冒声名狼藉的风险也要留下他,难怪诸位王爷均与他交好。寻常人的美,无非是仪表姿态,或是天成或是教养,他的美,清如溪水,随风潜入,润物无声。当真是越品味越沉迷。 君凤兮显然不知道她这番细小的心思,不过几个瞬间,已将手指收回,沉思少顷,道:“果如我所料,娘子体内余毒缠绵,且与心思勾连,越发不可收拾。” “君先生可有办法?” 俪辞不相信这个能随便看穿人心的家伙没有办法治自己的毒。 君凤兮点了点头,道:“心病尚需心药医,但只是为娘子驱散五经八脉的余毒,却是小事。” 即刻有侍女端来文房四宝,君凤兮也不做作,接过银毫细笔便游龙转凤,刷刷写完,交给俪辞。 出乎预料的是,君凤兮这无处不完美的人,写的字竟只能算流畅,勉强搭上清丽的边。在这个书法家满天飞的时代,实在是称不上好。 但毕竟是为自己开的药方,俪辞不能不说句好,于是摆出真心喜欢的笑容,道:“字如其人,果然不假。君公子的字乍一看普通,但多看几眼,却是说不出的美好。” 君凤兮这等修养,自有自知之明,拱手道:“娘子谬赞了。” 此时天色将暗,林深处有灯笼挑起,君凤兮与俪辞又叮嘱了些许养生注意和服药禁忌,随即在侍女的陪同下杳然而去。他生来轻灵,又得清风吹拂,衣纱飞舞,便是个背影也叫人生出爱慕之心和不真实感,俪辞目送,不由看呆了。 …… …… 父亲没说错,君凤兮是个将淡泊与死亡矛盾地结为一体的奇人。 身在凡尘,神游天外;无欲无求,深不可测。 他的眼睛,清澈无一物…… 对这样的一个人,敬而远之才是最好的相处模式。 遇上他,是一场造化,还是―― 可我已经踏进去了。 “君兮凤兮。” 她轻声地重复着,绢帕还留在原木案几上,带着淡淡的熏香。 碧水骷髅吗?却不知最终谁会沉入水中,万劫不复。 ------------ 第十五章 再生变数 告别君凤兮,回到静秀苑,正是华灯初上时。 长公主素来随性惯了,昏定晨省都可以减去,何况其他?若是没有特别吩咐,三餐饮食都是各院的小厨房自行开销,无需每日在前堂装出和睦摸样正襟危坐。这对俪辞和玉静而言,自然是极好的。长公主府本就规矩大得喘不过气,若是吃饭还得各种看脸色,那就是真的痛不欲生了。 当然,虽说是在小院子里用饭,规矩却也不少,只是相较之下毕竟宽容了许多。而且这规矩中的大部分都是针对仆役们,傅家娘子作为上位者,只需摆出大家风范,举止有度、不苛刻不挑剔。 当然,初见奉仪排出的阵势时,两位娘子难免拘谨,偌大的厅堂,几十人肃穆垂首伺候用膳,便是不小心磕碰了碗筷,都觉着各种尴尬。好在熟悉以后,便觉着理所应当,甚至有些如鱼得水了。 至少玉静已经喜欢上这种等级分明的生活方式。 初入长公主府时被带去调教的傅家丫鬟们也回到了两位娘子身边。 不得不说长公主府的嬷嬷手段厉害。傅家的丫鬟们虽然学过规矩进退有度,但私下还是保留着少女的天真烂漫,经历了嬷嬷们一番调教,归还时已完全的宫人模样,不论是在奉仪跟前还是私下的伺候,都是低头顺眼,嘴角带着标准的笑,好似模子里灌出来一般。 俪辞初开始时觉着这种教育摧残人性,但日子久了,也就想通了。毕竟是个等级社会,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本分,主人跟仆人讲民主讲平等,只会害人害己。 而红梅的身处卑位依旧桀骜不驯,纯粹是因为她出生高贵,既是跌入泥潭,也没真把自己当下人。 …… 因尚在孝中,用饭前先为逝者奉香。 入宫得上官皇后赏赐的紫金如意供在灵前。 这紫金如意初拿回来就惹得玉静爱不释手,好在她到底理智,晓得这是皇后赐给初娘子的祭礼,一番把玩后虽然恋恋不舍,最终却是还了回去。对于这番行为,俪辞虽颇有微词,却也理解。毕竟是宫里也有数的好东西,若是见了如意玉静一点念想也没有,才是真真的不寻常呢。 奉香完毕,便开始用膳。 顿时中堂里所有的人都活动起来,布菜摆放,有条不紊。 一张桌子,数十个侍女伺候,俪辞与玉静相对而坐,中间摆放着七八盘菜。 奉仪将每一道菜都拣起少许,交给一旁专门试菜咸淡的。于是整个房间里就只听见那试菜人的咀嚼声和喝汤的啜吸声,两位娘子恬静地跪坐等候。 无论几次都会觉得场面,但却是长公主亲自为静秀苑设立的规矩。 名为试菜,实是试毒。 俪辞早就怀疑长公主知道是谁下毒。见了这新出的规矩,便是确信无疑。 也是,只有无知小儿才会真以为是张姨娘一时记恨,自天香婆子手中买了毒药,害四娘子。 不多时,试菜人用完了所有的饭菜,向两位奉仪点了点头,于是奉仪请试菜人退到一旁坐下,这才开始伺候娘子们用饭。 俪辞静静地吃喝着,菜虽多,每一份都只吃少许,细嚼慢咽,缓缓入口。 ――虽说不以弱柳扶风为美,也不能太过放纵自己。何况每日的与美人相处,俪辞对美的鉴赏力直线上升之余,也对自己的要求达到了新的高度。 晚膳持续了大半个时辰,菜都是剩下大半。和所有的大户人家一样,主人吃剩下的,都会赐给仆人,当作赏赐。尽管厨房里有专门为仆役准备的饭菜。 剩余的饭菜都撤下去后,奉仪上前请娘子们漱口净手,俪辞与玉静也一一做了。 做完后,玉静道:“我今日吃的有些多了,想到院子里走走,消一下食。” 随后伸出手,便是邀俪辞与自己同行。 俪辞晓得她突然邀请自己消食,多半是有贴己的话要说,于是看了眼奉仪。两位奉仪晓得什么该做什么不该问的,自然是微笑回礼,分别点了若眉、若嫣和丹杏、碧莲为娘子们掌灯――都是娘子们从傅家带来的,想必也亲近些。 对这些细节处,俪辞感激在心,只是她向来对红梅另眼相看,临出发前忍不住地瞄了眼一旁的红梅,这小妮子却转过脸,避开了。丁奉仪眼尖,看出了味道,狠狠地瞪过去。红梅这才吞下不情愿,装作欢喜的样子走上前。 俪辞知道她肚子饿,自然不会责备,看了眼那粉嫩圆滑的脸蛋,道:“红梅正当长身体,饿肚子可不好。” 丁奉仪一听这话,晓得四娘子体恤红梅,于是拉着红梅欠身道谢,红梅却是不知进退地回瞪一眼,这才生硬地说了句谢,退下去用饭了。 一时冷场,丁奉仪无奈地赔笑,俪辞却到底欣赏红梅的自尊自爱,随便批评了几句,便与玉静一道出去了。 …… …… 并行十余步,前堂的灯火已是隐隐约约,玉静的步伐也缓慢了。 俪辞自不奇怪,径直地停下,开门见山道:“二娘子有什么事情要同我说?” 玉静不防她如此直接,反倒面露尴尬,很是踌躇一番,又咬了下嘴唇,这才下定决心,道:“四娘子觉着华世子如何?可想与他――” “世子自然是好的,却不适合我。” 俪辞毫不讳言,华世子本就声名不佳,加之做戏过过,实在是没法喜欢。 玉静点头,道:“我也不喜欢他。” 俪辞闻言便晓得,多情的华世子怕是也撩拨过玉静。不过想起安国公府的“家学”,又见灯火下玉静越发地我见犹怜,随即释怀:似玉静这般的美貌,若是华世子撞见了丝毫不动心,反倒是怪事。 “他是不是也送你金香囊了?”俪辞笑盈盈地问着。 因是提起了金香囊,一旁的丹杏与碧莲忍俊不禁,声如银铃。玉静见状不免好奇,道:“你们为何发笑?” 俪辞当下将那日的事情细细说了一番,玉静听后也是露齿嫣然,临到终了,不无讽刺道:“他可当真贪花恋色,却不小心踢到了铁板。” “他那样的性子,没有一丝丝的诚心。也就攀龙附凤的女子肯同他唱和应答。” 俪辞鄙夷地笑话着,玉静点头称是。 只是笑话之后,玉静又沉默了,她沉思许久,扬起眼,道:“四娘子,红梅这番行为,自是大快人心。但如今我们寄人篱下,却也是不得不虚与委蛇。华世子虽说不是良人佳配,毕竟是公侯子弟,你我是浮萍之身,这样的事情,下次还是――” 俪辞明白玉静的顾忌,但她更知道,正因为知道傅家两位娘子心存这种顾忌,华世子才会肆无忌惮。 “自重者,人皆重。虽说我不赞同初娘子那等激烈,但傅家毕竟是有头有脸的大户,华世子依仗父亲得长沙王宠信胡作非为,难道傅家娘子就要随意受他挟持?” 玉静闻言,默而不语。 俪辞叹了口气,确实,道理是道理,寄人篱下也是事实。 虽说长公主不待见安国公府,连带着华世子与母亲关系也冷漠,可他们毕竟是母子,华世子当真在长公主府拈花惹草闹出了事端,长公主也只会让苦主息事宁人。 俪辞可以因为有个神秘莫测的生父,对华世子的撩拨严词厉色;红梅可以因为内心坚守的骄傲,玩小诡计让华世子丢脸;可是玉静做不到,在傅家时就活得战战兢兢的她,无法对抗强权的威压。 “二娘子可是后悔了?沈姨娘打算下个月托镖行将宅子里的一些物件送回北地。娘子若是觉着当下的日子太劳心劳力,我可以请姨娘将你也一并送回。” 俪辞是没有退路的,但玉静想退,却还是做得到的。 没想到玉静却摇了摇头,道:“四娘子的好意,我心领了。但已经走到这一步了,为什么还要退?退回北地,嫁个粗鄙人?我做不到,也不想做。旁人笑我心比天高,其实我只是不甘心!宁抱枝头死,不随落叶飘。” 俪辞心中一阵叹息,玉静这种心态,在前世,还有句更加直白的形容:宁可坐在宝马车里哭,也不愿意坐在自行车上笑。 但是谁又能怪女人拜金趋利?这世界本就是媚俗,何况傅家毕竟是大户人家,哪怕是庶出,受过些委屈,也不是小户人家能攀附的。即使没有白鹤真人的箴言,玉静也是绝不愿意委屈自己,嫁个小吏。 所谓门当户对,不仅仅是指经济地位上的门户匹配,更重要的是教养和心态。身份低微的男子侥幸娶了高门女子,虽然也有珍惜爱怜成就佳话的,但更多的却是鸡犬不宁、矛盾重重。或是媳妇依仗家世不敬公婆欺负妯娌,或是公婆妯娌自卑爆发,百般挤兑媳妇。 “二娘子能有这份志气,是极好的。” 世间最怕的是自己都看不起自己,俪辞心中补充了一句。 玉静笑了笑,岔开话题,道:“听丁奉仪说,四娘子今日遇上了君公子。素闻那君公子风度无双,却是只闻其名未见其人,也不知是不是如传言一般?” 俪辞见她兴致盎然地提了君凤兮,不由地嘴角勾出笑,道:“也不过如此。” “他究竟是生得怎样?” 玉静急切地追问着,俪辞故作神秘地转了下眼睛,道:“不同你说!” “四娘子――” “你知道他生得怎样又如何?莫不是觉着他和长公主还有宗室王爷们亲近,想着――” 玉静忙撇清道:“四娘子又笑话我。不过是他声名大响,难免好奇。” 俪辞也晓得她的心思,取笑几句后,严肃道:“我见到的君公子确实如传言中一般,风度不凡,天人之色。但父亲曾与我言,世间男子那么多,唯独不要招惹君凤兮。他――看似无欲无求,却是最看不透的。父亲告诫我,惹上这人是不会有结果的。” “父亲当真这样说过?” 俪辞点点头。 一半是危言耸听,一半是好心劝告。君凤兮这人太过诡异,想要活得安乐些,绝不能与他有任何勾连。 玉静沉默了,她毕竟是怀春少女,对同在一个围墙里的青年贵族男子难免存在期待。何况这男子不比寻常,传闻中姿容犹在汝南王之上。她见过汝南王,晓得汝南王如何的美好,怎能不憧憬幻想这超越汝南王的姣好? 俪辞见她静想,也不出声,静静地陪着她踱步。 月色如水,花枝疏丽的清影投在地上,凌乱之中自有章法,与美人交融,别有一番趣味。 君凤兮此刻也在赏月弹琴吗? 或许是乘风去月宫饮酒呢。 正胡思乱想,突听得一阵急促地脚步声,竟是混着铁甲的铿锵有力,又有人声喧哗,震得花枝乱颤。俪辞与玉静顿生惊讶,忙带着众丫鬟转回前堂等候消息。 不多时,报信的来了,是长公主跟前的一位女史。她不复往日的从容,簪钗凌乱,面色苍白,方入门槛便迫不及待道:“长沙王杀了宁王和福王!华敬容带着人冲进长公主府,要……要……要搜查福王妃!” ------------ 第二卷 ------------ 第十六章 针锋相对 “你说什么!” 丁奉仪闻言大惊,竟是顾不得尊卑,上前一步追问着。 那女史边喘息边道:“是华敬容……狗……亲口所说。长沙王请宁王和福王两位殿下吃了半斗花椒……已经……” 俪辞听到这里,知道两位王爷确实是死了。 因为相信死后有灵,赐死皇室成员必须留下全尸,于是实践中,除传奇故事最爱的鸩酒、牵机药、鹤顶红,赐食花椒的法子也曾流行一时,这是因为花椒本身含毒,大量服食能导致抽搐、谵语、呼吸困难,最终呼吸衰竭死亡。虽说过程有些痛苦,但相较于毒酒的七孔流血,已经是比较平和的死亡了。 但上次进宫长公主提及两位王爷的时候,长沙王的态度可称为和蔼,怎么转身,就―― 俪辞想不通,也不敢想通。 她看了眼玉静,发现玉静的脸苍白得渗人。 俪辞下意识地伸出手,握住她的手,她在发抖,冷得吓人。 在这个命如飞蓬的时代,连王爷都转瞬就成了死鬼,更何况她们这种无根浮萍。 反倒是丁奉仪,总算还守得几分清明,她请女史坐下,道:“殿下的意思是――” 提到长公主,女史也镇定了,道:“殿下是绝不会让华敬容在长公主府肆意妄为的。” “那……女史来此,可是长公主殿下希望我们……” 俪辞注意到,玉静问出这话时,用的是我们。 女史应答流畅道:“长公主担心前面的喧哗让娘子们惶惶不安,特意派我让娘子们安心。长沙王的手脚再通天,想在这长公主府胡作非为却也是妄想。” “可……那毕竟是安国公……和……” 玉静欲言又止,长公主自然不怕华敬容父子,可对方来势汹汹,又带了禁军,长公主的身份也只能暂时地喝止他们。若是当真发起狠,怕是―― 玉静的担心,也正是俪辞所想。历代禁军都是功勋子弟为多数,最是无法无天的。此次奉长沙王命前来抓人,虽说长公主威仪,暂时喝止了,但只要稍有退步,那些油条们绝对会趁机闯入后院调戏女眷的。 与其在静秀苑惶惶不安的等待,倒不若去灯火通明的梧桐苑,料想他们也不敢在长公主眼皮下乱来。 一番思索后,俪辞道:“丁奉仪,我想立刻前往梧桐苑。若是他们当真无法无天,借口窝藏福王妃,在内院里乱闯乱窜,反倒会生出事端。” 没想到年岁尚小的四娘子会说出这担忧女子名节的话,丁奉仪也是一惊,随即想起她的出身,又是一通暗叹,赞同道:“娘子所言极是。女子的名誉何等珍重,便是被那些不三不四的男人看了,传扬出去,也是大大的不好。” 女史也在一旁点头称是。 俪辞又问向玉静,她自然没有异议,于是主意已定,前呼后拥地往梧桐苑方向去了。 …… …… 梧桐苑作为长公主的处所,布置不可谓不豪华,黄金为栏白玉为砖,奇珍异宝数不尽,可惜俪辞并玉静进入时,却早没了打量梧桐苑夜景的兴致,目之所及,净是铠甲森森,刀尖雪亮,火把熊熊,松油熏得人眼睛疼。 方方进入,立刻有不长眼的兵士横刀阻拦,被女史一个耳光打醒,目光有了畏惧和怨恨,俪辞却是懒得多看他们一眼,径直移步入厅堂。 厅内气氛和睦得诡异。 长公主是方要歇息就被吵醒的,只见她青丝拢成松松的发髻,随意插了几根玉簪,身着浅红色绢质薄长衫,外披澜金千重牡丹重锦袍,依靠在贵妃榻上,姿态慵懒难掩眼角寒意。而华敬容则是一身明晃晃的铠甲,盘膝坐长公主对面喝茶,看似不卑不亢,却是低眉顺眼。 见俪辞与玉静款款而来,长公主下垂的嘴角终于有了少许温和,不等她们上前行礼,便纤指微划,道:“赐坐。” 两位娘子并行上前,行礼谢恩,而后正襟危坐。 长公主美目一转,扫了眼派去静秀苑报信的女史,道:“可是有人叨唠了?” 女史上前一步,正要回话,俪辞抢先道:“并无闲杂人等叨唠,只是俪辞听女史姐姐说,宫中出了大事,安国公带人上门,虽然殿下请玉静与我放宽心歇息,我们心中却是不安。觉着这般有负殿下素日的栽培,所以便央女史姐姐带我们来了。” 她流畅地解释着,言辞虽有攀附之意,入耳却是极为舒服。 长公主闻言,微笑道:“娘子们有心了。” 玉静与俪辞忙低头回拜,口称惶恐。 长公主和蔼地点点头,不再同她们客套,径直对着华敬容道:“安国公近来脾气日长了。” 华敬容知道自己星夜带禁军闯长公主府,必定会遭遇奚落,倒也不在意,放下茶杯,拱手道:“某忠君之事罢了。” “君?大宝之位至今悬而未决,你奉的又是哪个君!” 长公主反问着,虽说眼下长沙王代行君事,专横跋扈,但毕竟没有正式登基,长公主执意挑刺,华敬容也无可辩驳。 只得吃着哑巴亏,道:“方才已经同殿下说了,宫中出大事,宁王与福王谋逆犯上,所幸已然伏诛。长沙王殿下担心余党兴风作浪,为祸京师,特命我前来,搜查余党,保护殿下。” “逆党?果真是黑白颠倒,是非不分了。” 长公主轻叹着,手持玉如意,轻敲,道:“安国公,何必对我做出这姿态,这其中的事情你知道的还没我多呢?哪有逆党作乱,明明是七郎等不及了!害怕――” “殿下请慎言!” 对于他的打断,长公主回以冷冽瞪视,道:“还需要慎言?!傅筑的讨逆书传遍天下,阿鸾的劝进书怕是也早到阿乾手中了。七郎想做皇帝,也得先掂量一下自己的斤两!豫章王自不必说,便是已经入瓮的燕王也不是好想与的。若是你们这次不能在京城将他堵死,待他回封地,怕是……” 听到这里,俪辞终于是明白七八分了。 难怪长沙王突然翻脸杀宁王和福王这两个逍遥王爷。 难怪华敬容带人直奔长公主府。 原来是燕王入局了。 燕王与汝南王是德太妃所生,燕王行四,汝南王行五,自小过到早逝的怀德太子名下,兄弟二人性子温和、处事公正,在诸王中的威信极高。对长沙王而言,不论是出身还是能力,燕王都是仅次于豫章王的威胁。 可以说,杀宁王与福王只是顺带,搜福王余孽是幌子,长沙王此番动作的目的还是燕王。 只是长公主直白到这份上,反让华敬容没了顾忌,他站起身,铁甲铿锵中,厉声道: “长公主既然已经看穿,何必让某难做?若有冒犯之处,日后必定负荆请罪,但是今日,却是――” “你是认定我维护燕王,将福王妃等人藏在内院了?” 长公主也不甘示弱,反问道,凤目已然杀意荡漾。 长沙王对这位六姊尚且素来没有法子,何况对她又爱又怕的华敬容?见她面露杀机,安国公反倒退缩了,道:“殿下,我不过是奉命行事,若殿下觉着王爷此番有失体统,大可派人进宫请懿旨,我必定陪您静等回复。” 长公主倒也没借机相逼,只叹了口气,道:“华敬容啊华敬容,你这没胆的性子,当真是一辈子也改不了了。” 不想她突然说出这略带关切话语,华敬容面色惊讶之余,口气也柔缓了许多,道:“旁人看我风光无限,其实背地里不过是个被人操持的棋子。长公主是知道真相的,何必把话挑明了,让我都难堪?” “你还怕难堪吗?”长公主轻笑着,她本就极美,此时面绽笑意,越发醉人,但落在俪辞眼中,却只剩下诡秘和恐惧了。 这场合,本不该笑。 果然,一番春暖花开后,又回归冰天雪地,长公主敛容道:“我把话放在这里了,想要搜我长公主府,除非长沙王亲来,否则――来一个打一个,来一对打一双!长公主府的门槛虽不高,却也不比酒肆旅馆,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仿佛为了印证她的话,外面顿时响起一阵喧哗,有军士入内,向华敬容附耳禀告。 华敬容闻之,面色怪异,看了眼长公主,终究还是忍住。 反是长公主见俪辞与玉静一脸迷茫,半是解释半是威胁道:“当下情势不稳,我一介女流也怕人趁火打劫。想不到豢养的三百家将第一次派上用场却是对付我那不争气的前夫婿。难怪阿乾说禁军纪律松弛,不堪一击。” 她暂处上风,姿态优雅,吐字若兰,偏偏每个字都挖苦到极致。而能梧桐苑当差的,都是心里只有长公主没有前驸马的,见殿下挤兑华敬容,纷纷配合着或持扇或垂首地掩住笑意,落在本就尴尬的华敬容眼中,愈发羞耻难当。 终于,他熬不住了,恼羞成怒道:“私养军队,是大逆不道!” “大逆不道?”长公主反问道:“我封号长公主,品级等同亲王,本就可以蓄养家将。数额三百,未超出祖宗法制的规定。军士的武装器械,也无僭越。安国公,我犯了哪条,倒要请你说明白了!” 这般针锋相对,却字字句句都占着礼,华敬容本就不敢在长公主面前放肆,现在得了训斥,更是一派霜打茄子的模样,道:“是某无知了,还望殿下海涵。” 长公主于是故作大方道:“你我老相识了,若只是一时错误,我不会介意。” “某晓得的。” 言下之意很明白,若你知难而退,我这次就放过你。若执意与我做对,我也不会―― 俪辞听懂了他们的弦外之意,虽然她不知道长公主的依仗究竟是什么,竟可以将华敬容乃至长沙王都轻慢了。 事实上,从头至尾,这两人的对话都充满了怪异处,最直接的奇怪则是华敬容的自称。 “某”是谦称里语气较为不卑不亢的,华敬容依仗长沙王旨意闯入长公主府,与长公主对话,谦称“某”,标明了他的得意。而后被长公主打压,狼狈不堪,连自称也变成了寻常的“我”。奇怪的是,长公主将家将这张底牌打出后,华敬容又用回了“某”,其中的意味是值得商磋的。 ――自知道自己的身世以后,俪辞便处处小心,对长公主之类能左右她人生的存在更是细心观察,一言一行具记下,反复揣摩。这才发觉了华敬容与长公主的怪异。 可惜不知道他们究竟打什么玄机。 总有一天所有的秘密都不会再是秘密,俪辞暗想着,面上却是笑容可掬,记下那些语焉不详处。 长公主也是见好就收,看华敬容已经退步,便不再逼迫,还让侍女为军士们端来点心。 这点心看着精致吃下口却只有苦涩,华敬容自嘲地勾了勾嘴,捏起一个,大口咀嚼。 长公主看他面色苦闷,轻佻鬓角,笑而不语。 宾主“和睦”时,前方突然又生喧哗,乃是一锦衣玉钗女子持孔雀羽扇而来,姿态雍容,盛气凌人。 正是传闻中满腹诗书、将为长沙王侧妃的上官女史! ------------ 第十七章 自作自受 上官女史一路羽扇轻摇前呼后拥而来,竟是入正堂也不拜,只低头颔首道了声“长公主殿下别来无恙”,便自行坐下,姿态可谓倨傲到了极致。 可惜她充其量不过是个跳梁小丑,长公主懒得正眼看她,抬了下指头,对华敬容道:“七郎果真是觉着你办事不力了。” 华敬容知道长公主很不愉快,也觉着上官女史有些高调得过了。但她是长沙王的枕边人,日后长沙王登基更是妃嫔名分,不敢得罪,只得故作风趣地“呵呵”笑着,试图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尴尬。 可惜他笑容太苦涩,连玉静也忍不住凑过与俪辞小声说:“我怎么觉着安国公夹在两个女人中间,像只风箱里的老鼠,两面受气,好不可怜。” 声音不大,却也不小,恰好落在了华敬容耳中,华敬容面有微恙,待看了声音出处,嘴角不自觉地抽了下,竟是当作没听见了。 只是华敬容碍于形势,对某些不中听的过耳即忘,有人却是巴不得事情闹大。 只见上官女史故作娇弱无力地伸出戴了赤金蟠桃纹玳瑁护甲的手,随她而来的女官见惯了她这做派,忙上前挽起,她便借机一步三摇地走到了傅家两位娘子的跟前,俯瞰道:“长沙见面时,匆忙得很,未曾与两位娘子多多亲近,一直引以为憾。不想今日,却是在长公主殿下的府上了了这桩心愿。” 便是声音,也透着股趾高气扬的味道。 玉静气得银牙咬紧,俪辞也是很难压制不悦,她尽可能地让自己心平气和,正欲回答,谁知普抬头,便见女史鬓角装饰的水晶流苏灯火下跳跃,分外耀目,竟是梨形切割,顿时心火再起。 上官女史却不知她心中所想,见她看着自己的鬓角发呆,难免得意,伸手捋起一络,道:“这流苏簪子本是我打发无聊时磨制的,王爷觉着好看,便戴上了。” “确实很美,流光溢彩得竟不像是水晶。”俪辞言不由衷地称颂着,对上官女史这位穿越同行加倍的不待见了。 不得不说梨形切割过的水晶耀眼万分,便是见惯了好物件的两位奉仪也忍不住地多看了几眼,流出淡淡的羡慕。上官女史得众人瞩目,心中暗喜,面上却故作轻描淡写,挥着羽扇,道:“二娘子生得当真好。我在宫里虽说见了不少的美人,可如二娘子这般的,却也是独一无二。” “谢女史夸赞。”玉静矜持地低头道谢。 上官女史点了点头,算受了她的谢,转而对俪辞道:“四娘子当真是女大十八变,才几日的功夫,竟是出落得越发楚楚动人了。” 俪辞晓得她嘴上谦卑,心里却未必看得起自己,只是修炼至今,早已练成了面上一套心里一套的本事,当下眉目含笑地说了些“您过奖了”之类的。 她心中清楚,上官女史此次胆敢公然冒犯长公主,多半是得了长沙王指使,虽说自己各种不待见上官女史,却也不必在面上与她难堪。只是不知道她的嚣张跋扈,何时自作自受。 上官女史受了俪辞与玉静的谢,也是礼尚往来,分别给她们一支琉璃发簪,琉璃长簪晶莹剔透间夹了几丝血红,簪首更是切割精细的水晶花瓣攒成的雪莲,灯火下轻微晃动,顿时明丽不可方物。在宝石切割技术还相当原始的时代,这份礼可谓匠心独具。 可是,这份礼该收还是不收? 簪子自然是美的,送簪子的人,却是深深得罪了长公主。收下簪子,当真不要紧? 何况俪辞前生见惯了琉璃和工艺水晶,簪子虽美,也不觉着稀奇,正想着该如何拒绝,却见视野内出现一抹浅红,又有绵长暗香袭来,这才发现长公主近在咫尺。 长公主的高贵优雅之处,自不是上官女史能效仿。她纤长手指拈起簪子,道:“样式倒也不错,可是七郎的意思?” 上官女史没想到她说这话,不免一愣,道:“只是我私人的一点心意。” 长公主微笑了:“也是,七郎素来看重傅家,连贴身多年的菩提子手串都能送人,这深夜扰人清梦的,怎么会就送几根不值钱的琉璃簪子赔罪呢?” 此言一出,上官女史的脸色瞬间刷白,再看俪辞的眼神也有些不对了。 长公主却不可能就此收手,放下簪子,柔和地持起俪辞的手臂,道:“怎么不戴?那手串是七郎赏给你的。” 俪辞心想,您有意踩上官女史的脸,可把我拖累了。腹诽归腹诽,脸上到底陪着小心,谨慎道:“王爷赏赐,不敢亵渎,已经供在香案上了。” 长公主闻言,启齿一笑,竟从玉腕上取下了一式样与长沙王赏赐相差无几的菩提手串,亲自为俪辞戴上,道:“四娘子自小命途多舛,理应戴着佛家之物。” 俪辞连忙做出受宠若惊的样子,道:“殿下厚爱,婢子怕是――” “四娘子又谦虚了。” 长公主若有深意地说着,眼睛似乎瞄了眼华敬容,但很快又转回俪辞的身上,指尖留在俪辞的臂腕上,摩挲着肌肤,温和道:“这珠串得高僧诵经十年,又坠了佛祖舍利,带在身边,能驱邪挡灾。” 俪辞看长公主执意要将自己竖起当标杆,晓得多说无益,只得唯诺地点头,硬着头皮受下了。 长公主也不含糊,目的达成了一半,随即拉着俪辞,对上官女史道:“女史今日前来,有何贵干?” 方被隐晦地踩了脸,上官女史却不知收敛,见长公主口气放缓,难免小人得志,道:“殿下晓得长公主府门槛极高,华公爷又与长公主有旧,搜查一事怕是千难万难。故特命我持太后懿旨前来,便宜行事。” “懿旨吗?懿旨在哪里?” 长公主见她不识抬举,也是不悦,眉眼一挑,倨傲地反问着。但即便是这般无礼的口气,也因为与生俱来的贵气,竟教人觉着理所应当。 上官女史被威仪震慑,举止顿生怯懦。好在她到底记起自己的主子是谁,转眼间便抖擞精神取出懿旨,捧在手中,欲打开宣读。岂料长公主压根就不把她当一回事,径直抓走懿旨,略显粗鲁地展开,迅速看完,又扔回去,道:“既然是太后出面,华公爷,你该做什么就去做吧。只是须让他们手脚轻些。” “这是自然。” 华敬容唯唯诺诺地说着,他铠甲里早就冷汗淋漓,了,如今得令,哪敢怠慢,迫不及待地行礼退下。 …… 初见长公主抢夺懿旨,上官女史吓得手脚冰凉,以为长公主要发狠了。没想着她看完懿旨竟姿态和乐地许华敬容搜查府邸,顿时喜上眉梢,心中也大石落地,再看长公主难免带了几分不屑。 但她忘记了,长公主毕竟是长公主,是皇家血脉,当她狗仗人势不知分寸时,已经为自己敲响了丧钟。 果然,华敬容刚刚退下,长公主便慵懒地打了个哈欠道:“都已经这么晚了,我倦了。” 玉静察言观色,拉着俪辞一道上前道:“殿下千金之躯,理应保重。” 长公主摇头浅笑道:“我这人恶癖好极多,若是有碍眼的东西在身旁十丈内,就会觉着如鲠在喉,怎么也睡不着。何况华国公此刻正奉命搜查府邸,回禀时若见不着我,怕是会无事生非地让你们闹心。罢了罢了,还是等事情暂时告一段落再休息吧。” 说完又是一个哈欠。 长公主的话说得清楚,有点脑子的都知道“那碍眼的”是谁。虽说没人刻意去看,上官女史却也同身心浸在冰窟里一般。 偏有玉静见长公主方才与俪辞亲昵,心中不知多羡慕,此次有机会,忙献殷勤道:“殿下莫要为那等仗势欺人的动怒,伤了身子不值当。” 长公主受用地点了点头,俪辞也帮腔道:“上官女史有才女之名,又是女史职位,想必是知书达理的。怎么对着长公主竟是这般不知礼数――” 长公主闻言微笑道:“见多了面子上谦卑、骨子里咒骂的,对礼节这东西,我也不怎么看重。何况眼下七郎登位的呼声极高,上官女史又是七郎跟前的红人,哪能用一般女史的规矩准则衡量?没准七郎喜欢的就是她这没上没下不知礼数的味道。” 话音刚落,上官女史身后立刻黑压压地跪下一批――都是宫里历练过的,一听这话便知长公主要修理上官女史了,急忙请罪以免被拖累。 长公主动不了长沙王,可杖责个目无尊上的女史,却是举手之劳。 反倒是上官女史,见大祸临头,竟是急中生智,满口歪理道:“奴婢的这般不知进退没有礼数,乃是殿下为保华公爷生出的计谋。他晓得华公爷星夜搜查府邸必会让长公主殿下大不悦,故意命我前来,移走殿下的怒火。日后太后便是问起,也只会觉着是奴婢罪有应得!” “你倒是嘴巴活络。” 长公主笑盈盈地说着,上官女史轻吁一口气,以为危机已经过去。 岂料长公主紧接着眉尖一挑,道:“既然你早就有了被责罚的觉悟,若不成全你,岂不是辜负了七郎的殷勤?念你出身乡野,方才又说了通让我喜欢,原定的一百杖就折半成五十吧。” “殿下!” 五十杖非同小可,若是行刑的人故意下重手,足够要人命了;便是刻意放水,也够上官女史的半条命了。 她花容失色,一边膝行一边哀求道:“请殿下念在长沙王的面上,念在奴婢这番行为全是为了殿下的份上,宽容奴婢!” 长公主巧笑嫣然,悠悠道:“你方才已说过,这番行为是七郎为了我故意安排的。我若不顺水推舟狠狠的责罚,你怎么向七郎交差?何况今夜的事情若出去,岂不是坐实了长沙王目无长幼,欺辱长姊?不若受些皮肉苦,也全了你的忠义孝心。” “殿下饶命!”t 她呼喊着,负责行刑的粗使婆子已然待命,只待长公主挥手。 长公主到底不想她死,转眸对婆子们吩咐道:“女史是七郎的暖床人,若是你们下手重了打坏了这一身的细皮嫩肉,也是罪过。” “奴婢们晓得的。” 上官女史闻言也是大喜,以为转机将至,忙抬起头,殷切地期待着。 岂料长公主随即语锋一转,道:“我素来不讲究,但规矩这东西,若是一时不忍,默许它崩坏,却是流毒无穷。好在天下美人无千上万,若是不小心打重了,我大可赔七郎一个。嗯,眼前就有两个容貌才学都不输女史的。” 听到此处,上官女史知是无力回天了,连婆子们上前拉她,她也不挣扎,只面露狠色,道:“萧玉,我若今日侥幸不死,日后必要你好看!” 长公主也存心恶心人,故作茫然不懂地摸了下脸,道“我好看我知道。” 上官女史不由柳眉竖起,眼看就要骂出不干不净的话了,却被当前的婆子一团破布塞进口中,又赏了两耳光,一路骂咧着拖下去。 不多时,院子里传出了凄厉叫喊。 长公主叹了口气,意兴阑珊地对两位娘子道:“今夜可真长啊,不注意,天都快亮了。” ------------ 第十八章 郎骑红马来 华敬容的搜查当然是无功而返,他是晓得分寸的,即使晓得长公主包庇福王妃与燕王,也不敢乱来。一番面子功夫做足后,就灰溜溜的退回来了。长公主见他知情识趣,也是知恩图报,特意命厨房为禁军将士们准备酒菜,好生犒劳一番。 只可怜上官女史,来时趾高气扬,去时哀声连连,看着长公主府上下忍俊不禁。 第二日,宫中也送来不少物品,聊作慰问。 然而长沙王的放低姿态不代表形势有缓,事实上,从这一日后,京城的气氛是越加的紧张了。长公主府附近更是常有形迹可疑的人晃来晃去。 …… …… 长公主在城郊有两处极精致的别苑,一处惟芳,一处楚园。 或许是深夜被冒犯让她思来想去地不愉快,又不能与长沙王撕破面皮,长公主决定去楚园小住几日,随行的自然都是日常使唤得顺手的。俪辞本也在随同行列,却因为身子不舒服,被留下来,只玉静跟去。 玉静得此意外之喜,眉目含笑,连忙下去准备。长公主却到底是怜惜俪辞体弱,临行前又特意拨了个芳林留下照看,并嘱咐俪辞莫忘记观音禅院的供奉之事。 俪辞见那芳林生得雍容高贵,心中便隐约猜到些了,再听长公主反复强调观音禅寺供奉一事,不敢怠慢。长公主的马车刚离去,便请管事过来,商量禅寺参拜事宜。 长公主走后第三日正是十五烧香日,俪辞备齐几十担的供奉,一身素色打扮,与芳林同坐车上,前有健仆佩刀开路,后有家将持械护卫,银妆车旁彩衣宫人裙裾飘飘,一路行来,好不招摇。 但这一路却是注定了不会太平。 …… 出城门到观音禅寺约莫两里路,必经之路上有个灌木小林,这时节林子里的树叶子还没掉光,远远看去颇有几分繁荣郁郁之色。印有公主府徽记的马车这厢方入林子,行了不过数百米,两旁突就冲出了七八十号人,皆是人强马壮,刀尖雪亮。 马车因此骤然停住了。 俪辞正与芳林说笑,马车突然停住,一时不稳不免踉跄,掀起珠帘正欲询问情况,却发现车子被团团围住了。好在长公主府的家将们也不吃素,虽事出突然却是处乱不惊,训练有素地排开阵势,拱卫着马车。只是这样一来也衬出了拦路之人的奇怪,面对甲胄利器,不进攻也不退下,团团围着,一声不吭地维持着对垒局面。 自古民不与官争,何况马车装饰了长公主府的徽记,车前车后具是铠甲护卫。 若说这拦路毛贼无知无畏,却也不像,七八十骑匪,个个使用制式兵器,可不是小股毛贼能有的家底。何况这些人的马便是俪辞看来也不是一般货色,昂贵不说,更是有价无市。 俪辞不免陷入了沉思。 她本就奇怪,为何去观音禅寺烧香,管事要安排这么多的护卫,此刻见有来历不明的强人拦路作梗,又见原本谈笑自若的芳林面色突然惨白,竟是脑内灵光一闪,想出了关键。 有人想借着江湖手段了结一些明面上不能做的事情! 想通这层,俪辞反倒镇定下来,沉静得命丁奉仪下车打探。 丁奉仪也是精明人,隐约看出了些许异常,得令后缓步到统领身旁,好声好气道:“统领可知这是哪边的山大王?” 那统领在府上当差已久,早练出了一双火眼金睛,一边让属下驱马上前呼喊,请求借道,一边压低声音道:“怕是宫里的安排。” 果然,这边抬出了长公主府的名号,对方人马还是纹丝不动。 统领见状,本能地想破口恶骂,偏有丁奉仪佳人在旁,不敢粗鲁,硬着头皮扔出两小袋金锞子,扬声道:“太岁孝敬钱五十金!” 对方依旧毫无动静。 五十金的孝敬,能供几户人家阔绰地活一辈子! 这伙人仗得人多势众给脸不要脸! 统领心中无名火起,握了握手中佩刀,咬了下干涸的嘴唇,道:“奉仪回车上吧。今日怕是要死战了。” 丁奉仪也看出形势不对,准备回车,谁知才走了几步,一道寒光袭来,竟是有人早早潜伏在树上。此刻突然发狠飞身跃下,利刃砍来,丁奉仪自然躲避不及,眼看就要横死当场,幸得统领反应灵敏,拔刀跃身死命格挡,才帮奉仪捡回了性命。自个却因顾头不顾尾,脸上和胳膊上都挂了彩。 风中扬起了腥味,血红沟壑划开本就不俊朗的面容,越发显得狰狞了。 偷袭者却也被拦腰砍断,断口处鲜血涌出,积成小小的水洼。 丁奉仪虽说见多了大场面,这等血淋淋却也是第一次,当下吓得跌坐在地簌簌发抖。所幸有宫人壮着胆上前将她扶回去。 偷袭本就是大忌,何况是对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下黑手! 一击不成,更是惹来了众怒,统领怒发冲冠,顾不得面上的狰狞,脱下头盔,骂道:“哪家兔崽子,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对面的却是一声不吭,只领头的驱马上前,拿出一块赤金令牌,对着统领晃了下,算是表明了身份。 统领唾了一口,回头向马车拱手,朗声道:“今日便是舍了俞某人的性命,也要保您们周全。” 当下人人拔刀拍马,杀戮一触即发。 …… 秋老虎凶猛,正午火辣辣的太阳晒得地面起皮,土腥气卷起,越发地燥热了。 一只纤细的手挑开珠帘,戴着帷帽的华服女子在彩衣宫人的挽扶下款款走出,面对百余人的注视,她姿态镇定,分开白纱,清冷道:“诸位倒是好胆量,却不知是谁家的亲卫?” 伪装成蟊贼的禁卫们见她身姿曼妙,本就有了几分怜惜,又见她镇定自若,更隐约生了不敢亵渎之意,只是奉命行事,不敢怠慢,纷纷闷不做声地握紧缰绳,等待领头的回复。 那领头晓得她的身份,也是和颜悦色地驱马上前,道:“我等奉命行事,只消娘子将福王妃交出来,必定即刻退下。” 乍见刀刃雪亮,俪辞也吓得双腿直哆嗦,险些退回去。但转念一想,对方心中的害怕不比她少,原不必示弱。 于是冷冷道:“我不知道福王妃在哪里,怎么交?何况你是个什么身份,也敢这口气同我说话!” 可惜她这话反倒让那领头的明白了,冒犯长公主府已成事实,索性豁出去,大喊道:“娘子敬酒不吃,莫要怪小的们冒犯了!” 随即不再废话,拔刀便要杀来。 这一行人本就是精挑细选的精锐,此时肆无忌惮起来,只见刀锋清凉如雪,刀式大气磅礴,寻常的护卫根本就抵挡不住。但他们遇上的是长公主府的家将,当下横档厮杀起来,刀光如雪,鲜血横飞,有碎肢画着血线飞到俪辞的面前,打落帷帽,露出清丽的容貌。 香香公主那种三军震撼的绝世容颜毕竟是传说,虽说俪辞容貌不差,充其量也不过让离马车不远的汉子们一时失神,随即又投入下一轮厮杀了。 两方人马打得可谓鲜血淋漓,你死我活,尘土飞扬间,俪辞看出长公主府上的骁勇难当,已然占了上风,但却隐隐有些担心。那对头存心要宫廷事江湖了,不可能只派这点人马。 恐怕眼前的这些都只算是前锋! 但是再担忧也不可能从天而降个白马王子。 索性听天由命吧,反正是死过一回的人。 俪辞暗想着,转回马车,却见以芳林身份坐在车上的福王妃,被外面的喊打喊杀声吓得脸色惨白,直掉眼泪,不免心生恨意,道:“若是护卫们挡不住,王妃打算怎么办?” “我……我……我自当了断,宁死不辱。” 她生硬地说着,俪辞见她眼神闪烁,便晓得是多半做不到,遂挤兑道:“殿下可备了匕首?” 福王妃不防她此问,神色一阵慌乱,道:“自长沙王害死我家王爷,我便日夜怀匕,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殿下有此觉悟,自然最好。却不知燕王殿下此刻在何处?” 俪辞尽可能心平气和地反问着,自上一次华敬容搜查府邸时,她就晓得长沙王这般大张旗鼓为的是燕王。此次禁军假扮蟊贼拦路打劫,显然是燕王就在车上了。 我可不想做个被闷在葫芦的糊涂鬼! 而此时敌方援兵已至,箭矢“嗖嗖”地打在马车上,震得人心里发毛。 “……我……我不知道……” 福王妃欲言又止地说着,俪辞却不相信她真不知道。 想到堂堂王爷为了求生竟躲在女人裙裾下,俪辞难免声色严厉,道:“虽说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但王爷这般行径,实不是君子所为。” 话里带着怒气,吓得福王妃花容失色,忙拉住俪辞的臂腕,道:“娘子莫要胡说,殿下乃是有大计谋的――” “王爷的大计谋便是将女人推出去挡箭?”俪辞弯眉笑道,“莫非是王爷见父亲忠义双全,便认定我这做女儿愿意为个连面都没见过的人赴死?若真是如此,王爷便高看婢子了。蝼蚁尚且贪生,何况人乎?” 车外响起一阵笑声,有人凑着帘子道:“素闻傅家娘子聪慧,今日才知道还有牙尖嘴利的一面。娘子放心,我从未想过牺牲娘子与弟媳,一会若是护卫们挡不住了,自会有人帮忙突围,送我等三人离开。” 俪辞听声音沉稳贵气,晓得是燕王本尊,听他信誓旦旦,不免好奇道:“却是哪位勇将,竟能一骑当千?” “娘子静待便可。” 燕王轻笑了,似乎对那人信心十足。而俪辞虽因为今日之事对燕王存有偏见,想到他是与君凤兮齐名的汝南王之兄长,又亲身涉险,扮作车夫近在咫尺,顿时也是安心了几分。 “只望这一着不会派上用场。” 她不无忧心地说着,此次出行,长公主府百人同行,这些人的性命,燕王可以不在乎,俪辞却做不到。 回答她的是一声轻叹。 “娘子宅心仁厚,确实难得。可惜已经太晚了。” 俪辞闻言大惊,掀开珠帘,只见随她而来的护卫大半已被收割了人头,只稀稀拉拉的十余人尤自强撑。 对手自然也损失惨重,可他们身后,有百余骑兵整装待发! 大局已定。 马车旁围着的二十余名貌美女子,也被视为囊中物,骑兵中有人叫嚣道:“长公主府的出来的果然美得一塌糊涂,只是这粥少僧多,不好分啊。” 可惜话音未落,身体连同胯下的马便被一道雪光冷冽无声地劈成两半,鲜血四溅,血腥吓得一干人面面相觑,噤若寒蝉。 俪辞抬眼望去,道路尽头出现一个持枪男子,锦衣红马,厉声喝道: “谁要分粥,来,先问过我!” ------------ 第十九章 一枪倾城 本就是宫廷事江湖了,领头的见锦衣男子来势汹汹,自然不会道义地一对一单挑,甩个眼色下去,立刻有二十骑朝着那男子冲杀过去。 但他忘记了方才将人和马都截成两段的一刀何等犀利冷冽,那是在修罗场才能历练出的恐怖,在这样的对手面前,二十骑马,只能是有去无回。 果然,眼看着二十骑冲来,红马上的双刀青年却面色不改,手腕转动,又拔出一把刀,握紧,刀刃向下。 敌我双方擦肩而过的瞬间,刀锋在地上溅出一条猩红血线,将为首马匹四肢连同骑手的膝盖以下一并削去! ——那刀锋锋利异常,等骑手觉察到刺骨的疼痛时,已经整个人都翻滚在地,双腿混着血泥停留在原地。 做下这惊世之举后,青年抬起头,面对残余十几人的仓促结阵,放马信步而来,手中长刀随心所欲劈下,像砍瓜切菜般将这些伪装成山贼的禁军斩杀在血泊中。反倒是最初被断腿的,侥幸保住了性命。 面无表情,心无旁骛,仿佛挥刀砍下是下意识的本能。 单人匹马而来,拖着一地的血红,吓得那没胆识的赶紧调转马头逃回队伍,他却也不追撵,任由他们逃窜。 行进的方向只有一个,被上百骑兵围在中央的马车。 为首的此时也看出他的势不可挡,长叹口气,道:“小叶将军何必趟这浑水。燕王死了京城,对你家王爷也是件好事。” “阿姊有命,要我护送燕王回封地,不敢不从。” 堪堪弱冠却已是一代名将风范的少年朗声道,抛下已经砍钝的长刀,缓缓抽出长枪。 叶家枪。 刚烈极致之枪。 白袍将军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神话中最为血腥的一抹。 虽然不是叶家世代相传的奔流,但当枪出现在叶家人手中时,人们总会下意识地想到叶子云北伐路上以长枪洞穿敌人头颅的爆烈。 为首之人也是听白袍将军的神话长大的,见叶川取出长枪,不免眼孔收紧,血液沸腾,握刀的手几次握紧又松开,色厉内荏道:“小叶将军要螳臂当车?” 叶川不屑地笑了笑,指着身后哀鸿一片,道:“难道秦校尉以为这些酒囊饭袋,能挡得住我螳臂一击?” 此话一出,秦校尉的脸色越发难看了,叶川也不与他啰嗦,挥了下长枪,道:“让,还是不让!” 秦校尉看了着他手中的枪,又看了看满地的血腥,最终咬紧牙,道:“君命难为!” “那就手下见真章了。” 叶川嚣张地笑着,秦校尉到底有自知之明,他晓得公平对决的情况下想要斩杀叶川是不可能的,当下挥舞旗帜准备用人海战术:若能杀了一个叶家人,即使此次行动走丢了燕王,在长沙王殿下面前也是有功无过。 燕王再强,到底只是个藩王,胤州叶子云一脉,却是流着名将之血的。 但他错估了一件事,他忘记“名将之血”所指的不仅仅是万夫莫敌的骁勇。 几乎每一战都身处劣势却能以少克多反败为胜的叶子云,在兵法上的造诣也堪称举世无双。 当他被叶川单枪匹马的假象迷惑准备以少欺多时,他已经将自己的部下送上了绝路。 这边的包围还没有完成,突然间便是一阵地动山摇,竟似数千铁骑自远方来,有人转头,看见骑兵如潮水般黑压压的从灌木小林深处涌出,全身精甲,腰佩凉刀,背负劲弩,铁蹄踏地,轰鸣刺耳。 一时间,甚嚣尘上,气势如虹。 “黑营!” “是黑甲营!” …… 惊呼此起彼伏,黑甲还没有接近,马蹄声已经把乔装成蟊贼的禁军们胆子都踏碎了。 秦校尉更是惊得呆若木鸡,他晓得豫章王做事不按章法,却也没想到这位竟胆大如此!也亏得叶川好手段,几百黑甲骑兵连人带马地藏在京城,半点风声也没泄露。 败给这样的对手,不亏啊。 他不无得意地想着,心中隐隐有些荣幸,能让天下闻名的黑甲为自己出动,值了! 好在虽已露怯,到底还记得身份,他随即镇定了心神,尽可能淡漠地拍马上前,道:“小叶将军这是要以多欺少了?” “难道靠以少胜多闻名天下的叶家,就不能试试以多欺少的感觉?” 叶川反问着,一杆铁枪刺来,若不是秦校尉躲避地快,只怕喉口就直接爆出个窟窿了。堪堪躲过这看是光明正大其实歹毒无比的一击,秦校尉惊魂未定地喘息好一会,道:“以多欺少乃是兵家惯例,小叶将军自然可以尝试。” 叶川也不为难他,手中长枪收回,道:“长沙王想留下燕王共叙手足之情的计划,看来是不可能了。却不知校尉有何打算?是士为知己者死,还是——识时务者为俊杰?” 秦校尉额角滚下了豆大的汗。 见援兵已至,燕王不再掩饰行踪,虎步龙行而来,朗声道:“秦校尉是个聪明人,若你今日卖本王个面子,本王日后必定有所补偿。” “这……” 姓秦的心里明白得很,事情发展到这地步,拦截燕王的任务是彻底毁了,但他若当真不加抵抗就放走燕王,被长沙王晓得,仕途也就到尽头了。 秦籁这人出身不高,能一路走到今天,靠的就是狠辣,拼命,和惜命。他是通透人,再多的荣华富贵若是没命享受,也是空的。 该如何取舍? 猛然间灵光一闪,他夹紧马腹,趁着马吃痛人立的瞬间,拔起身形,将紧贴着自己的部将撞翻在地,而后抢了那人的马,成功地逃窜入密林,大笑道:“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吗?”叶川轻喃着,有将士问他是否追击,他摇了摇头,道:“不必了,这人贪生怕死,成不了气候。” 而后勒马转身,对被留下的百余人道:“你们被抛弃了。” …… …… 叶川虽自幼戎马,见惯了血腥,但听着身后传来的凄厉叫喊,却还是选择了转头不看。 他选择护卫在马车旁,行走在洒满阳光的林叶道上。 燕王自然不可能再屈尊驾车了,到底是天潢贵胄,即使穿着仆役的服饰,骑在马上的他,也一样的气质非凡。 有这样一对器宇轩昂的男子策马身旁,方死里逃生的侍女们也忘记了死亡的恐惧,她们不时抬头,仰望着救命恩人。 俪辞身为主人,自然不能毫无表示,她隔着车帘,向叶川歉意道:“上次不知将军身份,有得罪处,还望担待。” 叶川闻言,拱手道:“那次是我隐瞒身份在先,傅家娘子不知者不为罪。方才见娘子临危不惧,当真教我好生敬佩。” 俪辞微垂头,笑道:“哪是什么临危不惧,只是素来性子倔,晓得这些人存心要杀我们,便不愿示弱,堕了傅家的名誉。” 叶川于是叹息道:“傅家果然是英烈世家。” “比不得小叶将军的‘虽千万人吾往矣’。” 俪辞促狭地笑着,叶川其实只带来黑甲五十余人,但他们训练有素,连马踏声都能整齐规划,故乍一听闻,好似千军万马来袭,再加上叶家与黑甲的积威,竟吓得秦校尉落荒而逃,百余人束手待擒。 这也就是为什么叶川会任秦校尉逃窜不追赶了。 因为必须抓紧时间将燕王送出城。 “被娘子看穿了。” 嘴角翘起,勾出醉人的笑,渐渐褪却青涩的面容,竟有几分惊艳的味道,俪辞不由看呆,所幸隔着珠帘没人发觉。 叶川却不知道傅家娘子心中所想,他见车中没有回答,便侧脸对燕王道:“想不到长沙王竟如此胆大妄为。” 燕王平淡道:“七郎此次的行动出乎我的预料,方才有一瞬我甚至也以为自己死定了。幸好你来了,还带了黑甲精锐。” 他口吻淡漠,却听得俪辞一身冷汗:难道叶川的出现,竟是燕王的意料之外?自己当真在鬼门关前转了一圈? 却听叶川道:“禅师与我久等王爷不至,担心事情有变,故而仓促前来。只恨我未能早些觉察到逆王的残忍,以致那七十多人无谓牺牲。” “他们尽忠了。希望娘子能代我好生补偿他们的家人。”燕王轻叹着,他与汝南王一母同胞,虽不及汝南王风姿无双,却也是堂堂的美男子,此时发出叹息,不免惹得众人感同身受,纷纷伤感落泪。 “王爷仁慈。” 叶川叹息着,一行人往观音禅寺的方向行去。 …… …… 下棋最是磨砺身心,但只对少数人有效。 秋高气爽的下午,姹紫嫣红的菊园深处,两个华衣美男子屈膝跪坐在细竹箪上,中央是一局残盘。 远处,有琴声冷冽而来。 虽说比不上大国手临渊先生的倾世,却也算得上清澈流畅,意境高雅了。 可惜长沙王棋艺素来平平,这一局棋又毫无疑问地被君凤兮逼入绝境,琴声入耳,难免引出焦躁。好在他今日兴致很好,虽然输了也是不失风度地起身,命宫人上前算子。 君凤兮见他难得的不死缠烂打,也有了兴致。 他走到长沙王身边,伸出洁白如玉的手指,接过斟满美酒的薄胎瓷杯,饮了一口,道:“此番对弈,我观王爷败局已定却眉眼含笑,可是有喜事?” “碍眼的石头又扫除了一个,本王难掩得意。” 口吻虽轻淡,却是深藏着炫耀。 君凤兮没有接话,他转身,出神地听了会琴声,缓缓道:“王爷高兴得早了。” “哦?难道凤兮有未卜先知之能?” 君凤兮摇摇头。 此时棋局的结果也出来了,和以往的每次一样,长沙王又输三子。 长沙王不是计较一局胜负的小气性子,但君凤兮总是一副看不出深浅的虚伪模样,加上方才又泼了他冷水,不免怒火中烧,出言讽刺道:“棋局我不如你,但旁的事你却未必如我。” “可你还是输了。” 君凤兮意味深长地笑着,转身赏看菊花起来。 长沙王只当他是恃才傲物,取笑道:“修道之人居然如此看重输赢,真不知道你是怎样修行的。” “我以天下为道,不入局,怎能出局?” 反唇相讥的同时,君凤兮折下一朵点绛唇,为身旁人簪上。那宫人得此意外之喜,不由笑逐颜开,眉目含春。 长沙王看君凤兮浑不将自己当回事,正欲发作,却见负责狙杀燕王的秦籁畏畏缩缩而来,遂迁怒道:“躲在柱子后做什么!还不过来!” 那秦籁忙一路小跑过来,附耳将狙杀经过添油加醋地禀告一番,而后噤若寒蝉地等待发落。幸运的是,预料中的雷霆之怒没有降临,长沙王思量一番后问了几个关于傅家娘子的问题,秦籁一一回答,长沙王见他知无不言,于是挥手道:“算了,输给叶家不算丢脸,下去吧。” 秦籁得此大赦,急忙退下,完全不去想王爷为何问起傅家娘子。 所以他没有看到长沙王接下来的阴沉。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你为什么可以这样对我!” 低喃着,薄胎瓷杯被捏得粉碎,碎片刺入掌心,鲜血淋漓…… ------------ 第二十章 假慈悲 燕王到底怕长沙王撕破面皮大军围剿,观音禅寺稍事修整后,就在叶川和五十骑黑甲的护卫下连夜返回封地了。燕王既走,福王妃自然也不必再担惊受怕,与不语大师一番谈话后,决定留在观音禅寺毗邻的水月庵中带发修行。 只可怜俪辞,归还时紫檀贴面的银装车里只一人坐在,竟有些寂寥。 好在有沈姨娘得了消息,在长公主府门前候着。 …… 傅家因为傅筑的殉国,暂时退回北地,但留在京城的部分依旧耳聪目明。城外灌木小林里发生的事情,到底动静太大,不是谁想捂就能捂住的? 是以沈姨娘得知俪辞无恙,今日回府,一早就在长公主府的大门口准备了大大的火盆去晦气。俪辞的马车还未接近,已有檀香袭面而来。 见俪辞在丁奉仪的挽扶下缓步下车,步伐竟有些虚浮,沈姨娘顿时忘了礼仪规矩,快步上前去扶住俪辞,一边殷切地叮嘱道:“小心点。” “姨娘不必如此多礼。” 俪辞轻声说着,站稳脚步后,握住了沈姨娘的手。 和上次见面相比,她憔悴了许多,眼里红红的,眼圈重得浓妆也遮不住。想必是得了俪辞在小树林遭伏击的消息后,寝食难安闹得。 俪辞打量沈姨娘,沈姨娘也在打量着她,一圈看下来发现四娘子并无半点损伤,悬着的心这才放下,半是埋怨半是欣慰地说道:“这几日可吓死姨娘了。” “女儿不孝,让姨娘担忧了。” 俪辞心有余悸地说着,虽说有惊无险,但回想起那时,也是一身冷汗。若非叶川天兵降临,自己怕是又得再死过一次了。 这一次,还能有幸穿越复生吗? 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反倒是沈姨娘,见她面露哀伤,料想是想起了那时的惨烈,忙安慰道:“那些都过去了,娘子莫要多想。平安就好,平安就好。你看我还特意去观礼求大师用朱砂在桃木上画了符,跨过去,就能把晦气都洗干净了。” 俪辞于是在沈姨娘的挽扶下,稳稳地跨过了大火盆,烧去不吉利。 而后沈姨娘亲自捧上一大盆的柚子叶水,俪辞认真地用澡豆洗了三次,才算是驱完了邪。 两人相互扶持着,进了静秀苑。 …… …… 久别重逢,又刚经历了一场死里逃生,俪辞有说不完的话想同沈姨娘讲,但真等到两人都坐下了,她却突然发现舌头笨拙得紧,不知道如何开口。 偏偏沈姨娘也是满腹的话挑不出个头,以致两人竟就这样泪眼汪汪地对视了四分之一柱香的时间,一声不吭。 最终,还是沈姨娘打破了沉默。 “你在长公主府可还习惯?” 话才出口,沈姨娘就后悔了,反是俪辞,平静道:“殿下待我是极好的。” 沈姨娘点了点头,道:“那我就放心了。” 俪辞看她神色飘忽,显然有心事,试探道:“姨娘为何不问玉静?” “玉静此次能得长公主青睐,同去楚园小住,自然是极得喜欢。何况你是我养大的,她不是。” 沈姨娘平静而理所当然地说着,俪辞晓得,她到底还是介怀当年的投毒案。 但俪辞不能告诉她,长公主早就知道谁是真凶了。 她只是附和地“嗯”了一声,道:“玉静生得比我好看,性格也比我乖巧,难免更得宠些。” “希望她能安分守己。”沈姨娘淡淡地说着,言辞间竟有些阴厉。 俪辞知道沈姨娘的担心不无理由,玉静因为母亲不得宠,自小在傅家受惯了白眼,难免有些心气高,对于得失也看得极重。此次她能抛下呵护宠爱她的老太太,义无反顾地来长公主府过寄人篱下的生活,可见是铁了心要进王侯之家了。 事实上,照这样的态势发展下去,她得偿所愿的几率非常高。 俪辞自觉亏欠傅家,加上到底是二世为人,对玉静这份自力更生的傲气,也有心玉成。所以只要玉静的行为不伤及自身利益,她都乐得顺水推舟。 于是款款道:“玉静的心思却也简单,得个好夫君,过夫荣妻贵的安稳日子。” 沈姨娘见她说得轻巧,不免叹息道:“四娘子你当真糊涂啊!哪个女人不想有个相敬如宾的夫君,一辈子的衣食无忧,和和乐乐?可从古至今,又有几个女人得偿心愿?和乐的觉着丈夫不显贵,显贵的却嫌后院鸡犬不宁。所谓易得无价宝,难得有情郎。显贵又知冷暖的夫君,哪是什么小志向。” “婚嫁本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长辈们相看好了,做子女的唯命是从就是……” 俪辞故作羞涩地低下头,虽说大燮一贯的早婚,但只要想到这副身体才十四岁,她就觉着谈婚论嫁有点怪异。 看她一副不上心的样子,沈姨娘当真是急得直跺脚。 “道理是这个道理,可四娘子不比旁的娘子,傅家也不是过去的傅家。你若不早做计较,日后怕是追悔莫及。” “姨娘的意思是――” 俪辞低下声,等着沈姨娘的回答。 沈姨娘也不同她转弯抹角,径直道:“我看安国公世子便很不错。” “可是――” 俪辞顿了下,见沈姨娘装聋作哑,无奈道:“外人怎就传华世子我是不知道。我见到的华世子同安国公一样,是个好色风流的庸俗之人,品德极差,竟无半点真心可言。母亲要我选这风流浪荡子,我宁可嫁个莽夫!” 沈姨娘闻言大惊,道:“华世子当真如此差劲?” “怎么不是?长公主府上下皆知,只消有几分姿色,都得过他姊姊妹妹的叫唤。遇上那脸皮薄的,更是不依不饶地缠在身后。上个月就有个庄子里新提拔的被他吓得跌进池子,得了风寒。偏他是长公主独子,惹了事也没人敢管,生生个混世大魔王。” 谎话的艺术在于真假混搭,虽然部分夸张,但本质上俪辞也没冤枉了华云飞。 沈姨娘听完以后,沉思了半晌,道:“男人年轻的时候风流浪荡些也正常,何况以华世子的身份,不可能当真一辈子只对着一个女人的。” “难道姨娘就这么希望我嫁华世子?” 俪辞反问道,她不懂沈姨娘到底是怎么计算的。 “若四娘子日后能遇上更好的,自然最好。但当下,却是应该选华世子。” 说话时,沈姨娘神色闪烁,俪辞晓得她有贴己的话要同自己讲,便示意伺候的人都暂时退下。 于是,厅堂里就只剩下俪辞与沈姨娘母女俩了。 俪辞轻声道:“姨娘有什么话,尽可以直说。” 沈姨娘也不含糊,直截了当道:“华世子是不是个良配,我不知道,但他是长公主的嫡子,你又自小受长公主的恩惠,嫁给他本就是理所应当。” “姨娘的意思是,长公主有意要我嫁华世子?” 俪辞不可思议地问着,她在长公主府也有些时间了,从未见长公主露出让自己做儿媳的意思。甚至,开始的时候华云飞还能时不时的借口“偶遇”骚扰她,自她随长公主进宫回来后,华云飞上门的次数也少了。 “长公主有没有意思让你做儿媳,我自然不知道,但她待你的不同,却是整个京城都看到了。你若不能寻个比华世子更出色的夫君,那些碎嘴的不知要说出什么难听的。何况这次的事情,我是……当真禁不起第二次了!” 说着说着,沈姨娘的眼泪就下来了,俪辞忙一阵劝慰,她才收敛了悲痛,继续说下去。 “长公主的性子,外人看不懂,我却是清楚的。她看着温柔高贵,骨子里却最是强势。她素来疼你,若不是觉着你不听使唤了,也不可能将这要命的差事给你……经过这次的事,我算是看明白了,你若想在长公主府过得安稳,便要拉紧了华世子。” 俪辞敷衍地点点头,听到沈姨娘说她对长公主的性子很了解时,竟不由地想起傅筑临死前同自己说的话,顿时疑云泛起,道:“姨娘,你同我说实话,十四年前的那桩公案,是不是还有些不为人知的部分?” 沈姨娘闻言大惊,道:“四娘子这话是什么意思?” 俪辞不同她兜圈子,自傅筑与自己一番推心置腹后,她的眼界和心态就不比过去了,当下道:“大人死谏前夜,曾同我说过一些阴私事。方才姨娘也说了,长公主看着温柔高贵,骨子里却最是强势。我不免好奇,十四年前,长公主大张旗鼓地削了傅家的颜面,当真只是为你出头?” 话说得温柔,却让沈姨娘刹那间面无血色,颤抖着手指道:“兰石同你说了什么?!” 俪辞见她反应激烈,便知傅筑所言多半是真,顺水推舟道:“只是同我说了些朝堂里的明争暗斗,要我日后得了好夫君,多多护佑傅家。旁的,却也没有细说。” “没细说吗?” 沈姨娘苦笑着,她的脸越发苍白了。 “俪辞,我是绝不会害你的。要你嫁给华世子的原因,我现在不能同你说,甚至希望你永远都不会知道。因为――这是场乱得一塌糊涂的局,而你是棋局里最没有自主权的一枚子。我知道的虽比你多,但也没有能力改变什么。唯一能做的,就是拼着鱼死网破,告诉你该怎么办,才能跳出这个局。而不是――越陷越深。” 俪辞听她说得恳切,隐约明白了少许。 长公主正在做一件极可怕的事情,其中的布局从十四年前就开始了。不论是自己还是沈姨娘,乃至整个傅家,都是深陷局中不能自拔的。 但她不觉着意外。 世上本就没有无缘无故的给予,长公主的恩宠,注定是一场利益交换。 沈姨娘却是希望借助华世子这长公主骨肉至亲的身份,帮自己挣脱棋局,即使明知华云飞并非良配。 可怜天下父母心。 但即使想清了沈姨娘的部分算计,俪辞却也只觉着面前的迷雾更浓郁了。 长公主到底想做什么? 我那素未谋面的生父,是谁? 反是沈姨娘,见俪辞沉默不语,以为是自己让她为难了,连忙各种软话劝慰,俪辞见她不再提婚事,也乐得同她说些家长里短的琐碎事。 两个人这般说笑着,不经意间,已是华灯初上。 于是准备饭食,留沈姨娘过夜。 未曾想,刚刚端起碗准备用膳,长沙王的使者来了。 原来长沙王自“听说”那骇人听闻的案子后,大发雷霆,派人狠狠地训斥了京兆尹,命他限时破案。今日得了消息,知四娘子平安归还,还特意命人从内库取了几件玩意送四娘子压惊,竟是七宝白玉净水瓶、坠着整块红宝石雕成的硕大莲花的项圈、宝树琉璃步摇之类的稀罕物。侍女们则分别得了绢帛、首饰的赏赐。长公主府殉职护卫们的遗孀,也收到了丰厚的抚恤金。 一时间,凤羽楼内宝光闪烁,美不胜收。 对此,俪辞的评价只有七个字:猫哭耗子,假慈悲! ------------ 第二十一章 互相算计 第二日清早,报晓的鼓声刚刚结束,便有奴婢来报,说是长公主的车马已到门前。 俪辞不敢怠慢,忙起身梳妆,准备与昨夜留宿府上的沈姨娘一道前往中门迎接。岂料她才结束,长公主与玉静已坐着肩舆来到静秀苑前了。 俪辞上前行礼,尚未弯腰,长公主却已将她扶起,双手搭她肩上,左右打量一番,口中念叨道:“可真是把我给吓坏了。” 原来楚园地处郊外,消息不便利,长公主晓得俪辞参佛路上遭遇强人时,已是事后第三日了。饶得如此,她也是心急火燎,当即结束了休养,星夜赶回。现在,见俪辞安然无恙,紧悬着的心终于落地。 只是她虽梨花带雨,言辞恳切,落在俪辞眼里,却总是透着说不出的虚伪。 倒是一旁的玉静,见沈姨娘跟在俪辞身后,忙热络地迎上去,道:“姨娘安好。” 沈姨娘于是大方上前,先向长公主请安,再向玉静欠身道:“二娘子好。” 对沈姨娘的请安,长公主只微微颔首,便算是见了,对俪辞,却是一番关切后,连连自责道:“都是我的错,我若是不叮嘱你去观音禅寺参拜,也不会遇上这等祸事。” 俪辞见她泪水涟涟,忙做出孝顺姿态,劝慰道:“原是我命中有此劫难,殿下不必自责。不语大师也说,祸本福之所依,我遇上这场大祸却能安然无恙,日后必有大造化。” “大师当真是如此说得?”长公主追问着,恰好有一滴泪珠落在丰润的嘴唇上,似海棠凝露,美不胜收。 通过与沈姨娘昨夜的一番交谈,俪辞已经知道长公主华美的面容之后,隐藏的是深深的黑暗,所以见她三十许人,犹若二八少女的明媚娇憨,竟是惊艳之余,一阵没由来的厌恶。 正思量时,却听身旁沈姨娘轻咳一声,连忙收起散逸的心思,谦卑道:“大师是修道人,素来与人为善,这话多半是安慰我的。” “四娘子怎可这般妄自菲薄?不语大师修为高,素来都直言不讳,便是王侯身份,求他箴言批命,也不是每个都能得好听的。他说四娘子日后有大造化,必定是真有天大的造化等着娘子。” 长公主轻轻地说着,看俪辞面色隐约藏着不悦,便知是自己此次的安排有些过分了,于是对玉静道:“玉静,你星夜赶路,也是累了,如今确定俪辞无恙,暂且回去歇息吧。” “心念着四娘子的安慰,玉静不觉着累。” 玉静乖巧的说着,她这几日殷勤伺候,好不容易攒到了情分,正要趁热打铁呢,怎么舍得离开。何况她的话也没错,俪辞毕竟是她的妹妹,又刚刚经历了那般惊险的事情。 可她的献殷勤,却让心怀鬼胎的长公主不舒服了。 好在还有沈姨娘。 到底是长公主跟前的老人,察言观色的本事堪称一流。当即看出长公主有贴己话要同俪辞讲,忙挽着玉静的胳膊,道:“后天镖车就正式出发去北地了。宅院里的细碎物件都已整理完毕,却不知二娘子是否有物件或是书信要托着带给老太太?” 玉静嘴角抽搐了几下,自古孝道大过天,她又是得了老太太大恩惠的,沈姨娘当着长公主的面提起这茬,分明是要玉静同她暂时退下,理出些贴身的物件,再写封亲昵的书信给老太太。莫要打扰四娘子同长公主讨情分。 但即使看穿了沈姨娘的计算,玉静也无可奈何。 她好容易才在长公主面前建立了孝顺温柔的形象,不可能为了一时意气,付之东流。 于是顺水推舟道:“玉静正有此意。” 沈姨娘了然一笑,与玉静一道向着绮霞阁的方向去了。 只是沈姨娘与玉静刚离开,长公主便马上垂下沾满泪珠的睫毛,拉着俪辞的手,贴心道:“可是恨我了?” 俪辞早晓得她会这般做作,忙垂下头,露出委屈又倔强的表情,幽幽道:“俪辞自小受长公主恩惠,本该粉身碎骨以报知遇之恩。殿下给我这机会为国尽忠,我欢喜还来不及,怎会有怨恨?” 长公主闻言,不免叹了口气,道:“还说没有怨恨。你这小心思,可是一点都藏不住的。” 俪辞听她这话,便晓得她到底还是在乎自己,忙瞪大眼睛,眼眶里噘着泪水,道:“……若不是有小叶将军出现,我……还有福王妃……可都……” “是我疏忽了,我没想着七郎为坐上皇位不择手段到这地步了。” 长公主一边细语安慰,一边打量着俪辞的脸庞,道,“这小身板,怎就这般命途多舛。” “许是俪辞命薄,当不起殿下的厚爱,所以才遭了天谴。” 俪辞指桑骂槐地说着,长公主以为她是心中有怨,自然不当一回事,拉着她进了主堂。 迎面而来的是长沙王赏赐的七宝白玉净水瓶,三尺高的宝瓶以整块的羊脂白玉雕刻,单是材料便可称为无双,瓶中所插柳枝,更是七宝铸成,柳叶顶梢缀的乃是赤真珠,而非寻常的红珊瑚。单是这一颗珠子,便可值铜钱千万。 便是长公主,见了这净水瓶,也不由咂舌叹息,道:“七郎是当真觉着对不住你了。” 俪辞闻言,不悦道:“若我的命交付在林子里,这净水瓶也算是风光的陪葬。” 长公主晓得她恨极了长沙王,也不辩解,伸出白皙如玉的手指,抚摸着宝石柳枝,道:“豫章王已经举起讨逆大旗了。” 声音轻描淡写,内容重逾千斤。 虽然早知道政变总是要武力才能解决,但真正听到豫章王举兵的消息时,还是在俪辞心中掀起了千层巨浪,不由得退了半步,道:“殿下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七郎怕是前几日就知道这消息了,所以才会做出这等疯狂举动。我也是晓得这消息,这才会为了让燕王尽快出京,狠下心让你涉险。事关社稷,不得不……” 虽说顶着个大义名分,但她的行为也确实是厚颜无耻得过分了,是以话说到一半,长公主竟说不下去了。 只得故作轻巧道:“幸好叶川没让我失望。关键时刻,逆转乾坤。” 俪辞心中不由一阵暗骂,面上却摆出羞涩的笑,道:“我曾在殿下这边见过他一次,当时他自称是武德侯世子。那日我与福王妃被恶贼团团围住,以为山穷水尽时,见他单人匹马而来,心中虽高兴,却也担忧得紧,小白侯是出了名的不成器……” “谁知绣花枕头成了天兵神将?” 长公主打趣着,俪辞也趁势涨红了脸:“后来才知道他是胤州叶家的,难怪这般神勇无敌。” “可是觉着日后的夫君若也同他一般俊朗英勇,便是最好了?” 俪辞忙低下头,道:“俪辞还小,不着急这些。何况……婚姻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长公主闻言,不由怜惜道:“可怜的孩子,当真是懂事得教人心疼。若不是眼下局势混乱一片,燕王出城一事也是无法再拖,我是绝对舍不得让你受这委屈的。” “长公主疼爱我,俪辞心里明白。” 长公主越客气,俪辞便越觉得不安,不由地提起十二万分精神,仔细作答。 “只是各人有各人的命相,俪辞命薄,怕是担不起长公主的恩宠了。” 长公主见她自贬,又是一通怜惜,道:“四娘子你当真是……明日我带你去宫中一趟,这次的事情,可不是送些物件赔礼道歉就能抹去!” 俪辞见她突然要为自己出头,顿觉迷惑。不过她到底怨恨长沙王,虽还不知道长公主打什么注意,却已火上浇油道:“殿下――长沙王正是如日中天,殿下还是……” “那也不是想欺负谁,就能欺负的!” …… …… 上官女史此刻的心情非常不好。 自穿越以来,原本事事顺风顺水:先是随意抄几首诗歌,赢得才女之名;再在后院斗争中获得王妃信赖,引为心腹;紧接着宴会上一舞惊人,成为王爷专宠;如今更是靠着前世积累的理工知识,被认为是女张子房……可谓是风光无限好,只等王爷登上皇位了。 谁知眼看就要大功告成,却半路杀出个长公主,仗着皇家身份,处处与她作对。 想到这里,她的屁股又是一通幻肢疼。 虽说杖责之事让她在长沙王跟前更得信赖了,但男人都是吃荤的,养伤数日,关系难免生疏了几分。 最让她恼怒的是,那长公主竟然趁火打劫,才刚从楚园“修养”回来,就借着兴师问罪的由头,带上在上官女史看不顺眼排行榜第二位的傅俪辞进宫了! 而更让她担忧的是,长沙王似乎也对那个傅家四娘子有些兴趣! 上官女史愤恨地看了看傅俪辞明显还没有正式发育的平板,再看了看自己可称汹涌的胸围,心想道,莫非长沙王吃惯了大餐,偶尔想吃个清淡的? 这小丫头,除却年纪比我小,容貌比我略略端正那么一点点,倒是哪一条比得上我? 只是上官女史心里这般的咒骂,面上却得摆出喜欢的模样,趁着长公主与长沙王的针锋相对暂告一段落,她上前道:“长公主殿下冤枉王爷了,王爷向来重视手足,对几位兄长是尊敬还来不及,怎么可能做出这事?” 长公主听她不知身份的大放厥词,也不动怒,只笑盈盈道:“素闻长沙王妃是个软心肠的,我一直不信,现在见了上官女史的做派,才知传言不假。七郎,后宅不稳不是好事。你若怜香惜玉,舍不得管束,大可交给姊姊代为调教。当年华敬容的后院虽说莺莺燕燕极多,难免有几个嚣张的,却也没哪个胆大妄为到主人说话时,擅自插嘴!” 话极温柔,却是削面皮得很,好在长沙王有心袒护,随即冲上官女史使了个眼色,命她暂且退下。 上官女史心有不甘,却也无可奈何,只得半是埋怨半是撒娇地行了礼,便拉着俪辞一道退出了主殿。 闲杂人等鱼贯退出,长公主随即不再绕弯子,怨恨道:“你该庆幸危急关头有叶川杀出,救了四娘子!” “此话怎讲?”长沙王明知故问道。 长公主懒得与他打哑谜,直截道:“她是谁的骨肉,你心知肚明得很。” “你的意思是――” 长公主冷笑道:“我将送燕王出京的重任压在她身上,原本赌的就是你不会对她下杀手。” “可惜她的身世我是前日才隐约猜出的。” 长沙王刻薄地笑着,长公主却悠哉地摇着扇子,道:“你现在已经知道了,我就没有输。” “不怕我针对她?” “长沙王会这么做,但七郎不会!我认识的七郎,虽说难免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对为数不多的在乎,却始终心软得很。” ------------ 第二十二章 踩脸 且说上官女史满腹不情愿地带着俪辞走出了正殿。她虽说看傅俪辞百般不顺,到底不想落人口实,决心捏着不愉快,带她游览昭阳殿美景,以尽地主之谊。 昭阳殿本就是风景极为秀丽的一处宫殿群,何况长沙王府女眷入住后,得上官女史巧心设计,添了许多可谓神仙伎俩的奇巧机关,越发地精美绝伦了。 其中最为称道的是以小蓬莱改造成的瑶池仙境。 小蓬莱本就是美景。玲珑石叠成清奇假山立于水中央,硕大白莲华丽而寂寞的盛放,时有仙鹤掠过,不惹尘埃,立于池前,竟教人心中一片寂寥,几欲乘风而去。上官女史住进昭阳殿后,匠心独具地在水中埋了十余处小机关,称为人造喷泉,每日定时水花喷溅,勾出一道道彩虹。又地下埋铜管,仆役日夜将热水倒入铜管导入池中,冷热交撞,生出水汽蒸胧,远远望去,恍如仙境。 俪辞看了一会瑶池仙境,机关确实精细,但这一切都与上官女史无关。创意是她从二十一世纪带来的,而将这些异想天开的构想变成现实的,则是皇家内苑数以百计的能工巧匠们。 上官女史已经习惯了他人崇敬乃至膜拜的注视,见俪辞的脸上没有露出预料的惊叹和艳羡,顿时觉得傅俪辞越发面目可憎了。 但她晓得长沙王待傅家四娘子不同寻常,唯有强忍下不快,道:“可还中看?” “精巧无双,可惜人力所为,到底不比天然。” 俪辞淡泊地评价着,中国园林追求的是天然情趣,上官女史将西式元素生硬地搬进东方的山水一色中,若非匠人巧心,早已弄巧成拙。 何况,为了造出仙境的朦胧,日夜需要有人浇灌热水,劳民伤财不说,湖水忽冷忽热,也连累了锦鲤的性命。 不过这短短的时间,俪辞已经看到五六条翻着白肚皮的无辜锦鲤了。 当真是造孽啊。 俪辞暗想着,面上泛过淡淡的不悦。 她的这些表情,上官女史一一看在眼里,嘴上不说,心里难免生出怨恨,只是顾忌傅俪辞背后有长公主,不情不愿道:“娘子情趣高雅,不比寻常。” “女史言重了。俪辞自幼命途多舛,得高人教导,晓得福薄命浅,须怜命积德方能化解灾厄。故而听女史讲解其中机巧后,晓得这美景竟这般劳师动众,忍不住觉着过了。” 上官女史听她这转弯抹角的骂自己,听着浑身不舒服,假笑两声后,暗讽道:“娘子深得长公主喜欢,这般妄自菲薄,却是过谦了。” “不过是比寻常人合长公主眼缘,哪似女史,前途无量?” 俪辞明褒暗贬地说着,手中宫扇轻摇,眼角的余光瞄向一亭台楼阁勾心斗角之处:长公主事前同她做过功课,昭阳殿的最高处住的正是“体弱多病”的长沙王妃。 上官女史也注意到她视线的偏移,顺着她的方向看了一眼,随即缩回,面上堆满笑容道:“多谢四娘子吉言。” 俪辞见明褒暗贬的一句话竟勾起了上官女史的野心,不由咂舌,面上却是装傻,道:“女史的话,我怎就听不懂呢?” 上官女史正要解释,身后却响起个病殃殃的声音:“四娘子还小。” 俪辞连忙转身,见到了一位林妹妹般的病美人,似蹙非蹙罥烟眉,似喜非喜含情目,泪光点点,娇喘微微,妇人装扮,弱不胜风。 上官女史见这妇人走近,低眉顺眼地上前行礼,礼毕退在身后,一声不吭。 俪辞晓得这病美人正是长沙王妃,忙欠身行礼,而长沙王妃却是边咳嗽边命嬷嬷上前挽扶,道:“四娘子身子不好,无需大礼。” 她咳得两靥绯红,俪辞不由关切道:“王妃身子不适,理应好生静养。” “哪能静下来。自跟着王爷进了京,我就没一日能睡得安稳。方才觉得屋里憋闷得紧,决意出来闲逛,却不想遇上了四娘子。” 见她王妃之尊却瘦骨嶙峋,俪辞难免怜惜道:“王妃咳嗽不止,多半心肺有损,秋日最是燥热,王妃理应加倍小心才是。” “这身骨头,哪是那么容易就能抛下的。” 长沙王妃幽幽的叹息着,边打量俪辞,边道:“我若是有个孩子,怕也同你一般大了。” “王妃洪福齐天,自有天人护佑,只消调养好身子,必定会有喜讯传出。” 上官女史一旁不咸不淡地劝慰着,谁知长沙王妃听了这话,却越发的哀怨了。 “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我这辈子是没福分做人母亲了。如今只希望有谁的肚子争口气,为王爷生下一男半女,这偌大的家业,可不能没个继承。” “娘娘——” 听王妃说得悲切,侍奉的女官们无不痛哭流涕,上官女史更是指天发誓道:“我若有幸怀得王爷骨肉,必将他送王妃膝下。” “你的孝心,我是记在心里的。可惜王爷依循旧例,正妃尚未生养,也不让下面的生育。唉,我劝诫王爷不知几次,却是每次都说不过他。若不是信佛,怕下十八层地狱,当真想自我了断了,省得做这千古罪人。” 长沙王妃温柔而不失威严的说着,上官女史与一并女官无不助泣,俪辞却听得有些莫名。 大凡讲规矩的人家,正妻尚未生养,便不让下面的生养,以免庶长子越过了嫡子,惹出事端。但长沙王府也有这样的规矩,却是出乎俪辞的意料。 宣帝在位时,长沙王的生母也只是贵妃名分,直到宣帝驾崩,新帝即位,才以新帝养母的名分晋位太后。单以名分而论,长沙王是庶出。 难道是因为自己庶出,所以才特别讲究? 俪辞随后又想到,比起揣摩长沙王尊长重嫡的理由,当着陌生人的面提起这种事情的长沙王妃,却是更奇怪。 难道这弱不禁风的长沙王妃,其实是个满心算计的心机女? 自从知道她所熟悉的和睦都是假象后,俪辞便不会小看任何一个人,狼尚且知道将自己伪装成羊的模样,何况这些在油锅里煎炸了无数次的老油条? 没有哪个坏人的脸上会写着“我是坏人”四个字。 体质孱弱、不能生养,却稳坐王妃的位置,可见这药罐子也不能小觑。 当下恭维道:“王爷总有一天会理解王妃的苦心的。” 长沙王妃闻言,叹了口气,道:“也怪我自己不争气,不能为王爷开枝散叶。既然是一亩薄田,就该有自知之明,怎能霸着王爷不放呢?后院里我却是最喜欢上官女史,身子骨长得好,还难得的琴棋书画样样皆通,有她这等知情知趣的陪伴王爷,我也就放心了。” 得王妃点名褒奖,上官女史忙做出谦虚状,道:“王妃言重了。” “不过是实话实说,可惜你虽是良田,到底出身低了些。” 刚得褒奖,又被不着痕迹的贬低,虽是满心的不快,上官女史面上却得恭顺道:“娘娘所言极是。” 王妃懒得理睬,径直对俪辞道:“王爷可曾说你生得很像某个人吗?” “俪辞至今只与王爷见过两次面,从未听王爷提过此事。” “那便是当真像了。” 王妃软软的说着,因为声音太细弱,竟听不出是欢喜还是怨恨。 俪辞全神戒备起来,这位王妃,当真是表里如一的柔弱? 但想知道身世的好奇压倒了一切,几番斟酌后,她忍不住道:“却不知那人是否健在?” “春秋正盛。” 长沙王妃语焉不详地说着,突然命宫人退下。 有嬷嬷徘徊不去,道:“此间风大,奴婢们近在咫尺,万一有什么的,也好及时照应。” 王妃却道:“天意难违,若是天要收我,便是密不透风的,又能延得几时?还不退下!” 王妃素来都柔声细气,此时声色俱厉,宫人们也是大吃一惊,连忙迭声告罪,退到了十步外,远远注视着。 此时蓬莱仙境的小喷泉也到了喷发的时间,潺潺之间,水花如珠玉般四溅而起,阳光折射,幻化出一道彩虹。 王妃看了一会,叹了口气,道:“娘子可是好奇自己的身世?” 她出乎预料的直白,竟教俪辞不知如何应答才妥帖,思量再三,道:“我的名字已经记在傅氏族谱上了。” “族谱是做给前人和后代看的。” 长沙王妃轻笑着,伸出芦柴杆般的手臂,抚摸俪辞的脸蛋。 掌心微热。 “王爷身边若能得你陪伴,我也就安心了。” “殿下何出此言?” 俪辞嘴唇一阵哆嗦,她当真是摸不透王妃的葫芦里卖什么药。 真贤惠,还是假大度? 王妃却是摆足了贤妻良母的做派,满脸的慈爱,道:“上官女史平日里是跋扈了些,但她聪慧过人,时有奇思妙想,是王爷不可或缺的谋臣,所以即便看她不顺,却也得让着几分。但这种忍让并不是无止尽的,必要的时候,要杀一下她的威风,免得她得意过了,忘记自己的身份。” “娘娘这是宽慰我?” 俪辞故作天真地说着。 王妃于是戏谑道:“四娘子莫要藏拙,后宅里的那些算计,旁人不懂,你自小得沈丽姬教导,还会不明白?” 见她话说得这般直白,俪辞也唯有硬着头皮道:“只是不懂王妃为何对我这般推心置腹。我与王妃,才初次见面。” “于你而言,我们确实是今日才认识。但这是只对你而言。” 难道—— 这话暧昧得紧,吓得俪辞心肝直跳,话方起得头,便又咽下。 长沙王妃继续说下去:“我素日里不得王爷宠爱,又无法为王爷诞下世子,所幸王爷是个念旧情的,我又有些手段,这才在那些虎视眈眈下谋得一片净土。但王爷就要登基为帝了,皇后之尊,岂是小小的王妃能够比较。到时怕是再怎么小心谨慎,也逃不出明里暗里的算计了。好在我已油尽灯枯、大限将至,不必同那些绿眼鸡斗下去了。” “殿下只当千岁千千岁,怎可说这丧气话?” “四娘子何必说这话安慰人?哪有长生不死的。便是为了王爷的千秋大业,我也该退位让贤了。” 说到这里,长沙王妃绯红的两颊泛起可称古怪的笑容,道:“你是王妃的不二人选。” “殿下,您的话,俪辞却是不懂了。” 所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王妃这番的热诚,让俪辞受宠若惊的同时,更觉得如履薄冰。 王妃笑道:“我是当真希望你能成为王妃,日后的皇后。只是这里的牵扯,眼下不能讲。你只需记住,我是不会害你的。” 俪辞听着,越发的不懂了。 王妃又道:“你不喜欢上官女史,明日我便贬她为司记。” 听完这句话,俪辞欣喜之余,却是加倍的担忧了。 长沙王妃,果真是个厉害角色。 不过能借机狠狠地踩上官女史的玛丽苏脸几脚,确实让俪辞身心愉快。 ------------ 第二十三章 王妃? 暮霭沉沉,华灯初上,长沙王走进寝殿时,王妃正对镜梳妆。 有宫人瞧见了,正欲弯腰行礼,却被他阻止,于是嫣然一笑,乖巧退下,任王爷立在王妃身后,只当是闺房情趣。 王妃正对镜贴花钿,突觉身后一暖,晓得是王爷来了,却佯装不知,继续涂胭脂,画娥眉、抹口脂……几番辛苦,美妆终成,也不回头,素手捻起两根珠钗,道:“王爷觉得哪一件更合适?” 长沙王眯眼看去,一件是八宝赤金流苏,一件是青玉鸾凤牡丹簪,色彩明丽,光华夺目,却都不中意,倒是不小心瞥到的白玉簪令他眼前一亮,于是伸过手拿起梳妆台上的玉簪,横在王妃面前,道:“这白玉嵌明珠的样式,简洁大方,很好。” 王妃点了点头,道:“有劳了。” 长沙王贴心地为她簪好,左右端详一番,赞道:“果真不错。” 王妃却是盯着镜中长沙王的倒影,道:“今日并非月圆,王爷怎么来了?” 王府向来雨露均占,依照惯例,月圆之夜,长沙王必须在王妃房里过夜。 “王妃这是明知故问啊。”长沙王轻笑着,道:“方才倩儿来寻我,说你在傅家娘子面前狠狠地下了她脸面,还要贬她做司记。我被她闹得心烦,只好借口为她讨还公道,来你这里寻清静了。” 话虽是这么说,长沙王的口气中却是听不出一丝一毫的不舒服。 长沙王妃生就一副玲珑心肝,怎会听不出他的意思,转过身,含笑道:“王爷可是觉得我错了?” “倩儿近日确实有些恃宠而骄了。” 长沙王微笑着,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便将上官倩暂时打入冷宫。 王妃站起身,斥退了左右。 长沙王看着她,似笑非笑的。 王妃晓得他想问什么,抢先道:“那事情,我已同那孩子提了,她年纪虽小,心思却是极细密。骨子里戒备我,面上还能做出欢天喜地的样子,当真是不简单。” “棋逢对手将遇良才,本是一件喜事。” 长沙王不咸不淡地说着,王妃看了他一眼,幽怨道:“我只觉得她可怜。以她的资质,若是身为男儿,假以时日必定会成长为翻云覆雨手。可惜是女儿身,更可惜上一辈留下那些孽债,害她小小年纪就要和一群老狐狸过招,就算再天赋异禀,也是……相差太远了。” “王妃这话是怨我?” “怨,怎么不怨。可同床异梦这些年,到底是有感情的。何况这次的事情,本就是你我早早定下的计谋――我迫不及待地想知道,那天下闻名的美男子知道真相时,他微笑的脸是不是还能风度翩翩!” 王妃的容貌和声音都是极柔软的,奈何狠话说出时,柔弱的面上也一样的阴森,看着狰狞。 长沙王却是习以为常,摸了下她的酒窝,调笑道:“五哥为了家宅安宁,娶了个天真无邪的妻子,本以为自此天下太平,没想到还是狠狠得罪了你这心事过重的女人。现在报应在自己私生女身上,也算是天意。” “你却更虚伪。怀着相思多少年,临终了,占了天大的便宜,还有脸说我残忍。真不知你们男人都怎么想的。” 王妃娇嗔着,抽身离开。 行至玲珑浮雕牡丹錾金九孔香炉前,加了一勺合欢香,银箸用力地捣动,将浓郁得近乎激烈的香气释放,中人欲醉。长沙王妃闭上眼,贪婪地嗅吸着,陶醉期间,许久才睁开眼,道:“不过呢,这也确实是一举多得的好事。你一偿夙愿,终得钟情之人,还赚得个贤名,不计前嫌,纳政敌傅家的庶出娘子为续弦。只可惜――近来得委屈倩儿了。” “她这性子,本该杀杀了!也亏你难得大度,容忍到今日。” 长沙王毫不客气地说着,王妃也不反驳,笑道:“俪辞这孩子,怕是此刻已寝食难安了。你啊,当真是自私。” “情之所系,难免自私。” 长沙王叹息着,不经意间,陈年往事泛起,朦胧间见纱幔后一树梨花灿烂盛放,树下有人含笑而立,色如春花,但当他眯起眼睛想看那人的容貌是否风华依旧时,那张脸却忽而成了傅家四娘子的稚气笑容,这才知道年华逝去,以为会铭记一辈子的面容终究还是模糊了。 他下意识地摇摇头,散去绮思和内疚,喊道:“酒!” …… …… 昭阳殿内的同床异梦,外人自不知晓。但静秀苑的灯火通宵,却是长公主府的人都看在眼里。 自宫中回来后,俪辞便没由来的心绪不宁。 长沙王妃过分的殷勤,让她害怕。 尤其那句“我是不会害你的”,让俪辞不知如何自处。 难道她是我的血亲,可傅筑那时也说得明白,我是萧家不能承认的私生子。 为什么不能承认? 俪辞突然想起了一个历史谜案。 北齐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兰陵王,貌美如妇人,却被史官丢失了母亲的身份,史载“兰陵王长恭不得母氏姓”。史学家由此认定他的母亲应该是个身份低微之人。而他的同父异母兄弟安德王延宗,母亲陈氏为“广阳王妓”,低微如斯,尚且能被记录名字,难道兰陵王的母亲空负美貌,却连做官妓的资格都没有?联想到北齐宫廷的混乱,由此延伸出一种说法,认为兰陵王的生母不得记录,不是因为身份低微,而是身份尴尬,不能留下记录。 身份尴尬,就是――乱伦! 这敏感而邪恶的词语刚刚泛起,俪辞顿觉脑内一阵轰鸣,但一番理智思考后,却是越发觉得这并非异想天开。 男尊女卑的时代,皇家男子玩弄女性本就无须在意世人的看法。除却乱伦,还有什么身份的女子,能让爪牙遍布天下、暗中操纵朝政的父亲不敢纳娶? 想到自己竟可能是乱伦出生,俪辞也是一阵悲哀。 不过转念一想,萧氏家族尽是俊男美女,难免美人与美人之间惺惺相惜,心中也就宽慰了几分。 只是到底觉着难受,俪辞叹了口气,决意出去散心,才走几步,发现玉静在不远处徘徊,于是唤道:“二娘子。” 玉静见是四娘子唤自己,竟尴尬道:“屋里有些憋闷,出来走走,却不小心走到四娘子这边了。” 俪辞闻弦歌知雅意,晓得她怕是有事寻自己,也不说破,道:“姊姊这话就见外了。”一边说,一边将她请进。 玉静本就有事找她,于是顺水推舟,入了凤羽楼,端坐胡床上,打量着四周,见到俪辞身后的七宝白玉净水瓶,不由眼中放光,道:“早知能得这等稀罕物,我倒是情愿代你受这罪了。” 俪辞当即一阵不悦,只嘴上淡淡道:“姊姊莫说这不吉利的,净水瓶虽好,终究是死物。” 玉静见俪辞颜色不悦,连忙改口道:“不过是觉着净水瓶举世无双,一时口出戏言。四娘子莫要太认真。” 俪辞也巧笑倩兮,道:“晓得二娘子只是戏言,但道理却也是这个道理。我历过生死,难免敏感些。” “四娘子的话,我是懂的,东西再好,若是没命享受,也是空。” 话虽这么说,玉静的脸上可没看出一丝一毫的歉意,她始终盯着那七宝白玉净水瓶,恨不能用视线将羊脂白玉雕成瓶身剜下一大块。 俪辞佯装不知,微微侧过身,挡住了她的视线,摇扇道:“今日在宫里,见着了长沙王妃。” “长沙王妃?那个病美人?” 俪辞点点头。 玉静顿时来了兴致,问道:“她是不是真如外界传言的,貌比西施、唾液含香?” “二娘子都说是传言了,自然也晓得是做不得准的。” 听俪辞这一说,玉静顿时露出遗憾之色。 俪辞于是伸指刮了下她的粉鼻,笑道:“单论容貌轮廓,王妃确实是一等一的美人胚子,仪容姿态,无不高贵典雅。但她太虚弱了,骨瘦如柴,面无血色,十分颜色剩下的不足一两成。” 当下将自己与长沙王妃见面时的情形细细说了一下,当然王妃自称命不久矣,有心举荐她做续弦的部分,俪辞却是下意识地隐匿了。 玉静听她这番形容,不免叹息道:“当真是可惜了。” 俪辞宽慰道:“好在王爷虽内宠诸多,却始终秉持规矩,尊卑分明,嫡妻不生育,便不让下面的生养。只是王爷的这番敬重,却让王妃很是内疚,觉着自己亏欠王爷,才有了上官女史这等不知进退、恃宠而骄的。” “被贬为司记,也算是自作自受。”她补充道。 玉静却道:“若我是王妃,早就寻个错杀了这没眼色的了。” 俪辞晓得她同自己一样,对上官女史没半分好感,但听她说出这狠毒话,难免惊讶。 沉思一番,道:“若是王妃的身子好些,能为王爷生下一男半女,自然不会任由这些人在王爷跟前搔首弄姿。正是身体不好,才不得不顾忌世人的眼光。说是贤惠人,骨子里,到底是无奈。” 说到这里,她叹了口气,道:“可见女子还是身子健壮、能生养得好,当真弱柳扶风、西子捧心,固然更得男人怜爱,却也未必真是好事。” 傅家后院虽说不比王府内院是非频繁,但也不是一味的风平浪静,几位娘子自小见惯了女人的明争暗斗,早就懵懵懂懂地意识到能生养才是女人最大的本钱,膝下有子,说话都比旁人声音响亮。 刘姨娘为何一直不如张姨娘风光,不就是因为张姨娘生了带把的,而刘姨娘生的是丫头片子? 故而听了俪辞的这般解释,玉静顿时明白自己方才的话何等的无知与莽撞,连连称是,道:“四娘子莫要再说了,勾起我的伤心事。” 俪辞也是见好就收,哄骗道:“好在二娘子不会有这等担忧,姨娘在安国公府的时候曾学过相女术,她同我说,二娘子是宜男相,必能一举得男,不会如王妃这般为难做人。” 玉静闻言,面露喜色,随即又想起女儿家的矜持,忙板了脸,道:“女儿家家的,连婆家还没有呢,就说这话,羞死人了!” 俪辞却也与她笑闹,佯怒道:“可不是二娘子说要嫁个紫衫玉带吗?怎么现下却害羞了?” “四娘子当真是坏死了!” 玉静娇嗔着,跳下胡床,便要往俪辞身上扑去,俪辞却也不避,两人竟就在胡床上闹腾起来,互持宫扇扑打着对方,一旁伺候的侍女们也晓得她们是闹着玩,并不上前拦阻。 ------------ 第二十四章 安国公老太太 天才蒙蒙亮,俪辞就被前院的喧闹吵醒了。 原来是安国公府的老太太不知听了谁的撺掇,带着一干婆子媳妇,杀上了长公主府! 门房处见来者不善,本想拦住,谁知这老太太耀武扬威惯了,压根不把他们放在眼里,连安公公的上前劝阻,也被一悍婆子蛮不讲理地推倒在地。 安公公素来被人奉承惯了,哪里吃得了这亏,立马就翻脸。 悍婆子也不甘示弱,她嘴巴本就不干净,加上不知哪处得的消息,晓得与豫章王一道谋逆作乱的燕王是得了长公主帮忙才逃出京。她却是目光短浅的,见眼下长沙王风头正劲,竟将这事当众抛出胡骂一通! 一时间,门前喧闹得好似菜市场。 可惜长公主府占地广阔,长公主也不怕事情闹大。反倒是陪着老太太过来的曾姨娘,见那悍婆子越发地口无遮拦,不由担心长公主将这前婆婆纵奴骂街的事情颠倒黑白再添油加醋的传出去,污了安国公和世子的颜面。 故而厉声呵斥了婆子,又与安公公说了几句软话,这才求得公公派个个腿脚利索的跑去请示长公主。 长公主最恨与这老虔婆见面,当下做出头痛欲裂的模样,一阵哀鸣嗯哼后,命人去静秀苑邀傅家两位娘子前往红麝楼作陪。 长公主这番动作又是什么算计,俪辞自然不知。她虽说得了沈姨娘再三叮嘱,要寻个机会嫁入安国公府,无奈骨子里对此事始终是兴致乏乏,故得知长公主邀她们前往红麝楼陪老太太,也是毫不热心,只想着应付了事。 倒是玉静,接到通知后心里有了些许热诚。虽说安国公老太太是出名的难缠,但安国公府却是一等一的高门大户,华世子又是长公主独子,此番做陪虽说未必有斩获,却也无甚损失。 紫衫玉带的王爷就那么几个,一味地把眼光拔高,错过身边的,难免蹉跎了青春,一事无成。若是能恰巧投了老太太的喜欢,嫁进安国公府也算是不错的出路了。 这般反复思量后,玉静打开梳妆盒,仔细挑了几件符合她守孝身份却又能让人眼前一亮的饰品。 …… …… 傅家两位娘子自屏风后绕出时,久等长公主不得的安国公老太太本想狠狠地刻薄一番,谁知抬起头,却着实的眼前一亮。 素闻傅筑是个有福的,几个女儿无不如花似玉,她对这此一向嗤之以鼻,以为言过其实。直至今日见到了真人,才知传言不假。 女要俏一身孝。 傅家两位娘子尚在孝中,故而衣饰素白,微嵌玄黑,缓鬓遮耳,发间略饰簪钗,如玉面容只薄施粉黛,却是越发衬得丽质天成,清雅脱俗。 虽说比不上长公主初入门的国色天香,但也没有皇家天女的嚣张跋扈,两位娘子俱是谦逊柔顺的做派,行礼请安,谢恩入座,一举一动,无不循规蹈矩,半点毛病都挑不出。 老太太这般比较后,再看两个娘子,心中竟有几分喜欢了。 只是见对面空落落的,难免想到那前媳妇仗着金枝玉叶的身份,素来不把自己当一回事,不由怒火泛起,挑剔道:“这就是长公主府的待客之道!我老人家都等半天了,却让两个小辈出来接待!” 便是不知道府门前的纷争,一听这口气,也晓得老太太是来挑事的。 计算起来,安国公家老太太在京中贵妇圈里也是响当当的人物。因是亲上加亲的缘故,她虽是出了名的凶悍,做人媳妇时却深得婆婆喜欢,将老国公调教得跟见了耗子的猫一样。 传说老国公有一次壮着胆跟同僚去喝花酒,刚要下马车,只听不远处有人大喊“老婆饶命”,当即吓得屁滚尿流,跳上马鞍飞奔回府。 流言无人知真假,但有此类传说流出,安国公的惧内可想而知。 将老国公管得滴水不漏的同时,安国公老太太对儿子却是慈爱有加、诸多放纵。只因长公主下嫁后不肯持媳妇礼,老太太便变着法子的往儿子屋里塞人。偏长公主也强势,见夫君贪花恋色、来者不拒;婆婆又刁钻刻薄、故意下她面子,她也是见招拆招,不甘落人下风。两个女人互相斗法,闹得安国公府很长一段时间都鸡犬不宁,人人自危,直到长公主与安国公和离后,府上才算有了相对安生的日子。 眼下,见老太太执意寻衅,俪辞不敢正面碰撞,思量一番后,道:“前日俪辞郊外礼佛,不想遇上了强人,虽是有惊无险,却累得殿下星夜赶回京中,秋寒露重,因此染了风寒。老太太若是觉得殿下有失罪之处,还请宽待。当真要责备,也请责罪俪辞。” 她言辞恳切,态度卑微,听得老太太一时不好发作,玉静也一旁帮腔道:“久闻老太太慈爱宽厚、最是体谅小辈。今日一见,果真是生得慈眉善目,好似佛龛里的观世音菩萨。” 所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老太太是京中第一的悍妇,自然没有人敢在她面前说她生得凶残,竟是惯来都听人说自己生得慈善,渐渐地,她也真当自己是慈眉善目的菩萨脸了。 故而听玉静这么一夸,本就对她有几分好感的老太太,越发觉着自己该摆出菩萨姿态,好好地关爱这两个小辈。 于是对伺立身后的曾姨娘道:“让你准备的见面礼呢?” 曾姨娘早习惯了老太太这说风就是雨的性子,忙掏出两只沉甸甸的赤金镯子,双手奉上。 老太太随意地看了眼,便将镯子交给跟前嬷嬷,命她送到两位娘子跟前,一边笑容可掬地解释道:“曾姨娘办事太不牢靠了。两只镯子,当真是寒碜。” 镯子样式虽旧,入手却沉甸甸。俪辞粗略估计,怕是有四五两重,因此晓得老太太的话,名为谦虚,其实暗含炫耀。却也不戳穿,谦卑地收下见面礼,又和玉静一唱一和地说了许多奉承,哄得老太太越发欢喜了,指着两位娘子对曾姨娘道:“难怪京中传言‘傅家女,百家求’,这等的容貌身段,又这般不骄不躁、知情知趣,确实是做媳妇的好材料。哪像你教养的那几个丫头,一个个踩低拜高、尖酸刻薄、目光短浅,没有半点大家闺秀的样!” 曾姨娘素日里是被训斥惯了,这劈头盖脸的一通恶骂,她也习以为常地听着,闷声不响。 只等老太太骂完了,才谦顺上前,柔声道:“媚娘知错了。日后必严加教导。” “严加管教?你这话说了那么多次,却也没真见你管教过!如此不堪,我怎能放心!只希望云飞的媳妇是个能让我顺心的。” 老太太哼哼着,又看了眼俪辞与玉静。 因为方才的话尾,加上老太太看她的眼神很不一般,玉静顿时悟出老太太有心在她们之间选个做孙媳妇,连忙加倍的低眉顺眼,小心伺候。 可惜老太太却瞧不上她,竟对着俪辞道:“听说萧玉对你很是喜欢。” 俪辞闻言错愕,好容易才想起萧玉乃长公主的闺名,小心道:“长公主殿下对我关照有加,不过是觉着内院有人做事不知分寸,若放任不管,长期以往,皇家威严何在?故而照拂少许,却也并非是怎生喜欢。” “啧啧,瞧这嘴巴,当真是麻利。” 老太太阴渗渗地笑着,指着俪辞的发饰,道:“萧玉把她及笄时得的青鸾古玉簪送你了,你今日怎么不簪上?” 俪辞心想,老虔婆果然是来寻衅生事的,问青鸾古玉簪,多半是为了长公主在自己及笄那日说的“俪辞自然是好的,云光小儿却品行不端”一句了。 但即使满腹的愤恨,到底是长者为尊,只得口吻恭顺道:“青鸾古玉簪乃是御赐吉祥之物,寓意非常。俪辞戴孝之身,不敢用,唯恐冒犯了祖宗,也恐玷污玉簪。” 这是君权至上、孝道之上的社会,俪辞的话是歪理,却不容老太太挑毛病。 果真,老太太听后,嘴角抽搐了几下,将要发作,最终却忍下,沉声静气道:“四娘子这般忠孝两全,当为女子典范。” “有长姊珠玉在前,俪辞只当加倍的小心谨慎,不坠傅家门楣。” 俪辞不卑不亢地回着,她不认为玉鬘的选择正确,但为了对付这刁钻老太太,她不介意搬起玉鬘的贞节牌坊了。 果然,一提起玉鬘,老太太的脸色加倍难看了。 傅筑以性命拦阻长沙王登基,要等大位之争尘埃落定后才能定论,玉鬘那跃身一跳,却是盖棺定论的贞烈。不论最终坐上皇位的是长沙王还是什么王,都会下旨褒奖她的贞义。傅家四娘子拿长姊的贞节牌坊堵自己嘴巴,即使她早已编排出无数理由将玉鬘说得一钱不值,但大庭广众之下,这些话却是一个字也不能吐出口。 说出口,就和主流的价值取向作对! 就是自坠安国公府门楣! 她唯有哼哼着,发出牙痛病人的呻吟,道:“不愧是萧玉看中的,生就天妃相,言谈举止果然不同寻常。我这老婆子是差远了。” 俪辞也是笑而不语。 老太太自当她是得了长公主撺掇,到底意难平,又补了一句:“这般好娘子,配我家云飞也是委屈了,难怪萧玉会同我说,云飞品行不端,配不上傅家四娘子。今日见了,越发觉着萧玉的话并无错处,这般麻利的女子进了家门,岂不是重蹈覆辙?” 竟是倚老卖老,隐约有攻击长公主的味道了。 俪辞自然不接话,便是随老太太跟前的曾姨娘也不敢附和,正一片死寂时,却听屏风外有人笑道:“老太太您果真是年纪大了,记性也不好了。殿下与安国公早已和离,品级晋为长公主,位同亲王。您竟直呼其名,且以长辈自居,传到宫里,可是大不敬。” 话虽略显跋扈,却是字字在理,当即噎得老太太满脸涨红,不能发作。 这般泼辣,不知是长公主跟前的哪位? 俪辞暗想着,此时那人也转出了屏风,竟有几分面善,却不知哪里见过。 看服饰,是位女史。 这女史缓步上前,施礼道:“殿下命我来同老太太说一声,殿下身体不适,又琐事纠缠,无法亲至,还请见谅。” 又转向俪辞与玉静,行了半礼,口中道:“劳烦两位娘子了。” 只看她的做派,也晓得这女史怕是非比寻常,两位娘子忙欠身还礼,道:“女史辛苦了。” 女史见她们知情识趣,回以温婉笑容,却也不多作停留,袅袅退下。 只老太太到底是不舒服,嘟囔道:“长公主府竟是个个伶牙俐齿!长公主的长辈我老婆子有自知之明,不敢高攀,可她儿子终归还得叫我一声祖奶奶!” ------------ 第二十五章 反噬 “她当真这么说?” “千真万确。” 方才老太太跟前气质如华的女史,此刻正立在长公主身旁,一边伺候她与君凤兮下棋,一边禀告着。 听她回得肯定,长公主沉默了,侍女们以为言谈有失,连忙屏息凝神,等待回复。 谁曾想,长公主的半晌沉思,并非气恼安国公老太太的出言不逊。 她手捏棋子,小心翼翼的试探了多次,最终一子定下,道:“这一记怎样?” “略有进步,却也难成大器。” 君凤兮轻描淡写地说着,信手一记,便将长公主好不容易想出来的妙招化解了。 长公主不免蹙眉,道:“你就不能让我一次?” “棋局如世局,怎能轻言退让?何况你已深陷泥足,不进则废。” 闻言,长公主点点头,道:“听君一席话,我茅塞顿开。”而后侧脸,对那尚在等待的女史言道:“这老虔婆仗着儿子当下得势,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当真以为我不敢对华家下手吗!” “莫忘记了,华敬容充其量不过是七郎的看门狗!” 冷笑着,长公主妩媚的眼眸深处划过一丝锐利。 女史顿时明白了长公主的意思,说了声“奴婢明白”,便欠身退下。 一旁的君凤兮见状,忍不住苦笑道:“你这咄咄逼人的性子,当真是改不了。” “从未想过要改,怎么可能改得了。” 长公主嫣然一笑,道:“我本不想同她一般见识,可这老虔婆太过不知趣了。我当她草芥,不予理睬,她却以为是我怕了她,处处冒犯。” “以你的能耐,将整个安国公府碾碎或许有难度,但只是把这老虔婆的骄傲毁掉,却是举手之劳。” 君凤兮笑盈盈地说着,下了一记狠招。 “你的这局棋,伏线太久,也该亮剑了。” 长公主被他逼到了绝境,却也不怒,笑道:“我好不容易才藏起来的几颗暗棋,还是被你看出了。” “长沙王说,棋局他不如我,但旁的事我却不如他。棋盘上淫浸多年,若是连长公主的伏线都看不出,那当真是有负长沙王。” 说话间,棋局胜负已定,君凤兮自袖中取出桧木折扇,展开,轻摇。 “你经营十四年的局,步步谨慎,环环相构,直到现在为止都可称为绝佳的好棋。但棋局是死的,人是活的,以天下为局,肆无忌惮地下子,当真不怕有一天,被妙子反噬?” 长公主默不作声。 君凤兮又道:“那孩子虽命相荣贵至极,却不利于亲,乃是克父克母克子,兼得天性凉薄,他日反噬,即使是血肉之情,也难逃覆灭命运。” 长公主苦笑着,道:“那孩子命中克父克母克子,我十四年前早就知道。若不是晓得这天煞凉薄的命相,我也不会将她当做棋子。” “你――难道……” 长公主侧身,手扶栏杆,望向远处的宫阙层楼,道:“我萧玉从来不知道什么是后悔。何况棋下到今天,早就容不得我后退了。若她当真能凭借自己的力量跳出棋局,甚至从棋子变成棋手,也是我自作自受!” 君凤兮叹了口气,道:“确实,从一开始,就是你对不住她。她若有朝一日反噬了你,也不过是把应得的讨回。” …… …… 红麝楼位于凝碧池旁,池中白莲四时不败,乃是一等一的清雅。 将胡搅蛮缠的安国公老太太送走,立刻有女官打开窗户,清风裹着莲香拂面而来,吹散了烦躁,与红麝楼本身的紫檀香味混合,越发地清幽无双。 俪辞深吸一阵香气,身旷神怡道:“有这么个不讲理的刁蛮祖奶奶,安国公府的孙媳妇,可不是人人都能当得的。” 玉静也是连连点头,道:“看曾姨娘低眉顺眼的样子,当真是觉得可怜。好歹是宁国公府的分支,虽说隔了远了,算不得高门大户,曾家娘子却也算得上知书达理、小家碧玉了。怎就情愿在安国公府做妾室受这等作践,也不愿嫁个寻常人家堂堂正正做嫡母?” “人各有志,不能勉强。许是一时为情所惑,自以为嫁得有情郎,便情愿作低服小了。” 俪辞轻飘飘地说着,她其实心里清楚得很,这曾姨娘甘心做人妾室,多半是为了安国公夫人的地位。以为长公主与安国公和离了,凭着贵妾身份,就有机会扶正。谁知老太太这般厉害,整个安国公府都被她拿捏在手里。曾姨娘窜上蹿下地跳腾了十多年,蹉跎了岁月,却是一事无成。 “果真是可怜之人,却也有可恨之处。” 玉静附和着,她不喜欢曾姨娘,只因为这女人让她想起自己的母亲。 一样的不敢高声语,甘心为人奴婢,明明是懦弱无能,却喜自诩奉献! 俪辞又道:“看你今日的打扮,很是费了一番心思,莫非是――” 玉静摇着宫扇,笑道:“你我毕竟是没有依靠的浮萍,寄人篱下,长公主难得许以重任,自然要小心伺候,可不能被那绿眼鸡寻了错处,丢了长公主府的颜面。” 既然她不承认这番苦心打扮乃是冲着安国公府少夫人的位置,俪辞也不拆穿,她抬头看着窗外四季不败的硕大白莲寂寞而华丽的盛放,不由又想起那不该存在的男子。 他,和长公主,究竟是什么关系? 情人,还是―― 俪辞苦笑了,她直到此刻才发现,虽然同处一个围墙里,她对那人竟是一无所知。 倒是玉静,看凝碧池中莲花盛大丰润,花瓣重重,清风拂过,宛若云纱,竟是不由地一阵出神,道:“不愧是长公主府,祥瑞云集,连不惹尘埃的白莲都带着贵气,四时不败。” 一旁丁奉仪闻言,忙解释道:“是君公子匠心独具,引入温泉,才养出这一池四季常开的白莲。” 玉静本就对这个不知是长公主面首还是幕僚的男子有兴趣,此番故意引出话题,借机问了些许君凤兮的琐事,丁奉仪也是二八年华,正是怀春,见二娘子对檀郎有心,也是存心献宝,竹筒倒豆子地说起来,玉静听后,不免好奇:“君公子既有这般才略,为何不愿出仕。” “方外高人,哪是世间的富贵能牵绊的。” 丁奉仪含笑说着,眼角都是满满地春意。 玉静却因此凉了半截。 她走到俪辞身边,咬耳道:“你觉着君凤兮这人如何?” 俪辞不防她有此问,含糊答道:“人中龙凤,不是凡俗。” 卫国公和傅筑都对他有过危险的评价,但她却不愿意将这些说出口,总觉着玉静虽然贪慕富贵,又满腹算计,却到底单纯无知,不懂仕途险恶。 有时候知道得太多,未必是好事。 “龙凤不愿乘云入九霄,宁在浅滩鸡窝里耽搁,却也只能吃些鱼虾泥草。” 玉静嘟囔着,言辞间隐约有埋怨之意,却见俪辞面露不喜,忙道:“大凡皮相生得好的男子,多半难有真心。你年纪小,可莫要被他蛊惑了。” 俪辞笑而不语,反是一旁丁奉仪,乃是君凤兮的仰慕者,容不得旁人说这刻薄话,当即故作平淡道:“君公子乃是方外之人,一心证道。于世间富贵、男欢女爱,无半点兴致,二娘子杞人忧天了。” 玉静吃了这软钉子,大窘,好在她素有急智,灵机一动,辩解道:“丁奉仪所言极是。自古相由心生,君公子若不是一心求道,怎会有这般的气度与风姿?” 丁奉仪却不愿就此作罢,欲反唇相讥,俪辞见状不好,忙横插一道,为玉静扳回颜面:“确实如此。你看那华云飞,生得相貌堂堂,却形容猥琐,看了就教人厌恶。” 丁奉仪看俪辞也护着玉静,便不再追击,转口附和道:“若不是碍于他的身份,哪个会许他这般肆无忌惮。纨绔子弟自也当惜福,掏光了祖上的福分,难保不会报应在子孙身上的。” 说到这里,她突然想起华云飞乃是长公主的独子,掩口道:“一时失言,还请娘子――” 俪辞见丁奉仪说话直爽,已经有几分喜欢,自然不会怪罪,岔开话题道:“方才那位女史气质如华,我看着有几分面善,却不知在哪里见过。” 丁奉仪见俪辞主动岔话题,顺水推舟道:“她是琼玉苑的,唤作游女,平日里很少在府里走动,是君公子面前的红人,殿下的心腹。” 游女? 难怪觉着面善,原来是那领着叶川去见长公主的人。 只是那日她穿了奉仪的服饰,这次换做女史打扮,竟是认不出来了。 但她不会愚蠢到追问这游女怎么一会奉仪,一会就成了女史。 既然君凤兮可能是长公主的幕僚,游女也不该只是个女官。 倒是玉静,听了丁奉仪的话,不免自怨自艾,道:“难怪敢把老太太噎得半句话都说不出,若我也同她一样有个深厚的依靠,就不必担心被人欺辱了。” 玉静这般妄自菲薄,俪辞听着很不是滋味,于是宫扇拍下,戏谑道:“二娘子生得这般好,又是鸾凤命,怎么说这丧气话!等出了孝,上门提亲的王公子弟怕是要把门槛都踩破了。” 玉静晓得她安慰自己,笑道:“四娘子又取笑我了!终究是庶出的,嫁与小官吏为妻已是侥幸,哪敢奢望。” 自从听白鹤真人泄露天机,说她是鸾凤命后,玉静便始终是患得患失,将信将疑。 她虽然心存念想,期盼机缘天降、嫁入王府光宗耀祖,却又担心苦等两年,到头来一场空,被人当成笑话。 所以若是有人提起鸾凤命三字,她必定百般抵赖,生恐这三个字说多了,折了福分。 俪辞也明白她这份小心思,随便提一下,便不再说下去,立在装饰了大块玻璃的窗前,看一池碧水,莲风缓缓,荷叶田田,寂寞而华贵。 长公主曾说过,盛极而衰,这莲花最盛大的时候,却也是将要凋落的时刻。违反天时,命白莲冬季绽放,终究只显出这份美是白雪中的薄纱仕女,寂寞而凄凉。 那般位高权重的人物,也难免感慨盛极必衰,自己只是个身不由己的棋子,难道真要任由那看不见的手摆布? 她是死过一次的,所以加倍的惜命。 何况自听傅筑解释朝廷暗潮后,她已经明白了,人在高处,身不由己。 任何世界,任何时代,只要涉及到利益,就会有纷争,就会有弱肉强食。 我不过想过个安生日子,怎么就那么难! 我不是自小接受忠君教育的愚民,无法理解为皇室捐躯的荣耀。 我天性凉薄,最是贪生怕死。 要我引颈受戮? 绝不! ------------ 第二十六章 筵无好筵 相较于长公主的悠闲,长沙王就有些沉不住气了。 才仅仅过了一天,便有长沙王妃出面,请俪辞进宫小住。 且明确表示,只请傅家娘子。 长公主对此无半点不满,俪辞觉着她多半对长沙王妃的此番邀请目的心知肚明,却也不说破,只特意让张奉仪点了几个遇事有主见的陪去,其中之一便是红梅。 临下车前更是捏紧手指,给自己打气:筵无好筵会无好会,长沙王妃的鸿门宴,可要小心了。千万别着了这扮猪吃老虎的道! …… 结果当真到了现场,看美人济济一堂,俪辞发现似乎是自己想多了。 长沙王妃此次并不止单单邀请了俪辞,放眼望去,京中排得上名的未婚闺秀具是盛装以待,唯独俪辞因为守孝,只能着素色衣衫,立于满室的花团锦簇之间,竟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正是尴尬,却有一身俏色的江家紫娘子手持鎏金仕女杯,活泼而来,拉着俪辞的手,道:“可算见着个熟悉的脸孔了。来,坐我旁边。” 俪辞见紫娘子脸蛋依旧圆润可喜,也是顿觉一阵轻松,又见卢家女并未出席,不免舒了一口气,依言坐在紫娘子身边,低声问道:“今日这是作甚?我放眼过去,尽是熟悉脸蛋。” 紫娘子喝了口果酒,撇嘴道:“多半是有人以为大宝之位已是囊中物,迫不及待地想皇帝选妃了。” 话虽说天真了些,却也不无道理,俪辞点了点头,倒了些果酒,递给一旁的红梅。 早就习惯了燮朝的蓄奴风气,但每次看到红梅艳丽的面容露出不合年纪的倔强,总让俪辞觉着自己在虐待童工。 她递来的酒,红梅没有受下,反倒是紫娘子,因为俪辞的这个动作,注意到了红梅。 她是天真烂漫的性子,见红梅生得极好看,像极了观音跟前的金童玉女,当下便欢喜得取下一个百子戏蝶镯,要给红梅戴上。 红梅斜眼看了眼俪辞,见她没表示,也一声不吭的接受了。 俪辞将她接过镯子后的每一个动作都纳入眼底。 镯子纯金质地,通身刻满百子戏蝶花纹,镂空玲珑,轻轻摇晃,里面的大颗金砂相互撞击,发出脆响,可谓是匠心独具。但红梅接过镯子后却毫无惊讶,戴在手上,一派随意慵懒的表情,可见她确实是极富贵的出身,自小见惯了稀罕物,才生出这样的闲淡随意。 紫娘子不知这些,见红梅态度不卑不亢,受了重礼也没有谄媚露出,越发地中意了。 正思量着如何向傅家四娘子开口赎买时,长沙王妃到了。 到底是久病缠身之人,王妃虽作盛装,却难掩憔悴。 她也有自知之明,不作时下流行的两鬓抱面宝髻簪花样式,梳的是仿古的撷子髻,高可凌云,饰品虽少,却是件件价值千万钱,缓步行来,自有威严溢出。 上官女史――现在应该改称上官司记了――紧随身后,依旧浑身珠光宝气,却到底没了气焰。经过俪辞与紫娘子的席位时,她侧目瞪了一眼,可惜她自以为不做痕迹,到底还是被俪辞纳入了眼底。 这个女人真是难缠。 暗想着,王妃已然入座,众女离席行礼,齐声恭贺。 “王妃千岁!” 王妃是个柔软的性子,轻声道:“诸位娘子无须多礼,快些起来吧。” 于是众人归席。俪辞这才注意到,此次坐席排位似乎与门阀地位无直接关系。如京兆尹,在豪贵云集的京城是个不入流的小官,门阀宴请,很少有记起他的。但这一次京兆尹的独女不但得了邀请,更是被安排坐在了与紫娘子的席位只隔两个位置的地方。 当真是不同寻常。 莫非是以娘子的年纪容貌排序? 却也不像。 又仔细打量,发现紧贴着王妃的,除了紫娘子之类这等豪门巨阀出生的,便都是京中地方官家娘子,如京兆尹、禁军十二卫统兵官,官职品阶不高,却是无不捏着要害。 看来前线战事未必是一帆风顺。 俪辞暗想着,嘴角禁不住地浮起冷笑。 不想这一时不谨,被上官司记瞧见了,她心怀怨恨,借机刁难道:“倩儿见四娘子满脸笑容,莫非近来遇上了好事?不妨说出,好教倩儿也沾沾喜气。” 俪辞知她刁难,眼珠一转,针锋相对道:“昨日有恶犬忘记了身份,闯入长公主府乱咬一气。结果气势汹汹而来,却是落荒而逃。突然回想起,一时忍俊不禁,以致殿前失仪,还请恕罪。” 恶犬是谁,彼此都心知肚明。 长沙王妃当即摇扇道:“四娘子果真是风趣。” 俪辞也欠身道:“恶犬咬人,伤得却是主人的颜面。” 紫娘子不懂她们在打什么玄机,只隐约觉着傅家四娘子似乎有些变化了,她也是懵懵懂懂的,吃了几口冷盘,赞道:“这果子不错。” 一旁女官忙解释道:“这是海外的珍果,王妃特意给娘子们尝鲜的。” 俪辞看了一眼,竟是糖拌番茄! 番茄原产南美洲,明代万历年间由传教士带入中国,因为色泽鲜艳,长期被当作观赏性植物。直到清朝末年才有食用记录。 而白糖饴糖在这时代也因为制糖技术的低下,被认为是稀罕物。 是以此时一盘糖拌番茄,当真是贵重至极。 她斜眼看过,见上官司记面有得色,心中顿时明了,却不拆穿,举象牙箸吃了两口,糖渍恰倒好处,入口酸酸甜甜,正是怀念的味道。 众女先前看糖渍番茄颜色艳得吓人,不敢下筷,听紫娘子这般一说,晓得是海外珍果,纷纷举箸,品尝后无不夸赞。 上官司记听后,越发的得意了。 有乐妓献上歌舞,琵琶清脆,舞姿满场,歌声响彻云霄。可惜众女眼瞅着歌舞,心中却在忙不迭的算计。俪辞不免为妓人们觉着可惜:这般的好表演,却是无人欣赏。 好在歌舞虽说几乎没人认真欣赏,结束时的掌声与赏赐却是不少。 ――越是不清楚长沙王妃的葫芦里卖着什么药,越是不想过早的被别人看穿自己的小算盘,故而一曲袅袅,人人鼓掌称好,赏下红绡绫罗无数,更有阔绰的,当即取了钗首饰赏赐。 俪辞也不能免俗地赏了些物件。 乐妓们受了赏赐谢恩方退下,只听高处轻咳一声,昭阳殿内鸦雀无声,静候王妃发话。 长沙王妃伸出一只手,立刻有女官上前小心挽扶,好似芦柴杆的胳膊搭在女官丰润的臂上,越发得瘦骨伶仃。 她立于阶上,虚弱而威严道:“诸位都是京中锦绣,蕙质兰心,近来时局不稳,我在这尴尬时节盛宴邀请,想必诸位已是满腹好奇,不知此番所为何事。” 众女连道“惶恐”,长沙王妃继续强势地说下去:“众所皆知,我身子不好,不能为王爷诞下世子,有心自请下堂,却不得许,以致忧愁缠身、百病入侵。好在近日终得王爷点头,不日将退居偏院,青灯古佛不问世事。故今日集齐京中锦绣,想为王爷相看两位侧妃。不问出身只看贤德,谁人先诞下世子,便晋位王妃。” 声音不大,落在人心却是惊雷阵阵。 长沙王妃这个诱饵,可不是一般的美味与――惊险。 眼下豫章王与长沙王为了皇位争得头破血流,若是长沙王得胜,做王妃自然是极好的,便是只能当个侧妃也是常人无法设想的尊荣。 但万一豫章王得胜呢?到时长沙王就是逆王,会被剥夺封地与封号,囚禁圈养,过得比庶人还不如! 能受邀参加宴会的,都是累世官宦之家,最不济,也是富贵人家的嫡出娘子,自小便家学渊源,在后院中见惯了争斗,可谓血管里每一滴血都滴着权谋的味道。 若是大局已定,长沙王妃的位置自然是削尖脑袋的争取,但眼下这盘生死赌局,却没有几个人愿意入场。 虽说荣华富贵险中求,但是一步错,却很可能拖累整个家族! 在场哪个娘子有这胆量,又有哪个娘子敢跨过父母兄长,为整个家族的前途做决定! 一时间,寂静无声,只有长沙王妃温柔而嘲讽的声音:“素来是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豫章王起兵谋反,还没打过长江呢,诸位栋梁之后,却已经把首鼠两端的本事学了个十成十。” 有面皮薄的,已经挂不住了。 俪辞见长沙王妃指桑骂槐,起身离席,道:“王妃明鉴,家父乃是为维护萧氏江山正统而死,俪辞身为人女,自当一力追随。侧妃一事,我自请退出,只为维护傅家门楣,与首鼠两端无关。” 紫娘子也有样学样道:“我姑姑是汝南王妃,若是我不自请退出,却是让姑姑与姑父为难了。” 说罢,两人俱是盈盈一拜,便要退下。 长沙王妃也不阻拦,任由她们带着奴婢离去。 将要跨出殿门,有金甲护卫横刀相向,厉声道:“刀剑无眼,娘子请回。” 俪辞对此毫不惊讶,倒是紫娘子,到底年纪小沉不住气,当即转身,指向长沙王妃,怒道:“你――无耻!” 长沙王妃浅笑着,在女官的挽扶下,走下阶梯,轻柔而不容置疑地说道:“既是进宫小住,又岂能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此言一出,诸娘子顿时失去了镇定,俪辞更只觉天旋地转,眼看就站立不稳,突觉掌心一暖,垂眼,是红梅握紧了自己的手。 手掌温润有力,脉搏毫无慌乱。 红梅小小年纪尚且处乱不惊,我两世为人,怎么能输给她? 想到这里,俪辞脑内一片清明,抬起头,看向前方。 前方,王妃在女官的簇拥下缓步走来,带着上位者的优雅。 走到俪辞与紫娘子跟前,柔声道:“在场诸娘子中,王爷与我最中意的都是你。你的容貌、品性、出身,都是长沙王妃的不二人选。你说王爷害死你父亲,是你的大仇人,你誓不为妃。但这话是借口还是真心,你我却是心知肚明。” 因为有红梅借给勇气,俪辞心中大定,冷然道:“王妃的话,我怎就听不懂了。” “稍住几日,你就会懂的。” 浅笑着,长沙王妃正式发话,将俪辞和紫娘子交由上官司记处置。 今晚一直都不得不做出谦卑姿态的上官司记终于可以得意了。她狐假虎威走到两位娘子跟前,欠身道:“接下来几日将由奴婢全权负责两位娘子的起居。如有得罪之处,还请见谅。” 紫娘子第一次见到她这倨傲地嘴脸,当即就要发作,却被俪辞拉住了,只得作罢。 稳住紫娘子后,俪辞振袖敛袍,双手叠于胸前,昂首上前,不卑不亢道:“烦请上官司记前方带路。” 上官司记本以为强权之下难免狼狈,不想俪辞身陷囹囵、命悬人手,却是处乱不惊,一派从容端庄,反倒呆住了。 许久才回过神,喏喏道:“随我来。” ------------ 第二十七章 剽窃与蝴蝶效应 上官司记前方带路,俪辞一边镇定前行,一边飞快地思考着。 王妃的话犹在耳边。 “王爷最中意你。” “你的容貌、品性、出身,都是长沙王妃的不二人选。” 但真的只是这样吗? 俪辞却是不相信。 她相信长沙王会因为自己长得像初恋情人,对自己生出几分异样情愫,但男人对初恋有无数种办法去怀念,却鲜少因为怀念初恋,将最重要的嫡妻位置送出。 ――尤其当这男人是个为了权力,连手足兄弟都可以害死的毒蛇时。 如果她没有猜错,值得长沙王另眼相看、长沙王妃避居别院的,是自己的另一半血统。 那属于萧家的部分血脉。 长沙王和长沙王妃都是清楚自己的身世的,他们甚至笃定只要自己成为长沙王妃,就能帮助长沙王在这场悬而未决的大宝之争中反败为胜。 是什么让他们这般自信? 或者说,谁让他们确信她那素未谋面的父亲会为她与天下为敌? 晚风吹来,她一阵哆嗦,竟觉着心里空荡荡的。 这是一个局,一个连长沙王这般位高权重的人都在不知不觉间陷进去的局。 而她,是棋饵。 …… …… 说是做客,长沙王妃自然不会在衣食起居上苛待了俪辞与紫娘子。两人带来的奴婢全都保留,另拨派了数名宫人伺候。 偏殿外,襦裙通臂的宫人们一字排开,垂手侍立,身后则站立着同样待命的小公公,不过十三四岁,生得唇红齿白,穿了翠青色的衣裳,灯火下,好似被烤焦的翠竹。 紫娘子与俪辞出入大内多次,却是第一次见着这年纪的公公,难免好奇,不由多看了几眼。 反倒是年纪最小的红梅,与小公公们擦肩而过时,不知为何转过了脸。 俪辞看在眼里,并不作声。 豫章王西凉征战归还,献俘礼单中有去势童男千人,据俪辞所知,这些西凉童男大半都入宫操持杂役,少数则赐给宗亲府邸。 而红梅却是君凤兮从西凉带回来的! 看到同乡沦落到这境地,她选择转过脸,也是人之常情。 故而入殿后,俪辞特意寻了个由头将红梅打发了,又命宫人们外面候命,殿内只留下紫娘子同上官司记。 上官司记晓得这两人在长沙王妃处吃了亏,必定要寻自己出气,见殿内只余下自己三人,却也镇定无比。 “四娘子摆出这阵势,可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要交代?” 她半是嘲讽地说着,俪辞露齿一笑,道:“确实有件非常要紧的事情要同上官司记说清楚。” 她特意将“司记”两个字咬了重音,寒碜上官倩。 上官倩晓得王爷正恋着傅家娘子,虽被她欺到头上了,也只能咬牙咽下,好声没好气道:“洗耳恭听。” “《易》曰:‘君子慎始,差若毫厘,谬以千里。’吕氏春秋有个寓言,说的是吴国边城邑和楚国边城卑梁相近,两国的姑娘一起采桑,吴国姑娘踩伤了卑梁姑娘,进而不断的恶化,最终演变成两国爆发战争,吴军攻入郢都。可见极细微的事情都可能导致无法预料的结果,最终把未来推入不可收拾的境地。” 这是俪辞的肺腑之言,因为不想被上官倩发现穿越者的身份,她很是一番引经据典,婉转地说出了蝴蝶效应。 就像将滚水倒入冰冷的玻璃杯中会导致玻璃杯破碎一样,过高的文明介入低级文明,不是被全面驱逐,就是导致低级文明的崩溃。何况前世已经有人提出世界其实是个麦比乌斯圈,历史具有一定的自净能力。她和她作为同一段历史的偷渡者,若是上官倩的行为干扰了麦比乌斯圈的运作,很可能连累她也被―― 她素来凉薄,最是贪生怕死,怎肯被这无知而高调的穿越玛丽苏女拖累! 然而或许是她说得太婉转,上官司记对她的一番话,却是置若罔闻,摇着扇子,趾高气扬道:“四娘子是告诫我,得饶人处且饶人,莫要因为一时的小人得志,误了自己的前途?” 俪辞嘴角微微抽搐,道:“司记可以这样认为。” 上官司记见她又一次在“司记”二字上咬了重音,不免银牙一咬,道:“却是要请四娘子小心了。莫以为王爷觉着你面善,王妃有意抬举你,便当真妃位非你不可了。天下美人无千上万,寻个相似之人又有何难。你大可继续摆谱抬身价,但也请记住了,别越过了度,到时追悔莫及!” 临到语末,已是咬牙切齿。 紫娘子再也看不过去了,骂道:“你这人忒不识抬举了,四娘子好心劝你,你竟说这话!” 却有俪辞柔声打断,道:“司记珠玑之言,俪辞句句在心。虽说是风云难测,祸福旦夕。但今日种种,皆为前世果。未来福祸,皆由今日种。” “你是威胁我吗?” 上官司记的柳眉已然竖起,俪辞寸步不让道:“肺腑之言罢了。我福薄命浅,命途多舛,故而处处惜福自重,不入是非之地。司记天生福泽,却不晓得珍惜,一味的争强斗狠,日后怕是――” 说到此处,语锋一转,道:“夜已经深了,司记也该回去向王妃复命了。” “你――” 因为终究没有说出什么狠话,上官司记即使满腹怒气也不敢发作。何况她此番遭遇贬谪便是因为长公主府开罪了四娘子一行,当下便是再跋扈也必须收敛。 毕竟当男人恋着一个人的时候,那人的一举一动便无不是美的,四娘子真说了什么难听的,她拿去同长沙王告状,也不过得几句软话安慰,若是反复纠缠不止,王爷听着烦了,甚至会当她妒意深重,反是一顿斥责。 故而满心的委屈只能咽下,侧腰行礼道:“娘子体谅,我便暂且退下了。” 说完,也不等俪辞回复,自顾自地走了。 她方离去,紫娘子便忍俊不禁,扑哧一笑,道:“四娘子当真嘴巴厉害,一番话削得她那脸色……啧啧,我忍得脸皮都疼了。” “她的才女之名本是剽窃得来的,却是被人奉承惯了,难免飘飘然,竟忘记自己的身份。” 俪辞漫不经心地说着,紫娘子闻言不由兴奋起来:“原是剽窃的,我本就奇怪,这般没教养的女子,怎就能写‘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的绝妙词句。亏我还曾将她引为偶像,好生的崇拜呢。幸好见过本人以后,觉着这人忒无礼了,崇拜之意自此淡了许多。” 因为上官司记回去复命,宫人们也入内,着手准备伺候两位娘子歇息。有耳朵尖的,听到了她们的对话,不免放慢了手下的动作。 俪辞也是故意,见众人偷听,索性放大了声音,道:“诗作自然是精妙绝伦,但我却没见哪家娘子小小年纪便有这多的情爱感慨?也亏她脸皮厚,硬是占为己有了。” “就不许人天赋异禀了?” 有宫人无礼问道,俪辞晓得这多半也是个上官司记的崇拜者,不由嘴角泛起冷笑,道:“谁人生下来不是白纸,于情字一窍不懂?总得经历沧海以后才能明白情为何物。这些词句若真是上官司记所作,那便是当真不守妇道了!” 虽说大燮还没出现《女则》这类极度打压女性的“经典”,但好人家的娘子无不恪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规矩,便是心底里向往男欢女爱,面上也是矜持的,只偷偷将《玉钗记》藏在闺房里,无人时翻阅。故而上官女史的“大作”问世后,虽说有人怀疑她年纪轻轻怎就写出那么多的情殇,却是大多不愿追根问底,读着纤细华美的篇章,陶醉不已。 此刻,被俪辞点名以后,众多崇拜者不愿承认上官司记的诗作是剽窃,却也不想将偶像想象成个随意出入酒肆宴席,与男子唱和调笑的轻浮女子。 一时间,竟是杳然无声。 唯有一人装着胆子问:“敢问四娘子,可有证据?” 旁人顿时幡然醒悟,纷纷停下手上的活计,望向四娘子。 连紫娘子也满脸紧张的看了过来。 她毕竟曾真心喜欢过上官女史的诗作,即使女史本人教她大失所望。 此刻,她希望俪辞能给出确凿的剽窃证据,好死了这份心;却又不愿这些词句当真是抄袭,这般矛盾,以致神色闪烁。 在众人的注视下,俪辞摇了头,道:“没有。我没有确凿的证据,只是父亲曾接济过许多落魄文人,其中一人名李商隐,字义山,他在父亲的老朽斋见了上官女史集后,拿在手中大哭大笑。父亲觉着好奇,便问他这是何故,义山先生明言,这上官女史集的诗作,大半是他所作,奈何他这人好酒好色,为了换些酒钱与……资,一百金铢地卖了出去。不想却成就了一个欺世盗名之人!” “如锦瑟一诗,锦瑟乃义山先生爱妻之名,他伤感爱妻在世时不知珍惜,失去后追悔莫及。才有了‘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除却锦瑟这首,更有‘“玉管葭灰细细吹,流莺上下燕参差’记录他们琴瑟和谐时;‘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抒发他千里在外与爱妻遥想思念的伤感。这些词句诗歌,无不是义山先生的珍宝,只怪他贪得一时痛苦,再见时却是追悔莫及!” 只是她晓得搬出个李义山,不能让众人信服,当即命红梅准备笔墨,一边道:“义山先生见上官女史集刊印天下,早已清浊难辨,他空有满腹才学,却不能自辩。故特意留了几首诗歌赠予父亲,留待日后作为证据。其中有碧城三首乃是讽刺贵主荒淫,却不是上官女史敢写的。” 说罢,将碧城三首默写而出。 紫娘子读了一遍,果真与《上官女史集》的诗作风格如出一辙,但文字的嘲讽与淫奢,绝不是女子能写出。 尤其“鄂君怅望舟中夜,绣被焚香独自眠”一句,唯有经历过宣帝年间那段尘封往事之人,才会晓得其中意味。而这桩公案却是萧氏皇家绝不愿人提起之事。 故而众女听了以后,心中已有了几分相信,只是到底一时难以接受,唯有沉默。 俪辞却也不担心这碧城三首传到上官倩耳中,被她知道自己也是穿越者。 这个世界与她经历过的历史存在许多不同。李白和杜甫都已经出现,诗名满天下,那么,真正的李商隐也很可能提早降生。现在她以李商隐的名义将碧城三首公布天下,上官倩晓得后,多半只当是真正的李商隐因为他生命中本该写出的诗句被剽窃,落魄潦倒,恰巧得了傅家接济,这才让傅家娘子晓得了。 只是到底夜长梦多,俪辞又是有洁癖的,经过今日一番对话,对上官倩这只胡乱扇动翅膀的玛丽苏蝴蝶,她已经无法容忍了。 ------------ 第二十八章 动杀心 见上官倩一脸的委屈,长沙王便知她多半是在傅家娘子那边又碰了软钉子。他虽然早已命长沙王妃狠狠地杀一下上官倩的性子,但留她过夜时,却从来都是温柔情人的姿态。 故而随即将正在批阅的奏章放在一边,道:“谁又给你气受了?瞧这委屈样。” 上官倩见他说这话,委屈地挤出了眼泪,撒娇道:“还不是你那个初恋情人的女儿,当真是气死我了!” “初恋情人?这词当真好。” 长沙王早习惯了她时不时蹦出些新奇词语的说话风格,故而乍闻“初恋情人”一词有些惊异,细细品味后却觉得这词极好,正品评着,想起上官倩还在跟前,随即改口道:“你何必同她一般见识。娶她可是我与王妃商定过的,事关大宝之位,你就别耍小脾气了。” “我就是看她不舒服!” 上官倩气鼓鼓地说着,一边无礼地坐在男人腿上,亲昵道:“今天晚上我能留下来吗?” “当然可以,不过得等我批完这些奏章。” 顺着长沙王手指的方向,上官倩看到的是小山一般高的奏本,不由撅嘴道:“这么多!就是看到明早上也看不完啊!原来做皇帝这么累!” 长沙王却是趁势将她揽入怀抱,一边把玩玉手,一边温柔道:“做皇帝本来就是很辛苦的。何况正是多事之秋,阿鸾和燕王合谋造反,地方上各种不消停,为了安稳的坐上皇位,我也只能每天的熬夜了。” 他年方而立,正是男人最有魅力的年纪,何况萧家人多是一副好皮相,此番话又刻意说得深情款款,上官倩到底初涉情场,听完他的软言细语,顿觉自己确实任性了。 于是依靠在男人坚实的胸前,取悦道:“若我能发明一种武器击败号称死战第一的黑甲营,助王爷早日扫平宇内。王爷可愿位登大宝后封我为妃,让那个傅俪辞做我宫中的奴婢?” 长沙王本只是与她敷衍,闻言却是来了兴致,落在她的肩上的手指也多了几分热情,他咬着她的耳垂,调戏道:“若真能助我击败黑甲营,许你妃位又何妨?便是三夫人的位置,我也舍得。” “当真?”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长沙王轻笑着,搂紧了上官倩。 躺在他温暖有力的怀抱中,上官倩只觉身心都要化开了,完全忘记长沙王方才只答应给她后妃之位,却没有承诺让傅俪辞做她的奴婢。 反是长沙王,便是软玉在怀,依旧心不在焉,柔声道:“爱妃可愿意先透露一些?让本王也欢喜一下。” “是我家乡一种叫梯恩梯的东西。这东西是有剧毒的,皮肤只要沾了一点点,就会在数日后发红溃烂。而且它可以点燃,还会爆炸,非常可怕。我思量着,用它对付黑甲营却是最好的。” “爱妃的家乡果真是各种奇异。” 长沙王故作漫不经心,试探道:“只是爱妃如何确定这边也能做出梯……梯恩梯?” “我已经确认过了,以现在的科技水平,做出高纯度的梯恩梯是不可能的。但是有硫磺和硝石,这些都是生产火药的重要原材料。甲苯虽然没有,不过我找到了石油矿。即使最终尝试失败,无法生产出梯恩梯,有黑火药和石油,再加上硫酸、硝酸,也足够黑甲营吃了!” 上官倩得意地解说着,话中提到的许多名称长沙王虽然听不懂,却也猜出必定都是极可怕的,顿时开怀笑道:“我有你辅佐身旁,可见是天命所归!” “那王爷还坚持批完奏章再陪臣妾吗?” 长沙王晓得此刻须得给她些甜头,当即笑道:“不看了,不看那些烦心事了!” 说罢,将她拦腰抱起。 身体骤然凌空,上官倩吓得惊声尖叫,好在她随即发现还在长沙王的怀里,不由嗔怒道:“殿下可真是心急啊!” …… …… 宫中过夜,本就难以入睡,加上心事重重,俪辞在床上翻来覆去很久,还是无法闭眼。索性起身,想出去散下心,顺便想明白一些问题。不想她方一动作,守夜的红梅便被惊醒,揉着眼睛,道:“娘子可是要起夜?” 俪辞见黑洞洞的寝殿里只她一人醒来,轻声道:“心里憋闷得紧,出去走走。不要惊扰了别人。” “那奴婢陪您。” 一边说,红梅麻利的取了件重锦团花暗色长衣,为俪辞披上,又提起个嫦娥追月宫灯,前方照明。 黑夜的皇宫,总带来挥之不去的压抑,虽有灯火影影绰绰,却是难掩阴郁。好在有红梅陪伴,烛光跳跃,妩媚的面容也多了几分暧昧。 俪辞不由多看了她几眼。 因只是在长乐宫的范围行走,巡夜的宫人们见了她们主仆二人,也只是远远停下弯腰行礼,无人多嘴上前问话。 走了约莫一百多步,到了回廊的尽头。 立于扶栏前,立足远眺,只见亭台楼阁勾心斗角,各占地势,仿佛怪物的半截身躯,蠢蠢欲动。 想到自己所立之地是帝国的心脏,在她身旁,无数的阴谋阳谋正在酝酿,便有一阵孤独袭面而来。 前所未有的孤独。 黑暗像极了潮水,四面八方的涌来,要把她吞没一般,快招架不住了。 红梅守护的一点孤灯,又能支持到几时? 她甚至觉得不该处处针对上官倩,这女人再脑残,却也是自己唯一的同乡。 她们本可以成为朋友,本不该走到这般地步。 然而心底却有一个声音在大喊,它说:上官倩太高调了,姑息她会害死你的! 可是…… 她下意识地抓紧了手,指甲抠进掌心,带来剧痛。 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她该怎么做,才能在这繁复纷杂的局面里保住一席之地。 傅筑的背影犹在眼前,玉鬘的悲剧恍如昨日,争斗残忍,间不容情,她若是对敌人有一丝心软,都可能会将自己推进万劫不复之地。 ……上官倩,已经是她的敌人了,而对敌人,本不该仁慈。 何况,只有她知道,上官倩掌握的知识有多可怕! 例如——炸药! 例如——手枪! 上官倩未必知道制造无烟火药的具体流程,但她可以将她掌握的知识告诉给长沙王麾下的能工巧匠们,他们自有办法将她的奇思妙想变成现实。毕竟,这时代的炼丹术士们已经发现硫磺、硝石、木炭混合加热后会导致爆炸了。 得到她的知识,加上长沙王的强权,就像复制出喷泉一样,工匠们很快就能造出爆炸效果不及现代火药但远超过黑火药的改良品,甚至复制出能发射火药和铁片混合物的火枪,进而改变战争走向。 就像叶轻眉依靠狙击枪横扫庆国那样。在冷兵器时代,枪,是无敌的。 俪辞担忧地想着,上官倩不足为惧,但她和长沙王在一起,他们的结合将诞生可怕的力量。 俪辞不想看到这样的发展,因为她不喜欢长沙王,不希望这害死傅筑的男人成为皇帝。 她知道自己天性凉薄,但人心本就是这么简单,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做什么都是错的。 如果长沙王成为了皇帝,她想要报仇,却是更难了。 所幸成王败寇,他若是篡位失败,便将自云霄堕入地狱,从此万劫不复! 但……上官倩毕竟是同乡,唯一的同乡。 何况杀人是个极可怕的字眼。 杀人的念头刚刚泛起,她便想起了张姨娘死不瞑目的面孔,顿觉通体冰凉,本能地抱紧双臂。 红梅见状,急忙上前:“娘子可是觉着冷了?奴婢让——” 她叹了口气,侧过脸,问道:“红梅,如果你在一个陌生的地方生活,周围的人都对你很好,可你总难免觉着孤独。这时突然遇上一个同乡。可她不知道她和你来自同一个地方,而且你们已经成了你死我活的敌人。你会怎么做?她是你在这陌生的地方唯一的同乡,你已经确信自己不能回家了。” 红梅静静地听着,完了咬了下嘴唇,轻声说出六个字:“同乡,不是同伴。” 声音极轻柔,却如刀一样尖锐,她抬起头,指着那些身形佝偻的小太监们,道:“他们都是我的同乡,可我看了他们,却只觉得耻辱!弱肉强食是天道,但他们不反抗便甘心沦为奴婢,甚至乐在其中,真可耻!” 她平静地说着,灯火映照下,本就艳丽的面容竟洋溢着不符合年龄的魅惑,眼眸深处似火在燃烧,妖娆却又恐怖。 惊艳之余,俪辞随即想到,红梅本就是燃烧在雪中的火焰,那般的决绝,带着一往无前的凄厉。 但她需要更多的理由才能说服自己下决心将上官倩这个同乡铲除。 她说:“可是真的很孤单,有很多话,只有和同乡才能说。” “一定只能和同乡说吗?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所谓话不投机半句多。哪里都是有好人和坏人的,她是同乡,所以就一定是你的知己吗?她只是同乡,如果你不离开家乡,你甚至不知道世间还有她这么一个人。为什么要为了这个仅仅和你来自一个地方却注定不会同路的人,伤害身边的人?” 红梅激动地说着,小小的胸脯起伏不定:“父……夫子曾对一个……女人说过一番话,我觉得很有道理。他说,你的过去不曾有我,但我的以后都是你的,我可以倾听,可以为你做任何事情,这些……难道还抵不过个……同乡吗?” 傅筑、沈姨娘、玉鬘、玉静……傅家上下那么多人……难道还抵不过个……同乡吗? 俪辞沉思着,突然想起那些被校友、同乡坑害踏入传销泥潭的大学生了。 他们正是过分迷信同乡之谊,才被欺骗的! 转念一想,上官倩若是知道我是穿越者,她会放过我吗? 答案很明显,不会。 因为上官倩太虚荣了,她若知道傅俪辞也是穿越者,第一反应必定是担忧她在这个冷兵器时代的唯一性被剥夺。 为了维护自己的独一无二,她会毫不犹豫地下手! 何况她们之间还横了个长沙王。 上官倩选择了长沙王,想尽办法要护住他的王位。而傅俪辞却希望豫章王成为皇帝,完成傅筑的遗愿。 最重要的是,上官倩早已将傅俪辞视为情敌了。 虽然俪辞不稀罕,可上官倩却是一心将长沙王当做良人夫君。 女人的战争,多半是为男人爆发的。 由此得出结论,于公于私,她都必须除掉上官倩! 事实上,当她不止一次公开场合下上官倩颜面后,当她在长乐宫众婢女面前揭穿上官倩剽窃真相后,她们之间已经不存在第二种可能了。 唯有先下手为强! 即使这么做,会称了那素未谋面的父亲的心。 ------------ 第二十九章 皇后心机 老夫人在长公主府吃了前媳妇的暗亏,身为人子的华敬容自然应当上门兴师问罪。何况他与长公主孽债层叠,十多年来都不得不忍受这女人的淫威,此番政变长公主选错了边,正是岌岌可危时。他却因为投奔了明主,前途无量―― 此时不振夫纲,更待何时! 故而明知此事是母亲蛮横在前,华敬容却也顾不得了,点了数十佩刀健仆,气冲冲地杀了过去。 一路上,他反复想着,不论长公主府对自己这长沙王跟前的大红人怎么做低服小,他都不会给好脸色,他要狠狠地发泄下十多年积攒的恶气。 然而,迎接他的是与往常无半点不同的倨傲。 刹那间,他也情不自禁地小心起来:在门房等候通传、低头跟在嬷嬷身后…… 直到经过沧澜水榭,见烟波阁近在咫尺,他才猛然醒转,今世不同往日,他正当炙手可热,长公主却已日薄西山了! 于是顿觉容光焕发,再看一脸骄横的宫人,也只觉得她们强撑颜面,当真是可怜。 当他以前所未有的昂首挺胸姿态走进烟波阁时,迎接华敬容的是依靠在圈椅里分外慵懒的长公主。 她正在看佛经,见他进入,也只是抬了下头,并不作声。 但这么个倨傲的动作,落在春风得意的华敬容眼里,意味却是大不寻常了。 以往求见长公主,他都是低着头,不敢正眼看她,只觉得长公主美貌却到底太冰冷了,高不可攀。今日他一扫积郁,再见长公主,终于发现她不仅是长公主,更是个女人,一个美丽而风情的女人。 心境不同,看到的景色也不同。 想到这朵妖媚的牡丹十多年都是独居,他不由一阵心悸。 该帮她看清楚当下的形势了。 女人生来就是依附男人存在的,像这种不把男人当回事的生活,根本就是叛经离道! 心中主意已定,华敬容虎步龙行地走到长公主面前,大咧咧地坐下了。 毫无风度的盘膝坐下,没有宫人招待他,他便抓过一旁空着的八瓣莲花杯,提起金银错鸳鸯纹酒壶,倒了一杯,又抓了把果子,粗俗的吃着。 长公主凤眼微眯,看着他,笑而不语。 直到他吃完掌心的果子,果核吐得满地都是,她才扬起眼睛,道:“砒霜的味道可还不错?” “你――” 华敬容闻言不由大惊失色,将要呕吐,却见长公主身后宫人掩嘴轻笑,知是被这女人戏弄了,不免恼羞成怒,拍案道:“你以为你还是权柄滔天的长公主吗!看清楚自己的身份,现在可是长沙王的天下了!” “七郎的天下,难道不是萧家人的天下?” 长公主悠然的将佛经合上,放在手边,玉指持杯,立刻有美貌少年上前为她斟酒。 刚刚盈满,少年便停手,恰好多一滴则溢出,少一滴则不足。 红唇微沾酒水,长公主吐气若兰,道:“莫非是长沙王上位,身为鹰犬的你就有资格对我耀武扬威了?” 轻笑间,将杯中酒饮尽,妖娆的嘴角滑过一抹嘲讽。 “你素来耳聪目明,想必长沙王妃有意避居偏院,长沙王属意傅家四娘子的传闻,也已经知道了。” “不错。” “你一定会奇怪,为什么在这关键时刻,傅家四娘子却能有如此造化?傅筑,可是宁死也要阻止长沙王登基的。” 见长公主得意猖狂时也是风情万种,华敬容陶醉之余,不由一惊。 他想到了一种可能。 “难道你――” 长公主掩嘴笑了,连眼角的细纹都带着嘲讽地滋味。 “若是不能凡事都做好几手准备,我怎么能几十年都屹立不倒?华敬容啊华敬容,你当真是愚蠢得可爱。” 她放下扇子,站了起来,居高临下道: “既然是做鹰犬,就要拿出做鹰犬的姿态。好好地跟在七郎身后,不该问的就别问,不该想的也别想,不该碰的千万――不・要・碰。萧家人的衣裳当然是光鲜华丽的,可衣服下面的肌肤,也不是你能想象的。” 随后,敛袍离去,傲慢的背影渐渐融入强光中,让留在原地的华敬容一阵目眩神昏。 原以为努力了十几年,终于有机会和她平起平坐了,到头来却―― 依旧是不堪一击。 “萧玉,你狠!你连亲骨肉都可以当棋子利用,你……根本就是个妖怪!” …… …… 前朝男人们打得天翻地覆,后宫里,却总维持着面子上的风平浪静。 豫章王起兵造反,他的生身母亲,却到底还是正经的皇后,长沙王又爱惜颜面,故虽说皇后的言行举止难免受到监视,但明面上却依旧是尊贵的一国之母。 度过一个难眠之夜后,俪辞得皇后邀请,盛装而来,踏入金竹雅舍,见到的正是一派怡然自得的景象。 细草编织的草席金丝镶边,身穿道家服饰的女冠端坐红泥小火炉前,此间的主人――上官皇后一身素色服饰,坐在象牙席上,只见她高髻如云,宝钗层叠,更有两支毫无杂质的玳瑁长簪上缠描金画银的绶带,披肩而落,风度翩翩。 皇后正在念佛,见俪辞向她行礼,笑容可掬的放下佛经,命宫人加了锦垫。 竟是与皇后同席而坐! 俪辞见她这般礼待,不由惶恐起来,小心翼翼,正襟危坐,臀不贴腿,随时准备起身。 她的谨慎,皇后看在眼里,却不明言,只侧脸对一旁羽衣星冠的道姑说笑,言道:“明玑,莫不是我太过严肃了,吓着了傅家四娘子?” 那女冠正细心守火,闻言笑道:“娘娘凤仪天下,谁人胆敢放肆?何况今日没有汝南王那等风流人物,娘子拘谨些也是自然。” 这女冠说话风趣,却又暗藏泼辣,正是曾在惟芳园茶室碰见过的上官女冠,俪辞见她记着前事,忙垂首行礼,道:“仙长言重了。” 上官女冠还礼道:“娘子不必拘束,姨母是当真看重你,才请你同席喝茶的。” 俪辞连忙做出受宠若惊的姿态,心里却是越发轻松不起来了。 此时水已微开,泛起连珠泡,上官女冠急忙取瓢舀水,以及搅水加茶,一时间,无暇他顾。于是便成了俪辞与上官皇后面对面的姿态。 上官皇后神态悠然,注视着俪辞,若有深意道:“四娘子昨夜睡得可好?” 俪辞挤出微笑,又带上三分无奈,道:“宫殿富丽堂皇,宫人无微不至,俪辞一时受宠若惊,反而无法安眠。” 上官皇后点点头,道:“长乐宫的事情,我都听说了,当真是苦了你和紫娘子了。” “殿下――” 闻言,俪辞顿时连假装都不必,自然一派惶恐不安的姿态,低俯着身子,不敢抬头。 ――宠冠三宫的贤妃正是被皇后一边雍容大度的说着“苦了你了”一边命人制造血崩假象杀死的。 皇后的心思很简单,她渴望爱子坐上皇位已经快要疯掉了。事实上若不是皇帝驾崩之事来的太过突然,太后又是铁了心扶持长沙王,此刻早已是豫章王的天下了。 但即使命悬人手,这个每一个毛孔都滴着阴谋的血液的女人也不甘心就此退居幕后,做个有名无实的太后! 这杯茶,注定难喝得紧。 果真,上官女冠刚刚将分好的茶水端上,皇后便示意女冠带左右暂时退下,只留下两个嬷嬷与一名婉仪,手指微动,亲自将分给俪辞的那一杯推倒她面前。 雨过天青色瓷杯中,茶水汪绿喜人,却只会让人想到西南密林深处吞人不吐骨的沼泽。 俪辞的额头,已经贴到草席了。 “殿下的深情厚谊,民女不敢受。” 上官皇后才不管她心中如何的惊涛骇浪,端起属于自己的一杯,抿了一口,道:“李义山先生的碧城三首,当真是好诗。” “殿下――” 俪辞一怔,抬起头,看着上官皇后。 皇后放下了茶杯,伸出手,即刻有婉仪上前扶她起身。 她缓慢行走到俪辞身边,顿了一下,又碎步绕到她身后,长长的衣摆与草席摩擦,发出沙沙的声响,挠得俪辞一阵心慌,唯有加倍的小心谨慎,不敢乱动。 终于,皇后打破了沉默。 她说:“我要上官倩死。” 俪辞沉默着,她不敢问为什么,也不想知道为什么。 偏偏上官皇后希望她知道。 她说:“昨夜明德殿耳目来报,长沙王许诺上官倩,若是她能帮自己破了黑甲营,登基之后立她为妃。” 俪辞明白了,上官倩多半是同她预料一般,要用二十一世纪的科技对付冷兵器时代的骑兵了。但她素来藏拙,面上做出惊慌失措的姿态,道:“‘黑甲不过千,过千则无敌’,乃是宣帝亲笔御批,这上官倩莫非是有妖法,竟能凭一己之力破了黑甲营?” “是不是妖法,我不知道。今早上她已经得了长沙王的手令,着各部紧急调来硫磺、硝石、木炭等物,又命工部派二十余人前往一个叫做大庆的地方,说是要开采一种叫石油的东西。” 硫磺、硝石、木炭? 大庆?石油? 心中咯噔一下,担忧变成现实了! 只是她晓得皇后多疑狠毒,即使猜中了上官倩的打算,也得做出懵懂的样子,道:“上官倩是想火攻黑甲营?” “传信的说,是要做一个叫什么恩捏梯还是提嗯捏的东西。名字怪的很,又是两人亲昵时说得,他也没听清楚。” 上官皇后略带苦恼地说着,她自然不知那是什么,俪辞却明白得很。 居然是梯恩梯! 上官倩好大的魄力! 只是她有心阻止上官倩,却也不肯成为上官皇后的棋子,何况她也很好奇,皇后为何将此“重任”交给她? 因为她是那个尽忠的傅筑教养出来的? 于是端起茶,故作无邪地问道:“娘娘为何独独相中了民女?我与上官倩有宿怨不假,但她是长沙王的心头好,我却是寄人篱下,手无缚鸡之力,怕是有心尽忠却力有不逮。” “四娘子过谦了,整个皇宫中,除了你,怕是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人能做成这件事情了。” 皇后的话,显然意味深长。 她从袖中取下一枚簪首作五蝠环明珠簪身布满龙凤戏珠的如意状赤金镂空簪,交到俪辞手上。 “做成这件事,为了豫章王,也是为了傅家。这簪子,你且收好,我儿登基后,持此物去见他,换取你应得的。” “可是――为什么必须是我?” “因为唯有你杀死上官倩,才会让太后与长沙王母子反目。” 艳丽的嘴唇紧贴着耳垂,吐出让人坠入冰窟的后半截。 “最重要的是,你很特别,你动手,带给他的痛苦,远胜过失去上官倩!” ------------ 第三十章 为卿拔刀 傅俪辞不是忠君思想的信徒,若是皇后以君臣大义蛊惑她,她只会置之一笑。但皇后没有,这让她加倍地害怕。 在这场政变中,她到底是张怎样的牌,竟能牵动几方人马! 俪辞身在局中不自知,但皇后却已经开始了她的谋算。 两天后,紫娘子出宫了。 又过一天,俪辞被允许归还。 送她出宫的马车很普通,漆黑的车身,装饰着长公主府的徽记。檀木贴面的车厢内,白玉香炉青烟袅袅。 但刚上马车,她就知道,事情还没结束。 车厢正中,最醒目处,锦垫之上,放了只檀木小盒。 里面是一把斩金断玉的匕首。 拔出匕首,寒光顿时刺痛了肌肤。 从皇城到长公主府的半里路,将比城郊礼佛更凶险。 …… …… 袖中藏刀,本该万分紧张,但弦崩久了也会麻木,何况俪辞第一次经历这样的等待,竟有些兴奋异常。 她时不时地掀开车帘,看着两旁灰白的屋檐,指望像影视剧里那样,飕飕地跳下几条黑影,手持利刃,刀刀见血。 然而现实只有淅沥沥的秋雨没完没了,木质的车轴压过青石板,发出吱嘎吱嘎的声响。车厢左右摇晃,身子也跟着晃动。 正昏昏欲睡时,红梅忽然摇了摇俪辞的胳膊,满脸尴尬:“我想小解。” 俪辞虽说早忘记自己八九岁时是什么样子,却也晓得这事情不能忍着。且不说人道不人道,憋得住憋不住都是个问题。 她掀帘看了下,是个青石条广场,地势开阔,百步之外有枯树杂草,长公主府的高墙隐约可见,于是命车夫暂停,又让侍女给红梅找了把小伞,这才让她下车。 红梅接过伞,一溜小跑地走了。 俪辞百无聊赖地原地等待,却见前方雨水朦胧中走出七八个人。 他们披着黑色的蓑衣,戴着斗笠,行色匆匆却又像遛弯一样顺理成章地走到了马车前。 随车的护卫见他们来者不善,顿时也起了敌意,拔出佩刀上前喝问道:“来者何人!” 为首者低下了头,将手伸进蓑衣里,像是要取出身份凭证一般,但转瞬间便有亮光割破雨帘割开护卫的胸甲,护卫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半晌没有说出话。 ――他已经无法再发出声音了,蓑衣男子的刀刃上淬了剧毒,见血的瞬间毒液便侵入心脏,无药可救。 暗杀本就将就快准狠,蓑衣人敢当街杀人,自然是有十足十的自信。他们动作极快,待到马车内嗅到血腥时,随车的护卫已半数倒下,只剩下三五人溃不成军地护着马车,与乌鸦般的蓑衣人对垒。 俪辞早知有此劫难,隔着珠帘到了满地的尸骨,却也平静异常,缓缓道:“让上官倩出来见我。” 蓑衣人没想到这傅家娘子有这等魄力,不由一愣,反倒是上官倩,或许是太急于践踏傅俪辞的骄傲了,或许是从未想过自己可能失败,分开蓑衣人,走到马车前。 方取下斗笠,立刻有沉默如阴影的人为她打伞。 隔着珠帘,傅俪辞说了一句:“好久不见了。” 而后又说了一句:“为什么这么急?长沙王知道你要杀我吗?” “长沙王当然舍不得,但太后要你死,借给我人手。所以我决定将你们所有的人都杀了,可不能让长沙王知道是我杀了你,他会伤心的。” 上官倩温和地说着,她的口气很诚恳,像是发自内心地惋惜。 但谁都听得出,这是胜者对败者的炫耀,一种居高临下的怜悯。 上官倩终于胜利了,在这场只有她一人热衷的战争中,她胜利了。 因为她得到了太后这个最强大的盟友――太后希望傅俪辞死。 傅俪辞也因此明白皇后的那句话。 皇后早知道太后要杀自己,但这凉薄的女人却不肯挑明,只赠一匕首,任她自生自灭。 要么就此死掉,成为皇权下的又一牺牲品;要么以杀止杀,离间太后与长沙王。 但是,太后为什么要自己死? 这个谜题,却要等自己活下来以后才有机会弄清楚。 越是生死关头,越是要虚张声势,俪辞强作镇定地挑起珠帘,似笑非笑的抬起头,对上官倩说道:“你以为杀了我,就能得到长沙王吗?或许,我的时辰还未到……你的时辰就已经到了。” 这话露骨地紧,上官倩不知她如何来的自信,嘴上说着娘子狗急跳墙之类的讥讽话,眼神却是忍不住四下游移,寻找傅俪辞的援兵。 却只见个瘦小的红衣女童撑着伞一路跑来。她的动作轻盈而活泼,即使看到满地的尸体时,也没被吓退,飞奔跑到马车前,扔下伞,张开手臂,挡在上官倩之前。 “我不会让你伤害娘子的!” 她倔强而坚持的宣布着。 “原来你的依仗就是这小东西?” 上官倩忍俊不禁了。 这女童高不及她的肩膀,头发被雨水打湿了,黏在白瓷般的脸孔上,狼狈不堪,偏偏还发出豪言壮语,当真是可爱又可笑。 正欲一笑置之时,上官倩听得身后轰的一声,有粘稠液体飞来,落在脖颈,而后雨伞落地,锦衣被沾湿。 她不由转身,欲斥骂打伞的奴仆,却被眼前的一幕吓得双腿发软,险些趴倒在地。 那个高大沉默的男人的脑袋不见了! 他的脖颈以上变成了空白,鲜血像瀑布一样喷涌,尸体却还保持着生前的姿势,左手垂下右手握伞柄,只是那大黑伞已同头颅一道消失了。 上官倩壮着胆伸出手,碰了下男子的肩膀,指尖刚触及僵硬的肌肉,未等用力,尸体便轰然倒地,砸在青石板上,溅起漫天高的血红。 令人毛骨悚然的事情发生在众目睽睽之下,怎能不让人惊慌恐惧。 此次要杀的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世家女,护卫都已经解决大半,只等挥下最后一刀。怎么会在即将结束时,却出现了这诡异的变化! 蓑衣人到底训练有素,一边戒备着马车旁零零散散的三五个护卫,一边瞪大眼睛四周搜寻,然后什么也找不到,除了满地的尸体,和雨水中分外阴沉的马车。 因为不知道凶手在哪里,恐怖才愈加侵入人心。 看不见的刺客,不知名的凶器,根本没法防备的杀戮,任谁都会胆颤。 蓑衣人毕竟不是黑甲精英,他们虽然纪律森严,不会因为同伴惨不忍睹的死状便溃不成军,但他们敬鬼神,何况朝野上下一直传言长沙王弑君谋位。 再联想到方才傅家娘子面对屠刀表现出的镇定,他们开始恐慌了,忍不住想到了某些诡异的方向。 难道真有神灵护卫! 恐惧开始蔓延。 上官倩感受到这份紧张,拔出了刀,准备快刀结束这场闹剧。然而她的手刚刚举起,嘴巴才张开,便转化为更深重的恐惧。 胳膊掉在了地上,皮肤被血染成粉红,断口光滑平整,剧痛侵入人心。 动手的是方才被她耻笑的红衣女童。 她向马车借力,高高跳起,顺利切下握刀的手,又随即面无表情的将匕首送进女人的小腹,收回时,带出了一片粉红。 上官倩连哼都没来得及哼一声,便在剧痛的侵袭下,伏到在地。 至此,场面开始失控,但因为来自鬼神的威胁,蓑衣人们暂时没有动作。 手伸进袖子,摸了摸匕首,这冰冷的铁块带给她力量,她深呼一口气,挑开车帘,复拜:“请……尽忠!” 护卫们虽只剩下了三五人,却无不斗志昂然,齐声道:“敢不从命!” 而后握紧手中的刀,怀着求死之心,大踏步上前。 蓑衣人擅长的是暗杀,这等正面厮杀,却是远不如长公主府护卫,虽说人数多于护卫,武器又喂过毒,奈何抵不过众志成城,一时间,竟被阻拦了。 俪辞见状忙对陪在身边的侍女们道:“你们都逃命去吧!” 侍女们原以为今日是必死无疑,见娘子下命许她们逃生,却也顾不得什么护主共死了,急忙冲下马车,尖叫着四面逃散。 一时间,场面混乱不堪,蓑衣人担心傅家娘子趁乱逃走,难免分心,反被护卫们解决了几个。 俪辞却是镇定得紧,她晓得厚重的锦缎沾水后会拖累脚步,更知华丽的衣裳很容易变成众人的目标,趁着外面混乱不堪,拔刀削断镶金嵌玉的腰带,整件礼服都扔下,穿着单衣跳下马车。 蓑衣人被满场乱跑的女人迷花了眼,竟没有立刻发现脱下华服混入人群中的俪辞,唯独红梅,于千万人中认准了她,一步不落地追了上去,拉着她的手,向长公主府的方向奔去。 …… …… 雨越下越大,泥泞弄脏了绣鞋,俪辞拼命的奔跑着,已经什么都顾不得了。 护卫们注定是送死的,侍女们能否逃出生天,也是个未知数,她此刻只希望这些人能拖帮她拖延到更多的时间。 毕竟,她最在乎到底自己的性命。 必须在被他们追上前逃进长公主府护卫巡逻的范围! 太后为什么要杀自己,她也懒得去想,当下最重要的事情是活着,只有活着,才有机会找出原因。只是回想起那些年轻鲜活的生命时,她在心中暗暗发誓,不论背后的那双覆雨翻云手是何等的庞然大物,她都要那人为玩弄她的人生付出代价! 然而即使心智再成熟,这具身体到底还小,当她终于因为气喘吁吁摔倒在地时,竟看见后面有两个蓑衣男子正在逼近。 俪辞一时惊慌失措,却有红梅将她拉起,推到了草丛后面。 而后做出腿上有伤的姿态,一瘸一拐几步最终跌倒在地,向着相反的方向爬去。 俪辞蜷缩在草丛后,紧张地看着,捂着嘴,不敢出声。 红梅的伪装确实很成功,蓑衣人已经看到了她。 他们狞笑着走来,都是职业的暗人,即使这个孩子方才一刀惊艳结果了上官倩的性命,但毕竟还是太小了。 杀死这么个明显腿上有伤的小孩,实在是太简单了。 红梅低下头,藏起冷笑。 他们把自己当做是死人,可在红梅的眼里,因为对手是小孩就毫无防备的他们,又何尝不是死人? ------------ 第三十一章 伤痕 男人们大摇大摆而来,一人伸脚将红梅瘦小的身体踢翻,另一人弯腰趁势将她提在手上,空出的手则伸进怀里拿刀子结果她的性命。 他们太自信了,以为两个人对付一个孩子必定是手到擒来。 当刀快要落在红梅身上时,她的手沉到了靴子里。男人们还没有反应过来,便见一把匕首划破雨幕刺进男人的小腹!而后刀势上挑,一路势如破竹,欲将他破肚流肠! 没想到这女童小小年纪出手居然如此狠毒,领着红梅衣领的男子一时吃痛,手中的刀落在地上,扎进自己的脚趾。他急忙用力,要将女童甩飞出去,但他忘记了红梅的刀还在他的肚子里,他举起红梅的速度越快,破肚的刀便也滑得越快。 当瘦弱的身躯被大力甩出时,刀子也顺利的从他的喉口滑出了。 (“啊!”) 蓑衣人无声的吼叫着,喉管被划破的他试图将流出的肠子塞进去,却是滑腻抓不紧,哀吼间,不甘心地跪倒在地! 红梅重重地落在石板上,剧痛让她难以动弹,手足无力地抽搐着。 蓑衣人之一已经死了,但另一个人还活着。 他忿恨难忍地走到她面前,一脚踩在她的胸口,红梅因此颤动着吐出一口血沫,男子见她醒转,于是单膝跪下,扼住她的脖颈,边防备边取出匕首。 再次刺下。 红梅静静地看着他,方才的一摔再加胸前一脚已将她的肋骨摔断,此刻骨头刺进肺叶里,每一次呼吸都会带起刺痛。 即使蓑衣男子只是将她扔在冷雨中不闻不问,夜晚降临后,她也是必死无疑。 但死亡将近,她却是异常的平静,麻木的闭上了眼睛。 然而等了很久,掐着脖子的手已经在断绝她的呼吸了,致命的一刀却还是迟迟不落。 睁开眼,看见蓑衣人的双眼圆瞪着,眼角流下了黑色的血。 她挣扎着起身,将已经不具备扼杀力量的手掌移开,先前还凶神恶煞的男人像一截枯木般倒下了,露出身后的傅俪辞。 她可谓是狼狈至极,发髻凌乱,衣衫紧贴着肌肤,双手紧握着一把匕首,满脸的恐慌与不可思议,仿佛直到现在也不敢相信是自己杀了这个高大的男人。 但确实是她杀死了他,光可鉴人的刃上尚挂着几滴黑血。 “还……” 刚一发声,红梅便觉胸口无尽的痛楚,竟是连话也说不出来了。 好在俪辞也看出她的窘迫,把那淬了剧毒的匕首扔掉,强作镇定的拖着瘫软的双腿,走到红梅身边,扶起她的上半身,问道:“还能动吗?” 红梅点了点头,这细微的动作也激起胸腔一阵割裂之痛,但她却是倔强惯了,艰难地撑起身体,露出个明媚的笑:“我没事!” …… …… 雨越下越大,雾蒙蒙的遮天蔽日,尸体近在咫尺,援兵却不知何时能来。 前生的急救常识让她清楚地意识到,骨折患者不能随便移动,何况红梅的情况远比骨折更糟糕。 俪辞忧愁地看着红梅,她的嘴唇因为雨水的冲刷越发苍白,隐隐蒙上了灰暗。肺部受了重伤,每一次呼吸都会带起血沫和咳嗽,瘦小的胸膛不自然地凹下,教人不忍看。 危机还没有过去,上官倩的同党随时可能出现,留在原地意味着死亡如影相随。 俪辞看了下雨天相接处,长公主府影影绰绰,只要跑半柱香的时间,就能获得庇护。 但红梅也将必死无疑! 在这蓄奴社会,她抛下红梅独自逃命的行为传扬出去,不会受到任何谴责。她是主人,理所应当地可以要求仆人们献出生命。 可是她发现自己做不到,当生死关头红梅为她拔刀时,她便知道,自己对这个瘦小倔强的孩子产生了感情。 我这是被她的眼睛魅惑了吗? 苦笑着,俪辞忍着恶心,剥下男尸身上的蓑衣,又就近寻了几根枝杈,支起个可容一人蜷缩的遮雨小棚,自己先坐进去,再小心翼翼地将红梅移到怀中,试图用体温驱走死亡的寒冷。 令人惊讶的是,红梅的身子骨瘦如柴,却是颇为沉重,今世这副躯体仅是抱住她的半身,竟有些吃力。 但联想到她方才的活跃,俪辞便觉得可以理解,毕竟是练家子,肌肉的密度不同常人。 时间在沉默中流失,秋雨淅沥沥地渗过蓑衣滴进小小的空间,落在俪辞的头发上、肩膀上,已经大半截身体都湿透了。 俪辞小心地护着红梅,不让秋雨侵入她的身体。但体温依旧在流失,她的身体越来越冷,若不是胸脯还时有起伏,俪辞甚至怀疑自己正抱着一具尸体。 她快要死了,俪辞悲哀地想着。 但她无力阻止死亡的临近,因为在雨幕中,她比红梅更加脆弱无助。 她流出了眼泪,除了哭泣她已经无法排解自己的罪恶感了。 她再一次意识到了自己的无力,傅筑死了,玉鬘死了,那些曾经对她友善的人都死了。 而红梅也快要死了。 带着无数的秘密就这样默不作声地死去! 可是心底深处竟隐隐期待她就此死去,好让自己不必卷进更加纷乱的局面,毫无愧疚地转身离去! 俪辞觉得自己当真是凉薄虚伪到了极致。 “……帮……帮……我……” 雨声劈啪中有低不可闻的声音传入耳中,俪辞以为自己幻听了,但她擦去蒙眼的水珠后,却当真看见红梅的嘴唇在蠕动。 她忙将耳朵贴了过去。 “药……药……腰袋……油纸……两包……药……” 断断续续的字句伴着血的腥臭飘进俪辞的耳中,隐约是腰袋里放了药的意思。此刻已经是顾不得太多了,只能死马当活马医! 俪辞当即将红梅的身体微微挪动,变成头颅靠在自己的肩上,而后手伸进她的腰侧,解下了腰袋。 袋子里东西不少,大钱数十枚、红线绳一把、紫娘子赏的百子戏蝶镯一只、珍珠串成的小袋一个,却不见那两包药。俪辞见珍珠袋颇有些鼓囊,欲将袋子打开,岂料这袋子金线穿成,做工繁复,不是那般容易打开,偏红梅的喘息越发地急促了,当下也顾不得太多,用匕首将金线小心地挑开,珍珠散了一地,却也当真掉出了数个油纸小包。 俪辞将一个小纸包抓起,放在红梅眼前,让她看清楚,而后问道:“是这个吗?是的话就点头。” 红梅点了点头,俪辞随即问道:“内服,还是外敷?内服就眨下眼睛,外敷就摇摇头。” 这次红梅眨了眼睛。 于是将剩下的纸包也一一拿给红梅看,同样的话问了一遍又一遍,确定了哪两包后,内服外敷半点马虎不得。没有水送药,俪辞便口对口地喂,至于撕开衣裳涂药粉之类的,反正都是女孩,也没必要太多顾忌。 药粉涂好后,俪辞将襦裙最里的一层绢帛割下,用体温烘干,撕成布条绑在红梅的伤处。 服下的药多半有镇痛和强心的成分,不过眨眼的功夫,红梅的面色便红润了几分,呼吸也平静了。俪辞小心的呵护着,不经意间,瞥见地上一块黑色小牌子。 多半是混在珍珠里一起滚出的,长不盈寸,材质似木非木似金非金,四周都镌刻了花纹,颇为精致。 俪辞信手将黑牌抓起,细细观察。 黑牌上刻的长了两张面孔的男子,是西凉人信仰的善恶神。俪辞听雪舒提过,西凉人认为同卵双胞胎是善恶神的人间化身,所以有生下双胞胎的,必会请巫师占卜,留下善神的化身,恶神化身则送进深山自生自灭。 听着残忍,但对信徒而言,却是理所应当的。 此刻见到这黑牌,俪辞心中不由一阵惋惜:原本是两个人一起来世间,却因为巫师的判定,只有红梅一个人了。 等等,西凉地处偏远,民风彪悍,男女比例失调,女子被视为珍贵的财物,所以他们信仰的神灵除主生育能力的大母神外均为男性,善恶神的人间化身也只能是男性双胞胎! 可红梅分明是女孩! 难道—— 俪辞将小黑牌翻转,牌子背后果真刻了两个名字。 龙胤鸿、龙胤寐。 以西凉文刻了一遍,又用小篆刻了一遍。 俪辞将两个名字念了几遍,发现龙胤鸿的鸿加上龙胤寐的寐,正是红梅的谐音! 这是怎么回事! 怀中的红梅生的那么可爱,睫毛又细又长,脸颊因为药粉的镇定泛起红晕,嘴唇苍白如揉碎的花瓣…… 可小黑牌也确实是从她的腰袋里掉出来的。 伪娘? 唯有验明正身了。 到底前生早就见过男性的身体,此时虽说有些不好意思,觉得是怪阿姨猥亵小萝莉,但真下手时却也是快准狠地将手伸到裆下—— 还好,没摸到小象。 她庆幸地想着,这么可爱,怎么可能是男孩子。 但不知为何,怀疑的阴影如影随形,她突然想起指尖触摸到的异样,不由皱起了眉。 咬咬牙,俪辞解开红梅的裤袋,将粘着肌肤的柔软拉下,露出的却是远超出她的承受能力的内容。 下面光滑如女童,只有三条蜈蚣形的粉色伤疤永远丑陋趴在白皙的肌肤上。 非常干净彻底的阉割,刀口光滑,但这干净的三道伤疤夺取的却是一个男孩永远的尊严。 她顿时明白了,为何红梅看到那些来自西凉的小公公时,侧过了脸。 他流露的鄙视和怜悯,不仅仅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更多的是对同样无力反抗命运的自己的厌弃。 真是……太残忍了…… 眼泪又一次流出,身体的伤疤可以愈合,但是留在心口的伤,却是永远都在淌血。 “……你……还是知道了……” 不知何时,红梅已经醒转,他的眼中流出孩子不应有的复杂,有恐惧,有无助,有愤怒,更有一丝丝的……嘲讽和兴奋。 苍白的嘴唇开阖着,吐出毒汁:“我很幸运,阉割后不久就遇上君公子,一盘棋局将我从豫章王帐中赎买。虽说扮成女孩厮混在内宅让我有些不适应,可也好过和那些佝偻着腰的公公们一起!他们身上带着恶臭,恶心的味道……我宁可做个女人,也不愿意想起自己是残缺的……我……从不认为自己不完整……我……” 红梅平静地说着,像在说和自己毫无关系的事情。 “……龙胤寐这名字是哥哥施舍给我的……大师范说,我是恶神化身,留下我会给西凉带来灾祸……但母亲舍不得,她自私地把我藏在哥哥的影子里,所以……我叫龙胤寐,寐,就是死的文雅说法……” “……可笑的是,西凉没了,大师范认定的善神化身也死了,反倒是我这个恶神……苟延残喘下来……拖着个不男不女的身体……活了下来……真可笑……真……可悲……西凉的遗臣想带我走……我还完整的时候他们当我是尸体,现在成了残废了,却……被当成了宝……我,到底算什么!” 他时断时续地说着,又哭又笑,俪辞也静静地听着,不做声响,看着他,像姐姐,又像恋人…… 许久以后—— 她说:“活下去,我们都要活下去,让那些希望我们死的人去死!” 远处,马蹄声撕开雨帘…… ------------ 第三十二章 泪痕 秋雨缠绵悱恻,天空始终是半死不活的昏黄,长公主缓缓抬头,冷漠地看着门口浑身湿透的男子。 他满脸怒容,迈着滴水的步子走进,盈荡着帐中香的房间因此变得剑拔弩张。 有侍女上前试图拦住,却被长沙王一掌扇倒。 “滚!” 斥骂间,他已走到长公主的跟前,指着她的鼻子,道:“你做的好事!” 长公主冷笑着,抬起头,嘲讽地说道:“俪辞受此无妄之灾,奴婢护卫死伤惨重,自个在冷雨里担惊受怕浸了五六个时辰!你不知道安慰,却为了个害人不成反被杀的贱婢向我兴师问罪!” 长公主的质问,长沙王没有理睬。他只坚定不移地问道:“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做!” 闻声,长公主皱起姣好的容颜,朱唇微启,道:“为什么?什么为什么?” 妩媚的眼睛挑逗地看着长沙王,仿佛无辜的孩子被家长训斥般,眼神清澈,却又闪烁着狡黠。 长沙王握紧了手掌,重申道:“你知道我问的是什么。” 话音刚落,长公主便笑了。 笑声如银铃般清脆,回荡在空荡荡的房间里,诡异异常。 她站了起来,毫不示弱地高昂着头,脖颈如天鹅般柔顺,眼眸含怨却好似娇嗔。 上前一步,玉齿轻分,道:“七郎,你当真想听那句话从我口中说出吗?” 长沙王背在身后的手松开了拳头。 长公主绕到他身侧,温柔而冷漠地说着:“我萧玉为什么不愿安分地做个长公主,非要搅合在朝政这个大泥沼里?为什么太后明知你会心疼,还要派上官倩杀俪辞?这里面的弯弯曲曲,你不是一直都很明白吗?” 说到这里,她停顿了,玉面微斜,眼神怜悯。 “可是谁敢把这层窗户纸捅破!谁又有那个胆量把好不容易压下去的丑陋再翻出来!” 长沙王沉默了,半晌后,他缓缓道:“你疯了!” “你不也疯了?” 她一针见血地说着,冷漠而锋利。 “放肆!” 他强忍着愤怒,尽可能理智地挤出两个字,而后张开手,欲打,却因为长公主冷漠得近乎嘲讽的表情,最终无力的垂下。 “我是被你逼疯的。”他深呼一口气,沉痛地说道,“这十四年来我们都在发疯,而导致我们疯狂的根源,却始终轻飘飘地置身事外,利用萧家人与生俱来的贪婪,导了一场好戏……或许,他才是萧家最疯――” “闭嘴!” 长公主粗鲁地打断了长沙王,白瓷的面容泛起红晕,争辩道,“你根本不懂他!他――” “他怎样?你当真以为他很爱你?除了个在列祖列宗面前发下毒誓永世不相认的孽种,他还给过你什么!” 他怜悯地看了长公主一眼,嘲讽道:“姊姊,我是在帮你,我帮你补偿这孩子。只要我娶了她,我们就又是一家人了……即使这孩子……只能姓傅。” “你――” 长公主高耸的胸部因为长沙王的大放厥词而激烈的起伏,长沙王却深情款款地挑起她一络鬓发,缠绵指尖,亲昵之余不忘施加凌迟。 “姊姊,你根本就没在乎过她的生死,何必在我面前做出深情款款的样子?” “……三年前俪辞中毒的真相,我们都清楚得很。可怜傅筑,已经猜到了,却得装作懵懵懂懂。” “……送燕王出城那次,你究竟是笃定我不敢对她下手,还是觉得她若是死在我手上,都无损你的利益?这一次也是一样,你明知母后要她死,却故意让她入宫涉险。你是坚信她有上天庇佑,必定逢凶化吉……还是……丑陋的嫉妒已经让你连自己的女儿都不放过了!” 他的质问,每一句都掷地有声。 但落在长公主耳中,却也只能溅起少许涟漪。 她平静地理了理被长沙王的手指弄得有些许凌乱的鬓角,吐气如兰。 “正如你所言,我爱她没有我以为的那么多。甚至我有些嫉妒她,担心有一天她会把属于我的一切都夺走!虽然我知道青春和美丽都不是只属于我的,也注定会离开,可是……为什么是她!为什么偏偏是她!她是我女儿,她的命运本该由我决定。” 或许是第一次释放美丽的脸庞背后的阴冷的缘故,她说着说着,竟有些激动了。 长沙王看着自己的姊姊,第一次知道她娇媚的皮相下竟是这般丑陋,让他微怔,而后爆发出寒冷至极的笑声。 他一字一顿地说:“你疯了,但我不会让你再疯下去了!” “要想我不再疯狂,除非将我杀死。” 长公主针锋相对地说着,她示威般上前一步,昂起头,袒露脖颈。 长沙王因此再次握紧了拳头:“莫非……你以为我……舍不得杀你?” “你连三哥都能敢杀,杀我这碍眼的姊姊会舍不得?” 她平静而不失嘲讽地说着,冷漠的眼神竟让长沙王心中一悸,像是被狠狠地刺痛了。 他铁青的面容有了少许舒缓。 长公主却是不肯放过他,她嘲讽地笑着:“七郎,你总把自己伪装成天下最可怜最痴心的人,可为什么得到过你的爱的人都不愿回应你的付出?你此刻当真是因为我连亲骨肉都要利用的无情而伤心痛苦……醒醒吧,骗谁呢?你愤恨,不过是发现她比我更像你爱过的我!” “不论是给我的爱,还是给上官倩的爱,或者发誓要从我手中‘解救’那孩子,你做了那么多事情,都不过是自欺欺人!你爱过的人只有你自己!” 她刻薄的说着,每一句话都是利刃刮在长沙王的身上,将他儒雅的外衣割得七零八落。 长沙王却是耐心几号的听着,直到她说完,这才睁开眼:“你不也一样,爱自己胜过爱一切。说我做什么。” 竟是默认了。 长公主感到一阵寒冷,她对这个七弟太熟悉了,她熟悉他的虚伪,也知道当他不再维持假面具时,又会露出怎样的凶残。 烟波阁外已是风雨大作,狂风推开窗户,将珍珠色的纱幔吹得摇摇欲坠。 衣冠楚楚后的暴虐也因此大白于天下。 ――长沙王伸出他善于骑射的右手,稳稳地、坚定不移地掐住了长公主天鹅般优雅的咽喉。一路推行,踢倒了案几,撞翻了屏风,最终将这美丽的女人死死地压在床榻上。 左手也加入了压迫的阵营。 长公主白皙的脸庞开始涨红泛青,但她没有呼救,更没有哀求,她的眼神越发冷漠,好似此刻即将窒息的皮囊与她毫无关联。 娇媚的脸颊泛着潮红,高耸的胸部起伏不定,她和他靠得太近了,脸贴着脸,肩并着肩,腿叠着腿,死亡与暧昧并行,以致竟唤起男人记忆深处一段早该被埋葬的荒唐与旖旎。 长沙王叹了口气:“我从没想过杀你,即使……当年是我的错……我明知道你喜欢他,却还要……可这些年我做的还不够吗!明知你处处与我作对,也没拿你怎么样!知道俪辞是你和他的孽种,我非但不拿她要挟他,还想方设法为你们遮羞,甚至想给她皇后的地位,算是帮你们补偿她!” “而你……你只会仗着我的宽容和愧疚,变本加厉!” 或许是想起曾经的甜蜜,扼住咽喉的手指松缓了几分,长公主因此得以喘息,但她说出的第一句话,却是:“原来……你一直都没有发觉自己有多很虚伪……杀了我吧,我已经看到你的结局了……你会死得比我更惨!死在你做梦也想不到的人手上。” 像诅咒,又像是预言,她的眼睛空洞中划过一丝狡黠,唇角露出了神秘的微笑。 “为什么会走到今天?我们曾经是那么的相亲相爱,无话不说……为什么,会这样?” 眼角流下了泪水,长沙王像是要说服自己一般,喃喃地咬着她的耳朵。 “……你……一直都很骄傲,以为天下没有男人不会被你迷惑,可是他偏偏不爱你,于是你开始勾引我,你故意让他看见我们在一起,你想他吃醋,想被他唾骂、打耳光……可是你错了,不是所有的男人都会像野兽一样忘记礼义廉耻……你的骄傲只有我这和你一样不知羞耻的弟弟才会理解……” 长公主笑了,她柔弱的嘴唇发出轻佻的笑声:“但我还是成功了,没有男人不会爱我的……即使是他,也一样。” “所以我决定阻止你的疯狂,即使是个孽种也是无辜的。” 长沙王急促地说着,看着呼吸越来越艰难的长公主,闭上眼,准备为这持续了十四年的错误正式划上句号。 长公主却突然说了一句话,她说:“你喜欢她难道不是因为脸?你……到底是喜欢过我的!” 看着她死不悔改的得意,长沙王冷哼着,答道:“她不是你,你不如她!” 这句话一出,美丽的面容失去了优雅,高贵冷静的眼眸流出了赤裸裸的怨恨,但她已经说不出话了,长沙王的手指正在逐渐收紧,她的呼吸也越发微弱,诱人的眼珠渐渐突出,纤长的手指在空中乱晃,试图给长沙王的脸上留给一些垂死的纪念。 死亡即将来临,她的眼中却没有一丝毫对死亡的恐惧,有得只是深重的怨毒。 但她怨毒的对象,却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 外面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以及细小的冲突声。 “让开!” “娘子请回!” “你给我让开!” “娘子请回!” …… 斥骂渐渐变成无奈,连串的叩门声,声音极响、间隔极短,带着想要冲入却又被刀刃逼迫的绝望。 “开门!” “快开门!” “快住手啊!住手!” …… 反反复复的呼喊着,恐惧让声音带上了沙哑,甚至有些扭曲,传入男人的耳中,带给手指少许迟疑。 长公主趁机得到了喘息的机会,她用力掰开长沙王紧掐的手指,好让自己喘口气。 “怎么,你终于怕死了?” 意识到只要俪辞还在门外哀求,他便终究狠不下心,长沙王索性松开了手,凉薄的嘴唇吐出嘲讽的话语。 “我只是笃定你不敢杀我。”长公主喘息着,看着弟弟,“你……太爱你自己了,也相信她一定会爱你。可你到底怕,怕杀了我,她会恨你一辈子!” “如果她知道十岁时是你给她下的毒,她一定会恨我怎么不早早杀了你。” “……她会理解我的苦衷的……我至今为止所做的一切都只为磨砺她,让她成为真正的萧家人……她是我的女儿,注定会走上一条争权夺势的凶险道路。若是连我布下的小小障碍都不能越过,她拿什么对付未来的狂风暴雨?仕途流血,一步错,满盘皆落索……” “当真是这样?当真是用心良苦!” 长沙王冷哼一声,结束了这对怪异的姊弟间的最后一次谈话。 他拖着疲倦的步伐打开了烟波阁,重剑护卫们面色如铁,将俪辞以及侍女们隔在了门槛外。 见王爷走出,护卫收回拦阻,俪辞愤恨地瞪了眼护卫,迫不及待地要提裙入内。然而当她迎上长沙王炽热而慈爱的注视时,却愣住了。 “王爷。” 她生硬地说着,欲行礼,又手足僵硬。 他伸手,抚摸着熟悉又陌生的脸蛋,指腹微用力,擦去她眼角担忧的眼泪,而后低声说:“去看看她吧,即使不能认,到底是你的母亲。” 俪辞的身体明显震了一下,最终什么也没说,走进了满室狼藉的烟波阁。 长沙王看着她文静而冷漠的背影,对人群后同样脸上满是关切却是半句不敢问出口的华敬容道:“回宫!” ------------ 第三十三章 自作孽 雨中刺杀事件,带给长沙王的是双重愤怒。 长公主身为人母,借着“磨砺”的名义,一而再再而三地将亲骨肉送入生死绝境,这等自私,固然让长沙王心寒;但更让他痛心的却是太后。 她明知这两个女人对他是不同意义的重要,却是一意孤行,非要她们自相残杀! 现在,上官倩死了,傅俪辞受了惊吓,她该是满意还是意犹未尽? …… 踏进太后的含元殿前,长沙王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表现得平静些。 然后他走进去了,步伐一丝不乱,完全不像他此刻的心情。 “母后。” 他平静地说着,正在翻看奏章的老夫人抬起头,模糊的眼睛看了他一眼,道:“事情都办完了?” “办完大半,还有一部分没处理好。” 他意有所指地说着,坐到了母亲身旁。 太后看着他衣裳湿漉漉,不由皱眉,放下手中的卷宗,道:“今日是哪个当差!怎么这般的没眼色!” 跟在长沙王身后进入的一干宫人宦官闻言,忙跪倒在地,口称“死罪”。 长沙王却没有发落,他将冰冷的手叠在母亲起皱的手背上,道:“别怪他们,是我急着想见母亲。” 太后的脸色因此和蔼了几分,但看向跪了一地的奴婢,到底是有几分不悦,哼道:“还不退下领罚!” 奴婢们都是耳聪目明的,闻言便知大危机已过,急忙佝着腰退出,有几个贴心地,倒退到门槛时,抬头偷瞄了长沙王两眼,见他只注视着太后,这才退出。 即便儿子这么说,碍眼的退出后,太后看儿子通身湿漉漉的,难免有几分埋怨,道:“你即将登基为帝,乃是万金之躯,怎可这般乱来!” “万金之躯吗?前日我还有这份自信,今天却只想谋个全身而退了。” 长沙王轻轻地说着,眸中闪过一丝疲倦。 太后露出了不解。 他长叹了口气:“母亲不想我穿这身湿衣裳,是害怕闻到衣裳沾着的死的味道吗?” 太后闻声,手指开始颤抖,但她到底经历了无数风雨,很快就镇定下来,面色冷漠道:“七郎这是怪母亲的意思?” “不敢。” 长沙王的表情异常冷静,他信手拿起奏章,看了眼,道:“阿乾三天内必能过黄河。” 因为这句话,刚刚冷静下来的太后顿时又一阵头疼欲裂,忍不住单手抚额,呻吟起来。 “……你当真是要气死我才高兴吗?” 她无力地说着,长沙王的回答依旧是:“不敢。” 太后的嘴角抽搐了几下,虽说已是天命之年,但毕竟是保养得当,涂了甲煎口脂的双唇,竟有几分丰润的滋味。 她想质问这个逆子,却被长沙王抢先了。 他恭敬的站起,弯腰行礼,道:“母亲素来为我着想,我本不该对母亲有任何怨恨。但这次的事情,当真是母亲错了。俪辞固然是孽种,不当留,但她是我爱过的人的骨肉。您若真杀了她,我会心疼如刀割。至于上官倩,母亲不喜欢她这搔首弄姿、高调妄为的狐媚样儿,我早就知道。可当下正是用人之际,她虽说性子糟糕了,却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此番能将阿乾挡在黄河以南,她功不可没。” “――你觉着我毁你长城?” 太后冷冷的质问着,她从不认为自己有错,因为她是太后,是掌握生杀夺予大权的国母,更是长沙王的母亲。 于公于私,她都有权憎恨傅俪辞和上官倩这两个或是居心不良或是来历不明的女人,并有足够的理由杀死她们。 “不敢。” 依旧是这两个字,听得太后一阵心悸。 她再也按捺不住愤怒,举起手,“啪”的一声,耳光扇在爱子的脸上。 “你这逆子!” 她咬牙切齿地骂着。 “你为什么到现在还不清醒!她不会爱你!你给她的再多,这天性凉薄的孽种也不会爱你!至于上官倩,天下靠的是人心所向,奇淫巧计能当什么用!只要我还在,你就是天命所归!阿乾再放肆,他敢踏过我的尸体杀你吗!” 难得这般激烈,话未说完,便是一阵急促的喘息,但看向儿子的眼睛却浑浊中闪过难得的晶亮。 她到底害怕被儿子否定,于是补充说道:“阿玉是我看着长大的,可你才是我的亲骨肉,你是这偌大的皇宫里我唯一的骨肉!我除了爱你,还能爱谁!” 悲切的眼泪溅湿了衣袖,昏黄的眼中啜满泪珠,她近乎乞求的看着长沙王,看着这块从身体里分割出来的肉。 长沙王低下了头,看着自己的手指,却也没有沉默太久。 他深吸一口气,抬起头,而后举起重逾千斤的右手,狠狠地砸在了紫檀案几上。 轰! 沉闷的一声,案几未碎,有木刺扎进手背,鲜血淋漓。 太后瞠目结舌地看着这一幕,他的手在滴血,她的心也跟着在滴血。 便是方才的一拳打在她苍老的脸上,也不会让她如此震惊。 “你这是做什么!”太后痛心疾首地说着。 “只是想让你知道,你的行为让我有多痛。” 他痛苦地说着,眼中闪过了泪光。 “你当真要气死我才开心!” “儿子只想保护自己喜欢的女人,这难道也算过分吗!” 针锋相对。 太后愤怒地瞪着这不孝顺的儿子,最终还是选了退步。 她摇摆着衣袖,痛苦地呻吟着:“好,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我……我再也不管你了!想娶她,你……就……娶吧!反正……更过分的你也……” 短短的几十个字,耗尽了她全部的气力,尾梢吐出时,已是站立不稳。 有宫人簇拥上前意图挽扶,却被她烦躁地推开了。 她只想瞪大眼睛,看儿子孤寂萧索的背影越走越远。 木门被推开,殿外的夜风吹进,凉意深重,却不能让人清净。 …… …… 皇后缓步走到太后身后,跪坐,手指温柔的按在太阳穴处,揉了几下,问道:“母后可觉得舒服些?” 太后呻吟一声,道:“这个逆子!” 皇后于是手下加倍温柔,一边轻声道:“大凡男人,对还没弄到手的女人,总会分外觉着宝贝。” “可这一次,我知道他是认真的。” 太后长叹口气,道:“七郎虽说自小任性妄为,但像今天这样的顶撞我,却是第一次。我……当真是错了吗?” “母后且放宽心,王爷日后会理解您的苦心的。” 皇后的手指微一用力,太后顿时陶醉地发出呻吟,握住皇后的手,道:“别揉了,陪我说会话吧。” “是。” 她侧身坐在太后右侧,低眉顺眼,却又锋芒暗藏。 “你可是恨我?” 不等皇后回答,太后又自顾自地说下去,“自然是恨了。你一直以为皇位是阿乾的囊中物,却不曾想最后一步被我和七郎抢了先。你此刻心里肯定一直在骂,这个老虔婆和她的禽兽儿子怎么还不去死!” “媳妇不敢。” “是啊,不敢,世间没有秦王镜能看穿人心。便是方才的话当真是你心中所想,只要抵死不认,也不过是恰巧被我说中了。” 太后疲惫地说着,倦意抬起手指,最终却是无力的落下,敲打着厚厚的奏章。 “我时常想,若是当年能严加约束,不让他生出这不该有的心思,不纵容他做下错事,也不会有今日的追悔莫及了。他的禽兽和他的妄为,都是我惯出来的。可是……我……陛下是个称职的陛下,但觉不是个好父亲。他对他的天下他的霸业他的臣民竭心尽力,却对他的女人孩子没有半分感情!皇帝……他对皇帝好,因为这是他的帝国继承人,他的雄图伟业注定要交到皇帝手上。可他对他其他的孩子……又有多少情分!他……” 皇后静静地听着,宣帝作为君主可称完美,但他对妻儿们的凉薄,却也是令人发指。 太后闭上眼,浑浊的眼泪沿着皱纹滚下。 “我一直都羡慕金屋里的那个人……那是他唯一付出真心爱过的……即使没有名分……即使……他的心分成十分,六分给了天下,三分给了那个人,剩下的一份,大半给了皇帝……后宫中那么多的女人和孩子,平分了少之又少的最后一点点……” “若能无爱,便可无恨。可是能不爱不恨吗!女人们把所有的青春和心机都消耗在高高的宫墙后,到头来得到的却是针尖点的怜惜!” “为了不让心过早枯萎,我……唯有把所有的爱都给七郎……他的父皇不爱他,但是母后会加倍地爱他……未曾想,我的爱却是害了他……他怎么偏偏就爱上了这个冤孽!” “因为――吾儿才是天命所归。” 皇后冰冷地说着,她的嘴唇艳丽得几欲滴血。 太后并不惊讶,皇后的性子,她清楚得很。 她抬起头,想知道她能说出什么狠话。 “长沙王弑兄夺位,倒行逆施,已是人神共怒。如今吾儿得八方响应,高举义旗讨伐逆臣,不日便越过黄河兵临城下。母后素来识时务,何不倒戈一击,待阿乾登位,您依旧是尊贵的太皇太后,而长沙王则至多幽禁一生,不至失了性命。” “住口!不要再说下去了!” 自从在孙儿和亲子间做出选择后,太后便已心如磐石,绝不动摇。 何况皇后素来信口雌黄,即使此番之言可信,阿乾进了皇城,守诺尊她为太后,不杀长沙王,但是―― 幽禁一生? 分明是比杀了他更屈辱的惩罚! 萧家人天生傲气,宁可事败身死,也不愿窝囊地活着。 “皇后,你给我听着,立刻收起你所有的小动作,闭门思过。若是再口出妄言,阿乾兵临城下之日,便是你身死之时!” “您终于要杀我了?” 皇后故作惊讶地重复着,突然发出一阵狂笑。 她笑得前呼后拥,笑得嚣张至极,笑得伺候在含元殿的人心惊胆战。 “你笑什么!” 太后不悦地站起,俯瞰着。 皇后于是止住了狂笑,嘴角上翘,道:“笑您可笑。笑您自以为聪明,占尽先机,其实却被长公主蒙在鼓里。” “说明白点!” “我怕你承受不住。” 皇后温婉一笑,露出怜悯的表情。 “但阿乾说,即使是毁了长公主十多年的布局,也不该让乱伦这种错误再继续。” “你……你……你说什么!怎么可能……怎么……” 太后用力击打着胸腔,却难以平复过快的心跳,皇后的话让她天旋地转,眼前发黑,几欲晕厥。 她强撑起一线清明,尽可能口齿清晰地一字一顿的强调着:“这不是真的!” 皇后却也是性子极好,耐心解释到:“不仅这是真的,甲煎口脂里的毒,也是真的。” “你……大胆!” 太后强忍着心悸,挣扎着,想抓住这恶妇的一片衣角,却被皇后轻松避过。 或许是被老人的死不瞑目触动,皇后到底泛起了同情,上前一步,俯下身,凑耳轻喃:“长沙王准备的毒药,可还美味?” 说罢,一管甲煎口脂自宽袖中跌落。 ――这口脂是长沙王辗转无数个途径送进皇宫、送到皇后的梳妆台上的。但他忘记了,皇后掌控凤印多年,若没有几分手段,早就不知被哪个幺蛾子弄死了。 终究是聪明反被聪明误,精致甜美的毒药,却涂在了太后的唇上。 自作孽,不可活! ------------ 第三十四章 孩子的智慧 太后病重的消息,只在皇城内小范围流传,对俪辞而言,如何处理和长公主的关系却是当务之急。 虽说早就怀疑她和自己并不是简单地利用和被利用关系,有时也奇怪她这般对自己,到底所求是什么,但当真知道她就是自己的母亲时,俪辞反而更加迷惑了。 她待自己的好,完全不像个亏欠女儿的母亲,倒像是个……生意场上的合作伙伴。 只因为这个合作伙伴比一般的合作者多了份血缘上牵绊,偶尔会露出些利益纠葛以外的温柔,但该下刀的时候,也没见她怎么心软了。 何况,长沙王说的很明白,长公主从未打算与她相认,俪辞也是个倔强的性子,顿觉与其恬着脸攀这门亲,倒不如守着矜持,做傅家的娘子,长公主府的住客。 所以接下来的日子里,俪辞待长公主与之前并无不同之处,言行举止礼貌规矩,对长公主府的诸人,也未因得知自己的身世而居高临下。 或许是捅破了窗户纸,见面觉着尴尬;或许只是单纯觉着被俪辞见到自己最狼狈的姿态,长公主却也是自那一日后开始疏远俪辞了,连续几日游园赏景只让玉静作陪。玉静以为是上次楚园暂住的结果,自然是求之不得,盛装打扮殷勤伺候着,每每直到深夜才回来。 俪辞将这些都看在眼里,镇日的看花看水、习字描红、弹琴绘画……越发地宠辱不惊了。 可俪辞不愿与玉静别苗头,丹杏、碧莲这些从傅家带来的丫鬟,却是见不得若眉等人一扫往日的唉声叹气,里里外外都透着股趾高气扬,难免有了怨恨,不时有些细小的冲突。 俪辞对此不加理睬,丁奉仪和张奉仪都是眼尖的,处事也算公正。故而虽说院子里小冲突不断,却也没惹出什么事端。 反倒是红梅,自被俪辞发现身子的秘密后,曾自请调回琼玉苑当差。俪辞自然舍不得,自从那次生死相依后,她与他之间建立了超出主仆的联系,她无法把他单纯的当做个仆役。 即便男女授受不亲,他不过是个不满十岁的孩子,何况又是…… 故而坚决不许,一定要红梅留在凤羽楼,更借口红梅救下自己,是有功之人,命张奉仪给他调了个单人的屋子,月例也涨了两级。 一众侍女自然是艳羡不已,却也知道这赏赐是拿命换来的,嘴上难免酸溜溜的,倒也没人当真放在心上。如丹杏、碧莲之类自小就跟着俪辞的,更是觉得红梅得的赏赐太薄了。原本她们就觉得红梅生得娇俏美艳,心生怜惜,自得知“她”为救娘子受了重伤,越发怜爱了:每每做完自己的活计就去红梅处嘘寒问暖,有什么粗重劳累的活计也是瞧见了就抢过来,生怕红梅旧伤复发。 如此这般几次,红梅竟成了整个静秀苑里最空闲的了。 好在他本就是极贵的出身,对这些宠爱也是来者不拒处之坦然。 …… …… 转眼间,已是深秋,豫章王渡过了黄河,战事越来越近,京城内人心惶惶。唯独长公主府里依旧繁花似锦,红枫遍野。 俪辞端坐沧澜水榭,看着不合时节的盛放白莲。 “当真是华美而寂寞。” 她轻声评价着,白莲硕大而华贵,开在凛人的秋风中,却越发显得寂寥。虽然整个长公主府都知道白莲四时不败是因为君公子将郊外的温泉水导入凝碧池,但看着这不合时宜的盛开,俪辞总难免有些怪异感。 因为这份美并非真实自然,总让人担忧转瞬即逝,伸手攀折时触到的是冰冷的空气。 正因白莲不败生出人生如梦的感慨,却见红梅正看着白莲出神,俪辞不免想知道他心中所想,于是命众女水榭外待命,只红梅一人伺候跟前。 “你在想什么?”她走到他身边,关切地问道。 红梅微笑道:“在想你想什么。” 他打了个哈气,倦怠道:“近来发生了许多,你难免有心事想找个人倾吐。” “你怎么认定我会选择你?” “因为我们是同路人。你知道我的秘密,我也知道你的秘密。” 红梅狡黠地笑着,转过身:“你的身世,加上你,加上我,世间共有不超过十个人知道。而我的秘密,知道的人也不过是三两个。” 他既开门见山,俪辞也不再转弯抹角,径直道:“如果你是我,突然知道自己的身世这般的不堪,你会怎么办?” “会痛苦,会难受,但最终只会想如何从中获取最大的利益。” 红梅咬了下嫣红的嘴唇,道,“别这样看我,我自小作为哥哥的影子,习惯了看人眼色。如今更是个无根浮萍,遇事难免算计。再说,我不觉着你母亲待你有多少情分。” “是吗?” 俪辞沉默了,她确实早就发觉长公主待自己的好,怪异得紧。 但即使看透了这一层,想要真正的跳出血亲的牵绊,却也太难太难了。 “其实,一直以来,我都以为长公主是将我作为重要的棋子使用的。她待我,毫无母亲待女儿的愧疚。她偶尔也有慈爱的一面,但更多的时候,却是――” 俪辞沉痛地说着。 正是送燕王出城那次,长公主表现出的凉薄,让她确信彼此绝无血缘关系。如今回想起来,更是觉得刺痛。 假若真当她是骨肉,怎么舍得她涉险! 那日如果没有叶川中途杀出,或是叶川晚来了几分,后果当真是不堪设想。 还有长沙王妃的宴请,若说她对长沙王的算计一无所知,俪辞是决计不信。 长公主待她,确如红梅所言,并没有多少的情分。 所以俪辞才会屡次泛起她可能是自己的生母的念头,却因为她不经意间表现出的冷酷算计,最终掐灭了。 即使长沙王明白无误的点出了真相,俪辞也不愿承认这个连感情都纳入算计的厉害人物是自己的生母。 但长公主心机虽深,却还不至于要挟傅筑去死。 想到傅筑临行前夜的颓然,俪辞嘴唇泛起了嘲笑与憎恶,道:“你知道我的父亲是谁吗?” 红梅诚恳的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不过君凤兮一定知道。” “他?” 错愕。 虽说早晓得君凤兮这人深不可测,于朝政棋局涉入极深,但她却无法想象这风轻云淡之人与那些政治大鳄争得面红耳赤、锱铢必计的场面。 红梅跟在君凤兮身后久了,怎不知俪辞此时所想,当即不屑地撇了撇嘴,道:“别看他镇日一派世外高人不惹尘埃的姿态,骨子里可是贪婪得可怕。好在他的境界极高,所贪的也不是权力、金银这些肤浅俗物。否则以他的心机谋算,又有几个人能算过他。” “是吗?” 俪辞沉思一番,也觉得红梅所言有理,于是问道:“你跟在他身边久,可知他和长公主到底是什么关系?” “担心他做了你假父?” 红梅毫无顾忌地说着,反正彼此都知道对方的身份,也懒得再拿腔作调。 俪辞道:“只是不想再被骗了。总觉得身边每个人都满怀秘密,只有我,什么都不知道。” “会说这话,说明你已经清醒了。知道你身边的都是些什么人吗?” 红梅又拿起一块甜糕,大大咧咧地咬着。 正是长身体的年纪,偏偏躲在内宅,不得不端着女孩的矜持,他都快忘记肚子撑饱的感觉了。如今被俪辞发现了秘密,他也就不再做作了。 俪辞含笑看着,不言语。 吃完大半盘甜糕后,红梅打了个嗝,道:“令狐老头跟我说过,你身边围满了吃人不吐骨头的老狐狸。他让我想法子跟在你身边,因为只有和你一起,我才有机会介入燮朝的政治中枢。” “真的只是这样?” 俪辞不愿相信有人可以拿自己的性命作秀。 红梅道:“原本只是这样,直到真和你接触了,发现你和我都是活在皇权阴影下的牺牲品。不同的是,我从开始就知道自己是牺牲品,并因为阴差阳错,从牺牲品变成了逐鹿人,而你却直到现在还是个任人摆布的棋子。” “你同情我?” “算不上同情,不过是看着你,就想起了过去的我。尤其是上官倩拔刀的时候,我也……北凉皇城破的时候,父亲曾想杀了我……好让世人都以为哥哥死了,让死士可以带他逃出北凉……但我……不想做牺牲品……人命是平等的,将军的儿子可以活,老农的儿子也可以活……谁都没有义务替别人去死……” 红梅沮丧的笑着,唇角流出嘲讽:“如果哥哥还活着,令狐老头会把我当宝贝吗?明知我是个废人,却要小心翼翼捧着我,让我顶替哥哥成为他们复国的旗帜。他们利用我,我也一样利用他们……彼此都没有真心可言。” 俪辞听得一阵颤抖,这孩子才几岁,怎么看问题眼光这般的毒辣。 反倒是红梅,被她看得不好意思了,羞怯道:“……其实我……帮你完全是为了自己……我想……想和你做朋友。” “朋友?” “是的,朋友。不仅仅是利害关系的朋友,也是……最重要的秘密的分享者。我……你要想挣脱操纵命运的手,最需要的是力量,你需要帮你做见不得光的事情的人。而我身后的老头子们,他们总以为我还是个孩子,却不知道孩子有时候比大人更狡猾。何况他们很迂腐,只要给个大义的理由,就会上当!” 看他一副老气横秋、自信满满的样子,俪辞突然觉得可怜。 能把父亲想杀我这种话满不在乎的说出口,只因心被伤到了极致,不会再痛了。 他…… 偏偏红梅看出她的怜悯,问道:“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在想什么?” “在想――” 俪辞灵机一动,道:“你现在还小,还能装成女孩子混在内宅。但迟早――你想怎么办?” “你知道,我永远都不可能成为男人的。以后……哪还有什么以后……好在我长得好,以后换回男装,也多半会被当成个喜欢穿男人衣裳的奇怪女人。” 俪辞看着他,突然想起叶无容的传说中那个玉殒香消的北凉公主。 于是问道:“北凉的玫瑰公主……是你的哪个姊姊?是不是生得真如传说中那般好?” 红梅哼了一声,道:“那个蠢女人,死也活该。连自己的和亲对象长什么样都没搞清楚,就跑出去了!不过她生得确实不错,只比我差一点点。” 俪辞看他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忍不住赏了个爆栗。 “喂!实话实说啊!” 红梅可怜地挂着眼泪,哀怨地说着,一边好奇地问道:“你怎么一点也不像个十三四岁的孩子。傅家后宅的日子有这么艰难吗?” 俪辞闻言,翻了个白眼,道:“我也看不出你哪里像个十岁的孩子!” 红梅当即垂下头,冷静言道:“因为――我们都是怪物。” ------------ 第三十五章 一日为娘,终身为亲 刚进入十一月,便有寒潮来袭,连着几天的雪拉开了初冬的大幕。京城的平民尚未来得及同秋天挥手,转瞬间已是银装素裹。 傅宅门口,老仆们疲倦的抱着扫帚数冰棱唠家常,说些巷角酒肆里传出的消息,不时爆出阵阵笑声。皇城里的贵人们的争斗离他们实在是太远了。皇位终归会有个尊贵的屁股坐上去,他们只担心连着几天又急又猛的雪,南市炭火怕是又得涨价。冬日里,再没有比暖烘烘的火炉更让人舒畅了。 正唠着家常,感慨往年老爷圣眷正荣,做奴仆的也风光八方时,突闻一阵铃铛清脆,见巷头有锦衣健仆骑骏马而来,碾碎一地琼雪。 到底是见过世面的,当即有眼尖腿利的入内禀告当家姨娘,剩下的几个也是赶紧洗掉方才的颓废,整容正冠,昂首挺胸立于门前,一派大家气派。 不多时,在数十名持刀护卫簇拥下,大宛进贡的白马拉着豪奢马车驶入巷子。马车通身漆黑,上有长公主府徽记,所用木质黑中发紫,远远便散出暗香,多半是紫檀、沉香之类。车顶缠着锦缎,又装饰了百余枚玉质铃铛,一路行来,珠玉叮当,声音悦耳恍若天籁。 却是哪家娇客来访? 自老爷金殿尽忠、夫人携家眷扶灵北地后,京城傅宅已是门庭冷落,只沈姨娘带着几十个老奴苦苦支撑。莫要说皇室贵胄才能使用的玉妆车,便是寻常富贵人家的青油车也鲜少见了。 …… 豪奢的玉玲马车缓缓驶来,傅宅中门大开,数十个留守的奴婢婆子穿着鲜亮的缎子排成两行,屏息凝神。 当中站立着一位身裹纯色狐狸裘衣、两鬓抱面发式的中年贵妇,气质雍容,眉宇含愁,正是沈姨娘。 马车尚未停稳,沈姨娘便迫不及待地上前,殷勤俯身打起琉璃帘子,将娇客引下。 俪辞见沈姨娘这般客套,难免觉着几分尴尬,将手中的白玉千重莲暖炉交给陪坐车中的丁奉仪,探出头道:“女儿回来一趟,姨娘怎这般的客套。” “哪能不客套,你可是……这通身的气派,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家的郡主娘娘来了呢。” 沈姨娘啧啧地说着,扶着俪辞的手,将她挽下。 虽说有些夸张,但俪辞今日的装扮确实通身透着贵气。 不论是无一丝杂色以整张东北白熊王毛皮鞣制的披风,还是凤穿牡丹云水纹暗灰色金银双线缎面裘皮外袍,或是袖口领端露出的芙蓉锦绣月色锦缎,无不是宫中才有的稀罕物。 况且她本就是富贵容貌,得长公主府娇养,此番梳了个慵懒的坠马髻,发间饰以青玉鸾凤杂五色宝石分心,旁缀金镶白玉嵌宝石花三五朵,又绾七宝琉璃流苏步摇簪两枚,行动时珠翠轻击,顾盼间美目流辉,当真是有美一人,见之不忘。 恍然间,沈姨娘竟是看呆了。 倒是俪辞,见姨娘若有所思,当即上前握住她略带凉意的手,道:“姨娘近来可好?” 沈姨娘顿时醒悟,抽回手,故作潇洒地扶了下发簪,一边笑道:“还不是那老样子,有什么好或是不好的。” 俪辞却也不说穿,彼此寒暄着,相互挽扶入内。 …… …… 缓步走在碎琼满地的小花园里,远远便瞧见依兰花树依旧青葱,可惜花已凋落,只隐约有暗香送来。回想往昔与玉静、玉馨的亲密无间,想起如今的彼此算计、心各一方,顿觉人生如梦,世事无常。 但比起感怀过去,更值得珍惜的却是当下。 俪辞收回视线,对沈姨娘道:“此番前来是特意请姨娘与我同归的。” “同归?这……怎么使得?” “怎么使不得?豫章王兵临城下,京城早晚会有一场恶战。届时兵荒马乱的,什么事情都可能。我正是担心姨娘的安危,才特意求得长公主允许,请你同我一道,暂住长公主府。” 俪辞关切地说着,虽然长公主是她的生母,但感情上到底是沈姨娘与她更亲昵。 然而,沈姨娘却是几番欣喜,又几番叹息,道:“豫章王素来治军严谨,此番更是奉大义之名起兵,断不会纵容属下犯下烧杀之事。何况傅家在京中也是有头有脸的大户,老爷余威尚在,便是偶有个浑水摸鱼的,也不敢来这里打秋风。” 当真? 俪辞不信。 于是劝慰道:“姨娘这般自信不无道理。然长公主府离此地有数里之远,万一城破后消息隔绝,纵然我心中晓得姨娘这边决计不会出事,可见不到姨娘的面,却是难免担心。姨娘若是体谅女儿苦心,还请与我同归。” “这――” 沈姨娘沉吟着,显然有所顾忌。 俪辞更进一步道:“长公主已命管事从城郊庄子调来五百名精甲护卫,届时便是城中陷入混乱,也能护得整个长公主府铁桶一般。” “可是――” 沈姨娘欲言又止。 俪辞于是试探道:“莫非姨娘担忧长公主府暗藏危机?” 话音刚落,果真见沈姨娘眼中划过一丝惶恐,又迅速化为假笑,道:“怎么可能。我就是长公主府里出来的……长公主府便是我的娘家……” “那姨娘为何不愿随我归还?”俪辞追问道。 沈姨娘一时语塞,竟不知如何回答。 俪辞见她面泛为难,当即命身后跟随的婆子丫鬟暂且止步,与沈姨娘转到一处假山后,拿出五蝠环明珠如意赤金镂空簪,为她簪上,缓缓道:“这簪子是我上个月入宫小住时,皇后赏的。” 沈姨娘闻言,如遭电击,呆住了。 簪好后,俪辞道:“父亲临行前,同我说了许多……许多我做梦都想不到的事情。” 声音很是轻柔,却让沈姨娘身子微微发颤,虽说掩饰的极好,但震惊却是千真万确。 “他……他同你说了什么!” 沈姨娘咽喉滚动,吞咽着津液,一派故作的淡定。 俪辞一边为姨娘理弄鬓发、衣角,一边平静道:“十四年前那桩风流韵事的真相……我的生母身份……帷帐后那些贵人们的算计……能说的,都同我说了。” 沈姨娘“咦”了一声,倒退半步,挤出生硬地微笑,道:“可是恨我骗你?” 俪辞摇摇头。 “我很感激你,若不是你,我在傅家的生活会很艰难。” “怎么可能艰难,谁又敢给你脸色?后宅的荣辱,面子上看的是女主人,骨子里,还不是男主人的意思。傅筑是个能人,别看他对后院的事情懒得理睬,其实各个院子里都在他的掌控下。不过是懒得过问,素日里糊涂过。” 沈姨娘略带抱怨地说着,俪辞深以为然。 初时她觉着傅筑冷情薄意,待自己这般应酬敷衍。但晓得自己的身世后,再回看往事,却是受益匪浅。傅筑这人确实八面玲珑又不失算计,不论是朝堂还是家宅,事事妥当,拿捏得恰倒好处。 连对自己的客气敷衍,细细解读,也是无奈的爱。 正是对她深爱且无限担忧,才会特意教她那么多,让她早早清楚朝堂派别划分和彼此间的利害关联,以后卷入皇家内斗,也不至于仆登场便被人生吞活剥。 反是沈姨娘,见俪辞沉思不语,竟是自暴自弃道:“其实,知道了也好,我本就受不起你的礼。” “姨娘,你……” 俪辞叹了口气,重申道:“一日为娘,终生为娘。你虽未生我,却将我养大。身为人女,理应反哺。同我一起去长公主府吧,我要好好地报答你。” 沈姨娘不由一阵苦涩,道:“娘子的好意,我心领了,但――天家的薄情,我却是自小就晓得。” “姨娘为何说这丧气话。难道你觉着我是那等口蜜腹剑之人?” 她不过口气微厉,沈姨娘却吓得当即跪地道:“娘子恕罪,姨娘绝无怀疑娘子之意,只是长公主那边,却是说不准的。” “姨娘可是担心长公主对你不利?” 边说着,俪辞将沈姨娘挽起,沈姨娘坚决不肯,俪辞便努嘴指着假山后等候的丫鬟婆子们,道:“世间哪有姨娘给娘子行这大礼的道理。让人看见了,难免生出闲话,对傅家和你我不利。” 沈姨娘闻言,苦笑着起身,道:“娘子却是说中了。我跟在长公主这些年,她的性子再熟悉不过。她生就一副好容颜,又是天潢贵胄,金枝玉叶,自小便众星捧月惯了。她因此骄傲无双,以为世上没有男人人会不喜欢她。但世事哪能尽如人意……奉命入傅家做你的姨娘时,我对她自然是忠心耿耿。但人心本就反复多变,何况朝夕相处……傅筑也好,我也好……虽说都曾经是她的仰慕者,日子久了,心中最重要的位置却渐渐不再给她……偏偏你……她只消见你待我的好多一分,对我的嫌恶便更重一份。” “即使我不知她是我的亲娘,不爱她,也是罪大恶极?” 沈姨娘侧过脸,道:“你不知道,所以她不怪你。我知道却敢受着,便是罪大恶极。我原本只是为了寻个安栖之地才成为傅家的姨娘的,想着哪日得了机会好为沈家发难。谁承想,你真把我当做母亲依靠了,我也开始觉着那些东西不重要了。我沈丽姬何德何能,竟能让长公主嫉妒!即使只是一场幻梦,也是天下无双的梦!” “我即使知道真相了,也还会选择做傅家的四娘子。” 俪辞轻声说着,抱住了沈姨娘。 “生恩虽大,但是养育之亲,却更真实。何况……不知她是我亲娘时,我将长公主待我的好视为赏赐,偶尔遭她利用算计,也觉着理所应当。如今晓得了真相,再看往日的好,只觉通体冰凉,长公主的爱太飘渺太算计了,远不如姨娘你……真切。我想要的是个身子暖暖的娘亲,而不是满手冰冷珠翠。” 她本就是再世为人,对身体的血脉之情并无太多在意。对她而言,沈姨娘这些年的关爱和照拂,即使是出于主仆本分,却也比长公主居高临下的施舍和傲慢更温暖。 何况,沈姨娘是真将她当做骨肉关爱的。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瑶。 …… …… 雪对于冬天,好似桃花流水对于春日。孤雪,总是带着寂寥的气息,当冰雪封锁大地时,余下的也只有冷酷与萧瑟了。 俪辞走进暖阁,博山炉中檀香依旧,翡翠湖上却是冰可鉴人,方下过雪的天空,格外高远。打开木窗,清风吹过,晶莹的珠子从杨柳树梢凋落,寒意渗进披风,只觉着心中空落落的。 天地一片寂静,隐隐有天籁传来。 她脱下披风,斥退左右,盘膝坐在博山炉前,手捏长沙王赠与的珠串,开始了冥想。 直到檀香散尽,她都不会睁开眼睛。 在长公主面前的恭顺已然摘下,深埋在心底的杀意和仇恨在冥想时如活物般疯狂跳跃,推演杀戮,刀锋血腥。 天要灭我,我却偏要活下去! ------------ 第三十六章 卖父求荣 世子当下很忧郁。 豫章王的大军近在咫尺,父亲却是早已被划为长沙王心腹,他不免为前途担忧起来了。 长沙王若能登基,华家的富贵当然少不了他的一份。可当下的局势却是―― 倘若长沙王不幸败落,清算时,安国公府便是附逆大罪!父亲一直与长沙王勾勾搭搭,得此结果自是罪有应得,可他却正青春年少,大好前程刚刚开始,怎么肯陪这老东西一起呢? 当即便想到了薄情寡义的母亲。 虽说世间无不为子女考虑的父母,当真安国公府败了,料想长公主也不会对他见死不救。奈何长公主与老太太素有仇怨,事到临头再去哀求,怕是不知要受多少冷眼了。 何况母亲身边有个阴阳怪气的君凤兮,谁知这人会吹什么枕头风。 再想到府上的风言风语,华世子便越发地七上八下,决意未雨绸缪,早早得长公主的承诺,以免届时措手不及。 故特意换了身长公主喜欢的样式,天刚蒙蒙亮便毕恭毕敬地上门尽孝去了。 …… …… 长公主一向日上三竿才起身,华云飞却是等不及了。好在虽说母子关系稀疏,到底还顶着个亲子的身份,见他蹑手蹑脚跟在身后,捧着梳洗之物的女官们却只当瞧不见,任他大摇大摆地跟进内室。 依旧是落花犹似坠崖人的屏风,依旧是满屋的豪奢却不失清雅,长公主起身的步骤极为繁琐,华云飞立在屏风旁屏息凝神,直等了大半个时辰,才终于等到长公主坐在梳妆台前。 华云飞得父亲真传,晓得如何讨好女人,见母亲妆容半成,随即滑不留手地凑上去,捏起眉笔,道:“儿子伺候母亲画眉。” 长公主莞尔一笑,柔嫩的手指滑过他脸庞:“云飞今日这般殷勤,可是有所求?” 华云飞此次乃刻意套近乎,哪敢一照面便说出心中所求,忙垂眼道:“昨日与祖母争执了,心想着还是母亲这边好。便就过来了。” 长公主轻笑了,道:“我看云飞于画眉之道很是娴熟,想必房里的女人也不少了吧?” 长公主与华敬容和离,明面上的理由乃是华敬容内宠无数,且不知约束。故华云飞闻言,顿时吓得放下眉笔,低头道:“都是祖母塞的,儿子晓得母亲不喜,便只将养着,鲜少宠幸。儿子秉承母亲教诲,虽说难免同其他公侯府邸的子弟出入青楼酒肆,但都是逢场作戏,从未过夜。” 长公主听后,欣慰道:“年轻人大多是喜欢热闹的,好在你还算清醒,晓得自己的身份,那些女人再美再新鲜,总归是玩物,玩过就算了,记在心上却是不应当。只有门当户对的嫡妻才能分享你的荣耀,为你延续香火。” “母亲教训的是。” 华云飞低眉顺眼地说着,突有梅花衣香袭来,斜眼屏风,果然见君凤兮白衣散发,持扇而来。 若是往日,他是必定不肯与这人好颜色,但今日有求与长公主,自然不敢得罪长公主跟前的红人,于是闪烁眼色,只当没看见,谦卑道:“可惜父亲却是一把年纪,还是不懂这浅显的道理。弄得家宅不宁,仕途止步。” “云飞你错了,你父亲仕途不顺,却和他的后院杂乱无太大关联。他耳根子太软,遇事没个主见,三哥又是勤政务实的性子,若没有我在三哥跟前偶尔美言,怕是连袭爵也难。” 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安国公传到华敬容时虽然只是第三代,却已露出各种衰败。所幸老国公与安平郡公同袍,有过命的交情。而安平郡公却是宣帝心尖上的人,英年早逝后,宣帝追悔不已,因此遗爱安国公府,将堪堪三岁的临川公主许婚华敬容! 待公主及笄,今上听闻华敬容行为不端,有意夺爵悔婚,却遇上国公老夫人那厉害嘴巴,不过得了风声便跑到宫中各种泼妇伎俩,逼得太后要今上遵先帝遗训,下嫁临川公主。可惜最终安国公老太太也没得什么好,纵是京城第一泼妇,想要压临川公主一头,也是痴人说梦。 但不管这桩婚事是否顺意,因安国公因此稳住了爵位,却是事实。 故而华云飞听后,也是一声不吭。 长公主又道:“云飞你此次前来,当真无事?” 华云飞犹豫着,不知如何开腔。 正尴尬时,君凤兮摇着扇子转了进来,他像一朵花落在象牙席上般轻盈而自然,走到长公主身边,放下折扇,拈起眉笔,细心地勾画着。 和他如仕女簪花般优雅的姿势相比,华云飞的手指粗俗得好似猿猴。 长公主却也喜欢被他伺候,陶醉地闭上眼,享受他的指尖、衣角滑过肌肤的感受,一边道:“凤兮怎么突然想帮我画眉了?” “早晨见梧桐树上栖了只罕见花色的喜鹊,又见南面有祥云飞来,一时心血来潮循云散步,不想却到了长公主这边。” 他温柔地说着,一边笑盈盈地看着华云飞。眼神如秋水般涟涟,荡漾着柔情蜜意,看得华云飞全身鸡皮站立,却又不敢直言,只得附和道:“君公子几日未见,又多了几分道骨仙风。” “是世子太拘束了。” 君凤兮放下眉笔,拿起装胭脂的瓷瓶,以玉兰细簪取针尖大小,抹在长公主的眼角处,再用指腹晕开,嫣红似有若无,却将长公主的妖媚衬出了十成十。 妆成,长公主拿起琉璃镜,左右端详,含笑道:“这眼妆却也只有凤兮能化出神韵。她们学会了凤兮的动作,学不到凤兮那一抹的灵性。” “阿玉你又玩笑了。” 君凤兮嬉笑着,拿起一旁的折扇,晃了几下,对世子道:“别那么拘谨,你这副正襟危坐的样子,我看着都觉得不习惯。” 华云飞不由一惊,急忙由正宽松了容颜,让自己看起来不是那么的严肃。 ――他素有自知之明,晓得君凤兮这看似放荡不羁却又潇洒自若的姿态无人能够模仿,自然不敢东施效颦,改成结跏趺坐。 君凤兮看他脸上几番变化,淡淡道:“世子可是担忧豫章王进城后,安国公府当如何自处?” 口吻风轻云淡,内容却一阵见血,华云飞当即心中一阵腹诽,见长公主也看着自己,无奈硬着头皮道:“父亲为虎作伥,若真是豫章王登上帝位,被清算也是活该。做儿子的不敢心存侥幸。” “你会出现在这里,便是心存侥幸。” 君凤兮摇着扇子站了起来,他看了长公主一眼,最终什么都没有说,背着手离开了。 正是初雪,金色的阳光下细小的雪花飘飞,他一人独行其间,怡然自得,却又透着说不出的寂寞气息。 虽说不喜欢这人的做作虚伪,但看他如一片雪花飘荡在天地间,华云飞心中却也是满怀的感慨和寂寥。 当真是寂寞啊。 他感慨着,猛然发现鼻尖梅花衣香散却,竟是不由失神了。 “被他迷惑了心神?你果真同你不成器的父亲一样,容易被表象迷惑。” 如当头棒喝般,华云飞猛然醒转,见长公主立于身旁,不由吃了一惊,道:“母亲教训的是。” “说吧,此次来找我,到底是为了什么?” 长公主侧过身,长长的衣袖在空中画出牡丹般绚丽的弧线――便是连坐下,也透着张扬妖娆。 华云飞晓得长公主的性子,见她主动提起,自然不敢怠慢,连忙道:“孩儿请母亲救我。” “救你?怎么救?” 长公主冷笑着,拈起一片衣袂,开始仔细研究灿若云霞的刺绣了。 绣的是凤卧牡丹,硕大灿烂的牡丹中央,彩凤栖息,绣工栩栩如生,纤毫毕现,乃不可多得的极品。 但眼角的余光,到底是投向了华云飞。 她在等他,等他开口。 他却需要酝酿,即使做好了跪地哀求的准备,也要凝聚足够的勇气才能做到。 最终,华云飞咬咬牙,“噗通”一声跪地,膝行到长公主跟前,抱着她的腿嚎啕大哭起来。边哭边道:“豫章王若是做了皇帝,安国公府必定会被问罪!还请母亲大人怜惜我!” “我十四年前就被安国公府扫地出门,安国公府的荣辱,早与我无关了。” 长公主淡淡地说着,开始研究身下西域细毯的葡萄藤蔓的纹路走向。 华云飞见她心不在焉,越发悲切,道:“父亲对不起您,自然有他自作自受,可我却是您的亲骨肉,您不能见死不救啊!” “见死不救?前些日子华敬容跟着长沙王春风得意,贵府连番来我处耀武扬威,怎就不晓得得饶人处且饶人?如今兵临城下,自食恶果,还敢怪我见死不救?” 长公主冷漠地说着,终于抬起了眼睛,眼角抹了嫣红,越发妖娆又寒冷。 被她注视,华云飞吓得全身颤抖,咬紧牙关道:“祖母年纪大了,难免倚老卖老,做事没个分寸。母亲乃是天潢贵胄,何等尊贵,不必与她个粗婆子计较。” “确实是个粗婆子。” 长公主回味着,笑道:“可惜这事我爱莫能助。阿鸾被七郎逼死,阿乾入城,自然要拔除几个助纣为虐的,以慰阿鸾在天之灵。华敬容排在第一位,谁让他在逼死阿鸾的事情上,太活跃呢?” “豫章王不行,但母亲可以找汝南王,找燕王。” 华云飞试探地说着,见长公主面色微缓,以为说中了她的心事,忙趁胜追击,道:“儿子听说,此次燕王能安然离京,母亲功不可没。而今汝南王与燕王最得豫章王信赖,只消一句话,保下儿子的小命,连同安国公府的大半家产却是轻而易举。” “你的意思是――华敬容……和安国公老太太,便随他们自生自灭了?” 长公主眉眼含笑的看着华云飞,看得华云飞心中一阵发慌,最终还是利益压倒了情感,颤抖牙关道:“父亲会在这次政变中一反往常的搀和,祖母本就脱不得干系。若不是她唆使,父亲那性情,哪敢和长沙王勾搭?如今长沙王事败,祖母难道能置身事外?何况安国公府的败落,本就是从祖母开始的。” 华云飞狠狠地说着,华敬容厮混官场多年,不尴不尬,老太太的纵容与胡乱主意“功不可没”。当年就是她执意要临川公主下嫁,才引出后面的一系列,最终断了儿子的仕途。 “你是想早早地单过了?” 长公主反问着,华云飞不置可否。 长公主信手抓起个玉如意,敲击着紫檀扶手,道:“可惜,这桩事情,我怕是帮不了你了。老太太造下的孽,不该由我收拾残局。” “母亲――” 华敬容颤抖着,又要抱上去,长公主却抽回衣袖,冷漠道:“我不是你的母亲!” ------------ 第三十七章 狗急跳墙 我不是你的母亲! 短短的几个字,却是巨石打在华云飞的心口,震得他耳鸣目眩,喉口一甜,险些支持不住。 安国公府私底下的闲言碎语再次回响耳畔。 有些事情,整个安国公府都心知肚明、但谁都不会提起。 华云飞对此向来嗤之以鼻,却又无法不在意。 正因为这种种的担忧,以及将信将疑,华云飞才会早早来寻长公主要个承诺。 岂料竟证实了他一直以来的怀疑! 听到这等绝情话,华云飞身子都凉了半截,不死心地再次问道:“母亲当真对我见死不救?” “我又不是你的母亲,为什么要救你?” 长公主傲慢地说着,眼角眉梢流出的鄙薄,好似他是一坨烂泥。 华云飞感觉自己的理智正在被愤怒吞噬。 自小便是被整个国公府簇拥着娇养,人人皆知他是长公主嫡子。遇上有累世名门子弟对华敬容不敬,却也不敢怠慢他。故早习惯了众星捧月、颐指气使。虽说暗地里难免有些不中听的,也都只在底下流传,他是始终坚信自己天家血脉,自有一份矜持。 今日做儿子的拉下脸哀求母亲保他性命,本就是有违常理。不曾想,会被长公主这般奚落。 最为要命的是,她居然敢说那话! 这话若是传出去,我现在拥有的一切就都没了! 想到此节,华云飞俊脸扭曲,面露狰狞,道:“母亲当真不怕身败名裂!” “本就声名狼藉,再添一笔又有何惧?” 长公主满不在乎地说着,华云飞的凶神恶煞,对看惯了宫廷风雨的她而言,不过是孩子吐口水。 “是啊,这十多年来母亲风流满城内宠无数,父亲早习惯了绿帽子,便是再多一顶又如何。反正华家覆灭近在咫尺,那些虚名,也没什么值得念叨的。倒是母亲,当真不怕天家威严受损,新帝恼羞成怒,将你夺爵圈禁?” 他咬牙切齿地说着:“素闻豫章王好洁,最不喜污秽事。” “世子这是威胁本宫?” 既然已经撕破脸,长公主也懒得陪他母亲儿子的叫唤,当即换了称谓,倨傲道。 “云飞不敢。云飞自小受长公主恩泽,若长公主愿意保我,云飞日后必当承欢膝下,为长公主尽孝。” “若是不能呢?你是不是要将你父亲早绿帽无数的事情传出去,让他做个绿毛鬼?” “能维持彼此的情分,自然最好。若非要走那一步,云飞固然心痛,却也无可奈何。” 华云飞凉薄地说着,眼神闪烁不定,看向长公主。 长公主叹了口气,道:“狼崽子到底养不熟。” “是长公主不仁义在前,云飞不过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华云飞刻薄的说着,看了眼左右,最终狠狠心,道:“长公主若不怕您与汝南王的事情天下皆知,还请施以援手!” “汝南王乃天下第一等美男子,多少闺中女子的梦郎。我曾爱慕他,也是顺理成章的。” 长公主冷笑着,将玉如意交予一旁女官,眼神越发不善了。 华云飞不想长公主竟这般不知廉耻,恶狠狠道:“近亲相奸,也算是美闻!” “汝南王自小归于怀德太子名下,可不是与我一道长大的。青春年少,情窦初开,遇上个俊美男子便芳心暗许,不过是一场孽恋,做不得准。” 长公主针锋相对道,她态度越发逍遥,华云飞的心口怒火便越发猛烈。 分明是要他将最不堪的一面撕出来! 今日与长公主已彻底撕破面皮,与其闪烁其词,暗示这寡廉鲜耻的女人,倒不若将话都挑明,临死也能拉个陪葬! 于是抓紧拳头,义愤填膺道:“乱伦生女,禽兽不如!当真以为没人知道你这长公主封号是如何得来的?!” “妄议皇族,是大逆不道。”长公主含笑说着。 华云飞知道,这女人已经动了杀心。 但他无惧无畏。 薄唇轻启,吐出毒液:“陛下心存仁厚,知道临川公主与汝南王做出了有辱皇家尊严的丑事,也只是稍加训斥,命临川公主与汝南王将那见不得光的孽种送出,今生不得相认。又顾念公主丧女之痛,许了和离,晋为长公主。” “长公主封号是这样得来的,我还真不知道呢。” 长公主哈哈地笑了,眼神的冷冽却能将人杀死。 华云飞不肯退步,道:“我说的是不是真相,殿下心中清楚得很。事实上,安国公府会有今日,也是您一手造成!若不是父亲爱慕你,咽不下这窝囊气,也不会与长沙王走近!” “这嘴巴,可真是把老太婆信口雌黄的本事学得了十成十!” 长公主啧啧赞许着,道:“不过华敬容还真没用,居然就因为这小事,跑去给七郎做鹰犬!最可笑的是,他一直以为绿帽是汝南王给他戴的,其实――” “即使没有汝南王,也早晚会有汝西王、汝北王出来,他这窝囊废,根本不配做我夫君!” 随后,她又冷笑道:“既然你已经都知道了,我也不再做作。回去告诉华敬容一声,虽说对不起,但是――他大错特错了。汝南王跟我之间,确有情愫,但是发乎情止乎礼。那孩子的生父,另有其人。他也不动脑子想想,三哥可能为了汝南王给我长公主封号,作为补偿吗!” 补偿? 这个词的意思分明是:那人的行为让陛下震怒,却因为一些原因,不得不息事宁人。 能让皇帝顾忌的,除了太后还能有谁? 华云飞心尖一颤,想到了一个名字,但他不相信这才是真相! 他觉得自己正站在秘密的大门前,推开那扇门,或许万劫不复,或许无限光明。 “母亲当真是风趣,若……果真如此,我反倒可以为父亲、为华家博出了一条出路。” 华云飞咬紧牙关说下去,长公主却是轻轻一句就将他所有的矜持都打碎。 “算盘可以打得好,但我会让华敬容抓住最后的机会吗?豫章王会相信华敬容的投诚吗!” “你――” 藏在袖子里的手握紧了拳头又松开,华云飞很想一拳打在长公主姣好的脸上,却又害怕触怒了这反复无常的女人,让本就风雨飘摇的安国公府越发的雪上加霜。 最终,他跪下了。 “母亲大人,安国公府素来没有对不住您的地方,父亲虽说难免妒火中烧,可您与那位的来往时,他也曾屡次为您维护掩饰。您怨恨老太太蛮横无理,我自会说服老太太上门请罪。――肯请母亲念在旧日的恩情,给安国公府指一条明路。” 他的态度不可谓不谦卑,但长公主却摇了头。 她说:“事情到了这一步,还有机会挽回吗?若说往日的恩情,我助华敬容袭爵,让他在暗潮汹涌的朝堂十多年未被绊倒,让你名正言顺地做了世子。这些,难道都还不够吗!” 说到此处,长公主顿了一下:“他早过了而立之年,也该为自己做过的事情负责了!” 华云飞一时语塞。 正僵持间,却有俪辞并沈姨娘到梧桐苑请安,隔着屏风听到母子争执的边角,不由大窘,欲退出,却被长公主瞧见,扬声道:“既然来了,还不快进来?” 俪辞无奈,只得拉着沈丽姬转入屏风,向长公主与世子请安。 长公主自然是和蔼可亲,世子因为已经捅破窗户纸的缘故,见俪辞向他行礼,忙坐直了身子,谦虚回拜。俪辞也晓得其中弯曲,见他颔首,并无差异,礼毕便与丽姬一道陪坐旁边。 长公主因此注意到沈丽姬鬓角的五蝠环明珠如意赤金镂空簪,怔了一下,道:“这簪子看着眼熟。” “是上次在宫中得的赏赐。虽说将娘娘赏赐转赠他人略显僭越,但如意乃是祈福寿之物,儿女孝顺父母乃是天经地义,故斗胆为姨娘戴上了。” 俪辞轻声说着,仕女扇半遮脸面,看似矜持实为防备。 只是她这一动作,却露出了腕上长沙王所赠的手串。舍利宝光流转,长公主看在眼里,唇角溢出一抹微笑,道:“四娘子有这份心,确实难得。可你却是我府上出来的,素来知道规矩,为何明知僭越还敢受下!” 丽姬垂下眼,毕恭毕敬道:“主人赏赐,奴婢不受,乃是忤逆。” 彼此都是明白人,长公主听她话中刚柔并济,又看俪辞眼神暧昧,随即不再追问,反怒为喜道:“丽姬你的性子当真是改不了,总是这样的谨小慎微,却又认死理。” “因为规矩自是规矩,做奴婢的,首先得依足了规矩,其次才能在夹缝里为小家谋利益。” 丽姬平静地说着,目不斜视。 华云飞不着痕迹地观察着傅俪辞,发觉这女子不过几日未见,竟又多了份动人心魄的气韵。正看得入神,却被俪辞发觉,心中厌恶,遂道:“这般早便从安国公府赶来请安,世子当真是孝顺。” “四娘子谬赞。我是有琐碎事想同母亲商量,这才早来。不想因此与娘子遇上,倒是缘分。” 俪辞追问道:“却不知何事?” 见长公主面色微恙,她又促狭道:“方才在外间听得里面喧闹,想必事关国公府,却是我僭越了。” 长公主哼了一声,看向华云飞。 华云飞几番喉结翻滚,最终还是站了出来,道:“不错,这事确实有些难以启齿。如今四娘子也在场,正好把事情都说清楚了!” 他走出一步,立于中堂,朗声道:“母亲,您是安国公府的嫡夫人,不论我是不是你的骨肉,都得唤您一声母亲。所以我最后一次问您:您当真要看我去死!看着整个安国公府就此覆灭吗!” 长公主不言语,俪辞抓紧了宫扇。 华云飞又道:“安国公府自然有对不起您的地方,但父亲为您做的也足够了。若母亲不介意丑事传扬天下,连累傅家娘子身败名裂,儿子也是没什么可怕的!” 这人要破罐子破摔了,俪辞心想,但她随即想到,既然自己是长公主的私生女,那,华云飞又是谁? 难道当年的和离其实是华敬容与长公主的一场互利互惠、瞒天过海,从此庶子成为嫡出,私生女也有了干净体面的出身。 但其中却有一环俪辞想不通:既然华敬容害怕长公主,戴了绿帽也不敢声张,为何长公主要将自己送进傅家? “你的身世,加上你,加上我,世间共有不超过十个人知道。” 红梅的话,在俪辞耳中回响, 不超过十个人,具体又指的是哪几个人? 反观长公主,面对威胁意味如此严重的言语,她的回答也依旧冷漠的令人心寒。 “世子大可以一试,本宫却是不怕。” 华云飞心口一闷,恶毒之言脱口而出:“傅筑有什么忠贞!傅家算什么清流砥柱!傅家四娘子,根本就是――” “住口!” “四娘子怕了?可惜长公主不肯松口。” 华云飞满脸戾气,眼角通红,杀气腾腾地看着俪辞与长公主,好似地狱爬出的索命恶鬼。 ------------ 第三十八章 可笑 即使到了剑拔弩张的地步,长公主也没有露出怯意。她傲慢地看着华云飞,道:“果然是奴婢的贱种!” “你说什么!” 华云飞剑眉倒立,睚眦欲裂,长公主却以多宝孔雀羽扇遮笑,一派漫不经心的姿态。 华云飞的心被再一次挫伤,他觉得自己像个不值钱的玩偶,被眼前这女人涂了蔻红的纤纤十指撕裂了一次又一次。 他开始感觉恶心,他的手从颤抖变成稳定! 他做出了一个决定! 长公主的从人们嗅到了紧张,有护卫持剑闯入,但世子的动作却更加迅速! 如一阵风般,他快步窜到俪辞身边,佩剑离鞘,抵在少女的颈上。 他掐紧了她的胳膊,冰冷的剑锋只差一线就会割开细嫩的脖颈。 “殿下质疑不肯让步,我唯有玉石俱焚!” 他冷酷无情地宣称着,能在梧桐苑伺候的,都是长公主的心腹,他们虽说不知这对母子为何突然刀刃相向,却是早在往昔的细节中嗅到了无数的异样。此刻,屏风被打翻,侍卫们睁大了惊恐的眼睛,看着世子颤抖的剑锋。 那闪着寒光的剑,稳稳的搁在举足轻重的少女的脖子上。 所有的人都怔住了。 很显然,华世子疯掉了,他竟敢对长公主拔剑相向,竟敢在长公主面前以傅家娘子为要挟! 最为可怕的是,他虽然疯狂,眼神却很冷静,他冰冷的表情让人相信,他确实随时有可能长剑一拉,让傅家娘子丧命。 他们等着长公主。 长公主却打碎了和解的最后可能。 她看了眼俪辞,又看了眼世子,悠然道:“这反复无常,翻云覆雨的性子,倒是和你的母亲很像。可惜华敬容是个没本事的,看不出你的这点出息。” 看似夸赞,其实挖苦得很,华云飞闻言,抓在俪辞胳膊的手不由又紧了几分。 俪辞冷漠地承受着,她不是普通人,且不说再世为人的奇异,单是这半年经历的腥风血雨,便已教她练出了沉稳的心性。 最重要的是,因为身体紧贴,她感受到了华云飞的害怕,他非常的害怕,他的理智正走向崩溃! 华云飞确实快崩溃了,他脸色虽还平静,心却是万马齐奔,狂躁无比。 他此刻多希望长公主能够说句软话,好让他结束这场荒诞。 但是长公主没有,连性命只在他一念之间的傅家四娘子也没有! 他的抗争得到的是最彻底的蔑视!他气得浑身发抖,更有仿佛置身冰窟的寒意自心底涌出,他知道自己最终还是低估了萧家人的冷酷与强悍。 他移下视线,正是豆蔻年华的傅俪辞,脖颈稚嫩白皙,初冬的暖阳照在天鹅般优雅的弧线上,泛起浅金,少女的幽香飘入鼻翼,不由一阵心荡神移。心念一动,手指微动,有一丝血线滑落,滴在锋利的刃上,滑入锦缎之中,细腻无声。 “长公主,这是你――逼我的!” 他恶狠狠地说着,按在俪辞脖子上的剑又紧了一份,然而长公主的眼神却更加冷酷了。 她开口道:“你现在收手还来得及。” “我――不可能了!” 他痛苦地说着,眼神有些落寞。 他本为求长公主庇护而来,为何会落到这境地! 但是―― 看着那些惊恐又紧张的侍卫们,他竟是由衷的得意。 一个假世子能带一个真郡主上路,也算够本了。 想到这一节,他笑了起来,所以他没有看到俪辞眼角滑过的欣喜,以及―― 惊恐! “不!” 在惊呼发出的同时,位于华云飞左侧的沈丽姬已被身后人大力推出,恰恰撞上! 在华云飞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撞击失神的瞬间,做出这冷酷行为的高挑女子迅速窜出,如燕子零碎,轻灵地将俪辞揽住,揽回护卫的包围。唯有沈丽姬,因为害华云飞丢失了重要的人质,本就恼羞成怒的华云飞竟因此杀心大起,握紧手中的剑,刺下! 啊―― 呻吟尚未发出,便淹没在喷薄的血线中! 鲜血溅湿了华云飞的脸,他的理性也暂时回归,看着血迹斑斑的剑身,他一阵失神,踉跄了几步,跌坐在地! “我……我……我杀人了!” 俪辞却也被惊呆了,她挣脱游女的掌控,提裙快步跪到沈丽姬身边,一边按着伤口,一边大喊:“都愣着做什么,赶紧叫医官!快去!” 侍女们恍然大悟,匆忙奔出,却是长公主,处乱不惊,看了眼面如死灰的沈丽姬,又看了看依旧处于震惊中的华云飞,道:“想知道你生母是谁吗?问那个女人吧!” “你说什么!” 华云飞抬起头,眼角血红,披头散发,好似疯子。 长公主一字一顿地重复道:“我说,那边那个女人,沈丽姬,是你的生身母亲!她为了你,做了多少牺牲,最终却被你杀死,你当真是个好儿子!” “我不相信!” 华云飞下意识选择了否认,他可以接受不是长公主亲子的事实,但他不愿承认那个奴颜媚骨的女人是自己的生母! “你胡说!” “她不是胡说!” 俪辞斥骂着:“若不是你的生母,为何明知我的身份,却屡次游说我嫁你为妻!因为这是她作为母亲唯一能为你做的!” “胡说!你们都胡说!” 但他的心中到底是信了,绝大的恐惧让他做出最错误的决定! 他要杀了知道他的身世的人,他必须是长公主的嫡子,他一直都是安国公府的世子! 他是尊贵的天潢贵胄,他――绝不是贱种! 他挥舞着长剑,冲向沈丽姬。 他要杀了这个让他蒙羞的女人! 然而他的西斯底里没有换得足够的重视。长公主自不必说,俪辞也是一样的冷漠,她甚至懒得转头看他一眼,只是小心地贴在沈丽姬耳边,听她最后的诉求。 当华云飞的剑即将落在她身上时,游女身若惊鸿地飞出长长的帔子,石榴红色卷在他的手腕上,长剑因此飞出,随即女人又手指收紧,将他整个人都拉到了跟前,栽倒在地,像条死狗! 他……终于还是一无所有了。 他绝望的瞪大了眼睛,眼角裂出血红,溅在锦毯上,浓得化不开。 “……我是安国公世子!我是长公主的嫡子!我是天潢贵胄!” 他喃喃地重复着,带着试图说服自己的痴狂。 俪辞叹了口气,命游女暂且松开他,道:“不论怎么,你到底是姨娘的骨肉。她现在快死了,你去抱抱她吧!” 华云飞脱困了,他被游女推到沈丽姬面前,他冷冷地看了眼奄奄一息的妇人,转过了头。 他说:“我不认识她。” “畜生!” 游女斥骂着,将他踢倒在地,一脚踩上。 咯――吱―― 手骨碎裂的声音,华云飞的心也跟着粉碎,他绝望地看了眼长公主,又看了眼俪辞,闭上了眼睛。 “杀了我吧!” 俪辞叹了口气,对沈丽姬道:“姨娘,你对我有大恩,所以我不会杀他,我……会让他活下去的。” …… …… 华云飞疯了了。 不能承受这一系列剧变的他到底还是疯了。 看着他披头散发怔怔地走出梧桐苑,俪辞的心中泛起一阵酸楚,再看长公主,更是难掩的恶心。 就是这个女人,害死了那么多人,却是不知悔改。 但又能将她怎样,且不说她的长公主身份,她―― 毕竟是这具身体的生身母亲! 宫人们将沈丽姬裹入锦毯,抬下,有簪子从发间滑落,落在冰冷的金砖上,激起脆响,触得人心中寒冷。 俪辞捡起了簪子,想到沈丽姬曾经对自己说过的话,不由抓紧簪首,坚硬的如意刻入掌心,像烙伤般炙人。 她的心在滴血。 为什么会是这样的结果!为什么身边的每一个人都想着算计我!我到底算什么! 好不容易得到的一丝丝温暖,却转眼间被证明是披着温情面纱的算计。 回想沈丽姬反反复复叮嘱自己谋嫁华云飞,俪辞不由几番叹息:说到底,她也是为自己的小家谋利益的,只有自己,被虚伪地爱意蒙住了心眼。 长公主走到她身边,手掌落在她肩上,道:“是不是难以接受?沈丽姬居然是华云飞的母亲,她对你的好,居然都是为了帮她儿子得到更多的利益。” “我很难受。” 俪辞试图忍住悲痛与愤怒,但眼泪却不争气的落下了。 “为什么我身边的每一个人都在骗我!她爱她的亲骨肉胜过爱我,我可以原谅,为什么我的亲生母亲却――” 她嚼着眼泪,看向长公主:“告诉我,到底什么是真什么是假?我身边的人,为什么都欺骗我!” “因为――身不由己。” 长公主深吸一口气,道:“若有轮回,我愿生生世世不生于帝王家。生在帝王家,便容不得你不去算计!江山多娇,无数英杰,谁不是野心勃勃?在权力的诱惑前,亲人挚爱,誓言未干,便化为恶魔索命。但我身在局中身不由己,权力已是我唯一能够相信的东西了。” “连我,你也不肯相信?” 长公主苦笑道:“一切都是虚幻的,只有握在手中的权力最真实。” “红颜弹指老,权势转眼空,母亲回看往昔,不会后悔吗?我……并不是不知道身边人的这多算计,我只是觉得……人间总还是有些真情的!” “人间当然有真情,可你已经入局,若没有足够的权力,怎么保护爱你的人,和你爱的人?” 长公主温柔地笑着,道:“权力是可耻的,但没有权力,却是一无所有!” “那你为什么下毒!我是你的亲骨肉!不要说什么我碍了你的道,我那时才几岁,怎么可能碍着你的路!” “因为你是个错误了。” 长公主道:“你是不该出生的。三哥晓得这事情的时候,本想杀我,但我毕竟是他唯一的妹妹,何况整件事情错不在我。所以他心软了,他放过了我,他甚至许我将孩子寄放在傅家。原本,这事情就此结束,皆大欢喜。可是我不喜欢,我的孩子居然不能叫我母亲,连看她一次都得向三哥请奏。我这人素来自私,不能得到便宁可毁掉!” “下毒,在后宫是一种很寻常的伎俩。有些后妃为了博得君主的怜爱,故意对自己的骨肉下毒。父皇冷情,母妃便对我做过同样的事情,我……对分量拿捏得很好,不会有事的。” “其实你从来就没有希望我存在过!” 长公主哼了一声:“你生来克父克母,若是能十岁时就死了,才是真的好。” 俪辞再也忍不住了。 “真恶心。”她低喃着,转身准备离开。 长公主却是听到了,她冷漠道:“你也早晚会变成我这样的!你的血管里留着肮脏的血,和你父亲一样,注定了变成恶心的怪物!” “你真以为你很美吗?!不过是披了美人皮的妖怪!” 她回敬着,握紧五蝠环明珠如意赤金镂空簪,一丝一缕刻入肉中,痛彻心扉。 “披了美人皮的妖怪?” 长公主轻笑着,突然高喊道:“去皇宫吧,有个可怜人正等着你呢。” ------------ 第三十九章 最后一根稻草 走近怡然亭时,长沙王听见了一阵琴声。 极为清雅的古琴声,淙淙若流水,淌过心间,闻者无不心生万千欢喜。 但长沙王却皱起了眉。 他立在山石上,看着石间的空隙。 假山下有清水环绕,故缝隙里波光粼粼,映着小小的天空。 水是静止的,永不流淌。 弹出清幽平和的琴声的人,正坐在假山之巅,端庄的容颜挂着溢出来的笑容。 听了片刻后,长沙王整理了衣袖,平静地迈步山石,走到亭子门槛前,双手一抱:“皇嫂好生闲情。” 琴声并未因这声问候而中断,皇后侧过脸,含笑道:“阿乾在城外驻扎,皇叔突然来访,想必是有极要紧的事情。” 华袍大袖,云鬓高梳,盛装含笑,一派母仪天下的气质。 清风徐来,因暖水环绕而错时盛开的桃花摇落一地英华,花瓣零落如雨,飞到皇后的鬓角、服上,越发显出她的卓尔不群。 “既然皇嫂已经知道了我的来意,那我也直言不讳了。皇嫂与阿乾已有数月未见,我实在不忍母子别离,此来特请嫂嫂移驾城头,与阿乾说几句话。” 长沙王温柔地说着,和颜悦色,好似个关爱侄儿的叔父。 只是话音刚落,皇后身后的宦官便变了颜色,他们本是天下有数的高手,虽常年匿身大内,操持杂役,手上的功夫却也没拉下。此刻他们容颜肃静,只等皇后一声令下。 杀长沙王自然不可能,但带皇后出皇宫却是易如反掌。 然而皇后只是细指勾过琴弦,音律吹起几许波纹。 待琴弦落定,她抬起头,道:“皇叔送我与阿乾见面,臣妾在此处先行谢过了。只是临行前,却有一句叮嘱。” “皇嫂请讲。” 皇后微笑着,抬起皓腕,道:“太后已是油尽灯枯了。若是分量没算错,三日内,她便能驾鹤西去。” “你――贱人!” 长沙王举掌欲打,却被上官皇后眼神中蕴含的冷冽和残酷怔住了。 她的面容蕴着不可侵犯的威严:“既然存心要拿我做挡箭牌,迫使阿乾与你时间,那皇叔也早有足够的心理准备,面对我和我的家族的报复了。我……上官氏从不受人要挟!便是死,也不会便宜了杀我的人!” 说吧,她立起身,一振衣袖,端庄道:“烦请皇叔带路。” …… …… 自宣帝北伐成功定都长安至今,已经三十多年。在这三十多年里,长安始终作为燮国政治、文化、经济的中心,安享着繁荣和稳定。然而承始五年末,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政变,以及紧随随后的一系列争权夺势,这座城市竟不得不再次面对焚城烈火! 宽厚的石阶后,传来一阵持重的脚步声,随着脚步声,华服的皇后出现在长安城南门,身后跟着的是背着手的长沙王。 即使身陷囫囵,皇后依旧维持着皇室的骄傲,缓慢地走上城楼,目光冷漠而疏离,好似女王巡视领地。 因为她的到来,城下严阵以待的箭手们都松了弓弦。即使没有得到命令,他们也晓得自己该做什么。毕竟,此刻在城楼最高处的是豫章王的母亲,是帝国未来的太后,这样一位尊贵的人物,站立在城头,便是多望一眼也是亵渎。若是谁一不留神,飞箭划伤凤颜,便是万死不辞! 事实上,如果被长沙王推上台的是太后,弓箭手们也不会如此惊慌。太后是长沙王的生母,长沙王若真做出这样的事情,便是大逆不道,当受千夫所指。 何况――豫章王的祖奶奶,先帝的生母,并不是当今太后。 所以当皇后与长沙王一道立在城头时,所有的人都只能叹气了。 长沙王已经做了最无耻的决定,豫章王也因此被推到了风头浪尖上。 大半个长安城的臣民都在注视着他们未来的君上,等待他的命令。 放箭,或是暂时鸣金收兵。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但统御万民的王者,是否就能理直气壮地为了皇位向自己的生母射箭! 皇后整了下凤领,对长沙王道:“你很快就会为你现在的决定感到后悔的。” …… 高楼之下,长安郊外,十万大军黑压压地绵延到百里之外,时有军马嘶鸣传来,却无杂乱之感。豫章王治军有道,故放眼望去,刀矛森森,浩浩荡荡。 时节已是冬令,旌旗冻住,风掣不翻,森立的黑枪,挑着血红的字。因是勤王,全军缟素,白布与黑甲交织,更显气势如虹。 她气定神闲地行走在可容两辆马车并行的城楼上,即使此刻的角色是个悲催的人质,却依旧流出君临天下的王者之风。 长沙王背着手,走在她身旁,眯眼看着皇城下因为皇后的出现陷入尴尬的叛军大营,心中也是不由地一阵惊慌。 若豫章王狠下心不顾忌母子之情,他便真的在没有退路了。 亲信奔来,鼓足了力气,对着城下高喊道:“皇后殿下在此,长沙王有话要同豫章王说!” 顿时马停人静,黑压压的军甲潮水般退开,三骑穿梭而出。 当前一人身着金甲,相貌俊朗,清贵无双,正是豫章王。 在三位黑甲精英的护卫下,他策马军前,抬起头,看见了皇后。 眼中划过一丝暗淡,随即厉声呵斥道:“逆王你想怎样!” 长沙王道:“要看你想做什么。” 豫章王的手顿时青筋暴起,身后的叶无容见状,立刻吩咐道:“谁都不许妄动!” 自起兵时,豫章王的部将们就已经知道,被迫滞留皇宫的皇后随时可能因为王爷的兵临城下,被拉出作为要挟。也确实有人想过冷箭射杀皇后以成全王爷。 但皇后当真站上城楼时,他们却犹豫了。 毕竟,豫章王的目的是夺取皇位,而一个为了皇位纵容部下射杀母亲的人,即使他日后再功绩昭著,为了权力不顾孝义的恶名也还是洗不掉的。 所以他默许了叶无容的退让,并非怯懦,只是不想给自己的帝王路留下污点。 而长沙王,却是到了退无可退的地步,所以他不在乎颜面或是形象,他只想给自己找个全身而退的可能。 他平静地站在皇后身畔,对下面喊道:“阿乾,我从没想过夺了你的皇位,更不想与你成为敌人。我原本不过是想暂代君位,等你三年历练变得更成熟时,再将皇位拱手相让。为什么你就不能理解我的苦心呢?” “你的苦心,就是让自己变成个刺猬?” 皇后一旁嘲笑着,长沙王不予理会,他只看着城下豫章王,等待着。 豫章王却表现得很平静,他对亲随们吩咐道:“你们都记住了,不许轻举妄动!” 亲随得令,散入军中。 而后,他又一次的抬起了头,道:“叔叔想要侄儿做什么才能放我与母后团圆?先声明,我的底线是――绝不让你全身而退!” 听到这冰冷的话,长沙王的脸色多了几分寒冷,他面色冷峻地看了眼身后铁塔般魁伟的心腹,又看了眼傲慢的皇后。 “看来阿乾是铁了心要我的性命了。” “你该庆幸在下面的是阿乾,而不是别人。阿乾的性子我最熟悉,他喜欢干干净净地得到权力。如果是别的皇子,莫说你将我推在前面,就是把祖宗牌位供在城头,也挡不住他们的野心!” 她温和地说着,走近了城墙。 战一凡立刻将手放在了刀柄。 皇后回头,微笑道:“放心,这前后左右都是你的人,我便是有心杀你,也不过自寻死路。” “可我不放心你。以你为人质,能拖到的时间,实在是太少了。” 长沙王低叹着,皇后这人满心的权谋算计,奈何身为女子,只能在后宫驰骋。但即便如此,只要稍微对她放松警惕,就会被捅一刀。 皇后看了眼城下,局势越来越紧张。 “不放心,也只能放心,因为你没有选择的机会了。” 她轻声地说着,道:“今天注定是要死很多很多的人,但除了我,谁都看不到解决问题的可能。” “你觉得你看到了解决问题的办法?” 长沙王反问着,他一直不懂这个女人,野心勃勃,对权力如饥似渴,却又爱子深切,恨不能杀死自己的丈夫,好把江山拱手献给儿子。 “有,只要我死了,你就失去了要挟他的力量。而为了我的阿乾,我却是死也情愿。” 她迎着夕阳微笑,整个人都在发光,无比的骄傲。 长沙王的心头闪过一丝寒意,道:“你马上就要做太后了!你在后宫中挣扎多年,为的不正是成为太后母仪天下吗?为什么眼看着就要得到,却要――放弃!” “因为――女人的心,从来都是反复的。何况我生性好强,热爱权力。他日阿乾登基,我难保不会因为问政过甚被朝臣们参奏,让阿乾为难……我若是在个最合适的时间死去,对阿乾才是最有益的。他……是我最重要的人……为了他,我什么都肯做!” 长沙王道:“但我不允许这种情况发生!” 皇后笑了,年近不惑的她正处于女人最美好的时节,成熟,却又不失颜色。 她看了眼城外森森铁戟,道:“只有生和死,是不受任何人控制的。从你将我囚禁开始,我便心生死志。一直苟且偷生,只不过想寻个让自己的死亡达到最高价值的地方。” “你要做什么!” 长沙王开始紧张,但他的紧张拦不住女人的微笑。 “我爱阿乾,不单单是母亲爱儿子,还有女人对男人的爱。我所有的一切都是他的,从开始,到结束。” 说完这话,她挺直了腰杆,对着城下大喊:“长沙王弑君杀母,禽兽不如,凡我大燮儿郎,均可起而杀之!” 说完,她便走了过去,眉宇间痴情无限,仿佛少女见着了久违的情郎。 身体重重地击打在坚硬的石板上,发出沉闷。 全身筋骨折断,鲜血横流,只有头颅,诡异地维持着完美。 端庄的面容,带着神秘的笑,看向儿子所在的位置。 她选择了自坠身亡,为她贪婪而疯狂的三十六年人生划上了终止。看着华服中的一滩血肉,所有的人都惊愕得无法言语。虽然这结局早在预料中,但当真见到皇后为了成全豫章王的霸业坠楼时,依旧是无以附加的震撼。 皇后就这样跳下来了,摔死在数十万大军的面前,成为儿子的帝王路上的又一抹血红。 豫章王的眼泪流了下来,殷红如血。 他脱下金盔,拔刃削发,道:“燮朝儿郎听令,誓杀此獠!不死不休!” 手指松开,黑发在风中散去,所落之地,激起狂躁的杀念! …… 长沙王怔怔地抓着手指,他本可以阻止这场血腥,他本可以把她拉回。但他最终什么都没有做,因为他倦了,因为她离开时说了一句话。 她说:“你有个女儿,长公主给你生了个女儿。”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闭着眼,带着陶醉的笑,恶毒又冷酷。 他下意识地伸手想要拉住她,她却推开了,掌心握住的只有一抹空气。 看着她如花般凋落的身形,长沙王沉默了许久,而后离开了。 胜负已定。 …… 沉默的尽头,是马蹄撕破夕阳西下的平静,金属相撞之声四下响起。 无需发令,已经义愤填膺。 僵持的缠绵因为皇后的舍身取义骤然爆发为疯狂的杀戮,四下军令呼喊,因为融入雪水变得潮湿的泥土很快就被马蹄踩得严严实实,军队正在集结,旌旗招展,杀机正盛。 长沙王看到了末路,所以他选择了离开, 在燃烧灵魂的信念的鼓动下,原本就骁勇善战的军士们奋勇上前,即便死伤惨重,也无人言退。 长安城的城墙是坚固的,但城墙再坚固,人心却是活泛的,在汹涌而来的仇恨和血腥前,禁军畏惧了,退缩了。 皇后临死前的呼喊,以及她留在城口前的一抹血红,都让这场战役的胜负不存在第二种可能。 夕阳半死不活地垂在山腰,晚霞与地上的血连成了一片。 自宣帝北伐成功定都长安后,这座帝气弥漫的城市已经三十年不曾陷入动乱和血洗了。 然而今夜,整个京城都在颤抖,注定无眠。 ------------ 第四十章 恍如一梦 战斗从三天前便开始了,守城方依仗着地势,将豫章王的军队死死抵在城外。但皇后的死,却让整件事情向着最糟糕的方向发展了。 俪辞坐着马车前往皇城时,正是战争最为惨烈的时候。黄砖染成血红,死难者的尸体被抛入城池,尸体拥堵了护城河,形成无数活动的浮桥。那些心存恐惧临阵脱逃的官兵们借着夜色的掩护,攀过死尸浮桥逃出了决战,逃往他们不知道的远方。当太阳再次升起时,豫章王和诸位藩王的联军气势如虹,冒着箭矢攀上城楼。 长沙王的失败已经注定,当护城河彻底被尸体填平时,豫章王也就真的成功了。 铁蹄涌动,大地颤抖,整个长安都在燃烧。 从早晨到黄昏,焚城烈火与柳絮般的雪花交织共舞,街上满是惊慌失措的民众。人们互相奔走逃窜,承始五年的政变即将落幕,无王的时代即将结束,唯独皇宫沉浸在死一样的安静中。 天色已暗,皇城的灯火却没有点亮,黑暗让它的巍峨变得越发阴森。 在两排红色灯笼的指引下,在数十位护卫的簇拥下,俪辞手持竹节伞,缓步走进了皇城。礼服华贵的衣摆拖在身后,猩红的颜色,将她踏过的路染上艳丽。 整座城市都在默不作声地等候着自己的命运。 胜者为王,败者为寇。 俪辞叹了口气,走进了昭阳殿。 她曾无数次幻想过自己如何带着报仇雪恨的得意走进这曾带给她屈辱的宫殿,以胜者的骄傲践踏败者的尊严,狠狠地抒发失去父亲和安乐生活的怒气。但这一天真正变成现实时,她却因为承载了太多的痛,以致笑不出来。 数辆辎重马车停在宫门前,黑衣武士们正在忙碌,殿内传来隐约的抽泣,是女人们在哭泣,她们的繁华梦一夜破碎,她们将陪伴着她们的王爷一起跌入深不可测的黑暗。 后宫里到处可见宫人们像无头的苍蝇般惶恐地在亭台楼阁间转来转去。高楼处飘来女人凄美旖旎的歌声,可惜楼太高了,俪辞听不懂她在唱着些什么。 长沙王妃带着手捧白绢的宫人们匆匆奔走于阁楼之间,长沙王已经败了,所有得过王爷宠爱的女人都难逃一死。有女人拒不从命,拼命地厮打着,试图冲出殿门,却被长沙王妃拔出匕首,送了一程。 凄厉的叫声不时响起,俪辞坚定不移地前进。 她同情她们,但她们也确实都该去死。 即使长沙王妃不杀她们,豫章王进宫以后,也不会让这些女人活。 生逢乱世,命若转蓬。 她拾阶而上,缓步行于金雕玉砌间,时间好似静止与凝固一般。 长沙王就在廊道的尽头,枯立在高处,出神地看着远方。 他背着手等她,他说,陪我看会风景吧。 好。 她走到他身边,心如止水。 她不知道他在看什么,此刻除了苍白中滑向昏暗的天空,和燃烧的城市,还有什么可以看?京城的百姓们担忧藩王联军入城烧杀掳掠,都选择了闭门不出。如蚂蚁般拥挤在官道上的火点,是京城的官员盛装迎接帝国新主人的脚步。 她听见了钟声,清冷而孤寂的雪夜,血在燃烧,嘈杂压不住钟声的堂皇,这是新王登基的祝贺,也是长沙王的丧钟。 身后响起了蹭蹭的脚步声,俪辞转过头,见到了个身材魁伟如铁塔的男人,她认得他,那个在驿站挥刀斩惊马的武士。 战一凡垂手立在楼梯处,语气平静而冷漠:“太后娘娘殡天了。王妃殡天了。” 长沙王挥了挥手,示意他暂且退下,而后指着焚城的烈火,对俪辞道:“想不到我们第一次以父女的身份见面,却是在这里。” 他的眼神有些疲倦,曾经的得意和阴郁都消失了,只剩下苦涩。 “你杀了我父亲。” 俪辞垂下眼,握紧了藏在袖中的匕首。 长沙王苦笑道:“我才是你的父亲。” 俪辞摇了摇头:“你不是。我的父亲是傅兰石,他已经死了。” 长沙王本已经伸出手欲抚摸她的脸,却被话语中的寒霜怔住,怯懦地缩回,荏荏道:“对不起,我……直到昨天才知道你……我一直以为你是……以为傅筑是我的政敌,所以……” “道歉吗?!傅筑为了你们萧氏皇族连命都放弃了,付出了那么多,得到的却是――” 她悲愤地说着,眼泪涌出,化开面上的妆容,流进嘴里,有些香,有些涩。 可惜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泪水究竟为谁而流。 苦笑,唯有苦笑。 经历了那么多的惊心动魄后,她发现自己只剩下了苦笑。 庶女生涯原是梦,小姑居处无人家。 “对不起,我不是真心要伤害你的,所有的一切,都是……” 长沙王喃喃地说着,曾经的理直气壮,因为彼此关系的改变,竟是不堪回首。 因为长公主的刻意误导,他将她视为危险的火种,试图趁着她尚未觉醒就此扑杀!而后懵懵懂懂中发觉了她与他的相似,却也因此踏入了更险恶的陷阱,只差一步便做出禽兽不如的勾当! 这心如蛇蝎的女人,竟记恨如斯,不惜玉石俱焚也要他承受世间最痛的惩罚! 越是回想,越是冷汗涔涔,再看俪辞,心中也只剩下了怜爱和愧疚。 “对不起……” 他再一次伸手,试图碰触她,她却后退一步,避开了。 她说:“你本以为我是谁的孩子?长公主本希望我是谁的孩子?” 被亲骨肉这般戒备,长沙王唯有叹息,对长公主的恨意也因此再重一份。 可惜已经发生的,不可能补救了,于是实言相告:“一个看似与世无争,其实是整个萧氏的噩梦的人,他依仗着优雅的外表,欺骗了所有的人。” “是……王?” 她不确定地问着,长沙王却是小心翼翼地说道:“我能……摸一下你吗?我……” 俪辞没有回答,也没有拒绝,江山沦陷也面不改色的男人笨拙地搓着手,此刻他只是个不知道如何补偿女儿的蠢爸爸。 握惯马鞭和剑柄的的手,到底还是落在了少女娇嫩的肌肤上。 手有些粗糙,落下时却温柔得生怕稍微用力,她就会破碎。 “我……和阿玉,都被骗了。因为他,阿玉仇恨我……甚至不惜利用你,狠狠地打击我……我……却……直到今天才看穿了他的设计。你……尽管怪我,是我对不起你,是我被蒙了心,居然看不出你……” 他歉意地喃喃着,突然昂头对护在不远处的战一凡道:“一凡,你走吧!不要想着为我报仇。我……这是害人害己,罪有应得。” “王爷!” 战一凡跪下了,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对着长沙王咚咚地叩头,直叩到额头一片血红,才头也不回地转身下楼。 高楼上,于是只剩下他们了。 看着远处灰黑黯哑的屋檐,以及越来越近的火龙,俪辞真正地感受到了命运的恶意。 “你恨我杀了上官倩吗?若是她做出了梯恩梯,或许真的能改变战争的格局。” “但她注定不会成功。母后容不下她,皇后也不会让她成功。何况即使成功了又怎样,那日若不是她死,便是你死。我……舍不得你,即使那时不知道你是我的孩子,我也……知道死的是她不是你的时候,我心里真的很高兴,我……爱着你,想着若是有一天穷途末路了,能有你送我上路,也心满意足了。” 他轻柔地说着,将她揽入怀抱。 “我和你母亲之间,是一场错误。我曾经爱过她,但她根本不爱我,她只喜欢被万众仰慕。除了美丽的皮相,她的一切都是恶心的。当我发现她丑陋的本性后,我决定报复她,在母后的纵容下,我做了件最错误的事。也是那以后,我才知道,华敬容从没有进过她的房间。” “但她觉得是奇耻大辱,一个被她玩弄在股掌间的毛头小子,竟然得到了她尊贵的身体。她向三哥告状,三哥气得要杀我,所幸有母后护着,三哥无可奈何,只能打发我回封地闭门思过。她却借机得了个庄园,和她唯一爱的男人朝夕厮守。” “所以你即使发觉我是长公主的私生女,却始终不认为我和你有关?” 长沙王点点头。 “是啊,因为只有一次!只有一次,怎么可能就――” 俪辞笑道:“你怎么能确定告诉你的人就没有撒谎?” “因为我的心中早就有怀疑了。如果你真是她和那个男人所生,她不可能这样对你!更不会一而再再而三的设计圈套让我和你相遇,让我想起曾经的爱……可惜我都被仇恨蒙住了眼睛,竟没有看出破绽。但当被人点透后,那些细节便翻滚眼前,她这些行为,哪是像母亲对待儿女,分明是――” “既然你确是她所生,那她对你的恨也只可能源自孩子的另一半血脉。” 长沙王苦笑着,松开了俪辞。 一直都藏在袖中的匕首因此滑落,铿锵地砸在地板上。 “如果你不是我的女儿,那该多好。” 他喃喃地说着,捡起匕首,交到俪辞手中。 “我知道今天是我的陌路,但是能有你亲手斩断这段因果,上天到底还是厚待我的。” 他的掌心温润而沉重,被他碰过的肌肤像着了火一般,俪辞退缩着,想要抽回手,却被他铁钳般的手指抓紧了。 匕首稳稳地放在她的掌心,他认真地合上她的手。 “萧家的女儿可不能这么爱哭。”他说。 “可――” “你已经杀过人了,为什么会握不住刀!你既然是我的女儿,就必须从现在开始习惯你的命运!杀了我,端着我的头等候在豫章王入城的道路上,尽可能地诋毁我,诅咒我,不要让他发觉你已经知道自己的身世。唯有这样,你才能获得他的庇护!” “可是……我做不到!” “做不到也得做!你的两个父亲都已经死了,都是被我杀死的!” 他指了自己的心口,道:“把刀子扎进去,你就为你的两个父亲都报了仇!杀死我这个罪恶的人吧!快动手!” “我……啊――” 惊呼中,俪辞被他拉到了身前,握刀的手被他的掌心包覆着,没入胸腔。 她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粘稠灼热的液体从结合处流出,很快变得冰凉。 他咬着她的耳朵,说出最后的忠告:“小心……汝南王……他……是个伪君子……” 而后他用力地推开俪辞,俪辞茫然地看着满手的血红,以及犹在滴血的刀,一个立足不稳,跌坐在地。 他也坚持不住了。 血将衣服染红,也将视线朦胧,他吃痛地睁开眼,漫天的雪花竟变成了粉红色,落英缤纷深处,曾爱过的人正巧笑倩兮。 他艰难地爬行着,拖着一地的殷红,爬到那幻影前,吃力地伸出手,抚摸那只有他看到的面孔,喃喃着:“可惜……我……走了那么多的路……才知道……” 手无力地落下,幻影也如水沫般消失,胳膊打在木板上,激起的痛让他暂时清明,看着远处惶惶的火光,和眼前茫然的面容,两行清泪化作血红。 “对不起……对不起……我……” 声音越来越轻,身体越来越冷,只有嘴唇还在蠕动,一遍遍地倾诉着听不到的歉意…… 雪在烧,心也在烧…… ------------ 第四十一章 浮光掠影 长沙王到底还是死了,在傅俪辞垂手可及的地方,静静地死去了。 他穿着刺眼的明黄,倒在血泊中,带着无尽的悔意和谁都听不到的歉意。 可笑的是,世人皆以为他野心勃勃,堪称一代枭雄,却不知他的心中永远住着个情窦初开的少年。 从始至终,他都没能得到过真正想得到的东西。 看着他至死不停止的喃喃,俪辞感到一阵心悸,她抬起头。 角楼外,黑云压顶,雨雪交加,哗啦一声紫雷闪过,划破黑暗,划出不自然的苍白。长安城的大街小巷灯火缭绕,火光给夜空镶上了紫金的装饰。 又是一阵雷鸣,她看见长沙王死去的面容带着狰狞的深情,手痉挛地向她张开。 她不由一阵惊呼,捂着脸,奔了出去。 冬雷震震,打得人魂飞魄散,她奔跑在无人的宫殿里,累赘的礼服被抛下,锦鞋甩飞,麻木的灵魂感受不到寒意。 她已看不到任何人,而那些如无头苍蝇般惊惶地穿行于廊道的宫人宦官们,见她披头散发、满身血迹,也是吓得纷纷闪避。 廊桥外,风雨如晦,电闪雷鸣,冰雹混着雪子狂烈地打下,如万马奔腾,震得人身心欲裂。 她想起了被上官倩带人追杀的傍晚,也是一样的风雨如晦,也是一样的寒冷沁骨。可那时的绝望再深再痛,也总还有着一丝丝的希望,像一缕火光,照亮前行的路。 这一次,却是身心都凉透了。 她痛苦的奔跑着,突然一个踉跄,跌倒在地。 她木然地爬起,走进了狂风暴雪中。 风雷越发的激烈,没走几步,身心都湿透了,冰透了。 羸弱的身体渐渐摇摇欲坠,黄豆大的冰雹打在冻僵的脸庞上,发出砰砰的声响。 又是一阵雷雨交加,她失魂落魄地行走在电闪雷鸣之间,向天雷摊开了双手。 若是傅俪辞的命运注定了无尽的磨难,日后还要一次次的承受这锥心之痛,还不如早些死去的好! 然而天雷却在她张开双臂的瞬间,戛然而止了。 雪却越来越大,很快就把整个御园都冻成了茫茫的雪白。 苍茫间,雷电黯然,大雪遮天,只她一人孑然独立。 她呆滞了很久,最终发出一声撕心裂肺,跌坐在雪地里。 她哭泣,蜷缩在梅树下呜咽,梅树已被方才的风雨打尽了花蕾,光秃秃的,孤零零的。 殷红的梅花洒落在雪地上,远远望去,好似血一般。 而她身上的血也慢慢溢出了,渲染在白绫襦裙上,滴落在白雪上,好似朵朵红梅。 在她身后,有个小小的人抱着和他身子一样高的竹节伞跑过来,站在她身边,为孤寂绝望的她撑伞。 她不说话,他也不说话。 她不起身,他便一直撑着伞。 亭台楼阁深处,那早已斩断情缘立于红尘之外的男子看着这一幕,竟不由地怅然若失。 于是自嘲道:“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然而向来冷冽如水的眼中,到底有了份黯然与落寞…… …… …… 因为豫章王入京,长安城越发的雨雪交际了,烟波阁内却是独占一室清静,馨香袅袅。华服盛装的长公主端坐棋盘前,对着一盘残局,手捏棋子,欲言又止。 在她对面,一心修禅的汝南王轻轻捻动缠在手上的菩提子,喃喃念叨。 或许是短短数月却历了大半生的荣辱起伏,此刻稳坐烟波阁里遥看皇城风云变幻,竟觉着恍如隔世。 犹豫许久,长公主最终没有下子,将白玉棋子扔回了棋盒。 “我认输。”她说。 汝南王半闭着眼睛,淡然道:“阿玉,七郎死了,你可觉着难受?” 长公主摇头道:“不知道。” 汝南王骤然睁开眼,看着皇城处的黑云压顶,道:“你应该为他感到难受,他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无视伦常追求你的男人,是你的孩子的父亲,是无论你想要什么都竭力满足你的男人。即使知道你美丽的皮相下藏着多么龌龊的面目,他也还是爱着你,只爱你一人。” “可我终归不爱他,不论他为我做多少,我都不爱他。” 听完她的辩解,汝南王笑了:“女人都是反复无常的。即便是当下对我的爱,也不过是求而不得生出的执念。若是有一天当真得到了,我便同那些人一样,不过是个琐碎物。阿玉啊阿玉,你可知道,你的聪明和你的自私已让我不止一次起了杀意。” “可你不敢,杀了我,你此刻拥有的一切都会垮塌。因为我有个好女儿,一个连我都害怕的女儿。若是没有估错,她此刻已认定是我和你联手害死了长沙王,以及傅筑。她……早晚会报复我们的!” 长公主抬起头,金流苏摇曳,越发衬托她眼眸的多情。 “但是我们罪有应得。以人心为棋子,终归会被反噬。” 汝南王沉默了,许久才道:“这一次拥护有功,想必能得个世袭罔替吧。” “自然能世袭罔替,可惜你只有个女儿,便是世袭罔替,又有谁能替你的汝南王位?” 长公主嘲讽地说着,汝南王所有的谋算都是为了自己的千秋万世,但是可笑的是,他竟同长沙王一样,陷入了没有嫡长子的悲惨境地! “凤兮说过,机关算计太聪明,却到底是算不过天命。五郎你步步为营,无奈赌运不好。” 长公主轻声说着:“但即使看穿了天命你也不甘心雌伏。萧家人的血脉流淌的是权谋,若是慢慢地老死,岂不是辜负了自己的姓氏?即使世子至今杳然无踪,你却还是要算计!” 汝南王闻言露出了笑容,温润如玉的面容,因为这不掩饰欲望的笑,竟好似一条毒蛇攀爬其上,教人毛骨悚然。 “即使没有世子,我也一样不会放弃追求权势。阿乾自然是极强,可惜强极则辱,情深不寿!” “所以我选择了你。” 长公主自嘲地说着,走出了烟波阁。 当她经过沧澜水榭临水照影时,却看着水面中端庄妙绝的面容,突然笑出了眼泪。 “好丑的女人!” …… …… 五十年前,还是竟陵王的宣帝买下了一处幽静的小院,大加修整,广植青竹,建了一处梦中的桃园。 接下来的二十年,为博伊人笑颜,推行俭朴节约的宣帝集天下之美,将青竹深处的小楼建成了不输于皇宫的清雅与奢华。端得个金铺玉砌、明珠盈地,木兰为榱、瑰木为梁,灿烂夺目,宝光柔润,精妙世无双。 当豫章王一袭紫衫推门进入时,却见幽径尽头,有一白衣人慵懒地坐在檐下,自斟自饮,风姿脱俗。 “你不觉着你此刻的行为很过分吗!?” 豫章王皱眉头道,此处毕竟是承载了宣帝最美好和最纯真的爱恋的禁地,君凤兮再卓尔不凡,也不该如此赤裸裸的挑战皇家威仪。 君凤兮闻言,撑起身,醉眼朦胧道:“两个人都化成黄土了,你说这些做什么?” 说罢,懒懒地打了个哈气,起身,道:“却不知王爷约我此处相见,是要兴师问罪?还是――” 他自若地走到护花铃前,手指轻晃,拨起一阵玉石叮当。 他眼眸多水,波光粼粼,却也因此叫人看不清真心,那眼中流淌的是视天下权贵为粪土的冷漠?还是故作清高好为自己博个好价位? 豫章王最终放弃了斗智,他缓缓走到君凤兮身边,握住犹在跳跃的风铃,默不作声。 君凤兮从袖中取出了一把扇子,展开,轻摇道:“你怪我劝死了太子,对吗?虽说你心里清楚得很,阿鸾不自杀,你便没有个大义名分起兵夺取王位。可他真的为你死了,你虚伪的本性却让你忍不住想挤出几滴眼泪。” “住口!” 豫章王冷哼着,松开了风铃。 “我从没想过夺走阿鸾的太子之位。我只想做个逍遥王爷,娶个喜欢的女人,带着百万大军戍守边疆。待到天下平定,四海臣服后,便散发游江湖。可你却――自作主张,将我逼到了――” “王爷,阿鸾的魂魄早已入了轮回,你我都不是外人,何必再惺惺作态?” 君凤兮摇着扇子,清风袭来,铃铛叮咚作响。 “从叶川放我进院子开始,我就知道,你其实早就知道阿鸾对你的心思。你甚至享受着这种暧昧。毕竟扭曲的情愫对你们萧家而言不算什么,阿鸾又太柔弱,只敢暗恋,从没逾越底线。当然,有长公主珠玉在前,你与他情投意合间当真越了线,也不过如此。” “你――” 豫章王气得浑身发抖,君凤兮却笑得好似一朵毒花,艳丽而冷漠,微笑间,手指青竹深处,道:“听见了吗,晨露敲竹叶的声响。” 豫章王却是看着他,戒备地看着,眼神锐利得恨不能在君凤兮身上穿刺几个窟窿。 君凤兮松开指尖兰花,道:“阿鸾一直觉得他是孤独的鸾。他渴望你,是鸾对凤的渴望,可是凤有凰,鸾对凤的爱慕,注定是水中望月,雾里看花。” “你的意思是我害死了他?” 君凤兮笑了:“给了他希望却又让他绝望的那个人,难道是我?” “对阿鸾而言,能成为他求而不得的弟弟霸业路上的白骨,也是心甘情愿的。” 他陶醉地抬起头,端丽的面容流出冰山之巅的寒冷。 看着他谪仙人般的侧影,豫章王斥骂道:“――别以为你是修道人,我就不敢杀你!” “你若是能杀我,早就下手了。可惜世俗的力量对我而言不过清风拂面,你正是知道这点,所以选择妥协。” 豫章王的眼角划过一丝狠意,最终却是双手作揖,含笑道:“愿以境内累矣。” “我本是修道人,哪里受得了朝廷的重托。曳尾于涂中,逍遥人间,才是我的道。” 他轻飘地说着,合上折扇的瞬间,眼眸清灵如琉璃。 豫章王不由心中一凛,他有种预感,君凤兮的眼睛已经看到了未来,在他眼眸深处竟倒映出了冲天的烈火,以及皑皑白骨! “我……方才又对你动了一次杀心。”他坦诚地说着,“但我不会动手,因为我杀不了你。” 君凤兮叹了口气,道:“你当真越来越像宣帝了。” 随后又怡然自得道:“其实想留我并不难,十里桃花,半湖风月足矣。” …… …… 承始五年十二月,逆王的统治被推翻,豫章王入京,登基改元,册立叶氏嫡长女为后,标志着萧氏皇朝正式进入了黄金时代…… 汝南王拥护有功,晋为梁王,燕王奋勇直前,得赐世袭罔替…… 兵部侍郎威武将军傅兰石,忠勇直谏,以身殉国,追封兵部尚书,谥忠肃…… 其余各有封赏,附逆诸人凡改过自新者,既往不咎。 曲江河畔点将台,高朋满座,盛宴之上武帝携手皇后,举杯曰:萧与叶,共天下! ------------ 第四十二章 番外 孤鸾曲(上) 黑夜,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我骑着马,缓慢地踱步。前方挂着轮血红的太阳,它摇摇欲坠,腥臭扑鼻,悬浮在层峦叠翠的尽头。 草丛中,有一只小鹿眨着湿漉漉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我,直到疾风离它不足三丈时,才蹦跳着,跃进了灌木深处,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又回到了父皇驾崩的那天。 那时将要破晓,天色昏暗,天边泛起不自然的血红,我骑着疾风,独自一人在猎场漫无目的地闲逛。不远处有一只稚嫩单纯的小鹿蹦蹦跳跳在树林里。它是侍卫为我驱来的猎物,但我却不想射杀它,我小心地驱使着疾风,和我的猎物维持着三丈的距离。 我不喜欢打猎,追逐猎物、看着它因为我而惊慌失措,总会让我生出奇异的恐惧感。似乎那驱马狂奔是父皇,在箭矢下簌簌发抖的猎物是我。 是的,自从父皇不再掩饰对我的失望和对阿乾的期待以后,我就时常梦见我被父皇杀死。若是磕过五石散,还会有个声音在我耳边大喊,快跑!快跑!你的父皇正挎着弓骑着马来杀你呢! 是幻觉还是心魔,我已经不知道。但无论哪一次,我的梦境都只有一个结束的可能。 ——像小鹿般亡命狂奔,用尽全力的狂奔,却始终逃不出他的指掌,最后长箭穿过心口,在剧痛中得到自由,变成一只鸟,离开这勾心斗角的世界。 最终,我还是追丢了小鹿。但小鹿的逃出生天并没有让我不愉快,我是个身不由己的皇太子,只有在独自一人时才会感到一点自在。 突然,一群白色的鹭鸟从树林深处飞出,它们冲向我,低声地哀鸣着,在我的身旁徘徊了很久,因为它们的异常,我转过头,看见了父皇。 如我一直都畏惧而期待的那样,他骑着马,挎着弓,长弓追薪,箭矢森森。 终于还是决定杀我了。 我的梦境终于还是成为了真实。 我看着他,静静地看着他,说,阿耶,你终于下定决心了。 他却不愿正眼看我,仿佛我是令人作呕的肉块,说,阿鸾,你不配继承萧氏江山,却成了我的嫡长子。 我知道,所以我应该死。 我说,闭上眼,等待利箭穿心的那一瞬。 我等了很久,那一记剧痛却始终没有降临。 睁开眼,看见一条毒蛇满身素缟站在我面前,我那曾经把玩乾坤的父皇,我那风流傲慢的父皇,像一截朽木般轰然倒地,他的脖上多了两个血洞,发黑的血流出,落在青草上,草便迅速枯黄。 我静静地注视着,看着父皇的脸色从红润转为灰白,竟是没由来的欣喜与沮丧。 我抬起头,看了眼咬死父皇的毒蛇,说,我不会感谢你。 毒蛇温柔地笑了笑,说,阿鸾,你将成为弑父夺位的罪人。 我也笑了起来,我知道这一次我是必死无疑的,所以我索性睁开眼,等待着。 但我的期待再一次落空了。 当毒蛇拔出剑斩向我的头颅时,地面裂开了——在我和他的中间,出现了一条深不见底的沟壑,热浪滚滚,岩浆蓬勃,我和他的衣服都被烤得焦曲干枯。 薄雾中,有数百铁骑整齐归一的赶来,我得救了,但我的心中却没有逃出生天的庆幸。我只看见那个人,那个立于铁骑深处、我的身心都在渴望的人,紫衫玉带,清贵冷漠。 我穿过森森铁骑,想要走到他身边,但是—— 他绝尘而去。 我的一切努力都是徒劳无功。 我看到的只是个幻影,他不属于我,他只会离我越来越远。 太阳突然喷薄而出,红得渗人,薄雾散去,毒蛇、铁骑和他都消失了,只有父皇,像一截朽木般躺在草地上的父皇,脸色灰黑,死死的瞪着我。 你应该杀了我,我说。 你为什么没有立刻射箭杀我? 为什么? …… …… 啊! 我惊魂未定地坐起,全身都湿漉漉,粘稠得厌腻。 和以往不同,这次出现在梦中的父皇,面容竟有些模糊不清了,我长嘘一口气,确信他已经死了,再也不会出现在我的面前。 镇定下来,嗅到裆下有欲望的气息。 不免哑然失笑,即使只是梦见阿乾的背影,也会让我亢奋了。 当真是饥渴难耐啊! 指尖划过一阵玎珰脆响,是碰到了纱幔旁的珠帘,随即有纤长细手分开纱幔,软语道:“殿下,可是做噩梦了?” 我看了眼,跪在纱幔外的她清丽可爱,胸前一抹白皙,让我无法克制心中的嫌恶。 “滚!” 我斥骂着。 只能被称为女孩的她委屈地退到一边,不多时,又有两个同样装扮的侍女上前,分开珍珠黄色的云烟纱幔,伺候我洗漱更衣。 我理所应当地接受着,她们都是伺候过阿乾的,知道我的喜好,不会趁着换衣的机会用她们丰满的胸脯摩擦我的身体。 我讨厌女人的躯体,她们的丰满白皙会让我越来越无法克制我的躁怒。 几乎没人知道,我那出身高贵的太子妃,至今还是处女。 梳洗完毕,她们悄无声息地退下,一切都是那么的整齐规划,仿佛还在东宫中。 这是个安静的小巷,离皇权中心有些远,离豪贵聚集的东城也不近,高墙内数以万计的青竹摇曳着,将长安城因为君主驾崩而弥漫的悲伤和惶恐挡住。 五十年前,当时只是竟陵王的皇爷爷购下了这方清幽小院,大加整修,广植青竹,将这里变成了他的梦中桃源、一处温柔蚀骨的爱巢。 接下来的二十年,皇爷爷集天下之美,装饰青竹深处的小楼。金铺玉砌、明珠盈地,木兰为榱、瑰木为梁,灿烂夺目,宝光柔润,竟是完全不输于皇宫的清雅与奢华。 这里的主人在出生前,已然离世,所以我不知那人怎般模样,不知那人与皇爷爷之间有过怎样的惊心动魄、海誓山盟。我只知此间的主人是皇爷爷一生唯一挚爱。他曾抱着我说,他愿以万里江山交换与一人的朝朝暮暮,他曾发了狂般为了证明对此间主人的坚贞,亲手掐死了方生下父皇的皇后。 听这些故事时我还不足三岁,所以我不会问,皇爷爷为了那人连天下都可以舍弃,为什么不愿给那人皇后的封号? 后来我长大了,知道了内情。回想往事,我很庆幸我没有问出这个问题,因为我终于知道,皇后之位,非皇帝不肯给予,是那人不愿受下。 史书不会记下皇爷爷的这段荒唐而疯狂的爱情,即使有,也必是充满刻薄的麝粉逐尘,妖颜如玉,雪肌凝肤,光洁无瑕之类香艳形容。这段爱情,若是传扬出去,必会成为皇爷爷英明的帝王生涯最大的污点。 那人不曾留下小像,但我知道,能让皇爷爷这样的天骄倾心一生的,必定不只单单是个美人。 这里是他们的爱巢,是铁血天下攻伐一生的皇爷爷心中唯一的柔软,也是萧氏皇权只要存在一日就不可能被践踏的角落。 而现在,这里的主人变成了我——背上篡位谋逆罪名的太子鸾。 …… 案上放了个玉把件,昆仑籽质地,尺余长度,形若肉芝,色泽微黄,遍布云纹,触手生温,我捏在手里,想到此物曾经的用途,不由一阵羞红。 但转念一想,又觉释怀,这是皇爷爷的爱巢,这里的每一个角落,都留下来无数的亲昵欢爱。 枯叶黄色的纱幔之后是被翻红浪的旖旎,孔雀尾翎编成的羽扇曾划过横陈的玉体,明珠圆润,丝绸滑腻,书案之下,软毯之上……在这隔离天地的小楼里,无须顾忌世俗的他们肆无忌惮地索取着彼此,香汗淋漓,沉浸在泫然欲泣的快感中。 如今却被我玷污了。 打开手旁的香草龙剔漆盒,取了一勺五石散,微苦的滋味在口中融化,成为甜蜜的味道。 身体开始发热,皮肤变得敏感,我躁动不安地站起,奔跑在回廊上,享受着五石散带来的亢奋和自由。 路上,遇见无数捧着物件的清丽侍女,她们经过我身边时,都会低身行礼,好似起伏的浪花。我却不想停下,此处的繁华温情早已烟消云散,只余下我这苟延残息的败类。 宽袍长袖被风吹得鼓起,我站在小楼最高处,闭上眼,听从佛塔上摘下的悟道铃清脆作响,只觉自己将会乘风而去,化身为鸾。 母后说,在我出生的前一夜,她梦见青鸾扑入怀中。 钦天监说,皇太子出生那一日,百鸟齐飞,西方有红光,灿若白昼。 于是皇爷爷给我取名鸾,他坚定地相信我是鸾。 我也相信我是鸾,一只神秘而尊贵的鸾。 史官说,鸾是祥瑞的鸟,是美好的生命,人们以看到它为荣。 很久以后他们才告诉我,鸾,只能单飞。 世上没有成双的鸾。 鸾,是寂寞的祥瑞。 但鸾却渴求找到同伴。 古辞有言,鸾凤于飞,和鸣锵锵,于是我执拗地相信,只要找到凤,鸾就不会寂寞。 而阿乾,就是我找到的凤。 已想不起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确信阿乾是我的凤,当我意识到时,我的眼睛已经只能看见他了。 我是嫡长子,五岁即为太子,可我从不曾想过成为皇帝,拥有无边疆土。我想要的只是个小小的院子,和我的凤厮守缠绵的空间。如此卑微又可耻的心思,折磨得我几欲痴狂,唯有五石散能轻微纾解。但只要阿乾留在皇城,这份不能见人的欲望就会如杂草般狂长,让我一次次借故流连阿乾身边。 每当他注视我的时候,我都会害怕与期待。 我期待他意识到我的欲望,却又害怕被他看穿后,便再不能带着兄弟之情的面具,温泉共浴饮酒高歌,肆无忌惮地用眼睛爱抚他的嘴唇、锁骨以及每一寸露出的皮肤。 我的爱欲注定见不得光,我的灵魂在压抑中畸形,我恨不能杀死他身边的每一个女人,每一个男人,将他囚禁在小屋里。 他的身边只要有我就够了,只要我……就足够了。 ——可惜我不敢这样做,我怕他从此疏远我,不再与我并骑而行,同榻而眠。 父皇曾他希望我主动退位,让我和他都钟爱的阿乾成为储君,但我不肯。失去了皇太子的名分,只是藩王的我,除了偶尔的进京觐见,就只能在每年的例行朝贺上见到他了。 他对我的感情是纯正的弟弟对哥哥的感情……这让我痛不欲生…… 如果……只是如果……如果他能接受我,哪怕是可怜我,施舍我,我也愿意。 我愿像个女人一样被他藏在金屋里,永世见不得光,只要他能在闲暇之余过来看看我,抱紧我,亲吻我,与我耳鬓厮磨,缠绵亲昵,就心满意足了。 甚至,没有我鱼水之欢,我也可以忍耐。 只要他肯对我说情话,肯揽着我的腰,肯让我靠在他的肩膀睡下。 我……当真是下贱啊,比起做太子、做皇帝,更想做个男宠,做我弟弟的娈童。 可我不愿反省,我坚定地相信,渴求他的命运,在我出生时就已经注定了。 他是凤,是鸾用一生寻求的凤…… ------------ 第二卷 天生俪质难自弃 ------------ 第四十三章 番外 孤鸾曲(中) 君凤兮来访时,我正听着晨露敲竹叶的声响,对着早入绝境的残局苦苦思索。他走到我身边,轻挥衣袖,将棋盘打翻。 我抬起头,看着他完美得不真实的脸,说,你把我的棋局打乱了。 我可以原样摆回来,但你再对它十年也不能破局。 我笑了,因为他说的是实话。 你居然会躲在这里,当真让我一通好找,他说,坐在了我的对面。 我没有问他为什么寻找这里,他素来无所不能,我甚至不知道这世上还有没有他不知道的事情,有没有他看不穿的人心。 他很完美,完美得好像伪造的。 初识时,我以为他的皮肤白皙是傅了粉,故意炎炎夏日邀他在闷热的偏殿等候三个时辰,待他汗湿层衫,又请他吃滚烫的面汤,只见汗如雨下,顿时心中暗喜,命宫人持葛布为他擦汗。不曾想,擦去汗水的皮肤竟更加白皙了。 原来,当真有人生来就面如傅粉,触之生寒。 后来接触多了,彼此也熟悉了,我却开始怀疑他的完美不真实。 我素敏感多疑,生性孤僻,又因情欲畸形,对男子有特殊的鉴识法门。君凤兮是我见过的男人中最接近完美的,他容貌姿丽、长于清谈,无需服用五石散就能显出名士风流;他从不顾影自怜,也不拈花染色;与他交往,像风吹拂衣裳的舒服,像水流过手隙的自然。这样的人,若不真是神仙下凡,必定虚假到了极点。 但我还是喜欢和他在一起,明知他完美的皮囊下有深不可测的黑暗。 因为只有和他在一起,我才能抛开皇太子的身份枷锁,坦露内心所有的阴暗。 此刻坐在我对面,说起外面的天翻地覆,眼眸却如古井,毫无波澜。 “你怎么进来的?” 到底是忍不住好奇。 这里是禁地,宣帝有训,萧氏子孙不能损坏此处一草一木。何况外面有阿乾留给我的三百精英——号称天下死战第一的黑甲,即使上万禁军不顾祖宗规矩强攻进来,他们也有足够的闲暇带我离开京城。所以我从不担心此处的安全,若当真有一天有使者来此请我进宫见太后或是长沙王,那必是阿乾决意舍弃我了。 但我不会沮丧,我爱他,愿意为他做任何事。 何况我知道,他不会贱卖我。 “我想进来,就进来了。” 他微笑着,折扇轻动,带起衣袂鼓动,宛若谪仙。 笑容当真妖娆勾人,我不由看呆了。 但也只有我将之评为妖娆,世人都觉得他高士风范,不染尘埃。 “为什么这样看着我?我可是长公主的人。” 他轻浮地说着,我瞥了他一眼,不置可否。 他确实是长公主的人,但从不是长公主的入幕之宾。我在情事上异常敏感,早就看出这声名狼藉之人其实对男女之欲毫无兴趣,正如他一贯自诩的那般,是个禁欲之人。 “阿乾同我说,那次御前,多谢你出手相助。” “不过举手之劳,叶将军的剑舞精美决绝,本不该明珠微瑕。只是……我怎么觉得这话从你口中说出别扭得很,你……不是素来讨厌能光明正大和他亲昵的人吗?尤其是女人。” 他的话婉转而直接,让我不知如何回答。 此时侍女已将棋子尽数拾起,他接过黑子,问我:“手谈一局?” 我摇摇头,他的棋力超我太多,即使他让子、许我悔棋,最终败家也必定是我。 “明知必败,何必自取其辱。倒是你,今日来访,莫不是晓得我近来寂寞,饥渴难耐,要与我锦被缠绵,偷寒送暖?” 我自嘲地说着,他知道我对阿乾的心思,所以也不必在他面前强做男儿态。 “暂时没有卖身帝王家的打算。只是觉得近来外面发生了那多事,应该告诉你一声。” 君凤兮微笑着,将白色棋子也接过,一边自顾自地排局,一边道。 “傅兰石为了你,抬棺上殿,据理力争,坚决不让长沙王持假诏继位,最终血溅当场!” “傅兰石?” 我迟疑的重复着这个名字,只觉得陌生。 “傅筑,字兰石,兵部侍郎,威武将军,嫡长女就是你的良娣傅玉鬘。” 经这番提醒,我终于想起确实有这么个人物,与父皇年纪相仿,生得清秀俊朗,想来青年时也是个翩翩美男子。 只因嫡长女礼聘为良娣,他竟能为我做到这般地步? 其实选傅家女做良娣,除了长公主的一旁美言,更因为宫中传闻,阿乾对傅家娘子颇有兴趣。我建议父皇选傅玉鬘,因为我坚信,这样做以后,我就和阿乾建立更加亲密的关系了。 我不喜欢女人,我的太子妃至今仍是处女。但对这个可能是豫章王妃的姐姐的良娣,我却决定,哪怕是用药强迫自己,也必须和她同房。 于我而言,她不是女人,她是我和阿乾构建更亲密关系的桥梁。 傅筑触柱而死的发展,是我始料未及的。 “真是个死心眼。” 我说,我喜欢的只是阿乾,我选中傅玉鬘是因为未来的豫章王妃,我对傅筑的死,实在很难生出感动。 “但他赢得了天下人的赞誉,为傅家获得了更好的政治资本。因为他触柱身亡、血溅五步,大半朝堂都跪下,请太后三思。” 惊心动魄的朝堂诡变从他含笑的嘴角平铺直叙地说出,我却听得笑不出来了。 傅筑没有鼓动半个朝堂的威望,我虽软弱不问时事,基本的朝堂派系倒也清楚。 北地傅家,因何求死?半朝文武,为谁下跪? 我不由地全身发冷。 低下头,君凤兮正在摆一副我从未见过的局,黑白交错,险峻崎岖,步步惊心。 我细细看着,隐约看出了门道。 白子看似占据上风,却无法完全吞下黑子,黑子在拉锯中逐渐搬回局面,与白子形成掎角之势。更有一颗黑子不惜冒进,牺牲自己,斩断了白子最后的优势。 这颗棋子,就是触柱身亡的傅兰石。 “可即使傅兰石自尽,你却还需要至少两颗黑子,才能彻底斩断白子的优势。”我说。 “太子殿下果真高瞻远瞩,已经猜出了我接下来的动作。” 他说:“傅筑求死,朝堂下跪,长沙王和太后唯有暂时退步,短期内整个朝堂都将处于尴尬的平衡,但僵局注定不会持续太久,因为有一颗弃子——突然……行动了。” 他哀伤的笑着,捏起一粒黑子,踌躇不定。 “这粒子该下在哪来,你我都很清楚。这是一枚生来就被放弃的棋子,却偏偏是我难得的知己。我……狠不下心牺牲它。” 我明白了。 我就是他的棋子,一枚自开局就被放弃的黑子。 “你是谁?”我说。 “一个下棋的人。” 他温柔地回答,眼眸中隐约有水光,但我知道他眼中没有眼泪,那光只是湖水的倒影。 “你真自私,都已经决定牺牲我了,却还要做出温柔的姿态。仿佛是我做错了什么,逼迫着你不得不做这残忍的决定。” “你错了,我是发自内心的悲伤,我时常感到悲伤,因为一再地看着水流花落感的悲剧发生,却无力回天。” 他捻着棋子,站了起来,走到扶栏前,默默发呆。 湖中上万锦鲤感应到他的气息,齐齐探出水面,竟是万鱼朝凤。 我看着他萧瑟的背影,忍不住一阵心疼,走到他身边,问:“为什么是我,为什么必须是我?” “这是开始时就决定的结局,鸾和凤注定不能在一起。” “可……即使凤注定和凰在一起,鸾也会爱上凤……鸾太孤独了……” 我苦笑着,我一直都知道,鸾虽与凤并称,但只有凤和凰才是天生必须在一起的。 陪在鸾自诞生之日就渴望的凤的身边的,只能是凰。 这是天命,凤凰凤凰,凤是鸟王,凰是鸟后。 “鸾是为了和凤在一起才降生的,可是凤已经有了凰,鸾只能孤独。”他说。 故事的结局在开始已经注定,鸾对凤的爱慕,是水中望月,雾里看花。 “可是,鸾……也有暗恋凤的权利啊,我爱他……只是……教他永远不要知道。” 我无力的争辩着,想用这拙劣的借口说服我自己,暗恋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意,只要我愿意,只要我愿意。 “什么时候开始的?”他说。 我摇了头,若是能知道这份感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还会如此沉湎不可自拔吗? “因为你确信你是鸾,他是你的凤?因为鸾凤于飞,和鸣锵锵,你就把自己献出去了?” “我害怕孤独。我不想永世孤废,可我找不到另一只鸾。” 我哀鸣着,他苦笑着,突然将夹在指缝的棋子按到唇边,亲吻。 动作很温柔,带着无法复制的优雅,当玉石棋子的坚硬滑过丰润嘴唇的柔软时,我猛然想起他也是凤,一只没有凰的凤。 难道——他才是我的凤? 我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他却也看着我,眼眸深处,倒映着我的痴狂,和……他的无情。 鸾是孤独的祥瑞,他说,世上确实存在着另一只鸾,一只和你一样的青鸾,但你永远都找不到。 叹息着,他松开手指,方才还缠绵唇角的黑子无声地跌落水中。 我如遭电击,竟要昏厥了。 原来他早就知道我这只鸾找到的凤不是鸾的凤,但他是个无情人,他任由我沉湎苦海,永世漂泊。 “痛?痛得下一刻就要死去了?” 他温凉的手指搭在我肩上,我嫌恶地甩开,大喊着:滚!滚!滚出去! 他却没有离开,只是哀怜地看着我,说:“鸾对凤的爱慕,注定是水中望月,雾里看花。但即使是镜花水月,只要你努力一次,也能得到一些回报。相信我,他对你,终究是有感情的。只要你肯舍弃你自己,他对你,就不再只是一场梦境。” 舍弃自己? 若是阿乾能接受我这畸形的感情,我还有什么不能舍弃! 我自嘲的狂笑着,猛然看见他写满哀怜的眼睛,突然笑不出来了。 时至今日,背上弑父谋逆罪名的我还有什么值得他算计,还……值得他说出舍弃这般奢侈的辞藻! “原来,你早就谋算我的性命了。” 君凤兮不置可否地笑着。 当他不再虚伪、露出本心的微笑时,连那素色的衣衫也有了璀璨夺目的华贵。和他的天人之美相比,满身锦绣的我是多么的寒酸。 “我是凤,找不到凰的凤。”他说。 我明白了。 我以为鸾背负着孤独的命运,已是举世无双的寂寞,但却不曾想,独凤比我更可悲。凤生来就是为了凰,可是凤找不到凰,即使他有通天彻底的本事,也找不到凰。 “留下来陪我吧,我都快死了。”我说。 他摇摇头,走出了我的世界。 我是鸾,孤独的鸾,即使是找不到凰的凤,也不愿意为我暂时停留。 鸾,注定了逃不脱被舍弃的命运…… ------------ 第四十四章 番外 孤鸾曲(下) 君凤兮刚离开,我就把叶川叫过来了。 他是阿乾留给我的,生得不错,性格也好,继承了叶家人的温柔和激烈,即便是和我这傀儡太子相处,也能恭敬有礼。我知道,阿乾很看重他,他日后也必会成为阿乾的左臂右膀,但我讨厌他。因为阿乾喜欢他和他的姐姐远超过喜欢我――虽然那是两种完全不同的喜欢。 可我依旧会感到嫉妒,而叶川,他也嗅出了我对他的厌恶,他和他的三百黑甲营总是站在暗中,没有召唤,绝不出现。 而现在,我需要他给我个解释。 他进入房间,看着倚窗而坐的我,说:“给殿下请安。” 他微笑时,俊逸的面容露出明媚的笑,让身心黑暗的我自惭形秽。 为了掩饰不安,我故作凶狠地将手旁把玩的玉石砸在他额上,骂道:“叶川你好大的胆,竟敢私放外人进来!” 他却似乎早知我愤怒,也不下跪请罪,只拱手道:“王爷吩咐过,君先生不是外人,黑甲营上下不可对先生无礼。” 我不由哑然,君凤兮当真的长袖善舞,不论是长沙王还是豫章王,都将他奉为上宾。可就是这样个风轻云淡的人,却能挥袖间,朝堂风云诡变。 他是隐藏得极深的黑手,还是真正的王道义士? 我不免感到一丝敬畏,狡辩着:“可是他想杀我。” “殿下不还好端端的在末将跟前吗?” 叶川反问着,我顿时羞怒起来,愤恨道:“如他真的伤了我,你该当何罪!” “他是末将见过的人中最有智慧的,连末将这等愚昧都知道现在还不是太子流血的时候,他又怎么可能伤害殿下?” “你的意思是,你也知道――” 我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沉默片刻后,叶川看着我,说:“皇位的归属,最终还要大杀一场才能决出。不流血的政变,从来都只存在于说书人的话本里,或者……极端的偶然中。” 显然,我此刻所处的局面,不存在不流血的完美。 “外面,已经是一片腥风血雨了。” 我死死盯着叶川的眼,不相信他对外面一无所知。 他的回答也确实证实了我的怀疑。 他笑得很温柔:“殿下是有福的,尚未登高一呼,就让那么多人为您出头。” 我却只觉一阵苦涩,若是为我付出性命的人知道我此时正冷冰冰的谈论着他们的鲜血,是不是会怨恨?想到此处,我不免又对君凤兮多了几分敬畏。他当真厉害,为了让我心甘情愿赴死,竟把那么多人都绑在了战车上。 从某种角度上讲,如今的僵持局面,是我造成的。 唯有我死,长沙王奉召登基的计划才会落空,期冀阿乾成为新帝的众人才会满意。 只可惜了那些拼死维护我的老臣们。 “这是他们自己的选择,我从没有强迫过任何人。” 我自言自语着,叶川一旁听了,也不反驳,只是微笑,道:“希望殿下心中早做决断。” 我呆滞,原来在这温和谦逊的年轻人的笑容后,也隐藏着残忍的杀性。 我想问他为什么,却突然觉得没有必要了。 他……是叶家人,是叶子云的后代! 因为幼时得皇爷爷喜欢,我对叶子云这功勋昭著毁誉参半的战神的了解,不仅限于史官苍白无力的文字。我理解他性格的矛盾和双面,知道他待人接物温润谦和、沙场征战嗜血屠城真正原因。叶川作为他的后人,想必也继承了他温和谦忍却又刚烈如火的性格,安排这样的人做我的送葬者,当真是极好的。 我的命运,早就被决定了。 挥挥手,让他出去,让宦官侍女们都出去。 这样,房间里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我有足够的时间回味他们留给我的信息。 苦笑。 我与君凤兮也算相知已久,却直到今天才知道这如闲云野鹤不问世事的家伙竟这般深藏不露长袖善舞。想来在这一场政变中,他也扮演着不可或缺的角色。 我也终于明白了,为何三百黑甲将我从猎场救出,却不愿带我去阿乾身边。 因为,所有的人都等着我的死亡。 我必须死,在长沙王散布太子弑父夺位的流言后,为证明自己的清白,去死。 成为豫章王勤王的理由。 我不相信阿乾会这样算计我,但我知道,阿乾身边的每一个人,都怀着类似的心思。 他们希望我自尽身亡,用我的白骨,铺就阿乾的帝王路。 我却想告诉他们,不用这么麻烦的布局算计,将我逼到必死的绝境,只要你们坦率地告诉我,这样做对阿乾是最好的,我就会做了。 拔下金簪,发丝穿入金龙口中的明珠,微一用力,明珠裂开,滚出颗小小的蜡丸。 我涅破蜡皮,吞下馨香扑鼻的药丸。 这是医圣特别调制的,服下它,不必承受任何痛苦,就能在睡梦中得到自由。 其实,我早有成全阿乾的心,只是拖到今天才终于下了决定。 但我不想静静地躺在榻上等待永恒,我铺开绢帛,书写我这荒唐的一生唯一有价值的文章。 劝进书。 劝我最爱的弟弟,晋为皇帝。 写得很快,也写得很短,当我按下太子玺印时,看着明黄纸上的血红,突然觉得一阵心悸,我这般的疯狂,可曾得到些什么? 满纸的冠冕堂皇,却无一字是我真心所想,我渴望他坐上皇位,可我的心,却又如秋风中萧落的竹叶,无力而绝望。 眼前开始迷糊,毒性散入四肢,很快就要上路了。 我仰面倒在软毯上,看着飞天莲花藻井,莲花端庄,飞天妖娆,撒花奏乐,千变万化。 恍惚间,藻井变成了真实,飞天们离开墙壁,徘徊在我身边,撒下花瓣,将我淹没。 我拨开落英缤纷,挥散飞天娇影,看见的却是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的草原景象。 想起来了! 想起来了! 我晦暗压抑的暗恋中唯一的光明。 那是个清凉的夜晚,我与他甩掉了所有侍卫,在空旷的草原上,生一个火堆,搭着披风,依靠在一起,享受奢侈的亲昵。 我们说了很多,很多平日决不能说出口的话。 他说,他迟迟不娶王妃,不是眼界太高,视天下脂粉为无物。他只不想兄弟有隙。他是豫章王,是今朝皇后嫡子,若是他的王妃比太子妃更尊贵,在有心人眼中必定会被解读为僭越的前奏。 我笑他天真,心里却当真喜欢这样的他。 他说,他喜欢我,从没想过夺走我的东西,只想做个开疆拓土的好王爷。 我说,我也喜欢你,你什么时候想做太子了,告诉我,我让你。 他笑了笑,以为我是玩笑。 其实我没有开玩笑,我是真真这么想的。 但他不知道。 就像他一直都不知道,他对我的喜欢是亲情,我对他的喜欢是爱情。 我带着面具撒着谎,我想向他坦白我的真面目,但我不敢,我不能。 阿乾曾与我说,他不想做什么皇帝,只愿为我开疆拓土,名垂青史,可惜我还是辜负了他的好心,要累他做他不想做的事情了。 但有些事情,不是我们不去想,就不会发生。 毕竟,生在皇家,身不由己。 可惜他没有机会骂我了,我要去一个他永远不会去的地方,我……当真是爱着他呢,爱到愿意为他做任何事…… 阿乾,你一定要成为我朝最英明的君主,才不枉费了我的这番苦恋…… 眼前开始发黑,隐约听见有人跑进,摇着我,大喊着什么。 我努力睁开眼睛,也许是上天的哀怜吧,竟让我临死前又一次看到了阿乾,我努力张开嘴,想要触摸他的面容,可他为什么不看着我! 为什么在他眼中,我看到的只有恭敬和……疏远…… 阿乾,不要离开我,我不想做太子,更不要做什么皇帝,我只要你陪在我身边,让我陪着你,好不好?我……我只想要你…… “太子!太子!” 意识开始恍惚,那呼喊的声音却渐渐清晰,我听着他的声音,觉得自己快要睡着了。 原来,不过是临死前的幻觉。 鸾是孤独的祥瑞。 鸾的宿命是孤独,没有情,没有孽,只有被舍弃的命运。 如果此刻真是阿乾握住我的手,该多幸福啊! 我挣扎着将头靠进那人怀中,用尽最后的气力,说,阿乾,陪着我,我……陪在我身边,那边太冷了……我怕黑……好冷……快点灯,天雷了,为什么不点灯…… “灯!点灯!灯!” 又是一阵燥乱,灯全点上了,我却看不见一丝光。 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临到死亡,心里却清明一片,我知道他不是我渴望的阿乾,可我太寂寞了,寂寞得忍不住说服自己,此刻抱着我的是阿乾。 “阿乾,我快死了,你能对我说,你……愿意陪着我,不管我去哪里,你都愿意陪着我……朝夕相伴……永不分离吗?阿乾,我看不见我的路,我只能看见你,选了另一条路,只有我一个,留在原地……” 我抓紧他,哀求着,即使是假的,也请让我享受这短暂的虚幻。 那人似乎没想到我对阿乾竟是这份心思,怔了很久,终于选择了怜悯。 他说:“阿鸾……我就在这里,就在这里陪着你……” 真的吗? 你真的会陪着我吗? 可我已经累得手指都不想动一下了,眼前也是一片黑…… 算了,等醒来再问吧…… 他好像说了,要陪着我……就在这里,陪着我…… 如果说这话的真是阿乾,该多好…… …… …… 《燮书・萧志鸾本传》节选 哀太子鸾,文帝嫡长子,秦氏梦鸾入怀而生,故因以名焉。长平三年,元皇后病危,立为皇太子,年五岁矣。甫八岁,特敏惠,帝爱之。及长,言谆谆必忠孝,左右或进谏,危坐敛容,痛自咎,饰非辩给,谏者拜答不暇,故人人以为贤。 昭皇后所出之豫章王乾,美姿貌,善举止,帝爱重,而鸾病弱,不良行,乾与鸾亲善,太子惧废,乾尝上表自请出朝,帝弗许,太子闻之惶恐……性软,力有不逮,有谄媚者献寒食散以济其欲,服之顿觉神明开朗,体力转强……帝知而大怒。 ……文帝末,上官后宠衰,长沙王用事。长沙王有不臣之心,谋夺,与太子隙,进言论废立,太子急,呜咽尽哀……承始五年,长沙王弑君,太子亡,不得…… ……太子之亡也,臧匿京中,心慈,闻僭王临朝,忠肃公死谏,众臣下狱,不忍,饮鸩自尽。阴遗劝进书,豫章王得之,泪下呜咽。文曰: 尊位有德者居之,绍远西征凉州,北临沙漠,榆中以西,望风震服,羌戎东驰,回首内向;东诛叛逆,全军独克,禽阖闾之将,斩轻锐之卒以万万计,威加南海,名慑三越,宇内康宁,苛慝不作,是以殊俗畏威,东夷献舞。今绍远之德勋超于桓文,何必勤勤小让也? 太子及薨,朝野惋愕。京师男女,奔走宫门,号泣满路。四方氓庶,及疆徼之民,闻丧皆恸哭。 又有绝命词:凤自有凰共九骖,孤鸾孑孑向黄昏。 注:这个萧志鸾本传是七拼八凑强拗出来的,请勿度娘。 ------------ 第四十五章 番外 越人歌 得知太子薨时,玉鬘正与俪辞在半月亭观水对弈。傅筑新死,两人俱是热孝打扮,素色衣衫,不染脂粉,但傅家娘子素来生得好,这素雅的装扮,反倒将她们的颜色衬得宛出水芙蓉,明媚无双。 俪辞方下了一记妙招,真暗自得意,突见前方丹杏一路小跑过来,神色仓皇,头上的小白绢花都歪斜欲坠,不由道:“丹杏,出什么事了?怎生这般急躁?” 丹杏这才注意到仪表有失,忙收住脚步,整理衣襟头发,确定无碍后,这才慌张着对两位娘子道:“太子殿下……归天了……” 啪! 棋子落地,俪辞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说什么!” 太子正是年富力强,怎么可能就—— “确定?” 不死心地追问着,丹杏道:“千真万确……昨晚上,太子妃已经……已经随太子去了。宫里忌讳,只说太子妃暴毙。” 那就是了。 俪辞怔怔地看着对面面色如常的玉鬘,心中起伏不定。 因为心照不宣的原因,太子的生死已成为这场政治风波的关键点,长沙王以太子染病卧病为由,一面绝了大臣觐见太子的心,一面加紧搜查太子下落。前日大朝,更迫不及待地公开所谓的先皇诏书,意图废太子,以及兄死弟及! 若不是傅筑以死相逼,又有讨逆书传播天下,此刻只怕长沙王已改元称制了。 废太子的借口是太子禽兽行,但太子那样柔弱的人,又怎么可能做出弑父夺位之事!满朝文武,谁能信服!可惜长沙王强势压制,加之太子行踪杳然,众人心中怀疑却也并无旁证。 如今,事情胶着,为及早登上大宝之位,长沙王不惜广发流言,诬蔑太子名誉,要将他置于万劫不复之地。 这个计划可以说是非常成功,但也是失败,因为在计划进行到最关键的时刻,太子死了! 死在京城的一处民宅里! 他用他的死,证明了他的清白! 各地藩王本就不甘寂寞,得了太子的死讯,必定玩弄民意为太子喊冤。若是长沙王一时情急,乱了阵脚,诛杀皇亲以立君威,局势将再无回旋余地,神州大地烽烟四起,诸侯纷纷起兵勤王,名为诛贼,实为夺位。 已经演变成一场注定要流血才能结束的政变了。 俪辞苦涩的想着,自己那素未谋面的父亲,当真是个不得了的人物。 但只要想到灵堂中央的傅筑,想着他温柔儒雅的面容,她便觉得认了这所谓的生身父亲,是对傅筑养育之恩的背叛! 虽然相处只有短短的三年,可傅筑待自己的好,却是真实的。 毕竟是穿越而来,得知自己并非傅家人后俪辞也只是短暂的迷惑。现在她已想明白了,她确实占据了玉辞的身体,但并没有义务背负玉辞的命运。 她喜欢傅筑,因为他为她做得太多了,他担得起她的敬爱和尊重。 她讨厌玉辞的生身父亲,因为那个男人刻薄寡思,全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淌着算计和利用,她无法和这样的人生活在一起! 还好他也没想过与自己父女相认。 俪辞苦涩地笑着,竟以不必与生父相认为幸运,自己果真是天下第一等不孝女。 但她确实就是这样的想的。 这等无情无义的父亲,不要也罢。 倒是玉鬘,看她沉默不语,若有所思,莞尔道:“四娘子可是担心宫中使者请我入宫?” 俪辞猛然醒悟,玉鬘到底是太子良娣的名分,即使她还没有正式入府,却——已经是太子的人了。 “初娘子莫非是——” 玉鬘笑而不语,辞退左右,缓缓道:“我没有选择的机会了。” 俪辞闻言震惊,追问道:“怎么会?初娘子温婉大方,又是名门嫡女,怎可说出这般沮丧之言?我朝素不讲究那迂腐忠贞,娘子为殿下守孝三年,已全了礼教。何况娘子并未正式入府,大可再许人家。” 玉鬘却摇了摇头,握着俪辞的手:“四娘子,你到底还小,不懂我的无奈。” 她长叹口气,眼角隐约有泪光闪烁。 “父亲深谋远虑,朝堂之上触柱自尽,可是他老人家舍生取义,却也把我逼上了绝路。还记得子贡赎人?” 子贡赎鲁人于诸侯而让其金。孔子曰:赐失之矣! “子贡不向国家领取补偿,固然是大义,但也无形中拔高了世人对‘义’的要求。子贡此举将‘义’和‘利’对立起来了,所以不但不是善事,反倒是恶行。” 玉鬘温柔地解释着,言辞间蕴含的冰冷和严谨,让俪辞害怕。 她说:“父亲为了傅家门楣更光耀的未来,做了最正确也是最惨烈的决定。可他这样做以后,我……我是必定不能再次婚嫁的!因为我是傅家的娘子,是以忠贞不二闻名的傅家娘子……自古一臣不事二主,一女不事二夫,前一句,父亲已经为我做了表率,身为人女,怎可不遵循大人教诲!” “初娘子……父亲从没有……” 俪辞一阵哽咽,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即使母亲力排众议,不等出孝便为我再谋婚嫁,可……那些门当户对的世家子,谁肯娶我!何况,若长沙王顺利即位,太子贬为戾太子,傅家为戾太子家眷,不加罪已是侥幸,我又怎敢奢求良配?若豫章王为帝,太子或可正名,傅家拥护有功,必定有赏。可……当真如此,却只会让我更难堪。届时我身为太子遗孀,谁家子弟敢上门下聘!难道屈身下嫁?倒不若现在就舍身入庵,或许能清清静静地过完下半辈子。” “初娘子多虑了,天家心思岂是我等能够揣摩。或许新帝会——” 俪辞干瘪的搜刮着劝诫的话,但她知道,玉鬘所言正是事实,在这个男尊女卑的世代,家族利益高于一切,为了维护整个家族,连人格都可以抹杀,何况牺牲个嫡出女! “何况娘子正绮样年华,却要青灯古佛一生?纵娘子舍得,母亲大人也……” “却是顾不得了。若我不愿追随殿下,了断尘缘,就辜负了父亲以命博得傅家未来的苦心了。忠贞不二的家名,素来是用人命维持的……四娘子与我姊妹情深,不忍见我孤苦,这份好意玉鬘心领了。但女人的一辈子,不就是顺从男人吗?在家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如今父死夫丧,我傅玉鬘有何面目苟活于世?” 一番话,理所应当,反倒让俪辞不知如何言语。 并非无力化解此刻的僵局,脑海里瞬间已兜转了无数的念头,但她想到的每一个办法,都和这时代的道德标准相悖。 偏玉鬘是标准的大家闺秀,她的一举一动都堪称名门贵女的范本,这样的她,怎么可能认同自己的叛经离道,做出那不知羞耻的事情! “初娘子……莫要说这等不吉利的!” 俪辞下意识抓住她的手,只觉肌肤冷得渗人。 玉鬘却抽出双手,为俪辞理弄着鬓发,道:“四娘子,父亲素来待你与我们不一般,我那时幼稚,时常愤愤,觉着父亲不该偏爱。现在想来,才知道父亲高瞻远瞩,早看出傅家五个子女,只有你可堪大任,奈何你不是男儿身……可惜啊,可惜。” “初娘子。” 俪辞轻唤着,玉鬘却也不理睬,只自顾自地说下去。 “自得礼聘为太子良娣,我便晓得,他日太子登基,我入宫为妃,纵然不喜争斗,也必定会做些我不喜欢的事情……这是我的宿命,为了傅家的未来,不得不斗……奈何造化弄人,太子一脉已然枯萎,我也注定后半生孤寂无为。但我……居然觉得……难言的喜悦……不必与三千佳丽争夺一个男人的宠爱,我……” 苦涩一笑,玉鬘拔下及笄时得的御赐八宝琉璃簪,为俪辞簪上。 “俪辞,我当真是嫉妒你。嫉妒你的心不被这后宅死角的天空束缚,嫉妒你注定能站在我无法想象的高处,看到我永远看不到的风景。” “初……玉鬘……我……” 看着玉鬘凄然的眼神,俪辞突觉一阵罪恶,她险些忍耐不住,要将自己的肉体并非傅家人,灵魂甚至不是这个世界的秘密和盘托出,但未等她开腔,玉鬘已经转过身,立于亭栏前。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情若果真,离者可以复合,死者可以再生。” 或许是一时有感,注视半湖风月,玉鬘口中流出大家闺秀不该吟诵的轻浮词句,端庄的面容映在湖面上,得波光粼粼,越发瑰丽了。 她轻叹着,对跟到身边的俪辞道:“我与太子,不过匆匆一瞥,后来又在豫章王回京时借着千里眼见了一面,若要说与他有情,却也是夸张了。” “太子自然是好,可再好,却是过客。我敬他,喜他,或许以后还会爱他,若是能……有幸相处的话。” 俪辞点头,一见钟情自然是存在的,但要花样年华的少女甘心情愿为个连话都没说过的男人忍受半世清苦,却是不现实。 “可我已经没有以后了。” 玉鬘苦涩一笑,“还记得诏书到傅家时,母亲的欣喜若狂吗?现在想来,却是一场幻梦……我素来自诩嫡女身份,处处谨慎,反倒失了本性。不如那越人坦率,纵是身份卑微,遇见仰视之人,亦敢倾心高歌,自抒情怀,最终……得公子回应,当真是……羡慕。若……若是早知有今日,那时我也该对他直言‘山有木兮木有枝,心说君兮君不知’,求行而拥之,举绣被而覆之……” “玉鬘,难道你……你有喜欢的人,你……我……” 俪辞小心地问着,她不敢相信玉鬘竟会说出这话。 越人歌是寂寞的爱情之歌,若不是思慕到了极致,素以目不视恶色,耳不听淫声,口不出骄言自律的玉鬘,怎会口出靡靡之音。 但她思慕的人不是太子,玉鬘说了,她对太子只有敬重,并无爱情。 她心中另有喜欢的人。 可她是那么的矜持,那般的隐忍,一时情动袒露心事,随即掩饰道:“只是场单相思。那人光华夺目不染尘埃,我自惭形秽,能得他目光流转处的瞬间停留,便是心满意足了。” 俪辞听得心中一片悲凉,她侧过脸,见玉鬘强自睁大眼睛,不让眼泪留下,不由叹息。 “玉鬘……” …… …… 傅氏门著勋庸,地华缨黻;长女玉鬘,柔顺表质,幽闲成性,训彰图史,誉流邦国,誉重椒闱,德光兰掖。遂聘为良娣,以赐太子……良娣贤,太子薨,星夜赴清池,帝感其忠贞,曰哀夫人,置守冢三十家。 ------------ 第四十六章 番外 曾得惊鸿照影来 遇见汝南王的那一年,萧玉刚满十四岁。 那是个春天的下午,耐不住宫中遣出的嬷嬷们没完没了的唠叨,方才梳妆完毕,她便寻了个借口,带着丽姬跑出去了。 燕王府的后院,广阔而寂寥。院内春水萦绕,古木深碧,天空仿佛画师失手打翻了的靛蓝,蓝得那么深那么美。 不及皇宫的精妙绝伦,却别有一番粗犷之美。何况萧玉第一次走出皇宫大内,瞧见什么都是新鲜的。她提着裙子奔跑在细软的草地上,贪婪地呼吸着自由的空气,毫无公主风范。 和安国公世子的婚约,早晚是得取消的,她是皇家的明珠,他却是狼藉的纨绔,即使有皇爷爷的遗旨,她身为帝国公主,难道连选个喜欢的男人的资格也没有吗! 若是非要我嫁,我便寻十个八个情郎,让那纨绔子弟气煞! 萧玉得意地想着,猛一抬头,便见了那个少年。 站在桃花下的少年穿着件淡绿色的胡服,本白罗绢之上以银线和绿丝绣了层层花叶,又有米粒大小的珍珠缀在草叶尖梢,阳光下,微一动作,便有春水泛波,连绵不绝。 萧玉瞧见他时,他正立于树下,修长的手指撷了朵桃花,嗅吸着。极简单地动作,却因为他俊逸的侧脸,蒙上了无法复制的优雅。 因为觉察到萧玉的注视,少年转过身,他的年纪与她相差无几,皮肤白皙若羊脂玉,温润间闪着荧光。 鸦色长发以碧玉冠束缚,容貌清冷俊朗,却偏偏生了双勾魂摄魄的眼睛,当他微笑时,眼角微斜,好似秋天里最后一朵花,充满了颓废与窒息的美。 萧玉心中一动。 当她第一眼见到他的时候,燕王府后院如红霞般灿烂恣意的花树顿时失了色彩,天地间只余下了他,青衫飘然。 像是被一支利箭射中般,立足不稳,摇摇欲坠。 咳嗽一声掩饰失态,萧玉好容易稳住身子,随即怒火中烧,这是哪家的野小子,见了本公主却不晓得避让! 虽说这人的相貌是她见过的世家子中顶好的,衣着打扮也是得体优雅。可为何这人眼眸竟是温柔之间,难掩目下无尘的傲慢? 她不自然地搅动绢帕,丽姬自小跟随,当即晓得公主这是遇上了中意的少年,羞涩得紧。 当即会意,上前厉声道:“谁家孟浪子,居然见了女眷也不晓得避开,当真是无礼!” 那少年却是不回答,转身折了枝桃花,放在折扇上,递了过来。 他的衣裳薰了香,身子一动,便有淡香飘绕,主要是沉香、龙涎、麝香,苦涩与甜蜜交织,又晕了点萱草的温柔,没药的乳软,还有罂子粟的迷茫……忘忧之余,也带来一阵恍惚。 “娘子可是有了许婚人家?” 那少年问道。 萧玉不由一愣,虽说大燮流行早婚,尤其是门阀豪族的娘子郎君,多半十四五岁已有了妻妾夫君。可这人初次见面就问女儿家婚嫁之事,当真是无耻之极。 然而不知为何,心中竟沁出几分欢喜,羞红了脸,端起团扇半遮容颜,道:“倘若我说尚未婚配,你便是要娶我了?” 少年顿时笑了,笑容如春水般柔软,荡漾着难掩的情愫。 “某正在此处赏花,远远瞧见娘子容貌姿丽,心中万千欢喜,竟忘记了男女大防。若是娘子怪罪某无礼,某愿择一吉日,托家中长辈上门提亲。” “你这人怎这般!当真以为自己生得好,能出入燕王府,便是人人都想着嫁你了!须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家世再好,却也总有你攀不上的门第!” 丽姬嘟囔着,萧玉瞪了她一眼,碎步上前,接过他的桃花。 “你衣服上的香味真好闻,让我迷惑了。” 她温柔地看着他,虽说是第一次相见,却像是等待了无数年的必然。春风中,他的眼睛波光粼粼,像秋水,带着烟雨蒙蒙的潮湿,教她整个身心都要沉下去。 “娘子莫非早有婚配?” “阿爷在世的时候已经为我定了一桩婚事。” “你想嫁给他吗?” “我想嫁给像你这样的人。” 她轻轻地说着。 或许是他的眼睛太美,或许是她对安国公世子确实不满,她甚至还不知道眼前人的名字和身份,便将心意全盘托出。 因为她的自白,少年眼中闪过一丝颤抖,他嘴唇颤抖着,她却上前一步,以宫扇抵住他的唇,不许他将拒绝的话说出口。 她定定地看着他,坚定而迟缓的说着。 “阿爷曾说过,遇上会喜欢一辈子的人的时候,必定会有特别的感觉。我方才见到你,竟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一般。你让我像离了水的鱼,像掉在水中的飞鸟,我看着你的眼睛,觉得自己快死掉了。可却舍不得移开。我想,这就是阿爷说的,‘遇上会喜欢一辈子的人’的感觉。我,喜欢上你了。” “我……你不觉得女儿家不该这么轻率的把喜欢说出口吗?” 少年轻柔地说着,指尖掠过云鬓,拈起一瓣桃花。 “那些规矩都是给外人看的。我喜欢你,看见你的第一眼我就知道我是喜欢你的。为什么要掩饰,我已经喜欢你了。” 她看着他之间的桃花,看着他莹白如玉的手腕,嗅吸着他身上飘出的迷魂暗香,越发地天旋地转,竟当真要停止呼吸了。 于是她摔倒了,昏眩中抓紧他的衣袖,大胆地投入他的怀抱。 “你是我第一个感觉到窒息的男人。娶我,好吗?” “好,我娶你。” 少年温和地说着,握住她的手:“告诉我,你是谁家娘子,我这就让家里的长辈上门提亲,娶你为妻。” “姓萧名玉,行六。” “萧玉?真是个好听的名字……美人如皓玉……” 他温和的重复着,突然舌尖颤抖。 “萧玉?临川公主?” 她促狭地笑道:“正是我,怎么,你不敢娶?” 少年再次抬起头,眼眸中竟有绝望和恐惧潮水般涌出,淹没人心。 他松开了她的手,他说:“对不起,我不能娶你……谁家的女子我都可以纳为王妃,唯独你不行……因为……” 他没有说下去,他也确实说不下去。 不远处,意气风发的燕王夫妇正在一干宫人的簇拥下走来,王妃性子豪爽,见了他们亲密无间,便呼喊道:“原来阿玉你已经见着你五哥了,果然是血脉至亲,第一次见面便这般亲热。” 少年抬起头,轻柔地说了声:“四嫂。” 萧玉的眼睛顿时结上了一层寒冰,身处春花烂漫,她却只能看到秋叶飘零;身外春风和沐,她只觉着寒风刺骨。再秾艳的春光也驱不走浸入骨髓的痛苦。 怎么会是这样! 再看眼前人的眼睛,却是清澈不可触摸。 “……你……是……淑妃……五哥……” 原来他就是汝南王。 他就是被父皇降旨归于怀德太子名下的汝南王! 因为怀德太子无后,因为淑妃膝下有双子。 汝南王名义上承继了怀德太子香火,实际却是她同父异母的哥哥。 当真是一场孽缘! 但她却知道,她确实是喜欢他的,不是血脉的迷惑,是女人对男人的喜欢。在他以前、在他以后,不会再有一个人如他这般让她迷惑,沁出连身心都要沉湎的爱慕。 …… …… 一年后,她嫁了安国公世子,他娶了太原江氏嫡女。彼此的婚宴上,相对无言,唯有盈盈一笑。 过了很多年,她已贵为临川长公主,可却总还是忍不住想起那个春花浪漫的下午。 那时他以为她是个哪家的郡主,他以为他是谁家的世子,他们两小无猜,只因无邪的相见,痴痴发呆。 …… …… “文章虽好,奈何锋芒毕露,举荐给皇帝哥哥,多半会得到重用,却难免成为众矢之的。” 依靠在白云般的软榻上,萧玉读着汝南王府新送来的士人文书,叹息道:“亏他写得一手好字。虽然是柔媚清秀的,却不会给人谄媚的味道,宛若春风,轻盈舒畅,刚柔并济。” 放下策论,却见玉版纸上隐隐有桃花的淡红,不由心念一动,道:“请君先生入内,本宫到底对他有了些许兴趣。” “是。” 女官得令,不多时,便将得汝南王亲笔举荐之人带来。 萧玉饶有兴致的看着他穿过层层纱幔,走到她面前。 他身穿淡色袍衫,行动时光华流动,看得出是个讲究的世家子。尤为难得的是,人如其字,入得殿内,却是目不斜视,周身缭绕着流水的自若。 “拜见长公主殿下。” 弯腰的动作,宛若秀竹凌风。 这份自傲能坚持多久?萧玉下意识地想给他个下马威,却只因多看了他一眼,竟鬼使神差道:“你随我来。” 君凤兮含笑自袖中取出把折扇,展开,跟在她身后。 她缓步在前,他逍遥在后,直走到西域进贡的琉璃拼成的窗棂前,推开,看窗外湖水水晶般的剔透,微风徐来,波光粼粼。 他叹了一声:“好寂寞。” 凝碧池水因这句话停止了流动,她回头看他,他的容貌与她记忆中的人并无一丝相似之处,但此刻,她竟将这两人的面容叠在了一起。 细细端详,他确实不是她的他。 这人虽说生得眉目如画,风姿如玉,到底不如她的他俊朗华丽,姿容不过是中人以上,细细品来五官竟无一处特别的好,然而这无一处绝美的面容却是股说不出的舒服,教人忍不住地想要一看再看。 宛若谪仙。 尤其是他微笑时,眼角微斜,勾起的是涟涟秋水,一发而不可收拾。 似是故人来。 自以为坚若磐石的心性再一次动摇,指尖一抖,绢帕落入水中。 难道汝南王是故意赔一个自己给她? 他把我当做什么! 我又把自己当做什么! 但终究抵不过沁骨的相思,她转过头,矜持地说着:“可愿留在长公主府,为我幕僚。” “愿为长公主驱使。” 他平静地说着,他不是她的他,她却逃不过再一次沉迷的命运。 脸颊凉凉的,有大颗大颗的眼泪滚落,融进水蓝色的湖里。 她不想被他看见脆弱,故意回头,却望见绢帕在水中忽隐忽现,载浮载沉,最终还是被碧水无情的吞掉了 便如她的一缕相思…… ------------ 第四十七章 番外 十年踪迹十年心 想不起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她格外上心,或许是父皇有六个皇子却只有一个公主,物以稀为贵的缘故。自小在脂粉堆里厮混的我,总觉得她和旁人不一样。 当然,更因为她比旁的女人更美,待我也从没有谄媚或是刻意的冷淡。 我出生那一年,正是北伐成功的那一年。那一年,父皇完成了统一大业,意气风发地改年号为天启。但在载入史册的这一年出生的我,却没有分到过多的荣耀。 只意味着他的皇子又多了一个。 他不爱我,或者说,后宫中的每一个女人每一个孩子,都不是他真心所爱。他临幸他的后宫,只是为了萧氏江山的血脉传承。 所以父皇的后宫是难得的和睦,兄弟间的感情,也是难得的和谐。因为我们知道,父皇从不爱我们,他爱的只有江山。 也或许是这个缘故,三哥贵为太子,却对我们这些弟弟妹妹都格外宽容。我十岁时,他登基为帝,给了我长沙王的封号。藩王之中,我最小,也最尊贵。 我的母后是当朝太后,她宠着我,惯着我,不管我想要什么,都能得到。 那一日暑气正盛,午睡刚过的我懒懒起身。母后在水阁里同命妇们闲聊,我便随意拉了件绣了几片竹叶的素色长衣,披在身上,揉着眼睛绕出屏风,撒娇地扑进母后怀里。 “你这孩子,都封了王位了,怎么还这般没规矩!” 母亲揽着我含笑道,一边将下面诸位命妇连同她们身边板着脸做小大人姿态的女娃们介绍给我:“都是朝中锦绣,七郎的年纪也不小了,该考虑王妃了。” 座下,诸位命妇无不掩嘴微笑。 我本想随便捉弄几个女娃,算是给母后交差,却因为撞见她,孟浪话都咽下了。 正是盛夏,她穿了件家常的素绸裙,裙上珍珠星星点点,玉臂笼着烟霞绿的薄稠纱,越发衬得容貌熠熠,宛如皎月。宫人在她身旁打扇,衣衫飘飞,暗香浮动,我竟看着只觉脸颊一阵火烫。 “六姊还没有选驸马,我也不急着选妃。” 我故作可爱地说着,眼睛不肯离开她一丝一毫。 天气正热,她又是容易出汗的体质,不过坐了一会,玉面便泛起了潮红,如海棠般娇软欲滴。发髻微松,粉颈有红汗冒出,黏在毫毛上,凝成露珠沿着天鹅般的脖颈缓缓滴落,我的视线也就跟着一起滑进她的身体…… 我知道我的念想是肮脏的,天下的女人那么多,为何唯独喜欢上个决不能喜欢的? 可惜那时的我并不知道这有多危险,我沉醉期间,不可自拔。 那一日,金乌西沉,宫人们散去,我趴在母后的凉榻边,看着她风韵犹存的面容,抱怨名门闺秀们不够美貌不够可爱。 “那七郎想要个怎么样的王妃?” 母后温婉地问着,宦官们在远处修剪花木浇灌泉水,空气中满是清香润泽的水汽。 我看着天边无尽的晚霞,顿时想起她潮红的脸庞:“我想要六姊。” “阿玉吗?可惜太妃的娘家没有年龄与你相仿的嫡出娘子。倒是崔家和谢家,都是极好的。” 我摇了摇头,道:“但她们都不是我想要的。我想要的只有阿玉。” 母后拗不过我,只得安抚道:“母后为你着意着,若是太妃娘家的哪个旁支有娘子容貌与阿玉七分相似,不问嫡庶出身,都给你选来做侧室。” “当真吗?” 我拍手笑着,眼前见到的却是晶莹的汗珠从阿玉乳鸽般的胸脯滚落。 …… 曾经,我天真地以为焦灼是夏日独有的烦躁,但即使到了冬天,见到她时,我也是忍不住的感到火热。最初的时候,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只懵懵懂懂地意识到不能把它说出口,即使是母后,或是陪在我身边、从来与我没有丝毫间隙的雪雁、紫霓也不能知道。 当雪雁和紫霓在母后的暗示下教我如何做个男人后,我终于明白这种焦灼的含义。 她们香汗淋漓地攀过来,用白皙丰满的身体碰触我,半是含羞道:“奴家要死在王爷身上了!” 梅开二度,欲仙欲死,销魂之余,却也浑身发冷。 因为那一刻我真正地看清了自己的丑陋,在她们身上尽情耕耘鞭打的时候,我竟―― 想起她流汗的脖颈。 我对我的六姊生出了禽兽不如的欲求。 为了掩饰我的真心,我不知疲倦地尝试着各种新鲜手段,直到累得不行了,翻身下马,瘫软在榻上,她的面容却还是挥之不去。 这种火热,是佛家所言的魔障。 …… …… 她和安国公世子并没有什么感情,即使成婚了,也时常回宫暂住。 我虽说早已成人,却仗着母后的宠爱,迟迟不肯去封地。每当她回宫小住,便循着各种由头,往她身边钻。 那一天,我端着累死十余匹大宛名马才送来的凝霜葡萄,匆匆的奔进了她的关雎宫,却正撞见了她在水池中嬉戏消暑,素白的浴袍紧贴着她的身体。 虽说进入的刹那,警觉的宫人们便立刻拉起锦障隔断了我的注视,但她如玉的肌肤,曼妙的曲线,都已经刻在了我的眼中。 我将葡萄放下,隔着锦障问道:“阿姊在安国公府过得还好?” 她换好衣裳走出,慵懒地伸出纤纤十指拈了一粒葡萄,道:“你觉着我会喜欢上那样的人吗?” 我顿时来了精神,面上却是懒洋洋道:“阿姊可想着寻个情郎?” 就像男人总会养几个外室一样,家世强盛的女子,未婚就有情人并不是什么稀罕事。燮朝的公主、郡主大多豢养情郎,有的甚至与驸马、郡马们称兄道弟,甚是和睦。 她听了我半是调笑半是认真的话,泛起了淡淡的红晕,道:“我是不喜欢他,可也不代表就非得有个情郎不可?” “可是他――有很多的侍妾。” 我小心翼翼地说着,华敬容是个贪花恋色的性子,与六姊成婚不过数日,便请她将青梅竹马的通房抬了姨娘。安国公老太太又借口皇家公主难免傲气,送了几个妾侍过来,六姊不好说拒绝,他居然就收下了! 我讨厌华敬容,他轻易的拥有了我渴望的东西却不知道珍惜。 可她却是笑而不语,阳光照在她乌黑的长发上,湿漉漉的,水珠闪烁。 侍女们上前,有人蹲下用丝绢为她吸发间的水分,有人打着团扇,好让头发干得更快些。 我却是贪婪地看着她的每一寸肌肤,追逐着她的每一次呼吸,直到被她敲了扇子,才大梦初醒 她自然不知道我为何发呆,只当是我耐不住暑热,昏昏欲睡。给我塞了几颗冰果子后,以长姊的体贴问道:“母后说七郎想寻个同我相似的女子做侧室?” “因为谁都没有阿姊生得好看。” 我直白的说着,她咯咯地笑着,我们都从未想过这句话哪里不对。 或许,当我第一次意识到我的欲望不正常时,心已经扭曲得不可挽回了。 …… 我在妄想中一次次地玷污她,在现实中却自始至终是个循规蹈矩的弟弟。我依旧搜寻同她相貌相似的女子,但不管有几分相像,她们终归不是她。 那些日子我每日都浸在矛盾中,见不到的时候日思夜想,见到时却是烈火焚身。我饥渴的想念着她,又怕被她发觉了欲望。这两份心思让我的性情越发暴躁,偏偏母后太过宠我,即使猜中了我的畸恋,也没有阻止。 自始至终她都以为这不过是年少时的短暂迷惑。 我也一直以为会就这样暗地里的喜欢下去,直到看到她和汝南王走在一起。 她和他都是夺天地光华的精彩,他们说笑着,男女容貌相得益彰,我自惭形愧之余,又是怒火中烧。 一直以来我都小心翼翼呵护的爱情,真相竟是如此的不堪。 我的阿姊,原就是个喜欢近亲乱伦的妖女!只有我这个傻瓜,将她当做天女供奉,满心的欲望,却只敢在黑夜中发泄。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像及了一场梦。 …… 那个梦境朦胧而潮湿,温暖的让人想要腐烂,烟雾缭绕,栀子浓郁,她平静地躺在低垂的纱幔深处,肌肤带着甜美的眩晕。 我朝圣般跪在了她面前,轻轻解开她的衣带,从她的指尖开始,一寸寸地亲吻着,细腻小心地亲吻。 我贪婪地吮吸着他的气息,却不敢呼喊她的名字,我尽我所能的温柔待她,生怕微微用力便将她惊醒。她的身体是我沉沦的理由,我的舌尖在她身上游走,在这时间死去的密室里,我的心,写满了绝望。 我所珍爱的东西就在指间,但得到的同时,也感受到了彻骨的绝望。 因为吸入过多的迷香,她神情恍惚,将我当做了她所渴望的那个人,她接受了我。 我们在黑暗中交错纠缠,低喘的呻吟着,旖旎间却流淌着彻底的悲伤,她的坦诚让我无力呼吸,却又一次次的颤抖。 她很快就会忘记这个梦境,即使记起,也不会记得我的脸。 她只想找一个怀抱,让她和他都有机会放纵,我是谁,对她而言并不重要。 可我仍然沉湎了,我不断的亲吻她,抚摸她,穷尽我从其他女人身上学到的一切取悦她,让她从最初的紧张逐渐变成沉湎的柔软,并最终与我一起犯下罪恶。 她用身体记得我带来的每一丝温情,我也在她炙热的拥抱中忘却了现实的悲哀。 但虚假的温暖终究盖不住寒冷,至快乐来临时,我的心也开始结冰。 身体在黑暗中腐烂,化为淤泥被时光掩埋。 …… …… 事后她恼羞成怒,她向三哥哭诉,三哥震怒,恨不能杀了我这禽兽弟弟!所幸母后从中周旋,以死相逼,最终只是被赶到长沙闭门思过。在长沙,我娶了个怀着对五哥的思念走向扭曲的女人。她很能干,她将我的后院打理得有条不紊。我们惺惺惜惺惺,成为了一对怨侣。 独安十年,皇兄坳不过母后的哀求,允许我再次踏入京城。 走在陌生而熟悉的街道上,看着临川长公主府红墙后漏出金色屋檐,我猛然间想起,我爱她已经整整十年了。 十年,与佛祖而已不过弹指一刹那,却是我人生最最重要的十年。 在这十年里,我从幼稚走向成熟,从单纯走向复杂。血管里属于萧家权谋的部分觉醒,教我看穿了她的虚伪,让我知道她优雅的皮肤下跳动着怎样的丑陋。但我依旧想着她,无论她想要什么,我都会竭力满足她。 因为她是我最初、也是唯一爱上的女人。 ------------ 第三卷 比翼连理 ------------ 第一章 天之骄女 天祐二年的冬天,长安城的雪下得丰厚又美满。天色方暗,燕王府便挂出了数百盏红灯笼,照得整个王府里外透着股喜气。 趁着没人注意,列队门口的陈六正了正头盔,免得被眼尖的嬷嬷看到了,又是顿训斥。 今日王妃设宴,款待诸位功勋命妇。 从傍晚开始,便陆陆续续有各色豪华马车到来,将个燕王府门前堵的是水泄不通,所幸嬷嬷和管事们调配得当,很快就将这些贵人连同她们的仆役都安排妥当了。 此时天色渐渐黑,浓云遮满天空,原本如盐巴般细小的雪子在风吼中骤然变成柳絮般大小,最终与整个天空连成一片,像是要将整个长安城都淹没一般,压了下来。寒月也惧怕它的来势汹汹,自觉地缩到了天边。 入夜后,暴雪便越发猛烈了,凛冽的寒风频繁地往铠甲里面钻,脸颊和鼻子都冻得厉害,陈六想把衣服裹紧,却因为瞥见不远处嬷嬷管事们具是一派严肃,盛装以待,只得忍着钻心的寒意,笔直地立于原地。 雪子大如鹅毛,狂风却把它们一次又一次地吹起。不多时,视野中就只剩下了雪白,又黑又低的天幕都消失了,四面八方只看见落雪形成的一道道弧线。风执拗地掀起雪花,左边右边都是白茫茫的灰糊糊的,甚至看不到颜色。 这么大的雪,如果能躺热炕上搂个女人喝壶小酒,那该多好啊。 陈六苦中作乐地想着。 他是今年才从边关调回京师的。当初得到调令时惹得一干同袍都红了眼,但真到了处处锦绣的京城,他才晓得,天子脚下当差,出人头地的机会固然不少,可是麻烦也是加倍的多。满街的笼袖骄民,通身透着傲气,便是赶着轮休去吃个花酒,若是没个统领带着,也难逃那些个龟奴的嘲讽。 但来了这里,陈六也确实见了不少世面。京官满地走,县官不如狗,京城随便拦个马,都可能是哪位侯爷公爷的七大姑八大姨。 旁的不说,今日燕王妃设宴款待功勋命妇,便是满屏花团锦簇。开始的时候还能问一旁的老兵油子们这些人的身份,渐渐地,乱花迷眼,连老兵油子也只觉得奢华不尽,支支吾吾了。 陈六晓得老兵油子是敷衍他,却不敢把抱怨流露出来。 寒风中立久了,浑身哆嗦,恨不能马上回营房烤火,但嬷嬷和管事们依旧满面堆笑的翘首以待,陈六不免好奇,这姗姗来迟的娇客,该是怎样的尊贵? 叮铃—— 叮铃—— 席天卷地的暴风雪中,有恍若天籁的铃声传来。 乍闻铃声,陈六只当自己冻得太久,都出现幻听了。谁承想这铃声竟是连绵不绝,他用小统领教的法子不着痕迹地偷瞄了眼朱门前严阵以待的管事们,见他们眉梢露喜,整理着衣角鬓发,便知是那娇客来了。 果真,不过数个吐息的时间,便有一阵马蹄声响。 陈六乃是行伍出身,听那马蹄声干脆毫无拖沓,知是大宛的好马。果然,风雪减薄,骑手们出现,竟是一色的白马,通身无一根杂毛,骑手也是锦绣华衣,身披裘甲,腰挎金刀,且目光如炬,神情肃穆,通身的气派,说是朝廷的高官,也绝不会有人不信。 但他们只是引道的奴仆。 十余骑引道俊马之后,八匹罕见的夜照玉狮子马拖着辆看似低调其实极尽奢华的香车缓缓踱来,执辔者有三,具是男装佳人,每一个都生得眉目如画,华衣锦服,雍容华贵,毫不输于陈六方才见到的功勋贵妇们。 但她们确实只是给人赶车的。 车旁站了八个带刀侍卫,陈六看他们站姿默如陶俑,晓得无不是沙场上的佼佼者,通身散发出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冷冽和血腥气。 便是在今上的黑甲营中,这等人才也不是信手拈来。 可惜他们也只是车中人的护卫之一。 车中人是谁? 便是自以为见过大世面的燕王府统领,此刻也忍不住引目相望。 至于陈六这个彻头彻尾的乡巴佬,早就只剩下屏息凝神地看着车帘。 方才透过风雪传来的清脆铃音便来自马车,散发淡淡的香气的黒木檐盖下,悬了数十个玉铃铛。铃铛通体洁白,无一丝瑕疵,若是遇上识货的,定会大吃一惊,此乃玉佛铃,内外具镌刻经文,有高僧加持,聆听佛声,可解百忧,结佛缘。 此时马车已经停下,两个白衣人小心翼翼地下车,将个通体镌满牡丹花的紫檀木匣抽开,拉成三层阶梯踏脚,而后才是小心地掀开了华贵柔软的车帘。 帘子轻软华美,掀开的瞬间,莫说是随车的奴婢们,便是素来眼高于天的燕王府管事们,也都露出了毕恭毕敬的神情。 车中人身份之尊贵,可见一斑。 陈六守礼的单膝下跪,头颅低垂,却是忍不住好奇地偷看着。 他看见了一只手,一只五指修长,软弱无骨的手,而后是一只鞋,一只攒满米粒珍珠的锦鞋,之后,便是一段帛锦滑出,纹饰繁复,栩栩如生。 正想凝神再看,却是嬷嬷们撑着伞涌上去,暗红色夹华锦缎褙子阻断了他的视线。 她们恭敬地施礼,为那人遮雪,一边道:“四娘子可是来了。” 于是陈六便听见了个极好听的声音。 “今日风雪太大,路上耽搁了些时候,辛苦嬷嬷们受冻了。” 口吻柔软,却有一份尊贵自然流出,流入陈六耳中,只觉吃了人参果,周身三千八百万个毛孔都舒坦。 可惜由不得他多陶醉,贵人终归是贵人,寥寥几句问答后,便在嬷嬷们的簇拥下,入了府门。 朱门渐渐掩上,陈六贪婪的嗅吸着染了美人暗香的寒冷空气。 …… …… 暖阁里炭火烧得正旺,方踏足,便觉着一阵细汗。 今日燕王妃做东,俪辞到时已是高朋满座,她却是不紧不慢地在女官的伺候下解开御赐的整张东北白熊王毛皮披风,又脱下芙蓉缠枝仙鹤纹样浅银灰色重锦面裘皮外袍,露出璨金牡丹戏百花蝶胭脂色襦裙,淡雅的罗绢上五彩丝线绣成赤金牡丹与斑斓彩蝶,花蕊处缀了晶莹圆润的珠子,行动时,光华流溢,如春水泛波。 这才在宫人的伺候下,缓步上前,对着上首的燕王妃盈盈一拜:“俪辞路遇风雪,姗姗来迟,还望王妃恕罪。” 燕王妃性子爽朗,对俪辞也是发自内心的喜欢,见她冒着大风大雪前来赴宴,哪会怪罪,忙道:“四娘子不必多礼,快些坐下吧!” 俪辞于是抬头,道了声谢,姿态优雅地在奉仪引导下走到王妃左手边第二排的位置,正襟危坐,指缠佛骨手串,默念佛偈。 众命妇见她云鬓巍峨,珠玉奕奕,锦衣大袖,葳蕤生光,不想这一系列的动作下来,莫说衣角发梢,便是连翠翘玉步摇,也一丝不颤,心中越发钦佩:不愧是……这通身的气派,确实不是寻常门户能模仿的。 偏偏有个依仗是魏王妃族亲的妇人,不过初来乍到,却自以为尊贵,不可一世。见燕王妃对这傅家庶出娘子如此客气,顿时觉着王妃性子软,尖酸道:“傅家当真炙手可热,燕王妃的宴请,也敢随便派给个庶女打发!?” 燕王妃闻言,脸色沉下,正要发作,却有俪辞暂停数珠,起身,向那口出狂言的微笑道:“李夫人说的极是,虽说族谱上改成了嫡出,可到底还是庶出。” 在座晓得些宫闱隐事的,闻言,无不战栗。 偏李夫人懵懂无知,没听出俪辞的弦外之意,只见周围的宾客具是避开自己,犹自好奇。反是俪辞,轻轻地扶了下发梢的五蝠环明珠如意赤金镂空簪,道:“若您觉得与庶女同席污了身份,那便只能请您出去了。” 说罢,两位宝林从屏风后转出,向俪辞行了个欠身礼,随即走到李夫人身旁,将将大放厥词的妇人请出! 小插曲结束后,俪辞看了燕王妃一眼,得她颔首,于是举杯道:“傅家的荣耀和特权,乃陛下钦赐。在座诸位若还有谁看我庶女不顺心,自可同她一道!” 语罢坐下,宴席一阵沉默。 原本还对傅家的地位还有些懵懂的,当即醒了。 傅家本是北地名门,素来以清流自诩,从不结党营私。承始五年逆王作乱时,傅兰石怒作讨逆书,冒天下之大不韪,声讨逆王,又金殿以身殉国,自此奠定了傅家清流之首的地位,地方士子无不以拜在傅氏门下为荣。 天祐元年,拨乱反正,追封尚书之余,更得谥号文忠武肃! 武官不比文臣,谥号归属往往偏低,若武将能以文字谥,已是荣上加荣。如今文忠武肃,在整个燮朝都是空前礼遇。 尤为难得的是,傅家的娘子郎君们,也是个个人中龙凤。 初娘子为皇家礼聘的太子良娣,听闻太子被诬不得自辩,她便举身赴清池,全了皇家与傅家的贞烈,得赐封号哀夫人;三郎颇有乃父之风,已与太原江氏嫡女订婚,只等而立行冠礼后袭爵,日后定是朝廷栋梁;嫡出的五娘子年纪尚小,引得清河诸门之首崔氏多次上门…… 便是最寻常的庶出二娘子,也是一家女百家求,非国公侯府不敢提亲。 但最让人津津乐道的还是傅家四娘子。 须知即便都是王爷,也是存在亲疏冷热的,魏王在皇家诸王之中,不过比陪衬略强些,真正如日中天的,还是燕王、梁王,以及近两年不怎么理事的长公主。 而长公主,正是傅家四娘子的生母。 不过虽说是心照不宣,到底碍着皇家颜面不能承认。故今上念她护送燕王出京有功,特许玉妆车出行时,大家顿时明了:傅家四娘子的尊贵,便是第一等门阀豪族的直系嫡女也追不上啊! 区区王妃族亲,居然敢狗仗人势的不给四娘子颜面,当真是作死! 人群中翻过一阵小浪,俪辞笑而不语。 见她面色平缓,有脑子热络地赶紧端起酒盏想同她博个人情,俪辞也是却之不恭,红唇沾酒浅浅一笑便算饮过。而敬酒的也都知道傅家四娘子的身份,她肯受下自己的酒,便是极大的颜面,哪敢嫌弃她敷衍。 觥筹杯盏间,俪辞始终关注着燕王妃。 眼下傅家上下唯她马首是瞻;皇帝对她里外都透着客套;燕王怜惜她年纪轻轻几番生死,多有照拂;长公主许是见长沙王下场凄惨,淡了权势之心,这两年来基本不在过问政事,对她也是百般倚重,多加体贴。 人人见她春风得意,烈火烹油,怎知繁华之后的担忧。 承始五年的政变,虽然长沙王临死时面授机宜,俪辞侥幸全身而退,但也因此知道了太多的隐秘。 且不说今上对自己到底怀着何等心思,是不是真相信自己与长沙王毫无瓜葛。单是那总在暗地里覆雨翻云的梁王,就是悬在俪辞头顶的一把利剑,不得不防! 他尚是汝南王时便已是天下人眼中的大慈悲,如今晋为梁王,圣眷更荣,越发得八面玲珑,长袖善舞,若不能将他摆平,眼下的荣耀很可能转眼成浮云。 ------------ 第二章 燕王妃做媒 因为承始五年的那桩惊险事,燕王妃对俪辞本就心怀感激,何况她膝下有郎君无娘子,俪辞又是长公主私生女,越发地视为骨肉,生恐她受委屈。此刻见俪辞身处热闹却隐约心神不宁,顿时上了心。 只是她对皇家之事懵懵懂懂,不知俪辞忧患何物,想当然地以为她是介怀柳家二郎与卢家嫡女的完婚,正不知如何开解,却见俪辞身旁立有一男装丽人,于是灵机一动,举杯道:“还没恭喜四娘子多了个妹妹呢。” 俪辞一愣,好在身后被人以肘部轻推一下,幡然醒悟,缓步行至武德侯夫人身旁,拉起已经改名白胤寐的红梅,向燕王妃禀告道:“阿寐于我有救命之恩,本是想请族中长辈收为义女。不成想前日白夫人来访,竟与阿寐一见如故,就此结下一桩善缘。” 白胤寐也迎向众人自然地露出了微笑。 他本就生得柔媚宛若女子,此刻着意装扮,长发梳成两个光滑的辫子再盘成发髻,只以镶金玉带装饰,端丽的五官勾画了眉眼嘴唇,唯妩媚诱惑的眼角特意装饰两粒花钿,配上浅葱绿色男装,可谓英姿勃发,魅惑勾魂。 “可真是个美人胚子,便是穿了男子衣裳也教人一看便晓得,这般美貌怎么可能是男儿。” 义兴侯夫人向武德侯夫人恭维着,俪辞也却之不恭,虽然心中不免嘀咕:果然是“这么可爱一定是男孩子”,不管什么时代,伪娘都是让女汉子无语问苍天的生物。 但对武德侯夫人主动收红梅为义女的动作,俪辞却是有些不明白。 虽说数代传承下来,武德侯府已逐渐露出衰败,但到底是高门大户,即使辉煌不再也没沦落到为了向傅家献媚收个奴婢做义女的境地。 难道白夫人确实对红梅一见如故?俪辞却是不相信。 武德侯的根基在西南,不存在卖西凉遗老们个面子的可能。且这认义女不过是口头上给个出身,素日里大半时间还是在傅家,跟在俪辞身边,不过逢年过节去武德侯家吃个便饭。 只单单看表面,武德侯此次的行为确实是刻意攀附。 可惜俪辞还没有自信到认为自己这长公主私生女的身份值得武德侯上门讨饭吃。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俪辞面上与武德侯夫人笑语盈盈,心中却是算盘打得噼啪直响。 值得庆幸的是,武德侯夫人挑中的是龙胤寐。他自小作为西凉太子的替身长大,性格细腻谨慎,阴毒算计,如今又担负复国大任,每日同那些老臣厮混,想占他的便宜,却也不是那么的容易。 只怕是彼此都心怀鬼胎,最后却不知便宜了谁。 想到这一节,俪辞看了眼白胤寐。 不愧是皇宫里磨出来的,又饱尝亡国之苦,此刻给了个舞台,白胤寐当真是长袖善舞,八面玲珑,一番话说得在场诸位夫人娘子们都是心花怒放,忘却了她的卑微出身。 便是最在乎门第的几位夫人也觉得这白胤寐当真是个可人儿,可惜膝下没有嫡子,不然真想将她收为儿媳了。 如此一通应酬下来,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歌舞升平之余,彼此都有了几分醉意。酒酣情热间,燕王妃起身,道:“方才女史通报,外面的风雪已止,正是踏雪寻芳的好时候。” 随即在女官的挽扶下起身,走出暖阁。俪辞不敢怠慢,忙紧跟其后。 白胤寐注意到王妃说的是“踏雪寻芳”,而不是“踏雪寻梅”,也同白夫人告了罪,快步走到俪辞身边,一边为她扣上裘皮外袍,一边亲密私语。 “那个白夫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俪辞好奇的问着,白胤寐撇嘴道:“还没露出利用的迹象,但多半不会是真心。” “她……” 俪辞突然想起承始五年的一桩旧事,不免心中一凛,道:“可同武德侯长子见过面?” 白胤寐知道她担心的是什么,不屑道:“见他做什么,难道是女人衣裳穿上瘾了?” 俪辞于是换了个话题,道:“可晓得燕王妃准备了什么宝贝?” “已经打探清楚了。燕王半年前得梁王资助,修了个琉璃屋,外面天寒地冻,屋里却是和风细雨,四季如春。尤为难得的是,琉璃屋晶莹剔透,夜可观漫天星辰,昼可看苍云白狗,宛若水晶宫。” 白胤寐兴致盎然地说着,再怎么老成,他也是个孩子,对稀罕物有着本能的好奇与喜欢,俪辞一听是个玻璃暖房,顿时兴致乏乏,却不忍扫他的兴致,只得做出惊讶的样子。 不多时,便见花枝掩映处,灯光璀璨,在黑暗中分外透亮,众女惊愕叹息,在王妃的带领下,鱼贯而入。 居然个百余平米的大暖房! 暖房用一尺见方的大块玻璃拼凑搭建而成,焊接处银光闪烁,黑夜中咋见,恍若水晶宫殿,美不胜收。 房里美景自不用说,假山嶙峋,流水潺潺,彩蝶飞舞,奇花斗艳,尤为难得的是,温度控制得恰到好处,竟是春花与秋菊齐放,比之长公主府四时不败的凝碧白莲池,也是毫不逊色。 修建并维护这个大花房,不知道消耗了多少人力财力。 在这玻璃尚是稀罕物的时代,也只有皇家能够这般大手笔。 ——虽说所用的玻璃烧制得极不平整,色差斑驳,站在里面看外面,枯枝和人影都是歪斜模糊的。 俪辞这个穿越客尚且惊讶感慨,那些本地土著更不用说,无不震惊地小心抚摸身旁花草,生怕这些美色是绢花巧夺天工。 自然,确认之后,难免一阵潮涌的恭维。 唯有白胤寐,保持着疏冷,只随意看了会暖房的繁花似锦,便意兴阑珊地回到俪辞身边了。 燕王妃看他一副倦怠,不免好奇:“阿寐不喜欢?” 白胤寐道:“花草都是极好的,只是违背了花令,让我觉得于心不忍。” 燕王妃是个豪爽人,只当他多愁善感,没有多想,转身对俪辞道:“俪辞的年岁也不小了,可有看中的青年才俊?” 俪辞不防她有此一问,忙低头小声道:“婚姻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有女儿家自己做主的道理。” 燕王妃笑道:“那便是有中意的人了。” 俪辞忙道:“母亲确实为我相看了几位,但阿寐为我一一打探过,都是些……” 燕王妃“哦”了一声,看了眼一旁的白胤寐,他也是直言不讳,道:“我家娘子这般人品出众,哪是那些酒囊饭袋、趋炎小人能够匹配?若不是一等一的良材美玉,单是我这一关,便别想过!” 燕王妃听后,若有所思。 俪辞见状,也隐约猜到了燕王妃的弦外之音。 她要给我做个媒人? 不知为何,才泛起这个念想,俪辞便下意识地偷瞄了眼白胤寐,谁知他正在端详花海,不知是故意回避还是当真对花草有兴趣。 好在白胤寐很快就给了回答,指着假山后一丛开得娇软的芍药,对燕王妃道:“这边的花,可以采摘吗?” 燕王妃有贴己话想同俪辞说,却碍于白胤寐在场,不好开口。此刻他主动提出离开,自然不会拒绝,道:“阿寐若是有喜欢的,自可采摘。” 于是白胤寐一路小跑地去了。 方才离开,燕王妃便拉着俪辞到一旁,贴心道:“闺房中再好的友情,终究都是要嫁人的。阿寐与你不比寻常主奴,亲密些是应该的。但也须得注意下分寸,若是过了,反倒不好。” 俪辞顿时晓得燕王妃多半是看出了什么端倪。她虽心中坦荡,也晓得世人的嘴巴最是恶毒锋利,忙道:“王妃教导,俪辞受下了。” 燕王妃见她认真感激,也有些得意,指了指武德侯夫人的方向,道:“其实此次白夫人收阿寐为义女,却是另一个人的功劳。” “哦?莫非是王爷——” 俪辞故作感激涕零,她知道收义女的背后没那么简单。 既然傅家没那么大的面子,那多半是皇家开口了。 王妃也不迂回,指着王府书房方向道:“那人你是见过的,现下正在府上同王爷谈边关之事。” 见过的?边关之事? 再加到和武德侯关系密切这一条,俪辞顿时想到了个人选。 只是面上还得装作迷茫的样子,道:“俪辞愚钝,但请王妃明言。” 燕王妃嗔道:“娘子是真想不起还是害羞了?那英雄救美人的初见,可不是想忘记就能忘记的。” 俪辞红脸道:“他如今贵为国舅,不知多少大家闺秀想着,哪还记得我。” 只是嘴上羞涩,心里却到底想起了那锦衣红马的少年。 生死关头,有这么个英武少年从天而降,若说没有心颤,决计是做作。 燕王妃推波助澜道:“四娘子何必妄自菲薄。他有国舅身份,你却也不是寻常身份。况且,若不是有心,为何一回到京中便晓得你有心给红梅个体面出身的事情,四处奔走,费了好大的人情才让武德侯夫人点头同意——” “兴许是他古道热肠。” 俪辞吞吐地说着,心里只觉得这话毫无说服力。 果然,王妃促狭道:“这‘古道热肠’可真叫人羡慕!” 俪辞这次是真得红了脸。 若真如燕王妃所言,叶川对自己确实有心,以他为婚姻对象,倒也不错。 论身份,他出身胤州叶氏,虽说旁系,却是百年来最为惊才绝艳的叶郡公的后人,比之嫡系正宗,有过之而无不及。 论前途,长姊为本朝皇后,乃国舅外戚,深得今上倚重,年纪轻轻已经封侯,日后更是不可限量。 难能可贵的是,他的军功都是自己一刀一枪挣来的,又性格平和务实,可谓良配。 婚姻是两个家族的大事情,能寻到个对家族有大益处,又喜欢自己的人,当真是极好的。 但毕竟没有实际接触过,俪辞不敢确定这叶川当真是个表里如一的好男人。 毕竟,太多的人前鞠躬尽瘁、人后蝇营狗苟了。 这时白胤寐已折了芍药返回,小心捧在手中的是一朵罕见的重瓣芍药,层层叠叠的酡红色花瓣,每一片边缘都有一线金丝,好似天女巧手镶上。 俪辞见了,顿时眼眸发光,道:“好美!” 燕王妃道:“当然了,这芍药是宫中特意为皇后培养的新种,唤作醉红颜,若不是小叶将军的面子,也求不到。” 俪辞听她半句不离叶川,也不动声色,任白胤寐为自己将芍药簪上。 白胤寐动作娴熟而优雅,以白玉搔头挑松半缕青丝,随即将花梗稳稳送入,角度恰倒好处,越发衬托青丝如云,美人娇软。 燕王妃不由赞道:“四娘子是越发地标志了。” 俪辞临水照影,恰巧见垂手可及处有一丛绿云生得茂密,翡翠花瓣宛如明霞织就,道:“不愧是王府,竟是连这无处觅的稀罕物也随处可见。” 而后说了声“得罪”,小心地折了一葶双花,簪入白胤寐发髻。 如小荷花瓣饱满的花苞,停在简单却不失精致的髻间,清冷妩媚。 他们簪花双立,燕王妃看着笑而不语,若有所思。 ------------ 比翼连理 ------------ 第三章 狩猎风波(上) 或许是王妃觉得踏雪赏花宴没能让俪辞与叶川见面,难免美中不足,才过数日,便传出燕王世子将要组织了个盘游围猎的活动,京城的青年才俊、高门贵女也陆陆续续地收了邀请。 傅家这边,收帖子的是玉静。 因为始终念着白鹤真人的鸾凤命,这两年来,玉静借口守孝,对上门求亲的,诸多挑剔,至今尚待 ------------ 第四章 狩猎风波(中) 冬日的太阳半死不活地升起,照在积雪上,泛起涟涟的光。 一只饥肠辘辘的白狐小心翼翼地越过冰封的小溪。它的步伐很轻,踩在枯枝上,也几乎没有声响。 高处传来破空的锐响,它警觉地抬起头,耳朵微动,尖鼻抽搐,有了不详的预感。 但已经太晚了。 当它因为紧张四下张望时,一 ------------ 第五章 狩猎风波(下) 那一天,康慧郡主是躺在担架上苍白着脸回来的。 但谁又能怪傅家四娘子手段狠毒呢? 因为目击者众多,事情的细节早已传遍整个营地,谁不知道这坠马乃是康慧郡主心胸狭窄,想背后放冷箭害傅家四娘子。亏得傅家娘子不计前嫌,杀马救人,才只是摔伤了腿。 没有人会计较傅家侍女拉空箭惊马 ------------ 第六章 美人如玉,江山如画 武帝即位之初,因内战损耗过重,采取休养生息的国策,边关偶有骚扰冲突,也是多加忍让。 而突厥一边,因为王庭诸位贵族俱在武帝还是豫章王时与之交过手,知道他性格刚烈,此刻隐忍不发,不过是碍于国内情势。若自己不识好歹,贸然南下,必定为中原大军所阻。突厥虽兵强马壮,到底架不住中原人狡猾多变, ------------ 第七章 玉静的念想 突厥人的突然南下,给天佑三年的春天蒙上一层阴影,虽然燮朝将士拼死抵抗,但突厥人却是加倍的穷凶极恶。最初的几次交锋,燮朝都落下风,连丢了好几座城池。好在今上运筹帷幄,各地紧急调援,几番死战,终于将突厥人赶到了长城沿线,战争自此进入胶着状态。 为表示与边关同甘苦的决心,今上下令,京城禁 ------------ 第八章 流水断情 阳春三月,草长莺飞,傅家后院,又是一阵花团锦簇。 虽说今上为表与边关将士同甘苦之心,禁了大型宴请盘游,但小女子们私下办个曲觞流水却是无伤大雅。 于是和风沐雨的午后,衣着鲜亮的娘子们簇围在人工开凿的仅有一尺宽的回环水渠边,流苏轻响,环佩玎珰,璎珞脆鸣,披帛飘逸。 主持 ------------ 第九章 三月十三寒食日 天祐三年二月,大将军裴景宗命扬威将军卢昌宇、忠武将军叶川、奋威将军赵睿、宣威将军柳梦云各一万骑、步兵五万,出代郡寻找匈奴左贤王决战。三月初四,四支军队顺利会师大漠,循军令归于叶川节制,与突厥左贤王部四十万众会战于漠北。 是日,漠北大风起,沙砾扑面,遮天蔽日,两军不得相见。叶川急令大 ------------ 第十章 满城飞絮 为了今日的会面,玉静不可谓不用心。特意将长发混入珠玉细带编成细碎的辫子,以金镶玉环固定,再盘成拔丛髻,因细辫本就混入了金玉,梳成发髻后高而挺拔,且光华隐约,又簪入玳瑁翘首数支,豆绿牡丹一簇,配上银月烟纱大袖罗衫,浅绿色澜金银枝叶缀珍珠齐胸襦裙,胸前系以混入翠鸟羽毛织就的锦带,行动间,葳蕤生 ------------ 第十一章 折柳问情 转眼间已是清明,郊外,踏青、祭扫的马车络绎不绝。 早在三月尾,傅家大太太便与三郎、五娘子驱车回北地主持祭扫事宜,留在京城的四娘子,在此哀思之日,也换上素色衣衫,准备以沈姨娘的名义在佛寺再供养一尊菩萨,修来生功德。 既然是为沈姨娘攒功德,玉静便不愿同去,岂料若溪若水这几个丫鬟 ------------ 第十二章 与君一席话 然而俪辞到底小觑了梁王。 这油锅里煎熬了大半辈子的老油条,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怎会因为俪辞言语相激就气急败坏?当即如玉的面容泛起淡淡的哀伤,双手合十,低宣一声佛,道:“我又何尝不想留?可惜生老病死是天命,不可违。” 不语大师也是一旁打圆场,道:“王爷不必悲伤,王妃此刻想必已 ------------ 第十三章 愿非所得 若是旁人,妻子过世方满一年,便娶了个与自己女儿年岁一般大的女子为续弦,必定会惹来各种流言蜚语,乃至弹劾。但梁王何等人物,他经营颜面十多年,续弦之事上禀后,一番巧舌如簧,宗祠并无异议,朝野上下更是不认为王爷重情重义,为先王妃服满一年,已是难得。 自古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王爷奉命宣帝旨意 ------------ 第十四章 归宁 害澣害否,归宁父母。 新婚第三天,巳时刚到,巷口一阵马蹄急踏,尘土飞扬间,有甲胄持戟而来,甲胄鲜亮,戟尖森森,威风凛凛,势不可挡。 引道卫士们堪堪停住,又见街巷尽头,八匹大宛名马拉动下,梁王妃的金妆车款款而来。 车厢乃是檀木质地,贴以赤金打造之百鸟,车旁数十位彩衣侍 ------------ 第十五章 人若富贵必忘本 听得长公主就在前厅,正由傅家大太太陪着说话,俪辞还没有做出什么表示,玉静已一叠声的催促侍女们为她补妆更衣,一边装扮一边拿着铜镜左看右看,不时问女官:“我这般打扮可还得体?” 女官晓得她不想在长公主这第一美人面前失了颜面,恭维道:“王妃天生丽质,又正是青春年少,怎么打扮都是美得好像仙 ------------ 第十六章 赐婚 七月本是一年中最为炎热的时候。正午的毒太阳肆无忌惮地炙烤着大地,牛羊趴在圈里直喘气,树荫里的知了都疲倦得忘记了鸣叫,朱雀大道上却是人潮涌动,数以十万计的长安城臣民以绝大的热情涌来,不时爆发出狂热的欢呼。 今日是大军班师回朝之日。 …… 天祐二年末,突厥人遭遇百年一遇 ------------ 第十七章 贱人 “竖子欺我太甚!” “王爷息怒!” “王爷息怒!” …… 无视不计其数见面即行礼的仆役,梁王一路疾行,穿堂过廊,冲向佛龛, 玉静带着一干侍女在后面紧张地追赶着。 从皇城回王府的一路上,她已不知道说了多少好话,但梁王的脸色却始终冰冷如铁。 ------------ 第十八章 姊妹反目 燕王妃存心撮合俪辞与叶川,叶川在皇室家宴上拒婚梁王求婚傅家女不得的事情,自然很快就传到了傅家大太太耳中。 大太太当即火冒三丈。 玉静这姨娘生的! 这才几天,就忘记自己的身份了! …… 大太太虽说在政事上懵懵懂懂,但到底是侯府出身,又历过风雨,审时度势 ------------ 第十九章 佳偶本天成 俪辞想静下心来好好想一下对策,奈何树欲静而风不止。 京城诸多贵族本就对叶家郎君虎视眈眈,不过三两日,叶川拒婚梁王郡主只为求娶傅家四娘子的事情就传得满城风雨了。 晓得承始五年的一些事情的,称这是有情人终成眷属,只知去岁猎场那场纷争的,则挖苦地表示康慧郡主乃是两人的大媒。但更多 ------------ 第二十章 谁敢抢我男人! 话音刚落,便见轻袍缓带的萧志乾穿过众多见他即跪的宫人仆役,向着叶无容的方向走来。 叶无容含笑等待,俪辞依礼随长公主欠身,眼角的余光却难免好奇地打量着这位不可一世且心机颇深的君主。 她和他,若将屡次宫宴上的远远一瞥忽略不算,此次乃第三次见面。 和叶无容一样,他如今的模 ------------ 第二十一章 各怀鬼胎 “什么?!” 康慧郡主柳眉竖起,一拍案几,怒喝道:“再说一遍!” 奉梁王命令过来传话的张奉仪见郡主怒气冲天,吓得身体颤抖如筛糠,牙齿不断地打滑,战战兢兢道:“婢子……婢子……许是听错了……殿下莫要生气……小心……” 说着说着,她膝盖一软,噗通倒地,哀求道:“郡主殿下 ------------ 第二十二章 得饶人处且饶人 未入鹤立堂,便有女官上前,附耳低语,说是燕王与梁王在里面正厮杀得紧。 玉静心怀鬼胎,闻言,顿时步伐凝滞,与康慧郡主细语道:“燕王夫妇突然来访,多半是为了傅家四娘子。我晓得郡主心中不痛快,可他毕竟是长辈。若一时克制不住言语有失,怕是会落个目无尊上的罪名。故玉静有个不情之请,烦请郡主暂 ------------ 第二十三章 最美是红衣 牡丹天生雍容华贵,被誉为盛世之花,豪门贵族对它的喜欢长盛不衰,每年都上演着“一丛深色花,十户中人赋”的戏码。 唯独天祐三年春,因为突厥的悍然南下,圣人下旨,禁止宴请盘游。于是,牡丹盛放的四月天,不复往日万人空巷的盛景,竟是寂寞的盛开、寂寞的凋谢。 待到再次歌舞升平时,牡丹早 ------------ 第二十四章 出言不逊 康慧郡主骤然发难,惊得众女纷纷或举袖或侧脸,不忍看傅家四娘子出丑。 但等了许久,预料中的狼狈也没发生,有大胆的移了扇子,却见犀角杯中酒水还未来得及洒出,握杯的手已被扣住。 康慧抬起头,对上一张精致而妩媚的面容。 白胤寐。 “放手!” 斥骂着,谁知白胤 ------------ 第二十五章 愿以碧血洗青天 朱华宴上宾主尽欢,待到破晓时分,众女才意兴阑珊地随女官们各自乘画舫归去。 俪辞本已准备踏上甲板,却有位尚宫服饰的高贵女子匆匆而来,自称皇后殿下跟前,请傅家四娘子与她同去。 俪辞不知叶无容又打着什么盘算,想到宴席上她对自己的拳拳维护,料想此次会面对自己有益无害。于是停了脚步, ------------ 第二十六章 有女如斯,父复何求 七月初三夜,露似珍珠月似弓,朱华宴上欢声笑语通宵达旦,与凌波阁仅半里距离的凌云阁,也是一样的灯火通宵。 南方连日暴雨,君主夜不得寐。 …… …… 送走傅俪辞,叶无容便带着一众女官,离了菡萏小苑,往凌云阁的方向行去。 推开门,便有浓郁的香气涌来,宦官宫 ------------ 第二十七章 一心本当一意 萧志乾既然承诺了叶无容,一定会成全叶川与傅俪辞,自然是说到做到。 第二天,早朝散后,有宫人请叶川暂留,陛下召见。 …… …… 在常侍的引导下,叶川进入空气僵硬的凌云阁,他跪坐阶下,等待君主发话。 不远处有三尺高的鎏金黄铜仙鹤香炉一对,长长的鹤嘴吐出幽 ------------ 第二十八章 情义两相许 因为叶川的拂袖离去,凌云阁陷入了死一样的沉静。宫人们屏息凝神,生怕不经意发出的声响,惹来杀身之祸。 但萧志乾却笑了。 空旷寂寥的凌云阁中,骤然爆出可称豪爽的笑声。 声音撞在铜柱上,荡起涟漪。 “无容,你可以出来了。”他说。 “是。” 屏风后, ------------ 第二十九章 近情心怯 叶川因为拒绝今上平妻的旨意被罚闭门思过一事很快就传遍了京都。有钦佩的,有惋惜的,但更多的却是幸灾乐祸的。 嫉恨叶氏飞黄腾达者以为,此番犯上,叶川在今上心中的分量怕是要大跌,但老谋深算的却觉得,其中猫腻甚多,有待深思。唯有大失颜面的康慧郡主,得了消息后,雷霆震怒,当即发誓,若叶川不娶 ------------ 第三十章 萧萧行中水 清晨的白鹭湖,雾气还没有散去,露珠尚在叶尖滚动,蜿蜒曲折的青石小径的尽头,停着辆毫不起眼的黑色马车。面有忐忑的华服男子怔怔地看着青竹编成的门扉,矗立良久,终于伸出手。 门悄无声息地打开了,走出一位容貌妩媚的红衣童子。他漫不经心地看了眼不速之客,懒懒地面容挤出了笑,甜糯道:“魏王殿下 ------------ 第三十一章 自斩一刀 “萧萧行中水,瑟瑟百川平。女儿年十五,窈窕与谁同?寂寞无由报天德,伉俪情深四海倾。” 烂柯苑内,鎏金黄鹤吐出沉香缭绕,萧志乾手捏棋子,反复回味着君凤兮赠予的筮言。魏王紧张得挺直腰杆,直视前方。 他不敢侧脸,生怕对上梁王似笑非笑的神情。 事关国祚,魏王离了风月楼便马不 ------------ 第三十二章 再斩一刀 梁王回府时,脚步轻快,面色平和,只是一路无视那些见他便跪的仆役们,径直走向佛阁,推开门,端坐佛前,捏了个法印,颂念。 不过半晌,得了消息的玉静带着一干从人赶到。华服少妇方入佛阁,看一地菩提子碎片,便知王爷心烦气躁得紧,忙斥退左右,凑上前,半跪着,谨慎道:“可是宫中不顺?” ------------ 第三十三章 一代新人换旧人 “陛下为何发笑?” 叶无容好奇地问着,昨日烂柯苑中梁王自请削藩一事,可谓大块君心,但毕竟过去了。此时见萧志乾又无故发笑,难免好奇。 “我笑梁王聪明反被聪明误,自以为稳操胜券,却最终被自己的狗咬了一口,那感觉,想必很舒服。” 萧志乾微笑着,放下奏表。 “这是梁 ------------ 十里柔情 ------------ 第一章 红烛摇影金钩落 将如云青丝绾成高髻,笼入赤金打造的五凤花冠,以扭丝金簪固发,又次第簪入数支金镶白玉宝石花钗,五只造型各异的点翠凤凰口衔流苏簇着一朵半寸见圆的青玉镂空双鸾鸟珠花,七宝璎珞垂下,与金翠相间的鸾凤博鬓争辉, 随着女官优雅的动作,最后一缕碎发挑收,俪辞睁开眼,看着镜中的自己:雪肤凝琼,额点 ------------ 第二章 兰汤浴困懒匀妆 中秋之夜,人月两圆,一夜隽永,无暇旁顾。 清晨时分,侍女们手捧着梳洗用具,在老嬷嬷的带领下趋入青庐,候在鎏金镶多宝贝雕百子千孙紫檀屏风外。 叶川早已醒转,立在铜镜前,一边正衣冠,一边喜不自胜地看着镜中犹在沉睡的妻子。 依照惯例,新妇第二日须得早早起身给夫君的长辈请安 ------------ 第三章 礼尚往来 屏风后兰香依旧,俪辞身着素衣端坐镜前,侍女们匍匐跪地,以软布小心地吸走发间的水色。 一干奴婢捧着各色洗漱用具毕恭毕敬地等候着,待到长发微干,便有主事的腊嬷嬷上前,亲自为少夫人梳妆。 她动作娴熟,但到底揣着小心思,梳妆的同时,难免窥探镜中少夫人的神色。恃道,久闻傅家四娘子不简 ------------ 第四章 郡公旧事 结果那一日,叶川直到戌时的梆子敲过,才终于归还。 俪辞有心梳理后宅,确立威信,得了少侯回府的消息后不动声色地命各路莺莺燕燕分成两排立在室内,等待少侯分派。那些女子见少夫人待她们和颜悦色,定是个心善手软的,无不喜悦万千,浓妆艳抹,妄想早早拔得头筹。 谁曾想叶川今日颇有心事,入 ------------ 第五章 三日归宁 虽说因为康慧郡主的缘故,叶府与梁王府生出些许嫌隙,但毕竟是一殿为臣,又都是皇家亲眷,哪怕是做样子给皇帝看,也要摆出和解的姿态。 故新婚第三日,叶川陪俪辞回门,梁王也备了厚礼带玉静上门了,见面时相视一笑,好似寻常亲戚一般。 尤其是玉静,她得梁王嘱咐,方下车便热络地拉住俪辞,嘘 ------------ 第六章 回首又见他 卫国公夫人……柳二郎来了? 俪辞正要起身,闻言,不免分神,险些撞到叶川,好在叶川体贴,稳稳地扶住,道:“可是坐久了,腿麻?” 俪辞尴尬地笑着,心中却难免卷起惊涛骇浪。 如今傅家两位娘子高嫁,卫国公夫人携柳二郎夫妻上门,俪辞或许会顾忌彼此的颜面,口下留情。但玉静不同, ------------ 第七章 早生华发 俪辞在女官的簇拥下穿过一层又一层的亭台楼阁,迎面行来的近侍宫人,见之无不侧身行礼,十分的恭敬。俪辞看他们神色谦卑,晓得自己确实已经不是往日的身份,但也不倨傲。有上前恭维的,无不照例打赏。 有几个锦衣宦官,乃是方从皇后处传口信回来的,路上撞见了少侯夫人,不过随意几句恭维,便得了赏钱, ------------ 第八章 落子 在内侍的引导下,叶无容领着俪辞穿过连廊走进御园,绕出几座假山,便见御园内深浅不同的黄色斑驳交错,环着一泓圆月般的水池,池中建了个玲珑精巧的圆顶亭子,仅容五六人大小,亭子与岸边曲桥相连,微风徐来,片片枫红翻飞落入池中,染了一池清秋。 “圣人在里面等候娘娘与少候夫人多时了。” ------------ 第九章 荣归 十一月的胤州,已是银装素裹。 当值的老卒漫不经心地抱着长矛依靠城墙,冬日太阳出来得晚,辰时天才刚蒙蒙亮,雾气遮挡了视线,只隐约听见马蹄声传来。 似乎是一支车队,骑得还都是好马。 兵卒们本能地振奋了精神。 ——胤州盛产名将,远有胤候复正统,近有叶氏平天下,故此 ------------ 第十章 见面送礼 今日的胤州,依旧是暮色降临,炊烟袅袅,灯火次第点亮。只是这祥和中却有无数双眼睛,或有意或无心的盯着城东一角。 那里,躺了一座老宅,一座被大半的胤州城刻意遗忘却又在另一半胤州人心中如丰碑般高高矗立的老宅。 六十多年前,尚是垂髫小儿的叶郡公从这里出发,开始了他波澜壮阔而大器晚成 ------------ 第十一章 各怀心事 “阿耶当真要孙儿这般做?” 说话的是个二十余岁的年轻后生,他生得眉清目秀,只是身形羸弱,眉宇间有不足之气。 “七叔公他们年纪大了,可以倚老卖老,但是我却不敢。” 已是耄耋之年的老者苦涩地敲着身下的轮椅,叶家传承千年的门楣是真刀真枪拼出的功名,叶家男子大多身上有伤,像 ------------ 第十二章 故人相见 第二日,天边刚泛起鱼肚白,一辆马车已经停在了叶子云的旧居前。 因为是初次和叶氏宗族长老接触,俪辞得了通报后不敢怠慢,连忙命人告知两位叔父,又看向叶川:“族中长老来访,这边如何接待才算妥帖?” 叶川却是不慌不忙,一边穿衣一边听仆役细细形容来者样貌,而后缓缓道:“九叔公这人素来 ------------ 第十三章 女人的事情 事情并不复杂,甚至说简单得有些荒诞。 阿玉自小随母亲珍姨在叶家帮佣,满二十岁后配得的丈夫也同样是叶家的佣人。这种情况在胤州并不罕见,这里的几乎每一个人都和叶家有千丝万缕的关联,能世世代代侍奉叶氏,成为家养奴才,甚至是一种荣耀。 但阿玉的情况却有点特殊。 她的主家是武 ------------ 第十四章 赴宴(上) 章氏为了香火承继不择手段迫害阿玉的事情,在胤州城算不得什么秘密,但世人都有趋吉避凶的本能,故明知不公平却也没人出来为阿玉说半句公道话。只有九叔公不知出于什么考虑,居然收了这个没依靠的弱女。 胤州城不大,所以阿玉被九叔公当人情送给回家省亲的少侯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几乎所有人耳中。那些 ------------ 第十五章 赴宴(下) 章氏的这些细微神情变化,俪辞看在眼里,却是不动声色。 事实上,从章氏主动脱簪请罪时,她已经知道,事情没有面上看起来这般简单。 章氏是个精明的女人,既然是聪明人,自然知道什么才是自己真正的依靠,而不是把未来寄托在朝三暮四的男人身上。 所以,章氏会接受孙嬷嬷的缺德主意, ------------ 第十六章 黄雀在后 虽说新婚燕尔,难免贪欢,俪辞却是自律惯了,纵然安逸也不敢松懈。 清晨的薄雾还没有散去,她已经小心地披衣起身,挑了几片梅花香抛入博山炉中,香气馥郁间,对镜梳妆。 身后两尺,腊嬷嬷领着一干锦衣奴婢,垂手侍立。 玳瑁梳篦缓缓滑过如云的青丝,丝丝缕缕,美不胜收,但俪辞的心思 ------------ 第十七章 春姨 花开两枝,各表一枝。 俪辞在胤州城因为叶氏宗族内部复杂的倾轧关系煞费苦心时,京城这边也出了件不大不小的事情。 事情要从柳二郎郎回京述职说起。 君主皇位稳固必定便整顿朝政,今上乃有为之君,自然不会不知道诸侯势大的弊端。何况西凉国已经不复存在,卫国公镇守西北的重要性自然 ------------ 第十八章 王孙逐元夜 柳二郎一行人到达段妈妈处时,大堂里已经坐满了人,都是京中的世家子弟,发束金冠,手持折扇,身着儒服,风度翩翩地坐在席位上,不论亲疏,见面便寒暄。 “这位仁兄是——” 柳二郎有些尴尬。 他虽在大漠之战立下了军勋,但因为朝中守旧势力的阻碍,连首功的叶川都没能大肆封赏,柳二 ------------ 第十九章 妾卑微 “谁!” 端坐在刺目的喜幛中的段晴儿猝然回头,待看清挑帘而入的柳二郎,这才缓了颜色,慌张地将手中之物藏于身后,殷勤地持扇迎上,向柳二郎行了个礼,道:“妾身伺候郎君。” 说罢,转身端来鎏金银酒壶和两个八瓣仕女莲花杯,斟满美酒,奉上:“郎君请喝交杯酒。” 说话的同时,心 ------------ 第二十章 黑吃黑 曲公子在平康里素来是个风流人物,今日莫名被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子抢了风光,自然是非常的不愉快。出了段妈妈处,直奔往日的相好处寻欢作乐,闹腾到深夜才舒缓了几分。只是搂着美人温存时,不知怎地又想起段晴儿如水般的温柔双眸,顿时又一次的恶向胆边生了。 …… …… 车轮咕咕地压在 ------------ 第二十一章 打落牙齿和血咽 曲全从麻袋里钻出来的时候,天边已经微微发白,隐约可听见早起的坊民喧闹的声音。他扶着腰,艰难的爬起来,看到那些轿夫护卫们还横七竖八的躺在地上,不由痛骂着,一脚一个将他们踢醒。这才知道那些人下手极狠极快,人还没见到,已经被手刀砍中了脖颈。 护卫们捧着昏沉沉的脑袋,骂咧着爬起,看到公子居 ------------ 第二十二章 心不死 “多谢殿下为我解围。” 才出烟波阁,俪辞便迫不及待地向长公主致谢。 长公主淡然地看着廊外的琼枝玉叶,道:“不过是举手之劳。”眼角瞥向紧随身后的安公公。 安公公今日吃了大亏,却也晓得事情能这般解决已经难得,忙迎合道:“那小畜生自己造下的孽障,挨了这顿打,是活该!” ------------ 第二十三章 浴红衣 回到侯府,已是戌时,俪辞一番梳洗后,准备歇息,却有腊嬷嬷领着阿玉母子过来,问如何安置。 俪辞不由错愕,道:“少侯出门前没给安排吗?” 腊嬷嬷恭顺道:“少侯说了,内院的一干事宜,勿论大小,均由夫人定夺。” 定夺? 握着梳篦的手停住了,俪辞看着铜镜中昏黄如豆的烛 ------------ 第二十四章 武德候世子 既然明日告假不必上朝,叶川自然也无所顾忌起来,花样百出的直闹得俪辞不断告饶才罢休。 只是虽说阴阳乃天地大道,索取过度也难免伤身。第二天,日上三竿时,俪辞才倦倦地打着哈气起来,却被告知少侯正在厅堂练武,夫人起来后须得禀告他一声。 果然,这种事情都是女人吃亏。 俪辞不满 ------------ 第二十五章 风铃儿 于是众人在天香楼小坐,董公子则带着一干亲随穿过三条街去风铃姐的铺子将人寻了过来。 等待的档口,自有掌故上前将这风铃姐的背景交代。 风铃儿在这崇仁坊是有头脸的人物,买卖做得极大,有整整一片的店铺,虽然是个女子,却没人敢上门惹是非,可见她的能干和强势。何况她的丈夫是刀盟堂主,叫 ------------ 第二十六章 是非不断 如此一番应酬敷衍,待到回府,已经是华灯初上。却不想,俪辞方坐下,欲与叶川谈谈义兴侯世子的怪异处,却听得外间一阵吵杂,偶有龌龊言辞,不堪入耳,当即皱着眉唤来张嬷嬷,命她立即将喧杂吵闹之人带过来。 张嬷嬷不敢怠慢,领了命令立刻带着一干悍婆子前去,不多时,便将闹事的人带到跟前。俪辞定睛一 ------------ 第二十七章 流言 侯府的后院毕竟太平太久了,何况曼妮平日里人缘颇好,此番不过是和人争执一番就被连夜调去京郊庄子做事,自然是引得议论无数。 后院女人多,是非也多,曼妮的离开,像平静的水面落下一颗石子,激起千层浪,私底下更是议论纷纷,女人们一边顾左右而言他,一边不由自主地看向了碧莎院:那里住了个生得寻常 ------------ 第二十八章 蜚语 林医师被誉为京城小儿科的第一人,出入豪门内院无算,给郎君诊病,可谓手脚麻利又捏得住分寸。 望问切问,转眼间已经确定孩子只是水土不服,加上微微受凉,吃两贴药调养一下就好了。 对林医师的评断,阿玉不敢有丝毫质疑,一边抹着泪为自己的不逊向钱嬷嬷道歉,一边斜眼看林医师写方。 ------------ 第二十九章 点顽石 人称元石头的元浩老爷子,已经年迈古稀。曾经是京城乃至整个燮朝第一的园林大师,退隐多年也还是天下有数的大师人物,但他的居所却没有世人想象得那般繁复瑰丽,竟是个空旷而荒凉的庭院,野草野花自由地生长,即使是冬天,依旧能看得见枯黄深处的点点翠绿,又有几棵枯树,傲立在寒风中,构成凄冷自在的风景。 ------------ 第三十章 风雨前夜 元浩素来一诺千金,他既然点头愿意为叶川主持廉租房修建事宜,自然不必担心再生变化。反倒是如何顺利将老人引进朝堂,成了梗在叶川和俪辞心尖的一桩烦恼。 虽说叶川当下颇得圣宠,可君主的宠爱毕竟有限度,并不是想要提拔谁就提拔谁?何况各部各户都是笃定他寻不到个有身份有资历的出面主持工程,才对他 ------------ 第三十一章 缘本天意 柳二郎居然不请自入,还听见了方才的推脱,这让俪辞顿觉尴尬非常,但当她发现他身后跟着个陌生女人时,却是尴尬都化为无名的愤怒,狂风般暴烈。 虽说柳二郎和卢家娘子貌合神离之事人尽皆知,但他毕竟是个饱读圣贤书的守礼之人,若非关系特别又事出无奈,绝不会深夜带着个女人登门拜访。 这个女 ------------ 第三十二章 未雨绸缪 俪辞并不相信什么缘分自有天注定,但事情巧合到这地步,又见段晴儿确实与柳二郎两情相悦,她也不便再说什么怀疑的话,显得自己毫无度量。 当下命嬷嬷将小琪抱下,又示意从人給再添两个暖炉,送上糕点,待到房间里春意盎然淡香馥郁时,才缓缓道:“这事情,卫国公夫人又是什么意思?” 柳二郎叹 ------------ 第三十三章 软妹白浮 将战一凡的事情处置完毕,接下来自然是处理柳二郎和晴儿这一桩。 因为带了个拖油瓶,加上俪辞和卫国公夫人的关系也确实不怎么融洽,故俪辞虽然有心请托燕王妃出面讲情,却也晓得事情棘手,怕是一时半会不会有个结果。但也不可能让段晴儿长住叶家后院,柳二郎是即将上任的黄门侍郎,叶川是炙手可热的朝野 ------------ 第三十四章 开诚布公 白浮确实不简单,刚走出院子,又是一派若无其事地姿态,收扇入怀,翻身上马。 俪辞也不急着问话,拉着晴儿在一干奴婢的簇拥下登上马车,驱车回府。 行了约半个时辰,马车抵达叶府,奴婢刚跳下马车,却有柳二郎心急火燎地等在外面,晴儿才走下,便被迫不及待地拥入怀抱,嘘寒问暖。 不 ------------ 第三十五章 错叠错(上) 天祐四年是个丰年,征兆在天祐三年的十二月已显露无疑。 这一年的冬天,京城大雪尤为磅礴,连绵数天依然不停歇。 触手可及处,熏笼的香雾正柔软地挥发着,俪辞斜坐贵妃榻上,看着窗外鹅毛般沸沸扬扬的大雪。 偶有几点昏黄,是奴婢们提着灯笼忙碌的脚步。 夜已经深了,窗户却 ------------ 第三十六章 错叠错(下) 今天,萧志乾因为担心梁王做大,剥夺了玉静成为母亲的权力。 他日,自己有了身孕,或许也会被君主以另一种担忧夺走孩子。 萧志乾对权力的占有欲太强了,任何可能阻碍他的皇图霸业的力量,都必须被排除。 悲痛中,她潸然泪下,依靠着丈夫的身体。 抱着怀中娇弱颤抖的身体,叶 ------------ 第三十七章 见安平郡主(上) 择日不如撞日,恰好本旬公休日乃是叶郡公的诞辰,师出有名,得了宫中同意后,叶川与俪辞一道,轻车简从地来了安平郡主府。 燮朝循前朝旧例,公主、郡主及笄后赐婚功勋臣子。迎娶公主、郡主,对臣子而言,是无上的荣耀,也意味着这男人在仕途上很难再进一步了。所以公主、郡主多嫁无法承爵的嫡出次子,临 ------------ 第三十八章 见安平郡主(下) 因为旧事的缘故,叶川与安平郡主间颇有些隔阂。此次前来,不过是坳不过俪辞的要求,加上也确实感觉到了危机来袭,不该与安平郡主继续这样冷漠下去了。 但到底是不情不愿,席间言辞难免诛心。好在安平郡主却是满心希望能够弥合彼此的关系,百般忍让,毫无架子。饶得叶川心中无限不满,遇上安平郡主这万千 ------------ 第三十九章 天真岂无邪 不过数日未见,叶无容的形容却是越发憔悴了。 虽然锦衣玉带的她看起来依旧容光焕发,英姿飒爽,但却是秋日的荼蘼,浓烈中带着寒冷和凋谢的无奈。俪辞注意到,殿内炭火烧得极暖和,女官们饶得训练有素,依旧额角冒出细密的汗珠,但叶无容却是裹着裘皮,额角光洁。 她的眼眸深处,甚至流出了死亡 ------------ 第四十章 心术不正 一场落水,让林家娘子的入宫变得板上钉钉,再无变化的可能。 林琅琊自是兴高采烈,坐在马车上裹着裘皮傻笑不已,俪辞却觉得这事情并不值得欢喜。 入宫不过是争宠路的第一步,暂时的另眼相看,不代表以后也能顺风顺水。林琅琊因为生得天真无邪,在入宫之事上得皇后提携,这是她的福气,但以后能 ------------ 第四十一章 指桑骂槐 虽说彼此的地位早已颠倒,但毕竟是数年的相处下来,总还有情分,何况俪辞在傅家后宅这些年,当真不曾受过什么委屈,如今地位变了,也不会像玉静那边斤斤计较。四知堂上香完毕,便命丹杏、赤芍下去,将车上的礼物分发给宅邸的婆子、丫鬟。大太太看在眼里,越发觉着贵女就是贵女,气度和胸襟都不是那小门小户能比的 ------------ 第四十二章 虚假 踏雪赏梅,一直都是附庸风雅者的最爱。 得小雪初霁,约几个风雅之人,高坐暖阁中,点一炉清香缠绵,温一红泥小火炉温酒,觥筹交错间,佳句频出,又有窗外寒香涌动,疏影横斜,仙鹤灵鹿踪迹杳然,何等惬意,何等风流。 当然,这些场面上的风流和惬意都是空架子,遮不住追名逐利的本质。 ------------ 第四十三章 心乱如麻(上) 宾客都在水晶暖阁,梅园里一片白茫茫,静得只听见雪水融化的簌簌声。 此时,任何声响都是对这冰清玉洁的世界的玷污。 俪辞将奴婢们留在了回廊,单身一人小心地行走在蹊径中,她小心地提着衣裾,生怕一个不经意,破坏琼玉的无暇。 魏王妃虽然庸俗,为王妃设计梅园的却是位雅人,此间梅 ------------ 第四十四章 心乱如麻(下) 挥开蝉翼般轻薄的纱幔,露出一张白玉床,大小仅容一人躺卧,上铺纯白皮草,毛长三寸有余,每一根的尖梢都有细小珠光闪烁,仿佛生机依旧。 在魏王成的搀扶下,俪辞坐了白玉床,竟是刚刚碰触便觉浩瀚生气笼罩周身,脚踝的肿胀处,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散。 “这是——” “昔日荒蛮之 ------------ 第四十五章 四妃争妍 四妃之事终于尘埃落定,上官家嫡女明珠如愿成为贵妃,德妃为义兴候之女赵婉茹,《玉钗记》的男主角晋阳侯裴家出了一位贤妃,无不显赫。唯一意外的是淑妃,居然来自已接近湮没的林家,还是个庶出女子! 但只要想到助她入宫的是谁,众人也就释怀了。 居然能攀上少侯夫人这棵大树,武德候家确实厉 ------------ 第四十六章 隔山观虎斗 散席后,叶无容跟前的女官请俪辞过去一趟。 俪辞没有拒绝。 四妃入宫,意味着后宫的局面将会有绝大的变化,而后宫的任何细微改变,都可能影响朝堂的格局。俪辞扶持的林琅琊,是四妃中最弱的。 ——虽然天真无邪的心性让她比起另外三人更容易得到萧志乾的宠爱,但也注定她无法成为最终 ------------ 第四十七章 流产 走下马车,玉静就感受到了异常,身体发沉,小腹剧痛如绞,双腿更是莫名地无力,险些立足不稳。 “殿下,您——” 觉察到梁王妃的异常的若溪紧张地询问着,玉静的手竟骤然冰冷,惊得她一阵心悸。 玉静艰难地站立着,她感受到双腿间有粘稠滚烫的液体滑落,母性的本能让她意识到孩子出事 ------------ 第四十八章 流产后续 世间没有不透风的墙,梁王妃流产之事,虽然秘而不宣,却还是一夜间就传遍了京城。那些个耳聪目明的贵妇们无不惊愕诧异。 风要变了。 她们敏锐的嗅到了异常,更有一些传闻在暗地里汹涌起来,有些荒诞,有些匪夷所思,但联系康惠郡主的婚变,以及梁王近半年来的越发低调,宫中有人不想梁王有后的 ------------ 第四十九章 大妇上门 正月初七是人日,虽然只自己和小琪两人,段晴儿依旧早早起身,戴上五彩丝绢人胜,准备下厨做一份七宝羹,取吉兆去晦气。 柳二郎为她雇了照顾起居的三个粗使丫鬟和一个手脚勤快的嬷嬷都返乡过年了。并非她们倦怠,是晴儿自个背井离乡人,晓得除夕夜合家团聚的欢喜,她寻思着柳二郎要回柳府过年,春节期间 ------------ 第五十章 义绝 ------------ 第五十一章 少夫人服软 ------------ 第五十二章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 第五十三章 哀求 ------------ 第五十四章 穷凶极恶 ------------ 第五十五章 蚀骨之约 ------------ 第五十六章 不战而屈 ------------ 第五十七章 纳妾记 暮春三月,草长莺飞,作为三个月忙碌的成功,松鹤楼正式落成了,阿玉也履行了她的承诺,元宵灯会过后不久就搬到外间的独立小院居住,不再会留在叶家惹俪辞不愉快了。 今天,柳家高朋满座,喜烛吐香,正是段晴儿正式入柳家门的好日子。 虽然只是个妾,却因为柳二郎的坚持,纳妾礼竟是大肆操办了 ------------ 第五十八章 皆大欢喜? ------------ 天长地久 ------------ 第二章 他 天边最后一线光明被夜色吞没,河水早已鲜红,战场上满是尸体,幸存的武士们机械地挥舞着战刀,刀光中生命如稻草一般被收割。 冲天的血腥引来食腐的秃鹰,它们盘旋着,不时发出凄厉的鸣叫。 战争,已经快结束了。 至少,对此刻站在山坡上的男子而言,这场战役已经结束了。 “ ------------ 第三章 他们 夜色已深,朦胧的月光给白莲镀上一层水色,暑气早已散却,她坐在竹亭中,看着漫天的萤火虫。 点点荧光徘徊,波光粼粼中,甚至有万籁俱静的触感,在这宁静的秋夜,身心都快要弥散了,但她却无法平静,轻摇宫扇,心飞到了关外。 北征正如火如荼的继续,节节胜利并不能转移国内的政治矛盾,相反, ------------ 第四章 她们 因为两位皇子的呱呱坠地,高墙外已是暗涛汹涌,高墙内的日子却依旧过得波澜不惊。 …… …… 上官明珠平静地修剪着秋海棠,这是一种妖嫩柔媚的植物,难能可贵的是叶片也一样的五彩斑斓。随着她干脆而冷漠的动作,或淡粉或鹅黄的花朵与娇艳繁茂的枝叶搭配得更趋于完美了,虽然付出了不 ------------ 第五章 来者不善 京中豪贵云集,叶家本就是众矢之的,何况此次御驾亲征,委以禁军大权,一举一动难免被多方关注。因素日里与魏王夫妇关系平淡,贸然宴请恐引人遐思,故一番计较后,惟芳园的秋月宴却是有二十多位高门贵妇受了邀请,其中地位最贵的是魏王妃与燕王妃。 虽然叶川明白无误地告诉俪辞,燕王有了不臣之心,但俪 ------------ 第六章 抽丝剥茧 虽然有玉静煞风景,但就整体而言秋月宴可谓圆满至极,只是曲终人散后,俪辞心中却有一份阴暗挥之不去。 玉静的出现,显然是一场惊心的算计。 因为知道玉静和魏王妃之间的龌蹉,京城宴请魏王妃,多会寻名目调开梁王妃,俪辞自然也是如此,借玉静身体不适需要休养的名义,故意将梁王府错过去。而 ------------ 第七章 委屈 “是的。” 游女是经历过大场面的,她听俪辞的口气,知道少夫人早有不祥的预感,却也是态度平静道:“我奉命一路追踪,在距离梁王府三条街的地方遇上了马车,但情况比我预期更糟糕。所有的侍卫都死了,从现场看,是一场蓄谋已久的伏击,所有侍卫几乎同一时间死亡,现场没有迷香的残留气息。我检查了伤口 ------------ 第八章 梦的尽头 塞外素来苦寒,何况王城,八月刚到,已经下起大雪。 并非文人墨客笔下温暖湿润的鹅毛大雪,狂风卷来的雪子大小不一,中杂冰雹,打在毡毯上劈啪作响,有大如车盘的,更是把小毡帐压垮了大半。 入夜后,冰雹越发猛烈,凛冽的寒风频繁地往守夜将士的铠甲里面钻,脸颊和鼻子都冻得厉害,不多时,视 ------------ 第九章 接二连三的烦恼 京兆尹的职责是管理京城,虽然是从四品的品阶,却是最不好当的地方官。离天太近了,各种矛盾错综复杂,各种人际盘根错节,各抱地势,钩心斗角。 十年十五人,并非虚指。 事实上,对京城大部分豪贵而言,京兆尹刘辉都是个接近透明的存在,然而激流暗涌,人人无法幸免,本该继续碌碌无为的刘辉也 ------------ 第十章 阴云密布 “她真这么说?” 还未等听婆子回话完毕,贤妃已是柳眉一挑,怒目斥骂了。 婆子虽是侃侃而谈,见贤妃这般不快,顿时有了畏缩,她偷看着一旁的晋阳侯夫人,得她鼓励,这才小心道:“奴婢所言千真万确,句句属实。 “她倒会自抬身价!也不想一下,两位王妃失踪已经三天,不和我们联合, ------------ 第十一章 男人的也许(上) 中秋之夜,皓月当空,一泻千里的清辉透过窗棂照进素有京城第一楼之称的凌云楼。 凌云楼的老板抽着烟斗站在墙角边,看那些着绫罗绸缎的美貌婢子们用她们如削葱根般优雅的手指择菜,只是美人劳作的场景虽然养眼,却因为身旁不远处一位器宇轩昂恍若富家翁的管事若有深意的憨笑,变得诡异非常。 今 ------------ 第十二章 男人的也许(下) 牺牲十万人,只为在叶无容闭眼前攻下王城! 十万人的性命,居然比不过一个人的呼吸。 这样的萧志乾还能胜任天下的重担吗!有人已止不住地怀疑了。 十万人还不够吗,还要焚城吗! 鸿儒名士们觉得自己的心快爆炸了。 王城是突厥人的信仰根基,攻克王城等同于毁了突厥 ------------ 第十三章 女人的私房话 当男人们各怀心事地勾心斗角时,女人们也一样没闲着。 早在陛下出征前,淑妃就求得允许,中秋之夜将在武德侯府与娘家亲眷一道度过。为迎接淑妃省亲,武德侯府和林家从三月就开始忙碌,而淑妃的省亲仪仗时确如她们希望的浩浩荡荡,贵气四溢。尤其是队伍中一位随行女官,不愧是宫中出来,气质高贵,见之忘 ------------ 第十四章 疑云密布 他握紧了腰间的刀。 因从人被杀而生出的怒火和恐惧都已经消失,此刻的燕王世子是一只黑暗中的独狼,四周都是残肢断骸,能信任的只有手中的刀。 刀是一柄黑铁宽刃刀,是用地方献上的陨铁打造而成,比一般的佩刀更加坚硬,足以斩断拇指粗的精铁而不损分毫。 他五岁学刀七岁杀人,十三岁 ------------ 第十五章 螳螂捕蝉 虽然一番话顺利诓走燕王,叶川紧皱的眉头却没有舒缓丝毫,他叹了口气,转身进入内室。 俪辞正靠在软榻上小憩。 没有叶川形容得那么可怖,但昨夜被身强体壮的燕王世子猝然推倒在地,也着实让俪辞受了惊吓,好在太医院判特意留了得意门生在叶府,紧急施针,此时已无大碍。只是难免有些面色憔悴, ------------ 第十六章 风起 少侯夫人将与长公主殿下一道前往小汤山暂住的消息没有瞒任何人,叶川甚至为她准备了数百名护卫,车队一路行来,只见寒光闪烁,马蹄声声,浩浩荡荡,气势非凡,惹人艳羡之余,更不知招来多少飞扬跋扈,不成体统的评价。 但是值得。 如今的京城非常的不太平,无数野心家正在暗处窥探,任何人一旦 ------------ 第十七章 立长?立贤? 本朝惯例,除却天灾,朝会勿论严寒酷暑一日不间断。因君上远征,无法大朝,只公侯驸马、五品以上的京官每五日入皇城一次,述职禀告,三省六部官员各司其职,严谨运作,陛下临行前设置的五位辅政大臣则需每两日御书房会面一次,商议国是。 这一日,以魏王、燕王等为首的五位辅政大臣七位正三品执事官及几 ------------ 第十八章 云动 驱散了闲杂人等的正堂,死一样的寂静,魏王无力地扶着胡床盘膝坐下,苦笑道:“我似乎给你惹了不得了的麻烦。” 魏王也是个有野心的人,所以他知道燕王的那句宣言,打的究竟是什么注意。 叶川却是温和道:“这次的麻烦可不是我们想不招惹就不会找上门的。燕王早有觊觎大宝之心,即使没有王妃失 ------------ 第十九章 袭击 段晴儿放下手上的针线,出神地看着窗外。 近来总会没由来的感到心绪不宁,似乎有可怕的事情即将发生。但是,将会发生的不幸,又是什么? 入门为柳家贵妾已三年有余,虽说有柳二郎维护,院子里除却主母也无人给她脸色,段晴儿却也是晓得身份,从不恃宠而骄,依足了妾室伺候主母的礼节,绝不给二 ------------ 第二十章 妥协 “二郎,为什么要这么做?” 看着烈火熊熊的柳家宅院,段晴儿惊魂未定,虽然二郎就在她身边,她确信自己很安全,可是心中,却涌起了更多的恐惧。 “……老夫人和二奶奶都——还在宅子里,为什么……” “柳家的护卫正在保护她们。” 柳二郎冰冷的说着,从前夜收到那金簪蘸着 ------------ 第二十一章 截杀(上) 伸手不见五指黑的御道上薄雾缭绕,偶尔可以看见灯火一闪而过,乃是诸位官员们提灯上朝。然这份兢兢业业落在叶川眼中,只能溅起不安。 魏王急病,梁王禅定,数日之间,御书房内的派系又有了大变化。 陛下再不回归,国……或许会乱…… 叶川不安地想着,松了缰绳,任坐骑缓步行进,国事 ------------ 第二十二章 截杀(下) 手中金光一闪,一刀劈出,气势恍如开天辟地。 叶川是有见识的,当即看出游女的武功非比寻常,虽然好奇她这般本事居然甘心为人奴婢,但更晓得保命要紧,当即快步退出,奔入皇城。 没了负担的游女,出手也就肆无忌惮了。 身形方起,身形便坠,恍如无骨的身体在一弹一压中凝聚了可怕的力 ------------ 第二十三张 姊妹对局 ------------ 第二十四章 自卑 宫变虽是逼宫,却不等同于政变,数年的积蓄一瞬间爆发,满朝文武还没有回过神的时候,皇城的椅子已经换了主人。甚至宫变过程也只有少数人物清楚,大部分涉足其中者,所知不过是冰山一角。至于京城的普通百姓,他们对宫变的记忆便只有没完没了的宵禁,和御道上飞驰而过的黑骑。 平民不关心宫变,谁做皇帝 ------------ 第二十五章 流产(上) “住手!” 骤闻厉喝,玉静一愣,她转过脸,讥讽地看着俪辞紧张的神色,以及微隆起的小腹。 “你就迫不及待地想让你的孩子去死?” 因为长期压抑而扭曲的笑容,冰冷而无情。 被她面上的冰霜所袭,俪辞不由倒吸一口冷气,后退了半步。 “你要做什么!” “ ------------ 第二十六章 流产(下) 气机牵动寒意,温泉结成的冰块轰然龟裂,而被霜雪凝结的花叶更是在腕上丝线的牵引下风旋而至,凝成一个晶莹剔透的圆球,随罡气直击徐内侍。 寒意如刀,刀刀剜人心,徐内侍却是视而不见,他的眼中,只看见面色惨白如雪的白胤寐,以及他浮出诡异黑色丝线的臂膀。 噗! 蓬! 刀 ------------ 第二十六章 命运的岔口 “输了啊——” 玉静冷然地抬起头,刻意拉长的尾音,带着嘲讽的滋味。 陛下还活着,不论梁王还是燕王,都不过是陛下手中的棋子,而现在,一切都结束了。 玉静比一般的女人站得更高也看得更远,但即使如此,她也终只是个普通的女人,眼看着大厦将倾,只觉心中空落落,无尽的茫然涌上心 ------------ 花开花落 ------------ 第一章 贤妃的算盘 和往朝一样,今上的后宫也住满了女人。经过万千挑选才有幸进入皇城的她们,无不是十三四岁时便懂得了后宫的种种把戏,谣言和密谋,用行贿换得临幸的机会,因为被人抢夺了君主的关注而绝望憎恨……即使知道陛下行将就木,她们将再也得不到传召,也还是平静着继续充满阴谋和憎恨的生活,等待着永远不会来临的宠幸。 ------------ 第二章 谁主沉浮 一把孔雀羽扇吸引了林纾的注意。 她把目光投向扇子的主人,那是个端庄高贵的少妇,双十年华,正是牡丹初开的年纪,承自长公主的容貌只薄施粉黛已教后宫脂粉大半黯然失色,因为担忧而烟水弥漫的眼睛楚楚可人,她是那么的美丽那么的温柔,若非她的服饰确为禁色,林纾根本不敢相信她便是强权的皇后唯一的女 ------------ 第三章 矫诏 第一个进入寝殿的是魏王。 他披着夜色而来,寝殿内黑暗一片,只一点孤灯,莹莹灯火在珍珠宝石的反射下,越发地气质不祥。 光源处,俪辞正盘膝跌坐,手捏舍利子,见他走进,遂直起腰,衣袖微动,示意坐下。 魏王心中骤然一沉,他提衣行至纱幔前,向黑暗中隐约的人形行了三拜九叩大礼, ------------ 第四章 闷杀 话不宜多,点睛即可。 顺利挑起贤妃的贪婪的俪辞退到了一边,将场面还给魏王。 魏王也是七窍玲珑心,他虽然好奇俪辞为何突然捏造遗诏,称萧志乾有心滕王逌继承大统,但同盟者的默契以及自我保护的本能,让他心有灵犀地配合着俪辞,将长生灯旁的一团灰烬示给贤妃。 贤妃俯下身子,以赤 ------------ 第五章 权力的代价 滕王死了,死状诡异。 他全身湿漉漉地躺在床上,腹肿如斗,皮肤发黑,口中有水草和金鱼,分明是溺毙。 但寝殿内除了他和身下的床,甚至找不到一丝水渍! 在君主新旧交替朝局一瞬千变的此刻,他如此诡异地死去,不免惹人非议。 但事情还是被微不足道地翻过去了,说辞自有刑部 ------------ 第六章 祸心 新帝登基一事尘埃落定,随之而来的便是皇城的人事更迭。 依惯例,曾得先帝临幸却未能生育的嫔妃们将在国丧之后后正式遁入空门,从此淡出人们视线,青灯古佛,了此残生。淑妃生有两位皇女,理应晋为太妃,迁到寿康宫居住,将淑芳殿空出,留给新人。然新帝年幼,自身尚需太后照顾,自然后宫冷清,淑妃与皇 ------------ 第八章 以退为进(下)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阿弟你太早走到巅峰,却也未必是件好事。陛下……如今年幼,可他总有一天会长大,他……毕竟是武皇帝的直系血脉!” 叶川沉默了。 萧志乾为政期间,虽然手段平和,但该用雷霆时却也从不手软。叶川曾在他的指挥下只短短五天便斩杀重臣及其党羽二十人,另有五十七个家族被 ------------ 第七章 以退为进(上) 相较于长期笼罩在长姊的光华下以致大半成绩都被认为是穿着石榴裙才得到的的叶川,气质稳重行事踏实的叶楠,显然更符合世人对“名将世家”的想象。 拥有非凡的政治才能和军事造诣,战场上疾风如云,杀伐果决,对被占领地的统治张弛有道、因材施用,对反对势力的剿灭削弱更是无出其右。 但俪辞不 ------------ 第九章 与太后交锋(上) 因为尚在国丧期,满目黑白之色的殿堂内,勿论宾主都穿着凄伤的白色,发饰单调,白瓷呈上冷食,精美的青铜爵内盛满清水。 歌舞也有些冷冷清清得无法入目。 一对全身披挂金银的美貌双胞胎在莲花台上表演着单调的剑舞,因为是自西域传来的祭奠决斗舞,少女们的跳腾回旋,与其说是舞蹈,更接近搏杀 ------------ 第十章 与太后交锋(下) “卿家何处此言?” 叶川顿首道:“霍光受襁褓之托,任汉室之寄,匡国家,安社稷,拥昭,立宣,虽周公、阿衡何以加此!然光死才三年,竟是宗族诛夷。微臣对先帝、陛下的忠诚,天地可鉴,可是微臣身边的人,却未必能够严于律己奉守国法。先帝诏书刚刚公布于众,便有族老书信送到微臣府上,求爵讨官,竟是 ------------ 第十一章 两全法 出得皇宫,返回叶府,已是华灯初上,看奴婢们穿梭如织,俪辞的心情分外沉重。 更衣紧身后,俪辞径直去了奶娘处。 叶韵已经睡下,白净的脸庞饱满如莲花,粉嫩的嘴唇上有两滴乳汁残存,看着他天真无邪的睡颜,俪辞的心中涌起温暖与担忧交错的情感。 今日宫中之行,可谓步步惊心,即使已 ------------ 第十二章 谷雨一杯酒 谷雨时节,春寒料峭,官道上一个腋下夹了把油纸伞的青衫男子正在赶路。 昨夜小雨刚歇,路上泥泞得厉害,时有马车疾驰路过,溅得他半身泥水,男子却也不气恼,只不紧不慢地行路,姿态颇为惬意。 行到岔道口,有一小茶寮,挑着半新不旧的杏黄旗。出门在外,大多脚乏口渴,虽说此处距扬州城不过半 ------------ 第十三章 春风乱人心 褚青少年修道有成,虽容貌似二十许人,其实早过半百沧桑。两年前,自师长处得知最后一脉尘缘已寿终正寝的他,念及那女子为了一纸婚约,竟苦等如斯岁月,顿觉心中不忍,遂下山祭扫,了却这最后一桩牵挂。 女子葬的地方极好,太湖之畔,小竹山上,碧草幽幽,芭蕉稀疏。 因不想再沾尘缘,他虽早早 ------------ 第十四章 心思 二更鼓敲过,忙碌整日的叶川终于回府。时节近夏,漕运又开始忙碌,想到明日依旧不知何时能够回府的叶川,自奴婢处晓得夫人已经歇息,便吩咐下面不许惊动夫人,径直往师竹斋去了。 岂料刚进师竹斋,便有奴婢上前施礼,言道夫人担心将军劳累,临睡前特别嘱咐厨房温备了五六个小菜,温水也始终留着,随时可 ------------ 第十五章 品相如品心 因为上官女史的信口“诗作”而得长沙王金口更为瘦西湖的保扬湖,南起北城河,北抵蜀冈脚下,清瘦狭长,蜿蜒曲折,两岸虽尚无盐业巨子擘画经营,构筑园林,后世的二十四景自然无迹可寻,仅有春柳菏浦、绿杨城廓、香海春生这些自然风景,看不到“十余家之园亭合而为一,联络至山,气势俱贯”的眼花缭乱,却也隐约有 ------------ 第十六章 水下追杀 画舫经过第一片芦苇丛时,白胤寐便觉察到不对。 自得知品香会将如期在水上举行后,他便认真考虑过水下遇袭的可能。水下与陆上不同,即使是叶川,也不可能封锁整个瘦西湖,只为一场品香会。何况瘦西湖南起北城河,北抵蜀冈脚下,百里水域蜿蜒狭长,纵然事先派人细细排查,也终有漏网之鱼。 几番 ------------ 第十七章 亭上攀亲 “师弟,好久不见?” 一身月牙色衣裳的弹琴人,端坐漆色剥落的古亭中,未等白胤寐接近,已经收弦,抬起头,热络得呼喊着。 白胤寐抽搐了下面皮,不愧是君凤兮的师侄,热爱附庸风雅的毛病是一个模子里铸出来的,可惜水准不到家,画虎不成反类猫。 当然,腹诽归腹诽,面子上他对褚青还 ------------ 第十八章 归途插曲 黄昏时分,小雨歇止,夫人们意兴阑珊地走下画舫,她们对水下和亭上发生的故事并不知晓,即使有发现湖中猛然间多了股淡雅甜香的,也只当是奴婢们偷懒,将焚尽残香倾倒湖中导致,并不在意,只真真假假地相互恭维着,众星捧月地将俪辞送上马车,这才三两成群地披着晚霞归去,边走边消化今日的情报。 俪辞对 ------------ 第十九章 看不见的较量 “究竟是怎么回事?” 白胤寐挑开帘子走出马车。围观者见他容貌姿丽又服饰华贵,顿时噤声,持令嬷嬷上前,奉还令牌之余,将事情始末禀告。 原来那紫衣少年乃扬州刺史的妻弟,虽有几分聪慧却是不喜圣贤书,因老祖宗宠爱,素日里游手好闲也难免有些骄横。他性喜渔色,最爱名马,重金购来的几匹大 ------------ 第二十章 两处闲愁 第二日刚用完早膳,便有门房来报,说是扬州刺史夫人押着钱七郎上门谢罪了。 俪辞赠钱七郎小马驹,虽说存了笼络之心,但也真心喜欢钱七郎恩怨分明的性子,故刺史夫人登门告罪,她一番言语,柔软温情,将钱七郎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地夸奖着。刺史夫人对胞弟素来溺爱得紧,今日登门也是与夫君再三思量后的无奈 ------------ 第二十一章 还君明珠 大明寺因建于宋孝武帝大明年间而得名,位于扬州北郊蜀冈中峰。 虽然俪辞登山参佛时,高九层的栖灵塔还没有修建,千古流芳的鉴真东渡还没有发生,平山堂、西园等幽静处此时尚无兴建的迹象,天下第五泉不过是寺旁一脉无名清水,大明寺也依旧是大明寺,古藤错节,芭蕉肥美,修竹千竿,绿荫苒苒。 ------------ 第二十二章 狭路相逢 江南水软,山如眉峰聚,蜀冈虽是蜀中群山的余脉,却也被扬州的软风柔化了,沿途只见树木丰茂,绿水萦绕,纵然遇上下雨,也不会生出蜀道难行的感触,反觉得烟雨迷蒙,曲径通幽。 因得了君凤兮的告诫,俪辞提前下山,行至山腰,天开始下雨,小雨淅沥,打在车棚上,叮咚作响,颇有雅趣。正是闭目养神间,突 ------------ 第二十三章 京城敕使 未及山脚,便见叶川亲率数百亲卫风尘仆仆而来,俪辞虽晓得此番得君凤兮暗中援手,无须担心褚青另有后招,但见丈夫得了消息后即刻放下手上事务疾驰而来,却是别有一番换下,不等马车停定,便探出车帘,对叶川道:“险些不能再见夫君了。” “裴家欺人太甚!” 叶川狠狠地说着,一边放下缰绳,温 ------------ 第二十四章 忧心忡忡 应付完敕使,叶川心事重重地回到内苑,不知如何向妻子开口。 俪辞却是自得知太后的无理要求后就已将利弊权衡完毕,不等他开腔,开门见山道:“敕令端午入京见驾之事,夫君有何打算?” “筵无好筵会无好会,此番见驾,必定九死一生。” 叶川苦闷地说着,脱下外袍,坐在贵妃榻旁,专注 ------------ 第二十五章 捅破窗户纸 清风徐来,水波不兴,荷塘尽头的水阁内,初夏独有的清雅气息中,着浅色纱裙的美貌妇人正慵懒地依靠在贵妃榻上,与下首的白衣宾客玩自胡人处传来的一种叫做跳棋的新奇游戏,五彩琉璃的棋子清脆的落在水晶棋盘上,溅起珠玉叮当的脆响。 那些生得芙蓉如面柳如眉的奴婢们,垂手侍立两旁,淡粉色裙裾随风轻飘 ------------ 第二十六章 偷欢 浴室的水雾里溶了皇室独享的龙涎香,吸入鼻翼,竟觉着脑子一阵沉重。 被温水泡得暖洋洋的裴灵儿惬意地依靠在玉石池壁旁,身后,传来了不该出现在此地的脚步声。 自今春那一次刻意的引诱后,他倒是越发大胆,深夜也敢入宫,与她胡天胡地。 裴灵儿得意地想着。 也是自那以后, ------------ 第二十七章 入殿 叶川回朝那日,低调得连个外派的官员都不如,倒像做生意蚀了本的商人。 没有八百里扬尘相送,没有十万长安百姓夹道欢迎,只一艘雕龙琢凤的大龙舟,沿着曲江缓缓驶入长安城,杨柳岸上,着初夏的暗绿色锦袍的傅三郎立在黑色的马车前,身后数十个带刀护卫静静等候。 见到妹夫居然一身浅青色衣裳, ------------ 第二十八章 权衡 京城有太白居二十余家,其中酒水价格最贵的一家,是魏王妃娘家人的买卖。 依仗魏王的背景霸占了朱雀大道旁最好的地段的太白居,是个寻常小厮也是眼高于顶的地方。楼高十丈,小有官位的人来此处喝酒,尚且受些白眼,若是寻常身份,根本不让进!可谓京城第一尊贵所在。 然而,今日的太白居却是不 ------------ 第二十九章 同床异梦 竹节香炉里,熏香袅袅,偌大的宫殿,鸦雀无声。 纱幔深处,女人紧紧地依偎着男人,满室旖旎,心醉神迷。 涂了殷红豆蔻的手指划过坚实的胸膛,她专注地看着他的睡颜,露出陶醉的微笑。 谁又能相信,以冷酷阴毒闻名朝堂的魏王,熟睡时,却是这般的温柔。 “如果……你不是摄政 ------------ 第三十章 秋水暮雪 天将暮,雪乱舞,半梅花半飘柳絮。 过了长江,便一日冷过一日,横渡黄河时已是大雪封道,江天一色无纤尘。万物寂寥,商船落帆,白茫茫的江面上只一高十丈,上起宫室的七层红漆楼船在十余艘五牙战舰的拱卫下,浩荡而来。船桨划水,浪涛卷玉花,气势磅礴。 待到天色渐暗,烟雾一样漂浮不定的暮色 ------------ 第三十一章 万国来朝 大凡使者,都是一颗七窍玲珑心,察言观色、见风使舵,无所不能。 何况燮朝本就内务纷乱,谁不晓得龙椅上的小皇帝是太后的傀儡,大权握在魏王和叶将军手上。 故扬州总管的龙船还未驶入长安城,送礼的看热闹的却已经挤满了曲江两岸。 俪辞与叶川并立船头,眺望远方,见泊船处满是胡服窄 ------------ 第三十二章 晚欲雪(上) 大凡历史悠久的国家都有自己的信仰,燮朝崇拜三清神佛,突厥人信仰长生天,西域三十六国则信仰光明神。 趁着夜色潜入叶府并向俪辞行跪拜大礼的美丽女人,正是光明神教的代教宗——丹白秋。 “前任教宗过世已经五年。因为一些意外……离世前未能留下转世的征兆,而莲花天女也因为一些原因拒绝告 ------------ 第三十三章 晚欲雪(下) “啧啧啧,老女人居然也能如此自然地摆出小姑娘的可爱姿态,光明神教不愧是光明神教。脸皮之厚天下无双。” 伴随着稀拉的掌声响起的恶毒的讥讽,来自白胤寐,他接到骚动的通报赶来,恰好瞧见丹白秋假扮纯洁的丑态。 于是丹白秋再一次展示了她的不凡,被白胤寐如此奚落,居然能毫无做作地露出一 ------------ 第三十四章 谗言 “什么!再读一遍!” 紫金如意落地的声音,清脆得甚至有些刺耳,因为一份奏报,梳妆台前的裴太后怒容满面。 “……光明神教的代教宗潜入京城,并与叶家人见了面。” 侍立一旁的女官低声重读着奏报的内容,即使太后勃然大怒,她也得如实禀告。 “他们……怎么可以越过本宫直 ------------ 第三十五章 蛊惑 送走了丹白秋,裴灵儿立刻命人将梁王请来。 叶家初回,魏王眼下是叶川夫妇正当情好日渐,要促成叶家献子,唯有梁王出马。 故梁王到后,她也不多作寒暄,三言两语将西域光明神教怀疑叶家长子是教宗转世,代教宗私下来京却在叶将军夫人处吃了闭门羹,无奈向自己求助等一系列情况向梁王说明,最后 ------------ 第三十六章 阴谋 琉璃间外风雪正紧,暖阁内却是温馨扑面,轻纱薄裙的婢女发作高髻,璎珞满怀,手持羽扇,错落坐于曲水流觞两侧,有虚无缥缈的歌声若断若续,入耳惆怅,不知人间几许春秋。 一树繁花下,把玩翡翠玉杯之余,魏王发出一声幽幽的叹息。 “皇叔今日前来,可是为那裴灵儿做说客?” “你我叔 ------------ 第三十七章 阳谋(上) 这是一个多事之冬,无数阴谋阳谋在深渊中酝酿。但对习惯了安稳日子的老百姓们而言,却是个分外辉煌的年份。 这一年,西域平定,五胡臣服,数不尽的胡人使团捧着玉石玛瑙走进长安;掌管西域三十六国信仰的光明神教代教宗乘着黄金马车来了,带着无数面无表情的黑锦护法们,他们不跪拜皇帝,却对一个稚龄孩 ------------ 第三十八章 阳谋(下) “我害死了你的生身父亲,害死了你的养父,让你的生母痛苦不堪,又间接葬送了玉静。你有无数的理由憎恨我,但我却很喜欢你,因为我们是同类,总有一天,你会在不知不觉中变成我,变成你最憎恨的那张脸。” 一记胜过一记的寒冷,从梁王口中吐出,他淡漠而冷酷,正如他的棋子。 “还是言归正传吧 ------------ 第三十九章 肠已断 浩荡荡,轰轰烈烈,一眼望不到头的黑色风暴铺天盖地。 居中者,五百骁勇羽卫,腰佩金刀,胯下悍马,簇着一辆黄金龙马车。 车上端坐一三四岁的孩童,着缀满珠玉的绛紫色锦袍,因为珠玉太多,隔着纱幔,璞玉般的面容却也看不分明。他身旁是个裹了绛紫镶边金色纱袍的美貌女子,面容极美之余却是说 ------------ 第四十章 心欲狂 “不要——” “——不要不要我!” 一声痛过一声的呼唤徘徊耳畔,袖间还残留着白莲的香气,可人儿却已杳然无踪。 俪辞颓丧地跌坐在地,屋内烧了地龙,又有火炭,但身体却冷得空荡荡的。 心,跌进了冰窟。 “……我……是不是真的错了?” 她喃喃自语,曾 ------------ 第四十一章 必杀之人,必死之命 牛家村,一个东海之滨随处可见的小村落,刘老汉,一个渔村随处可见的裹着老山羊皮袄的村民,外间太阳都升得半天高了,他却还懒懒地蹲在自家的火炉前咂吧着旱烟。 ——冬天的渔村总是这样的无聊,山上白茫茫,海水结了冰,除了烤火还是烤火。 西域光明神教浩浩荡荡几万人入长安迎接教宗归还的消 ------------ 第四十二章 一眼万年(上) 冰原千里,苍白世界,一点金辉打碎枯寂。 金红自君凤兮掌中点燃,初现时只是隐约可见的一粒尘埃,却在瞬间无限扩大,将晶莹的冰原变成红莲的海洋。 红莲的中央,矗立着一座宝光四溢的浮屠,高欲与天齐,佛光闪烁的周身,密密麻麻地刻满了经文,数以亿万计。 三千世界浮屠。 ------------ 第四十三章 一眼万年(下) “我的使命是阻止你。” 淡漠地说着,又是两道冰痕,将他钉在峭壁上。 此刻的君凤兮,连手指也不能动弹。 自膝盖以下,已经是血红一片,双手被钉在石崖中,白骨可见。 “……你真固执。” “看”着眼前人,男子叹了口气。 意识到已经不可能赴约的君凤兮绝 ------------ 第四十四章 回天无力(上) 黄沙漫漫,黑袍铁骑五千,当前一人罩银色面具,威武不凡。 楚狂,无人知其师承,无人知其来历。他曾随燮武帝南征北战、踏平西凉、平定内战,被誉为文武双绝的战仙、化腐朽为神奇的将军,连自小便崇拜叶郡公的燮武帝,也不止一次地感慨,若楚狂早生五十年,必能与叶郡公并称帝国双壁! 然而此刻 ------------ 第四十五章 回天无力(下) 三千世界浮屠幻化而出。 砰! 啵! 噼——啪—— 被力量蹂躏得扭曲不成形的空间,终于龟裂了,罡风狂啸,将方圆百里碾为粉末。 …… “你是个天才,也是个勇者,却没有机会成长到傲立天下的那一天。” 叹息着,君凤兮艰难地撑起身,指缝有银色粉 ------------ 第四十六章 午夜回眸 除夕将至,长安城内张灯结彩,嬉笑之声不绝于耳。 唯独叶府高悬千万盏素白灯笼,灯火通明得无比凄伤。 身处悲伤中心的傅俪辞,茫然地坐在窗前,房间里烧了地龙,她却手脚冰冷,捧着火炉也不能感到丝毫的暖和。 心,冻结成了冰,飘在黑暗里,止不住地下沉。 自得到噩耗那一刻 ------------ 第四十七章 魂梦与君同 这一次,是真的永别了。 无望的爱,最终走到了尽头,千万年的守候,等到的却是灰飞烟灭的结局。 他所爱的人,再也不能回应他的呼唤了,连番恶战,拖着千疮百孔的身体赶到,得到的,却是无尽的冰冷和…… 她,彻底地消失了。 他所坚持的永恒,究竟有多可笑! 因为叶 ------------ 第四十八章 同谋伐罪 君凤兮回来的那一天,大雪初晴,天地间尽是一片苍白,日头惨淡地悬在空中,没有半分暖意。 皑皑白雪中,他缓步而来,衣袖破碎,血迹斑斑,单手撑着青竹伞,慢吞吞地挪动着。 自前门进入叶府,一路上奴婢无数,却是无人阻拦,他们看着他枯槁孤寂的身形,窃窃私议,满目悲伤。 过正堂而 ------------ 第四十九章 突厥的贺年礼 随着冬日的太阳半死不活的升起,草原深处一座由帐篷组建的城市也苏醒了。 突厥是游牧民族,帐篷和牛羊是他们的全部财产,他们不修城墙,不建房屋,即使是可汗,也遵守着巡守国中,镇服四夷的传统,在帐篷里完成几乎所有的军国大事。 每当冬天来临,他们便会举族搬迁到温暖的湖边。于是,一夜间 ------------ 第五十章 失控,掐死 ------------ 第五十一章 讥讽 ------------ 第五十二章 悟 ------------ 此世即我世 ------------ 第一章 离魂 飘是一种很讨厌的感觉。 还记得上一次死亡的时候,身体像是被一阵风刮过,不由自主地飘出了机舱,飘荡在天上,燃烧的飞机拖着长长的黑烟离她越来越远,飞上天空的她,身旁围着好奇的小鸟,渐渐地,小鸟不见了,唯有呼呼的风,吹在耳边,越吹越响。 她飘得很累,也很孤独,浮萍般的身体在空旷不 ------------ 第二章 与君同命(上) 一番嘘寒问暖,直到俪辞沉沉的睡下,白胤寐才与君凤兮携手走出内室。 刚过门槛,明媚的面容就变了颜色。 “将魄其实是你调配的吧!”他低声地质问着,抵在君凤兮喉口的手指,白皙中红线隐约。 这是足以将精钢也刺穿的丝线。 然而君凤兮却毫不在意,他笑容依旧,折扇轻挥,打 ------------ 第三章 与君同命(下) 看着少女尚且凝结着临死瞬间的痛苦的扭曲面容,褚青愤怒了。 “……你……我要降妖除魔!” “降妖除魔?为了一己之私,蛊惑爱慕你的女子为你偷窃剧毒,配成毒药,暗算一个刚刚失去骨肉至亲的可怜母亲……褚青,褚天师,你的所作所为若是也能称得上正道?那我杀了她,就真是给她一份解脱了。” ------------ 第四章 半梦半醒 初到凉州的第一个月,俪辞几乎是在昏昏欲睡中渡过的。 时间在朦胧中流逝,几乎每一次醒来,迎接她的都是满目烛火,房间亮如白昼,鸾鹤展翅黄铜香炉永不停歇地吐着苦涩的气息,浓郁得将她融化。 她不喜欢这个香气,但不能失去这股气息。 好几次,魂魄都快飘出身体时,都因为被香气的苦 ------------ 第五章 踏青 四月芳菲,桃花漫山,山下马车妝金饰银,山上锦障十里,遮不住桃源深处歌声清越。 华衣贵妇在着锦缎褙子的嬷嬷的挽扶下,缓步走在落花之上,见桃树尚未舒芽长叶,只满树桃花,衣袂滑过,落英缤纷。 “许久不出来走动,竟不知这春光已经荼蘼。” 不无惋惜地说着,纤长的手指伸出,折下 ------------ 第六章 一手遮天 夕阳西下,桃花如火。 白胤寐原打算跟随俪辞的马车一道回节度使府,岂料才上马,便收到一封飞鸽传书,于是又一次策马扬鞭而去。 看着官道上滚滚烟尘,俪辞的心中的不安,不知为何,却是越发浓郁了。于是她暂停马车,命林护卫快马回府,传话给幕僚,要他们将自己病倒至今,燮朝界内发生的灭门案 ------------ 第七章 野心的萌芽 在光明教廷的号召下,西域三十六国联军屯兵高昌,企图依仗此处天险,与燮朝征西大军决战。 然而这却是一场还未开始便注定了失败的战役。 教宗迟迟未能归还,代理教宗横死沙漠,五千护教军消失的无影无踪……信仰是忠贞的,却也是脆弱的,这一系列事情的发生,已经严重动摇了西域对教廷的忠诚。 ------------ 第八章 春色皎洁 凉州捷报很快就传到了京城,看着案几上堆积如山的各地官员为叶川庆功的表章,裴灵儿的脸色,阴沉得能够滴下雨。 “可恶!” 怒骂的同时,长袖扫过,只听“哗啦啦”的一阵声响,表章全数落地,一旁伺候的女官们因此越发地心惊胆战,颤抖着,凝神贯注,立在蟠龙柱旁当雕像。 看着满面惶 ------------ 第九章 宠妾灭妻 “确定无误?” 听完禀告的女人,信手拔下赤金荷塘月色簪,挑拨着灯芯,随着她的动作,原本昏暗的空间明亮了,但立在屏风旁的男子,额上的冷汗却更多了。 “确定无误。”他低声地重复着。 “那事情就有些麻烦了。” 女人转过身,和蔼地看着男人。 烛光下,他看见的 ------------ 第十章 太委屈 得到柳二郎因为宠妾灭妻被贬官的消息时,俪辞表现的很平静。 高昌大捷,让那些忧心皇权旁落的忠臣良相们萌生了驱狼吞虎的念头,他们迫不及待地上表请求太后将叶家异姓封王,希望能借此促使魏王和叶家决裂,自相残杀。 这是一着狠棋,下棋人是梁王,他笃定在朝臣们的巨大压力下,裴灵儿不敢说不 ------------ 第十一章 身受千千万万刀 他扶着墙壁,缓慢地走在灯火晦暗处。 夫人突然的晕倒,让整个叶府都慌张忙乱,奴婢们提着灯穿梭着,惊惶着,没有人发现,还有一个他,在黑暗的深处,摇摇欲坠。 全身的血肉都在崩溃,奇怪的是他却感觉不到痛,心被前所未有的幸福填满,缓慢地行走着,为寻找一个死的地方而努力。 生而 ------------ 第十二章 黎明前夕 一个与平时没有任何不同的下午,初夏的风温暖而公平地吹在每个人的身上,天师府内杨柳依依,佳木成荫,莲叶深处,雕画舫上,不时传出鼓瑟吹笙之声。 正是一派逍遥好风景,却有一缕从凉州吹来的风,不经意间潜入画舫,抚过褚青的鬓角,是无人觉察到的轻柔。 然而褚青的心却在那一瞬间被一只看不 ------------ 第十三章 不臣之心 “今日大殿上,那女人的脸色,可真是媲美大食的魔术师啊!” 清风徐来,水波不兴,凭栏临水处,魏王逍遥举爵,坐在对面的叶川却是浅尝辄止。 “帝派那些老狐狸处心积虑地想给你封王,让我们鹬蚌相争,却没想到太后如此不争气!” “这个……他们哪知道我与王爷是过命的交情,岂是一纸 ------------ 第十四章 幽会 当魏王和叶川准备将计就计,利用裴灵儿的倒行逆施和肆无忌惮,给帝派迎头一击时,赵王和越王正在京郊一僻静的庄园内,讨论太后的处置。 “裴太后近来是越发地不知所谓了!她和叶家到底有什么解不开的结,眼看着陛下的皇位都不稳了,还不肯放下姿态求叶家!” 赵王愤愤地说着,想起朝堂上叶川咄 ------------ 第十五章 谏太后 一直以来,雍州牧王贤都在帝派居于重要地位,他出身寒微,是宣帝提倡科举后的第一批进士,性格耿直,凡事以德服人,历三朝风雨而不倒,即使在诸王面前,说话也颇有分量。 所以,当王贤求见太后时,虽说夜色已深明烛高悬,裴灵儿却也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接待这位年迈古稀然而身体依旧硬朗的老人。 ------------ 第十六章 无处可退,谋反! 殿外雷电大作,殿内灯火通明。 送走医官的太后,惊惶不安地在含元殿内走来走去,她的心乱成了一团麻,整个人都像热锅上的蚂蚁,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雍州牧王贤的死讯还没有正式发布,但雷雨中的长安已经成为投入巨石的湖面,波纹一圈又一圈地扩散着。 ——被无数双眼睛盯着的皇城,根 ------------ 第十七章 清君侧(上) 勿论晋阳侯的追月溺亡带给裴灵儿多大的悲伤,胞弟乘夜砸破越王额头又让她怎样的火冒三丈,密诏已经发出,而裴炯、裴青兄弟也迅速做出了回应。 七月,正是盛夏炎炎时,青州总管裴青从兄长裴炯受太后密诏起兵清君侧的消息,震醒了正为叶氏封王之事喋喋不休的燮朝。 裴炯贵为蜀候,统相、卫、黎、 ------------ 第十八章 清君侧(下) 夜色已深,高阁内,女人们都隐约有些醉了,但书房的灯光依旧明亮,倒映在窗纸上的身影也依旧慷慨激昂。 借口微醉,俪辞屏退奴婢,漫步白莲池边。 自韵儿去世后,她每每见到白莲,都会有更多一层的感慨。 花谢尚有再开时,人死一去不复还。 伤感的想着,迎面见一株白莲开得硕 ------------ 第十九章 反戈一击 自长公主府出来,已是子夜时分,时节虽是七月,夜晚的露水也是一样的寒冷湿重,俪辞坐在马车中,却是万方忐忑。 适才在湖边,她向长公主许下了承诺,也确实决心说服丈夫启用韦孝平定叛乱,但此刻她却又觉得难以启齿,她害怕所有的事情都是她一厢情愿。 虽然在大部分时候,叶川都尊重她,听从她 ------------ 第二十章 男人和女人 内战继续如火如荼地进行着,被帝派突然拿出的先帝遗诏牵住手脚的裴灵儿,甚至还没回过神,韦孝已经被任命为平叛元帅,领关中兵,携诸公前往洛阳了。 她知道自己中了计! 为了将这颗逆乱的种子掐死,帝派和魏王居然联合起来了! 但深陷帝派编织的废太后泥沼的她。甚至没有胆量斥责他们 ------------ 第二十一章 女人对女人 七月末,韦孝率大军自洛阳进驻河阳,破裴炯军于怀州,率军东进,进至永桥镇东南。永桥城池坚固,地当要冲,易守难攻。诸将请求先破此城,韦孝却担心永桥城久攻不破,有损士气,引军避开,驻军武陟,与裴炯长子裴淳十万大军隔沁水相望。 八月初,韦孝架桥沁水,图过河决战,裴淳军遂从上游放油火筏,欲焚 ------------ 第二十二章 兵败如山倒 裴淳的死是不是让裴灵儿后悔,甚至产生恐惧,已经没有人关心了,战争进行到这一步,即使贵为太后也不能中途喊停。 武陟之战后,形势开始逆转。被胜利鼓舞的韦孝军趁胜追击叛军,迅速迫近裴炯的根据地邺城。裴炯悲愤于长子之死,在邺城南郊伏三千精兵欲为之报仇,却不幸遇上了韦孝属下总管宇文。 ------------ 第二十三章 牺牲品 当帝派的饿狼们为即将到来的瓜分狂宴而欣喜时,摄政王一边也是同样的弹冠相庆。 只是相对于帝派的伪君子姿态,魏王却是直接许多,他甚至不等朝廷正式下旨,已密令遍布全国的爪牙,将隶属于裴家的产业都控制起来,所有的裴家人一律软禁,限制行动。 “斩草要除根。” 这是魏王一贯的行 ------------ 第二十四章 请太后归天 吱——嘎—— 宫门推开时,有风从殿外吹进,纱幔随之飘动,露出晦暗深处憔悴的女人。 从裴家兵败的消息传入皇宫至今,已三天有余,在这分秒都是煎熬的三天里,裴灵儿始终枯坐含元殿内,不需要声音不需要灯光,只身旁那不断腐败恶臭的头颅相伴。 而此刻,紧闭三天的宫门再一次打开了, ------------ 第二十五章 引狼入室 毕竟是先帝的妃子,因乱政被赐死的裴灵儿最终妃礼入皇陵,裴炯之乱自此落幕,但地方各处依旧有为数不少的依附裴家的势力,故快马加鞭送上裴炯兄弟首级后,韦孝又转战四方,分兵进击各地,直到十月,终于凯旋回。 关于韦孝这个大功臣的封赏问题,自然又在朝中引起了新的风浪。帝派全力促成叶家封异姓王, ------------ 第二十六章 大错铸成 襄公韦孝出殡时,满城缟素,白纸、白灯、白布,白花,像一场大雪,将整个长安城都装点成冰雪的国度。然而出席葬礼的诸位,却是每颗人心各不相同。 因为已贵为异姓王,灵堂内,叶川的坐席仅次于魏王,特意赶回京城奔丧的地方节度使、诸州总管们络绎不绝地进入灵堂,凡见叶川者,无不驻足拱手行礼。叶川却 ------------ 第二十七章 反击 更鼓敲过第三遍时,正当夜深人静,南苑的灯火依旧璀璨。 傅俪辞屏退侍女,就着烛火,看雕花小床上正酣睡的叶昌发呆,才四五岁的年纪,却总喜欢睡梦时蹙紧了眉毛,一派严肃的样子。 真不知道这个习惯是从谁那边学来的。 傅俪辞叹了口气。 岁月流年,不自觉中,韵儿离开这个世 ------------ 第二十八章 盘算 乘着夜色驶出陋巷的黑色骡车外表虽破败简陋,车厢内却是出乎预料的舒畅。昌儿已经睡下,依旧惊魂未定的俪辞裹了裹御寒的斗篷,透过车窗侧看向火光冲天处,那里人声鼎沸,全副武装的禁军们正像没头苍蝇一样到处乱窜。 谁都不知道,魏王下了死命令要杀的人,正坐在这个破旧的骡车里,惬意而大胆地张望着案 ------------ 第二十九章 独战群臣 每个清晨,承天门的报晓钟声和各大寺庙的晨钟都会准时敲响,把沉睡的城市唤醒。然而今天,悠长的钟声和跳跃的鼓声交织时,御道两旁却是前所未有的神情肃穆。 昨夜疾风暴雨,人声鼎沸,长安城的百姓们甚至没有回过神,抬头时就已经变了天。城市在宵禁沉默,那些达官贵人们却一反常态的热情,他们从四面八 ------------ 第三十章 生死一线 “问心无愧?!” 居然会从魏王口中听到问心无愧四个字,傅俪辞只觉一阵恶心,虽然她从不自诩高洁,却也觉得比起魏王,自己确实是纯洁无暇。 或者说,站在这金殿内的所有人,几乎都比魏王更有资格说这四个字! 但是这种时刻,谁又在乎这些小细节呢?胜者为王败者寇罢了。 当 ------------ 第三十一章 窝囊的天下 一夜间天地变色,又一夕间风云突变,还没有从胜利的醉意中彻底回过味,魏王便又一次被残酷的现实逼到了绝路。 一子错,满盘皆落索。 就因为低估了一个女人,竟把自己逼迫到这般境地! 怀着深重的恨意,魏王麻木不仁地走在长长的御道上。从金殿到玄武门的这一路,究竟有哪些人与他同行 ------------ 第三十二章 曲终人散(大结局) 春至,万物复生,天地锦绣,佳树深处,鸟鸣不止。 傅俪辞坐在贵妃榻上,欣赏着女官奉上的玉瓶。 两尺高的梅花瓶以上等的昆仑羊脂玉雕成,瓶身几点杂色,被能工巧匠以鬼斧神工雕成梅花朵朵,莺鸟婉转,浑然天成,美不胜收。 “突厥可汗送给母后的寿礼,母后可觉得喜欢?” 见 ------------ 第三十三章 前传落子无悔 啪! 啪! 啪! 响亮而急促的声音,不断地从绿荫深处传出,只听这此起彼伏的脆响,便晓得陛下心情舒畅。 然而对裴阙而言,却是头疼的时间才刚开始。 萧澈好棋,又有洁癖,不喜欢别人为了阿谀他,故意输给他。 但是谁又有足够的胆量,敢在与君主对弈时,一 ------------ 第三十四章 前传洛阳之梦 平康十五年,北魏朝廷因帝位纷争产生内乱,重臣宇文龙领兵占据洛阳,杀死了即位皇帝和皇太后,独揽大权,皇室宗亲纷纷外逃,集结军队讨逆。其中之一北海王拓跋元,则亡命至燮,成为燮帝的座上宾。 萧澈是个有雄才伟略的君主,发生在北魏的内乱让他看到了北上统一天下的希望,所以当拓跋元请求萧澈出兵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