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卷 助父成龙 ------------ 楔子:九宫八卦阵 这是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 清风轻轻吹过并不算茂密的竹林,竹叶被风吹得相互摩擦发出“沙沙”的声音。但在这些声响中,似乎还间夹着另外的杂音。 “奇怪,怎么就是走不出去?” 三道黑影借助微弱的星光在竹林中摸索而行。这小小的一片竹林,他们好像已经在里头绕了一个多时辰,怎么还是出不去? 明明白天来踩点的时候,从山脚上下来,不到一刻钟就能穿过竹林小径来到位于竹林后方的某座山庄。但为何此时他们就是走不过去? 他们分明记得,这里原来是一条笔直的石子路。可刚才他们走来走去,却像是绕过了无数的弯子,而且还始终到不了目的地…… “不、不会是遇上鬼打墙了吧?” 他们都是受过严苛训练、手上沾满鲜血的杀手,不然也不会被派来执行这个重要的任务。然而今夜所遇到的情况,却让这三个从来都杀人不眨眼的恶魔都忍不住生出些畏惧来。 “不行,太邪门了!我们先原路返回!” 三人中地位较高的男子,终于决定先放弃今晚的任务,先回去重新谋划再说。 然而就算从来时的道路往回走,他们还是不停地在竹林里绕圈子,根本看不到一点离开的希望。 就在三人几乎要发疯的时候,眼前终于出现了一个新的路口! “走!” 来不及想太多,他们急匆匆地往路口里钻。刚刚拐进去,只觉得一阵阴风吹过,三人都禁不住打了个寒战。这会儿可是大夏天,哪来的冷风…… “喂,我看这边也不太……”领头的黑衣人皱起了眉头。他话音未落,走在他后头的两人也停下了脚步。 头目回过头,忽然间看到了自己这辈子见过最恐怖的景象! 跟在他身后的,根本不是两个手下,而是两头张着血盆大口、正朝他扑过来的的巨兽!霎时间,他只觉得阴风更盛,耳边响起阵阵鬼哭狼嚎,仿若置身地狱一般! “别过来!” 头目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下意识地挥起手中的毒剑,朝那两头可怖的巨兽砍去! 而这时,在另外两人的眼中,同伴们也都化为了噬人的怪物。 三个人丝毫没有察觉到自己在奋力杀死的,正是不久前并肩行动的同伴…… 又一阵风吹过竹林,也将天上的乌云吹散了不少,星光稍明。淡淡的星光撒在这片小竹林里,勾勒出立于竹林最高处的一抹身影。 那是一名身着灰布长袍的男子,身形如他脚下的翠竹一般挺拔。他以足尖轻点于竹稍,也不知在这里站了多久。 他冷漠地看着下方三人自相残杀,对他们的惨叫痛呼充耳不闻。 “这就是九宫八卦阵的真正威力吗……” 他转开视线,将目光投向竹林深处的山庄中,若有所思。 ------------ 第一章 :云若辰 天光微亮,沉睡了一夜的山庄开始渐渐苏醒了。 洒扫庭院的粗使奴仆、厨房里烧火做早饭的厨娘、各屋里打水服侍主子起床的丫鬟……整座山庄在很短的时间里充满了生气,几乎没有人知道昨晚在距离这不到半里外的小竹林发生的惨剧。 云若辰睁开眼睛,先不忙着起床,只默默看了一会这陌生又熟悉的锦帐,才伸手扯了扯床头的吊线。随后,帐子外便响起了清脆的铃铛声。 “郡主起身了?” 片刻后,锦帐被人从外面拢起,一张带笑的小圆脸伴随着晨曦出现在云若辰面前。 “嗯。” 云若辰支起身子,斜斜靠在软枕上,等待她这叫银翘的丫鬟端茶过来。 银翘端来一盏细瓷茶盅,里头盛了大半盅热度适中的清茶。她心想,以前郡主可没这习惯。自从月初郡主来到这京郊别院避暑养病,结果却发了场高烧醒来后,整个人好像变了很多。 但银翘也没往深里想。郡主才八岁,这年纪的孩子本来就性情易变,没什么可奇怪的。 云若辰揭开茶盅的盖子,轻轻吹去茶面上的热气和茶末,先含了一小口在嘴里,再吐进银翘捧着的银唾壶。 她呷了第二口慢慢品着,任由合欢花的淡香在口腔中弥散开来。 合欢性味甘平,清心静意,正是最好的安神茶。她魂魄未定,多饮些安神茶也算有点帮助。 喝过茶,盥洗完毕,云若辰坐到梳妆台前,等待银翘为她梳头。 看着菱花铜镜中倒映出的那张稚气可爱的小脸,云若辰总觉得心情很复杂。虽然看过很多次,她暂时还是没法自动把这张小女孩的面孔和“自己”联想在一起。 “郡主,聂管事求见。” 说话的是她另一名大丫鬟连枝,刚刚从外间走进来。 云若辰挑了挑眉毛:“知道了。” 看来她所料不差,昨晚有人来找死了吧? 她走到外间,一名穿着灰袍的中年管事在门边垂首而立,神态恭敬有礼,却没有下人们惯有的那种卑躬屈膝的味道。这是别院的总管聂深,多年来一直在打理着别院内外的事务。 云若辰将两个丫鬟谴出去,只留下聂深一人。 听聂深说到,昨晚有三名来历不明的黑衣人意图闯入山庄,却最终互殴而死,云若辰花瓣般的粉唇轻扬起一个淡淡的笑容。 她设下的这九宫八卦阵,有四四一十六种变化,白天里可以随意行走无恙,一到夜间就变成了迷宫。而且她还有意识地在某些方位设置阴煞,引诱入侵者下意识地朝那些死地深入。 一旦踏入那里,若入侵者本身就杀孽深重,身上的煞气会自动引发阴煞入脑,产生无限幻觉,直到死亡才能解脱…… 她刚穿到这具羸弱的少女身躯中不久,魂魄尚未能与原主融合,不想伤神,先前也没有设置阵法护院的念头。 但三天前,她父亲靖王在京城的王府燃起无名大火,半个宅子被烧成焦地。靖王带着侧妃黄氏与几名侍妾以及众奴仆来到这京郊别院暂住,也就在那时,云若辰开始有了不祥的预感。 似乎有什么大麻烦会跟着靖王一行人到来…… 为防万一,她打算在宅子外围设个阵法警戒。没想到当她到山庄外走动时,才发现这竹林原先就是按照先天八卦的方位来栽种的。她只需稍作改良,就能达到很好的效果,并不需要多费心神。 这就有意思了。据说这宅子是她那位早逝的生母靖王妃陪嫁的产业,莫非她的母亲也通晓术数? ------------------------ 云若辰的前生是一名精修术数的奇门术士。 术数,是从道家衍生出的一门古老学问,以占验和趋吉避凶为主,包括算命、看相、风水、符谶等。在科学昌明的21世纪,术士似乎早就从人们的视线中消失了。其实,还有许多术数流派在默默传承,他们和那种跑江湖的相师完全不同,所学习、修炼的是真正的术数精华。 现代的她是名孤儿,与抚养她长大的师父相依为命。师父认为她天赋极高,在她十六岁前就将师门绝学倾心相授,当她读大学后却云游而去不知所踪。 她在大学读的是历史系,私下里借着替教授整理资料的便利,将图书馆的古籍读了个遍。他们学校的历史系国内知名,古籍典藏也极丰富。几年下来,她搜集到不少与相术有关的资料,靠着过人天资竟将师父传给她的秘术中的缺陷修补完全了。 她从小跟着师父在各地历练世情,师父认为相师最重要的不是相术,而是心性。因为他们这一行的人,真正修炼到家的话,所拥有的力量是非常可怕的。师父对她说,如果她不好好锻炼自己的心智,将来相术成就再高,隐患反而更大,就像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拿着核弹按钮一样的危险。 可她纵使再洞悉世情,有些劫数还是不可避免的来了。 她有了恋人。 他是大学图书管理员,只比她高一届的学长,戴着眼镜,斯斯文文的白面书生。她善于相人,没想到还是在他身上着了道儿。 他竟然也是一名道行高深的术士,接近她的目的只是为了她手上的那些师门秘卷,以及她自己补完的种种笔记。 术法相冲,术士往往难以推演另一名术士的命理。她当初看不清他的命格,还以为这是因为他会是自己的真命天子,谁知…… 回想到这里,云若辰闭上眼,将前生的记忆尽力排出脑海,不想让过去的事干扰到自己现在的判断。 她虽然因为这人的暗算魂魄离体,但她的反噬之力却更强。只怕他现在早就魂飞魄散再也无法堕入轮回了吧…… 不必再想了,如今已是新的一世! 她不再是21世纪的秘道女术士,而是大庆王朝皇帝元启帝的最长子靖王云照崇唯一的女儿,华容郡主云若辰。 这个王朝她只在野史上看到过零星的记载,学术界都认为这是个根本不存在的朝代,没想到这却是她重新开始生活的地方。 ---------------------------------- 云若辰抬起眼看着面前的大管事聂深,一时没有说话。 聂深长得平平无奇,年纪大约在三十到五十之间――也就是说,这是一张非常非常普通的中年男子的面孔,完全无法给人留下任何特殊印象。 但云若辰知道,这只是他的表象。 根据原主的记忆,聂深并不是靖王府的家生奴仆,而是她母亲靖王妃的陪房。靖王妃嫁过来后,聂深没有跟着进王府,而是在外打理着靖王妃梁氏嫁妆里的所有产业。 靖王妃和庆朝大部分王妃们一样,出身并不显赫,只是个七品县令的长女,娘家人口也少。庆朝太祖定下的祖制,王子宗室婚配只需选择“良家子”即可,门第不限,其实就是吸取了前朝外戚专权的教训。 所以靖王妃的产业也不算太多,就只有这间四进的京郊山庄,和附近的几百亩土地。 如果聂深真像他表现出来的那么平庸老实,在她让他按照她的要求改动八卦阵时就该感到意外。但是他当时却是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好像她懂得奇门遁甲并不是什么值得奇怪的事……她只是个八岁的小郡主啊! 亏她还准备了一大套说辞想要解释自己的行为呢,谁知人家却完全不给她解释的机会。这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真是……诡异。 她要求他保密,他就真的什么都不问,也什么都不说,只是默默执行着她的每一个指令。云若辰很少有看不透的人,但她必须承认,自己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完全看透聂深。 她只是凭着直觉认为,他是个可以信任的人。 除了在那个害死她的贱男身上失手外,她还从没在相人上出过差错,所以她选择了相信自己的直觉。 像现在,聂深一大早来将昨夜有人入侵的消息向她禀报。是因为母亲的关系吗?她感觉聂深并不将她的父亲靖王当做主人,而只对继承了梁氏血统的自己忠诚。 “父王知道这事了吗?” “小人稍后会向王爷禀报。” 聂深的语调也是平平的,态度似乎很恭谨,却听不出情绪。 云若辰眯起了双眼,一手托腮上下打量了聂深两眼,忽然绽放出一个甜美的微笑。 “聂叔,辛苦了。” “这是小人的分内事。” 一问一答间,两人已经暗自交换了某些信息。她很满意他将她摆在第一位的态度,他再次表明了自己的立场。 果然,这是母亲留给她的人吗? 想起她昨晚在母亲过去的房间里发现的那几本术数古籍,云若辰对这位早逝的梁氏不由得更加好奇了。 或许就是由于这样的渊源,她才会重生在梁氏的女儿身上? “好了,我要去给父亲请安,聂叔请自便吧。” 聂深行礼退下了。当他沿着门外回廊走到院门处,回头朝云若辰的屋子看去,眼中深意更浓。 怜卿,你若能活到现在,看见若辰这孩子能够青出于蓝,一定会很开心吧? ------------ 第二章 :嫡位之争 云若辰来到前厅时,她的父亲靖王已在仆从服侍下开始用早餐。 刚过了三十岁的靖王云照崇,身形极为瘦削,面貌却还算俊朗,只是眉目间总笼罩着一层阴云。然而看到女儿,靖王还是很高兴的,清瘦的脸上浮起了和煦的微笑,朝女儿招了招手。 “若辰给父王请安。”云若辰向父亲行礼问安,靖王却不在意地挥挥手,笑着将她拉到桌边来坐下。 “又不是在王府里,辰儿可以不必那么拘谨。来,陪父王用早餐吧。”靖王拍了拍她的头,眼里满是溺爱。 云若辰仰起脸对父亲甜甜一笑,接过银翘捧来的粥碗,开始小口小口地喝着粳米粥。 她从没得到过父母的疼爱,唯一的亲人只是那位不拘小节的老道士师父。师父是很好的人,但他也并不善于与小孩子进行感情交流。 虽然她从来不说,但云若辰知道,她心底其实是非常渴望亲情的。也许就是因为她太希望能够得到真情,前生才会不慎跌入那贱男人设下的感情陷阱吧…… 尽管只和这位名义上的父亲相处了几天,云若辰却能够感觉到他对“自己”发自内心的喜爱。这在亲情淡泊的帝王家,好像并不是常态呢? 也许是因为,她是靖王唯一的孩子吧? 大庆朝几代以来的皇嗣都很单薄,有两代甚至是单传。眼下的皇帝也只有两个还活着的成年儿子,就是她的父亲靖王,与靖王的异母弟弟诚王。 这“唯二”的两位皇子,都是妃嫔所出,同样没有什么外戚助力。但靖王这么多年来,只养活了云若辰一个女儿,其余的三个孩子都还不到周岁就夭折了。诚王的孩子也不多,同样有个和云若辰差不多年纪的女儿燕阳郡主,然而后来他的侧妃却为他生下了一个儿子。如今,这男孩子已经三岁了。 老皇帝迟迟不立太子,靖王虽说比诚王年长,在“子嗣”这条上却大大失分。再加上诚王在大臣们中的人缘也比靖王好很多,所以近来他被立为太子的呼声很高。 被弟弟压得死死的,靖王自然很抑郁。不过最近因为某些事,靖王的心情总算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父王,黄娘娘身子可是大好了?” 云若辰食量不大,喝了一小碗粥就停下了筷子。她稍稍打量了父亲两眼,只见他虽然没有什么表情,但眼角上扬,眉心舒展,可以推断出他心里肯定有些高兴事。 其实以云若辰在相术上的造诣,只看人的面相就可以将他近期的际遇推测出八九成,但唯独在血亲身上却不能奏效。这也是相术中的极大禁忌,就是不能推演至亲的凶吉寿数,否则必然被天机反噬。 相术是深不可测的玄学,却并非无所不能。例如皇位谁属,这关系到整个王朝国运的事情,若她真要窥破天机拼死推算,或许就会落得与那贱男一般魂飞魄散无法再入轮回的凄惨下场。 靖王听到女儿的话, 忍不住扬起嘴角。“是呀。咱府里的医官说,黄氏的胎象稳下来了,只要小心调养就不会有事。” 靖王府里已经超过三年没有新生儿了,对于侧妃的这一胎,靖王格外上心。前些天府里起火,就是从黄侧妃的屋里烧起来的。幸亏黄侧妃身边的人机灵,早早将她背出来了,否则还不知道能不能保住孩子呢。 因为胎儿还没满三月,靖王暂时不敢对外公布,也不好上报宗人府,目前也只有王府里有限的几个人知道黄侧妃怀孕。痛失三个孩子后,他已经承受不起更多的打击了。 不过高兴之余,靖王还是免不了患得患失。这个孩子对他来说实在太重要了! “唉……” 靖王想到孩子不知是男是女,表情又再度阴沉下来,止不住唉声叹气。他的性格怯弱优柔,这既有先天不足的缘故,也和后天的生长环境有关。在云若辰看来,她这位温和得连下人都不害怕他的父王,实在不是当皇帝的好人选,也难怪大臣们对他没有信心了。 但既然生为他的女儿,她唯有全力支持他。 “父王,您别担心,我看黄娘娘一定会给我生个弟弟的。” 云若辰跳下椅子,亲热地伏在父亲的肩头凑在到他耳边说。 “哈哈,是吗?辰儿怎会知道?” 虽然没把女儿孩子气的话放在心上,但靖王还是很喜欢听到好话。 云若辰当然知道。因为她初见那位黄娘娘的时候,一眼就看得出她怀的必然是个男胎。这位娘娘和她可没什么血缘关系,要推算她的命格是毫不费力的事。 “辰儿当然知道啊……因为辰儿昨晚做了个梦!”云若辰笑嘻嘻地小声说:“昨晚我梦见有条金龙飞进了黄娘娘的屋里,然后……然后我就有了个弟弟,嘻嘻嘻,弟弟还哭得好大声呢……” “啊,是吗?” 靖王惊喜地看着女儿,又扫了两眼周围,看到奴仆们都站得远远的服侍才放心露出喜色。 要换了别人,未必会信云若辰这“童言童语”。但靖王委实是皇室中的异数,他心思较为单纯,这种人耳根软很容易相信别人,也很容易被人牵着鼻子走。云若辰对父亲这种性格也很头疼,这要当了皇帝多容易被人蒙蔽啊?但也想不了那么远的事了。 “辰儿,你这梦可是真的?” “自然是真的啦,我怎会骗父王呢?”为了加强说服力,云若辰还用力地点了点头。 靖王脸上喜色更浓。他压低声音,眉飞色舞地说:“昨天府里请了位相士来,他也说黄氏怀的必然是男胎,还说黄氏是大贵之相,将来贵不可言……” 虽说贵为亲王,靖王周围全没有什么可以说心事的人。他又一向最爱这个女儿,听说云若辰梦见了“吉兆”,就情不自禁和女儿分享了这个“小秘密”。 云若辰顿时就无语了…… 父王啊,你单纯可以,不要这么单蠢好吗!还请相士!他说的这些话传到你死敌耳里会引起什么结果? 她总算明白昨晚那三个杀手是怎么回事了。白天相士才来,晚上就有了杀手,还用说吗?多亏她早有准备设下了九宫八卦阵,否则黄侧妃怕是在睡梦中就被人下毒杀死了! 靖王府的大火也好,昨晚那三个杀手也好,其实都是冲着怀孕的黄侧妃来的吧?不用多想,云若辰也知道肯定是她那位好皇叔诚王殿下在行动了。 再往远里想,过去靖王府那三个孩子的夭折――据说都是男婴――说不定也都是诚王在背后捣鬼? 她这位脑子不好使的父王能活到这个年纪也真不容易啊!相比起来,果断狠辣的诚王殿下的确是做皇帝的好苗子呢,完全贯彻了“把危险掐死在摇篮里”这一原则。 估计如果不是怕弄死靖王会让自己嫌疑太大,失去皇帝的欢心与大臣们的支持,诚王肯定也不会放过靖王本人的吧? 但是这么一来,云若辰就更不能置身事外了。诚王如果真的继承了王位,靖王一脉的人谁都别想活! “若辰,你在发什么呆呢?”靖王看自己和女儿说了“好消息”后,女儿怔怔的发着呆,还以为女儿多心了。 他哈哈笑着,将她抱在怀里,掐了一把她粉嘟嘟的小脸。“辰儿别担心,就算有了弟弟,你还是父王最疼的小辰儿,是父王的小宝贝啊。” “父王……” 云若辰他眼中温柔的笑意,心头莫名一暖,将头窝在靖王的胸口不出声。 这就是被父亲疼爱的感觉吗?真的……很温暖呢…… 她想起当年师父对她说的话。 “丫头,我们相师术士泄露天机过多,所以五弊三缺,我们总占其一,不能像正常人一样享受完整的命理……这是上天对我们的惩罚。” 所谓五弊三缺,五弊指的是鳏、寡、孤、独、残,三缺指的是钱、命、权。 前生她最大的遗憾便是缺少了至亲的疼爱,但她也只能默默承受自己的命运。今生,她虽然也没能享受父母双全的温馨,然而起码有一位父亲在真心爱惜着自己。 就算他是个傻乎乎的笨王爷,毫无当皇帝的天分。她……也愿意将他当成亲人,将他纳入自己的羽翼之下。 所以―― 诚王,是她必须清除的障碍! ------------ 第三章 :先天绝脉 黄侧妃拥被坐在床上闭目养神,一个小丫鬟坐在床边小墩上给她打着扇,驱走些盛夏的热气。尽管山庄里也有冰窖,她这屋里却不敢用冰,生怕一不小心过了寒气伤起风来,那可就麻烦了。 轻抚着尚平坦的小腹,黄侧妃苍白的脸上多了几分笑影。 黄侧妃出身比早逝的靖王妃还要低许多,娘家不过是京城附近的小地主,本人更是大字不识几个。她早年入王府时只是一名普通的宫女,因曾生下靖王的长子而被立为侧妃,但那孩子没过半岁就夭折了。 这是她第二次怀胎,有了前次的阴影在,由不得黄侧妃不小心谨慎。况且,她更知道靖王爷对这孩子是多么重视。 “娘娘,郡主来了。” 听到下人在外间扬声禀报,黄侧妃忙让小丫鬟停下打扇,将她扶起来坐好。 尽管身为庶母,黄侧妃却不敢在云若辰面前摆架子。不仅因为云若辰是王妃嫡出且拥有郡主封号,更因为王爷对这唯一的孩子从来都娇宠无比,可以说这王府里除了王爷也就她的地位最高。 过去的云若辰性情颇像乃父,沉静寡言,无事从不离开自己的院子。来到这京郊别院后,黄侧妃一心只在胎儿身上,却是没看出云若辰早已换了灵魂。 “给娘娘请安。” 云若辰含笑给黄侧妃行了礼,黄侧妃忙不迭让人将她扶起,口中连道:“郡主请起。”又让人给云若辰布座看茶。 小丫鬟忙细细沏了盅酽酽的浓茶,双手捧着端到云若辰面前。云若辰接过茶,揭开茶盅盖子,作势要吹吹茶末,实则却在偷眼打量黄侧妃的气色。 黄侧妃柳眉细眼,从相学上来说,这样的女性婚姻运相当好。尤其是有她这一型细长眼的女子,忍耐力往往比别人更强,年青时或许会吃些苦,但晚年往往十分幸福。再看她双耳贴面,可见其性情温驯柔顺,是宜室宜家之相。 不过云若辰最关注的是她的鼻子。因为鼻子为财帛宫,常能代表人一生的财运及事业,道行精深的相师更能从鼻型上判断出女性的夫运及生育情况。 云若辰心想,父王昨儿请来的相士倒是没瞎说。起码在她看来,黄侧妃这一胎不仅是男胎,命格似乎也很尊贵。 然而能不能保住才是大问题啊! 要知道命相可不是一成不变,恰恰相反,人的运势会因为周围的影响与际遇无时无刻都在发生着变化。云若辰能推算出黄侧妃命中注定有子,但她早生过儿子了,只是没留住。 能不能将黄侧妃的孩子保住,可以说是目前靖王诚王嫡位之争的关键所在。 老皇帝快六十了,却还因为某些缘故不肯立太子。万一他突然大行,而靖王又没有儿子,是绝对争不过诚王的! 虽然靖王还有她这个女儿,而庆朝过去也并非没有过女帝继位的历史,但也就那一位而已。并且,那是在皇帝极为强势且仅有一女、宗室中也恰好没有合适的子弟可以选择的前提下…… 那位女帝继位不到三年,就扛不住各方压力被迫逊位给了她的远方堂弟,也就是如今庆朝皇帝元启帝的祖父。云若辰不认为,大臣与勋贵们在有得选的情况下,会冒险选择可能注定没有儿子的靖王为新皇。 云若辰今儿过来,可不是单纯想为黄侧妃看相。早在黄侧妃从京城过来那日,她就用术法为黄侧妃推演过命格了。她之所以要来走这一遭,还是因为昨晚的杀手入侵,引起了她足够的警惕。 聂深向她保证过,别院里的人手与吃食都是绝对安全的。她不问聂深为何如此自信,但她也下意识地相信他的说法。 所以她暂时不去操心黄侧妃会被家里人暗算的问题,却还是对她这屋里的安全不太放心。 “娘娘这屋子布置得真好。” 云若辰露出孩童般的天真笑容,起身在屋里走动了一圈,这里摸摸那里看看,好像真对黄侧妃屋里的东西很感兴趣似的。 不可否认,黄侧妃这人品位不见得如何高雅,打理家务似乎还是挺在行的。 这间不大的屋子原本只有简单的家具,她才来几天,却让人安置得相当舒适了。比如她叫人将门窗都挂上了细竹丝编的软帘,又能保持门窗通气,又不至于让屋里的人受风。这是南边人的习惯,京城里还不流行,黄侧妃因为不能用冰,就想了这个法子来给屋里降温。 见云若辰好奇地捻弄着窗上的竹帘,黄侧妃忙说:“郡主若是喜欢,我箱子里还有好几面竹帘呢,待会就让人给郡主送去吧?” “不必啦!”云若辰放下竹帘咯咯笑道:“我挺怕热的,这几天晚上屋里都放着冰盆呢。” “咦?”黄侧妃怔愣了下,随即有些担心地看着云若辰:“郡主,这不好吧?” 王府里都知道华容郡主打小身子弱,每到换季就会大病,气色总是恹恹的。前些天就是因为京城暑气重,府里的医官才会建议让她到这儿来休养一段时间。黄侧妃想起先前还听说云若辰半个月前发了场高烧,对云若辰的身体状况更加担忧起来。 这妇人倒是心善。云若辰看着她笑笑,说:“不妨事的,医官也说我现在身子大好了,屋里偶尔用冰盆没关系呢。话说娘娘,我在这儿住了一阵子,觉得身子骨好得多了,您也多住些日子吧。” “是吗?” 黄侧妃这才认真打量了下云若辰的面色,发现她的确和过去不太一样了。往常她皮肤虽白,却带着一股淡淡的青气,像个病西施似的。眼下的云若辰依然肌肤白皙,双颊却有着健康的红晕,眼睛亮晶晶的极为有神。 “确实,我来到这儿住了几天,胸口的闷气都消了不少。看来这山里的气候就是养人。”黄侧妃抚着胸口微笑起来。云若辰这么一说,她也想起自个从到了这儿就没孕吐过。 云若辰心想,那是自然的了。黄侧妃住进来后,她可是专门为这院子设了法阵的。不过以前她只是以给黄侧妃安神为主,发生了昨晚的事情,她特意过来是为了给黄侧妃的屋子加强警备。 刚才她在屋里转了一圈,在几个关键的方位设置了些东西,形成了一个挡煞的小型奇门八卦阵。遗憾的是她空有术法,这具羸弱的身子却完全无法沟通天地元力。否则以她之前的修为,画几个灵符贴在周围比什么都有效。 说到这个,又勾起云若辰的另一番心事,连她心智如此坚韧的人都忍不住想哀叹起来。 她也是最近才察觉到,自己这具身体,居然是罕见的先天绝脉! 所谓绝脉,也就是人生下来就已经脉堵塞的绝症。当然,虽说是绝症,也有轻重之分,就像先天近视与先天失明,还是有本质区别的。 云若辰的绝脉,就属于比下有余比上不足的那种。经脉堵塞会使她的身体十分虚弱,极容易生病,但只要调养得当也能像正常人一样生活。可若要练气,却是万万不能,因为她整个身体里的经脉都是隔绝的,元气根本无法运行。 这真是让云若辰郁闷得要命! 对于术士来说,若不能修炼元气,就算再精通术法也是威力有限。别说和人斗法了,就是想推演一些较为复杂的人与事,乃至炮制灵符都会受到限制。说得通俗点,她现在就是个没牙的老虎,原本的十成本事能使得出一两分就不错了…… 唉唉,说起来都是泪啊…… 所以云若辰更要尽力保住靖王一系。否则的话,倾巢之下无完卵,没有了靖王府的庇护,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丫头想在外头陌生的世界里生存下去,难度不是一般的大呀。 云若辰又和黄侧妃聊了两句家常才告辞。出了黄侧妃的院子,天色已经渐渐黑了,夜晚又即将降临。 今晚,还会有人来偷袭吗? ------------ 第四章 :小乞丐 第四章:小乞丐 “好像真的迷路了……” 少年不记得自己是第几次路过这堆乱石了。 要不是上一次经过时,他觉得这堆乱石眼熟,随手用黄泥块在上头画了个记号,他还不能确定自己又绕回原路了呢。 他已经在这片竹林里走了好久好久,眼看着月儿过了中天,他却还没能穿过竹林走到里头那座山庄,少年的心里忍不住生出几分焦虑。 白天里下过一场雨,天上乌云散尽,今夜的月色比前几天都要亮得多。清幽皎洁的月光轻柔地撒在竹林里,每根青翠的竹子似乎都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银纱,少年瘦小的身影也被映照得格外清晰。 这少年不过七八岁年纪,乱蓬蓬的头发随意扎在脑后,头脸和身上都是泥垢灰尘,整个人像只灰溜溜的耗子,显然是个小乞丐。但若留心细看,便会注意到他的双眼精灵闪动,整个人也因为这双大眼而显出几分机灵劲儿。 他自然是个极聪慧的小少年,否则也不会多个心眼给路边的乱石画记号。可现在他却犯难了……到底该怎么走才能穿过竹林啊? “哼,不管了!” 小乞丐果断离开铺着鹅卵石的小径,沿着记忆中的方向拨开乱竹往里走。 “管你什么路不路的,我就不信照直线走还走不到?再磨蹭下去,天都要亮了!” 他一面走,一面将拦着自己去路的细竹子拔起来丢到一边。说来也怪,他就这么走了一会儿,果然很快就看见了他想偷溜进去的那座大宅子。 “嘻嘻嘻……” 少年人总是很容易高兴的。眼看着终于到达了目的地,小乞丐早把先前的焦急忙乱丢到了一边,叉着腰无声地裂开嘴笑了起来。 白天的时候,他刚在山下茶肆跟老板讨茶喝,无意中听到茶肆老板与客人闲聊说,山上这座荒废已久的宅子竟有主人家过来度夏。好巧不巧的,他恰好看见了这户人家采购吃食的车子上山…… 好多鸡鸭鱼肉啊,看得他口水都要流下来了! 他原本还计划跟那些流民们到京城去吃赈灾粮呢。不过嘛,今晚先来偷两只鸡烤着吃解解馋,也不错哦。 附近十里八乡的鸡窝,被他掏过的真是不计其数。别看他只是个小乞丐,在偷鸡界也算是一把老手了呢。 他一面幻想着待会烤鸡吃的美好前景,一面手脚不停地从别院后墙下挖着小洞。这里原先是有个狗洞的吧,但却被人从里面堵住了。没关系,他挖狗洞也是很娴熟的! “呼……总算挖通了。” 小乞丐先抹去额头上冒出的热汗,抖抖身上的土,然后才很淡定地把自己缩成一小团,窸窸窣窣地钻进了小洞里。这天气,大半夜了还热得慌! 借着月色,他看清了自己所在的位置。和他先前估摸的差不多,是在前院的一角,那厨房的位置应该是…… 他紧贴着墙壁,半趴在地上朝厨房摸索过去。鸡啊,鸭啊,好大好香的火腿啊,我来了! 他躲在树丛后绕过了一条回廊,看到前面有数级台阶,便手脚并用地爬上去。一级,两级,三级…… 呃? 在最上一级的台阶上,他赫然看见了一双灰扑扑的靴子。 有人! 小乞丐骇然欲喊,还没来得及转身逃跑,下一刻却已被人拎住衣领提溜了起来! “啊,放开我!” 抓住他的人身材高壮,只用一只手就稳稳地把他拎牢了。小乞丐身子悬空,吓得脸都青了,情不自禁地大喊起来。 “闭嘴。” 低沉的男声带着微微的冷意,从他头顶处传来。但小乞丐之前的叫嚷,就已惊动了这院里的家丁护院,不片刻院子里便陆陆续续亮起了灯火。 “放我下来,放我下来!” 小乞丐虽然机灵,胆子也不小,但毕竟只是个小孩子。看到许多人从院中各处跑来,自己偏偏又根本挣不脱身后这人的束缚,他绝望得差点要哭出来了。 “聂管事!” 几个护院提着灯笼气喘吁吁地跑来,看见将小乞丐拎在半空的那人都愣住了。他们慌忙向他躬身行礼,目光紧盯着还在不住挣扎的小乞丐。 “带下去,问清楚他是怎么进来的。” 聂深随手一甩,像是抛一根羽毛似的将小乞丐丢在地上。几个护院听他这么一说,汗立刻就下来了。 王爷和黄娘娘、郡主都在府里,聂管事再三交代他们要看好院子,可他们居然让人半夜混了进来!想到这里,几人都眼放凶光,恶狠狠地瞪着小乞丐。 “别,别打我啊,我就是想进来偷只鸡……呜呜呜……” 小乞丐抱着头蹲在地上瑟瑟发抖,一半是真害怕,一半是演技。我只是个小孩子好不好,你们就不能大人有大量别和我计较吗? 聂深显然不为所动,理都不理地上的小乞丐,而是转头对另一名护院说:“我去后院问问主子们院里的情形。在我回来前,查清他的底细。” “是!”护院忙不迭应道。 喂喂,这位大管事,你还有没有同情心?看我哭得这么可怜,放我一马又如何? 小乞丐他正想再哀嚎两声装可怜,却忽然听见从后院的方向传来阵阵人声,而那高大的聂管事却疾步迎了上去。 “郡主,您怎么过来了。” 聂深有些诧异地问道。从他逮到这小贼到现在,还不到一刻钟呢,郡主却已带人来到前院了,就像早知道会有人闯入似的…… “聂叔,就是他吗?” 略带稚气的女童声,轻轻柔柔地钻进小乞丐的耳中。 哎?听声音,好像是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女孩子而已嘛?虽然声音很好听……郡主呢!他不太了解这个头衔所代表的含义,可……听起来就觉得似乎很尊贵啊。 小乞丐乱七八糟地想着,一时居然忘记了装哭。他敌不过内心的好奇,悄悄地抬起头来,想要偷看一眼“郡主”的相貌。 却没想到,他刚抬起眼,却对上了一双幽潭般深邃的眼眸! 那是一名白衣素裙的美丽少女。如水月华下,她白皙的肌肤隐隐透出美玉般的光泽,眉目如画。虽然纤瘦,但正因为瘦,她的眼睛尤其大,下巴显得尖,美得竟不像真人了。 小乞丐原来又哭又闹出了一身大汗,见了这白衣少女,却像是骤然喝了碗冰水一般,周围的奥热气息似乎都在渐渐淡去。 “真像是冰雪雕成的仙女……” 小乞丐脑中莫名浮现起这句话,然后就觉得真是……再贴切不过了。 少女盈盈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像是要从他脸上看出点什么来似的。 聂深忙上前说:“郡主,您请先回去安歇吧。” 云若辰摇摇头,还在不住上下打量着小乞丐。 突然,她排开众人,来到他身前。“你是怎么进来的?” “我……我从后墙狗洞里爬进来的……”小乞丐被她看得傻愣愣的,支支吾吾地回答。 “我不是问你这个。你是怎么穿过竹林的?”她在房中察觉到九宫八卦阵的波动,以为又有杀手入侵,没想到闯入者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 竹林?小乞丐摸不着头脑,迟疑了一会,才把自己在竹林里迷路了好久,结果冲动之下乱走的情形说了一遍。 他头脑聪明,说起这些来,条理却也清楚。 云若辰静静地听着,眼中异彩涟涟。 “竟能在无意间破去我的九宫八卦阵……”她说这话时,声音几乎低不可闻,小乞丐也只勉强听见了几个字。 “聂叔。” “郡主请吩咐。” “不要为难他,他与我有缘。” 就因为云若辰的一句话,小乞丐不但没有被打死打残,还得以留在了别院。 到了后来,他才知道了云若辰的身份。 靖王府的华容郡主,真正的天潢贵胄,皇室嫡孙。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郡主会对一个小贼另眼相看,连聂深都不清楚。 她不仅留下了他,还亲自询问过他的情况。 “你叫什么?” “我……我是孤儿,只记得自己姓叶……大家都叫我叶子。” “叶?”云若辰上下打量了他几眼,忽然说:“犯口舌……名字要压一压,就叫慎言吧。”犯口舌是什么意思?他又听不懂她说的话了。就像什么,九宫八卦阵? 年少的叶慎言不曾想到,他的余生都会与这为自己取名的少女,紧紧地联系在一起。 -------------------- “郡主,为何要留下那孩子?” 聂深这回并不赞同云若辰的做法。他对于靖王目前的境遇也很清楚,这种敏感时期,郡主将个来历不明的小孩子收在家里真的好吗? 云若辰正在翻看着母亲留下的那几本术数书。她答非所问地指了指书本,看向聂深:“聂叔,这些书都是我母妃生前爱看的吗?” “……小人不知。” 聂深愣了愣,随后微微低下了头。郡主为何突然想起问这个? “不知吗?”云若辰玩味地看了看聂深,从这个角度,看不清他的表情。 聂深还以为云若辰故意转移话题,是不想回答自己的询问了。没想到云若辰却说:“聂叔,我留下那孩子有用。” 若她没有看错的话,他或许就是能填补她先天绝脉的“药人”呢…… ------------ 第五章 :赈灾 几天后,山庄难得来了客人。 云若辰正在陪黄侧妃说话,听下人禀报说城里来人了,也没太往心里去。出了黄侧妃的院子,她恰好在后院里遇上指挥家丁们加固围墙的聂深,顺口问了句客人的身份。 得知来着是靖王的老师、内阁大学士之一的顾原时,她才真正上了心。 庆朝不设宰相,内阁便是朝廷最核心的中枢部门,几位大学士都是国之重臣。顾原过去曾是靖王府的讲师,也是靖王一系在朝中地位最高的大臣,云若辰是知道的。 却不晓得顾阁老百忙中跑到京郊来找靖王,是要商议什么事? 云若辰看向外书房的方向,右手藏在袖中暗捏指诀算了一卦,结果却是模模糊糊。 她不由得苦笑起来,自己身上灵气全无,想要窥视天机可没有以前那么容易了。好郁闷啊! 这让她想要修补自身绝脉的渴望越发强烈了。 她将目光投向正在混在小厮队伍里给家丁们打下手的叶慎言。这小男孩是个机灵鬼,虽说进府的经历很不光彩,但眼下却和周围的同伴混得很熟的样子了呢。 午间云若辰到前厅陪靖王用餐时,发现父亲脸上的阴郁又重聚起来。 “父王,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用完午膳,云若辰看靖王还是心不在焉,思量着肯定和早上顾阁老的到访有关。 靖王摇摇头,看了云若辰一眼,又叹口气说:“没事,说了你也不懂的。” “父王又小看人家!” 云若辰知道靖王极宠爱她,便撒着娇说:“辰儿已经长大了呀,也想为父王解忧呢!” “呵呵,好好好,我的小辰儿最乖巧了。” 靖王怜爱地拍拍女儿的脸颊,勉强笑了笑,却还是没说自己在为什么事伤神。 对于靖王的敷衍,云若辰也能理解。自己不过是个八岁的小女孩,哪个大人会认真和她说事?也就靖王脾气好,别的父亲还未必有这耐心敷衍自己的女儿呢。 但云若辰知道靖王并不被大臣们看好,几乎没什么幕僚班底,顶多也就是他府里原来那几位被宫里指来教导他读书的先生和他亲近点,比如顾原。别看他贵为亲王,却因为皇父不待见,人缘不是一般的差。 所以云若辰还是想知道,靖王到底在为什么事情烦心,说不定自己能帮着出点主意呢? “父王,您就说说嘛,辰儿真的想知道。” 反正她是个小孩子,胡搅蛮缠任性撒娇什么的尽管使出来好了。被女儿磨得没法子,靖王只得说:“唉,还不是为了最近灾民的事?” 灾民? 云若辰侧头想了想,好像她这两天和叶慎言聊天的时候,他也说到了外头灾民的事情。难道情况恶化了吗? 据说今年黄河水灾特别严重,中原一带许多府城县村都遭了殃,灾民多达数十万人。如今聚集在京城附近的灾民就有近十万,朝廷正为这头痛呢。 庆朝并不是个特别富裕强盛的王朝,北有草原上的胡人虎视眈眈经常扰边,西有蛮夷部族不服朝廷辖制蠢蠢欲动,东南沿海时有海盗上岸烧杀掠夺,而且中原本土连年天灾不断。再加上三百年的统治下来,统治阶级早已腐朽堕落,百姓们生活苦不堪言…… 关于庆朝的史料,云若辰当年就只看过笼统的一星半点。不过在学术界中,大多数人是否认庆朝存在的,因为根本找不到这王朝前后的传承…… 现在想来,或许是因为庆朝与她原本所处的世界,根本不在一个时空吧?她所看到的,说不定是某个和她一样误入这时空的灵魂流浪儿记下的也说不定。 这位前辈为什么不好事做到底,把庆朝所有的皇帝罗列个遍,好让她多点剧透在手啊! 既然打开了话头,靖王平时其实也没什么人可说话,索性继续说了下去。 “如今灾民围在京城外,饿殍遍地,朝廷虽然已尽力赈灾,但也只能做到一天两顿稀饭,再多也不能了。可各地的灾民还在源源不断地赶来,内阁委实犯难……” 由于老皇帝对这两个亲儿子都很冷漠,基本上可以说是无视了,所以他们并没有入朝观政。但他们也不可能真的对朝政不上心,每日里朝廷发生什么大事,还是会有人整理好送进王府的。 元启帝为何对儿子们是这种态度,云若辰倒是知道一些原委,这也是她看过的史料中为数不多的记载。但她的心思暂时不在这上面,只是顺着父亲的话说:“内阁的阁老们也犯难了?” “是呀!”靖王又叹气说:“去年本来就不是好年景,京城附近的粮仓才填满了一半呢。再多灾民过来,朝廷就负担不起了。” 听起来是很严重,不过她的父王有这么忧国忧民吗,为了外头饿死的灾民们如此抑郁? 她试探着问:“那其他的大臣们呢,就没有什么好提议啊?” 靖王迟疑了一下,才说:“顾阁老说,内阁这些天都鼓励百官上书,看看谁能拿出更好的主意来。” 集思广益,这思路也没错啦。云若辰观察着靖王的表情,突然问道:“只是百官吗?勋贵们有没有参与啊……比如,诚王叔是不是也上书了?” “你怎么知道?” 靖王惊讶地看着年幼的女儿。 她就知道! 能让国务缠身的顾阁老丢下公务亲自过来商议的事情,要说和两王夺嫡无关她就不信了。 作为靖王派的中流砥柱,顾阁老肯定是希望靖王最终上位的。而能让满心欢喜地等待着儿子出生的靖王如此抑郁的,除了是诚王的事还能有啥。 不用说,那位据称有“贤王”之名却热爱私下玩阴招的诚王殿下,肯定提出了某些引起关注的建议,所以顾阁老才坐不住了。 “我猜的呀!” 云若辰才不会傻傻地编造一套说辞来解释,有句话叫“解释就是掩饰”,说得越多越容易惹人疑心。反而像她这么坦然直陈自己是“猜的”更容易取信于人。 “猜的?”靖王将信将疑地上下打量了女儿几眼,就在云若辰以为他要往下追问的时候,他却轻轻摩挲着云若辰的头叹息说:“唉,辰儿真聪明!你要是个男孩子就好了……” “父王!您不是说,即使辰儿是女孩儿,您也会一直疼爱辰儿的吗!” 云若辰不满地嘟起嘴,惹得靖王嘴角浮起了几分真心的笑意:“是呀是呀,父王当然最疼辰儿了。” “那诚王叔到底说了什么建议啊?” 打着撒娇的烟雾弹,云若辰继续探究她感兴趣的问题。 诚王这回又出了什么招呢? 听到“诚王”二字,靖王的双眼又黯淡下来。 在靖王的“你小孩子不懂这些”与云若辰“父王说嘛说嘛”重复拉锯数次后,云若辰终于将诚王的建议听了个大概。 其实诚王的建议最重要的就是一条,提前收税! 国库紧张,虽然现在还只是夏天,朝廷可是早把今年的秋税都收上来了。诚王的建议是,继续寅支卯粮,把明年的春税先提前征收了用来救急。 当然,诚王也不只是提了这点建议而已,他还有另外两点补充――向大户借粮,将北疆边防粮仓的军粮先调回京城赈灾。 靖王自顾说着,也没指望女儿能听懂。云若辰听在耳中,却开始分析诚王提出这三条建议的背景。 提前收税,这点做法一点也不新鲜,但也不是人人都敢提的。因为大臣们都很看重自己的名声,不想在百姓中留下“施行苛政”的印象,所以往往不会公开提议加税或提前收税。私下里嘛……就难说了。 但诚王显然没有这方面的顾忌,他上位的支持者从来不会是底层百姓而是上层势力。而且他这么干了,可能还会给老皇帝一个“不想收买人心”的好印象――就算是亲儿子,老皇帝也不会愿意看到他们向百姓卖好啊。 并且,他这个建议可操作性强,见效快,大家肯定喜闻乐见啊。 另外那两点,也就是陪太子读书而已了。跟大户借粮?开玩笑,庆朝对私产的保护力度很强的,大户们的粮是那么好借的吗,说说而已罢了。至于军粮,兵部绝对不会同意的。要是用军粮赈了这边的灾却引起了边防兵变,谁担得起这个责任? “也不知道是诚王自己想出来的,还是背后有高人指点……”云若辰暗自想着,怪不得老爹一直被诚王压在头上,人家除了会用阴招害人,在大局上也不含糊啊。 但她细看靖王的表情,却像是很不赞同诚王的建议似的。 顾阁老过来,肯定是让靖王也上书写点建议,不说在老皇帝面前露露脸,总不能完全不参与吧? 那,自己这“单蠢”的父王会提出什么好意见呢? 就目前的牌面来看,诚王这一局似乎是赢定了啊,唉……云若辰有些无奈地想。 ------------ 第六章 :靖王的努力 那天用完午餐后,靖王就钻进了内书房。整整一天多他都没出来过,把府里的两名幕僚也叫去了,连饭都是让人送进去吃的。想来,是在酝酿怎么写赈灾的折子吧? 云若辰没想到靖王对朝政还挺上心,看来父王对王位也并非全无想法嘛。嗯嗯,有追求就好,不然就真的完全输在起跑线上了! 顾原大学士再次造访,这回云若辰刻意在前院“偶遇”了他一回。 看到这位老先生时,云若辰不禁暗暗点头,能做到阁老的人命格果然不凡。顾阁老天庭饱满、额头起角,眼大有神,是典型的高官厚禄福相。不过当她观察到顾阁老那浓密的一字眉时,下意识皱起了眉头。 长着一字眉的男子,性情多耿直,意志力强,但处事往往不够圆滑,易得罪旁人。云若辰先前向聂深打听过,顾阁老在朝中的人缘可不太好,虽说他贵为内阁大臣,在朝廷里却没什么党羽,属于有能力没势力的“孤臣”。 唉唉,自家老爹运气真的不太好,唯一可以依靠的重臣人缘和他一样差,这就是传说中的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顾原对这位小郡主却没有什么感觉,只是照规矩行礼就随着通报的下人进了靖王的外书房。他可料不到,这位小郡主居然还尾随在他身后,跑到外书房外“偷听”他和王爷的谈话。 云若辰在山庄里原本就不受什么拘束,除了身边常年跟着个丫鬟银翘外,也没人会去管她的行动。这回她随便找了个借口把银翘支开,自个使了点遁法悄然来到外书房外的回廊。 精通术法的术士,对于阵法与遁法同样也能娴熟使用。虽然云若辰身上没有了半点元气,但要使用简单的遁法还是不成问题的。 她所使的是“木石潜踪”障眼法,尽管她一个大活人就站在回廊旁的树丛里,偶尔来往的下人们却完全不会察觉到她的存在。这对于术士来说,是最初级的功课罢了。 这时,她听见了顾原老先生那把沧桑的老声。这老人家身材不高,声音却很洪亮。 “王爷,您若再不上书,附和诚王爷的人就更多了!” “唉……”靖王还是一贯的软和口吻:“顾师傅,孤能如何呢。王弟的做法能得到这么多人的响应,只怕……” “那些蠹虫!” 顾阁老声音铿锵有力,毫不留情地抨击道:“提前征税,苦的还是天下百姓,偏偏那么多人还拍手叫好,说要让百姓顾全大局……大局!所谓‘大局’,只是他们想要保全自己的荣华富贵,而让百姓牺牲的粉饰之辞罢了!” 咦? 顾阁老是个老愤青啊…… 云若辰听得苦笑不已,这位老先生也太……太真相了。完全不像个做官的人呢。这么大年纪了,还没被官场上的风风雨雨抹平棱角,也算很难得了。 “顾师傅这话是否太重了?”靖王似乎很习惯顾原的语气,他从十七岁起就跟着顾原读书,两人相交十三四年,彼此都很熟悉了。可惜的是,顾原这种烈火般的脾气完全没能影响到靖王。 “老臣说得是太轻了!” 顾原语不惊人死不休,滔滔不绝地说:“他们所上书提议的内容,说来说去就是一点,凑钱,买粮,能喂饱灾民几天算几天,实在喂不饱就任由灾民饿死算了。表面上说起来,好像是在尽力救灾,但这种救法治标不治本!” “他们就老想着,每天给灾民两顿粥,就算是赈灾了。但很少有人想过,这样能维持到什么时候?当没有粮食给灾民赈灾时,灾民会不会变成流民,甚至流寇,围攻京城?即使没有演变成这般后果,大热天里灾民在京城附近成批饿死、病死,也会形成很可怕的瘟疫!” “这……” 靖王苦笑几声,顾原好像是说累了,一时间屋里只传来喝茶翻书的声音。 片刻后,靖王才说:“顾师傅,孤这里有份折子,您替孤看看吧。” 唔,折子?云若辰顿时好奇起来,是老爹关在书房里琢磨出来的赈灾折子吗?她真想知道上头写了什么。 “好,王爷,写得好啊!” 不多时,屋里竟传来顾原的高声称赞。 哎?这下倒是大出云若辰的意料。她还以为她的单蠢王爷老爹笨笨的,写不出什么像样的建议。居然还能被顾阁老大加称赞。以那老头的性子,应该不会故意奉承别人才是吧? 但在顾原赞好后,两人说话的声音就越来越低,时而间杂着靖王的叹气声。云若辰判断,靖王的建议或许很合顾原的胃口,但要在朝廷上通过难度一定很大吧? 当天稍晚的时候,云若辰寻了个空隙偷偷进入外书房,想找找靖王写的那份折子。 外书房的文书打理得很整齐,云若辰没费多少工夫就找到了自己想要看的东西。 当她匆匆将折子浏览一遍后,对靖王倒是改观了不少。 靖王的折子里提出的首要建议,是“疏散”。 他认为不能任由灾民聚集在京城外,这样很容易造成大面积的疫病传染,还不利于及时的救急。所以靖王建议,应该让京城下属的三十一州县行动起来,把原本聚集在京城的灾民分散下去,每个州县分摊一部分,这样救灾压力就没那么大了。 这建议让云若辰耳目一新,顿时感觉到老爹的智商和眼界不像自己原先想象的那么差。看来靖王懦弱归懦弱,脑子未必不好使,只是不像诚王那样心机重而已。 可她随后也想到要实施这建议的难度和工作量有多大! 怪不得别人都不提这种建议了,这可是要劳动全京城下属几千名官员的大工程啊! 而且朝廷之所以要把灾民拢在一起,也是怕他们分散开来后形成流民,到时候当山贼的、当响马的、当水盗的怕是要层出不穷了。更重要的是,离开了土地的流民,他们不再交税,不受官府约束,无论从哪方面来说都是朝廷不能忍受的。 但靖王在随后就补充道,可按照灾民的籍贯、宗族分成数百伍甲,将所有灾民登记在册才疏散下去,层层官员交接清楚,在最大限度上保证了灾民队伍的完整,从而避免造成流民祸患。 再然后,秋收的日子就快到了,到时可以组织这些灾民在下面州县打短工帮忙收割,用他们的劳动力来抵赈灾粮,一举两得。 唔,自家老爹还挺聪明呢,她是真的低估他了! 云若辰是学历史出身的,加之从小跟着师父在各地游历见晓世情,对于分析这些情况有自己的一套看法。在她看来,靖王的建议比诚王所提出的做法更务实,更详细,格局也更高。 然而真正要实施下去又谈何容易呢。 靖王空有一个亲王的名头,在朝中的话语权却几近于无。这么“大手笔”的一个方案扔出去,她可以保证,百官马上会炸锅的。 谁不想走捷径啊,谁想做苦工啊?眼下的朝堂上,有识之士估计也有,但据云若辰猜测,好逸恶劳只想升官发财的肯定更多吧。 一边是轻松简单的“提前收税”,一边是劳累繁杂的“疏散灾民”,她不用亲眼看都能想到他们会选择哪一边。 顾原和靖王也不可能没想到这些后果吧。但云若辰根据二人的性格和行事风格来推算,顾原那位老愤青肯定很乐意把这个有利于百姓的方案呈上去,而靖王总不能和诚王说辞一致,那不成了他拾诚王的牙慧跟在诚王屁股后头走吗?他会做出这个方案来,本意就是想引起老皇帝的注意吧?即使无法实行也好……只要引起争议,老皇帝总会知道他这个儿子也不是没在为朝政出力的。 “好吧,既然如此,就让我来助您一臂之力吧,父王。” 将折子放回原处后,云若辰离开外书房时,嘴边一直挂着丝淡淡的浅笑。 就在靖王将赈灾折子呈上内阁的第二天,叶慎言被叫到了云若辰面前。 “慎言,替我办件事。” 云若辰笑吟吟地看着叶慎言,不知怎的,她的笑容却让叶慎言心里发虚。 这位漂亮的小郡主为什么笑得这么……狡猾呢? ------------ 第七章 :半夜出动 就像云若辰预料的那样,靖王的折子呈递内阁后,首先在几位阁老间爆发出了一场争论。 靖王的老师顾原大学士并非内阁首辅,连次辅都不是,只在内阁中排名第三。他虽然一力推荐靖王的方案,但其他几位注重“传统”、“稳定”――说白了就是怕惹事怕麻烦的阁老都不同意。 内阁目前有五位大学士,这就是庆朝最核心的五位重臣。五位阁老与六部尚书、侍郎以及地方上的几位总督,构成了庆朝统治阶级金字塔的顶端。 当然,凌驾于这些大佬们之上的,便是那位将帝王心术玩到了极致的、已经在龙椅上坐了三十多年的老皇帝元启。 光看他给自己起的这年号就够狂妄的……元启,除了开国太祖一般人都不敢用这种年号啊,人家就这么用了,还一用三十五年不带换的。 关于靖王的上书,内阁争论不下,到了朝堂上,群臣也是议论纷纷。 靖王的最初目的算是达到了,这么多年来,他还是头一回这么受关注。虽然他那方案一面倒的被批评“不适用”,但有争议总比被人遗忘好啊。 靖王殿下很激动,顾原的心态可没他那么好。顾阁老是真心想推行这个方案赈灾的,但他独力难支,仅有的一些同伴在朝中地位也不高,打嘴仗完全帮不上忙。 由于靖王身份特殊,大臣们只能“恭请圣裁”,让元启帝来评断。但元启帝却保持沉默,既不说支持诚王的建议,也不表态同意靖王的方案。 元启帝笃信道教,号称“无为而治”,一般都只在内廷办公,轻易不上朝。其实谁都知道,这位老皇帝是把他的全部精力都放到修道长生上去了。 但真正的奇门术士,很少有肯为皇家卖力的。聚集到元启帝周围的那些方士,只是道门里混得很一般的那种罢了。 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皇帝嗜好修道,身边的人自然也要时刻关注这些事。连内阁首辅平裕翰大人,都时常得在宫中精舍里陪着老皇帝“试丹”呢。 -------------------------- “父王,您还在为赈灾的事心烦吗?” 云若辰发现这几天里,靖王的眉头就没解开过,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就连用餐的时候都像是食不知味一般,只吃几条蔬菜就停了筷子。 云若辰本人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虽然上一世从小跟着师父过活,但她的老道士师父在生活上什么都可以不讲究,却把吃饭看得比天大。就算是一碟豆芽、一块腐乳,都要尽力做出最好的滋味来。 世人对修道的术士往往有误解,总把他们和苦行僧想成同一类人。其实根据门派的不同,他们的生活方式也有着许多区别。像云若辰这一派就很入世,讲求的是红尘历练,饮食享受当然不能缺。 所以云若辰的嘴从小就被养得很刁,对食物的要求也很高。倒不是说她非要吃山珍海味,但对于烹饪精致还是很有追求的……不过话又说回来,她对环境的适应力也很强,若有需要吃粗茶淡饭,为了补充体力她也能吃下去。 来到这世界后,既然投胎到郡主身上,吃好喝好总不成问题。靖王再不受宠,亲王的生活享受还是有保证的。 但云若辰还是凭着她的个人喜好和饮食习惯将自己的伙食改良了一遍,比如早晨起床时先喝杯安神茶就是一例。又如蒸鱼,她要求厨房必须用清澈的泉水大火蒸一刻钟就停火,还得洒上细细的葱姜丝,味道要不咸不淡,汁水要不多不少…… 她每日与靖王父女俩一同用餐,靖王对女儿近来改良的这些菜谱也挺喜欢的,兴致来了还和她探讨几句食经。 但今天靖王面对着满桌精致美味的菜肴,却根本没有下箸的欲望,云若辰知道他此刻的心情绝对是乌云万里。 “嗯……” 靖王苦笑两声,摆摆手让人收拾他的碗筷,也不和女儿说什么就往内书房去了。 云若辰听说他把两个幕僚也叫了去,赶紧再次潜入偷听,发现眼下老爹的处境比自己想象的还要艰难得多。 当初靖王对自己的方案能通过就没存着什么指望,但大臣们现在一波接一波的反驳,还是让他感到压力很大。谁喜欢被人批评啊,又不是天生的被虐狂。靖王脾气再好,也是很渴望被人认同的,没想到难得高调一回就被打击成这样。 靖王和幕僚们抱怨说,明明城外灾民成群饿死生病,京城里的高官们就是不同意将他们疏散下去。现在可是大夏天,病死的人若得不到及时处理,发起大瘟疫来可就很麻烦了。 “放心吧父王,您再忍两天。” 想起自己交代聂深和叶慎言去做的事情,云若辰心中默默对父亲说道。 当天夜里,得到云若辰密令提前偷溜到后门的叶慎言惊讶地发现,郡主早就在那儿等着他了。 “郡、郡主,您这是……” 叶慎言吓得说话都不利索了。只见云若辰把头发扎成简单的麻花辫盘在头上,穿着身粗使丫鬟的轻便衣裳,手里还提着个小包袱。 小郡主叫他一更天到后门来,却没说清楚要做什么。看她这架势……不会是要他带她溜出去吧! 这可不行! 叶慎言自己不怕半夜在山上走,但绝不敢把娇滴滴的小郡主带出去。万一有点闪失,自己还要不要活了?那位聂管事绝对会把自己大卸八块的! “少废话。” 云若辰冷冷地扫了他一眼。她不想把时间浪费在无谓的口舌上,要不是今晚必须要有个助手替自己做事,而她手边又没有合用的人,才不会找这么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来帮忙呢。 但她知道叶慎言对附近的地形和道路还挺熟悉,有他带路能给自己省不少功夫。 被云若辰有如实质的冰冷眼神所震慑,叶慎言居然一时间说不出话来,整个人脑子有片刻的空白。等他回过神来,发现平时锁得牢牢的后门不知何时早已大开,小郡主都走出去了! 奇怪,这门是怎么开的?不是说上了三道锁吗? 还有,平时这儿每隔两刻钟就有护院来巡逻,怎么这会儿一点人声都没有…… 他自然不知道这些都是云若辰用简单的术法达成的效果,只隐隐感觉到今晚的际遇或许会比他想象的更加离奇。 有云若辰在,他们穿过布了九宫八卦阵的竹林自然不费什么功夫,很快就来到了山下。叶慎言再次惊奇地发现,山下路口居然拴着一匹高大的棕马! “愣着干什么,上来。” 云若辰身手敏捷地上了马,不耐烦地招呼叶慎言上来。叶慎言傻愣愣地看着她:“郡主,您……您让我和您乘一匹马?” “都叫你少废话了!快!” 平时看这小子挺机灵的,怎么今晚老是拖泥带水!云若辰很不耐烦地瞪他两眼,叶慎言不敢再说什么,乖乖地抓着云若辰递过来的马鞭,手忙脚乱地爬到马背上,坐在云若辰身后。 一股淡淡的幽香钻入他的鼻尖,叶慎言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僵硬了,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摆。 他本来是个最无拘无束的小乞儿,就连在山庄里那些家丁、管事们面前也嬉笑自如,可偏偏每次面对华容郡主的时候,他都感觉自己紧张得心都要跳出喉咙了。 明明郡主那么和气,但就像刚才那些时候她一认真起来,就会有种无形的威压感……让他情不自禁地乖乖听话,在她面前生不出任何反抗的心情。 她只是个和自己一样大的小女孩耶!怎么会给人这么强的压迫感啊…… 叶慎言完全想不明白,就像他不明白为何小郡主要半夜跑出来。看她那么严肃,也不像是出来玩耍啊? 云若辰皱着眉勉强策马前行,对自己这具虚弱娇气的小身子不满到了极点。她前生就会骑马,还和老道士师父在草原上生活过一些日子呢。所以她才会吩咐聂深提前在这儿备马,但她显然高估了自己……尤其是背后还驮了另外一个人! “抓好马鞍!” 云若辰感觉到后面的叶慎言东倒西歪的坐不稳,真想索性把他踹下去算了。碍手碍脚,唉唉唉!决定了,这次的事情解决后,她就该好好训练叶慎言了! 在距离云若辰与叶慎言三丈远的后方,聂深双眼如鹰隼紧盯着前面奔驰的马匹,如影随形地缀在他们身后飞速前行。 ------------ 第八章 :初战告捷! 聂深站在京城外一座凸起的小山丘上,放眼往下俯瞰,下方尽是一排排的灾民窝棚。 将近十万的灾民就聚集在这城东门护城河外,形成了一个庞大的临时生活区。 他跟踪郡主与叶慎言来到这里,看到他们把马藏在附近的小树林里,然后两人就悄无声息地往灾民窝棚区而去。 郡主今晚的行动目的何在呢? 夜风吹过,轻扬起聂深的袍角。聂深抬起头,今夜依然月色黯淡,但漫天星河却无比清晰,像黑丝绒上缀着的无数宝石。 这一刻,他忽然想起多年前的那个夏夜。也是在这样的夜空下,风暖暖地吹,将那少女轻柔的发丝吹到他脸上,痒痒的。 他说,怜卿,跟我走。 她的回应却是沉重的默然,一整夜。 那是他回忆中最悲伤的夏夜,从那晚后,他再也没有注意过头顶的星空。 再也没有像那样深刻地爱着一个女人。 聂深垂下眼睑深吸一口气,又想起了他们最后一次见面的情形。 他听说她重病,不顾一切潜入王府去见她,却没想到一见便是永别。 彼时她已命悬一线,见他到来,却还是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我就知道你会来的……” 聂深大惊失色,拼命将体内的真气渡入她经脉里,但对她的病情毫无半点帮助。 “不要费力了。我没什么可牵挂的……只是,我的女儿……” 她握着他的手,气若游丝地说着:“若辰才三岁,她……她八岁生辰是一个坎,或许会发生重大的改变……如果她能安然度过……就能……就能保得一生平安……” 守护云若辰度过八岁生辰的大劫,是他对怜卿许下的承诺。 所以他才会想方设法,买通了王府医官,让他们在云若辰八岁生日前将她送到了山庄避暑。 当云若辰发高烧陷入昏迷时,他几乎是彻夜守在门外,准备万不得已就自己给她输真气。 幸好她次日就有了好转,从昏迷中清醒过来。 但聂深很快就发现,醒来的云若辰和从前那个胆怯柔弱的小女孩完全不同了。她简直是变了个人,变得……变得竟像是怜卿活过来了似的! 聂深又惊又喜。他不觉得改变后的云若辰很奇怪,因为在他心里,怜卿的女儿就该是现在这个样子才对! 当聂深沉浸在往事中时,云若辰带着叶慎言在窝棚区附近不住绕着圈子。 叶慎言发现自己真弄不懂郡主在做什么。一会儿叫他爬上树挂面小镜子,一会儿又拿铜钱让他埋在地里,方位还不能出错……他只知道,这绝对不是一个正常的贵女会干的事。 不过,“正常的贵女”会收留他这个偷鸡的小乞丐吗? 所以叶慎言还是老老实实干着活,不敢多问一句。每当他露出想说话的神情,就会被郡主狠狠瞪回去。 郡主好凶啊,呜呜呜……多愁善感的小乞丐又在内心默默流着泪,像只可怜的小土狗。 “成了!” 云若辰完成最后一个方位的布置,满意地环视一圈周围,从怀里拔出一支金钗,默念法诀用力插在面前的土里。泥土下方,以品字形埋着三枚铜钱。 “启!” 咦? 随着云若辰短促有力的轻喝,叶慎言好像看见四周嗖地闪过几道金光,好似流星一般。当他以为自己眼花,揉揉眼睛想再看清楚些,又什么都看不见了。 难道真是自己的错觉? 而在土丘上的聂深,却清晰地看见了一个圆形大阵启动时闪动的光芒! “她……为什么要在灾民区设阵?” 聂深暂时想不通云若辰的用意何在。 “走!” 云若辰看看天色已经不早,他们还要赶回山庄里去呢,快点撤退是正经。就像来时一样,两人乘同一匹马回到了山脚下,再快速从后门偷偷溜回了山庄。 云若辰回屋时,两个大丫鬟银翘和连枝还在沉沉酣睡,完全没有察觉到她的离开。要让两个小女孩睡得沉些,在云若辰来说是举手之劳。 躺回床上,她只觉得头有些晕,微微喘着气,手脚都在发软。 “可恶……” 无奈地闭上眼,云若辰心里升起淡淡的不甘。过去轻易能使出的术法,现在却需要耗尽全部心神才能做到,效果还未必很好。她觉得如今的自己,就像在戴着镣铐跳舞,被这具破败的身体拖累着。 这次过后,她起码要调养半个月才能施法了。希望今晚的行动,真的能帮父王挽回颓势吧! ---------------------- 就在朝臣们一面倒地坚持着把灾民集结在一处安置的重要性,要求提前征收秋税购粮赈灾时,城外的灾民区开始接二连三地出事。 最开始的时候,只是有些灾民说晚上看到了野鬼,还说得绘声绘色的。毕竟饿死病死的人很多,有这种传说也不奇怪,赈灾的官员们没有谁会放在心上。 然而这些传说在短短几天里愈演愈烈,很多人都说,明明是夏天,窝棚区一到晚上却是阴风阵阵,人们睡觉老听见鬼哭声,好像是那些死去的同伴们在招魂一样…… 而有三名负责施粥赈灾的官员,都莫名其妙地在傍晚下班回城时。这三人一抬回家里症状就消失了,但他们说什么也不敢再出城。 如果说这些都还只是小事,宫里却也开始有了新情况。 元启帝听到他最信任的大太监、司礼监掌印刘寅说,最近宫外有传说,城东死的人太多了,已经形成了煞阵。不但如此,那个方向正对着皇宫的生门,说不定会将宫中的龙气吸过去…… 元启帝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自己不长命。对于这种别人或许会一笑而过的荒谬传说,他却立刻郑重地对待起来,而且还疑神疑鬼地想自己最近睡觉不太安稳会不会是被吸走了龙气! 元启帝马上让宫中的道士们卜卦,看看城东外是否形成了煞阵。 结果道士们一致占卜出,确实如此!城东外如今阴气浓聚,的确已经成了一个天然的煞阵…… “这还得了!” 老皇帝激动了,马上下旨要求内阁开始安排疏散灾民,就……就按照靖王的法子来吧,一时半会也拿不出别的方案不是? 这些灾民一天不走,老皇帝就一天睡不着哇。等把人都疏散下去,他还要让宫里的道士去做法场呢! 皇帝的旨意一下,所有人都傻眼了。 顾原不愧是能登阁拜相的大学士,立刻抓住时机,连夜赶制了一套更加详尽的方案。而且,他还将自己手下一批中层官员任命为这次行动的管理者,趁机拿到了不少权力,也吸纳了一两个比较有用的中坚力量。 千载难逢啊,皇上居然要用靖王殿下的方案来赈灾。顾原不努力打好这张牌才有鬼了。他一定会把握好这个机会,让靖王殿下的贤名远远流传开去的。 据说旨意刚下的当天,诚王就在王府里摔了杯子,连他那宝贝儿子没眼色地想去撒娇都被扇了一巴掌。 靖王却在城郊山庄里高兴得合不拢嘴,连带着对黄侧妃更好了,认为是黄侧妃肚里的儿子给他带来的运势。 他却不知道,真正帮助他扭转局面的,是他那看似天真无邪的小女儿。 云若辰自然不会在意靖王的想法。奇门中人的行事只求结果,虚名功劳之类,从来都是他们敬谢不敏的。对世人而言非常重要的名气,却是他们唯恐避之不及的东西。 名气越大,死得越快!尤其巫蛊术数,是皇家最避讳的东西。就算父亲待自己亲厚,她也不打算让他知道自己有这方面的能力。 她在城东外设下的阵法,叫“太阴奇门阵”,是幻阵的一种。幻阵,指的就是一些迷惑心神的阵法,幻阵中亦真亦幻,种种的幻想弥漫其中。 低级的幻阵会让人心神受制,产生各种奇特的幻想,往往与其近期际遇有关。高级幻阵的威力可比这强百倍,但现在的云若辰灵气全无,也只能借助窝棚区死人多的煞气来制造幻阵了。而且她这幻阵白天阳气盛的时候还没啥效果。 那些又饿又病的灾民会老是在晚上“见鬼”,就是被太阴奇门阵的煞气困住了产生的幻觉。 而那三名官员,白天里听说了“见鬼”的传言,心神有了缺口,傍晚时又是阳盛阴衰的交接点,像他们这种手无缚鸡之力的官老爷最容易被煞气侵入。那些轿夫、跟班什么的,吃得比灾民饱,又都是体力劳动者,反而不那么容易受迷。 至于最关键的“煞阵吸龙气”的传言,却是她提前吩咐叶慎言混入城里乞丐帮中散播出去的。叶慎言从懂事起就在乞丐堆里混,人又机灵,让他去干这事再适合不过了。 真正厉害的术士,可不仅仅是会术法而已,更重要的是“智”的运用。云若辰没有元气,施展不出多少实力,却还是能够凭着对各方局面的精确推断,引导出了一个对靖王最有利的结果! “嗯……勉勉强强吧。” 懒洋洋地躺在罗汉床上喝着安神茶的云若辰,对于自己在大庆朝的初次行动,勉强打了个及格分。 路漫漫其修远兮,她还要继续努力,早日把亲爱的老爹捧上位才能真正松口气呀。 ------------ 第九章 :夜袭 由于在布置太阴奇门阵时耗费了大量心神精力,接下来的好些天里,云若辰都恹恹的躺在屋里休息。 “郡主,水晶糕儿送来了。” 连枝小心翼翼地托着一碗冰水湃过的水晶糕进了屋,云若辰这才有了点精神。连枝将点心放在罗汉床中间的小案上,云若辰丢开手上的书本,拈起小银勺轻轻搅动着碗里的水晶糕,却不忙着吃。 糯米粉做的透明水晶糕被切成小指甲盖大小的碎块,泡在新鲜甜牛乳里盈盈润润,光是看着就让人食指大动。时人的吃法都是将水晶糕切碎铺上核桃仁、莲子、花生再浇上浓稠的红糖水,云若辰吃过一次就不爱吃了。 甜腻腻黏糊糊的,这样吃起来真没意思。所以她今儿就让厨房换了种清爽的做法,果然吃起来顺口多了。 “嗯,待会让厨房也给王爷送一碗去。” 云若辰用完点心,刚吩咐了连枝一句,忽然又改变了主意。 “算了,你去厨房端过来,我亲自送去吧。” 她好几天没出房门,只在屋里研究母亲留下的术数书,也有点闷得慌。去看看父王那边有什么新进展也好。 靖王见女儿来给他送点心,笑得眼睛眯眯的,高兴地说:“还是辰儿心疼父王,一碗点心都想着孝敬我。” 人心都是偏的。要是心里喜欢了谁,看这人做什么都顺眼。靖王宠爱云若辰,自然觉得女儿样样都好。 他却不知道女儿真正的好处可不止在这些上头。 但云若辰看到靖王的反应真的很开心。发现靖王面上阴霾一扫而空,她觉得自己前些天耗尽力量设局还是很值得的。 奇门秘道中的人做事,往往就是凭着自己好恶,而且普遍都很护短。他们往往不在乎天下苍生祸福,却很在意“自己人”过得好不好。 靖王一开始就被云若辰列入了“自己人”中最重要的那种,属于重点关注对象。 “辰儿今天气色不错啊。看你好起来,父王就放心了。”靖王仔细端详着女儿的脸色,松了一口气。他真怕女儿又发起烧来,幸好医官说女儿只是中暑,吃点清凉汤药就能缓过来。 云若辰嘻嘻笑道:“辰儿早就好了。父王,您不烦赈灾的事情啦?” “呵呵呵,难为你小人家家的,还记得这些事。现在有顾阁老在管赈灾的事,父王没什么可烦的了。” 靖王顺口告诉她,灾民们疏散得差不多了。京城下面的三十一州县的官员们也快速动作起来,人员交接正在有条不紊地进行。 听说才几天时间,近十万的灾民就被一批批疏散了下去,云若辰不由得对那位顾阁老的办事能力更加赞赏了。看来那老人家脾气那么差却能成为朝廷重臣不是没道理的,能干啊。 一般说来,皇帝未必很喜欢耿直的大臣,说话不好听嘛。但朝中也总要有这种人,才能将整个帝国运转下去。精通帝王心术的元启帝,可不会让朝廷变成哪一派独尊的天下。 不管怎么说,顾原出风头,对靖王一系的人而言是好消息。 云若辰又去了黄侧妃处问安。黄侧妃还在卧床安胎,但气色还好,就目前情况看来胎象还是很稳的。 黄侧妃也关心了几句云若辰的身体。他们这对没有血缘关系的“母女”没什么感情,相处倒还客气。本来就没有什么利益冲突嘛,黄侧妃犯得着和她闹矛盾么,那真是吃饱了撑着没事干。 前世的时候云若辰看过些宅斗小说,把内宅里的女人写得都和乌眼鸡似的,个个斗得死去活来。她不知道别的侍妾和黄侧妃是否有明争暗斗,应该有吧?不过具体到她们两人之间显然是没有的。 黄侧妃要没些手段,也不可能从一介宫女爬到侧妃的位置,还能连续怀了两胎。正因为她足够聪明,才清楚的知道对待云若辰最好客客气气的,这样才能在靖王面前有个好印象。 谁不知道云若辰才是靖王最爱的心头肉呢。府里人都说,这都是因为靖王爷很想念逝去的靖王妃吧?但其实黄侧妃知道,靖王与王妃之间仅仅是相敬如宾,真说不上什么深厚感情。 靖王妃那个人……现在回想起来,黄侧妃还是觉得她挺难懂。 王妃相貌很美,性格也极好,极贤惠。或者说,是贤惠过头了? 当年靖王妃刚嫁过来几个月就坐了胎,之后直到她病逝,她就一直没让靖王留在屋里过夜,总把靖王往别的侍妾那儿推。外头人都称赞靖王妃识大体,唯独黄侧妃总觉得靖王妃似乎有点怪怪的。 就好像,她并不在乎王爷的宠爱与关注…… 呵呵,自己想这些做什么呢。黄侧妃也只是无意间回忆起些陈年片段,等云若辰一离开,她很快也把刚才的浮想忘记了。 “郡主,您身子还没全好呢,应该多在屋里休息呀。” 连枝对郡主今天在外间逛了半天颇有微词。她今年十二岁,几乎是从云若辰懂事起就跟在她身边服侍,所以过去云若辰屋里的事大多是她说了算。银翘比她小一岁,平时负责贴身服侍云若辰的衣食住行,另外一些零碎的粗活就由屋里的二等丫鬟挽香、扫雪来做了。 本来云若辰还有个乳母曹嬷嬷,但这妇人在几个月前得了恶疾被送走了,后来因为云若辰要到京郊来度夏就暂时没补上。 前生云若辰惯了独来独往,现在老被一堆人看着她行动,还真是不太习惯。 她也不回应连枝的话,只静静坐到梳妆台前等着银翘给她解开头发好睡觉。连枝唠叨讨了个没趣,本来还想说些什么,看了看云若辰的表情终究还是没开口。 嗯,她并不想苛待下人,但更不想被人管得死死的。她必须让这些人明白,就算她年纪还小,也是这屋里拿主意的人,别人都不能替她做决定。 屋里气氛有短暂的尴尬,连银翘都不敢随便开口了。待到两人服侍云若辰睡下,里间的门一关,连枝才稍稍松了口气。 不知怎的,郡主是越来越有主见了,身上那种淡淡的威严感,在她身边服侍的人都能感觉到。 连枝连忙告诫自己要调整心态,不能再像以前似的把郡主当小孩子管着了。不然,自己这好容易挣到的大丫鬟位置就要不保呢。 云若辰睡到半夜,忽的心生警觉,猛然睁开了眼睛。 她隐约感觉到,有一股浓重的煞气侵入了她在竹林里设下的九宫八卦阵。 “可恨,该找机会去寻一面合适的罗盘了。” 云若辰无奈披衣而起,从枕头下摸出三枚铜钱占了一卦,脸色愈发凝重。 凶卦! 她迅速穿戴好衣裳,刚在想要不要叫聂深过来,就听见外头变得嘈杂起来。 “这么快?” 云若辰略略有些吃惊。看来,这次对方是有备而来! 连枝和银翘睡得迷迷糊糊的,忽然听见有人拍打着院门,忙都翻身跳下床来。两个少女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里的慌乱。 这大半夜的,会是什么事? “连枝姐,聂管事来了,说要见郡主!” 小丫鬟挽香匆忙过来叫醒她们。照规矩,二门一到晚间就要落闸,聂深等人是不会在晚上出入内院的。但聂管事明知规矩还赶过来,说不定…… “哎,请他稍等……” 连枝一面整理着自己的衣裳一面往里屋走,却不料里屋的门一下子打开了。 “点灯,请聂管事进来说话!” 云若辰才不理那么多条条框框,反正她才八岁,又是在山里,怕什么闲话。不过如果她的乳母在身边,肯定会阻止她这么做的。 片刻后,聂深进了外屋。不等云若辰出声相问,聂深便急急道:“郡主,咱们山庄被一伙贼人围住了,也不知是流民还是山寇。现下覃侍卫长正在带领侍卫护院们与贼人对峙,王爷让小人带人来保护郡主。” 云若辰微微颔首,态度淡然,倒是她身边的几个丫鬟都吓白了脸。 她知道聂深说的这些只是场面话,无非是来告诉她,有人竟然闯过了她设下的九宫八卦阵。 她眯了眯眼睛,忽然板下脸对几个丫鬟说:“别慌慌张张的,都先给我出去!我有话交代聂管事。” “可是,郡主……” 连枝下意识反对起来,这不合规矩啊!就算郡主是个小女孩,也不该单独把男仆留在屋里! “没有可是,统统给我下去,关上外间的门。还有,老实呆在门外头,不要乱走乱说!” 云若辰冷冷地看着连枝。被云若辰利刃般的眼神一扫,连枝居然讷讷地说不出话来,几人失魂落魄地退到门外去了。 云若辰看着屋门被合上,才沉声道:“聂叔,我必须出去看看。” “这……” 聂深迟疑了很短的时间,便点头说:“好!” “从这边走。” 云若辰带他走进里间,推开一面窗户,窗外正对着一丛芭蕉。聂深侧头看她一眼,突然说:“郡主,请恕罪。” 下一刻,云若辰便被他搂着腰带出了窗户,几个挪腾后远远地离开了她原本居住的小院,直往大门的方向而去。 对于聂深的身手,云若辰并不意外。那天她带着叶慎言出去行动时,就感觉到聂深一直缀在他们身后不曾落下。 在这种时候,她却忽然思索起,聂深到底是什么人呢? ------------ 第十章 :灵符 聂深身形轻灵如鬼魅,几下呼吸的时间就将她带到了位于山庄东南角的望星楼上。 这三层高的小楼是整座山庄的最高处,平时都上着锁,云若辰往日也没上来过。她先前还以为这是个荒废的小楼,进来后才发现里头毫无尘埃朽木的破败气息,显然是常常有人过来打扫。 记得她曾问过聂深,这座望星楼过去是做什么的呢?聂深的答案是,他也不清楚。 他在说谎。因为云若辰清楚地感应到,这楼里充盈着的尽是聂深的气息,他肯定经常到这儿来。 但眼下并非探究这些事情的好时机。聂深点燃楼中四角灯笼,云若辰收拾心神,随聂深走到朝向山庄大门的窗户前,往下俯瞰。 一群群打着火把的贼人正在冲击着山庄的大门,也有人试图从院墙往里爬,而院中的护院家丁们则在靖王的侍卫长覃重的指挥下与贼人展开对战。 不断有人被家丁从院墙击落,但本来就不怎么坚固的大门似乎经受不起越来越大的冲击,正在摇晃着抖落尘土与木屑。 “他们是怎么通过我的九宫八卦阵的……” 云若辰紧皱着眉,想到某种可能,悚然一惊。 “聂叔,他们这回是有备而来。这些人里,肯定有一名术士!” 聂深可以说是目前这世上最了解她手段的人,在他面前,她说话可以随意些。其实,随着她与他相处日深,她对他的信任也在逐渐加深。 原因有许多,其中一项就是——她终于察觉到,自己这具天生绝脉的身体长年多病,能够撑到现在还活得好好的,是因为聂深在定期给她输入真气。 在她因布置太阴奇门阵受内伤调养的这几天里,她展开内视之术查探自己的经脉,才在体内深处发现了一股原本不属于自己的生气,与她在聂深身上感应到的相似。 聂深不会害她——这是云若辰在这位神秘的管家身上,唯一能够肯定的事实。 “术士?” 聂深表情凝重,低头看了眼云若辰,沉声道:“那其他的人是什么来路?” 云若辰摇摇头说:“我不清楚,应该只是一般的武人。” 她精力有限,若凡事都要尽力推算一番,早就吐血而死了。 “聂叔,你看咱们的人能顶得住吗?” “难。” 聂深毫不犹豫地回答。 山庄里只有二十多名护卫,外面全是黑压压一片人头,起码有上百人之多。现在山庄里的人还能靠大门与院墙抵挡,但若大门一破…… “无论如何,守住大门再说。” 云若辰咬咬牙,开始思索起如何给大门设下防护阵。 她不能随意暴露自己,只能隔空施法。 “聂叔,我需要朱砂、黄纸,还有能不能把叶慎言给我找来?” “叶慎言?” 聂深愣了愣,很快点头说:“那边书案上就有朱砂和黄纸,笔墨也都是齐全的。我去带他来。” 咦?这儿就有? 云若辰看聂深一闪身就下了楼,回头借着灯光,果然在书案上发现了她需要的东西。 她这才注意到,望星楼的三层其实就是个小书房。四面墙壁有两面是窗户,另两面则是书架。她也无暇去看那些密密麻麻的图书是什么内容,随手抽出一本,却果然还是术数! 这间书房的主人,应该是她的母亲! 若这里的上千本书都是术数典籍,那…… “郡主,人带来了。” 聂深居然就已经回来了,动作快得就像只下了趟楼似的,手上还拎着个满脸迷糊的叶慎言。 “郡、郡主,呃,你找我……” 叶慎言感觉自己自从遇上这位奇怪的小郡主后,脑子是完全不够使了。以前还觉得自个挺机灵的呀!可他每次都没法捉摸到郡主的心思,还有这位聂管事,都够怪的! 山庄里其他仆人都被贼人们吓得不轻,叶慎言却不觉得太害怕。他天生胆子就很大,但当他听到云若辰指着书案上的砚台对聂深说“把他手指割破,放血”的时候,还是吓了一大跳! 郡主想干嘛! 可叶慎言还没来得及挣扎呢,立刻被聂深按住了手,也不知从哪儿抽出一把匕首割破了他的大拇指! “嗷,好痛,好痛……” 叶慎言都快哭了,聂管事您能不能轻点?还、还拼命按着他的手指往砚台里放血,他要死了要死了…… “不够!” 云若辰简单的两个字,让叶慎言又被割破了一根手指。 浓稠的鲜血一滴一滴落在砚台上,云若辰看也不看叶慎言揪成一团的五官,扬手将一罐朱砂撒了进去。 叶慎言直瞪瞪地看着云若辰随手拈起一支笔将朱砂和他的血搅动在一起,又看看书案上铺着的那一叠黄纸,隐约猜到了云若辰要做什么,反倒真的害怕起来。 他是在乞丐堆里长大的,跟着老乞丐们到处流浪,见得最多的就是下九流的底层百姓。云若辰现在的作为,就很像他见过的那些给人算命堪舆的风水先生要画符的样子…… 喂,用来画符的可是他的血呢,他……他不会真的有事吧! 云若辰哪有心思去管这小孩子在胡思乱想什么。之所以要用他的血,是因为云若辰知道他体质特殊,而她现在一丝灵气也无,只能从他的血里来借些元气,沟通天地万灵了。 是的,云若辰是要画符。别看但凡相士都会画符,但只有极少数的术士画出的是灵符。 符箓通常可分为金色、银色、紫色、蓝色、黄色五类,金色符箓威力最大,可同时对施法者的要求也最高,消耗的功力也最大。银色次之,紫色、蓝色又次之,威力最低的是黄色,这也是最普通的符箓。 大部分的术士,终其一生都只能停留在使用黄色符箓的道行上。如若强行施展高级的符箓,往往会由于法力不足而无法施展。若是机缘巧合施展成功,也会遭到符箓法力的疯狂反噬,轻者经脉错乱半身不遂,重则七窍流血,当场毙命。 当然,也不是说法力低微的术士就一定不能挑战高级符箓,他们也可以借助一些珍贵的法器来增强自身的力量。 云若辰如今就是这样。不过她借助的不是法器,而是叶慎言身上奇特的血液。 一般说来,画符程序复杂,必须斋戒浴身、净口焚香之后才施行。可现在云若辰顾不了这么多了。 “唉唉,仓促之间……” 连云若辰都对自己信心不足起来。可她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难道真让那些贼人攻进来? 有聂深护着她,估计她自个跑路问题不大,但靖王他们……还有怀孕的黄侧妃,该怎么办? 所以,她必须要守住大门! 云若辰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身子,凝神静气,两手暗捏指诀。 在叶慎言的眼中,素来娇娇弱弱的小郡主像突然变成了另一个人,稚气的面庞上竟亮起了一层淡淡的神采。 她右手执笔,飞快地将笔尖在砚台上一蘸,笔尖上顿时蘸满粘稠的朱砂血。而与此同时,她的左手中指及无名指向内弯,大拇指压住了中指及无名指尖,轻柔的童音缓缓地念动符咒: “天发杀机,移星易宿;地发杀机,龙蛇起陆;人发杀机,天地反覆!” 伴随着她的咒语,一个个弯弯曲曲的字符逐渐被画在了黄纸上,每个字符都复杂多变,但看起来又是那么流畅自然。 符咒,是打通天地万物气场、沟通神灵鬼魅的载体。但是要画成一张灵符,却不是那么容易的,简单的说就是需要“天时地利人和”。只有所有条件都符合时,画出来的才是灵符,而不是废纸。 “三天不练手就生!”云若辰看着自己一连画出的三张符都作废了,心痛得要命。“聂叔,血!” “啊?哇哇哇,不要啊……” 叶慎言还以为没自己的事了,谁知道还得放血!这下,他另一边的大拇指也被挑破了,两只手上血迹斑斑,痛得他嗷嗷大叫。 可惜另外两人谁也不在意他的“痛苦”。聂深双眼只盯在云若辰身上,发现她脸色愈发苍白,忍不住担心道:“郡主,您还好吗……” 云若辰微微摇头,额角却滴落了几滴冷汗,嘴唇轻颤。 她一定要成功! “……天人合发,万变定基,给我定!” 她用力一挥,勾完了灵符上的最后一笔,竟身子摇晃,嘴角溢出一丝鲜血! “郡主!” 聂深大惊失色,忙闪到她身后将她扶在怀里,一手按住她的脉门往里输入真气。 可惜云若辰是先天绝脉,无法快速吸纳真气,聂深的真气进入她体内暂时起不了什么反应。 “我没事……”云若辰按住胸口喘着气,轻声道:“聂叔,你别惊动人,悄悄把这符贴在大门内影壁上,他们进不来的!” ------------ 第十一章 :犯我者,诛! “好,我马上回来!” 云若辰用帕子印着嘴角的血痕,听到聂深无意间说了个“我”字而不是常自称的“小人”,眼里浮起几分深思的神色。 聂深并不是惯做奴仆的人…… 这次过后,或许他们可以坦诚地沟通一次。 “咦,怎么回事,这门倒是结实!” 山庄外,乱哄哄撞击着大门的贼人们也察觉到了异常。刚才还松松垮垮马上就要被撞开的大门,为什么忽然变得坚硬如铁,怎么撞也丝毫不动了? “胡道长,您看……” 领人撞门的一个小头目见事不对,忙将身边的一个留着三绺黄须的老人扯过来低声说话。 “唉,早让你们速战速决。”火把映照下,老人面上泛着一种病态的青黄色,胸口不断起伏,像是刚跑了十来里路似的气喘吁吁。 “布下这个九宫八卦阵的是个高人,原先还以为他未必在山庄里,现在看来,这人不仅在里头,还及时重新布下了一个镇守法阵……” “那,我们怎么办?” 头目着急了。这里是京郊,可不算特别偏僻,他们的动静很快就会惊动附近村落的。到时候再有人来,他们就麻烦了。 “你们继续动手,老道来想想办法。你找两个人来给我护法!” 事已至此,老道也只能尽力破阵了。 叶慎言见云若辰强撑着伏在窗前俯瞰下方战况,虽然他还是挺害怕小郡主要再给他放血,还是战战兢兢地说:“郡主,您……您先坐下歇会吧?” 他只是手上流血,郡主却吐血了呀! 云若辰摆摆头,将喉头的一口腥甜咽下去,缓了缓气才说:“慎言,你很怕我?” “呃……不,不是啦……” 叶慎言挠挠头,讷讷说道:“放血好痛。” 云若辰侧过头,静静地看了他一眼,忽然嘴角轻扬,露出一个极淡极淡的笑容。 “不要怕。以后……这种事,会更多的。” “那个,郡主。”叶慎言鼓起勇气问:“我……啊不,小人,什么都不懂,为什么郡主你要找我来……” “因为你很特别。” 云若辰又笑了。“别想跑,你跑不掉的。” 被云若辰看穿自己想偷溜离开山庄的想法,叶慎言更加心虚了。他可不懂自己有什么特别的啊,呜呜呜…… “你是我选中的人。” 呃,郡主在说什么?选中,她是啥意思? 才说两句话的时间,聂深就已经回到了楼上。他赶到云若辰身边,大手贴上她的背心,继续为她输送真气。 从她三岁起,他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偷偷潜入她的卧室为她续气。但是她的经脉先天堵塞,他输入的真气并不能激发她自身的生机,只能让她的气血更通畅些罢了。 “聂叔,你看外面那些人。” 聂深随着云若辰手指的方向朝大门处看去,发现那些原先在攻击大门的贼人,纷纷改为攀爬附近的院墙了。 幸亏前两天聂深刚刚带领家丁们修葺加固过一次院墙,他们想要冲进来也没那么容易。 “呵呵,想要破我的灵符?” 云若辰目光停留在山庄外竹林中某一处,眼中杀机顿现。 真当她的九宫八卦阵是吃素的? 别以为能够带人长驱直入,就解开了她的阵法。 这片竹林本身就是以阵法来栽种的,多年下来法力积累深厚,就算他们能够找到一些破绽进来……但想在九宫八卦阵中妄动术法,就做好被阵法煞气反攻的准备吧! “郡主,您……” 聂深见云若辰拨开他的手再次走到书案边拿起笔,眉头大皱,正想出声阻止她,却被她的眼神止住了动作。 昏黄灯光下,云若辰一双秀丽的大眼透出锐利的锋芒,带着些许冰冷的味道。 这一瞬间,聂深竟将她与多年前在江上初遇的那个美丽少女的影子,重叠在了一起。 怜卿,是你回来了吗? 那夜他从江里湿淋淋地爬进她的船舱躲避仇家,却被她用四枚铜钱画地为牢困在舱房里动弹不得。她当时的眼神,也是这般清冷坚毅,让人一见难忘。 他从此沉溺在她的眼波里,转眼就是十年。 云若辰不知聂深被她勾起心事,再次凝神画起灵符来。她运笔如风,小臂几乎不动,只是手腕在飞快地勾勒着笔画。 他们既然来了,就别想走。 云若辰的人生信条很简单,对待敌人只有一个原则―― 犯我者,诛! “心生于物,死于物,机在目。天之无恩而恩生,迅雷烈风,莫不蠢然。至乐性余,至静则廉。天之至私,用之至公。命之制在气。” “死者生之根,生者死之根。恩生于害,害生于恩……” 随着她轻念咒语,叶慎言震惊地发现,那几张灵符上的字也在散发出隐隐的金光。 “沉水入火,自取灭亡!诛!” “呲!” 一声轻响后,三道灵符居然无火自燃,猛地烧了起来! “啊呀!” 叶慎言吓得跌坐在地,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不可思议的一幕。而云若辰把笔一抛,身子软软地倒了下去! 聂深有了前次的教训,早就守在她身边,及时把她扶住了。云若辰紧闭着双眼,微微喘着气,忽而又吐出一口鲜血! “郡主!” 聂深急得声音都发着颤。叶慎言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怎么听着聂管事的声音和平时不太一样了…… “没事了……” 云若辰努力睁开眼,旋又无力地闭上,脸色苍白如纸。 “……聂叔,把我送回房里去。今晚……不会有事了……” 就在云若辰燃烧灵符的时候,正在山庄外做法试图破阵的老道士,忽然感觉有几把无形的利剑骤然穿透了自己的胸膛! “喝!” 老道士仰天跌倒,口中鲜血狂喷,两手不停地在自己的胸口上抓着,就像被恶鬼缠身了一般。 那两个被安排来给他护法的贼人吓呆了,忙不迭地想去扶他,却被他一手一个掐住了喉头,用力地将他们的脑袋对撞在一起! “噗嗤――” 在众人惊惧的目光中,那骨瘦如柴的老人竟将两个彪形大汉生生撞烂了脑袋! “嗷……嗷嗷……” 老道士双眼红丝密布,将手上的尸体丢开,又向同伴们冲了过去! “天啊,他中邪了!” “杀了他,杀了他!” 今晚来的大多数人并不知道老人的身份,在两名同伴离奇被杀的刺激下,他们纷纷拿起手中的棍棒朝老人身上招呼。 奇怪的是,这下老人并不反抗,居然还嗬嗬怪笑着,自己朝棍棒迎了上去…… 叶慎言趴在望星楼上,看到了他终身难忘的这一幕,也再次对云若辰的实力有了新的认知。 此时,聂深和云若辰早已离去。叶慎言怔怔地看着书案上凌乱的黄纸,散落的符灰,还有……那混着他鲜血的“颜料”。 渐渐地,他忘记了害怕,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对强者的崇拜,还有……对力量的渴望…… 郡主刚才说,他是她选中的人? 这句话的涵义是什么呢? 是否在说,他……也能拥有,像她这样的能力? ---------------------- 元启三十五年七月末的,靖王殿下所居住的京郊别院被一伙流民袭击。 这条爆炸性的消息,在次日京城城门初开时,就以旋风般的速度席卷了京城。 当听到靖王一家平安的消息时,真是几家欢喜几家愁,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 第十二章 :聂深的真面目 山庄遇袭时,云若辰并不在房中的事情,除了聂深和叶慎言之外无人知晓。 连银翘和连枝几个,也以为郡主一直和聂管事呆在里屋没有离开。当晚,聂深尽力给云若辰输入了大量真气,等到她气息平稳下来后才敢离去。 靖王本来就指派他带人去守着云若辰的院子,别院里的人却是没人对他的行动感到奇怪。事实上,那天夜里贼人们的行动太可怕,人人都吓得心神不宁的,山庄里混乱一片,谁也顾不上谁了。 靖王还好,黄侧妃却又受到惊吓动了胎气,竟隐隐有些见红。在王府医官及时抢救下,孩子还是保住了,但黄侧妃却变得更加虚弱。 而小郡主同样受惊病倒的消息,也并不让人意外。医官们过来把脉,看不出所以然来,只开了些宁神的药方让云若辰服用。 “……那些人完全打扮成流民的模样,也很谨慎地没有带刀剑,武器全是棍棒……” 叶慎言轻声向云若辰汇报着那天事件的后续。 云若辰让人在小院一角的葡萄架下安置了个软榻,这会儿她正斜斜地歪在软榻上休息,趁机吸收点阳气。那天强行做法让她心脉受损,光靠聂深的真气她也调养不过来,倒是多吸些阳火能够尽快地驱散她胸腔中的阴煞之气。 银翘和连枝站在不远处等待郡主的召唤,时而好奇地朝这边看上一眼。郡主对这小厮真是上心,给他改名不说,又时常叫他过来伺候。按理说,小厮可不该进内院,但郡主却总这么大大咧咧的…… 幸好是在山庄里,王爷又宠着郡主不大管她,否则她们这些大丫鬟也要跟着吃挂落呢。 “有活口吗?” 叶慎言摇摇头:“没有,除了跑掉的那些,剩下的全没气息了。” “唉……” 云若辰苦笑着叹口气,揉了揉眉心没说话。 不用说,没跑掉的所谓“流民”,是被她九宫八卦阵的煞气侵体,才会快速断绝了生机。 她还是没法控制好力度啊。 最后这桩轰动一时的亲王遇袭事件,是按“部分灾民不满被疏散到附近乡镇,意图报复发起提议的靖王殿下并抢掠食物财产”这个定论来结案的。 死无对证……以为靖王会就此罢休的人,也太天真了些。 靖王性格怯弱不假,他也是有底线的。过去的暗箭他未必能分辨,但这次是明枪,他再不反击,让那些和他站在一个阵营的大臣勋贵们怎么想? 但就云若辰的看法,靖王无需出手,暂时只要装受害者就好了。 因为元启帝绝对不会对此事置之不理的。 尽管不曾见过元启帝,但云若辰直觉地认为,一个能够坐稳三十五年江山的天子,不可能容忍卧榻之侧有人捣鬼。他可以对两个儿子的明争暗斗一笑而过,甚至故意挑起两人的争斗制造平衡巩固自己的统治,但…… 这次的做法,还是太过火了。 云若辰甚至在想,若这事真是诚王指使的,那给他出这主意的人和他有多大仇啊? “流民”?开玩笑,哪个流民消息这么灵通,知道被灾民被疏散是靖王首倡,还能这么一路通畅地摸到靖王的别院里来,真当别人都是傻子? 云若辰甚至有种感觉,或许……这次,并不是诚王做下的。 在她所不知道的地方,还有第三方势力对王位虎视眈眈,想把水搅浑吗? 本来依顺天府尹的意思,是真不想让靖王一家再呆在这荒郊意外了。这回是没事,下次呢? 然而靖王能走,黄侧妃和小郡主都病倒了,经不起路途颠簸啊。由于黄侧妃怀的胎儿未满三月,靖王不敢随便对外说出她怀孕的消息怕折了婴儿的福气,所以就托词自己身体不适暂不搬动。 只苦了顺天府的大小官员们,唯有紧急调配了两队京营的兵马驻扎在靖王府周围,把个山庄围得铁桶一般。 休养几天后,云若辰才从虚弱中缓过气来。 “望星楼……” 半躺在小院的葡萄架下享受着日光浴,云若辰眯起双眼望着远处的望星楼,脑中浮现出小楼上的满架图书。 如果她没有猜错,那些书可能都是术数典籍。靖王妃死后的几年里,这座山庄都由聂深在打理,他特意将望星楼锁起来造成荒废的假象,却经常独自来到楼里打扫…… 但聂深应该是不懂术数的,这点云若辰还是能判断得出来。 他只是在守护着那些典籍吗? 云若辰对望星楼里的收藏生出了深深的好奇。同样的,她对自己早逝的母妃也是好奇不已。 母妃生前的修为,到了什么程度呢? “银翘,给我换身衣裳,我去看看黄娘娘。” 云若辰虽说气血还虚着,但对黄侧妃肚里怀的男婴却不能不上心。要是保不住这孩子,诚王就算再不招老皇帝待见,他们靖王一系上位的概率依然小得可怜。 幸好,她发现黄侧妃的胎象比自己所想的要稳当得多。还是她之前设下的安神阵法对黄侧妃母子起了保护作用,是以那天夜里虽然黄侧妃也是大受惊吓,总算没严重到落胎的程度。 靖王也正在黄侧妃屋里守着呢,看到女儿苍白着脸过来,不由得心疼地将她揽到怀里:“你既然病着,就好好在屋里歇歇,何必出来走动。” 云若辰对父亲笑笑:“没事的父王,辰儿好多了,也想出来透透气呢。” 黄侧妃只含笑坐在一边看着父女俩亲热,表情说不上多欢喜,倒也不抵触就是了。 当晚就在黄侧妃屋里摆了饭,一家三口难得在一张桌子上用餐,气氛还算融洽。黄侧妃注意到,和云若辰一块吃饭时,靖王的胃口比往日可要好得多,还有说有笑的。 亏得她是个女儿……黄侧妃暗暗看了自己的肚子一眼,感叹道。 在旁人眼里,郡主再尊贵,最后也不过是招个郡马开府过闲适日子罢了,影响力有限。 ---------------------- 晚间,云若辰始终放不下望星楼里的那些古籍。与过往数次一般,她毫无阻滞地离了自己住的院子,想要亲自去望星楼一探究竟。 她自如地在院里穿行,偶尔有巡逻路过的家丁,也无法感应到她的气息。但她还没走到望星楼前,却被前方院墙上空忽而闪过的一角灰袍吸引了注意! “聂深?” 都半夜了,他出去做什么? 云若辰手掌一翻,一枚铜钱已出现在掌心。她迅速占算片刻,随后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跟上去看看! 以她如今毫无元气的体质,想要追踪聂深这样的高手并不容易。不过幸好她能占出聂深的大致方位,如果他不是要去太远的地方,她或许还是能够缀着他的。 聂深轻而易举地跃过院墙,如一只灰色大鸟般从空中掠过,丝毫不曾惊动附近守卫的官兵。 他轻车熟路地从竹林八卦阵中的生门穿过,朝后山方向绕去。 这座山庄背山而建,后山鲜少有人踏足,尽是密密的山林。聂深借着夜色,从一条铺设了青石板的山路进入后山。 就像那些守卫的官兵没有察觉到他的出没一般,他同样也没有意识到,在他身后远远缀着一个小小的“跟踪者”。云若辰的“木石迷踪”遁术,可以将自身气息与草木山石混为一体,常人很难察觉。 “后山?” 云若辰疑惑地跟随着卦象指示往里走。她前生从小在青城山长大,走山路对她来说不算什么。只是这具身体太过虚弱,她无法加快速度,只能慢慢前进。 这样一来,她被聂深发现的几率就更小了。 聂深好像没有远走的打算,没过多久,云若辰就发现他的生气在山中的某个地方停了下来。 云若辰把裙摆在腰上打了结,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走着,生怕惊动了聂深。 她有种预感,今晚,或许她能够得到更多自己这位神秘管家的信息。 她磨磨蹭蹭地走了半个时辰,忽然停下脚步侧起耳朵倾听起来。周围除了风吹松涛的响声与夜枭的嘶鸣,好像,还有别的动静? 是水声?这儿有溪流吗? 果然,再走几十步后,她看见一条清澈的小溪从林间潺潺流出。沿着溪水往里走,聂深的生气愈发明显,他应该就在这附近了! 树丛渐渐稀疏起来,前方似乎是一片较为平坦的野地。云若辰扶着一株高大的老树刚想从草丛中迈过,忽然就看见了聂深。不,那……那是聂深? 呀…… 她一手捂紧了嘴巴,将几乎脱口而出的惊呼堵了回去,眼睛眨也不眨地死死盯着坐在空地大石上的某个人。 远远地,她先是看见了一头乌黑浓密的长发,从他的肩头一直披泻到地上。黛墨般的发丝像有灵性一般,随晚风轻柔地拂动,将他的脸色映衬得如幽幽冰雪。 那并不是常人的肤色,却像是经年不见阳光的人才会有的苍白。 利落冷峻的面孔完美得令人窒息,却看不出他真实的年纪。他深邃的眼睛半垂着眼睑,不知在思索着什么,又或是在等待着什么…… 他不是聂深。或者说,此刻的他完全不是人们所熟悉的那个“聂深”,他变成了另一个人。只有那身灰扑扑的袍子,提醒着云若辰他原先的身份。 早在第一次看见聂深的时候,她就清楚的知道那张平庸的面孔不是他的真面目。作为一个精通相术的相士,看面相只是基本功,就算他的面具做得再完美也瞒不过她的眼睛。 所以她才会让他替她重设九宫八卦阵,试探他的底细。从一开始她就知道他不是常人,但却也没料到,他真正的相貌竟…… ------------ 第十三章 :狗血大戏? 云若辰也算经过许多世面,但她两世为人,也都不曾遇见过聂深这样绝色的男子。 发为血之余。他那头乌亮的长发显然是练气到了一定境界的结果,只是他总把头发挽在头顶扎着灰扑扑的发巾,旁人一般不会注意到。 咦,这儿难道是个温泉? 云若辰这时才把视线从聂深身上移开,看向他周围的那汪泉水。丝丝袅袅的暖气从水面上升起,一股股清澈的泉水不住喷涌,从岩石缝里持续流淌着,渐渐在下方汇聚成了溪流。 发现了温泉的存在,云若辰又惊又喜。她闭上双眼,静心感受着温泉附近生出的丰富灵气,呼吸似乎都顺畅了许多。 对于术士而言,寻找到一眼汇聚天地元气的灵穴,对修道极有益处。云若辰先天受损,对环境的感应几近于无,却没有发现山庄附近有这样一处所在。 等她睁开双眼,不禁又愣住了。因为她发现,温泉边又多了一个人! 这就是聂深在等待的人吗? 那男子穿一袭翩翩青衫,左边脸上竟戴着个银色的薄面具,在莹莹月色下散发出冰冷的光芒。他暴露在外的另外半边脸俊美无铸,只是他的眼神却和面具一样冷冰冰的,即使隔着数丈的距离,云若辰似乎还能感受到他身上那股淡淡的煞气。 “叶枞,你来了。” 聂深站起身面向那神秘男子。云若辰听到他的声音与往日的平板大不相同,略有些沙哑,却更富磁性。 “哼,这么着急叫我过来,要做什么。” 叶枞冷笑起来。“我还以为你要安心当缩头乌龟了呢!” “……你还在生气。” 聂深无奈地叹息道:“五年了,你还没气够吗。” “五年,你也知道已经五年了!” “刷”的一声,叶枞不知从何处抽出一条乌漆漆的长鞭,狠狠甩向聂深。 聂深闪身避过并不还手,叶枞的下一鞭又如毒蛇吐信狂追而至。 “这俩到底在闹什么……”云若辰索性在树丛里给自己找了个相对干净的地方坐下来,双手托腮饶有兴味地看着戏。 两个绝世美男子的爱恨情仇啊!她已经迅速脑补出了一幕幕狗血大戏。聂深抛弃了这个叫……叶枞?嗯,应该是叶枞……的冰山男,还跑到靖王妃的山庄里隐姓埋名五年?啧啧啧,看人家叶枞每一鞭都抽得那么狠,把一块大石头都抽成两半了,没有爱哪有恨!这绝对是一场激动人心的虐恋啊! 云若辰脑补得很欢乐,谁说术士都是孤僻冷漠的独行客,其实她本性还是很活泼开朗的。只是奇门中人天生不合群,她一般都喜欢和人保持距离罢了。 她在这边胡思乱想,那边的激斗却越演越烈。叶枞并不因为聂深不还手而停止攻击,长鞭舞动将聂深周围的岩石逐一击碎,最后聂深无处落脚竟被叶枞逼得跌进了水里! “扑通――哗啦啦――” 聂深飞身跌入温泉中,几个扑腾才又回到水面。 “看我这么狼狈,你满意了没?”聂深的表情还是那么无奈,叶枞手上的长鞭动了动,终究是没有再继续。 “唉……咱们五年不见了,就不能好好说话吗。” 聂深麻利地从水里爬上来,身上都湿透了,头发滴滴答答地往下淌着水。他浑不在意地将浸透水的灰袍扯下来丢在一边,露出精壮的上身。 “哼。” 叶枞手上的鞭子不知何时又收起来了,背着手站在岸上斜瞥着聂深,面上神色复杂。 “五年前,你丢下一句‘听雨楼交给你了’就消失不见。你连听雨楼都不要了,知不知道我们这帮兄弟没你在要撑下去有多难?” “……辛苦了。” 聂深忽然伸手拍了拍叶枞的肩膀。 云若辰看得分明,那个叶枞本来想躲开的,但偏偏就是躲不了。 可以推断出,聂深的功力远在叶枞之上。 既然他拥有超强的实力,为何会甘心当一个山庄里的管事?这不科学啊! 被聂深拍了肩膀一下,叶枞的身子居然僵了僵,之后又把脸扭到一边不肯和聂深对视。 傲娇了喂!云若辰果断给叶枞定下了属性,傲娇冰山什么的很有爱啊!聂叔加油!话说他们谁是攻谁是受来着…… 却听得叶枞冷言道:“白夜,你还要为那女人牺牲多久。她当年不肯跟你走,你还替她养女儿。十年,整整十年!” “叶枞,过去的事我不想谈。估计我在这儿也待不了多久了……” “你要回来?” 叶枞刚才还气哼哼地,忽然却转了语气,冷漠的声音里竟多了几分惊喜。 “我会回来的。很快。你先替我查清这件事……” 两人的声音越来越低,云若辰努力伸长了耳朵也听不清楚。 就目前所知的情况看来,聂深和母妃定然有很深的纠葛。听雨楼是个什么组织?聂深把叶枞叫来,是要查探什么事情呢? 或许,聂深也和自己一样,开始怀疑前几天的流民袭击事件并非诚王所为,所以才要调查他们背后是谁在指使吗? 云若辰将今晚的所见所闻暗自分析了一下,暂时得不出什么结论。她抬起眼再朝那两人看去,才察觉到叶枞居然又消失了! 来无影去无踪的家伙! -------------------------- 聂深目送叶枞鬼魅般的身影霎时消失在密林深处,收回目光低头看着自己的一身狼狈,不禁又苦笑起来。 他那脾气是改不了了。看起来冷淡得像块冰,发起火来却像个炮仗似的,从小就这个死样子…… 聂深捡起丢在地上的头巾,随手将湿漉漉的头发挽起来。他正想取出面具重新戴上,忽地心生警觉,猛然偏过头去。 他幽黑的瞳眸缩了缩,锁定刚刚出现在温泉边的那抹粉色倩影。 “郡主?” 他讶然地看到云若辰微笑着朝他走来。而在此之前,他根本没有觉察周围有人存在。 这简直是不可思议。以他现下的修为,距离宗师也只是一步之遥,竟还不能感应到云若辰的行踪。 然而想起她的母亲,聂深又释然了。 是了,怜卿的女儿,自然和寻常人不一样! “聂叔,我想我们该好好谈一谈,不是吗?”云若辰走到他面前,顺手将他手中的人皮面具拿过来端详一番,啧啧称赞。果然是巧夺天工,触感和真正的皮肤一模一样,却又薄如蝉翼,也不知是用什么东西制成的。 “……你早就知道,这不是我的脸了吧。” 聂深指了指面具。云若辰点头道:“那是当然。” 聂深忽然笑了。 他不笑的时候,相貌冷峻英朗,隐然透出一股坚毅果决的味儿。但这一笑之下,整张脸却亮了起来,连天上的明月都为之失色。 濡湿的长发紧贴在他的额上,有几缕散落下来,一滴一滴地流着水珠,沿着他光裸的胸膛一路往下,勾出完美的身体线条。 云若辰偏开视线,再转过头时聂深已披上了那件湿透的灰袍,面具又回到了他的脸上。 “我们先回去再说。” 聂深的提议得到了云若辰的呼应。回程时她不必再辛辛苦苦地自己走,伏在聂深肩上才几刻钟的功夫就回到了山庄。 聂深没有直接把她送回她的院子,而是又将她带到了望星楼。 ------------ 第十四章 :你母亲是个怪人 望星楼。 聂深没有点灯,只轻轻推开了一面窗户。 月光霎时泻入楼中,照亮了他半边身子。这时的聂深又恢复成往日那平庸老实的中年人模样,绝色风华被彻底掩盖在人皮面具与灰袍之下。 云若辰心中有无数疑问,一开口又不知从何处问起。 她将目光从聂深身上收回,环视这藏在小楼里的精巧书斋,忽然轻启朱唇说道:“聂叔,和我说说我的母亲吧。” “你的母亲?” 聂深怔了怔,眼波忽然泛起一片温柔。或许连他自己都不曾意识到,云若辰却将他的表情悉数收入眼中。 在云若辰原主的记忆中,她只记得生母梁氏闺名怜卿。祖籍东南,随做县令的外祖父在川蜀居住了几年,后来就被选为靖王妃进京了。 梁怜卿的人生轨迹似乎毫无奇特之处,她只在这世上活了短短的二十二年。 然而云若辰明白,事实并非如此。她不禁又回忆起叶枞方才的话:“你还要为那女人牺牲多久……整整十年!” 她想,能够让聂深这样的人为其荒废十年光阴,她的母亲一定是个很特别的女人。 “你母亲是个怪人。” 出乎意料的,聂深竟以这句话为开头。 他倚在窗台上,双眼并没有看着云若辰,而是仰望着窗外的漫天星斗。 云若辰以为他会告诉自己,他和母亲相识的经过,结果他完全没有说的打算。 她又以为他会说出母亲术数的传承,结果……他不知道。 他所知道的,就是从十七岁到二十二岁的梁怜卿。 在聂深断断续续的叙述里,云若辰将关于梁怜卿的一个个片段拼凑起来,勉强对自己的生母有了个大概的印象。 梁怜卿的术数很厉害,具体厉害到什么地步,聂深却不知道。要修习术数,根骨是最重要的,其次还有年龄的限制。聂深没有术数天赋,遇到梁怜卿的时候也不是小孩子了,梁怜卿也就没有教他。 他只知道,梁怜卿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子,竟能将当年那上百个追杀自己的仇家全都暗算了。 她来到京城后,就在这座梁家山庄里待嫁。一年的待嫁时间,她在这里盖起了一座望星楼,将自己从川蜀带来的术数典籍全收藏在其中。外面的那片竹林之所以要暗设八卦阵,也是为了守护这些典籍。只是她去世后八卦阵法力消退,直到云若辰出手才将其修复。 聂深在山庄里陪了她整整一年。这一年里,聂深只做了一件事,就是用尽各种方法想为梁怜卿改变她的体质――她也是先天绝脉。而且比云若辰更甚,梁怜卿是最罕见的九阴绝脉。 人之十二正经皆为阴脉,故称三阴绝脉、六阴绝脉、九阴绝脉。若不治疗,一般三阴绝脉会在二十七岁时病发,六阴绝脉会在十八岁时病发,九阴绝脉则会在九岁就病发。 云若辰就是六阴绝脉,她的母亲却是九阴绝脉。本来天生九阴绝脉的女子未满十岁就会夭折,梁怜卿却因为她那位神秘师父的出手相救,不仅活了下来,外表看起来也和常人无异。 否则,她焉能通过宗人府的王妃甄选,成为靖王的正妃? 但九阴绝脉可以抑制,却不可能治愈。聂深耗尽了精力,也没能替梁怜卿打通堵塞的经脉。 在梁怜卿出嫁的前夜,聂深悄然离开了山庄。 “母亲为何执意要嫁入王府呢?” 云若辰想不通这点。 梁怜卿既然是术数高手,要在选秀时弄点花样,让自己避免被宗人府官员选中再容易不过了。 她直觉地认为母亲不会是个贪恋富贵的人。真正的奇门中人,很少会在乎世俗的荣华,那些孜孜追求财富名利的所谓“大师”在奇门里屁都不算。 然而,这句话,她并没有问出口。 尽管聂深一句也没有提过他与梁怜卿之间的感情,云若辰却能感受到他对母亲炽热的痴恋。 若她真的问了,岂不是在聂深伤口上撒盐么。 “你是否想问,你母亲为什么会嫁给靖王?” 聂深看云若辰欲言又止,苦笑着反问道。 呃……聂叔果然是个聪明人,这都能被他看出来。云若辰讪讪一笑,既然人家都主动提了,她就顺水推舟吧:“是呀,为什么呢?” “……为了你。” 为了我? 云若辰疑惑地指着自己,两眼眨呀眨呀的满是惊讶。这什么逻辑,梁怜卿出嫁的时候自己还没出生啊。呃,难道她和聂深有了那啥,然后为了给孩子一个比较好的出身,让靖王喜当爹了? 不可能哇,这狗血程度要爆表了好不好,她身世没这么“奇特”吧! 聂深想不到云若辰脑洞那么大,又自行脑补出了一段“奸情”。他自顾说着:“你母亲很明白自己身体的状况,但她希望能够将自己的传承流传下去。” 云若辰有点明白过来了。原来母亲打的是这个主意……借龙气吗? 像她们这种至阴的体质,要改善血统,只有两种方式,一是和纯阳之体结合生下子嗣,另一种则是借天子龙气。 这么说,当年她的母亲,也是看好靖王而非诚王的? 梁怜卿选择的是后者。 然而生下云若辰后,她失望地发现,女儿竟然也还是先天绝脉…… 生产加速了她元气的损耗,在云若辰三岁的时候,梁怜卿终于病倒了。 临终前,她将女儿托付给聂深,恳求聂深守护女儿度过八岁生辰时的大劫。 聂深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他将梁怜卿山庄中真正的“聂深”管事秘密送到了远地,自己则伪装成他,在山庄里像平常人那样生活着。一方面,他是在为梁怜守着这些珍贵的典籍,另一方面,则是方便他每隔一段时间就潜入京城王府去查看云若辰的情况。 “八岁……大劫?” 听聂深转述母亲临终时的遗言,说她若是安然度过八岁大劫,就会发生重大的变化,云若辰终于知道为什么聂深对自己的作为一点也不吃惊了。 或许他认为母亲另外给自己留下了什么启蒙书籍让自己摸索着入门了吧,毕竟在这个夏天之前,他们完全没有相处过。又或许,在聂深看来,神秘的奇门中人做出什么事来都不值得奇怪? 看来,母亲早就预料到今天了。 若真是这样,那她的术数修为绝对在自己之上。 聂深起身走到书架前,从某一层上抽出十来本书。片刻后,他将一个中等大小的木箱子送到云若辰面前。 “你母亲曾说,等到你度过大劫,就让我找机会将望星楼的藏书和这个箱子交给你。” “她说,你应该懂得如何善用这些东西。” 母亲大人,您真看得起我! 云若辰心里嘀嘀咕咕的,对梁怜卿的好奇不仅没有随着聂深的叙述而减弱,反而更加强烈了。 她怎就知道一个完全没有人教导的小女孩,能够无师自通地看懂那些玄奥的典籍?还有,这箱子里装的是什么…… 乌木打造的箱子被放置在书案上,笼着淡淡的一层月光。云若辰摩挲着箱子圆润的表皮,最后手指停留在箱子前方花样繁复的小铜锁上。 “我也没有钥匙。” 聂深摇摇头回应云若辰眼中的疑问。云若辰顿时被噎住了,啥,没钥匙? 没钥匙让她怎么“善用”啊! 咦,聂深说的是“我也没有钥匙”,不代表这箱子没钥匙啊? “聂叔,那您知道这箱子的钥匙在哪儿吗?” 在云若辰的期待下,聂深点点头,又摇摇头。 她差点要抓狂了,这是打机锋么?给她个痛快吧! 幸好在云若辰暴走前,聂深再度开口:“你母亲说,钥匙就在靖王府里,你能自己找到的。” 也就是说,聂深知道钥匙在靖王府,但不确定在靖王府的什么地方是吧? 耶,靖王府不是刚遭了火灾吗?要是那钥匙在火灾中遗失,她也没法子了呀。 对于这个,聂深的回答是:“不可能。” 云若辰想想也是。母亲的修为既然还在自己之上,就不可能把钥匙藏在那些容易遗失的地方。 唉唉唉,为什么不能干脆点,直接把钥匙和箱子放在一起? “聂叔,这巷子里放的是什么,母亲对您说过吗?” 给点提示也行啊! “没有。” “……” 云若辰彻底被打败了。 她以为自己上一世已活得足够精彩,没想到这辈子才是不断神展开。 刚醒来时还以为今生就是当个养尊处优的米虫吃吃喝喝了,谁知……唉,每天都有新惊喜啊! ------------ 第十五章 :回京 一觉睡醒,云若辰倚在床头喝茶的时候,才想起自己昨儿忘记了问一件很重要的事。 听雨楼是什么? 那应该是聂深出身的地方。嗯,对了,他的真名也不叫聂深。似乎是叫……白夜? 那个神秘的面具男叶枞是这么叫他的没错啦。 “白夜。” 云若辰轻轻吐出这两个字,无端地又想起他在月色下惊艳得近乎妖异的风华。 这样的男子注定不会在这山林中终老,他始终是要回到他的世界去的。 母亲恳求他守护自己到八岁,如今她已安然度劫,他也快走了吧? 云若辰慢慢呷着茶,心里将原有的计划又做了新的打算。 “慎言,你识字吗?” 叶慎言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云若辰叹口气,又揉了揉眉心。好吧,不识字也能教,只是难度大了点。 她让叶慎言每天午后到自己这儿来一个时辰。叶慎言懵懵懂懂地在丫鬟们复杂的眼神里应下来,连枝看着云若辰想说些什么,却又不敢开口。 郡主不骂人,更不曾让管事杖责过她们,但连枝等几个丫头不知怎的在她面前就是拘谨得很。过去可不是这样的,但如今她们是一点也不敢插手郡主的事了。 听说王爷要重新给郡主找教养嬷嬷,想来那时就更不用她们出头了吧。宫里来的教养嬷嬷,管教起人来都是一套一套的,郡主再有主见怕也得服软呢。 云若辰知道他们回京的日子已经不远了。如今只等黄侧妃的胎象更稳当些,靖王是肯定要举家回京的,包括她在内。虽说如今那些灾民都得到了妥善的安置,京城附近的治安也因为上回的事件大大整顿了一次,顺天府尹和靖王都不想再冒险啊。 她只能抓紧时间。 在这六七天里,她什么别的事也没做,就是教叶慎言一些术数的入门常识。叶慎言大字不识,只能囫囵吞枣一般将她教的东西记下来。 “以后会有人教你识字的。你现在就先死记硬背吧。” 云若辰很无奈,她也不想开蒙得如此仓促。幸好叶慎言的天资果然聪慧,一点就通,甚至有时还能举一反三,时常让云若辰有些惊喜。 她偶尔会很得意地想,师父啊,我挑弟子的眼光不比你差呢! 之前她也不是没担心过叶慎言会抗拒学这些。但出乎意料,叶慎言从一开始就表现出了强烈的学习热情,比她小时候还积极。云若辰没细究原委,却不知是叶慎言接连几次看到她施展术法才对这个产生兴趣的。 越卑微,越渴望强大的力量。 从最底层摸爬滚打起来的叶慎言便是如此。 ------------------------- 深夜,望星楼上。 “你要我带叶慎言走?” 聂深惊讶地看着云若辰。 “是的。” 云若辰随手抽出书架中的一本典籍翻看,发现暂时用不上又放回原处。 她手边已经有了七八本泛黄的古籍。这些都是她精心挑选出的术数经典,有些内容连她都闻所未闻,也不知母亲从哪儿搜集到这么多好东西。 可能是母亲的师父传给她的吧?川蜀自古出奇人,道家的传承在川蜀流传极广,比其他地域更甚。 既然马上就要回京,也不知何时能再回到这座山庄,她得多带些有用的东西走。 她想把叶慎言交给聂深。 如今的叶慎言,还不到真正修习术法的时候。他身上那奇异的血脉,在十二岁前应该会一直沉睡,虽然灵气不少,却太稚嫩了。 他现在最需要的,是锻炼出元气充沛的肉身。云若辰开了几张药方,用这几种药水每天轮流浸泡叶慎言的身体,可以最大限度地扩充他的经脉。 但她身在王府,又哪能每天找人熬药来锻炼他呢。 还是将他交给聂深更合适。 “……要是我不答应呢?” 聂深苦笑着摊了摊手,小郡主这也太…… 云若辰狡黠一笑:“那您会不答应吗?” “唉。” 聂深无语了,他的确没法拒绝云若辰的要求。 这一刻,他似乎又在云若辰身上看见了怜卿的影子。 忽然,聂深说:“郡主,你可知,你的名字也是来自你的母亲?” “嗯?” 云若辰没料到聂深突然间会转换话题,但她对自己这个名字确实也很感兴趣。总觉得,这名字不太像寻常贵女的闺名,果然也是母亲按她的命格推算的结果吗? 聂深回想起怜卿告诉他,她为女儿起名若辰时的情景。 ――“白夜,还记得你曾陪我在望星楼观星的那些夜晚吗……” ――“我的女儿,就叫若辰,灿若星辰。” ――“她有一双最明亮的眼睛……” ――“她会长成一个很漂亮很漂亮的大姑娘吧,可惜,我看不到她长大了。” ――“但是白夜……请你帮我看着她长大好吗……” 那时的怜卿已病入膏肓,心里念念不忘的却还是她的女儿。 “好吧,我会带叶慎言回听雨楼。” 他再次许下了承诺,还是为了怜卿。 怜卿,是他一生的劫数。 -------------------------- 最后,云若辰还是没有追问听雨楼是个怎样的所在。 她感觉到聂深并不想在她面前提起这些,所以她就不问。只是,她也隐约能猜到听雨楼是做什么的。 八月初的时候,靖王一家在京营官兵的护卫下回到了京城王府。云若辰带走了那口母亲留给她的箱子,还有一堆术数古籍。 靖王一行离开时,聂深带领山庄中的其他管事与仆人列队在大门处恭送主人。叶慎言也被留在了山庄。云若辰掀开了车窗窗帘的一角,默默注视着聂深。 两人的目光在短暂交流后便错开了。 聂深会在不久后将叶慎言带走,云若辰并不担心他如何脱身,他一定能处理妥帖的。 令云若辰遗憾的是,聂深告诉他,尽管他已让叶枞发动人手去调查,还是没能查到那天伪装成流民袭击山庄的人,是什么来历,更没能查出他们的幕后黑手是谁。 但聂深认为,这事应该与诚王无关。 也对,世人都知道诚王与靖王争夺太子之位争得很厉害,他的嫌疑太大了,反而不敢明着来。以前种种阴谋,也都是在暗地里进行的多。不过这回他的黑锅是背定了,朝野中各种各样的流言版本都把幕后黑手指向他,他也是有口难辩啊。 “一石二鸟吗?鹤蚌相争,渔翁得利……那渔翁,会是谁呢?” 云若辰坐在微微颠簸的舒适马车上,靠着身后的软垫思索着这件事背后的种种。对方还带来了一个能够破阵的术士,实力绝对不容小觑。 在行驶了一个多近两个时辰后,马车停了下来。 云若辰撩开窗帘的一角,侧头往窗外看去。 眼前不远处,灰色的巍峨城门屹然耸立,两边是延绵不绝的高墙,宏伟壮丽,仿若一只随时准备噬人的巨兽张开了翅膀。 这就是京城了吗? 云若辰放下帘子,收拾心神,暗自提醒自己。 从此,可不能再像在山庄里一样随心所欲了。若被有心人窥破自己的异常,甚至进一步察觉到自己术士的身份,或许就是粉身碎骨魂飞魄散的结局,连靖王都未必能护住她。 俗话说,侠以武犯禁。但术士因窥视天机,却更受权贵忌惮。 她必须小心再小心才是! ------------ 第十六章 :靖王府 清晨的光线分外柔和,淡淡地透过窗棂洒在屋里,无声地拉开新一天的帷幕。 云若辰早早起了身,在丫鬟婆子的伺候下盥洗梳妆完毕,便起身前往庶母黄侧妃处请安。 既然回了京,那么一切还是按照王府原有的规矩来吧。先前在京郊别院里可以随便些没人管,王府里可不能那么随便了。否则传出些她跋扈任性的流言,对靖王的名声也不好。 云若辰边慢悠悠地走着,随便在院子里瞥了几眼,心中只有“惨不忍睹”、“无法直视”、“让我再投一次胎吧”……这一类消极的想法。 亏她当初穿来恢复意识时,还曾幻想老天将她送到这里来,是让她当个米虫好好享福的吧? 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幸福生活,她一点也不抗拒啊。 但过去一个月发生的一连串事实证明,自己图样图森破,很傻很天真……尤其在进京后,她更加发现自己简直是来受苦受难的。 这叫个什么王府啊喂! 除了占地广大屋子多外,这宅子和传说中的王府就搭不上一点边。楼宇屋舍残旧不堪,花草树木乏人修理,地砖墙面裂缝处处……这还不是最强大的,最强大的是这么烂的宅子还被一场无名大火烧掉了一半。 在明媚耀眼的阳光下,废墟般的靖王府却奇迹地展现出一派萧索凋敝的景象。 工部的人来清理过几次火场、把府中损失造册后就没下文了,难道就打算把靖王府就这么晾着?靖王老爹啊……你是有多失败,连工部的小吏们都敢明着欺负你? 云若辰很悲愤,心情极度不爽。这一切,都是源于皇座上的那位老皇帝元启啊! ---------------------- 她的皇祖父元启帝是先帝唯一的儿子。为此,元启帝特别在意皇嗣,生怕自己也只有一根独苗,那就太危险了。但有句话说的好,怕什么就来什么…… 元启帝十七岁登基,同年立后。成亲一年后,陈皇后生下了皇帝的第一个孩子,还是个男婴。 当时真是举国欢庆,元启帝都高兴得差点大赦天下了。结果这孩子还没满月就夭折,陈皇后产后失调也郁郁病死。 有了这次教训,以后元启帝再有了孩子,那叫一个低调,生怕折了孩子的福寿。他还按照贴身太监建议的民间做法,给孩子起了人嫌狗厌的乳名,比如“狗剩”之类的……好容易把曹贵妃生的二皇子养到了十岁。 一般说来,十岁大的孩子就算是养住了。于是,元启帝又一高兴,打算让二皇子在上书房进学。皇子读书是件大事,元启帝郑重地召见了儿子,叮嘱他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然后…… 然后二皇子暴病死了。 这下元启帝郁闷坏了。大臣们也郁闷坏了。太子是帝国的继承人,关系着国脉的延续,重要程度不言而喻。纵使元启帝是个特别严厉寡情的皇帝,他对自己的继承人问题还是很在意的啊。 就在此时,元启帝身边陪伴他修道的天师之一骆天行,提出了一条堪称诡异的谶语“二龙不相见”。他说,元启帝命格特殊,不能轻易与皇子们见面,否则真龙潜龙“二龙相遇”,必有一伤。直白的说,就是不是老子克死儿子,就是儿子克死老子。 十七岁就执掌天下的九五至尊元启帝,本身心智刚如磐石,也不是那么容易被道人们说服的。但就在次年的春祭上,九岁的三皇子作为皇子的代表参加了祭典,得到了皇帝的赞赏,却在随后被乡野毒蛇咬伤,立时就死了。 从此元启帝不再轻易召见自己的任何一个儿子。 于是,余下的皇子们遭到了长期的冷藏。就这样也没能止住皇子们夭折的势头,元启帝这些年共生了七个儿子,活到了成年的,只有四皇子靖王与五皇子诚王。 元启帝好像忘记了自己有这两个儿子似的,使得两人不仅生活上乏人问津,读书开蒙也非常迟,连成亲选妃这样的大事,元启帝都不闻不问。还是大臣们对皇子们上心,发现两位皇子都成了大龄男青年,再不成亲咱们大庆皇室就没后代了啊,于是纷纷上书请求皇帝给两位皇子封王、选妃。 元启帝拖延症发作,又把这事生生拖了两年多,才给两个儿子分别封了亲王,让他们开了府,再让宗人府为他们选了良家女子聘为王妃。 靖王的王妃是川蜀一名县令的长女,诚王的王妃则是山西学政的孙女。 再过一年,又在群臣催促下再给两个儿子分别选了一名侧妃。而直到现在,元启三十五年的今天,皇帝陛下已年过五旬,却还没有立太子的意思。 这让群臣很头痛,很纠结。不管他们如何上谏,皇帝就是不松口立太子,摆明了不想在他有生之年再来个二龙相遇。不管是克死儿子还是被儿子克死,都是老皇帝不能接受的结果啊! 按理说,云若辰的父亲靖王年长,应该是最顺理成章的储君。反正他和诚王两人都不是皇后所出,一个是胡贤妃生的,一个是张淑妃生的,大家出身半斤八两,谁也高贵不过谁。 问题就在于――靖王已经三十岁了,他却还没有儿子! 而他的弟弟诚王殿下,在这点上可比他强――诚王有儿子,虽然只是侧妃生的庶子,但儿子就是儿子! 因此京城中,大部分大臣与勋贵都看好诚王。虽然碍着“王公大臣不得私自结交”的祖训,没法明着和诚王来往,眉来眼去的小动作可多了。靖王却是门前冷落车马稀,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但近来由于靖王的赈灾提议被元启帝采纳,而诚王却因“流民袭击事件”名声大跌,两方的势力较量正在发生悄然的改变。 ---------------------- 黄侧妃脸色还好,看起来调养得不错。再过十来天,她肚里的孩子就满三个月了。 她原先住的院子是被烧得最严重的,根本不能再住人,所以如今也只能委屈地住在后进的小院子里。但黄侧妃发挥了她一贯善于理家的强项,简陋的小院也被她手下的丫鬟仆妇们整理得清爽干净,云若辰都恨不得跟她借几个人过去用用了。 想起自个身边的银翘、连枝几个,她觉得实在没法指望她们什么。也不能说她们不勤快,但机灵是肯定算不上的,看来往后还得自己挑人用才行。 陪黄侧妃用了早餐,云若辰想往前院去找父亲说些事,却听下人说王爷到前厅见客了。 见客?难得靖王府也有客人,难道是顾原老先生来了吗? 中午和父亲一同用餐,云若辰才知道早上来的客人是户部与工部负责修建王府的官吏。 “唉唉,户部的人说实在是拿不出银子,只打算拨给咱们五万两,工部的人又说这笔钱根本不够开工,刚刚在厅里真是吵得我头都疼了。你说说孤该怎么办呢?” “要不,只能按他们说的那样,先把大门修修,再把大殿建起来,其余地方等日后户部有钱了再说?” 靖王自顾自对云若辰吐着苦水。在山庄的那些天里,因为云若辰老缠着他说些外头的事情,结果倒是养成了他偶尔会对女儿吐槽的习惯。 云若辰却听得直想翻白眼。她这爹的脑子是从小进过水,还是被驴踢过呢?怎么这么不好使?还有,这种柔弱忍让的脾气,根本就是王爷界的奇葩啊! 看人家戏里的王爷,要么飞扬跋扈欺男霸女无恶不作,这好歹也算快意人生了;要么风流倜傥人见人爱花见花开,勾搭各种良家妇女;要么在家里暗藏三百死士,收买权臣大吏图谋篡位,志向多么远大…… 可是这位靖王爷,他就是个包子,纯的,连肉馅都没有! “父王,您可千万别被他们骗了!” 云若辰忍不住出声提醒道。 靖王诧异地看着她。 “辰儿,你说什么?” “父王,他们互相扯皮故意吵架拖延工程,就是在等您这句话呢。您要是答应这么做,咱们的王府多少年也别指望能修起来。” “呃……辰儿,你还小,这些事你不懂,别乱说。” 也就是靖王这种和气过头的包子老爹,会对胡乱插话的女儿还有好脸色。换了别个,早把她撵离眼前了。 云若辰却没有停下的意思,继续说道:“父王,他们一开始给你拨的钱,就是打算让您修门脸和大殿的。” 如果她没猜错的话,户部和工部的人肯定早就串通好了才上门来的。他们算准了靖王怕事怕麻烦的性子,给他下了套,就想引诱他答应只修大门和正殿。 亲王的王府失火了,朝廷不能不给修,这关乎朝廷的脸面。可只要外头修好了,里头王爷一家住得舒不舒服,关他们什么事?反正靖王压根不敢向皇上告状。 本朝官员崇尚儒教,向来对皇室宗族的尊敬度很低,对老皇帝还敢在朝会上顶牛呢,何况靖王。 云若辰把自己的想法尽量婉转地向老爹说了一遍,听得靖王一怔一怔的,半天都没说得出话。 他性子软归软,可真不是笨啊。女儿刚刚说的这番话,怎么越想越有道理呢? 云若辰缓了一会儿,才说:“父王,你该对他们咬定了不松口,坚持要么彻底大修,要么咱们就这么住,连大门都不修!我就不信,户部真拿不出这笔钱!” ------------ 第十七章 :宫宴 靖王殿下变了。 当户部与工部的官吏再次上门时,却见不到靖王本人。在被靖王的大伴徐衡告知靖王身体不适,让他们尽快拨款重建王府便是后,他们感受到了靖王“无声的抗议”。 明明前次见面时,靖王殿下还是很好说话的嘛,眼看着就要答应他们的方案了。怎么才过了几天就翻脸了? 不仅如此,靖王的老师顾阁老还刻意到工部施压,告诫他们明年初万寿节到的时候,各地藩王是要进京朝贺的。如果到那时靖王府还是这么破破烂烂,有损天家体面,就得有人出来背黑锅了! 大家辛辛苦苦数十年读书科举,好容易混到中央部门当个小官,容易么?要为了这种事丢乌纱帽,那也太冤枉了。 所以户部只能东挤一点、西挖一点,拼命再凑够了十万两银子丢给工部去开工了。工部也没法子啊,只得派人到附近州县搜刮些便宜点的材料回来用,尽量把开支控制在这十万两以内。 “哼,所以说,他们啊……是不愿也,非不能也。” 云若辰冷笑着看家里开始有工人进进出出丈量地基搬运材料,更坚定了她对户部工部那些人“柿子捡软的捏”的认定。 她何尝不知今年国库空虚,连赈灾都差点得提前收秋税。可她更知道,户部这些老狐狸是绝不会不给自己留点救命钱的,国库再空虚,应急资金肯定有,就看靖王的面子够不够大能提出来用了。 这可不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她非要无视灾民的苦难大兴土木。往大了说,靖王府的重建,是靖王重新回京后要打的第一仗。 这一仗要是弱了气势,让人发觉靖王还是那么懦弱无能好欺负,往后还想翻盘就难了! 所以她劝靖王决不能心软。以为自己只花五万两银子草草修葺下,给灾民们省出点钱来,灾民就会感激你?谁知道你做出的牺牲啊,连朝臣们都会在暗地里笑他傻气好骗罢了! 云若辰从来没有当圣母拯救苍生的爱好。 --------------------------------- 靖王府的修葺工程逐渐上了正轨,正在有条不紊地进行中。云若辰的身体也比前些日子有了起色,正想着能静养几天,宫里却来了消息。 今年中秋,皇上要在宫中宴请宗室、勋爵,办一场“简朴而隆重”的中秋宴会。 这消息一传出来,在京城里立刻引起了不大不小的波澜。 元启帝并不是个亲民随和的皇帝,大多数时间,他既不上朝也不喜宴饮。 不过这也能理解,皇帝是个终身职业,还天天上班全年无休,谁干了三十五年也会腻歪的。况且还是元启帝这种很有性格的皇帝。 但这不代表元启帝就不管政事了,恰恰相反,老皇帝对权柄控制之严,也是庆朝开国以来少见的。他迟迟不立太子,固然有信道的缘故在里头,另一方面未尝不是怕立了储君便削弱了自己的权威。 元启帝每天基本都在内宫修道办公,处理奏折。除了过年之外,他还真是很少宴请外臣与宗室,这回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有些心眼活泛的人在想,这事可能和前段时间就有苗头的削减宗室待遇有关。皇帝这是想先礼后兵啊! 庆朝的宗室,经过这三百年的繁衍,已经是一个庞大得吓人的数字。全国各地的宗室藩王子弟加起来,几乎有上百万之巨。每年光是支付这些宗室的各种福利,就要花去朝廷税款中的一半以上。 而这些宗室在地方上往往又占有大批良田,但又无需缴税,快活又逍遥。元启帝本来也不想动他这些同族兄弟的利益,问题是接连几年都是天灾人祸的,国库一天比一天干净。正当此时,地方上又多了好些弹劾藩王占地夺田的奏折。 元启帝上了年纪,耐心也没有年轻时那么好了。想着自己在宫里都不敢大手大脚花钱,你们一个两个在地方上穷奢极侈,于是心理开始严重不平衡。 既然你们自己有钱,我就不给你们发那么多福利了吧!元启帝觉得自己很理直气壮,可惜宗室们不是这么想的。 如此下来,矛盾也就产生了,这削减待遇的事扯皮了小半年也没个准信。但这回老皇帝一反常态地要大宴宗亲,让许多人又嗅到了异样的气息。 云若辰对于中秋宫宴背后的暗流涌动暂时一无所知,她只是单纯的为自己得参加宫宴而感到烦恼。 作为靖王府唯一的嫡女,而且还是拥有朝廷封号的郡主,她是必须参加的。 然后问题就出来了。她要穿什么、戴什么?进宫以后该怎么行礼,如何叫人? 啊啊啊啊头好痛…… 她宁可和几十个道行高声的术士斗法,也不想进宫应付那一堆堆的贵人啊。 可惜该来的总是要来,她内心再抗拒,还是改变不了即将入宫的事实。 和云若辰正好相反,靖王殿下对入宫这事表现得是相当激动。他都记不清上次见到皇帝老爹是在哪年哪月了,估计还是他生母胡贤妃去世时见过一面?平时过年的大朝会他都只能在金銮殿上跟着群臣远远看父亲几眼。 现在机会来了,他总算有可能与父皇面对面交流了,靖王殿下能不兴奋么。 于是靖王对于进宫一事表现出了超乎寻常的热情。这热情直接反应在云若辰身上,就是她得到了买新首饰新衣服的机会。另外,她身边还多了位新请来的教养嬷嬷,专门教她宫中礼仪。 府里除了在安胎的黄侧妃外,几名靖王的侍妾都被他谴来服侍郡主,务必要把郡主打扮得人家人爱,花见花开,决计不能丢了靖王府的面子。云若辰内心叫苦不迭,却无法抗拒那群闲得无聊的女人把她当成芭比娃娃来玩换衣服游戏。 天知道她们有多闲!光是发型就讨论了不下十种。好容易银翘按某位姨娘的意思给她梳好了头,另外的人要么嫌老气,要么嫌落伍。等再换其他人提议的发型,又是新一轮的挑剔……还美其名曰“为了郡主好”、“这都是咱们王府的体面”…… 救命啊! 云若辰觉得自己头皮都要被扯下来了,再这么玩下去谁受得了,她才八岁好吗?你们是想把我打扮成一代妖姬啊? “唉……” 晚上梳洗完毕倒在床榻上的时候,云若辰连指头都不想动了,太受罪了。 因为她不仅要被那群女人围着骚扰,还得跟刚请来的教养嬷嬷姚嬷嬷学规矩。 这位姚嬷嬷是靖王特意从他堂兄舒王府里请来的,据说规矩是一等一的严格,教出来的女学生都是极出色的名媛淑女。 云若辰向来觉得自己很能吃苦。明摆着的嘛,上辈子她才几岁的时候就能跟着师父在深山里修行了,一打坐练气几个时辰都不动一下的。 但在姚嬷嬷面前,她发现自己还是弱爆了。 姚嬷嬷年纪不大,还没到四十岁的样子,看模样年轻的时候也是个难得的美人。她面上常年笼着冰霜,也不如何骂人,就是拿着条细柳枝裁成的教鞭指导云若辰起卧坐行。 云若辰但凡有一处做不到位,姚嬷嬷的柳条鞭刷地就抽过来了,比骂人还狠。 “下巴尖窄、嘴纹多深,这是典型的神经质刻薄相啊,果然是变态老姑婆!” 云若辰也只敢在内心腹诽不已,哪敢多说半句怨言。不过她从来都是蔫儿坏,表面上从不反抗姚嬷嬷,私下还是用了点小手段让姚嬷嬷连续几天都头疼身软,就跟患了伤风似的,也就没力气抽她了。 要不是她真心想学点宫廷礼仪来傍身,免得闹出更大的乱子,早在姚嬷嬷过来的第一天她就能让这变态老姑婆滚蛋。 如是过了几天,中秋宫宴终于近在眼前了。 其实,对于能够在中秋宫宴上见到她的皇祖父元启与王叔诚王,云若辰还是很感兴趣的。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她是真的很想去会会他们啊。 ------------ 第十八章 :舒王 中秋这日,靖王带着云若辰和少数几个贴身服侍的下人,分坐两辆马车进了宫。 庆朝皇宫以承天门为界,分为外廷与内宫。外廷自然是皇帝与朝臣们办公的地方,内宫则占据了皇宫八成的面积,是天子起居之所。 元启帝亲情淡薄,很少召儿孙进宫。她的亲祖母胡贤妃过世多年,是以云若辰从出生来也是头一回进宫。 真正进了内宫,云若辰才切身体会到,姚嬷嬷斯巴达式的礼仪指导的确是有用的。宫里的规矩真不是一般的严,看那些宫娥太监们一举一动都整齐肃静,她就明白为什么从宫里出来的姚嬷嬷对她的举止挑剔到变态的地步了。 “好吧,以后尽量对她好一点……如果还有机会见面的话。”云若辰马后炮地想着。 尽管午间就进来了,距离晚宴却还有一段时间。对于这批难得进宫的皇亲国戚,鸿胪寺的安排还是很人性化的。他们被安排在最靠近外廷的熙华宫安歇,而在晚宴前可以由宫人带着在熙华宫里随意走动下。 不过很多皇亲国戚都不想错过这个“交流”的好机会,他们还在议论着皇上这回宴请与宗藩待遇有何关联。 云若辰一进宫就被带到了女眷安歇的偏殿。和靖王分开她倒是不觉得害怕,但……很无聊啊! 看一群群的宫装贵妇与千金贵女们在身边交换着虚伪的微笑与恭维,顺便还进行各种名为“寒暄”实为“攀比”和“相亲”的社交活动,她只能说贵族女人们绝对是比阴煞阵还恐怖的存在。 救命,她就要被她们衣服上的熏香熏死了喂…… --------------------------- 还是出去走走吧,好歹能透口气。 也不止她一人想出去走动,不过人家和她的目的截然不同,却是到各宫里去拜会娘娘们去的。 她在宫里一个贵人也不认识,自然只有闲逛的份。要说靖王府的人气真是不高,眼看着云若辰孤零零带着侍女被带路太监引出去了,却也没谁过来关心下她的去向。 带路的太监只觉得这位华容郡主怪怪的,居然真让他领着她在熙华宫里看景儿――哪有人真是进宫来逛的呀!都说靖王妃去得早,华容郡主没人教导呆呆木木的,果然不是流言。这位郡主与乃父一般,都是一根肠子通到底的傻蛋啊。 也是,看靖王那种不知变通的呆样,连给宫里送点好处都不懂,能教出多精明的女儿来。看看人家诚王殿下…… 云若辰并不知道带路的太监在腹诽自己父女,但光凭他眼角眉梢流露出的情绪已猜了个七七八八。世人都是根红顶白的,也怪不得人家内侍瞧不起自己家――谁让她亲爹是个包子呢?唉唉唉。 但宫里规矩的确是严,太监就算心里不待见靖王府的人,面上仍要待云若辰恭恭敬敬的。尤其今儿这种大日子,谁敢这么不长眼的给自己找事啊,嫌死得慢么? 在带路的太监看来,云若辰就是个贪玩的孩子随便瞎逛。他却不知,云若辰的闲逛也是有规律的。 皇宫是天底下风水最复杂的地方,这宫里处处是龙气、煞气与灵气,她走动时很是注意避开那些煞气重的地方――估计是枉死过太监宫女――而专挑灵气充足的所在去。感应到前方不远处就有一处灵气充沛的地方,她兴致勃勃的想起瞧个究竟。 刚想从一座假山中间穿过,迎面却走来几名男子,其身旁也有太监在引路。 道路狭窄,云若辰侧身想让那几人通过,没曾想却听见当头那人在自己面前几步停住了。 “若辰?” 嗯?这人认得自己? 云若辰抬起头,正对上一双细长含笑的眼眸。 面前这青年男子头戴紫金冠,身着锦缎礼服,整个人显出一种飞扬俊逸的潇洒气度。云若辰最注意的是他起菱的嘴角,这是很高贵的面相。再结合他的服饰打扮,来者的身份也就呼之欲出了。 他见云若辰有些疑惑地看着他,遂微笑道:“孤是你舒王叔,不认得了?” 舒王?原来是他!云若辰迅速反应过来,后退半步福了福:“是若辰不好,给王叔请安。” “哈哈,无妨。两年没见,小辰儿都长这么高了。” 舒王脾气像是挺随和,特意将云若辰虚扶起来,又上下打量了她几眼。随后,他顺手在腰上抹下一块螭龙玉佩,让随从递给云若辰的丫鬟。 “这会儿进宫身上也不好带礼物,王叔这块玉雕得还算有趣,就给若辰你玩儿吧。” “太贵重了,这如何使得?辰儿不敢收。” “给你就收下吧。” 云若辰迟疑片刻,只得示意银翘把玉佩接了过来,再深深向舒王行礼谢道:“多谢王叔厚赠。” 印象中,这位舒王和靖王府没什么来往啊,怎的会突然对她示好?她可不认为这是自己的个人魅力。这些勋爵权贵都猴精猴精的,和什么人交往,深入到哪个程度,那都是经过精密算计的――呃,她那位奇葩的包子老爹是例外。 舒王爽朗地笑起来,刚想再和云若辰说几句,忽然边上传来了几声咯咯轻笑。 “舒王叔,您偏心!” 声音娇柔动听,伴随着清脆的笑声,还没出现就予人好感。云若辰与舒王一同朝说话人望去,只见一名紫裙少女分花拂柳而来,面上的微笑犹如三月春风,两边面颊上浅浅的酒窝更为她添上几分俏皮。 在常人看来,这样开朗的少女定然是很惹人喜爱的,在场的人也都下意识地露出了欣然之色。 云若辰却微微低下头,嘴角闪过一丝讥讽。 相学上有种说法,叫笑的影射。未语先笑,不是好相。有些女子未讲先笑,而且会用手遮嘴,垂头避目,这种女子往往心术不正,稍一有好处就会大胆犯错。且人未到、笑先到的人,性情也较为自大,很有主见,不易被说服。 酒窝更是相学大忌。很多人面相上有酒窝,被人认为是可爱的象征,也有人认为有酒窝的人酒量好,福气好,其实并非如此。 只有命格特别的人,拥有酒窝才是幸事。如果命格压不住,那么有酒窝反而不是什么好意头,尤其容易与人争吵,人际关系也往往一团糟。 所以只一打眼,云若辰就判断出,这突然插入她与舒王对话的少女绝不是善茬。 她与原主的记忆还不能完全融合,这会儿只觉得那少女眼熟,一时却记不清她是谁。不过下一刻她便释然了。 舒王保持着微笑的表情,对她颔首道:“宝凌,你怎么也跑到这儿来了。” 宝凌……云若辰眯起眼,对自己身边人顿时紧张起来的细微变化顿时了然。这是诚王府那位只比自己大了几天的堂姐,燕阳郡主云宝凌啊。 弄清了对方的身份,云若辰对云宝凌身上透露出的某些针对她而来的诡异气息,也就自然而然想通了。 这位看起来“漂亮又开朗”的堂姐,对自己可是充满了敌意呢! ------------ 第十九章 :珍贵的法器 云宝凌笑吟吟地说:“淑妃娘娘使人召我过去说说话,不曾想能在半道上遇见舒王叔和若辰妹妹。” 张淑妃是诚王亲母,也就是云宝凌的祖母。云若辰冷眼旁观,心想云宝凌怕是经常进宫来见张淑妃“联络感情”的。这会儿却故意巴巴地在自己跟前说,是想暗示自己“我们家在宫里有靠山可你们没有”吗?唔,好幼稚。 而且她说起“若辰妹妹”时,正眼都没扫云若辰一下。毕竟还是年纪小啊,城府不够深,细节经不起推敲呢。 舒王点点头:“是吗?那你赶紧过去吧,可不敢让娘娘久等了。” 云宝凌却还是娇痴地笑着:“王叔,您就记着给若辰妹妹礼物,宝凌的礼物呢?” 她今年也是八岁,看起来似乎还是一团孩子气,和亲近的长辈讨要礼物却也并不惹人生厌。 但舒王对云宝凌的撒娇似乎不怎么受用,起码没有露出更亲切的笑容。“今儿王叔身上没带什么好玩意,下次吧。” 说罢,舒王对二人微微颔首便离开了。 云宝凌甜美的微笑立刻就僵在了脸上。 她在家里也是千娇万宠的天之骄女,连张淑妃都极喜爱她,夸她懂事乖巧。但在舒王这儿得到的待遇却还不如她一贯看不起的云若辰,这也太伤自尊了! 她不敢对舒王有怨念,可看云若辰却越发不顺眼起来。 哼,本来就是嘛,云若辰哪儿比得上自己?且不说她那个出名没用的父王,就看她平时说话都不敢大声的小家子气,在贵女之中也只是最默默无闻的那一个。 看舒王一行已走远,云宝凌的脸上顿时漫上几许傲色,皮笑肉不笑地斜瞥着云若辰:“妹妹这又是要去给哪位娘娘请安呢?” 这话明显就是讽刺了。靖王一系和宫里素无来往,云若辰能去拜访谁?去了也得不到什么好脸。 要换了以前的云若辰,怕只会头低低的任由云宝凌讥讽。可惜如今的云若辰却没有被虐的爱好,你要来找茬?那大家一起来好了。 “没有呀,”云若辰一脸无辜地笑着说:“难得进宫一趟,我只是让这位公公带我出来看看风景嘛。没想到刚好遇上舒王叔,还硬是要给我送什么礼物,怪不好意思的。” 在宫里没关系怎么了,咱和亲王关系好就行,以为就你们诚王府会拉拢人?张淑妃再宠你,她也就是个无权无势的宫妃,人老珠黄,在元启帝面前能不能说上话还不一定呢。 舒王就不同了。 一般说来,庆朝的藩王都要到各自的属地去就藩。但舒王却是唯一的例外。 舒王的属地在东南舒城,但他们一系却被允许在京城建王府,这是因为上一代的舒王曾帮助当初少年即位的元启帝从权臣手中夺回朝政大权。 当年的争斗也是极为激烈,许多权贵、官员卷入其中,元启帝自己就差点保不住王位。多亏了上一代舒王替他联络天下藩王宗室,才打赢了这场没有硝烟的朝堂之争。 到了现在的舒王,继承了他老爹彪悍的战斗力,而且青出于蓝。他十年前刚刚成为亲王时就被任命为督军前往北疆作战,连胜十六场大小战斗,还斩杀了声名赫赫的图吉可汗,彻底击溃了草原民族的联合大军。 这场战役奠定了舒王的“战神”之名。不过他很懂得月满则亏的道理,从那以后就没掺和过军队里的事,居然摇身一变喜好起诗词歌赋来,经常招徕一些文人骚客在府里清谈,在清流士林里的名声很不错。 说来也怪,对臣下与亲儿子都刻薄寡恩的皇帝,对舒王却放心得很,起码表面上并没有打压舒王府的表现。舒王也没有让皇帝失望,平时异常低调,不但不和大臣们来往,在靖王诚王的争斗中也总是保持中立。 所以云宝凌才会那么气愤――不是说舒王叔从来都不偏不倚吗,为什么只给云若辰那死丫头礼物,却要冷落自己? 被云若辰再次戳中她的伤心处,云宝凌脸上是一点笑影都没有了,原本俏丽的五官因为生气都变得扭曲起来。 “臭丫头,你得意什么!” 云宝凌尖叫着跳起来。云若辰皱了皱每天,这小姑娘也太沉不住气了。看她怒气冲冲的样子,云若辰还以为她要过来扇自己一巴掌啥的,结果云宝凌却冲着云若辰的侍女银翘去了。 “不就是块玉佩吗,哼!” 银翘可不敢和云宝凌冲撞起来,慌乱下竟被云宝凌从手里抢过了那块螭龙玉佩。 云宝凌挑衅地看了云若辰一眼,狠狠地把玉佩摔到了地上! “哼,我们走!” 说罢,云宝凌还故意用帕子擦了擦手丢在玉佩旁边,像是嫌弃银翘拿过的东西脏似的。 她看也不看云若辰等人,扭头就走。呵呵,玉石这种脆弱的东西,摔到地上还不碎成几片?看那死丫头还嚣张! “郡、郡主……” 银翘吓得都飙泪了。这可是舒王殿下送郡主的礼物啊,自己居然没能保管好!虽然摔它的是燕阳郡主,但郡主没法找燕阳郡主出气,肯定要把这口气出在自己身上的…… 引路太监事不关己地站在一边看着,对两位贵女的冲突视若无睹。要是这两位真的打起来,他肯定是要去阻拦的,但这种程度的小打小闹,其实……在贵人们中间也很常见。别看宫里规矩严,也得分人,有些得宠的妃嫔们反而喜欢时不时小闹一下,吸引皇帝的注意力。 像她们两个小女孩之间的口角,那简直不算个事,引路太监也没往心里去。不过如果这华容郡主哭闹起来也是麻烦,他还是得好好安抚她几句才是…… 咦,他没看错吧? 华容郡主不但没哭闹,还……笑了? ----------------------- 云若辰原先只注意到舒王送自己的是螭龙玉佩,却也没有细看。待到云宝凌把玉佩用力一摔,她却眼尖地看见玉佩在撞击地面时闪过一丝极淡极淡的黄芒! 有古怪! 是以她也完全没心思去和云宝凌算账,任由云宝凌扬长而去,只顾着亲自蹲下把玉佩捡起来。 在旁人眼里,这是华容郡主在心疼玉佩,没有人注意到她捏着玉佩的手法有些奇怪。 云若辰左手大指甲挑中指甲捏了个开印诀,右手摩挲着完好无损的玉佩,嘴角的笑容愈来愈深。 不得了,这螭龙玉佩居然是一件法器! “我的力量真是削弱得太厉害了……”云若辰暗暗叹着气,但心里还是欢喜的。 要是在以前,这么一件贵重的东西在自己三丈内出现,她肯定能感应到。 这个螭龙玉佩,从外形上看和其他同类的玉佩并无不同。 但只有真正的术士,才能感应到其中所蕴含着丰沛的阴阳生气。 这螭龙玉佩,是一件由高人打造出的风水法器。奇门中的法器品类繁多,有罗盘、葫芦、麒麟、貔貅、铜器、龙龟、八卦镜等等等等,用处也是各有不同。有些是用来害人,有些是用来救人。 玉石与螭龙,这两类法器都是做辟邪之用,相当于护身符一类的东西。二者合二为一,又是高人所制,其中蕴藏的法力是非常惊人的。 更高明难得的法器,云若辰也见过,但这螭龙玉佩却是她来到这世界后得到的第一件珍贵法器。贴身藏着它,基本上她就百毒不侵煞气难袭了,绝对是好东西啊! 但云若辰在高兴过后,才想到一个问题。 为什么舒王要把这么珍贵的东西随手送给自己呢? 要是他不知道这东西的真正价值也就罢了,可是……如果他是故意的呢? 云若辰从来不相信天上真会掉馅饼。舒王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她不由得陷入了沉思。 ------------------- “郡主,要不……咱们先回去歇歇吧?” 引路太监见云若辰一会儿笑一会儿沉默的,还以为她被燕阳郡主的嚣张吓坏了,只得出声催促道。 云若辰摇头道:“不,我再走走吧。” 银翘紧咬着下唇把眼泪吞回去,她可不敢真的在宫里哭出来。可郡主为什么还要到处逛啊,要是闹出更大的事来,她……她的小命就没了。 可惜云若辰完全没有体贴他们心里受煎熬而折转返回,只一味地继续往前走。那枚玉佩被她收进了贴身荷包里,身边的人瞧见了也不好说什么。只是,为什么郡主要连燕阳郡主丢的帕子也捡起来收着啊? 云若辰继续朝她之前探到的那处灵气充溢的所在走去。 呵呵,她是不会就这么算数的。云宝凌既然敢惹自己,就要有胆量承担相应的后果哟。 云若辰的右手藏在袖子里,一枚铜钱暗暗滑进了她的手心,随即被云宝凌的那块脏帕子包裹住了。 要是在平时,她还真一时奈何不了云宝凌。但既然云宝凌自己不知死活地摔这种犀利的法器,被法器中的阴阳生气反噬可怪不了她哦! ------------ 第二十章 :绝色美少年 “气死我了,那死丫头什么时候变得牙尖嘴利了?真讨厌!” 走在重华宫由青岩砌成的台阶上,云宝凌还是一副余怒未消的模样。 舒王叔也真是的,凭什么只给那丫头送东西,却对自己这么冷淡?要不是父王一直告诫自己说,要对舒王叔尊敬些,她才不想去讨好他呢…… “郡主,您走慢些……” 她的侍女见她怒气冲冲走得太快,禁不住想提醒她两句。谁知侍女的话音未落,就听见云宝凌尖叫一声,从台阶上滚了下去! “郡主!” 下人们吓坏了,忙不迭想去将她扶起来。可台阶太高,云宝凌滚下去的速度又快,身边明明有好些人就是拉不住她,眼睁睁看着她一下子滚到了台阶的最下方! “天啊,快来人,郡主!郡主您醒醒!” 她的贴身侍女吓得六神无主,疯了似的冲下去将脸朝下趴着的云宝凌扶起,发现云宝凌早昏了过去,一头一脸全是血污,应该是撞破了鼻子和嘴唇。一时间,重华宫前乱成一团。 ----------------- 远在熙华宫的云若辰感应到几许气息反馈,心里估摸着法器的反噬已起了作用,满意地将云宝凌那条脏帕子悄悄丢掉了。 这个螭龙玉佩中蕴藏的力量,似乎还远在她的估计之上。没有玉佩的话,她倒是真的一时奈何不了云宝凌呢。虽然她之后也肯定会找机会报复回来就是了! 不过这毕竟是在宫里,她可不敢太出格。谁知道老皇帝身边有没有高手,能察觉到自己在搞鬼?低调,一定要低调啊。 “公公,这是什么湖?” 从花树丛中绕出来,云若辰只觉得心神顿时一爽,眼前豁然开朗。面前是一个碧波荡漾的小湖,周围栽着些垂柳杏花,又有奇石嶙嶙。虽然此时草木凋敝,但依然可以想象到春天来临时这里会是怎样的一番美景。 “郡主,这是在咱这熙华宫最中心的烟雨湖。”引路太监随口为她解说道:“每到雨天,这湖上就会有淡淡的烟雾,景色是极美的。有时皇上得闲了,也会来逛逛呢。” 烟雨湖? 云若辰望向那凝碧似的湖水。这里的灵气很浓,就连她眼下这种虚弱的体质都能感应到湖水周围的生气,是一眼天然的灵穴。听说老皇帝在宫里建了精舍修道,居然没有把精舍地址选在这里,暴殄天物啊。 可见他身边的那些所谓“天师”水平实在不高。又或者别有原因,自己一时没看出来? “那儿可是个湖心亭?带我去走走。” 她眼尖瞧见湖上建有座精致的水榭,估计就是为给宫里贵人看风景建起来的。虽然那引路太监嫌麻烦,但眼看云若辰都往那儿走了,也只好陪着她过去。 云若辰一面走着,一面摩挲着手中的螭龙玉佩。天然灵穴对于法器是有滋养作用的,像她手里这枚玉佩,就是被高明的术士用特殊手法在灵穴中滋养出来的,所以阴阳生气才会如此充沛。 她母亲留下的那座山庄背后的温泉,也是一眼灵穴。离开山庄前,云若辰又去过一趟温泉,将几件聂深替她寻来的玉器埋在了灵穴中。过上几年取出来,会是相当厉害的法器呢……可惜这种事都是水磨工夫,没法速成啊。 “咦,有人在了?” 她还以为只有她会真的跑出来游园,居然也有人像她这么闲? 四面通畅的水榭中摆了一套石雕的桌椅,周围站着几个小太监,一名身着白衣的少年背对着她们一行独坐在桌边。 为云若辰引路的太监倒是认得他,侧头轻声向云若辰禀报道:“郡主,那位是宋国公府的世子,赵小公爷。” 宋国公? 云若辰眨了眨眼,模模糊糊地想不起这是哪家勋爵,却忽然看见那白衣少年转过身面对着他们。 一霎间,天地似乎都淡了颜色。 那是个面容尚稚的少年,似乎也就比她大上一两岁的样子。他头上戴着黑漆细纱小冠,月白色的大袖衫在湖风吹拂下飘飘扬扬。她看着他缓缓起身朝她迎来,那潇洒的意态全然不似一个十岁左右的少年能有的从容。 严格意义上说,他还只是个孩子,五官也没有完全舒展开,却已可窥见日后的绝色风姿。 是有这样的人的,他们根本无需刻意装扮,自然而然就会流露出超脱的美感。云若辰原以为美得近乎妖异的聂深已是她见过最俊美的男人,但眼前的这少年风度容貌完全不在聂深之下。假以时日,待得他长成芝兰玉树般的男子,却不知要迷倒天下多少痴情少女了…… 真是个姿容似雪的美少年啊。 “是诚王府的华容郡主?” 听到身边太监的提醒,那宋国公世子双眉轻扬,和她淡淡打了个招呼。云若辰在最初的惊讶过后,也恢复了常态,敛衽整容,大大方方依着规矩回了个礼。 她毕竟不是个真正的小女孩,对于少年的美貌――是的,除了美貌之外她也想不到更贴切的词来形容他――她自然是欣赏的,要说心里掀起多大的波澜却不至于。 就像见到大漠上西沉的红日,深涧中湍急的巨瀑,悬崖边芬芳的雪莲,造物主的奇迹会让她感叹并赞美不已,但此外……暂时是没有更多的情绪了。 她更多的心思,却是放在了对少年身份背景的探究上。宋国公,好像是听过的,原主的记忆中却很不多,得仔细回想才行…… 云若辰也有些奇怪,她孤僻不奇怪,可赵世子怎的也独自出来逛……啊,宋国公,她想起来是哪家了! 前朝皇家,赵氏! 难怪这位世子特立独行,连穿着都那么随性,与别人华丽肃谨的装扮截然不同呢。赵氏,本来就是本朝最奇特的一家国公。 庆朝的国公都是开国时立下的,开始时有三十多位,到三百年后的现在只剩十来位了。其余的国公都是功臣出身,惟独赵家是个例外。 因为云家的天下,说得不好听点,根本就是在赵家手上抢过来的。在庆朝之前,中原有一段近五十年的混战,南北都建立了无数小国,其中势力最大的就是赵家建立的宋国。 庆朝太祖本来是赵家手下的大将,最后却吞并了赵家的势力统一了天下。或许出于愧疚,又或许天良未泯,庆朝太祖将赵氏后人立为宋国公的同时,将“善待赵氏后人”写入了遗诏中。 几百年来,云氏遵守了当初的诺言。宋国公一脉便一直过着毫无实权却清贵悠闲的生活。不过能够在多次朝堂激斗中保全下来,历代宋国公的智慧也不可小视呀。印象中这赵世子似乎单名一个玄字,是宋国公的嫡长子。 “华容妹妹也到这边来散心吗?” “是的。”云若辰眼尖,瞥见石桌上摆着一面榧木棋盘,讶然道:“赵家哥哥在下棋?” 赵玄顺着她的视线望去,侧头看了她一眼,随口说:“对,华容妹妹也喜好围棋?” “算是吧。” 云若辰的师父是此中高手,她自幼受师父熏陶,对棋道也略有研究。和赵玄一样,她也常常一个人独自对着棋盘打谱,与人对弈的时候却不多。 赵玄并不喜欢和人应酬,但面对这个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小郡主,他却难得的没有像平时那样拒人于千里之外,反而邀请她来下盘棋。贴身服侍他的小厮明夏心里都有些惊讶了――自家小公爷啥时候这么随和了?他可是连家里那些庶出的弟妹都不爱搭理的,性子冷淡得很呢。 反正距离晚宴时间还早,和美少年下盘棋应该是比闲逛更理想的打发时间的好法子吧? 云若辰欣然同意,兴致勃勃地在石桌边坐下。小厮明夏忙摆好棋盘,在四星角位上交错放上黑白两枚座子。 此时对弈还是沿用古法,要先在棋盘四星角位交错放置黑白棋子,谓之“势子”,也叫“座子”,则彼此均不能借角固守,就好比群雄逐鹿,必得争霸中原,绝不能只偏安一隅。 许多时候,棋道,便是兵道。 云若辰拈起一枚白子点下,含笑等待着赵玄的回应。她挺好奇,这看起来平和冲淡的少年会是怎样的棋风? 随后她又对自己的心态感到些许讶然――好像,她很久没有对一个初次见面的人,产生这么大的兴趣了呢…… ------------ 第二十一章 :和皇帝下棋 赵玄拈起一枚黑子轻点在棋盘上,黑石棋子衬得他的手指好似白玉一般。光看他下棋时行云流水的动作,已经是一幅优美的图画。 两人默不作声地交替下子,转眼就走了十数手。 云若辰虽然是执白先行,但渐渐的失去了先手优势。再下一会儿,赵玄已明显占了上风。 不过赵玄显然很有君子风度,即使略占优势,也不咄咄逼人,只是稍微高出她一线而已。 “在这个年纪就这么有涵养,真难得呢……” 云若辰察觉出赵玄是在有意让着她,不由得又是微微一笑。 她这一笑,却让无意间抬起眼的赵玄怔愣片刻,好一会儿才又低头去看棋盘。 赵玄盯着棋盘上棋子的走势,眼前似乎却还闪动着方才见到的那张天真无邪的笑颜。 她笑起来的时候,像白莲花在月色下一瓣一瓣地舒展着身姿,有种直触人心的天然美态。 才十岁的赵玄很少去注意女子的外表,直到他遇见云若辰。 即使许多年后,他依然会在秋风渐凉、菊花微黄的时节里,不经意地想起那个在烟雨湖上与他默默对弈的小小少女。 自然,记忆如此深刻,却不仅仅是因为她的美丽。 下至一百来手的时候,战况渐渐紧张起来。赵玄连下两着妙手,竟然同时征吃云若辰两处白子,白子登时陷入困境。 “看来,我要输了?” 云若辰也不着急,抿嘴一笑,拈起白子托腮思考起来。 赵玄有些后悔,自己干嘛非要赢她呢。他打定主意,下一手就退守角落,打成和局算了。 “唔……那我下在这里好了。” 云若辰把白子点在二二路处,赵玄双眼骤然亮了起来。 她居然能想到一子解双征的关键处! 他下意识地落子一夹,卡住白子的生路,随后才懊恼地想到:“哎呀,不是早想好要让她……” 年少的赵玄毕竟还做不到心如止水,虽然性情偏冷,一受激还是忍不住做出反击。云若辰却也不沮丧,很快地又把棋子下在四二路处,不仅解开了白子的困境,很明显也是对黑子绝地反击的开始。 “咦?” 再下了一会儿,赵玄越来越惊讶。 她前面的那些退避、颓势、败象……现在却成了白子最坚实的后盾,无论她走哪一步都能给白子带来更多的地盘。 她之前的每一步,原来步步都暗藏着玄机,只是他一开始并没有看出来! 赵玄挑了挑眉,刚想举棋回击,忽然身边侍立的太监们都略带慌张地叫着:“皇、皇上来了!” 咦? 云若辰与赵玄惊讶地对视一眼,两人都忙停了手起身快速理了理衣装,刚转过身就看见簇拥着黄袍老者的数人正在缓缓靠近。 今儿是难得的中秋宫宴,怎么皇上还有闲情出来到处闲逛? 虽然刚刚云若辰从太监口中听说,元启帝偶尔也会到烟雨湖这边来散心,却没想到自己真会遇上皇帝。 “嗯?赵玄,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还有……这是谁?” 云若辰低低地俯下身去,只听见老皇帝在询问赵玄,眼里却只看见他脚上的一双软底靴子,还有靴面上那一角绣着精致龙纹的黄袍。 那袍脚被秋风吹动,翻出明黄的里子,一飘一飘的和地上零落的几张黄叶竟有些相似。 这是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即使没有看见他的脸,云若辰依然能感受到他身上那深秋般的迟暮气息。 听他口气,似乎对赵玄还挺熟悉的。怪不得赵玄能这么悠闲地在湖心亭下棋,怕是常常进宫吧? “哦,是朕的孙女?你抬起头来。” 元启帝听到身边太监的提醒,轻轻“唔”了一声。说是让云若辰抬头,语气里却没什么见到孙辈的欢喜。 果然是出名寡情的元启帝啊。人家的终身追求是摆脱红尘修道成仙,对亲情这东西嘛,哼哼…… “孙女若辰,给皇爷爷请安。” 云若辰没像姚嬷嬷教的那样垂眼含胸面对皇帝,而是大大方方抬起头来向元启帝问好,粉白娇俏的脸儿上笑靥如花。 元启帝看见她色若春晓的笑脸,反而愣了愣,记忆中已经很久没有人这么跟他说话了。这孩子倒是挺好,比她那个唯唯诺诺的胆小爹好多了!就是老五家那个女孩儿宝凌,都不如她大气,只懂得问一句答一句的…… 人与人相处,第一印象往往是很重要的。元启帝被云若辰无邪的笑容打动,冷硬的面部线条不由得稍稍软化了些。 他却不知云若辰这看似纯真的笑脸背后,经过多少精心的计算——太循规蹈矩,无法给皇帝留下任何印象;太曲意奉承,只怕还会适得其反。一个长居深宫的“孤家寡人”,对随时可能取代他的儿子们满怀戒心,但孙女呢? “你们在这儿下棋?” 元启帝一眼瞥见桌上的棋盘,信步过去看了几眼,颔首道:“两个小家伙下得到是不错!这执白的是?” 云若辰笑道:“皇爷爷,白子是若辰,您谬赞了。” “哼,你这小丫头,以为朕会随便夸人吗。” 元启帝瞪了她一眼,云若辰却还依然抿着嘴儿笑,完全不似别人被他斥责一句就战抖着身子请罪。元启帝性情孤僻,还真没什么和儿孙相处的经验,见云若辰一派天真,心里反而生出难得的温情。罢了,她还是个小孩子,也不必对她那么严厉。 赵玄一直默不作声,眼角的余光却没有离开过云若辰。这女孩子是天性单纯,或是……太有心计了呢?无论如何,就光这份在帝皇面前镇定如常的淡然,多少人都拍马难及。 “赵玄这小子棋力还行,你能和他下到这一步,在围棋上还算有悟性。”元启帝再看了几眼棋局,居然起了兴致:“来,你陪朕下一盘!” “和皇爷爷您下棋?好呀。” 云若辰在四周人们复杂的眼神里,很干脆地向元启帝行了一礼就坐到了他的下首。这些侍从都是跟随元启帝有年头的旧人,还真是没见过有谁敢在皇上面前这么“随便”,但皇上好像也不恼? 这位华容郡主,不简单! “嗯,这才像朕的孙儿!” 元启帝略点点头,望向云若辰的目光愈发和气了些。他自己本身是个强硬霸道的脾气,威压极强。所以身边人都对他战战兢兢不敢有丝毫违抗,一味的顺从讨好他,唯恐有半点不周到。 偏偏云若辰这种大胆干脆的作风,却是投了元启帝的胃口,让他想起了十七岁登基时那个敢于向权臣发出挑战的自己。这种才是皇家子女应有的气度嘛! 元启帝现在是越看云若辰越顺眼,竟然还爱屋及乌地想,老四能把孩子教得这么大方,还是有点可取之处的吧? 赵玄没让太监们动手,亲自收拾好棋盘上的残局,为这祖孙二人摆好座子。这回元启帝还是让云若辰执白先行,云若辰也不啰嗦,只笑着说:“那若辰就占一回皇爷爷的便宜啦,皇爷爷可别让若辰输得太惨啊!” “哼,还没下棋就想着输?” 虽然元启帝语气还是挺严厉,表情却早不是那么回事了。两人下棋都不慢,没多会儿就下了十来手。 赵玄侧立在元启帝身后看二人下棋,发现云若辰居然也不刻意收敛,还是像和自己下棋似的随意落子,一点儿也不拘谨。 他这回旁观者清,对于云若辰在棋局上设下的几个小陷阱完全看在眼里。果然没过多久,元启帝就失去了一角地盘。 “咦?”元启帝看着自己被提了几个黑子,瞥了眼云若辰,嘴边竟露出几丝笑意:“你这孩子,还敢给朕下套?” “嘻嘻,若辰哪敢啊!” 云若辰一面说着不敢,一面又吃了元启帝两颗黑子。 “好,就让你看看朕的手段!” 元启帝忽然起劲了,马上拈子飞压,居然不理自己受困的那角黑子,想先把白子大军切断。 嗯,棋风的确够霸道,皇帝就是皇帝啊。 云若辰也不着急,左手托腮,一点一点继续完成她的围攻。 但她虽然努力想给元启帝制造障碍,却还是抵不过元启帝老辣猛烈的攻击,坚持了小半个时辰终于推秤认输了。 “皇爷爷,您也太狠了!”云若辰苦着脸,沮丧地说:“最后那几手,一下子把白子都吃掉了,亏人家还费尽心思想做两条大龙的……” “哈哈哈,小丫头,知道你皇爷爷的厉害了吧?想做套子给朕钻?你还嫩了点!” 听到总是不苟言笑的元启帝放声大笑,内侍们都惊诧不已,看向云若辰的眼神里更多了几分小心。 天知道皇上多久没这么高兴了,这位华容郡主才头一回进宫就如此投皇上的缘,往后可得对她客气点才好! 唯有赵玄默默看了看云若辰写满遗憾的小脸,心中响起警钟。 这哪是一个比他还小的稚龄女童能有的心机? 旁观者清。这一盘棋,她故意露出破绽让皇帝赢,却又让他赢得并不轻松,这其中的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人人都想讨好皇上,但她这种不着痕迹的讨好才是最高的境界。 她太聪明了,反而让人觉得很危险…… ------------ 第二十二章 :赵玄的命格 元启帝自己也觉得奇怪。他的儿女在皇家来说虽然不多,加上那些夭折的皇子公主,前后也养过十来个了。至于孙辈,也不是只见过云若辰一人,但惟独云若辰让他觉得顺眼。 其实造成这种的情况的原因还是在他自个身上。从十七岁起就决心做霸君的元启帝,极为刚愎自用,对宫妃子女都冷情无比。在他的积威压迫下谁不是如履薄冰,生怕一个不小心就惹得他龙颜大怒? 但云若辰不一样。她出身奇门,奇门中人因为自身能沟通天道,对于世俗中的权威――譬如皇权,天生就不畏惧。试想奇门中真正道行高深的术士连呼风唤雨都只当等闲,对一个肉身凡胎的皇帝能尊敬到哪里去? 她既在心理上毫无负担,又精通人心算计,下了决心要讨这老皇帝的欢心也不是太难的事情。 所以她压根看不上云宝凌小家子气的做派――死死巴结着张淑妃就自以为在宫里很得意了?虽说张淑妃是四妃之一,却从来不是后宫的当权派,在皇上跟前面子有限得很。真正有起事来能给诚王说上话才怪。 云若辰并不喜欢逢迎别人,但她从来都能屈能伸。既然决定了要把自家单蠢老爹捧上位顺便保全自己的小命,就得努力攻关老皇帝才是硬道理。 在生存面前,清高自尊之类的东西从来不值一提,师父在她三岁的时候就反复教过她的。 “行啦,别拉长脸,朕也不白欺负你。张元!” 一个白净脸庞的中年太监应声趋前,元启帝随后说:“前些天内库不是整理出几副好棋盘?给华容郡主一副。还有棋子。” “是,奴才这就去办。” 这叫张元的可不是普通内侍,正经的司礼监掌印太监,连外廷官员都要敬他几分。不客气的说,张元在朝中的人气指数比靖王高了不知多少倍,多少人上赶着叫四十出头的他“老祖宗”呢。 但此刻他面对着云若辰,却只剩一脸谄笑。 云若辰“啊呀”叫了一声,从石凳上跳下来,喜不自禁地挽上了元启帝的手摇了摇:“皇爷爷,您真好!” 元启帝愣住了,湖心亭里的人们……都愣住了。 这华容郡主胆子也太大了吧!还敢拉扯皇上?难道靖王府里都没教过她进宫的规矩? 赵玄眼里闪过一丝焦虑的神色,生怕云若辰这唐突的动作会惹恼喜怒无常的老皇帝。 他因为某些缘故,时不时会被元启帝召进宫来,对元启帝非常重视维持自己帝皇的权威这点有很深刻的感受。元启帝对他算和气的了,但……云若辰这是不是太过火了? 没想到元启帝在短暂的怔愣后,竟轻轻咳嗽一声,反手拍了拍云若辰挽在他小臂上的手儿。 “这孩子,叫嚷什么呢?不就一副棋盘嘛,看把你稀罕的。” 故作平板的声音里,破天荒地透出几许慈祥来。 皇上是真吃华容郡主这一套! 内侍们在一连串的惊讶之后总算领会到这个事实,有人甚至开始懊悔自己以前对靖王太冷淡了。 “皇爷爷,这可是您御赐的棋盘,若辰当然稀罕了!”云若辰兴高采烈地说着,却又忽然低下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以前若辰做梦都想进宫来见皇爷爷,可又……又害怕皇爷爷不喜欢若辰。没想到皇爷爷这么疼若辰,若辰真的太开心太开心了……” 她轻咬着下唇,粉嘟嘟的脸儿看起来真是可怜可爱,元启帝又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看把这孩子激动的,唉,自己以前是不是真的太冷落儿孙了? 虽然他一直认为自己刻意疏远儿子们,是为了保全他们的小命,“二龙不相见”嘛!但是否疏远得太过了呢?唔…… 如果是一年前的元启帝,或许都不会有这么“软弱”的想法。但随着这一两年来他身体急剧败坏,尤其是半年来连续短暂昏阙两次,让一辈子要强的元启帝也不得不正视自己已进入风烛残年的事实。 人的心一老,自然而然就会渴望天伦温情,这是人的天性。元启帝几乎没有和“家人”相处的经验,云若辰带给他的感觉竟让年迈的皇帝感觉有些……新鲜。 “皇上,时辰快到了……” 张元凑过来轻声提醒道。 这时元启帝才发现日头逐渐偏西,晚宴的时辰就快到了。他点头起身,本来举步欲行,却忽然回头看了看云若辰和赵玄。 “你们两个孩子跟朕一块过去吧。” “是!” 云若辰欢喜地应了下来,落后半步跟在元启帝身后往摆宴的和泰殿走去。和泰殿紧挨着熙华宫,所以鸿胪寺官员们将入宫的宾客安置在熙华宫是有原因的,直接就能从大甬道将宾客引到宴会上。 一路上的宫娥内侍纷纷隔着老远就下拜,眼角却都在云若辰身上扫过,人人都在揣测着这小女孩是谁家贵女。 银翘走在队伍的最末端,心情却激动得像山呼海啸一般。自家郡主能陪在皇上身边,这是何等的荣耀?她早把先前受燕阳郡主欺负的屈辱忘了个精光,脚步就像踩在云端上似的,几乎以为自个在做梦。 云若辰却在暗自打量着赵玄。 暗红的高墙衬着他雪白的大袖衫,简单到极致的强烈对比,少年玉雕般的侧脸宁谧淡然。她才想起来,一下午的时间,她竟没见他笑过。 太可惜了,这么好看的男孩子。 差不多的年纪,叶慎言和他比起来就像个皮猴,一天到晚坐不住。教他学相术的时候,叶慎言唧唧哇哇问个不停,烦得她真想拿教鞭时不时抽他一顿。相对而言,赵玄安静沉稳得不可思议。 要什么样的环境才能养出如此早慧的少年呢? 云若辰移开了目光,心思已转到了叶慎言身上。 就在她离开京郊山庄不久,聂深也带着叶慎言走了。旁人只知道聂管事告病回乡,带走一两个小厮在路上服侍也实属平常,云若辰却明白聂深肯定回到了属于他的江湖。 聂深会遵守诺言将叶慎言训练成她需要的帮手吧?因为,她也必须面对她的江湖。 云若辰深吸一口气挺直背脊,随着元启帝走进了和泰殿。 这一天晚宴上,云若辰第一次见到了她的皇叔诚王云照辉,一个青白面皮的矮胖男子――之所以脸色不好,大概是被元启帝对她意外的“宠爱”刺激的? 诚王身形圆润,乍一看是福相,但五官却都凑在一处像是没好好长开,云若辰看得暗自摇头。 靖王诚王两兄弟都不是明显的帝皇面相,要判断他们谁能坐上皇位的确困难。而他们的父亲元启帝却真是十足十的皇帝脸,高得不可思议的额头,一管又长又挺的鼻子,即使老了也还是那么有气势。 其实所谓帝王之相,无非是一个“奇”字。云若辰看看包子亲爹又看看胖子皇叔,果断地决定还是看点美好事物来洗眼睛,比如――赵玄。 若单纯从面相上来判断,赵玄比那两位亲王还更像皇嗣呢。不过…… 咦? 云若辰心头涌上一种说不清的疑惑。她右手在袖中暗捏手诀,想要推演赵玄的命格,却忽然像被一股暗涌冲击着头部似的,霎时间眼冒金星,差点没站稳! 不可能,她居然算不出他的命格? 这根本是不该发生的! 赵玄并非她的至亲,又不是术士,为何她非但不能推演他的命格,还被天地元力反扑了一把? 这只有一种可能――赵玄的命格很特殊,但她眼下元气全无,修为降低,无法窥探天机。 而一般说来,只有能影响千万人的大人物,才会有这样的命格…… 赵玄,只不过是前朝皇室的遗族,却生了这样奇特的命格,对他本人来说是好是坏呢? 云若辰隐隐觉得不安。或许,她该离他远一点? 她却不知,赵玄竟也有与她同样的想法。 ------------ 第二十三章 :祥瑞? 若按庆朝旧例,皇家时节庆典其实并不少。除夕、立春、端午等等,都有规定的庆典活动。像这八月中秋,宫中也是进行赏月、拜月活动的。 可惜元启帝多年来“清心修道”,这些例行聚会除了除夕外基本都中断了。所以这回中秋宫宴的举办,才让众人议论纷纷,不知元启帝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现在众人的疑惑又增添了一项――皇上到底偏爱哪位皇子呢? 在今天以前,大多数人都认为诚王比靖王更有即位希望。可眼看着皇上对靖王所出的华容郡主格外青眼,人们又开始拿不定主意了。难道说,皇上因为近来靖王在赈灾一事上的表现,对这位王爷的能力有了新认识,又看重起他来了? 这也不是不可能啊!皇上从来都善变得很。 这让许多人在担忧皇上要削减宗室待遇的同时,还多添了一项心事。听闻皇上近来身体不太好,莫非真是……要定下太子谁属了? 宫娥内侍们流水般将新鲜的瓜果月饼送上来。红软多汁的石榴、鲜润清甜的葡萄,更有产自西域的甜瓜,都是平时少见的佳果。内造的月饼也和外头卖的大不相同,细沙猪油馅外裹着甜咸适中、焦黄香脆的饼皮,用精致的饼模压成小小巧巧的式样,色香味形都诱人之极。 而后又有人送来蒸熟的大螃蟹,附着一套套“蟹八件”,隔着老远就散发出浓郁的鲜香。中秋吃蟹也是庆朝宫中的老传统了,专门挑选鲜活肥大的螃蟹来洗净,包上蒲叶蒸熟,吃完再饮用苏叶汤,而后用苏叶来洗手,规矩一套一套的。在太祖、太宗时,中秋宫中蟹宴甚至会邀请百官参加,席上才子赋诗、教坊奏乐,乃是难得的盛会。 不过到了元启帝这儿,就一切从简了,他可不耐烦招呼这么多人到宫里来。而这回来参加宫宴的宗室们也都心里惴惴不安,生怕皇上办的是一场“鸿门宴”,面对美味佳肴竟也都食之无味,只是虚应形式。 只有云若辰坐在父亲身边,专心致志地用“蟹八件”吃着螃蟹,一块肥膏、一丝蟹肉都不放过,优雅而淡定地吃光了面前的两只大螃蟹。哼哼,吃饭皇帝大,民以食为天,她才不要浪费这么美味的食物呢。想想那些还在吃糠咽菜的灾民,她就吃得更起劲了,有得吃不吃会遭天谴的哟。 元启帝在宴会开始时的三次例行举杯劝酒后便不再出声,面上古井无波地环视着和泰殿中的众人,偶尔喝两口鲜笋汤,其他的菜肴却都懒得碰。他为了“修道”,一贯是吃斋菜的,只不过皇帝陛下的精美斋菜比大鱼大肉还要费事费钱呢。 靖王、诚王两家分坐在皇帝下首独据一桌,两位王爷心里都激动万分。能不激动嘛,多久才能和亲爹见一次面? 都是那坑爹的“二龙不相见”的鬼话,让他们根本没有单独面圣的机会,都想趁着聚会和皇帝老爹联络感情。可他们父子间冷漠惯了,现在两人都不知道该怎么和老皇帝说话,唯恐一不小心会惹怒这位喜怒无常的父皇。 元启帝居高临下地看着两个儿子坐立不安,心里又是不满又是悲凉。 这就是他仅有的继承人了。 一点也沉不住气,都是三十岁的人了,却比自己十七岁登基时还不如。元启帝自己是个强者,所以特别厌恶弱势的人――偏偏他两个儿子在他积威之下却连抬头都不太敢,这让老皇帝更纠结了。 忽然,他的目光落在靖王身侧的云若辰身上,再看了看她面前碟子上吃得干干净净的蟹壳,眼底终于浮上几分笑意。 这丫头,胃口倒好。虽说是头一回进宫,倒是半点都不紧张,比她父亲叔父都要强得多呢。唉,可惜是个女孩儿,要是个男孙该有多好? 诚王虽说一直低着头,眼角却紧紧锁着皇帝老爹的动向,发觉元启帝在打量云若辰,心里更恼。 自家那宝贝女儿也不知道中了什么邪,好端端的进重华宫去见淑妃娘娘,却整个人从宫门台阶上滚了下来,摔得鼻青脸肿的,早早被送出宫去了。真是不中用! 要是宝凌在这儿,才不会让华容那死丫头抢了风头去。可父皇也真是的,自己可是巴巴的让侧妃刘氏抱了襁褓中的小儿子过来给他请安,他也不多看眼!这可是他唯一的皇孙呐。 没关系,幸亏他早为今儿进宫做好了充分的准备! 筵席过半,循例要由靖王、诚王等亲王为代表向皇帝敬酒。靖王是个呆板的,老老实实听司礼太监的指引向皇帝老爹献酒。诚王却一下子跪拜到元启帝面前,口中直嚷着“儿臣给父皇磕头”,眼里还滴出泪来,一副许久没见亲爹今儿终于如愿以偿的孝子样儿。 “这演技会不会太浮夸?” 云若辰愣愣地看着诚王唱大戏,又看看上首的元启帝,心想老皇帝不至于被这么肤浅的演技打动吧? “行了,都几十岁的人,成何体统。”元启帝果然表情淡淡的,语气也平板如常,丝毫没有被儿子的“真情流露”感动。 就在云若辰以为诚王要扑上去抱着元启帝大腿哭着喊“爹”的时候,诚王却把眼泪收了,傻笑着说:“儿臣今儿实在太高兴,所以才会在父皇面前失态,真是该罚!该罚!” “……说什么罚不罚的,这中秋团圆的好日子,朕不会怪你的。” 元启帝冷淡依旧,诚王却不住点着头,说:“父皇,儿臣失态总是不对。幸好今天儿臣带了礼物过来想献给父皇,就让儿臣用这礼物来给父皇赔罪吧!” 礼物? 和泰殿中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引到诚王身上了,纷纷猜测着诚王殿下要给陛下送什么贵重礼物。 靖王站在一旁,表情很不自然。 诚王才不管靖王什么表情呢,他心中自信满满,这一局自己赢定了! “父皇,前些日子,儿臣的封地安同,忽然有人发现了两头神兽。儿臣怕是下头的人编瞎话来糊弄儿臣,特意让人生擒了带来京城里来。近日儿臣请了好几位德高望重的大人看过,终于肯定了那两头神兽是真的!” “儿臣不敢私藏,特意在今天带进宫里来献给父皇!” “神兽在哪儿?” 一贯老神在在的元启帝两眼放光,哪里还有平时半丝淡定样儿,“呼”地站起来挥着手:“快送进来!” 靖王的脸色顿时变得惨白。殿中像被浇了滚油,一下子沸腾起来,人人都热切地讨论着――诚王要进献的,是什么神兽? “原来老皇帝迷恋祥瑞啊……” 云若辰暗暗揉着额角,牵动嘴角苦笑起来。 嗯,这种人她的确是见得太多了。但凡是那些俗世里自诩“修道”的人,差不多都是这种脾气! 话说元启帝从多年前就开始沉迷道教,一心修炼长生之术。但除了像云若辰这样的奇门传人,能够真正修炼入道的人是非常少的,元启帝再怎么努力也是白瞎。 但人家是皇帝啊,从小就倍儿自信,怎么可能是我不行呢?必须行啊! 这种时候,贴心小棉袄一般的近臣们就开始要哄着皇上了。但光是空口白话说皇上您道行高深没用,夸得再厉害,皇帝自己有没有神力他能不清楚?所以必须另辟蹊径,从别的方面入手。 这就是“进献祥瑞”。 祥瑞,就是吉祥的征兆的通称,被儒学认为是上苍降临在人间的神谕。比如彩云漫天、风调雨顺、禾生双穗、地出甘泉、珍禽异兽等等。具体到皇帝身上,就代表着老天对“天子”――自己在人间的代理人的表扬。 “干得好,给你一朵小红花!”――呃,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所以基本上皇帝都喜欢祥瑞,只是喜欢的程度上有区别。 元启帝属于特别狂热的那一种。 历朝历代的正式史书中,都有专设的《符瑞志》一项,就是用来记载祥瑞的。而且祥瑞还被严格地划分为五个等级,乃是嘉瑞、大瑞、上瑞、中瑞、下瑞。 早些年元启帝刚开始修道的时候,那真是生冷不忌,下头的人献啥他都欢喜。不过人总是会变聪明的,元启帝慢慢也明白,很多人是在拿他当冤大头呢。 这必须不能忍啊! 所以后来元启帝就下旨,不符合《符瑞志》规定的所谓祥瑞,就不要拿到朕面前来添堵了。这么一来,进献祥瑞的队伍果然大大缩水。 然而今天诚王敢大张旗鼓地在中秋宫宴上进献祥瑞,可见是胸有成竹,他要献上的那两头“神兽”说不定真是什么“大瑞”! 一时间,连云若辰都有些紧张,盘算着该如何应对诚王这次的出招。 这是她头一次正面见识到诚王的手段,心里着实有些没底。尤其是看看自个包子老爹那煞白脸,更添三分无奈。 不要紧,幸好她也早就有了打算…… ------------ 第二十四章 :靖王府也有祥瑞! “你擒到的到底是什么神兽?” 在等待“神兽”进殿的时间里,元启帝迫不及待地又追问起来。 诚王心里那个得意啊,态度却更恭谨:“父皇,请恕儿臣卖个关子,神兽马上就带过来了!” 元启帝心痒无比,却又不好当着这么多人再追着儿子问,显得自己太不淡定。他很是不满地瞪着诚王,心想这个老五太不懂事,早点告诉朕有什么不好?非要搞得神神秘秘的。 诚王见元启帝老是下意识地向殿外望去,简直想笑出来。他刻意朝靖王扫去一眼,那种示威的味儿连不远处席上的云若辰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云若辰是个非常护短的人,一见诚王对她父王嚣张,立刻心头冒火。 呵呵,你很得意是吧?待会可别哭得太惨! 靖王心慌得很,退回席上垂头坐着,却感到手背一暖。 侧过头,他看见年幼的女儿伸出柔弱的小手轻轻搭在他左手背上,晶莹的小脸笑盈盈地对着他,像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靖王心头恻然,这单纯的丫头,她一定不明白现在的事情对自家意味着什么吧? 看弟弟方才示威的眼神,靖王又联想到过去几年来发生在自己与孩子身上那些不好的事情,心底更是发寒。如果真的被这如狼似虎的弟弟继承了皇位,靖王一系肯定难逃毒手。到时候,自己没命是肯定的了,这么可爱的女儿,说不定也…… 靖王性格淡泊,天生就对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的事情很抗拒,本人智商也确实不太高。但在这一刻,他忽然真切地感受到身死家灭的恐惧。 极度的恐惧反而激发了他骨子里仅有的些许斗志。他反手将女儿的小手握住,用力握了握,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背脊,转头朝殿门外看去。 敏感地察觉到父亲心境上的变化,云若辰欣慰多了。这个老爹还没懦弱到不可救药的地步嘛。 “诚王能弄来什么神兽?总不至于是五灵之一吧。” 云若辰心里嘀咕着,也随着众人一齐紧盯着殿门。“五灵”就是祥瑞中最高级的“嘉瑞”,被视为最高级的吉兆,分别是“麒麟、凤凰、神龟、龙、白虎”。她才不信诚王能弄到这几种传说中的东西。 大殿中渐渐安静下来,人们讨论不出什么结果,全都好奇地屏住呼吸等待“神兽”的上场。 就在万众瞩目下,一队内侍带着两只浑身雪白的小动物进入大殿。 白鹿? “哗……” “是白鹿啊!” “祥瑞,的确是祥瑞!” 刚刚安静了没多久的和泰殿中重新爆发出热烈的惊叹声。元启帝努力控制激动的心情再次站起来,连声说着:“好、好!” 唉,不过是两只患了白化病的小鹿……云若辰又苦笑起来。好吧,虽然她很清楚这两只小鹿并不是什么“神兽”,但白鹿确确实实是《符瑞志》上所记载的二十八种上瑞之一。 《国语?周上》记载“王不停,遂征之,得四白狼,四白鹿以归”。《宋书二八?符瑞志》上也写着,“白鹿,王者明惠及下则至”。 也就是说,君王特别强大特别贤明的时候,白鹿就会出现。 好大一朵小红花啊!难怪老皇帝不淡定了。 这时,席间早有诚王一党的勋爵抢着出来对牢白鹿跪拜,大呼:“恭喜皇上、贺喜皇上,大吉呀!” “恭喜皇上,贺喜皇上!” “恭喜诚王殿下发现祥瑞!” 云若辰看得摇头不止,唉,诚王真的比自家老爹用心多了。且不说他怎么搞到这两头白鹿,就冲他能暗中结交这么些人替他出头说好话,包子老爹被人家压着是一点都不冤。 不过她也想到,这里头很多扑出来喊祥瑞的皇亲国戚,未必不是为自己打算。估计他们都想着,趁着这机会把皇帝哄开心了,皇帝就不会提削减宗室待遇的事了吧?这都天降吉兆了,还提那么伤感情的事,多不合适呀。 元启帝果然高兴得满脸红光,想要借宫宴之机敲打众人的念头也暂时放到了一边,兴味盎然地走下殿心细细观赏那两头被内侍牵着的白鹿。 两头小鹿乍然被殿中鼎沸的人声一吓,不知所措地挤在一起,无辜的大眼睛像蒙着一层泪膜,看上去确实灵性十足。 “哈哈,真是白鹿。很好,你很好!” 元启帝难得的对诚王露出了真心的笑容。 原本这些日子以来,他是很不待见诚王的,尤其是在靖王京郊别院遭遇“流民袭击”后,老皇帝总怀疑这是诚王在谋害他的兄弟。对于老皇帝来说,皇家兄弟阋墙并不稀奇,但闹得这么难看,却是大失皇家体面的事。 所以就算诚王刻意把侧妃生的儿子抱来,元启帝也不打算给他什么好脸。 但诚王进献祥瑞这一招真是击中了元启帝的软肋,马上就让元启帝对他狂刷好感值。 “皇爷爷,这白鹿就是你们说的祥瑞呀?” 就在诚王志得意满接受众人恭喜的时候,却忽然发现元启帝身边多出了一道娇小的身影。 “呵呵,对,若辰你也来看看。” 元启帝心情很好,对本来就看得挺顺眼的孙女儿态度更和蔼了。 云若辰一双大眼忽闪忽闪,写满好奇地望望白鹿又望望元启帝,细声细气地问:“皇爷爷,祥瑞到底是什么啊?” 诚王不耐烦地想把这突然冒出来的侄女儿拉开,生怕她捣乱坏事,却又没那个胆子在老皇帝面前做出太出格的举动。 他有种不安的感觉,父皇对华容这死丫头态度不一般,还是别让她说太多的好! 可惜元启帝没有像诚王预想的那样不耐烦,反而兴致勃勃地为孙女儿解释起什么叫祥瑞来。要搁在别的时候他也没这种耐心,但这等于是在向大家解说“我得到的这朵小红花很好很强大你们别不识货啊快来叫我万能的贤明陛下”,他一点也不会介意浪费这点口水呀。 云若辰显然是个好听众,不仅表情纯真又虔诚,还不住“嗯嗯”点头,最后发出轻轻的一声“哇”,崇敬之情溢于言表。 “皇爷爷,原来祥瑞有这么多种啊!” “呵呵呵呵,这真是孩子话。历朝记载的祥瑞虽多,但在咱们大庆,也就太宗皇帝的时候出现过白鹿,稀罕得很哩!” 诚王一直捏着把汗听元启帝和云若辰说话,见云若辰话里好像有说“白鹿也不过如此”的意思,也顾不得别的了,赶紧冲出来插话。 云若辰咯咯一笑,说:“皇叔,辰儿也没说白鹿不稀罕呐。辰儿只是在感叹,原来……前些天辰儿在府里看见的,也是祥瑞呀!” 什――么? 华容郡主在靖王府里看见了祥瑞? 众人先是惊愕,然后齐齐露出了不以为然的神情,而且都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看着靖王。 呵,这算什么?看人家诚王弄出了货真价实的神兽,靖王沉不住气,就指使小女儿来说些荒唐的话?以为大家都是傻子啊! 谁也不相信云若辰说的是真话,连靖王都呆住了,慌慌张张地赶过来,急得一脑门的汗。 “辰、辰儿,你别胡说!” “哼!” 元启帝板起脸,方才的高兴劲儿去了一大半。他阴沉沉地说:“若辰,好孩子可不能说假话来骗人!要不是朕不跟你计较……这可是欺君之罪!” 这话说得可有点重了。谁都能听出来,元启帝的话是冲着靖王去的。 诚王这下也不拦着云若辰了,苦苦忍着笑,就差没当场跳起舞来庆祝。想不到他这四哥笨成这个样子,这种昏招都敢出!哈哈哈,这可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辰儿没有胡说呀!皇爷爷,你不相信辰儿吗?” 云若辰急得眼泪都要掉下来的样子,一把躲开想把她拉下去的父亲,大声嚷起来:“辰儿真的看见祥瑞了嘛!” “辰儿别说了!” 靖王额头上青筋都要爆出来了,他这辈子还没这么紧张过。 “好,朕让你说!” 元启帝这下是真的被气着了。亏他还对这聪慧的孙女儿印象不错,想不到也是个仗着点小聪明就胡咧咧的蠢丫头……唉,他的儿孙怎么都这样? 远处的赵玄紧紧抿着唇,望向云若辰的眼睛中不自觉地流露出浓浓的关切。他……虽然他并不喜欢云若辰这种心机太深的女孩子,可一想到她或许要被皇帝责备惩罚,还是忍不住为她担心起来。 在大殿的另一角,丰神俊朗的舒王却是另一番表情。 舒王有种预感,这个小女孩……或许会说出一些惊人的话呢。他并不认为这孩子会是个莽撞的蠢女。 “皇爷爷!” 云若辰“噗通”在元启帝跟前跪了下来。 “您可知道,辰儿家在七月里遭了一场大火。其实……其实那天晚上,辰儿看见了一些东西……” “那天半夜,辰儿不知怎的就是睡不着,恰好乳母也病休回家了,就自个起来去找水喝……忽然,辰儿看见窗外飘过一朵五色的彩云,好像还裹着块石头,亮闪闪的,辰儿还以为是自己眼花了……” “然后,辰儿又闻到好香好香的味道,就想打开窗子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谁知辰儿一开窗子,就远远看见那朵云飞进了隔壁院子,再然后就起了大火……” 五彩祥云?还带有异香? 这就更扯了。 诚王皮笑肉不笑地说:“辰儿,不是皇叔不信你,这都是你空口白牙说的,谁能证明真假?” 他斜着眼睛看向靖王:“四哥,莫非你也……看见那朵五彩云了?哈哈!” 靖王铁青着脸,紧咬着腮帮子不发一言,平生头一次对女儿感到深深的失望。 这孩子,她知道自己的胡作非为会给家里带来怎样的恶果吗? ------------ 第二十五章 :货真价实的“大瑞”! “胡闹!” 元启帝终于忍无可忍,死盯着靖王说:“老四,把你女儿带回去,好生管教!” “好生管教”四个字,简直是从老皇帝的牙缝里蹦出来的。谁都听得出元启帝动了真火。 本来嘛,好好的一场个人表彰大会呀,老天爷发小红花啊!多么喜庆的事,生生给靖王父女搅和了,皇帝没立刻降罪,已经是格外开恩了! “皇爷爷,辰儿没有说谎!” 两个内侍去拉云若辰,她就是死跪在地上不起来,哭喊着:“辰儿真的看到了!” “辰儿以为那是坏事,所以一直不敢告诉父王,不敢告诉任何人,可刚刚皇爷爷您说这是吉兆……辰儿才敢说出来的!” “你还说?” 靖王急眼了,冲过去不顾三七二十一把女儿拖着就要走。他一刻也呆不下去了。 “父王,父王,连您也不信辰儿吗?” 云若辰抱着父亲的大腿,就像个普通的八岁女童一样放声大哭。 “您、您要是不信……对了,那块石头!” 她一下子从地上跳起来,直嚷嚷着:“那朵云彩里裹着块大石头!说不定,那块大石头还在咱们府里呢!”她双臂合拢做了个手势,大概比划了下石头有多大。 “嗯?” 元启帝双眼眯了眯,鹰隼般的老眼紧锁着云若辰的眼睛,像要判断她话里的真伪。 云若辰抽噎着直抹泪,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 “……你说,你看到石头落在哪儿了?” 良久,元启帝才幽幽地问道。 “是呀!”云若辰说:“落在黄娘娘的院子里了!那天晚上,火也是从黄娘娘屋里烧起来的!” 诚王身子微微一震,又忙低下头不让旁人看见自己的表情。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那天晚上的大火是怎么回事。但……石头? 老四让女儿来演这么一出,是啥意思? 诚王开始有些不笃定了。刚刚还觉得老四在出昏招,但现在看来,有些诡异啊…… “好,石头是吧?” 元启帝将他的心腹大太监张元召到面前,冷冷地说:“你现在立刻带人去靖王府,查查看到底有没有华容郡主说的石头!朕今晚就在这儿等着!” 从靖王府到皇宫,快马来回只需要大半个时辰。虽然这会儿并不算早了,但依着往常中秋赏月的规矩,宴席是要开到半夜的,张元等人应该能在宴席结束前赶回来。 靖王长大了嘴,眼睁睁看着张元领命而去,连阻拦的力气都失去了。 “父王,太好了,皇爷爷叫人去找石头了!” 女儿欢喜的笑声像是从千山万水之外传来。靖王根本不相信黄侧妃那烧成废墟的院子里能找到什么特殊的石头。靖王府正在重建,但现在也只修了大门和正殿,后面的院子都还荒着呢。黄侧妃原来住的院子烧得最惨,平时也没人进去走动。 张元一走,和泰殿里的气氛更加凝重。元启帝一甩袖子,看也不看靖王父女,冷声下旨:“时辰不早,都随朕到御花园赏月去吧!” 两名大太监赶紧过来服侍皇帝,又有人小心翼翼地把白鹿牵了下去,宫里早有专门地方来收容这些“神兽”的。诚王带头趾高气昂地从靖王父女身边走过,随后不到半刻钟,和泰殿里的人就走得干干净净。 没有人来搭理他们父女。 靖王半天里像老了十几岁,佝偻着背一步一步朝殿外挪去。皇上没让他们走,他们就只能继续留在宫里“赏月”。 云若辰赶上来搀着靖王,靖王本想将这令他极度失望的女儿推开,却还是硬不起心肠,唯有长叹一声。 唉…… 或许,她只是孩子气地认为,随便说个谎就能帮到他吧? 傻孩子! “是父王没用……” 空荡荡的和泰殿里,靖王忽然将女儿抱在怀里,哽咽着流泪了。 云若辰感觉到额角滴上了父亲的泪水,心里也不太好受。自己的胆大妄为让父亲担惊受怕了…… 但她并不后悔。如果她不搏这一搏,诚王一系不知要借着白鹿祥瑞搞出什么事来,万一老皇帝昏了头就此指定诚王为太子,他们还活不活? 尽管她觉得以老皇帝的智商不会被一对白鹿就冲昏头脑,但目前还不清楚诚王有多少后招。她早前布置下的某些事情,本来没打算在这种时候使出来,毕竟仓促了些。 但事到临头也顾不得太多了! 过了良久,才有两个太监来将他们父女带过去,态度也冷淡得很。他们来到御花园的时候,人们早将元启帝和诚王簇拥在中间,谀辞一波一波地喷涌而出。反正这些话的中心思想就是皇上您太贤明了,诚王殿下也是贤王,所以上天才降下祥瑞来表扬你们父子俩,巴拉巴拉…… 几乎没人注意到站在角落里的靖王与云若辰。 “华容妹妹,这个石榴给你吃。” 云若辰回过头,却看见赵玄站在她身后,伸手递过一只大红石榴。 云若辰心里有些感动。这会儿谁都避着他们靖王家,赵玄倒是难得。 月色与灯笼将御花园照得亮如白昼,满园都是锦衣华裳的大庆贵族,唯独赵玄白衣胜雪立在灯火阑珊处。 无论身边有多少人,他身上那股遗世独立的清贵气质总让人心折。 “谢谢。” 云若辰接过那只红软的石榴,捧在手心里也不急着吃,只微微笑着向赵玄点头。 赵玄见她接过石榴,也不多话,转身又消失在人群中。云若辰轻轻撕开石榴的软皮,轻啃一口那汁水饱满的红籽,酸甜醉人的滋味缓缓从舌尖滑入心底。 在那之后的许多年,她没有再吃过那么好吃的石榴。 然而石榴还是成为了她最喜爱的水果,夏秋时用水晶盘一盘一盘地摆在屋里,连屋外的芭蕉都被她换成了绿叶红花的石榴树。她始终记得那个在她孤独时为她送来一份甘甜回忆的美少年,当然这都是后来的事了。 让我们将目光再次拉回到这个中秋夜,月已中天,夜色渐浓。 人们看似在御花园里肆意谈笑,阿谀着皇帝与诚王,其实许多人心里也还在等待着张元等人的归来。 自然,谁也不相信靖王府出现了祥瑞。他们只是想看靖王输得更加彻底,完全失去皇上的欢心,那他们就能放心地支持诚王继位了。 站队是很累人的一件事,稍有差池就会万劫不复。每个人都想要富贵,但万一押错了宝,富贵也没命享了呀。 还是干脆点早些决出胜负吧,两位亲王! “来,来了!” 张元还没赶到元启帝面前,人们已自觉让出一条道,目光炯炯地死盯着他身后抬着箱子的一队内侍。 靖王府真的发现了异石! 张元赶得一脑门汗,喘着气让小太监们将箱子里的那块黑石头抬出来。 据他说,这是他在靖王府黄侧妃原来的居处寻到的。这块石头被烧焦的房梁屋墙压在下面,但却发出淡淡的荧光,否则他们也找不到。 元启帝听了张元的禀报十分重视,马上让内侍们将周围的火把统统熄灭,果然看见了黑石头上笼着的一层极淡极淡的黄光。 更神奇的是,石头比较光滑的一面,还有一行歪歪扭扭的图案,看起来像是某种古怪的文字。 “传钦天监!快传!” 元启帝兴奋坏了,这回真的彻底忘记了自己召集宗室进宫的目的,一心只想印证这块石头是不是天降祥瑞。 靖王目瞪口呆地被人们簇拥到前面来,眼睛睁得溜圆,完全不敢相信女儿所说的“胡话”变成了现实。 “父王,您看,辰儿没有骗您!” 云若辰笑里带着泪不住欢叫着,自己默默在心里给自己发了个最佳女主角奖。皇叔,学着点,看看咱这演技才叫自然! “皇爷爷!”云若辰丢下呆若木鸡的老爹,又小跑着扑进了元启帝怀里。“皇爷爷,辰儿那天看见的就是这块石头呀!不过,那时候它还被一朵很漂亮的彩云包着……” “刚才您说,这种……应该是叫‘大瑞’是吧?” 云若辰清脆的童声并不如何响亮,却在周围的人们耳中引起了一阵惊雷! 前面已经说过,祥瑞被分为五个等级,大瑞是仅次于“嘉瑞五灵”的福兆。一般说来,大瑞是指各种奇异的自然现象,这种“五彩祥云、天降奇石”就是大瑞中最吉利的一种。 如果华容郡主没说谎,这块石头真是天外来客,那绝对是货真价实的“大瑞”。刚刚诚王献上的白鹿只不过是“上瑞”,和这个一比就完全弱爆了! “恭喜皇爷爷得天神谕,恭贺皇爷爷万寿无疆!” 不等其他人有所反应,云若辰便欢欢喜喜地给老皇帝道喜。靖王总算没傻到家,紧跟着也高颂万岁,御花园里众人面面相觑,只得都跪下山呼“恭喜皇上”。 诚王动了动嘴唇想跳出来反驳,却鼓不起勇气扫老皇帝的兴,犹豫片刻后才咬着牙也跪了下来。 他明明算计得好好的呀!为什么老四家里也这么及时地弄出了一个“祥瑞”来? 哼,什么彩云、奇石,一定是假的!且看他怎么拆穿老四家的鬼把戏,让他们彻底滚出京城! ------------ 第二十六章 :神谕 云若辰含笑看着钦天监的官员们赶来将黑石头围住,心里却在叹息,自己这一着伏棋还是露头太早了。 这块石头当然是她的杰作。早在京郊别院的时候,她就让聂深寻来这块山里的黑石,然后由她和聂深在望星楼上用朱砂和萤石粉搞了一个通宵,还磨碎了母亲留下的一颗夜明珠掺和在萤石粉里增强效果――不然哪能让张元等人在晚上发现呢? 云若辰上一世从小跟着师父在江湖上游历,那些世俗相师造假骗人的手段不知见了多少,由她出手来弄块假的“奇石”并不困难。而石头上的蝌蚪文,是由聂深用真力贯于指尖生生画出来的,毫无斧凿痕迹,更加不会被钦天监的人识破。 她故意制造这块黑石头,还私下悄悄将它丢在黄侧妃原先住的院子废墟里,自然是有大用处的。 本来她算得很好,过几天工部的人就要完成正殿的修建,开始重建内院了。到那时候,工部的人自然而然发现这块“奇石”,比她现在主动站出来说要好得多。 如果诚王今天没来这一招“献祥瑞”,她才不会这么被动呢。但若是不赶紧把诚王的气焰打下去,事态可不知会往什么方向发展。 一个独断专行又极度迷信的老皇帝是非常可怕的定时炸弹,万一他真的脑抽了当场就把诚王扶上太子之位,她和老爹也别挣扎了,回家互相掐死对方吧,,说不定她运气好还能再穿一次呢…… “怎样?” 元启帝目光炽烈地瞪着现场“鉴定奇石”的钦天监官员们,皱纹横生的老脸上散发着异样的光芒。 在这一刻,人们似乎都遗忘了诚王和他刚刚献上的白鹿,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这块刻了奇异符号的黑石头上。 钦天监的同志们表示压力很大。钦天监其实也就是国家天文台,平时是管观察气象,发布点天气预报占卜下吉凶啥的,这种鉴定工作不是他们的本行啊。 钦天监监正忙得一脑门白毛汗,最后也说不出这石头是否存在伪造痕迹,上头的符号更是辨认不出内容。 元启帝有些失望。不过既然看不出造假痕迹,也很有可能是真的啊。 云若辰很明白元启帝的心里在想什么,所以她才敢大着胆子在时机不成熟的时候把这块石头跑出来――老皇帝实在太需要这朵上天发给他的小红花了。 比起诚王献上的、彰显皇帝贤明的“上瑞”,这重量级的罕见“大瑞”自然更能打动老皇帝的心。 她又上前对元启帝说:“皇爷爷,这是天上来的东西,不如找天师来看看?” “天师?” 元启帝愣了下,旋即喜上眉梢:“好,辰儿你说得对!快,传骆天师到御花园来!”后面这话却是对太监张元说的。 在大庆朝,被尊称为“天师”的道士不少,但大家默认的“天师”却只有一位――那就是在元启帝身边服侍了二十多年、始终荣宠有加的老天师,骆天行! 这位骆天师神秘莫测,多年来隐居宫中,轻易不出来见人。 但谁都知道他在老皇帝心目中的分量,诚王就挖空了心思想和他打好关系。可骆天师能常伴君侧恩宠不衰,怎么可能犯下轻易表明立场这种低级错误?所以诚王一听要请骆天师出来,心里也并没有太过高兴。 靖王也不是完全纯洁的小白兔,过去也曾经试图和骆天师亲近些,同样不得其法。兄弟二人这回心情倒是相似了,都忐忑不安地期望着骆天师能“大显神通”――当然,他们期望的结果是完全相反的! 骆天师来得很快。 云若辰藏了半个身子站在父亲身后,偷眼打量着这位仙风道骨的“天师”,嘴角含着一丝旁人难以察觉的讥笑。 这位骆天师穿着八成新的道袍,须发皆白,却是红光满面,很有些鹤发童颜的得道高人范儿。 可惜云若辰从他身上几乎感受不到太多的玄气。估计这骆天师在修炼静功上还是下过功夫的,养生很有一套,奉承、忽悠皇帝更有一套。她好像还听说过,骆天师精擅丹道,能炼出仙丹让皇上服了以后“神功大增”,这个日后她倒是要好好观察观察。 不过就目前看来,她暂时可以放心了。这种实际道行远在她之下的江湖术士――就算混进了皇宫,骆天行其实本质上也就是个江湖术士――绝难拆穿她精心炮制的这个“祥瑞”。 何况,他应该是最清楚皇帝“修道之心”有多强烈的人。有了这个前提……他会冒着让皇帝不爽的风险,直截了当地说“这根本不是个祥瑞”吗? 云若辰不担心骆天师坏她的事,否则她也不必提议让他过来了。 但是,她的算计可不止于此…… “天师,你可认得这些文字?” 元启帝看起来对骆天师还挺客气,而骆天师则摆足了神仙款,对皇帝态度竟是淡淡的。偏偏皇帝还就是吃他这一套。 他绕着那块石头转了半天,也不说话,偶尔点点头、又摇摇头,面上表情愈发神秘莫测。 云若辰看得好笑,这种江湖手法骗别人还行,拿来骗她这奇门里的大行家,就太小儿科了。若她估算得不错,他肯定不会直接给出判断的,还得装神弄鬼一番。 果然骆天行绕着石头转了好久后,才说他眼力不够,必须作法跟神仙沟通后才能知道这石头是真是假,上头写的又是啥。 诚王马上说,既然如此,那就请天师找一天好日子再作法吧。 他的小心思,云若辰怎会不知?无非是想把这事先拖下来,然后暗中找人把这块石头弄碎了还是什么的,总之就是要搞破坏。 她能让他如愿以偿吗?当然不可能。 “天师爷爷,今儿是中秋月圆之夜,还有别的日子比今儿更好吗?”云若辰一面说着,一面暗中扯了扯父亲的衣袖。 凡做道场法事活动,开坛必须选择吉日,避丙寅、丁卯、丙申、丁酉、戊戌、戊辰及受死龙虎凶败日。云若辰熟知择日忌讳,不用算都知道今晚是吉日。 靖王忙也接过话说,他深信府里这块奇石上有上天降下的神谕,而且上天选择今天这种好日子让元启帝看见神谕肯定大有深意,云云。 话都是人说出来的,怎么说都有理,只看皇帝怎么想了。 而皇帝明显是个急性子,如果今晚确定不了这块石头的真假,他绝对睡不着。 “天师,你看……” 当元启帝犹豫着征询骆天师意见的时候,谁都知道今晚这场法事是势在必行了。 诚王死死瞪着云若辰,眼中射出怨毒的光芒,恨不得从眼里发毒箭弄死云若辰这个讨厌的死丫头。 老四家这个小女儿,从来都是讷讷的不说话,连出门交际都少得可怜。谁知她是蔫儿坏,全把劲儿攒到今天了是吧?他回头想想,事情闹到这一步,几乎都是这女孩子在推波助澜。 就算是有人教的,她也机灵得太过头了。 等他熬过这一关,决不能再容这死丫头活在世上! 云若辰感应到诚王充满毒气的眼神,心里苦笑几声。如果可以,她真的不想出头,不想受人瞩目。 她从进京起第一天就立定心意要韬光养晦,但事情就是要这样逼上身来,难道让她坐以待毙吗? 对不起,她可以低调,但不能等死。 虽说骆天师也同意马上做法,但筹备起来也够麻烦的。御花园里聚集的皇亲国戚们都被请到了席位上坐着,老皇帝也被张元扶回了首座上歇息,中间空出好大一块空地让小太监们临时搭建法台。又有人忙着将那块黑石头上的弯曲文字用黄表纸拓印下来。 待等法台搭好、焚香三遍,骆天师才再次出现。他换上了一袭崭新华丽的道袍,却是赤着脚登上法台,一手持三清剑一手拿拓文,法态庄严。 那块黑石头就被搁在香案上,月色下散发着莹莹光华,怎么看怎么真。 骆天师步罡踏斗,口中念念有词,将手里的拓文点燃烧化成灰,随后便捏着手诀在法台上舞起剑来。 此时云若辰立在靖王背后,离法台约有三丈远。她深吸一口气,将舒王送的螭龙玉佩捏在手心,脚下暗踏奇门步法,另一手捏着金莲诀。 事到如今,只能赌一赌了。 师父,保佑我能借到这法器里的阴阳生气吧! 那边骆天行越跳越快,边舞剑边烧灵符,大叫一声将乩笔丢到沙盘上,随后以剑尖指着乩笔在沙盘上飞舞! “来了!” 元启帝手心捏汗,情不自禁地伸长了脖子去看乩笔在沙盘上画出的文字。 这一套流程他很熟悉,知道接下来就是揭晓扶乩结果的时刻。但他并没有注意到,骆天行面上竟透出了几分惊异的神色,额头也开始冒汗。 “怎、怎么会这样……” 骆天行所谓的“扶乩”其实是一整套江湖把戏,要写什么内容也是他早预定好的。他是准备写两句模棱两可的话忽悠过去,可现在他发现那乩笔根本不受自己控制了! “天啊,我不会真的沟通了天地神灵吧?” 骆天行拼命将自己震惊的表情隐藏起来,根本没想到,在法台之下有另一个人在遥控这支乩笔。 “蓬!” 忽然间,沙盘上燃起一朵烈焰,差点将骆天行也震下法台! “啊,神谕出现了!” “快看,神谕写什么?” 头一次看见骆天师做法的宗亲们心潮澎湃,个个都恨不得扑到沙盘上去看那还在燃着火的几个大字! ------------ 第二十七章 :天翻地覆的变化 烈焰燃尽后,沙盘上的沙粒奇异地消失了,只余下一行大字,要多显眼有多显眼。 骆天行呆愣愣地站在法台边上,直瞪着那行字不做声。台下的人以为他还没做法完毕,谁敢去催促他,只能都眼巴巴地望着他。 “唉……总算没失手……” 云若辰以袖掩脸,悄悄用帕子抹去一头的冷汗。 她方才强行借用螭龙玉佩中的灵气虚空画符,遥遥控制着法台上的那支乩笔,一不做二不休还放了把火,渲染点神秘气氛增加可信度嘛。 如果在以前,她体内元气充沛的话,根本不需要借法器的力量也能做到。但现在如果没有舒王恰好送给她的这块玉佩,她绝不会提议让骆天行来做法然后趁机作弊。 不管舒王送玉佩给自己的目的是什么,但的确是雪中送炭啊,太及时了! 好吧,为了报答他,日后她定要找机会把这人情还给他的。 “这、这就是神谕吗?” 元启帝等不及了,颤颤巍巍地扶着张元赶到法台前。 “是,恭喜皇上!” 骆天行这时总算缓过神来,又恢复了平时的半仙模样,笑道:“这就是上苍降下的吉兆!” “刷”,诚王的脸马上就没了半点血色。但更大的打击在后面,因为元启帝不顾仪态亲自登上了法台,不住看着那行字念叨着:“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很快,所有的宗亲都知道了那行字写的是什么内容—— “庆云照临,紫微穹崇!” 这句“神谕”的杀伤力委实太强。原本议论纷纷的人们,被这从天而降的大雷打在脑袋上,每个人都哑然无语地呆在原地,满眼都是小星星。 短短的八个字,信息量也太大了吧! 靖王大名云照崇,这是谁都知道的。但“庆云”二字,一则是国号与皇姓,更是指“五色祥云”。 《新唐书?百官志》里明确记载:“凡景星、庆云为大瑞,其名物六十四。”也就是说,“庆云”在六十四种大瑞中还是最高级的那种。 庆云昭示吉祥,紫微乃是帝星。 刚才华容郡主云若辰可是说,这块大石头是被彩云裹着飞入靖王府的。如今神谕又直指靖王名讳,内涵不要太明显! 元启帝看看那行字,又看着骆天师,眼中射出热切的光芒。 骆天师内心惊疑不定,心想难道真是天意? 他故作高深地对元启帝微微颔首,像在说“您看着办吧”。 元启帝深深吸了一口气,终于把目光投向靖王云照崇,这个他几乎没有认真打量过的儿子。 一看之下,元启帝心里又是一阵不满。 这个儿子的面相实在太单薄了,不是福相啊。要是老五倒还好些,但……既然现在天现祥瑞,莫非老四真是有天子相? 唔? 元启帝忽然想到一事,如果真是天意,为什么这块大石头没有落入靖王的正殿里,反而落到一个侧妃院子里?难道当晚老四住在那侧妃院中? 他知道四儿子是死了正妃的,这侧妃估计是在替老四当着家吧。 但接下来的神展开才让元启帝和众人更加震惊—— 靖王向皇帝禀报道,他的侧妃黄氏已怀孕将满三月! “真的?” 元启帝又惊又笑,忽而又板下脸说:“你都三十多的人了,怎么这样大的事不早些报上来!” 靖王诚惶诚恐地跪下,表示本朝宗室的规矩都是要怀胎满了三个月才能上报宗人府,他不敢提前说出来,以免坏了规矩。 在庆朝普遍流传着一个说法,胎儿在三个月前是最危险的时期,越少人知道孕妇怀孕的消息越好,就连皇家也恪守此规。不然靖王早就把这个“喜讯”昭告天下了,无非也是怕提早说出来会害了未来儿子的性命。 可惜靖王治家不严,还是被诚王知晓了黄侧妃有孕的消息。但如今靖王在这样的情形下将侧妃有孕的消息公之于众,诚王想再下手害黄侧妃母子就难了。 “好!好!” 元启帝欢畅地笑了起来。 “老四,你的子嗣也确实太单薄了。既然妃子有孕,就让宗人府照惯例安排人手去照顾吧。唔,朕再给你拨两名医官、四名宫女,务必要将这一胎好好养下来。” “谢父皇!” 靖王兴奋得都快忘记自己姓什么了。他一时竟忘了追究那块古怪石头的来历,既然女儿都说是天上来的,那就当是天上来的吧! 没有人能想到,这一切不过是个八岁小女童在暗中布的局。 这一晚,元启帝没有再提削减宗室待遇的事情。但众人的关注点也早不在这上头,而是纷纷想着过后如何与靖王搞好关系。 至于诚王,还有谁能想得起他来呢? “这样……也好……” 深夜,回到内宫的老皇帝躺在卧榻上,任由小太监替他捶捏着小腿,长舒了一口气。 他未必就发自内心的相信那是真祥瑞。然而他太需要这么一个东西让天下人信服他的治国、他的修道了。 诚王献上的白鹿固然好,但相比起庆云奇石还有那八字神谕,又算得了什么呢? “罢了。让老四坐江山,起码两个都能活下来……老五……唉……” 元启帝揉了揉眉心。诚王看向靖王的狠辣眼神,又哪能逃过他这双成精的老眼? 老四虽说懦弱不堪,但看起来倒也仁厚。让他当皇帝,不一定能成就霸业,中中庸庸总能做到吧? ------------------------------------- 一夜之间,两位亲王在京城中的地位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郡主,您看,这都是今年新上贡的湖缎,还有云锦……” 银翘笑吟吟地捧着一大叠布料从外屋走进来,连枝忙去接应。云若辰懒洋洋地靠在罗汉床上看书,双眼随意地扫了扫那堆五彩斑斓的布料,便“唔”了一声又继续把头埋到书堆里了。 倒是连枝她们的兴致很高,几个丫鬟叽叽喳喳地讨论着郡主今年冬天该添置多少冬装,聊得不亦乐乎。 “女人啊,对衣服首饰的热情真是古今如一。” 云若辰无奈地看着她的丫鬟们把绸缎铺了满床,又拿出许多衣样子来比划着,只觉得好笑。罢哟,只要她们开心就好。 她虽然爱静,却也不讨厌屋里有几个小女孩子说说话。像她这个年纪的小姑娘,屋里太静是不行的,不利于生气流动。 这都是近日来第几批给她送衣料的了? 往年从没人管过靖王府里有这么一位小郡主,如今却人人忙着巴结她。固然是因为靖王府出了“祥瑞”受到皇帝青睐,但也有云若辰本身的原因。 皇上对华容郡主的态度可不一般呢! 别的不说,就冲着皇上只给她一人指派了教养嬷嬷,就足够这京城里的贵女们眼热了。 中秋那天晚上,元启帝除了很大方地要给靖王府派医官、宫女来服侍黄侧妃外,还突然关心起云若辰的教育问题来。 得知云若辰并未开蒙,身边不仅没有教养嬷嬷,连乳母都告病回乡了之后,索性连她一并赏了。 “唉唉,不知道即将到府里来的这位曾女官,会是个什么脾气呢……” 云若辰很头痛,她一点都不介意每天玩儿不上学。要知道努力讨好皇帝会得到这紧箍咒般的“赏赐”,她还真得考虑下要不要对着老皇帝卖萌。 世上没有后悔药啊! “郡主,奴婢听说曾女官在宫里是担任书史的,学问一定很好呢。” 银翘半是欢喜半是担忧地向主子报信。她是很开心郡主得到皇上恩宠来,可这位曾女官要是太严厉,她们几个大丫鬟日子也不好过呢。 云若辰漫不经心地说:“我又不考学,她学问好不好有什么关系。只要别管头管脚,咱们日子就舒坦多了。” 但她有种不太好的预感,这位曽女官怕不是那么好打发的角色啊…… 八月的最后一天,曽女官被一辆青缎宫车送到了靖王府。 而此时,靖王府大门与正殿的修缮也早已结束,工部的官吏劳工们正在努力修整内院。 云若辰被靖王叫出来,在正殿与曽女官见面。 初见曽女官的第一面,她就在心里叫了一声“糟糕”! 曽女官穿着淡雅朴素的外褂与襦裙,看起来年纪不会超过四十岁,或许还要更年轻。要细看才发现她眼角有着密密麻麻的细纹,显然年龄是不小了。 她长得很端庄,印堂饱满富有光泽,笑容可亲,一管高挺的鼻梁透露出性格中的几分强硬色彩。 但那两道眉毛! 尽管经过修饰,云若辰还是被曽女官浓密上翘的双眉给扎了眼。这双眉毛委实太强势,可见她的掌控欲望一定很强很强! 还有那高耸的颧骨,十足十的女强人面相,一点岔子都不走的。 “以后真的不会好过了……饶了我吧!” 云若辰多么想翻白眼啊,她这就叫自作孽吧? 以前的那位姚嬷嬷和曾女官比起来,三个字,弱爆了! 她勉强牵起嘴角对曽女官行礼,似乎已经预见了自己未来的日子会过得过灰暗…… ------------ 第二十八章 :曾嬷嬷 换了身份两个多月后,云若辰才真正深切体会到了什么叫新旧社会两重天。 在过去那一世,她与师父相依为命,生活得如闲云野鹤一般。虽说大多数时候挺清苦,但却是自由自在。 “唉唉唉,好日子一去不回头了……” 云若辰第一百次暗暗叹气,将打呵欠的冲动强压下去,维持着僵硬的笑容继续听曾女官讲学。哦,如今该改口叫曾嬷嬷了。 既然被皇上赏给了靖王府,那她从此就是云若辰身边的教引嬷嬷,要在靖王府养老的。 云若辰认命地接受了自己头上多出一位老祖宗的事实,因为就算没有曾嬷嬷,也还是有别人。 在这时代,但凡是大家大户的公子、姑娘,身边都得跟着一两位奶嬷嬷。奶嬷嬷的挑选可是相当严格的,从主母怀胎家里就得替未来的小主子准备好了。 挑选奶嬷嬷,除了身子壮实、奶水充足之外,相貌、性情、举止甚至家世都要符合标准。许多人家治家未必有多严,但在挑选奶嬷嬷这一项上从不敢马虎。 尤其是姑娘的奶嬷嬷,更是要慎之又慎地挑选。因为奶嬷嬷不仅要给姑娘喂奶,照顾姑娘棋局,还得引导姑娘的言行举止,是以责任重大,在姑娘房里的地位也很特殊。 可以说,大家族姑娘的奶嬷嬷,其实就相当于她们的“养母”,同时又是她们的终身教师。 云若辰身为有封号的郡主,本身是有奶嬷嬷的,但也仅有一位而已。年初时,这位奶嬷嬷因为患了重病回家休养去了,靖王这粗心的人暂时也没想到再替女儿再找一位奶嬷嬷。黄侧妃本来已经对靖王提出此事,谁知她很快就发现自个有了身孕,一时也顾不上云若辰了。 所以云若辰这几个月来身边就只剩几个大小丫鬟服侍,其实是不科学的。就理论而言,曽默默的出现应该让云若辰一院子的主子奴才喜大普奔才对…… 但是! 但是谁能料到曾嬷嬷会严格到这个地步? 面对着已教训了自己一上午、依然声音脆亮、身子端正、表情淡定的曾嬷嬷,云若辰只想跪拜在她的绣花鞋下高喊:“女神你好,女神再见,女神你放过我吧!” 她居然可以一口水都不喝就说了两个时辰! 她居然可以两个时辰维持同样的坐姿!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云若辰心里默默地流着泪,无数次悔恨自己为什么要在老皇帝面前求宠爱求关注。 能否将我像蛛丝一样轻轻抹去啊皇爷爷!我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孙女儿嘛,你懂的…… “郡主。” “啊……是。” 云若辰忙打起精神应道。 曾嬷嬷淡淡瞄了她一眼,说:“马上就要到午膳的时间了。方才老奴所说的用膳礼仪,郡主可都记住了?” “……记住了。” 云若辰有些心虚地回答。她一向认为自己很聪明,但曾嬷嬷那长达两个时辰的用膳礼仪教育她怎么可能全部记下来啊?不管,先把曾嬷嬷糊弄过去再说。 “很好。那老奴就让人摆饭了。” 曾嬷嬷转头对银翘说:“去厨房将郡主与我的午饭都取来摆这儿吧。” 咦? 等等,曾嬷嬷的意思是,她还要看着自己吃? 不是吧! 云若辰真的要哭出来了。 “呃,嬷嬷,我一向都是陪着父王在外厅用膳的。” “老奴已向靖王殿下禀报过,往后就由老奴陪着郡主在后院用膳。” 什么,那不是说……她连好好吃饭的自由都没有了?天理何在啊? 作为一个地道的吃货,云若辰感觉好悲愤。投胎成贵族千金容易么?难得可以骄奢淫逸吃点珍禽异兽容易么?费尽心思把厨房菜单都改良成自己喜欢的菜式与口味,她容易么? “郡主,请好好温习老奴刚刚所说的礼仪。” 曾嬷嬷笑眯眯的,云若辰仿佛看到她光洁的发髻上长出了两只黑色的恶魔角。还有,她的裙底下,也肯定藏着一条恶魔尾巴…… 好吧,她承认自己上午听课开小差了。曾嬷嬷就是故意这么整她,让她以后不敢再在听课的时候走神吧…… 刚刚曾嬷嬷说什么来着?“毋固获,毋博饭,毋放饭,毋流歌,毋……” 想不起来了…… 前后两辈子,云若辰都没吃过这么艰难的一顿饭。对于一个在宫宴上还能自如啃掉几只大螃蟹的吃货来说,真是至大的折磨啊! ---------------------------- 经过这次后,她很想故技重施,通过一些小手段暗地里整整曾嬷嬷,也让她小小的头疼脑热一番,或许就不会有这么高涨的教学热情了。 但云若辰却发现,自从中秋之夜后,她就无法再使出任何术法。就算是一些不需要元气的术法,也不行。而那块舒王送她的螭龙玉佩,似乎也失去了生气,静静地躺在她的梳妆匣里。 或许是自己那晚行事太过火,既整治了云宝凌,又接连在众人面前使出种种术法营造“祥瑞”,所以才会受到天地元气的反噬吗? 这种情况,她也是头一回遇到。心里虽然着急,却没有任何法子可解决。 她只能在晚上“下课”后,找出自己从别院带回来的那几本母亲珍藏的术数古籍,试图寻找出一些线索,能解开自己身上的谜团。 又有时,她会在自己那张宽大得像小房间一样的金丝楠木拔步床中,摩挲着母亲留给她的小箱子,猜测着里头会有什么宝贝。 但落到现实中,她还是奈何不了那位严厉又腹黑的曾嬷嬷,只能听任曾嬷嬷用最严格的淑女标准来“打造”自己。 稍微让她感到安慰的,就是不止她一个人受苦受累,她屋里的大小丫鬟们无一幸免。 曾嬷嬷显然是一位全能型教育人才,所以在发现华容郡主屋里的丫鬟婆子几乎“什么都不会”后,她内心的改造之火就熊熊燃烧了。 连枝、银翘两个大丫鬟最先被列入改造范围。曾嬷嬷要求她们在短时间内要按她的要求学好女红、算术、家务,大到能单独为郡主列出与每家女眷年节送礼所需的礼单,小到要会将郡主的衣物首饰分门别类地摆放,连哪件衣裳里头该放什么香包都有标准。 挽香、扫雪两个小的也不好过。她们本来是负责云若辰内外屋的卫生清洁还有打杂跑腿,现在虽然还干这些,工作量却大了不止一倍。因为曾嬷嬷对“干净”这两个字的理解,和平常人不在一个水平面上。她的要求是屋子里外地上都不能有一根头发丝,每一件家具都要擦得发亮。 每天早晨两个小丫头打扫完屋子,曾嬷嬷会拿着雪白的帕子这边擦擦,那边摸摸,然后把沾了几丝灰痕的帕子在她们面前抖一抖,淡淡地说:“重做。” 至于那些在院子里打扫的仆妇,更是听到曾嬷嬷的声音都要吓得身子发抖。曾经有两个仆妇因为吃酒糊涂,没有及时把云若辰院子的门闸落下,被曾嬷嬷叫人分别拖下去打了二十板子,屁股都快被打烂了。 “和这一位比起来,原来那位真是活菩萨哟……” 仆妇们也只敢私下吐槽几句,来到曾嬷嬷面前是气都不敢喘的。她们说的“原来那一位”,指的是之前来教导过云若辰的姚嬷嬷。 那位姚嬷嬷老是板着脸,但雷声大雨点小,也没真正惩罚过谁。曾嬷嬷总笑吟吟的很可亲,下起手来却狠辣得没有半点情面可讲。 但别说,经过她这么一打理,云若辰的院子的确是面貌一新,从庭院到下人都像彻底换过似的。 云若辰并不喜欢学曾嬷嬷教她的那些贵女礼仪,然而她已从心底认同了曾嬷嬷是一位好老师。 因为曾嬷嬷用实际行动教会了她,怎样去管理一个小团体。 第一规则条例要细,要求越细越好。 第二要将这些规则彻底贯彻下去,不能妥协,一步也不能退。 第三,其实也是最重要的,是要立威。 这才是真正为上位者需要具备的素质,云若辰觉得曾嬷嬷教得很好。所以尽管她再不乐意被人管束,还是这么一天天咬牙学下去了。 对于云若辰的学习态度,曾嬷嬷心里也有点儿惊讶。 曾嬷嬷当然知道一个八岁的小女孩没有什么耐性,但她还是从一开始就严格要求她,不厌其烦地将那些繁琐的礼仪一条条教给她,就是想磨磨云若辰的性子。 没想到这位看起来娇憨无邪的小郡主,竟真能坚持学下来。每一种礼仪规矩,她都努力去记住,虽然经常做得不到位,但她宁可反复练习也不抱怨,更没有哭闹逃课。 难怪皇上对她另眼相看。华容郡主,确实值得她这位内宫第一女书史亲自教导…… 曾嬷嬷过去在宫里,可也不是默默无闻的小人物,手下教出过许多能干的宫女。不过教导贵女,还的确是头一遭。对她这唯一的女学生,曾嬷嬷乐于投注更多的心血。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又过了重阳,天气渐渐凉了。 ------------ 第二十九章 :被算计了! “郡主,汤羹送来了。” 挽香端着两蛊热汤走进来。 云若辰对着菱花镜抚了抚鬓边发丝,左右顾盼两眼,确定今儿的装扮无懈可击再也不会遭到曾嬷嬷挑剔之后才示意挽香把汤羹端过来。 挽香忙将汤羹盛了小半碗请她尝尝。云若辰尝了两口,点头道:“嗯,厨房做得不错。” 重九过后,秋意渐浓,这种时节就该多用些滋阴补气的汤水。往年这时候,她都习惯喝人参鸡汤滋补下。 她喝完自己那一盅,便让连枝端着另一盅跟在她后头,去给黄侧妃请安。 别的不说,曾嬷嬷对云若辰尊敬黄侧妃的态度倒是很满意,认为这才是贵女的风范。 虽说曾嬷嬷长居深宫,京城这些大宅门里的阴私却听得不少。她对云若辰说,许多人家的败落,往往就是从内宅乱起的。 “一家子里,长辈不像长辈,晚辈也没半点规矩,争来吵去徒让外人看了笑话。” 曾嬷嬷说的时候自然是不屑的,云若辰也只能附和着,心里却想着这些争斗哪是这么简单呢。桩桩件件都关系着利益,不争不吵,有时被人阴了去也不知是怎么死的。 就像靖王,前三十年从不和他弟弟争,能落下什么好吗。要不是有她这宝贝女儿在,黄侧妃和她肚里的孩子,能不能撑到现在真是两说。 很多时候,是命运的手将你摆到了生死擂台上,退一步就是悬崖。 她对黄侧妃尊敬,黄侧妃对她和气,无非是因为彼此目前并无利益冲突。大家都是聪明人,没必要把精神放在家务小事上,一齐专心对外才是正经。 黄侧妃,可不像她表现出来那么单纯。靖王府的内院,也不像她那傻瓜老爹看起来那么一团和气,争宠的事情就算比别的府里少,也绝不会没有。茶杯里还能闹起风波呢,偌大一个靖王府会没有宅斗? 云若辰小心地经营着自己与黄侧妃之间和谐的关系,但绝不意外这种关系会在某一天破裂。 内宅的女人,与政坛上的男人一样,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 “郡主真是有心了。” 黄侧妃笑吟吟地接过丫鬟手里的温鸡汤,轻抿了一小口。“咦,这味儿吃起来倒有些新奇,是厨房新作的?” “嗯,是我让厨房先撇了面上的油。听人说娘娘前些天老是犯恶心,我是怕娘娘喝了这油腻的汤不舒坦。” 黄侧妃笑道:“郡主太细心了。” 她又问起曾嬷嬷教得如何,并带着些歉意地说,早想给云若辰再选位嬷嬷在身边,却因为身体不好耽搁下来。云若辰自然是微笑说娘娘保重身体要紧。 若是亲生母女,又怎会把这事断断续续拖着不办,当然还是因为没真正把她放在心上。然而要求一个庶母真把嫡出姑娘当亲生女儿,也太难为她了。 “郡主近来睡得可好?” 黄侧妃忽然打量了云若辰几眼,微微皱起了眉头。云若辰愣了愣,下意识地抚上自己的脸,疑惑地问:“还行呀。娘娘怎的突然问起这来?” “唉,想来那曾嬷嬷的课业也挺重的,郡主定是劳神得厉害。好像看着比先前消瘦了些,脸色也没有夏天时红润了……你也别光顾着给我送东西来,自个也得好好补补呀。” 黄侧妃絮絮叨叨说了一通。云若辰心下奇怪,难道黄侧妃说的是真的?自己最近的气色有这么不好吗? “要不要我去与曾嬷嬷说说,让她别给你安排太多功课?”黄侧妃面上露出适度的关切,云若辰没有考虑太多便拒绝了。 她自问还勉强能按时按量完成功课,也没觉得太累啊。不过最近好像是没怎么认真照镜子…… 等她回到自个屋里,忙让连枝把菱花镜拿到光亮处对着照了照。 “咦,怎么回事?” 云若辰越看越惊,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她的气色乍一看没什么,但再稍稍辨认几眼,便能看出她脸上光泽黯淡,血色也虚弱得很。 所谓气色,其实两个不同的概念。色多为本体的近遇和近况,气则是自然与环境的影响,这两者结合在一起才叫“气色”。所以色伏于表,气藏于内,两者有着密切的关联。 术士是不能推演自身命数的,但并不代表他们不能看出自己面相的问题。云若辰先前没有注意到自己气色的变化,是因为身体根本没有发出警示。然而从她如今的面相看来,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吸走了生气似的……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怔怔地看着镜子发呆,后背凉浸浸的,心底生出一股莫名的寒意。 怪不得她近来完全无法施展术法,连最基础的推演都很困难。她还以为是中秋时使用术法太过导致的结果,但现在想来,或许并不是这么简单…… 有人算计了她,而且成功了。 只不过,这算计的人是有心为之,还是无意中达成了这种结果呢? “快想想,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她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开始回想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失去力量的。 应该就是中秋那天晚上之后。 那天发生了很多事。 云宝凌向她示威。 舒王送她螭龙玉佩。 她遇上了命格迷离的赵玄。 再然后,老皇帝出现,中秋宫宴,诚王献瑞,她被迫出招,最后请出了天师骆天行…… 这其中,哪个环节最有问题呢? “郡主,您的脸色好苍白啊,要不要去罗汉床上躺一躺?” 银翘心疼地看着她,连枝也催她先去休息一会儿。她们都以为郡主是被曾嬷嬷累着了,心想待会曾嬷嬷来了,可得替郡主求求情,让郡主多歇会儿才好。 云若辰没有抗拒她们的好意,被人搀扶着在罗汉床上半躺下来,又就着连枝的手喝了半盏安神茶。 “郡主这是怎么了?” 曾嬷嬷一进屋,见几个丫鬟都围在罗汉床前给云若辰斟茶擦脸,也吓了一跳。 昨儿不还是好好的嘛? “你们还愣着做什么?快去禀报管事给郡主请大夫呀!” 云若辰闭着双眼完全不理会屋内外的吵杂,自顾自想着心事。她将那天发生的事情一件件地在心里重演,分析哪件事情最不合理,或许就是哪里出了问题。 啊……对了! 应该就是这个! 她骤然睁开双眼,指着梳妆台上的一个小匣子对连枝说:“给我把那匣子拿过来!” ------------ 第三十章 :真正的野心家 匣子一开,淡青色的螭龙玉佩静静躺在软缎上,散发出温润的光泽。但那层曾让云若辰惊艳的黄芒,却不见了踪影。 如今这块玉佩,和普通的玉佩看起来也没什么差别了。 云若辰将玉佩放在手心里摩挲着,感受青玉的清凉与润泽,心里总有种不祥的预感。 曾经那么丰富的阴阳生气,一夕之间就消失殆尽,这可不寻常呢。 “是我疏忽了……” 云若辰沮丧地叹了口气。她真是退步得厉害,这么明显的问题,居然也不在意,这太不像她的作风了。 她屈指敲了敲额头,苦笑着直起身子,又让连枝给她灌了一杯安神茶,总算渐渐平静下来。 自己是被中秋那晚的“险胜”冲昏头脑了吧。那天,她用庆云奇石与神谕压过了成王的白鹿献瑞,为靖王府打赢了漂亮的一仗。但她的损耗也不小,回来后几天都昏昏沉沉的,于是很多该注意的事情便都忽略了过去。 接着曾嬷嬷来到她身边,她全副精神都花在应付这位难缠的老师身上,更是无心去思考别的。 忽然门外传来小小的喧哗,挽香匆忙赶进来禀报说“王爷来了”。 云若辰忙理了理鬓发,便看见靖王被连枝引着快步迈进了里屋,脸上还有几分焦虑之色。 “辰儿,你病了?” 靖王三步并作两步赶到女儿床边,担心得打量着女儿的脸色,沉声道:“怎么回事?昨儿不还是好好的吗?” 云若辰强笑道:“父王,我没事,就是有些头晕。” “我看看……还好,没发热。” 靖王皱着眉,伸手搭上云若辰的额头。温热的触觉让云若辰心中升起一股暖流,她看向靖王的眼神更多了几分孺慕之情,眼角有些红红的。 从前,只有师父才会这般在意自己。靖王对她……真的很好。 就算是那些普通富户家里,当家的男主人多过问几句儿女的事情,都算是标准好父亲了。但每回她一生病,靖王都会亲自来看她,问医问药,显然心里对她这女儿是极关切的。 她没想到前世缺失的父爱,能够在今生得到满满的补偿。所以,她怎么能轻易让这份得来不易的亲情被阴谋争斗毁掉呢? “请大夫了没?”靖王转头刚问了一句,忽然又说:“孤糊涂了,府里就有两位医官。快去请王医官过来!” 元启帝赐给靖王府的两名医官、四名宫女是与曾嬷嬷同时到府里来的。那两名医官都是太医院的名医,在靖王府专司调理黄侧妃的饮食健康。不过既然住在府里,让他们给郡主看病也是应有之义。 王医官来得很快。给云若辰把了一会儿脉,也说不出什么毛病,只说郡主可能累着了,开了些宁神养气的汤药。 曾嬷嬷在一旁,尽管掩饰得很好,还是露出几丝尴尬的神色,怕靖王责备她对郡主太严厉了,生生把郡主给累坏了。她也不得不反省自己这些天来是否做得过了些,毕竟她现在教导的可不是那些身份低下的小宫女,而是位娇生惯养的金枝玉叶。 反而云若辰看出她的顾虑,主动说自己身体一向不太好,让曾嬷嬷别往心里去,往后该怎么教还怎么教。靖王其实原先是想和曾嬷嬷“谈一谈”的,看女儿如此懂事,也就不好说什么了。 曾嬷嬷没料到这位小郡主心思细腻,还特意为自己解释,倒是感动了一番。 天资聪颖的女孩儿她见得多了,但像云若辰这样的身份地位还时时替身边人着想,却是真的难得。 曾嬷嬷在宫里见惯了那些来拜见各位妃嫔的贵女,要说起教养礼仪,比云若辰好的多得是,譬如诚王府的那位艳阳郡主云宝凌。但要论品格为人,云若辰却胜过她们多多。 也就是从此时起,曾嬷嬷才对她的这位女学生有了些真感情。 在往后漫长的岁月中,曾嬷嬷成了陪伴在云若辰身边最久的人。自然,这是后来的事了。 ----------------- 当天云若辰服了两剂汤药,好好睡了一觉发了身汗,看起来似乎好多了。可云若辰自己很清楚,她印堂中的那抹青黑之气完全没有减少,反而有变浓变深的趋势。 她终于能确认,自己是被奇异的邪气侵入了经脉。 深夜,她握紧手中的螭龙玉佩,眼中射出冰冷的精光。 她小心将烛台点燃搁在床头,将拔步床上的被褥推到一边,空出一尺见方的地方。 在这方小空间里,她按五行八卦的方位摆好十八张黄纸朱砂绘制的灵符,每一张灵符上以铜钱压稳。这实际上就是一个小型的法阵。 她将螭龙玉佩放到法阵中心,蒙上一块黄布。随后,她再将白天从厨房偷出来的鸡血滴在黄布上画了一道符。 这是她唯一能想出,不需要耗费什么法力与元气的一种推算法子,就是比较麻烦。 “希望我的感觉是错的吧……” 云若辰苦笑着摇摇头,旋即收敛心神,左右手分捏不同手决,开始默默念动法咒。 被黄布灵符遮盖着的螭龙玉佩先是静静不动。但随着云若辰不住念动咒语,灵符阵的法力被启动,玉佩渐渐有了轻微的晃动。 云若辰再吸一口气,狠狠心咬破舌尖,催动经脉中仅有的力量继续加快念咒的速度! 玉佩以一种奇妙的频率不停晃动,随后滴溜溜地在黄布下转起圈来,就像一只被困住的小兽似的。 “真的是这块玉佩造成的……” 云若辰双手合拢,飞快地朝黄布虚空一指,轻念声“定”! “嘶!” 盖在玉佩上方的黄布受到无形的冲击,忽然破成几片,而此时玉佩也停止了转动,再次回复了平静。 她喘了几口气,捻起那几块破碎的黄布放在手心,冷冷地注视着黄布上的鸡血变成了浓黑的颜色。 邪气! 她试图用黄布灵符将玉佩中的生气吸出。如果照常理来说,像螭龙玉佩这种珍贵的法器,被吸出的应该是金黄色的灵气才对,就像她一开始感应到的那样。 但现在她吸出的却是浓浓的邪气…… “舒王……” 云若辰咬紧一口银牙,胸中戾气骤生。 这个男人太阴险太恶毒了。 他将真实的自己隐藏得太深,即使是自己也差点被他骗了过去。虽说这是因为她法力衰退,很难从面相上就彻底看清一个人,但他伪装得真的很成功很成功! 就算在她的全盛时期,她也不可能见到谁就推算谁的命格,那绝对会短命的。所以从一开始,她对舒王的印象确实很好。尤其得到螭龙玉佩这法器后,她顺利在中秋之夜将“祥瑞”的事情办得漂漂亮亮,对舒王的感觉就更好了。 却没想到,他是将一个定时炸弹送到了自己身边! 如今细细思索,或许当天自己在熙华宫里“偶遇”舒王,也是他早就设计好的? 舒王备受老皇帝信任,常在宫中走动,所以在宫里的眼线一定不会少。要设计这场“偶遇”,难度并不大。 他处心积虑地以“送礼”为名将这块玉佩送到她手里,所谋的并不是她这个小小郡主的性命吧? “好险,好险。” 云若辰仔细辨认着黄布上邪气形成的花纹,背上冷汗直冒。 这块螭龙玉佩本身是珍贵的法器,没有错。其中蕴含着丰富的生气,也没有错。 但问题就在于,这块玉佩曾被高人做法,成了一个“引子”。 在她带着玉佩进入靖王府后,那位“高人”才会开始做法,引动玉佩中的邪气,无声无息地侵入她的经脉。 然后,将她变成一个传染体! 现在她染上的邪气还不够深。再过一段时间,待得邪气侵入她心肺深处,那么经常与她接触的人也会被染上这种侵蚀生命力的邪气。 比如靖王,比如黄侧妃…… 而对方若是掌握了靖王与黄侧妃的八字,要隔空做起法来伤害他们,并不会留下什么痕迹,根本无从追查起! 这真是一条绝世毒计,但如果对方法力不够高深,这计策也无从施起。 云若辰猛然一醒,突然想起那天率领一群“流民”冲击靖王京郊别院的老术士来! “原来,幕后的黑手是舒王!” 聂深查了很久也没查出来的幕后黑手,却被她在无意中发现了! 舒王自然不可能知道她云若辰是个术士,也没有料到她懂得利用螭龙玉佩的生气来作法制造“祥瑞”,使得靖王在老皇帝面前大大露脸。 他最初的目的,应该就是将这块玉佩当做礼物送到她手上,然后慢慢完成他从内部毒害靖王府的目的而已…… 云若辰回想到聂深与她一起分析过的,那次“流民袭击”事件是有人故意让诚王背黑锅。看来,舒王是想把靖王、诚王两兄弟一起干掉呢! 真正的野心家,原来是他! ------------ 第三十一章 :连环毒计 “郡主,您的药。” 连枝将热腾腾的药碗端到云若辰面前,另一边的银翘还捧着个攒心果盒子,里头放着几色果脯香梅,是等着给云若辰喝药后吃的。 云若辰接过药碗,小口小口地抿着,不到片刻就将一碗苦药汁子喝个干净。银翘忙将果盒子送过来,云若辰随意拣了颗蜜枣含在嘴里,挥挥手让两个婢女都退下。 “郡主真懂事,天天喝这么苦的药也没半句抱怨。”连枝随意地和银翘聊起,银翘也说以前郡主喝药还会闹小脾气,近来几次喝药却都很配合,比小时候强多了。 丫鬟们也只是背后闲聊,也没人想到小郡主早“换了芯”,只当云若辰是随着年龄增长性情发生了变化。说起来,连枝和银翘也不过是比云若辰大两岁的小女孩,心思同样单纯得很。 云若辰还是幸运的。若一开始曾嬷嬷就待在小郡主身边,以曾嬷嬷的精明,定然会察觉到许多不对劲的地方。云若辰再天才,也不可能完全伪装成一个她从未见过的女孩啊。 不过,自从身边有了曾嬷嬷,云若辰在进行一些“不能见光”的行动时还是更加谨慎了。 她将身边的人暂时支开,只为了在屋子窗外挂上一个不显眼的小香囊。 然后,就是等待。 一天后的深夜,云若辰忽然从睡梦中醒来。 她心里大概有数,刚刚揭被下床,就看见房中多了个熟悉的黑影。 “郡主。” 是聂深那久违的低沉声音……虽然不是他“本人”的声音,云若辰还是深感欣慰,同时生出了一种……连她自己都有点惊讶的安全感。 不知不觉间,她对这个神秘的“母亲的爱慕者”,竟有了这么深的依赖吗。 这可真不像她了呢。 “聂管事……或者我该叫你,白夜?” 云若辰点燃内室桌上的小烛台,一袭灰袍的聂深渐渐出现在昏黄的光线下。还是那身不显眼的衣裳,还是那张平庸到极点的面孔,还是那个不为任何利益永远站在她身后帮助她的男子。 她从没发现自己如此需要一个人,云若辰低下头,压下自己心中的些许波动。 “随你。” 聂深面上的表情还是那么平静。云若辰牵动了一下嘴角,没有过多考虑:“嗯,聂管事。上回请你查的事情,我有些头绪了。” 下意识,她还是选择了更有距离感的称谓。 就像他选择继续带着伪装来见她一样。 “哦?” 聂深挑了挑眉,表情并未大变。但听她将舒王的作为与她的分析说了一遍后,冷静如聂深也情不自禁紧张起来,一把伸手定住了她的脉门。 “怎么会这样!” 聂深一息间往她经脉中输入了三股真气,但都如泥牛入海毫无反应。 云若辰虽是先天绝脉,但不是最严重的九阴绝脉,聂深过去还是能够将部分真气渡入她体内维持她的生机。 可是如今云若辰的经脉被邪气入侵,变得更加虚弱,他的真气已经完全输不进去了。 现在的云若辰就像个脆弱的蛋壳,表面看起来完整无缺,其实经不起轻轻一敲。 “那,你现在该怎么办?” 聂深来不及关心舒王的阴谋,他最担心的是云若辰的性命。 这是怜卿耗尽生机生下的唯一骨血,也是她最重要的传人,由怜卿亲自送到他手上求他庇护。 他却没能好好保护她! 他就不该离开她身边的……聂深的心瞬间被深深的自责所淹没,握着她脉门的手不自觉地有些发紧。 云若辰轻皱起眉头,手腕处传来些微痛楚,她却更能体会到聂深的心情。 “无妨,聂管事,请放心……” 她反过来柔声给聂深宽心。聂深这才注意到自己握得太用力,连忙松开手。 这小动作在二人间引起了片刻的尴尬,彼此都觉得有些怪怪的。还是云若辰更早恢复常态,借着给聂深倒茶水将方才的小尴尬遮掩过去,一面斟茶一面说:“聂管事,请你替我调查舒王的事。任何事。” “这是自然。但你身上的问题……” 聂深平时也不是这么婆妈的人,但他还是忍不住多问了一次。 “请将叶慎言带来,他……能够与我的经脉互补。” --------------------- 叶慎言,是她的“药人”。 她是至阴至柔的六阴绝脉,天生体寒,邪气易侵。然而也正因为有这样的体质,她驱动邪性术法的时候威力比一般的术士更强。她母亲梁怜卿生为九阴绝脉,虽然注定早夭,却也是一名百年难遇的天才女术士,便是如此。 她比母亲幸运,因为她遇到了叶慎言。 这个无意中闯入她设下的九宫八卦阵却安然无恙的孩子,是少见的至阳体质。 他经脉中阳气充盈,正气满体,所以阴郁邪性的九宫八卦阵也不能伤害他。这种体质又可以走另一条修炼的路子,将天地正阳元气纳入体内,在正面攻击时所能使出的力量有时会强大到不可思议的地步。 就算他完全没有修炼过,他的阳血都能用来施法,例如那次云若辰用他的血混合朱砂来炮制镇守灵符就是出于这个原因。 叶慎言体内的阳气,只要依靠她所教的方法来修炼,在十二岁时能达到第一个高峰。 但她等不了那么久了,为了解决眼前的危机,只能先将才刚刚开始炼体的叶慎言叫来帮忙。 幸而从聂深口中,她得知他一直照她的安排,让叶慎言用特制的汤药浸泡炼体。这样的话……应该能帮她平安度过这次难关吧…… 舒王,她绝不会放过他! 云若辰不畏惧任何敌人,然而她最恨被人欺骗。 就像前世那个欺骗了她爱情的男人一样……舒王披着和善亲切的外衣,殷勤地送她礼物,她心里总觉得是欠了他的人情。谁知,他不仅要暗害她,还要害她全家! “郡主,你若是想让他从此消失,也不是没有办法的。” 聂深沉声说道。 他是动了真火。原本听雨楼的铁则,是不能掺和到朝廷争斗中去,以免给组织招来祸患。然而想到舒王对云若辰的伤害……聂深不知为何就是难以平静下来。 这是他小心翼翼呵护着长大的女孩,却被人以如此卑劣的方式暗算! “暂时不需要。” 云若辰想了想,还是决定先弄清楚舒王身后的势力再做打算。 能够设下这条毒计,舒王背后的“高人”功不可没。他隐藏了多少秘密呢? 至于舒王的最终目的,倒是比较明确,无须多猜。 无非是皇位,还能是为了什么? 元启帝只有两个儿子。如果靖王、诚王都出了事无法继承皇位,五十多岁的元启帝除了在旁系中过继一个男丁当继承人,还有别的路可以走吗? 舒王选择靖王一系来下手,从云若辰的分析看来,倒是很正确的方向。 他拥有诡异的“高人”支持,却没有直接搞死老皇帝,并不是只顾忌到弄死皇帝风险太大会被人发现,而是……老皇帝一死,必然是靖王诚王中的一个继位。没他什么事。就算他那时候再把这两个亲王下手灭了,继位也是名不正言不顺。 而先害死靖王一家,却是一箭双雕。谁都知道嚣张的诚王咄咄逼人想干番他的亲哥哥靖王,靖王府要是莫名其妙全家暴毙,诚王嫌疑肯定最大。 云若辰估计,以舒王的狠辣和算计,估计到时候还得给诚王府里埋点小纸人什么的,一揭发就是巫蛊大案啊。要陷害诚王下巫蛊害死亲哥哥,难度真心不大。 自古到今,凡是沾上“巫蛊”两字的皇族就没有好下场,具体可以参考汉武帝一家。 疑心病重的元启帝,在激动之下能够分辨出诚王是冤枉的吗――何况诚王还真干过谋害靖王一家的事,屁股上的屎擦不干净,一查就露馅了。 好一条害死靖王、阴死诚王、气死皇帝的连环毒计,云若辰脑补后几乎都要为舒王鼓掌叫好了。 不过有句话说得好,不做死就不会死。 舒王最大的错误,是将她云若辰当成突破口,让她成为这条连环毒计中的第一环。 所以他后面的算计注定是一场水月镜花…… “舒王叔,让我看看你到底还有什么手段吧……不要让我太失望了……” 云若辰冷笑着将那块螭龙玉佩交到聂深手中。 等她将受损的经脉修补完毕,能够再次施法的时候,就是舒王开始倒霉的一刻。 首先她会非常有爱的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她倒是想看看,当这块螭龙玉佩被埋进舒王府某个方位的角落里以后,那位高人做起法来,舒王府里会发生什么有趣的事情呢? 想害她,就要做好死无葬身之地的准备! ------------ 第三十二章 :你是我的药 第二天夜里,差不多的时间,聂深将叶慎言带到了云若辰面前。 他每次过来都会先给睡在云若辰外屋炕上值夜的丫鬟点昏睡穴,倒是不虞被人发现。 “慎言,好久不见。” 云若辰有些讶然地打量着叶慎言,想不到才一两个月的时间,这小男孩身上竟有了如此大的变化。 虽然他的相貌五官清秀依旧,瘦弱的小身板却变得结实起来,身材也似乎高了一点。 云若辰原先是比他要高些的,女孩子嘛,总比同龄的小男孩要高得快。不过她特意站到叶慎言身边和他比了比身高,却发现这孩子已经与自己一般高矮了。 叶慎言被她这有些亲昵的动作惹红了耳根,讷讷地说:“郡、郡主。” 他胆子一向很大,但到了她面前却总是胆怯,说话都不那么利索了。 云若辰微微一笑:“看来你最近过得很好呢。那我就放心了。” 她就知道将叶慎言交付给聂深是再正确不过的。 “慎言现在跟着叶枞。” 聂深淡淡说了句,云若辰立刻想起那夜在温泉边见到的、戴着半边银质面具形如鬼魅的冷面男子,还有他那根灵蛇般的长鞭。 她不由得同情地看了眼叶慎言,想来跳脱活泼的叶慎言肯定被叶枞的冷气冻坏了吧。 同样是姓叶,性格差异还真大…… 时间紧迫,云若辰没有再与他们闲话。如果不能在这几天将体内的邪气驱散出去,她本来就脆弱无比的经脉就面临着断裂的危险。 云若辰点燃了一支檀香。 袅袅的青烟从兽头香炉中升起。幽远的香氛使人的情绪逐渐舒缓下来,原本带着些紧张的叶慎言也不知不觉慢慢放松了许多。 她要以聂深的真气为桥梁,沟通她与叶慎言的经脉,用叶慎言的阳气冲刷她经脉中的邪气。 说起来似乎不难,但且不说要将真气在三人体内进行交换何等麻烦,在换气前她还得先把自己的经脉小小改造下。 聂深坐在两人中间,左手抵着叶慎言的左掌,右手边则是云若辰。 “聂管事,请运气。” 云若辰与聂深事先沟通过。聂深忙凝息提气,让真气缓缓在肺腑间运转。 人体有十二条主经脉,十二主经紧密相连,构成一个精密的大网并最终通向丹田,形成气息的大循环。 而在十二经脉外,还衍生了无数条细小的支脉。 要修复经脉,必须从丹田开始。 云若辰掐捏着手诀,咬紧银牙,感受聂深将一股温暖的气息传入她的丹田气海。 这是叶慎言纯粹的正阳之气,瞬间就让她寒冷的经脉变得暖和了许多。 “呼……” 随着这股暖气在她丹田内游走,云若辰苍白的脸色正在缓慢地变得红润,额角甚至渗出了几滴汗珠。 而另一边的叶慎言却是截然不同的感受。他差点就冷得打了个喷嚏,好容易才忍住了,因为聂深警告过他――如果你在运气过程中有什么异动,真气走了岔子,轻则全身瘫痪,重则立刻倒毙。 聂深背上湿了一大片,整个人像风箱似的“呼呼”喘着气,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就快撑不住了。 郡主从哪里学来的这种换气法子,倒像是道家的修炼法门……难道,也是她母亲留下的那些古籍里有记载的么?就算如此,能够光凭书本就融会贯通,也很了不起了。 转眼间,一个时辰就过去了。云若辰感应到自己被邪气伤害的经脉似乎恢复了常态,忙将那股窝在丹田中的暖气放出,让它开始在体内慢慢舒张。 这时候她就像泡在温泉中一样,四肢百骸都暖洋洋的,比晒太阳还舒服。 叶慎言冷得很不雅地流下了两管鼻涕……偏他又不敢吸,只能任由清溜溜的鼻涕流了半边脸,狼狈得都想哭了。 郡主啊,楼主啊,您二位每次都把小的折腾得够呛!上次要人家的血来画符,这次又搞什么换气,求放过好吗? 虽然心里嘀嘀咕咕,叶慎言可从没想过要逃跑,离开这些“大人物”的控制。其实他真的要走,云若辰也不会为难他。 叶慎言精得很,他很清楚自己一个小孩子,跑出去还不是做乞丐?一辈子浑浑噩噩,也许活不到成年就冻死在一场严酷的大雪里。他从小在乞丐堆里长大,在他眼前死去的乞丐和灾民多得他都要麻木了。 可是在云若辰与聂深他们的身边,他能够学到很多本事。终有一天……哼哼,等他像叶枞师父那么厉害,他可不会再受任何人控制! 到时候海阔天空,任他翱翔,哈哈哈……真是美好的情景…… “……慎言,你把脸擦擦好不好?” 呃? 叶慎言回过神来,发现云若辰站在面前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她手上还拿着块手帕。 啊!糗大了! 他们已经搞定了吗?完了他现在下半张脸都是鼻涕啊,好丢人……呜呜呜…… 悲催少年叶慎言没敢去接云若辰那方香喷喷的帕子,自己默默背过身抬起袖子抹了抹脸。哼,小爷就是个乞丐命…… “郡主,你感觉如何?” 聂深浑身像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脖子上也是青筋绽出,似乎耗费了大量的内力。 云若辰瞥了眼他那张遮盖了真实面容的****,平和的脸色与涨红的脖子形成微妙的反差。 那身湿透的袍子透出他精壮的肌肉线条,她恍惚想起唯一一次见到他真面目时的情景。 无边月色,绝世风华。 “嗯,好多了。邪气应该都驱散了。”云若辰展开内视之术,欣慰地发现自己基本复元,心情顿时好多了。“慎言,多得你!” “哦……” 叶慎言还没有从“被美少女主人看到自己满脸鼻涕发呆傻笑”的羞愧中回神,红着脸低头轻轻应了声,脑袋快埋进胸口了。 云若辰抿嘴一笑,她大概也能猜到叶慎言的心情。其实……还蛮有趣的呢,慎言这个孩子! “慎言,练功很辛苦吧?” “嗯。” 叶慎言点点头,还是不肯抬起脸。估计直到下一次见面前,他是不会用正脸面对她了,这家伙! “你要多努力哦。” 云若辰灿然笑道:“我还等着你变得更厉害来救我呢。” “因为……你是我的药啊。很重要的药哦。” 呃,什么意思? 叶慎言迷迷糊糊地被聂深带离了靖王府,一路上还在不停想着小郡主那句话。 他是她的药? 是说像今天这样,她受了伤,可以借他的元气来治疗吗? 有生以来第一次,叶慎言感觉到自己是“被人需要”的。 他美丽而聪慧的小主人,天生有一种弱症,要输入他的元气才能缓解。这让叶慎言忽然生出一种奇妙的感觉,心口卜卜地跳,脑子顿时有些乱。 她需要他。需要他变强,来帮助她…… 叶枞惊奇地发现,叶慎言自从跟聂深离开了一次后,练功变得好刻苦。以前总是苦着脸推三阻四不肯练,或者在他背后搞些小动作偷懒。 现在却像变了个人似的,要他练多久,他就咬牙坚持多久,让严厉的叶枞都找不到什么惩罚他的机会了……唔,叶枞的惩罚很简单,就是抽鞭子。 是什么让这小懒虫变了性子?费解。 不过叶枞心里还是满意的。像叶慎言这种骨骼清奇天资过人的好种子难找啊,整个听雨楼里的小徒弟们都不如他天分高。虽说他练功晚了点,错过了五六岁的黄金时期,只要照目前这个刻苦劲儿练下去,将来成就肯定不在他和白夜之下。 在叶慎言挥汗如雨地苦练的时候,云若辰的身体终于完全恢复了健康。 靖王府上上下下都很高兴,包括曾嬷嬷在内,大家都露出了笑脸。云若辰也很开心,因为她终于可以开始好好向亲爱的舒王叔还击了。 想阴我?对不起,那是要付出很大代价的。 聂深在她再次在窗口挂出小香囊后的当晚到来。 “聂管事,请陪我去做一件事。” 幽幽烛光下,云若辰微笑的侧脸却让聂深感到了一股寒意。 “郡主,你打算……” “请带我去一趟舒王府。” 她走到梳妆台前,打开抽屉捧出一个小匣子。 匣子里装着三枝剔透的玉钗,都是宫造的款式,虽说不算珍贵,也还是很漂亮。 “真可惜……”云若辰叹了口气:“为了我那位亲爱的舒王叔,只能牺牲这三枝玉钗了。” 她是真的很心痛啊。 要不是摆阵需要玉器,她何必还要把这么好的首饰给折进去。幸好最近靖王府地位高涨,送礼的人不少,她梳妆匣里多了一堆新首饰,不然想找几样好玉器来设阵还挺困难咧。 “走吧。” 她合上匣子,走到聂深面前。 聂深犹豫片刻,低声说句“冒犯了”,伸臂将她打横揽入怀中。 他带着她穿窗而出,无声无息地从靖王府的屋顶上跳跃着,前往舒王府的方向。 云若辰闭上眼,将脸埋进聂深的怀里。 这不是他第一次抱她。但这次,她却放空了心情,静静感受着他温暖的怀抱,让自己被他淡淡的男性气息环绕,什么都不去想。 她什么都不能多想,这个男子,注定不会属于她。 ------------ 第三十三章 :请立太子? 如果可以的话,云若辰很想给舒王府设一座爽到爆的七煞锁魂阵。 七煞锁魂阵是非常恶毒狠辣的法阵,一般没有血海深仇都不会给对方设这个阵法,因为杀伤力实在太大了。 这阵法需要召唤魑魅魍魉魈魃魋七煞来困守,完全设好的阵法将会变幻莫测,日日夜夜聚集亡魂死灵对被困在阵内的人进行噬心摧残,活活把人的生命力熬干,最后使其魂飞魄散永不超生。 可惜这种阵法威力固然大,对施法者的要求也很高。云若辰前世都没修炼到这种功力,她估计也就她师父那个半仙能做到——但肯不肯做又是另一个问题呢。 这只是传说中的一种煞阵,云若辰也只能在想象中过过瘾了。 再说这阵法太伤天和,她也怕遭天道报应啊。为了舒王这么个伪君子真恶人害得自己损寿命伤人品,不划算! 还是小小惩罚他一下吧。至于击败他,又何必只拘泥于术法? 她有的是法子让他倒霉! 那夜,云若辰以三枝玉钗为法器,用舒王送她的螭龙玉佩做阵眼,在舒王府四周设了一个无形的三星阵。 基本上呢,这个阵法对舒王府其他人都是无害的。云若辰从来恩怨分明,不喜欢搞连坐,除非对方已威胁到她的安危,那自然另当别论。 现在她针对舒王设下的这个阵法,短期内不会有太大危害。嗯,只不过让舒王时不时头疼脑热,四肢乏力,而在那位“高人”施法放出螭龙玉佩中的邪气时舒王就会更加不舒服而已。 没法子,谁让她太善良呢。绝不是因为现在的她根本没法力给舒王下重手哦……嗯嗯…… 不过几天后,云若辰就开始再次后悔自己的“心慈手软”。 ---------------- 顾原顾阁老悄悄带着些折子的誊抄本来到靖王府,与靖王在外书房密议了许久。 云若辰一如既往地跑到书房外偷听,刚听了一半就心生忧虑。 原来在她忙着学规矩、解邪气的时候,朝廷起了一股新的风向。 陆陆续续,有臣子开始给老皇帝上折子,委婉地说到立太子的问题。先是从地位较低的科道言官起头,紧接着六部里也有了大臣附议,渐渐的人数变得多起来。 而且这些折子里,大多都含蓄地提到了应该“立嫡以长”。也就是说,大家心目中的人选都是较为年长的靖王。 “这根本不科学啊……” 云若辰眉头越皱越紧。 虽说中秋宫宴后,靖王的名望确实随着“祥瑞”和“神谕”逐渐建立起来,但……这么短的时间,老皇帝还没做什么具体表示呢,靖王还是和原来一样窝在府里啥职务也没有,忽然就有一群人愿意将他捧上去? 指望着获得“从龙之功”吗,那也太急功近利了。大庆的文官们貌似还是挺矜持的嘛,吃相什么时候难看成这样。 书房里,靖王有些吃惊地问他的师傅:“老师,这……这都是您的学生门人?” 靖王还以为这是老师突然变成了急性子,迫不及待地想把他捧上位,小心肝吓得够呛。 说起来靖王心理素质真是不怎么样。直到现在还没进入争夺皇位的状态,云若辰有时候都恨不得摇着他的脑袋吼:“亲爹啊,你还不豁出去争,就要被人家阴死了你知道吗?” 一个敢偷偷在亲哥哥府里放火、雇杀手杀怀孕嫂子的好弟弟诚王;一个不知在暗地里图谋了多少年、与术士勾结意图谋害元启帝一脉的舒王。看看人家,多努力,多刻苦,多有想法,多有行动力? 她这位包子老爹倒是好,只懂得靠着个在内阁排名第三的阁老老师苟活着。如今云若辰细想想,靖王也不是真的完全没有帝王命格,好歹迄今为止的福气和运气都不算太差嘛…… 呃,这就是所谓的“傻人有傻福”吧。就算爹不疼娘不在,可在外头有顾阁老替他做主,在家里还有她这好女儿为他悄悄出力,多幸福啊! 幸福的靖王正忐忑不安地看着他的老师,顾阁老只得无奈地说:“殿下,这并非老臣的主意。” “啊?” 靖王诧异地追问:“这些……都不是老师安排的?” 亲爹,您好直接! 云若辰差点一跟头栽倒在地,木石迷踪遁形术几乎破功失效。 顾阁老估计早习惯了,麻木地继续苦笑:“这才是老臣今天来找殿下商量的原因。” 靖王只是憨,不算太傻,总算反应过来这事不正常了。 他可不敢认为自己的威望已经高到让大家真的认为他是“真命天子”,哭着喊着要他上位的地步。那天晚上,只有皇亲国戚在场看见了骆天师做法,臣下们都不在。 大多数臣子对老皇帝修道是很有意见的,也不待见老皇帝周围那一堆天师、道士。儒家的信条是“子不语怪力乱神”,要不是元启帝够强势,大臣们早天天上书劝他罢手别修道了。 总而言之,靖王很有自知之明,目前在宗室里他继位的呼声的确是比诚王高,但朝臣之中还是未知数。 所以,这些人陆陆续续上本目的何在? “殿下,这是有人想将你架到火上烤啊!” 顾原的语气有些沉重。云若辰在外听见,下意识也点了点头。 这一招连消带打,招数一点也不新鲜,效果却未必不好。 自从庆云奇石现世,元启帝对靖王的确比以前看重了些,也对左右流露过靖王比诚王更适合继承皇位的意思。 然而,元启帝这位帝皇的心思却极复杂。一方面,他也知道自己垂垂老矣,应该早点立下继承人。另一方面,他又极度眷恋权势,生怕被已成年的儿子们逼着交出权位。 他拼命地修道,是为了成仙么?不,他是为了“长生”,是想长长久久地当皇帝,再干他个三十年也不厌倦! 因此这些奏折一窝蜂地出现,很有可能会触到元启帝的逆鳞,让元启帝误会靖王等不及他这皇帝老子死就要抢夺帝位了。 天家无亲情。一旦涉及到皇位,即使是亲父子,也有可能反目成仇。李世民的几个儿子怎么死的,武则天是怎样将儿子们一个个干掉的?当初又何尝不是将儿子们当成继承人在培养呢? 在许多皇帝的心目中,只有自己坐稳了江山,人生才有意义。英明如唐太宗武女皇都无法放下这迷人的皇权,元启帝更是如此。 云若辰心里暗暗着急。自己一个幼龄女童,消息又不灵通,竟不知靖王府又陷入了新的危机中。 这皇位之战,真是无休无止! 她已经快数不清,自己变成华容郡主的这几个月里,靖王府被卷入了多少次阴谋的漩涡。火灾、杀手、赈灾、宫宴、邪术,乃至这次的请立太子…… 只是不知道这回的幕后黑手又是谁,诚王?舒王? 若真是舒王,她前些天设下的三星阵也太便宜他了。早知道埋两个阴毒的法器到阵眼里去,拼着伤点元气,起码要弄瘸他一条腿啊。 忽然她都有些羡慕她的包子王爷老爹了。单纯的人是有福的。 果然,靖王听到顾原说有人要将他放在“火上烤”,连声追问顾原自己该怎么办? 顾原沉吟片刻,给出一个答案——装病,闭门谢客。 “装病?” 靖王很疑惑。“这样就行了?” 顾原向靖王解释,他现在要做的,就是要避风头。闭门谢客,这是做给老皇帝看的,表明自己并没有结党营私逼宫的想法。 而顾原也不会坐以待毙,他告诉靖王,他也准备悄悄去联系一批学生,让他们同样上书请立诚王为太子。 “嗯,把水搅浑……” 云若辰同意顾原的做法,但总觉得情况还是有些被动。 平心而论,顾阁老,真不是一位阴谋家。 他所能想出的法子,都是兵法上正面攻击的招数,既不新鲜也不奇突。而且还有点消极对抗的味儿,怪不得…… 怪不得靖王被他教成了个包子! “光这样不行,还得主动出击才能解困。” 她在想,自己是否该做些什么呢…… 云若辰抬起眼,望着皇宫的方向,默默思索起来。 ------------ 第三十四章 :内宅之忧 清晨,黄侧妃还在内室梳妆,就听人传话说郡主来了。 “娘娘,郡主真是孝顺。这才病好,又天天来给您请安了。” 她屋里的大丫鬟雪鹃正替她插上压发的挑心,小心翼翼地将她的发髻定稳,凑趣地说。 黄侧妃扬起嘴角笑笑,顺口说:“是呀,这孩子最知礼。” 她对站在里屋门前的小丫鬟轻声说“请郡主稍坐”,随手在首饰匣子里挑了枝素淡的簪子让雪鹃给她插好。 片刻后,黄侧妃满意地在镜子前左右顾盼两眼,便让雪鹃将她扶出去了。 里屋的门帘还未掀起,黄侧妃脸上已先添几分笑意。云若辰本来是坐着的,见她被侍女扶出来,忙起身到另一边来帮忙搀扶她。 “娘娘今儿觉得如何了?” “有劳郡主关心,我这几天吃喝倒还算有胃口,可比前两个月强了许多!” 黄侧妃笑着舒出一口长气,轻抚着微微隆起的小腹。她近来确实不怎么孕吐了,食欲大增,两名医官都说她这胎暂时算是坐稳了。 “那可太好了!”云若辰由衷地感到高兴。就目前的情况来说,黄侧妃肚里的孩子关系着靖王一系的兴衰荣辱,她可不希望再出什么岔子了。 尤其是靖王府再次面临外部危机的时候,黄侧妃这边更要好好的,千万别跟着乱起来啊。 下人摆上早膳,连云若辰的份也摆好了。回京后,云若辰只要来黄侧妃屋里请安,她的早膳就是跟着黄侧妃吃的。这也是黄侧妃和她联络感情的一种小手段,云若辰岂有不知,不过她也乐得和黄侧妃保持友好的关系。 虽是早膳,内容却也丰富。粘稠香浓的小米粥,四色酱菜、四色时蔬,再有一碟火腿片,都极清香可口。云若辰那份多了个卤蛋,却是她自己让厨房照她喜欢的卤法来做的。 “郡主对烹饪似乎挺有兴趣?” 黄侧妃用毕早膳,从雪鹃手里接过一盏清茶净口。云若辰不好意思地笑道:“没有呀,我就是喜欢吃好吃的嘛。”这会儿却又露出几许小女儿的娇憨模样来。 她可没忘记自己只是个八岁小女孩,平时做事老成些无所谓,时时都端着大人模样来做人,总会惹人疑心。演戏的关键就在于细节啊! 果然黄侧妃不疑有他,只当小孩子嘴馋,忙叫另一名侍女端来一个玫红匣子。 “你看我这记性,差点忘记让人给你送去了。”黄侧妃亲自把匣子打开,原来里头是一格格的精致小食。 “这是水晶卷儿,这是糯米团、这是酥油角……”她将里头的零食数了个遍,很满意地看到云若辰露出开心的笑容。 “昨儿我娘家大妹妹来看我,给我带了些自家做的小吃。你拿去尝尝,若是可口,我让他们再送些过来。” 黄侧妃的娘家是京郊县城里的小地主。云若辰知道她两个娘家妹妹都嫁到了京城,当然也不是什么官宦人家。她家大妹妹嫁的是个酒楼少东,小妹妹嫁的则是巡城司中的一个小队长。 就连黄侧妃本人,当初也只是被选到靖王府做宫女。谁能料到她竟能被靖王看中,又因为生育过靖王的长子而被立为侧妃。 人生无常,世事难料。不过人生既要看个人际遇,与性格也有很大关系。靖王的姬妾也不算少,却一直对黄侧妃恩宠有加,她自然有过人之处。 云若辰一直不敢低估黄侧妃,反而总对她抱着一份警惕。这么会做人的庶母,相处好了一家和气,要是相处不好……那就难说了。 云若辰很少全心全意相信一个人,靖王或许是例外。 还有一个……那就是聂深。 “这是姨娘家大师傅做的?”云若辰欢喜地接过,酒楼大师傅的点心手艺不知如何?她很感兴趣啊。 事实上,她还有一个“小小”的愿望,那就是跑到据说非常繁华的节日夜市上去吃遍京城小吃……唉,估计很难实现了。 她开心地抱着点心匣子向黄侧妃告辞,今儿早晨还有曾嬷嬷的礼仪课呢,赶紧回屋准备去。不然曾嬷嬷又要给她念紧箍咒了! 靖王府没起火的时候,云若辰和黄侧妃住得很近。如今她们先前住的地方都还在大兴土木修缮中,暂时居住的院子隔得颇远,云若辰来回还得费些时间。 她算着时间不多,加快脚步往回赶。 “不从这边走了,我们抄近路。” 云若辰一贯认为“守时是帝王的美德”,才不想因为迟到被曾嬷嬷唠叨呢。银翘看自家郡主从回廊拐了出去,打算直接穿过花园走另一个月洞门,忙提起裙子跟了上去。 十月天里已是满地落叶,主仆俩走得急,踩得园中地上枝叶簌簌响个不休。这会儿还早,到花园里打理树木的两个花王还没出来,就只有她们俩在走动。 “唔?” 云若辰本在快步赶路,却耳尖地听见不远处似乎有石子滚动的响声。是花王们吗? “不太对劲……” 她一路走过来,距离刚才有异响的地方已经很近了,却并没看到一个人影。 按照常理,要是下人在修剪树木,应该已经看见了她才对。怎么却没人出来行礼招呼? 莫非是她听错了? “郡主,怎么了?” 银翘走得也急,没曾想前面的郡主忽然停下了脚步,差点没收住步子。 她吓出一脑门冷汗,还以为郡主走太急崴伤脚了,那自己肯定又要被曾嬷嬷骂死! “您是不是扭脚了?奴婢替您看看?” 银翘赶忙蹲下来,却听得云若辰轻轻说了句“没事”,自顾自又继续往前走了。 呃? 郡主这到底是闹哪出啊! 银翘一愣一愣地,见云若辰都走出了几步,才忙跳起来追上去。唉唉唉,自家小主子古怪的举止是越来越多了。罢了,只要不是扭到脚就好! “郡主,您慢点走……” 云若辰对银翘的呼唤置若罔闻,她的注意力全放在另一件事上了。 刚才在花园里,距离她不到十步远的假山背后,是有人的。 她确实感应到了微弱的人类气息。更重要的是,恰好有一阵清风吹过,让她闻到了极淡极淡的脂粉香气。 这香气像是某种头油的味儿。她平时没怎么留意家里女人们抹的头油,只隐约记得黄侧妃是有桂花头油的,但因为怀孕一直没用过,那两罐头油一直搁在她梳妆台上呢。 至于云若辰本人,她还是个小孩子,没那么厚的头发需要抹头油。再说她十分不喜欢头发上抹那么油腻的玩意。虽然这是富贵人家女眷才能有的待遇,但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啊…… 躲在假山背后的女人,她为什么不敢出来面对自己? 除非在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比如……偷情? 不可能,那儿就只有她一个人,没有第二个人的气息。 这件小小的插曲让云若辰的心情又凝重起来。 府外的事她暂时插不了手,但府里她是必须要顾好的。后院起火的事情,只能发生在她来之前。 有她在,谁想在靖王府里搞风搞雨,那可是要付出很沉重的代价呢。 她刚回到自己屋里再整理了下仪容,曾嬷嬷就过来了。 自打云若辰“病”了一次,曾嬷嬷的教学强度就降低了许多。原来早晨往往要上两个多时辰的课,现在都只上一个时辰了。没法子,再把人家娇贵的小郡主累病了,曾嬷嬷也没脸在靖王府待下去了呀。 “嬷嬷,今儿要学什么……”云若辰笑着迎上去,走近曾嬷嬷的时候忽然脸上的表情微微一变。 曾嬷嬷没注意她的微妙变化,直接将今儿早上要学的内容说了一遍。 云若辰强打起精神听着,努力将心里的惊讶压下去。 曾嬷嬷用的头油,和她刚才在后花园闻到的那种味道好像!不,简直就是同一种! 可是,刚才那个女人应该不是曾嬷嬷啊? 和曾嬷嬷相处了这么久,她自信还是能够感应出曾嬷嬷的气息的――每个人的气息都不一样,简单的说,连呼吸的频率都有细小差别。 刚刚那女人,也许是她很少遇到的一个人。但为什么她头油的味道和曾嬷嬷很像呢……是巧合吗? 她先收拾心神,配合曾嬷嬷将上午的课程学完。今天学的是见客礼仪,复杂又繁琐,也不是一个上午能学会的,她都学好几天了。 等曾嬷嬷的讲课告一段落,云若辰特意殷勤地给她端了盏热茶,东拉西扯和她说些闲话。目的无非就是要把话题绕到曾嬷嬷的头油上去。 曾嬷嬷不明真相,还以为小郡主真是开始对各种脂粉感兴趣,也就随口和她聊着。 “老奴的头油?哦,我们这些人,用惯了宫里的东西,这瓶头油也还是春天时各宫里分下来的……都是贡品呢。” 曾嬷嬷在宫里生活了半辈子,说起用这些内造的东西,不自觉地露出些骄矜的味道。 宫里的? 云若辰一瞬间想起了黄侧妃院子里的那四名宫女! 这几个人里,有古怪啊! ------------ 第三十五章 :人偶 是夜。 连枝再检查了一次薰炉里炭火烧得够不够旺,又过来将云若辰的帐子整理好,才说:“郡主,奴婢们告退了。今晚是银翘值夜,您要喝茶叫她一声就好。” “唔。” 云若辰从紧闭的帐子里哼了声,听起来像是快睡着的样子。 连枝放心地退下,将里间的小门掩上。银翘将她送出去后,打着呵欠给屋门落了闩,很快也到外间炕上睡去了。 郡主的大丫鬟就她和连枝,往日也就她俩轮流值夜。不过郡主睡得很好,晚上少有使唤人的时候,她们虽然隔天就要值夜,倒也不辛苦。 府里的更夫敲过二更钟后,银翘已经睡得很沉。 此时的云若辰却缓缓从床上坐起,轻手轻脚下了床。 她披上一件窄棉袄,想了想又把厚棉外袍穿上。这小身板太虚弱,一场风寒就够她受的,还是穿得暖和点吧。 毕竟要到花园里去,风可冷得很呢。 云若辰轻车熟路地溜出屋子,一到外头就被初冬的冷风吹得打了个寒战。 都是那可恶的内奸,害得她不得不半夜三更离开温暖的被窝出来做事,她容易吗? 亲爹啊,女儿为了你可真是太费心费力了,你以后要是对我不好我会哭的哦。 云若辰内心默默吐着槽,一路往花园摸去。 她坚定的相信那个人选择没人的时候出现在花园里,肯定是有原因的。虽然她暂时还没想出原因何在,但她还是决定要亲自去花园走一圈。 晚上各院之间的门都上了锁,要到天亮才打开。除了云若辰这种习惯了半夜出来活动的奇门中人和小偷强盗,一般家里的人是很难不惊动别人就跑掉别处去的。 所以那人也只能选择在早晨人最少的时候出来吧?没想到云若辰却为了抄近路从花园穿过,更没想到的是……这位看起来天真无害的小郡主,不仅有着极灵敏的听觉,感应气息的能力更是常人不及。 “好冷好冷!” 一阵狂风吹过,其实根本没有花只有落叶的花园显得更加凄清可怖。云若辰抖了抖,很不雅地吸着鼻子,不经意竟想起那天叶慎言满脸鼻涕的搞笑情形。 “扑哧,那孩子真是呆萌呆萌的啊……” 想到叶慎言这个活泼又跳脱的小男生,云若辰的心情总算好了些。 她叹了口气,努力收拾心情,告诉自己“快点干完就可以撤退回被窝里暖和暖和了”。 三枚铜钱从她手心滑出,在花园最中心的空地上摆成一个不太规整的三角形。 能够恢复推演术数的能力真是太好了,感谢叶慎言小朋友的阳气! “哼,让我看看有什么古怪吧……” 没有人知道,她从回京的第一天起,就对整座靖王府施过法。虽然她现在限于能力,无法用阵法阻止外部邪气进入,但如果府里有什么气场变动的话,她还是能大致掌握的。 要是那人真的在花园里动了什么手脚,她应该能找出来。 一张黄符出现在她手上,阴沉的月色下,鲜红的朱砂图案有种张牙舞爪的霸道,和云若辰现在的心情倒是相得益彰。 她讨厌妨碍自己吃好东西的人,更讨厌妨碍自己睡好觉的人。她深信一句话:“每一场被打扰的睡眠背后,都有一颗想杀人的心。” 害我出来吹冷风的女人,你就快要倒霉了。 她抖出火折子点燃灵符,将灵符丢到三枚铜板临时摆出的小法阵中,冷笑着看灵符瞬间化为青烟。 “果然有邪气?” 看到灵符烧成灰烬后直指某个方向,云若辰皱起眉头。再多看了两眼,她辨认出那就是白天时她察觉到有人的地方。 很好,很顺利……她加快脚步走到该处,那是一片太湖石堆砌成的假山。再过去十来步,就是个小小的池塘。 太湖石玲珑剔透,富贵人家都爱用其来修葺庭院,做风雅状。不过靖王府的太湖石一眼就是次货,轻巧秀气什么的压根没影,可见靖王建府的时候就被修建王府的工部官员们无视得很彻底。 “不要紧父王,有女儿呢。”云若辰搓了搓手继续往前走,她的亲爹她来疼。那些狗眼看人低的官员们,以后有他们哭的时候,哼。 她用独门手法将太湖石周围搜了一遍,竟没有什么收获。但云若辰是个固执的人,她不是那么容易放弃的。 当她细细搜到第三遍的时候,背上都渗出热汗了。终于,她在某一块太湖石的下面发现了异状。 “这里的土刚刚被动过呢。” 她判断出土上那堆枯叶不太对劲,堆得太厚了。像是刻意用泥土压着落叶堆上去的一般。 幸好她准备得很充分! 云若辰从怀里再掏出一把小匕首,这是聂深专门留给她防身的。 有匕首帮忙,刨土就容易多了。不过云若辰很细心,她没有刻意将原状破坏,而是非常小心地往下挖。 “嗯?” 挖了一刻钟后,她感觉到了和泥土不同的触感。 这时肯定不能再用匕首了。她无奈地把匕首丢到旁边,用手往下掏,没多久就掏出了一个小木匣子。 匣子没上锁,轻轻一揭就打开了。 “人偶?” 云若辰的脸一下子绿了。 匣子里装着三个木雕的人偶。两大一小。每个人偶身上,都刻着些连云若辰都不太清楚的花纹,她也只能勉强辨认出那是一种文字。 两个大人一个孩子…… 这不是靖王府眼下的主子们吗? 靖王、黄侧妃、还有她自己! “舒王!你不要逼人太甚!” 云若辰差点怒吼出声,她现在是真真切切的恨自己给舒王下的三星阵太便宜他了! 这三个木偶做什么用的,她还能不知道? 类似的手法……螭龙玉佩也好,人偶也好,都是想从内部来祸害靖王一家。 估计是她“病愈”的消息让舒王那边坐不住了。要是按照他原来的计划,这时候她应该已经完全被邪气控制,然后可以开始将邪气转到身边的亲人身上才对。但他们并不知道螭龙玉佩已经离开了靖王府――还进了舒王府哼哼哼,以为云若辰命硬,便让内奸在靖王府里埋下这三个木偶。 这些人偶不是诅咒用的。舒王想拿到靖王的生辰八字可没那么容易,皇子的生辰八字素来受到刻意保护。所以这三个人偶的作用,其实是为了呼应螭龙玉佩的邪气所作的“种”。 舒王身后的“高人”,想用这个方法来隔空在靖王府设下邪阵摄魂! “我太疏忽了……” 云若辰在术法上高明,不代表她是个无所不知的全能天才。比如这次,她就没想到从宫里赐下的四名宫女,居然也有舒王的人。 看来他的势力,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大也说不定? 也好,越是强大的敌人,打倒的时候才越有成就感! 云若辰压下心中的怒火,让自己冷静下来,将装了人偶的木匣子放回原处,再用比方才更小心的手法把泥土和落叶堆复原。 随后,她仔细地清理了自己留下的各种痕迹,到小池塘里洗了手,才又摸黑回到了屋里。 临进屋前,她甚至把鞋底也清了个干干净净,务求别留下任何使人怀疑的印记。唉唉,她这是当郡主还是做女飞贼啊? 反正到大庆朝来后,她就没过过什么安生日子。传说中混吃等死的千金生活呢?电视剧都是骗人的!人家的郡主只要穿得漂漂亮亮和男主角谈恋爱就行了,她的男主角啊……呜呜呜…… 想起来都是泪。 当她钻进暖烘烘的被窝时,才停止了心里的疯狂吐槽,很快睡着了。 不好好睡一觉怎么行? 明天还有一场硬仗要打呢! --------------------------- “郡主,您没休息好?” 次日清晨,银翘给云若辰梳头的时候,发现云若辰眼下有淡淡的阴影。不仅如此,她脸上的气色也不太好。 她们家郡主打小身子就弱,本来夏天在别院休养时好了许多,这一回京却又害了病。想起上回云若辰病恹恹的模样,银翘和连枝就心有余悸。 “嗯……再给我倒盏安神茶来。加红枣。” 云若辰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好像才合眼没多久呢,就天亮了。要是可以的话,她真想赖床到中午。昨晚折腾得好累啊! 可惜她就是个劳碌命。 “郡主,您今儿还过去给黄娘娘请安吗?” 连枝有些担忧地看着云若辰的黑眼圈。她没资格拦着云若辰去给庶母请安,但出于私心,她又希望郡主能自己提出在屋里歇歇,让下人去替她说一声就好。往常郡主生病的时候,也都是这个规矩。 但云若辰却没有“偷懒”的意思。 “嗯,要去的。礼不可废。” 云若辰说得冠冕堂皇,心里却在想,不去怎么行呢? 不去的话……她就抓不出那个在太湖石下埋人偶害她的贱人了呢。更无法将幕后的指使者揪出来啊。 这个女人,是那四个宫女中的一个吧?或者,四个都有问题? 不要紧,她很快就能知道真相了。 ------------ 三十六章 :设局(上) 云若辰到黄侧妃院里的时候,几位姨娘早已候在外屋,见了云若辰纷纷起身问安。 “各位姨娘好。” 云若辰含笑与她们一一见礼,由侍女引着在外屋另一边坐下。 就是在一般的富贵人家,姨娘们在嫡出子女跟前也得以奴婢自居,何况云若辰贵为郡主。只有黄侧妃这样正儿八经上了宗人府名册的,才能被云若辰敬为庶母。 若是云若辰任性些,对黄侧妃不理不睬,黄侧妃可也奈何不了她。 云若辰自然不会做这种傻事,她刁难父王的姬妾们做什么,显得自己很娇贵吗? 趁着黄侧妃还在梳妆,云若辰便与几位姨娘闲谈起来。 靖王的这四名侍妾年纪都不大,而且也都没有孩子。先前怀过男婴的那两个侍妾,一个在怀孕时滑胎丧命,一个好容易熬到产期,最后却也同样一尸两命死于难产。 只有黄侧妃平安生下过靖王的长子,可惜孩子早早就夭折了。不过她还是因此被立为侧妃,因此这些年轻的侍妾们都眼热不已,人人都想效仿黄侧妃母凭子贵。 私下里,这些女子可没少吃容易怀孕的汤药,或者到处寻找生子秘法,又或是到观音庙里求子,甚至有人暗地里去找外头的医女学那房中秘术…… 在这个时代,女人的世界就这么一点大,后院就是她们生活的全部。她们看不到外头宗室与朝臣对靖王的冷眼,就算稍稍有所体会,也不会真的往心里去。 因为从她们被选为宫女进了靖王府的那一刻起,她们的一生就注定要与这位主子休戚与共。所以为了能过上比府里别的女子更好一点,可能只是一点点的生活,就值得她们用全副的精神去应对…… 云若辰一面与姨娘们说话,一面默默的想着――在这个靖王府里,也许只有她那位奇特的生母靖王妃梁怜卿,是唯一不屑向靖王邀宠的女人吧。 这时内室帘子被打起,雪鹃扶着黄侧妃从里屋出来,众人忙都迎了上去。 黄侧妃先向云若辰笑笑,才招呼姨娘们回座。 她不是正妃,姨娘们本不必过来向她早晚请安。然而靖王妃死去多年,宗人府却一直没有再替靖王选妃的意思――其实是元启帝早忘了儿子没老婆这事…… 因此在靖王府里,黄侧妃就是实际上的当家主母。再加上她现在有孕在身,靖王更对她呵护备至,无形中在靖王府里的地位又涨三成。 不过黄侧妃也没让她们天天来请安,她没嚣张到不自知的地步,只让她们十天半月来一趟就好。 身为侧妃,她很守规矩,决不能真把自己当正妃娘娘看。否则,总有把柄落在人手上的。 “郡主,昨儿是不是又没休息好?” 黄侧妃眼尖地看见云若辰的黑眼圈,忙关切地问道。 “嗯。”云若辰点点头,说:“昨儿不知怎的,睡得不沉,老在做梦。” “小人家梦多可不好。”黄侧妃皱起眉头,又说:“上回我让人给你送去那几盒安息香,她们没给你点上?” 站在云若辰身后的连枝忙低下头不敢吭声,情知黄侧妃是在敲打她们。 云若辰说:“都点着呢,娘娘送来的香自然是好的。” “那或许是得补补气血了。”黄侧妃沉吟着想让人叫医官过来替郡主看看,一旁的柳姨娘讨好地过来插话说:“娘娘,郡主,奴婢倒是学过几手推拿,不如让奴婢替郡主松松头?” 柳姨娘不过十八九岁,性子比那几位活泼些,也爱在几位主子面前出风头。 黄侧妃对她的殷勤不置可否,牵动了下嘴角,看向云若辰。 “呵呵,怎好劳烦姨娘。” 云若辰摆摆手,柳姨娘却还是很热情地说:“郡主太抬举奴婢了,奴婢服侍郡主是分内事,怎说得上劳烦。” 另一边的陈姨娘与郑姨娘都面露鄙夷之色,这柳氏也太会做小伏低了。她们都是服侍了靖王好几年的“老人”,偏偏这柳氏事事爱争先,掐尖要强,把她们俩的镜头都抢光了。 黄侧妃将她们的表情收在眼底,默默转过头喝茶,心里生出淡淡的快意。 这柳氏可是她从府里精心挑选出来送到靖王床上的,看中的就是柳氏的浅薄爱闹。 要是个个姬妾都懂事温柔,靖王还会一直眷恋她么?她就是要那几个人互相乌眼鸡似的斗来斗去,让怕麻烦的靖王一个都不爱。 看看那陈氏和郑氏,本来在靖王心目中印象也是不错的,就因为和柳氏不大不小地闹过几回让靖王对她们也都冷淡了不少。 管理后宅真是一门精深的学问呐。黄侧妃却不知道,她这些手法都被云若辰记在心里反复琢磨。 从某种程度上而言,云若辰也把黄侧妃当成她的一位“老师”。她要从黄侧妃的身上,学习大宅门中的生存之道…… 柳姨娘反复说要替云若辰按摩,云若辰总推阻不让,反而对黄侧妃说:“娘娘,辰儿听曾嬷嬷说,宫里送来给您使唤的那几位姐姐,也都是略通医术的?” “啊,是呀。” 说到这个,黄侧妃就忍不住露出得意之色,看向云若辰的眼神也更柔和了。 能够让皇上亲自指派宫女来贴身伺候,这份殊荣在京城里还是头一份!而且,这也是由于云若辰在中秋时的“祥瑞说”带来的。 关于“祥瑞”的事情,靖王府里大部分人都将信将疑,也有人不愿深究只选择相信的,比如靖王。黄侧妃却一点儿也不信,她认为这是靖王与他那位老师鼓捣出来的妙计,然后借云若辰来做戏罢了。 正因如此,黄侧妃对云若辰在靖王心目中的地位又再重新评估了一番。自己都参与不进这么机密的大事里,郡主却…… “曾嬷嬷说,她们宫里这些习医的宫女,在按摩推拿上都有两手。不如娘娘将她们几位请来?辰儿听曾嬷嬷说得很厉害的样子呢……” 柳姨娘见黄侧妃与云若辰都不再看她,讪讪地退到一边。陈姨娘郑姨娘讥讽地扫她几眼,都偷偷用帕子掩着嘴角的笑意。 不多时,那几名宫里派来服侍黄侧妃的宫女就都被叫了过来。 ------------ 三十七章 :设局(下) 四人过来时,云若辰正在低头喝茶。 唔,黄侧妃屋里的茶似乎比原来的要好了许多,也不知是不是特意将宫里赏的贡茶雪龙云团拿来招呼她?印象中这茶是父王爱喝却又不舍得喝的,因为每年府里的定量就那么点呢。 从这小小的细节,云若辰能看出黄侧妃确实更加受宠了。 喝了半盏茶,她才将目光移到那四名宫女的身上。 这四人都过了二十岁,梳着一水的低髻,低眉顺眼地站在离她一步开外的地方。 居然都用同一种头油…… 云若辰挑了挑眉,看来要从四人里辨认出那个内奸还有些困难呢。 她不相信四个人都是舒王府派来的细作,要是舒王势力强到这种程度,也就不需要暗地里出阴招来谋害靖王了。 四名宫女分别叫瑞芳、墨兰、白菊、福秀,从名字到长相都不招眼。若真要比较的话,墨兰似乎更漂亮些,然而那也不过是普通的漂亮。 这几个人,其实云若辰也不是头一回看见,过去到黄侧妃院子里来的时候她也见过她们在这儿服侍。但过去她怎会特地留意黄侧妃屋里的人。 “郡主有些不舒服,听说你们都懂得推拿按摩,那就先过去服侍郡主几天吧。” 黄侧妃淡淡地开口,四人听见吩咐后表情都有些微妙变化,可却也没有人提出异议。 在黄侧妃说话时,云若辰一直在暗自观察这四名宫女的面相。 要说这几人不愧是宫里选派出的精英,俱是骨细肉滑、发黑唇红的好面相,这样面相的姑娘也大多性情柔顺温和。但人的面相随着心性与际遇的变化,无时无刻都在发生着微妙的变化。要从第一印象来完全判断个人品性,却不是那么容易的。 自然,对云若辰来说,要从她们的气色神态辨认出些许端倪,难度也不算大。 “那就劳烦几位姐姐了。” 云若辰露出她一贯的招牌笑脸。这几人是宫里赐下的,又是庶母屋里的人,于情于理她是该尊重些。 几人纷纷又屈膝行礼连声说不敢,随后便跟着云若辰回了屋。 ------------------------ “郡主您可好些了?” 快到传晚膳的时候,银翘才见云若辰从床上起身,打了个长长的呵欠。 “嗯,睡得迷迷糊糊的……不过头疼似乎散了许多……” 云若辰又轻揉着眉心,接过银翘手里的热茶喝了好几口。 今儿白天,她让那几名宫女轮流给她推拿按摩。那几人倒真是学过的,按捏得她浑身松快昏昏沉沉,刚吃过午膳就睡着了。 因为知道她今天精神不好,丫鬟们也不敢来唤醒她,直到这时候才服侍她起身。 连枝忙去传饭,银翘则手脚麻利地替她换了衣裳重新挽了头发。问到她要戴什么首饰时,云若辰笑道:“都快天黑了,戴什么首饰啊,随便绑条辫子不就行了。” 银翘却说:“我的好郡主,您倒是不在意,可待会曾嬷嬷还要来陪您晚膳呢。看到您穿戴得太随意了,奴婢们都要挨罚的。” 云若辰听她说得紧张,又笑了:“你们怕曾嬷嬷怕得这个样子!” “好郡主,您别打趣奴婢了。” 银翘索性自己替云若辰挑了根簪子挽上发辫。云若辰在镜子里看她嘴角撇了撇,知道她在腹诽曾嬷嬷这位魔鬼教练,只得笑着随她去了。 一个管理者能做到曾嬷嬷这样,即使人不在也能把属下管好,才是真本事。她将来要是有曾嬷嬷这能耐,也就不愁管不好家务了。 云若辰对自己的将来没有什么太详细的规划,只想好好把包子老爹扶上皇位,自己舒舒服服当个米虫公主,然后随便招个驸马当门面就行…… 她从不奢望能够在这个遥远的时空寻觅到传说中的爱情。 何况爱情就像瘟疫,终身不遇才是幸福。轻易将心交了出去,结果只会是…… 她想起记忆中那个已被她亲手毁灭的旧情人,只觉得心口空空的,说不出是悲是喜。 她不要再爱上任何人。 “大晚上的插这支金镶宝累丝簪子,是不是太过了啊……” 云若辰侧头看了眼头顶那枝宝光灿灿的簪子,看似随意地抱怨了一句,自个打开另一个首饰盒翻拣起来。 “上回不是有人送我几支蝶赶花的玉钗么……咦?” 云若辰怔愣片刻,指着首饰匣子对银翘说:“我那几支玉钗呢?” 啊? 银翘耳朵嗡的一声,连忙朝匣子里看去,额头的汗刷地就下来了。 --------------------- “这是怎么回事?” 刚刚掌灯,曾嬷嬷就和送饭的厨娘同时进了云若辰的院子。还没走到屋门,她就听见几个丫鬟在屋里叽叽喳喳地说话,两道秀眉立刻拧成了结子。 这些下人太没规矩了!要是在宫里,都不知道打死几个了,也就靖王府里规矩松,郡主年纪又小,才纵得她们这般散漫。前些日子不是好好整顿过么,怎的今儿又闹起来了? 她看见粗使的丫鬟们都聚在云若辰主屋走廊外,交头接耳不知在做些什么。 “嬷嬷!” 随着曾嬷嬷的身影出现在众人眼前,院子顿时安静得滴水可闻。 “……谁来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 很好,这些不知死活的丫头们都不干活……郡主屋里到底出什么事了? “呃……” “没……没什么……” 小丫鬟们脸色都很不好看,曾嬷嬷双眉一扬正想说话,却听得屋里传来小郡主焦急的声音。 “哎,你们快找找那边啊!到底哪儿去了嘛,我的钗子啊……” 郡主屋里丢东西了? 曾嬷嬷的表情阴沉得像屋外初暗的夜空。小丫鬟们感受到她身上散发出的冷意,都情不自禁缩了缩脖子,忐忑不安地想着:“这回大家都要到大霉了!” 事实证明她们在吃过不少苦头后,对曾嬷嬷的行事风格已经有了足够的了解。果然,曾嬷嬷进屋和郡主说了一刻钟的话,出来就丢下一句:“关院门,搜!” 整个院子在短暂的慌乱后又陷入了异样的宁静。 没有人敢说话。 人人都惊惶不安,郡主丢了三支玉钗,到底是谁那么大胆敢偷郡主屋里的东西? 云若辰的屋子也不是人人都能进去的。平时只有曾嬷嬷和连枝、银翘、挽香、扫雪四人能进屋,余下的几个小丫鬟都只能在外头做活。 但曾嬷嬷一视同仁,决定将全院下人的东西都搜一遍。云若辰坐在外屋桌前,低头吃着她有些凉掉的晚饭。 那三支玉钗她们当然是搜不到的,因为已经埋在舒王府外用作设阵的法器了。 她当然不会没事找事以祸害下人取乐。 “郡主。” 一个多时辰后,曾嬷嬷才沉着脸来向她禀报说,并没有在下人们房里搜到玉钗。 然而银翘和连枝几个还是满脸泛白地站在屋角发抖,这事真是可大可小。就算她们没偷郡主的东西,但保管不力也是一条罪名,起码也要被曾嬷嬷使人打板子呢…… “嬷嬷,您辛苦了。”云若辰请曾嬷嬷坐下,侧头示意那几个丫鬟先退下。 “郡主是否有话要对老奴说?” 曾嬷嬷看云若辰欲言又止的为难样儿,还以为她心慈想为下人们求情,板下脸来说:“您虽然好心宽和,但也得有个度。姑娘屋里丢东西,这事怎么说也得查个清楚,不然……日后麻烦才大呢!” 她说得隐晦,云若辰却听懂了。女儿家的东西要是流落在外,落到那些不怀好意的人手里,平白要生出多少是非来。这还是她年纪小,不打紧,再大得几岁,只怕曾嬷嬷连家法拷打都要使出来了。 “不是的,嬷嬷,辰儿是在想……今儿除了这院子里的人,还有人进了这屋……” “哦?” 这时曾嬷嬷才反应过来,是呢,还有四个宫女也曾在郡主屋里逗留了半天! 虽然曾嬷嬷不太相信从宫里出来的人眼皮子会这么浅,还贪图几支玉钗,但既然她们进过屋就摆脱不了嫌疑。 “那……老奴就去向黄娘娘禀报。” 曾嬷嬷交代了云若辰几句,又到屋外恩威并施地恐吓了一通丫鬟们,才匆忙赶到黄侧妃院里去了。 看着曾嬷嬷疾步离开,云若辰轻轻叹了口气。 她并不想牵连无辜,然而在这人吃人的环境里想要好好活下去,善良是最无用的东西。 夜,还很长…… ------------ 三十八章 :发现内奸 这事,必须得曾嬷嬷去说,云若辰却是不好向黄侧妃开口的。 幸好她屋里还有曾嬷嬷这么一个能主事的人。云若辰边喝茶,边打量着在她跟前走动的这几个丫鬟,眉头微微蹙起。 这几个丫鬟,资质都太平庸,不堪大用。就算曾嬷嬷悉心调教,只怕还是没法把她们教导得和她一样能干。 唉,下人想跟着好主子,主人也渴望有能干的属下啊。既然生为皇家子女,注定要一辈子与权力纠葛脱不了干系,她可不希望以后事事都得自己出手,那还不得活活累死啊。 不过还好,她现在屋里有了曾嬷嬷。等她再大些,会有机会再亲自挑人来栽培的。 黄侧妃本来都快歇下了,听到曾嬷嬷过来禀事,一时还以为是云若辰又病倒了。 谁知却听说云若辰屋里丢了首饰,而且还可能与她派过去的四名宫女有关! 这事在黄侧妃心里,比云若辰生病还要严重。 作为靖王府实际上的主母,黄侧妃在拥有内院管理权的同时,也承担着同等的责任。 平时管好了未必有人念着她的好,顶多是靖王不痛不痒地赞她几句。要是出了点什么纰漏,那些姨娘和管事娘子们背后会不会给她捅刀子可是难说了。 在别人看来,她过得真真风光,身为侧妃却能主理王府内务,应该能在靖王府里一手遮天才是。可她也是有苦自知――谁让她是个侧室呢? 再有权的侧室,就算正妃不在了,她也还是个侧室。 名不正,言就不顺。无论是对外交际还是对内理家,她时时都能感觉到侧室身份带来的种种不便,偏生她的苦闷还无法对任何人说起。 她只能将抱怨吞下,继续戴好那张温良贤淑的面具。 是以在听说云若辰屋里出了事,黄侧妃哪里还有心歇息,立刻让雪鹃和另一个侍女红菱扶着自己,与曾嬷嬷一道去将那四名宫女叫出来搜身。 瑞芳等四人都在自个屋里,被叫进黄侧妃正屋的时候还都一脸懵懂,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娘娘,且慢!” 黄侧妃讶然回头,见云若辰正匆匆赶到。 “娘娘,辰儿不要那些玉钗了,您身子要紧可别动气呀。” 黄侧妃微笑道:“郡主,不会的。你放心,你的东西丢不了。”她转头看向跟着云若辰过来的银翘,脸色就没那么好看了。 “怎么让郡主大晚上还出门,吹了冷风可怎么办?快送郡主回去。” “娘娘,是辰儿非要过来的,您别责怪银翘了。” 云若辰面色犹疑,看看黄侧妃又看看那几个宫女,像是小孩子闯了祸想息事宁人的样子。 黄侧妃不想当着云若辰的面斥责她身边的人,再说现在也顾不上这些。 她见云若辰反应不如往日机敏,反而心里放下了许多疑虑。呵呵,小孩子就是小孩子,平时装成个大人样儿,遇到急事就沉不住气了。她以前还觉得这郡主女儿聪明稳重得过了头,现在看来……也还好,没到妖孽的地步嘛。 黄侧妃哪里知道,这些都是云若辰刻意算计的结果呢。 而黄侧妃等人更想不到的是,看似怕事情闹大的云若辰,其实是为了过来把这件事搞得更大…… ------------------- 最后云若辰还是没有走,黄侧妃急着搜查,也只得让她在一旁看着。曾嬷嬷一声不吭,心想让小郡主多见见内宅的阴暗面也好,反面教育也是很有必要的。 直到这时候,无论是黄侧妃还是曾嬷嬷,都不曾想到事情会朝着她们无法预想的方向滑去。 四名宫女听说因为郡主丢了东西,要搜查她们的行李,表情都有些忿忿的,只是没人敢提出异议。 她们都是皇上赐下来的,自然而然会有优越感,但也都明白自己的身份。可当着众人的面被搜查,始终是件很丢脸的事,谁能坦然接受呢。 于是她们也只能强忍下屈辱,任由黄侧妃院里的婆子们将她们的包袱铺盖搜得一塌糊涂。 那些婆子往日也是含着怨的。这几人仗着自己是宫里出来的,言行举止总有种说不出的味儿,和她们这些人从来混不到一处。吃、住、用,样样都是上等,偏生干的活还是比她们这些人轻省。 还不趁这机会给她们些颜色看看,更待何时? “哼,没什么线索啊……” 云若辰站在黄侧妃身后默不作声地看着婆子们搜查,眼睛却一直没离开过那些被搜检的行李。 嗯,这也是预料中的事。能被选中送进靖王府的内奸,本身定然是小心谨慎之极,不会轻易露出马脚的。 当天如果不是她懂得感应气息,也察觉不到花园里藏着一个人呢。这人行事缜密,怎会在行李里留下什么线索? 不过嘛……有些东西,别人看不见,却躲不过她云若辰的法眼! 云若辰微微垂下头,右手食指与拇指夹着一枚铜钱。铜钱眼里还缠着一缕枯草。这缕枯草是从那装人偶的匣子附近捡到的,沾染了人偶的邪气。 “尽量试试吧,这个术法我也很久没试过了……三天不练手就生,师父我有罪啊……” 云若辰心里默念了声“师父保佑”,开始暗中催动寻人诀。 无形的气息在她手心团成一团,又被指缝分为四缕,如游丝般朝那四人潜去。 “啊啊啊啊,没有元气真的太讨厌了……” 云若辰咬牙吸气,否则真是无法支撑这耗费精力的术法继续施行。幸好那几人站得都不远,很快就被云若辰放出的气息缠住了全身,但她们本人自然是毫无知觉的。 “这个没有反应……” “这个……唔,也没有……” “嗯?” “是她啊……” 云若辰一直低着头,所有的精神都集中在右手上,努力感应着每一缕气息的反应。 试探,触碰,对应。终于找到了与那缕小小邪气相呼应的女子,云若辰含笑抬起头来,目光对上了站得最远的那个宫女。 瑞芳。 ------------ 第三十九章 :事发 瑞芳。 四名宫女中年龄最大、表现最稳重的一个,据云若辰观察所得,这几人行动还隐然有以她为首的意思。在四人中,大概属于“大姐”一类的人物。 居然是她啊…… 隐藏得够深的呢。 云若辰勾了勾嘴角,小指再次牵动气息,进行最后的确认。 内奸不可能从外头接到人偶就立刻带到花园里埋下。那几个人偶,必然在她身边藏过一段时间。 所以云若辰才要处心积虑地设这个局,为的就是能光明正大打开几人的行李。藏过人偶的包袱,总会留下几丝邪气。 “唉,真麻烦……” 要不是她道行缩水,连搜查行李都可以省下了。拿过人偶的内奸,自身也沾染了极微弱的邪气。但人的气息斑驳混杂,不是修为到了一定程度的术士,是很难感应到的。 像云若辰这样体内毫无元气还能驱动术法的,已经算是非常厉害了。 云若辰掌心放出的气息将四名宫女与她们的行李铺盖分别缠绕在一起。其他人都没有问题……嗯,没错了,瑞芳就是那个内奸。 “没找到?” 在云若辰貌似发呆地施法时,黄侧妃在另一边听着搜查的婆子们禀报,秀眉皱得更紧了。 黄侧妃的心情很复杂。一方面,她当然不希望自己的侍女真的偷了云若辰屋里的东西。但曾嬷嬷说云若辰的院子里已经搜遍了,到底那三支玉钗去了哪儿呢? “行了,你们先回屋。” 黄侧妃有些不耐烦了,先挥手让那四名宫女抱着她们的东西退下。云若辰刻意看了几眼瑞芳,发现她神态动作竟与旁边三人相仿佛,并没有太过恐慌。 心理素质不错嘛,真是干潜伏的好手呢,不会是舒王专门培养出来的死士吧? 云若辰脑中忽然冒出这个念头。 这也不是不可能。这个瑞芳实在太镇定了,从开始被叫出来搜查行装到现在,一点儿异样都没有。如果不是云若辰懂得辨认邪气,几乎没法把她揪出来。 但接下来她该怎么做呢?总不能对黄侧妃说:“娘娘,瑞芳是舒王派来害我们全家生病的内奸。” 谁信?只会当她小女孩发神经吧。 “娘娘,都是辰儿不好。” 云若辰扶着黄侧妃在一边的罗汉床上歇下,面带愧疚地说:“都这么晚了,您先歇息吧。” 黄侧妃的确有些倦了,可她没把这事处理好,如何肯就这么撂下不管。若她连这样的事都管不了,靖王府的内院就要鸡飞狗跳了。 虽说黄侧妃没什么文化,更不是所谓的才女,但防微杜渐的道理她还是很明白的。既然郡主屋里丢玉钗都没事,那大伙儿岂不是可以随便偷拿了? 于是厨房的婆子藏鸡蛋卖瓷碟、书房的小厮偷古董摆件、各房的奶妈丫头把主子们的布料首饰寻摸出去当了……多少大家子就是治家不严从内院败落起的? 所以黄侧妃非要一查到底不可――云若辰也知道发生这样的事,黄侧妃不可能草草处置,否则她也没必要故意挑起事端了。 “来人,先送郡主回房休息。” 黄侧妃招手把红菱叫来,让她带两个粗壮的婆子护送云若辰主仆回院。云若辰期期艾艾想说什么,又忍下没有出声,向黄侧妃行礼后随红菱去了。 “唉……” 黄侧妃歪在罗汉床上,雪鹃小心地给她捶着腿,说:“娘娘,这都打过二更鼓了,您还是先歇下吧。” “嗯。”黄侧妃思索片刻,也觉得今晚可能难有进展。 “咦?” 雪鹃刚想给黄侧妃打盆热水来卸妆,却看见云若辰去而复返! “娘娘,我……我有话想和您说。” 云若辰看起来很不安,双手绞着一块帕子,眼睛喵着雪鹃。 雪鹃会意,忙先退了下去。黄侧妃不知云若辰跑回来又想和自己说什么,但这位千金贵女可不是自己的亲女儿,她不能像普通母亲那样斥责云若辰“不听话”,还得强笑着问:“郡主,你想说什么?” “娘娘,我有天早晨看见瑞芳慌慌张张地从花园里出来……现在想想,您房里这些日子都不摆花了,她大清早去花园做什么?” 因为黄侧妃怀孕,屋里不能有杂味,是以不需要每天派下人到花园去摘花。而且现在是十月天,花园里除了金菊也没什么花儿了,腊梅又还没开。 黄侧妃顾不上责怪云若辰“你怎么不早说”,而是追问她当天见到的细节。云若辰就把自己那天为了赶时间回院子,特地从花园抄近路的事情说了一遍,只是添加了远远看见瑞芳这个虚拟情节。 “娘娘,我想着……她会不会把东西藏在花园里?” 云若辰的话引起了黄侧妃的共鸣。 由于云若辰一贯的优良表现,黄侧妃竟丝毫没有怀疑她在说谎,心里已经认定了瑞芳是偷玉钗的犯人。 可她想了想,并没有立刻让人将瑞芳捆起来,而是对云若辰说:“郡主,看来还得让你跟我走一趟花园了。” 嗯,正确的做法…… 云若辰心里对黄侧妃的处置方案点了个赞。 要是将瑞芳叫过来拷问,说不定会惊动瑞芳的同伴将东西转移走――云若辰知道瑞芳没有同伴,但黄侧妃不知道啊,先假定有再说。 所以就该先让人看住那几个宫女,直接把花园搜查一遍,找出证物再和她们算账不迟! 看到黄侧妃挺着肚子起身,云若辰心里也不见得舒服。但真不是她要折腾怀孕的庶母,而是别人要害他们全家。 她必须借着黄侧妃的手,将这件事揭开,闹大! -------------------- 靖王今晚是在柳姨娘处歇息的。 喜新厌旧是人类的通病。就连对女色并不十分要紧的靖王也难例外,相对于那两个沉闷的“旧人”,年轻活泼的柳姨娘确实更吸引他。况且在他想法里,说不定柳姨娘这样精力旺盛的年青女子更容易受孕。 靖王太需要子嗣来巩固自己得来不易的些许声望了…… 然而就在他刚刚想和柳姨娘好好温存的时候,柳姨娘屋里的侍女焦急地禀报说:“王爷,黄娘娘请您到花园去,说是出大事了!” “出事?” 靖王一惊,猛地把娇媚的柳姨娘推开,手忙脚乱地披衣下床。 (半夜才有空码字真抱歉。这是补昨天的第三更。今天的更新我会再补。) ------------ 第四十章 :重磅消息 三更已过,靖王府上下却是一片灯火通明。尤其在王府正殿大厅中,更是悬挂起十六个大灯笼,将整座厅堂照耀得亮如白昼。 然而这也白不过靖王惨淡的面容。 往日好脾气的靖王殿下坐在厅上,尽管披了几层锦袄狐裘,身型依然比常人更单薄,此刻又更添几分萧索。他呆木着脸死死盯着地上摆着的那个物件,发青的嘴唇轻轻颤抖,手抬起又无力地落下。 侧妃黄氏与长女华容郡主云若辰分列其下首,两人都无言地看着靖王,默默等待他示下。 整座厅堂中站的坐的人有数十之多,却连一声咳嗽都不闻,人人敛声屏气唯恐惹祸。 “唉……” 靖王长叹一声,抬手掩住半边面孔,眼角有些发红。 他从小就没有得到过多少父母温情,也不曾期望过天家兄弟能像普通家庭那样亲厚。 然而即使也对皇位有着渴望,他顶多也只想着好好表现,让父皇能高看自己一眼。但他的兄弟,却一而再、再而三地想打压他,迫害他,现在……甚至…… 他想起老师顾原的话。 “殿下,您必须争得皇位。否则,将是万劫不复之局。” 原来都是真的。 他性格懦弱,下意识总想逃避争斗,许多事情都一心依赖着老师和老师的同伴们。但如今他总算知道,从今天起,他不能再逃避下去了。 他的目光移到厅堂另一角,看向那躺在地上、被捆成粽子一样的宫女瑞芳。瑞芳在被捆起来时还哭闹过,被带到厅上看见挖出的人偶匣子后,立刻就昏倒了。 “……徐伴伴,报顺天府、宗人府!” 沉默许久后,靖王对身边的大伴徐衡下了指示。他声音中透着无尽的疲惫和厌倦,尽管刚刚开始争位,他已经觉得很累。 终于要闹大了…… 靖王还算有脑子,没打算息事宁人,把事情捂在家里。闹出来才好! 云若辰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忍不住上前握住了父亲的手,想给他一些慰藉。 她温柔怯弱的父王,真的不适合在这种时时刻刻勾心斗角的阴谋漩涡中生活。他心肠那么软,头脑又单纯……真该当个私塾先生,每个月靠学生们的束脩度日,虽然清贫却未必不快乐。 然而命运没有给他清苦闲适的机会。 每个人都无法选择他的出身,无论高贵如亲王,抑或低贱似家奴,甚至是她云若辰。他们只能接受命运给予的起点,努力将前途的轨道铺好,一步步摸索着往前走。 靖王冰冷的手心感受到一团暖意,他愕然抬头,发现他八岁的小女儿正紧紧握着他的手,澄澈的双眼写满担忧。 “辰儿……” 靖王心头升起淡淡的暖流,情不自禁将女儿揽过来抱在怀里,拍了拍她的肩膀:“不要怕。父王会保护你们的。” “嗯,辰儿不怕。” 云若辰依偎在父亲怀里,不是不感动的。 他不是个能干的父亲,然而他一样有颗想要保护女儿的心。没关系,父王,你的羽翼或许无法为我遮风挡雨,但我已经很满足很满足。 黄侧妃低头不去看这对父女温存,心里有着些微的酸涩。自己在靖王心目中,大概是永远无法和云若辰相比的了。 然而黄侧妃毕竟是个旧式女子,尽管心底也渴望丈夫怜爱,无论如何不会露在面上。而她也明白靖王只是爱女儿,对过世的正妃却没多少感情,这多多少少能给她一些安慰。 她不是输给了别的女人,只是输给了血浓于水的亲情吧? 静王殿下子嗣太少了,才会对这唯一的孩子太过重视。等到她的儿子出生,情况肯定会不一样! --------------------------- 天色刚刚泛白,靖王府昨夜发生巫蛊案的重磅消息就在京城中炸开了。 京城第一长官顺天府尹和宗人府的宗人令都亲自出动接下了这桩案子。连深宫中的老皇帝都惊动了,给宗人府下了密旨说要彻查到底。 元启帝不介意儿子们为了争夺皇位明争暗斗,但他也是有底线的。作为一个常年修道的资深迷信人士,他对于巫蛊这种事的容忍度比一般的皇帝还要低。 因为相信,所以更恐惧。 诚王这回不能再沉默了,否则这只黑锅他是背定了。上回流民袭击靖王别院的事情发生后,京城里就有人开始议论诚王是如何如何凶残,竟想加害亲生哥哥——虽然他是真的加害过,但流民的事情又不是他干的,他真的不想认啊! 上一次他把这只死猫吃下去,忍了,谁知道又来第二次。 这回,诚王叫嚣查清真相的声音比谁都要响,就差没有跪在元启帝面前痛哭流涕指天发誓说自己没干过了……如果这么做有效,他会去哭的,可惜他的皇帝老爹从来都是铁石心肠。 靖王府的巫蛊案,牵连极广。 因为这埋人偶的宫女是从宫里出去的,于是元启帝对自己内宫的安全度表示了重大怀疑。一场轰轰烈烈的大调查就此展开,至于其中有多少妃嫔宫娥利用这机会来金枝欲孽一番,又会有多少冤魂多少上位,外头人就难知晓了。 朝堂上,诚王一系要努力给诚王洗清嫌疑,靖王一系的人也不肯放过这个或许可以斗垮诚王的机会,双方明里暗里战得不可开交。 顺天府尹程兰锡成了本年度内京城最忙碌的公务员,没有之一,因为他不仅白天要忙着破案,晚上还得接待各方大佬,双方都在暗示他“秉公办案”——然后他只能住进了府衙表示日夜加班。 得罪不起,现在这案子太敏感了,就算他是京城的行政长官也得罪不起这么多方的势力啊! 外围斗得凶,但这案子的关键其实还是很清楚的,就是那个叫瑞芳的宫女。她的口供直接关系着案件的进展,谁都想把这么重要的人证捏在自己手里。 但程府尹也不是吃素的,哪会如此容易被人左右。作为京城治安政务的最高长官,他虽然只是个正三品的中层官吏,但却能够直接上殿面君,素质一般的人怎能坐上这个位置呢。 他把那宫女瑞芳安置在大牢里,安排了两房班头轮流看管,不管谁来也不让见她。可是就在案发的第三天,京城中各路人马斗得正欢的时候,即将被提审的宫女瑞芳—— 死了。 从被逮起就没有说过一句话、更没有吃喝过的这名宫女,静静死在了牢房之中,全身毫无伤痕。 三名金牌仵作的尸检结果是:她死于中毒。 瑞芳一死,所有轮值的班头衙役又成为了被怀疑的对象,因为她被关进来的时候就被搜过身,基本不可能藏毒。在经过严格排查后,仵作们最新的尸检拯救了这帮绝望的衙役。 瑞芳是咬破了藏在自己臼齿中的毒丸,毒发身亡的。 瑞芳的死使得案件变得更加扑朔迷离。她早就预料到自己或许有被发现的一天了?可见这件事从头到尾都经过精心谋划,幕后指使者到底是谁? 她的死使得诚王一系更加被动。毕竟从表面上看,谋害靖王的最终得益者自然是诚王无疑,除了他还有别人吗? 另外又有人将这事与靖王府出现祥瑞联系起来,认为诚王是狗急跳墙不择手段地要弄死自己的亲哥哥一家。从情理上说,逻辑是争取的,但诚王一系也不可能就此坐以待毙啊。 宫女瑞芳出宫前所接触过的人都被隔离起来日夜盘问,连她那三名被一齐派到靖王府的同伴都未能幸免。同时出宫的曾嬷嬷也差点被顺天府带走,云若辰却亲自拦住了来要人的衙役们。 “我以大庆华容郡主的身份担保,我的嬷嬷绝不可能与那宫女有任何勾结。你们不能将她带走!” 曾嬷嬷想不到这向来对她的严厉管束颇有微词的小郡主会站出来替她说话。如果说上次云若辰在靖王面前回护她,让曾嬷嬷备受感动,那这次云若辰的举动无疑使曾嬷嬷彻底被云若辰收服了。 黄侧妃听说云若辰立心要护着曾嬷嬷,本想说些什么,最后也还是没有插手。 别家未满十岁的女儿自然事事不能做主,他们家这位姑奶奶在家里地位却不同。若是她非要云若辰将曾嬷嬷交出去,和云若辰闹了什么不愉快,靖王估计也不会站在她这边吧。 压下心中隐隐的不快,黄侧妃转头忙着审查家里与瑞芳有过来往的下人去了。瑞芳这人偶怕不是一开始就带来的,说不准有二门外的小厮婆子替她传递呢。而云若辰的三支玉钗至今也没找到,黄侧妃要忙的事一大堆,曾嬷嬷这事最终不了了之。 云若辰保下了曾嬷嬷,其他人的命运却并非她所能控制了。比如那三个被牵连的无辜宫女。 然而云若辰不是圣母,也不会将别人遭殃的责任往自己身上揽。事情是她闹起来的不错,但起因却是有人指使瑞芳在靖王府内施邪法。 她不能保证每一个被牵连的人都能全身而退,她只能选择保护自己最亲近的人。政治争斗犹如战场厮杀,想救所有人,你就会一个都救不了,连自己都赔进去。 ------------ 第四十一章 :烛影摇红 深夜,灯火昏黄,云若辰与聂深隔着内室小几相对而坐。 “郡主,你没事吧。” 聂深眼中透着些许不安,双眼一直停留在云若辰粉若春花的小脸上不曾离开。 云若辰自然不会误会聂深对自己有别样情愫。他只是在担心自己又中了邪气而已吧。 今晚是聂深不请自来,她却还来不及相召。尽管她也早有约他相见交代些事情的打算了。 他曾告诉过她,只要她在窗外挂出那只特制的小香囊,他一定会尽快赶来。 她忽然想,听雨楼究竟在何处? 在京城,或是遥远的江湖? 小楼一夜听春雨,听雨楼。美丽的名字,但可以想象一定不是个美丽的地方。没有吸饱血与泪,就筑不起一个传奇。 “聂管事不必担心。我没事。” 云若辰将事情的前因后果与她的分析猜测都告诉了聂深。聂深越听越皱眉:“郡主,你也太急了,为何不找我商量再做决定。” 他希望她事事都找他商量?不会觉得……老是被她拜托做许多事,很烦吗? 云若辰不知为何有些欢喜,乖乖低下头“嗯”了声,十足十听话听教的款儿,倒是让聂深有些诧异。 素来很有主见的小郡主竟从善如流接受意见,这还真少见。 “不过,既然那宫女已死,郡主你有什么打算?” 聂深只愕然了很短暂的时间,又开始思索着如何帮助云若辰走下一步。 他明白云若辰为何明知这事是舒王做的,却非要闹出来让诚王惹一身骚,就是想借此事把诚王先扳倒。可宫女死得这么不明不白,对方在暗地里酝酿什么后招,他们也预料不到,是否有些被动了? 就这么放着舒王不管,没问题吗? “舒王那边先不用管,他做不出风浪来。”云若辰淡淡一笑,说:“今儿刚听父王说,舒王得了无名急症,请了太医院好几位老太医去诊病呢。” “哦?啊,是那时……” 聂深想起了她在舒王府附近设下的三星阵,估计她早算好时间该发动了。 那是缓慢凝聚阴气的小型邪阵,只对宅院的主人有效。有那枚螭龙玉佩做引子,舒王病得一点也不冤枉,想来虽然不会致命也要吃不少苦头。 既然舒王“及时”病倒,那云若辰确实可以全力对付诚王这边了。 “其实,我也起不了什么作用。” 云若辰苦笑着说:“这些朝堂之争波诡复杂,我是不懂的。有顾阁老和其他人在,父王这回也……唉,应该能让诚王那边吃亏吧。” 她就算再聪明也不能和那些在官场上混了一辈子的老油条们相比。云若辰很有自知之明,她在大局上或许不糊涂,但在具体的政治争斗上完全是一张白纸。 即使上辈子她是历史系的高材生,那也不过是纸上谈兵,真要以为自己现在就能指点江山就太天真了。 她能做的,只是为靖王一系创造比较有利的斗争前提。比如讨好皇帝,比如制造祥瑞,再比如揭穿这次的巫蛊案。 之后的局势,连她也无法准确预料的。见一步走一步罢了! 她顿了顿,起身到梳妆台前取出一张纸,上面是一些奇怪的花纹。 “聂管事,这是我凭记忆默写出的,那几个人偶身上写的奇怪纹路。我见识不多,辨认不出这是什么东西,不过猜想或许是巫文……你能不能替我查查,是否有这种文字?” “好。” 聂深接过纸看了眼,随即将其折好贴身收着。 云若辰说,她很怀疑瑞芳不止是被舒王买通那么简单,或许直接就是舒王暗中培养出来的死士。 普通的宫女会随时在臼齿中藏着毒丸吗,这简直是东瀛女忍者好不好? “我不知舒王已经为夺位经营了多久。不过他过去在边疆征战多年,暗中集结的人脉势力或许也是在那时经营起来的,聂管事你可以让人往那边去查查……” “嗯。叶枞手上有不少人在那边搜集情报。应该能查到线索的。” 聂深的话让云若辰又窥见了听雨楼的势力范围之广,竟能连边关都渗透进去。不过想来也是,军情值钱得很,这种生意不做可惜了。 能把一个江湖组织做得这般大,聂深还真厉害。 聂深似乎猜想到云若辰的心思,轻声道:“听雨楼是我和叶枞的师父一手建起来的。师父他老人家临终前让我做楼主,只是……后来我推给了叶枞。” 他略去不提的内容,云若辰心知肚明。 是为了她的母亲梁氏怜卿吧。就为了梁怜卿的托孤,聂深丢下了偌大的组织不管,化身一名平庸的管事默默地守护着爱人的女儿与产业。 原来他和叶枞是师兄弟?一般的情节里,两人不是该为了争斗楼主之位使尽阴谋诡计吗,他们还真特别。叶枞对聂深那种奇特的依赖感,云若辰真切地感受到了。 然而她理解叶枞。 她不过才认识他多久呢,已经很依赖他了。叶枞从小与聂深一同长大,或许……更能感受到聂深身上那种不自觉地将人吸引到身边来的气质吧。 有些人的魅力是天生的,如聂深。 灯花烧到了结子,猛地一炸,屋里的光线瞬间又更黯淡了。云若辰捻起灯台下的银簪子挑亮灯芯,抬头时发现那团灯火恰好映在聂深戴着面具的脸上。 鬼使神差地,云若辰伸出手抚上聂深的面具,恳求道:“聂管事,你老戴着面具,这表情……有些怕人。” “不要戴面具,好不好?” 还带着稚气的女童声让聂深没有想太多,他真以为是自己平板的表情让云若辰心里不舒服,没有迟疑便摘下了面具。 丰神如玉的完美面孔,再次出现在云若辰眼前。 即使在如此昏暗的灯光下,他冰雕雪砌般的容貌仍是俊美得使人无法呼吸。然而聂深对自己的美貌似乎一无所觉,这种淡然的态度与极致的俊逸形成鲜明的反差,宛如神祗也似。 云若辰只觉得胸口微微的疼起来,她已经开始后悔自己的唐突莽撞。 明知道的,明知道不能要求更多,为什么还是没能克制自己。 他就像灯台上的这一团烛火,她却不该做那扑火的飞蛾。 ------------ 第四十二章 :再进宫 晨起,云若辰梳洗完毕从内室出来,一入眼便是满窗的雪光。 “看这情形,昨儿怕是下了一夜的雪吧。” 云若辰信步走到窗前,伸出手接过一朵刚刚飘落的六棱雪花,手心瞬间感受到一丝冰凉。 清冷的空气让她精神一醒,连枝却慌忙给她披上一领斗篷,嘴里说着:“郡主,仔细着凉,这早晨的风可冷着呢。” 云若辰笑了笑,也不说什么,任由连枝给她系好斗篷领子。她们会如此紧张也是难免,谁让她这具身子过去总是病病歪歪的? 不过今年入冬以来,她身边的丫鬟婆子们都很高兴地发现郡主的身子的确比过去好了。竟一次也没有犯咳嗽呢,真难得! 银翘打理好里间的内务,挑起帘子走出来看见云若辰披好了斗篷,对连枝笑道:“连枝姐,幸好这新斗篷做得及时,去年的都用不上了呢。” “是啊,咱们郡主可比去年高了许多,那些斗篷都不能穿了。”连枝也笑,低下头替云若辰的斗篷做最后的整理,轻手轻脚地把下摆的皱褶抚平。 今儿腊八,靖王府的三位主子早就接到旨意要进宫过节,郡主当然里里外外都要穿上新衣才好。 过去府里用度紧,郡主的四季衣裳不多,见客衣裳更是少得可怜。好在如今奉承王爷给府里送礼的人多了起来,宗人府那边下拨银两福利也干脆,王府的各项开支都宽松起来。 做冬衣的时候,黄侧妃为了讨好云若辰,连往年少做的斗篷都让人给她做了三件,其他袄子裙褂更是几套几套地做。为着今儿要入宫,还特意叫雪鹃送了套新打的金累丝镶青玉首饰过来。 ---------------------------- 刚过巳时,一队马车前呼后拥地出了靖王府,往皇宫驰去。 当头两辆大车,一辆坐着靖王,还有他的随侍太监徐衡。 黄侧妃与云若辰坐在第二辆车子上,雪鹃、银翘随车服侍。 马车门窗上都遮着棉帘子,座位下还点着熏炉,宽敞的车厢被烘得暖融融的。但制造精良的马车通风极佳,丝毫不会予人闷气的感觉。 黄侧妃打扮得极富丽,尽管肚子已经隆起,却还是端端正正坐在位子上。以她的城府,还是难掩眼中的激动神色。 这可是元启帝即位多年来头一回召子女到宫中陪他过节,而且只宣召了靖王一家,却略过了诚王。 对于靖王府来说,还有比这个更好的消息吗? 而她黄氏不过是个侧妃,要是正妃尚在,或是她不曾有孕,也根本不可能有被宣召入宫的资格。这让黄侧妃难免生出扬眉吐气的得意感觉,只觉得好日子就在眼前,恨不得明天就生儿子成为京城贵妇圈第一人生赢家。 云若辰手里托着个小怀炉,垂着眼默默无语。若不是极细心的人,难以瞥见她嘴角那一抹讥讽的浅笑。 有些人呐,注定只能到达某个高度。 再高些,或许就只是高一线,就承受不住了。 就像膨胀过头的气球终被吹爆,就像爬到高处的猴子还是露出了红屁股。 如今云若辰眼中的黄侧妃,就有那么点得意过头的味儿。本来挺大方的一个人,也见过许多场面,却还是被“内廷召见”这样的小荣耀炫花了眼。 她以为老皇帝的好处是那么容易拿的吗? 还不是因为从靖王府巫蛊案发到现在一个多月,顺天府和宗人府出动了那么多人力物力,结果还是没查出个头绪来。老皇帝为了安抚靖王以及平息朝中的议论,才不得已做出这种姿态吗? 不过也好,起码现在的靖王,有了让老皇帝“安抚”的资格了。在这点上,顾原老先生的确功不可没。 顾阁老虽说性子爽直,但并不缺乏政治智慧,这回是下了决心要把诚王打倒在地还踏上一万只脚。目前虽然还没查到与诚王有直接关系的证据,但顾阁老抓住“动机说”这点不放,确实把诚王一派打击得够呛。 ――本来嘛,谁和靖王这么大仇要杀他全家?除了诚王谁有这动机啊?再说上回那流民袭击靖王的事,诚王也有嫌疑呢! 云若辰知道真正的黑手是舒王,但此时的朝臣们,大概没有想过靖王出、诚王之外的继承人人选。 舒王的毒计要是没被云若辰发觉,应该说是非常成功的,因为他藏得够深。 “这个人,一定要除掉……” 云若辰再次下定决心,绝不容舒王再算计他们一家。 ---------------- 腊八在大庆的冬季是很重要的节日。不过今儿算是皇家“家宴”,只是元启帝与靖王一家三口人用膳,所以宫里也并没有安排在和泰殿摆宴,而是把宴席摆在了元启帝常住的静心殿。 顾名思义,这也是元启帝“修道”的地方。 靖王并不因父皇没有在大殿接见自己而感到不满,能和元启帝一起吃饭对他来说已经是太新鲜的体验,激动得说话都不利索了。 元启帝面无表情地看着表现得战战兢兢的儿子,心里却是一软。 唉,虽然老四没用了点,总算是个老实人,没那么多心眼。看他那个兄弟,心眼却多得吓人,这俩儿子差别怎么就这么大呢? 有了“歹毒”的诚王做比较,元启帝顿时感觉老实巴交的靖王顺眼多了。 皇帝的目光从同样惶恐激动的黄侧妃面上掠过,没有多做停留,而是转而将注意力放在了孙女儿云若辰身上。 见到云若辰大大方方地过来叫自己“皇爷爷”,元启帝比殿外雪堆还冰冷的脸上终于多了些笑影。 “皇爷爷,辰儿好久没见到您了,可想您了!” 云若辰行过礼,笑嘻嘻地走到元启帝身边,说道:“皇爷爷,待会辰儿又陪您手谈一局好不好?辰儿的教养嬷嬷棋艺挺厉害的,教了辰儿不少新套路呢。” “是吗?好,下一局就下一局。” 元启帝捻着下颌发黄的短须,笑意愈发浓了。 靖王欢喜地看着父皇与女儿“和乐融融”的情景,对聪慧的女儿更是喜爱得不得了。 而黄侧妃则把头深深低了下去。 皇上,并没有过问她腹中的胎儿呢。 ------------ 四十三章 :前朝赵氏 诚王府。 “啪!” 清脆的巴掌声响起,云宝凌尖叫一声捂着脸往后倒下,竟也没有下人敢趋前扶住她。一屋子人就眼睁睁看着她猛地跌倒在地,紧接着诚王的脚又踢了过来。 “死丫头,滚开!” 诚王红着眼将往日最疼爱的女儿两脚踢飞到屋角,声音嘶哑,过去浑圆的面孔像是少了两斤肉,脸皮却松松的吊下来,憔悴无比。 云宝凌只觉得浑身骨头都要断了,眼前金星乱冒,满嘴腥甜, 她不敢动也不敢哭,只敢把脸埋在衣袖里默默流泪,几乎要昏过去了。 父王,从小就将她当成掌上明珠一样哄着疼着的父王,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一切都从中秋宫宴那天开始变得不一样了。 那天,她莫名其妙从重华宫的台阶上跌下来被送出宫。然后就听到了父王献瑞却被靖王伯父的什么“大瑞”完全抢了风头的消息。 当天父王从宫中回府,居然直奔她的院子把她从床上揪起来打了几巴掌,骂她是个扫把星专门触他的霉头。还说靖王府的云若辰多么多么机灵狡猾,要不是云若辰讨好了皇上,靖王的阴谋诡异哪能进行得那么顺利,云云…… 云宝凌惊呆了,这还是那个对她呵护备至的父王吗?而那傻乎乎的云若辰,却怎么又变得……机灵?狡猾?懂得讨好皇上? 她还来不及嫉妒云若辰得到了皇上专门指派的教养嬷嬷,自己在府里的地位就从云端跌到了谷底。 父王不愿再见到她,懦弱的母妃也因为她的缘故备受冷落。而那生了嗣子的童侧妃竟趁机夺过了母妃的管家大权,把她们母女的用度克扣又克扣,府里竟没人替她们说一句话! 童侧妃本性刻薄嚣张,她才不理府外发生了什么,也理不到,她只知道在诚王府这一亩三分地里兴风作浪。诚王根本不关心这些内宅的事,任由侧妃将他的正妻嫡女作践得饭都吃不好,他也毫不在意。 云宝凌如今不仅没有新作的四季衣裳,连旧衣服旧首饰都被童侧妃以各种借口弄了去,身边的丫鬟婆子偶尔有替她出头的,就被童侧妃打个半死发卖了。天这么冷,童侧妃故意不给她屋里发炭,让云宝凌冷冰冰地穿着秋天的夹袄过了半个冬天…… 今天是腊八,难得可以全家在一块吃饭的大日子。云宝凌不知道府里发生了什么,她只想借着这个难得的机会,向父王诉诉苦。 她还天真的以为,只要她把童侧妃的所作所为告诉父王,父王一定不会不管她的。 然而,没有人告诉她,今天诚王府不开腊八宴。 快到中午的时候,云宝凌见还没人过来叫她,索性自己带着个小丫鬟就过来了。肯定是童侧妃那坏女人故意不叫她,怕她见到父王! 她刚进屋还没说话,诚王一看见她,居然就一个巴掌又扇了过来,对她拳打脚踢! “为什么,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云宝凌躺在地上蜷缩成一团,泣不成声。 她并不了解诚王是在因为不得召见入宫赴宴而暴躁,更不了解诚王的迁怒――他不愿承认自己的失败,拼命找借口推脱责任,觉得在中秋那天“失礼”的女儿才是罪魁祸首。 理智上,他也清楚这根本不关女儿的事。但他太需要借口了,他怎能坦白地面对自己败给那个一直不如他的哥哥这个事实? 许多小有成就又突然遭遇挫折的男人,都爱拿妻女出气,也无非是这样的心理。 --------------------------- 相对于诚王府这边的凄凄惨惨戚戚,靖王一家今天过得是相当惬意,起码靖王和云若辰心情就很好。 黄侧妃虽然对于皇上从头到尾都冷落她略感失望,却也明白这位皇上的性情。连亲儿子都可以几十年不见,她一个亲王侧妃算个屁?要不是因为怀了孩子,而上次那块“庆云奇石”还是在她院子里发现的,她说不定连进宫的资格都没有呢。 总之,能被召入宫,对于靖王府确实是个划时代的利好消息。黄侧妃想到大好前程,心里那一点点不满也就强压下不管了。 “咦?” 回程路上,黄侧妃依然和云若辰一辆车。才离开皇宫上了御道没多久,马车就停了下来。 云若辰与黄侧妃疑惑地对视一眼,转头让银翘去问问外头怎么回事。 “娘娘,郡主,是前面有辆车子滑了车,正歪在路边呢。等他们家下人把车子移走,路就通了。” 听了银翘禀报,两位主子也就安下心来。这种天气路上都是雪堆,清理都来不及,有些人家的马车轮子陈旧容易打滑很容易出事。 云若辰让银翘出去交代车夫,咱们这辆车子慢慢走,别赶路。“娘娘身子贵重,你们都给我仔细些!” 黄侧妃笑道:“郡主有心了,这几个车夫都挺老成,车子驾得很稳,不怕的。” 云若辰也笑。 不知那出事的是谁家车子,半天也没把歪倒的车移走,磨磨唧唧让后头的人等了许久。 云若辰久坐无聊,随手撩起帘子一角看看外头的街景解闷。 今儿的雪特别大,天地间白茫茫一片,连路边树杈上都结满冰霜。因为是节日的缘故,路上行人并不少,很多京城百姓三五成群地走过,各色店铺也都开门迎客。 啊……那是…… 在御街来来往往的人群中,她忽然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白衣胜雪的俊美少年骑在一匹通身雪白的骏马上,衣袂被寒风吹起如翩翩蝴蝶。 白衣白马白雪,融成一幅绝美的画面。 “赵玄。” 云若辰情不自禁叫出了他的名字,旋即回过神来,自己这是失礼了。 不过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她只是个八九岁的孩子罢了,偶尔失礼也是正常。黄侧妃见她像是见到什么熟人,也好奇地撩起她那边的帘子看了几眼,笑道:“啊,那是谁家的小公子?” 她倒没有神经质地认为小郡主会和男人有什么私情,都是小孩子而已!她好奇的,是云若辰竟会认识靖王府以外的人,这倒是稀奇。 “那是英国公家的世子,我们在宫里见过的。” 云若辰大方回答。隔得远,马上的赵玄自然没有听见她们的低声交谈。他走的是道路的另一边,与她们相反的方向,很快就驱马离开了这里。他身后是三五名鲜衣怒马的随从,马却骑得很规矩,一行人丝毫没有豪门纵马的嚣张做派。 “想不到英国公世子是这样俊秀的小公子。”谁不喜欢漂亮孩子,尤其是正在怀孕的黄侧妃,更是对好看的小男孩兴趣满满。“看他往那边去了……莫非是要进宫?” “是吧?” 云若辰随口附和着。 黄侧妃说:“早听说皇上对英国公府圣眷极隆,看来是真的。也难怪……”似乎想到不该当着丫鬟们的面与云若辰讨论这些,黄侧妃笑笑转了话题,埋怨起前面那辆造成堵车的马车来。 片刻后,道路终于通畅。黄侧妃像是累了不再说话,云若辰也端坐在位子上默默无言,心里却在想着英国公府的事。 前朝的皇族赵氏。几百年来,一直被隔离在权利圈子之外的清贵人家,为什么近年来那么受皇帝关注呢。从她上次进宫的情形看来,元启帝是经常召赵玄入宫的。 她倒不会龌龊的认为,她的皇爷爷是那种喜欢漂亮小男孩的变态……咳咳,虽然元启帝的确也挺变态的,但在这方面应该还不至于吧? 而元启帝很明显也不是个爱孩子的慈祥老人。那为什么频频召赵玄入宫示恩呢? 这里头,一定有更深层的内涵。 她在想……这是不是代表着,皇帝是想借着宠爱赵玄,向某一方势力示好。也许,英国公府的背后,有她所不清楚的某些势力集团在活动也说不定…… 要是真的话,赵玄这个人,似乎也值得她多花点精神来研究研究呢? 想起赵玄那奇特的命格,云若辰对英国公府更加好奇了。 ------------------ 几天后,关于靖王府的巫蛊案,有了一些令人意外的新进展。 而挖掘出新线索的却不是以顾原阁老为首的靖王派,反而是诚王一系的人。 ------------ 第四十四章 :天命教 宫女瑞芳在宫中名册上的籍贯是保定,与京城距离不远。但当保定巡抚发人去逮捕她的家人时,却发现她乡下的家人全都离奇消失了。 这个情况自然也早就报回京城,引起顺天府尹等人的重视。这代表着宫女瑞芳背后还有着更多的秘密,若能将这些秘密查探出来,或许才能将这起巫蛊案的真相连根拔起! 一个多月来,保定巡抚发散了不少人手寻找瑞芳家人的下落。在腊月中旬时,从保定府传来了新的消息。 倒不是真找到了瑞芳的那些家人,而是查到他们家当初在乡下落户时就有问题。 这一家姓白,据说是从河南遭了水患才搬到保定来的。当初选良家女子进宫的时候,瑞芳这样的外来户本没有资格中选。当时选中的是里正家的长女,里正舍不得将女儿送进宫里吃苦,恰好此时白家找到里正,以家中人口多无法给女儿凑嫁妆为理由,让瑞芳顶替了这个名额。 里正不明就里,欣然接受,帮白家在户籍上做了假,证明他们是本村土著,于是瑞芳也有了进宫的资格。 这回出事,里正自然难逃问责。 保定府发公函让河南府的人查查这一家子的来历,结果竟发现白家人根本就不在河南府的户籍上。他们一开始就在说谎! 处心积虑地埋藏在乡下十来年,这家人究竟在图谋什么? 保定巡抚不敢隐瞒,火速将最新进展发往京城。 诚王一系在朝中的顶梁柱,是礼部与户部的两位大佬。他们得到保定府发来的消息后,第一时间调动了所有能用得上的人手,上天入地般想要把这家人刨出来。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反而对诚王有利了! 只要证明这白瑞芳是提前多年就有预谋进京的,诚王的嫌疑就洗清了一大半。十多年前,诚王还是个少年,哪有那么大能耐安排人搞深度潜伏? 有道是皇天不负有心人,努力就会有回报,诚王系的人这回是拼了老命要搭救主子顺便救自己。 终于,白家人的另一个身份浮出水面―― 他们并非从河南府进入保定府,而是从北疆过来的。通过对十多年来接触过这家人的邻里百姓们的盘问调查,种种蛛丝马迹都把挖了出来。综合许多证据来看,白家人很有可能是天命教的余孽! ------------------------- “天命教?” 当云若辰在父亲嘴里听到这个名字时,不知为何只觉得眉心一跳,有种很不好的感觉。 “是。”靖王苦笑两声,说:“若她真是天命教的信徒,那……唉。” 这天是顾阁老匆忙来访,靖王听到这新消息后倍感郁闷,所以女儿紧跟着过来问他案子的进展他也就没有多大犹豫地和她讨论起来。 云若辰经过长时间的潜移默化,终于让父亲习惯了和她时不时说些朝廷上的事。否则,她这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孩子,又怎么掌握外头的动态。 “父王,您是说,若她真是天命教的人,那……那她就不会是诚王叔派来的了?” 云若辰的声音压得很低很低,话却说得直接。靖王被她的直白吓了一跳,但他心里就是这么想的,只得含糊“唔”了一声。想了想,他又不放心地补上一句:“小孩子别胡说。” “女儿知道了。”云若辰若无其事地应下,却没什么悔改之意地继续低声说:“可是父王,辰儿不明白……” “不明白什么?” “不明白这件事,为什么不是一就是二?” 她的话让靖王犯起了糊涂。“你说什么呢?” “辰儿的意思是……为什么瑞芳若是天命教的人,就不是诚王叔的人了呢?” “哦。” 靖王明白过来,只能耐着性子向云若辰解释起天命教是个什么组织。 说起这个天命教,历史可比大庆王朝还要悠久。 据说,唐代玄奘法师从天竺取经回国,中原大地开始普兴佛教后,各种分支教派也紧跟着不断出现。而天命教,就是从某个佛教支派中分流出的小教派。 天命教信奉的是天生圣母,初时以为贫苦底层百姓普渡苦厄为兴教信仰,迅速吸收了许多民间信徒。与一般平和的教派不同,天命教经常与很多地方豪强势力相结合,每当乱世时便投身争夺皇权的争斗。 然而数百年过去,天命教所支持的那些势力总是与最高权力相差一线,每次都以失败告终。据传大庆太祖也曾与天命教打过交道,然而后来不知为何反目,而太祖继位后也对天命教穷追猛打,几乎要将这个教派的势力全部灭绝。 经过大庆朝数次打击,剩余的天命教徒已经不多,起码在中原地区基本绝迹。仅存的天命教徒,也都纷纷逃往北疆,借着庆朝与草原部落在边关上的战乱来默默发展自己的势力。 所以,在查到这白家人是从北疆潜入保定府后,他们天命教徒的身份也就基本得到了确认。 天命教素以颠覆庆朝云家天下为奋斗目标,如果是他们,倒是很有害死靖王一家的动机。 因此顾阁老和靖王才会郁闷。这样一来,诚王岂不是又“清白”了? 云若辰听完父王说这些,沉吟片刻后才说:“可是父王,为何天命教只想害我们家?” “这……”靖王脑子不好使,一时跟不上女儿的思路。 “辰儿方才就疑惑,为何父王您和顾老先生都认为,不是一就是二?是天命教就不能是诚王叔?” “就不能是……诚王叔和天命教……一起吗?” “啊?这……这怎么可能?” 靖王呆愣愣地看着女儿,被她提出的这种新的可能性震惊了。 但仔细一想,有道理啊! 为什么天命教费尽心思只想着害他府里的人,诚王呢?诚王可是有儿子的,天命教干嘛要放过他?和他很熟么? 就算诚王真的没勾结天命教,但……还是能抓住这点做文章,往他身上泼脏水啊! 靖王只感觉豁然开朗,匆匆忙忙叫小厮再去请顾阁老到家里来。 “辰儿,你说得对!哈哈,父王没想到,还是我辰儿聪明啊!” 靖王欣慰地看着女儿,只觉得女儿怎么看怎么顺眼。他也知道自己脑子不算好使,咋就生出这么天才的女儿呢? 这种时候,他倒是想起了那早逝的王妃,心里也有些微感伤。 那个与他相敬如宾的原配,性子是冷了些,但人却真是极聪慧的。可惜……若她生的辰儿是个男孩儿,他还需要担心继承人的问题吗? 也不知黄氏生下的孩子,能不能有辰儿的智慧呢。 ------------------------ “天命教……” 云若辰离开了靖王的外书房,面容渐渐转冷。 谜团解开了一大半。 舒王曾在北疆征战数年,也就是在那时候,被天命教的人勾搭上了吧? 天命教的人也真聪明。他们选择了一个很好的煽动对象。 她就说呢,无缘无故的,舒王怎么会有胆子生起争夺王位的决心。没有天命教的诱惑,舒王野心再大,也没机会将暗中的势力发展起来。 到目前为止,天命教的策略已经很清楚了。 他们要先害死元启帝的所有继承人,将舒王捧上位,当做傀儡供起来。或许,等舒王上位后,他们就会开始大肆在中原发展教派势力,最后把大庆朝掀翻吧…… 舒王那样的人,或许也不是那么好糊弄的。他未必看不出天命教想将他变成傀儡,然而……他可能自信过头了。他认为自己可以好好地利用天命教的种种,比如暗中的情报网、信徒、术法等等,夺得王位后再用强权把天命教清除――就像太祖皇帝一样。 都在机关算计,都盯住了靖王府作为突破口。 “好一群贼子……想要得逞,除非……我死。” 云若辰冷冷地笑起来。 她要是坐以待毙任人宰割,也就不是她了。 既然已得知敌方是谁,接下来的事情,却变得容易许多…… 无论是诚王、舒王、天命教,想要害靖王府的人……统统都要死! ------------ 第四十五章 :密谈 “天命教?” 聂深喃喃自语,恍然道:“怪不得。” 云若辰微微笑不说话,信手从熏炉里取出瓷壶为他斟一杯热茶,递到聂深面前。 “聂管事,请先用茶吧。” 聂深愕然,旋即点头接过,轻声道:“谢谢。” 云若辰也给自己倒了一杯慢慢呷着,心里却在想,他能否品出她在这盏茶里花费的心思呢。 上好的雪龙云团,恰到好处的冲泡时间,早早在熏炉里暖着等待他的到来。 就像酝酿了无数时间的昙花,期待着在夜晚某一个时刻倾城盛放。 “好茶。” 聂深果然是懂茶的,一如喉就品出了不同。 然而他哪里猜得到对面这丫角少女百转千回的心思,只当小郡主尊重他,用心款待他。 聂深短促的赞赏入得云若辰耳中,激起她面上两涡红晕,幸而藏在烛光暗影中丝毫不显。 她静静看着聂深没有面具遮挡的容颜,灯火将他侧脸的线条深深勾勒,像烙印般刻在她心里。 聂深浑然不觉她表情有异,只道:“那上次袭击别院的人,自然也是他们了。” “嗯。” 云若辰颔首表示同意。 七月时,那些装扮成流民袭击靖王府京郊别院的人里有能够破解她阵法的术士。真正懂得奇门术法的术士,其实是很少见的。那些人,肯定是受舒王指使的天命教徒。 天命教徒大多行踪隐秘,身份成谜,上次聂深叶枞他们专门往诚王这种明面上的人物调查,摸错了方向,才会一直查不出那些流民的身份。 “聂管事,你对天命教熟悉吗?” “还算熟悉。” 聂深整理了下思路,为云若辰解释天命教的大致构成。 听雨楼本身就是做情报生意的组织。天命教这种恶名昭彰的魔教,自然也早在听雨楼的资料库里。 他先说了天命教的渊源,这与靖王告诉云若辰的内容却相差无几。云若辰没有打断聂深说“我听过了”,只是安静地聆听他低沉的声音在耳边轻轻响起,心中微泛涟漪。 她喜欢这样的时刻,暗室、灯火,他与她。 天地间仿佛只剩他们两个人。 纵使只是美丽的错觉,她还是很愉快的。 “……如今的天命教,地位最高的自然是教主。这一任的教主应该是十五六年前上位的,身份却极神秘,甚至没什么人知道他是男是女……” “教主以下,又分为三长老、四护法、十仙姬、十堂主,再往下就是各个暗舵的头目。天命教徒入教极严,而且基本是代代相传,外人很难进入他们的核心圈子,他们也从不在外人中选拔头目。” “像白瑞芳这种人,顶多只能算是他们最外层的‘香女’。这种香女从孩童起就接受严格训练,然后以各种身份潜伏下来,在需要的时候再派出……但这样的一个香女也不容易训练成果,因为身份就是个大问题,所以人数其实不会很多……” “再往下就是信徒和信女,然后才是普通的教众。这些人,就都是棋子而已了。” 寡言的聂深少有说这么多话的时候。云若辰看着他抿了几口热茶,顺手又替他满上。 “对了,还有一个人。” “天命教中,有一个地位特殊的人,就是所谓的‘护教圣女’。” “这个护教圣女也是世代相传的,据说她们本身并不练武修道,只负责看护天命教的所有典籍。就因为她们的任务特别重要,历代教主又担心她们一旦习武修道就会有私心,所以每一任的护教圣女都是手无缚鸡之力却智慧超群的女子。” “据说,护教圣女在接任之初,就要将天命教的所有典籍倒背如流,以保天命教根基不失。虽然江湖上的人对护教圣女也很感兴趣,毕竟得到了一个护教圣女,就等于掌握了天命教的根本……但从没有一个护教圣女曾被人找到过。” 云若辰好奇道:“这么说,其实护教圣女也只是个传说?” “可以这么说吧。” 聂深点点头。 “那,就你所知,天命教的术士是否很多?” 聂深断然道:“不可能。天命教在多年打击下,人才凋敝,元气一直没能恢复。他们若是有许多高强的术士,大庆不会直到今天还如此安稳。” 嗯,说的对。云若辰也认同聂深的说法。本来术士就是珍稀人才,道行高深的术士更是罕见。否则老皇帝怎么会一直鲜蹦乱跳的,靖王和诚王又哪能活到三十岁,朝廷重臣们更没听说哪个暴毙过。 估计也就是这一两年,天命教的几个厉害的术士因为某种缘故修道有所进益,才开始找上舒王进行暗中的谋划。 而且从他们对付靖王府的手段看来,术法也不算特别高明……起码连没有元气的云若辰都能自行脱困。 很有趣呢…… 云若辰一手托腮,想着天命教的种种。 显然,这是一个有着悠久历史和缜密组织的魔教,根基之深,只怕远在她意料之上。 不过云若辰丝毫没有气馁,更不会害怕。恰恰相反,她为自己有了这么强劲的对手感到兴奋。 原以为舒王已经算是好对手,想不到他背后还有个更强大的天命教。 云若辰的斗志愈发高昂。很有意思啊,这些人……全都想要父王的命。想破坏她目前虽然不完美不平静但还算愉快富足的生活。 把他们一个个打倒,应该会挺有挑战性吧? “聂管事,还是得请你帮我搜集天命教的资料。而且……多注意他们和舒王府的往来。” “若能拿到舒王在北疆时开始勾结天命教的证据,就最理想了。” 聂深答应下来,放下茶杯。 他就要走了。 云若辰有些不舍,没话找话说:“对了,慎言近来如何?” “慎言不错。” 聂深告诉她,叶慎言这些日子锻体有成,下一步可以准备练气了。 叶慎言的确非常非常努力,这让一直负责教导他的叶枞都有些吃惊。他本来天资就很好,一旦用功,修行更是一日千里。 “真的?”云若辰都意外了,她还以为像叶慎言那种惫懒的性子,要叶枞他们狠狠教训才肯好好练呢。 小男孩长大了嘛…… 小男孩确实长大了,她却不知,是因为她无心的一句话。 许多年后,她才明白了那小小少年当初的心情,然而一切却早已物是人非…… --------------------------- 同一时刻,舒王府中,一场同样隐秘的对话在密室中进行着。 舒王披着件家常袍子,有气无力地半靠在椅背上,看着对面的黑衣人。 那是个浑身被黑布蒙罩、只露出一双浑浊眼睛的男子。 男子的手搭在舒王左手脉门上,两人都没有说话。 良久,那男子才开口说:“殿下是中了邪气。” “果真如此……” 舒王并没有流露出多少意外表情,只是气息微弱地问:“魁长老,你看这施法的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被称为魁长老的黑衣男子声音沙哑难听,语速并不快。他一字一顿地说:“毫无疑问,是靖王的人。” “殿下,看来是我们低估了靖王。我也疏忽了……从一开始那个九宫八卦阵就该想到的。靖王府中,也有着一位道行高深的术士。” “哼。” 舒王揉了揉眉心,眼中射出丝丝冷意。 这半年来,靖王府那边确实很多异常,他们却是轻敌了。 能够策划出“庆云奇石”并让骆天师都折服的术士,术法应该是很高明的。只不过这魁长老等人一再声称,他们的螭龙玉佩隐秘非常,对方绝对察觉不了。在螭龙玉佩释放邪气失败后,他们又没有和他商量,擅自让隐藏在靖王府的白瑞芳埋人偶做法…… 这些蠢货!只懂得歪门邪道的蠢货! 舒王很不高兴,非常不高兴,但他不能表现出来。 已经上了同一条船,他只能继续和他们合作下去。 “魁长老,我体内的邪气何时能解?” 舒王最关心的是自己的身体健康。笑话,要是命都没了,还当什么皇帝啊? 魁长老黑布下的脸闪过一丝尴尬,可惜舒王看不见。事实上,对于舒王体内的邪气,他竟也不知该如何解开――因为他察觉不到邪气的来源在哪里! 这魁长老是天命教三大长老最年轻的一个,术法的造诣却比不过云若辰。云若辰在舒王府以螭龙玉佩设下的三星阵,魁长老居然察觉不到。他只有硬着头皮说:“殿下不必担心。老朽保证能尽快让殿下恢复健康。” “多谢。” 舒王很怀疑猪队友的实力,但他也没有别的好选择。 魁长老话锋一转,忽然说:“不过,殿下,近来有件更急迫的事情要做。” “什么事?” 舒王的语气懒懒的,提不起精神。 “咱们原定的那个大计划……看来,要在除夕提前发动了。” “什么?不行!” 原本软在椅子上的舒王,一下子跳了起来,眼睛瞪得溜圆。“我不同意!” “……这,是我们教主的意思。” 魁长老寸步不让。 ------------ 第四十六章 :宗室闹事 小年的早晨,云若辰穿得暖暖的从屋里出来,被迎面而来的北风一吹差点就迷了眼。 “这雪是越下越大了。” 她皱皱眉,呵出一口白雾。 银翘和连枝小心地替她掖好斗篷,生怕小郡主着了一丝凉。好在今年冬天郡主的身子骨是大好了,不仅没有生病,脸色还红润了不少,真真让人高兴。 来到黄侧妃屋里,那几位姨娘也都在。几人给云若辰请了安,黄侧妃忙招呼她到身边坐下,说:“天这么冷,郡主明儿早晨可别来了。仔细吹了风。” “娘娘,不妨事的。”云若辰紧挨着黄侧妃坐好,几个姨娘便服侍二人用了早餐。 黄侧妃的肚子高高隆起,面容是越发圆润了。那几个年轻姨娘看向黄侧妃的眼里,除了敬畏还有难以掩饰的嫉妒。 人家命就是好,大家同样是宫女出身,她却能一而再、再而三受孕,坐稳了侧妃的宝座。王爷这些日子没少在她们屋里歇息,她们也求遍了名医、拜够了观音,肚子咋一点儿动静都没有呢? 明明她们更年轻更健康,真没道理啊。可见福分这东西,有时真是天注定,求都求不到的。 黄侧妃享受着姨娘们羡慕嫉妒恨的眼神,用毕早餐就让她们出去了,转而与云若辰商量起正事。 对于大户人家来说,年节要忙的事情可真不少。尤其是给各家各户送年礼,更是主母们在过年前最重要的工作。 往年黄侧妃没怀孕,靖王府也低调,所以这一项还好对付。可今年却大不相同了。 “郡主,我听曾嬷嬷说,这些日子你学得很快,这些家务也该让你上上手了。” 黄侧妃说这些时的语气,倒也像个庶母的样子,带着些长辈的严厉。云若辰恭谨地应下,从黄侧妃手里接过几分礼单看起来。 这都是准备送给京城几家宗室的年礼。云若辰认真一样样读下来,发现送礼真是一门博大精深的学问。虽然早期曾嬷嬷也教过她这些,但课本知识不经过实践始终无法转化为实际技能。 如今倒是有了实践机会。 “我近来精神愈发倦怠了,理不了这么多事。郡主你也知道,咱们府里能管事的人少,那几个又帮不上忙……”黄侧妃笑着撇了撇嘴,她指的当然是姨娘们了。她可是精明得很,才不打算因为保胎就把管家大权分出去,宁可让自己身边的几个丫头和陪房婆子帮手。 开玩笑,她随着她们去勾搭王爷已经很宽宏大量,还指望她真把她们当好姊妹和谐相处啊?这些贱人,给点颜色就灰开染坊,要是她稍微示弱一点,说不得就蹬鼻子上脸了。坚决不能把管家权让出来! 然而她精神一日不如一日也是铁打的事实。往后,还有生产、月子,势必有半年时间难以全盘掌握府里内务。 是以黄侧妃才趁着年节送礼的机会,把云若辰拉来和自己联盟。她相信小郡主能明白自己意思的――虽然她也不太理解,一个半年前还像木头人似的小丫头为何变得如此厉害。但是以黄侧妃的智商和想象力,也不可能怀疑云若辰根本就是换了人,只以为她是突然开窍了。 这种例子很多的,小孩子到了某一阶段突然聪明起来,不算特别奇怪。 不过黄侧妃要借重的其实还不是云若辰,而是她屋里的曾嬷嬷。 “让我带着曾嬷嬷过年前后来这边帮忙?” 云若辰愣了下,这才明白为什么黄侧妃平时从不和自己谈理家的事,这会儿却如此积极了。 合着也不是真心想把自己培养成未来的好贵妇,只是想从她屋里借人,不好直接提要求。 要是别人,黄侧妃也不至于这么迂回。但曾嬷嬷不同。 曾嬷嬷曾是宫中女官,品级不低,而且又是皇上专门赐给云若辰的,和一般的下人不能相提并论。 云若辰笑道:“好呀,还是娘娘考虑周到。辰儿年纪小,又没见过多少世面,娘娘一下子让辰儿帮您看这些……真是挺心慌的。有曾嬷嬷在,辰儿不懂的时候可以多问问她,就不必老是劳烦娘娘费神了。” “郡主也别谦虚。”黄侧妃见云若辰果然上路,很干脆的把曾嬷嬷借给她管家,笑容也更和煦了:“你父王总说你聪明乖巧,曾嬷嬷也对我说你学东西最快。其实也就是些逢年过节的俗礼,照着大规矩来就行了,我这边雪鹃红菱几个也都会给你打下手的。” “那就多谢娘娘了。” 云若辰笑得十分诚恳,一副感谢栽培的表情,屋里顿时呈现出一派和乐融融的景象。 实际上往深了想,云若辰这特殊的身份,倒是不需要像普通贵女那样把十八般武艺都学全了的。 因为要是靖王成功继位,她就是皇上的长公主,只有她开公主府招驸马的份,压根不必嫁到别人家里去做贤妻当主母。 要是靖王不成功……她能不能平安长大都是问题,操心那么多干嘛。 但目前除了她,这府里似乎没有人考虑到她的前途只有这两种选择,还在默默地按照培养普通贵女的方式在培养她。 作为靖王府自认最有远见的人,云若辰其实对靖王府从上到下的智商水平都保持着淡淡的怀疑态度……呃……算了…… 反正在笨人堆里比较好混,一天到晚身边都在斗心机也很烦的。 她还是很爱她的包子老爹,所以她会继续努力当他很自豪的“聪明乖巧”的小女儿。 ------------------------ 从这天起,接连几天云若辰就带着曾嬷嬷一整天泡在黄侧妃屋里,替黄侧妃处理许多家务了。 送年礼可不像黄侧妃跟云若辰说得那么轻松,“照着大规矩来就行了”。首先得按照每家的品级地位来送,然后对方家里的人口、禁忌、喜事白事都得了解,最好还要把当家人的喜好都摸个通透。哪像后世,随便提溜点名贵烟酒上门就算知礼了。 饶是云若辰头脑好使,也被那一张张礼单绕得头晕。幸亏曾嬷嬷替她把条理都说得清清楚楚。雪鹃送来拟好的礼单给云若辰敲定,曾嬷嬷一下子就能看出礼单做得是否周全,哪样该增哪样该减,都是张嘴就来的。 一两天下来,黄侧妃屋里那些丫鬟媳妇看向曾嬷嬷的眼神简直就像脑残粉看着本命偶像一样,闪啊闪啊闪啊…… “黎叔说得对,缺的就是人才啊。” 云若辰对自己将曾嬷嬷保下来这件事再满意没有了。这么难得的高级管理人才,打着灯笼没处找! 黄侧妃在旁看了两天,也对曾嬷嬷彻底放了心,终于能安心保胎了。她已经怀孕七月,渐渐进入危险期,不小心保养不行啊。 ----------------------- 这天曾嬷嬷替云若辰拟好两份礼单,云若辰让雪鹃吩咐下人去库房取礼品的时候,下人却来报说这几样库房都取完了。 “这些人,非要等库存用完才报上来,偷懒耍滑。” 雪鹃有些尴尬,这些事是归她管的,黄侧妃的钥匙倒有一大半在她身上。 云若辰不去管她的推脱之词,只淡淡地交代她快让下人出去采购,否则明儿送礼的时候就麻烦了。 雪鹃忙不迭领了对牌出去。到下午的时候,雪鹃却讪讪地来向她报告,说下人手脚慢,那几样东西都还没买到,可不可以换另外的礼品上去。 “怎么回事?” 曾嬷嬷板下脸来,露出几分她在宫里做女官的气势来,一屋子下人登时噤若寒蝉。 雪鹃涨红了脸,期期艾艾地说:御街上堵了路,那几个出去采购的下人绕了远路去买,结果去到的时候礼品铺子里的货恰好卖完了。 “御街堵了?为什么?” 云若辰以眼神止住曾嬷嬷的训斥,她比较关心这个问题。 “奴婢也不大清楚,听回来的人说,好像是有好多勋贵人家带着家人去礼部那边吵闹……马车轿子太多,路就不通了。” 嗯哼? 宗室勋贵围堵礼部? 这种事,内宅女子未必会重视,云若辰却紧紧皱起了眉头。 “嬷嬷,请你和雪鹃商量着办吧。我要去外院一趟。” 她丢下那堆内务,匆忙往外院赶去。 马上就要过年,宗室却聚集到礼部外闹事,这只能让她有一种联想。那就是―― 削减宗室待遇。 皇上这回来真的啊!这事都说了快一年,没什么影子,偏偏在年前发“过年福利”的时候来这一出…… 如果她的猜测属实,宗室反应激烈也很正常。但,发展到集体上街闹事?是不是太过了? 这背后,有没有人在蓄意推动呢? 被害妄想症患者云若辰又开始阴谋论了。而且,她不认为是自己想太多…… 无论如何,先跟父王商议再做打算! ------------ 第四十七章 :有人搞鬼 出乎云若辰意外,往日常在家宅着的靖王竟出门去了。 “父王不会卷到这事里去吧?” 云若辰暗暗为父亲着急,偏又无计可施。问靖王的长随,只说王爷一早就出去了,却不知其行踪。 云若辰只得回屋等待靖王回府再议,谁知道这一等就等到了晚上。 “辰儿,你怎么的还没睡?” 靖王刚进屋除下外袍,还没来得及净脸,就看见云若辰匆忙赶至。 靖王府和其他大宅门一样,男女主人独居一院,侧室们则各有各的院子。 有些人家的男主人因为公事繁忙的缘故,也常在外院居住,不过靖王却不属于这个类型――他倒是想有公务,可惜皇帝老爹暂时没给他这个机会啊。 由于正妃梁氏早逝,正院一直都是靖王自己在住着,平时一到晚上就清净得很。突然见到女儿跑来,靖王还以为家里又出了什么大事,精神顿时一紧。 听得云若辰是来问今儿宗室们围堵礼部闹事的事,靖王才稍微松了口气。 “哦,是这样的……” 经过这小半年来的“潜移默化”,靖王对于女儿热衷掺和“正事”的爱好已经免疫了。 下意识里,他其实是把这个女儿当成了半个儿子来看待,只觉得女儿贴心又聪明,往往还能从巧妙的角度来分析事情,和她讨论这些也没什么大不了。 事情说起来并不复杂,只是牵扯得比较广。无非还是空虚的国库与庞大的开支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 国库没钱了,然而马上就要过年了。 元启帝终于下定决心,要把拖了一整年的削减宗室开支立刻提上日程。 过去,腊月二十三小年的时候,礼部就要给在京的宗室发放俸禄年货。今年宗室们等啊等啊,小年过去好几天了,却一点消息都没有。 有人按捺不住去打听,礼部的官员只说内阁没有条子下来,他们做不了主。 内阁那几位阁老开始装死,但凡有人在他们面前提起这件事,他们就开始间歇性失聪,听不见啊听不见!不要来问我! 说实话,宗室勋贵们家里都是有老本的,谁都不至于没了这点钱和东西就过不了年。 但是这种事,是不能有开头的! 一旦这回不闻不问让人胡混过去,以后就成定例了。先是逢年过节该有的东西都没有了,紧接着就是各家应得的年俸、福利会被进一步削减…… 这怎么能忍? 于是京城里的宗室们开始互相串门子,纷纷对内阁――其实谁也知道是皇上的意思――这回的做法大大不满。 “其实他们也不是从今天才开始闹了,”靖王苦笑说:“之前是断断续续有人到礼部闹。今天从早上起,不知谁家先倡议的,好几十家一起堵了过去,礼部那边人仰马翻的,真是……” 靖王是个温和的人,说不出什么重话,但表情上分明是对这些宗室颇不以为然的。 他虽然是亲王,从小却爹不亲娘不疼地长大,半辈子也没享受过多好的待遇,所以对拿不到宗俸就要死要活的亲戚们理解不能。 云若辰早就知道亲爹的政治敏感度超低。但是她却深明大庆的宗室人口俸禄问题有多严重,远不是靖王所看到的那么简单。 ------------------------------ 她原本就是历史系高材生,来到大庆后也没有坐井观天,而是努力从各种能接触到的渠道了解整个大庆朝的历史与政治生态――她倒也不想那么累呀,谁让她有个太单纯的王爷老爹呢? 本朝太祖立国之后,即承袭前代旧制分封诸王,而且赋予他们很大的政治、军事权力。不仅如此,还特别给予他们丰厚的物质待遇,目的在于依靠宗室实行对全天下的有效统治。 太祖的想法很单纯,自己人才靠得住嘛。 他肯定数学不好,没把人口繁衍增长的因素考虑进去…… 云若辰记得自己曾看过一个古老的寓言。 某个国王爱上了围棋。他与一名高明的棋士对弈,声明若棋士赢了就可以提出一个愿望,无论多么不合理都会得到满足。 棋士果然赢了,然后他提出了一个奇怪的愿望。 “我希望陛下赏我一粒米。” “只是一粒米?”国王深感惊讶。 “是的,只要在棋盘的第一格放上一粒米,”发明者说,“在第二格加倍至两粒,在第三格加倍至四粒……依次类推,每一格都是前一格的双倍,直到放满整个棋盘为止。这就是我的愿望。” 听起来数目并不多啊,只不过一次次加倍,难道整个王国的粮食还不够填满整个棋盘吗? 答案是,真的不够,远远不够。数目不停递增的结果,是一个全人类都无法承受的数字…… 大庆的宗室们就是如此。 在大庆朝初期,宗室们曾拥有过巨大的地方势力,但随着几代皇帝锲而不舍的削藩与防范,诸王子孙慢慢变成了一群只知道领取丰厚俸禄,无所事事的寄生虫。 地方上,他们兼并土地,染指商业,然而这些隐患朝廷虽然看得到却也无力去制止。 元启帝老了,懒得折腾,他这回削减宗俸的目的还是蛮明确的,就是想赖账。 “朕就是没钱,你们看着办吧”……这态度倒也光棍,很符合元启帝一贯的作风呢…… ------------------ “父王,”云若辰想了想,问道:“您可知道,为什么他们会在今儿闹得特别凶?” “唉。因为今日户部开始给官员们发年俸了。” 靖王一摊手,叹气道。 原来如此! 云若辰简直要冷笑了。 一帮子蠹虫,家里吃香喝辣的还不事生产,看到官员们能领过年福利自己领不到就不平衡? “可是父王,辰儿总觉得这事里透着古怪。” “古怪?” 靖王怔了怔,不太跟得上女儿的思路。那些人当惯了大爷,得不到就闹事呗,虽然太不体面,但……古怪在何处啊? “辰儿在想,这那么人同时一窝蜂跑上街去,也太齐整了吧。听说把整条御街都堵住了呢。” “父王,您说……他们会不会是约好的啊?还是说,有人在背后搞鬼?” ------------ 第四十八章 :好甜的糖 深夜,朔风呼呼地拍打着门窗,庭中枯树不住摇晃发出沙沙的响声。纵使躺在温暖的被窝里,云若辰依然能清晰地感受到屋外的寒意。 她翻身换了个姿势,还是无法安然入睡,脑中始终回旋着方才与靖王的谈话。 “幸好父王今儿一整天是出城上香去了,没掺和到这些麻烦事里……” 要不然的话,靖王的立场也挺尴尬的。 他身为亲王,宗室们若要拉他出头,他该怎么表态?支持朝廷,那就得罪了亲戚们;支持宗室,那就得罪了皇帝。两边都不支持,那就是懦弱没主见靠不住,谁还选你当太子! 偏偏也就那么巧,靖王一早就到城外沉香寺听佛事去了。云若辰知道父王是倾心佛法的,这和他务虚冲淡的性格很相似,但也因为并不怎么讨皇帝喜欢……皇帝喜欢的是道教啊。 信仰都不同,怎么相亲相爱? 与靖王相反的是,诚王这回倒霉透了。 谁让他摊上了个礼部尚书的老师呢?宗室勋贵们把礼部围得水泄不通的,堵在大门口把礼部的人从头骂到脚,说他们毁坏祖制虐待宗室等等等等。诚王和礼部关系深,这回也被牵扯进去了,好些宗室因此很不待见他。 人倒霉的时候就是喝水都会塞牙啊。对于诚王目前的窘境,云若辰表示喜闻乐见,喜大普奔,呃……总之很开心。 “嗯?” 她刚有点儿睡意,忽然心头一动,缓缓坐起身来。 有人进来了,但不是聂深。 啊,是他…… 云若辰感应到了熟悉的气息,不由得有些惊喜。 她披衣坐起,刚刚撩开拔步床的帘子,便看见一个少年的身影在黑暗中慢慢凸显出来。 “慎言。” 云若辰轻柔的呼唤传入少年耳中,引得他平稳的呼吸霎时微乱。 “郡主。” 他擦亮火折子,随手点燃了小几上的烛台。 烛火渐渐亮起。 啊……这是慎言吗?变化真大! “慎言,你比我高好多了呢……这几个月长了几寸?” 云若辰微笑打量着眼前明显长大了许多的少年,双手在他们之间虚比了一下。 “两寸吧?” 叶慎言似乎也变得沉稳多了,没有再像原来那样,只要她稍微靠近一点或是和他多说两句话就发起窘来。 “果然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啊。” 云若辰打趣了一句,低声招呼叶慎言在小几边坐下,也去薰炉里给他端了杯茶来。 “你一个人来?外头冷不冷?” 云若辰发现他肩上还积着些细细的雪花,在温暖的室内逐渐融化成水痕。叶慎言的发梢也湿湿的,有些乱,脸上蹭了块小灰,并不像聂深那样每次都能好整以暇地在她眼前出现。 然而云若辰对聂深和叶慎言自然是不同的。 “快趁热喝口茶暖暖身子呀,愣着做什么。”云若辰催促着,眼里含着笑,几乎是带着些母性的呵护了。 叶慎言闻言忙咕噜咕噜灌了两口热茶,又忙着从怀里掏出一个牛皮袋,说是叶枞让他连夜送来的东西。 他说聂深有事去了外地,临走前交代叶枞帮留意云若辰需要的某些情报。今天叶枞把他叫过去,说情况比较紧,等不及聂深回来了,让他自己过来送情报。 “反正你也去过一趟靖王府。” 叶枞说这话的时候,没有戴面具的那半边脸上的表情,比面具还冰冷几分。叶慎言很明白师父的意思是――连这么点小任务你也完成不了就可以去死了。 “你师父倒是信得过你,让你一个小孩子大半夜跑来跑去。辛苦你了。” 云若辰无奈地一笑。 叶慎言还不到十岁呢,才到听雨楼几个月,叶枞就敢给他派任务了。也不怕叶慎言被王府的护院发现,或是他进不了这屋子? “我不是小孩子了!” 听云若辰这么说,叶慎言像被踩到尾巴的猫儿一样蹦了起来。云若辰先是愕然,旋而“噗嗤”轻笑起来,又掩口道:“好好好,我说错了,慎言你不是小孩子,你是男子汉。” 呵呵,真是够孩子气的。 叶慎言突然沮丧起来,挠了挠头低声说:“我走了。” 他心情真的很差啊! 来之前跟自己说了多少遍,上次满脸鼻涕让郡主笑话,这回他一定要好好表现,别再出丑了。 他可是立誓要做大事的呢,要像叶枞师父和白夜师父那么厉害,要帮郡主把病治好,要……总而言之不能再像以前那么浑浑噩噩了。这几个月来,他那么努力地练功,连严厉的叶枞师父都夸过他,可是…… 可是为什么一到了小郡主面前,他还是只有丢人的份呐。 “呀,慎言你等等。” 云若辰转身到多宝格上取下一个匣子,将里头的点心拿出来用软纸包好。她又打开多宝格下的小屉,拿出一个包得四四方方的小纸包。 “这是四季斋的麻糖酥,你拿去吃。还有……这是茶叶,你替我转交给聂管事,好不好?” “哦。” 叶慎言颓废的情绪似乎被她的小礼物安抚了,乖乖接过两个纸包贴身收好,才再次告辞。 -------------- 看着叶慎言的身影在窗外消失,云若辰面上的笑容才渐渐淡下来。她关紧窗户,回到小几边开始挑亮烛火读叶慎言送来的情报。 牛皮袋里只有薄薄的几张纸,但里头所提及的内容条条都触目惊心。 “想不到天命教的势力已经渗透到这种程度了……” 她捏着纸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有些发白。 突然实行的削减宗俸。 突然爆发的宗室闹事。 已逐渐浮出水面的天命教,与他们所支持的舒王的挣扎…… “我真能凭自己的能力来解决这些事吗……” 云若辰苦笑起来。她从来都很自信,但从来都不自大。 对方似乎已铺下天罗地网,她该如何破解这场迷局? 聂深,你又去了哪里? “不知何时,你才能喝到我送你的茶呢?” 她想起那包被她花尽心思向父王讨来的雪龙云团。只因为那夜聂深说了“好喝”,她就心心念念想着要让他再喝上这茶。 -------------- 云若辰所没有想到的是,此时在她积满白雪的屋顶上,还坐着一个不舍得离去的懵懂少年。 雪越下越大,少年的半身都堆满了雪花,他却依然没有走。 叶慎言将一小块麻糖酥异常珍惜地放进嘴里小心的咀嚼着,感受那浓郁的甜味充溢着他整个口腔,好像一直甜到了心里去。 “好甜的糖……” ------------ 第四十九章 :雪一直下 腊月二十八,天还没亮的时候就开始下雪。待到天色大明,整座京城已变成银装素裹的冰雪世界,而鹅毛大的雪花还在纷纷扬扬不断飘落。 云若辰披着她最厚最暖的狐裘,站在院子里看下人们贴窗花。靖王府里上下人等不住来回穿梭走动着,处处都洋溢着过年前特有的欢快气息。 工部的官吏总算识相,在过年前将靖王府大部分的院落都修葺完毕。尤其是新作的朱漆大门,刷得那叫一个鲜亮,在雪地里看来更是耀眼。 黑底泥金的“靖王府”三个大字灼灼生光,隔着一条街都能瞧个一清二楚。 而王府其他被烧毁的建筑,如黄侧妃和云若辰原先住的院子,都修建一新,比之间造的还要好。 所以云若辰这两天很忙,忙着替黄侧妃监督下人们清扫、搬家,还得抽出手来筹备过年。幸好有曾嬷嬷这种全能型管理人才在,她也就是坐在那儿当个摆设,管发对牌就行了。 也不是说云若辰本人处理不来这么多事。但身为一个八岁女童,她觉得自己替庶母暂时理家已经很出格,就不要表现得太优秀了吧!被人当做妖孽不好玩的。 靖王对于黄侧妃让女儿代理家务举双手双脚赞成。目睹过妾室们三次保胎失败的靖王爷,可不敢再让自己大腹便便的侧妃操劳费心,这一胎对靖王的意义实在太大了——对云若辰来说,意义一样重大,否则她何必出这个头? 她和靖王一样希望这个孩子平安出生,也一样希望这是个男孩……只有这样,靖王府才能在夺嫡斗争中更加有利。 前些日子,柳姨娘曾借着靖王在她屋里过夜的机会,旁敲侧击地说“想为黄娘娘和郡主分忧”。靖王没多想,第二天对黄侧妃一说,黄侧妃呵呵了几声说太好了,还把柳姨娘叫来当着靖王的面分给她一些工作。 柳姨娘喜不自禁,真屁颠屁颠跑到厨房里管事去了。才去了大半天,便又灰头土脸地回来,从此不再提管家的事,只说自己太年轻什么都不懂,还是辛苦黄娘娘和郡主吧——听着好像她比云若辰还年轻似的。 陈姨娘郑姨娘毫不留情地拿她来取笑,说狐媚子以为讨得王爷欢喜就真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了,也敢去厨房管人家采买的事!那几个管事娘子都是积年的老人,对黄侧妃忠心得很,谁会听她的? 柳姨娘被两个姨娘嘲笑得面上挂不住,想闹又不敢闹,真是窝囊死了。 看三个姨娘窝里斗得不亦乐乎,黄侧妃表示很满意,这才是理想的内院生态嘛。 她再次为自己将胸大无脑的柳氏扶为姨娘感到欣慰,事实证明柳氏真是爱生事的活靶子,只有柳氏时不时蹦跶一下,陈氏和郑氏才有斗争和嘲讽的目标。 否则她们要是心闲了,整天琢磨着对她这侧妃使什么暗手阴招,她也很烦的。 云若辰冷眼看黄侧妃暗斗姨娘,又看看曾嬷嬷如同调兵遣将一样管理仆人,每每生出“三人行必有我师”的感叹。 这两位不同领域的女强人都各有长处,也都有值得她学习的地方。 这些东西,是她在师父身上学不会,在大学里也没人教的——大宅门中的生存智慧,只有靠自己一点点摸索罢了。 幸好她一开始就占了身份的便宜,虽然要操心靖王府的兴衰荣辱,倒是不必再苦逼的演一出庶女逆袭大戏。投胎真是个技术活啊! -------------------- 晚餐的时候,云若辰再一次感叹自己投的胎还不算太坏。起码可以放开肚子吃美食,嘿嘿…… 大庆风俗,从二十三日小年那天起,全家人就要在一块儿用饭了。这晚靖王与黄侧妃相携来到用餐的偏厅,发现云若辰已提前一步来厅里迎接。 “父王,今晚咱们吃大餐!”云若辰赶上前将黄侧妃扶到座位上,一面对靖王笑道。 “哦?你这个小馋猫又弄出什么好菜来了?” 靖王爱宠地看着他的小女儿,笑意一直深到眼底。 “嘻嘻,腊鱼二十八,自然是要吃年糕啦。” 大庆民谚,“腊月二十八,打糕蒸馍贴花花”。这天的人们都要吃年糕贴窗花,老百姓家里还要蒸馍馍。 白天里,云若辰光是监督下人们贴年画、对联、桃符,就在外头冷得够呛。按理说,她当主子的也不必那么累,让银翘连枝替她看着也可以。 但是云若辰不放心啊!作为一个有强迫症的奇门弟子,她对于这种事情特别特别在意。不懂门道的人觉得只要把对联桃符放对位置就行了,云若辰却很清楚这些东西很容易被人动手脚,一不小心就会被人设了邪阵! 自从知道敌人中有天命教后,云若辰就在时刻警醒着,别又让人钻了空子来设阵施法。 就因为冷了半天,她才更想吃点热乎乎的好东西来慰藉自己。 “父王,娘娘,今儿咱们的年糕换个新吃法。” 她转头招呼下人们快上菜,靖王和黄侧妃都有些好奇了,小郡主又折腾出什么新花样? 很快,下人们陆陆续续把晚膳送了上来,陈姨娘几个忙帮着摆箸布菜。 “火锅?” 靖王笑呵呵地看着那个冒着热气的大锅子:“年糕火锅?这吃法倒真新鲜!” 普通人家吃火锅,往往就是烧开了热汤,大家随意往里添蔬菜、腐皮、粉丝,还有一点肉。一家人边涮边吃,大冬天里确实够热闹。 靖王府这样的人家,用餐规矩多些,自然不能搞得这么汁水淋漓的。端上来的火锅里早就码好了料,火候也热得刚刚好,主子们都不必动筷子捞。只要说想吃什么,姨娘丫鬟们自然都替他们夹了送到面前。 其实云若辰更喜欢自己涮来吃,那样才有吃火锅的气氛嘛……世事总是难完美的,算啦,有的吃就别抱怨了。 热腾腾的年糕火锅里冒出一股股白烟,云若辰口齿伶俐地报菜:“父王,这锅底可是用肥鸡和龙骨、鸭骨加红枣、枸杞、草果、草参熬出来的鲜汤。下面一层,是白菜、鲜菇、冬笋、粉丝,上面一层则是豆皮、年糕、鸡片、牛肉、鸡蛋,你尝尝鲜不鲜?” “你这孩子!”靖王爽朗地笑出声来,转头对黄侧妃说:“你听听辰儿这张嘴,光是听她说话都饱了。孤肚子里的馋虫都要被她勾起来了!” 黄侧妃掩口微笑附和着,眼中的笑意却是浅浅的。云若辰才懒得计较黄侧妃的小心思,吩咐银翘夹了菜,她亲自送到靖王眼前。 “父王,这年糕是用豆皮裹着下锅煮的,您仔细烫嘴。” “好好好,辰儿最乖了。”靖王没试过这种吃法,小心地咬了一小块,顿时赞不绝口。 “不错,这滋味新鲜!哎呀,孤活了三十年,也没这样吃过年糕……不过这年糕吃着听新奇啊,让人到四季斋买的?” “年糕也是咱家厨子做的。” 云若辰应着,一面也给黄侧妃夹年糕,十足的孝顺女儿样。 黄侧妃笑道:“王爷,您不知道,这新年糕也是郡主教厨子们做的呢。” 云若辰只是笑。黄侧妃果然对府里的事了如指掌,自己每天在厨房里做些什么都能传到她耳里去。 四季斋卖的年糕,云若辰让人买过一次,总觉得还是粗了,她吃不惯。后来她让厨子把上好的糯米粉反复碾成末儿,又吩咐他们要用细密的竹筛子筛三四次,这样蒸出来的年糕才又糯又软。 对不起她就是个有追求的吃货啊!云若辰幸福的吃着略烫嘴的年糕,只觉得平日里的辛苦都有了回报。 嗯嗯,为了维持这种能够天天吃美食的奢侈生活,她定要与黑恶势力斗争到底! 用完了这顿美味的晚饭,靖王便让姨娘们回去各自屋里吃饭了。黄侧妃也被丫鬟们扶走,云若辰却还没离开的意思,陪靖王喝茶聊天。 “父王,宗室那边的事……如何了?” “还在闹。”靖王说起这个也头痛。 那天的事情闹得太大,后来宗人府和礼部户部都出动了,才把那些比大爷还大爷的宗室们劝了回去。可一两天来,宗室勋贵们还是不消停,只不过没有那天闹得凶而已。 云若辰想着,元启帝莫非就想用个“拖”字诀来解决这件事? 靖王转而说起另一件事,则是除夕他们一家与诚王府一家,都被召到宫里陪皇上守岁。 这也是往年从未有过的事情。如果名单里没有诚王府的话,靖王估计做梦都能笑出声,现在这幸福感却大打折扣啊。 没法子,牵扯出了天命教,诚王在巫蛊案中的嫌疑大大减轻了。虽然被顾原老先生率领着靖王系的人马对他一路穷追猛打,以“动机论”来影射诚王勾结天命教,终究是缺乏证据。 所以这次,诚王还是没能被彻底打垮,云若辰从心底里感到遗憾。唉唉,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继续奋斗不息…… 喝完两杯茶,云若辰忽然向靖王提出,明天要替靖王到顾阁老府上送年礼。 那时的她还不知道,这次看似寻常的拜访,在她人生中会有怎样的意义。 直到许多年后,云若辰偶尔想起她到顾府的那天,只记得雪一直下。 在漫天飞舞的雪花中,她与顾澈邂逅。 ------------ 第五十章 :顾澈 腊月二十九。 马车在顾府门前停下,银翘和连枝先下了车放好脚垫,才一左一右扶着云若辰下来。 “郡主,小心地上滑。” 云若辰点点头,扶着银翘的手踏上顾府的台阶。等她们走完最后一级石阶,才从门房里走出个老苍头问访客何人。 云若辰见那老苍头一身棉袍半新不旧,神色平和,丝毫不像高官家的豪奴,对顾家的家风又有了新的认识。 看来顾阁老是真清高,才会这般不拘小节。有些四五品的官儿,家里阵仗已大得不得了,门房里坐着七八个家奴小厮,客人来了不给门封才不替你通报。顾原老先生身居高位,却不爱摆排场,委实难得。 然而太过清高的人,在这个更重视和光同尘的官场上能走多久?云若辰实在没什么信心。 跟着云若辰出门的长随递上拜帖,老苍头才露出了几分惊讶神色,忙过来给云若辰问安。 华容郡主莅临顾府,顾家人可也不敢怠慢。 老苍头赶紧将云若辰一行请进去,小步跑着叫人进里头通报顾阁老了。 都说天上神仙府,人间宰相家。内阁的阁老们虽然没有宰相之名,却有着宰相之实。 然而顾家的院子,完全没有“神仙洞府”的富贵奢华气象,就是个普通的四进宅门。有些院子吧,虽说也不大,但主人心思巧妙,也能布置得园林精致、花木扶疏,顾家也不是这一类。 “顾老先生真是个务实的好官呐。” 云若辰没什么诚意地在心里赞叹了一句,在她看来,这更代表着顾阁老是个毫无生活情趣的老头儿……不过这样的人还比较好打交道,她喜欢。 在老苍头的引领下,云若辰绕过外院的影壁,忽然听到一阵喧哗。 “哎呀,快去叫富管家,又打伤了一个……” “有没有搞错,这都第几了……” “没法子,小公子他……” “唉唉唉……” 好些个褐衣奴仆在院子里跑动着,神色慌张,像是家里发生了什么大事。 呃,怎么回事? 云若辰好奇地看了眼引路的老苍头,只见那老仆脸上露出尴尬表情,又说不出什么只是呵呵地憨笑着。 然后,她就看见一个耷拉着胳膊的男仆被人搀扶着从面前走过,还不住哼哼唧唧的。 难道是顾家主子在惩戒下人?那也没必要搞得这么鸡飞狗跳的啊。虽说她觉得顾家的家风是走随性路线,不过随性到这种程度,有点略奇葩…… 家教良好的云若辰打算对眼前的一切视若无睹,继续按照既定路线朝外院大厅走去。老苍头见云若辰不说不问,顿时松了口气,加快脚步带着她朝前走。 银翘皱了皱眉头,这老人家真不懂事。眼看着雪下得这么大,地上又滑,怎么还越走越快。郡主千金之躯,摔着了可怎生是好。 云若辰微低着头,依着自己的节奏不紧不慢地走着,耳边依然不停听见奴仆们在跑动说话。 “好啦好啦,早知道你们这么不耐打,下回不找你们陪练喂招了!一群没用的东西!” 突然间,在她身后传来一句高声呼喝,嚷得满院子都在响。 声音好像还挺年轻,似乎是属于一个还没到变声期的少年人,尖锐锋利,光是听声音就知道这男孩子脾气很冲。 “哎,小姑娘,你是谁?” 云若辰刚闻声侧过头朝后方看了一眼,对方发现有客人来,居然远远打起招呼来。 这回不止是银翘了,连枝都忍不住黑脸,这顾家的人……怎么都如此不靠谱啊? 云若辰却没什么反应,只是定定地看着那疾步朝她走来的少年。 少年的脚步很快,踏在雪地上发出急促的沙沙声。 那是一个真正的少年。 看到他的第一眼,云若辰脑中只有这个念头。 她在这个世界里见过的少年人,其实并不少。不说叶慎言与赵玄这些较熟悉的,光是自己家里的小厮就有好些。 可这些男孩子里,没有一个能像眼前的少年般,带着那种蓬勃的、昂然的、即使在雪天里都能清晰感觉到的活泼朝气。 他约有十二三岁,身材却已差不多有成人高。相貌算不上出众,既没有叶慎言的清秀、也没有赵玄的俊美,但却让人看了感觉很舒服,很顺眼。 是了,真正的少年人应该是这样的。充满活力,大声说笑,对一切人和事都充满好奇。 在她原来生活的世界里,十几岁的男孩子就该如此,但到了这里……这种天然的气质就显得难能可贵,反而让人觉得野性不羁了。 银翘和连枝就很紧张,不约而同朝前挪了半步挡住云若辰,生怕那少年冲撞了小郡主。云若辰倒有些好笑,人家只是说话直接了点,又没有恶意。 在一旁的老苍头忙低声说:“这是我家小公子。” 他话音还没落地,顾家小公子已经走到了云若辰面前。 “你也是我们家的亲戚吗?是哪家的妹妹?” 少年双手抱胸好奇地打量着她,笑道:“我叫顾澈,你呢?” 云若辰微微一笑,眼睛一逡左右,银翘忙替她应道:“顾家小公子,这是我们靖王府的华容郡主。” “王府?郡主?” 顾澈好像有些失望,刚想说什么,忽然被人喝住了。 “阿澈,不得无礼!” 顾阁老提着棉袍下摆,急匆匆地赶到。 “祖父,我没有无礼啊。” 顾澈很无辜地耸耸肩,转身就想走,被气急败坏的顾阁老一把扯住过来向云若辰问安。 当云若辰得知这男孩子,居然是顾阁老唯一的孙子的时候……虽然算不上意外,但心里真是觉得好违和啊! 古板又严肃的顾阁老,是怎么养出这种……呃,野小子的? 确定不是抱错了孙子吗?好吧,这年月大家都是在自己家里接生,抱错的可能性非常小…… --------------------- 顾澈,十二岁,顾家嫡长孙。也是顾家目前仅存的血脉。 顾阁老恪守儒教,终身不曾纳妾,膝下只有正妻生养的两个儿子。他的大儿子遗传了他读书的天分,可惜在十八岁中秀才后就病死了。小儿子呢,却根本不喜欢啃书本,身为书香世家子弟,却是一员武将。 大庆北疆战事频繁,顾将军常年镇守边关,去年却在一场小型战事中中箭受伤。拖了十来天后,顾将军伤重不治去世了。 大概是顾家良好的传统,顾将军也没纳妾,甚至在妻子去世后连填房都没娶。顾澈从小被丢在军营里长大,和士兵们一起吃喝睡觉,直到父亲死后才被送回京城。 “难怪了……” 云若辰联想起初进顾府时那些仆人在嚷着“小公子又打伤了一个”,顾澈也在骂他们“不耐打”,估计是这习惯了军营练武的少年要仆人们陪打吧? 精力极度充沛的孩子啊,呵呵。 在顾原与云若辰闲话家常的时候,顾澈早不知道跑哪儿去了。看得出顾原对这个孙子是又爱又恨,和一般的祖父没什么区别。 好动证明孩子健康,既然顾澈是顾家唯一的子嗣了,健健康康当然比病病歪歪好一万倍。不过顾澈的“胡闹”肯定也让顾阁老伤透了脑筋! 其实顾阁老对小郡主的突然到访,心里也是直犯嘀咕。 往年靖王就算要给他送年礼,也只是派个仆人低调地送来,只怕皇上不喜他与朝中重臣交往过密。今年怎么让小郡主过来了? 再说,要是云若辰是世子,那还算合理。快十岁的男孩子是可以在某些场合代替父亲交际了。可云若辰是个女儿家……这于礼不合呀。 云若辰也明白顾阁老在疑惑什么。 东拉西扯了一堆闲话后,云若辰示意连枝将一直捧着的匣子递给她。 “阁老,我父王让我给您送点年货来。东西不多,请您别嫌弃……这是年礼的单子。” 她将匣子轻轻放在桌上。还没等顾阁老再说什么,她又对两个丫鬟说:“你们到外面等我。” 银翘和连枝忙给二人行了礼,轻手轻脚地出去了。顾阁老看出有些蹊跷,也让在厅里等候服侍的下人退了出去。 大厅一时显得格外安静,甚至能听见窗外落雪的声音。 “阁老,”云若辰起身走到他身边,仰起头低声说:“父王说,让我把单子给您。他说,您看了单子就会明白的。” “父王还说,事情紧急,只能派我来办了。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我相信父王不会乱说的。” “对了,父王还让我告诉您,这事……您看着办,但他是什么都不知道的。父王的话好奇怪呢,不过他原话便是如此……” 云若辰匆匆说完,只见顾原面上的表情愈发凝重。他将那匣子拿到怀中想打开,云若辰忙道:“阁老,等我走了您再细看吧。” “我也不宜耽搁您太久,先告辞了。” “这……”顾原犹豫片刻,终于点头道:“好,老臣恭送郡主。” 顾原双手不离匣子,亲自将云若辰送到厅外。 云若辰刚踏出大厅,还没走下回廊台阶,眼前突然闪过一道耀眼的金光! ------------ 第五十一章 :金鹰 在这大雪天里,云若辰目光所及原只是白茫茫一片。 然而却忽然有一道金光挟着呼呼风声破雪而至,以肉眼难以捕捉的急速往她袭来。 “呀――” 周围似乎响起了阵阵慌乱的惊叫声,云若辰反应极快,猛抬头紧盯着那自上而下飞来的金光,竟发现…… 那是一只金鹰! “郡主!” 银翘和连枝同时尖叫起来,眼睁睁看着那骇人的金鹰朝小郡主啄来。她们下意识想推开云若辰,却都觉得两脚发软浑身僵硬,动也动不了! 云若辰双眉紧锁,目聚神光,在刹那间判断出这只看似来势汹汹的金鹰其实已在减速。 她并没有躲闪。不知从何处响起一声呼哨,金鹰旋即在距离她不到三步之遥的半空中以优美的弧线向上滑去。 它升起来飞进纷扬雪花之中,在庭院上空悠然盘旋,鼓动的羽翼抖落更多的雪片。 “顾――澈!” 在云若辰身后,传来顾阁老强压着愤怒的低吼,声音都在发着颤。 “哈哈哈……对不起啦祖父,我只是想开个玩笑嘛。” 顾澈不知又从什么地方跑出来了,哈哈笑着打量了云若辰几眼,忽然“咦”了一声,惊奇地眨起了眼睛。 “你真的完全没躲哎……我还以为你是被吓到了,原来你是真的不怕?” 合着这金鹰是顾澈的宠物? 他故意放鹰来吓自己,就是为了看自己害怕的样子? “你好幼稚。” 云若辰轻启朱唇,淡淡吐出这几个字,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 这和那些故意把女同学书包藏起来的小学生有什么区别?都十二岁了还以欺负女孩子取乐,真的好幼稚哎,以后不好好教育就是个高衙内啊。 不过她也能感受到他并没有恶意,所以并没有生出报复的心思。否则以云若辰睚眦必报的狠辣,现在顾澈早就笑不出来了。 想想燕阳郡主云宝凌的遭遇,就知道云若辰多给顾家面子。 “顾澈,快向郡主道歉!” 顾阁老气得都要哆嗦了,这孙子真要活活气死他啊。 居然用他那只金鹰来吓郡主! 回想起刚才的一幕,顾阁老都心里发寒。要是那金鹰没有止住下冲的势头,真的伤了郡主,那他还怎么向靖王殿下交代? 别看顾阁老是朝中重臣,权柄在手,而云若辰只是个没什么人知道的小小宗室女。可云若辰金枝玉叶的身份就摆在那里,顾家再显赫也只是臣下,这是最简单的常识。 可这个胆大包天的臭小子,竟搞出这种事来……顾阁老只觉得自己脑袋都气大了,平时顾澈也没有胡闹到这个地步啊! 顾澈倒是干脆:“小郡主,抱歉啦。不过你真的厉害,很少有人第一次看到小金没被吓到的耶。” 语气很诚恳,话里满满的都是夸奖,可是……你的重点不对啊亲! 淡定如云若辰,都快压不住嘴角抽搐的冲动了,然后觉得顾原老先生养这么个孙子还没脑溢血,身体真好…… “你!” 顾阁老没空教训他,忙不迭先向云若辰再三致歉,并且表示会严惩这个忤逆顽劣的孙子,请郡主不要和顾澈一般见识。 云若辰只是微笑,忽然看向顾澈说:“那鹰,是你养的?” “对啊!” 顾澈见小郡主不仅没有吓到,也没发脾气,似乎还对他的小金颇有兴趣,双眼都亮了起来。 “你把它叫下来我看看,好不好?” “郡主?” 云若辰的话刚出口,顾阁老和丫鬟们不约而同地失声叫起来。 有没有搞错,郡主……居然还想把那凶禽叫下来? “好!” 顾澈二话不说仰起脖子,又咬着小指打了个呼哨。原本在天上盘旋的金鹰倏地滑下来,扑棱棱打着翅膀落在了顾澈的肩上。 这是一只尚幼的小鹰,两眼圆圆的,像淡黄的玛瑙。它的羽毛底色其实是灰赭,却闪动着金色的磷光,在雪色映衬下灼灼生辉。 与它凌空扇动翅膀时的威势不同,此刻的金鹰静静立在顾澈肩上,低头用尖锐的嘴疏离着身上美丽的羽毛,又是另一种奇特的美态。 金鹰啊…… 云若辰忍不住走下台阶,又向顾澈靠近了两步,更加仔细地欣赏这只充满灵性的鸟儿。 她丝毫不畏惧金鹰那杀伤力巨大的尖嘴和利爪,竟问顾澈:“我能摸摸它吗?” 后面一大片围观群众简直要晕倒了…… 郡主虽然年纪小,一向很懂事很稳重的,为什么突然跟着这个顾澈发起疯来! 顾阁老一个箭步就冲过来拦着云若辰,虽然他也很怕那只老鹰就是了。银翘和连枝一左一右地拉住云若辰,白着脸直发抖:“郡主,万万不可!” 云若辰只能无语了。 这些人的胆子真是……够小的。 这只金鹰明显是被顾澈驯化了的宠物嘛,有什么好怕的? 人家大胖子苏东坡都敢“左牵黄、右擎苍”,她堂堂奇门术士还怕一头扁毛畜生不成。 话说回来,这是她头一次见到真正的金鹰呢。在她那个时代,鹰这种传奇的鸟儿早就见不到了。 所以云若辰才对金鹰有了兴趣,但是看情形,估计是难以实现她逗鹰的愿望了? 居然连顾澈也摇头说:“不行的,小金认生,它不会让我之外的人碰它。” “哼。”那可不一定。云若辰对自己还是蛮有信心的……不过她还是放弃了亲近金鹰的念头,转身继续朝大门走去。 顾阁老给顾澈丢下一个“看我待会怎么收拾你”的眼神,匆忙赶着送云若辰出门去了。顾澈才不在乎被祖父说教,反正不管他做什么,祖父每天都要对他说教几个时辰的。 好无趣啊! 这个宅院,这座京城,这“文明守礼”的世界。实在太无趣了。 顾澈深深地怀念在北疆草原上与父亲一起赛马熬鹰的日子,怀念边关的朔风与黄沙,怀念军营里那些带着他大块吃肉大口喝酒的叔叔们。 他在最自由的环境下长大,就像那草原上肆意翱翔的雄鹰,无拘无束地生活。 忽然有一天,父亲牺牲,他被送回京城,和刻板严厉的祖父生活在一起。 祖父其实很疼爱他,顾澈也想配合祖父做个好孩子,可是……他还是好不习惯。他不习惯该穿长衫、不习惯每天在书房里练字、不习惯洗澡还有丫鬟服侍……他才不要那些小丫头帮他洗澡呢! 好吧,其实他在回京前,根本就没见过几个同龄的女孩子,也根本不懂得如何与女孩子们相处啊。 女孩子真的太娇气了!他有时只是嫌她们烦,随便吼两嗓子,她们就两眼红通通的,他还被吓到了呢。看到他的小金,她们也都吓得不敢靠近,告诉她们没事还是躲得远远的……真娇气! 可是,那位漂亮的小郡主,一点也不娇气啊。 “哎,小金,小郡主好像很喜欢你哎?” 顾澈看着云若辰的身影远远消失在远处,不断落下的雪花将她秀气的足迹慢慢掩盖、 顾澈的心里,忽然涌起一丝淡淡的,从未有过的温柔感觉。 ------------ 第五十二章 :除夕(一) 天还没亮透,京城就醒了。 宰牲口、洗杯碟、买菜蔬、布瓜果,每家每户都敞开着大门,人们进进出出地摆香案供三牲,开始了除夕早晨的祭祖活动。 雪依然在下,而且似乎比前几天还大。但人人都乐呵呵地,说着“瑞雪兆丰年”!过年了,说话要吉利,即使这雪委实下得太大了些。 一队队的仆役在忙着清扫官道御街上的积雪,免得滑了贵人们的车驾。 远远的,一队华丽的车马从西面驰来,精钢打的马蹄铁敲击在青石路面上,发出齐整的哒哒声。路人纷纷避让,又好奇地对这车队议论不已。谁家一大早就阖府出动的? “啊,那是诚王殿下府上的马车嘛。” 个别有见识的认出了马车上的标识,正在忙着添置最后年货的人们顿时来了精神。 “诚王殿下这是去宫里?不是说,上次……呵呵……”意味深长的笑声,引起周围心照不宣的微笑。 诚王殿下企图以巫蛊谋害兄长靖王殿下全家,这个爆炸性的新闻虽然有点过时,但京城百姓们对权贵的八卦是最感兴趣的。诚王一家刚露面,人们又忍不住将这个“旧闻”翻出来了。 “应该不是真的吧?否则皇上怎么还宣诚王殿下进宫过年?” “是啊,我也听说好像不管诚王殿下的事,是那什么天命教的……” “你们真是好骗!”有那等故作高深状的好事者,神秘兮兮地说:“无风不起浪,没听说腊八的时候,皇上只宣了靖王殿下进宫,没叫诚王殿下吗?你们说这是为什么?” “这样啊……那诚王殿下如今怎的又被召进宫了?” “哼,大过年的,谁家不吃个团圆饭。黄老二,你不是和你哥哥刚打过两架,难道你们今天就不回老宅陪老爷子吃饭了?” “那倒是……” “哎呀,想不到诚王殿下还真的是……唉,这天家的事情,真是,嘿嘿……” 这些市井小民的议论,当然不会传进坐在高大马车上的诚王耳中。但类似的传言,这些日子来他听得还少吗? 诚王浑身上下打扮得极为庄整,板着脸端坐在车座上,眼中阴霾甚浓。遮在衣袖下的双手虚握成拳,他正借着这小动作来缓解心中的压抑。 他一再告诫自己,今天一定要忍,一定要稳! ---------------- 另一方向,同样华丽的车队也朝着皇宫驰去。 云若辰依旧与黄侧妃同车,两人却没有过多交谈。黄侧妃月份大了,身子倒还不算笨重,精神也不错。比起初怀孕时的虚弱,如今她的身体算是调养得很好。 这里头,云若辰真是功不可没。没有她在黄侧妃院子里设平安阵,替黄侧妃抵御晦气,又时常炖些滋补药膳为她补身,黄侧妃哪能这么有精神。不过云若辰也只能深藏功与名了…… 她并不在意黄侧妃是否领她的情。只要黄侧妃能生下健康的男婴,云若辰的安全就多了一重保障。 “郡主,咱们就快到宫门了。” 银翘探头看了眼窗外,忽然又顿住了想放下窗帘的手。 “怎么了?” 云若辰从银翘脸上读出了疑惑。 “宫门外,好多车马停在那儿……” “嗯?” 云若辰闻言,也掀起了她这边的窗帘朝外看去,果然宫门外的广场上聚集着好些人。 从车与马看来,都是富贵人家。 “呵呵,又是那些……被人撺掇着闹事的宗室子弟们啊。”云若辰在心里冷笑。 这群眼里只有自家利益的蠹虫,被人利用到这个程度还毫无知觉。 他们的贪婪最终只会害死他们自己……不过,这样最好。 能够利用这个机会打压一下嚣张的宗室们,往后她那懦弱的父王即位为帝,可就轻松多了。 “你们就继续闹吧。” 云若辰在心里默默地说,顺手放下了窗帘。她抬眼迎上黄侧妃带着疑问的目光,笑道:“好像是各家王府侯府来人等着觐见皇上呢,娘娘,往年是不是也有这规矩?” “哦。” 黄侧妃听后没有回答云若辰的问题,只是虚应了一声。从她的表情里,云若辰看出她也猜到是怎么回事了。 她们这辆车倒是不怕,但父王的车驾在前头……别被那些宗室拦住了才好! 她才想起这茬来,忙又撩起帘子,果然看见有好几人拦住了靖王的马车。 喂喂,你们要闹要找皇上讨公道,随便去啊,别拉着我家包子爹爹出头! -------------------- 靖王尴尬地隔着车窗,和窗下的几个宗室兄弟说话。 都是云家人,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虽说这些某侯某伯兄弟叔伯们平日对自己也不上心,但这半年来也常常给自家送东西,话里话外也透着支持。 这会儿突然叫他拿出态度来,请他进宫后向皇上陈情,要求皇上收回削减宗俸的暗旨……他很为难啊! 还以为他们去围堵礼部那天他没在京城可以躲过这麻烦事,之后有人来找他也屡屡托病,却还是被他们堵在这儿了。 “呃……呵呵,孤……” 靖王面对堂兄弟们激荡的说辞,只能僵硬地笑着,不知说什么好。 那些人也知道靖王素来懦弱惯了好说话的。从本心说,如果这么一位皇上登基,对他们宗室来说未尝不是好事。所以他们对靖王的感觉还是比较亲切的。 谁不喜欢捏软柿子? 可惜被当成软柿子的靖王很不喜欢被捏…… “哗――” “哎哎,怎么回事?” “谁家的马,谁家的马乱跑?” 靖王愣了愣,恰好看到车窗下的那几人也在扭头看向骚乱处,难得机灵地快速朝几人打了个哈哈,吩咐马夫赶紧进宫:“别耽误了时辰!” “哎,殿下……” 那几人回过神来,才发现靖王的马车早一溜烟跑进宫门里了。同一车队的马车也紧跟着进去,只余下他们这些人还被卫士隔在宫外――就算没有卫士,他们也没有大胆到皇上不传旨召见就自己跑进去的地步。 “奇怪,那几匹马怎么会突然闹起来啊。”银翘和雪鹃低声议论起来,黄侧妃松了口气,拍了拍心口。 云若辰微笑着将手从窗口上移开,手指上暗夹的铜钱已消失不见。 宫门深深,雪色迷茫。 这一夜,注定很漫长。 ------------ 第五十三章 :除夕(二) 纵使元启帝性情再冷淡,宫里也同样是要过年的。 因此,今日的皇城比起往日的肃穆沉静,却多了几许热闹气息。 云若辰跟在父王身后缓缓走着,身边时不时走过几队宫娥内侍,都捧着许多物事在忙碌着。内宫甬道与各宫门都挂着大红福字灯笼,每一处的兽炉都燃着香烟,空气中充盈着香烛与食物的香味。 她记得靖王说,宫里从小年祭灶之后,就要开始筹备过年,日日燃烧香木到过完正月十五为止。在除夕之夜,宫中更要搭起香木堆,一车一车地燃烧香料,又要放焰火、烟花,鼓乐通宵,谓之“守岁”。 靖王说起这些的时候,神情温柔,或许是想起了自己曾经的宫廷岁月。 那时他还年幼,母妃胡氏还在世。虽然这同样懦弱的母妃也维护不了他什么,然而总有过温情时刻。 他说,因为皇上斯时不欲面见诸皇子,所以他们都是跟着各自的母妃过年守岁。胡贤妃也是小户人家出身,每到除夕这天,就会亲自在她宫里做状元饺子给他吃。 “母妃的饺子,皮儿擀得极薄,馅料是把剁得烂烂的肉糜掺了碎木耳揉的,吃起来很弹牙。最好喝的是那口汤水,放了许多紫菜、虾仁,鲜美无比……” 靖王不是个多话的人,然而那天他却絮絮叨叨对着云若辰说了许久。 也许胡贤妃的饺子也不见得有多好吃。靖王好歹是皇子,就算不受皇上待见,生活用度也都是上等的,哪里就缺吃喝到这地步。 他所怀念的,只是早逝的母亲在他心底留下的浮光掠影。 那时候,云若辰握着父王的手静静听他诉说,试图用他的言语碎片拼起她那位亲生祖母的模样。 胡贤妃一定是个很温柔很美丽的女子,因为她虽然没有将靖王教育成合格的帝王继承人,却用尽自己微薄的力量在他心里种下了温情的种子。 一碗亲手做的饺子,蕴含的是胡贤妃所有的母爱。 云若辰想象着那个早在多年前就香消玉殒的妃子,据说她死于一场意外的风寒。谁知道是不是意外呢,深宫之中,有着太多的意外。 她美好而短暂的青春就这样消逝在暗红的宫墙中,如一朵在山坞中自开自落的辛夷花。 “静心殿到了。”内侍平板尖细的声音将她从沉思中唤醒。 云若辰收回淡淡怅然的思绪,停下脚步。 按规矩,他们一家进宫后,须要给宫里的长辈们先拜贺。 这对于靖王来说都是新鲜的经验,他已经很多没有在宫里过年了。不过有内侍的指引,倒是不虞出错――起码表面上是如此。 元启帝长居静心殿,此时身上穿的也不是正日接受朝贺的大礼服,而是一身改良道袍。云若辰表示,很好很亲切…… “皇爷爷,看见您又精神了,辰儿可高兴啦。” 在跟着大人们行完跪拜礼后,云若辰满脸含笑地凑到老皇帝身边,继续她的谄媚卖萌大业。 节操算什么,下限值几个钱?讨好了老皇帝,他们全家都有好日子过。 云若辰一向都很认同“识时务者为俊杰”,更认同“有萌不卖非好汉”。 “是嘛?” 元启帝表情看着淡淡的,眼里却带笑。“你这小丫头又来卖嘴乖。” “哪有?”云若辰鼓了鼓腮帮子:“人家是真的为皇爷爷高兴嘛。大冷天的,外头都滴水成冰了,您看辰儿穿个像个棉球……可皇爷爷您才穿件单袍子,一点都不怕冷,太厉害了。” “哈哈哈……哪有你说得这么冷?” 元启帝欢畅地大笑起来,这下可不止是靖王和黄侧妃为之震惊,连他身边的贴身内侍们都在侧目。 元启帝最宠信的大太监张元看向云若辰的眼神都变了。如果说之前他只是对小郡主受宠有些感叹,现在却是实实在在的佩服。 这个女孩子真是太聪明,连拍马屁都拍得这么高端,简直是达到了“踏雪无痕、润物无声”的大师境界啊! 别人也都赞美皇上精神矍铄,可说辞却都是直来直往的,顶多话说得好听些。但小郡主不是这样。 她这是绕着弯子夸赞皇上修道有成,神功进益,所以才大雪天里也不怕冷。可偏偏她又用这么天真无邪的模样说出来,显得如此真诚,发自肺腑…… 太强大了。 自认在马屁界可以稳坐宗师宝座的张元马上有种给小郡主跪下拜师的冲动。这真是天赋啊! 在众人异样的目光中,这一老一少已经很熟络地聊开了。云若辰很自然地提起话头,总能让老皇帝有兴趣接她的话聊下去,不知不觉竟拉着她坐在自己榻下脚踏上神聊起来。 靖王和黄侧妃也被“爱屋及乌”的皇帝陛下赐了座,默默坐在一边当背景板。靖王一点也不介意皇帝老爹忽视自己,事实上要是让他和老皇帝说话,他才鸭梨山大呢。 说什么啊啊啊啊……可不可以说“今天天气不错父王您认为呢”…… 诚王一家被内侍引进静心殿内殿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副“天伦之乐”的美好场景。 这使得给自己做了大半天心理建设的诚王差点没当场心脏病发…… 云若辰冷眼冷眼看着诚王这一家子。 与中秋时相比,原本富态的诚王是憔悴多了,看着比哥哥靖王还老气――他们兄弟俩本来也就只差了一个月。 诚王妃章氏,很普通的一个三旬妇人,眉眼淡淡,再华贵的衣饰也堆不出真正的贵妇气质。侧妃童氏倒是明艳动人,手上牵着个小小童子,那是诚王的庶子云炜。 嗯? 云若辰见她的堂姐云宝凌低着头站在最后,精心修饰过的脸上透着一股子黄气,不由得有些惊讶。 那个盛气凌人的小女孩,才半年就变得这么蔫蔫的,精神状态好差啊。 忽然,云宝凌抬起头来,死死盯了云若辰一眼,旋又移开目光。 虽然只是短短一瞬,然而那目光中饱含的怨毒、忿恨、不甘、嫉妒……完全落在了云若辰眼里。 “她干嘛这么恨我?” 云若辰有些莫名其妙。 是,她是整过云宝凌,可云宝凌不可能知道害自己从重华宫摔下来的是她啊?想来想去,云若辰都想不出云宝凌对自己怨气冲天的理由。 从来都很大气的云若辰,哪里会明白云宝凌已经被扭曲的心理呢? 在云宝凌看来,云若辰过得比自己好,所以必须恨她! “凭什么,凭什么……” “凭什么她被所有人宠爱呢?靖王宠她,皇上也宠她,我不比她更好吗?为什么皇上却从来不正眼看我……连父王都……” 云宝凌的手在袖中紧握着,尖尖的指甲掐进了肉里。 蓬生麻中,不扶而直。 白沙在涅,与之俱黑。 在黑暗可怖的宫廷深处,胡贤妃用她柔韧的母爱呵护了靖王心中的善念。 而被利益遮蔽了双眼的诚王,眼中只看得见那至高无上的帝位,所有的一切在他看来都不再重要,都可以弃如敝履―― 这女儿若给他长脸,便可娇宠;若不争气,死了倒也干净,何必碍眼。 于是,他只浇灌出了云宝凌心中的恶之花。 ------------ 第五十四章 :除夕(三) 从静心殿出来,靖王一家又陆续到各宫去拜祝娘娘们。诚王则带着妻儿先留在静心殿拼命讨好皇帝,不过据云若辰目测,他这努力估计起不了太大作用。 “你们这群人黑我的人,造我有多努力吗!” ――她仿佛在诚王沧桑的脸上看到了这句喜感而悲伤的话……然后忍不住……在心里为他偷偷配音。对不起她真不是个厚道人,咳咳。 元启帝追求的是“天道”,宫妃数量无论在历代还是本朝来说都算是少的。眼下宫里有封号的妃嫔,除了皇贵妃段氏外,四妃中还在世的就只有淑妃张氏、德妃刘氏。再下则有赵嫔、孙嫔、陈贵人几位妃子。 诸妃几乎都曾生育过子女,但多为公主,其中一半还夭折了。如今宫里并没有未成年的公主,最小的福瑞公主都已出嫁。大庆的公主出嫁后在宫外自设公主府,不过公主府的规格和待遇还得看其受宠程度。这一代的几位公主们的受宠程度都差不多,简单的说就是一个都不受宠…… 自从第二位皇后去世,元启帝就再没有立后的打算。目前六宫实际上的当家人,是那位已入宫三十年、生育过三皇子与五公主的皇贵妃段氏。 云若辰前后来过两次内宫,但无论是中秋或腊八时,都不曾见过元启帝的妃嫔们,这完全是老皇帝的习惯问题。 出乎云若辰的意料,这些个娘娘们个顶个的温和慈祥,无论是当权的皇贵妃、还是诚王的母亲张淑妃,对他们一家的到访都表现出了适度的欢迎。 她还以为张淑妃会给靖王脸色看,甚至托病不出来见他们呢。却没想到张淑妃的态度极和蔼,还特意让小宫女拿了香喷喷的糕点来请她吃。 云若辰也就大大方方的吃了,她还真不信张淑妃敢明目张胆给她下毒,再说有那个必要么?她又不是男孩,弄死她对诚王系有什么好处。 “能够在后宫生存下来的,果然没一个傻子。” 用大半天时间结束了在各宫的拜祝后,云若辰感慨良多。 她可以从面相上判断出这些女子大致的性情,但若不是刻意推演,几乎无法看透她们厚厚的面具。想来也是,伴君如伴虎,何况是元启帝这样喜怒无常的帝王? 既要逢迎皇帝,又要圆滑待人,这些女子若没有个七窍玲珑心,又怎能个个独居一宫受封妃位? 因为除夕的缘故,宫中的午膳便从简了。他们一家子留在段贵妃的清华宫用了午膳,皇贵妃还专门让人给黄侧妃炖了老鸡汤,说是双身子的人要多滋补些。 黄侧妃诚惶诚恐,受宠若惊,云若辰倒是安安心心吃了顿好饭。段贵妃饮食清淡,讲究的是精致的格调,很合云若辰的口味。 “华容可是爱吃甜?”年过五旬的段贵妃说话依旧细声细气,含笑看着云若辰说:“这道杏仁豆腐他们做得还不错,你多吃些。” “谢娘娘关心,辰儿很喜欢这道菜呢。” 云若辰连连点头,又让宫女给自己舀了一勺嫩花花的杏仁豆腐。 段贵妃抿了抿嘴,多看了云若辰几眼,又招呼靖王和黄侧妃吃菜。 “这华容的举止倒是大方,比她父王和庶母强多了,也不知他们家怎么养出来的。”段贵妃有些看不上靖王夫妻的畏缩,对云若辰印象倒还不错。 她想起来过几次清华宫的燕阳郡主云宝凌,微微摇头。 那孩子……倒也不讨人厌。只是小小年纪就一副谄媚相,不像个小姑娘。还不如华容这样自自然然的。 段贵妃哪知道云若辰才是真正城府深的那个? ------------------ 中午过后,各宫都忙碌起来了。黄侧妃被段贵妃留在侧殿里休息,云若辰自告奋勇留下来陪她,其实是很担心她在宫里一不小心被人暗算伤了胎儿,那靖王府就麻烦了。 别人或许不清楚,她却明白今天的皇宫中步步都藏着杀机。 不知道顾阁老在看到她夹在年货礼单盒子里的那份绝密资料后,会采取相应的行动吗? “但愿……” 云若辰站在侧殿窗前,对着满目雪景轻叹了一口气。 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摆脱这种只能依靠别人来推动计划的被动局面呢。 “辰儿,你们就先在这儿等着和泰殿传召吧。皇上使人传孤再去静心殿。” 靖王无奈地过来交代她们。云若辰忙赶过来,随手替父王理了理衣襟,轻声说:“父王……我有话对你说。” “嗯?什么?” 靖王愕然低头看见小女儿的表情渐渐严肃起来,顿时有些奇怪。 “昨儿辰儿替父王您到顾阁老家里送年礼,阁老让我给您捎句话,我差点忘记了。” “顾阁老说……今天宫里不管发生了什么事,父王您都别急着表态,也不要问别人,保持沉默就好。” “什么?” 靖王更糊涂了,这话听起来怎么怪怪的,又没头没尾。宫里能发生什么事? “顾阁老是这么说的?”他疑惑地追问道。 “对呀。”云若辰用力点头,表情却也一样疑惑:“辰儿也不懂这话是什么意思,不过……辰儿想,既然阁老这么说,肯定有他的道理。父王您就静观其变吧。” “好吧……” 靖王犹豫了半晌,外头的内侍又在催他,只能摸着脑袋迷迷糊糊地走了。 目送靖王的背影消失在门外,云若辰嘴角浮上淡淡的苦笑。 这假传声筒真不好做,过后还得不停解释呢。说了一个谎,就要用一百个谎来圆,如果有得选择,她真不想选这种漏洞百出的法子。 然而她并没有想到更好的办法,只能万般无奈地选了这个下策。 ------------------ “怎么,华容你不去歇午吗?” 云若辰正在想着心事,忽然见段贵妃带着几名宫女来到侧殿。她急急转身相迎,想不到段贵妃还真有心,亲自过来查看她们休息得可好。 听说黄侧妃已在内室歇下了,段贵妃笑道:“小孩子赶紧去歇一觉吧,下半天可有得忙的,晚上还得通宵守岁呢。” “娘娘叫我辰儿便是。”云若辰也笑:“难得进宫一趟,辰儿太兴奋了,睡不着呢。娘娘,您这宫里布置得真好!” “是吗?” 段贵妃携了云若辰的手,说:“既然你不睡,那本宫带你在这附近走走吧。” 云若辰顺从地让段贵妃牵着在清华宫里兜了一圈,又陪段贵妃品了一回茶。 段贵妃一开始对他们尽心,只不过心里生出了些算计,瞧着近来靖王继位的风头较劲,是以故意对他们示好。 她如今看起来是风光,但这富贵日子是否能长久,段贵妃自个心里都没底。作为元启帝最亲近的人之一,她可是很清楚皇帝的身子越来越差了,又爱吃那些方士炼出来的古怪丹药,万一哪一天……那她这老婆子靠谁去? 她生养的两个孩子都没养活,平日与张淑妃关系也淡淡。日后诚王若是继位,自然以他生母淑妃为尊。她空有皇贵妃的名头,怕是到时候被人逼着迁出清华宫到雨花斋隐居都有份。 靖王就不同了。他生母早已去世,和宫里的娘娘们又都没有什么交情,为人看起来也算厚道。过去碍于皇上不喜靖王,她也不敢和靖王亲近,但如今还有什么可顾忌的?以后她想过得好,还得靠靖王! 所以段贵妃才会留靖王一家在清华宫用膳休息,又降贵纡尊亲自来安置黄侧妃和云若辰。 但与云若辰相处久了,她才发现云若辰这孩子确实懂得讨人喜欢,怪不得皇上那么冷清的人也宠她。 “唔,不错,辰儿你泡得一手好茶啊。” 段贵妃呷了一口云若辰亲手冲泡的热茶,惊讶于她的茶艺。茶叶的分量、开水的热度、冲泡的时间,都拿捏得恰到好处,比她宫里那些个宫女的手艺都好。 “我父王爱喝茶,所以辰儿就特意和嬷嬷学了泡给父王喝。娘娘您要是喜欢,辰儿就常来泡给娘娘喝好了。” 云若辰见段贵妃放下的杯子空了一半,又笑着提壶替她斟到八分满。 “行呀,只要你父王愿意,本宫都想接你进宫住一段日子呢。本宫这宫里冷冷清清的,要是有你常来陪本宫说话喝茶,那才好呢。” 云若辰抿嘴笑道:“那辰儿回去就跟父王说,娘娘您可别骗我小孩子哦!嘻嘻,要是这样,辰儿就有好些天不用上嬷嬷的课了……” “好哇,原来你这丫头是打着逃课的主意!” 段贵妃咯咯笑起来,伸出手指轻轻戳了戳云若辰的额头,云若辰俏皮地吐了下舌头。 聊了一会儿,云若辰假装无意地问:“娘娘,怎么我父王又被皇上传过去了,早上的时候皇上还说让我们晚点过去呢。” “哦,应该是那些宗室们进了宫,皇上让你父王一起去见见吧。” 段贵妃随口应道。 呵呵…… 那些堵在宫门处的宗室,总算如愿以偿地被召见了? 已经进来了…… 不止是宗室吧,还有奇怪的东西……也混进来了…… 云若辰垂下眼睑,遮住了眼中偶闪的精光。 ------------ 第五十五章 :惊变(一) “对了娘娘,我以前听父王说,大多宗室都不能离开属地的,只有万寿节朝贺的时候能上京。现在他们怎么能跑到京城来觐见皇上啊?” 趁着这会儿没事,云若辰刚好找段贵妃解答下她的一个小疑惑。 来到大庆后,云若辰大多通过翻看靖王书房里的书籍和与靖王、黄侧妃、曾嬷嬷等聊天,逐步了解大庆自上到下的各种世风与人情。但她的疑问太多,又不能整天问个不停惹人怀疑,有些不太上心的疑惑就留在心里等待合适的时机再问了。 每当这种时候,她就十分怀念万能的网络,更怀念万能的搜索引擎。 她对大庆宗室制度的认知,就是在这样“艰难”的情况下逐步补完的。 庆朝太祖对自己的子孙后代很是照顾,自开国起就专设宗人府,负责管理皇族本家宗室一概事宜。又有专门记载皇族、宗室繁衍传递和生死娶葬的玉牒,十年一修,务求让自家人得到最全面最完美的呵护。 事实证明,无敌的庆太祖做到了…… 云氏宗室分为亲王、郡王、镇国将军、辅国将军、镇国中尉、辅国中尉、奉国中尉八等。 成年皇子封亲王,每年俸禄一万石,可以开府并拥有自己的田庄……总之是各种优待。若仅仅是皇子得到这么多好处也就罢了,问题是庆太祖是个很贴心的老人家,他给每一级爵位都规定了很丰厚的待遇,然后这些宗室们就以滚雪球的速度――或者说难听点,老鼠蟑螂繁衍的速度――在暴涨。 郡王俸禄两千石,镇国将军一千石,辅国将军六百石,镇国中尉四百石,辅国中尉三百石,奉国中尉两百石。公主及驸马两千石,郡主以下逐级递减…… 如果宗室子弟人数不多,那么国家要奉养这些皇亲国戚也不太难,好歹也是号称幅员辽阔物资丰富的大庆朝呀!怎么能养不起几个主子呢,丢份! 可云家的人,真的……太能生了! 因为大多数宗室不能参政带兵,整日无所事事,又不差钱,庆朝的皇子王孙们往往广纳妻妾,繁衍出众多的龙子龙孙。在医疗水平相当落后的这个时代,坚强勇敢的云家人表现出了伟大的生育能力! 例如元启帝的堂兄,封地在西南的陈王之子西平郡王就知道厉害了――西平郡王共有四十五名妻妾,生有一百多个儿子,全封了镇国将军! 与地方宗室超强的繁衍力相比,本家皇族这一系倒是很奇特的人丁稀薄,也不知是什么原因。或许,也和激烈的宫廷斗争有相当大的关系吧? 总之,在元启三十五年的今天,见载于玉牒的宗室人口,已达十五万七千余人。 云若辰记得她曾听顾阁老和靖王在书房偶尔谈过一次,说去年全国春税秋税一共才收了两千多石粮食,各王府的岁禄开支就多达八百多万石。多么可怕的数字? 是以这一次,她从聂深送来的情报,已明知这许多宗室都是被天命教的人在背后怂恿鼓动,依然冷眼看着他们大闹。 闹吧,闹得越大越好。 这群只懂得躺在老百姓身上吸血的蛀虫,既然你们亲手将罪状送到皇帝面前,我为什么要阻止呢? ------------------------ 段贵妃哪能想到云若辰一心想着的都是朝堂大事,还以为小孩子好奇心重,笑道:“那都是太祖爷的老规矩了。这些年来,也不大有人提起,许多宗室都是常常进京的。” 云若辰印象中,宗室诸王没有朝廷命令是不能“来朝”的。像那些比较下层的将军、中尉、庶宗等更没有出城的权利。而将军中尉等有事要上奏,如非机密,还得通过郡王、转行亲王,最后才上奏,不允许越级上奏。 不过就像段贵妃所说,这些都是老黄历了。从段贵妃口中,云若辰得知这祖制早成了一纸空文,那些中下层的宗室们已经能自如进京也没人管。只有树大招风的亲王,还是不能擅动罢了。 宗室们进京的理由很多,比如死了亲爹嫡子却迟迟得不到朝廷封号,在家等不及了,赶紧冲到京城来打点关系,以求早点继承爵位提高待遇。比如家族纠纷,嫡庶争端,这种虽然不多也不是没有。 这一次进京的,是京城附近的河南、河北两地的宗室,理由很统一,就是怕皇上真的要大动干戈,认真削减宗室待遇。 段贵妃也不可能说得这般详细,大多数内容还是云若辰从她的只字片语里推敲出来的。 至于为什么他们除夕还不消停,这个云若辰倒不需询问大人们也能想通。 因为明天就是元旦大朝会。 今天不赶紧和皇帝谈判出个结果,万一明儿皇帝直接在大朝会上宣布啥关于宗室的重大决定,还让不让人活了? 如果客观条件允许,云若辰很想像在靖王府里时常偷听靖王与顾阁老说话一样,去看看那些宗室们怎样保住老皇帝大腿痛哭流涕。但在守卫森严的皇宫里,她决定还是不要作死了。 ----------------- 两人喝喝茶,聊聊天,时间过得倒是快。 终究是在宫里,黄侧妃歇了大半个时辰,便赶紧起身赶过来了。见段贵妃和云若辰两人比起之前又熟稔了不少,黄侧妃也只能陪着笑顺着段贵妃的口气夸奖云若辰两句,心里却有些不是滋味。 也不过在大半年前吧,她对云若辰这名义上的女儿并没有太深刻的感觉,只是在尽庶母的义务和她好好相处。可随着云若辰在靖王府内外越发被人看重,黄侧妃的心态渐渐发生了变化。 当然,连她自己都说不清为何会越来越不喜欢云若辰。 到目前为止,她们并没有什么利益冲突啊。可黄侧妃心里这种淡淡的厌恶感,却是愈来愈强烈。 也许是对靖王太过宠爱云若辰感到不满,也许是云若辰在皇帝、贵妃们面前的谈笑自若让她生出了自卑。 习惯常年在靖王府女眷中占据独尊地位的黄侧妃,下意识地排斥云若辰这样耀眼的存在。但她还是能控制住自己的,无论心里怎么想,表面上还是待云若辰一如当初。 除夕的下半天,果然像段贵妃所说的那般,人人都比先前又忙碌了好几倍。 各宫都要放花粉、扎灯山、挂灯笼,又要按时辰放花炮。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在和泰殿里和皇上一齐用年饭的,所以各宫还得负责自己的伙食,太阳还没下山就开始烹饪摆桌。 段贵妃这边还好,她是有资格到和泰殿守岁的,所以清华宫起码比别的宫里清净不少。但静心殿又来了圣旨,说皇上留宗室们在宫里用年饭,段贵妃身为六宫之主只能匆忙赶去安排各项事宜了。 等到天色终于暗下来,和泰殿上的团圆年饭才正式拉开帷幕。 ---------------- “每上一道菜都要鼓乐鸣鞭,这坑爹的规矩……” 云若辰内心不断吐槽,跟着大太监的指引起立又坐下,坐下又起立,整个人都要不好了。幸好这些日子以来黄侧妃体力好多了,不然肯定撑不住啊。 今儿的年饭属于重要宴会,整套礼仪繁琐无比。尚食局与光禄寺、教坊司都倾巢而出。 宫女、内侍、侍卫们分立和泰殿东西两面,教坊司在殿内外都设乐舞,一时间真是鼓乐喧天。司壶、尚酒、尚食等都在旁服侍。 云若辰侧耳倾听,敬酒、上菜时教坊司演奏的乐曲都还不一样。曾嬷嬷说过,每一项步骤演奏什么曲子都是有规定的,可惜她还没开始学乐器,具体是些什么曲子她完全不知道。 好容易折腾得告一段落,元启帝象征性地说了几句吉利话,并表示既然今年难得“一家人”吃饭,大家就不要拘礼了,好好享受这顿饭吧。 “这还叫不拘礼!” 云若辰真想翻白眼。 和泰殿外广场上,搭着一座极大的鳌山灯,周围又燃着九堆香木,真是异香阵阵。北风一吹,浓郁的香气传入殿中,闻者欲醉。 云若辰低着头,小口小口吃着面前的菜肴,却在轻轻抽动着鼻翼。 这奇特的香气带着浓浓的异域气息,完全不同于她平时在宫里闻到的香料味道。 “皇爷爷,这些香木好香啊,都是沉香木吗?” 云若辰呵呵笑着问元启帝,引来诚王一家的侧目。这丫头居然在用膳的时候问皇上话,太失礼了吧! 元启帝却毫无愠色,还挺温和地和云若辰闲聊起宫里燃香的规矩来。 “哦,这些香木都是成晖郡王今儿送进宫来的?” 云若辰好奇地往殿外望了望,心中却掀起了阵阵波澜。 她终于完全推断出天命教的阴谋了…… 果然是大胆又狠辣的毒计! ------------ 第五十六章 :惊变(二) 夜色渐浓,香风更盛。 旧的香木被焚成焦炭,又有新木堆上,火堆越烧越旺。 据说前朝有位奢侈的君主,除夕一夜宫里就要烧去檀香、沉香二百多车,燃烧时火焰冲天,高达十余丈,整座京城都清晰可见。 不过庆朝的皇帝们还不至于这般浪费,当然这和大庆如今国库并不富裕也有很大的关系…… 据说往年只架三座香木堆,今年是成晖郡王新送了三十车香木进宫,是以才临时加到了九座。 也是因为成晖郡王打着远道而来给宫里送香木的招牌,元启帝才没法抹下面子让那些宗室们进宫来和他谈判了。谈判的结果云若辰不得而知,但她想元启帝也不是那么好商量的人,不会一下子就同意宗室们的条件。 现在那些进宫的宗室代表们都被留在熙华宫用晚膳,估计皇帝是在用拖字诀吧? 拖吧,拖过今晚,很多事就不一样了。 云若辰的目光又落在殿外烧得正旺的香木堆上,轻轻咬了咬下唇。 事态……会向对己方有利的方向发展吗? ---------------------- 和泰殿两边燃起一排排牛油巨烛,荧煌如昼。教坊司的舞者们在席前跳着傩舞,丝竹声声热闹非凡,乍一看也像是歌舞升平的盛世气象。 今晚的元启帝似乎比往常兴致更高了些,频频举杯饮酒,脸上笑容都多了几分。 过去他总忌讳着那句“二龙不相见”,既怕自己克死儿子,也怕被儿子们克死,对几个儿子置之不理极为冷淡。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尤其是近年来身体每况愈下,老皇帝的想法有了些许转变。 所以今年他才会召集两个儿子带家眷入宫吃年饭,这在过去是绝不可能的。 “皇爷爷,您别喝那么多酒了,伤身呢。” 正当皇帝再次举起酒杯时,云若辰忍不住出言相劝。 诚王这回学乖了,紧跟着云若辰说:“是呀父皇,您要多保重龙体。” 谁知他这马屁又拍在了马腿上。 元启帝把脸一板,从鼻孔里“哼”了声,冷冷地看着诚王:“朕看起来像身体不好的样子?” “唰”,诚王头上就冒汗了。 有没有搞错!云若辰那丫头不也是这么说嘛,您老人家咋不生她气,倒是冲着我来了? 这就是说话的艺术了。 云若辰劝老皇帝少些喝,说怕伤身,老皇帝听起来就觉得像是在关心她。但诚王这么干巴巴的一句“保重龙体”,诚意在哪里?而且听着就像他老人家的龙体有啥问题似的! 虽然老皇帝身体确实不好,但很多脾气执拗的老人家最忌讳的就是人家说自己身体不好――特别是当这位老人家还是皇帝的时候更是如此。 不然蔡桓公怎么死的?讳疾忌医,听不得人说自个生病,可不是蔡桓公的专利,多少英明神武的帝王都逃不过这魔障。 当然,更重要的是元启帝现在看诚王很不顺眼。 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领导看你顺眼,你做什么都是对的;领导看你不爽,你反而是做多错多…… 诚王很明显就处于被领导看不爽的范畴中,云若辰从对面席上默默发来贺电,靖王黄侧妃等估计也都心中暗爽。 就算诚王不甘心让云若辰专萌于帝前,非要推搡着自己的小儿子云炜到元启帝撒娇,也没法讨好口味奇特的老皇帝。 看着诚王惶恐地张着嘴不知如何应答,元启帝脸更黑了,直接扭头不去看他。云若辰不理诚王那边的反应,却担忧地看着皇帝,欲言又止。 不妥,看来她还是低估了天命教! --------------------- 她下意识地又扭头朝殿外火堆看去,鼻端尽是那股浓郁的香木气息。 沉香芳馨幽雅,檀香辛辣甜腻。香木烧得旺了,味道自是有些刺鼻,但殿中并没有人觉得不对。 除了云若辰。 “摄魂香……” 云若辰深深吸了一口长气,让那股奇异的香气在胸腔间回转。 好久没有闻到这香味了……久到,间隔了一个遥远的时空。 奇门术法包罗万象,有相术、阵法、遁法、灵符、口诀、炼丹等等。大多数门派的弟子都不可能将每一项术法修炼到家,不过总得有所涉猎。 云若辰的师父精擅相术、阵法、灵符等,却不擅长炼丹,连带着云若辰也没有学到多少炼丹用药的本事。 她又不是超人,哪能什么都会?但不擅长丹药,并不代表云若辰就对此一无所知。 这淡淡的摄魂香,是术士们在作法时常用的香料。摄魂香的配方有许多种,然而万变不离其宗,那种特殊的味道是骗不了人的。 若不是对术法很熟悉的人,又或者像云若辰这般心中早有警惕的,或许完全察觉不到香木堆中的异常。 她是从聂深所给的情报中推断中天命教会在今天有所行动,可对方具体的计划,她也是进了宫才能慢慢看出来。 一开始,云若辰还以为天命教只是企图用摄魂香来毒倒殿中众人。但仔细推敲后,又觉得这个计划不太现实,而且这点分量的摄魂香、又是在室外,能起多大作用? 直到她注意到了元启帝眉心的那股若有似无的黑气,才彻底醒悟过来。 怪不得她今早一进宫,就觉得元启帝的气色不对劲! 太精神了! 她早晨觐见元启帝时,奉承他“又精神了”,并不是完全在胡诌。那时的元启帝看起来的确红光满面,但云若辰一时没想到那么多,只以为是他吃了宫里方士们新炼的“长生丹”。 那种大补的药物,确实可以在短时间内激发出人体的潜能,使人的精神状态有很大的转变。 而元启帝身边的人,也都没有察觉到皇帝的异常。他们都认为过年了嘛,皇上高兴点不是挺正常的吗? 可皇帝反常的亢奋,并不是因为过年,而是吃了特殊的药物! “下药的人太高明了……” 云若辰心中生出一股不祥的预感。 这种下药的法子很高明,也很隐秘,只有最厉害的炼丹术士才能做到―― 他们给皇帝下的,是“内外呼应”的毒! 皇帝服用的丹药,都要由太监试吃,所以他们不能直接下毒。元启帝中的毒,必须要有“药引”才能发作。 这药引,就是如今正在燃烧的摄魂香! “怎么办,该怎样让他们将香木堆的火熄灭?” 云若辰快速转动着头脑,却听得元启帝笑道:“时辰到了,让人放烟花吧!你们也随朕出来看看热闹。” 原来不知不觉间,晚宴已经进入尾声,马上就要开始燃放除夕花炮了。 太监们飞快地将皇帝的旨意传下去,片刻后,殿外便响起一阵“嘭嘭”声。 “呵呵,随朕来……” 元启帝站起身,刚说了半句话,忽然脸色大变“咕咚”地倒了下去! ------------ 第五十七章 :惊变(三) “嘭――” 一口硕大的紫红烟花在京城夜空轰然炸开,随即又变幻为耀眼的银色。当转瞬即逝的烟花纷纷化为火星消失在浓黑夜幕中,第二口更大更美的烟花紧跟着亮起。 “宫里放焰火了!” 正在家中守岁的百姓们,纷纷来到屋外欣赏这难得的美景。每到除夕,宫里总要放许久的焰火,直到下半夜方休。 “哎呀,今年的焰火真漂亮!” “是啊!看那几口焰火,都是百丝焰,还带着七彩霓虹色,好壮观!” “咦?连着放三口祥云焰?确实少见,不知待会儿会不会放炸春雷?” 当京城的百姓们正对着夜空的烟花津津乐道时,脸色苍白的舒王也披着狐裘站在庭院中,仰头望天。 “一、二、三……” 三朵祥云相继腾空而起,京城里每个角落都能看到。 所有潜伏在京城中的天命教徒,都已收到了宫中出事的信号。 “呵呵,王爷,看来今晚我们能够顺利进宫了。” 全身被黑色包裹着、被称为“魁长老”的男子,发出桀桀的笑声。他兴奋的情绪却未能感染到舒王。 舒王心里总有种很不舒服的感觉,说不上哪里不对劲,但……是不是太顺利了? 天命教为了策划这次行动,也筹备了很久很久。 收买宫中术士与内侍,在老皇帝的丹药中下药,借着放焰火的机会放出信号弹。 这些行动没一样能简单做到,但更困难的,却是在暗中撺掇那些愚蠢的宗室们去闹事,还借着成晖郡王的手把含有摄魂香的香木运了进去。 一桩一桩,环环相扣。舒王早在与天命教合作之初,就知道这神秘教派拥有许多潜在力量,却没想到他们对京城方方面面的渗透,已经到了一个堪称恐怖的地步! 他素来自命不凡,心中原本看不起天命教,只想着利用他们来成事再将其一脚踢开。 可事情发展到现在,舒王才看清,自己也不过是天命教手中的一枚棋子。顶多,是比较重要的一枚罢了…… 正因为他是京城中除了靖王、诚王外唯一的亲王,又曾手握兵权,有些号召力,他们才会选中自己来当这个出头鸟吧? 但是,舒王又有什么可埋怨的呢? 是他自己选择了这条路,他不甘心,不愿意错失这唯一可能登顶皇位的良机! ------------------- 三十五年前,还非常年轻的皇帝登基,年号元启。那时候,太后尚在,权臣当朝,未满二十的皇帝实际上一点实权都没有,只是权臣手中的扯线木偶。 但元启帝锐气勃勃,绝不愿只当个傀儡皇帝,私下联络了许多年轻一辈的权贵与官员们,开始策划夺权。 那几年血雨腥风的争斗几乎将整个朝廷都卷进去了,而后宫的角力也在继续。经过漫长的抗争,元启帝总算坐稳了王位,清理了旧臣的势力,太后、太妃等也相继黯然去世。 在这场争斗中,上一代舒王作为元启帝的绝对心腹,立下了不小的功劳。而他的儿子舒王也并不比父亲逊色。 舒王刚刚满二十岁的时候,北疆战事告急,北面战线一度崩溃,外族铁骑几乎就要冲到京城下了。 甫成为亲王的他临危受命,被任命为督军随军出征。当时领兵的几员大将都是经验丰富的宿将,谁也不看好这个太过年轻的督军。 他们一开始的时候只把他晾起来,甚至不通知他参加军事会议。是他一再抗议,才勉强得以参加到行军讨论中。可最后也是因为他的指挥,庆军才能节节获胜。 那时候草原联军的首领是赫赫有名的凶神图吉可汗,率领草原十六部八十万大军来袭,却还是被庆军连败十六场大仗。连图吉可汗都在激战中被流矢射中,重伤不治而亡,草原联军从此再也不成气候。 舒王一战成名,“战神”的威名远扬域外,风风光光的班师回朝。 ----------------- 舒王咳嗽两声,脸色更是发白,胸口阵阵发痛。魁长老那家伙骗人,说他保管能将邪气驱出,可现在舒王只觉得自己的身体越发虚弱了。 魁长老说,这是极高明的术士施的法。 靖王身边竟也有这样的能人,他真的小看了这个堂弟…… 是的,他看不起靖王,更看不起诚王。 他们拿什么和他比? 比战功、比谋略、比人望……他哪一样不比那两个废物好一千一万倍! 一个平庸懦弱,一个鼠目寸光! 可他们两个是名正言顺的皇位继承人,自己却只是个臣子…… “雪又下得更大了……” 舒王喃喃自语,伸手接过一片雪花。 十年前的除夕啊,也是这样的一个大雪天。 元启帝将刚刚班师回朝的他召进宫中,赏赐给他许多金帛田地,然后轻描淡写地告诉他,他的亲兵队伍已经完全解散了。 他的亲信都得到了许多虚高的衔头,分别拆散丢到全国各地的军队里去。他带过的队伍全换了指挥官,编制全部打乱。 功高震主。 还沉浸在胜利喜悦中的舒王仿佛被一桶冷水兜头泼下。他的努力,他的拼搏,只成就了他的罪名。 元启帝自然不会公然和他撕破脸,兔死狗烹的事情不能随便干,否则要失人心的。他对舒王还是那么亲切,甚至还给他赏了十名宫女,意思很清楚――你从此,继续做你的富贵闲人吧。 舒王被留在了京城,没有与其他藩王一样回到属地,表面上看是皇帝的无限恩宠,实则是皇帝不放心将他放到地方上去。还是就近监视的好! 没关系,二十岁的舒王告诉自己,没关系。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一辈一辈的亲王郡王们不都是在酒池肉林里愉快地度过人生吗,他也可以的。 骄傲的他不屑沉溺酒肉女色,他开始扮演一个文学爱好者的角色。 昔日府中的兵器库完全封存起来,演武场改造成小园林,幕僚谋士们悉数遣散,取而代之的是那些落第书生出身的清客们。 舒王府开始成为文人雅客钟爱出入的好地方,因为这里有最香醇的美酒,最温柔的美人,最清淡的空气。 春观桃李,夏品清荷,秋吟菊颂,冬赏瑞雪。 一年又一年过去,似乎再也没有人记得这位喜好吟风弄月的风雅王爷,曾经是身披铠甲在草原上斩杀无数敌军的英勇统帅。 皇帝好像放心了,对他不再戒备,看到他的时候眼神更加温和。可皇帝还是没有放他回到地方上的意思,似乎就打算将他困在京城里,直到老死。 舒王麻木地接受皇帝的安排,安安心心地当他的太平王爷,渐渐淡忘了十年前的风光。 不淡忘也没法子,他还能怎么做? 眼看着皇帝把仅有的两个儿子养成废物,舒王冷眼旁观,心里只觉得快意。 这时候,天命教忽然找上了他。 然后…… 一切都开始乱了。 “王爷,如何?咱们也该动身了吧。” 魁长老森森的声音又在他耳边响起。 “走。”舒王转过身,狐裘抖落片片落雪。他强忍着胸口的不适,大踏步走在雪地上,留下一行行凌乱的脚印。 曾经他满怀雄心与野望,也曾无比渴望这一天的到来。 可真正发生的时候,他只觉得,这一切为什么……那样的不真实…… 然而他已经无法再回头。 -------------------- 此时的和泰殿中,早已乱成一团。 “皇上,皇上!” 大太监张元原先就紧挨着老皇帝,皇帝一倒下,他下意识地就冲过去将元启帝扶住。 只见老皇帝面如金纸,双目紧闭,竟已昏了过去! 这一下变故来得太突然,殿中诸人一时间居然都呆在当场,不知该做出什么反应。 大多数人的脑子里都是一片空白,嗡嗡嗡地响着无数杂音,怎么了怎么了怎么了……皇上怎么了? 张元搂着一直往下坠的老皇帝,刚想喊“来人呐”,忽然看到一道娇小的身影扑了过来! 云若辰飞快揽住了皇帝垂下的身子,一手按住他的脉门,有规律地刺激起他手心的穴位来。 “喂,小孩子一边去!” 诚王比靖王反映更快一步,看到云若辰已扶起了老皇帝,一个箭步冲过来想推开云若辰。这时候他脑子里想的是,不能让靖王一家再抢先了! “滚开!” 云若辰双眼射出两道冷光,低喝一声,身上透出的煞气仿若瞬间凝成一股波浪,竟把诚王生生逼退了几步! ------------ 第五十八章 :收魂(一) “滚开!” 少女稚气的童音在嘈杂的大殿中响起,却并未被人声淹没,反而如游丝般钻进了每个人的耳朵。 云若辰含怒冷喝,一时忘了收敛神光。诚王怔怔地看着面前的小女孩浑身竟散发出慑人的冷意,倒有几分像是老皇帝平时的样子,张着口一声都发不出来。 “快叫御医!” 云若辰不去离他,扭头催张元去传御医。张元这时才反应过来,直着脖子叫小太监去传御医,几个小太监连滚带爬地就往外冲。 靖王反应慢了半拍,总算回过神来时,云若辰焦急地叫了声“父王”。 他发着抖赶到老皇帝身边,看见老皇帝昏迷的模样,只觉得六神无主不该该怎么办。 “父王,这儿该您说了算!” 云若辰压低声音匆匆说道。 在另一边扶着老皇帝的张元尽管慌乱,还是感到一丝诧异。华容郡主这是用命令的口吻在对她父亲说话! 更诡异的是,靖王居然不住点头,反过来问云若辰:“孤……孤该做什么?” “张公公!” 云若辰又转头对张元急道:“皇上昏迷,请您协助我父王先将局面安定下来,要快!” 她的语气中带着一种令人难以抗拒的威严,张元尽管在宫中权势煊赫,可竟也生不出拒绝的心思。当他清醒过来时,才发觉自己也和靖王一样在频频点着头—— 发生这样大的变故,最先将场面控制住的,竟是云若辰这小小的八岁女童! 诚王在短暂的发呆后总算又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他激动地指着云若辰说:“你居然叫孤滚开?孤是你的长辈!你这是忤逆犯上……” 他边说边快步往昏倒的老皇帝靠过来,忽然眼前又是一花,却是靖王拦在了他面前。 “五弟,下去!” 平时总有些轻微佝偻的瘦弱青年王爷,现在腰身却挺得笔直,面目严肃。 靖王站在元启帝原本坐的高台上,扬声道:“所有人都不许乱动!侍卫呢?” 张元迅速站到他身侧,指挥殿内外的宫廷侍卫们维持大殿上的秩序,将人们都赶回原位。 诚王挥舞着双手,嚷道:“凭什么?啊?老四你有什么资格来做主?” “就凭孤是皇上的最长子!五弟,你再不回去,孤可不会对你客气!” 靖王的态度,竟是出乎意料的强硬。 只有近在他身边的张元,才会看到他其实僵硬得都要发抖了,而他那些话……却都是藏在他身后的华容郡主,云若辰,一句句教的! 这……这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张元完全懵了,早知道这小郡主人小鬼大,可早熟到这种程度……也太夸张了吧? 云若辰也不想被人视为妖孽,但情况紧急,她已顾不上别的了。这张元的事,过后再慢慢处理。 现在重要的是,将宫里的局势稳住,把主动权抓在自家手里! 孤是皇上的最长子! 靖王这话,伴随着殿外轰轰的焰火声在众人耳边炸开,所有人顿时都像被泼了一盆冷水般静了下来。 如今皇上突然晕倒,生死未卜。 要真是皇上出了什么意外,靖王殿下便是名正言顺的皇位继承人! 庆朝历代以来,虽然也并不是都立年长者为太子,但皇帝立别的皇子为太子时都有充足的理由,否则大臣们是不会通过的。 眼下这种情况,臣子们绝不可能冒天下之大不韪绕过靖王拥立诚王继位,那是彻底违背儒教理念的行为。 所谓名不正言不顺! 诚王显然也想到了这点,他脑子转得也快,竟推开两个想将他劝回原位的侍卫,失控地喊着:“老四,这……这是不是你策划好的?” “啪!” 他话音都还没落地,脸上却火辣辣地着了一巴掌! “孽子!休得胡说!” 慈眉善目的张淑妃此时满脸怒色,抬起手又扇了他一耳光:“这话也是能乱说的?你是不是还嫌不够乱?” “母妃……” 诚王被张淑妃两巴掌完全打懵了,这时诚王妃章氏才醒悟过来,体会到张淑妃的苦心,也赶紧过来拉着诚王。 段贵妃皱着眉看着这边,一言不发,只关心御医到了没有。 “张淑妃……也不是个简单的女人。” 云若辰有些失望,她心里是希望诚王说多错多,过后才有借口和他算账。被张淑妃这么一打断,诚王估计也缓过神来,不会再乱说乱动了。 但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老皇帝的病情! 还有,宫外的局势! 御医们飞速赶到,一看老皇帝的情形就都青了脸。段贵妃焦急地催促他们赶紧把皇上救醒,几个御医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老皇帝很快被移到和泰殿侧殿的静室去急救,段贵妃回头对靖王微微颔首,转身也快步想要跟过去。 这一点头,就表明了段贵妃的态度。 在如此紧急的关头,段贵妃看清了形势,决定赌一把投到了靖王的阵营了。 “娘娘,辰儿跟您一块儿过去!” 就在段贵妃要走出和泰殿的时候,云若辰赶了过来。段贵妃有些讶异,但见靖王并未出声阻止,而诚王正捧着他那猪头一样的脸在发呆,也就随便云若辰了。她以为云若辰只是出于孝道想尽尽心意,却完全没料到云若辰的真实用意。 其实靖王也不明白女儿要跟过去干什么。但现在的他看起来镇定,心里也乱成了一团麻,没有精神去深究女儿的各种作为。 --------------------- “唉,救不醒的……” 云若辰站在侧殿静室外间,望着紧闭的大门暗暗着急。 任谁都能看出皇帝是中了毒,但这毒,该怎么解? 御医们并不是术士,他们根本不可能解开摄魂香的毒。他们能做的,最多就是给老皇帝灌催吐药,让他把今晚吃的东西尽量吐出来。或是再用针灸刺激穴位,让皇帝能尽快恢复神智 云若辰之前并没有料到对方真能够直接对皇帝下手,她还是低估了天命教的实力。照这样看,宫外的人肯定也开始行动了。只希望顾阁老能够提前禀报了皇帝,而元启帝也作出了相应的布置吧…… 在御医到来前,她已基本掌握了元启帝的身体情况。 因为她及时按住他的脉门阻止毒气入侵,又用特殊手法给他的身体结阵,元启帝暂时不会有生命危险。但他要是醒不过来,宫内外的形式都会很危险的! “只能给他收魂了!” 云若辰苦笑着摇了摇头。 好在侧殿这边基本都清了场,连段贵妃都进了内室,只有两个小太监陪她站在走廊上。 她装作乏了的样子,走到东南角的椅子上坐下,挥手让那两个小太监走到另一角去。 又从一旁拿过一盏铜灯摆在面前,缓缓闭上双眼,看起来像是在为老皇帝默默祈福。 她掩盖在罗袖下的双手分捏着内狮子印,心中默念金刚萨棰降魔咒。 “魂魄自在,身无挂碍,三魂七魄,速速归元,十方正神,护体煞解。” “万物之灵力,任我接洽——” “给我收!” 轰—— 刹那间,她觉得体内的十二经脉都像炸开了一样躁动起来,眼前的烛火无风自动一晃一晃,几乎就要熄灭! “混蛋,没能修炼心法内功果然很难直接收魂啊……” 云若辰一口气差点提不上来,眼前直发黑,只觉得那盏灯火化为无数星点在山个不停。 太伤元气了,可她真的不能放弃! 一般说来,收魂是一种极为复杂的法事,非道行高明的术士不能施行。 有些术士是用符箓来收魂,这种最为常见。符箓式收魂法以符箓为主体,用符纸画上咒语来作法,需用敕纸、咒法、敕笔、敕砚台,还要有一定的画符程序、画符口诀、敕令请神总咒等。 除此外,还有执香收魂法、擦身收魂法、衣服收魂法、卍字收魂法等法术旁支。 这些术法都要借助道具和咒语来进行,还得耗费施术者本身的元气。所以普通的术士根本不可能替人收魂。 云若辰术法高深,但偏偏生就先天绝脉,自身无法修炼元气。因此她做法的时候,本来就常常要借助各种道具。但此时此刻,她上哪去找符箓去? “要是慎言在就好了……” 困境之中,云若辰忽然想起了叶慎言。叶慎言的体质很特别,他的血本身就可以当做施法的道具来使用,可……他却也不在她身边啊。 “难道真的没法子了?” 云若辰咬紧牙关,她口中尝到了丝丝腥甜的味道。那是她被术法反噬后经脉受损咳出的血丝,然而这耗费了她许多精力的收魂术竟完全没起作用。 内室的元启帝还是毫无醒来的迹象,只能听见段贵妃在厉声斥责着那几个御医。 忽然间,一个太监急匆匆从外头赶过来,对守在外屋的两个小太监说:“快去禀报贵妃娘娘,就说……宫外好多地方都起了大火!” 什么? 天命教的教徒们,真的开始发动了? ------------ 第五十九章 :收魂(二) 宫外好多地方都起火了? 云若辰怔怔地起身看段贵妃赶出来听小太监的禀报,心中风起云涌。 果然……开始了! 从那夜叶慎言送来的情报中,她就预料到必然会有这一场事变。然而她身在局中,却无法干涉更多,只能眼睁睁看着事情一步步走向她所预想的方向。 听雨楼的情报只有薄薄的几张纸,其实内容不算多,就写了几件事。 第一,舒王府中出现了一个神秘人物,几乎不曾出现在舒王府其他人的面前。从这人屡次深夜潜入府中的情形来看,或许是天命教派出的使者。这证明,舒王与天命教之间的来往更加频繁,甚至已经有些顾不上掩人耳目了。 第二件事,则是听雨楼的探子曾见到这个神秘人与几个同样行踪诡异、身法特别的男子在某天夜里有短暂联系。可惜听雨楼的人只能跟踪到其中一个最后潜入了成晖郡王进京后临时落脚的别院。 云若辰据此推断出,这场宗室子弟围堵礼部闹事的闹剧,背后必然有天命教的影子。成晖郡王或许是天命教信徒,又或者他身边潜伏着天命教的奸细,总之这些宗室们都不知不觉中成为了天命教的扯线木偶。 第三件事还是与舒王府有关的——舒王的家眷被暗中送出了京城,不知所踪。如今府中的下人大多数都还不知情。而他那间尘封多年的武器库却有近期打开过的痕迹,从足迹来判断,可能有人扛着重物进去过。 这不得不让云若辰联想到,舒王的人大概曾搬运大量兵器甲戎到武器库中。 结合种种迹象,云若辰得出了一个惊人的结论—— 舒王和天命教,很快就会有“大动作”,也许就是造反! 但撇开天命教不说,曾经驰骋沙场战无不胜的“战神”舒王,会这么草率地就举兵造反吗? 以云若辰几乎没有军事经验的头脑,也觉得光靠舒王的亲信队伍和天命教的一群教徒,想要成功控制京城、攻入皇宫,几乎是不可能的任务啊。 所以他们若要成事,肯定不止是组织一队人马在宫外横冲直撞那么简单,肯定也要在宫里有内应。虽然这方面的情报是完全没有,可云若辰认为要是没有内应,舒王等人是不会妄动的。 要说近日的话,除夕绝对是个下手的好时机。除夕之夜,万家灯火,满城烟花,街上人来人往,特别适合掩饰他们的异动。 而且云若辰听靖王说过,由于靖王府巫蛊案的影响,皇帝打算在开年后马上派人重新围剿西北残余的天命教,这应该就是他们急着要先下手的原因吧? ------------------- 云若辰掌握了一定的情报也大致推断出了舒王、天命教的行动,然而她开始时却也束手无策,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是,她知道得足够多,若是让她来主事,她很有自信能将整件事完美解决。 可她如今只是个小女孩,该怎样去驱使那些“大人”听她的话来行动? 她不能找靖王。靖王本身并无实权且不说,他要是问起她哪知道这么多事,她该怎么说?把聂深、把听雨楼交代出来? 不可能。 她爱她的父亲,但不代表她会对他毫无保留。 永远不要将自己的全部秘密交到一个人手上,即使这人是你的至爱至亲。 那种“相爱的人就不该藏着秘密”的论调,只能用来偏偏未谙世事的少年男女。 经历过一次生死的云若辰,只相信命运必须掌握在自己的手里,无论有多么艰难也不能放弃。 深思熟虑下,她借着给顾阁老送年礼的机会,将情报重抄了一份藏进了礼单匣子。 然后,她告诉顾阁老,这是父王委托她来送的东西。 “您看着办,他是什么都不知道的。” 她故作神秘地说这话,言下之意是“这事父王没法出头,您来替他办了吧,之后还要保密不能说是从靖王手上得到的情报”。 顾阁老在看到情报后,肯定会震惊、质疑,当然也会奇怪靖王从什么渠道拿到这些东西。 可顾阁老有个好处,他是君子。更是个迂腐的君子。 君子的思维一般是直线型的,玩阴谋不在行,做事却是一板一眼。他不会去怀疑云若辰说话的真实性,只会认为这真是靖王交付给他的大任务。说不定顾老先生还很激动,自己这懦弱胆小的学生终于也开始私下培养探子之类的了,可以啊! 至于之后顾阁老有没有努力地将这份情报送到皇上面前,云若辰也没有把握…… 实际上,并不是说皇帝与官府对京城情况的了解不如听雨楼这种江湖组织,这完全是意识盲区的问题。 云若辰通过螭龙玉佩判断出舒王有问题,所以听雨楼所有的情报都针对着舒王而去,才能够将他周围的异动挖掘出来。 而其他人却哪能想到,那位温良随和的文雅王爷,真存有造反之心? ------------------------ 然而连云若辰,也只能看到情报所涉及到的部分。 她顶多能推算出舒王等人会在宫外有行动,宫里也必然有内应。但对方直接冲着皇帝下手,这点…… 对不起她没想到啊! 她更没想到的是,皇帝在可能早接到预警的情况下还被人下手成功。您不是英明神武了数十年么,见过无数大风浪么,当年也曾一人独挑权臣傲视天下么!怎么智商就退化成这样了,果然是药吃多了吗…… 宫外的情形她是不知道有多严重,可眼下皇帝要是醒不过来,事情肯定会很麻烦很麻烦! 就在云若辰貌似发呆地想着心事时,段贵妃低声匆匆交代了来报信的太监两句,又转身回了内室继续监督御医们抢救。 那太监慌慌张张地走了,余下原本站在外间服侍的两个小太监,两人脸色都蜡黄蜡黄的,显然也被这宫内外的变故吓得不轻。 云若辰忽然抬手摸了摸额头,哑声道:“你们去给我打盆热水来,我头有些痛,想敷敷头。” 一个小太监忙领命去了,云若辰又对另一个说:“这茶冷了,你去换壶热的来。” 那小太监愣了愣,像是想说这儿就剩他一个听伺候的了,不好走开,云若辰不耐烦地催促说:“快去,不就几步路的事儿吗?” 小太监知道华容郡主如今是宫里的红人,否则焉能跟着段贵妃过来?他想想也是,便三步并作两步赶紧到外头要热茶去了。 云若辰这才垮下脸色,用帕子捂着嘴低低咳了两声,吐出一口血痰。 “又要伤元气了……” 她苦笑着将帕子揣进怀里,深吸两口气,胸口隐隐发痛。 来到这儿以后,她总是在不停受伤、养病。全都是因为这先天绝脉的缘故! 若她能够修炼元气,何至于如此? 罢了,想再多也没用,赶紧办正事! 事到如今也只有试试这个法子灵不灵光了…… 云若辰飞快从里裙上私下一条碎布,忍痛咬破右手食指指尖。她端过那杯冷茶含了一口,往东喷出,紧接着聚精会神就那样用手指在碎布上画起符来! 画符箓是云若辰师门的长技。但画符时本是需要许多程序手法的。需斋戒净身、准备道具、燃香供奉等等之后才正式画符,最好还是在静室之中全神贯注地做法。 但云若辰这会儿情况紧接,也只能赶鸭子上架了,效果肯定大打折扣。 “怎么老是这样……” 云若辰好想大声地叹气,这些日子来,她老是这般被赶着来施法,就没哪次是能够真真正正照着规矩来的。流民冲击别院那次也好,中秋宫宴时操纵骆天行做法也好,都是被逼着出手。 这次也是如此。 “郝郝阴阳,日出东方。吾今书符,普扫不祥……” 她一面急念符咒,一面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虚弱,体力像是流水般不断被灵符吸走。 可她还是不敢停下画符的手,符上血色渐淡,她又狠心咬破了第二根手指。 俗话说,刀无钢不快,符无煞不灵,画符必须要结煞。她以自己的血来结煞,原因只有一个—— 那躺在内室中的老皇帝,是与她血脉相连的亲人。 若是做法得当,她的血,能收他的魂。 “呼……” 灵符终于画完,她长舒一口气,从头上拔下一根尖细的分心簪子,在右手手掌正中划了个十字! 殷红的鲜血瞬间涌出,她却像感觉不到痛似的,一巴掌朝灵符印了上去! “成了!” 云若辰惊喜地看到碎布制成的灵符上隐隐闪过一道黄光,不由得有些得意。 哼哼哼,想不到这么简陋的环境下,她居然还能一次性制成一张灵符!看来自己潜能还是可以的嘛…… 来不及高兴太久,她赶紧将那碎布卷成小小的一卷,就着铜灯点着了火。 “呲啦”,灵符被火舌顷刻吞灭,在云若辰手心中化为一堆灰烬。 她握着那堆烫手的符灰,手一翻就将其倒进了左手摊开的干净帕子里。 这时候,两个小太监都回来了。 ------------ 第六十章 :收魂(三) “郡主,您要的茶。” 小太监恭恭敬敬地给云若辰递上热茶。云若辰这时已是头晕眼花,一句话都不想说,默默喝着热茶让自己能快些缓过神来。 另一边的小太监又递上热水与巾子请她盥手敷脸。云若辰早按了止血的穴道,手上的血迹灰痕迹也擦得差不多了,如今借这机会把手洗洗干净,伤痕看起来也不明显。 “啊,皇上!” 段贵妃惊喜的叫声从内室传来,云若辰也顾不上洗手了,提起裙摆就往内室门边走去。 虽然她暂时还进不去,但她委实太关心里头的情况,也不禁像寻常人一样下意识想靠的更近来听消息。 “谢天谢地,皇上您总算醒了。” 段贵妃的声音里带着哭腔,里头又是一阵慌乱,伴随着皇帝“呕”“呕”的呻吟,估计是御医们灌下去的催吐药物终于发挥了作用。 成功了! 她终于成功地将老皇帝游离的三魂七魄勾了回来。要不是她作法成功,御医们就是灌再多的催吐药、扎再多针也叫不醒皇帝。 但皇帝一旦恢复神智,这些药物就能起大作用了。 “吱呀”,内室的门从里头打开了,段贵妃高声道:“快,快让人把那些煎好的药送过来,要快!” 小太监们应声而去。段贵妃见云若辰满脸期盼地站在她面前,忍不住和她分享这个好消息:“辰儿,皇上醒了!” “太好了!” 云若辰情不自禁欢呼起来。 想不到皇帝在昏昏沉沉之间,居然还能听见外间的动静。 “谁……是辰丫头吗……” “皇爷爷,是我,是我!” 云若辰牵着段贵妃的衣袖恳求地摇了摇,段贵妃也没有想太多便让她进去了。 “皇上,您醒了可就好了。吓死臣妾了……刚刚辰儿也一直守在外头呢。” “……是么……” 老皇帝又剧烈地咳嗽起来。 云若辰忙赶上前扶着已坐起半身的皇帝,右手在他背后有规律地轻拍,果然不一会儿老皇帝的气竟顺了许多。 元启帝吐出一口浊气,发昏的老眼逐渐恢复了一些神采。 他侧头瞥了眼守候在床前的云若辰,并没有做出什么表示,但眼神却是柔和多了。 “娘娘,药来了!” 一名御医用托盘将新熬出的汤药送到段贵妃面前。专门服侍老皇帝用药的小太监刚想过来,云若辰却主动端起了药碗,轻声道:“皇爷爷,您快把药喝了吧,肯定很快就能好了。” “……好。” 元启帝喘了两口气,就着云若辰的手把那碗黑漆漆的热汤药喝下去了。 看着元启帝把药汤一口一口喝完,云若辰唇边泛起淡淡的笑意。 太好了,最后一步也完成了。 就在接过汤药的那一刻,她飞速将藏在左手心帕子里的符灰给倒进了药碗中。 但凡是术士,必须懂得作法,越是高明的术士手法越高明。云若辰虽无元气,手法却并未生疏,即使在众目睽睽之下作法也不会轻易被人识破。 她可是从懂事起就苦练各种术法,怎会因为换了具身体就生疏了呢。 只有元启帝将这些符灰喝下去,她的收魂术法才算是彻底完成。 接下来,就可以放心地把元启帝交给御医了……不对,还不行! “皇爷爷,您为什么会晕倒啊?辰儿和父王,贵妃娘娘都担心死了!” 云若辰仗着自己“年少无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追问起来。 “哼!” 元启帝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眼中却闪过浓重的杀机。 ------------------- 他清醒过来后,也不需要多想,就知道自己肯定是被人暗算了。 顾原确实在昨日临时求见时,向他禀报了舒王的异动。当然顾原没有将“靖王”给他的黑材料都交出来,而是将事情都揽在自己身上,编造理由说无意中发现舒王各种不对劲,似乎宗室们闹得这么凶是舒王在背后串联他们。 元启帝本就是多疑之人,没事都要防着人的,听说此事后立刻就重视起来了。 他或许不算明君,但绝对不是昏君。朝廷大事,他从来都很上心。 而这次的宗室削俸提议,偏偏又真的和舒王有关…… 在十年前,舒王刚刚班师回朝的时候,元启帝对舒王确实相当顾忌。但舒王心机之深并不下于皇帝,多年来“清心寡欲”的生活方式也渐渐让皇帝放松了警惕。 当年元启帝与舒王之父确实是儿时玩伴,感情极深。既然舒王这么识相,元启帝又不爱亲近自己的儿子们――主要是怕克死儿子――也就时不时召这个侄子入宫商议些事情。 削减宗俸的事情,一开始就是舒王“不经意”间起的头。 这事,外人毫不知情,元启帝却一联系前因后果就醒悟过来。所以今天夜里,他是对宫外的事情做了万全安排的。 将那些送上门来求见的宗室们留在宫里用饭,看似加恩,实则是禁锢监视。可元启帝真没想到,他们居然能在不知不觉间给自己下了毒! “你刚才说,只有朕一人晕倒了?” 元启帝没搭理云若辰,而是看向了床前站着的段贵妃。 段贵妃忙不迭点头,元启帝的脸色更黑了。看来,他的宫里有问题,有很大的问题! 上回那宫女瑞芳被查出有天命教背景,宫中已是清查过一次,想不到还有没被发现的奸细潜伏了下来? 他冷冷盯着段贵妃看了看,段贵妃马上一个激灵领会了皇帝的怒意,慌忙跪下请罪:“请皇上恕罪!” “皇上恕罪!” 段贵妃刚跪下,后头的宫女太监御医也呼啦啦跟着跪下请罪。 云若辰当然明白皇帝是在责怪段贵妃没管好宫里的人,她身为六宫实际上的管理人,接连出了纰漏,就算成功将皇帝救回来也是罪责难逃的。 她有心卖段贵妃人情,只做出惊讶的样子,也含着两泡泪从床上下地跟着喊:“请皇爷爷恕罪!” “……你个小丫头跪什么,起来吧。” 元启帝倒是难得的没迁怒她,语气不算严厉。 云若辰却跪着不起来,急急道:“不,辰儿真的有罪。其实……其实早上见到皇爷爷的时候,辰儿就想说,皇爷爷您……您是不是还好……那时候就不该怕您责怪,该让御医来替你把把脉才是……” “嗯?” 元启帝脸色一变:“你说什么?” “辰儿……辰儿……” 云若辰期期艾艾说不完一句话,眼泪止不住往外溢。元启帝可没有哄孩子的耐心,沉声道:“好好说话!朕不怪你就是了……咳咳咳……” 他忍不住又咳嗽起来。 刚刚醒过来的元启帝,精神毕竟还很差。众御医很想劝他别费神先休息,但见宫内外形势都极险峻的样子,也不敢出声了。 “辰儿久久未见皇爷爷,心里欢喜得紧。可今儿早晨过来,发现皇爷爷您气色是好极了,可……可眼里却有好多红红的血丝,嘴唇也好红的样儿……便猜想皇爷爷您是不是吃了好多补药……” “辰儿前些日子服侍府里的黄娘娘用汤药,大夫都说老人家和有身子的妇人不该吃大补的药。还说补药刚吃下去精神虽然好,可伤元气。所以晚上用膳的时候,辰儿见皇爷爷您还喝酒,真是……好担心……” 段贵妃跪在地上,听云若辰童声童语地说着这些话,心里暗叹。 她也知道皇上老吃那些方士炼出的补药,对身子其实不好。可道理懂是懂,谁真敢对着皇上说这些? 她在宫里地位再高,到了皇上面前,那也只是个卑微的妃子!更甚者,她连个儿女都没有,一旦失去了皇上的宠信,她连张淑妃都不如,那些被她打压过的贱人们也不会放过她的…… 所以对于皇帝,她也只能逢迎! “是这样……” 元启帝听了云若辰说的话,双眼眯了起来,若有所思。 难道,是他早晨服的丹药出了问题……那些方士!哼! 云若辰不再说话,从元启帝的反应中,她知道她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她百分百肯定丹药是有问题的,奸细绝对在方士之中。至于其他被“无辜”牵连的人…… 从他们进宫起,就注定会有这一天。 选择了用侍奉皇帝来换取富贵,也就要承担随之而来的报应。 真正的奇门中人,从来不屑沾染富贵权势。像她母亲那般为了延续血脉而借龙气生下她,实属无奈,是以也使得本来就单薄的寿元更加受损。 那些因趋炎附势而倒霉的方士们,云若辰对他们可没有丝毫同情。 段贵妃冲云若辰投来感激的一瞥。如果问题出在道士们身上,那她的罪责可是大大减轻了,因为那些人还真不属她管的。这小女孩无意间说出的话,对她的帮助相当大呢…… “皇上,靖王殿下、诚王殿下听闻皇上醒来,都在外头等着求见。” 元启帝疲倦地挥了挥手,说:“不见。” 段贵妃大着胆子进言道:“皇上,或许两位王爷有带来宫外的消息……” 宫外的大火,可也让段贵妃心里忐忑极了。不会出什么大事吧? “宫外的事,朕早有安排。” 元启帝没有再理会身边这些人,闭目养起神来,又像在思考着什么。 云若辰放了心。 ------------ 第六十一章 :陨落 朔风猎猎,雪花纷飞。 舒王府后门前空地里,舒王披着一袭墨色大氅,高踞于其爱马“乌孙”背上,惨淡的脸色比雪更白更冷。 然而他那双寒星似的眼睛还焕发着异样的神采,正紧紧盯着正前方三丈外的另一名骑士,手中的缰绳不住握紧。 以那骑士为圆心,这空地四周围满了全副武装的精壮兵士,而空地外高树上也站满了密密麻麻的弓箭手。 人实在太多,怕没有数百之众,乌压压一片人头将雪地都遮住了。一簇簇火把无声地燃烧,周围是死一般的静寂。 没有人出声。 当舒王与魁长老及亲信们策马出府,便看到了这让他心如冰雪的一幕。 “舒王爷,请下马,随下官走一趟吧。” 为首的骑士年纪约在三十四五间,身披甲胄,金环束发,显得极为精神。 他公事公办的语气像是在对舒王说一件十分平常的小事,类似于“王爷您请到这边来用餐”、“家里近来都还好吧”之类的套话,平淡而直白。 舒王忽然“嗤”地笑起来。 “呵呵……呵……”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笑,却只觉得此刻除了笑他委实不知该该作何表情。 骑士平静地看着他从轻笑变成了大笑,最后他竟还笑得呛住了,捧着肚子不住咳嗽,抬起头时连眼角都有了泪意。 “舒王爷,请您下马。” 骑士面无表情地重复了一次这句话。 可舒王还在笑。 他笑自己的天真与愚蠢,笑天命教高估了自己,也低估了皇帝,笑……笑这场他精心策划的事变,寄托了他前半生所有的期盼与野望的事变,居然还没有开始就结束了。 皇帝能派人事先在这里包围他,自然也安排了人手去解决城中的其他天命教徒。 他不知是在哪个环节出了纰漏,但事到如今,这还重要吗? “不好,他要逃走!” 东北角上骤然响起阵阵呼喝,紧接着便是箭矢破空的跐跐声。他不用回头,也知道这必然是那魁长老在寻隙逃走。 “拦住他!” 那骑士一挥手中长剑,许多兵士呼呼地冲了过去,但大部分的人马还是盯着舒王这边。 魁长老的身手在天命教中排不上前十,只是因为年资老人机警才会被派到舒王身边。他原以为这些只是徒有蛮力的普通兵士,没想到一交手后才发现糟糕! 这些人身手都很强劲! “御林军?” 魁长老心叫不好,狗皇帝居然将他最精锐的心腹人马派出来了! 庆朝京城的治安,一般是由五城兵马司来管理。五城兵马司既负责保护皇帝出行时的安全,也兼有缉捕盗贼、处理纠纷、平息斗殴以及管理其他应急事务的职责。 一开始的时候,魁长老还以为对方是五城兵马司的队伍。那样他还是比较自信能够脱困的,拼着损耗些元气,肯定能保全自己远远逃走。至于舒王,那可不归他管,让其自生自灭吧。 但对方若是御林军,就很麻烦了! 御林军是皇帝亲兵,平日只负责驻守皇城和内宫,是皇帝的宿卫和仪仗部队。 他们从首领到兵卒都必须世代相传——也就是说,不能够从外面来选拔,只能从曾经担任过御林军的家庭中选择男丁来接任。 这些御林军从小就受到最严格的训练,从身体与心智都锻炼得极为刚强,长大后再择优选进宫中服役。所以他们是绝对忠于皇帝的死士,而能够成为御林军首领的更是皇帝心腹中的心腹。 魁长老一面要应付数十名御林军的围攻,还要躲避箭矢的暗袭,整个人极为狼狈。但他不愧是天命教的重要人物之一,这么多人围着他一个,居然也暂时没法将他擒获——若是要击毙,或许就已经成功了,奈何他们的首领下过命令说不到万不得已都要生擒。 在舒王这边,无论是舒王还是他对面的骑士,却似乎都没有将魁长老的垂死挣扎放在心上。 “郭铮。” 舒王终于停止了狂笑,惨白的面孔上浮起两片不健康的酡红,定定地看着对方。 “是了,你早升了御林军统领,本王都那时还说要替你庆祝来着。可惜这顿庆祝酒,你我怕是喝不到了。” 一直保持着平板面孔的郭铮,眼神不再平静,渐渐生出了些别的情绪。他素来是冷峻的性子,可此时……也说不上是什么感觉,或许是有些惆怅,又有些怨恨。 为什么他要造反呢。为什么他好好的太平王爷不做,要造反呢? 似乎看透了对方的心思,舒王又哈哈哈地笑起来。 笑声里,多了几份苍凉。 “你肯定想问本王,为什么要造反,是吧?” “哈哈哈……” “是啊是啊,本王好好的日子不过,为什么非要看中了那把椅子呢……” “郭铮,你以为……本王真的是看上了那个位子?别人不懂……可你……” 郭铮眼里闪过一丝痛苦,他低下头,旋又重新直面舒王。 “王爷,有话,请您对皇上去说吧。现在,请您下马,否则……” “否则弓箭手就要出动了,是吧?” 舒王牵动着嘴角,又剧烈地咳嗽起来。 等到咳嗽稍停,他才幽幽地说:“你还记得吗,那年的大草原。” “也是这样的大雪。不不不,草原的雪,比这里要大得多,无边无际,好像整个世界都是白色,分不清东南西北,分不清在人间还是黄泉……” “那天晚上,本王率着三百精骑夜袭图吉可汗的大营。当时你也在队伍里,还记得吧?我们咬着枚子,马蹄上包了厚厚的棉花,赶了一夜的路,差点就迷失在草原里了……” “你还记得吗,我们打了胜仗以后,把敌人的战马都宰了,在营地里切了烧烤,所有人都吃得肚子撑坏了,还有那种胡人的酒,真烈,真烈……那天我喝醉了,出来舞剑,你也醉了,居然跑来和我对打,哈哈哈……被我打得屁滚尿流吧你……以为比我大几岁就厉害?” 渐渐的,舒王不再说着“本王”,而是说“我”。 他或许没有察觉,郭铮却听得仔细。 郭铮没有打断他。 东北角上依然传来兵刃交击与斥骂嘶喊的声音,魁长老似乎受了伤。御林军也倒下了好几个,但争斗仍在继续。而舒王的士兵们,好像都冻僵在马上,没有人起来反抗。 只有舒王还在不停说着话。 “我们赢了。大胜。图吉居然被我们重伤,他死了,他死了以后那些人根本不堪一击,那时候我们杀得好痛快啊!” “还记得我们还朝那天吗?满朝文武在城外三十里相迎,一路锦绣,满城鲜花,御街上挤满了人,空气里都是鞭炮燃烧后硫磺的味道。” “我骑在马上,心里好快活好快活。在塞外九死一生,好几次不是受了箭伤就是染了风寒。可我们赢了!” 舒王眼神迷离,怔怔地望着雪花一片、一片地飘落,眼前却浮现起十年前的情景。 他们押送着上千俘虏从北疆还朝,回京路上所到之处,皆是黄土垫道、万民欢呼。那些边关百姓们在道路两旁摆了好多的香案、食案,让凯旋的战士们尽情享用。官兵们兴奋得整天整夜的睡不着,他倒是还镇定。 但当他在京城外遇到来迎的百官队伍时,终于也忍不住飘飘然起来。 他那时才二十岁,鲜衣怒马,锦帽貂裘,铁衣生光。他骑着高俊的乌孙马,走在队伍的最中央,被无数文武官员簇拥着、赞美着,身后是一望无际的铁骑精兵。百姓们山呼舒王殿下千岁,前呼后拥争着来看他,甚至有些挤到最前方的百姓看着他就泪流满面。 在紫红王旗下,他年轻的面庞比太阳更耀眼。他意气昂扬地进了城,献俘、祭天、告庙、赐宴、游行,在午门向元启帝三叩九拜高声告捷,全天下的目光似乎都集中在了他的身上。 “我只是想……再见到……那样的情景……” 舒王的声音慢慢低下来,低得连对面的郭铮都快听不见了。 “舒王爷,请恕罪!” 郭铮心里升起不祥的预感,拍马趋前,部下们也都刷刷刷地跟进。 舒王的部属们都下意识地后退,但舒王没有动。他低垂着头,忽然间,身子一歪“嘭”地从马上摔了下去! “不好!”郭铮惊叫一声,另一边也突然响起“抓住了快把他捆起来”的叫声。 当舒王倒下的那一刻,魁长老在杀伤数十兵士后终于被捕了。 御林军飞快地将舒王余下的部署尽皆擒获,几乎未遇太多抵抗。而郭铮却只顾着将掉落到雪堆中的舒王抱起来…… 当他将舒王垂在胸前的头扶起时,毫不意外地发现,舒王已七窍流血没了气息。 他的表情很安详。 元启三十五年,除夕。 舒王会同天命教在京作乱,于京城各处点火制造骚动,企图从内攻占城门与皇城,被迅速镇压。 舒王畏罪自杀,其家眷部属等被捕,朝廷正式对天命教展开新一轮围剿。 天亮之后,新年到了。 ------------ 第六十二章 :誓言 元旦。 云若辰醒来时,看着顶上陌生的帐子,静静发了一小会儿呆。 她刚掀起被子发出了些动静,床外的锦帐就被轻轻撩起,几名小宫女莺声唤道:“郡主,您起来了?” 这是皇贵妃段氏的清华宫侧殿。 因为昨儿发生了那样的变故,原本预定的守岁活动自然也取消了。张元与几大禁卫头子忙着在宫里彻查奸细,又要把那些宗室禁锢起来、又要去逮道士们。段贵妃也有得忙,幸而她还能抽空将云若辰与黄侧妃安置到这清华宫来。 黄侧妃再过两个月就要生产,白天先是奔波了许久,接着又突然受了那么大的惊吓,确实是得好好休息。而云若辰,自从作法后身体就虚弱了不少,更是得睡觉恢复几分元气。 新年的这一天,她就和黄侧妃两人静静呆在清华宫里,哪儿都没去。 听说老皇帝还是强撑着去参加元旦的大朝会了。昨晚发生那样的事,如果今早皇帝没有出现,朝野必定大乱。 元旦日,百官来朝,皇帝要祭天告庙,各种活动极多,云若辰真担心皇帝能不能撑住。后来又有宫人传消息来,说皇上是带着靖王在身边到太庙祭天。 这消息对于云若辰与黄侧妃来说,意义重大。 因为这是元启一朝来,皇帝头一次与成年皇子一起共同出席这种重大活动。 这代表着,元启帝已默认靖王就是他的皇位继承人。并且,他还让靖王代替他行了一部分的祭礼,这其实已经不是暗示,而是明示了。 “终于……” 从昨晚起就病怏怏的云若辰,总算露出了笑容。她这大半年来的努力可算没白费啊……用千辛万苦都不足以形容她的付出好吗,真正的无名英雄呢呜呜呜呜。 元启帝会做出这个决定,虽然在云若辰意料之外,细想想也是情理之中。 在生死边缘挣扎回来之后,那个刚愎自用的老人也终于不得不意识到,他已是风烛残年,随时都有可能撒手人寰。再不定下继承人,一旦他突然驾崩,大庆立刻会陷入乱局之中。 而在两个儿子中,他肯定也是进行过权衡的。过去他不喜靖王木讷懦弱,所以对诚王争夺帝位的各种手段都睁只眼闭只眼,想看看再说。 经过这几次的事件,元启帝对靖王的评价却又不同了。 木讷总好过工于心计,懦弱总好过野心勃勃,再说这儿子也不是一无是处。元启帝想着,顾原递上来那些情报或许就是从靖王手里拿到的,那这儿子私下里总还有些作为……要比他那个只懂得扯哥哥后腿的亲兄弟要好。 “早知道老皇帝大病一场效果这么好,我都想自己下手了。” 云若辰很不厚道地想着。 撇开别的不说,元启帝让靖王代他行礼的一部分原因,也是因为皇帝自己病得体力不支,没法进行一系列繁琐的祭祀活动。靖王虽说身体也一般般,好歹是个青年人嘛! 等云若辰从沉思中醒来,才发觉身边的黄侧妃早就喜色满脸,那种乍喜若惊的表情掩也掩不住。 来传消息的林女官也是识趣的,眼看着这靖王一家就要出头了,便将黄侧妃奉承得无微不至。 难为这宫里慌慌乱乱的,居然过年的吃食也都备得齐全。清华宫的女官们指挥着宫娥太监将年节吃食摆了一桌,扁食、热面、蒸糕应有尽有,还有过年才做的右事大吉盒。 虽说早晨起来时云若辰已吃了一肚子糕点,但她对于美食的追求是永无止境的。 “郡主,咱们宫里这大吉盒儿,里头有柿饼子、圆眼、栗子、熟枣,和外头做的可大不一样,您尝尝?” 林女官笑容可掬地将每样点心都夹了一点到云若辰碗里,云若辰笑着谢了,转头请黄侧妃先用。 黄侧妃对云若辰的恭谨欣然受落,兴致勃勃地尝起点心来,昨晚的惶恐之色一扫而空。 “呵呵……” 云若辰冷眼看着黄侧妃在态度上的细微变化,不由得心中暗暗冷笑。 同时,也生出了些许警惕。 她并不想与黄侧妃为敌,但是将来的事情,谁又说得准。 这女人,膨胀得有些太快了呢…… ------------------- 再回到靖王府时,已是当天的夜里。 靖王并没有和她们一道回家,还被留在宫里处置各种事情。云若辰说不担心是骗人的,可是再担心,她毕竟也不能事事替靖王出头。 要坐上皇位的,始终是靖王本人。就算一开始磕磕绊绊,终归能够适应这种生活的吧? 云若辰身体实在支持不住,才换了家常衣服就频频打瞌睡,匆匆沐浴梳洗便钻进了被窝。这一觉,她睡得格外沉,好像还做了梦。 梦里,她恢复了昔日的容貌与年纪,却还生活在这时空中,在一个城镇与另一个城镇之间流浪。 她替人看相、堪舆、推演命格,有时也牵扯到一些莫名其妙的斗法中,然而始终是孤身一人。 也有人追求她,那些面目模糊的男子,都曾想将她留下,或是跟她上路也好。她都一一婉言拒绝。对于别人的爱慕,如果不能接受,她亦会善待对方的心意,可是…… 他们都不是她想要的那个人。 后来他们也开始不甘心,纷纷追问,那你到底想要谁?那个人,根本是不存在的吧? 不不不,她说,真的有这个人,他…… 他将最炽烈的情感隐藏在最冰冷的外表下,他是真正懂得爱并愿意为爱付出的人,他英俊,成熟,有一双深潭似的、望一眼就会把人的灵魂都吸进去的眼睛…… “聂深……” 她在梦中忘情地呼唤他的名字。比起冷冰冰的“白夜”,她更喜欢这样叫他。连名带姓,就像称呼与自己一同长大的青梅竹马,有种淡淡的亲昵。 “聂深、聂深……” “我在这里。” 嗯? 这个梦好真实啊,她居然,听到了他的声音……好幸福…… “郡主,我在这里。” 又一声轻呼,将云若辰从沉睡中唤醒。 她猛然睁开双眼,发现她的床沿上坐着一个人。下一刻,她才察觉到自己的右手被一只温暖的大手握住,几丝真气正从掌心的穴位缓缓朝她体内输入。 “聂……深?” 在黑暗中,她忽然涨红了脸,灼热的感觉一直烧到了耳根。 “是我。郡主,你的手怎么受伤了?还有你经脉的气血太虚弱了,我要多给你输些真气才行……” 聂深说着,忽然又说:“咦,你的心跳忽然快起来,是我输得太急了吗?” “……嗯。” 云若辰咬着唇,不知怎的有些生气,扯过被角掩住了头。 他听见她在梦里叫他了。 可他的反应――好吧,其实就是完全没反应?也是,聂深怎么会多想?她在他心目中,就是个小丫头,即使是梦里叫他的名字,也是小孩子对大人的依赖而已……吧? 她不追问他为何突然出现在她床前,只觉得好沮丧,好沮丧,好沮丧,从未有过的沮丧。 反而是聂深自己解释说,他担心她昨儿在宫里有什么意外,才特意赶来看看。往常他刚进屋,云若辰就醒了,所以今儿发现云若辰昏睡不醒,便知道她身体有异,果然是伤了元气。 云若辰默默地任由他的真气在自己的经脉中游走,又觉得无端生闷气的自己太过幼稚。 等聂深输完真气,她在心里暗叹一声,也就放弃了和自己赌气。再郁闷,他也感受不到。何必与自己过不去呢。 她将昨晚到今早的事向聂深简单说了一遍。聂深告诉她,他昨天傍晚就赶回了京城,但那时她已进了宫。 昨晚宫外骚乱起来时,他见官兵们早有准备地前往镇压,就知道云若辰已经出手了。 之后,他又赶到了舒王府附近。 听聂深说起舒王自杀的经过,和他临死前的自白,云若辰沉默良久。 舒王,对靖王一系来说,自然是坏人。他做的事,本来也是冒险,得到今天这种下场纯属自找。 可他其实也不过想追求自己的理想。造化就是如此弄人,渴望权力的人,却被桎梏在闲散宗室的身份里不得动弹;渴望悠闲的人,却非得去争夺那张咯屁股的龙椅。 “……你经脉的损伤一时还养不回来,这些天还得静养。” 聂深的语气里,有一丝极淡的责备。 云若辰低下头去:“辛苦你了,聂管事。这段日子过后,应该暂时不会劳烦你了。” 她心乱得很。不知该如何面对他。 “没事。”聂深柔声道:“只要你需要,我会来的。” 只要你需要…… 我会来的。 这句温柔的话让云若辰两个耳朵都痒了起来。好痒。这样的话,这多像一句誓言? 男人的誓言多半靠不住。什么海枯石烂此生不渝,山无棱,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谁又真的做到了? 在许诺的那一刻,或许也有几分真心,可有几人能做到一辈子呢。 说着“除却巫山不是云”的才子娶了新妻。 说着“十年生死两茫茫”的文豪满庭姬妾。 说着“在天愿为比翼鸟”的帝王,生死关头还不是将爱人推出去送死? 可只有聂深,只有聂深……她相信他的话是真心的。 他也是出于爱,尽管只是爱屋及乌的爱。 她已经知足。 ------------ 第六十三章 :元宵(一) 云若辰也很想听聂深的话在家中静养,奈何她还有大把的收尾工作,真没法安安心心窝在床上吃病号饭。[小说TXT下载 www.80txt.com] 初四,靖王依然留宿宫中,她却自己再去了趟顾阁老家。 出门前她向黄侧妃随便编了个谎,含含糊糊地说是父王交代的,黄侧妃虽然半信半疑,却还是答应让她出来。 “这种连出个门都不自由的日子,什么时候才到头啊。” 云若辰有些烦躁,上了车便闷闷的不说话。银翘和连枝不知她心烦,只当小郡主又犯了弱症身子不适,担心不已。 “郡主,可是觉得有些晕了?含片薄荷吧?”连枝从车壁的暗匣里取出专治晕车的薄荷片,云若辰随手拈了一片含在嘴里,清凉的感觉顿时直冲心肺。 其实云若辰不多时也就气平了,她明白自己这只是迁怒。 她怨恨自己变成了一个八岁女童,无法开口对聂深说出她真实的心情。但……她若非这个身份,又怎会认识聂深? 不能怨,不能恨,只能坦然接受命运的安排。 在驰往顾府的马车上,车厢微颠,熏炉暖暖,空气中弥散着清苦的薄荷香,云若辰的心忽然刹那通透。 ----------------- “什么,那个小郡主来了?” 后院书斋里,顾澈正对着书本昏昏欲睡。对面的周老夫子据说是位饱学宿儒,连他祖父顾阁老都很尊敬这老夫子的学问,专门请了来教顾澈的。 可惜顾澈完全不喜欢读书,每次上课总觉得有蚂蚁在身上爬,难受得要命。那些之乎者也的东西一点也进不了他的脑子,只能在他耳边造成嗡嗡嗡嗡的鸣响。 但顾澈也不是那种顽劣到底的性子,对长辈最基本的尊重还是有的。既然祖父非要他来读书,他只好硬着头皮读下去。周老夫子教得再无趣,他也没起什么捉弄的心思――顾澈同学一直认为自己是个大人了,十二岁了耶!在边关十二岁已经可以上阵打仗了! 周老夫子对于自己这个新弟子也是万般无奈。要说他是笨吧,言谈对答思路都很清晰;要说他愚顽吧,可他听课的态度又很正常,让读就读让写就写…… 就是,让人有种“白教了”的无力感! 几个月了,连《三字经》都背不全,写的字像鸡爪子,这……这居然是文坛领袖顾阁老的亲孙子,说出去都没人信啊。 周老夫子感到很羞愧,屡次向顾阁老请辞,都被顾阁老挽留下来。顾阁老几乎都没握着老夫子的手哭出来了:“老哥啊……” 千言万语汇作顾阁老一个痛心疾首的眼神。周老夫子只好勉为其难地留下来了……前提是他自己的孙子还要靠着顾阁老推荐到太学去读书,不然顾阁老再恳求他也不会留下的。 教顾澈读书,实在很容易让人怀疑人生…… 周老夫子渐渐也对顾澈死了心,只是按部就班地教着,根本不指望他能听懂了。对于顾澈上课经常听着听着就睡着,或者不停扭屁股的小动作,他老人家也很淡定地无视了。 子曰过,有教无类……子还曾经曰过,眼不见为净…… 所以在看见顾澈的小厮石头儿跑进来跟顾澈咬耳朵,周老夫子也当做没看见。 只见顾澈听石头儿说了两句话,立刻两眼放光一蹦三丈高。周老夫子终于皱起了眉头,很直白地表现了自己的不满。 “夫子,我……我要出恭!” 顾澈吐了吐舌头,呵呵笑着要领出恭牌。 周老夫子泄气地挥挥手,也不问他到底是不是真要出恭――估计是假的,这一早上他已经领了三次出恭牌了,连着这次就是四次――就那么把他放走了。 顾澈马上丢下书本一溜烟地跑出了书斋。 “她什么时候来的?” “来了有阵子了。小的原也不知道,是恰好在二门外遇上了马夫阿福,他说起来着……” 石头原来的名字很文雅,很有顾府气质,叫研墨。但当他来到顾澈身边当差的第一天,顾澈听到他的名字不明白是什么意思。让他把名字写出来,两个字里顾澈只认得出那个“石”字旁。 “以后你就叫石头儿吧!”顾公子很果断地给自己的新小厮改了名字,这让一心想成为京城著名书童的研墨不开心了好几天……当然他后来发现自己的不开心是没有必要的。 因为公子爷确实很好伺候啊! 根据他和城内其他豪门小厮的经验交流看来,像他们家公子这种不挑吃穿更不随意使唤小厮的主子,简直已经绝种了。公子洗漱、穿衣、吃饭都是自个一手包办,屋里的丫鬟小厮除了替他打扫个卫生外,就没什么可做的。 虽然公子是暴力了点没错啦…… 所以当公子向他交代说,时刻留意靖王府的华容郡主有没有到家里来做客,石头便把这当成重要任务来执行。 顾澈脚步快,走了一小段路就把石头甩在了后头。想到那个有趣的小姑娘又来了家里,他就觉得很高兴。 他整天被关在家里读书,实在是很闷的。回忆起上次与云若辰想见时的情景,顾澈就觉得,这小郡主应该是个能和他说到一块去的玩伴。 她上回走了以后,他向人打听才知道小郡主才八九岁,这使得顾澈惊讶了好一阵子。她是长得很娇小没错啦,但……有这么小吗? 感觉她和自个说话的时候,很老成啊。 “哎!小郡主!” 顾澈刚拐过一个月洞门走到前院,远远就看见了云若辰。他忙扬声将她叫住,脚下赶得更快了。 ------------------------ 云若辰正从顾家会客的偏厅里出来,脑子里还在回想着方才与顾阁老的对话。 这个补丁,今天是非打不可的。只要顾阁老这边不露馅,不去找靖王对质,靖王就不会知道自己“假传消息”,顾阁老也不会知道那些情报原本并非出自靖王之手。 她只能尽量保护自己不要暴露,虽然危险依然存在。比如除夕那天眼看着她在背后给靖王发指令的张元。那边,她也得找时间去解决下。 “唉……” 她轻轻呵出一口白气,无奈地摇摇头。希望自己刚才胡诌的那些借口,能够把顾阁老糊弄过去,让他老人家再也别找靖王谈这件事就好。如今看来,效果还是有的。 靖王那边,倒是好应付得多。 天冷路滑,她不肯让顾阁老这老人家还抛出来送她,带着银翘在两名顾府家仆的引领下正想离开。没曾想却忽然被人拦下了。 “小郡主!” 嗯? 云若辰讶然朝对方看去,发现是上次那个玩鹰的少年顾澈,情不自禁露出一丝微笑。 这男孩子,倒是时时都精神充沛,走路轻盈得像在弹跳,浑身都是活力。 “你好啊,阿澈。” 云若辰大方地和他打起了招呼。银翘却很紧张,下意识从后方走到云若辰身边,像是随时要挡在云若辰身前似的。 没办法,上回这顾家公子做的事太过吓人,银翘在心目中已经将他列为了头脑危险人物。 “嘿嘿,你好。”顾澈站在云若辰跟前,反而有点不知该说什么。 他很想念她。可即使像他这种粗线条的男孩子,也知道有些话是不能乱说的。 “你在上学?” 云若辰眼尖地看见了他襟口上的墨痕。顾澈顺着云若辰的视线低头一看,怪不好意思的,笑道:“对,我刚才在听老夫子讲经。哎呀,听不懂。” “唉,我真羡慕你。”云若辰叹口气,说:“我也想听夫子讲课。可惜家里大人忙,我也不好拿这些去麻烦他们,女夫子可不好找……” 云若辰这话可不是敷衍。她是真心想好好读书,不说精通经史,起码把古文底子打好,能够把母亲留下的古籍深入研究一番。 但她如今连在屋里安静休养的功夫都没有,读书?太奢侈了。 顾澈竟说:“那你可以到我家来读书啊!周老夫子只教我一个,再加你来读也行……” 他话说到一半,只见云若辰摇头微笑,也知道自己说话傻气。唉唉,他只是想多个玩伴而已嘛。好吧好吧,夫子说过什么,男女七岁不同席,貌似男女学生是不能在一块儿读书。真遗憾。 “哎哎,我说……” 顾澈忽然想到一件好玩的事情,左右顾盼了两眼,压低声音对云若辰说:“你叫你家丫鬟走开下,我有个好主意。” 他又想搞什么花样了? 云若辰也没在意,挥手让银翘退开。银翘刚想反驳,被小主人射来的冷淡目光一扫,顿时只得闭嘴走开。 小郡主最不喜欢下人干涉她的行动,自己还是别触她的逆鳞吧。 “你想不想去逛元宵灯市?” 等方圆两丈内只剩下他们二人,顾澈强压着兴奋之情低声问道。 元宵灯市? 云若辰的双眼燃起微微的亮光。 听起来,好像很有意思啊…… ------------ 第六十四章 :元宵(二) “你想不想去逛元宵灯市?” 云若辰没想到顾澈会提出这种建议。 好吧,一般受过正常教育的世家公子,绝不会这样对女孩子说话。别说世家子了,就连普通富户家里也讲究个男女授受不亲吧? 但顾澈就是顾澈,他的确不正常……呃,这不是贬义。 云若辰看向顾澈亮晶晶的眸子,里头很明白的写着“去吧去吧一起去玩吧”,心下不由得失笑。 真是个大孩子! 她故意冷淡地皱起眉来。“顾公子,这不合礼数。你要是想去逛灯市,向顾阁老说一声就是了,阁老通情达理,自然会安排下人陪你去的。”连称呼都换了。 顾澈有些失望,耸耸肩说:“我知道啊。可我想找你一块去玩。感觉和你去逛会比较有意思。” “……” 要不是顾澈的眼神太清澈太单纯,她都很想反问一句:“这位公子请问你在泡我吗?” 这是赤果果的约会台词啊,但想到是一个十二岁的男孩子对一个八岁小丫头说的,云若辰只能谴责自己的不纯洁。 她知道顾澈那颗一通到底的直脑袋肯定没有想太多,但她的确无法答应他。 尽管……她也很想出去逛……唉唉唉…… 估计靖王是不会同意她晚上外出的了,谁让她还太小呢?又没有母妃陪着,没人权啊。 顾澈见云若辰直接摇头否决,失落不已。 “听说御街上会有很多戏班子耍百戏!” “我对杂耍不感兴趣。”小郡主的声音和空气一般清冷。 “还听说会有好多好多鳌山灯和百花灯、走马灯,又有什么猜灯谜放水灯的,好多人去凑热闹呢!” “……我不喜欢凑热闹。”声音好像软化了一点。 顾澈再接再厉:“还有游龙!有各种各样的小摊子,卖面具啊、花灯啊、泥娃娃啊这种小玩意……” “我不需要。” 云若辰决定不再理会让她不得不联想到传销人员的顾澈,扭头就走。 顾澈急了,两步又拦在她面前,说:“还有很多很多好吃的!” 嗯? 云若辰顿住了脚步。 “人家说了,从御街到金水河,一路都是小吃摊,什么芝麻汤圆、葱油金饼、梅花烧卖、烧猪肉、冷片羊尾、爆炒羊肚、猪灌肠、大小套肠、带油腰子、羊双肠、猪膂肉、黄颡管耳、脆团子、烧笋鹅鸡、醃鹅鸡、煠鱼、柳蒸煎鱼、煠铁脚雀、卤煮鹌鹑、鸡醢汤、米烂汤、八宝攒汤、羊肉猪肉包、枣泥卷、糊油蒸饼、乳饼、奶皮、烩羊头、糟腌猪蹄尾耳舌、鹅肫掌……应有尽有!” 什——么? 云若辰瞠目结舌地看着顾澈一口气欢乐地报了无数美食名字,居然丝毫也没有顿滞,脑中只有一个念头—— 小哥,您其实是一个相声演员对不对? 如果让周老夫子看到这一幕,他老人家可能会气得背过气去…… 几个月都没能背出半篇《三字经》的顾澈,居然对这些小吃名儿如数家珍,真是……令人发指……丧心病狂啊! 云若辰终于明白为什么她对顾澈有一种天然的亲近感了,原来是因为他们俩都是地地道道的吃货! “……想去吃么?” 这回顾澈很敏感地捕捉到了云若辰的迟疑,大感有戏。 其实这些玩的吃的,他都是从石头那家伙嘴里听来的。他是早就打定主意要在元宵的时候出去玩玩的,但叫上云若辰一块去倒确实是临时起意。 “一起去吃吧。好不好?” 此刻,顾澈的声音对云若辰而言就像伊甸园里的毒蛇,诱惑浮士德的魔鬼,海上夜唱的人鱼,太罪恶了啊啊啊…… 不能忍! 好想去吃怎么办! “哦,好像还有什么乳油窝卷、糖炒栗子、麻辣活兔……” “住嘴!” 云若辰终于崩溃了,低吼着怒瞪了顾澈一眼。 顾澈被她充满杀气的眼神瞪得打了个激灵,惴惴道:“呃,你真的……不想吃吗?一点都不想去吃吗?” “我……”云若辰用力深呼吸,然后丢下一句“等我考虑考虑”,落荒而逃! 苍天啊,大地啊! 纵使是敌人的连环毒计、又或是如其来的宫廷变故,她都能够勇敢面对。 可在顾澈的美食诱惑攻击面前,她却没法淡定了。 幸好她心中尚存一丝理智,想着无论如何不能和顾澈这种一看就容易惹祸的家伙上街,抑制住了对美食的冲动跑掉了。 太伟大了,她忍不住再次赞美自己坚强的意志。 只是回家用午餐的时候,云若辰把厨房送来的四菜一汤都吃了个精光。 连枝和银翘眉开眼笑,对郡主又恢复了食欲感到高兴。从宫里回来后,郡主整日有气无力的,吃东西都没兴致,出门一趟回来倒是好了。 “咦?” 饭后喝着热茶消食的时候,云若辰摸着自己鼓鼓的小肚子,才发现自己好久没吃得这么香了。 而且,这也是她多日来,头一次彻底丢开了那些烦人的政事与情思,真真正正地享受了一顿好饭。 从这个角度来说的话,顾澈可以算是个治愈系的少年呐。 和他闲聊的时候,云若辰感觉很放松、很自然。这种心情,大概只在与顾澈的相处中才会有吧? “唔,也许……真的可以考虑下这家伙的建议……” 到元宵灯市去逛逛? 好诱人呢。 ------------------------ 尽管除夕那夜京城大火四起,但对老百姓的生活影响并不大。虽然皇帝下旨宵禁十日,在城内搜捕天命教余党,不过市面上尚算风平浪静。 私下里的议论自然绝不了,各种版本的流言甚嚣尘上。有人甚至绘声绘色地描述他亲眼看到天命教徒口吐三昧真火之类的奇异景象,但在五城兵马司的差役们加紧加紧搜捕后,百姓们也不敢聊这些事了。万一被当做天命教余孽抓进去怎么办? 对于老百姓来说,他们是不关心造反的人里除了天命教还有什么舒王爷啦,什么郡王什么侯爷,这些他们才不理会。京城百姓更在意的是——元宵的灯市,还开不开了? 尤其是那些早早就扎好花灯的匠人、等着元宵夜捞一把小钱的摊贩,还有爱热闹的孩子们,无不在盼望着宫里早下旨意解除宵禁。 正月十二,元宵灯会将如常进行的消息,从顺天府衙门一路往四城门流传,所到之处无不欢声载道。群众们没法不高兴啊,一年到头辛辛苦苦,盼着这么点娱乐节目容易吗? 于是大家又赞美起皇上的英明神武,体恤下情,再次对企图造反的坏人们进行了口头讨伐。 “公子,太好了!元宵灯市要开了!” 石头一路小跑冲进顾澈的院子,却差点被顾澈扔出的一只竹镖扎中脑袋,吓得一屁股蹲儿坐在地上。 “公、公子,咱们能去玩了……您不高兴吗?” “我看起来像高兴的样子吗?” 顾澈坐在院子石桌前,桌上是一大把自制的竹镖,他正无聊地一个个往草靶子上扔。 石头很纳闷,但他不敢再问。公子明明是很想去灯市玩的嘛,怎么听到灯市重开的消息还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 “她说要考虑考虑啊……不知道她考虑好了没有?” 顾澈扔完最后一支竹镖,满意地拍拍手上的灰尘。所有竹镖都扎在草人的头上了,看来老爹教自己的飞镖功夫还没丢嘛…… “石头,跟我来!” 呃? 石头糊里糊涂地跟着顾澈出了门,又跟着在城里东拐西拐在城里走了大半天,终于在一座朱门豪宅前停下了脚步。 “靖王府?” 公子跑到靖王府来做什么?不会是想过来找那个小郡主吧? 啊,可是这似乎不合礼数呀! 顾府家教良好——除了顾澈之外——人人知书达理,连小厮都比外头人懂事得多。石头刚想劝顾澈别乱来,却只见自家公子丢下一句“在这等我”就不见了踪影。 耶? 公子,眼看着天要黑了,您到底要干嘛去啊? --------------------- 此时的云若辰也在听着银翘说元宵灯会的时,有一搭没一搭地随口应着,面上恹恹的。 忽然,院子里传来一阵异响。小丫鬟挽香和扫雪忙跑出去看,半响挽香回来说:“郡主,是树上的鸟巢掉下来了。” “是吗?”云若辰点点头,突然皱眉问道:“又没起风,鸟巢无端端怎会掉下来?” 挽香忙又去问。过了一会,扫雪捧着两只跌落的小雏鸟和一个扎成圆球的布弹子走进来,说:“禀郡主,大概是有小孩子打弹弓打到了咱们院里的树上,把鸟巢给碰下来了。” “咱们这内院离街上也远着……谁家孩子那么大的手劲儿啊。” 云若辰总感觉有些不对劲,随手拿过那布弹子来看。 那布弹子斑斑驳驳的,好像画了什么花样。云若辰心中一动,把布条拆开,只见上头画着一副很拙劣的图画—— 一碗冒着几条热气的吃食,看样子像是……呃,汤圆? 布条右下方,歪歪扭扭地写着一个字。 “顾”。 ------------ 第六十五章 :元宵(三) 云若辰顿时啼笑皆非。 中二的少年啊,你为什么要放弃治疗! “郡主,又掉了个鸟巢!” 这回是挽香拿着另一个布弹子进来。连枝双眉紧拧,问云若辰:“郡主,要不要让咱们府里的管事派人去后街?” “不用了。小孩子胡闹而已,又不是什么大事。” 云若辰闲闲地说着,解开第二个布弹子,上头还是有一幅画。这次画的是个灯笼,还很有心地在灯笼上画了两朵花……如果那也能叫花的话…… 很好,非常清楚地点出了花灯的主题嘛。 落款还是那个丑得不能直视的“顾”字,云若辰几乎要透过这字看到背后顾阁老心酸的老泪了。 一门翰林,书香世家,沦落到唯一的继承人连写字都困难的地步,真是家门不幸啊家门不幸。 “这是什么画?” 几个丫鬟好奇地凑过来看。连略识字的连枝与银翘都认不出那个“顾”字,心直口快的扫雪还吐口而出说了句“画得好丑”…… “扑哧”,云若辰终于破功,忍不住笑出声来。“哈哈哈,是啊,好丑……” 丫鬟们诧异地看着平日在自己院里几乎不太喜欢说话嬉笑的小郡主,拿着那两块破布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有这么好笑吗? 主子的想法真难懂啊。 “好啦,把这两块破烂拿去烧掉。马上。”她把破布丢给挽香。 笑得够了,云若辰又喝了两口热茶,才说:“你们赶紧把院子扫一扫,晚了曾嬷嬷过来用晚饭,又该说你们了。” 扫雪和挽香一听,紧张兮兮地走了。要是被曾嬷嬷看见院子乱糟糟的,她们今晚肯定别想吃晚饭。 “公子,您可算回来了!” 石头在靖王府前街走得鞋底都要破了,眼看着马上就天黑,公子再不回来他就得去找人了。 “你还怕我丢了啊?”顾澈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看看本少爷这高壮的身材,比大人都差不离,哪家拐子不长眼会拐他。 石头赔笑说:“小的只是怕公子您迷路……” “啪!” 他话都没说完,脑袋上立刻着了轻轻一下。顾澈笑骂道:“我在大草原上看着星宿辨方向都不曾迷路,何况在城里!走吧走吧!” 他把怀里的弹弓丢给石头,双手抱胸哼着曲儿往家走。那曲儿石头常常听他哼,据说是在塞外的时候二老爷教公子的异族曲子。公子高兴的时候就会自己哼上一段。 刚出门的时候,公子还脸黑黑的。怎么到靖王府后街转了一圈,马上就满脸阳光了? 要不是小郡主年纪实在太小,公子的性情他又很了解,石头都要误会公子是悄悄偷香窃玉去了。 不过天都没黑……呃,五号书童第一条,百分百服从主子的命令,绝不能胡乱揣测主子的用意。 他就当什么都不知道好了,嗯嗯。 -------------------- 转眼就到了正月十四。宫里按照旧例,往各王府和勋贵、重臣家里赏赐了些节物。 今年靖王府得到的赏赐格外丰厚。最醒目的就是赏了两盏硕大精致的宫灯,这俩灯往府前一挂,人来人往都能看到靖王如今的圣宠有加。 另外就是云若辰很感兴趣的元宵吃食。虽然内库不富裕,送到靖王府的赏赐却也像模像样,都是来自全国各地的珍馐与时鲜。 首先自然是元宵,据曾嬷嬷说宫里的元宵都是用糯米细面裹了核桃仁、白糖、玫瑰做的馅料用酒水滚成,美味异常。另外还有北疆送来的黄鼠、江南上贡的蜜柑,又有滇南的黄油鸡、东北的鲜菌、海滨的龙须菜、东南的黄精……真是不胜枚举。 云若辰看着礼单的时候差点就流出了口水,脑中瞬间冒出一连串菜单,几乎要活活把自己馋死了。 宫中赏下的美食里还有一样叫“三事”的佳肴,装在下层有炭炉的暖盒里,拿出来的时候还是热气腾腾的。送来的小太监殷勤介绍说,这是皇上最喜欢的菜,是由海参、鳆鱼、鲨鱼筋、肥鸡、猪蹄筋烩成的。 靖王领了赏,特意让云若辰把这道“三事”拿回屋里吃去。“孤知道你这小馋猫喜欢吃这种烩菜,让人给你端过去慢慢吃吧。” 云若辰嗔笑道:“父王!人家只是喜欢吃几口好吃的,怎么就成小馋猫了!” “哈哈,不喜欢孤这样叫你吗?孤倒是觉得这名儿最适合你不过了。” 靖王把小女儿搂在怀里,开心地大笑起来。 云若辰也跟着咯咯笑了好一会儿,却说:“父王,您不懂,这菜是皇上对您的心意呢。您还是自己吃吧,莫要辜负了皇上的关心。” “哦?” 靖王讶然,看了看那盘烩菜,疑惑地说:“你怎么知道?” “海参呀!”云若辰理所当然地说:“海参补肾经,益精髓、生百脉。皇上知道父王您这些天陪在宫里太辛苦了,气色不太好,所以专门赏这菜给您补补的。” “有道理。”靖王点点头,又摸着云若辰的头笑道:“我们家辰儿懂得真多,又从孤的书房拿走多少书了?” “辰儿就是喜欢看看杂书嘛。” 云若辰抿嘴轻笑。其实有些话她不好说。海参还有一项功效,那就是……嗯……壮阳。 不过估计老皇帝赏这道菜下来,还是想对儿子表达下关怀而已吧。虽然云若辰很怀疑他们父子间是否有感情这种东西的存在,从现在开始培养似乎也早就来不及,但老皇帝肯有所表示已经算有进步。 --------------------- 下午的时候,云若辰从靖王口中得知,顾阁老今年得的赏赐也比过去多得多。 这是皇帝准备论功行赏的兆头吗?不错啊。另外,据说内阁中排在顾阁老前面的那位次辅大人过年后准备上表告老了。 事实上并不是次辅大人年纪真的老到可以退休致仕的地步,只是他和那几个出事的宗室有些牵扯,这回出事就被倒霉的炮灰了。能够保全名节自动退休,还是皇帝给他留了面子呢。 次辅一走,顾阁老在内阁中的排名就依次前递。如无意外,他将能坐上那个次辅的位置,成为内阁中的二把手。 如果再好好运作,从首辅平大人手里多分点权力过来,靖王一系就能够好好在朝中打开局面。想想就觉得很美好啊,云若辰太满意了。 因此她又提醒靖王,应该将宫里赏赐的东西,自家再添一些然后给顾阁老送去。 如今靖王地位大不一样,和朝臣来往稍微密切点,皇上大概也不会有什么大意见了吧。况且还只是自己的老师。 靖王深以为然,立刻把拟礼单的任务交给了云若辰。 自从黄侧妃安胎休养,这靖王府的一半家都是云若辰在当着。要是外人听了,怕是惊得嘴巴都合不拢。偌大个靖王府竟是个八九岁的小丫头在掌事! 也只有靖王这种天然呆觉得没什么大不了了。 于是,顾府再次迎来了靖王府的使者。 “公子公子,您慢点!” 石头看着顾澈在前方猛跑,无奈地想着,都说了小郡主没来啊,公子您跑个什么劲? “阿澈!你又乱跑什么!” 顾澈刚跑进前厅,迎面就被祖父教训了几句。 他浑不在意,眼睛却一直看着堆在厅边的那堆礼物。看来石头没骗他,郡主真的没来,只是派人来送东西罢了。 唉唉,她到底有没有看到自己精心绘制的那两幅“信”啊? 是不是被下人们捡到后就丢掉了? 还是她看到后不明白他的意思? 最坏的可能就是——她看到了,也明白了,然后……她无视了。 “哼,不去就不去好了。小爷自个逛去,更快活!” 顾澈跟自己赌着气,悻悻地站在一边看祖父指挥下人把礼物收进去。 “哦,阿澈,这个是王爷专门赏你的。拿去吧。” 顾阁老从那堆礼物里拿起一个礼盒递给顾澈。 “靖王爷赏我的?” 顾澈眨巴了下眼睛双手接过,随手打开了礼盒,只见里头是一套文房四宝,顿时觉得索然无味。 “看,连王爷都鼓励你好好读书呢!”顾阁老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他一眼,又问:“你到底背完《三字经》了没有?” “呃,哈哈,背得差不多了。啊祖父我先回屋了……” 顾澈讪笑着抱起礼盒就走,顾阁老连呼数声都叫不住他。 刚出了前厅,顾澈就把礼盒丢到了石头的怀里。石头忙不迭接过抱稳,忍不住埋怨说:“公子,这可是靖王爷赏的呀,您就不能小心点嘛。” “知道啦,连你都这么啰嗦。”顾澈不耐烦地挥挥手,忽然听到石头说:“咦,为什么礼盒里还有块破布。” 什么? 顾澈怔愣片刻,突然福至心灵,转身急问:“你说什么?” “公子,礼盒里头这个砚台是用破布盖着的,还画得乱七八糟……” “给我!” 顾澈一把将那块“破布”扯过来。 那是块普通的土布,上头画着和他一样“拙劣”的图画,看得出是在模仿他的画法。 一个大门,三株高树,右上角一轮圆月,除此之外再无他物。自然,也没有落款。 “门……树……月亮……” 顾澈拧着眉头想来想去,总觉得这三株树的长法有点眼熟。 啊! 对了,就是靖王府后门那三株槐树嘛! ------------ 第六十六章 :元宵(四) 就是靖王府后门那三株槐树嘛! 那天他就是爬上了其中一株槐树,才用弹弓把布弹子射到云若辰院里去的,特意瞄准了鸟巢打就为了弄出点动静来呢。 他爬遍了后街上的那十来棵树,才瞥见某个院子里有个很眼熟的丫鬟在走动,似乎就是跟着小郡主到顾府去过两次的那个。 由是他便想着那就该是小郡主住的院子了,离外墙是有点远。后门的那些槐树本来就和府墙有些距离,再加上隔着一重院落,要不是他手劲大,弹子还打不进去呢。 他不知道就是因为他这举动,让云若辰命人在元宵后将府外的大树一律齐根砍断。好大的安全隐患啊,以前居然都忽略了,多亏这位勇于探索的少年替她找出了问题。 其实靖王府的府墙是按照最高规格来建造的。亲王府邸,是有建造规格的,尤其是外表。只能说顾澈的行动力实在太强大了,已经远超了一般人的范围,不能以常理度之。 “唔,为了表示感谢,就和他出去逛个街吧。既然人家都这么有诚意……”云若辰为自己找了个借口。实际上,她是真的很想去吃那些美味的小吃啊! 只要他不是太笨,应该都能理解她的意思吧? “元宵晚上在后门槐树附近等我”,他要是连这个都解读不出来,绝对是智商不够用。那顾家就不仅仅是家门不幸,已经是家运衰微了。 --------------- 元宵夜,靖王府大排筵席,府中主子们悉数在前厅聚餐。 自黄侧妃以下,靖王的姬妾们都穿戴得喜气洋洋,柳姨娘更是描眉画眼装扮得像画上的人儿,一双杏眼不住往靖王身上逡。 如今靖王继位的呼声越来越高,几位姨娘也有种“马上要守得云开见月明”的感觉,都在暗中做起了宠妃梦。要是王爷做了皇上,她们可都是娘娘了!想想就令人兴奋。 黄侧妃好像没看见那几个姨娘在借机腻歪靖王,极大方地抚着高隆的肚子坐在靖王下首任由丫鬟替她布菜,时不时还叫人给云若辰夹几筷子。无论从什么角度看,都是富态雍容的贵族主母做派。 “多谢娘娘,您也快趁热吃吧。”云若辰对黄侧妃的示好全盘受落,非常有礼貌地回应着,配合她营造出靖王所满意的“母女和睦”的效果。呵呵,不止那几个姨娘想太多,连黄侧妃都在提前进入“皇后”角色了么? 她真是天真,估计没想到新皇登基后会重开后宫再选新妃的,再娶一位皇后进宫也不稀奇呢。现在认为自己稳操胜券,也太早了吧。 今晚的大餐菜单还是云若辰和厨房管事一起拟定的,宫里送来的那些时鲜菜肴全都用上了,十六碟冷热大盘摆出来又好看又热闹。云若辰放下与黄侧妃暗暗较劲的小心思,专心致志享受起美食来。啊,炙羊肉太美味了,多么嫩的小羊羔肉啊…… 唔,不行,不能吃太饱,晚上还有活动呢。 云若辰停下了筷子,又陪着靖王吃了碗小汤圆便不再进食。 靖王兴致倒是很高,还让人泡了宫里新赐的六安松萝来,一家人围着薰炉喝茶聊了小半个时辰,筵席方散。 ----------------------- “咝咝,今晚还真冷……” 靖王府后街槐树下,顾澈紧了紧外裳,搓了两把手掌。 顾澈并未因为回到京城生活舒适而放弃练武,如今已从炼体升级到了练气的阶段,这点寒冷还是能熬住的。他只是有些惴惴地想,小郡主今晚会出来的吧?不会骗他吧? 晚上刚吃过饭,他就迫不及待地禀报祖父说要出门逛灯市。顾阁老也拿这个好动的孙子没办法,出于安全考虑给他安排了马车、马夫、护院和小厮跟着,顾澈却闹着要自个走路去逛。 “不行!” 顾阁老又忍不住对着孙子吹胡子瞪眼。他一个十二岁的小孩子,怎么能自个上街! “祖父,我十岁的时候,父亲都让我自己带着猎犬去草原打猎了好不好。人家那些猎户的小孩,五六岁就会做陷阱抓狼了……” 一听顾澈提到自己那个英年早逝的次子,顾阁老就又是心酸又是生气。 长子死得早,顾阁老都够伤心的了。生怕二儿子和他哥哥一样病弱短命,特意请了武师在家里教他锻炼,结果教出了个一心想驰骋沙场的武将。 顾澈见自己提到父亲时,顾阁老脸色不太好看,也不敢太任性。他明白父亲的死让祖父很难过。 最后顾澈让步说带着小厮石头出门,但还是不肯带护院。顾阁老拗不过孙子,只能随他去了。 关键在于顾阁老是亲眼看见过顾澈一个人对上家里四个壮实的护院还占着上风,明白孙子起码在打架上不会吃什么亏,才肯放他出去的。 不过他要是知道顾澈今晚是打算去“诱拐”靖王府的小郡主,估计就不会那么淡定了…… 顾澈把石头丢在靖王府后街街口上,自己则像那守株待兔的兔子似的靠在槐树树干上发呆,后来索性掰了根枯枝磨牙。 “很晚了耶……她到底出不出来啊……” 顾澈等得腿都快站麻了。 刚刚石头居然期期艾艾地问他:“公子,您是不是,喜欢靖王府的小郡主啊?” “喜欢啊。” 他很理所当然地说:“我觉得她很好玩的。” “……小的不是说这种啦。”十三岁的石头常常和那些十五六岁的男仆们混在一起玩,已经懂得很多了。“小的说的那种喜欢,是……呃,那什么男女之间……” “啊?” 顾澈呆愣愣地看着他:“男女之间,那是什么?” “……”石头急得挠头,又憋了半天,才想到该怎么说:“就是戏里唱的那种,什么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啊,那种啊!” “啊?” 顾澈脸开始黑了:“你不要给我掉书袋!明知道我听不懂!” “……” 石头无力地放弃了深八自家公子内心世界的想法。算了,管公子是不是喜欢小郡主呢,自己老实跟着公子乱跑就是了…… 而顾澈在久等无聊的时候,想起石头和自己的对话,觉得石头莫名其妙。 “我不喜欢她我干嘛非要找她一起出来玩啊!” 顾澈认为石头真是个白痴。 他当然喜欢小郡主啊。能让他有同样感觉的,就是在边城时常常和他一块去打猎的张猎户的儿子三虎了。和三虎一块去做陷阱太好玩了,而且三虎也很喜欢小金,常常喂小金吃肉干,他们家的猎狗阿黑和小金也特别有感情…… 顾澈的思绪走得很远很远。但内心似乎有一丝声音在说,小郡主和三虎,真的……在他心里的感觉是一样的吗? “唔,可能有点不同,她是个女孩子嘛……” 顾澈摸着下巴,正想认真思考一下自己为什么特别想找云若辰一起玩,忽然看见靖王府的后门开了一条细缝。 他骤然站直身子,便看见那细缝里闪出个娇小的身影来。顾澈喜形于色,可等那身影走到跟前,他才愕然发觉――这谁呀? “干嘛,不认得我了?” 装扮成男孩子的云若辰给了他一个白眼,随即又咯咯笑起来。 “真的是你?” 顾澈这才低声叫起来。 若不是认得她的声音,根本就无法把这相貌、衣着都很普通的小男孩,和那个娇俏的小郡主联系在一起嘛! 嗯,不过那双眼睛倒是没变,还是很漂亮,像两颗耀眼的黑水晶。 “没点准备怎么出去玩?”云若辰对自己的变装很满意,拍了拍手说:“走吧!” 她没告诉顾澈自己是怎么备下这身男装的,反正是费了不少功夫。但真要想做,还是能做到。 所谓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嘛……是吧? 虽然云若辰对自保完全不担心,但总觉得小女孩的外表惹来欺负的可能性更大。而穿上男装,和顾澈俩“男孩”上街看灯市就完全不会引人注意了。 两人正要走出黑暗的后街,突然又一道人影从半空中嗖地跃下,云若辰与顾澈都不约而同地后跳一步! “什么人?” 顾澈瞬间挡在云若辰身前,云若辰却在他身后松了口气。 “慎言……你吓死我了。” 她拍了拍胸口,嗔怪地看着眼前的叶慎言。 突然出现的叶慎言,用一种诡异的眼神看了看云若辰,迟疑道:“郡主,你这是?” “我要出去逛灯市。哦,和这家伙去,他叫顾澈。”云若辰很不客气地指了指顾澈,顾澈则只顾着打量这个“从天而降”的少年。 和叶慎言在一旁单独交谈后,云若辰才知道,原来聂深还给他派了任务,这段时间每晚要到靖王府附近巡逻一个时辰,看看有没有天命教徒在附近出现。 如果不是看见云若辰从府里出来,叶慎言也不会现身。 “郡主,您真要这样上街?” 叶慎言不放心地又看了看顾澈:“就和那位顾澈公子两个人?会不会太危险了?” “哎,小子,你比我还小好几岁吧?” 顾澈听见他提自己名字,不满地走过来争辩。 “光长个子未必就厉害。”叶慎言不屑地撇撇嘴。 顾澈双眼一眯:“你意思是想先和我打一架?” “师父不让我打人。” “喂!”顾澈真的气到了:“是怕你被人打吧?” “你们不要吵。” 云若辰拧着眉心,无奈地挥了挥手,阻止两个小少年再吵下去。 唉唉唉,她又开始头痛了…… 今晚出门果然是个错误的决定吗? ------------ 第六十七章 :不夜天 火树银花不夜天,良宵盛会锣鼓喧。 云若辰左手一串烤猪皮,右手一碗冰鱼片,优哉游哉地走在水街上,心情空前良好。 如果没有后面那两尊大神在碍眼,她的心情会更好。 顾澈和叶慎言一左一右走在云若辰的后方,很有默契地一同保持双臂抱胸扬首阔步前进的昂然姿态,就是不看对方。 “不就是阁老家的公子嘛,嚣张什么?”叶慎言对这个挑唆小郡主出门夜游的罪魁祸首极度不满,这不是添乱么? “只是小郡主手下的小厮儿,居然也敢和主子的客人摆脸色!”叶慎言不满顾澈,顾澈更看不惯叶慎言。但碍于云若辰的面子,他才不跟这个臭小厮计较,哼! 看看我家的石头,才是货真价实的好小厮嘛! 苦命的石头走在三人后面几步远的地方,怀里抱着一堆乱七八糟的玩意――罗刹面具、胖泥人、木头娃娃……都是那两位主子在刚才逛过的摊子上买的。 公子真的把小郡主“拐”出来了……他还真敢啊!千万别出什么事才好,阿弥陀佛! 石头把能求的神佛统统求了一遍,然后感叹了下靖王府的小厮太不敬业,也不懂主动替主子拎东西,哼! 顾澈倒是没在心里吐槽叶慎言的不敬业,其实他对叶慎言这个小子还是蛮好奇的。 小郡主除了他的名字外什么都没介绍,只说这是她的手下,然后叫他不要多问,只要替她保密就好。 “阿澈,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哦。” 这句话让顾澈彻底闭嘴,真的什么都不再追问了。 他在军队里的时候,也听父亲说过,有些大人物身边往往都跟着暗卫。这个叶慎言,或许就是靖王替郡主安排的暗卫吧?毕竟靖王疼郡主是出了名的嘛。 顾澈给自己这么一解释,心中也便释然,对叶慎言“特别”的出场方式就不觉得奇怪了。 但还是看他不顺眼,哼! 至于为什么? 顾澈公子会告诉你,大少爷我看一个人不顺眼还需要理由吗?需要吗? --------------------- “好漂亮啊。” 云若辰啃完烤猪皮,又吃光了冰鱼片,暂时停止了向食物进军的脚步,停下来靠在水街石栏上欣赏沿街悬挂的无数花灯。 这条水街,是御街的分支。 京城分东西南北四座大门,南城门一进来直接就是十里长的御道。虽然名叫御道,理论上也是给皇帝走的,但实际上大家都知道,皇帝总是被迫成为终身宅男…… 所以御道发展到后来也就成了商业街。大庆的民间商业算是相当繁荣,京城这样的大都市尤其如此。从御道主道到数十条分支街道,每条街道都是青石铺就,两边都开满了店铺。 他们现在逛着的水街,是紧挨着从京城中央穿过的甜水河河岸的一条长街。甜水河因水质清甜而得名,供应整座京城百姓的生活用水。河岸满载桃李杏花,据说春末时满河落英,景色极美。 稍微遗憾的是,现在冰雪未消,没有花树美景可看。但今夜,另一种美景则取代了繁花盛开的春光,那就是元宵特有的灯景。 甜水河两岸树上都挂着一盏盏明亮的花灯。有寻常的玉栅小球灯,也有精巧的百花走马灯。还有珠子灯、罗帛灯、莲花灯、牡丹灯……灯灯五彩,盏盏缤纷,极目望去只觉得天上银河倾泻而下,美不胜收。 庆朝虽然也是万恶的封建社会,民间礼教并不太兴盛。特别是这种节庆的日子里,年轻的男女也可以结伴上街看灯、游玩、散步,有些比较浪漫的男子,会给女伴买一盏漂亮的花灯提在手上,又或者给她买一束彩绸制成的、巧夺天工的绢花。 看着那些少年男女把握着这难得的良辰美景谈情说爱,云若辰不得不想起那句“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谁说古人就没有恋爱自由?唔,没有婚姻自由倒是真的。 刚才他们从御道主街一路逛过来,云若辰已经把沿路的甜品铺、烧烤摊、果脯店都扫荡了一遍。后来她总算有点不好意思,才拉着顾澈和叶慎言一块胡吃海喝,连石头都吃掉了半只烧鸡。 顾澈现在终于相信,云若辰真的是被自己那天报出的一串小吃名给引诱出来的。他更愿意相信,她故意改装成男孩子,是怕人家看到一个小女孩这么能吃会吓到吧! 她的胃是不是无底洞?为什么吃了这么多东西进去,连能够吃半个烤羊羔的他都觉得很饱了,她的肚子丝毫没有鼓起来的迹象? 太神秘了…… “咦,开始舞龙游街了?” 云若辰又被远处异常的喧闹声吸引了注意力。 顾澈也好奇地张望了会儿,叫过石头来:“那是舞龙队吗?” “是的,公子。”石头说:“那边被人高高举起的,就是所谓‘龙灯’了,是由竹木、彩纸、绸布扎成的,有好几丈长呢。有些特制的龙灯,能有十几丈长,几十个人举着舞起来能把整条街都占满呢!” “嗯?” 云若辰有点诧异地看了石头一眼,侧头对顾澈说:“你家这小厮懂得挺多嘛。” 石头一听立刻骨头都轻了几斤,忙挺胸凸肚站得笔直,也不埋怨手里东西沉了。 小郡主就是识货! 顾澈也对自家书童表现很满意,顺便斜瞥了叶慎言一眼,很明显地示意“多学着点”。 叶慎言直接把他给无视了。 以前叶慎言也是个跳脱活泼的性子,但这半年来进听雨楼后,或许是跟着叶枞的缘故,性情慢慢发生了变化。 连云若辰也察觉到了叶慎言的改变。 她其实很喜欢初见时那个机灵、开朗、爱笑的小男孩。还记得他偷偷溜进别院想偷鸡被逮住时那狡黠的表情,现在似乎渐渐看不到了。 再早些,他还会为了她说他是个小孩子跳脚,可如今…… “慎言,你想买点什么小玩意吗?” 她发现叶慎言陪她逛了这么久,自己什么都没买呢。 叶慎言摇摇头,说:“叶枞师父说,不可耽于逸乐。” 云若辰哑然,想想叶枞那张冒着寒气的棺材脸,再看看叶慎言,忽然很担心叶慎言长大后会变成叶枞那种冰山变态。 “你师父也太严格了……”她还没说完,叶慎言突然把她往后拉了两步,却原来舞龙队伍已到了眼前。 果然像石头说的那样,舞龙队一来,水街被占去了一大半。行人纷纷后退,为舞龙队伍腾出位置,大人孩子都欢笑着鼓掌,叫好。 “唔?” 就在这热闹欢腾的气氛中,云若辰心头闪过一丝不安。 这种奇怪的感觉……附近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吗? 她凝神朝四周看去,乍一看并没看到什么异样。 “怎么了?” 叶慎言低声问道。 “没,我觉得心里不太舒服,你替我看看周围有什么奇怪的事情吗。” 云若辰也压低声音回答。叶慎言知道她的一部分“根底”,与他说话简单直接多了。 顾澈注意到两人在喁喁私语,正想问他们在说什么,却看见云若辰脸色都变了。 “慎言跟我来!” 云若辰来不及和另外两人打招呼,叫了叶慎言就往不远处挤过去。 没错,是用挤的,因为人实在太多了。为了腾出街心空地,人们都堆在一块儿,这也给很多歹人提供了“良机”! 云若辰用力地推开挡在身前的大人们,那些被她推搡的人们本来想骂她两句,见是个瘦瘦小小的男孩子也懒得和她计较。她就这么一路挤去,脸上焦急的神色愈发浓了。 要快,要快,否则就来不及…… ---------------- 在她的前方,一个褐色衣衫、中等身材的男子,怀里抱着一个似乎正在酣睡的红衣小女孩,有些急促地往人群外走。 小女孩的脸被蝴蝶面具遮盖,看不清长相。夜市上好些几岁大的女孩子都戴着类似的面具,连云若辰刚才都出于好奇买了一个。 “小红!” 那男子眼看着就要走出人群,谁知却被个小男孩拦住了去路。 小男孩看起来八九岁大,个子小小的,长相并不起眼。 “你干嘛?让开。”男子不耐烦地伸手去推小男孩,那小男孩却没理他,拉着昏睡的小女孩喊着“小红”、“小红”。 男子就急了。他发现附近的人好像都朝他看了过来,怒道:“小子,我不认识你,别缠着我女儿。” “叔叔,你是小红的爹爹?” 小男孩并不放手,仰头问了他一句,又拼命摇动女孩垂下的手:“小红,醒醒!醒醒!” 褐衣急得想撞开纠缠他“女儿”的小男孩,没想到旁边又钻出一个少年。这少年虽然脸上还带着稚气,身材却差不多有大人高了,看起来还挺壮实的样子。 “小……云,怎么回事?” 顾澈差点脱口而出喊了“小郡主”,幸好临时改了口。 装扮成小男孩的云若辰把脸一板,一手扯住小女孩,另一手指着褐衣男子冷冷道:“阿澈,这是个拍花子的人贩!” 人贩子? 周围的人一阵哗然! ------------ 第六十八章 :顾澈的寂寞 “你别胡说!” 褐衣男子见人们纷纷围了上来,心中大急,不顾三七二十一就抱紧小女孩想跑。 “想走?” 顾澈嘿嘿一笑,忽然脚下发力扫向男子的下盘! 他五岁起跟着军营里的兵士们出晨操,跑圈、马步、练拳、对打,样样都不曾落下,在没有战事的时候还经常和小战士们练手玩。就这么个瘦弱的人贩子,要是让他跑掉,顾澈会唾弃死自己的。 “哇!” 男子本来就慌张,被顾澈的腿风扫过小腿,整个人都站不稳了。 云若辰趁机去拉扯他怀里的小女孩,奈何她自己都人小力微,刚把那小女孩的上身抱过来就往后倒去。 “小心!” 叶慎言从后方将她揽在怀里,同时单手发力就把小女孩从那人手中扯了过来! 云若辰踉跄了两步,背部紧紧抵着叶慎言的胸膛,有些微微头晕。 这身体,还是太虚弱了……稍微激烈些的动作,就让她有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郡……你还好吧?” 叶慎言一手抱着那个始终昏迷的小女孩,敏锐地察觉到云若辰的脸色瞬间苍白起来。 云若辰无力地摇摇头,右手按在胸前给自己顺气。 叶慎言眼里浮起淡淡的心痛,恨恨地咬了咬腮帮子。 如果白夜师父在,就能立刻给郡主输入真气,让她好过些了。可自己却做不到。真没用! 在这一刻,叶慎言更坚定了要努力练功,将来替小郡主好好治病的决心。 郡主说过的,我是她的药。白夜师父也说,只有我能够将郡主的天生弱症治好。 郡主……请你等我…… “哼!乖乖束手就擒不就好了!” 那边,顾澈三两下就摆平了企图逃走的人贩子,在将他痛殴一顿后,一脚踩在他背脊上拍手大笑。 嘿嘿嘿,小郡主看到本公子的英姿了吧!厉害吧! 顾澈得意地回头,却发现云若辰一手按着胸口,半靠在叶慎言怀里,像是受伤了似的。 “小……小云!你怎么了?” 顾澈大惊,也顾不上那个人贩子,一脚把人踢飞就赶过去查看云若辰的情况。 那人捡得空隙,手脚并用爬起来就想跑,却被围观的愤怒群众给拦住了。 “拐带孩子的人贩!” “大家伙打啊!” “快叫巡城衙役过来!” “打他!” 只要是良善百姓,谁不痛恨人贩子?这种人,将人家好好的子女拐走,要么打折了手脚当乞丐来敛财,要么卖到远地异乡去做人奴仆,或是将女孩子卖进妓馆里糟蹋……多少团圆人家就是被这些人搞得一家离散,凄凄惨惨? 是以一旦发现人贩子,真是人人得以殴之。 要说人们方才还有疑虑,不敢肯定云若辰喊的是真话,毕竟云若辰只是个小孩子嘛。可当大家看到云若辰几个抢孩子,那人却只顾着逃走,还有什么可疑惑的?群众的眼睛都是雪亮的! 云若辰刚缓过气来,也没去管那个被大家痛殴的人贩子,只催着叶慎言去查看小女孩的情况。 红衣小女孩被平放在地上,依然昏迷不醒。她脸上的蝴蝶面具被叶慎言揭开丢在一边,云若辰稍稍看了两眼,便说:“没事。慎言,掐她人中。” 叶慎言依言行事,狠狠地掐着小女孩的人中。又有热心人端了热茶过来,云若辰让石头给小女孩灌下去,果然没过一会儿,小女孩的眼皮就有了反应。 “啊,她睁眼了……” “小妹妹,你快醒醒!” 小女孩看着比云若辰还要小些,刚刚醒转就发现自己躺在地上被人堆围着,一下子就懵了。 “哇……” 她眨了会儿眼睛,搞不清眼前的状态,下意识就大哭起来! 云若辰反而松了口气。 懂得哭就好。证明她已经逐渐恢复神智了。 “娟儿、娟儿!” 人群外,传来几声焦急的呼喊。小女孩正哭得伤心,听见后却忙收了眼泪,也高喊着:“阿娘!阿娘!” “娟儿!” 一个裹着头的黄瘦妇人拨开人群,踉踉跄跄挤到前方,惊喜地朝小女孩扑了过去。 “哇……阿娘!” 小女孩哭得一脸眼泪鼻涕,不管不顾就扎进了母亲的怀里,母女俩抱着哭成一团。紧接着又跑来一个十多岁的小少年,也是又哭又笑:“娟儿!可算找到你了,吓坏大哥了!” 人们见小女孩和亲人团聚,都露出了会心的笑容,有些心软的妇人还抹起了眼泪。 这时巡城衙役早已赶到,将那被打得奄奄一息的人贩子捆了起来,又过来问这家人的情况。 围观群众七嘴八舌地向衙役说起方才惊险的一幕,说要不是那几个小男孩发现,这个女孩子就要被人拐走了…… “咦?那几个孩子呢?” “奇怪,刚刚还在这儿的呀……” “他们跑哪里去了?” 当衙役和街坊们想寻找那几个“好心的孩子”时,却发现他们早就不在附近了。 “郡主,您要不要先歇歇?” 叶慎言扶着云若辰走出了水街街口,见她脸色依然不好,担心地提议道。 “嗯,坐一会儿。” 云若辰点点头,石头忙手脚麻利地在路边石墩铺了块长帕子,请云若辰坐下。 “郡主,我去给您买碗热汤好吗?”叶慎言很自然地伸手探探她额头的温度,又惹来顾澈的不满。这对主仆也亲昵地太过了吧? 顾澈也不知道自己这算什么心态。好像以前自己都没这么不大方啊,整天心里疙疙瘩瘩的,太不爽快了! ------------------ 顾澈很寂寞。 在边疆,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那时候他完全不知道什么叫寂寞。他跟着父亲出操、行军,和小伙伴们打猎,赛马……每天都是那么快活。 然而回到熙熙攘攘的京城,他却觉得寂寞了。 再见不到那么辽远的天空,再没有草原让他驰骋,唯一的小伙伴只剩下小金。 他很寂寞很寂寞。 这个城市很大很漂亮,但这里没有让他觉得亲切的人。对于祖父,他是尊敬的,但感情……祖父不明白他想要什么。或者说,明白,但不认同,甚至要改变他。 顾澈不想改变,他想快快长大,然后再回到他熟悉的边疆,回到他熟悉的军营里去。那里虽然没有京城的锦衣玉食,甚至可以说艰苦,但那里的空气……是自由的。 然后他遇到了云若辰。 他一开始常常想找云若辰玩儿,是觉得云若辰居然不怕小金,而且还想亲手摸摸小金,这么有勇气的女孩子太少见了。 凭着莫名的直觉,顾澈总觉得,云若辰或许和自己是同一类人。 尽管他们在外表看起来完全不一样,一个粗鲁散漫,一个骄矜贵气,可顾澈还是在云若辰身上嗅到了“同伴”的味道。 她喜欢小金。 他看得出来,她对小金的喜爱发自真心,并非那种娇小姐对小猫小狗的喜爱,而是一种真正的欣赏…… 所以,其实她也有一颗不羁的,想要追求自由的心吧? 她是否也像他一样,对这座繁华而拘谨的城市感到窒息? 他不知道一个在王府中长大的千金贵女,为何会给他这样的感觉,然而顾澈固执的认为自己没有看错。 于是,他看到自己认定的“同伴”,却和另一个男孩子更加亲昵时,心里总是很不舒坦。那家伙,和小郡主之间好像很有默契似的。 这种默契,他也很想有啊! 无论是谁来看,都不会相信顾澈也有这样细腻的内心,会想得这么多这么深。 许久以后,长大成人的顾澈对云若辰聊起自己当初的心情时,云若辰只是笑摇头,说:“阿澈,其实你比谁都要心细。” 那时候,他们已经共同经历了太多、太多…… ---------------- 叶慎言端着热汤回来的时候,云若辰的脸色总算恢复了几丝红润。 “谢谢。” 她抬头对叶慎言微笑,就着叶慎言的手把那碗添了胡椒面的热面汤喝了一大半,身上微微发起汗来。这么一激,精神顿时爽利很多。 石头在一边听着总觉得怪怪的,怎么这主仆俩说亲密很亲密,说客气又太客气。不像主仆,却像……朋友? 石头的感觉没有错,云若辰确实没有将叶慎言当成连枝、银翘一样的下人。在她心里,叶慎言是她“捡回来的男孩子”,又是她一手交给聂深栽培的“药人”。 他的血将会在她的经脉里流转,他们会是真正血脉相连的至亲。这种密切感,外人自然难以体会。 她仰慕聂深,也欣赏顾澈,可……叶慎言就是叶慎言,是“她的”叶慎言。 “你好些了吗?” 顾澈见云若辰拿帕子出来抹汗,把脸上那不知是用什么材料制作的化妆都抹掉了许多,露出了原本秀气的五官。 云若辰笑了笑,正想说“没事了”,突然又抓紧了叶慎言的衣袖:“不好!他们的人!” “他们?” 叶慎言顺着她的视线往另一边的街口看过去,也变了脸。 那边正有一群短衣打扮的壮汉,都是脸肉横生凶神恶煞的模样,气势汹汹地朝他们冲过来。 “快跑!” 云若辰一下从石头墩子上跳下来,拉着叶慎言回头就跑! 好汉不吃眼前亏,这群流氓人太多了,他们几个肯定扛不住的! 叶慎言半点也没迟疑跟着她跑,顾澈也迅速判断出己方肯定没有胜算,赶紧叫上石头一块跑路。 谁想到人贩子还有同伙藏在人群里跑掉了,这会儿召集了人手来找落单的他们算账?早知道就别怕官差问话,留在水街那边,人贩子的同伙肯定不敢那么嚣张啊…… 现在说什么都太晚了,跑吧! “小兔崽子们!给爷爷站住!” 长街上,一场追逐战正在拉开序幕! ------------ 第六十九章 :救兵! “小兔崽子们!给爷爷站住!” 领头跑在凶汉们前方的一个彪形大汉穿了身油腻腻的棉袍,大冷天的居然敞着怀,露出几茬黑黝黝的胸毛,形状骇人。 沿街行人似乎也有认得这大汉的,不住朝他指指点点,似乎这人在附近很有些凶名。 “这二年的歹徒也太明目张胆了吧,刚刚被抓走了同伙,就敢来追打揭发他们的人?” 云若辰边跑边想着,看来京城的治安大有问题。这伙人背后要是没有保护伞,她是绝不信的。 但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是不能被他们逮到啊。 “上桥!” 她眼尖地看到前面的岔路是通往桥头,忙又指挥几人往桥上跑。在街上阻碍太多,跑不快,桥上通畅得多了。 几人都不假思索地听她发号施令,拼命朝左手边的岔路跑。 云若辰腿脚发着软,心跳得好快,脚步渐渐慢了下来。 不行,她没有力气…… “来!” 忽然间,她只觉得眼前的灯火街景猛地晃动,身子一下腾空,原来是被顾澈打横抱了起来! “抱紧我!” 顾澈双臂发力,快速调整好姿势将云若辰抱好,加快步伐飞跑起来! “这家伙力气还真大……” 云若辰双手揽住顾澈的脖子,气息总算平缓多了。她倒是不会觉得顾澈是在趁机揩油,拜托这是什么时候啊,再说顾澈也不是那种人。 他只是不像一般人心里存着男女之防,所以才会自然而然地做出这种举动来吧。 另一边的叶慎言也不得不承认,顾澈采取了正确的作战方式。先前他们要迁就云若辰的步伐,没法尽情发力逃跑,现在反而跑得更快了。前提是――得有顾澈这种扛着一个人还跑得更快的体力才行! “完了,公子这样对小郡主无礼,靖王殿下会不会找公子算账啊?” 几人里,就只有石头在慌乱中还想着这种“现实”问题。其余三个人脑子里却都是没什么礼教意识的,云若辰顾澈且不去说,叶慎言这个在乞丐堆里摸爬滚打长大的野孩子会在意礼教才是见鬼。 本来因为云若辰跑得慢,他们差点就被那队喊打喊杀的恶徒们追上了。等他们跑过桥对面的时候,却和对方拉开了近十丈的距离―― “还是不行!” 暂时不需耗费体力的云若辰,开始运转头脑思考起脱身的法子来。 光是靠两脚跑,还是走不脱的啊,对方既然是本地的恶霸,地形上肯定比他们熟悉。等他们反映过来兵分几路围堵自己这边的时候就太晚了。 她伸长了脖子左右张望,忽然眼睛一亮! “就是它了!” 她右手疾翻,三枚铜钱从指缝间飞出,直射路边的一座鳌山灯! “主人家对不住了,毁坏了你精心的杰作。” 她心中默默向那座鳌山灯的主人致歉,眼看着高耸的鳌山灯顷刻间从上方朝恶徒们压了下来! 鳌山灯并不是一盏灯的名字,顾名思义,它是一座灯山。 这种大型灯山高达数丈,是用木板、竹竿、篾丝和色纸扎成骨架,架起大棚做成假山,上有纸扎的苍岩翠柏和古寺禅院等,再用彩纸糊成山妖、水怪、鱼龙等千姿百态的花灯悬挂在两边。 鳌山灯表扬的时候,花灯变化万千,还配以音乐、故事,是灯市上最亮丽的风景。要制作这么一座鳌山灯,往往要耗费许多精力和时间,所以云若辰才会对灯的主人感到愧疚。 但事关自身安危,她也没有更好的选择。 那三枚铜钱都打在鳌山灯最脆弱的骨架关节上,特别是中间的龙骨,被云若辰含着柔劲的铜钱嵌入中段,马上就碎成了两截。 “轰隆――” “哇,鳌山灯倒啦!” “快躲开快躲开!” “起火啦起火啦!” 在人群的尖叫声中,那群正好从鳌山灯下跑过的恶徒猝不及防地被花灯的碎片和火油砸中了! “太好了!” 跑在最后的石头忍不住回头张望,欢喜地叫嚷起来。 “别高兴得太早,跑吧!” 顾澈没好气地吼了他一嗓子,石头缩了缩脖子赶紧又跟上来。 是郡主出手了啊。 叶慎言与云若辰交换了一个会心的眼神,两人都微笑起来。顾澈心里却觉得怪怪的,为什么……那座明明很结实的鳌山灯,会那么巧倒下来? 难道是叶慎言这家伙在搞鬼? 有可能啊! 怪不得他小小年纪就被靖王爷派到郡主身边当暗卫,果然是有两把刷子的嘛。唔,也难怪他和别的仆人不太一样了。 ---------------------- “华容!” 就在他们夺路狂奔的时候,云若辰竟听见一声有些熟悉的呼唤。 “华容,这边!” 那声音再次响起,清亮中带着些许焦急,云若辰终于辨认出是谁在喊她。 居然是赵玄! “去那边!” 她揪着顾澈的衣领指路,顾澈来不及思考,便朝云若辰指引的方向跑去。 赵玄坐在一辆敞开车马的高大马车上,正不住朝他们挥手。 “快上车!快点!” 在赵玄的催促声中,顾澈抱着云若辰跳上了车厢,随后叶慎言和石头也快速爬了上来。 叶慎言一把踢上车厢的门,赵玄朗声喊道:“康伯,快走!” 马鞭声啪啪连响,车子被疾驰的骏马带动着突然颠簸着跑动起来。 “好险……” 云若辰从顾澈怀里挪出来,紧靠在车壁上调整着呼吸,头发都乱糟糟地黏在额头和脸颊上,自己都觉得狼狈异常。其他三个人也好不到哪里去,石头更是跑掉了一只鞋。 而坐在她对面的赵玄,还是那副好整以暇一尘不染的模样。 她忽然有种感觉,赵玄好像天生就是这样洁净、齐整、无暇。他是一抹误入凡尘的金风玉露。比起她这货真价实的异时空来客,赵玄与这世界的违和感却更强烈。 他像观音座前端瓶持露的净衣童子,俗世的一切仿佛都与他无关。就算他现在关切地、焦虑地凝视着她,低声询问她的情况,她还是觉得他很远、很远。 这种心灵上的遥远,与聂深的遥远又是不同的。 她能从聂深的眼神中,看透他冷峻外表掩盖下的炽热感情。可赵玄,他似乎永远与这世界隔着一层薄膜,淡淡的,却很坚固。 这与生俱来的疏离感,云若辰能够感觉到,别人却大概只会觉得赵玄太高傲难以亲近吧? 比如此刻车厢中的另外几个人,就都愣愣地看着赵玄,不知怎么和他搭话。 云若辰咳嗽了两声,替他们做了简单的介绍。这是宋国公的世子,这是顾阁老的孙子,这是我家的慎言…… 然后又是长长的沉默。 隔了好一会,云若辰才告诉赵玄她今晚是偷跑出来瞎逛的,让赵玄为她保密。赵玄颔首答应下来,虽然也好奇云若辰怎么会和顾家公子带着两个下人就跑出来,但他却什么都不问。 他甚至没问他们为什么会被一群恶人追打,还是顾澈嘴快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 “对了,小郡主,你怎么会知道那人是拍花子?” 顾澈才想起这个关键问题。 赵玄也看着云若辰。 “很简单,那小女孩睡的姿势不对。” “啊?” 几人都是一怔,这是什么理由?昏睡还分姿势? 云若辰总不能说,自己在人群中感受到了邪恶的气息。她耐心解释道:“那个小女孩睡着的时候,手臂和脚都是垂下来的,应该是睡着后才被人抱起来。而如果是在亲人怀里慢慢睡着,应该全身蜷缩着、紧紧揪着亲人的衣襟才对。你们想想是不是这样?” 众人恍然,思索一番后都点头表示同意。 “我一开始也只是怀疑,等走得近了,闻到那女孩子身上有很刺鼻的酒味,觉得拿应该就是迷药的味道。一个小女孩,家人怎么会让她喝很多烈酒?还有我拦住那人后,他的反应也更印证了我心中的疑惑。” “你脑子还真好使。” 顾澈感叹道:“难怪我祖父在家里也夸过你呢。” “是吗?那真是荣幸。”云若辰笑笑,却又连声咳嗽起来。叶慎言忙轻拍她的后背为她顺气。 “来,吃颗静心丹吧。” 赵玄递过一枚药丸。叶慎言伸手接过,征询地看着云若辰。云若辰道了声谢,含在嘴里慢慢嚼烂服下去了。 原来如此―― 赵玄有心疾。 专治心痛和调理气血的静心丹,并不是很常见的家用药物,他却是从腰间挂着的锦袋中取出来的。这代表着他经常需要服用这种药。 十岁的少年便随身带着静心丹,看来他不仅是有心疾,而且应该是从娘胎里带来的病症。 就像她一样。 不同的是,她的先天绝脉或许还可以通过叶慎言的“阳血”来修补,但赵玄的心疾……在这个时代,应该是绝症中的绝症。 怪不得,她能从他身上体会到那种超脱却脆弱的美感。就像冰峰上绽放的雪莲,似乎随时都会随冰雪的融化而消失…… 他从出生就直面死亡。 ------------ 第七十章 :君生我未生 “谢谢,我好受多了。” 片刻后,云若辰发现自己因为疾跑而扑通扑通狂跳着的心脏终于平复下来,紊乱的气息也缓和多了。 赵玄笑笑,说:“我送你们回去吧?” 几人都没有异议。顾澈见云若辰刚才脸色白得吓人,又见叶慎言很不满地瞪着他,心里也早后悔把云若辰叫出来玩了。好在这个赵玄带了药! 这时他们离刚刚的街口已经很远。石头掀起窗帘看了看,告诉顾澈他们到了靠近甜水河另一端的五桥街。距离靖王府只有三条街道而已,很快就能把云若辰送回去。 “阿澈,今晚其实不关你事啦,别苦着脸。” 云若辰见顾澈愧疚地看着她,忍不住笑出声来。这孩子,真是什么都写在脸上啊? 本来就是她管闲事才惹来坏人们嘛。顾澈非要把责任揽在身上。 “要不是你刚才机灵带着我跑,我们早被他们追上了呢。” 云若辰很大方地说起刚才的事,几个男孩子的表情却都不自然起来。 呃,刚才顾澈是抱着云若辰跑的…… 好吧,大家就把这事忘掉好了。 他们不约而同地在心里嬷嬷说着。 “我今晚逛得很开心啊,还吃到了很多好吃的。”云若辰安慰着顾澈,又扯开话题问赵玄为何独自驾车出门。 原来赵玄是代替生病的父亲应邀到定国公府邸去参加赏灯宴的。宋国公、定国公这几家都比较低调,和近来的许多大事件都没有牵扯,所以富有生活情趣的定国公还有兴致开赏灯宴。 云若辰心想,赵玄的父亲宋国公赵祁病得真是时候,躲过了好多事呢,却不知是真病假病?莫怪宋国公府能历经数代都能屹立不倒,的确很有智慧啊。 “定国公府的灯好看吗?” “好。”赵玄淡淡地应她:“定国公府专门扎了三座鳌山灯棚演灯戏,他府里的赏灯宴,往年在京里也是有名的。” 说到鳌山灯,云若辰想起刚刚自己为了脱身而砸坏的那座灯山,又是一阵内疚。迟些让叶慎言去打听看看主人是谁,暗里把钱陪给他吧。 “灯戏,我也想听。”云若辰神往地想着:“今晚看到的那些花灯也很漂亮,啊,可惜我一盏都没买呢……” 之前也不是不能买,是买了不好带回府里。这时她才想到石头怀里抱着的那些小玩意――唔,不出所料,早就跑丢了。石头这家伙,连自己的鞋子都跑掉了一只呢。 “是吗?” 赵玄挑了挑眉,抬手撩起车帘看了眼窗外,忽然扬声让车夫停下。 “嗯?”为什么要停车? “这边街上也有卖灯的。”赵玄指着外头对云若辰说:“我陪你去挑一盏吧?” 真体贴。 云若辰翘起了嘴角。 车外的灯火透过窗棂映在她眼里,点亮了她嘴角的笑意,赵玄略略一怔。 她还是狼狈的。蓬着头发,脸上沾着灰黄暗淡的油彩,一身平民少年的装扮……可她这一笑,却在刹那间让窗外灿然灯火都失了颜色。 “赵家哥哥有心了。我买了也带不回去啊,不必了。” 她婉言谢绝他的好意。赵玄想了想,说:“那要不要去买一盏水灯?” 水灯? 云若辰疑惑地看向他,赵玄解释说:“就是可以放到河里的花灯。很多人买来许愿的。你看。” 几人都张目望向窗外的甜水河,果真看见河面上漂浮着一盏一盏的小花灯,都极玲珑可爱。 “走吧?” 赵玄再问了一次,语气是鼓励的。顾澈也说:“小郡主,我陪你下去买。” “这样啊……好吧。” 云若辰终究是女孩子,对漂亮的东西天生没有抗拒力。她随便理了理头发,被叶慎言搀扶下了车,就在附近的花灯摊子上挑起花灯来。 那卖灯的小贩很热情,叽叽呱呱介绍了一大通。什么芙蓉灯最精巧,牡丹灯颜色最好看,娃娃灯圆圆的很讨喜…… 云若辰摸摸这个,看看那个,觉得每一个都很好很顺眼。唉唉,挑哪个好呢? “看得我眼睛都花了……啊,赵家哥哥,不如你替我选一个吧?” “我?” 赵玄愕然,低头在摊子上看了一圈,随手拿起一个问云若辰。 “这个如何?” 云若辰接过来一看,却原来是个果红叶绿的石榴灯。层层叠叠的绿纸中间托着饱满的石榴果,的确扎得很精致。 “石榴……啊,那天你也送了个石榴给我吃呢。还记得吗?” 云若辰突然想起半年前的中秋宫宴。 那是靖王府气运的转折点。 她在皇帝面前说,靖王府有祥瑞,没有人相信。那时勋贵云集,他们父女却只能孤零零站在灯光照不到的角落里,无助等待着前往靖王府查证的队伍归来。 然后,赵玄出现在她面前,递给她一只石榴。 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她是记得的,记得那个在她孤立无援时为她送来点滴温暖的少年。记得那石榴汁水饱满的籽儿在舌尖上绽开的甜美,记得他在满园冠盖中白衣翩然的清逸背影。 “就它了。” 她捧起那盏石榴灯,让摊贩替她点燃。 “小姑娘,要不要许个愿啊?” 摊贩很殷勤地指着一边的笺纸和笔墨。他们才发现,原来人家买灯的人大多也都会写许愿条,这会儿还有几个人蹲在那儿写呢。 “慎言,替我拿一下。” 反正都买了灯,不许愿太可惜了嘛。她挽起袖子也拿起纸笔,就着窄小的桌案写了一张许愿笺,又小心翼翼地吹干。 赵玄一直看着她的动作,又见她把长条笺子轻轻折好,转头回来接过叶慎言拿着的灯,把许愿笺放进灯罩里。 “这样放进河里就可以了吗?” 她问那摊贩,摊贩点头乐呵呵地笑着说:“对呀,小姑娘,你拿到河边放下去就行了。但是,一定要诚心,许的愿才灵哦!” 诚心……吗? 她很诚心很诚心,但她的愿望大概永远都不能实现了。 云若辰轻轻捧着那盏石榴灯,跟着其他放灯的人们走到河岸边一处宽阔的所在,缓缓蹲了下来。 她没有急着放灯,只将灯先搁在前方地上,十指交扣默默祈祷。 她能将所有术法口诀倒背如流,也清楚记得众多神灵仙佛的名字,可这一刻她并没有念法诀也并没有召唤神仙。 她只是在心里轻声说,对不起,请原谅我喜欢上你了。 请原谅我没有控制好自己的感情。 我的喜欢,只是我一个人的喜欢,我不愿这感情造成你的困扰。 所以…… 请相信我以后再不会失态,再不会任性,再不会……在梦里苦苦追寻你的身影。 我只愿,我对你的喜欢能像这盏小灯一样,顺着河水慢慢地漂走…… 对不起,我不能再喜欢你了。 聂深。 她睁开眼时,发现他们都已站在她身边。 “稍等。” 云若辰笑笑,两手提着石榴灯的边沿,弯腰将灯放进了甜水河。 夹着冰块的河水缓慢地流动着,很快就将她的石榴灯带走了。刚眨眼还能看见它在数丈外的水面上漂动,再眨眼的时候,那灯已经汇进了光流里,再也无法辨认。 如水滴流入大海,像砂砾掉落河滩。 她只愿她的感情,也可以这样自然而然地消失在时间的河流里。 ----------------- 小半个时辰后,云若辰被叶慎言护送进了靖王府的后门,赵玄和顾澈才放心地离开。再将顾澈主仆送回顾府后,赵玄回家,去向父王请安。关于今晚的小意外,他只字未提。 夜已深,城里还处处响着鞭炮、烟火与锣鼓编织成的乐声。不过这些声音传不到深宅大院里。赵玄的屋子,一如既往地清净。 他坐在灯下,静静地看着烛火跳动,并无多少睡意。 早在第一次见面时,他就知道她是个早慧的少女。能够不动声色地讨好出名难伺候的老皇帝,这份心机,真是少有人及。 那时他就告诫自己,这个女孩子太聪明,也太危险,他必须与她保持距离。 然而还是在那天晚上,他见她陪着靖王站在御花园角落里,瘦小的身子站得笔直,有种孤独的倔强。 那倔强是高傲的,他突然觉得,她有些像他。 她站到众人前高声宣扬靖王府的祥瑞,不管主动或是被动,无非是在为靖王府争取。 那一刻他突然想为她做些什么,可他能做的,也不过是顺手送上一只水果…… 她却一直记到了现在。 “放灯的时候……你在想什么呢?” 赵玄伸手沾了点烛蜡,看着软热的白蜡在指尖上逐渐变成硬壳。手指一捻,硬壳碎成粉末,簌簌地掉下来。 借由这无聊的游戏打发时间,他一遍遍地捻着烛蜡,桌面上很快落了大片粉末。 粉末又被他聚拢到一处,用手掌压成平平的一片。 然后,他用指尖在上头划了一个“君”字。 云若辰在许愿笺上写字的时候,或许不曾注意到,他就站在不远处,将那娟秀的小字尽收眼底。他并不是故意偷窥,但只扫了一眼就被那句诗完全吸引了目光。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赵玄很震惊。 她还这样小,心里已经藏着一个人。 ------------ 第七十一章 :黄侧妃动了胎气? 元宵过后,靖王府的气氛又紧张起来。 却不是因为外界的风风雨雨,而是因为黄侧妃的产期已经近了。 府里从靖王、郡主到下人,无不小心翼翼。黄侧妃的日常用品、吃食都要经过好几道检查,她住的院子一个生人都不许进。 家务已全压到了云若辰身上,她直接全打包丢给曾嬷嬷,还有府里的那几个男女管事。 至于她本人,一天三趟地往黄侧妃院子跑,生怕不小心看漏了什么,让邪气之类的坏东西跑进来捣乱。 关键时刻不能掉链子啊! 但在靖王面前,她又得劝老爹别那么着紧。 “父王,您可别老是这么坐在娘娘屋里。”云若辰刚进门,就见靖王又坐在黄侧妃正屋里,不由得笑道:“您看把娘娘紧张的!” 黄侧妃肚子太大,没法在靖王下首陪坐,正斜靠在罗汉床上歇着。她闻言便也只是笑。确实,靖王一个大男人白天老在她屋里坐着,总让人觉得怪怪的。 虽然黄侧妃很满意靖王对自己的重视,但也更怕这胎生出来不是男孩,那不但之前的种种荣宠将要化为泡影,后半生的依靠也没了大半! 她年纪不比靖王小多少,这一胎之后想再怀孕,难度可就大了。重要的是,这胎子嗣关系着靖王能否被立为太子啊! “父王,您呐,就赶紧忙您的大事去吧。内院的事情交给我们女人家就好。” 云若辰索性拉着靖王的手就往外推,老气横秋的模样惹得一屋子的婢女们嬉笑不止。也就郡主敢这么和王爷说话! “父王,孕妇需要的是放松精神,这样大人和宝宝才能健康啊。您把气氛搞得这么凝重,娘娘都快笑不出来了,真到了生产的时候说不定会有影响呢。” 云若辰把靖王推出去后,又忍不住多嘴说了他几句。 靖王一听觉得很有道理,连连点头,表示不会再没事就坐在黄侧妃屋里妨碍交通。 “辰儿,你看弟弟还没出生呢,你就已经像个小姐姐似的护着他了。”靖王忽然笑道:“日后你可要和弟弟友爱啊,知道吗?” 云若辰也认为靖王的说法没错,她的确已提前进入了“姐姐”的角色,自我感觉必须保护好那个还没出生的小婴儿。 弟弟啊……原来只是个称谓,没什么实质感觉。 过去想起黄侧妃肚里的孩子,她总是以这孩子对靖王府的重要性来衡量,还很少想过这是自己的血肉至亲。 可随着黄侧妃产期的临近,她才慢慢接受了自己将要有个“弟弟”的事实。 那小生命有一半的血统与她相连,他会是这世上除了靖王之外,她最亲近的人。 “弟弟”――偶尔在无人时,她独自呢喃着这两个字,心里总有丝异样的情绪在涌动。 不过,这些情绪波动也是很偶然才会出现。大多数的时候,她满府里忙得不可开交,哪有空想这些啊! ---------------- 谁知道就这么阖府上下精心呵护着,黄侧妃还是出了意外! “郡主,郡主!” 二月初二这天,云若辰正在前院偏厅里看曾嬷嬷指挥两个账房核对过年的账目,忽然银翘慌慌张张地跑进来,立刻被曾嬷嬷狠狠一瞪! “有话快说!” 云若辰倒是拎得清,知道银翘有多怕曾嬷嬷,若不是事情紧急怕不会失态至此。 “娘娘……娘娘动了胎气,见红了!” “哐当”,云若辰正捧着茶杯的手吓得抖了下,杯子差点掉到地上。 “嬷嬷,请和我一道过去!” 她也不先追问了。丢下茶杯提起裙子就快步走出了偏厅。 “王爷呢?” “王爷已经赶过去了!” 银翘喘着气,边跑边向云若辰解释,为什么黄侧妃会提前发动。 原来今天几位姨娘都到黄侧妃屋里请安,反正黄侧妃也没什么事要处理,就留她们多坐了会儿。几人的话题自然还是围着黄侧妃和小婴儿打转。 柳姨娘原是在黄侧妃身边服侍的,又在三个姨娘里最得靖王的宠爱,总爱现实自己的与众不同。 于是她便乐滋滋地拿出两套小衣裳来,说是自己亲手给小世子缝的。 黄侧妃好脾气地笑着说:“辛苦你了。咱们府里有针线房,让她们做就行了,你何必费这个劲。” 话说得平和亲切,却是意味深长,绵里藏针。 陈郑二姨娘都会意抿嘴直笑,说是呀是呀,你费这个劲儿干嘛呢。言下之意便是,你再费劲讨好也没用。 柳姨娘倒也有她过人之处,那就是脸皮厚度在靖王府里名列前茅。虽然被黄侧妃讽刺,被陈郑二人嘲笑,她还是一味讨好地要凑过去将她缝的小衣裳给黄侧妃展示一番。 哪知她刚起身走了两步,忽然脚下一滑就结结实实摔在了地上! “哎呀!” 柳姨娘这跤摔得不轻,虽然屋里是铺了地衣的,她的额头还是磕到了地板上,顿时就眼冒金星。 当时她距离黄侧妃还有些距离,摔下去的时候也没牵扯到黄侧妃。黄侧妃见她莫名出丑,立刻就觉得晦气,唾了一口叫她们都赶紧退下。 陈郑二人都忍着笑先告辞,柳姨娘也满脸通红地爬起来,将那两件小衣服揣到怀里告退。 可三人才出了屋门,就听见后头黄侧妃也惊叫着摔倒了! “是柳姨娘扯坏了地衣?” 云若辰一拍额头,恨不得把那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柳氏弄死。 那么厚的地毯她都能扯坏,还把黄侧妃绊倒了,惹祸精啊! 云若辰虽说相术精湛,可因为绝脉的缘故,没有元气打底的她也不能时时推算家中各人的运势流年。要不搁在以前,她定能看出近来柳氏有些不好的面相,绝不会让她接近黄侧妃的屋子的。 防来防去,还是防不住! 此刻的云若辰没有心情去推算柳姨娘这蹊跷的一跤背后是否有阴谋。黄侧妃千万别有事! “产婆过去了吗?太医呢?那几个会医的宫女呢?” 她一一追问着,听银翘说那些人都已赶过去后,心里还是觉得很不安。 “怎么觉得心惊肉跳的……” 她按着心口,却发现眉心也跳得厉害。难道,这回又要有麻烦? ---------------------- 当云若辰赶到黄侧妃住处的时候,那院子已乱成一团,挤了好些人进来。 “嬷嬷!” 云若辰皱眉叫了声,曾嬷嬷立即会意,马上三言两语就把那几堆人的秩序理顺了,让她们都分队站在廊下不准再乱动。 “父王!” 云若辰扑进屋里,看见靖王正在原地转着圈圈。 “娘娘怎样了?” 靖王见到女儿过来,像是总算找到可商量的人似的,答非所问地说:“哎呀,辰儿!你可算来了,这下子咱们该怎么办呐?” 曾嬷嬷在后头听得郁闷。 看这家子乱的! 本来黄侧妃生孩子,云若辰这种未婚姑娘可不该过来。一般的大户人家,要不是亲生女儿,都不会往产房凑热闹的。这家里是特殊情况也就罢了,结果男主人还反过来问小女儿,你庶母生产出问题了该怎么办? 连云若辰都知道没法和这位糊涂爹爹交流了,空泛安慰他两句,扭头去了西厢产房。 “郡主,您不能进去!” 两个守门的仆妇忙拦着她。曾嬷嬷也在后头扯她:“郡主,姑娘家不能进产房!您要问话,让几个晓事的出来应你就好!” 这回云若辰没有听她们的,甩开几人的手就冲了进去。 她必须在场,因为那股不祥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了! “哎,郡主……” 谁都没想到小郡主会直接闯进产房,曾嬷嬷只能一跺脚也跟了进去。记得回头警告这些人,谁都不许把郡主进过产房的事说出去!太不合礼数了,传出去对郡主的名声可是有妨碍的! “娘娘!” 云若辰跑进产房内室,第一眼就看见黄侧妃脸色惨白如纸地躺在床上,身下已被鲜血染红。 “郡主……你来了……” 黄侧妃在剧痛中也忍不住露出惊讶的表情。她没想到,小郡主居然关心她的生产到了这个程度…… “娘娘,你别怕!会平安的!” 她紧握着黄侧妃冰冷的手,用力地点头。 黄侧妃不能有事,她决不允许! 这个孩子,必须平平安安出生,即使……需要她付出很大的代价,她也要保着他生下来! 被云若辰握着手,黄侧妃慌乱到极点的心情好像真的平静了些。她并不喜欢云若辰,不喜欢云若辰对靖王的影响力比自己大太多太多,也不喜欢云若辰在府里的地位比自己还高……可是…… 可是在这时,她还是反握住云若辰的手,因为她心底深处也相信着,云若辰是个会带来“福运”的女孩子。 求求你,传一点福运给我的孩儿…… “啊――” 靖王坐立不安地在正屋里等着,却听到了黄侧妃的惨呼声! “是、是不是要生了?” 他额头不住冒着汗,听守在一旁的婆子说这是才开始发作,说不定要痛好几个时辰呢,才醒悟过来生孩子好像真是件漫长的事情。 没法子,过去那几次他都是在外院等消息而已,哪有这次那么紧张? “辰儿闯到产房里去了?” 连靖王都知道,千金贵女不能进产房。但在迟疑片刻后,靖王心里却安乐了不少。 “辰儿是个好孩子,她一定能保佑她的弟弟平安出生的!” ------------ 第七十二章 :催生咒 产房里,产婆和宫女、丫鬟们都忙得一头热汗,神色紧张至极。 “啊……啊!” 剧烈的疼痛从尾椎骨处朝全身扩散,黄侧妃忍不住又惨呼起来。 “娘娘,求您忍忍!时辰还早呢,您要是再喊下去,待会儿可就没力气了!” 云若辰紧挨在产床边,还是一手与黄侧妃相握,一手拿热毛巾给她擦汗。 那几个产婆本来觉得这小郡主跑进产房来既不合规矩又添乱,只是碍于身份低微不好说话。但见到小郡主又是安慰产妇,又劝着黄娘娘别喊叫,顿时便对小郡主刮目相看起来。 没想到这么娇滴滴的金枝玉叶,却也懂得这些道理。难怪黄娘娘也不让她出去呢! “你们都愣着做什么?拿软木来给娘娘咬着呀。” 云若辰转头喝骂起丫鬟们来,雪鹃赶紧递上煮过热水的软木。 “娘娘,为了平安生产,您可千万忍着别喊!求您了!” 云若辰亲自把软木塞进黄侧妃嘴里恳求道。 好在黄侧妃也是生过孩子的人。要不是因为意外摔倒早产,她也不至于心慌神乱到这地步。 经过云若辰的安慰,黄侧妃总算定住了神,紧闭双眼咬紧了软木,忍痛忍得身子都在抖。 “还不到时候……” 几个产婆判断着产道开口的状况,担忧地摇头。云若辰看见她们的脸色,心里咯噔一下。 她这辈子才八岁,可上辈子却早成年了,这种事没吃过猪肉也看过猪走路。眼看着羊水破了一个多时辰,产门似乎却还迟迟不开,这…… 她把黄侧妃的手放下,两手交握顶住额头,心中默念起催生咒来。 “南昌黄华,玉眸炼身。十月满足,骨骼已成。好生使者,韩君丈人。司命司录,卫房圣神。九天持符,监真度生。符下五脏,急离母身。急急如律令!” 她十指暗扣法诀,催动符咒,床上的黄侧妃似乎也开始有了感应! “啊,开了开了,快开!” 产婆们喜动颜色,不住鼓励着黄侧妃:“娘娘,产门开了!您再等等,快了快了!” 被痛苦折磨得想昏过去的黄侧妃总算听到点好消息,身上似乎又有了点力气。 “……妙火铃真,监生上穹。执符把籙,好生韩公。五帝破魂,三台录封。七元助魄,神元辅宗。尸鬼逼合,本欲鬼穷。保持人命,杀却邪踪。神符覆护,冰光玉容。急急如律令!” 在云若辰暗中施法的时候,几个产婆轮番向黄侧妃鼓劲,纷纷告诉她产门开得很快,请她务必挺住。 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转眼又过去了快一个时辰。 云若辰算算时间,从黄侧妃见红到现在,大概有四五个小时了。本来见红后二三十个小时再生产都算正常,可她因为摔倒的缘故,羊水破得早,眼看着羊水都要流干了,产门再不打开,孩子在里头就危险了! “不行啊,这样等太慢了!” 云若辰察觉到黄侧妃的体力也在飞快流失,那块软木都快被她咬烂了,云若辰赶紧又给她换了块新的。 “万不得已只能用这个了……可是……” 她的右手在袖中握住了一件滑溜溜的物事,额头渗出几滴汗珠。 她握着的,是那枚舒王曾用来算计她、却被她反过来算计了的——螭龙玉佩! 在舒王自杀、家眷入狱、舒王府被封后,云若辰再次半夜来到她设阵的地方,将已经结束任务的螭龙玉佩取了出来。 施法的对象舒王已死亡,玉佩中的邪气也早散了个干净。云若辰舍不得这枚珍贵的法器,依然将它收回来净化后贴身带着,以备不时之需。 但她现在没有能力给玉佩注入灵气,所以目前这螭龙玉佩也只能发挥千分之一的潜力罢了。 “配合法器再来一次吧!” 云若辰扶着头暂时离开了床边,看起来就像蹲太久累着了似的。一个丫鬟赶紧过来搀着她,她在角落里坐下后挥手把那丫鬟赶去帮忙了。“别在我跟前晃悠,看着娘娘去啊!” “是,是。”为着替黄侧妃管家的缘故,如今云若辰在家里说话也是极有分量的,小丫鬟们被她教训多了,潜意识里都有些怕她。 希望能奏效吧…… 云若辰双掌在袖中缓缓合拢,将那枚螭龙玉佩扣在掌心里,深吸一口气再次施法。 “乾坤正气,纳!” 随着她催动心符,螭龙玉佩中的灵气也在缓慢聚集。云若辰双目微垂,嘴唇无声翻动,以极快的速度将催生咒再默念了八十一遍! “啊……啊……” 黄侧妃又咬烂了一块软木,情不自禁痛呼出声,一波比一波更强烈的疼痛几乎就要将她撕裂了! “产门开了!娘娘,您再忍忍,马上就能用力了!” “我,我不行了……” 黄侧妃直翻白眼,外头的太医传话进来,让有经验的宫女开始往她嘴里塞人参片。 人参是补气灵药,但其实效果并没有传说中那么灵验,起码刚含着人参暂时是看不出什么作用的。黄侧妃还是断断续续地呼着痛,身子竟开始抽搐起来。 “娘娘!娘娘!您可不能晕啊!” 产婆们快急死了。这羊水都流干了呀,眼看着产门已开,该到用力的时候了,产妇却在关键时刻挺不住了! “娘娘,您想想弟弟!” 突然间,云若辰又扑到了床边,使劲摇晃着黄侧妃的头。“弟弟马上要出来了!您再加把劲!” 她一面说着话,一面把手中的螭龙玉佩直接贴到了黄侧妃裸露的肚脐上! “郡主,您别乱来!” 产婆们手忙脚乱地想把她架开,云若辰却怒吼道:“这是保产育平安的灵玉,你们懂什么?不要吵!” 黄侧妃痛得昏昏沉沉,耳边的声音似乎都远了。忽然却像是听见小郡主在喊着“弟弟”、“弟弟”,她灵台骤然一醒。 下一刻,她只觉得肚皮处有股奇异的暖流在窜动,而这股温暖的感觉极大地缓解了她的痛苦。黄侧妃睁开双眼,看到云若辰满脸是汗,还在不住喊着“娘娘,弟弟马上就要出来了”。 “好,娘娘,深吸一口气,用力!” “对,对,对,再来一次……用力!” “看到头了!” “快快了,最后一次了……再用力!” “不行气还不足啊!吸气!吸气!” “好——用力——好!” 产婆们异口同声地大喊起来! 云若辰其实也快撑不住了。前些日子伤的元气刚恢复,今天仓促间连着施了几个时辰的法,她的体力也快到极限了! 就在这时,她眼前一花,一个血糊糊的小婴儿被产婆用力拖了出来! “生了,生了!” “快去禀报王爷,黄娘娘生了!” 在正屋里守得快要发疯的靖王,总算等来了这声“生了”。 他颤抖着揪住那小厮的衣襟,迟疑了片刻才敢问:“是……是男孩吗?” 在得到肯定答案后,靖王居然没站稳,一屁股就坐到了地上! 生了,是儿子! 他又有儿子了! ----------------------- “哇……哇……” 婴儿清亮的哭声在产房中响起,这声音听在所有人耳中,都如仙乐般动听。 靖王府的世子终于降生了,还是个健康的男孩! 云若辰寸步不离地紧跟着孩子,等产婆把孩子洗干净裹上襁褓,她便迫不及待地接过来抱住了。 他好小,脸蛋像只皱皱的黄梨子,浑身红通通的,胎发稀稀疏疏只有顶上的一撮。 然而云若辰刚把他抱在怀里,就不舍得撒手了。 这是她的弟弟。她有弟弟了…… 上一世,她没有父母,自然也没有兄弟姐妹,只和师父相依为命。她想不到有朝一日,能够拥有一个和自己有着相同血脉的亲人。 这弟弟……几乎是她亲手护着接到世上来的呢。 这话一点都不夸张。 要不是她在京郊别院里设下九宫八卦阵杀死了那三个入侵的杀手。 要不是她破解了天命教的巫蛊咒术。 要不是她在产房里施法…… 这个孩子,能够平安降生的几率真是微乎其微! 人的感情是很奇怪很奇怪的。 为我们含辛茹苦付出良多的人,我们或许感激、尊敬,可未必会对他有多深的感情。可那些让我们去付出的人,反而才是我们的心头肉。 例如人们对自己的父母,和对自己的孩子,感情是完全不同的。许多人对父母不过是尽义务在抚养,孩子只要笑一笑,就肯为他摘星星摘月亮。 一代又一代,代代如此。这就是人性。 此刻,云若辰在满是血腥味、一地狼藉的产房里,怀抱着这个让她付出了许多心血和努力的小婴儿,心中的柔情不断涌起。她完全没去想这个婴儿对于靖王府的意义,对于她生活的意义,她只知道这是她弟弟! 她好喜欢他,好喜欢好喜欢。 弟弟,姐姐会尽我所能呵护着你长大! ------------ 第七十三章 :赐名 元启三十六年二月初二,靖王府侧妃黄氏产子,母子平安。 这一晚,又将是京城无数人家的不眠之夜。 静心殿中,披着道袍外裳的元启帝靠在软榻上,慢慢呷着一碗热汤药,青白的脸色从除夕到如今都不曾有多大改善。 他把汤碗搁到一边,自言自语:“是吗?老四这胎果然是儿子?” 太监张元在旁喜道:“恭喜皇上!靖王世子诞生,皇家又添新丁,这是大喜事啊。” “嗯,是喜事。” 元启帝脸上露出极淡的笑意,微微点了点头。 “靖王府报了孩子的时辰上来吧?拿来朕瞧瞧。” 张元早把孩子生辰八字带在身上了,闻言连忙呈上。 元启帝沉迷修道多年,对相术自然也很感兴趣。精通不精通且不去说,但相术最基本的东西还是懂得不少。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那张生辰纸,随手捏了几个数推算了一会儿,脸色并未好转。 这命格,似乎……不算旺啊。 “唉。” 元启帝叹了口气。那些旁支的宗室倒是能生的厉害,一家里几十个儿子,嫡的庶的好不热闹,皇家这一支却总是人丁稀薄。 且不说那几个早夭的皇子,老四老五的命格也极平常。这新生儿的八字,也没有特别之处,真令元启帝有些失望。 反倒是若辰那孩子的生辰甚是特别…… “张元。” “奴才在。” “除夕那天辰儿的表现……真如你所说的那般?” “回皇上,奴才所说句句属实。” “是吗?” 元启帝又陷入了沉思之中。 如果辰儿真像张元所说的那般,在他昏倒后竟能最快反应过来,还暗中“指挥”她父王掌控全局,这孩子的心机城府委实可怕。 再联想起她第一次入宫时,便敢大胆在诚王献瑞时为靖王府出头,将靖王府的“大瑞”捧出来和诚王打擂台。就算是有大人在背后指使,她的表现依然亮眼。 其实中秋宫宴后不久,渐渐冷静下来的元启帝对那块“庆云奇石”的祥瑞也并不是那么相信了。虽说宫里验了几次,都证明那石头不似造假,多疑的帝王却还是半信半疑。 只是,骆天师那场做法后出现的神谕,又作何解释呢? 在除夕宫中出事后,元启帝一怒之下几乎将宫里所有的方士都投入了昭狱,勒令严刑拷打找出给他下毒的内奸。唯有天师骆天行在宫中地位依然牢固。元启帝仍信任这在自己身边服侍了近四十年的老神仙,不太愿意相信这是骆天师与靖王联合起来欺骗自己的阴谋。 那么,那道神谕,或许是真的了…… 元启帝想想靖王的新生儿,又想想云若辰,再想到了昭示靖王继位的神谕。这些东西被他在心里来回掂量,一时仍是患得患失。 “皇上可是担心,华容郡主?” “嗯,你是懂得朕的心的……”对最亲信的心腹,元启帝有时也不是那么难说话。 张元一脸感动地跪下谢恩,起身后迟疑片刻才说:“皇上也不必太过担心了。华容郡主至纯至孝,对父、弟都极亲厚。奴才听说,今日黄妃意外早产,华容郡主不避嫌疑闯入产房陪伴黄妃,直至胎儿平安降生。” “哦,还有这事?” 元启帝倒是意外了。 那孩子……是了,除夕那天自己昏迷后,段贵妃也说她非要跟过来守着。 回忆起自己醒来时云若辰欣喜的表情,元启帝少有波动的心里也泛起难得的温情。 想来想去,自己这些儿女孙辈里,和自己感情交流最多的,好像还是这个没见过几次面的小孙女。 他刚才对张元说“你懂得朕的心”,担心的就是云若辰身为女子却太过聪慧,唯恐她长大后权势欲望膨胀,便可能会挟制懦弱的父亲、压制幼弟,扰乱朝纲。历朝历代,都不乏这样的例子。 照目前的情形看,既然靖王已生下继承人,那他确实是最合适的太子人选了。假如若辰那孩子确实纯孝善良,那…… 元启帝又思索良久,叫过小太监来磨墨铺纸。写来写去,最后丢了一张到张元怀里,挥手说:“拟旨,朕要给靖王长子赐名。就按这名字写吧。” --------------------- 次日一大早,靖王府几乎要被来道贺的访客踏破了门槛! 朝中数得上名号的重臣,各家勋贵、宗室――这些是没被舒王案牵连的,被牵连的那些要么在大牢里,要么在家中龟缩不敢出门,全都派家人捧着名帖礼单来给靖王贺喜了。 当初诚王庶长子出生时,可没有这等盛况。谁让人家靖王已是皇上默认的继承人呢?元旦日代天子行礼祭庙那一幕,在众人心中早就是明确得不能再明确的信号了。 若说以前,或许还有许多变数。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皇上的身子本来就不好,又经过除夕大变的折腾,也不知还能撑多久。在这种情况下,就算是经常出尔反尔喜欢作死的元启帝,也不至于再反复了吧? 而当张元带着圣旨与宫中赏赐到来后,靖王府的热闹气氛又达到了一个新高潮。 赏赐什么的就算了,大家都是见过世面的人,再说也没赏什么太稀罕的东西…… 重点是,赐名啊! 诚王家的庶长子,还是满月后宫里才赏了东西呢,赐名更是没影的事。靖王家这个,刚生出来第二天皇上就赐名了,这意味着什么还用说? ----------------- “云耀?” 云若辰正在黄侧妃屋里陪着小婴儿,听雪鹃欢天喜地的来传消息,一时竟愣了下。 皇上给弟弟起了这名字? 黄侧妃青黄浮肿的脸上全是兴奋,皇上竟还给儿子赐名了。不管赐的什么名儿,那都是无上的荣耀啊。 云若辰回头笑着恭喜黄侧妃,心里却在默算这名字与弟弟命格是否相合。 “还过得去……” 她舒了一口气,看来皇帝也有找人算过生辰八字吧。 想到弟弟的生辰,她唯有暗自叹息。这就是所谓的人算不如天算吗? 原以为孩子还有十天左右才降生,她算过吉时,甚至打算过在那几天做点法给黄侧妃催生,让弟弟的命格更圆满些。单纯从健康角度来说,足月出生的婴儿自然更健康。 但黄侧妃意外早产,完全打乱了她的计划。 是的,就像元启帝曾推算过的那样,云耀的生辰“很一般”。 云若辰相术远比元启帝精湛,但她也只不能深入推演弟弟的命格。术士道行高深者,可通天地阴阳,但自身与至亲的命格却不能深窥。 “事常知足心常乐,一身骨肉最清高。” 她只能推演到这一步了。弟弟……身体或许不会太好。性情,也很有可能像父亲那样,是个温和柔弱的人…… 一思及此,云若辰便只能苦笑。 父亲是这样,如果弟弟还是如此,那她……还有的累呢。 “郡主,你说,皇上给孩子起了大名,那咱们给他起个什么小名儿好?” 黄侧妃虽然累得慌,还是兴致勃勃地与云若辰讨论起孩子的小名来。这一刻,她与普通的母亲也没什么区别。 云若辰看着床边酣睡的小婴儿,轻笑道:“这自然是父王与娘娘您做主了。” “人家说,孩子小名要贱些丑些,才好养活。”黄侧妃说到这儿,无端想起了早夭的大儿子,忙把突然涌起的几丝辛酸压下去:“可毕竟是咱们王府的孩子,名儿太丑怪了,也不好。” 云若辰听她这么说,就知道她心里早有了主意,是想借着自己的口好向父王去说。 她笑道:“娘娘您想给他起什么小名?” “我们老家里,倒是有按排行给孩子取小名的说法,可这孩子按排行叫阿大,怪不好听的。”黄侧妃为难地说:“按日子呢,他偏又生在青龙节,总不能叫龙儿龙儿,犯忌讳……” “我想着,还是让他跟着郡主你叫,可好?” “跟着我?” 云若辰讶然道:“我只记得母妃在生时,就叫我辰儿辰儿的,也没别的小名呀?” “是呀,所以我想叫这孩子星儿。和耀字也合。” 云若辰这才明白过来,星辰星辰,确实是跟着自己来起的小名。 只是黄侧妃先前不是说,小孩要起贱名才好要活?星儿这名字半点也不丑贱,还挺醒目的。 她在心里咂摸半响,才想到“星”字从日从生,是阳气极盛万物生长的意思。黄侧妃早夭过一个孩子,生怕第二个也养不住,才起了个这样的小名希望能压住那些邪气吧? 可怜天下父母心! “星儿很好听呀。” 云若辰天真地笑着,伸手去轻触婴儿的小脸和小手,柔嫩的触觉让她的心软得都要化了。 星儿星儿,她的弟弟…… 忽然间,小婴儿在睡梦中无意识地握住了她的手指,依依呀呀地扭动起来。 “啊,他是不是要喝奶了?” 云若辰喜道,那边奶娘忙过来抱起孩子喂奶。 这奶娘自然也是早就找好的,仔细盘查过家庭来历身体状况才敢留下来用。 看着孩子咕噜咕噜喝奶的满足样子,云若辰忍不住又笑了。 她高兴的样子落在黄侧妃眼里,黄侧妃倒是有些触动。 虽然自己与小郡主关系并不像表面上那么融洽,但昨儿她却不顾阻拦跑进产房来陪自己生产,又对孩子百般疼爱。 说起来,也是难得的了…… ------------ 第七十四章 :太子 靖王府添丁后,朝中请立太子的折子便又多了起来。 这一回和前次诚王等人故意搅混水捧杀靖王情况不同了。那次诚王一系想让元启帝猜忌靖王有逼宫的野心,便撺掇手下官员们纷纷上表,造成一种靖王迫不及待想当太子的假象,用以挑拨他与皇帝间本来就脆弱的关系。 可今时今日,元启帝已多次明示暗示靖王就是未来的皇位继承人。皇帝主动出手,又是另一回事,臣子们等的只是一个时机。难道还要等靖王都当皇帝了才去表忠心?那也太晚了吧。 而靖王侧妃产子,就是一个很好的时机。 元启帝其实并不太常召开朝会,平时官员们就在各自的衙门里上班,有事要上折子就送到内阁里,经过几位阁老处理后再送皇帝呈阅。 二月只开了两次朝会,但两次会上,都有人专门提出了请求皇帝将靖王立为太子的议题。 皇帝既没同意也没反对,只说要先把舒王谋反与天命教作乱的事情先抓好,再议太子之事。 舒王谋反的事情牵连甚广。一大批与他交往密切的宗室自然倒霉,那些除夕时进宫的更是首当其冲。云若辰为了隐藏实力,没有说出成晖郡王送上来的香木里藏有摄魂香,但成晖郡王等人依然逃不脱被削去爵位贬为平民的下场。 元启帝一直想做的压制地方宗室势力、削减宗室待遇之事,可算找到了正当理由来推行。 为这事,朝中忙了两三个月。直到靖王之子云耀出生满了百日,又有人再当朝提起立太子的事情时,元启帝终于松口了。 “老四年纪也不小了,该来替朕搭把手,管管事了。让他先到户部来观政吧。” 这道旨意一下,事实上也就默认了靖王皇嗣的地位。 然后就是宫中与朝廷上的各种操作。 当靖王开始在户部上班当实习生的时候,内外宫几大部门都忙开了。册立太子,是国之大事,决不可马虎啊! 华夏自古是礼仪之邦。而从周朝起,一个又一个朝代的各种规矩被记载在史书上流传下来,卷峡浩繁,可谓汗牛充栋,没几个帝王不烦这些超繁琐的宫廷规矩。有些比较随性的,每遇到规矩麻烦的大事时甚至为了逃避规矩,连正事都丢掉了。 比如某朝就有个皇帝因为大婚规矩太烦,直拖了好多年都不肯娶皇后……这也是皇帝中的奇葩了。 帝王们虽然厌烦繁缉的礼仪,但唯独在册立太子上却都十分认真,因为册立的是未来的皇位继承人,是一国之储君。 历代宫廷册立太子的仪式都十分隆重。册立太子历来是朝廷的重大事件,宫廷要为此早早地准备和忙碌,使臣要四出祭告诸神;朝臣要写表庆贺,井熟悉礼制。 “好麻烦啊……” 云若辰躺在罗汉床上,手边一堆史书。因为靖王要册立太子的事,王府里也是忙得要疯,就算鸿胪寺和宫里派了好些人来帮忙,黄侧妃也已出来主事,云若辰也清闲不得。 趁着晚上稍微有空,她把史书翻出来印证下,才发现大庆册立太子是最繁冗的。要命! 例如在汉代,册立太子就隆重而简单。册立的这一天,朝廷百官身穿朝服,齐集在宫中大殿。专司宫中礼仪引导的渴者郑重地引皇太子到皇帝的龙椅御座前,北向对御座。三公之一、相当于宰相的司空站在太子的西北,向东侍立,宣读皇帝册立太子的策书。 宜读完毕后,皇帝近侍官中常侍手持太子玺缓,神情庄重地交给太子,太子再拜三稽首,接受太子玺缓。遇者高声喊道:皇太子臣某。另一位赞札官中谒者应声道:可。册立太子的仪式进入高潮。三公正步升阶,上殿恭贺,齐呼皇帝万岁。皇帝宣布大赦天下。册立太子的仪式结束。 看看,两个时辰内就能解决!可庆朝呢? 云若辰又看向自己另一边,那堆快有半人高的、由鸿胪寺官员誊抄的庆朝册立太子仪式流程和诸多注意事项,索性痛苦地捂着头倒下睡了。 -------------------- 五月末,钦天监开始算吉日,朝中逐渐进入亢奋状态。 凡是身上有任务的官员都开始失眠,因为每一项仪式都必须执行得一丝不苟,否则就会遭到纠仪官弹骇,有可能因此而丢掉乌纱帽,甚至有性命之忧。 这期间,皇帝又生了一次重病。靖王、华容郡主入宫侍疾,近十天后皇帝的病情才稍有好转。 也因为这样,元启帝在钦天监选好的七月、九月、十二月三个日子里,勾了七月初九。 吉日定,所有的流程就开始被无数双手推动着前进。 册立的前一天,内监张元奉旨在皇宫正殿和泰殿陈设御座香案,并在御座前的大殿正中安放好宫中特制的诏书案、册案、宝案。丹陛东边,临时设立册宝亭一座。一应参与册立太子典礼的赞礼官员、百官和所有有关人员都要在册立的前一天排演册立礼仪。 “春晚都要彩排几十趟,册立太子才彩排一趟,正常……” 这时的云若辰已经彻底忙晕头了,只能如此安慰自己,然后将紧张得已经失眠好多天的包子老爹塞进了马车送进宫。 虽然他是主角,不过有那么多导演、场记、配角帮忙,不会出什么大问题吧……唉唉…… 云若辰回想起流程表上写的什么:某某宝官站在皇太子东边、某某内使站在皇太子西边,各种赞礼官啊、知班啊、纠仪御史啊……文武百官啊……使臣、僧道、奢老巴拉巴拉一大堆…… 她就无比的同情亲爱的老爹,并希望他的体力能支撑到彩排结束。因为明天才是正式演出呢! -------------------- 次日天还未亮,靖王府从靖王到刚出生的小云耀就都打扮停当,浩浩荡荡地进宫了。 在宫外下车时,云若辰看见禁卫宫廷的宫廷卫队金吾卫威风凛凛地排列在午门外东西两侧.而胜天门外旌旗猎猎,仪仗森严。 还未进宫,就已感受到庆典的气息。 云若辰与黄侧妃这些女眷是不能在外头观礼的,目送靖王被内侍们簇拥引走后,她们便朝段贵妃的清华宫而去。 云耀躺在奶娘怀里睡得正香甜,一根小手指还含在口中啧啧吮吸不止,丝毫没有被宫中凝重而喜庆的气氛影响。 “星儿真淡定。”云若辰爱怜地看着她的小弟弟,四个月大的小婴儿水灵粉嫩,想不到黄侧妃那样平庸的姿色还能生出这么个水婴儿。 段贵妃一看云耀就喜欢上了,竟也亲自来抱了好久。各宫娘娘们都借着看孩子的名义过来和她们说话。想想几个月前,她们还得逐一到各宫去拜见,如今形势已完全不同。 张淑妃却不在此列。 段贵妃淡淡的说:“淑妃娘娘病了,你们下回进宫若是得空,去看看她也好。” 张淑妃的病,大家都心知肚明是怎么回事。 皇帝下旨册立已择吉日册立靖王为太子,同时也下了让诚王到藩地就藩的旨意。 诚王的藩地在西南,并不是肥膏之地。加上如今朝廷大幅削减宗室开支,诚王正赶在这关口去就藩,所得待遇可想而知。 云若辰却想,诚王这已是最好结局。以靖王的心慈手软,对他这相当于被发配出京的哥哥不会刻意刁难,更不会寻隙将他们一家赶尽杀绝。但若将靖王诚王眼下的处境交换,诚王会放过他们家吗? 不会的。 可惜诚王并不认为自己算得了善终,整日在家里酗酒,打骂下人。据说他正妃章氏不堪折磨已卧病不起,而侧妃童氏不知为何也被打成重伤,连一双儿女都挨打了。 唉……何必这么看不开? 输就输了,好歹要输得漂亮些,别让人看笑话。如今诚王这做派,也难怪张淑妃要托病不出来见人。 ----------------- 正午吉时到,元启帝身穿最庄严、尊贵的礼服衰冕从内宫行出。靖王同样一身盛装,冕服侍立于胜天门外。 云若辰见不到这辉煌隆重的场面了,她只能在清华宫里,听着外宫鼓乐齐鸣,礼赞声声,感受着那一阵阵澎湃的龙气不断涌起。 父王终于是太子了。 她肩上的重担像是卸下了许多。日后,父王的身边会有很多大臣和智囊来襄助他的帝皇功业,她……可以暂时歇歇了吧? 云若辰有些开心地想着。 日后回想起这一刻的放松,她只想送自己一句话―― 少女,你太天真了。 宫廷争斗的道路,永远没有尽头。 ------------ 第七十五章 :宫中小住(一) 熙华宫。 两名小太监捧着红漆食盒从烟雨湖边的蜿蜒小径疾步走出。迎面碰上同伴,笑问他们往何处去。 “我们是去湖心亭给华容郡主送小食的。” 捧着食盒的小太监边说着边不自觉地挺了挺胸,很自豪的样子。 同伴顿时欣羡不已。“是嘛,你们调拨到清华宫去伺候华容郡主了?真是好福气!” “没有没有,都是当差……” 两名小太监谦逊了几句,表情却依然得意。 如今在宫里,能够在华容郡主身边当差,那是大大的体面呢! 刚刚下过一场雨,初秋的烟雨湖上凉意渐生。微风拂过湖面,吹动了湖心亭上的两幅帷幔,也吹乱了亭中少女的发丝。 “郡主,天凉了,您怎么还老爱坐在这湖里看书?咱们回宫里看可不更好嘛。” 曾嬷嬷一面唠叨着,一面给云若辰披上薄披风。 云若辰将目光从湖面上移开,失笑道:“嬷嬷,我哪里就病弱到连风都不能吹的地步了。这儿空气好,我在这坐着心里敞快。您就别管我了。” 她见派去御膳房取下午点心的小太监已经回来,欢喜地一拍手,扯开话题说:“好啦,看看咱们今儿吃什么小点心。” 曾嬷嬷只能无奈又好笑地随她去了。 云若辰入宫暂住,已近一月。 她因靖王册立太子一入宫时,段贵妃再次对黄侧妃提起,想让云若辰进宫来住一段时间,“陪陪我这老婆子”。 黄侧妃不太敢替云若辰拿主意,只说看郡主的意思。云若辰却很开心地答应下来,连说早想进宫来多玩几天了。 一开始说住几天,后来段贵妃一直没提让她走,她也就继续在清华宫里住了下来。银翘、连枝她都没带,只带了曾嬷嬷,因为曾嬷嬷过去就是宫里的女官。 云若辰不太相信她那两个憨丫头的情商。宫里可不比王府,真要做错什么事,她可救不了她们。 都说宫里规矩大,以前她的感受还不那么强烈。但真正在宫里住下来,才发现宫廷礼仪真是繁琐得可以逼死人。 虽然她是客人身份,但一样要遵守这儿的规矩,还得做得比别人更好更到位。否则,难免会有些不好听的话传出来。 她的言行举止代表的可不仅仅是她自己。 不过,虽然一开始有些不适应,但在曾嬷嬷周到的提点下,也逐渐习惯了宫中的生活。 既然她能适应一个时空到一个时空、一个身份到另一个身份的转变,如今不过是换个住处罢了……有什么难的呢? “今天的点心是糖蒸酥酪啊。” 她满意地点点头,拿小银勺勺了一小口送进嘴里,那滑嫩甜美的口感让她的心情更加愉快。 嗯嗯嗯,就是这个,住在宫里最幸福的事情就是……可以吃到更多好吃的! 云若辰觉得可以用“骄奢淫逸”来形容自己进宫后大吃大喝的生活。 宫中饮食月月新鲜,节节变化。据说二月里要吃河豚,三月则是吃凉糕、糍巴和烧笋鹅。四月宫中会设宴品尝芍药花、玫瑰花等花卉果品。五月端阳喝雄黄、菖蒲酒,吃粽子。六月要吃过水面银苗菜,七月吃鲥鱼,中元节时甜食房要进供佛的波罗蜜。 起初段贵妃不知道她是个小吃货,发现她谈起饮食头头是道时,便笑她:“辰儿爱吃是好事啊,能吃是福气!看你这瘦的,是该多吃些补补身子。” 她便笑嘻嘻地捧起段贵妃让人专门给她做的桂花糕,一口一口填进肚子里。 一口一口,她努力地将自己对世界的美好感觉都沉溺在食物里,假装自己就是个爱吃能睡的小孩子。 吃到好东西她就很幸福了。 不需要再想别的。 比如感情。 她已经有许久不曾见过聂深。自从舒王谋反身死后那天夜里,她在梦中呼唤他被他撞见,她就再也没有在窗外挂出那只特制的小香囊。 他说,只要你需要,我会来的。 是的,她相信他一定会来,永远都不会爽约。 可她却不敢再见他。 元宵夜,她将自己的感情放入水灯,让它随河水漂走。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恨不生同时,日日伴君好。 恨不生同时……她的悲哀又何至于此呢? 最大的悲哀,莫过于他爱着一个已经不在世上的人,而这人偏偏又是她的母亲。 所以她从一开始就失去了竞争的资格。若只是简单的年龄差距,她又怎会不曾开始就放弃? 没关系,男欢女爱不过一场过眼云烟。我只要享受美食就好。食物可以溺毙一切悲伤。 ------------------- “郡主,皇上召您到静心殿去。” 又一个小太监赶来禀报,云若辰刚刚吃完最后一口酥酪,闻言点点头放下了勺子。 唉,又是下棋吧? 皇上也真是的,就算你最近不爱玩修道了,那么多国家大事等着您去处理呐,为什么就总是找我去陪您下棋呢? 和皇帝下棋最不好玩,只能输不能赢,还得输得恰到好处。如果完全的示弱,让皇帝陛下体会不到赢棋的快感,那也不行。再然后,每次都一样刚刚输了,还是不行,必须要制造不一样的赛果…… 云若辰觉得和老皇帝下棋是最耗费脑细胞的一件事,没有之一。 她来到静心殿时,发现一向不怎么勤政的老皇帝居然还在看奏折。 “皇爷爷,都快用晚膳了,您还忙着呢?歇歇吧。” 云若辰很自然地替元启帝整理起桌面上散放的那几本奏折,这些天她没少在静心殿呆着。 “咦?” 她不小心看见奏折上的几句话,才明白皇帝在忙什么了。的确是大事啊…… “皇爷爷,秋闱结束了?” “嗯。” 元启帝放下手上的奏折,有些疲倦地揉了揉眉心。 “你能看懂?” 他挑起眉毛瞥了她一眼。云若辰笑道:“刚好看到里头写的是秋闱的事……” 三年一度的大考又来了。 先是由下面的县、府等进行秋闱选拔,通过乡试获得举人身份的学子,才能进京参加明年的春闱大考。 当然,还有历年来没考上进士的那些举子们,也会涌到京城来考试。可以想见,再过两个月,京城的人口会增加好几千,肯定很热闹的了。 “你现在懂多少字了?” 云若辰不知为何元启帝要关心起自己的文化问题,只能斟酌字眼回答说:“只跟着曾嬷嬷读了《三字经》、《千字文》,还没读《女诫》。” 她一点都不想读什么《女诫》,这种东西有什么好看……还不如看《笑林广记》。好歹还能让心情愉悦点呢! “都九岁了,才学了这么几个字?” 老皇帝习惯性板起脸来教训人,云若辰心中腹诽不已:你也知道我才九岁,想要我满腹经纶吗?也不想想你养儿子的时候,十几岁才给他们找老师开蒙呢! 面上却要摆出羞愤欲绝的表情来配合下皇帝的责备,低头讷讷地说:“是辰儿愚笨,学得慢。” “哼。”老皇帝似乎对她态度还算满意,但嘴里还在念叨着:“你如今在宫里住着,也不能每日里光是吃吃睡睡,听说连针线都不拿?” “呵呵呵……”云若辰企图用傻笑蒙混过关。 我说,老爷子您有话就直说呗,教训了半天,到底想怎样啊――云若辰很郁闷,只能默默想着美味的晚膳来开解自己。 皇上叫自己过来,就是为了满足下他的吐槽欲? ------------ 第七十六章 :宫中小住(二) “上学?” 云若辰没料到皇帝特意将自己召来,竟是为了她的“教育问题”。 这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有没有?她该喜极而泣受宠若惊吗? 诚然,她是个小孩子,应该上学的。不过这年代的姑娘,贫家的固然没有受教育的机会,即使是大户人家的女儿也只是在家里断断续续学些东西,并不像后世的女孩子那样能够进入学校系统地学习。 但就她过去读到的史书与眼前所见,纵使在这男尊女卑的封建时代,虽然有所谓“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古训,贵族人家对女儿的教养可是从不松懈的。 只不过,这些教养大多是由家里的女性长辈代代相传。是以世人对嫡庶的偏见并不止在出身上,还在于教育上――嫡出的女儿有教养良好的主母养育,言行举止都是经过精心培养的,庶女却往往跟着出身卑贱的生母过活,哪里上得了台盘?而能够有幸被抱到嫡母膝下养大的庶女,在世人的评价里又略高些。 然而具体到云若辰身上,情形却有些特别。 靖王府缺了一位当家主母,她这自幼受到的教育其实是有缺憾的了。若在普通的富户里,这样的丧母长女,是不太好说亲的。 说来说去,还是元启帝的错,都是他漠视靖王,懒得这鳏夫儿子再娶个正妻。 “难道说皇帝陛下觉得对自己有亏欠,终于想要补偿我悲苦的童年了吗?” 尽管元启帝“良心发现”的可能性实在不大,云若辰也唯有往好处想了。 元启帝淡淡地说了几句,大意是既然你父王已是太子,你身为未来的公主,也要好好立起体统来。过去是他疏忽了,总之从现在起,他要让人给云若辰安排全套宫廷教育课程,务求将她培养成一名合格的皇家公主。 “呃……全套,宫廷教育?” 云若辰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元启帝当然不可能和孙女儿就这种“鸡毛蒜皮”的事儿谈太细,挥了挥手就让她下去了,继续批阅那堆与秋闱有关的奏折。 云若辰行礼离去,走时竟想着,元启帝和现代社会里那些看学霸考上清华北大,然后逼自家孩子去学奥数英语什么的兴趣班的家长……何其相似啊! 等她从喜气洋洋的曾嬷嬷口中听完那“全套宫廷教育”的内容时,才真正感觉到什么叫“大事不好”。 庆朝内宫中,自是有内书堂的。皇子、后妃、公主,甚至出挑些的宫女宦官,都有机会到内书堂读书,学习的内容自然各有不同。 认真算起来,后妃与公主的教育倒是相类似,只稍有区别。 虽说大庆后宫选秀女时大多是选平民良家女即可,但也要求有一定的文化基础,完全不识字可也不行。像前几代的后宫妃嫔里,甚至有些才名卓著的才女。 例如太宗贵妃杨氏,据说自幼熟读《女诫》、《烈女》,过目不忘,还亲自撰写过本朝著名的《大庆女事》。而世宗的贤妃高氏更是因为才华过人、十三岁便有诗文传遍京城被召入宫,深得皇帝喜爱,虽无子女却终身受宠。宫中有传言说,世宗皇帝那时可不称呼高贤妃的封号,而是叫她“高学士”,还令她在宫中修建女学堂。大庆后宫的女史制度也是从高妃起逐渐完善的――这些当然是曾身为女史的曾嬷嬷很自豪的告诉云若辰的了。 自然,多数妃嫔都只是粗识几个大字。但无论入宫前学识如何,后妃入宫后只要有了封号,都会继续接受教育和进行学习。有些学问好、才情高的,还会被皇帝任命为后宫学堂的“师傅”,教授皇子、公主和其他后妃,地位超然。 公主们在出嫁前,要在宫中读书数年。启蒙时自是由宫中有学问的妃嫔来教育。她们要学习的就是宫廷的礼仪知识,以及妇德、女德的教育,琴棋书画也一样都不能少…… “礼、德、琴、棋、书、画……” 云若辰一样样掰着手指数她即将要学的课程,频频叹气。 重点是想到她的“师傅”们都会是像曾嬷嬷一样严厉的女官,或是那些妃子“奶奶”们,她……更郁闷了。 过去在自己府里跟曾嬷嬷光是学规矩,就把她累得够呛。这一整套课程压下来,学习量就不是加倍那么简单了。 偏生周围的人都欢喜得很,看她的眼神都透着热烈,纷纷说郡主您真是好福气!皇上多关心您!曾嬷嬷甚至还私下对她说,她已出嫁的那几位公主姑姑,都没得到过皇上如此的关注呢。 “张公公说了,皇上下旨要为郡主您一个人开小学堂。”曾嬷嬷一脸的与有荣焉:“张公公推荐的那几位女官,都是宫里学问最好的,尤其是宁女官,她的《女诫》倒背如流,讲学又细……” “我要再去一趟静心殿。” 晚膳后,云若辰不顾曾嬷嬷的阻拦,让小宫女点着灯笼给自己引路再次再往静心殿。 “嗯?辰儿你又来做什么。” 元启帝用完晚膳后一直坐在静心殿内室中养神,听张元说华容郡主又来求见,不禁有些奇怪。 一般说来,晚膳之后,宫中除了值班的侍卫、宫女与内侍之外,其余人等便都不会离开自己所在的宫殿。当然也不是说完全不行,但若没有正当理由,是不可以在宫中“夜游”的。 所以曾嬷嬷才会想阻拦云若辰过来,但云若辰却自有主张。她尊重曾嬷嬷,可她并不打算让别人控制自己的生活。 “你想学经史?” 听云若辰提出这个要求,元启帝的眼睛眯了眯,稍微调整了一下坐姿。“女官们教你读书写字时,自然也会讲到四书五经的。” 他说的没错,云若辰也听曾嬷嬷说女官们会教四书五经,只不过是用来教会她写字而已。她们的教学,还是以女学妇德礼仪为主。 云若辰在他脚踏边坐下,以一种闲话家常的语气闲闲说来:“可是皇爷爷,俗话说,贪多嚼不烂。若辰驽钝,要是一下子学太多东西,怕是一样都学不会,每样都是半瓶醋,那岂不是浪费了皇爷爷您的一片苦心?” 元启帝不置可否:“那就先专学《女诫》之类的好了。女孩子家家的,偏要学经史做什么?” “皇爷爷,话可不是这么说。”云若辰当然早想到元启帝会这么说,忙道:“常言道,皇子有天下国家之责,是以要通读经史,以明是非得失。辰儿身为皇女,虽天资愚钝,却也想多学些经史典籍,增长见识,免得以后长成个不知是非、见识浅薄的女子。” “尽管辰儿并不欲高看自己,但天下人就是会对皇家子弟频频瞩目,辰儿生怕日后不识大体,一不小心做错什么大事,自个丢人事小,影响了皇爷爷与父王的声誉才是大事啊。” 她意思说得很明白。既然您老人家说我是未来的公主,那我日后一言一行肯定受人注目,所以更应该了解些国家大事。至于女孩子的礼仪规矩嘛,就算没学好,也是“自个丢人”,小事而已! 元启帝人老成精,极有主见,哪是这么容易被说服的。 “你只要学好了礼仪规矩,就不会行差踏错。看看你那几个姑姑,不都是挺懂事的?” “可是……” 云若辰就知道讲道理是讲不通的,索性把刚才装出来的端庄老练样儿丢开,一把拉着元启帝的袖子摇来摇去撒起娇来:“可是皇爷爷,辰儿就是想跟夫子学经史啊!我以前听顾阁老家的阿澈说,他每天有位学问极好的夫子来教他读经史,就羡慕得不得了呢……皇爷爷,您就依了辰儿吧,让辰儿专心学这个好不好?其他的往后慢慢再说嘛……” “顾阁老?什么阿澈?” 元启帝愣了愣,又故意板起脸甩着袖子:“你看看你,半点规矩都没有!有话好好说!” 话说得冷硬,语气却毫无责备的味道,完全像一个寻常的老祖父在教训小孙儿。 云若辰笑嘻嘻地收回手,才不怕老皇帝黑脸呢,他就是爱装严肃啦。 她简单说了几句顾澈的事,当然不会将他们半夜跑出去看花灯的冒险小故事和盘托出。“好嘛,皇爷爷,辰儿真的想学啊。” “他是男孩子,当然要学经史,将来还要考科举。”元启帝无奈道:“你怎能和男孩子比这个。” “我就是喜欢呀……过去在府里,父王也有教我读《诗》,那些句子很美呢。”她又扯上靖王当挡箭牌。她不想把时间花在背那些《女诫》上啊,还有什么学琴学画,没兴趣。下棋她本来就会嘛,书法的话,反正她又不打算当书法家,费那么多精神做什么? 而学习经史典籍,却是关系到……她的未来。 她并不是单纯为了兴趣而学习。若是那样,她随便跟着女官们读读书,自己再将宫中藏书拿来研究研究,也就能满足了。 她想要的,是学习真正的治国之道。 父王性子柔弱,如今被皇帝压制,日后登基了只怕也要被那些臣子们拿捏的。她虽不想出头,但该懂的东西,她必须要懂。 可是……这样的理由,却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对元启帝说的! ------------ 第七十七章 :宫中小住(三) 夜色渐深。 云若辰刚刚离去,静心殿又恢复了往日的冷清。尽管这殿内外有数十名太监侍卫在伺候,却几乎连呼吸声都听不见,只闻室外夜风拂动着树叶发出的沙沙声。 元启帝咳嗽两声,随手端起案边热茶呷了一口。 “张元。” “奴才在。”白胖的中年太监轻声应道,恰如其分地俯身趋前。 元启帝一手捧着茶盅,一手拿着杯盖,轻轻敲击两下,并不急着说话。片刻后,他才缓缓说道:“辰儿坚持要读经史。” 张元没接话,他知道这还不是自己插嘴的时候。 “不仅如此……”元启帝想起方才云若辰说“想和阿澈一样跟夫子读书”时的样子。“她还挑剔先生呢,这孩子,嘿……” 虽然云若辰没说出口,意思却是不想跟女官读经史,竟是想与男学生一样请饱学宿儒来教学。 “张元,你看这孩子,是个什么性子?” 张元服侍元启帝十几年了,却还时时感觉自己摸不清皇上的心思。比如现在,他就揣摩不出元启帝对云若辰今晚的举动是赞赏还是反感。 但不回答显然是不行的。张元小心翼翼地说:“华容郡主十分好学。” “嗯,是的……比她父亲和叔叔可是好学多了……” 人都是善于筛选回忆的,元启帝就完全忘记了自己作为父亲漠视两个儿子成长的失责,一味责怪二人的不成器。也不想想皇子本该八岁入上书房读书,他却因为迷信什么二龙不相见,假装宫里就没这俩孩子似的。搞得本来就天资平庸的靖王和诚王根本没受到什么系统的帝王教育。 “本想趁她在宫里住,好好让人琢磨琢磨她。”元启帝忽然叹息道:“爱读书本来是好事。唉,辰儿要是个孙儿,朕也能安心将江山交给老四了……也不知她那弟弟,将来是否像她?” “也罢,朕倒要看看,这孩子能学出个什么样儿来?” 元启帝起身,张元忙替他披上外袍,说着皇上仔细风凉。元启帝没理会他,径直走到殿前,感受秋风拂面的凉意,仰头看向头顶苍穹。 “琼姐,居然有个丫头也有和你一样的想法呢……” 他浑浊的眼珠在这一刻似乎变得清明了许多,仿佛想起了许多许多年前的往事。 在元启帝对着夜空发怔回忆往昔时,云若辰已离开了静心殿拐到了大甬道上,却不曾想迎面遇上了一位久违的贵人。 张淑妃。 “辰儿见过淑妃娘娘!” 云若辰不慌不忙后退半步躬身行礼。 在宫人们提着的灯笼映照下,张淑妃的气色看起来竟还不错,与她前些日子的“重病”传闻不太相符。而且,她看向云若辰时的表情还是那样慈祥和蔼,嘴角含着温柔的笑意,完全不似与靖王府有着不可开交的死结。 连云若辰都不得不佩服张淑妃的涵养。靖王正位太子,诚王却灰溜溜地拖家带口离开京城就藩去了,张淑妃在宫里的地位肯定一落千丈。难为她面上一点落寞失落的痕迹都找不到。 所谓输人不输阵,诚王在这点上就远不如他这位在宫斗的大熔炉中锻炼出来的母妃啊。 “华容,刚从皇上宫里出来?”张淑妃笑问道:“是陪皇上用了晚膳吗?” “回娘娘的话,辰儿只是在晚膳后来找皇爷爷闲聊罢了……娘娘您身子好多了吧?” 要杜绝别人的追问,最好的方法就是抛出新的问题。张淑妃果然没有继续问下去,点头说:“你有心了。宫里新来了位朱太医,本宫吃了新太医的几副药,精神都好了许多。是了,本宫听说你素来有些气喘,不如明儿让他去替你瞧瞧?” “多谢娘娘关心,那可太好了。”云若辰从善如流地应下来,两人又闲话了几句才分别。 云若辰在原地恭送张淑妃远去,看着她领着宫人进了静心殿宫门,才转身继续往清华宫方向走去。 看来张淑妃也有事要找皇上呢。却不知是否与刚离京的诚王有关? 即使张淑妃已失势,她仍是宫中四妃之一,是有资格不经传召而求见的。但元启帝脾气不好,宫妃们动辄会遭责骂,所以一般也没有什么人会特意去求见皇帝。张淑妃这一趟行动的目的……耐人寻味啊…… 撇开彼此对立的立场不说,云若辰对张淑妃的评价很高。有修养,懂做人,而且该决断时绝不含糊。 除夕宫中出事那次,诚王因为靖王主动站出来要主持大局急得跳脚,甚至大叫着这是靖王安排好的阴谋。 要是他再胡说下去,靖王就能以他闹事为理由将他捆起来了,那样诚王的结果保证比现在还惨得多。 但张淑妃当即判断出形势,果断地赶在所有人有反应之前,先给了诚王两巴掌阻止了他继续犯错。这份魄力可不简单! “果然,这些娘娘们……都是人尖子啊……” 云若辰自诩聪明,可在宫中生活了一段时间后,深深感觉自己的心计快不够用了。不说讨好老皇帝,就是这些娘娘们她都要应付不过来。 所以她才格外想知道,张淑妃特意前去求见皇帝是为了什么? 毕竟如今靖王才当上太子,诚王那边……还是要多多留意才好。可不能得意忘形让诚王一系有了咸鱼翻身的机会。 这些事,在她心里掂量了下,也就放到一边了。她更关心的是,元启帝是否会同意让人来教她经史典籍呢? 刚才她磨了半天,元启帝虽然没露出什么不耐烦的样子,她却也明白不能太任性。 “自由啊……” 她微微仰起头,看着甬道上狭长的夜空,心里有些发沉。 她渴望能得到更多更多的自由。所以她不能放弃吸收那些她所缺乏的能力,学经史只是手段,更多的……是想学到经史之中所蕴含的朝堂之道。女官们怎能教会她呢? 她对皇帝撒娇说,那些宗室子弟都能入太学读书,她也想让太学里的先生来教。可皇帝……大概是不会同意的吧。 她并不知道,此刻的老皇帝正与她凝望着同一片星空,想起了他年少时久远的记忆。 然而只不过一夜之后,云若辰发现她最近的运气着实不错。 她的两个愿望都实现了! 先是张淑妃昨晚到皇上宫里的消息传回了清华宫。这也不奇怪,段贵妃当然要随时掌握宫里的任何风吹草动,尤其是张淑妃这种终身敌人的动态,更是要时刻在意。 原来,张淑妃是去向皇上推荐那位新来的朱太医的。 众所周知,皇帝除夕时中过一次毒。那次中毒的真正原因却只有云若辰知道,别人都以为是道士们在丸药里下毒罢了,唯有云若辰明白还有成晖郡王送来的摄魂香起了重要的催化作用。 但她肯定是不会说的……这种暴露自己的事情,她为什么要做呢? 从那以后宫里的方士就绝了迹,除了骆天师外再无道士,皇帝也暂停了服食丹药和修道。可老皇帝的身体还是很虚弱,时好时坏,体内的毒素始终无法去除。 所以张淑妃去向皇帝推荐新太医,大家并不觉得有多意外。这是很普通的讨好皇帝的手段而已……尽管张淑妃人老珠黄,也不可能因此邀宠得幸,可她的目的群众们都能理解。都是为了离京的儿子诚王能好过点嘛! 得知张淑妃的目的后,段贵妃虽然不是很高兴,却也没有特别在意。云若辰把这事在心里过了过,总觉得有点怪怪的,却说不出怪在哪儿。 她马上就没时间去想张淑妃的事了,因为张元公公很快带来了三位负责教导她的新女官,分别负责教她宫廷礼仪、书法习字、妇德女红。而她向皇帝提的要求,居然也得到了满足―― “每三天一次,到上书房去学经史典籍,由两位翰林院的学士来教导我?” 云若辰惊喜地跳了起来,紧盯着张元的眼睛:“张公公,这是真的吗?” “是的。”张元笑眯眯地说:“这两位翰林学士都是上一届的新进士,学问是极好的。而且,皇上还吩咐……” “既然郡主您要到上书房读书,那也和皇子一般待遇,会有一名侍书、一名侍读。” 侍书?侍读?哦,类似书童吗。云若辰知道张元会解释,并不急着追问。 张元说:“过去皇子侍书是从内监中选的,郡主您的侍书,自当从宫女里选出。” 云若辰点点头。这也没什么,多个人跟在身边服侍而已…… “至于侍读,按规矩是要从宗室或朝臣子弟家中选拔……” 呃,那就是给她找同学了? “皇上说,既然郡主提到了顾阁老家的小公子,那就召那位顾澈公子进宫来当郡主的侍读便是。” “啊?” 云若辰情不自禁叫了出来。 张元诧异地看着她,周围的宫女太监们也很奇怪,很少看到早慧的小郡主会失态呢! “顾澈?皇上让他当我的侍读?” 云若辰又想笑,又笑不出来。拜托,那个只喜欢在大草原上跑马、没事干就养养金鹰当宠物、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字写得奇丑无比的―― 顾澈同学! ------------ 第七十八章 :上学 “啊?让我去宫里……读书?” 顾澈的嘴巴张得可以吃进一个西瓜,目瞪口呆地看着祖父,马上跳了起来叫着:“不行,祖父,我不能去……” “啪!” 顾阁老气得把手上的茶盅狠狠一顿,喝道:“你以为我想让你去!啊?还不是你自己惹出来的好事!” “我?” 顾澈指着自己的鼻子,真是糊涂极了。他承认自己是比较顽劣,但很少出府啊,更没有和外人有什么交集,咋就能惹上事了? 顾阁老布满皱褶的老脸现在看起来和一条苦瓜真的区别不大,都是那么绿,那么皱,远远看着就能感觉到正在散发的苦味。 他心里不住哀叹着,顾家数代以来书香清华,就算二儿子好武但也是战死沙场的忠臣良将,可谓家声清远……怎么到头来,只剩了顾澈这么一个祸害? 不喜欢读书,也罢,顾阁老原来也没指望他真能考科举,识字就行。等他告老归田后带着这孩子回老家去当个田舍翁,反正饿不着嘛,就让顾澈在乡间当个地主挺好的。 天天在家里练武、捣蛋,打鸟窝,也不是大恶。这孩子本性也不坏,并没有欺压下人或是到街市上和痞子们厮混,好动就好动点吧,身体健康,总比他那个才刚十八岁就病死了的大伯父强。 可他竟去招惹了太子府上的华容郡主,惹得皇上都下旨要他入宫侍读!这可如何是好? “皇上今儿找我去说话。”顾阁老又猛灌了两口茶给自己顺顺气:“皇上说,要让华容郡主到上书房读书,且要让你进宫做郡主的侍读!” “我不……啥?陪小郡主读书?” 顾澈刚想下意识反对,忽然听到“华容郡主”的名字,表情立刻一变。咦,事情好像和自己想的不太一样…… 听到顾阁老说,华容郡主本该是由宫中女官教导,却因为“羡慕阿澈有夫子教经史”非要皇上找学士们来教她时,顾澈就完全傻掉了。 “她是这么说过没错啦……” 顾澈讷讷地说。 顾阁老揉着发痛的眉心,叹息几声,说:“罢了,你这性子,我是真不放心你进宫去。别又惹出更多事来!你这些天就给我老实点呆着,我回皇上说你病了不能入宫就是。” “可是祖父,皇上才说这事我就‘病’了,他不会生气怪罪您老人家吗?” 顾阁老气笑了。 嘿,要说这孩子傻,可也不对。人情世故他也懂着呢,就是读不下书! “你别管。反正这个月,你不准离开你的院子!”皇上肯定不高兴的。可他有什么法子,真把这个惹祸精送进去? “祖父,我……” “我什么!”顾阁老又瞪起眼睛来,猛地一拍桌子:“不想进宫就给我老实点!” “我想进宫……” “你……啊?什么?” 顾阁老又被惊呆了。 这孩子不是最讨厌读书,一早晨都要领三四趟出恭牌逃课?怎么还主动要进宫读书? “你别想岔了,以为进宫是好玩的!宫里规矩严着你,你这孩子没大没小,性子太野,我怎放心你进去!” “可是祖父,”顾澈鼓足了勇气,说道:“皇上金口已开,您要是为了我去撒谎,岂不是欺君之罪。皇上要是追究起来,对您可不好……我保证会老老实实的,一定好好听课读书!绝对不捣乱!” 顾澈的话,让顾阁老又犹豫起来。 是啊,他何尝不知故意让顾澈装病太明显。说实话,这可是皇家天大的恩典,也含着皇帝对太子一系安抚的意思。他若是“不识好歹”地不让顾澈进去,只怕那位心胸本就不宽阔的元启帝心里会有疙瘩呢。应景的时候,要和自己算起帐来,也颇麻烦…… 但阿澈这个惹事精! “你保证老老实实?你知道老实两个字怎么写?”说到这里,顾阁老又想起另一件事:“你看你都十三岁了!《三字经》没背全不说,字也写得那般丑怪,唉……真进了上书房,让人看见你那字,我……” 我这张老脸都丢光了!顾阁老实在没勇气说出这句话,他堂堂文华殿大学士,内阁次辅,天下读书人的典范啊!孙子写的字却丑得堪比狗爬,不,比狗爬还丑……这让那些去教他读书的讲官见了,该怎么看待自己? 顾澈呵呵讪笑着,情知自己去上书房一写字绝对要丢人的。 但他还是想去。 进宫是荣耀什么的,他懂,但并不在乎。他在乎的,是可以和小郡主做同窗,常常见面聊天…… 很好玩啊! 从元宵到现在半年多了,他竟没能再见到她。后来听说她入宫,觉得更难相见了,想不到柳暗花明! 顾阁老考虑了很久,掂量来掂量去,终于决定还是先让顾澈进宫陪郡主读书。 他是这么想的,先让顾澈去几次,然后皇帝自然会从讲官们口中听到顾澈“不学无术”的情况。到那时,他再以孙儿天资顽愚为由,让顾澈不再进宫,也就说得过去了。 几次而已……这小子总能忍住,别原形毕露惹是生非吧? 在顾家祖孙商议着进宫事宜时,云若辰已开始了她可以用辛苦繁重来形容的皇家公主课程学习。 三位专门派来教导她的女官,都是与她的教养嬷嬷曾嬷嬷不相上下的厉害货色。 职业化的笑容掩盖不住她们严厉到变态的本质,云若辰深刻地感受到了填鸭式教育的痛苦,尤其是三个人填她一只鸭的时候! 她原来和元启帝提的要求是专攻经史少学点宫廷礼仪什么的嘛,尤其是《女诫》这种又臭又长毫无价值的东西还要浪费那么多时间去背啊读啊……可元启帝只满足了她一半的愿望。 到上书房读经史,可以。 其他的课程,不能少,还要加倍做好! “没人性啊……” 晚上,云若辰在小宫女的服侍下将鞋袜脱下,把胀软酸痛的小腿泡进热水里的时候,舒服得想哭了。 换了谁练了一个白天的标准淑女站姿,稍微一动就要被好几个人同时训斥,都会像她现在这么痛苦的。 连握笔写字的仪态都要苦练,她觉得自己的手腕子也早发酸得要命了。要不是因为上辈子从小跟着师父练飞铜钱做法什么的,她肯定是一天都撑不下去的。悬腕写字啊,她柔弱的小手哪里撑得住…… “我的文具准备好了没有?” 她一边甩着酸酸的手腕子,一边问起身边服侍的小宫女。 进宫小住这些日子里,她陪段贵妃住清华宫。除了曾嬷嬷外,她并没有带随身侍婢进来,是以段贵妃就从清华宫里选了两个二等宫女、两个三等宫女和两个小太监拨到她身边来。 这两个二等宫女都有十四五岁了,大些的叫夏虹、略小的叫秋容,俱是训练有素的精灵人儿。这回她要到上书房去,段贵妃就指了夏虹做她的侍书,因为夏虹曾在内书堂读过一年书。 听云若辰呼唤,夏虹忙捧过放在书案上的托盘,将已打包准备好的笔墨砚台给她看,又说今儿娘娘让人从内库里领了三十刀雪花纸出来专供她去上书房读书用。 “三十刀纸?”云若辰失笑:“够我用一年了!” 夏虹道:“娘娘很关心郡主您明儿上学的事,让奴婢们仔细准备着,保管没有漏下的了。” “好。”云若辰打了个呵欠,决定去给段贵妃请个晚安就睡觉。对于明天第一次到上书房去读书的事情,她还是很期待的呀! 上书房,向来是皇子读书的地方。从诚王靖王成年离宫后,就没开过课了。 庆太祖建国后,对皇子们的培养是很重视的,从小让其研习儒家经典,学习治国安邦的能力,务求使皇子们能够成为合格的帝位继承人选。上书房中,延请四方名儒教诸皇子读书,又从宗室、臣下家中选择才俊少年伴读。 太祖还规定了,皇子教育的执行者是文华殿大学士和詹士府,詹士府的讲官们轮流入宫为太子讲课,教学内容便是《尚书》、《春秋》、《资治通鉴》、《大学衍义》、《贞观政要》等让顾澈一听就可以头痛昏倒的书……偏偏这些却是云若辰渴望学习的。 云若辰不是皇子,只是郡主,所以她的教学内容应该会有所不同。而且也不是由文华殿大学士与詹士府来负责教学,而是皇帝从翰林院里随便指了两个比较年轻又没什么具体差事的新进士来教她读书。 她躺在床上迷迷糊糊的想,唔,估计那两位先生,对于来给她上课也蛮头疼的……过去教导皇子读书,那都是有一定成规的,反而好办了。郡主读经史?唉唉唉,怎么教啊! “不知道明天见到阿澈,他会是什么表情?” 睡着前,云若辰脑中浮起的最后一个画面,是顾澈那张纯真爽朗的笑脸。明天他可能就笑不出来啦,嘻嘻嘻…… 说不定,和他做同学会很有意思呢? ------------ 第七十九章 :上书房第一课 大庆风俗,男童八岁就学,皇子们一般也是在八岁时就出阁就读。而因为皇子是国本所在,入学时还会举行相应的隆重仪式。 而到云若辰身上,自然就没有这种待遇了…… 开学第一天,云若辰在张元引领下,带着她的侍书夏虹来到了位于文华宫中上书房。这里距离外宫极近,也是皇帝常常接见外臣的地方。 她刻意来早了些,不想让两位先生等她。虽然她是皇族,他们是臣下,师生礼仪还是要守的。尤其今天是头一回见面,她并不想给两位先生留下不好的印象。 “阿澈,你来了?” 云若辰有些意外,顾澈竟早早站在上书房外等候了。 “小郡主!” 顾澈很高兴,差点就忘形蹦跶起来了,幸亏及时想起了自己对祖父的承诺。来到宫里,他可不能再像原来那样放肆。 再说,他也早不是刚刚从草原回到京城时那么野性了。在顾府住了一年,又跟随老夫子读了那么久的书,学问虽然没长进,该懂的道理也都懂得。 云若辰见顾澈很规矩地给自己行礼问好,忍不住抿嘴咯咯笑了起来,又忙在曾嬷嬷谴责的目光下忍笑还礼。 环境果然能够改变一个人。她想起初见时顾澈召唤金鹰来捉弄她的情形……现在的他,怕也不会这样莽撞了吧? 顾阁老肯定很欣慰顾澈的“进步”,云若辰心中却闪过一丝怅然。 是的,我们每个人都必须屈从于环境。谁都不能一直任性下去,即使是顾澈这样的天然少年……也不可以。 我们都被逼着学会懂事,被磨去一个个尖锐的棱角,慢慢变成大家想要的样子…… 然后,就长大了。 她放柔了声音,浅笑道:“阿澈,咱们日后就是同窗,就别拘礼了吧。你叫我若辰好了。” “好的。” 顾澈高高兴兴地应下来。 半年不见,小郡主长高了许多,身形更加纤秀窈窕,渐渐有了少女的轮廓。 大概是宫中饮食比王府里更养人,她尖细的下颔变得圆润了些,白皙的脸颊上也多了两抹酡红。顾澈自认是个粗人,他不懂怎么形容女孩子的美,他只是觉得…… 小郡主更好看了呢。 云若辰并不知晓顾澈的心思,两人闲聊了几句,小太监就带着先生们过来了。 两位先生一位叫常士扬,一位叫仝昊,都是二十多岁的年纪。能够在这个岁数考上进士并进入翰林院,尽管只是区区的七品编修,却已经是站在大庆所有读书人垒成的金字塔顶端了。 因为大庆的科举,用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来形容是绝对不够的,完完全全是一将功成万骨枯的残酷试炼。一个读书人要从学童考中进士,必须要经过县试、府试、院试、乡试、会试、殿试等数关,每一关都是百分之九十以上的淘汰率。许多人终身读书,也就一辈子卡在秀才这个关口上无法向前。 而这两位还如此年轻,就已经取得了一甲进士的资格,进入翰林院并被皇帝选中入宫教学,自然是人中翘楚,天之骄子。 云若辰对自己的智商很自信,但要轮到学问,她也就是个普通大学文科生的水平。是以见了这两位翰林学士,她便恭恭敬敬地上前给二人行了大礼,口称“常先生”、“仝先生”,神态恭谨异常。 顾澈也忙有样学样跟着行礼。 常士扬和仝昊不敢受郡主全礼,忙侧了半边身子,又将他们虚扶起来。 “想不到小郡主如此知礼……难怪皇上要为她一人独开上书房了。” 常士扬暗暗想道。 太子嫡长女华容郡主,慧而黠,深得皇上、贵妃与太子宠爱——这是在他们到来前,所得到的关于云若辰的全部印象。 他们都是上一科的新进士,目前在翰林院里观政,说白了就是官员的实习期。可别看翰林学士品级低,提拔速度却个顶个的快,六部大员与内阁重臣们全都必须是翰林院出身,差一点都不行。 年纪轻轻就如此成功,他们自然是骄傲的。 所以在得知他们被钦点入宫给九岁的华容郡主当老师时,两人心里都觉得有点怪怪的…… 他们自认满腹经纶,是要干一番经天纬地的大事业的,现在却居然得做任何一个老秀才塾师都会做的事——教刚开蒙的小孩子读书识字! 有没有搞错! 可皇上没找别人,专门指了他们两个,这也说明他们是简在帝心了嘛!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还挺令人高兴的。 因此,两人今天是怀着复杂的心情进宫的。 并且他们之前也商量好了,估计皇上是因为太宠爱小郡主,才小题大做地找他们两个饱读诗书的学士来当教书匠,还从顾阁老家里召了个小公子来伴读,搞得这么大阵仗。 既然如此,就不用严格地教书了,慢慢来把四书五经的内容都让她背会了就是。要是她背得慢,也不用着急,能教多少是多少罢了。 两人还暗地里开玩笑说,只怕教那位顾阁老家里的小公子倒是轻松得多。十三岁的男孩子了嘛,又是阁老家的公子,经史这些东西肯定都烂熟于心了。可能都已经到了破题作文的程度了吧?顾家乃书香世家,这位小公子肯定也是位小才子呢…… 而与云若辰见面后,她有礼得体的举止,让两人心里又舒坦了许多。 “不管读书资质如何,这小郡主看起来的确很讨人喜欢呐。” 他们这样想着,面上的表情也更和煦了。而顾澈因为要刻意装老实,所以在老师们眼里也显得是那么的敦厚淳朴。 当然,他们很快就发现了什么叫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烂泥糊不上墙…… 因为开学第一课,毫无疑问的是“摸底”。 云若辰感叹,从古到今老师们总是这一招呢,刚见面就要来个摸底考试,也不给人家点心理调适的时间,太不人性化了。 为了迁就他们心目中的小郡主“年幼少学”,所以二位老师出的摸底考试题目很简单,就是要他们写一篇大字,背一段《幼学琼林》来听听而已。众所周知,《幼学琼林》是最初级的识字课本,只要学过字的孩子都会背——除了顾澈。 “你不会背《幼学琼林》?” 常士扬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都十三岁了!不至于吧!常士扬回想起自己十三岁时已经是他家乡有名的神童,以第一名的成绩摘取了县试桂冠。 据说顾阁老也是神童出身,怎么这个顾澈会……“不学无术”到这个程度? 幸好顾澈脸皮很厚,虽然自觉很尴尬,还是很坦然地告诉先生他自幼是跟着父亲在边关长大的,所以开蒙很晚。 “常先生。”云若辰轻轻插话说:“阿澈的父亲,就是那位在虎牢关一战中牺牲的顾将军。” 两位先生愣了愣,遂回想起顾阁老的家事,看向顾澈的眼神就宽容多了。要是这样,倒还情有可原嘛。 他们都还年轻,对于为家牺牲的忠臣还是很钦佩的。顾澈若是跟着父亲在边关生活,条件艰苦,也难怪读书晚些…… “若辰,你知道我父亲的事?” 顾澈很意外,也很感动。 云若辰知道自己父亲是在边关去世这件事不奇怪,可她却连他父亲在哪一战牺牲都记得清楚。 云若辰点点头,说:“阿澈,你父亲是大英雄。” “嗯,谢谢你。” 顾澈心里暖暖的,方才因为答不出提问而生出的懊恼情绪一下子缓解了很多。 仝昊将二人对话的情形看在眼里,忽然生出一种奇特的感觉。 这个小郡主,不一般。 她能体会到身边人的处境,及时替人解围,而又显得如此真诚。轻松两句话,不仅让顾澈下了台,也使得课堂里的气氛缓解了许多。 并且,她能脱口说出顾将军的事,证明她对朝中的事情并非一无所知,或许还时有留意。 心思细腻,善解人意,御下有道,心怀朝堂。 这样的资质……可惜是个女儿身! 仝昊在心中默默地提高了对云若辰的评价。接下来云若辰俊秀的书法与流畅的背诵,反而没能再在他心里激起什么涟漪。 上书房的第一课,很快就结束了。 “远山。” 离开宫门后,仝昊若有所思地回头看了一眼内宫,轻声唤着常士扬的表字。 “嗯?书翰,怎么了?”书翰是仝昊的表字。他们两个因为年纪相近,又是同一科的进士,平时关系很好,都是互相称呼对方表字的。 “我觉得,华容郡主比起我们之前想象的……简直是另一种样子。” “是的,我也有这种感觉。”常士扬颔首赞同。“这个女孩子的聪明,并不是那种尖锐外露的机灵,她是个,嗯……” 他在脑中寻找着合适的词,想了半天,才说:“她是个很有智慧的女孩子。” “没错。” 仝昊勾起了嘴角,眼中泛起淡淡的光华。 “远山啊,进宫讲学这件事……好像没有预想的那么无聊呢。” 常士扬有些不明白好友为何忽然兴奋起来。好吧,小郡主很聪慧,但始终是个郡主罢了,日后顶多是公主殿下——怎么说,依然是个女孩子啊。 仝昊在想什么呢? ------------ 第八十章 :风雨驿站(上) 时已深秋,又连逢几日骤雨,天气愈发清冷了。 由北地通向西南的这条官道由于年久失修,被大雨浇灌了几天后极为泥泞,路上到处是一个又一个的大小水坑。行人要是走在路上,半个身子都会被溅上泥浆,而马车也同样行走艰难。 “哎,真是麻烦了!” 两个车夫披着蓑衣,弯腰查看着自家马车陷入泥坑的前轮,哀叹不已。这坑上水太深,从远处压根看不出来,结果他们一时不查就让马车陷落到坑里去了。怎么办? “喂,你们快点啊!” 倾斜的车身里探出半个脑袋,依稀是个锦衣丫鬟的模样。那丫鬟声音尖利,直嚷嚷着:“还不快把车子抬起来!娘娘和世子都受惊了!” 两个车夫连忙赔笑:“玉桃姐,这轮子陷得太深,车子又沉。我们俩抬不起来啊。要不,请娘娘和世子暂时到后面车上避一避,我们把兄弟们都叫过来抬车子?” “你们作死啊!”叫玉桃的丫鬟柳眉倒竖,毫不留情地痛斥他们:“下这样大的雨,你们还让娘娘和世子出来淋雨?要是贵人害了病,你们两条贱命赔得起吗?我不管,你们自个想法子,快点!” “……神气什么,我们是贱命,你也不过是个丫头……” 两个车夫受她斥骂后脸上都讪讪的,心中暗恨,抱怨的话却只敢在心里转个圈,哪里真敢说出口。 无奈之下,他们只好快些将赶着其他车子的同伴们都召集过来,十来个人费了好大的力气,弄得个个都成了泥猴,才把这俩马车从坑里抬了出来。 “玉桃,让他们快些赶路。天黑前,咱们要赶到驿站呢。王爷的车子都走得好远了!” 与车外滂沱大雨的糟糕环境相比,温暖的车厢里显然舒适多了。一名宫装少妇懒洋洋地抱着个熟睡的男孩斜靠在椅背上,脸上写满倦色。 要是仔细看,还能辨认出她太过厚实的脂粉下隐约的淤痕,像是被人打过巴掌似的。但自然无人敢凑到她眼前去看了。 这宫装少妇,便是诚王侧妃、世子生母童氏。 他们一行离开京城已经有半个月了。天气不好,道路难行,所以也没能走出多远。据说要走到诚王的封地,还得走一个多月,想到这里童侧妃就身心俱疲。 然而,她又能怎样呢,还不是得硬撑着? 诚王的脾气日益暴躁,在京城时,就常常拿家里这些妇孺出气。正妃章氏也好,嫡女燕阳郡主也好,她这昔日的宠妃也好……还有她的宝贝儿子,谁没挨过诚王爷的拳脚? 童侧妃下意识地摸了摸左脸颊的淤痕,苦笑两声,又抱着熟睡的儿子歪着去了。 日子,总要过下去的吧。 尽管路上有了点波折,他们一行还是赶在天黑前进入了这段路上唯一的驿站。走在他们前面的诚王与章妃等人早被驿丞迎接安顿好了,童侧妃来得晚,只能委委屈屈地住了更简陋的偏院。 这深山里的小驿站,条件差是必然的。毕竟驿站原来的作用就不是接待贵客,能有住的地方和热水、吃食就不错了! 庆朝的驿站与另设的递运所,其实都是专门从事货物运输的组织,主要的任务是做军需物资、情报信息运输之用。递运所更多的是管河、海的运输集散,陆路上靠的往往就是驿站。 当然,驿站也有接待往来官员与家眷的作用,但要求他们能提供全方位的豪华服务,那是痴人说梦。而且大多数驿站,都是太祖时就开始兴建的,几百年下来反复翻修,陈旧腐败得厉害。 幸好养尊处优的诚王一家之前已经住过了好些个驿站,所以渐渐对驿站的简陋设施开始麻木,没再怎么找驿丞的麻烦――这个“没怎么找”,是相对于他们一开始的百般挑剔而言的,对这家驿站的驿丞与杂役来说,还是十分头痛。 “唉,这王府人家就是讲究,连丫头下人都要烧热水沐浴,真是累死人啊……” 厨房里的几个杂役一边往烧水炉子里丢柴火一边低声抱怨着。 他们才不会为驿站里来了贵人而激动呢,再富贵关他们什么事?只是让他们服侍得更辛苦罢了。 “可不是嘛!” 刚刚才扛了一桶热水过去的杂役抹着头上的汗珠。“这天气潮,柴火烧不旺,那些个贵人们却还嫌我们烧水慢,辛辛苦苦抬水过去还要挨骂。真是好大脾气!” “是嘛?这儿还有两桶要扛过去呢……说是要送到王爷屋里的……”正在烧火的杂役迟疑着,另一个在角落里劈柴的中年汉子默默走了过来。 “陈哥,我来送吧。” “阿黄你去?也好。”烧火的陈哥显然是这伙杂役里的小头头,呵呵笑着拍了拍阿黄的肩膀说:“快去快回吧,晚上咱们再玩几把。”手上做了个发牌的姿势。 面相憨厚的阿黄连声应着,自个拿挑子担着两桶热水往贵人们所住的内院里走。 雨哗哗的下,天地间的界限模糊成一片,寒气一层层透过破旧的窗棂涌进内屋。 诚王疲惫地裹了裹身上的披风,用皱巴巴的巾子抹了两把鼻涕,又厌恶地丢到一边。 他的目光无意识地落在积满灰尘的房梁上,旋又厌恶地移开了视线。淡淡的霉臭味,已不能对他起太大的刺激。也不知是旅途的劳顿让他感到麻木,或是心底发出的绝望使得他对外界的感知降到了最低。 原本周围还有几个奴仆在忙碌着,铺床叠被,整理行装,但大家都很有默契的不去打扰王爷发呆。发呆好啊,总比发火打人要好一万倍。 等诚王回过神来的时候,里屋就剩下一个男仆提着桶在往浴盆里倒热水。 热水哗哗冲进浴盆,在冷丝丝的空气中氤氲起一团暖雾。屋里变得更潮了,诚王的视线好像有些模糊。 男仆的脸也模模糊糊的,这人是他身边的长随么?不,好像是驿站里的杂役吧…… “王爷,水好了。” 那男仆放下桶,恭谨地禀报道。 “叫人进来伺候孤沐浴。” 诚王挥挥手,又掏出一条巾子擦着鼻涕。好冷,要多泡会儿热水才是…… “嗯?怎么还不去?” 他抬起头,见那男仆还站在原地不动,不由得提高声音斥骂起来。这些蠢奴才! “诚王爷。” 那人的表情褪去了恭谨之色,佝偻的身型忽然变得笔挺,而他正一步步朝诚王走来。 “你……” 诚王先是愣愣的,突然察觉出有些不对,惊慌地张大了嘴巴正想叫喊。 “来……”人啊……后面两个字还没来得及喊出口,诚王的喉咙已经被对方死死的卡住了。随后,他发现那人不知戳了他什么穴道,使得他全身都酸软发麻,一直麻到了舌根。 这人要杀他! 诚王发黄的双眼涨得鼓鼓的,血丝满溢,惊恐得几乎要昏过去…… “诚王爷,我不是来杀你的,请不要担心。” 那人微微笑着,平庸的面孔上一双细长的眼睛却射出妖异的精光。 “恰恰相反,我是来救你的……只要你耐心听我说完……” 他悠闲地后退两步,在下人们收拾好的床榻边上坐下,轻声道:“哦,忘了介绍我自己,抱歉抱歉。” “我叫魅,是圣教弟子……嗯,也就是你们说的天命教,魔教……呵呵……叫什么都可以……” 天命教?魅?诚王更加惊悚了,并没有因为对方说“不杀他”而放松下来。 他并不聪明,可基本的智商还是有的。这种时候,天命教的人找上门来,能有什么好事? “相信王爷对我们圣教也不陌生了,呵呵呵。我呢,目前忝居圣教长老之位,哈,其实我这点微末本事在圣教里不算什么,只是大家给面子……” “坦白说吧,王爷,我们前些日子在京城里是吃了大亏,折损了不少同伴。”说起大半年前除夕那晚发生的变故,“魅长老”的语气依然是平和淡定的。 那天晚上,天命教勾结舒王企图谋反。事败后,舒王自戕,魁长老当场被擒,但还没等被审出什么来就自断经脉而死。其余被逮捕的天命教徒也都用口中暗藏的毒丸自杀了,竟是一点线索都没给官府留下。 元启帝暴怒,从宫中到城内大肆搜捕天命教徒,引起过一阵恐慌,也抓起了很多可疑或无辜的人。而且,军队在边关上对天命教几个露了痕迹的巢穴也进行了围剿,杀伤了很多天命教徒,逼得他们逃出了边境往草原深处藏匿。 这大半年来,虽然元启帝一直在关注天命教的情况,可让官府沮丧的是,至今也没能抓住一个有价值的天命教干部。 诚王想不到,自己会在这深山驿站里,遇上天命教三长老之一的魅长老! “王爷,您是聪明人。我也不绕弯子了,这回我特意在驿站里等着您过来,就是想……和您谈谈合作的事……” “您是想现在死了呢,还是想再回到京城,坐上那张龙椅?” 风雨拍打着门窗,浴盆中的热水渐渐凉了。在这黯淡潮湿的驿站客房里,魅长老的声音像从遥远的水面上传过来,是那样的不真实…… 是窝窝囊囊的死,还是风风光光的活? ------------ 第八十一章 :风雨驿站(下) “咦,怎么王爷这么久也没召咱们进去伺候?” 两名侍婢在外间等了半天,都没听到诚王的召唤。那个提水进去的杂役也没出来,里间的门又关着,不会……不会有什么事吧? 这两名婢出身王府,也不是那种特别驽钝没见识的,可她们怎么也想不到这貌不惊人的男仆会是天命教的三长老之一。 她们只是出于一直本能的敏感,觉得有些反常…… “这,姐姐,要不要去禀报管事大人?” “可是……” 被称作姐姐的年长侍婢迟疑片刻,始终拿不定主意。王爷如今脾气阴晴不定,常有各种癫狂意外的举动,要是根本没发生什么事,她们却大惊小怪地惊动了大家……王爷会不会责罚她们? 左也不是右也不是,两名侍婢心里煎熬得不行,竖起耳朵想听听室内的动静,却是没都听不到。 就在她们焦急万分终于忍不住想去禀报的时候,内室的门终于打开了! 还是方才那挑水的男仆,拿着两只空桶出来,低声对她们说:“两位姐姐,王爷让你们进去收拾下。” 他又把声音压得更低,说:“王爷心情不大好,刚才还问了小人半天这附近市县的事,两位姐姐可仔细些别冲撞了王爷。”看起来完全是为她们着想的憨厚样儿,无比诚恳。 两婢如蒙大赦,也顾不上和这低下肮脏的杂役说话,匆忙赶进内室中去了。 一进去,她们发现王爷连先前裹着的披风也没脱下,正木然独坐望着天花板发愣,也不知在想什么。 而那盆热水却早已凉透了。 “王爷,可要让他们再送水来?” 年长的侍婢大着胆子过来请示。 诚王却想是受了什么惊吓似的,猛地从沉思中惊醒,嘶哑着嗓子喊了声:“滚!通通给孤王滚出去!” “是是是……” 侍婢们吓得不轻,心想王爷又要发飙了。她们迅速抬着那盆热水退了下去,再不敢主动进来伺候。 诚王吼了两声,便急急地喘着气,又顺手抓起一个茶杯砸向地面。 “哐当!” 茶杯碎裂的声音传出很远很远,直传到了已走到院门处那叫“阿黄”的杂役耳中。 “呵呵……诚王……” 化装成杂役的魅长老在心中不住冷笑,眼中尽是不屑。 要控制这样一个无脑傀儡,实在不是太难的事情。 上一次,魁失败了。而他,是不会再犯下与魁一样的错误的! 深夜,诚王蜷缩在客房散发着微臭霉味的床上,毫无睡意。那天命教长老说过的话,不住在他耳边回响,嗡嗡嗡嗡。 “王爷,咱们来合作吧。” “您想不想回到京城去?呵呵呵,当然是想的……您很明白,只要您的哥哥一旦继位,他会容得下曾经屡次算计过他的您吗?” “什么,您居然也相信外人传说的,靖王爷,哦该称呼他为太子殿下了……他会仁厚地放过您?真是笑话。若是您坐上了那个位置,您会放过他?” “我可以保证,他日太子继位之日,就是您命丧之时……哦,不过,如果您不答应和我们合作,也活不过今天的。您怎么选?” “很好,我们就知道您是聪明人,不会给自己选死路的,哈哈哈哈……” 然后,那个魅长老不知喂自己吃了颗什么丸药。那药入口即化,几乎没有味道,但……魔教的东西,肯定是毒药啊! “您别怕,这不过是颗大补丹而已,能让您更有精神呢!虽然会有点小小的坏处,哈哈,这个坏处嘛,我日后再告诉你吧……” 魅长老的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都带着恐惧的印子深深烙在诚王的脑海里。而他临走前最后丢下的那几句话,更让诚王陷入了绝望之中。 “王爷,您只要乖乖听话就行了,其余的事我们会做好的。比如说,我们可不能让太子殿下那么快继位啊……所以陛下还必须好好的活着……” “所以,我们给陛下派去了新的好大夫呢。哦,对了,这位大夫,还是被您的母妃淑妃娘娘带到陛下面前的……” “淑妃娘娘已经选择和我们合作了。您觉得呢?” 连母妃都被他们控制了? 诚王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魅长老又恢复了进来时那拘谨卑微的神态,提着水桶慢慢走了出去,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直到现在,那种冰冷的恐怖感觉,还像蚂蚁满满地爬在他的背脊上一般可怕。 没有法子了…… 他连做一个闲散宗室的资格都没有了吗! 在出京的那一刻,他几乎都已对争夺王位死心了。这半年来,他的老师被闲置,党羽或被调离原职,或降职贬官,有的甚至被查出什么贪墨不法的问题被下狱……与此相反的,是越来越多的朝臣默默站到了哥哥那边。 他还有什么胜算呢,认输算了。他告诉自己没什么,大多数皇族不也都是这样过的吗?父王拨给的就藩费用虽然不多,但母妃在父王面前还说得上话,他到了地方上也不会太难过的吧? 谁知,就在他对未来已经什么都懒得去想的时候,天命教的人却不放过他! “嗬嗬嗬,嗬……” 他卡着喉咙,拼命地想吐出什么,但也只吐出了自己的涎水。刚才他已经呕吐过好几次,可是……他心里也清楚,天命教的人既然给自己下了药,是绝不可能让自己轻易解决的了。 窗外的风雨似乎越来越大,沙沙沙沙地响着,仿佛在喊着,杀,杀,杀…… 诚王紧紧地握住床柱,指甲深扣进了木头里,全身不停发着抖。 漫长的雨夜,好像永远不会过去…… “好大的雨啊。” 早晨起来,云若辰打了个呵欠,小口小口地饮完手上那盏安神茶,才慢吞吞下床洗漱梳妆。 夏虹一面替她穿衣,一面笑道:“可不是嘛,今年秋天的雨水特别多呢,郡主可是觉得太凉了?要不要给您暖个手炉带去?” “不必,那也太娇气了。才九月底就抱着暖炉子,那腊月里怎么办?” 云若辰和夏虹她们逐渐熟悉了,说话也随意起来。今天因为要到上书房读书的缘故,她的心情也特别好。 两位翰林出身的讲官果然是饱学之士,讲课时深入浅出,一点都不啰嗦陈腐。 她的古文底子,其实还算不错,起码作为一个九岁的女学生来说,已经能让两位讲官非常满意了。在经过了全面的摸底与沟通后,先生们决定她可以跳过《千字文》、《幼学琼林》这种初级识字阶段,直接从《论语》开始学习。 当然,那位可怜的侍读顾澈同学,还被卡在一笔一划学写字的程度上迟迟无法向前呢。 先生们教起书来是很严厉的,相比来说,常先生又比仝先生更严些。尤其是对顾澈,他们本着“要对顾阁老与牺牲的顾将军负责”的精神,对他的严格要求已经到了云若辰不忍直视的地步。 要是在自己家里上学,顾澈是能躲懒就躲懒,能开溜就开溜。但因为在宫里伴读的缘故,一来他不想给祖父丢脸——虽然已经够丢脸了,二来出于少年人的自尊心,生怕郡主看轻他,是以对两位先生的各种要求都咬牙坚持了下来。 事实证明顾澈还没有笨到不可救药的地步。在经过了一段时间高强度的苦学苦练后,别的不说,他的字写得端正多了,起码不像狗爬了…… “阿澈,你的字比原来好多了呢。” 课间小休的时候,云若辰特意拿过顾澈新写的大字来看,笑道:“进步神速啊,要再接再厉哦。” 顾澈赧颜,嘿嘿笑了两声:“是吗?” “嗯,还算有进步。”仝昊喝过润喉的热茶,也过来和两个学生闲聊起来。难得被先生夸奖两句,顾澈还是蛮开心的。 虽然他依然觉得练武射箭跑马比读书快活一百倍,但在京里住久了,他渐渐也明白,读书对他们这样人家的子弟意味着什么。 他可以不考科举,不做文人,但却不能真的大字不识。不是每个人都会像小郡主一样包容他,若是他在与人交往时听不懂人家那些“清雅斯文”的言辞,必然会被整个京城上层社会的交际圈所唾弃。 尽管他无数次怀念着边关上无拘无束的日子,却也清晰的知道,那种自由的生活他也许再也回不去了。 他是顾家唯一的男丁,注定要负担起这个清贵世家的未来。 这些事情,一开始他是意识不到的。就算祖父说教,夫子训导,他还是大大咧咧我行我素不去理睬。 直到他真的进了宫,和云若辰在一起读书。 此时的小郡主,不再是他初见时那个大胆又洒脱的有趣小姑娘。她仪态优雅得无可挑剔,读书时却又会为典籍中的一句疑难句子追问先生半天,时常还与先生辩论些他听不懂的问题…… 她好聪明,好厉害,明明是个比自己小了几岁的女孩子,却沉着大方得让他汗颜。和她一比,顾澈才察觉到自己的幼稚。 他终于下定决心,要改变自己。 ------------ 第八十二章 :姐姐 云若辰的两位讲官里,仝昊更年轻,性子也更随和。平时闲暇间,也会与他们聊些不那么正儿八经的话题。 比如这时,他就与两名弟子聊起了京城近来的一些新鲜事。 主要还是各种各样的文会。 秋闱已过,各省举子纷纷赶往京城备考明年二月的春闱。在考试前的几个月里,京城的人口自然会一度暴涨,各家客栈、寓馆等都会被各地考生挤满。就连那些低端偏远的小客栈,也会达到一床难求的火热程度。 这么多读书人挤在京城里,当然也不能每天就是关门读书。到了能来考会试的水平,其实都积累得差不多了。光是闭门造车对自己水平的提高并无好处,交流才是硬道理,而许多文会也就顺理成章地不停涌现。 “现在还不是高峰。”仝昊很有经验,笑道:“到了腊月里和元宵后,那才热闹呢。京城的许多大酒楼,天天都有各色文会,阿澈你若是感兴趣,我可以带你去看看。” 因为这些人开文会,总不能自己一帮考生自娱自乐,往往要邀请很多“前辈高人”来指点他们的功课。这些“前辈高人”,自然就是顺利通过科举的大小官员了。 不过高官他们请不来,小官来了也撑不起场面。只有翰林院里又清贵又悠闲的翰林学士们,是他们邀请的首选。 首先能进翰林院的,都是会试中的资优生,往往都是一甲及二甲前列的进士们。他们有丰富的考试经验,学问水平又高,可官位都还只是六七品,而且一般都很有空……只要稍微有点关系都能把他们请来。 仝昊是上一科考中的新进士,今年来应试的这些考生,好多还是他去年的战友……所以考生们还没有大规模进京呢,他就已经收到好几份文会的请柬,也去出席过一两次聚会了。 顾澈本来当新闻听听也罢,一听到仝先生要带他去文会,忙不迭摇头说:“先生,我不去!” “你呀!” 仝昊脾气很好,也不生气,只是好笑地看了他一眼。 云若辰莞尔一笑:“阿澈,你就算不想考科举,去见见世面也好。” “嘿,我去了也听不懂啊。”顾澈很坦然地一摊手,说:“人家都是些大才子,文采风流的,我去了算怎么回事。” “你看看你也很有进步了嘛!”云若辰打趣他:“以前你会说‘文采风流’这种话吗?” “咦?那倒是,哈哈……” 师生三人说笑一阵,也就把这话题丢到一边,谁都没真把文会的事放在心上。 其实,云若辰对文会还是蛮好奇的。 想象着那许多来自五湖四海的学子聚在一起,座中皆是豪英。或有谈论诗文,或有携妓谈笑,除了讨论应试的八股文外,还会即兴写出一些有趣的词赋什么的……其中应该也会有些令人心折的风云人物吧。 如果能够参加,在旁听听增广见闻也是好的。她对文学啦,应试啦兴趣都不大,但对于士子们的日常生活依然会有幻想。 好歹她除去术士的身份外,也是一枚很纯正的文科生啊……但参加文会这种事,她只是在心里想想,并未对仝昊提出这不合理的要求。 她要忙的事情实在太多太多了,能够像今天这样和老师同学聊聊天,似乎都成了难得的奢侈。 不仅仅要忙功课,太子府的事情,她也同样不敢松懈。 因为这段日子她苦心经营宫中人脉的缘故,所以太子府里发生的事情,她基本上也能够在最短的时间内知道。当得知小弟云耀连续发了几天高烧后,云若辰再也坐不住了。 她向段贵妃请求回府去探望弟弟。段贵妃很干脆地准了,还让人给她拿了许多滋补的药品带回府里去,分别是送给太子、黄妃与云耀的。 段贵妃将云若辰留在宫里住,无非也是想拉近与太子一系的关系。她无儿无女,后半生过得好不好,全靠新皇照料。云若辰深得太子宠爱,日后有她给自己说好话,总不至于过得太凄凉就是了。 云若辰谢过段贵妃,又去见了一趟皇帝,才带着曾嬷嬷夏虹等人前呼后拥地回了太子府。 只不过几个月没回家,她却觉得这家里有些陌生了。 认真辨认后,云若辰才发现整座太子府又小小的翻新了一遍。原本新建的朱门正殿且不用说,宅子里的花木全换上了奇珍异草,还修剪得特别整齐,小径上的杂草更是一株不剩。纵使在这初冬天气里,院中也丝毫不显萧索破败,再找不到过去那种颓然的感觉。 “本来应该高兴才是的……” 云若辰默默“欣赏”着她的家。是的,这里本该是她的家,但……属于“她”的味道,正在渐渐消失。 那单纯是一种感觉罢了。不过在见到黄侧妃以后,这种感觉就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产子半年多后,黄侧妃已完全恢复了精神。又因正走着运,被满京城的贵妇们簇拥着,就更是红光满面,眼角眉梢都带着得意。 她待云若辰极客气,口口声声说着“劳烦郡主还回府来,其实星儿的病也快好了”,又不住感激着宫里段娘娘的恩典,请云若辰回宫后定要代她给娘娘磕头什么的…… 云若辰静静看着她挑起的眉尖,观察着她面相上的变化,笑了。 果然是福气满盈的好相貌,但是……好像太满了,说不定会溢出来呢。做人啊,还是低调点好! 虽然黄侧妃是如此的客套,云若辰还是能够感受到黄侧妃对自己那种复杂的心情。 一方面,黄侧妃想暗示她最好长久在宫里住下去,因为这样既能讨好皇上和娘娘,也是给太子府添了个上好的眼线。而且云若辰久居宫中,黄侧妃才能好好在太子跟前展现自己的存在感,当个名副其实的女主人。 但是另一方面,黄侧妃又不敢轻易得罪了这个外表柔和、实则极有主见的继女,尤其是这位大小姐在皇上、太子和娘娘们跟前,可比自己有脸得多。别看她只是个小姑娘,但她说的话,比自己这太子侧妃的话管用多了。 因为怀着如此这般的算计,黄侧妃和云若辰交谈起来就更小心。云若辰虽说应付得了,渐渐地也觉得了不耐烦。 何必呢。 她素来是不大看得起黄侧妃的小家子气,此时更是深觉厌烦。这女人本来挺知好歹的,但如今可膨胀得太厉害,有些太想把自己当回事了。 云若辰甚至在心里冷笑着――黄侧妃大概从没想过,她父王若是继位为王,可未必会将她正位为皇后啊。 太子才三十出头呢。黄侧妃的儿子只是个庶子,要是日后皇上脑子发热忽然想起太子没有正妃,再给太子选亲也说不定啊。谁能说死了,太子以后再也生不出儿子?再生个嫡子,不比庶子更名正言顺? 黄侧妃的孩子,只能证明太子不会无后,使得太子顺利被立为皇嗣。她却陶醉在自己母凭子贵,成为未来皇帝母亲的美梦里了…… 云若辰转动着这些念头,表面上却还维持着一贯的温和守礼,只是不肯说出类似“贵妃娘娘确实留辰儿在宫里长住,以后我不会常常回来了”这种黄侧妃喜欢听的话。 “啊,累得郡主坐了半日,快让人将星儿抱来,让他见见姐姐。” 黄侧妃好像才想起云若辰是为了看望弟弟回来的一般,终于让雪鹃去将云耀带来。 云若辰轻声道:“星儿不是才感染风寒,不好将他抱出来吧?” “无妨,其实这两日都已经不烧了,也能喝米粥了。”黄侧妃笑眯眯的,说起儿子就很开心。 “星儿都能喝米粥了?” 云若辰并没有养过小孩子,这时一愣才想到,七八个月大的孩子是能吃辅食了。哎呀,她进宫的时候,星儿还在天天喝奶呢…… “郡主,小公子来了。” 雪鹃扬声禀报着,一面将偏厅的门帘打起。穿得厚厚实实的小男孩,被一个二十左右的媳妇怀抱着进了厅。 弟弟…… 在看到云耀的那一刻,云若辰的表情瞬间温柔起来。 她情不自禁地站起来走到那媳妇面前,握住弟弟软软的小手,用极柔极柔的声音逗弄他:“星儿,我是姐姐呀,还记得吗?” 八个月大的云耀,已长得非常可爱,雪白得如同粉团一般。晶莹的大眼睛黑白分明,粉粉的小嘴正嘟着,嘴角还有一丝口水――容易流口水,应该是在长牙了吧? “咯咯,咯咯……” 云耀是个很活泼的男孩子,小手被人握着也不恼,反而长大嘴巴快活的笑起来,好奇地看着面前的少女。 “来,小公子,叫姐姐呀。” 雪鹃在旁教他说话,其实也是虚应礼数而已。近身服侍的人都知道,云耀如今连父母都不会叫呢,只能单纯的发出依依呀呀的声音罢了。 云若辰也哄着他:“叫姐姐,好不好?” 这就是她拼了半条命,从死神手里抢回来的弟弟啊……是与她血脉相通的亲人呢。 她紧握着孩子柔软得不可思议的小手,好暖好暖,小婴儿的手心都这么热吗? 忽然,云耀又裂开嘴咯咯笑了起来。 “姐……姐?” “姐姐……姐姐,姐姐……咯咯咯……” 孩子的发音极不标准,但任谁都能听出,他是在努力说着这样的名字。 他在叫她姐姐! ------------ 第八十三章 :弟弟 “姐姐……” 轻细软柔的童声飘入云若辰耳中,她一下子愣住了。 周围的人也愣住了。 黄侧妃的脸色有些不好看,但又不能表现出来,只能干笑着:“哎呀,星儿会叫姐姐了呢……” “星儿,再叫一声姐姐,好不好?” 云若辰或多或少也感受到了黄侧妃的气场转变,但她并不在意。 云耀把没被云若辰握住的另一只小手塞进嘴里,有滋有味地吸吮着,发出清脆的笑声,却不说话了。 “辰儿回来了?” 爽朗的笑声从屋外传来,丫鬟仆妇们便都忙着打起帘子、扬声禀报:“娘娘,郡主,太子回府了!” 太子云照崇大步迈进厅内,黄侧妃赶紧一脸堆笑迎了上去。太子的目光却只落在久违的女儿身上,趋前两步将正盈盈下拜的女儿扶起来:“在自己家里,要这些虚礼做什么?快让孤看看你。” 云若辰被父亲挽在怀里,觉得父亲的手十分有力,可见精神真是大好了。 她一眼望去,却见父亲过去有些黄枯的发色变得黑亮了许多,下颔也留起了整齐的小胡子。而他的双眼也更有神采,印堂隐隐发着红光,面相与昔日被诚王等人打压时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父王,您的气色可太好了,辰儿好高兴!” 云若辰由衷地欢笑起来,只觉得自己往日的辛苦都是值得的。她任由太子拉着她的手,不住询问她在宫中的情形,只挑那些得意高兴的事情对他说起。 比如皇上如何宠爱她,又给她找翰林学士做讲官,又安排了几名资深女官来教导她礼仪女德,贵妃娘娘和其他贵人们也都对她很好很好。还说在宫里吃的玩的应有尽有,她过得不知多开心。 “但辰儿还是好想父王。” 临到头来,她还是忍不住将这话说了出来。 她真的很想念她的父王。虽说他耳根软、人懦弱,做事拖拉没主见,可他还是一个很好很好的父亲。 宫里的生活再富贵荣华,花团锦簇,也抵不过她与亲爱的父王在一块儿快快活活的吃一顿羊肉火锅,听父王宠溺地叫她“小馋猫”…… 太子听到女儿怯怯地说起想他,多愁善感的他立刻感动起来,皱起眉头小小迟疑了一会说:“那……要不,孤去和贵妃娘娘说说,让你回家来住,上课的时候再进宫吧?” 黄侧妃差点就维持不住笑脸了。 “不了,皇上和娘娘对辰儿的功课盯得很紧呢,天天都有女官和先生来上课的。” “这样啊……”太子的失望之色溢于言表,但他也知道女儿在宫里让娘娘来教导,对女儿乃至太子府都是件好事,也没有再坚持下去。 “难得回来一趟,在家吃过饭再走吧?”太子想到这里又来了兴致,转头对黄侧妃说:“让厨房把郡主素日爱吃的菜都一份送上来,哦,还有郡主喜欢吃石榴,也让人去买些来……” 他乐呵呵地摩挲着云若辰的头,问她:“辰儿,你要是想吃什么,也告诉他们。” 云若辰眼角的余光已可以瞥见黄侧妃的嘴角在轻微抽搐了。 她笑道:“父王,瞧您说的,好像怕辰儿在宫里饿着了似的。” “可不是嘛,你看你进宫好几个月了,都没多长点肉,个子好像也没长高?”太子不满地打量着女儿,恨不得女儿一下子就胖成个肥嘟嘟的圆球,他觉得那样才有福相。 “咳,咳。”云若辰哭笑不得阻止她亲爱的父王继续说下去。她哪有没长肉?下巴都圆了好不好?而且身材也高了半寸嘛。 大白天里,当着一屋子人的面说怕她在宫里过得不好,父王您还是一如既往的单蠢啊! 还以为您大有长进了,看来还是徒有其表……唉,但这也是父王可爱的地方呢。 并不是每个皇家子弟都能像太子这么“单蠢”的。 没关系,估计父王的情商看起来是没什么挽救的可能了,她继续努力守护他就好。嗯,还有弟弟,还有她的家…… 黄侧妃嘛,直接无视吧。 黄侧妃心里再不满,也只能强压下来,张罗云若辰一行的吃食去了。 那些跟着她出宫的嬷嬷宫女们被安排在另一边的厅里用餐,云若辰自然陪着她的好父王开开心心地吃了顿好茶饭。吃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又能对着父王撒娇了。 黄侧妃与太子的姬妾们也来陪他们进餐。云若辰这才发现太子的姬妾换了一批人,早前那惹得黄侧妃早产的柳姨娘自然不在了,但陈姨娘也不见人影,老人里只剩了个低眉顺眼的郑姨娘。另外两个新添的小妾宁氏、卜氏都很面生,大概是别人送的或是从府外买来的,倒是有两分姿色。 她当然不可能当着父亲的面询问他屋里人的情况,但也暗暗把这点变化记在心上。 趁着饭后去理妆的机会,她刻意找来自己原先的贴身侍女银翘把这事问了个清楚。 原来,柳氏那时因在黄侧妃屋里摔倒扯坏了地衣,害黄侧妃绊脚动了胎气,之后就一直被关在自己院子里“反省”。前段时间,黄侧妃把她打发到乡下庄子去“养病”了。 云若辰猜度着黄侧妃没把人打个半死或是发卖掉,还是顾忌着自个在太子跟前的形象,怕做得太狠,太子会觉得她没有统率六宫的气度――虽然她本来就没有。另一方面,可能黄侧妃也想襁褓中的儿子积积德,毕竟她是死过一个儿子的人了。 但陈姨娘,却也与柳氏同时被谴到乡下去了,据说还是拿绳子捆着堵上嘴丢到车里去的。 “黄娘娘屋里的人说,那天柳姨娘摔跤,其实是陈姨娘在搞鬼呢……也不知她怎么弄的……”银翘偷偷在云若辰耳边说道。 云若辰恍然大悟。 没想到陈氏还挺阴毒啊,平时看起来挺老实的一个妇人,却故意设计爱出风头的柳氏在黄侧妃跟前摔跤出丑。可能她自己都没料到,柳氏不仅自己出了丑,还带累得黄侧妃差点把孩子摔没了。 黄侧妃或许能容得下柳氏这种无脑妇人被人陷害犯下低级错误,但陈姨娘的蓄意设计,她却肯定是不能忍的。 估计陈姨娘去了庄子上,也就凶多吉少了。 “父王还没继位呢,这府里就开始宫斗了啊?”云若辰无奈地在心底叹口气,心知这种情况也是难以避免的。 她刚开始到这儿来的时候,王府里的一众姬妾看起来是多么和谐啊,大家都和和气气的,连黄侧妃看起来都一副与世无争的模样,安心养着胎。 日子久了,才看出每个人都有小算盘,每个人都不简单。 人心如战场,后宅的日子从来都不可能真正安宁。 但这些事她只能看着,却是不能插手的。她唯一庆幸的是,只要父王能继位,她大概是不必陷入到这种恐怖的宅斗生涯里去了。 大庆常例,公主的夫婿不能纳妾,即使公主无所出,也不能收纳通房丫鬟之类的女子,只能从家族中过继子嗣。 她那几位姑姑里,也有人没能生下一儿半女,只能抱养孩子的。驸马背地里是否有怨言不得而知,起码表面上,大庆的公主们的日子还算过得去。 用过午饭,她再舍不得父王,也得走了。 “平时功课不紧的时候,常回家里来,住上几天也没关系啊。” 太子拉着她的手一直把她送到正殿外,就差没送出大门口了。黄侧妃僵硬着笑脸陪在太子身后,也假惺惺地说着些惜别的话。 云若辰与父亲庶母道别完,看到奶娘怀里抱着的云耀,情不自禁又逗他:“星儿,姐姐要走了。改天姐姐再回来看你,好不好?” “咿呀……” 云耀流着口水,两只小胖手儿在半空中不住挥舞,好像也在与她道别似的,可爱极了。 忍住回头的欲望,云若辰在曾嬷嬷等人的陪伴下往大门外走去。 谁知道,她才走了没多远,忽然听到后面传来“哇哇”的大哭声! “哇……呜呜呜……” 原本一直笑嘻嘻的云耀,不知怎的却嚎啕大哭起来,边哭着边在奶娘怀抱里挣来挣去。 黄侧妃和婢女媳妇们都紧张地围了上去,云若辰也忙止住脚步,略带紧张地往回望。 “姐……姐……呜呜呜呜,呜呜,姐姐……” 云耀哭得一脸的眼泪鼻涕,却在呜咽声里含含糊糊地吐出了“姐姐”两个字! 太子无比惊讶地看着儿子,又看向不远处的女儿,惊喜地嚷嚷着:“怎么,星儿会说话了?” 咦? 云若辰听弟弟哭喊着“姐姐”,心里已是极高兴,听到父王的话却是惊呆了。 原来弟弟以前没说过话? 他会说的第一句话,居然是喊“姐姐”? 怪不得一开始他开口喊“姐姐”时,黄侧妃他们表情那么奇怪…… “弟弟……” 云若辰左手按在心口上,心跳似乎快了几拍,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又涌上心头。就好像,云耀刚出生那一刻她也是这种欢喜得有些痴了的心情…… 晶莹的螭龙玉佩,又滑到了她的手心。玉佩温温的,像云耀的小手。 那天,她将所有灵气凝聚在这块法器上,拼尽全力将他迎到了这世上来。是从那刻起,他与她的灵魂,就被一种特殊的气场连结在一起了吗? ------------ 第八十四章 :文会 午后的御街并不拥挤,甚至有些冷清。云若辰在车里坐得闷了,偶尔也撩起帘子看看窗外街景,但看了两眼也觉得无趣,不等曾嬷嬷递来谴责的眼神就先作罢了。 云耀清亮的哭声似乎还在她耳边萦绕,还有那几声奶声奶气的“姐姐”,叫得她的心都要化成春水了。 夏虹擅观颜色,见云若辰闷闷的,大概猜摸到她一点心思,笑道:“郡主,小公子和您真亲呢。奴婢仔细看来,小公子和您的相貌倒是有七八分像。” 云若辰“嗯”了一声,下意识地扬起嘴角:“是啊,这孩子和我挺亲近的,虽说不常见……你是没看到他更小些的时候,每次见到我都要往我身上爬呢。” 她回忆起云耀三四个月时,刚学会翻身,每次她去黄侧妃屋里请安时,云耀就会咿呀叫唤着往她爬过来。 只不过那时候,云耀还没表现出对她特别的亲近。这一回,却是…… 她的弟弟呀。 云若辰心里好像被什么东西塞得满满的,似乎是快活,又似乎是惆怅,连她自己都说不出为何会突然感慨万千起来。 或许是前世孤单得太久了吧? “对了,郡主,甄女官近来不是在教您绣帕子吗?您要是想小公子了,不如也给他绣个百福肚兜,周岁的时候能穿呢。” 夏虹跟了云若辰后,很快发现这位郡主比较喜欢机灵勤快的下人。而且,她虽然很有主见,但许多无关紧要的事情上倒是也常听从下人们的意见,所以夏虹也慢慢和主子有了默契,时不时提出些小建议。 听夏虹这么说,曾嬷嬷也开口说:“夏虹这建议好。郡主,咱们大庆民间风气,小孩子满周岁的时候,家里姐妹婶娘的都最好都给送些衣服鞋子,有纳百福的说法。太子和黄娘娘肯定也很高兴的。” 说到“黄娘娘”的时候,曾嬷嬷的语气有一丝停顿。云若辰挑起眉毛朝曾嬷嬷看了一眼,微笑不语。 看来她的嬷嬷也瞧出不对劲来了呢。也是,曾嬷嬷是何等样人,灵醒的很。 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后,曾嬷嬷对云若辰已可以说是死心塌地,完全把自己后半生和小主子紧密联系在一块儿了。 一个全心为你着想的忠仆,和那些顶多只算是把差事做好的婢仆当然是不一样的。 “好,那我让甄女官替我画好花样,我慢慢绣,三个月……唔,四个月总该能绣好了吧?”她对自己的女红可不敢抱太大信心。 “够了够了……”夏虹和曾嬷嬷都笑着鼓励她,云若辰被她们刻意凑趣开解,心情也开朗多了。 主仆三人随口讨论起绣什么花样更好,云若辰却忽然停了口,又掀起一角帘子往车窗外望去。 “郡主,怎么了?” “唔,没事,我好像听见阿澈的声音了……” 云若辰不确定自己是否听错,又把窗帘掀得更开,侧头往外张望。 “郡主,这样不太好……”曾嬷嬷刚说了半句,突然听云若辰喜道:“咦,真是阿澈。还有两位先生?” 御街的一旁,顾澈正落后半步与常士扬、仝昊两人说话,忽然见一辆高大的马车在自己一行面前停了下来。 三人愕然,却见车窗里露出云若辰熟悉的俏颜,巧笑倩兮。 “常先生,仝先生!”她先向两位讲官打了招呼,又问顾澈:“阿澈,你们这是要去哪里?” 曾嬷嬷没能阻止云若辰,也只得苦笑着坐在一边不出声了。这小郡主呢,学起礼仪是挺快,在宫里、太子府里都很守礼,可有时又会冒出些任性的举止啦。唉! 顾澈见到云若辰,先是惊喜不已,但很快又耷拉着脸不说话了。 云若辰很奇怪,顾澈这是怎么了? 不过在得知常士扬和仝昊是准备去参加一场文会,而顾澈却被祖父勒令随行,她才明白顾澈那种类似便秘般的纠结表情果然是他内心的真实反映啊! 原来今天官员沐休,顾阁老为了感谢两位讲官将自家顽劣的孙子教导得长进了许多,特意在御街上的大酒楼“庭华阁”宴请二人。 两位讲官简直受宠若惊,顾阁老如今在朝中什么地位?居然主动请自己两个小翰林吃饭,简直太荣幸了啊,当然屁颠屁颠的来了。 要说顾原老先生这个人,也有些另类。一般朝廷的大佬都很自重身份,哪有阁老请翰林吃饭的道理。他却坚持要“尊师重道”,不顾可能有人非议他掉分,还是给两人发去了帖子。 云若辰对顾阁老的尊敬,也是源于他高贵的人格。 虽说这位老先生有时候挺迂腐的,脾气也不好,能力嘛……有是有,水平发挥却参差不齐,说不上特别能干。但有一点,他是位真正的正人君子。 也正因为有胡贤妃那样善良的母亲,和顾阁老这样正直的老师,才让她的父亲没有长成诚王那种扭曲的人格吧。 总之,顾阁老这顿饭,宾主都吃得很开心。 然而在吃完午饭后,两位讲官告辞,说要去附近参加一个文会,顾阁老却让他们将顾澈带上。 “你们也不必说阿澈是我家的孩子,只说是寻常弟子吧。带他去见见世面!” 顾阁老这话,是用命令句说出来的。两人哪能说不同意? 再说,带个弟子去参加文会旁听,有什么呀,很普通嘛。 除了顾澈同学外,大家都很开心…… 顾澈多么想跳起来,像上次对仝昊那样说“我不去”。但宫中学习的生活对他性情的影响还是很巨大的。 他不想在外人面前违背祖父的命令――他也明白,要是人家见祖父连自家孙儿都教不听,那对他在朝中的威信,或许会有影响吧? 顾澈只是直率,并不是真的任性。为了顾阁老的面子,他只能强笑着跟在两位老师屁股后头下了庭华阁,往隔壁街的“三元楼”而去。 三人都没料到,会在半道上遇见从太子府出来的小郡主。 “文会啊……” 云若辰露出神往的表情。 真是甲之蜜糖,乙之砒霜。顾澈唯恐避之不及的文会,她却很想去玩玩呢,但身边跟着这么一堆随从,也真够她头痛的。 “郡主,咱们该走了。” 曾嬷嬷忍无可忍,决定履行教养嬷嬷的合法职责,对郡主的言行做出了指导性的建议。 云若辰看看车外的三人,又回头看看曾嬷嬷,忽然说:“嬷嬷,宫门是傍晚才落闸吧?” 什――么? 曾嬷嬷和夏虹都目瞪口呆,心中暗叫不好。 小郡主又要出什么幺蛾子了? 如果是连枝和银翘在场的话,一定会异口同声地说:“又是那个讨厌的顾澈!他一出现就没好事!” 遗憾的是,事实还真是如此…… 小半个时辰后,三元楼。 庆朝的经济与文化,其实已经发展到了相当高的程度。例如饮食行业,在京城算是十分发达,光是这条御街主干道上就有不下几十座大酒楼。 这些酒楼都很高档,且都是三层以上的建筑,皆颇具规模。自然,能够在京城里开酒楼的,背后或多或少都有黑白道上的背景。很多酒楼的幕后老板都是皇亲国戚,这早已是公开的秘密了。 但在这许多酒楼中,三元楼依然是出类拔萃的存在。 三元楼位于御街正东,其实它并不只是一座楼,而是由好几座大小酒楼构成的建筑群。当中的状元楼高达五层,占地宽广,雕梁画栋,是京城中达官贵人都爱涉足的高级娱乐饮食场所。 连云若辰都不止一次听过三元楼的大名。 而且人家名字起得好啊,三元及第,多么吉利!从各地赶到京城的考生们,谁不渴望金榜题名,长街看花?这么豪华又吉利的酒店,要是你不来一趟,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是应届考生…… 相应的,这儿的包厢也供不应求,越是高层的包厢越难预定到。而今天,却有人一口气包下了五层的五个大包厢,还让人将包厢中的遮挡屏风都去掉,完全打通成一个开阔的聚会大厅。 数百名士子分坐在几十张酸枝木圆桌上,正在悠闲的喝茶聊天,为即将开始的文会酝酿情绪。 他们自然也不可能随便乱坐。大致说来,人们是按照籍贯聚集在一起的,例如河北的几桌、西南的几桌、东南的几桌,在这个大范畴里又按照县籍归属或者交情深浅紧挨着坐好。 都是来考试的举子们,素质肯定差不到哪儿去。又因为人多,就更要顾着自个的体面,个别在家乡飞扬跋扈的都收敛了脾气。数百人坐在厅里,却并不显得吵杂喧哗,场面看上去还是很和谐的。 在人群中,又有部分特别受到瞩目的,当然就是那些被请来点评文会的翰林与名流们了。这些是已经通过了窄桥的命运宠儿――起码相对于还没考上的举子们来说是这样的,理所当然地被尊称为“某某老师”、“某某先生”,他们自己也是踌躇满志,平时在衙门里受上峰窝囊气时谨小慎微的样儿早不知丢哪里去了。 “啊,远山先生,书翰先生,您二位来了?” 有眼尖的人瞥见常士扬和仝昊从楼梯上转级而上,纷纷赶去迎接。 而在这两位先生身后,是一高一矮两个稚气少年。矮小些的那个,相貌俊秀得有些像女孩子。 “这就是文会啊……” 云若辰好奇地走在顾澈身边,往四周张望了一圈。 唔,好多人呐! ------------ 第八十五章 :楚青波 “咦,都是文士,没有别人呢。” 云若辰很认真的把楼上的人都扫了一圈,失望地喃喃自语。 顾澈耳尖听到了,莫名其妙地瞧着她,凑过来低声问:“这种什么文会,虽然我没参加过……但肯定都是文士吧?” 云若辰叹气说:“我以为会有很多名妓美人之类的……” “呃。” 顾澈没料到云若辰会冒出这一句,差点被噎住了,完全接不上话。 小郡主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东西啊? 她辛辛苦苦摆脱那一堆随从,女扮男装跟着先生和自己跑过来,难道是为了看那些传说中的“名妓”? 事实上,云若辰就是这么想的没错。 她自从来了庆朝,住过王府、见过皇帝、逛过夜市,最上层和最底层的生活都见识过了,偏偏最奢靡灿烂又令人神往的青楼风光却无缘体会。想象着满楼红袖招的香艳情形,一定非常有意思啊。 回想那些流传于世的著名文会,不都有名妓美酒烘托着嘛?才子佳人,眼波流动,随手一剪都是美丽隽永的画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佳人殷勤捧上琥珀酒…… 结果她兴兴头头跑过来,一个才色俱全的美人都没见到,更别说欣赏她们唱曲舞蹈了。不幸福! 常士扬和仝昊哪知他们尊贵的女弟子在胡思乱想,他们正一面忙着与迎面走来的士子们寒暄,一面忍不住回头照看着扮成少年的云若辰,脸上不约而同透出苦笑。 早知道小郡主不是一般人,但不一般到这个地步,他们算是领教到了。 刚才在长街相遇后,小郡主丢下一句“请两位先生和阿澈先在三元楼下稍待片刻”就让人驱车走了。 常士扬和仝昊摸不着头脑,还是顾澈比较了解她,忙向先生们解释:“郡主怕是要一起过来呢”。 “这怎么行呢!” 常士扬直接就蹦起来了,连连摆手。要是让皇上知道他们带着郡主乱跑,撤去教职都是轻的,前途也完了,说不定还要被暗地里治罪啊! 仝昊虽然反应没那么大,但也明显是不赞同的。可云若辰的车驾早跑远了,他们怎么办?追上去拦着?且不说太狼狈,他们的腿脚也追不上马车呀。 但要将云若辰的话当成玩笑,自顾去参加文会,他们又不敢。 顾澈从元宵那晚和云若辰偷溜出去逛夜市后,就知道云若辰的字典里没有“怕事”两个字,甚至很多时候比自己还要胆大妄为。 “两位先生,郡主估计是真要过来的。” 他只能劝二人认命了。果然他们刚在三元楼外站了一小会儿,扮成少年模样的云若辰就像从地底里冒出来似的,出现在三人面前。 “常先生,仝先生,我这样跟着你们过去,没问题了吧?” 云若辰笑嘻嘻的,脸上却明白的写着“不要试图劝我回去了,我就是要跟你们去文会”。 他们能怎么办? 至于云若辰是如何搞定必然强烈反对的嬷嬷侍女们,又把整个车队丢在了哪儿,乃至她是如何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彻底改头换面扮成小男孩,还自己一个人走了过来……这些神秘的谜题,常士扬和仝昊暂时还没机会问。 但那不重要,反正从自身经历上,他们已经深刻体会到了一点。那就是云若辰想做什么事的时候,其实很少有人能拦得住她。 这个认知让仝昊又在心里默默更新了对云若辰的评价。外柔内刚的女子他并非没有见过,然而到云若辰这种程度的,还真是平生仅见呐。 “书翰,好久不见了!” 一名江南口音的士子赶在众人之前迎上来,握着仝昊的手摇了摇,很亲热的样子。这名叫周墨然的士子,和仝昊的母亲家里有些亲戚关系,两人可以说是表亲。今天就是他出面邀请仝昊两人过来的。 也不止是这一位,好些人都和常、仝是熟识,都逐一过来和他们打招呼。倒是没人去管顾澈和云若辰,从他们俩的年纪和外表还有举止,就能看出他们是常、仝带来的小弟子。 寒暄一番后,他们被安排在比较靠前的席位上坐下,顾澈和云若辰都沾光有了座位。紧接着,又来了好些考生与官员,与他们有关系的另一拨人又赶了过去…… 见礼、应对、谈笑,文人之间自有一套相应的规矩。在场的最起码都是举子,都受过非常系统的儒家教育。他们交往说笑着的时候,确实很能使人贴切地感受到彬彬有礼之类文雅的形容词。 云若辰静坐在角落里,看着这些风流士子们在场中来回穿梭,不知怎的想起了“青青子衿、悠悠我心”这样的句子。 “嗯,虽然没有名妓可看,也没有曲儿可听,但这种纯粹文人间的聚会也是自有其趣味的呢。” 她还是首次见到这般场景,新鲜感还没消去,方才的失望就被略略冲淡了些。 仝昊低声给她和顾澈说明,今晚是三大学社今冬的首次集体文会,所以与会人数相当多。 “三大学社?” 云若辰首次接触到文坛的事,随口追问仝昊那是什么。 原来这些进京赶考的举子们,不仅仅是以各自籍贯来互相结交,还又因为种种缘故分成了一个个的小团体,名为“学社”。这些学社结构都很松散,大多是以切磋文章为主体结社的。小的学社才几个人,大的学社则有几百人,这也是考生们特有的风气。 很多学社在一届春闱考完后就散了,不过如果其中有特别出色的人物,也有可能继续聚会下去。 然而今年的举子们里,似乎出了好些个极为出众的才子,所以早早地就集成了几大学社。 一个是由京城国子监的考生们自发结成的“太学社”,一个是由江南士子结成的“七子社”,最后一个则是来自东南的“琼华社”。 “七子社?琼华社?” 云若辰差点失笑出声。前者听起来有些自命清高,一听就像是几个很自恋的所谓才子组成的学社,后面的嘛,又俗气得可以,就差没写成“荣华富贵”了。 相对来说,后者好像可爱一点哦?起码直接嘛。 本来就是,这些读书人辛辛苦苦寒窗十年,不都为了将来飞黄腾达吗? 顾澈根本什么都没听进去,完全像根老木头那样杵在座位上。好无聊好无聊,难为小郡主还这么有兴致拉着老师问这问那……到底什么时候能回家啊? 常士扬也加入解说。“刚才我与老友们聊了聊,他们都说楚青波的文章写得又更好了,看来他今年蟾宫折桂大有希望呢。” “楚青波?他不错。”仝昊点点头,说:“琼华社里,也就他的文章最像样了。能被推举为会首,倒不全是因为他的家世啊……” “其实说起家世,呵呵……”常士扬摇了摇头,看没人注意这边,压低了点声音说:“近来有不少人说,楚青波的身世有些问题。” “什么问题?” 仝昊扬起眉毛,也被勾起了好奇心。 “这个嘛,咱们回去再说。” 常士扬很谨慎,不愿在公共场所议论别人太多。 云若辰却被他们的半截谈话给勾住了,哪有这样说八卦的?说一半不说另一半,让她这种好奇心特别旺盛的八卦人士怎么办啊! “……楚青波,到底是谁?” 不好直接问别人隐私,先搞清楚这是谁总可以吧? 仝昊笑道:“江南一枝梅,东南楚青波。这可是两位目前风头最盛的风流人物呢……” 所谓江南一枝梅,指的是江南学社“七子社”会首吴祖笙,他以一首《一枝梅》词在江南文坛迅速崛起,文章也写得极为华丽。这次考试,他是江南解元,大家都认为他是夺魁大热门。 “至于楚青波……”仝昊顿了顿,说:“他是东南漕运总督楚平安的独子,今年才十八岁。” “咦?” 云若辰诧异地小声说道:“官二代呀?” 听这人名字挺风雅的,她还以为是什么书香世家的公子,原来是漕运总督的儿子?那可真是东南第一衙内了! 她这些日子跟着常、仝读书,可不是白度的,她可是一有机会就向他们请教朝堂上的事情。别的不说,起码她已经差不多把庆朝的官吏等级与各地官署职责之类的基础问题记了个七七八八。 这就是她非要让皇帝给她找学士当老师的原因了。跟着女官们,能学到这些书本上根本不教的东西吗?偏偏这些东西,却是一个王朝统治的根本。 “楚青波的名气,并不是全是仰仗着他的家世……”仝昊刚说了一半,常士扬打断他说:“哦,那不是楚青波吗?他怎么也才来?” “咦,他身边那位是?” 云若辰顺着两位先生的眼神往楼梯口望去,远远的就看见了一角白袍。 这楼里穿白的男子其实是极多的,但那角白袍,不知怎的却让她一眼望去就觉得格外的白,白得让周围的人都灰暗了三分。 啊,是赵玄! 她讶然地看着许久不见的宋国公世子赵玄从楼下拾级而上,翩然出尘的身姿在一众士子间尤为惹眼。可他身边的那人…… 那个青袍玉带的年轻人,竟长着一张比赵玄更俊秀,美到可以用“妖孽”来形容的面孔! “看,那就是楚青波。” 仝昊的笑声在她耳畔低低响起。 ------------ 第八十六章 :总督公子与人命官司 楚青波。 云若辰默念着这个名字,仿佛一杯香茗在唇边轻轻润开,滑入喉咙。 起初听到这名字时,她倒是没有多大感触,直至她见到他本人,才感觉……他就是该叫这样的名字。 一清如水,妩媚似波,浑身流动着一种难以形容的风雅隽秀。唔,这人,总像是见过的一般……或许是自己的错觉吧? 这样绝美的人品,穿戴什么便都显得毫不重要了。而他确实也没有费心打扮自己,简简单单的青绸儒袍,其实和楼里的这些年轻士子们的装扮并无二致,但却依然如芝兰玉树一般耀眼。 赵玄衣冠胜雪,楚青波绿袍风流,光是站在那儿,云若辰就能感觉到这楼里的灵气似乎都集中在他二人身上了。那些本来也能用儒雅来形容的才俊们在这二人出现后,瞬间沦为背景板,丝毫没有挣扎的余地。 “先生,楚青波名气好像很大啊。” 云若辰端起面前的热茶饮了一口,悄声问仝昊。她眼看着从他们现身起,就有不下十拨人迎上去和他们打招呼了,甚至还有些本身就是官员的也很积极地围了过去,一点也不矜持…… 仝昊点头说:“对,楚青波十二岁时,就已是名满东南的神童。” “神童?” 云若辰挑了挑眉毛,好奇地向仝先生追问起楚青波更多的事迹来。 其实在这个时候,各桌上那些没见过楚青波的人,也都在跟熟人打听这位楚公子的事。 楚青波身世显赫,他的父亲是东南漕运总督,朝廷二品大员,权倾一方。 云若辰偶尔会听顾原与她父亲提起漕运,但她其实对漕运的了解也不深。经过仝昊简单的解说,才体会到“漕运总督”是一个多么煊赫的位置。 仝昊只用一句话就解释了漕运的重要:“漕运,是一个王朝兴衰的命脉。” 所谓漕运,就是以水道来运输粮食与物资。历朝历代的统治者都致力于开凿运河,以通漕运。可以说,水治好,漕运通,国富强。反之,则国衰败。 她联想起曾学过的历史,从秦始皇到隋炀帝再到唐太宗,都在不停地倾举国之力来开凿运河,其实真不是为了自己旅游出行更方便,而是为了漕运畅通。运河的漕运畅通与否,对历代封建王朝的政治局势有举足轻重的作用。每一代皇朝统治者都想借运河漕运畅通,总揽大局,驾驭全国。 庆朝前的宋朝末期,中原地区战乱频繁,百姓大量难逃,江南、东南等地逐渐积累起丰厚财富。因此,从京城到江南、东南的漕运对全国经济运输的重要性也就不言而喻了。 “楚平安能够坐稳东南总督之位十年,真是有大能耐的。”常士扬也加入评论,轻轻加了一句。 “但是,楚青波扬名之初,却和他的家世没有关系。是因为一桩人命官司。” 呃? 云若辰愣了愣。人命官司? “郡主知道,咱们大庆科举童生试,最少也要满十五岁,还要五人联保才能参考。但楚青波十二岁的时候,瞒着家里人,想法子改了年纪,自个跑去考童生试了。” 十二岁的天才少年,头一次参考就考了童生试第一。 但他捏造的身份很快被主考官发觉不妥,亲自召他来询问。楚青波很干脆地承认了自己年龄造假。主考官很欣赏他的才华,虽然还是取消了他的考试资格,可也没有给他留案底,鼓励他到了十五岁再来考一次,成绩一定会更好。 如果事情只发展到这一步,也就是个普通的神童故事。 不普通的事情,在楚青波离开县令衙门时发生了。 三个落榜的考生得知楚青波擅改年龄参考还得了榜首的消息,出于失败者的嫉妒,特意跑来将他堵在小巷里。 一开始他们就是想过来奚落他,打他一顿出气。三个十七八岁的青年,在面对一个才十二岁的小男孩时,体力优势是很明显的。 他们堵住了楚青波,也动了手。然而厮打过程中,他们起了一个邪恶的念头…… 东南一带,“契兄弟”风气极浓,年轻男子喜好男风十分常见。这三个落榜考生见楚青波长得比少女还美貌,居然起了猥亵他的心思。于是,形势便向着更恶劣的方向滑去。 当路人们被血腥味吸引到这条偏僻的小巷子来的时候,发现那三人都倒在血泊之中,浑身上下都是刀伤。 清瘦的少年楚青波平静地站在腥浓的血色中,背抵着小巷的青石砖墙。恰好是傍晚时分,小巷的光线变得暗淡,却恰好有一丝余晖从巷口洒入,投射在他秀美的脸庞上,竟有种妖异的美感。 凶器是一把很普通的匕首,孤零零地躺在地上,刀口已钝。事后查证,这把匕首是三名死者中的一个,在附近打铁铺里买来的,许是为了增强威慑力吧?最终,却成了自己与同伴丧命的凶器。 ――这些内容,并不是仝昊说的,而是这次文会后又经过了许久,云若辰从聂深那边打听到的某位旁观者的叙述。 仝昊自然不可能对尊贵的郡主说什么男风,猥亵,更不会详尽地描述那一幕血腥的场景。 然而虽然他只是一语带过地说“他杀了那几个欺负他的青年”,云若辰已能透过这朴素的句子嗅到那年长巷中的血气。 那么美的人,那么烈的性子,真想不到。 咦? 云若辰心里刚感慨完,忽然猛然一醒,是了。 她刚刚就觉得楚青波的容貌有些眼熟,又想不起曾在哪里见过这样的美男子。现在才突然想到,他和叶枞长得有三分相似。 那个在深夜的山间如鬼魅般忽隐忽现的面具冰山男,尽管只见过他半张脸,云若辰还是牢牢记着他的长相。 不过,他们应该没有什么关系才对。毕竟一个是江湖神秘组织的头目,一个是身份高贵的总督公子,大概是不会在家族谱系上有任何交集的吧? 她的注意力再次回到楚青波的人命官司上来。照理说,楚青波如果被告杀人,纵使是自卫,也不能来参加科举才对啊? 但楚青波果然很聪明。他在公堂上一口咬定自己只是路过,说那三个人是互殴而死,他完全没动过手。 从一开始,他的口供就没有任何漏洞,就算有好些证人说那三人就是故意去找他麻烦的,他也不承认。 没有目击证人,也没有指纹鉴定的技术可以判断他曾经握过凶刀。在他摆明父亲身份后,县令不敢对他用刑逼供。 而后,楚总督派出了几名得力管事私下来与县令谈话。作为主考官的县令本来就爱惜楚青波的才华,又不想得罪楚总督,便打算再上堂走个过场将他无罪释放。 可那三名死者的家属不干了。他们的家族在本地也是子弟众多,于是纠结族人来到公堂上,指责县令大人罔顾人命,甚至攻击楚青波能够考出童生试第一名的成绩是知县为了讨好总督才得的…… “那就当场再考一次吧。” 一直静立在公堂中的少年,冷眼看着汹涌激动的人潮,轻轻丢出这句话。 “随便谁出什么题目。我都可以考。” 这句话,让无数赶来看好戏的老百姓兴奋起来。他们所在的东南名城兰江城,原本就是文教兴盛之地,名士宿儒非常非常多。 起初的时候,只是死者家族请来了一些比较出名的老先生。 老先生们将四书五经上的内容任意截取出来,楚青波每一题都能随口破题,释义,甚至只要老先生提出一句他就可以接着背下去。 这下,连知县大人都震动了。很快的,又不知是谁请来了文坛地位更高的一些名士,他们不考书本,考楚青波作文。 楚青波就像根本不需要思考的时间,来一个题目就写一篇时文,每一篇都老辣潇洒,而即使他写得再快,呈现在卷子上的依然是那一笔一划都圆润齐整、美观秀丽的馆阁体,连一点墨星都没有。 十多位名士们轮流批阅他的文章,谁都说不出不好。虽然楚青波的文章不算上乘,可他才十二岁!放在童生之中,已经是超水平的文采。 至此,不再有人怀疑他童生试榜首的成绩是作假。可死者家属还不肯死心,因为童生试最后一题,必须是写一首应帖诗。 诗词这种东西,非要有深厚积累才能做出。他小小年纪,就算能背书,能写出规矩的时文,可他的诗能写到第一的程度吗!这肯定还是有问题! “于是,楚青波又写了诗?” 云若辰大概能猜到事情接下来的发展了。楚青波,是挺厉害的啊…… 仝昊叹了口气,说:“他写了一百首诗。” 啊? 这下不仅是云若辰,连顾澈都惊呆了。 那天,公堂审案因为拖得太久已到了晚上,可衙门内外没有一个人想走。连挤在衙门外街上的人,都在兴奋不已地等着楚公子写出一首漂亮的诗来,狠狠地反驳死者家属的质疑。 可谁也没想到,楚青波写诗了,一口气就写了一百首。 从华灯初上,一直写到敲三更鼓,他的笔完全没有停过。 整座兰江城都在为他疯狂。 ------------ 第八十七章 :赵玄背后的势力 这世上有些人,天生注定要成为传奇。 比如楚青波。 那一夜,兰江城无人入睡,街头巷尾都在议论着楚青波的事迹。他的诗,写一首就传出来一首,连青楼里的姐儿们都丢下了平时常唱的缠绵曲子,改唱“小楚公子”的诗词。 咏物,喻情,讽古,议事,季节交替的感伤,时光飞逝的隐忧。每一首都称不上传世名诗,但每一首都有可读之处,还常常有些闪光的金句点缀期间。 这些诗,他后来也承认,绝大多数并不是当堂写出来的,而是他平时在读书闲暇里写来消遣的。然而当时,人们只被他喷薄而出的才思所折服,没有人能再提出质疑。 在绝对强大的实力面前,规则变得不那么重要。 一起可疑的人命官司,三个凄惨的死者,哀痛欲绝的家属,不过成就了楚青波的神童之名。 他理所当然地被判无罪释放,没有人愿意相信这样才华横溢的贵公子会杀人,他们宁可选择听从他的证词――他只是个无辜的,路人。 尽管事后清醒过来的人们,也隐隐明白楚青波或许是真凶,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那三个人竟企图谋害他们兰江城的文曲星,本来就罪该万死! 然而,被总督府管事接走的楚青波,却从此消失在兰江城中。 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人们都打听不到这位总督公子的消息。后来听说,他被严厉的父亲狠狠鞭笞了一顿,连夜送往邻城某间清净的寺庙中静修。 那间寺庙,本来也是楚家出资修建起来的。 楚青波一夕成名,但却如滑过天际的璀璨流星,在闪耀过后归于寂静。 那之后过了三年,又一次童生试的时候,人们都在期盼着他再出现在人前,可已满十五岁的他却没有来报名。 这让多少等待传奇重来的兰江城百姓失望得难以自已。 甚至听说,有些深闺少女,还偷偷将楚青波当年的诗集藏在枕边,幻想着这位传说中俊美如少女的总督公子能走入自己的梦中。 在等不到楚青波出现后,许多少女都伤心地烧掉了诗集,但过不了几天又梨花带雨地重新借小姐妹珍藏的诗集来重新誊抄――绝对的铁杆脑残粉啊。 终于,在那起人命案已过六年后,楚青波回到了兰江城。 十八岁的他一经露面,旋即便引起了比当年更狂热的风暴。少女们为他比童稚时更加俊逸脱俗的容貌而疯狂,但文人士子们却是为他的才气所折服。 闭关潜读数年再出山的楚青波,不再重演那“一夜百首”的事迹,改走精品路线。据说,在他静修的山寺岁月里,楚家为他遍请东南名师。是以他回到兰江城后,开始在老师们的引领下,出席一些较为高端的文会、诗会,每次总会拿出一两首让人眼前一亮的好诗。 渐渐的,他写的一些时文也得到了东南名宿的赞扬。于是在今年秋天,他毫无疑问地参加了科举考试,在所有人理所当然的眼神中一路拿到了县试、府试、院试的第一。 “小三元”这种五十年一遇的奇迹,发生在楚青波的身上,根本没有人觉得意外。这不是应该的吗? 再之后,他又顺利地考过了乡试,用短短几个月时间突破了从童生到举人的巨大屏障。而且,还是第一名,东南解元。 在他备考乡试的时候,身边已经围了一群群仰慕者与追随者。这些东南学子们成立了琼华社,不仅邀请楚青波入社,还公推他为会首?谁让他的名气太大呢? “嗯……” 云若辰一面听着常士扬与仝昊间杂说着楚青波的光辉事迹,一面饶有兴味地看着那两位贵公子还在被人围着打招呼。她忽然想到,楚青波虽然在东南名气很大,但……怎么会和赵玄走在一起? “先生,楚家和宋国公家是世交?” 仝昊听她这样问,不由得笑了:“当然,郡主不知赵家原是东南豪族吗?” 咦?云若辰诧异地回看他一眼,摇头道:“不知道呀,没人和我说过。” 看看,这就是教育缺失啊……幸亏她坚持要让学士来当老师,女官们可教不了她这些。 原来前朝的皇族赵氏,数百年前就已是东南世族,在东南一带拥有极大的势力。宋太祖从东南沿海起家,后攻占中原统一天下。因为种种原因,宋最终被庆所取代,但赵家在东南却依然有着许多支持者。 “怪不得庆太祖立下祖训,要子孙善待赵氏,原来并不是出于仁慈呢。”云若辰恍然大悟,这些事她倒真是头一次听说。 难怪赵玄时常被老皇帝召进宫来,逢年过节也能进宫面圣。老皇帝是通过“疼爱”赵玄,在向支持赵家的那些东南家族们发出信息吧。 她又将目光投向赵玄。身为宋国公的世子,他需要承担的,原来不止是一个闲散王侯的爵位那么简单……将来,还要负责调和中央与东南之间的关系之类的吧? 他那种冲淡出尘的性子,还要天生的心疾,偏偏又得承担这么沉重的东西。真令人担心呢…… 云若辰正若有所思地看着赵玄,忽然间,赵玄的视线也朝她这边转来。 然后,他怔了怔,立刻分开众人朝这桌走了过来。 哎呀,又被他认出来了…… 云若辰苦笑着用手遮了半边脸,并不指望这样能逃过赵玄敏锐的眼睛,只是一时没想到用什么表情来面对他。 为什么每次她易容出行,都会被他碰见啊! 上回她是把妆擦掉了,他才能认出她来。可这次她明明还带着妆啊,五官肤色什么的不是很像男孩子嘛!他怎么还能一眼看出她是谁? 哦,对了,她身边跟着常仝两位先生,赵玄应该知道他们是她的老师,所以一看她眼熟就联想起来了吧。 云若辰根本没想过赵玄走过来有别的可能性,他一走动她就知道自己暴露了。至于为什么会和他有这种默契嘛,她也不知道。 “常学士,仝学士……顾澈。”赵玄过来先给两位翰林行了礼,又瞥了顾澈一眼,旋即看着云若辰不说话。 “呃,呵呵,赵家哥哥,你好,好久不见。”云若辰知道躲不过的,只能轻声对他说:“你不是很忙嘛,不要管我啦,赶紧忙去吧。” “……你又来了。” 赵玄叹了口气,再次瞥了眼顾澈。顾澈又不是笨蛋,赵玄眼神里那种“又是你撺掇的吧”意味太明显,他立刻低声急急道:“看我干嘛!不是我叫她过来的啊!” “是吗?” 赵玄明显不相信,压根不接他的话茬,又问云若辰:“老人家知道吗?” 他当然知道云若辰是在宫里住着,所以直接就问皇帝,没问太子是否知情。云若辰答不上来,只能继续苦笑,恨不得动手推他走开:“赵家哥哥,你别管啦……有两位先生在,我就是来看会儿热闹,天黑前会回去的!” 听到赵玄和云若辰、顾澈的对话,常士扬和仝昊才知道,敢情小郡主不是头一回干这种偷跑出来闲逛的事了! 所以顾澈刚刚才会无奈地说,她肯定是要过来的…… 他们这位女学生到底是个什么性子啊! “你……” 赵玄皱起眉头,刚想再说什么。却有人在他背后轻声问道:“赵玄,这几位是?” 云若辰才发现,不知何时楚青波也已走到他们这边来了。 近距离看到楚青波,更能直观地体会到什么叫“丰神如玉”,真是无可挑剔的美男子呀。 然而她不知怎的,却忽然想起聂深那隐藏在人皮面具下如冰雪般冷峻的容貌。 聂深或许不如楚青波风流倜傥,但他身上那种高远幽深的气场,显然更吸引她。又或者……她在意的根本不是谁更俊美,只是单纯的,对聂深的偏爱吧。 她爱他,所以他什么都好。她与楚青波是陌路人,所以他再英俊,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呢。 在她发着愣的时候,赵玄已向楚青波介绍了常士扬与仝昊,对于顾澈和云若辰,他只以“两位先生的弟子”来简单带过。 “嗯嗯,赵家哥哥你真是太识相了,请继续保持吧。” 令她失望的是,赵玄与楚青波和常、仝二人寒暄过后,直接就在他们这一桌坐下不走了!本来这桌就只坐着他们师生四人,其实待会人家还会安排别的官员过来凑桌子的,但…… 有没有搞错?赵玄你就这么怕我惹事啊? 她用眼神狠狠的表达了自己的不满,赵玄却无视地继续和楚青波低声聊着。 顾澈比云若辰还要不爽,这个比自己还小的宋国公世子,却总是看起来很了不起的样子,太拽了吧。 他甚至坏心的看向了桌上的茶壶,想着要不要假装给赵玄倒茶,直接把茶水泼在他那身白袍上?哼哼哼,看他还装白衣公子? “阿澈,不要乱来……” 云若辰太了解顾澈了。他就多看了那茶壶两眼,她马上就捕捉到了他的想法,忍着笑说:“不管他们,反正咱们只是来看热闹的。待会文会开始后,要是不好玩,我们就先跑路吧。” “嗯。不过,我说,这种文会本来就不可能好玩嘛。你还特意跑过来!” 顾澈嘟囔着说。云若辰气结,差点想伸手捂住他的嘴。在人家开文会的时候说“不可能好玩”,阿澈,你什么时候能长点脑子! 赵玄眼角的余光扫到云若辰与顾澈头碰头靠在一块儿喁喁私语,心里总觉得有些怪怪的,但又说不上是什么感觉。 小郡主和顾澈的感情真的很好的样子啊,哼。 ------------ 第八十八章 :突发状况 赵玄和楚青波抵达后不久,文会终于正式开始了。 说是正式,其实也不太贴切,毕竟也没有什么正规的仪式,只是酒楼里的小厮下仆们纷纷给一桌桌的客人们陆续送上了热好的新茶,又摆上了十二色蜜饯果子、十二色小吃糕点,香瓜子、咸花生等伴嘴也都人手一碟。 大家品着茶吃着点心,便开始拿出些自己近来得意的文章在小范围传看。三五好友互相评点后,又与邻桌交换,渐渐的在某一程度内传遍了他们的小团体。 也有比较自信的,径直拿着自己的文章来请教常士扬、仝昊这种翰林学士,乃至一些资历更深的前辈官员。 也不知赵玄是否故意的,恰好就坐在云若辰旁边。在常士扬与仝昊忙着点评后辈文章的时候,云若辰忍不住侧头低声问赵玄:“赵家哥哥,你又不考科举,到这儿来做什么?” 赵玄端着茶杯慢慢把玩着,却不沾唇,云若辰不由得猜测他是否有洁癖所以不用酒楼里的茶点。他双眉一扬,平静地回应道:“只是刚好顺道陪青波过来罢了。” 啊,是吗?这么说,赵家和楚家的关系真是很密切,而且还毫不避讳皇帝的耳目,堂而皇之的来往……说不定还是赵家故意的? 就云若辰不算高的政治智慧来想,前朝皇室在本朝的地位应该蛮尴尬的啊,应该更谨小慎微才对。也许这其中,还有很多她不能想通的关节吧。就像她不也才知道赵家原是东南豪族么? 楚青波那边却也不得闲,也有人拿文章过来请他“斧正”,又有另外学社的人过来,笑着问他可有新作,那笑容里却也是有着些许挑衅味道的。 东南的学子对楚青波服气,不代表别地的考生就个个都被他“东南才气第一”的名头折服。如果能够在今天这种场合里,小小地折一下楚青波的面子,甚至压过了他,那人的名声也会随之高涨。 身为名人,本来就是天然的箭靶子。 但楚青波应付得很好。给朋友点评文章,语速舒缓,却句句都意简言赅、直指关键,没什么客套的废话,连底子浅薄的云若辰都听得点头。而与别家学社的人交谈时,他的态度不卑不亢,甚或可以说是沉稳,全程带着淡定平和的微笑,往往几句自谦的话就把对方打发走了。 云若辰有些意外,她以为像楚青波这种出身尊贵又成名极早的所谓才子,总该带着几分桀骜与狂妄才对。但在楚青波身上,她完全看不出年少轻狂的痕迹,他……就像一潭幽幽深渊,平静,却深不可测。 联想着仝昊所说的,他十二岁就以一敌三干掉了三个人,之后还冷静地在公堂上一丝口风都不漏,这人腹黑的程度,或许远超众人的想象也说不定? 唔,特意跑到这文会上来,光是能见到这般特别的人物,也算不虚此行了呢。 “小……云,你看够热闹了没?我送你回去吧。” 坐在另一边的顾澈却没有云若辰的好心情,听着满楼的酸腐诗文,他怎么坐都不舒服,快要无聊死了。 云若辰无奈地说:“这才刚开始呢……你就不能好好听两位先生的点评吗?” 她把声音压得更低,悄声说:“我说阿澈,你家祖父虽然不指望你能考上什么功名,但他绝不会同意你连考都不去考的。你还是面对现实,好好体会体会考试的气氛吧。” 顾澈的脸都黑了。 这一刻,他甚至起了逃家的念头……想到他也得在考场上过一遭,顾澈就有种快下油锅的恐惧感。 “嘻嘻嘻……”云若辰掩口偷笑,不知怎的,她总有种想要欺负顾澈的坏心思。说起来,在这里,顾澈是她最亲近的玩伴了。她还真把他当成了要好的同学来对待,两人平时在课堂外说话都很随性,但大多数时候都是她在逗他。 顾澈有时被她气着了,还会丢下一句“好男不跟女斗”,或是“我只是让着你,不想以大欺小”,借以挽回几分根本不存在的面子。 最近他学会说一句“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私下就常拿来鄙视她,完全没领会人家孔夫子根本不是那个意思。 “你就笑吧,哼。”顾澈拿云若辰没辙,气哼哼地转过头去,咔嚓咔嚓吃着咸花生泄愤,反正根本不会有人注意到他这小童子。 其实,他表面上装作很生气,心里是一点都不记恨的。只因为察觉到云若辰爱逗着他玩,他就会很配合地做出被她气到的样子,这样她就会很高兴。 她高兴地笑着的时候,特别好看啊。 赵玄就那么坐在位置上把玩着杯子,实际上却把云若辰和顾澈的说笑完全看在眼里,心中闪过几丝羡慕。 他天生患有心疾,在八岁前几乎都孤零零住在内院里静养,母妃一眼都不敢离开他。庶出的弟妹也不敢来吵扰,回想起来,他竟是没有过与玩伴笑闹的机会的。 等到他满九岁那年封了世子,又常被皇上召入宫中,和家里小孩子们的隔阂就更大了。很多像他这样身份的小公子,常常会聚集在一起走狗飞鹰,他孤高的性子与羸弱的身体,又使得他注定无法与人这样交往。 只有亲族里有限的几名堂兄弟、表兄弟,逢年过节会和他坐在一起说说话,但大家似乎都受不了他的清冷,没多久就撇下他自个玩赌钱或是斗鸡去了。 他也从不觉得缺憾,直到如今看到云若辰和顾澈友爱,才惊觉……自己原来也曾渴望过,有这样亲密的小伙伴的。 不过,没有……也就算了吧。 “赵家哥哥,你不爱吃外头的点心吗?” 云若辰见他什么都不碰,随口问了句。赵玄也不找借口,点头默认。 嗯,他果然是有洁癖呢。云若辰没有继续追问,赵玄反而有些怕她误会似的,解释说:“我时常要服药,家人交代我不能乱用外头的吃食茶点,怕冲了药性。” 啊,原来是这样?云若辰歉然地笑了笑,她误会他了,还以为他太过洁癖……果然,主观臆断是不对的! “那太可惜了,这三元楼的点心真是做得蛮好的。我吃过京城许多家出名铺子的点心,这家做得很有特色呢,以前我竟没有让人来买过……” 她一面说着,一面又拈起一块水晶糕轻咬了口。这家的水晶糕里掺了荸荠颗粒,吃起来爽滑又甜脆,别有风味。 这时赵玄却垂下眼侧过头去与楚青波说话了,云若辰还以为自己太能吃,让赵玄看不下去。 她却不知赵玄是因为看到那块晶莹剔透的水晶糕上留下一排整齐细巧的牙痕,联想到云若辰雪白的编贝小齿,又为自己的联想而羞赧才会刻意转头的。 太不应该了,自己怎能有这般亵渎郡主的想法呢?赵玄狠狠地谴责自己一瞬间的不纯洁。 “哎呀,糟糕。” 云若辰吃完水晶糕后,总觉得肚子有些不舒服。不会是吃多了吧! 不至于啊,她平时的食量可不止这么“一点点”。才吃了几碟子糕点就撑着了?呜呜呜,好悲催…… “怎么了?” 顾澈看她脸色不大对头,凑过来问道。 她当然不能说“我吃撑了”这么有损形象的事,只说:“没事啊。” “真没事?” 顾澈狐疑地看了她一眼,却说:“你没事,我倒是有事……也不知道是不是咸花生吃多了喔,肚子有些痛痛的。” “呃?”云若辰杏眼圆瞪,不会这么巧吧,这是心有灵犀吗? “胸口也不太舒服啊……我说,咱们还是走吧,估计是我坐太久闷着了。” 健康宝宝顾澈难有“不舒服”的时候,两道浓眉都拧在一起了。云若辰还没回答,忽然听到厅中陆陆续续传来“哎哟”、“啊呀”之类的惊叫声。 “我、我的肚子好痛啊……” “哎呀不行,我要去吐一下,失陪了……” “哎呦喂,等我等我……” “怎么回事啊!我,我也要去!” 才一小会儿的时间,楼里倒是有三分之一的人叫起了难受! 终于有人意识到不对劲,常士扬刷地站起来喊道:“大家不要再吃东西喝茶!” 仝昊脸色铁青,马上过来问云若辰:“郡……您怎样了?” “我还好……” 云若辰其实真是挺不舒服的,她二话不说扯着顾澈就走:“跟我走!” “哎,您要去哪儿?” “去吐出来!” 云若辰刚迈步,又回头交代仝昊:“这事古怪,马上让人把在场的人都控制住,不能走了一个!把店里的人都先抓了!” 很明显,这是一起集体食物中毒事件! 至于是意外还是人为,她暂时没有精力去管。现在最重要的,是先把吃进去的东西都先吐出来! 赵玄看着云若辰扯着顾澈走开,心里也急起来,转头去看楚青波。 楚青波也紧皱起了眉头,一手按着腹部,额角滴下几滴冷汗。 转眼间,状元楼已是乱成一片! ------------ 第八十九章 :中毒 “呕……” 云若辰趴在五楼栏杆旁的花圃边,用力抠着喉咙,一手按着喉头外的穴位催吐。 她知道这时候茅厕里肯定满人了,再说她也不想和一群男人挤来挤去,快点把吃下去的东西吐出来才是最重要的。 “哇……哇……” 顾澈吐得更没形象,像只小狗似的直接就抱着花盆一个劲儿地呕吐着。云若辰刚才就告诉他要按着那个位置吐得比较快,如今两人头对头狂吐不止,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这种时候,云若辰就不会顾虑什么形象仪容了,她是个彻头彻尾的实用主义者。幸好如今楼里到处都是找地方呕吐或者拉稀的人,他们一点都不显眼,谁都不会注意到角落里的两个小孩子。 “呼……” 感觉自己连胆汁都吐光了,云若辰才虚弱地靠着栏杆坐到了地板上,小口地喘着气。 “若辰,你还好吧?” 顾澈很粗鲁地用袖子一抹脸,就着急地过来查看云若辰的情况。 云若辰当然不能这么没素质,她正用与她浑身装扮极不协调的帕子在清理着嘴角的残渣,脸色青青的。 “……我要喝水。” 她跟顾澈说话就这么直接。顾澈知道这楼里的茶水也不知道干不干净,不顾自己身体也很不舒服,丢下句“等我”后就一溜烟下了楼。 云若辰闭上眼,展开内视之术查看体内气息,确认自己并没有中毒。食物中毒和药物中毒的区别是很大的,一般说来,刚刚食物中毒的时候,只要将胃袋清空,情况总会有所好转。 “郡主,您还好吧?” 常士扬和仝昊不放心跟过来了,看见云若辰坐在地上,心里更是着急。云若辰摇摇头,扶着栏杆站起来,勉强笑了笑:“好多了。两位先生,你们还好吗?” “我们没什么。” 原来这两位刚才太忙了,都只喝了茶,一口点心都没来得及吃。他们说,虽然肚子也有些不是很舒坦,但问题不大。 哦,这么说,点心和茶水,都有问题?只是两样都吃的,问题会比较严重,只喝茶的话就会好些…… 云若辰脑中分析着整件事,却看见顾澈飞快地去而复返。 “若辰,这是我刚在隔壁铺子买的热茶,你快喝吧。” 顾澈跑得一脑门子的汗,头发乱乱的,满脸担忧。 “谢谢。” 云若辰接过那壶热茶,对着茶壶嘴就灌了几口,又转头到花圃边吐了。清了口,她才真正喝起茶水来。 几个人都紧张地看着她。两口热茶下肚,云若辰觉得好过多了。 “郡主,我们先送你去与曾女官她们会合吧。” 常士扬和仝昊肠子都悔青了,为什么会答应把郡主带上来呢?这下,郡主出了事,皇上肯定不会放过他们的! 云若辰似乎看出了他们的心思,轻声说:“两位先生不必担心,我这就回宫。只要我交代赵家哥哥一声,别人不会知道我来过的。女官宫女那边……我会处理好的。” “无论如何,我不会让两位先生被牵连的。” 这是她任性惹出来的祸事,自然不能带累二人的前途。两人有些感动,但又为郡主看出他们怕被皇上责怪而羞愧,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能点头了。 云若辰定了定神,感觉自己能走动了,慢慢在顾澈陪伴下回到大厅。 这时厅里仍是混乱不堪。她回到原位,幸好赵玄还在照顾着楚青波,没有走开。 她把赵玄扯到一边,简单交代说,反正你就当今天没看见过我吧。赵玄很想反驳,但看到云若辰恳求的眼神,心软地应了下来。 云若辰的心放下了一半,匆忙与赵玄道别便想离开。走的时候,她下意识看了看楚青波,不知这位楚公子是否也吃坏了肚子?好像脸色也不太好…… 咦? 云若辰突然止住了脚步,面上神色渐渐凝重起来。 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楚青波觉得腹中隐隐作痛,胸口也在发闷。但这些许的难受,也还在他的忍受范围内。 他经历过更痛、更痛的伤害,这一点苦,他还忍得住。 直到现在,他还记得他三岁那年,因为到“母亲”屋里去请安时不小心碰掉了一个青瓷花瓶,被“母亲”叫来的婆子用蘸着水的牛筋鞭子抽得血肉模糊时那种锥心的剧痛。 那一次他以为自己就要死了。其实三岁的他还是不懂什么叫“死”的,他只是好痛,好痛,动也动不了,高烧得浑身发烫。他模糊地想,是不是再也醒不过来了呢? 但他没有死。醒来的时候,他躺在祖母院子的偏房里,从此一住就是好几年。他也因此好几年不必去给“母亲”请安。 严厉的祖母一点都不慈祥,但她给他请最好的大夫,最有名的塾师,让他吃最好最贵的补品,把他调养成一个很健康的孩子。 整整七年,生活在祖母屋里的日子,虽然谈不上快乐,但真的很平静。 他见不到别的小孩子,家里就像忘记有他这个人似的,父亲也是偶尔才会过来见他一面,说些很空很空的套话。 比起父亲,他觉得祖母才像他的至亲。尽管不慈祥,却是真正的关心。 可是他十岁的时候,祖母也病逝了。就在祖母的灵堂上,他的“母亲”再一次发飙,责怪他不知什么礼节没有做好,竟又在父亲出城办理丧事的时候,让人将他按在后院里狠狠地打了几十板子。 他有一次被打得只剩半条命――如果没有那位好心的姨娘偷偷给关在柴房里的他送药,他就真的要死了。 后来父亲回来了,和“母亲”大吵一架。再然后,“母亲”被强制送到家庵去了,对外只说是替仙逝的祖母祈福。 这些事,外人统统不知道。总督衙门戒备森严,下人们谁都不敢往外乱传话。当他伤愈再次出现在人前时,却是父亲让族人开了祠堂,以他年满十岁为名义,将他的名字写上了族谱。 族谱上,他被写在那位每次都恨不得杀死他的嫡母名下。 总督大人对所有人下了命令――楚青波,就是我的嫡子。是我唯一的儿子。 是了,如果他不是总督大人“唯一的儿子”,他能有被记在族谱上的机会吗?如果,不是父亲在他出生不久后的某次坠马意外中,丧失了传宗接代的能力,呵呵。 他的生母,其实是总督府中最卑贱的一名歌姬,别人送给他父亲的玩物。她死于难产,也许不是难产,只是一场最常见的内宅谋杀。谁知道呢? 多么讽刺啊,总督大人妻妾无数,却没有一人能怀孕。只有这个仅仅得到过一次恩宠的歌姬生下了儿子! 他的“母亲”不承认他的血统,不停对父亲说,这是那个野女人偷人怀的野种!你看看,他长得就像他那个妈,哪有半分楚家人的样子? 可楚总督还是认为楚青波是他的儿子,他也需要这个儿子来向世人证明,他是个男人,他能生儿子!而且,他的家业,也需要继承人! 嫡母恨他,时时刻刻盼着他死。可他还是活下来了。一开始,是被父亲的某个小妾养着,再然后,是祖母的呵护。祖母死后,嫡母也被忍无可忍的父亲送走软禁起来,再也无人能威胁他的生命。 当然,这也与嫡母的家族恰好失势有关。否则,那么精明的父亲怎会冒着得罪妻族的风险来替他正名?他三岁的时候,来救他的可不是父亲! 楚青波已经很少想起这些事。只是这一刻,腹中的绞痛让他早就坚如磐石的心智,有片刻的脆弱。 肚子痛,小事,扛一会儿就过去了吧,他如是想着。 “楚公子!” 他愣了愣,看向那个站在他面前的小男孩。 这是常仝二位翰林的小弟子,似乎叫“小云”的,赵玄也说认识他,不过楚青波刚才虽然和他同坐一席,却没怎么交谈过。 楚青波牵动嘴角,温和地问:“请问,有事吗?” 那少年表情古怪,缓缓说道:“对不起,楚公子。我想给你把把脉。” “嗯?” 楚青波有些奇怪,却还是出于礼貌下意识地伸出右手。没听说常学士他们也有学岐黄之道啊?虽然文人懂医术的比例相当高就是了。 “若辰,怎么了?” 赵玄见云若辰突然要给楚青波把脉,隐约觉得有些不安。 潜意识里,他对云若辰的评价是很高的。虽然云若辰经常会有任性冒险的举动,但她能够在宫里讨好上下各色人等,这本身就是一种大本事。 他相信她不会无缘无故要给楚青波把脉。这忽然让他联想起去年除夕那一夜,皇上中毒后云若辰第一个扑上去的情景。 难道,她也懂得医术? 云若辰不懂医术,她只懂相术。不过,有些东西是共通的。 就在刚才那一眼,她瞥见楚青波眉宇间有股奇异的青黑气息。尽管很淡,却依然引起了她的警觉! 因为她自己和顾澈,还有常先生仝先生他们,都只是单纯的食物中毒,脸色就算不好看,也没有黑气。 那楚青波脸上的黑气是怎么回事? 她从面相上来判断,楚青波……是真的中了毒! ------------ 第九十章 :解毒 “怎么?” 顾澈也了过来。云若辰咬咬唇,松开了楚青波的手,急促地说:“楚公子,事出紧急,请你先不要多问,尽力配合我就行。” 楚青波也是个果断的,竟真没问下去,只说:“你要我怎么做?” “坐着。” 云若辰只吐出这两个字,转头对顾澈说:“阿澈,我知道你已经在练气了,穴位都认得准吧?” 顾澈点头,便又听得云若辰说:“那好,待会我说什么穴位,你就替我掐着!” 楚青波十八年的人生中经历过许多大大小小的事故。 嫡母的虐待,族人的蔑视,甚至是杀人。他以为自己已修炼出百毒不侵的坚忍心智,对什么变故都有足够的冷静去面对,但今天他还是吃惊了。 他眼睁睁看着那两个孩子,一个指挥一个行动,将他从头顶天池穴往下几十个穴位都顺着掐了一遍,每掐一个穴位他就感觉气血翻腾,胸中那种烦闷的感觉更加强烈。 他咬牙死死忍着,也察觉出了不对。 “楚公子,请你再忍耐片刻。” 云若辰的额角也渗出了细汗。 作为一名术士,下药与驱毒都是必修课,否则分分钟又被人阴死的危险。她不擅长配药炼丹,但要阻止毒素在楚青波体内蔓延,她还是可以想想法子。 除夕的时候,要不是因为她不好在人前出手给皇帝驱毒,她早去做了。但她本身没有元气,其实是不如已经进入练气阶段的顾澈出手效果更好的。 “阿澈,往下,左手拇指按压合谷血,右手按中魁穴!”这都是手上的穴位。 她一连串的口令说下来,又开始微微喘气了。顾澈拧着眉,专心地执行着她的命令,缓缓输出内力刺激穴位。 “嗯,就这样别动……” 这时楚青波看见云若辰手里突然出现了一枝女子才会用到的金簪子,正疑惑间,她却一把抓住了他右掌。 “好黑!” 顾澈和赵玄这才忍不住惊呼起来。楚青波的右手手掌中间,竟出现了一团浓浓的黑色,隔着皮肤在血管里流动似的,煞是可怕! “会有点痛,没事的。” 云若辰抬头对楚青波说了句,楚青波忽而展颜一笑:“我不怕痛。” 他的脸庞本就俊美,虽然因为中毒脸色变得青白带紫,依然会给人一种朗月皓星般的美感。但这一笑,不知怎的,反而让云若辰看出几分淡淡的讥讽自嘲来。 奇怪的感觉……不管了。 她无暇去思索楚青波笑容背后的心情,凝神握紧他的手掌,用力狠扎他的中指。霎时间,一股黑血从创口中飙出! “小心避开!” 她自己先侧身躲过,同时也没忘记提醒身边这几个人。常士扬与仝昊大惊,齐声低呼:“郡主!” “别吵!” 云若辰沉声冷喝,声音中竟带着淡淡的威严。 她在两人面前素来表现得恭谨有礼,就算是今天比较出格,但在两人的认知里也依然属于“小孩子的调皮任性”这个范畴。 然而她情急时所表现出的另一面,却让两位先生都有些始料未及,一齐呆愣在当场。 她这时只穿着学童常穿的青布夹衫,打扮得素素净净,浑身散发出的气度却远不是一个九岁孩童所能拥有的……仝昊心里,甚至浮现出了一个本来完全不该出现的词,霸气。 这是上位者才会有的霸气。 云若辰手指如飞,呲呲呲连着在楚青波右手五个指尖上都戳了血洞,一股股腥臭的黑血滴落在地上,发出难闻的气味。 楚青波这时再难压抑,俯身猛地呕吐起来,云若辰却喜道:“好,快些吐,要把胃里的东西吐光。” 顾澈替楚青波拍着背脊,过了好一会儿,楚青波才将肚里的茶点吐光。他其实也只喝了几口茶,吃了一块点心,却不知为何连着吐了许久。 这时候,该吐的该拉的都告一段落,总算有人注意到这边的动静了。琼华社的人刚想过来,忽然间楼梯间传来砰砰砰的脚步声,是五城兵马司的人到了。 常士扬和仝昊听了云若辰的话,第一时间让几名没什么症状的考生去堵了门口把一楼人都关在里面,又派人去通知了五城兵马司的人。刚才顾澈要不是打着常士扬学生的招牌还出不去呢。 方才云若辰一直背对众人,除了周围这几个熟悉的,没人看到她的动作。她飞快地将簪子收好,低声对楚青波说:“楚公子,你被人下毒,不过现在估计不会有大碍了。我不好和你多说,但请暂时将你吃用过的东西都收着,那上头可能还有毒药。” “另外,请不要说出我的事。就当方才那些都是阿澈做的吧。” 顾澈嘴唇动了动,终究没有反驳,只是有些烦恼地挠着头。 说完,云若辰已侧身转到了常士扬背后。赵玄扶着吐完后气息微弱的楚青波,眼睛却直直盯着藏身在两位先生背后的云若辰。 她到底是怎样的人呢? 是善于逢迎的心机女,还是任性妄为的大小姐? 他所见过的她,每次似乎都不一样。一忽儿,她是尊贵的华容郡主,举止合宜,谁都夸她聪慧稳重。一忽儿,她又是屡屡代替太子出面解决各种变故的及时雨,无论是打压诚王献瑞,还是除夕舒王逼宫,都有她活跃的身影。 但有时候,她又乔装打扮出现在夜市街头被混混们追打,或者像这次,一个随从都不带就跑到文会来看热闹。哪家闺秀千金会这么乱来? 他还没适应她的百变多面呢,她又在他眼前,来了一出推穴放血解毒。 她真的,只是个比他小两岁的小女孩吗? 为什么她就像个万花筒似的,总是一次又一次让他意外不已。 联想到元夕之夜,她放漂的那盏水灯上写的哀婉诗句――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她简直就是个谜。 曾嬷嬷与夏虹等,已在状元楼后方给客人停放马车坐骑的小院里待了一个下午,早就等得心急如焚。 她们无数次问自己,怎么就没拦住郡主呢?回想起郡主几句话将她们说服的过程,两人的记忆似乎都有些模糊了,刚才到底是为什么会迷迷糊糊答应的…… 她们自然不知道,这是因为云若辰对她们施了小小的迷魂术,让她们在短时间内思维迟钝,难以与她争辩。 在马车这种密闭空间,又是熟悉的身边人,施法其实并不难。而且因为曾嬷嬷与夏虹都是她的人,她也不怕她们出去乱说什么。在宫中生活久了能混出头的女官与宫女,嘴巴往往是最严的。 两人等了好久,眼看着太阳渐渐往西边移动,下午都过了大半,说是“去去就来”的郡主却没有回来的意思。 到底要不要上楼去找她呢?唉!两位先生也是的,她们说不听郡主,两位先生也不知轻重,不早点劝她回来嘛! “嬷嬷,好像不对劲!” 夏虹一直留意着外头的动静,突然听见楼上喧哗声大起,顿时紧张起来。 “先等等。” 曾嬷嬷虽然也不淡定,但表面上总还维持着冷静的表情。她走下马车仰头看着五楼上许多人跑来跑去,心想难道真是出了事? “咱们要不要上去?” 夏虹也下了马车,和曾嬷嬷一起望着楼上。没多时,又听到有许多人跑下楼来,可在一楼处却纷纷传来“不能出去”、“要封锁现场”之类的叫喊。 “天哪,郡主不会出事了吧!” 夏虹吓得魂飞魄散。要是郡主真出了事,他们这些人都得死! 曾嬷嬷说:“我们上去看看!” 她们想从后门进入状元楼,却发现那门已被人下了门闩。大惊之下,她们忙让车夫到前面去打听,很快车夫也回来说“前面同样关着门,不让进出了”! 这时谁都明白肯定是出了事。 所有随从都紧张不已地盯着曾嬷嬷,等着她下命令。曾嬷嬷咬咬牙,正想要摆明身份强行让里面的人开门,突然那后门却从内打开了! “郡主!” 曾嬷嬷等人惊喜万分地看见,他们的小主子不知怎的换了身男孩儿的衣裳,被常士扬、仝昊与顾澈护送着出来了。 “谢天谢地,郡主,您可别再吓奴婢了!” 从来都很镇定的曾嬷嬷,这回也顾不上维持冷静精明的形象,一叠声大呼小叫起来。夏虹眼角都飙出了泪花,一手按着心口,差点没腿软倒下去。吓死人了都! 云若辰见她们为她担心成这样,歉然道:“没事了,我们走吧。” 她的目光从曾嬷嬷急黄了的面孔与夏虹婆娑的泪眼上滑过,心底忽而生出一声叹息。 她再也不是那个能够说走就走、无牵无挂的孤僻女术士。这一生,她注定要为身边这些人――父亲、弟弟、部属所牵绊,再也飞不高,走不远。 真要狠下心来,她也能做到,但她宁可被他们束缚着。 因为有所羁绊,未尝不是一种幸福…… ------------ 第九十一章 :培养班底 在马车上换回原先的宫装打扮,云若辰已累得说不出话,歪在座位上蔫蔫的闭目养神。 刚才幸好吐得够彻底,把那些有问题的食物一股脑儿都清空了。再加上顾澈及时送来热茶,让她能够好好的清胃,应该不至有大碍。 也到了这时,她才回想起先前与顾澈两人毫无形象相对狂吐的狼狈样子。唉唉唉,以后没法在阿澈面前装高贵冷艳了,好丢脸啊。 虽然小吐槽了几句,其实云若辰是不介意被顾澈看到她失态的。要是换了聂深或者叶慎言,又或者是赵玄,她反而会有些顾忌。 就感情亲密的程度来说,她与叶慎言之间更密切。但顾澈嘛……尽管她完全没有与他分享秘密或是讨论政事的想法,可彼此相处的时候却很放松,很自然。 也许是因为顾澈本身气场的问题吧? 休息片刻后,云若辰的思绪又转到了楚青波的身上。 碍于形势,她不能留下来看到整件事的发展,真有些遗憾。 今天这场集体食物中毒的事件,刚开始的时候,云若辰并没有往故意的方向去想。 就一般的逻辑而言,人做一件事必须有目的。状元楼这么一座久负盛名、背景深厚的大酒楼,对饮食自然也很小心谨慎,按理说不会给客人送上变质甚至有毒的食物的。 害这么多考生出事,对状元楼本身有什么好处啊? 所以云若辰起先没有多想,只以为是厨房里出了什么意外。 但当她察觉楚青波中的毒和旁人不一样后,才品出了这其中的问题所在。 显然,这个让几百人集体食物中毒的事件,是为了掩盖毒害楚青波而搞出来的烟雾弹。 就像那个古老的段子说的,如何完美地将一片叶子藏起来?答案是:把叶子藏到树林里。 楚青波就是那片叶子。 如果不是她临走时,回头多看了他一眼…… 云若辰是不擅长配药炼丹,但不代表她对毒药毫无见识。楚青波是同时中了两种毒。 一种,是大家吃喝的东西中掺进去的普通变质食物。许多人吃了那些东西后,都会有腹痛、胸闷的症状,不过在场的大多是青壮年,顶多难受几天也就好了,不会有什么后患。 他中的另一种毒,才是真正致命的毒药。 那是一种典型的慢性毒药,并不会很快地发作。根据她挤出的那些黑血与他呕吐物的臭味来判断,这种毒药的作用应该是缓慢损害人体的气管和心肺。 因为大家都像是吃了坏东西肚子疼,所以楚青波一开始也不会察觉出自己和别人有什么不同,只会服用普通的治肠胃的药物。等到一段时间后,那毒已深入他的肺腑,应该是神仙都难救了…… 好毒辣的诡计,好大的手笔。为了害一个人,搞出这么大的案子,将几百考生和一众翰林名流都设计进去,这凶手胆子也太大了吧? 而且,如果对方只是一个人,怎么能在这么多食物里下料,还准确地在楚青波的饮食里下毒? “会是什么人干的呢……” 云若辰的手指无意识地在窗沿上敲打着,睁开了双眼,却依然紧抿着唇不说话。 夏虹看她脸色不好,一直不敢叨扰她,追问她在楼里遇上了什么事。对于她们来说,郡主只要平安回来就行,其他的细节都可以先放一边。 “夏虹。” 云若辰让夏虹给她倒了杯车上薰炉里暖着的热茶,呷了几口后方道:“回宫后,该怎么和娘娘交代,你们懂得做了吧?” “奴婢懂得。” 夏虹与曾嬷嬷齐声应道。虽然云若辰只交代了夏虹一个,曾嬷嬷也能听出这是在警告自己不要乱说话,招惹不该有的麻烦。 云若辰又再闭上了眼睛。 上位者是不需向部属交代太多的,只要下令就够了。曾嬷嬷作为教养嬷嬷刚到云若辰身边的时候,还能插手云若辰的大小事务,约束她的言行。但随着她呆在云若辰身边的时间越来越长,不知不觉间就对小主子越发敬畏,许多事都不好开口了。 认真想起来,曾嬷嬷都不知道何时起就有了这种心态。这才是云若辰可怕的地方吧。 比如这时,她们就不敢问云若辰怎么一身宫装下了车,出来时却是个小男孩儿的样子。其实是云若辰动作太快,半柱香的时间就拐到状元楼附近的当铺买了身童子冬装靴子,三两下就给自己改了装。 昔年她曾与师父为历遍世情而行走江湖,三教九流都见识过,乔装打扮实在太小儿科。 一行人总算赶在太阳落山前回了宫,再晚几刻,宫门就要落闸了。云若辰连衣裳都顾不上换,先去给段贵妃请了安,自然是要挨几句抱怨责备的了。 幸而段贵妃也没太深究她的行程,估计是想不到云若辰会到处乱跑。可见平时苦心经营好孩子形象的重要性啊。 在一旁提心吊胆的曾嬷嬷和夏虹见轻松过关,纷纷都松了一口气。 次日又是常士扬和仝昊进宫讲学的日子。 师生四人在课堂上相见,彼此表情都有些古怪。毕竟是昨天一起经历了件不寻常的意外事件,而且另外三人还“心怀鬼胎”地要掩饰云若辰当时在场的事实,心情怎么能和平常一样呢? 老师们心不在焉地讲课,顾澈也神游天外地呆坐着,唯一相同的是三人的目光都时不时落在云若辰的身上。当云若辰无辜地回望时,他们又会下意识地移开视线,这种情况…… “是该说有趣呢,还是无奈啊……” 云若辰嘴角微微翘起,眉梢渐渐染上了笑意。 “……好,今天就先讲到这里。” 常士扬合上书本,清咳两声,又拿起桌上的茶水抿了一口润喉。“还有什么地方不懂吗?” “嗯,没有了。” 云若辰爽脆地回答,而顾澈的确有一大半没听懂,但他素来是不开口的。开玩笑,要是先生再给他详细解释,他的头会变得更痛的,还是就这么囫囵吞枣吧! “那,你们就把这段文抄三遍。”常士扬布置了课堂作业,云若辰却主动说:“先生,今儿下雪了呢。” 嗯? 常士扬捧着茶盅的手顿在半空。坐在上书房另一边,正在翻书的仝昊也抬起头来看着云若辰,眼里颇有些内容。 云若辰搁下笔,莞尔笑道:“反正今儿天也还早,熙华宫烟雨湖那边的雪景不错,不如先生们带我俩去赏雪,也教我们写写诗,好不好?” 常士扬与仝昊都是聪明人,只迟疑了很短的时间,便都微笑着说好。 顾澈自然是没有意见的。 小郡主要和先生们去赏雪,夏虹自然飞快带着宫女们准备去了。一时间,洒扫的、端茶水的、传点心的、点薰炉的……几十名宫娥太监在极短时间里就把湖心亭布置妥当。 当云若辰一行过来的时候,夏虹已在亭子前恭候郡主了。 “不错。” 云若辰给了夏虹一个满意的浅笑,夏虹喜动颜色,忙又低下头。 “我与先生们在这儿赏雪,你们就别在一边干站着了,都到外头去吧。” 师生四人在亭内方在亭内落座,云若辰就将夏虹等人都赶得远远的。夏虹又确认了一遍茶水点心与薰炉的情况,方才告罪带人出去了。 她隐约有些明白,郡主特意带人到这儿来,怕不是为了赏雪那么简单。联想到昨日云若辰与他们去了状元楼的事,夏虹就更肯定自己的判断。 但她当然什么都不会说。 她原来只是清华宫里的二等宫女,上头不知有多少伶俐的前辈,早占据了贵妃娘娘身边的重要位置。她来得晚,最多也分配到些斟茶递水、铺床叠被的差使,因为性子谨慎听话,还算小有人缘。 不过她再努力,也难挤进贵妃娘娘最心腹的小圈子里。夏虹不是没野心的人,她也想当女官,成为人上人,而不是整天任人使唤的小宫女。 小郡主的到来,是她最大的机会。她使了些小手段,让娘娘在几名候选人中终于看中她,指名她伺候小郡主起居。 别人都不太在意这份差事,小郡主只是个客人,谁知道她什么时候就出去了呢?夏虹却想得很远。 若是能够得到小郡主的喜爱,成为她的心腹,请小郡主去让娘娘把自己赐给她做侍女,那……自己日后,就可以走上一条与其他宫女截然不同的道路了。 他日新皇登基,华容郡主自然会被封为公主。而她那时若还跟在小郡主身边,就能成为公主府的女管事。她不必再住在这令人窒息的恐怖深宫,连做梦都不自由。 为了实现这个理想,夏虹心中认定一个原则。那就是,只要是小郡主需要的,她都会尽力为小郡主做到。 而她的这些心思,云若辰其实也多多少少能猜到一点。 她并不觉得夏虹心里存着算计不好。恰恰相反,她喜欢这样的部属。 有野心,有能力,才能真正为她所用。反而是她原先那两个侍女连枝银翘,就呆呆的什么都不去想。忠心是忠心了,能靠她们做什么事? 云若辰觉得自己已经到了可以开始培养班底的时候。 正如现在湖心亭中“赏雪”的先生们……是该和他们好好谈一谈了。 ------------ 第九十二章 :赏雪 十一月以来,京城已断断续续下过几场雪。但只是些小雪,顶多能在地面铺上薄薄的一层白霜。 今儿天没亮的时候,却是下起大雪来。到如今的光景,地上的积雪已有半尺厚,而天上的飞絮还在不住飘落。 坐在湖心亭中,水天、远近,都被雪色模糊了边界,目光所及处都是一片白茫茫。 这样的景色无疑是美的,而原先四面通风的亭子又关上了三面大窗,只余半面正对着湖面的窗口开着。宫女们将薰炉烧得暖融融,很好地抵御了外来的寒气,又不会扫了贵人们赏雪的兴致。 “辰儿早听贵妃娘娘说过,这熙华宫湖心亭赏雪是最好的,但一直也没机会过来玩儿。幸好今天有先生们和阿澈陪我。” 云若辰主动提起浸在热水里的小酒壶,要给两位先生倒酒。两人忙不迭以手虚掩杯口,都表示不敢劳动小郡主尊驾。 云若辰笑道:“天地君亲师,都是辰儿该尊敬的。横竖没有下人在,先生们就让弟子替你们斟杯酒,好不好?” 她声音甜软,表情又极诚挚,两人倒不好坚持了。她给先生们斟了酒,又回头对顾澈说:“阿澈,我就不招呼你啦,你爱吃什么就吃什么吧。” 然后她发现顾澈嘴里已经在啃着一只卤鸡爪了……果然好自觉啊! “唔?”顾澈从食物中抬起头来,嗯嗯嗯地点着头,说:“小郡主你和先生们学写诗吧,我听你们吟诗就好。这个鸡爪很好吃啊……” “你喜欢?那我待会让人装一份给你带回去。”云若辰抿嘴直笑,两位先生也拿顾澈这粗鲁少年没办法,摇头失笑不已。有顾澈在,亭子里的气氛却是轻松不少。 云若辰也不急着说正事,只和两人聊些古人赏雪吟诗的典故。这是常士扬和仝昊的长项,这时说起那些名诗好句都是信手拈来的,偶尔点评两句,却也自有新意。 本来两人就是云若辰的老师,在讲诗时自然又免不了说些平仄格律,教云若辰该如何如何作诗。云若辰专注地听着,心里其实却在想着别的事情。 这趟回太子府,情形与她所想的有些出入。 在父亲被立为太子后,她曾预想过很美好的前景。以前父亲没机会观政,如今既然储位已立,或许在六部衙门里观政学习可以让他迅速成长起来吧?也会有很多人争着来辅佐他才对。 但昨日一见,她那位包子老爹还是很傻很天真,一点长进都没有……她头痛地想着,亲爹啊,你不是不成熟,你是成熟了也就这个样儿了吧? 估计他这辈子是绝对成不了像她皇祖父元启帝那样精通帝王心术的皇帝了! 并且据她在上书房里上课时对两位先生的旁敲侧击看来,顾阁老在朝廷里虽然声威日盛,但他脾气太耿直了,好多时候和同僚都因为政见不同当场就吵起来。他能力自然是高的,但这种一根肠子通到底的脾气,玩阴谋诡计肯定玩不过人家啊。 别以为老爹被立为太子就肯定能坐稳了,她可记得康熙皇帝的太子立了二十年还能立了废废了立折腾个不停呢。天命教也好,诚王也好,这些潜在的威胁只是暂时消失了,谁知道他们会躲在哪个角落时不时又出来阴人啊。 黄侧妃平庸,弟弟年幼,父亲身边几乎就没有信得过的心腹幕僚,云若辰怎么想都觉得局势很微妙。 除非皇帝现在就死了,否则未来还存在着许许多多的变数。她所要做的,就是尽可能的将更多更多的信息掌握在手里,还有更重要的,是替她做事的人。 如今在宫外,她倒是有聂深叶慎言他们可以暗中相助。然而江湖人再厉害,也还是小道。她需要更多更多的部属,例如,像常士扬和仝昊这种年轻的官员。 经过这段时间的接触,她决定将两人拉入她的阵营。 他们能够被皇帝看中,亲自指名做她的老师,本身才华能力自然不成问题。两人都是上一科的一甲进士,常士扬来自山西,仝昊来自东南,背景都相对比较单纯,目前还不算明确地属于哪个派系。 关键是,以她的相术来对两人的命格进行了推演,结果都相当不错――云若辰自认看人很准,除了像舒王那样城府极深的王侯,又或是与她有血脉关系的至亲,她对人品的判断十有八九都不会与事实相差太远。 不过有一个例外,那就是赵玄……她到现在为止,都想不通为何她无法推演赵玄的命格,稍作术算就被先天元力所阻止。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罢了,先想着眼前的事吧…… 她收拾心神,那边常士扬与仝昊议论诗词也恰好告一段落。云若辰见二人杯中酒已饮了大半,又提壶为他们续杯,笑道:“先生们学问真好,能做两位先生的学生,真是辰儿的福气。” “郡主过奖了……” “先生们可别谦虚!你们的学问,连皇爷爷都是赞赏的,否则怎会请二位来给辰儿做老师呢?只是辰儿驽钝,学得慢……不仅让先生们教着累,有时还给先生们添麻烦……” 说到这里,云若辰搁下酒壶,走到二人面前盈盈福身:“昨儿累得先生们着急,是辰儿不对,给两位先生赔礼了!” “哎,郡主,这礼我们可受不起。” 两人忙也都起身,侧着身子只敢受了她半礼。 亭子外,夏虹瞥见郡主忽然起身向先生们下拜,忙又将视线转回来当没看见。果然,今儿郡主是要和先生们谈正事,不止是赏雪吟诗那么简单呢…… 云若辰可不管两人反应,恭恭敬敬深拜下去,说:“先生们请放心,辰儿以后不会再任性了。” 嗯? 正在一边装作很开心吃着东西的顾澈,闻言立刻向小郡主投去一个“你就装吧反正我不信”的眼神,当然是背对着先生们的。 他才不信小郡主骨子里的冒险性格会改变,就像他只是,只不过是装得更“听话”了而已吧。在顾澈听来,小郡主的这番话,其实就是在说“以后我会更努力装好孩子的”。 但常士扬和仝昊对云若辰的认识并没有顾澈那么深入,还是蛮感动的,又把昨天对这女弟子的不满抛到了脑后。 “郡主,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常士扬颔首说道:“您以后确实不该再像昨日那般了……” 两人里,常士扬的脾气是比较爱说教的那一类,云若辰也早清楚这点。 “好的,辰儿太任性,不懂事,全多得先生们多教导规劝我。我昨儿回太子府去,父王也告诫我,要我好好跟着先生们读书。” 唔? 郡主似乎是话里有话啊…… 常士扬和仝昊都很聪明,一下就意识到,云若辰正在逐渐转入正题了。 前头那些闲聊也好,致歉也好,都只是在为即将到来的戏肉铺垫! 她在暗示什么呢? “昨日辰儿回府,发现父王都累瘦了。父王虽然不会和我说什么,但我知道父王现今在六部衙门里轮流观政,肯定是很辛苦的……先生们总教导我们‘百行孝为先’,我也很想好好孝顺父王,为他分忧啊,唉!” “可惜辰儿只是个小孩子,又是女儿家,什么忙都帮不上。不过我又想着,虽然我做不了什么,但我可以找人帮帮父王,有时候替他出出主意嘛……两位先生,你们说,辰儿这样想可对?” 两人顿时明白过来,心情登时都有些小激动。 小郡主的意思是……她要替太子,招徕他们? 常士扬今年二十七岁。仝昊比他小大半年。在旁人看来,他们也算是年少得志。比起那些在科举场上蹉跎半生也迈不过进士这道坎的失败者来说,他们年纪轻轻就金榜题名,一甲进士,以庶吉士身份进入翰林院观政……简直是一帆风顺的人生啊! 但是,他们也有他们的烦恼。 翰林院很清贵,很养人,但并不是每个翰林都能够一飞冲天。许多新进士进了翰林院后,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没背景、没机会、不会来事……在翰林院里喝喝茶,就过了十几二十年。 半辈子就这么过去,光荣退休,或者在某次政治斗争中替某位大佬当马前卒结果被炮灰掉。 这样的人不要太多。 可他们还很年轻,他们渴望着能够像那些最终混出头来的前辈一样,官居一品,登阁拜相,踏入大庆真正的权力圈子。 如果他们连这点野心都没有,怎能在这个年纪就在吃人不吐骨头一将功成万骨枯的科举场上杀出一条血路来? 前半生他们靠自己,现在,他们也希望有能够助他们直登青云的贵人。 太子……不,小郡主,会是他们仕途上的贵人吗? 顾澈难得的一言不发,还在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桌上的点心。 只是,他的心里并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平静。 云若辰要做的事,其实顾澈也隐约明白了。他不明白的是,为什么她可以想那么远,做那么多事呢? 而与她比起来,只懂得练武吃喝的自己,太没用了吧? 顾澈从不因自己身份比云若辰低而自卑,出入宫闱时也极坦然,但此时他心底却生出了淡淡的自卑情绪。 他也想像她那样厉害,能够与先生们,进行这样“大人的对话”啊…… ------------ 第九十三章 影子内阁 湖心亭有短暂的沉默,但这平静很快又被仝昊的轻笑声打破了。 “太子殿下,如今正在户部观政。前些日子我因公务到户部去取文书时,见太子殿下正在杨部堂签房里看折子,却是极认真的。” 杨部堂便是如今的户部尚书杨惠正。云若辰听过这位大人的名讳,但并不认得他,只听说是个很严厉的老人家。 她微微一笑,品出了仝昊话里传递来的几层意思。 他接了她的话,也就代表着他接过了她递来的橄榄枝,默认接受她的招徕。 而他把这事说得详细,便也是在对云若辰表明,他同样在关注着太子。他又说太子做事认真,这是四平八稳的夸奖话,暗里却有着“太子很勤奋,不过目前也只是勤奋罢了,这样是不够的”的评价。 结合前面云若辰所说的,“找人帮帮父王”这句话,其实仝昊的态度已经很明显了。 他愿意为太子府做事,而且他有自信能做好――这就是仝昊想告诉云若辰的话。 这些话,此时的顾澈未能完全领会,云若辰却听懂了。 听懂的,不止是云若辰一个。常士扬也立刻明了好友的意思,眼里闪过一丝诧异。 他还在思虑着是否该加入太子阵营的时候,好友已迫不及待表态了。书翰就这么看好太子,没有一丝犹豫吗? 在云若辰如今所处的这个世界,历史发展到庆朝的时候,已到达了封建社会的一个高峰,却也出现了一种“奇异的割裂”。 那就是以儒教为基础的绝对皇权的思想越来越巩固,而君、臣之间的关系却呈现出“表面的绝对服从”与“行动上的互相牵制”这两种看似矛盾的奇怪形态。 这一切,大概与文官制度的成熟是分不开的。 与一些靠着军权统治人民的小朝廷不同,大一统的庆朝,施行的是文官治国的政策。庆太祖很推崇读书人,甚至过分的重文轻武。他依赖着文人来替他治理朝廷,又不住削弱武将的权力,认为这样就可以安保江山。那些书生们只能依附着皇帝存在嘛…… 可惜英明神武的庆太祖没有听过一句话,知识就是力量……呃,这是云若辰自己在读到庆朝历史与听先生们讲课时,自己默默吐槽的。 总之,文官们掌握了这个国家绝大部分的权力。他们通过一次又一次的科举,以师生、同门、同年、乡党等关系密切地联系在一起,组织成一张张关系错综复杂的利益大网。 一个个小集团组成了大派系,派系与派系又在明争暗斗中达成了某种默契,那就是在面对皇权时,誓死维护文官集团的利益。 他们鼓吹“圣天子当垂拱而治”,就是说好皇帝应该乖乖坐在龙椅上当他的天子就好,其他所有的具体事务就交给咱们这些打杂跑腿的吧。 皇帝如果不同意,他们就会联合起来,以非暴力不合作的方式,使得皇帝的命令根本出不了皇城。要是皇帝不和文官们妥协,很多想做的事根本都做不了…… 当然,文官们也不是万能的,皇帝毕竟还是大义上的天下之主。而皇族子弟与权贵集团也不会任由文官们损害他们的利益。所以懦弱的皇帝才会轻易被文官所胁持,而像元启帝这种霸气的天才,文官们只有被他玩弄于鼓掌之间的份。 元启帝的确是个天才,他十七岁登基,先在前代舒王等权贵的帮助下从权臣手中夺回了治国大权,之后的三十多年都在不停地利用分化、反间、利诱、威逼等等手段,使得各个派系争斗不休,而派系的大佬们又不得不求助于他来平衡关系。 尽管元启帝在位期间,国家的财政不见得有起色,甚至经常出现财政危机,许多地方也有小小的动乱、起义,又或者是饥荒等等,可元启帝却能一直大权在握,从来没被朝臣或者宦官胁持过……这在庆朝来说,的确是个奇迹。 可是文官们只是暂时妥协了,臣服了,心里还是时刻想着要反攻的。他们怀念着过去两代文官在朝廷上执掌权柄的光辉岁月,也在暗地里不住向他们的后辈传达一个信息―― 皇上能够给你们功名,但你们的仕途,其实还是拿捏在各个派系的大佬们手里的!你们当然要忠君爱国,可做事时必须时刻谨记以文官利益为优先,不可轻易投向皇帝的阵营。我们与皇上,实质上只是“合作关系”,共同管理着这个国家…… 常士扬与仝昊在翰林院里,经常接触的自然也是这样的思想。 所以云若辰才需要费心绕着弯弯道道来招徕他们。他们教她读书,只是公务。可是,能让他们为她与太子府“做事”,他们才能算是她的“自己人”……这里的区别,很微妙,也很实际。 后世那些认为只要当了皇帝,甚至当了太子,就能理所当然拥有彻底的权力和所有人忠诚,做任何事都不需要顾忌的人,简直是比她亲爹云照崇还要天真一万倍啊。 就因为有这样深层的背景,常士扬才需要慎之又慎地思虑自己的定位。是的,他渴望着贵人相助,不过要和太子合作到什么程度呢?是普通的,客卿,还是全心投诚?该如何掌握这个度? 可仝昊却好像完全不需要经过任何挣扎,就欣然接受了。 这是否代表着,仝昊其实早就在等着这一刻? 仝昊说完那几句话后,云若辰笑了,笑得很灿烂。而仝昊面上的表情,也是一派轻松,似乎并不在意自己刚才说的话分量有多重。 重到关系着他的前途命运。 受到仝昊态度的感染,常士扬终于也下定了决心。 “太子殿下仁厚宽和,不止是我等,许多士林清流对太子殿下也是极仰慕的。” 他态度比较含蓄,但同样点出了关键,那就是他也决定与仝昊一起接受云若辰的“好意”。 “辰儿替父王谢谢两位先生……的美言。” 云若辰刻意顿了顿,又再向二人拜下。这一次,两人没有侧身避开。他们都明白,这一拜,是云若辰替太子在表达诚意。 良久后,等他们出了宫,常士扬才突然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他们是在与一个九岁的小女孩在商量着他们的前途问题。可在谈话的时候,为什么他一点特殊感觉都没有?也到得那时,关于云若辰奇异的感觉才涌上他的心头。 而那时的仝昊听到常士扬说起他的心情,却笑着说:“远山,你才感觉到小郡主的与众不同?” “从第一次见到她时起,我就已明白,这位小郡主,将来和她的姑姑们绝对是不一样的……这可不是因为皇上、太子们的宠爱,而是……她本来,就是个很特别的孩子……” “这……”常士扬犹疑片刻,说:“你这么肯定?” “对。只要你稍作了解,你就会发现华容郡主在太子府里的分量……许多事情,确定的或是不确定的,都有她的影子……” 仝昊见过云若辰后,便刻意做了许多调查。调查越深入,他才越心惊。 这是一个不能用常理来揣度的女孩子啊…… “可是,她毕竟是个女儿身。” 常士扬思想略为保守:“太子如此倚重她,万一日后,重演唐时太平、安乐旧事,你我该如何自处?” “远山,你呀!” 仝昊笑了:“你还是太迂腐了。不错,她是女子,但是……只要她能给我们想要的,是男是女,真的很重要吗?” 与出身山西保守家族的常士扬不同,在东南沿海自由学风中长大的仝昊,思维更加不受拘束。 “你我既然踏上仕途,自然胸中都是有抱负的。若我们循规蹈矩,在翰林院里熬着资历,又或者以后外放做个小官……要熬到何年何月,才能真正得到可以实现我们理想的地位呢?” 说起这些话时,仝昊的双眼晶晶发亮:“我在读书时,就想着,这大庆,要改良的事实在太多太多了……”这已是他能说出的极限。那些具体的抱负,却只是深藏在他的心里,即使是最好的朋友,他也不敢轻易说出来。 常士扬这才恍然大悟,顿时又羞愧起来。比起自己只想着仕途前程,仝昊站得更高,也看得更远。偏生自己刚才还在觉得好友是否太过功利……惭愧啊…… 两人这段对话,云若辰并未听见,但她对自己初次招徕幕僚的行动还是很满意的。 影子内阁组建第一步,成功,可以小小得意下了! “若辰,你很高兴?” 在目送小太监将两位先生送走后,顾澈停下了吃喝,眼神复杂地看着云若辰。 对他而言,此刻的情绪是新鲜的。 “是呀,真的很高兴……” 云若辰正站在湖心亭唯一敞开的半扇窗前,指着湖上雪景对他说:“阿澈,你看这雪,多美。” “还记得吗?我们刚见面的时候,也是下着这样大的雪呢……” “我们已经认识快一年了哦,阿澈。” 云若辰侧过头对顾澈微笑着。 而这时,在深宫另一角的静心殿里,元启帝正在面无表情地听取张元关于云若辰与先生们“赏雪”的汇报。 ------------ 第九十四章 好朋友 “你还记得去年我到你家送年礼的时候吗?下着好大的雪呢。” 云若辰伸出手托住一片雪花,将它凑到嘴边,又轻轻吹飞。 她还记得那英姿勃发的天然少年踏雪而来,爽朗地问她:“小姑娘,你是谁?” 那一日天地间白雪晶莹,而那少年的目光却比白雪更纯净。彼时的他,浑身上下都是野性,大声说笑,逗弄着一头骄傲的金鹰,在这处处讲究循规蹈矩的京城世家中真是独特的存在。 近一年的时光过去,少年的外表变得更高大英俊,他的眼神,也逐渐不再单纯。从进宫前的率真,到如今的谨慎,顾澈的变化他自己或许并未察觉,云若辰却是日日看在眼里。 她是有些惋惜的,难得在这浑浊的世间见到一个“真人”,终究却还是敌不过险恶复杂的真实世界。自顾澈强迫自己配合先生讲课,努力练习如何成为一个合格的世家子弟时起,他身上的棱角就不可避免地开始被打磨了。 然而没有人能一直生活在纯净的理想世界里,他们都必须长大。 她有她的责任,他则有他的。顾澈也好,赵玄也好,慎言也好。她想起自己遇到的这些男孩子,他们都是很好很好的,但日后各自会走上怎样的道路呢?想到这里,她就有些惆怅。 就像那名满东南的大才子楚青波,拥有天下人都艳羡的家世与才名,还有妖孽般的美貌,但他所背负的东西,一点都不比她少……从他染着沧桑颜色的眼眸中,云若辰读出了些许微妙的信息。 顾澈走到她身边,也学她般斜靠着窗棂静静站着,却没有说话。 这姿态无疑是有些不合宜的,但云若辰与顾澈都没有不妥的感觉。他们的交情其实也说不上多深厚,但彼此却颇有默契。 如果两个人曾结伴躲避一大波流氓的追杀,曾看过对方呕吐得连胆汁都吐光了满脸冷汗的狼狈样子,之后还能若无其事继续说话谈笑,那绝对是真爱……呃,真朋友。 云若辰与顾澈就是这样的好朋友。 “阿澈,你能理解我方才与先生们在谈什么吗?” 顾澈很老实地摇摇头。“我真的很想懂,但你们这些人,你啊,常先生啊,仝先生啊,还有那个赵玄啊……说话都是山里山湾里湾的,一句话不知道有多少层意思。我真听不懂。” “你还能听出我有潜台词,不错了,进步巨大啊。”云若辰笑着打趣他。 顾澈翻了个白眼。“你别笑我了。对了,潜台词是什么?” “潜台词啊……我会慢慢解释给你听。” “以后,你觉得听不懂的那些话啊,还有我和先生们的事……我都会慢慢解释给你听。” “只是阿澈,以后你可能会过得比较辛苦了……” “因为知道得越多,或许就越难感觉到幸福呢。” 云若辰淡淡地说着,顾澈也就默默地听。半晌,顾澈突然笑了。 “若辰,你总是忘了我比你还大几岁呢。” “嗯?所以呢?” “没什么。”顾澈摇摇头,说:“我只是很高兴,你终于打算把我当朋友了。” 他说话没头没脑,上一句和下一句之间毫无逻辑,云若辰却完全听懂了他想表达的意思。 顾澈没有她想象中的单纯,他其实很聪明,只是人生经历简单了些,也就时常跟不上云若辰这些“人精”的思路。 在云若辰让他参与进今天的“秘密谈话”,又特意将他留下来之后,他已经很清楚云若辰用意何在。 “若辰,你需要我。我也需要你。所以……我会努力的。” 顾澈的语速很慢,与他平时明快的风格形成鲜明的对比。这样的谈话,在他来说,或许也是人生中头一遭吧。 云若辰先是讶然地看着他,随后也扬眉笑了起来。 “是的阿澈,你说得太对了。” 她需要他。并不止是需要他为她保守秘密那么简单――元宵啊、昨天啊、或者是刚才的谈话啊,那些事情固然不能随便外传,但她相信顾澈本来就不会随便对人说起。 她希望能够守护她挚爱的家人,然而大部分的时间里,她只能困守在后宅或者深宫里,无法自由行动。 于是她需要许许多多的化身,例如被她送进听雨楼的叶慎言,将来可以为她打探黑白两道的情报;例如她刚招徕的年轻官员常士扬与仝昊,也即将成为她打入朝堂的棋子;还有,就是顾澈这样,家世清贵、行动自由而又豪勇胆大的善良少年。 她现在未必就需要他替她做什么,但未来肯定有许许多多的事情得借着他的手来实行。而她能够给他的回报,就是让顾家延续家族的荣光。 能够说出“你需要我,我也需要你”,足以证明顾澈也是有悟性的。 但就在云若辰的笑容里,顾澈却叹了口气。 呀,真难得。阳光少年也会叹气?少年顾澈的烦恼么? 云若辰正想和他开开玩笑缓和下气氛,却听得顾澈低声说:“但是若辰,很多道理,祖父说过,我自己想过,你也教过我……这些事,我不是想不通。我明白的。” “可我觉得,还是想告诉你。我要帮你……最重要的,还是因为,我把你当成好朋友。” “很好很好的朋友。” 顾澈抬起眼,定定地看着云若辰。这一刻,他的目光又变得清澈无比,就像云若辰初次见到他时那样。 “……很好很好的朋友?” 云若辰与人疏离惯了,其实并不是很经常面对这样亲密的场面,竟讷讷地反问:“有多好?” “你在我心里,和小金是一样的。” 顾澈用力地点了点头,仿佛这样可以加重他话语的分量似的。 “吓?” 云若辰的小脸撑不住,一下子垮下来了。他拿她和一头扁毛畜生相比,真是岂有此理!就算小金是极罕见极神俊的金鹰,也还是头飞禽而已啊! 顾澈最近察言观色的功力见长,看云若辰的表情很诡异,顿时醒悟到她未必高兴自己这么说。他忙补充道:“若辰,我有和你说过小金的来历吗?” 云若辰想了想,摇头。 “那是两年前,我爹爹还在世的时候……” 说起在边关征战中牺牲的父亲,顾澈的情绪有一瞬间的低落,但很快又调整好了心情,继续说下去。 他说,那也是一个雪天。他跟着父亲以及好些个叔父,到边关外三十里的山里进行例行巡查。 冬天的山里猎物很少,倒是有不少珍贵的药材。随行的兵士们没事干,巡查完之后就开始打野兔,挖山参,还有人专门做陷阱捕鸟雀。那段时间边关比较平静,大家的心情也还蛮放松,不然顾将军也不会把年幼的儿子带出来。 就在大家吃着烤野兔和烤山菌之类野味的时候,忽然从雪林深处传来了某个兵士的惊呼声。 那是几个专门跑进密林里设陷阱捉野鹿的同伴,他们的惊叫声惹得大部队都警觉起来,纷纷抄家伙往密林里头赶。 等他们穿过了这片不大的密林,才发现同伴们并没有出事,只是呆呆地拿着武器站在林边,看着不远处雪地上一场惊心动魄的死斗。 两只硕大的金鹰,在与一头雪豹子争夺一只被咬得血肉模糊的黄羊。 顾澈到现在还记得那场惊人恶斗:两只金鹰的翅膀伸展开来,几乎就要遮蔽住了这片雪地上方的天空;而那只浑身雪白的雪豹子也不甘示弱,它每次跳跃几乎都能腾上半空,弹跳力与攻击力简直是可怕。 “把他们都打下来!” 顾将军很兴奋,尤其是见到那只比雪还白的豹子时,简直是两眼放光。他想要一条豹皮垫子好久了。 兵士们如梦初醒,纷纷打弓朝那三兽射去,却根本伤不了它们。它们动作的敏捷程度早就超越了人类肉眼能够辨认的范畴,即使在场的都是顾将军部队里最精锐的兵士,依然对它们毫无办法。 但是,它们是彼此的天敌克星! 在缠斗了大半个时辰后,雪豹子终于寡不敌众,被两头金鹰又啄又抓弄得奄奄一息。与此相对的,其中一头金鹰也受伤严重,就在雪豹子倒地不久,也一头栽倒在不远处。 “好,同归于尽了!”围观群众们早就停止射箭,等着坐收渔翁之利,虽然顾将军很肉痛那块好好的豹子皮怕是支离破碎了。 仅存的金鹰看着同伴和敌人同时死去,俯身冲下叼起那头死黄羊就飞走了。 它飞得很低很慢,伤势显然也不轻。顾将军分了一些人去把金鹰和豹子的尸体收起来,自己带着顾澈去追那只金鹰。 很快地,骑着马的顾澈父子俩赶上了金鹰。他们看着金鹰将那只黄羊丢在某棵大树下,用嘴叼了一块肉飞到树上高高筑着的鸟巢里。顾将军告诉顾澈,那里头估计是有金鹰的雏鸟。 顾将军一面说着,一面张开弓准备将金鹰射下来。 “可是,我阻止了父亲……” 说到这里时,顾澈却忽然冒出这句话。 云若辰有些奇怪,不由得追问道:“阻止顾将军?为什么?” ------------ 第九十五章 冷血 “为什么?” 云若辰的追问,竟让顾澈有些赧颜。 他习惯性地挠了挠头,说:“它在喂孩子啊。” “呃,这样呀。” 云若辰恍然大悟。顾澈还有这么善良的一面?要说意外,也算不上,但这种细腻的心思,实在不像顾澈一贯的表现啊。 想到他为了给自己传纸条连着把她院里的两个鸟巢都打掉了,这样的熊孩子,没理由突然会小清新起来啊。 “没有啦,我就是想起我娘。”顾澈轻声说:“我小时候淘气,老是不肯好好吃饭。累得我娘老得追着我喂饭。我那时候不知道,她生了我以后身体就不好了……” 云若辰也默然,不好接话。 顾家家风清正,顾将军带着家眷住在边关上,估计身边服侍的人也不多,否则也不必让将军夫人亲自喂养孩子。 顾澈倒是呵呵笑着说,我说岔了,再说回小金吧。 “小金就是那对金鹰的孩子吧?”这根本不会有第二个答案嘛。 顾澈点头,说:“嗯,爹爹听我说了以后,就不打算射那只金鹰了。谁知道,我们刚想走,那只金鹰却……” 伤痕累累的金鹰,先是站在落满积雪的枝头,稍微梳理了自己凌乱的羽毛。旋即它腾空而起,在半空盘旋了几圈后,一声悲嘶―― “它一头撞在那株大树上,死了。” “呀?” 云若辰正听得入神,畅想着那对舒展开翅膀能遮住半边天空的大鸟是如何神俊,忽然却听顾澈说,那头重伤的金鹰竟自杀了! “后来我才辗转听说,那种罕见的金鹰,总是一雄一雌生活在一起。当其中一只死去,另一只也绝不会再活着。” “我在鸟巢里,发现了小金。那时它还好小好小,爹爹对我说,要好好养着它。” “小金和我一样,娘没有了,爹爹也走了……祖父派人来接我回京的时候,我其实是不想把它带回来的。塞北才是它的家,我想着它要是看不到那些黄沙啊,草原啊,应该很不习惯吧。嗯,一定很不习惯的……” 顾澈的声音里有一丝怅然。但他随即又高兴起来:“可是没想到,小金居然一路跟着我飞回来了。我们的车队走到哪里,小金就跟到哪里。哦,忘了告诉你,小金是被我们营里熬鹰的斥候专门训练过的,是只很厉害的鹰呢,它真要追踪起目标来,谁也跑不掉!” 云若辰问:“然后,它就跟着你回到京城了?” “是呀!”顾澈很开心:“它就在我住的院子里自己筑了窝,每天也不知道飞到哪儿去玩,反正我叫‘小金’,它就会来!它很粘我的,有次我跟祖父到乡下去探望一位老亲,刚在村里下车,小金就停在我们车顶上了,嘿嘿!” “真好呢。” 云若辰回忆起那头金鹰骄傲地昂着头的模样,还有它在天空中翱翔回旋的英姿。的确是一只很有灵性的神鸟啊。 “所以啊,我刚才说,我是把你当成很好的朋友。就像小金一样的好朋友。这是真心话!” 顾澈伸手拍拍自己的胸口,惹来云若辰一阵轻笑。“嗯,好啦,我明白的……” “阿澈,我也一直都当你是好朋友。并不是像你说的那样,什么‘终于打算把你当朋友了’,这话怎么说的?”她嗔怪地看了顾澈一眼。 “别的且不说,我要不把你当朋友,元宵那天晚上才不会陪你去疯呢。” 嗯?不是吧,小郡主,您这是颠倒黑白啊。那天晚上谁比较疯?揭破拍花子然后惹上大麻烦的人是谁啊! 顾澈腹诽不已,云若辰自然能从他的表情将他的想法猜出八、九成,不由得鼓起腮帮子怒道:“哎!我说的不对?” “对对对,是我错,是我错!” 顾澈双手合十低头连连赔笑求饶,云若辰还不依不饶地瞪着他,忽然两人同时笑出声来。 “哈哈哈……” 笑声隐约传到了亭子外,沿着水面又传得更远更远。 “好啦,不说这些。你快把昨儿那事的后续告诉我吧,先生们居然都不主动和我说起,太吊人胃口了。” “状元楼那事?哦,是这样的……” 在顾澈努力整理思路,向云若辰说起昨天他们在状元楼里遭遇的那桩意外时,楚青波刚从深沉的睡眠中醒来。 这座四进的大宅院,是楚家在京城的产业之一。类似这样的产业,光是在京城里就不止一处。 楚青波坐起身,清咳两声,扶着头只觉得浑身都使不上劲。 两个娇怯的小丫鬟赶忙过来服侍,披衣擦面,端茶送药,生怕一点做不到位。 “不用你们服侍。” 楚青波不耐烦地说了句,声量并不如何大,态度也不见得严厉,两个小丫鬟却都噤若寒蝉地退到一旁,垂着头不敢说话。 她们都是别院里原有的下人,冯管家看大公子进京只带了个书童,特意拨她们一共四人到大公子屋里来服侍。 刚刚见到大公子的时候,她们全都呆住了。世上竟有这样好看的男人,比那些来府里唱过戏的花旦还要漂亮。她们四个是冯管家在别院众多丫鬟里精心挑选出来的,总觉得自个长相也算不错了。但和大公子一比……呃……怎么比嘛! 她们中的两个,叫桃红和烟绿的,见了大公子以后就开始不对劲了,那眼里的波光春色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看得出来。 尤其是桃红,更是下十二分苦功打扮自己,腰身束得细细的,衬得胸前更是鼓鼓囊囊,领口却又开得极低。另一个烟绿虽说没有刻意装扮,却殷勤得不像话,足不沾地满屋乱飞,生怕大公子看不见自己在做事似的,半夜里还私下从厨房要了炖汤给在书房读书的大公子送去。 结果呢?妖艳的桃红被大公子骂她“味道熏人”,干扰了他的清净,再不许她进屋。不知情的还以为桃红有狐臭呢,其实是她抹了太多香粉! 桃红哭哭啼啼的被踢出了院子,但她还是幸运的。因为擅自闯入书房的烟绿可是被大公子直接将一蛊滚烫的炖汤泼在身上,烫了半身大泡,又被管事使人打了十大板呢! 谁让她们要做那当通房升姨娘的美梦?大公子看起来斯文俊美,私下脾气却烈得很呢!人家都说外人称赞大公子温润有礼,根本不是那回事啊! 不过大公子也不是无缘无故苛待下人的凶恶主子。只要你默默把事情做好,他却是不会找人麻烦的。起码被留下的这两个丫鬟,就还没被他责骂过,顶多是没什么笑脸罢了。 但今天的大公子看起来脸色好差,表情也特别阴沉。她们真不敢触他逆鳞,明知他心情不好还往他跟前凑。 听说大公子在东南,可是很出名的大才子,无数大家闺秀的梦中情人。好多姑娘家发誓非他不嫁,还有姑娘不知廉耻特意制造机会与他见面的。 要是这些千金小姐,知道看起来神仙也似的大公子竟是这样的性子,还会不会继续追着他不放啊?唉。 楚青波并不清楚距离他三步之遥的两个小丫鬟在腹诽他,但就算知道了他也不会在意。 他从来就不是个良善的大好人。在极度缺乏关爱的环境里长大,他也逐渐养成了凉薄冷淡的性子。 他从心底里排斥与人亲近,无论是族人还是下人。当然,出于现实的考虑,他会在人前与所有人维持良好的关系,见什么人该说什么话这项技能是他天生的特长。 在文坛前辈面前,他会是谦逊卑微的后进弟子,一点少年得志的傲气都不会有。在他的仰慕者面前,他是才华超卓的学社领袖,深得同伴爱戴。在家人面前,他是听话的好儿子、是值得族人夸耀的神童、是同族子弟学习的榜样。 但他还是他,骨子里从未改变过。 当他三岁那年在嫡母的皮鞭下苟活下来后,就已不再愿意相信除了祖母以外的任何人。 所以,当昨天素昧平生的“小云”与顾澈居然那么积极地救助他的时候,他其实是有些意外的。 世上还有那种人存在吗,真正的热心人,不求利益努力帮助别人的人? 对于被他们所救,楚青波是感激的。但他的感激方式,是决定记下这个人情,日后找机会回报就好了。 他并不觉得需要因此与对方产生更深的联系。对,他知道顾澈是顾阁老的孙子,也猜到了那“小云”的身份不简单。可他也不打算借着“报恩”的名义,与他们有更深入的交往。 他有他的骄傲,尽管这孤独的骄傲从来不为人所知。 楚青波有时会想,自己的血大概是冷的吧。 他自嘲地将自己比做蛇。拥有着美丽的花纹,静静盘在高树上,草丛中,将满腹的毒液藏在獠牙里,冷不防就咬一口侵入他地盘的敌人。 但是这次,被冷不防暗算的人是他! “究竟是谁要杀我……” 楚青波拧紧双眉,寒星般的双眼射出冰冷的精光。 他绝不会放过这个人――或是,这群人! ------------ 第九十六章 借刀杀人 十一月的京城,最轰动的新闻就是三元楼那种震惊全城的集体中毒事件。 当时在五层聚会的三大学社士子们约有三百人,其中大概有超过一半的考生有食物中毒的症状,还包括了几名被请来做客的翰林与名流。 虽然没人有生命危险,大多数人都在吐过拉过之后逐渐恢复过来,可架不住人多啊。而且这些受害者的身份又很特殊,全是有功名的读书人,焉能不引起朝廷重视? 元启帝当天就下旨,务必彻查此事,给天下士子一个交代。在即将春闱的关键时刻,这些考生竟在他眼皮底下的京城里出事,脾气本来就不好的元启帝能平心静气才有鬼了。 读书人是国家的根本――这个观念自儒教兴盛以后早就深入人心,上至帝皇下至走卒,无人认为这回朝廷要大办此案是小题大做。要换了是城西平民聚集地窝棚区里一百多号要饭的拉肚子,五城兵马司会不会出动还是个问题呢。 状元楼从老板到跑堂全下了顺天府的监狱,包括给状元楼提供酒菜饮食的菜贩酒商也被牵连关了进去。这年代的查案才不管什么嫌疑人也要有人权,查!宁可错杀一千,不可错放一个的查,必须把这案子查个水落石出! 当天聚会的士子们也被逐个登记,鉴于他们都是有功名的举子与受害者的身份,暂时不会被当做嫌疑人对待。 发起聚会的“七子社”会首、江南解元吴祖笙被请到顺天府衙门谈话,不过也只是例行公事做了笔录,没有被留难。他作为这一届江南学子的学社领袖,名气、人望都不差,又有解元这金光闪闪的头衔,官府出于各方考量也要对他客客气气的。 至于当天现场还有一名叫“小云”的小学童被临时送走的事,顺天府就当做没有这事一样,让想要费力到官府掩盖此事的常、仝二人有些费解。后来他们才想到了某种可能,背脊便凉了一片。 ――或许,郡主的所作所为,皇上并非全不知情啊。 在案发后的这一片混乱中,楚青波的事被各种纷繁的消息遮盖了过去,虽然这也是他努力的结果。人们顶多只知道那位著名的东南大才子楚青波症状比较严重罢了。 只有赵玄、常士扬、仝昊、顾澈以及顺天府尹程兰锡等少数几个人才知道,还有这么一起“案中案”的存在。 外界对这桩案子的猜测就像雪花满天飞,什么天命教报复社会说、北疆胡人入侵京城说、落考学子眼红发疯说,每种说法都被编得有鼻子有眼的,你不信都不行。 连茶肆里都有说书人在编这一类的段子供人们茶余饭后消遣,直到官府看不下去出面来约束不许人再公开胡乱讨论此事,案情的热度才慢慢消退了些。但在私下里,人们还是在不停议论着,到底是什么人干的呢? 这人的目的又是什么? 但人们的议论管议论,顺天府衙门里,却还是没有风声漏出来。日子一天天过着,转眼就是腊月。就在人们开始为筹备年货而欢快地忙活着,差不多把这桩一个月前的案子抛诸脑后时,才爆出了三元楼大案真凶被捕的消息。 “什么,居然是琼林楼为了抢生意干的?” 京城贤德没事干天天聚在一块儿磕牙的老百姓们太失望了。 真相一点都不华丽啊,竟然就是一桩很普通的恶性商业竞争案子? 琼林楼是与三元楼齐名的京城著名大酒楼,背景也同样深厚,听说有某国公府在背后支持着,还有人说琼林楼的老板就是某国公府的管事。 两家酒楼地段相近,规模差不多,但状元楼的生意就是比琼林楼要好。从去年起,两家就龃龉不断,彼此的掌柜们还当众吵过架,跑堂们也在私下里动过手,反正小争斗三两月就一回。 这次三大学社要举办这文会,原本想定在琼林楼,七子社的人都和琼林楼的二掌柜谈得差不多了。但状元楼却不知怎的冒出来,借着和某位被邀请的翰林关系比较深厚,最后把生意抢了过去。 这似乎就成了压垮他们之间恶劣关系的最后一根稻草。 据说,琼林楼的大掌柜以重金收买了状元楼的三名跑堂,让他们在茶水和点心里掺一点黑青豆粉末――当然不是在全部的食物里都下,让三四个学子吃坏肚子就行。 这样状元楼就会得罪了大批考生,琼林楼也能借此由头造谣说三元楼的东西不干净,不仅狠狠打击对手,对自家生意也有利。 可不知怎么的,明明早就计算好下药的分量,只会让少数几个人肚子不舒服而已,结果却造成了一百多人集体出现严重症状的大骚乱! 那三个有份下药的伙计吓坏了,知道被查出来肯定会死得很难看,当时就紧急约好了打死也不开口。 但是皇帝都亲自下旨要彻查此案,还关系到几百个考生以及他们背后的老师、前辈、学派……顺天府尹程大人的压力空前巨大啊。 死道友不死贫道,就算也有些大人物来替状元楼说情,程兰锡还是很铁面无私地拒绝了,持续不断地反复提审状元楼一干人等。只要稍有智商的官员,也能想到能够在食物里下毒的,自然是状元楼自己的人嫌疑最大。不招?那就大刑伺候! 当然,程兰锡也不是只会用刑那么简单。顺天府尹那么难坐的位子他都能坐好几年,会是一点才干都没有么。 通过对嫌疑犯们交代的口供不停推敲得出疑点,分析出哪些人最可疑,又用重刑和精心设计的审问一层层击破他们从肉体到精神的防线……终于,三个下药的跑堂中有一个没扛住,招了。 程兰锡精神大振乘胜追击,把他的同伴也查了出来,又顺藤摸瓜查到了黑青豆粉的来源。层层剥茧之后,他基本理清了案情,一举将正偷偷摸摸打包家当准备跑路的琼林楼老板抓了起来。 养尊处优的白胖老板哪里受得了一点刑罚,还没打三板子就哭号着招供了。有了人证物证口供,这桩朝野之间都极受瞩目的大案终于顺利告破,程大人头上的乌纱又暂时保住了…… 当然,只是暂时,因为这案子里还套着一个真正的命案,受害者还是身份尊贵的东南总督公子、士林中好评如潮的大才子楚青波。 程兰锡对皇上和朝野有了交代,对楚家,不好交代啊。 幸亏楚家非常谨慎,从一开始就与顺天府达成了秘密查案的共识,不想把事情闹大,程兰锡的压力才小了点。毕竟,再过两月就是春闱了,楚家不想在这种时候闹出楚青波的负面新闻。就算是受害人,一旦卷入命案中,谁知那些市井之徒会编出多少种版本的谣言来? 当年为了让楚青波人命案子的风波平息下去,楚家不知费了多少力气,还硬生生把楚青波“关”了六年。眼看着马上就是楚青波金榜扬名的重要时刻,楚家绝不容许再出现第二次同样的事件。 真相也好,报仇也好,统统可以押后。楚青波的成功与楚家的荣耀风光,才是最重要的。 也许父亲根本不在意是谁想害死自己吧。 在与刚从顺天府归来的冯管事谈话后,楚青波从书案前抽出那份被快马送到京城的、父亲的亲笔信,又看了一遍。看着看着,他的嘴角又下意识浮起讥讽的微笑。 不需要父亲叮嘱,他也不会那么没脑子,把精力放在查案上的。目前最重要的,是调养好身体,努力考好春闱。 功名,还是功名。 他很早就认清了这个残酷世界的真相,就是你想过得更好,就要掌握更多的实力与获得更高的地位。 十二岁那年,他迫不及待地擅自改动年龄私下去参考童生试,不也就是出于这样的目的吗。 “我只是想过得更自由一些……” 楚青波自嘲地摇摇头,将那封亲笔信丢进一边的薰炉炭火里,眼看着父亲的来信烧成了灰烬。 不过,他还是会忍不住想,到底是谁设计了这一出“借刀杀人”的诡计呢? 谁这么想要他的命? “借刀杀人?” 熙华宫中,赵玄听云若辰嘴里吐出这四个字,双眉不自觉地蹙起。 云若辰笑道:“嗯,是呀。说起来,那琼林楼的老板,也是受害者吧……” “此话怎讲?” 赵玄好奇了。 今天他因故陪父亲进宫,恰好云若辰也在静心殿里陪皇帝下棋。元启帝难得温和地说,若辰你和赵玄也许久不见了,出去走走聊聊也好。 于是宋国公留下陪元启帝议事,云若辰则带着赵玄出来闲逛了。 她早两天就从常士扬他们口中听到了这桩案子已经告破的消息,这时赵玄又再说起,她也就随口和他聊几句自己的想法。 赵玄沉思片刻,说:“你是说,琼林楼的人,也是被人利用了?” “很明显嘛。” 云若辰点头道。 ------------ 第九十七章 孕事 赵玄站在烟雨湖边,细碎的雪花从灰蓝的天空中轻飘飘地落下,像银色的细沙。 他侧头看着身边的少女,她披着猩红的狐狸毛的一口钟,莹白的脸蛋藏在领口一圈微灰带白的软毛里,真是玉雪可爱。 她正娓娓说着那天的案子,声音轻轻柔柔,可惜说出的内容却是些煞风景的阴谋诡计。 “琼林楼与三元楼抢生意起冲突,其实也不是头一次了。为什么以前没有使出这种过激手段呢?能够将一座酒楼经营得风生水起,琼林楼的老板脑子绝不会太笨。” “也许是,积怨太深,恰好就爆发了?”赵玄说。 云若辰摇摇头:“表面上看起来是这样没错,但既然发生了楚青波的事,那倒推回来看,琼林楼的事情就很可疑了。” “我在想,琼林楼老板那条线,还可以再深挖下,应该能挖出些东西来。他未必是自己想到给三元楼饮食里下药的,可能是那真凶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故意引起了他的恶念。” 赵玄讶然道:“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云若辰两手虚合,呵出两口白气,笑道:“你没想过,为什么黑青豆粉的分量会不对吗?” “啊……是这样!” 赵玄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 “那三个下药的跑堂,并不是一时失手把药下多了。有两种可能:第一,有人调换了他们从琼林楼老板那里拿到的药包;第二,有人在他们下药后又潜入厨房,再加大了药量。” “而真凶,随后又不知用什么法子接近了楚青波,在他那份茶点里下了慢性剧毒。” 云若辰思路清晰,将案情一步步为赵玄重演。赵玄听得连连点头,不住消化着云若辰话里的许多信息。 “但在调换药包或者重新下药的人,与下手毒害楚青波的,是不是同一个也难说,可能他们那伙人有两个,或许更多……我还是认为,这么庞大的计划,不会只是一个人谋划出来的。” 她顿了顿,突然笑道:“他们的计划其实很大胆,并不容易被识破。而且……既然下的是慢性剧毒,证明他们并不是想楚青波立刻就死掉,而是希望他在一段时间后再出事。你也可以让楚青波往这个方向去想想。” 她知道赵玄和楚青波是世交,虽然看起来不像有多亲密,但既然共同经历过这件事,让赵玄去提醒下楚青波也是好的。 不过楚青波真有传说中那么天才,他大概也能自己想通这些了。 她理解楚青波不想在大考前被卷入负面新闻,而刻意淡化此事的做法。这于她是有好处的,毕竟那天她插了手,却是不希望也被牵扯进来。但该查的还是要查。 赵玄沉默了一会儿,眼望着结了薄薄冰面的烟雨湖不知在想着什么。云若辰习惯了他的沉静,也没有再说什么,却忽然听他低声道:“若辰,我看不懂你。” “嗯?” 云若辰愣了愣。 他这话题的跳跃性是不是有点大啊?正聊着案情,怎么扯到自个身上来了。 “赵家哥哥何出此言?” 赵玄垂着眼,玉雕般的侧脸上看不清情绪,但又像在思考着许多事情似的。 “赵家哥哥?” “若辰……你叫我赵玄就好。” 咦,怎么又换话题了,哥哥您的逻辑还好吧,是得了逻辑丧失综合症吗…… 赵玄回头看了眼满脸写着困惑的云若辰,怅然一笑,并没有说出“你叫顾澈阿澈,却不叫我阿玄”之类的话。 他就是这样的性子,想得多,却未必会说出来。好在云若辰没有让冷场继续下去,笑道:“好呀,那我以后叫你玄哥哥好了。” 赵玄的目光柔和起来,嘴角轻扬,笑容像茶叶的细蕊在水中逐渐舒展开来,一种赏心悦目的清雅之美。 这好像是她第一次注意到赵玄的笑容。这笑容极浅极淡,如同雨后转瞬即逝的彩虹,美得好不真实。然而过后回想起来,印象却自然而然地烙在了心里。 “若辰……” “我在想,你真的比我小了两岁吗。每次见你,我总是很疑惑……” 云若辰被赵玄的话吓了一跳,顿时懊悔起自己刚才忘形逞能说得太多。糟糕! “不过,我很佩服你。真的。”赵玄认真地看着她:“其实也难怪的,生在我们这样的人家……” 见赵玄说话似乎出于真心,单纯是联系着他自己的身世感慨人生,云若辰暗中松了好大一口气。随后,她再次警告自己:以后不要再逢人就炫耀智商,有风险啊! “只是若辰,我想冒昧问句,你……是怎么看得出楚青波中了毒,还能替他解毒呢?” 啊,原来是这件事? 关于这个,云若辰早已分别向常士扬、仝昊与顾澈“解释”过,如今再重复时就格外顺溜。 只要把一切都推到已经消失在正常人社会里的聂深身上就好了。 在云若辰的叙述中,这位随着她生母从川蜀之地来到京城的聂管事,居然是位深藏不露的江湖高手,不知是为了隐世或是避仇才做了豪门家仆。 然后这位聂管事又出于某种连她都不清楚的原因,教了她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她说自己那时候小,就是为了好玩学的,但后来才发现聂管事教的东西都了不起。 反正真的有“聂深”这个人,他也真的已经“告病还乡”,大家要追查起来就有迹可循,谁也拆不穿她,除非聂深自己跳出来说“才不是这样”!但先不说聂深会不会知道她这样说,就算知道了,聂深也绝不可能拆她的台。 真是毫无破绽的完美解释啊,云若辰对自己圆谎的功力越来越满意,自我感觉演技又有提高。再在皇宫这大戏院里生活下去,总有一天她也能像那几位娘娘似的拿到影后的终身成就奖。 “那真是机缘呢。” 果然,赵玄没有再生怀疑,全然接受了云若辰的解释。就说嘛,一个深闺里的贵女从哪儿学到什么乔装改扮啊,辨毒解毒之类的技能,原来是这样! “玄哥哥,请千万为我保密哦。” 云若辰双手合拢做个祈求的动作,赵玄忙摇头说:“我不会说出去的。可是,若辰,你也太莽撞了。虽然是为了救人……下次,你还是别做这样的事了吧。被人知道了,对你,对太子都不好。” “是的,我晓得了。以后我不会再到处乱跑了。”她也是一时冲动,现在是越想越后怕。而且,她很怀疑自己是个诡异的事故体质,俗称惹祸精,只要不规规矩矩呆在家里就会有遇到麻烦事。 例如元宵时,去逛个夜市最后还弄得那么狼狈,被一群痞子追杀几条街。这回好端端去参加个文会,谁听说过文会这种斯文活动会出事啊?结果她一去,就闹成这样! 太可怕了,自己这命格好奇怪啊。遗憾的是术士根本不能推演自己的命格运程,顶多可以根据一些情况来趋吉避凶。这大概是上天对他们“泄露天机”的惩罚吧? 两人正说着话,忽然听见身后不远处侍立的宫女内侍们齐呼“陈娘娘”,连忙转身。 只见一名身着猩红披风的高挑女子款款而来,身前身后紧跟着好些个宫人,排场不小。 云若辰认出这是元启帝妃嫔中较年轻的一位,娘家姓陈,目下的份位是贵人。 “给陈娘娘请安!” 两人才行了礼,陈贵人已来到了他们面前,粉面含春笑容灿烂,一手一个地将他们虚扶起来。 “不必多礼!你们两个,倒是好兴致,结伴跑到这儿来看雪景?” 陈贵人说话带着笑意,眼角扬起,看得云若辰一怔。 怎么会?这种事都有? 她呆愣了很短的时间,忙把视线偏开,和陈贵人扯起闲话来。这也是她名义上的祖母辈,就算人家年轻漂亮,该守的礼数她可不敢少,不然回去后曾嬷嬷又要唠叨她了。 陈贵人显然心情特别好,连素来寡言的赵玄都被她拉着说了好些话。从替她问候宋国公夫人到赵玄是否已开始到国子监读书,那叫一个关怀备至,好像和赵玄有多亲似的。 按照一般的俗语来说,陈贵人这状态叫“人逢喜事精神爽”。而以云若辰高深的相术造诣,虽然只看了陈贵人两眼,她还是立刻判断出了陈贵人喜从何来。 因为…… 陈贵人,居然怀孕了! 有没有搞错?云若辰苦忍着不想露出什么情绪,但内心真的就是一万匹那啥马呼啸而过啊! 根据她的记忆,听说这宫里好像有近十年没人怀孕了吧?那陈贵人这是怎么回事,老皇帝的身体恢复得太不科学了啊! 当天,陈贵人有孕的消息,就迅速从静心殿传遍了内宫,朝廷上估计也都知道了 云若辰不知这消息会让多少人喜大普奔,又让多少人咬牙切齿,总之她能感觉到清华宫里阴云密布,段贵妃把不高兴写了满脸。 谁能想到呢?五十多岁的皇上,年初眼看着都只剩半条命了。到了年底,反而老当益壮地让妃嫔有了身孕! 云若辰可以预见,由陈贵人的孕事起,宫内宫外又要掀起许多波澜了。 ------------ 第九十八章 太子的婚事 腊月,宫中开始热闹起来。 这也是云若辰非常期待的一个月,据说从腊月起到正月结束,整整两个月,宫里会有各种节庆美食可以享用。 果然从初一那天起,宫里的主子们的膳食就多了不少花样。段贵妃知道云若辰是个小饕餮,特意交代过御膳房,是以清华宫的膳食比起别处更精致齐全了几分。 她先是爱上了煎灌肠。这是只有冬天才能吃到的美味。将粉调红曲,再加丁香豆蔻等十多种香料,然后灌到猪肠子里,等灌肠成型,便将之切成薄薄的小片,用猪油煎焦,之后浇上浓浓的红辣蒜汁,用小签子一片片扎着吃。 年初她在元宵夜市上也吃过一回,久久不能忘记那种外焦里嫩的酥香口感。而宫里做的灌肠用料、做法比外头的更精了许多。云若辰要不是顾忌着吃相,简直想端盘子大嚼,总觉得那样才能表现出她对这种咸鲜美食的热爱啊! 然后,每顿开始轮着吃油渣卤煮猪头、烩羊头、爆炒羊肚、煠铁脚小雀加鸡子、清蒸牛乳白、酒糟蚶、糟蟹、煠银鱼醋溜鲜鲫鱼鲤鱼……这些全是宫里腊月特有的菜谱,好吃得云若辰每天都热切盼望着吃饭时间的到来。 转眼到了腊八,前头已经说过,宫里过腊八也很讲究。去年她在太子府里,只是享受到了宫里赐下的腊八粥和一切补品,今年却能吃最新鲜的了。 略辛苦的是,这天宫里要做佛事。为了吃腊八粥,她还得跟着段贵妃去供佛,累了一上午才在甜香得让人想哭的腊八粥里放松下来。 这也是宫中的大日子,各宫的娘娘贵人们都要过来一齐供佛祈福的。本来也是例行公事,不过大家在看到陈贵人出现时,表情都比较精彩。 哦,不,陈氏已不是贵人。早在御医诊断出她有孕的半个月后,她便升了份位,如今应该称呼她陈嫔了。 陈嫔身材还是那样苗条,一个多月的身孕罢了,暂时也不会显怀。她是众妃中最后进宫的,如今也有二十六七了。刚进宫那阵,她怀过一个孩子,也平安养下来了,却在三个月的时候惊了风没养住。 从此她在贵人的份位上一蹉跎就是近十年,尽管时不时被召去侍寝,肚子却再没消息。 其实不能怪她,她进宫的时候皇帝也四十多了。最重要的是这些年里他酷爱修道,整天不是练功就是吃“仙丹”,身体一天比一天差。而且从自然规律来说,就算皇帝不折腾这些,本来也很难让女子受孕,都什么年纪了啊。 元启帝算是对女色看得很淡的。这些年里,尽管都有按时选秀女进宫,却都只是充做宫女、女官,并没有再立嫔妃。 侍寝的话,便是陈氏等几个年轻些的妃嫔轮流承恩,那些个资深妃子们也没什么好说的——譬如段贵妃,她都五十了,难道还与那些年轻妃嫔去争风? 总的来说,元启帝的后宫,表面上还是比较和谐的。但如今没法继续和谐了,因为平衡的局面被打破了! 云若辰默默观察着一众原本都在装着云淡风轻的妃嫔们,对陈嫔既羡慕嫉妒恨又苦苦忍着不想表现出失态的样子。作为旁观者来说,真是有趣的体验呀。 段贵妃本来很喜欢在人前扮演宽和大气的“副皇后”,从来都笑容不断的,今天却反常的严肃起来。整座佛殿气氛都阴森森的,云若辰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周围气场的波动。好强烈的恶意啊…… 不过,也不是所有人都给陈嫔摆脸色,起码张淑妃就对陈嫔温柔关怀,一直细声细语地和她交谈着。 云若辰忽然想起,最近几个月给元启帝调理身体的朱御医,就是张淑妃推荐的。 这位朱御医近来人气高涨,听说在皇上跟前的受宠程度都快赶上骆天师了,完胜司礼监大太监张元。 云若辰内心很不纯洁的吐槽,的确,如果能够在很短时间内让一个早就过了心理更年期的老男人重振雄风,还有了向所有人证明自己“很行”的铁证,这人要在民间也是所有中老年男性争相膜拜的神医吧。 对于皇帝身体大有好转这件事,云若辰并不感到特别高兴,但也不会因此而闷闷不乐。虽说皇帝要是病死了,她家包子老爹就能顺利继位,她也能封个公主生活更加逍遥。可皇帝对她还是不错的……她也不至于没良心到这种程度啦。 一上午的佛事就在这种压抑的气氛中过去。午间吃过腊八粥后,她斟酌半晌,还是向段贵妃争取到了回太子府探亲的机会,当然是以给父母送腊八粥表孝心的名义。 段贵妃虽说心情不太好,也不至于真的为那件事伤神太久。既然云若辰理由充分,她也有心向太子一家示好,便很爽快地答应了云若辰的要求,还又让人从她私库里取了些礼物来一起让云若辰带回去。 陈嫔的有孕,对段贵妃的刺激可不仅仅是皇上的宠爱这种肤浅事情,而是又一次让她认识到“无后”的悲哀。 她没有孩子,连女儿都没有。而且,也不可能有了。 还是得依靠太子啊! 这回云若辰不但能回家一趟,并且段贵妃还很体贴地说,既然是下午才回去的,那不如晚上就在太子府里住了再回来吧,也好和父母弟弟说说话。 云若辰求之不得,她可是太想念父亲和弟弟了。尽管她父亲崇太子也时常因为这样那样的机会入宫,两父女也见过面说过话,可在宫里到处都是耳朵,难道还故意躲起来避着人说话? 她可以和赵玄闲聊半天,两个小孩子嘛,谁也不会多想。但太子这种天然吸引所有人注意的身份,免了吧! 晚上住在家里,那就能和父亲多聊些他的近况了。她对父亲在六部里观政是否有心得与进步很是好奇,也想听听父亲有没有遇到什么新状况啊! 还有弟弟,可爱得不得了的小星儿。上回他都懂得喊“姐姐”了,如今快十个月大的他,能够扶着床学走路了没呢? 光是想到星儿那双软乎乎的小胖手,云若辰的心就要化了。 黄侧妃没预料云若辰竟会回府,赶忙带着下人们出来将她接进去,态度居然比上回亲热多了。 她的态度会有所转变,深层的原因云若辰却是略知一二。那是因为,哼哼哼……有臣子给皇帝上了折子,恳请皇上给太子再纳贤妻,言之凿凿地说历来哪有太子无正妃的道理? 明年不仅是春闱的大比之年,也是四年一次的从民间选秀女充塞后宫与各王府的年份。 官员们也是够绝的,选在皇帝的妃子有孕的时机上让皇帝考虑太子的个人问题,其实还蛮险恶的——你这老爹五十多了都能生呢,太子才三十一啊,你不考虑给他多娶几个老婆小妾繁衍后代?这是不对滴! 这可是带着给皇帝添堵的味道,但在文官们来说这种举动太正常了,他们习惯了打着三纲五常的大旗子经常和皇帝常常对台戏,让皇帝的日子不要太好过,刷一下存在感。 元启帝尴尬啊,这话说的,朕不也没纳新妃子么,这陈妃也是进宫十年的老人了。说得我好像多荒淫似的!朕梅开二度了你们也不替朕高兴下,不像话! 皇帝暂时没表态,官员们也没有一直上书提这事,反正就是隔三差五有那么个人跳出来说两句,哎呀太子没老婆啊…… 多膈应? 照这趋势下去,皇帝肯定是得考虑太子妃的问题了。 这消息一传到太子府,太子本人没什么反应,黄侧妃立刻就被震飞了三魂七魄。 是,她一直知道自己是侧室,即使她的名字上了皇家玉牒,也还是侧室。但正妃梁氏的淡泊与早逝,太子的偏爱与呵护,最重要的是她生下了儿子,这一切都让黄侧妃的感觉空前良好。 她心底是这么想的——日后皇帝大行,太子登基,云耀是太子的长子,自然应该被立为皇嗣呀。那么,她这生母也可以顺势正位皇后了! 在庆朝,皇家与民间的婚俗是两个体系。庆律严格规定,不得以妾为妻,侧室决不能扶正,否则就是乱了纲常也是触犯了法律,违法者男女二人都将受到严惩。 另外,侧室与通房等都不能上家谱,庶出子女也比嫡出子女的社会地位要低。 但皇家可不受此约束。皇帝死了皇后,可以从诸妃中选择有德者再立为新后,也可以重新再娶,只不过大家一般都是选择立某妃为继皇后的做法。原因嘛,别的不去说,繁琐和费钱是一大因素——皇帝大婚的排场是有严格规定的,实在太太太太太……太费钱了,臣子们基本上都很反对这项巨大的开销。 因此,黄侧妃才会认为自己很有机会转正。 可是除了皇帝之外,皇子也好,宗室也好,也是不能以侧室为正妻的! 如果要现在立太子妃,就必须从外头再聘娶,而不会是将她扶正! 黄侧妃简直像被一池子冷水浸了个透顶。惶恐过后,她自然想着要如何解决这个大问题,于是又想到了云若辰。 没有人比她更清楚,云若辰对太子的影响力有多大了! ------------ 第九十九章 黄侧妃的算盘 云若辰倒不会对黄侧妃的过分殷勤受宠若惊,回来路上她就预料到可能会是如此了。只不过真的见到了,心里难免还是有几分唏嘘的――人啊人,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 之前黄侧妃还老把她当假想敌,总觉得父亲太宠她这嫡长女,间接影响到自己在府里的威望……现在才想起她的好了? “哎呀,郡主真是有心了。”黄侧妃圆盘似的脸儿上堆满笑容,亲亲热热地执起云若辰的手将她上下打量,不住夸赞云若辰又高挑漂亮了。 话说回来,云若辰这些日子在宫里吃好喝好,又能借着宫中几处灵穴的天地元气调养身子,体质的确大有改善。尽管先天绝脉这病无法自行治愈,别的小毛病却几乎没有了,气色看起来自然又更好些。 过去的云若辰确实就是个瘦小的黄毛丫头,病弱娇怯。如今换了内核,由内而外散发出的气质风度与逐渐长成的少女姿态,都与以前的那个小郡主截然不同了。 连黄侧妃在她面前,都不知怎的生了怯意,然后自我开解说像她这种后天养成的贵妇,还是没法与云若辰般的天生贵胄相比啊。 “户部有事把你父王请去了,晚饭时才能回来。郡主今儿在府里留饭可好?” 哟,上回我老爹留我吃午饭,你还摆臭脸,这会儿主动留我在家吃饭啦?好感动呢。 云若辰笑道:“当然好。娘娘说了,我今儿出来得晚,就别赶着回宫了,在家住一晚再回去吧。” 黄侧妃说的是“府里”,她却特意点出“在家”两次,果然黄侧妃立刻便尴尬起来。 是呢,小郡主心里还是有芥蒂的,所以才要强调这太子府就是她的家。往更深层想,这更是强调着,她也是太子府里的主子,要吃饭要留宿都是她的权利,只需要宫里娘娘同意就行。 而自己呢?这些年因为正妃去得早、太子性子又软和,她过得顺风顺水,也就把自己当成了太子府的正经女主人。可如今她才明白,侧室就是侧室,就是名不正言不顺! 她太得意忘形了,几乎把自己的宝贝儿子也当成了未来的皇嗣,早早做起了皇后、太后的美梦……她真是高兴得太早了啊。 没事,郡主心里有气要发作,就让她发作。她这样倒还好,肯发作给自己看,只要让她把这气出完了就有商量的希望。要是她一直装作若无其事,怎么都不肯接自己的话茬,那就更难办了。 小孩子嘛,再早熟再有城府也还是孩子,哄哄就好! 黄侧妃却不知道,云若辰是故意做出这姿态给她看的。她那天被赵玄吓了一大跳,回去后认认真真反省了自己近段时间的表现,再次告诫自己――千万不要忘记了自己的年纪。 总得偶尔露出些孩子气,让人看了安心才好! 等云若辰一行进了正殿偏厅,黄侧妃又忙让乳母将云耀抱来给她看。云若辰马上撇开杂思,抱着弟弟逗个不停。 还别说,云耀长得就是好!粉嘟嘟的脸儿,黑溜溜眼珠,咯咯笑起来时嘴里已有了两排小牙齿。云若辰把他从乳母怀里抱过来,拿着小波浪鼓逗他:“星儿,还记得姐姐吗?” “姐姐!” 云耀很清脆地喊了好几声,舞动着小手去抢那拨浪鼓。云若辰爱怜地把小鼓塞到他手里,狠狠地在他脸上亲了好几口。 “姐姐,亲亲!亲亲!” 云耀居然主动将小脸凑过来,嚷着让姐姐再亲亲,那小模样可爱得没法说! “好,姐姐再亲亲!星儿真乖啊。” 她满足地把云耀抱得紧紧的,脸儿贴着脸儿,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快活。唉……黄侧妃这女人,虽然明知她在打什么算盘,不就是想用可爱的弟弟来软化自己吗?但云若辰还真的就吃这一套。 她就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性子啊,尤其对自己的家人,真没法狠下心来,说不管就不管。黄侧妃怎么说也是云耀的母亲。 “姐姐,糖糖!” 云耀一只手拿着拨浪鼓,另一只手却在自己小棉袄的口袋里掏啊掏啊,掏出一块糖果,黏糊糊地就要往云若辰嘴里塞。 守在一旁的乳母忙赶过来:“啊呀,小公子,你什么时候把糖糖藏到口袋里去了?这样不行哦。” 要是搁在平时,黄侧妃早拧着眉让人给云耀洗手换衣裳了,现在却只是笑眯眯地坐在一边看,很欣慰的样子。 “糖糖!” 云耀还是很固执地举着手里那块糖,大眼睛里写满期盼。云若辰“啊”地张嘴,就把糖接过去吃了。“好啦好啦,姐姐吃糖糖了,谢谢星儿!星儿最乖!” “星儿最乖乖!”云耀开心地重复了好几遍,黏糊的小手又往云若辰衣裳上摸,这回乳母再不敢只是说说而已,真过来抱他了。 “郡主,奴婢先带小公子去净手更衣,别脏了您的衣裳。” “不嘛……星儿要姐姐!姐姐!” 刚才还笑得没心没肺的云耀,一下子就收了笑脸,哇哇大哭起来。“星儿最乖!要姐姐!” “好好好,姐姐在这儿呢。” 云若辰只得又走过去和乳母一道哄了云耀许久,好说歹说才让他收了眼泪,肯让乳母带他去换衣服了。 “这孩子,平日里挺听话的,今儿不知怎的却闹腾起来。” 黄侧妃等云若辰重又落座,忙带着歉意向她解释。云若辰把望向门外的目光收回来,眼角还带着一丝温柔:“星儿这样就挺好,活泼。” 女人之间永恒的话题是衣服、首饰和孩子,虽然云若辰自己并没有孩子,但与黄侧妃聊着云耀平时的一些小趣事,也觉得津津有味。她甚至生出了想多在家里住几天的念头,不为别的,就想和云耀多相处。 不过因为种种缘故,她还是强忍着内心的希望打消了这个念头。 黄侧妃见云若辰的表情比刚进府时缓和多了,吊在半空的心总算稍稍平稳了些。就算小郡主对自己有意见,幸好她还是疼这个弟弟的。这就好! 至于有人上书给太子续弦正妃的事,却是不能着急,等气氛再融洽些才好慢慢说起。横竖小郡主今晚还要在家里留宿不是? 换了衣裳的云耀又被乳母抱了出来,刚进门就望着云若辰一个劲儿地喊“姐姐抱”。云若辰一把又将他揽进怀里,忽然听下人传话说“太子殿下回来了”。 太子云照崇还没走到偏厅外,就高兴地嚷着:“辰儿!” “父王。” 云若辰将云耀交给乳母,含笑上前替父亲解下大氅,随手递给身边的丫鬟。“您这是刚从户部回来?” “是啊。”太子笑笑,说:“快过年了,户部事情多。其实孤过去了也帮不上什么忙。” “父王您别总是自谦。” 云若辰无奈地暗自叹气,她这包子老爹就是这毛病,永远的底气不足,轻易就被人拿捏了去。 再聊他今儿腊八怎么还得去户部,原来是那几位大佬说有些问题下面人反应很大,折子送了一堆堆,但皇上爱理不理的,要他进宫去和皇上说说。 一听这事,云若辰差点给气笑了。 这是要把自己老爹当枪使啊!皇帝那脾气,别人不知道,她还不清楚?好大喜功,对权力捏得很紧,许多政务却未必有多上心。不是严重到灾民暴动之类的大事,别想惊动他老人家。 现在年底了,财政紧张,也不知道户部是打算缩减官吏过年的开销还是驳回皇帝申请从国库取钱给宫里过节了。 果然她把想法和太子一说,太子惊讶地望着女儿,啊啊地感叹了好一会儿,才道:“你怎么知道?就是皇上打算从国库支一笔银子,张元亲自过来要的,说是今年宫里花炮的开销不够了……” 黄侧妃在一边默默听着,看向云若辰的眼神又多了些内容。 “唉,父王啊。”云若辰叹气道:“您不会真进宫去说这事了吧?” “没有,今儿太晚了,明天你不是要回宫吗?孤与你一道进宫好了……” “父王……” 她苦笑起来,深吸两口气才说:“您不能去。” “为什么?” 太子愣住了,不过他倒不生气,只是追问道:“这里有什么问题吗?” “问题大了去了!” 她现在很想揪着顾澈的爷爷,对,就是太子的老师顾阁老一顿狂摇,咆哮他“老先生您是好人但您真是个超级烂的老师看看您教出了个什么蠢学生啊”! 连她这小孩子都能一眼看透户部大佬们找人当替死鬼的招数,父亲居然看不清,还傻傻的被人利用着。 不行,她是不指望父亲能有多长进了。还是靠自己吧! 云若辰耐着性子解释了好一阵子,太子才明白了那几位大佬的用意。 很明显,年底到处财政紧张,国库没钱了。但内库也同样没钱,可宫里的花炮不能不放啊,总不能每年都放今年来个节俭过年吧,皇家体面何在? 户部大佬们其实还是抱着“宁可苦皇上不能苦我们”的心理,拿着非常正当的“为了老百姓皇上您就苦点吧”当理由,企图打消皇帝从国库取钱的念头。 但他们精着呢,明知道元启帝是个自私又暴躁的老大,自己过去说真是找抽。这不太子殿下在嘛!让他去好了,能说成最好,说不成咱们也没损失是吧? 云若辰只觉得自己头更痛了。让她单蠢的老爹去和这些人精们玩心眼,的确是只有被人耍的团团转的份啊…… ------------ 第一百章 :父女夜话 “原来是这样。” 太子想通后,老脸一红,讷讷地说:“他们刚才让孤向皇上进言的时候,孤也犹豫,但又不知问题出在哪儿……” “总之,父王,这事您不能插手。” “可是,孤……已经答应了杨部堂,明天就进宫啊。” 太子的表情很纠结,云若辰的心里更纠结。 好吧,她知道君子千金一诺,但在不是你坑人就是人坑你的官场上,不知变通的人总是死得最快的。 就算你是太子一样被坑! 她真想一脚踩在椅子上一手叉腰,霸气万分地质问她亲爱的父王:“您是打算让皇帝一怒之下把您骂个狗血淋头灰溜溜地滚出来再被户部的人鄙视吗?” 而如果不是她今儿回来阻止他的话,太子明天进宫的结局有九成几率是这个画面,可能还会更糟。 元启帝要是那种“以社稷百姓为重、朕的需要可以放第二位”的君主,他就不是元启帝了,而是尧舜禹…… 连黄侧妃都明白了其中的厉害,过来劝道:“殿下,郡主说得有道理,您明天还是别去了吧。” “那?”太子为难地看着云若辰:“辰儿,你说我该如何向杨部堂交代?” “父王!您是太子,想进宫就进宫,不想进宫就不进宫,杨尚书还能强迫您去不成?” 云若辰决定不忍了,还是把话说更透些:“您就是太好说话,那些大人们才会老是不把您当回事。往后,您这体统可得立起来,不能任由他们说什么您就做什么了!” 她理解父亲从小没见过世面――这么说起来虽然很心酸,堂堂皇子没见过世面,但也是千真万确的实情――所以对着那些在朝堂里浮沉几十年的老臣会有自卑感。可是,作为一国储君,光是礼贤下士谦虚勤奋,是不够的! “呃,确实是……”太子软和惯了,被女儿这样说也没有觉得异样,只是试探着说:“那我明天称病不出门?” “……” 谁来找块豆腐给她撞一撞? 或者给她根结实点的绳子,她很有自挂东南枝的冲动…… 父王啊,您为了给臣子一个交代,居然这么有志气地决定装病。这事要传到皇上耳朵里,保管也能气得不行,说不定立刻就怀念起那被放逐到西南的诚王了呢。哪有这么没出息的太子啊! 为了维持父王的形象,当然更重要的是不想在人前暴露她的智商,她没有再接话。等晚饭后,她得和父王“深入”地谈一谈了! 黄侧妃这会儿倒是懂得察言观色,见父女二人说话冷场,又让乳母把一直在旁边唧唧哇哇的云耀抱过来,和太子说起方才姐弟俩相处时的融洽。 太子呵呵笑着,亲自将儿子抱进怀里,摇晃两下逗得云耀咯咯大笑。“星儿,喜欢姐姐吗?” “喜欢姐姐!” 云耀的小胖手紧紧揪着太子的衣襟,眼睛却盯着云若辰,又重复了一次:“星儿喜欢姐姐!” “真乖!姐姐也好喜欢星儿!” 云若辰又被可爱的小弟感动了,凑过去吧嗒亲了他一口。太子大笑起来,黄侧妃也在凑趣微笑,一家四口乍一看也真是和乐融融。 晚饭时,本来云耀是不和大人一块用餐的,今儿也破例被允许坐在姐姐旁边吃饭。不过云耀可不老实,两手不是抓着调羹乱刨碗里的米饭,就是去抢云若辰的筷子,还老是对云若辰夹到碗里的菜流口水。明明他自己吃的也是一样的菜嘛! 在旁伺候的曾嬷嬷看得直摇头,这太子府里的规矩老是立不起来,绝大部分是太子殿下太不注重这些了呀。哪有男主人抱孩子的道理?又让婴儿上桌吃饭,能不乱套吗? 可曾嬷嬷看云若辰笑得那么灿烂,和弟弟抢菜抢得不亦乐乎,太子也不住大笑……心里也有异样的触动。 太子或许才能平庸,没有君主气魄,但与郡主的父女之情却是极真挚的。在讲究礼仪、勾心斗角的皇家宗室里,这种真诚亲密的家庭关系,简直就是异数,根本不可能存在。 天家无父子,这句老话并不是危言耸听,而是铁铮铮的事实。 别说皇家,就连一般的世家大族里,亲人间的关系又哪里纯粹了呢? 曾嬷嬷想起了很久远的往事,那就是她自己的童年。 她是京城人,娘家算不上殷实,但也衣食无忧。父亲在当铺里做朝奉,母亲是典型的贤妻良母,几个兄弟也都很友爱。 他们住在京城平民聚集的城南一带,邻里间往来频繁,大家的家境也都差不多,人情味很浓。她的童年与少女时代,就是在这样温馨的环境下度过…… 直到她被选为秀女进了宫,从此进入了另一个截然相反的冰冷世界。 为了生存,她拼命学习许许多多的规矩,无论哪一方面都尽力做到最好,终于踩着无数竞争对手的肩膀当上了女官。这么多年过去,她将自己训练得滴水不漏,几乎已经全然忘记了儿时那些“自由散漫”的小日子。 可今天看到太子与郡主、小公子说说笑笑用餐的情景,曾嬷嬷才恍惚间忆起――是了,平常人家的父女,姐弟,也是这样相处的。 这才是正常的家人啊。 郡主,笑得好开怀,好放松。自她来到郡主身边,就很少见到少年老成的郡主会露出这样舒畅天然的笑容了呢。 她毕竟还是个孩子啊。 曾嬷嬷心里的想法,云若辰不得而知。她沉浸在父亲的宠溺与弟弟的娇痴里,觉得自己简直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这让她再次感觉到,为了他们,她再辛苦也值得。 其实,人都是这样吧。有了需要守护的东西,才会努力想要变得更强大。 这一顿饭吃得比平时要久许多。饭后,黄侧妃知趣地先带着云耀回她院里去了,留下父女俩好好说话。 在外书房里,这对看起来父慈女孝十分和谐的父女进行了十分不和谐的秘密谈话,大多数时候,是云若辰在讲,太子在听,因为他实在没法反驳女儿一波接一波的质问与指责了。 没错,就是质问与指责。 在这之前,云若辰一直很尽责地扮演着乖巧的小女儿,就算很多时候对老爹“恨铁不成钢”,也不会直接给他提意见,说话很注意技巧。谁让她是小孩子呢,不能表现太突出啊。 但现在不同了,因为她有了强大的理由――皇爷爷教的,先生们教的,书上教的! 三座大山压下来,太子马上就怂了。 于是云若辰有很多话可以不再藏着掖着,或是委婉曲折地说出来了。 虽然父王是如此的单蠢,但云若辰还是想再尽人事,努力改造他一把。她不求他变成元启帝那么厉害,也不求他能多长几个心眼和朝臣们斗法,更不求他修炼出什么人格魅力吸引到许多的拥护者,她只希望他做到一件事。 重塑形象! 人人都知道,太子懦弱没主见,连他自己都这么认为。所以户部那些大佬,才会毫不在意地把他推出去当炮灰啊。 “父王,所谓帝王心术,也不过是造势,权衡,用人。” 灯下,云若辰的面孔染上一层金黄的光晕,脸上几看不见稚气。望着女儿肃然凝重的表情,太子也强打起精神来,用心听着女儿的说话。 不知怎的,他就是特别信任这个年幼的女儿,很少因为她年纪小又是女儿家而认为她的话不值一哂。这种感觉,也并非是突然产生的,从什么时候起呢? 他自己都想不起来了。一件件大小事情的积累,女儿在他心中的分量越来越重。尤其是近来,女儿在宫里上学之后,说的话与他平时见到的那些六部高官们,竟有几分相似。 云若辰继续说:“父王,先生有教过辰儿,何为势。君子之势,在仁德,使人一见便生敬仰之心。而帝王之势,却在威重,令臣下见之自然而然畏惧惶恐……” “天下人都晓得父王您仁厚宽和,但您宽和得太过了!” “就像方才那事,您怎可想着要装病逃避?” “您就该大大方方到户部去,和杨尚书说,您回来后仔细思考后认为这做法不妥!” “父王,您从今天起,该说不的时候,就要说不!” “呃……唔。” 虽然太子犹豫的样子让云若辰又想抓狂了,但她好歹能分辨出,父王是真心的回应着她。 父王自己对于被臣下利用这件事,心里肯定也不会舒服的吧。 脾气好是一回事,有自卑感是一回事,但身为皇子的自尊心也并不是完全不存在的呀。 两人谈到了很晚,期间黄侧妃亲自来给他们送过一回宵夜,看着云若辰欲言又止。云若辰没有看她,她只好失望地先回去了。 唉,真希望小郡主反对太子娶继室啊,虽然九成九的女儿都不该和父亲说这个……但郡主绝对是个例外。 可就目前看来,郡主似乎还没有偏帮自己的意思呢。 ------------ 第二卷 锦瑟年华 ------------ 第一百零一章 夜访 在久违的床上躺下,闻着被褥间熟悉的熏香,云若辰却有些不习惯了。 大概是离开太久的关系吧? 她叹了口气,心知自己不知何时才会再回府来。在家千日好,若是能够一直在自家住着,天天见到父王与弟弟,应该会很快活吧。 但她又明白,自己只有住在宫里,时刻掌握皇帝与内宫的最新动态,才是对自己一家最好的选择。 “罢了,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 她已经得到了太多,便也得付出相应的代价,不是吗? 云若辰轻轻合上眼,调整呼吸,一如平常般静静睡去。她没有认床的习惯,不管是在别院还是宫里,她一样能安然入睡。 但今天晚上,她却睡得不是那么踏实。 朦朦胧胧间,云若辰总觉得自己是在醒着的,这种感觉好像已经很久不曾有过了。为什么呢? “嗯?” 某种奇异的波动刺激了她某一根神经,云若辰猛地睁眼坐起,在黑暗中感受着那一缕在她记忆中萦绕不去的特殊气息。 屋角的薰炉正燃着银丝炭,将室内烘得暖洋洋的,她蜷缩在锦被里的身子却不由得轻颤起来。 是他…… “郡主。” 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嗓音,在帐子外响起,就像一枚石子投入她的心湖。 她波心中荡起一圈圈涟漪,想要开口呼应,却发觉自己突然失却了声音。 “郡主?” 聂深早察觉帐中人已醒来,要是在以前,她早在他进来时就已披衣下地了。但这回,是怎么回事? 难道小郡主进宫几个月,反而不如先前敏锐了? “……聂管事。” 良久,云若辰终于找回了她的声音,低低地应了一声。 她深吸几口气,按了按心口,方才掀被而起。 聂深看着许久不见的小郡主在黑暗中撩起帐子慢慢下床,也不点灯,就那么借着从窗棂里透进的微弱月光坐在了桌边。 他内里深厚,在黑暗中视物毫无障碍,点不点灯对他倒是没影响,不点灯反而更隐秘。不过,小郡主过去是次次都要亮着灯,说不习惯黑麻麻地说话。 离开数月,她的习惯也改了吗? 聂深只是将这些念头随便在心里过了过,没有多想。而此时云若辰淡淡地开口了:“聂管事,有事吗?” 她没有问“为什么你会知道我今晚在太子府留宿”这种傻问题。听雨楼的老本行是什么?情报。如果连她留宿太子府这么光明正大的事都没法及时查到,听雨楼真的可以赶紧关门了。 聂深一怔,总觉得云若辰有些怪怪的。 真要细究也说不上哪儿不对,但总感觉云若辰的态度有微妙的变化。然而聂深并不是那么多愁善感的男子,他只当云若辰与自己多日不见,怕是有些生疏罢了。 “嗯,有事。早在几天前我就让人在太子府外头等着你过来。我想腊月里,你总会回来一趟的,不过今晚你在这儿留宿就更方便了。” 聂深说话总是语调平平听不出喜怒,云若辰却在为自己刚才刻意的疏离而懊悔。 他会不会觉得我莫名其妙? 会不会认为我进宫住几天就摆起了郡主架子? 他会不会生气,会不会…… 她心里乱乱的,既后悔自己一遇到聂深就犯傻,又恨自己为什么还是没法淡定地面对他,莫非还对他存有幻想? 别傻了云若辰! 聂深对云若辰在黑暗中的纠结挣扎毫不知情,继续照着自己的思路说下去:“最近半个月,京城里开始出现奇怪的流言,我认为很有必要向你交代下。” 他说,事情是从皇帝的妃子陈嫔怀孕的消息传遍后开始的。 别看大庆是封建王朝等级森严,老百姓们对皇帝也极敬畏害怕,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关注皇家的八卦狗血新闻啊。 有人说,皇上都这么大年纪了,这些年来宫里也几乎没听说有谁再怀孕,那个陈娘娘怀的孩子真是皇上的吗? 有人跳出来反驳,说宫里除了皇上只有太监,陈娘娘的孩子当然是皇上的啊。 可又有人说了,谁说宫里只有太监?还有什么侍卫啊,太医啊,进宫面圣的宗室贵人啊……对了,还有骆天师呢! 皇室的桃色绯闻,多么有吸引力的话题啊! “的确很奇怪。” 云若辰暂时抛开那些杂乱心思,认真思考起这件事来。“陈娘娘有孕这事,宫里人自然知道,但怎么这样快便传到民间去了?” 庆朝风俗,女子有孕前三月都要尽量保胎,尽可能不让太多人知道自己有孕。其实是刚怀孕的头三个月胎儿还没坐稳,容易滑胎,但碍于医学常识有限,人们都普遍知道的人越少越容易保住孩子。 这风俗云若辰自然是很清楚的,因为当初黄侧妃就是因为刚有孕不好对外人说,诚王才会找机会偷偷下手想暗害她的孩子。而太子在中秋那天宣布黄侧妃有孕后,诚王便投鼠忌器不敢出手了。 像陈嫔这样的宫妃有孕,是必须立刻上报宗人府的,自然不能全按民间风俗来。但虽说没有明文规定,宫里人一般也不敢随便将妃嫔有孕的事传到宫外去呀。同理,朝中臣子们可以私下议论,也该避讳不能多谈的。 可听聂深的说法,民间都开始议论纷纷了,这不正常。 况且听这议论的方向,也隐约让人觉得不对劲。 “聂管事,你怎么看?” “暂时还看不出什么来。不过,你在宫里,多留意下这些事总是好的。” 聂深说得含蓄,云若辰却明白,他的意思是怕她一不小心卷进宫妃之间的金枝欲孽宫斗大戏里,被炮灰就不好了。 他还是这样关心她。 夜很静,云若辰听见了自己的心脏在噗噗跳动。 “……嗯,我会小心的。”她仿佛要掩饰自己的心慌,忙又问:“慎言现在还好吗?” “不错,他已经到了练气第三层,再过一段时间就能够打通十二经脉了。” “是吗?”云若辰很高兴:“他进步好快。” “对,他练得很刻苦。还有楼里的人也教会了他写字,他现在每天都有在看你给他的术数典籍。” 云若辰还真想不到,那个性子跳脱的叶慎言能够沉得下心苦苦修练。仔细想想,从元宵过后,他们这一年来都不曾见过。 下次见面的时候,他应该又长大许多了吧? “郡主,这个给你。” 黑暗中,聂深从怀里取出一个小匣子,放在桌上。“这是你去年让我埋在别院温泉的八件玉石法器。” “哦,是呢,我差点忘记了。” 云若辰有些惊喜,将那匣子接过来,锁扣一碰就开了。匣子一开,淡淡的莹白光晕便透匣而出,在这一室漆黑中显得格外神秘。 去年她在京郊别院时,就发现后山温泉是一处难得的灵穴。离开前,她让聂深替她找来几十枚上好玉器,她从中选择了八枚让聂深放到温泉附近某处蕴养。 一年多过去,她事情太多,差点都忘了前些日子就该请聂深替她把法器起出来。聂深却一直记得。 “谢谢你,聂管事。” 她把匣子合上,想了想,又取出其中一枚递给聂深:“这枚玉坠,请你佩戴在身上,可以为你抵挡一些煞气。” 她虽然不曾见识过江湖的血腥,却也能想象到聂深常常会遇到各种不好的状况。这枚看似朴实无华的圆孔青玉坠是八枚法器中灵气最充足的,戴在身上可以形成一个小型的平安法阵。 “不必了。你留着有用。” 聂深想都不想就拒绝了。 云若辰的手僵在半空,暗咬着下唇不出声,嘴里泛起极淡的苦涩味道。她明白的,他是在为她好,知道她在深宫中需要更多的仪仗。 但若是她母亲送他玉坠,他也会拒绝吗? 云若辰知道自己这样很傻。 明明知道不会有结果,明明早已下定决心要放弃对他的眷恋,为何心里还是这样患得患失百转千回? 话也不会说了,冷静也不见了。多好笑啊,外头人都觉得自己精明得妖异,在聂深面前她却笨拙得可以。 她忽然想哭,又不知自己在难过什么。 “你留着吧。” 聂深完全没有察觉她的心事,见她的手停着不动,又补了一句。 她忽然就来了气:“让你收着就收着,哪那么多话!” 她一把抓过聂深的手,把玉坠塞在他手里:“术数的事你不懂!反正你拿着就对了!” 呃? 聂深疑惑地看着素来小大人似的郡主突然任性起来,硬要给他塞东西,有点莫名其妙。唔,也许女孩子就是这样的?好像听雨楼里有些女子,也是这样一时笑一时怒,好好的说着话又非要逼人动手……女孩子,真难懂。 他也不打算去研究女孩子的复杂心思。这辈子,能让他系怀的只有一个人,而那人却不在了…… “好吧。” 既然她坚持,大概也是有缘故的。他没有再说什么,随手就将玉坠收进怀中。 云若辰紧紧抿着唇,背过身低低说了句,你多保重。 片刻后,她感觉到那股熟悉的气息已消失在屋里。而她苦苦忍了许久的一行泪,终于一滴一滴溢出,打湿了脸颊。 ------------ 第一百零二章 流言升级 腊八过后,宫里准备过年的活动更多了。 段贵妃每天都忙着处理各种事务,云若辰看着都替她累。不过段贵妃也是女强人型的,那么多繁杂的事务处理起来一丝不乱,轻重缓急都分得很清楚,少有听到人说她做的不好。 云若辰想,段贵妃要是没生在这会儿,换到现代也会是企业女高管吧。嗯,总觉得她管人的时候挺威风的样子。 云若辰自己不是走这种精明强干路线的,她比较喜欢扮猪吃虎。与人越多越爱抖威风的段贵妃等相比,云若辰是人越多的时候越不爱出风头,在人群中总是很沉默。 她还是适合在背后阴人啦,嘻嘻。 没想到她这种性情却被段贵妃和其他娘娘还有女官们认为是“贞静淑德”,很是赞赏的样子,连老皇帝都夸过她一句“有静气”。 好吧,你们尽管夸吧,我兜得住。 云若辰很不谦虚地得瑟中。 但她也不是经常心情这么好的,因为聂深跟她说的事,一直梗在她心里。于是她每次见到陈嫔的时候感觉都很古怪。 陈嫔本来因为有孕而神采飞扬,经常兴致勃勃地来静心殿给皇帝请安。不过有一次云若辰在静心殿外与她相遇时,发现陈嫔的面相有了些新改变。 在外人看来,那只是因为怀孕引起的脸部浮肿,是福相。 然而在看云若辰这有心人眼里,却看出她两颊法令纹变深,虽然改变很微小,却不是很好的兆头啊。 不妥,真的很不妥。 更不妥的是,她怎么也推算不出这事的发展轨迹。因先天绝脉而失去了修练先天元气的可能,使得她的修为只剩十分之一不到,许多略高深的术法都没法施展。稍微想推演深入些,脆弱的经脉就开始造反,血气翻涌不止。 云若辰真恨自己这具不中用的身体,也在默默期盼着时间快些过去。等她与叶慎言都满了十二岁,那时,或许就能有法子将这先天绝脉打通也说不定。 不然的话,她有可能活不过十八岁。 当云若辰在深宫中为这样那样的事情烦恼时,她亲爱的父王却过得很开心。 腊八次日,他依照云若辰所说的那般,直截了当地对户部的大佬们说“不”。 他说经过他深思熟虑后,还是不该劝皇上削减内宫过年的开销,而且他把这事还上升到了“国体”的高度――当然也是云若辰教的。 太平盛世,四海升平,过年宫里却烧不起花炮,你们这是给皇上招黑么!你们想干啥呢,想告诉那些番邦咱们大庆穷了吗? 他侃侃而谈,全然不是平时那番唯唯诺诺人家说什么就听什么的无用模样,直接站到国家高度指责这些户部大佬们没事找事。 其实太子那个汗啊,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背上都是湿的呢,生怕这些重臣们扑过来把他狠狠教训一番。 就像父皇训斥他那样严厉。 但他还是鼓足勇气说完了,心里只想着女儿的话“父王,您想一辈子当他们的傀儡吗”。 他也是有自尊的啊。哪个皇帝乐意当臣子们的扯线木偶呢,即使再差劲的皇帝都渴望着自己君临天下的风光。 结果,真的没有人敢反驳他! 所有人都被他的“翻脸”惊呆了,这还是那个脾气绵软、存在感超低的太子殿下吗? 太子第一次发现,强硬的感觉好爽。对,辰儿说的太对了。他是太子,是一国储君,应该是他来制定游戏规则,凭什么让他们牵着鼻子走? 他才该是发号施令的人! 顾阁老得知此事后,简直老泪纵横,特意把太子请到内阁他的签房里狠狠表扬了一番,就差没扑上来亲两口了。太子终于开窍了啊!多不容易啊!老夫教得就是好啊……这个,他显然想多了,还真不是他的功劳。 “没错,殿下是去观政的,不是去给他们打下手跑腿当挡箭牌的。让户部那些家伙自己伤脑筋去吧,这事,您就别掺和了。” 后来宫里还是放了花炮,花销自然是户部从国库里支过来的。据说他们为了填补这空子,又私下去外头的大钱庄用外邦贡品抵押借了好些钱,才把官员们过年的俸禄发齐了,大佬头痛了好一阵子。 云若辰倒不认为宫里非要放花炮不可,她也知道户部有难处,但再有难处也不该把她父王推出来冲锋陷阵做炮灰。谁没难处呢?自己扛着吧! 在这事上,云若辰还特意观察了皇帝的反应。结果是皇帝就当什么都不知道,该吃啥吃啥,该喝啥喝啥,身体倍儿棒,据说这个月临幸妃嫔的次数是过去一年的总和。 她认可元启帝是个精通帝王心术的霸气皇帝,但他治国的能力吧,她也只能撇嘴了。虽然这些年里天灾比较多,也不能光怪皇帝一个人,可一个这么大的国家穷得国库空空,皇帝责任显然最大。 他倒好,还那么坦然地让人去国库支花炮银子,就不能另外想法子解决吗?她曾设想过,如果是她的话,比较直接的解决方法就是让钦天监找个很光明正大的理由,例如今年刚好遇上什么什么星宿变动、朕为了百姓不要受灾而静心祈祷一个月,所以不放花炮之类的。 多好听的理由啊,保证臣子们赞美皇上圣明的折子会雪片般飞进宫里,反正夸人就是花点纸笔钱。 如果非要享受这个排场呢,也可以从别的地方想法子来钱。 阴毒点的话,就是私下派人去和那几处出场贡品烟花的地方上的藩王“谈一谈”,不是好几家在舒王事件里被牵连过,只是没问罪吗?和他们好好“谈谈”,让他们自觉点多进贡一批花炮,宫里的烟花就不成问题了啊…… 唔,这种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要是想更彻底点解决皇宫里的财政问题,那就是一个大议题了。 她在宫里住了这么久,太知道宫里有多少完全可以削减的人员和开销,只是大家这么多年来习惯了,都不想大动干戈,得过且过地贪着、捞着,皇帝也当看不见。开源的话,那也可以开皇店,这事前几代有皇帝干过啊,皇店可以免税,转头是大大的有…… 没有人知道,这位乖巧贞静的小郡主脑子里居然装着这些东西。 转眼腊月已过了一大半,很快又要到祭灶的日子了。段贵妃更忙了,清华宫里进出的女官太监们总是行色匆匆,一个个的轮着来禀报又去做事。 云若辰不上课的时候,也会在一旁看着段贵妃理事。曾嬷嬷对她说过,这也是一种学习,她深以为然。 可是这天,她从偏殿转过来时,刚给段贵妃请了安,便发现段贵妃脸色很不好看。 “娘娘可是太累了?” 云若辰关心地询问道。 “啊,是吧。辰儿你有心了。”段贵妃好像在想着什么事情似的,一开始听云若辰说话还没什么反应,等过了片刻才回过神来。 云若辰也没多想,问道:“娘娘,辰儿早晨让人煎了一壶安神茶,您喝一杯可好?”转头又叫夏虹去端茶。 “没事……” 段贵妃勉强笑笑,这时又来了几个女官请示。云若辰静静坐在旁边看段贵妃恢复了常态利落地处理着事情,心里总不是那么妥帖。 她也没在段贵妃那儿呆太久,等夏虹送来安神茶,她与段贵妃一人饮了一杯,再闲聊两句就乖乖回自己屋里了。谁知刚进门,却见曾嬷嬷也是一脸心事地迎上来。 “郡主可是从段娘娘处回来?” “是。有何不妥?” 云若辰眉心一跳,突然有不好的预感。 曾嬷嬷欲言又止。云若辰了然,将夏虹等人都遣下去,低声问:“嬷嬷,你是最知道我的。有话大可直说无妨,要是嬷嬷你顾忌着什么别的,不让我知情,反而对我不利啊。” 曾嬷嬷还是犹豫片刻,才告诉云若辰,宫里现在有些不好的传言,是关于陈嫔的胎儿的。 “什么?” 云若辰先是有些惊讶,随即心里升起的却是“终于来了”的想法。 从聂深那晚告诉她这事起,她就一直认为,事情不会那么简单。而陈嫔的面相,也在逐渐印证她的预感…… 这事,究竟会怎样发展下去,又会不会对自己有什么影响呢? 曾嬷嬷见云若辰并没有她想象中反应那么大,只以为小郡主少年老成,哪能猜到她早有心理准备。 曾嬷嬷说,原先朱太医诊断出陈嫔是在十月里怀孕的,到如今是怀孕两个月。可昨儿朱太医病了,太医院派了另一名太医来替陈嫔进行常例诊脉检查,那位太医回去却说了句古怪的话“陈娘娘那胎儿月份不太对啊”。 这话,那位太医是偷偷对太医院院正说的,却恰好被旁人听了去。 朱太医因为调理好了老皇帝的身体,不仅让老皇帝恢复了健康,还重振雄风,所以圣眷正隆。自然,太医院里也很多嫉妒他的人。 如果朱太医真是判断错了陈嫔怀孕的时间,那就是他医术出了问题啊! 太医院的人私底下正在讨论这件事,不知怎么却火速传到了宫里,而且流言的内容也在逐渐改变…… ------------ 第二卷 锦瑟年华VIP卷 ------------ 第一百零三章 流产 流言是一种奇怪的东西。 有时候你不知它从何处来,又在何时发酵,当你注意到的时候,它已经在流动的过程中变得精彩纷呈,让人不得不佩服那些参与流传的群众们的想象力和创造力。 那位钟太医昨天早上来替陈嫔诊脉,今天曾嬷嬷来向云若辰说起那所谓的“流言”时,已经有好些个耸人听闻的版本了。 ------------ 第一百零四章 奸情! 陈嫔流产的消息,早在云若辰赶回清华宫时就已传遍六宫。 “怎么会这样?” 云若辰只觉得这事从开始到现在就处处透着诡异,而陈嫔的突然流产更是把这种诡异的气氛推到了高峰。 一切都太不合理了,相信也不是她一个人有此感觉。云若辰确定,陈嫔的流产,绝不会是事情的结局。 ------------ 第一百零五章 黑色漩涡 除夕日,宫里从四更天就忙起来了。 云若辰被人服侍着,梳了个比平时更老成庄重的头发,插了满头珠翠,再穿上崭新的宫装裙袄,到各宫去拜祝。 “郡主,您看,多漂亮。” 夏虹有心要逗云若辰开心,替她梳完头后指着菱花镜说:“这套金镶宝多喜庆,特别是这蝶赶花的挑心,真精致!” ------------ 第一百零六章 惊天丑闻 “郡主!” 周围宫女们大惊失色,忙都过来将她扶起,又是掐人中又是灌茶水,清华宫里乱成一团。 “这到底是怎么了!” 段贵妃也急出一头汗,立刻就叫人去传太医。 那边,云耀也被姐姐的倒地吓得哭了起来。黄侧妃忙亲自抱着他哄了又哄,很快就被人请到偏殿去歇着了。 ------------ 第一百零七章 求情 从理智上,元启帝也能看出这件事并非全无疑点。恰恰相反,疑点实在太多了。 但此时的皇帝,已不是当初那个十七岁登基力战权臣的少年天子,也不是三四十岁时独掌霸权的英明君主。岁月与病痛,当然还有多年来的所谓修道,逐渐侵蚀着他的肉体与精神,将他变成一个多疑敏感的暴躁老人。 没有男人能 ------------ 第一百零八章 邪恶气息 ------------ 第一百零九章 曾参杀人 ------------ 第一百一十章 追查 ------------ 第一百一十一章 回忆 正月初九,熙华宫,湖心亭。 今儿又是一个大雪天。天空已被纷扬飘落的雪花所遮盖,灰蒙蒙的,阴郁而压抑。 烟雨湖湖面上结了一层厚厚的冰,寒气凛冽地从四面八方包裹着湖心亭,然而亭子里并不冷。 亭中四角都烧着暖融融的熏炉,面对湖中央的一面窗户半开,云若辰正站在窗边极目远眺。 ------------ 第一百一十二章 祭春(一) ------------ 第一百一十三章 祭春(二) ------------ 第一百一十四章 祭春(三) 初春明媚的晨曦中,金鹰的翎羽闪闪发亮,琥珀色的锐利鹰目左右顾盼,神气极了。 云若辰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下,边逗弄着金鹰,边笑喊着:“阿澈,你还不出来?” “哈哈,若辰你的胆子总是这么大。” 树林另一边,几名锦衣少年策马而至。为首的少年骑在一匹格外高骏的棕马上,浓眉入鬓, ------------ 第一百一十五章:警兆 ------------ 第一百一十六章 重塑形象 ------------ 第一百一十七章 仁太子 清晨第一缕阳光破云而出时,京城的四座大门缓缓被守卒从门内拉开。早就在城门前排队的人们,纷纷抄起了自己的家当往里挤去。 这是京城四城门外每天都会上演的固定剧目。从乡间挑着新割蔬菜进城贩卖的菜农、赶路的外乡人、当差的驿卒,低着头接受守卒的盘查或是呵责,鱼贯进入刚刚醒来的京城。 ------------ 第一百一十八章 报信 ------------ 第一百一十九章 危机突然爆发! ------------ 第一百二十章 逃 “皇上!” 皇帐中,段贵妃与小太监们无比惊惶地抱着昏阙过去的皇帝,全都懵了。 而云若辰在震惊之余,更在意的是帐外突然响起的喊杀声。 她飞快掀起皇帐的门帘,还没来得及跑出去,一道人影裹着冷风扑了进来。 “皇上……啊,皇上怎么了?” 素来坚毅的御林军统领 ------------ 第一百二十一章 陷落 ------------ 第一百二十二章 失散 ------------ 第一百二十三章 聚首 ------------ 第一百二十四章 感动 ------------ 第一百二十五章 喜欢 ------------ 第一百二十六章 荒野之旅(一) 水路? 众人的目光刷地集中在叶慎言身上。叶慎言耸耸肩,说:“你们不是忘了东江吧?” 啊,对嘛。 几人这才回过神来,的确是这样,可以走水路! 东江是京城附近最大的河流,灌溉着周围好几个州府的农田。京城内穿城而过的甜水河,还有城墙下的护城河,都是从东江引来的水源 ------------ 第一百二十七章 荒野之旅(二) ------------ 第一百二十八章 荒野之旅(三) ------------ 第一百二十九章 冒险 ------------ 第一百三十章 拦截援军? ------------ 第一百三十一章 混沌五行阵 ------------ 第一百三十二章 电光幻影 ------------ 第一百三十三章 山村之夜 赵玄很冷。 湿了一大半的衣裳贴在身上,冷风呼呼从洞口外灌进来。而他为了不让云耀吹风,特意背对着洞口,让云耀窝在他与洞壁形成的小空间里。 顾澈也很冷。 小金停在他肩上,用尖锐的喙梳理着身上的羽毛,难得的安静。可小金的陪伴并不能让顾澈温暖起来,他的心始终悬在喉咙口,总觉 ------------ 第一百三十四章 救星降临! ------------ 第一百三十五章 破而后立 ------------ 第一百三十六章 龟息 ------------ 第一百三十七章 少年们的日常(上) ------------ 第一百三十八章 少年们的日常(下) ------------ 第一百三十九章 孤岛特训 夏日的海岛上,天总是亮得很早。 顾澈打着呵欠从屋里出来,随意用手刨着头发扎成乱糟糟的一束。 赵玄出来的时候却比他讲究多了,虽然也穿着和顾澈一样的粗布夏衣,但整个人看着就很整齐。 除了食物,暗舵里各种生活必需品也都应有尽有,衣服被褥自然都是齐备的,是否合身那就是另外一 ------------ 第一百四十章 飓风来袭 ------------ 第一百四十一章:雷聚 ------------ 第一百四十二章:苏醒! ------------ 第一百四十三章:想让你快乐 ------------ 第一百四十四章 因祸得福 ------------ 第一百四十五章 夏日美味 聂深走后,海岛的宅子就彻底成了少年们的天下。 他们虽然年纪都不大,但却都不是贪玩的性子,自聂深离开次日起就恢复了正常的练功。 三个人的练习内容迥然有异,聂深为他们各自做好了安排,他们只要照着聂深吩咐的坚持锻炼就好了。 可让少年们没想到的是,云若辰才休养了几天,也加入 ------------ 第一百四十六章 聂深归来 ------------ 第一百四十七章 对峙 ------------ 第一百四十八章 意外的告别 ------------ 第一百四十九章 等你回来! ------------ 第一百五十章 老皇帝病危 ------------ 第一百五十一章 转折之冬 在海岛上度过的那个冬天,对云若辰而言是最难熬的一冬。 甫得知老皇帝病危时,云若辰第一反应就是要赶回京城去。 老皇帝一死,她那懦弱的包子爹肯定六神无主啊! 可就在她收拾包袱想走的时候,云耀却生起病来,而且越病越厉害。 云耀并不是个很健壮的孩子。 作为一 ------------ 第一百五十二章 风雪 ------------ 第一百五十三章 诱敌深入 ------------ 第一百五十四章 回家 ------------ 第一百五十五章:漫漫归途 ------------ 第一百五十六章 纪嘉凝 ------------ 第一百五十七章 收弟子 ------------ 一百五十八章 天赋 弟子? 纪嘉凝当然听得懂这两个字的意思,可完全搞不清眼前的状况。 而叶慎言却沉不住气了,闷闷地哼了两声。这表现在他而言算是少有,平时就算云若辰的命令再不合理,他也会一言不发地坚决执行。可是这次…… 云若辰回头看他一眼,抿嘴笑了:“慎言,这是各人的缘法,你别在意。就像 ------------ 第一百五十九章 决战近了 ------------ 第一百六十章 包围 ------------ 第一百六十一章 赵玄危险了 ------------ 第一百六十二章 血雨中的重逢! ------------ 第一百六十三章 华容公主 ------------ 第一百六十四章 宋国公赵玄 顾澈犹自烦恼一阵,后来才醒觉,赵玄哪有心思烦恼这个。 他在忙更重要的事情呢。 办丧事! 赵玄的父亲宋国公,从春狩叛乱中受伤后就一直卧病在床。他的伤势不仅没有随着时间的推移而逐渐痊愈,反而越发重了。 若不是数月前听说赵玄在东南援军中现身的消息,或许他都撑不到现 ------------ 女主天下 ------------ 第一百六十五章 后宫之争 ------------ 第一百六十六章 顾澈的前途 顾澈裹着雪粉寒气大踏步迈进来,云若辰没提防被寒风冲了鼻子,忍不住打了个呵欠。 “对不住对不住,若辰你还好吧?” 顾澈尴尬地止步,习惯性挠挠头。 夏虹在背后没好气地给了这位顾公子好大一个白眼。 自家公主素来仪态端庄,形容优雅,怎么老和这粗鲁的顾公子来往。 ------------ 第一百六十七章 驸马候选人 ------------ 第一百六十八章 女大当嫁 ------------ 第一百六十九章 游春(一) ------------ 第一百七十章 游春(二) 云若辰撩起纱窗一角,望着窗外染上淡淡青葱的春色,心生感慨。 两年了。 两年前,同是在这条河上,她与顾澈、叶慎言、赵玄,还有云耀,坐着简陋的竹排一路逃亡。 那时也是春天,细雨绵绵,寒气一丝丝地渗进骨子里。 而现在,她坐在暖融融的马车中,正悠闲地赶赴一场清雅的文 ------------ 第一百七十一章 游春(三) ------------ 第一百七十二章 楚臻 ------------ 第一百七十三章 青梅竹马不复回 ------------ 第一百七十四章 有人找死 ------------ 第一百七十五章 娶我 ------------ 第一百七十六章 同盟 楚家在京城的别院,云若辰还是头一回来。 虽然是方方正正的北方宅子,但楚青波在里头住了几年,整座别院也便增添了许多南方独有的风景。 例如疏朗别致的后园,走廊上摆设的精致盆栽,随便一个角落细细赏来,便是一副小画。 “你家真是干净。” 云若辰由楚青波陪着,在前后院 ------------ 第一百七十七章 不是玩笑 ------------ 第一百七十八章 叶慎言你这是犯贱吧 ------------ 第一百七十九章 美味的四月 ------------ 第一百八十章 公主与少东家 ------------ 第一百八十一章 我要走了 ------------ 第一百八十二章 出塞 ------------ 第一百八十三章 永别了,我们的少年时代 盛夏的京城天气炎热,许多贵人都爱举家到京郊避暑一段日子,皇家也不例外。 进入六月以后,云若辰征得了父皇的同意,就带着云耀、曾嬷嬷、纪嘉凝和夏虹以及几名宫女内侍,出京住进了京郊的别院,也就是她母亲梁皇后当年的陪嫁庄子。 陈皇后巴不得云若辰离宫,哪会阻拦?最好云若辰出去了就永远 ------------ 第一百八十四章 檀香扇 ------------ 第一百八十五章 离散之秋 ------------ 第一百八十六章 赵玄也要定亲了 ------------ 第一百八十七章 危机接踵而至 ------------ 第一百八十八章 血溅深宫(一) ------------ 第一百八十九章 血溅深宫(二) “慎言,下来吧。” 云若辰疲倦地收回手,让纪嘉凝将依然沉睡着的永嘉帝扶着躺好。 太医和几名贴身内侍,惊恐地发现殿内不知何时多了一名蒙面黑衣男子。这……难道,公主这是要发动宫、宫变? “动手。” 云若辰刚吐出这两个字,其余人还来不及惊慌,叶慎言已经鬼魅般闪动身 ------------ 第一百九十章 血溅深宫(三) ------------ 第一百九十一章 血溅深宫(四) ------------ 第一百九十二章 血溅深宫(五) ------------ 第一百九十三章 风露立中宵 ------------ 第一百九十四章 废后 ------------ 第一百九十五章 谋反 ------------ 第一百九十六章 没有退路 宋国公府。 赵玄与楚青波在书房中四目相对,又都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放在桌面的信函上。 这封宫中眼线送出来的密信,只有短短几行字,内容却极惊人。相信今天,京城很多人家都收到了消息,还有更多的官员聚集在朝廷上等待事态进一步的发展。 皇后与公主因抚养大皇子起了冲突,公主竟将皇 ------------ 第一百九十七章 监国! ------------ 第一百九十八章 凌乱的真相(一) ------------ 第一百九十九章 凌乱的真相(二) ------------ 第二百章 凌乱的真相(三) ------------ 第二百零一章 钥匙找到了 ------------ 第二百零二章 真的有藏宝图? 寻找的过程曲折又漫长,但钥匙……的确就是一枚很普通的黄铜钥匙。 不知梁怜卿用了什么法子保存,这枚躺在水底数年的钥匙,在简单的擦拭后褪去水迹,便与那些常用的钥匙竟也没什么区别。 好在几人其实都很缺乏浪漫细胞,本来就只追求钥匙的实用价值,都不曾对钥匙的长相有过什么期待。 ------------ 第二百零三章 草原之夜(一) ------------ 第二百零四章 草原之夜(二) ------------ 第二百零五章 草原之夜(三) ------------ 第二百零六章 小金 ------------ 第二百零七章 复仇,复仇! ------------ 第二百零八章 赵玄,会来吗? ------------ 第二百零九章 以吾血,明真心 ------------ 第二百一十章 怨毒 “嗖——” 豪雨之中,利箭破空的声音并不清晰,然而聂深的耳朵还是迅速捕捉到了! 他抱着云若辰轻旋身体,恰好躲过了利箭,在他身后的叶慎言也一个“凤点头”堪堪避开。 箭簇直射入一旁的石缝之中,而还没等顾澈从洞中出来,第二支箭已经赶到,仍是对准云若辰直射! 很明显 ------------ 第二百一十一章 爱无来生 “聂深——” 暴雨如瀑,倾盆而下,将云若辰的尖叫声迅速淹没。 她双臂环抱着聂深宽厚坚实的背部,敏锐地察觉到他紧绷的肌肉正在以极快的速度松弛下来。 这是中了剧毒后身体失去生命力的反应,他……中毒了! “贱婢!” 顾澈一脚踢飞了云宝凌,云宝凌飞出一蓬 ------------ 第二百一十二章 大结局 永嘉四年冬,沉疴难起的永嘉帝终于在病榻上合上了双眼,与世长辞。 尽管赵氏法阵已破,魔咒消除,然而永嘉帝的病情却委实太重,无法再逆转。能拖了一年多,已经是邀天之幸。 在这一年里,监国公主云若辰彻底巩固了自己在朝中的权势,将外朝与内廷的势力都收入囊中,在几大利益集团之间寻找到了 ------------ 番外一 叶枞 “痛……” 男孩蜷缩着身体,躺在一堆枯枝碎叶上,发出微弱的呻吟,时而抽两下鼻子。 尽管身上一块块的淤青和细碎的伤口数都数不清,他也并没有哭得太厉害。在这里,眼泪是最不值钱的东西。 看似才四五岁的男孩,其实已经快七岁了。和高大的同伴们相比,他的身体实在太瘦小、太单薄, ------------ 番外二 云耀 明光二十年正月,京城。 空气中无处不在的硫磺烟味,大街小巷里满地的红衣碎屑,穿着新棉衣嬉笑着追逐打闹的孩童……无论高门抑或贫户,在过年的美好日子里,所有人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今儿是元宵节,还没天黑,御街上就扎满了密密麻麻的彩棚。摊主们忙得热火朝天,有点炉子准备原料,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