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卷 ------------ 第一章 天下第一茶庄 暮春三月,绿柳如丝,横云王城中茶花吐蕊。纨绔子弟多爱乘着碎金似的暖阳,在茶楼临窗上座要一壶香茶,消遣度日。举目望去,随处可见殷红似血的茶花。空气中弥散着慵懒欢愉的气息,在宽敞笔直的街道上一路传递。 忽然远远传来一点骚动。茶楼上的人纷纷向着声音来处张望,等了许久,才终于看到长街尽头出现了一队浩荡人马。王城重地,天子脚下,出现如此声势浩大的一群人也不出奇。正当所有人缩回头准备继续喝茶看花时,风送来了一阵悲绝号啕之声。 众人正闲得心慌,连忙第二次探头张望。那队伍走近了,原来并非王孙贵族出行,而是长长的一队囚车。 待看出所囚之人,茶楼中顿时骂声四起。 “云映湖那个风流浪荡子,骄奢跋扈,目无王法,竟然叛国通敌!今天总算他咎由自取!” “仗着自己的庄子天下第一,就任性妄为,豪赌成性,连亲女儿都输了出去,禽兽!” “可怜云小姐倾国倾城,竟被逼入青楼,这云映湖真该千刀万剐。不知他听说云小姐堕楼自尽时,有没有半分羞愧!” 说话间,押送的队伍已到近前,街上人纷纷驻足围观。最前的囚车上锁着的是个中年人,五官生得俊雅雍容,眉梢唇角都略略带着些笑意,甚是温柔好看,看上去一点也不像禽兽,倒像个世外仙人误落凡尘。他含着笑,口中犹在念着什么。无论楼上楼下,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竖起耳朵去听。 “雪擎风,”他清晰地念着本朝皇帝的名讳,声音中尽是嘲弄,“你既说我有罪,为何又要先派人潜入云府投毒再来抄查?你怕什么?就喜欢这些投毒放箭挖坑埋钉的下作手段,难怪你老婆宁可不做皇后也要把你甩了!你那个百伶百俐的三皇子,我看长得不像你,倒和雪亲王有七分相似。好绿的头巾!” 茶楼上下,长街左右,一片震惊。光天化日之下竟敢辱骂帝君。他再有钱也不过就是个茶庄的庄主,一介布衣草民,他可真行啊。围观群众立刻沸腾了。 就在此时,队伍停了。 人群迅速向两边让开,一匹快马飞驰追来,拦住囚车。 “传圣上口谕,云映湖胡言乱语,污蔑朝廷,不必押送刑场,就地处斩!命他睁开眼看着妻儿死绝,再自受死。” 囚车被打开,车上人被又拖又拽拉到茶楼旁边空地上,周围人这才可看到几乎每个云家人身上都带了伤。最小的那个少年挣扎不过,最先被拉到空地上去。云映湖身旁的妇人忍不住悲唤道:“昕儿” 那少年慢慢回过头,怯生生地唤道:“爹,娘,我们没有罪,为什么要死?” 云映湖答非所问地说:“云家人不会放过横云雪氏。” 说话间他的孩子全被推搡着跪在地上,云夫人睁大眼看着为首的行刑人:“难道你自己没有子女?难道你自己不是人生养的?怎能做这等丧天良的事情!你” 不知为何,她突然停了一下,泪水夺眶而出,回头对云映湖泣道:“夫君,梦冬明白了,善恶到头终有报,今日就是我的报应!” 云映湖似乎一时没能回过神来,云夫人已跪在他面前:“夫君,梦冬能与你同生共死,此生无憾。虽如此,黄泉之下若再见到那个贱人,我也仍不会饶她!” 她一边说,一边固执地睁大眼睛看着他。云映湖摇摇头并未说话,只露出一个极暖人的温柔笑容。云夫人再想说什么,却听身后传来镣铐之声。她猛一回头,行刑人已经手起刀落。 仆从顿时发出震天动地的悲号唤冤声,震得人亦要跟着落泪。云夫人早忘了身上枷锁,不顾一切扑到云昕身边将他搂到怀里。行刑人阴测测一笑,用尽了力气举刀刺下。 鲜血四溅。原本还在看热闹的人立时慌张后退。云夫人慢慢倒下,一手仍徒劳地护着年少的儿子。殷红的血在他们身下迅速蔓延。云映湖早被几个押送的年轻禁军死死按住,眼看着自己的长子次子手握着手双双倒地,三子被好几把刀砍中,身子几乎要断开。整片地面都被血浸染通透。这不是行刑,而是一场暴虐的屠戮。 四子只有十五六岁,墨色长发凌乱散落,却依然不显落魄,一张白净俊秀的面庞好生安静。混乱中他安静回头,声音亦如落花安静:“爹,他比我们都聪明,一定会平安。” 说罢从容望向行刑人。刀刃立时落下,云家最后一个孩子也倒在血泊中。云映湖唇角依然固执地带着半个浅笑,只因牙咬得太紧,再未发出任何声音。满地鲜血映入他眼中,如同业火灼烧出闪闪泪光。 行刑人轻蔑地甩去刀上血,嘴上仍然不依不饶:“这不是晗光郡主留下的孩子么?不过是个不要脸的小娘养的” 一声轻响。没人看清云映湖是怎么撞开身边人的,只知他那一撞身手绝伦,不仅自己脱了身,更将一人手中钢刀撞脱。不等刀落地,他已脚尖一点,将那把刀直踢出去,不偏不倚插在行刑人身上。 “云氏自有不能在此诛尽皇族的理由。”他低声说,“却绝不会因此甘受折辱。” 立时有好几道刀刃朝着他劈下。他猛一闪身,刀刃恰砍中腕间镣铐。一声崩断的脆响,镣铐立时断开。周围的刑者禁卫顿时齐齐向后一躲。云映湖朝云昕走了两步,又停了停,走向另一个孩子,然后又停下终究不知先去看谁好。他有些茫然似的立在满地血痕中,转身四顾。 围观的人已经退得很远,禁军纵然有刀在手,也无一个敢上前来。这个顷刻间失了结发妻子和五个儿子的人,眼神中沾染着死的空旷。最终他回头看看,朝着茶楼走来。 ------------ 第二章 微微一笑很倾城 茶楼伙计见势不妙,早慌慌张张开始关门。才关到一半,被云映湖一脚踹开。茶楼里的人顿时吓得乱成一团,一边惨叫着想跑,一边又有些犹豫,希望别人能先跑几步探探路。霎时间桌椅碰撞声,杯盏落地碎声,哭爹喊娘声,混在一起。掌柜的趴在柜台下默默地哭了。 外面禁军听到内里乱声以为云映湖已经大开杀戒,连忙相互道:“他已中毒,玄术尽废,身受重伤,不要怕他!” 大家点头称是,一起冲上来。不料刚一进门,就看到云映湖立在临窗一个座位旁,怀里已抱了一个布巾裹头的小孩。 那位置上原坐着一老一少,都穿着寻常百姓的衣衫,看上去比茶楼里的大部分人都要穷。方才乱中,两人一直倚在窗边往外看,和茶楼中的其他人并无两样。也不知哪里倒了八辈子的霉,被他一眼看中了。 那老人变了脸色,立时出手阻拦,矫捷身手与年纪全不相称:“云映湖,你不该如此!” 云映湖不躲不闪,挥袖撑住他所有拳脚,一击将他扫开。只是这样做完时,他自己也连连咳嗽,唇角沾了点点鲜血。 “云氏可杀不可辱。”他回头望着所有人,“这个娃娃给我四子云昱陪葬,免得他泉下孤单。” 茶楼里的人全都战战兢兢挤在墙角,生怕他还会再找人给他长子次子三子五子作伴。而且还有他老婆……老婆应该就不需要别人作伴了。 这时禁军们却因看到他咳出的血,内心大受鼓舞,就要不管三七二十一冲上来。方才的老者颤颤道:“云映湖,她,她是雪亲王府的郡主啊!你伤了她,这半个王城都要被她父亲拿去给她陪葬!” 禁军们本已全数移到了茶楼内,闻听此言却遭了雷劈般顿住,个个脸色青白,那样子像是恨不能自己从未曾被娘亲生到这世上来。云映湖的眼睛是有多尖,竟会在那样的乱中给他发现了雪王府的郡主!雪亲王放在心尖上的嫡亲独女! 云映湖一笑,他怀里的孩子便嗅到一股血腥,“欠我血债的正是横云皇族雪氏,我不寻姓雪的寻谁。明晨之前,放了水月茶庄所有下人,将我妻儿好好安葬,否则就算是雪慕寒,也救不了他女儿。” 他走到茶楼门前。和煦春风吹不散他满身血腥,却将他怀中女孩的头巾吹去了。 春日艳阳泼洒而下,照亮了似丝绒闪亮的长发,并一双清澈璀璨的大眼睛。那双眼极美,眼角却微有些挑起,使得稚嫩童颜沾染了丝丝寒凉。小小女孩缓缓抬头,朝着云映湖嫣然一笑。 “云庄主,自从母亲过世,这还是父亲第一次将我单独留下,你猜他是为什么事,要如此匆忙进宫?” 云映湖没有说话。 “云庄主一定猜到了,他是听说了陛下要将云家满门抄斩,所以赶去宫中求情。” 云映湖在她玉石般白皙得不真实的小脸上轻轻碰了碰:“正好,我还没尝过恩将仇报是什么滋味。” 是夜月圆。 当禁军顶着皇帝震怒的压力,冒着被雪亲王灭门的风险,忍气吞声帮云家人下葬时,云映湖却带着雪王府的郡主在云府花园中安安稳稳地坐着。 他身上有许多血迹,正像满园茶花一般寂静绽放。他却仍望着月下的茶花,眉梢唇角带着习惯性的温柔笑容。那笑容里散发着年深日久的悲凉气息,如同酒酿般醇厚。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从一个人的思绪中回过神,望着身边女孩微微一笑:“你这个娃娃好奇怪,不哭不闹,莫不是吓傻了?” “你没打我,没骂我,抱我的时候和我父亲一样小心,所以我不怕。” “你在酒楼里坐了那么久,难道没听到别人说我叛国通敌?我是坏人。” “我父亲都说水月茶庄富可敌国,名闻天下。我不信云庄主会做这种莫名其妙的事。” 云映湖又笑了,眼中却重新泛起悲色:“早慧的孩子就是招人喜欢。我女儿若有你一半聪明,也不会枉死了……” 他在小女孩头上轻轻拍了一下:“这时候我妻儿应当已经入土,我也该去陪他们了。小娃娃,你一个人走吧。没人照顾,你只能自己回家了。” 孩子怔道:“我若走了,你还怎么逃?” 云映湖笑道:“逃……整个云府都遭人算计,玄术尽失,无力反抗。不然我父子六人,还有族中子弟,怎会敌不过几个禁军。娃娃,我已活不了多久了。” “你……不杀我?” “你是个聪明孩子,我舍不得杀。”他说,“你父亲虽然姓雪,却是先皇螟蛉之子,与雪擎风既无血缘,更性情相异,我若杀了他的掌上明珠,岂非作孽。你走吧。” 女孩想了想,慢慢往园子外面走。忽然像是想起什么事,回头看着他道:“云庄主,你说三皇子流夏是我父亲的孩子,这可是真的?” 云映湖看了她一会,轻声说:“假的。” “……如此,云庄主保重。” 月色寂寂,小女孩从容走进浓重花阴,不一会便不见了。云映湖抬头看了看周围红花,轻声道:“六郎,爹不能再带你去雪山下寻你华亭哥哥了……” 念完这一句,他突然倒吸一口气:“我竟如此糊涂!” 血立时开始从他唇角不断溢出。他试了几次才站起身,摇摇晃晃追出园子。 ------------ 第三章 幼女心机深似海 月光照在云府墙头镂刻的流云图案上,难辨真假。云映湖穿过重重院落,终于推开一扇门 室内明如白昼,只是一地狼藉。装饰器物已被搬空,只剩空空的床榻。香炉的灰烬撒得满地,犹带一丝异样苦香。那个小小女孩从容地站在房间中,正仔细看着房中床榻。 “五位云公子都已遇害。”她轻声说,“这院子比我见过的所有院子都大,足有五间上房,一定是几位云公子的住处。” 云映湖不觉走到她身后,伸出一只手:“你怎么随便跑到男人的房间里……” 他只说到一半,便撑不住跪倒在地。伸出去的手跟着落下,搭在了孩子脖颈间。 “这个房间里有两张床榻,你又这样紧张,想要追来杀我灭口。云庄主,若我没有猜错,你府里还有个六公子吧。” 不等她说完,云映湖的手已经扣在她咽喉上。只是好一会过去,他仍没有下手。 女孩露出暖心一笑,在他染血的鬓发上轻抚一下:“天下人不许女子修习玄术,因此女孩只能求人保全。好在我父亲历来对我纵容,就连玄术也背了人亲自教导。他是横云第一玄术高手,甚至可以凝风化刃,我身为他的女儿,真是想差都差不了。云庄主,你已伤重至此,就算是我,也可杀了你。” 云映湖看着她的天真笑颜,手上慢慢用力:“你多大?五岁?六岁?为何会有这样的眼神,这样的心机?” 女孩周身突然旋过不自然的风,她一抬手,便轻易挥开了他的手。 “我活得并不久,只不过比别人多死过一次罢了。”她淡淡笑了,“言归正传,云庄主,连我都能看出的破绽,禁军肯定也能看出,到时六公子性命堪虞。不如,我们将这多出来的床榻移出去吧。” “为何?” 女孩走过来,努力扶起他:“兔死狐悲,物伤其类。” 两人移走床榻花了很长时间。最终在院里坐下时,云映湖身上血迹却不再洇浸开,像是已经没有血可流了。他脸色更加不好,声音也越来越微弱:“娃娃,可不要……出尔反尔……” “若遇六公子,就当做不认识……除非他要害我父亲。” 云映湖轻声笑道:“除了当今皇帝,无人能害你父亲。娃娃,你可记住,那雪擎风,有蛇蝎心肠……”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孩子忙唤道:“云庄主,云庄主” 云映湖微微睁开眼:“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雪晴然。” 他看了她一会,慢慢从怀里摸出一个朱红的手串,放到她手中。 “晴然,若他反过来要去伤你……便拿这与他……” 女孩点点头,他的手便慢慢离开她的指尖,滑落在身侧。最后一句话从他唇间滑落,如同夜阑呓语:“容儿……我又……做了傻事……” 夜风掠过窗外,满院茶花发出瑟瑟悲音,仿佛在哀悼这位主人的离去。他仍像活着一样,面上是个极温柔的神情。 四下响起杂乱人声。女孩转身跑出房门,就看到一个穿着染墨白袍的人已经到了门口。那是个剑眉星眸的男人,轮廓优雅得犹如一幅妙手剪就的剪影,端严中又带一丝若有若无的秀美。只是那好看的眉梢眼角,皆是一股矜傲寒凉,令人见了便不由得心生畏惧。 禁军们亦匆匆追来,看到她满身的血迹,顿时齐齐跪下,却连求饶的话都不敢说。 那人俯身抱起孩子,大袖将她藏到怀里,低低地问:“伤到哪里了?” 孩子轻声说:“父亲,我没有受伤,云庄主没有打我,也没有骂我。他对我笑了,还夸我聪明。父亲,云庄主是个……” 她的最后几个字没有发出声音,只动了动嘴唇。她父亲低下头,看出她说的是“好人”。他并未应声,只将女儿抱起来,离了这里。 ------------ 第四章 冷面薄情俏王爷 快雪时晴,宛若寒烟翡翠铺就的苍穹,被冬日阳光洗濯澄净。风中有新雪湿润的气息,淡淡地笼住偌大的雪王府。 王府花园里,一池莲花竟不畏严冬苦寒,开得正好。玲珑剔透的九重莲花,在池边雪光映衬下有些透明似的。这是横云镇国之宝,大雪山中迁出的冰莲。不单是雪王府,就连皇宫重地,也处处可见九重冰莲的纹样。只是这花习性刁钻得很,一离了此处的池水便会连根枯萎,因此除了雪王府,举世间再不见冰莲花的影子。 那微碧的池水也有些异样,这样冷的天,凡不冻的大多是温泉活水,这池水却只是琉璃般静静的一潭,无波,无浪,无一丝热气。人若站到池边,连自己的睫毛都可看清。 此时池水边就有这样一个人 已经九岁的雪晴然,依然只如六七岁模样。一张团团的小脸白皙若雪,丝缎似的黑发在两边裹成两个团子,大大亮亮的眼睛,流苏也似的睫毛,稚气的眼角微有些向两侧斜挑,为这张无邪童颜添了一丝不经意的寒凉。 “郡主!郡主!”远远跑来个侍女装束的小姑娘,也不过十一二岁,圆圆杏眼满是慌张,“你怎么又跑到这莲池来了!你忘了” “你忘了你五岁时落下莲池,捞起来时连呼吸都没了,雪王妃抱着你一天一夜不肯放手,才感动上天让你还魂。怎样?是不是背得一字不差?” 小侍女顿时无言以对。 这时传来一阵脚步声。两人同时回头,看到一个高挑少年不知何时站在了身后。满地皑皑白雪,衬得他一身黛色华服格外出挑。虽然年少,俊秀修眉,灵动凤眼中却已有倾城风华。只不知为何,那双神采飞扬的眸子竟和衣服一样,是远山般妖艳的青黛色。 侍女连忙跪下:“见过夏皇子。” 这少年正是横云的三皇子。他幼年时双生的姊妹夭折,悲痛难当,雪亲王便将年幼的雪晴然送到他身边作伴。此后两人一直很要好,时常见面。 夏皇子略一点头,声音如同山泉滚落般清澈好听:“晴然,尚书府槿小姐的花轿已经快到了,雪皇叔正在寻你。” 雪晴然慢慢腾腾回转身,早被他拉起来往花园外走。她啧了一声,急忙提起长裙下摆:“走那么快是显摆你腿长么?你个坏人!” 夏皇子边走边回头来打量她一番,笑道:“我并未走快,是你今日穿得庄重不便行走罢了。朱鹤羽衣,这可是件价值连城的衣服,就这么活活改小了。” “你在心疼衣服么?等下见过新姨娘,立刻脱下来给你穿穿过瘾怎样……你放手,我又不是小孩子!” 夏皇子笑不应声,只是加快了脚步足下生风。雪晴然不禁双手吊住他的手臂,恼道:“你给我慢” 她忽然停住,侧目望向花园的高墙。清风送来墙外笑声,那是外面百姓家的孩子在嬉笑玩耍。同时传来的还有唱着童谣的声音:“墙中生槿,何为不去?不去之兮,迎入室里。君兮君兮,何为迎之?非我心悦,吾女爱之……” 夏皇子留心看看她的神情,轻轻摇了摇她的手:“槿小姐快到了,走吧。” 雪晴然点点头,两人一起走了。 户部尚书家的小姐嫁给掌管着横云兵符的雪亲王,这场婚礼早已惊动了天下。不仅因为双方都是朝廷重臣,更因雪亲王早有言在先:虽然可以有婚礼,可以算续娶,但于名分上,端木槿永远只能是王府侧妃。 满王城的人都在议论,说端木槿早在定下这婚约之前就曾只身出入雪王府,必然是做了不自重的事,才会遭雪亲王如此轻视。更有传言说,此前端木尚书大病一场,病中连续给雪亲王修书九封,终因一封回信也无,拖着病躯亲自去了雪王府一次,这才有了这场婚事。此举无疑坐实了众人对端木槿的恶意揣测。天下女子都仇恨起端木槿的无耻心机来,觉得是她占了雪亲王这个横云第一帅鳏夫的便宜。 端木槿是端木尚书唯一的女儿,自幼深得老尚书疼爱,哪里受过这等委屈。因此很难判断这两家到底会结亲,还是会结仇。连皇帝都有些忐忑,甚至亲自到了婚礼现场,亲眼看着迎亲队伍吹吹打打到了雪王府,新人被簇拥着走上厅堂。 此时,突然在厅上出现了一个孩子的身影。 雪晴然身穿一件朱鹤腋羽混着金线编成的红色华服,这样的一件衣服,连宫中后妃们都不曾见过。乃是雪亲王出征诛灭西方纤蛮国时得来的东西,天下仅此一件。本是妙龄女子的尺寸,雪亲王一道令下,被剪成了他那长不大的女儿的尺寸。底下人剪下去的时候个个心疼得眼含热泪,但没一个敢说雪亲王败家的。 如此盛装之下,雪晴然的笑脸极为单纯。但就一个九岁孩子而言,未免太过镇定。 众人已见多了父亲续娶的婚礼,却从没见过旧人子女出现在婚礼上,还出现得这般大方高调。一时间,满座寂然。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那个玲珑俊俏的小女孩身上。 新妃端木槿将红色盖头掀起一半,从怀中取出一把朱红的短剑。 满座更加寂然,并且骇然。不知新娘是觉得受了冒犯想自杀,还是咽不下这口气想杀了小郡主。坐在堂上的端木大人面无表情,他身后的尚书府长公子端木杨,更是面孔发白。 端木槿双手擎起短剑,一步步走到雪晴然面前,高声说道:“这是端木氏家传宝剑,名唤守言,端木家世代以此立誓。我端木槿今日在此立血誓,请诸位为证。无论今后有无子嗣,我必视晴然郡主为己出,必以晴然郡主为先。若因我使郡主受屈,或因我子嗣使郡主不悦,便请郡主以守言剑杀我。郡主在王府发生任何不测,都归咎于我。若我死于此剑,端木家不生怨言。黄天后土共鉴。” 在一片深重如海的寂静中,她将朱红的剑双手送过头顶。 小女孩站在高阶之上俯视着新王妃,然后带着天真无邪的笑脸接过守言剑,并未施礼,就转身走出大厅。端木槿退回雪亲王身边,自己放下盖头。端木杨用轻得无人听见的声音念道:“报应……” 礼官的声音重新响起,雪亲王如画般俊秀的脸上没有任何笑容。于是所有人都明白,端木槿放下的不仅是她的盖头,这实在是一场极悲凉的婚礼。 ------------ 第五章 新婚之夜做什么 是夜雪晴然独自回到院里。此时王府喧闹已散,天下没人敢去闹雪亲王的洞房。这一夜横云王城不知有多少女子要一边骂着端木槿一边哭上整夜。 她那柳眉杏眼的小侍女惊讶地叹道:“郡主今天甚早啊。” “阿缎怎么不在?” “回郡主,雪王爷吩咐她去王妃的院子守着,说是在那个院子方圆一里内放爆竹的人统统杀无赦斩立决。” 雪晴然笑一笑:“就算母亲在天有灵,也必定和我一样,希望他有人照顾。小凤,我很累,想睡了……” 说罢扭头奔回卧室。小凤正要跟过去,就听到了闷闷的啜泣声,只得停住了。 卧室中,雪晴然抱着被子,含泪笑着,喃喃低语道:“雪晴然,就算是父亲母亲,也不能只陪着你一个吧……不是你硬把父亲和槿小姐撮合在一起的么?” 所以外面的人才会编出那样的童谣“非我心悦,吾女爱之”。全横云都知道雪亲王娶端木槿是为了女儿高兴,而非为了自己开心。 小凤轻手轻脚走进卧室时,雪晴然已经抱着被子睡着,任凭那件价值连城的羽衣滚成一团。她好心抱起一床被子给她盖上羽衣彻底凌乱了。 方一转身,突然看到了一个浑身通红的人影立在身后。小凤张口就想叫,但因为不能马上决定是叫“鬼啊救命”还是叫“恶灵退散”,所以犹豫了一下。在这犹豫中,却发觉面前的原来是穿喜服的雪亲王。 小凤闭上张大的嘴巴,无声地退出了卧室。 雪亲王走到榻前,看到雪晴然的脸被头饰上的珊瑚珠压出了红印子,眼角尚有一滴泪珠未曾干涸。即使是在梦中,她也仍然不时抽泣一下。 他在一边坐下,轻轻拂去女儿眼角泪痕。束发的墨莲巾随着他的转头拂过喜服,黑白醒目。他将那块巾解下放到她枕边。 雪晴然睡得浅,立时醒来:“父亲……” 旋即想起今天是什么日子,惊得翻身坐起:“父亲怎会在这里?” 雪亲王并不回答,只轻声问:“是不是想你母亲了?” 雪晴然拿过枕边的墨莲巾,微笑道:“莲儿若是想念母亲,早就去看槿姨了。她和母亲那么像,看看她心里就不难过。她从前仰慕母亲,连绣活都是跟母亲学的,以后一定也可以绣出这么好看的巾给父亲。” “世间没人能比得上你母亲。” 雪晴然无奈一笑:“槿姨是个好人,莲儿喜欢她……父亲,莲儿觉得累,想睡……” 她从醒来便觉得有些异样,耳畔隐约有琴弦拨动的声音,却又辨不清晰。她只当是太累了,雪亲王却借着灯烛,看出她脸色白得像是有些透明了。他惊得挑起眉:“莲儿,怎么了?” 雪晴然笑着说:“我没事……我早些睡……明早还要去看……小凤养的……小狗……” 不等说完,突然倒了下去,再无知觉。雪亲王变了脸色,伸手去探她额头时,意外的并不烫。 相反,一片寒凉。就好像她五岁那一年被他从莲池中抱上来时一样,额头,手脚,浑身上下都是死一般的凉。 ------------ 第六章 新婚翌日做什么 雪亲王迎娶端木槿当夜,郡主雪晴然一病不起。这是五岁以来的第一场病,直病得几天几夜不省人事。众御医众口一辞,都说是从前跌进莲池时染上的寒气,这会因心中积郁情志伤损发作了。 雪王府的莲池水奇寒无比,终岁不冻。虽然冰莲之美天下皆知,但王府中人大多不愿靠近池边,正因一旦失足落下,势必寒毒蚀骨。雪王妃连宜莲,便是因为身体病弱之时,在莲池一舞,身染寒毒,才会最终不治身死。雪晴然五岁时也曾落入莲池中,但之后一直平安无恙,孰料会在此时突然发病。从御医们支支吾吾的言语中亦可知,这病症最终的结局,左右也只有那一个了。 雪亲王在病榻前守了三日,随后亲自跑遍王城各深居陋巷,意图找到一位遁世名医,给他女儿创一个奇迹。一连几天,王城中的女子都流行搬个小板凳放在墙角,然后趴在墙头上,等着看风华绝世的雪亲王借着玄术踏风掠过。然而他的速度实在太快,就是看到了也只能看清一个背影,并不曾有人看到过他眼中近乎疯狂的绝望。 第七日,端木尚书的长子端木杨带了一个老头子来到雪王府,将一罐已经熬好的药汁给昏迷中的雪晴然灌了下去。不到一个时辰,雪晴然竟真的醒了。 刚一醒来,便猛然坐起,浑身颤抖地问:“我在哪里……” 端木槿喜极而泣道:“自是在雪王府。” “……我父亲呢?” “已差人去叫了。” 雪晴然这才舒一口气,重新倒了下去。端木槿一惊,那前来喂药的老头子傲慢地说:“我老大夫上次没能救到莲王妃,回去闭关三年,才算想出了这个药方,必定万无一失。郡主不过是损耗精神太多,这会睡着了。” 果然第二日清晨时分,雪晴然彻底醒了过来。当时天色尚未全亮,四下寂然,连厨房也还没有人进去。雪亲王却坐在床头,眼也不眨地看着她。雪晴然一想便知他是整夜不睡,心里顿时五味杂陈,伸出手去放在他手里,轻声道:“父亲,莲儿不死,莲儿要留下来……” 耳畔依然有江涛翻涌之声。她忍住难受,匆忙道:“父亲,我要琴……” 雪亲王回身取过一张七弦古琴放到她怀里。雪晴然凝神在弦上拨出几个音,心中这才慢慢静下来。浸透骨头的寒凉是无法驱散的,但这泠泠弦音,至少能带来片刻安宁,让她暂时忘了躺在寒冷江底的痛苦。 记忆开始的地方,是一张琴。 一张极漂亮的古琴,七根琴弦皆是冰雪般冷冽的森然白色。她抱着琴跑到高高的江堤上,用尽一切力气朝着身后追来的人喊:“不要追来!不要逼我!” 她已绝望。因着对琴的执着成疯成魔,她五岁上就被人断绝了所有和琴有关联的东西。她按别人的要求过着正常普通的生活,活得精明伶俐,但是她心中的漫天大雪从未放晴。 亦有善良的朋友,可他们终归不能同行。她的朋友在职场争名夺利,在夜店纵情声色,在繁华人间尽情享乐,只有她小心翼翼地流连于一切与琴关联的地方,终日静默。他们说她是个古人,在物欲横流的时代里守着千百年前的义礼和矜骄。惹人怜,亦惹人笑。 亦有血脉相连的亲人,然而对于亲人的记忆,不过偷偷抚琴时被发现遭到痛打,不过跪在被砸碎的琴上无声落泪,不过在梦中化成一段弦乐,飞入九霄。因在这尘世中,像她这样的人无法活着,他们害怕她会只抱着一张琴而终生潦倒,他们要她活得和别人一样。 身后的人影越来越近。最后的光景是漫天白雪悠悠,她怀抱七弦古琴,从江畔纵身跃下,在冰冷刺骨的江水和纷乱弦音中陷入黑暗。 她不知过了多少时候,不知那江水的寒凉究竟渗入了骨髓几分,只是突然有什么温暖的东西渐渐出现,引得她全无意识地向那种暖靠近。最终醒来,便身在这雪王府中。 那时候雪王妃宜莲将她紧紧抱在怀里,嗓子已经哑得哭不出声。雪晴然醒了,她立刻就要离开王府,哪怕不做王妃,也不要她女儿再受这样的苦。只是雪亲王抱了雪晴然,强行拦住她,这才没有走成。 雪晴然始终不知自己为何会替这郡主重生,是因为同样的死也罢,因为名字相同也罢,因为她死得太过不甘也罢,她不知道,也不在意。她那时只是觉得……高兴。 因为从生到死,从不曾有任何人那样疼爱过她。几时曾有人像连宜莲那般为她痛哭失声,宁愿不做王妃,只为换她平安。几时曾有人像雪慕寒那样温柔地抱着她,在看到她醒来的一刻,连声音都发颤了。 她几乎在醒来的瞬间就下定了决心,要替原来的莲儿好好活下去,好好照顾父亲母亲。就让他们都以为她是原来那个孩子好了。若有人这样疼爱,便是在苦寒人世重活上千百回,又有什么不好。她无法不将他们的爱从那个死去的孩子身上夺来,她要将双手抓得满满的,填补从前一世寒凉。 琴音泠泠,她的琴声如烟缭绕,为自己编织着这场华美的梦境。 ------------ 第七章 姨娘有礼欲相送 之后的日子里,御医们为了赔不是又纷纷来到雪王府。雪晴然身体依然虚弱,御医无不使出浑身解数帮她开进补的方子,以挽回被一个民间老头抢走全部风头的局面。众御医同时保证她一定很快就会全好,请雪亲王务必宽心,千万不要多想。只因他一多想,不知有多少人要遭殃。 雪亲王其实没空找这些人算账,他仍然在介怀早些时候听到的那句“心中积郁情志伤损”。认为女儿会变成这样完全是因为自己擅自给她找了个后娘。于是某一天雪晴然半睡半醒间听到小凤紧张地对阿缎说:“听说因为郡主伤心得病了,雪王爷心疼女儿,想要把新王妃送走。” 雪晴然睁开眼,虚弱地说道:“快找我父亲来,就说我不行了。” 阿缎去对雪亲王说:“郡主她非常想见雪王爷,好像有什么急事。” 雪亲王赶紧来到晴雪院,看到雪晴然穿戴整齐站在门口,脸色白得像纸一样。他吓得顿住脚步,话都没说出来。 “父亲,我想去看看槿姨。” 半晌,雪亲王走到她面前:“为何?” “莲儿想念母亲……” 雪亲王从一旁侍女手里接过雪晴然的披风,亲手给她穿上,然后抱起她走向端木槿的院子。 端木槿已经得到消息,惶然地站在院子里等待多时:“雪王爷……这是怎么了?” 雪亲王径直走到屋内,这才开口道:“莲儿想见你。” 说罢将雪晴然小心放到椅子里,轻声唤道:“莲儿,睁眼看看。” 雪晴然睁开眼,看了看眼前的人,低声道:“槿姨,你不要走……” 端木槿睁大了眼睛,然后赶紧俯身抱住椅子里的女孩,有些哽咽地应道:“莲儿……我不走。” 这一晚雪晴然和她爹都留在了端木槿的院子。天亮后雪亲王急于察看女儿的病情,早早便来到病房 雪晴然裹着被子,在和端木槿玩水晶珠。两人将冰蚕丝打成络子,然后将圆溜溜的彩色大珠一个个累进去。雪晴然累不到三个就把珠子弄散了,自己哈哈大笑起来。她的脸色依然苍白,气色却已经好了很多。 端木槿用莲花络累了两颗水色的珠子,正要放到一边,雪晴然却拿过来戴在了颈上:“我要槿姨的这个珠络。” 然后将自己的两颗紫色珠牢牢缠在端木槿鬟边的簪子上,笑道:“槿姨也要戴我的。” 端木槿温柔地看着她,点了点头。 翌日,雪亲王一早就带雪晴然去了花园。 一路上雪晴然都在无声地打呵欠,直到进了园子才没精打采地问了句:“父亲,到底何事……” “你生病的那晚,口中念叨着要去看小狗,你还记得么?” 闻听此言,雪晴然猛然清醒了:“记得!父亲,从前我看到小凤养了大黄,我也想要一只,那时你总说等我大了就可以养。后来大黄生了小黄,小黄生了黄仔,小凤越来越神气,可我还是没看到你答应过的小狗。” “拖了这么久是我的错,之前总是担心养狗会伤到莲儿。最近无意提起,阿槿倒是想了个好办法。” “槿姨家中养了狗?” “不止一只。” 说话间到了一处凉亭,端木槿已等在此处,见到两人便起身迎来。雪晴然欢欣鼓舞地跑过去:“槿姨,父亲说你带了小狗给莲儿?” 端木槿微笑着点点头,侧过身子指着亭外道:“虽如此,和你想的许是有些不同。” 雪晴然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顿时向后连退几步:“槿姨,这是什么意思……”。 ------------ 第八章 若知肠断,不如不见 端木槿所指的方向,是两个少年半跪在地上,如同石像般一动不动。 雪晴然看看他们,再看看端木槿,终于相信这就是她所说的“小狗”。因为她也好,雪亲王也罢,他们看着那两个少年的神情,和看小猫小狗的神情完全一样。 端木槿温和地将手搭在她肩上以做安抚:“尚书府不擅武,因此豢养许多精于玄武之人。这两人年纪虽轻,但玄术出众,都是我兄长亲自调教出的侍卫。听说莲儿玩伴少,这才送来雪王府。你要他们做什么,他们便会做什么,既懂人言,又不要人照料,岂不比小狗有趣得多?” 雪晴然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再去看雪亲王。雪亲王勾起一个冷漠笑容:“人各有命。能来给你做伴,是他们的造化。” 雪晴然骇然地听完两人的话,终是无法接受这样的看法,脱口道:“父亲,他们是人。” 端木槿看到她大睁的眼睛,连忙挡住了她的视线:“既然莲儿不喜欢这样,就让他们依旧回尚书府去。” 雪晴然看看她,又看看雪亲王,心思一转,走出亭子到那两个少年面前:“他们的名字,该不会是小黑小黄吧?” 年长少许的一个少年微微抬起头,露出一双温润眼眸。他看了雪晴然一眼,突然勾起嘴角笑了。那是比雪晴然见过的任何笑容都更灿烂温柔的微笑。这少年相貌平常,又一副低眉顺眼的模样,原本难以引人注意。却因这一笑,眉眼间都漾开温柔,令人心暖,只觉得与他相识已久一般。 雪晴然几乎想要问一句我是否见过你,好歹忍住了。心中默念着我是郡主我是郡主。 “回郡主的话,我名唤玄明,这一个是白夜。”他的声音亦如笑容温暖,“如果郡主高兴,当然也可以叫小黑小黄。” 那年少的一个与雪晴然年纪相仿,俊秀剑眉下,一双大大的眼睛如同寒潭秋水般清澈,额前一点艳绝朱砂,清秀好看。只是面色非常凝重,垂着头一言不发。 雪晴然把两人再看了一遍,问道:“玄明……哥哥,你想留在这里,还是想回尚书府?” 玄明微微动了动嘴角,似乎又是想笑。他先抬头看了看亭中的端木槿,这才应道:“此事全随郡主高兴。” 然而低头的瞬间,雪晴然听到了他极低又极清晰的声音。他说:“请郡主留我。” 这个声音里没有笑意。白夜在一旁显然也听得到,虽不曾动一动,眼神里却闪过焦灼的期盼。雪晴然打了个寒颤,回头对端木槿说:“槿姨,莲儿愿意他们留下。” 端木槿含笑点点头:“玄明,白夜,今日我将你二人给了郡主。从此你们要保护的人不再是我,而是她。不管是谁要伤害郡主,都可以杀了那人。但你们若敢违背她,也该知道自己下场。” 玄明不假思索地说:“若惹郡主不悦,便叫人乱刀剁了我” 雪晴然因曾见过被乱刀砍死的人是什么样,听到他这么说顿时激灵灵打了个寒颤,阻道:“切莫这样说了。谁还没有不悦的时候,怎么的就要杀人了。” 玄明乖乖点了一下头,又笑了。那一笑实在太过好看,在料峭春寒里融化了人心,如同最灿烂的春光一般晃得人眩晕。雪晴然沉默了一会,觉得无论是身为重生过一次的妖孽,还是作为天真无邪的小郡主,都不应当对一个少年的笑颜有太多反应。因此她忍住想再看一会的心,迟疑地说:“父亲,我能和小凤换吗?” ------------ 第九章 如果吃,请吃完 然而人家小凤养的是货真价实如假包换的小狗,对她的人毫无兴趣,并表示就算她是郡主,这一次也不会让步。在遭到了小凤的坚决拒绝后,雪晴然心情沉重地走在去书房的路上,身后跟着两个活生生的人。走了一会,玄明的声音在背后响起:“郡主有何不悦么?” 雪晴然回过头来,不解地看着他:“被人当成小狗,不难受吗?” 玄明笑道:“郡主真是个心善的姑娘。这世上已许久无人将我当人看待,哪会难受” 白夜一斜眉,打断他道:“玄明,莫要如此放肆!” 雪晴然惊讶地看着他,那还完全是一张孩子的脸,微微挑起的眼睛大而清澈,如同明月寒星,却偏偏染透了更夜般的深沉。听他声音分明对玄明有些担心,可那眼中终是毫无暖意。这样特别的一双冷眼,她从未见过。 玄明看看她的脸色,伸手在白夜头顶揉了几下,笑道:“你这么严肃,以后会娶不到老婆。” 白夜不说话,不笑不怒。这一下顿时有些冷场。玄明不以为意,又对雪晴然说:“郡主,白夜素来是个无趣的人。我们把他丢在这里,去找些点心吃吧。郡主喜欢吃什么样的点心,我去帮你拿。” “桂花糕。”斩钉截铁。 “为何?” “不记得怎么回事,每次吃到都会觉得很开心就是了。” 雪晴然对这样点心有种莫名的倾心,每回不高兴了,就取一碟来自娱自乐。她隐约觉得这与曾经的某件事有关,只是究竟何事,她已全然忘记了。这种感觉十分不爽。 她叹一声:“所以要做坏事的时候,都没脸再吃这样点心。” 玄明说:“既然如此,以后郡主想做坏事的时候就照样去吃点心,坏事交给我去做好了。” 雪晴然意外于这少年的甜言媚语,不禁看着他说:“以后说话做事,只要不烦扰到我父亲,大可随自己心意。不必如此” 少年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暖心一笑:“帮郡主做难做之事,正是我自己心中愿意的。” 这一年雪下得早,天还未全冷就已连下几场大雪,随后又因天气回暖尽数融化,最终在寒冬真正到来以后冻作一层薄冰。小凤在遛狗时不慎滑倒崴了脚,本想为了尊重爱犬的散步权坚持到底,不料第二天大黄也崴了脚,这才作罢。而此时王城中已发生多起恶性崴脚事件,并引发了某富家公子因崴脚崴得太开劈断了腿,以及某两家因宝马崴脚时不经意相撞而拔刀火拼等刑事案件。 最终,只得由雪亲王出面,专门调了许多兵士来,以除去满街满巷的冰雪,兼以维持冰面治安,这才稳住了局面。城中只有孩子们始终欢喜得很,即使是公子们骑着宝马对骂的日子里也整天在外疯跑,生怕天下一太平就没地方溜冰了。 雪晴然因为她爹忙着维稳没空看管她,又许是因为受到院墙外孩子们欢声笑语的感染,自己也经常在花园中溜冰玩雪。因为一个人玩得无聊,小凤和大黄又双双被崴脚之事套牢,便叫阿缎和两个男孩一起打雪仗。然三人皆想到了被雪亲王看到自己拿雪球打郡主之后可能会发生的事,集体回绝了她。无奈之下,她只好一个人在花园里找下坡处溜冰。 雪亲王因为没空陪女儿,专门从宫里寻了些新进贡来的点心哄她,正把一堆甜酪亲自给她时,听说了此事,只嘱咐了一句“莫让郡主受伤”,就忙自己的去了,仅留下满室逼人的杀气。于是雪晴然溜冰的时候,身后就有三人眼也不眨地看着她。 她只得停住,改溜冰为拍雪人,先自己倒在雪地里留一个人形,再让那三人轮流躺下。这个游戏玄明和阿缎都表示接受,想着反正就是躺躺罢了又躺不死人。只有白夜,躺下许久都没动静,走近一看,原来是无聊得睡着了。睡着以后亦是一副孤高模样,冷得如同冰雪,唯有额前一点朱砂分外妖娆。 雪晴然说:“小白这点朱砂生得真美。” 说罢伸手去碰他的额头,玄明一惊,正想阻止,白夜已经惊醒,于一瞬间一掌劈来。那掌风极是凌厉,借了玄术,激起满地积雪。雪晴然全仗着雪下皆是冰层,可得全力向后一滑,这才险险避过。定神望去时,白夜掌下竟已露出了冰下泥土。这一掌若落在她头上,必然当场魂飞魄散。她经常见过府中侍卫修习玄术武功,却从未见过谁能使出这样凌厉果决的一掌。 玄明顿时跪下:“郡主,尚书府管事为训练之事,常趁我等睡梦时出手,白夜因此成了习惯,绝非有意要伤郡主,请郡主饶过白夜。” 雪晴然看着他,慢慢露出微笑来,没有应声。玄明略一犹豫,还是说:“郡主若不高兴,就罚我吧。” “罚你什么?” “……随郡主高兴。” 雪晴然凝神看着这个少年,他脸上时常带着浅笑,笑容深处却隐隐有种天成的沉稳。 “既然如此,你自己想个办法来罚。” 玄明目光急转,抬头笑道:“我太笨,怕想不出什么有趣的办法来……” 雪晴然说:“若是我想到的办法碰巧你不喜欢,该怎么办?” 玄明不假思索地说:“郡主觉得有趣就好。” 雪晴然已经有了主意,对他展颜一笑:“你闭上眼睛,不管我在你嘴里放什么东西,你都要给我吃下去。” 白夜微微睁大眼,终于也跪在了她面前,只是跪得极不情愿:“郡主,身为人主,当赏罚分明。错的是白夜,为何要罚玄明?” 玄明忙止住他,闭了眼道:“全随郡主高兴吧。” 雪晴然笑不可抑,眼角余光却见白夜正睁大一双冷眼看着她,目光比身下冰雪更形冷冽。她只当看不到,从怀里取出个小袋子来。阿缎顿时睁圆了眼,发出了一声惊叫。 ------------ 第十章 眉间血画心头砂 玄明虽闭着眼,却不妨碍听到这一声惊呼,眉心不禁一蹙。 雪晴然原本想笑,却因看到他微蹙的眉心,觉得心中有什么东西被牵动,扯得心也跟着微微一紧。这两个少年在世上无依无靠,被人安放在此的唯一意义就是她的喜怒。她怎该用这样的玩笑吓他们。 她急忙将袋子里的东西取出,轻轻揉到那少年口中。 玄明舌尖所触,尽是一片香暖甜腻。他顿时明白了,睁开眼来,对她暖心一笑:“我就知道,郡主对人最好。” 雪晴然将雪亲王给她的甜酪尽数倒出,也分给阿缎和白夜。白夜像是还没回过神来,仍旧只是看着她。玄明从旁伸过手来,将东西塞进了他嘴里。 雪晴然拍拍手中碎屑,微笑道:“此事,不对我父亲提起就是。” 说完起身向后退了两步:“小白,过来些。你方才那一掌,可否再给我看一次?” 白夜只得点头,雪晴然觉得地方不够,又往后退了两步,却猛然脚下一滑,整个人都倒了下去。在这极短的时间里,她意识到自己先是落下了某处低崖,接着便顺着陡坡一路翻滚下去,接连撞到数处雪下碎石。来不及喊出来,来不及抓住风,她纤弱的身体连挣扎一下都不能。 突然间,好像有什么东西挡了她一下,雪晴然连忙紧紧抓住这根救命稻草,混乱中只知道没有再撞到任何东西,等想到要去看时,却是一声巨响,停住了。 阿缎惊恐的呼声远远响起,雪晴然惊魂未定地抬起头,这才看到自己是被玄明抱着撞在了崖下一棵树上,她正是因此才免于受伤。一旁白夜拉着玄明衣袖,勉强没让他的头也撞在树上。因为抓得太紧,他的指甲隔着衣料扣入掌心,血正慢慢渗出来。 雪晴然顾不得自己身上的雪,急忙翻身起来:“小白,你的手怎样?” 白夜放开手,抽出手帕缠在掌间,寒潭似的眼中没有丝毫波澜:“我不要紧,郡主可有受伤?” 她摇摇头,方才想起玄明。望去时,那少年倚着树干对她微微一笑:“郡主,莫再玩了。速速回去,让阿缎煮些药草压压惊。今日之事够让我们死上几回了,我须得在这歇口气。” 雪晴然不放心地看了看白夜的手,嘱道:“小白,仔细擦些药,莫要受了冻。” 她毕竟也吓得不轻,当即回转身,向着来处慢慢走去。阿缎连忙赶来跟在她身后,几次不安地回头看看,欲言又止。但雪晴然着实受了惊吓,并未注意到她神情,只一路走到莲池旁,这才停下歇脚。那池中冰莲开得精灵剔透,花下池水亦是澄澈空灵。她在池边站定,对着自己的倒影讪笑道:“我可不想再死一次……” 她突然停住,俯下身仔细看着水面。风平如镜的池水,清澈地映出了她眉间一点朱红色。那不是白夜一般的玲珑朱砂,而是更加艳丽的……一滴血。 她猛然醒悟,一口气飞奔回方才滚落的崖下。 ------------ 第十一章 春天是个好季节 白夜正极小心地扶起玄明抵在树干上的一条手臂,那手臂上旋即倒水一般流下血来,泼落在雪地上如同一片怒放的花朵。玄明整条衣袖都已被划开,连同手臂一起,现出一个狰狞伤痕。他方才一直不动,正是为了压住伤口,不让她看到。 雪晴然完全惊呆了,站在原地怔怔看着。玄明听到动静往这边一看,忙又将手臂藏起。雪晴然跑回他身边,急道:“稍有差池,你就连命都没了!你这个孩子……” 少年看着这个粉团子般一脸稚气的女孩唤自己作“孩子”,感到有些讶异。他不懂她的意思,只迅速思索一下,带着温和的微笑赔礼道:“玄明失礼了,请郡主不要怪罪……” 雪晴然连连摇头,伸手去扶他:“别说了,快跟我回院里擦些药,再找个大夫来看。” “惊吓了郡主,求郡主不要责怪” 雪晴然正色道:“都让你别说了。明明是我不对,为什么要你道歉?” 白夜清冷的眼中闪过些许意外,因他看出面前这位年少的郡主与其他人想法有些不同,她不想让他们扮演狗一般的角色。玄明也终于明白了,遂对着雪晴然极暖人地一笑:“虽然血流得有些多,却并未伤及筋骨,养些日子就好了。郡主多分些点心给我,说不定好得更快……” 雪晴然半跪在雪地里,小心扶起他沾满鲜血的手臂,轻声说:“好,你想要什么我都分给你。” 雪亲王到底知道了这件事,却并未责罚,反而叫了个御医来给玄明看伤。那夜,雪晴然任性差人在花园亭下摆了许多暖炉屏风,带着她的一群人摆了满桌点心茶水闹腾。冬夜月光如水般照在这个温暖的亭子里,亦照亮了一群孩子的眼睛。那双双或温柔,或清冷,或天真,或沉静的眼睛,在这一夜的月色中都分外清亮。 因玄明受伤一事,雪晴然老实了许多,再也不提外出玩耍之类的事。冬雪融尽的时候,雪亲王亲自来问她要不要出去走走,她也说不用了。 雪亲王说:“这一日是迎春节,从前每到这一天,举国都要祭拜天地祖宗,很是热闹。如今虽不比从前,但心里总该记着。” 雪晴然每天呆在这雪王府中有琴可碰,便过得很滋润,此前出府便有云映湖之事,在府里玩又连累了玄明,因此并未再想过要出去闲逛。但忽然听他这样一说,却又难免对外面充满向往,当即就要收拾出门,不料刚准备好到了门口,忽然宫中传召雪亲王。简直好像是算准了不让两人一起出门似的。 雪晴然好不失望。小马车都已经到了大门口了,外面街上隐约还可见到如烟绿柳,就好像一块点心送到嘴边,都碰到嘴唇了,又给人一把拿走。本来并不是很想吃,却因为这样的意外格外让人崩溃。 就在这时,忽然门外传来一阵喧闹。她掀开车帘向外望去,看到一群少年远远走过,有的骑马,有的坐车,年纪有大有小,小的和她相仿,大的也不过十六七岁,个个带着随从,穿着鲜亮。一群人走过雪王府外,看到雪亲王难得地立在府门口不知在做什么,连忙全都下车的下车下马的下马前来拜见。 雪晴然在车中默默听着,才明白原来那些都是王城中的官宦子弟,因迎春节到了,得以放下各自繁重功课,结伴出游。一来是难得的游乐机会,二来想必也能代替父辈广泛结交。雪亲王想了想,叫过了其中年纪最大的一个。 这少年正是霰亲王府里的郡王雪鹰平,论起来雪晴然要叫他一声堂兄。横云的亲王生了儿子都称郡王,但只有少数才能得到皇帝亲自册封,这雪鹰平便是前几日刚刚得了正式的郡王称号,人称平郡王。 其他人当是雪亲王叫了侄子有什么要紧事,只得老老实实在大门外等着。半个时辰后,平郡王神情复杂地走出来,身后跟着雪王府的马车并一个少年随从。 “这是雪皇叔的……亲戚,”年少的郡王笑得有些紧张,“莲公子。” 众人听了纷纷过来相认。大部分想当然地以为不过是先雪王妃连宜莲那边的亲戚投奔王府,或许是想着攀附雪王府,或是和雪王府的郡主搭上关系,以后好平步青云。有几个当即就露出了不屑的眼神,人人都知道雪亲王只有个独生女儿,这小子想近水楼台先得月,真是太可耻了。 车帘略微掀开,露出张粉妆玉琢的可人面孔,“莲公子”一笑嫣然:“见过各位公子。” ------------ 第十二章 苏某你会死很惨 笑得这么妩媚好看,声音又甜。年纪小些的还有些迷茫,年纪稍大的可全都明白了。什么莲公子啊,哪家的公子会这么娘们儿?这不是拿他们的智商不当回事么?你雪亲王就直说了要我们带你女儿出去玩又能怎么样,虽然男女有别不该同游,但她那么小,你又是个女控,谁敢背后说什么闲话。 虽然这么想,但人家雪亲王不想他女儿给人留下话柄,众人也只得装傻对雪晴然公子相称。且不说雪亲王,一旁还有平郡王呢,若是待会儿谁有不好,他做兄长的想必是不会客气。 更何况,雪王府的郡主能和自己一起玩,这不是天赐的良机么?虽然她现在只有几岁,但这正是好糊弄的年纪,若在此时得了她的好感,可是天上掉下来的便宜。 想到这里,众人哗的一声围在了雪晴然的马车四周。 平郡王说:“城门早已开了,咱们还是快些出去看花吧。” 众人纷纷上马上车。骑马来的都很庆幸,因为比坐车更方便靠近雪晴然的车边。就算平郡王在一旁,也没道理不让别人走在车边,路一共就那么宽。 雪晴然本想借此机会看看王城风景,不料每次一掀帘子,看到的不是某侍郎家的苏公子,就是某廷尉家的赵公子,要不就是其他不知什么人家的什么公子。而且他们还隔着车帘跟她搭话。最后她放下车帘,慢慢叹了口气。 过了一会,忽然耳中传来外面什么人嘀嘀咕咕的声音。她忙用了玄术去听,却听得有人小声说:“陈兄,雪王府那个赶车的小子怎么回事……” “他故意的……” 雪晴然不解地掀了个缝瞄过去。这一天陪她出来的是玄明,因为听得她要出门,玄明就说自己刚好会驾马车,跟着来了。她留心看了一会,也发觉了其中奥秘。原来玄明这车驾得是忽快忽慢,因他并不多吆喝,只是用鞭子不时敲打一下马儿,所以旁人也很难判断出下一步会如何,这样一来,其他人的马却很难再和她的马车保持一致了。 她觉得很有趣,自己在车里笑了起来。那少年当真聪明得紧。 赵公子催马追上来,赔笑道:“莲公子,有什么笑话,也让我们笑一笑。” 雪晴然说:“觉得外面的人有趣罢了。郡王哥哥,咱们什么时候到?” 平郡王在另一边应道:“快了。着急了么?” “不急。”她当然不急,只是想告诉别人此刻她在和平郡王说话,闲杂人等勿要插嘴。 一路出城,年纪小的孩子们都已经忘了雪晴然的事,在一旁又说又闹。空气中弥漫着早春略带寒凉的芬芳气息,雪晴然觉得要是和她爹出来应该好玩得多,但总归比窝在府里要好一些,遂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平郡王说着话解闷。 平郡王说:“已经到城外了,风景还好。” 雪晴然连忙去掀车帘,玄明已经手快帮她把车帘卷了起来。阳光洒到车子里,泼了人满身满头,带着清凉的香气。路旁满是嫩绿的草木,偶尔还有新开的杏花,远处传来流水潺湲之声,与莺歌燕语婉转一脉。 她一直少到自然中活动,最多不过是逛雪王府的花园,顿时心情一振,手脚并用爬到玄明身边去了。 马车还在前行,她没意识到自己这个举动有多危险。所有人脸色都一变,平郡王跳下马,伸手拉过玄明手里的缰绳停了车。 一切不过是瞬间的事情。周围的少年们几乎齐声朝着玄明喝道:“这奴才是怎么做事的!” 雪晴然疑惑而愕然地看着他们,心中思量着难不成这些人是早有预谋想在这里害她,而玄明就是内应?怎么他们都吆喝得这么整齐划一? 平郡王说:“这样探出身来很危险,还是坐回去的好。” 雪晴然连忙缩回去。这时一旁的苏公子挥手就是一鞭,重重抽在玄明身上:“再让你主子涉险,我替雪王爷打死你。” 玄明动也不能动,生生受了这一鞭。雪晴然却立时恼了,脱口道:“这关他什么事?不许打他!谁敢再打,我” 话到一半,却见人人都是异样眼神看着她,不禁顿住了话。 玄明已下了车,跪道:“公子恕罪,玄明再不敢了。” 雪晴然没说话,一时间四下无声。她实在太过震惊,周围人,无论是主是仆,没有一人觉得这样不妥。她终于想起,她的两个玩伴原本是替了两只小狗来陪她的。无论她喂他们骨头,带他们散心,还是打他们出气,朝他们大骂,在别人眼里都是应该的。那是他们的命。 玄明垂首跪在她面前,唇角犹有一丝难以察觉到的浅笑。周围少年人阅历尚且,恐怕会看不出那笑容里虽有温暖,并无丝毫恭谦。 “不要你跪。”她简短地说。 ------------ 第十三章 谁人折下碧桃花 平郡王看出雪晴然心思,忙打圆场道:“从这里开始路不好,花却好,下车走走活动活动手脚也好。莲公子,你要花么?前面有桃花。” 雪晴然默默点一下头,就要往车下跳。周围人又是一惊,齐声制止了她。马车不高,但她更矮,他们又都知道她是个女孩,这么跳下来万一有个什么,雪亲王会扒了他们所有人的皮。 雪晴然尴尬地笑了。来的时候是雪亲王亲自把她抱上车的。 玄明早已取了踏脚凳来,无奈减去凳子的高度,她也还是无法一步下来。在此之前雪晴然从没觉得自己矮,此时才发觉她实在是长得太慢。 忽听对面一个脆生生的男孩声音说:“莲公子没办法下车么?我是这么下的。” 雪晴然抬头望去,看到个胖胖的小男孩,是某位御史家的小儿子。那小胖子和她一样矮,正慢慢走下车来。他的两个随从跪在地上,比脚凳高一些,正好给他垫脚。 小胖子下了车,满怀着善意看着对面比自己更弱的“莲公子”说:“其实他们可以抱我下来,但是被人抱太没份了,本公子是有骨气的人,定要自己下来。” 平郡王本来已经走过来打算把雪晴然抱下车,因为在场只有他是雪晴然名义上的堂兄,不用那么避嫌。然而给他这么一说,却不得不放下了手。再怎么说,雪晴然是雪王府出来的人,“没份”“没骨气”的事情还是要三思而后行的。众人齐齐叹口气,也就那善良的胖子真以为雪晴然是个公子。赵公子说:“好在莲公子也带了随从,就这么着吧。” 雪晴然头皮一麻,身子也往后缩了缩。她才不要踩在别人背上。玄明手臂上的伤还未痊愈,她看他跪下都觉得心疼。她倒很想踩着苏公子下车,看他还要不要随便打人。 迟疑间,忽然一个一直在人群后没怎么出声的白衣少年走过来,朝着她伸手道:“莲公子,在下姓念。男子汉大丈夫,跳下车的勇气是该有的。公子跳吧。” 此言成功解除了她的窘境,又因装傻强调了大家都是男的,避免了肌肤碰触招人议论。雪晴然几乎要感激涕零,连忙握住他的手,往下一跳。念公子虽看着只是轻轻握住她的手,暗地里其实用了十成力气接着她,因而这一跳非常稳当。 众人几乎要拍手叫好,转念却又觉得被他风头占尽还讨了便宜,便都装作无视,赶着往前去了。 平郡王无声地笑了一会,这才招呼雪晴然和念公子往前走。 一行人浩浩荡荡走在小路上,两旁的风景很快驱散了方才的各种不爽。念公子不知是不是不想继续拉仇恨,渐渐离开了雪晴然身边。雪晴然本不惯和外人相处,便只乖乖跟在平郡王身边看风景。 小路旁繁花渐盛,山回路转,前面出现了一片灼灼桃花林。众人都被吸引,围了上去看。雪晴然寻到一棵极大的桃树,那上面桃花开得正好,如云如霞,满树光华。只是树太高,以她的身高断然无法碰到花枝。 她仰望花树的样子,虽则年幼无邪,眉目间却自带七分动人色。众人见状都很想去替她折一枝花。但此时献花未免太引人注目,回头不知要给人嘲笑成什么样,因此谁都不敢妄动。 若是平郡王折花,自然没有不妥,还能避免其他人纠结,因为他是哥哥。但平郡王不知是不是故意的,只跟雪晴然一起津津有味地看花,始终笑而不语。天知道他笑得是花还是周围人的表情。 这时雪晴然慢慢抬手指着桃花,非常自然地回头笑道:“玄明哥哥,我想要。” 玄明应了一声,走到树下,轻轻一跃攀住最矮的树枝,一个翻身荡起,落地时手里已有一枝最艳的桃花。在众人回过神之前,他已将花递到雪晴然手中。雪晴然仰起脸来,笑颜亦如桃花灿然:“谢谢。” 平郡王慢慢咬住嘴唇,勉强没有笑出声来。众人愣愣地看着玄明,真想就地挖个坑把他埋了。这么便利的一件事,最后居然给了这奴才去做。他算什么啊他,他居然还敢挑了最好看的一枝花来折! 玄明不敢应她,低头退到一边。 ------------ 第十四章 回首不见青梅香 好在众人正纠结忿恨各种抓狂之时,善良的胖子已经吩咐人摆好了点心茶水,唤着大家过去。众人赶路累了,实在受不了这样的诱惑,连忙都去花下坐了。胖子一见雪晴然,立即把虾饺肉丸全都推过来道:“莲公子你太瘦了,简直像个女孩子,快,多吃点肉补补。” 众人心想补成你那样她就完了,嘴里却纷纷附和着,把各种好吃的堆过来。 雪晴然难得被这么多人围着讨好,虽然心里觉得有点尴尬,还是笑了。她一笑,气氛便十分缓和,大家各自开心,一边赏花,一边说些长短。终究是王孙子弟家教甚严,所言多是王城风物,古今趣闻,值得一听。 暖风微醺,偶有花瓣坠落。雪晴然低头赏玩着手中桃花,心中思忖着回去谱首新曲。又想着下次一定要和雪亲王一起来看花,好将曲子抚给他听。玄明若喜欢,也叫他一起来,就不用像今日这般难为他…… 想着想着,不觉偎依在平郡王身边,睡着了。 她一向嗜睡得离谱,而且睡着以后很难醒来。平郡王对此虽然有点意外,倒也不以为意,因他已经稍微有点知道了这个堂妹的做事风范。她虽有郡主的矜持,但小脑袋里想的东西,却是意外的古怪又固执。遂任由她睡着,自己一边喝茶一边看花。 雪晴然醒来时,估摸着已经过了快一个时辰。胖子的茶点只剩下残羹冷炙,他本人也随几个同龄的在周围玩耍。 平郡王说:“好了,莲公子醒了。若再不醒,那些奴才都要饿瘪了。” 雪晴然茫然不解。平郡王低头对她笑道:“本该去林子里赏花,把这地方给下人们吃些东西。奈何你就是不醒,他们只好空揣着干粮等着。” 雪晴然连忙爬起来。四下一看,果然各家随从都远远侯在车马旁。苏公子唤道:“你们过来!” 平郡王遂带雪晴然离开。走出很远,才听到苏公子说:“在此歇过了仍回去守着。今日李小公子带的多,这剩下的汤汤水水都赏了你们。” 那些随从都谢过他。苏公子又说:“虽如此,哪个敢碰一碰公子们用过的茶具,剁了他的爪子。” 雪晴然回头望去,看到那些命不由己的人都在他面前低着头不敢言语。她匆匆回过头来,不愿再看。 玩赏近一日,眼看日薄西山,各家这才准备回程。雪晴然跟着平郡王回到车马处,见一切早已备好。只是苦恼的事又来了,她如何上车仍然是个问题。 善良的胖子似乎早有准备,又给她示范了一次踩人上车。这次念公子也不能来帮她,因为这上车和下车不同,不是拉一下就完事的。 雪晴然正在纠结时,玄明已走过来,在她面前跪下,浅浅一笑:“公子放心,玄明不会让公子摔着。” 半晌安静。雪晴然最后颇为蛮横地喊道:“我上车,谁也不许看我!” 人人都以为她怕上车姿势太笨拙了不想给人看到,纷纷表示理解。毕竟毁形象的事于人于己都是灾难。他们也不想看到一个漂漂亮亮的小姑娘用狗熊般的姿势爬上车。 等到所有人都转过身去了,雪晴然一把将玄明拉起来,朝着他伸出双手,只动了嘴唇却没有发出声音:抱我。 玄明有些惊讶,旋即露出个好看的笑容,俯身将她抱起来,小心放在车上。雪晴然在车上坐好,又探身过来,寻着他早上被赵公子打了一鞭的地方,小心揉了一下,然后询问地看着他。 玄明一笑,轻轻摇了摇头。然后放下车帘,向后退了一步。 ------------ 第十五章 当年谁杀了侧妃 早年纤蛮国趁着国盛进犯横云的时候,雪慕寒还是个十几岁的少年。先皇为保国家,将五个皇子全都赶到了战场前线。二皇子三皇子先后身受重伤,四皇子更是战死疆场,唯太子雪擎风和五皇子雪慕寒拼死御敌。 此后先皇驾崩,太子即位,就只剩雪慕寒以雪亲王身份在战火中指挥整个帝国的军队,一战数年,数年间仅有一次因伤回到横云国紫篁山修养。 战事最终结束后,当年的太子和五皇子终于得以相见。昔日少年今弱冠,彼此竟然都未能认出。皇帝因多年来让幼弟独自征战,心存愧悔,一时不好意思提及兵权之事。 结果证实了亲兄弟明算账的古训何其正确,皇帝未曾想到多年下来,军中诸将,国中百姓,早已在膜拜那个如同神话般击溃众多敌国,横扫了整个西境的王,并且将他奉若神明。而当他渐渐察觉到这一点的时候,五弟的实力和脾气都已令他难以掌控。 横云帝国的一国之君,如同老头子一般长叹一声:“年轻时太傻,太天真。” 当然这声叹其实只是在心里叹的,话也是在心里嘀咕的,并没有说出来。尽管如此,珠帘外的人还是止住琴声。 “陛下心中为何事懊悔?” 没有回答。 “仍是为雪亲王之事?” 仍是没有回答,但皇帝换了一个坐的姿势。 “依微臣之见,雪亲王此人暂时尚不足虑。因他虽有将才,却是个性情中人,难以成就大事。” 琴声重新响起,流转变换宛如一场华胥幽梦。 “此前他与尚书府联姻,本是天赐良机。他却为了雪王妃留下的you女,对新王妃百般刁难。不仅没有利用如此大好时机,反而令端木尚书颜面扫地。这种做法委实令人不屑。” 帘中传出一声短促的轻笑:“我这个弟弟,从小便是如此。只是既然这样,他又何必勉为其难要成这门亲事。” 琴声依旧如梦如幻:“听闻端木尚书家的小姐样貌酷似过世的雪王妃,雪王府的郡主对她很是喜欢。连外面的童谣都在唱,说端木槿的婚事是雪亲王拿来哄女儿高兴的。” 片刻沉默。 “当初若非我逼他娶了纤蛮送来和亲的公主索兰,事情或许还不至于此。索兰身为侧妃,却仗着自己的身份,争风吃醋,直至设计害死雪王妃。慕寒纵然能诛灭整个纤蛮,却再换不回他的爱妻了。” “说起索兰之死,倒颇有些蹊跷。” “说来。” “雪亲王对郡主百般溺爱,听说郡主幼时顽皮好动,为了时刻知其所在,雪亲王曾亲自在其颈上缚金铃一对。小心至此,如何会任凭花园中留着一口深井不填?可见这井必是围栏高筑,十分稳妥。可索兰偏偏失足落到了这口井中,这岂非蹊跷至极?” “若你想说是慕寒杀了索兰,朕却是不信。他历来心高气傲,便有天大的仇怨,也断不会去设计杀一个女人。再说那时他已将整个纤蛮毁去,给雪王妃陪葬……” “臣亦是不信,他若要杀,多年前就已经动手了。也正因如此,天下人都认为索兰之死是果报不爽,与雪亲王全无关系。臣以为,杀索兰的另有其人。” “说。” “陛下恕罪,此一折微臣委实不知。此人想来对雪慕寒忠心不二,连这等小事也要替他办妥,却又如此深藏不露,不留痕迹,只怕还是多留意为好。” 皇帝沉默片刻,站起身来:“当年先皇驾崩,我侥幸躲回深宫,二弟三弟说是因伤休养,实则与一般纨绔无异。只有慕寒在军前九死一生,受尽苦楚。难得归来,却被迫娶了索兰,失了王妃。我确实常因慕寒之事懊悔,所懊悔的是不该毁他一生。” 珠帘外传来淡淡地声音:“既如此,何不收回兵权。让雪亲王携家安居世外,陛下也不必再担心养虎为患。三日后陛下生辰,却又是个好时机。” “此事须从长计议,我……有些疲惫,你先退下吧。” “是。” 琴声戛然而止。过了很久,四下无声,皇帝这才深深叹了口气。 “性情中人……慕寒,你做的许多事我都不明白,但你失王妃之恨,我怎会不懂……” ------------ 第十六章 君颜若雪几寸寒 三日后,皇宫成了天下盗贼、土财主、贪官、薄幸女子们梦中的天堂。各路人马从去年、前年甚至多年前的今日起,就已经在筹划今日送礼内容既不敢太寒碜,怕皇帝嫌弃;更不敢太高调,怕暴露了自己的私财数目。是以送给皇帝的贺礼,往往是一些看似平常却极为罕见的奇珍异宝。 雪亲王早已对此懒于应付,这一年索性包了一块木头,说是从至寒之地的神殿中求来的神木,能够保佑横云国运昌盛而雪晴然可以项上人头担保,她前一晚亲眼见到她爹在柴房随手捡起了一块完全一样的烂木头。 尽管如此,她还是带着十分单纯无知的微笑,若无其事地跟着她爹来到皇宫。 这一天她穿得十分朴素,不过是普通的东海鲛纱织成九重莲花形状。所佩戴的东西也只得一件,便是端木槿打的莲花珠络。 “父亲,皇帝今年生辰,为何要让人人都带小孩子前去?” “因为从前皇后和太子在边境落崖,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至今踪迹全无。他想是思念太子,心中寂寞,所以要看看别人的儿女以解寂寥。” “如此岂非更加寂寞?” “……或许是觉得全天下都是他的,别人的孩子也未尝不可以当做是他的。” “莲儿还是回去看玄明和小凤吵架玩吧……万一皇帝把我当成他的孩子……” “他敢。” 皇帝的花园中此时聚集了许多朝臣、侍卫、小孩子和杂耍艺人。 由于皇帝有命,今日园中给后辈子女们随意玩耍,各家不得打骂教育孩子,是以这园子里颇有些吵闹。一时郡主们弄坏了头发,一时又有将军的外孙揍了员外的幺儿,好一阵鸡飞狗跳。 又由于皇帝有命,今日朝臣们要和孩子分席而坐,以免孩子不敢动弹,是以局面变得相当混乱。相对的,朝臣们的脸色也不大好看,觉得皇帝这一手未免太狠,借玩乐之名让各家孩子在此丢人现眼,简直是杀人不见血。 雪晴然在席前和她爹分开,向着混乱的一边走去。那首席坐着的是个和玄明年纪相仿的少年,白白净净十分俊俏,不知因何生就一双黛色瞳仁,与身上华服相映生辉,显得人愈发艳丽好看。 他看到雪晴然,便露出一个非常温暖的笑容,对旁边的侍从说了句什么。片刻之后,侍从端了一碟点心到雪晴然面前道:“可是雪王府的郡主?按座次当在上席。” 于是她跟着走到那少年旁边坐下,侍从方才放下手中碟子。 雪晴然有些惊奇地问:“你怎么知道我喜欢桂花糕?” 侍从说:“小人不知,这点心乃是夏皇子吩咐的。” 夏皇子微微侧过头:“你想装不认识我吗?” 雪晴然展颜道:“我怎会忘了。只是兄长今日这般耀眼,晃得我有些眼花了。想当年咱们同住在凤箫宫时,我流夏皇兄可是文文静静,通情达理,有什么好东西都让着我……” 忽然想起这是宫中,同席的还有许多别家孩子,不好失了礼数。连忙闭了嘴,先离开座位,似笑非笑地向他施礼。夏皇子不等她直起身,拿起一块桂花糕就塞到了她嘴里。 “住都住过了,何必这般多礼。” 雪晴然大惊四顾。好在周围都是小孩子,别说没听到,就算听到了也不会多想。她回到座位上,费劲地咽下口中糕点,恨了他一眼。 夏皇子浅浅一笑,黛色慧眼光风流转:“彼时我双生的姊妹云凰辞世,雪皇叔怕我难过,将你送到宫中给我作伴。那本来就是两人同餐同宿,我哪里说错了?” 他的眼神明明都是笑,语气里却是一副义正言辞,任何人听了都会觉得他说得很对。雪晴然吃瘪地叹了口气。 等到皇帝终于允许各家领了孩子一同游园时,大部分孩子已经快折腾到自己爹娘都认不出了,年纪小一点的男孩更是与普通百姓家的顽童无异。皇帝笑得似乎特别愉快,吩咐给这些娃娃安排些有趣表演来。 片刻后侍臣们引了一老一少两个衣着奇特的人来,他们身后赫然跟着两头雪狼。 霰亲王的小女儿燕歌吓得脚一软就坐在了地上。 一时间又是一阵鸡飞狗跳,郡主小姐们纷纷后退,少爷公子们却多想挤上前来,有的还想去揪雪狼的尾巴,场面甚是凌乱。 雪亲王漠然地看着这一切,低声问道:“莲儿,你想去看么?” 雪晴然说:“我看我们还是站得离皇帝近一些。” 话音未落,突然听到两个驯狼人大声呵斥起来,雪晴然一回头,看到一头狼竟挣脱了绳索,向着人群外冲了出去。不巧的是人群外就是皇帝。 这一瞬间园中的混乱达到了顶峰,但谁也没有注意到这片吵闹,每个人都傻了,只有侍卫们还记得拔刀保护御驾。不过在侍卫们向着雪狼乱刀砍下之前,有个人已经赶在他们之前抓住了脱落的绳索,硬生生地将向前疯跑的雪狼扯倒。雪狼再想起来,已经被牢牢地按住额头没法动弹。 雪亲王一边按着狼,一边回头看了一眼。他看的不是被层层保护起来的皇帝,而是一个白衣的少年。 此时所有人都处于极度凌乱中,唯独这少年身形笔直,站在雪狼和皇帝之间,手中是从侍卫腰间夺过的刀。明明还是个孩子,却有着成年人都没有的寂静神情。 发觉到雪亲王在看他,少年恭敬地作了一揖,然后走过来,挥刀向雪狼砍下。 “住手!” 刀锋在距离狼头寸许之地准确地停下。少年微微侧过脸,询问地望着雪晴然:“有何吩咐?” 雪晴然说:“凡事须留三分情。雪狼已被止住,何必再下杀手?” 少年温和地微笑了一下:“这头畜生胆敢犯上作乱,死有余辜。” 说罢那个本就很淡的微笑一下子就不见,同时再次举刀。雪晴然径直走到他面前,将手挡在雪狼头上:“你看它现在的眼神,哪里像是要作乱的样子?” 皇帝远远看着这两个孩子,嘴角勾起一抹饶有兴趣的笑。 旁边一位新晋的年轻朝臣疾走过来,伸手去拉雪晴然:“这是哪家的小姐,竟敢对堂堂念丞相的公子无礼!还不退下!” 雪晴然听到这个少见的姓氏,才恍悟这已不是第一次与念公子见面,之前她女扮男装出城看花时,人家还扶她下过车呢。她抽回袖子,微微一笑道:“我不过和公子看法相左,何来无礼之说?男女授受不亲,你与我非亲非故,却当众拉扯我的衣袖,便不是无礼么?” 说罢从少年手中夺过刀来,对着被他拉扯过的鲛纱袖劈下。 随着那片鲛纱落地,园子里终于静下来了 ------------ 第十七章 卧榻岂容他人眠 所有人都看着雪晴然,感到内心的看客之魂正在迅速苏醒蠢蠢欲动。因为念丞相和雪亲王两人历来是水火不容,念丞相每次在皇宫里走路都要不停四下看,一旦搜寻到雪亲王的踪迹,立刻绕道。 造成这种局面的原因,据说还要追溯到二十年前。那时念丞相还不是丞相,而是五皇子的伴读。念家人普遍聪慧然而刻板,念丞相更是个中翘楚。而当时不足十岁的雪慕寒却十分活泼,时常只想跟着四皇兄苍言出宫玩耍,饮酒吃肉逛王城。好几次溜出去给先皇知道了,都受了重罚。而那几次全都是念丞相偷偷告状,才走漏了风声。 雪苍言知道了一笑而已,以后出去都不敢来招雪慕寒。后来各人年长,雪慕寒和念丞相一武一文,经历了许多迥然不同的历练,虽然都尽心朝廷,意见却常常相左。最要紧的是在迎娶索兰一事上,念丞相起到了非常重要的,推波助澜的作用,因为他完全不明白雪慕寒身为亲王,为何会为了一个绣女出身的卑贱女子违抗皇命。 于是朝堂之上,念丞相公然指责雪王妃宜莲狐媚善妒,以至祸及横云,应当论罪处死。这彻底惹毛了雪慕寒。等到雪王妃宜莲过世,两人的关系早已彻底决裂。 这些,是雪晴然完全不知道的。 少年向着她一揖:“原来是雪王府的郡主,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 也不知他是真不记得她,还是装的。要是装的那也装得太像了。雪晴然顺手将手中的刀扔到一边,恭顺地还了一礼。 少年瞥了一眼被扔掉的刀,眉毛微微挑了挑,没有说话。然而他的眼睛,还是极为安静,没有一丝波澜。 此时花园中已经渐渐安静,众人看热闹的心理也渐渐转化成了一种忧虑。一个是念丞相独子,一个是雪慕寒爱女,少年人又往往沉不住气,一个不小心,今日宫宴势必会变成不可收拾的局面。 僵持中,皇帝乐呵呵地踱过来,在人群中随便拉过一个男孩子问道:“你说,这狼该不该杀?” 他拉的正是上次与雪晴然同游的善良胖子。胖子不假思索地答道:“这畜生敢如此放肆,当然该杀。杀了吃吃看……” 皇帝转回身,直走到雪晴然身边,和善地问道:“小姑娘,你为何不让念公子杀这头雪狼?” 雪晴然先行一礼,方才答道:“回陛下,莲儿因见那驯狼人哭得可怜,想这雪狼是他父女养家的依靠,若是杀了,岂非绝人生路?” 众人讶然望向那一边,果然见那老者跪在地上,泪如雨下。 皇帝再次挑起嘴角:“可是念公子已经告诉过你,这头雪狼想要袭击我,这不是大罪吗?难道你想包庇它弑君之罪?” 此言一出,园子里更加寂静,空气中仿佛有个轻微的断裂声传过。雪亲王扬起眉。便是句玩笑,也不至于对一个孩子用上这些严厉措辞。 雪晴然笑道:“莲儿想问驯狼的姐姐一句话,请陛下恩准。” 皇帝点点头,于是雪晴然走到那个少女面前,问道:“这头狼从前可曾如此发狂?” 那少女已然抖得如同筛糠:“回郡主,我父女以驯狼为生,从未被雪狼袭击。这两头雪狼更是从小就由我照料,性情温良,从未如此。” 雪晴然回转身,向着皇帝跪下:“陛下,他们的狼面对驯狼人不会惊慌,面对群臣不会惊慌,唯独一接近陛下就慌乱反常,这不正表示它慑于皇威,心中不安吗?今日陛下生辰,普天同庆,各地都纷纷大赦狱囚,以示皇恩浩荡,何以不能分一丝恩情与一头区区小兽?再者” “够了。” 雪晴然抬起头,看到皇帝忍着笑,转身去对着那少年:“念公子,你当如何反驳这姑娘的大道理?” 少年微笑道:“君颜要杀雪狼,只是为陛下尽心。郡主要保雪狼,亦是为陛下尽心。既如此,本不应争执。何况家父与雪亲王曾有同窗之谊,论起来,君颜或可斗胆称郡主一声妹妹。世上岂有兄长不让着妹妹的。” 听到这番话,皇帝目光闪了闪,随即微笑道:“既如此,趁着今日欢喜,你便和莲儿结个义兄妹吧。” 片刻之后,满园鸦雀无声。 人人皆知雪亲王膝下仅有一女,若得儿郎,以后便子承父位,若无,则需另寻人选。人人都知雪亲王对新妃情薄,如这丞相公子当真拜了雪亲王做义父,说不准将来的雪王之位就归他了。 少年微微一笑,转身面向默然的雪亲王,正欲跪下说话,雪晴然突然在一边扭捏道:“陛下,莲儿还没见过这位念公子的父母亲,万一他们不喜欢公子收这个妹妹,那以后莲儿岂不是没脸见人了……” 皇帝笑道:“还不带这妹妹去你父亲面前问问,看他有无意见。” 少年便带了雪晴然走向一直在站在附近观望的丞相面前。雪晴然仰头问道:“这位便是念丞相吗?” 少年点点头:“正是家父。” 雪晴然又问:“丞相大人,莲儿给令公子做妹妹,大人觉得可好?” 丞相点点头:“岂有不好,求之不得。” 这倒是句心里话,皇帝明摆着想把雪亲王手中大权撬出来,他岂有不接之理。 不料丞相话音未落,雪晴然突然双膝跪在地上,在有人反应过来之前向丞相一拜:“莲儿见过义父。” 众人皆是一呆,方才意识到皇帝是说了要结义兄妹,却并未说明是谁拜到谁家……好大的玩笑。 雪亲王微微一笑,望着呆若木鸡的念丞相揶揄道:“雪慕寒只得这一个女儿,还被你们抢了去,委实欺人太甚。” 半晌,念丞相冷冷地笑道:“想不到郡主小小年纪,竟有如此……见识,雪亲王真是好福气。” 雪亲王道:“小女不肖,只会耍耍嘴皮子罢了,不知哪句话就给自己招了个什么罪名。哪像令公子,为保御驾连如此饿狼都敢相杀,真是少年英雄。慕寒百年之后,陛下的安危,就靠令公子了。” 众人都听出他明晃晃的牢骚,谁也不敢再开口。皇帝连忙接过去转移了话题:“慕寒这女儿岂是耍嘴皮子,如此口才,竟是舌绽莲花,胜过成人。我的公主羽华若有这般本事,也不必事事都推给流夏了。” 一直在旁边看热闹的夏皇子顿时笑了:“父皇,按我横云惯例,只有未出嫁的公主才得进宫议事,这真是可惜了郡主如此才人。” 皇帝也跟着笑:“慕寒,我有心给你莲儿一个封号。你就别再嫌我抢你女儿了,谁让你这女儿这般出众。” 一旁侍臣应声离去。只片刻又匆匆赶回来,将什么东西呈上。 “你,叫莲儿?” “回陛下,我叫雪晴然,小字莲花。” “既然这样,就封你为莲花公主,择日行仪式。” 说罢,横云的皇帝亲手将一样东西套在雪晴然颈上。她低头望去,那是一副金镶玉的莲花锁。 她看看雪亲王,只得叩首谢恩。皇帝亲自将她拉起来,牵到夏皇子身边。就在此时,忽听身后传来响动。她微一回头,却见禁卫已将两头狼并驯狼人一同拖了下去。她愕然回过头来,正对上皇帝的微微一笑。 “有些罪可恕,有些罪无可恕。莲儿,你若有什么话,可等年纪够了,到王殿上再说。” ------------ 第十八章 你为什么要改口 雪王府独生的郡主得了钦赐封号的消息,很快在王城中传开了。一时间,又有不知多少人明里暗里争着向雪王府示好。甚至还有人委婉提出郡主年纪虽不大但眼看着也就大了,不如早作打算订下亲事以便及早培养感情。 就在这些人受着雪亲王不加掩饰的白眼或是稍加掩饰的白眼时,雪晴然正带着阿缎小凤和玄明在晴雪院中踢一个毽子玩。白夜本不喜欢这些游戏,之前又曾不小心用了玄术,轻轻一下便将雪晴然最喜欢的七色羽扎的毽子踢散,惹得小凤哭了,因此死也不肯再随他们玩。每逢院中侍女们踢毽子,就只倚在廊下打瞌睡。 与他不同,玄明却是个最会玩的。年纪虽轻,却百戏皆通,更兼有副讨喜的笑脸,因此平时无论玩什么,将他找来总是没错。此时这毽子也是他将被白夜踢散的七色羽捡回来,亲手扎了个新的。小凤因此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甚至格外开恩,准他摸了大黄的脑袋。 雪晴然并不擅长此道,比起自己踢,更喜欢看小凤又叫又笑的孩子气。玄明会意,将那毽子踢得活了一般,引得满院人喝彩,却趁小凤看得最出神时突然踢给了她。小凤没等抬脚,嘴里先一阵乱叫。可叹这种时候,她居然还是率先叫了大黄的名字。众人当即笑翻,小凤醒悟到自己上了当,将七彩的毽子朝玄明怀里一扔,怄气道:“郡主,玄明又欺负人!” 说罢扭头跑回屋去。雪晴然一笑,正要发话,院中一个洒扫的侍女已经跑过来向她施了一礼,笑道:“郡主,她不玩了,奴婢来陪郡主玩。奴婢不怕人欺负。” 这侍女是府中厨娘推举来的,原本姓商名可可,到晴雪院后改了名唤阿纤。生得唇红齿白,眉眼娇媚,说话也清亮好听。眼下她年纪尚小,端木槿又对中途入府的人多有顾虑,虽将她分到晴雪院,却也只许她做些洒扫粗活,不比阿缎等人可以贴身服侍雪晴然。 雪晴然说:“难得今天天气好,多叫些人来。” 院中侍女多已过了爱玩好动的年纪,但难得看她有如此兴致,遂纷纷过来陪着。 毽子几起几落到了阿纤面前,她一笑,足尖已将毽子勾起,一仰一俯,又用足跟在身后稳稳接住,旋即整个人都跃起,衣袂裙衫团团起舞,毽子在其间起起落落,令人叹为观止。雪晴然看得眼都花了,玄明也微笑道:“好看。” 阿纤身影一顿,毽子活泼泼跃起,朝着他飞过去。玄明接了毽子,却转身传给了雪晴然。阿纤脱口道:“好不领情。” 玄明只对她一笑,仍旧回头看着雪晴然如何笨拙地将毽子踢起。她生疏的脚法和阿纤比起来当真有云泥之别,对比之下,实在一点看头也无。她想起刚刚玄明赞阿纤踢得好看,便又踢给阿纤。 阿纤愈发欢喜,决意要露一露真本事,就用足尖高高地接住了毽子。侍女们都停下来等着,只见那双纤足一动,毽子立时长了翅膀一般,高高飞向半空里。雪晴然眼巴巴地看着,不知她要踢出什么好看的花样。 毽子落下来,在离阿纤的脚寸许远的地方,突然被玄明勾走了。只轻轻一踢,意外的,那毽羽竟突然间四散迸开,再一次散了满院。 侍女们顿时顾不得许多,恼得七嘴八舌责怪玄明,阿纤更是跑过去在他背上赶着乱打了一阵。玄明笑着挥开她,对雪晴然赔礼道:“郡主若也责怪玄明,我便即刻再扎个新的。” 阿纤急道:“当然要扎!现在就要!” 玄明微一侧头,看着她笑道:“郡主还没发话,轮不到你。” 此言一出,满院侍女都醒悟,慌忙向雪晴然施礼,各去做各的事了。阿纤尴尬地赔礼道:“奴婢有口无心,请郡主恕罪。” 雪晴然掩饰住惊讶。怕连阿纤自己,也看不出这少年是为责备她逾越才故意踢散了毽子。她不禁笑了,压低了声音说:“人都吓跑了,谁陪我?” 玄明脱口道:“还有我。” 几乎是说出这话的同时,他已抬手去掩自己的嘴。然话已说出,他只得有些畏惧地看看她,改口道:“还有我可以做事。郡主想要什么,玄明都可以替郡主寻来。” 雪晴然难得觉得心头有些暖。并未细想他改口的原因,只对他笑笑,随手伸出小指:“如此,可要记住你自己的话。就算别人都不理我时,你也要陪着我。” 玄明怔了片刻,迅速扫了眼整个院子,见没人看着这边,这才伸出手来,跟她略微勾了一下指头,同时露出个暖心笑颜。 “好。”他轻声说。 屋前廊下,白夜像是刚刚从瞌睡中醒来,慢慢睁开清寒凛冽的眼睛,看着玄明不作声。 ------------ 第十九章 年纪轻轻不学好 这一晚雪晴然不知是踢毽子耗费了体力还是怎么的,吃过了晚饭还四处寻食。玄明立刻勤快地跑去厨房找点心。回来路上却遇到阿纤,不由分说抢了点心盒去。 玄明说:“阿纤,莫胡闹,这是郡主的点心” “让你抢走了我的毽子。”侍女灵活地跳到路旁湖山石上,将点心盒藏到身后,居高临下地俯身看着他,娇俏的唇边露出一抹清甜浅笑:“先赔礼道歉,再叫我一声好姐姐。” “我不唤任何人姐姐,唤你婆婆行么?” “你!你就接着装你的乖吧。你不唤我,我就将这点心倒了,回头告诉郡主是你偷吃。”阿纤慢慢将点心盒举高,“我见过的人多了,你是什么样的人我一眼就能看出来。你才不乖。” 玄明无奈地笑了:“说到底不就是叫你一声么?可可,饶了我吧。” 侍女顿时眼睛一亮:“你怎知我名唤可可?” “我怎么就不能知道。好可可,亲可可,快把点心还我。” 阿纤将点心盒递过来,不等他拿到,又收了回去,只对他笑着不说话。 玄明眉梢唇角都聚起笑意,露出个勾魂勾魄的笑颜:“大晚上守在这里也不嫌累。除了郡主,我可是谁的话都不听……” 边说,边伸手去拿点心。他站得本比阿纤低,方一伸出手,人已撞着了她的膝盖。阿纤突然将他环住,低头亲了他的嘴唇。玄明顺势将她从湖山石上抱下,一手环住她的腰,另一手却暗暗将点心盒顺了过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阿纤终于略松开手,微微喘着气笑道:“我好不好?” “好得不能再好。” “你喜不喜欢我?” “喜欢得不能再喜欢。” “我和郡主谁好?” “郡主。” 阿纤在他肩上捶了一下:“傻子,郡主虽生得好看,不过是个孩子罢了,她哪里有我好。” 玄明尚未到长个子的年纪,又小阿纤两岁,只和她一般高罢了,然看她时却总像是高了她许多。他将点心盒捏得紧些,这才说:“郡主的心好。” 阿纤耻笑道:“若光是心好就有用,你方才也不用和我亲近了。院里侍女都喜欢和你玩,难道是为了你心好?” 玄明只一笑,并不应声,转身要走。阿纤追上来从背后抱住他,娇笑道:“好孩子,你心好,你哪里都好,不走最好。再陪姐姐一阵” 玄明一把推开她,低声道:“有人来了。” 阿纤跟着他望去,只见花移影动,走出来的是个只穿了寝服的小女孩。玄明快步跑过去,不解道:“郡主怎么自己出来了?” 雪晴然停了停才说:“久等你都不回。” 玄明连忙将点心盒递给她,低声道:“是我错了。夜风凉,我送郡主回去。” 雪晴然并未接那盒子,却向他身后望去。阿纤嘴角一抹取笑的影子尚未收尽,忙低头施礼:“见过郡主。” 此时玄明仍将点心盒擎得很低。雪晴然提起脚从他掌上扫过,那盒点心顿时飞出去,散得满地都是。 “我不要别人调笑用的点心。” 玄明惊得急急看她一眼,当即双膝跪下,连嘴唇都失了血色:“郡主,是玄明荒唐。玄明知错了” 阿纤也白了面孔,强笑道:“奴婢不懂郡主的话……” 雪晴然并不答,回头道:“玄明哥哥,你真喜欢,我就求槿姨成全你们。你带阿纤去外面寻个院,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既不用担心府里的规矩,更不至于给我父亲和姨娘脸上抹黑。” 玄明低声道:“郡主,玄明在这世上无依无靠,原本活得没一点意思。郡主当真赶我走,还不如将今夜事回了雪王爷,让他干脆打死了我。” 雪晴然恼道:“这些话,你方才就是想起一个字,又何至如此。” 玄明窘得脸红了又白,声音愈发低下去:“并非……未曾想起……” 雪晴然看着他,忽然心思一转,愕然道:“难道就是为了那盒点心?” 没有回答,她向旁边走了两步,却见地上散落的全都是新做出的桂花糕。她有些惊讶地回头望着玄明。那少年叹口气,满脸都是难以启齿的窘色:“不敢瞒过郡主,主要……是为了点心……” 两个女孩全都斜起眼狠狠剜了他一阵。雪晴然走到他面前,沉声道:“玄明,为了这样的小事,不应当用上如此不堪的手段。否则你虽得了眼前想要的,却会失去许多更重要的。莫说一盒点心,就算是人命,有时也不及尊严和清誉要紧。” 片刻寂静。玄明向她郑重叩首,低声道:“多谢郡主教诲。” 阿纤也连忙依样叩首道:“多谢郡主” “阿纤就不必如此了。”雪晴然打断了她,“你已过了受教的年纪。” 阿纤抬起头,目光急转,娇笑道:“奴婢虽年长几岁,却最愿意听郡主的教诲。” “如此也好。”雪晴然略一点头,“我便也教你几句。” “是。” “你为王府侍女却言行不检,此其一;无视王府规矩令我府上蒙羞,此其二;擅夺我的东西无故不还,此其三;连我身边的人都敢撩拨,此其四。你若聪明,当对今夜事三缄其口,自己收拾了东西离开雪王府,再莫回来。” 夜色中,女孩眼中泛起冷色:“否则,莫怪我翻脸无情。” ------------ 第二十章 各怀心事进书房 夏末,各府院的贺礼流水般送到雪王府。许多官员还带了自家子弟亲自来拜访,然而雪晴然仍旧只是关紧大门留在院中耍笑,不与任何王孙公子会面。 那只七彩毽子早被玄明扎好,但他自己却再也不玩,每天除却帮雪晴然做些琐事,就只寻一册书守在廊下。他与白夜本是以玩伴的身份入府,现在却更像是两个年岁不足的守院侍卫了。若逢雪晴然跟着请来的先生读书,那两人又立刻成了伴读。玄明常在磨墨的时候听得出了神,惹得太学里请来的夫子很是不悦,便问他道:“你知道我方才讲的这首词是什么出处么?” 玄明低下头,恭顺地应道:“玄明不知,愿夫子不吝赐教。” 夫子却不屑看他,回头对雪晴然温声道:“这首词极古,曾几度失传。现今的孤本,还是抄检水月茶庄时得来的。” 雪晴然不禁一笑:“肯费心收藏这样的东西,云庄主好风雅的人。” 夫子略一沉默,淡淡地说:“他是罪人,郡主少提为好。” 雪晴然点点头,待到他继续拿起书来读时,却不加掩饰地露出个不以为然的顽劣笑容,对着一旁端茶的阿缎做了个“偏不”的口型。云映湖是不是罪人,她心中自有定度。 一回头,见玄明正对她暖心一笑。 自从阿纤之事后,这少年在人前往往笑得极小心,仿佛生怕笑得太放肆便会惹祸上身。他原本生得并不像白夜那么玲珑俊俏,只是笑颜太讨人喜欢,如此谨言慎行,倒让自己愈发变得不起眼了。 夫子的声音忽然停了。雪晴然连忙拿起书,照着他刚才读的念起来。玄明低头听着她读书的声音,慢慢露出浅淡的笑容来,又忘了磨墨了。 白夜立在一旁打了个呵欠。他的喜怒很难看出,似乎只在夫子提及国事兵法等内容时才会提起一点兴致。可惜这位夫子文士出身,平生以诗词歌赋著称,十天半月都不见得会说一次国事。因此白夜大多数时候不过是在瞌睡,只没有像小凤一样死活不肯进书房罢了。 这一日,雪亲王旧时的一位部将因故从边境返回王城,因知雪亲王素来疼爱女儿,来雪王府探望时便给雪晴然带了一支紫玉笛,说是以奇巧之术著称的兰柯古国流传出来的东西,十分珍贵。 雪晴然亦看得出那玉笛是样好东西,很是喜欢。奈何她素来善琴,却从不会吹笛。晴雪院中侍女有会鼓瑟的,有会吹损的,也有懂琵琶的,偏没有一个会吹笛。雪晴然只得空拿着那精巧贵重的紫玉笛,却不知能有什么用处。 忽有一个种花的侍女阿绒笑道:“郡主忘了,咱们院里有个人,可是没他不会的。” 雪晴然亦笑了,略一点头,立刻有两个侍女去院门口唤了玄明来。 玄明本在花架下看书,被四只手拉到了雪晴然面前。听了前因后果,只朝她略略一揖,简短地说:“我不会。” 阿绒疑道:“吹笛并非难事,你竟不会?” 玄明说:“我已会了许多东西,又不是戏班子的,再有许多事不会也是正常的。” 院中众人顿时好不扫兴,都向雪晴然陪笑道:“郡主不急,明天回过雪王爷,去外面找个吹笛的艺人来吹给郡主听就是了。” 雪晴然叹道:“父亲要忙的事多着呢,不过是笛子罢了,又不是没听过,有机会再说吧。” 众人忙吹捧道:“郡主真懂事。” ------------ 第二十一章 谁家玉笛暗生情 而到了这一天晚些时候,雪晴然却借散步的由头跑到花园深处,自己摆弄着那笛子,试图吹响。 吹过去时,果然响了,只是那声音委实鬼哭狼嚎,太过惊悚。她连忙将笛子放下,四下看看有没有人玄明和白夜不知何时起跟在后面,此时表情十分精彩。 雪晴然微红了脸,讪笑道:“我不小心把它弄响了……” 玄明走过来,带着一抹浅笑将玉笛轻轻拿过去横在唇边。雪晴然听到一个极缠绵的颤音,然后,那糊的颤音突然变成了一串婉转空灵的乐声。那首曲活泼清亮,灵动回旋,引动人心。只是笛声深处,似有一丝不易觉察的寂寥。 一曲终了,她不禁赞道:“我一直钟情于琴,从未想到笛子也有这样美的声音。玄明哥哥,你真是多才多艺。” 玄明说:“不过是玩的东西罢了……阿缎寻不到郡主,眼看要疯了。不如我和白夜送郡主回院吧。” 雪晴然对他一笑,向着花园外走去:“玄明哥哥,你今日在院里怎么说不会呢?” 玄明应道:“我是郡主的人,旁的人再和我没关系。” 雪晴然觉得这少年当真是前次被她吓着了,摇摇头道:“这玉笛我收在屋里,免得父亲问起。但它从此是你的了,你何时喜欢,便叫人取出来吹。吹什么曲子,吹给谁听,都不要紧。” 玄明不假思索地说:“我只愿吹给郡主听。” 雪晴然有些无奈:“为什么?” 少年依然笑得有些拘谨:“想得郡主一笑罢了。” 雪晴然摇摇头,不再纠结于此事,转而问道:“方才的曲子好听,叫什么名字?” 玄明说:“几年前听过人吹起,并无名字。” 白夜回头看了他一眼,表示“不信”。 雪晴然想了想,斟酌着说:“最近你们俩都不和院里人一起玩,我觉得好没意思……” 不料玄明立即顿住脚步,低声应道:“郡主,玄明再不敢了……” 雪晴然呆了一阵,才明白这少年竟以为她是在试探他,不禁看着他那双明亮早慧的眼睛笑了。 “玄明,我此前责怪过你,是因你不懂爱惜自己的名誉。如今你既然都明白了,就不必再念念不忘。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更何况你……” 她想说“你年纪还这么小”,说到一半好歹想起自己比他更小,忙改口道:“……何况你当时若拒绝阿纤,怕她这一辈子回想起来都会无地自容吧。” “郡主……”玄明尴尬地低下头,声音更低了,“玄明明日便去回过雪王爷,自请离了晴雪院。” 雪晴然一怔,没想到她说了这么一大堆,到头来竟让他做出了这样的决定。忙问:“为何?” “玄明实在……不配留在郡主身边。” 半晌,雪晴然终于有些明白。敢情她一心要宽慰的这个傻小子,是觉得自己演的那一出把年幼的郡主带坏了。 一直在旁边看着不出声的白夜慢慢挑起眉,眼也不眨地看着玄明,表示“不明白”。 雪晴然真想说我虽没吃过猪肉却见过各种猪跑听过各种猪叫,你不过是亲了那小姑娘一下就怕脏了我的眼睛这实在是太多虑了。 她尽量做出个适合年纪的单纯表情,装出不解的样子,十分诚恳地说:“你不过是亲了她一下,为什么就不配在我身边了?槿姨她也亲过我,照你的意思,她也不能来晴雪院了么?” 白夜立即赞同地点了点头。 少年在听到她前两句时面孔都白了,听了后面几句,却又不白了,脸上的神情变化得十分丰富。 最终他还是笑了,默默地点了一下头:“多谢郡主。” 事情圆满解决。三人一同回了院子,各自回屋歇下。 半夜里,雪晴然从梦中醒来,突然“啊”了一声,坐了起来。 月光入户,花窗影子映在帘上十分好看。她对自己笑了笑,喃喃道:“他猜出我是装的了吧。” ------------ 第二十二章 雪王爷嫌你风流 册封公主的仪式过后,雪亲王一连数日都在逼着雪晴然修习玄术。自从修习到辞花之术,雪晴然的玄术似乎再无长进,倒是终日忙于抚琴作乐。之前她爹并未过问,这一回却不同以往,连抚琴的时间都限制了。 看到雪晴然沮丧的样子,玄明说:“郡主,哦不,公主殿下,雪王爷为何突然整日叫你去做功课?不如称病把功课带回来,我帮你抄抄算了,还可以让白夜去厨房偷些桂花糕来与你。别看我这样,写字还是过得去的。” 小凤在一旁马上应道:“你若再敢唆使公主做些不思进取之事,我就让黄仔咬断你的腿。” 阿缎和白夜点点头表示对小凤的话完全赞同。玄明微微一笑:“黄仔不会轻功玄术所以咬不到我。倒是你这丫头,泼成这样,我可担保你以后嫁不到人。” “黄仔,咬死他!” 小黄狗立刻上前,玄明伸出个手掌给它咬,却在它咬下的前一瞬又抽回手来,狗牙顿时撞在一起,发出个清脆撞击声。黄仔怒不可遏,立刻奋勇上前,和玄明的爪子展开了一场大战,满院都是狗咬声。 一片吵闹中,白夜安静地说道:“公主,若要去花园抚琴,我这就帮你拿琴来。” 雪晴然点点头:“还是小白最好。” 玄明闻言回过头来,嘴角的笑容分明淡了些。黄仔趁机奋不顾身地冲上来,幸好被小凤拽住了。也不知为什么,玄明最近似乎特别不爱听到雪晴然说别人好。雪晴然装作没看到,起身就往外走。此时白夜已经抱了琴来,跟着也往外走。玄明悄悄伸出脚绊了他一下,被躲开了。 雪晴然回眸一笑:“玄明哥哥最坏了。” 玄明回了一笑,和白夜一起跟在她身后。阿缎提醒道:“今天不是入朝的日子,雪王爷就在府里。” 玄明说:“那就去找个角落好了。” 几人在花园中兜了兜,来到那个亭子前面。白夜询问地看了看雪晴然的脸色,然后默默地将琴放到亭中,垂手退到亭外。玄明却一跃而起,躲到了侧旁树上。只有小凤大大方方走进亭子,在雪晴然身后坐得像尊佛。 如此铺张一番,琴声方才响起。 响到一半,突然有个影子幽幽地行至亭下站住了,开口道:“都退下。” 雪晴然默默地停下来,看着小凤和白夜低头走远。雪亲王又说:“玄明,你也退下。” 树梢的枝叶传来一阵响动,然后归于寂静。虽然悄无声息,但雪晴然总有些怀疑,不知玄明究竟退下了没有。 雪亲王仰头朝着亭上看了一会,雪晴然说:“父亲可是想听莲儿的琴?” 雪亲王慢慢走到亭子里,慢慢坐下,慢慢开口道:“莲儿,你可知我为何突然要你加紧修习玄术?” 雪晴然说:“上次皇帝想把雪王府便宜出兑给别人,结果泡汤。此后怕父亲发火,又封了莲儿做公主,仿佛这样一来父亲的地位就稳妥了。最好是父亲就此安心没有防备,以后他们准备停当,可以来占雪王府了,就可以把莲儿杀了,来个过河拆桥。当然也有可能现在就拆,这样大家都没有嫌疑。父亲担心这些,所以想莲儿能够保护自己。” 雪亲王说:“你这孩子是不是已经成精了?谁教你这些的?” 雪晴然不以为然地说:“其实不必如此麻烦。至少眼下,只要莲儿找个安全的地方,自可平安了事。凡事都怕拖延,既然莲儿眼下可杀可不杀,这一拖下去,自然就不杀了。到时候我再回来……” 她爹扬起眉毛:“连雪王府都不能说安全,你要去哪里?” 雪晴然在琴弦上随意一拨,浅浅笑了:“当然是丞相府。” 随着那一声弦音,雪亲王的手也像被什么碰到一般,微微颤了一下。 当晚,雪亲王修书与念丞相。端木槿前来倒茶,发觉他在写公文,连忙转身去想要回避。雪亲王笔锋一顿,低声唤道:“阿槿。” 端木槿站住,仍是远远的不敢上前。她是这雪王府里唯一的侧妃,可她的生活永远不是别人猜想的那样千好万好。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她究竟何时才能忘记当初传遍王城的童谣,忘记父亲兄长紧锁的愁眉。 雪亲王放下笔:“上次在皇宫,莲儿拜念丞相为义父。我正修书与丞相,择日送莲儿去丞相府客居。” “什么?”端木槿立时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雪王爷,念丞相本就觊觎雪王府,陛下亦是……此心路人皆知。莲儿此去,岂非羊入虎口?” 雪亲王说:“念丞相一生唯爱权位,行事异常谨慎,他必等到有足够把握的一天才会出手。在此之前,就算莲儿在他府上断了一根头发,他都得亲自接上。皇兄即使有心如何,也不会选莲儿在丞相府的时候。” “雪王爷,这就是你想出来保护莲儿的法子?” 没有回答。 端木槿扭过脸去:“你难道舍得莲儿一个人离开家?” 仿佛被这句话刺到,雪亲王微微眯了一下眼,半晌才说:“让白夜跟着她。” “我大哥说过,白夜玄术虽好,但论心性,玄明才更让人放心。” “留下玄明,另有他用。” “除了莲儿,他不会听任何人的话。” “若是为了莲儿呢?”雪亲王顿了顿,慢慢放下手中笔,“而况玄明早慧,那浪子模样,风流性情,恐怕不宜久留在莲儿身边作伴。” 话已至此,端木槿只得点点头,不再说话。 此时,雪晴然尚在花园中摆着一桌点心,和阿缎小凤并白夜玄明一同吵吵嚷嚷地分着点心。月华如水,照亮了少年人红颜一笑。 ------------ 第二十三章 不过是条狗罢了 翌日雪晴然起床后,发觉房门外守着的人剩下了一个,此外仅有撒欢儿黄狗一条。不由得感到惊奇:“小白,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白夜答道:“玄明一早被雪王爷叫去,还没回来。” 雪晴然有些意外:“我父亲叫玄明?” 白夜不吭声,表示自己不知详情。雪晴然只好搬来一张椅子,缩在门口晒太阳。晒着晒着便窝在椅子里睡着了。梦中又一次见到随她一起堕入江中的古琴,琤琮之声宛若叹息。 醒来时,却看到玄明端着一碟点心站在面前,不禁笑起来,伸手去拿点心:“父亲怎会找你?” 玄明说:“雪王爷问我愿不愿离了公主身边,做王府正式的侍卫。” 雪晴然点点头,拿起一块点心往嘴里塞:“既然问完了,就抽空和小白准备一下,准备随我去丞相府吧。” 白夜不假思索地应了一声,玄明却没有说话。雪晴然咬点心咬到一半,停了下来:“玄明哥哥?” 玄明笑道:“我已应下雪王爷了。” 话一出口,连黄仔都抬起头来,愣住了。雪晴然拿着点心的手瞬间停在了半空里:“你应下了?” “雪王爷看得起我,我怎能拒绝。” 雪晴然脱口道:“那你走了,我……” “公主想要多少玩伴,再去找就是了。” 很久的寂静。过了好像半辈子那么长的时间,雪晴然反复回味着这少年的凉薄,觉得自己果然是已经习惯了有人疼爱,竟至于觉得人人都该对自己好了。她放下点心,怅然叹了一声,然后起身回房,再未回头。 她一进去,小凤便跳起来,冲到玄明面前打了他一巴掌。 玄明并不躲闪,只嘲笑道:“疯丫头,没人娶。” 小凤的巴掌停在半空里,眼泪扑扑簌簌落下来。半晌才骂道:“亏得公主平日里一声声喊你哥哥,真是看错人了!” 玄明不置可否地弯弯嘴角,将手中点心放于桌上,转身要走。 白夜闪身挡在他面前,睁大清可见底的眼睛:“为何?” 玄明在他头上拍了一下:“傻子,你这眼神生得有些特殊,你不惹事也会有事来惹你,去了相府记得多加收敛。” “你与我同去。” “我不去。” 白夜咬咬嘴唇,半晌才和声央道:“玄明,与我同去……” 玄明笑出了声:“难得你也会求人,只是……下次吧。” 三日后,随着丞相府专业迎接队伍的出现,雪晴然带着白夜和阿缎离开雪王府小凤因为雪亲王一句话不能前往,只得愤然留下。那句话乃是“怕玄明造反,要留小凤和黄仔严加看管”。 小凤觉得这句话非常的有道理,也深感自己责任的重大。 端木槿在雪晴然出门前取出一个绣袋,默默放到她手中。袋子绣着重重白莲,像是在模仿宜莲的手法,却又模仿得有些小心翼翼。雪晴然用手一捏竟是两人时常一起玩的水晶珠。 她笑了,双手紧紧握住绣袋:“槿姨,莲儿回来时,再一起做珠络吧。” 端木槿点点头,雪晴然便转身走向马车,白夜和阿缎跟在她身后。穿着侍卫衣服的玄明就站在雪亲王身边,含笑看着她:“恭送公主。” 雪晴然的脚步微微停了停,终于没有回头。她走到车前,对着一旁前来接她的白衣少年浅浅一笑:“君颜哥哥好,我们这便启程吧。” 念君颜向雪亲王一揖:“请雪亲王,槿王妃放心。” 便转身上马,跟在马车旁边走了。那浩浩荡荡的一队车马渐行渐远,消失在长街尽头。这时雪亲王开口道:“何必惹她这般气恨。难道不知她的性情?” “若实话实说,必然使公主为我挂心。”玄明勾起嘴角,“公主于我有恩,岂能让她为一条狗担心。” 雪亲王沉默片刻,方点点头:“如此,切记你今日所言,永生莫忘。” ------------ 第二十四章 相府有本难念的经 丞相府是一处十分朴素的府邸,听说还是当年皇帝办了某个贪官之后将贪官小妾的住处翻修一下,增其旧制,赐予了念丞相。 雪晴然拜见过丞相等一群人,遂来到了客房果然是在丞相府内可见的房间里最阔绰的一间。君颜仍是十分谦和地向她道歉:“念家简陋,如此寒舍让公主见笑了。” 雪晴然走到窗前,窗外正对的是一座小湖,此时已经入秋,湖水清冽。四周树上黄叶纷纷凋零,与湖中倒影连成一片金色,如同画卷。只是几个侍者模样的人晃来晃去的有些煞风景。她将两肘撑在窗台上,望着窗外笑道:“我是丞相义女,说不准就要在此长住。君颜哥哥若是一直以公主相称,那我该有多寂寞。你就算依然唤我莲公子,也好过这一声公主呢。” 君颜略一思索,旋即温和地微笑了。他的笑容亦如秋日斜阳,透着新凉:“如此,我就放肆叫一声晴然。” 话音未落,雪晴然跑过来拉起他的袖子:“带我看看丞相府。” 君颜点点头,迅速转身。不料雪晴然依然抓着他袖子不放。少年感到这样有一种微妙的不合适,但是开口阻止或抽回袖子,却是愈发的不合适。于是守在门口的白夜看到的,乃是丞相公子一张微有些僵硬的脸。 而君颜见到门口的白夜,却突然有了主意,伸手指着白夜道:“晴然,这便是你的侍卫?” 这么一伸手,非常自然地抽出了袖子。 白夜安静地向着他施了一礼:“回公子,我是白夜。” 雪晴然一笑:“难得有机会离开雪王府,君颜哥哥,就让小白也跟我们一起走走吧。” 君颜应道:“晴然喜欢,一起就是。” 于是白夜低眉顺眼地跟在两人后面。君颜转身正要走,突然感到有些不和谐,低头一看,雪晴然若无其事地牵着他的袖子。 少年眉梢极轻微地一颤,脸上那个刻意的笑容也就随之淡了一淡。于是掩饰般开口道:“晴然想去什么地方?” “厨房。” 他终于呆住了:“厨房?” 女孩展颜一笑:“因为我喜欢吃点心。” 作为一位皇帝钦赐,万人尊敬的公主,她把这句纯吃货台词说得面不改色心不跳。君颜定了定神,仍然微笑着应道:“君子远庖厨。晴然喜欢吃什么点心,吩咐他们去做就是,不必亲自去那种地方……” 雪晴然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失得一干二净。白夜微微抬起头,一双清冷的眼睛看着君颜,眼角分明有些挑起来了。 这分明是一对双双被娇纵过头了的主仆形象。 这次君颜笑得有些痛苦:“若是晴然喜欢,当然也可以马上就去。” 这一天快到上灯时,久已等在书房的念丞相终于看到了自家儿子,不由得奇怪地问道:“今日怎么这样迟,而且还带了这般倦色?” 君颜闻言忙挺直腰杆,向父亲一揖:“父亲,是那雪晴然……不知怎会被雪亲王娇纵至此……” 念丞相微一皱眉,少年顿时停住了。 “颜儿,你莫忘了她的身份。如今形势复杂,这莲花公主万万不能在我丞相府受半分委屈,否则雪慕寒若是借口责怪,我们一家就前功尽弃。” “是,儿子知错。” 念丞相叹了口气:“这么大的人,怎么还是这样思虑不周。慢说是有些娇蛮,就算是头小老虎,此时也只能处处遂了她的意,以保周全,岂可心生厌烦。你若有朝一日能将她娶回来,才是真正给念家立了一功。” “父亲”君颜不由得抬起头来,看到念丞相的脸色后又连忙低下头去。 然念丞相已经深深皱起眉,目光冷若冰霜:“这点道理也不懂得,颜儿,你究竟几时才能成才?” 君颜几乎是同时跪在了地上:“儿子知错,雪晴然今日并未有不悦,以后亦不会有。” 念丞相依然摇摇头,半晌才说道:“时候不早,回房修习玄术去吧。” “是。” “且慢。” 君颜默默地站住,白色衣衫在灯烛色里泛起不真实的华光。 “可是有话要说?” “那雪晴然说,她乃念家义女,所以明日定要见过……丞相夫人。” “让她去见过彩姨便是。” “她……无论如何也不肯。” 念丞相突然立起身来,厉声呵斥道:“颜儿呀颜儿,一个十岁的小丫头你都照料不好,你究竟还能做什么!” 少年只是安静地站在原处,一动不动,脸色苍白。 “还不去我院中罚跪!” “是。” 少年恭顺地一揖,转身走了出去。 ------------ 第二十五章 曾有红颜命如纸 当念君颜披着清冷的月光跪在念丞相房前的碎石小径时,罪魁祸首的某人却安安稳稳地坐在房中喝茶,直到听得白夜来报,才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 “念君颜跪在外面?” “是。”白夜的声音波澜不惊,“似乎是因他未能拦住公主去拜见丞相夫人,所以被丞相罚跪。” “这还真是家家都有难念的经啊……”雪晴然犹在震惊中,突然瞥见白夜眼中一抹不寻常的颜色,若非因他素来沉静,她几乎可以肯定地说,那是怒色。她不禁放下茶碗,站起身来,“小白,你怎么了?” “无事。” “骗人。” 白夜少有地犹疑片刻,才淡淡说道:“只是回想起在尚书府时,也常受此类责罚。” 雪晴然睁大眼睛:“跪在石子路上?” “……差不多。” “差不多是什么意思?” 白夜死不吭声。这时阿缎在一旁低声道:“是敲碎的粗瓷片。” 雪晴然惊愕地回过头去。阿缎继续说道:“是我无意间听雪王府的侍卫们私下说起的,在尚书府,修习玄术不够快或不够好,就要受鞭打或罚跪。若罚跪,便是跪在碎瓷片上一天一夜,头上再顶一桶水。中途倒下,就加罚一天。” 屋里静得只剩呼吸。雪晴然颤颤问道:“若是鞭打……” “吊起来一天一夜,直打到九节竹鞭全断开,或是打到扛不住……死了。” 耳畔突然响起玄明的声音,冰冷,急促,不带一丝笑意:请郡主留我。 请郡主留我。那原是倾其所有的孤注一掷。 雪晴然怔怔地看着白夜,声音低得几乎听不到:“小白,给我看看你的膝盖。” 白夜沉默片刻,然后俯身去,以极慢的速度拉起裤脚。 不必到膝盖。从脚腕开始,深深浅浅,纵横交错,新旧交叠,尽是支离破碎的伤痕。这许多的时间已经过去,曾经留下的伤却始终清晰。 “我的皆是皮外伤,不碍。玄明才是被打到伤了筋骨。” 阿缎早已将手里正在做的针线放下:“尚书府打自家下人不过是为惩戒。玄明到底也是个出众的,何至如此?” “尚书府的二公子似与他有怨,常寻机会想打死他。” 白夜的声音极清,极冷,即使说着这样的旧事,也依然不带丝毫动摇。雪晴然抬起头,他的眼睛像寒夜秋水,不动不移,清可见底。 “小白,你为何要进尚书府?” “家人将我卖入府中。” “卖?” “岁馑,不卖我,父母都要饿死。” “那他们现在呢?小白,我帮你去找” “他们都已死了。”白夜静静地打断她,“只是养父母,并非血亲。” 雪晴然慢慢坐回椅子里,仍然大睁着眼睛望着白夜,这是一个让她看不懂的孩子。好一会,她才开口道:“你身在尚书府,这事或许是误传……” “此事是玄明告诉我的,绝无虚假。” “玄明……”谁的手不由自主握向一处,她仍是有些在意那个笑容温暖却行事凉薄的少年。如此年少,如此情薄。 阿缎看她脸色不好,以为她是冷了,忙起身去内室取衣服。 白夜略一迟疑:“玄明此人……公主,他虽常玩笑,却从无假话。” 雪晴然略一点头,面色冷了些,“那他又是如何到了尚书府呢?” “玄明父亲与尚书府公子们赌钱输了女儿。玄明放走姐姐,自己到尚书府做下人抵债,因长公子欣赏他为人,才留下他来亲自教导玄术。” 雪晴然不禁呆了呆:“竟会有……那样的父亲?” 白夜不做声,只是默默点了下头。 “他姐姐现在何处?” “堕楼自尽了。” ------------ 第二十六章 母子相见不相识 翌日雪晴然早早被阿缎摇醒,半睡半醒间只听得她压低的声音:“公主,念公子在门外等你呢。” 雪晴然不耐烦地用被子蒙住头。 阿缎只好候在一边,不料片刻之后,雪晴然突然掀开被子跳下地来:“阿缎,你说什么?” “回公主,念公子一早就在门外了……” 没等她说完,雪晴然已经绕过屏风,破门而出。君颜并未想到会有这一出,脸上表情尚未来得及摆好,满眼都是疲惫和漠然。而那个小姑娘已然站在面前,乌黑的长发顺着白色寝服蜿蜒垂下,一双明亮的眼睛如同秋水。 他轻轻咳了一声:“晴然……” 她却突然蹲在地上,一把拍在他膝上。 君颜痛得一瞬间苍白了脸色,牙齿不知咬得有多紧才勉强没有哼出声来。低头一看,血色已经渗透层层衣料露了出来。 白夜不知何时走过来,默默递给雪晴然一个小盒子,然后退到一边。 “君颜哥哥,这是小白的伤药。” 君颜想了想,有些自暴自弃地叹了口气:“多谢。” 雪晴然一把拉住他的手,转身往屋走。 “坐下。” 君颜坐在椅子里,眼睁睁地看着小女孩将他衣衫裤脚掀起,露出比白夜更加狰狞的累累伤痕。那么多的伤,让她惊呆了。这个世界已经向她展示了太多惊奇。 阿缎伸手来扶她:“公主,让我和白夜来吧。” 君颜此刻终于定下神来,恢复了平日里的温文镇定:“不必麻烦,我自己可以。” 说罢直接将药膏擦在尚沁血不止的伤处,迅速抹开。阿缎看得有些心慌,忍不住开口道:“公子还是慢些,这样多痛。” 君颜仍然微笑着将剩下的药递回给白夜:“左右都是痛,长痛不如短痛多谢白夜,这便是名药‘前尘’吧?” “是。” “有价无市的良药,看来雪亲王很器重你才是。” 白夜应道:“并非雪王爷所赐。” 君颜不再多问,起身道:“伤已无大碍,晴然不如快些洗漱,便随我去拜见……夫人。” 小女孩高兴地应了一声,飞身到内室去收拾了。白夜倒了一盏茶,放到君颜面前。 君颜道了谢,随口说道:“从前并未听闻雪王府有和晴然年纪相仿的侍卫,白夜当是到了府中没两年吧?” “在尚书府做不好事,正听说雪王爷曾许了公主一只小狗未能兑现,便用我代替送了过去。” 君颜面不改色,唯嘴角笑容有些意味深长:“以你身手,岂是一只狗能相提并论的。能够将我罚跪的样子看清却不被我发现,你还是第一人。” 白夜说:“因为阿缎半夜还想吃点心,太过丢人,所以格外小心” 阿缎冲出来:“白夜,想不到你也会血口喷人!半夜还想吃点心的明明是”说到一半突然脸一红,“是我,是我想吃的,让公子见笑了。” 屏风中传来雪晴然的声音:“昨晚不是我叫小白去找点心的么?阿缎你记错了。” 阿缎的脸红到了衣领。君颜先是惊讶,而后微微笑了。他一生中,从未见过这样的女孩。 等到一切终于准备停当,已是日上三竿。雪晴然看着君颜的伤已经好了许多,心情大好,一时间忘了拉住对方的衣袖,兀自沿着青石路向前走。 君颜唤道:“晴然,并非那边。” 雪晴然悻悻地退回来,跟在少年身后,走上了分出来的小路。 小路之上又有小路,直指丞相府最角落处。阿缎不由得心生疑惑,不明白堂堂丞相夫人何以要住在这种地方。向旁边瞄过去时,只见白夜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如同水面风停,波澜不惊,而雪晴然跟在君颜身边,那一脸平静不知该说是镇定自若还是没心没肺。 于是阿缎只得也拉平脸上的表情,老实跟着。好不容易到了一扇院门,却见君颜突然停了下来,定神一瞧,原来是守院的侍卫迎面走来,对着这一行人施过礼,开口道:“公子……” 空中飘过一个微妙的沉寂,然后君颜点点头,回头对雪晴然说:“晴然请随他过去,我在此处等你。” 雪晴然仰头望去,少年清浅的眼睛睁得比平时稍微大了些许。 “君颜哥哥为什么不过去?” 少年唇角的微笑犹如制作精细的偶人:“母亲体弱,我不便打扰。” 雪晴然敛起笑容:“那我……” “你去当然可以。” 不知为何,这句话里似乎掺杂了一种难以察觉的焦灼。守院侍卫轻轻咳了一声。 雪晴然十分灿烂地笑了:“既然如此,我速去速回,阿缎你在这里和君颜哥哥作伴。” 方走进院中,已有一个侍女闻声迎出来见过她:“公主,夫人传话说,今日身体不适,公主的情她自是领下了,见面就” “我偏要见。” 侍女抬起头,对上了女孩冷得刺骨的眼神。冷,然而又有一丝分明的笑意,这十岁女孩将孩子的娇蛮剥离拆散,化为眼底一片令人心惊的凉薄,偏又同荒火般灼伤人心。 于一瞬间,侍女忘却了念丞相的言命,颤颤跪倒:“公主息怒!奴婢这就……” 雪晴然眨眼间换上一个无比天真的笑:“那便多谢姐姐带路了。” 在她身后,白夜的眼睛如同秋水,清冽见底,寂静无风。 房中比院内更加寂静,侍女轻声唤道:“夫人,雪王府的公主来见夫人了。……夫人?” 四下无声。雪晴然等了等,然后慢慢转过屏风,对着那个一动不动的背影甜笑道:“雪晴然见过义母。” 那厢终于微微侧过头来,暗淡的眼神在来人身上一扫,却是停在了白夜身上,声音中带了惊疑:“颜儿?” 旋即发现了什么一般,猛地起身扑了过来。 侍女的惊呼尚未出口,白夜已经闪身挡在雪晴然前面。念夫人已至面前,此时方停下脚步,迷离的目光依然定在白夜脸上。 “颜儿……” 念这一声,便紧紧抱住白夜,万分痛苦地哽咽了。 侍女面孔一白,低声道:“夫人,这不是公子,请夫人不要在公主面前失礼!” 念夫人仍是不放手,眼中闪过绝望:“别想骗我!别以为七年不让我们母子相见我就会认不得颜儿!凭什么男孩便不能与母亲见面……颜儿,娘天天想你,娘就知道你会来……” 侍女听得脸都白了,双手拉住她:“夫人听奴婢一言,夫人看他穿戴,怎会是公子!这只是公主的侍卫罢了!” 白夜看了雪晴然一眼,开口道:“让夫人失望了,我确非念公子。” 这清冷的声音如同一杯冷水泼下,念夫人终于静下来,怔怔地看着面前的少年。半晌,她脸上突然露出做梦似的微笑:“是呢,颜儿的眼睛没有你这么冷,也没有你额前这一笔……你是谁家的孩子?也和母亲分开了么?” 白夜应道:“我养母已经死了。” “是吗……”念夫人轻叹一声,却仍然痴痴地笑着,“对颜儿来说,我也形同死了一般呢……” 便拉着白夜,不管不顾地走进内室。白夜回过头来:“公主……” 雪晴然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面带微笑。一旁侍女已经面无血色,急唤道:“夫人忘了丞相的话吗?这可是皇帝钦赐的公主啊,夫人!” 听到“丞相”二字,念夫人蓦地停住脚步,过了很久,才漫不经心地应道:“知道了。” 漫不经心的回答之后,是漫不经心的眼神飘到雪晴然身上,“你又是哪家的孩子?” “我是雪王府的晴然,义母叫我莲儿便好。” 念夫人回过头,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皇帝钦赐的公主,怎会到这小小相府认亲?” 雪晴然笑了:“莲儿认了君颜做哥哥,是以来见过义母。” “颜儿……”念夫人出了一会神,眼神忽然变得清明起来,“能得你这般伶俐俊俏的妹妹,看来颜儿也不是从前的娇憨小儿了……这时间过得倒快。” ------------ 第二十七章 欲言忘言各尽觞 此行,雪晴然由衷地体会到了被人冷落的感觉。眼前的中年妇人,面色苍白,口中言语时而清醒时而迷茫,唯一不变的是眼神始终落在白夜身上。白夜默不作声地站在她身边,任她拉着自己的手。 “颜儿小时候,也像你家公主一般爱笑。”她有意无意地向雪晴然瞥过一眼,“可笑得没这样粉饰,是无遮无拦的笑脸……是个顽皮的孩子呢,只是特别愿意听我的话。” 从被冷落升级为反面教材的人笑得面不改色。她才不在意给别人的是什么样的笑容,她真正的笑颜,有一两个人见到就足够了。 “我从前不知道他们念家的规矩,生为男孩,过了五岁便不能与母亲相见,说是把男孩的血性都磨没了。念丞相更甚,连母亲都不让他叫,提到我,只能称‘夫人’。” 这一句之后是很长的沉默,血色在空气中洇浸开去。然后雪晴然站起身,将白夜的手从她手中拉出来:“义母,君颜哥哥此刻就在院外。” 念夫人嗤笑一声:“小姑娘,他在院外又如何?他像你这般年纪时,有一次偷偷来与我说话,隔着墙叫了我两声,结果被丞相知道了,在地牢里关了一个月。呵……我可怜的孩子,从那以后,我连他的声音都听不到了……” 她抬起一只手腕,看着腕上的镯子发出无意义的笑声:“我祖母陈氏来自有名的玉匠世家,这红玉镯,是她家传之物。我没有女儿,原想着等颜儿大了,把它传给儿媳妇……可是丞相说了,要么安安分分守在这个院子里,要么连丞相府都别想呆下去……” 脚步声传来,是侍女取茶回来,念夫人立时住了口,三人皆不做声。她又开始细细打量着白夜,却有些狐疑道:“雪王府确是个出人物的地方……你只是个侍卫,又如此年少,为何眉目间会有这样威严气势……” 白夜应道:“夫人所言,实不敢当。” “不敢当?小小年纪,雪亲王竟放心将公主交与你,必是极信任你。” “白夜不过是雪王府养的一只狗,是公主偏爱罢了。” 这句话从白夜口中说出,着实令人觉得怪异。念夫人看看他,又笑了,“你家公主能宠你到几时……” 雪晴然笑道:“不是还有义母这般宠他?” 白夜飞快地看她一眼,还未及开口,念夫人却似想到了什么,从腕上退下那个红玉镯,郑重地放到白夜手中:“这镯子,左右是等不到给颜儿了,就给了你吧。” 白夜正要推辞,却听得雪晴然说:“小白,莫辜负义母心意。” 他便又接过镯子。念夫人伸手拍拍他的脸,笑了:“不管身份如何,总须活得像个人样。雪王府对你究竟何等大恩,你还真要把自己当成只小狗了?对个小公主也要这么听话。” “公主是我主人” “好了好了!”夫人顿时打断他,心烦意乱地叹了口气,“我儿君颜,该不会也像你这样吧。” 雪晴然忙说:“义母,不如听莲儿讲讲君颜哥哥的事情吧?” 秋日午后,太阳多少还有些火辣。阿缎看着面前的白衣少年,一口气恨不得叹到骨头缝里。以前也常因什么事这样等着,但因为玄明一直在旁逗趣,从未觉得无聊。而这少年自从公主进了院子,就再未动过一根手指,一动不动地盯着院门站到了现在。早知如此,谁会和他一起等啊!更何况还没吃午饭。 想着想着,肚子非常大声地响了起来。 君颜像是突然惊醒一般,猛然收回了望着院门的眼神,回头对阿缎温和一笑:“让姐姐等到现在,是君颜不好,我们这就去找个地方休息吧。” 阿缎又一次脸红了:“公,公子太客气了。” 君颜说:“晴然是我妹妹,她的家人就是我的家人。” 阿缎看着这少年温润如玉的眼眸,猛然想到那不染纤尘的白衣之下是怎样一片累累伤痕。不知为何,心头好像划过什么利刃般痛了一痛。 君颜转过身正要走,身后院门却突然开了。阿缎清楚地看到,少年浑身一抖,像在期盼什么一样急转身去。而转身之后那一闪即逝的失落,却是只有雪晴然看到了。 “让君颜哥哥等到现在,是莲儿不好,我们这就去找个地方休息吧。” 阿缎咧了咧嘴,那句话怎么说的?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啊。 君颜说:“时候不早,晴然可是饿了?” 雪晴然十分腼腆地笑了。 这天晚上,在太阳里苦站大半天的阿缎很早便睡下。雪晴然却大半夜爬起来,嘟囔着口渴四处找水。于门外打瞌睡的白夜被屋里嘟嘟哝哝的声音惊醒,听了听发现只是有人口渴。正想接着睡,雪晴然已将低声唤道:“小白,小白……” 少年想了想,无声地推开门走了进去,果然看到女孩衣冠楚楚地坐在桌前,根本就是一直没睡等到现在。 他又想了想,从怀中取出白天夫人送的镯子,放到桌上。 雪晴然笑了,起身走到他面前站定,压低了声音说道:“我从未将你当成……” “白夜知道。” 他以不合年龄的淡然看着有些惊讶的雪晴然:“公主从未将玄明和我当成什么狗,听到我们自己这样说也会不悦,这些白夜都知道。只是丞相府的人似乎有些怀疑我,所以不得不如此。” 雪晴然盯着他看了一会,突然眉目尽展,朗声笑了。一边笑,一边提起茶壶倒了两杯茶:“小白,你在心里,当我做什么?” 被吵醒的阿缎迷迷糊糊奔出来的时候,正看到雪晴然和白夜杯盏相碰,各自仰首饮下冷茶。她揉揉眼睛再去看时,白夜已经闪出门去不见踪影。雪晴然仍然面上含笑:“阿缎,来与我以茶代酒喝一杯。” 仍然半睡半醒的阿缎压住一个呵欠:“奴婢不敢。” 雪晴然摇摇头,一边解衣,一边笑着向内室走去。 此后连续几天,丞相府又恢复了宁静。雪王府来的公主老老实实地跟着公子在书房读书尽管大多数时候是在打瞌睡或玩珠络,好歹是安静了下来。 就在小湖周围那些侍者模样的人渐渐减少直至消失之际,某天君颜从书中抬起头来,有些惊奇地发现雪晴然没有在打瞌睡,而是凝神看着他,目光清明。 两人就这么对视了一阵,然后雪晴然起身走到君颜面前,将一本书放到他膝上,又转身走回去,若无其事地坐回自己的位置。 君颜打开书,看到一张窄窄的纸条:棋盒中玉镯,是夫人留给君颜哥哥钟情之人。 少年放在书上的手微微一动,已将纸条揉进手心。随后从桌上碟中取来一块点心,将字条和点心同时送入口中,手心只剩一丝温暖桂香。 是夜念丞相对着儿子几番叹息,说这才没几日,别的没学会倒学会吃点心了,真是辱没了念家祖宗的名声云云。君颜恭顺地跪在父亲面前,一如既往不做辩解,只是心中于这一刻空前的喜欢上了桂花糕的暖香。 念丞相失望得连罚跪都未罚就让君颜回了,没人看到少年走入夜色中时唇角泛起的浅笑,是那般陌生的温暖。 ------------ 第二十八章 墙里秋千墙外道 这一天,雪晴然早起之后开窗,发现小湖对面君颜正倚在一棵树下望着这边。见到她开窗,便对她招招手。 她转出屋子,顺着湖岸走过去。走到对面,才发现那棵树上系了一架秋千。漆黑树干,灿金落叶,碧蓝天空,红色秋千,身着白衣的少年。这一切如同一幅画,晃得人眼睛都快睁不开。 君颜微微一笑:“这个秋千,晴然可喜欢?” 雪晴然点点头:“雪王府没有秋千。” 说罢坐在秋千上,又有些惊讶地说:“刚好可以坐上……” 君颜笑道:“正是按晴然的身量调好了的。” 雪晴然不禁抬起头望着他:“是专门给我做的么?” “自然。” 想到念丞相门前的石子路,雪晴然有些忧虑地问道:“义父知道此事么?” “彩姨会去言明。” 正说着,远远走来了一行人,为首的正是君颜口中的“彩姨”。虽是实际上取代了正室的侧夫人,她却依然穿得十分朴素,头上也几乎没戴什么首饰。 “彩月见过公子。” 雪晴然一直不大理解丞相府的行事,比如侧夫人与公子见面,要由侧夫人先行礼问好。端木槿也是侧妃,但不管怎样先行礼的也肯定是雪晴然,哪怕她还是钦赐的公主。 君颜还了一礼。彩夫人这才说:“公子所言之事,彩月已经向丞相说过,请公子放心。” 君颜低头对雪晴然一笑:“如此,晴然就可以放心用这个秋千了。” 彩夫人说:“只求公子以后莫要这般先斩后奏了……便是彩月,也不是每次都能说动丞相。” 君颜向他一揖:“令彩姨为难,是君颜不对。” “彩月帮着公子,原是理所应当,公子折煞彩月了。” 君颜轻轻推着秋千:“彩姨是长辈,不必如此客气。” 雪晴然闻言深感赞同,便仰头对他笑了。君颜不再说什么,微笑着帮她推秋千。 彩夫人却凝神看着他,半晌才说:“彩月……确是许久不曾见过公子这样的笑容了。公子,人生最重要的事情,或许并非什么丰功伟业,而恰恰是能够这样笑出来吧……” 雪晴然有些惊讶地看着她,觉得她这话说得委实对极了,便对她展颜一笑,点了点头:“彩夫人此言深得我心,能够这样笑着活下去,确是最好的事情。” 君颜含笑点头:“晴然也这样想,那想必是对的。” 彩夫人仍是默默看着他,然而雪晴然清楚地看出她在暗自叹气。许久,她低声说道:“公子,要珍惜这些笑容……” 说完再施一礼,离开了湖边。 雪晴然再次仰起脸望去,看到少年沉静的眼里有什么东西在轻轻动荡,只是阳光太过晃眼,她看不清那究竟是悲凉,还是无望。只一瞬间,他已经重新露出温文好看的笑容:“推得高一些,好么?可以看到外面的天。” “外面的天……不也是这样么?” 君颜想了想,自嘲地笑了:“不错。” 翌日,雪晴然破天荒的起了个大早。君颜来到时,看到女孩已经坐在秋千上,不知摆弄着什么东西。 “晴然,今日怎么这样早?” 雪晴然没有回答,两只手不停地忙活着。君颜走近几步,发现她正将膝上散放的花朵和树叶编在一起。 他默默地笑了,她所做的事无不显得与这座陈年旧院毫不相符。她比他见过的所有孩子都更狡黠早慧,却又比他们都更娇憨可人,既让人唯恐防备不及,又偏偏让人觉得想要信赖。他不得不提防她,却又忍不住想看她那暖人的笑。 沉默间,雪晴然站起来,双手举着一个花环,对他笑了:“君颜哥哥,这花环做得可好?可惜园里花不多,若各处的花都能找一点就好了。” 那是个各色杂花混杂着金色树叶的花环,颜色搭得缤纷灿烂。君颜点点头:“晴然手真巧,这个花环正配你的头发。” 雪晴然说:“这是我给君颜哥哥做的。” 君颜瞬间想到念丞相看到他戴上这东西后可能会有的反应,连忙摆着手说:“这么漂亮的东西,给我却是可惜……” 雪晴然一笑,有些笨拙地站到秋千上,将那个花环高高举起:“君颜哥哥,你看这花环里的,是什么?” 少年抬头望去,看到那一环绚烂的花叶间,乃是一小块湛蓝如洗的天空。 “是天。” “天命难寻,总是看着那么遥远的地方,必然会迷失去向。若能在这浩荡青冥中寻到属于自己的一片天,虽则小天小地,却是有了归宿,岂不更好?” 君颜望着那片小小的,宁静的天,没有回答。 雪晴然说:“以后,这块天就是君颜哥哥的,是我送给你的。” 说罢探过身来将花环戴在他头顶,那方碧蓝天空,也便不知不觉间落在了他头顶。 “君颜哥哥想要的天,或许更辽远,但是越远的天,也就越多风雨。若是遇到下雨,不如就回到这片小天来避一避,也是好的吧?” 君颜侧过脸,看到她脸上那个特别的笑容,既带着孩子特有的纯净无邪,又有着分明历经了世事的沉静温柔。他从小就跟着父亲出入做事,见过各种各样不同的人,单纯的,狡诈的,文雅的,暴烈的……唯独没有见过像面前这女孩一样的人。 他正想开口说些什么,却见她身子一晃,旋即惊叫一声,从秋千上摔了下来。出于本能的反应,他双手扶住了她。 雪晴然这一摔确是因为光顾着说话,忘了脚下踩的是个活动的东西,一瞬间便失去平衡,以极不雅观的姿势跌向地面。所幸她身边这少年身手不差,反应也不差,这才避免了直接趴在地上的惨剧发生。 她惊魂未定地抬起头,对着君颜傻笑起来:“我……忘了脚下是秋千……” 这一刻,她又成了那个被宠坏了的公主,全然不顾自己的身份形象。君颜顺势坐在满地落叶中,望着这傻孩子笑出了声:“晴然,可有摔痛哪里?” ------------ 第二十九章 晚来恻恻天欲雪 雪晴然到丞相府那年的冬天,入冬很久都没有下雪。雪晴然每天早起第一件事,便是推窗看天,看今日是否有落雪迹象。所以阿缎每天早起第一件事,乃是抱来狐裘准备给自家公主裹上。 某日推窗时正赶上君颜路过,一贯温文示人的白衣公子,此时脸色竟然很是不悦。雪晴然见状连声唤他。 君颜闻声折回来,换上一个微笑:“天这么冷,怎么还一早就开窗?” “莲儿盼着下雪。” “为何?” “不下雪,雪王府的冰莲便不会开。” 君颜温和一笑,在女孩头顶拍了一下:“是不是想念雪王府了?” 雪晴然仰头看着他:“雪王府虽好,却没有君颜哥哥。” 君颜愈发笑了:“那就安心住在这里,安心吃个早饭,安心等我回来。” “要出门么?” “去去便回。” “莲儿也要去。” “和一群侍从,还有我父亲?” 雪晴然笑容一僵,慢慢缩回窗台下:“你可要快点回来……” 君颜笑笑转身,想想又转回来,正看到雪晴然巴着窗台往这边看。他低下头,附在女孩耳畔低声许道:“改天得了空,一定带你出去。” 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是一副“改天得了空,给你摘星星”的神情。雪晴然在她爹娘脸上都不曾见过这样无遮无拦的宠溺,不由得跟着心都颤了颤,忙捂着脸点点头,匆匆说道:“那……说定了……” 这一天依旧没有落雪。黄昏时候,白夜少有的望着天空出了一会神,被阿缎偷偷指给雪晴然。两人一起看白夜发呆看了半天,最后被看的人突然转过头来问道:“公主……何事?” “阿缎说小白发呆的样子实在好看,所以叫我来看。” 阿缎吃惊地看着她,旋即脸红了,就连眼睛似乎也有些红了。不是泫然欲泣的红,而是想要杀人的红。雪晴然赶快转到离她稍远一点的地方,同时转移话题:“小白莫非有心事?” 片刻安静,最后一缕阳光隐入暮色,留下一片沉寂。 “那一年,也先是这样不下雪的冬天,之后便是岁馑。” 雪晴然知道他说的是被父母卖入尚书府的一年。她向天边望去,那里仍然是不符合季节的晴朗暮色。 雪终究是没能及时落下,君颜外出的次数越来越多。雪晴然无事可做,又去拜见丞相夫人。或许因为君颜不在府中,此次并无人阻拦。于是雪晴然十分顺便地和夫人一起吃了晚饭,入夜方还。 经过花园,却见一座亭下远远的似有几点灯火,很快又消失。白夜已低声道:“公主停步。” 两人同时躲进林木阴影里,半晌,白夜耳语道:“是粮食……相府在屯粮,恐怕今天无人监视我们就是这个原因。” 雪晴然心里一动,并非因为所听内容,而是由于隔了这么远,她几乎听不到什么,白夜竟然能。她玄术向来很好,虽然不会什么拳脚,但听风本事少有人及。只要是正常音声,纵是整个相府的动静,她也能略听得一二。 她向住处方向打了个手势,然后提起长裙,悄无声息地跑开了。 两人刚回到住处,君颜就到了。雪晴然不顾阿缎惊异的目光,三下五除二脱完饱浸寒气的外衣,随便抓了一条披风裹在身上。 于是君颜进来时所看到的,是某人睡眼朦胧地陷在狐裘中,半躺半坐在暖笼旁边,几案上的点心只剩下了一半。 少年摇摇头笑了,走上前去轻轻拍拍她:“晴然……” 女孩动了动嘴唇,没发出任何声音,眼睛反而慢慢合上了。 君颜微笑地看着她的睡颜,然后俯身将她连同温暖的狐裘一同抱起来,走进内室。阿缎连忙跟进去,放好床帐被褥,帮着把雪晴然安置好。 君颜回到外室,方对阿缎开口道:“睡前进食多有伤身,还请姐姐多劝晴然。” “是。”阿缎低下头,心想公子多虑了,那半碟桂花糕是你进屋之前被她发神经倒进炭盆了。 君颜又说:“最近两日我回来得晚,不知晴然……有没有不悦?” 阿缎觉得从他那个犹豫里似乎听到了一些羞涩什么的,心想你又多虑了,她能一个人对着琴坐上三天三夜。话到嘴边却变成了:“确是一直等着公子,连点心也不想动呢。” 君颜浅浅一笑:“听说她与夫人一道用餐,还以为会晚些回来。早知如此,我不如早些来看她。” 阿缎应道:“公主已经回来有一阵子了。” 少年凝神想了片刻,又溜了一眼碟中点心,终于舒了口气:“如此,君颜告辞了。” 屋内再无声息,雪晴然似乎已经弄假成真睡着了。阿缎难以确定自己的谎撒得对是不对,不免有些心惊。 ------------ 第三十章 公主抚琴要收费 翌日清晨,雪晴然一见阿缎就笑道:“阿缎越来越聪明了,来,这根簪子赏给你。” 阿缎说:“公主,下次求您事先打个招呼,奴婢还以为说错了,一晚上都没睡好。” 雪晴然嘿嘿一笑:“这样不好玩么?” 阿缎说:“好玩,不过念公子看公主的时候,可是笑着看的。” 雪晴然一惊:“他看出我在装睡?” 阿缎叹了口气:“公主,您真没发现,那念公子如今只有在看公主的时候才笑的么?哪怕他以为您是一边吃点心一边睡着的。” 雪晴然一笑,心里却实在有些着慌。若真如此,这事情可不是好玩的。她掩饰般说:“帮我收拾一下,我、我要去给义父请安。” 从这一天起,念丞相每天早上不得不花一盏茶的工夫来听义女抚琴。一开始,他十分谨慎地观察着这个印象不大好的小姑娘。但凡事抵不过时间,冬天快过去的时候,念丞相捻着胡子微笑道:“我一生听过的琴也算不少,能比得上公主的实在寥寥无几。” 雪晴然放下琴,奔到念丞相膝边憨笑道:“莲儿每天都给义父抚琴,手都痛了。” 念丞相心头一紧,想到那爱女如命的雪慕寒若是听说此事……连忙笑道:“公主手痛,就让我儿君颜去找个最好的大夫来。” 雪晴然说:“莲儿不要大夫,大夫只会给些难吃的药……莲儿在雪王府时,父亲听完琴都会……都会……” 念丞相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都会怎样?” 雪晴然扭捏道:“都会赏给莲儿一盒点心……” 念丞相早听人报告过这公主对桂花糕的执迷,此时几乎要大出一口气再仰天长笑,忙说:“公主喜欢什么点心,义父这就叫人做。” 雪晴然说:“这点心只有莲儿的侍女阿缎会做,只是要向义父求些粟米。” 念丞相马上回过头:“去给公主量些粟。” 雪晴然厚着脸皮撒娇道:“莲儿一曲,要十斤粟,莲儿要天天吃点心。” 冬去春来,雪亲王生辰又到。雪晴然也过了十岁,按横云的风俗,算是个大人了。 这一年,念君颜十三岁,因常替念丞相做事,且无事不成,已是名动王都的白衣公子。又因莲花公主在丞相府客居已近一载,不免有人在论起这两个孩子时用上诸如“门当户对”、“天造地设”一类的词。 当然这样的八卦绝不是这个春天的主流消息,因为无雪之冬一过,各种迹象已经初露端倪,处处预示着一个荒年的来到。越冬作物颗粒无收,前一年的存粮很快将会告罄,本该是冬去春来的时节天却比之前更冷……这一切引起了整个横云上下的忧虑。 横云因境内出产许多珍奇药草才得富庶,算是一个强盛之国,但远不能算得令人安心的强盛。且不说北方各小国暗中联盟的威胁,单是西边一个纤蛮已拖了横云不知多少年,西北还有古国兰柯,更不要说南方临着的周焉。 那是一个真正强到可怕的国家,有着几乎不能撼动丝毫的深厚根基。构成周焉根基的是丰饶的土地,善战的军队,坚忍的百姓,神秘的皇室。 世间人将玄术分为七重境界:入门的听风练习成绩决定着一个人是否有玄术天分;最简单的“谛风”“若草”只能助人远听;“辞花”“见月”则可操纵风向,已属困难;“流云”便是凝风化刃,若得练成是为一世高手;“凝雪”则千古难寻。 修习玄术极需天分,若无天分,千锤百炼亦不会成钢。而周焉皇室,无一不是玄术的天才,史上练成“凝雪”之术的高人,竟有七成出身于此。凝风成雪,那是这块土地上真实存在的传说。 于是这个春天里,街头巷尾所谈论的不是三皇子备受荣宠,不是雪王府公主和丞相公子青梅竹马,而是周焉有无趁火打劫对横云出兵的可能。横云上一次遇到荒年时,传闻周焉刚经历了一场皇族内乱,无暇他顾。然而也正是在那次内乱里,一贯对横云主和的周焉长公主白晨岁失势获罪,下落不明,使得横云的境况变得不安。周焉绝不会因为一次骚乱一伤不起,好战的周焉亲王们也不会对唾手可得的肥肉一错再错。 如此种种,君颜护送雪晴然回家时在街上几乎没有引起什么骚动。尽管这样,玄术还是帮助雪晴然的耳朵捕捉到了一些悄声议论。 “那是雪王府的公主吧……年头荒成这样,雪王府却在翻新……” “这么多年,雪亲王恐怕也是……” “别的大户人家都宣布缩减开支准备共度国难了,可是雪王府……啧啧。” 雪晴然掀起帘子一角向外望去,只见街上一片萧条,已经有一些乞丐模样的人面孔青白地蜷在墙角街头,他们的样子如同这个季节般毫无生气。 然后看到跟在车旁的白夜微微睁大了眼睛,雪晴然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看到了久违的雪王府。一看便知是刚刚粉饰过的高墙,在苍白的阳光下显得那般出格。 ------------ 第三十一章 她爹对你没好感 车尚未停稳,雪晴然已经掀起帘子跳将下去,向前跑了两步,又猛然停下。雪亲王静立于凛冽寒风中,墨玉色的眼眸里多了几许别样冷色。 只在见了雪晴然以后,那冷色才化作温柔。他快步走过来,一把将女儿抱起。他的衣服冷得像冰,想必在这院中等候已久。 之后很长时间都没有人说话,直到一个带了笑意的声音响起,打断了这片沉默。 “见过公主,见过念公子。” 雪晴然打了个寒颤,从雪亲王的衣领里抬起头来,刚好和说话人的目光相对。 玄明半跪在地上,对她轻轻一笑。大半年不见,这个少年似乎没有任何变化,又好像已经脱胎换骨。依旧是暖人却不恭的笑意,依旧是精明的眼神,可那明亮的眼中晕染开的,竟是一股难以捉摸的寒意。 雪晴然垂下眼,低声说道:“父亲,莲儿有些冷了,进屋吧。” 君颜这才走上前来,对着雪亲王一揖:“家父向雪亲王问好,祝亲王寿比南山。听闻亲王今年寿辰不受贺礼,家父深敬亲王体恤国事民情之心。” 雪亲王轻慢地挑起嘴角:“莲儿在府上叨扰至今,雪王府这厢赔罪了。” “相府上下都对公主敬爱有加,如今公主回府,相府确是十分不舍。家父还想请问雪亲王,公主何时再回相府,好让君颜来” 雪亲王用眼角扫了他一下,冷漠地打断他道:“他还真想抢了我女儿不成?莲花公主今日起回家了。莲儿,和念公子道别。” 此言一出,君颜不由自主地抬起头,目光从雪亲王游移到雪晴然,怔怔地没有说话。两人都没想到雪亲王会突然说出这样的话,一时全都惊呆了。这瞬间君颜再不是那个毫无破绽的白衣公子,只是个不愿分别的普通少年。是个父亲会让他整夜跪在门前,母亲已多年不得相见,一举一动都要被人监视,才因而不愿面对这场分别的少年。 半晌,雪晴然轻声说:“我……君颜哥哥,改天若是得了空” 说到这里微微一顿,咬住了嘴唇。君颜缓缓点了一下头,声音同样轻:“晴然放心,一定。” 然后迟疑片刻,再次对雪亲王一揖:“如此,君颜……别过。” 等到少年的白色背影消失不见,雪亲王方才低头看了女儿一眼,然后将她的头按在颈窝处,转身向屋里走去。 雪晴然赶紧顺势把满眶泪水蹭在她爹衣服上。她觉得自己活得越久,反而越变得柔弱起来,只一想到那少年忍耐的眼神,便觉得心中难受已极。 与外观的张扬不同,雪王府里面异常冷清。由于地上连积雪也无,人踏过地面时亦是悄无声息。雪亲王穿一身墨染长袍,长发在冷风中恣意泼洒开,为这偌大府院更添一抹冷色。 雪晴然伏在他怀中,这般光景让她念起曾经时光,雪亲王也是这样抱着她,低声说:莲儿,叫我一声父亲。 她轻声问:“父亲,怎么不见槿姨?” “槿姨身体不适,不能出来走动。” 雪晴然闻言,不由得抬起头来,紧张地看着雪亲王的眼睛,生怕从那里看出悲凉的颜色。因为她曾亲眼见到这双眼睛为失去宜莲而泣血,那景象她永不想再见。 雪亲王笑了一声,脸上却一丝笑意也不见:“她不要紧,莲儿若不放心,等等去看她就是。” 雪晴然这才不再说话。 晴雪院的侍女竟比从前还多出几个,都端正站在院子里等着。各处屋子早已烘得香香暖暖,屋内几案上是一碟余温尚在的桂花糕。小凤看到雪晴然,眼泪顿时涌出来:“公主。” 雪晴然也十分激动地快步走过去,伸出双臂,抱住了她怀里的小狗:“黄仔,我好想你啊。” 小凤哭着说:“公主,这不是黄仔,这是黄仔的孩子黄黄。公主,你从前不是想和我换小黄吗?我跟你换,哪怕不换白夜,换玄明那混蛋都行,只要公主别再把我丢下…” 雪亲王朝着屋外唤道:“玄明,带小凤出去。” 玄明应声进来,抱起黄黄就往外走,边走边说:“咱们去厨房找肉吃,吃完你就是我的狗了。” 小凤赶紧抛下雪晴然追过去了,边追边叫:“玄明大混蛋,我看你敢!” 世界安静了。雪亲王在桌边坐下,好一阵才微笑道:“想不到在相府客居半年,竟然胖了这么多。” 雪晴然脸上一红,忙低下头去。想想又抬起头,说道:“父亲却是瘦了。” “莲儿不在府里,终是太过寂寥。此次回来,就不要再走了。” “父亲……” 雪亲王温柔地看着她:“相府难道比家中更好?那里有什么?” 雪晴然赶紧辩解道:“不是,不是,莲儿自然愿意在家,只是觉得,丞相府也可偶尔一去,因为那里可、可能比较安全…” 雪亲王轻促一笑:“安全…” 雪晴然睁大眼睛看了他一会,突然想到了什么,某些事在脑中由模糊变得渐渐清晰。雪亲王绝不至于糊涂到在此时翻新府邸,也必不是单纯为了一时意气不许她再回相府。 “父亲,这雪王府翻新的事情” 雪亲王拉她到面前,将桌上点心碟子递给她:“留在这里,自会有人舍命为你。外面的事,没什么需要莲儿多虑” 雪晴然推开点心:“是皇帝之命?” 雪亲王几乎是同时按住她的肩膀:“莲儿,这是我的事。” 雪晴然将他的手从肩上拉下握住:“莲儿却觉得,这是天下的事。” 听到这句话,雪亲王再也难掩眼中忧虑。那忧虑不是为外面的纷乱天下,而是为眼前这个早慧的孩子,因她心中竟有了“天下”这个词。 雪晴然见他不悦,连忙改口说:“天下的事自有人管,莲儿会好生呆在父亲背后。父亲,我们去看看槿姨吧。” ------------ 第三十二章 一切都归你一人 端木槿的院子,如今成了这府中最热闹的地方。老远就听到侍女你一言我一语的声音当然前提是听的人要有着一双修成辞花之术且时常不受控制的耳朵。 只听得侍女说:“王妃,怎么看,这也是件欢喜的事,您就宽宽心吧。” 又一个侍女说:“奴婢看着,雪王爷和王妃一样,只是怕公主伤心罢了。若是公主也喜欢,此事便是皆大欢喜,所以不如先看看公主的意思。” 端木槿说:“话虽如此,我却总觉得对不起莲儿……” 忽然第一个说话的侍女叹了口气,有些焦急地说:“王妃,不管这公主怎么想,以后王妃有了孩子,雪王爷必定也是疼爱的,到时咱们自然不必顾虑公主,她反正再过几年就嫁了。若是王妃生了公子” 端木槿打断她道:“阿黎,你倒很有见识。” 很长的一个安静,最后端木槿轻叹一声:“莲儿就是我的孩子,而且永远是我最心疼的一个。” 雪晴然小跑着跳过残雪院的门槛,叫道:“槿姨!槿姨!” 端木槿不顾侍女们慌乱的阻拦,同样跑出房间,在凛冽寒风中展开欢喜的笑颜:“莲儿” 雪亲王有些狼狈地解下自己的披风,匆忙裹在端木槿身上:“你疯了!” 端木槿根本顾不得他的责骂,看着雪晴然只是笑:“莲儿,在丞相府可曾受了委屈?那念丞相一家可有对你不好?有没有想家?有没有生病?好像……胖了?” “阿槿!”雪亲王终于忍不住喝了一声,“还要在这冷风里站到什么时候?” 端木槿这才回过神来,望着雪亲王有些脸红:“是,阿槿知错了。” 雪晴然不解地看了她爹一眼。不知道这人何时起竟能对着端木槿如此多话,还多是些凶巴巴的话。 愣神间,端木槿拉住她的手:“莲儿,咱们进屋去吧。” 屋子里比晴雪院还要暖些。三人在桌边坐下,侍女赶紧来倒茶。雪晴然说:“这位姐姐可是新来的?莲儿好像没见过。” 侍女应道:“奴婢阿黎,是跟着槿王妃陪嫁到府里的。之前分在东边的院子里。” 雪亲王扬起眉,而雪晴然已经抢在前头开口:“东边的院子?” “就是以前那位夫人住的院子。” 东边的院子,是当年雪王妃连宜莲的住处。自她过世,雪亲王时常去院中独酌,每每连雪晴然都不能打扰。这府里无一人敢在雪亲王面前提起从前的王妃,更不敢有半分不敬,阿黎如此得意忘形,只因她来得晚,不知雪亲王对先妃的深情。端木槿情急之下猛地站起身来:“阿黎!你是怎么说话的?!” 雪晴然一笑:“槿姨别动气,对身体可不好。” 端木槿不敢看雪亲王的脸色,连声音都有些变了:“阿黎,还不快” 一语未毕,却突然以袖掩口,转身奔向内室。雪晴然清楚地听出她在内室呕吐不止。 “父亲,”她慢慢朝雪亲王扭过头去,“槿姨她莫不是……” 雪亲王脸上的神情如同被人打了一巴掌不敢还。其实以他的身份,就算这王府里再多十个侧妃二十个娃娃,也不会有人觉得不对。奈何他心中就只有一个宜莲,竟至于侧室有了身孕都觉得是错。 雪晴然却不同,纵然要怀念宜莲,也不会因此看着雪亲王形单影只守着这偌大的府院。她要人世的温暖。她看着雪亲王的狼狈样子,眼睛亮了起来:“莲儿要做姐姐了!” 这实在是个意外之极的好事情。雪晴然心满意足地想,这府里以后终还是会慢慢热闹起来的,这里一定会成为最温暖的家。她不在乎做郡主还是公主,奴婢还是仆女,只要守着这点暖就好。她又有些感慨,端木槿百般隐忍,总算天不负她。有了这个孩子,她再也不必背负世人冷眼了。 雪亲王看着她发自心底的笑脸,一只手搭在她头上,轻声说道:“不管弟弟还是妹妹,都是莲儿的。父亲和这雪王府,也是莲儿的,是莲儿一个人的。” ------------ 第三十三章 骗得丞相千钟粟 雪晴然十一岁这年,横云迎来了一个苦夏。越冬作物颗粒无收,连新一年的种子也没能留下。原本由官府发放的种子,又因春夏间的大旱化为泡影。各地陆续出现了饿殍,并且人数不断增加。王城关闭了四方城门,但城中早已经聚起许多流民,一旦有人滋事,必将异常棘手。 王城中所居高官富户,无不在饥馑之前备好了粮,并在街头出现第一个流民影子的时候关紧大门,布以侍卫或佣兵。等到王城大门也关起来,便纷纷进入冬眠般的寂静。各位官员更是开始有意无意地哭穷,以免被皇帝找上缴粮充公。 雪亲王已经受命前往兵部准备维稳,并且迟迟不能回来。转眼皇帝生辰已至,端木槿自然无法前往,最终雪晴然留书一封,带着几个人去了皇宫。 史官记载,这一年皇帝生辰时,聚百官于宫中,共商赈灾之事。无奈百官皆言自家口粮将尽,表示除了共同勒紧腰带外恐无它法。由于百官口风异常一致,皇帝也只得强咽恶气。 宴会在这微妙的氛围中继续下去,直到年方十一的莲花公主起身为皇帝献一首琴曲。 此情此景,原本无人有心去听一个孩子的琴声。然那琴声顷刻间如同金风秋水般漫过琴弦,漫过夏日林木,漫过每个人的眉梢眼底,激起层层寒气逼人的涟漪。使得在场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安静下来,目不转睛地看着抚琴的女孩。在渐渐急促迫人的恢宏弦音中,她尚显稚气的面孔上没有任何可称为表情的东西,虽然在笑,笑容却是不可触及的遥远。 曲终之时,竟无人说话。只见这女孩从容起身,走到皇帝身边一拜。皇帝身边的少年挑起一双黛色眼睛,悄悄笑了。 皇帝定定地看着雪晴然:“你多大了?” “回陛下,莲儿今年十一。” “何人传你琴艺?” “从前父亲从江夏请过一位先生,莲儿六岁时走了。之后就没有先生了。” 皇帝点点头:“自从千霜皇后离开皇宫,就再没听过这样的琴声了。便是御琴师的琴声,也没你这般气度。” 百官闻言一凛,愈发不敢出声。 然而皇帝却微微笑了:“你的琴声这么好……流夏,你说该赏她什么?” 旁边的少年应道:“不如问问公主想要些什么。” 皇帝点点头表示同意。雪晴然说:“如今适逢岁馑,莲儿不能帮陛下分忧,反倒为几首曲子讨赏,实在是不敢。但若能得在场各位大人的指点,却是感激不尽。” 皇帝便对百官问道:“众卿认为,公主琴艺如何?” 一位大臣连忙上前一步道:“老臣以为,公主此曲只应天上有,如此妙音,乃是千金难买,我等实在是谈不上指点。” 旁边一片附和,这曲子不管是否真好,毕竟是已经得到了皇帝的高度评价。 夏皇子看了皇帝一眼,对雪晴然笑道:“公主,这可难为各位大人了。” 女孩浅声说道:“是大人们高看莲儿了……既如此,莲儿便换个要求。” 她回过身,向着群臣的方向一揖:“莲儿琴声断不敢称千金难买,但正值馑年,也只得觍颜向各位大人索些卖艺钱。” 众人一惊,纷纷对刚才提到“千金”的大臣投以谴责的眼神。那大臣抵挡不住眼神的攻击,硬着头皮问道:“不知公主一曲……收多少钱?” 雪晴然说:“莲儿客居丞相府时,为义父念丞相抚一曲琴,义父便赏莲儿十斤粟米。所以今日也按义父的规矩,收十斤粮食。” 众人顿时松了口气。再怎么哭穷,拿十斤粮食还不至于影响大局。 皇帝看着一切,不动声色地问道:“念丞相一首曲子给你十斤粟,那他一共听了你多少曲子?” 雪晴然说:“每日两三首,义父一共听过莲儿琴曲一百二十七首。” 众人都低头,迅速一算……旋即十分震惊地望向脸色铁青,完全呆了的念丞相。雪晴然确是用琴曲换过他十斤粟,可她当时并未说……念丞相一呆,因他想起雪晴然当时的确说了“一曲,要十斤粟”这句话。 雪晴然不失时机地说道:“除却其中一次被晴然取了做点心以外,余下部分义父都替莲儿好好地存在相府花园亭下了。” 念丞相心下大惊,不敢相信一切都是这年幼的女孩早就设下的计谋。而雪晴然那厢已朝着皇帝扑通跪下:“义父对莲儿这般爱护,实在是令人感动至极……” 皇帝看了看念丞相,微微眯了一下眼。念丞相顿时汗如雨下,上前一步道:“话虽如此,但当时并未料到会有饥馑,所以府里口粮也都在一起。如今这般,万万不敢再行购粮,只能靠之前剩下的勉强度日。公主的那份粟,恐怕也只得日后加倍偿还了。” 雪晴然含泪点头道:“莲儿怎敢要义父多还,义父腊月初五购入的粮,按相府人口算下来,也只剩不到两千一百四十斤,莲儿再多要,岂非不义。” 念丞相眼睛有些发绿,他那仓中所存粮食每百斤装一袋,昨晚清点时正是两百一十零半袋。然而就是相府之中,知道此事的也不过三人。正要说话,皇帝却先开了口:“我倒觉得,能听到莲花公主的琴声,便是每人出一千斤粮,也是应该的。” 此言一出,满坐寂然。半晌,才有一位官员战战兢兢地说:“等饥馑过去,我等攒够这么多粮食,自然不在话下。” 皇帝不理他,随口说道:“今日孩子们都不在,这宴会也是无聊。不如众卿现在就去派人取了粮给公主吧。念丞相一向简朴,侍从甚少照顾不及,就不必亲自烦恼了。流夏,你去丞相府。” 夏皇子略一沉默,回望了他一下。少年人的黛色眼眸中有些幽暗难辨的东西,雪晴然看不出那是探询还是踌躇。她想了想,对他粲然一笑。 珠帘外的琴声,依旧引人失神,仿佛外面的一切纷争都不过是梦。 弹琴的人声音也依然平静如斯:“夏皇子确已将全部粮食送至雪王府。听闻莲花公主曾经力拒,说这粮食本是为陛下所收,奈何许多官员都在场,终是势单力薄,只得勉强收下了。” 皇帝摇摇头:“到底是个孩子。” “是个厉害孩子,可惜终是不比夏皇子通透。平日里陛下总忧心夏皇子和雪王府走得太近,现在看来,只要陛下授意,他是不会被小儿女的心思绊住的。” “能得你的夸赞,也算不容易。” “……陛下此刻所忧,可是为雪亲王?” 没有回答。 琴声一变,陡然带了萧杀之意,语声却依旧安静淡漠:“雪亲王若在此时回到王府,不仅前功尽弃,而且后患无穷。陛下切不可因一时心软,走漏了风声。” “但以他性格,若知道……” “王府屯粮的风声必然是丞相放出去的,雪慕寒若怪,就去怪他好了,与陛下有何关系。” 琴声停下来。珠帘内外皆是寂然。 ------------ 第三十四章 命悬一线陷重围 雪晴然在梦中听到了琴声,与平时的梦不同,这梦里的琴声似乎带了某些杂乱声音,兼以心跳一般凝重的击打声,她仔细地辨别着,辨别着……却突然听到一声尖叫。 “公主!不好了!” 她猛然睁开眼,看到小凤脸色惨白,眼中满是惊恐:“公主快起来,大事不好了!” 雪晴然仍在半睡半醒中,迷迷糊糊地问道:“什么事……” “雪王府被围起来了,整个王城里的饥民都、都在咱们王府外边呢!” 雪晴然半晌没有说话,然后抱着被子重新倒了下去。 小凤急得去推她:“公主,雪王爷不在府里,这可怎么办啊!” 雪晴然说:“别在这乱喊,给我出去。” 小凤哭着跑了出去,正赶上玄明站在门外,遂一头扑在他身上,边哭边打人:“怎么办?槿王妃和公主都在府里,雪王爷却不在!这可” 房门突然打开,雪晴然手捧一匹锦缎,穿戴整齐地站在门口看着这两人。玄明下意识地将还在抹眼泪的小凤推到一边:“公主,请速到残雪院与槿王妃留在一处。” 雪晴然问:“槿姨知道外面的事么?” “还未通知。” “传我命令,敢将此事告诉槿姨的,乱棍打死。” “是。” 她点点头:“阿缎,将这锦缎剪成碎片,让白夜发给门外每人一块,凭此到王城西边领粥。” 玄明的目光凝住了:“公主,你想做什么?” 雪晴然快步走下台阶:“我早知道会变成这样,已命人连夜在城西空地上架起几口锅,粮食也暗中搬过去了。现在过去点了火,这些人自然会跟过去……” “那么公主现在要去何处?” “自然是城西你做什么?” 玄明一只手紧紧抓住她的手腕:“公主恕我无礼,那些人早已没有理智,为了比别人先填饱肚子什么血腥事都做得出来,公主若去,太过危险。” 雪晴然看着他,微微一笑:“我会不会遇到危险,还要看你和小白的本事了。” 说罢抽回手,向着花园方向跑去:“小凤,赶紧给我找个梯子来,我得从没人的地方出去……” 等到天终于放亮时,聚集在雪王府外的饥民已经找来板砖等物,打算砸开府门,拼上命抢一口粮食,却在这时候看到两个少年的身影出现在高高的府门上。为了看清来人,紧贴在门前的人不得不向后退了退,空出了门前一块地方。一时间,居然安静了。 白夜开口道:“雪王府公主有命,请诸位每人领一角碎锦,凭此到城西领粥。” 他的声音借了玄术清楚地传入每个人耳中,让人感到一股无以言表的寒意:“在最后一人领粥以前,不会停火,所以不必争先。” 玄明脸上亦无笑意,声音甚至更冷:“雪王府确有存粮,乃是公主两日前为了饥民,演奏琴曲一百二十八首换来。今日若有不念公主之恩,争抢扰乱秩序者,当如我手中之物。” 下面的人不由自主地抬头望去,看到他将一块石头握入手心,再松开时,只有细细的粉粒顺着指缝流下。 门外一片寂然,再无人想冲上前来。白夜跃到门前空地,开始发放剪碎的锦缎。 第一个赶到的人所看到的,先是一圈粗实的木栅栏围成的空地。约二十个侍卫模样的年轻人分列于入口两侧,如同石像般纹丝不动。 连续多日的饥饿,再从雪王府赶到这里,已是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走在前头的几人嗅到栅栏里传来的米香,早将白夜和玄明的话忘到九霄云外,拼了命地挣扎着想要过去。狭小的入口瞬间就塞了几个人。谁都不想让步,都用尽仅存的力气想将别人挤开,最后几个人全部卡住。后面赶来的人趴在地上,想从他们腿间爬过去,不料卡住的人宁死不肯让别人占了先,在卡住的同时用脚使劲去踩趴在地上的人,霎时间一片哭号声。 眼看后面又有人冲过来,栅栏里传来玄明的声音:“让他们站好!” 那些石像般缺乏存在感的年轻侍卫闻声立即四散开,将跑在最前面的饥民如同布偶般抓住甩倒,再扔成一条队伍。留下两人,其中之一取下别在腰后的鞭子,向着仍然企图争先的人抽过去;另一人将卡在门口的人拨开,以令人匪夷所思的速度将他们捆在木栅栏上。 一切进行得如此迅速,原本如同洪水般涌过来的饥民,几乎是在一瞬间排成了一条长队。后来的人见到这条队伍,却是十分自觉地接着排了下去。 如此,第一人才得进入空地。这个满脸脏污的少年人,直勾勾地瞪着并排的三口锅子,居然不知所措地愣住了。 阿缎连忙端起早已盛好晾凉的粥,送到他手中。少年这才如梦初醒,将头埋在碗中拼命喝粥,直呛得连连流泪。阿缎好心拍着他的背说道:“这粥熬得稠,够吃饱的,你慢些,晚上还有。” 后面的人已经越过他们赶到锅边,每人领一碗粥喝了起来。一时间喝粥声,吞咽声,呛到的声音,呛哭的声音,喜极而泣的声音,悲从中来的声音,交织在一起,撼摇人心。 阿缎面前的少年吃完大半碗粥后,慢慢停下来,然后长舒一口气,沙哑着声音对阿缎说道:“多谢姑娘。” 阿缎想不到这少年在此等情况下竟还记得道谢,反倒愣了半天,这才笑道:“谢公主吧。” 两人一起望向粥锅。雪晴然踏在一把高高的椅子上,双手握着勺子,有些吃力地搅动着锅里的粥以防煮糊。汗水顺着她的脸颊流下,一滴滴落在挽起的衣袖上。 少年眼中流露出悲凉:“高官富户只知大门紧闭,防灾民比防贼还上心,任凭我等饿死街边。偌大一座横云王城,竟然只有一个柔弱公主在赈济灾民!” 阿缎说:“不瞒你说,这些粮还是我家公主在百官面前抚琴献艺换来。你既知道公主的好,就记在心里,他日倘能功成名就,来雪王府谢一声便是。” 少年若有所悟地点点头。阿缎又说:“快点吃完粥去吧。这帕子给你擦擦脸,不必还了。” 说完拿出随身的帕子递到少年手中,转身回雪晴然身边分粥去了。 ------------ 第三十五章 无情亦化绕指柔 由于王城中聚集了相当数量的饥民,雪王府的三口锅不得不连续作业,粮食如同流水般迅速消失。第一天前来领粥的人直到夜幕时分才全部坐在了空地上,带着久违的饱腹感安静下来。 在粥锅旁边,玄明有些焦急地看了阿缎一眼。 阿缎明白他心中所想,是他身份低微,不便在人前对雪晴然开言相劝。便转身对雪晴然说:“公主,没人来了,咱们回去吧。” 站在椅子上的雪晴然低头对她一笑:“现在回去,明天一早必定又是被砸醒。” 阿缎压低了声音说:“就算是狗也还知道报恩,这些人该不至于” 雪晴然说:“便是今天早上,也不是这些人自己没事散步散到雪王府的,我们且等在这里。只是槿姨那边有些难办,不知是否瞒住了。我也有些担心雪王府的情况。” 玄明连忙说:“公主放心,我已派人告知过尚书府,端木长公子自会带人保护槿王妃。” 雪晴然想了想问:“你可确定所派之人没有被半路拦下?” 玄明应道:“已确认过。公主” 雪晴然不再看他:“阿缎,扶我下来,我站得久了脚有些僵。我们都还没有吃饭,就从这锅中舀些剩粥,将就着吃了吧。” 众目睽睽之下,雪王府的公主就着一只勺子吃完冷粥,然后在自己踩了一天的椅子上坐下,一会功夫就睡着了。 阿缎不知道自己何时睡着,醒来时四周一片漆黑,正是天明以前最暗的时刻。隐约听到栅栏外传来陌生人的耳语,但是听不清晰。不一会,饥民中传来骚动,阿缎强迫自己睁开眼,发觉玄明白夜甚至是雪晴然都已经站在面前。 不久便听得有人呼喊道:“雪王府的人要把我们丢在这里不管了!他们发了两顿粥,不过是为了收买人心!” 一时间又是无数躁动,雪晴然笑了:“你们看到了吧?还不赶紧点上火把。” 白天里守着入口的侍卫们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聚拢过来,此时纷纷点亮火把甚至点火的动作都像牵线的木偶一般。雪晴然在亮如白昼的火光中站上椅子,用恰好可以穿透夜色的声音喊道:“莲花公主在此,请诸位守住出口。若我比你们先出去,就一起来杀了我,用这锅煮了做羹!” 燃烧的火把中发出细微的爆裂声,四周是死一般的寂静。她挥挥手:“天已经快亮了,点火煮饭。” 天刚蒙蒙亮,栅栏中又飘起了粥香。雪晴然依然亲自守在一口粥锅旁,衣袖早被擦得又脏又破。阿缎低声说道:“公主,昨日只吃了一顿没味道的冷粥,再这样……奴婢担心公主会……” “我没事。” “公主……” “我……也想为父亲做一点事。” 说这话的时候,她微微笑了。这是阿缎第一次在她脸上看到不带任何粉饰的笑容,虽然浅淡得几乎看不清,却生动而真实。她已决意要在这世上寻到自己的位置。 初阳高照,空气里渐渐传出轻微的燥热。四周依然寂静无比,只有一双双被饥馑熬干了的眼,如同一排排无底的空洞,将雪王府中的人围在视线的海洋中央。 玄明放下手里东西,走到雪晴然身边,将声音压得低低:“公主身位贵重,不值得这般辛苦。此间还有我和白夜,公主便是要亲力亲为,也该休息片刻了。” 雪晴然低下头,他的眼神如同正注视着一个贵重的细瓷娃娃,而那个娃娃就立在石阶边缘,摇摇将倾。她不禁笑了,腾出一只手将他额角细密的汗珠拭去。她手心被舀粥的勺柄磨得红肿,沾到他的汗水时传过一阵刺痛。 “你老是要讨我责备呢。” 少年的眼神里一瞬间掺了许多复杂意味。他低下头,从怀里取出一条帕子:“既然如此,请公主将手裹起。这是浸过药的帕,裹了手不会那么疼。” 雪晴然将勺子交给旁边人,朝着他伸出双手。玄明连忙将帕子撕开,正要去裹她的手,忽然又微微一滞,匆忙跪下。雪晴然本能地在椅子上蹲下来想要去拉住他,他却不动声色地用药帕挡住,仔仔细细去裹她两手。椅子实在太高,他努力向上探身,将帕子慢慢绕在她掌间,神情专注。 雪晴然急急坐下,将身子俯得更低,双手亦极力伸向他。寂静阳光中,那两只手终于裹好。玄明略松了口气,抬头看她一眼,虽未说话,那眼中却有千言万语。 雪晴然不禁一笑,轻声说:“快起来。” 阳光更加灼热,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在蝉鸣声里。不断有汗水顺着脸颊流下,有一些渗到了眼睛里,刺得人想要流泪。雪晴然觉得自己身上的力气也随着时间一丝一缕地蒸发殆尽,连眼前的景象也有些忽远忽近。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有一团身影荡入眼前。凝神一瞧,原来又是玄明。 他已顾不得众目睽睽之下这样做是否妥当,跪在地上,声音中满是焦急:“公主,手都伤成这样了,若伤了筋骨,便再也不能抚琴!” 舀粥的勺子停在空中,所有人都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看到木勺柄已经大半变成暗红。人们才察觉到,雪晴然手上的药帕早已磨碎,连衣袖边缘也已尽破碎,上面沾满了暗红血迹。 她低下头,和玄明对视了一会。不觉间,四周领粥的人也都静了下来。 “雪王爷若是看到公主这双手,不知要多伤心。” 雪晴然握着勺子的手不觉微有些颤。她死心塌地将自己看作雪王府公主,雪慕寒和连宜莲的女儿,可她至少还记得自己的来处。她曾经为琴而死,如今以琴为生,琴是她的命,琴胜过她的命。 抚琴要这双手,操控玄术也要这双手,还有许多其他的事,都不能没有这双手。她清楚两天下来手上的磨伤已经到了何种程度,玄明的话并无虚假,她只是不愿去想,不敢去想。 可是当真放下这勺子么?一并放下的,便是雪王府的威严。雪慕寒处处受着皇帝的算计和排挤,一个像他那么骄傲却又天真的人,该如何逃出这些劳神费心的层层圈套?皇帝用心一眼可见,他却始终不语,因为他所看到的依旧是自己兄长,而非一国之君。 她低下头,又舀起了一勺粥。 然而面前的饥民却颤颤放下碗,跟着跪下了:“公主……千岁!” 后面成百上千的人亦随之跪下,发出悲怆的呼喊声:“公主千岁!” 雪晴然沉默片刻,轻轻放开勺子,伸手做了一个示意安静的手势。她的手是触目惊心的暗红色,映着骄阳肆虐的天空异常刺眼。所有人都看着这年幼的女孩,等待她发话。 “我是雪亲王的女儿。”她的声音已经沙哑,却依然传得很远,“我父亲入朝商议赈灾之事,多日未归。这些粮,是我承父命募集而来。然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今日一切皆是吾皇恩惠,父亲与我所为,亦是为了横云、为了吾皇,若要谢,请谢陛下。” 于是,山呼海啸般的呼喊声再次响起,如同扶摇飓风,直上重霄。 “吾皇万岁” “吾皇万岁” 在这片呼喊声中,雪晴然看到一队浩浩荡荡的人马逐渐走近,中间那一抹明黄异常醒目。她看到所有人都向着那人的方向拜倒,久久不敢抬头。她也看到有一人不顾任何礼仪身份,踏着风向她身边赶来。她松了一口气,这才感到手上钻心刻骨的剧痛和潮水般袭来的倦意,眼前一黑便倒了下去。 意识远去之时,并没有想象中摔在地上的狼狈痛楚,反而十分安稳惬意。她本能地伸出手去,那只满是伤痕血污的手,在半空里被谁握住,小心翼翼,却又坚定不移。她觉得被人这样握着手很安心,便迷迷糊糊笑了笑。 最后感觉到的,是落雨般的滚烫泪滴。 ------------ 第三十六章 一日心伤百日疼 梦里琴声很急,雪晴然像是被琴声惊醒,恍惚间感到身边有人。她微微睁开眼,就听到雪亲王的声音在头上响起:“莲儿?” 她想回应一声,却发觉嗓子干得厉害,遂挣扎着想坐起来喝水。 雪亲王帮她坐好,让她倚在自己手臂里,然后端过桌上汤水,亲自吹凉了喂她。 雪晴然喝过这碗汤,终于定下神来,这才开口唤道:“父亲……” 然后就觉得自己被衣料埋了起来。 雪亲王将女儿紧紧地搂在怀里,像是会有人来抢走这个孩子一样。雪晴然陷在干净布料特有的暖香中,安心地笑了。几生几世,有谁会对她这么好。 “父亲,莲儿知错了……” 雪亲王说:“莲儿,自从落下莲池的那一回,你像变了个人一样。” 脑中传来琴弦骤然绷紧的声音,雪晴然顿时紧张地闭了嘴。 “莲儿怕是记不起了,你以前每次见到我,都会拉着我不放手,哪怕我有再急的事情也说不动你,只好每次都先陪你玩再去办事。要是连着几天见不到我,你就一个人跑到没人知道的地方哭个不停。那一回也是,我有事前往别院,连续几日未曾回家,你又一个人藏起来,结果……若不是我考虑不周,又怎会如此。” 这是雪晴然多年来第一次听人说起从前的事情。她几乎没有想过原来的莲儿是什么样子的。她是活泼还是内向,是乖巧还是娇蛮,喜欢父亲还是母亲……竟是从未想过。可若不是因为那个莲儿,今天是否还会有人这样关心她? 她有些僵硬地开了口:“以前的事,莲儿已经不记得……父亲,我……还是你的女儿吧?” 雪亲王长叹了一声:“无论变成什么样,你都还是我女儿。可是莲儿,我真希望你还是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傻孩子啊。” 雪晴然轻声说:“世上没有人能像父亲对我这么好,所以我才……我恨不能……” 我恨不能替你的莲儿死去,让上苍将那个天真的五岁女孩还了你和宜莲。 雪亲王移开衣袖,雪晴然复杂的眼神清清楚楚露出来,那不是孩子的眼神。他慢慢闭上眼,不去看那双早慧的眼睛。 雪晴然压下一声哽咽,开口道:“父亲,那些饥民……” “已经得了粮食回去了,城外的也得了粮食回去了。” “哪里来的那么多粮?” 雪亲王说:“纤蛮索来。” “那纤蛮的人岂不是会挨饿?” “天下不正是如此么。” 雪晴然沉默片刻,又问:“皇帝……” “他……无非那样,莲儿做的事,他又能说什么。何况他也很忙。倒是……这件衣服。” 雪晴然看着他拿过一个盒子打开,里面的正是她煮粥时擦烂了袖子的那件衣服,然而破损的衣袖已被巧妙修剪成莲花形状,再由明暗不同的银丝依着纹理绣成重重叠叠的冰莲,竟使得这整件衣服如同花朵织成一般。 “这是夏皇子连夜找人缝的,莲儿喜欢么?” 雪晴然笑了:“喜欢。” “他在府里等了你很久,你一直未醒,他只好回宫了。叫人去给他送信,要他来陪陪你,好么?” 雪晴然摇摇头:“不要他。有玄明和小凤陪我就行了……” “他们不过是无聊时拿来解闷罢了,哪里配给你做伴。” “他们是人。”雪晴然轻轻说了一句,因生怕雪亲王不悦,连忙笑笑,翻个身睡了。 ------------ 第三十七章 年少凉薄伤人过 雪晴然不知自己睡了多久,再醒来时屋里已经漆黑一片。黑暗中,只能听到心跳的声音,一时间觉得心里沉静了许多。连日来发生了太多事,如今躺在这一片如水的黑暗里,那些事也一件件都如河上灯火,缓缓流过眼前。 她倒下去时,清楚感到了如雨般灼伤人心的落泪,那断不是雪亲王。在最后的意识消失前,抱着她哭的人不是她父亲。除了雪亲王夫妇,竟还会有第三人为她难过。 她慢慢起身离开床榻,正值阿缎进来点灯了:“公主,怎么起来了?” “睡太久了,想起来走走。” 说完不顾侍女的眼神,走出屋去,走下台阶,回头对着屋顶唤道:“这是谁?竟敢坐得比我还高?” 玄明叹口气,赶紧溜下房来。 雪晴然说:“坐得那么高,什么感觉?” “……风大。” 雪晴然笑道:“如此甚好,也带我上面吹吹风。” 她身边三人同时露出近乎绝望的神情。玄明说:“公主,雪王爷如果知道此事,必定会非常生气……” 雪晴然停了停,微笑着对他扬起眉:“当初是谁说的会陪着我?” “……是我。” “我去相府时你在哪里?”她微微蹙眉,“你不带我,我就让小白带我。” 白夜冷冷瞥了玄明一眼,表示“我有求必应”。 玄明见左右都是一样结果,只得抱起她,飞身跃上屋顶。 阿缎惊得张大嘴巴,却被白夜用一块饼堵住。她有些气愤地看着白夜,后者淡定地说:“说什么都没用的。” “可是这饼放多久了?你还拿来塞我?” “不是小凤下午才拿回来的么?” “……是因玄明被雪王爷责罚,来安慰他吧?” 问完这句,两人各怀心事,都不吭声。 房顶,雪晴然正拿着一样东西仔细玩味,略有些惊讶地笑了:“你才多大一点的人,竟有这种东西,还放在我房顶藏着……” 玄明顾不得计较那句“多大一点的人”,有些心虚地看着那个小坛子没说话。 雪晴然慢慢爬过屋脊,在后院一侧的屋顶坐下:“过来,坐。” 玄明一声不吭地坐下,等她开口。不料雪晴然没有说话,而是先拍开坛子上的封泥,自己饮一口酒尝了尝。 “公主!”玄明不由得站起来了,“这” “你可以喝我便不可以喝么?我可记得以前,不管我做什么你都不会拦着。” 说完怄气似的双手拿着酒坛,一口气喝下去。玄明默默地站在一边,再不出声。 “我明白,这世上很多事情都是迫不得已。但是,难道连解释一下都不能么?为何不去相府,为何出现了那么多奇怪的侍卫还都听你的?我想即使我现在问你,你身上这血腥味是怎么来的,可是受了伤,你也一定不会告诉我。玄明,坦诚一点不好么?我才不相信你是为了被我父亲重用。” 玄明的目光温暖明亮,唇角却牵起一笑凉薄:“你是万人之上的公主,怎会明白一个下人的心思。我这样卑微的身份,哪有资格对你坦诚。若要坦诚,我只能告诉公主,你早晚要长大成人,那时男女有别,旧时玩伴只会被弃如敝履,比旁人更遭轻视。我唯一能指望的,不过只有雪王爷的照拂。” 这番话根本不像他这样的年纪会想到的,雪晴然意外之下心中不禁微有些慌,因这样的解释出离了她的预计太远。她别无选择,只好故作镇定地凝视着他的眼睛问:“若是如此,为何却要在我倒下去的时候哭?你在外人面前不是连话都不敢说,生怕会逾礼么?你哭便不逾礼么?” 没有回答。 她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走到屋脊另一边的屋顶,然后脚一滑,就从房顶摔了下去。 玄明的身影同时坠下,没有发出一丝声音,便已将她接住,稳稳落在屋后地上。低下头去时,见怀中那个小女孩安静地望着他:“这也是逾礼吧?玄明,我是这么的信任你,为何你却变了” 玄明露出惯有的微笑:“我几时做过值得公主信任的事情了。公主还是个小孩子,所以才会这样误会吧。” “你是在笑我笨么?我原本就是这么笨,几生几世都是这么笨。我觉得谁是好人,便会不计后果地相信他,哪怕他只是个自作聪明不知死活的傻小子。我不知你心里有什么东西,竟要藏得这么紧。我只知你从前不是这样的人。” 玄明抬起头不看她:“公主莫非喝醉了。” “是醉了,你怎么办?快去告诉我父亲吧!” 玄明说:“此事不归我管。” 说完直接松手。 雪晴然却并未摔到地上,而是轻巧地翻身跃起,一掌拍向他胸口。玄明刚躲开,又是一掌迎面而来。他转身想回到高高的屋顶,雪晴然却以更快的速度乘风而上,先到了那里,稳稳地立在房檐那是只有修成相当水平的玄术后才能做到的事情。 女子不能修习玄术,纵然她是雪亲王的爱女,也不能。此事若传扬出去,她将成为天下的笑柄。 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何会做出这样轻率之举。也许是被这少年一连串带了风霜颜色的话逼得乱了阵脚,也许是在害怕他说的都是心里话,也许只是单纯想看他和她一样没了主意的样子罢了站在屋檐上,她心里有一丝恼火。 玄明站在原地,既无惊讶,也无慌张。只笑着摇摇头,没有说话。 雪晴然重新回到他面前:“告诉我,为何不与我去相府。” “不想去罢了。” “那告诉我,你身上为何染了血腥气。” “不小心而已。” 雪晴然抓住他的外衣领子用力一扯,露出里面浅色的衣服来,上面斑斑驳驳尽是血迹,一痕一痕分明是鞭打形状。 “是谁打的?” “自己不小心。” 她有些恼恨地看了这执拗的少年一样,切齿道:“我知道了。时候不早,送我回前面。刚才看到的,不要告诉别人。” “是。” 两人一前一后走回前院。白夜睁大眼睛看着玄明没有表情,不动声色,只是那样看着。 雪晴然走上台阶,推开门又停下。 “从今天起,我只有小白一个侍卫。玄明,以后不要再进晴雪院……小凤也不必再来了。你前途远大,就搬去她爹娘院里,跟她过一辈子去吧。” 玄明哑然抬头,那房门已经重重甩上了。 ------------ 第三十八章 最难取悦的男人 随着天气变冷,雪晴然以有伤在身为由,将起床时间拖得越来越久,并在初雪这一天达到极致,用掉足足半个时辰才穿好衣服。在她磨磨蹭蹭不肯痛快下床期间,阿缎绞尽脑汁,最后终于心生一计:“公主,今早侍女们在外面堆了个雪人,真是好看。” 雪晴然两眼无神地抱着被子:“等我出去看……” “这会可能要化了。” 说完该倒水倒水,该搬东西搬东西。 雪晴然爬起来:“我现在去看。” 院子里果然立着一个雪人,白白胖胖煞是可爱。有一人还在用一根萝卜给雪人做鼻子,侍女们围了一圈看。可叹的是那拿萝卜的人竟是白夜。他到雪王府这么久,历来是板着面孔寡言少语,除了玄明也不见他与谁来往。虽还是孩子年纪孩子样貌,却比成年人更加淡漠,对一切娱乐全无兴趣,更不要说这些幼稚游戏。雪晴然十分愕然地说:“阿缎,你可让我看到好东西了。” 白夜却听到了这句话,猛一回头,顿时脸都有些红了,白白粉粉的再加上那一点艳丽朱砂,分明比雪人更可爱。侍女们也看到了雪晴然,连忙敛了笑容站好:“见过公主。” 雪晴然说:“小白你……你们把这雪人做完,我也想看。” 白夜只得再转回去,把那根萝卜插在雪人脸上,不料侍女们一起叫道:“歪了!” 雪晴然装作没听到,转身回到屋里,并且迅速掩起门。尽管如此,白夜还是听到了拼命压抑的笑声,于是脸更红了。 屋里,雪晴然和阿缎双双笑倒。阿缎一边笑,一边小声说:“再怎么装深沉,还是个孩子。” 雪晴然连连点头:“阿缎你不知道,这个就叫做傲娇……不过难得他也有点喜欢的事情,我真不该出去扰了他的兴致。” “公主对人可真好……”侍女这样说了一句,却忍不住叹了口气。 “叹什么气?” 阿缎没说话,雪晴然笑道:“你怪我把那两个人赶出去么?” 阿缎勉强一笑:“是他……他们自己没福气。” 正说着,忽听外面有人说道:“你们这群人倒清闲,还有空玩雪呢。雪王爷叫公主过去王妃的院子,快传。” 阿缎连忙出去:“什么事?” 来人应道:“你们还不知道么?今儿天没亮时,王妃生小郡王了。这会雪王爷叫公主过去,就是去见这小郡王。” 阿缎说:“公主听了此事必然高兴,这位姐姐拿了赏钱再走。” 那人慵慵怠怠一笑:“算了,妹子还是赶紧催你主人快些才是。我跟着小郡王,以后受赏的时候多着呢。” 片刻之后,雪晴然看着阿缎脸色铁青地走进来。她一笑:“我都听到了,是槿姨院里的阿黎,那个顶没意思的人。今天是好日子,不必和她计较。” 阿缎说:“公主耳朵真灵,那咱们走吧。” 两人便收拾好,动身去残雪院。白夜跟在后面,头似乎比平时低了一些。 残雪院上下每个人都是满脸喜气,有两个年纪小的侍女,见到雪晴然都忘了行礼,只是欢喜地叫道:“公主,槿王妃生了小郡王!” 雪晴然笑着点点头,一溜烟地往屋跑:“槿姨” “公主小声些!” 雪晴然听到这声责备,不由得顿住脚步。抬头一看,果然是阿黎面若冰霜站在门口:“王妃和郡王都睡着,公主可别吵着他们。” 阿缎素来是个性情极好的,此时却终忍不住上前一步:“阿黎姐姐,公主自会听雪王爷和槿王妃的话,何时却轮到你来教训了?” 阿黎毫不退让:“公主年纪还小,若不懂事冲撞了郡王,难道妹子能负责?” 阿缎再要说话,雪晴然已经拦住她往屋里走去。室内已经收拾干净,端木槿累得睡了,雪亲王站在一个摇篮旁边,默默地看着躺在里面只有一点大的孩子。除此以外,还有一个中年妇人候在一边,想是刚请来的奶娘。 雪晴然轻手轻脚地摸过去,对雪亲王展颜一笑,然后偎依在他身边,和他一起往摇篮里看。忽听床帐内传来端木槿低低的声音:“莲儿……” 雪晴然应了一声,走到帐子里。却发觉端木槿已经睡熟,只是于梦中唤她名字罢了。 她对着睡梦中的女子微微一笑,小心退了出来,重新回到摇篮边,低声说道:“父亲,弟弟怎么脸红红的?” 雪亲王将她揽在身边,皱着眉头说:“我也有些不解。” 一旁的奶娘撑不住道:“雪王爷,公主,这天底下的小孩子,哪个生下来不是这样的,郡王这已经是好看的了。便是公主这般粉雕玉琢,也必是满月之后才有的事情,雪王爷忘了吧。” 两人都轻轻“哦”了一声,一脸“原来如此”。雪亲王旋即有些怅然,他的女儿出生之后,他有很久都在哄宜莲,因此并没怎么细看,等注意看时,已经是个白净漂亮的宝宝了。 这时帐子里又传来端木槿的呓语,声音带了几分悲伤:“莲儿莫哭……雪王妃,阿槿不好……” 雪晴然再次走进帐中,在床边坐下。握起端木槿的手摇道:“槿姨,槿姨” 端木槿含糊不清地应了一声,醒了过来:“莲儿……” “槿姨为何哭了?” 端木槿惊讶地眨眨眼,果然有泪水滑落枕边。雪晴然说:“槿姨,你梦到什么了?” 端木槿凝神想了一会,“昨晚梦到的像是一片深水,里面游着许多白鱼……” 雪晴然呆了呆,心想谁问的这个了。就听端木槿说:“莲儿看到……弟弟了么?” 她连忙点点头:“奶娘说弟弟比别的孩子生下来时要好看。” 端木槿露出一个苍白的笑容:“再好看,也没有莲儿好看。莲儿才是最美的。” 雪晴然看着她的脸色,忽然觉得有些心疼。守言剑至今仍悬在残雪院壁上,如同一道陈年的血痕。她伸手将被子拉紧些,轻声说:“槿姨,你好好睡吧,我再去看看弟弟。” 端木槿沉默片刻,有些犹豫地说道:“莲儿……” “恩?” “你愿意帮他取个名字么?” 第二天一早,阿缎便送了一张装裱精致的纸笺给雪亲王。问起公主时,回答是想了一夜名字,这会支持不住睡了。 雪亲王接过那张纸,看到上面工工整整地写着:梦渊,小字槿。 那是他母亲的名字。横云风俗,挚爱的女子生下孩子,便用母亲的名给孩子做个小字。雪晴然所以被人唤作莲儿,便是因着逝去的雪王妃名为宜莲。 雪亲王随手拿起一支笔,只一笔便将“小字槿”三字涂得干净彻底,然后点点头:“雪梦渊,是个好名字。” ------------ 第三十九章 各种吃醋各种愁 这一年冬天,雪王府的事情似乎格外多。一是槿王妃生了个男孩,使得许多对雪王府虎视眈眈的人安分了许多,二是雪亲王的长女到了十二岁,按横云风俗要挽起头发做生日了。 此时横云的饥馑因了纤蛮的粮食已经得到缓解,周焉和其他国家也并未做出趁火打劫之事,王城中因此又是一片太平。各家渐渐想起了之前大受皇帝嘉奖的莲花公主生辰将至,几乎同时将贺礼送到了雪王府门前。 雪亲王一反以往,亲自将每件礼物过目一遍。但礼物无非尽是些钗环脂粉,结果是雪亲王对每一件都不满意,觉得都配不上他女儿。唯独一支雪玉花簪勉强入眼,算是捡出来给雪晴然戴上了。 又听得侍女们来报告,说是听得雪亲王在书房抱怨没有合适人选迎客因为成婚之前过生日必得兄长来做此事,若是长子或长女,就要找亲戚朋友家适龄的男孩立于长兄席,而雪亲王无疑是觉得谁都不行。 雪晴然早已被首次生日前要准备的事情之多惊呆了,要母亲亲自挽头发,兄长亲自迎客,同辈未婚亲戚依次贺过,名字写入族谱……正行将崩溃之时听说她爹抱怨此事,忙亲自跑过去道:“父亲,我已客居丞相府半年有余,若君颜未在兄长席,怕会有人说闲话。” 念丞相虽因捐粮一事对雪王府上下恨之入骨,却只得让君颜提前到雪王府帮忙。这一天飘着清雪,雪晴然破例早起,随便吃点东西就跑去院门口张望。望了许久都不见有人来,遂叫白夜道:“小白,拿梯子来,我想站得高些。” 阿缎说:“公主,当初在丞相府时,也未见您对念公子这么……挂念。” 雪晴然一边爬梯子一边说:“你看他那个爹,实在是让人很难不挂念。” 院子里的侍女看到自家公主竟顶着雪坐在院墙上,纷纷表示震惊。得知是在等相府的公子后,又纷纷感到莫名的兴奋,一时间个个脸上神情都有些奇特。阿缎摇摇头,转身时对上了白夜清冷的眼神,不禁小声说道:“这……” 白夜冷着脸,只一眼就让所有人住了嘴。可那素来不带波澜的面孔上,此刻却着实带了一丝莫名的恼火。他仰头望去,见墙头上那位公主眼神突然有了变化,先是眉头微微一皱,然后又笑逐颜开,脆生生地唤道:“君颜哥哥!” 墙外传来一个有些惊讶的声音:“晴然,为何要坐在这里?” 雪晴然一笑,直接跳了下去。 侍女们集体发出惊呼,阿缎崩溃地拽住毫无反应的白夜:“你怎么不上去拉住她!” 说罢带头冲出院门,却见君颜已经安安稳稳接住了她家公主。一边是玄明带着惯常的笑正在摇头,他已经见惯了她用这样笨拙而危险的方式来表达对别人的信任。 雪晴然跳下地来,像从前一样拉着君颜衣袖往院子里走:“阿缎,快把我留的点心拿出来。” 君颜却敛了笑容道:“晴然,听说你手上有伤,可好些了?” 雪晴然连忙把手缩回袖子里:“早就好了……外面冷,快进屋吧。” 一行人跟着她走进院来,唯有玄明在院门前停住:“公主,雪王爷吩咐,中午去残雪院一同用膳。” 君颜问:“晴然,这位年轻公子,也是你的侍卫么?” 雪晴然说:“他是我父亲的人,不听我的话。” 玄明笑道:“念公子太高看我,我非公子,只是下人。” 雪晴然眉头又是一皱,拉着君颜头也不回地走开。 桌上点心发出幽幽桂香,令人觉得无来由的安心。雪晴然看了君颜半天,终于说道:“君颜哥哥……瘦了。” 君颜温和一笑,并不回答。阿缎在一旁心想他这年纪的哪个不是竖长横不长,玄明还更瘦哩。想着想着眼神中不由得出了些郁闷。 不料君颜看到了她的眼神,十分关切地问道:“好久不见姐姐,怎么好像有些心事?难道……晴然欺负姐姐?” 阿缎连忙笑道:“公子实在多虑了,倒是公子,见到了公主好像心情很好啊。” 不知为何君颜好像没听出她的调侃,果断点头道:“确是觉得开心……十分开心。” 阿缎看着这少年淡淡的笑容,忽然又想起他被罚跪之事,想起丞相夫人之事,心中微微一紧。他见到雪晴然的心情,恐怕比旁人能想到的还要好。 雪晴然笑笑,低声问道:“君颜哥哥,我义母她可好?” 君颜的笑容更淡了,摇摇头道:“晴然走后,再未得到母亲消息。但院外每日情况如常,当是无事。” 说完两人都不做声。半晌,雪晴然忽然站起身,像个大人一样伸手摸了摸君颜鬓侧的头发,微笑道:“我们去槿姨院里吧,顺路去莲池看看。” 君颜本能地躲了一下,终是未能躲开。女孩纤细的手轻轻拂过他的头发,传来陌生的温度。除了这个孩子,世上再没有其他人会这样抚摸他的头发,再没人会给他这样的温暖,再没人会对他绽开如此笑颜。 他不得不又一次放开了父亲的叮嘱,对着她露出少有的真诚笑容:“好。” 雪晴然就要往外走。阿缎忙说:“公主,念公子一早就在赶着见雪王爷和槿王妃,这会才刚进屋暖暖……” 君颜打个手势止住她:“不要紧,我时常整日在外,不怕。” 说完自己先走到门口却见屋外此时已是大雪纷飞,连晴雪院的大门都快看不清了。 雪晴然拍手笑道:“阿缎,这么大的雪,等雪晴又好堆雪人了!” 无奈她说完这句后,雪下得越来越大,却始终没有停的迹象。眼看到了中午,几人只好裹起斗篷,准备冒雪前往残雪院。 方一走到院门,却见白夜和玄明一里一外站在门边,头上身上全都落满雪,像两个雪人一般。雪晴然连忙走到白夜身边,将他头顶肩上的积雪拍落,嘱咐道:“阿缎,你先去让她们煮些姜汤分给晴雪院的侍卫。小白的留好,从槿姨那里回来再喝。” 阿缎应了一声,飞快地跑去厢房找别的侍女。雪晴然迟疑了一阵,还是朝着玄明走过去。他站在院外,当比白夜更冷。 玄明不等她走近,微微一摆头,将头顶落雪全都抖落。 雪晴然一怔,心中顿觉好没意思,遂停住脚步咬了咬牙,然后猛地转身走了。白夜这次没有再看玄明,也跟着离开了。 阿缎远远地站在廊下看着,等人都走了,才跑到门口:“玄明,你这是做什么?” 玄明一笑:“那种待遇,一条护院狗受不起。” 阿缎说:“你见过雪王府的狗在小凤拍它们的时候躲到一边么?你装的不像。” “小凤拍我的时候我也不会躲,因为我喜欢被她拍。” 阿缎的脸不知为何突然白了:“好,以后我不会多管闲事,但你也不必特意告诉我这种话。” 玄明有些意外地看着她跑开,不禁摸了一下鼻子,小声嘀咕道:“这位又是怎么了……” ------------ 第四十章 你全家都是女配 次日,也就是雪晴然生辰,她一早就被端木槿按着挽头发许久,只因端木槿如雪亲王一般,觉得什么发式都不配女儿,挽了又拆,挽了又拆,一直折腾到将近中午。 然后雪晴然目瞪口呆地看着许多队伍车子陆续来到雪王府。下车的皆是一些衣着光鲜的年轻人和孩子,个个容装精致。平日里尽是和阿缎等人在一起,偶尔遇到个君颜又是极朴素的人,雪晴然已经快忘了这么一群人聚在一起的场面,一时间眼睛都花了。 最先到的是霰亲王家的孩子,他家女孩比雪晴然还小一岁,名唤燕歌,是个娇小伶俐的孩子,一进门就指着君颜喊道:“哥哥,这不是丞相家的白衣公子吗?怎么成了雪王府的公子?” 君颜温和地应道:“我是雪王府公主的义兄。” 燕歌说:“这位公子比燕歌的哥哥好看,燕歌过生日时也要他站在门口。” 她的两个哥哥都已是大人,对她的话毫不在意,只笑着吩咐随从将郡主抱进屋去拜见公主。然后方转过身与君颜客套一番,“幸会幸会”,“久仰久仰”,“岂敢岂敢”,如同演戏。 雪晴然在屋里听到那些少年人一本正经的寒暄,只觉得这世间总归还是有些如前世一般可笑之事,遂笑得快要背过气。 于是燕歌进屋时,看到的是一个穿得中规中矩,却笑得腰都弯了的女孩。她四处看了看,然后问身边的随从道:“公主姐姐在哪里?燕歌不是要给公主姐姐祝寿吗?” 阿缎说:“见过郡主,我家公主正是这位。” 燕歌打量了一下雪晴然,点点头笑了:“我记得了,从前家宴上见过的。公主姐姐好看,燕歌喜欢。” 各种亲戚随后也到。雾亲王的大女儿已经出嫁,两个儿子也都成家,因此只来了比燕歌更小的二女儿,外加一个只有六岁的儿子,很快就耐不住性子开始磨人。 雪晴然有些头晕,因她既不擅长哄孩子,也不愿去和那些堂兄演“久仰”“岂敢”的戏。因这一天恰是上朝的日子,各家大人包括雪亲王都还在宫中没有回家,先到的孩子散得满地都是。 方此时,突然听到传报,说皇宫贺礼到。 念及雪亲王生辰尚要亲自进宫领贺礼,雪晴然感到压力很大,连忙亲自迎出屋去,和院中众人跪在一处。 侍从们将东西一一抬进院里,然后就听得一人直走到面前。雪晴然抬起头,看到一位长着黛色眼睛的少年,个子高高的很是俊俏。 不等她说话,夏皇子已经伸手将她一把拉起来:“妹妹千岁。” 他的目光在雪晴然发间那根玉簪上停了停,然后挑起浓浓的一笑,将她手掌翻转。那掌中伤口已愈,却留下一片红紫的疤痕,三年五载都不会消失。 雪晴然大惊,连忙想要抽回手来。夏皇子并未放手,而是将一个青玉的药盒放入她掌心。 雪晴然一笑,正要欠身施礼,夏皇子已经取过身旁随从手里的盒子,神奇地从中拿出一块点心,直接塞进她嘴里。 “你是我妹妹,不必如此多礼。” 说完并未与任何人寒暄客套,牵住她的手就往屋走。 忽然身后传来一个娇滴滴的声音道:“三皇兄,羽华还没有给妹妹祝寿呢。” 雪晴然回过头,这才看到夏皇子身后还跟着一人,与他年纪仿佛,面容清清秀秀,身上却着实装扮得雍容华贵,压过了今日所有来人。这会,衣装华丽的此人正笑吟吟地看着她道:“恭祝晴然妹妹千岁。” 她连忙将口中那碍事的桂花糕强咽下去,还了一礼,却不知怎样称呼。夏皇子说:“这是你皇姊,文淑公主羽华。谁让你幼时每到后宫就只与我一起玩,皇兄皇姊都极少见。” 听到这个名字,雪晴然瞬间笑出了声,因她那身行头,实在是没有比这再合适的名字了。 直到看见周围人诧异的眼神,她才意识到自己这一笑乃是闯了祸。皇帝原有两个女儿,云凰公主夭折后,剩下这一个羽华就是皇帝独女,谁敢在大庭广众之下笑话她。何况这名字还是皇帝自己取的。 于是笑容僵在了脸上,不知如何是好。就听夏皇子十分自然地说道:“羽华,我早听雪皇叔说,晴然妹妹一直很想与你见面。” 众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以为雪晴然那一声笑乃是心愿遂了的欢喜之笑。羽华公主高兴地走过来拉起雪晴然的另一只手:“晴然妹妹,其实咱们见过,之前父皇生辰的时候” 边说边走上台阶,亦没有与人寒暄客套的意思。君颜见状,只得退后一步,向着几人一揖,也不打算多说。 羽华却突然停下,有些惊讶地看着他,好一会才说道:“这位……不是……” 君颜恭恭敬敬地应道:“我是莲花公主义兄,念君颜。” 羽华睁大眼睛,空着的一只手微微掩住嘴巴:“便是在父皇生辰时的……” 君颜说:“幼年无知,让公主见笑了。” 羽华浅浅一笑:“念公子说笑,如今王城里谁不晓得白衣公子君颜的名字。” 君颜回以匆匆一笑,却仍是低着头:“确是过誉了请夏皇子和公主们屋中歇过。” 羽华再看他一眼,这才慢慢进屋去了。 宴席散去已是夜深,雪晴然想要找她爹,但雪亲王不知所踪,于是改叫道:“君颜哥哥……” 却发现君颜正在送客,期间依然充斥着令人捧腹的客套。她正凝神细听,忽然有人走到旁边,俯下身问道:“寿星,是不是想回去睡了?” 她一抬头,是夏皇子。 “我……我等君颜哥哥。” 刚说完,忍不住打了个呵欠。 夏皇子回头对阿缎吩咐道:“拿公主斗篷来。” 雪晴然迷迷糊糊地被裹成一个粽子,迷迷糊糊走出门去,恍惚间看到羽华正对着君颜言笑晏晏。外面似乎又在下雪,但她困得几乎睁不开眼,只是朦胧中记得自己尚有一事未办,左思右想又想不起,不禁叹了口气。 夏皇子问:“何事叹气?” “有件事要做,却想不起。” 夏皇子微微一笑:“可是要去母亲院中?” 雪晴然猛地睁开眼睛:“正是这样!” 两人踏着雪来到连宜莲从前的院子,却见院门虚掩。向院内望去时,只见有一人身着单薄的墨染白袍,在雪中静静伫立,连他们走到门外都没有察觉。他翩飞而起的长发上,束着一块早已陈旧的墨莲巾。 光阴流转,他已有了端木槿,有了雪梦渊。可每当念及那个久已逝去的女子,他依然还是这样一个孤寂凄苦的背影。 夏皇子拉过雪晴然,原路退了回来。 走了很远,雪晴然忽然停住脚步,开口道:“你可还记得,当日母亲去世,父亲留在她院中不肯离开。那时府中无人照顾我,唯有一人曾是陪了我许久,想了许多办法哄我开心。” “是谁呢?” 雪晴然笑了:“你若不记得,我也忘掉好了。” 夏皇子也笑了,同时停住脚步,转过身来看着她:“晴然,上次筹粮之事,我向你赔罪。再不会做这样的坏事了。” 雪晴然有些惊讶于他会将此事挑明,一时不能应答。夏皇子又说:“你想要什么做赔礼,都说出来,我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 雪晴然终于笑了,拉起他的一只手,在那手心上用力打了一下:“多大个人,也会坑人了!还哥哥呢。看我怎么打你!” 夏皇子一边告饶,一边却连连躲闪。雪晴然牵住他的衣袖,捞起地上积雪扔过去。两人在雪地里跳来跳去打闹,玩得甚是开心。忽然听得有脚步声传来,就在一旁停住了。雪晴然回过头,看到君颜安安静静的眼睛。 不等他开口,夏皇子先笑道:“我拐走了晴然,让念公子担心了。” 君颜露出个极浅淡的笑容:“皇子言笑了。” 夏皇子说:“我这便送她回去了,念公子今日劳顿,也早些去客房歇下吧。” 君颜对他一揖,看了看雪晴然,慢慢离开了。 ------------ 第四十一章 迟钝到一定程度 雪晴然一觉醒来已是天亮。阿缎见她醒了,匆忙压低声音道:“公主,念公子在外面等着向你道别呢。” 雪已经停了,君颜的白衣与白茫茫的雪地就快要难辨彼此。雪晴然看着他的背影,一时间仿佛时空倒转,又是那落雨的江畔,有一人白衣当风,抱琴跃下。沉入水中瞬间古琴发出的声音,至今仍萦绕耳畔,令人心中时时作痛。 她心中一动,谁知不是那琴声引她入了如今这场幽梦?不然,它怎会在此时悠悠响起耳畔? 她悄悄走过去扯扯君颜衣袖,对他一笑:“君颜哥哥,像个雪人。” 君颜猛一回头,连面孔也白得几乎透明,唯有那个笑容染了一丝欢愉的颜色:“可惜我不能像雪人一样留在这院子。” 雪晴然说:“那雪人虽然在此,不过两天就化了。君颜哥哥虽在别处,却总能惦记着莲儿。” 少年闻言微微俯下身来,离她近些:“那晴然……有没有想起过我呢?” 雪晴然说:“若是没有,这兄长席……” 君颜再次展颜:“是,我本问得多余……如此,我就回去了。向雪亲王也已辞行过了。” 说完,却并没有要走的意思,就好像在等人来催才肯动身一样。雪晴然看了他一阵子,说道:“这几天一直下雪,雪王府的冰莲想必开花了,君颜哥哥看了再回吧。” 君颜默默地点点头,和她一起向着花园方向走去。 莲池周围,干净得一个脚印也无。池中水有如琉璃般澄澈,半透明的冰莲在那水上寂静绽开,最巧手的艺人也绝无可能雕琢出这般精致无双的花朵。这莲池就像一个极美的梦境,近在眼前,却美得那么不真实。 雪晴然满足地舒了一口气。她从莲池彼岸而来,带着一个伤痕累累的灵魂,却在莲池这边寻到了不曾有过的温暖。那些陌生的温暖,让她开始渐渐忘却了从前的诸般苦痛。 “晴然……” 她一惊,突然想起来此的原因,连忙回头对君颜一笑。她在这个被外人看做天之骄子的少年脸上看到了她曾经有过的痛。 “君颜哥哥喜欢这冰莲么?” 君颜微笑着点点头。 “我父亲说,冰莲能在冬天开放,是因为整株花从种子时就已经浸透了寒气。但也正因这样,它们再也不能开在温暖的季节。” 她有些感慨地看着花:“这是好,还是不好呢……” “凡有所得,必有所失。” 雪晴然想了想,笑了:“那是我太贪心了?” 君颜说:“晴然这般不叫贪心,只是善良罢了。反而是君颜,或许真的……太贪心……” “此话怎讲?” 君颜沉默了一会。 “在晴然之前,我没遇到过任何一人,对我这样好。按理说,在我而言,能遇到晴然这样一个人就已经很好了。可我却总是想着能要更多一点……你的关心。” 雪晴然没有说话。 “我总是想,要是晴然能一直在,会有多好;要是有一天晴然不在,该多可怕。” 说话间,君颜脸上早已满是窘迫。他不习惯说出这样漏洞百出的心里话。 雪晴然笑起来,举起手在他鬓上抚了一下:“莲儿虽不能每天陪在君颜哥哥身边,却万不会有忘了你的一天。” 君颜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晴然,你还小,你不懂……你……” 他勉强让声音平静下来,轻声问道:“晴然,你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可开心么?” “开心。” 君颜犹豫了一下,下定决心般问道:“那你可愿每天和我在一起?” 雪晴然点点头:“若是丞相府能离这里再近些,就” 君颜看到她点头,再没理会后面的话,从怀中取出一样东西,坚决地戴到她手上。 雪晴然怔怔望去,不禁睁大了眼睛她手腕上戴着的,竟是当日丞相夫人亲自交与白夜的红玉手镯。 “你年纪还小,不懂我的意思,所以我这样做,确是有些欺负人……可我怕等到你懂了,就没机会这样做了……我真的很怕……” 雪晴然吃惊地半天说不出话,末了才有些结巴地说:“你的意思……是什么?” “戴上这个镯子,意思是和我约好了,要每天在一起,想别的人,都不能多过我。” 雪晴然呆呆地看了那个镯子一会:“君颜哥哥,这手镯……太大了。” 君颜说:“等到哪天晴然戴起来刚好了,就到我身边来,我们……每天都在一处。” “这样贵重的东西,为何要给我?” “因为没人能像你这么善良,这么让人心暖。”君颜浅浅笑了,“晴然,从前你跟随平郡王出城赏花,回来上车时要所有人都背朝着你。那时人人都以为你是不好意思,可我却看到了地上的影子,你是不愿意为难下人,才背着我们让他抱你上车。谁会有你这样的善良。这世上的人情冷暖,我早已看遍。什么亲缘、情爱,到最后都是一场空寒,怎比得过你这样暖心一笑。若是每天都能看到你的笑……让我做什么都愿意。” “君颜哥哥,想别人不能多过你,那我父亲,还有槿姨,还有……” 君颜浅浅一笑:“雪亲王自然不算,槿王妃也不算……其实我又何求你想我最多,只要你能想着我,于我已是至好的喜乐。晴然,我怕我这一辈子,也就只有这一件悦事了。” 那双年少寂寥的眼眸装满了期待,他的诚挚如一串长着透明羽翼的鸟在四周飞舞。雪晴然迟迟疑疑地点点头,用袖子盖住腕上手镯:“我……姑且带着它……” 君颜听到这句话,反而敛起笑容,整个人僵住了,半晌才声音发颤道:“我本该高兴……可此刻,竟只是……害怕……” 雪晴然不禁为他的孩子气笑了:“可是怕我变卦?” 少年一把搂住比自己矮很多的女孩,心疼地说道:“傻丫头,我不是怕你变卦,而是怕你会怨我。” 雪晴然未曾料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一时竟无言以对。她心中有些忐忑,觉得自己正做着一件糊涂事,可是仔细想想,又想不出有何不可。倘若他日君颜还记得这件事,当真来求亲,她正好可以将他和雪亲王拉拢到一起。 谁也不必再伤害。 ------------ 第四十二章 你想上房揭瓦吗 雪晴然独自返回晴雪院时,老远就听小凤着急的声音:“不成,我打不出原样。这样的珠络只有槿王妃和公主会,你去找找槿王妃吧……又不是你弄坏的,捡到就是这样了啊!” 玄明说:“这明显是被人拆坏的。公主一向喜欢这串珠络,看到了又要难受。” “公主才不会为这一点小事难过。” 玄明温和地笑了:“公主心事最重,并非你看到的那样。不信你去问阿缎,看我说的对是不对。” “阿缎?我才不去问她……” “她又怎么招你了?” “你别装傻。” “我不是装的,是真傻。快点看看,这样穿过来行不行。” 两人于是一起琢磨着珠络穿法,一边随口说些闲话。雪晴然在围墙这边远远站住,微微笑了,她终是对这两人气恨不起。便是当日赶他们出去,亦是为着两人不寂寞,才一起赶了两个。后来这两人倒是没进过院子,却无数次在院门口说话做事找人甚至就是单纯纳凉。她一律默许。 “……叫阿缎来看看怎么样?” “你又提她!……算了,只能这样了,但愿公主还没发现珠络丢了……” 话音未落,突然出现了第三个人的声音:“都被人轰出院子了,还在这为一串珠络操心,你们还真有意思。” 玄明应道:“我们正是过得十分有意思。” 那人哼了一声,旋即笑了:“我方才路过莲池,看到你们公主和相府来的公子好是亲热。某人在这边帮她做什么,她可是全不知道的。” 没人回答她。 “你别以为人人都是傻子,就你那点心思,我早看出来了。劝你还是省省吧,就算她疯了傻了,也轮不到你献殷勤。你在尚书府是怎么回事谁不知道?我还记得你刚去的时候,天天都被二公子罚,鞭子声吵得我们姐妹都睡不着觉。现在换个地方,竟觉得自己也……” “你算什么东西?轮得到你来教训我们!”小凤毫不含糊地抢白道,“玄明虽是下人,可做事坦荡,从不像你这样搬弄是非!再说你自己难道比我们多什么了?还不是个奴才!槿王妃过来的时候,八成你的名字连陪嫁的清单都上不了吧!” 她最后一句话显然达到了一箭穿心的效果,那边立时就炸了:“我是奴才怎么了?我以后可是跟着郡王的。雪王爷再疼女儿,也不能让你们公主接班。这雪王府早晚不也是郡王的么?到时候看我比你们多什么。” 玄明声音里带了笑意:“阿黎,等到郡王管着这里的时候,少说你也有四十岁了,顶多,也就是比小凤多生几个孩子吧?” 小凤哈哈大笑,笑到一半猛然停住:“你瞎说什么!” 阿黎有些急了,十分尖锐地笑了一声:“你别拿这小泼妇当挡箭牌,我早看出你的心思了!你在尚书府,几时对主子这么贴心贴肺的好过?长公子那么疼你,为了你连二公子都责骂,也没见你帮过他!你看上的是你公主吧!金枝玉叶,你也配想?我这就去告诉雪王爷,说有个下作奴才在打他女儿主意!” 玄明停了停才说:“阿黎,我再不会回嘴,你骂骂我就算了。方才这样的话可说不得。” “我就是说了,你心虚什么?” 雪晴然疾步转过围墙,看到阿黎双手叉腰的背影,小凤那厢气得脸都红了。玄明最先看到来人,忙将手中珠络飞速收起,向一旁退了退。 雪晴然也不停步,径直走到阿黎背后,拍了拍她的肩膀。 阿黎一回头,雪晴然扬手就是一巴掌。 这一巴掌又重又响,打得阿黎喊都没喊出来,雪晴然微微一笑:“你叫谁‘下作奴才’?” 阿黎半天才发出声音:“凭什么……打我……” 雪晴然道:“我再不管你,你要上房揭瓦了。” 阿缎有些惊讶地看着阿黎跟着雪晴然进屋:“公主……?” “阿黎拆了我的珠络,所以我要问她几句话。” 阿黎早已心慌了,猛然听到这一问,不由得一惊,旋即争辩道:“公主,没有证据可不要随便诬陷好人。” 雪晴然在桌边坐下,接过阿缎的热茶,不紧不慢喝了起来。 屋内十分寂静,阿黎不敢瞪雪晴然,只得恨恨地看着阿缎。阿缎毫不示弱地和她比谁的眼神更冷。如果眼神可以杀人,两人早已被对方剐得只剩骨头。 茶杯轻轻碰在案上,雪晴然终于喝完了茶,长舒一口气:“阿缎,你去告诉槿姨,说阿黎姐姐家中有急事,我准了她的假放她回家了。” 阿缎迟疑地看看目瞪口呆的阿黎:“要叫院里侍卫来么?” “不必。” 阿缎不再多说,匆匆离去。这时阿黎终于忍不住:“公主这是要做什么?奴婢可是早就听说,雪王府从来不难为下人” “你不明白我告诉你。”雪晴然打断她的话,“这雪王府中人人都知道,我从小就是叫玄明‘哥哥’的,你连我哥哥都敢骂,谁知会不会什么时候连我父亲也骂了呢?” 阿黎说:“公主要把身价放到那里,奴婢自然没办法。” 雪晴然一笑:“我心中从没有过‘身价’一说,只觉得同样是人,你不该这样毁人清誉。” 阿黎仍然回嘴道:“孰是孰非,雪王爷和槿王妃自有定夺。” 雪晴然益发笑了:“定夺?你今日这话出口,已不再需要旁人定夺。有个地方顶适合你,我这就送你去了吧。阿黎,你可听说过侧妃索兰这个人么?” 说罢起身往她面前走去这时门突然开了,进来的竟是玄明。 雪晴然扬起眉:“我该说过,你再不是这晴雪院的人了” 她的目光停在玄明手上,再不能移开他手上端着一碟新做出来的桂花糕,幽幽桂香扑鼻而来。 “私自进院,请公主罚我。”他说着,将点心放在桌上,“但这点心,却是我与公主早有约定的。” “什么约定?” “我初来雪王府时,便与公主约好,以后这样的事情,由我来做。” 雪晴然微微一震,那么久远的事情,她几乎已经忘掉了。她几乎忘了那少年对她说过的话以后郡主想做坏事的时候就照样去吃点心,坏事交给我去做好了。 她尚在惊愕之中时,玄明已将阿黎拖向门外。侍女惊恐地挣扎,无奈嘴巴被死死掩住,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玄明,你要做什么!” 玄明一笑,笑容依然和从前一样温柔好看:“公主想做什么,我就要做什么。” “不要,不需要” “我本来就是做这种事的人,请公主不要担心。” 说罢推开房门,转眼就闪身不见了。 雪晴然追过去,门外已是空无一人。她四下看看,然后用了玄术想追。不料刚一动身,却不慎将腕上的红玉镯甩脱。那玉镯一旦落在地上必定粉身碎骨。情急之下,她只得全力扑过去接镯子。 玉镯完好的落在她手心,然而玄明和阿黎却是影子也无了。 她怔然望着玄明离开的方向,颤颤自语道:“我今日是怎么了,竟会这样怨毒,这样沉不住气……我究竟是怎么了?” 三天后传来消息,雪王府的侍女回家探亲路上,失足滑下河堤,恰好落在捕鱼凿出的冰窟中,溺水而亡。 雪晴然为着去看冰莲,时常行走于雪王府中,依然会碰到玄明和小凤在一起做事,有时候身边还跟着黄黄。小凤什么都不知道,依然会对着玄明气急败坏地喊些什么,玄明也依然带着温和的微笑,说些玩笑话逗她。 每每看到这一幕,她总会觉得有又冷又硬的利器刺中心头。有什么东西已经被她亲手推上了异路,永无归途。 她的珠络,不知何时回到了书房,和从前一样完好无损。她想了再三,还是将珠络戴回,却极少再去看它。每当要去端木槿院中看梦渊时,她便将珠络取下来。 端木槿发觉此事,向她问起。雪晴然答道:“前些日子丝络断了不戴,被他们不小心沾上了血,怕对弟弟不好。” 此话辗转传入雪亲王耳中已是许久以后的事情。那日雪亲王去往晴雪院路上遇到玄明在帮小凤搬东西,不知说了什么话又惹到小凤,两人吵闹的声音老远就听得到。 小凤的声音听上去已经气急败坏,雪亲王停下脚步,却清楚地看到她脸上是欢天喜地的笑容。 他又去看那少年他的微笑却如成人一般,只剩下淡漠和雕琢。 他用极轻的声音说道:“你莫要真的触怒了她。” 一阵冷风吹过,不知玄明听到了没有。 雪亲王到了晴雪院时看到的景象,是雪晴然抱着一本琴谱出神地看着,满室寂然,只有一炉香袅袅升烟。阿缎坐在她身边,无聊得已经睡着了。 他在雪晴然身边坐下,轻轻拿走她手中琴谱道:“小小年纪,勿要过得如此寂寥。多去访访你兄弟姐妹们。” 雪晴然笑道:“我弟弟就在槿姨院里,每天都可见到。” 雪亲王摇摇头:“莲儿过得太心苦。” 雪晴然又说:“莲儿每天能见到父亲和槿姨,还有梦渊,已是很甜。” 小凤那无忧无虑的快乐笑容始终在眼前来回晃荡,雪亲王连连摇头,末了忽然想到什么:“流夏近来常向我问起你,不如多去宫中走走。” 雪晴然想说如今的夏皇子已是父命难违,不知何时又要为难雪王府了。却听雪亲王说:“你或许是忘记了,当年正是流夏用一块桂花糕逗笑了你,从此你才喜欢起这样点心。” 她呆了呆:“竟有此事?” 原来对于夏皇子,她忘掉的不仅仅是一件事。 ------------ 第四十三章 人世几回伤往事(一) 那时候倾国倾城的雪王妃还在,雪亲王还有心情在每年生辰时摆一场皇族家宴。此事每年都令雪王府下人们几乎愁白了头发,只因雪亲王生辰在春寒料峭时节,不适合在室外举办大型活动,在屋子里又闷得心慌,所以安排这场家宴令人十分头痛。 彼时才刚五岁的雪晴然因想起了自己从前见过的某样东西,便提议道:“既然外面天冷,干脆把火盆放在桌下取暖,桌上的食物也用炭火现煮,一边还能欣赏最后一季冰莲花……不是很好吗?” 于是各位皇亲国戚来到的时候,看到的是冰雪中的温暖筵席,各家纷纷打听这个好办法是谁想出来的。雪晴然第一次对自己从前那个世界有了一点好感,觉得那里多少还算有点用得上的东西。然她乐得享受被呵护的感觉,所以躲在宜莲身后,谁叫都不出来,一脸忠厚。 皇帝因此笑道:“慕寒,你这个女儿不像你。” 雪亲王微笑着答道:“要是像了我,在座有儿子的必然有一家以后要倒霉。” 皇帝身边就跟着他的三皇子,他迅速转移话题:“流夏,过去看看你这个妹妹晴然。” 应声过来的却是两个手牵手的孩子,一般容貌,一般穿戴,如同镜花水月般难分彼此。夜色般秀发,春花般笑颜,八九岁年纪,十二分俊俏,只不知为何生着黛色瞳仁,平添一分妖娆。 雪亲王说:“莲儿,这里一位是三皇子流夏,一位是公主云凰,你可猜得出?” 雪晴然觉得没必要在这种小事上出头,抵死不出声。周围亲王们忙打圆场道:“这太难了。听说除了二皇子,就连生母信皇妃也不能认清两人。” 那两个孩子立时顿住脚步,只望着雪晴然笑。其中一人乖乖静静走到这边,先见过莲王妃,然后才开口道:“晴然妹妹,你把莲王妃的裙子抱脏了。” 雪晴然大惊,连忙松开莲王妃,低头去看自己的手。不料还没看到,手就被拉过去了。她愕然抬头,看到那孩子狡猾的笑:“我认识一个奇怪之人,跟我去看看吧。” 雪晴然别扭着不走:“再奇怪又怎样,还不是那样……” “她名叫桂花,本来有七尺高,人见人爱。可不知为什么总是嫌自己长得矮,天天向上天祈祷让自己长高一些,后来,在雪皇叔生辰这一天,上天终于被打动,一夜之间实现了她的愿望。她高了,很高……你不想看看她现在的样子吗?” 不光是雪晴然,连周围的大人们都傻了,虽不好意思开口询问,却个个竖起耳朵来想知道是怎么回事。于是万众瞩目下,那孩子拉着雪晴然走到桌边,随手拿起一块点心塞到她嘴里。 “喏,变高以后的桂花,改名叫桂花糕。” 旁边某位国舅一口酒喷了出来。雪晴然嘴里含着点心,定定地看着面前的孩子:“皇子哥哥,你是坏人。” 夏皇子一点也不生气,清脆地笑了。另一个孩子这时方跑过来,重新挽起夏皇子的手,巧笑开口时,声音也是完全一样的清脆悦耳:“你怎知他是流夏?” 雪晴然说:“因为总是他握着你的手,想必他是男孩,要多照顾你。” 众人的眼光随之落下果然是云凰公主的手放在夏皇子手中。连皇帝也发出一个轻微的“啊”的声音,恍然大悟。 两个孩子对视一眼,立刻围着雪晴然蹦蹦跳跳绕了几圈,重新站在她面前,却没有牵手。雪晴然指着其中一个说:“这是哥哥。” 云凰公主说:“怎么又知道了?” 周围人也想知道,四下十分安静。雪晴然说:“姐姐眼神疏离,是站在世外云端静观。哥哥眼神聪慧,是立身红尘俗世做局。” “什么局?” 雪晴然没有回答,只回头看了皇帝一眼,就开始往宜莲身后移动。移到一半,又想起什么,停下了回头看。夏皇子早猜到她要做什么,已抢先一步将桂花糕碟子端到了自己手里。雪晴然呆了呆,恨道:“坏人!” 夏皇子笑起来,笑声如同银色清泉滚落山涧,溅起一片珠玉脆声。 于是那一场家宴就在夏皇子的笑声中开始了。 宴席到得一半时,恰有边关军报传来,雪亲王因此离席。不成想这一次离席,竟成了他一生中最悔的事。 只因他回到园中时,见到的已是他的王妃宜莲被迫用玄术在莲池上起舞的光景。 早春寒池,千古冰莲,即使是正常人也难以承受这样针砭入骨的寒气,而她那时又正在病中。这莲池本就是个外表好看的苦寒地狱,平常人便是寻死也不会用这样痛苦的方式,她怎会这般糊涂! 衣袖被人牵动,他低下头,看到的是雪晴然惊恐的眼睛:“父亲,兰姨对皇帝说母亲善舞,兰姨逼着母亲到冰莲池上!父亲,母亲她刚刚还在咳嗽,她的脸色好难看!” “宜莲!!” 雪亲王的声音响彻了整座庭院。莲池上的舞,终于结束了。 ------------ 第四十四章 人世几回伤往事(二) 雪王府下人发现索兰的尸体浮在花园古井中,是一个傍晚的事。那一年雪晴然六岁,雪亲王已不计后果地灭了索兰的故国纤蛮,将纤蛮的玉玺放到雪王妃灵前祭祀。但他终究不能亲手杀死一介妇人,便将索兰关在花园一角。 众人将索兰打捞上来,却只能放在一旁不予理会。只因就在同一天,宫中传出消息,公主雪云凰突然病故,三皇子雪流夏不醒人事。本朝皇族子嗣都少,这无疑是件惊天动地的事情。与之相比,一个破国公主的死实在太微不足道了。 雪晴然已随雪亲王同去宫中。黄昏时分飘着簌簌清雪,夏皇子所居凤箫宫周围一片竹林在雪中看不分明。 云凰的灵柩仍停在凤箫宫中,四处却静悄悄听不到一点哭声,甚至连个通报的人都没有。雪亲王在大开的前殿门口站住,沉默良久。雪晴然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看到殿上并无旁人,唯有一个浑身缟素的女子独自坐在灵前,眉目温婉如画,却失却一切神采,憔悴得像一株久已凋零的花。她一身上下钗环皆除,只剩一只白色钗,钗头绕着段黑色丝线。 “莲儿,去见过信皇妃。” 雪晴然一步步蹭过去跪倒在她膝前,声音在空旷的厅堂上激起几许涟漪:“皇妃千岁。” 那女子回过头来,迷茫的目光从她身上一点点移到雪亲王身上,突然变得极惊愕:“……” 雪亲王低头一揖道:“我” 不等他说完,信皇妃已站起身,跌跌撞撞奔到他面前,声音中带了哽咽:“你为何要来……” 雪亲王仍然低着头:“我是来” 信皇妃已径直扑到他怀里,悲泣道:“妾身好不容易下了决心要随云凰去了,好不容易下了决心要给自己一个解脱了!五皇子,你为何要在此时来!你害妾身还不够么!” 雪晴然惊愕地睁大眼睛,却见雪亲王已将她推出怀去,匆匆道:“皇妃,臣弟是带女儿来看夏皇子的。” 信皇妃被推开时仍向着他伸出手,却终因这一声“臣弟”生生停在半空里,既不能去触碰他,也没有收回来。雪亲王又说:“后宫多凶险,你若不在,让两个孩子如何是好。皇妃还是节哀,臣弟这便告辞了。” 说罢朝雪晴然连连招手,带着她往夏皇子屋里去了。 身后传来信皇妃悲痛欲绝的哭声,像是从心肺中浸透了血蔓延出来的一般凄惨。雪亲王拉起雪晴然,加快了脚步。 雪晴然回过头去,远远看到有些宫女奔进院子跑入云凰的灵堂,却又极快地被赶出来。灵堂里的哭声变得愈发凄厉哀绝,她抬头看看雪亲王,带了几分怯意唤道:“父亲……” 雪亲王说:“莲儿,将这里路记熟,以后再来,都是你一个人。” 两人来到夏皇子处。夏皇子静静躺在床帐里,像是还未睡醒,然而这已是他陷入沉睡的第二天了。雪晴然唤了他几声,毫无反应。她回头道:“父亲,我想留在这里等哥哥醒来。” 她不知自己何时在夏皇子床边睡着了。醒来时已是第二天。原来宫女们看她年纪还小,无需避嫌,就加了一床被子,将她抱到夏皇子床上睡了一晚。 房中明亮,想来已是日上三竿。这么长时间,竟没有一个人来看过他。他母妃依然在云凰的灵堂上悲泣不止,哭声时时隐约传来。雪晴然翻个身,看到身边的孩子没有丝毫要醒来的迹象。丝绒般长密的睫毛无声覆下,挺秀的鼻,薄俏的唇,像个细瓷娃娃,睡梦中都是那么完美。 她回想起当日王府家宴上他和云凰手牵手的样子,何等欢喜好看。那时她说云凰的眼神如在世外云端,谁知竟会一语成谶。才短短一年而已,许多人就已永远的不在了。 她也学着云凰的样子将手放到夏皇子手中,轻声唤道:“流夏,流夏,还不醒来?” 这本是无聊一试而已,不料夏皇子竟真的回握住她的手,微微睁开了眼:“云凰……” 雪晴然喜得翻身起来:“醒了!” 外面候着的宫女们听到这厢传出“醒了”二字,立时全数冲过来,熟练地将夏皇子扶起,把早已备好的药汤递到他唇边:“这都三天了,皇子可算醒了,快将这药汤喝了。” 夏皇子虽刚醒来,目光已极清明,四下看了看,低声问:“云凰呢?” 顿时一片寂静。他推开药碗:“我知道她死了,我是问,你们将她放到什么地方去了?为何那么冷?” 宫女们皆露出骇然的神情。夏皇子便不吭声,只将被子拉起来裹在身上。好一会,他默默接过药碗,将里面东西一饮而尽,放到一旁:“方才是谁唤我?” 雪晴然觉得这孩子眼神和之前都不一样,像是有片隐隐的阴翳,令她开口时竟感到了些微胆怯:“是我。” 夏皇子看了她一会,露出了悟的神情:“是雪皇叔的女儿。” 他想了想,吩咐道:“你们都出去,让我和郡主单独呆一会。” 宫女们便退出去。夏皇子这才叹了口气:“好冷。她们不懂,不是我冷,是云凰冷,我感觉得到……” 他谨慎地不说下去了。很长的安静。雪晴然伸手搭在他手心里,果然,他的手一点也不凉。她不知怎样才好,便将那只手紧紧握住,抬头道:“这样可暖些?” 夏皇子就微微笑了:“恩,暖些。” 伴随着这个笑容的却是碎珠般纷纷滚落的泪水。他将脸转向另一边,泪水落在绣满金红花朵的被子上,眨眼便打湿了一片。 雪晴然不明白他为何不哭出声来,正要开口,忽听外面传来喧哗声,原来是皇帝终于来了。 夏皇子顿时止住泪,将脸上泪痕匆忙拭净,又将被打湿的被子折起来。雪晴然不明就里,只因看出他不愿给人知道自己哭过,便也帮他将睫毛上沾着的泪水轻轻擦干。这时皇帝进得屋来,夏皇子拉起雪晴然下床,赤着脚跪在地上。 皇帝进来见到这光景,忙将他拉起来:“流夏,速回床上休息。” 又有些惊讶道:“这不是莲儿么?” 雪晴然也见过他,到一旁坐下。皇帝这才在床边坐了,询问夏皇子身体。夏皇子应了一阵,忽然问道:“父皇,云凰是怎么死的?” 雪晴然心中奇怪,因为现在全天下都知道云凰是病亡的。果然皇帝也说:“御医也不知什么病……” 夏皇子喃喃地说:“父皇,我想查清此事……” 皇帝立时打断他:“云凰棺椁明天就要入皇陵,流夏,你是听了谁胡言乱语?” 夏皇子低声说:“云凰死时,别人还不知道,我已在凤箫宫晕倒了,今日才醒来,并未听人说什么。只是觉得……” “云凰因病而死,莫要胡思乱想。”皇帝斩钉截铁地说了这一句,却如同命令一般。又问了几句,便嘱咐侍者好好照料,起身回去了。 待到人都走了,夏皇子才又失神地倚在枕上,不发一言。雪晴然等了一会,忍不住凑过去:“人都走了,我不会对人说你哭了……” 夏皇子却微微一笑,摇头道:“现在哭又有什么用。还是去叫妙音做些吃的给你吧。” 雪晴然悚然地看着他的笑颜,这个孩子方才明明难过得要死,现在却已将悲伤不留痕迹地掩饰起来。她自诩有两世之身,却决计做不到这样。 他所言妙音,便是那个年纪最小的宫女,不多时已端了许多东西来,就在床上摆了一张案。雪晴然想要动手,却见夏皇子一动不动,只好放下手叹道:“怎么不吃?” 夏皇子说:“我已三日未进食,现在极饿。突然吃东西,怕自制不住,会伤身体。你吃半碗粥,剩下的半碗给我就够了。” 雪晴然终于决定要习惯这个孩子骇人的自控力,默默将粥喝掉半碗,剩下的给他。夏皇子慢慢喝完粥,将碟子里的点心逐样挑选,拣出来的放在一个空碟里,对她微笑道:“我不喜欢吃点心,每次都只帮云凰捡些她喜欢的。从前觉得这事很烦,没想到成了习惯,看到点心就想捡……以后这件事,我都不用做了。” 雪晴然听得心头发苦,一把夺过那个碟子,将里面的点心匆匆忙忙塞入口中。夏皇子顿住手,惊讶地看着她。她拼命吃着那些她喜欢和不喜欢的点心,一边哽咽道:“你捡吧,我替她吃。” 夏皇子微笑着点点头,慢慢将点心一块一块放到她手里。放到第三块,突然停下。雪晴然一抬头,看到他正用衣袖掩住半张面孔,泪水终如断线的碎珠般纷纷乱落。 “云凰不在了,我怎么办。” ------------ 第四十五章 更夜河灯断肠人 入春后,前一年里经历了严重灾厄的横云总算是勉强抬起头来。在此期间,周焉并未有任何举动,其他国家对此疑虑重重,亦未敢有任何举动。尽管如此,横云朝中依然众人忧心,诸人都时常关心于雪亲王是否有管理好军队众将之类,三天两头就有人询问,令他十分烦恼。 这期间,他又养成了一种新的习惯,就是入朝的时候经常带着雪晴然,因她如今的年纪已不能再和夏皇子厮磨,便让她与公主羽华做伴。退朝后雪亲王自己回家,等下一次入朝再将她带回去。 文淑公主羽华居于藻玉宫。这里有个极大的池,晴天时波光潋滟,遇雨则水雾弥漫,池中又有五色游鱼点缀,行动处似彩锦飘摇,醉人心神。又有一个小池,池水清寒,里面也生着莲花。据说是早年宫中曾试图将雪王府的莲池移到此地,最终虽不得成功,却也造就出这样一个寒池。 这一宫的主人是羽华的母亲宁皇妃,这位皇妃生得花容月貌,据说是千霜皇后失踪后最得恩宠的妃嫔。玉藻宫中宫女侍从众多,规矩也极为严格。然而比之信皇妃的凤箫宫,却又是个格外热闹的地方。因每日总有一些后宫妃嫔来此拜会,事无巨细都会报给宁皇妃。无论是后宫开销,皇帝行踪,还是殿前政事,各府人情。宁皇妃坐镇藻玉宫,俨然六宫统率。 只有一人从不曾到此,自然是信皇妃。雪晴然每次去寻夏皇子时,信皇妃也总是低头作画,谁都不理,像是已经失了神智。夏皇子功课又紧,常常不在凤箫宫中。久而久之,雪晴然便不怎么去了。 但这也并非意味着她愿意留在藻玉宫。因为有其他妃嫔在的时候,宁皇妃经常让她抚琴献艺,再带头夸赞。又或是亲自指挥宫女给她挽头发换衣服,打扮得和羽华一般花团锦簇。雪晴然受不了这种玩偶一般的处境,每每盼着雪亲王快来接她回家。 这种日子一直持续到盛夏。其间宁皇妃对雪晴然一直疼爱有加,有了什么好东西,必然要等到雪晴然进宫时才拿出来。要是东西少,干脆没有羽华的份。由于这份疼爱来得有些令人不解,雪晴然常常颇受惊吓。 比如某天晚饭后宁皇妃看到雪晴然戴了一个过大的红玉镯子,立刻就让羽华退下腕上的玉镯和她换。雪晴然百般推辞,宁皇妃却说:“既然晴然舍不得,羽华你就把你的镯子给了她。” 羽华当即取下镯子就往雪晴然手上套,雪晴然忙说:“人家都说玉石有灵,这镯子羽华姐姐早就带着了,中途跟了我,怕是心里不会愿意,想想也很可怜。” 闻听此言,羽华忽然向着她母亲看了一眼,眼神闪过一种微妙的颜色。宁皇妃似乎没有看见,只是温柔一笑:“这孩子果然心思太重,你是羽华最亲的妹妹,就将我当做母亲,又有何不可?怎会这般客气。” 雪晴然再要说话,却赶上夏皇子来了,三人不得不停下话题,转而去看来人。 夏皇子见过宁皇妃,旋即说道:“雪皇叔有事,让我送晴然妹妹回府。” 雪晴然强掩雀跃心情,起身告辞。宁皇妃对她一笑,话却是对着夏皇子说的:“信姐姐近来可好?” 夏皇子应道:“承蒙宁母妃关心,母妃身体还不错。” “杨皇子可好?” “皇兄比从前气色好了许多。” “如此甚好……夏皇子难得来了,喝杯茶再走不迟。” 夏皇子微微一笑:“委实不敢。” 一瞬间,宁皇妃的笑容里似乎生出了一个轻微的裂纹,细看时,又仿佛只是错觉。可这错觉却令雪晴然感到后背一凉。因那个裂纹后面露出来的,分明是一种令人恐惧的黑暗。 夏皇子已经抓起她的手:“跟我走。” 说完不等她和宁皇妃行礼,转身就走。 外面暮色已沉。两人走了很远,然后雪晴然小声说:“哥哥,你要做什么……” “何出此言?” “我父亲才不会让你送我……还是一个人。” 夏皇子回过头来,很好听地笑了:“我看你过得很闷,所以带你出去玩。” 雪晴然眼睛一亮:“……去哪?” “今日盂兰节,许多人在河上放灯,必是好看。” “为什么放灯?” “死去的亲人会循着灯流过的地方回来。” 雪晴然脱口问道:“是真的么?” 夏皇子说:“我不知是真是假,但活着的人每次回家,不是都很欢喜看到门前的灯火么?” 雪晴然于是跟在他后面起劲地走着,但因为皇宫委实太大,两人走了许久,出去再到河边,又是很久。最终到了河边时,放灯的人早已散得七七八八,灯也差不多全部顺着河飘走了。 雪晴然默默坐在河堤上,低头拼命揉着剧痛的双脚。 夏皇子在她身边坐下:“没想到这么晚了。” 他的表情一点都不像没想到。雪晴然如实指出了这一点。 夏皇子微笑着不说话,却在眨眼之间从不知何处取出几团形状奇特的彩色纸,三折两扯打开,居然是折叠起来的一盏盏纸灯。 雪晴然停止了揉脚,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又变出了蜡烛等各种神奇物品,不一会就做好了两盏极漂亮的莲花灯。 她尚在发愣,夏皇子已将灯盏放到她手里:“就算不回来,至少也可知道你过得很好。” 雪晴然低下头,对着那小小灯火看了很久,方才低声说道:“谢谢哥哥……” 就走下河堤,走到水边,将莲灯极小心地放入河水中。那一窝荧荧灯火,先是缓慢,随后迅速地远离岸边,向着远方稳稳飘走了。 雪晴然对着那渐行渐远的温暖光芒唤道:“母亲,我们都很好,你也要照顾好自己……让莲儿……与你作伴……” 后面的几个字,已经低不可闻。 宜莲若有灵,必已知晓一切。然而这盏莲灯所承载的思念与牵挂,却绝无半分虚假。 她微微笑了,这样暖的一笑,除了宜莲和雪亲王,她不会给任何人。 夏皇子低头看看她,一只手在她头顶轻轻拍了两下。 “……皇子哥哥,谢谢……” “不必如此多礼。” “你每次都对我说这句话……为何?” “你是我妹妹。” 雪晴然抬起头去看他,夏皇子的黛色明眸在夜色中幽暗难辨。她像是要求证什么事一样,脱口道:“羽华姐姐也是你妹妹。” 夏皇子一挑嘴角,将目光投向河面,望着那莲灯的眼神益发复杂。许久才垂下眼眸,将手中剩下的一盏灯慢慢放入水中。小小的灯光在水中打着转,好长时间都没有移动。他不禁微微一笑,向着水面伸出手去。然而就要碰到莲灯的瞬间,那灯却突然又动了,旋即飘飘摇摇离开了岸边。 最终所有灯光都消失在了黑夜的河面上,四周只剩下河水潺潺的流淌声。夏皇子收回目光,温和地说:“太晚了,回吧。今晚还去凤箫宫可好?” 雪晴然点点头,对他笑了。 两人重新走上河堤,走出一段路以后,夏皇子忽然有些惊讶地说:“竟有人比我们还晚。” 雪晴然抬头望去,看到远远确有一人仍在河边,他放入河中的不是一盏灯,而是连续不断的许多灯。随着那些苍白的灯盏一起散去的,还有月色下依旧清晰可辨的纷飞纸钱。 此时风停云散,月光仿佛凝固。飞雪般纷纷扬扬落下的惨白纸钱,那人手中不停放下的灯火,一切悲哀凄绝。 雪晴然忍不住向那边走了几步,然后突然停下,惊讶得睁大了眼睛。 月色下,那瘦削的身影分明只是个少年,他温柔隐忍的浅笑,即使隔了这么远也仍可隐约看到。 她掩住自己的嘴,却未能掩住脱口而出的惊讶唤声:“玄明” ------------ 第四十六章 女配要抢东西啦 是秋,霰亲王的小女儿雪燕歌迎来第一次生日宴。此事令霰王府上下十分有面子,因受邀而来的不仅有丞相公子,更有扬名天下的雪王府公主,甚至连皇帝唯一的女儿羽华也来了,并且还带来了炙手可热的三皇子。 与雪晴然不同,燕歌即使挽起了头发也依然是孩子的眼神,见到君颜仍会毫无顾忌地说:“父亲,燕歌也想要君颜公子做义兄,你去和丞相说说,用二哥换了公子来好不好?二哥他总是气我。” 旁边有一人笑道:“燕歌妹妹,你倒说说,你喜欢念公子什么?” 燕歌回过头,看到一个个子高挑的俊俏少年,黛色的眼睛明媚生辉。 “公子长得好看。” 她停了停,有些迟疑地说:“你也好看,还有些眼熟……你是谁?” “我是你名正言顺,不用换也不要钱的堂哥。” 燕歌被这句话逗得笑了:“那我不要公子了。” 羽华轻轻掩口:“三皇兄,你又跑到这里来占便宜。” 夏皇子顺势向着君颜笑了:“抢了公子的仰慕者,得罪了。” 君颜客气地说:“岂敢,皇子说笑了。” 说话间,众人进屋坐下。夏皇子让出首席给燕歌和她兄长,自己挨着坐下,之后该轮到羽华,但她却笑道:“我一个女子,又不是寿星,不坐上席。” 转身道:“念公子,请。” 君颜自然不敢,一时间气氛有些微妙。夏皇子笑道:“我等都是少年人,既然这样,倒不如大家随自己高兴。” 说完拉起燕歌:“来来,燕歌妹妹,咱们到窗户边看戏去。” 燕歌喜欢看他,高高兴兴就跟着去了。 雪晴然听到“看戏”二字,险些又笑了,只得低头咬住牙,就近坐在了一缸秋菊旁,装作赏花。耳朵却早竖起来,听着夏皇子怎么逗燕歌。 只听燕歌天真无邪的声音道:“戏还没有开始。” 夏皇子压低声音笑道:“这满屋满院的人,不就是一场戏么?你且看他们的眼神,看到你家下人是什么样,看到你父亲和羽华又是什么样,看到你晴然姐姐又是什么样……” 没等说完,燕歌的大眼睛早已滴溜溜转了一圈,旋即哈哈大笑起来:“变来变去,果然好玩!像耍猴子!” 屋里人被这笑声吓了一跳,莫名其妙地看着她。夏皇子对众人说:“我在给燕歌讲笑话。” 君颜看雪晴然坐下了,忙对羽华匆匆点头,转身走过这边,对她一笑:“晴然,一晃又是好久不见了。” 这大半年里,两人确是极少见到。见到的几次都是雪晴然离开皇宫回家时,在路上与君颜匆匆打个照面。碍于礼数,只能隔着车帘说几句客气话罢了。 她抬头看看,这许久不见,君颜似乎长高了些,脸上也多了些健康的颜色。 “君颜哥哥长高了。” 君颜含笑点点头,在旁边坐下:“今年晴然好像常在皇宫,可是在雪王府觉得寂寞?” 雪晴然说:“是我父亲……” 忽听到那边夏皇子对着燕歌耳语道:“燕歌是好孩子,别看他们俩,看看窗外多有趣。燕歌,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寂寞?” 她顿时有些脸红,忍不住瞪了夏皇子一眼,却发现那厢正看着她笑得怡然自得。 君颜看到她脸红并未多想,只因在他心中,雪晴然仍是与燕歌无异的懵懂孩子。于是他十分关切地问道:“不舒服么?” 雪晴然慌乱地摆摆手。 两人沉默了一会,然后君颜有些迟疑地说:“晴然,似乎未见……” 雪晴然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原来他看的是她腕上那里空空如也。 她为这少年瞬间的忧虑微笑了:“雪王府到这里太远,此处人又多,怕掉了。” 君颜点点头,不再发问,只是带了温暖的微笑默默看着她,看着他眼前这白玉细瓷般小巧美丽的娃娃。直看得雪晴然几次抬头,都只能重新低下,最后终于无奈道:“君颜哥哥……你,你怎么老看我……” 君颜不由自主地笑出声来,学着燕歌的语气说:“公主长得好看。” 雪晴然在椅子上不安地扭动了一下:“你以前……好像不是这样的人。” 君颜直率地点点头:“因为以前我还没有遇到你,也没有和你约定什么。” 雪晴然半天没出声。忽然头顶响起一个娇滴滴的声音:“晴然,抬头让我看看,你脸上可是有朵花?” 她闻声抬头,看到羽华正甜甜地笑着,一身衣服仍然光华夺目。 “花?” 羽华慢慢坐下:“不然,公子怎么看你看得目不转睛?” 君颜说:“我与晴然幼时一向亲近,长大后却极少见面,难免有些牵挂,让公主见笑了。” 羽华凝视着他的眼睛,微微笑道:“没想到公子这样脱俗出尘的人,也会有这般牵挂之事。倒让我……有些羡慕。” 君颜脸上的笑容已经尽数隐去,只剩下平日惯有的温文恭谦:“我在相府并无兄弟姊妹,难得雪亲王肯允晴然拜入相府,才得一个妹妹。岂如公主兄妹和乐。” 羽华还是那样的笑容:“我羡慕的不是公子,是晴然。” 说罢起身就走,却听得一声叮当,原来是走得太急,腰间佩玉挂在椅子扶手上,落了下来。 君颜只得起身去帮她捡起来,双手奉还。羽华定定地看着他道:“公子,你看这玉如何?” 君颜匆匆扫了一眼,应道:“是好玉。” 羽华一笑:“这火玉佩,可配得起红玉镯?” 君颜顿了顿,浅声道:“这玉只配公主。” 羽华说:“公子太客气了。你既捡起它,便是有缘,若不嫌弃,就请公子留下它。” 君颜将佩玉放在一旁几案上,向着羽华一揖:“君颜是粗心之人,怕会丢了,那般岂不罪该万死。” 窗边传来燕歌的欢笑,外面的烟花照亮了夜色。雪晴然微微扫了一眼去,清楚地看到那块佩玉上雕着两行字: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原来如此。 她抬头望去,那两人站在她面前看着对方,一个在如花笑靥后藏着呼之欲出的期待,一个却在温文恭谦之下压抑住淡漠。远处窗边,夏皇子伴着燕歌,黛色眼眸里映出烟花颜色,明明灭灭叫人无从分辨。她直觉地感到,夏皇子正看着羽华,方才她的一举一动,他都已尽收眼底。 她此时正在盆花的阴翳里,朝着不远处的侍女招招手亦不会有其他人看到。那个侍女急忙端着茶盏跑过来,给三人倒茶。雪晴然手一抖,手中茶杯落在地上,发出刺耳的破碎声。 其他人注意到了这边动静,一见之下,原来是雪王府公主失手打了茶杯。出于各种目的,众人纷纷围过来问长问短。君颜连忙安慰那个侍女道:“此事与你无关,公主自然不会怪你,速将这里收拾了要紧。” 又对雪晴然说:“可是烫到手了?去凉一凉吧。” 雪晴然表示不要紧,但是人越聚越多,连燕歌都跑过来道:“要凉,要凉,若是伤了晴然姐姐的手,可就不好看了。” 羽华的佩玉遂被搁置一边。纷乱之间,雪晴然透过人群的缝隙,看到夏皇子正对着窗外烟花笑得开心。 ------------ 第四十七章 小白心里很不爽 筵席将散之时,燕歌已经缩在夏皇子身边睡着了。她二哥平郡王连连向夏皇子赔不是,声音却压得很低,生怕吵醒了幼妹。 夏皇子笑道:“霰王府这般有趣,流夏以后难免要多多叨扰。” 平郡王说:“多亏夏皇子相救,否则我今天就被燕歌换给丞相府了。皇子若能常来,平真要感激涕零。” 雪晴然依然远远地在动用玄术偷听夏皇子的墙角,丝毫没有对自己的行为感到愧疚。她觉得这个平郡王也很有趣,她的兄长们都是这么有趣。 君颜说:“晴然,什么事开心,一直在笑?” “我看燕歌之前笑得开心,自己也觉得心情好。” 君颜微笑道:“郡主看样子已经睡着了,晴然想也累了吧?若是累了,我送你回去。” 雪晴然点点头:“好,阿缎和小白还等在外面,大概也快撑不住了。” 两人就起身告辞,出了屋子。这时有个宫人模样的人赶上来,递上一个方盒:“公主,这是夏皇子吩咐的东西。” 雪晴然接过盒子,不用打开就嗅到了一丝桂香。她一笑:“替我谢过皇子哥哥。” 霰王府院中,各家的侍卫随从都守着自家空车。雪晴然一进院子,白夜已经推醒车夫,叫他准备走了。 雪晴然笑眯眯地问:“小白,霰王府赏了你什么东西?说出来大家高兴一下。” 白夜说:“回公主,就是一些碎银。” 赶车的亦是雪王府的侍卫,立时就插嘴道:“禀公主,白夜没有说实话。” 雪晴然惊讶地扬起眉:“说来。” 那侍卫不顾白夜的眼神,强忍住笑道:“除了碎银子,霰王府的管家还多给了白夜一包点心。这点心,我们可都没有。” 雪晴然问:“为何如此?” 那侍卫憋笑快憋出内伤:“回公主……那管家说,‘看这孩子长得白白净净水水灵灵,怪招人疼的,多给一盒点心吃……’” 雪晴然溜了一眼白夜的脸色,死死咬住嘴唇往车里钻:“阿缎,阿缎,快扶我一把……” 一会,车里就传出了轻微的颤抖声,分明是两个女孩在憋笑。 君颜忙微笑着对白夜说:“眼下诸家,唯有雪王府公主的随从最少,一想便知是何等高手。那管家……或许是有些饮酒太多,来不及思量。” 又说:“现在时候不早,送公主回去吧,君颜亦会随行。” 白夜冷冷地说:“有劳念公子。” 霰王府外夜色正沉,街道上空无一人。雪晴然笑够了,倚在车里细听一旁的马蹄声。 阿缎说:“公主何不打开车窗,此时街上无人,只有两家的随从,理那些礼数作甚。” 雪晴然一笑:“阿缎,你越来越不像话了。” 阿缎正色道:“奴婢近些日子才明白,有些事犹豫不得。一犹豫,说不定就没了。” 说罢伸手去推窗。君颜听到声音,微一侧目,旋即对着雪晴然笑了:“车里闷么?” 雪晴然默默点头。这么折腾的一天下来,他那身白衣竟还是那么白,真不知是要多小心。 耳畔又响起燕歌不谙世事的天真声音:“公子好看。” 她不会想到,别的人也不会想到,这个外表如此好看的少年,过的是多么令人不忍卒睹的生活。他母亲好好活在人世,却无法与他相见;他父亲在朝中如日中天,却对他没有半分怜爱;他是一府公子,却要时时被自己父亲的眼线监视。 或许他还有更多的阴影,多到任谁都无法触及,而这一切无人知晓。人们只知道他是年少有为,惊才绝艳的白衣公子,是神仙般超凡脱俗的天之骄子,是让千百人在凡尘中无法仰望的存在。 雪晴然看着他,无声地笑了。他终还是违背了他父亲一回,私自将镯子给了她这个靠不住的义妹,而不是皇帝最宠爱的公主羽华。无论何时何地,总会有人背负上无法挣脱的命运枷锁,可是打碎这枷锁又怎样呢?她曾以死碎了自己的枷,现在再帮这个少年碎去他的枷如何?无人可以越权去束缚别人的命,便是他的父亲也不行。 马车停在雪王府门前,君颜下了马,在车窗外与雪晴然道别。雪晴然悄声说:“君颜哥哥,若是得了空,要带我出去玩。” 君颜含笑应下,又嘱咐道:“王城毕竟形势万变,以后若有晚归,不妨多带些侍卫,也好相互照应。” 想想又压低声音道:“那个镯子,还是等合适了再戴吧……” 正说话间,忽然听到周围侍卫们一阵不小的动静。两人回头一看,这才发现雪亲王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门口。玄明跟在他身边,手中提一盏明灯,脸上微笑与雪亲王的冷峻对比鲜明。 君颜连忙施礼道:“见过雪亲王。” 雪亲王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冷冷问道:“什么镯子?” 君颜说:“当日公主生日,曾送了她一只玉镯做礼物。只怪君颜粗心,大小有些不合适,因此正向公主赔礼。” 雪亲王嘴角扯起一个冷硬的线条:“可是陈氏世家的东西?” 君颜眉尖一颤,咬着牙点了点头。 许久的沉默,雪亲王身上散发出的压迫感令人不敢直视。雪晴然正在考虑要不要出声,就听他冷笑了一声。 “我女儿还是个孩子,你父子这场算盘未免打得太早。” 君颜猛地抬头,直视着他的眼睛:“此事家父全不知情,因由曲折,雪亲王可向公主问过。我怎会” 雪亲王不等他说完,已经向着玄明道:“送公主回院子。” 玄明默不作声地向着雪王府院中走去,雪晴然的车子跟着他手中提灯发出的暖光,辘辘向前。 晴雪院门口,白夜和玄明依旧一里一外站着。白夜忽然取出一包东西,递到玄明怀里。 “这是什么?” “霰王府的点心,给你和小凤。” 玄明收起点心,笑道:“谁说长得漂亮不能当饭吃,换个人去,哪来的这样好事。” 白夜狠狠瞪了他一眼。 “我真是在夸你。” 白夜点点头:“下次你去。” “为何?” “我不想看到念君颜。” 玄明有些意外:“念公子竟会触怒你?” 白夜沉默许久,突然没有来由且非常孩子气地恨道:“那个伪君子,以后我若得势,定要让你站得比他更高。” 玄明撑不住笑出了声,一边笑,一边安慰地拍拍他的头:“好好,我等着你给我封官进爵。你刚才声音有些太大,怕会给雪王爷听到了。” 两人一同向院内望去 屋里,雪晴然正怯生生地看着她爹:“父亲……” 雪亲王说:“红玉镯是陈夫人出嫁时戴的家传玉器,天下无双,整个横云无人不晓……念君颜他是疯了。我怎会让我女儿收下他的玉镯” 雪晴然抬起头,声音里不由自主地带了恳求:“父亲……” “莲儿若喜欢,什么样的镯子我也给你找来,唯独这一个,决不能留在雪王府。”说到此,雪亲王忽然停了停,微微扬起眉,“莲儿,以你聪慧,岂会不知这其中曲折?如何还是收了?” 雪晴然避开他的目光,面孔背着灯烛,没于阴翳。 “莲儿……只是不甘心看到那样的命罢了。” 雪亲王墨玉色的眼中有他自己都未觉察到的忧虑,过了很久,他才重新开口,声音依旧沉稳:“莲儿,无人能将所有人的命掌控在手中。” “父亲,”雪晴然没有回头,声音清澈,“什么是人?便是要照着别人画好的图描出一辈子么?与其这样,倒还不如将这张图……全撕了。” “若是那人本来就喜欢别人画出的图呢?” 雪晴然忍不住站起身来:“世间怎可能有那样的人!那和受人摆布的木偶有什么两样!” 雪亲王不回答,只静静看着她。雪晴然意识到自己的任性,瞬间红了脸。也许正是时间太久,她又忘了从前的凄凉。忘了几生几世里,并没有任何一件事能比面前这人的一个微笑重要。 她立时双膝跪在雪亲王面前,颤声道:“父亲,莲儿错了……父亲不要生我的气……” 雪亲王对她这突然的一跪感到有些惊讶,旋即明白了她的心思,一边俯身将她拉起来,一边连连摇头:“我只是担心你有一天会将自己卷到别人的命里去,反而伤了自己……” 雪晴然满面愧色地望着他,却仍犹豫着不肯立刻改口。雪亲王终于叹口气道:“不说此事了。” ------------ 第四十八章 火热的八卦之心 雪王府的公主十三岁上,已出落得惊艳尘寰,据说她的眼睛是雪亲王当年征战之时偶遇奇人,摘了天上星辰做成,又据说她的头发其实是莲王妃辞世前用秘法绣出,还据说她每天吃的都是花瓣露水,更有人相信这孩子其实是雪王府冰莲池里出来的莲精。 以上种种,除了最后一条歪打正着有点接近真相以外,其余均为连续两个丰年之后民间酒足饭饱的娱乐产物。雪晴然自从开始过生日以后,已经很少离开雪王府。偶尔去皇宫和几个亲王府拜访时,也多有雪亲王或是丞相府的公子亲自护送,外人根本无法靠近。普通人能接触到的事实,其实只有和念君颜有关的一条,那就是,两人似乎确凿越走越近了。 此时的君颜已经在不知不觉间成为王城少年们追捧的对象,无数纨绔子弟茶余饭后穿上一身白衣满城晃荡,一旦撞了人或挡了路,马上来一番“见谅见谅”“抱歉抱歉”“不敢不敢”。而少女们也纷纷觉得,不懂得温文礼让乃是一个男人最可耻的缺点。 但是,偶然遇到正版白衣公子现场路过时,所有穿白衣的又都会不约而同地选择躲起来,躲不及就蹲下。总之,谁都不想和念君颜出现在同一个画面中。因为他实在是太过晃眼,任谁站在他身边都注定是陪衬,甚或是反衬。全天下穿白衣服的,不知为何就他一个能穿得那么干净又好看,好像除了他,再没有其他人的风华能配上那不染凡尘的白色。 也正是由于这个晃眼之人时不时出现在雪王府公主的车前,才激起了横云人一颗火热的八卦之心。虽然自从雪晴然施粥那一回后,几乎没有什么外人见过她的样子,但整个王城的人随便一个都能对她描述上半个时辰。基本上,她是以一个大慈大悲十分完美的形象出现在那些人的故事中的。 雪晴然说:“我可不可以干脆给他们看一回,好让他们知道我只是个普通人?” 尽管隔着车帘,君颜还是拿出他的招牌一笑:“便是看过了也是一样。长得像晴然这么美,没有资格做普通人。” 说话间眼看到了雪王府,君颜的马非常自觉地放慢了步子,等着主人跟车里的女孩道别。君颜依然对着车帘微笑:“王城南郊的梨花快开了,有时间可以约槿王妃同看。” 车内沉默片刻。 “你也去?” “我……” 车窗上竹帘突然被掀起,露出一张娇俏面孔,带着灿若晨光的微笑:“你也去!” 君颜有些宠溺地看着这张略显稚气的笑脸:“好,我也去。” 雪晴然下车后,照例是先去书法找雪亲王。主要目的是修习玄术,次要目的是探听一番朝中形势。听闻最近皇帝新添了一个儿子,且这孩子的母妃乃是一位名不见经传的普通美人,只因生了皇子,这才被封为皇妃。本朝皇族子嗣都不多,此事必然要在各处掀起一番轩然大波。 雪亲王正在凝神想着什么事,看到女儿进来,不及细想便说出最关心之事:“谁送你回来?” “念公子……还有小白,小白和阿缎陪我一起去的。” “怎么玄明没有去?” 雪晴然笑了:“他?他已经改行哄孩子了。” 雪亲王扬起眉:“我不是说过了,不要让他去残雪院的么?” “早上槿姨送我出门,梦渊看到玄明跟在车后面……”雪晴然想起早上一幕仍然笑不可抑,“说着‘哥哥不走,梦渊把什么什么给你,什么什么也给你’,差点没把雪王府给了出去。” 雪亲王实在听不下去了:“我雪慕寒的儿子,怎么会这么低声下气求人?这都是谁教的?” 雪晴然连忙给他倒一杯茶:“父亲,别人家的孩子怕还想不出这样的办法呢。” 雪亲王连连摇头:“霰王府一向可好?” “老样子,没见到平郡王,就只和燕歌玩了一阵。” “他早已是大人,难得闲下来。莲儿若喜欢这位兄长,改日请他来就是。” 雪晴然说:“他那么忙,哪好叨扰。何况他也不大和我们说话,只是与夏皇子要好些罢了。” “流夏想必也要忙上一段时间。” “可是因为新添的四皇子?” 雪亲王点点头:“宫中之事,莲儿当比我知道得更清楚。” “最近也没有去过,只知四皇子取了名叫雁回。” 雪亲王略一沉吟:“陛下……这怕是还在等。” “等什么?” “早年战乱,千霜后在靠近边境处遭袭,情急之下,据说是抱着年幼的儿子跳下了山崖。事后去寻,却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流夏数年来深得人心,陛下却迟迟不肯将他立作新太子,如今给四皇子取名,又是秋雁辞归的意思,想必是在盼太子归来。” 雪晴然想了想道:“这么多年的事,若能回来,早已回来了吧?” 雪亲王轻叹一声:“他对皇后,恐怕几生几世都难忘却。” 雪晴然怕再说下去会勾起他对宜莲的思念,于是提议道:“父亲,我怕玄明带坏了梦渊,不如今天且将公务放下,一起去看看。” 残雪院内摆了一张露天的小桌,端木槿和几个侍女正想尽办法要让梦渊吃下一碗甜粥。无奈这孩子竟然天生不喜甜食,死活不肯一开尊口,双方僵持不下,彼此各种痛苦。 端木槿着实被磨了太长时间,有些失了耐心,唤道:“玄明,快想些办法。” 玄明微微一笑,过来在孩子耳边嘀咕了一句什么,只见梦渊眼睛微微睁了睁,然后端过碗来,大口大口将粥喝了,居然也不怕烫。 此一折,雪亲王尽收眼底,不由得颇有些火气地跨入院子:“玄明,给我出去!” 玄明只一揖,就往外走。雪亲王又说:“回来!” 沉默了半天,问道:“你刚才对他说什么?” 玄明谨慎地低下头,却难掩唇角一抹浅淡笑意:“回雪王爷,我应了郡王同去放风筝” “出去!” 玄明知他并非真怒,所以不慌不忙往外走。却听得梦渊在身后唤道:“哥哥不走” 看看没用,他哥哥眼看要出院子了,又十分聪明地唤道:“粥碗给你” 还是没用,升级为:“桌子给你” 玄明已经到了院门口,梦渊最后唤道:“莲儿给你” 此言一出,端木槿整张脸都白了一白:“梦渊!” 玄明在听到他说出一个“莲”字的时候,已经用了玄术闪得无影无踪。孩子知道自己闯了祸,却不明白为什么,惊慌之间,仍然没收住最后一句话:“错了,姐姐……不能给……” 雪亲王咬牙切齿地说:“将梦渊抱到我那里去教育些日子。” ------------ 第四十九章 二皇子颓废登场 四皇子满月时,按例要办一次家宴。雪亲王并未立端木槿为正妃,因此没有带她入宫,只带了女儿前往。各方落座之后,就只有雪王府家眷最少,令人有些唏嘘。 后宫中,新册封的甘皇妃坐得离皇帝最近,难掩眉梢一抹喜色。宁皇妃早带着一众妃嫔向她道喜,甜话说得可以溺死人。趁皇帝不注意,还特别说道:“这雁皇子一看便知健康威武,这样的皇子才靠得住,能帮咱们陛下分忧解难,操持国事。” 有些个妃子附和道:“正是如此,要咱们这些人在,正是为了帮陛下分忧。若是反过来成了累赘,可就成笑话了。” 她们几个唱和自得,然而其余人皆不敢吭声,不时偷眼看看坐在角落的另一位皇妃。 雪晴然安静地坐在她爹身后,早已将那边的事情看个清楚。那皇妃容貌极为出众,是唯一不曾起身向甘皇妃道喜的一位,始终只一动不动地坐在自己的位置。那确是真正的一动不动,就连眼神都完全放空,仿佛眼前一切都离她极远,她的心已经飘忽到了另一个世界。就像是一枝干花,虽然美得国色天香,却早已被永远禁锢在了一个陈年旧梦之中。 雪晴然认出了她,正是夏皇子的生母信皇妃。 趁着皇帝和雾亲王寒暄,宁皇妃又笑道:“咱们雁皇子,想必要不了多久便可在家宴上活泼泼地跑着帮陛下做事了,真是令人好生羡慕啊。” 旁边一人赶紧说:“羡慕也没用,甘妹妹必是祖上积德了的。” 几人一笑,双双伶俐精明的眼睛在皇子郡王们的席位上扫过,最终落在一人身上。那是个年华正好的年轻人,本该和其他人一般朝气蓬勃此刻却坐在一张软椅上,了无生气。那张苍白的面孔让雪晴然觉得似曾相识,却又无法和她见过的任何一人联系起来,只因那面上散发出太多暮气。 雪晴然从未见过此人,忍不住声音极低地问道:“父亲,那边上席的人是谁?” 雪亲王同样低声应道:“雪轻杨。” 这个名字令雪晴然十分意外,一惊之下,不由自主地向那边扫了一眼。却见杨皇子正避开那些妃嫔的目光,迟迟疑疑间分明在看着这边。 雪晴然又一惊,那杨皇子一双落寞的眼睛分明看的是雪亲王。她从未见过一个人的眼神可以复杂至斯,喜怒哀乐怨慕嗔痴,似任何一种,又都不是。因为他眼中又有一层别样寒凉,将一切都薄薄的覆了起来。 不知是谁说了什么,宁皇妃一群人又露出了莫名的笑容。这次,她们又看回眼神空洞的信皇妃。 “父亲,难道信皇妃……也是杨皇子的母亲?” 雪亲王微一点头,并不往那边看。 雪晴然曾在凤箫宫住过许多时日,却连杨皇子一面都不曾见到,也未曾听人提起过他,此时十分震惊。细细想来,当初夏皇子去宁皇妃院里时,宁皇妃确是同时问过“信姐姐如何如何”和“杨皇子怎样怎样”的话。再一想,果然之前看杨皇子眼熟,是因为他和夏皇子颇有些相像。 大惊之下,又感到一丝怅然。她曾以为后宫既然有那么多女子,而皇帝他倾情的又是不知去向的皇后,那么这些人想必是谁有了皇子谁就过得好,如今看来却是不然。信皇妃因为有了杨皇子,反被只有一个公主的宁皇妃如此欺负,这真是天意难寻。 她冷眼看着宁皇妃一伙,却又发觉她们的神情在一瞬间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原来得意欢笑的,突然全都敛容肃立,而原来默不作声的,反倒有了些笑意。她微一侧目,看到有一人不紧不慢走到她们面前,含笑一揖:“见过各位母妃。” 宁皇妃瞬间好似变了个人一般,恭敬地还了一礼:“夏皇子折杀我们了。” 夏皇子一挑嘴角,奉上更深的一揖:“众位都是长辈,流夏就算再大胆子,也受不起众位的大礼。” 宁皇妃只得受了他的礼,悻悻回到自己的位置。 只见夏皇子对依旧木然的信皇妃一笑,转身直走到杨皇子身边。雪晴然一向惯于听夏皇子的墙角,此时也不例外。就听得他对那病弱的年轻人低声说道:“轻杨,还撑得住?” 杨皇子点点头,目光仍不由自主地看着雪亲王。夏皇子说:“你若喜欢雪皇叔,下次请他来坐坐……” 杨皇子脸色更形苍白,不停地摇着头:“我已给你和母妃添了太多烦扰。” 夏皇子望向方才那位皇妃,嫣然一笑:“你看我和母妃,可像是被烦扰的样子?” 雪晴然亦跟着往信皇妃那边扫了一眼,却见信皇妃依然一动不动地坐着,不看她的两个儿子,不看任何人,不看这个世界。他们好或是不好,带给她耻辱抑或荣耀,在她眼中都是云烟。云凰死时她尚能动情一哭,眼前光景,却像是再死了谁她都不会哭了。 雪晴然极轻地叹一口气。 这声叹却被雪亲王听得一清二楚,他寻着夏皇子所在,微一点头夏皇子会心地走过来,恭恭敬敬地问道:“雪皇叔有吩咐?” “带莲儿去和郡主们坐着。” 雪晴然忙说:“我想在父亲身边。” 夏皇子微笑道:“这边是长辈席位,晴然还是与我过来。” 雪晴然这才恍然大悟,起身跟着夏皇子走向郡主们之间。走到一半,却听身后传来皇帝的声音:“流夏,带莲儿去羽华身边坐着。” 四周传过一个微妙的寂静。雪亲王坐在仅次于皇帝的位置,他女儿和羽华同席。而他父女两人在宫墙外的声名,难说与皇帝孰高孰低。毕竟,曾经浴血边陲的不是皇帝,曾经放粮救命的也不是羽华。 夏皇子看着雪晴然落座,迅速对皇帝说道:“父皇,人已到齐了。” 众宾落座,弦乐四起,端着各种杯盘碟盏的宫人鱼贯而至。此时人人都坐得十分端谨,唯独信皇妃依旧眼神空茫,而皇帝的眼神不经意间扫过在场每一人,却唯独将她漏下了。 ------------ 第五十章 雪轻杨帅哥一枚 虽是新皇子的满月宴,皇帝却早早离席。以雪晴然对他和雪亲王这兄弟二人的了解,推测他或许也是找个地方悼念皇后去了。 雪亲王旋即也要走,以雪晴然对雪王府近况的了解,推测他许是担心梦渊又和玄明混在一起,所以急着回家教育儿子。 然而还没走出多远,夏皇子就追了上来。以雪晴然对他一贯为人处事风格的了解,推测不出他想做什么。 夏皇子说:“恕流夏无礼,雪皇叔可有时间?便是半个时辰也好。” 雪晴然并不觉得半个时辰有多短,她爹的看法显然一样。但雪亲王还是很温和地说:“有什么事,但说无妨。” 夏皇子有一瞬间似乎犹豫了,不过仍是十分恭顺地开口道:“二皇兄素来对雪皇叔极是爱戴,却一直连话都没有说过。以往流夏不敢相扰,可这一年来,皇兄他身体不好,流夏所以斗胆来烦皇叔,怕不知何时……” 他没有说完,仍然谨慎地微笑着,但他未完的话里丝丝缕缕浸出血色。 雪亲王微微扬起眉:“轻杨身体,究竟到了何种地步?” 夏皇子低声说:“御医……已经不来看了。” 雪晴然仰起头看着雪亲王,他眼中先是震惊,然后渐染怜悯之色,可他终是没有应声。雪晴然忍不住拉了拉他的衣袖:“父亲……” 雪亲王从她手里缓慢抽回袖子,低声道:“莲儿,你去照顾杨皇子。何时他身体好些了,再回雪王府。” 雪晴然一瞬间想到了和君颜约定同去看花之事,若此番留在宫中,花自然是看不成的,而且说不定又是多久都不能见面。她抬头看看她爹的脸色,觉得他的神情中亦是有些纠结,想来是不放心她留下,却又不得不这样做。若她再开口拒绝,他不知还要纠结成怎样。 遂对着他笑了:“好,莲儿竟不曾见过这位兄长,实在太失礼了。” 夏皇子也对他一揖:“多谢雪皇叔,流夏一定照顾妹妹周全。” 雪亲王点点头:“莲儿,宫中须得谨慎,我会设法叫白夜过来。” 凤箫宫坐落在一径幽幽翠竹深处,抱守着一环与整座皇宫格格不入的寂静。夏皇子华贵的黛色长衣,在这竹林里望去却似融化在了清风之中。 雪晴然悄悄看着他的眼睛,不知不觉间有些失神。云凰辞世这么久,他眼中始终还是带着那时的阴翳。不知他在人前巧言轻笑时,心中是否也有一片阴翳?这样想着的时候,夏皇子已经停下了,她也本能地跟着站住,目光却仍落在他的黛色眸子里。 夏皇子一笑,侧过脸来:“我脸上有花么?” 雪晴然回过神来,连忙左右看着竹林道:“这是什么竹,颜色这样深。从前怎么好像不是这样的……” 夏皇子随她的目光望去,四下无人,唯有竹影婆娑,摇落一片风声。他回过头,继续向前走:“是我母妃家乡特有的夏竹,和我眼中颜色有几分相似,轻杨因此找人移了过来。” 小径尽头的院子露出高墙一角,如今凤箫宫中宫人倒也多,只是大多在二十开外,颇有了些岁数,见到雪晴然也只是淡然施礼罢了。两人来到最深处的院落,不必靠近就可听到一连串无力的咳嗽,听得人揪心揪肺。一位宫人早已候在门前:“杨皇子说,若是夏皇子来了,直接进去就是。” 夏皇子就轻轻推开门,含笑走进去:“轻杨” 内室传来一个比常人轻柔许多的声音:“怎么回来得这样早?” 夏皇子回头看了雪晴然一眼:“我带了一个人来。” 那厢顿时安静下来,好一会才极是谨慎地问道:“是…何人?” 雪晴然看看夏皇子的眼神,向前走了一步:“雪晴然,见过杨皇兄。” 又是一阵安静,突然有一人从屏风那边绕了出来,带着无法言说的惊讶低头看着她,轻声念道:“晴然,莫不是……雪皇叔的女儿?” 他已换下了家宴时的衣服,与夏皇子不同,穿得是极随意的素服,肩上一件外衣更是随手披上,不知何时就要滑落下来。满头细软长发也顺着肩颈松散而下,围绕着苍白的脸颊。不知为何,他这一身随性穿戴反而比家宴时的正统衣服更好看些,身材虽瘦弱,却也秀颀挺拔,看不出是个已经回天乏术的病人。 “回杨皇兄,我父亲正是雪亲王。” 杨皇子一只手轻轻搭在雪晴然头上,默不作声地看着她。一时间满室寂然。雪晴然觉得那只手似乎有些发颤,可又不能肯定,于是抬起头,询问地看着他。 杨皇子露出浅得难以辨认的微笑:“晴然正是开朗贪玩的年纪,雪皇叔何必让她来对着一个素未蒙面又死气沉沉的大人。流夏,带她回去吧,回头谢过雪皇叔就是。” 雪晴然深感事有蹊跷,她爹和杨皇子必定有什么事没有说出来。不然,她爹不会带着那么纠结的神情让她跟着过来,杨皇子也不会这么纠结地拒绝。几年过去,她想雪亲王和凤箫宫之间的事已经想累了,却总还是不能放下。 她字斟句酌地说道:“父亲挂念杨皇兄,所以让我来给解解闷,却不知会烦扰到皇兄,这实在是……罪过。” 杨皇子摇摇头,刚想说什么,却不合时宜地咳了起来。夏皇子赶紧去扶住他。 雪晴然终是留了下来。第二天一早梳洗之后走出房间,果然远远看到了白夜的背影。凤箫宫因住了两个皇子,难免常有男性侍卫仆从进出,但再怎么说这里名义上也是皇妃的地方,竟然能如此堂而皇之将自己家侍卫送进来,也不知雪亲王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白夜玄术精深,早已听到她的脚步声,回过头来看了一眼,又转回去,将怀中裹着的东西递与一位侍女。几年过去,他终于不再是纯然的娃娃脸,仅存的一抹稚气,也被深不可测的眼神所掩盖了。昔日额前一点朱砂,随着面孔长开也有些涣散,成了不知什么形状,他似乎对此有些在意,一开始便寻了一段青纱做成额带,将那散开的朱红完全挡住。如今,就连雪晴然都不知道那青纱下形状了。同穿着雪王府的玄色衣装,他总是侍卫中最显眼的一个。身量比别人低些,眼神却最是高高在上,如星辰秋水映着浅白肤色,别有一种矜傲雍容。 那侍女抱着东西走过来,原来是雪晴然惯用的古琴。她一笑,接过琴往杨皇子院中去了。只是出于礼数,不得不在路过信皇妃门前时先进去拜会。前一日她只顾着和夏皇子玩,竟至于忘了来见信皇妃,于礼实在是极为不合。 信皇妃正在专心作画,满桌子都是凌乱画卷。雪晴然一眼溜过去,满纸都是风雪天,有些画上着了人影,却是残缺不全,根本看不清长相。 她轻声道:“雪晴然见过信皇妃。” 信皇妃手上一顿,一点墨色落在了半成的画面上。雪晴然一惊,正要赔礼,却见信皇妃丢开画笔,几步走到她面前,睁大眼睛看着她:“你怎会在我院里?” “父亲……让我来看望杨皇子。” 信皇妃的目光落在她脸上游移不定,仿佛正在极快地变换着许多心思,这却与她之前空洞的眼神极为不同。而她最终发出的声音,带了近乎绝望的意味:“有什么好看……那些皇子有什么好看……” 雪晴然被这莫名的一句堵得怔住了,半晌才说:“他们……不也是皇妃的孩子……” 信皇妃怔怔地看着她,良久,突然又恢复了空茫的眼神,漠然说道:“你想看……就去看吧。” 雪晴然默默退开,眼角余光扫过那些画卷,隐约觉得画上的人似乎有些熟悉,却终是无法辨认出。也不知是不是画上的人,可以让面前这个女子连自己的孩子都不爱了。 杨皇子刚刚放下药碗,正要吃早饭。今天他的气色似乎稍好过昨天,穿的仍是十分随意的衣服。见到雪晴然,倒似有些意外:“怎么不去找流夏玩,却来了这里?” 一面就要叫人送她回去。雪晴然忙说:“杨皇兄,晴然……怕是没力气走回去了。” 杨皇子沉默了一下,微微牵了牵嘴角:“那就先吃饭吧。” 说罢将桌上一个扣着的碗掀开,露出的竟是一碟桂花糕。雪晴然顿时傻了一傻:“这……” “流夏知道你会来,所以一早差人送来的。” ------------ 第五十一章 祸国天兆此中生 这一天,夏皇子很早便回到凤箫宫。当时雪晴然正在为杨皇子抚琴一曲,悠扬琴声传出很远,让人心里好是喜欢。杨皇子倚在窗前,一边听琴,一边看着窗外翠竹。此时他的眼睛比雪晴然见过的任何一人都更沉静,在药汁腾起的袅袅雾气中现出与这暗流汹涌的皇宫不符的疏离。 琴声停下,雪晴然静静看着他手中那个青色药罐,隐隐感到似乎有什么地方有些微妙的违和感,却又说不出。 杨皇子回过头来,轻软的头发顺着手臂滑落,让人想起落雪的姿态。他看着雪晴然,思绪却像是不知在什么地方:“是不是闷了?再等等,流夏便回来了。” 雪晴然想了又想,还是忍不住问道:“杨皇兄,我从前来过那么多次,怎么没有见过你呢?” 杨皇子说:“我是个百病缠身的废人,时常都是在床上养病。因为听不得许多声音,住得也远。你未见我,是正常的。” 正说着,夏皇子突然出现在窗前,手中拿着点心。 雪晴然似笑非笑地说:“皇子哥哥,就算我再喜欢这点心,也不能从早吃到晚吧。” 夏皇子说:“难道你也和那些宫女一样怕长胖?你反正是有人要的了,怕什么。” 听到“有人要”三个字,杨皇子眉梢一颤,回过头来,目光却落在她发间一根玉簪上:“哦……” 雪晴然看到杨皇子的惊讶眼神,不由得涨红了脸:“你这个坏人,不许乱说!” “让我皇兄知道,不过是多收一份礼罢了,无需这般介意” 雪晴然早已跑过去,伸手就是一巴掌,可惜被夏皇子轻轻巧巧躲了开去。杨皇子脸上浮起一个浅淡的笑容,对着窗外唤道:“流夏,今日为何回来得早?” 夏皇子一回头,雪晴然的巴掌正迎面扇过来。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住那只气势汹汹的手,对兄长微笑道:“一早天有异象,朝臣都说不好,连御琴师都发了话,所以父皇有些在意,早早退朝了。” 说罢回头向天空中望去。室内的两人亦随之望去果然有一道白色耀眼的弧横在太阳前面,如同一道箭正中靶心。 “白虹贯日,是皇室将被动摇的征兆。”夏皇子放开雪晴然,转身走进屋来,仿佛丝毫不知道他刚刚说出了一件多么严重的事。 “又是那个御琴师的话么?” 夏皇子绕了进来,点点头:“他们都认为是个了不得的人来了皇宫,因此会有这般景象。” 雪晴然长叹一声,这对她而言实在是糟糕至极的说法。一大早就在皇宫的,除了她哪还有别人。 杨皇子咳了起来,好一会才止住,急忙问道:“父皇可知晴然来此?” 夏皇子一笑:“不仅知道,恐怕马上还会亲自来看。” 杨皇子紧紧抓住椅子扶手:“都是因为我……” 夏皇子微微一笑,倒像是已经习以为常:“当日是我自作主张,去求雪皇叔留晴然在此。事已至此,姑且见机行事。” 说话间,院外传来了皇帝到来的动静,夏皇子和雪晴然扶起杨皇子,一同出去迎接。外面已经跪了一院子,皇帝今天的眼神少一些平静,多几许阴鸷。羽华亦面色凝重,跟在后面。一行人刚走到院子中间,她忽然指着院子一角,紧张地喊道:“父皇,那边的是什么人?竟穿着皇宫外的衣服!” 雪晴然顺着她的目光望去,顿时心都提到了嗓子,羽华所指不是别人,正是白夜。 ------------ 第五十二章 毁却容颜祸根种 早有几个禁卫飞身过去,粗鲁地将白夜拖过来,用刀指着。 羽华厉声喝道:“你是什么人!竟敢躲在信皇妃的院子里!想要谋害父皇么?” 雪晴然忍不住要起身,却被夏皇子一把拉住。就听白夜清晰地说道:“我是雪王府的下人,来给公主送琴,尚不及离去” 话音未落,只听一声脆响,原来是羽华听了“下人”二字立刻连问话都省了,跳出来打了白夜一掌,同时娇喝道:“开口就是‘我我我’的,这奴才好没规矩!” 白夜低头跪着,没有说话。羽华又是一巴掌:“你死了?连句话也不会说!” 白夜便说道:“请陛下开恩” 话音未落,羽华已经打了他第三掌:“给你点教训,以后学着点规矩!把你头上青纱摘下来,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说罢不等他动手,倒自己去挑了那段纱。 青纱滑落的瞬间,白夜扬起一只手按住前额:“我因怕将恶疾染给别人,故此缠了这纱。额前种种,还是不看为好。” 皇帝已不耐烦看她教训下人,兀自向前走去。羽华这才收住第四巴掌,跟着走了过去。雪晴然目光轻轻扫过她身后,白夜依然跪着,低着头,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可他那双大大的眼睛里,却是冷得令人心惊的高傲寒色。只是皇帝一行高高地站着,所以永远看不到那种颜色。 来人在面前站定,雪晴然跟着两位皇子一起见过皇帝。对方居高临下地审视她片刻,沉声问道:“雪晴然,何故在此?” “回陛下,晴然听闻杨皇兄身体不适,特来看望。” “宫中自有人照顾他,怎会劳烦到你?” “回陛下,晴然家中少有兄弟姐妹,对皇宫中的哥哥姐姐,自然格外挂心。早些年还曾在羽华姐姐处叨扰过半年之久,后来赶上姨娘身体不适,才回了自家。这次夏皇子本不愿我来,还是晴然软磨硬泡才来的,实在是要看一看才能宽心。” 羽华含笑点头:“晴然妹妹和二皇兄才见了第一面,居然就这般牵挂了,果然是最心善的。” 雪晴然抬起头,回以一笑:“手足连心,说的不正是这一回事么?羽华姐姐与杨皇兄天天都能见面,想必对兄长的照顾要比晴然好上不止千倍百倍。” 羽华脱口道:“兄长原是该照顾弟妹的,你恰恰是想反了。” 雪晴然赞同地点点头:“正是如此。譬如陛下对我父亲,就不知有多好。父亲时常念及陛下,每每感动非常。当年同陛下一起在边疆出生入死的故事,更是对晴然讲过多次。” 皇帝的手在衣袖中擦出一个轻微的响声。这个声音羽华听不到,杨皇子也听不到,但雪晴然却听得清清楚楚,想必夏皇子也听到了。 因为他适时地开口道:“父皇,不如先到轻杨屋中坐坐,歇歇脚。或是……看看云凰。” 皇帝的声音中透出疲惫:“今日只是来看看莲儿罢了,改日再来给云凰上香。轻杨身体不好,早些回屋吧。莲儿若要回府,记得问你父亲好。” 说罢就转过身,迈着沉重的步子离开了。这一刻,雪晴然忽然有些明白了皇帝对雪亲王那反反复复时好时坏的态度。他心中终究是有一块无法尘封的柔软地方,无论任何时候,只要被人轻轻碰触,便会唤起所有旧时情谊。她念及此处不禁心下骇然,人心难测,这一点若有若无的情谊,委实比任何东西都更难依靠。 几个人看着皇帝的背影消失在院外,纷纷起身。突然他身后跟着的有一人停了下来,便是羽华。她等着那些人离开,回身走回到院子中央,娇笑道:“晴然妹妹,若我没记错,这可是你的随身侍卫?有多长时间没见,竟长得这么俊俏了,妹妹身边好看的东西可真是多。只是他既与你年纪相仿,还是不要太随身的好,免得外人要说闲话。” 说着伸出一只手,抬起白夜的下颌:“一个奴才竟敢这样看人,分明是欺负我晴然妹妹心善。什么时候得了空,我帮妹妹教教他规矩。” 雪晴然说:“能得一位公主亲放下身价亲自打他耳光,还真是他的福气。” 夏皇子黛色大袖遮住嘴,毫不掩饰地笑了。 羽华没有理会雪晴然,独看着白夜,慢慢露出一个笑容:“晴然是我最亲的妹妹,这点小事何足挂齿。” 雪晴然心头一颤,因羽华不比她年长许多,竟会有这样刻毒一笑。她向前走了一步,正要说话,那边已是超过之前所有的一声响。 白夜连肩膀都跟着动了动,这一巴掌打得忒重,羽华呵着自己有些发红的手,咯咯地笑了:“呀,好像打坏了,这可不好,这是晴然喜欢的东西吧?我这厢,给妹妹赔罪了。三皇兄神通广大,改日你替羽华寻个更好看的,赔给晴然妹妹吧。” 说罢笑着跑出了院子。若是此刻有人看到她,定会以为她是和里面的人玩得高兴了,一时欢喜才跑出了院子。 雪晴然疾步走到白夜面前:“小白” 血正从白夜脸颊上滴滴答答落下,乃是羽华的指甲在他脸上划出了一个长得吓人的伤口,从鬓侧开始,几乎横贯了整一侧的脸颊。 白夜看看雪晴然的脸色,平静地说:“只是皮外伤,无碍。” 杨皇子也已到了近前,仔细看了看他脸上伤口,皱起眉道:“虽是小伤,却破了相,以后留下的伤痕……恐怕要花些功夫才能除去。” 白夜取出手帕将脸上血迹擦去,淡然道:“确无大碍,多谢皇子关心。” 夏皇子笑道:“可你这眼神,终是招祸。” 白夜垂下眼,长长的睫毛却挡不住冷若寒潭的眼睛。夏皇子又说:“事情是在我院里出的,你成了这般模样,怕我妹妹也会心疼。进来,我先帮你擦些药。以后若真落下伤,我必亲自帮你寻医,权当赔罪。” ------------ 第五十三章 亲她未必能娶她 城外的梨花,早已开败了。林间堆满了重重雪一样的落花,在暮春的微风中翩跹而起,终又落下,划开一丝一缕苦涩的清香。 雪晴然默默立在树下,看着那些花瓣不说话。她一离开皇宫,便急急忙忙来到这里,却仍是赶不及花开,赶不及让端木槿和君颜都来看花了。 转眼间,这已是第九个年头的开始。在时间缓慢的流逝中,她已分不清自己是谁。她的双脚稳稳立于横云的土地上,昔日江水的刺骨寒冷仿佛梦境,唯有琴声时时萦绕耳畔,前世今生,袅袅不绝。 她的手不自觉地在琴弦上拂过,拨响了一个沉闷的声音。 一旁的少年微笑道:“公主,难得出来一次,可要派人找念公子来?” 不等雪晴然答话,另一边的女孩已经先开了口:“你早干什么去了,现在才想起找念公子。” 雪晴然叹口气:“不要找他,你们两个陪我就好。” 女孩愤愤地抓了一把落花丢向少年,可是飞花太轻盈,风一吹,都向着雪晴然飘过去。纯白的梨花在她周身落下,落在到丝缎般的黑发,落在细雪般的手腕,落在如画的眉梢眼角。 “啊,公主,对不起” 雪晴然又叹一口气:“你们两个,就不能跟小白学学怎么闭上嘴么?” 少年道:“回公主,我确是从头至尾只说了一句,分明都是小凤在胡闹。” “玄明,你再说一次!我保证再也不理你!” 玄明牵起嘴角:“你昨天也是这样保证的,今天还不是跟来了……” “我,我是不放心公主!” 玄明不说什么,只是目光明亮地看着她,满眼都是笑意。小凤红了脸,不住地嘟嘟囔囔着什么听不清的东西。 雪晴然在白虹之事过后很快离开了皇宫。因白夜脸上留了一道伤,雪亲王终于意识到这个侍卫从眼神到气质都很不适合出现在一些抛头露面的场合,所以规定雪晴然外出时改由玄明随行。服侍的婢女原本是阿缎,但小凤每每会坐立不安地看玄明和阿缎一同出门,并每每又吵又闹要跟着出门,最终大家都败给了她,干脆让她代替阿缎,两边乐得清静。 雪晴然又一拨,古琴发出了一个沉闷得近乎愤怒的声音。她站起身,抱着琴头也不回地往林子外面走去,走得很快,转眼就消失在了树后。 玄明一笑,动身追过去。小凤也跟着跑起来,跑了没两步,却看到他在前面顿住脚步不走了。她跟过去,看到远处自家公主对面站着的,正是念君颜。 小凤惊叹道:“念公子和公主站在一处真好看,雪王爷为什么每次看到念公子都不高兴呢?” 玄明笑着不说话,只是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 雪晴然刚走到梨林边上,就看到君颜迎面走过来。 由于他出现得太意外,雪晴然一时没有说话,只是睁大了眼睛看着他。风卷起满地落花,和他的白衣一般颜色,好看得紧。她对这个耀眼的白衣少年笑了。 君颜也露出惊讶的神情,匆匆走了过来:“晴然,为何在此?” “君颜哥哥又是为何?” “我听说你在宫中,这里的花又要开过了,所以想多来看几次,回头讲给你听。” 雪晴然笑道:“今年的花虽是落了,明年还可以一同来看。明年,我一定不乱跑。” 听到她这番话,君颜脸上仅存的笑意反而消失了。过了好一会,才压低声音说:“晴然,今天可否与我……单独呆一阵?” 雪晴然感到有些奇怪,但还是点了点头。君颜便走到已经离得很远的玄明面前,向他一揖:“请恕君颜无礼,今日有要事与公主商议,不知能不能……” 玄明还了一礼:“半个时辰后,来此接公主回去。” 说罢对小凤点点头,两人一起离开了。 雪晴然一直安静地看着君颜的背影,等到那两人走远不见了,才低声问道:“可是出了什么事?” 君颜身形一滞,好一会才侧过身来,却没有看她:“晴然在皇宫里,过得可好?” 雪晴然点点头:“好是好的,只是没有外面这样自由。” “我父亲……替我寻了一个教导玄术的师父。” 这句话跳跃性极强,致使雪晴然愣了一下:“这……是件好事。” 君颜转过身来,目光复杂:“这师父要带我出去历练,父亲已经同意了。” “历练?”雪晴然着实有些惊讶,因为她爹教她玄术的整个场地就是花园小假山旁边,“要多久才回来?” 君颜说:“三年五载,不知归期。” “三年五载?” “我” 他说不下去,感到自己那么多的话全都无从说起。风里的花香一下子就只剩下了清苦,让人无法忍受。能见面的时候本来就那么少,现在连这扳着手指就能数过来的时日也难再寻了。 “一定要去么?” “是我父亲……” 君颜一向温文和善的脸上终是露出了难抑的恨色。又是父亲。这个父亲将他母亲关起来幽禁,让他整夜整夜跪在碎石路上,谋划着让他娶一位公主,现在又突然决定让他远走,远离这个唯一能关心他,温暖他的人。这就是他的父亲。 他走到雪晴然面前,俯身将她抱在怀里。恍惚间又回到了那一年的冰莲池畔,光景也似这般。 “晴然,你可知……我每年最高兴的一天,便是你的生辰。只有那一天,我可以不顾忌任何人,看着你整整一天。我为那一天可以耐心等上一年,可是三年,五年,对我来说太长了……我真希望父亲他能听我说话……” 雪晴然仰起脸,温暖的掌心抚过他的脸颊:“学好玄术是应该的,不必这样沮丧。我等着你回来就是。” 君颜默默地看着她,眼神尽道出未言之意。其中有一些她看得懂五年后,她已是当嫁年纪,不用想就知道,到时会有多少人将雪王府的门槛踏平。就算她再怎么聪明,也终是个弱女子,怎能抵得过那些无形压力。也有一些她不可能看懂五年时间或许改变不了一个人的心,却足够改变一座朝堂的格局,到那时,他们可还是世人眼中门当户对的天作之合?雪王府和丞相府,那时可还是今日这般安然么? 雪晴然说:“若是心有不安,便将此事说出去,天下为证。” 君颜依旧只是看着她,因他并不认为这个天下有什么作证的资格。她从小就有些与众不同的小聪明,可对于这天下的认识却一直像此刻这样单纯。她那分明天真却又非常严肃的样子,让他觉得心头有些痛。 雪晴然又说:“我必定等到你回来,那时,我已经可以戴上你的镯子了,可以做更多事。我一定要帮你摆脱这样的” “别说了。” 他打断她的话,将她的头按在怀中。 “等我……回来娶你。” 雪晴然先是有些惊讶,然后伸出双手,安慰地回抱了他一下。 风停了,这一向聚少散多的两人,终于在满地落雪般的梨花中无声地道了别离。 ------------ 第五十四章 十分呆然的将军 念君颜远走修术,雪晴然闭门不出。王城中突然同时少了两个谈论对象,一时茶楼酒馆都好像变得安静了许多。好在新近出现了许多破格提拔来的官员将领,其中也不乏一些有故事的人,这好歹弥补了王城八卦人士们的空窗。 这期间,雪晴然忽然对绣花一事产生了兴趣,经常去向端木槿讨教,似乎是想绣一块帕。可惜她在玄术和琴艺方面的天赋完全没在此事上有半点体现,纵然再怎么刻苦,也不能阻止绣出的东西在什么都像的同时又什么都不像她绣好的东西,永远都酷似毫不沾边的另外某种东西。如此,常常会伤神伤心,只好跑去看看梦渊学走路,借以治愈受伤的自尊。 雪梦渊出生以后第一次受到所有人褒奖,便是为了学步之事。通常小孩子刚学走路时,难免会有些弯弯曲曲,好比是一根蚯蚓想要直立起来,造型方面惨不忍睹。要说有人喜欢看小孩子学走路,那都是单纯觉得孩子长得可爱罢了。 而雪亲王的儿子,却在第一次走路的时候就走得煞是挺拔,甚至连摇晃都是全身摇晃,绝无为了平衡上下身不停扭曲的情况出现。虽然这直接导致了摔跤次数更多,但也着实引来了无数人夸赞。若在几年前,怕是要有多少高官专程来此围观。 将假设放在几年前,是因为这几年和平无事,年岁又好,难得有雪亲王起作用的机会。朝中今天这里要调兵防守,明天那头要布阵演习,最终将雪亲王手下的几班将领全都支到外地。如此,来雪王府拜访的人已是越来越少。 雪晴然看不出她爹是真不在意还是装不在意,只得摸了块点心,继续看着梦渊走路。明明还不会走,却要像大人一样摆出一副矜傲的样子,这真是无法可想了。 正想着,那厢又是直直地倒了下去。玄明在旁边一把扶住,轻声慢语地哄道:“郡王,你低低头,弯弯腰,自然不会摔了,说不定还能在地上捡到个把点心……” 雪晴然觉得后背一寒。自从被她赶出晴雪院,玄明离一个侍卫的形象是越来越远,整天不是管人就是算账,倒像是这雪王府的管家一般。派阿缎在府中打探了一回,说全都是雪亲王的吩咐,原来的主簿为此还伤心得生病,说自己真是老了不中用竟会败给一个少年人。可眼下,难道哄孩子也是雪亲王的吩咐? 梦渊终于走到近前,扑在她膝上:“姐姐,姐姐……” 雪晴然将点心给他,微笑道:“梦渊,为何要站得那么直?” 孩子嘴里塞了点心,一时来不及回答。雪晴然摸着他的头,继续说道:“莫要那么直,因为太直的东西容易折断。” 梦渊终于咽下点心,回答道:“父亲站得直。” 雪晴然叹口气,站起身来:“跟玄明玩吧,姐姐有事走了。” 玄明忙说:“恭送” “你终于记得送我的时候不能跪了。” 玄明苦笑起来。雪晴然是钦赐的公主,按礼雪王府中一众下人都要对她行跪礼。怎奈她极反感别人在她面前跪下,每每要当场打寒颤。若看到他跪,就更是连脸色都会变。他因为此事,惹恼了她不知多少次。 “是,玄明记得了。” 雪晴然听得他声音中的无奈,不禁抬头一笑:“被我责备了一百七十三次才记得了,真真好记性。” 玄明看着她那个笑容,欲言又止,然而眼中那份明亮笑意却未能止住。雪晴然低声笑道:“你便是不说出来,我也知道,你这似笑非笑的,心里不知是想到了多刻薄的话呢。” “哪敢刻薄公主。公主若不喜欢我笑,以后再不敢笑了。” “当真不敢了,也须得我再责备你一百七十三次之后吧。” 玄明撑不住笑出声来。暮春阳光里,这个笑颜微有些雾霭般的氤氲。雪晴然的视线触及这笑容,顿时低下头去,当即离了院子。 玄明含笑看着她离去,却又长长地叹息一声,这才回过头来唤道:“郡王,还要走路么?” 梦渊慢慢蹭过去拉住他的手,依然露出天真无邪的笑颜。 雪晴然其实并没有什么事,跑到花园里却不知自己要做什么,只觉得心中像是有一丛草在疯长,惹得人似怨非怨,似恼非恼,似喜非喜。她在花园中来回走了几次,白夜看不下去,提议道:“公主,可要叫人取琴来?” 雪晴然摇摇头,又点点头。 白夜便去找人,回来时却见她不知怎么已经上了墙,正在烟柳掩映下端坐墙头向外看,还对着他招招手。 片刻后墙头上一人变作两人,雪晴然望着墙外,压低了声音问道:“那年轻人是谁?” 墙外不远处,正是一条大路。路上经过一小队英姿飒爽的兵士,个个看上去都不好惹。为首的最是年少,生得英俊挺拔,一双眼睛里满是桀骜,路过的妹子无不望着他发痴发愣。 白夜说:“多半是新近得了提拔的少年将军,似乎姓张。” “将军?将军不都是老头子么?” “或许是有些本事吧。” 雪晴然勾起嘴角:“有多大本事?比你如何?” 白夜说:“若论玄术,他尚不及玄明,否则早已觉察到公主。但凡能统帅三军之人,多半不是自己身手好,而是能使唤得了身手好的人。” 眼看那队伍走到了正对这边的地方,雪晴然又往出探了探身。白夜说:“公主小心” 话未说完,那厢少年将军已经回过头看了一眼。他所看到的,是一双年龄一般青葱,容貌一般姣好,气质一般淡漠,眼神一般清寒的少年少女,只一闪,就双双不见了踪影。 后面的兵士发觉将军突然停下脚步,如同被雷劈了一般惊愕地看着旁边一座高墙。正待询问,就听他轻声问道:“这难道……是雪王府?” 是夜,雪晴然从残雪院回来,路过书房时发现雪亲王还在里面,于是进去问候。 灯下,雪亲王散着头发,眉宇间流露出淡漠神情,却终难掩一丝伤怀。雪晴然走到他身边,看到桌上一纸公文,上面写着某处某处军队,移交给大将军张翾统率。 她沉默片刻,伸手盖住那张纸:“父亲,已经晚了,不如早些歇息。” 雪亲王低头看着她,好一会,忽然十分认真地问道:“莲儿,你除了琴,果真再无其他喜欢的东西?” 雪晴然觉得最近大家都喜欢跳跃式问话,想了想说:“莲儿只要看到琴,心里就高兴得很。若说还有什么事能这么高兴,就是看父亲笑了……可是父亲已经几年没有展颜一笑了。” 雪亲王想到念丞相那只老黄鼠狼,有些烦恼地说:“改天去找流夏玩吧。” 雪晴然正色道:“莲儿已经不是小孩子了,理应多在家孝敬父母,照顾弟弟。” 雪亲王眼角微微抽chu了一下,又指着桌上的公文说:“这个张翾,很有些与众不同,莲儿想不想见一见?” “此人今天路过雪王府,无意中见着了,一眼望去,倒没什么特别。” “好些日子没去霰王府了,可知平郡王在做什么?” “燕歌来信说,平郡王新娶了一位夫人,比之前更忙。” “听说杨皇子心里挂记着你,什么时候去看看。” 雪晴然呆住了:“父亲,莲儿才刚从杨皇子那里回来几天……” 雪亲王顿时怅然若失。 ------------ 第五十五章 乱红飞过秋千去 入夏,天气炎热,人人都不想出屋。雪晴然每天窝在端木槿院里跟她学习刺绣,虽不及对抚琴那般上心,倒也很有些兴趣。 端木槿看着她绣出的花样,微微一笑:“这莲花绣得虽不够精细,却是极有神韵。莲儿眼看着也长大成人,能够做这些东西了。” 雪晴然讪讪一笑,没好意思说自己绣的其实是梨花。 她们两个这样自得其乐时,玄明正被梦渊缠着要放风筝。这已是不知多久前的事情了,为了哄他吃下一碗粥,玄明随口许了“一起去放风筝”的话,没想到这孩子将此话记得清清楚楚,动不动就提起来,提起来就没完,且不知怎么想的,一定要玄明亲手做的风筝才行。 偏玄明似乎一直都很忙,并不曾有时间坐下来为他扎一个风筝。因他本是雪晴然的侍卫,也就不可能为了梦渊的事情去向雪亲王告假,只好找更多的事情转移梦渊注意,却每每失败。真不知这孩子怎么会对风筝有这等执念。 最后,某天雪晴然在端木槿屋里打瞌睡,半睡半醒间听到玄明在门外低声说:“槿王妃,我实在没时间做这个风筝……” 端木槿应道:“我已将你和白夜给了莲儿,与她无关的事,大可不必理会。” 当晚,雪晴然对她爹说:“父亲,府里如今实在太热,这几日又不用上朝,不如我们一同去城外山间避避暑,放个风筝什么的。” 雪亲王说:“我一生中,从未见有人在夏天放风筝。” 虽如此,第二天一早雪亲王还是带着家人,悄悄去了远在千岁城的一处山中别院。 此行随从甚少,除却白夜玄明,就只带了阿缎和端木槿院里的婢女阿绣。小凤虽是闹惯了,却不敢在雪亲王面前闹,只得带着子黄留在府中。玄明许是因路上无人吵闹,十分利索地做了个简易风筝给梦渊,终于结束了被郡王追在身后要账的噩梦。 山中果然凉爽,别院四周葱葱茏茏长满了紫竹,静下时满耳皆是风动篁竹之声。梦渊抓着风筝在院子里跑来跑去,竟歪打正着将那风筝放上了天。一时间,两个婢女全都有些小兴奋,跟在孩子后面一同跑来跑去。端木槿在一旁小心看看雪亲王的脸色,方才露出一丝谨慎的笑容。多少年下来,她已经习惯了看着他的脸色言笑。 雪亲王说:“让他们玩吧,阿槿和莲儿随我去看看……墨莲。” 雪晴然心中一惊,猛然发觉今日雪亲王头上带的,原是那块陈旧的墨莲巾。 别院后园,风缓缓流过竹林,流过池水,流过这宁静一夏。那一池水墨色莲花,以无比宁静的姿态立于池中,出尘脱俗得不似在人间。 雪亲王说:“我便是在此遇到宜莲。她最喜欢这里的莲花,说不定,偶尔还会回来看看。” 雪晴然随着他的目光望去,恍惚间仿佛又看到那倾国倾城的女子正在莲池上翩翩起舞。这许多年来,墨莲依旧,篁竹依旧,皆在夏日风中一遍遍倾诉着她未及讲完的故事。 端木槿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一步,脸上一丝血色也无:“雪王爷,你想……责备阿槿吗?” 雪亲王沉默片刻,淡淡说道:“我想告诉宜莲放心,你将莲儿照顾得很好。” 端木槿顿时睁大了双眼,以为自己听错了。这么多年来,她从默默无闻地仰慕他,到不顾颜面地嫁给他,再到不辞劳苦地照顾他,仿佛都是自己一厢情愿,从不敢奢望他的顾念。今时今日,站在他和他挚爱的女子初遇之地,他竟会说出这融化人心的一句。 她的眼泪一双一对地坠落下来:“雪王爷,我……我从来不敢把自己和莲王妃相比,能得你这一句话,便足够了……” 雪亲王听到她的泣声,没有回头,但是雪晴然看到他闭上了眼。 “我有许多当讲之话,未能及时讲清,让别人徒然伤心。至少今天这一句,我要在有生之年说得清清楚楚。阿槿,你帮我养大莲儿,又是梦渊的母亲,我怎会对你无情。” 雪晴然打了个寒颤,许是因为风变得冷了。她并未从雪亲王的话里听出任何爱意,然而就是这样一番话,已经让端木槿心满意足。无情或是有情,旁观者永远摸不清。 她对雪亲王笑了:“父亲,槿姨,起风了,回院里吧。” 院子里,梦渊仍然毫不厌倦地玩着那个风筝。侍女们累了,已经去找看守别院的下人准备晚饭,只有白夜和玄明呆看着半空里那个风筝。雪晴然倚在窗前,连琴也不想碰一碰。 这世间,究竟有几人会像雪亲王那般固执?宜莲已经离去多年,他就是这么冷着脸不对别人笑。谁能这般将逝去之人放在心头,沧海桑田恒远不变。阴差阳错也好,假戏真做也好,她如今算是应下了念君颜,那个少年自然无有不好,然若她死了,他又能伤心多久。 正胡思乱想之间,瞥见梦渊摔倒了。玄明赶紧过去扶住他,梦渊顾不上自己,只指着天上喊:“风筝,风筝” 玄明本能地跟着望去,却突然露出了一个极异样的神情。无人能形容那一瞬间他眼中仿佛措手不及的恐惧和悲伤。雪晴然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那个风筝正飘飘摇摇坠过屋檐,坠过篁竹,最终消失在远处。 玄明就那样惊恐地看着落下的风筝,很久都没有动。 吃过晚饭,雪晴然依旧跟着端木槿绣花。隐约听到外面玄明在哄着梦渊道:“郡王……还我……” 他尽量压低了声音,隔得那么远,只有精于玄术的人才听得到动静,雪亲王又肯定不屑于听这些事,他这一折明显是在防备雪晴然和白夜。 雪晴然放下针线,笑呵呵地说:“槿姨,我去看看梦渊。” 外面梦渊说:“哥哥要再做一个风筝,才还给你……要大的,大的……可以带人一起飞的。” 玄明说:“郡王学会了走路,又想飞了?” 梦渊说:“是姐姐,姐姐总是看着墙外,姐姐是不是想飞走?” 玄明说:“姐姐不走,难道要照顾你一辈子?对你姐姐好,就应该早点将她嫁个好人家,免得节外生枝” 雪晴然气愤地推开门,梦渊闻声一回头,手里的东西便被玄明用快得看不清的速度偷走了。 “玄明,你敢拿梦渊的东西?” 她自然知道那原本就是他的东西,这是公然的蛮不讲理。并且说完以后,又径直走到他面前,伸出一只手:“给我。” 玄明低下头,牵牵嘴角:“确是不该给小孩子玩的东西。” “难道我也是小孩子吗?” 说罢一闪身到了他背后,劈手夺过他手里的东西。玄明一惊,反而松开手,任她把东西抽出来。 原来是一方比雪亲王的墨莲巾更陈旧的帕子,难怪他不敢抓着,只怕再用力些,这帕子都要碎成灰了。雪晴然笑盈盈地看着玄明,将帕子轻轻抖开,却在一瞬间目光凝结。 帕上绣着半朵未完的红茶花,看上去绣得十分马虎。原本该是剩下半朵花的地方,却是暗褐色的斑斑驳驳,那分明是不知多少年前沾染留下的血迹了。 好一阵安静,直到梦渊踮着脚唤道:“姐姐,这是什么?” 雪晴然亦看着玄明。玄明只得笑了,同时伸出手来讨还帕子:“是我姐姐的遗物。” ------------ 第五十六章 你敢动她试试! 是夜大雨滂沱,所以诸人都早睡。只是梦境大都不甚美好,也如窗外大雨般令人心惊。雪晴然在镇魂摄魄的弦音中挣扎许久,眼看着梦里连宜莲的身影在莲池上渐行渐隐,竟在半睡半醒间摸索着下了床跑出房门,口中犹自唤着宜莲的名字。 阿缎拦她不住,回身去拿雨伞的功夫里,雪晴然已经向着后院的墨莲池而去。她是用了玄术,踏着狂乱夜风穿过雨幕,速度之快,阿缎必然是找不到她的影子了。眼看着到了涨水的池边,她却依然毫无觉察,只梦魇缠身地唤着宜莲。 一道闪电划过夜空,雷声淹没了她的呼声,池水漫过她的鞋子,将白色寝服的下摆托起,如同雨夜凋零的花。雨声,雷声,琴声,还有滚滚的江涛声,同时在耳畔炸响。她穿着白衣站在齐腰深的水中,分辨不出这是何时何处。 身后传来听不清的呼唤,她怔怔回头,看到两个人影正飞快地靠近。那可是前来迫使她与琴分别的人? “别想让我……认命……” 她完全失了清明,一转身就往池水中央跑去,她以为自己是在江边,正要以死抗拒别人安排的命。 一双手生硬地抓住她,将她一把提起,离开了深水。 她跪在池畔泥泞里,犹在本能地挣扎:“放手还我的命!还我的琴!还我的九霄环佩琴!” 抓着她的人腾出一只手,在她脸上刮了一巴掌。这一巴掌并不重,但已是将她从混乱的梦境中唤醒了。她茫然地抬起头,看到的是玄明没有血色的脸庞。 “玄明……哥哥……” 她已很久不曾这样叫过。玄明并未应她,一只手仍然紧紧抓着她的手臂,紧张地问道:“公主,可是醒来了?” “恩……” 他这才舒一口气,站起身去。雪晴然想要跟着站起时却没了力气,只觉得双腿不停颤抖,根本撑不起沉重的身体,遂不由自主地朝他伸出手去。玄明搀住她的手,然后微一迟疑,将她抱了起来。 他转过身,看到白夜抱着刚刚取来的琴站在房檐下。他身后不远,是静静撑伞的阿缎。他们都在看着他的举动,白夜的眼睛隔着重重雨帘依旧清澈沉静,映照人心。 他将手臂收了收,让雪晴然的脸侧向他怀里,好不被雨水打到,然后低着头走过去,走过白夜,走过阿缎,皆不曾回头。因此也就没有看到,莲池另一边站着的雪亲王,是带着怎样的神情注视这一切的。 在玄明踏入莲池的一刻,雪亲王也已听到动静赶来。他所看到的是这个少年侍卫径直跑到更深的池水里,然后迎着雪晴然拦住她。以雪晴然的玄术,从后面去拦极有可能会被甩开,唯有正面迎过去才万无一失。因为即使她一掌杀了拦她的人,也势必会在那一瞬间被自己的力量激得后退几步那时,便是雪亲王不动,也自有白夜在后接应。 雪亲王来到雪晴然房中时,阿缎已经帮她更衣整理过,此刻正在擦那一头快要及膝的长发。雪晴然裹着棉被倒在椅子里,再次沉沉入睡。方才那惊天动地的一场乱,原不过是她偶然一梦。 他站在内室的帘子旁边看着她的睡颜,即使被雨水淋得狼狈不堪,那依然是整个王城都在传颂的容颜,她依然是天下人引为传奇的公主。她只道自己是父亲的女儿,每天为讨父母欢心想着各种小花样,却不知高墙之外,整个天下的眼睛都在看她。她自幼聪明,唯独对这天下的认识太过天真。 他无声地走出房门,对门廊下等候的两人说:“勿要让公主再遇险境。” 两个少年低着头不敢说话。雪亲王向阶下走去:“玄明,你随我来。” 玄明连忙取过廊下雨伞,替他撑开,两人在大雨中走了不知多远,直到身后已经看不到雪晴然的住处,即使是白夜的玄术,隔了这么远也再难听到什么。这时雪亲王停下脚步,眼神中渐渐泛起冷色:“你玄术不及白夜,但我仍放心将公主交付与你,是因我知道你对她忠心,会为她做白夜不能做之事。” 玄明低下头,谨慎地收尽唇角最后一丝笑意。 “但你须知,她是横云亲王之女,是你主人。在她面前,你永远只能跪着说话。饥馑之时你对她举止失礼,我念你年少,只罚了几鞭,你已忘了么?玄明,你就算忘了此事,也莫忘了自己曾经说过的!” 不等他说完,玄明已经双膝跪在冰冷的雨水中,手里的伞被风吹到一边,转了几转,终于伶仃驻足,一任暴雨洗刷。 “雪王爷,我不敢忘” “那便再说出来与我听!” 雨如同泼落一般倾倒下来,模糊了玄明的眼神,唯独他的声音依旧清晰:“我……不该让她为一条狗……挂心。” 雪亲王突然俯下身,将一只手按在他头顶。周围的积水像炸裂一般猛地冲腾而起,点点皆是刀刃形状。一时间,落雨都被阻隔在半空,那些夜色中依然寒光四射的水刃,带着可怖的呼啸声一起向着少年刺下,却在碰到他身体的前一瞬间重新化为雨水,尽皆泼在他身上。只这一泼,已震得人骨头都似要裂开。 雪亲王放下手,低声说道:“从今以后,莫要再用那样的眼神看她,莫要再碰她一个指头!” 雪晴然半夜醒来,听得窗外雨声已住。过了很久还是睡不着,于是出来往房顶看果然有个瘦长的身影坐在那里不动。 片刻后一个身影变作两个,她在玄明身边坐下:“我竟做了噩梦……害你们都陪着淋湿了。” 玄明没有说话。 雪晴然瞥见他手中还握着白天里梦渊拿过的帕子,有些不安地说:“那么贵重的东西,怎么不好好收着……” 玄明一笑,抖开了手中的帕子:“这有什么贵重。随手摸起的一块不知什么布,马马虎虎的绣工,而且还没有绣完。” 雪晴然不敢说话,因她想到了曾在午夜河畔见到的那一幕。玄明将无数河灯一盏盏放入水波中,同时将纸钱撒得漫天飞扬。他是有多希望那逝去之人的归来,才会做出那般令人心惊的举动。 她有些迟疑地说:“若是我能绣得更好一些……说不定可以帮她绣完。” 玄明低头看了看,微笑道:“公主说的对,这个东西,原是该绣完的。” 雪晴然说:“我去找槿姨。” “……可否烦请公主将针线借与我?” 雪晴然默默点头,溜下房顶,不一会就取了针线箩来,却不知他想做什么。 玄明道过谢,在月光下翻检一番,选了几样绣线,然后 然后,雪晴然几乎从房顶一头摔了下去。 她知道皇宫中有一些绣工是男人,也知道善绣的人是怎样用针的,可她却从未料到会有人把刺绣这事做得这般气势磅礴。身边这少年落手极快,几乎让绣针翻飞的银光包裹住了瘦削的十指,使看到的人心生错觉,认为刺绣本是一桩武艺,且非男人不可。 错愕之中,玄明扯断了线,将针线交还她。帕子上已经是一朵完整的茶花,殷红的花瓣将陈年血迹掩得干干净净。 “你……你……” “我父亲的正室教女苛严,我姐姐写字不好,绣花不好,都要受责罚。” “你……是为了帮她?” 玄明点点头,微微一笑:“其实她这个人,不怎么聪明,什么事都做不好。经常不知不觉就闯了祸,还在自鸣得意。她活着的时候,我从不叫她姐姐,总是直呼大名,她也没办法。可是……是她将我抚养成人。” 他将帕子慢慢握在手心:“家里已经有几位兄长,我父亲时常在外,难以时时顾及家中。夫人逼死我母亲,要把我逐出门。她那时也只有十岁上下,哭着喊什么‘他和我一样是人’,挨了夫人一顿毒打,硬将我留下了。” 雪晴然向着旁边看了一会,轻声说:“想必也是个非常温柔的人,想必……她的笑容也是你这般暖人的。” 玄明说:“不知暖不暖人,只知所有见过她笑的人,没有一个不被迷住。因她与我不同,生得极漂亮,是个倾国倾城的美人。” 很久的安静。 “最后就是因为太漂亮,又不肯听人摆布……坠楼死了。” 雪晴然早已知道此事,但亲耳听到玄明在自己眼前说出这样的话,还是情不自禁地垂下眼帘。玄明摊开手掌,微笑着注视揉皱的帕子:“她真傻。委屈一下又如何?等着我去找到她不就好了?便是以后没人肯要了,也还有我照顾她,也还有我不会笑她……” “所以你才会害怕坠下来的东西么?” 饶是如此,他还是给了梦渊那个风筝,并非因为无人相扰或是有了闲暇,而是因为他知道,雪晴然提出要来这里,正是巴望着让他闲下来做风筝。 很久没有回答。雪晴然忍不住探身过去,握住了玄明拿着帕子的手。他也曾像她一样被人呵护疼爱,可如今,他瘦削的手掌已然被磨砺得粗糙不堪,温暖的笑容也成了一种防具。唯一不变的,只有从轻颤的指尖传来的悲伤。她不知该如何安慰这样的玄明,只能徒然将他的手连同手心悲伤一同握住,抵在自己胸前。 玄明意外地没有拒绝,只侧过脸来看着她。他眼里有和笑容不符的深沉颜色,仿佛在想着什么无法言说的沉重心事。 忽然院子里传来匆促的脚步声,他眨眼间已经抽回手去,退到离雪晴然很远的地方。 阿缎却已将一切看得清清楚楚,她凝神看了玄明一会,然后将目光放回雪晴然身上:“公主,你吓着奴婢了。刚下过雨,风冷,请公主快回房休息吧。” 雪晴然站起身道:“玄明,带我下去。” 玄明说:“檐下有个梯子,公主请小心些。” 雪晴然不好在阿缎面前用玄术上蹿下跳,只得寻到他说的梯子,一步步爬下房来。进屋前又嘱道:“明日还要早起,你也快些回去,莫着了凉。” 等她进了屋,阿缎就压低了声音说:“玄明,我最后管一次闲事。公主已经不是小孩子,三更半夜,这要被雪王爷看到,你就连命都没了。” 玄明不置可否地一笑:“我的命本就是捡来的,早已贱价卖了。” 说罢从房顶溜下来,却在落地的瞬间身子一晃,几乎摔倒。阿缎惊得脸色都有些变了:“没事吧?这是怎么了?” 玄明脸色苍白,却仍然微笑着说:“我只是有些累,没事。” ------------ 第五十七章 多情总被无情恼 从紫篁别院回王城的路上,梦渊依然十分满足地拿着那个不知怎么寻回来的风筝,睡着了都不放手。雪晴然讶道:“他到底是多喜欢玄明?槿姨,以后干脆让玄明给梦渊做侍卫吧。” 端木槿笑道:“小孩子的想法罢了。以后大了自然会晓得主仆有分,玄明终归不能做他的朋友。便是莲儿叫他几声哥哥,也不过是比别人心善些,知道体谅奴才下人罢了。” 雪晴然沉默了一会,低声说道:“槿姨,小白和玄明,究竟是怎样进了尚书府呢?” 端木槿凝神想了想,微微笑了:“白夜进府可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若不是他那样子太特别,恐怕我都想不起了。似乎也是饥馑,他父母为两碗米要将他买给商队做奴隶,我二哥路过,看他虽饿得奄奄一息,眼神却依然不惧不怯,就买了他回来。听说那父母原也不是他生身父母,而是在南方国境上捡了他。” “那他原来的父母……” “无人知晓。白夜那时年纪尚幼,受了惊吓,初到端木府时,有两年整不肯开口说话。后来府里来了玄明和他做伴,这才慢慢开了口,自己身世却是全不记得了。” 沉默一会,端木槿又说:“至于玄明……我却不大清楚了。” 她微微向车外探头一望,这才低声道:“他是我大哥领回府里的,连姓也给抹了。端木府里没有一人知道他原来姓什么。我也只知他父亲似有些不肖,整日饮酒赌博,赌筹甚巨,甚至连女儿也输了出去。” 她忽然有些不好意思:“便是输给了我兄长……” 雪晴然一惊:“啊……” “那日我二哥是陪人应酬,偶遇此事,便拉大哥去要人。不知怎的,最后领回的却是玄明。” 半晌,雪晴然问:“那他姐姐……” 端木槿声音更低:“听说是坠楼自尽了。” 她摇摇头,“从此我大哥定下家法,端木家上下,凡是参与赌博之事的,一律赶出家门,不得再姓端木。” 雪晴然还记得那位端木家的长公子,端木槿的婚礼上,就是他随着端木尚书一起坐在席上,脸色白得吓人。临末时他口中喃喃念了什么话,她却没有听清。 一众人回到雪王府,都急于回院休息。不想几日不见,晴雪院周围凭空多了一圈绚烂花墙。各种颜色的蔷薇花将原本寂静的院子装点得缤纷悦人,一扫晴雪院惯常的冷清。 雪晴然大惊之下一把抓住正在浇花的侍女:“这,这是怎么了?” 那侍女含笑看着她说:“公主还不知道么?这是雪王爷为了让公主高兴,离开王府前安排人移来的,还说一定要在今天之前全收拾好,等着公主回来看。” 雪晴然半天没说话。 阿缎也惊愕地看着那彩虹一般芬芳美丽的花墙,情不自禁地叹道:“雪王爷对公主可真好……” 雪晴然点点头:“父亲对我,永远都比我能想象的更好。” 说话间,小凤站在门口唤道:“阿缎!阿缎!” 阿缎有些奇怪,因为小凤已经很久不会主动叫她。她看看雪晴然,兀自走到院门外。 小凤看她的眼神并不算得友好,但语气还是比较客气的。她说:“昨天有个人来找你,说有一封信定要亲手给你。我好说歹说,才肯让我转交。喏。” 阿缎感到更加奇怪:“可是我家人?” “你的家人我都认识,肯定不是。”小凤将信交给她,想想又说:“玄明说最好小心一点,拿去给白夜看看也好。” 阿缎点点头,脱口道:“玄明又被雪王爷叫去做事么?” 小凤说:“他此去不知怎么了,回来说是全身痛得受不了,站都站不住,正在自己屋里歇息。痛成这样,也不知是怎么一路撑回来的可别让公主知道了,不然他该说我了。” 说到此突然眼神有些气愤:“你不是一起去的么?怎么不看着他?” 阿缎一呆,“我?” “算了,反正回来就好,回来了有我照顾他。快去拆你的信吧,小心些。” 说罢转身走了。阿缎对着她的背影呆了一会,终是收去眼中最后一丝怅然,专心低下头去将那厚厚的信拆开,心中多少也有几分紧张和期许却见信中还是一封信,上面写着:烦姐姐转交晴然。 阿缎险些咬碎了牙,如同要捏死那封信一般捏了它一会,然后跑回雪晴然身边,低声道:“公主,念公子托人送信来了。” 雪晴然手一颤,手中花枝倏然弹回空中,溅落几点殷红。她惊讶地转过身来看着阿缎:“谁?” 阿缎将信递给她,退到了一边。雪晴然小心翼翼地拆开信来,却见厚厚的信里全是精心压好的干花瓣,一瓣一瓣皆不相同,竟是从南到北各种花朵都有一点。她将花瓣仔细收好,这才打开信纸雪白的纸上一个字也无,唯有寥寥几笔勾勒的一架秋千,似在风中轻轻摇曳。 君颜那带一丝冷清落寞的微笑仿佛就在眼前,他收这些东西,甚至送出这封信,想必都是要躲过身边人视线的。雪晴然不由得长长地叹了口气。 阿缎也跟着叹了口气。 雪晴然说:“阿缎,你怎么了?” 阿缎应道:“奴婢只是觉得这人心的事,太过折磨人了。” 雪晴然一笑:“但凡还有心,就是好的。” “若得有心,自然是千好百好,只怕无心……” 她这话说得没来由,雪晴然微微扬起眉,觉得今天的阿缎有些反常。阿缎也已察觉到自己说话不妥,忙改口道:“公主千万别多心,奴婢这是说……说自己呢。” 雪晴然略一思索,突然笑了,一边凑过来拉住阿缎的手,低声问道:“阿缎,你可是遇到了什么人,可他不明白你的意思,是以对你无心?不如说来,若是这府里的,我给你做主,若是府外的,让玄明去帮你说说。他那么一笑,天大的事也由不得人不应。” 阿缎脸一红,又一白,急道:“公主饶了奴婢!他身边早有别人,便是心里,也是怎么排都排不到我的位置了!” 此言一出,两人都愣着不说话。许久,雪晴然才点点头,轻声道:“好,我不提了……阿缎,是我有口无心,你莫怪我。” 阿缎温柔地笑了:“公主对人真好,难怪他……念公子会这样舍不得公主。” 雪晴然摇摇头,淡然一笑。 ------------ 第五十八章 小白觉得很无聊 随着天气越来越冷,雪王府亦是越来越冷清。听闻皇帝将王城一座官邸点名赐给了少年将军张翾,外观虽有些朴素,规模却堪与雪王府相当。一时间,王城又有了新的八卦,便是雪亲王和张翾将来的地位高下。此时连普通平民都已看出,皇帝在着意压制雪亲王。 这期间雪亲王时常沉默地站在冰莲池边,一看就是半天。后来有一天他再到莲池时,就看到一张四周围了棉被的桌子放在池边,桌上的小炉里炭火正红,炉上锅里肉香扑鼻。雪晴然刚烫好了一壶酒,正笑呵呵地看着他。 雪亲王沉默一会,终是笑了。他在另一张椅子上坐下,发觉那椅子上的软垫亦是温暖的。 “莲儿真是长大了……倒让我觉得自己老了。” 雪晴然说:“父亲就别谦虚了,连头发都没白一根,说什么老。就是再过二十年,怕也还是这样好看的黑头发,连变都不会变。不如什么时候请信皇妃帮父亲画一幅像,听夏皇子说,信皇妃的画天下无双。” 雪亲王摇摇头:“你当皇妃是自家奴才么?” 雪晴然笑笑,从桌子下面神奇地取出了琴:“父亲,一边饮酒一边听莲儿抚琴可好?” 雪亲王点点头,她便随意拨动琴弦,琴声却让人想起春日飞花,缤纷变幻。 两人正在这边悠哉游哉消遣取乐,突然白夜来了,且是半借玄术半用脚,从积雪上悠然滑行而来,一直到近前方才从容不迫地停下。 雪亲王叹道:“你的玄术,整个横云也不知能有几人比得上。” 白夜说:“有雪王爷在,白夜这些不过都是小伎俩。” 想来他只是直白地说出自己所想罢了,可雪晴然听得从他口中说出这样的恭维话,总感到非常别扭,而且好笑。她忍住笑问道:“小白,什么事?” “回公主,是个叫做张什么的少年求见雪王爷和公主。” 雪亲王道:“姓张?谁家的孩子?” 白夜说:“不知道,之前只和公主在园子里看到过一次,此人当时路过府外,眼神举止都十分张扬。” 雪亲王还要细问,雪晴然却已经哈哈大笑:“竟把堂堂大将军称作‘叫张什么的少年’,小白,你到底是有多看不起人?” 她回头对一头雾水的雪亲王笑道:“父亲,这个‘叫张什么的少年’,便是张翾。” 雪亲王看了白夜一眼,深深感到多年来第一次遇到有人比自己还要傲慢。他点点头:“见。” 白夜说:“是,我这便叫他过来。” 说完踏雪而去。雪晴然愈发笑了:“父亲,小白这样,可是深得你心?连炙手可热的将军都被他这样看扁了。” 雪亲王饮下杯中酒:“白夜这样冷傲的眼睛,我实在一生都没见过第二双。” “不如让白夜替了玄明,多去跟着梦渊吧。” 雪亲王说:“别跟我提玄明。” 雪晴然忍不住笑道:“父亲不是将府中许多事都交予了他去做么?这府中却没有第二个这般得父亲器重的人。” 雪亲王微微扬眉,缓声道:“莲儿,便是再出众,那也只是你的一只小狗。” 空气里传过轻微的凝滞感。雪晴然讪讪道:“当初的玩笑话而已。这么多年了,他在府里也算得是个受人敬重的人……” 雪亲王看着她的目光里多了一分隐隐的审视:“然他仍是府中奴仆。若有错处,仍是谁都可以将他千刀万剐。” 他极少会说出这么血腥的话来,雪晴然生怕再说下去会惹他不悦,忙道:“莲儿再不说了。” 说罢帮他斟酒,手上却难以抑制地微微颤抖起来。 没过多久,白夜果然带了张翾穿过园子,来到莲池边。雪亲王冷眼看着那挺拔的少年,正待开口,却不料对方已经急走几步,双膝跪在了雪晴然面前。 雪晴然吓得险些扔了琴,一边又觉得有些滑稽,只得去看雪亲王。 雪亲王也有些意外:“张将军,我女儿虽是公主,也并不需要将军行此大礼。” 张翾却是听若不闻,跪在地上磕了个头,方才抬起头来,眼中竟然有了泪光。雪晴然不禁彻底呆住了。 白夜说:“将军吓着我家公主了。” 张翾终于开口说话,声音自然也有些哽咽,他的第一句话却是:“张翾,谢公主大恩。” 雪晴然惊讶地说:“我何时有恩于你?” 张翾道:“当前的饥馑,我随家人投靠王城远亲,不料亲戚没找到,家人就已经尽数饿死,只剩我一人,亦是只能等死。当时高官富户无不大门紧闭,唯独公主一人带人赈灾,张翾便是得了公主一碗粥,才能活到今天……” 他又低下头去:“当日公主身边有位姑娘曾告诉张翾,若他日功成,自可到雪王府谢过公主。如今虽不敢说成,但也算有脸来见公主了,只请公主收下张翾一句谢,今后若有用到之处,赴汤蹈火,再所不辞。” 雪亲王眼神微微一动,开口道:“张将军,请入座。” 等到各人都能够平静说话的时候,这才开始了正式的寒暄。张翾说:“自来到王城,多听闻人说公主和丞相府的念公子情投意合,念公子风华绝世,如此,先恭喜了。” 雪亲王好不容易缓和的脸色顿时又有些不中看,雪晴然连忙起身帮他们斟酒,张翾因为与她客气,一时顾不上之前的话题。雪亲王不高兴地说:“白夜,去叫人来服侍。” 白夜离去不久,却叫来了阿缎。阿缎一溜小跑赶到这边,见雪晴然正在添酒加菜,忙匆匆说:“公主快放着,让奴婢来。” 便替张翾斟酒 少年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站起身来:“姑娘……” 阿缎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张,张将军,你这是……” 张翾却粲然一笑,伸手从袖中取出一方手帕,高兴得声音都有些发颤了:“姑娘忘了,这手帕还是姑娘给我的。” 阿缎抽回手来,窘得满脸通红:“雪王爷,公主……阿缎,并未做过……这种事!” 张翾丝毫不顾被吓呆的众人,仍然自顾自地说着:“当日饥馑之时,是姑娘亲自给了我一碗粥,因我当时样子狼狈,才好心给了我帕子打理……” 阿缎的脸忽然不红了,有些惊讶地说道:“是……你?” 雪晴然眼角余光看到白夜正专心望着远处树上的麻雀,这一刻他眼中没有这些莫名其妙的人,有的只是轻盈跳跃着的麻雀。 张翾自然没有注意到白夜,仍然高兴地看着阿缎道:“若非姑娘当日一番话,恐怕我也不会下定决心要有一番作为。张翾感激公主,亦感激姑娘。” 雪晴然微微一笑:“张将军,姑娘有名字,叫做阿缎。” 张翾冲口唤道:“阿缎” 远处的麻雀吓得飞走了,白夜索然寡味地回过头,开始凝视酒壶上的雕花。 ------------ 第五十九章 此恨不关风与月 张翾拜访雪王府的第二天,突然传来消息,说周焉王不知为何突然想起了曾经和横云亲如一家的美好时光,当即手书一封,并派其弟礼王亲自送来横云。 这消息无异于一颗天外巨石砸落在横云皇宫,霎时间风云突变,满朝文武各种不安。不久大将军张翾凭空消失,更是引发了无数推测,甚至有不明真相人士分析,两国其实已经在边境上开战,而张翾已经被周焉世子一剑穿心,捐躯国难了。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张翾本人正坐在雪亲王对面,一杯接一杯地喝酒。雪亲王说:“张将军,你也是统率三军之人,有什么事值得如此烦闷?” 张翾第无数次红了脸,然后第无数次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再倒一杯。雪亲王早已将他心思看穿,能撑着到现在还没发火已属不易,看他又倒了一杯酒,终于失了耐性,兀自起身走了。 张翾一惊,方意识到自己尴尬之中已是大大失了礼数,忙对着雪亲王的背影唤道:“雪王爷息怒” 雪亲王脚步顿了顿,声音中明显透出不悦:“你若是没想清楚,就赶紧从我府里出去,免得外人胡乱猜测。若是想清楚了,我即刻便将她许给你。这等小事还要烦恼至斯,你也配当将军?” “我已想清楚” 雪亲王没好气地唤道:“来人,去晴雪院叫阿缎来!” 张翾惊道:“王爷是要做什么?” 雪亲王一斜眉:“自然是让你当面问清,看她愿不愿跟你走。” 少年愈发惊得眼睛都圆了:“可她要是说不愿……” 雪亲王彻底火了:“你又不比别人缺什么,她若不愿,你不会把她绑去?” 年少的将军呆呆地看着面前这位亲王,油然而生一种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感觉。 雪晴然正在屋中守着她的琴悠然自得,突然听到门被大力撞开。一抬头,阿缎已到眼前,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阿缎” “公主,阿缎不走!” 雪晴然一愣,这才看到她满脸的泪水,不禁惊讶道:“走?这府中谁会赶你走?” 阿缎哭道:“雪王爷要将我许给张将军,说是……说是已经备好了嫁妆!” 雪晴然凝神去听,隔着她的哭声听到了一个匆匆的脚步声,不禁微微笑了:“我父亲准是被张翾磨得不耐烦了,在吓你呢。” 阿缎闻言总算略略平静了些,眼泪却仍是止不住地落下。雪晴然停了停,轻声道:“阿缎,你平时不是这样沉不住气的人,今天这是怎么了?依我看,张翾也没那么不好吧?既是对你念念不忘这么久,想必也是诚心诚意要对你好的。” 阿缎哽咽着说:“无论他有多好我都不想要,我谁都不想要,我只要留在这府里……就够了。” 这时院里一阵吵闹,只听得侍女们慌张地叫道:“张将军,这是公主的院子,不可这样闯进来呀!” 然后一声闷响,旋即是白夜清冷的声音:“将军有什么话就在这说吧,再往里走我不客气了。” 张翾显然是挣扎了几下,但能单独击败白夜的年轻人在横云王城里是根本不存在的,他只能不甘心地被白夜拖住,对着屋里喊道:“阿缎,我并非那个意思!” 阿缎咬住嘴唇,刚才好不容易收住的眼泪又一次滴滴答答落下。 张翾继续不管不顾地喊:“都是我唐突,是我不好!阿缎,你不必烦恼,我再不会提起此事!何时你若嫁了人,只求……也告诉我一声……” 门外的声音越来越低,阿缎却愈发哭得不可收拾。雪晴然低声说:“他都这样说了,你还有何为难?” 阿缎说:“我自觉对不起他……” 雪晴然呆了呆:“这是什么意思?” “我不过是个婢女,张将军这样对我,已经失却颜面……我却……还要回绝他……” 雪晴然更加不解:“你既然被他感动了,如何又不肯答应?” 阿缎露出悲绝的神情,许久,才声音发颤道:“我便是人随将军走了,心却还是要留在这里……我知道那人永远不会将我放在心上,可我仍然只想看着他,哪怕一辈子都只是这么看着,也好过分开……” 雪晴然“啊”了一声,终于明白了,忍不住叹道:“痴人。” 言毕起身绕到外室,将房门打开。却见张翾低头站在门前,虽未流泪,神情却比哭更难过。 她对张翾温和一笑:“张将军请回吧。” 张翾点点头,轻声道:“回去……亦是一个人。我还是去军中吧。” 雪晴然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院外,这才摇摇头,怜悯地说:“他这几年来,怕都是无依无靠过来的吧。” 白夜却不以为然地说:“人早晚都要经历这一遭。” 说完,随手将头上青纱紧了紧,眼神更加冷冽。 两人这样说话时,恰好玄明来了,站在院外道:“雪王爷请公主去。” 许是因为刚才的事情太过凝重,看到他惯常的微笑,雪晴然和白夜都眼睛一亮。雪晴然说:“父亲叫我何事?” “没说,许是有关公主生辰时长兄席人选之事。” 雪晴然微一沉吟,旋即笑了:“小白随我去,玄明你留下来帮我哄哄阿缎。” 玄明说:“阿缎?她怎么了?” 雪晴然已经走到门口:“我不信你一路走来什么都没听到。” 玄明只得看她离开,然后慢吞吞走到正房门前,拍着门唤道:“阿缎,阿缎?” 过了不知多久,门才终于开了,阿缎低着头站在门里。玄明已经等得倚在了廊柱上,对着她微微一笑:“怎么哭了?” 阿缎沉默片刻,低声问:“小凤呢?” “可能是带她的宝贝子黄找她娘亲讨食去了。” 阿缎垂下手,安静地笑了:“每天都能见到家里人真好。” “原来你是想家了?” 她摇摇头:“我来雪王府之前,家里一直很穷,爹娘都腾不出时间来疼我,这世上对我最好的人,其实是走了的莲王妃,还有现在的公主……” 玄明打断她道:“别说了,再说下去一定又会哭。跟我来,今天有公主特许,我带你去城中走走。” 阿缎连连摇头:“小凤看见还不杀了我。” 一提小凤,两人同时笑出声来,可笑着笑着,阿缎眼里又蓄了泪水。玄明连忙说:“别哭,若是不愿出去,说说想要什么,我都给你带回来。” 阿缎说:“我只想要你陪我片刻。” 玄明犹豫了一下,想起雪晴然的吩咐,只得对她笑道:“那先让我进屋去,我已经冷得手脚都没知觉了。” 阿缎赶紧让开。玄明跑到暖炉旁,笑着跺脚:“公主和王爷的生辰,都赶在这么冷的时候。” “你的生辰……又在何时?” 玄明暖了脚,又将手靠近暖炉:“忘了。” “怎会忘了?” “从前也是姐姐帮我记着,她死了以后,连问都没人可问了。” 阿缎凝神看了他一阵,忽然问道:“你笑什么?为何不管发生了什么,你都还在笑?” 玄明总算暖了,舒了口气,回过头来:“这样不好?” “不是不好,是……” “是很傻么?” “是让人觉得心疼。” 玄明已经开口准备说话,却突然又闭上了。好一会才玩笑道:“可能正是想骗得人人都来心疼一下。” 阿缎失神地看着他:“你骗成了。” 玄明轻声笑了:“小凤那傻丫头……” 阿缎摇摇头:“她不傻,她聪明得紧,懂得有些事不该只是藏,不像我……” 玄明叹口气,掀开旁边桌上的点心盒,取出一块姜糖来塞到她嘴里,然后温和地一笑:“阿缎,别哭了。你该比她聪明,知道谁是靠不住的人。” ------------ 第六十章 你很帅,身高除外 从前大家年纪小的时候,白夜和玄明都是全天守在雪晴然身边,晚上也住在晴雪院厢房,天热时甚至就搬个椅子睡在门口。雪晴然稍长一些后,端木槿吩咐府里所有侍卫一律不得随意进入晴雪院,白夜也最多只能呆在廊下,两人所以都搬出了院子。虽然直线距离上基本没变,然而从院内变成院外,隔开的却不止是一道墙的距离。 雪晴然生辰之日,天还没亮,小凤就跑到两人房间外拍门。天色很暗,天气很冷,小凤心中很不高兴,是以卯足了劲准备让那两人起来和她一起遭罪。第一拍声如惊鼓,第二拍气冲霄河,第三拍尚未落下,玄明那厢一把拉开了门道:“疯丫头,门坏了就把你堵在这挡风。” 小凤乐了:“我要真站这了,你怕还会不好意思吧?” “那你别走,就在这站着。” “好啊,我站着了,怎么样?” “我换衣服。” “你” 玄明突然猛一转身,将她拉到一边。一只茶壶擦着两人的脑袋飞出来,粉身碎骨。玄明朝着内室笑道:“白夜,发什么脾气?今天公主生辰,我不吵你也该起来了。” 小凤这才想起了此行目的,连忙说:“我差点忘了,都怪你。雪王爷叫你去,立刻,马上。” 玄明微微一怔,倒停了下来:“叫我何事?” “我怎么知道!你快点。” 两人收拾好,扔下白夜来到书房。雪亲王和端木槿都在,前者脸色比外面的天色还差,后者正在一堆衣服里挑挑拣拣,神情也不大好。 小凤见状有些担心地看了玄明一眼,然后脚底抹油退出了书房。玄明想了想,试探着问:“雪王爷……槿王妃?” 雪亲王抬起头,冷冷地说:“夏皇子被周焉亲王找去议事,通知其他郡王已经来不及。玄明,今日你去公主长兄席上。” 很长时间的安静。 端木槿终于选定一身衣服,对着完全呆住的少年匆忙说道:“玄明,快把衣服换了……” 雪晴然这一日所穿的,是一件非常素净的染墨白袍,长发在头顶已经堆不下,只得挽起一半,剩下一半直落到脚踝,闪闪如同夜色。她就带着阿缎这么优哉游哉地走出晴雪院,一路走到客厅,见到了她爹。 她爹也穿着一件染墨白袍。 看着她得意的笑,雪亲王微微摇了摇头:“我就知道。” 说罢转身从案头取过早准备好的冰莲花,簪到了她头上。 “你一身上下,好歹也装点些贵重东西吧。” “我已戴了一支玉簪……” 雪亲王说:“这玉簪戴了多少年了?还是头一回收礼时得来的吧?你可知这是何人所赠?” “这根簪我用得顺手。”雪晴然仍然笑得很得意,一边向厅上走去:“皇子哥哥可是已经到” 她猛然顿住脚,望着前面睁大了眼睛:“……” 前面站着个身着华服的高挑少年,发如青丝,眉目温婉,身材更是挺拔好看。横云王城中几多年少,却是再也找不出这样的身量。便是君颜那无可挑剔的样貌,也终没有这般俊逸风流。他与高高在上的他们都不同,遍身染透凡尘风烟,却又在这俗世红尘的气息中洗却了铅华,沉淀出别样风姿。 雪亲王有些不高兴地说:“有什么好看的?” 雪晴然却愈发凑过去,围着那少年前后左右看过一遍,这才惊叹道:“真的是玄明啊!阿缎,这是玄明吧?” 阿缎没有回答,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玄明对她一揖:“公主,恕我逾越。” “什么逾越?” “因夏皇子临时有急事,郡王们通知不及,今日只得由我去迎客。玄明位卑身贱,诚惶诚恐。” 雪晴然先是有些惊讶,旋即展颜一笑:“正该如此!我没有兄长,从小到大,最像我兄长的人原本就是你。玄明哥哥,不知你有什么贺礼给我?” 话一出口,顿觉失言。每到她生辰之日,各亲王府兄弟姐妹不知要送来多少贵重东西,玄明也都是一一见过的。他再有心,也决计拿不出一样类似的东西与她做礼。 她忙又说:“有你在长兄席上,我已高兴之极,这可是比别人的贺礼更好了。” 玄明并不应声,只谨慎地望着雪亲王。雪亲王说:“玄明,你既是站在公主长兄席上,便该有些样子,莫要这般低着头。” 玄明应了一声,起身走向门口。厅内所有婢女随从侍卫杂役,没一个不看着他那个挺拔庄重的背影看到出神的,甚至连端木槿都有些发愣道:“难怪我大哥从前总说” 雪亲王摇摇头表示不想听,拉着雪晴然走向暖炉旁边。 今年最先到的照例仍是霰王府一行,燕歌欢欣鼓舞地跑上台阶,却发现门口站着的既不是君颜也不是夏皇子,当即回头对平郡王道:“二哥,这人是谁?” 平郡王虽不明就里,也知一定是出了什么岔子,随口应付道:“你看人不就是图个好看么?只要好看,是谁都一样吧?” 燕歌迟疑道:“还是念公子好看些。” 平郡王说:“大嫂绣的花枕头更好看。又不是画画,男人长那么漂亮有什么用?还不见过人家。” “哦……” 玄明对燕歌还了一礼,微笑道:“公主在厅内,还请郡主先去暖暖。” 燕歌想了想,不禁笑了:“二哥,这位公子确实像个兄长。我来晴然姐姐府上这么多回,还是头一次有人知道我冷了。” 平郡王亦对玄明施礼道:“多谢公子关心,回头怕燕歌又要吵着把我换给雪王府了。” 玄明还礼道:“若得一换,雪王府倒是占了便宜。” 平郡王笑起来,再施一礼,领着燕歌进门去了。燕歌见到雪晴然仍然追问着门外站的是何人,就听雪晴然说:“那可是我自家哥哥……” 玄明趁着门外无人,微微一笑,笑容如同层层涟漪般在眉梢唇角晕染开,暖得仿佛能够融尽一冬风雪。他在人前时常笑着,却少有哪个是这般真心。 忽听有个清冷声音在一旁响起:“这,是件很有趣的事么?” 他并未回头看,因这府里除了白夜,没人能走到他身边还不被发觉。他只是换了个笑容:“你怎么也来了?要是宫中那位公主看到了你……” “她看到你才麻烦。” “她不会认出我。” 白夜说:“不怕她认出,只怕她心生嫉妒。” 玄明微微侧过头,看了看他脸上那一道长长的伤:“夏皇子已经多次叫人来看你这伤,为何不让那些大夫医好?” 话音未落,院外响起了一声“夏皇子到”,紧接着却是一句“周焉礼王到”。白夜眼神一震,转眼便闪得不见踪影,只剩风中一句若有若无的“留着有用”。 一行人已经走进来,屋中诸人也全都出来,跪的跪揖的揖。雪晴然直走到夏皇子面前,毫不客气地说:“哥哥不是有事么?” 夏皇子照例摸出一块点心,用躲也躲不开的速度塞住了她的嘴,然后向雪亲王赔礼道:“雪皇叔恕罪,礼王找流夏,正是想到雪王府观礼。” 说罢,竟然对着雪亲王跪下了,低着头道:“明年流夏一定来帮晴然过生日,便是不在这长兄之席,也一定” 雪亲王伸手将他拖了起来:“小事罢了,何必如此。” 夏皇子仍然低着头,认真地说:“对于流夏,并非小事……” 雪亲王嘴角勾起了一抹浅笑:“流夏,你素来深得我心,我又怎会因为这些事责怪你。高兴些,陪莲儿去吧。” 得了这句话,夏皇子才终于抬起头,又慢慢对雪晴然露出了微笑雪晴然已经察觉到今天他塞过来的点心比每次的要大些,这么半天才总算咽了下去。当即恨到:“你这个坏人……” 雪亲王的目光已经落在了夏皇子身后。那里站着的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身上穿着居然与旁边的羽华不相上下的华丽衣服。而他一张脸却要比衣服更惹眼得多,因那一双微挑的桃花眼并白白嫩嫩的脸颊,再加上并不见高挑的纤细身材,实在是像极了妖冶女子。如果要说得再确切些,便是妖冶风尘女子。 “这位是……” 那人一笑,没想到连这笑也笑得有些轻佻,唯独声音是寒冰冷雨也似的冷冽:“我是周焉礼王。” ------------ 第六十一章 一壶茶名唤牵挂 若说这世间最令人忌惮的国家,横云或得排上些名,这个国家古时原是四方进贡的天子王邑,后来虽然衰败,但因经了早些年的混战以后,渐渐变得疆土广大,又盛产些奇珍异宝,花花草草,故此才又有了今天。而周焉,必然是不在这样的排名中的,它必然是已经超越“忌惮”二字,成为了没有任何人敢去试探的存在。 在周焉最为强盛的时候,长公主白晨岁竭力主和,以一人之力挡住众兄长异议,得到了周焉王的支持。此后多年,周焉都是以一个亲善友好的帝国形象出现在世人面前的。直到十年前,一场外人始终无法探知任何内幕的王室内乱突然爆发,晨岁长公主彻底失势并退出了一切人的视线,周焉的和平形象也随之终止了。 之后的十年,周焉一直在不断吞并周遭一些小国,以至人心惶惶。便是横云这样的国家,也一直防周焉如同防贼一般。当然,如果周焉对横云出手了,那它必定不需做贼,而是直接做强盗。 此刻,便是这样一个国家来的这样一位亲王,站在了雪王府厅堂门外。只是他的形象,距离一位威武使节相去甚远。 雪亲王向他施礼道:“未知礼王要来,有失远迎。” 礼王彬彬有礼地还礼:“我不知夏皇子与莲公主这般兄妹情深,还望雪王爷和公主勿怪。” 雪晴然连忙接了句:“礼王太客气了” 那厢却上下左右仔细打量了她一番,扬起下巴道:“我一路走来,越近王城,就越听人说起莲花公主绝色倾国,为此还特意打听了一番,却没想到……” 在场所有人皆顿住了看着他。 礼王“啪”的一声打开扇子,掩口一笑:“没想到身材如此平平板板。要胸没胸,要腿没腿,哪有一点姿色。分明还是个娃娃。” 此言一出,四下俱寂。这人笑吟吟地继续说:“雪王爷,该叫王妃好好教训底下人,多给公主吃些好的才是。若是天生就这样,我家三王妃倒有个祖传的方子……” 雪晴然微微一笑,目光在他周身上下打量一回:“我这个年纪,怕还是抓紧着长高些最好,才不致日后连方子都找不到。” 扇子滞在半空中,随后伴着更响亮的一声“啪”合拢起来,扇子后的薄唇却已没了一丝笑意。礼王那张原本媚过了头的面孔霎时间就布满雷霆风色。雪晴然不甘示弱地与他互相瞪着,两人谁也没有退让的意思。 风起云涌的瞬间,玄明带了温和笑意的声音恰到好处地响起:“各位王爷,皇子公主,外面这么冷,不如先移步屋里……” 礼王傲然道:“周焉的冬天冷得多了!” 一边说,一边却已经迈开步子往屋里走。一众人等只得跟在后面也往里走。夏皇子走了两步又停下,等别人都进屋了,这才回身来到玄明面前。 “皇子有何吩咐?” 夏皇子没说话,解下自己温暖的披风披到他身上,露出个好看的笑容:“雪皇叔早年在边塞住惯了,不畏寒气,因此常会以为别人也和他一般耐寒。这冷天迎客是个费心费力的营生,必得先穿暖才行。我与你身量相仿,若不嫌弃,就穿我这件吧。” 玄明停了停,慎重地向他一揖:“皇子宅心仁厚。” 夏皇子笑道:“切不要这样说。我认得你是雪王府的侍卫,但我也知道,晴然虽贵为公主,待你却比待我这没点血缘的兄长更亲近。为你办这点事,不过举手之劳,也是理所应当。” 说罢走向屋中,却像想起了什么事,又一次停下来,回头一笑:“我曾见你与晴然那个年少的婢女言笑甚欢,回头便替你与雪皇叔说一声,早些帮你们定了亲。” 玄明心中反复琢磨着今天突然对他如此亲热的夏皇子说出来的每一句话,脸色渐渐有些发白。我认得你是侍卫。晴然待你比待我亲近。我对你做什么不过举手之劳。我要让你早些定亲。 他身上虽多了件披风,却觉得更冷,然而也只得恭顺地应道:“这等小事怎敢劳皇子费心。我……实在不过是个下人。” 一阵冷风夹着零星积雪从廊下卷过,夏皇子不再看他,转而发出一串悦耳好听的笑声,快步走进大厅去了,边走边唤道:“晴然,可见了我给你的贺礼?” 隐约听到雪晴然说:“其实那些贵重东西都是假的,你手里那些点心才是真正的贺礼吧……” 房门在夏皇子身后砰然紧闭,玄明独自立在寒风里,默然无声。 与房外不同,大厅中温暖如春。众人少不得相互介绍并寒暄一番方才落座。白礼忽然见到雪晴然鬟上莲花,问道:“这便是横云闻名天下的冰莲之花么?” 雪晴然说:“是。” 白礼目光转向雪亲王:“据我所知,这冰莲虽生在府上,实为横云国宝。怎么,就随便用来给自家女娃娃戴么?” 雪亲王不假思索地说:“慕寒惶恐,礼王若也想戴,即刻派人去摘。” 雪晴然没想到她爹会这般不客气,略一思索,猜想有大半是为了刚才礼王对她出言无礼,不禁微笑了。想到白礼身为周焉亲王,口称是来观礼,真正意图尚难揣度,多半不宜激他太过,忙接过一旁侍女手中酒壶,先给雪亲王斟上,再帮白礼斟上,算是和解。 白礼立时明白她的意思,哼了一声,开口道:“这雪王府的公主,确是比皇宫里的公主懂事。” 羽华不知这雪晴然倒一杯酒怎么就又把自己搭上了,只好陪笑道:“晴然妹妹自小才貌出众,心地又好。莫说一个羽华,就是此前此后所有的公主,也没人能比得上这个妹妹。便是” 原是一句客套话,她说到此却突然脸上一白,当即住了口。白礼微微一笑:“文淑公主这是怎么了?难不成夸到一半夸得自己心里酸了?” 羽华说:“礼王说笑了,羽华是才疏学浅,竟找不出一个合适的词来用在我这妹妹身上了。” 雪晴然一直默默看着一切,在羽华变了脸色的那一瞬间,她清楚地读到了畏惧。羽华竟会露出这样的神情,实在令人纳罕。 耳畔突然响起了久违的琴音,铮铮琮琮有些遥远。她退回自己的位置坐下,看到夏皇子正带了清澈好看的微笑看着她。只是他那黛色的眼眸中,不知不觉已浮上一片隐隐的阴翳。 为着白礼在场的缘故,这一天不过是遵循礼制,束手束脚摆了场宴,并无意思。夏皇子又不能多留,早早便与白礼回宫,更惹得众人都扫兴,也跟着早早散了。 雪晴然着实恼火那个白礼,送走最后一位客,见过了雪亲王和端木槿,独自回晴雪院了。 此时天色已晚,飘起了零星雪花。遥遥见得院外有一盏薄纸灯笼,温暖的光照亮了前路。玄明已经换回普通侍卫的玄色衣服,和那盏灯笼一般朴素。 她笑起来,快步走过去:“还是这样看着习惯。” “今日逾越了。” 雪晴然走在他身边,仰起脸笑道:“我倒希望年年岁岁都是你在我长兄席上。” 玄明微微一笑:“玄明薄命之人,哪里有那么多福分。” 两人一同走到院门口。他又低声说:“玄明自知送不了公主什么贵重贺礼,只为公主沏了一壶茶,已给阿缎放在院里了。若得公主喜欢,便是三生有幸。” 雪晴然说:“怎会不喜欢。我就是再责你千次万次,也定要你改了与我说话时这生分的语气。” 玄明低头看了她一会,终还是笑了。 “玄明知错。” 两人作别。雪晴然回到房里,果然阿缎正守着一壶热茶。与外面的清冷不同,室内温暖如春。茶壶中茶香袅袅,带着缤纷气息。 她倒出一盏茶浅浅啜饮,茶中有若有若无的苦,又有隐约可辨的甜。复杂纷繁的味道如同珠玉流转舌尖,令人不由得想起许多温婉心事。 “公主……?” 雪晴然猛地回过神,这才觉察到自己面上微笑。方才只饮一口茶,竟会被牵动得失神至此。她诧异地掀开茶壶盖,借着灯烛,看到澄碧茶水中浸着星星点点许多缤纷花瓣,没有一种是她认得的。诸多奇异香花伴着茶叶,汇集成一股令人心醉神怡的幽香。 她将壶盖小心放回去,惊得笑了:“阿缎,玄明究竟还有多少本事是我们不知道的?” ------------ 第六十二章 恁般只为常相见 过完这个生辰以后,端木槿不知为何忽然十分频繁地到晴雪院来坐着说话。雪晴然虽然心里还是很欢迎她来的,但同时也不由得感到疑惑。待得婉言问起时,端木槿却总是岔开话去。 入春后某一天,雪晴然到花园中修习玄术,一个没收住,又把府内远近声音听了个全。就在此时听得端木槿的声音说:“都这么高了,怎么还是小孩子的身形样貌……” 混乱的声音中,听得她身边侍女道:“王妃,那周焉礼王信口胡说,何必搭理他。公主这么粉妆玉琢的,便是孩子样貌又如何。” 雪晴然才明白她原来是为这操心,不禁收起玄术,一个人笑了起来。她深知长大成人的坏处,倒恨不得一直是个孩子才好。未必人人如何,她便也要如何。 几日后,恰逢尚书府二公子端木桦的婚事。端木槿突然请示雪亲王,要带着雪晴然和雪梦渊回尚书府省亲。她因当年嫁得十分丢脸,始终无颜回去见家人,平时也只跟长兄端木杨稍有书信来往。此时突然要省亲,雪亲王倒还镇静,尚书府却又是人仰马翻。 最后,到底是雪亲王叫人置办了许多礼物,让她一并带回去,也算是对尚书府迟到了多年的赔礼。雪晴然也带着阿缎和两个侍卫前去,独留下小凤气鼓鼓地看家。然而雪亲王自己终是没说要去。 那一日,王城的人全都出来看端木槿省亲的车队,感叹着雪王府终究还是雪王府,便是日渐冷清下来了,怕也多是因雪亲王性情疏冷的缘故,不见得是皇帝不待见。端木槿当年出嫁时落了天下人笑柄,这一天身后浩浩荡荡的礼箱终于抹去了多年耻辱。端木尚书多年不肯原谅她,此时亦禁不住爱女心切,老早在府中等候。 车子停稳,雪晴然悄悄掀开帘子一角向外望去,但见从前那个笑声爽朗的端木尚书,如今已是须发全白,眼睛也失却最后的神采,现出苍苍暮气,整个人站在料峭春风中像是随时都要倒下。端木槿顾不得许多,径直下车扑到他怀中,泣不成声。她的两位兄长亦在旁跟着落泪了。 秋来春去物华休,苒苒几多愁。 雪晴然心中也有几分酸楚,强牵起一抹浅笑,牵着梦渊也要下车。跟在车旁的便是晴雪院来的随从,阿缎替她掀着帘子,玄明习惯性地将梦渊抱过去放在地上。然而满院子的人见了她,却全都跪下了。 雪王府诸人已经习惯见到雪晴然,皆知她一看到别人在她面前跪下就心烦,所以一般不会这样做。梦渊仍握着玄明的手,仰起头来脆生生地问:“姐姐,这些人怎么了?” 说话间,玄明突然松开他的手,也跟着朝雪晴然跪下了。他方才忘了这一折,成为院中最后跪下的人,已是极为惹眼。梦渊却依然不明白,伸手去拉他:“哥哥” 玄明向旁一躲,不敢应声。雪晴然已将一切看在眼里,不动声色地拉过梦渊,赶着去见过端木尚书和他两个儿子了。端木杨早年帮她找了大夫,救她一命,因此免不了再三谢过。端木杨却因端木槿只是侧妃,论起时身份低于她,只连连还礼。无形间,两人也演起了那套“岂敢岂敢”“久仰久仰”的戏码,只是雪晴然对此已不觉好笑,却只感到悲凉。 一番冗长的寒暄客套以后,终于天下安泰,端木尚书亲自抱着外孙,一行人往屋里走。这时端木杨独停下来,转身走到雪王府的车旁,低声唤道:“玄明” 雪晴然听得端木桦发出一个不耐烦的声音,嘀咕道:“又来了……” 她人跟着往前走,耳朵却恨不得竖起来。只听玄明十分客气地应道:“不知端木公子有何吩咐。” 若是旁人看来,这雪王府的侍卫肯听外人招呼,已是十分和气。但雪晴然却听出玄明那声音和平常相比有多冷。令她意外的是,端木杨竟也听了出来。他像是受了拒绝般失落地说:“你……” 玄明等了等,依然冷漠地说:“公子若无吩咐,我须得跟公主过去了。” 端木杨说:“你不去看看你姐姐么?” 雪晴然一惊,正想回头,却听玄明笑了:“一盒骨灰罢了,又不会说话,又不会笑,又不能给我带走入土,有什么好看。” “你还是恨我?” “我怎么敢。” 玄明说完转身就走,端木杨免不得伸手来拉。岂料玄明此时已经怒极,雪晴然只听得几声钝响,猛回过头时,却见两人已过了几招。白夜在一旁袖手看着,面无表情。 她和端木桦同时开口道:“玄明!你做什么!” 但她是惊呼,端木桦却是呵斥。这年轻人旋即跃身过去,对着玄明就是一巴掌。端木杨立即放开玄明,挥手拦住了他。雪晴然却收不住,脱口道:“玄明,你没事吧?” 因她想着端木杨好歹是个大人,看身形又甚是挺拔,便被他碰上一碰怕也是痛的。却没想到玄明的玄术虽不及白夜等,身手却是极好,刚才的几声响,竟都是端木杨在吃亏,白夜也是因此没有一点反应。这一问之下,任谁都听出了她的担心,亦看到了她眼中不悦。端木杨只得第二次跪下道:“公主息怒,这侍卫小时候玄术是我教的,见到他就想看看是不是有了长进,故此切磋。一时失礼,请公主恕罪。” 玄明也只好跪下,声音中已无方才的冷漠:“确是如此,请公主责罚。” 端木桦眼中有惊愕的神情一闪而过,因他从未见过这少年如此温和的样子。不禁用了旁人听不到的低声切齿道:“俯首帖耳,于你不易啊。” 话音未落,已见雪晴然的目光突然落在自己身上,忙紧紧闭了嘴。无论如何,向雪王府随从出手已是先失了礼,若面前这女孩当真怪罪起来,今天这省亲就算是交待了。 雪晴然说:“如此,是我大惊小怪了,还请端木长公子恕罪。端木公子是槿姨爱戴的长兄,论起来也是我的长辈,再跪下去,可要折杀我了。” 端木杨连忙站起来,雪晴然对他腼腆一笑:“公子以后可莫再跪了,回头我父亲知道了,不知怎么教训我。” 在场无人相信最后这句话,但听在耳中却总是顺畅的。端木杨说:“雪亲王过礼。” 雪晴然又说:“玄明,不必跟来,去歇歇吧。” 因她看出玄明和这端木府的两位公子有些犯冲,且这其中涉及了他死去的姐姐,一时难以扯平,最好还是不要让他们再见到。 玄明站起身,独向她施一礼,跟着白夜走了。 端木槿摇头笑道:“这孩子,还是那么凉薄。” 端木桦接道:“他根本就是没有心,在他胸前开个窟窿,挖出来的怕都是块石头” 端木槿听到这话难听,忙示意他不要再说。端木桦顺着她的眼神向前望去,看到走在前面的少年公主,连头发丝都像是不高兴的样子。 次日,雪晴然刚刚梳洗过,端木槿便带了一个老头子来,嘱咐他给公主看看。雪晴然莫名其妙,问起,端木槿只说:“这位老大夫医术高绝,便是没什么,跟他看看,开些调理的方子,也是常人求之不得的。” 雪晴然感到这话有些虚飘飘的,也只得让他看了一阵。老头子似乎很高兴地点着头:“公主这身体里的寒气,现在确是极少了,老大夫当年闭关三年配出的药果然有奇效。” 雪晴然才知道这便是从前端木杨找来救了她一命的大夫,忙谢道:“当年我还小,不记得什么,今日才知此事,多谢老大夫救命之恩……不知您老人家贵姓?” “你不是听到你姨娘叫我老大夫了么?自然我姓老。” 雪晴然呆了呆,只得陪笑道:“果然是奇人有奇术。” 老头子愈发得意,吹嘘道:“这世间除了我老大夫以外,还没听说谁能解那莲池的寒毒哩!” 端木槿陪笑道:“老大夫,你若这次也能看好,那更是一代神医了。” 雪晴然心想:来了,她究竟要给我看好什么。 老头子便不言语,仔细把了把脉,又沉思许久。然后又把了把脉,又沉思许久。如是七次,才突然诡异一笑,问道:“公主,你说是做小孩子好,还是做大人好?” 雪晴然想了想,觉得无需掩饰,便说:“自然是做小孩子好。” 端木槿忍不住道:“莲儿,这是为何?” 雪晴然说:“小孩子想哭则哭,想笑则笑。” 老大夫哈哈大笑,抚掌道:“好聪明的女娃娃!” 遂起身道:“槿王妃,境由心生。公主身体无碍,只怕是王妃和王爷太过宠爱,她一口气咬着不肯长大成人哩。” 端木槿愕然道:“怎会如此?” 老大夫看着雪晴然,会心一笑:“这长大成人的事,公主是想得清清楚楚了,总归觉得没有做孩子好。非得有个因由,让她自己动了心,觉得要快些长大才行。到时候心中这一股梗着的气顺了,事情也便顺遂了。” ------------ 第六十三章 春朝花信转成空 端木槿自到了尚书府,难得父女二人和好如初,每日都和端木尚书有说不完的话。梦渊年纪尚幼,自是时时跟着母亲。偶尔不粘着端木槿,也早被两个舅舅抱了去玩,过得倒比在雪王府时更加舒服。 这期间,雪晴然因公主身份受到格外尊敬,而直接的结果就是,只要她一踏出房门,方圆半里都会即刻跪倒严阵以待,侍女们大气不敢喘,专等着听她吩咐,侍卫们更是头要埋到心窝里去,生怕多看她一眼会被定个逾礼的罪名。 最后她终于明白,原来雪王府在这世上才是个真正不寻常处,别的府院对于一个礼字竟咬得忒紧。她不但再不能像幼时去丞相府时那般恣意,再多些逾礼之事,怕连雪亲王也会落个教女不严的名声。惶惶之中,只好整日闷在屋中不敢出去,只叫阿缎去找些书本来看,日子过得十分郁闷。直到这一天,阿缎忽然喜眉笑眼进门来唤道:“公主,看这是什么。” 雪晴然百无聊赖地放下书,抬头一看,见她手里是个鸟笼。巧的是这鸟笼竟是一盆正在长着的月季编成的,枝条绕在一起,遮住了尖刺,叶子和花却都不曾有所损伤,依然生得艳丽好看。一朵花正开到一半,挡住了笼子出口。笼中是两只小小的彩雀,叫得欢愉。她连忙接过花盆,惊叹道:“这哪来的?” 阿缎淡淡一笑:“是咱们雪王府跟来的下人们,看公主无聊,做了给公主玩的。只求公主装个不知道,给雪王爷知道了会说他们逾越。” 雪晴然点点头:“那你帮我谢过他们。这月季多刺,编这个笼不知要把手伤成什么样。以后有什么好东西,多想着这些人。” 这样说着的时候,目光已经全被那对小雀引去,心里愈发眷恋着这无忧无虑的孩童时光。 端木槿在尚书府住了月余,分别时又是一番依依不舍。雪晴然前生今世皆是孤孤单单,看着这一幕,想到若长大成人,势必要与雪亲王分开,更觉得长大不是个好事。 回到雪王府时,雪亲王尚在朝中不曾归来。雪晴然料想端木槿一个人回残雪院必定心中失落,便带着琴去陪伴她。 端木槿听了一会琴,轻叹道:“莲儿的琴声,有时晴明,有时高远,有时温厚,有时苍凉,却唯独……从无柔媚缱绻之音。” 雪晴然说:“想着此生便晴明,想着天地便高远,想着父母便温厚,想着往昔便苍凉。” 端木槿说:“莲儿,怎的从不想想……” 片刻安静,室内只有沉香袅袅升起的轻烟。雪晴然说:“莲儿不愿想长大的事情。只要父亲和槿姨不嫌弃,我愿一辈子都是现在这幅模样。” “便是长大了,我们也一样会像现在这样对你。” 雪晴然不说话。过了好一会,端木槿又忍不住道:“可是若不长大,你那个镯子——” 雪晴然的手不小心擦过琴弦,发出一个沉闷的声音。她摇摇头,微笑道:“莲儿也不是妖孽,早晚还不长大,只不过要比别人晚一些罢了。槿姨不必担心。” 端木槿知道再说无益,转而问道:“看你回来时拿了个好看的鸟笼,是尚书府得来么?” 雪晴然含糊地应了一声,既而展颜道:“那对小雀可活泼极了,明天拿来给槿姨玩玩。” 第二天果然亲自拿来给端木槿看,适逢雪亲王也在,只看了一眼,并未过问。两只雀在笼中叫得十分欢快,不时你帮我顺顺翅膀,我帮你啄去杂屑,一副卿卿我我。端木槿偷眼看看雪晴然,却遗憾地发现这丫头完全不为所动,只在雀去吃食的时候才两眼发亮,顿时没了一半的兴致。 忽然听到院外传来一阵喧闹,雪亲王一皱眉,端木槿连忙说:“阿绣,快去看看怎么了。” 一旁的婢女跑出去,很快又跑回来,苦笑道:“是小凤的狗跑到这院里了。” 雪晴然连忙出门去,果然见小凤正追在她的子黄,嘴里还唤着:“玄明,快来帮我——” 雪晴然心中一惊,很想告诉她不要喊,因为雪亲王最不喜欢的就是玄明,听到这个名字必然会不高兴。但是已经晚了,雪亲王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她身后,沉声道:“吵什么?” 此言一出,满院寂然。难得的是连子黄都像冻猪肉一般瞬间站住不动了。 小凤虽常胡闹,却从不曾当着雪亲王的面胡闹过,此时也吓得呆住,颤颤跪倒。雪亲王却没有看她,目光直指院门口的玄明。 玄明只好也走过来,陪跪。雪晴然最不喜欢看人下跪,特别是看玄明下跪,立时就要开口。忽然觉得气氛有变,抬头一看,雪亲王正盯着某处,眼神如同深冬莲池一般寒气逼人。 她顺着那目光望去,看到玄明双手蓦地握起。然而他毕竟不敢将手藏到身后,因此手上的累累伤痕仍旧一览无遗。那是无数细小的划痕,像是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反复划伤留下的痕迹。 她咬住嘴唇,才没有发出“啊”的一声。脚下却已不听使唤迈出了半步,只得生生收住。心中只盼着雪亲王赶紧训他完事,好去看看他那双手有无大碍。却又料得雪亲王刚见过那个带刺的花笼,多半不会轻饶了他。一时焦急万分。 雪亲王说:“玄明,你过来。” 玄明依言起身,走到他面前五步远处,再不敢向前。雪亲王说:“玄明,你多大了。” 众人皆是一愣。玄明说:“回雪王爷,我……十七。” 雪亲王说:“我十七时,已经在战场上经历了不知多少生死。” 玄明不敢搭话。没人敢搭话。 “这个年纪,已是大人,怎能这般不知轻重?” 玄明微微抬头,碰上他的眼神又连忙低下头:“雪王爷见教的是。玄明再不敢了。” 端木槿怕他说出些什么苛严责备来,轻声道:“雪王爷,想来这些人年少不稳重,多少会有些贪玩……” 雪亲王说:“阿槿有所不知,我受过尚书府长公子之托,必要替他照顾玄明。如今他也不是孩子,自当照顾自己,让你长兄放心。” 玄明微微一怔,有些意外地抬起头来。就听雪亲王继续说道:“玄明,我今日便将晴雪院侍女姜凤许给你,等阿槿闲时,便帮她备好嫁妆。你娶了她去,早些安分下来。” 满院人都被这话震住,雪晴然迈出的半步终于收回。她诧异地抬头望着雪亲王,猛然觉得有什么东西梗在了喉咙里,令她难以呼吸。耳畔琴声突然奏起,铮铮琮琮皆是命数深埋入骨。她不由自主地抬起一只手想按住耳朵,却终是无力垂下,只茫然看着眼前,心中好像一片白茫茫雪地般空洞。她早知会有这么一天,却没想到这一天来得如此之快。 小凤在一旁惊得睁大眼睛,尖声喊道:“我才不要!” 雪亲王没什么表情地看了她一眼:“若真不愿意,我就去问问阿缎——” 小凤愈发受了惊吓,眼睛睁得更大,急道:“玄明是我的!才不给她!” 喊完这一句,四下寂然。 端木槿最先撑不住,笑出了声,忙用帕子遮住嘴,颤声道:“好,你的。” 小凤这厢回过神来,脸涨得快要发紫了,只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玄明低头道:“谢过雪王爷,玄明知道雪王爷意思,不敢忘王爷恩典。” 雪亲王墨色眼中并无一丝笑意:“你当谢端木府长公子,他多年前就已向我求了这份恩。” 说罢兀自转身回屋去了。 玄明叹口气,旋即展颜一笑,拉起小凤道:“呆丫头,你知道什么叫我是你的?” 端木槿立时喝道:“玄明,别胡说!” 玄明吐了一下舌头,不再说话。周围的婢女侍从全都笑得筛糠一般,小凤抬头,怒目而视,眼看就要开口了。端木槿连忙截住了她的思路:“小凤,以后不可这般泼辣,要收敛收敛,多听玄明的话,否则不知被别人怎样笑话。” 小凤半是愕然半是委屈地说:“我听雪王爷和槿王妃的话,听公主的话,为何要听他的话?” 端木槿笑着摇摇头:“因你以后凡事都要依靠这个人,更何况他又聪明过人,所以你理当对他言听计从。” 小凤顿时睁圆了眼:“言听计从?!” 端木槿说:“不错,言听计从。” 院中侍女们遇着这一件喜事,早等不及,七嘴八舌打趣道:“小凤果然就是命好,先得公主宠爱,又得如意郎君,还有雪王爷亲自许婚。”“雪王爷从来不管这些事,玄明,你该不是私下里求了雪王爷的吧?”“这府中好看懂事的女孩多了,咱们也不知道,玄明怎么的会看上她了。真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啊。” 小凤脸又红了,立刻就要回嘴。想到“言听计从”四个字,不由自主地一愣,回头看了玄明一眼。玄明说:“姐姐们是在恭喜你,应当谢过。” 小凤糊里糊涂地转回来,正欲道谢,突然醒悟过来,跳起脚来去打他:“恭什么喜啊!” 玄明并未躲闪。小凤巴掌就要落下,看到他唇角温柔浅笑,忽然想到这张笑脸从此以后都是她一个人的了,顿时转怒为喜,无限欢欣地放下巴掌道:“我才不打,打坏了怎么办。” 玄明一愣,院中有一个瞬间十分寂静,随之而来的却是轰然狂笑。端木槿身边阿绣骂道:“公主还在这里,这是成何体统。玄明,还不领她出去!” 她并非真骂,然玄明还是赶紧敛了笑容施礼,正色道:“玄明知错,请槿王妃恕罪,请公主恕罪。” 雪晴然轻声说:“何必如此,你们笑吧。玄明,恭喜。” 便不等他直起身,转身进屋去了。 ------------ 第六十四章 这些都已经太迟 这一晚天气转暖,各院都开了窗子乘凉。月光透过窗子照进来,花笼和小雀的影子都清清楚楚映在床前地上。雪晴然攀着床沿,看得兴味盎然,手中不住地转着那个红玉镯。阿缎不无担心地说:“公主,小心镯子脱了手。” 雪晴然应了一声,却并未停手。阿缎又说:“念公子是好久没有消息了。” 雪晴然一笑:“不知给他那什么师父磋磨成什么样了呢。” 阿缎怅然地叹口气,不再说什么。雪晴然依旧看着地上的影子,饶有兴趣地说:“阿缎,我唱一首歌给你听。” 她从小日日抚琴,却从未在人前唱过歌。阿缎顿时精神起来:“公主要唱什么歌,奴婢听着。” 雪晴然想了想:“这是很久很久以前听到的一首歌,都快想不起来了……” 遂凝神细想了一阵,这才点点头,忽然用了一种不同一般的腔调,发声唱道:“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她唱出来的声音还似孩子般清甜,却偏生又有些冰冷,配上这样的词有一种别样寂寥。阿缎愕然道:“公主……奴婢从未听过这样的歌,这词也甚是晦涩,难以听懂。” 雪晴然说:“我讲给你听。” 便一句一句将诗的意思说给她。她前生今世几多悲凉,虽不能言明,却难免流诸言辞。阿缎跟随这少年公主多年,从未听她提及过自家心思,此时听得肝胆皆寒,忍不住轻声道:“公主……这是何处听来的歌,何处听来的词?” 雪晴然没有回答,兀自往下唱道:“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满室寂然,忽听屋外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若是常人,只当是风过窗下,雪晴然却因玄术难以收控,立即辨别出这是人的声音,忙低声道:“阿缎,外面有人。” 说罢就要起身,忽然惊叫一声,停了下来。 阿缎已经点了灯烛,以为她又看到了什么,急道:“公主,怎么——” 她住了声。因借着灯烛可清晰看到,雪晴然的白裙上正有一片血迹洇浸开去。 花笼上一声轻响,那朵用作笼门的月季终于开过,极轻地坠落下来。两只彩雀一个接着一个跃出笼子,眨眼就飞出窗去,消失在了夜色里。 雪晴然看着那空荡荡的鸟笼,猛然落下泪来。 阿缎以为她是害怕,忙说:“公主,这并非异事,每个女子总会遇到这回事,槿王妃如此,奴婢和小凤也是如此。公主莫怕……” 雪晴然摇摇头,愈发哭出声来。手中玉镯不知不觉已经松开,顺着床褥滚到一边。 此后整个夏天,雪晴然深居简出,竟连端木槿也不能经常看到她。这期间朝中事务繁忙,雪亲王在不上朝的日子里也经常被传入宫中,至晚方归,无暇顾及其他。入秋,夏皇子因故到雪王府办事,顺路往晴雪院探望。当时院中最后一季蔷薇开得正好,满院一片绚烂秋色。花下秋千上坐着一个白衣少女,身姿袅娜,美目生辉,一颦一笑皆是倾国之色。 夏皇子眼睛一亮,笑道:“真是女大十八变。晴然,若不是来得及时,再过几日,我怕会认不出你了。” 雪晴然回过头来,手中尚拿着一块桂花糕。她起身向着夏皇子马马虎虎施了一礼,仍旧只是吃她的点心。丝绒般的发,轻拂过雪色衣裙,拂过窈窕曼妙的身。夏皇子走过去,从一旁石几上拿起茶壶倒了杯茶给她。她喝了茶,这才舒一口气道:“我每回一看镜子,也会吓上一吓的。” 夏皇子说:“吓什么。你看到自己的脸理应觉得赏心悦目,便是这满院的花,也都被你比得黯然失色。整个横云,我不知还有谁比你更美。” 雪晴然伸手给了他一巴掌:“几日不见,说话愈发不着调了。” 这一巴掌自是打得很轻。夏皇子说:“我诚心夸你,你打我做什么?大凡一个女子心里得意又不好承认时,一般不是该脸红么?” 雪晴然想装作若无其事,但到底还是脸红了。恼羞成怒,又一巴掌过去:“你这也叫兄长么?” 夏皇子在半空里握住她挥过去的手腕:“如此,以后别叫我哥哥了。” 雪晴然抽了一回手,没有抽动,恨恨道:“和那些大臣们一样叫你夏皇子如何?” 说话间另一手猛地打过来。夏皇子将她这只手也抓住,把她往前一拉,笑道:“和皇叔一样,叫我流夏。” 雪晴然点点头,对他甜甜一笑:“流夏——” 同时飞起一脚踢在他腿上。 随着一声痛叫,夏皇子松了手,匆匆忙忙道:“没事吧?” 雪晴然抱着一只脚跌坐在秋千上,半晌才抽着冷气颤声道:“流夏,你腿上绑了板子吗?” 夏皇子将大袖扬起,露出一把长剑。那剑看起来朴拙,却又有种难以言说的贵重感,想来是出自名手。雪晴然她从未见过人随身带着兵刃,一见之下断定这是个装饰,立刻鄙夷道:“年纪长了几岁,也学那些纨绔子弟来打扮起来了。” 夏皇子一笑,并不回应。却在她面前蹲下,伸出一只手来,手心朝上:“要出气么?给你打。” 雪晴然不客气地一掌拍下,旋即又叫一声。两人手心相碰,她却比夏皇子更觉得痛。手掌一翻,一把将他推得坐倒在地上,恨道:“你手上也绑了板子了吧?不和你玩了!走开!” 夏皇子就势坐在地上,正要说话,却听院外有人低声说:“夏皇子,时候差不多了。” 他只得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灰尘:“宫中还有事,我先走了。晴然,脚可还痛?” 雪晴然见他要走,忙起身道:“不痛了,能有多痛。流夏,你何时再来?” 夏皇子展颜一笑:“你什么时候想我,叫雪皇叔说一声,我就来了。” 这本是一句玩笑话,雪晴然却因整个夏天都过得寂寥,一时没有听出来,认真点头道:“好,我让父亲告诉你。” 夏皇子不禁怔了怔,旋即在她头顶轻抚一下,微笑道:“只要得了空,便是你不叫我,我也一定来看你。晴然,你可要……等我。” 雪晴然点点头,一直送得他出门,仍在门口呆呆望着。阿缎跟上来,轻声唤道:“公主,外面起风了,回屋吧。” 像是为了验证她的话,院里吹过一阵秋风,满院蔷薇都发出轻轻响声,花瓣随风飞过秋千。雪晴然仍然望着院外什么地方,并不说话。 ------------ 第六十五章 夏皇子风华倾城 这一年雪晴然生辰之日,果然夏皇子早早便来到雪王府。雪晴然早上起来,十几个穿戴不俗的侍女便鱼贯而入分跪两边,手中尽是些装满珠玉钗环的托盘,直将她那屋子照得蓬荜生辉。她惊吓之余睡意全无,小心地问:“这是……什么?” 为首的是个妆容雅致脱俗的侍女,应声答道:“回公主,夏皇子命奴婢们来帮公主梳头,这些是给公主妆点用的。” 雪晴然向后退了一步:“我……不大习惯……” 那侍女不慌不忙一笑,笑容似乎深得夏皇子精髓:“雪亲王也吩咐,今日必不能依公主的性子来。时候不早,请公主快些坐下梳洗吧。” 遂将雪晴然牢牢按在镜台前,将她的长发仔细挽起。她的头发本已很长,挽起之后颇有些分量,再加上无数金钗玉钿,直压得抬不起头来,终于起身想跑。不料一地都是打开的衣箱,早将去路当得水泄不通。 最终收拾停当,已是日上三竿。方一出门,却见一条镶金错银的红色绒毯,从她门口一直铺到正厅。雪晴然在门口站了好一会,才带几分疑惑地问:“流夏他……这是要做什么?” 无人回答,侍女在她身后轻声笑了。 顺着轻软的红毯走到正厅,远远便看到夏皇子站在长兄席上的身影。今日仍是一身深黛华服,唯腰间多了一把长剑,不知所为者何,但即便是个装饰,也并未让人有造作之感。他望着这边,露出流云飞雪般灵澈一笑,黛色眼眸与身上华服交相辉映,是如同远山的纯然深秀。他身上有此前站在这里的任何一人都无法相比的,高高在上的华贵气息。 雪晴然站在阶下仰起头,看着他那双黠慧流转的俊眼切齿一笑:“流夏,你想整我是么?” 夏皇子在高阶之上对她伸出一只手,笑道:“过来。” 雪晴然依言走上去,他像幼时一般拉住她的手,上下打量一番,回头对那个侍女笑了:“妙音,能将公主说服至斯,令人敬佩。” 雪晴然低声道:“还不是你的吩咐!” 说罢甩手就往屋里走。夏皇子一把将她拉住:“再给我看一眼。” “……看什么看,你这坏人。” 夏皇子却只是笑着打量她。雪晴然恨道:“没见你这么做兄长的!你看看杨皇兄和平郡王去。” 夏皇子说:“此兄长非彼兄长,我看他们做什么。” 说话间忽然听到远远的传来几声笑。雪晴然一回头,见是小凤抱着几个礼盒往这边走,走着走着却嫌累,转身推到了玄明怀里。玄明不知说了什么,逗得她一直笑。两人直走到阶下,冷不防看到妙音等一众陌生人,这才顺着往上,看到了夏皇子和雪晴然。 夏皇子望着玄明倏然一笑:“卿卿我我,好生恩爱。” 小凤连忙跪在阶下:“见过皇子。” 玄明也将手里东西放在一旁,跟着跪下来。雪晴然转过身,笑道:“流夏,你欺我穿得单薄,想要我在这里冻死么?” 夏皇子忙挽起她手,快步进屋去了。 小凤这才松口气,感叹道:“世上怎会有这么好看的人!来咱们王府的那么多公主郡主,没一个能比得上咱们公主。只是有几年未见,不知那念公子如今和夏皇子哪个更……” 玄明顿了顿,十分利落地捡起地上礼盒,方对她微微一笑:“你也很好看。” 没有女孩子不喜欢听这句话,特别是配上他这样的笑脸。小凤低下头想藏住嘴角的笑,同时关心道:“盒子是不是很重?我帮你拿两个……就两个。” 玄明说:“你别拿了,仔细冻了手。” 小凤却踮起脚来,将他怀里最上面两个盒子都拿了过去。两人相视一笑,这才向着后院走去。走了不知多远,周围已看不到什么人时,玄明忽然脱口道:“还是平时的妆容好些……” 小凤没有听清:“什么?” 玄明的声音顿时刀砍也似的断在空中。他腾出一只手,将她手中两个盒子仍旧接了过去。 “傻丫头,看你手都红了,暖暖再来拿。” 小凤看看四下没人,顽皮起来,跳脚将冻得冰凉的双手贴到他耳后,坏笑道:“你给我暖暖。” 玄明立时冷得打了两个寒颤,也跟着她笑了:“被你娘看到,骂不死你。” 小凤说:“别仗着我娘喜欢你就时时拿她吓唬我。我才不怕哩。” 雪晴然走进厅里,温暖的气息顿时扑面而来。只听一个女孩清脆的声音唤道:“三皇兄,这是我晴然姐姐?怎的和从前大不相同了?” 夏皇子说:“燕歌又何尝不是越来越漂亮了。” 雪晴然抬眼望去,许久不见,燕歌果然出落得有模有样,一双大大的眼睛如同星辰般清亮灵动。平郡王就在她旁边,已经起身见过夏皇子。这半年多雪晴然都不曾和霰王府来往,料想平郡王是听说夏皇子这故交在此,才会老早赶过来。 她对霰王府这兄妹二人一向喜欢,即刻便要走过去。却听上席忽然传来个似曾相识的冰冷音声:“恭喜公主,总算长得有点女人样了。” 雪晴然回过头去,立即认出了白礼那双微微上挑的桃花眼。她心中有些意外,未想到时隔一年,这白礼居然还在横云——面上却十分镇静地笑了:“恭喜礼王,一年不见,愈发威武了。” 毫无疑问,白礼最恨别人以各种形式影射他那与身份不配的身高,上下打量雪晴然一番,却又实在找不出什么可挑剔的,遂十分不悦地扭过头去,冷笑道:“听说现在西边的小国家流行和亲,回了周焉我也去请示,既然和横云如此亲厚,何不也来此求一位公主带回我周焉。” 此言一出,一旁的羽华脸先白了一白。白礼看得清楚,嗤笑道:“周焉王宫并非人人能进,须得有身份亦须得有样貌,文淑公主也想太多了。” 他虽似压低声音,却分明说得每个人都能听得清楚。羽华恼极了,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然终不敢现出怒色。 雪晴然心中忽然有一种说不出的不悦,只觉得白礼此人从头到脚当真无一点可取处,对个小小年纪的女孩也要这般恶毒。遂毫不掩饰地翻了他一眼,跟着夏皇子走到雪亲王和端木槿身边坐下了。 白礼从小到大未遇到任何一人敢对他施以白眼,一时间有些惊讶,竟至忘了挤兑她。雪晴然十分精准地猜中了他的心思,愈发笑得镇定,心想若叫白夜来见他一见,必定热闹。四下一找,发现白夜今日不在,只好作罢。 雪亲王一直不语,到此时方开口道:“礼王原是我横云贵客,连续两年来给小女祝寿,实在是折煞了他。眼下冰莲已开,还请到后院歇息片刻,小酌一杯,也不枉来了横云一回。” 就这么将白礼从席上拉走了。 ------------ 第六十六章 彩袖殷勤捧玉钟 白礼一走,厅上众人出于各种原因都很开心。今年的酒席也比每年要丰厚,想是沾了夏皇子的光。此时他早退下长兄席,留在厅上和众兄弟姊妹作乐。反正不出明天,天下人都会知道迎客此事由他所做,目的已到,无需白白站着受罪。况且来的多是各亲王府小辈,平日都极喜欢他,也没人肯放他出去。 雪晴然因给人感觉颇有些疏离,又不大擅长和孩子打交道,故此难以合群,此时反像成了客,只专心就着茶水吃点心。忽听夏皇子问道:“茶水好喝么?” 她随意点点头,却听羽华有些迟疑地说:“今天这茶是有些熟悉,好像在什么地方尝到过。” 燕歌说:“咱们霰王府就没有这样的茶。以往来雪王府,也没有。羽华姐姐许是在宫中喝过。” 这时坐在边上的一个少女不紧不慢道:“听闻原来水月茶庄出过一种茶,名唤‘醉颜红’,据说是用秘法使茶香中带了似有若无的酒香。现在却是绝品,多少钱都买不到了,莫不就是这……” 雪晴然听到“水月茶庄”这个名字,猛然想起那茶庄的结局,不禁心中一凛。她怀中至今仍藏着云映湖临终前给她的那个朱红手串,未曾有片刻离身。而云映湖说出来的每一句话,也都字字印在她心上,清晰如昨。 其他人都静下来,当真去轻嗅杯中茶水,果有一股缥缈酒香幽幽沁出,令人心醉难持。 半晌,燕歌忽然摇摇头,开口道:“嗅一嗅都能乱人心神,这不像茶,像——” 她想说像毒,却总算想起这多半是夏皇子准备的东西,忙闭了嘴。平郡王笑道:“水月茶庄的花草茶,从前也没少见过,许多都是这样离奇有趣,令人难以置信。我还记得云映湖当年那‘浮生梦’,卖到千金之价,据说能引动人想起一切喜乐,因此遇到再难捱的事情,喝了都会释然。” 雪晴然听到此,回头看着夏皇子一笑。夏皇子却已知晓她的意思,应道:“是我母妃私藏的,听闻我们今日在此摆宴,特意给了我。” 众人纷纷谢过信皇妃。夏皇子的目光方落到最先认出这茶的人身上,微微一笑:“晴然,那边的姑娘面生得很,不知是哪家府上来的,竟如此见多识广。” 然而雪晴然瞧着那少女,亦是觉得面生。那少女会意起身,向着夏皇子一礼:“我是槿王妃的堂侄女,小字蕖珊。芙蕖花的蕖,珊瑚的珊。” 一看之下,果然她皓腕之上隐隐似戴了一串珊瑚珠,映着如雪的肌肤好是动人。夏皇子点头为礼:“端木姑娘好见识。” 蕖珊盈盈一笑,笑得亦有九分动人:“碰巧翻过一本讲茶的杂论而已,皇子见笑了。再说这醉颜红的名字,当初实在是震动一时。” 燕歌忙问:“这是为何?” 平郡王微笑道:“坊间传说这茶原是某座深山里的茶农培育出来的,并无名字。云映湖去求取之时,与那家的女儿一见钟情,耽于其花容玉貌,才取名作‘醉颜红’。” 燕歌觉得这故事很好听,眼睛睁得大大:“后来呢?” “后来?后来越传越离谱,有人说那女子死了,也有人说她是被当做婢女买进了云府,还有人说她生了个儿子,却被云映湖的正妻——”平郡王说到此处,忽然感到这些内容已经不再适合说给她听,遂话锋一转,“自然都是凭空捏造出来的,倒是帮着抬价了。” 燕歌听出他是在敷衍,转头道:“蕖珊姐姐,你还看到哪些有趣的茶,给我们说说好不好?” 蕖珊却先看了夏皇子,得他点一点头,这才说:“有茶‘恨春风’,郁结相思情;有茶‘醉颜红’,愁肠酒中生;有茶‘浮生梦’,忘却三千名;有茶‘误终生’,蹙眉意难平;有茶‘还珠泪’,一盏血泪垂;有茶‘暮雪飞’,茕茕何处归——” 众人讶道:“怎么全是这样的名字?” 蕖珊再一笑:“方才这些都是最后一代庄主云映湖配出来的茶,水月茶庄祖上传下的却都是极淡泊的名字,什么‘云中鹤’,‘霜雪月’。正是云映湖所配的茶与别不同,我才记得最牢。” 羽华先出声道:“天下皆知云映湖是个浪荡子,败了自己家业不说,更大逆不道,祸乱横云,被我父皇满门抄斩。端木小姐以后还是莫从此人说起了。” 蕖珊顿时脸一红,低声道:“再不敢了。” 夏皇子对她一笑:“父皇并未连他的名字一并斩了,说亦无妨。羽华只是好心提醒,不必这般害怕。今日之后,这茶恐怕将永绝于世,我们还是品茶,不说那些往事了。” 雪晴然低下头,却觉得那茶里隐隐飘出的不是酒香,而是血色。 众人都在凝神品茶。夏皇子挨着她坐下,悄声道:“为何不悦?” 雪晴然忙微笑道:“哪有的事。” 夏皇子不语,暗自握住她的手,只低头看着她。 雪晴然自幼不知被他拉过多少回手,从未觉得不好意思,这一回却忽然心中一乱。只因大庭广众,他要握便握也罢,却偏又要让别人看不到,平白让人心慌。她想抽回手,抽不回,只得告饶道:“只是想起从前旧事而已,流夏……” 夏皇子终于慢慢放开手,低声说:“是我不好,我没想到会说起这些。晴然,外面晚了,咱们出去看看月亮。 就拉着她往外走,谁也不管。燕歌说:“晴然姐姐,你去哪——” 雪晴然回头道:“去我母亲院里。” 众人立时默然且肃然,纷纷以凝重的目光送着他们二人离去。 两人却并未往那边去,而是去了莲池。因雪亲王每年今夜必要站在那院中大半夜,并在这一过程中谁都不想见到。此时想必早已打发走了白礼,自己去那院中静驻了。 月光如一层银霜寂静铺洒,冰莲晶莹,雪地通透。好一会,夏皇子说:“小时候,母妃常会拿些宝贝来哄我们,都是她早年入宫前收藏的。后来我慢慢长大,她的东西却越来越少,也极少再理会我和轻杨了。” 雪晴然料想他是在懊恼茶的事情,便柔声说:“流夏,今天我过得很开心,也并不在意什么水月茶庄。切莫再想茶水的事情了,否则明年不要你站兄长席。” 夏皇子回过头来,眼神一闪:“你愿意我明年再来么?” 雪晴然对他展颜一笑,待要点头时,却不由自主地停住了。一时间连笑容都消失,只是失神地望着莲池边白茫茫的雪地。她的心事,连她自己也无法理清。 月光照下来,夏皇子的眼神隐没不清。许久,他忽然轻声说:“其实端木蕖珊说的‘浮生梦’那样的东西,我也有。” 雪晴然回忆着念道:“有茶浮生梦,忘却……忘却什么?” “什么都可以忘,只要是让你烦恼的事。”他装作想了一想,才对她微微一笑,“那些本不该介怀,却总是放不下的事,忘了可好?” 雪晴然立时怔住,心中却不知为何暗流翻涌。夏皇子一笑,忽然指着天空说:“时候到了,快看。” 一个轻微的爆裂声响起,雪晴然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见夜空里绽放起一个金红交叠的巨大烟花,然后是两个,三个,四个……忽然十五个白色的六角雪花同时绽开,将整个夜空都照亮了。雪晴然几生几世都未见过这样辉煌绚烂的烟花,一瞬间被吸引住,忘尽了诸般烦扰,笑赞道:“这样美的烟花,我一辈子都不会忘掉。流夏,你对我真好。” 夏皇子侧过脸,静静看着她欢喜的样子,烟花的颜色在眼中明明灭灭。她的手,仍被他牢牢牵在手中。 ------------ 第六十七章 此情可待成追忆 夜里雪晴然从梦中惊醒,衣衫尽被冷汗打湿。阿缎早已守在床边,轻声道:“公主,可是做了噩梦?奴婢听到公主不停地在唤……一个名字。” 雪晴然定下神,低声问:“现在什么时候了?” “已过了午夜。” 她又凝神想了一会,忽然惊道:“我记得和流夏出去看烟花,看莲……却不记得何时回来的。” 阿缎说:“公主累了一天,在莲池边撑不住睡着了,是夏皇子送公主回来的。一路上掉了好些钗环,回来时就剩了原来的那根雪花玉簪。” 雪晴然伸手一摸,头上果然只剩一根玉簪了。那么多钗环,自然不会无端落下,想是夏皇子一路给她摘了去。不禁一笑,心情这才舒缓了些,嘱道:“阿缎,我口渴的厉害,帮我倒杯茶,自管去睡吧。” 阿缎依言倒茶来,却仍守在床边。雪晴然浅啜一口,那茶尚有余温,入口便有一股温婉缠绵的苦香,萦绕舌尖久久不去。她有些诧异地低头看了一眼,问道:“这是什么茶?” “奴婢不知,只知是安神的。” “何处得来?” 她不过随口一问,阿缎却沉默良久,方低声道:“是玄明放在这里的。” 茶杯蓦地停在半空里,雪晴然想笑却笑不出,遂将脸扭过去,不想让阿缎看到她紧蹙的眉头:“他这是要做什么!你去院子外帮我叫他来!” 阿缎说:“回公主,他早两天已搬走和其他成年侍卫同住,不在这晴雪院旁边了——” 雪晴然猛一扬手,将杯中茶泼得四处都是。她从小到大,从没有一次使性子刁难人,阿缎知她震怒,立时跪在地上,低声劝道:“公主息怒,他已大了,又是定了亲事的人,按规矩原该如此,并非是因为和这院子的人生分了。” 好一会,雪晴然才沉声道:“阿缎,刚才吓着你了,对不起。你说的都对,是我自己糊涂了。我做了个梦,心里一时乱了。时候不早,快去睡吧。” 阿缎默默接过她手中空杯,退了出去。 四下寂然,雪晴然静坐帐中,忽想起方才一场大梦。梦中那人停停走走,始终只离她越来越远。她不停地追赶着牵住那人衣袖,衣袖却如风一般在手中一次次散去,随着那人唇边的浅笑一并消失。她和那人之间,就像隔了一道无形的墙。最终诸般散尽,迷蒙天地间就只剩她一人,在凄楚弦音中也如雾霭般散了。 第二天一早,半个王城的人都看到雪王府公主的车子去了皇宫。她已许久未曾踏出过雪王府大门一步,此事一经传开,不免惊动全城。许多吃饱了早饭正在遛弯的,刚开张还没生意的,做好肉包子尚未摆摊的,全都挤过来想一睹公主芳容。虽然人人其实都很清楚,能看到的最多不过一匹马,一辆车,一个车夫,一众随从。 只是这一日事有凑巧,卖早点的老汉因年纪大了身子太弱,被人推推搡搡挤到了最前面,一个把持不住,点心担子翻在了地上,恰恰挡在马蹄前。两匹马虽未受惊,却齐刷刷停住了。车子跟着一顿,车窗竹帘也就一震,便露出了半张雪色脸庞,并一只深潭秋水般动人心魂的眼。眼波一动,光风流传,花月失色。 街边便有一片人瞬间安静,只睁圆了眼睛,个个心中都念着要多看一眼。却早有人从随从里走出来,伸手将竹帘挡回去,望去时,是个眼眸温润如玉的少年。一时间很多人都想骂他,他却像专门要招人怨恨一般,又走到车夫身边,替了他坐在车前,一鞭子虚晃下去,马已经迈开步子要走。 车内忽然传出一个声音,却不是众人心中想象的娇媚,反于甘洌中带着几分寒凉,令人不禁心生惧意。 “玄明,且慢。” 少年瞬间便停住车,如同一个应声而动的偶人。 “饥馑好不容易才熬过去……” 车内只说了这一句,便停下来。少年却已下车走到卖早点的老汉面前,从怀里取出一把碎银递给他,和声道:“地上那些点心公主都买了,烦请伯伯得空给送到雪王府去。” 说罢突然转身一跃。没人看清他的动作,那些四散在地上的点心却眨眼间被他一样不落都捡起在手中了。他将这些还与老汉,又恭谦一揖,旋即坐上车前,终于催着马快快跑了起来。车中人轻轻一笑:“这么急做什么……” 这声音里却又分明地带了愁绪。然众目睽睽之下,少年并不敢应声。 上灯时分,雪晴然自宫中回来,少见的有些憔悴颜色。阿缎心下忧虑,又不便询问,只得试探着说:“公主累了吧?我去倒茶。” 雪晴然只凝神望着指尖,好一会,忽然笑了:“阿缎,怎么这些日子连小白都不怎么见得到了?难道他也去找小凤玩了?” 阿缎揣度半天,才轻声说:“公主可是介怀玄明的事?依奴婢看,雪王爷当着所有人的面将小凤许给了他,不管怎样,他们以后是不能,也不该再像孩子时那样陪着公主了。特别是小凤那样性情,玄明总须得多花些心思照料她……” 雪晴然打断她道:“别说了。去看看小白到底在忙些什么。” 阿缎出去一遭,找了大半个雪王府才把白夜找到,竟真的是和玄明小凤在一处。她顿时觉得公主有些可怜,不禁带了些不满道:“白夜,公主正到处找你。” 白夜以一贯的清冷声音问:“何事?” 阿缎说:“院子里人越来越少,公主也常常寂寥。你就去门口站一会,让她觉得小时候的人还没走空,也是好的。” 说话间只看着白夜一人,话却全是说给另外两个人听的。不料白夜说:“若是这样,不如请公主去书房和雪王爷说说话。” 阿缎看看他们三人,不再说什么,独自回了晴雪院。一进屋,却发现雪晴然不知去向。她这一惊非同小可,因此时天已全黑,雪晴然断然没有再出去的理由。连忙折回去再找白夜。 而那三个人竟还在一处闲坐。阿缎纵然好性儿,此时也难免心中有气,冲口道:“白夜,玄明,你们还算是晴雪院的人么?” 小凤听她把玄明也带上,立刻回道:“巴巴地赶回来,就是要凶人?公主从小到大也没这样说过人,你这是闹哪样?” 她还想说,玄明拦住她,收敛了笑容:“阿缎,怎么了?” 阿缎气得说不出话,半天才颤颤道:“我找不到公主了。” 此言一出,两个少年全都变了脸色。风同时聚过来,玄明立即向着晴雪院而去。白夜方站起身,却又停下,只用了玄术凝神静听。额前那抹青纱在风中微微拂动,片刻便停了下来。他习惯性地将头上纱紧了紧,眼中是冷寂的了然。 月亮已经升上天空,照得一切亮如白昼。玄明一到晴雪院,立即看到了雪晴然寂寞的身影。她正独自坐在房顶,手里拿着一个玉色坛。见到他,便露出个复杂的微笑。 玄明想去接她下来,才走了一步,念及许多,又停住了。只对她温和一笑,希望她能像以往每次一样,自己下来,爬梯子下来,甚或是故意摔下来。反正他在这里,绝不会让她受一点伤害。 雪晴然见他停下,并未自己下来。只摇摇头,将手中玉坛举至唇边,一口气不停地饮了下去。旋即慢慢松开坛子,身子一晃便滚下屋檐。 玄明只当她又在故伎重演同他玩笑,微微一牵嘴角,等到她落了大半,才过去将她接在手臂里。 这一接之下,才发觉此次竟不是玩笑。雪晴然脸色苍白如雪,连呼吸都变得极微弱。一点冰冷闪光的液体从她长长覆着的睫毛下缓慢渗出,顺着眼角流入鬓发。 他一惊,脱口唤道:“公主……公主!” 没有回应。她一只手在身侧滑落,那个玉坛应声落地,竟没有碎。玄明拿起那个坛子低头一嗅,嗅到的不是酒气,却是荡魂动魄的迷离药香。他顿时如同遭了一个雷,几乎无法抱住她,不由自主地跪在了地上,失声道:“失魂引……” 他颤颤伸手,极轻地抚去雪晴然眼角泪痕。便凝神看着她紧闭的眼睛,用几乎无法听清的声音喃喃道:“究竟是谁……竟敢负你……” 阿缎等这时也进了院子,忙围过来询问。玄明低声说:“公主身体无碍,睡一觉便会好了。扶她进屋去吧。” 阿缎和小凤连忙扶着雪晴然进屋去了。玄明一转身,却见白夜倚在大门口,看着他的眼神如月色般冷彻人心:“失魂引,是什么?” 很久的安静,玄明兀自走出晴雪院。白夜在他身后默默跟了很远,才终于听得他轻声说:“失魂引是一种毒,喝了会忘却心头最放不下的一段情。虽听来像个笑话,却实在一点也不好笑。” “可会伤人?” “若不伤人,怎会叫毒。虽不致死,被强迫着忘去,却比什么都苦。也有人喝了以后会受不住苦,将心中事全说出来,白白给人落下话柄……正因这是折磨人的东西,才会被配出药的人尽数倒了,药方也毁去,却不知公主是从何处得来的。” 白夜说:“皇宫。” 两人都站住。半晌,玄明怔道:“为何?” “你若问为何我会知道,是碰巧听到了。若问公主为何要饮毒,我却不知。” ------------ 第六十八章 公主不知道的事 雪晴然一早醒来,就见阿缎和小凤一站一跪在床帐外候着,忙揉着眼睛问:“发生什么事了?怎么跪着?” 小凤说:“公主,奴婢没得公主同意,自己进屋来了,所以跪着。” 雪晴然本想起来,却觉得浑身无力,又倒在了枕头上,睡意朦胧地说:“你为何进屋了……” “奴婢来求公主,许我再回晴雪院。” “为何?” “我……想留在公主身边。” “出去。我不想见你。” 小凤一怔,雪晴然从前虽因玄明迁怒于她,将两人一同赶出晴雪院,实际却一直对她爱护有加,出门的时候也常常带着她。此时这一声“我不想见你”,所言绝决,声音亦冷,竟像是对她厌恶至极。这变化来得太快,阿缎亦是面露诧异。 雪晴然安静了一会,低声唤道:“阿缎,我觉得没力气,来帮我起来可好?” 阿缎忙走进帐子,扶她起来时,发觉她果真没有一丝力气。不禁有些着急道:“公主这是怎么了?是不是该告诉槿王妃一声,请个大夫来看看?” 雪晴然慢慢穿好衣服,这才说:“我心里有数,过了这半日就好,莫惊动别人——” 一语未毕,却听外面报道:“夏皇子到。” 雪晴然长发散乱,衣衫未整,听到这一声却立刻推开阿缎,摇摇晃晃扑出去开了房门。 白夜玄明都跪在院门口迎夏皇子,听到开门声一起回头,又只得低下头不看她。夏皇子却露出沉静的微笑,向着她伸出双臂。雪晴然径直扑到他怀里,悲声道:“流夏,为何我喝下了也还是这般心苦!” 一旁玄明突然全身一颤,不由自主地抬起头来看了夏皇子一眼。因他已从这一句话中明白,是夏皇子给了她那违逆的毒药。至于个中缘由,已是想都不用想了。夏皇子想让她忘记心上的人。 这一眼匆匆便了,夏皇子却早看到他眼中那压不下的诧异和愤怒,想了想,低头道:“正因饮下会难过,所以我才来陪着你。” 说话间,一双黛色眼却斜斜扫向一边,正见到玄明垂在身侧的手已于不知不觉间握起,直握得指节泛白。他一挑嘴角,轻声道:“晴然,你这个侍卫好是面熟……” 雪晴然从他怀里抬起头,这才看到旁边跪着的两人,顿时脸色一变,向玄明走了半步,又勉强停住,手却按在心口上。好一会才颤声道:“玄明……你怎么也在这里?” 玄明抬起头看她一眼,又低下头去,低声说:“我……” 雪晴然向后退了一步:“你是来找小凤的。” 玄明再想说话,她已摇头不听:“你为何要如此!你为何要如此!” 她边说,边退回夏皇子身边,摇着他的手臂道:“流夏,流夏,我好难过……” 夏皇子说:“过这半日便再也不会难过。” 便扶着她回屋,仍让她回榻上休息。雪晴然自醒来起就觉心中痛楚,也不细想自己说了什么话,只觉得要把心中所想都说出来才能舒服些。遂胡乱抓了一句道:“小凤,你出去!我不想见你,我一见你便心里难受,你快出去!” 小凤不敢辩解,只得委屈地退了出去。雪晴然对夏皇子悲道:“流夏,我心里——” 却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夏皇子对她一笑,柔声说:“不要再想,睡醒就好了。” 雪晴然点点头,伏在枕上,又辗转许久,终于勉强睡了。这时夏皇子才俯下身来,在她唇上轻轻吻了一下。 雪晴然似有所觉,喃喃念了句什么。夏皇子凝神去听,却听她念的是个名字。不禁苦笑着摇摇头,低声道:“这个人,也配让你饮毒么?” 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又跳起来快步走出去。阿缎自他进来就一直跪着,此时才终于起身,悄悄溜到雪晴然榻前,小心地帮她理理头发,又拉拉被子。旋即又退出帐子,惊恐不安地看着夏皇子离去的方向。此时此刻,无人比她更明白这一切。 院门口,几人都还在。夏皇子出了屋子走到玄明面前,心中早已做了千百种思量。料想这人年纪轻轻,多半要给雪亲王看出心思,可雪亲王既未赶他走,更不杀了他,这却蹊跷。一瞬间又生许多考虑,人已在玄明身前站定,沉声道:“免礼。” 几人才站起身来。小凤忍不住偷偷抬眼,见得夏皇子一双黛色眼睛,又连忙低下头,不由自主地往玄明身后慢慢躲过去。她见过夏皇子也不止一次,每每是看他和雪晴然在一处,喜眉笑眼好不亲切。这一回他虽也含笑,眼神却深不可测,有种她在其他人眼中从未见过的压迫感。 忽听得夏皇子问:“你叫什么名字?” 小凤再抬头,见果然是问她的,忙答道:“回皇子,奴婢名叫姜凤……” 夏皇子并未再说话,她心里一慌,又说:“……因奴婢父母都是这府里的人,从小就在这里,所以府里都叫奴婢小凤。” 说到此顿时停住,因她猛然看到夏皇子笑了。他又恢复了平日的和气样子,像看一个正在学走路的孩子般看着她微笑,轻声道:“怎没人教给你,女子有了夫家,便要随夫家的姓。” 他声音甚轻,话语落下处却正压在人心头。因玄明从来都不提他姓氏,府中诸人皆料想其中必有几多坎坷,也不问起,这本是雪王府中一纸无字契书。小凤不知如何回答,只好回头看着玄明。玄明说:“我是外面领回来的,没有姓。” 夏皇子一笑,回过头去望着紧闭的房门,话锋一转:“我妹妹好像不喜欢你。你可知缘由?” 玄明如实说:“我只是个侍卫,公主不喜欢便是不喜欢,不求缘由。” “好个‘不求缘由’。她所做的一切,你都不求缘由么?” 玄明略一迟疑,没有应声。 夏皇子说:“你已惹她十分不悦,带着这个小姑娘,出了这院子去别回来了。” 玄明向他一揖:“皇子怕是误会了,我早已被公主赶出院子,并无机会惹她不悦。” 夏皇子微一低头,见他果然站在门槛外,便笑道:“赶你出去?却是为何?” “未生巧舌,讨不得人喜欢。” 夏皇子自幼聪慧过人,巧言善辩,听到这近乎讥讽的“巧舌”二字,不由得眼光一转。玄明已经再施一礼,动身离去。 “站住。” 玄明收住脚。小凤本来跟在他身后,也停下来,却不知发生了什么。夏皇子走到她面前,俯下身对上她的眼睛,展颜一笑。 “看好你夫君,他再这么不本分,可就见不着你了。” 小凤看到他的眼睛,顿时心肝齐颤。她见雪亲王的眼神也觉得害怕,却并不曾像此刻这般,怕到瞬间念及生死。不由得脚一软跪在地上,颤声道:“皇子……” 夏皇子只是微笑地看着她,并不再说。玄明别无他法,只得跟着跪下,低声道:“皇子仁厚。” 晴雪院大门内,白夜静静看着一切,并不做声。 ------------ 第六十九章 她将他完全忘了 雪晴然醒来时只有夏皇子陪在帐外。她凝神想了一阵子,忽然随手抓起枕头丢出帐子去,骂道:“流夏,你又诳我!” 夏皇子接住枕头,微有些惊讶:“我又怎么了?” “你给我喝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恩?” “你并未告诉我这样东西喝了以后会胡言乱语。” 夏皇子笑了:“你如何胡言乱语了?” 雪晴然细想一回,觉得自己此前虽任性说了许多不该说的,好在似乎并未说出什么令人在意之事,遂哼了一声,翻身向里。半晌,因帐外一点声响也没有,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却见夏皇子坐在案前,一手托着腮,正端详着她那个枕头窃笑。 她一翻身坐起来,正要开口,手底却给一样东西硌到。捡起来仔细看了一会,不禁露出个微笑来,也不去理会他了。 夏皇子正回过头来,隔着纱帐,亦清楚地看到了她手中的东西,黛色的眼眸微微一闪,浅笑道:“你这镯子,怎么从来不戴着?” 雪晴然说:“我这就戴上。” 说罢当真往手上套。只觉一阵风乱起,夏皇子已经坐在她面前,一把将镯子抢了去,却将枕头塞回她手中。 雪晴然看了他一会,忽然笑道:“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到你的玄术……” 夏皇子也笑了:“谁让你岁数越大倒越让人操心。” “我怎么让人操心了?” “你那看人的眼光——” 他说到此觉得不好,立时收住,改口道:“已经过了半日,还有哪里不舒服么?” 雪晴然指着脑后说:“只这里极痛。” 夏皇子忙撑起身去看。雪晴然趁机一把抢回他手中玉镯,笑道:“不痛了,你走吧。” “你——” 两人当即动手争镯子。一时间闹腾得帐中物什乱飞,倒像是两只小猫小狗争食一般。雪晴然眼见自己没有夏皇子手快,遂十分不厚道地将镯子往身上藏。夏皇子年长几岁,终究忌于她是个女孩,屡落下风。方此时,忽听得院外报雪亲王到了。 夏皇子连忙跳起来,直退到外室门口,站得端庄严整。一抬头却见阿缎也站在门口,整张面孔都是白的。遂轻笑一声,并未言语。阿缎听到笑声微微抬眼,正对上他的眼神,顿时脚下生寒,脸色更加不好,慌忙低下头,用极低的声音道:“奴婢什么都不知道……” 那厢雪晴然自早上起就未曾穿戴梳洗,却来不及再起来了,只好将散乱的东西随便一拢,横着心缩回了被子里。 雪亲王一进屋,先惊得扬起眉:“流夏,你怎么在这里?” 夏皇子说:“回雪皇叔,我因要等皇叔上朝回来,才想着不如来看看晴然妹妹。谁知等到现在……” 雪亲王几步走进内室,看到床帐依然放着,顿时又一惊,一把掀起帐道:“莲儿!” 雪晴然本想装睡,却听这一声唤满是惊惧,想来他是怕她又病了,不禁满心都是惭愧,忙起身应道:“父亲,我没事……” 雪亲王定神看了看她的脸色,这才放下心来,问道:“既然没事,怎会睡到这时候?” 雪晴然红着脸说:“昨晚新编一首曲,忘了时候,快天亮才睡……再不敢了。” 外面,夏皇子无声地抬起大袖,掩面而笑。忽然想到什么,瞬间止住笑,肃然默立。雪亲王仍走出来,尚未说话,夏皇子已向他跪下,低声道:“雪皇叔,流夏再不敢这样无礼了。” 雪晴然在内室听到这一句,不由自主地怔了一下,忽想起从前在尚书府中情形,恍悟夏皇子光是这么往门前一站,传出去已经够外面的人指点一年了。虽然是兄妹相称,到底并无血缘。小时候再不像样,最多被人说顽皮,如今却不那么简单。这样一想不禁觉得十分麻烦,连自己都未注意到自己叹了口气。 这声叹传出去,雪亲王和夏皇子都回头看了一眼。雪亲王说:“流夏,莫要如此。我正寻你有事,且去书房等着。” 夏皇子恭顺地起身出去,雪晴然随即转出来道:“父亲——” 雪亲王一回头,只见她长发未挽,顺着衣服如水般垂至膝上,眼神也如那黑发一般,颜色虽冷,却无羁无束,卓然不群。他看着那与这人世格格不入的眼神,忍不住微微笑了,在她头顶轻抚一下,叹道:“流夏长于深宫,不得不处处留心那些俗礼,你与他如幼时一般便好。” 雪晴然粲然一笑。多年来,关心她的人时时都有,却无一人能像雪亲王一样,愿为她的笑颜抛开这诸般约缚。即使他明知道,这之后有多少代价等着他去付。 她浅声说:“莲儿已经不是小孩子,自当收敛心性,让父亲放心。” 雪亲王拍拍她的头,表示收下了这句话,便去书房了。雪晴然独自在房中站了一会,隐隐觉得好像忘了什么重要的事,却无论如何记不起了。索性不再想,转身走向镜台,一边高高兴兴唤道:“阿缎,帮我挽起头发可好——” 阿缎默默跟过来,小心取出匣中那只用了多年的玉簪。 雪亲王来到书房,见夏皇子正垂手端立在门口等他。两人进了门来各自落座,雪亲王说:“周焉亲王白礼,来我横云已一年有余,却始终未曾言明缘由。流夏,你如何看此事?” 夏皇子说:“流夏觉得,他多半是在找一样东西。” 雪亲王略一点头,取过案上一盏茶:“且这样东西找不到,他将难以回周焉复命。” “父皇多次议起,也推断不出他所寻为何。” 雪亲王略略一停,又说:“今日他却来见皇兄与我,说思乡欲归。” 夏皇子目光一动,心中闪过八九样猜测,却没有说话。雪亲王侧过脸望着他,微微一笑:“却又向横云提亲,要带我女儿一同回去。” 夏皇子也跟着牵起嘴角,黛色眼眸比平时更亮,唯眼角微微挑了起来:“父皇必是应了他一半。” 因他乐得作此人情,却不愿见怒于雪亲王。 雪亲王说:“白礼与横云约下,若能将莲儿带出雪王府一步,横云便应了他。” 夏皇子眼神闪了闪,忽然悟道:“有雪皇叔在此,便是他也难以依靠玄武之术硬带走晴然,所以只能巧取。以白礼为人,最先想到的办法怕就是……用旁人作筹,威胁晴然自己出去。” 雪亲王点点头:“他已约了明日为期。” 夏皇子起身向他一揖:“流夏自会安排好,不让白礼从雪王府外带人来。” 他得了雪亲王点头,便匆匆离了书房去。许久,雪亲王将手中茶盏放回案上。细瓷杯盏一碰到几案,顷刻化为无数碎片,原来是承他手上力道,早已支持不起。 冷却的茶水顺着几案流下,散发出苦涩的气息。雪亲王将手按在碎瓷上,默不作声地按下去,像是丝毫感觉不到痛楚。四下寂然,无人看到他眼中悲寂。 ------------ 第七十章 雪王府抢亲大战 不知为何,周焉使节要到雪王府抢亲的消息一夜之间竟传遍了王城上下。雪晴然许是城中最后一个知道此事的人,反应也比其他人要小很多,并未像府中其他人那样惊疑不定或惊慌失措,却只对雪亲王微微一笑,淡然道:“他既是周焉来的使节,此事又是临时起意,就必不能在此伤人,否则回去也难交待。如此,事情便不难办,父亲不必放在心上。” 雪亲王虽不见得认同她的说法,见到她镇定自若的笑颜,心中多少宽慰些,自去安排了。雪晴然看他走了,才隐去笑容,长叹一声。 若是十年前有人要这样闯雪王府,怕他早在朝堂上就已拔剑相向了。时光如同一阵风,无声无息地侵蚀着一切,这王府的高墙上,每一天都有细砂簌簌落下。如今的雪慕寒已非那般年少气盛,他已无法再守住往昔的骄傲,只能竭力守护自己翼下这些许方圆了。 她怅然回头,轻声唤道:“阿缎,有一事托你。府中诸人,只有你最镇静,此事也只有你,方能办成。” 白礼却是带着一队周焉装束的随从,大大方方出现在雪王府大门外的。 此时府门外已经被围得水泄不通。雪晴然自十岁上赈灾一回,一直是横云的传奇人物。虽则大部分人相信在雪亲王面前这些事都算不上什么事,但念及来人是周焉王室,终难免有些担心。当然更多人是抱着看热闹走过路过不能错过的心态前来,并不会细想背后那些辛酸苦辣,亦不会考虑自己在此一围观,会给府里人带来多大压力。 看到这黑压压的围观群众,白礼心中得意,他早料到雪王府会防他带人要挟,去各处索人势必不顺,索性先礼后兵,也算对得起他爹给取的这名字了。更提早将消息放了出去,成心让所有人都来看看雪王府战战兢兢的窘态,以对比出他的从容。便直走到门前,恭恭敬敬地说:“白礼求见雪亲王。” 大门一开,周围人瞬间退开一圈,以防有飞石流矢火箭热油误伤自己。不料门内除了普通守卫,就只有一个面相温柔娴淑的少女,对着白礼一揖,声音也是柔柔的:“殷锦缎见过礼王。雪王爷说今日还要与霰亲王会面,不能耽搁太久,请礼王快来快走。” 说着拍拍手,又有两个女孩抬来一个大沙漏放在大门正中,正是晴雪院里的侍女。阿缎谨记着雪晴然的嘱咐,笑得既轻慢又随意:“这沙一个时辰才会漏完,礼王请随意。” 周围人看半天都只有一个小小侍女在说话,说得又如此不上心,多半以为这原是一件芝麻小事,白礼不仅没有抢走公主的可能,就连得雪亲王亲自料理的资格也无。一时间,嘘声四起。却无人想到这是平白将一天期限硬改成了一个时辰。 白礼先着了一道,出师不利。当即转了态度,冷笑道:“我既是来求公主的,自然要先见到雪亲王。既然他这么忙,我便直接来问这王府了。” 众人不解,虽然雪亲王是因为坐镇这雪王府中才得成王,但倘没有雪亲王,这王府又岂能应他。正想着,就听白礼吩咐道:“将这门上牌匾摘下来,给本王问问。” 阿缎面上虽还能撑住,心中却大惊。这雪王府不知在此伫立多少年多少代,门匾被人摘下来这等事却是从未有过。白礼带来的随从听得吩咐,已经跃起去摘匾了。她一急,脱口道:“住手!” 作为一个侍女,这一声喝得倒也不失颜面。不料白礼并不在意自己在周遭人眼中气量如何,立时反唇讥道:“你算什么东西,也配来命令我!我今天就要摘了,看谁来拦!” 阿缎硬挂着那个轻慢微笑,却一句话也驳不出,手心都沁出了冷汗。就在这时,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个深沉的声音:“礼王,周焉人便是这般求亲的么?” 门内外霎时间一片寂静。雪亲王在门前站定,墨色长发亦随着风息轻轻落下了。 白礼笑道:“你公务繁忙,我只得问匾,这有什么奇怪——你们愣着做什么?” 像是事先约好一般,他身后十几个周焉人突然全都向着门匾跃过去。雪亲王一闪身,人已落到门梁上。白礼唇角一斜,如同一只离弦的利箭,直朝着府中掠了过去,只剩一句 “今日必须摘了匾”的嘱咐。 阿缎这才明白,原来他也是一早就计划好了。他仗着自己玄术高绝,并不惧任何人,却唯独不愿与雪亲王缠斗,因此设下这样诡计,让随从拖住雪亲王,自己去府里肆意妄为。门口这些人盯上的是一块不能躲不能闪的匾,只要摘下来就功成名就,雪亲王玄术再高,一时半刻也是脱不开身了。 她很想奔回去告诉雪晴然一声,想到之前得的嘱咐,却只好继续站着,装作笑得纤云弄巧月朗风清。 此时白礼已经轻车熟路地到了残雪院,打算不负众望地找个人质要挟。料想府中众人都已经躲得好好的了,唯独王妃却不一定会躲,因为横云人拘礼,必想不到他会将雪亲王的老婆也算在可挟持人物名单中。想到此处甚是得意,正要进院,冷不防一把长剑斜地里刺出来,险些正中心脉。 这一剑极是精准凌厉,白礼立时收了心思,聚起风来,却终不忘冷笑一声道:“我却不知,夏皇子何时成了雪王府的人了。” 夏皇子说:“于理,公主是我妹妹,我是站在她长兄席上之人。身为兄长,岂有眼睁睁看着她受人欺负之理。任谁要做与她为难之事,我必当出来管上一管。于情,她与我自幼亲近,当年我双生姊妹夭殁,若无她一张笑颜,怕我也熬不过那种种悲恸。今日此事,我不动手,难道要等着看她哭么?” 白礼本打算直接动手,没想到他说了这许多话,字字皆是动情。不禁反驳道:“你口口声声的,怎么倒好像我是极恶之人,她落到我手里就要受罪了?她在横云已是身高位重,无论与谁都是折本下嫁。做我周焉王妃,难道是委屈她了么?你以为谁都能做我白礼的王妃么?” 夏皇子说:“周焉与横云风土人情皆有不同,礼王七尺男儿,客居横云一年尚会思乡欲归,她一个弱女子,在周焉无亲无故,无依无凭,思乡之时,礼王至多不过帮她拭泪而已。再者,她虽是公主,也不见得以后就要下嫁。” 他说得句句在理,白礼避开思乡一节,专门对他最后一句哂笑道:“还有什么人能与钦赐公主身份相当?你是想她嫁不出去,还是想自己娶了她?” 说到此突然想起了,不禁脱口道:“不错,雪亲王原是你父皇的义弟,并非血亲——原来你这般巧费心思,却是为了这一遭。难怪从前你不能为她主持生辰,竟然要在雪亲王面前下跪赔罪。那时我还以为你有多敬重雪亲王,原来不是为他,却是为他家中这个国色倾城的女儿。” 夏皇子朗声笑道:“不瞒礼王,有许多心思,我自己也是来来去去想不明白。究竟那一跪是为了谁,我也想了很久都想不清。” 白礼微微怔了片刻,终于全都明白。心中却又不禁生疑,想到这些事夏皇子似乎并未对雪王府那父女二人明白说起过,何况横云人不似周焉人率直,也不好意思当面直来直去讲起这些。那他雪流夏,为何偏偏要对他白礼如此坦言相告? 夏皇子看着他似笑非笑,黛色眼眸黠慧流转。白礼继续思考着这小狐狸到底打的什么主意,却又有些苦恼地想到这样下去时间真的所剩无几了—— 他猛然间醒悟了,不错,就是时间!这夏皇子在此掏心掏肺字字血泪长篇大论,说到底不过是在拖延时间罢了。而他确是第二次着了道。 见他眼神有变,夏皇子早明白计策已破,立时一剑挥下。他那剑毫无花哨多余的动作,招招式式皆凌厉朴直,正是大巧若拙,由不得人分心。白礼空手接了几招,切齿道:“为人巧言令色,执剑却直白不饰,夏皇子,我愿横云江山不要落入你手。” 夏皇子笑道:“礼王可是在夸我?我却受不起。” 说话间,剑锋已几次擦着白礼衣襟。白礼说:“我若认真以待,你必输无疑。然时间紧迫,改日再与你比试。” 话音未落,突然翻身跃起,足尖在剑身一点,人已闪身不见了。 夏皇子等了一会,确定白礼已经走远,这才收起剑,转身走到窗前,轻笑道:“当初是哪个没眼光的丫头,竟说我这把剑是打扮?” 雪晴然推开窗,露出个欢欣鼓舞的笑颜,口中却仍不屈不挠地嘴硬道:“我那是同你玩笑的,否则今天怎会放心在此藏着。我若不是信你的剑术,就不会放心在这里吃点心了。” 夏皇子在她头顶随手一揉,笑道:“雪皇叔一时恐怕还不能回来,白礼也不是蠢的,说不定还会回来。快关了窗,好生吃你的点心——” 未及说完,雪晴然已捡了一块桂花糕塞到他口中,这才关了窗去。 ------------ 第七十一章 雪王府抢亲大战(二) 雪王府大门前,随白礼前来的周焉随从两人一组,被打昏堆放在门槛左右。雪亲王定了定神,忿怒之余心下不禁起疑,因这十几人,委实个个都是玄术高手。白礼此番前来,纵然带不走雪晴然,也无需顾虑自身安危,带这些人来却有些没来由。 正沉吟间,忽听院内传来白礼声音。虽然微弱,但雪王府偌大,他的声音借着玄术竟可一直传到门口来,却是大不简单。雪亲王一时心生敬佩,待凝神去听,这一点敬佩却又瞬间化为了千百倍的蔑视。 原来白礼在府里兜转一遭,并未见得雪晴然,却到了莲王妃的院子。雪亲王对先妃宜莲用情至深,天下皆知。他算计着时间已经过去许多,又懒得再找,遂站在院子中大声说:“雪晴然,我数到二十,你敢不来,我就一阵风拆了这个破院子!一——二——三——” 阿缎偷眼看看雪亲王,见他眼神与其说是愤怒更不如说是嫌弃。饶是如此,却只得动身过去。 到得那院门口,却见白礼数完了数,已经将院门破得粉粉碎,正准备拆院墙。雪亲王忍无可忍,迎着他过去劈头一掌。 白礼虽自负玄术高绝,却也不敢接这一掌,一个转身险险避过。雪亲王再要过去,他已闪到房门前,邪邪一笑:“你我若当真打起来,这院子怕是不用我拆也要完了。雪亲王,你女儿嫁给我到底有什么不好,值得你们这么大动干戈?” 雪亲王站在原地没动,白礼眼光一转:“你也想拖时间么?这却不成,我再见不到她,必拆了这个院子。” 说话间已经聚起风,那风极是刚烈,房门立时在他身后发出负重不堪的呻\/吟。雪亲王眉一挑,正要上前,忽听身后传来一声哽咽。 白礼得意一笑,如一只鸿雁从他身边溜过,一把抓住院外那个掩面而泣的白衣少女,直朝着大门而去。 雪亲王这一惊非同小可,来不及细想就已跟了过去。门口人们刚见得雪亲王一人击溃了十几个周焉高手,一方面心下沸腾,另一方面也有些纳闷怎么那周焉亲王进去那么久了还没动静。就在此时,却见白礼带着一个白衣秀发的女子出来了,不禁大骇。当场有人发悲声道:“公主——!” 在场许多人都是当年得了雪晴然一碗粥活下来的,便不是,这些年来也早被耳濡目染,将她视若神明。此时见她被周焉人掳去,无不悲恨交加,忘了自己来此的初衷其实只是看热闹。眨眼间,雪王府门前竟跪倒了一大片,纷纷悲唤道:“公主——!” 白礼被这意外的一幕惊到,不由得收住脚步停在人群间。想到自己带她出府已是赢了,也不必再远走,便将她放下,讶道:“你是个深居王府的公主,这些人怎会这样对你?” 他怀中女子只一把甩开他,仍旧掩住面孔,亦不应声。众人见此情形更加悲痛,白礼却镇静下来,仔仔细细看了看她。一看之下,忽然发觉她头上插着两只碧玉簪,不禁一把拉开她衣袖,喝道:“我见雪晴然两次,她头上总是一支白色玉簪。你是谁!” 白色衣袖被拉到一边,不经意间露出女子腕上一串珊瑚珠。她知事情败露,面色有些发白,想想却又忍不住想笑,遂再次挡住面孔,轻声道:“我是公主远亲,不知礼王这般将我拉过来,究竟……究竟是出了什么事?” 所有人都恍悟白礼中了计,再一看门口沙漏,沙子已经漏过大半,不禁纷纷笑着起身。只有白礼知道这已是他第三次着了道,心头一怒,眼神愈发冷得骇人,唇角却慢慢牵起一抹冷笑,问道:“既不是公主,不知这位小姐尊姓。” “回礼王,小女子端木蕖珊——” 话音未落,白礼一把将她拉过来,冷笑道:“你扮成雪晴然的样子,可是想替她嫁我么?你虽不及她貌美,倒也不丑,我就收了你做个侍妾。” 蕖珊没想到他身为亲王,又是使节,竟会做事这般不顾颜面,顿时又惊又惧,想要抽回手却抽不得动。她自幼遵序守礼,便是被人多看一眼都会觉得不好,何况是众目睽睽之下被白礼这般出言轻薄,连眼泪都涌出来,颤声说:“礼王……自重……” 白礼刻薄道:“我刚才一路抱你出来,该碰不该碰的地方也都碰了,也没听你叫我自重。你既姓端木,想是那槿王妃的亲戚。我这就带你去她院里,告诉她你先许我了。” 说罢强拉着蕖珊,即刻折回残雪院门外。 夏皇子仍在院门口,白礼将蕖珊推到面前,切齿道:“雪晴然既不出来,我就收了这个假的做侍妾,请端木家将她的嫁妆拿出来,我即刻带她走!” 蕖珊已经哭成了泪人,隔着泪水望向夏皇子的眼神却满是幽怨。夏皇子说:“我姓雪,不姓端木,此事委实做不了主。” 蕖珊听得这句话,顿时一动不动像是呆了。白礼将她拉到怀中,恨道:“那她就是我的了。” 忽然听到身后响起一个轻微的呼啸,白礼本能一躲,不由自主地松开了手。说时迟那时快,只这一松神,夏皇子已经将他怀中人夺了过去。白礼第四次着道。 蕖珊回过神来,人已在夏皇子身边,顿时身子一软倒了下去。夏皇子扶住她时,听得她弱声道:“我只道皇子你……不管我了……” 夏皇子对她暖心一笑:“害你受此委屈,改日必登门赔罪。” 说话间却急着看是谁袭了白礼。白礼早回过头去,怒道:“背后暗算,好有手段!” 他身后的是个少年侍卫,模样不见得俊俏,眉梢唇角却都溢出一种别样暖意,对着他一揖道:“我是个下人,难免要避开光明正大的争斗,多用些下等招式。” 白礼没反应到玄明是在讥讽他,只凝神看他一阵,忽然说:“你是雪晴然兄长席上之人。” 玄明笑不应声。白礼冷笑道:“夏皇子,原来你所争的,原是这个下人的位置。” 夏皇子躺着中箭,并不生气,却轻声笑道:“玄明,可将公主安顿好了?” 玄明微一怔,白礼已经向他走过来:“雪晴然在何处?” 玄明说:“我只是应槿王妃所托来送端木小姐回府,并不知公主在何处——” “好个撒谎不眨眼的奴才!” 说话间,白礼已然连续几掌劈下来。他今日连连受挫,此刻心里愤恨之极,虽碍于使节身份不敢直接大闹雪王府,却并不觉得打死打伤个把家仆侍卫是什么错处,因此直接下了死手。玄明左右躲闪,眼看掌风又至,情急之下,反迎着白礼过去,从他双掌之间抽身取道,避了开来。 夏皇子一旁见到他身形之快,不禁微微动容。白礼亦收住手,上下打量他一番,冷冷地说:“玄术虽差,身手倒快。你便来试试,能不能快过我!” 玄明说:“想必不能,我先走了——” 说着转身要走。白礼闪身拦住他去路,朝着他头上飞起一脚:“不说出雪晴然所在,你就死在这里!” 夏皇子心中算算时间已经差不多,遂压低声音道:“玄明,你若能拖住礼王一刻钟,我妹妹便得救了。” 白礼一听愈发怒极:“小小侍卫,也妄想拦我?” 说着又连续出招,以致玄明来不及提醒他这都是夏皇子一面之词,而他已经第五次着了道。 ------------ 第七十二章 雪王府抢亲大战(三) 屋子里,雪晴然窥着外面,不禁冒着被白礼察觉的危险低声道:“父亲,救救玄明——” 雪亲王掩住她的嘴,并不应声。 原来他追白礼到一半时,已经看出被拉走的并非雪晴然,当即折回来守在她身边,以保万全。此时再出去,却是等于告诉白礼雪晴然就在屋里。 雪晴然也知道这一折,却愈发着急。她看出白礼对玄明出手是全未留情,招招都要伤人。心中一时极为难受,许多熟悉又陌生的苦楚也跟着涌上来,让人理不清摸不着。 忽然院中几人都顿了一顿,原来是白礼终于碰着玄明,手掌在他肩头擦出一道血痕。然他本意是要将那条手臂骨头击碎,因此更加恼怒,蛮横地骂道:“只知道躲,你这样也配给人做侍卫!再躲,看我一掌打死你!” 其实玄明背后就是院墙,已经无路可躲。他似乎略一迟疑,终于将左手抬起挡在胸前。 早春阳光映照下来,人人都见到他手里突然多出的一道锋刃。那是一把极小巧的短刀,刀身隐隐泛起蒙蒙青辉,却有一些金色闪烁其中。 屋内雪亲王看得清楚,不禁露出一丝讶异。而夏皇子和白礼已同时呼道:“金错刀!” 玄明苦笑一下,不再躲闪。白礼眨眼间被逼得连退几步,待要反击,却发觉他比之前动得更快,不禁向后一跃,收住手道:“这手刀法比你人俊多了。” 他赞人的话如此别致,玄明只好说:“承让……” 夏皇子接道:“礼王知他玄术不好,还有意与他比试身法,当真高风亮节。” 这句话传到白礼耳中恰如一声惊雷,他这才发觉自己确是犯了个十分之蠢的错误,放着玄术不比,倒专心与人切磋起武艺来了。虽也想看看这个少年还有多少本事,却终归不愿误了本意。当即向后闪去,与玄明拉开些距离,聚起满院风刃向他袭去。 夏皇子拉起蕖珊,翻身躲了开去。雪晴然猛地站起身,却被雪亲王一把抓住,只能眼睁睁看玄明连连躲闪,身上手上瞬间就出了几处伤。白礼占得上风,出手更重,只想得空过来补一掌,将这侍卫直接杀了出气。 方此时,突然贴着四围墙壁平地卷起一股烈风,呼啸着直冲天顶,以千钧压顶之势将白礼的风一击溃散。 此后四下俱寂,那股风来得突然,去得更干脆,倒像是幻影。这样的收控,于玄术极为不易。白礼一双桃花眼褪尽轻慢,只剩了愕然。半晌才开口道:“是谁?” 无人应他。他眼里有些许旁人看不到的复杂颜色,却牵出一抹冷笑道:“雪王府竟有这样的高人,我倒要看看,你能藏到几时!” 说话间,突然全速闪到了玄明身前,也不避他的刀锋,劈手去夺他的刀。玄明既难躲开,待要动刀却是难免要断掉白礼整个手掌,思虑之下反遭掣肘,被他一把夺了刀去。白礼却不在乎伤人多少,反手将刀刃朝玄明挥下。 雪晴然挣脱开雪亲王,推门而出,连声音都怕得失了原样:“玄明——!” 雪亲王惊道:“莲儿!回来!” 这一唤为时已晚,夏皇子更是来不及阻拦。雪晴然早奔到玄明身前,张开手臂去挡白礼的刀。一切只在瞬间,一个身影闪电般斜掠过院子,以无人能见的速度赶到白礼身边,电光石火般在刀身一弹。白礼当即被震得松了手,回头见到的是双如寒星秋水冷彻人心的眼睛。他大大一惊,旋即一手去拉雪晴然,另一手却向着白夜额前青纱而去。 白夜击落短刀时已经开始向后退,白礼的掌风激得青纱微微拂动,却终被他躲了开去。白礼见这边不得,顺势这只手也回去捞雪晴然。眼见躲不开了,却不料玄明单手推开雪晴然,将自己手腕送到他掌下挡住了他。 白礼大怒道:“寻死!” 连雪亲王尚不能正面接他双掌,人人都知玄明此举与寻死无异。握住人一只手腕,已足够白礼将这人碎尸万段。 生死一线间,突然响起“啪”的一声。 刚刚拔剑到一半的夏皇子顿时呆住,正赶到院中的雪亲王亦有些怔,周围人人都张开了嘴却发不出声。这一声脆响,竟是雪晴然端端正正挥手扇了白礼一耳光。既没用到玄术,也无技法可言。 白礼一回头,雪晴然又是一耳光。 “看你敢伤他!” 这两下打得甚重,白礼那张白白净净的脸上霎时间多了两片红云。他几乎是跳着脚放开玄明,一把握住她的手:“你这个——!” 猛然停下,发觉自己竟在这样不经意间抓到她了。 当即展颜一笑,抢在所有人之前带着她跑了。 夏皇子和雪亲王同时追了上去。白夜绕出来,先将落在地上的刀捡起还给玄明,板着脸道:“何必心软。你若有意,杀了他又有何难。” 玄明接过刀收起,双手合十举过头顶:“我已懊悔得想死,求你速将公主拦回来再骂我不迟。” 白夜瞪了他一眼,这才朝着众人离去的方向走了。他离去的身影仍是风一般快得看不清。玄明舒口气,顾不得身上伤处,也跟着赶了过去。 此时白礼就要到得大门,却因雪晴然不像蕖珊那样在乎礼数,被他抱着也毫无怯意,一路上对他拳打脚踢,是以耽误了好些时间。刚刚看得到王府大门,也同时看到了白夜身影。雪晴然唤道:“小白,别管他是什么亲王不亲王,先宰了再说!” 白礼却停住脚,眼神一动:“你叫他什么?” 雪晴然说:“我爱叫什么叫什么,你当知道,他宰了你不过是动动手指的事情。” 白礼捂住她的嘴,向着追来的少年沉声道:“你是什么人?因何来这府中?” 白夜并不回答,就要打过来。白礼手向下一滑,扼在了雪晴然颈上:“摘去你额前那道青纱,否则我杀了她。” 白夜说:“若然伤她,决不饶你。” 他说得认真,眼神没有丝毫动摇,不由人不信。白礼愈发敛了笑容,毅然决然地说:“你摘了这道纱,我就放了她。” 白夜仍是极认真:“当真?” 白礼说:“以我礼王之名担保。” 白夜当即伸手取了那条青纱额带。雪晴然亦不免睁大了眼睛,因她也是多年不曾见过白夜额前种种。如今白夜隐去额前朱砂,面上又遭羽华划了一痕,除却一双冷眼,已和幼时全不相同。 微风拂过,那道薄薄的纱倏然摘下。白礼和雪晴然全都睁大了眼睛,彻底愕然。好一会,白礼忽然大骂道:“倒霉催的小子!你敢耍我!” 雪晴然却哈哈大笑。因白夜摘了那道青纱后,下面竟还有一道一模一样的青纱。 白夜却还是那么严肃端正:“我已摘了纱,将公主还来。” 雪亲王和夏皇子也远远到了,白礼冷道:“谁还你!” 同时纵身一跃,向着院门外而去。 白夜一抿嘴唇,露出个极不高兴的表情。周遭的风立时全聚拢在一起,咆哮着追向白礼,一路上掀倒几多花草,眼看要将白礼卷了进去。 突然一切都静止。雪亲王赶到白夜身边,见他眼神中浮着一种十分怪异的神色,倒与雪晴然吃到极不中意的点心时那副神情有些相似。他随白夜眼光望去——白礼人已站在门外,手中却空空如也,正又惊又怒地望着墙头。 所有人都仰起头,于是他们看到,那出其不意从白礼手中夺下雪晴然的,是一个略有些瘦削的少年人。五官生得极为精致俊秀,清浅的笑容不染凡尘,像个误落凡间的仙人。美目微微一转,便牵动得人心旌神摇。而那一身胜雪白衣,更是翩然若仙,醉人心神。 雪晴然露出笑容,欢声唤道:“君颜哥哥,你回来了!” 最后一粒沙无声漏下,和许多其他的沙一同静止。念君颜轻轻落在院中,放下雪晴然,朝着雪亲王跪下。 “君颜见过雪亲王,见过夏皇子。” ------------ 第七十三章 美人赠我金错刀 不知是觉得思乡之心不可抑,还是抢亲失败太过丢脸,白礼离了雪王府后,竟然连夜不辞而别。皇宫旋即下诏,莲花公主已届成年,可以入宫议事。 这本是两件大事,但王城中人却甚少议及,因为有一件更加引人瞩目的事情同时发生了。便是风华绝世的白衣公子念君颜,在外出云游多年后,终于回到王城了。 虽说无论从政治,经济,还是社会影响力的角度看,这件事都难以和前两件事相比,但当卖点心的胖大婶一早打开店门,看到君颜跟在念丞相车子后面的翩翩身姿时,这样的结局已成必然。 据说那几天丞相府到皇宫的必经之路上,家家户户都提前早起将自家门前地面打扫一清,有钱人家更恨不得在地上铺层绫罗绸缎,生怕仙风玉骨的白衣公子倘若竟在自家门前沾上了个把灰尘,那简直就是九死亦难辞其咎的罪过。 这一日王殿甚是热闹,一来莲花公主雪晴然终于成为继雪羽华之后第二个上殿的公主;二来是念丞相独子带了一张图来,却是标着横云全境百余种药草产地的地图,唤作百花图。 横云之富庶,大半是为着国中独有的许多珍奇花草,然其中过半数信息只有民间一些高人逸士才知晓清楚。这些人又往往行事隐秘,极少露面,使得横云空有众多异宝,却只有极少数真正得以利用。这张图一经出现,便如巨石投入沸鼎,激起的不只千层浪。 于是雪晴然第一天上殿,见到的乃是大殿上下文武百官嚷作一团有哭有笑的乱状。就连皇帝都笑得合不拢嘴,念丞相更难抑心中喜悦,在一片嘈杂声中朗声大笑,目光几次掠过雪亲王面上,都是毫不掩饰的得色。从许多年前就开始的这场无形较量,到今日彻底改变了最初格局。雪亲王坐在亲王席位之首,本已很薄的一点笑意愈发生硬。这一瞬间,他眼中又闪过困兽的颜色。 一片混乱中,唯夏皇子静静立在皇帝身侧,黛色眼眸只落在念君颜一人身上。那笑容掩盖下的分明是一分洞察人心的寒凉。 君颜并未注意到他的审视,只微微侧目,唇角牵起一个浅到几乎看不出的温柔笑容。雪晴然向他回了一笑,他才转回去,仍旧恭谦地跪在玉阶前。 羽华奔到皇帝面前跪下,娇笑道:“父皇,念公子立下如此功劳,当得封赏!” 皇帝连连颔首,习惯性地回头道:“羽华此言极是。流夏,念君颜当得封赏。” 雪晴然这厢才明白,原来现在朝堂上有许多事都是夏皇子做主的。皇帝这句话的意思是要赏君颜,具体如何,却要由夏皇子定夺。 夏皇子点点头,目光不经意间扫过羽华面上。纵然是在皇帝面前,羽华仍瞬间低下头,再不多说。雪晴然早知她似乎有些惧怕夏皇子,却没料得已到这种程度,正暗自琢磨,就听夏皇子说:“念公子能在几年间将这许多药草钻研通透,实在是难得的博学之才,正当提封皇宫学士,为百官传授学问。” 羽华猛地抬起头,念丞相的笑容也瞬间僵住。这学士之位虽极为难得,甚至多年都难有一人得封,却终不过是与书本打打交道,实与国事民生毫无瓜葛。纵然得人尊敬,却连一分一毫的权力都沾不到。 王殿上的嘈杂声,终于渐渐平息了。 皇帝不动声色地看着夏皇子,像是想从他眼中寻得答案,可那双艳丽的黛色眸子里只有一如平常黠慧笑意。他轻声问道:“流夏,应当如此?” 夏皇子说:“应当如此。” 这时,雪晴然眼角余光突然瞥到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流光一闪,随之有一个渺远的声音传来。王殿上下无人注意到这个声音,她却因注意力不在眼前,立时辨出那是琴弦之声。 皇帝点头道:“好,便封念君颜为学士,留在宫中教导雁回。” 念丞相的笑容变得有些尴尬。君颜却并不在意,浅浅一笑,叩首谢恩。 雪晴然随父回到家中,念及雪亲王在殿上的神情,心中焦虑不安。也顾不上回想君颜种种,见过端木槿以后,先到书房中找雪亲王商议今日诸事。 雪亲王果然独自在书房出神。雪晴然默默为他倒一盏茶,轻声道:“父亲……” 雪亲王像是突然惊醒,猛一回头,眼神里却有几分震惊。半晌才回过神道:“莲儿……是你。” 说罢接过茶,无声地叹了口气。雪晴然有些疑惑:“父亲当是谁?” 雪亲王自嘲地一笑:“我以为是你母亲。” 雪晴然也跟着笑了,在他身边坐下道:“父亲,什么时候得了空,咱们再去紫篁山看看吧。” “恩。” 说起紫篁山,她又隐约想到什么事。只是这事仿佛已经极久远一般,静静躺在心底最深处微微动荡,却无论如何也呼唤不起。正凝眉细想,又听雪亲王低声道:“我死以后,只想和你母亲合葬在紫篁山的竹林里。可是她已入了皇陵,不知以后,陛下能不能——” 雪晴然闻言又惊又急,不禁站了起来:“父亲!好端端的说些什么!” 她看雪亲王一整日都不高兴,心中本已十分难过,突然听他说起这样悲戚言语,更是悲不能禁。不等说完,眼泪已经涌了出来。雪亲王略有些惊讶,旋即却笑了。一边笑,一边起身在她头顶抚了一下:“我的傻女儿,横云安泰,战事全无,我连送命的机会都没了,怎会死得那么快!” 雪晴然并不觉得有什么好笑,但听他笑了,心里也就好过许多。遂抬起头,也难得撒了一回娇道:“那也不许再说这些话!” 雪亲王连连点头,抬袖擦去她脸上泪痕。雪晴然又说:“君颜那张花草图,流夏自会想办法。这些操心的事,交给宫里的人去办就好。” 她的话正中雪亲王心思。他不禁再次笑了,却又不免摇头:“念丞相此事做得确是糊涂至极,此事一旦传出,不知有多少国家要将横云视作鱼肉。正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难道他竟不知水月茶庄——” 他猛然收住话,雪晴然却立时明白了:“父亲,平郡王说水月茶庄从前有许多奇异的花草茶,莫不正是茶庄人知晓了那些花花草草所在?天下人都说是那云庄主浪荡不肖,败了家业,更大逆不道,犯上作乱,难不成只是……” 雪亲王摇摇头:“说他浪荡不肖,其言非过。莲儿,无论人前人后,切不可再提起此事。” 雪晴然会心地点点头,不再多言。如此一来,满室寂然。她忽然朝着书房门口回头,有些吃惊地说:“父亲,我竟才听出来门口有人。” 她玄术近年来并无长进,但听风本领始终少有人及。雪亲王当即过去开了门——却见玄明手捧着点心盒站在门外,顿时眼神骤冷:“玄明,怎会在此?” “回雪王爷,我帮小凤送点心,听说公主在此,不敢相扰,只好等着。” 说罢递上点心便要退去,却听雪亲王沉声道:“玄明,进屋来。” 雪晴然知他素来不喜欢玄明,来不及多想,忙跟着进屋。玄明见左右是要进屋,遂又将她手中点心接回去,自端到屋里放下了。 雪亲王合起眼仔细辨认一回,确认四下再无他人,这才说:“玄明,那日你与白礼对峙时用的刀,可是兰柯古国刀匠所铸的那把?” 玄明微一甩手,那把青金交错的短刀突然出现在左手中。他将刀刃翻向里,双手递给雪亲王:“说来惭愧,我并不知这刀来处。是当年饥馑中乘人之危,用一袋干粮与人换来的。那人早说我的本事不够用这把刀。” 雪亲王并未接过,只冷冷地看着他的眼睛,目光压得人难以喘息。玄明目光在刀上略略停留,微笑道:“这像是一把好刀,可我确是一直用不好,倒有几次反伤了自己。雪王爷若不计较,还请为它寻个合适主人。” 他的意思竟是不想要这刀了。雪亲王冷笑一声,仍不理会:“府中见过这刀的都有何人?” “府中的只有雪王爷,公主,白夜。府外的有礼王,夏皇子,槿王妃那边的蕖珊小姐。但蕖珊小姐当时受了惊吓,应当并未留心。” 雪亲王点点头:“你的本事已足够用这把刀,小心收起来吧。但以后再敢如今日这般在我面前说谎不眨眼,你便有十把二十把金错刀,也难逃一死。” 玄明收起刀,跪在地上:“玄明不敢。” 雪亲王不耐烦地挥挥手,他连忙跳起来快步走了。好一会,雪晴然才低声道:“父亲,那刀很有名么?” “举天之下,仅此一家。” 她有些惊讶:“玄明怎会有这种东西?” 雪亲王说:“他不愿说,不必逼问。” 雪晴然应了一声,心中不知为何有些没来由的欢喜。仿佛孩子般为他骄傲。 ------------ 第七十四章 轻言许诺非我心 一如从前的泠泠珠帘,一如从前的梦幻弦音。只是帘中人,鬓上已多了几许白发。 “我老了……” 帘外琴声平静如斯。 “陛下,可是忧心于夏皇子?” 许久,才从帘中传出回应:“今日,你也赞同于他。” “多年来对丞相府的抬举,原是为掣肘雪亲王。如今雪慕寒已无多少兵权在手,便不该令丞相府气焰过盛。而况那图--” “我知道。”帘中人又沉默良久,才继续说道:“我只是……开始看不透他的心思。” “少年人的心思,原本就难以推敲。” “卿氏生的孩子,实在难叫人喜爱。”帘中传出一声轻叹:“若那个儿子未死,也该长大成人了。” 琴声戛然而止。 “这许多年来,你助我良多,却唯独不愿我提起那母子二人。” “陛下……怎知太子不会比夏皇子更难掌控?” 皇帝顿时哑口无言,好一会,忽然极轻地笑了:“不错,因他母亲生前便是个性子极烈的人。” 琴声再次响起,依然如同一帘华美幻梦。 “可我宁愿看到一个活着的不肖太子……” 琴声少有的第二次停下,帘外人一拨弦,漠然道:“臣告退。” 皇帝苦笑一声:“御琴师,你当真是个心冷情疏之人。” 因雪晴然终于得以上殿,平时与她稍亲近的兄弟姊妹纷纷来祝贺。连续多日,雪王府倒如从前一般热闹起来。雪晴然每天大半时间里只牵着梦渊和众人说些闲言,好不悠闲。 这一年雪梦渊四岁有余,眉眼都与雪亲王相似,生得干净伶俐,眼见是个美人坯子。却又不似父亲那般淡漠,反而活泼爱笑,说话也讨喜。雪亲王一家子也没一个是这种性情的,因此外人往往称奇,唯有雪晴然深知这是得了谁的影响,暗自觉得可乐。 此时梦渊正在平郡王身边,专心看着他那不到一岁的小儿子。明明自己也是个小孩子,却偏要学着大人样对襁褓中的堂侄又是拍手又是嘟囔,竟也真能哄得孩子一声不哭。平郡王说:“梦渊真是太伶俐,连这小子都肯听他的。” 梦渊说:“我是学别人的。” 他已十分聪明,知道玄明与自己不是同样身份,不该在人前说出他来。这一点倒比雪晴然机灵。 燕歌在一旁笑道:“二哥若有梦渊弟弟一半伶俐,我也不用天天听二嫂抱怨了。” 她毫不客气地揭了兄长的底,平郡王也只是一笑置之,逗她道:“以后有人来霰王府提亲,我就先问人家会不会哄孩子。不会哄的全撵出去。” 顿时哄堂大笑。燕歌虽只小雪晴然一岁,却远非她那般少年老成,当即傲然道:“这算什么。二哥应当问那人好不好看,会不会领兵打仗,有没有指点江山的气魄才是。” 说罢拉着雪晴然衣袖,认真问道:“晴然姐姐,你说是不是?” 雪晴然微笑道:“是。燕歌真有志气。” 但这句话委实太过敷衍,燕歌不服气地说:“姐姐是不赞同我的话。那姐姐觉得要问什么才好?” 雪晴然不想在这么多人面前谈起这样不着调的事情,却又实在忍不住,斟酌着说:“千万里江山,终究太冷……” 燕歌“啊”了一声,不知她是什么意思。梦渊却忽然回过头,咯咯地笑了一会。平郡王觉得有戏,忙说:“梦渊你笑什么?快说出来让大家受教。” 梦渊摇摇头:“我不说,父亲不高兴。” 燕歌眼睛一亮,急忙哄道:“梦渊弟弟,雪皇叔不在这里,你说说,我们都不告诉他。” 梦渊到底是孩子,犹豫一阵就开口道:“姐姐不喜欢冷冷的,我看她喜欢的是……” 正在这时,忽然听到院子里传报:“念公子到了。” 说话间,念君颜眼看走到门口。屋里并无一个外姓人在,彼此一见都有些怔住。雪晴然忙说:“念公子是我义兄,应当和兄长们同座。” 平郡王欣然道:“不错,念公子是晴然义兄。若不嫌弃就坐在我这边吧。” 屋里这才没了尴尬。君颜谢过平郡王,在他旁边落座,自是一番客套寒暄。方才向雪晴然道了贺。 燕歌抢着说:“也当向念公子道贺,听说公子画了一张百花图,夏皇兄亲自在殿上封了公子做学士?” 此事不知内情的皆十分羡慕,知道内情的却又觉十分尴尬。然君颜只是浅淡一笑,拱手辞道:“君颜才疏学浅,那图所记载的也不过是凤毛麟角。是夏皇子抬举我了。” 燕歌说:“那么多花草,多少人找了多少年都找不到,公子几年时间就能查清这么多,已是令人敬佩至极。” 雪晴然默默听着,却发觉君颜眼中始终有一种心不在焉的疏离,仿佛这些事早已令他十分厌倦,只为了礼数才没有点破。不禁微微一笑--他还是一如从前,做着许多惊人之举,却又做得心不甘情不愿。那份疏离,倒让他更显得与众不同。 过不了多久,平郡王的儿子看看到了休息时候,霰王府一行人来得早,已停留大半日,遂向雪晴然告辞了。其他几家也跟着起身,挽留不住。只有君颜刚到不久,不便就走,独留下了。 一时人去屋空,满室寂然。梦渊顿时觉得没意思,自跑出去寻人玩耍。雪晴然这才起身到君颜面前,轻声说:“君颜哥哥,别来无恙。” 君颜低头看看她,声音亦轻:“晴然,我……” 却声音一颤,再说不下去,将她一把拥在怀里。许久,才在她耳畔喃喃道:“我真的不是在梦里吧……” 雪晴然笑道:“是梦怎样?” “是梦,我愿永不要醒来。” 雪晴然将手伸进怀里,取出一样东西来:“放心吧,不是梦。” 君颜接过那个红玉镯,微微一笑。抬起她一只手腕,小心将镯子戴了上去。 雪晴然垂下手,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你看,这个镯子再不会滑落下去了。” 君颜重新握起她的手腕,低声说:“你还记得我们的约定?” “记得。” 腕上一只玉镯,在雪色肌肤映衬下红得像要滴出鲜血。他将那只手轻轻按在心上,对她微笑道:“那么今日再与你作个约定。” “什么约定?” “我与你约好,永不食言,永不负你,永不做令你蹙眉落泪之事。” 许久的安静。雪晴然隐约觉得似有件事令她不好点头,却又无从想起究竟何事,遂点点头:“好。” ------------ 第七十五章 某女子勾引未遂 入夏,皇宫中选在盂兰节办了一场灯会,广邀王城中高官富户家中年轻子弟参加。雪晴然收到帖子,不禁有些目瞪口呆,问道:“父亲,我始终有些不懂,这盂兰节在横云究竟是个怎样的节日?” 雪亲王说:“悼念亡魂为名,为生者作乐。” 雪晴然感到无话可说。 雪亲王瞥了一眼那个帖子,漠然道:“对你而言,这样的会去玩玩就好,不必理会。” 他既说了要去,却又说不必理会,令雪晴然有些费解。念及到时人多且杂,许会遇到一些肤浅虚荣之人,觉得好歹还是要认真些,不能让雪王府受人议论。于是到那一天,也穿戴整齐,装点一番,这才去了。然她终对这个节日原本的意义难以放下,所穿戴的皆是素色。 到得宫里时候尚早,宫人还在四处布置,但受邀之人却早接踵而至。雪晴然愈发不解,仔细望去,在场全是年轻人,其中有男有女,往往眉来眼去,竟也没人提什么避讳不避讳守礼不守礼了。 迟疑间,耳畔忽然捕到一个好听的笑声,顿时心头一亮,转身道:“你这坏人,有什么好笑?” 夏皇子说:“你脸上难得会有如此憨态,快再摆一次我看看。” 雪晴然扭过头去不理他,眼神一落到远处人群中时,却情不自禁地又一次傻了。夏皇子顿时掩面而笑,待雪晴然拉开他的衣袖,发现他竟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立时也笑了:“流夏,我也难得看到你如此憨态。” 两人遂相对大笑。笑着笑着,夏皇子那厢突然不笑,雪晴然还没回过神,已被他一把握住手腕,露出了腕上玉镯。 “这是什么?” “……镯子。” “破镯子,扔了它。” 说着真的动手去抢。雪晴然连忙护住玉镯,用力抽回手来。夏皇子说:“什么好东西。扔了它,我拿一千一万个赔给你。” 雪晴然觉得他像是随时都会过来夺了这镯子,嘿嘿一笑,转身要走:“我去看灯了……” 夏皇子说:“你知今日这会是什么意思?” 这句话意义重大,雪晴然只得停住脚,再次转回来。夏皇子终于认真收住笑,低声道:“你不是拘泥之人,我便直说出来。每遇皇子公主成年之际,宫里总会办些这样的杂会。今年这场,便是为着羽华已届成年,要帮她挑挑夫婿。” 雪晴然恍然大悟,这才明白雪亲王说“不必理会”是什么意思。旋即心思一转,脱口道:“什么羽华成年!怕还有一人,也是这个岁数了吧?” 说罢笑盈盈看着夏皇子,想要看他羞赧的样子。夏皇子一牵嘴角,反问道:“可是说你自己?我未料到你如此着急,实在对不住了。” 两人正玩笑时,忽然走来一位宫人,轻声道:“夏皇子,这样冷落了别人可是不好,那边都在找皇子呢。” 夏皇子停了片刻,这才点点头:“我这便去。妙音,带公主去暖阁歇着。” 又回头对雪晴然说:“外面人杂,终归不好。就去吃吃点心,等我一会。” 雪晴然笑道:“岂敢误了兄长大事,自会老实等着。” 夏皇子不与她计较,一笑走了。方才的宫人便引着雪晴然,从一条无人的小径去了阁子。 路上雪晴然玩心大起,悄声道:“妙音姐姐,今日来的,可有流夏中意之人?” 妙音闻言回头,却对她淡淡一笑:“也有,也没有。夏皇子的心思,普天之下有几人能揣度。” 隐隐有弦音传来,不知来处,不知去向。黑暗中,一丝一缕断断续续的微光,皆随着这隐约的琴声流逝不见。 雪晴然只觉得这景象有些莫名熟悉,伸出手去想要抓住那光芒,却在一瞬间猛然惊醒。 外面远远传来人声喧杂,身边却极为寂静。她四下看看,发觉自己是在暖阁榻上睡着了。因不知到了什么时候,忙起身往外跑,却与一人撞了满怀。那人手中原端着一盏酽茶,全都合在了她的素衣上。 她还没来得及叫出声,连那个人也向着她倒了过来。她本能地要躲,却突然发觉这人原来是夏皇子,赶紧扶住他,连声问怎么了。 夏皇子含糊不清地说:“你把我的醒酒茶……撞没了……” 雪晴然“啊”了一声,才知他是醉了。慌忙将他扶到榻上躺下,嘱咐道:“流夏,你在这里等着,我去换一盏茶给你。” 说完急忙奔出去,却又与第二人撞了满怀。抬头一看,不禁一怔:“蕖珊?” 蕖珊像是吃了一惊,好一会才回过神,讶道:“公主这衣服是怎么了?” 雪晴然一低头,这才看到满襟茶色,不禁暗暗叫苦。蕖珊眼神闪了闪,柔声道:“我与公主身量相差不多,公主若不嫌弃,可与我换过衣服。” 雪晴然立刻摇头:“怎可如此。” 蕖珊腼腆一笑:“我里面多穿了一件褙子,罩在上面就好。公主看样是要出去,就穿我的正服好了。我累了,正想找个地方歇歇。” 雪晴然担心夏皇子,委实急着出去,当即答应了。两人到旁边空室换过衣服,正要出来,蕖珊忽然惊说:“我的簪子落了!” 雪晴然一回头,果然见她头上长发散了下来。两人四下寻找,却并无她那碧玉簪的踪迹。蕖珊见她急着出去,忙说:“不必找了,就请公主借我根簪子用用,等公主回来再相归还。” 雪晴然犹豫一阵,想着总归就这一会,终是将头上的雪花簪给了她,急出门去了。 蕖珊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夜色里,突然急急转回暖阁,将门反锁了。一边脱下褙子,只剩下雪晴然那身衣服,一边来到夏皇子榻前,用袖遮了大半面孔,轻轻坐下。 夏皇子觉察到有人,睁开一双醉眼,只依稀看到那支熟悉的玉簪,遂轻唤道:“晴然……” 蕖珊点点头,另一只手忽然覆在他眼睛上。夏皇子笑道:“你又想怎样--” 话到一半突然止住,因他突然感到有人指尖发颤地抚摸他的脸颊。那只手在他脸上留连缱绻,慢慢滑过唇角,下颌,顺势抚过颈项,触过锁骨,跟着一点点伸到他的衣领中。 他在醉里仍感到吃惊:“晴然……” 蕖珊俯下身,将唇印在他唇上,顺着指尖抚过的轨迹亲吻过去。她虽紧张得发抖,却始终记着遮住他的眼睛。 纤纤素手探入黛色华服,挑拨得襟带散乱。夏皇子忽然轻笑一声,拉住她的手,柔声道:“傻丫头,我可与任何人逢场作戏,却唯独不愿这般对你……只有你,不能受这样轻薄……” 蕖珊听出他的声音是自己从未听过的温柔恳切,不禁呆了呆,想到这些话一个字也不是说给她听的,顿时觉得好没意思。夏皇子又说:“那个人靠不住……你若想明白了,记得我就在这里等着你……不管多久,我都可以等……” 蕖珊再也听不下去,眼泪夺眶而出,放了手转身就跑。夏皇子本能地想拉住她,却只勾住了那串珊瑚。一声轻响,丝线崩断,细碎的珊瑚珠顿时四散飞溅,如同血泪。 ------------ 第七十六章 玲珑骰子安红豆 雪晴然端了茶回来,却找不到蕖珊。来不及细想,先将茶送到榻前,摇着夏皇子的手唤道:“流夏,流夏——” 夏皇子睁开眼,喃喃道:“哪里换了身衣服来……” 雪晴然将他扶起,递过茶来:“不是撞到了你的茶么?” 夏皇子却未接茶盏,只凝神望着她,慢慢伸出手来,在她脸上抚了一下,指尖一直顺过颈上,方才恋恋收住。 两人自幼耳鬓厮磨,彼此都未对此虑过,便是在一顶帐子里抢东西抢到天翻地覆,也终归不过一场玩笑。然他此时这一抚,却分明带了许多缠绵意绪。雪晴然不禁向旁一躲,手中茶荡了几荡,脸也跟着有些红了:“流夏,你醉成什么样!“ 夏皇子不管那盏茶,伸手来握住她的手腕:“晴然,我就是不喜欢这个镯子。你既然愿意……陪我,为何还要戴着它?“ 雪晴然叹口气,一点点抽回手,轻声应道:“这是我早就答应了的。” “你答应了什么?总不会是答应嫁给他——” “正是答应了。” 突然的安静。夏皇子慢慢直起身,酒已经醒了一半:“此话当真?既如此,为何?” 话到一半,却不经意看到榻前落了一地的珊瑚珠,凝神一想,顿时全明白了。 雪晴然见他脸上有一瞬间极是惊讶,旋即怔住不动,心里总觉得有些说不出的蹊跷,便又轻声劝道:“流夏,喝了茶醒醒,出去走走。” 夏皇子一笑,接过她手中茶一饮而尽:“我已从梦中醒了,我们出去走走。” 便整顿好散乱衣衫,拉着她往外走,却是朝着宫外的方向。雪晴然说:“我还不能出去。” “为何?” “我的簪子……” 她说到一半,连忙咽下,跟着他往外走,一路上谁也不说话。直到了各家车马等候之处,夏皇子才找到雪王府的随从吩咐道:“去追到端木蕖珊的车子,她借了你家公主的簪子未还。” 雪晴然十分惊讶:“你怎知道是蕖珊借了?但她是为了帮我才借了去,这样不好……” 夏皇子说:“你们两个再难好了。此时不要,这簪子就再回不来了。” 雪晴然不懂他的意思,那厢听吩咐的人却已向着两人一揖:“请夏皇子放心,我这就去。” 夏皇子点点头:“你去最好,说不定还能挽回此事。” 玄明得过他许多话,却头一回遇到一句好的,一时颇为纳闷。 这一夜,河上照例有许多灯盏漂流而去。只是两人一如既往到得晚,那些灯多已远去不见。 两人各自放了一盏灯,看着它们去了。雪晴然坐在河岸上,忽然轻声道:“流夏,你每年来此放一盏灯……” 夏皇子在她身边坐下,微微一笑:“自是为云凰。” 雪晴然应了一声,不好再发话。夏皇子微微一笑,自己开口道:“听说我和云凰出生时十指相扣,掌心相连,费了许多功夫才分开。她死的时候,也有许多人以为死的是我。” 雪晴然猛然回头,正看到他眼中那片一直以来挥之不去的阴翳。云凰辞世多年,他那时也不过是个孩子,却直到今天还在如此挂念着此事。 正想到此处,忽听夏皇子轻声说:“那时醒来,却见到了你,心中好生欢喜,仿佛上苍又还了我另一个云凰。” 他看着她,挑起一个浓浓的笑:“晴然,我心中从未如此困惑。我究竟该将你当成谁?” 雪晴然心中一惊,只当夏皇子在怀疑她,心虚地笑道:“流夏,我,我不懂你的意思……” “我不知该将你看做雪皇叔的女儿,横云人仰慕的公主,我最亲近的堂妹,还是我的……” 雪晴然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忙牵住他的衣袖,诚心诚意地笑道:“流夏,我虽比不上云凰,却私心将你当成亲哥哥,你若将我当做妹妹,我自然再高兴不过。” 夏皇子回过头去,仍望着寂静的河面:“晴然,你真像个……雪人。” 雪晴然翻身起来半跪在他面前,仔细看着他说:“你究竟喝了多少酒,就醉成了这样?净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夏皇子将她拢到怀里,低声说:“我醉了。” 好一会,雪晴然微微抬起头,看到他流苏似的睫毛静静覆下,竟是睡着了。她想起身,又怕惊醒了他,犹豫了一回,终于老实倚在他身上,不知不觉间也睡去了。 翌日,雪晴然醒来时发觉自己身在玉藻宫中。仔细想想,这么多回,自己凡在外面睡着了,就没有一次中途能及时醒来的,不禁有些愤愤的。 床头早有宫人放好一套干净新衣,她穿好起床,去梳洗时猛然发觉那支雪花玉簪不知何时又回到了头上。总算放下心来,情不自禁地露出些笑容,轻声道:“也不知他怎么说的……” 便去见过信皇妃与杨皇子。前者照例埋头作画,并未理会她。反而是杨皇子,似乎已经等她许久。 雪晴然说:“杨皇兄可是有事吩咐?” 杨皇子的声音素来轻过平常人,如同落雪:“流夏惹你生气了么?” 雪晴然顿时被问得有些惊讶,忙说:“他昨晚醉了,确是说了些听不懂的话,却并无半句惹我气的。不知杨皇兄何出此言?” 杨皇子露出一个极淡的笑容,却并未回答她,只轻声说:“他酒量极浅,饮少辄醉,但酒后失言,倒还是头一遭。可有说什么讨人笑的话,也说给我听听如何?” 雪晴然心想,果然是个人都恨不能听听夏皇子的笑话。 然仔细想想,却没什么可笑的,好歹只回想起一句说她是“雪人”的话,便说给了他。 杨皇子撑着脸,扭头望着窗外。那双沉静的眼睛里,既像什么都有的复杂,又仿佛只有一片淡漠。好一会,他忽然回过头来,静静吩咐道:“晴然,扶我起来。” 雪晴然与杨皇子并不亲近,但心中却一直对他很尊敬。忙扶他起身,慢慢走到隔壁房中。杨皇子走到一个棋桌前,将棋盘轻轻一转,身后的书架竟随之无声移开,露出个暗藏的隔间。 “随我进来。” 雪晴然依言走进去,立时怔住。因那隔间墙上,满满的挂了一墙画像。从稚子模样到芳华妙龄,所画的都是一个人,仔细望去时,只见那人染了双黛色眸子,笑颜灵动。 她不禁迟疑道:“这画的是流夏,却是个女孩……这莫不是云凰的画像?” 杨皇子点点头:“我皇妹云凰死后,流夏每到生辰,便对镜自临,为她作像。到昨日,已是十年。” 雪晴然一怔,首先悟道:“昨日……是流夏和云凰的生辰?” 杨皇子点点头,轻声说:“是个顶不吉利的日子。” 雪晴然知夏皇子从不提起生辰,却不知是这样缘由。再抬头望去,果然那画像越到后来,越是画得灵动娴熟。看着看着,忽然发现一事:“杨皇兄,到昨日是云凰姐姐辞世十年,可墙上绘像只有……九幅。” 杨皇子点点头,缓步走到一旁书案前:“云凰与流夏双生双宿,她死时,流夏倒在此地三日不醒。据说除了你和我,再无人能将他们分清,恐怕他们自己也快分不清彼此。但现在……流夏终于和云凰分开了。” 他的手抚过桌上一幅半成的画作,那上面覆着一张避尘的薄纸。 “他的心意已经变了,因此再画不出云凰的样子。” 说罢移开画上的薄纸,露出一幅栩栩如生的人像,雪晴然顿时睁大了眼:“流夏……” 画卷上的女子眼波灵动,笑容清冷,便是她在镜中的倒影,也不会比这幅画更像她自己。唯有画中人腕上玉镯,仍只勾出个轮廓,并未着色。 “晴然,这些年来,我每次见你,你头上总带着这支玉簪。若我猜得不错,你是早就知道了它是流夏所赠吧?” 雪晴然默默点了下头。 “他唤你雪人,是因他与云凰最爱玩雪,两人常常做出非常好看的雪人来。可是雪人永远冷得人无法亲近,最后总会眼睁睁融化消失,两人越是靠近它,呵护它,它就消失得越快。” 杨皇子低头看看她:“晴然,你难道真的不知,你是他心中最爱的女子?” 雪晴然一动不动,心中千百种滋味倒在一起。她这才明白,夏皇子那一声“雪人”里有多少酸楚寂寞。可她心里同时也隐隐生出了恐惧,多少陈年过往,她无法追问,无法查实,也无法置之不理。 杨皇子仍像从前一样将手搭在她头顶,轻声道:“流夏天生太过固执,许多东西本可信手夺来,他却总不肯。” 停了停,慢慢牵起她的手,将她腕上红玉镯一点点退下来。眼见镯子过了她手腕,到了手掌,又过了手掌,到了指间。突然雪晴然一翻手,牢牢抓住了它。杨皇子顿住手,没有作声。 雪晴然低声说:“杨皇兄,我多年前已许下诺言。不管发生什么,也不该做言而无信之事。” “就只是为了不失信么?” 雪晴然无法回答,只缓缓抽回手,决然地说:“杨皇兄……我意已决。” 许久,杨皇子慢慢放开她,仍将手轻放在她头顶,温和一笑。 ------------ 第七十七章 他的发妻不是你 雪晴然离了皇宫时,天色已晚。这一日夏皇子被皇帝唤去迟迟不归,她等了许久,忽然想到他此去许是因为君颜那张棘手的百花图。然杨皇子素来不问朝中事,她又不便在此时去找君颜,只得自行辞去了。 有些意外的是雪王府车马竟还在皇宫等着。阿缎已经不知是第几次在车中睡着了,白夜等了这么久,眼中无一丝一毫焦躁之色,依旧如水般清澄澈净。雪晴然四下看看,不禁问道:“怎不见玄明?“ 阿缎闻声醒来,忙应道:“他昨夜被差去追端木府的车子,来来回回折腾了整晚,所以先回去休息了。” 车子外面的随从们听到她的话却纷纷偷笑,雪晴然听得有人耳语道:“他是急着回去看小凤……” 白夜冷眼一挑:“说长道短!” 雪晴然有些惊讶。因她这两个侍卫中,玄明虽看着和气好性儿,却因得雪亲王许多差遣,渐渐显得与别不同,不知不觉间也捎带会时时管着府中下人;倒是白夜冷言冷眼,纵然玄术深不可测,却从不会管别人言行如何。何况刚刚那人也没说什么,不知他怎会反应这么大。 说话的随从也是一头雾水,只道这个孩子等太久了心情烦躁,并不与他计较,一笑罢了。 由于这两天发生许多事,雪晴然也有些累,车子走出没多远便沉沉睡去了。再醒来时却眼看着天黑了,街道两边都亮起了昏黄灯光,融融的好不动人。她失神看着那些不知谁家的灯光,不知不觉间车子一顿,原来是已经到了雪王府。 雪王府门梁上两盏精致的灯笼发出的光,难以将这座过高的大门全部照亮。却有一盏极普通的薄纸灯笼,在门前静静照亮了路,如同一个透明的泪痕落在旧时信笺上,年深日久,成了濡湿心底的泉源。 雪晴然的车子,就跟在那盏温暖的纸灯笼后面,辘辘向前。 到了书房前面,雪晴然下得车来去见雪亲王。玄明顺手将灯笼递给她,略略一揖道:“今早接到宫里的帖子,文淑公主生辰要在城外一处别院摆宴,帖子放在晴雪院了。” 便跟着白夜走了。 雪晴然低头看看那个灯笼,又回头看看阿缎,迟疑道:“他怎么又成了提灯的了?” 阿缎叹了口气:“公主……他不一直是这样的么。” 羽华生辰当日,不巧一早便下起小雨来。雪晴然本来只爱素衣,却因下了雨路上泥泞,只得换了件墨色锦袍,撑着把水墨点染的纸伞出了门。 车上已加盖了避雨的油布,玄明握着鞭子躲在帘子下避雨。雪亲王因担心他女儿要冒雨进山,亲自发话要玄明随行,却又在前一晚将他叫去,长篇大论的不知训了些什么话。 此时这个被训到大气不敢喘的侍卫为了让雪晴然上车,忙跳到一边雨里让出车门。雪晴然先上车去,阿缎却因看他在淋雨,将自己手中伞举到他头顶。她这一日有些着了凉,不时咳嗽,伞也跟着晃几晃,玄明顺手扶住伞柄,这才稳住了。 巧的是就在这时候,小凤为给玄明送伞赶着过来,正看到他们两人共撑一把伞,并且面上各有些笑意,正在相互道谢。顿时兜了满坛满缸的老醋冲过来,不管不顾地叫道:“阿缎,你干什么?” 阿缎一愣:“我怎么了?” 小凤当真泼起来,一把将她从伞下推出去道:“你离玄明远一点!” 阿缎这才明白是怎么回事,不禁一口气堵在胸口,加上冷雨一淋,连着咳嗽好几声。雪晴然早听到这番动静,忙唤道:“阿缎,今天本来就病了,还是快回去好生歇着,换小凤跟我去吧。” 小凤巴不得这一句,立时抢着跳上了车。阿缎情知雪晴然是心疼她,但当着一旁许多随从的面,依然脸上挂不住,眼里汪出了一痕泪光。忽然头上雨没了,抬头一看,原来是玄明将伞举到她头顶,正对她笑。 他将伞还给阿缎,低声道:“她还是个孩子,不懂事。阿缎,对不住了。” 说罢向她一揖,这才坐到车前,催着马走了。 阿缎再想气,却是全然气不起来了。只撑着伞,默默伫立雨中,目送他离去。 这厢车子走出很远,小凤才悄悄掀起车窗上竹帘往后看了一眼。见阿缎仍孤单单立在雨里,不禁脱口道:“她怎么还不进屋去?不是病了么?” 玄明说:“公主穿得单薄,莫掀帘子。” 小凤忙放下帘子,好一会又悄声说:“公主,快些给阿缎找个好人家嫁出去吧。” 雪晴然笑道:“你自己出去了,还想把她也拐出去,剩下谁来陪我?” 小凤立刻不吭声。她又说:“再说阿缎生得漂亮,人又温柔,谁配得上她?” 听到她夸阿缎,小凤又将对阿缎的同情和关爱一股脑踢飞,扭头道:“她再好也没有公主好。” 雪晴然本是在逗她,却突然听她极认真地说出这样一句,既觉得好笑,又不禁有些受感动。小凤从小被爹娘娇惯得不得了,常常不管不顾说出些尖酸刻薄的话来,却从来都将她这公主看成神一般,只一心一意觉得她好。 她探身伏在小凤肩上,悄声说:“等你出嫁时,我让槿姨给你一件最漂亮的嫁衣。” 小凤脸一红,却忍不住笑了。扭捏一阵,也悄声道:“槿王妃给了我娘一块料子,让她按我自己想要的样子绣了,可我娘却说还早着呢,不给我绣……” 说话间,满脸都是幸福的光彩。雪晴然凝神看着她,忽然又觉得心底有什么东西轻轻拍打翅膀,像要从尘封的废墟中挣扎起来,却又终于不甘地倒下去了。 她不禁自言自语道:“我好像忘了什么东西了……” 车子似乎压在了石子上,猛然颠簸一下。小凤头碰在壁板上,向着前面喊道:“玄明,怎么了?” 好一会,才听玄明应道:“可撞到了么?” 小凤回头看看雪晴然,这才说:“公主没事,只撞到我了。” 玄明笑道:“好好坐稳些,等下进了山,怕会更加颠簸。” ------------ 第七十八章 一场赌局半生仇 横云是个山林众多的地方,许多富贵人家的别院行馆都在山中。十几竿翠竹,三五枝桃花,便可将一座院落点缀得精彩绝伦。 羽华所选这处别院颇有些与众不同,满院都是如火如荼的红茶花。雪晴然只觉得这样场景似曾相识,一时站在院子里出了神。她一身墨衣并一把素伞,在这艳绝的花丛中有种别样韵味。 那厢早有人唤道:“三皇兄快来看,晴然姐姐到了!” 雪晴然回过神,看到燕歌正拉着夏皇子站在阶前看她。夏皇子对她一笑,唤道:“快过来,那边冷。” 她跟着笑了,正要过去,眼前忽然闪过那满墙的云凰画像,脚步立时慢了下来。夏皇子却走下台阶,就在雨中一路走到她面前,拉起她向着燕歌走回去,边走边笑道:“你要舍不得这花,让人摘一把放在屋里就是了。” 雪晴然忙将伞移过去帮他挡雨,心中却在责备自己没他的气量。 两人方一登上台阶,燕歌已经等不及来看雪晴然。上下打量一圈,大笑道:“三皇兄,晴然姐姐是怎么来的?今天人人都颠得鼻青脸肿,怎么就她还是这样整齐?” 夏皇子说:“我知她府上有个顶会做事的,必是他把车驾得这么稳。” 这时其他人也迎出来,雪晴然被簇拥在锦绣堆里往屋走,赶着回头看看,瞥到她的车子已经不在门前,玄明却依然站在原处,动也不动地望着满院茶花。 她回过头来,对夏皇子一笑:“流夏,这茶花开得好看,我摘一朵回去,羽华姐姐可会怪我?” 话音未落,就听羽华远远地娇笑道:“一朵花而已,怪什么。就算你想要这个院子,姐姐也给你。” 雪晴然抬起头,见羽华正婷婷立于堂上,穿了件绣满茶花的礼服,光辉悦目。她身边站着个白衣如雪的人,一双俊秀慧眼正含笑望着这边,便是君颜。在场人人衣角鞋边多少难免沾上些许雨水,他那身白衣却依然不染纤尘。 两人视线一碰,顿生许多莫名意绪。就算是君颜这般内敛沉静之人,此刻也是心事昭昭摆在了脸上。在场有雾亲王家的小儿子宁言,心直口快道:“念公子在看什么?羽华皇姊那么好看,怎么他都不看了?” 此言一出,不知有多少人各怀心事红了脸。夏皇子笑道:“因后进来的人里只有你晴然姐姐没有披头散发,所以人人都觉得奇怪。” 宁言说:“羽华姐姐和念公子也没散头发。” 夏皇子来不及开口,已被燕歌抢了过去:“他们昨天就到了,又没有冒雨过来……” 君颜向前走了一步,对众人拱手道:“宫中只有君颜身负闲职,因此勉为其难来帮公主主持生辰,让各位见笑了。” 羽华一笑,目光独落在雪晴然身上:“晴然妹妹刚到,到里间喝些茶暖暖吧。” 雪晴然左右权衡,只得依言去了。方一迈脚,夏皇子已经牵住她的手,微微一笑:“在这边呢。” 一片嬉笑声中,雪晴然分明看到他的黛色眼眸在羽华面上一转,一种冷色转瞬即逝。而羽华第一次没有低头避开,固执的眼神如同破釜沉舟般回敬过来。 小隔间的矮桌上摆着些新做出的点心,还有一壶新茶香气袭人。雪晴然无心去碰点心,只倒了两杯茶,递给夏皇子一杯。 夏皇子举起茶杯,却只虚晃一下,又放回桌上。雪晴然啜了口茶,轻声说:“刚才过来时,我见燕歌他们都看着你,是急着盼你去玩吧?” 夏皇子倚在一旁,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等你歇过了一同出去,我不放心你独自留下。” 雪晴然不禁笑了:“又不是小孩子。羽华姐姐难得生日,她不愿我出去,我就在这里呆一会也没什么的。” 夏皇子笑道:“那正好,她也不愿我出去。” 两人就静静地坐在这隔间里,不再说话。四下里安安静静,只有窗外越来越大的雨声传来,衬得室内愈发温暖静寂。这副光景,平时难得,不想却能在此时此地碰上。恍惚间好像又回到了幼时,两人窝在一张床上分吃点心,两无嫌猜,好不惬意。 雪晴然在朦胧中轻叹一声,忽然听到有脚步声传来。抬起头时,原来是羽华来了。连忙起身让道:“羽华姐姐,怎么不在外面玩呢?” 羽华说:“我有些累了,来和晴然妹妹说说话。三皇兄,女孩家的体己话,你也要听么?” 夏皇子说:“左右你的事我都清楚,听听又如何。” 羽华不看他,仍旧对雪晴然笑道:“晴然,你看他对你可多用心。我要找你说说话,他也这般挡着拦着。三皇兄,你怎么不把晴然带回凤箫宫,天天都这么看着?” 这话稳准狠地正中夏皇子痛处,雪晴然正想干脆拉她出去,就听夏皇子轻声说:“我看着你一个就够了。” 羽华的面孔霎时间白得像纸一般。好一会,才强笑道:“三皇兄真会玩笑……你们在这说你们的悄悄话吧,我出去了。” 说完便要走,雪晴然怕她出去以后再说出什么让人误会的话来,忙跟着起身道:“我和姐姐一起出去。” 羽华说:“晴然妹妹,别对我三皇兄这般忍心,就陪他一会又怎么了?” 雪晴然顿时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站在原地好是尴尬。羽华又笑道:“这么多郡主郡王,个个都顶喜欢三皇兄,怎么晴然妹妹你就不给他这个面子呢?” 雪晴然说:“流夏是我哥哥,我和他无需这般见外。” 羽华说:“你既与他这般亲近,我便将这个哥哥让给你。” “骨肉至亲,也有让不让之说么?” “怎么就让不得?”羽华一扬眉,“只要你拿镯子换。” 雪晴然这才明白她的来意,心头不悦,遂笑道:“羽华姐姐立个字据,说从此流夏是我兄长,我便将镯子给你。” 羽华尚未应声,一张白纸从天而降。两人同时抬头,看到夏皇子黛色的眼中幽晦难辨。他微微一笑,将笔递与羽华。 雪晴然说:“我写。” 便在纸上写下:某年月日,雪晴然用手镯换雪羽华兄长流夏,从此镯子归雪羽华,兄长之称归雪晴然,皇天后土共鉴。 两人各自呕着气,认真刺破指尖按下指印。羽华笑吟吟地说:“晴然妹妹,三皇兄给你了,快拿镯子来。” 雪晴然亦是一笑,顺手将腕上一个普通银镯取下来:“羽华姐姐笑纳。” 羽华一怔:“这是什么?” 雪晴然说:“镯子呀,姐姐不是说要我的镯子么?” 羽华急道:“你——” 雪晴然蓦地扬起手中字据:“羽华姐姐,你指印还在这里,想反悔么?” 一直没说话的夏皇子此时终于开口,声音带了笑意:“羽华,黑纸白字,我就这么被你卖了。” 说罢同幼时一般牵起雪晴然的手,向着正屋走去:“晴然,你可是白捡了一个哥哥。从今日起,你就是我的亲妹妹,我必如对云凰一般对你……” 室内一片寂然,只剩羽华脸色铁青地站在原地。许久,她忽然极慢地牵起一个微笑,切齿道:“来人……” ------------ 第七十九章 任是无心也动情 因为雨一直不停,各家只有些年长男孩冒雨回王城去了,燕歌等女孩都留宿别院。雪晴然自成年后极少在外留宿,加上雨天潮湿,竟然睡不着。半夜里辗转反侧,终于悄悄起身,绕过同屋的燕歌去了院中。 此时大雨骤停,天上落下丝丝缕缕淡淡的月光,满院只有茶花独特的香气无声无息蔓延。雪晴然顺着满是红花的小径向前,不知不觉已经走到花丛深处。周围静悄悄的,仿佛时光已经在此凝固,这些殷红华美的花朵永远都不会再凋谢。 她出神地望着面前一枝茶花,心中有些感慨,不觉伸手去碰了碰它,轻声道:“这院子常年少有人来,开得可寂寞吗?” 无人回答,那朵花在她指尖轻轻一摇,溅落几许雨珠。她念着无人看到,不禁孩子气地微笑起来,俯身去在花蕊上亲了一下,低声说:“今晚本公主大发慈悲在这里陪你如何?” 话音未落,突然听到身边传来一个花枝断裂的声音。她猛地直起身,这才发觉一旁花阴下有个身影,不知已经站在那里多久。她自负听风本领少有人及,却全然未曾听到此人声息,刚才那一出可是被尽收眼底了。 她这辈子没有这样窘过,情不自禁地想用袖遮住脸。遮到一半觉得被人看了她这样窘态去,至少也要弄清这是什么人,以后好找机会还上他。遂改变主意,反而向前走了一步。 月光静静落下,玄明手持着一枝断下的茶花,动也不动地立在树下,双眸好似晨光般明亮。他对雪晴然浅浅一笑,才拱手赔礼道:“公主饶我。” 雪晴然见是他,先松了一口气,总算丢人没丢到外面去。仔细看时,只觉得他这样静静站在茶花下的样子好看极了,正是一幅写着岁月静好现世安稳的图画,能让人忘了这世上所有烦恼不平。不禁看着他,嫣然一笑。 玄明不知她笑什么,眼神转了几转,只好回以一笑。刚一挑嘴角,手中茶花已被她夺了过去。只见她将那花放来放去,似乎是想别在胸前珠串上,但又总找不到地方。他看了一会,实在看不下去,终于从她手里拿过花去,想要帮忙。她抬头一笑,当即垂下手等着。 却不知这一笑映着月色,映着茶花,映在少年人眼中,可以晃动起多少波澜。 玄明微微怔了怔,手中茶花已不知不觉间换个方向,簪在了她鬓上。他腕上不知从何处沾染了一丝若有若无的苦涩馨香,在她鬓发间无声地萦绕开来。 雪晴然不禁跟着在鬓侧扶了一下,笑道:“好看么?” 玄明略一点头,也露出个暖心笑容:“倾国倾城,说的便是公主。” 雪晴然被他这样说,自是微有些窘,却又平生第一次如此欣慰于自己的相貌。想了想,只左顾右盼地说:“这院邸茶花遍开,可真好看。” “百花之中,当属茶花最艳。” 说到这里,忽听有人站在花丛外唤道:“晴然,可是你?” 玄明猛回过神,顿时向后退了一步,匆匆说:“玄明失礼,公主恕我。” 说完一闪身,人已离去不见。雪晴然不懂他在说什么,正想唤他,却有一人沿着小径过来,轻声道:“晴然,这么晚,怎么不去休息?” 她回过头,旋即展颜而笑:“君颜哥哥!” 君颜自从献上百花图以后常常在皇宫中,两人除却在殿上,一直见面甚少。此时他一袭白衣站在花间,好似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雪晴然忙过去双手牵住他的衣袖。君颜有些惊讶地看着她,她一笑:“怕一个不留神,你会从我眼前飞走了。” 此言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君颜无声地叹了口气,任她牵着衣袖,沿小径走过去。走了不知多远,前面忽然开阔,露出一座小小亭子。 两人在亭中坐下,他才开口道:“这头上的茶花,簪得真巧。红花偎墨鬟,让晴然从清寒美人也变得不尽温婉了。” 雪晴然“啊”了一声,突然间有些明白了玄明说的“失礼”是怎么回事,不禁微微笑了:“是这花本来就好看。” 君颜亦笑,打量着她说:“我闲来无事,时常等着上朝的日子。” “为何?” “因我只是个闲职,在王殿上什么都不需要做,顶重要的一件事就是看你。” 雪晴然想了想说:“闲时也不许出宫么?” “我一出宫,人人都道我是去雪王府找你。如此……怕对你不好。” “那,丞相府怎样?义母她可好?” “不知。父亲仍不许我看她。” 雪晴然感到有些意外。早年她听丞相夫人说,念丞相不让她与君颜相见是怕他耽溺其中,磨了志气。可如今君颜已长大成人,也做了皇宫的学士,已经无需再将他们分开了。 她哼道:“以后君颜哥哥有了自己的院邸,就将义母接过来同住,每天都见面。” 君颜看着她那双分明很冷,却又如孩子般毫无戒备的眼睛,不禁笑了:“你说这样,便这样办好了。” 雪晴然笑笑,心中迅速思索着念丞相这样做的原因,一边又说:“君颜哥哥,你走以后,父亲听我说起你给我做的秋千,也在我院中摆了个秋千。也不知是什么树的木头做出来,竟是个红色的。” 君颜说:“有许多木材打磨好了都是红色,但无一不是极贵重。雪王爷当真疼爱晴然。” 雪晴然听得他这样说雪亲王,觉得很开心,随口道:“我父亲虽时常令外人觉得不近人情,其实是个心地温柔的人,从不会与人为难。” 君颜眼中闪过一瞬间的惊异,旋即用个微笑掩饰过去,转而说道:“下次回来,定要寻到机会请他指点玄术。” 雪晴然惊讶地问:“你又要去哪里?” 好一阵安静。君颜叹口气,轻声说:“上次那张图,许是有些疏忽错漏之处,夏皇子已责成我去查清此事。” 雪晴然跟着叹了一声,怅然道:“查清它,又要多久?” “找到那几处地方,至少也要数月吧。”君颜苦笑一声,“正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呢。” “是义父要你呈上那张图的吧?” 君颜点点头。雪晴然斟酌着说:“君颜哥哥,你虽……虽是他的儿子,可是这……” 说到一半,看到他有些为难的神情,又觉得此事不急在一时,遂话锋一转,仍然笑道:“查一遍总比当初一样样去找省事得多,你放心去吧,我等着。” 她只说了“我等着”,却无疑是说等着他来应从前那个约定。君颜将她手腕握起,露出那只红玉手镯,轻声说:“我在外时,好几次梦到这个镯子丢了,碎了。可是那日一见你,你竟还戴着它。” 雪晴然讶道:“这是我们早已约定的事情,我怎么会食言。” 君颜轻笑一声:“许久不见,你容貌变了许多,心性却还和从前一模一样,像个孩子。” 雪晴然极想说我活的时间说不定快和你那个不着调的爹差不多了,纵然活得有些不成气候,也不至于像个什么孩子--自然说不得。于是有些不服气地仰起脸,伸手捏住他的下颌,妩媚一笑道:“我就是孩子,一辈子都守在父母膝边吃点心,看你怎么办。” 君颜心中当真一直觉得她是孩子性情,忽然被她这么赤裸裸地调戏了,顿时呆住。面前女孩说长不长,说幼不幼,忽然眉梢眼角都点染起风情,恰如平地里起了涟漪,一圈圈在人心里动荡不去。 他心中本有许多纷纭意绪,却被她这一笑全都冲散了。只好无奈一笑,双臂已有些自作主张地将她拢到怀里。 “果真如此,让雪王爷杀了我算了。” 雪晴然一挑眉,嗔道:“那我怎么办?” “你守上三年,可得一个牌坊……” 两人难得如此,正笑得开心,忽听一人冷冷说道:“更深露重的,念公子这是做什么呢?” 君颜立即放了手,敛起笑容道:“见过公主。” 羽华微微一笑,手上却不知不觉将一朵茶花攥紧了:“怎么一个一个的,全都欺负晴然年幼不懂事么?什么堂兄,义兄,敢情你们这些名号都是幌子么?” 雪晴然听她又带上夏皇子,不禁反问道:“我堂兄不正是你的亲哥哥么?你唤他一声兄长,难道也是幌子?” 羽华冷笑道:“这如何相提并论?妹妹名前一个雪字,原本和我们这个雪不大一样吧。” 君颜听她连这样的话都说出,知她是恼极了,忙说:“文淑公主何必如此。这么晚,不知公主何事来此?” 羽华看着他的眼神快要冒出火来:“念公子,你可好镇静。三皇兄追查你那张图的来处,已是八九不离十了,你还在这里花前月下悠哉游哉!你当我为何好端端会到这水月茶庄的别院中来摆宴?这可都是他吩咐的!” 雪晴然听到水月茶庄的名字,心中又是一凛,才想起这茶花原是云府为最。然而她心中又好像有另一个模模糊糊的印象,亦是关乎这红花,却如何也想不起了。 君颜却露出个浅淡笑容:“多谢公主关心。可我并不在意那张图,这世上人人想要的都不同,君颜心中所愿,唯有--” “你这个愿永远不会成。”羽华打断他,手中茶花已经揉碎,沾了满手殷红,“念公子,或许人人想要的都不同,但一心想着无望之愿的,可算不得聪明人。” ------------ 第八十章 突如其来生死别 翌日天色又有些阴沉,谁也不提前夜之事,吃过午饭各自散了。雪晴然心中一直念着羽华那番关于百花图的话,却百思不得其解。一边出神,一边到了雪王府车马旁,就听随从们纷纷笑道:“公主可是回来了。” 她顿时收住思绪:“出什么事了?” 其中一人回道:“不知为何,今天没有给我们东西吃。” 雪晴然料是羽华怄气,忙说:“趁着不下雨了快些回去,我叫人摆个宴给你们。” 众人知她说到做到,都开心起来,振作了精神收拾好出发。小凤跟上车来时,却抱着一丛茶花,悄悄说:“今早我听好多郡主郡王都在议论,说公主戴茶花好看,所以摘了许多回来。” 雪晴然笑了,摘下一枝往她鬟上簪。小凤说:“我不合适,我戴茉莉。” 雪晴然一怔,仔细一想,小凤的杏眼朱唇娃娃脸,再加上一股活泼劲儿,果然是戴茉莉好。但王城中少有此花,倒听端木槿说过,最西边的江夏城才盛产茉莉,家家女子都时常戴着。小凤生在雪王府,长在雪王府,会说出这样的话可是奇怪。 待要问时,发觉她脸上有些绯色,顿时恍然大悟:“是玄明说的。” 小凤虽不好意思,又实在忍不住得意,悄声道:“他说以后要去江夏开个小小茶铺,不过,要等公主出嫁以后。他还说那里有十几种别处不生的花草。公主,他知道好多花……” 她话到一半,雪晴然却突然“啊”了一声道:“我想起来了。” 这艳绝的红茶花,她是在一方手帕上见过。乃是玄明姐姐留下的遗物,原本只绣到一半,剩下一半是玄明当着她的面绣上去的。 小凤见她突然怔怔地不说话,也安静下来。车子在这时离开别院上了路,小凤掀起帘子一角向外张望一会,躲躲闪闪取出一个盒子,笑道:“公主,这是院中侍女给我的点心。回去的路远,公主先吃一点。” 雪晴然说:“你自己吃了,给外面的人分吧。他们走路不知多累。” 小凤却不依,定要她先吃过,这才攀着车窗,先将点心给了白夜。白夜只取一块,剩下的给众人传去。玄明听到身后动静,回头道:“什么事?” 小凤说:“我们分点心,不给你了。” 玄明说:“好,我还有几块糖,也不给你。” 小凤忙朝后面喊道:“你们怎么传得那么慢?快把点心还我!” 玄明笑道:“我是不会白给你的,要不这样,你猜猜看,我还有多少糖。” “猜对了就给我吃么?” “恩,猜对了两块都给你。” 小凤转了转眼珠:“我猜是四块。” 玄明取出两块薄纸裹着的糖递过来,笑着说:“恩,我还欠你两块。” 这时点心也恰好传完一圈,所剩无几,白夜便将剩下的都递到前面给他。 雪晴然吃了块点心,正在琢磨着将车上茶花编结成环,忽觉车子一震,停了下来。向外望去时,玄明已经将白夜手中咬下半块的点心接过去,朝着后面吩咐道:“这点心不能吃。” 众人面面相觑。玄明回头道:“小凤,点心哪里来的?” 小凤怔道:“是别院一个侍女说雪王府的随从没有吃饭,特意拿了给我的。” “方才是不是给公主吃了?” “……是。” 白夜已经将口中剩下的都吐掉,有些不高兴地问:“怎么了?” 玄明四下看看,有些为难地笑了:“点心盒里有曼陀罗花香。若然如此,吃下的人可是什么玄术都用不出了。” 雪晴然心中一惊,立时想要试试,而车后随从已经有人急道:“确是不能用了……” 白夜睁大眼,冷冽眼神中多了几许警色:“当提起神来,立即返回王城。” 玄明点点头,重新跳上车。山路上骤然响起了急促的马蹄声。 晚些时候又下起雨,山路愈发坎坷崎岖,随从们用不得玄术,跟在车后极是辛苦。眼看天色渐暗,雨势越来越大,小凤先有些急了,探出头去问道:“怎么这么久还没出山?” 白夜的声音透过雨声传来,染了寒意:“原来那条路被冲坏了,现在正绕道。” 雪晴然将小凤拉回来,倚在窗边低声问:“小白,一路可曾见到别家车马?” 半晌才传来白夜恼火的声音,却是朝着前面的:“玄明,我们中计了。” 玄明说:“现在回去已经来不及。前面有条小路反而更近,只是有些难走,要委屈公主了。” 车后随从大多已经十分疲惫,却全都咬牙撑着。雪晴然心下有些悚然,偏生吃了块点心,无法用玄术探听周围虚实,只能默默在车中坐着。 走了不知多远,突然听白夜高声喝道“小心”,旋即有许多东西撞击在马车四壁。雪晴然一把抱住小凤,将她推到车厢角落里,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嗖嗖穿过车窗落在身边。回头一看,原来是几支羽箭。四周同时响起兵刃相接的脆响,跟着是雪王府那些随从的惨痛呼叫。 最后是一个不可名状的巨大呼啸声,似乎是白夜的玄术。随着这一声响,一切归为寂静。 好一阵,她忍不住推开车门,急唤道:“玄明--” 玄明猛回过身来想挡住她的视线,却已来不及了。映入她眼中的是满地渐渐散开的殷红,比茶花更加艳丽醒目。刚刚还在向她诉苦喊饿,对她温暖微笑,咬紧牙关努力跟在她车后的人,就在方才的瞬间全都倒在了血泊之中,再无声息。 雪晴然只觉得胸前仿佛遭了重重一击,突然无法呼吸,无法发出任何声音。小凤也看到了,吓得脸色惨白:“这,这是怎么了?” 不等玄明回答,白夜已经一跃退到车中,对他沉声道:“还不快走?” 马车极快地动起来。白夜凝神听着四周,呼吸却极不平稳。雪晴然回过神来,悄声道:“小白,你受伤了?” 白夜说:“并未受伤,只是多少咽下些点心,用起玄术有些不便。现在情况不好,公主不要轻易出声。” 雪晴然侧目向车前望去,白夜又说:“就算我死了,玄明也能逃出去,不用担心他。” 天上隐隐传来沉闷雷声,雨下得更大了。四下里只剩了雨声和车声,雪晴然想到车后已经没有那些人跟随着,顿时泪如雨下。 白夜看她一眼,似乎还想说什么,终是回过头去,继续听着外面了。只一会功夫,他忽然微一皱眉,将雪晴然挡在身后,低声唤道:“玄明,来了更多人。” ------------ 第八十一章 从今相泣魂梦中 马车在雷雨中飞驰而过,发出巨大的响声,即使不会玄术的人都可以在极远之地听出马车的去向。 白夜眼睛睁得比平时稍微大了些,一双眼眸仍然像最深的秋水,清澈无澜。 “玄明,带公主先走。” 玄明说:“你走当比我走更稳妥” “我走,你怎么挡得住那些人。” “服了曼陀罗,你也一样挡不住。” 雪晴然心下略作权衡,开口道:“可将我与小凤藏起来,你们回去找人。” “那些人一发现公主不在车里,必定不再追赶,先会四下寻找。” “那就你去找我父亲,我们随后--” 白夜打断她:“公主,玄明自保可以,想拖住那么多人却不可能。” 雪晴然急道:“说来说去,那些人是找我的吧?就将我一人留下好了!又不是一定会杀我!” 白夜立时瞪她一眼,不屑再与她多说,抽身出去找玄明商量了。 不多时,玄明突然闪进来,雪晴然又说:“我已连累了许多人,不能再害你们。玄明,求你让我下车吧!” 玄明异常安静地看着她,眼中闪闪烁烁的却是一种怯意,仿佛被他自己的什么想法吓住了。雪晴然想了想,惊道:“是不是已经追上了?” 玄明急转过头去,嘴唇动了几次才发出声音:“小凤,过来。” 小凤一直老实缩在角落里,实在比在场的任何一人都要惊慌,听到这声唤顿时含了泪,赶快凑过来,无助地看着他。玄明低下头,又很快抬起,用极轻的声音说道:“公主,随白夜先走。” 白夜粗鲁地拉开车帘,回头道:“你要干什么?” “我驾车引开他们。” 片刻的安静。 雪晴然摇头道:“这不行。我们走了,小凤怎么办?” 然而小凤却先她明白了,原本已吓得苍白的脸只一瞬间就尽失血色,整个人如同石像般完全僵住。 玄明避开她的眼神,再望向白夜,点了一下头。 白夜恢复了冷静,放开缰绳任马匹自己奔走,回身拽过雪晴然就要起身。玄明却拉住他,伸手来解雪晴然的衣服。 雪晴然顿时一愣,却因素来只是信着他和白夜,糊里糊涂将身上锦袍脱了下来,这才问道:“玄明,你要做什么?” 玄明不说话,兀自将锦袍裹在小凤身上。外面的天空划过一道巨大骇人的闪电。小凤突然开了口,带了哭腔的声音弱得像只生病的小猫:“玄明,我……我害怕……” 玄明将她整个人拥进怀里,柔声安慰道:“不怕,我陪着你。” 小凤呜呜咽咽地哭起来。玄明低声说:“白夜,还不走……” 雪晴然这时终于明白了,她难以置信地挣脱白夜的手臂,双眼睁得极大:“你……你要害死小凤么?玄明,她与你已定下了夫妻名分,莫做这等凉薄之事!我不许你这样做!” 白夜强硬地一把拖过她,将她腕上玉镯也扯下来塞给玄明,然后毫不迟疑地退到车门。 雪晴然用尽全身力气抱住车门:“玄明,你若当真这样薄情负义,就是我看错了你--!” 这声音被雷声淹没,白夜狠狠一掌下去,她顿时眼前一黑,松了手。 梦中飘起温暖的桂香,琴弦声哀哀欲绝。有什么人在身边,举手间散发着温暖苦涩的馨香,那是令人怀念的记忆。没有夜雨,没有暗算,没有铺天盖地的黑影,没有生死别离。 雪晴然猛地睁开眼。 身边传来端木槿紧张的声音:“莲儿,莲儿,你醒了?” 雪晴然闻声回头,看到端木槿温柔的面庞。她愣了一会,渐渐想起之前的事,连忙挣扎着起身,一把抓住她的手臂:“槿姨,玄明呢……” 端木槿握住她的手:“已平安回来了。” 雪晴然心头一颤,睁大眼睛道:“那小凤也回来了?” 端木槿点点头:“虽耽搁了半夜,现在确是都回来了,莲儿先养好身子,再让他们来见你。” 雪晴然点点头,重新合上眼睛,不料曼陀罗毒性褪尽,雪王府的无数声响,恰在此时汹涌漫过耳畔。 她先是听到身边端木槿的呼吸声,然后是门外白夜换个姿势倚在廊上的声音,侍女们经过院子的声音,远处的……哭声。 一个女子断断续续地哭着:“早知如此,我该给她缝了那件衣服!我只道她年纪还小,谁知这样命薄!” 雪晴然惊得猛然直起身,不顾端木槿的阻拦向外跑去,顺着那哭声来到一间小院旁边--便看到一个穿着素服的中年妇人,正在众人环绕下俯身大哭。她身下是一具白布覆盖的纤细尸体,只露出墨色锦袍一角,上面泥泞血污尚未干透,将白布边缘也染得一片暗色。 雪晴然睁大了眼睛,不知过了多久才悲声唤道:“小凤--” 她再也顾不上周围人是不是又向她跪下,投向她的目光是哀伤还是责备,一步步走到尸首旁跪下,想要去掀起白布,看看那个与她从小到大未曾分离过的孩子。 突然有人伸过手来拦住了她。雪晴然一回头,却见玄明一手抱着件红衣,另一手牢牢按住了那块白布。他身上亦是斑驳的血痕,明暗交叠,难辨出处。 她沉默片刻,一字字地说:“你又想怎样?” 玄明并不作答,只朝着那中年妇人跪下,轻声道:“大娘,我来给她送这件绣衣,你看看……可是她喜欢的样子?” 那妇人含泪接过他手中红衣抖开,顿时一片绚烂霞光在晨风中铺展开来,那红衣上绣着幅辉煌秀丽的朝凤图,远胜过雪晴然见过的任何一件嫁衣。 妇人哽咽着点头道:“她必定喜欢……” 一语未毕,忍不住又号啕大哭。雪晴然知道那件衣服必是玄明亲手所绣,却想到小凤已经不能再看到它,顿时悲从中来,也跟着落泪了。 玄明回过头来,低声说:“公主……请回去休息吧。” 说罢从怀中取出她的红玉镯,仍旧交还过来。雪晴然接过玉镯,却一眼看到上面一抹未及擦净的血色。她怒极反笑,看着他嫣然道:“她死了,你回来了?你活着回来了?” 玄明低着头不做声。 “她可有多喜欢你,有多听你的话!你到底还是不是人!” 玄明终究是撑不住,咬住嘴唇,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般簌簌落下。雪晴然见他落泪,却心中更恨,忘了身边还有别人,扬起手朝他脸上扇过去。 小凤母亲连忙拉住她,颤声道:“公主息怒,莫再难为他了。我女儿命薄,不怪别人……公主且回吧……” 周围人纷纷上前劝慰。雪晴然想想,也觉得她此时可能不想看见自己,只得默默离了院子。走到门口回头望去,见玄明正伏在她怀里,如孩子般泣不成声:“……是我的错……是我没本事……” 小凤母亲轻轻抚着他的肩膀,哽咽道:“咱们都不怪你。明天我去公主院里给你求情,跟她说,不是你的错,是小凤她自己……没福气……” 玄明悲泣道:“是我害得她,是我该死。我对不起她,也对不起你们。” 绣衣无声落到地上,那少年一巴掌跟着一巴掌打在自己脸上,声声脆响在整个小院里激起看不见的涟漪。 周围人忙上前拦着,他仰起脸,满脸都是凌乱泪痕。小凤母亲颤颤给他擦着脸,轻声道:“傻孩子,你对她什么样,我还不知道么?你看你这脸,都打红了……她要是知道了,还不心疼……” 玄明推开她的手,将脸扭向一边:“我对不起她……我连狗都不如……” 他那脸上红红的全是巴掌印,身上几处血污还在极慢地洇浸开。雪晴然心中一颤,却固执地咬住唇,不肯原谅这个凉薄的少年。 小凤母亲的声音愈发悲苦:“别说这样的话,她没了,以后你就是咱们家的儿子。你叫我一声娘,再别说这些糟践自己的话了……” 玄明回过头,悲切切地唤道:“娘--” 两人抱头痛哭。那哭声如同一根钢针,缓慢地扎进人耳中,一直戳透心肺。雪晴然猛地转身,离开了那个简陋的院子。 ------------ 第八十二章 执子之手难白头 这一晚,天气阴沉,雪晴然半夜里突然又发了梦魇,昏沉沉地爬起来往外走。院中侍女多已睡下,竟无人察觉到。院门外当值侍卫们听到门响,又见她慢慢走出来,却并不知她犹在梦中,只连声请她回去。 雪晴然谁也不理会,一步紧跟一步往外走。侍卫们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正为难中,突然白夜出现在一旁,这才略略放了心。却听白夜冷声道:“公主是要去见雪王爷,我自会跟着。” 众人都十分清楚他那另类性格,全都收住脚,装作不在意他只穿了身寝服。 雪晴然半睡半醒间一直走到冰莲池边,便要走进去。白夜这才上前牢牢抓住她一只手腕,附在她耳边问道:“水中有什么?” 雪晴然停了片刻,轻声应道:“琴声……” “水中怎会有琴声?” “九霄……环佩琴……” 她说完这一句,再不肯回答白夜的问,只挣扎着要走到水里去。白夜想了想,双手捂住了她的耳朵。 这办法虽十分直白简单,却意外地奏效。雪晴然慢慢合起眼,再睁开时满脸惊讶:“小白……你在做什么?我怎会在此?” 白夜说:“公主梦中来此而已,我听到声音,就跟了过来。若无事,回去休息就是了。” 雪晴然点点头,转身往回走。走了一半又改变方向,走向另一边。白夜跟着走了两步,忽然明白了:“公主可是要去看小凤?” “恩。” “现在天热,她已葬在姜家坟茔中了。” 雪晴然顿住脚,半晌才喃喃道:“为何无人告诉我?她可是……和我从小一起长大啊……” 雪王府中没有她的姐妹,从小就只有小凤和阿缎在身边陪伴她。小凤虽比她年长,因天真率直,更像是家里的小妹妹。这个小妹妹每天领着条小狗满院跑,任性玩笑,看着永远是无忧无虑,却唯独对她百依百顺,有什么好事都第一想到她。只要是关系到她这个公主的事,她总会收起所有小脾气小性子,绝无半分怨言。 她带着少年人的无限娇羞说:槿王妃给了我娘一块料子,让她按我自己想要的样子绣了,可我娘却说还早着呢,不给我绣…… 她满怀着对未来的无限憧憬说:他说以后要去江夏开个小小茶铺,不过,要等公主出嫁以后。 她静静躺在白布下,周身都是血污,再看不到那个令她痴心守望的人,再看不到那件辉煌灿烂的嫁衣。 雪晴然仰起头望着幽暗夜空,悲戚地笑了:“我……不该将她和玄明留在府里,不该将她赶出晴雪院去,不该那样对她……” 白夜静静地看着她,清冷的眼睛映照一切。 “要下雨了,我去取伞来,便随公主去看她的墓碑。” 得了雪晴然一点头,立即闪不见,只一会就带了伞回来,且已经穿好了衣服。更帮她带了件外衣。雪晴然一边穿衣服一边往大门走,白夜说:“那边侍卫都是玄术高绝之人,公主应当走这边。” 说完带着她一路走到宜莲的旧院子旁,将她一把拉住,跃出了雪王府,向着城外踏风而去。 姜家坟茔在一处甚是荒凉的山岗上,周围少有人家。天色越来越暗,这座小山坡也益发晦暗难辨。 两人走到此处已是后半夜。山上杂乱生着些矮松,不时有夜枭在暗中发出苍凉的叫声,更生凄凉。天上渐渐落起雨,白夜撑起伞,一声不响地跟在雪晴然身边。 走了不知多远,前方终于开阔起来,便可见到一片大大小小的坟茔静默雨中了。 雪晴然突然停下脚步,如同被什么击中一般静静地望着前面。白夜也跟着停下,微微咬了下嘴唇。 透过正密集起来的雨帘,可看到有座新垒起的坟墓前跪着个人影。 他既没有在墓前摆起祭品,也不曾烧过纸钱。冷雨坠下,他只是动也不动地抱着墓碑,仿佛那墓碑会活过来,对他嚷,对他笑,对他发脾气,吃醋,向他讨糖果吃。 雨淅淅沥沥落下,他始终抱着墓碑,一动不动地跪着。雨水打透他的衣衫,勾勒出瘦削的身形。如此单薄的肩膀,已然担负起几多生死别离。 雪晴然颤声道:“凉薄之人……” 说出来的时候,脚步却已迈了出去。 白夜本能地想将伞送过来挡在她头顶,却又停下,任凭她独自走进雨中,走到了玄明身边去。他的眼睛透过重重雨帘,依旧那般清洌无暇,洞悉一切。 玄明终于听到声响,猛一回头,雪晴然的大袖已经挡在他头顶:“如果时光倒转,你不会这样做了,是不是?” 玄明避开她的眼,没有回答。 雪晴然将这沉默看做默认,俯身拉住他的手,将他拉起来:“人死不能复生,跟我回家吧。” 少年听话地随她起身,却身子一晃,几乎倒下。她有些惊讶:“怎么了?” 玄明轻声说:“无事……” 一时静得只剩落雨之声。雪晴然慢慢低下头,目光落在两人握着的手上-- 幽暗中,有些颜色极暗的东西从玄明衣袖中一层层涌出,顺着手流下来,不等触到她的手,便被雨水冲刷散去。 白夜扔开雨伞,跑过来扶住了他。 翌日天气晴好,连续几日的大雨将王城洗刷得干干净净,早晨的空气也格外清新。雪晴然对着窗外看了许久,却只是轻叹一声道:“可怜她,再也看不到这繁花嫩柳的世界了……” 端木槿梳洗罢走进来,恰听得了她这一声叹。 她前一夜离开院子,到底被雪亲王知道,怕她再睡不安稳,天未亮便将她带到端木槿处,让端木槿照看着她。 端木槿缓声道:“莲儿,我知道你心软,见不得这些事。可你身边这些人,最后早晚都是要分开的,若是每一个都惹你这般伤怀,可如何是好?” 雪晴然说:“槿姨,不必为我担心。这世上再深再疼的伤处,时间一久也都会愈合。我过些日子自然也就好了。” 端木槿不料她会说出这样的话,不禁脱口道:“莲儿,这话你都是哪里听来?” 雪晴然依旧只是望着窗外,目光如水,清可见底。而那水底一痕一痕的,全都是年深日久的伤疤。 “时间久了,自然懂了。” ------------ 第八十三章 雪王一怒血染城 无人知道从何时起,也许就是从那个还是郡主的五岁女孩被人抱出莲池,脸色苍白没了呼吸的一瞬间开始,似剑锋般凌厉桀骜的横云雪亲王,仿佛下了决心,要用尽一生时间,不计任何后果,抛弃一切底线和原则,宠溺她,纵容她,直到她的生命中只有自由欢乐。 此刻,已经长大成人的女孩正慵懒地倚在琴案上,单手拨着琴弦,声音里还带着睡意:“父亲已经去朝中了?怎么没有叫我?” 阿缎说:“雪王爷说公主这两天受累了,不让叫醒公主。还说等公主醒了,就在院里弹弹琴曲,玩玩秋千,等他回来便好,不必去朝中了。” 雪晴然停住手,仔细思量一阵,问道:“他走的时候,怎样神情?” 阿缎想了想,迟疑道:“奴婢不敢说准,觉得雪王爷好像眼神比平日更冷些。” 屋里还有两个侍女候在外间,也跟着应道:“确是有些个。” 雪晴然再想一想,起身道:“我看我还是跟去的好。” 阿缎忙劝道:“公主,这中途过去,可比称病不去更失礼得多。” 雪晴然说:“那么我就在殿外看看便回。” 是日天青云淡,风和日丽。王殿上下一团祥和,唯有雪王府公主雪晴然的席位空着。礼官有些为难地跑到雪亲王面前,低声问:“雪王爷恕罪,不知公主她……” 雪亲王说:“她今天不来。” 礼官略一迟疑,十分识相地退回御座旁,直接吼了声上朝。 因近年始终无灾无战,每回上朝所议之事也都令许多下级官员连连瞌睡。这一天照例不过呈上些周焉边境和平友好,江夏茶楼茶水质量下降引发客人不满,王城中又有几个莽夫想去西方无冬之境定居被及时劝阻等鸡毛蒜皮的事情。 看看没什么人说话了,照例当由皇帝总结陈词。忽然夏皇子上前一步,躬身施礼道:“父皇,儿臣有事请奏。” 原本有些昏昏欲睡的朝臣们猛然精神一震,纷纷偷眼瞄过来。因为夏皇子主持朝堂已久,早就不会因一些平常决定用到“请奏”二字。连皇帝的双眼也由半圆变成了一个不规则圆:“何事?” 夏皇子说:“念学士所呈百花图,标绘药草共计一百零八处,其中七十二处无法查实,故此来报,想请念学士澄清。” 此言一出,顿时一片混乱,众人先是惊诧于他动作之快,短短数日竟已将图一一核对过,旋即回过神来,人人都有种到手个钱袋,转眼又被偷了的感觉。念丞相怒视着君颜,隐约可见其胡子有些微微上翘。 君颜起身到他面前跪下,从从容容地说:“此七十二处药草是人手栽种培植,图上标绘的原是采药人住处。君颜愿再去与这些人联络,请其不要随意离开住处。” 念丞相屏住呼吸看着夏皇子,生怕他会摇头。片刻,夏皇子略一点头:“有劳。” 君颜谢过他,待要起身,夏皇子又说:“流夏自幼身居王城,见识不多,甚感惭愧。如今有此机会,就请念学士也捎带将这七十二样药草各带回来些,大家一同长长见识。想必在场许多朝臣也与流夏一般好奇。” 殿上立即响起一片附和声。虽然有些人觉得这要求似乎略嫌苛刻,但总归是看热闹不怕事大,何况那许多药草奇花,一直以来也就是个传说,自水月茶庄没了以后更加无迹可寻,能见一见也不枉此生,哪有半个理由不凑此热闹。 君颜抬头看了夏皇子一眼,又低下头,应了一声,起身回了席位。 皇帝的目光亦在夏皇子身上淡淡一扫,旋即转向礼官,正要嘱咐退朝,忽然又有一人缓步行至玉阶下,沉声道:“陛下,臣弟尚有一事。” 风止尘息。朝堂上下再无一双眼睛是半圆。雪亲王轻轻撩起眼帘,眼神如同冰莲池水一般凛冽凌厉,极尽深寒。 夏皇子默默退回皇帝身边,垂手端立。艳丽的黛色眼眸中有一层极薄极薄,却挥之不去的阴翳。 “羽华生辰当日宴请各家后辈,因大雨连绵,翌日方散。我女晴然归来路上,身边侍卫全中了曼陀罗之毒,玄术尽废。又遇桥毁路断,只得绕道行走。” 他略一停,四周已静得只剩呼吸声。那日有子女去赴宴的朝臣都个个先白了脸,因他们子女无人遇到桥毁路断之事。 “行至深山,突然遇袭,随行二十八人,并一个尚未成年的婢女,只有两人活着回到王府。” 大殿上下响起了几个愕然的“啊”“呃”声,又迅速消失,只剩下令人窒息的寂静。再无一人心怀好奇,因雪亲王眼中少有的闪过了恨色。 “我女身边侍卫,身受十余处重伤,归来时只带了一样东西。虽被血污染透了,好在未失原样,想必还可以辨认出。” 他将一只手伸向前面,慢慢展开,露出掌中一截镶嵌白羽的箭柄,上面血迹已经干涸。 “在场许多人在宫中时日都长于我,想必还可认出,这是白羽卫的箭吧?” 羽华猛地站起身,朝着这边跪下,声音怕得失了原样:“雪皇叔!羽华不知此事!皇叔饶我!” 雪亲王微一侧目,羽华顿时惊叫一声,不顾一切地跑到皇帝身边:“女儿不知此事,父皇救我!父皇!” 皇帝目光急转,动了几次唇才发出声:“白羽卫是你出生之日,我亲自挑选来给你的亲卫,羽华,可是你管教不严,致使皇宫亲卫中出了叛逆?” 羽华慌不择言,急道:“女儿没有--” 说到中途总算明白,连忙改口道:“正是如此!女儿此去别院,并未带任何一个白羽卫!想必是有人自己要去……要去害她!” 皇帝正要再说,雪亲王的声音已冷冷传来:“既然如此,就请皇侄将白羽卫叫出来审上一审。” 闻听此言,羽华惊得脸色发白,求助地看着皇帝,顾不得擦去一串串滚落的眼泪:“父皇,父皇……” 夏皇子回过头来,静静看着她:“羽华,朝堂上怎好如此失仪?还不听皇叔的话?” 他一直站在御座前,与羽华离得极近。羽华惊恐的目光在他腰间剑上微微一停,当即从怀里取出一支晶莹发亮的白羽递给他,转身退回了席上。然人人都看出,她坐下后,仍一直在浑身打颤。 夏皇子走下玉阶,双手将白羽送上。雪亲王得了那片白羽,冷眼审视片刻,扬眉道:“白羽之上六十处绒纹,便是说白羽卫共有六十人吧?” 羽华不敢看他,颤颤点头。 雪亲王不再看她,不再看任何人,转身面向殿外:“我要这六十人即刻立于殿前,一个莫少。” 只过了片刻,一队身穿黑衣的侍卫疾步跑到殿前。每一人都遮住面孔,只露出一双眼睛。他们背上,是装满羽箭的箭筒。 雪亲王缓步走到为首一人面前,冷冷问道:“为何只有四十一人在此?余下十九人何在?” 那白羽卫略一回头,沉声道:“回雪王爷,他们……得公主恩准,出宫喝酒去了。” 雪亲王回头看着羽华道:“可有这等巧事?” 羽华听得这一问,身子愈发颤抖,低声道:“回,回雪皇叔……羽华……不知道……” 话音未落,雪亲王已从侍卫背上取下弓箭,将羽箭抵在他喉咙上,拉满弓射了过去。 后面的白羽卫只见同伴身子一顿便倒在面前,还未来得及明白,自己背上羽箭也被雪亲王取了过去。等他看清同伴颈上贯穿的羽箭时,自己也已向着他倒过去。 大殿内外只剩下一声声不疾不徐的弓弦颤动声。没有一人敢动,更无人敢开口。 数年来,在这朝堂上有过多少明争暗夺,无数人煞费苦心,将雪亲王手中权力一丝丝剥落了去。可直到今日,当他将羽箭一支支抵着白羽卫的喉咙射过去的时候,人们才忽然发觉,即使没有一兵一卒,这个穿着墨染长袍的人依然可以让他们吓得流汗,吓得发颤,吓得连一根手指都不敢动。 羽华发出一个沉闷的呻/吟声,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殿外白羽卫情知今日难逃此劫,大多闭起眼,只等那一箭来了好得解脱。站在最末的虽蒙着脸,看身形却可知还是个少年,眼见得四十个同伴一个个在面前倒下去,连挣扎一下都没有便无辜死去,露在外的眼中不由得蓄满泪水。 然泪水不及坠落,雪亲王已将羽箭对准他。少年身子抖得有如筛糠,一声压抑着的哽咽如断弦般喑哑。王殿上下皆听到这一声哽咽,却无一人抬头。夏皇子微微抿紧嘴唇,依然默立皇帝身边。即使是他,也不敢在此时发话。 就在此时,忽听有人急切地唤道:“不要杀他!” 夏皇子松开嘴唇,无声地叹了口气。 ------------ 八十四 雪王一怒血染城(二) 殿上人听到那一声“不要杀他”,几乎个个吓得肝胆俱裂,惊疑之下偷眼过来,想看看是谁敢在此时此刻阻拦雪亲王。 他们所看到的是个眉目玲珑的少女,正拎起长裙,拼了命地飞跑过殿外长阶,一头泼墨也似的长发在身后散开,几乎要跟不上她的速度。 她径直跑到雪亲王面前,张开双臂挡在他与最后一个白羽卫之间,一双璀璨慧眼睁得极大。 不知多少人惊得以袖掩口,生怕雪亲王怒极,便不伤她,当众打骂一顿也是难以收场。 雪晴然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却顾不得许多,急道:“父亲,伤我的并无这样年少之人!” 在所有人或惊恐,或担忧,或怀疑的注视下,雪亲王慢慢放下弓箭,微一扬眉:“他此时不伤你,以后——” 雪晴然顾不得许多,双膝跪下,紧紧抓住他的衣襟,仰起脸轻声道:“父亲,不要杀他。他的父母……也会心痛。” 好一阵安静。王殿上下人人看着雪亲王,一丝大气也不敢出。他曾在这王殿上拔剑斩了纤蛮使节,也曾在此当众责骂过不知多少高官重臣,从不曾有任何一人敢在他发怒时开口劝阻,从没有过。人人都将心提到了嗓子,不知他会怎样对自己的女儿。 雪亲王扔掉手中弓箭,伸手将她拉起来,回身对着皇帝一揖:“莲儿几天来备受惊吓,须得修养,慕寒先行回府了。污了王殿,请陛下和皇子恕罪。” 皇帝疲惫地摆了摆手。夏皇子眼波一转,沉声说:“雪皇叔除去皇宫叛逆,是件大快人心之举,并无罪过。” 群臣一听有坡可下,连忙慌乱地将驴放了下去:“正是如此,正是如此啊!夏皇子所言不差,所言不差啊!雪亲王英明,实在英明啊!” 雪亲王在雪晴然头顶抚了一下,牵起她的手向外走去。随着礼官一声无力的“退朝”,群臣亦默默离了王殿,走过满地白羽卫的尸体,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那个刚刚死里逃生的少年呆呆地看着每个人走过,又渐渐走远,泪水终于一颗连着一颗落下来。他在泪光中跪在地上,轻轻唤道:“方哥哥?……小何,小何?宁哥哥?” 无人应他。那些人静静地倒在地上,像是睡着了。 雪晴然回到雪王府,立即被端木槿唤去。急忙到得残雪院时,却见一个老头子坐在院中,满脸傲色正在喝茶。 她立即笑了:“老大夫,您老人家怎么来了?” 老头子自然不会考虑向她下跪,只略一点头:“听闻公主常有些离魂症状,雪王爷前个儿连夜去端木府要找我过来,我说今天过来他还不乐意。也不想想我老头子一把年纪,哪经得起这么折腾!” 雪晴然忙笑着去给他倒茶,心中却有百千思绪绕在一起,极不是滋味。 老大夫瞥她一眼,哼道:“有什么好医,他这女儿一看便知是心思过重,听人一句话都要在心里绕上七八回哩!” 端木槿在一旁听不下去,拦道:“还请老大夫高抬贵手,帮我家公主看一看。” 老头子却瞪她一眼,慢慢地喝了茶,这才起身进了屋。 等他从屋里出来时,却是没了一丝一毫的傲气,只紧皱着眉头不吭声。恰好雪亲王也换过衣服来了,老头子面上不禁有些微红,讪讪道:“公主症状,老头子诊不出来。” 雪亲王有些惊讶:“这是为何?” 老头子不禁又有些暴躁:“诊不出便是诊不出,她身体没有一分一毫不妥,本不该有那诸般诡异症状。我老大夫也不知是怎么的,一到你们家就要碰钉子。雪王爷你且等着,我回去便再闭关一次,不琢磨出公主这个病决不见人!” 雪亲王头半日刚在王殿上将满朝文武吓得大气不敢喘,此时老大夫句句话都不怎么中听,他却微微牵起嘴角,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 老头子也不行礼,转身就往外走。走到一半忽然想起一事,又折回来对雪亲王嘱咐道:“听她所言,是遇到极伤心事便会如此。雪王爷须得留心,切莫让她见着伤怀之事。” 雪晴然正从屋里出来,远远对他笑道:“您老人家多虑了,我能有什么伤怀事。” 老头子立时奔到她面前,压低了声音道:“你当老大夫看不出你喝过失魂引么?云映湖那个挨千刀的死鬼,配出这东西来自己倒晓得不喝,却坑了不知多少人哩!什么事不能慢慢想开,要用到那害人的东西?哦,你必是已经忘了因由,不要紧,等我一并弄出解药来给你喝了。” 雪晴然生怕她爹听到这番话,连声道:“我知错了,以后有什么不适我都去找您,绝不找别人了!您老人家就在端木府吧?我记下了……” 老头子却突然变了脸色,呆了半天才想起这原是他自己顺嘴溜出来的。四下搜寻一圈,见院中侍女无人听到此话,才懊恼道:“老头子已应了人不说出自己所在,今日自己说漏了,这怎生是好。” 雪晴然顿时笑了:“我不说出去便是。” 老大夫决然道:“公主若果然不说,以后遇到任何事,老头子必定尽全力帮你。” 雪亲王远远看着这一老一少唧唧咕咕地不知说些什么,只淡淡一笑,并不发问,亦不去听。一直等到老大夫走了,方才唤雪晴然道:“莲儿,今晚与阿槿同住可好?” 雪晴然点点头。他又免不得去嘱咐端木槿,端木槿虽喜欢雪晴然留宿院里,却感到不解:“莲儿连日劳顿惊扰,只怕不宜换床休息。” 雪亲王低声道:“我是怕她又发梦跑出去。” 端木槿仍是不解:“老大夫不是说,她遇了伤怀之事才会如此……” 雪亲王道:“今日朝中所见,怕正是令她伤心之事。” 当晚雪晴然留宿残雪院,与端木槿一起看梦渊临字。雪亲王因觉得男孩不像女孩娇弱,自当多加锤炼,是以对儿子管教甚严。梦渊小小年纪就有许多功课做,倒也像模像样,识了许多字。唯有一点与他姐姐十分相似,便是凡事自己很有主意,表面上乖巧听话,一眼看不到就要自作主张。 好比端木槿给他一张雪亲王亲自写的字帖临摹,他只收下了,坐到桌前去,却悄悄换上另一张临了。不知过了多久才被雪晴然偶然看到,不禁奇道:“这字端庄清秀,虽然写得漂亮,可不是父亲的笔迹。” 话音未落,端木槿已从内室匆匆出来,责备道:“梦渊,你是不是又在临玄明的字?” 梦渊有些心怯,当即换上了雪亲王那一张。雪晴然捡起被他换下的那张仔细一看,不禁掩口失笑。原来那并非一张字帖,而是非常随意的一页纸,上面写着些“二月十七入绢丝九匹”、“共收银一百二十四两讫”之类。 端木槿叹道:“梦渊,你又去哪里寻了这些来?” 孩子停住笔,怯生生地不说话。端木槿再叹一声,收了那张纸去。 雪晴然低头笑道:“梦渊,为何一定要写这个字呢?” 梦渊看看端木槿,再看看她,小声说:“这个字好看……” 端木槿忍不住说:“你父亲的字难道不好?连别的亲王府都来要你父亲的帖,还要不到呢。” 梦渊声音更小:“父亲的字……写不动。” 雪亲王为人凌厉,写字也是苍劲陡峭。雪晴然听了“写不动”三个字,觉得实在妙极,几乎笑出了声。连忙跑出屋去一番嘱咐。 不多时,阿绣捧了张墨迹未干的正经字帖回来,笑着交给雪晴然道:“公主,回来了。” 雪晴然接过来,见上面的字比那账簿上的更好看许多,且写的是些简单有趣的诗歌,显见是花了些心思写给孩子的。遂转而给了梦渊,微笑道:“写好了父亲那张,就给你写这张。这上头写的可是有趣的东西呢。” 梦渊顿时眼睛一亮。 雪晴然却凝神看着那张帖,心中盘算着什么时候也让玄明给她写一张来临。只是想到他在雨中抱着墓碑的光景,又黯然收起了心思。 ------------ 八十五 我心如丝无断绝 夏日未央,白衣公子念君颜刚回王城不久,又要离家远行。这一天全城下起刚懂事的女娃娃,上至女娃娃的三姨四婶六大妈,无不准备好了小板凳,打算坐等白衣公子路过家门口,好能将他的翩翩背影留在心中,留待家里没菜时拿出来下饭。 奈何从一早天不亮等到天将过午,街上经过的始终只有外地来探亲的,本地做生意的,临时起意来买瓜子糖水的等等闲杂人等,并无一个穿白衣的少年身影。最终大家只好十分无聊地散了,转而议论起早些时候宫里那场灯会。 而此时,辜负了一座王城的念学士正在王城外七里处的小桥上,与一个少女依依惜别。这女孩穿着一身平常人家的朴素布衣,一身上下除却一个白色玉簪外再无饰物,只有一头墨色长发在风里丝丝闪光,倒比什么丝缎绫罗都更引人瞩目。若再看到她那双波光潋滟,微带清寒的眼睛,过路人怕多半要驻足不走。 所幸此地十分偏僻,并无行人来往。君颜说:“若非如此,倒连这一面都见不到了。” 雪晴然却笑道:“我倒情愿你能带些随从,也好做个伴,不至路上冷清无聊。” 君颜摇摇头:“那些采药人个个性情乖僻,最不愿与外人接触,何况我早已习惯如此……” 他从小就与母亲分离,因念丞相尚检,身边随从亦少,别人所说的冷清寂寞对他而言正是家常便饭一般。外人虽仰慕于他,大抵不过迷于他的风采学识而已,甚少将他当做一个离开母亲的少年。 雪晴然叹口气,挽起他的手臂倚过去:“以后君颜哥哥的府邸中,必要有许多人,多到无论走到哪里都可有人陪同。” 君颜微笑道:“再多也不过是些下人罢了。我实在只想要一个人来陪我,有这个人就什么都够了。若无眼下这种种,我实在是连一天都不想再耽搁。什么皇宫府院,全不过是些——” 他眼波一转,低下头来对她耳语道:“可我没有她父亲那等气概,不知这个人,她会不会觉得委屈。” 微风拂柳,流水潺潺。他身边女孩浅浅一笑:“一个人就算得了整个天下,心中是不是欢喜也只有自己知道。君颜哥哥都说了,人人愿望都不同。画栋雕梁自是辉煌耀眼,难道眼前这小桥流水就不美了么?我倒希望能在这样的水岸上植一片翠竹,种一院茶花,清清静静过了一生。” 君颜指尖挑过她的长发,他笑了。 “那可要先逃出王城,到个无人认识的地方才好。” 雪晴然轻声重复道:“逃……” 少年立刻住了声。她连忙安慰道:“逃去哪里,都听君颜哥哥的。” 片刻的安静,君颜忽然摇摇头,少有地大声笑了。一边笑一边低声说:“若然如此,天涯海角,雪亲王必定追上来宰了我。晴然,我只在王城中找一处院邸,有竹,有花,有你,就十二分满足。一切麻烦事,也都尽可以打起精神去应付了。还有什么必要逃呢?” 在王殿上,在相府内,他永远谨慎到句句小心,字字推敲。可一到她面前,就只能将心中最真实的话说出来。雪晴然不禁抬起头来,在他鬓上轻轻抚了一下:“我就在这里,你什么时候回来,我都在这里等你。如此,可有精神去应付那些采药人了?” 君颜略显稚气地点点头:“恩。” 说完这一句,两人忽然都觉得心中有些不是滋味。君颜慢慢放开手,低声说:“在此耽搁已太久,顺路送你来的那个侍卫也该回来了。我这就走了……珍重。” 说完再看她一眼,转身要走。雪晴然突然将他拉住,极郑重地说:“君颜,纵然有山长水阔,我始终就在这里,永不会离你而去。” 自幼被人称作学识过人的白衣公子,此时却无言以应,沉默许久方深深点点头,旋即转过身去,如一只夏末的白蝶踏过小小木桥,跃过澄澈碧水,穿过如烟杨柳,终于隐没于青山绿水间。 雪晴然目送着那个白影消失,不觉发出个轻促的笑声,自言自语道:“流夏,你对白礼说‘许多心思连自己也不明白’,原来是句大大的实话……” 忽然眼前画一样的青绿山水中缓缓荡出一只小船。船头坐着个人,并不撑篙,只任小船顺水而下,快要离了航线时才不慌不忙用篙一点,船便又听话地回来了。一直等船行到桥下,方起身插下长篙,将船停了。 雪晴然低头对他笑笑:“东西可取好了?” “是。” 她略一沉默:“这里风景好看,我多留片刻,可来得及?” “无妨。” 玄明说完便低下头去,等着她看完风景再走。 此处人迹罕至,木质拱桥散发着夏日阳光的气息。桥下流水平缓寂静,映出微微摇荡的白云青天。岸边一色水柳临水照影,秀色可人。若再得一座小院,当真是个世外桃源。雪晴然一边看一边微微笑了,自己却不曾察觉。不知过了多久,猛然想到今日原是跟着出府做事的玄明偷偷溜出来的,若被雪亲王知晓,她倒没事,受牵连的人却多得是。 念及此处终于收回视线,急着要唤玄明回王城。 四下寂然,玄明安静地坐在船头,没有一点声音。她向着桥下俯身望去:“玄明——” 玄明的一只手从水面倏然收回,溅起几点水花,他仰起头的样子带了一点惶然:“是?” 雪晴然微有些疑惑地向水中望去,却只看到了涟漪。 “水里有鱼么?” 玄明敷衍地一笑,站起身来。小船一荡,激起几许水花,水面亦跟着动荡起来,什么也看不到了。 “公主可是要回去了?” “恩。” 少年向她伸出手,雪晴然轻巧地跃到船上,借着他的搀扶稳住身,慢慢坐下。 小船缓缓移动起来,她悄悄探出身,仿照玄明刚才的样子伸出手,轻轻碰触水面—— 指尖所触,没有任何特别,不过是与水中的倒影轻轻一碰罢了。她不解地看看船头少年的背影摇了摇头,心思一转,又唤道:“玄明?” “是。” “人人都说小白玄术无人能比,可要论身手,我却没见过比你更快的人……”她对着船头背影一笑,“怎能那么快的?可教教我么?” 好久的安静。正当她怀疑玄明是根本没听到或装作没听到,心下迟疑的时候,他忽然将船停了回过头来,脸上是个非常温暖的笑容。 “从头学起是来不及,可直接学个救急的招式。只是要公主对天地发誓,但凡身边还有一个可以依靠的人,都不能用此招式,更不能用它来保护别人。” “……为何?” “因为它只能救一个人。” 雪晴然迟疑了一阵,觉得这世上她要保护的人论身手实在都比她好许多,梦渊虽然年纪小,以后自然也会比她强。当即展颜,依他所言一字不差发了个誓。 玄明在她面前坐下,拿出一把刀给她:“公主试试来划我的喉咙。” 这句话传入雪晴然耳中委实太过惊悚。她不禁向后一躲:“我知道我手慢,可万一碰到怎么办?” “如果一次碰到,那就正好……” “绝对不要!” 玄明只得收起刀,却先笑了:“公主太心善,我不过是个……侍卫,就算死了也并不会有怨。” “可我有怨。”雪晴然没来由地有些着恼,“我会怨,会哭,会夜里发梦魇跑出去,说不定还会杀人报仇。” 好一阵安静。玄明老实点头道:“再不说了。” ------------ 八十六 谁家年少足风流 晴雪院中侍女正忙于打理院子,忽然一阵烈风吹起,直吹得人人闭起眼睛怕迷了。待到风停,只看到玄明独自站在大门外,露出个无可奈何的笑。 雪晴然闪进房中,笑得甚是开心:“小白越长,越讲义气起来了。” 阿缎叹道:“公主今日耽搁时间未免太久些,多亏府中有客,才没给雪王爷发觉呢。” 一提雪亲王,雪晴然顿时收敛了许多,讪讪笑道:“是哪位贵人救我?” 阿缎不动声色地低下头去给她倒茶:“是张翾张将军。” 鉴于之前张翾来雪王府求阿缎跟他走时遭到的惨拒,一时无人说话。阿缎却在不知不觉间微红了脸,忙背过身去,引开话题:“公主今日怎么出去的?” “玄明出府办事,正好顺路,就送了我。” “玄明出府?”阿缎惊讶地转过头来,“他几时会——” 她险些说走了嘴,连忙收住。适逢雪晴然想起了一事,不禁笑得倒在桌上,也顾不上听她说了什么话。 “过那城门的时候,他不知怎么想的,说我是他邻家女儿。被守卫盘问了好一阵,问他住在何处,还问我有无姊妹,可曾许过人家。他只好说我已被父亲许了人,没想那守卫说‘如此为何不静守闺中,还会跟你同行’,又将他难住了。” 阿缎想想也跟着笑了:“公主和他同行,可难为他了。” “他说我是他自家妹妹不就没这么麻烦了?” “他怎么敢。”阿缎无奈地摇摇头,“莫说他,普天之下又有哪个下人敢这样说主人的。” 说完有些好奇:“那最后是怎么说的?” 雪晴然得意地说:“我告诉守卫,我正是许给他了。守卫听完立刻骂了一句,放我们过去了。” 阿缎顿时瞪大眼睛,“公主,你,你,你——” 她“你”了半天,实在找不到恰当的词,只得作罢。雪晴然一边笑,一边起身道:“玄明可比你镇静得多,连一丝一毫的破绽都没露出。” 阿缎益发惊呆了:“他,他怎么的了?” “他摇着头说‘这要是传出去,给你父亲知道了我私自带你出来,他还不活剥了我的皮’。可真是句巧话。” 阿缎机械地起身,终于只是喃喃道:“公主,今日这话千万莫说与旁人,不然他可要受罪了。” 雪晴然点点头,嘴角却仍挂着一丝顽皮笑意,转而说道:“阿缎,我要去见过父亲,随我同去吧。” 不知是因为不知不觉间接收了雪亲王手中许多兵权太尴尬,还是单纯由于被阿缎拒绝得太过干脆,张翾已有几年不曾出现在雪王府周围。雪晴然心下怀疑,一边往书房走一边竖起耳朵想听听他们谈话的内容。 那两人的声音终于传到耳中时她已离书房很近,交谈声压得很低,她只得一再靠近。好不容易听清了张翾说“啊,果然如此——”忽然书房中的声音戛然而止,再无动静。 雪晴然料想是她爹听到了她的脚步,心中更加疑惑。与她不同,雪亲王从不会无端动用玄术探听周围声音,那与他性情相悖。正因如此,他今日与张翾的谈话内容更令人推敲。 她只得快步过去,叩了叩房门。 打开门的是张翾。 雪晴然一见之下,先微微惊了一惊,而后掩口失笑。因面前此人与此前相比简直判若两人,先前那桀骜之气尽收敛在眼底,亦无少年时莽撞懵懂的气质了,身上一件窄袖玄衣穿得干净妥贴,虽然搭配上没有什么观赏性,好在人生得挺拔,赚得衣服也好看。 张翾不知她为何发笑,只老老实实见过了她。一抬头时,目光却碰到了她身后的侍女,顿时怔住了。 阿缎倏地低下头,片刻后又抬起来望了他一眼,这才低声道:“奴婢见过张将军。” 她没像上次那样直接跑了,张翾已经觉得惊喜。这一声“见过张将军”,却像一串音符,铮铮琮琮都敲在他骨头上,直敲出了个欢喜笑颜。雪晴然见势不妙,当即翻了他一眼。张翾被翻得打了个寒颤,这才收敛了些,声音中的笑意也没那么夸张。 “姑娘多礼了。” 雪晴然不经意间回过头,突然一惊。阿缎面孔有些发白,却毫无疑问是笑了。她原本生就一副温柔端庄的眉眼,这一笑更添许多缱绻意韵。张翾立时红了脸呆立在门前,霎时间又变回了当初那个愣头少年,口中嗫嚅着:“阿缎……” 雪亲王打断他道:“张将军,议事已毕,就在这府里随意走走。若能得你指点指点,府里侍卫想必欢喜。” 张翾哪还有半点少年将军励志图强的样子,连声答应着,连礼也忘了。 雪晴然试探着说:“阿缎,你……给张将军带个路?” 阿缎咬了一下嘴唇,终于低头道:“是。” 说罢向着张翾侧过身,示意他跟上。张翾顿时如同一只得了主人唤的小狗,乐颠儿颠儿地跟了过去。 满室寂然。 好一会儿,雪晴然回过头来,愕然地看着雪亲王:“父亲,阿缎今天怎么了?” 雪亲王说:“她是个聪明人。” 雪晴然琢磨了一会,愈发愕然:“父亲是说她动心了?这不见得,因为她说过,她在这府中有个……有个仰慕的人。” 雪亲王摇一摇头:“守着没希望的愿,最没意思。” 雪晴然觉得这句话有些耳熟,细想之下原是羽华对君颜说过一次。一时间想起了一连串的人出来,怔怔地站在门口发起了呆。不觉雪亲王已走到她身旁,在她头上轻轻一拍:“莲儿,我像是有些日子没听你抚琴了,可愿去取琴来,奏一曲我听?” 他甚少会主动要雪晴然做事,忽然说了这一句,雪晴然连忙应下,欢天喜地往书房门外跑。却又折回来,先给他倒一盏新茶,这才去了。没想才走出不到百步,白夜已迎面走来,若无其事地将琴递给了她。原来是早听到书房内谈话,先去把琴给她取来了。 雪晴然沉默一会,诚恳地问:“小白,你这样做的时候,心里会不会有些得意?” 白夜想了想说:“看不过去罢了。” “……天分高出别人太多,也很让人为难吧?” 白夜点点头。 雪晴然本是调侃,他却毫不客气地承认了。她一呆,露出个似笑非笑的神情,抱了琴要走。就听白夜那秋水也似的冷澈声音从背后传来:“因为是你这样问,我才会点头。” 雪晴然停下来沉默片刻,回头对他拱手一笑:“你提醒的对。小白,当初相府那一杯,我过去一直记在心里,今后也不会忘。” 白夜还了一礼,露出个淡到几乎看不出的笑容来。 雪晴然这才回了书房,将琴放下。雪亲王倚在椅背上,随手取过一支笔向着门丢过去。一声轻响,笔上力道将里侧门撞得关了起来。他方点点头,示意她可以奏琴。 雪晴然略作思索,引动琴弦,奏出个十分欢愉的曲子。到得兴起,不禁跟着唱出声来:“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 忽然咬住嘴唇,仍旧只将曲子奏完。 雪亲王牵起个和蔼的微笑:“方才为何不唱完?” 雪晴然说:“因为……现在已近秋天,唱这首不合时。” 雪亲王只看着她,并不做声。雪晴然想了想,匆匆说:“我,我唱首秋天的歌……对,唱首秋天的歌。” 琴声再起,终于沉静下来。雪亲王轻轻合起眼,在弦音中掩去所有思绪。 ------------ 八十七 尊前一曲阳关泪 入秋,蔷薇花好,月明天净。 这晚房中只剩阿缎一人服侍,其余侍女全在外。 阿缎来到雪晴然榻前,端正跪下道:“公主,奴婢有一事相求。” 雪王府上下无人不知本府公主不喜欢人下跪,她身为雪晴然贴身侍女,竟会有此举动。雪晴然立时停了正在临字的笔,有些意外地看着她:“何事?” “求公主准了张将军两年前的请求。” “两年前有什么请求?” “两年前,张将军曾来晴雪院,求奴婢同他去将军府。” 好一阵安静,笔尖不觉间触到薄纸,墨迹缓慢洇浸开来,花了写好的半张诗句。雪晴然匆忙将笔搁在一旁架上,扬起眉来:“阿缎,从前张翾站在这门外求你,你都不肯跟他走,为何时隔这么久,又突然改了主意?” 阿缎说:“奴婢已经想清楚,这红尘之中,原本没有几人能像莲王妃一样与相爱之人相守,也没有几人能像槿王妃这般甘心付出。平常人能得一人知寒问暖,已是幸事了。” 灯花一闪,雪晴然的眼神也跟着闪了闪。 “你甘心和那人分开?” 长久的安静,阿缎最后低声说:“不瞒公主,奴婢此心,是在小凤走了之后生出来的。奴婢没有小凤心好,若被自己心上人送上死路,必定死不瞑目。” 雪晴然一把握住她的手:“阿缎,那件事都怪我,你切莫因此觉得天下人都像玄明一般……一般狠心。便是他,若能重新选择一次,怕也不会——” “他会。”阿缎抬头对她笑笑,“只要遭难的是公主,不管换成谁,他都会毫不犹豫地舍弃。哪怕之后他也会痛,会哭,会生不如死,却唯独不会后悔。公主不要怪他,他的心,公主恐怕永远不会明白。” 雪晴然不想再说这件事:“如此说来,你是想好了要跟张翾去?” 阿缎苦笑道:“奴婢若不走,必然会管不住自己,早晚走到他身边去。等走到那里,也就快步小凤的后尘了。他虽有千好万好,却不是我的良人。” 雪晴然愕然地看着她:“你果真因为玄明,连自己心里的那个人也不敢信了?” 阿缎脸上浮现出一个温和的笑容:“怎么凡是和玄明有关的事,公主都会变得这般糊涂?事到如今,直说了也不怕公主笑话……奴婢心里牵挂的,难道还有别人么?” 雪晴然立时呆住。 这样久,这样久,她身边这温柔聪慧的少女的心思,她竟从未察觉。许是从前那一世的寒冷持续了太久,她已全然失去了体会温情的能力,总要到别人亲口说出时才得明白。流夏的心意,阿缎的心意,还有许许多多人的心意,她都明白的太晚。 她轻声说:“阿缎,平时你对我最好,就像我姐姐一样。此前是我太糊涂,今天你既然将话说明白了,我就去找他——” “公主万万不可!”阿缎惊得脸色一变,“公主吩咐的事,他许是不会拒绝。可我却不愿他对我笑,对我好,心里却时时刻刻想着另一人。公主,奴婢没那样的勇气。我只愿有个人一心一意对我,哪怕他不是那么讨人喜欢。” “他岂是那种人?” “公主已经忘了……”阿缎低下头,“公主不必再说,奴婢什么都想清楚了,从今日今时起,奴婢心里只有张将军一人。求公主成全。” 良久,雪晴然叹了口气,轻声说:“阿缎,烦你帮我准备些点心。我去跟父亲说,今晚在花园里赏月。” 是夜无风,明月当空。 玄明赶到花园亭下时,见雪晴然正和白夜举杯对饮。阿缎倚坐一旁,将几个碟子一字摆开。 他有些迟疑地走过去,正要询问,就听雪晴然说:“以前咱们就在这亭子里分点心喝茶,你们可还记得?” 阿缎应道:“是。那时是冬天,公主因此将亭子四周围起帷幔。” 雪晴然一笑,侧过脸来望着他:“玄明哥哥,来跟我们坐一会可好?” 玄明依言在白夜身边坐下。雪晴然又说:“我已和父亲说过,他不会责备你们。今天就随我任性一回,不醉不归。” 说完对阿缎笑道:“听说人家饮酒时都好行个酒令,你可会主持?” 阿缎仔细想想,认真地说:“我只听咱们院里小舞讲过,说主持的人要说一样东西来,席上人人作一句诗来应,若是作得不好不对,就要罚饮酒,还要依着主持的意思做一件事——” 玄明不由自主地往雪亲王卧室方向看了一眼,劝道:“公主,我们才几个人,怕连一首绝句都凑不齐。” 雪晴然佯作不满地翻了他一眼:“我们都作五言诗,这个说风凉话的七言。” 玄明哑然。就听白夜一旁正色道:“公主,他既要多说两个字,我当改五言作三言才平衡。” 雪晴然说:“妙极了。” 便请阿缎出题。阿缎四下看看,开口道:“夜风凉。” 雪晴然立刻接道:“花动影扶墙。” 说完回头去看着玄明,一只手已经朝着酒壶摸了过去。玄明温和地一笑:“蔷薇零落满庭芳。” 他极年少时便来到雪王府做侍卫,之前亦是在端木府学些玄术,少有机会读书。雪晴然本想看他念不出诗时会有怎样反应,不想他说得如此顺当,还是顺着她那句说下来的,一时有些呆了。那厢白夜已接了句与他二人毫不相干的:“云飞扬。” 阿缎又要开始出题,雪晴然忙说:“这样委屈了阿缎没得玩,我们轮流出题可好?” 玄明说:“如此,方才白夜接的最慢,该由他出题,三言的就让给阿缎。” 白夜想也未想,脱口道:“一场梦。” 雪晴然一愣,因这句话触到了她心底所想,不禁出神地慢慢应道:“江海寄余生……” 白夜漠然地说:“公主跑题了。” 她呆了呆,只得饮下一杯酒,接着白夜又毫不客气地罚她送在场每人一样东西。她原是在自家花园里玩,并未带得什么东西,只好将一只银钗给了阿缎,腰间佩玉给了白夜。到玄明这已经再无他物,于是耍赖道:“玄明,我送你一笑。” 遂就着月色酒香,对他一笑嫣然。 白夜和阿缎都错开目光去。玄明苦笑一声,叹道:“多谢公主。请公主出题吧。” 雪晴然得了赦般长出口气,旋即计上心来:“女儿家。” 因方才玄明说了将三言让与阿缎,此时该轮到白夜。白夜那双清冷的眼睛睁得有些大,因他确实被这题难住了。眼看雪晴然已经准备倒酒了,有些迟疑地说:“头戴几支花……” 说完有些恼火地望向一边。玄明凑趣道:“身穿几层绫罗纱。” 一片笑声中,阿缎走了神:“绣块手帕。” 立时被罚了一杯,却被罚向在座每人讨一样东西。雪晴然已没有东西可拿出来,阿缎向她讨了朵花,就从亭下摘过来。又向白夜讨一块点心,是从盘子里取过来的。最后到玄明,阿缎问:“你可有什么能送我的?” 玄明伸手从怀里取出一把碎银,笑道:“只有这个。” 阿缎接过来,浅浅一笑:“我收下了。接着还是我出题,就将各自的来处说说。” 片刻安静。 “前尘泪婆娑” “红花深处醉颜酡。” “望山河。” 阿缎略一沉默。 “你们说的,都不像来处。” 于是三人都被罚答她一问。阿缎对白夜笑笑:“罚白夜说说,雪王府中哪个女子最美。” 说完几人都笑,因为要白夜回答这些问题,于他又是难事。 白夜抬起一双冷眼:“先莲王妃。” 霎时间一片寂静。白夜是端木槿陪嫁来的,自然没见过宜莲。雪晴然怔了一会,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这问题答得甚巧,宜莲,千霜皇后,她们都是世人心中最美的女子,只因她们久已离去,留在这世间的只剩下传说。 她笑了:“阿缎,要问我什么?” 阿缎眼神微一闪动,轻声道:“公主恕罪,以后公主出嫁的时候,会带谁做陪嫁?” 雪晴然刚要回答,又停了下来,改口道:“谁愿跟我去,我便带谁。” “倘若公主夫婿不喜欢公主带去的人呢——” 白夜打断她道:“你已问完公主了。” 阿缎说:“那这个问题就问玄明。” 一时间,亭子里好生寂静。玄明笑道:“凡是这般不会讨人喜欢的,自有自知之明,不会跟了公主去。” ------------ 八十八 所嫁往往非所爱 仲秋,薇花将谢。 王城西南一处半新的宅邸中,此时正张灯结彩。大红绸缎结作团花,高高挽起在屋梁门楣上,映得每人脸上都添了些喜气。忽然有个戎装的军士匆匆进得院来道:“张将军来了!” 宅子主人是一对年近三十的夫妇,闻听此言立刻欢喜非常,忙吩咐放鞭炮请新人,又按照横云婚俗端出一盆炭火摆在门前,留给新娘跨过去,表示以后日子红火。 可是盆中炭火不知什么原因燃得并不红旺,妇人急得趴在盆边一阵猛吹。她丈夫骂道:“吹什么吹!吹得一脸灰,被将军见怪怎么办?” 妇人辩道:“挨千刀的!人家都说这炭火烧得旺旺的才吉利!我本来就是个村妇,将军见怪我什么?只怕这火不旺他才要见怪呢!” 说罢仍要去吹。却听得锣鼓喧天,迎亲的队伍已经踏着鞭炮声行至院门,一匹毛色黑亮的高头大马更是碎步跑了进来。夫妇俩慌忙放下炭盆,齐齐跪在门口。 马上的年轻人连忙翻身下来将两人往起扶,有些不好意思地赔礼道:“应当张翾先见过哥哥嫂子才是,这一跪可是折煞我了。” 两人这才起身,妇人眉开眼笑地说:“张将军真是一表人才,也不知我那不成器的小姑是哪修来的福分,能攀上这样的亲事!” 张翾脸红道:“当初若无她,我也没有今天,哪里是攀了。” 妇人愈发笑得十分夸张:“将军哪的话!她一个平民百姓家的穷丫头,连爹娘也不大看管,本来卖给雪王府里做事已经是烧高香了,现在还要做将军夫人,哎呀呀,这可真是……从前也就只听说雪亲王他老人家肯娶平民之女,可那莲王妃当时也是天下第一美人不是--” 张翾连忙打断她,惶恐道:“可不敢和雪王爷相提并论!” 妇人还要说什么,她丈夫骂道:“只会鸟叫!唾沫星子都飞出来了!还不去把夫人请出来!” 她这才回身往屋跑。张翾不禁松了口气。 片刻后,两个侍女扶着阿缎走出屋来。单是这两个侍女,已是衣着鲜亮,光彩照人,与这半新不旧的宅邸并不相配。阿缎穿着一身锦绣华服,面目隐在喜帕之下无法见得,却可见她自出了屋子便走一步停一步,衣襟上滚落许多泪珠。 她嫂嫂见状忙笑道:“夫人欢喜得哭了!看把她美的。” 两个侍女将阿缎扶到轿门前,阿缎忽然停住,从怀中取出一把零散碎银,低声道:“将这些给了将军,请他随意处置吧。” 张翾听到了,忙走过来将她的手往回推:“怎可如此--” 阿缎不言语,将银子塞到他手里,跨过炭盆上轿去了。她的嫁衣下摆掠过炭火,带起一阵微风,那盆火突然间亮了一亮,旺旺的燃烧起来。在众人的贺喜声中,张翾想了想,笑着将那把被她握得发烫的银子递给身边随从,分发去了。 午饭过后,雪晴然坐在书房中抚琴。雪亲王听了一会,抬起头问道:“今日琴声有些特别,莲儿,何事不安?” 琴声骤然中止。雪晴然轻声说:“我从前总觉得双手里满满的,一切都很满足。近些日子,却觉得有些东西似乎是从指缝间慢慢渗出去,再不肯回来了。又有些东西虽在,却眼见难得留住了。” 雪亲王沉默了一会,似乎是在琢磨着她的话,终归只说:“心里闷了,不如叫流夏带你出去走走。” “他也很忙吧。每次退朝后,都见他匆匆忙忙又去做什么事。” 说到此忽想起一事:“父亲,自从上次之后,羽华怎么都没上过朝呢?” 雪亲王又沉默一会。 “不知。” 忽然一个身影在门外匆匆闪过,旋即听到一个侍者低声道:“雪王爷,夏皇子求见。” 房中两人顿时都有些高兴。 夏皇子进来看到雪晴然,微微一笑,仍去先见过了雪亲王,这才说:“雪皇叔可有听说,千红艺人来王城了。” 雪亲王露出些惊讶神情:“早已过了七年,也不是春天,怎么突然间来了?” 夏皇子应道:“确是不知,但终究只是群流浪艺人罢了。便是爽了约,也多是自家有什么事。流夏倒是想趁机开开眼界,先去赏他们的歌舞再说。” 一旁早有个人忍不住问道:“千红……什么艺人?” 夏皇子对她一笑:“是群最会唱歌跳舞的人,却居无定所,流浪度日。以往每隔七年,会在春天来王城一次。最近这次却不知怎么有十年多才来,也不是春天。” 雪晴然问:“他们来了,会做什么?” “在城中摆个场,三日歌舞不休。” 雪晴然顿时“啊”了一声,再不说话。雪亲王牵起个淡淡的笑容,颔首道:“换个装束,跟流夏去看看吧。” 雪晴然闻言顾不得许多,一叠声地谢过他,就朝晴雪院飞奔去了。一进院便习惯性地唤道:“阿缎,阿缎--” 无人应声,她才忽然想起,那个少女也已不会再出现在这个院子里。她已离开这里嫁作人妇,从此只能过相夫教子,平淡无声的日子了。她过得好是不好,幸福还是悲伤,这里的人都无从知道。然而就算她幸福了,心里又何尝不是留下了个永难填补的缺憾。 正出神,房门忽然开了,一个修眉俊眼的侍女迎出来,软声道:“公主,有什么吩咐的,奴婢来做可好?” 雪晴然认出这是近些日子替了阿缎的两个侍女之一,名唤夏清舞,府中都叫她舞儿。虽不像阿缎那样从小熟识,却极为聪明,凡事都能想在前头,实在超过了一般侍者。遂对她温和一笑:“舞儿,我要去个人多的地方,不想别人多看我,烦你帮我改身装。” 若是阿缎,她自然会说“我要去外面看热闹,把我扮成个丫鬟样子”。 舞儿低声说:“公主就扮成个富家公子如何?” 雪晴然一呆,仔细想想,既是跟夏皇子同行,若要扮成个普通人家的女孩当真不妥,若穿些好衣服同去,又难免惹人议论甚至被人认出,更是大大不妥,如若干脆扮个男装,却是少了许多麻烦的。 当即躲进屋里,舞儿将她钗环除去,长发单单用个青玉冠束起,倒恰好和夏皇子束的一样。又在头上束了一条银丝错吊珠的抹额,半遮住婉转娥眉,少了些阴柔气。再叫人去找衣服来,却遇到麻烦。因雪亲王的旧衣服甚少,府里又没什么男人,只有众侍卫仆从,不便惊动。好在雪晴然想起玄明曾经在她长兄席上站过一回,就将当时那身衣服要了过来。虽然也大了许多,幸而舞儿手巧,用几根带子束得十分合适。 这期间夏皇子已在院中等候许久。雪晴然一出门,他顿时惊得挑起眉,好一会才忽然笑了,一边笑一边侧过身道:“贤弟,这边走。” ------------ 八十九 千红一舞倾城色 城中一块空地早已被清理出来,落了几顶帐篷--恰恰是早年雪晴然施粥之处,这么多年了,竟还是一块空地。她不禁低声笑道:“流夏,好好的一块地方空了这么多年,是王城的地不值钱么?” 夏皇子亦笑了:“就爱让它空着,喝喝粥跳跳舞,有什么不好。” 他的声音并未压低,因此被旁边人听到,一个老汉当即瞪了他一眼,训道:“现在的年轻人怎么这么轻浮!这种事也开得玩笑么?” 夏皇子拱手道:“您见教的是,晚辈知错了。” 说完一拉雪晴然要走。不料老汉却拉住雪晴然另一只袖子,继续训道:“这小公子像是真不知道,我来告诉你吧!” 夏皇子忙说:“老人家,我弟弟胆小不禁吓,回头我慢慢讲给他就是。” 老汉一撇嘴:“看你岁数也不大,你知道什么!我老汉可是亲眼所见。小公子你听着,这地方是当年圣上要斩水月茶庄满门,云映湖一路大骂,言辞不堪入耳,押解到此,只得就地将他五个儿子斩首,再将他乱刀砍死了。那云映湖亦有些手段,披枷带锁还能与押解之人争斗,手脚快得很。据说当时还劫持了什么郡主去。可惜还不如直接认死,最后一个人死在自己府里,浑身上下没一处是好的。这块地方因此无人愿意用--” 雪晴然恍然大悟。她当年就是在此地被云映湖抱走去了云府,只是那时情形混乱,她久已忘了这个地方。 夏皇子说:“走吧,你父亲知道了必定不悦。” 但那老汉难得被人问起这些,哪肯轻易放手,加快语速道:“他一开始也是个正经好人,后来却豪赌成性,且只输不赢,连自己的女儿都输出去了。更目无国法,叛国通敌,活该问斩。却要骂咱们圣上忘恩负义,小人之心,还说云氏不会放过圣上。真奇了怪了,姓云的当时连女的都已经死绝了,他是做梦吧。不过说实话,那一天他的每一句话,我现在都还能想起来--” 到此终于说得过足了瘾,转身走了。雪晴然回过头来对夏皇子一笑,想来他那时年幼,不知被劫持的人正是她:“我哪有那么胆小,不怕的。” 夏皇子苦笑道:“我最近特别不想听到和水月茶庄有关的事。我们走吧,看那些舞者像是要出来了。” 两人穿过人群,来到空场边,果然乐师舞者正从帐篷里出来。周围顿时轰的一声,各种声音都有。只因那些人的着装甚是怪异,无论男女都带了不计其数的手镯脚环项圈珠链,又有许多大片纹身,令人眼花缭乱应接不暇,偏所穿衣服却又是用料甚省,既薄又透且露,衣服遮住的面积几乎与首饰遮住的相当。 雪晴然笑道:“流夏,你脸红什么?” 其实她并未去看夏皇子,因为她觉得以夏皇子平素为人,必然不至于为这脸红,但她先说了这么一句逗他,却又不一定了。因此说完了,才笑吟吟地回头去看。 夏皇子泰然自若地抚了一下脸,镇定地说:“我总觉得他们身上那纹身花样有些蹊跷。” 雪晴然果然立刻转回去细看。夏皇子这才将手从脸上移开,咬牙一笑。没有任何一人事先告诉过他千红艺人会穿着这样的衣服出现,就连雪亲王也只是严肃点头说可以看可以看长长见识也好。脸红?就算是那群舞者里突然跳出一个人要刺杀他,他也不会比方才那瞬间更惊愕了,脸不红才真怪了。 就这样想着的时候,雪晴然又回过头来,有些惊讶地说:“我看出来了,每个人身上都刺着一种不同的花。这莫不就是千红的意思?” 比起千红的意思,夏皇子此刻更想知道身边这丫头怎会表现得这么不像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遂展颜一笑,调侃道:“不错,看得很仔细。可你为什么不会不好意思呢?你看周围人里和你同龄的女孩,都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了。” 雪晴然说:“最后还不是都留下来老老实实地看了。再说她们自己洗澡时穿得比这些舞者还少,难道也要蒙着眼睛洗?” 夏皇子顿时甘拜下风。 那厢各归各位,只见一个穿着玫色舞衣的年轻女子走上前来,欠身道:“千红创立数百年,从未对人失约。然此前有一位千红挚友辞世,家父因此悲绝,至于一病不起,并于几年前随友而去,是以耽搁行程。今日云锦花先舞一曲,替先父赔罪。” 毫无预兆的,鼓乐之声突然急促响起。这女子平地跃起,身上舞衣瞬间如同活了一般,灵动婉妙,如云如霞。女子身上刺着从脊背一直蔓延到四肢的大片云锦花,随着乐曲在轻薄舞衣中时隐时现,便是真的花朵也没有这般有生机。那些叮当环佩此时也成了完全的陪衬,只是珠玉撞击声和鼓乐混合起来,奥妙无穷。而比这一切都更加夺目的,是她一身上下散发出的高贵和神秘的气息,仿佛她就是梦里走出的天女。 不知过了多久,鼓乐声戛然而止,她的舞蹈也随之突然静止。四周只剩了一片寂静,许久,才猛然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喝彩声。 夏皇子微微一笑:“无人告诉我,原来是因为那不值得一说。” 云锦花退下以后,换上两个年纪稍小的舞者,二人并未报名,身上刺的花朵都还没有盖住脊背,也并非常见的花类。周围人越聚越多,渐渐亮起了火把。两人怕雪亲王会担心,只好先回雪王府,一路上依然谈论着千红之舞。雪晴然说:“我若也能跳个这样的舞,父亲和槿姨也能看到了。” 她这样说,自是因为想到雪亲王和端木槿不能像她一样出来看。夏皇子刚想说话,又听她说:“杨皇兄也能看到了。” 他顿时停住脚步:“轻杨?” “我还有别的杨皇兄么?” 夏皇子笑起来,继续向前走去:“难为你挂念着他。” 说话间不觉到了雪王府,远远就可看到一盏薄纸灯笼照亮了门前路。雪晴然早已熟悉了这盏灯笼,不禁微笑起来,快步跑过去。 到了近前,却见那灯笼原是被一个守门侍卫提在手里,顿时怔道:“这……” 那侍卫将灯笼递过来道:“今日玄明身体不适,早睡了。睡前将这盏灯笼托付于我,叫我转交公主。” 雪晴然忙问:“他怎么了?” “回公主,他事情多,想必是累着了,歇歇便会好。” 雪晴然点点头:“你们也要注意身体。” 侍卫温厚地笑了笑:“多谢公主。” 雪晴然就要去接灯笼,夏皇子在她之前接过灯笼,牵起嘴角来:“我送你回院中,再去回过雪皇叔。” ------------ 九十 夜寻千红闻天机 这一晚雪晴然总是难以入睡,云锦花起舞的样子时时浮现在黑暗中,美不可言,待要细看时,却又消失不见了。这样折腾了半夜,她终于忍不住爬起来穿了衣服,悄悄溜出院子,来到一间房门外低声唤道:“小白,小白……” 白夜开门时已经穿戴整齐,只剩头发散着,大大的眼睛里有一丝分明的不满。雪晴然陪着笑闲扯道:“小白,怎么你这额带睡觉都不摘下来的么--” 白夜打断她:“公主又想去哪里?” 雪晴然扭捏了一会,左顾右盼地说:“我想去千红的帐篷看看。” 白夜冷冷地说:“明日我病了,谁也别来叫我做事。” 她连忙点头如啄米:“好好好,谁敢吵到你补觉我杀了他。” 两人再次从宜莲的旧院子旁边翻墙出去,一路来到了那片空地。此时已近夜半,四下空无一人,只在帐篷外有两个男人,像是在放哨。雪晴然顿时心下生疑,因他们身为流浪艺人,想必并无许多钱财,此地又是王城深处,不会有野兽相袭,这放哨之举委实怪异。 便回头道:“小白,你在这里等我,我先去听听再说。” 白夜一把拉住她:“公主,若有事相求,理当直接去说,若要探听其他,该由我去。” 雪晴然说:“看样子,我所求之事多半他们不会答应了,不妨先去听听情况。” 遂顺着一旁住宅花木的阴影悄悄靠近空地,看看离那放哨之人近了,便停下来凝神谛听。 帐篷内果然有人在交谈,但声音压得很低。雪晴然冒险又靠近了些,使出浑身解数听着,总算听得清楚了。正是云锦花银铃般的声音,却似带了许多焦虑:“若非金钱草背叛千红引来他小徒弟,我父亲何至如此!结果两人同归于尽,却让他那弟子趁机拿走了百花图!” 又有个中年女子的声音道:“我等报仇无望,也不愿掺进这俗世纷争,但那百花图若是落入雪氏皇族手中,怕横云各地的守药千红都将有大难。” 云锦花叹道:“公子既不愿杀了金钱草那位弟子,我等也不会再提。只是日后若有机缘见着那幅图,还望公子将它毁了。” 忽又有个娇滴滴的少女声音插过来:“公子也不能报仇,也不想夺回家业。既然如此,何不干脆离了这伤心地,随我们千红一起走遍天涯海角,过自由自在的生活?” 好久都没有人回答,云锦花轻轻一笑,和声道:“公子可是有牵挂之人在此?云锦花却要进上一言:公子在此多留一日,便多一分危险,公子立身之地,永远不在横云。” 方才的少女又说:“周焉,兰柯,甚至是无冬之境,凭公子的本事,去哪里不好,偏要在这个天下最讨厌的地方受罪!金雀一想起来,心就悬着。云锦姐姐,你就劝劝公子嘛--” 云锦花叹道:“若早知公子还活着,千红一早将公子接去了。公子确是极为谨慎,若我云锦也能这般谨慎,百花图也不至于流落横云。” 少女抢道:“那图本是个祸害,丢了就丢了!叫信鸟通知守药千红躲起来就是!咱们还有万花诀在,那横云百花有何了得!公子若有个什么,咱们可对不起伯伯和父亲。公子,你就跟我们走吧,千红都将公子当成嫡亲的兄弟!” 四周响起一片附和,有老有少有男有女。那个一直未曾回答的声音终于响起:“我还有两件事未完,下次你们来时,我再走吧……” 黑暗中,雪晴然被这个熟悉的声音惊到,不禁向后退了一步,不料正踏在一颗碎石上。那两个放哨人听到声音,立时喝道:“什么人!” 雪晴然心神俱乱,转身就跑,不留意竟直接跑到了白亮的月光下。冷月如霜,照亮了她的锦衣黑发。白夜在远处见到这幅光景,立即赶过来,也顾不上许多,将她一把拢到怀里,如一道电光离了此地。 翌日是上朝的日子。雪晴然前晚几乎一夜没有合眼,天刚亮又被叫起来梳妆,难受得恨不能死了算了。白夜如前夜所言,告病留在房中蒙头睡觉,并放出话来:敲门者死。因此这一日就只剩玄明带人跟在她的车后面。 马车一路摇摇晃晃,到了皇宫,随从停了车唤道:“公主,到了。” 车内寂然无声,那随从又提高声音唤了一回,依然没有回答。 众人都有些不安,忙去告知雪亲王。雪亲王赶过来,一掀车帘,却见某人倚在车厢一角,睡得正甜。他摇了摇头,低声道:“在这里守好,等公主醒了,就直接送她回府。” 然后一个人去了王殿。 这时的早晨已颇有些寒意,雪晴然睡了没多久便冷得醒来,发觉车停了,连忙动身下车。玄明低声说:“公主快别下来,上朝时候已经过了,雪王爷让公主先回府。” 雪晴然窘得只好傻笑,又坐了回去。车子就这么白白出来溜了个弯,又回去了。走到半路,她忽然想到一事,忙唤道:“玄明,今日千红的艺人还在吧?我们去看看可好?” 玄明说:“公主不用回去休息么?养好精神,再带个侍女过来可好?” 雪晴然只好安分下来,想到云锦花的舞姿,却又忍不住叹了口气,黯然神伤。 走了不知多久,忽然隐隐传来了琴瑟之声。她如同听到一声炸雷,惊喜之余声音居然都有些发颤了:“这是到了哪里了?” 玄明一笑,温和地应道:“既然公主急着看,就先看了再回府休息也不迟。”原来他听到她在车中叹气,早将车转向千红舞场的方向了。 雪晴然只差没有欢呼一声,当即下了车,绕到个远远的僻静之所。四周人多,但都专心看舞,并无人发现她。 此时正在跳舞的是个身材玲珑娇小的少女,约有十三四岁,身上的花朵却不少。雪晴然悄声问:“玄明,那些人身上的花,为何有的多有的少?” “回公主,听说是会的舞越多,身上花朵就越多。” 她又看了一会,果然那少女年纪虽小,却生得极漂亮,顾盼之间,眉梢眼角皆是风情。她想想又说:“这女孩子身上的花,我从未见过。” 玄明略一迟疑,仍应道:“那是金雀花。” 雪晴然不再多问,专心看舞了。金雀花的舞姿比云锦花更活泼,让人看了心中喜悦。她正看得出神,忽听身后有个动听的声音笑道:“大小姐天天都来捧场,云锦花在此谢过了。” 雪晴然猛一回头,果然是云锦花站在身边,笑靥如花。她心中一凉:“昨天我……” 云锦花笑道:“小姐昨天是扮了男装过来的,可不是?” 原来她所言并非昨晚之事。雪晴然稍稍稳住,仍是朝玄明身边退了一步才觉安心,这才低头道:“千红舞姿实在让人难以放下。不怕姐姐笑话,我有位兄长身子弱,怕是永难出来看这场舞,我只望能学得一步半步,回去也给他看看。” 云锦花略一点头:“好孝顺的小姐。不知小姐尊姓?” 雪晴然被问住,不由得回头看了玄明一眼。玄明向着云锦花一揖,露出个温暖悦人的笑容来:“姐姐既然觉得小姐孝顺,还请成全她,教她一两个舞步。” 云锦花又笑了:“我可不是看小姐的孝心,全仰仗你这一笑呢。只是这舞步本是种玄术,若小姐不懂玄术,可就难办了。” 玄明说:“小姐玄术甚好。” 云锦花竟果真含笑点点头,带着雪晴然向帐篷后面走去。 ------------ 九十一 年少多情付与谁 雪晴然学起各种玄术都很快,但学起各种动作却都很慢。云锦花只微笑着帮她纠正,算是耐心教了些基础。原来这些舞步看起来神乎其神,倒有个重要原因在于一种玄术。乃是用个巧法将风垫在脚下,不仅可以消去沉重步履声,更使人看起来翩然欲飞。这便是千红秘传之术了。 学了大半天,雪晴然忽然惊道:“姐姐恕罪,我不得不走了。我父亲就要回家,见不到我怕会担心。” 云锦花叹道:“小姐果然有孝心。” 雪晴然摇头道:“惭愧得很,父亲一担心我,说不定还要连累随从。” “便是和你一起的那侍卫么?” 雪晴然一想起玄明,更加着急了,因为雪亲王最不喜欢玄明。忙点着头就要告辞。云锦花轻轻握住她的手,微笑道:“小姐与他一主一仆,为何会这样担心他?既担心他,昨日那位俊俏公子又是何人?依我看,那公子委实气度不凡,样貌家境可都强过你侍卫不知多少。” 雪晴然冷汗都快出来了,忙说:“这不相干,昨天的是我哥哥。明日再来,必会对姐姐一一讲来,眼下却委实来不及了。” 云锦花仍不放手:“我千红舞步,从不外传。小姐既学了,便与我有师徒情分,岂可连名姓都不留?” 雪晴然一顿:“我若说了,姐姐还对我这样亲切么?” 云锦花点头道:“这自然。” 雪晴然沉默片刻,低声道:“我父雪慕寒,我名雪晴然。” 远处琴声断绝,一片寂静。云锦花终于慢慢放开了手,目光一点点移到雪晴然身后。玄明不知何时已站在那里,听到了两人的话。雪晴然对她一揖,匆匆跑到玄明身边,仰起脸道:“我竟忘了时间了,玄明,我们速速回去。若父亲已经到家了,你可不要去书房。” 玄明点点头,也对云锦花一揖,随她走了。 凉风吹过,云锦花看着他们的背影,笑容尽失。 幸而今日雪亲王回来得比平时晚,并未有人受责备。众随从能跟着看一场千红的歌舞,也都快活,心照不宣地对此闭口不提。雪晴然换了轻便衣服,独自在花园僻静处练习新学的舞步,度了整个下午。直累得汗透衣衫,才勉强有点跳舞的意思。不禁暗自揣测,今日见到的金雀花小小年纪,却能舞得那般动人心魄,不知付出了多少血汗。 想着想着走了神,幻想起自己未生作这王府千金,却生作千红的舞者走遍天涯,不知又是何种光景。她身上可也会像云锦花那般满是花朵么? 脑海里霎时间浮现出自己一身红茶花的样子,不禁激灵灵打个寒颤,自嘲地笑了。忽然发觉有人朝这边走来,回头一看,原来是玄明。 玄明见到她,忙顿住脚道:“听到声响过来看看。不知是公主在此,失礼了。” 雪晴然说:“来得正好,我正练习今日学来的几步舞,因跳得很丑,实在不好意思找人品评。玄明,你就帮我看看可好?” “是。” 她便笑笑,小心将风聚在脚下——这其实是个力气活——然后半照着千红的方法,半顺着自己的意思舞了一阵子。她没有人家从小练出来的柔韧腰身,因此舞出的样子也远没那么妖媚华美,却又如她的音容一般,带了一股别样清寒。 等停下时,自己先红了脸。又半天不曾听得玄明出声,不禁窘道:“我,我明白了,你先去忙,等我练好了再找你来看。” 玄明说:“已是极好。” 雪晴然背转身去不敢看他的表情:“恩,你去忙吧……” 却又是半天的寂静。她有些疑惑地回过头,忽见到玄明带了个浅浅的笑看着她,目光明亮如水,甚是好看。她觉得这个情形似有些熟悉,一时却又记不起在何处遇到过,只好迟疑道:“玄明……可是有话要说?” “公主确是舞得很好了。这舞步虽是向千红当家人学来的,却不见得就要和她一样。千红尽是苦命人,歌舞之时倾尽全部,世人难以仿效。公主模仿不像,却比他们更脱俗。” 说罢再露出个暖心笑容。雪晴然刚刚有些沮丧,此情此境下真心喜欢见到这个笑容,心头一松,自己也微微笑了。 玄明见她笑了,这才低头一揖:“时候不早,公主也早些回去吧。” 她点点头,又想到一事:“昨晚可是不舒服了?” “回公主……并无。” “若无,怎会早早歇下了?可是事情太多,忙不过来?” “是我偷懒罢了。” 雪晴然摇头一笑:“又不告诉我实话。玄明,何必总是这般见外呢?我们一起长大的这些人,如今……” 她想到小凤,又轻叹一声,转了话锋:“再过一两年,你和小白必定都有了自己的归处,也离我去了。到时候,可还有谁肯夸赞我这么难看的舞,还有谁肯在门前提一盏灯等我。每次回到院里,都不过冷清清一个罢了。那光景我可是……连想都不敢想起。玄明,我虽敬爱父亲,却不眷恋这王府,倒不如寻常人家,一树茶花三五翠竹,那才是……” 说着说着忽然想到自己说了太多,玄明不见得会明白她这莫名的愁绪。举世间怕也只有她一人会这么吝啬,恨不能将每个对她好的人都留在身边。于是对他温和地笑笑,转身向着花园外走去。 玄明完全下意识地跟着走了一步,想要留住她。雪晴然只觉得指尖被什么触到,一回头,却见玄明的手像受惊的飞鸟,蓦地退缩回去。 她有些惊讶地看着他:“玄明……可是有什么话说?” 玄明向后退了一步,低下头去:“……并无。” 雪晴然不解地看他一会,然后向前一步,玄明跟着又退了一步。 她不禁笑了:“小白有什么话,总会毫无顾忌地讲出来。而你从来都把要讲的话藏在心里,就算我问,都不肯说。” “公主,我……怎么敢说。” “你的凉薄话我又不是没听过,又不会怪你,就不要这样藏着了。你想说什么?厌烦我么?” 这本是调侃罢了,玄明却不由自主地皱起眉,低着头像是在拿不定主意——这是他少有的表情。雪晴然意外地看着他的样子,忙改口道:“我说的玩笑话,不知会让你这样为难,如此,还是不要说了……” “公主,再过多少年,再有多少人来领我,我也不会另寻归处。”玄明开口时声音极轻,却又像是已将这些话说过了千百遍那么沉稳,“只因我不是厌烦公主,反是——” 他突然紧紧抿住嘴唇,全身都僵住。这时雪晴然也听到了他身后那个极轻微的脚步声,露出了欢喜的神情唤道:“父亲——” 雪亲王一步步走过来,温和地说:“这么晚,怎么还在花园里?” “我忘了时间了。” “更深露重,速回院中歇息。” 雪晴然顺从地转身,又想起了什么,回头道:“父亲,让玄明也回吧。” 见到雪亲王点头,她才放心离开了。许久,雪亲王朝着玄明回过头,眼神冷如霜雪:“反是怎样?” 夜风旋起,吹得少年的黑发纷乱扬起。这一次,他没有跪。他只是低下头,声音苦涩地说:“玄明知罪,无可辩白——” 雪亲王不等他说完,已狠狠打了他一耳光,切齿道:“你连看她一眼都不配!” 说罢拂袖而去。玄明半晌才抬起头,回望着晴雪院的方向,露出悲色。 ------------ 九十二 红颜血泪怎赔付 千红到得横云第三日,皇宫有旨,许后宫诸人及各亲王府出来观看歌舞。雪晴然初听闻此事颇为惊讶,想不到千红竟值得如此。后来却又听说,早年千红来的时候连皇帝和百官也是要一起看的。今年许是因为千红在到水月茶庄灭门处落了脚,所以雪氏年长一辈都不出面。颇有些耍小脾气的意思。 这一天比过节还要热闹,大清早便有无数香车宝马喧阗过市,引得路旁人山人海都在围观。众妃嫔王孙的车马随从奢俭高下都不免成为围观者议论的内容。 也有一些正义之士,见了宫中队仗,不禁忧心于本朝皇帝子嗣之少。太子之位悬空,二皇子一如既往告病不来,四皇子还是个懵懂孩子,就只有三皇子雪流夏和公主雪羽华到了——三皇子又老大不小还不娶亲。反倒是众亲王府这边车水马龙十分热闹。 到了空地。许多侍卫内臣都已提前来备好了席位,位置虽好,却有一道薄薄的纱帐隔在前面。而千红舞者们始终只是专注于自己的表演,仿佛根本没看到他们一样。便是后妃公主们下车落座,百姓中开始传出骚动时,千红也无人望向这边。 雪晴然领着梦渊坐下,向身边一笑:“羽华姐姐,别来无恙。” 羽华向她略一点头,低声道:“妹妹安好。”便转过头去看着场上,再不吭声。 雪晴然立时觉得今天的羽华有些奇怪,四下看看,又隐约见宁皇妃拉着甘皇妃,亲热地耳语着什么,她的身形却与往日不同,略微有些异样。甘皇妃听得眉开眼笑,一个劲地将雁皇子拉到身边。一旁信皇妃依旧如一个石人,眼望着前方,心却不知在哪里。 正暗自揣摩着,忽然纱帐外人影一晃,夏皇子在她面前站定,手中还有个茶盘。 “流夏?” 夏皇子一笑,将茶盘送到帐前。舞儿要去接,他低声说:“让你家公主自己拿。” 雪晴然依言掀起纱帐一角去接,不想他却突然躲了一下,让她那只手落了个空。她没想到会这样,险些失了平衡跌出帐子去。幸而手臂被夏皇子在帐外扶住,才算没有丢尽老脸 她抽回手,翻掌在他手心打了一下,恨道:“流夏,你记住了。” 夏皇子连声赔不是,附带的笑声却使这礼赔得极不诚心。他将茶盘放在帐下推进来,自己却拽过一个锦垫,就在帐外坐下了。 轻薄的纱帐遮住了雪晴然的视线,也遮住了满场人惊奇,了然,抑或冷漠的目光。她丝毫没有想起自己此时不是在自由无羁的雪王府中,而是在这看场歌舞都要隔着纱帐的大庭广众之下。也没有想起她和夏皇子隔着帘子这么一来一往,在世人眼中可有多么亲昵。 这一天出来表演的多是些年纪尚小的舞者,一直过了晌午,才见到一个约莫二十出头的女子出来。这女子一头黑发直垂到脚踝,一丝不乱,身上穿着件火红色舞衣,四肢并头上佩戴的全是翠羽点缀的金环,双手各执一把短剑。一双眼睛又大又清,极是妩媚,却冷冷的没有笑意。开口唱时,声音也是一种泠泠彻骨的别样婉转。 “妾身自幼亲眷全无,只落个名,唤作凤凰木。今日演个红袖剑舞,叫那些负心狂徒看清楚。需提防走夜路,有我短剑送你去黄泉,将那红颜血泪赔付——” 适逢夏皇子坐得脚软,换了个姿势。雪晴然连忙低声取笑道:“流夏,你动来动去的是不是心虚了?” 夏皇子脱口道:“我若负心,五雷轰顶。” 霎时间,纱帐内外都好安静。两人都有些莫名尴尬,只得一同转头去看场上。 凤凰木唱了一段,句句是狠话,与她妖娆妩媚的外表简直搭不上边。正当观看的人开始想笑时,她忽然一旋身,手中双剑并红衣绿羽一齐烟花般盛开,正像一棵凤凰木绽放了满树红花,点点滴滴零落在人海。顿时满场寂然,再无一人敢出声。 这场舞刚一完,就有皇帝口谕传来,要众人去雪王府赴宴。除却雪晴然生日,雪王府已很久没有过这样热闹事。雪晴然赶紧起身,周围百姓们见她起身,又赶紧伸长脖子想看她一眼,一时间一片混乱。夏皇子见此情形,先将她姐弟二人送到车上,这才转去信皇妃帐下。 众人到得雪王府时,筵席已经摆好。各家后辈都让出路来请皇妃们走在前头,唯有夏皇子一路搀扶信皇妃,不时还小声说些笑话哄她。然而信皇妃始终只是默默向前,并不回应。 雪晴然说:“羽华姐姐,我也与你去宁皇妃身边可好?” 羽华向前看了一眼,匆匆道:“不必麻烦了,让她们走吧。” 这时,宁皇妃身后跟着的一个侍女忽然回过头来,看着羽华一笑。她头发挽得干净利落,只用一根簪子固定住,簪子上坠着个小金珠,那笑容却有些意味深长。羽华立时低下头,切齿之声连雪晴然都听得到。 再无人说话。雪晴然想不出个所以然,正巧走到花园外,一众侍卫仆从都垂手跪在两边。她留心寻到白夜,过去问道:“小白,怎么不见玄明?” 白夜低声说:“他像是又惹恼了雪王爷。” 雪晴然一惊,正要再问,羽华已经跟着过来。一见白夜,立刻扬起眉:“怎么是他?” 白夜回道:“我本就是雪王府侍卫。” 羽华这一天都不高兴,此时终于忍不住,怒道:“一个奴才也敢这么回嘴,你活腻了!” 白夜漠然低下头,看也不看她。这般情景正碰着羽华痛处,当即回头道:“晴然,此前姐姐管教白羽卫不严,在此向你赔罪了。你若不计较,今天就把这个奴才给我好生教训教训如何?” 雪晴然心想我又不是死人,不计较才怪,笑着牵起她的衣袖往一边走:“姐姐早已教训过他了,有什么不好回头我再说他就是了。咱们快去见圣上吧……” 羽华被她硬拉着走了,仍然不忘回头恨了白夜一眼,正对上白夜一双冷眼满是傲慢不屑,顿时气得面孔都有些白了。世上总有一些人,似乎是前生结了冤孽一般,一见如故,彼此厌恶。 好不容易到了席上,皇帝和各家亲王都在,而且看样子在众人回来之前已经颇喝了几杯。霰亲王带了醉意向雪亲王连连拱手,说什么“早知你家是个女儿,说什么也要生个年纪相当的儿子……哎哟什么叫生不逢时啊……”说完和雾亲王互相拍着肩膀叹气。 皇帝也像是醉了,拉着雪亲王道:“羽华的母妃,此次尚不知会生个皇子还是公主。我们家未嫁的女孩少,总归就羽华,莲儿,还有一个燕歌。眼看……也都要嫁了。我那女儿最不懂事,慕寒,还是你为她做的最多。我们这三个女孩……” 霰亲王忙说:“皇兄,是你们两家的女儿要嫁了,我家燕歌……哎哟五弟,怎么我儿子和你女儿年纪不相当,我女儿和你儿子年纪也不相当……” 他们坐的远,雪晴然本是用了玄术才能听到,便是听说宁皇妃有了身孕这等大事,也只装作听不到。但霰亲王那句“你们两家的女儿要嫁了”一说出来,她猛然觉得不对,不由自主地回头望了一眼。 一望之下,别的没看到,只忽然看到雪亲王身后侍者当中,有一人正是玄明。想起白夜所言,忙上下打量他一番,看他不像是受过什么罚,这才稍稍放了心,坐下来盘算着什么时候能单独找他来,给他说说今天看到的舞。 这么一想,连带想起了前一晚的事。她那般生疏的舞步,玄明竟也说得出好,真是没法可想了。不知他看金雀花跳舞时,眼睛有没有那么明亮。 “你现在的样子,好像个三岁稚子看着糖果。” 雪晴然吓得一哆嗦,猛地回过神来。夏皇子叹口气,却掩饰不住唇角一个坏笑:“一会皱眉,一会又笑了,这样子我瞧着不好,叫个御医来给你看看如何?” “我现在就去告诉你爹,说你欺负我……” “巴不得你去,去呀。” 两人唧唧咕咕拌起嘴来,再顾不得去听皇帝和几位亲王说话。 ------------ 九十三 将他当礼物送我 筵席过了大半时,白夜忽然来到花园。因此时人人都十分欢乐,侍女们竟无人留意到他。白夜只得亲自来到雪晴然身边,低声唤道:“公主……” 羽华看到他,当即板起脸,端着酒杯去给诸王敬酒了。 白夜视若不见,只低声对雪晴然说:“公主,老大夫求见公主,说他刚熬好的药,一个时辰之内不喝就没用了。” 雪晴然忙抬头望去,见雪亲王正和羽华说着什么,羽华恭恭敬敬地跪在他面前,连连点头。她回头对夏皇子说:“流夏,我去去就回……” 夏皇子含笑点点头:“去吧,有事时自会替你敷衍。” 雪晴然当即就要起身,忽然听到雪亲王说:“……你想要莲儿的侍卫?” 她立时顿住,慢慢回过头去。羽华说:“冰莲花何等贵重,羽华怕照料不好,愧对雪皇叔一番心意。晴然妹妹身边好看的东西多,那些侍女使唤惯了的,以后自是要跟着她,就侍卫们是用不着了,羽华便要一个过去,好摆在门口撑撑脸面。” 雪亲王说:“不知皇侄看中哪一个,领回去就是。” 雪晴然一惊,就见羽华向着这般回过头,目光分明落在白夜身上。她忙望着雪亲王要开口——却听雪亲王温和地对羽华说:“你若要好看的,那一个可是破相了,不如把这一个领了吧。” 雪晴然倒吸一口冷气,只觉得心跳都停住,人已不受控制地站起来,不顾周遭人的眼光朝着他们走过去:“父亲——” 雪亲王已将玄明唤到羽华面前。羽华看他一眼,正犹豫时,忽然瞥见雪晴然跑过来,连嘴唇都失了血色,立时露出个浅淡笑容道:“多谢雪皇叔。还是雪皇叔对羽华好。” 雪亲王略一点头,低声道:“玄明,还不见过文淑公主。” 皇帝并亲王们都看着。玄明只得跪在羽华面前,低声道:“玄明……见过文淑公主。” 雪晴然终于赶到雪亲王面前,急道:“父亲,为何如此?” 雪亲王说:“莲儿,你羽华姐姐已经订下亲事,你们是姐妹,理当送她点喜欢的东西。” 雪晴然声音微有些发颤,一如她最初与玄明相见之时:“父亲,他是人……” 霰亲王哈哈大笑:“鹰平每提起莲儿,总说她是合族第一善人,果不其然。” 其他几人也都笑了。雪亲王只浅浅一勾唇角,眼神却有些冷。雪晴然此时什么也顾不得,仍要执意开口。玄明朝着她回过头,低声道:“公主莫再说了,我愿随文淑公主去,公主……放了我去吧。” 说罢果然一笑,朝着羽华叩首谢恩。 雪晴然怔怔地看着他,冷汗也渗了出来。突然急中生智挽起衣袖,从腕上摘下君颜的红玉镯,低声说:“姐姐,我将这镯子给你做贺礼,你,你将玄明……” “妹妹,”羽华微微一笑,打断了她,“我如今,已不需要这个镯子了。” 说罢再谢过雪亲王,转身往自己的座位走。皇帝见玄明仍默默跪在原地不动,这才略微打量了一下,开口道:“慕寒,这个侍卫我看着有些面善,他是何处得来的?” 雪亲王说:“别人送来给莲儿的。” 皇帝又看玄明一眼,命道:“抬起头来。” 玄明微微抬起头,皇帝看他一会,仍想不起,遂问道:“你姓什么?家在哪里?” 玄明重新低下头:“回陛下,我是被家里抵债抵出来的,辗转到了雪王府。我本姓……花。” 雪亲王冷冷地瞥了他一眼,皇帝却不再问,只吩咐道:“将这侍卫带下去,跟羽华的随从一起等着回宫吧。” 便有侍者过来领他。玄明说:“陛下,雪王爷,请准我停停再走——” 雪亲王一挑眉:“你想做什么?” 玄明低声道:“我想去看看姜凤。” 霰亲王凑趣道:“这个什么凤,可是府里丫头?五弟,你就成人之美,让他把丫头也带进宫去算了。皇兄觉得如何?” 皇帝今天也心情好,笑道:“甚好。” 雪亲王说:“那个侍女确是他未婚之妻,只是自己没福,已经不在了。” 说罢对玄明冷冷地点了一下头。玄明站起身,匆匆向着园外走去,再不回头。雪亲王又说:“莲儿,可还有事?” 雪晴然沉默良久,方将红玉镯戴回腕上,低声说:“老大夫寻我。” 老大夫早在晴雪院等得十分不耐烦,见到雪晴然,连忙将一罐还带着余温的透明药汁端过来,躲躲闪闪地说:“公主,上回说的事,你还记得不?” 雪晴然问:“何事?” “就是那个,那个……哎呀那个失魂引的解毒药嘛!快喝,快喝,再过一会凉了就失效了。我老头子可是巴巴地给你端过来的哩!快喝!” 无人能知雪晴然此时心情。她几乎听不到老大夫讲话,只知他一个劲将小药罐子凑过来,只好先将罐子里的东西一口喝下,立即匆匆对他一揖:“老大夫,我有个急事,求你留在这里片刻,有人来时帮我敷衍则个。” 老大夫瞪圆了眼睛:“我——” “你老人家不是说过我有事会帮我的么?” 老头子顿时泄了气,十分委顿的缩了下去。 雪晴然说:“此事实在难以放下,改日必定——” 说到此猛然一抖,脸色也跟着变了变。老大夫先明白了,面露得色道:“怎样?药效很快吧?云映湖个败家子,以为我老大夫会输给他?哼!那是我让着他个后生哩!他还真以为——” 他停下来,因雪晴然正睁大眼睛,露出一个难以置信的神情。 “公主……?” “老大夫……”她的声音听上去十分遥远,“我确是想起来了。那失魂引,我……我竟白喝了。” 说罢转身跑回屋中,换上身许久不穿的衣服,摘了头上钗环,直跑出去了。她避开别人,仍从宜莲的旧院子旁出得雪王府,径直向着姜氏祖坟所在的山岗方向而去。 许是因为千红还在,城中其余地方少有人来往。人人见得这个穿着布衣,发疯般跑过王城街道的少女时,无不惊讶非常。她用一块布巾遮住头脸,浑身发颤,逢人便问有没有见到一个雪王府的侍卫经过。 依着路人所指,雪晴然一路跑过大街,穿过小巷,最终到的却是城门。城门守卫拦住她索要文牒,她拿不出,正焦急中,忽听那守卫惊呼一声:“是你?” 她一愣,以为被他认了出来。却听守卫笑道:“你不是那个与人订下亲事,还要随他偷跑出来的姑娘么?你是不是又要去找他?” “他从这里过去了?” 守卫点点头:“我还向他问起姑娘,他竟说你从来对他无心,你二人永无结果。” 雪晴然只觉得心里苦透了,不知不觉已汪了两眼泪。守卫一见,忙四周看看,低声说:“他是一时气话吧?姑娘这么俊,他怎会弃你去。我因认得你们,看你又着急,便放你过去。你早些回来,下不为例。” 雪晴然说:“今日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 九十四 心摧血下生离别 出了城门,却是一望空空荡荡没有人影。雪晴然用着玄术凝神谛听,怎么也辨不出玄明去向,只好一路茫然四顾。却在这漫无目的的游荡中来到河边,发现上次送君颜来此时泊在河边的小舟不见了。 她顿时又生出一线希望,顺着河岸逆流向上走去。这本是水路,平常极少有人会沿河行走,因此几乎没有路,只能在已经枯萎的衰草枯树间慢慢走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想来雪王府中的筵席已经结束,千红的歌舞也早换了一场又一场。雪晴然终于停住脚步,在一座小桥上气喘吁吁地坐下。秋风乍起,一阵冷过一阵。她不禁抱住双臂,只觉得整个人都冷透了。 就在此时,忽然听到了一个十分惊讶的声音:“公主……怎会在此?” 雪晴然惊得跳起来,却见那只小船正顺流而下。玄明站在船头望着她,到得近前,便将船停住。他的眼睛那么清亮,却又带着独一无二的温暖颜色。她刚一笑,又停下来,露出了悲色。因她忽然想起,他就要离去。 玄明依然惊奇且不解地看着她,在等她答复。她俯身向着他伸出手:“你不是说要去看小凤,怎会到了这里……让我也到船上。” 玄明温和地微笑起来,却摇了摇头:“公主,我已不是雪王府的侍卫,这样怕不妥。” 雪晴然怔了怔,慢慢垂下手。两人都沉默了好一会,玄明又问:“公主为何在此?白夜可来了?” 雪晴然摇摇头:“是我自己来的。” 玄明愈发有些惊讶:“为何?” 他已问了第三次,雪晴然只得低声说:“我来送你。” 玄明手底一松,船篙插得不稳,险些被水冲倒,小船也便跟着晃了几晃。他低下头,好一会才应道:“多谢公主。我这就走了,公主快回去吧。” 雪晴然不说话,只站在桥上默默看着他。玄明亦不抬头,只默默看着她水面倒影。忽然天空中传来雁鸣声声,两人同时仰起头,却看到一对雁正向北方飞去。 雪晴然撑不住,扶着桥栏杆慢慢坐下来,将脸藏在手臂间。 “公主……怎么了?” 那少年的声音传入她耳中,带着无法言说的暖意。她直想将所有的一切原原本本说出来,说与他知晓。她可有多糊涂,她自饮下了失魂引,却又因此第二次糊涂,如今她总算全明白了,却什么都晚了。 然而有一样摸不着的东西,却在此时牢牢扣住她的心,不许她将这些说出来。她不知那是雪亲王的身位,还是念君颜的镯子,抑或是会给玄明带去的苦恼。她咬紧牙关抬起头,看着他微微一笑:“我只是走累了。” 玄明亦笑了,仍旧低下头去:“如此,可等白夜寻来。” “为何你不能送我回去?” 水面微微荡起一个涟漪。玄明含笑应道:“公主,我已不是雪王府的人,怎敢这般没有礼数。” 雪晴然说:“那就当你是个路人,我雇你送我回去可好?雪王府中一切,你想要什么作酬,我都给你。玄明,求你莫要与我这样生分。” 玄明猛然抬头,遇到她眼中悲凉,终于心软放下篙,朝着她伸出双手。 小船顺流而下,水岸上万叶凋零,纷纷扬扬的落叶飘零,逐着少年人的黯然愁绪。韶华无根,到哪里亦是无处落下,无人挽留。 雪晴然坐在小船上,默默看着玄明的背影。直到快到王城外,才轻轻开口道:“玄明,雪王府中,可有什么想要带去的东西?” “回公主,并无。” “可有什么牵挂之事?” “……也无。” 小船终于停下,雪晴然再不说话,倚在船舷上,低头去看着水中倒影。水中那个少年,与船里的人分毫不差,她向着水面伸出手,指尖轻轻划过那个倒影。此生此世,那将是她永不能触到的幻影。 “公主……” 她猛一回头,指尖倏然离开水面,溅起几许水花:“何事?” 玄明在她面前坐下,从衣袖中取出一样东西放到她面前,低声道:“请公主将它带着,倘若有一天身边人都不在,就自己保全自己吧。” 雪晴然低头望去,却是把极小巧轻薄的短刀,便是那把曾令白礼惊叹的金错刀。 “将它给了我,你怎么办?” “我不会再用它了。” 他站起身去:“公主且在此等着,白夜即刻便会寻来。玄明……就此别过公主。” 说罢转过身去就要走。雪晴然猛地牵住他的衣袖,悲道:“玄明,你走了,我怎么办?” 玄明笑了,却没有回头:“公主,我只是你府中一个下人,何必如此……” “你明知道我从未将你看作下人!” 玄明没有应声。 雪晴然双手顺着他的衣袖下来,紧紧握住他的手:“玄明,你走了,我该怎么办……” 玄明听到她声音中带了哽咽,急急转过身,在她面前半跪下,低声道:“公主……我走了不算什么,你忘了当初,我不过是雪王爷给你解闷的一样活物。之前我所做的事,此后自会有别人去做。白夜也还在,我看他十年二十年都不会离开公主身边。而且雪王爷不是说了……要将公主嫁了么?” 雪晴然脱口道:“我不嫁!” 玄明温柔地笑了,慢慢将她衣袖挽起一些,露出那个红玉镯。 “玄明便是不走,以后也必不能跟着公主左右。你如此身高位重,不好计较得失一个下人。公主,让我走吧,莫惹雪王爷不喜欢。” 雪晴然用力摇头。然而玄明觉得倘再不走,怕是再难下决心走了,当即起身离了小船,站到满是枯叶衰草的水岸上。她急忙再去拉他,却被躲开了。 微风寂寂,雪晴然悲唤道:“玄明……玄明哥哥……” 却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半晌,才慢慢擎起自己丝缎般的长发,轻声道:“我没有什么能送给你,你……可愿带了它去?” 玄明极是惊讶地顿了一下,而后摇摇头:“公主,我虽得你和雪王爷善待,曾站在你长兄席上,却始终只是个无足轻重的侍卫罢了。怎么值得你这样做。” “我--”她只说了这一字,却不敢再说下去。手腕上有沉沉的重量一直传到心底,坠得她心头滴出血来。轻言许诺,到今日终得苦果。 玄明目光微微一转,微笑道:“公主,恕玄明逾越。” 说罢从袖中取出一样东西,俯身戴在她鬓上。他手腕间有种若隐若现的苦涩暖香,倏忽即逝。 雪晴然微一低头,在秋水之上见得自己鬓上一朵艳丽的红茶花。忽然水面一荡,幻影破碎一空,她连忙抬起头,玄明却已不在面前。 不知过了多久,岸上早已没了人影,周围只剩寂静水声,她这才慢慢放下手中长发,怔怔地望着满岸荒凉凄色,第一次觉得这一世也依然那么寒冷荒芜。 ------------ 九十五 白衣如雪心如墨 雪晴然回到雪王府已是上灯时分,白夜帮她混进晴雪院,自己就在院门口停下了守着。她进了屋,才发觉自己床帐中已有一人,正惊疑间,那人却翻身起来,笑着施礼道:“公主再不回来,奴婢吓也要吓死了。那老大夫只跟雪王爷说公主在休息不能给人吵到,便自己脚底抹油跑了。却将奴婢扔在了这里。” 雪晴然惊道:“我父亲可发觉了?” 舞儿摇摇头:“虽未发觉,但雪王爷吩咐公主醒了要马上告诉他。还说公主身体不好,年龄也不小了,剩下这段时间都不要出府走动为好。” “剩下这段时间?” 舞儿点点头,又笑了,却并不解释什么。雪晴然思绪连不成线,只怅然道:“我这就换了衣服,去看看父亲和槿姨。” 舞儿忙帮她换衣挽发,她却丝毫没有留心她帮自己穿戴成了什么样子,收拾停当便先去了书房。 书房里空无一人,只有案前灯架上的灯花无声坠落。雪晴然愣了一回神,正要转身离开,眼角余光忽然瞥见案上红色一角。因此不免走过去看看,却是一张大红烫金的帖子。 她只觉得胸中一颗心咚咚地跳了起来,有种不好的预感闪过心头。她向着那张帖子伸出手,又在半空里停下,转身往门外走。只走了一半,终是忐忑难安,又奔回案前打开了帖子。 指尖所触,那帖上饰着的竟是纯金镂花,几行金粉写就的小字精巧端庄: 横云皇帝诏曰:今文淑公主雪羽华,适婚嫁之时。兹有王殿学士念君颜温良敦厚、品貌出众,与文淑公主称天设地造,特招为驸马。一切礼仪,交由礼部操办。冬十二月初十择为吉日,使完婚。布告中外,咸使闻之。 另有一行墨色小字:慕寒,莲儿婚事亦当及早。 厚重的喜帖砰然滑落。雪晴然向后连退两步,撞在一张椅子上,方才勉强停住。好一会,她突然又走回案前,匆匆将喜帖再捡起来,睁大了眼睛仔细看去。念君颜的名字却益发清晰起来,刺得人眼睛发痛。 又过了许久,她慢慢发下喜帖,喃喃道:“这一定是梦……一定是一场梦……” 说罢转身跑出书房,随手抓过一个守门的侍卫,急唤道:“去寻玄明来,我有话要对他说!” 那侍卫陪笑道:“公主忘了,玄明今天被雪王爷做贺礼,给了宫里了。” “骗人!” 侍卫忙说:“公主,这不就是宴席上的事么?公主当时也在场,想是没留心。现在府里那些账目文书都已给了别人去管,听说玄明的东西一样没带走,都给了姜嫂子,就是姜凤的娘……” 雪晴然到此时此刻才终于心中一冷,渐渐清醒过来,明白了一切,却又觉得更加糊涂。如果这一天的事都不是梦,那它们究竟是怎么发生的?自上次一别,君颜杳无音讯,他们怎能这般自作主张定下他的婚事?十二月初十已不远了,倘若君颜不回来,他们哪里去寻办法收场? 还有一个最接近真实的念头隐约浮起,她却不敢去触碰,只装作没有。就这样胡思乱想着,不知不觉已换个方向,一路到了宜莲的院子。她在许久不曾停留过的院门外停下,望着寂静的院落低声道:“母亲,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前一晚玄明还在面前对我笑,现在他已经离开我了。刚刚这个镯子还将我紧紧箍住,让我不得开口,现在它……它竟毫无意义了么?” 她痴痴地对着宜莲的空院子一句接一句地发问,却终得不到回答,于是转过身,慢慢走到墙下,纵身一跃——却被人一把拖了回来。急转过身时,见到白夜一双冷眼如夜雨寒凉。她抽出衣袖,恳求道:“小白,随我去丞相府走一趟。” 白夜说:“去不得。” 雪晴然曾经多次溜出雪王府,白夜虽常因睡眠被扰而着恼,却从未开口阻拦过她。她有些意外:“为何?” “没必要。” “我不懂。” 白夜略一沉默,用更加简单直白的语言说明了自己的想法:“我不去。” “小白——” “我不去。”白夜打断她,眼角有些上挑,嘴唇亦微微抿起,昭示着他已下定决心再不说话。 半晌,雪晴然点点头:“好,你们都随意。我自己做自己的事便好。反正我来到这世上时就是一个人,我生生世世都是一个人。” 说着一跃出了雪王府,独自向着丞相府的方向御风而去。 丞相府依旧那般朴素静默。雪晴然因从云锦花那里学了异于世人的玄术,得以将脚步声完全抹去,避开府中耳目径直到了君颜房外。房中烛火一摇一晃,照得她心里一片悲凉。答案开始变得清晰,只是她依然不愿去想。 忽听得一个侍从低声笑道:“公子成了驸马,以后咱们兴许也能得个一官半职呢!” 另一人却说:“可我听说,文淑公主不如莲花公主好性情。” “那有什么办法。谁让丞相和雪亲王两个人是冤家……” “少说两句。别给人听到了。” “公子这么晚还没回来,可是又去了莲花公主小时候住过的屋子?” “想必是吧。他自打回来,知道了这婚事,天天都在那屋子里坐着呢。” 雪晴然离了窗下,转身朝着湖边那曾经再熟悉不过的房间去了。 夜色深沉,湖畔小窗中一灯如豆,在周围萧瑟秋风中显得落寞不堪。她沿着小路走到门前,轻巧地推开门走了进去。 “君颜哥哥,别来无恙。” 君颜猛地回过头,露出一个少有的震惊神情:“晴然……” 雪晴然的目光落在他身边桌上,那里摆着一碟久已冷却变硬的桂花糕。她再望向他的眼,没有出声。 君颜的眼神急速变化着,终于只剩下无望。他起身过来想要抱她,双手只碰到她肩头,又不由自主地停住,顺着她的手臂无力滑下。 雪晴然伸手在他鬓上抚了一下,喃喃地说:“原来都是真的,就只有我不知道……” 君颜苦得闭上眼,半晌才又睁开,低声说:“晴然……我对不起你……” 雪晴然怅然低下头去。满室寂然,只剩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静。君颜又说:“晴然,我……” 雪晴然转身走到小桌前,无意识地抚着桌上那个碟子,轻声说:“君颜哥哥,是你自己同意了的么?” 没有回答。 她点点头,酸涩一笑:“我可真是……好没意思。” 一直不敢正视的答案现在突兀地列在眼前,如一把尖刀不动声色地刺穿心肺。她看着这屋中的一切,只觉得一切好像就在昨天。她和君颜一在窗里,一在窗外,约好了得空要一起出去。君颜低头浅笑,宠溺的眼神让人无处躲藏。他受过无数伤痛的眼神就只在她面前会变得清明。她应了他,岂非就是为了那瞬间清明? “你……可是因为她是宫中的公主,有她父皇做靠山么?” 没有回答。 “可你不是说过,并不喜欢这一切——” 君颜走到她身边,将一样东西放到她手中,连她的手一同握住,慢慢举起。雪晴然怔怔抬头,却见自己手中握着的是一把匕首。 “君颜哥哥,你这是做什么?” 君颜没有说话,愈发将她的手握紧,将匕首一直举到自己面前,突然对着脸颊划下去。雪晴然再想收回手已来不及,尖锐的匕首立时在他脸上划出个深深的伤口,从眼角到颌下,如同一道狰狞的泪痕。 她失声道:“你这是做什么!” 君颜放开手,轻声说:“既不能与你朝夕相望,便不想留下这幅容颜取悦旁人。晴然,那个好好做人的念君颜,只愿意为你一人活着。从今以后,世上人再看到的,只有一个无颜,无心,无耻的念君颜。” 他不顾脸上滴滴流下的鲜血,转身从桌上茶壶中倒出杯茶递与她:“晴然公主,将它喝下。” 君颜从未这样唤过她,雪晴然一怔,他已托着茶杯将茶水灌进她口中。她咳了几声,正待说话,突然身子一软,整个人都没了力气。 茶杯落在地上,碎成无数惨白的碎片。她无力地倒在椅子里,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只茫然地看着他。 君颜露出个极悲苦的神情,连他自己亦察觉到,忙背过身去,稳了稳心神,朝着门外唤道:“去告诉丞相,莲花公主在此,请他去告知圣上和雪亲王。” 外面人声音清冷:“就说公主想与文淑公主争夫婿,被公子拒绝了,好给雪亲王难堪么?” 君颜没有回答,只颤声道:“莫要多言!” 雪晴然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只觉得心向着一个无底深渊猛烈坠下。她自以为看到了一个血淋淋的真相,却不料真相比她想到的更加不堪。她心中眷恋的,她想要顾全的,她最敬爱的,她的一切喜乐欢欣,竟都要赶在这一天被撕扯得粉碎,而且是以这样凄厉的姿态。 君颜不敢回头,却偏偏在一旁镜中看到了她那如同受了致命伤的眼神,顿时回转身来,俯身将她拥到怀里,悲道:“晴然,晴然妹妹,念君颜对不起你,全是我的错,这世上再无比我更不可饶恕的人!” 雪晴然眼中蓄满了泪,用尽全部力气,也只能发出一个低低的声音:“放开我……” 房门突然被打开。君颜刚一回头,凌厉的掌风已至面前。他本能地一躲,第二掌又至,眼见是直对着致命处而来。他益发躲得吃力,到第三掌时终于未能完全躲开,被擦着些许。那几掌原是下了十二分的狠,想要置他于死地,这轻轻一擦,已令他整个人弹出去,重重撞在了窗边壁上。 他扶着墙勉强站起身,连咳几声方得抬头,认出了来人。 “白……夜……” “解药。” 君颜刚一迟疑,白夜已至面前,单手扼住了他的喉咙。他面上伤痕仍在流血不止,染得白夜手上一片猩红,被迫应道:“过两个时辰……药效自退。” 白夜看他一眼,凛冽眼神像是要一直将人刺穿。君颜忍不住说:“我虽迫于父命至此……却断然不会……伤她身体——” 未等他说完,白夜突然松了手。君颜着实伤重,立时倚在墙上,强撑着才未倒下。一抬头,却见白夜已抱起雪晴然,向着门外走去。他情知自己再不是白夜对手,只得默默看着两人离开。 白夜走到门外,突然又停下,回头望着君颜,清晰地说:“若敢害她,必血洗相府,挫骨扬灰,鸡犬不留。” 说完微一停顿,确认君颜已经听到。旋即猛然闪身不见了。 君颜顺着墙壁缓缓坐下,咳了几声。四周无比安静,只剩下眼泪坠下时的轻微破碎声。 小轩窗外,东方既白。 ------------ 九十六 谁为劳燕泣分飞 朝阳初升,并未带来多少暖意。藻玉宫的宫女们大多穿起了冬衣,正在赶着洒扫。一个细眉细眼的宫女端着盥洗剩下的水往外走,忽然见到迎面走来一个二十八九岁的女子。宫女认出是本院管人事调配的女官,连忙施礼。 女官还了一礼,问道:“翠暖姑娘,公主可得空么?我有事来报。” 名唤翠暖的宫女忙将手中水盆递给其他人,应道:“翠暖这便去请过公主。” 说完急急回到正屋,过了好一会才出来,低声道:“公主有请。” 女官已经收拾得非常整洁,却仍然扯了扯衣裙,扶了扶头发,这才跟在她身后,垂手进了屋去,隔着珠帘朝内室恭敬跪下:“奴婢见过公主。” 珠帘中传来个不耐烦的声音,正是羽华:“说吧。” “昨日新来的侍卫,已由本院侍卫总领亲自试过,玄术一般,身手一般,更无什么长处。按本事不配留在藻玉宫。奴婢所以来禀明公主。” “玄术一般,身手一般,别无长处。好个没用的东西。他除了吃饭,还会些什么?” 女官谨慎地应道:“问了。他说‘我只会写写算算’。” 羽华一笑:“将他带过来。” 女官应声退出去。过了一会,又带着一个人回来。那是个身材高挑挺拔的年轻人,乍看上去并不特别引人注目,细看时却会发觉他举手投足间有种十分微妙的从容气质,会让人不经意间被吸引。 “见过公主。” 他在珠帘外跪下,声音亦有种微妙的与众不同。若琢磨一番,可听出他声音里的谦恭之意委实值得推敲。羽华冷冷一笑:“玄明,皇宫不是雪王府,我也不是雪晴然。你有什么脾气,以后最好全都收了。” “是。” “听说你玄术不好,身手一般,只会写写算算?” “是。” “果真这般没用,如何又会得了她的欢心?” 没有回答。羽华又说:“想否认是没用的。我已亲见她为你急得脸色都变了。速速讲实话来,你到底有什么本事?” 玄明微微一笑,一口咬定道:“除却算账比别人快些,确无什么能耐了。” 珠帘轻响,羽华走出来,凝神看了他一会,笑了。 “你知我从小最喜欢做的事是什么?便是抢。我最喜欢抢来别人喜欢的东西,不管那样东西我喜不喜欢,用不用得着。” 玄明跪在原处,微笑着不答话。 “若抢来的东西好,我便也留下来玩些日子。若是不好……”她的笑容掺进了歹毒,“我就毁了它。” 玄明依旧不做声。 “你说,你若当真这么没用,该算是好的,还是不好的?” 玄明抬起眼帘,对着她笑了:“我怎么知道?好是不好,这还不是公主说了算。” 羽华从小到大从未遇到一个底下人敢像他这样说话,先是一怔,旋即带了怒意:“雪晴然调教出的奴才都是这么目中无人么?你是不是不知道白夜脸上那道疤怎么来的?你现在是我的人了,我就算把你整张脸刮花,都不会有人过问。” “我本来也没有白夜那么俊,公主巧手若将我这张脸刮花,说不定还能比现在好看些。” 羽华又一怔,旋即咯咯地笑了,好一会才开口道:“原来如此。你不单是会算计,而且还会说话。你起来吧,我留着你就是。” 玄明不置可否地站起身退到一旁,并未谢她。羽华上下打量他一番,点了点头:“这样子,却也有点意思。” “承蒙公主抬爱。” “但你从此以后,心里只能有我这一个主人。”她嫣然一笑,“切莫自作聪明,我不比雪晴然心善,一个不高兴,说不定会让你难受得想哭都不知用什么调子。” 玄明牵了牵嘴角:“我哪敢有二心。” “不错,这句话说得极好。”羽华站起身,绕着他慢慢走了一圈,“你若有二心,我就将你这讨喜的笑脸,善辩的舌头,好看的身材,全都剁得碎碎的,再还了她去。她既是心疼你,看到你死得这么惨,也一定会哭得很好看吧……你说呢?” 玄明说:“公主当着她的面剁,她会哭得更好看。” 羽华掩口失笑:“奴才,你可真坏。等我剁你的时候,你可别反悔。” 便回头对女官吩咐道:“我要他来,原本是为了摆个门面。将他随便放个什么差使,只家宴时跟着我去就是了。” 女官应了一声,带着玄明退下。放行至门口,忽然有个比翠暖年少的小宫女快步进来。玄明看到她顿时脚步一顿,不由自主地想要回头。却听一旁翠暖用极低的声音说:“当心公主挖了你的眼睛。” 玄明立即走出门去。身后传来那小宫女焦急的声音:“公主,不好了,外面都在传,说念学士昨夜遭人行刺,受了重伤。” 羽华惊道:“什么人要行刺他?” “奴婢不知道,想必是圣上招了念学士做驸马,有人嫉妒。” 玄明已经走到院子里,却猛然停住脚步。 翌日适逢上朝的日子。雪晴然早起随雪亲王进了宫,不知为何,从下车起到王殿路上,有许多平日里从未说过话的官员都纷纷来与她打招呼,样子极为恭敬。她一头雾水,不禁低声问道:“父亲,今日为何会有许多人来与莲儿攀谈?” 雪亲王答非所问:“听说千红已请求入宫额外表演一场,这可真是闻所未闻。” 雪晴然应了一声,忽然心中一动,问道:“父亲,他们是演给百官看,还是演给宫中人看?” “千红虽遗世独立,却多有善行。想必是体谅宫中人难以外出,特意为他们来的。” 此时已到王殿,朝臣多已到了,唯羽华和君颜的位置双双空着。想必君颜是被白夜伤得不轻,不得起身,而羽华许是去看他了。她面上装作无事,只双手在衣袖中紧紧攥成拳。世间有人对她好,有人对她不好,可如此辜负她的,这却是头一个。 这个举动早被雪亲王看得清楚。他只在女儿头上轻抚一下,并不言语。这一天的王城很冷,他掌心却有令人心安的温暖。雪晴然的心一瞬间沉静下来,回头对他温暖一笑。一切都像一场梦,纷繁变幻却终尽成空,唯有身边这个人将她静静护于羽翼之下,驱散生生世世荒寒。 王殿上下人已到齐,皆看着他们的一举一动。众人早已知道雪慕寒对这个女儿宠溺到何种程度,对此也都见惯不怪了。 雪晴然在自己的位置落座,一抬头,忽见御座前的夏皇子正望着念君颜的空位,唇角露出个不易觉察的安然浅笑。就像是个极有耐心的看客,终于看到了自己早已料定的结局。 ------------ 九十七 瓶沉簪折与君别 这一天朝中照例无甚要事,最大的一件是纤蛮出了一支不成器的小军队,自称是纤蛮先皇后裔,要摆脱横云复兴大业。这个消息又很快被另一个消息所掩盖,乃是千红史无前例的专门来皇宫献艺了。 显然,对于多数一辈子两点一线往返于皇宫到府邸的官员来说,后一个消息更有吸引力。于是这天退朝后,皇宫上下人等,除却禁军侍卫和一些上了年纪的宫人,几乎尽数来到御花园。 雪晴然一到园中,立刻看到华服端坐的羽华。她本以为羽华此时会在丞相府,一时倒有些惊讶。便问夏皇子道:“流夏,羽华姐姐今天怎么不去上朝?” 夏皇子说:“已许过婚的公主便不能再参与议政。” 成年以后才可上殿,许过婚又要出来,这算起来几乎没有多少时间,雪晴然不禁愕然。夏皇子看出她心中所想,随口说:“你若喜欢到殿上去,晚几年许婚便是。” 此言一出,雪晴然却愈发心生怅然,因她看出最近许多人都在关心她的婚事。再想起君颜之事,不禁叹了口气,没有出声。 夏皇子对她温和地一笑,低声道:“难得千红来到宫中,可以无拘无束观看歌舞,今天暂且忘了那些烦扰可好?” 她勉强点点头,四下看看,忽然问:“怎不见杨皇兄来?” 夏皇子展颜道:“宫里宫外,就只有你最惦记他。我尚有事,无法走开,正要寻人去请他。” 雪晴然忙说:“我去吧,我许久没见过杨皇兄了。” 夏皇子目光流转,渐渐变成了欢愉的颜色。他抬起黛色大袖,极端整地向着她一揖:“那便有劳你了。” 雪晴然转身之时,只觉得周围的朝臣侍卫妃嫔宫女,无一不在似有若无地看她。他们的眼神有审度,有思虑,有不安,也有嫉恨。她并不知他们为何会这样看她,自往凤箫宫方向去了。 御花园中落叶纷飞,离了众人聚集之处,园中其余地方倒显得十分寂静。雪晴然匆匆踏过满地秋叶,不知走出有多远,忽听身后响起一个极轻微的动静,让她猛地停住了脚步。 一个似乎许久未曾听过的声音传来,既遥远,又温暖得如在耳畔:“公主……” 她心中不由得震了一下,转过身去,便看到一身玄衣跪在落叶中的年轻人。他缓缓抬头,一双清亮的眼睛里目光极寒,却在望着她的时候溢出暖意。 然而雪晴然已将他眼中悲色看得清清楚楚。她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到了:“玄明……哥哥。” “玄明不敢。” “起来。”雪晴然摇摇头,俯下身去扶他,“我不喜欢你跪着。你是最不该跪在我面前的人。” 玄明摇头道:“皇宫之中,岂会像咱们雪王府一样容情。公主,我听说……” 他顿了好一会,却不知如何说起,只轻声问:“公主可还好?” “好……我很好……” 他抬起头,望着她的目光清亮温暖,却又像是早已明白了所有。雪晴然忽然觉得满心的委屈和耻辱都在一瞬间涌出来,让她再难维持住几天来在人前的平静。她终于撑不住,哽咽道:“我太任性了……” 玄明沉默片刻,从怀中取出手帕,扬起脸来递给她。 雪晴然伸手去接,到得一半又忽然停下,带了些惊惧四下看看,低声道:“我又糊涂了,那些人不知为何都在盯着我看,被他们看到,怕又害了你——” 她未能说完,因玄明已站起来,将她拉到自己怀里。雪晴然惊得忘了一切,唯一还能听到的只有自己的心跳,唯一清楚感受到的,只有他那隔断深秋冷风的温暖气息。他的怀抱萦绕着似有若无的苦涩气息,亦如他眼神一般,是暖的。暖到再寒冷的人都会停止战栗,再冷漠的心都会倏然融化。 并非第一次有人这样抱她,她却第一次心中这样安稳。再无任何人能给她这样的慰藉。她止住泪,躲在这个令人贪恋的怀抱中,觉得哪怕再有千百倍这样的苦,此刻也可咬住牙不哭。 “你从不会害到我。”玄明的声音响起,安静,却不可动摇,“公主,我已不是你的侍卫,无论做了什么都不会再连累雪王府。你若点头,我现在就去杀了他。” 雪晴然猛然抬起头,睁大泪眼望着他:“切莫如此。玄明,随他们去吧。我若不是自己任性妄为,岂会到今天落为笑柄。他所做的事并不至死,只怕又是他父亲逼迫所致,我不理他。玄明,你若因此毁了自己,我……才真要活不下去了。” 玄明低声说:“公主莫要这样说。我的命,不就是你的么?” 雪晴然看着他那双比谁都暖的眼睛,慢慢抬起一只手去,在他鬓上抚了一下:“若然如此,我不点头,你不许死。我想看你好好活着。” 许久,玄明终于点点头。 “好,我不死。” 雪晴然舒了口气,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究竟是从哪句话开始屏住了呼吸。她又轻声说:“千红来了宫中,我想不通为何。玄明,你既已应了我,遇到攸关性命之事,你……要谨慎。” “……恩。” 雪轻杨随雪晴然到花园中时,千红艺人已然开始歌舞。然而两人并随从落座后,全场人看的却不是舞场上的金雀花,而是雪晴然。那林林总总各不相同的眼神,让她不由得汗毛倒竖,立时想要问个清楚究竟这是怎么了。一念之下,才发觉雪亲王并不在场。再细看时,夏皇子也不在。玄明虽到了,却和羽华的随从在一处,自然更不能去问。 她对杨皇子赔礼道:“杨皇兄,晴然去去便回,还望皇兄不见怪。” 杨皇子说:“怎会见怪。” 雪晴然得了他同意,这才悄悄避开众人走了。那厢金雀花已经启朱唇,发妙音,唱出一支婉转有致的曲来。 “哈,哈,哈 海潮虽是暂时来,却有个堪凭处。” 她的声音娇俏清扬,眼波一转,面上笑意甚浓:“哪似你杨花终日飞,久长无驻。” 这时方才有一支横笛清静静响起,衬得她的声音如同天籁。她猛然将嗓子拔至顶尖处:“小姐呀,你如薄幸五更风,怎配与花为主——” 最后一句已将声音带得极尖峭,犹如一根银亮蛛丝猛然抛入九霄云里,令人从头到脚都冷冷一凛。萧鼓钟乐齐齐响起,她这才起了舞,舞步矫捷利落,引得人暗暗喝彩。 过了一阵子又有个年纪更小的少年上场来,先舞一阵,才带了笑唱道:“杨花轻复微,不堪人悲,只会逐水。” 他声音清脆冷落,带着殊傲讥诮,如同大小不一的珠子滚落银盘,字字生辉:“莫言罪,他家本是无情物,南飞又北飞。” 两人一来一往,唱得正高兴,突然一声清啸,所有鼓乐歌舞全都停止。金雀花脸上困惑一闪即逝,仍旧带着笑脸对那少年唤道:“来,来,来,不惹红尘十丈埃。” 两人退下去,上来的是个怀抱铜琵琶的白发老者。他所带环链饰物不多,衣衫也比其余人整齐些,只隐约露出满身花朵。已有些上了年纪的朝臣不小心喊出了声:“这不是断肠草么?” 老者略一点头,开口时声音极是浑厚震人,配上他自弹的琵琶声,自有一种少年少女的清歌软曲无法比拟的慷慨壮烈。 “沥血一杯酒,与君兄弟交,君亲即我亲,君仇即吾仇。磨刀复磨刀,去去不暂留。与君拜墓下,一恸为君酬。” 在场人人都被他的歌声震慑,一曲终了,竟无一点响动,偌大园中只剩秋风卷起木叶的飞扬之声。老者忽然长叹一声,回头唤道:“当家,让那新来的丫头出来献个丑,遂了她的愿吧。” 众人的目光随之落到场外一顶红帐上,那是舞者休息之处。人影微动,出来的是位带着面具的年少舞者,如云乌发在头顶高高堆起,簪了许多芬芳花朵,身上却穿着身白绸的舞衣,并不像别的舞者所着舞衣那般轻薄,只有白玉也似的脊背裸露出来,在近腰处刺着一朵殷红茶花。 她轻轻一跃,舞姿比那些少年少女都要凝重,令看的人也跟着心中一凛,沉静许多。听她开口唱起歌时,却用了一种奇异的发声,比寻常歌唱更加婉转悲凉。 “井底引银瓶,银瓶欲上丝绳绝。石上磨玉簪,玉簪欲成中央折。” 羽华自到园中久未出声,此时因听这人声音太过凄楚,不禁回过头不愿看。这一回头,却看到了身后随从各种形状,当即低声道:“翠暖,叫玄明过来些。” 翠暖忙将玄明唤过来。羽华笑道:“你是不是认得这个戴面具的女子?” 玄明应道:“既然戴了面具,又怎会认得。” “你看她的眼神便是认得,你听她声音的样子也是认得。” 玄明低头向她一揖:“不过是看她比别人美罢了。” 羽华自幼长在深宫,周围人言谈皆是小心备至,从未听过谁这样坦然承认自己是因为一个女子漂亮而盯着她看。且他说的时候又那么镇定自若,没有丝毫轻薄之意,倒让她骂也不是,不骂也不是,呆了半晌,竟无话可回,只好仍旧去看那舞者,一边低声哼道:“浪子。” 这时那舞者的声音传来,深深的寂寥如同染了泪色。 “瓶沉簪折知奈何,似我今朝与君别呵——” 她的舞姿静静停住,众人皆见到有一滴血从她脊背那朵茶花上渗出来,正极慢地顺着肌肤滑下。玄明默默看着她,掩去了眼中所有颜色。 ------------ 九十八 又毁一朵美少年 因白衣学士念君颜受了重伤,文淑公主羽华的大婚仪式并未在十二月初十这一天如期举行。于是这一天最大的事件转而换作了本朝另一位公主雪晴然的十六岁生辰。 这一日不知为何来人特别多,不光各亲王府的兄弟姐妹尽数到齐,便是稍有些沾亲带故的同辈也都纷纷携厚礼来到雪王府。 雪晴然拗不过端木槿,穿起一身极隆重的衣服。因她自幼的封号是莲花公主,那衣服广袖上便绣满重重叠叠冰莲,坠得腰带几乎承受不起。又有一件轻暖白裘,从头顶一直拖曳到地上。冰莲花开得正好,便摘了数枝点缀在她鬟上,又戴着那只用惯了的白玉簪,其余钗饰一律不要。 与她相比,梦渊只穿了身普普通通的青袄裤,外面罩着月白翻毛褂子,显得十分朴素。然他生得白净俊秀,又会讨人喜欢,自比别家那些锦绣衣冠的孩子显眼。雪晴然一早带他去园里,路上却见他不住四下张望,不禁笑道:“今天来了好些人,梦渊喜不喜欢?” 梦渊点点头,扬起脸来望着她,有些担心似的问:“羽华姐姐会来么?” “想必要来……”雪晴然答了一句,觉得他问得好没来由,便反问道:“怎么问起她了?” 梦渊说:“母亲说,哥哥是跟她走了。她要是来了,哥哥不就也来了么?” 两人往前走了一阵子,雪晴然才说:“梦渊,你看到他,打算怎样?” “母亲说他不想再回来了……那我只看看他就好了。” 说话间走到了花园门口,却见夏皇子正站在此处准备接待来人。雪晴然笑道:“三皇子接客辛苦否?” 夏皇子对她这些惊人之语早已习以为常,一笑而已。忽然发觉梦渊正在雪晴然身边,似乎很苦恼地看着他。不禁笑道:“雪郡王,谁欺负你了,我去给你出气。” 梦渊小声说:“没有人欺负我。” 夏皇子正要再问,忽然目光朝着雪晴然身后落去,微笑道:“念学士重伤未愈,也赏脸来给晴然庆生,真令人诚惶诚恐。雪流夏这厢有礼了。” 雪晴然下意识地回过头,果然见到君颜一身白衣站在雪地里,脸色亦是苍白如雪。他依然如同幼时一般,像个冷冷的雪人。只是那白的脸颊上,有一道泪痕般的血红刀伤,注定了永远无法愈合。 夏皇子说:“外边冷,念学士还是快去那些个临时暖阁里歇着吧,流夏不送了。” 君颜的目光只停在雪晴然身上,像是没听到他说话。夏皇子低声笑道:“念君颜,晴然确是好看,但你该看的人在身后。” 君颜闻言转过身去,正撞上羽华的眼神。羽华待要唤他,却突然睁大了眼,悚然地看着他脸上那道伤,骇得说不出话。许久才颤声道:“念公子,是谁对你下此毒手!” 君颜并不回答。羽华急不择言,上前一步道:“是不是哪个心存嫉妒——” 君颜仍不回答。她身后一个宫女却开了口道:“公主这话可不当讲呢。” 羽华如同被一盆冷水泼中,当即闭口不言。君颜趁机向她一揖,转身走了。 雪晴然留心望去,见那宫女头上只有一支簪子,上坠着一颗金珠,只觉得有些眼熟。宫女又说:“公主,今天忒冷,冻坏了公主奴婢可担待不起,咱们还是快去找个地方暖暖吧。” 羽华像被谁赶着一般往花园里走,走到雪晴然身边时,突然又停住脚,看她一眼,转身走向身后一人。 梦渊露出一个惊讶的神情,就要上前。却听一声脆响,是羽华毫无来由地狠狠一巴掌抽在玄明脸上。 在场所有人无不怔住。羽华趁机又抽了一巴掌。待要再打,忽听梦渊呜呜咽咽哭了起来。此事出乎意料,她略略一停,旋即骂道:“惊吓了郡王,还不去赔罪。” 玄明当即走到梦渊面前跪下,低声说:“郡王莫哭……” 梦渊终究是孩子,听到这话反而抱住他放声大哭。玄明忙将他拉开,向后退了退。羽华见状又要开口,夏皇子慢慢向前一步,挡住了她。 “你若这么讨厌这侍卫,将他换与我怎样?” 像是被寒风吹透了,羽华激灵灵打了个寒颤,她身边那宫女笑道:“公主今日之举,甚好呀。” 羽华再不多言,也不去看玄明,匆匆奔向园中去了。雪晴然这才松开咬紧的牙齿,口中顿时泛起一股血腥。一开口,唇上便染了一片殷红。耳畔久违的响起了铮铮琮琮的弦音,声声直入骨髓。 四下寂然,只剩梦渊不时一声啜泣。夏皇子握起雪晴然手腕,将她唇上血迹拭去,安慰道:“这里冷,带梦渊去暖暖。改天我一定把他要来还你。” 雪晴然切齿道:“流夏,连你也要这样么?” 夏皇子谨慎地沉默了一会,终于明白她的意思,是不喜有人将玄明看做可以换来换去的物件。遂转身去将玄明扶起,轻声道:“他伤了脸,怕会有印。晴然,我去帮他敷一敷,你看如何?” 雪晴然默默点头,他这才领着玄明走了。 走出不知多远,来到花园深处一座低矮断崖下。此处再也听不到一点人声,夏皇子回过头来,手已搭在剑柄上。 “玄明,你到底是什么人?” 玄明微微怔住,好一会才应道:“皇子慧眼,不是早就认得我……” “你曾说自己是府外买来的,并无姓氏。又对我父皇说你姓花。这里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回皇子,我自幼辗转跟随过许多人家,只是最先养我的那人姓花。” “昨天夜里,有人夜潜凤箫宫,意图盗走百花图。”夏皇子黛色的眼眸盯着他,露出了人前少有的锐利锋芒,“此人玄术特异,能行走无声。若非我兄长夜间发病求药,我当真察觉不到他的踪迹。” 玄明怔道:“皇子为何要说这些?我实在——” “我与此人交手,发觉他虽赋异秉,玄术倒并不高明。但那身手之快,却是天下难寻其二。”夏皇子落在剑柄上的手慢慢握紧,指节泛起白色,“这么快的人,我至今只见过一个。玄明,最近一年新入宫的人也只有你一个,这事真是巧极了。” 玄明沉默片刻,才说:“皇子既是讲明了怀疑我,便是直接杀了我,我又有什么话说。” 夏皇子切齿一笑:“莫与我耍这样的把戏卖乖。我且问你,你的金错刀是不是没了?” 玄明不禁抬起头:“皇子……何出此言?” “此前你在白礼面前用刀,是因你被他逼入绝境,生死一线。昨夜那贼子,我亦几次将他逼得走投无路,却始终不见他用任何兵刃。既是算好了要来盗图,何以不带兵刃来?想必他的兵刃是不在身边了吧。” 玄明略一思索,低声道:“如此,请皇子明鉴。” 说罢突然伸出右手,一道青色锋刃清清楚楚亮在掌心。 夏皇子一时语塞,许久,才将手从剑上移开,微微一笑:“既是这样,还望你好生侍候着雪羽华。莫再三番五次惹她着恼,因你二人之事牵及旁人。” 说罢再不理他,自己顺着来路慢慢回去了。 等他走远不见,玄明才轻轻舒一口气,收起刀到一棵树下坐了,慢慢揉着一侧手臂。 “七八年的伤,怎么一到天冷还会痛……” 从这棵树下抬头望去,正对着那矮矮的断崖。眼前依稀有个粉妆玉琢的小小女孩,一脚踏空,凄凄惨惨滚下崖来,就在他怀里,一路撞到了这棵树上。 幻影一闪即逝,转瞬成空,唯一留下来可作证明的,就只有手臂上这个隐隐作痛的陈年旧伤了。他依旧扶着手臂,口中轻轻念着一首不知多久以前听过的歌:“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四下无声,愈发显得他的声音格外寂寥。 ------------ 九十九 伪君子不配吃醋 莲池边早已聚满了人,多是和雪晴然同辈或年纪相仿的各府亲眷。因为人多,雪王府早在几天前就已在周围搭建起一些暖阁,园中亭子也都上了槅扇,燃起火炉。雪晴然近来心中郁郁,只一径去寻燕歌和平郡王。 及至寻到了,却又有些后悔。因燕歌正在追问旁人君颜面上伤痕如何得来,并赌咒要央夏皇子将那人收入天牢。虽然那伤怎么也算不得是雪晴然划出来的,但听人说起时,她心中自是难受,便想借故离开。 燕歌却又想起她与君颜羽华三人的尴尬,忙换了话题道:“晴然姐姐今天这件衣服真好看,可是三皇兄叫人做的么?” 雪晴然一呆,不明白怎么她穿了件好衣服就要是夏皇子给的。就听平郡王说:“又关夏皇子何事了。你晴然姐姐家难道做不出这样的衣服么?” 她有些意外地侧过脸,却见平郡王正露出个微笑。原来正是看出了她心思,有意替她解围。 燕歌却没看出来,辩白道:“虽如此,晴然姐姐一贯穿戴朴素,哪次穿戴的贵重时不是三皇兄的主意?” 雪晴然心中一想,居然真是这样,顿时哑然。她之前从端木槿手里接过身上这件衣服时,并不曾想过它的来处,此时方低头细看,顿觉那衣袖上的绣法样式,越看越像宫中出来的。 燕歌忽然怅怅叹了口气,轻声道:“这横云的好男人,怎么不是我叔父,便是我兄弟,要不就是我姐夫……” 她说得极认真,但周围人莫不笑了,笑声将她的最后一句嗫嚅完全盖住。“我也希望……不是他的亲妹妹……” 由于是日到访者实在太多,雪晴然不到半天已不堪于无意义的寒暄客套,终于找个机会跑到了离莲池最远的一间暖阁。 这间阁子静悄悄的,她走入暖阁,却见有个人已经立在窗前看雪景。听到她进来,那人轻快地转身,黛色眼眸和身上的华服相映生辉。 “晴然,怎么没去和郡主小姐们玩呢?” 雪晴然没有看他,只敷衍一笑,便在一张贵妃榻上坐下,慢慢闭上眼睛:“我已经老了,不爱和那些小姑娘一起坐着了。” 夏皇子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忽然飘来一阵熟悉的暖香,一块点心凑到她嘴边来。 “……你随身带着桂花糕么?”她没有睁眼,但是不由自主地笑了,就着他手中吃了点心。 “玄明见过你了?” 雪晴然心中一凛,玄明身为皇宫侍卫,私自离开职位便是死罪。若是给人看到那天的情形,怕连死罪都还是轻的。她仍然闭着眼睛没有应声,却觉得有冷汗渗了出来。 夏皇子笑道:“我记得,我和念君颜都不在的时候,你做生日还是玄明当哥哥的吧?只是多年过去,宫中人都忘了这一折就是。你和他名为主仆,实为挚友。如今种种,他怎会坐视。” 雪晴然浅声一笑:“你这个坏人,你又想欺负他么……” 夏皇子说:“他只是个普通侍卫,尽职尽责,做事又好,我为什么要欺负他?” 雪晴然没有说话,迎面又是一缕温暖的桂花香。她停了一会以示不满,但最后还是妥协去接点心了。 不料接这点心的时候,突然触到了另一种温暖,令她骇然僵住。她睁开眼,看到夏皇子的黛色眼睛正在寸许远的地方瞬也不瞬地看着她。那点心是他衔在口中递过来的。 她本能地想要向后躲,夏皇子却早已将半块点心咽下,将剩下的半块连同她的薄唇一并夺了去。 “……流夏……胡闹……” 口中半块桂花糕噎得人连声音都发不出,咽下去更不可能。雪晴然本能地想挣脱开,却双手都被他捞住了不放。满耳都是衣料摩擦的声音和狂乱的心跳,不知究竟属于谁。 就在此时,一个非常轻柔的脚步声迅速走进,并在暖阁的珠帘被掀起的瞬间戛然而止。那是她熟悉的脚步,雪晴然不由得睁大眼睛,眼角余光立时瞥到门口那人,一身白衣胜雪刺痛人心。 夏皇子黛色的眸子向门口溜了一遭,突然抱住她,倾倒在贵妃榻上。混乱中,沉重的莲花大袖倏然滑下肩头,两人的黑发凌乱交织,衬出一片眩目雪色。在门口的人看来,这无疑是一副非常风流香艳又证据确凿的场面。 一声脆响,是君颜扯断了珠帘上的垂丝。那一串水晶细珠,如同泪水般落在地上四处飞溅。 夏皇子漫不经心地抬起头,看着君颜一笑:“你还想看到什么时候?之后的不能让你看。” 君颜的声音里是抑制不住的颤抖:“皇子……你是她堂兄……” 话音未落,早有一个玉盏落在他脚边,立时跌得粉身碎骨。夏皇子挑起眼角怒道:“一个姓氏而已,有什么了不得!我要与她怎样,轮不到你开口!” 雪晴然不做声,心中不知为何隐隐有一丝期望,因她分明听到君颜那不均匀的呼吸声中压抑的愤怒。可是他终于低下头,用和平时无异的温和声音说道:“皇子说的是。无意冒犯皇子,万望恕罪。” 言毕,转身就走。那一转身,亦断却了雪晴然心中最后一丝未断之念。 片刻安静,夏皇子回过头来,附在她耳边道:“这等懦弱之人,不值得你牵挂。不要再想他,跟了我去吧。我将横云江山与你作聘,像我父皇对千霜皇后一般——” 雪晴然伸手掩住他的嘴,露出难以掩饰的惊惧:“流夏,我和你……难道不是……兄妹?” “我是父皇的儿子,你是雪皇叔的女儿,此事天下皆知。”夏皇子握起她那只手,轻轻按在自己唇上:“你是在怕什么?” 雪晴然再也忍不住,低声道:“流夏,你莫责怪我不敬。我亲眼见到信皇妃画上的人……” 夏皇子微微一怔,忽然将脸扭向一边,笑了。好一会才重新低头看着她,像是看到了什么非常可笑的东西。 “流夏——!” “我父皇每天行踪,宫中都有专人记录。什么时候和哪位皇妃亲近过,也都记得清清楚楚。雪晴然,可要我去取了册子来,给你看看哪一天哪一刻有了我和云凰?” 雪晴然顿时呆住。夏皇子将脸埋在她颈窝处,笑得花枝乱颤:“我到今日才明白……这么多年都在怀疑此事,真是难为你了。又不能去问,想必憋得很难受吧?” 雪晴然恼羞成怒,一把推开他,撑起身来,边拉好衣袖边恨道:“你只会这样取笑我,以后离我远一点!我是错了,我根本不该把你当兄长!还是平郡王人最好,兄长当是他那般,我要去找他!” 夏皇子呆了呆,忽然心思一转,不禁又笑了:“晴然,你若真当我是你兄长,方才心跳得那么快,又是何道理?” 雪晴然愣了半天,脸上由白转红,又由红转白,最终突然面露忿恨:“我这就去告诉我父亲,说你欺负我!” 话音未落,一巴掌刮在夏皇子脸上,转身跑出了暖阁。 夏皇子跳着脚奔到镜子前面,一边抽着冷气一边揉着自己微微发红的脸颊,咬牙切齿地笑道:“这疯丫头,当真娶不得。” 阁子里安安静静。他的指尖不知不觉从颊上滑到唇间,就此停住了。她喜乐的样子,惊慌的样子,悲伤的样子,嗔怒的样子,羞赧的样子,皆如珠串在眼前流转而过。 “果然还是……娶了的好。” ------------ 一百 山南山北雪晴 这一晚,出于五花八门各不相同的原因,众人久不愿散去。雪王府花园中灯火通明,处处人声。便是一些各家年纪较小的孩子,也都隐隐感到以后像是会难以再有这样的热闹,都赖着不愿回家。 雪晴然熬不得夜,这一日不知为何更是疲惫,只得强打精神与人言笑。平郡王看出她倦意,想要带燕歌回去,不料燕歌这一天颇有些反常,一定要拉着雪晴然絮絮不止。 雪晴然只觉得她的声音忽近忽远,又不时夹杂着一些零星杂音,渐渐听不清晰。不知何时起开始有断断续续的琴声传来,君颜那一转身在脑海里渐渐淡去,夏皇子的笑颜如在眼前,可她心里还是有什么地方空着。那空洞越来越大,周围的一切落进来,都传出了巨大回声,慢慢融汇成阵阵震耳欲聋的江涛澎湃。 恰逢夏皇子过来寻她,见她样子有些奇怪,连唤了几声都未得回应,这才发现灯烛色里,她已是面如金纸。 他失声道:“晴然!你怎么了!” 雪晴然只隐约听到似有人唤着自己,声音却极渺远。她极缓慢地伸出手,向着虚空中一晃,却没有触到任何东西,直向着那片混沌中倒了下去。 夏皇子一把扶住她,惊得变了声音:“雪晴然!” 无人回应,雪晴然静静偎在他怀中,神情安然,像是睡着了。然而微弱的呼吸和略显冰冷的身躯却在告诉他,她不是睡着了那么简单。隔着重重叠叠的衣服仍可隐隐感觉到她的心跳,竟是眼看着一拍慢似一拍。 夏皇子那双总是带着黠慧愉悦的黛色眼睛,此时生出了葛蔓般的恐惧。他顾不得周围有多少人,连声唤道:“晴然,晴然!醒醒!应我一声!晴然!” 四周渐渐变得极安静,只剩下他唤雪晴然名字的焦急声音。不知过了多漫长的时间,忽然声音静止,人们望去时,见他将雪晴然紧紧拥住,眼中是极力压抑着的悲苦。 “……速去请雪皇叔来,说公主垂危。” 一时间举座皆惊。燕歌奔过去,急道:“三皇兄,怎么能说这样的话?晴然姐姐刚刚还好端端地和我说话,她怎会——” 她突然停下,因为她正握起雪晴然手腕,也感觉到了几乎消失的脉搏。周围人看到她的脸色,情知此事十有八九是确凿无疑了,顿时陷入一片混乱。 雪亲王和端木槿闻讯赶来时,雪晴然已经气息奄奄,听不到任何人的呼唤。多少惊慌忧虑的目光驻留她面上,人人都屏住呼吸不敢再喧哗。 雪亲王沉声唤道:“莲儿——” 一语未毕,也已注意到了她的异状。他沉默片刻,俯身将雪晴然抱起来,不理会端木槿,不理会夏皇子,不理会周围任何人的任何反应,抱着女儿默默朝着晴雪院走去。他身后是一片死寂。只有一个侍女疾步跑过去,一双明媚眼眸清澈如水,便是舞儿。 “雪王爷,白夜已去请老大夫,即刻便会回来。” 夜半时分,老大夫终于被白夜带到了雪王府。由于情况委实严重,老大夫也顾不得指责白夜不顾他的老骨头一路又拖又拽,急慌慌到了晴雪院来。 这时雪亲王正独自守在雪晴然身边,眼也不眨地看着她,仿佛只要他一松神,这个女孩就会顷刻间烟消云散。此前端木槿想要上前看看雪晴然,被他断然呵斥开。之后再无人敢进屋来,都在院中默默等着。 老大夫帮雪晴然看了一回,眉头紧皱,回头看着雪亲王并不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雪亲王忽然说:“说吧,我已准备好了。” 他竟未有丝毫不悦之色,只是安静地看着雪晴然。然而那静止的眼神却更让人心惊。老大夫回道:“我尚不能确定。但我近日刚得了个徒弟,恰好对离魂一类病症知道得最多,还是让他也进来看上一看。” 便到院中唤道:“徒儿,你来看。” 人群中应声走出个一身黑衣的年轻人,却在面前蒙了一块黑纱,只露出双眼睛。他已进院这么久,竟无人察觉得到。此时细看,也无从分辨他的相貌,甚至连此人是男是女也很难确定。 他进得屋来,只朝榻上看了一眼便笑起来,如同一个稚子见到新鲜的玩具。老大夫多少有些畏惧地看了雪亲王一眼,提醒道:“徒儿,别卖关子,有话快说。” 黑衣人笑道:“师父,这人早已死了。” 院子里,夏皇子突然抬起大袖掩住嘴,脸色白得像雪一样。旁人大多不知发生何事,就只白夜微微睁大眼,同他一般僵在原地。 雪亲王说:“她还活着。” 黑衣人走上前来,将声音压得极低,却依然带着笑意:“这人至少已死了十年。不信,我来问王爷,距今约莫十年以前,她可曾一夜之间忘尽前尘,性情大变,如同换了个人一般?” 雪亲王回过头,眼中泛起冷色。他没有回答。 “她的魂于此世间只是个过客,许是因为对这世间有什么断不了的牵挂,这才迟迟不去。时间越久,她的魂就和身子连得越不牢靠。她借居这身子已经太久,今日是她成年之日,想必又赶上她原来牵挂之事略有淡去,这一松神,魂就要散了。” 雪亲王的声音如同夜风轻轻吹起黑暗里的薄雪:“散了,会怎样?” “自然是死了。”黑衣人略一停,“听师父以往所言,她受府中莲池影响极深,说不定死后尸首都会结成冰。放回莲池做花肥也好——” 纵是素来目中无人的老大夫,听到这最后一句也慌了。雪亲王已扼住黑衣人的喉咙,将他一把拎到面前,震怒道:“闭上嘴滚出去!我不会让她死!” 院中众人突然听到雪亲王的怒喝,旋即看到那个瘦弱的黑衣人破门而出,摔出十几步远。夏皇子再也撑不住,疾步上了台阶,奔入屋中。 “雪皇叔——” 没有回答。雪亲王回到雪晴然身边坐下,在她如云般堆在枕边的黑发上轻抚一下,指尖却分明在发颤。夏皇子在他身边跪下,看着雪晴然不出声。 老大夫看着这光景,迟疑道:“雪王爷,夏皇子,公主吉人自有天相,我给她开些安神良药试试……可好么?” 雪亲王点点头,并不说话。老大夫忙出了屋,亲自抓药去了。 斜月沉沉,院中诸人皆已散尽,或告辞,或取客房。端木槿再三相劝,终将夏皇子送去休息。再悄悄进得雪晴然屋中,见雪亲王依然动也不动地坐在榻前,遂轻声道:“雪王爷,那边药想是快熬好了,今夜府中人多手杂,我想着,还是找人去护那碗药过来好吧?” 片刻安静,雪亲王起身道:“叫白夜看守这里,我去取药。” 说着就出去。端木槿恭谨地将他送到院门口,却并未进屋看护,而是匆匆转身,径直奔到院外各家侍从休息处,也顾不得什么回避礼数,直寻到一个身影,压低声唤道:“玄明,可是你——” 玄明甫一回头,她便急急说道:“速去看看莲儿。” 玄明立时怔住。端木槿声音更低:“大夫说她早该走了,是因于世间有所牵挂才得留下。既如此,总得再寻个方法留住她才是。玄明,雪王府所有下人,她最宠你。如今她命悬一线,谁都唤不醒。你去唤唤她,死马当活马医了吧。” 片刻安静。玄明向她一揖:“是。” ------------ 一零一 千里万里月明 白夜立于雪晴然门外,忽见端木槿和玄明两人一同进院,不禁微微挑起眉。端木槿忙赶上来吩咐道:“白夜,今夜事切莫告知雪王爷。他日若不巧事发,只说是我一人之过。” 便带着玄明进了屋去,只剩白夜一人站在夜风中,眼神如夜色般清冷。 此时雪晴然已气若游丝。玄明一见她,顿时忘了端木槿尚在一旁,急至榻前,俯身唤道:“公主——” 端木槿虽历来只将玄明看成仆隶随从,却比雪亲王更心细千倍万倍。见此情形,心中顿时明白了七分。一时心情复杂,既希望雪晴然能应声醒来,却又隐约害怕她会应他的声音。 雪晴然并无回应,连嘴唇都已尽失血色。灯烛色里,她如一尊玉人玲珑可喜,却毫无生气。玄明在榻前跪下,离她更近一些,轻声道:“公主,才刚过了生辰,好好的怎会这样……公主怎忍心让雪王爷难过?怎忍心让……夏皇子难过?”他的声音渐渐带了悲色,“那日我送你回来,你说雪王府中一切,随我求取。我其实早已想好,只是不敢说出来。如今只求公主醒醒,听我把话说完……” 端木槿听得心中骇然,她便是未听过玄明那未说完的话,却也有七八分猜得到,不禁走过来,开口阻道:“玄明,莫再说了,雪王爷怕要回来了,你叫不醒她,这就回去吧——” 未及说完,突然从榻上传来一个极微弱的声音:“玄明……” 玄明连忙应道:“我在这里。公主,我就在你身边,求你……醒一醒。” 端木槿心中顿时了然,不禁轻叹一声,落下泪来。她若再看不明白,便是白白活了一回了。然而正是因为看得明白,心中又更替雪晴然多一份悲哀。这时院外响起一连串的脚步声,她心中一惊,慌忙唤道:“快走,雪王爷已经回来了!” 玄明待要起身,却听雪晴然喃喃道:“你走了……我怎么办……” 他又重新在榻前跪下,顾不得端木槿还在一旁,握起她的手轻声道:“我不走了,我一辈子留在公主身边,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脚步声已至院中,端木槿惊得变了脸色:“玄明!” 雪晴然用几乎感受不到的轻微力量回握住他的手,紧闭的眼中慢慢渗出一片闪烁泪影。此时脚步声已到了门前,端木槿扑到榻前将两人的手分开,急道:“雪王爷杀了你,你可什么也做不成了!玄明,她已醒了,你就别再让她为难了!” 玄明只得对着雪晴然一揖,低声道:“公主万万保重……” 他仍想再看她一眼,却早被端木槿全力推到窗边。这时房门已被人推动,他就在那门开的一瞬间,用无与伦比的敏捷翻身出去了。 房门打开。雪亲王和老大夫一前一后走进屋来,见到端木槿独自守在榻前。老大夫上前将雪晴然手腕捞起来,忽然舒了口气道:“雪王爷,公主脉相,似乎比之前稍有缓和。” 端木槿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哽咽,泪如雨下。 雪亲王看过雪晴然,回头对她低声道:“阿槿,辛苦你。” 端木槿掩面泣道:“王爷,是我害了莲儿,我不该嫁入雪王府来!若不是我——” 雪亲王打断她道:“莫说这样的话。你若不来,我怎能教养得好她。” 端木槿愈发落泪。雪亲王又说:“雪王府因有莲池在,寒气甚于其他地方。我已与老大夫商定,无论如何,先送莲儿去紫篁山修养,再作打算。” 端木槿睁开一双泪眼问道:“宫中诸人,何时离去?” 她问这话,是想着要再让雪晴然与玄明见面。雪亲王却误会她的意思,应道:“流夏主持朝政,不能陪同。宫中诸人,一早便走。” 端木槿呆了一阵,低声道:“王爷,夏皇子与莲儿的事,还是先搁一搁吧。” “莲儿身体这样,自然要搁一搁。” “阿槿……并非这个意思。” 一时无人言语。老大夫看她欲言又止,只好辞道:“我一把老骨头,正是熬不住了,能不能先去睡一会?” 待他离开,端木槿才斟酌着说道:“便是她好了,也还是先问问她的意思才好。别人家的女儿常要父母主持婚事,我却不愿违了莲儿心意……” 雪亲王说:“她与流夏自幼亲近,流夏对她百依百顺,你不见今夜他——” “雪王爷,”端木槿少有地不等他说完便开口,声音苦涩,“这世上,莲儿唯独对你言听计从,你若开口,她自不会有半分不愿。可她已大了,女儿家的心思,王爷你未必知晓清楚。如若……如若她心中爱的不是夏皇子……” 她想到此处,不禁眉头紧蹙,声音里也传出了苦恼。雪亲王虽觉得她话中有话,然雪晴然尚未安好,他无心多提此事,只匆匆道:“此事以后再议吧。” 端木槿点点头,却忍不住悲叹一声。 年终岁尾,王城中一片辞旧迎新之象。新落的大雪软软铺在城内外,干净得像新摘下的棉朵。雪王府的车马穿过王城,第一次那么安静。 这一天白夜碰巧穿了身新衣。他平素从不留心衣着,只在府里下人做新衣的时候将旧的一扔,换上新的。最近几年因为长个子,常常将旧衣服穿得露手露脚,也不言语,还要玄明私下找了人给他额外做新的。这年冬天玄明走了,他就一直穿着旧年棉衣,总算出门前被端木槿看到,才叫人连夜赶了件新的,又将雪亲王的一件旧披风给了他。 白夜便穿起那件半新的玄色披风,既没注意到这是件多么贵重的东西,也没考虑在雪晴然病重时换新衣服是否合理,更不会留心披风领子上雍容的毛皮将他面容衬得多么玲珑俊秀。这许多年过去,他的面孔始终比一般人要白皙得多,黑白分明的眼睛如星如水,冷彻人心。虽遭羽华在颊上划出一痕伤,却并未因此变得面目可憎。唯独额前一抹青纱十分碍眼,如同云雾平白遮住了明月风姿,使看的人恨不能去替他摘了。 车子在王城街道上静静碾过,白夜突然停住脚,向着街边凝神望了一会。 雪亲王在车中听出他迟疑,问道:“白夜,怎么了?” “我觉得有人在看我。” 停了停,又说:“既然是看我,想必不会威胁到公主。” 说罢仍旧跟着车子往前赶路,不再理会。 雪亲王一向信任他的判断,又觉得他所言有理,亦未作理会。 ------------ 一零二 紫篁山上雪无痕 紫篁山上杳无人迹,唯有满山篁竹伴着茫茫白雪,千古寂绝。车子到得山腰,无法再往前走。雪亲王挑开车帘,望着大雪覆盖的竹林,轻声叹道:“我死后,只想埋在此处——” 像是对他的回应一般,倏然吹过一阵轻风,漫山篁竹发出簌簌瑟瑟的声音,摇落一地积雪。忽然从他身边传来无力的咳嗽声,一路未曾醒来的雪晴然此时竟有了动静。雪亲王忙放下车帘,往端木槿怀中附过身去:“莲儿,可醒了?” 雪晴然微微睁开眼,耳畔弦音尽断,只剩车外隐约的竹叶摇动之声。 “父亲……这是哪里……” “你身体虚弱,受不得冰莲池的寒气,所以送你来紫篁山修养些时日。” “紫篁山……” 她轻轻念了一声,眼中依旧没什么神采。雪亲王将她身上那件白裘裹紧些,对端木槿说:“从这里要走上山去,你多加留心。” 端木槿不放心道:“上山路滑,还是叫人去别院中寻个软轿,好将莲儿送上去。” 雪亲王已先下车,回身将雪晴然抱了出去。端木槿一惊,忙阻道:“雪王爷,莲儿虽然瘦弱,可也是大人了。这一路怕有几百级石阶,怎么抱得过去!” 雪亲王极轻地牵起唇角,像是回想起了什么事,却并不说出来,兀自离了山路,沿着旁边落满雪的石阶走了过去。端木槿只得裹紧衣服跟着下车,后面车里的阿绣和舞儿也连忙带着各种东西下车来。随从们各自卸马提行李,唯独白夜并不帮忙,只跟在雪亲王身后去了。 雪后的空气有种独特的新凉,混合着冬日篁竹的隐约清香,一起随着淡淡的天光落下。雪晴然觉得那光辉似有些刺眼,令她不觉含了满眼热泪。雪亲王一步步踏在雪上的声音传来,比一切琴音鼓乐更令人心中动荡。数百级石阶,他就这么一步步踏着雪走过去,片刻也未曾停下。 走了不知多久,有风微微吹过。雪晴然感到有什么东西砸落在白裘上,发出几乎不能觉察的声音。她抬起头,透过朦胧泪光,却清楚看到那是汗水顺着雪亲王颌上滴下来。 她失声哭了,哭声却因身体虚弱已极,化为了低低的啜泣。雪亲王略一低头,轻声问道:“冷了么?” 雪晴然无力回答,只蜷在白裘中微微摇了摇头。雪亲王轻舒一口气,掩饰住疲惫的喘息,仍向前走去。他的汗水,雪晴然的泪水,在这漫长的山径上洒落一路。 别院侍者已打开院门,分列两旁静候他们到来。雪亲王将雪晴然送到烘得温暖如春的房间里,看着人将她安置好,这才转身到桌前想喝口茶。不料才一拿起茶壶,便发觉手臂已累得全没力气,竟将一整壶茶都打翻了。 琥珀色的茶水肆意流淌,漫过桌子,洒在地上。雪亲王看着自己微微发颤的双手,轻笑道:“宜莲,我……果真是老了……” 雪晴然只在山路上清醒了一阵,不知何时又陷入了昏睡。再睁眼时已是次日晌午,屋子里很暖,一炉暖香幽幽盘旋,引逗着床上围屏。她听得端木槿的声音从床帐外传来,带了极深沉的悲哀。“莲儿,你果真是心有牵挂,才得在这世上活下去么?” 雪晴然不知她在说什么,正疑惑,又听她自顾自说了下去:“可你和他,是万万不成的呀……” 忽然门被打开,有个脚步很轻的人走进来,压低声道:“王妃,外面随从已经准备好,随时可以出发下山。不知王妃何时动身回去?” 端木槿说:“我等雪王爷回来再走。” 舞儿为难道:“雪王爷虽是连夜回了王城,可等着退朝回来,便是快马加鞭,也要入夜才能赶到这别院。” “那就明天再走。” “可是郡王……” “不碍。他也该学着跟我们分开。” 雪晴然听到此处再也忍不住,攀着床头围屏强撑起身,虚弱地唤道:“槿姨……” 端木槿回过头,顿时一惊。舞儿已经奔过来扶住她,一边将屏撤了。雪晴然顾不得许多,先问:“槿姨,我父亲……” 端木槿以为她想见雪亲王,忙说:“雪王爷今日回去上朝,但他已说了尽快回来。” 雪晴然摇头道:“王城距此遥远,如何回来……槿姨,我要见小白……” 端木槿不知她要做什么,只得吩咐舞儿将白夜叫来。白夜就在门口,旋即进来候在外室。雪晴然说:“小白,求你下山去,迎到我父亲,让他不要走夜路来……” 白夜想了想,淡然道:“雪王爷玄术高绝,区区夜路不会有什么闪失。然而山上篁竹绵延不休,深远如海,内里情况不明。留公主单独在此却不稳妥。” “别院还有许多其他侍卫……” 白夜并不应声,但他的意思很明显:除了他以外,那些侍卫根本可以算没有。雪晴然见他不应,推开舞儿就要翻身下床。端木槿急道:“白夜,公主说去你去便是,何来那么多话说!” 白夜略一沉默,语气松了下来:“如此,白夜离去之前,有几句话要交待于公主,请王妃避去旁人。” 此时屋里只有四人。舞儿立即垂下头,匆匆往外走。白夜并不看她,只漠然道:“你走远些,到我听不到为止。” 舞儿无奈一笑:“同是奴仆,何至如此。” 此言一出,白夜立时斜眉挑眼投过一瞥,那眼神比屋外漫山风雪更形凛冽。舞儿虽伶牙俐齿,却亦是畏惧他这冷眼,便住口出去了。 白夜果真待她走远,方对雪晴然略略一揖,冷声道:“于情于理,白夜要做的都只是保全公主。若是触怒你才得保护你,白夜自然会选择惹你不悦。公主自幼惯于靠折磨自己来要挟旁人,却须知这一折只对心疼于你的人才有用处。你面前此人不是玄明,既不会苦苦揣摩你心中所想,更断然不会因见不得你难受就对你惟命是从。” 不等他说完,雪晴然已含了满眼泪。端木槿目瞪口呆地看着他,连一句无礼也忘了呵斥。白夜又说:“公主病或是不病,好或者不好,安全还是危险,都不会痛到我身上。会跟着痛的不过是王爷王妃之类。你若执意要我下山,我即刻就去。见着雪亲王,就将此刻情形说与他听。想必雪王爷是要先骂我一顿,再加急脚步上山。” 雪晴然倚在围屏上,颤颤道:“不要去了。小白,我此生再不会如此任性。” 白夜想了想,似乎还想说什么,最终只是再施一礼,退出去了。 好一会,端木槿终于回过神来,不禁叹道:“白夜这傲骨,哪有一点下人的样子。早知今日,我当初……” 她想说当初不该将两个侍卫给了雪晴然,想起玄明,却又住了口,只过去将雪晴然安顿歇下。这时舞儿得了白夜同意,总算回到屋里。因出去时衣裳单薄,此时已冻得嘴唇青紫。端木槿安慰道:“莫挂心上,他并无恶意,与你一样只是为了公主。” 舞儿笑道:“多谢王妃,这个理奴婢自然明白。他也……当真是好一头护院凶犬。” ------------ 一零三 紫篁别院夜雪声 翌日,雪晴然比前一天略早醒来,自觉好了些。试了试,玄术也并未因病退步,依然可以听到满院声响。这一听之下,却无意中听到端木槿在隔壁房中低声道:“我在府院深居,也对这件事有所耳闻。可之前听说只是一支不成器的军队罢了。” 应她的竟是雪亲王的声音:“那边太过轻敌,留了太多机会,终至西方小国团团联合起来了。根据回来的军报,人数倒还没到相当规模,流夏此去,当不至涉险。” 端木槿怅然道:“夏皇子虽才华冠绝于世,可终究还是个孩子……” 雪亲王似乎笑了:“什么孩子。他们早已长大了。” 有一会安静。端木槿声音有些迟疑:“还有一事,我觉得早晚是要讲给王爷知道,求王爷听了以后莫要……” 她犹豫良久,才又说下去:“莲儿身体已经无碍,余下只是修养。来日回了王城,恐怕又会有许多人提起她的婚事。王爷历来属意夏皇子,天下人也将莲儿当做三皇子妃,这些阿槿都知道。但是莲儿心里搁着的是什么人,还需推敲。” 雪亲王说:“这是自然。” 端木槿仍只是迟疑着:“王爷,你权当我是胡思乱想吧。若她爱的是个……门不当户不对的男子,王爷可如何处置?” 半晌,雪亲王应道:“我未见她与王城其他适龄子弟来往……女子不比男儿,他日梦渊倾心的哪怕是市井女子,只要品行端正也是无妨。莲儿却断断不能如此俯就。夫婿是终身仰仗之人,实在不能不考虑门楣高低。” 端木槿的嗫嚅带了不易觉察的恐惧:“可是莲儿此次一病……” 未及说完,雪晴然已到了门前,将门慢慢推开,扶着门展颜道:“父亲,槿姨。” 冬日的漠漠晨光中,她的笑颜如花般苍白寂静,长发一丝一缕滑落肩头,如同丝绣。雪亲王眉梢一颤,忙起身来伸出双手接她,就像是迎接一个蹒跚学步的稚子。雪晴然放开门框,立时脚步不稳,便也如幼儿般将手放入他手中,这才得了支撑。 三人都在暖炉边坐下,雪晴然说:“父亲,昨日朝中,可有什么事么?” 雪亲王说:“你在这山上,远离尘嚣,何必再问那些纷扰。” “世上与我相互牵挂的人都在尘嚣中,我又怎会觉得是纷扰。” 雪亲王在她头顶发上轻抚一下,低声说:“你可要有许久见不到流夏,是否会因此烦恼?” 端木槿指尖微微一颤,在衣料上擦出个极轻的声响。雪晴然喃喃道:“我能见到父亲和槿姨,便不会烦恼……” 雪亲王略一沉默,想起此前端木槿的种种言辞闪烁,心中亦有些明白,不禁轻叹一声。雪晴然却早将他心事看得通透,微笑道:“流夏绝顶聪明,便是看不到他,也知道他一定会将什么都做好了,回来还会再说些恼人的笑话。” 雪亲王难得笑了:“他此次却是将那张百花图看丢了,只得将功折罪,亲自带兵远赴边陲。” “看丢了?”雪晴然有些惊讶,她想不出深宫之中有什么人,能在夏皇子面前将那图偷走。 “果然丢了,他可不就能放心出去了。” 雪晴然略微一怔,恍悟这一句轻轻松松的“丢了”多半是夏皇子的计策。一来可让百花图更加安全,二来外人若真信了此事,也省得再因此图惹祸。他此时又要出征,一条“将功折罪”正是最好的掩饰。 “父亲,”她又笑了,“流夏他……会带兵打仗么?” 雪亲王顿了顿,这才说:“横云兵将远比来犯的敌军人多,他必会平安归来。” 然那些无辜将士,想必会比跟在雪亲王身后拼杀时付出更多伤亡。万人之上的皇子固然可以平安,却不知为他一命要枉死多少人。雪晴然忽然想起那些为了她死在白羽卫箭下的侍卫,不禁敛了笑容,端坐静默。 雪亲王凝神想了片刻,字斟句酌地说:“这一两日,我必得再返回王城,送他出发了才好。” 雪亲王再回王城时,在雪晴然再三恳求下带了端木槿同行。翌日向晚飘起了鹅毛般漫天大雪,入夜不歇。雪晴然身边忽然只剩下舞儿和几个不熟识的侍女,不免有些冷清,早早便睡下了。半夜醒来,却见舞儿仍坐在灯下出神。 这个侍女是中途买进雪王府的,因为生得俊俏伶俐,得以到晴雪院做事。以往有阿缎在,显不出她来。后来阿缎走了,她才突然间显得特别出类拔萃,因而日夜侍奉在雪晴然左右。不知为何,她似极爱这个差事,常常能将别人想不到的小处都做得妥妥帖帖。凡雪晴然微微一笑,她也眼中生出光彩来。 “舞儿……怎么还不睡?” 侍女闻声回头,灯烛光照亮了她秀丽的侧脸,眼神中犹带着一丝缱绻笑意:“奴婢惶恐,扰了公主睡眠。” 雪晴然几日来时时沉睡不起,难得有些精神,不愿再睡,便随口问道:“舞儿,你可是比我年长?” “是。” “你可有喜欢的人了?” 她这一问,原是因为看到了侍女方才灯下出神的样子。舞儿顿时沉默了不出声。雪晴然轻轻一笑,笑声中没有丝毫天真女孩的好奇,反染了一层沧桑。“是个怎样的人,可说与我听听?” 好一阵安静,只剩窗外簌簌落雪之声。舞儿忽然也笑了:“是个最聪明的人,他若对人好起来,真要好到天上去了。可惜这世上的人,多半他连看也不会看。” “你呢?他可会对你另眼相待?” “自然不会。” 她应得坦然,雪晴然因见了太多这样的事,也并未觉得惊讶,只轻声叹道:“如此,以后可不知会有多苦。” 舞儿含笑道:“世上本没有几个人可以像公主这般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奴婢什么都不想要,只要静下时想到世上还有这么个人在,我还能替他做点事,就很满足。” 雪晴然低下头,毫无意义地拨弄着散在枕边的一泼长发:“虽如此,你以后终是要嫁出去,可怎样好?” “奴婢愿一生服侍公主,不提姻缘。” “若我一定要你嫁给别人,而你不得不嫁呢?” 片刻沉寂,暖香焚尽,画屏清寒。舞儿笑道:“公主若要我嫁,我自然欢欢喜喜嫁出去,相夫教子,做个贤妻良母。但这颗心,却是连自己都做不了主的。” “……已事他人,还可以想着故人么?这岂非对两边都不公平?” “世间何来双全法。”侍女浅浅一笑,“公主,可给奴婢留些颜面。” 雪晴然怔然不语,慢慢窝在被子里不再说什么。这时从外面传来隐约喧哗,舞儿忙站起来,退到床帐边守着。她低声说:“不用担心,小白在院里呢——” 话音未落,忽然变了脸色,支撑着推开被子起身,将衣服胡乱裹在身上便往外走。舞儿惊道:“公主,何事惊慌?” 雪晴然并不回答,她已借玄术听到了院中响动缘由。 她径直走到房门前,一把将门推开。纷纷扬扬的大雪中,别院守夜随从皆跪倒在地。门口站着一个雪人,头顶肩上,一直到脚下靴底,全都是积雪冰凌。他在门前微弱的灯光中抬起头,对她一笑。 “可好些了?” 雪晴然太过惊讶,只动也不动地看着他,轻声道:“流夏……” ------------ 一零四 孤男寡女,请慎重 夏皇子走到门廊下,将被雪打湿的披风除下,一边跺着脚上的雪一边笑道:“还不退回暖炉边去。堵在门口是不想让我进去么?” 她忙退回房中。舞儿早去接了湿衣服。夏皇子这才跟着进屋来。 “流夏,你……怎会上山来?” 夏皇子将手挡在面前,适应了一会屋里的灯光和温度,这才轻舒口气,过来将她扶到榻前,和她挨着坐下。“我将要远行,不知归期,所以来看看你。” 雪晴然抬起头,看到他那双美丽的黛色眼眸在灯烛色里泛起华美光彩,如同最绚烂的琉璃。她低下头去:“流夏,你……这一路可有多冷。” 舞儿已倒来一盏热茶。她手上仍然无力,却还是尽量平稳地将茶接过递给他。夏皇子接过茶去慢慢饮下,仍旧看着她,轻声问:“身体可好些?” 雪晴然点点头:“过些日子,便可回去入朝。” 夏皇子微微牵起唇角:“急什么。养好身体再回去不迟,也好让人放心。” 雪晴然默默点头,忽然想起什么,忙问:“流夏,你的剑呢?” “上山不便,未曾带来。” 她摇了摇头:“以后,须将它时刻带着……” “是谁说它是个装饰的……” 两人都低低地笑了。雪晴然说:“这句话也不知被你取笑过多少次了。谁叫你之前提也未提,却突然带了它出来。” “我之前不提,只因剑术师父之前不肯将剑术传我。” “你是皇子,他敢不传?” “正是不传。”夏皇子想起此事又笑了,“便是传了,也还要威胁说:‘你师兄天资远高于你,他日相见,你只能引颈受戮’。” “你还有师兄?是谁?” “师父不肯说,只有一次走了嘴,说出他与我年纪相仿,学的也不是剑这一类。” “这师父好奇怪。这有什么好隐瞒。” “因他又说,师兄与我有不共戴天之仇。可我并未做过会与人结下这等仇怨之事,怕是他多心了——” 说到此处,案上蜡烛却因舞儿之前已用了半夜,终于撑不住,熄了。屋里顿时一片黑暗,舞儿也不知是何时出去了。寂静中,唯窗外落雪声和两人的呼吸清晰可辨。 如是片刻,夏皇子伸手将她拥到怀中,唇角触着她的眉眼。黑暗幽远的寂静中,他的心跳声声可察,开口时声音却那样轻,轻得如同落雪。 “晴然,我就要走了。你这一次……还会拒绝我么?” 许久都没有回答。近在咫尺的呼吸声里渐渐染了丝丝压抑的焦灼,他的嘴唇慢慢落在她额前颊畔,手臂跟着一寸寸收紧,隔着薄薄的寝服勒得人发痛窒息。雪晴然撑不住,连咳了几声,唤道:“流夏——” 夏皇子突然松开手,低声道:“我忘了你还在病中了。我……不该如此。” 说罢起身要往案前去点灯,却被雪晴然轻轻扯住衣袖。他顿住脚,没有出声。窗外雪依然落得欢畅。雪晴然浅声一笑:“流夏,你这坏人。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 世间何来双全法。 夏皇子的衣袖在身侧擦出一个轻响。黑暗中,她的手上传来了难以察觉的颤抖。他慢慢拉开她的手,仍旧去点燃灯烛。光影再起,他方回到榻前,在她头顶轻轻拍一下,牵起嘴角:“胡言乱语。” 说罢捞起整床被子将她裹住,自己却在榻前一张椅子里坐下。灯芯一颤,满室灯光也便跟着晃一晃,为他映出一个聪慧俊俏的剪影。雪晴然跟着他笑一笑,低声说:“流夏,此去可要小心。若当真遇到什么,保全自己要紧。” “要是敌军杀过来了,我一定全须全尾的逃回来。” “你若是这样的人,倒好了。” 夏皇子侧过脸去,望着雕花精巧的窗棂,灯烛照不到他的眼睛。 “我会好好回来。” 他是贵为皇子,高高立于离御座最近的地方无人争锋,却不知这世上究竟有多少人能真心等他“好好回来”。 雪晴然看着他那个极美的轮廓,轻声重复道:“要好好回来。” 整夜都在落雪。雪晴然就在夏皇子身边与他说些没要紧的闲话,轻杨近来在吃什么药,宁皇妃什么时候生孩子,千红的舞者究竟都是怎样出身。多少年来,她与夏皇子始终像幼时一般两无嫌猜,一切适合或不适合身份的琐事,都能聊得饶有兴致。 谁也不再提灯烛熄灭时的一幕,仿佛那从未曾发生。 天亮时,雪终于停了。雪晴然也倚在枕边沉沉睡去,头上玉簪溜到了一旁。夏皇子凝神看着她的睡颜,无声地叹了口气,俯身过去。不等亲到她的嘴唇却又停住,自嘲地笑了。想起前夜种种,在她面前,他竟会手足无措至此。 此时她已睡去,呼吸微弱不稳,眉尖颦颦若蹙,脸颊苍白得像夏末将要凋落的花,一只手搭在枕畔,纤纤指尖勾起几缕墨色发丝,随着呼吸微微颤动。她是这样毫无戒备。 “晴然,你可逼得多少人快要疯了……” 他念了这一句,起身离开。经过桌边时见到前夜未及收起的笔墨,还有一些陈旧的字帖,想必是她得了空时拿出来临的。那帖上的字不知是何时何地何人所写,端秀温润,好是悦人。他拿起笔,随手在一张空纸上写道:我走了。 便放下笔,取过暖炉旁的披风裹上,径直走出门去,离开别院往山下去了。 满地积雪闪烁发亮,石阶有些滑,须得小心行走。夏皇子提起衣角,十分轻巧地沿着石阶小跑下去,不多时已行出很远。周围偶尔传来寒鸟的一两声啼叫,很快又归为寂静。 忽然起了一阵风,满山篁竹同时发出簌簌摇动之声,初阳映起薄纱般随风轻卷的积雪。夏皇子在竹林边顿住脚,猛听到山顶传来穿云裂石的嘹亮琴声,铮铮琮琮如同金石摇落,声声是饮尽烈酒的慷慨送别。他讶然回首,见不到别院门阙,唯见丹朱旭日映红了千山明雪。 他望着那琴声传来的地方,展颜一笑。 太阳升起来,静静地照在紫篁山上。雪晴然独自倚在窗前,隔着薄薄的帘笼看着别院侍者清扫院中积雪,连舞儿端来茶点也未曾留意。 “公主……”舞儿略一迟疑,仍忍不住浅笑。她前一夜与雪晴然稍作交谈,无形中对她亲近许多,有些话也可说出来了。“公主莫要担心,夏皇子聪慧无双,定会早早得胜归来。” 雪晴然知道她是想安慰自己,却又觉得她像是误会了什么,因此仍旧只是看着窗外,唇边慢慢泛起一丝苦涩笑容。那些真正可以寻到话语安慰她的人,都已离她远去了。 她回过头,从案上取过一张陈旧的字帖。帖上的字清秀端雅,她用指尖小心碰触那些字,仿佛稍不留神,它们就会受了惊吓逃走。 不知过了多久,她将字帖放下,轻声吩咐道:“舞儿,将这些字帖全都收起来,我……不再写了。” ------------ 一零五 青衣墨弦传九霄 是夜月色晴好,积雪微融。雪晴然在屋中待得久了,只想到院中透透气看看雪,便等着屋中侍女们都打起盹时悄悄溜了出去。白夜早已去睡了,雪晴然朝着他的宿处遥遥一望,不禁微笑了--自从离开雪亲王的视线,他似乎愈发失去了主仆的概念,十分我行我素起来 她身体仍有些虚弱,但听风能力未曾受损,一路避开别院人等,不知不觉间到了墨莲池畔。池上覆着茫茫白雪,悄然无声。这别院中的花开花谢,悲欢离合,映在池中都不过瞬息幻影。 风从池上迎面吹来,卷起一片如纱如幕的薄雪,映着月光分外迷蒙。雪晴然不禁向后退了一步,轻声念道:“我不要回去……” 风依然不停,却纷乱的没有方向。她又连退几步,悚然地望着池上,仿佛又看到了多年前奔至江畔,抱琴沉江的惨状。 忽然有一样不寻常的东西从旁闪过。她猛一回头,见到一条细到几乎看不见的丝闪闪烁烁在风里略过,眨眼便消失。随之而来的是一个似有若无的隐约弦音。这场景极为熟悉,她凝神想了许久,惊觉这是她亲眼见过的。当日夏皇子在朝堂之上封赏念君颜为学士,皇帝犹豫不下之时,从殿后帘幕下传来弦音,并伴了与眼前完全相同的断丝流过。 侧耳倾听,弦声依然不远不近地回响着。雪晴然停了片刻,突然发出个低低的惊呼--那一曲弦乐何等熟悉,她时常在梦中茫然奔走不知去处,醒来时什么都不记得,此时这乐声却瞬间唤醒了所有梦境。她每每在梦中听到的,原是耳畔这首铮铮乐曲。 她几乎来不及思考,径直循着琴声传来的方向去了。 别院外雪雾迷茫,一条小径曲曲折折直通篁竹深处。雪晴然顺着小径一路到得幽篁林里,细听时,琴声果然更近了。她只觉得这琴声分外扣人心弦,直激得她脑海中也似有根弦在自鸣自奏作出应和。 前面的路突然断了,她却不停步,因她已见到更多隐隐约约的细丝随着风流出。她急追过去,再转一个弯,前面便豁然开朗。 白亮的月光无声落下,照着竹林中一块空地明如白昼。周围篁竹的墨色倩影如同笔墨描画在雪地上,动也不动。雪地中央有一把古旧的琴,接着月光可清晰看到,那琴弦根根皆是朔夜般晕染不开的黑色。 抚琴的是个英眉朗目的男子,青色衣衫单薄得与这个冬夜格格不入。他的瘦长十指在琴弦上拨过,便带起一片令人惊心的闪烁银丝,不断变幻。他每变一次调,那银丝便尽数向着虚空中散去,再生新状。 这副异景令雪晴然看得呆住了,不禁脱口问道:“你是人,还是鬼?” 那青衣人骤然停住琴,扬起眉来看了她一会,反问道:“我全身上下哪有一点不像人了?” 琴声一停,那些银丝便跟着散尽,面前此人此景也瞬间不再显得离奇。雪晴然微有些窘,只好嘴硬道:“天气这么冷,却三更半夜坐在深山老林里弹琴,这是人做的事么?” “你还不是一样?”那人抱起琴,站了起来“我好歹也是衣冠楚楚地在弹琴,姑娘你可是连头发都散着。咱们俩到底谁更不像人?” 他一站起来,马上在气势上取得了压倒性的胜利。除了她爹,雪晴然还没见过生得如此挺拔的人,而他眉目间的气势,却怕连雪亲王也比不上。她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一步:“你,你想怎样?” 那人似乎有些无奈,想想却又笑了:“姑娘想太多了。历来只有别人想怎样我,从来没有我想怎样别人。” “我……”雪晴然一时无语,觉得按这种说法,倘若再说下去倒好像她想怎样了这个人。踏着月色前来听琴,怎么说也像是件风雅之事,却得了这么煞风景的结果。她默默转身,往来时的方向跑去。跑了几步,又顿住脚。 “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想了想,应道:“别人都叫我九霄。” 九霄。听到这个名字,雪晴然突然有一种说不出的奇怪感觉,仿佛很久很久以前,曾经在什么地方听过,见过这样一个名,且和这名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她转回身,失神地看着他,愈发觉得这人的眉眼,笑容,全都是她早就见过了的。 “方才那一曲,叫什么?” “迷魂引。” “你……是谁?” “我只是个没名没姓的琴师。” 雪晴然已经回到他面前:“我们可是见过?” 那人沉默了一会。 “姑娘是在搭讪在下么?没用的……” 雪晴然面无表情地转过身,走了。 第二天夜里,琴声仍然隐约响起。雪晴然虽有些在意,却实在不想再见到那个自我感觉过分良好的琴师。静下心细想,觉得那些丝看似离奇,实在有可能只是某种玄术罢了。索性自己取了琴,回想着他的方法,想将风编进自己的弦里。 白夜在院中听得她不断地拨出很短的弦音,并且不时发出“咦”“啧”“嗯”等声音,遂移到窗下仔细观察了一阵,然后对着窗上剪影问道:“公主可是想将风编进弦里?” 雪晴然点点头,虽然她从未提起自己玄术,但此事断然瞒不住白夜。 白夜说:“依白夜看,流风便是能编,也是编进声音,而非单独几根琴弦。” “声音?” “风刃伤人的道理,便是将风压得密实了,公主的琴弦,亦是拧紧绷直之物。如此,或许也可将风操控成弦,再作打算。” 雪晴然手下一滞,旋即恍然大悟:“不错,正是这样。小白,你帮了我大忙。” 遂凝风卷入弦中按下,果然弦音响起处,腾起了一片雾蒙蒙的白色,随着弦音变化亦是翻腾不定。她又变了几次调,那些白色也跟着变作不同形状,只是尚不能像九霄的弦乐那般固定下来。突然不知拨出了哪一个音,那些白色竟化作一根尖锐细丝破窗而出,向着四面八方乱舞。雪晴然惊道:“小白,快闪开!” 白夜的身影闪电般离开廊柱,细丝抽在廊柱上,溅起一片木屑。雪晴然已停了琴,那根丝却仍像有生命一般到处游荡,仿佛在凄惶寻着什么人。她一连串地拨出最轻柔的乐声,那丝变了几变,始终是极不安稳。白夜说:“公主,音随心变,不如试试想点好事。公主可还记得当初同雪王爷一起来此的情形?公主梦魇缠身跑进莲池,还是玄明救公主出来。回去之后,雪王爷在晴雪院植了一圈蔷薇花……” 雪晴然只觉得眼前一花,那根丝又回到了雾蒙蒙的混沌状态,慢慢散了。 她小心地放开琴,只觉得身上衣衫已经被冷汗打透,不禁僵硬一笑:“原来是个这么危险的东西……” 白夜觉察到风静了,又回到了窗下。好一会,才突然说道:“这个东西有用。” “为何?” “即使是我,也无法准确辨出弦音来袭方位,初次遇到,必然难以躲开。” 雪晴然讶道:“方才那条丝去得并不快,何以无法躲开?” 白夜略一沉默道:“白夜并未看到任何有形之物。” ------------ 一零六 一生一世两师徒 许是因为太过专注于琴艺,数日间,雪晴然的身体不觉恢复了许多。这期间传来夏皇子已经赶赴边陲的消息,以及宁皇妃生了皇子的消息,只是没有听到关于羽华婚事的消息。 她算了算,对白夜说:“快到父亲的生辰了,我可要快些养好身体,回去见他。” 白夜冷眼看着前方某点,对她的话不置可否。 她早知道白夜会是这样反应,自去抚琴了。晚些时候忽然有人来报,说别院外有个人求见院中奏琴者。 待得见到,却是个眉目俊朗的年轻人,着一身青衣,携一张古琴。便是九霄。 他隔着帘幕只能见到雪晴然的轮廓,浅施一礼,肃然道:“我连日在山中闻得此间琴声,深沉婉转,动人心魂。原以为奏琴者早已鹤发苍颜,却不想竟是位年少公主。” 雪晴然暗自好笑,并不出声,只在弦上拨了一下,算作应答。 九霄又说:“此世间,除家师以外,未曾听过这样琴声。若说动人,怕家师的琴音也比不上公主。特来诚心求教,望公主能赐教一二。” 帘中传出的琴声犹犹疑疑。九霄不明内里,又说:“若得公主赐教,我愿尽我所能为公主做一件事,权作交换。” 弦音骤停,雪晴然展颜笑道:“如此,将你幻化弦音的本事尽数教我。” 半晌的安静,九霄似乎有些失望地说:“怎么是你。” “是我怎么了。” “没工夫陪小姑娘说笑,快将抚琴人请出来与我相见。” 雪晴然目光几转,问道:“若抚琴人肯传你琴艺,你是否愿将你的本事也教她?” 九霄说:“我有什么本事……” “我亲见你将弦乐化作银色流光,变幻不歇。” 九霄立时顿住,眉毛微微挑起:“你竟能看到?” 雪晴然不屑回答。他略作思索,迟疑道:“并非不能教,但举世间能看到这弦梦的人,算上你也只有三个。若抚琴人无此天赋,无法辨识弦梦,我便想教也不得。何况--” 帘内琴声骤起,铮铮皆是金玉声。雪晴然将他前几日所奏之曲,一样不差地复现出来,亦将风编入弦乐,散开迷迷蒙蒙一片雾霭。九霄顿时怔住,直等她停住琴声,才脱口赞道:“好厉害的丫头!” 周围侍女全露出诧异神情,觉得这个人未免太过无礼。舞儿说:“公主位高身重,岂容你这样信口胡言!” 九霄只一笑,但看着雪晴然:“你有如此天赋,我擅自收你为徒,也不至受家师责罚。但你是公主,这身份却不好。因为我的弦梦秘术不是大白菜,教你的时候不可能让这么多人看着。” 说罢转身就走了。 雪晴然微一蹙眉,旋即明白他的意思,展颜笑了。 这一晚,雪晴然再次避开众人,亲往九霄抚琴之处。 云疏风净,九霄依旧一身单薄青衣,端坐林间。雪晴然说:“师父,你不冷么?” 九霄抬起头,正色道:“弦梦门人,一生只收一徒,我今天若收下你,此生都不能再收他人。” 雪晴然觉得这一生一徒的说法似乎在哪里听过,亦敛起笑容,庄重地说:“我必终生勤勉。” 九霄微一摇头:“丫头,且听我说完。” 他在弦上拨出个低低的音,仿佛是在整理思绪。弦音散尽,他才再次开口:“世代弦梦传人,曾有背叛师门,为凶为恶者。因此有人立下规矩,凡入门者,必须立下血誓,永生不违师愿。立下此誓,为师者要将自己的弦梦刺入弟子血脉,此后一切师愿,弟子皆不能违背。若有违背,当受筋断骨碎之苦。” 雪晴然不禁打了个寒颤,没有说话。 九霄微微一笑:“便是师父要弟子做些违心之事,弟子若抗不过痛,或是怕死,也只得做了。丫头,你可还敢做我的弟子?” 雪晴然亦笑了,不假思索地答道:“我有父母兄弟在世,若有一天你要我伤害他们,我纵然以死相抗,仍不免要惹他们伤心。这个弦梦我不学了,就此告辞,后会无期。” 说完转身就走,毫不迟疑。九霄在她身后怔道:“我以为你至少会犹豫一下。” 雪晴然闻言顿住脚,回头道:“这没什么可犹豫的。你给了一个哑巴说话的能力,却规定他只能说你想说的话,这还不如什么都不说。九霄,我不明白你怎会接受这样的规矩拜进师门。” 九霄望着她,一牵嘴角:“我刚一出生,就被家师植入弦梦,是先承了誓,后拜的师。” 雪晴然回转身来对他一揖:“多谢你给我选择的余地。” “丫头,我虽没得选择,却并未因此有怨。因我深知,家师虽与我个性相背,却断然不会让我做违心之事。”九霄依然坐在原地望着她,带着笑意,“举世间再无任何玄术能超越弦梦,习得此术,可以一人之力抵挡千军。你天赋过人,不应废弃。不如先与我做朋友,看我是不是坏人。等你确信我并不会对你使坏,再行拜师,这岂不好?” 雪晴然说:“世事无常,与你是否会为难我无关。” “看你这丫头不过十六七岁年纪……怎么说话这么老气横秋?” “时间久了,自然明白。” 九霄摇摇头,站起身来。雪晴然已不是第一次见他起身,却仍忍不住退了半步。他一笑,走过来将手掌按在她头顶:“你自己玩弦梦不得法,说不定会害人害己。我先教你点收放之法,免得贻害世间。” 雪晴然呆了半晌,突然悟到:“你方才所言都是编出来吓我的!” 九霄哈哈大笑,笑得异常开心。雪晴然恼道:“你笑吧,我家侍卫若被惊动,一准跟过来打飞了你。” 九霄笑不应声,急速拨动琴弦。弦上立时迸出许多条细丝,眨眼间在他身前结作一张呼啸作响的网。他颇有些得意地说:“这个弦梦是我八岁时学会的,虽只能维持片刻,却可让一切人不得近身。因为织成这张网的是许多风刃,任谁也不能走过来。” 雪晴然愕然道:“照这样情形,天下岂不是没有了弦梦的克星?世间怎会有这样违背常理的东西存在?” 九霄赞赏地在她头顶一拍:“你想得很对,世间不存在绝对一往无敌之物。一切弦梦皆有破解之法,只是常人难以捉摸。你既然看得到,便很简单。只要在恰当的时机按着音律另加一个音,使本来的弦梦变成另外一个,便是破解。尤其金玉的声音,最是破除弦梦的最佳选择。只是有些时候把握不当,新的弦梦也会带来恶果。” 雪晴然略一沉默,伸手将他的手掌从头顶拖下来,嘀咕了一句什么。 九霄略略欠身,将脸降到与她持平的位置:“可是我讲得太深奥,你难以理解?” 雪晴然摇头道:“我已明白了,多谢师父。” 其实她嘀咕的那句是“好重的爪子”。九霄并未留心,敛了笑说:“家师若知我这么随便收徒,定然不悦。丫头,你离去后,万万不要对旁人说起此间种种。” “尊师现在何处?” 九霄朝着夜幕中的远方看了一眼,露出尊敬的神情。“现在还不能告诉你。但我近日便要前去拜会她,到时再慢慢说与你听。” ------------ 一零七 多情却被无情恼 一连数日,雪晴然每晚都溜出去学习弦梦之术,将近天明才返回别院。这期间雪亲王始终没有再上山,只派了人来问她病情。一开始她以为是王城中事多太忙,不以为意。但眼看过了年终,就要到雪亲王生辰,山下竟还是迟迟不来人接她回去,她终于起了疑心。 这一天又有个人传来雪亲王的口信,让她好好休养之类。雪晴然说:“我已另派人下山看过,什么都知道了。你若再欺我,可不饶你。” 那人年纪尚轻,沉不住气,顿时乱了阵脚。雪晴然心里一沉,又说:“你快告诉我,究竟怎么变成这样了的?” 那人慌道:“回公主,宫中详情小人不知。只有些风言风语,说毁了百花图的是宫中的人……” 雪晴然疑道:“不是说丢了么?什么时候变成毁了?” “头一回说丢了,念学士那里还有个副本。听说那副本图原是不畏水火,却不曾想被人用红花汁浸染毁了。” “我父亲便是在追查此事?” “雪王爷无暇忧虑此事,他一直在极力主张给夏皇子派援兵,听说朝堂上下都为此闹得不可开交。” 雪晴然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还派援兵?不是已经调了许多兵力么?” “回公主,原先回来的军报已查出是被人换了的,敌方兵力比报回来的多了数倍--” 这人说到此处,猛然发觉这公主原来什么都不知道,自己纯粹是被诈了,顿时懊恼地住了口,再不肯说一个字。 然而雪晴然已明白了所有。便是他不再说下去,她也可自行推断朝堂上发生的事。军报被换,夏皇子身陷险境,然而朝中却要为是否派出援兵争论这么久。想必是有人从中作梗,想要趁此机会害他。只是这样明显的一个局,为何也会得到皇帝的默许? 当晚她仍去寻到九霄,向他告辞。九霄不以为意地说:“我早就想说了。你这年纪的公主,本来就该老实守在深宫,不该这样乱跑。还天天深夜出来和我这样身怀绝技的陌生英俊男子相会,简直是没规没距。” 雪晴然呆了呆,伸手朝琴弦上一拨,瞬间已奏出一串弦音,结出个歪歪斜斜的弦梦向他砸过去。弦梦中途被九霄用另一根弦化解,她旋即结了第二个,九霄又解。如此,两人在一张琴上拆解了九个弦梦。之后九霄突然夺过琴去,将所见一切弦梦都结在一起,化作一缕绳索样的东西,眨眼将她缚了个结实。 雪晴然恼道:“你耍赖!这种逆天的东西根本不该出现,这根本就是个……” 九霄得意道:“这是弦梦一门终极绝技,历代传人根据自己不同特点,会给它取不同的名字。祖师善于用此术惑人,因此称它镜花水月;家师可以此术一击伤人,因此改作摘叶飞花。其实道理都是一样的。” “到你这里又叫什么?” “隔空取物。” 雪晴然顿时顾不得自己还被缚着,大笑三声道:“我雪晴然有生以来,从未听过谁的术有这么难听没品不够文艺的名字!你怎么不叫它绳子一甩呢?” 九霄说:“因为我十二岁就学会了这个弦梦,那时还取不出什么花哨的名字。” 雪晴然说:“我家有个人,十二三岁进府,再没读过什么书,却还是妙笔生花,写得好字,编得好词。” “我又不是个文弱书生。” “谁是书生了!他不仅不文弱,还--”她想说“还是我的侍卫”,却想起玄明已经入宫,顿时住了声,也不管九霄在一旁,默默敛起了笑容。 九霄有些奇怪,散了那个弦梦,问道:“还怎样?怎么突然这副苦瓜脸?” 雪晴然不搭理他,也不告辞,转身就要走。九霄于此时突然想到一事,正色道:“且慢,你刚刚是不是说了'进府'?你是公主,怎会住在府院中?” 雪晴然回头道:“我这公主原是皇帝后册封的,并非他的女儿。” 九霄眼神变了几变,讶道:“难道你是莲花公主?” “这紫篁山原是先皇给我父亲的东西,除了我还有哪个公主会在这里长住?” 九霄呆了半晌,突然四下看看,压低声音道:“丫头,我本不该教你这些,以后也再不会教你了。只与你说句正经话:切莫与任何人提起我传你弦梦,也不可在人前使用此术。” 雪晴然嘲笑道:“说了许多,原来就这一句是正经的,之前都是不正经的。” “你到底是不是个公主?怎么说话这么不成体统?”九霄伸手按在她头顶,居高临下地责备起来,“赶快应下来。” “好重的爪子。” “你说什么--” 雪晴然扯开他的手,向后连连退去,到得竹林边缘,才嫣然一笑道:“你不说出我会玄术,我便装作不认识你。你若让人知道我能御风,我就昭告天下,说你是我师父。” “……你敢威胁我?” “我就威胁了,你答不答应?” 许久,九霄咬着牙点了点头:“答应。” 雪晴然扶着篁竹,含笑道:“如此,我就告辞了。师父,我们何时何地才能再见?” 九霄不耐烦地摆摆手:“很快就见了,快走吧。” 等到雪晴然的身影消失在浓重的夜色里,他才松了口气,对着空气说:“我要是再看到你笑就心软,我就不算男人……” 隔天,雪晴然不再等候雪亲王吩咐,自作主张下了山。山上路滑,乘车马颇有危险,抬轿也难通行,她只好沿着石阶小径步行。因身体尚未恢复完全,中途难免走走停停,到山腰已耗了半天时间。 随行侍者每见她停下休息一次就要跟着赔一次不是。雪晴然安慰道:“谁也管不得天上下雪,怎能怪你。” 那人说:“虽如此,若玄明在时,总能驾得车稳。我等论起还虚长他几岁,委实惭愧……” 雪晴然叹了口气,仍笑道:“我们不急赶路,无需介怀此事。” 说罢向山下望去。那里只有一片茫茫白雪,无风,篁竹寂静。她想到今天恐怕要等半夜才能回到雪王府了,而那时候,王府大门前将不会再有一盏薄纸灯笼为她静守。 这样一想,确也不急着赶路。 到得雪王府时,果然已过半夜。由于事先未得任何消息,守卫们意外之极,纷纷传告着“公主回来了”,竟比平日迎她时动静更大了许多。只片刻功夫,雪亲王已闻讯出现。雪晴然先惊于他的动作之快,却忽然发觉他的衣服头发都是整整齐齐,不禁疑道:“父亲,你竟还未睡下么?” 雪亲王亦怔道:“莲儿,你怎么回来了?” 两人对看了一会,终觉得眼下还是见面这件事最重要,遂都露出一点欢喜神情,不再问了。雪亲王亲自送女儿回到晴雪院,又嘱咐一番,这才离去。雪晴然立刻吩咐白夜去探消息,自己却撑不住,就倚在熏笼上睡着了。 待到醒来,天已大亮。白夜一见她,即刻压低声音道:“公主,你在紫篁山时,宫里添了五皇子。宁皇妃母凭子贵,似在觊觎皇后之位。夏皇子不得援兵,怕也有她功劳。” 雪晴然感到有些意外:“小白,你可查得好清楚。” 白夜不以为然地说:“雪王爷将一张文书落在了书房,碰巧被我看到。” 这话很难令人信服,但雪晴然并未追究,只凝神道:“信皇妃想必帮不了流夏,杨皇兄亦是自顾无暇,宁皇妃若遂了愿,流夏势必会吃苦头。难怪我父亲会这般操劳……” 白夜听到这里,不知为何忽然露出个不易觉察的淡淡笑容。雪晴然从小到大也没见他笑过几次,顿时惊讶地看着他:“小白,你莫不是笑了?何事发笑?” 那笑容立即消失不见。白夜漠然道:“公主若无吩咐,我要去睡觉了。” 雪晴然才明白他为探听消息,居然熬了个通宵。忙说:“去吧,我叫人看着,不许人吵你。” 白夜向阶下走了两步,又停下来,仿佛想起什么事。然而他终于没有回头,也未曾开口,离了晴雪院睡觉去了。 ------------ 一零八 从此萧郎是路人 这一年天气偏暖,雪晴然回到王城后,适逢满城冰雪消融,更听闻后宫内院中竟有树开花。皇宫里觉得是个祥瑞,赶上念丞相也宣布君颜伤愈,急慌慌将他赶回了殿上,两下会意,便重新张罗起二人的婚事了。尽管从任何一方面讲,这都不是个适合大办婚礼的时候。 雪晴然因身体不适,归来后也未曾去朝中,对外面事所知甚少。直到大红的喜帖摆在面前,她才想起还有这么一回事。略一思索,便去找雪亲王,说想去观礼。 雪亲王对此多少有些意外,从前雪晴然那么坚决要收念君颜的手镯,之后虽少有联络,但他以为她多少还是会有些在意这场婚礼,此时却见她如此泰然自若,与他印象中那个有些固执的女儿全然不同。 待到雪晴然告辞回了晴雪院,雪亲王终忍不住将白夜叫到面前,询问道:“此去紫篁山,可有什么特别的事?” 白夜想了想,应道:“无甚可说之事。只有夏皇子去看公主一回,想必雪王爷都知道。” 雪亲王其实正是有些想知道这件事的详细过程,却又实在拉不下脸多问,只好点头让他回去。白夜正要转身,忽然想到了什么,回头道:“夏皇子到别院时已经是半夜,客房都没准备好,就在公主房里过了一晚。” 说罢若无其事地走了,并不理会雪亲王的神情。在他看来其实连这件事也不值得一说,只是碰巧想起来罢了。 雪亲王在原地呆了片刻,也就释然地转身离开,一边自语道:“阿槿多虑了……” 羽华大婚当日,上起皇亲国戚,下到平民百姓,全都争相跑到皇帝赐给羽华和君颜的新府院,等着看热闹。然而百姓中许多人皆是抱着极大的疑惑而来,因为他们多年来习惯了将白衣公子看作是雪王府的准姑爷,突然间他成婚了,新娘却不是莲花公主,这令不明真相的人们十分诧异。等到君颜出现,众人就更加愕然,因他脸上那一道醒目的刀伤,已将原本无瑕的容颜完全毁了。府门外霎时间一片寂然,任谁都看出这事情的蹊跷。 另有一些人却想起了当日千红舞场旁夏皇子和莲花公主的亲昵举动,十分释然,觉得自己似乎找到了答案。一时间人群里议论纷纷,有说念君颜背信弃义的,有说三皇子横刀夺爱的,也有说文淑公主巧设计谋的……总之编出来的情节越来越复杂。 此时院内却是一片寂然,燕歌默默看着雪晴然走进来,低声道:“二哥,我那晴然姐姐,她心中究竟会不会难受?” 平郡王苦笑道:“她的心思,谁猜得到。” 燕歌怅然地望着雪晴然,一时间,满屋子没有一个人出声。恰好时辰到了,外面新人已经进院,众人便一同出去观礼。 或许是为了接受更多人道贺,这一条路羽华走得特别慢。站在两边的朝臣官员见好连忙收,干脆一个接一个上前道贺。毕竟这是皇帝最疼爱的女儿,三皇子那厢生死未卜,这头也能有心思给她办婚事,还有什么是不能的。她高兴了,大家都好。 眼看走到堂下,郡主郡王们也都去道贺,燕歌随着平郡王走上前道:“念公子,羽华姐姐,恭喜你们。从此羽华姐姐有了好归宿了。” 君颜对她还礼,却什么都没说。燕歌又含笑道:“三皇兄临走前还有句话要我转达给念公子,说念公子若是欺负了他妹妹,他誓不会饶你。” 官员们纷纷附和道:“夏皇子对兄弟姐妹最是关心,真是令人感动。” 君颜本就苍白的面孔更加没有血色,这时,雪晴然终于从长路尽头款款走上前来,对他一笑:“君颜哥哥,贺卿得高迁。” 君颜轻声唤道:“晴然……” 雪晴然静静一笑,用只有他和羽华能听到的声音说:“君颜哥哥这脸是怎么了?谁不知道羽华姐姐最爱的就是你这张脸。大婚之日倒弄成这样,可叫羽华姐姐多心疼。” 说罢转身欲走,却听一声轻响,众目睽睽之下,一个红玉手镯滚出她的大袖,顺着衣裙一路下去,终于坠在青石板上,发出一声悦耳脆响,断成几段。 君颜本能地向着那个镯子伸出手去,可终究离得太远太远,只能眼睁睁看着它落地,然后决绝断开。 随着这个闻名天下的红玉镯落地断开,满院一片死寂。木叶落尽,秋千断索,曾经的那片小小天空,在这一刻彻底撕裂。 羽华冷笑一声:“晴然妹妹果然将这镯子看做宝,时时刻刻都戴着呢。可惜,它现在断了。” 雪晴然俯身捡起断开的镯子,微笑着说:“什么宝,不过是个破镯子罢了。先前我用这镯子和姐姐换一个下人,姐姐不也一样不肯的么?” 说罢慢慢向着旁边的侍者伸出手去:“烦请将这东西扔了,别让它挡了新人的路。” 她扔了镯子,慢慢退回原处。羽华不发一言,随着君颜走到堂上。 众人也不再多事,安心看新人拜堂。羽华身着盛装,正和君颜相对一拜。突然一阵烈风平地卷起,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堂上所有喜烛同时熄灭,高高挽起的红绸尽数撕裂,羽华头顶喜帕猛然向四方裂开,化成碎片散落满地,如同一片血雨。 四下寂然。喜娘慌乱取来另一块喜帕盖回羽华头上,却未能盖住她极怒的神情。君颜从始至终默默地立在一旁,仿佛他只是个局外人。 雪晴然站在人群之外放下手,默默点了点头,转身走了。 这天晚上,雪晴然独自在花园抚琴。一个又一个弦梦以旁人看不到的方式在她身边盘旋,又一个接一个散去。琴声最后戛然而止,是因白夜身影突然出现在前方,手中还托着一个盒子。 夜风散尽,树影斑驳。白夜默默将盒子放到雪晴然面前,并不做声。 盒子里有隐约的桂香。雪晴然微微一笑,却又轻叹一声:“小白,坐下吧。现在就剩咱们两个分点心了。” 白夜依言坐下,低声道:“今日之举,不像是你。” 雪晴然沉默半晌,伸手取过点心盒:“今日之举,一为念君颜意图折辱我父亲,二为雪羽华无故作践玄明。世上唯有这两件事,无论何时有人再做,我都无法忍恨吞声。” 白夜点点头,默默接过她递的点心,不再多言。 月华如洗,耳畔依稀还有一群少年人的笑声,定神四顾,却只见冷月无声。当时少年,如今或走或嫁,或独留青冢,已随着那些青涩年华一起,如风般人去楼空了。 ------------ 一零九 是谁布下乾坤局 就在宫中忙于羽华婚事之时,全城百姓却纷纷议论着这个春天的种种异景,觉得先有兵乱相扰,又遇时序反常,像是不好。还有不在少数的人建了各种祠堂,虔诚参拜,祈佑平安。 这些都是雪晴然回到王城后第一次去往朝中的路上听来的。到了王殿上,所听到的话题则瞬间由横云年景换为了纤蛮战乱。还有个小小变化,乃是百官对她的态度恢复了正常,不再像她前往紫篁山之前那般恭谨得让人不安了。想到夏皇子,她终于略微有些明白了其中缘由,真真是人走茶凉。她已到这世上十余载,最近几年却愈发觉察到了新鲜,不禁在惊讶的同时觉得好笑。 更大的变化是上朝后才发觉,便是端木尚书的席位上换了个从未见过的人。听得人唤他做苏尚书,才知这么几天里,户部尚书竟换人了。虽则端木尚书年事已高,这是早晚的事情,但在此时突然换了,却是令人推敲。 殿上人无甚要事,说几句便安静下来。这时雪亲王便上前一步,说有事要议。雪晴然留心望去,见在场有三分之一的人端整了神情,凝神谛听,另有三分之一的人却露出了或多或少厌倦的神情,剩下的人则面无表情。于是她知道这事情她爹必然已经说过许多次了。 雪亲王说:“陛下,边陲告急。三皇子初次征战,区区几万兵将,难敌十余万敌军。若再不派兵相救,恐怕三皇子涉险,横云危急。” 皇帝尚未开口,那苏尚书已经抢白道:“此事雪亲王已提了数十次,次次将‘横云危急'挂在嘴边,究竟何意?军报早说了三皇子巧施妙计,集中兵力各个击破,已经初战告捷,雪亲王何以这般焦虑?” 立时有人应道:“雪亲王自负身经百战,战无不胜,想来是不放心别人,总觉得不如自己去稳妥。” 雪晴然对这声音再熟悉不过,那自然是念丞相。 雪亲王切齿道:“你连战场也没见过的人,怎知战场上局势瞬息万变,以少胜多可撑一时,难挡一世。若三皇子有难,横云有难,谁来担此罪责?” 这时却有个安静的声音响起:“雪王爷,如今夏皇子虽在边陲前线,好在还有许多将士保护着他。王城之中尚有陛下,众皇妃,年幼的四皇子,新生的五皇子。若禁军外调,王城空虚,岂非给了人可乘之机?雪王爷玄术高绝,府内高手云集,自可保全,皇宫诸人,却怕没有万全之法自保。” 雪晴然微微睁大眼,因这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君颜。她心中一时翻起千百种滋味,面上竟微微笑了,即刻开口道:“念学士……念驸马此言差矣。” 她几乎从未在朝堂上开过口,此时突然出声,连皇帝也不禁侧过头来。念丞相曾多次栽在她这张嘴下,立时就要开口打断她。雪晴然看得清楚,先提高声音将他压了下去。她借了一点微不可查的玄术,念丞相毕竟是文士出身,实难抗衡,只好侧目看着君颜,示意他准备好还击。 雪晴然说:“你一错在看轻了我三皇兄。他剑术过人,不像驸马这般文弱。出门在外,实在没有别人保护他,只有他保护别人。这一点,陛下必定可以作证。” 皇帝默默点了点头。 “你二错在看轻了横云国力。纵然调兵,也未必只有禁军可调。即便是借了别处兵力前往西方支援,也不至于就要空虚王城。难道举国之兵将,所守的就是一座王城吗?” 君颜默默看着她,并不回答。也许是回答不出,也许只是看着她失了神。 “你三错在看轻了这座王城。城中许多武官禁军,更有霰皇叔,雾皇叔和我父亲等众亲王在。他们与你不同,都是陪同陛下在战场上经历过生死的人,对横云忠心天日可鉴,岂容你口出狂言,青天白日污人清誉。” “你四错在看轻了血脉亲情。四皇子,五皇子都是雪氏后裔,若得闪失,必定是举国之哀。那难道三皇子为横云赴汤蹈火,就该为了黄口小儿这一番无轻重、莫须有的昏话战死疆场吗?” 念丞相涨红了脸,指着她道:“你,你,你……” 苏尚书冷笑一声:“莲花公主,你可是连老夫们也一并骂了?” 雪晴然起身走到玉阶下,对着皇帝跪下一拜,又走回到自己位上,连看也没看旁的人。苏尚书气得脸也白了,就往她位上走过去,喝道:“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老夫今天来管教于你!” 未等他迈出半步,雪亲王已拦到他面前,伸出两根手指在他当胸一弹。苏尚书连退了十几步,幸得君颜上前相扶,才没有摔个仰面朝天。顿时大怒道:“雪慕寒,你女儿还没有做上三皇子妃,怎的就这般跋扈起来了!” 雪亲王一斜眉,真正露出怒色。雪晴然忙抢先开口道:“在场谁不是沾亲带故,国事当前,苏尚书竟会为这等儿女私事失态,你老人家可保重身体。” 她只是怕雪亲王发怒,顺带讥讽一下念丞相父子,却未料到这苏尚书原本是宁皇妃的亲伯父,因宁皇妃近日得宠才借机升迁。也正因如此才会不知雪亲王性情,竟敢当面斥责他的女儿。此时他终于也红了脸,如念丞相一般伸出手来指着雪晴然道:“你,你,你……” “行了。” 显然苏尚书和念丞相都不认为事情可以“行了”,无奈说出这句话的是皇帝,两人只好退回各自位置,仍拿眼恨着雪晴然。 皇帝说:“今日便到这里。慕寒,调兵之事,容后交与张翾等商议去吧。你我正该将这些交与后辈了。” 雪亲王说:“此事--” “退朝。” 随着这一声退朝,雪亲王的身影定在原地。百官如潮水般从他身边退去,无一人驻足。 雪晴然最后走过去,轻声唤道:“父亲,我们回家吧。” 雪亲王默默点头,同她一起离开了王殿。 行至殿外,雪晴然又说:“父亲,流夏不在,不知杨皇兄身体如何。父亲先回府里,我带小白去凤箫宫看看便回可好?” 雪亲王说:“好。但切莫让白夜离你一步。” 雪晴然对他暖心一笑:“父亲也要自己留心。” 遂寻到白夜,与雪亲王告别,前往凤箫宫。 凤箫宫外黛竹无声。雪晴然拦住通报的宫女,悄悄走到窗下,透过半开的木窗看到杨皇子静坐棋盘前的身影。 棋盘之上,白子尽占先机。杨皇子指间一枚黑子不知擎了多久,仍不落下。一旁茶盏中已无热气,茶水冷透,他亦浑然不觉。 忽然他脸上现出个极淡的微笑,略一摇头,将指间那枚黑子放回了棋盒。雪晴然以为他认输了,却见他伸手从棋盘上取下一枚白子,随手丢到了旁边一个青玉的药罐里,并盖了起来。那原是枚占据要紧处的棋子,这一被撤下,白子顿时全盘失势。 杨皇子看着棋盘,似乎微微点了点头,这才伸手去取冷了的茶盏。 雪晴然不曾料到杨皇子竟会在自己摆棋局的时候这样耍赖,忍不住轻笑了一声。杨皇子侧过头来看到了她,再次露出他那特有的浅淡微笑:“晴然,你来了?” 雪晴然绕到屋里见过他,问道:“杨皇兄身体可好些?” 杨皇子说:“我一直都是这样,不怕。倒是你,可好了么?” 雪晴然点点头:“我已好了。” “大病初愈,宜多休养才好。”他略想了想,“宫里为五皇子办百天酒,似乎是要分发甘草豆汤。因我身体不好,先额外给了我一些。我却不喜欢这些甜的,流夏也不在,不如给你带回去煮一点喝。” 雪晴然连忙谢过了他。杨皇子便唤人取甘草来,将煮食的方法也教给了她。 ------------ 一一零 啼笑南柯一梦中 本当是春寒料峭时节,这一年却出奇温暖。五皇子雪聆岁满百天时,宫中已经开了许多花。天气委实太暖,皇帝索性邀请各家亲王及后宫诸人到御花园赴宴。此前念君颜奉夏皇子命搜罗百种药草,其中甘草最多,于是这一日就依照古方,煮了甘草绿豆汤与众人分食。便是宫中侍者等,也都有份。 雪晴然于此前早得了杨皇子馈赠,此时很难与别人一样开口称赞这东西好吃。而况雪亲王最近都不大高兴,连带得她也心中郁郁。只默默喝了甘草汤,百无聊赖地看喝过汤的宫女们走来走去在各处香炉添香。 宁皇妃亲自抱着五皇子坐在皇帝身边,不住央着皇帝逗弄孩子。羽华就坐在另一边,也拉着皇帝撒娇撒痴。皇帝今日正是一副良夫慈父的欢喜模样,难得地没有怀念千霜皇后的意思。他身侧立着一尊铜鹤香炉,缕缕淡烟从鹤嘴缭绕而出,愈发烘托得一幅亲贤子孝图。 紧接着他们席位的却是信皇妃那迷蒙空洞的眼神。她终于从离皇帝最近的位置彻底退下来,列位于宁皇妃之后了。雪晴然想起夏皇子此时说不定正染得满身鲜血,厮杀疆场,不禁对这一切心生厌恶。为做掩饰,只低下头去喝糖水。 饮罢甘草汤,筵席就要开始。于是传唤御琴师前来助雅兴。雪晴然觉得那御琴师似乎从十年前就是须发全白了,到今天竟还是那副模样。听闻这老头子表面是琴师,实则是皇帝身边一大亲信,也不知是真是假。 这一天的特别之处在于,御琴师称病不来,只派了个年轻人代替,说是他亲传的弟子。众人眼巴巴地望着,终于见到了那个极挺拔且高大的身影,并一张颜色奇异的古琴。那人眉毛英气,目光矜傲,长发随意一束,顺着淡青衣衫散落下来,平添一分洒脱。 雪晴然“啊”的低呼一声,忙用咳嗽掩饰过去。她离开紫篁山时也稍微想过和九霄的重逢,却万万想不到会是在皇宫家宴上。 九霄见过皇帝,当真代替御琴师来抚琴。那琴声却分明染了寂寥,与这欢欣筵席并不相符。宁皇妃先皱眉道:“大好的日子,怎么奏起这种曲子来,陛下,还是让他换了吧。” 羽华立刻扬起眉就要发话,不料皇帝已朝九霄侧目道:“此曲……好生惹人心悲。当日千霜皇后也正是……” 宁皇妃见势不好,忙微笑道:“陛下,臣妾也十分敬重千霜皇后。不如改日臣妾带着儿女,随陛下去祭一祭千霜姐姐吧。陛下此时却不宜多想,以免伤了身体,可叫千霜姐姐也跟着伤心。” 九霄弦上蓦地腾起一片银光,眨眼结成一条绳索,绕着宁皇妃盘旋许久,威胁般对着她怀里婴儿探了几次,又慢慢散去了。雪晴然已经看得冷汗都出来,却忽然发现九霄正咬着嘴唇憋笑,目光在她脸上一闪而过。方知他竟不是吓唬五皇子,而是在吓唬她。顿时气结。 皇帝被宁皇妃说到了心底正中,略微舒展了眉头,抬头吩咐道:“让雁回也过来坐。” 宁皇妃目光转了几转,娇声道:“陛下,让杨皇子也过来吧。” 皇帝略一点头,微笑道:“还是你懂得体谅人。” 杨皇子离雪晴然不远,听到吩咐只能勉强起身,借侍女搀扶到了皇帝身边坐着,旋即以袖掩口,咳了好一阵。宁皇妃撇嘴一笑,当即掩饰起来,故作关心道:“杨皇子这身体,可得找个好大夫照顾着。信姐姐整日作画,想是无暇他顾,不如臣妾帮忙,也是一样的。” 杨皇子忙向她一揖道:“轻杨惶恐。” 却又咳嗽起来。皇帝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只将羽华和雁回都揽在身边,叹道:“今日只缺了皇后和太子,实在令人心中凄恻。” 雪晴然一怔,就听到雁回无邪的声音:“三皇兄也不在。” 皇帝略一沉默,低声道:“在又如何。他心中只有江山,何来我这父皇。” 直到今日此时,雪晴然终于明白,原来在皇帝心中,夏皇子并非是个令人十分挂怀的儿子。即使他聪慧过人,即使他剑术超群,即使他妙笔丹青,即使他谋略过人,即使他为横云血染黄沙马革裹尸永不能回来,在皇帝看来也不过是为了“江山”二字。 她又看看杨皇子,却见他依旧垂着头,黯然无声。信皇妃也仿佛什么都不曾听到,只默默盯着虚空中的某点。夏皇子不得雪亲王那样一个父亲教导关怀,甚至连一个宁皇妃那样在背后支持的母亲也无。纵然有再玲珑的心窍,也只能如眼下这般,人一走,茶也凉。 宁皇妃说:“陛下,羽华已有了好归宿,又有雁回和聆岁奉孝膝前,这岂不也好?” 雁回听着他们说话,并不十分明白,只睁大晶亮清澈的眼睛去看炉中轻烟,一会又拉着婴儿的小手玩,没有片刻安生。 雪晴然再不想听那些脉脉温情掩盖下的无耻谰言,急速转头去看着九霄抚琴。九霄的弦音声声转急,结出一个个变换纷繁的弦梦。她默默记下他的编结之法,在心里跟着一边重复,一边琢磨破解之法,不让自己再听皇帝和宁皇妃说话。 像是为了配合她一般,九霄结出的弦梦越来越复杂。雪晴然看得出了神,不知不觉拿起一支箸,等到他的琴声到了某处,便极快地在碗碟不同位置敲了两下。这两下敲得机巧,千霜的弦梦立时像打翻的茶水般泼在地上,散了。 九霄微一抬头,威胁地看了她一眼,不再结弦梦了。 他们早已说定了装作不认识。雪晴然自知理亏,仍旧低下头去。忽然面前走来一人,抬头望时,竟是羽华。她身后跟着个不认识的小宫女,还有一个人却是玄明。 她在雪晴然身边坐下,低声道:“晴然妹妹,今天怎么这么没精打采的?看我给你带谁来了。” 雪晴然说:“多谢姐姐,我之前一病尚未康复,故此没什么精神,姐姐见笑了。” 羽华笑道:“我给你说个事,你就开心了。” 雪晴然实在不想听她说,却只得强笑道:“洗耳恭听。” “不知为何,玄明每次见到我的侍女尹碧秀时,都会神情有变。我猜他是看上碧秀了,你说,我成全他一回如何?” 雪晴然一怔,不禁回过头去。那宫女隐约听到羽华的话,已经涨红了脸,圆脸杏眼,稚气未脱,像极了一个人。再看玄明,却是低着头不做声,不辩解。她一瞬间有些恍惚,当日他失了未婚之妻,想必一直都很难过吧? 世间既无双全法,何必枉然局他人。她再看那侍女一样,愈发觉得她和小凤有九分相似。她真想说好,你若将这女孩给了他我必感激终生。可她深知以羽华性情,只好淡然道:“姐姐院里的人,姐姐自己拿主意吧。” 羽华本想探探她的意思,再按相反的来。没想到她说了这么漠不关心的一句,顿时失了兴致,转而笑道:“妹妹心里有了我三皇兄,别人的事都不管了么?听说你为了他,在朝堂上将一干重臣都骂了?” “岂敢。” “还没过门,就有当家的气势了。我今日起就改口叫你三皇嫂可好?” 雪晴然浅浅一笑:“羽华姐姐,我一直都将流夏看做兄长--” “莫要再隐瞒。”羽华立时打断她,声音里带了嘲讽,“三皇兄雪夜独上紫篁山留宿,此事宫中谁人不知。怎么他不干脆先娶了你再去打仗,在这世上也没什么遗憾了。” 她声音虽低,但身边的燕歌,玄明,平郡王,必定都会听到。雪晴然冷冷一笑:“羽华姐姐,流夏此去事关整个横云,若他有了什么遗憾,回头你的遗憾怕会更多。” 羽华还要说什么。就在这时,忽然传来雁回的声音,在绷紧的空气中激起几多涟漪。 “父皇,五皇弟怎么面孔变成了这个颜色?” 雪晴然和羽华皆回过头去,迎面而来的是宁皇妃失控的尖叫声:“我的儿子!我的皇子!” 弦音断绝,四下寂然,只剩下她的尖锐叫声。好一会,皇帝才如梦初醒:“快叫御医来!” 御医们很快赶来,但五皇子雪聆岁已在襁褓中闭上眼,在万物绽放出无穷生机的早春里,以一种出人意料的方式退出了这个充满纷争的局。 ------------ 一一一 杨柳青青江水平 五皇子聆岁夭折于襁褓,此事惊动了整个横云。一时间,民间愈发人心惴惴。而皇宫已在不为外人所知的情况下陷入了一种全民性质的歇斯底里。御医好歹验出五皇子是中了夹竹桃之毒,却无法想象这毒是如何在众目睽睽之下投的。因为夹竹桃毒性发作极快,容不得事前做手脚。何况当日席间五皇子并未进食,没有任何机会让人下毒。 宁皇妃号啕数日不止,将藻玉宫上下所有人关起来逼问;皇帝默认了她的做法,并将家宴上所有人一一盘查过;念丞相顾不得避嫌,亲自入宫插足此事。饶是如此,也已无法助得宁皇妃在通往皇后凤座的的路上再多走一步。 闹了差不多一个月,又为聆岁皇子大办丧事,宫里连正常上朝的日子也常常不能议政。雪亲王再未能寻到机会进谏,旁人更加不愿在此时出头。这期间,雪晴然每天只在晴雪院中练习编结弦梦,全不过问窗外事。若换从前,她许是要为皇帝难过一场。然而那一天家宴上的一句“只有江山”,已令她明白了太多事,多到她的心中也有个地方因此变得冷了。 入春,宫中又传出二皇子雪轻杨病重的消息。雪晴然本就担心他,只因五皇子之事才不便随意进宫,此时顾不得那么多,匆忙收拾便去了。白夜因羽华之故自然不能同去,玄明又走了,就只带着舞儿勉强照应。 凤箫宫中愈发寂寥。杨皇子榻前只有一个宫女在侍奉,却是以往夏皇子身边的妙音。她自幼在这凤箫宫长大,做事伶俐妥帖,如今年纪渐长,多了几分稳重,更出落得淡雅脱俗,与众不同。想必是夏皇子临行前不放心,才差她到杨皇子身边。 这会杨皇子正在吃药,雪晴然连忙接过妙音手中药碗,服侍他喝下。杨皇子见了她,露出个极浅淡的微笑,声音亦轻:“晴然,你怎会来了?” 雪晴然看着凤箫宫这一派萧条景象,心中有说不出的难受。云凰夭折,信皇妃形同偶人,如今夏皇子生死未卜,杨皇子又缠绵病榻,这座宫院究竟还能支撑几时。 她放下药碗,微笑道:“流夏不在家,我来照顾杨皇兄。” 杨皇子慢慢伸出手来,放在她头顶:“如今宫里人人都像惊弓之鸟,只有你还这样从容。我没事,且去藻玉宫看看,免得后宫中的人说你无礼。” 雪晴然忙说:“我是来看杨皇兄的,何况宁皇妃恐怕不想见我……” 杨皇子微微摇头:“不想,也要去。因你今后来了,也要与那些人相处……” 雪晴然微红了脸,只得应下来,就要动身。却在这时听得来报,说皇帝到了。 她不知来过凤箫宫多少次,总归只有三次见皇帝来此。一次是夏皇子昏迷三昼夜后醒来,一次是白虹之事,还有就是这次。思虑间来人已到,一众人连忙跪下迎驾。杨皇子也由妙音扶着下了床。 皇帝进得屋来,先打量杨皇子一番,才颔首道:“快躺下歇息吧。” 杨皇子回到榻上,却因这番折腾好一阵咳嗽。雪晴然止不住回头看他,就听皇帝叹道:“莲儿,你这样关心轻杨,可是为了流夏?” 雪晴然懒得理他,索性低头装作害羞,答也不答。 “慕寒竟也舍得你来?” 此言一出,她心中顿时有些明白,皇帝此来怕又是为她,生怕她是受雪亲王吩咐,来宫里另有目的。就这样的事,竟也值得他一国之君亲自来看。她抬起头,恭敬应道:“父亲在家好好的,还有姨娘照顾。莲儿想着杨皇兄身边人少,又生病了,左右权衡,总还是来了。” 皇帝点点头:“不错,他母妃历来糊涂,有也只同没有。莲儿,你以后自当多照顾轻杨。” 又寒暄一阵,皇帝照例赶着要走。妙音忙带着其余宫女侍从跪下送他,皇帝见了她,却微微一怔,问道:“你……是这凤箫宫的宫女?” 妙音忙应了一声。皇帝又说:“你抬起头来。” 妙音只得抬起头,看他一眼,又匆匆低下。皇帝沉默片刻,慢声道:“这神气,倒和一个人很像……” 雪晴然并不觉得这是什么了不得的感慨,她也经常觉得许多人看着面善。然而微一侧目,却见妙音低垂着头,脸上已是一点血色也无。直到皇帝一行走了,才连忙起身,回到杨皇子身边。 雪晴然迟疑道:“杨皇兄,圣上说妙音姐姐像一个人……像什么人?” 杨皇子对她微微一笑,摇头道:“看人面熟的事情总是有的,我也不知父皇想起了谁。” 这天晚些时候,天气阴沉将雨。雪晴然依言带着舞儿去藻玉宫拜见宁皇妃。藻玉宫上下直到这时仍是鸡飞狗跳,所见到的每个人都面容憔悴,眼神惶惶。她不知不觉已将大半个藻玉宫的声音尽收耳中,却觉得并不曾听到一个自己想听到的声音,便又将玄术收了。 宁皇妃从前对她一直很是疼爱,今天却只冷着眼看她进来。想到她和夏皇子的关系,雪晴然对这冷眼毫不意外,只照着礼数表达了一下对五皇子的哀悼便罢。 巧的是这一日羽华回宫归省,与君颜同在藻玉宫,听说雪晴然来了,当即来宁皇妃院中相见。许是由于五皇子之事,两人穿戴都很朴素。羽华一见雪晴然,立时冷笑道:“也不知这三皇兄是怎么的,将这么娇俏的美人扔在家里就不回来了,连封信也没有。该不是在边陲上撞到了哪一国的公主,直接和亲去了吧。” 雪晴然反唇讥道:“羽华姐姐连边关来不来信都知道的这么清楚,可比管军报的人有用多了。若不是那些白吃饭的当初连军报被换都未察觉,众将也不会在边境拖延这么久了。真该……” 她正想说“该给个徇私通敌的罪名全都砍了”,忽然想到这样一来便将宁皇妃得罪到家,更想到玄明还在羽华手上,连忙停住,转而说道:“说句私房话,也不怕皇妃和姐姐笑话。我和流夏不过兄妹之情,他哪里会像驸马对姐姐一样对我。” 羽华得意一笑,回头望着君颜。君颜低声说:“公主见笑了。” 宁皇妃始终冷眼看着一切,此时才开口道:“莲花公主真是聪明,不像羽华这个草包。” 霎时间一片寂静。雪晴然忙辞道:“皇妃折煞我了,谁不知羽华姐姐才貌双全,是圣上最疼爱的孩子……皇妃,姐姐,晴然恐怕杨皇兄要到服药时间,就先告辞了。” 她离开宁皇妃院里,逃也似的回到凤箫宫,一路都觉得宁皇妃那双阴测测的眼睛还在背后盯着她。 方到凤箫宫门口,正听得一个年岁较大的女官对院中人吩咐,说皇帝传召宫女杨妙音。雪晴然兀自往杨皇子院里走,一边有些奇怪地小声对舞儿说:“妙音不过是个宫女,陛下对她有什么可怀疑……” 舞儿又惊又笑:“公主可想的真怪。皇帝传召宫女,还不是要她去侍寝?今天在杨皇子房里那情形公主也看到了,难道公主真以为皇帝是看她眼熟?借口罢了!” 这番话如同一个雷劈在雪晴然脑袋里,她连脚步也停了:“这怎么可能?他心里不是只有千霜皇后的么?妙音也才不过和杨皇兄一般年纪,再说杨皇兄明明病重,身边只有这么个人照顾……” 舞儿切齿一笑,低声道:“世上岂是人人都像雪王爷一般自重的,何况他是皇帝……” 雪晴然觉得她神情间有什么地方不对,像是悲怒得超出了陌路人应有的程度,却又辩不清楚。只好嘱咐道:“这是宫中,不要随便说话。妙音想必还在杨皇兄屋里,我们别去害她难堪,先回客房吧。” 舞儿不出声,默默点了点头。 ------------ 一一二 多少楼台烟雨中 这一天折腾得着实不轻,雪晴然回到房里坐下,这才觉得疲惫不堪。羽华的话还在耳畔回响,宁皇妃的眼神令人害怕,皇帝传召妙音…… 她慢慢倚在枕头上,玄术一时又收控不得,将满宫满院的声响收拢过来。在这营营扰扰的音声里,却辨出了杨皇子那落雪般的独特声音。 “……你安心去就是。我看父皇却是厌了宁皇妃,你这一去,说不定会从此平步青云。” 过了一会才听到妙音沉静的声音:“皇子,你看那棋盘之上,每一个棋子,都会按弈者的心意落步,生死坎坷,无不心甘情愿。” 过了一会,又是她的声音,低得有些听不清:“可是,棋子也有心啊。” “若不愿意,不去也罢。” “皇子,妙音自知贱如草芥,可你连一句假话都不愿施舍给我么?” 许久的沉默。杨皇子最后说:“时候不早,你去吧。” 外面淅淅沥沥下起雨来,所有的声音都听不清晰了。 雪晴然到得杨皇子房中时,妙音久已离开,只剩两个不熟悉的宫女在旁服侍。杨皇子正咳得厉害,脸色白得像纸。雪晴然忙帮着端茶倒水,却忍不住问:“妙音姐姐去了哪里?” 一旁的宫女对她笑道:“妙音得了圣上青眼,飞上枝头变凤凰了。” 杨皇子亦微微一笑,轻声说:“我今天有些累了,晴然,你也回去早些歇下为好。” 他眼里有一层掩盖一切的寂静寒凉。雪晴然默默点头,正要告辞,忽然有个宫女匆匆进来,手里端着一个青玉盏,说是藻玉宫送来给莲花公主的安神茶,请她趁热饮下。 雪晴然谢过她,虽没一点心情,也只好将玉盏送到嘴边,想要赶紧喝完了事。这时杨皇子突然探身过来,将玉盏接过去仔仔细细打量一番,又问道:“是什么人送来的?” 那宫女说:“是个不认识的姑娘,头上有支好亮的金簪。” 杨皇子点点头,仍看着那个玉盏:“你们都下去,留公主照看就好。” 诸人依言退出去,舞儿也走了。杨皇子停了停,忽然掀开被子下床,走到外室的棋桌前,从棋桌下一个暗格中取出一枚银针。他刚将针插入玉盏,整枚针便从头至尾变成了黑色。他像是毫不惊讶,只略一点头,便将玉盏并银针原样放回了暗格中。 雪晴然正在惊疑,就听他说道:“晴然,即刻动身,随我回雪王府。” 她被今天的杨皇子彻底惊呆了,连忙扶住这个病弱的皇子,心都跟着提了起来:“杨皇兄,有什么事,我自己回去就是--” 杨皇子低声道:“你自己回去,我怎么放心……幸而这个青玉盏的样子我还记得。晴然,你若真饮下这盏茶,就同云凰一样,从此再不能与流夏相见了。” 说完这句,他那双一向寂静黯淡的眼睛忽然泛起了异样颜色,使他整张面孔都随着起了变化,再不复似那般了无生机。然而令他有了这等变化的那样东西,雪晴然清晰地看出,是恨。 是如烟如缕缭绕不绝,如水如云抽刀不断的,一直浸入骨髓里的恨。 他低下头,仍像初见时那样将手放在雪晴然头上:“流夏说你无所畏惧,是个不寻常的女子。然而在我眼中,你始终只是孩子。跟我走,我来保护你。” 说罢拉起她走出屋子,对外面的人吩咐道:“我要出宫,备下车马,莫要惊动任何人。” 马车在夜色下的王城中轻快驶过,车中,雪晴然的心却快要沉到了底。她将一个软垫捡起来,小心放到杨皇子身侧,迟疑道:“杨皇兄,身体……可还好?” 她知道又有人要暗算她,如同曾经的那个雨夜。至于理由,她已无心琢磨。 那一次还有白夜在,但小凤死了,玄明回来时满身是伤--她忽然想到,那一次,莫不也是先被人下了毒? 她不禁呻\\吟了一声:“总不至于……又是她……” 杨皇子微微一笑:“想必如此。” 说话间,雪晴然突然脊背一凉,只觉得全身汗毛倒竖。不受控制的玄术带来了正在逼近的呼啸声,令她两手都有些发颤了。那个雨夜留下来的阴影,原来比她自己知道的更深。 杨皇子俯身将她拉到怀里,低声道:“不要动。” 雪晴然仰起脸望着他,亦是压低了声音:“杨皇兄,他们要杀我,外面区区几个侍卫根本无法阻拦,只是白白送死罢了。你还是和他们先走吧!” 杨皇子沉默片刻,将手慢慢隐回袖中。 “这样心善,难怪会和流夏投缘。” 车外的呼啸声已经追来,他的手再从袖中露出,指尖竟多了十几道闪闪锋芒。雪晴然还没来得及看清,那些东西已经脱离他的指掌,从车窗,车帘,车顶……一切有缝隙的地方闪电般飞出。 追来的声音戛然而止。 雪晴然刚要开口,杨皇子突然将她拉开,一只羽箭穿透厚重的木板,在她方才停留的地方顿住。 外面随行的侍卫们直到这时才发觉情况有异,雪晴然忙对着外面喊道:“不要乱动,尽快到雪王府为先!” 意外的,杨皇子看着那支箭,忽然微微笑了。那个笑容并非十分明显,但确凿无疑。他手中不知何时已经再次满是锋芒,这一次雪晴然看得很清楚,那些都是御医们常用的银针。 这一次的针发出去以后,很久都无人追上来。杨皇子依然像守护一个稚子般将雪晴然护在手臂中,警觉地听着四周动静。许久,才朝着外面轻声问道:“还有多远?” “已经到了。” 雪晴然说:“不可能这么快--” 外面的人冷笑一声:“我是说你的死期到了。” 于一瞬间,四下寂然,外面一切声息都消失了。马车慢慢停下,车内外都没有声音。 杨皇子猛然向后退去,一把剑穿过车帘直刺进来。车内狭小,转眼便无退路,眼看长剑要落到雪晴然身上,他一侧身,一条手臂挡住了剑锋,另一手仍将一枚银针飞出去。 血腥气在车中弥漫开,杨皇子忍住痛,仍不肯放下手臂。 外面的人并未被银针所伤,语声依旧十分平稳:“没想到,二皇子平日里都是在韬光养晦,这一手暗器功夫,可真是骇死人了。” 说罢将剑身慢慢转了一下,方才抽回去了。杨皇子臂上顿时血流如注,脸色也随之益发苍白。 “可有件事,小人想不通。莲花公主并非皇子嫡亲的妹妹,血脉不融。想来以后也是要许给三皇子,与你无缘。二皇子这么护她,为的是什么呢?” 车内,雪晴然正急急忙忙用一条帕子缠住杨皇子伤处。杨皇子已经撑不住,终于咳了起来。方一出声,那把剑立即刺向了他胸前。原来外面不停说话,正是为了引车内人发声。 剑身瞬间顿住,外面的人冷冷一笑:“公主,二皇子对你这么好,你怎么不知道领情?连他受了伤,也不肯哭一声--” 突然惊天动地的一声响,这人惊得跳开,却见好端端的马车已经四分五裂,就像是有什么东西从中间将它击散了。一片烟尘中,雪晴然和杨皇子已乘着车前受了惊的马,扬长而去。 他举起剑想要掷过去,却发觉手中只剩下半截残剑。 ------------ 一一三 雪亲王和杨皇子 雪晴然的掌心尚在流血不止。于情急下伸手去抓剑锋,这真是无法可想了。身后又隐隐响起了呼啸声,她听得自己的心怦怦作响。雪王府还是那么远,还是那么远…… 她的衣领猛然被人扯住向后拉去。意识到自己被捉到了的同时,她感到杨皇子拔下了她头顶玉簪,挥手击开捉住她的人。她颈后一松,人却跟着他一起滚落在地。 七个黑影同时围过来。杨皇子厌恶地看着他们肩上的白羽:“不觉得这样的装饰太过愚蠢么?何不将她名字写出来,写在一面旌旗上?” “二皇子教训的是,但看过我们的人,都已经是死人了。” 雪晴然说:“剑都断了,你还怎么让人死?” 被她折了剑的人笑道:“公主这样的人,戳一指头怕都会出个窟窿,哪还用得着剑。况且公主我见犹怜,哪个舍得动粗。” 边说,却边从背上取下一张弓,搭起箭直指雪晴然的喉咙。杨皇子同时拉住雪晴然,将她挡在身后。周围所有黑影立即同时张弓,将他们围了一圈。 雪晴然说:“这不是动粗是什么?” 那人一笑,向前一步,用箭簇托起她的脸颊,让她面孔清晰地现在夜色下:“一箭穿喉,这是最客气的死法。公主当年那个婢女,乱箭可是射得到处都是,手上,背上,头上,脚上……” 雪晴然睁大了眼睛:“是你杀了她……可是当日王殿上,白羽卫分明已被我父亲……” 那人愈发笑了:“文淑公主是个草包,我等精锐之师怎会听她差遣。当日不过是跟着一见罢了。倒是公主那个用刀的侍卫,今日没来可是件好事。” “来了怎样?” “怎样?虽有些麻烦,也不过是一并杀了永绝后患而已。公主可先去等着,要不了多久,他自然会去给你作伴。” 说完便要放箭。杨皇子手中已无暗器可发,方此时,只见雪晴然猛地挥出手,一道分明的青色锋刃划破夜色。她面前人身影一滞,跟着缓缓倒下,手中弓箭落在地上,完全从中间被利刃划成两半。 杨皇子瞥见她手中之物,在这危难之中仍不禁露出讶异神情:“金错刀?” 雪晴然立在弓箭包围之下,傲然道:“你们不是早就要杀我了么?怎么还不放箭?” 那些人却因领头人突然被她所杀,一时无人敢动。就在这个瞬间,忽然有个影子以无法分辨的绝快速度闪过,夜色中,所有的弓弦都突然松开,羽箭离弦而去,却直直坠落在地上。似乎过了好一阵,血才突兀地迸进夜空,如同烟花般绚烂散开。 杨皇子看着面前的年轻人,多少有些意外:“是你……” 所有黑影在同一个瞬间轰然倒地。白夜漠然擦去指尖血迹,声音依旧冷若霜河:“我来得太迟,请公主恕罪。” 夜雨无声落下,雪晴然长舒口气,又叹了口气,站起身去扶杨皇子:“小白,杨皇兄受了伤,不能再淋雨--” 白夜摇摇头:“却是耽搁不得,只能尽快赶路。因我来得太急,并未告知雪王爷此事。” 杨皇子平定了一下呼吸,冷静地说:“扶我到路旁避雨,你先送晴然回去,再叫人来接应。” 雪晴然觉得白夜似乎确实在权衡是否可以这样做,连忙怪道:“这绝无可能,我们还是一起走吧。” 杨皇子缓缓抬起手,将手中东西递给她:“带着这样东西,快走。将它交给雪皇叔。” 冷雨无声落下,洗刷着他手中白羽。 雪晴然正要开口,忽听身后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 “轻杨,怎么是你?” 杨皇子神情一变,旋即跪在了湿漉漉的石板地面上:“轻杨……见过雪皇叔。” 雪亲王默然地走到近前,将他背了起来。 雪晴然和白夜跟在他们身后,她听到杨皇子发出一个极轻的叹息,如同深冬落雪般寂寞而悲凉。 雪王府安静一如往常,想来雪亲王亦是觉察到白夜不在,来不及通知他人便独自追来了。大门早就已没有了那个带着温暖浅笑的提灯人,只剩几个灯笼空荡荡的摇晃在风中。 府中人见雪亲王竟亲自背着一人回来,忙上前想帮他。雪亲王一一拒绝,兀自向雪王府久不使用的客房走去,走了一半又折回改去了书房。雪晴然也要跟过去,白夜唤道:“公主留步。” 说着已经取出个小小的药盒。雪晴然伸出受伤的手,却见上面的血已经凝在了一起。白夜不假思索地取出一块帕,用力在她手上擦了几下。雪晴然惊得连连缩手,然已有大半血痂被硬生生擦去。她用另一只手捂住伤口,额角连冷汗都渗了出来。 白夜有些意外地看看她:“这块帕原是浸过药,专门用来裹伤的。公主不必担心。” 雪晴然觉得面前这少年从某些角度讲委实太可怕,不禁有些紧张地说:“我,我不是担心这个……” 白夜愈发不解:“既然如此,快些将伤口包扎好便是……血流到腕上了。” 雪晴然低头一看,果然。慌乱中,白夜已将她手拉过来,干脆利落地擦去了所有新旧血迹。雪晴然终于忍不住道:“痛!” 白夜在她伤处撒了药,取出另一块帕包扎好,这才不解地说:“若我猜得不错,这伤是抓住锋刃时落下的。彼时都不觉得痛,现在不过是擦去些血痂……” 雪晴然长叹一声:“不必和我计较,已经不痛了。我们去书房看看杨皇兄和我父亲吧。” 说着往书房走去。走了没几步,却听到身后传来凉如夜雨的声音:“白夜明白了……请公主见谅。因我不像玄明,能时刻体谅你的心思。” 雪晴然摇摇头,继续向前走去:“何必道歉,是我矫情罢了。” 白夜无声无息地停住脚步,在雨中看着她孤单的背影,一双清冷的眼睛黑白分明。 书房中,雪亲王也已帮杨皇子裹好伤处,正亲自喂他驱寒的药汤。杨皇子连连推却,雪亲王说:“莲儿从前卧病之时,我亦是这样照料她。你今日为莲儿受了这么多罪,我照料你是应该的。你再推辞,反令我不悦。” 雪晴然惊讶地站在门外,她深知她爹才没那么喜欢陪人。便是梦渊病了,也没见他去喂过哪怕一回药。 这时房中传出她爹的声音:“莲儿,进来。” 她这才推门进去,只见杨皇子倚在雪亲王书房榻上,脸色白得令人心惊。她的声音也不由得放轻,怕太过大声会惊扰到他:“杨皇兄……可好些?” 杨皇子默默点了下头,目光慢慢从雪亲王移到雪晴然,半晌,方问道:“手还疼么?” “伤口很浅,已经不疼了。” 雪亲王示意她过去,拉起她的手仔细看了又看。到后来,雪晴然不禁怀疑他其实是在用这个举动掩饰住可能会流露出的其他心思。然他最终还是忍不住叹了一声。 “轻杨,雪氏王族,不应生心隙。” 很久的安静,杨皇子恭顺地低下头:“是。轻杨惶恐。” “流夏此番归来,当会得陛下器重。” 杨皇子露出苍苍倦色,这一瞬间他又成了那个缠绵病榻的他,声音里也溢出了厌倦:“雪皇叔可还记得云凰么?” 雪亲王缓缓点头:“和流夏一般天资过人,当时小小年纪,已经精通棋艺。” “雪皇叔可能不相信……我曾见云凰折花时刺破指尖,当时流夏在屋中临字,突然丢下笔,与云凰同时握住指尖叫痛。云凰死时,流夏倒在凤箫宫,三日三夜人事不醒。之后三年,他时常冷得受不住,因为云凰葬在皇陵,那里很冷。” 雪晴然默默听着,到死仍然身命相通,这个秘密,她七岁时已听夏皇子说过。 “这些日子里,我时常梦到流夏扶着云凰的棺椁哀声恸哭,因此心痛得半夜惊醒。”杨皇子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云凰已是上天入地也再不能寻回的了。如今我什么都不想要,只想流夏能平安归来,回到我和母妃身边过一世安稳,别人有的,他也都有。” 他的目光淡淡扫过雪晴然头上玉簪,然后轻叹一声,合起了眼。 ------------ 一一四 君颜,后会无期 窗外又响起了沉闷的雨声。雪晴然掀开竹帘一角,外面烟雨弥漫,在暮色中笼罩了漫山篁竹。她失神地望着那副迷迷蒙蒙的景象,喃喃道:“舞儿,这是第几天了?” 侍女想了想,低声说:“回公主,到今天,已是一月整了。” 雪晴然大叹一气,放下帘子道:“父亲究竟去了哪里,竟将我一人丢在紫篁山上这么久!” 前次和杨皇子一同回府后,她第二天便被雪亲王送到了这里。舞儿从宫中出来后直接跟到山上,也没有下过山。山下偶有消息传来,重要的没几条。不过是雪亲王告假不去上朝,皇帝把一个没名没姓的宫女突然越级封了皇妃,宁皇妃伤情太过大病不起之类。唯一一条好的是杨皇子的病似乎有所好转了。 她觉得现在的皇宫和以前似乎有很大不同,具体是什么,却也不好说清。五皇子尸骨未寒,皇帝就封新妃,这样的凉薄她倒是习以为常。但听舞儿说上次杨皇子连夜回宫之事,除了凤箫宫的人,其余竟无人知道,这就太奇怪了些。 想得糊涂了,她不禁倦倦地倚在小桌上。却听一声轻微的撞击,原来是颈上吊着的坠子碰在了桌上。那原是个玉石扳指用金链子吊起来,是雪亲王下山前戴在她身上的。问时,只说是前朝四皇子雪苍言的遗物,让她谨慎保管。 一切都是说不出的蹊跷。 夜里雨声停歇,雪晴然睡不着,隐隐听到院中有声音,忙用玄术去听。就听白夜对着什么人漠然道:“找死。” 她不禁有些惊讶,就要起身出去。能引得白夜说出这种话的人,她实在想不出有谁。一般人想要得他的好很难,但要惹他厌也一样很难,因为他根本不屑于厌恶谁。就在此时听到那个带了落寞的声音说:“我只想见晴然一面,并非要加害她……” 雪晴然愕然顿住脚。这般寂寥的声音,世间绝无仅有。除了君颜,还有谁? 白夜仍说:“有什么话,我可转达。再不走--” 雪晴然推开门,轻声唤道:“小白,让他过来吧。” 君颜听到她的声音,眼睛微微眯了一下,好像被什么东西刺到了。雪晴然倚在门前,静静看着他:“驸马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君颜回转身,默默看了她一会,很突兀地说:“我母亲……过世了。” 雪晴然沉默片刻,只淡淡地说:“请节哀。” 君颜朝着她走了几步,在阶前停下,仰望着她:“我去查证百花图途中,接到母亲病重的消息,因此拼了命奔波,凑齐了夏皇子吩咐的药草赶回王城。那时我父亲说母亲病情已安稳,但我若想见她,必要完成两件事。一是和羽华成婚,二是扳倒雪亲王。” 雪晴然微微一笑:“说来真是好生可怜。念君颜,你有母亲不能见面,我也只有一个父亲相依为命。你做的事情,可远不止你父亲说的那两样吧?” 君颜低下头,并不在意她的话,自顾自说了下去:“这几日彩姨病危,我去探望时,她才告诉我,我母亲……早在三年前就已辞世了。” 篁竹簌簌轻摇,满地竹影交横,如同一幅孤苦画卷。雪晴然终于敛起了轻慢笑容。君颜的声音愈发轻不可闻:“她说我母亲离去时,痛苦失智,满府都能听到她唤我名字的声音。那时我还在横云千山间寻访百花图,我父亲怕走漏消息,命人将母亲的嘴堵住,关进地牢……我去看过了,如今只剩一副枯骨,不但是嘴,手脚也都是锁住了的……我……” 他抬起头,复又低下。一座台阶,却如同千山万水将他和阶上女子隔开,将他同一生的喜乐隔开。他久已习惯了这样的孤寂,只是这一刻,还是难当苦楚。 雪晴然慢慢走下台阶,低声唤道:“君颜……” 便忍不住像旧时一般,在他鬓上抚了一下。君颜眼中瞬间蒙上一层泠泠泪光,却噙在眼里只是打转。他在朦胧泪光中看着面前女子,牵强一笑,却难以压抑声音中的悲寂。 “晴然,我好悔……” 雪晴然的掌心抚过他的鬓发,抚过他的泪眼,亦抚过他清瘦的脸颊:“君颜,今时今日,晴然原谅你了。可是现在,我已不能再应你什么……” 君颜点点头,含泪看着她道:“你能与我相见,我已知足。我今天来,是有些话想告诉你,” “我全都听着。” “以后,等你……等你到了宫中,要万分留心宁皇妃。” 他在悲痛中仍压低了声音:“若我猜得不错,当年云凰公主之死,怕与她母女脱不开干系。” 雪晴然一惊,指尖慢慢离开了他的脸颊。 “宫中诸人,羽华最畏夏皇子,你若留在夏皇子身边,她想必……不能奈何你。藻玉宫中还有两人,你要留神防备。一是宁皇妃身边宫女金坠,便是那头戴金簪的一个。她是皇妃亲信,藻玉宫任何事都有她过问,羽华虽是公主,却时时遭她轻贱,也只能忍气吞声。还有一人……” 说到此突然停下。雪晴然睁大眼看着他:“是谁?” 君颜似乎心中极为矛盾,过了好一会才低声道:“这人……晴然,眼下事情还未露端倪,你若不爱听,只当我没说。” 得了雪晴然点一点头,他才继续说:“羽华回宫归省,常在宁皇妃院里受些轻慢,成婚以来,也与我难得融洽。每到此时,她便背着我去寻了此人。起初只是使性子磋磨他出气,近些日子却都是……听他玩笑取乐,甚至同案饮茶,言笑甚欢。晴然,你当知晓羽华性情,世上有谁能得她如此欢心。我怕此人终有一天会成她的心腹,所以……” “君颜,”雪晴然打断他的话,声音里却有自己都未料到的惶恐,“这人是谁?” 君颜犹豫许久,才轻声念道:“玄明。” 好久的安静。白夜冷声道:“别院侍卫过来了,你还不走?” 君颜只得再看雪晴然一眼,对她一揖:“晴然,从前种种,都是我的错。如今我走了,再不会有我这样的人惹你难过,请你……万万珍重。” 雪晴然怔然道:“你走了?你要去哪里?” 君颜并未回答,只望着她,露出个清浅无奈的微笑。时光恍惚间倒转,又回到了那个落叶缤纷的晚秋。秋千轻摇,花环璀璨,一方小小的蓝蓝的天幕宁静而耀眼。 雪晴然脱口道:“君颜哥哥,你……也要珍重。” 君颜点点头,转身离开了别院。他的白色背影,犹如一只脆弱的夏蝶消逝在夜中。 第二天,潮水般的禁军冒雨上山,将紫篁别院围得水泄不通。 ------------ 一一五 跳崖只是种娱乐 “……雪慕寒违逆皇命,鼓惑众将,私自调拨重兵。莲花公主不加劝阻,更不及时通报朝廷,可恨可恶,即刻收押刑部。钦此。” 来的是位须发花白的朝臣,读罢圣旨,叹口气道:“公主,老夫也是情非得已,还请公主不要多想,先回王城。” 他身旁另有一位年轻禁军首领,却不屑道:“大人何必对她这么客气。雪亲王此事做得也太过矜骄跋扈,分明是不将吾皇放在眼里。下官虽未见过莲花公主,却听闻她善于诡辩,不如将她堵上嘴绑了,免得节外生枝--” 低头跪在一旁的白夜眼中已快冒火,雪晴然早已留心到,连忙抢在他之前抬起头来,对那一老一少展颜一笑:“晴然什么都明白,大人放心,便是真将我绑起来,我也绝不记恨。” 那禁军首领原本冷着脸十分不屑,却在她抬头的瞬间猛然怔住,脸一直红到了衣领。白夜终于忍不住哼了一声。这一声不大不小,那人的脸顿时更红,结巴道:“公主大,大人大量,下官,下官哪敢无礼……” 雪晴然对白夜点点头,便跟着他们走了。 雨还在下,山路湿滑,又无车轿。方才那声称要将雪晴然绑起来的年轻首领这时亲自给她撑一把伞,连声问:“公主可嫌路滑?公主可走得累了?公主若不嫌弃,与我共乘一匹可方便?” 雪晴然自顾自地说:“我实在不知我父亲到底怎么了,还望告知。” 那人道:“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雪王爷未得皇命,擅自调了千岁城重兵赶赴边陲,沿途又将前往拦截他的两拨人马鼓惑……劝说得随他同去了。现在想来已是到了夏皇子身边,圣上龙颜大怒,已连发十一道圣旨催他回来。” 雪晴然很久都没说话,一时只有雨声在侧。 “我姨娘和弟弟怎样了?” “听闻郡王年幼,似乎并未同罪,只软禁在尚书府。” 雪晴然脚下一滑,险些摔倒。那人连忙搀扶住她,一边又红了脸。方此时,突然从雨中传来一阵铮琮弦音。雪晴然茫然抬头,却见周围已是人仰马翻。弦梦卷结风刃横扫山路,只剩她一人毫发未损。 九霄慢慢走出竹林,在那个年轻首领面前站定道:“雪晴然,我看这个人特别不顺眼。你说我是挖了他的眼睛,还是剁了他的蹄子?” 雪晴然回过神来,叹道:“你活腻了吧。” 九霄用一个弦梦将那人缚牢,蹲下来用一根手指在他身上不停地戳着:“我刚从皇宫出来,那里可真是电闪雷鸣。不去则罢,任谁去了,怕都要扒一层皮了去。听后宫里议论,说若不是那个新册封的妙皇妃温言相阻,今天这群人就要把你直接醢在这山上了。” 雪晴然又叹一声:“现在又怎样?你这一闹,等我回去了怕是要扒两层皮了。” 九霄一笑,起身来挽住她的手:“那还回去作甚。你若担心你父亲,我带你去找他就是。” 雪晴然一把甩开他,没好气地说:“我若要去找父亲,没有你也一样去得。那我姨娘和兄弟留在王城怎么办?一并醢了么?” 九霄又将她的手抓回去:“天下谁不知道雪亲王最疼的是你。有几个人会打你弟弟的主意!宫中大乱,还是念丞相那个吃咸了的想到要软禁他,也没见皇帝如何理会。他生的是你的气,你跑了就没事了。” “跑了就没事了?亏你说得出啊!”雪晴然再次甩开他,“难道我还不回来了吗?” 九霄第三次抓住她的手:“你带你去带你回来,到时候就说是我的错。” 雪晴然又想甩他,却没能甩动,恨道:“你活腻了少来拉我下水,我还有父亲……” 九霄放开她,从怀中取出一块牌子,低声道:“泼丫头,你看看这是什么。” 雪晴然略微一看,见是块镂刻着九重莲花的玉牌,她觉得这牌子有些意思,却并不认得。九霄说:“横云皇族有三块玉牌,见之如见君。我若没有十二分的把握,怎会这样带你涉险。别废话,走吧。” 说罢不管周围禁军,拽着雪晴然就往竹林里跑。雪晴然急道:“谁知你那牌子哪来的!我家侍卫即刻便会追来,我不跟你走!” 九霄顿住脚,不屑地笑了:“他追来做什么?” 雪晴然说漏了嘴,懊恼地想要自扇巴掌。九霄说:“我知你牵挂雪亲王,特意赶来紫篁山。再怎么说,你我也有师徒情分,放心跟我走吧。” 细雨飘飞,篁竹静默。雪晴然懊恼地踢了一下脚下青草,向前走去。一边走,一边恨恨地扯着挡住她去路的竹叶竹枝。 过了半个时辰,却来到一处绝壁深崖。雪晴然回头道:“你是怎么带的路?” 九霄说:“明明是你走在前面,我还以为你知道路。” 雪晴然恨得说不出话。正想往回走,突然四周聚起一阵烈风,直冲云霄。九霄满头长发散乱飞扬,却望着那风微微一笑:“何必来这一套。到了就乖乖现身!” 风静尘止。白夜站在雪晴然身前,清澈的眼中尽是冷色。 九霄看了雪晴然一眼,恍悟道:“难怪你今天脾气这么大,竟使了一路性子。原来摧折那些竹叶竹枝,都是为了给这娃娃留记号么?” “娃娃”两字一出口,白夜眉毛都快竖起来了。雪晴然说:“如今骑虎难下,我就去寻父亲和流夏。但我不想和你这个靠不住的去,你回吧。” 九霄说:“你不和我去,难道要和这个娃娃脸一起去?他玄术是不错,但看那样子就知不会照顾人。你要是不放心,带他一起去就是了,虽然我不是很喜欢哄孩子……” 白夜打断他道:“我家公主久已心有所属,你费此周折,全无意思。” 九霄立时怔了一下。回过神时,不禁笑道:“好一张利嘴,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只是她心里没有我,也一样没有你,你这些周折,又费得有什么意思?” 白夜说:“我只是与人承诺,替人保全她,不似你轻薄佻挞。” 说罢不再理他,回转身对雪晴然道:“公主可信得过我玄术?” 雪晴然说:“若连你的玄术也信不过,此世上还能信过谁?” 白夜听罢直走到她面前。九霄一句“你别胡来”还没说完,已见他抱起雪晴然,纵身从崖畔跳了下去。 九霄赶到崖畔向下望去,满眼只见云雾缭绕。他切齿一笑,也跟着跳了下去。 ------------ 一一六 不进花楼枉穿越 崖壁上处处是斜生出的丛竹松柏。白夜踏着这些东西一路落到崖下山谷,方将雪晴然放下,冷声道:“公主现在要去哪里?” 雪晴然却呆呆地并未应声。从百仞悬崖上一路落下,事先又没个商量,那感觉当真比当年投江时还刺激千万倍。她已连脚都吓软了,不知为何心中只想着若有玄明在,是打死也不会做出这种事来。而玄明此时却在羽华身边,保不准还是“同案饮茶,言笑甚欢”。一想之下百感交集,不禁觉得满心委屈。 白夜瞥见她眼中闪起了泪光,顿时也停住。半晌,忽然伸出手来,极轻地将她泪水拭去,声音却是改不了的冷冽:“公主,有朝一日,我必将玄明还你。” 雪晴然忙说:“我只是落下时被风吹得难受,小白,我们走吧--” 未及转身,却见九霄从不远处转出来,眉宇间都带了怒色:“不知深浅的东西,就这么下来,伤到你家公主怎么办?” 白夜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因他并未想过九霄也能完好无损地落到谷底。那厢九霄已经拨动琴弦,雪晴然眼看着弦梦结成,手中却无破解之物,忙唤道:“小白,当心他琴声!” 白夜虽看不到,却也可辨认出风的走向,险险避过。那弦梦错失目标,顿时破碎散开,激得满谷草木都微微动摇。雪晴然怒道:“九霄,你想做什么!” 九霄仍然在不断编结弦梦:“这般冷心冷眼,行事狠辣之人,我留他不得。” 白夜玄术虽高,奈何看不到弦梦,躲闪之间,终被擦伤数处。雪晴然从未见过白夜落下风,情急之下,奔过去挡在他面前。 弦音骤停,九霄惊得扬起眉:“丫头,你做什么?他不过是个侍卫罢了!” 雪晴然说:“侍卫又如何,婢女又如何!他与我从小一起长大,有结拜之义,你敢伤他,我决不饶你!” 九霄停了停,终于说:“他那眼神,足可惊扰天下。丫头,你留他在身边实在危险。” 雪晴然讥讽道:“你不就是想让我跟你一起走么?七扯八扯做什么!小白,我就跟他走也没什么的,回头我父亲和流夏必不轻饶他。我看他才是惊扰天下的危险,求你去帮我看看梦渊,免得再生枝节。” 白夜想了想,当即点头嘱咐道:“公主,男女有别,须得留心。” 又看了九霄一眼,那眼神却是真正能刺入骨髓的冷。 待他走了,九霄才放下琴,恨得牙痒痒地说:“还男女有别!难道他和你一起去就不是男女有别了?” 雪晴然说:“我觉得他说的很对,你离我远一点。” 这一年雨水丰足,四境草木繁茂。两人虽然急于赶路,却再未做过白夜那等落崖险事。九霄果然依言行事,无论是经过闹市人群,还是走在荒山野岭,总是和雪晴然分开一定距离。碰到雪晴然被人围观,或是迷了路茫然四顾,他就更加要分开一定距离,远远地看她笑话,直到雪晴然快哭了快恼了,才突然跳出来救驾。 因此,雪晴然一天比一天更讨厌他。 这一天,碰巧路过一座十分繁华的大城。行至中途,忽闻一阵清冽琴声隐隐传来。九霄当即停住脚,想去一探。不料七转八转,竟到了一处极喧闹的所在,雪晴然远远望去,只见一座朱楼精工巧筑,上上下下都收拾得花团锦簇。还没到门口,就是一阵娇莺浪蝶之声。 九霄猛然回过神,立刻就要回身离开,却早被一群浓妆艳抹的女子拽住,个个两眼发亮道:“今儿可遇到个好俊俏的公子,还抱着琴来的,真是风雅,千万别让他跑了!” 九霄连忙说:“我只是路过罢了,一分钱都没有,快放我走。” 那些女子齐齐说:“提钱多伤感情!公子留下琴来便是。” 说罢连拖带拽就往院里走。九霄急中生智道:“这琴是……是我娘子的。我家娘子花容月貌,却好生厉害,我若踏进去一步,她必定将你们这楼子一把火烧了。” 众女听得这话,不禁有些迟疑,回头望时,又果然见到一个妙龄少女站在院外,容颜确是倾城绝世,眉目果真冷傲清寒,说不准真是他说的那种厉害角色。一念之下,顿时手有些松了。九霄立刻抱琴逃跑。 这厢雪晴然将一切看得清清楚楚,却觉得今日此地就是她报仇雪恨的机会,哪能错过。当即迎着九霄过去,一把将他推回院子里,娇笑道:“少爷,不是你说要掩人耳目,才遮遮掩掩带了奴婢同来作伴的么?还说这楼里的姑娘最漂亮,你连做梦都想着,怎么事到临头这么犯怂,推三阻四的。奴婢几世修来的福,能做你的娘子啊!琴给奴婢看着,快把银子拿出来,给姑娘们分了取乐吧!” 九霄没料到这一折,当场愣住。那些女子早将琴夺了塞给雪晴然,一窝蜂似的将他拖走了。 雪晴然幸灾乐祸地站在妓院门口笑了半天,这才转过身,欢天喜地上路了。 出了这城,是一片山清水秀好风光。她想起刚才一幕,仍然觉得笑不可抑,一时竟忘却了许多烦恼,载欣载奔雀跃前行。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周围景致渐渐萧条,落日西斜,倦鸟归林,令人不禁放慢脚步。雪晴然走得远了,觉得怀里的琴也变重了许多。不多时,前面出现了一条大河,看样子水也不浅,料想不能直接趟过,于是她在苇丛中寻到个干爽处坐下,打算先休息一晚,明天再寻船渡河。 四下寂然,她的目光落在怀中古琴上,隐约觉得那琴似乎在发出若有若无的弦音。仔细望去,见琴端刻着四个古朴小字:九霄环佩。 许多往事倏然翻涌,她突然惊悟,这琴原与她从前堕江时的那把琴一模一样,只是颜色不同罢了。当日她在山中得遇九霄,觉得熟悉的也不是他,而是他怀中此琴。 她的指尖轻轻抚过黑色琴弦,立时有龙吟之声隐隐传来。琴弦不安地颤动着,似乎在期待有人弹奏一曲。她忍不住,就将前生今世的坎坷音声在琴弦上一一奏响了。 她的喜乐,她的悲愁,她的寂寥,她的苦痛,随着越来越急促的弦音交织在一起,汇聚成江涛。她渐渐听不到周围的声音,只能听到高亢的弦音卷结着水声,遍身周遭都是刺骨的江水,似要将她裹挟而去。 她猛然回过神,发觉琴上不知何时已流溢出无数丝丝纠缠的弦梦,正狂狼翻卷,将身旁河水掀得天高。她早已被水中漩涡拖住,再难脱身。只一瞬间,便被滔天大浪卷入水底。 ------------ 一一七 你就喜欢找虐么? 耳畔弦音,终未断绝。有什么温暖明亮的东西在身旁跃动,一点点驱散着透骨苦寒。可那温暖太过遥远,如何才能再近些,近到可以整个人融在那光明里…… 她昏昏沉沉地向着那温暖的东西伸出手去,然后-- 啪的一声,手上吃痛,被狠狠打了回来。 雪晴然猛地清醒,翻身坐起来,揉着被打红了的手道:“你打我做什么!” 九霄说:“打的就是你!你干什么?把手往火堆里伸?你是那不要命的飞蛾么?” 雪晴然呆呆坐着,渐渐想起了此前的事,不禁脱口道:“发生什么事了……” “你骗了我的琴跑到河边,擅自弹奏。结果弦梦失控,将自己缠到河水里去了。真是自作孽不可活!要不是我赶到了拎你出来,你的小命,还有我那价值连城的琴,就全都完事了!” 雪晴然往火边靠了靠,声音有些哑:“我知错了,以后再不会这样做。” “什么?”九霄愣愣地抬起头来:“你刚才说什么?我不是听错了吧?” 雪晴然说:“今天是我错了,我再不会这样。” 半晌,九霄低声说:“我以为你死都不会认错。” 雪晴然这才明白他刚才那一问并不是因为没听清,不禁哼道:“谁像你。那么爱计较。” 九霄反而笑了:“我不计较,快过来吃些东西。幸好我下水救你之前还留了个心眼,把吃的拿出来放在岸上了……” “……我就要死的时候,你还在用心保护着食物?” “若非如此,现在哪有的吃。” 雪晴然沉默了一会,感到没话好说,只好凑过去接过他手中那点东西,对付着吃了,一边挑剔道:“什么东西破破碎碎的,真是忍够了。” 九霄说:“吃完了就去睡觉,哪来那么多废话。” 雪晴然哼了一声,在温暖的火堆旁躺下,一边头也不回地吩咐道:“男女有别,你到那边去,离我远点。” “这祠堂一共就这么一点地方,虽然是你的地方,也不用这么挤兑我吧。” “你怎么知道这是我的地方?” “上面不是供奉着你的画像么?” “什么?” 她愕然起身,借着幽暗火光,果然见到一幅画像--上面画的却是个年幼的小女孩,手中持着一只碗。 “你当日在王城施粥赈灾,天下人不知多敬重你。横云处处都有供奉你的祠堂,怎么你竟不知道么?” 雪晴然望着那画像沉默良久,终于无奈地笑了。 “天下的人……何其善良。” 毕竟是受了惊吓,又在郊野,实在很难睡得安稳。半夜时分,雪晴然从梦中醒来,只觉得手脚都有些僵硬。正想活动,却听不远处传来两个喷嚏声。她睡眼朦胧地回过头,见九霄远远地坐着,身上只得一件里衣。 “大半夜不穿外衣,发的什么疯……”她喃喃念了一句,裹紧身上的衣服打算继续睡。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她身上哪来这么多衣服--睁眼一瞧,可不正是九霄那件青色外袍? 她这才明白,连忙起身过去,将衣服扔回他身上:“师尊,你又不坐在火边,又不穿好衣服,不怕冻死在这祠中了?” 九霄恨道:“不是你说男女有别,叫我离你远点的么?” 雪晴然说:“那大半夜的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你把衣服脱了,不是比坐在我旁边更失礼么?” 九霄顿时气结。半晌才仰天长叹道:“我究竟欠这妮子什么了!” 雪晴然说:“是啊,叫你不要来,你非和小白抢着要带我来,这可不是病的不轻。” 九霄将衣服穿回身上,慢慢倒在一旁:“随你怎么说,我也累了,要睡一会。你别让火熄了。” 他的声音果真十分疲惫。雪晴然有些奇怪,便悄悄走过去看了一眼,因这一夜是朔夜,看得并不清楚,顺势在他额前脸上胡乱摸了一把。九霄顿时跳起来,抓狂道:“你做什么?男女有别啊!” 雪晴然将他拖到篝火旁,笑道:“少说借口。你着凉了,今天特许你和我一起坐在火边,下不为例。” 九霄又长吁短叹不知说些什么,忽然传来个奇怪的声音,顿时四下寂然。雪晴然愣了一回神,忽然悟到那是他肚子叫,顿时有些明白了:“你并没有在入水之前放下食物吧?那些东西碎碎糟糟,其实是浸了水之后摘拣出来的对不对?你全给了我了,所以肚子才会饿……” 两下无声。雪晴然侧目看着他,不解地问:“你这般辛苦与我跑出来,到底为了什么?” 九霄拿起一根树枝往火堆余烬里戳了戳:“你若想知道,要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尽管问。” “你背后那朵红茶花,是谁刺上去的?” 雪晴然怔道:“你怎会知道我身上有朵红茶花?” “我将你捞出水时,你衣衫不整,所以--” 话未说完,雪晴然已经一巴掌扇到他脸上。九霄回过头,见她满眼都是泪水,忙耐着性子解释道:“你也想太多了。衣衫翻卷,偶然瞥见而已,并不曾轻薄于你。你也与我相处了许多时日,理当知道我的为人--” “不要说了!”雪晴然打断他的话,泪水已经不可自抑地流下来,“谁管你有没有轻薄……这朵茶花就是不能看,谁都不能看!” 九霄看了她一会,忽然将手搭在她头顶,低头对她笑道:“丫头,那个人现在何处?为何留下这朵茶花,却不能与你相守?” 雪晴然掩面悲泣道:“你不要再问了!我们快些去找我父亲,去找流夏!” 说罢果真起身就往祠堂外走。九霄看着她的背影摇摇头,取过琴来急速一拨。 弦梦翻卷,外面苇丛里顿时响起一片嘈杂响动。雪晴然这才猛然停下,警觉道:“什么人?” 火把渐渐亮起来,原来四周竟埋伏了这许多人马。为首的一人走出来,赫然是苏尚书,指着雪晴然不由分说大骂道:“雪晴然,你不遵皇命,待罪潜逃,又鼓惑驸马,更与下贱琴师私奔,辱没皇族姓氏!老夫今日就替圣上清理门户,将你这不知耻的丫头打死!” 雪晴然冷笑道:“雪氏皇族内务,一个姓苏的在此大放厥词,将这么多脏水泼到一个后辈身上,究竟什么叫不知耻?苏大人,我若没记错,你是户部的尚书吧?怎么管起刑部的事情来了?” 苏尚书早就看她不忿,难得有这样个机会,生怕给她跑了。当即先不忙着回嘴,吩咐左右道:“还不把这丫头抓起来--” 话音未落,突然脸上挨了一掌。周围立时大乱。苏尚书又惊又怒,抬头望时,却见九霄挡在他面前,居高临下斥责道:“我本念你年高位重,谁知你这样不识好歹!‘丫头’'丫头'这也是你叫的么?” 众人无不目瞪口呆。旁边一个随行下官总算还得一丝清明,回头道:“区区琴师,竟敢对尚书大人无礼,还不一并抓了!” 一干人等回过神来,即刻便要上前。九霄举起手中玉牌,高喝道:“皇族玉牌在此,谁敢碰雪晴然一个指头!” 苏尚书顿时雷劈一般呆住了。 九霄退回雪晴然身边,若无其事地说:“你不是急着去寻雪亲王么?我们这便走吧。” 两人就要离开,苏尚书忙说:“雪慕寒已经班师回朝了,你们还往哪里去?” 九霄顿了顿,回头道:“回去若发现你所言有假,莫怪我诛你的九族。” 返回王城路上,雪晴然不止一次偷听到苏尚书暗中嘀咕,说九霄那块玉牌不可信啊不可信,说什么也要稳住他,等回到王城证据确凿了再将他和莲花公主一并醢了解恨。 这期间九霄每天只忙于练习编结弦梦,对回到王城后可能会发生的事毫不在意。一行人快马加鞭,不出半月便赶回王城。 这一夜月朗风清。雪晴然独自坐在营地一角,忽然九霄抱着琴过来找她。她只出神地望着篝火,并不抬头。“你若到此时才想和我结伴逃走,可是太晚了。明天就要到王城,我就算死也要去见我父亲。你要跑,一个人跑吧。” 九霄踌躇了一会,字斟句酌地说:“我来,是为茶花之事向你赔罪。” 雪晴然立时沉下脸。九霄忙说:“若你不想听,我还有另外一事。” “快说快滚。” “……你好歹也是我的弟子,怎么能这样说话!” “这就是你要说的事?” 九霄翻了她一眼,语气却软了下来:“若那朵红茶花的主人不在身边,就将这位置让给我如何?。” 雪晴然回过头:“什么?” “我说我想--” “不用说了,我已经听清楚了。你是想到回王城以后的事,所以吓得疯了。” 九霄摇摇头,握起她的手:“不必插科打诨。我知你不应我只是心里还有他罢了。” 雪晴然立刻抽回手:“岂止是有他,是有好些人,个个都排在了你前面。” “我虽不在前面,却也有个排名的,是也不是?” “是是是,从后往前数也是很快就可数到的。” 听了这心不在焉的一句,九霄当即展颜道:“如此,你理应当和我在一起。” ------------ 一一八 十里桃林旧梦中 “我说我想--” “不用说了,我已经听清楚了。你是想到回王城以后的事,所以吓得疯了。” 九霄摇摇头,握起她的手:“不必插科打诨。我知你不应我只是心里还有他罢了。” 雪晴然立刻抽回手:“岂止是有他,是有好些人,个个都排在了你前面。” “我虽不在前面,却也有个排名的,是也不是?” “是是是,从后往前数也是很快就可数到的。” 听了这心不在焉的一句,九霄当即展颜道:“如此,你理应当和我在一起。” 绕了半天,他竟得出这样个结论。雪晴然觉得从未遇到过这么惊奇的逻辑,不禁回过头,认真问道:“哪条理?” 九霄说:“一个也好,一百个也好,但凡有一个是你真心爱的,也不至于还能给我留出地方。” 雪晴然哑然。 他又说:“你就是没早遇到我。你若早遇到我,早把那些杂七杂八的人全从心里踢出去了。茶花也好,莲花也好,什么红花绿花也好,我全不在乎。我不在乎你将别人放在心里,只因有了我,他们早晚要让出位置来。” 雪晴然微微笑了笑,低声道:“九霄,于情于义,我怎能应你。你若喜欢和我拌嘴,做个朋友就是。只是莫要再提今夜这话,白白坏了师徒情分。更何况明日就要回王城,万一我父亲已经惹恼了皇帝,我怕周全不得你。” 她回头向王城的方向遥遥望了一眼,想到明日便可见到雪亲王与夏皇子,虽心下担忧,仍不禁露出了个发自内心的笑容。 九霄在她头顶拍了两拍,亦笑了:“你周全不得我,我却能周全得你,也周全得所有你属意之人。” 雪晴然知他历来自我感觉良好,只笑着将他那爪子拖开,没有搭理。九霄自顾自说:“有朝一日我得了你的心,即刻先将那朵徒惹你伤怀的茶花除了。” 夜风微有些冷。雪晴然笑道:“我生而待人情薄,谁若要自作主张替我安排,我总难领情,反而会命也不顾以怨报德。” 九霄不屑地说:“看你那花拳绣腿,能有多大的怨。” 雪晴然说:“我劝你最好不要对此太过好奇,更不要小看了我这双手。” 九霄一把捞起她的手腕,戏谑道:“那便让我仔仔细细看个清楚,这双手究竟有什么能耐--” 话音未落,突然一阵疾风掠过,他躲闪不及,腕上立即现出了一道血痕。 两人回头望去,只见白夜冷眼站在不远处,额前青纱在风中微微拂动。九霄低头看看自己腕上血痕,怒极反笑:“你是想断了我的手腕么?真真是个阴狠东西!” 白夜漠然道:“我只是看你对公主无礼而已,并未考虑断你手腕。不过你既然提醒了我,下次便断你的手腕好了。” 九霄即刻将琴横在怀里,切齿道:“你还想有下次?” 雪晴然立时扑过去,将手掌抵在他咽喉处:“若敢伤他,让你十倍报还。” 她手掌中暗藏着一道冰冷锋刃,比白夜的眼神更冷。九霄叹口气,放下了琴:“这少年满身都是令人不悦的寒凉戾气,如何做得了你的仆从!你根本降不得他,不如早些除去。” 雪晴然说:“我与他从来不是主仆。九霄,莫要自作主张干涉别人,自己的命须由自己做主。” 说罢收起刀,并不曾让他看到。转而向白夜说:“小白,你该不会是连月来一直跟在我身后吧。” 白夜的样子像是不屑于回答。雪晴然觉得自己糊涂,他又怎会听从吩咐当真去守着梦渊。顿时长叹一声,不再问了。白夜看看九霄,觉得他伤了手腕应该不会再有心情调戏自家公主,便也不再留下来防备他,自己闪身不见了 这一夜雪晴然数次醒来,着实难睡安稳,恨不能催着苏尚书赶紧上路。好不容易出发时,却赶上又下雨,道路湿滑难走,整个队伍都慢慢腾腾的。最终到王城已是晌午,雨总算是停下来,再慢慢挪到皇宫,却已不知是什么时候了。 近得宫门,却遥遥望到各家车马都还在。雪晴然心生疑惑,因以往朝中议事,总不过一两个时辰,极少会拖到晌午,更不要说现在晌午也早过了。待要赶紧去一看,却又被苏尚书拦下来,斥责道:“圣上正忙于政事,你如今是有罪之身,不可造次。” 雪晴然久不见雪亲王,此时想到他就在殿上,也顾不得和面前的老头子置气,恳求道:“苏大人,晴然不敢失礼,有罪也好无罪也罢,还请大人带我同去殿上。” 苏尚书哼了一声,这才一转身,在她和九霄前面快步先走了。雪晴然强掩心中欢喜,轻手轻脚跟在后面。眼看玉阶就在眼前,她再忍不住,绕过苏尚书跑了过去,只差没有唤着雪亲王。 然而只上了一半的台阶,她便蓦地停住了。 不仅是她,苏尚书亦有些惊讶地顿住脚。只是他随即露出了讥讽的笑容:“雪亲王,大热的天,又是雨又是晒的,你在这里做什么?” 夏日的阳光明亮洒下,透出隐约的燥热。雪亲王素衣跪在王殿外,墨玉色的眼眸中无悲无喜。只是听到苏尚书那嘲弄的声音时,他还是没能掩住一闪即逝的怒色。 雪晴然跑过去,想要问他怎么了,却又觉得已不必问了,只在他面前跪下,展颜一笑。 雪亲王见到这个笑容,立时将她搂到怀里,大袖将她完全挡住,一如她幼时光景。 苏尚书冷笑道:“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女,我还道莲花公主会和区区琴师深夜出奔,是因为母亲死得早缺少管教。没想到这不知礼数的毛病,竟是雪亲王亲自调教出来的。” 雪亲王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但雪晴然已听出他连呼吸中都带了愤怒。她立时就要抬头反击,不想却被雪亲王暗中止住。他就将雪晴然这么藏在怀里,丝毫不回应苏尚书的挑衅。苏尚书终于说够了,得意地走回殿上去了,见过皇帝,立刻有意将声音抬高,好让殿外的父女两人也能听清楚。 “臣已拿了莲花公主回来,那莲花公主好不知耻,臣夜半见得她,竟和王殿琴师九霄在荒郊野外私会!如今他父女相见,更是不顾礼数,不成体统--” “你们口口声声要送与我兰柯国和亲的莲花公主,竟是这等不肖女子?” 随着这个陌生的声音从王殿上传来,苏尚书终于闭上了嘴。 那声音带了极度的傲慢:“我一路过来,沿途到处是莲花公主的祠堂,还当是什么尊贵公主!竟是这样一个浪荡女子!横云究竟意欲何为?想要羞辱我兰柯国么?” 皇帝的声音夹杂着一丝不易觉察的恼火:“女大十八变,想是雪亲王疏于管教,才会有今日事端。若不喜,另为兰柯王求取便是。” 接着却是念丞相的声音,比平时更沙哑许多:“陛下,本朝只得两位公主。文淑公主已经出嫁,若是--” “那文淑公主的驸马不是不知去向了么?文淑公主若真有德行,兰柯国不计较她是否许过人。” 念丞相慌忙说:“并非如此,小儿只是受了,受了……” “受了什么?” 念丞相的声音低得快要听不见:“受了别人挑拨, ”他也不是三岁稚子,什么人敢去挑拨?横云号称礼仪上国,怎么全是这样的事?“ 念丞相一时怒起,脱口道:”那莲花公主--“ 再想收住已来不及。那声音顿时颇有些惊讶:”这莲花公主,倒是好大的本事。既倾倒了三皇子,又挑拨得动驸马,还能引人冒死随她私奔……“ 殿外,雪晴然低声道:”父亲,莲儿没有做过这些事。 雪亲王默默点了下头。这时听得那声音道:“她人究竟在何处?本王倒要见识见识。” ------------ 一一九 与君笑醉三千场 雪亲王的大袖牢牢遮住雪晴然面孔。雪晴然动也不敢动,只听到方才王殿上那声音就在头顶咫尺之处响起:“虽则父女久别,这也亲近得过了,岂不知男女有别?这莲花公主究竟是怎么养大的?怎会这样放荡佻挞?” 无人应声。想来殿上众人终究畏惧雪亲王,不敢附和。那人又说:“雪亲王,还不放开手么?” 没有回应。过了一会,忽听有风声传来。雪晴然听出是那人用了玄术,不禁一惊。雪亲王并未躲闪,只侧身挡住她,硬是承下一掌。那一掌也颇用了几分力,激得两人齐齐向旁移了半尺。 雪晴然还没喘匀气,又听到了风声。雪亲王仍没有要躲闪的意思。她再也沉不住气,猛地从他身边退开,恨道:“我父亲一再退让,既未出言反驳,亦未还手反击。你究竟想怎样?” 说完了,才定神去看。 面前是个让人看不出年纪的男人,生得端秀清雅,红唇皓齿,一双眸子好似星辰明亮生辉。高高瘦瘦的身材,却也将一身锦绣穿得俏皮好看。那灵活神情像是个少年,目光深处却又藏着年深日久沉淀下的持重。 他看到雪晴然,眉毛挑了几挑,倒先笑了。露出个饶有兴趣的神情道:“原来如此。这般容貌,便是再轻浮些,想必也无人舍得计较。本王倒想看看,降不降得住你!” 雪晴然正愕然间,却听到雪亲王压抑不住的愤怒声音:“我女儿已经许过人,岂容你自作主张!” “据我所知,她尚未许婚于三皇子。”兰柯王略略一停,突然将声音压低:“雪慕寒,你女儿今后一切,都要由我说了算。便是将她磋磨死了,也只如死了一只猫狗,轮不到你多管闲事。当年你杀我兰柯国那么多同胞,本王可是颇有些介意的。你现在还是想想以后怎么讨好本王为妙。” 言毕拉住雪晴然的手腕将她拖回王殿,高声说:“本王便求娶莲花公主!” 雪晴然到了殿上,才见到九霄不知何时已先进来了,正和夏皇子并肩站在玉阶下。夏皇子听到背后声音,不觉回头来看了一眼。数月未见,他像是清瘦了许多,黛色的眼眸里隐没了一切心思。见到雪晴然,他并未过来,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片刻,旋即移向了兰柯王。那目光中仿佛无悲无喜,却又有什么东西令人不寒而栗。 她即刻便要过去,却被兰柯王拖回来,戏耍般将她手腕提至头顶一旋。她站不稳,被迫随着转了一圈,脚跟尚未落稳,却听兰柯王笑道:“如此好姿色,好身段,生的孩子想必也不丑。” “和你没关系!”雪晴然恼火地甩开他,手掌几乎擦着他的鼻尖扫过,掌风也带得他鬓发微拂。她快步跑到夏皇子身边,朝着玉阶上跪下:“臣女拜见陛下--” “过来。” 她抬起头,发觉皇帝根本没有看她。这句话,竟是对着九霄说的。而那个自我感觉良好的琴师也便真的走过去,从容踏上玉阶,在皇帝膝前跪下了。 皇帝点点头,沉声道:“起来吧,莫再下去了。” 九霄依言站起来,垂手立在了御座旁。 朝堂上下一片死寂。御座之侧,那原本正是夏皇子的位置。 皇帝的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玉阶下,对着兰柯王开口道:“兰柯王喜欢,横云便送莲花公主去贵国和亲。” 雪晴然尚未得他一句免礼,依然跪在冰冷的地面,只仰起脸,看了看夏皇子。夏皇子亦低头看着她,露出个极清浅的微笑来。 这个笑容清清楚楚,像是全不在意“和亲”二字,念丞相立时就对雪晴然露出个幸灾乐祸的神情。而雪晴然却瞬间想起,当年云凰死后,他在一个清清冷冷的早晨醒来,那张清秀的稚子面庞上,也正是此刻这样一个笑容。 他坐在午夜的河边放一盏莲灯,他说:那时候看到你,仿佛是得了另一个云凰,心中好生欢喜。 他隐藏起悲哀,带着困惑的微笑说:你真像个雪人。 他将她的画像用一张薄纸轻轻覆盖,放在最深无人知道的地方。 暖阁中他低眉浅笑,要用横云江山为她作聘。 紫篁别院一纸素笺,他孤身赶赴千万里外边关沙场。 如今他终于归来,与她近在咫尺,却只能看着这朝堂上下一片混乱荒唐,露出这样一个绝望不堪的浅淡笑容。 雪晴然看着他,并未说话,只抬起一只手,在头顶玉簪上轻轻抚了一下。多年来情同手足,怎可坐视他的苦。 雪亲王私自调用重兵,被责此后一切上朝时候皆跪于殿前思过,不得上殿议政。三皇子雪流夏阵前应对不利,致横云兵将折损,并与兰柯古国交恶,被责退居凤箫宫研读典籍,非上朝不得出宫。 终于弄清这些的时候,雪晴然已经走在去往藻玉宫的路上。因羽华听到殿上消息,特别差了人来,声称姐妹一场,必要为她送行。皇帝所以特别下旨,雪晴然去和亲之前就留在藻玉宫。普天之下皆知雪亲王爱女如命,是以连另外两位亲王都忍不住对这道旨提出了异议。但皇帝不知怎的,似乎突然间觉得所有亲王皇子的意见都不足虑了,又或许只是怕雪晴然会突然间生出翅膀飞了,总之是如何也不肯松口。 如此,雪晴然便由皇帝指定的皇妃亲自带往藻玉宫,和羽华作伴。这新觐的皇妃眉目清婉,周身一股书卷气,眼神淡若流云,举手投足间都是一种无法言语的从容笃定。雪晴然迟疑着唤道:“妙音姐姐……” 妙音回过头来,淡淡一笑:“公主放心,兰柯王素有贤名,公主嫁与他,以后与雪亲王见面的机会倒还更多些。” 雪晴然未料到她跟随夏皇子多年,竟会说出这样凉薄的话来,顿时有些怔住。沉默许久,才斟酌着低声说:“到时候最难见到的,怕还是杨皇兄了……走与不走,晴然只求姐姐让我再去凤箫宫看看,我已许久未见过杨皇兄,不知他身体如何--” 她的声音突然停住,因为身旁年轻皇妃的脚步停住了。虽然只是一个极短暂的瞬间,她还是清楚地看到了妙音眉心一蹙。纵然那一蹙如同幻觉般眨眼就不见,她却在这幻影里看到了一生一世的绝望。 她开口时,终还是那个浅静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如同落雪。 “公主若想去,明天再去就是了。今天不早了,还是先去藻玉宫安寝吧。” 转过几座莲池,藻玉宫遥遥在望。门口早有一众人在等候,雪晴然刚踏上藻玉宫门前的台阶,这些人便齐齐跪下。 “见过莲花公主,见过妙皇妃。” 旋即有个头戴金簪的宫女迎过来,巧笑道:“我家宁皇妃和文淑公主盼了好一阵子了。” 便引了她们进院。宁皇妃一见妙音,当即回头训道:“你们这些奴才可是活腻了?连个院子也扫不好,什么脏东西也有。” 藻玉宫的人极怕她,虽明知她是在指桑骂槐,也立刻全都跪下不敢出声。妙音只像听不到一般说:“我奉旨将莲花公主送到文淑公主面前,须看她们姊妹相见了,才得回去复命。” 宁皇妃冷冷一笑,目光转到雪晴然面上:“羽华心情不好,在自己院里闷着呢。金坠,你送莲花公主去吧。” 雪晴然只得随着那戴金簪的宫女动身。妙音立刻跟上来,宁皇妃极随意地伸了伸脚,拦住了她:“小女儿家说说话,我等莫要相扰,坐下喝杯茶吧。” 说罢亲自倒了盏茶递过来。妙音将茶举至唇边,忽然淡淡一笑,又放下了。 “这盏茶委实沏得有功夫,里面有六种功效不同的药草呢。宁姐姐若不见怪,我真想将这茶带回去,给御医们……见识见识。” 宁皇妃瞬间顿住。半晌,才僵硬地牵了牵嘴角。 “妹妹好见识。” ------------ 一二零 茶花刺青梦空空 羽华院中这些日子却正闹得鸡飞狗跳。自从驸马未留一字音书,突然不辞而别后,羽华受不住独自住在空荡荡的府院里,带着随从侍者回到宫中幽居。不想此事令整个藻玉宫连同皇帝都大失颜面,她回了宫中反而受罪。再搬出去却又更加没意思,百般绝望之下,这两日索性不再进食,只坐在屋中等死。所有前去劝解的宫女一律被拖出去打二十下板子。 宫女们无可奈何,怕她真的出事,便去告诉了宁皇妃。不想宁皇妃当即怒道:“一群饭桶!公主不吃饭,你们也别想吃饭!从现在开始,你们轮流去劝公主,劝不成就拖出去打!” 藻玉宫上下于是哀鸿遍野。劝,被羽华打板子,不劝,被宁皇妃打板子。这不过是个挨打时谁先谁后的问题罢了。第一天便有大半侍从被打,翌日下午羽华吩咐下来,谁再去劝,由二十板升到三十板。 于是大家又纷纷退后,宁皇妃见状,当即把自己这边的板子数升为三十五。 侍女们行将崩溃,羽华贴身的两个侍女尹翠暖和尹碧秀原是亲姊妹。翠暖怕妹妹挨打,更是抱着碧秀就要哭出来。混乱之中,突然想到什么,立即放开碧秀,悄悄跑到了羽华房门外,一把拉住守院的侍卫:“玄明,救救我妹妹……” 玄明抽回袖子,并不看她。翠暖低声说:“求求你,今天这样下去,藻玉宫所有人都要跟着倒霉。碧秀她才十二,那么多板子会要了她的命。玄明,求求你……” 玄明依旧不说话。翠暖扑通一声跪下,双手紧紧攥住他的衣襟:“玄明,救救我妹妹,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玄明不为所动地说:“你没什么可给我的。你妹妹不是我妹妹,死了也不关我的事。” 翠暖说:“我知道你是刀子嘴豆腐心,你平时对碧秀最好了……” 管事女官的声音就在此时隐约传来:“碧秀!你去!” 翠暖吓得面无人色,一急之下口不择言:“玄明,我知你对碧秀好,是因为她长得像你未婚之妻姜凤!你今天救下她,我便求皇妃将她许给你!我一辈子给你当牛做马--” “滚!” 碧秀正战战兢兢端着茶点走进院子,却看到她姐姐被玄明一把甩下台阶,滚出几步远才停下。顿时又急又怕地跑过去:“姐姐,姐姐!” 翠暖强撑起身,仰头望去,看到玄明脸上又恢复了漠然的平静。只是那平静掩饰不住他眼中悲色。她叹口气,对碧秀说:“姐姐没事,咱们俩一块进去吧。” 碧秀压低了声音道:“现在进去就是死,姐姐你留下……” 翠暖哭道:“傻丫头,两个人一起挨打,才不会觉得那么疼。” 两人遂一起走上台阶,翠暖摔得厉害,身子微有些晃,只得强打精神。正要开门,却听玄明说道:“若再提我从前事,一定让你摔得更惨。” 说罢接过碧秀手中托盘,推门进去了。 两人愣了半天,翠暖突然笑了,一边笑,一边却又落下泪来:“这人真是的……” 羽华披头散发地倚在床头,听到开门声,立即喊道:“滚出去!打三十板子!” 玄明说:“那该打的人现在可不在院子里。” 羽华一惊,抬头见是他,先愣了愣,旋即恢复了原样:“出去!” 玄明将托盘放在桌上,依然没有出去:“外面打板子打得热闹,公主不去看看么?现在那些人个个都比公主哭得惨,公主看了心里一定会舒服许多。” 羽华没动,却也没说话。玄明又说:“不出去也好。宁皇妃说了,公主不吃饭,谁都不许吃。现在那些人眼睛都是绿的,公主若出去,他们绝对会像看包子一样看着公主。” 羽华虽不想笑,却忍不住笑了一声,自嘲道:“你现在看我,也觉得是个包子么?也觉得是个人人嫌弃的包子么?” 玄明说:“想必是个有毒的包子。” “讨打!” “若打了我就开心了,那求公主打死我。” “你以为我不会打你?” “会。咱们现在就出去,公主好看着他们打我。” “你是真以为我不会打你吧……” 羽华一边说,一边真的站起来就要往外走,却眼前一花,又跌坐回去。太久没吃东西,她到现在才感觉到头晕眼花的饥饿。方用一只手撑着头,却突然嗅到一丝甜香。没等抬头看清,已经有一勺东西进了嘴里。她含着一勺杏仁豆腐,恼怒却含糊不清地骂道:“奴才!你胆子越来越大了……” 觉得含着东西骂得难受,连忙将豆腐咽下,没想到一转头又是一勺。 “你--” 有食物果腹的感觉毕竟是好,羽华虽骂了几句,却终是停下来,任玄明把点心送到她口中。要不了多久,碧秀端来的茶点竟是一点不剩。玄明敛了笑容,将杯盘碟碗收拾好就要走。 “给我站住。” “公主可是要去看我受罚?” 羽华说:“我是要看,但我还没想好要打你多少板。你敢对本公主如此无礼,打多少怕都是轻的。” 玄明回过头道:“公主饶了我吧,再不敢了。” “不敢了你还笑?” “对不住了。” 羽华一笑,随即笑容隐去,轻叹了一声。停了半晌,才自嘲道:“我从来到这世上,还是第一次在别人面前叹气,玄明,你真有福气。” 玄明说:“公主,若要出气,可要先找对了人。今天时候不早,公主先歇下为好。” 说罢端起空了的托盘,走出房去。一出门,却见满院宫女侍从都跪在地上。阶下站着的人抬起头,安安静静地看着他。风吹起她轻软的额发,晃得那眼神也有些迷茫。 他怔了好一会,方才快步跑下台阶,在她面前双膝跪下:“见过公主。” 雪晴然进院已久,早将屋中种种听得清清楚楚。却直到玄明跪在面前,才终于回过神来,轻声说:“怎么羽华姐姐忘了是她叫我来的么?” 玄明闻言回头看了门前宫女一眼,翠暖立即起身去屋里通报了。雪晴然见得这情形,不禁微微笑了。他竟连到了这藻玉宫,也还是这样打点上下的角色。这个喜欢在人前慎重低头的人,他的十指究竟可以理清多少千错万绕的丝线。 “你们这些奴才,个个都耳聋眼花了?竟连这样的事也不上心。” 这个声音突然响起,雪晴然方记起身后还跟着宁皇妃的侍女金坠。她开口不但是对玄明,更是对着这满院上下。 “莲花公主已得圣上谕旨,不日便将前往兰柯和亲。可不是文淑公主舍不得,要留妹妹在宫中住着的么?” 听了这句话,玄明突然抬起头,难掩眼中震惊。他虽身在皇宫之中,却被拘于藻玉宫,难以知晓朝堂上的事。和亲二字突然从天而降,简直无异于晴天霹雳。 雪晴然触着他那眼神,即刻笑容尽失,错开目光去不看他。九霄的声音在脑海里回荡,带了三分笑意:你背后那朵红茶花,是谁刺上去的? 那血色茶花固然是云锦花刺在她身上,但她不是千红的一员,岂会无故选这样的一朵花留在身上。当日云锦花百般拒绝她的请求,最终却被她缠不过,只得说:公主,忘与不忘,唯心而已,何必如此折磨自己。 并非忘与不忘的区别,因为她没有这样的选择。她这样做,不过是徒劳地抓着分明抓不住的幻影罢了。 房门开了,羽华倚在门口,面色和雪晴然一般苍白,目光却带了闪闪恨意。她居高临下地一笑:“三皇兄竟会将你拱手让人。难不成他之前所做的一切,都只是逢场作戏么?还是说……他已厌弃了你?” 雪晴然说:“并无婚姻约定,何来让人之说。未曾不辞而别,焉有厌弃之意。” 羽华听到“不辞而别”四个字,知她是在说君颜,立时挑眉恨道:“是了,虽有夫妇之实,却无婚姻约定。早年教导我德行的先生倒讲过这样的故事,那故事里的女子因坏了门风,被活活打死了。只是今日竟连雪皇叔也舍得将妹妹丢到宫中来了,这却奇怪。可是他离开王府太久,急着去和王妃郡王一家团聚了?” 雪晴然念着玄明此时就在一旁,若说错了话怕又要连累他,便只对羽华淡淡一笑:“姐姐好不容易吃下些东西,怎好将体力都耗在与我说话上?还是回去好生歇着吧。” 羽华仍要开口,却听金坠笑道:“究竟是谁能劝动公主进食的?咱们可要叫到皇妃面前去,好好奖赏一回。” 她说话的时候却分明是咬着牙的。雪晴然正想转开话题,就听羽华说:“我想吃时就吃了,并无人劝。有什么赏你自己留着吧。” 说罢却白着脸往屋走。金坠一笑,并不压低声音:“公主这样子,正该亲自去皇妃面前坐一会。” 羽华脚步生生顿住,声音里是压不下的忿恨:“翠暖,带莲花公主去客房住下!给她倒茶!” ------------ 一二一 世间唯君知我心 晚风新凉。透过小窗,可见藻玉宫中的满池莲花已经有零零星星的花苞,如同辰星散落碧水上。雪晴然望着那莲,想着紫篁山的墨莲怕也要到盛开的季节了,可她却再难见到那光景了。 自打羽华说过那句“给她倒茶”,藻玉宫中再无一人前来理会她。尹翠暖当真只给她倒一杯茶,便连茶壶亦未留下,撒手走人了。这一整天,她就只有天不亮时在苏尚书处草草吃了点东西,此时饿到腹痛,也只好忍着。想到或许不知何时就会被那个捉摸不透的兰柯王带走,更是心中焦虑,生怕雪亲王会沉不住气引火烧身。 现下情形,一时难以理清。但眼见得边陲军情缓解,这边立时就兔死狗烹,也不知皇帝究竟怎样想的。他以往不喜欢夏皇子,可事事都要倚重他,如今竟将他赶回凤箫宫幽禁,让区区一个琴师代替了他的位置,究竟所为何事。 那兰柯王亦是令人难以揣度,分明在她声名狼藉的时候见到她,却像是毫不在意。又敢于用威胁的方式对待雪亲王,且用得十分有效。妙音说他素有贤名,实在很难想象。 她的思绪渐渐飘远,却越过了这重重令人压抑的宫墙府院,不知道了何处,竟不觉变得绮丽起来。 “三五翠竹,几树茶花,不问世事,坐看行云……”她轻声念着,唇边不知不觉间泛起一丝浅笑。下一个瞬间,这个笑容又消失不见,换作了烦愁。 四下无声,忽然从门口传来隐隐的轻叩之声。她连忙带了人前惯有的微笑望着那里道:“进来吧。” 门外的人似乎迟疑了一下,这才推门进来,旋即将门轻轻掩好。 雪晴然看到来人,顿时站起身来。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用怎样的步子奔过去的,回过神时,人已在他面前了。她听到自己颤颤的声音,陌生得像是别人发出的一样。 “玄明……” 玄明低头看着她,露出个令人安心的笑容,将手中一个木盒放到桌上。她不解地打开,里面装的原来是一窝热汤,几碟菜肴,还有些米饭点心。 她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呼,就要伸手去拿。玄明连忙拦住她,自己极快地将那些碗碟取出摆在桌上。见她仍是急着要下著,只得开口嘱咐道:“公主,当心烫。” 这句话说得有些晚,雪晴然到底被汤烫了一下,这才停下来,呆呆地看着筷子好一会都不说话。玄明以为她烫得厉害了,正想着去哪里找些茶水,却见她兀自笑了起来。 “平日里,我自负出了多大的事也能佯装镇静。一到你面前,竟连喝一回汤也能被烫了……你想笑就笑吧,不用忍得那么辛苦。” 玄明果真低头笑了,却是个温柔的浅笑:“是我的错,早该拿些东西来的。” “羽华不让人来照料,怎么怪得你。这些东西,怎么得来的?” “请宫中侍女帮忙做的。” 雪晴然略略一想,念道:“翠……暖?她是羽华的侍女,不会去告诉羽华么?” “只说是我自己要吃的。” “如此说来,”她低头看看盘中饭菜,微微笑了,“她可做的用心。” “因我今日无意帮了她,她赶着还人情罢了。” 此时已到上灯时候,房中无人来点亮灯烛,只有淡淡的天光从窗户落入。雪晴然看到这光景,不禁想起许多旧事。一时又想起雪王府,遂叹了一声。玄明想了想,低声说:“公主,我已听说了今日朝中之事。” 雪晴然沉默一下,点了点头。 “可不知……夏皇子为何不曾阻拦?” 雪晴然略想一想,应道:“皇帝不悦,他再开口,怕阻拦不成,反要连累了许多人。流夏他如今自身难保,还有他母妃和兄长需要照拂。我的事,他实在……” 玄明没有说话,似乎在考虑什么。她觉得自己说这些话没什么意思,又停下来,继续吃饭了。 玄明再开口时,声音凝重:“听闻兰柯王素有贤名。请公主恕罪,不知公主想留在这里,还是去兰柯皇宫?” 雪晴然笑道:“我倒想找个没人知道的地方隐居起来,粗茶荆钗,布衣蔬食……” 玄明一笑,那笑容里却带了许多复杂意味:“雪王爷怎么会答应。莫说布衣蔬食,便是锦绣膏粱,也配不上公主身尊位贵。依我看,夏皇子与公主两无嫌猜,公主倾心的还是他吧。” 雪晴然猛抬起头看着他,只觉得一种苦楚从心肺中慢慢渗出来:“玄明,你莫不是相信了羽华所言,以为我和流夏做事不检点么?我自是不愿去兰柯,却不单是为--” 玄明打断她道:“公主是去是留,见得还是见不得,对我而言并无两样--” 耳畔突然江涛翻涌,她听到这两句话,只觉得全身力气都在瞬间被抽走,动也不能动。却又听到他低低的声音说:“……只要公主自己喜欢,就够了。” 于是,她像个患得患失的幼龄稚子一般,又颤颤笑了。只是惊过笑过,终于只觉得全无意思。 “公主若不想随兰柯王去,玄明斗胆,有个办法却是最快的……” 他有些为难地停下。雪晴然催道:“难道我会怪你么?说了就是。” 玄明迟疑一阵,轻声说:“有个流云茶花的图案,是兰柯王室极尊重的东西。若见到这样的东西,必定不会为难……” 雪晴然略有些惊讶,不禁微微笑了:“若说茶花……” “公主那一朵,正是最合适的茶花纹样。” 说到此,室内有瞬间的安静。雪晴然怔怔地看着他:“你怎会知道?” “当时公主扮作千红舞者,那舞姿我怎会不认得。” 雪晴然心中五味杂陈,思绪转了几转,终于只是问道:“流云纹样,又如何得来?” 好一阵沉默。玄明说:“我……” 他只是迟疑着,雪晴然忽然明白了,近乎耳语般问:“你也会刺青,对不对?” 玄明略点了一下头:“幼时跟人学过,只是技艺不精,不能和云锦的手艺相提并论。” “那就准备了东西,帮了我吧。” 玄明仍是为难地抬起头:“可是--” “不要紧。”雪晴然压低声音,却是为了掩饰自己的颤音,“玄明,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可若不这样做,我便要与一个全不熟识的人走了。” 半晌,玄明点头道:“如此,我这就去寻器具。” “恩。” 玄明站起身,忽然想到什么,又说:“饭菜可是凉了?我去换过吧。” 雪晴然情知他是背着别人来的,若给羽华知道后果不堪设想,连忙端起碗,匆忙说:“不凉。刚才太烫,说了会话,刚好能吃了。” 玄明看着她匆忙进食的模样,不禁轻声说:“接二连三,都苦了公主……” 雪晴然赶着将东西吃完,不觉天已全黑了。她这才舒口气,展颜道:“今天朝堂之上,连素未蒙面的兰柯王都将我看成个轻浮女子。就只有你还会说苦的是我。” 很久的沉寂。玄明的面庞已完全隐没于夜的暗影里,方听得他极轻的声音:“玄明不该离了雪王府。” ------------ 一二二 一夜红花云中开 虽则无人来侍,毕竟是藻玉宫的屋子,烛火倒不缺。雪晴然着意将所有灯烛点亮,照得床帐内外明如白昼。满室寂然,唯有偶尔传来的烛花爆裂声。她独自坐在床头,不觉出了神。也不知玄明去何处寻得针墨,可曾遇到人阻拦。 门扉轻响。她谨慎地起身看了看,这才露出笑颜:“可遇到旁人了?” 玄明摇摇头:“皇宫里禁卫虽多,却远非密不透风。” “东西可都备好了?” “是。” “即刻便可开始么?” “恩。” 烛影摇红,珠帘寂寂。雪晴然将身上襦衫褪去,伏在枕上,露出脊背上一朵艳绝的红茶花。灯烛光影里,横陈霜雪玉色,那朵茶花宛若盛放在皑皑白雪中,带着无法言说的落寞。 玄明一掀床帐,虽早料到是如此,仍不禁又退了回去。好一阵安静,绣帐内外两下无声,静得只剩下呼吸。 不知过了多久,他轻声说:“公主,今日失礼至此,实在是……” 雪晴然自然知道他有多尴尬,她自己又何尝不是窘迫至极。光阴流转,她再不是那个可以在众人面前唤他“哥哥”的小女孩,不再是任性起来便能对他撒娇撒痴的年纪。这不长不短的日子里,她都对他做过什么?任性委屈他,累他无数次受伤,害死他的未婚妻,折他进宫受人折辱……现在又要他冒死来救她。 她不禁自嘲地笑了:“玄明,你救过我多少次,我竟已经数不过来了。” 玄明终是绕进帐中,默默在床边坐下,这才说:“可也不知冒犯过公主多少次了……” 突然意识到自己失言,当即住了口。他素来说话小心,此时却因着许多莫名其妙的心思,着实心猿意马,思绪都连不成一条线了。一时失言,再要开口,却更是找不出合适的话。那朵红花妖妖娆娆近在咫尺,如同火焰般灼伤心肺,烧融骨髓,烧毁了所有可能的思考。 雪晴然忙替他转了话题:“那便罚你将纹样刺得好看些。要你心里最好看的样子方可。” 玄明叹了口气,却更像是要稳住心神。低头略想一想,擎起手中骨针,仍放轻声说:“请公主忍痛。” 针刺入肤,传来一个尖锐的痛楚,远比当日云锦花刺下的更痛许多。她不禁咬住嘴唇,本能地抓了一下身下床褥。玄明却看出来,立时停了手。 “可是我手生太痛么?” “突然间吓了一跳罢了。从前那朵茶花刺得还更痛。” 也不知这话他信了没有。然而终究是要做成之事,他再不细问,凝神去做那片流云图了。如此静下心来,渐渐倒没有那么痛了。雪晴然生怕他再为难,什么话也不说,只默默看着床头烛火。 红烛摇曳,照着帐中也都带了轻微绯色。她悄悄取下腕上一只玉镯举到眼前,温润的玉镯上隐隐映出帐中光影。玄明眼眸低垂,那副温和端谨的样子亦如玉色。他的指尖不经意间在她脊背上划过,带着淡淡的温度,如同陈年旧梦,催人泪下。 她就看着这个镯子,看了不知多久。光阴流转,映在她眼中的始终只是个无法触及的倒影。她看得忘了背上痛楚,忘了世事纷争,只失神地念道:“三五翠竹,几树茶花……” 玄明忽然将手中东西放下,从旁取过衣衫披在她身上,低声说:“皇宫之中百花争艳,却唯独没有茶花。若要看茶花,兰柯确是个好去处。” 她这才回过神来,觉得背上像有火焰在灼烧。先慢慢吸了口气,这才忍痛回过头道:“已好了么?” “是。” 她犹豫一下,终于忍不住又问:“好看么?” 这本是关乎性命前程的东西,她却先问好不好看。玄明有些惊讶,忍不住微微一笑,应道:“以我能耐,确是只能做到这样了。” “你觉得好看么?” 玄明略点了点头,又说:“只是这个纹样,被别人看到却是不好。事成之后,我须得再寻得药草将之除了……” “可我不想除。”雪晴然想也未想便脱口说出来。所幸背朝着他,才没有露出满脸窘迫。“我不会给任何人看到就是。” 说罢裹了衣服坐起来,和他面对面,低声问:“兰柯王若见了这个纹样,会有怎样反应呢?” 玄明想了想说:“想必会开口询问。” “他会问什么?” 玄明不禁笑了:“我并未见过他,怎会猜到。” 雪晴然顿时有些紧张:“那我若答错了怎么办?” “无论他问什么,公主如实回答就是。” 她点点头,觉得再没什么要担心的,遂话锋一转,低声说:“羽华对你……如何?” 玄明先怔了怔,旋即露出个笑容:“她虽不像公主好性情,但恼的左右不过那么几件事情。我不提不碰,她便不会为难我。公主从前见过的那几回,后来都是再也没有的了。” “她对你好么?” 她问了这一句,却又觉得自己问的好没意思,立时低下头。 玄明未曾料到她所想,怕她担心,便说:“好的。便是做错了事,也甚少责罚。” 蜡烛烧得太久,灯花无声坠落。雪晴然侧过头去看着那滴滴答答流下来的烛泪,好半天不说话。玄明说:“公主已耗了许多精神,早些休息吧。” 雪晴然闻言收回目光,眼也不眨地看着他,生怕他会立刻就起身离开。他因做那个流云纹样累着了眼睛,正在眉骨上慢慢抚着。她见状连忙撑起身去帮忙,却是难得与他离得这么近,能好好看一看他。 灯烛色里,他的面孔干干净净,没有那么俊俏惑人,却也难寻到一点不好。多年过去,许多好看的和不好看的面孔渐渐都变得平常,就只有他的脸,每次看到时还是像第一次那般惊奇,不知为何有人能有这样令人安心的笑意。 可是这样的笑意,却注定只能是她眼中幻影。 玄明觉察到她的指尖停在了眉骨上,下意识地睁开眼,正见到她睁着一双珠辉清浅的眼看着他失神。他连心跳也漏了几拍,情不自禁地抬起手去想要抚摸她的脸颊。 红烛的光突然摇了几摇,窗外遥遥传来宫女焦急的声音:“可见着玄明了?公主寻他问话呢!” 随着这个声音,玄明刚刚抬起的手倏然放下,人也跟着起身退到床帐外。 “公主歇下吧。玄明……告辞了。” 雪晴然静静地看着他,并未回答。玄明向她一揖,匆匆离了房间。 待一切都安静下来。雪晴然才慢慢抱起被子,像个婴儿般蜷缩在床上一角。 满室寂然,所有痛楚,一时齐发。 ------------ 一二三 略不着调的国主 第二天仍旧没有人来服侍,也没有传来雪亲王的消息。雪晴然背上痛得厉害,一整天昏沉沉睡在床上,入夜才醒来。床头放了一盆清水,还有些点心茶水,不用说也知是谁放的。她想到今晚是再没人会来陪伴了,也没心思进食,只洗漱过,便悄悄溜出藻玉宫去了。 月色清浅,她仍依靠云锦花教的玄术避开旁人。本想去凤箫宫一探,又怕万一事发连累许多人,遂改了方向,朝着空旷的御花园去了。 园中花开的正好,在淡淡月光中现出别样雍容。她走了很久,确如玄明所言,并未见到一朵茶花。失望之余,就在花影间坐下,用极低的声音唱起一首旧歌。 “井底引银瓶,银瓶欲上丝绳绝。石上磨玉簪,玉簪欲成中央折。瓶沉簪折知奈何,似我今朝与君别……” 她想起当初在山中别院,玄明手持一枝茶花静驻花下,那可是何种梦幻似的光景。今昔种种,惹得她心中烦扰难抑,便起身将从前那一舞再次舞过。那时她只是伤怀,如今心思更复杂了千百倍,舞姿也于不经意间变了样。 不知过了多久,耳畔忽然传来另一人的歌声,如同高山涧流般清越明亮。 “爱恨须臾间,举杯问青天,生死两不见,一曲醉红颜。” 雪晴然待要回头看,那人已到近前,循着歌声起舞。那舞姿若游龙矫捷,又带几许清傲疏狂,映着月色花影着实动人心魄。 歌声住,那人舞步也停下,回过头来欣然大笑道:“竟然在横云皇宫见到了千红的舞步,真是意外之喜。本王眼光果然不错,这少年公主有些才华。” 雪晴然说:“雕虫小技,兰柯王见笑了。” 兰柯王目光明亮:“千红舞步绝非雕虫小技。既然难得遇到,你就陪我再舞一回。” “并无丝竹,如何舞得。” 对于她的托辞,兰柯王不过一笑,从腰间取下一样东西来。借着月光可清楚看到,那是一管苍翠玉笛。 雪晴然凝神看了那玉笛片刻,展颜道:“如此,请恕晴然失礼。” 便走到花丛后,将罗衫脱下来重新裹在身上,与千红的舞衣有了几分相似,更恰好露出了背上茶花。兰柯王等了一刻,见到她走出来时只觉眼前一亮,笑道:“恐怕你就是因为时时这般任性不羁,才会落下个放荡的名声吧?” “我的名声不好,是最近几天才有的事情。请兰柯王吹笛吧。” 婉转清越的笛声响起,雪晴然却颇有些意外:“这是什么曲子?” 兰柯王停下来道:“这是兰柯国民间的俚曲,名唤《青梅》,原是青梅竹马的小儿女互表心迹时唱的。你听过?” “我幼时听过人用一支紫玉笛吹奏此曲,那时他告诉我,这首曲并无名字。”她顿了一下,“是我少见多怪了。” 兰柯王一笑而已,再次横起玉笛。随着这笛声,雪晴然的舞步亦起。她的舞姿还是带着无法抹去的清寒,与这夜色两两相应。一颦一笑一个转身,都带了疏离。 笛声戛然而止。她停下来,背朝着他。 “怎么了?” 兰柯王收起玉笛,慢慢走到她身后,冰冷的手掌抚过她的脊背。 “这流云茶花,何人所作?” “何人所作,可有区别?” “我以为记得这个纹样的人,都已经死了。” “若是没死,又要怎样?” “并不会怎样,不过心中有些欢喜罢了。” “为何欢喜?” “如同看到茶花盛开一样,觉得好而已。你问了我太多问题,该轮到我问你。” “洗耳恭听。” “他是你什么人。” 雪晴然并非没有猜测过兰柯王可能会提出的问题,却万料不到他会从这一句问起。迟疑许久才说:“我自幼便唤他一声哥哥。” “自幼?”兰柯王实在忍不住大笑起来,手也从那茶花纹样上撤了去,“可当真是好胆色,好智谋!” 雪晴然没有说话。兰柯王笑够了,方低下头,重新描着那朵茶花:“你可要如实回答,他是不是你的情人。” 夜风寂寂,拂动青丝。她很想说一句谎,却因早被嘱咐要如实回答,只得应道:“不是。” “果真如此,又怎会将这幅图绘在你身上?” “他对我有恩无情,只是想帮我留下而已。” 兰柯王再次放开手,似乎在思索什么。这时忽听周遭传来轻捷的脚步声,有人喝道:“何人在此?” 雪晴然知道是当值禁卫听到了这边响动,当即要走。兰柯王一把拉住她,用大袖将她挡在怀里,沉声道:“是本王。” 禁卫首领隔着花丛认出他,不禁疑惑道:“更深露重,兰柯王为何会在这--” 话到一半,突然发觉到还有个女子,虽被他衣袖遮挡,却于那袖间隐约露出一环软玉腰身,连忙低头避开。兰柯王笑道:“失礼了,本王这便回去。” 禁卫们早听说这兰柯王性情难以捉摸,念他此刻行为虽然荒唐,也总不过荒唐而已,一个宫女,横云自赔得起。便都退了。 待到脚步声远到玄术也难以辨认,兰柯王才低声说:“原来雪慕寒那天举止失度,是为了挡住你不让本王看到。亏他想得出这么笨的法子。” 雪晴然将他手臂一推:“这么笨的法子,你不也用了。” 不料这一下并未推动,兰柯王反将她腰身都牢牢环住,抚着她背上茶花微微一笑:“那人将这花绘在你身上时,该与你有多亲近。如此都未动情,想必如你所言,只是多年熟识的情分罢了。既然是这样,本王却不想卖他这个人情了。” 雪晴然抬起头,却看不穿他在想什么。 “你是不是在猜测本王的心思?不用猜,本王亲口告诉你。若你与他有情,本王敬重他家世,自然不会夺人所爱。或者今夜不曾在此与你相遇,听说他是你故交,自然也会通融。”他饶有兴致地端详着雪晴然的眼神,“可是今夜遇到你,听了你的歌,见了你的舞--” “我的歌舞连我父亲都不会昧着良心说好。” “是比不得千红舞者,可也有些微动人之处,恰好入了本王的眼。”他眼中笑意甚浓,“而且本王还抱了你,对抱你的感觉也很中意。” 再说无益,雪晴然隐约觉得再给他这样抱下去怕是不好,更念及禁卫为了避讳恐怕也不会来救她,遂干脆地出掌,直取他咽喉处,意图趁机逃走。 兰柯王手疾眼快,闪电般避开,同时将她那只手死死抓住,笑容里多了一丝惊讶:“这本是一招刀法,你怎会……难道他连这也教给了你?” 雪晴然说:“终有一天,他会离开我,离开这个地方。但在他走之前,我也不会跟任何人走。” “你知道他对你无情,怎么还会这样放不下?难道也是相熟而已?” “他令我念及断肠,见之忘忧。让你见笑了,放开我吧。” 兰柯王慢慢放开她,目光转了几转,终于露出一个别有意味的微笑:“既如此,去告诉他,天将亡横云,我带你走便是保全你。” 雪晴然虽不关心雪氏江山是否安稳,无奈雪亲王与夏皇子都是大局中的棋子,牵涉太深,听到关乎横云命运的话,也就难免怀疑道:“何出此言?” 兰柯王打量她一遭,却先笑道:“听到这样的话,还能这么不动声色,难怪横云帝不喜欢你。” “并非不动声色,只是天性情薄。” “你倒好意思承认。”他略一摇头,“横云行事如此荒唐,无论是雪慕寒还是雪流夏,将来都自身难保。可怜你这绝色红颜,到时候还不知要受怎样摧折。” 说到此又一笑:“他私心里,说不定也盼我将你带走--” 雪晴然闻言立时向后一跃,退出几步远,向他浅施一礼:“时候不早,晴然告退了。” ------------ 一二四 天青锦绣栀子花 雪晴然困在藻玉宫中第三天,终于得到郡主雪燕歌求见的消息。 两人一见面,燕歌顿时含泪道:“晴然姐姐,这才多久不见,你怎么憔悴了这么多?” 雪晴然笑道:“我一夜变成个婆婆,便不用去兰柯了。” 燕歌紧紧握住她的手,低声泣道:“这几天里,雪皇叔不知想了多少办法,可是陛下竟不让他入宫来,连槿王妃和雪郡王也不让。也就只有我平日里不得人注意,才好说歹说得了妙皇妃相助,能来见见姐姐。姐姐,真没办法了么?” 雪晴然说:“谁让咱们横云总共就两位公主。再多一个,狠下心时也是有办法的……然则云凰姐姐若还在,我怕也还是狠不下这心。” “燕歌听说兰柯的老国主已经来信催这少国主速速迎了亲回去,保不准明日朝中就要商议此事了。晴然姐姐,人人都说兰柯王是个贤王,配得上你,可燕歌只想着三皇兄他……” 她猛然顿住话,泪水如雨点纷纷落下。雪晴然轻声问:“流夏他现在怎样了?” “他被困在凤箫宫,动也不能动。甘皇妃还想尽了办法折辱那一宫上下,陛下也不闻不问,每天只和那个什么琴师谈论国事。” “甘皇妃?” “姐姐忘了,她是四皇子的生母。” 雪晴然凝神细想,依稀记得那甘皇妃是个没什么主意的人,当年宁皇妃一席甜言就能将她哄得飘飘然。想必眼下也正是这么回事。 她不禁冷笑道:“百年之后,若有人问起流夏今日被责罚的原因,那些做先生的该怎么说?因为他拼死为横云保全了江山么?” 燕歌脱口道:“我不关心百年之后如何,那时节千好万好,也比不上三皇兄现在的一时高兴。” 雪晴然悲愤之间仍不免有些惊讶:“燕歌,我平素竟不知你对流夏这样情深义重……” 燕歌避开她的目光,低声说:“手足情深,难免如此。晴然姐姐,燕歌倒想去瞧瞧那兰柯王,看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物,也堪当'贤王‘二字。” 御花园一角,白玉雕柱的凉亭上铺着晶莹绚丽的琉璃新瓦。巨大的水车缓缓摇动,将渠中清水倾倒在亭上。那亭便如在瀑布下一般清凉舒服了。 兰柯王斜倚在一张榻上,含笑看着面前女子:“几日不见,公主清瘦了许多,可是受了相思之苦?本王诚惶诚恐。” 雪晴然说:“我生来体弱,想来要不了多久,便可一了百了,从这些烦扰中解脱了。” 兰柯王微微一笑:“你在威胁本王?” “实话实说罢了。” 兰柯王笑不应声,随手取过酒卮,慢慢饮着轻绯的陈酿:“你的眼睛里有一种拒人千里的清寒,乍看上去像是不食人间烟火。可看得仔细些,却会发现那清寒之下莫不是权衡。此时此刻,你所权衡的又是什么?” 雪晴然侧目望着亭上滴滴落下的冷水,随口说:“我在权衡要给你戴多少条头巾才合适。” “什么头巾?” “莹莹生辉,光华璀璨,宛若翡翠琼瑶一般的绿头巾。” 兰柯王朗声大笑,好一阵才放下酒卮,坐直了身子:“你无计可施了么?当着妹妹的面,连这种话也说出来了!” 燕歌一直坐在雪晴然身边,这时忽然开口道:“都说兰柯王是贤王,燕歌所以才想来看看,如今却看不大懂。” 兰柯王转头去看着她,目光像是能将人看成透明:“如何不懂?” “于私,我晴然姐姐心有所属,早被人看成了皇子妃,兰柯王不惜落个横刀夺爱的骂名,又要冒着满头春色的风险,还要时时看我姐姐的脸色,这做法一点都不贤。于国,雪皇叔已经被我们陛下问罪,兰柯王巴巴要迎娶的,说到底不单单是公主,也算是个罪臣之女呢。这传出去岂不是个笑话。” 四下安静得只剩水声。雪晴然回过头来,有些诧异地看着她。这一日燕歌穿得好庄重,天青的礼服上一色绣着雪白的栀子花,头上双鬟亦满满的簪着这花,恰与这亭相映生辉,一双清亮的大眼睛里是从未有过的机敏果决。 兰柯王上下打量她一番,微笑起来:“这些话,是谁教你说的?” 燕歌亦望着他的眼睛笑了:“我一看到兰柯王,就开始想着这些了。王责备我无礼么?” 兰柯王慢慢摇头,笑颜深处仍存着探寻:“你看到本王,为何别的不想,就想出来一堆我不该娶你姐姐的理由?你不同意此事么?” 燕歌郑重地点点头。 兰柯王斜眉一笑:“为何不同意?是怕你皇兄难过,还是怕你皇叔思念女儿?” “都不是。” 水声潺湲铮琮,燕歌低眉一笑,不胜娇羞:“燕歌在闺中素闻兰柯王贤名,听闻王姿容俊雅,能歌善舞,善吹玉笛,善赋诗词,又勤政有方,爱民如子,更能统率千军万马,抵挡四方进犯,连我三皇兄和雪皇叔……也比不过兰柯王。” 轻薄绯色笼上她的清秀脸颊,她住了口,偷偷看了兰柯王一眼。 兰柯王重新拿起酒卮搁在唇边,露出一个浅笑:“虽然最后一句说得十分不情愿,前面的话,倒是听来悦耳。” 雪晴然已经明白了燕歌的心思,震惊之余,不禁阻道:“燕歌,莫要玩笑……” 燕歌说:“晴然姐姐,燕歌家中已有两位兄长为父母分忧,无需如姐姐一般挂怀。再者……” 她红了脸不说话,目光却忍不住在兰柯王面上再转一遭。雪晴然悚然地望着兰柯王,看不出他的意思。这时燕歌扭过头来,附在她耳畔低声道:“姐姐回吧,留燕歌在此就好。王……他那酒卮早就空了。” 她声音虽低,兰柯王却早听得一清二楚,不禁大笑起来,将早就空了的酒卮从唇边移开,向着她一伸。 燕歌立时快步走到他面前,抱起酒壶将那酒卮斟满。兰柯王却将装满酒的卮交到她手里,自己从案上另寻了一个来。 酒卮轻撞,雪晴然眼看着两人欢颜对饮,竟对这突然的变故无话可说。 兰柯王侧目对她微笑道:“云中茶花,本不敢攀折。如今顺水人情,何乐不为。” 雪晴然只得默然一揖,从亭中退去了。 ------------ 一二五 黛竹如语泪如珠 仲夏,霰王府的郡主雪燕歌待嫁。 无人知道事情是怎样发展到这样地步的。据说念丞相因君颜远走一事本已郁郁,又听闻兰柯王临时起意决定不娶雪晴然了,顿时急火攻心,终于病倒。 雪晴然终能回到雪王府。时值雨后黄昏,雪亲王一如从前亲自在院里等她。雪晴然到得他面前,先一眼见到了他鬓上几缕霜雪色,不禁失声道:“父亲,你的头发--” 一语未毕,泪落如雨。数日前殿前相见,他还是好端端的墨色头发,端严风华,纵然忍辱跪在王殿外的炎炎烈日下,也依然令人不敢轻视。如今他鬓上竟现出这般苍苍白发,不知几多是为横云,几多是为她? 雪亲王在她头上抚了一下,沉沉笑了:“谁还没有白发苍颜的一天。若这样的事也值得你哭,以后可不知要枉流多少泪。” 端木槿在一旁忍泪笑道:“莲儿也瘦了,可要叫人好好做些好东西补补身子。” 雪晴然侧过头,看到端木槿也清瘦了许多,发间钗环皆无,身上也只有一件缟素。她不禁讶异道:“槿姨,这是……” 雪亲王低声说:“端木尚书过世了。” 雪晴然愕然地看看他又看看端木槿,心中悲凉凄惶,又掺杂了无穷的恐惧。不禁走到端木槿身前,倚在她怀中,颤声道:“槿姨,我们……我们可不要分开……” 这句没来由的话,端木槿却深深明白,含泪道:“自然不会分开。雪王府没那么脆弱。” 翌日,雪晴然带了梦渊去霰王府看望燕歌。因和亲之事,霰王府已得了朝中许多封赏,然而府中人并未因此就高兴几分,见到她来,也不过强颜欢笑罢了。 燕歌仍穿着那身天青色绣满栀子花的衣服,正试着将双鬟改梳成高髻。见到雪晴然,便散着头发迎了过来。雪晴然见她面含喜色,倒用不上事先准备的那些话,只隐去忧虑,问了些准备的东西,出发的日期等等。 燕歌一一回答了她,室内一时陷入了寂静。她想了想,终于忍不住说:“燕歌,那兰柯王……” “他正和燕歌心里想要的人一样,又好看,又有本事。嫁给他,也能为家门添光。” 雪晴然仍隐隐觉得有什么地方对不上,然而燕歌素来是个不擅掩饰的人,此时的笑容亦是真心喜悦。她便当自己多心,也终于笑了:“难怪人说是千里姻缘一线牵,若非我被软禁,妹妹又去看我,我们又一时起意去寻他,也没得今日呢。” 燕歌低眉笑道:“如今日这般,我心意已足。” 说完到底不好意思,羞得红了脸,忙用手去遮掩。梦渊乖乖看着两人说话,忽见她抬起手,立时忍不住说:“姐姐,好大的手镯。” 雪晴然一看,果然燕歌腕上笼着一个金镯,上面镂刻着极细腻的花纹,更以七彩宝珠镶嵌,隐于衣袖间,好不辉煌璀璨。便是她也从未见过这样繁复华贵的首饰,不禁有些惊讶。燕歌见她已经看到了,只得赧颜道:“是兰柯王给我的……说要我带了给他母后看。” 未及说完,已是满颊绯云。雪晴然终于暗暗舒口气,释然地笑了:“果然是好姻缘,倒叫我白担心了。如此,家中也可稍稍放心。燕歌,可还有什么是我能帮你的么?” 燕歌想了想,含笑说:“如今我不能随意出门。晴然姐姐,这时节凤箫宫的夏竹生得正好,你若有时得空,帮我折一枝来就好。” 七月里,燕歌被封为卮香公主,带着浩瀚的嫁妆车马动身去往古国兰柯。 除却夏皇子正在闭门思过不能前往,余下各家兄弟姊妹都到横云皇宫为她送行。雪晴然想到夏皇子和霰王府一向走得近,和燕歌也自幼相熟,此时不能来送,恐怕也难释怀。更加上她自己也有很久不曾见过他,遂趁着燕歌临行前的混乱,独自去了凤箫宫。 夏竹寂寂,时而摇落一地朝阳。她悄悄来到夏皇子院中,见窗扉半开,正露出他默默扇炉滤药的身影。这一刻他眼里没有修饰过的笑颜或戒备,只像平常人家的孩子,正全神贯注帮病弱的兄长备药。 她轻唤道:“流夏。” 夏皇子闻声回头,黛色的眼眸映着夏日初阳,泛起别样瑰丽颜色。他慢慢放下手中药碗,声音里传出了惊讶和欢喜:“晴然……你怎么来了?” 雪晴然疾步转入屋里,站在极近的地方打量着他:“气色倒还好。” 夏皇子随手掩起窗扉,将她拢到怀里,轻声笑道:“谢天谢地,你还在。” 雪晴然听得他声音中有些微的疲惫,便抬起头来,抽出双手将他鬓发理顺,展颜一笑:“可不知多久没吃过桂花糕了,做梦连房子都是桂花糕堆出来的。” 夏皇子笑起来:“在此等着,我将药端给轻杨,即刻取来点心给你。” “我与你同去。” “你还要回去送燕歌吧?不必耽搁了,他又不会怪你。” 说罢端着药碗,极轻快地出了房去。雪晴然连问候杨皇子一句都来不及,只好摇摇头,笑着在一旁桌前坐下了。 四下悄悄,那桌上满是摊开的画卷,倒好像夏皇子幽居这么久,每天就只在专心绘画。她微微一笑,动手将那些画一幅幅卷起收在案头的青花瓷罐中。眼看装得满了,觉得不好看,又转了念头,取出两卷来堆放在一旁。 放取之间,却不期然带出了瓷罐内藏着的一方手帕。她放下画卷,将那块帕轻轻展开,只见烟雨洗濯般的天青色帕上,绣着一片洁白馥郁的栀子花。 许多事如同闪电般连成一串,照彻脑海。她看着那手帕,不禁睁大了眼睛:“流夏,是你……” 燕歌与兰柯王相见时的种种巧合,她那日的慷慨陈词,对兰柯王全无来由的仰慕,原是顺利得不合情理。燕歌平日也并无那等华贵出挑的衣装。她那身亮丽华服上的花朵,本就是宫中才会有的精巧绣工。 她将手帕默默放回原处,用画卷掩住,如同掩起一个悲凉的秘密。 这时夏皇子推门进来,手里果然端着点心。雪晴然奔过去,却看着他欲言又止。夏皇子取一块点心放到她嘴里,露出个温柔的笑颜:“看你的脸色就知你又在胡思乱想。” 雪晴然也取一块点心送到他嘴边,微笑道:“时候不早,我去送燕歌。” 和亲的车队离了城门,蜿蜒延伸出很远。这时他们身后的城墙上猛然传来铮琮琴声,清越中难掩一丝悲色。王城内外皆听到莲花公主浸染着清寒的歌声。 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 燕燕于飞,颉之颃之。之子于归,远于将之,瞻望弗及,伫立以泣。 红绣装点的马车中,雪燕歌身着天青色绣满栀子花的衣服,泪水如断线的碎珠般打落在手中黛色竹枝上。 ------------ 一二六 错乱姻缘迷雾中 这一年的夏天格外闷热。雪晴然整日守在端木槿房中看梦渊习字,或是取了书在一旁默默地看--却时常连续很久不翻页。这种情况在退朝回来的时候更加频繁。 一切,端木槿莫不看在眼里。数年来,她为雪亲王侧妃,与雪晴然既有母女情分,又因当年有雪晴然相助才得入府,也与她有姊妹恩义。如今雪亲王每每入朝,仍需跪在殿前思过,雪王府前途莫测,雪晴然的婚事也成了一招退路。可她最知雪晴然心思,如何也不愿看她违心行事。每念及此,往往悔不当初,自觉不该将玄明白夜接来。 梦渊写完一页字,回头唤道:“姐姐,写完了。姐姐再写一张给我。” 雪晴然回过神来:“我的字并不好,怎么现在开始描我的了?” 梦渊回头看了看,这才压低声音,怯生生地说:“姐姐的字,和哥哥的很像。” 室内一片寂静。雪晴然认真写了几句,将纸还给梦渊。香炉中升起难以辨清的淡淡薄烟,徒然地推着空气中的沉重和焦灼。她回头道:“槿姨,明日中元,宫里说是要去皇陵祭祀先皇和四皇叔。莲儿回去挑挑衣服。” 梦渊亦觉察到了什么,不安地抬头看着她离去。那张纸放在桌上,上面墨迹未干。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离了残雪院,雪晴然并未回晴雪院,却独自往花园的方向走去。烈日如同艳红的炭火从头顶落下,一切都像是要燃烧成灰烬,她却似浑然不觉。她曾抚过琴的凉亭,她曾杀了索兰的古井,她曾练习玄术的假山,她曾失足落下的断崖,一切只在静默的灼热日光中幻影般划过眼角。 她就这样默默走着,脑海中掠过的是年深日久的滚滚江涛。那江中的水,真是寒凉呵,凉到让人的血肉骨头一直到灵魂都像要结冰。她是带着一颗冷透了的心,从一个冷透了的池中来到这世上的。若非如此,她又怎会那么向往那些温暖的目光和笑容? 顺着面颊滴答而下的,想必是汗水。她不是天真的孩子,也不是娇蛮的公主,必不会为了那么不懂事的理由一个人跑出来落泪。而况她若要哭,早在渡口送别时就该哭了,何必等到现在。她明明已经下定决心,不惹父亲不悦,不让父亲烦扰。她所想的一切,全都是不可能的。她生生世世所追寻的,永远都是一个斩钉截铁的不可能。她早已习惯了这样的伤痛了,她早该习惯了。雪王府风雨飘摇,除了凤箫宫,还有哪里是她的去处。 她在花园最末处站住,从头到脚都在发颤。 若没有藻玉宫的相见就好了! 不管怎么下定决心,只要见一次那样的笑颜,只要听一次那样的声音,便会前功尽弃。究竟从何时起变成了这样,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只是早知如此,不若那夜在他的骨针上浸毒,就在那样静好的时光里慢慢死了才最好啊。 “公主--” 这个声音如同一片冷雨落下。雪晴然本能地回过头去,正对上白夜冷彻人心的眼睛。 白夜眼中闪过一个不常见的讶异,微微动了一下嘴唇,却没有说话。 雪晴然抽出帕子,平静地擦了擦脸,低声问道:“我脸上可有什么令你惊讶的东西么?” 白夜看着她的眼睛,不假思索地说:“恨。” “恨。”雪晴然重复了一次,“我有什么好恨。” 白夜的声音清寒沉静:“你恨雪王爷是亲王,玄明却是侍卫。” 片刻寂静。他忽然又转而说道:“公主,雪王爷说天热,明天公主不用去宫里。” 雪晴然一笑:“怎能不去。” 白夜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翌日更是个燥热天气。王殿中处处置了消暑的冰,却一会就消融殆尽。这一日夏皇子终于回到殿上,虽只是和众臣同位,也令人心中稍微安稳些许了。百官似乎已经习惯了九霄抱琴立于御座前发号施令,再无一人对此有异。便是所做的决定不见得比得上夏皇子的机巧,终究无伤大雅,想来时间久了自然就好了。 西方战事姑且算是平定下来,又有雪燕歌平复了兰柯威胁,一时横云朝中人人都松了口气。这一日苏尚书甚至主动开口,说本朝几位公主皇子都早到了适婚年龄,应早作打算。这其中自然也包括了深居藻玉宫的羽华。念丞相大病初愈,虽不甘心,奈何君颜之事未招来灭门之罪已是个奇迹,因此并不敢阻挠。 皇帝思虑间,雪晴然久违地瞥到了殿后飘来的弦梦。九霄立时开口道:“苏尚书此言极是,皇家子嗣,亦关乎国之根本。二皇子三皇子的婚事都已拖延许久,文淑公主也芳华正好。” 苏尚书忙又说:“如此可请陛下下旨,请后宫中有资历的皇妃着手办此事。” 许多人不禁偷眼看看雪晴然。信皇妃出了名的不管事,若说资历,必要数宁皇妃。夏皇子眼下失势,不代表永远如此,宁皇妃自会寻个能掌控的人与他为妻。雪晴然,当然不会是那个人。她曾与念君颜有红玉镯之约,最终成空,如今早有传闻说她曾和夏皇子在紫篁山同室而寝,若再没结果,难免要成为一个大笑话。 雪晴然不动声色地端坐在自己席位上,对那些人的想法心知肚明。 皇帝对苏尚书微一点头,牵动得多少人的心也跟着一抖。 “文淑公主之事,理当她母妃决断。至于三皇子……他和莲花公主自幼相熟,无需考虑他人。” 此言一出,无人不呆住。不光是朝臣,夏皇子也深感意外。雪晴然撑不住红了脸,心中却有许多疑虑。于情于理,皇帝都不像是会支持这桩婚事的样子。雪亲王到此时仍被罚跪在殿外,当众议论她的婚事,也分明是对她的轻视。可他说出来的,毕竟是一个保全了她的结果。 苏尚书急道:“陛下,此事……” 皇帝打了个手势,虽未开口,神情却不容置疑。朝堂上下顿时陷入一片不安的寂静。九霄缓缓开口道:“陛下……” 话音未落,雪晴然突然见到一个极为狰狞的弦梦从殿后呼啸而出,如同一条巨蟒,绕到九霄面前高高立起。那弦梦一见便知何等凶险,若是落下,任谁也难逃一死。她抬袖掩口,强忍住了即将脱口而出的惊叫。 皇帝转头看着九霄:“何事?” 在旁人看来,九霄似乎是在若有所思地望着虚空斟酌措辞。只有雪晴然知道那弦梦已经离他越来越近。 “无事,是我多虑了。” 苏尚书的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灭,悻悻退回自己的位置去了。 ------------ 一二七 霜华白发覆红妆 入夜时分,一众人完成了祭祀大典,浩浩荡荡回到宫中。御花园中早已备下筵席,园中沟渠湖水上莫不飘荡着各种形状的莲灯,水中点点倒影与岸上灯火难辨真假。 在入席前的混乱中,雪晴然看到雪亲王独自站在湖水边,连忙过去道:“父亲,可是累了?” 雪亲王回过头来,他的眼神恰如当年站在莲池边悼念宜莲时一般无二。雪晴然顿时禁了声。 “这个扳指,是你四皇叔雪苍言的遗物。” 雪晴然点点头。夜色灯火中,她颈上那个碧玉扳指带着沉沉的重量。这一日她谨慎地戴了当年御赐的金锁,却没有这个扳指给她的感觉这样分明。 “若他还活着,必定也会喜欢你和梦渊。”他叹了口气,“从前他有个名唤晗光的堂妹,和你一样,喜欢穿着白衣,头上什么首饰也没有。苍言喜欢看她跳舞,时常跑去她府里。那时给她提亲的人都踏破了王府门槛,可她只托苍言坐在门前看着,凡是长得不好的,不会说话的,身手不行的,全都乱棍打出去。苍言那时少年轻狂,自然是谁都看不上,最后,竟拉了我过去给她看。” 他唇边难得的出现一丝笑意:“谁知……晗光亲自将我打了出去。” 雪晴然惊讶之余也忍不住笑了。她回想起当年无数人来雪王府提亲的盛况,万料不到她这个爹也有被人家扫地出门的时候。那该是多久之前的事情了。 “这位姑姑现在又在哪里?” 夜色苍苍,雪亲王那一点笑容也慢慢淡去:“难产死了。” 湖面上莲灯莹莹,雪晴然回过头去,望着不远处那些皇族近亲远戚,好一会才轻声问:“她的孩子便是我表兄……” “也死了。” 远处传来丝竹声,筵席就要开始。雪亲王的声音变得很低:“莲儿,你是亲眼看到他死的。” 雪晴然虽见过许多人的死,却不曾见过皇族雪氏有谁喋血在前的。她见过的总不过是白羽卫的死,雪王府侍从的死,饥馑年路边的饿殍,以及当年水月茶庄-- 她蓦地睁大了眼睛:“云家四公子!” “若是苍言还在,断断不会……” 雪亲王咽下最后半句,无声地叹了口气。雪晴然急速思考着:“父亲,姑姑是郡主,那……不过是个平民之身,两人也能相守么?” 雪亲王摇摇头:“自然不可能。晗光过世后若非先皇开口,晗光府上会将父子两人一同杀了雪耻……莲儿?” 雪晴然竭力克制着颤抖。晗光仅仅是郡主之身,云映湖虽是平民,却没有任何一样会比不上那些王孙贵族。饶是如此,晗光还是不能爱他。 她勉强露出个浅笑:“我没事。父亲,我们也去席上吧。” 这一晚御琴师难得亲自出来抚琴。念及王殿上那个极狰狞的弦梦,雪晴然不禁怀疑今天九霄是做了什么让这老头子不高兴的事,被赶回去思过了。 然而这断然不是她在意的事。在皇陵的浩大祭祀似乎再次唤醒了皇帝对往昔的追忆和怀念,虽未说什么,却将雪亲王的席位再次安排在了仅次于他的地方。雪晴然也跟着坐回了羽华身边。 羽华比之前气色好了些,见到雪晴然便笑了,压低声音道:“兰柯王总算走了。三皇兄可怜见的,总拣别人扔下不要的当宝。” 雪晴然回道:“还有人要就好。” 羽华愈发笑了:“是呢,反正已经名声在外,不要白不要的事情,谁不愿分一杯羹。” 正说到这里,忽然有个淡淡的影子挡住了她身边灯光。两人一同抬起头,所见是夏皇子的黛色华服。他一笑:“羽华,什么事说得这么高兴?” 羽华脸一白,雪晴然看她一眼,隐去所有嘲讽:“姐姐说今晚点心做得好,想多吃些。” 夏皇子说:“既如此,我去叫人多给你拿些。” 羽华深深低着头,直到他走远到了皇子的席位上,才侧过脸来低低道:“先前禁卫们说见过兰柯王和一个女子在御花园欢会,我猜着是妹妹,还巴巴去跟父皇说让他成全。好不容易后宫都知道了此事,谁知被雪燕歌抢了先。三皇兄这么久都没过来和妹妹说话,我还以为他介怀此事,真是吓死了。幸好他还肯过来,虽然只是和我说了句话,想必只是要借机看看你罢了。” 雪晴然放下手中杯盏,以免会克制不住将汤水泼到她脸上。这才说:“姐姐误会了,我不曾与兰柯王私下会面,也未曾对他有心。” “我怎会不明白。”羽华点点头,“听说今日朝上父皇已经专门开口定了你和三皇兄的事,此时你自然只能对三皇兄有心……” 雪晴然懒得与她争辩,回头去听御琴师的琴。这一回头,她突然觉得心跳停住了。 须发皆白的御琴师此时所奏的只是一首极普通的曲,却每隔几个音就掺进一个不易觉察的变调,正慢慢编结出一个复杂的弦梦。那弦梦如同藤蔓一样在地上蜿蜒向前,正是向着雪亲王的位置去的。 前前后后所有事都在这一刻昭然。皇帝为何突然对雪王府这么好,又是提了她和夏皇子的婚事,又是恢复了雪亲王的席位……说到底,竟是为了掩人耳目。倘若今夜雪亲王突然死在众目睽睽之下,又有谁能知道个中缘由呢?又有谁会怀疑那么仁慈温厚的皇帝呢?届时皇帝必定悲痛欲绝,厚葬了他。而雪王府从此就只剩孤儿弱女,再不是任何人的威胁。 羽华还在说什么,她已完全听不到,只越过席位,飞奔到皇帝面前,挡在弦梦的去路前跪下了。 一时只剩下泠泠琴声。御琴师并未在意她,仍只慢慢编着那个致命的弦梦。只有皇帝凝神看着她:“莲儿,什么事?” 雪晴然背上冷汗已经打湿衣衫:“陛下,莲儿敬怀先祖,却别无所能。听闻四皇叔喜欢看人跳舞,莲儿愿在此中元家宴上一舞,追悼皇叔。” 皇帝点点头。弦梦仍在蔓延,雪晴然强压下声音里的颤抖:“多谢陛下成全。” 连忙起身随着御琴师的琴声起舞,却一味挡在弦梦的去路上。御琴师不得不操控那弦梦躲闪着她,直到整首曲都结束,也没能到雪亲王身边。他当即奏起另一曲,仍将弦梦藏匿在普通弦音中,却又分出一个旁支,抄远路绕了过去。这个弦梦速度极快,雪晴然舞步已有些乱了,急急望去,雪亲王却毫不知情,仍端正坐在原处。 她真想尖叫,叫她父亲快快离开,快快回雪王府带着全家逃离王城。弦梦有无数种方式可以不留痕迹地将他杀死,她早见过九霄用弦梦束缚别人了。 可雪亲王,他只是坐在原处。弦梦如同一只利箭朝着他而去,雪晴然就算不顾一切跑过去,也必定来不及挡在他身前了。她猛回头望着御琴师,颈上吊着的扳指因为动作太大重重撞在那副金锁上,发出一声脆响。 即使是这么细微的声音,那个弦梦却也跟着颤了一下。这一瞬间已经足够,雪晴然拔下头顶玉簪,对着颈上金锁不同的位置急速敲下。她真庆幸自己戴了这副锁,金玉之声,只求九霄说的都是真的,金玉之声就是破除弦梦最好的东西。她必定要与那御琴师抗衡到底,她一定要。 随着这几个极轻的声音,那个凶险的弦梦突然顿住,而后四散崩裂炸开。御琴师脸上露出无以言表的惊愕,他的目光终于慢慢落在雪晴然身上,现出了一丝了悟。雪晴然心中极为惊恐,手下一松,玉簪重重撞在了雪苍言的扳指上。 这个声音比之前那些声音都要清脆高亢,翠玉扳指上立时出现了一道裂纹。而那本已行将散尽的弦梦碎片,却突然尽数向着御琴师面前古琴急速扑回去。御琴师向后缩了一下,似乎想要躲开,却终究为时已晚。 其他人所见到的,是年老的御琴师突然停住琴声,浑身都顿了一下,然后慢慢的,他的长袍上有无数处渗出血来,眨眼就将灰白的袍染成艳绝的殷红。 雪晴然的舞步也终于停下,这不是她第一次杀人了。夜风吹过,她退回雪亲王身边,满身都是冷汗。 御琴师突然而惨烈的倒下使所有人都惊呆了。终是有人急急唤人将他抬下去叫御医。这时御琴师声音微弱地唤道:“陛下,速速……叫他来……” 皇帝仿佛才回过神来,快步跑到他身边将他扶起,一边已吩咐道:“快去将千…将九霄寻来!” 御琴师无力地按着身上的伤口:“我,我恐怕……” 混乱之中,雪晴然觉得御琴师的声音变得很是奇怪,并不像是迟暮老人濒死前会有的声音。她询问地望着雪亲王,却见他已变了神情。不光是他,周围几位亲王全都已经惊呆了。 借着灯光,可看到皇帝亦是愣住。突然,他急急地在御琴师脸上摸索了一阵,然后猛地掀起了什么东西。 那是一张薄薄的轻软面具,连着一蓬白发,粉饰出御琴师十几年如一日的苍颜鹤发。雪晴然看不到面具下露出的面孔,只听到皇帝绝望失控的吼声:“霜儿--!怎么会是你!” ------------ 一二八 碧天星辰琉璃灯 他将御琴师紧紧拥在怀里,隔了这么远都还能看得到他落雨般的泪滴。 “为什么?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在我身边十几年,难道不知道我有多想你!” 御琴师再开口,声音已经变成了全然的温婉女声:“到底,还是让你看到了,这么丑陋的模样。我不想的。我的脸已被那满山崖的荆棘,毁了…” 皇帝苦得浑身发颤:“霜儿,我怎会因你伤了容貌而有所改变。” “你素来只喜欢美貌的女子。我不要你勉强对我好。还不如永远做你心里,那个美丽的皇后…” “她们怎能和你比?你若不喜,就将她们都杀了又怎样!霜儿,你怎会这样傻啊!” 雪晴然不知不觉中已经抓紧了雪亲王的衣袖。眼前景象固然令人震惊,她却有更为惧怕的事情。 这时一个青色身影带着风飞奔而来,她看到九霄的长发扬起。他直跑到皇帝面前跪下,低低唤道:“母后!” 时间凝滞,风声悄然。 千霜皇后用尽最后的力气撑起身,单手去摸琴弦。皇帝颤声道:“霜儿,不要动,御医来了,你不要动了!” “什么御医。我还有更要紧的事。” 她终于将琴拉回怀中,声音更加微弱:“太子桀骜不驯,无人能管束。但他血脉中有我亲手植下的弦梦,所以永不能违背我的意思,想也不行…” 她用染满鲜血的手指颤颤拨动琴弦,便有一些血红的弦梦纠缠于她和皇帝九霄三人间。 “我,将这弦梦,移植到你身体里。以后太子,绝不会违背你…” 九霄突然起身向后退去:“母后,不,不——” 周围人皆以为他是怕母亲死去才会如此,只有雪晴然看出,他并非出于悲伤,而是完全出于恐惧才不停重复着这个字:“不。” 他转身想要脱逃,却被那血红的弦梦牢牢牵住,从头到脚都流露出痛苦的痕迹。那弦梦终于从千霜皇后身上退去,只留在他和皇帝腕间。只片刻,连这一点也不见,仿佛已经融进了他们的身体。 皇帝并不知她做了什么,一把将琴推开:“霜儿,别管那些!你不要有事,我不许你有事!” “我如今必死无疑…” “不许你这样说!”皇帝的声音既惊且怒,“方才还好好的,你的弦梦,你的弦梦怎么了?” “弦梦反噬。” “怎会如此!” 千霜皇后极慢地向这边回过头。雪晴然打了个寒颤,那本是一张妩媚面孔,却有好些横贯了整张脸的丑陋伤痕毁了它。而让她打颤的,并不是这面孔本身。 千霜皇后无力地向着她抬起手:“杀我的是,雪…慕寒…的……” 她咳了起来,一股一股的血沫从口中涌出,顺着脸颊漫下,漫过脖颈,染透衣衫。突然,她的手蓦地垂下,声音也戛然而止。 皇帝的声音里也浸透了血的颜色:“霜儿!霜儿!霜儿--!!” 任凭他怎样呼唤,那个女子毫无回应。她的衣衫尽被鲜血染透,如同一件满是回忆的陈年嫁衣。御花园中一片寂静,只剩下皇帝那令人心惊的狂乱呼喊。 夜风寂寂,无数岸上水里的灯盏连成一片,天上的星辰也连成一片,让人分不清天上人间。他的声音终于低下来,变成了喃喃的絮语:“我求过上苍多少次,希望有生之年还能见你一面。果然见了,果然只有一面!” 他笑起来,泪水依然簌簌落下,也闪着星星点点的微光。 “费了那么多力气,死了那么多人,就只是为了得到这一片江山。可是你都没有了,我还要这江山有什么用。谁告诉我,我还要这江山有什么用!” 四下寂然,天上地下,闪闪烁烁皆是破碎的光芒。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抬起头来,眼中一瞬间就染上了危险的疯狂颜色:“来人,将雪慕寒抓起来,碎尸万段!” 雪晴然最怕的事终于发生。她即刻便要开口,雪亲王却猛地将她推到身后,低声说:“别傻。” 禁卫们犹豫着不知该不该听从那可怕的命令。这时九霄带一丝无力的声音响起:“并非雪亲王杀死我师——我母后。” “你没听到你母后说了什么吗?你骗我说她早已死了,想来是她的意思,我不责怪。但是今日事,是我亲耳听到的。” “她的话还没说完。”九霄斩钉截铁地说,“在场无人能杀她,是弦梦反噬。” “我听到了她说杀她的人是雪慕寒!”皇帝回过头,“你们还在愣着做什么!还不给皇后报仇!” 九霄摇摇晃晃站起身:“事情还未清楚,怎能随意处决重臣。” “不要违背我!” 随着皇帝这一声怒吼,九霄脸上出现一个极为痛苦的神情,他当即重新跪倒,抱着肩膀浑身发抖。皇帝眼中闪过惊疑:“你,你怎么了?” 九霄的声音听不清晰:“痛…” 凡入门者,必须立下血誓,永生不违师愿。立下此誓,为师者要将自己的弦梦刺入弟子血脉,此后一切师愿,弟子皆不能违背。若有违背,当受筋断骨碎之苦。 雪晴然猛然醒悟,原来当日他所言句句属实,没有半点捏造。 她愕然看着九霄痛得浑身抽\/搐,直将嘴唇咬出血来。许是因为他痛极的样子,皇帝终于略恢复了一线清明,低声改口道:“将雪慕寒押起来,听候发落。” 禁军们松了口气,小心翼翼地将雪亲王拉离席位。雪晴然死死牵住他的衣角不放,雪亲王回转身,在她头顶轻轻抚摸一下,露出一个浅淡笑容。 “不要这样,莲儿,你已是大人了。” 说罢抽出衣服,转身就走。雪晴然发疯般四下张望,拔脚跑到九霄身边双膝跪下:“九霄,求求你!” 九霄慢慢抬起头,望着死去的皇后,泪眼中满是悲凉,更多是恨。 “你难道看不出,我已被她剪断翅膀,锁进笼子了。从今日起,我再无缘九霄之上的天空了!” 雪晴然已经无法思考,听到九霄拒绝,又慌乱地跑到夏皇子身边:“流夏!” 夏皇子看了皇帝一眼,像幼时一般拉起她的手,默默向御花园外走去。雪晴然急道:“我不走,我要和父亲一起回家!” 夏皇子并不应声,直到远离人群,才停下将她拥到怀中,低声安慰道:“雪皇叔不会有事。” 雪晴然用力推开他:“不要骗我!你总是告诉我没事,可结果呢?流夏,我不是当年那个不懂事的孩子了,不会因为你说没事就真的相信没事!” “那你能做什么呢?” 突然安静了。夏皇子黛色的眼睛里闪过在她面前从未有过的冷峻,令她瞬间恢复了理智。 “晴然,当务之急是快回雪王府,帮雪郡王寻好退路。” 雪晴然怔怔地看着他:“我父亲会怎样?” 夏皇子回头看了一眼,压低声音:“一月内都不会有事,我们还有时间。” 别无选择。雪晴然只能点点头,转身要走。夏皇子拉住了她的手。 她回过头,他眼中又恢复了她熟悉的聪慧悦人,一如从前。 “晴然,我再也不会骗你。” 雪晴然含泪点点头。夏皇子俯身在她额前吻了一下,这才放开手。 千霜皇后的丧事持续到入秋。这期间持续着大雨,雪晴然被禁足在雪王府,不得外出。雪亲王始终未归,府中事务多是她来做主。外面不断传来令人心惊的消息,总不外乎对雪亲王的彻查。雪晴然暗中送出两封信,一封给燕歌,一封给九霄--她总算知道了他已恢复本名被立为太子的事。他本名雪千霜。 然而这两封信,都显得那么无力。燕歌远在兰柯,当初又仅仅是和亲为侧妃,纵然能得兰柯王千般宠爱,又怎能有通天的本事,回来扭转横云朝政。更何况,当初该去和亲的本是她雪晴然,此事燕歌又几分知晓,怕只有天知道。 而千霜,虽然近在咫尺,但一座宫墙,几许生死,竟比兰柯还要遥远。他并未亲眼目睹千霜后倒下的惨烈瞬间,但身为弦梦传人,他岂会看不出事情始末。弑母之仇,原本不共戴天。雪晴然还清楚记得自己对害死母妃宜莲的索兰公主做了什么。 一时间,雪王府门庭冷落,府里人往往惶惶不可终日,外人更不敢前来探访。 念丞相和苏尚书罗织的罪名越来越高,高到最后连其他亲王都难以开口为雪亲王辩护。目无皇权,私调重兵,结党营私,谋害皇后…甚至还有叛国。 这些捕风捉影的罪名,听来好不熟悉。雪晴然依稀记得从前也有个人是被按上了这么可怕的重罪,那时节,他府里想必也是一派惨淡。 她抚着手中的朱红手串,十年了,那个手串还是光彩如新,丝毫没有留下岁月的痕迹。 “云庄主,我早该信你的话。” 眼前仿佛又是那个雍容俊雅的中年人,眉梢唇角带着染血的笑意,温柔地看着她说:除了当今皇帝,无人能害你父亲。 “云庄主,”她梦呓似的念着,“求你在天有灵保全我父亲。我若寻得六郎,一定好好待他。他在这世间想要的一切,只要我有,都可给他。” ------------ 一二九 夜雨残烛照妖娆 大雨倾盆,并无雷声,却因此愈发令人烦闷。寝殿内灯火通明,侍者却尽数退下了,只剩一个素衣女子,默默陪坐在棋桌前。 皇帝将手中棋子放下,略略摇了下头:“好一盘迷局。” 女子端过一只茶盏,双手送上:“陛下,今夜凉,喝些姜茶暖暖吧。” 皇帝接过茶盏,沉默许久,却只将它放到一旁。他的声音变得更加低沉,宛若梦呓:“皇后从前最喜欢这茶。可这些年来她为了不让我认出,竟告诉我说喝了会吐。她为了我,受了那么多委屈,我竟都不知道……” 女子起身在一旁跪下:“臣妾糊涂,惹陛下不悦了。” 皇帝淡淡一笑,将她挽过来环在身边:“自她走后,我日日夜夜都不悦,就只有和你相处时才得片刻安宁。妙音,若你都让我不悦了,那我这皇帝做得可全无意思了。” 妙音并不应声,只轻轻伏在他膝上,面孔却朝着棋盘。片刻,她慢慢伸出一只手,拈起一枚黑子放了上去。 “有一事我早就想问,你如何从不肯择白子?” “白子为阳,黑子为阴,而况白子先走,臣妾不敢僭越。” “僭越……”皇帝将这个词念了一遍,将一枚白子重重落下,“僭越之人,已被我牢牢关押起来了。” “听说此事有念丞相打理,陛下切勿再劳神劳心了。” “丞相确实为横云做了许多事。”皇帝点一点头,“只是他身子弱,此次江夏洪灾本想交由他治理……也难怪他不肯去。” “丞相自从痛失爱子,身体更差了。” 皇帝微微皱了一下眉:“别的都不要紧,念君颜之事,实在令人恼恨至极!” 妙音连忙翻身起来,在他心口处轻轻抚着,柔声道:“陛下切勿动怒。虽说养不教父之过,但念君颜如此乖违,实在与乃父不同。念丞相何时做过有负圣望的事情。” 皇帝叹了口气,忽然想起了什么:“有负圣望?他此次拒绝去江夏治水难道就不是有负圣望么?” 妙音的手停了停,低声道:“臣妾糊涂。” “哪里是你糊涂。你在深宫之中,不知天下人都唤他是老狐狸呢。” 妙音微微一笑,回身将最后一枚黑子放到棋盘上。皇帝凝神看了一阵,终于也笑了:“又是这小女子赢了。究竟何人传你棋艺?” “深宫寂寥,常和姐妹读些棋谱而已。是陛下让着这小女子呢。” “守着凤箫宫那样的地方,怎会不寂寥。也不知当年是哪个女官将你折进了凤箫宫,明日找出来,赶出宫去。” 妙音不应声。皇帝低头看着她:“如今可还那般寂寥么?” 她笑了,静静摇摇头,便不再动,如同一尊玉像温润安详。皇帝在她脸颊上轻轻抚了一下,终于又顺势滑下,将她揉进怀中,去索她令人迷醉的温柔了。 是秋,横云边陲重镇江夏因洪灾告急,念丞相得了王命,抱病前往江夏救灾治水。横云朝中亦准备召齐百官,共商抗洪之计。这时太子雪千霜提出,三皇子流夏素有谋略,必须暂缓思过之事,与众人共商对策。 百官连忙称赞太子仁厚孝悌,称赞之后便有苏尚书出面反对,称三皇子是因应对战事不利才闭门思过,如此轻率回朝,恐不适宜。 千霜不假思索地说:“便是果真应对不利又如何!三皇弟为横云做过的事有千万件,只这一件不好,那千万件的好就都该忘了么?何况现在又不是打仗。” 苏尚书再要说什么,千霜的语气立即变得不容辩驳:“三皇弟若再有不好,便是这兄长未能做好榜样,苏尚书不妨直接来惩戒千霜。虽然这不是尚书的职责,但苏尚书一向古道热肠,想来也不怕多此一事。” 话已至此,苏尚书再不敢说什么。千霜又对皇帝说:“父皇,算起来,雪皇叔也幽居许久了,不如也--” “不行。”皇帝斩钉截铁地打断了他。 千霜顿时身子一颤,面孔霎时间全白。若看得够仔细,会发现他正咬紧牙,浑身都微微发颤。皇帝意识到他是因弦梦血誓而痛得受不住,连忙缓和了语气道:“便让他女儿过来吧。” 半晌,千霜终于缓过气,匆匆道:“多谢……父皇……” 苏尚书目光转了转,忽然心生一计,上前请道:“陛下,说来三皇子年岁早到了,此前陛下也提过他与莲花公主的婚事--” 皇帝眉心一蹙:“到时再说吧。” 翌日果然百官齐集,就只有雪亲王仍不知在何处被幽禁。羽华大婚以来,雪晴然一直是王殿上唯一的女子,十分显眼。然而这日她进入王殿时,周围人却纷纷避开目光,仿佛多只要看她一眼自己便也会受雪亲王的牵连。 她的位置恰和夏皇子相对,中间隔了一道玉阶,半纸秋凉。许久未见,一见之下,终觉得略略宽心,便都悄悄笑了。 皇帝看着她走到一旁坐下,似极随意地说了句:“你和流夏也许久未见了。” 雪晴然回过头,未及开口,苏尚书已经接了过去:“陛下可宽心,莲花公主早早晚晚还不是要入凤箫宫的。她年纪也不小了,怕还是尽早的好。” 当着上下许多人的面,两人都用了若无其事的语气,仿佛谈论的不是个公主而是个粗使宫女的婚事。雪晴然端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并不言语,也无喜怒。她这日穿了件染墨长裙,除却头顶玉簪,一身上下就只有腕上一个隐约可见的红色手串作饰,愈发显得镇定如常。 苏尚书又说:“只是三皇子身位贵重,莲花公主虽得陛下隆恩,可惜终究是年少轻狂,未能好好珍惜,以致损及了公主的身份体面,却不知三皇子在不在意此事。” 雪晴然静静一笑。夏皇子若说在意,自然会让雪王府雪上加霜,亦会令他自己落下凉薄之名;若说不在意,则便是儿女情长,不顾皇室威仪。她无声地叹口气,正要开口时,却听到千霜的声音意外响起。 “父皇,既然说到这里,关于此事,儿臣也有话要说。” 皇帝略一点头。千霜便从容走到玉阶下,回头道:“我与晴然相识已久。我知她心中有个心心念念的人,曾与她以一朵红茶花为信物,情深义重。只是这人,却断断不是流夏。” 朝堂上下皆是愕然。苏尚书不禁微微挑起个看不分明的笑:“太子说的可是念丞相那不中用的儿子么?” 千霜笑道:“谁幼时还没几个玩伴在侧。我虽听闻晴然与念君颜青梅竹马,但两人当时年纪还小,说些什么话,想来也难作数。这个人是谁,实在一点也不重要。我只是不愿看两人勉强凑合罢了。” 他停了停,接着说:“更何况,她与我已有过肌肤之亲,不能再许他人。此一折,苏尚书不是可以作证么?” 苏尚书谨慎地看看他,斟酌道:“太子的意思是……” 千霜朝着皇帝端端正正跪下,敛容道:“父皇,儿臣受母后教导,绝不做负义薄幸之人。儿臣求娶莲花公主。” 死一般的寂静。 夏皇子饶是镇静,也忍不住向他回过头,黛色眼眸难掩惊愕。雪晴然也愣了一回神,终究只低下头,觉得突然间真是累,就好像魂魄都要散了一般无力。 她所选择的,永远都是斩钉截铁的不可能。 ------------ 一三零 水仙欲上鲤鱼去 江夏,是横云最为富庶的城池,没有之一。 深邃的雷音江从南方大雪山中奔腾而过,一路汇集横云东部众多河流,却在临近江夏时突然变得开阔宽广,灌溉出千里沃野。仿佛是位一生暴烈不羁的帝王,到了此地却幡然悔悟,决心在入海前倾心造就出江夏这明珠般璀璨的一座城。 鱼米之乡,百香之城,茶韵之都……江夏有着许多不平凡的称号,却又远离王城的喧嚣,独自倚卧在横云东北一隅,慵懒,悠然,与世间隔。 只是每隔十数年,雷音江总有一次肆虐。洪水漫过两岸江堤,毫不留情地将江岸那些精工巧筑的茶楼一一吞没,也卷走一整年的丰饶富足。早年水月茶庄曾出巨资反复加高江堤,但不知何故,江堤高了,水也总跟着更高起来,终是不能彻底解决水患。 一幅巨大的水文图在王殿上铺开,所有人都围着那图凝神思索。不时有人提出治理方法,又被旁人驳斥回来。江夏是横云难得的一处平地,无论怎么围追堵截,那水似乎都还会有路可走。 此时距上朝已有近两个时辰,群臣依旧没有什么办法,开始慢慢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雪晴然低头看着腕上那手串,并不言语。在场不乏老臣,多少年的事情了,要真能治,还会等到今天。更不要说许多人根本连王城都没出去过几回。她心中没有江夏,只有雪王府。之前与夏皇子与千霜之事便如大戏开场前丑角出来博人一笑的噱头一般,早被诸人扔在脑后。千霜此时正凝神听着什么人的主意,夏皇子谨慎地看着那张图,尚未开口。 她对着满王殿的人微微一笑,便朝着殿外望去--那里看不到天,只有绵绵秋雨。这一年的雨当真是多啊,多到她的玄术都不能够透过雨声听到想听的声音。 收回目光时,却见夏皇子正安静地看着她。不知怎么的,雪晴然忽然想起了云凰。若云凰还活着,他那好看的黛色眼眸或许不会变得这般孤寂幽深。然而幼时那些无忧无虑的欢喜时光,终是都过去了。 夏皇子起身走到玉阶下:“父皇,儿臣愚见,横云历来靠围堵的方法理水,然雷音江水深流湍,这样的办法恐难有效。” “说来。” “儿臣以为,既然不能湮填围堵,当反其道而行,换用疏导之法,将雷音江水分流引入江夏以南人迹稀少地区--” 未等他说完,苏尚书已提高声音打断了他:“陛下明鉴,果然如此,势必兴师动众,劳民伤财,于国不利。” 夏皇子说:“江夏水患由来已久,若不尽早根除,于国不利更甚。这样的道理,苏尚书想必也是明白的。” “便是三皇子定要坚持己见,敢问该从何处引渠?” 夏皇子走到水文图旁边,在雷音江以南,江夏西南处轻轻划了一下。 那是江水最初变得开阔之地,沿岸是临近江夏的最后一道高山。山间有一处极低薄的山脊,将雷音江与山后一道蜿蜒谷底隔开。那山谷在群山中向东延伸,一直到达近海处。 “尚书可能一时忘了。古书早有记载,雷音江从前另有一条河道,是因大地震而改道,因此此处以后的江面开阔,江水变浅,这才成就了江夏。” 苏尚书并未看过这样的书,一时有些尴尬。倒是另外有位大臣开口道:“这办法在先帝时也有人提过,只是雷音江水流变缓后仍然远比一般江河湍急,此处地势又变得突然,即便打通这道山脊引入旧道,大部分江水恐怕依然会顺势涌向江夏,并不能起到理想作用。” “正是如此。”夏皇子毫不意外地点点头,“流夏愿向诸位请教,如何能解决这个难处。” 苏尚书忙说:“若能解决,先帝时早解决了。此事关乎横云社稷,皇子终究年少,还是认真考虑过再来为陛下分忧吧。” “我早已考虑多时,只有这个办法还能勉强一试。”夏皇子并不动怒,依旧只看着图,“流夏确是不才,苏尚书若有良策,自然再好不过。” 苏尚书仍想压过他,正欲开口,却听远离众人的一角里传来了一个略带清寒的甘冽声音:“陛下,臣女有话要说。” 众人都回过头,只见那始终沉默的少女正看着他们,露出一个寒凉浅笑。她一步步走到玉阶下,端正跪下:“臣女认真听了这么久,亦觉得只有流夏的办法最好。” 夏皇子有些意外地看着她。她竟会在朝堂之上,百官面前,如此亲昵地唤他的名字。雪晴然看出了他的不解,却只对他浅浅一笑。 今日以后,这个名字不知还能否再唤。为雪亲王,她已下定决心,要让流夏,要让所有人失望了。 苏尚书冷笑道:“陛下,不如还是让莲花公主先闭门学学礼仪德行,至少要晓得皇子名号非她能唤。” 雪晴然回过头来,冷冷看了他一眼:“我与流夏云凰自幼相熟,情同手足,唤一声名字又如何?眼下群臣为治水患而来,苏尚书身为重臣站在殿上,所做的却不是挤兑流夏就是责我无礼,尚书可是忘了江夏还有千万人在洪水中受苦么?” “你--”苏尚书略一停,当即向她走过去,“江夏自有人救,我先替雪慕寒教导教导你!” 雪晴然冷眼看着他。这时夏皇子和雪千霜几乎同时用了玄术,闪身挡在两人之间。夏皇子的大袖护住雪晴然,千霜却站在离苏尚书极近之处,朝着他用力一挥袖。青色衣袖几乎贴着尚书的鼻子过去,带起的风激得他几乎站不稳。苏尚书尴尬地退了一步:“太,太子……” “苏尚书,”千霜微扬起脸,眼中皆是雷霆怒色,“我父皇还在殿上坐着,你是不是看不到?” “老臣不敢。” 千霜毫不掩饰地翻了他一眼,回头道:“雪晴然,你说罢。先说完。” 说完却又将目光放回到水文图上,自去思索对策了。众人见状,也都随他望去,并无人再看雪晴然。雪晴然不禁哑然--他救了她,给了她台阶下,却原来并不指望她说出什么来。 只有夏皇子轻声道:“有办法么?” 她点点头,他便在她身边跪下,朝着玉阶上的人道:“父皇,既然皇兄已经开口,就容她说出来吧。或许可行亦未可知。” 皇帝略一点头:“说罢。” 雪晴然亦不看群臣,只望着皇帝一人说:“臣女以为,雷音江每隔数年便在江夏肆虐,是因江夏本非江水取道,水底较浅,加之水流突缓,因此泥沙沉积,到一定程度,便会成灾。” 群臣的议论声突然低下来,他们终于回过了头。 “臣女想,可在江心沉石,建一方分水沙洲,一来江水要被迫流入开凿的引水渠中,二来也能将江水对河床的压力分而解之。” 片刻寂静。一位老臣认真问道:“公主,江水湍急,如何建得江中沙洲?” 苏尚书立即附和道:“怕只有连江都没见过的女娃娃才会凭空想出这不切实际之法--” “听她说完!” 皇帝的声音近乎于呵斥。苏尚书立时住了声。雪晴然说:“听闻江夏盛产篁竹。可用竹篾编成巨笼,内置大石,再用绳索等将石笼连结,便不会被江水冲走。” 王殿上下一片寂静。雪晴然又说:“以后可铸极高的石像立在近岸处,记载下每年每季的水深,水深将到极限时,便早作准备,清理江底泥沙,或加筑两岸江堤。这些事想必自有人做好。” 又是好一阵寂静。夏皇子慎重地说:“儿臣以为,此法可行。” 在他身后,众臣亦纷纷跪下。 “臣等亦觉此法可行。” 苏尚书虽不情愿,也只得跟着跪下。皇帝站起身,慢慢走到阶下,走过众人,亲自来到那幅巨大的水文图前站定,再看一回,终还是长叹道:“果真好计谋啊。你幼时才情,到底我没看错。可惜你父亲竟如此糊涂,牵连了你。” “陛下明鉴,伤了皇后的人并非父亲,而是臣女。” 皇帝听到“皇后”二字时眉心一蹙,待到听她说完,却又挑起了一个淡淡的笑:“孝心至诚,办法却糊涂。难怪人说,关心则乱。” 雪晴然叩首道:“陛下不信是臣女杀了皇后么?” “莫提此事。” “求陛下开恩。”再叩首,“待江夏水患根除后,若能父女完聚,臣女愿与父亲自贬为庶民,布袍粗袜,松间林下,将富贵功名勾罢,世世代代永不入王侯之家。” 满殿寂静,只剩殿外凄凉的秋雨声。到底无人能忘雪亲王功业,多少朝臣低下头去,不敢看殿上少女孤寂的身影。 皇帝的声音里传出一丝迟疑:“难得你如此淡泊,可你父亲,他未必也这样想。” “臣女愿以身命作筹。”三叩首,“若所言有误,当遭五雷轰顶,万箭攒心,千刀万剐,尸骨血肉和泥铸石,至于殿外任人践踏。” 四下寂然。殿外秋雨随风萧瑟,如同呜咽。 ------------ 一三一 木槿花前风寂寂 一场秋雨一场凉。 呵出的气不等到手上,就已化作一团蒙蒙白雾,倒像是个未成的弦梦,飘飘摇摇消散在霜晨寒风中。 雪晴然冻得全身快要僵住,脸上却是个欢喜笑颜。梦渊也学她的样子,对着一双小手呵气取暖。这时舞儿终于取衣服回来,急急忙忙给两人穿上。梦渊裹着青锻小袄,仰起脸来绽开笑:“母亲冷不冷?” 端木槿说:“谁像你们姐弟,衣服也不穿好就跑出来。” 她虽是责备,眼中笑意却比梦渊更深。这时倚在远处墙下的白夜忽然从瞌睡中睁开眼,清晰地说:“公主,到了。” 雪王府的大门应声而开,一辆朴素的马车进得院来,人马皆是风尘仆仆。马儿垂着头站住,大门旋即被紧紧关上。雪晴然屏着一口气,睁大眼看着白夜走过去挑开车帘。 车上的人慢慢探出身,下了车,染墨的长袍沾了风尘。 “莲儿--” 雪晴然发出一个不知是哭是笑的声音,赶过去扑到他怀里:“父亲!” 雪亲王抚着她的头发,轻轻舒了一口气:“我没事。” 端木槿本已向前迈出一步,见此情形却又顿住脚,只含泪看着他们微笑。梦渊却早跟过来,甜亮的童声打破寂静:“父亲!” 雪亲王俯身将他抱起来,就这样一手抱着幼子,一手挽着女儿。当他转身想要往府里走去的时候,送他回来的随从忽然唤道:“雪王爷忘了喝药了。” 雪亲王闻声顿住脚,却未应声。雪晴然回过头去,见那人已从车上取下一只铜壶。她本能地上前一步,张开双臂挡在雪亲王身前,低声问:“你要给我父亲喝什么?” 那人停了停,从容应道:“这是御赐的补药,在下只是奉旨拿出来。雪王爷若不想喝,在下拿去回了圣上便是。” 雪晴然怀疑地看看他,心生惶恐,不禁回身紧紧牵住雪亲王的衣袖,轻声说:“父亲,外面冷,我们回屋去。” 雪亲王抽出衣袖,向白夜伸出手。白夜眼光转了几转,还是将铜壶接过来递给了他。雪晴然想去阻拦时,雪亲王已举起铜壶,将里面药汁一饮而尽。 雪晴然惊得掩住嘴,浑身都在发抖。那随从立即过来接了壶,向众人施礼告辞。待马车离开雪王府,她终于身子一软跪在了地上,声音颤抖得几乎失了原样:“父亲,那究竟……是什么?” 雪亲王将梦渊放下,顺势将她搀扶起来,温和地笑了。 “莫担心,只是寻常草药。” 雪晴然迟迟疑疑地看了他一阵,这才勉强点点头。两人相互扶持着回转身,却见端木槿一直看着雪亲王,连嘴唇都是青白的。开口时的声音更如落叶般惊恐无助:“王爷,当真无事么?” 雪亲王走到她面前,将她颤抖的手紧握在自己手中,轻声应道:“当真。” 说罢,一家四口,默然走向王府深处。在他们身后,白夜目光冷冽,如镜般映照一切。 晴雪院朝向极好,素来冬暖夏凉。在深秋寒霜中,室内未生炭火,却也带十分暖意。雪晴然将一颗圆溜溜的水晶珠累在玄色丝线里,打出一个云纹络来,和一个青黛的竹节珠络并放在一边。端木槿在一旁绣着幅莲花图,却隔一会就抬起头来,失神地看着窗下几案。 梦渊穿着件白色布袄,端端正正坐在案边写字。隔一会,雪亲王便握住他的小手写上几笔。香炉里升起冉冉檀香,在半空里幻化成须臾静好。雪梦渊的清秀童颜,含笑眉眼,莫不在这淡淡轻烟里沉淀成寂静的欢喜。 端木槿露出个浅淡满足的笑容,低了头继续刺绣。雪晴然想了想,将一大一小两颗白珠用一个莲花络累起,下面结了一穗长长流苏。可巧梦渊写完字,忙着跑来看她在做什么。端木槿不禁责道:“梦渊,这么急着跑过来,字写得可好了?” 孩子闻声回头,喜笑应道:“父亲说好。” 果然雪亲王倚在案边,一手撑着下颌颔首道:“以这个年纪,写得可以了。” 梦渊得了他夸赞,立时笑起来,欢喜得简直不知怎么着才好。雪晴然也笑了,取过方才那白色珠络给他:“既写得好,这个珠络奖给你。” 梦渊接了珠络,清亮的眼睛转了一圈,认真说:“这颗大珠是姐姐,这颗小珠是梦渊。” 这正是雪晴然本意。她便将珠络戴在他颈上,拉拉他的手:“恩,梦渊是小猪。还是头能说会笑的小猪。” “恩!” 端木槿在一旁笑出了声。这时雪晴然又取了另一串珠络,却是同心络累起的两颗红珠。梦渊又说:“这两颗珠一般大小,是……是父亲和母亲。” 话音未落,端木槿突然敛了笑容,止道:“梦渊,不要乱说。你的嫡母才是……” 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室内陷入一片莫名寂静。雪晴然正要开口,忽然雪亲王起身走了过来,从她手中接过珠络,转身戴到了端木槿颈上。 “同心同德的珠络,和嫡庶正侧有什么关系。” 端木槿诧异地抬起头,雪亲王对她淡淡一笑,就在她身边坐下。端木槿有些拘谨地低下头,慢慢笑了一下,又连忙收起了这个笑。 雪晴然收拾起珠子丝线等物,向外室看了看,自言自语道:“舞儿究竟去哪里了?梦渊,咱们出去看看。” 便带着弟弟去院子里玩了。 待她走了,雪亲王方摇摇头:“这孩子……” 却也就微笑了,回头道:“以后时间多得是。阿槿,等宫中风声没这么紧了,便将莲儿托付给流夏,你与我带梦渊寻个没人的地方,日日皆如今朝,清清静静度日可好?” 端木槿怔怔看着他,那双曾经锐利桀骜的眼眸,今日却褪尽锋芒,露出了丝丝疲惫。她点点头,轻声应道:“好。那可是做梦一般的好日子。” 满室寂然,檀香寂寂。雪亲王突然毫无预兆地咳嗽起来。端木槿连忙赶着去倒茶,却见他咳得有些厉害,实在难以饮茶止咳。 就在此时,门外传来白夜的清冷声音。 “雪王爷,槿王妃,张夫人求见。” 雪亲王好容易止住咳,疑道:“哪位张夫人?” “张将军夫人,殷氏锦缎。” ------------ 一三四 衔环结草当报还 站在房中的人,穿着一身朴素却精致的绣服。墨色发髻上点染着珠翠,衬得面孔愈发沉静端庄。却在看向雪晴然时瞬间哽咽:“公主……怎么这样憔悴。” 雪晴然刚带着梦渊去外面转了一圈,头发尚有些散乱,加上天冷,面孔愈发苍白得没有血色。她忙拉住阿缎的手笑道:“已经没事了,我怕很快就会胖了。阿缎,难得你来了,在这里多住几天可好?” 听到这话,阿缎反而忽然停住,向四面看了看,这才朝着雪亲王跪下,压低了声音:“雪王爷,公主,实不相瞒,今日阿缎是有要事前来。” 雪亲王略一迟疑,抬头朝外面吩咐道:“白夜,寻人带梦渊回残雪院。” 外面并无声响。雪晴然有些意外地看着他:“父亲,外面现在没人。小白在院门外呢……” 她突然打了个寒颤,怔怔地看着雪亲王。是日天寒,她却觉得有一层细密的汗水从背后渗了出来。以她的玄术,只消用一分就可听出门外甚至整个院落都是空无一人,而他竟会听不出。 端木槿并未虑及这一层,听她说无人,便亲自站起身来:“王爷,我带他去吧。” 等她带梦渊离去,阿缎即刻匆匆取出一个竹管双手递上,声音更低:“雪王爷,这是将军连日来暗中奔走求告得来的,请王爷过目。” 雪亲王接过竹管,从中取出一卷锦帛。甫一打开,便惊得停住。雪晴然询问地看着,许久,他将那块帛递过来。 名字。 帛上满满的都是血写的名字。有的写得端严,有的写得粗犷,有的龙章凤姿,有的朴拙粗陋。所有的名字共指一封血书,力保雪亲王的清白忠正。那是许多曾与他共同出生入死,饮血沙场的将士的名字。如此风雨飘摇时节,他们用这样舍身忘我的方式来挽回他。 “我夫妇二人皆受王爷与公主深恩,”阿缎的轻声落在那帛上,血色仿佛再次鲜活,“今生来世,衔环结草当报还。” 雪亲王将锦帛放回竹管中,沉声道:“张翾他可曾想过,稍有差错,这张帛便会成为一张枉死簿。” 阿缎没有应声,只是跪着转身,默默向雪晴然叩首。 四下无声。雪亲王最终略一摇头:“如此涉险,不是明智之举。” “外面皆传,皇宫中每天会送到雪王府一壶药汁,由来人亲自看着王爷服下。”阿缎顿了顿,话语带了一丝颤音,“雪王爷,阿缎多嘴,还是寻机会让玄明看看吧。他历来熟知各种药草,必能辨出药里都有什么。若是……王爷还是想办法递上这张帛的好。” 半晌沉默。雪晴然的夹衣已浸透冷汗,她久已留心到雪亲王自回来后,每日辰时必定不知去向。如今想来,竟是去接皇宫来人送的药了。眼看雪亲王就要将竹管递还阿缎,她忽然向前一步,将竹管接到自己手中。 “父亲,皇帝若看了这帛,心情好时,便会放过雪王府。心情不好,则许会觉得是父亲结党营私,如此怕是所有人都要受牵连。” 雪亲王默默看着她,并不说话。 “但他若不看,父亲还不知要喝什么东西……雪王府还不知要面对什么摧折。”她竭力稳住自己的声音,“还是莲儿想个稳妥办法,让他务必高兴一回吧。” “稳妥办法?” 雪晴然掩住眉心一蹙,点了点头:“事关重大,莲儿一定想个万全之策。” 外面忽然响起脚步声,雪亲王似乎全然未觉,仍要开口说什么。雪晴然忙说:“父亲,好像有人来了。” 雪亲王已经微微张开嘴,却中途僵住,连日来变得温谦的眼神中瞬间又出现了久违的困兽之色。他的手掌隐没在袖中,焦躁地握成了拳。 “那此事,便回头再议。” 雪晴然应了一声,想了想又迅速打开那张帛,用力撕下血书最末一行,交还阿缎。那上面有个龙飞凤舞的名字,恰是张翾。 阿缎急道:“公主这是做什么--” “阿缎,”雪晴然止住她,淡淡一笑,“来日方长。这件事还是和张将军撇清关系的好。” 院外响起白夜的声音,比这凄寒的晚秋更冷:“雪王爷,公主,端木家的蕖珊小姐求见公主。” 阿缎仍想将手中碎帛塞回她手中。雪晴然紧握住她手腕,低声说:“不能让人看到这些东西。阿缎,快让小白送你从后门出去。” 院中脚步声不借玄术也可听到了。阿缎不再推却,再拜过雪亲王,匆匆欲去。刚走了两步又猛然停下,回头轻唤道:“公主……可要保重啊。无论何事,奴婢和张将军都愿为公主赴汤蹈火。” 雪晴然轻轻点了下头。 阿缎瞬间含了满眼泪,猛然将手中碎帛塞到她手中,扭头从侧门离了去。 雪晴然亦动容,默默将碎帛交与雪亲王。雪亲王顿一顿,低声说:“你收着吧。” 片刻,房门打开,蕖珊随着端木槿进来,一手还挽着梦渊的手。她腕上带了串新的珊瑚,比旧的那串更加艳丽通透。头上却还是一对碧玉簪,一如从前。雪晴然念及平素与她并无深交,如此风雨飘摇之秋,人人对雪王府避之不及,她却甘冒风险前来探望,不禁露出个发自心底的笑颜。 蕖珊遵礼见过雪亲王和她,这才静静端详她片刻,轻声道:“公主的笑容还是那么美。” 是夜天寒,蕖珊留宿晴雪院中。雪晴然屋中各处都垂下轻软的锦帐御寒,两人就在一顶床帐中休息。雪晴然床头是一卷琴谱,蕖珊却自带来一卷画册,上头是许多药草图谱。雪晴然笑道:“我还记得从前你将水月茶庄的茶名诵给诸人的情形。蕖珊,你当真是博学多识。” “蕖珊惭愧,不过是打发时间罢了。”蕖珊放下册子,拘谨地笑了,“左右无聊,记得这些,以后若有机会,蕖珊也希望能为国家略尽绵薄。” 为国家。雪晴然微微一笑,略点一点头:“此心赤诚,必能得偿所愿。” 两人略略聊些闲话,便同榻歇下。许是因为不惯与人同睡,雪晴然睡得极不安稳,梦中有汹涌翻卷的江涛阵阵袭来,打湿衣衫。辗转半夜,终于惊醒过来。 猛然醒来时,却察觉到蕖珊正轻轻抚着她的头发,发出低低的叹息。她睁开眼,借着帐中微光看到蕖珊的泪眼。她本非雪晴然一般清瘦,乃是个丰腴无骨的福相美人。此时带了莹莹泪光,又是幽暗处,别有一种惹人怜惜的动人之处。雪晴然不禁轻轻笑了:“蕖珊,我的头发惹你哭了么?” 蕖珊的惊得瞬间缩回手,翻身坐起来道:“公主恕罪。” 好一会,雪晴然含笑安慰她道:“槿姨的侄女,我还要唤你一声表姐呢。蕖珊,安心睡吧。一切都会过去。” “是,”蕖珊重新卧下,口中犹自喃喃,“一切都会过去……” 雪晴然也翻了个身,却听得枕上传来些微轻响。伸手一摸,原来是那支雪玉簪忘了脱,硌在了玉枕上。她顺手拔下簪子,小心地放到枕边,这才睡了。 ------------ 一三五 我名为莲你为荷 连日天寒。蕖珊因来到雪王府时只穿了初秋单衣,难免寒冷。端木家虽是名门,她所在一脉却是分家的分家,她父亲端木楠原本又只是王城中一个小吏。只是近年来端木家人才辈出,更有端木槿做了雪王府唯一侧妃,端木楠这才加倍勤勉,得以出头做了个府尹。端木蕖珊虽偶能获准进入雪王府甚至皇宫,也多是托了端木槿的身份,并不大受人瞩目。若至说起家境,更实在与许多富庶平民无异。 因此她才会连陪伴的侍女也无,独自前来看望雪晴然,又在如此深秋季节只穿一身单薄衣服。 雪晴然平素热衷于各种点心,对衣装服饰却少上心。然而连她也注意到了蕖珊衣服单薄,遂难得地请来位女师傅,说是自己要裁衣服,实则为免蕖珊难堪。 蕖珊的新衣一色青翠,上绣着许多白荷。这身衣服愈发衬得她温婉可人,雪晴然恍悟道:“我之前未曾想起,芙蕖原本便是荷。我名为莲,你名为荷,这可是天生就比别人亲近了。” “哪敢和公主相比……” 虽客气了这一句,蕖珊到底露出了个欢喜羞怯的微笑。雪晴然叹道:“我历来容易惹是生非,累得许多人陪我受过。蕖珊,还是你这样善良温柔才好呢。” 蕖珊听她叹气,自己不禁也轻叹一声:“我父亲时常恼我资质平庸,不能像公主一样光耀家门。” 不知为何,雪晴然听她这样说时,心中竟有些莫名的骄傲,觉得她的资质就算再平庸,雪亲王也不至于恼她。她为自己的想法感到过意不去,便安慰道:“时日还长呢。蕖珊,我看你早上吃得少,咱们去槿姨院里看看梦渊,拿他的点心来中饱私囊。” 蕖珊忍俊不禁,笑着和她去了。 及到了残雪院,才知梦渊不在院中,而是由阿绣带着,正四处跑动玩耍。雪亲王自从回府,对他的课业放松了许多。梦渊年幼无心,只知自己得了赦免,欢喜得变了个人一般,活泼异常。雪晴然寻到他时,他正在书房前面一片一片拾起地上的银杏叶,口中不知嘟囔着什么。 她看着这个孩子笑了:“梦渊,你在做什么?” 孩子闻声回头,蹦蹦跳跳跑过来:“拾叶子!舞儿说只要拾到两片一样的叶子,就能实现一个心愿。” 雪晴然弯下腰,平视着他纯净的墨色眼眸:“你要实现什么心愿?” “要会背所有书,写好所有字,玄术像白夜一样厉害……要快些长大,要哥哥回家来,还要父亲不咳嗽……” 雪晴然静静看了他一会,微笑道:“那么多叶子,很难找到呢。” 梦渊想了想,压低声音说:“那么梦渊就先找能让哥哥回来的叶子。因为他一回来,就把什么事都做好了。” 说完又跑回去,将金色的小叶子一片片捡起来,不停地捡起来。 雪晴然怔了片刻,也跟着走过去,捡起两片叶子。 深秋浅淡的阳光落下,将那叶片上的脉络照得无比清晰。远看并无差别的树叶,放到手心才知全然不同。她自嘲地一笑,将叶子丢掉了。 身后传来白夜清冷的声音:“公主,府门外有人来。” 此时又到辰时。她回头望着同来的蕖珊,低声说:“我去外面看看,蕖珊,你还是不要在此时露面的好。” 蕖珊会心地点点头:“我回晴雪院等着公主。” 马车在雪王府大门外停住。来人下了车,旁若无人地推开旁门。守门的侍卫们无不流露出愤恨眼神,却无人敢言。 那人对着门内人潦草一揖,提起手中铜壶:“雪王爷,请用。” 雪亲王默默接过,就着壶嘴饮下壶中药汁。到得一半,却不禁咳嗽起来,拿壶的手不住颤抖。连忙取出手帕,将唇边沾染的药汁拭去。略歇一口气,又将铜壶举了起来。 来的人不动声色地看着他,沉声道:“雪王爷每日亲自迎到门外,是怕府里人看到这情形么?” 雪亲王并不应声,将一壶药饮尽,又用帕按着嘴唇咳了好一阵。 “若是担心公主会知道,那却是不必的了。” 雪亲王猛然抬头,目光中多了戒备。 那人不禁笑了:“王爷看我何用。王爷难道听不到,公主就在你身后呢。” 雪亲王急转过身时,雪晴然正站在他身后,连嘴唇都失了血色,喃喃道:“父亲最近总是咳嗽,我还道是天冷……” 一语未毕,已经哽住了。 送药人笑着摇摇头,躬身告退。走到大门外,忽然看着一个中年侍卫道:“这是怎么了?” 那侍卫不应声,一层濛濛泪光几乎掩住了眼中悲恨之色。 “雪王爷和公主还没哭,便轮到你哭了么?”那人笑笑,“这么喜欢哭,就让你哭个够。” 雪晴然在院内听到一声闷响,旋即响起马车远去的声音。她心觉不好,连忙追出去时,却见那侍卫正顺着门柱缓缓倒下。他的脊背,在陈旧的门柱上擦出一道宽厚黏稠的血痕。 她悲唤一声,抢过去扶住他。那侍卫一息尚存,用尽最后的力气对她轻声道:“公主……劝王爷……逃吧……” 他的眼神涣散开去,悲恨的神情永远凝在脸上。雪晴然咬住嘴唇放开他,一转身,见雪亲王立在门口,像一座石像般动也不能动。只片刻,他又不能自已地咳嗽起来,那样剧烈的咳嗽,甚至连刚饮下的辛辣药汁也溅到了帕上。 雪晴然连忙奔过去扶他,一边回头吩咐道:“将他扶到府里,寻……” 舌头几转却想不出能寻谁,只好说:“我随后就到。” 入夜,那侍卫的家人来领了他去。雪晴然除却重金相送,温言相慰,再不能做什么。送走那些人回到晴雪院,蕖珊已等得睡着了。她心中烦扰,兀自在蕖珊身侧坐下,抱过一个枕头来出神。 灯烛寂寂,蕖珊的呼吸轻微均匀。雪晴然摸到枕端一个装饰的珠络,轻轻解了下来,露出了中空的枕芯。那里放着两样东西,一是青金交错生辉的短刀,二是写着血字的锦帛。 她仔细检查一番,确认它们都还是原样放着的,便又将珠络结好,将枕头放回原处。这才轻声唤道:“蕖珊,蕖珊……” 唤了好一会,蕖珊才睁开惺忪睡眼:“公主,你回来了……” “明日我要出门,不知何时回来。” 蕖珊完全清醒了:“公主要去哪里,蕖珊与你同去。” 雪晴然不禁笑了:“我不过是去皇宫看看杨皇兄,不要紧。” 翌日,雪晴然带着舞儿入宫问安。侍卫并无他人,独带了白夜。 皇帝在御书房,只有妙音陪侍。见到她,似乎无人惊讶。她谨慎地问候过,这才求去藻玉宫。对此皇帝不置可否。 这一天奇寒无比,宫中遍地都是白霜。雪晴然出来时穿得少了,只得加快脚步,以求温暖些许。舞儿几乎跟不上,连声求她慢些。雪晴然说:“我有些心急。舞儿,你还是去看着白夜,免得他又给自己惹上不必要的麻烦。” 白夜的眼神历来容易惹祸上身。舞儿虽不放心她,又觉得看住白夜也不是小事,终于走了。雪晴然目送她走远,这才继续赶路。绕过几个池子,刚看到藻玉宫围墙,忽然有个人从一旁过季花树后转出来,轻声唤道:“公主--” 雪晴然生生顿住脚步,半晌才呆呆地念道:“玄明……你怎么出来了?” 藻玉宫的侍卫惯常穿的是暗红色玄青掐牙的衣服,玄明穿着这个颜色,倒显得比从前气色更加好些。更因罩了件顶新的毛里青缎袄,衬得脸色愈发好看。 “我正修习玄术时,听到公主脚步声了。”他依然压低着声音,“公主怎会往藻玉宫来?” 雪晴然这才想起来意,不觉笑了:“我来找你。” 玄明眼睛亮了亮,询问地望着她。雪晴然从怀中抽出一方手帕,露出上面干涸的药汁痕迹:“你认得出这颜色么?” 玄明拿起手帕,轻轻嗅了一下,立即放下:“公主忘了,这是曼陀罗。” 雪晴然愕然抬头:“曼陀罗……” 城外山中,便是因这曼陀罗,死了多少无辜随从。她的声音失了原样:“那时我只吃下一点,就已用不了玄术……每天饮下一壶,又会怎样?” 玄明深感意外:“每天一壶?这是怎么回事--” “究竟会怎样?” 半晌,玄明说:“玄术尽废,伤损身体。” 雪晴然已从他的迟疑中明白会伤损身体到何种地步,悲怒至极,反而笑了:“玄明,你可知太子千霜住在什么地方?” ------------ 一三六 贱人,就是矫情 千霜归朝以后,便住在皇后空下的丹霞宫。因他生性最恶受人拘束,丹霞宫内宫女侍者都极少。雪晴然走到丹霞宫外,老远便听到郁郁琴声。她定了定神,走上高高的青石阶。 不待宫人通报,室内琴声已住。雪晴然再次稳住心神,快步跑进屋去。 千霜依旧穿着一身青衣,并未因天寒而多加棉服。雪晴然走到离他极近处,低眉一拜:“见过太子殿下--” 千霜笑了一声:“你不是要去做平民百姓了么?这是哪阵邪风又把你吹回来了?” 雪晴然翻了他一眼,伸手在他怀中琴上拨动墨色琴弦,顷刻结出一个弦梦。千霜立即将之破解,并结出另外一个。两人故伎重演,在一张琴上反复拆解弦梦。到第七个,雪晴然失手拨错音,被他的弦梦牢牢缚住了。 她懊恼地别过脸不看他。千霜将琴放到一旁,伸手拈起她颈上那个带着裂纹的碧玉扳指,低声说:“便是用这个么?” 雪晴然强作镇静:“什么这个那个。” 千霜放下扳指,松开了那个弦梦。 “我自幼和母亲相依为命。她一直很纵容我,我因此过得很自由。这张琴,是弦梦代代相传的宝物,据说可以扭转时空,逆天改命。” 他从案上取过一盏茶,低下头去:“我几岁时,她就把这琴给我随便玩。我对这琴像对自己的手指一样熟悉,却始终无法做到逆天改命,将她复活。” 雪晴然缓缓跪在他膝前,双手不安地扣在他膝上:“九霄,我现在就在这里。你若想出气,怎样对我都可以。” “把你的爪子拿开。” 雪晴然没有依言照办,反而整个人伏到他膝上,恳切地说:“我同你一样,自幼只有父亲相依为命,所以我知道你心中苦楚。九霄,千错万错都是我错,我实在不知会成这样……今日来此,随你处置。若侥幸能得不死,就权当永别。我父亲日日受曼陀罗之毒摧折,再不走,恐怕性命堪忧。他若有个什么,我实在活不下去了。九霄,你必定知道我的心情……” 她低下头,泪水瞬间打湿了他膝上青袍。 “我多想回到从前,雪王府平平安安,父亲平平安安。我什么都不懂,和你在紫篁山奏琴学艺。” 千霜伸出一只手,在她轻软的黑发上抚过。 “我并没说要怪你。” 雪晴然抬起头,含泪望着他。千霜叹口气,将她扶起来:“去用我的琴,奏一首平常曲子。我每天一个人在这丹霞宫中,已经快疯了。” 雪晴然连忙擦去泪水,走到案边坐下。就用那张九霄环佩琴,抚出一曲清风流水般的悦然。这一曲着实用上了她毕生所学,端的是情真意切。千霜听了,不禁问道:“这是什么曲?我从未听过。” “我也不知。只是年幼时听人用一支紫玉笛吹过,觉得好听,便记下了。” 她一边说,一边带着些怯意去看他。千霜并不言语,她连忙起身,诚惶诚恐地回到他身前,仍对他跪下:“你还生我的气么?” 半晌,千霜摇摇头,唇边泛起一个莫名复杂的笑。像是讥讽,却又分明带了怜惜。雪晴然心中做了百千权衡,终是对他露出了个明媚笑颜。 “当真?” “当真。”千霜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但是你欠我的情,要拿什么还?” 雪晴然立时顿住,好一会才低头失神道:“我什么都没有。原本也不过是仰仗父亲的宠爱罢了……九霄,我愿为奴为婢报还与你,可我父亲日日受着摧折,我必要守在他身边……” “雪晴然,不要再啰嗦了。”千霜突然打断了她,露出一个鄙视的笑容,“你就是想说只要我有通天的本事能救了你父亲,我提什么要求你都答应吧?” 雪晴然一呆,又听他若无其事地说:“这可是个好机会,我需好好斟酌一番,到底都跟你求什么。” 说罢果然出神地思索起来。雪晴然脱口道:“你想乘人之危……” 千霜恼得笑了,即刻起身,双手将她挽住,高高地抱了起来,就像抱着个三岁稚子。 “我就乘人之危怎么了?你又是抹泪又是撒娇的拐弯抹角来勾引我,不就是希望我乘人之危么?” 雪晴然终于撑不住红了脸,半真半假地伸手去推他:“如此,你放开我!我回去了!” 她的手方一推到他身上,千霜即刻手臂一松。她整个人就要摔下去,不觉惊呼一声,本能地去攀他肩膀--千霜那一松手却是装样,为的正是她这一吓。待她回过神,已经和他抱得不成体统。千霜好笑地看着她,低声说:“傻丫头,何必这样自作聪明。只要你笑一笑,筋断骨碎我也愿意。” 雪晴然虽老实伏在他怀里,闻听此言却发自肺腑地哼了一声,将头扭向一边。千霜不客气地将她的脸扳回来:“你敢不信?” “我为什么要信?” 千霜情知她不过是在试探他,遂微微一笑,将她的头按在自己胸前。 “便是你不来,此事我也早想了很久了。我现在就去御书房寻我父皇,你在这里等着。” 雪晴然心头抽紧,连忙仰起脸,诚恳地说:“千霜,若这样去就有用,你也早就去了。我不要你白白受弦梦之誓的折磨,还是三思之后再前去。” 片刻沉默。千霜笑道:“需要利用别人的时候却还要想着保全别人,这毛病不好。” “……那就随你的便。” 说罢想要推开他的手臂站到地上。千霜牢牢挽住她:“雪晴然,他日雪王府沉冤昭雪,你便站到朝堂之上,百官面前,说你要嫁给我。” 雪晴然强笑着点点头,切齿道:“你果然喜欢乘人之危。” 千霜笑道:“我若乘人之危,先要你说出那茶花的来历,将他沉到雷音江喂鱼去……” 言笑之间,房门在他们身后无声地开了。 深秋阳光照进来,茸茸的蜜色地毯仿佛染了一层陈年淡金,竟也有些刺眼。皇帝的御袍与这寒阳融在一起,难辨彼此。夏皇子垂首立在他身侧,面色如纸,眼帘低垂,看不清那美丽的深黛眼眸。妙皇妃则站在另一边,看着雪晴然的眼神难以琢磨。 千霜默默放开手,和雪晴然一起跪下迎驾。 皇帝沉默许久,回头吩咐道:“来人,将这女子容貌毁去,割了舌头。” 话音未落,夏皇子已然跪下:“父皇息怒,何不先听皇兄言明此中曲折。莲花公主素来谨言慎行,方才种种,未必不是在与皇兄言笑--” “她虽为人谨慎,但凡遇到她父亲的事却会失智欲狂,不惜用尽一切下流手段。”皇帝打断他,声音中透出沉沉怒意,“雪流夏,你父皇他还不曾老糊涂,会看不出你对她的爱慕!你噤声!” 他微侧过头,却并不看跪在地上的儿子:“宁皇妃已推举府尹端木楠的次女蕖珊。她对横云雪氏忠心无二,做你的正妃,正合适。今日之事累她辛苦一遭,你去安排人送她回府。” “父皇,”夏皇子疾速开口,“端木蕖珊素与莲花公主有隙,今日她所言全无证据,还请父皇三思。” “荒唐!她是雪王府侧妃的表侄女,难道会没来由陷害自己的姑母?” 夏皇子目光几转:“儿臣愿即刻去请端木小姐举证。” 皇帝慢慢低下头,冷眼看着他,声音里满是狐疑:“将证物给你?” 空气里似乎有断裂的声音。令人焦灼的寂静之中,妙音缓缓开口:“陛下,不如让臣妾去吧。” 雪晴然抬起头,却看不出她在想什么。那双温婉沉静的眼睛像是晚秋结了一层薄冰的深潭,无波无澜,一片静寂。 皇帝点点头:“好,你去最好。” 妙音方一举步,千霜突然起身,带着疾风挡住了她的去路。 “父皇,为何不让流夏去?” 他实在是一头雾水,不知他们口中的“蕖珊”究竟说了什么,惹得皇帝如此兴师动众来听他的墙角。但他清楚听到夏皇子说她“素与莲花公主有隙”,也看到了他眼中焦急,想来蕖珊说的不是什么好话。蕖珊手中是否有证,他不知晓,也不能开口问雪晴然。然一旦她真的拿出铁证,雪晴然今日必定难逃一劫。 他自己必要寸步不离守在雪晴然身边,免得他父皇当真一个指头碾死了她。蕖珊那边与其让一个莫名其妙的当红宠妃前去,还不如让他那年少多谋的三皇弟去想办法。 妙音向他浅浅施礼:“太子殿下可能听错了,推举端木小姐做三皇子妃的不是我,是宁妃姐姐。” 这话中玄机轻叩。千霜微一沉吟,默默退回到雪晴然身边。 妙音再次要走,忽然大门外传来一个柔弱声音:“不必劳烦了,臣女端木蕖珊在此,证据也在此。” 众人一起向门外望去,蕖珊仍穿着雪晴然给她的那身衣服,眼中犹有点点泪光。她走到近前,含泪跪下:“三皇子,蕖珊便有天大的胆子,又怎敢污蔑公主。何况公主对我关爱有加,蕖珊心中一向将她看作至亲姐妹,何来嫌隙。蕖珊看雪王府获罪,公主孤单可怜,这才想去给她作伴。家中父兄本不愿我去,深恐被人误以为蕖珊也是雪王府一党。蕖珊却不忍看公主受人冷落独自伤神,这才固执去了。谁知竟会听到这样可怕的事……” 夏皇子浅浅一笑,切齿道:“端木小姐真是好慈悲的心肠。” “皇子谬赞,蕖珊不敢当……” ------------ 一三七 容颜如玉心如蝎 雪晴然心中千百个念头萦绕在一起,第一个却是蕖珊可能和她一样,其实是懂得玄术的。方才皇帝一行站在门外,她和千霜是因抚琴声音不歇,未曾听到。蕖珊站在门外,院中人也听不到,却是因为她站得远,与侍卫宫女们的声音混在了一起。那么远的距离,若无听风本领,又怎能将他们的对话一一听清? 这念头一闪即逝,那厢蕖珊却从怀中取出一样东西,双手交付皇帝:“陛下恕罪,方才在御书房匆促,未来得及说起,这样东西,是蕖珊在公主房中无意间看到的--” 雪晴然惊得睁大眼睛,整个人跌坐在地上。蕖珊取出的不是别的,正是阿缎带来的那卷血书。是她放在枕中,时时刻刻盯着看着的那卷血书。 一个人要怎样细致地搜寻她的房间,才能寻到那样隐秘的所在呵! 她再难掩饰声音中的震惊:“蕖珊,你……” “公主恕罪。”蕖珊哽咽起来,“结党营私为国法不允,蕖珊不想看公主犯下大错。哪怕公主责怪,蕖珊也还是要让公主清白做人。” 一声冷笑,是皇帝的声音。他俯下身,亲自将蕖珊扶起:“难为你一心为着横云。” “端木一族都受皇恩庇护,无时无刻不感念圣上知遇。”蕖珊仍含着一汪泪水,娇娇怯怯地看着他,“岂敢为了私念,令皇威受损。” “你是个好孩子。”皇帝点点头,旋即回头看着雪晴然,将那卷血书伸向前,“‘不要你白白受弦梦之誓的折磨,还是三思之后再前去'?你是想利用千霜性善,由他递上这卷东西,自己好撇开嫌疑吧?” “臣女不敢。” “不敢?你还有什么事不敢?”他的声音益冷,“我不要听你辩解。你的舌头就是一条毒信,早该拔了。还有你这张脸,花容月貌,不过是祸害,也早该将面皮剥了。” 蕖珊立时在一旁跪下:“蕖珊斗胆,求陛下饶过公主。公主如此貌美,蕖珊同为女子,每次见了也心中喜悦。换作男儿,一时惑溺也是有的,并不是公主的错……” 皇帝打个手势不让她再说:“若不是她的错,便是她父亲的错了。” 雪晴然如同落进冰窟窿,双膝跪行到他面前,泪落如雨:“陛下,雪晴然早已在殿上发下毒誓,愿自降为布衣平民了却此生。只是我父亲日日饮下曼陀罗,玄术尽失事小,摧折了性命事大。陛下,我父亲自回来,每天只与我姐弟二人读书习字为乐,已无意他事。我今日来皇宫确是想求太子出言免了那每天一壶的曼陀罗,却并无强求之意。若太子不许,自与众位哥哥姐姐作最后一别,回去便和父亲归田隐居。陛下若不信,便将雪晴然悬首城上,权作薄惩。只求陛下不要迁怒我父,他实在是毫不知情……” 千霜静静看着她,眼中皆是肃然。他早见过她的聪慧机敏,她的任性不羁,却不曾知道,她原来还是这样的人。 皇帝回过头去:“来人,将雪王府上下诸人尽数逐出横云。雪慕寒即刻谪为庶民,不得踏出雪王府一步。雪晴然的舌头拔了,收押天牢,永世不得与雪慕寒相见。” 听到这些话,雪晴然只呆呆地向他叩首,轻声说:“多谢陛下。只是父亲全不知此间曲折,还请陛下许我回去,自己在他面前了断这条命,免得他生疑。” “不许。” “陛下……” “想死,没那么容易。” 皇帝漠然转过身,一步步走向院外。夏皇子急道:“父皇,横云举国皆不知此事,一朝逐放雪王府上下,儿臣深恐民心不安。先祖有训,雪氏皇族不可生隙。今日事,恐怕还是先彻查清楚为好!” “那便去将这血书上所写之人,尽数伏诛。” 夏皇子再要开口,千霜悄悄止住他,自追到皇帝身前:“父皇既然觉得此事是雪晴然年少妄为,便不该因此迁怒整个王府,徒惹天下议论。” “年少妄为?”皇帝重复着这几个字,“她确是年少妄为。但这血书上的名字,又有几个会听从与她一个小女儿家?这卷血书之所以会出现在此,还不是因为她父亲么?” “既是因为她父亲……”千霜略停了停,“那该受刑入狱的便是她父亲,而不是她。” 雪晴然顿时不顾一切地站起来:“千霜,你想做什么!” 千霜不看她,继续对皇帝说:“横云人敬重莲花公主,若听说她身陷牢狱,必会生出怨言。她不过是个不懂事的小丫头,又早发了毒誓愿自贬为平民。不如将她父女的处罚换一换,审她父亲。她不怕什么生死刑罚,却因受人宠爱惯了,一旦被冷落在王府里,怕比受刑还苦。” 皇帝背朝着院内停下,似乎正在思索。雪晴然就要开口辩驳,夏皇子悄无声息地站起来,死死掩住她的嘴。 这时,久被搁在一旁的蕖珊怯生生地说:“公主,你就答应下来,回雪王府去吧。蕖珊一定常寻人去看望公主,不让公主一个人寂寞--” 千霜沉声打断她:“封了整个雪王府,府中上下所有人不可妄动。外人谁敢去看,与她同罪,碎尸万段。” 皇帝这才微一点头:“就按你所言去办吧。” 便头也不回地离了丹霞宫。 雪晴然挣脱开夏皇子,指着千霜,恨得几乎说不出话:“雪千霜……” 夏皇子忙拦住她,轻声说:“缓兵之计而已。晴然,皇兄怎会--” 说到此,忽然想起旁边还有个人在,顿时停住了。千霜却已疾步过来,敛起一切笑容:“雪晴然,那张帛上到底是些什么?” 雪晴然的声音近乎耳语:“众将力保我父亲的血书……” 四下寂然。 不知过了多久,夏皇子低声说:“晴然,不要回雪王府了。” 雪晴然摇摇头:“父亲尚不知发生了什么。府里还有槿姨,还有梦渊。我不回去,他们怎么办。” 她回过头,轻声说:“我想和蕖珊说句话。” 千霜说:“你和她还有什么话好说!” “我一定要说。” 蕖珊战战兢兢地看了看夏皇子。夏皇子却不看她,只对雪晴然说:“我和皇兄就在这里,不会动用玄术。你有什么话和她进屋去说,但是定要多加小心。” 雪晴然点点头,慢慢往屋里走。夏皇子等她进屋了,这才回头看了蕖珊一眼。他的眼神极冷,带着一种要将人看穿的尖锐。蕖珊娇怯怯地唤道:“三皇子……” “进屋去。” 他只说了这三个字,再不言语。蕖珊只得跟着雪晴然进屋,掩起房门。 雪晴然静静看着她:“是谁让你这样做的?” 蕖珊的声音比她更轻:“没人要我这样做。” “何必嘴硬。你是冲着那卷血书才来雪王府的。” “公主自己做了错事,人人都有责任规劝公主。”蕖珊扭过头望着房门,“公主问完了么?” “没有。”雪晴然向前走了一步,“你除了那卷血书,还从我枕中拿了什么?” “什么都没有。”蕖珊说完这一句,转身就要出去。雪晴然已追过去,牢牢抓住她的手腕。蕖珊回身一掌,比她的动作快得多,几乎要擦着她的脸颊。雪晴然来不及多想,用出了那招救命的刀法,伸手扼住了她的喉咙。 “把刀还我。” “什么刀……” 雪晴然手上用力,一字一字重复道:“把刀还我!” 她已顾不上会不会在她雪白的颈上留下痕迹,也顾不上她会不会因为这个举动再获新罪。她只知那把刀若被皇帝见到,玄明早晚又要被牵扯进来。 “公主……我……叫人了……” “外面只有两个人,都是我的兄长。” 蕖珊憋得面色通红,终于抗不过,从袖间取出了那把金错刀。雪晴然夺过刀来收好,放开她,匆匆出去了。 ------------ 一三八 冲冠一怒为红颜 窗棂上的霜花久已退去,外面的雪光映得屋子里也格外明亮。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来得比想象中更早。早上的天还不是很冷,但暖炉里仍旺旺地燃着上好兽炭,倒比春天更暖。水晶缸里也一如夏时,镇着各色水果。晶红透紫,看得人心也慢慢静下来。 羽华漫不经心地拈了一颗樱桃放在手心,看得好不专注。直到樱桃上的凉意完全退去,才将它扔到一边,抬头看着珠帘外。 “如此说来,你想出宫又是为了祭那个婢女?中元的时候已经祭过了,生辰又要祭?不过是个婢女罢了。” “求公主成全。” 羽华停了半晌,微微笑了:“何必如此呢?藻玉宫这么多宫女,个个都是出挑的。你若喜欢,挑个更好的赐给你便是。三天两头想着个已经死了的人,有什么意思。” “她与我有婚姻之约,是我的未婚妻。藻玉宫的宫女是皇妃和公主调教出来的,自然都比她好,却都不是我属意的那一个。” “可你属意的那个,已是永远都没可能的了。” 帘外人轻轻一笑:“公主就当我是个不可救药的蠢人吧。” “你想出宫,不是不行。只是我要提醒你一句。”羽华起身走到珠帘前,隔着细碎的珠帘看着外面的人,“玄明,谁都知道雪王府惹恼了我父皇。虽然连我也很难相信雪皇叔会杀皇后,但她自己说了有什么办法。这半年都在办皇后的丧事,雪皇叔生死一线,还有个失心疯的端木蕖珊跟着瞎掺和,坑惨了雪晴然。如今父皇大怒,连我那三皇兄都不敢提雪晴然三个字。你若出去,可要离雪王府远一点。” “请公主放心,姜凤的坟茔断不在雪王府里。” 羽华终忍不住挑开帘子:“雪晴然从前对你好,我也不是不知道。你连死了的婢女都能顾念,焉知不会犯起傻来,跑回去顾念旧主?” “怎么敢。” “怎么敢?你有什么事不敢?你连……” 玄明抬头一笑,那笑容制止了她说下去。羽华恼火地翻他一眼,只做了个“连逼我吃饭都敢”的口型。 “确是不敢。” “空口说话谁不会。” “若敢闯祸,甘愿罚俸半年……” “什么半年,想得美。”羽华顿了顿,“你敢回雪王府,罚俸一辈子,拔了你的舌头给她送去。” 玄明苦笑一声:“公主当真多虑了。” 羽华放下珠帘,敛起笑容,方回头唤道:“翠暖,给他出宫的令牌。” 玄明得了令牌走了,羽华这才回到原位坐下。碧秀忙送上一盏茶,陪笑道:“公主真是好心肠。” “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碧秀又说:“也不知他那未婚妻是个怎样的美人,都死了,还这么惦念。可是说到底也是死了,他是有点傻。” 羽华不冷不热地笑了一声:“你以后若能遇上个这么傻的,就是八辈子的造化了。” 碧秀觉察到她似有不悦,忙说:“奴婢一辈子陪着公主,谁也不遇上。” 羽华冷冷看着翠暖:“你听听,这没脑子的东西是越来越会说话了。陪我一辈子?我的一辈子难道就是她来陪的吗?都是你教出来的。” 翠暖立时跪下了:“公主,碧秀嘴笨,不会说话……” “不会说话还不会闭嘴么?”羽华回过身,将手中热茶兜头泼到碧秀身上,“玄明傻这话也配你来说?你比七十个犯傻的玄明加起来还要傻!赶紧滚出去凉快着,别在这站着烦我。” 碧秀胡乱在脸上擦了一把,果然跑出去了。只是没多久又匆匆跑了回来。羽华正在搜寻着责骂的话,就听她急急地说:“公主,前朝传来消息,要抄封雪王府!” 羽华顿感惊讶:“前两日不是说要幽禁雪晴然,只问雪皇叔的罪么?怎么又变卦了?” 碧秀说:“好像是苏尚书发现了雪亲王和念丞相暗中勾结。” 羽华险些将一口茶喷出来,忙用帕子掩着咳嗽了一阵,一边笑道:“这可是件好故事。” 天色渐渐暗下来。雪晴然已经听到外面的喧哗声,紧紧地抓着雪亲王的衣袖。雪亲王放下手中书卷,问道:“他们已经来了么?” 雪晴然颤声道:“都是女儿不好……” 雪亲王微微一笑,俯身抱了她一下:“有人处心积虑想要害我,便是逃得了一次两次,也逃不过千次万次。莲儿,难得连太子也愿意周全你,就领了这份情,好好活着,让我安心吧。” 他回过头去,示意梦渊过来。 梦渊早已感觉到这不同寻常的气氛,连忙跑到他身边。雪亲王难得地将他抱到怀里,温和地说:“梦渊,以后凡事要听从长姊吩咐。” “是。” “等你大了,事事都要为她考虑,照顾好她。” “是。” “若记住了,重复一次给我听。” “梦渊要听姐姐的话,要照顾她。” 雪亲王将他放下,轻叹一声,从雪晴然颈上扯下那个碧玉扳指。雪苍言的遗物,终于戴到了他手上。雪晴然心灰意冷,耳畔又传来一浪浪江涛翻涌之声。她睁大眼睛,定定看着他的墨色眼眸,冷硬唇角,如霜鬓发。如果这个人离开了,她还有什么理由留在这令人痛苦的世上? 房门突然开了,白夜闯进来,直走到雪亲王面前:“雪王爷,来人似在议论,此行并非只为问罪王爷,还要抄检王府。” 端木槿在一旁颤声道:“雪王爷,来者不善,还是带着莲儿逃吧!” 雪亲王略一迟疑,将雪晴然推到白夜身边:“白夜,你素来心高气傲,不肯屈膝人前。你说句实言,是否情愿保全我女儿?” 一瞬间的沉默。白夜说:“愿以身命保全雪晴然。” 雪亲王点点头,将雪晴然再往他身边推一推:“以陛下行事方法,雪王府周围想必已被重重围困。且见机行事,切勿让她做出冲动之举。” 白夜略一点头,忽然双膝跪下,朝着他一拜:“今日雪王府若有不测,白夜将来必十倍报还此仇。” 他的眼睛依然那么冷,冷得好像深潭暗处的冰。雪亲王看看他,不禁笑了:“无论你做什么,只愿不要伤及莲儿。” 就在此时,外面响起了陌生的声音:“雪亲王府上下人等,尽数前往寒莲池畔领旨!” 所有的人都整理冠服,默然走了出去。 ------------ 一三九 人世几回伤往事 “……雪慕寒押送天牢,雪王府亲王、王妃以下,男子满十二者投入莲池杀无赦,其余人等流放戍边。雪晴然素以妖言惑众,赐半夏煎一盏毁声,留居雪王府。因与端木蕖珊联合举罪有功,忠心可鉴,特赦免侧妃端木槿,改归苏尚书,封温惠夫人……” 端木槿怔怔抬起头:“什么……” 来人正是苏尚书幕僚,向她一揖道:“恭喜夫人,从此可与雪慕寒撇清瓜葛,做苏夫人了。” 端木槿急道:“我并未与端木蕖珊合谋陷害雪王爷--” “事到如今,夫人还怕什么。”那人说着收起圣旨,向旁吩咐道:“动手。” 顷刻间,冰莲池畔哭声震天,直上重霄。四周响起抄检府中物什的声音,禁军源源不断地涌入花园,将侍卫仆隶不由分说拖拽到莲池中扔下。稍有反抗,则会被乱刀砍死,再行投下。几个侍女慌乱中走错了方向,也被活活扔下莲池溺死。千古莲池的寒气封住了浓重的血腥,却封不住一府上下的号啕恸哭。 到如今时节,雪晴然反而只是带着梦渊跪下,安静地朝着雪亲王叩首三次,再不对他哭闹。雪亲王已带上沉重的镣铐,只对她点点头,轻声嘱咐道:“以后,永不要再信姓端木的人--” “雪王爷!”端木槿悲唤一声,跌跌撞撞扑到他面前,双手抱住他的脚踝,“黄天后土在上,端木槿一生之中从未做过任何有负于你的事!若有半句假话,我生生世世不得好死!” 雪亲王并不应声,即刻要走。端木槿失声痛哭:“雪王爷,你要怎样才肯信阿槿一回!你要怎样才肯将阿槿当一回亲人啊!我为你空守闺中多少年,不顾颜面断绝父女恩义,难道都是为了一朝背叛你!雪王爷,你要怎样才肯看阿槿一眼!” 雪亲王仍不看她,只淡淡地说:“你与我撇清瓜葛,最好。” 四面皆是纷乱悲声。端木槿仰头看了他一阵,猛然放开手,回身将梦渊抱在怀里,悲泣道:“梦渊,从今以后,长姊为母,你要听从姐姐每一句话!” 说罢站起身,几步便跑到冰莲池边,含泪回首道:“雪王爷,阿槿不知蕖珊之事!” 谁也来不及再去拦住她。这个一生委屈隐忍的女子,毫无迟疑地举身跃入那千古寒池。从此她再不必揣摩着谁的心思活着,再不必为一个久已逝去的女子谦卑低头,再不必那样隐忍痛苦地爱着一个人了。 镣铐喧响。雪亲王想去救回她,却被多少双手拉住。他只能定定地站在原地,颤声道:“阿槿,我哪里会不信你,我只是不想再拖累你……” 不等说完,已被人朝着花园外拉走。待要挣脱,却早因曼陀罗如蛆附骨的毒而力弱不堪。那高大的身影眨眼便消失在禁军的重重身影中。 雪晴然亦因要去救端木槿,被许多刀剑逼退,回头时雪亲王也已不见。她将梦渊拥到怀里,听着孩子不似人声的哭喊,浑身发颤。雪亲王走了,端木槿死了,无数人被溺死在冰莲池中。而这一切不过是瞬间的事。 一双手突然拽住她的手臂。她怔怔抬头,见到一张陌生面孔。那个禁军沉声道:“公主,速将雪郡王交出来,莫要徒惹灾祸。” “他只是个孩子。”雪晴然盯住他的眼,“你们想要怎样对他?” “按圣上旨意,一样要流放戍边。”那禁军仍朝着她伸出手,“公主,莫要于人于己为难,你一己之力,断然保不住弟弟,只会连自己也害了。” 雪晴然笑了一声:“你便来害我吧,将我也投进莲池去,让我一家团圆。” 那禁军踌躇着不愿动手,却有一人从旁抽出刀来,直接朝着她劈下。这时一阵烈风呼啸而起,凝结成一道道利刃,将那人一击倒下。 白夜在雪晴然身前站定,压低了声音:“公主,来人中混了许多身份不明的玄术高手,多半是冲着你来的。留郡王在身边,会害了他。” 雪晴然说:“小白,求你带着梦渊走,不要管我了。我--” “不要任性。”白夜冷冷地呵斥道,伸手将梦渊抱离她怀中,“今夜此地或许就是我白夜葬身之处,却因受人所托,誓要与你同生共死。你若还当自己是我结义的妹妹,就不要让我枉死在这里。” “你不想死就走!我就是要任性,我就是要死!没有父亲,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白夜将梦渊放在一边,对还在啼哭不止的孩子正色道:“在南方,你这样大的男孩已经要离开父母,独自生活。你若不想害死姐姐,就跟着这些人走,自己想办法活命。” 梦渊被他的冷傲目光震住,一时止住了哭声。好一会,他郑重地点了点头,举起一样东西:“梦渊不想害姐姐,想要她和从前一样高高兴兴。” 清冷月光下,孩子将手中那片小小的金色叶子放到白夜手中,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若你我都活着,我会让你和她团聚。”白夜认真收起叶子,随手将他推到方才那禁军手下。旋即回转身,将仍要去抢回他的雪晴然拉住,劈头打了她一巴掌。 “雪王爷还没死。就算死了,也只有你能为他送终。” 说罢拉起她的手,朝着花园围墙跑去。身后追来数人,皆被他玄术击退。雪晴然被迫随他跃到花园墙上,不料迎面而来的是骤雨般的羽箭。 她尚未完全回过神,见此情形只能出于本能用手去挡。白夜猛一翻身,抱着她落回园内。 雪晴然惊魂未定地抬起头,借着淡淡天光看到他身上有一支箭,一直没到箭羽。 “小白--” 霎时间,她忘了周围所有一切。身边哭喊,池中亡魂,她全都顾不得了。只因白夜玄术高绝,若非为了她,断然不会中这一箭。她绝望地将白夜扶起来,唤着他的名字。 许多人看到这光景,立即有一些过来,想要趁机袭击他们。白夜倚在她肩头,冷眼看着来人,竭力抬起一只手。 罡风四起。连雪晴然亦受不了那风的暴烈,背过脸去躲避。待她回首,想要杀她的人已尸横遍地,剩下的则无不惊疑散去了。 白夜撑着最后的力气,抓起她的手道:“活下去……” 雪晴然不住地点头,每点一次头,就有一串泪珠打落。白夜将她的手抓得更紧:“不许你……死……” 他的身子沉下去,雪晴然拼命抱住他,怕得声音也发不出。这时禁军们完成了杀戮之事,为首的那个将一个青玉盏凑到她唇边:“公主的半夏煎,趁热喝了吧。喝下去,就不会哭了。” 雪晴然含泪轻笑一声,接过玉盏,一饮而尽。 禁军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开始搜检府中的东西。周围全是尸首,白夜静静躺在她膝头,悄然无声。喉咙如同火烧一般痛楚,她略试了试,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于是她对着昏迷不醒的白夜抱歉一笑,将他的青纱额带再紧一紧,便起身来到莲池畔。 远处依然传来什么东西翻倒或破碎的声音,她已听不到。她的耳畔,只剩震耳欲聋的江涛。 ------------ 一四零 断魂千里随君去 这一天的皇宫,水泄不通。皇帝下了谕旨,一切人等,无论是拿普通出宫令牌,还是皇族手谕,甚至是雪氏九重莲玉牌,都不得放行出宫。 待玄明寻到一身禁军的衣服换上,最后一批弓箭手也已离开。他实在等不得再寻机会,干脆顺着御花园的紫藤架攀上几丈高的宫墙,冒险出来了。饶是如此,赶到雪王府时,看到的已是残局。 他从离开王府的人身上嗅出浓烈的血腥。那些人里没有雪晴然,令他愈发乱了阵脚,在偌大的雪王府中四处乱撞,始终寻她不着。晴雪院中一片狼藉,东西搬的搬,砸的砸。她的琴落在地上,弦也断了。甚至床头锦帐都未能幸免,被扯得破破碎碎散落满地。 她不在。 他在杂乱的屋子里坐下,取过那琴来,一边试着将琴弦接回去,一边强迫自己静下心细想。琴弦松散,他的手有些颤,结了几次都不成。禁军们杀了许多人,可他一路并未见到任何血迹。外面遍地落雪,却只有薄薄一层,并不能覆住那么多血痕。这府里还有什么地方能这样完好地掩住血的颜色-- 琴弦续结,他忽然明白了,忙放下琴,起身朝着莲池赶去。想到雪晴然身在距莲池那么近的地方,他慌得连脚步也不稳。此情此境下她会做出什么事,他实在太清楚了。他久已看出,她习惯于凡事都一个人硬撑,一旦撑不住时,便会做出最危险的举动。 月光静静落下,照亮满地悲凉。莲池上正有一个影子踏着凌乱纷飞的舞步,舞出一段伤心悲绝。苍凉的月光静静落在默然无声的冰莲上,她的衣袂和着泪水四下飞溅。 远处传来一声沉闷钝响,是雪王府的门匾被硬生生扯断。莲池上的人影一滞,旋即发出一声无法言说的悲泣,终于向着池水中一跃落下。 玄明此一惊非同小可,他深知那千古寒池的厉害,人一落下,再无活路。 这个念头出现的时候,他已赶至池边,跟着跳了下去。 月光穿透池水照下来,可以见到雪晴然的白色身影正向池水深处缓缓坠去。玄明赶上她,双手将她拖住。他感到有一股力量,也许是水流,也许是冰莲根须,也许是其他什么,正将她向着池水更深处拉去。 幽暗中,池底赫然现出一个黑黝黝的漩涡,江涛的声音隐隐传来,打破了莲池中的寂静。雪晴然的身子如同着了魔一般,急速地向着其中落去。 玄明单手将她死死挽住,另一只手抓紧冰莲的长枝,那上面有许多细密的小刺,瞬间刺破了他手心,寒气随之顺着伤口流入,瞬间弥漫到全身各处。雪晴然的身体却像被一双无形的手拉扯着,不可抗拒地向着漩涡坠去。莲花茎叶被扯断几许,两人还是一起落了下去。雪晴然的衣袖甫一触到漩涡边缘,即刻消失不见。他来不及细想,尽全力翻过身,将自己换到离漩涡较近的一侧。 那漩涡却在这个瞬间,倏然不见了。 池底恢复成一片磷光幽暗的冰面,玄明撑不住,呛了一口奇寒的池水,那感觉便如无数钢针猛然扎进肺里,血当即涌出来,丝丝缕缕染红了池水。 然而他终是没有放手,带着雪晴然一点点远离那个可怖的漩涡,浮出了水面。 冷月无声,映在铁色的天顶犹如一点泪痕。他抱着雪晴然坐在寂静的莲池边,低声道:“公主,公主!” 怀中女子面孔白得近乎透明,身上没有一丝温度,就像一尊白玉雕像,对他的呼唤全然不觉。 片刻安静。他再难自持,泣不成声:“莲儿--” 他拼命想为她挡住四面的寒冷,挡住风,挡住月亮,挡住死亡。他喊着她的名字,希望她能听到,能回应,能稍微暖一点。他的泪一颗赶着一颗砸落,全都碎了。雪晴然不动,不言,没有一丝温度。四下寂然,只剩他的唤声。他的手触到一样冰凉的东西,低头望去,是她腕上的朱红手串。 他将那手串连同她的纤瘦手腕一同握住,抵在自己唇边。他可有多恼恨自己。 “全是我不对,全是我不对,我本不该离开你身边,我本不该心怀不甘,赌气离开你身边。莲儿,我竟有这样自私任性!” 风卷起地上残雪,他却浑然不觉衣衫已被冻作冰凌,只将雪晴然抱得更紧,不让她受更多寒气。他恨不得自己仅存的一点温度全都给了她,好能替她死了。 突然间,雪晴然猛地咳嗽起来。 玄明睁大眼睛,十分小心地低头去看,雪晴然真的醒了过来,好一阵咳嗽,这才急促地喘息着,微微抬起眼帘,无声地唤着父亲。 玄明说:“是我。” 雪晴然闻声不语,半晌,才有些费力地抬起头,渐渐认出了他。她微启唇,却只能做出一个唤他名字的口型。 “是我。” 雪晴然窝在他怀里,嘴唇动了几次,忽然颤颤抬袖掩口,无声地哭了。玄明终于注意到这异样,忙问道:“公主,你怎么了?” 雪晴然摸着自己的喉咙,仍然发不出声音。玄明心中愈冷,低声道:“难道他们……” 半夏。她无声地说。旋即掩面而泣。 “半夏之毒我可以解,公主不必难过。”玄明低头拭去她的泪,“只是这横云终是个是非之地。公主,我们离了这里吧。” 她含泪抬起头。去哪? “天下之大,总有容身之处。我陪着你,给你建一座四季有花的院子,让你自由地活着,不再受这些委屈。你喜欢茶花,就种上满院茶花。喜欢莲,就栽植一池白莲。你只要抚琴,跳舞,饮茶,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就好了。举天之下,什么样的好琴,我也寻得到。什么样的好茶,我也配得出。” 雪晴然泪如雨下,一边点头,一边紧握住他的冰冷衣襟。忽然她又想起一事,急急指向一边。 小白。 两人寻到白夜。玄明察看片刻,从白夜身上搜出伤药,拔了箭簇,帮他裹了伤。又从自己怀中取出已经浸湿的药,灌到他口中。 “伤得极重。”他轻声说,“但他必定可以活下来。我先安顿了公主,再来接他。” 雪晴然浑然不觉身上寒冷,只望着他,信服地点点头。玄明将白夜小心背起,送到最近的屋子里。立刻又折回莲池边,扶起雪晴然往外走。 就在此时,突然传来了一个匆匆忙忙的脚步声。 “晴然!” 雪晴然慢慢回过头。夏皇子跑过来,匆匆解下自己披风裹在她身上:“晴然,怎样了?可受伤了?” 雪晴然默然不语,一点点退到玄明身后。 夏皇子微微停了一下,一双美丽的黛色眼睛望着她身边的人,倏然翻涌起冷色:“玄明?你怎能私自出宫?” 月光照亮了玄明一身结了冰的衣服,他有些明白了,不禁变作震惊神色:“晴然,你做了什么傻事!” 雪晴然哽咽着发不出声音,夏皇子忙朝她伸出手。玄明几乎是同时将她拥入怀里,低声道:“公主,我们走。” 说罢就要扶着她转身,却因浸了满身伤及筋骨的寒气,终于撑不过,身子微晃了一下。夏皇子看得清楚,就在这个瞬间将雪晴然从他手臂中夺了过来。玄明只来得及牵住她一只手,夏皇子猛一转身,将他那只手也甩开,沉声道:“玄明,你今日之罪,当灭九族!” 玄明一笑,毫不掩饰怒色:“我今日何罪?” 夏皇子微一回头,眼神中清清楚楚映出杀机:“你敢鼓惑公主。” “雪流夏。”玄明向前走了一步,怒极反笑,“口口声声尽是甜言蜜语,却回回都只坐视她的苦楚,算计于她。你这样的人,有什么资格问别人的罪?” 夏皇子单手挽着雪晴然,另一只手拔出了随身佩剑:“收声。我不是羽华,不会由着你高兴!” 玄明并未躲闪。雪晴然却双手颤颤握住剑柄,不住地摇着头。她的手不住发颤,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因为极度的恐惧。 夏皇子轻声道:“晴然,若我果然杀了他,你要怎样?你恨我么?” 雪晴然摇摇头,推开他手臂,颤颤巍巍向前迈出两步,站到玄明身前。然后她回转身,抓着夏皇子的剑指向自己胸前。剑光冰冷,她却毫无畏惧,只剩一脉悲戚。 玄明若死,我也不活了。 夏皇子难掩眼中伤怀,微微咬了咬牙,终还是轻声说:“晴然,我不伤他,你快放开手。” 雪晴然定定看了他一会,这才慢慢松了手,回身倚在玄明身边。片刻安静,然后她仰起脸,望着玄明: 我们走吧。 四周渐渐静了下来,巨大的府院仿佛已经化为一片废墟。 夏皇子看着面前两人相偎相依的模样,只觉得比落入寒池更冷。他不动声色地收起剑:“晴然,莫要悲痛至此。皇兄千霜已得父皇同意,免除雪皇叔刑罚,只幽居思过即可。” ------------ 一四一 千金公主似下流 雪晴然顿时浑身一颤,黯淡的眼中瞬间有什么东西被点亮。夏皇子不禁浅浅一笑,她是个多么难以琢磨,却又多么简单的人。他又说:“我回去以后,定然会再寻办法,保全皇叔。” 雪晴然早以为大势已去,此时忽然听到这个消息,不禁又悲又喜。迟来的泪水无声落下,她连连点头,含着泪对玄明笑了。玄明也回了她一笑,低声说:“公主可安心了。” 她用力点点头,急不可耐地朝着夏皇子身边走去。走了刚两步,却又忽然停下,回望着玄明,眼神中渐渐生出了苦。她有些迟疑地返身回来,慢慢伸手将他的衣襟抓得极紧,指节一脉泛白。玄明猜着她所想,露出暖人一笑:“公主若有心留下,玄明又怎敢阻拦。” 她孩子似的怔怔看着他。你呢? “我无处可去,自然是回宫。” 听到回宫二字,雪晴然立时急切地摇头。玄明仍带着温暖的笑容,俯身附在她耳边,用极低的声音说:“我去救出雪王爷。” 雪晴然听得清楚,一时间只睁大眼睛看着他,脑中一片空白。他的目光和从前一模一样,明明很温柔,却又能让人深信不疑。她曾得别人许多帮助,却从没有一人能对她说出这样惊天动地的一句话。她深知这句话能说出来已是不易,而他竟将此言说得如此郑重其事。 她想唤他一声,却只能徒然动几下唇。于是她握起他一只手,放在自己的脸颊上蹭了一下。 玄明对她的举动感到意外,反倒怔怔看着她,一时无语。雪晴然的心思他时常能猜出,却唯独有一样从未曾虑及。只因在他心里,那实在是比登天入地都更不可能的事。 因此他怔了一会,就老实抽回了手。 夏皇子看到这里,不禁轻笑一声,声音里带了许多复杂意味:“玄明,你可是要回皇宫?” 雪晴然闻声急转身,看着他的眼神里尽是惊恐。夏皇子压下心中的苦,伸手在她头顶拍了一下:“我绝不欺负玄明,也不会让别人欺负他。” 说这话时他面上带了清浅笑容。然自幼相熟,雪晴然却看出他笑容之下的失望,亦知道这其间缘由。她踌躇半晌,无声地开口。 是我不好。 夏皇子摇摇头,声音不由自主地变得温柔起来:“晴然,我已答应过,再不会骗你。你喜欢的东西,喜欢的风景,喜欢的人,我都会倾尽全力,好好保护起来。我这就和他一起回宫,若有人问,便说是我差了他做事。” 雪晴然点点头,示意地摸了摸头顶的玉簪。夏皇子又笑了:“暂且在这里委屈一下,我已寻回了你的侍女清舞,我不在时,就让她照顾你。” 雪晴然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这才发觉舞儿久已跪在不远处。只是遍地尸骸,她的身影也不怎么引人注意了。她情不自禁地跑过去。舞儿也起身迎她。夏皇子看着她们欢喜的样子,轻声道:“时间不多,玄明,既然你我都是私自出来的,不如还是尽早回宫吧。” “公主身上的半夏之毒需尽早化解,恐怕我还得停留片刻。” “也好。”夏皇子略一沉吟,“我看晴然身上仿佛没有莲池寒毒蚀骨的征兆。这又是怎么回事?难道是我会错了意,她并非自堕莲池么?” “确是没有染上太多寒气。”玄明点点头,“半夏性温带毒,或许是以毒攻毒化解了寒气。也可能是公主从前饮下的解药仍有余效。” 夏皇子微微一笑,眼角余光在他脸上溜了一遭:“那你呢?” 许久的沉默。玄明青白的唇边泛起一抹凉薄:“我好好的站在这里。” 白夜因为一阵剧痛醒来。 甫一睁眼,便看到雪晴然全神贯注帮他换药的样子。她看上去十分小心,更无一丝松神。但每被她的手碰到一次,白夜都不禁要疼出一身冷汗。如是几次,雪晴然终于注意到了越来越多的汗水,迟迟疑疑抬起头,正对上白夜冷月寒池般的眼睛,并毫无血色的嘴唇。 她顿时放下手中伤药,露出欣喜的神情。 白夜慢慢撑起身,接过她手中诸物,只片刻便将自己伤处裹好。这才四下看看,询问道:“什么时候了?” 雪晴然向他伸出两个指头,然后回身取过药碗凑到他唇边。 白夜推开药碗,微微扬起眉:“你的嗓子怎么了?” 雪晴然摆摆手,仍将药碗送过来,无声地应了句无事。白夜冷眼看了她片刻,接过药来饮尽,起身下床。雪晴然阻拦不及,只好追着他走到院中。 这一天下着簌簌清雪。雪王府一片寂静,全无声音。许是因为许多人新死的怨气深重,连鸟雀也不来这里驻足。四周只剩下落雪之声,半掩着无人能救的凄冷破败。晴雪院四围旧时蔷薇半被薄雪掩盖,像是再不会等到和煦的春日。白夜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睁得大大,动也不动地看了整个庭院一阵,然后转身回到屋里,安静躺回床上睡了。他的眼睛依旧那样清澈而冰冷,不动不移。仿佛这一场天崩地裂不过是个梦,谁人在梦中啼哭欢笑,生死离别,与他全然无牵。 雪晴然见他睡了,便将最后几块炭放入炉中,自去寻舞儿了。 她房中所有陈设在雪王府被抄查时皆被搬空,只有原来侍女们住的屋里剩一张空榻,遂改住在此处。因天冷,便将剩下的被褥寒衣勉强修补过,全铺在榻上。更让舞儿也和她挤着一张床榻取暖。 此时这屋里愈发显得冷,舞儿正将饭菜摆在一张被砸得缺角的案上,头发因忙碌而微有些散乱。桌上是一碗并不很满的糙米饭,菜便是白菜。雪晴然前生今世一向远离庖厨,舞儿更不肯让她做这些事,因此雪王府诸人散尽时,就只得舞儿设法做饭。然舞儿虽是侍女,也从小没做过这样的粗活,连如何撒盐都不知道。 那白菜据说还是府里下人入冬前收着要喂厨下那些鸡鸭兔子的劣货,因为实在不堪为食,这才没被一并捣毁。今日这白菜极咸,雪晴然一片入口,顿时面孔都白了。舞儿见势不好,忙端起盘子道:“可是难以下咽么?奴婢这就去换--” 雪晴然拉住她,指了指一旁暖炉上的钵。舞儿满面惭色,默默去将炉上药汁滤出来端给她。雪晴然将药汁饮下,觉得喉咙好了些,便试着开口道:“可……吃……” 舞儿长出一口气,轻声说:“公主每天饮下这药,便能发声。隔上一段时间,又复失声。虽如此,这两天能发声的时间确是比最初长了许多。” 雪晴然点点头,声音仍有些怪异:“都会好的……” 侍女无声地叹了口气,双手扭到一起,捏得指甲都发白。但她终于没有说话,也忍住了没有再叹气。 ------------ 一四二 从来墙倒众人推 声音最终回来,已是深冬时候。随着玄明留下的最后一剂药用完,桌上的白菜倒越来越淡。这一天格外冷,雪晴然挨不过,叫舞儿寻些东西生火取暖。舞儿为难了一阵,无奈道:“公主,只剩最后一筐炭,都给白夜烧了。” “最后一筐?”雪晴然微一蹙眉,她声音复原后,每一发声,喉咙仍然极痛。但此时自不会有办法将这痛也医好,便不曾言说。她忍痛叹气道:“那,咱们一起去煮些东西吃,顺便取暖……” 舞儿淡淡一笑,终于轻声说:“公主,府中银钱用尽,今天早上起已经断炊了。就连盐……都只剩一勺而已。” 雪晴然顿时呆住,好一阵回不过神。她连生死都已见惯,却是第一次遭遇贫穷。连日来的白菜已经让她吃得胃酸,不想现在莫说白菜,连炭也没了。半晌,她迟疑着说:“拿些东西出去卖……” “槿王妃和公主的首饰,一样不落都被收了去。连雪王妃留下的东西都没了。奴婢本想做些绣活拿出去卖,想不到连根像样的绣线也都没了。” 雪晴然再呆一阵,默默起身去一个个翻开箱子。花了半天时间才发现,雪王府中就只剩下了一个空架子。所有稍微值钱的东西,全都被收得一样不剩。 唯有一样留下,便是那个御赐的金锁。 她擎着那个金项圈看了许久,竟笑了起来。舞儿迟疑道:“公主……” “你看,他们想要逼得我将这东西卖了,好追究下来,治我的不敬之罪呢。” 舞儿怔了怔,垂手道:“公主且留着这个吧。奴婢再去想想办法。不管怎么说,宫中总还有人是惦记着公主的。” 雪晴然摇摇头:“若给宫中的人知道了我的样子,不知又会生出多少事来。” 四周一片寂静,只有寒风吹过纸窗的声音。舞儿忽然急切地说:“公主,奴婢去告诉夏皇子,请他将公主接进宫去吧!他是自幼在宫中长大,不晓得凡事要靠银钱,才会有此疏忽。寒冬腊月,公主再不寻个去处,受罪的时候还多着呢。” 雪晴然说:“我只求他和雪千霜能保住我父亲的命。再给流夏寻烦恼,我不愿意。况且……千霜是个性情疏冷的人,我若去宫中,怕他会彻底将我父亲的事抛在脑后了。” “奴婢不懂……” “没钱的事情,交给我办。”她起身朝着室内走去,“只是这件事传出去又会让父亲受辱,切不可让第三个人知道。” 舞儿惊得声音也变了:“公主,你想做什么?” 雪晴然兀自穿好斗篷,将兜帽罩在头上,又将案上琴抱在怀里,即刻向外走去:“我不会让人认出的。” 舞儿立时跪下挡住她的去路,悲道:“公主的琴曲岂是随便给人听的。公主,莫说雪王爷,便是夏皇子和杨皇子知道了,也不知会多心痛啊。公主,横云一向不禁买卖仆婢,你还不如将奴婢卖了!” 雪晴然不禁笑了,将她慢慢扶起来,轻声说:“树倒猢狲散,食尽鸟投林。雪王府落到今日地步,你还能跟着我,我早已将你看做姐妹。我从小有四个玩伴,姜凤为我枉死,玄明被我折进宫中,白夜被我牵连至此。只有殷锦缎算是有个好归宿。舞儿,我怕你也会有什么,真的怕……” 提到玄明,她又想起那夜他所说的每一个字,情知没有一样是可能的,不禁蓄起了满眼泪。舞儿亦落泪道:“就算有什么,那也是自己乐意的。公主,恕奴婢多嘴,你和雪王爷一样,太过看重情义了。奴婢说句掏心掏肺的话,宫里那些人有心救雪王爷,可不单单是为了情义。公主若不使些手段,隔着这么远,就是夏皇子也不可能时时刻刻想着雪王府的事,更别说那太子了……” “什么手段?” 雪晴然的声音带了窘迫和责备,侍女意识到自己失言,低了头不敢作声。 “我还记得第一次见流夏的情景……”她的声音低下来,“他牵着云凰的手,小小年纪,就像个大人一样。舞儿,他并不是你看起来的那样,他也很难。” 舞儿不敢说话。雪晴然抱起琴,默默走出门去。 舞儿望着她的背影,连连摇头,颤声道:“可他不是孩子了……已经不是你保护他的时候了……” 横云王城曾一度风行过饮茶之俗,自水月茶庄覆灭后,这一习俗渐渐被饮酒取代。雪晴然从前不曾关注过这些事,只沿着王城街道一路走过去,寻着最热闹的所在。 此时时候不早,但王城中仍然处处笙歌。不光是酒肆饭庄,就连许多富贵人家的高墙大院中也传出阵阵管弦。街上人却少,许是因为寒冷,只剩成群结伙的乞丐盯着她走过。 不知走了多远,雪晴然在一家挂着“景福”招牌的酒楼前停住了脚步。 这家酒楼里灯火辉煌,却意外的并非十分喧闹。借玄术去听,楼上楼下一片推杯换盏中传出的也多是些客套言辞。她取出一块巾遮住半张面孔,走了进去。 刚一踏进大堂,立即被扑面而来的热浪激得打了一连串寒颤。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已有多久没感受过这样的温暖了。 酒楼的伙计带着愉快的笑脸迎上来:“姑娘在此约了人么?” 诚然,这么晚,这么冷,若非约人在此,谁家女子会孤身踏入这样一座酒楼中来。 雪晴然并不说话,径直走到厅堂正中席地坐下。不等伙计回过神来,便取出琴,急速弹奏一曲。 拼却毕生技艺,她也只能做到这样了。那琴声如同春花缤纷四散,在空气中带起芬芳涟漪。她从未曾这样执着于卖弄那些精巧变化的弦音。 酒楼上下渐渐安静下来。大部分人都为这琴声吸引,停了杯向这边望过来。曲终,楼上楼下一片喝彩声。她默默抱起琴,向着四座施礼,然后伸出双手,做了个讨要的姿势。 不知是何人最先伸手,从楼上扔下几个铜钱。顷刻之间,落雨般的铜钱打落在厅堂地上,也有一些落在她身上。伙计连忙过来,冷声道:“还道是哪家的小姐,原来是个卖艺的。赶紧捡了钱出去,别在这寒碜人!” 雪晴然咬住嘴唇,尽量克制着不要打颤。她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准备,却料不到还是承受不住这样的耻辱。若雪亲王看到今日这一幕,不知他会怎样伤心难过。 她慢慢俯身去想要捡起一枚铜钱,却又停住。伙计不耐烦地用脚将地上铜钱踢到她脚边,呵斥道:“快些!再不赶紧,就将你扔出去!” 雪晴然只得半跪在地上,将铜钱一枚枚捡起来。伙计仍在不停催促。就在这时,忽然有个人走到她身边,将她拉起来道:“这样精妙的琴声,天下无双,岂是该用几个铜钱打发了的。” 她怔怔抬头,见面前是个和她年纪相仿的少年,生得清清秀秀,似在哪里见过。她生怕被人认出,忙低下头想要挣脱开。那人温和地说:“姑娘不要慌,在下姓仇,常来这里小酌几杯,却从未听过这样动人琴声。这里的老板是在下的结拜兄弟,姑娘若愿意,不如去见见他,以后就留下做这酒楼的琴师,便不必再受这样折辱。” 雪晴然抱紧琴,拘谨地点了点头。 “既如此,不知怎么称呼姑娘?” 雪晴然心中一惊,踌躇着不作声。那人迟疑片刻,轻声问:“姑娘不能说话么?” 雪晴然巴不得他这么问,连忙又点了一下头。那人想了想,微笑道:“如此,今夜有雪,我就称你雪姑娘可好?” 得了她的同意,这人又说:“姑娘深夜出来,想必是遇到了难处,急需银钱。如蒙不弃,在下愿略尽绵薄,赠……借些银子给雪姑娘。” 他本想说赠,看到雪晴然的眼神立刻改了主意。雪晴然知道这赠与借实在不过只是说法不同,真借了他多半也不会再要还了。然而时不待人,家中断炊,白夜重伤未愈,容不得她再与人客套推让。遂略点了一下头。 从此,雪晴然便借了仇公子的光,每天到景福酒楼抚琴卖艺。不久,王城人人皆知景福酒楼来了一个哑巴琴女,琴艺高绝。 ------------ 一四三 从来墙倒众人推(二) 不出半月,雪晴然已有些察觉到这景福酒楼的不寻常。来往此地的人看似平常富商,听其言谈却多隐隐涉及朝中事。有时酒楼上下觥筹之间,竟可探知朝中一切细微秘闻。就在这半月里,她已听说苏尚书正谋划着要扳倒什么人,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她颇忧心了一阵,后想到雪亲王早已被扳倒了,不再是苏尚书谋害的对象,这才稍稍安心些许。 又听到隐隐风声,说皇帝专宠妙妃,因甘皇妃出言折辱了她,几乎要将四皇子雁回强行换给妙妃抚养。只是妙妃自己不愿,这才作罢。 更有江夏水患将平,念丞相不日将荣归王城之说。外面似乎有许多人都在准备托人将自己引荐给他,但酒楼中的人又似都很不屑。 雪晴然听得心中悲凉,琴声也跟着变了。有人从楼上探出身道:“雪姑娘今天的琴声怎么这般悲楚?可是伙计又欺负你了?” 雪晴然不想惹是非,看看时候差不多,便住了琴声要走。旁有一人冷笑道:“区区一个琴女,竟敢这般目中无人。掌柜的,你是哪里寻了这么有气性的人来?” 这酒楼里素日少有喧哗,此时横生枝节,其余人愈发安静。掌柜已过去赔礼,雪晴然又要走,却听那人傲慢地说:“本公子又不是跟你生气,你来赔什么礼!去叫那琴女过来!” 雪晴然再想走已不可能,只得被催着上楼,到了那一桌。座首便是那自称公子的人,横眉立目好不跋扈。上下打量她一番,便傲然道:“见了我等,怎么不施礼?” 掌柜忙说:“苏公子,雪姑娘不能说话,是个可怜人。若有得罪之处,还请公子包涵。” “施礼要用嘴么?”那苏公子说罢,突然毫无预兆地将雪晴然拉到面前,“她分明是在看不起本公子!” 雪晴然生怕再出事端,连忙朝他连连作揖。苏公子冷道:“现在想起作揖已经晚了。你若真诚心赔礼,便跪下来将这一桌的酒杯都斟满。” 雪晴然只得压住气,当真跪下来,逐个将酒杯斟满酒。只是到了苏公子面前的那一个时,他却突然伸手来扯她面上薄巾。雪晴然大惊之下本能一躲,不意手中酒壶因此撞在了他的杯盏上。酒杯落地粉碎,溅得到处都是酒水。苏公子大怒道:“没规没距的野货!你作死!” 说罢抬手便要打。电光石火间,有个人一把将雪晴然拉到身后,低声道:“公子息怒,小人有要事相告。” 雪晴然惊魂未定地抬起头,原来是那仇公子。苏公子虽气恼,但听得“要事”二字,还是重新坐下了。少年回过头来对她亲切一笑,轻声说:“雪姑娘受惊了,明日再会吧。” 雪晴然感激地看了他一眼,急急离了酒楼。 翌日仇公子果然一早便在酒楼里,雪晴然又谢过他。他只笑道:“苏公子昨日是误会了姑娘,我已跟他解释过,无碍了。倒是今日苏公子生辰,在下原想送公子一样好礼,现在却不成了。” 雪晴然不解,他说:“苏公子喜欢歌舞,本想有姑娘的琴声,再请有名的舞者来,自是极好。奈何那跳舞的先生今日病得厉害,我却已经约下苏公子了。万一公子以为是我愚弄他,怕连这酒楼的老板也要受牵连。” 说罢露出个苦笑,自己发愁去了。 雪晴然犹豫了一阵,终还是走过去,碰了碰他的手臂,又指了指自己。 仇公子想了片刻,忽然两眼发亮道:“难道姑娘不仅精通琴艺,也会跳舞?” 雪晴然摇一摇头,又点点头。仇公子欢喜极了,连忙千恩万谢,寻人帮她张罗舞衣。 晌午时分,果然酒楼里宾客满座,都在祝贺苏公子。这时仇公子上前道:“苏公子,小人昨日说的好戏,可请公子过目。” 便示意雪晴然登场。雪晴然已换了舞者着装,只是脸上仍用一块巾遮住。她将琴放下,慢慢跳了几个舞步,忽然一跃踏到了琴弦上。众人一惊,却见她舞步轻盈,就用足尖挑拨琴弦,竟也奏出了一首曲。 无人不看得呆住。仇公子喜极,亦过来,随着她翩翩起舞。两人配合默契,一曲终了,仇公子牵住她的手,将她拉到苏公子面前,笑道:“公子,可好看?” 苏公子点点头,酒楼上下一片喝彩。雪晴然觉得欠下的人情总算是还了,亦心下宽慰。就在这时,忽觉面上一凉,那张蒙面的薄巾被人扯了下去。 她惊出了冷汗,待要回头,仇公子已经将她牢牢环在怀中,极亲昵地抱着她转向整座酒楼上下,笑问道:“大人们也觉得好看么?” 在场已经有人发出了低低的惊呼,更多人不知所以,只点头称是。雪晴然用力挣扎,却发现他已用了玄术制住她。她惊疑地看着这少年,他却并不看她,只收尽笑容,对着诸人道:“大人们难道认不出,这个供人调笑的舞姬,便是雪慕寒的亲女儿!” 雪晴然只觉得落入了冰窟之中,浑身上下都冷得打颤。少年的声音益冷:“雪字是横云皇族尊讳。有哪个卖艺的琴女胆敢受得起这一声'雪姑娘'的?当日你点头的那一刻,我已认出你了。” 他又回头道:“苏公子,今天的戏,可好看么?” 苏公子大笑道:“怎么不好看!雪慕寒的女儿像只小鸟似的取悦我们,连衣服都是尚书府侍卫给她换上的。她昨天还跪在地上陪我喝酒了吧?” “是。公子,她还曾跟小人借了银子未还呢。” 酒楼上下都传出了笑声。苏公子看着他道:“这传出去,可是多少年的好故事!清远,你就不怕雪慕寒的爪牙余孽向你寻仇么?” 少年冷笑道:“当年雪慕寒在王殿之上,将我亲如手足的白羽卫弟兄一个个残杀,直到今日我还夜夜梦到那时光景!谁来找我,我必奉陪到底。” “当时不是她挡下最后一箭,救了你的命么?你为何还要这样对她?” 少年沉默片刻,漠然道:“她救我多少次,也不能将哥哥们的性命还来。” 苏公子笑着摇摇头,目光转向雪晴然:“我时常听我表妹羽华恨你不死,原来恨你的远不止她一个。这都是雪慕寒给你做下的孽,你要怨,怨他去吧。” 雪晴然侧过脸望着那少年,淡淡一笑,低声说:“仇清远,你抱够了么?” 少年一怔,不由自主地放开了双臂。雪晴然慢慢走向自己的琴,慢慢将它抱起,慢慢走过酒楼厅堂,在嘲讽的笑声中慢慢走出了门去。 她身上依旧穿着单薄的舞衣,可她像是感觉不到刺骨的冷风。 ------------ 一四四 雪夜一帘幽梦深 雪晴然从侧门回到雪王府,舞儿远远便迎过来,见了她顿时大惊失色:“公主这穿的是什么--” 雪晴然嘴唇发青,僵硬地笑了:“墙倒众人推。可惜,这些好戏父亲他现在都见不到。” 舞儿猜想她是受了大委屈,忙住了声,将自己的外袍解下给她穿。雪晴然一把推开她,兀自向前走去:“我身上不冷,没有什么比我心里更冷了。” 到了屋里,见暖炉中炭火正旺。先回头道:“小白屋里有了么?” “他的屋子白天不冷,就用了略差些的。” 雪晴然说:“他伤未痊愈,受不得寒。换过来。” 舞儿不情愿地停了一会,见她意思坚决,料想推脱不得,遂叹道:“公主对他这么好,究竟能得到什么。” “什么也得不到,但是我以后回想起来时心里不会难过,小白以后回想起来时心里不会像我此刻这样冷。”雪晴然有些失控地提高了声音,喉咙顿时异常痛楚,“舞儿,不要再说什么得失计较了,我不想听。难道你肯留在我身边,也是为了得到什么?” 舞儿急道:“公主,你本来就什么都没有了,还要想着别人,这样可怎么活下去!白夜本是公主的侍卫,现在反成了累赘,公主,你若聪明,就速速自己进宫,由了他死活吧--” 雪晴然听到这一句“由他死活”,顿时又急又恼,挥手扇了她一巴掌。 舞儿惊诧地看着她,好一会才颤声说:“奴婢明明都是为了公主好……” “我知道……”雪晴然方一动手已然懊悔,立时抬袖掩住面上悲色,“小白从小陪在我身边,我与他情同手足。只要我还在,就绝不会让他受委屈。舞儿,你陪着我吃了这许多苦,已经仁至义尽。如今我落到这部田地,也早成了你的累赘了。你带着这半月攒下的银钱,去找个更好的地方吧。以后我若好了,你再回来。若我没本事,你就不必再回来了。” 舞儿怔怔看着她,轻声说:“奴婢敬公主为人,可人总要先活下去。公主,夏皇子在宫中不知多牵挂你,你去他身边,虽不能因此救了雪王爷,却可将自己救出这苦海。虽有了太子,可他以后也是堂堂亲王,公主若不早作打算,以后时过境迁,万一给别的女子抢了先……杨皇子虽疼爱公主,可他也全都是为了夏皇子罢了,到时候必定翻脸不认。那时候,公主还能指望谁的情义呵!难道白夜能送公主一生安乐么?” 雪晴然背转了身不看她,只低声说:“我不去催,流夏也会尽力救我父亲。我已拖累了许多人,我就算死了,也不要再害更多人。” 舞儿气得跺了一下脚,咬着牙将整筐好炭送去了白夜屋里。 半夜又下起了雪,雪晴然冷得睡不着,想添些炭,又怕吵醒舞儿徒增伤感,加上白天里疲惫,只蜷了蜷身子了事。 忽然一个轻微的声音引起了她的注意。落雪声几乎掩盖了那个声音,她凝神谛听,终于辨出那是一个人的脚步。 她慢慢坐起来,意外的并不觉得害怕。也许是近来遇到的算计已经太多,这样目的明确的脚步声反而显得不那么可怖。黑暗中,金错刀的锋芒令人更安心许多。她也不披衣,悄无声息地起身赤脚走到门前。地面传来刺骨的冷,令她的心愈发安静。 脚步声显得十分匆忙,却又夹带了一丝迟疑,不一会已至门外。她甚至可以感觉到来人将手扣在门板上,不知是想敲门,还是想直接破门而入。 好一阵寂静。那人只是静静伫立在门前,没有下一步举动。雪晴然捏紧刀,亦静静伫立在门里。自从之前被兰柯王躲过一次,她暗地里不知又将那一招刀法练习过多少次,如今便是兰柯王再立于面前,她自诩也可伤他几分。 不料门外的人站了许久仍无动静。雪晴然心下狐疑,外面那么冷,就算穿得再暖,站上这么久恐怕也要冻僵了。忽然念头一转,想到那人一路走到她门外,既不掩饰起脚步,更未曾停下来辨听她所在,倒像是对这里的一切熟悉已极。如此,这来意倒不像不好,反是善极。 她的心如同擂鼓般咚咚敲打着胸腔,手中刀刃也不觉间微微发颤。事到如今,还有谁会在这样的寒冷雪夜来到她的门外伫立不去。而况知道她住在这间屋里的,除却她和白夜和舞儿,举天之下也就只有两人。 不知为何,粮断钱绝时未曾泪下,被仇清远羞辱时未曾泪下,此刻雪夜寂静,她却抓紧手中的金错刀,无声地哭了。她心喜竟有人会来看她,却又同时觉得悲伤。只因这一刻,她实在太希望门外的是那个目光明亮浅笑雍容的人。可深宫中的侍卫若这样出来,一旦被人察觉便要重刑处死。他怎能来。他怎会来。 高居世外,种满院茶花,临一池萍碎,取香茶半盏,抚一曲青梅,那原和他的笑容一般,是她永不能触及的幻梦罢了。 这时门外人忽然抬起手,雪晴然连忙收刀抹去泪水,一边开门,一边低声唤道:“流夏……” 门外风卷着雪掠过。她手下一缓,打开门时,门外已空无一人。 冷月清寂,四下声绝。她茫然四顾,竟连听也听不出他的去向。凛冽寒风瞬间弥漫到本已很冷的屋里。她打了几个寒颤,只得疑惑地关门。就在这时,她看到了门前雪地里的一个盒子。 月光冷清清照下来。雪晴然低头捡起那个盒子。那是个朱红古旧的木盒,上面的花纹翻涌纠缠,看不清晰。只是个方圆不足七寸的盒子,端在手中却沉沉地坠下去。 她将盒子谨慎地打开,顿时意外地睁大双眼。 璀璨明亮的金色闪动着照亮夜色。那盒子里装得太满,细密的金沙纷纷顺着盒子四沿流淌而下。流过她的指掌间,尚带着一丝温度。 她呆了一会,急忙再向四周谛听。她连白夜在隔壁不安的翻身都听清,却偏偏听不到任何离去的脚步声。 好一会,她将那盒金沙小心收在怀里,轻声自语道:“流夏,是我难为你了……” 言毕,虽则心怀担忧,终还是极浅地牵起唇角,退回到了榻前。 舞儿仍然睡着,自始至终未曾听到这一切。窗外大雪依然簌簌落下,雪晴然蜷到单薄的被褥中,紧紧抱着那一盒金沙。 ------------ 一四五 风流浪子害人精 翌日,天晴无雪。舞儿拿着金子出去换银钱,雪晴然只说是偶然想起才翻出来的,她也并未多问。想来是苦了太久,一时高兴得顾不上那么多。不多时已带了两个十二三岁衣着寒碜的小姑娘回来,权作粗使的侍女。又买了许多吃用之物,一并带了回来。雪晴然连忙先拿了好的去白夜房中。 白夜不慌不忙地将四个肉包子吃得干干净净,丝毫没有长期饥一顿饱一顿之后的狼狈。自他受伤后,雪晴然愈发觉得他像个不懂事的小孩子,看他认真吃东西的样子,不禁笑了。白夜吃完了,抬起那双冷眼,开口却先问道:“夏清舞去了哪里?” “她就在后院……你要见她么?” 白夜摇摇头。雪晴然却难免多一份心,揣摩着他为何一开口就要先问舞儿的事。白夜一向有话直说,这莫不是对舞儿有了意思……念及此处忙说:“一直是她照料你,近几日她也辛苦了,没时间来看你。我去叫她来。” 白夜微扬起眉:“我伤重时,每次醒来看到的都是你。我不是想见她,只是问问而已。” 雪晴然含笑点点头。白夜迟疑片刻,又问:“怎么今天有点心吃,屋子也暖了?” 雪晴然说:“自然是因为之前没钱现在有钱了。” 白夜低头想了想,似乎是下了很大的决心般开口:“我的伤已经无碍,可以出去赚钱。” 雪晴然随口说:“钱的事我可以……” “让女人养家的人不配活着。” 雪晴然愕然看了他一阵,不知该不该笑,只好迟迟疑疑地问:“这是谁说的话?” “是玄明说的。”白夜应了一声,不知为何低下了头似乎有些不悦,“但我不知怎样赚钱。” 雪晴然不禁微微掩了一下嘴,企图掩饰面上笑意:“现在无需赚钱,养好伤要紧。小白,你喜欢吃肉包子么?明天我再叫舞儿去买。” 白夜严肃地点了点头。 珠帘静垂,隔住了帘外人面上神情。帘内依旧暖得过分,只得备下些凉凉的果品。 “这么混出宫去,可真够胆。” 一旁的宫女小心开口道:“公主,奴婢昨天听得他说,想念那个--” “那个死了的婢女?”羽华放下茶盏,不耐烦地摇了摇头,“玄明,你可以了吧?就为了看一座坟茔连命都不要了?” 没有回答。她百无聊赖地取过桌上一枝绢花,朝着窗外道:“那些东西去领冬衣怎么还没回来?翠暖,你去催催。” 宫女忙退了出去。待她走了,羽华才起身走到外室,站到跪着的侍卫面前:“你若真这么舍不得,本公主就叫人去将她的尸首挖出来烧成灰,日日夜夜放到你床头供着如何?” “玄明不敢。” 羽华微微俯身:“不敢?我不知有什么事是你不敢的。若不是碧秀偶然发现少了你,我还真不知自己院里竟有这么不知死活的东西。连夜偷混出宫,不知去向,给三皇兄知道了还不活剥你的皮。” 玄明微微一笑:“公主不如大发慈悲,赏我块令牌,我也不必这么提心吊胆了。” 羽华冷笑一声,愈发俯下身:“没心肝讨人嫌的奴才,你还要算计我多少?谁知你出宫以后究竟是去看亡妻还是去寻新欢,竟还有胆提令牌。若换了别人,我早将他扔出去喂狗了。” 玄明低头道:“再不敢了。公主若不高兴,就罚我吧。” 羽华恼得伸手托起他的脸:“罚你?怎么罚?这院里院外都给你哄得猫狗似的听话,想找人打你都找不到个下得死手的。难道要本公主亲自动手么?” “那可是几世修来的福分了。” 羽华咬了半天嘴唇,还是没能忍住笑。边笑,边骂道:“一样的虚话,怎么就这贱坯子能说得真的一样!” 玄明叹了口气,笑不作声。羽华也不再说话,指尖却在他带笑的唇角抚过,将那一抹淡薄笑意来来回回仔细摩挲,如同抚着案头一件器物。室内静得几乎可以听到呼吸声。半晌,玄明轻声说:“公主,你玩够了么?尹翠暖回来了。” 话音未落,果然房门骤开,翠暖抱着领来的衣服进来了。羽华来不及退回内室,便顺手扇了玄明一巴掌。在来人眼中,便是她气不过,冲出珠帘打了他。翠暖连忙放下衣服,快步过来将她扶回内室,一边劝道:“公主莫气,可别打了他手疼。” 这时碧秀和另外两个宫女也回来了。羽华说:“不打他我怎么解气。翠暖,叫青好动手。” 那皮肤白皙的宫女青好是近几日才调到羽华院中的,听到这话连忙依言过来,犹豫一阵,还是伸手在玄明脸上左右打了两个耳光。翠暖忙阻道:“够了!公主一时气话,你们倒忙不迭煽风点火!” 羽华却听这话不顺,冷笑道:“翠暖,怎么在你看来,我的话都是一时气话,当不得真的么?青好,接着打!若打得不好,便连你一块打。” 那宫女本性柔弱,方才两下也不过是轻轻的。现在却骑虎难下,只好咬牙闭眼,尽力打了五六下。玄明觉得脸上该是有些印子了,便慢吞吞地开口道:“公主慈悲,玄明实在知错了。” 珠帘内,羽华端起茶盏掩住面上笑意,不屑地说:“翠暖,罚他三个月薪俸,在房中思过三天。” 玄明谢过恩,起身回自己房中去了。 翠暖低声说:“公主,玄明入宫以来,薪俸已经被罚到来年十一月了。” 羽华难得地对她笑了:“又饿不死,怕什么。那样会生事的奴才,最好一星银子都别给他碰到。” 她忽然又想起了什么,愈发笑了:“昨日表兄来信,你再拿来我看看。雪晴然竟然去苏家的酒楼里卖艺,这可真笑死人了。” 翠暖应声而去。羽华又朝着帘外唤道:“青好,帮我倒茶。” 青好应声进来,小心提起茶壶。可不知怎么,壶嘴碰到茶盏时突然滑了一下,茶水立时溅到羽华手上。不等她回过神,羽华已将手中茶水尽数泼到她面上,左右开弓,打了她七八个耳光。翠暖刚取了书信来,见此情形惊得声音也变了:“公主仔细手疼!” 羽华抽出帕子擦了擦手,回身接过翠暖手中书信,这才慢慢说:“将青好撵出去做些洒扫的粗活,不许再进屋来。” 青好被打得满脸通红,连一句也不敢申辩。直到翠暖将她带到外面,这才哽咽道:“姐姐,青好并非有心,实在是公主手中茶盏不知因何晃了一下,才会将茶水泼到公主手上。姐姐,求你帮我说说情,我并非有心的。” 翠暖叹道:“你还是在外面吧。在外面,你还能少挨几回打骂。” “青好不懂--” “久了便懂了。”翠暖说完,再不应声。 安顿了青好,碧秀已来寻她。翠暖看看四下无人,低声嘱咐道:“碧秀,你可看到青好的样子了?以后千万离玄明远一些。” 碧秀不解道:“这和玄明有什么关系?” 翠暖不安地四处张望着,仍低声说:“记住便是。碧秀,你若是我亲妹妹,从此以后不要多管半件玄明的事。” ------------ 一四六 风雨飘摇家国乱 清早,新来的侍女一在做饭,一在扫院。白夜伤势渐愈,雪晴然带他到残雪院整理东西。 残雪院久被积雪覆盖,满院只是一片孤寂苍白。雪晴然将新做的牌位放到正屋,拜了几次,再将一串朱红的同心珠络放到那牌位前。 “槿姨……”她的声音极轻,想必门外的白夜也听不到,“思前想后,是我糊涂。天塌地陷,我竟一心只想着依靠别人。我竟以为只要咬牙挨过去,一切就会好转。今日我有一盒金可过难关,明日却不见得还会有。静下心想,人都有人的难处,若每句承诺都当真,可不是为难了自己也为难了别人。槿姨,你说这世上的诺,原本就是不能兑现才正常,能兑现才奇怪吧?” 无人回答。她再拜一次:“槿姨,莲儿学乖了。以后再不去索别人的承诺救自己,从前所听一切诺言,也全都勾销不理了。” 四下悄悄。雪晴然站起身,拍拍新棉衣下摆沾上的灰尘,离了这空寂的房间。 白夜正端立在院墙一角,动也不动地看着南边。寒凉晨风吹得他额前青纱微微拂动,愈发显得那张精致脸庞如石像般没有温度。雪晴然唤道:“小白,你在看什么?” 安静了一会,白夜轻轻跃回地面,下意识地摸了一下那条青纱额带:“夏清舞在何处?” “在晴雪院。”雪晴然应了一声,“最近你常问起舞儿,可是有事?” 白夜略一摇头:“既然有了别的侍女,就不要再让她离开雪王府。” 雪晴然脱口道:“你担心?” 白夜点点头:“多少有些担心。因我要留下来保护你,不能与她同去。” 半晌,雪晴然回过神来,连忙说:“既然如此,此间事了,我就去问她……” “不可。”白夜声音依旧极冷,“她多半不会说实话。” 雪晴然着实无语相对,只和他两人呆呆互看了一会。白夜今年方十八,肤色偏白,冷眼清澈,生得一副凛傲神情。虽则如此,身量始终比同龄少年略矮些,眼梢唇角又有几分玲珑可人,看着倒比实际年龄更小许多。忽然听他用这样认真的语气说起舞儿,雪晴然心中好不感慨。光阴的流逝,远比想见的更快。她仿佛又听到端木槿温和而落寞的声音,她说莲儿,你身边的这些人,早晚都是要离你而去的。 她说得对。阿缎走了,玄明走了,总有一天,白夜也会离开她,去往别人身边。 若不早些习惯一个人的生活,到那时节,可怎生是好呢? 正这样想着,忽听远处传来隐隐喧哗。不等她细听,白夜已低声说:“是皇宫来人,寻公主即刻入宫……” 雪晴然也已借玄术听到那边声音,忙低声说:“不能让他们知道府里还有你,小白,且不要露面。” 白夜点点头,当即立在原地不动,谨慎得连呼吸声也放轻。雪晴然自己则匆匆赶回晴雪院去了。一路过去,心中闪过千百种推测,最终徘徊不去的却是最可怕的一个。若不是雪亲王有了什么不好,皇宫岂会在此时召她。 到得院中时她已紧张得失控,既未看到舞儿和另两个侍女被捆缚在一旁,也忘了圣谕在前须得下跪,只一径奔到夏皇子面前,抓着他的衣袖颤声问:“流夏,我父亲怎么了?” 不及说完,人已快要站不住。夏皇子忙扶住她:“雪皇叔平安无事。是周焉国后到访横云,因素来听说你的琴好,想要听一听。” 雪晴然一颗心这才终于放下,长长叹了口气。忽听有人在一旁笑道:“何止琴声好,莲花公主的舞姿也是极好呢。” 她听得这声音有些熟悉,回头望去,不期然看到了景福酒楼那苏公子的鄙夷笑容。 “苏某也见过许多舞姬,若论身姿窈窕,肌肤柔白,却没一个比得上公主。那日酒楼相见,本意即刻领回去好好宠爱,却不料原来是堂堂公主。无知得罪,还要请公主恕罪--” 雪晴然正要开口,夏皇子已沉静地打断了他:“身为新晋禁军领袖,却敢对公主出言不逊,论罪当斩。” “诚惶诚恐。”苏公子带着冷笑敷衍一揖,目光转向一旁:“只是听闻雪王府一切资财皆已录入国库,下人也都论罪处死流放。不知这么多侍女又是何处得来,她们的新衣又是哪里买的?公主离开我家的酒楼后,又去什么地方换回了这么多钱?” “是我给她的。” 苏公子一时哑然。嘴唇张了几次,才切齿道:“三皇子情深义重,不知陛下怎么想。” 夏皇子淡淡一笑:“父皇不是久已将她许婚与我了么?看来苏公子记性不好。” 这件事想必再也不会作数了,说出来传到皇帝耳中又不知如何。雪晴然惊道:“流夏--” “苏公子执意不许留这些侍女在府里。”夏皇子略一停,声音不经意间带了一点柔软,“随我进宫住下吧。” 雪晴然急转身,这才看到三个被捆缚起来的女孩。那两个年纪小的已经吓得面无人色,只有舞儿尚未乱了阵脚,仍静待着什么。 夏皇子说:“别的无妨,苏公子,清舞原是皇宫里的人,是我暂借了出来的。现在我要将她带回宫里,不能给你带去审。” 苏公子恼道:“三皇子,这借口未免太不堪!” “你不信,去翻了人头簿,再来找我。” 说罢取出剑来,挑断了舞儿身上绳索。雪晴然想到白夜还在,忽然心中一动,轻声说:“流夏,我可否再借舞儿帮我看看院子?” 夏皇子随口说了那样的谎话,万一苏公子当真查起来,舞儿性命休矣。而白夜伤未痊愈,单独留在府里,也须有人照顾。最好的是两人能够患难与共心心相印,干脆带着那盒金沙一起私奔去了,岂不是一举多得。想来舞儿聪慧,早晚会知晓白夜心思,白夜性子虽然有点奇怪,好在生得俊秀貌美,料她也不会不爱,故而此事并不难办。 想到这里,竟难得有些喜悦。 舞儿此时却白了面孔,颤颤扶了扶额头,低声说:“皇子,公主,舞儿若留离了公主在这里,恐怕性命不保。” 瞬间的沉默,夏皇子点点头:“那收拾了东西,随我走。” 雪晴然却迈不开脚步,心中犹挂念着白夜。夏皇子说:“若有什么忘了的,回头再让清舞取便是。” 雪晴然忆及舞儿之前种种,料想她是期待着皇宫的锦衣玉食也未可知。果然如此,勉强她留下却是不好。这样一想,只得勉强点了点头。 夏皇子立刻挽起她的手向门外走去。苏公子哂笑道:“好一幅英雄美人图!回去必当叫画师画了,让今日没来的人也都欣赏一回。” 夏皇子说:“横云朝中没见过我和她携手而行的,恐怕就只有你和苏尚书了。自云凰死后,别人看这幅图看得都烦了。” “如此,是苏某少见多怪了。”苏公子跟上来,“那就让他们听听,服了半夏之毒又离奇复原的嗓子,和原来比相差多少。三皇子果然神通广大,竟寻得出这样灵丹妙药。只是苏某糊涂,怎么记着是圣上亲自说了再不想听到公主声音的?” 雪晴然很想问他一句老是这样问自己会不会觉得烦。夏皇子却停下脚步,回过头去看着他:“说来惭愧,只有这药,实在和我没有一点关系。” ------------ 一四七 笑问客从何处来 皇宫依旧是旧时形状,辉煌而静默。只是太久不来,雪晴然都已经忘了今天是否是上朝的日子。但既然有这么多人到雪王府接她,想必不是。 由于苏公子的存在,她一路都不得开口向夏皇子说起白夜和舞儿的事。她不认为白夜留在雪王府会遇到比在皇宫更多的麻烦,但想到他是孤身一人,心里仍然难受。 舞儿与她同坐一辆马车,虽不曾开口,那双俊眼里的神色可是变化万千。似得了赦,又像犯了错,最终都是不安,却又从不安的缝隙间生出葛蔓般的喜乐。别的并不稀奇,唯有那一丝压抑的欢喜,似乎扣动了雪晴然心中一些从未念及之事。她凝神想了一会,轻声说:“舞儿,我都算不清,我有多久没见过御花园的茶花了。” 舞儿像是突然被惊醒,匆忙一笑道:“现在是冬天,何来花开呢?何况御花园本无茶花。” 雪晴然点了点头:“是我……又糊涂了。” 车子一震,停了下来。随从掀起车帘,夏皇子好听的声音传到耳边:“晴然,到了。” 雪晴然下了车,这才发觉已可远远看到王殿。不禁疑道:“流夏,为何会先来这里?” “周焉国后定要在殿上等你。” 雪晴然愈发不解:“周焉国后为何会突然到访横云?又为何要见我?” 这时苏公子突然在旁开口,声音倒有些着恼:“周焉的军队到访的还更早。谁知道那女人想做什么!她急着见你,焉知不是你暗地里竟串通了周焉吃里扒外。” 夏皇子终于忍不住眉心一蹙:“苏东辽,事到如今说这些话实在太没意思。难道周焉人站在面前时,你心中所想仍是如何欺负一个无依无靠的女子么?” 苏公子并不像是无言以对,但他终于选择了沉默一揖,退下去了。夏皇子无声地叹了半口气,换上了温和神情:“周焉骑兵屡犯南方边陲,如今横云缺少将才,许多事只能从长计议。我不知周焉国后意欲何为,但她没理由对你不利。晴然,今日起我不离你左右,若她为难你,只管唤我。” “唤了你,救得了一时,却救不得一世。”雪晴然慢慢摇着头,凝神看着他黛色的眼眸,“你已为我做了许多为难之事,流夏,莫说是一点委屈,就算是她打我骂我,我也愿意暂且忍过。” 夏皇子顿时怔住,面上带了一点近乎愕然的神情。雪晴然说:“已经耽搁了许多时候,我们还是快回殿上吧。” 她穿着市井中最朴素的布衣,并不合身,因而更显得身形瘦削,头发只用一根玉簪挽起,面容苍白。不知何时起,她的眼睛也染上了莲池似的寒凉。夏皇子默默点点头,带着她走向远处高阶。这一路只有海水般深寂的沉默,也不知究竟走了多长。 王殿也依然是旧时王殿。雪晴然的身影方一出现,群臣便莫不侧过头来,旋即露出震惊的神情。他们惊她变得苍白的脸颊,惊她变得纤瘦的身体,也惊她变得凉薄的眼睛。但他们最惊的还是她粗劣的衣衫。 嗡嗡的议论声越来越响,直到有个极高大的身影快步走下玉阶,直走到她面前,沉声唤道:“雪晴然--” 雪晴然盈盈一拜,略显臃肿的棉衣使得这个动作带了一丝凄惨意味:“见过千霜太子。” 随着这同样略带清寒的声音响起,御座上的人突然惊得浑身颤了一下。皇帝的声音沉沉响起:“你没有喝那盏药?苏尚书--” 苏尚书慌忙应道:“回陛下,她,她确已饮下了。” “可我听到了她的声音。” 苏尚书有些恼恨地看着雪晴然。雪晴然行至玉阶前跪下,低声说:“半夏之毒,确是饮下了。不过冰莲池水恰有解此毒的功效,我又恰投了一回莲池,毒便不小心解了。” 举座皆惊。千古寒池,有谁敢自己纵身跃下?有谁从莲池归来还能苟活?有谁能两度落入池中,却至今完好地站在他们面前? 长久的寂静中,忽然响起个清朗明亮的女子声音:“本宫叫她来是为听琴,怎么她的琴不在?” 雪晴然抬头望去,却先见到了笑容僵硬的羽华。她身旁坐着位中年妇人,头戴一顶金碧辉煌的华冠,火红的宝石在冠上铺出个凤尾,犹有一颗滴水般悬坠额前,与几乎垂到肩上的耳坠一色不差。她的衣服也是华贵的暗红,金线缭绕,极尽铺张,却比在场所有人都更单薄,清晰地勾勒出匀称有致的姣好身材。那衣服样式与雪晴然素来见到的都不同,如此天寒地冻,王殿也远非温暖如春,妇人的肩膀却几乎完全裸露在外,大片霜雪般的肌肤在红衣映衬下愈发白得耀眼,像是全然不觉寒冷。她眼中没有中年妇人的慈爱,只有倨傲跋扈的蔑视。 “国后容禀。”雪晴然重新低下头,“我的琴前几日不慎断了弦,尚未修好,因此不曾带来。” 周焉国后淡淡一笑,只到唇边,未近眉眼:“那就让苏尚书去找一把好琴,你和雪羽华一起,到那寒枫阁给本宫作伴。” 说罢不看任何人,抬手,起身,走人。羽华只得跟着起身,扶住她那只丹寇妖娆的雪白手掌。千霜分明恨得快要捏碎了手中古琴,却只能咬住一口气。不光是他,整个朝堂上下皆是浸透了恨色的死寂。 周焉国后行至阶下,忽然抬眼看了看雪晴然,向她摆手道:“你看到你姐姐是怎么做的了?” 羽华忍气抚着她一只手,不敢妄动。她的另一只手仍旧抬在半空里,等着雪晴然去扶。 雪晴然淡漠地看她一眼,平静地应道:“回国后,我看到了。” 说罢仍低下头,再不言语。 周焉后眉梢极轻微地动了一下:“然后呢?” “恭送国后。” 空气中传过瞬间的凝滞,周焉后眼中出现了意外。 突然整个王殿上下所有的大臣官员一起开口道:“恭送国后!” 他们早就忍不下去,只因连皇帝都忍耐不发,也只好强压怒气。忽然雪晴然公然违抗周焉后,他们再也顾不上她是不是罪臣余孽,便跟着开口了。周焉国后微微一笑:“穿得再落魄,到底还是雪慕寒的女儿。” 她慢慢放下那只伸出的手:“如此,‘请'你随本宫去寒枫阁。” 寒枫阁,寒冬一至,再无冶艳红枫,只剩寂寂楼阁。 小暖炉上正炖着一碗冰糖燕窝。羽华坐在一旁,慢慢扇着火。周焉后斜倚在一张贵妃榻上,仔细地看了雪晴然很久,忽然问道:“王殿之上你连扶我一下也不肯,为何这会要你捶腿又肯捶了?” “王殿上我是横云公主,此时我是国后的晚辈。” 周焉后淡漠一笑:“有你这样个女儿倒好。” “父母命蹇,生了我这样不中用的女儿。” 燕窝好了,羽华用一方帕子将半透明的瓷碗端过来,默然递上。周焉后并未抬眼:“放着吧。” 羽华巴不得放下,退到了一旁立着不动。 周焉后凝神看着雪晴然,轻声说:“我的女儿一生下就死了,只有个儿子……他出生时下了七天七夜的暴风雪,第七天子夜雪突然停了,整座城夜不点灯,雪光明如白昼。” “好祥瑞。” 不知为何,周焉后的面容忽然变冷了:“堂堂周焉世子,自然出生便有祥瑞。” 她慢慢摆了一下手:“时候不早了,你们去歇下吧。” ------------ 一四八 纤云弄巧星传恨 寒枫阁以赏枫得名,冬天里枫叶落尽,却多了几分寂寥。夜风吹过周围的枫树林,发出莫可名状的声音。 羽华想来已在周焉国后身边受了许多委屈,此时早已睡去,呼吸却极不安稳。时而翻身,时而呻\\吟,像是梦到了什么极可怕的景象。忽然她低低地叫起来,声音里全是极度的恐惧:“别,别过来……” 雪晴然翻个身,羽华有时会变得很胆小,她早已见过了。这会不外乎是梦到了周焉国后。 这念头一闪而过时,却听到羽华的声音变成了绝望的哀告:“不关我的事……三皇兄,不关我的事……求你饶了我,三皇兄……” 她又连翻了两次身,声音愈发急促:“母妃,别丢下我……翠暖,玄明……救我……” 她终于痛苦地叫了一声,猛地从床上坐起:“放过我--” 声音戛然而止。雪晴然合起眼,装作睡得正沉。羽华转过头来听了一会,然后悄悄起身,赤足走到窗前。雪晴然微睁开眼,看到她战战兢兢地打开窗,向外张望了许久,这才又关好窗退了回来。 不知过了多久,羽华终于勉强睡稳。这时雪晴然翻身起来,极轻地穿好衣服鞋子,闪身出门去了。皇宫禁卫虽多,但远非密不透风。她身手虽然不好,但好在善于听风,能够发现别人所在,又仗千红之术,能隐藏起自己的声音。如此,足矣。 外间当值的侍女已经睡了,而舞儿并未在其中。她并不觉得意外,动身往凤箫宫的方向去了。且去看看杨皇子身体可好,再寻夏皇子问出雪亲王所在。 凤箫宫一片寂静,只有竹林簌簌作响。她慎重地从后院绕进去,凝神细听。所闻多是高高低低的鼾声,或不经意的呓语。在这些细微的声音里,却辨出夏皇子屋里尚有其它响动。 一瞬间她有些迟疑,因为从小到大,虽然无数次听过夏皇子的墙角,但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候偷听却是头一回。想了半天,谨慎还是多过了礼节,更念及偷听本身就已经谈不上礼节,遂隐没脚步,到了窗下。 先听到的却是个女孩子的声音。即使这样安静的夜里,那个声音仍低到近乎耳语:“是个朱红的楠木盒,上面绘着纹样。奴婢虽记不全,但大致不会错。” 雪晴然极慢地牵了一下唇角。她再不会听错,这是舞儿的声音。 纸张掀动,夏皇子的声音低到她几乎听不得:“你画的不错,这是流云图。” 舞儿的声音忽然带了不易觉察的笑意:“公主以为是皇子给她的,奴婢听到她唤了皇子的名。那人想必也听到,就走了。” “但你却听不到他离去的声音,对么?” “皇子聪慧。” 夏皇子长长地叹了口气:“清舞,你可还记得最初去晴然身边的目的?” 片刻沉默,舞儿突然犯了错似的:“回皇子,清舞记得。” “白夜会对你起疑心,便是为着你忘了最初的目的。清舞,你是去照顾她,保护她,而不是去监视她。” 舞儿急道:“奴婢不敢!皇子,白夜疑我,但他未向公主提过,公主并不知道……” “果然如此,今日马车中,她为何要提起御花园的茶花?清舞,一个人是要多熟悉皇宫,才能告诉她御花园中本无茶花?” 一片死寂。他最后苦笑了一声:“事到如今,晴然必定以为是我指使你去她身边。” “皇子的心意,公主并非不知,她怎会生这样误会。” “雪皇叔之事到现在都无法给她一个交待,我早已辜负了她许多信任。”他像是忍不住又说了一句,“可我真的查不出雪皇叔所在。皇宫都翻遍了,王城也差不多翻遍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父皇他是有多--” 他停下来,不再说话。许久,舞儿轻声说:“如此说来,这一趟差,清舞是办砸了。” 她的声音说不出的虚弱:“难怪留下的总是姐姐,派出去的总是我。皇子,清舞这颗棋,是不是……” “我不告诉他。”夏皇子停了停,“你虽做事不妥,却无意间成全了另一件大事。水月茶庄之事淡出世人眼中很久,我却总有些在意,如今愈发觉得怀疑。只是我既在苏东辽面前说了你是宫人,此后你便只能做一个宫人了。” “是。” “且回去吧。” 不知何时起,许多细小的雪花从夜空中无声地坠落。雪晴然仰起头,忽然有些迷惘,天穹实在太深太远,那么细碎的雪,究竟是从多远的地方落到人间来的?若落下来便注定会消逝成空,又何苦要走上这一遭呢。 翌日苏尚书果然送了好琴来。雪晴然便焚一炉香,在窗前坐下,静静弹奏一曲。才到一半,周焉后忽然问道:“你小小年纪,怎会奏出这样苍凉弦音?” “兴之所至罢了。” 周焉后一手支颐:“你父亲究竟做了什么错事?” 雪晴然并不抬头:“国后既然已经得到消息,并且能趁我父亲不在出兵横云,想来这些细节小事,也是早已知道清楚的了。” 周焉后淡漠一笑:“那这么久,你都是怎么活下来的?你府里还有什么人?” “只有一个侍女,是皇兄流夏差去服侍的。” “莫要诳我。” “岂敢。” 周焉后抬起眼:“雪慕寒得罪了许多人,你孤身住在府里,若无几个侍卫守着,哪里活得到今日。” 雪晴然停住琴声:“府中所有侍卫,都死了。” 周焉后漫不经心地抚着腕上一个八宝金钏:“别的我信。前几年礼王回去的时候,可专门提过你有两个侍卫,一个身手比雪豹还快,一个玄术高得逆天。这样两个人,难道也会死?” “回国后,礼王说的二人原是我幼时玩伴。后来一个有福的,被我父亲送给了羽华姐姐。另一个……却是死在了禁卫的箭下。” 周焉后的手不知不觉停住了,双眼微微眯了起来:“哪个有福躲过了一劫?是那用刀的,还是头上戴了青纱的?” “用刀的。” 一声轻响,雪晴然抬头望去,是她腕上金钏不知怎么掉了两颗翡翠。周焉后略一摆手:“人多吵得我。你们出去吧。” 两人巴不得出去。刚到外室,翠暖连忙过来扶着羽华休息。舞儿也来搀扶雪晴然,雪晴然说:“我不累,想出去走走。舞儿你留下,若有事,即刻去寻我。” 说罢出得门去,走到枫树林中透气。 几只麻雀在雪地上跳跃着觅食,圆滚滚的身子,蹦蹦跳跳起来却很轻盈。雪晴然在一棵树下坐了,什么也不想,专心看着这几只胖麻雀。虽不是什么名贵艳丽的鸟雀,却反而更能让人觉得欢喜。她不禁微微动了动嘴角,对那些麻雀笑了。她倒也想做这样一只胖胖的麻雀,无忧无虑,自在活着。 突然所有的麻雀一起惊飞,她怔怔抬头,千霜抱琴的高大身影已如玉山倾倒,就在她身边堆成了坐着的姿势。 “一个人在此发什么呆?” “我在看麻雀。” 千霜抬眼四顾,不解道:“麻雀?在哪里?” 雪晴然气结:“还不是被你吓飞了?” 千霜将琴横在膝上:“不就是麻雀么?” 说着轻抚琴弦,一连串弦梦飘摇而起,个个都是蝴蝶形状,绕着她翩跹不去。雪晴然惊讶地睁大眼睛,完全被这奇异的幻景吸引。千霜住了琴声,低下头来看着她。好一会,他伸手碰了碰她的脸颊。 “你的脸色怎么这样不好?” “大概是昨晚突然换了枕席,睡得不好的缘故。” 千霜似乎犹豫了一阵。 “听说你自幼进宫都是住在凤箫宫,可要去那里住着?” “不必了。” 蝶梦渐渐散去。千霜抬起头,望着被枫树的枯枝割裂的天空:“是想念你父亲么?” 雪晴然没有回答。千霜重新低下头,一只手轻轻搭在她头顶。 “这样逞强是给谁看。傻丫头。” ------------ 一四九 空有日月朝暮悬 隔了几天,又到了上朝的日子。周焉国后直到日上三竿,才忽然想起似的说:“今日该是横云上朝的日子了,本宫想留在这看看雪,你们俩,替本宫去王殿听听。” 雪晴然和羽华一同走出寒枫阁,忽然听到三四个人以极轻的脚步窜入了周焉后房中。她一时忘了其他,只凝神听着。那几人的声音着实压得低,听不清晰,只隐约听到只言片语。“大概”“或许”“未必可”,“似有”“未定”“不见得”。周焉后终于怒道:“要你们有什么用!” 这一声断喝惊醒了雪晴然。她猛然回过神,羽华正冷冷看着她:“晴然妹妹,你在做什么?” “我在想今天要回雪王府。” 羽华继续向前走去:“我要回藻玉宫尚不得,你回雪王府不是做梦么。” “姐姐身高位重,若有危急可做人质。我本就无人怜惜,不过凑数罢了,说不定就回得。” “卑微也有卑微的好处呢。” “高贵也有被迫卑微的时候呢。” “没想到我晴然妹妹也会低眉顺眼地说:‘现在我是国后的晚辈,捶腿就捶腿吧'。” “又哪里想得到羽华姐姐竟然会什么都没说。” 两人冷言冷语地走向王殿,不知为何各自心中并没有像从前一样怄着气,反倒很有些悠然自乐。更离奇的是,她们都看出了对方的悠然自乐。人,果然遭受了同样的精神残害之后会更容易沟通。 行至王殿外,两人齐齐停住了脚步。因那王殿外,赫然摆着一口沉重的棺材。 羽华立时脸色惨白,举袖颜面,向后连退了几步。雪晴然也吓得面无人色,却是出于不同的原因。她几乎想也没想,便径直扑到敞开的棺材上。 片刻后,她长舒一口气:“是个女人。” 羽华闻言放下袖子,却仍不敢上前:“女人……是谁?” “看不出。”雪晴然微微扫了一眼棺木中的枯骨,“看衣着,恐怕死的时候还不到中年。” 羽华突然呆了一下:“不是云凰?” “云凰?” 羽华自知失言,忙绕过棺木向玉阶上走去,匆匆说:“我昨晚梦到她了。” 雪晴然心中转了几回念,也跟上去。才走几步,忽然羽华在前面又停住了,望着王殿内的脸色比见到那口棺材时更糟。她疑惑地跟上去,只看了一眼,便也如被雷劈了一样动弹不得。 王殿上跪着一人,身穿藻玉宫侍卫的暗红色衣服,头发束得干净整齐。任何人见过这个挺拔的背影都永不会忘记,并且无论何时何地看到了都可以认出。她失声念道:“玄明……” 不知为何,羽华先看了看夏皇子。这时夏皇子也看到了她们,他的脸色似乎也不好:“两位公主也来了?可是周焉国后让你们来?” 羽华怯声说:“是。” “既然来了,就快入座。” 羽华连冷汗都下来,雪晴然又何尝不是。混乱中,两人的手不知何时挽在了一起,仿佛不这样实在难以走到自己的位置坐下。 直到她们坐下,王殿依然无人出声。羽华实在按捺不住,颤声问道:“父皇,这是……怎么回事?” 皇帝并不应声,只凝视看着玉阶下的人:“你说你姓花。苏尚书今日带了户部人口簿来,横云所有花姓人口都有记录。你是哪一城哪一户花家?” 玄明从容应道:“我自幼辗转被卖给许多人家,只最早的那一家姓花。之前的事久已遗忘,且那一家主人,本是兰柯国祝皋山中的隐者。” 皇帝重复了一次:“兰柯国。” “父皇,”千霜向前一步,仿佛早知道这样回答,“他早已对三皇弟说过这样的话。今天再问他一次,不过是为引出祝皋山一节。儿臣从前游历山川,祝皋山中确实流传花氏女的故事。据说那女子生得极美,后来却不知所踪。坊间皆传她曾与云映湖有染。” 苏尚书忙不迭地说:“横云当年也有众多传言,说云映湖正妻梦冬花生性善妒,不仅不容妾室,连云氏庶出的子女也敢残害。若然如此,花氏女果然生下云映湖的儿子,不能写入族谱也是大有可能的。” 四下悄悄。玄明说:“若几位皇子和尚书大人都已靠各自的想象敲定了真相,玄明委实无可辩白。” “我们确实只是推测,所以才会将你带到殿上,而非直接处死。”夏皇子端立一旁,“你今天一早被人见得在御花园暖房中寻药草,是精通药理。又曾与周焉礼王对峙,身手不凡。相貌既有云映湖的影子,偏又与盗取百花图的贼子身量类似。更兼有个令人生疑的出身,实在很难推脱干系。” “我是识得一些药草,但六宫之中懂药理的人多如牛毛。我与白礼对峙,并未取得半分胜算。年纪相当,我不仅与贼子,就是与皇子,身量也是相类的。祝皋山不止一户花家,皇子可再细查。” 雪晴然听到这里,终于想起此前曾在夏皇子窗外听到的话,有些明白了。羽华已先她一步开口道:“父皇,皇兄和尚书大人可是怀疑玄明和水月茶庄有关?他已来了皇宫这么久,若然如此,怕羽华早死了千百回了。” 殿上朝臣纷纷称是。苏尚书得意道:“为彰显皇恩浩荡,我与太子已决意不能冤枉无辜,必得有铁证在先。” 皇帝点点头:“说来。” “云氏满门尸骨未留,但近日犬子重到云府,却于密室寻得一具尸骨,按灵前牌位所言,正是花氏女玉容的尸身。”苏尚书回头望向殿外,“若此子确是云家人,他的血滴在骨上会被吸纳。若不是,则会原样流淌。此认亲之法,人所皆知。” 说罢急不可耐地拍拍手,只片刻,殿外的棺木便被抬到门口。千霜怒道:“王殿重地,怎能被这些秽物玷污!只取了尸骨便罢,棺木停住!” 玄明愕然回头,正见到几个禁卫推翻棺木,将里面女子的尸骨倒在地上。钗环珠串四处翻滚,纤细的骨头恰好成作一个人哀哀伏于地的姿态。 禁卫搬走棺木,将那具尸骨拖入王殿。尸骨年深日久已然腐坏,每走几步,就有一些零碎骨头落下来,也无人理会。那人行至玄明身边,看也不看便将尸骨扔到他面前。 雪晴然打了个寒颤。那副尸骨一路被拖来,她仿佛都能听到一个女子含冤悲泣的凄惨声音。云映湖的俊雅笑容浮现在眼前,当初他为云昱受人折辱大闹刑场,如今花玉容平白遭人这般作贱,他若泉下有知,又会是何等心情! 她睁大眼睛看着玄明。他和她一样脸色青白,却只低着头动也不动,不说话,不看谁。 千霜取出一把短刀扔下玉阶:“你护卫过横云两位公主,功不可没。我也但愿是自己多心冤枉了你,速为自己作证。” 许久的沉寂,玄明拿起刀,握着刀刃一划,将拳伸到尸骨上方。艳红的血缓慢滴下,无声地坠到枯骨上。雪晴然忍不住探出身,而羽华已顾不得对骷髅骨骸的恐惧,起身奔下席位,径直跑到玄明身边。片刻后,她回身跪下:“父皇,羽华看得真切,血并未渗入骨头。” 对于这样结果,千霜似乎仍无丝毫惊讶,只淡然道:“如此,果然是我和三皇弟误会了也说不定。恭喜你洗脱嫌疑。起来吧。” 玄明放下刀,正要站起来,忽然夏皇子问道:“皇兄,不知这尸首如何处置?” “既然是云家人,反正都是祸害。”千霜随意地挥挥手,“何况她活着时也必是个轻佻女子。拖下去找个地方扔了就是。” 苏尚书说:“太子英明。但这花玉容身为云家一员,当初问罪时竟给她躲过了,实在可恼。” 千霜微微一笑:“既然如此,现在补给她。念在只是妾室,补五十鞭子就算了。” 苏尚书忙挥挥手,立刻有人取来沉重的藤鞭。羽华迟疑道:“皇兄,这骨头已经烂了,五十鞭……不就连渣都不剩了么?” 千霜愈发笑了:“那要看她的造化了。动这个刑,也是为横云出一口恶气。玄明,方才枉你受了委屈。这个机会,就交给你吧。” 藤鞭即刻被放到玄明面前。到此时,雪晴然终于明白了。滴血认亲之类,原本是个幌子。寻来花玉容的尸骨,真正的目的其实只是对这已死之人百般折辱,看玄明会不会动怒。若他真是花玉容的儿子,便有铁石心肠,此情此景又焉能不怒。任何一个做儿子的都不可能眼看着母亲受此凌辱,除非他死了。为着这样的理由,千霜,夏皇子,苏尚书,居然能够不计前嫌,三人联手合作。 她难以置信地抬起头,一开口,喉咙便如烈火烧灼般痛楚:“太子,她在水月茶庄被问罪之前就已死了,何必再做出这样的事?你我的母亲如今都在皇陵长眠,你难道不能将心比心--” “雪晴然,”千霜打断了她的话,“玄明既然不是她的儿子,此事谈不到将心比心。” “如何谈不到?”雪晴然站起身来,难掩眼中恨色,“人人都是别人的子女,人人都将成别人的父母。岂能因为不是自己的亲人,就这般罔顾天道人伦。雪千霜,我竟不知道你有如此狠心!” 她快步行至阶下,跪在花玉容的遗骨旁:“陛下,周焉国后就在宫中,横云万不能做出这等不仁不义之事,留人笑柄。若陛下也觉得花氏女罪有余辜,雪晴然愿替她受这五十鞭。断筋错骨,死无怨言。” 说罢固执地看着皇帝。她已打定主意,今日必不会让藤鞭落到花玉容的遗骨上。 王殿一时无声。群臣大多明白千霜的意图,却又暗地觉得雪晴然说的也有道理,不知到底该支持哪边。最要紧的是,不知皇帝心在哪边。 一片沉寂中,突然传来啪的一声巨响,旋即是无数破碎的声音。雪晴然浑身一抖,回过头时,只见满地都是破碎四溅的骸骨碎块。玄明放下藤鞭,沉声道:“太子,三皇子,玄明可否告退了?” 所有人都骇然看着那一地碎骨。他可是下了多狠的手,才能一鞭将尸骨击碎至此。许久,千霜机械地点一点头。玄明面无表情地转过身,跨过满地残骸,走出了王殿。 ------------ 一五零 青梅一曲旧梦无 是夜羽华急着回藻玉宫,雪晴然急着回雪王府。周焉国后不知在急什么,却因此顺利地放了她们先后出来。 雪晴然临走前很不厚道地卷走了寒枫阁许多点心,并提前将舞儿支开。未向任何人辞行,一个人步行离了皇宫。 月色清肃,奇怪的并不冷。她许久不曾这样自由地走在王城街上,且周围一个需要防备的人都没有,至多不过一两个乞丐罢了。一时心情略有些轻松,脚步也跟着变得轻快。远远的不知何处传来笛声,清亮婉转,又像带着深深的寂寥。 她忽然惊讶地叫了出来:“是《青梅》?” 果然正是兰柯王在御花园中吹过的那一曲。她踏着风,顺着笛声传来的方向一路奔过去,最终在高高的墙外站住。正想着这是什么地方,忽然回过神来--这岂不正是被摘了门匾的雪王府么? 然那笛声确是府里传出的。她隐起脚步声息,循着声音而去,惊讶地发觉自己最后到了晴雪院门外。这时曲子已不知重复过多少次,终于停了。她的脚步亦跟着停下,抬头向高处望去。 屋顶有个静静坐着的身影,正披着满身月色把玩手中一支紫玉笛。他的眼睛好明亮,好像未经世事的赤子一般。 雪晴然即刻就要过去,却又改变主意,屏住呼吸,走到屋檐下才突然纵身跃起,攀着屋檐翻身上去,正落在他面前,轻声唤道:“玄明。” 玄明抬起头,像是不敢相信般看了她一会。雪晴然在他身边坐下,含笑道:“你不认识我了?” 玄明怔怔地伸出手,在她的额发上轻轻一触:“不是梦……” “怎会是梦--” 话音未落,突然整个人被他拉到怀里紧紧抱住。他的衣服上有若有若无的苦涩馨香,一如从前。雪晴然指尖发颤,亦紧抓着他的衣服。她心中有许多话要说,却又千头万绪理不清楚,最终只轻声说:“玄明,我心里好难受。” “发生何事?” “水月茶庄的事早已过去了,人也都死了,为何还要没完没了的追究下去。何况云庄主的那些罪名本就是……” 玄明轻轻笑了一声:“都过去了,就不要想了。” 雪晴然默默点头,又想到一事:“雪千霜……他还有没有为难你?” “并无。” “我没想到他……他们会是这样的人。” “事情已经过去了。”玄明低下头来,静静看着她的眼睛,“公主为何会回来?难道出了什么事?” 雪晴然这才想起,将手伸到厚厚的棉衣里,取出了一个热气尚在的包裹:“我给小白带点心回来……你看到他了么?” “恩。看到了。” “他有没有责怪我?” “怎么会。”玄明唇边泛起温暖,“公主对人这么好,谁也不会怪你。只要一看到你,什么苦楚也可忘了。” 雪晴然将点心护在怀里,认真看着他:“你看到我,也会忘了那些烦恼么?” 玄明点点头。 她顿时觉得有个小小的焰火在心头闪耀着绽开,发出无声的喧嚣。一面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好,好像说什么都不够好。好一会,她说:“我看到你,也能忘掉所有苦。哪怕……哪怕……” 哪怕明知什么都是不可能的。 风起了,带来浓重寒意。雪晴然打了个寒颤,慢慢离了玄明的怀抱,在他身边坐下。不知过了多久,才轻声说:“这支玉笛,竟然还在。” “不知怎么落在雪地里,今晚恰好被白夜踩到了……所幸不曾踩断。” 雪晴然笑了笑,又问:“今晚怎么出宫来了?” “文淑公主说我今日受了委屈,许我出宫散心。” 最后一丝温暖也被风吹散。她点点头:“她对你这么好……” 玄明只一笑,并未回答。她几乎掩饰不了自己的难过,匆忙起身道:“我去看看小白。” 才迈出一步,不意突然滑倒,直朝着屋檐滑过去。可叹滑下去的一刻,她仍然没忘抓住点心。 这一出许久不曾上演,玄明呆了一下才回过神去拉她。孰料多日来连连降雪,屋顶早已湿滑不堪,才一拉到她的手臂,自己也跟着失去了平衡,一遭坠下房顶去了。他虽素来身手灵活,无奈终归是人不是猫,难以在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半空里调整平衡,说时迟那时快,眨眼便要摔到地上了,他只得如在莲池下时一般,翻身替她一摔。 幸而是滑下了通向后院的屋檐,因少有人来,檐下尽是厚厚的积雪,这一摔才不至于伤亡残废。玄明方要起身,突然感到异样--侧目望去,雪晴然双手交叠护着他的头颈。倘若没有地上的积雪,最先触着地面的便是她那双纤纤素手。 她可有多宝贝她那双手,于情于理,他都很清楚。她难道竟会不知,若真这样直落下来,她的手就要受重伤么? 她低下头,大而璀璨的眼里带着惊恐:“玄明,可有摔到?” 两人离得太近,她身上似有若无的幽香都闻得到。玄明感到难以思考。他想起了那夜纱帐中烛影摇红,她腰间一朵艳绝红花,可有多妖娆。真像一簇火焰,快要将他整个人烧成了灰。这是个看上去何其凉薄的女子,常常点染起清寒惑人的浅笑,不出一言便伤得人体无完肤。可她心中真正柔软的地方,却是旁人永不会想到的可怜可爱。 他翻了个身,将位置从下面换成了上面,俯下去吻住她的薄唇。这一刻他忘了彼此身份,忘了一切顾忌,全天下就只剩了这个形容不出有多好的女子。她的唇角舌尖都带着隐隐的凉,宛若新开的冰莲永不会被暖透。可她的气息是极暖的,撩拨得人心神俱乱。他的手抚过她耳后,顺着脖颈落到温暖的衣袍中去,触到了她极快的心跳。这时她突然将双手缩回身前,用力推了他。 玄明猛然回过神,这才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立时慌乱地放开她,退到一旁的雪地里:“公主,我,我……我许是……疯了。” 雪晴然在雪地中坐起,咳了好一阵,这才慢慢喘匀了气。玄明低下头,脸色极为难看:“玄明知罪……愿随处置。公主,我并不是想……我……” 片刻安静。雪晴然有些尴尬地笑道:“我只是透不过气了,并非……” 说出“并非想”和“并非不想”需要的勇气不可同日而语。她实在拉不下脸说出“并非”后面的内容。想了半天,默默挪腾到他身边,攀住他的肩膀,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玄明蓦地睁大眼睛,借着月光清晰看到了她满脸绯色。不由得伸手在自己脸上摸了一下,深疑是想得太多出现了幻觉。正迟疑间,忽然满怀都是她的薄香了。雪晴然偎依在他怀里,不确定地看着他。 玄明少有脑子如此不好使的时候,怔了半晌只能念出一句:“公主……” 他的声音亦被怀疑所占据。雪晴然大窘,放开双手起身就要走。才走两步,忽然被他一把拉住,拢到了怀里。 一时无人说话。雪晴然斟酌一会,却什么巧话也想不出,开口时连声音都比平时怯弱几分:“玄明,上次在莲池边,你说的那些话,都算数么……” 有花的院落,抚琴品茗,远离尘世。 不知为何,玄明突然放开了她。她急忙回过头,见他的神情已不复方才的惶惑。他甚至后退一步,这才带着安慰的浅笑轻声说:“公主身高位贵,不必如此这般。玄明一定寻到雪王爷,让公主父女团圆。” 雪晴然呆了呆,原来他竟误以为她是为了救雪亲王才对他这样亲近。他心心念念这个承诺,却无意中忽视了另一个。她一急,顿时忘了什么深浅礼数,走到离他极近之处,牵住他的衣袖道:“我不是为了这个--” 不等说完,忽见玄明侧目望向一旁。脚步声渐近,眨眼便转过屋子到了后院。她只得恼恨地住了口。 白夜踏进后院,刚要说话便看到了雪晴然眼中愠色,再看看两人之间区区寸许的距离,忽然福至心灵,晓得自己做了何样遭雷劈的错事,立刻又转过身,打算回去睡觉。 雪晴然尴尬地唤道:“小白,怎么了。” “无事。”白夜的声音依旧清冷如霜,“当我未曾出现过。” 雪晴然红了脸,声音都有些稳不住了:“回,回来。” 白夜闻言站住,不解地回过头来看着她。因他认为,雪晴然这时理应该赶着他走远才是。 雪晴然四下看看,无力地捡起落在一旁的点心:“给你的。” 白夜难得如此迟疑,只得又看了玄明一眼,觉得他的神情却又没那么幽怨,终于心中释然,回到两人面前接了点心。 玄明仍不说话,只默然看着地面。雪晴然叹了口气,挨近他身边:“总之方才……我没有责怪你。” 玄明抬起头,正触着她的眼神。那眼神中的恼火实在太明显,他忐忑地应道:“……是。” 雪晴然说:“那我们一起回屋里吃点心吧。” 三人默默去了白夜房中,在诡异的气氛中,将本来属于白夜一人的点心分食干净。其中雪晴然吃的似乎格外多,特别是白夜喜欢的点心,几乎被她吃完了。 白夜发现了这一点,不解道:“公主以前好像并不喜欢虾饼……” 雪晴然说:“因为周焉国后每天摆着一大盘,所以我也变得喜欢了。” 白夜的手突然停在半空里,半块点心落回盘中。不等雪晴然借题发挥,玄明连忙将那半块东西塞到自己嘴里,这才避免了一场原因不明的牢骚。 可他吃完了才看到白夜仍是那样动也不动,不禁和雪晴然对视一眼,问道:“你怎么了?” 白夜慢慢放下手,恳切地说:“公主,我想和玄明单独说话。” ------------ 一五一 多情自古空余恨 雪晴然带着心事伏在桌边睡去,醒来时已是天亮。室内空无一人,她跑出去,看到白夜独自守在门外。 “玄明呢?” “回宫了。” 好一阵,雪晴然才自嘲地笑了:“自然是回宫。” 白夜略微打量了她一下:“可是有事?” 雪晴然叹道:“本来要说的话还没有说完。昨天王殿上……” 想了想觉得无妨,反正此事许多人都已知道了。遂将殿上人折辱花玉容尸骨之事讲给白夜听。白夜并未发表看法,只疑问道:“这还有什么可说的?玄明不是已经打碎尸骨,解了围么?” 雪晴然喃喃道:“小白你不知道,禁卫把尸骨扔到玄明面前的时候,不知为什么,我心中难过极了。” 白夜不假思索地说:“你一向如此。” 雪晴然呆呆地立了一会,直到觉得肚子有些饿了,这才想到侍女们已都不在身边,若不出去买,大概就要自己煮饭了。一想之下,又念起另一事,脱口道:“小白,我把舞儿留在宫里了。” 白夜淡然看了她一眼:“你终于起疑了?” 雪晴然斟酌了一下,尽量委婉地说:“其实她也不是有什么不好,如果你觉得挂念她,我再请她回来……” 白夜说:“为何我要挂念她?” 雪晴然呆了呆。 “不是你自己说每次她独自出门,你都很担心?” “因她独自出门时,若与旧主互通消息,我和你都无从得知。” “你还说问她怕不会说实话……原来是这个意思么?” 白夜眼中闪过些微迷惑:“还会有别的意思么?” 安静。 这时白夜突然想起了什么,低声道:“糟了,我也有句话忘了告诉玄明。” 雪晴然自小到大从未听过从他嘴里说出“糟了”这样的感叹句,感到十分新鲜:“你要告诉他什么?” 白夜并不回答,转而说道:“公主,再到上朝时,可否让白夜同去?” 雪晴然点点头:“自然。” 白夜神情凝重地看着她,似乎还想说什么。半晌,却只问道:“公主,还有什么事需要我做完么?” 雪晴然摇了摇头。白夜扶了扶额前青纱,再不说话。 这一日羽华回到藻玉宫,一眼见到碧秀和青好正在踢毽子。两人玩得入神,皆未见到她来。直到她已走到面前,才吓得双双跪下。 羽华要过那毽子仔细看了看,冷笑道:“这东西做得精巧,哪来的?” 碧秀因之前得了翠暖的告诫,不敢开口。青好却老实地答道:“是玄明做了给我和碧秀玩的。” 碧秀忙说:“哪里是玩了。早上是绿萝给公主取糖水,慢慢腾腾老走不快。玄明说踢踢毽子腿脚就快了,所以才做了个给走路慢的踢。” 羽华说:“翠暖,去取剪刀来。” 翠暖应了一声,快步跑进屋去,尽力找了个最小的剪刀出来。羽华接过剪刀,将那毽子上的羽毛从末梢开始,一分一分剪成碎末。碧秀和青好跪在她面前,冷汗几乎要将冬衣浸透。这时羽华将毽子剪得只剩了几个摞在一起的铜钱,这才把剪刀递回翠暖手里,将那铜钱轻轻一扔。 “这样的,才能练出来。你们就踢这铜钱吧,踢到三个铜钱都碎了,才能吃饭睡觉。” 说罢向屋里走去,一边冷道:“翠暖,把那个生事的东西叫过来。” 翠暖应下,责备地看了碧秀一眼,去寻玄明了。 羽华饮过一盏茶,玄明便到了。谁也不说话。翠暖试探着说:“公主千万别生气,舒心的事多着呢,奴婢去给公主端些冰糖雪梨来?” 看她没有皱眉,这才慢慢退下去了。 翠暖刚一出屋,羽华立时就要开口。玄明却先于她,似乎有些惊讶地说:“原来公主讨厌毽子。” 羽华哼了一声,眼神里真正现出怒意。玄明跪在珠帘外,像是浑然不觉,仍迟疑道:“如此,却是白费功夫了……” 羽华不知他在说什么,不耐烦地掀起帘子出去,刚刚扬起巴掌,却突然顿住。 玄明手里拿着个金环箍成的毽子,毽羽是极艳丽的虹羽,修剪得整齐悦目,真不知比青好的那个好上多少倍。 她挑了挑眉:“这是什么?” 玄明淡淡一笑:“本是看公主近日操劳,想要做来给公主解闷的。既然公主不喜欢,这就拿去拆了……” 羽华笑起来,伸手夺过那个漂亮的毽子:“拆什么拆!你敢拆我的东西!” 就在一旁的椅子里坐下,一边打量着毽羽,一边含笑道:“昨晚出去,都去哪里寻欢作乐了?” “昨晚?”玄明笑了一声,“我想去给姜凤烧些纸钱,却想到薪俸已经被扣到两年后了,只好空手去她墓前哀告一夜,求她在那边烧些银子给我。” 羽华放下毽子,朝着他俯下身:“你现在提到她时,没有从前那么难过了。” 玄明顿时住了声,微微咬了一下嘴唇。 羽华冷冷一笑:“男人尽是无情无义的东西。你已开始忘记她了。” 长久的寂静。羽华拿过那虹羽毽,伸手要扯上面的毽羽。这时玄明的声音忽然响起,是她不曾听过的安静声音:“我小时候,身边的孩子无论年长还是年幼,都有爹娘给的玩具。那时我很羡慕,就去问身边的大人要。她对我说,你是个有娘生没娘养的,你娘早就死了,想要什么,跟在她后面去了向她要吧。” 他慢慢抬眼望着羽华:“我自己学会了做毽子,可是永远只能一个人玩。直到我遇到姜凤。她愿意把自己的爹娘分给我,把自己的家分给我,把自己的心分给我。她能不厌其烦地陪我踢毽子,抽陀螺,一样样把幼时得不到的东西还给我,哪怕别人笑话她。我是无情无义,否则早已去九泉之下陪伴她。可我并没有忘记她,尤其一辈子不会忘记她死去的那一天。” 好一阵安静。羽华起身到他面前,微微一笑,伸手在他唇边抚了一下:“随口说说罢了,怄什么气。告诉我,昨晚还去了什么地方,见了什么人?” 玄明虽未避开她的手,却也没有再见笑容,只低声说:“我见到了白夜。” 羽华的手顿时僵住:“他没死?” “我知公主厌恶他,但他与我自幼形影不离,我便是再无情义,也不能丢下他不管。” 羽华听出他话里有话:“所以呢?” “本想来求公主,看样子说了也是白说,还是告退了。” 说罢就要起身。羽华将他按回原处,恼道:“你不说怎么就知道是白说了?说!” 玄明似乎很不情愿,半晌才开口道:“我想带白夜看看……周焉人。他自幼被遗弃在南方国境上,一直很想回去看看那里的风物人情。如今,他……” 羽华微微笑了:“他怕自己早晚会给雪王府陪葬,再也到不了家乡,所以想看看周焉的装束,听听周焉的语音,聊解心结?” 玄明没有应声。 “他要进宫来很容易,要通过重重重兵把守走到王殿,却是难比登天。” “……是。”他侧过头去望着一边,“我不该妄想劳动公主,只求公主不要杀他。” “奴才,我在你心里是什么?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么?”羽华切齿一笑,“起来。” “是。” “跟我过来。” 说罢,她站起身,兀自掀起帘子走向室内。玄明默默地跟在后面,看着她一直走到榻前站定,然后解开重重叠叠的外袍,露出一个贴身挂在颈上的锦囊。 锦囊打开,里面是裹着锦缎的玉牌,玉牌上的纤巧镂花,恰是九重冰莲形状。 是横云皇族的玉牌。 ------------ 一五二 宫闱血雨连腥风 羽华拿着玉牌,对玄明一笑:“你先说说,要怎么谢本公主的大恩大德?” 玄明不由得怔住,这是他千算万算也未曾料到的结果:“我……” 羽华走过来将玉牌放入他手中:“你要谢我,必要帮我做一件别人做不了的事情。” 玄明低下头,迅速思索着:“不知公主所言何事?” “我还没想好,你先答应着。” “……是。” 羽华轻促一笑,不屑地看着他。她比雪晴然矮,看他的时候要整张脸仰起来,这使得她的样子比实际更天真。 “你又在算计什么?面热心冷的奴才,我对你这么好,你却整天都在算计我……你这讨人嫌的笑,我真想……” 不知不觉间,她已踮起脚,指尖拂过那个“讨人嫌”的、微笑的唇角,流连不肯离去。玄明久已习惯了她这样的做法,一边拿着玉牌要收起来,一边偏起头想避开她的手:“公主,不要戏弄我。” 羽华却双臂环住他头颈,猝不及防地亲了他的唇角。这一亲委实气势不弱,只因她个子矮他许多,才未得持久。玄明倒吸一口冷气,连连向后退去,掩饰不住眼中讶异不安:“公主,你想要我的命么?” 不想后面就是板壁,已无退路。羽华一笑,垂下双手,厚重外袍顺着手臂滑落,只剩一件单薄中衣。她再伸手,指尖却是扣在了他的腰带间:“我就是想要你的命,你敢说个‘不’字我听听?” 玄明退无可退,无言以对。羽华另一只手扣在他的手上:“若敢说不,先把玉牌还我。” 玄明抓紧玉牌,叹了口气:“我不敢。公主说怎样便是怎样。只是公主,尹翠暖她已在门外了。” “翠暖岂是那般不知死活的。”羽华展颜一笑,手下已将他那青玉的带扣解开一半。方此时,门突然开了,只听翠暖一叠声地唤道:“公主!公主!皇妃叫公主过去呢!” 羽华猛然松开手,向后连退几步,慌乱地捡起衣服披上。定下神时,脸色已是惨白如纸。她的床榻与房间不过一道碧纱橱隔开,翠暖一直到了碧纱厨外才跪下。隔着镂花的雕壁,可清晰地看到她低头跪在地上的样子。她的样子,自然也可清晰的被侍女看到。 她疾步转出去,直走到翠暖面前,劈头就是两巴掌,切齿道:“贱人,连我的屋子也敢乱闯!” “回公主,是宁皇妃叫得急,奴婢不敢耽搁--” 话音未落,早又挨了两巴掌。羽华低声道:“给我跪在这里,等我回来!” 说罢匆匆奔出房去,向着宁皇妃的屋子走去。 玄明掀起珠帘,低声道:“翠暖,你不想活了--” 翠暖抬起头,脸上正迅速红肿起来。羽华两巴掌打得着实下了狠。 “你才是不想活了,趁公主没回来,还不赶紧走?你以为你是谁,连她也敢动。快些回去,以后都不要再进这间屋子!” 玄明扬起眉:“你怎么办?” “这是我自己的事,现在我不欠你的了,我们两清,你出去吧。” 玄明走到她面前,声音里全是责备:“疯子,你要用命还我人情么?” 翠暖忽然站起身,粗鲁地将他推向门外:“不错,我只有碧秀一个亲人,你救了她,便是我的再生父母。玄明,旁观者清,我早看出你心里牵挂的人并非姜凤,而是一个活着的人。你当及早想办法离开,公主的心思说变就变,当心死无葬身之地!” 说话间已到门前,她尽力一推,将玄明推出门去。 天上又飘起清雪。玄明回望了一眼紧闭的房门,终还是快步离了院子。那块玉牌在他手中凉凉的,清晰可辨。他不禁叹了口气:“白夜,你到底要做什么。” 羽华回到自己的院子已是上灯时分。房中冷冷冷清清,只有翠暖独自跪在幽暗中。羽华进了门,先吩咐她点灯添火,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翠暖平静地点亮灯烛,添好暖炉,也像是不曾有过之前的一幕。 待屋里暖了亮了,羽华又说:“去将这屋里瓷质的杯盏碗碟都寻出来,我要用。” 趁着翠暖来回四下翻找的时候,她忽然说:“翠暖,依你看,玄明是个什么样的人?” 翠暖将寻到的东西都放在一个托盘里:“心机重。不知他究竟要做什么。” “这藻玉宫的人,除了金坠和我母妃,大概都被他哄住了吧?” “奴婢不知。” “为何会这样呢?” “奴婢不知……或许因他生性讨喜,有这天分吧。” “我将你许给他如何?” 翠暖猛一回头,手下不稳,所有东西都滑到地上,摔得粉碎。她顿时腿一软,跪在了地上,吓得声音也变了:“公主,奴婢该死……” “你哪里就该死了。”羽华一笑,慢慢起身走到她面前,“最明白我心思的就是你了。你若死了,还有谁来服侍我。” 翠暖不敢应声。羽华慢慢蹲下来,伸手抚着她尚带红肿的脸颊:“疼么?” 翠暖深知她的性情,忙说:“疼,疼得紧,足够奴婢长记性了。” 羽华微微一笑:“果真疼了就能长记性,还是让你一次全记住的好。翠暖,你跪在这里挡了我的光,还是往旁边移上半步。” 翠暖正要照办,突然发觉旁边半步正是那堆打碎的瓷碗瓷瓶。她终于明白了羽华的用意,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褪尽了:“公主……饶命……” “谁想要你的命。”羽华仍然微笑着,“死不了的。不过你再拖着不肯,那就不一定了。” 翠暖噙着满眼泪,咬牙跪到了那些碎瓷上。一声沉闷的呻\\吟,血即刻顺着瓷片四散流出。羽华用脚将碎瓷往她膝下拢了拢,曼声道:“慢慢跪,好好想。我乏了,先睡了。” 翌日羽华醒来已是天亮。她从榻上坐起,想起前夜不甚清晰的梦,不禁微微一笑,却又有些恼羞成怒。独自在帐中坐了许久,终于想到这一天该去上朝,周焉国后指不定又要她做什么糟心糟肺的琐碎事,须得尽早梳妆。于是朝着帐外唤道:“翠暖!翠暖!” 没有回答。她不满地起身走出帐子,看到翠暖倒在血泊中,已经气若游丝。 羽华走到那片碎瓷边,俯身再唤:“翠暖……?” 翠暖毫无回应,嘴唇苍白如雪。羽华快步走到门边,低声唤道:“青好--” 青好本在扫雪,忙不迭地跑到门外。羽华低声说:“你去叫碧秀……不,去叫玄明过来。” 青好说:“回公主,玄明一早就出了藻玉宫,不知去哪了。” 羽华这才想起还有白夜之事,只得探出头去四下看看,确定没人,这才说:“青好,进来帮我梳妆洗漱。” 青好欢喜,连忙进了来,却先远远看到翠暖的样子,不禁失声叫出来。羽华不耐烦地给了她一巴掌:“叫什么?你看到什么了?” 宫女颤颤低头:“没,什么都没看到。” “总算你学乖了。”羽华不满地翻她一眼,“立刻帮我梳妆了,悄悄去王殿那边寻玄明回来。若再多一个人知道此事,你就给她陪葬。” 青好的声音抖得听不出原样:“是。” ------------ 一五三 青纱一解步青云 上朝的日子,格外寒冷。 因得了周焉国后的吩咐,雪晴然未到寒枫阁,直接前往王殿。 看到雪亲王的女儿,百官无不绕道而行,仿佛生怕被她多看一眼,官服上就会烧出一个窟窿来。雪晴然因来时匆忙,衣服穿得单薄,又在寒风中等了许久,已经冷得面无血色。终于远远见得大殿门缓缓打开,正欲上前,却瞥到一个人影远远走来。她即刻微红了脸,却又露出一个浅笑。 玄明走到近前,顿住脚步。似乎犹豫了一个瞬间,方才向她施礼:“公主……” 他的目光掠过雪晴然单薄的衣衫,然后欲言又止。雪晴然轻声问:“可是有事?” 玄明点点头:“有东西给白夜。” 风更加凛冽,雪晴然打了几个寒颤,抬头望去,纷纷扬扬的雪花正从天而降。她一笑,勉强压下声音中的颤抖:“既然如此,你们在此细说,我先去了。” 说罢转身要走,却听玄明唤道:“公主--” 她回过头。玄明向周围略一看,确定无人注意,这才下了决心般解下围着的一领狐裘,裹在她颈上:“这里太冷,快些进去吧。” 柔软的毛皮带了淡淡的温度,雪晴然终于不再打颤,露出一个很浅的微笑:“你方才犹豫,是因舍不得这条领子么?” 玄明也笑了,是个比一切锦衣貂裘都更能驱散苦寒的温暖笑容:“怕公主不喜欢。” “喜欢。” 两人互相看得没完没了,雪晴然先意识到这一点,连忙转身离开。白夜看她走远,方回头望着玄明,他的眼睛永远比横云的风雪更冷。玄明停了停,低声问道:“你到底为何要去王殿?当真不能告诉我?” 白夜咬了咬嘴唇:“我不会做让她为难的事情。” 玄明便不再多问,从怀中取出羽华的玉牌递给他:“凭此可到殿上,你要三思。” 白夜的视线落在那块玉牌上,惊讶的神情一闪而过:“怎么得来?” “何必要问。”玄明打断了他,“再不去便赶不及了,随我来。” 白夜跟在他身后走了两步,忽然又说:“玄明,有句话我忘了告诉你。” “什么话?” “你入宫时,我答应了要替你守护公主。但今日之后,我将不能再守着她。” 玄明停住脚步,半晌才回过头:“为何?” 白夜死不吭声。玄明眼中渐渐有些冒火:“又不能告诉我?” 白夜说:“惹你生气是我不对……但我以后必定千百倍偿还。” 两人在寒风中对看了一会,玄明最后默然回头,继续向王殿方向走去。 百官已在殿上左右排好,雪晴然打起笑容,不疾不徐地踱到羽华身边坐下。羽华轻声笑道:“大冷的天,晴然妹妹怎么穿这么少,也没个人照顾……他们这都是怎么了。” 雪晴然说:“少穿些没有累赘。” “这条领子倒眼熟得很,是宫中的东西呢。” 两人仍拌嘴拌得悠然自乐。这时周焉国后也已入座,两人方才住了声。 只听她似极随意地问道:“陛下,人是不是齐了?” 皇帝点点头,对着玉阶下道:“今日上朝,周焉国后有要事相商。” 遂望着那个谁都不敢惹的女人颔首示意。周焉后却端起茶来,仔仔细细品了一番,这才叹了口气,说道:“其实本宫这次到横云来,一是在家中久了,想出来看看风景……” 百官心中齐骂:骗鬼去吧。 然而殿上一片寂静。 “二是要找个人回去。” 依旧没人说话,但大部分人微微变色。 “此前曾有个本家的孩子。”她似乎若无其事地说,“这孩子四五岁时便被人拐走,本来已经是不抱希望了,最近却得了消息,说是被卖到横云来了。” 横云君臣无不露出五雷轰顶的神情。“本家的孩子”这是个多么随意的称呼,然能得周焉国后亲自来寻,这个孩子的身份不言而喻。一位老臣不由自主地颤颤问道:“国后说的孩子,可是,可是……” 周焉后微微一笑,却让所有人在瞬间感受到了一股杀意,顿时没人敢再问。她又喝了口茶,不慌不忙地说下去:“我们家的孩子里,常会有一个半个特殊的,除了玄术天分极高,身上会长一个莲花印记。若是见过他,必定不会忘记。” 她忽然抬起头,别有意味的目光在每个人脸上扫过:“诸位都是关心百姓的好官,大好官,想必多年来行走民间,见过的人都比本宫多。这个孩子四岁便到了横云,今年正是十八,面上当有一朵红莲。我王已在周焉备下一切,只等着本宫接回他去。这件事,诸位今天必定能说出一二来。” 一片死寂。 周焉后将手中杯盏放回案上,发出一个不重不轻的撞击声,不再说话。 许久,夏皇子的声音忽然响起:“国后寻人心切,在场自然人人明白。但毕竟人海茫茫,莫说未曾留心,便是迎面见过,一时半会怕也会想不起来。不如请画师来,按国后所述画幅像,岂不是容易得多?” “人心难测,果然满大街贴上画像,一旦有人心怀不轨,他一个举目无亲的少年人怎么应付?夏皇子,本宫带你去周焉,将你的画像也贴满大街说这是横云三皇子,你愿意么?” “国后言重了。国后欲寻之人,怎会有人心怀不轨。”夏皇子淡淡一笑,“何况国后直到今日才提及此事,想必是此事已有眉目。” “若有眉目,还轮得到问你!” 她突然停下,眼中染了怒色:“你敢试探本宫!” “雪流夏不敢。”夏皇子略略一揖,“既然如此,这就去寻个两靥生花的十八岁少年人来。只是若寻错了,还望国后见谅。” “若寻错了,就要横云赔一个皇子到周焉!” 两人争锋相对。就在这时,突然有一个比殿外风雪更形凛冽的声音在大殿尽头响起-- “不必去寻了。” 所有人都向着那里望去,他们所见到的,是一个白肤的年轻侍卫,他并不算得高,一抹青纱从发际一直遮至眉骨,唯青纱下方的一双眼睛,如同冷夜寒星般震慑人心。他说完那句话,便向着这边一步步走来,眼中没有一丝动摇。 雪晴然觉得背后一凉:“小白……” 在满殿朝臣的注视下,白夜极是从容地走到高阶之下,默默站定。他的眼神那般清冷,雪王府之事,皇宫之事,横云之事,纵然烧成轰轰烈烈的业火,映入这眼中也不过尘世浮光。 礼官喝道:“大胆侍卫!见到陛下与周焉国后,还不跪下!” 白夜似乎没有听到这声呵斥,他抬起头,静静地看着周焉后,一只手慢慢扯下额前青纱。 青纱轻缓落地,随之现出的是他额前一点朱红。那十二岁上开始涣散的红色,恰在这一年尘埃落定,成作一朵火焰也似的袅袅红莲。 周焉后惊得猛然起身,失声道:“世子!” 随着这一声唤,朝堂上下是凝固般的寂然。白夜的声音安静而清晰:“母后。” 雪晴然心中突然传来弦音骤停的寂静。她说不出话,只愕然望着大殿上的白夜。 竟然如此。原来如此。 他那冰冷的眼睛,他那倨傲的态度,他那些信誓旦旦的承诺,一切的一切,原来都是因为这一朵红莲。他当然目空一切,他当然天赋过人,他当然不会对任何人低头,因为他始终知道,他是那个神话般的帝国里一个不可替代的存在。就算在饥馑中颠沛流离,就算在尚书府受尽苦楚,他都始终不会低一低头,只因他牢牢地记着自己的身份。 他是周焉国无上尊贵的王世子。 羽华脸色青白,浑身都在颤抖。他竟是周焉的世子!她竟将玉牌给了周焉的世子! 周焉国后忘了矜持,快步奔至高阶下,她已经认出了这双眼睛。除了她儿子,世间再不会有谁的眼睛这般冷冽清澄。她一把将阔别多年的孩子搂在怀里,欢喜得声音都哽咽了:“世子,我的儿子,你果然没有死……我就知道你不会死!你的命岂是那些蝼蚁之辈能算计了去的!” 白夜默默闭上眼,他早已经不记得母亲的温度了。这么久,在他受伤,生病,无助,为难的时候,帮助过他的其实只有一个人。那人并不是他亲人,却待他情同手足。 他今天很生气,但白夜并不在意,他早晚会让他知道,他说过的每一句承诺,都是一定要兑现的,他欠他的每一个情,都是一定会偿还的,而且要加倍偿还。 ------------ 一五四 心字成灰夜雪中 因了周焉后之事,这一日朝中并未议及其他。不过出于礼仪道了贺,便草草退朝了。雪晴然随着众人一同退出王殿,重新进入无处躲藏的寒风中。周围的人都装作看不到她,如潮水般急速散去。甚至,连唯一跟在她身边的白夜,现在也不可能再回来了。 她将手也放到颈上那一围狐裘中,以求得到一点温暖。风雪依旧,她发出一个半是笑半是叹的声音。 “晴然。” 雪晴然闻声站住,却难以抑制寒冷带来的颤抖。未及回头,已有人将厚重的披风裹到她身上。寒气倏然退去,她转过身去,夏皇子将拢手也放到她怀里,黛色的眼眸让人想到冬天过去的情形。 “流夏……”她感到有些意外,“不去和周焉人呆在一起行么?” “一个随从都没有,让人怎么放心。我送你回家去。” “家……” 夏皇子听出了她声音中难掩的悲凉,不禁回头朝着皇宫深处望去,然大雪纷飞,看不到任何一个清晰的人影。他如幼年时一般,默不作声地拉住她的手,向着宫门走去。 “流夏。”雪晴然唤了他一声,慢慢抽回手来,“我自己回去就好。我知道你也很忙。” 夏皇子的手忽然落了空,在寒风里划出一个落寞的弧度。他怔怔回过头,平素的伶牙俐齿,此刻只能唤出一句全没意思的唤:“晴然……” 雪晴然对他浅浅一笑,就要离开。忽然她又停了一下,认真问道:“杨皇兄近来身体可好?” 夏皇子点点头:“还好。” “烦你转告杨皇兄,晴然很久都不能去看他了,请他好好保重。” 说罢再一笑,转身离开。 这一日的藻玉宫,与平时并无不同。 宫人照例早起洒扫,翠暖遵宁皇妃的意思,折了几枝红梅回羽华屋中,却见玄明正立在门前,肩上已经落了许多积雪。是日天朗气清,落雪已是前一天的事情。翠暖讶道:“莫不是在此站了整晚?” 玄明低声说:“还敢跟我说话?” 翠暖一时无声,默默向他欠身致礼,这才慢慢走进屋去。 羽华已经梳洗完,见到她来,嫣然一笑:“翠暖,伤可好些?我正想叫你。” 翠暖不敢应声,头垂得极低。前日她醒来时,一个人躺在外面厢房。身边空无一人,连碧秀都被羽华支了出去。只有玄明端着一碗参汤等在一旁,更帮她包扎了膝下伤口。虽然他一直心不在焉地冷着脸不说话,但她情知羽华断不会拿出这样东西给一个宫女,那参还不知他是靠什么手段得来。此刻她依然浑身无力,每走一步都出冷汗,但好在捡回了一条命。 又欠了他的。她在宫中这么久,早已将宫中诸人看得通透,却唯独看不透这个侍卫。他做的事看似沉稳从容,却又每一件都带着歇斯底里的意味。 羽华说:“方才盥洗的水已经冷了,去换一盆来。” 翠暖忙放下手中花束,忍着伤痛去换了盆温水来。羽华已捡了那束花把玩,不等她将水放下,忽又笑了:“不用放,端来。” 无人知她意思,翠暖只得端过水来。羽华将手中花枝一折两段,重重摔下。然后推门而出,快步行至阶下,对玄明柔声道:“冷么?” 玄明没有回答,羽华回身端过翠暖手中水盆,猛地将整盆水向他兜头泼去。温水一瞬间驱散了整夜的寒气,又在下一个瞬间带来刺骨的寒冷。玄明打了几个寒颤,连声咳嗽起来。 羽华扔掉水盆,切齿道:“丧家犬,若没有我带你进宫,你要么早被浸死在了雪王府的莲池中,要么就是被三皇兄设计枉死。如今你愈发有本事,敢串通外人来算计本公主了!玄明,你是早就活腻了,想去陪姜凤做一双鬼夫妇了吧?” 她朝着院中一指,声音已怒极:“去,跪到有风的地方去,好好清醒清醒,想想谁才是你的主人!” 在玄明走过去的时候,有人领着另一个侍卫模样的年轻人进了院子。羽华收起怒色,转而微笑道:“翠暖,你看那侍卫,他生得如何?” 翠暖抬头看了看,迟疑着说:“回公主,奴婢以为,他,他相貌甚好。” 羽华说:“此人名唤卿粱,是当朝一位将军的远房侄子,文才武略都很了得,性情却是难得的文静。” 翠暖不敢应声。羽华又说:“你要如实告诉我,你对玄明,可有思慕?” 翠暖顾不得腿上伤口,立时跪在地上:“公主,绝无此事。我若有此心,不得好死!从前我是想他娶碧秀,但现在已知道他是个指望不了的人,公主明鉴。” 羽华专心看看她眼神,然后点点头:“我看你说的是心里话。” 说完,款款走到门前,对那年轻侍卫笑道:“我将自己的侍女翠暖嫁与你,你务必要对她好。她说要什么,你就要给什么,她没说,你也要自己揣摩着给,莫要被我听说有任何做得不对。” 满院寂然,那年轻人虽深感意外,也只得恭顺地应道:“是。” 羽华回头道:“我已在宫外找了一处住所,翠暖,你寻个好日子搬过去吧。以后就只当白天的差,晚上都不必入宫。” 翠暖谨慎地低着头道:“奴婢愿尽心尽力侍奉公主,不敢有他心……” 羽华走过来,用极低的声音对她耳语道:“此事算我伤了你的赔礼。从今以后,和你的如意郎君去过自己的好日子,别再多管闲事了。” 翠暖不愿留碧秀一人在她身边,亦不相信她的话。然凭着对身边这公主多年的了解,她哪还敢再多言,只得强咽悲色,低下头轻声道:“公主对奴婢一直都是最好的,谢过公主。” 这晚,人人皆知羽华院里的翠暖得了公主赐婚,连旁人亦沾光得了羽华许多赏。一时间,人人都是一副少有的笑脸,说起公主的好来。 夜阑人静,羽华方才独自来到庭院中。不知何时又下起了大雪,大团大团的雪花疾速坠到地上,却不发出任何声响,正是一副奇异景象。她走到玄明面前,微微一笑:“我本以为翠暖对你有意,没想到是我看走眼了。你要对人好,可该看对了人。对她再好有什么用?最后还不是别人的。” 没有回答,她又说:“跪在这里,很有趣吧?翠暖有没有赏你一杯喜酒?” 还是没有回答,羽华伸手想要将他拉起来:“你给我记清楚,敢这样算计本公主的人--” 一声钝响,玄明整个人倒在了雪地里。积雪触到他裸露在外的头颈,倏然融化。 羽华吓得向后退了两步,许久,才慌道:“来,来人!” 翠暖听到唤,连忙带着碧秀从屋里跑出来,却被眼前景象惊得呆住,瞬间就褪尽笑颜,兀自蹲在雪地里去探玄明的额头,旋即一抖缩回手来:“公主,他病得着实厉害。若不请个大夫,怕是……” 羽华扬起眉:“请大夫?你想惊动整个皇宫么?把他送回屋里,换身衣服就是了。” 说罢一转身,头也不回地回屋去了。 碧秀愕然地看看她的背影。翠暖低声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扶起来!” 两人费力地去拖雪地里的人。玄明已半是昏迷,口中犹自轻声念着:“公主……” 碧秀说:“她已经不要你了,醒醒吧。” ------------ 一五五 流水无情少年心 这夜的横云王城格外寒冷,花匠们彻夜忙着在温室中张开帷幔,升起火炉,但仍有无数奇花异草在寒气中熬不过,死了。 羽华夜里醒来,听得外面仍是风雪呼啸之声,与温暖的室内如同隔了一个世界。 她撑起身,轻手轻脚穿好衣服,走向外室。当值的侍女无人惊醒,她不禁低声骂道:“一群没用的。” 边骂,边推了门出去。 藻玉宫众仆从住所皆不远,饶是如此,羽华推了玄明房门时也已经冻得手脚冰凉。炉火将尽,想是翠暖和碧秀离去后再无人来探视过。她只得亲自抱了些木材丢进去,十分恼火地走向榻前。 借炉火微光,可看到玄明连嘴唇都惨白如雪,呼吸亦是时轻时重。羽华在床边坐下,不知为何忽然笑了:“奴才,你也有今天。” 于是探出手去抚顺他散乱的发丝,摸了摸他的额头。 她亦如翠暖一般,猛然缩回手,笑容淡了下去。虽然只有被人照顾,并未照顾过别人,她也知烫成这样已非小事,不禁将手放回玄明额前,有些恼恨地骂道:“既然病了,就不会求求我么?最恨便是别人不肯对我低头。” 这时,玄明突然从被子里抽出手,紧紧握住她的手腕:“公主……” 羽华惊得险些跳起来,然炉中火光一摇,却照见玄明依然紧闭的双眼,原来只是病中呓语。 她定下神来,震惊之余却只不作声地看着他。过了很久,忽然又听他喃喃道:“公主,全是我不对……” 他全无知觉地将羽华的手拉到胸前双手握住,脸上浮现出悲色:“日日夜夜都在思念你,时时刻刻,都想看着你……” 羽华的手微微一颤,脸上笑容倏然退去。好一阵安静,只听到身后炉火燃烧的声音,还有玄明不安的呼吸。 “悔不该眼看你独自逞强,悔不该尽说些……凉薄之言。悔不该几次放手……” 又过了片刻,他突然将羽华的手甩开,悲叹道:“可我怎配在你身边。” 此后再无声息。 羽华的脸色在黑暗中变了又变,看不清晰。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然俯下身,轻轻抱住玄明,在他苍白的唇上极慢地吻了一下,这才起身离开。 随着房门关闭之声,室内恢复了一片寂静。玄明最后发出一声模糊不清的唤:“莲儿……” 然这一声,却无任何人听到。 天还未亮,已有御医奉命去诊玄明的病。病榻上的人已全无知觉,御医晓得这位公主素来面冷心毒,口中说是受了冻而已,实不知对这侍卫做了什么事。然这样的话无人敢言,他只能用一些含糊的借口糊弄过去,说这人命薄不堪,怕是不必浪费药材,直接准备一副棺木就好了。 翠暖将早准备好的锦囊塞到他怀里,那里沉甸甸的都是金玉宝珠。她沉静的声音却更令人心惊:“公主吩咐了,要是医不好这人,就给准备两副棺材,他一副,你一副。” 老御医惊出一身冷汗,敢情自己会错了意,并非那公主玩得过火要他帮忙毁尸灭迹。愣了一回神,重新在榻前坐下把脉。许久,方有些为难地说:“他……实在不是着凉才会病笃至此。” 翠暖说:“他穿着一身湿衣服跪在雪地里一天,许是冻得厉害了些?” “这不至于。他这病,倒像是在什么地方染上了伤筋动骨的寒气,此番正是这寒气发作所致。” 御医说罢又愣了一回神,忽然记起曾经诊过一个人,和眼前这个情形一般无二,便是十二年前过世的雪王妃宜莲。如蛆附骨的不治寒毒,猝然陷入昏迷的景象,一种销魂蚀骨的郁气。这年轻人虽比当年的王妃身子强了许多,染上的寒气却更加厉害。 他叹了口气,心想自己在这皇宫之中侥幸活到今天,已是该知足了。 “看此人脉相,多半是有什么难解的心结,待他醒来问上一问,了却烦扰,便可……” 翠暖以为“便可康复”,顿时展颜而笑。而御医的意思其实是“便可瞑目”,他不禁有些烦恼。 大雪下了整夜。 雪晴然回到了自己旧时住的房间,将暖炉搬到离床榻极近的地方,又将才买了没几天的新棉被全都铺在榻上,自己身上再裹一床被子,却还是觉得没办法暖。折腾了半夜,方迷迷糊糊睡了。 梦中又是十二年前的冬天。宜莲温柔地看着她,容颜倾城。雪慕寒小心抱起她,带她到莲池边看花。小凤带着小狗跑来跑去,阿缎却乖巧地帮她抱着琴。然后玄明和白夜也来到一旁,堆起个好大的雪人。忽然梦渊蹦蹦跳跳过来,手里举着两片金灿灿的银杏叶。端木槿无奈地跟在他身后,口中念叨着府上有客人来,这样成何体统。梦渊欢声说:姐姐,梦渊寻到了两片一样的叶子,梦渊要许个愿…… 窗外的风雪声呼啸不停。雪晴然已分不清哪里是现实,哪里是梦境。她只是紧紧闭着双眼,生怕一个不留神,会醒得太早。 可她还是醒了。天依然没有亮,窗外一片浓重黑暗。炉火渐渐微弱下去,外室堆放整齐的木材,收拾干净的兽炭,注满清水的木桶,还有封存着食物的胖坛子,一一隐没在黑暗中。雪晴然不知那些东西是玄明还是白夜走前放好的。她觉得他们真是了解她,一早猜到人去楼空后,她会一个人躲回这间住了多年的屋子,所以提前帮她准备下了所有东西。 她用被子蒙住头,只露出一双眼睛,遥遥看着那些静静的坛子。既然这么了解她,为何却会不知道,世上没有比孤身一人更让她害怕的事情。 不知不觉间,她的玄术又一次失控,整个雪王府的声音都汇集在一起,落入耳中。她叹了一声,用被子紧紧捂住耳朵。因为那所有声音加起来,也只是寂静。 莲儿 姐姐 公主 雪晴然惊讶地掀去被子,侧耳倾听,却发现这些声音不过是她一时幻觉。饶是如此,她仍不甘心地四下张望着,轻声唤道:“父亲,母亲?” 无人回答。 “槿姨?梦渊?玄明?” 凛冽寒风吹动窗棂。她急急转过头去,被子从肩头滑落:“玄明?” 许久的安静。她终于颓然倒下,长长地叹了口气。只片刻,却又坐起,急急忙忙披上外衣,跑出门去。 风雪正大。她却顾不得许多,匆匆攀上屋顶。屋顶也积了厚厚的雪,更兼天暗,什么也看不清。她跪下来,双手在积雪中四处摸索。寒风吹得她几乎要滚落下去,她只得将头埋得极低,一任长发沾满雪块冰凌。 忽然指尖触到一样东西。雪晴然终于微微笑了,慢慢将它摸出来--果然是那夜遗忘在此的紫玉笛。她带着玉笛溜下屋顶,快步跑回房中,这才感到全身骨头都冷得发痛。 黑夜漫漫无边。她终于裹起被子睡去。紫玉笛静静横在枕边,仿佛仍在不眠不休地吹奏一曲青梅,伴她入梦。炉中最后的微光闪动,照亮了她在梦里勾起的自嘲浅笑。 ------------ 一五六 小人得志常猖狂 风雪不停,周焉国后南归日期只得推迟,其间又召横云的两位公主前去侍奉左右。雪晴然没得衣服换洗,正穿着舞儿留下的棉衣时被带到了皇宫。这件衣服更不合身,也更加寒碜。 正往藻玉宫去寻羽华的时候,忽然迎面来了一队人。她因心中有事,让路让得慢些。领路的女官立即呵斥道:“没长眼的东西,你是哪个宫里的!回了你主人,活剥了你的皮!” 雪晴然略微抬头,看到来人皆簇拥着一顶软轿,上头坐着个满头珠翠的人,杏眼樱唇,颇有几分傲慢。她认出这个人,上前道:“见过甘皇妃。” 甘皇妃略略低下头,端详了她一阵,竟未能认出。遂厌恶地说:“哪一宫出来的,这副风流下贱的轻薄容貌!光天化日就这么出来了,是想勾引圣上么?” 女官忙道:“果然如此,这衣服穿得可太俊俏了。” 后面跟随的宫女纷纷窃笑。甘皇妃也笑了,忽然她的目光停在了雪晴然的簪子上,不禁恼道:“你们看看这妖精,哪里给她寻了这样好的一根簪子去!这也是她能戴的东西?” 女官立时就要去拔那根雪玉簪,却被雪晴然伸手挥开。她尚未回过神,甘皇妃已经气得满脸通红:“反了天了!竟敢打我宫里的人!快将这贱人抓住,撕烂她的脸,剁了她的手!” 众人一哄而上。雪晴然后退一步,正色道:“众目睽睽,我并未打她。甘皇妃,这簪子是我皇兄流夏所赠,戴在我头上这么多年,从来没有被人抢走这一说。皇妃若喜欢,可先与流夏商量过再来索要。情急之下得罪了这位姐姐,请皇妃大人大量,不要见怪。” 甘皇妃仍要说什么,女官却先她明白,惊道:“皇妃,这是莲花公主!” 话一出口,周围人尽数跪下。雪晴然正要还礼,却听甘皇妃说:“落轿。” 软轿小心落下。甘皇妃慢慢走下轿来。没人知道她要做什么,雪晴然疑道:“皇妃——” 话音未落,甘皇妃突然伸手,狠狠抽了她两掌。 咸腥的味道在嘴里慢慢弥散开。雪晴然本能地捂着脸颊,定定地抬头看着她:“甘皇妃,雪晴然与你从无过结--” 不等她说完,甘皇妃又抽了她两掌。 雪晴然只觉得脑袋里有些嗡嗡作响,一时话也说不出。恍惚间只听甘皇妃不屑地说:“丧家之犬,还敢在我面前逞威风!我要是你,都没脸再进宫来。” 女官有些迟疑地开口道:“皇妃,何必这样。” “我就是看不起她这种人。”甘皇妃安稳坐回轿上,“单是这宫里都不知被多少人临幸过了,还偏要做出一副清高之态,真真是恶心死我。” 她的声音越来越远。雪晴然只觉得天旋地转,脚下一软,坐在了雪地里。她颤颤抓起两把雪,按在火烧似的脸颊上。积雪瞬间就消融殆尽,化为冰冷雪水流进衣袖。她再抓两把,双手却已抖得无法控制,声音也抖得完全变了样:“父亲,你到底在哪里。” 忽然有个惊讶的声音响起:“莲花公主?” 她面前抬起头,看到一个宫女装束的少女正匆匆弯下腰来搀扶她。她的双眉尖尖若蹙,眼波如秋水笼烟,苍白的双颊染了莫名的愁绪。 雪晴然勉强认出了她:“翠暖?” 翠暖取出手帕,擦去她满面冰雪,将她慢慢扶起来:“公主这是怎么了?” 雪晴然略一摇头。翠暖又说:“公主这样怕是病了,最好是寻个御医看看。” 说罢低头自语道:“可惜玄明病重,不然他多半也可以看。” 雪晴然头脑仍不清晰,听到这句话如同听到个晴天霹雳,不假思索就问道:“他一向好好的,怎会病重?” 翠暖停了停,含糊地应道:“不知哪里受了寒气,两天没醒了。” 雪晴然终于略微清醒了些,知道不能再问。只好依靠着翠暖的搀扶,也不去藻玉宫,直往寒枫阁去了。 周焉后这次终于没有斜倚榻上,而是极端正地坐在案边,妆容更盛于从前。白夜坐在另一边,穿了件绣满细腻暗纹的玄色锦袍,愈发衬得面色皓如霜雪。现在他的额前没了青纱,露出一簇红莲如同火焰。只有一双大大的眼睛,一如多年前的清冽澄净。 羽华视线触到白夜颊上一道伤痕,旋即低下头去,指尖微有些发颤。她早听说夏皇子多次寻医要除掉那道伤,白夜却始终不肯。到如今,这伤痕只摆在眼前,就已够将她折磨得不堪。 她不由自主地侧目看了雪晴然一眼。不知何时,她二人倒成了彼此的支撑。只是这日一看之下才意外地发现,雪晴然正眼神迷离,样子极不寻常。 白夜目光在雪晴然脸上转了几转,并未说话。周焉后一直专心喝着糖水,却在此时突然抬头一笑,和声问:“雪晴然,今天难不成是病了?” 雪晴然应了一声,愈发安静。羽华犹犹豫豫地说:“我去找人寻个御医。” 雪晴然说:“何至如此,歇歇就好了。” 周焉后略一点头:“去隔壁歇歇再来吧。” 雪晴然谢过,出了房间,却一径朝着藻玉宫走去。她的头不晕了,却变得奇痛无比。各种声音也趁势涌入耳中,纷纷扰扰好不聒噪。她只晓得避开人,却并不曾留意自己走到了哪里。等到回过神,人已站在藻玉宫外围侍卫们的住处旁了。 周围静悄悄的没有人。她很快辨出了唯一没有空着的一间屋子,慢慢走了过去。 房门无声打开,暖意扑面而来。她揉揉额头让自己清醒一些,然后踌躇一会,朝床榻边走了两步,再停,再走。 玄明虽有些神志不清,却也早听得外面这个迟疑的脚步,口中呓语般问道:“是谁……” 若非玄术此时难以收控,雪晴然怕是根本听不到这微弱的声音。她忙绕进帐中,只见玄明脸色白得近乎透明--她不知那夜她从莲池中出来后,正是这样一副脸色。 她在玄明身边坐下,发觉他虽卧病在此,周身上下却连一根头发丝都是打理得干净齐整,连被子也压得整整齐齐,散发出熏香的味道。床头的药碗,仔细煲在滚水中备着,像是随时在等他醒来。 她微微松了口气,轻声道:“羽华对你这么好,让我好惭愧。” 半晌,仿佛她的声音终于传入了玄明耳中一般,他勉强睁开眼,露出惊讶之色:“公主?” 雪晴然低声问道:“可好些了?究竟怎么了?” 玄明并不回答,有些糊涂似的嗫嚅着:“公主怎会在此……这是王府么?” 雪晴然轻叹一声,将他头垫高些,回头取过药碗。玄明极慢地喝完药汁--那副模样却像是浑然不知自己喝了什么。喝完又合上眼,陷入了半睡半醒之间。雪晴然回想起翠暖所言,“不知何处染上寒气”。他在何处染了如此伤筋动骨的寒气,她再清楚不过,忍不住悲道:“都是我的错,才害你这样!” 千古寒莲池,宜莲逝于斯,端木槿逝于斯,还有许许多多无辜的人,皆逝于斯。今年莲池想必花好,她却不敢再去看那残酷的美景。 过了好一会,玄明轻声应道:“是我的错那夜不该回宫,该直接带你离开。带你去南国的雪山饮酒,去极北处的草原唱歌,去江夏的茶楼听书,去瀛洲海边拾贝,去建一座院子,种满茶花,放一把琴,我为你寻些好茶。我……” 他咳了两声,不再出声,脸色更加不好。 雪晴然再叹一声,将手伸进被子,寻到他的一只手握住:“玄明,看我一眼……” 又是好一阵安静,玄明果然微微睁开眼,眼神依然空茫迷乱。雪晴然对他暖心一笑,这样的笑容从前她只在雪亲王面前露出过:“我一定寻出父亲所在。等你好了,父亲和梦渊也回家了,我就跟你走。我们去看雪山,看草原,看海,走累了,我就弹琴给你听。” 玄明突然回握住她的手,紧紧地握住,喃喃道:“公主,你情愿跟我走……这怎可能……” 雪晴然俯身在他耳边轻声说:“我愿一生一世跟你走。为你做什么都愿意。” 玄明的眼睛忽然有瞬间变得清澈,仿佛已经醒了过来。然而下一个瞬间,他终还是慢慢放开了手,眼睛像是就要重新合上,声音也更加低下去了:“可我能为你做的……却那么少。公主和我,没有可能。雪王爷说过,我连多看你一眼都不配……” “你能为我做的事很多,顶好的一件,就是活着。” “我活着,也是为你做事么?” 雪晴然点点头:“你活着,是我最欢喜的事。” 许久,玄明慢慢合起眼,脸上浮起一个几乎看不出的浅笑:“那我,便活着。” 雪晴然凝神看了他一会,然后放开手,重新将被头压好,起身离开这个寂静的房间。外面依然在飘雪,天光朦胧,照着她满眼的泪光。她不禁掩住面孔,用旁人听不到的低声念道:“我要怎样才能留住你。” ------------ 一五七 白云深处有人家 大雪浩浩茫茫,远处不时传来谁家茅屋不堪倒塌的喧哗,谁家幼儿冻饿而死的号啕。 老大夫哼了一声,往暖炉边缩了缩:“横云的气数快尽喽。” 他的黑衣徒弟仍是一身黑衣,正准备啃一只烤红薯:“先折云映湖,再囚雪慕寒。如此自断手脚,那是自作孽不可活。” 老大夫又哼了一声,往内室瞥了一眼道:“小小,你去房顶扫扫雪。万一这破房子塌了,咱们俩倒是往外一跑就成,里边那位若有闪失,端木杨杀了我哩。” 小小不屑道:“那痴货。” 老大夫说:“你才是吃货,赶紧去。” 小小恋恋地看了一眼手中红薯,只得放在一边往外走。走到一半又停下,叹道:“有人来了。” 老大夫手一抖,刚捡起来的红薯险些掉了:“什么人?” 小小笑了,如同小孩子得了玩具一般,轻声说:“死人。” 话音未落,门外便传来了一个女孩清冷的声音:“老大夫,您老人家在里面吧。” 老大夫手再一抖,红薯掉在了地上:“雪慕寒的丫头!” 小小趁机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捡回了自己的红薯,不等老大夫发火,便回身开了门。 雪晴然浑身上下都是雪,连眉毛都结了一层霜花。一进屋便摇摇欲坠。老大夫喝道:“还不扶住她!” 小小叹口气,将红薯放到离老头子稍远的地方,把雪晴然扶到了炉边。老大夫不依不饶地命令道:“去倒姜汤来!” 如此好一番折腾,雪晴然终于暖过来。老大夫这才长出一口气,旋即怒道:“不知死活的丫头,这种天跑出来,你还不如直接去跳莲池哩!” 雪晴然听到莲池二字,立时挣扎着离了椅子,扑到他面前急急说:“老大夫,我来正是想向您求那能解莲池寒毒的药。” 说着从怀里取出一盒金沙:“求您老人家高抬贵手……将药方给我。” 老大夫呆呆地看着那盒金子,有些犹豫地说:“你已喝了一次药,便是再靠近莲池,也不会危及性命了……” 雪晴然说:“不是为我,是为……” 老大夫挑起眉道:“你莫不是又善心大发,想要将我的药当白粥一般广施天下吧?” “我不为天下,只为一人。只因他离此地太远,我无法将制好的药送到他身边,所以才出此下策。老大夫,我若将这药方告知第三人,当遭天诛地灭。” 老大夫的目光渐渐停在了那个金沙盒子上:“这人是谁?” “我……实在不能说。” 老大夫顿时气结:“这么大的事,你却不让我知道是谁!万一这是个恶人将你骗了,回头拿这药方去做什么恶事,你让我老头子情何以堪?小小,你送她回去吧。” 说罢就要往内室走。雪晴然再无办法,双膝跪下,牵住他的衣袖:“老大夫,您老人家若不答应,我就只能死在这里了!” 老大夫和他那徒弟对视一眼,都露出了诧异的神情。然小小眼中更多是兴奋,老头子眼里更多是恼火。 “你至少告诉我,你要救的是什么人?” 雪晴然低下头:“是我……是我的……哥哥。” 老大夫顿时带了怒气:“你哪来的哥哥?天上掉下来的么?莫说雪慕寒没有成年的儿子,便是皇宫中的那些,也没一个是你亲兄弟!你既然不信任老夫,又何必在此苦苦缠人!给我出去!” 说罢拔脚要走。雪晴然急道:“我若说了实话,不知有多少人要恨他不死!” 老大夫吹胡子瞪眼地喝道:“你将老大夫看作什么人!你的话凡有一字泄露出去,我也不活哩!” 雪晴然只得说:“他原是我家侍卫,和我从小一起长大,如同兄妹无异,前两年被我堂姐要去了宫里。他回来看我的时候,阴差阳错,为了救我落进莲池,这才--” “胡扯,全是胡扯。”老大夫气恼地摇着头,“你是公主,怎会为了个下人这般求我!你若真这么看重他,又怎么会把他随便给人哩?” 雪晴然声音也颤得失了原样:“我心中从未将他当成下人!当初是我父亲在皇帝面前应了羽华,我们谁敢说话!我--” 她突然停下,失魂落魄地放开手,眼泪一双一对落了下来。 “我自知与他无缘,所以饮下失魂引。谁知一而再,再而三,总是白费力气。不管忘得多么彻底,只要一见到他。如今我没有本事上天入地,寻不得父亲所在。若连他也留不住,活在这世上还有什么意思……” 她不再说话,只跪在地上默默流着泪。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有一张字迹潦草的纸落在眼前,老大夫那难听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你要救的这个人,以后十有八九会对不起你。你将这方子背熟了,赶紧走。” 雪晴然没有理会他前面那句话,急急忙忙拾起药方,又将金沙放到桌上。小小伸手就要去拿,老大夫一红薯砸在那只手上,回头对雪晴然说道:“将这招祸的东西拿回去。” 暴风雪始终不停,多地越冬储物告急。随处可见大雪压塌的房屋,不堪寒冷冻死的老弱。王城中上好的炭已是有价无市,余下劣等也价格飙升。不光这些,几乎一切需要从外地输送来的物资都在涨价。雪晴然依照药方去购药时,竟将金沙用得所剩无几。可笑的是所有药材里最贵的竟是半夏。 幸而熬药过程不曾出现差错。这一夜她的屋子难得暖透了一回,因她熬药时生怕炉火不均,一直都在添炭。最后实在热得不堪,干脆脱下厚重的棉衣,穿着轻薄单衣在如春的房间里舞了一曲。虽然疲惫,心情却开朗一些,天不亮便收拾好,抱着滚烫的药罐快快进宫去了。 外面依然大雪不停。雪晴然因害怕走得不稳将药洒了,每一步都高抬腿,免得被及膝的积雪绊倒。如此,到得皇宫时天已大亮。她估摸着羽华已经先去了寒枫阁,遂用千红之术隐没脚步,来到了玄明屋外。一路奔波,加之早上无物果腹,她已有些头重脚轻,深感晕倒事小,交待了那罐药事大,赶紧溜进房中。 玄明依然昏睡不醒。雪晴然一边凝神听着周围动静,一边将他扶起来,舀一匙药送到他唇边,轻声唤道:“玄明,快喝下去……” 玄明病得沉,对她的唤毫无反应。雪晴然想了想,又唤道:“玄明哥哥。” 半晌,玄明含糊应道:“公主……” 雪晴然连忙将药灌进他口中。玄明眉头几蹙,这才勉强咽了下去。如是如是,花了有半个时辰才将药喂了大半。雪晴然因要扶着他,累得手臂酸麻。眼看罐中剩下的药不多,突然院外传来脚步声。她的玄术清晰听到羽华压低的声音说:“走快些,脚都要冻僵了。” 雪晴然大惊之下扔了药匙,将剩下药汁尽数含到口中,俯身去喂给玄明。然后抱起药罐,笨拙地从小屋后窗翻身出去了。 刚一出去,便听得羽华进了屋。她连忙收住脚步,倚在窗边不敢动。 只听羽华走到榻前坐下,长叹一声道:“她今日没来倒好。若来了,还被蒙在鼓里,可是连我也看得心里堵。” 翠暖低声说:“赶上这样大灾,为天下大赦祈福,原是件好事。” 羽华匆促地笑了一声:“对雪晴然可是没来由的祸事。端木蕖珊可真是下得狠手,这样的办法都敢说出来。她别真以为三皇兄是个仁爱宽厚的君子,会由着她坑害雪王府还不计较吧。” 翠暖说:“三皇子不由她,圣上却由她。” 羽华叹了口气,既而冷笑道:“由她便由她吧。左右她是母妃安排的人,此事一过,总不过拿出去替死。” 两人再不说此事。羽华说:“玄明这睡了多少天了?那些御医都是吃白饭的么?” 翠暖没有应声。 雪晴然等了许久,她们却并不再提雪王府的事。耳听得巡院的侍卫就要过来了,她连忙匆匆离了这里,向着寒枫阁去了。 室内,羽华忽然又想起了什么,不禁摇头道:“谁又能想到,父皇竟将雪皇叔囚在皇陵了。” 翠暖忙说:“公主还是小声些,这事,连太子和三皇子都不知道呢。” “这里只有咱们三个,还有一个人事不省的。”羽华虽这样说,声音却已放低了许多,“若给那几个皇兄知道了还得了。不把皇陵翻个底朝天才怪。” ------------ 一五八 要死还是要本宫 雪晴然远离了藻玉宫,一路仔细听风,想要顺着羽华的话听出些消息。然而宫中其他人似乎并不知晓有关她所言大赦天下之事。所谓大赦,想来是为着连日来的雪灾,要将天下收诸牢狱之人往外放一放。 她所虑的是从羽华的言语推断,这次大赦的对象很有可能并不包括雪亲王。 一边思索,一边赶路。不知不觉间,她竟走到了凤箫宫外。 雪晴然顿住脚,心下有些惊讶。她有多久没来这里了。雪中篁竹寂寂,有一些已被积雪压断,折倒在地,宫墙之中亦默然无声。然她似乎可以见到夏皇子的满案画卷,可以听到杨皇子落棋轻响。她也曾离这个地方很近。 凝神之时,忽然身后传来了一声轻笑。她回过头,雁皇子脆生生地唤道:“姐姐!” 她一时怔住,几乎以为那是她的弟弟雪梦渊。甘皇妃看到她失神的样子,愈发笑了:“公主,脸还疼不疼?” 雪晴然并不看她,只对雁皇子微微一笑:“好久不见,皇子长高了。” 雁皇子本和她不相熟,却喜欢看她的笑颜,遂不顾地上积雪,蹒跚跑过来牵她的手。却听甘皇妃唤道:“你们还不拦住皇子!他年纪还小,可不能像他皇兄一样被鼓惑得死去活来。” 不等雪晴然发话,又有一人轻声慢语道:“皇妃或许对公主有所误会。蕖珊心里,公主素来是个洁身自好的人。” 雪晴然不得不抬头细看,这才发现原来蕖珊也和甘皇妃一起。身后跟着的却赫然是夏清舞。 甘皇妃说:“端木小姐就是太过心善,才会让人趁机抢了夏皇子去。好在小姐福泽深厚,今日刚得了圣上正式赐婚。这可是善恶果报不爽,看看有的人,被多少人轻薄了去,最后还不是一场空。” “蕖珊惶恐。” 甘皇妃牵过她的手,嘱咐道:“以后再有谁敢给你脸色看,告诉我来。我这巴掌近来闲得慌,合该去教训教训那些狂妄自大的贱婢子。” 蕖珊惶恐道:“多谢皇妃体恤,并无人给蕖珊脸色看。蕖珊出身不好,遇人本该礼让三分。若有不好,都是我不好。” 雪晴然静静看了蕖珊一会,忽然将目光移到她身后,用极低的声音唤道:“槿姨。” 甘皇妃尚未听清她说了什么,蕖珊已经瞬间面色青白,跌坐在雪地里,惊恐地四下张望,声音抖得失了原样:“槿姑姑……在哪里?在哪里?” 雪晴然淡淡一笑:“人在做,天在看。蕖珊,她一直都在看着你呢。” 说罢调转方向,仍向寒枫阁走去。 是夜天寒。羽华早早命众人歇下,自己却又悄悄转去玄明房中。 一进门,便看到玄明坐在帐中,正凝神摆弄什么东西。她眼睛亮了亮,却仍板起脸,无声地走过去撩起床帐。原来他正在十指间绕着一条红线,将它翻作不同花样。简简单单一条细线,在他手上却像活起来了一般,一会化作合欢花,一会变成同心结,忽然又险险一抖,绕成两只翻飞梁燕。 她出神地看了一会,忽然回过神来,恼道:“下作东西,你都弄些什么!” 玄明温厚一笑,低声说:“公主若不喜欢,我收了就是。” 说罢就要将红线抖下。羽华连忙止住他道:“你就不会翻些正经东西么?” 红线翻转,成了一双栩栩如生的鸳鸯。 羽华大怒,挥手一耳光。玄明手中红线落在被褥上,连连咳嗽起来。羽华起身往外走,走到门口,却又被这咳嗽声引了回来,低声命令道:“不许再咳嗽!” 玄明依言忍了片刻,终于难以抑制,咳嗽声一阵紧似一阵。羽华不知不觉消了怒意,亲自去倒了一盏茶给他。玄明饮下温茶,这才止了咳,立即低声说:“公主恕罪,幼时玩具,并无他意。若惹了公主不悦--” 羽华伸手掩住他的嘴,顺势将他推倒下去,再将被子严严盖在他身上,恨道:“病好之前,不许再随便乱动。否则本公主饶不了你。” 玄明微微一笑,轻声说:“我的病已好了。” 雪晴然在寒枫阁并未探听到什么消息,当晚辞了周焉国后,又在皇宫冒险寻了一圈,仍无收获。于是急急忙忙来到玄明房外,正想推门进去,却猛然听到言笑之声。凝神听去,是羽华的声音:“你好了么?你全好了么?” 玄明应了一声。羽华又说:“你可怨我害你病了这一场?” “我怎敢。” 羽华的声音带了笑意:“不错,御医也说,你这病是在别处染了寒气,并非因为我让你穿着湿衣服在雪地里站着。我原想着,你这么大的人,就算泼着水在外面冻上个一两天,也不至于这样。” 雪晴然在黑暗中惊得睁大眼睛,泼着水在外面冻上个一两天! “若不是本公主大发慈悲,让人从早到晚好生照料你,你这条小命就没了。”羽华停了停,忽然换了有些认真的语气,“先前他们都说雪晴然心疼你,你告诉我,她有没有趁我不在,偷偷过来看你?” 半晌,玄明才叹了一声:“原不过主仆罢了,她怎会想到我。玄明薄命孤苦,将死之时,也只有公主和碧秀来看过我。” 门外,雪晴然对自己苦笑一下,心里什么滋味都有了一些。她深知玄明此言非虚,她来的几次,他都病得神志不清,怕是连身边有人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自然也是全然不知的。她独自站在门外的寒风中,浑然不觉自己原本想要推门的手,到此时仍停在半空里。 门内传来了羽华的笑声:“我对你这么好,你要怎么谢我?” 片刻安静,玄明说:“我什么都没有。” 一声脆响,想是羽华打了他一巴掌:“就会算计!你是什么都没有,因为你什么都是我的,你的命都是我的。” 雪晴然听到那一声响,觉得心头一紧,忍不住就要去推院门,却听到玄明半是叹半是笑的声音:“公主这是做什么?既打了我,为何又要……” 又一巴掌。羽华骂道:“你再问!” 一阵窸窸窣窣的不知是什么声响,雪晴然心下正迟疑,忽然听到她的笑声:“奴才,你死了么……竟让本公主侍候你解衣……” “公主,你高抬贵手。我一不敢援附金枝,二不想死无全尸。虽是贱命一条,自己有时倒觉得很金贵呢。何况大病刚去,也没力气服侍你,万一死了--” “你也可以现在就死。”羽华的声音变得恼火,“随你选!” 突然的寂静。雪晴然立在寒风中,微微打颤。她不知道自己连呼吸都停住了。 不知过了多久,忽听玄明笑了。她听过他许多的笑声,却没有一次像此时这一笑的轻狂。 “我又不傻。” 羽华低低的惊叫响起,却带了九分笑意。玄明低声道:“那么大声,被人听到我就真没命了。” “活该你没命……” “你舍得我死么?” 羽华的声音低得快要听不清:“舍不得,我怎么舍得。我喜欢……还来不及……” 玄明含笑的声音听来无比陌生。他的每一个字都压得声音低低,却如绵绵毒针一般不动声色地刺入人心最无防备的地方:“如此,我便不离尊前,任卿差遣。” “那,雪晴然呢……” “如此冷情旧主,恩断义绝。” 时光在这一刻倏然静止,无声褪色成一色空白。 温暖的房间里只落一片欢悦旖旎之声,女子娇弱不禁的喘息时隐时现。门外,纷纷扬扬的大雪倏然落下,连同雪晴然那只早已冰凉的手。她转过身,在看不到路的大雪中,向着远处走去。领上那条狐裘如同无数细密的刺,刺得人钻心刻骨,痛彻心肺。她的手抖得无法控制,不知花了多少时候才将它解下,像丢一块红热的炭一样将它缩手丢到一旁。 耳畔弦音断绝已久,只剩下阵阵江涛之声。四方风雪呼啸,亦凉薄不过人心。 ------------ 一五七 我已急得不得了 翌日依旧大雪不停。横云昭告天下,为求上苍仁德,特于三日后大赦天下牢狱。届时死刑者缓,久刑者减,轻刑者免。 雪晴然在王城告示下仔细看了许久,终于确认得赦的名字里并无“雪慕寒”三字。虽早知如此,仍难免失望。加之诸物涨价,手中余钱连包子都买不起了,愈发惆怅不已。 雪王府依旧空空荡荡。连日的风雪,许多院落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坍塌情况。偌大的府院皆被白雪覆盖,只有莲池的花开得繁盛耀眼。透明的冰莲层层叠叠堆在池中,华美流光几乎快要溢出来。 这里死了太多的人。 晴雪院的雪堆得难以开门。雪晴然堆了一个高高的雪人,旁边又有两个中雪人,两个小雪人。高雪人头上画了一块黑白的巾,中雪人堆起高髻,小雪人戴着珠络。晚些时候她又堆了四个小雪人,一个脚下有只模模糊糊的雪小狗,一个蒙着盖头,一个额前一点朱砂。 最后一个却什么都没有,面孔亦没有。她却偏偏不自觉地将这个雪人修了又修,塑成了一个栩栩如生的少年人。 做完这一切,天色已晚。她这才觉得饿得心慌,遂将那把金错刀取出来,放到了雪玄明手里,轻声对他说:“还给你。” 然后她默默回到房中,将最后一点米放到火炉上煮了。屋子里冷冷清清,原本的燃料因天气实在太冷,也用得所剩无几。她真不想思考天亮后的事情。 紫玉笛静静横在床头。她取过玉笛看了一会,下定决心明天一早就去将它当了钱买包子。 这种缺吃少穿的惆怅,自然不会波及到宫中诸人。御书房里皇帝与苏尚书等一众朝臣秘密议事,丹霞宫暖室里寒梅怒放,凤箫宫的宫人忙着扶起倒地的夏竹,藻玉宫更是宴饮不歇。 甘皇妃面色微酡,正在给众人讲自己的功绩:“雪王府的小公主,那皮肤当真好看,白得透明啊。一巴掌下去,上面就开出花了。周焉世子那朵莲花算什么!莲花公主脸上的五指花才红得鲜艳。” 众人都附和着笑了。不知为何,雁皇子重重叹了口气。旁边一位美人忙殷勤道:“皇子怎么了?想吃什么?” 雁皇子的童声满是疑惑:“母妃,先生们都说莲花公主是贤公主,母妃为何要打她?” 甘皇妃一时无语。宁皇妃说:“因为你母妃比她更闲。” 甘皇妃没听出她的讥讽,喜不自禁道:“宁皇妃过誉。” 宁皇妃笑道:“那孩子虽然有些错处,倒也可怜见的。明日一到,尚书大人功成,她在这世上就再无依靠了。可怜她到现在还傻傻等着大赦呢。” 甘皇妃忙附和道:“可不是,她父亲可等不到大赦了。这可多亏了咱们未来的三皇子妃,想出这么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三皇子妃?”宁皇妃好笑地看着她,“甘妹妹,你是真不知道那个雪流夏呀。” 甘皇妃疑道:“臣妾愚钝……” 宁皇妃摇摇头:“哪里的话。甘妹妹是最聪明的一个。我是从小看着他长大的,因此才会知道他为人。反正时日不多,甘妹妹,你就看着吧。不过眼下这好看的,却是明天早上的事。” 说到此,忽然瞥见院门口一个侍卫扶住围墙,像是站不住了。她微一蹙眉:“那是哪一院的奴才,这怎么了?” 羽华一抬头,连忙板着脸说:“翠暖,他怎么也来了。快让他回去。” 又回头道:“母妃,这人是我院里的。大病初愈,故而失礼。” 宁皇妃点点头,不再多问。甘皇妃却不屑道:“既然大病了,干脆撵出去好了。白吃饭。” 羽华正怕有人这样说,她就说了。又怕纠缠下去会牵扯出玄明与雪王府有瓜葛,只得笑着敷衍道:“是呢。” 甘皇妃却愈发得意起来,就要唤人去撵玄明。羽华气得说不出话,偏又不能在宁皇妃面前有些许动容。正沉默时,忽听宁皇妃身后的宫女金坠笑道:“公主院里的人,连宁皇妃素来都不大管。甘皇妃真是有母仪天下的风范呢。” 甘皇妃这才意识到自己僭越,慌忙离席跪下:“宁姐姐,我绝无此意。” 宁皇妃实在难掩不屑,只得用一声叹掩饰过去,笑道:“金坠不过钦佩而已,妹妹多心了。快起来吧。咱们位份相同,我哪受得起你这一跪。” 羽华至夜方从宁皇妃院中回来,却见自己屋里的宫女都不在,只剩一个玄明半跪在珠帘下。略一思索,不禁冷笑道:“从早到晚就会生事。刚刚甘皇妃险些要撵你出去,你又闹这一出。人都被你支到哪里去了?” 玄明说:“我哪敢。” “你还有什么不敢。” 玄明沉默片刻,取出昨日那条红线,兀自坐在一旁翻绳去了。羽华又好气又好笑:“你多大的人了,整天就耍这些花样!” 玄明笑道:“越没心没肺的人过得才越轻松。公主正是太过聪明,机关算尽,才会每天这么累。” 羽华立时敛了笑意,慢慢走到他面前:“奴才,你别太得意忘了形,会死的很快。” 玄明手中红线眨眼变化成十几种花朵,最后定格在一朵茶花上。他抬起头,温和一笑:“正因我随时会因公主一句话而死无全尸,所以公主本不必提防我。有哪家孩子会提防自己家养的小猫小狗,又有哪家孩子会害怕自己手里的花绳。我只愿公主也能有时安心地笑,便死而无憾。” 羽华脸色变了几变,最终还是笑起来,柔声说:“不错,你就是我手中的花绳,不知能变出多少花样。可到头来,总还是离不了我的指间。” 说着转身走向内室,却取出了一只竹篓,里面正是上次翠暖跪了一夜的碎瓷。她将那些锋利的碎片稀里哗啦倒在地上,从玄明脚下一直倒到床榻边。玄明手中红线倏忽化为一朵莲花。他将十指慢慢垂下,那朵莲花散落下来,看不清了。 羽华坐到榻上,将竹篓扔到一旁,微微一笑。 “今天为了条绳子受了甘皇妃多少气,绳子也要让我消消气才行。绳子,有种的,脱了鞋子走过来。” 玄明亦笑了,当即脱下靴,起身踏着碎瓷朝她走过去。不到五步,白布袜底就渗出血来。他像是感觉不到痛楚,仍旧一步步沉稳走到羽华面前。 羽华仔细看看那一路血迹,方仰起脸对他笑道:“你疯了--” 话音未落,已经双脚悬空,被他抱在榻上。 她伸手环住这个踏着血走过来的人,笑骂道:“昨晚是谁说病得没力气了?” “是我说的怎么了。” “……你也有急成这样的时候,真是笑死人了。” 玄明将手探到她怀中,分明地触到了那个装着玉牌的锦囊所在。他俯身去亲吻她,温柔眉眼阻隔了她的视线。指尖一晃,已将那块玉牌勾出,藏入袖中。 “我是很急,我已急得不得了……” ------------ 一五八 他像神一样出现 雪晴然半夜醒来,屋里冷得刺骨。她实在不想离开余温尚存的被子,无奈越来越冷,只得长叹一声,裹衣去添炭。 收得炭来,却因冻僵了而手下不稳,将木炭撒得满地都是。她再叹一声,挽起袖子,一块块去捡了起来,放进炉中。放着放着猛然想到这一筐炭不知要撑到几时,慌忙又伸手去将尚未燃着的木炭拣出来放回筐里。谁知有些炭虽未烧起来,却早热了,手一碰,即刻烫坏皮肉,渗出血来。 她手上满是炭黑,这一流血可不得了,忙奔至面盆前洗手。不料那盆中水早就冻成了结实的冰坨,纵然拿到炭火上烤,也是半晌没见反应,手上的伤口却是眼看着脏了。想到雪亲王若看了这一幕,不知会多难受,雪晴然不禁道:“求你了,快些化点水吧……” 冰自然没反应,却在此时传来了敲门声。她顿时全身僵住。虽然门外风雪肆虐,但来人踏雪的脚步声竟能躲过她的玄术,这却不寻常。迟疑片刻,她还是笑了,一边对自己轻声说道:“肯敲门的,想必不会是刺客。” 便放下盆,披了棉衣去开院门。 沉重的木门打开,一阵猛烈的风夹杂着积雪卷进来,直吹得她五脏六腑都凉透了。待定下神来,才发觉门外只有一人,却穿着禁军的衣服。 她本能地想要关门,那人已经闪进门来,低声唤道:“公主,是我。” 这个声音满是暖意,却唯因如此,更让人心寒。雪晴然向后退了一步,肩头棉衣滑落在地,只剩一层单薄的衣裳:“玄明……” 玄明匆匆道:“公主,速回屋里。” 说完捡起落地的棉衣帮她裹好,拉起她要往屋走。雪晴然下意识地甩开了他的手。 玄明微微一怔,旋即向她略一揖:“是我失礼了,公主别恼。快些过来,我有急事。” 两人默默走回屋里。玄明将门扉关好,这才从怀里取出一个包裹,放到桌上打开--里面也是一套禁军的衣服。他正要说话,目光却触到了雪晴然流血的手,顿时停住了。 雪晴然蓦地将手藏到身后。 玄明的目光在暖炉周遭微微一扫,便明白了一切。他起身过去,拿起盆在炉火上旋了一圈,盆中冰块眨眼间便从盆壁上脱落。他捞出这块冰扔了,倒了些清水,仍将盆放到火上,一边回头道:“公主,且过来。” 雪晴然没有动,微微咬住了嘴唇,眼神愈冷。 “公主……” “你来做什么?” 听了这句问,玄明猛然回过头,露出诧异的神情。从小到大,他从未听雪晴然说出过如此生分的话来。待到定神细看,又发觉她眼中亦是从未有过的陌生敌意。 他的声音顿时带了几分迟疑:“手上伤应该--” “不要你来可怜我。” 片刻安静,玄明轻声道:“公主,你怎么了?” 雪晴然声音中有些不易察觉的颤音:“我很好,至少还不到需要别人同情的地步!” 两人对望了一会,她侧过脸去,低声说:“你此时过来会受牵连,还是回去好生留在羽华身边吧。我未见你喜欢过谁,既然要和她在一起,就不必再顾念我--” 玄明将微温的水端过来放在桌上,拉住她的手按进去。一边已取了帕子来,小心擦去她手上炭色。那伤口已经有些凝固,他用帕试探着一点点拂去,小心不碰疼她。做这些的时候,他只是凝神察看伤处,并未多言,而雪晴然却慢慢住了口,低头不语。 他的暖,伤透人心。 玄明最后将伤处包好,才沉声道:“我已知雪王爷所在,并在外面备下了马匹。公主若是愿意,就跟我一起去救他出来。但这王城,却是再也不能留了。” 雪晴然犹如着了一个晴天霹雳,半晌才回过神来:“我父亲……他在何处?” “皇陵。” 他看到雪晴然的眼神,忙补充道:“雪王爷还活着,只是被囚在皇陵罢了。” 雪晴然急道:“怎样救他?” 玄明取出一块牌子:“可带此玉牌,假扮禁军带他出来。” 雪晴然看到那玉牌,又是一惊:“皇族九重莲玉牌,连我父亲都没有,你……” 她停下来,玄明手里会有这玉牌,自然是羽华的。 “她……竟肯将玉牌给你?” 玄明避而不答,只看了眼桌上那套禁军衣服:“时间紧迫,天亮前若不成,就连公主也要受连累了。” 雪晴然会意,连忙拿起桌上衣服,但她久未穿过男人的衣服,唯一一次穿了玄明的衣服去看千红歌舞,还是舞儿帮她穿的--舞儿对此倒是很熟。她半天也搞不清头绪,只好说:“我不会穿这样的衣服……” 玄明闻言过来,解去她那不合身的棉袍,帮她换上衣服,腰带结好,然后拿起一双明显大了许多的靴子。雪晴然赶紧坐下将自己的鞋脱了。那双银线绣鞋早蹭得辨不出原样,简直同乞丐的鞋子一般无二。脱下鞋来,一双脚也青青红红冻得不堪。她生平头一次因为自己的衣着粗陋而如此窘迫,低着头不知如何是好,不禁轻叹了口气。 玄明仿佛没有注意到这些,只蹲在她面前,拿起一只靴子在她脚边比了一下,说:“这靴子太大,可有什么能垫在里面?” 两人四下寻找,最后拆了一只软垫。玄明忽然顿了一下,然后背转了身,脱下自己脚上靴子,穿上了那双新的。却将垫子里拆出的棉絮塞进自己旧靴中铺好,再回头给雪晴然穿上。 雪晴然因他刻意挡住了,并未看到那满脚满袜的血痕,只不解地问:“为何这样?” 玄明已经起身去四处翻检,转眼就将她放在各处为数不多的细软都搜了出来--因他入宫以来翻东西已经翻出经验了,雪晴然藏东西的技巧和羽华比简直就是不值一提。他将这些放在刚才裹衣服的包袱里包好,这才匆匆说:“外面冷,穿着冷鞋出去许会冻伤脚。可还有别的值钱东西?” 雪晴然摇摇头,玄明略一思索,又将一旁的琴取来包好,方对雪晴然说道:“走吧。” 外面寒风怒号,玄明刚一出门,忽然注意到了院中大大小小的雪人。那些雪人面目模糊,唯独有一个特别清楚。他的目光透过风雪,最终落到了雪人手中的青色锋芒上,然后又有些诧异地落到了雪晴然脸上:“……” 天下只此一双的金错刀,就这么被她塞在了一个雪人手里。 他有些迟疑地问:“公主,我可以将它取下来么?” 雪晴然尴尬地点点头。玄明取了刀,仍旧放到她手里。风雪愈发猛烈,他犹豫了一阵,还是回身握住了她的手。这一次她没有将手抽回,两人在雪地里摇摇晃晃跑到门外。 门外不知何时已经站了一群人。狂风肆虐,他们却如同石像般,一动不动。雪晴然一惊,玄明已回过头来温和一笑:“莫慌,他们是雪王爷当年交给我,用以保护公主的人。公主去相府的时候,我便在训练这些人。雪亲王不在府里的这段日子,就是他们留守在附近。只可惜我还是考虑不周,未能让他们同样照料公主的起居。” 往事突然如闪电般照亮心底,去相府前玄明固执不应的样子浮现在眼前。雪晴然惊道:“你那时不肯与我去丞相府,便是为了此事?” 玄明不以为意地点点头:“时间不多,快走吧。” ------------ 一五九 雪王临终托孤女 皇陵外一片寂静,然内里的守军却多得离谱。一行人每走几步,都要被盘查一番。玄明便取出玉牌,蒙混过关。中途几次听得有人低声道:“不是说明日么?怎么提前了?” 雪晴然隐约觉得不好,很想抓过一个人问问明日有什么事。抬头看时,却见玄明的背影稳稳当当就在前面,没有一丝慌乱,一丝动摇。这才稳住阵脚,跟着走过去了。 走到一处沉重的铁门外,看守拦住他们道:“此处起,须得格外小心,因里面地方小,容不下许多人,只进去两人带人出来即可。” 玄明应道:“还有些事需要问过里面的人,请守住门口,莫让任何人接近。” 便带着雪晴然走了进去。 里面仍是一条通道,走出很远才看到一个小小洞口,立着精光四射的混铁栅栏。雪晴然忍不住扑过去,颤声道:“父亲--” 里面传出一个镣铐的轻响,雪亲王疾走过来,却在中途被铁链扯得一个趔趄,只得停下,向着这边惊疑道:“莲儿……怎会是你!” 雪晴然唤了那一声之后,却只呆呆看着他,几乎不敢相信这个瘦得只剩骨头的人就是她父亲。他的染墨长袍沾满尘埃,处处是新旧交叠的血痕,头上长发竟大半已成雪色。 不知过了多久,她突然泣不成声,抓着栅栏跪在地上,呜咽道:“我是来救父亲出去的。” 洞中默然无声,许久,雪亲王才说:“看到你好好的,我就放心了。莲儿,你……还是回去吧。” 雪晴然惊恐地抬起头:“父亲--!” 玄明上前一步,低声道:“雪王爷,外面大雪成灾,天下因此准备大赦。雪擎风却和尚书苏粤商定,明日就赶在大赦前对雪王爷行刑。不义至此,雪王爷何苦还要听从。此事再无回旋余地,留下只有一死。将公主一人孤零零丢下,这比违背兄弟更加不义。公主她……” 雪晴然已经跪在地上,泪雨倾盆:“父亲,求求你快跟我走。我母亲早逝,在这世上就只有父亲可以依靠。父亲若不跟我走……我也活不下去了。” 雪亲王微侧过脸,目光落在玄明脸上:“玄明,你在宫中许久,我问你,我若死了,千霜和流夏,会不会照顾莲儿?” 玄明说:“照顾自然会照顾,可他们的照顾根本就--” 雪亲王打断他:“若我今天随你们走了,从此天涯海角,一生不得太平。那么等我死了,又有谁会在身边照顾她?” 玄明微微怔住。雪亲王挑起眉:“难道是你吗?” 玄明说:“我--” “她从小到大,住过的地方就是王府,皇宫,相府,她的脚连王城街道都没有触及过。给她一块布她不知如何做成衣服,给她一把米她也不知如何煮成饭吃。她会什么?弹琴,跳舞,写字,一点不粗不精的玄术,甚至连人家女儿都会的女红也做得一塌糊涂。玄明,这样的女子,你要拿什么养她?” 他平静地看着门外的年轻人,少有地不带任何不屑,只是心平气和地看着:“流夏从小就喜欢莲儿,他是堂堂皇子,以后的亲王,更是个百里挑一的聪明人。不管怎样,他都可以让我女儿生活得妥妥当当。可是你呢?玄明,你为了她可以什么都不顾,那你舍得她每天用她那双手给你生火煮饭,搓衣洗碗么?你舍得她穿上粗糙破旧的衣服,那样一头长发沾满灰尘油污么?她天生是个公主,你却要她跟着你做个村妇么?” 四下寂然,衬得雪亲王的声音愈发清冷如霜。玄明定在原地,一句话也说不出。雪晴然看看他,又看看雪亲王,急道:“父亲,莫再说那些无关紧要之事!什么都依你,我就嫁给流夏,从此不与玄明相见。父亲,莲儿求你了!没有父亲我我活不下去!你若不走,便是想要杀了我!” 说完低下头去,重重磕在坚硬的地面上。整座皇陵都是石头砌成,她吹弹得破的光洁额头,几乎一触到地面就立刻见了血。可她仍是毫不迟疑地,任额头一下连着一下碰在坚硬的地面上。 雪亲王决然地扭过头去不看她,雪晴然一叠声地唤着他,血和着泪水一起落下。 玄明上前拦住她道:“公主,不要这样。” 雪亲王仍是不回头,沉声道:“我意已决,必定不会离开。若再固执……只当我没你这个女儿。” 雪晴然猛抬起头,在玄明来得及阻拦之前双手抓住铁栏,发疯般竭力撼摇着,悲绝号啕道:“父亲,若然如此,你当初为何要将我救出莲池!我一生尽是为了看到你的好,你却要这样伤害自己!你成全雪擎风却不肯成全我!父亲,你凉薄至此!” 她突然停住,猛地呕出一口血,扑倒在冰冷的地面。 玄明将她扶到自己怀里,低声道:“雪王爷,玄明自知不配跪在这里。只求王爷听我一言:若没了父母亲人,便是再富贵的生活,又有什么意思。” “那依你之见,她只要每天见到父母亲人,便连饭都不用吃便可活着了么?” “雪王爷,玄明再没用,也不至于让身边人忍饥受冻。”玄明略一停,似乎忍耐着什么,却终不能忍住,“莫说吃穿用度,就算是广厦华屋,需要之时,我也可以得来。我愿留在雪王府当差,是因公主自幼对我好,离了她,我不知还有谁可以相慰。我对公主不敢有一点奢望,只想遂了她的心愿--” 片刻安静。雪亲王慢慢坐下,尽力朝这边探过身来:“让我再看看她。” 玄明只得将雪晴然抱到铁栏外,让她倚在栏杆上,再将她一只手小心送过去。雪亲王竭力伸出手,手腕被铁索勒到流血,才终于勉强触着了她的指尖。他颤颤握住她的纤细手指,长叹了一声。 “这么多年了,我早已看出你是什么人。玄明,你一族世世代代所娶女子,上起公主帝姬,下至艺伎优女,岂有一个不是含恨而终的。你要怎样才能将骨子里那份浪荡拆去?” 玄明没有言语。 半晌,雪亲王又说:“她这呕血多半又是莲池寒气所致,先去找端木杨寻医。” “是。” 四下寂然,只能听到雪亲王沉重的呼吸。玄明忍不住道:“雪王爷--” “我将女儿托付给你,你带她走吧。” 玄明顿时呆住,意外地睁大了眼睛。 血从雪亲王腕上一点点渗出流下。他仍努力握着女儿的手,声音愈发低下去:“你熟知药理,早该看出我身染剧毒,命不久矣。莫说全没力气离开此处,便是当真走了,也不过是迟早死在莲儿面前,白白让她伤心。” 玄明终于明白:“雪王爷方才那些话,只是为了让她死心么?” “带她走吧。”雪亲王并未回答,只轻声重复道,“离开横云,远走高飞,去寻个安稳之处。我知你素来对她有心,只要她欢喜,你就娶她为妻,一生不要负她。只是不要勉强她,她这一生,已经受了许多苦……” 玄明双膝跪下,朝他郑重叩首三次。 “雪王爷,我一族从不出乘人之危的鼠辈。九重天为证,只要公主愿意,生生世世绝不负她。若她不愿,必定以礼相待,尽心帮她……挑选良人。” 最后一句说出口,已然带了颤音。羽华的玉牌尚在手中,那是他用了最不堪的手段骗来。就算清冽的莲池水也洗不去他手上污浊,他还有什么资格让她愿意。然果真有朝一日,要他将她亲手送到别人怀中,他可还有力气活下去? 雪亲王端详他片刻,再看雪晴然一眼,终于放开手,从怀中取出样东西来。 “这是她母亲临终前绣给我的巾,给她,让她自己处置。” 玄明接过那块墨莲巾,小心放到雪晴然怀里,轻声道:“雪王爷,你真的……不走?” 雪亲王淡淡摇头。 “带她走吧。” 玄明再拜一次,扶起雪晴然,同时将金错刀取出,向着石室外走去。 雪亲王清楚此后再难与雪晴然相见,不禁定定看着她的背影,像是要将她这背影印在眼中。直到他们的身影消失,他方将一直紧握的拳头舒开,掌心全是指甲扣出的血痕。 就在这时,石室外猛然响起一片喧哗。有人高喝道:“冒充禁军,抓住他们!” 雪亲王虽知玄明脱身无虑,仍忍不住就要向前,却再次被铁索扯住。他猛然咳嗽起来,大团暗色的血溅落衣衫。连他的声音,亦带了血色:“莲儿,你可要……好好活着……” 喧哗声渐远,满室寂然,唯有曼陀罗的气味久久不散。 ------------ 一六零 旋开旋落旋成空 刀戟碰撞的声音传入耳中。雪晴然睁开眼,忍住胸中沉闷的痛楚抬眼望去。 尚未看清,突然被人一把捞起来,离开了原地。她嗅到了熟悉的苦涩气息,遂低声唤道:“玄明……” 玄明来不及应她,翻手用刀格开一样什么东西。四周人声嘈杂,雪晴然忽然清醒了,四下一看,便见到潮水般的皇陵守卫从四面八方涌过来。玄明放开她,直迎着来人过去,却在就要被无数刀剑戳穿的瞬间一晃身,顷刻翻身跃上,一边将几个守卫撞到后来的人群里,一边已双手挥刀割了几人的喉咙。随即又回到雪晴然身边,在她倒下之前挽住她,再向皇陵外退去。 然而毕竟追来的人越来越多,又要拖着一个全没力气的人,实在难以应付。雪晴然低声说:“玄明,放下我,就让我……和父亲……” 玄明百忙之中低下头来,匆匆说:“你不会死,我也不会死。” 说话间又有许多人赶上来。玄明看看快到皇陵的出口了,遂从怀中取出个小小药丸,朝着旁边火把里扔去。 一阵嘶嘶声响,紫色的烟雾笼罩了一切。玄明收起刀,带着她逃了出去。 外面,雪偏偏在这时停了。皎洁的月光洒下来,所有一切毫发毕现。玄明寻到马匹,即刻朝着城门方向而去,却在这时看到远处一片黑压压的人马。 雪晴然恨道:“雪擎风!他早已……防备着……” 马儿焦躁地打了几转,玄明只得调转马头,仍向着王城深处而去。皇陵守卫终于穿过迷雾,紧追上来了。雪晴然玄术失控,满耳都是人马嘶喊声,不禁痛苦地按住耳朵。玄明附到她耳边,低声说:“公主,休息一会。其他事情,交给我就好。” 雪晴然点点头,闭上眼不看那凄冷月色。 不知过了多久,马蹄声突然止住。远处仍传来追兵的声音。她睁开眼,玄明已先下了马,再回身将她接下来,低声说:“暂且在此躲过。” 言毕放那匹马自己跑开,却带着她攀住一座高墙,顺着干枯的花枝落入院内,旋即跑进这大宅空寂黑暗的厅堂。 风雪声再起。雪晴然迟疑地看着四周:“这里是……云府。” 院外喧哗声益紧。玄明取出个火折子点亮,火光映出了大厅壁上镂刻的一副纷繁的流云茶花图。他的指尖在重重叠叠的镂花间触过,极快地扭转了其中九朵茶花。一声轻微响动,遂有一朵隐在云中的茶花慢慢现出,徐徐绽开。 玄明取出刀,在指尖一划,将流出的血滴到那茶花蕊中。片刻后,密布成画的镂刻突然连同墙壁一起向两边无声分开。他熄了火光,拉起雪晴然走了进去。 身后,画壁重新合拢。周围一片深重黑暗,雪晴然不由得紧挨在他身边。玄明轻声说:“这里什么都没有,无需害怕。过了石阶,有个藏身之所。如果追兵不撤,我和公主两人,可以撑上几天。” 雪晴然点点头,忘了黑暗中他并不能看到。玄明握住她的手腕,慢慢向前走去。 走了不知多远,外面的喧哗声渐渐听不到了。这时脚下石阶消失,变成了一层粉砂似的东西。玄明舒了口气,停住脚步。 “已经到了。公主也累坏了,在此休息吧。” 说着拉她慢慢坐下,便放了手。雪晴然在这样的黑暗中失却最后依靠,顿时惊叫一声,脱口道:“玄明,别丢下我--” 未等说完,自己紧紧闭了嘴。玄明没有说话,重新握住她的手。 半晌,他轻声说:“公主,我可能……有些撑不住,要睡一会。公主如果害怕,就叫醒我。” 雪晴然应了一声。玄明似乎寻了半天,终于找到合适的姿势躺下,立刻睡着了。雪晴然才想到他是昨天才从寒毒缠身的昏睡中醒来,身体不知有多虚,今日又一人抵挡那许多守卫,能撑到现在已属不易。不禁握着他的手,轻轻抚着着他瘦削的十指。 突然她停住,又想起他这么累,恐怕还与羽华有关。一瞬间,羽华的欢喜声,他的轻狂笑声,还有许许多多令人悲恨欲狂的声音,全都在黑暗中滑过。雪晴然指尖发颤,慢慢放开了他的手。 无以依托的黑暗固然难以忍受,但是人总要学会独自在黑暗中行走。 念及雪亲王,她愈发悲从中来。因生怕自己会哭出声,便紧紧咬住嘴唇,在身下那层厚不可测的粉砂上写起字来,强迫自己不想那些痛苦。才写了一个又停住,因她无意之间写下的,又是身边这人的名字。 焦灼悲楚缭绕不去。她又隐约觉得脚底沾了什么不舒服的东西,才一脱下靴子,先前垫进去的棉絮等物便粘在袜上一并出来。果然是有什么东西粘在上面。她无声地叹口气,索性也朝着地面躺去。忽然触到一样东西,摸了摸,原来是玄明的火折子掉落在身边。 四周寂静,她悄悄亮起一豆灯火。 眼前却猛然间光华璀璨,七彩华光缤纷辉煌,映得人睁不开眼。她不禁掩住面孔,半晌才诧异地抬头细看-- 目之所触,金银珠玉如同陋巷砖石般随意堆砌。这是个巨大密封的石室,叠砌成墙壁的却是纯金的方砖。依着墙,到处都是重重叠叠的七彩异宝。东海的鲛珠,西域的翡翠,在这间石室中都不过如尘埃般不值一看。而地上那些粉砂似的东西,原是一层厚厚的金沙,正与之前她于雪夜收到的那盒一模一样。 雪晴然如同做梦般呆望着这不可思议的一幕。不知过了多久,才慢慢低下头,看着自己手边的金沙。这一看之下,却见方才那黑暗中写下的一个玄字,下面两个厶几乎叠在一起,不细看,会觉得这完全是另一个字-- 她忽然什么都明白了。数年来的许多怀疑,也都在这一刻明了。一切都因一个字:云。 在这梦境般的端华金屋中,有一幅画像铺在正中墙上。画上是坐着的一对夫妇,女子艳如桃李花开,男人胜若金玉雍容。他们身边围绕着高矮不同的五个少年,并一位绝色倾国的妙龄少女。在这幅画的边缘处,有个大大的缺角,正是一个人的大小,被人草率撕下。画像上方印着小诗:旭日初阳,昶若煌煌。昱清寰宇,旸耀青苍。晖将至兮,且舞霓裳。惟其德馨,明也流光。 云旭,云昶,云昱,云旸,云晖,这是画上那些少年的名字,还有一个被悄悄撕下的,六郎云明。 她看着那被撕掉的人影,不觉含了满眶热泪,透过泪光看到玄明依旧倚在一旁沉睡。他的唇角有一抹浅淡雍容的笑意,逝去的残忍岁月在其中静止不动。她悄悄挨近他,像是初次见到他一样,从头到脚打量着他。 灯火绚烂辉煌,婆娑泪眼几乎看不清玄明的睡颜。雪晴然别过脸去,泪水簌簌落下。就在这一刻,她看到了沾满血迹的棉絮软布。那是她方才在靴中触到的异样。她心中生了惊疑,想到自己脚上的原本是他的靴,遂将手中灯火小心放在一旁,极轻极轻地去将他脚上鞋子脱下--便看到了他的布袜上尚未干透的血痕。那么多血,染得布袜看不出原色,只剩一脉殷红。 她屏住呼吸,将鞋子穿回他脚上,再也压抑不住心中酸楚,掩面而泣。羽华明明是他的仇人,明明对他这样不堪,他都还是宁愿在她身边,宁愿与她亲近。她雪晴然究竟哪里冷情于他,哪里要惹他恼恨到恩断义绝? 玄明一夜未得合眼,又受伤流血,此时睡得极沉,并未听到她低低的泣声。雪晴然再挨近一点,极轻,极慢,极小心地抱住他,让他的头靠在自己胸前。她强压住哭泣声,泪水却如同落雨般纷纷乱下。雪擎风,雪千霜,雪羽华……他们究竟还会夺走她多少心爱的东西? 泪雨纷纷,玄明终于微有所觉,从梦中醒来,慢慢睁开眼,尚未完全清醒便温柔地唤道:“公主……” 雪晴然想来这声公主是在唤羽华,不禁失声痛哭,一边将腕上手串退下放到他手中,悲绝道:“这手串是当年云庄主亲自给我的,今日还给你!你救不出我父亲,不要再徒然惹火烧身。云明,我是冷情之人,自由你恩断义绝!” 玄明刚一醒来便听她说出这些话,一时完全怔住。片刻间,他明白了她的话,顿时翻身半跪在金沙中,声音也带了颤抖:“公主所言不错,我是云氏之子。可我并非因为旧时仇怨故意不救雪王爷!雪亲王不曾参与谋害云氏,非我仇人。更何况他是你的父亲,我怎会害他!” 雪晴然一只手仍牵着他的衣襟,悲泣道:“我实在不知怎会和你走到今日地步!是我太没用,什么都想着指靠别人,才会如此遭人厌弃。我早该自生自灭,我再不想着依靠别人了!你……” 泣不成声。她多想求求他收回那句“恩断义绝”。可世上勉强曲成之事,她已看得太多。 她慢慢放开手,绝望地低下头,泪水模糊了眼前所有:“你回藻玉宫,我回雪王府,从此便作陌路。” 玄明眉心一蹙,唇边的笑意尽化成了苦。费尽周折,得到的便是从此陌路,一切真像是一场惹人痛哭的笑话。不知过了多久,他失神地低下头,声音如同落叶被风吹落枝头,破碎无力。 “是。” 两人同时将头转向相反的两方,各自掩饰住自己的悲伤。 ------------ 一六一 此恨绵绵无绝期 梦中弦音翻涌如雷,裹挟着江涛阵阵袭来。雪晴然猛地惊醒,从榻上坐了起来。 四下悄悄,弦音渐远。帐外立着个人影,石像般动也不动。她只觉得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只能发出一个微弱的声音:“小白……你怎么在这里……” 白夜说:“玄明求了我来。” 雪晴然微一点头,忽然意识到有些不对。四下看看,不仅床帐已经修好了,屋中种种也无不收拾得干净整齐。炉中火燃得正旺,整个房间都很温暖。她轻声问:“玄明……他人呢……” “……回宫了。” 雪晴然并不应声,待要起身,却忍不住咳了一声,又倒下了。枕畔静静放着一块绣工精致的巾,她望着那块巾,忽然想起了更重要的事:“我父亲……我父亲呢?” 白夜没有应声。 这一日,朝中百官俱至,后宫中的公主皇子也莫不到齐,连四皇子雁回也列座一旁。雪亲王带着沉重的镣铐走上大殿,染墨的长袍上是新旧斑驳的血迹。千霜惊道:“并无人动刑,这些血迹何处得来?” 雪亲王定定地看着皇帝,声音中夹杂着沉重的喘息:“此前曼陀罗剧毒入骨,已是成了呕血之症。兼以今早有些身份不明之人,隔着牢门将我刺伤。看样子是想断了我的手脚,免得我起来反抗。只是刺得有些偏,似乎伤到了其他地方……” 未及说完,猛然咳了起来,大团的血溅在衣襟上,浸染开来。 皇帝的脸并不曾红上一红,只点点头,冷淡地说:“宣旨。” 礼官走上前来,展开一个黄色卷轴。 “……先皇抚之优厚,委之重任,而雪慕寒玩忽职守,动辄擅用兵将,耽于儿女情长,全为一己私利,导致……” 千霜无声地叹了口气,目光从每个人脸上扫过。有些人露出难掩的喜色,但更多人眼中是克制不住的悲寒。杨皇子望着雪亲王,指尖隐隐发颤,夏皇子脸色惨白,没有一丝神采。便是一向与雪晴然水火不容的羽华,此时也悚然地看着脚下,眼神中闪闪烁烁的是不赞同。唯有年幼的雁回,依然无忧无虑。 “……因此,不忠不孝,不仁不义,天理难容,即刻在西城门上斩首,以儆效尤。其女雪晴然,不知悔改--” 千霜觉得血液中有一根丝微微牵动,触得全身隐隐作痛。他知道那是他母亲留下的弦梦,在阻止他说出违背父命的任何话语。他霍然起身,忍痛打断了礼官的话:“赦免雪晴然,任何人……不得追究……” 朝堂上下一片死寂。 雪亲王沉声道:“多谢千霜太子成全……” 千霜已痛得快要昏过去,抓着衣袖的十指,指节尽皆泛白,无力再回他的话。皇帝幽幽开口道:“慕寒,还有何要求,都说了吧。” 所有人的目光皆聚于雪亲王苍白的脸上,半晌,方听他说道:“请皇兄念在手足之情,成全慕寒一件事。” “说。” “请皇兄于我死后,将我女晴然嫁与流夏,为妾为奴,悉听尊便。” 此言一出,朝臣愕然,连皇帝也露出了怀疑的眼神。 夏皇子不看千霜,快步走下高阶,跪在地上:“父皇,请准此事。” 长久的安静,皇帝轻声问道:“慕寒,你舍得你女儿做妾?” 雪亲王道:“惟愿如此。” 皇帝闭上眼:“准。” 侍卫即刻押起雪亲王向殿外走去,雪亲王竭力回过头,用最后的气力对夏皇子说道:“流夏,万勿心软……” 夏皇子点了点头,却不敢看他。 大雪如同被狂风扯碎的锦帛漫天狂舞,许多人已经听闻朝中剧变,匆忙赶往城门。那些百姓除了跪在自己的王城下失声痛哭外,再无他法。雪亲王立于城墙上,墨色长发在烈风中翻飞,令人触目悲凉。 行刑人高高举起手中大刀,那刀刃上的寒光却撕不开漫天雪帘。雪亲王闭上眼,默然无声。许多声音在耳畔幽幽滑过,难以捉摸。有年少时雪苍言偷偷唤他去饮酒的声音,有边塞寒夜将士们的慷慨悲歌,也有连宜莲天真柔弱的笑语,端木槿隐忍安静的叹息。最终这些都缥缈散去,唯剩城下一片哀哀恸哭。 方此时,突然从城下传来一个裂开风雪的声音,比所有人的哭声加起来更加苍凉和绝望,仿佛是撕碎了心肺才喊出来这样一句。 “父亲——” 雪亲王蓦地睁大眼睛,即使隔着重重风雪,他也依然清晰地看到雪晴然纤细的身影。她正不顾一切地推开阻着她的白夜,长及地面的黑发全都散落,宛如白雪中一点溅落的墨痕。白夜已经动用玄术,竟依然拦她不住。 “傻女儿,你为何不走!” 他急急回头,对迟疑的行刑人匆忙嘱咐道:“快,快些动手!” 那人仍忍不住道:“王爷……” “快些,”雪亲王几乎是在喊,殷红的血随之涌出嘴角,“莫要……再害了我女儿……” 他睁大眼看着城下,生怕雪晴然会用玄术挣脱白夜登上城来。这时有一人比风更快地赶到她面前,一把将她楼进怀中,黛色大袖遮住她的眼睛,同时回首望向这边。 “流夏……”雪亲王念了一声,露出一个苦涩笑容,“莫让云氏子看你的笑话。” 刺目的刀光一闪而过。雪晴然终于推开夏皇子,却只看到喷涌而出的红色顺着城墙流下,城上那人的身躯已然缓慢倒下,湮没于风雪。 “父亲——父亲——” 琴弦的声音在耳畔狂乱响起,她只觉得全身血液都被抽空,连一步都动不了。过了很久很久,才终于失控地将满腔悲恨宣泄出来。 “父亲——” 然雪亲王已经不能够听到这个响彻王城的悲怆叫声。城下人莫不悚然跪下,只听着她一声声发疯般喊着:“横云负我父亲!横云负我父亲……” 随着这声声令人背后生凉的呼喊,四周的风皆纷乱地卷结在一起,如同失控的狼群在城下炸开,撼得城墙也微微动摇。雪晴然口中涌出如丝如缕的鲜血,落在烈风中眨眼就不见。 风终于停止,她的人也随之颓然倒地。满头长发如同泼墨,在雪地里画出最悲凉的一笔。夏皇子低声对白夜说:“王叔已将公主许我。此间事过,请世子随国后回周焉吧。” 说完抱起人事不醒的雪晴然,默默向王城中走去。 白夜默然立于风雪中,抬头望着高城上的血迹,黑白分明的眼中渐渐泛起比眼前风雪更加冷冽的神色。如果雪亲王还能看到这双眼睛,他一定会明白,原来从一开始,这就是一双帝国世子的冷眼。 ------------ 一六二 妾在深宫枉凝眉 这场大雪,绵延三日三夜不绝。 杨皇子默默看着面前棋局,那上面的棋子黑白散乱,看不出头绪。许久,他将一枚黑子取下来,放到眼前仔细端详。若此时有人在他身边仔细观察,会看到这棋子与所有的都不同,乃是琉璃制成。 他的手几次伸向一旁的青玉药罐,却又都不甘心地收回来。最后,他慢慢俯下身,大袖一点点拂过棋盘,将所有棋子扫到了地上。 黑白棋子散落满地。他撑着头望向窗外大雪,安静的眼里除了掩饰一切寒凉,还有一层泠泠泪光。前院隐约传来的喧哗,那是夏皇子匆匆归来的声音。他静静望着那边,泪水在眼眶中一圈圈打转,却终不曾落下。 信皇妃的画室中,夏皇子屏退了所有人,沉默地看着母亲。 信皇妃从桌边回过身来,脸上依然是一副漠然:“又出什么事了?” 她幽幽一笑:“宁皇妃又来找你麻烦?还是你父皇又对你猜忌?还是--” 夏皇子轻声道:“父皇将雪皇叔斩首了。” “啊--” 信皇妃像被满盆的滚水兜头泼中一般,双手掩面,猛地向后一退。手中画笔倏然滑落,在衣裙上点染出几许悲凉墨色。她犹自瞪大眼睛看着夏皇子,半晌才颤声问道:“不可能……这不可能……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他凭什么?!” 满室寂然。这个被关在皇宫二十几度春秋的女子,她二十几年如一日的空洞眼神,在这一天终于染了灵魂的颜色。那是一种彻头彻尾,没有任何余地的黑色绝望。 深夜,城墙守卫见得远远一人,连灯也未提便走上前来,连忙要拦。来人却将头巾略掀一掀,便傲慢地踏上城去。 雪依然下得紧,城上一个脚印也无。这个瘦弱的身影,孤独地走到正对城门的地方,然后站住了。 城墙迎风的一面,是来不及凝固变色就已冻结成冰的艳丽血痕。也不知是什么原因,这片血痕里没有一丝暗色。干干净净,不染纤尘,如同那已逝之人高傲的灵魂。 信皇妃无力地跪下去,双手攀住那块染血的城墙,泪如雨下。 我是卿将军家的侍女,将军吩咐我来服侍五皇子。 用不着,回吧。 将军之命,怎敢违背。 我自会与他说明,回。 五皇子……是嫌奴婢生得不好看么?觉得奴婢老了么? 你很美,就算有一天和卿小姐一样成了皇妃,也不奇怪。 ……奴婢却不稀罕做皇妃。 为何? 奴婢自幼便仰慕五皇子,宁愿在皇子院里为奴为仆,也不愿去做什么皇妃。 如此却只能辜负于你了,因我心中只有一人。 这样说完,年少的他露出一个温柔笑容,向她一揖:对不住。 那夜她终是未走,远远在门口守着,看他在榻上睡了,便偷偷去剪了他一缕黑发。别人常说他这人脾气不好,她却觉得不是--以他玄术,岂会不知道有人剪了自己头发去,他只是装作不知,耐着性子给她留些颜面罢了。那夜他不知的只有一件,就是她并非侍女,而是卿将军的亲女儿,已经被太子看中,很快将要进宫。虽曾数次以死相拒,奈何卿将军终不敢违逆太子,还是应下了这婚事。 呜咽之声在风雪中益发凄凉,她一生的眼泪,都流在了这血染的城上。她从未奢望过太多,只愿每天画一幅模糊不清的画像,做一个往昔年少的空梦,醒来时知道他还在同一座城池中,便已足够。无论他娶了谁,爱了谁,她都不在意,她都可以默默为他的姻缘祈福。她就只有这么一点心愿。上苍何其歹毒!上苍何其歹毒啊! “你一直念着的人,就是他?” 她闻声回头,看到另一人站在不远处,亦是孤单一人,没有举灯。尽管隔着重重风雪,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只因这是毁了她一生的仇人,也是她两个儿子的父皇。 “雪擎风……”她硬生生咽下了悲泣,以冷硬的声音回复他,“你连自己的弟弟都杀了,你很快就要杀儿子了。” “我这样做,正是为了自己的儿子,为了他的江山。” “这片江山,已经因你而残破不堪。你已亲手砍了所有撑天之柱,断了所有依附之心,你留给雪千霜的,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烂摊子!” 皇帝看着这个形同陌路的妃子,多少年来她始终眼神空茫,在那空茫中搁着对他的轻慢不屑。而如今,她的眼神看似燃着烈火,实则更接近了另一种空--乃是心已经燃尽死去的绝望的虚空。他慢慢扬起眉,眼神变得凌厉:“我的梦和你的梦不同,不会因为少了他就崩塌。” 信皇妃顿时发出一阵尖利失控的笑声:“你的梦?不错!你就是在做梦!百姓,山河,祖宗基业,在你的梦里全都被断送给一个死去的皇后做陪葬!你让他冤死,这笔账早晚会有人来和你算!到时候你的儿子,你的皇位,你的横云,你的整个天下,全都要拿来给他偿命!” 一声闷响,她被打得跌倒在积雪中。皇帝收回巴掌,指着她道:“我不杀你,我留着你,等着让你看属于千霜的大好河山。” 说罢猛地转身,很快就消失在了风雪中。 信皇妃倚在城墙上,背后就是雪亲王的血。她伸手一摸,头上那只玉钗还在,别的皇妃在钗上缭绕五色彩丝,唯独她的钗只绕了一段谨慎的黑色。那不单单是他的发,更是一个梦,一个永志不渝且注定成空的幻梦。 她撑起身,向着城下望去,恍惚间有哀哀弦音在耳畔回旋。这世上已经不能再看到那个人的身影,那个曾让她空抱着绝望的梦熬过一场场春去秋来的人,他已永不会再出现在她眼前了。就算她说的一切都应验,能够用整个横云来给他偿命,他也终是不会回来了。世上总有千般苦痛,没有一样能痛得这般刺穿心肺。 她闭上眼,向着黑暗的城墙外俯过身去-- 雪,竟在这一刻停了。 一双手紧紧拉住信皇妃,将她拖回安全的地方。她挣扎着甩开那双冻得冰凉的手,几乎是愤怒地回过头,却在一瞬间愣住。 “流夏……” 夏皇子重重地跪在地上,平生少有地蓄了满眶泪水:“母妃,流夏求求你……” 信皇妃双手掩面,轻声悲泣道:“流夏,我不配做你的母亲!” 夏皇子说:“流夏从第一次见到雪皇叔起,就知道他是母妃画中人。流夏不觉得母妃有错,流夏一定保住雪王府,一定照顾好雪皇叔的女儿,只求母妃不要抛下我和轻杨……母妃,莫让儿子像思念云凰一样思念你……” 月光不知不觉洒下来,映在雪地上格外明亮。夏皇子黛色的眼中泪光闪烁,转眼就星星点点坠落下来。信皇妃眼中多年来的冷漠终于被这悲绝的泪光融化,洗刷去了对这个孩子身份的介怀。他诚然是雪擎风的儿子,可他从未得过他真正的宠爱。 她将夏皇子紧紧搂入怀里,第一次发觉他的身子远比素日看上去单薄。她轻声说:“流夏,母亲对不起你……” 雪夜苦寒,两人在王城上抱头痛哭。 ------------ 一六三 若知终局悔不悔 大雪纷纷。藻玉宫中的雪扫了又扫,仍赶不及新雪落下的速度。翠暖见得玄明,急得飞跑过来,低声说:“你可回来了。公主发了一早上的脾气了,上朝回来都还在摔东西。” 玄明微微一笑,径直朝着羽华房中走去,丝毫不顾院中其他宫人的眼神,推门而入。 室内一片狼藉。到处都是打碎的器具,扯破的衣饰。宫女都已避出去,只能隐隐看到珠帘中羽华的身影,肩膀似在微微颤抖。 玄明慢慢挑起珠帘进去,含笑走到她面前站定。羽华一抬头,立时劈头盖脸打将过来。玄明迅速抓住她的手腕,轻声笑道:“东西都是自己的,打坏了还不是自己受罪。” 羽华看着他,眼中极尽恨色:“你偷我的东西。” 玄明依然只是笑:“你若觉得有什么东西被我偷了,尽管将我拖出去杀了,反正我也活得没意思。不过我还是想先知道,你说的是什么。” “明明是你拿走了我的玉牌,还要装傻么?”羽华终于抽回手去,尽全力扇了他一耳光,“除了算计还是算计,在你们眼里,我究竟算什么!” 她再挥手,玄明已闪身躲开,直走到床榻前,拎起一床被子抖了几下,然后扔到地上,再抖另一床。抖到第三床被子时,忽然有样东西顺着枣红锦缎的被面滚到一旁,安安稳稳落在枕边。洁白的玉色衬着殷红锦缎,格外显眼。他将被子放下,倚在床头笑了。 羽华怔了一会,跑过去将玉牌捡起,不敢相信似的看了又看。玄明伸手将她颈上的锦囊拉出来,取过那玉牌放回去,再将锦囊放回衣服里,微笑道:“可还觉得是我偷的?” 许久,羽华伸手在他微有些红肿的脸颊上轻轻摸了摸,低声问:“还疼不疼?” “疼得一辈子都忘不了。” 羽华踌躇了一会,恼火地说:“我要你现在就忘掉!你给我老实说,你昨晚为什么走了?今天早上又跑到哪里去了!” 玄明好笑地看了她一会:“难道你要我在此睡到天下大亮世人皆知么?” 羽华恼羞成怒,红着脸来打他。玄明左右躲闪,始终只离开她的拳脚寸许远。羽华追了半天,终于没能碰到他,气得指着他道:“你再敢躲,我就说你偷了我屋里的东西,把你拖出去斩了!” 玄明笑道:“公主,你要斩我我真求之不得,因我在这世上已活得没有一点意思。只是有些担心,怕现在死了,九泉之下见到我爹,还会被他打到再活过来。我做了太多没脸见爹娘的丑事,真心烦恼是该趁早去向他们请罪,还是该将这了无生趣的日子对付着过下去。” 羽华恼道:“不知足的奴才,什么了无生趣!” 玄明向前走一步,指尖轻轻描过她的脸颊,低眉含笑:“口口声声都是奴才,说打就打,说骂就骂,次次都是下了狠手的,我当真总是这么让人不齿么?我也有心--” 羽华瞥见他那笑容,不禁脸上一红,连自己心跳的声音都听得清楚。羞赧之下,立时挥开他的手,顺手给了他一巴掌,低声呵斥道:“你想做什么?本公主厌烦你的时候,你就是奴才,是小猫小狗,是取乐的花绳!给我识相站得远些。” 玄明垂下手,不再说话,只留给她一个凉薄的唇边笑容。羽华忽然背转身,为的却是掩饰住面上懊悔。曾经有个人,确是站得离她很远。无论她撒娇还是嗔怒,喜笑还是悲啼,那人都永远只是远远站着,连一句敷衍的谎话都懒得对她讲。哪怕她放下颜面求他,他也只是神思恍惚地坐在对面,心里想着另一人。 她拼命让自己停下思绪,仍然板着脸回过头,吩咐道:“这里没你的事,去叫翠暖来。” 玄明立刻转身走出门去。羽华看着他的背影,不觉伸出手去想要唤住他。迟疑许久,终还是收回手来,任他走了。天长日久,总还有机会让他明白,她到底是不是将他看成样玩物。 翠暖久已等在门外,见玄明出来了,才低头往里走。忽然又想起一事,回头道:“玄明,你原来的那条狐裘领子是不是丢了?” 玄明谨慎地看着她没有回答。翠暖并未多想,只笑道:“青好去御花园摘梅花,就在你门外不远处捡到了。她还当自己运气好,原来是帮了你的忙。” “我门外不远?” “是。都被雪埋住了,你才好了这么两天,可不该这样到处走。” 说罢匆匆进屋去了。玄明独自站在雪中,面如纸白。王殿前,是他亲手将那条领子围在雪晴然颈间。风雪苦寒,若非有意解下,谁会发觉不到这样一个东西掉了。她会在他门外解下这狐裘扔了,原因不言自明。 所以云府密室中她才会那般出言绝决。 飞雪寂寂,他对自己微微一笑,眼中最后一丝神采也终归于黯淡。便纵有倾城富丽,通天妙手,又怎掩得住那一夜风雪下的浪荡。她十岁上就已郑重地对他说过:就算是人命,有时也不及尊严和清誉要紧。 他并非忘了,而是太怕会来不及救她父亲,太怕看到她的泪眼。可到头来,她还是哭了。 江涛的声音近在耳畔,时急时缓。雪晴然慢慢睁开眼,那声音又倏地退去了。 周身很暖,她已很久没有在这样温暖的地方睡着了。一瞬间她有些惊疑,以为自己又回到了雪王府,一醒来就会看到雪亲王墨玉也似的眼睛。 “父亲……” 床前的人回过头,却是一双艳丽的黛色眸子。夏皇子柔声唤道:“晴然,你醒了?” 雪晴然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便问:“我父亲呢……” 夏皇子握住她的手,低声说:“以后,我来照顾你。” 许久的寂静,雪晴然的眼泪慢慢渗过睫毛,打湿了面孔。她做梦似的轻声念道:“莲池苦寒,人世苦寒。从来没有人对我那么好,从不责备我,从不丢下我一个……从今以往,隔地绝天,及至黄泉,不得再见……” 夏皇子伸手掩住她的嘴:“别说了……傻丫头……” 雪晴然慢慢合上眼,像是睡了。她连嘴唇都是白色的,唯独颧骨处泛起了病态的淡淡绯红。夏皇子回头望了一眼案上药碗,复又低头望着她。许久,才轻声重复道:“以后,我来照顾你……” 门扉轻响,有宫女扶着一人走进来。他的脚步轻如落雪,夏皇子却立时惊得站起来:“轻杨,你怎么过来了?” 杨皇子不说话,直走到榻前坐下,静静看了雪晴然一阵。许久,才听到他低低地叹道:“虽是像王妃多一些,到底还是有几分皇叔的模样。” 一室寂然。杨皇子再看雪晴然一会,就要起身离开。夏皇子说:“轻杨,怎不等她醒来。” 杨皇子淡淡一笑:“六宫上下,多少人备好了脏水要往她身上泼。还有人在朝堂上言之凿凿,诋毁她的清誉。从今以后,还是莫让她与你以外的男人相见。便是她醒来了,也不要让她再去看我。” 说罢正要离开,忽然门外传报千霜太子驾临。夏皇子本要送杨皇子,听到千霜来了,脚步不禁一顿。杨皇子却像没听到一般,仍向着门外走去。走到门口,恰逢千霜进来。杨皇子慢慢走过他身边,既未看他,也不曾停下施礼。 千霜不禁带了些微讶异回头唤道:“二皇弟?” 门内外皆是寂静,他这声唤显得清晰无比。杨皇子微抬起头,望着门外苍茫雪幕,脚已迈过门槛。千霜回转身,拉住了他的衣袖:“轻杨,发生何事--” 杨皇子缓慢却强硬地抽回衣袖,回头看着他:“你这个强盗。” 千霜立时怔住。杨皇子浅淡一笑:“你惊讶什么?难道你来此不是要抢东西的么?” 他的声音落雪般寂静:“凭你太子之位,杀父夺女易如儿戏,强夺人妻自然也合情合理。” “我……”千霜声音中仍有难掩的惊讶,“轻杨,你怎会这样想?” “从前皇叔有两位妃,公主索兰为争宠设计害死正妃,然后笼络郡主晴然,意图母凭女贵。若是晴然当真年幼无知与她亲近,后来的槿王妃与雪郡王自然再无立身之地。”杨皇子停了停,回过头去,仍望着外面,“今日雪轻杨出言不敬,太子将我千刀万剐之时,请勿祸及流夏。” 千霜终于明白杨皇子的意思,原来是指摘他和宁皇妃合谋夺势,不禁心中恼怒:“雪轻杨,你这个人--” 忽然想到如果现在发火又会印证他最后一句话,让人以为他真会为他出言不敬而滥用太子权位。只得压住怒火,改口道:“我只是来看看雪晴然,看了便走。你太多心了。” 杨皇子扶住门框,声音愈发弱下去:“我和流夏是至亲手足,尚要避嫌。你本已和晴然有过许多误会,此时来看她,是怕她以后在六宫中的日子过得太好么?” 千霜看了他的背影片刻,终于叹道:“你是在担心三皇弟么?他不是小孩子,雪晴然之事,我自会与他分辩清楚--” 话音未落,突然从内室传来碗碟破碎的声音。雪晴然无力的声音充满了怨怒:“雪千霜……滚出去……” 夏皇子疾步走过去掀起床帐:“晴然,莫要如此!” 又是一声脆响,雪晴然失控地将一切能抓到的东西都扔出来,断断续续地喊道:“雪千霜……当日难道不是你……怂恿你父皇……将我父亲收狱……” 千霜说:“若不是这样,你就要被毁容毁声,难道你竟因此事怨我?” 雪晴然其实并不曾有片刻睡去,方才一切都听得清楚。此时伏在夏皇子怀中,连抬手摔东西的力气都没有了:“我不怨你……我……怨我自己……我竟会想到……去求你……” 千霜听得她声音不对,立时就要过去。杨皇子猛一转身,牢牢抓住了他的手腕。只片刻,雪晴然已失了知觉。千霜终未得机会与她解释。 宫女出入匆匆。千霜的视线慢慢移到杨皇子手上:“轻杨,别人都说你体弱多病,今日你拉我的这一下,倒是得力的很。” 杨皇子漠然放开手:“这也是死罪么?” ------------ 一六四 流水落花情难挽 “明月皎皎,长夜未央,华星如棋,杳杳相望……” 女子的声音婉转清澈,却无法穿透夜幕浓重,风雪悲凉。皇帝放下擎起的茶盏:“妙音,果真人如其名,有绝妙好音。” 被称赞的人并未因此露出许多喜悦,只低低地说:“陛下谬赞。” 皇帝握住她的手腕,凝神看了她一阵,微笑道:“今日的妆容也是这样素淡。你还年轻,何不像甘皇妃一样,多穿戴些艳丽衣饰。” “说到艳丽衣饰,臣妾今日刚得了样好东西,正想请陛下过目。” “取来。” 妙音就从怀中取出一块小小的玉,却有墨白青三色。她露出个少有的笑颜:“这玉有三种颜色,甚为鲜艳,臣妾喜欢极了。” 皇帝不禁大笑起来,半晌才止住笑道:“你素日心静如水,难得竟也有这样喜欢的东西。何不早说出来。” “彩玉难得。臣妾虽然喜欢,却不敢多求。” “你既喜欢彩玉,有样东西可要给你看看。” 便亲自从枕边取来一个盒子,将那繁复的锁打开,取出一块九重莲玉牌。那玉牌上吊着一条金链,却与千霜和羽华的玉牌不同,是块辉煌绚丽的五色彩玉雕琢而成。 妙音不禁眼睛一亮,接过玉牌小心抚摸,脱口赞道:“世上竟有这么美的玉,臣妾真是有眼福。” 皇帝默默看着她,笑而不言。半晌,妙音抬起头,怯生生看了他一眼,复又低下头去看着玉,再看他,再看玉。 然后,两人忽然都笑出了声。妙音微红了脸,更添了三分娇羞媚人。皇帝含笑看着她:“说出来。” 妙音说:“臣妾不好意思说。” 皇帝愈发笑了:“若无话要说,将玉还给我吧。” 妙音恳求地看他一眼,只得红着脸说:“臣妾想,想多看一会。” “你从来最是端静稳重,没想到也会有这样娇憨之态。”皇帝俯身将她的手和玉牌一并握住,“你是想要这玉吧?” 妙音没有说话,只眼睛亮亮地看着他。 “你知这是什么?” “是彩玉。” 皇帝掩面大笑。过了许久,才压低声音道:“终有小女子不知道的事情。妙音,这是雪慕寒的兵符啊!” 妙音一惊,脸色顿时转白,人已双膝跪下,“臣妾不知。” 皇帝一把将她挽起:“这军符能调动横云一切兵将,是多少人虎视眈眈的东西。我一直为难放在何处好,今天却终于找到个好地方。” 妙音不说话。皇帝将玉牌上的金链理顺,慢慢戴到了她颈上。 “如此,江山美人,便都在我身边了。” 片刻安静。妙音低下头,浅浅一笑:“陛下,臣妾一定将这玉牌藏到个……谁都想不到的地方。” 皇帝略一点头,又叹了口气:“外面这风雪可恼人。周焉国后与世子迟迟不能离去,致使这深宫之中也如临大敌。明日朝中怕又有人要提起雪晴然之事,惟愿周焉国后不要再去王殿了。日日旁观朝政,是可忍孰不可忍。” 妙音伸手去抚他的胸口:“陛下切莫动气。反正早晚都要走的。” 皇帝将她拢到怀里:“雪晴然惑乱人心,实在可恶。早知有今日,当初不若成全她与念君颜。” 半晌,妙音点点头:“是呢。只是如今陛下已答应了她与夏皇子之事了。” “我也许了端木蕖珊与流夏为妃。只怕她性子柔顺,会受雪晴然欺辱。” 妙音抬起头来对他一笑:“那些小姑娘都爱夏皇子生得俊俏,吃吃醋也是有的。若脾性不好,也不配为皇子妃。陛下日理万机,这些后宫琐事,何不给各宫自行操心费神去。” 皇帝亦笑了:“若有皇后,这些事也有人管理了。” 妙音并不应声。他又说:“千霜皇后以后,就只有你最得我心。我一直在想,若你登后位--” 不等他说完,妙音立时起身跪在他面前:“陛下,臣妾出身卑微,已遭后宫指点。臣妾无意名分,只求不负恩德。” 灯烛光中,她的面孔苍白如雪。皇帝低下头来:“没有后嗣的妃嫔,以后是要殉葬的啊。妙音,你年纪尚轻,又无子女,叫你将雁回领来你又不愿。你不怕以后给我殉葬?” 妙音淡淡一笑:“宁愿如此。” “为何?” “只为不负恩德。” 夜色深沉,凤箫宫中依然处处亮着灯烛。 江涛声折磨得人不堪,雪晴然半夜醒来,见夏皇子握着她的手,倚在床头睡着了。他的长发不知怎的松散开,顺着衣襟落下来,轻轻扫在两人的手上,带着夜的微凉。 雪晴然慢慢抽回手,撑起身离了床榻。门外守着不知多少宫女侍卫。她走到后窗下,极轻地拉开窗。正要翻身出去,却被卷进来的风雪呛得咳嗽起来。 夏皇子立时惊醒,发觉身边空无一人,惊得连声唤她的名字,追出帐来。 雪晴然咳得倒在寒窗下,随着这咳嗽声,殷红的血急速溅落,将白色寝服的衣襟染得一片殷红。她渐渐失了清明,恍惚间只知有人将她抱回温暖的床帐中。心中有什么年深日久沉淀之物微微动荡,她只觉得这一幕仿佛多年前已发生过,不禁紧抓着那人的衣襟,喃喃唤道:“玄明哥哥……” 片刻沉默,那人轻轻应了一声。雪晴然轻声说:“带我走……” 轻软的貂裘裹在她身上。她听得有人在耳畔应了一声,旋即被他抱起来,慢慢向外走去。风雪的呼啸声在四周响起,她蜷在温暖的貂裘中,梦呓般唤着:“玄明,我们去找个有花的院子。你沏茶给我,我为你弹琴跳舞。好不好……” “好。” “谁也不要,只有我们两个人。” “恩。” “你要教我吹笛,将那曲青梅教会我。” “好。” 耳畔除了风雪,就只有声声脚步。她安心地听着那脚步,低低哼唱起青梅的旋律。许久,有人随着她一起哼唱起来。那音调似有不准,却温暖柔软。她听着他的声音,轻声说:“我愿意和你走。无论锦绣膏粱,还是布裙荆钗。天涯海角,我只愿和你走……” 风雪愈发猛烈,脚步声依然向前。她就这样听着耳畔时断时续的青梅的旋律,喃喃诉说着对他的爱意。不知过了多久,才终于沉沉睡去。 鹅毛般的大雪飞舞不息,夏皇子依然抱着她,在院中默默走着,不肯停下。 一夜风雪,凤箫宫中积雪,却尽被踏平。 ------------ 一六五 君心如镜鉴日月 翌日王殿之上并无周焉人出现。于是果然有人议起雪晴然之事。所言不过她以什么身份入藻玉宫。虽则雪亲王遗愿要求不立其女为正妃,但横云人历来敬仰莲花公主,是冬雪灾,尚有无数人日夜只在莲花公主祠中祝祷,若果然只许她为侧室,怕传出去民心不安。再者雪王府一脉凋零殆尽,只剩孤女,不加抚恤未免不仁。更兼端木蕖珊身份低微,即便雪亲王以罪臣之身死去,也轮不到她位居雪晴然之上。 在争论中,甚至连苏尚书也竭力赞成雪晴然为夏皇子正妃。自然他只是单纯希望藻玉宫尽快沦为彻底的冷宫罢了。 王殿上所议之事,通常总不过国计民生,政治得失。将后宫之事拿到殿上来公然议论,本是件滑稽事。然而这件事多多少少和社稷沾上了一些关系,更比赈灾事宜有趣许多,皇帝又不曾开声阻止,因此百官难免越说越起劲。甚至有人开始议论说雪晴然过于貌美,若做正室怕会生事端云云。 千霜终于忍不住道:“父皇,王城雪灾严重,为何不先商议赈灾之事,却要在此家长里短争论不休?雪皇叔已死,与其将他女儿嫁到宫中,不如早些替他收殓入葬。他纵有千般错处,也有无数血汗功劳,不应到现在还放在城上示众。” 群臣顿时默然。这番话除却千霜,无人能说。旁人纵然说得再委婉,恐怕也还是要触犯圣怒。 殊不知,千霜说这话时,亦是脸色渐渐泛白。因他每说一句,身上痛楚就多加一分,那是他违逆了父命的证明。 皇帝说:“恃功而骄之辈,最令人不齿。雪晴然亦有此嫌,不宜居正位。端木氏女虽出身不高,但温良娴淑,对横云忠心无二,反而更好。” 千霜切齿道:“她的身份并不适合在雪晴然之上,既然忠心横云,儿臣倒有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皇帝询问地看着他,千霜说:“三皇弟的婚事屡被提上朝堂,却从来无人提二皇弟。轻杨本来体弱,当有个温淑良人在旁服侍,年纪又长于流夏,这端木小姐不正合适么?” 满座寂然且愕然。杨皇子生而体弱多病,二十几年间常常卧床而居,更有数次病危将倾,宫中给他准备寿衣棺椁倒比给皇帝准备得早。众人看他不过是当一个废人看,纵然他是皇子,也没有谁愿意将女儿送到他身边等着守寡,更不要说还有可能直接守活寡。 夏皇子已经对殿上议论一忍再忍。此时听千霜所言,晓得他是将杨皇子推出来报复蕖珊。不仅没有一点要为杨皇子考虑的意思,实在也是一样将他视作废物。 饶是他,也无法再忍。遂微微一笑:“若说年纪,太子最长。父皇,皇兄已说得这样明白……长兄不完婚,我们怎好在前。” 满朝释然且欣然,觉得夏皇子真是一语中的,太子拐弯抹角提起杨皇子,果然还是因为自己着急了。立时就有人开口道:“那不知太子是否有--” 千霜干脆地说:“我除了雪晴然,谁都不娶。” 不等众人回过神,皇帝已怒道:“千霜!” 随着这一声怒喝,千霜身子亦跟着晃了几晃。可他终不肯改口,直咬得嘴唇渗出血来。 皇帝长叹一声:“你二人素来和睦,今日竟会为一个女子,在王殿之上如此不成体统。” 夏皇子在御侧多年,听到他这样说,立时明白他的意思,忙说:“父皇,儿臣不知皇兄有这等想法。这本是后宫琐事,不宜在殿上争论。既然皇兄有此意,还是私下再议为好。眼下大雪成灾,赈灾事宜迫在眉睫,还是先商量正事要紧。” 群臣纷纷点头称是。皇帝亦点点头,淡然道:“如此,先议赈灾之事。传旨,赐死雪晴然。” 安静。 “你们,没听到我的话么?” 夏皇子慢慢走到玉阶前跪下:“父皇,她若死了,万一皇兄当真不再他娶,是断断不能再将她活过来的。还是遂了皇兄的意思,将晴然……给了他吧。” 皇帝看着他,声音中有隐隐的恼怒:“给了你,你们要争。给了千霜,还要将她推上妃位。你们的心思,我早已看得清清楚楚。如此祸国殃民的女子,我怎能再让她留在你们身边!” 夏皇子觉得自己像是正站在薄冰上,不知哪步迈出就要落水,却又必须马上走出去。目光几转,终于轻声说:“她若死了,民间有怨。父皇便是不放心我和皇兄,也不至为此要了她的命,平添烦扰。至多,将她关起来就是。” 皇帝长叹一声,挥了挥手:“将雪晴然关入藻玉宫地牢,钥匙交与羽华。” 雪晴然于睡梦中惊醒,看到夏皇子握着她的手跪在床前。她喃喃道:“流夏,你累不累……” 夏皇子温和地笑了:“我不累。但是我要出去一阵,也许要很久才能回来。” “你要去做什么?” 他微微低下头:“我要去和父皇商议一事。” 雪晴然顿时合上眼。许久才冷声道:“商议,对他而言是没用的。” 夏皇子仔细为她掖好被子,默默看了她片刻,方带着微笑低声说:“但我一定要去。” 雪晴然闭着眼没有应声。夏皇子指尖在她脸颊上轻触一下,起身离了凤箫宫。外面依然风雪不歇,他的脚步声渐行渐远。雪晴然忽然觉得这脚步声似有些熟悉,让她竟有了一丝温暖的感觉,不禁微微睁开眼,静听他离去的脚步。直到四下无声,她才又向梦中去寻安宁了。 然而梦中也早已只剩水寒砭骨。她辗转几回,又醒了过来。室内一派幽暗,想来天色已晚。她挣扎着想起身,只得一半又扑倒在枕上,浑身上下都没有一点力气。 她静静歇了片刻,竭尽全力撑起身,咬着一口气离了床榻,摇摇晃晃走到门前,凝神倾听远近声响。 院外守着许多侍卫宫女,其中有两人甚至就在廊下。一宫上下并无许多声响,只信皇妃处有些声音。她玄术倒未因体弱而受损减,可清晰听到一个宫女发颤的声音在急速讲着什么。 “……本来无事,然太子不知为何出言争夺公主,陛下以为公主媚惑皇嗣,便要赐死。皇子好说歹说,陛下才答应免死,要将公主关入藻玉宫……御医说公主病重,去了那地牢恐怕就再难出来了……皇子苦求陛下,愿立端木小姐为正妃,生死不与公主相见……” 信皇妃急道:“流夏……他怎会这样傻!” 宫女声音里带了哽咽:“陛下已应下了,但他责备皇子不识大体,当场赐了杖刑!皇妃……皇子到底有什么错处,要受这等折辱啊!” 良久,信皇妃悲道:“流夏,都是我做母妃的连累了你!” 风雪寂寂,淹没了她的悲声。 ------------ 一六六 断杖断簪断旧情 御书房外喧哗,数丈外已听得清清楚楚。众人求情之声,煽风点火之声,刑杖加身之声,声音不高,却纷纷扰扰。而蕖珊哭喊求饶的声音超过所有:“陛下,都是蕖珊的错,求陛下饶过皇子,蕖珊愿替他……” 雪晴然抬袖掩住连连的咳嗽,在风雪中朝着跪在庭中的人奔过去。不等周围人回过神来,她已跪在夏皇子身边,展开双臂,竭力将他护在怀里。 施刑的侍卫连忙收手,却已来不及,刑杖终还是重重砸到了她肩头。雪晴然的身子微微颤了一下,即刻摇摇将倾。夏皇子扶住她,好一阵才开口道:“晴然,你……” 他说不下去,忍不住要抬袖去掩面上悲色。雪晴然从凤箫宫跑来,早已力竭不堪,开了几次口都发不出声音。她的脸色比满地落雪更加苍白,只有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眨也不眨地看着他。这一刻,她看他的眼神又好像回到了最初相见时,没有一丝寒凉,只有他久违的至真至诚。 夏皇子低下头,将她紧紧拥在怀里。恍惚还是幼时,她就要带着三分嗔怪七分娇蛮说,你是坏人。 皇子哥哥,你是坏人。 她的声音穿透风雪的苦寒传来,如同耳语:“流夏,是我不好……” “你没有不好。” 四下只剩风雪呼啸。寂静中,响起了皇帝极冷的声音。 “将雪晴然带下去,交与宁皇妃。” 雪晴然手脚都已没了知觉,只知夏皇子抱着她不肯放手。皇帝的训斥声连连传来,她却听不清晰。忽然周身一冷,似是终于被拉离了夏皇子身边。她再也无法支撑,向着寒冷黑暗中慢慢沉去。最后听到的,只有自己的衣衫拖过雪地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雪晴然从黑暗中醒来,感到浑身酸痛,每一根骨头都如同灌了铅似的沉重。勉强抬眼望去,却见头顶点点都是金色。仔细分辨半天,才发觉自己正躺在一个金色笼中。密密的栅栏外是一间幽暗的牢房,火把的光亮映在笼上,十分刺眼。四下无人,牢房入口不知在何处,但靠玄术隐约可以分辨出牢房外静驻着十几个人。 微一侧目,就看到了自己衣领上一片血痕。她无法分辨这是什么地方擦伤渗出的血,还是昏昏沉沉时咳出的血,但她觉得并非很在意。她所珍爱的一切东西都已不在,几番辛苦,到头来仍是回到了最初的空白。此刻寒冷一如前生江水,刻骨铭心。 不知何处传来匆匆脚步。石壁訇然中开,有一人走到笼外站定。雪晴然来不及去看,就听到了那柔柔弱弱却异常冰冷的声音:“公主,起来吃药了。” 她所有的力气,只够闭上眼。 蕖珊将药碗放在地上,冷冷地说:“夏皇子托了好多人,才说动陛下准了这碗药给你续命呢。” 很长的安静。雪晴然勉强朝着那药碗伸出手臂,轻声念道:“流夏……” 药碗离得很远,她花了很长时间才伸过手去,刚一碰到碗沿,蕖珊突然提起脚尖将药碗狠狠踢翻。已经凉了的药汁泼了雪晴然满袖满襟,蕖珊切齿道:“不许你叫他的名字。” 雪晴然抬头看她一眼,终没力气说话,便只看着她,不带恨色,不带嗔怒,不带任何东西。 蕖珊后退一步,低声道:“你别看我。你的眼睛可害得他有多惨……他被打到刑杖也断了,才回到凤箫宫就不醒人事。公主,你从来都只会害人。是你害死了雪亲王,害死雪王府上下。我不会再让你害他。” 像是极深沉的黑暗中蓦地腾起了一缕烧灼人心的业火,雪晴然不知不觉已抓紧衣袖,露出了厌恶的一笑,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若无贼偷那血书,怎得今日。” 蕖珊在笼边半跪下,猛地伸手将她拖过去,尖尖的指甲直嵌到她的手腕皮肉中:“只要有你,便会有今日。公主,也就只有你才会那般不管不顾,任性妄为。夏皇子与你不同,他肩上有横云江山,背后有母妃兄长,他陪不起你。” 雪晴然合上眼,许久才喘过一口气:“陪不起我,便陪得起你么?” 蕖珊睁大了眼睛:“我可以为他做的事,公主你都已经不可能做了。” 雪晴然倚在笼中,眼眸微启,恶毒一笑:“你?穿着我的衣服,插着我的簪子么……” 话音未落,突然从头上传来一阵剧痛。蕖珊失控地抓住她的头发,将那支白色玉簪扯下去,一折两段。 雪晴然眼看着那戴了多年的玉簪被她折断了踏在脚下,却没有力气去抢回来。蕖珊定定地看着她:“你还有什么?” 过了不知多久,雪晴然轻轻牵起唇角:“你当去将他对我的牵挂……也一并折断……” 蕖珊隔着牢笼将她猛地踢开,直踢得她撞到另外一侧的笼壁上,又重重扑倒,撼得整个笼子都发出个巨大的响声。她拿起空了的药碗,头也不回地走了。 待到四下俱寂,雪晴然才松开咬紧的牙齿,咳出口中血腥。然后抓着栅栏,一点点挨过去,将被蕖珊折断的玉簪抓到手里。 雪玉温润,断处却痛触人心。她将脸埋在衣袖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灯烛轻曳。羽华斜倚在榻上,一头乌发沉沉垂下。翠暖和碧秀一左一右,小心替她梳顺头发。她从那个水晶缸中取出枚樱桃,专心地看着。 “端木小姐好耐心,在地牢里呆了这么久,就是为了劝她饮下续命的药么?” 蕖珊跪在榻前,没有回答。于是羽华的手慢慢垂下了:“怎么了?” 好一阵寂静。蕖珊忽然轻声说:“莲花公主的话,蕖珊本当一字不差传给公主。可是蕖珊怕万一惹了公主心烦,又是一桩罪过。” 羽华没有应声。蕖珊看她一眼,又说:“蕖珊从前一直将她当作姐妹,竟不能阻她说出不该说的话,请公主赐罪。” 羽华合起眼:“你很快就是我嫂嫂了,见什么外。说吧。” 蕖珊面上微微一红,连忙低下头去,低声说:“公主恕罪。她说自会有人来救她,除了夏皇子,还有太子。” “太子根本不知道宫中之事,便是想救她,也是有心无力。雪晴然真是糊涂了。” “除了太子,还有周焉世子。” 羽华厌恶地丢开手中樱桃:“周焉国后今日已经向父皇辞行,明天一早便要南归去了。白夜一看便是个冷心冷眼的人,怎会来惹她这天大的麻烦。” “除了世子,还有从前旧识。” 听到“旧识”二字,羽华微微睁开了眼:“谁是她的旧识?” 说这话时,她的眼却不由自主地往窗外溜了一遭,声音也变低了。 “蕖珊……不敢说。” 羽华顾不得头发,猛然从榻上坐起,惊得翠暖慌忙收了手里象牙梳。 “说。” 蕖珊躲躲闪闪地看了她一眼,怯生生道:“念,念学士……” 羽华眼中阴晴不定。好一会,她抬起大袖掩住了半张面孔:“以后,不许在我宫里提起她的事。” 蕖珊微有些惊讶。她以为提起驸马之事羽华会怒不可遏,不料她竟如此淡漠。再要说什么,羽华已经吩咐道:“我乏了。送端木小姐去客房歇下。” 翠暖略一侧目,碧秀连忙放下梳子,送着蕖珊出去了。羽华伸手捻过一颗樱桃,才到一半,突然将那艳红的果子捏得粉碎。翠暖忙取帕子帮她擦手,一边低声道:“公主何苦动怒。莲花公主以黠慧闻名,许是疯了才会说出这冒失话。” “用不着你来提醒我。”羽华冷笑一声,“我虽不待见雪晴然,却与她相识已久。她就算真疯了,也必说不出方才的话来。我看疯了的是端木蕖珊。” 翠暖不再多言。半晌,羽华撑起身来:“明天周焉国后就要走了。此间事了,我也该去看看雪晴然,送她一程。” ------------ 一六七 一片冰心在玉壶(一) 风雪初晴,像是专门为了周焉人的启程一般,连续数日不断的风雪终于彻底停歇。 寒枫阁中摆起践行筵席。周焉国后又穿起了那身殷红华服,外罩着件轻软裘袍。白夜却一身轻便素服,再无旁物。 侍臣匆匆捧着一匹白色的东西过来,双手奉上:“世子之前提过要一件白狐裘的连帽斗篷,库中只得这一件。” 白夜寒凉冰澈的眼睛在他手上一扫,开口时声音亦冷彻人心:“这是女子的衣装。” 侍臣白了面孔,失措地回望着皇帝,再回头来看他,低声道:“世子恕罪,这白狐裘稀罕之物,寻常不过制衣领,笼手,帽子而已。整件斗篷都用此物,原本难得,库中确是只有这一件。” 这一日夏皇子并未出现,杨皇子亦抱病卧床。只有千霜在皇帝身侧,不禁开口道:“周焉走兽众多,世子回了去,自然立刻就有一身好毛皮。” 话音未落,忽听一声脆响,周焉后身边一个侍卫手中软鞭直甩到千霜鼻子底下,威胁地在空气中抽了一下。周焉后微微一笑:“横云敢将我堂堂世子当成侍卫仆从,这件事,还要等我王定度。雪千霜,仔细你的舌头。” 千霜再要开口,皇帝却止住他,仍向周焉后道:“侍卫之事,终是误会。想来周焉王会宽宏思量。” “误会。”周焉后目光微转,“那么世子面上这道伤痕,可也是误会?” 羽华立时面无血色,不禁嗫嚅道:“父皇,羽华该去给晴然妹妹喂药了。” 得了皇帝一点头,便逃也似地离了席位。皇帝叹道:“稚子无知,便是自家姐弟,争吵打闹间误伤也是有的。” 周焉后发出一声清晰的冷笑,目光不经意间在白夜面上一扫。 白夜谁也不看,只伸手取过那件狐裘,便从席位上站起,走了出去。 包括周焉后在内,众人一时都有些怔住。旋即都觉得谁都有需要离席的时候,想必这世子自幼无人教养,不知离席不能离得这么高调又傲慢。这么一想,就连千霜也没再发问。 金笼孤冷。笼中那气息奄奄的却不是鸟,而是半睡半醒中的雪晴然。透过凌乱的发丝,隐约可见她嘴角干涸的血痂,衬着苍白如雪的脸颊显得分外狰狞。 蕖珊走到距她头顶最近的地方,曼声道:“公主,该吃药了。” 良久,雪晴然微微睁开眼,却没有动。 “昨天洒了药,夏皇子责备蕖珊了,说那是千辛万苦制成的续命药。今日公主赏个脸,把药喝了吧。” 雪晴然极慢地伸出手,抓住笼子的一根栅栏,用尽力气也只挪动了不到半步的距离。蕖珊半跪下来,将药碗送入笼中,放到她面前。 片刻凝滞的的寂静。雪晴然抬起头,就着碗勉强饮下一半,便有气无力地咳嗽起来。不期然却碰到药碗,又将那碗碰翻了。她连忙要去扶起,却听蕖珊轻轻一笑,声音又恢复了从前的柔弱:“哦,忘了告诉公主,今天的药与昨日不同,别有个名字,唤作,百毒断肠散。” 雪晴然闻言一怔。蕖珊又不紧不慢地说:“好不容易才寻到的呢。听说饮下这药的人,即刻就会浑身剧痛,直到痛死--” 不消她说,剜骨钻心的痛楚猛然传遍全身。雪晴然连声音都来不及发出,浑身抽\\搐着一口接一口地呕出血来。她痛得再听不到蕖珊的声音,耳畔只有激越悲绝的弦音裹着江涛翻滚。她用尽最后的力气,向着笼外人伸出手去。 蕖珊未曾见过饮这毒后的惨状,看到雪晴然满襟满手的血不禁有些悚然。却在此时失了戒备,被雪晴然一把抓住衣襟。顿时吓得惊呼一声,甩开她那只带血的手,跑了出去。雪晴然呼唤父亲的凄惨声音在身后响起,浸透了不甘与绝望,惊得她几乎要跌倒。 门口守卫只见她慌张出来,并不敢多问,只依礼相送。蕖珊顺着幽暗石阶一口气走上去,直到见到外面阳光,关好地牢暗门,这才稍稍安心了些,脚步也跟着放慢。就在此时,见到了迎面而来的一个侍卫。 那侍卫穿着藻玉宫寻常侍卫的衣服,身量甚是英秀好看。相貌不过中等,却因眉梢唇角都有一种别样雍容笑意,倒颇为耐看。她略一点头就要离开。不料那侍卫突然站住,目光定定落在她襟上。 她恼于此人无礼,不禁红了脸要走,却被他一把拉了回去。 四下无人,地牢的守卫已经回去了。蕖珊又惊又怒,低声道:“你要做什么?” 他空着的一只手,在她衣襟上捏了一下,沾染上一点血红。蕖珊恍悟他是看到了她襟上血迹,下意识地掩住了衣襟道:“再不放手,我叫人了。” 他将手抬到鼻下嗅了嗅,再看她时,目光中已满是失控的怒色:“交出解药来!” 蕖珊恼道:“你在说什么--” 话音未落,已被他扼住喉咙。她甚至没有看到他何时出手,就已无法喘息。从前她被雪晴然这样威胁过一次,可这两人下手的力道不可同日而语。 她固执地不肯取出怀中药。那侍卫就拖着她,疾步跑到地牢入口,照着她方才样子打开了暗门。 蕖珊心知不好,却挣扎不得,被他一路拖下石阶,拖到密室门外。守卫见到两人亦愕然,要上前时,就见那侍卫极快地出手,瞬间将数名守卫尽数击倒。 蕖珊见此情形,不禁浑身发软,她从未听说藻玉宫里竟有这般身手的侍卫,也想象不出他究竟意欲何为。密室的门已被打开,雪晴然的痛楚悲声传了出来。她终于无法胜过恐惧,颤颤取出怀中解药。那侍卫拿了药,立时放开她,奔至金笼前:“公主!” 一声轻响,是雪晴然剧痛中撞到笼上。蕖珊看到那个侍卫的脸几乎和雪晴然一样惨白。他隔着笼子拢她到身边,将手中药丸匆匆塞到她口中,然后掩住她的嘴,强迫她吞下去。雪晴然痛得几乎失了神智,一味想推开他。他将她连同冰冷的栅栏一起紧紧抱住,悲声唤道:“莲儿!” 蕖珊突然心中一震。她只听过两人用这样爱称去唤雪晴然,那是雪亲王和端木槿。 她愕然看着面前那侍卫,甚至忘了逃走。 不知过了多久,雪晴然终于渐渐安静,却也没了动静,倚在笼中不知是死是活。这时那侍卫又低低地唤了一声:“莲儿。” 半晌,雪晴然用极微弱的声音应道:“玄明……” “是我。” 雪晴然轻轻抓住他的衣袖:“玄明,你说要与我恩断义绝。我好难过……” “那句话非我本意……” 雪晴然露出个淡得快要看不出的苦涩笑容:“何必敷衍我……” 她的头慢慢垂下,静静的再无声音。蕖珊听得那侍卫的声音失了原样:“公主,是我行事下作,不该那样骗取玉牌,可我并不曾敷衍你。” 就在此时,忽然从她背后传来羽华的声音:“这是怎么了……” 蕖珊回过头,看到羽华正极不情愿地走下石阶。她身后还有一人,却是周焉的世子白夜。 不等蕖珊出声回答,白夜已径直走进密室。室内凄惨情形令他微微睁大了眼睛,旋即快步走到金笼前,一掌挥下。 几声巨响,只这一掌,便将金笼的栅栏根根击断了。雪晴然被这声音震得眉心紧蹙,发出一声无力的低吟。 玄明极小心地将她抱出来,如同抱着一件贵重的瓷器,稍不留神就会坏了。白夜说:“玄明,与我同去周焉。” 玄明默默点头,抱着雪晴然往外走。刚一转身,便遇上了羽华错愕的眼神。 “玄明,你,你要做什么?” 雪晴然昏沉中只听到了白夜那句话,遂低声道:“玄明,你又要丢下我了……” 玄明低下头,轻声说:“我再也不留你一个人了,天高地远,生死契阔,你到哪里,我都相随。公主,我……” 后面的半句话低得只有他们两人听得到,雪晴然的泪水瞬间溢出眼角。羽华看着这番光景,突然睁大了眼睛,如同有一盆冷水从头到脚泼下来。她终于明白,那夜玄明病中呓语,口口声声的“公主”原是在唤雪晴然。 她定定地看着他,声音失了原样。只有这一刻,她的眼神也像个不谙世事的孩子一样,来不及装上任何伪饰:“那我呢?玄明,我算什么?” 玄明避开她的眼,向着外面走去。 “这么久,你全都是在……做戏么?” 无人应她。白夜抖开手中那件白狐裘斗篷,裹在雪晴然身上:“这是雪王爷给公主的东西,我寻回来了。” 这时身后传来羽华恨极切齿之声:“玄明……!” 玄明微停了停,默默转过身,看见羽华已经满脸泪水。她终于什么都明白了,原来这个人,她竟从不曾真正抢到。他的温柔多情,到头来竟都是算计。从头到尾,他的谎言远比念君颜的疏离更凉薄千万倍。 一丝血顺着她的唇角流下,然而纵是咬得嘴唇流血,也难以忍住决堤般的泪水。 玄明将雪晴然小心放到白夜怀中,默然跪下,向着羽华一拜。他一向不情愿在她面前下跪,除非是在关乎性命的时刻。现在他已得了周焉世子的邀请,可以不再向任何人低头,可是他却跪下了。 羽华眼睛睁得极大,眨也不眨地看着面前的人,像是下一秒就要将他饮血噬骨。她松开牙齿,唇上血流得更快。一向骄横的声音此时压得很低,却仍带了难抑的哽咽。 “畜生……” 玄明站起身,从白夜怀里接过雪晴然,即刻转身出去,毫不迟疑。仿佛与她之间有过的一切欢爱缠绵,全都已经随着方才那一跪烟消云散。 ------------ 一六八 碧落黄泉必报此怨 凤箫宫外夏竹多被积雪压断,望去满目皆是凋零破败。门前守卫也微垂着头,没有其他宫院守卫的神采。直到匆匆忙忙的脚步声传来,才抬头望去。这一望之下,却全都怔住了。 羽华白着面孔就要往里走。一个守卫忙拦着她跪下:“公主,请容通报。” 羽华恨道:“人命关天,延误了此事,第一个不饶你的是这凤箫宫上下!” 说罢硬闯了进去,直奔向夏皇子的院子。 早有人去通报了院内。羽华一踏入那院子,便看到夏皇子站在屋门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片刻寂静。她掩住面上惧色,强迫自己走到他面前,低声道:“三皇兄,白夜已向父皇告辞了。” 夏皇子不动声色地看着她,并不开口。 “他暗地里夺了雪晴然,要将她带回周焉了!” 夏皇子的指尖在大袖子微微一颤,仍然只是看着她。羽华的声音渐渐染上了焦急:“周焉侍卫个个玄术高绝,早将寒枫阁守住,不准任何人进去通报此事。我--” “你想要什么?” 他黛色的眼眸里皆是看透一切的淡漠。羽华低下头,切齿道:“玄明。” 夏皇子淡淡一笑:“于国于私,都不该让白夜带走晴然。可是这件事于我,实与惹火烧身无异。羽华,病急也不该乱投医。” 羽华看了他一会,低声道:“你想要什么?” 夏皇子愈发笑了,声音却变得很冷:“重莲散魂饮。” 羽华向后退了一步,满脸都是恐惧之色。她望着夏皇子,颤颤跪下:“三皇兄,你信不信都好,那件事与我无关,我也拿不到这样的东西。我若开口,金坠会杀了我……” 夏皇子慢慢倚在廊柱上,冷道:“如此,就从我的院子里出去。” “你我在此争辩之时,雪晴然可能已经出宫远走了!” 焦灼的寂静。羽华终于放弃地站起身,轻声道:“我去要。三皇兄,只愿你将玄明带回来给我。带不回来,就杀了他。” 没有回答。她咬住嘴唇,跑出院子。这时夏皇子房中立刻转出一人扶住他,却是舞儿。 “皇子,你的伤还没好呢。” 夏皇子慢慢推开她,低声道:“清舞,取我的剑来。” “皇子!” “事不宜迟,快去。” 舞儿只得去取了他的剑来。夏皇子接过剑,先平静了一下喘息,然后吩咐道:“告诉轻杨,羽华取来重莲散魂饮,便用端木蕖珊试毒。” “是。”舞儿匆匆应了一声,仍然担心地看着他,“皇子,公主有周焉世子在旁,还是不要勉强……” “事关横云危亡,我怎能不勉强。” 说完这一句,夏皇子快步走向院外。舞儿目送他离开,这才慢慢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双手。那双扶过夏皇子的手,犹留着淡淡的血腥。 周焉的车队踏着满地冰雪上路,几乎一出了皇宫就开始飞奔向前。周焉冬季漫长,气候寒冷,所产马匹也更善踏雪,没多久便出了王城。 城外积雪更厚,车马行进减速。这时周焉国后抬头仔细端详着坐在对面的白夜,轻声笑道:“世子,你将什么人带来了?” 白夜向车后望了一眼,应道:“是我结义的妹妹。” 周焉后微有些惊讶,旋即又笑了:“你在雪王府长大,竟会有这样亲近的人在横云皇宫?” “她被雪擎风关在皇宫。”白夜像是终于记起什么,又随口补充了一句:“她是雪亲王的女儿。” “雪……”周焉后几乎被自己的口水呛了,好一会才回过神来,眼中有些掩藏着的审视,“还有一个是?” 白夜沉默了一会,回过头来看着她:“是我的恩人。” 周焉后不禁叹了口气:“世子是个恩义之人呢。既是你的恩人,改日我和你父王也要谢过。不知他尊姓什么?” “云。” 片刻安静。周焉后朝车外吩咐道:“甘棠,让他们再快些,莫让横云那些鼠辈追上了,夹缠不清。” 车马踏过积雪,发出并非很大的声响。前行速度又加快了,车上厚重的车帘不时被风掀起。 雪晴然醒转过来,轻声唤道:“玄明……” 玄明忙低头道:“公主,身上还痛么?” 雪晴然身上确实还在隐隐作痛,因那解药服下时已经有些太晚。她有些疑心自己会很快死去,不禁往他怀里缩了缩,喃喃道:“生是一个人,死也是一个人。我还是想回雪王府,和父亲母亲在一起……” 玄明没有说话,低头在她的额发上亲吻了一下。 那个雪夜的笛声又在耳畔悠悠响起。雪晴然合上眼,眼前却依然是他的影子。他横吹玉笛的样子,他伸手来挽她的样子,他在雪地中亲近她的样子,他慌乱不安的样子,全都清晰得好像就在眼前。 可她张开眼想要对他说起的时候,却又仿佛听到了羽华的声音。那夜风雪,终究毒于半夏,毒于莲池,毒于百毒断肠散,是她至死无法忘怀的伤痛。 此时横云后宫中,蕖珊正跪在皇帝面前哭得梨花带雨:“白夜带走了那两人后,就派了好些周焉人在寒枫阁外守着,不让我和公主进去通报。陛下,那个侍卫好吓人……” 皇帝面上红一阵白一阵,皆是恼怒。这时一个禁卫匆匆来报:“陛下,已查过了。” “说来!” “藻玉宫地牢的金笼被人以玄术毁坏,当是白夜所为。笼中到处都是血,颜色不正。御医说,血中疑有百毒断肠散一类的剧毒。” “毒?” 四下皆寂。千霜的目光渐渐转向羽华。 羽华神思恍惚,见他看自己,不禁笑了一声:“我今日是第一次走进地牢,还是为白夜胁迫。” “那么之前是谁去给她送药?” 禁卫说:“已问过守卫,皆言只有端木小姐到过密室。” 蕖珊面无人色:“陛下……蕖珊全不知情,蕖珊确是因感念莲花公主昔日恩情,每天去送药,却并不知晓药碗中的是什么。” 皇帝转向那禁卫:“还有什么?” “回陛下,在笼中地面见到一行血字,是莲花公主笔迹。” “写了什么?” 禁卫略一犹豫。 “‘碧落黄泉,必报此怨’。” 蕖珊低低地惊叫一声,瘫坐在地上。皇帝俯身将她拉起来,沉声道:“你看清了那侍卫确是藻玉宫的?” “是。”蕖珊怕得牙齿打颤,“他与莲花公主好亲近,唤她作‘莲儿’。金笼一毁,他便将莲花公主抱出来走了,连文淑公主问话都不应……” 千霜的手碰得怀中琴弦几次发声,不禁再去看羽华,却意外见得她眼睛睁得大大,一汪泪光就要溢出。顿时心下生疑,侧目道:“文淑公主问他什么?” 蕖珊意识到自己自己说走了嘴,愈发害怕,再不敢出声。却忘了这样正要引起更多人的疑心。皇帝亦对她沉下脸来:“太子发问,快答他的话!” 蕖珊无法,只得说:“公主问他,是不是……做戏。想是那侍卫忘恩负义,实在……” 除却千霜,在场无人不是看着羽华长大,情知她不会为一个下人露出这样悲恨神情。略作推想,便明白了九分。羽华亦知无法掩饰,便再不压抑什么,一任泪落如雨。 许久的安静。皇帝长叹一声:“送文淑公主回去,我不想再看到她。” ------------ 一六九 紫篁山下与君绝 天色将晚,周焉车队渐渐行至千岁城外。夕阳淡淡落在紫篁山上,满山篁竹尽被积雪掩盖。偏在此时吹来一阵寒风,漫山遍野都是篁竹摇落积雪的寂静音声。 雪晴然在车中听到这阵响动,猛地惊醒过来,脱口唤道:“父亲!父亲--” 马车前前后后所有人都听到了这呼唤声。车队停下来,白夜从自己的车上下来,走到雪晴然的车帘外,沉声道:“公主,雪王爷已经不在了,无论生死,你都不会再见到他。” 玄明猛地掀开车帘:“白夜!” 白夜像是没看到他的脸色,兀自漠然地说下去:“十年后横云人就会忘了他,二十年后,人人都会听信雪擎风,以为雪慕寒是祸害横云的乱臣贼子,死有余辜。” 雪晴然苍白的脸颊上泛起不正常的绯色,胸前一起一伏着颤声道:“他不是……” “如果你也死了,他就一定是。”白夜说完,就着玄明怀中握起她的手,郑重地将那只手放入玄明手中,声音少有地带了一丝温度,“活下去。你还有玄明。” 雪晴然极慢地抬起头,茫然看着抱着她的人。她在这世上已一无所有,无所依托。最后剩下的这个人,她可有多喜欢。惟因这样的喜欢,羽华的笑声才像一颗针一样,刺在她心中无法拔出。不知不觉间她已紧紧抓住玄明的手,她想要白夜昭告天下,谁都不许再碰他。 就在此时,白夜忽然顿住不动,凝神听着什么。顷刻间,雪晴然也听到了那追随而来的脚步声。周焉后的声音同时响起:“甘棠,常棣,赶路--” “国后留步。” 雪晴然惊得挣扎起身:“流夏!” 车帘斜挑,夏皇子在雪地中央站住,轻声唤道:“晴然,你连与我道别都不愿么?” 不等雪晴然开口,周焉后已接过话去:“雪王府公主自幼与世子情同手足,乃是我周焉大恩之人。雪流夏,你要如何?带她回去,为奴为妾?” 夏皇子浅笑道:“十数载手足情分,难道来与她道别也不行么?” 沉默间,他转身走到雪晴然能看到的地方,满含笑意地看着她,却终难掩眼中悲凉:“晴然,我原本想和你一起为雪皇叔送行。” 雪晴然的泪水簌簌落下:“我父亲他,想和我母亲合葬在紫篁山中……” 夏皇子点点头:“如此,我去迁了皇婶的骨殖,与他合葬在山中。” 片刻寂静,他慢慢抬袖掩住半张面孔,黛色的眼眸带了落寞的笑意。恍惚间时光倒转,又回到了云凰离去的时候,他总是用这样落寞的一笑徒然掩饰心中悲凉。 那时醒来,却见到了你,心中好生欢喜,仿佛上苍又还了我另一个云凰。 雪晴然忍不住强撑起身,要往车帘外去。寒风凛冽,忽然一双手臂将她环住,拉回到带了苦香的温暖怀抱中。玄明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温柔如同雾霭:“公主,不要去……玄明求求你。” 他的手臂同时收紧,带着一种对失去的畏惧,让人无从挣脱。没有思虑,没有计谋,没有任何刻意的算计,只因他已放手太多次,每一次都是足够刻骨铭心的懊悔。 雪晴然最后的动摇,便也在他这不留余地的挽留中消散去。她侧过脸避开夏皇子的目光,哽咽道:“流夏……我不好……” 夏皇子看着玄明的眼神难掩恨色。他猛然转过头,朝着周焉后道:“国后,玄明此人,还有一份债在宫中未曾还清。周焉是礼义之国,若他去了,这笔债是不是就要记到周焉?” 周焉后笑道:“他与世子情同手足,欠了你多少东西,尽管说出来。” “他欠一个女子一生清白,”夏皇子字字清晰,“国后要怎么还?” 不知为何,周焉国后从未有过一丝破绽的笑容在听到这两句话之后瞬间化为震怒。尽管她眨眼便恢复了冷静,那瞬间怒意却已映入每个人眼里。夏皇子自然看得清楚,立时诘问道:“亲手杀了未婚之妻,又胆敢秽乱宫闱,如此薄幸之人,莫非也是周焉的座上宾?” 周焉后一直端居车上,此时终于下了车来,缓步走到雪晴然车外,定定看着玄明:“雪流夏所言,是真是假?” 她的眼神中有隐隐的暴怒,像是就要压顶而下的暴风雪。雪晴然不禁抬起一条手臂挡住玄明,撑着一口气说:“那女子便是我,是别人误会他了。” 玄明惊得呆住:“公主--” 夏皇子怔怔看着她,黛色眼眸里慢慢泛起悲凉。这时白夜忽然撩起眼,对着车帘外冷声道:“不必再费唇舌。你赢过我,玄明便留下。” 不等他说完,夏皇子已拔剑出鞘。剑锋泠泠如水,清冷了暮色。他眼中敛尽一切悲色,换上了死一般的沉寂。雪晴然那只手颓然垂下,颤声道:“流夏……” 玄明低头看她一眼,当即将她扶在一边,回头道:“世子,夏皇子是来找我的,当由我与他对决。” 说着就要下车,却被雪晴然扯住衣袖。他回过头,看到她原本就失尽血色的脸愈发苍白得吓人,目光在他和夏皇子之间迟疑着走了一回,终于含了泪哽咽道:“为什么偏偏是你和他……” 白夜冷眼看着她不说话。玄明慢慢拉开她的手,再要下车。雪晴然第二次拉住他,从袖中颤颤取出一样东西,放到了他手中。 所有人都望过去,两人指尖那道青金锋芒,如同夜中的闪电刺痛人心。雪晴然将他送给她的那把刀也交还了他,再不敢看夏皇子。夏皇子早已看到这一幕,即刻错开目光去,掩住无法自抑的悲色。生死之间,她终还是被迫作出选择,选出了她更希望活下来的一个。 玄明温柔一笑,将那把金错刀放回她手中,低头轻声道:“公主,一把便够了。” 即刻转身,迎着夏皇子的剑锋上前。如此绝决,如同赴死,连周焉后都不禁露出诧异神情。 下一个瞬间,她来不及换下面上诧异。长剑破空,玄明的身形如一只生了翅的蝶,一跃便贴着剑身躲开。夏皇子的剑已是很快,却总是快不过他。几番起落,突然一声脆响,长剑紧紧贴着玄明腰后停下,只有一把金错刀薄薄地将它隔开。玄明空着的右手,却已扣在夏皇子咽喉。 不过须臾,夏皇子向后纵身一跃,竟与玄明躲开他时的身形一模一样。只是落地瞬间,金错刀已劈面而来,他躲闪不及,颈间立时留下一道血痕。倘若再慢些许,必然只得一死。然就在这瞬间,他的剑仍在身前划出个完满的半圆,眼看剑尖已刺破玄明衣衫,玄明突然猛一挥刀,就将那把剑生生震了开去。夏皇子急转身想去接住剑时,颈上已触到冰凉的刀刃。玄明背朝着雪晴然,看着他的眼神中皆是化不开的仇恨。 夏皇子只得垂下手,望着玄明低声说:“百花图是你毁去吧?” “不错。” “花玉容可是你母亲?” 刀刃在他颈间倏然划出又一道血痕。玄明的切齿之声清晰可辨:“正是。” “为了保命连母亲的尸骨都可以亲手损毁,还真是个铁石心肠的人。”夏皇子莞尔一笑,“那横云雪氏屠你宗族,辱你先人,此仇此恨,不共戴天,杀这样的人又有什么好犹豫呢?云师兄?” “水月茶庄灭门之日,我师便下落不明。他如今何在?” “父皇怕他作乱,在我学了他七成剑术后就杀了他。”夏皇子又笑了,“所以我今日才会败给你。果然因果不爽。” 玄明咬住牙,即刻将刀抵在他咽喉处,转动刀锋。 夏皇子越过他的肩膀,看到雪晴然睁大眼睛,泪水正一串连着一串落下来。可她终归已经在两人中作出了选择,此时虽咬得嘴唇渗出血来,也仍然只是默然无声。此后岁岁年年,秋月春风,每逢看到满山青黛篁竹之时,不知她会不会想起这紫篁山下的亡兄,不知她会不会因此再饮苦泪。 然而意外的,金错刀锋刃一转,突然放下。玄明收了刀,低声道:“我不会再失去最后一样东西。” 说罢转身走回雪晴然身边上车坐下,朝白夜一揖道:“请世子见谅。” 雪晴然几乎是扑到他怀中,泣不成声。玄明低头轻抚着她的背,却不说话。刀刃翻转的瞬间,映出的是身后她悲绝的泪眼。 白夜对这一切毫不惊讶,仿佛早已猜到这结局,只漠然吩咐继续赶路。周焉的车队轰隆隆驶过,夏皇子独自立在夕阳下,苦涩一笑。 “最后一样东西,便是……她的心么?” 寒风吹过,他身子一晃,勉强用长剑撑住,才未曾倒下。淡淡的血腥从他的衣衫间散发出来,眨眼消散在风中。最后的夕阳映照千山暮雪,紫篁山下一片静默,那些篁竹静立雪中,仿佛正在默默看着这一切。 ------------ 一七零 长夜无眠为卿卿 夜幕降坠,雪晴然半睡半醒倚在马车中,全身没有半分力气。百毒断肠散毒性未尽,她仍能感受到隐隐痛楚。但比这更让人痛的是夏皇子黛眸中的悲戚。 她就在他的注视下将金错刀给了玄明。那样的瞬间没有选择,便是再有千百次这般令人痛极的两难,她也还是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对玄明更有利的做法。 玄明亦不出声,只俯身过来,轻轻搵去她眼角泪珠。雪晴然发出个低低的哽咽,紧紧抓住他的衣袖。她的指尖无意触到他的手,冷得像冰。 “公主,”玄明低声唤她,“你冷么?” 雪晴然略点了一下头,她确是很冷,从内到外筋骨血肉都像是凉的。而她穿得实在不能算少,之前在凤箫宫,夏皇子早着人给她换了轻暖衣服,临行前白夜又将那件狐裘裹在了她身上。换作旁人,此时或许会热得流汗。 玄明将她拢到身边,默不作声地握起她的双手,合在自己手心。淡淡的暖意从他掌心蔓延而来,缓缓透过她的肌肤,渗入她的血骨。这已是她在苦寒世间仅有的依靠。雪晴然慢慢蜷起身,终于又陷入了不知是昏还是睡的黑暗中。 入夜,周焉的车马方停下安顿。雪晴然尚未醒来,玄明将那件狐裘严严裹好,抱她下车。周焉兵将随从皆不明白世子为何要带一个如此病弱垂死的女子同行,不免要朝着她观望。众目睽睽,各怀疑虑,像是要将狐裘中的人看穿。玄明紧了紧手臂,让她的脸再向里侧偏一偏,径直进了帐。 营帐刚刚撑起,尚十分寒凉。连灯烛也没有,只放着一炉尚未燃好的炭。他在简单铺起的卧榻上坐下,仍将雪晴然放在怀里。因那榻上实在太冷,与坐在雪地里无甚区别。借着炉火微光,可看到雪晴然的纤长睫毛上犹带着残存的泪水,与她青白的面色一起,看得人心也跟着揪起。 不知过了多久,周焉的侍者进来点灯送饭,又进来送饮水,送夜里要用的各种东西。每个进来的人都看到世子带来的年轻人抱着那垂危之中的公主,如同石像般动也不动。他的眼眸静得像冻结的湖水,除了她的影子,再不能映出任何其他。 雪晴然醒来时已是翌日凌晨。甫一睁眼,便看到玄明坐在一旁,单手支颐,就这样睡着了。 她挣扎几次才勉强撑起身,又试了几次,想将自己的狐裘搭在他身上。这番动静却将他惊醒,立时来扶她:“公主,你醒了--” 雪晴然孩子似的伏在他膝上:“你冷么……” 玄明摇摇头,轻声问:“公主觉得冷吧?还有哪里不舒服?” 雪晴然微一摇头。她身上的痛已经淡去一些,只是无力。但此时她有个更让人为难的情况。 玄明发觉到她的眼神变来变去,像是纠结得快哭了。那纠结之中又带了恼火和羞耻,在她眼中十分少见。 他心中顿时闪过无数揣度,最终隐隐摸出了个方向:“公主,这里没有别人,周焉人都守在国后帐外。有什么事,就告诉我。” 雪晴然只觉得尴尬得头皮都要炸了,却不得不开口:“我,我想……” 玄明说:“公主是想解手么?” 可叹雪晴然大病之中,竟能如此迅速地抬起衣袖掩住面孔。玄明不禁微牵了一下唇角,因她的模样实在别扭得可爱。人之常情而已,只是她身为公主,何曾遇到过这样的处境。 这件事他早想到过。周焉尚检,国后也不像横云的妃嫔那样娇贵纤弱,就只带了两个侍卫在身边,什么需要服侍的事都是自己做的。因此这营中寻不到一个能来给雪晴然帮忙的人。 “我与公主自幼相熟,一起遇到过不知多少难事。这件事实在是最简单的。”他一边哄她,一边去拉开她遮住脸的衣袖,“我帮你就行了。” 其实他并不觉得这件事比从前应付白羽卫的追杀更轻松,但他说得确乎轻松,因此雪晴然也疑心这只是件大不了的事,呆呆点了点头。 此一折大大耗费了雪晴然许多精神,天亮出发后,在马车上昏昏沉沉的大半日没有声息。快到晚上,白夜将周焉后路上备用的一些参片拿来给了她,她这才强提了精神跟着吃了些东西。 除了参片,白夜还送来了一把梳子。 因没有镜子,雪晴然不知自己已是形销骨立,面色憔悴至极。长发在藻玉宫地牢里已沾染了许多灰尘,路上车马劳顿,更使得那头发毛燥起来,看上去略有些狼狈。她拿着梳子看了看,觉得没力气用,便给玄明拿着,又睡过去了。 这一晚雪晴然蜷在狐裘中睡去后,玄明将一盆温水摆在榻前,自己取了那把梳子,一点点将她的头发梳顺。数日没有打理,加上她身体又不好,那长得要命的头发纷纷趁火打劫纠结在一起,如同满针线盒的细丝绣线都混在了一起。玄明又怕惊醒她,只能耐着性子慢慢来。折腾了许久,才终于将头发梳顺,整整齐齐摆在枕边。 他想了想,又换了盆水,浸湿帕子帮她擦净面孔。至此,她总算又是个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公主。何时不留神看到自己的模样时,她也不会觉得不好了。白夜也好,他也好,他们太清楚她的为人。若她觉得自己在周焉人面前的样子不好,不知还要纠结成什么样。 寒夜寂寂,满帐只有炉火微弱的燃烧声。玄明静静看着她全无知觉的睡颜,思绪不知飘出有多远。她的发梳得顺了,轻轻柔柔从他十指间滑下,丝丝缠在心间。他有些失神地想,若能一生替她梳顺这青丝似的发,直到它们苍然如雪,可有多好。若夜夜醒来时看到的都是她寂静的睡颜,不管外面世事浮沉,可有多好。 想着想着,不禁朝她慢慢俯过身去-- 嘴唇方要触碰到她的脸颊,他却突然停住,猛地直起身。脑海中有个女子的笑声如同鬼魅般响起。 你是要本公主,还是要死?奴才…… 四下无声。他有些失控地跪下来,将双手浸入方才给雪晴然洗脸的水中。那水久已冷透,寒意一直渗入骨头。他反复在冷水中搓着双手,直到十指都快没了知觉。 他很小的时候,云映湖就曾经含笑对他说:六郎,就算是云家人,也很少会生你这样一双巧手。这是你一辈子仰仗的东西,须得好好料理……我不是说要像你姐姐那样涂脂抹粉什么的,脂粉又不能滋润筋骨。你的手伤到固然在所难免,却最不能受寒,不能浸冷水,不能…… 他停下来,看着自己浸在水中的手。这双带着亲人祝福的手,已被他沾了那么多洗不去的污秽。 那夜风雪,她在门外究竟听到了他多少不堪。他一世的谨慎,都抹不去那夜轻薄下作。就算她可以不在意两人身份,她又怎能不在意他和羽华的纠缠。 帐中蜡烛燃尽,烛光跳了几跳,终于熄灭在大滩烛泪中。 如同灭顶的黑暗。 ------------ 一七一 红线绕指忘愁烦 愈向南,天气愈寒。周焉人久已习惯了这样的深寒,丝毫不以为意。就只有雪晴然病弱,难以承受这样寒气。每到入夜扎营,便要费心费力在她的帐篷里燃起温暖炭火。这期间周焉人食用之物多是面饼和兽肉,雪晴然因在病中,实在觉得面饼太硬,更看也不想看那些油腻腥膻,只得逼迫自己吞咽下去。才两天,就已胃痛得咬住牙才能挨过。 如此一来,玄明终于看出端倪,寻来个煮水的罐子,将碎饼和着肉煮了些粥。然而这东西委实难吃的够可以,雪晴然只勉强吃了不到一半,便委婉地表示自己忽然特别想睡了。 玄明退出帐篷,这才悄悄就着罐子尝了一口……当即吐了出来。想到雪晴然竟忍着将这样的东西吃了一半下去,却又比自己吃了更觉难受,顿时呆呆地站在原地不动。 一个身材纤小的周焉侍卫早跑过来:“云哥哥,你怎么了?” 这是周焉后常带在身边的少年侍卫。玄明回望一眼,走到离帐篷稍远一些的地方,方压低声音道:“奉悦,可有什么方便吃的东西么?” 奉悦一双黑曜石般的大眼睛朝雪晴然的帐篷扫了几扫,露出粲然一笑:“可是那公主吃不惯我们的东西?” 玄明说:“并非如此。只是她在病中,吃这些实在勉强。” 奉悦想了片刻才说:“从横云来时,像是曾装了一袋米。行路时煮米麻烦,才没有动过。云哥哥想要,我去帮你讨些来。” 玄明忙对这侍卫一笑:“有劳。” 奉悦笑道:“小事而已。云哥哥,公主可是歇下了?” “是。” “外面天冷,云哥哥你就去我帐中睡下可好——” “不必了。” “我帐中不冷,地方也够——” “当真不必了。” “云哥哥你整天陪在公主身边,干干净净才好吧?我帐中可以洗澡——” “我是一定不会去的。” 奉悦只好不再邀他,抚着腰间一把尺许长的弯刀,转而说道:“云哥哥,你的刀用得好看,什么时候也教教我。” 玄明叹了口气。 “我做个珠穗给你饰在刀柄上吧。” 奉悦终于满意,又说了些闲话,便回自己帐篷处了。翌日果然讨了米,且自煮成了软软好吃的肉粥来给玄明。雪晴然终于吃了妥帖的一餐,这一天总算稍微有了些精神。 这一日,因要补充吃用等物,车马进入城镇,在驿馆停了小半日。驿馆外一片萧条,对周焉人的好奇远远不及雪灾带来的绝望。当地知县不敢得罪,将周焉后所求诸物系数奉上,更为雪灾后的萧条雪上加霜。 一行人马刚刚动身上路,便有两个孩子躲在枯树后悄悄地朝着队伍丢石头。前来相送的知县惊得脸色也变了,当即命人将两个惹祸的孩子拎了过来,就要重责。周焉后在车中看着白夜微笑:“世子看,横云上下对我周焉多恭敬。” 白夜冷眼向外一扫,漠不应声。 雪晴然早听到动静,忙挑开车帘,对着知县道:“稚子年幼,何必重责。” 知县乐得如此,顺水推舟唤两个孩子来谢恩。不料那年长些的孩子傲道:“他们拿走了那么多东西,我怎么还要谢他们?” 周焉后在车中笑道:“前面不远不就是莲花公主祠么?怎么她人在你们面前了,你们却不拜了?” 知县回转身,诧异道:“公主?” 雪晴然无言以对。却听那孩子的童声传来:“公主怎会不护佑横云,反而和周焉人在一起?” 周焉后说:“因为你们横云的皇帝杀了雪亲王,还想毒死莲花公主。世子若不救她,她现在已经死了。” 四下寂然。雪晴然猛然想起了杨皇子的棋盘,这世上又有几人不是受控于人的棋子。若是太早离局,势必一事无成。思量半晌,终是轻扬眉梢道:“横云已无莲花公主。从今以后,我再不能护佑任何人了。” 马车中,周焉后愈发笑得深。此后,车马常常要靠近城镇。周焉后命人在各处大肆宣扬雪慕寒已死,莲花公主中毒垂危的消息。雪晴然深知她的用意,却无法阻拦,料想玄明与横云雪氏仇深似海,更不会在意此事,只得将车帘严严遮住,不去看横云百姓错愕无助的样子。只是这样做的时候,心中难免更加难受。如此一来,身体又弱了几分。 数日后经过一处城郭,忽听车外传来哭声。雪晴然恨不能掩住耳朵,那哭声却越来越响。玄明被迫挑开车帘,顿时怔住。天上不知何时起飘落零星清雪,遮不住雪地中跪着的人影。雪晴然勉强撑起身,只见驿路两旁跪满了衣衫单薄的横云百姓。多数人默然无声,却难掩面上悲苦。亦有许多妇人放声悲啼,引得孩子也随之大哭。不知何人引动,带着哭泣的呼声忽然响起,漫天飞雪翻卷四散—— “恭送公主——” “恭送公主————” 雪晴然难抑心中苦楚,因她一眼便看出,那些人比她更无助。雪王府的高墙之外,竟有这么多人如此信任她,依赖她。可他们毕竟是信错了人,今非昔比,她已不能再为他们雪中送炭,只能眼看着他们饥寒啼哭。她看着他们,他们亦看着她,两相无法。 玄明松开手,车帘倏然落下,隔住了她和外面的人。哭声立时直冲云霄,雪晴然颤颤向着车帘伸手,却被他拦住了。她怔怔抬头,玄明不说话,只将她拥入怀里,双手掩住她的耳朵。他身上萦绕着若有若无的苦涩气息,伴着温暖,令人心也沉静。 车身一动,继续上路。不知走了多远,外面已听不到哭声,他才放开手,轻声说:“公主,你并不亏欠他们。” 他的话有些冷,看着她的目光却是温暖的。雪晴然默默点头。他想了想,从怀中取出一条朱红的丝绳绕在指尖,十指翻转,忽而翻出一片六棱雪花的样子。 雪晴然的目光被那漂亮的雪花吸引,正惊讶时,玄明指尖轻挑,又将丝绳翻作莲花。马车辘辘向前,雪晴然不觉被他指尖花朵迷住,只默默地看着。半晌,玄明温和地说:“公主,我来教你,好不好?” 雪晴然连忙点一点头,玄明抖落丝绳,绕在她指尖,握着她的手慢慢挑动。此事看起来容易,做起来实在复杂。雪晴然凝神记着他教的步骤,一时忘却了心头千般烦恼。许久终于翻出一片歪歪扭扭的雪花来,她看着那片难看的雪花,不禁轻轻笑了一下。 马车压过积雪下的冰凌,颠簸几下。玄明扶住她,低眉含笑:“第一次就这样已是很好。我第一次翻绳给我爹看,他摇头叹气地说:‘六郎,你怎么好端端要翻个蜘蛛网,多晦气’……” 雪晴然这次笑出了声。她自己都不知道,她已有多久不曾这样笑过。玄明低下头,继续带她翻动丝绳。细细的红线在两人指尖相缠相绕,变幻出千般静好。 ------------ 一七二 傲娇毒舌礼王爷 数日后,一行人到了横云边界的重歌山脉。一路上雪晴然的身体时好时坏,所幸不曾呕血,不过常常昏睡不醒。醒着的时候,精神倒比在王城时好些,就在马车中跟着玄明玩那根丝绳。原本是样简单游戏,然而玄明一路教给她的花样竟未重复过。莫说翻绳技巧,单是繁多花名,就已令人应接不暇。 她不禁叹道:“你幼时除了翻绳,可还有其他事做?” 玄明为惹她一笑,便装着若无其事地说:“也绣花,也焚香。” 这些都是深闺女儿的事。雪晴然果然浅浅笑了。玄明看她笑了,这才说:“我的刀只合在指间放着,动手若不利落,就会伤了自己。所以要常做这些事。加上裳儿不喜欢做这些,有时也要帮她……” 雪晴然轻声说:“云裳小姐,听说生得绝色倾国……” 玄明微微牵起唇角,露出一个温柔笑容:“恩。” 就在此时,忽然远远传来无数人马声。雪晴然吃了一惊,面孔愈发苍白,顾不得丝绳散乱,紧紧抓住玄明的衣袖:“是不是……有人来追我们……” 玄明牵起安慰的一笑:“听声音方向,必是周焉人来迎白夜。” 雪晴然这才松了口气,默默将丝绳理顺,绕在腕上收好。 不多时,果然马车骤停,外面响起周焉兵将迎候世子和国后归来的声音。雪晴然不禁朝着玄明身边缩了缩,她本就一直倚在他身上才得不倒,此时并未注意到自己正是躲到了他怀里。 玄明方抬手将她护住,忽然车帘被人掀起,一个略带惊讶却极冰冷的声音响起:“什么贵客!居然是你?” 旋即讥讽地笑了:“千里迢迢不辞辛劳,居然还要带着女人来周焉。雪晴然竟会有这么不着调的侍卫——” 雪晴然听到这个声音,不由得回头看了一眼。所见是一双久违的桃花媚眼,还有最是刻薄的傲慢薄唇。她顿时又将脸转了回去,真心希望这是一场噩梦。 白礼却已认出了她,骇然道:“雪晴然?” 他停了停,干脆地伸出手来将她往外拽。雪晴然连日来除了玄明几乎不见任何人,更别提被人碰触,一时吓到,直低声唤道:“玄明——” 不消她开口,玄明早已将白礼的爪子掀到了一边。白礼讥笑道:“这般以下犯上,成何体统。雪晴然,还不出来换车!” 雪晴然紧紧抓着玄明的衣襟,带着惶恐喃喃道:“我要和玄明一起,哪也不去。” 白礼惊讶得半天不语,而后恍然大悟,立时刻薄道:“不过是个下人,敢和你同车而行,说出去都够腰斩了。你也是个亲王的女儿,难道不知道什么叫主仆尊卑?” “我不知道!”雪晴然恼怒地喊了一句,痛楚渐渐从脊背升上来,“我只知他……他从心性到身量都不像你这样。” 玄明微微抿了一下嘴唇,掩住笑意,对由于身高原因被瞬间气呆的白礼拱手道:“礼王恕罪,公主抱病在身,不能无人伴在身边。” 白礼冷笑道:“所以定要她的侍卫抱着才会病愈么?” 说罢一把甩上车帘,去向其他人说话了。 雪晴然苍白的脸颊泛起一抹绯红。她紧紧咬着嘴唇,低下头掩饰自己的窘迫。玄明微笑道:“礼王还是这般刻薄。公主,你身体还弱,切不可因此动气。” 雪晴然点点头,却终觉得如芒在背。玄明不再多说,不动声色地帮她换了个姿势,将她连同狐裘一起松松地拥在怀中。 这实在是个太惬意的姿势。雪晴然合上眼装作睡了,却没意识到自己的手依然将他衣服抓得紧。 外面人马嘶声,纷纷扰扰十分喧闹。玄明像是全听不到外面的声音,只默默看着被她抓紧的衣襟。 进入周焉,天气愈发寒冷难耐。雪晴然原本病弱,加上一路奔波,愈发病重。时常半昏半睡,喃喃念着她的伤心事。 这一天,车队驻在了一处高山脚下。晚饭刚过,玄明即去寻白夜。白夜正在听周焉后和白礼商议行程,忽听到玄明的声音,照例招呼也不打就出了帐篷去。 白礼看了看国后的脸色,不禁笑道:“世子的软肋实在太好寻出了,若给白朝见了……” “谁人没有软肋。”周焉后哼了一声,微侧头道:“甘棠,你看那两人如何?” 她身边持鞭的侍卫略略思索,压低了声音应道:“那公主怕是活不过多少日子了,当不至拖累世子。” 白礼回头向外望了一眼,举起面前酒樽一饮而尽。 甘棠继续道:“那侍卫是个多情的人,又没什么本事,恐怕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周焉后牵起唇角,露出嘲讽一笑:“如此,便将行程拖慢些。让白朝急上一急,说不定还能路上扔下些没用的包袱。” “是。” “去看看那侍卫寻世子何事。” 甘棠应声出去,不多时便跟着白夜一起回来。周焉后亲自将一盘点心推到他面前,和声问:“那个侍卫,他可是不习惯我周焉寒冷?” 白夜说:“他要去千钟山,因此向我辞行。” 说完,全不顾其余人的神情,开始默默吃点心。白礼讶然笑道:“世子……知道千钟山是什么地方么?” 白夜并不看他:“便是营外这一座。” 白礼脱口道:“这山中猛兽出没,地势又险,他是发了什么昏……” 周焉后一个眼神止住他,笑道:“怕什么。年轻人该多闯荡。世子,他可说了要去千钟山做什么?” 白夜吃完点心,伸手去拿茶水:“公主病重难挨,他因此要去山中寻药。” 周焉后仍然微笑着:“可是要我们停下等他?” 白夜摇摇头:“他说天亮若还不回,便不必等他。” 一室哑然。许久,白礼忽然一笑,起身告辞了。 出了大帐,即刻朝着雪晴然的帐篷而去。 灯烛惨淡,雪晴然蜷在临时堆起的床榻上,已经沉沉睡去。白礼走到她身边坐下,将她的脸从裘袍间扳过来端详一下,嘲笑道:“这也不知是多久没照镜子了……” 雪晴然微有所觉,蹙眉喃喃道:“玄明……” “他不在。” 雪晴然动了一下,像是想要翻身,却因力气不够停了下来。白礼摇摇头,帮她翻过去。 “玄明……” “我说了他不在!” “你为何要羽华……却不要我……” “羽华”二字一出口,白礼立时惊讶地笑了,握起她的手来,八卦地哄道:“我和羽华怎么了?” 雪晴然抽回手去,似乎就要哭出来,声音更加含糊不清。白礼好奇得要死,当即寻个舒服姿势在她身边躺下,开始挖空心思哄她说话。雪晴然说了几句便睡着了,他却还是不走,兴味盎然地等着她稍有转醒好继续盘问,不料连日赶路到底疲倦,一个不小心竟也跟着睡着了。 醒来时,榻前炭火已经冷却,可见时候不早。尚未明白过来,忽然意识到身边还有个雪晴然。他本能地低头望去——雪晴然睡梦之中为避寒冷,不觉窝到了他怀里,因得了他的暖,睡得正好。 白礼咬起嘴唇才能不笑出声来,在她轻软的长发上抚了一阵,觉得这头发实在是好,又顺又滑,连他家三王妃都比不上。仔细看看,虽然瘦得不堪,终究还是个美人坯子,倒别有几分楚楚动人。 立即低头去亲了一下。 就在这一瞬间,帐篷门帘突然被掀开。玄明满身都是雪,只有手中一蓬雪莲护得周全。 白礼见他这么快就从险恶的山中回来了,一时大为惊讶,却因此忘了彼此处境,就保持着那个极失礼的姿势没动。玄明连雪莲都忘了放下,只一眨眼的瞬间便到了榻前。白礼终于回过神,狼狈地闪身躲他,肩头衣服却早被金错刀层层划开。只此一刀,便伤得血流如注。 白礼大怒道:“雪狼崽子——” 未等说完,刀锋又至。他转身逃出帐篷,亦拔出了自己的长刀。 周焉后和白夜得了通报赶来时,两人的脚步已将半个营地的积雪踏乱。玄明手中仍好好护着雪莲花,身上冰雪尚未落尽,一身寒气隔着许远仍感觉得到。白礼一条衣袖被血染红,胸前贴近脖子有好几处划痕,虽已用了玄术,却尽被玄明躲开了。 周焉后止住了要上前劝解的甘棠,凝神看了一阵,忽然说:“甘棠,你看人也会有走眼的时候。那日紫篁山下,你说雪流夏是因伤败给了他。如今看来,他也是手下留情了。那钟山雪莲,王宫里统共也不过十株,还是不知多少人命换来的。他手里那一株,是怎么得来的?” 侍卫叹道:“国后,再不想办法,礼王怕是性命不保。” 周焉后笑起来,轻轻一跃,恰落在两人之间。玄明的刀已将挥出,却顷刻顿住:“国后。” “云明,何事动怒?” 玄明没有应声,也没有收起刀。周焉后笑道:“可是为了雪晴然?” 白礼在她身后恼火地骂道:“杀千刀的东西,我又没把她怎么样——” 周焉后笑出声来,伸手在玄明脸上抚了一下:“礼王一向有些不要脸,活该挨揍。但他亦是有分寸的人,还不至于不要脸到那个地步。好孩子,帐篷里的人儿是你的,谁再敢动一动,咱们就剐了他。这次看在世子面上,饶了他吧。” 玄明只得无奈地笑笑,收起了刀。 白礼却因被周焉后挖苦,又不敢回骂她,便迁怒玄明,按着流血的肩膀切齿道:“什么他的!雪晴然可说这狼崽子和雪羽华做了见不得人的事,所以看不起他。” 玄明想掩住面上惶恐,手中雪莲却倏然落下。方才那般混乱都保护周全的花朵,此时却终落在雪地里,摔落一片纯白花瓣。 他俯身捡起雪莲,向着周焉后一揖,转身走了。 周焉后看着他走远,回头对白礼一笑:“这一处软肋,旁人倒很难寻出。” 白礼哼道:“自作孽。” ------------ 一七三 风流倜傥的他爹 这一梦很长。雪晴然醒来时有些分辨不清自己的所在,直到看到枕畔的朱红丝绳,才渐渐清醒。然而清醒时愈发糊涂了,因她身边景象实在太过陌生。不是旅途中简陋寒冷的帐篷,而是雍容华美的芙蓉暖帐。身边有若有若无的焚香气味,缭绕不去。 微微侧目,见得玄明坐在床前,静静看着手中青金交错的刀,直看得入了神,唇边泛起一丝模糊的笑意。下一个瞬间,那笑意里分明蔓延开寂寞的纹理,一点点碎开,消失不见了。 四下里静悄悄的,外面也没有声息。雪晴然轻声唤道:“玄明,这是什么地方?” 玄明猛回过神,收起刀来:“公主,你醒了。” “恩……”雪晴然应下,觉得身子似乎轻了些,没有之前那么难过。 “这里是周焉王城一处行馆,白夜已经入宫了。” 雪晴然想了想,眼中忽然有了光彩:“现在他们都不在,是不是?” 玄明一点头。她连忙支撑着坐起来:“那我们快吃饭,我好饿。” 玄明不知她怎么忽然这么有精神,担忧之余,先扶她倚在床头一堆软垫上,这才去外面端了几案来,将微温的饭菜摆在案上。总不过是些软粥点心之类。他舀了碗粥递过来,觉得她精神还不错,不至于要别人帮忙吃饭,便准备退出帐子。 雪晴然却说:“我还要一只碗。” 片刻后玄明取了碗回来。她慢慢地将那只碗也装满,因手上还是有些无力,便双手端着递给他,展颜笑道:“一起吃。” 华帐轻暖,她的眼眸清澈,笑颜安静,长长的发顺着白色寝服流水般散落,静止不动。玄明想要推辞,却不由自主地接过那碗粥,与她隔案对坐。有什么温暖的东西濡湿心底,让他的手都有些微微发颤。 雪晴然见他动也不动,不禁向前微微探出身:“玄明,你怎么了?” 玄明看着她,露出个温柔浅笑:“已经许多年,没人帮我盛饭。” 雪晴然踌躇片刻,轻声说:“你要是喜欢,以后我……” 不等说完,忽然门外传来个女子的声音:“公主,国后吩咐我等来服侍公主。” 玄明连忙放下碗,起身去看。门外站在个陌生的宫装少女,肤色微有些黑,生着一双圆圆的杏眼,睫毛极密,倒像个漆雕的美人。还有一个却是侍卫装束的奉悦了。 “奴婢棠梨……” 奉悦抢着插嘴道:“还有奉悦!” 棠梨不理,继续说:“特来服侍公主……” “和云公子!” 玄明刚一点头,奉悦便欢喜地摇着他的衣袖道:“云公子,你答应我的珠穗,可做好了?” 玄明抽回衣袖,切齿一笑:“谢过国后。你们先去隔壁将东西收拾得干干净净,等我寻你们,才可过来。” 说罢将门一关,拍了拍身上寒气,快步回到雪晴然身边。 雪晴然抬起头,与他相视而笑。于是两人端起碗,各自用最慢的速度吃完了粥。 因世子归来,周焉王城一片欢腾。翌日雪晴然早早醒了,被行馆外的喧哗吵得睡不着,便要寻玄明来看着。因此请棠梨帮忙梳妆。 棠梨便帮她梳顺头发,一边疑道:“公主一路奔波来,听说路上连个服侍的人都没有,这么长的头发竟还能这么顺。” 雪晴然拢起头发看了一会,自己也觉得很顺,愈发认真地说:“棠梨,烦你帮我梳整齐些,却不要那些招摇花哨的样子。” 因此只松松挽了头顶长发,余下仍旧散落着。衣服也只着素。 穿戴停当想请棠梨去寻玄明来,又觉得不放心,想要先去看一看镜子。生怕棠梨手生,会将她的头发挽得不好看。棠梨只得搀扶她下床,慢慢走到帐外一面极大的镜子前。 雪晴然走出帐子,已经觉得身体似有好转,心中也有些欢喜,便逞强快走了几步,到了镜前。 镜中女子一身白衣,形销骨立,厚重衣衫仿佛就要将人压得倒下。一双眼睛清寒冷落,眉梢唇角都是愁容恨色,憔悴得像深秋枯叶。 她倒吸一口气,猛地用衣袖掩住面孔。过了不知多久,才又慢慢向那镜中看了一眼。 镜中人还是那般,更多了一丝惧色。 她慢慢伸出手指着镜子,颤声道:“棠梨,那,那是我?” 棠梨不明就里,点了点头。 雪晴然猛一转身,跌跌撞撞奔回床帐中,立时没了力气,倒在枕边,口中犹自颤声道:“便是这样一路过来,便是这样让他看着……” 棠梨听到她竟哭了,感到完全莫名其妙。又听到门外传来玄明的声音,是将早饭送来了。她正不知如何是好,连忙过去开门:“云公子,你来得正好,公主她哭了。” 昨天还好好的,现在却哭了。玄明连冷汗都出来,托盘往棠梨怀里一塞就跑进了屋:“公主——” 雪晴然听到他的声音,愈发用袖子遮住脸,恨不能地上立时裂开个缝好能给她跳下去。玄明唤了几声都没得应,终于觉得有些蹊跷,回头道:“棠梨,怎会如此?” 棠梨惴惴地说:“奴婢不知。公主一早还好好的叫奴婢给她梳妆,谁知一看镜子就……” 玄明听到她说镜子,心里猜到了几分,却因雪晴然自幼并不大在意容貌,不敢相信自己的猜测。更觉得此时此地也没有需要她以容貌取悦的人,尤其不敢相信自己的猜测。何况虽然她病颜憔悴,在他看来也还是比其他女子都好看得多,总不至于如此。 棠梨在旁劝道:“公主,不管有什么烦心事,还是先吃了饭吧。” 雪晴然虚弱地说:“吃不吃,也不过如此了。” 玄明听到这句话深感不妙,遂深吸一口气,吩咐道:“棠梨,你先去歇着。” 棠梨走了,他才将雪晴然从床上轻轻扶起来,正想着说什么好,她反而先开口了。 “我是不是……很丑?” “啊?” 过了好半天,玄明终于回过神来,不禁微微笑了:“公主怎会丑。你从来都是最美的……” 不料雪晴然立时打断他:“我不信!” 玄明顿时呆住,却在这一瞬突然福至心灵,想起了小时候他爹果然教过他,如果一个女人纠缠不休问你某个问题却又死活不肯相信你的回答,那么蠢蛋才会给她解释,而正确的做法是—— 他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觉得他爹传授的办法最好还是不要用在雪晴然身上的好。 于是他身不由己地走上了蠢蛋的不归路:“是真的……” “何必敷衍我。” “并非敷衍。” “我不是小孩子了。” 如是如是。 原本说服一个人怀疑某事就比说服一个人相信某事更难。眼看饭菜都要凉了,玄明因太担心她的身体,终于决定折中试用一下先人留下的方法。 雪晴然正挡着脸胡思乱想,忽然被他一把拢到怀里。她本能地一回头,嘴唇却被他的指尖轻轻点住不能开口。他脸上是个暖心暖肺的笑容:“我说的都是真话……” 不等说完,自己先被烫了似的将手缩回来。她的薄唇如同花朵般柔弱没有防备,却可灼人心肺。他真想去把他爹拽起来,问问他这样一个人要怎么才能毫不犹豫地抱住,这样一张嘴要怎么才能镇定自若地堵住,不管是用什么来堵。 他临时决定再也不用他爹说过的那些办法,诚心诚意地说:“公主,你要是不喜欢现在这个样子,我帮你重新梳头。” 雪晴然仍因他刚才的举动而呆若木鸡,努力了几次,才勉强稳住仓皇的心跳,点了点头。 玄明当即取来梳子,帮她改回了在雪王府时常梳着的样子。 ------------ 一七四 难舍难分难为情 年终岁尾。 雪晴然在行馆住了几天,除却棠梨奉悦,再未见过一个外人。这行宫原来的守卫,不知因何在她到来前就都调走了,只余一些杂役在厨房等处。棠梨服侍她十分周到,只不知是不是因为第一天来时就看到了她哭,时常明里暗里又哄又敷衍,倒像是照顾个不懂事的孩子。雪晴然久病之下原本已变得烦闷易怒,被人如此看轻更是气恼,却碍着是周焉后遣来的人,不敢轻举妄动,只一个人生闷气。还有个天性活泼爱闹的奉悦整日缠着玄明要跟他学刀,亦是没有片刻安生。 这一天早起雪晴,雪晴然趁着棠梨不在推窗看雪,正看到奉悦在院子里堆雪人。外面那么冷,奉悦却只穿一身玄青薄袄,戴一顶镶毛毡帽,俏皮可爱得紧。一把弯刀挂在腰间,又添几分飒爽。不远廊下玄明也在看着,奉悦已堆好两个雪人,对他小声喊:“云哥哥,这个雪人是你。” 雪晴然对着那丑绝的雪人倦怠一笑,这是她早就玩过的了,一点也不觉得有趣。却听玄明含笑问道:“旁边那个小的是谁?” 她顿时振作精神,竖直了耳朵听,唇边却泛起一个极浅淡的笑。 没想到奉悦说:“是我。” 雪晴然顿时有些失望,只得自嘲地笑笑,幸而没人看到她。玄明看着那个小小的侍卫笑道:“我要你站在我旁边做什么。换掉。” 奉悦踢了一脚地上积雪,不情不愿地说:“那是棠梨好不好?” “不好。换掉。” 奉悦恼道:“雪人是我堆的,我说是我就是我!” 玄明这才走过去,含笑低声说:“偏不要是你。我才不要一个小孩子在侧。” 越过窗棂可以看到奉悦两手都握成了拳,声音也尽是不服气:“明明就是我!你看它头上戴着帽子,也没有穿裙子!再说我也不是小孩子!” 那两个雪人明明和雪堆没什么两样,任谁也看不出有什么帽子。雪晴然不禁为这份稚气笑了,将窗子再推开一些。玄明回过头来看到了她,立即扔下奉悦向这边走。奉悦却没看到,蹲下去捧起大把雪扬撒到半空里,不屈不挠地嘀咕道:“若是她,周焉这么大的风还不吹倒了吹散了吹得看不见了!” 雪晴然笑着关起窗,静静听着玄明的脚步一直走到门口。这时奉悦的脚步扑腾腾追上他,一扫方才的脾气,又变得清脆响亮了:“云哥哥,还有几天就是迎春节,你去不去看?” “看什么?” “看什么……”奉悦似乎呆住了,但旋即恍然大悟,“我常听王爷们说横云雪氏悖典忘祖,难道他们连迎春的事都不做了么?在我们周焉,人人都盼春天早到,所以一到新年就要办好些热闹事做祭典。到时候宫里也要搭台给那些人比赛,不管百姓还是王子,只要有本事赢过别人,什么样的赏赐也有。” 半晌,才听玄明发出一个乏味的声音:“哦。” “云哥哥,你连礼王都能赢过,我看没有几个人能胜你。你去要个将军啊郎将啊之类的官来做做,就不用住在这里冷冷清清了。咱们周焉尚武,陛下肯定会给你一个好住处。” 玄明应了一声,就要进屋。奉悦急道:“你又不听我说!” 玄明说:“我一字不差都听到了。只是我祖上传下的规矩,出了横云不能为官。这里清清静静我很喜欢,也不急着搬走。” “就算不要官做,还可以——” 好一阵子,玄明问:“还可以吃点心不要钱么?” 奉悦忍不住大叹一口气,无奈地说:“谁要是在迎春节的赛上赢了,有多少女孩子愿意嫁给他!” 玄明笑着抬手叩门,一边低声说:“我不稀罕。” 雪晴然早听得发笑,忙去开了门。正赶上奉悦不屈不挠地对玄明喊道:“若是女孩子赢了,回头选了谁做夫婿,那人可是不能推掉的!” 玄明对雪晴然一笑,脚已踏进屋来:“那我就更不去了。” 说罢关了门,和雪晴然面对面地站在门内,一起听着奉悦在门外怄气跺脚的声音。好不容易安静下来,雪晴然才微微笑了:“奉悦多喜欢你,你怎么老是欺负人家。” 玄明说:“若是公主想去看春赛,我就跟你一起去。” “你没听奉悦说,若是女子在春赛时为自己请婚,对方是不能推却的。”雪晴然看他看得太过专注,眼睛睁得比平时都大,一时不比奉悦脸上的稚气少,只她自己还浑然不觉,一心说下去。“你去了,给人要走了怎么办?” 玄明留心到她话里的意思,是怕他会不在身边。他心里有些欢喜,一笑道:“我扮个女装。” 雪晴然闻言即刻向前两步,踮起脚来,解了他束得整整齐齐的头发,作势要将他的头发挽了。玄明自离开雪王府的那一天起,已是不知多久没见她这么有精神了,就只默默看着她,任她摆布。 雪晴然素来只见玄明一身端严侍卫装束,换来换去也总不过是些严整利落的样貌。就算是来周焉的路上那样形影不离,他也总是一个转身的功夫就洗漱干净并束好了发,并不曾给她见过半点松散模样。如今这一把头发突然散下,凭空里泼下层层慵倦颜色,在他额前肩上抹上岁月沉淀的雍容雅致。使她在这一刻梦醒似的想到,自己面前的这个人,早不是从前的少年了。 见她忽然呆了,玄明自然难以猜出原因,遂玩笑道:“可是这样子不堪吓到公主了么?” 这温柔一笑简直无异于火上浇油。雪晴然低下头,以掩饰脸红。好在她病中脸色不好,这一红终究没有多少血色,也看不大出来。好一会,才答非所问地说:“我要奉悦陪我去看。” 说完叹口气,自己都觉得自己扭捏得够了。 玄明怕她真的会带上奉悦,赶快说:“到那日必定人多,公主和我是生面孔,不会被人注意。奉悦是国后身边的人,被认出了反而不好。” 雪晴然佯作犹豫地说:“那……只好我和你去了。” 两人都松了一口气。雪晴然又说:“自到了这里,小白一点消息也无。去宫里看看,说不定会探听到一二。” 玄明也正作此想。两人商量了几句,雪晴然忽又想到一件事:“我看奉悦的性子,到时候是一定会去的,不如还是先嘱咐过,免得到时认出我们来,平添是非。” “奉悦不能去。” “为何?”雪晴然不解,“小孩子本来爱热闹,若不让去,不知有多失望。” 玄明顿了好一会,才慢慢地说:“既然如此,剩下几天就让奉悦回宫里玩吧。” 雪晴然看出他是成心不想和奉悦一起入宫,遂不再多说。 ------------ 一七五 山在缥缈九重天 许是因为盼望春天的心情太殷切,周焉的春赛实际比新年要更早。而这一天对雪晴然而言恰是一个永生不会忘怀的日子。彻夜下雪,奉悦早已被玄明打发回宫,天亮时棠梨亦得了吩咐出去添置东西。雪晴然穿戴好,悄悄往行馆后的空院落中去。她一直穿着素色,这一天更结了朵白色绢花簪在头上。 没有风,雪花簌簌落下。她身体不堪再用千红之术,为了不惊动玄明,走得非常慢。才转过耐冬的树丛,却见那雪地里早有一人摆好了香烛,正朝着北方叩首。不是玄明又会是谁。 他已听到身后这轻轻的脚步,叩首毕便回过头来:“公主。” 雪晴然默默走过去,挨着他跪下,也虔心叩首三次,这才从他手中接过许多纸钱,在火盆中焚尽。 “今日是父亲生辰,”她的声音至少比自己想的要稳些许,“女儿如今不能陪在父亲身边,只愿有朝一日血债血偿,再回紫篁山陪着父亲母亲……” 从前雪亲王生辰之日,雪王府是何等风光。如今又到今日,光景却是这般苍凉。雪晴然心中渐渐又翻涌气恨,手脚都止不住要打颤,便极力咬着牙忍耐。好在她已习惯了这样忍耐着,还能克制着怨气慢慢调匀呼吸。 沉默间,玄明看出她脸色不好,一急之下紧紧握起她的手来。 “公主,你怎么了?” 雪晴然得了他这一问,反而忍不住含了泪,低声道:“口口声声说要回去报仇,眼下却只能眼睁睁呆在这里,连自己都照料不好,还连累了你。这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玄明愕然道:“你何曾连累了我?” “我病弱至此,形同废人。若不是为我,小白直接带你一同回宫不就好了。就算有什么不测,你们也都可以应付,就只因有我拖累……” 她恼恨地抽回手,紧握起满手的积雪,却无法因此镇静。 玄明这几天时时陪在她身边,原本看她情绪安稳许多,笑的次数也渐渐多起来了,没想到她心中一直压着这许多一触即发的烦恼。他来不及多想,先将她双手里的冰雪挖出去,握起那双凉冰冰打着颤的手暖着,这才低声说:“公主,求你莫再说起什么拖累不拖累。是我贪恋这样风平浪静的日子,才没有早寻出路。我……我错得太离谱了。今日去宫中探明一切,回头便作打算。公主千万珍重身体,不要再把这些事压在心头。” 她的手渐渐暖了。玄明松开那双手,朝着横云的方向再拜一次。 周焉王宫果然张灯结彩,十分喜庆。换了周焉装束的雪晴然呆道:“怎么比横云的皇宫大那么多?” 同样换了周焉装束的玄明温和地一笑:“除了横云,举天下各国的亲王府都是和王宫同在一道墙内的。这是祖辈留下的遗训。” 雪晴然更加不解:“为何横云例外?” “因为横云皇帝本是天子帝王,许多礼制都与别国不同。”停了停,“只是横云一直衰落,自己又丢弃了许多祖制,以致兰柯周焉为首,诸国都不肯再对横云称臣了。” 雪晴然听了这些话心中不知是痛苦还是痛快,转念又问:“你怎么知道的?” 玄明说:“这……是公主小时候那个太学的先生亲口说的。” 求学不精的某人有些惭愧,连忙转移话题:“这样的通行方法,也是祖制么?” 巨大的王宫四周是一脉流水。天这么冷,那水却不结冰,明显是和雪王府的莲池水一样极寒。四方吊桥收起,只有正门前的水上悬空横着几条铁索。每条索上都有正在小心前行的人,更多人只能停在水岸这边张望。 玄明说:“既然水上原有吊桥,这当是检验来人玄术优劣的法子。不然身边这些人一起涌进去,怕宫里的人也吃不消。” 雪晴然啊了一声,心中略作权衡,觉得那铁索还不算太细,她眼下玄术虽比不得平时五成,但借着铁索越过水面应当可以,玄明身手灵活自然更没问题。遂向着水边走去。 玄明就料到她根本不会考虑找他帮忙,只望着她的背影一笑,跟在她身后跃上同一条铁索。他的脚步极轻,虽离她很近,却没有晃动锁链。 水面上升起腾腾寒气,雪晴然呛得想咳嗽,念着跃身而起只要两次就可以到对岸,便一纵身,轻飘飘跃出许远。 就在此时,突然起了风。风本不大,然而水面一晃,凝重的寒气也就随之荡了几荡,瞬间卷住人的衣衫。旁边几条索上的人都停下来,只有雪晴然刚刚落脚,身子又弱,不禁晃了几晃。正在努力稳住,忽然玄明从天而降落在面前,拉住了她。他估计着她应该不会有落水之忧,却终难放心,还是牵着她的手腕一同走了过去。 两人走过铁索,穿过恢宏宫门。眼前展开的是一幅极喜庆的景象。暗红的长毡一路铺到远处一片空地,空地上摆着祷祝之物,三面皆是高高叠起的坐席,已经快要坐满。 雪晴然压低了声音说:“王宫如此大敞四开,若有不测怎么办。” 玄明将头上毡帽拉了拉,略微勾起唇角:“周焉王族自负玄术卓绝,才会这样傲慢。” 再往前走一会,忽然有一大队人浩浩荡荡走来。所有人都离席跪下,雪晴然轻声说:“小白在呢。” 白夜确在队伍间,样子还是从前的样子,一双冷眼不带任何情绪地看着场中的人。周焉后又穿一身金红辉煌的盛装,只是并不在白夜身边,而是伴着一个中年人。那人眉梢唇角皆是化不透的冷峻,连面容轮廓都像是雕刻出来般,华美然而冷硬。剑眉下亦生着双冷澈人心的眼,却没有白夜的那般澄澈,仿佛许许多多久远的岁月卷结着所有风霜所有阳光,都在那双眼里沉淀下来,凝结成不可动摇的深沉。他身上只是件寻常的玄色大氅,看不到一点奢华点缀,头上也只简单的束着发,并没有什么象征之物。然而任何人都可以一眼辨出,他就是周焉的王。 雪晴然打了个寒颤。她对周焉王的眼睛有些莫名畏惧。目光一转,又看到了走在白夜正前面的一个少年。望去应比白夜年幼,总不过十六七岁。与周焉王和白夜都不同,他的眼睛微有些狭长,别有一种十分外露的傲慢之色。嘴唇极薄,偏又紧紧地抿成一条线,像是在蓄意争夺什么一样,又因此反而添了些稚嫩。 再往后有几个更小的孩子,小小年纪倒个个一本正经。再往后——雪晴然连忙低下头去。那分明是白礼,难得他也能严肃至此。 随着礼官的声音响起,一行人走到祭台前站定,正式开始了迎春节的祭祀。 谁都不说话。雪晴然倒不是看祭典看入了神,而是大半个周焉王室都在这里,这块场子几乎就是天下玄术高手密度最高的地方,若是在这里议论什么“探访周焉王宫”,实在是自寻晦气。 那礼官说了许多话,她都不关心,只偷偷去看白夜。周焉王位列最前,在他身后,周焉后与许多年龄不等的女子整齐地站在一边,显然是后妃并各府女眷,而另一边自是世子、王子和亲王等等。在这许多人中,白夜唯独站在了方才那狭目少年身后。 雪晴然心中疑惑,不知什么人小小年纪,竟可以越过世子,站在仅次于周焉王的地方。正思量,忽然周焉王转过身来,对着所有人沉声开口。 “一拜青云吹雪——” 他的声音亦如目光一般沉稳,借着玄术清楚传到每个角落。雪晴然立时呆住,不知道这念的是什么诡异祝辞,微一侧目,却见玄明脸上闪过一丝讶异神色,旋即含笑依言叩首。周焉王也返身朝着祭台跪下,带着在场所有人隆重地行过大礼,这才站起身,又念了第二句祝辞。 “次拜宵风入暮——” 这一次他自己并未跪下,只站着拜了一下。其余王族也不跪,只有底下众人仍然行大礼。雪晴然留心到玄明这次只单膝跪下,只是不能开口询问。这时传来了周焉王的第三句祝辞。 “三拜万山浮白——” 这次又和第二句祝辞下的拜礼相同。周焉王再开口,仍是不知所以的祝辞:“光有作,雷填填,花千夜,林萧寒,田生谷,水无间。” 雪晴然已经认输,只当又是先生讲过的东西没听到。不料周焉王话音一落,忽然在场所有人都隆重地应和了一遍那些莫名其妙的祝辞。 祭典继续下去。玄明指尖轻触她的手掌,在她掌心悄悄写下三个字:九重天。 雪晴然无声地叹了口气。这九重天是什么东西,想必当年先生也是在她睡着之后才讲到的。 ------------ 一七六 美人如玉剑如虹 钟鼓丝竹声中,冗长的祭祀祷祝终于结束,各人落座,准备开始期待已久的竞赛之事。纷乱之间,玄明已离了武场。雪晴然自忖去了怕反而要他费心照应,遂独自留下来。 不知为何,先入场比试的全是女子。走过铁索进得宫来的女子不在少数,王族那些郡主甚至长公主似乎也以此为荣,个个都愿意下场一展身手。雪晴然马马虎虎地看了一阵,大多还是王族的人赢了,但她们实在没什么了不得的赏赐可求,不过得人一阵喝彩,回头去礼官手里随便捡些彩头罢了。倒是宫外来的女孩若赢了,可以求得留在宫中给王族的女眷做侍卫。只是有时侍卫婢女的名额都已满了,就要和原来的侍卫再比。有两个女孩都求入亲王白书府上做郡主白采薇的女侍卫,那采薇郡主即刻让她们再比。 并没有什么赢了为自己求亲之类的惊人之举。 雪晴然一则不喜欢看人争斗,二则记挂着玄明,时不时就要走神。索性将头上毡帽压低过眉骨,不再看眼前一切,凝神去听远处动静。她听到极远处有人在议论着这一年的春赛,更远处有人抱怨不能来看,各种匆匆的脚步声……唯独听不到玄明的脚步。 又等了许久,时间已近晌午。她少不得四下张望,这一望,却见白夜正向着周焉王拱手说了句什么。得了他一点头,才起身离席。 她不无感慨地想,数日不见,他终于也有了变化。 身边传来喝彩之声,似乎比之前都大些。她定了定神,却见场中那得意不已的不是别人,正是奉悦。看众人的反应,显然本事不错。此前位居白夜之前的狭目少年开口道:“不愧是国后身边的侍卫,就是不一样。” 他的声音冷而亮,带着地下幽泉的颜色。 周焉后没有任何表情:“奉悦,朝王子夸奖你,还不赶紧跟他要赏。” 奉悦完全没有思量这句话在逻辑上有多么奇怪,当即高高兴兴地说:“国后,我早就想好了要什么,可是这会我要的东西,谁都赏不了。” 少年淡淡一笑,笑容极冷:“难道连我父王也赏不了么?” 奉悦说:“我要的那样东西现在不在这里。朝王子,要是我说出来,你能吩咐人帮我带来么?” 不等少年回答,忽然有个紫衣双鬟的姑娘跃入场中,看着奉悦笑得眉眼弯弯:“奉悦,你先跟我比试比试,若输了,莫再厚颜跟朝王子邀赏。” 奉悦自然不服气:“你怎么知道我会输!我赢了怎么办?” 紫衣姑娘走向场边兵器架,取下一杆乌色长枪:“我叫苌楚,我哥哥是朝王子身边禁卫苌奥。你若赢了我,让我哥哥去把你要的东西寻来。” “好!” 两人立刻斗在一起。奉悦身法很好,但苌楚的枪使得又快又狠,始终将奉悦的弯刀远远挡开。 雪晴然玄术虽然还好,但身手实在不行,看了看也想不出奉悦要怎样才能赢过苌楚。正思量间,忽然觉得身边不知何时多了个人。猛一回头,不禁脱口道:“玄明--” 玄明对她一笑,轻微地一点头。雪晴然意识到自己好不谨慎,连忙偷眼看看,幸好这时奉悦终于败给了苌楚,所有人都在给苌楚叫好,没人注意这边。 奉悦的侍卫服腰间被长枪擦破,露出色泽娇艳的胭脂色里衣。雪晴然惊讶于在场谁也不觉得这个颜色有一点尴尬,连奉悦自己也只是气愤地瞪着苌楚怄气。 采薇郡主笑道:“苌楚赢了,你一向是不想给人做侍卫的了,你想要什么?” 苌楚转身朝着周焉王跪下,莞尔一笑:“苌楚想进礼王府服侍礼王,和礼王的妃妾做姐妹。” 雪晴然轻轻叹了口气,觉得林子大了真是什么鸟都有。 奉悦抢着说:“礼王府的女子哪个不是大美人,你有什么好--” 不等说完,苌楚已经含笑将长枪一挥。这一下气势极猛,奉悦躲闪不及,被长枪横扫出去,跌在场边挣扎不起。苌楚再一笑:“咱们周焉,可没有落败者说话的地方。” “话虽如此,奉悦年纪比你小许多,能到这样,也该得赏。” 雪晴然本来心疼奉悦,听了这一句认为很有道理。望去时,是采薇郡主身边一个年轻人说的。那人和白夜年纪相仿,生得清清秀秀,目光比他身边的人都温和得多。 苌楚说:“秀王说的是。” 如此敷衍过,便去看着白礼等他表态。 白礼说:“我身边妃妾多,平日里闹些脾气受些闲气在所难免。你哥哥苌奥是阿朝王子身边第一勇士,我怕到时他会来杀了我。” 长楚笑道:“到时我自然保护礼王。” 白礼发出一声不易听出的冷笑,回身道:“胭脂,这姑娘要跟你们抢男人了,你怎么还在这坐着?” 他家二王妃生得妖媚冶艳,一头长发只用一串细丝金环牢牢高束在头顶,再无别的装饰。听得他说,当即撇嘴一笑:“好啊,四个人正好凑齐一桌麻将。” 白礼指着苌楚说:“这姑娘虽相貌平平,但是身材很好,笑得也好看。我若娶了她,一定夜夜春宵,再不去你院里。” 胭脂慵懒一笑,甩了甩手站起身来,解下肩头披风,露出一套利落的谦粉色窄衣。那衣裳袖口下摆都镶着暗红丝带,与同色的腰带相映成趣,颜色鲜亮得很,因剪裁得贴身,更裹得身材极为惹眼。只是这么冷的天,胸口裸露的程度实在令人看了就牙齿打颤,而她还雪上加霜的将裙子开衩一直开到大腿,露出的除了高过膝盖的长筒软靴,少不得也有一段隐约可见的雪白肌肤。 在场所有女人都一边打着寒颤,一边努力掩饰着自己的羡慕嫉妒恨。雪晴然猛一回头,盯着玄明看了又看。玄明正凝神思索着什么,并没注意到胭脂,忽然被她这么盯着看,不禁有些糊涂。雪晴然见他没有像其他人一样一心看着白礼的王妃,甚是欣慰,兀自回过头去了。 这时胭脂慢腾腾走到场中,取下了一对圆滚滚的立瓜大锤,用力拖在地上往前走。锤子在地上擦出刺耳的噪声,白礼啧了一声,抱怨道:“这东西又这么煞风景。好端端拿什么锤子!咸梅子吃多了闲得慌!” 他三王妃立时对着场中娇滴滴地喊道:“胭脂姐姐,王爷嫌弃你了,他算计着要把你的院子让给苌楚呢!” 胭脂回头道:“我这就把那小丫头砸成酱给你下酒。” 说罢突然扬起双锤,直朝着苌楚砸过去。 她那么纤细的腰肢,任谁也想不出那么沉重的大锤会被挥得如此轻松。苌楚一惊,忙举枪招架。才挡了三下,胭脂一旋身,锤子带着巨大的惯性砸在枪上。枪头立时崩断,苌楚也跟着被震出许远。才稳住脚,胭脂已到面前,一跃而起,双锤同时砸下。 苌楚吓得魂飞魄散,本能地向后跃身躲闪,就要往高处坐席上逃走。不料刚一起身,胭脂又挡在她面前了。原来方才巨锤落下时她已顺势松了手,却从腰间拔出一把短刀,此时正双手举刀,对着苌楚当头劈下。 一声干脆舒爽的撕裂声,苌楚的紫衣从衣领到腰带全被划开。同时响起的是痛楚的惨叫。她丢下断枪,狼狈地颤抖着想将衣服拉拢到一起,却遮不住不断渗出的血。 胭脂不依不饶地将刀尖抵在她喉咙上,娇笑道:“怕什么,我可不是想把你开膛破肚。不过是觉得你穿紫色不好看罢了。” 说话间她的刀刃依然向下。苌楚紧紧咬住牙,硬撑着不发出更狼狈的声音。这时胭脂突然松手跳开。一条鞭子末梢抽在她方才的位置,在空气中发出一个微响。 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慢慢走到胭脂和苌楚之间。他收起鞭子,先向胭脂一揖,声音沉得向拨不散的浓雾:“二王妃身手过人,苌奥请二王妃指点。” ------------ 一七七 男人的争与不争 胭脂见到被白礼称作“朝王子身边第一勇士”的苌奥,立时向后退去,讪笑道:“我哪里指点得了你,你饶了我吧。” 苌楚忍痛退下场去,呼吸声却昭示着她的伤势。苌奥听得妹妹伤重,终究十分在意,皱起墨画似的浓眉,慢慢举起鞭子:“二王妃哪里的话,看招!” 那条长鞭蛇一样瞬间追来。胭脂连连向后退却,一边尖叫道:“王爷救我!” 她一求救,连观战的周焉后等都不禁微微皱了眉头。显然在周焉人看来,武场上服软求饶是一件非常恶劣的事情。白礼恼道:“没人救你!” 胭脂不满地啧了下嘴,向后纵身跃开,直跃入坐席上。席上几乎没有空位,她竟能在瞬间看准,寻着每一个足够她落脚的地方,同时躲避开尾随而至的鞭子。几起几落,恰恰到了雪晴然面前。 雪晴然一时不知该帮她一把还是低头避开,却眼前一花,不见了她人。 她愕然侧过头,胭脂果然正躲在玄明身后,攀着他的肩膀,在他耳边娇怯怯地说:“公子救我。” 苌奥的鞭子已经到了眼前,眼看着是要连玄明一起卷走。玄明没办法,只好伸手抓住了鞭子。 他抓住了鞭子。 雪晴然丝毫未觉得奇怪,她见过玄明动手更快的时候。然而全场却在这一瞬间变得极为寂静。胭脂放了手,微微一笑,穿过坐席回到白礼身边坐下。三王妃向她竖起了拇指。白礼也露出个得逞的笑,亲自将披风给她穿回去。 雪晴然这才如梦初醒,却不知白礼是从何时起认出了他们,又是从何时起与胭脂商定了来算计玄明。 玄明一松手,鞭子弹了回去。 苌奥收了长鞭,却定在原地动也不动地看着他。周遭所有人也都静静看着这个轻描淡写便徒手接住了苌奥鞭子的人。寂静中,响起了奉悦激动的声音:“云哥哥!” 喊完之后,顾不得之前输得有多狼狈,跳到采薇郡主和秀王面前,急切地说:“秀王方才说了也要奖赏我,是不是?” 雪晴然听到玄明倒吸了一口气,不知在担心什么。仿佛对他而言,奉悦这句话竟比苌奥的鞭子还要令人更担心许多倍。不等明白,忽又听白礼呵斥道:“他接了苌奥的鞭子,要先与苌奥过招才是正经!把你的事情放下,滚一边去!” 奉悦被骂得动也不敢动。白礼骂完了人,方回头来看着玄明,那神情就像猫看见耗子,聚精会神,严阵以待。 玄明叹口气,对雪晴然一笑,起身走下坐席。 苌奥谨慎地向他拱一拱手:“请问尊姓。” 玄明取下头顶毡帽扔到一边,还礼道:“姓云。” 周焉王突然眼神一动,似乎有些惊讶。这惊讶几乎一闪即逝,周围人也似乎没有一个看他,但旋即所有人都振奋精神,目光闪闪地盯住了玄明。 苌奥并不客气,一鞭挥下,用了九成力气。玄明微一闪身,似乎并没有怎么动,那鞭子却扑了空。苌奥虽然意外,但并不慌,顺势翻手将鞭带回,旋即暴雨般抽下去,几乎要将玄明整个人罩在鞭影里。玄明仍不抵挡,只一味躲闪。然而这番躲闪着实看得人瞠目结舌,苌奥猛然停住,收了鞭子。 “赢便赢,输便输,你不要戏弄人!” 玄明对他一笑:“得罪了。” 两人再打,长鞭几起几落,便被玄明一把抓住,硬生生夺了去。苌奥急急要去夺回,被他一鞭抽在手腕上。那一鞭又快又狠,苌奥勉强压下一声呻\\吟,仍然硬撑着不肯退后。玄明扔下鞭子,徒手再打。苌奥挡了三招,便难以继续应付他的速度,被迫连连后退。第四招上,玄明仍只是略微闪身,人已到他面前,单手扼住了他的喉咙,将他摔翻在地。 一片喝彩声中,苌奥撑起身,深吸一口气,重新扑了过来。两人赤手空拳对拆了十几招,玄明虚晃一式,苌奥为躲过,脚下一个不稳,瞬间就被他一掌撞出去,正摔在朝王子面前。 他仍要起身,那少年王子冷声道:“你已输了,退下。” 苌奥撑着翻身跪下:“王子,苌奥愿再与他比一次--” 少年哼了一声,人已从坐席上跃下,亲自走到场边取了一杆长戟。 玄明不禁一笑。苌奥鞭法极好,玄术极高,之所以会那么快败给他,便是败在离他太近。戟这样的长兵器实在是个聪明的选择。只要够快。 少年拿着戟走过来,微扬起脸:“我是白朝。” “在下云明。” “你想要何样赏赐?” “还未动手,何谈赏赐。” “赏你赢了苌奥。” 玄明牵起唇角一笑:“如此,云想向周焉求钟山雪莲十盏,雪山参两支,招魂草十二株,合欢花三盅两,女贞子三盅,清半夏一盅。” 片刻安静。白朝说:“除了这些药,还要什么?” “一张好琴。” 白朝微偏起头,眉心不易觉察地皱了一下,这使他的神情看起来有些阴郁:“看你装束,只是平民之身。可愿到我身边做事?” 周围人各种羡慕嫉妒恨。多年来世子流落在外,王子白朝身尊位贵,不可一世,几时主动问过人这样的话。 玄明说:“云是为求药,并不想求功名。” “什么人病重至此,要这许多珍品救治?钟山雪莲十盏?” 玄明笑不应声。不等白朝再开口,周焉王的声音已沉沉响起:“葛覃,去取。” 自祭祀结束,这是他第一次出声。四下格外寂静,一旁的侍者应下,转身去了。 雪晴然知道这些都是为她所求,心中已先染了层层暖意。一时有些失神地想,若此时手中有琴,也可赢过众人,向苌楚一样为自己求得心中的人了。 只是她终没有周焉女子的率直奔放,不过就是想想。更因眼前情势微妙,连想也不能多想,便收了心留意着从周焉王到白朝的每个人。因她看了之前的许多人后,觉得周焉人玄术固然精深,身法却不如她在横云见的许多人那样轻捷,这么小的一个场,玄术难以尽情施展,玄明必然是占上风的。 她却忘了,她在横云见过的都是什么人。她父亲和夏皇子本是以武著称,白夜玄明在雪王府时是蒙雪亲王信任的侍卫,再不济的念君颜也是名动一时的少年英才。便是周焉,又岂能人人都与他们等同。仔细计较起来,白朝其实是今日第一个踏入场中的王族男子。 长戟横扫过,划出一个青蒙蒙的圆。玄明向后退了退避开,长戟又至。白朝的脚步又稳又快,步步紧逼。然而玄明终是比他更快,总能不慌不忙躲开。眼看快到了场边,白朝突然双手握戟,凌厉一刺,既而猛地向后跃起,急速退后。 玄明立即明白,紧跟着追去。然而两人距离已经拉开,白朝在另一侧场边急转身,略抬起手。呼啸的风刃瞬间凝结起来,从四面八方向玄明砸过去。不等落到他身上,白朝又结起了第二阵风。这两阵风下,玄明就算插上翅膀也没有任何躲开的可能。 眼看那凌厉风刃就要落下,身边已有许多人发出惋惜之声。雪晴然在这瞬间怕得心跳都停住,只愿能交出所有一切来换那风刃不要落在他身上。久违的江涛阵阵翻涌耳畔,多少年未有过的刺骨寒冷席卷全身。她宛若沉在苦寒凄寂的江底,眼睁睁看着他在她无法触及的地方被寒亮的风刃裹住。 玄明没有再躲闪,只是单膝跪在地上,双手护在脑后。 白朝看到他这样不禁有些愕然,因这实在是个放弃一切抵抗的软弱姿势。说时迟那时快,在他明白之前,风刃已到。 意外地,所有的风几乎同时在距离玄明寸许远的地方突然散开,从伤人的利刃瞬间化为普通寒风。玄明束发的布巾被吹得松开,卷在风中冲上九霄,他的人也在风中微微摇晃,却终究不曾受伤。 所有人来不及惊讶,白朝已一跃到兵器架旁摘下一把长弓。玄明透过风声听到动静,刚一抬头,白朝的箭已破空而来。他实在难以再躲,更无任何思考时间,出于本能,便抬手抓住了箭。 白朝紧紧抿着嘴唇,未给他一点喘息的机会,连续射出三支箭,然后随手拽过一支短矛搭在弓弦上射了出去。 玄明躲开两支箭,抓住第三支,却未想到后面是一支矛。电光石火间,只听到一个断裂的沉闷响声。 白朝不甘心地慢慢放下弓。玄明亦垂下手,血从手指间流下,染在了自己的刀刃上。短矛被金错刀击作两段,落在一旁。 无人喧哗,皆等着他们再战直到分出胜负。周焉王身边的侍者葛覃已取了装满药草的木匣,并一张乌金色的七弦古琴放在一旁,也不做声。 玄明慢慢走过去,用受伤的手抱起琴,另一手端起药匣,回头道:“朝王子赢了。” 说罢头也不回地朝着雪晴然的所在走去。 ------------ 一七八 天下何人不识君 雪晴然脸上已经一丝血色也无,连嘴唇都是雪一样白。她站了几次,才终于可以站起来,一步步迎着玄明走过去。到此时她仍然怕得发抖,不敢想万一他方才躲慢片刻会变成怎样。 玄明低下头对她暖心一笑,将琴送到她怀里。雪晴然也竭力笑了一声,却笑得像是要哭了。她经历得越多,就越是难以承受这样的生死须臾。 突然听到白礼气急败坏的声音响起:“白朝你要干什么!” 两人同时回头。白朝提着一把弩,冷冷地说:“未分胜负便要保命认输,我周焉不要这样的懦夫。” 说罢漠然举起弩,却在扣动机括前突然改变方向,对准了雪晴然。 无论看出来的还是未看出的,所有人都已经看呆住。这分明早不是春赛取乐,而是生死相逼了。 一个莫可名状的声音响起,整个场地四周的风以几乎可以看到的状态凝聚在一起,上接青天,下连无地,瞬间化作一面庄严恢宏的流动的屏障。一连串箭矢都被卷入这扇风的屏,不知落到了哪里。 雪晴然和许多人一起茫然四顾,而更多的人已经发出了惊呼:“凝雪之术!” 能够将透明无色的风凝结为可见可触的玄术,是为凝雪之术。纵横百年,上下四荒,修成此术的人若星辰寥落。 人们的视线最终落在坐席一侧。那里坐着唯一一个若无其事正慢慢放下双手的人。他实在太年轻,一双眼睛还是寒潭秋水般清澈空明不染尘杂,额前一簇火焰似的印记昭示着他的身份。他就是流落在外十数年,这一年迎春节前才终于重归故国的世子,白朝的长兄,白夜。 白朝最先回过神,微微偏起了头:“阿夜哥哥,这是什么意思?” 坐席上离周焉后不远的一位翠衣妇人笑道:“想来夜世子不熟悉周焉的规矩吧。夜世子,你玄术果然可以,不枉费你父王的期待。只是你急着展露自己的本事,也该等阿朝胜过了那个年轻人再说,谁让咱们周焉的规矩如此。何况阿朝还是你弟弟,你做兄长的不要抢他的。” 白夜并不看她,声音安静而冷寂:“他已负伤认输,阿朝不该杀他。” 此言一出,在场人人都觉得有些不对。方才只当是白朝好胜心切,不甘让玄明不清不楚地认输,此时回想起来却又觉得,他的举动实在不像是求胜,而是要杀人。 白夜又说:“我接了弩箭。阿朝愿意,我可以和他比过。他已累了,我让他三招。” 片刻安静。白朝说:“阿夜哥哥玄术卓绝,除了父王,还有谁能赢你。” 说着放下弩,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周焉王的目光轻轻扫过雪晴然怀中古琴。方才乱中,这个女子面色青白,第一做的却不是躲到别人身后,而是急急去拨动琴弦。他已知道那是雪慕寒的女儿。她两度落过莲池,中过百毒断肠散之毒,受过无数折辱,却能咬着牙不死,跑到周焉的王宫来。看上去这样柔弱的女子,她的心恐怕比别人能想到的更坚韧。 只是,拨动琴弦,意味着什么? 风雪寂寂,丝竹礼乐之声掩盖了这冬夜的寒凉。 春赛尚未结束,反而愈发热闹。趁着周焉王一辈年岁最轻的白秀引了许多人注意,雪晴然和玄明悄悄离了王宫。 也许因为是迎春节,这么晚了街上仍然处处都是一副热闹景象。灯火明亮,远处不时传来烟火燃放的声音,身边有少年人无忧的笑。 玄明含笑看着身边人群道:“公主,兰柯国的迎春也是这样热闹,那里天暖,迎春之时,桃花已经开了。入夜时树下挂起纸灯,远远望去--” 他蓦地停住,急急转身:“公主--” 身边人来人往,却看不到雪晴然的影子。 他只觉得一股森然寒意从头到脚泼下,人已匆匆忙忙往刚刚走过的方向去了:“莲儿!” 四周依然流淌着喧闹,唯独他如一尾孤单游鱼,穿过旁人的欢喜逆流而溯。烟花在他头顶的苍穹中一个个绚丽绽放,又渐渐消失在黑暗中,无迹可寻。 几个喝醉了的年轻人撞到他身上,又拉住他笑着说什么。他却更加焦急,生怕他们也会遇到她。 千回百转,夜已经很晚,天上又飘落起零星雪花。他终于在一棵树下寻到她,正倚着树干快要打瞌睡。 他急忙跑过去:“莲儿……” 她睁开眼,对他笑了:“你叫我什么?” 两人都笑了。她又说:“那么多人,我没力气,被挤到这里来了。本来想去寻你,可又怕你寻回来的时候看不到我,所以就在这里等了……是我不好,只顾着看焰火。” 玄明看着她只是笑,刚才他有多害怕,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可有多怕会丢了她。 雪晴然在玄明没看到她时已经先看到了他,他焦急而惊惧样子,她都看得清清楚楚。她看看还在傻笑的他,慢慢伸手去挽住他的手臂:“我走不动了,我们慢慢回去吧。琴交给我保管,我--” 她将后面半句咽下了不说。 我交给你保管。 玄明点点头,将琴递给她。两人慢慢往回走,没多远,忽听他说:“过来。” 雪晴然随他走向街边,不等到跟前就嗅到了甜甜的香味。玄明松开手去取钱,眼睛却不由自主地看着她,生怕一转身又不见她了。 其实这时人已渐渐散去,不至于再走散了。雪晴然接过栗子,两人再往回走。玄明捡了一颗甜栗子剥了要给她,却发觉她已经空不出手来接,擎在手里好一会。雪晴然目光略微一转,探身去将栗子咬了过来。她隐约觉得玄明有一瞬间全身都僵住了,甚至他剥第二颗栗子的时候,花的时间是之前的三倍还不止。 雪晴然觉得心里泛起了许多温暖的东西。他手上还裹着沾血的帕子,那是白天里和白朝交手时为金错刀误伤。她有些心疼地问:“玄明,手还疼不疼?” 玄明摇摇头:“并未伤到筋络,不会有碍。” “你用手护着头的时候我……好害怕。”雪晴然好容易说出了这一句,“怎么白朝的玄术那时都不管用了?” “我用了千红之术。”玄明微微一笑,“公主也可将脚下步履声消解吧?用在手上便是这样了。” 雪晴然恍然大悟,当年云锦花还是看在他面上才略教了她些皮毛,想必这些他早就会的。难怪她时常会听不到他的脚步。 玄明又说:“白朝的玄术固然高绝,心地却不宜为君为王。” “如此刻毒,竟会是小白的弟弟。” 玄明回头看了一眼,这才低声说:“他是丽贵妃的儿子。白夜一直不在,许多人都希望周焉王能改立他为新世子。他看我不肯去他身边,当是怕我帮着白夜,才下这样狠手。眼下白夜刚回来,许多亲王对他抱有疑虑,周焉王却不表态,白朝难免着急。再拖下去,按周焉人的习惯,很可能会让兄弟俩直接较出高下。” “比玄术么?还是比什么……” 玄明摇一摇头:“若按周焉的历史看,就算是比谁扩展疆土更多也是有可能的。” 雪晴然思考了一下,猛然觉得有些惊讶:“你怎么知道这些?” “白夜早已见到你,便离席去寻我了。一是要我留心白朝,二是问我那祝辞的意思。” 雪晴然也想起了这回事,便问:“我也不懂……九重天是什么?” 玄明一边剥栗子一边说:“无冬之境这个名字,可听过么?” 雪晴然觉得这个词像是听过,又像是没听过,含糊地应了一声。 “向西北方过了兰柯,有一片浩瀚雪山。雪山深处却有个地方四季如春,俗世人称它无冬之境。此境四面环山,地势极低,其中又另有九重雪山,因为有创建这地方的九个氏族居住,就唤作九重天。” “和周焉王的祝辞又有什么关系?” 玄明将一颗栗子塞到她嘴里:“那祝辞本是为颂九重天的……因为从前世间战乱,九重天的氏族曾背井离乡,分别辅佐九个最仁厚的国家安定下来。一个是天子横云,其余八个是兰柯、周焉、大幽、渠梁、陈汤、祝皋、叔均、若彗。后来四方安泰,各氏族返回雪山,但是有三家留了下来。周焉山氏,兰柯风氏--” 身后突然传来沉闷声响。两人同时回头,远远看到王宫上空绽开一大片绚烂烟花,照亮了半边天顶。周围的人发出一阵欢喜呼声,那是春赛结束的标志,新的一年很快就要到来,新的春天很快就要到来。丰茂的草木会从土壤中长出,许多新的生命会带着崭新纯净的祝福来到这世上。那是个多么美好的季节。 雪晴然侧过脸,玄明脸上有个温暖的笑颜,烟花的颜色在他眼中明明灭灭。 “玄明,还有一家……” “已经被诛尽九族的……横云,云氏。” ------------ 一七九 就像你一直都在 又一片烟花倏然绽放。雪晴然的手不知不觉松了,手中的栗子连着滚落了好几颗。 玄明将她的手和栗子一起握住放稳,温和一笑。 “祝辞的意思,历来国君只会在传位前告知新国君。这些事,雪擎风是不知道的。先帝看云氏子孙凋零,心怀愧疚,便放我爹和伯父离开朝堂,祝辞的内容只告知了他欲立为太子的儿子。” 雪晴然怔怔重复他的话:“他欲立为太子的儿子……不是雪擎风?” “恩。”玄明点点头,“是死去的雪苍言。” 远处的烟花愈发绚烂缤纷,仿佛水面绽放的朵朵莲花,全然不问水底这黑暗深沉的俗世。耳畔有模糊的歌谣在轻响,温暖的声音催人泪下。 莲儿,这是你四皇叔雪苍言的遗物。 从前他最喜欢晗光郡主的舞…… 苍言若还活着,也会喜欢你和梦渊…… 雪晴然低下头,轻声说:“若他没有死,就不会变成现在这样。雪王府不会,水月茶庄也不会。” 玄明安慰地将她挽在臂弯里,声音里没有悲伤,也无忿恨:“君王之心素来如此。雪擎风做太子时,也被人称作忠义仁孝。” “若然如此,先皇怎会想要另立太子?” 半晌的安静,只有冷冷的夜风吹过身边。玄明终于无声地叹口气:“正是看出他空有才略却少仁义。可是当年雪苍言突然死在了边关,事已至此,再行追究,动荡不安的还是横云自己,其余的皇子也不能再替过雪擎风,最后只能不了了之。” 雪晴然抬起头:“云庄主说四皇叔是被雪擎风害死的。” 玄明没有应。好一会,转而问道:“公主,我从前也听你提过。你怎会见过我爹?” 四下寂然,只有雪花无声落下。许多往事一起涌上心头,翻涌纠缠。玄明将所有东西都接过去自己拿了,这才继续往前走。雪晴然说:“那一天,父亲带我出去玩,中途被急急召去宫中,将我留在了酒楼里。我等不及出去时,就看到了整个云府的人……” 那一天的事就像雪王府被抄封时一样,是她永生不会忘却的光景。她避开血流成河的凄惨情形,单讲了她和云映湖在云府的种种。两人最后做的事是将六公子的衣物移走。之后云映湖将红手串给她做信物,念着一个名字合上了眼。 容儿,我又做了错事了。 玄明唇边泛起个浅浅的笑意:“容儿便是我娘,那个手串是我娘生前带着的。” 他低头望着地上薄薄的积雪,眼神中没有任何怨怼之色,只有小心克制的怀念:“我还不记事时,她就过世了,是我姐姐将我养大的。可是背着夫人的时候,我爹经常讲起她,说她是个心地温柔的人,只是太过正直,处处为难自己。她说我爹既然已经和夫人拜过祖宗天地,便要一辈子对夫人好,别的女人,不管有多喜欢,也没资格再爱,因为那是他背负的义。我二哥也说,当年我娘一人带着我在兰柯,说什么也不肯进云府,也不跟我爹见面。后来我爹留在兰柯不走,她怕因此伤了他和夫人的和睦,这才进云府做了姐姐的侍女。” 雪晴然愕然道:“做侍女?” “虽然如此,想必夫人还是怨恨她。四哥也是旁人所生,夫人对他虽然冷淡,却不为难。至于我,”他微微笑了一笑,“除了二哥,没人敢和我兄弟相称。每年迎春节时祭祖,我都不能去。我七岁时,二哥把祭祀用的点心偷了给我吃,夫人看到了让他到外面跪到认错,谁知他死活不肯。大哥去求情,也被罚和他跪在一起。幸好我爹回来了,这才作罢。不等入春,二哥就跟着庄上的商队走了,夫人也伤心得大病一场。想来若非如此,我倒还保不住这条命。” 两人不再说话,默默走路。没有多远,便看到了灯火阑珊的行馆。 这一天筋疲力尽,雪晴然回到自己房间只想快快倒下,不想又有人敲门。棠梨打着瞌睡去开了门,回头道:“公主,是云公子。” 玄明进来将一碗热热的杏仁茶放到桌上,就要告辞。雪晴然本来看到有东西吃甚是欢喜,正要去取却见他要走,连忙吩咐道:“棠梨,烦你再去厨房寻一碗来。” 玄明说:“我已--” 不等说完看到她的眼神,又咽下了。 想了想说:“棠梨回来这一碗都凉了,公主先喝吧。” 雪晴然双手拢在细瓷碗上,却并不动里面的东西。片刻安静,玄明忽然有些迟疑地说:“公主。” “恩?” 他似乎颇有顾忌,好一会才迟疑道:“上次在云宅,公主将那个手串还了我,还说……” 雪晴然心头一颤。她万万想不到玄明会再提起此事。霎时间站在羽华门外的光景又闪电般穿过脑海,心思几转,还是低声说:“为何要提这些。” 玄明说:“公主若是生我的气,怎样对我也好。那个手串,是我爹亲手给了公主的。我想……” 停了停,从怀中取出一样东西小心放在桌上,正是那个朱红色的手串。 “请公主留着它。” 雪晴然心中五味杂陈,脱口道:“就只因为是云庄主的意思么?若是如此,他当初给我的时候本就是想着有一天拿给你看的。” 玄明此时纵然想破头也难以想透她的话,只觉得她像是不想要,可又不拒绝得十分干脆,绞尽脑汁,只好字斟句酌地说:“我娘只留下这么一样东西,放在别的地方,我都觉得不好。公主是不喜欢这个手串么?” 雪晴然微微偏起头看着他:“为什么放在我这里就好?” 玄明说:“因为我……” 他略一抬头,这才发觉雪晴然正在看他,那眼神倒像是从前也有过。他突然想到从前在藻玉宫中,一夜烛影摇红,他亲手将流云的图案刺在她身上,之后她来帮他抚眉,便是带了此时这样的温柔神情。 他顿时无法思考,喃喃地说:“因为我不能时时刻刻都在你身边,若你戴了它,就像我一直都在……” 突然醒悟自己在说什么,本能地掩住嘴,起身向她一揖:“公主,我没有别的意思--” 雪晴然慢慢拿起那个手串递给他。 玄明忙接过来,嘴唇轻微抿起,掩住难过。却听她说:“既然如此,你来给我戴上。” 他惊讶地望去,见她正伸出一只手等着,连忙将手串戴在她腕上。 就听到她轻声说:“这样,就好像你时刻都在我身边了。” 门扉响动,棠梨端着一碗杏仁茶和几样点心进来,有些惊讶地说:“怎么公主那一碗还不喝?不够甜么?我去帮公主加些糖。” 玄明将她新端来的那一碗热饮放到雪晴然面前,将那碗凉的换到自己面前,含笑道:“不用了。” 雪晴然说:“那都凉了……” 玄明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傻气笑着说:“不凉,不凉……” ------------ 一八零 愿伐横云拓疆土 翌日雪晴然起得迟,终是前一日受累不堪,一早就觉得头晕眼花,只能老老实实趴在窗边看下雪。 奉悦也回来了,早早便跑过来寻棠梨在门外说话。无意中听到了,似乎是问什么束发的头巾之类。只听棠梨冷冷地说:“你连想都不要想。自讨没趣。” 奉悦一急声音也跟着高了起来:“你怎么和横云那些扭捏女子一个德性?” 棠梨笑道:“你不扭捏,随你的便吧。我看你就算用金银绣出一块巾,人家也不会要的。” 两人正唧唧咕咕说话,玄明已经收拾停当了过来,随口问道:“什么巾?” 奉悦顿时呆住。棠梨说:“奉悦要搞一块巾向心上人求亲。云公子,周焉风俗如此,送一块自己织的或者绣的发巾,就是示好求亲。” 玄明不假思索地问:“若是人家不要呢?” “自然算是拒绝了。” 所有人都开心地笑了,只有奉悦恼得快要爆炸,扭头就往外跑。才跑到院门口又跑回来,全然忘却了不快,压低声音道:“云公子,葛覃来了,陛下身边的葛覃来了!” 说话间昨日周焉王身边的侍者已经到了,向着玄明一揖道:“云公子,陛下请云公子和公主入宫。” 玄明并不惊讶,默默还了一礼。 周焉王宫里已经没有昨日的热闹。穿过安静整洁的青石板路,两边尽是王公府邸,清一色的朴素围墙于肃穆中透出威严。 虽然迎春节已过,这里还是没有一点早春的迹象。外面又飘起了大雪,就连马车中也冷得不堪。雪晴然穿着白夜帮她从横云强要回来的那件白狐裘,连兜帽都戴上也还是冷,遂将双手抵在唇边轻轻呵气。玄明见到了,悄悄拉起她的双手放在自己耳后。 雪晴然原本一心在想着见到周焉王的事,直到手掌突然一阵暖才回过神来。玄明也在出神想着什么,并没有看她,仿佛他这样做完全没经过思考。她低头笑笑,不知怎么突然想起了棠梨说的话。周焉的风俗如周焉人的性格一般,如此直白。 直白倒有直白的好处。 这么一想,如同得了鼓舞般抬起头去看着玄明。如此近距,连每一根睫毛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那双清明瞳仁,甚至可以看得到映在其中她的倒影。 忽然目光一转,发觉他唇边不知何时已带了个浅浅的笑。原来他早觉察到她在看他,却装作不知,让她白白发痴了这么半天。 雪晴然恨不能在车上挖出个洞钻出去,立时讪讪缩回手。玄明笑着将她头上兜帽拉严实些,然后正襟危坐。这时葛覃的声音在外面响起:“已经到了,云公子请下车。” 对于自身被华丽无视这一点,雪晴然只当不知道,跟着下了车,冒雪前往周焉王的御书房。 进门才发现,偌大的御书房已经坐了满满一地人。当真是一地人,每人一个蒲团坐在地上。坐在前面的平均年纪要比后面的稍长,共同之处是人人的眼睛都有些冷,大概眼神寒凉是周焉白氏的普遍特点。 周焉王与众人相对而坐,他身边一左一右跪着白夜和白朝,背后却坐着几个明显并非王族的人,正是七重天山氏的人。白朝身侧还有苌奥和苌楚,白夜身边却是周焉后的侍卫甘棠。 听到开门声,无人回头。两人跟着葛覃走到周焉王面前,双双施礼。然后无人出声,但人人都看着他们向何处落座。 雪晴然静静走到白夜身后。甘棠立即退了一位让给她。玄明却在她身边跪下,清楚示意在场所有人他的立场。 这时座下离周焉王最近的一位老者开口道:“陛下,难道这个病弱的小姑娘就是夜世子的伴当?甘棠和常棣虽自幼与夜世子歃血为约,但多年过去,常棣已经附归了国后,不愿再回夜世子身边,甘棠又与夜世子甚少默契,本已不堪。如今这小姑娘一看便是娇花弱柳,莫说像苌楚一样保护主人,恐怕自己的寿数都所剩无几了--” 铮的一声响,雪晴然定神望去,居然是玄明听不过他的话,随手将金错刀甩到了他的蒲团上,青金交错的小刀一半已经扎进了蒲团中。 她几乎跳了起来,强掩住自己的愕然,不知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连忙暗暗告诉自己玄明素来做事谨慎,怎么也不至于将事情砸在这里,他这样做一定是有原因的。 片刻安静。人人的目光都落在那把刀上。那老者将刀拔起来,只看一眼便爽朗地笑了:“这不是金错刀么?想不到我白书竟会在此见到!这少年恁好本事,竟肯跪在小姑娘身边,想必这小姑娘也有些意思。来来来,金错刀还给你!” 说完将刀子直朝着玄明飞过来,速度之快,眼见着是要伤人。 只一瞬间,旁人仅仅看到青芒一闪,玄明已接住了刀收起在袖间。白书愈发笑得很开心,一张老脸都要放出光来:“不错!不错!” 忽听一人说:“王兄,你老糊涂了。” 雪晴然不必回头也听得出这是白礼带着傲慢的寒凉声音,可叹他竟也和群上了岁数的人坐在最前排。 白书哼了一声:“就你明白得多!” 白礼还了他一哼:“你以为这少年人是为什么拜在小姑娘的裙下?若姑娘是个丑八怪姑娘,他一早能逃多远逃多远了。” 白书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我可不是老糊涂了。既是小夫妻俩,怎么不同席而坐,反要跪在一旁?好娘子不是惯出来的,就算她漂亮也不能这么胡来,快给我坐过去!” 雪晴然脸上实在过不去,淡淡的绯色从两颊一直晕染到耳后。心里更是大为怀疑,怎么都觉得白礼又是别有用心。他为何一定要说得玄明坐到白夜身后? 玄明依然跪在原地,郑重地说:“云,与她不是夫妻,也做不得世子的伴当。” 白书脸一沉:“这和世子有什么关系!你敢不去,老夫即刻将这小姑娘给我幼弟做媳妇!” 玄明说:“不去。” 眼看就要僵持起来。这时白夜撩起眼,冷声道:“雪晴然非我伙伴,是我在横云落难时结义的姊妹。现在我身边已有三人,符合祖制,议事可以开始。” 白礼当即送了白夜一记尖锐冷眼。周焉王略一点头,声音仍是那般沉稳凝重:“今日聚起王族议事,是为白夜白朝都已成人,却久居深宫,毫无作为。是以要由全族裁决,予以处置。若还不能如祖辈一般建功立业,便离开王城,不得回还。” 雪晴然正琢磨着这话里有几成真几成假,却听座下众人齐声应道:“当由二人自建功勋。” 她在心中叹了一声,对于周焉的规矩,她所知还甚少呢。 这时白朝率先向周焉王叩首道:“父王,儿臣愿向东收服渠梁,为我周焉开疆拓土。” ------------ 一八一 上循天道下因情 白礼身边一中年人赞道:“朝王子果然有志气!” 白礼皮笑肉不笑地说:“颂王兄,咱们白氏一族哪个不是有志气的?连采薇也整天嚷着要一统天下呢。渠梁四方虽小,却是块膏腴之地,兵强马壮得很。咱们去拿下自然不算什么,若后辈一个闹不住没拿到,岂不是给人白白看了笑话去。” 雪晴然觉得他这话像是在习惯性地跟白颂斗嘴,细想想,指向的人却是白朝。是明里暗里说白朝得不到那个什么渠梁。而白朝无论接与不接他的话,都会很没颜面。这种情况下,他只有一个办法好用-- 她这么想的时候,白朝已开口道:“阿夜哥哥是王世子,必定比我更有志气,我不过全力一试,阿夜哥哥才是十拿九稳。” 顺势将压力推到白夜身上,雪晴然想,这办法居然给他这么快想出来了。 于是所有人都看着白夜。白夜亦朝着周焉王叩首,沉声道:“儿臣愿讨伐横云。” 举座哗然。白书摇头叹气,一脸的恨铁不成钢:“白夜,怎的没人告诉你,横云乃天子之国!你想讨伐天子了?再者横云地广人多,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雪晴然抬眼接道:“到底是不能讨伐,还是要从长计议?此前,横云边境上不是已受了周焉侵扰么?” 白书自己说走了嘴,一时语塞。白夜看了周焉王一眼,接道:“儿臣在横云时,敬仰横云雪亲王为人。他嘱咐手下将领,征战有三。一看天时,横云十数年间遇上三次大灾,国库空虚,王族内里纷争不断,君主昏聩,又自断手足处死雪亲王,用兵无人;二看地利,横云山岭众多易守难攻,但西拒兰柯,南有周焉,难免兵力分散;三看人心,雪擎风亲奸佞远忠良,先因水月茶庄使天下心寒,又因雪亲王使天下心悲,更苛待三皇子雪流夏,迫害莲花公主晴然,令天下心生怨怼。” 他微一蹙眉,像是不习惯一口气说这么多话,全看着所有人都在等,才又说了下去:“幼时听太学的夫子讲,周焉有我姑母晨岁长公主主张休养生息。儿臣没见过姑母,但想着她绝非是为一己私念力争如此,倒有九成像是为了积攒国力。有必要如此一连数十年积蓄才能应付的,只有横云。如今,休养生息也够了。” 雪晴然很想叹一口气,今天的白夜是这样陌生。他所说的那些话,连她都没听雪亲王提过。很难想象白夜是自己在雪王府无师自通地悟出了这些道理,那么他是怎么知道这些的……她不愿想。 周焉王目光慢慢流转过来:“你纵有三分得胜的把握,却无一分出兵的理由。” 所有人都在静静等待。白夜沉默了足有半柱香时间,这期间谁都不开口,只是耐心地等。最后他低声说:“为我义妹报仇。” 并非人人都知道雪晴然身份。白颂先开口道:“不知夜世子的义妹与横云有什么血海深仇,为她报仇而出兵,不会落天下笑柄。” 白夜又停了半晌,终于有些不情愿地说:“我在雪亲王府长大,受雪亲王养育教导之恩。雪擎风抄封了王府,使府中血流成河。雪亲王唯一的儿子,至今生死未卜,只剩一个女儿在我身边。她又与我有结拜之义,我理该帮她。” 众人这才知晓原来雪晴然是雪亲王的女儿。 雪晴然微微低下头,忽然觉得身上衣服如同荆棘织就,交杂着道道目光,刺得人一直痛到心里。横云百姓跪在地上的样子如在眼前,她却在周焉世子身边,成为他争夺王位的筹码。纵然白夜无心,她却终是难以释怀。 周焉王对这个理由不予评价,却突然转而看着白朝道:“阿朝,若是你,会用什么理由?” 雪晴然觉得这比较的意味未免太过明显,却见白朝眼中闪过一丝欢喜神采,方知这些周焉人的思考回路与她完全不同,人家正是喜欢公然的比较。 “儿臣不愿将一个女子作为出兵理由,也不愿将他国亲王视为恩人,自销气焰。”白朝先将白夜的理由全部推翻,“听闻阿夜哥哥在横云时也受了许多委屈,算起来受的恩义总不如非难多。若是儿臣,倒愿以此为机,为我周焉的威严出兵讨伐。” 他略一停,又想起了什么似的:“另有一计,倒不失两全其美……父王,儿臣看阿夜哥哥对义妹情深意重,若是纳她做个侧妃,一来成了美事,二来出兵理由也更合理。” 雪晴然心中迅速思量。白礼已经当众调侃了她和玄明,又有白书附和,傻子才会觉得他们俩单纯是主仆。白朝这样说实在让人不爽,根本是视她如无物。但若只是为了轻慢她那实在没有必要,他终归是要扳倒白夜的--如此算下来,唯一可能的就是他想借此疏远白夜和玄明。 可惜他看错了。 白夜微微挑起眉,寒霜凛夜般的眼睛直视着白朝:“结拜之时天地为证,雪晴然如同我姊妹,禽兽才对自己姊妹有心。” 他生气了,雪晴然想,因此连自己骂了白朝禽兽都没注意到。 白朝紧紧抿起嘴唇,脸色微微发白,切齿道:“阿夜哥哥,你可是在辩白?” 白夜一言不发,也不看他。他觉得不屑再说的时候,便连解释都不会再解释。 周焉王没有对任何一人作出评价,完全看不出任何喜怒之色,只淡淡说:“如此,即日起将白夜白朝送到兵营严加管教。谁愿协理督促?” 白书立刻摆手道:“我一把老骨头,可不要再帮你管儿子了!” 白颂看了看,朝着周焉王道:“臣愿随朝王子去。” 白礼立刻嘲笑道:“让你去管教他,你随他去了,还得寻人管教你么?” 不等白颂还口便不看他:“臣愿教导世子。” 雪晴然呆了呆。事到如今她总算明白,原来白礼从头到尾都是站在白夜这边的。 真是世事难料。 无论如何,事情意外地顺遂。周焉竟会如此历练王子,白夜竟能单刀直入要征讨横云,而周焉王竟然默许了他的计划。 心头一件大事稍稍落下,雪晴然呆呆地坐在原处,不知为何,心中一点也不觉得欢喜。 她只希望自己还在梦中,一觉醒来时,还在晴雪院的蔷薇花下倚着秋千犯困。 ------------ 一八二 长恨人心不如水 回到行馆已近黄昏,雪晴然又累了一天,更因着说不清的原因,心头也是郁郁。一回去便独自坐在房中发呆。棠梨摆了晚饭,她也只是坐在桌前发呆。 就在此时玄明来叩门。棠梨连忙跑出去,压低了声音说:“云公子来得正好,公主又在闹孩子脾气呢。” 玄明进了屋,见雪晴然已经听到了棠梨的话,正侧过脸来看着他。那眼神里带了旁人难以看出的委屈和不安。她怕他也觉得她是孩子脾气。 他微微一笑,捡起碗来舀了汤放在她面前,自己在一旁坐下,默不作声。 雪晴然一时放下了心头压抑,乖乖拿起汤匙舀汤喝。玄明坐在旁边看了许久,等她吃完了东西,这才说:“公主,来周焉的时候,我在马车上看到一样东西,猜想是公主睡着时不小心落下的,就寻人去修好了。” 雪晴然安静等着,却见他取出一支白色玉簪。一段薄薄的金箔,将原本断开的簪子重新裹得完好。那是夏皇子在她第一次过生辰时送给她,后来被端木蕖珊折断的簪,她收了带在身上,自己也不清楚是什么时候掉了。之前只当是找不回来了,更因玄明与夏皇子不睦,也不敢向他提起,没想到早给他看到,还拿去修好了。 她有些惊讶地接过失而复得的簪,小心戴回头上,心里也好像踏实了一些。 玄明停了停才说:“公主,簪子断了可以修好,可世间的东西,毕竟不是样样都修得好。” 雪晴然顿时心头一紧,怔怔地看着他不知他要说什么。 玄明说:“若公主是随白夜一起回了横云,说不定有一天……会在两军阵前见到夏皇子。” 他咽下了后面的话。 雪晴然好一阵才回过神来:“那,你有别的办法么?” 玄明说:“雪擎风是个心胸狭隘的昏君,但对于如何治理天下,倒也勉强遵循了先帝的教导。他固然当诛,要他死,却要先有许多人陪葬。现下如果让他无声无息死了,或是刺杀了他,即位之人定是雪千霜。雪千霜意气用事更甚其父,怕是无力救横云于危亡。若换作是依靠周焉,只等大军一直打到王城下,将雪擎风擒为阶下囚,那后宫诸人,势必也都难逃厄运。雪擎风是天子,周焉不见得会要他的命,反而是皇子公主,九成要被斩尽杀绝。” 半晌,雪晴然难以置信地站起身:“玄明,你是在告诉我,最好不要杀雪擎风?” “公主,”玄明连忙跟着起身,诚恳地看着她,“他身后是整个横云,此事还要仔细思量——” “玄明,”雪晴然打断他,只觉得心头尽是苦涩,“既然你从一开始就不想看到我报仇,又为什么要一直陪我走到今天?” “我愿意帮公主报仇,只是未曾想白夜会做这样打算——” “你不许我杀雪擎风,还说什么报仇?天下哪有这样可笑的事情啊!难道我要去下毒,让他和我一样病怏怏的活着就算报仇,还是去烧了皇陵辱没他先祖就算报仇?我才不要那样自欺欺人!血债血偿,我父亲怎么死,他也要怎么死!我父亲的血流在哪里,他的血也要流在哪里!我才不管横云变成什么样。我父亲为横云付出那么多,最后又怎么样!云氏辅佐横云那么多年,最后又怎么样!横云关我什么事?天下关我什么事?若是横云动荡会让雪擎风绝望,那就让它变成地狱好了!反正我父亲已经不在了!” 雪晴然从未想过玄明竟会劝她别杀雪擎风。她已完全失控,只觉得全世界是冷的,没有一个人肯和她站在一起。她睁大眼睛不让泪水落下来,却克制不住声音的颤抖。 “天下那么大,有那么多人,就只有父亲对我好。可是他不在了,玄明,他都不在了,这天下还和我有什么关系?玄明,他都不在了……” 玄明轻声说:“公主,在你心里,没有任何事重过报仇么?” 雪晴然转过身去:“什么事也不会比这件事重要。” 她已经背转了身,因此再看不到玄明的眼神是如何分明地从不舍变作绝决。他打定了主意,便走上前去牵了牵她的衣袖,温和地说:“公主切莫动气。我只是说说罢了。我在这世上没有亲人,能在你身边,已很满足。人人都会有不同的想法,但若你觉得此事这般要紧,我愿放弃我的想法,只听你的。公主,我确是顾忌整个横云,但我又岂会不恨雪擎风。我一样……很喜欢我爹和哥哥。” 话音未落,雪晴然已转过身来撞到他怀里,悲声道:“我实在不能像你一样压住心头仇恨,此仇不报,我死不瞑目。玄明,你若不喜欢,就在周焉等我回来。我自己去也可以,真的可以。” 这一夜,两人房中各自亮了彻夜灯烛。 翌日玄明一早便入宫,入夜方还。才到行馆门口,奉悦已经跳着迎出去,压低声音道:“云公子,云公子,你昨晚和公主吵架了?” “关你什么事。” “我刚看到她拿着东西遮遮掩掩去你屋里了。” 玄明顺手在这家伙头顶敲了一记:“一边儿凉快去。” 自己却有些疑惑,快步回了房中。一推门,果然见到雪晴然站在案前。 两人怔怔对视了一阵,然后雪晴然忽然没来由地红了脸,且一直红到耳根。 玄明愈发疑惑:“公主?” 雪晴然扭捏了一会,觉得再这么下去可能会撑不住昏倒,那就全玩完了。于是深吸一口气,看着他道:“我戴了你的手串,所以也来给你一样东西做还礼。” 玄明忙说:“不需要还的……” 雪晴然不说话,将双手伸到他面前摊开。 她手里是一块被握得皱巴巴的东西,那颜色虽然尚好,却仿佛已经有了些年头。玄明有些疑惑地就着她手里小心抖开,原来是一块刺绣的巾。上面浓淡有致地绣着精妙绝伦的墨莲花。 他诧异地看着雪晴然:“这是雪王爷的头巾?” 雪晴然看着他,平日里略显寒凉的眼睛此时显得有些天真,她轻声说:“我绣的不好,但是我随身带了这一样东西。好在周焉的风俗刚好。玄明,我把它给你,你要不要?” 一瞬间棠梨的声音仿佛又在身边响起:周焉风俗如此,送一块发巾,就是示好求亲。 玄明惊讶地睁大眼睛:“公主……” “我一个人去横云,等我回来,我们就走,去哪里都好。去看草原,看雪山,看海……累了就停下来,我弹琴给你听。好不好?” 玄明整个人被她震住。这是多久以前他对她说的话,她竟能一字不差记到现在。这和他想的全不一样啊! 他以为她总是个公主,而他只是她的侍卫。就算他现在又是水月茶庄的六公子,有倾国的财富在手,那他也只是个平民。又或者就算她和晗光郡主一般不计身份地位,那也还有他做过的许多错事。他小时候惹过她生气的事呢?他亲了商可可的事呢?他连累姜凤的事呢?他在大雪里冒犯她的事呢?还有他没能救雪亲王的事呢?他和雪羽华不规不矩的事呢?她都忘了么?怎么会是这样? 她微红着脸,低声扭捏道:“好不好嘛……” 这个分明是以撒娇为目的的糯糯声音摧毁了玄明最后的冷静,他的眼睛变得很亮,他几乎就要伸出手来抱她,说一千个好。从前那些事,就让他们一起忘掉。可就在这样令人眩晕的欢喜中,他忽然又想起了另一事。 他很突兀地问道:“公主,当真,还是没有什么事比报仇更重要么?” 雪晴然不知他为何要提起这件事,便老实点头道:“是。但是报仇的事我可以自己做。我只想要你明白,我不会因为你不愿意杀雪擎风,就……” 她渐渐停下,眼神中泛起了困惑。 玄明的样子不知是悲是喜。真是天意弄人。他真希望自己未曾想起这件事,糊里糊涂应下她,能够今朝有酒今朝醉,撑不下去时再作打算。一步向前便是天,一步退后入地狱,而他别无选择。 半晌,他低声说:“公主,且听我说。” 雪晴然乖乖地等着,他却不知如何说下去,他觉得一生都没有如此刻这般难熬过。上苍做事如此歹毒,他前一天才为了不辜负她而应下报仇之事,后一天便要因此辜负她别的事。许久,终还是用自己都快听不到的声音说:“这块巾,我不能要。” 我不能要。 在周焉……一块巾就是……求亲。 我不能要。 雪晴然的手难以自制地颤抖起来,慢慢地,慢慢地垂了下去。那块墨莲巾随之无声落下,在灯烛色中坠在地上,泛起苍凉的颜色。 玄明觉得像有一把尖刀直插在心上,令他无法喘息。他机械地蹲下去想捡起墨莲巾,却听到雪晴然哽咽的声音。 “我早该知道。” 他急急抬头,她已头也不回地跑出去。呼啸的寒风卷得墨莲巾飞离了他指尖,她竟在悲哀中不顾病弱的身体用了玄术。 玄明赶紧追出门去,外面却已空无一人。 ------------ 一八三 礼王兄你怕什么 夜色已深,一辆马车仍不紧不慢地晃过街道。夜巡的守卫们远远见到,连忙上前盘查。甫一掀车帘,便连退两步,恭恭敬敬低头请罪。 车内的人不耐烦道:“这有何罪。就算白言坐在车里,这个时候也该查了。” 车子继续往前晃。又一人温声道:“礼王兄,你怎么又把陛下名讳挂在嘴边……” “我高兴。” 两人正说着,忽然听到赶车的随从喝道:“前面什么人?” 旋即回头道:“两位王爷,前面有个穿白衣的女子。她,她挺奇怪。” 车中人闻言略掀开车帘望了一眼,旋即笑了:“谁家的女鬼跑出来了。那神情像个冤死的……倒挺漂亮。” 说话间那女子已经走到近前,正是雪晴然。对于这些调侃,她像没听到一样头也不抬,仍然一步挨一步漫无目的地走着。 白礼不等马车停下,已经跳下去拦住她:“深更半夜,你要去哪?” 雪晴然着了魔似的念着:“我要去找父亲……去找梦渊……” 白礼往她身后瞥了一眼:“云明呢?” 雪晴然没有回答,两汪泪水在清冷月色下打着转。 此情此景,家有三个王妃美婢无数的白礼太明白发生什么事了。他一笑,回头对着马车道:“白秀,今夜你去礼王府睡如何?” “为何?” “你就跟我睡一起……” 白秀说:“礼王兄,你就算口味突然变了,也不能对亲兄弟下手吧。” 白礼说:“你跟我一起睡,回头好给我作证,免得事后人家以为我占了这丫头的便宜。” 没等说完,见雪晴然还要往前走,便将她一把抱起来塞进了车里,自己也跟着上了车。 马车继续向前,白秀略微抬头扫了一眼,平静地说:“礼王兄,强抢民女这种事,给陛下知道是要乱刀砍死你的。此处只有你我,你放心,我一定亲自上书报告此事,你想瞒是不可能的。” 白礼说:“你没看出这是白夜那个宝贝妹妹么?” 白秀“哦”了一声,又说:“她哭了。” 白礼说:“看到了吧,横云的女子就是这么矫情。别看她现在哭着,打人的时候不知有多泼辣。” 雪晴然虽含着泪,却依旧冷冷看着他:“你要做什么?让我下车。” 白礼说:“虽然我对周焉王城的治安很有信心,但这一整座城里总要有个把坏人,巡守也并非满街都是,万一被你遇上了怎么办?就算我周焉子民个个都是君子,不会打良家女子的主意,可哪个良家女子会三更半夜一个人出来晃荡?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哪个楼子里落魄的花魁——” 雪晴然挥手就是一巴掌。由于车里地方太小,她出手又意外的快,这一巴掌结结实实打在了他脸上。 白秀抿嘴笑道:“确实泼辣。” 白礼恼恨地抽着气摸脸,一边骂道:“谁又没说你是!真真和那云明一个德性,怪不得——” 他闭了嘴,赌气侧过脸去不搭理雪晴然。只是当她仍然要往车外跑的时候,他还是不耐烦地把她拽了回来。 车内一时寂静,只听得到马车辘辘之声。 忽然雪晴然没头没脑地说:“我要去报仇……” 白礼说:“等天亮了你爱去哪去哪。” 雪晴然呆呆地看着虚空中的某一点,喃喃道:“我父亲为横云尽心尽力,从无二心。从前雪擎风要杀我,父亲不知花了多少心思保全我,却不曾说过雪擎风一句不对。我父亲没了四皇叔帮助,没了我母亲照顾……都是雪擎风害的,他都没有说过他不好。雪擎风却将他关进皇陵,每天逼他饮下曼陀罗。其实我去救过父亲,可他被曼陀罗毒伤了身子,连和我们一起走的力气都没有,所以他背转了身不看我,让我要么走,要么和他断绝父女关系……” 她像是在说一个故事,虽满眼都是泪光,却始终不曾流下,声音也是那般安静,在寂寞的夜色中激起轻微涟漪。 “雪王府被抄封,家中所有下人,上到白发苍苍的老人,下到才走路的孩子,不是被赶去边疆,就是被丢进莲池活活溺死。我姨娘被赐给已经是个老头子的尚书,她为了证明自己清白,当着我父亲和弟弟的面投进莲池自尽了。我弟弟雪梦渊,他还是个孩子。前一天他还在院子里跑来跑去,因为父亲在家高兴得不得了,在捡地上的银杏叶给我看,给父亲看,给他母亲看……” 片刻安静。白礼忽然在她头顶拍了一下:“别废话了。白夜在军营锻炼几天,就去横云给你报仇。就算朝中不同意讨伐横云,将来他也总有一天会完成这件事的。” 雪晴然摇摇头:“我不要等,我等不下去……我怕自己活不了那么长……” 她突然想到什么。一把拽住白礼的衣袖:“你是周焉的亲王,你是周焉王的弟弟,白夜的叔叔,如果你开口,朝中一定谁也争不过你……” 白礼被她吓了一跳,一双桃花眼微微挑起:“我为什么要开这个口?” 雪晴然定定地看着他,字字清晰地说:“白礼,只要你帮我报了仇,你要什么都行。” 白礼斜眉看了她一会,慢慢勾起个笑容:“要你。” 停了停,雪晴然说:“好。” 她仍抓着白礼的衣袖。白礼顺势将她拢到怀里,回头对白秀笑道:“你听到了?” 白秀略一点头:“我可以作证,礼王兄,你不用这么害怕。” 白礼牙痛似的吸了一口气。 “我有什么好怕。” 一早天还没亮,奉悦已经踮着脚在行馆门口张望。玄明刚一出现,便冲上去道:“云公子!你可回来了!怎么一整晚都不在?你去哪里了?” 玄明头也不回地往雪晴然的院子走去,边走边唤:“莲儿——” 奉悦一把拽住他:“公主已经走了!连随身的东西都带走了!” “她回来过?”玄明顿时停住,“她身体怎样了?” “她好好的。” “那她去了哪里?说了什么?” “她说……”奉悦转了转眼珠,“她说她一辈子不想再看到云公子,叫你不要去寻她了。还说她已找到了能给她一生安乐的人,从此与你再无瓜葛。” 玄明顿时僵住。她既然回来收拾了东西,必定是寻到了别的去处,而且是她自愿去的。可是白夜已经去了军营中,偌大的周焉王城还有谁是她可以依靠的人? 天上又开始飘雪。他将奉悦拨到一边,转身向着雪中茫然走去。 ------------ 一八四 喜烛成双泪成行 时近黄昏,雪晴然梳妆停当,换上一件红色喜服。房间外一个侍女急道:“咱们堂堂礼王府,哪个进门时妆点得这般寒碜!这横云的公主怎么如此执拗!” 另一人小声说:“别说了,还不是王爷自己喜欢。他都叫咱们一切顺着里面那位的意思了,咱们着什么急。” “底下人都快给折腾死了,一天之内准备好这么多东西,要是别的府里还真办不成。” “可不是。听说就这样,还怕委屈了她的。” “虽说她是公主,可是孤身一人,又连一个铜板的嫁妆都没有,咱们王爷肯娶她,那还不是她的福气!” “若不是宫里传召,这会王爷怕还要亲自来哄她呢。” “有那么好么……” “谁知道……” 雪晴然默默听着所有议论。想了想,终于勉强从妆台上捡起一朵红色绢花,簪到空无一物的发髻上。 再捡第二朵,却如何也不情愿,遂取过一旁的喜帕,默默遮到了自己头上。不一会,便有人来搀扶她道:“时候到了,礼王他在宫中,一会就回来了。” 天色渐晚,外面想是又下雪了,听不到一点风声。红烛光晕染开来,烛泪一滴一滴顺着冷色烛台滚落。四下寂寂。远处有分辨不清的歌吟声,像是胭脂在唱歌。雪晴然抓住手中帕子,轻叹一声。 一旁的侍女听得她叹气,不禁笑道:“咱们王爷是朝中重臣,常常都要忙得深夜才回。四王妃这就叹气,以后可不知要怎么样。” 这一声“四王妃”格外刺耳。雪晴然说:“我睡了。白礼回来,让他去胭脂院里。” 说罢就要扯下喜帕。几个侍女一起过来拦住,为首的急道:“四王妃,莫要这样不懂事。王爷为咱们周焉劳心劳力,没工夫也是得体谅的。四王妃看这案前红烛,本来只正妃过门的时候才可以点起龙凤喜烛,王爷怕四王妃不欢喜,亲自着人去定制了一对鎏金的喜烛。虽然不是龙凤的,但前两位侧室来的时候可都没有。王爷对你这么好,四王妃也要体贴一些才是啊!” 正说着,忽然门开了,原来是白礼回来了。侍女们见了他个个高兴,撇下雪晴然去问寒问暖,就要帮他换衣服。白礼说:“今天不用你们了,退下吧。” 于是人人都走,只剩他们俩。白礼到案前取了盏茶喝过,这才来到榻前,伸手捏住喜帕一角,慢慢掀开—— 然后将喜帕扔到一边,挑起眉道:“雪晴然你行啊!总共就簪一朵红花,真是太抬举我白礼了!幸好你还肯穿件红衣,不然人家都不知道你是出嫁还是出殡啊!” 雪晴然低下头,咬着牙说:“不过是个妾罢了,你还想我穿得多招摇。我本来就是这样的人,谁让你没看透。” 白礼虽然多少猜到会有类似情形,却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呆了半天,终还是在她身边坐下,将她揽到怀中。 “愿意怎么穿就怎么穿吧,别这么跟我怄气。今天我去说时,那个丽贵妃又闹了一场,好在白言还算有脑子,没有理她。” “小白的父王……他答应了要去横云么?” “小白……”白礼牙痛似的念了一遍,决定忽略这个称呼,“他心里同意,只是不能直接点头。但有我和白书撑着,其余人是没有办法逆转的。其实眼下的时机好不好,还有待推敲。我可是为了你才这样昏庸了一回。” 雪晴然不再说话,只觉得就算是灭掉横云这件事,此时也不能令她高兴起来。 白礼等了一会,见她不再说话,便转而说:“让你等到这么晚,对不起。” 他的声音竟然也能和温柔这个词沾上边,这倒是个新鲜事。雪晴然十分僵硬地倚在他怀里,猜想他多半真是累了,累得声音都变了。 果然白礼下一句便是:“睡吧。” 雪晴然应了一声,就要起身坐直。白礼拉住她道:“你要做什么?” “你不说要睡了?” 好一会,白礼说:“你成心的?” 见她没有任何反应,遂将她重新搂过来,上下打量一番,微微一笑,伸手就去解她的衣带。解了礼服,又去解中衣的时候,雪晴然才明白,顿时推开他的手,紧紧掩住衣襟。这一刻她已惊慌到了极点,却寻不到任何退路。 白礼眼角抽\\搐了一下,想想还是停下来,凑到她耳边轻声说:“别那么害怕,这没什么。” 说罢顺势在她耳后亲了过去,尽量小心地拉下她那身碍事的衣服。 雪晴然在他怀里,只觉得像是掉进了荆棘丛中,难受得浑身都要发抖。只因想着是自己有言在先,况且现在已经进了礼王府大门,若不从他实在是食言负义,这才竭力忍耐。然而每多一寸肌肤被他触到,那勉强维持的忍耐便少一分。忍了许久,终于还是忍不住拼命将他推开,慌慌张张缩到床榻一头,抱住膝盖不停打颤。她真希望这是一场梦,转眼就能醒来,自己还在行馆中,在玄明身边。哪怕他依然为难地看着那块巾说他不想要。 白礼脱口道:“我怎么就有那么吓人?你不是挺有本事的,还是个小丫头时就敢当面和我顶嘴,每次见面都拐着弯骂我矮么?你是怕我还是怕这种事啊?真不知道雪慕寒都是怎么教育女儿的!” 雪晴然已经不知多久没听过别人提起雪亲王的名字,顿时将脸埋在膝盖上,难以抑制地大哭起来。若是雪亲王还活着该有多好,若是这些事都有雪亲王给她做主该有多好,若是还能坐在雪亲王的书房里跟着他读书练字,弹琴给他听,该有多好。 白礼突然听她哭了,惊得向后一躲。半天,才耐着性子再次凑到她身边,将她就保持着那个完全防御的姿势抱住,轻声慢语地哄道:“别哭了,不说你了还不成。你个傻姑娘,我就没见过你这么别扭的东西。我不是说你不好,你要真是不好,我也不会这么巴巴地要娶你。你忘了早在横云,我已向你提过亲了。从今以后我是你的夫君,再不会有谁敢欺负你,凡事我都替你办好。你要做什么就告诉我,我都帮你办了。我白礼……是真心喜欢你。” 雪晴然勉强抬起一点头。他顿时笑了,伸手去抹她的眼泪。抹来抹去总是还有,索性停下来,看了看说:“这梨花带雨的样子也很好看,就这么着吧。” 雪晴然轻声说:“白礼,不要再来抱我,我……” 白礼的笑又收了回去,挑了挑眼角,声音总还算平静:“‘白礼,不要再来抱我’。我活了这么久,可还是第一次听到别人这么对我说。而这个人她还是我刚娶来的妃妾。别扭东西,你不觉得这很荒诞么?” “我……” “你什么你?” “不要逼我……” “我——”白礼气结,顿时没了耐心,哪个女人会在新婚之夜对她男人来上一句“你不要逼我”啊!想想他三王妃进门时也是别扭非常,最后还不是一样乖了。遂将她从角落里拖出来,毫不客气地动手去撕她最后一件抹胸。那件贴身衣服原本轻薄,眨眼便被他扯下去。雪晴然已经全无思虑余地,惊惧地连声尖叫着想挣脱逃走。挣扎间,脊背那片流云茶花图赫然跃入白礼眼中。 他终于住了手,脱口道:“云氏……” 雪晴然立即退到床角里,随手抓过帐幔遮住身子,泪珠连成了串滚落脸颊。 室内一片寂静。案上红烛静静燃烧,红色的烛泪滴滴答答流淌而下,发出轻微的坠落声。 许久,白礼冷冷地说:“你其实并不是怕吧?是你自己应了嫁给我,却将对他的念念不忘当成嫁妆带来。你把我当什么?” 没有回答。 白礼点点头:“我明白了。雪晴然,你这样做真是好没意思。” 说罢起身离了床榻,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 一八五 秋叶难书心字愁 第二天白礼吩咐人来传话,叫雪晴然不必去拜见正妃舜华了。从这一天起,除了照料日常起居的侍女,礼王府上下所有人都不搭理雪晴然。白礼拿准了主意要冷落她,连圆月节时赏月都独独将她扔下不管。 眼看天气渐渐转暖,这一天雪晴然正独自坐在院角秋千上发呆,忽然听到一个侍女连声唤着:“成世子!成世子!王爷说了不能进这个院子--” 雪晴然抬眼望去,见有个六七岁模样的男孩跑进来,一身月白小袄,头发不够束起,只上半部分用一根缎带扎起,剩下的依旧软软地铺在颈后,眉眼伶俐可爱,十分讨人喜欢。进了院便一径跑到雪晴然身后躲起来,显然在躲着侍女。 那侍女在院门口徘徊了一会,转身匆匆离开,想是去找人报告了。雪晴然将那孩子拉到身前细细打量了一番,轻声问:“你是白礼的孩子么?” 孩子点头道:“我是白成……你是谁?” 雪晴然呆了呆,不知该怎么回答。白成却突然了悟:“你是母亲说的新姨娘!” 他高兴起来,牵着雪晴然的衣袖摇:“姨娘你能跟我玩么?母亲只爱读书,二姨娘太吓人了,三姨娘又死命地给我塞东西吃,我怕死她们了。” 眼前这个孩子无论年龄还是声音都与梦渊那么像,雪晴然在他头上轻轻抚了一下:“你想玩什么,我都陪你。” 白成说:“我在和晴樱比赛,看谁挖到的树叶多。” 雪晴然又一呆,这玩法当真新鲜。这里好歹也是亲王府,哪一天是不洒扫的。莫说有积雪的地方都寥寥无几,便是有,雪下也九成九不会有去年的落叶。 但看着白成一脸期待,她还是对他展颜一笑,慢慢站起身:“好……” 白成连忙拽着她往外跑:“咱们去园子里,别让他们赶上!” 两人一起到了礼王府的花园,这里还真有不少积雪。雪晴然正琢磨着是不是该想办法转移他的注意,忽然转过树丛,看到了白礼的身影。 不光是他,礼王妃舜华也在。两人穿着一色的水红色翻毛大氅,煞是好看。白礼就坐在雪地里,一手揽着一个比白成年纪小些的女孩,一手拿着把铲子在挖雪。挖着挖着停下道:“晴樱,你看这个叶子还是红的,你要不要?” 粉团子似的小女孩连忙说:“要,要,成哥哥没有红叶子,晴樱有。” 白礼笑道:“你成哥哥一会回来,鼻子都要气歪了。” 白成得意地说:“我才没有气!我也有帮手!” 白礼一回头,却先看到了雪晴然,欢喜笑颜顿时冷了下去。 雪晴然手足无措地低下头。她没想到白礼还会有这样的一面。在她心中,他一直都是那个轻浮又刻薄的周焉使节,动辄嘲笑她,喜欢乘人之危,还险些杀了玄明。就算她与他讨价还价的商量婚事,用空口许诺换得他助她复仇,他也不会难受,因为他本来就是个斤斤计较算计清楚的人。 可她要怎样才能让自己相信,他此时的眼神不是受了伤害才有的冷。她不应该在这里,她这个没人要的人,从来就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她向后退了一步,阵阵江涛翻卷的声音突然铺天盖地席卷而来,裹挟着彻骨的寒冷将她吞没。许多光影化作碎片从眼前朦胧闪过,她觉得白成天真的眼睛离她很远,白晴樱的欢笑也离她很远,整个世界都像被一层越来越厚的屏障隔在了外面,并逐渐暗下去。 舜华低声道:“王爷,我看晴然有点不对,你先别与她怄气,快去看看她怎么了。” 白礼也已看出,便放下晴樱,起身走到雪晴然面前。刚一伸手触到她,她便整个人倒在他怀里。他愕然地低下头,看到她整张面孔白得近乎透明。四周没有风,他的玄术竟完全听不到她的呼吸。 “舜华,”他低声唤道,声音变了原样,“我听不到她的呼吸,也听不到她的心跳了……” 礼王妃快步跑来,握起雪晴然的手腕试了一下脉搏,然后倒吸一口冷气。 “怎会如此……” 七日后,周焉王殿。 几位朝臣联名上书,说周焉少有封异姓为王的例子。即便有,也无不是功勋卓著,德高望重之人。而新封的云王--且不说名不正言不顺,封王至今,他竟仍然没有迁入王宫府邸,更是直到今天才第一次出现在朝堂上。如此不敬,其罪当诛。 周焉王听所有人说完,这才说:“云王之位,只有三年。若三年中有祸及周焉之行,任凭诸卿处置。” 忽然白礼起身道:“云王所以如此,是因为他丢了东西寻不到。” 此言一出,众人视线笼罩之处,玄明猛然抬眼,看着白礼的眼神是不带掩饰的愕然与震惊。 “云王丢了样宝贝。”白礼哼了一声,冷冷瞥他一眼,“就是他入宫受封的那天夜里丢的,直到现在他都还只能像只瞎眼的雪兔一样到处乱撞,连影子都寻不到。” 玄明终于全都明白,几乎立刻就要起身前往礼王府。剩下的时间里那些朝臣又说了什么,他已没办法再细想。好容易退朝,立即去寻白礼。 白礼自然料到会如此,却只不紧不慢走自己的路。 “礼王,”玄明在他身后开口,“她已有近十日未曾服药。” “将药方给我就是。”白礼已然不回头,“礼王府,云王府,都是王府,至少在我礼王府中,她不会大半夜一个人哭着往外跑。” 玄明感到无话可说。但他苦苦寻了这么多天,忽然得了雪晴然的消息,怎能冷静如昔。也顾不得白礼的挖苦,只迅速思索一下,急忙问:“她是不是病状加重了?” 白礼心中十分恼恨他的脑筋之快,却又无法否认,只好嘴硬说:“是啊,我今早出门时她还窝在床上。我看她像是要咽气了,快将药方给我--” 话音未落,突然袖子被拽住。玄明低声道:“这是什么意思?她到底怎么了?” 白礼一把甩开他:“她晕倒了,几天都不醒。” 玄明心中一沉,不再理他,匆匆要往礼王府方向跑。白礼冷冷翻了他一眼,声音比眼神更冷:“就算是看病,你见她也要先由我同意。她如今已是我礼王府的四王妃,是我白礼的人。” 料峭寒风无声吹过。玄明顿住脚,慢慢回过头:“你说……什么?” “好话不说二遍。” “白礼--” “绣花枕头也不过是个草包。你在她面前永远就是个看门侍卫。谁管你是谁家的后人。我看白言是老糊涂了才会白白给你封王。雪晴然是要死了,御医都救不了我也不指望你,你不想去就不去,想去也要跟在我身后去!” 两人互相对视了一阵。玄明终是焦急不过,点头道:“好,你先让我见到她。” ------------ 一八六 情毒入骨情深苦 前夜的熏香犹未散去,淡淡荷香萦绕帐中。重重纱帐中,雪晴然无声无息地躺在枕上,面孔白得有些透明,像是随时都会如烟般消散。 侍女一见白礼进来,连忙急道:“礼王,四王妃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奴婢把耳朵贴在她身上都听不到一点心跳--” 白礼急忙到掀开帐子进来,连声唤道:“雪晴然!雪晴然!” 枕上人毫无声息,他顿了顿,回头看着帐外冷笑:“云明,你过来啊,你不是要见她么?她在这里你看不到么?你倒是说说,她这是怎么了,什么药才治得好?天上地下,什么东西才能医好她,你该死的告诉我!” 玄明已经无法发出一点声音。他太熟悉她这个样子。从前端木槿走投无路将他叫到晴雪院,说她的离魂之症无人能医,唯有让她牵挂之人来唤一唤,才得唤醒。不然,魂魄随时都会散去。 他走过去,像从前一样在她床边跪下,握起她冰凉的手唤道:“莲儿,莲儿,醒醒……” 白礼说:“你若是想唤醒她就不必了。我早已唤了她几千几万次。” 玄明仍只是轻轻摇着雪晴然的手:“莲儿,你能听到我的声音,对不对?千万不要离开……周焉王已经应下横云之事,我会和你一起去,不会让你孤单一人。莲儿,那块巾我不是不想要,实在是……” 他将她那只手慢慢抵在自己额前,只觉得连呼吸都困难。从前她被他唤醒,含着泪问他:“你走了,我怎么办?” 他那时可有多狠心,只为害怕雪亲王,竟能轻易放了手离开。他究竟放手多少次,究竟将她一人丢下了多少次。 白礼站起身,默默将屋中侍女都带了出去。 “王爷,”才出屋门,一个侍女便小声开口,“那是谁呀?不如还是--” “谁再多问就是活腻了。” 侍女看到他怒极的眼神,连忙住了口。白礼头也不回地走出院子,直朝着王妃舜华的院子而去。 白成和白晴樱都在院子里玩,见到他来了,争着跑过来。他这才敛了怒气,和声道:“母妃呢?” “在屋里看书。” 白礼在儿子头上拍了拍,就要往屋走。晴樱不满道:“晴樱也要拍拍。” 她的眼睛又黑又亮,在外面玩的久了,两颊红扑扑的煞是可爱。白礼牵牵嘴角,俯身将她抱起来:“个丫头整天在外面浑跑,也不学学你母妃。” 说话间,舜华却已听到动静迎了出来。论相貌,她既不像二王妃胭脂那般妖娆,也不像三王妃佩萱一样娇俏,却独有一股清清净净的书卷气,好像水墨绘的美人从画中走出一般。 白礼连忙说:“怎么穿这么单薄就出来了?咱们进屋去。” 舜华浅笑道:“听说云王来了。” 白礼没有说话。 舜华走过来挽着他的手臂:“王爷,晴然虽是个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公主,却比许多穷人家的女儿更加福薄。虽然王爷一直喜欢她……” “我才不喜欢她!”白礼十分孩子气地吼了一声,旋即有些心虚地摸摸晴樱的小脸,“谁会喜欢那种喜怒无常的东西。” 舜华含笑摇摇头:“王爷,妾身去问问云王,到底有什么办法。若他也没办法,妾身愿替王爷赶走他。” 停了停,见白礼不吭声,便向着外面走去。快走到院门口,才听到白礼叹了口气,低声说:“便是他说没办法,也别赶他了。”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白成已经被先生带去读书,晴樱也玩累睡了,舜华这才回来。白礼忙将晴樱放下,低声问:“他怎么说?” 舜华轻叹一声,先走到他面前,轻轻抚平他被晴樱滚皱的衣服,这才说:“王爷,你别难过。云王说晴然从来都有这离魂之症。幼时每每遇到伤心事,常会睡梦中离榻。好几次走到莲池边,差点就出事了。后来有一次也是眼下这样,呼吸都要没了,怎么都不醒,是云王偷偷去榻前唤醒了她。可是这一次,就是因为想……想送云王一块发巾,云王却不要,她才半夜里伤心跑出来的。所以啊,云王也唤不醒她。” 白礼难得没有立即发表看法。过了好一会,才喃喃道:“她想送云明一块巾?可他却不要。他居然会不要。那他若不是为雪晴然,又是为什么来的周焉?” “妾身也问过了。云王只说,他若有朝一日去向横云雪氏寻仇,将来会有人布下天罗地网来杀他。如果他有妻子儿女,他的妻子儿女也都要被杀。纵然逃,也是绝无可能逃过的。” “借口!”白礼恼恨地咬起牙,似乎忘了如果玄明要了那块巾,雪晴然就没机会给他做四王妃了。“再不济留在周焉王宫,又有什么人能奈何他!” “云王说事到如今,他既然不能唤醒晴然,御医又无法,便只有去寻当初为晴然诊治的横云大夫。” “什么?他要去横云?” 舜华点点头:“云王还说,公主命魂恐怕不知何时就会散,为了给她保命,恳求王爷去宫中设法寻到淬血花。” “淬……什么花?”白礼并未听过这种东西,“怎么御医没有提过?” “王爷,因这淬血花是周焉独有的禁药,便是宫中御医,也要经陛下和诸王同意才能用。无论病成什么样,饮下淬血花,也可勉强保得一时性命。” 白礼有些意外:“既然是这样的东西,怎会是禁药?” “因为要用人的鲜血入药。” 舜华眉心轻蹙,声音中带了怜悯:“用了十成的血,只有一成能给病人续命。正是怕有人关心生乱,罔顾人命,肆意害人救己,才会诛尽举境的淬血花,只王宫才留得有。此事,我也是早年无意中听到父亲说起。” 片刻安静。白礼默默动身往外走。 舜华一把拉住他,声音中有不易觉察的颤抖:“王爷--” 白礼回过头:“我去去便回。” 舜华想笑一笑,却难掩眼中一丝苦涩:“王爷,想救晴然一成,要损自身十成。眼看周焉又要出师,王爷对横云熟悉,势必要随世子同去。到时候,妾身和成儿,晴樱,还有两个妹妹和她们的孩子……都会早晚祈福,等着王爷回来……” 她实在说不下去。因她猜想白礼取了淬血花,十之八九会用自己的血去救雪晴然。纵然她可以装作没有一点醋意,却无法掩饰极度的担忧。她与白礼青梅竹马,对他的为人实在太过清楚。雪晴然本已垂危,给她续命,怕连别人性命都会危及。念及此处,舜华只好低头掩饰眼中泪光,勉强笑道:“妾身想多了。王爷快去吧。” 白礼伸手将她拢到怀里:“谁让我倒霉娶了那个灾星。咱们家的人,难道要人家救么?” “妾身明白。” “我不会有事。那个别扭东西,她还不值得我白礼豁出命去。” 他在舜华额前亲了一下,这才走了。舜华望着他的背影,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纷纷落下。 “王爷,你什么时候才能明白……” 她又很快擦去泪痕,从袖中取出一把匕首检查了一下,匆匆向雪晴然的院子走去。 玄明依然守在雪晴然榻前。舜华到得他面前,开门见山地说:“云王,妾身有一事相求。” 玄明点了一下头,开口时声音略有些沙哑:“王妃请说。” 舜华回头看了一样,确认四下再无别人,这才低声说:“王爷已去寻淬血花,到时如何使用,还要听云王吩咐。妾身这就将自己的血流在药钵中存下备用,只求云王莫将此事告知王爷。” 玄明起身向她一揖,轻声道:“虽然公主进了礼王府,论理,是礼王府的人,但云也想求王妃,能由我……亲自救她。” 他自己都觉得这要求十分无礼。人家的妃妾,凭什么要靠他来。他心中如何爱她,那都是他的事,和礼王府一点关系都没有,传出去只会给人家添闲话。可他一定要这样做。 舜华苦笑道:“云王,你既然对晴然如此情深,为何要将她拱手让人,落得大家苦恼。究竟何人令你畏惧,连周焉王宫都不觉安全?” 玄明没有作声。舜华的娴雅笑容愈发透着酸楚:“云王,妾身说句逾越的话。晴然贵为公主,将那块发巾送出不知要用什么样的勇气。可知对她而言,就算长命百岁,也比不上和你相守一天。死算什么?就算生不如死,也敌不过一个喜欢。你只要去了横云,娶她是死,不娶也是死。你都情愿为了帮她报仇牺牲自己,怎么就不许她为了爱你陪你同生共死呢?你给过她自己选择的机会么?云王,你也太霸道了。” 良久,玄明默默走到案前,取出金错刀来压在手腕上。却又改了主意,将衣袖向上挽了几挽,在手臂上划出个伤口来。 殷红的血急速流淌下来,形成一条细线流入钵中。他怔怔看着那个深深的伤口,竟一点也不觉得痛。只因他心里,比插上一把刀更痛千百倍。 ------------ 一八七 让老子骂个痛快 横云。绿柳如烟。 不过那是白天。此时天色已晚,普通百姓家家户户合门闭户,苦恼着翌日口粮吃食,便是富商高官,也早早熄灯以节省体力。 “横云灾祸连连一点都不适合给我老头子养老。” “那你去兰柯,把这边的东西都给我……” “做你的大梦去吧。我还要给端木杨看着里面那位哩!那没正事的小子,他弟弟的孩子都能打麻油了,他还是个光棍哩。幸亏他老爷子已经没了,不然气也要被他气死哩。” “……少说两句吧,粮食不多了,省点力气也好。” 这时小屋的门被人叩响。老头子哼了一声:“说曹操,曹操到。这时候了他不去琢磨全家的口粮,还来这呢!小小,去开门!” 小小慢慢走过去开了门,回头道:“不是端木杨。” “咦?那是谁--”老头子刚一伸头,突然向后一退,几乎撞倒了椅子,“这不是云映湖么?你来做什么?我老头子还没活够,不会跟你走的!你个死鬼别来找我!” 小小说:“师父,云映湖死的时候已经三十多岁……” “你懂什么!三十年前他正是这个样,谁不愿意年轻点啊,兴许死鬼也想显摆自己年轻时的俊俏哩--” “老人家,我不是云映湖。”门口的年轻人向前一步,“我是花玉容的儿子。” 老头子惊得站起来,半晌,却又索然寡味地坐下了:“你长得一点都不像容儿,又是个男孩,没意思。你说你要做什么,说完了就滚。” “我……”玄明略一想,觉得这样更好,“我来为人求医。” “那人怎么了。” “她素有离魂之症,现下呼吸几乎没有,一直不醒。” “哦。蹊跷啊。受了什么刺激,得过什么病?” “她遇到伤心事。病没有得过,只是……曾落过一次寒莲池。” “那没救了,回去料理后事吧。” “老人家--” “掉了莲池就是死路一条。” 玄明说:“我便是落过一回莲池的人,此刻还好好站在这里呢。” 老大夫一愣,眼珠转了转,忽然惊道:“她堂姐便是皇帝的女儿……你是雪羽华的侍卫!” 他看看玄明的表情,知道自己说对了,眼中立即燃起一团怒火:“你是雪王府遇难的时候为救莲花公主下得莲池,因为底子不错,捱到三个月后才寒气发作卧床不起。你在宫中昏迷数日不醒,御医束手无策。你是腊月初七前后解了寒毒醒过来的。我说的错是不错?!” 玄明饶是镇静,此时也憋不住惊讶地问出来:“你怎么知道--” 话音未落,老头子已经操起桌上药杵,劈头盖脑地对着他抡下来:“我怎么知道?你个该千刀万剐的央人货!你还问我怎么知道?!你先告诉我,你把莲花公主丢到哪里去了?!你个倒霉催断子绝孙的混账东西--” 玄明被他又打又骂,欲要躲闪又怕他用力过猛闪了老腰,只得用手挡着插嘴道:“老人家,晚辈着实不解……” 老头子愈发火冒三丈,破口大骂道:“小畜生!你当自己身上寒毒是谁解的?老天爷么?那是莲花公主跪在我老头子面前大哭一场求去的药方!你那时昏迷不醒,还不知她是冒了多少危险带进宫去喂你喝下的哩!他妈的你到头来竟然还不知道!你你,你给我跪下!” 他说的一切都太令玄明震惊,他当真立时跪了下去。 老头子见状更加怒不可遏:“你个软骨头!叫你跪你就跪,你还是不是个爷们儿!莲丫头可真是八辈子作孽瞎了眼睛,竟会为你这样的东西喝下失魂引!真是气死我老头子了!” 玄明惊得猛抬头:“失魂引?她怎会……是为我?” 这一句真真触怒了老头子,当即扑过来连踢带踹:“你个木头脑袋!铁石心肠!不是为你是为谁!我巴巴拿了解药与她,谁知一点没用!她饮毒欲忘却对你情意,却天杀的在忘了之后第二次对你动了情!也不知你到底哪里好了!” 他只顾骂,却不知自己几句话道出了多少辛酸往事,件件都将面前这年轻人的心戳透,从心尖上淋淋沥沥流出血来。 曾因为夏皇子给她饮下失魂引而怨恨他,到头来自己才是让她受折磨的祸首。 曾因为寒气附骨的煎熬而觉得痛苦,却不知已辜负了她多少关怀。 那风雪寒夜里,她一个人站在门外听着门里荒唐,最终也只能一个人默默离去。 在没人知道的黑暗里,她究竟因为他落过多少泪? 玄明低声道:“老人家骂得都对,我确是对不起她。我今日来,正是为她求药。你让我跪多久,我就跪多久。让我也好好体会一番……她当日心情。” 老大夫喘匀了气,慢慢回过头来:“等会儿,你说什么?她又怎么了?” “她自雪王爷过世,终日郁郁,时常吐血。到周焉后,我用钟山雪莲制药,她略好了些,却因我之过心伤悲凉,如从前一般不醒。许多大夫都去看了,皆言伤心太过,却无一人能行诊治。我实在没有办法,因此来找你老人家。” 老大夫迟疑道:“你随她去了周焉?” “是。” 许久的寂静。 老大夫恨恨地呸了一口,骂道:“真便宜你了!” “我……”玄明刚一开口,又意识到在他面前说这些毫无意义,遂转了话头,“老人家可是愿意帮我--” “少往自己脸上贴金!谁会帮你小子的忙!”老头子暴吼一声,“她有难,我老头子自然要帮上一帮!你给我记住,我可不是帮你!我老头子不会帮云家人,就算你是容儿的儿子也不行!” 便向内室唤道:“小小,莲花公主的病症你最明白,还是你来说说。” 又不耐烦地骂道:“你要是愿意跪,回去在她面前铺上一层碗渣子跪去!在我老头子面前装什么象!回头给她知道了,还要怪我欺她心上人哩!” 玄明只得起来。小小抓起一把干瘪的葵花籽,边吃边道:“以我之见,这是伤魂之症。她的身子一直容不好那魂,两厢疲惫。从前一遇到伤心事,魂魄总想着逃走,现因家破亲亡,还有你遮遮掩掩不敢明说的那件伤心事,心生绝望,便恨不能诸魂散尽一死了之。却又因不是自己本来的身子,难以遂愿,只好拖着,不知几时几刻身子拖不起了,便魂飞魄丧,死了。” 小小说得极随意,落入玄明耳中却如同晴天霹雳。他瞬间白了脸色,话也说不出来。 老大夫亦有些愕然,好一会才说:“纵然没了雪王府那个家,好歹自己已有归宿,何至绝望?” 小小望向玄明,饶有兴趣地说:“我就是推测推测。不如咱们问问她这郎君,两人过得可美满?不过师父,十有八九是谈不上美满啊。” 玄明无言以对。老大夫顿时又发火起来,指着他说:“她配你,从横云到周焉跑一个来回还要带拐弯!你到底想怎么样?” 玄明说:“并非如此。老人家,是我……” 他一时不知从何说起,便微微停了停。这一停之下,老头子却忽然恍然大悟似的张大了嘴巴,点头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既是这样,那太好办了!你过来我给你看看,不管你什么毛病,我老大夫一准儿医好!保证你们以后很美满!” 玄明呆了一呆,老头子已经跳过来捞起他的手腕,还一反常态地拍拍他的肩膀,和声道:“这没什么不好意思的,理该趁着年轻早点治。” 小小在一旁哈哈大笑。玄明叹口气,抽回手来。 “她已嫁给别人了。” 霎时间一室寂然。老头子颤抖着指向他:“你,你这个没用的东西,老子要替云映湖打死你!你爹连千红的当家梦冬花和宝贝郡主雪晗光都能骗到手,更不要说还有我那貌比天仙的干女儿!你怎么连他一成的本事都没有!” 玄明没心思去纠正他那混乱的价值观,只说:“老人家,你说的对极了。但是现在莲儿还没醒,老人家你一定是有办法的--” 正说话间,突然从内室传来一声极轻的呻\\吟,像是个女子。 小小惊道:“是她醒了!” 老头子更像是遭了个雷一般:“这么多年都没醒,怎么此刻醒了来!” 便奔入内室去了。 小小眼珠一转,笑道:“事不宜迟,这事我师父是没辙的,还是我大发慈悲跟你走上一趟吧。走啊。” 老头子在内室匆匆道:“他说的是!小子,你放心带他去。若医不好,我打死他!” 小小也不收拾东西,拽着玄明就往外走。两人离去后,外室一片寂静。那个女子的声音再次响起,轻得几乎听不到。 “六……郎……” 旋即是老大夫的惊呼:“天啊,我老糊涂的居然没想起!他也是云映湖的孩子啊!” 他急急忙忙追出门去,玄明却早已不见了踪影。 ------------ 一八八 海外徒闻更九州 周焉。红杏如云。 小小说:“这一路可是赶着春风过来的,赏花赏的开心。” 玄明没心思搭理他,一路观察着礼王府,觉得不像是有人死过的样子,这才稍微松口气,加紧脚步往雪晴然的院子方向赶。 这一日舜华不知因何不在,只有胭脂在雪晴然房中陪着白礼。见玄明一进屋就想去看雪晴然,胭脂先笑起来:“云王别来无恙啊。我可一辈子没见过这样的趣事,人家去求他他不要,人家嫁人了才想起来。云王,你是不是对别人家的妻妾特别感兴趣?你看我怎么样?” 话已至此,玄明只得生生顿住脚,转而看着白礼:“她怎样了?” “你想告诉本王你旁边那个猴子一样的黑东西就是所谓的大夫?” 小小瞄了他一眼,哼道:“你不也就和我一般高么还说什么。” 玄明赶紧说:“先看病要紧。礼王,有什么话等看完了再说。” 白礼这才让开路,吩咐侍女们悬起床帐。 玄明到底着急,顾不上什么礼数,先去看雪晴然了。却见她还是他离去时那个样子,像是一尊白色的石像。他心中又凉了凉,这样的病,究竟要怎么医。 小小盯着雪晴然看了有一刻钟的光景,然后突然毫无预兆地笑了,一边笑一边拍着手道:“有趣!有趣!” 玄明立时回过身:“究竟怎样?” “魂魄都要熬干了,这样下去可死得干净,你纵有上天入地的本事,轮回中都再不会寻到她了!”小小爽快地说,“你想要她醒么?其实她就算醒来,最多也只能再撑三年,那是她的寿限。” 此言无异于五雷轰顶。玄明立时转眼去看雪晴然。白礼已经将胭脂腰间的短刀抽出来逼在小小颈上,切齿道:“你再胡说,保证会死在她前面。” 小小笑道:“三年我还是往好说的呢!再说,她既是个短命的,更难给你生出一儿半女,实在没有一点好处,你难什么过。这种东西就算摆在家里都嫌占地方。我看你还是别管她,去娶个活人的好。不如我帮你寻个顶顶好看的女子,你将她给我带回去炼药——” 这时玄明走过来,将白礼的刀挡到一边:“怎样做,她才会醒来?” “你聋了么?我都说了她就算醒来也不过是拖累人罢了——” “我要她醒来!”玄明不顾一切地打断了他的话,“你只告诉我怎样她才能醒,别的都不要再说!” 小小愈发笑了:“你怕听?” “我不想听,也不需要听。就算她只有几天好活,就算她要日日服饮淬血花,我都要她醒。” 小小眼睛亮了亮,有些惊讶地说:“那么你告诉我,她醒了你要怎样?” “不关你的事——” “我就是好奇。你不告诉我我就不帮你弄醒她。” “……我要娶她,帮她报仇,带她去她想去的地方,过她从小就想要的生活。” “可是你说了会有天罗地网来杀了你们。”小小一路都在寻机会挖玄明的话,已经很清楚来龙去脉。 “我会去求情……求他们借我三年。”玄明低下头,一步步走回榻前坐下,低头看着雪晴然的苍白面孔,“等她不在了,我就三跪九叩回去领罪。比死更重的刑罚多得是,总有一样可以赐给我。” 他的声音变得很轻,既像是说给小小,也像是在说给自己:“那时她不在了,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听不到,便不会再为我落泪……” 小小呆了呆,旋即又笑起来,将最后一箭射到他心头正中:“她夫君不会让你带她走。” 胭脂慢慢回头去看白礼。白礼意外的没有说话,而是走到榻前看了一会墙壁。所有人都只能看到他的背影,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你们先出去商量个办法弄醒她,我要和她单独呆一会。”他最后说。 所有人都出去。确定四周都没有人,白礼这才叹口气,在床头坐下,小心地将雪晴然抱起来。 “狠心的东西。我们家舜华比你好多了。你都对我全没意思,做什么没头没脑地嫁给我。明明是你和云明那该死的在闹别扭,拉我当什么炮灰啊。把我一颗心拽过去,然后扔在地上使劲踩,这很有趣么?我问你这很有趣么?我就把你弄醒了不放你又能怎么样?最想要的东西,想了许多年了,结果意外掉到手里,还没等细看就碎了。你是有多恨我你要这么玩我?” 四周静静的,雪晴然安静偎依在他怀里,比醒着的时候乖了不知多少。白礼再叹一声:“若真有轮回转生,下辈子你能不能把心分给我一点?一点点就好……你放心我是不会娶你的,你求我我都不会了。” 他低下头,在她苍白的额头上狠狠亲了一下,然后将她重新放回枕上,起身走到书桌前,默默取过笔墨,铺开白纸,在纸端平静写下休书二字。 是夜,世子和白朝返回王宫。传言两人都对治兵出阵颇有见地,那朝王子自幼有周焉的将军提点,自是正常,夜世子却是下人身份滞留横云,能有如此境界着实令人惊异。然而直到此时,周焉王的态度依然是……没有态度。 “国后,陛下到现在为止,对世子和白朝都不置一词,这当如何是好……” “怕什么。”周焉后拿起花剪,将案上花朵旁逸斜出的枝桠减去,“反正咱们世子是名正言顺的储君,又是个沉得住气的。只要白朝一急,不怕陛下不表态。就算他面上不说,心里也早有计较了。倒是常棣,你不肯回世子身边,其他人都议论你呢。” “这样的事早有先例,人各有志罢了。”侍卫恭敬答道。 “那个用刀的侍卫……哦,就是新封的云王,迎春节一过就不在周焉了,现在才回来,真的只是去求药?” “是。听说诸王都暗中调查过,也没人查出有什么不轨。只不过……听说这事和礼王又有关系,似乎又是些儿女情长之事。” “我还想着那个云明若敢因为这些误了世子的大事,就别留着了。没想到陛下竟会执意给他封王……”她微微一笑,又一剪下去,“陛下还真是喜欢这样痴心多情的人啊。” 常棣瞟了一眼被她狠狠剪落的花朵,没有应声。 ------------ 一八九 入骨相思知不知 雪晴然从前所未有的黑暗混沌中醒来,一时只能看到许多模糊明亮的光影。但她可以清楚地感觉到精力耗尽的空虚感,仿佛她的命,她最后的生命,正在以清晰可辨的速度一点一滴慢慢流失。 她依稀记起,从前似乎也有过这样一次。只是那时她的生命还像是满满的,充满了欢愉和温暖。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她自欺欺人地唤道:“父亲,母亲……” 没有回应。眼前的光亮似乎清晰了些,可以分辨出的一切都是安安静静的。她重新合上眼,用极低极低的声音念道:“玄明哥哥,咱们去城南看花吧。我不嫌你和小凤吵……” 说着说着就停下来,冷冷地对自己笑了一声。 忽然有人在她耳畔轻声唤道:“莲儿。” 她吃了一惊,微一抬头,额角顿时擦在什么东西上,有些疼。不禁哼了一声,本能地伸手去揉。这一抬手,却又磕磕绊绊一路碰着什么东西,老是到不得额头上。 她有些懊恼地睁大眼睛抬头望去,这次什么都很清楚,她不是躺在枕上,是坐着倚在玄明怀里。这一抬头又碰痛了额角,原来是他下颌上一片胡茬,也不知是多久没收拾了。 她立时呆住,林林总总一切前缘后果慢慢跟着在脑海中连成一串变得清晰,不禁想要起身离他远些。略微一动,又觉得另一只手中塞着什么东西。她诧异地低头望去,原来是张被捏得皱皱巴巴的纸。仿佛那人将这纸塞到她手里时是咬牙切齿要把它嵌到她手上一样。 她默默将那纸打开,看见皱得不成样的纸上开头便是两个清晰端整的字-- 休书。 目光移到纸张另一端,看到的是白礼的名字和印章。 事情在一瞬间变了几变,她想了想,回头看着玄明。 玄明慢慢将她拢回怀里,一手取出样东西。黑白疏落,正是她最宝贝的,原本想要给他的墨莲巾。 “莲儿,这块巾还能给我么?” 雪晴然猛然抬头,愕然看着他。半晌,眼中泛起了悲怒之色:“玄明,你可怜我……” 玄明低眉看了她一会,伸手将她腮边一丝乱发理过耳后,这才轻声说:“我十二岁进雪王府,不寻仇,不回雪山,不离开横云。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是可怜你,还是思慕你,你真的看不出吗?” 雪晴然呆呆怔住,苍白的脸颊上终泛起淡淡血色。 “可是你……” “你将这块巾拿给我的那天,我实在欢喜得心都要飞出来了。我连做梦都不曾想到你会这样对我--” 雪晴然蹙眉看着他,心中五味杂陈,终归化作了难以言诉的怨:“可是你说不要,你把它还给我了!你都说好了要和我一起去横云,你却不肯要它!” “云家是雪山里出来辅佐横云的,我对横云反戈相向是重罪,千红会来责罚我。”玄明低下头,将她紧紧抱在手臂间,“我不怕责罚。可是如果我们做了夫妻,你就一样是云家的人,一样要受这样的罚。千红本是九重天的行刑人,他们世世代代走遍千山,实是为了巡检雪山各族的后辈行事。莲儿,你说了没什么比报父仇更重要。我怕你为雪王爷一辈子不甘心,我也怕你要面对千红的刑罚,所以就将巾还了你。莲儿,我知错了。我不想还的,我不情愿还的,就算是赔上性命,我也不舍得还了它。都是我不好……” 许久的寂静,雪晴然将脸埋在他胸前,不让他看到她哭了。否则他一定更觉得她柔弱,弱到即使是和他一起都不能承担千红的责罚。他只想让她遇到喜欢的想做的事,不好的事他都要一个人背转了身去,一个人苦苦撑着。 她用力抓着他的衣襟,竭力想让自己的声音平静一些,更平静一些:“既然如此,今天为何又来要它……” 他答非所问地喃喃念道:“你一走,就像心被挖走了一样难受。” 雪晴然再也撑不住,低声哽咽道:“玄明,这是你还我的。以后不要你什么事都替我做主!” “恩。再也不了。”玄明应了一声,很轻,“等我们一起报过了仇,就远远地逃走。天下那么大,总能寻到个连千红也寻不到的地方。” 雪晴然点点头。 两人突然都不说话,屋里一时间异常安静。然后玄明率先想起了这还是人家白礼府上,便收起了巾,低头道:“那我们回去吧。” 雪晴然点点头,先将白礼那张字迹工整的休书小心折好,折完后左右看看,也塞到了玄明怀里:“帮我拿着。” 忽然想起了白礼,不禁有些脸红。如此一番胡闹,算下来亏欠了他许多,还不知今后该怎样还上。只怕她不仅伤了白礼,也伤到了他的几个王妃。 玄明看出她心思,便说:“今时今日之事,我会和礼王算清。” 说罢将她抱起来就往外走。雪晴然惊道:“这一路出去,要路过他那三个王妃的院子……” 玄明认真想了想,平静地说:“这样就不必再来说了。” 雪晴然觉得他这一刻简直是白夜附体了,全然没有平日里的缜密细致,忙说:“我,我不好意思。” “谁敢笑你,杀了他。” 雪晴然赶紧闭了嘴。玄明抱着她快步向门外走去,一边用很轻的声音说:“我实在等不及要带你回去。” 初夏的清晨,阳光正好,舜华院外的木槿花如同锦缎般绚烂铺开。两人穿过晨光花香,穿过世上人的眼光。雪晴然有一瞬间非常懊悔,自己不该那般任性,害他今后要被人背后指点,说他要了个给人做过妃妾的女子,甚至还连累了白礼-- 身体突然近乎飘了起来。她连忙双臂抱住玄明肩颈,定神一瞧,原来是他走到无人处,竟抱着她连转了几圈。 他是不是疯了的念头一闪而过。 玄明终于停住,俯在她耳边轻声说:“莲儿,我从没有觉得这样开心过。” 雪晴然笑了,伸手在他额角抚了一下:“你累不累?我自己走,你扶着我。” 玄明笑笑,继续向前走去。 “我不累。怎么会累。”他笑着说。 雪晴然乖乖缩在他怀里,任阳光轻轻抚着脸庞。好一会,她忽然轻声说:“我记得那一天还下了雪,怎么一转眼花都开了。玄明,我睡了有这么久么?” “恩。”他牵起唇角,“做了梦么?” 雪晴然凝神想了一会。 “梦到我躺在江底。” “江底?” “恩。水很凉,一直冷得想发抖,可又好像连发抖的力气都没有了。”她微微仰起头看着他,“玄明,会不会我死了以后也一直这么冷?我怕……” “不会的。”玄明下意识地将她抱得更紧,“不会的……我会一直抱着你,不管是生是死,我都在你身边,不会让你冷。” 雪晴然微微合起眼,惬意地笑了:“恩。” ------------ 一九零 心事到此终昭然 许多年后,周焉王城中的人依然记得那一天的光景。 木槿花开得正好,夏日阳光是周焉少有的光辉耀眼。王宫门开,沉重的吊桥发出轧轧声,慢慢落下,连起了恢弘的王宫和凡俗世间。年轻的云王一身捻金流云玄衣,怀抱着一个瘦弱得像要被风吹走的白衣女子,一步步缓慢地走过古老吊桥,踏入了桥这边的纷乱红尘。不用马车,不用随从,他从始至终将她小心抱着,慢慢走过整条街道。有些眼尖的人瞧见了那女子的容颜,清瘦苍白,却安详静好,如同一瓣莲,浅香轻掠。 雪晴然知道有许多人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但她并不觉得窘迫。她想要这世上所有人都来见证这一天的阳光,见证他的温柔目光。那么远的路,她好几次想要自己走,玄明却总不肯。她想起从前病中,雪亲王也曾这样抱着她,一步步走上紫篁山去,心疼得她泪落如雨。 春去秋来几多愁,苒苒物华休。 她在阳光中睁开眼,虽然是夏天,周焉的天气也还是清清凉凉。玄明脸上并无汗水,脚步也还是那么轻稳。她慢慢伸手勾住他的肩,在他满身微苦的馨香中再次合上眼。 如果这条路没有尽头,该多好。 行馆中栀子花遍开,芬芳馥郁。玄明走到花下,忽然停住脚。雪晴然抬眼望去,他一笑,终于将她轻轻放下,一手挽着她,一手折下枝花簪在她发间。 雪晴然安静偎依在他身边,亦对他笑了:“我病了这么久,不好看吧。” 他低下头来,喃喃地说:“好看……” 便将落花般轻缓的亲吻落到她唇上。轻风拂过花间,撩动起清甜的香。纯白的花瓣落到发间,落上衣袂,落到静止的时光里。 许久,玄明慢慢离开她,想要直起身。刚一动,便被她急急环住。她略有些笨拙地触到他的唇,也回给他一吻。她曾无数次梦到过这样的情形,却从来不敢真的付诸实施。她有多少次轻易放开了手,又因此饮下多少血泪。今时今日,在这翩跹落花下,异国行馆中,她终于下定决心,无论发生什么,她都永不会再放手,永不会再和他分开。 玄明微微惊了一下,因他未曾想到她也会来亲近他。这是他一生中遇到过的最生疏的一吻,却吻得他心也化了。他依稀记起幼时曾在雪山见过一种花蜜,金澄通透如同最璀璨的阳光。他有些疑心此时周身洒落的都是那蜜,甘甜芳醇的气息浸得他头晕目眩。他一边拥住她,一边在心里傻傻地想:以后除了她,无论再有谁来亲他,都绝对不许。 来来回回也不知亲了多久,雪晴然仰头仰到累了,这才迎来了姗姗来迟的羞赧之心,红了脸低头。玄明在她额前落了最后一印,方含笑牵起她的手,离开花树下,向着从前她住的屋子走去。 屋子里的人听到声音迎出来,依然是奉悦和棠梨。两人出得门来同时怔住,因在他们眼里,玄明对雪晴然历来恭敬有加,却无半分逾礼。如今多久不见,他们竟如此亲近地携手而来。 奉悦立时睁圆了眼:“云王,她不是嫁给了礼王么?怎么还会在这里--” 雪晴然尴尬地低下头。玄明说:“奉悦,收拾起你的东西,回王宫去。从今以后,永不想再见你。棠梨,请你陪着奉悦回去,并告诉国后我方才所言。” 说罢带着雪晴然走进屋去,顺手将门带上。 雪晴然讶然道:“为何要说这样伤人的话……” 玄明暖暖一笑:“谁欺负你,我就欺负谁。” “奉悦只是喜欢你吧……” “你没看出她是个女孩么?” 雪晴然惊讶得顿时闭嘴。过了好一会,才认真点了点头:“恩,我也不想再见她。” 两人相视笑了,不再琢磨此事,安心坐下。玄明想起一事,遂取出墨莲巾。雪晴然忙说:“我来。” 她站起身,郑重地将那块巾束在他发上,看了又看。直到确认不会松下来,才点点头放开手。 “莲儿……”玄明轻轻唤了她一声。 雪晴然认真看着他,面上带了一抹少有的动人娇憨,仿佛接下来他说的任何话,她都要当做宝一样小心地记住。玄明仍然觉得眼前一切令人幸福得眩晕,好一会才能稳住神开口。 待要开口时,又有千言万语涌到唇边,不知先说什么好。他想告诉她,那个朱红手串原是他爹娘定情的信物,他爹亲口说过要给自己的儿媳留着。他又想让她知道,其实当初在横云皇陵中,雪亲王已经说过要将女儿托付给她。他还想讲给她,云家在兰柯有一座百年老宅,是个最最安静的好地方-- 然而到最后,他只是轻声说:“让我……做你的夫君吧。” 雪晴然动也不动地看着他,唇角渐渐点染起一个温柔笑颜,泪水却同时涌入眼眶,旋即连成串,如雨般滚落脸颊,打湿襟上。 玄明急急将她拥入怀里,低声说:“我再不会做令你伤心的事了!我们,我们不再分开了……” 雪晴然紧紧抓着他的衣襟,早已泣不成声:“就算遇到再难的事,你也不可以再丢下我,一个人去硬撑。” “好。” “遇到再为难的情形,也不准再去亲近别的女子。” 这句话突然将话题转向了一个完全不同的方向。玄明呆了一呆,连忙应道:“就算刀刃抵在身上,也一定看都不会多看。” 雪晴然含泪抬起头,有些小心翼翼地摸摸他的脸颊,孩子似的认真问:“喜欢你的人那么多,你一个都不会看么?” 玄明特别想辩解一句,告诉她这世上恨他不死的比盼他青睐的多了不知多少,也只有她才会对他那么好。但看她十分在意的样子,便只郑重点了点头:“你不喜欢我做的事,我都不做。我是你一个人的。” 雪晴然也点点头表示相信,然后撑起身,做记号似的在他唇边亲了亲。 “好。” 玄明低头帮她擦去面上泪痕。她的脸色依然不好,整个人都像新雪般苍白,可她那双清冽明媚的眼眸却带了些少有的欢喜。每当他们离得这样近,她便会全无意识地抓着他的衣服,带一点连她自己都没有留意到的满足。 他从前不是没看到那份满足,可他一直参不透其中真意。其实一切很简单,若无云壤之别的身份,他本该从一开始就明白一切。她为何恼恨与他嬉笑的侍女,为何不许他跪在面前,为何总是在他面前自乱阵脚,他早该明白。 从前辜负她的,从今以后,千万倍弥补。 ------------ 一九一 一片冰心在玉壶(二) 灯烛色里,少年人眼波如同深秋清潭,不动不移,不带一丝莫须有的意绪。烛光微晃,那光影落入他眼中,如同坠入深水,激不起半分波澜。 “世子,”甘棠试探着低声唤,“这封信,当真要送出去么?” 半晌,白夜点了一下头,将信折起封好,递到他手里。 “世子,此事……”话到一半,终于还是收起了。 “信上内容你已知晓,”白夜声音寂静,“是否告知国后,你自行定度。信必须送到兰柯王手中。” “国后若知,必定会设法拦截。此举终究是……” “引火烧身,我知道。” 好一阵安静。甘棠朝他一揖:“国后监视世子,就是因为世子太过看重昔日恩义。然正因如此,甘棠才情愿背弃国后,尽忠世子。这封信,不会告知国后。” 白夜没有出声。 “世子保重。”甘棠再一揖,转身走出房间。 待到四下俱寂,白夜方慢慢移开案头砚台,露出下压着的一样东西。 灯烛色里,那是一枚小小的银杏叶。叶片久已干枯,灿灿金色却留了下来,一如当初雪梦渊交到他手中的样子。 他将砚台再移回去,然后吹熄灯烛,起身走到榻前。周焉的夏来得迟去得快,夜晚已带了丝丝凉意。四周很安静,世子府中连夏虫的鸣声都听不到,适合睡觉。 将至半夜,忽然起了喧哗。白夜醒来后翻身趴在枕头上,但是既然无人能看到他被吵醒时的恼火神情,也就只好自己闷闷地趴了一会,直到外面拍门拍到震天响,才慢吞吞穿起衣服去开门。 一开门,就见到白礼那双呼呼冒火的桃花眼。 “白夜,”他的声音低到不能再低,分明恨得快要咬碎了牙,“你知不知自己害了多少人!” 白夜轻易便望见他背后的无数火把。白颂白秀都在,甘棠被一把长刀逼得跪在地上。而人群最前的,是他的父王,周焉王白言。 他绕过白礼在阶前跪下,这样的礼节于他依然十分陌生:“父王。” 白言将手中书信伸向前,信上兰柯王的名号清晰得刺目。虽然幼时同在书房听讲,白夜的字却一直没有雪晴然和玄明的峻峭或端丽,横是横竖是竖,朴直无华。 “这是你写的?” 白夜点一点头。白礼顿时恨不能踹死他的样子。 白颂在旁蹙眉叹道:“夜世子,你是周焉的世子,为何一再与别国皇族纠缠不清。先是横云,如今又牵扯到兰柯王,若传出去,别人岂不要笑我周焉被自己的世子出卖?” 白夜听得“出卖”二字,微抬起头看了白颂一眼。那一眼十分安静,却有百尺玄冰般极寒,让白颂瞬间顿住话锋。 周焉王眼中看不出任何喜怒之色,他仍拿着那封信:“你不怕人指证你勾结外人?” 白夜归国以来,周焉王一直未曾将自己的看法表露半分,今夜此时确是他第一次如此正式和长子讲话,却是这样一句“勾结外人”。 白夜说:“不怕。” 周焉王略回头,将手中书信交与白颂。 “拆信,读。” 白礼立时在白夜身边双膝跪下:“陛下,横云无道,空有万里山河。世间大国莫过周焉与兰柯,此事传扬出去,于人于己都有不利,不如听凭世子和白朝自行了断。世子刚刚归国,怎能--” “陛下已说了读信。”白颂手上丝毫不停,已将信拆开,“夜世子本人也未曾言语,礼王就别再阻拦了。别让人以为这信是你指使的。” “指使你的脑袋!”白礼眉眼皆怒,“白颂,你这煽风点火唯恐不乱的样子怎的和横云那些佞臣那么像?我还没问你,大半夜守在王世子府墙外你想干什么?想来给你女儿说媒啊?” 白颂眼角微抽了两下,终还是忍住,兀自将信拆开,冷着脸开始念。 “请少国主救栀香国后族弟,雪亲王遗孤梦渊。周焉白夜。” 安静。 白礼最先抬头望过去:“……别告诉我念完了。” 白颂将信翻来调去看了几遍,脸色有些窘:“已念完了。” 说罢将信递给周焉王,一揖告退。他折腾了半夜,万料不到白夜如此兴师动众,不惜冒着世子封号被褫夺的险联络周焉王,竟然就为了写这么件无聊事。本以为这次可一举帮白朝得到世子之位,谁知被白夜狠狠坑了。 白礼跪在地上,尽力翻了白夜一眼,亦是无语。只得自动站起身道:“陛下,明日还要早朝,回去歇下吧。” 周焉王却向前一步,沉声道:“都退下。” 众人依言迅速退开很远,只有白夜还跪在周焉王面前,如同一尊白色石像。 “阿夜,”周焉王声音很低,“为何如此?” “理当如此。” “深情厚义,难为君王。” “薄情寡义,祸乱天下。” 周焉王俯身将他拉起,看着他黑白分明的清澈眼睛:“牵挂至斯,却如此轻易放手。阿夜,为何要将那公主拱手让人?连守住一个女子的勇气也无,怎做得我周焉男儿?” 白夜抬起头,眼眸如夜色清澄冷冽:“若连放手的勇气也无,又怎做得一国世子。” 周焉王眼神微微颤了颤,仿佛有什么深坠水底的陈年旧梦被轻轻惊动。半晌,他近乎耳语地说:“今日放手,一生不得。如此遗憾,又当如何?” “纵然遗憾,好过一生愧悔。” 雪晴然清早醒来,先嗅到极清新的香气。略一抬头,借淡淡晨光看到窗边有大束栀子花。 她不禁一笑,慢慢撑起身去取床头衣衫。玄明赶走了奉悦棠梨后,周焉后不知是不是很不高兴,再未派别的人来。虽则别院自有烹煮洗濯的仆妇随从,但贴身服侍的婢女却一个也无,她须得自己打理自己。 穿衣洗漱自然简单,唯独那一头了不得的长发绾起来需花许多时间。雪晴然正专心应付着头发,忽传来叩门声。她立时放下梳子,先赶过去开了门。 玄明已收拾得整整齐齐,端了早餐来。雪晴然连忙去接他手里的东西,一边笑道:“让那些人送来就好了……” “不好。”他含笑应道,进来将东西放到桌上,便去取了她放在一边的梳子。 雪晴然乖乖在妆台前坐下,低声说:“头发未免太长,我选个日子,剪短些。” 玄明微扬眉,望着镜中的她牵起唇角:“怎么,我梳得不够好?” 雪晴然久病后苍白的脸上难得着了些绯色:“怎会不好。只是日日这般,辛苦了你……” 玄明只一笑,悄悄将手中长发挽起嗅了一下。如水如丝的长发从他指间缓缓流过,带着微凉的温度,浅淡莲香似有若无萦绕其中。他耐心将头发梳顺,只片刻便绾结成鬟,向窗边寻了些栀子花簪上。 两人一起看看镜子,都觉得好得不能再好。正在此时,两人玄术都听到了院中动静。雪晴然有些惊讶:“甘棠来了?” 待见得时,发现甘棠带了许多穿戴端严的侍女随从,还有一辆马车在后。 雪晴然站在玄明身后张望:“车中是小白么?” “回公主,这车是世子派来接公主去府中的。” 雪晴然呆了呆:“为何?” 甘棠先看了玄明一眼,这才说:“按周焉礼制,女子成婚前要静守母家,不可随意外出。世子听说此事,所以来接公主。世子已择下了吉日,并着人装点了云王府。” 这番话着实说得突然,雪晴然目瞪口呆,习惯性地望向玄明-- 旋即羞得面如桃花,抬袖遮住面孔。 甘棠尽量掩住面上笑意,低头道:“世子府一切安排妥当,公主,上车吧。” ------------ 一九二 龙凤花烛照长夜 周焉的秋天来得早,满城古木仿佛一夜之间染透了金箔颜色,风吹过时,便摇落一地阳光。 白夜立在树下,仰头对着透过木叶的点点碎光看了一会。金色的叶子纷纷扬扬落下,掠过他的黑发间,轻触到他额前的朱砂印记,晃得一双冷眼恍惚也沾染了些微暖意。 “世子,”甘棠牵起唇角,露出个温暖笑颜,“鞭炮声响了,该是云王来了吧?” 白夜点一下头,没有作声。 “公主没有父母兄弟,要世子去送她出门吧?” “她有个弟弟。”白夜终于开口,仍然只看着满树金色的叶子和那些细碎阳光,“……我也是她的弟弟。” 甘棠忍不住道:“世子比公主年长……” 白夜胸前有一个缓慢的起伏。若不是因为他生来就是个冷眼冷心的人,甘棠会以为那是他无声的叹息。 “我去送她。” 甘棠松了口气,随他一起向前院走去。天气实在是好,他觉得十分惬意,仿佛自己也沾了些喜气,随口道:“公主能将世子府当做娘家出嫁,也不委屈了。世子真是礼义之至。” “我在这里,这就是她的娘家。” 两人赶到时,喜娘已经急得快要咬手帕。见到白夜连忙匆匆施礼道:“世子可来了。云王眼看就到了,请世子快去陪着公主吧。” 白夜进了内室,见寒燕和幽鸿都在。自从雪晴然醒来,玄明立刻将棠梨和奉悦送回原处,另寻了两个贴心的侍女。听说奉悦一开始很不乐意,后来不知被什么吓住,老实走了。 雪晴然静静坐在一个矮凳上,金红交错的裙裾在地毯上四下铺开,占了很大一片地方。她腰间有一条镂刻繁复的玉带,是周焉王亲自派人送来的,上面用赤金巧妙嵌错成流云图案,正将其间白玉勾饰成朵朵茶花。 只是她的头脸已被大红的喜帕盖住,看不到她盛装的样子。白夜走到她面前,伸手想去掀动喜帕。喜娘眼尖看到,早并两个侍女一起扑过来挡住了他,大笑道:“世子,这块帕可是除了夫君谁都不能动的!” 雪晴然听到这笑声,猜到发生了什么,不禁也跟着笑了。 只有白夜不笑。他安静地看了雪晴然一会,听听外面迎亲的人已到了,便回头问喜娘:“我怎么送她?” 喜娘忍住笑说:“按咱们周焉的规矩,是要父兄将新娘抱出去送到夫君怀里,表示终身相付,也叫夫家知道要好好待自家姑娘,不然父亲和兄弟会要他好看……也有自家只有母亲姐妹,或是求了别人代替父兄的,便免了那些,只陪着走过门槛就好了。” 白夜点点头,俯身将雪晴然抱起来,向着门外慢慢走去。走了几步又停下,似乎想到了什么,低头看了她一眼。 外面礼乐喧嚣,所有人都看着他。他终于还是没有说话,静静走出去了。 玄明已经站在门外,难得的穿着隆重的礼服。他穿起这样的衣服一向是好看的,无论是从前站在雪晴然长兄席上,还是今日来迎娶她时,都是那么挺拔俊俏。 白夜将雪晴然慢慢送到他怀里,轻声说:“玄明,不许让她再哭。” 玄明含笑看着他:“恩。” 方要转身,又想到一事,连忙抓紧时间调侃道:“世子,早点娶亲。” 雪晴然听到这句话又笑了。玄明和她一起笑着走到花轿前,将她小心放下。 乐声再起,迎亲的队仗浩浩荡荡离开。被喜庆声音填得满满当当的府院,眨眼间就空空荡荡。秋风吹过,金色的叶子落雨般纷纷坠下,窸窣清浅的声音如同一首唱不完的歌谣。 白夜望着漫天落叶,轻声说:“我……” 他没说完便停住,紧紧闭起双眼,将碧蓝的天,璀璨的叶,全都隔在清冷眼帘之外。 寒蚕丝织就的喜帕触到脸颊,是如同清晨露珠般的清凉丝滑。红烛的光辉模糊可见,烛花一跃一跃,活泼可爱。 雪晴然坐得腿都有些酸了,远处吵闹的声音还是没有减弱的势头。寒燕体贴地跪在她身边帮她捶腿,一边小声说:“公主累了就倚着靠枕先睡一会,不碍的。云王来了,寒燕就叫醒公主。” 雪晴然略一摇头,仍然端端正正坐着。寒燕还要说什么,喜娘在一边笑道:“傻姑娘,一辈子的大事,谁不想漂漂亮亮给夫君瞧见。公主若睡了,万一碰着头饰,揉皱衣服,回头不知多恼。还不快给公主倒些茶喝,精神精神。” 此言一针见血,幸而有喜帕隔着,瞧不见雪晴然的红脸。 据不可靠小道消息称,周焉后听说了玄明将雪晴然堂而皇之抱出礼王府而白礼只能恨恨奉上一纸休书后,足足笑了一盏茶的时间。然后不知为什么,虽然从头到尾没人宣扬过这些事,这一天晚上还是有不知多少平时根本没什么来往的周焉王族后辈前来观礼。也许在周焉人看来,玄明敢对白礼这样是件非常值得崇拜的事。更不要说这样之后还有王和世子撑腰,办了这么隆重的一场婚礼。 也不知过了多久,寒燕站着都开始打瞌睡了。雪晴然也快要撑不下去,耳畔的声音都有些模糊不清。突然灯花发出个轻微的爆裂声,门终于被人打开,玄明匆匆忙忙的脚步走近。她连忙坐好,装作听不见喜娘的偷笑。 玄明在她身边坐下,喜娘立刻过来将两人衣摆结在一起,嘴里不住地念着许多吉利话。她念了什么,雪晴然半个字也听不进去。好不容易念完了,玄明连忙伸手来掀她头上喜帕。 一时间屋里寂静异常。他双手将喜帕略微掀起,突然又停下。呆了半晌,有些不确定地轻声问道:“莲儿,真的是你么?” 所有侍女都笑出了声。喜娘笑得岔了气,按着腰道:“云王,我们一路看着的,绝无差错。” 玄明再停一停,极郑重地将喜帕慢慢掀起。 灯烛辉煌,照亮了喜帕下寒池般潋滟清澈的眼,花朵色艳丽娇俏的唇,如丝样柔软华美的发。 这一天雪晴然的头发高高挽起,簪满了火焰色的花朵。两鬓各有一支做工极细的金凤步摇,垂穗长长的垂到肩上,在烛光中光辉璀璨,和发间许多珠玉相映灼灼。身上是件绣满莲花暗纹的华服,在她该穿什么衣服这件事上,周焉人难得和横云人意见一致。 她极少妆扮得这样华贵秾丽,连久病的苍白气色也被掩饰过去,显得容光昳丽,让人放心。那双清澈璀璨的明媚眼眸,看着他时化作了一汪温柔春水,暖彻心扉。玄明有些惊讶地睁大眼睛看着她,连话也忘了说。世上竟会有这样美的人,而这个人从今以后竟会是他的妻 喜娘故意让他们看了半天,这才调侃道:“云王,要看,等打发了我们随便看。只是礼还没完,我们一时还走不了呢。” 玄明回头看到她手中托盘上放着的酒杯,这才回过神来笑了。好容易饮过酒,行过了合卺之礼,喜娘仍然笑吟吟地原处站着。侍女们会意,也都站着不动。雪晴然着实不解,等了许久又不见她开口,不禁疑惑地看看玄明。玄明想了想觉得实在没有什么了,遂询问地看着喜娘。喜娘说:“怎么?” 玄明恍然大悟。 遂拱手道:“外面已经备下了赏钱……” 喜娘说:“云王忒客气了。奴婢们只是按规矩要留下照看罢了。” 玄明微微一笑:“那寒燕你去吩咐一声,叫他们把那赏喜娘的五十两收起来……” 喜娘一惊,脱口道:“五十两?” 侍女们也有些惊讶,虽然她们都是宫人出身,但五十两的赏钱实在没见过。这云王是多有钱。又是多败家。难道他以后的日子都不想过了? 连忙一起出去领赏钱了 屋里总算只剩了两个人,安静得可以听到呼吸声。雪晴然刚一抬头,却见玄明一直在看着她,顿时又低下头。想了想又抬起来,也看着他。 满室大捧大捧肆意芬芳的合欢花,艳丽的大红龙凤喜烛,精工刺绣的九重红罗华帐,一切美丽的东西都静静的好好的在身边。他身上沾染了些微陈年酒酿的醇香,染得明亮的眼眸都带着醉意,引得看的人也似醉了。 玄明抬起手,在她脸颊上轻轻抚过。从前她危难时,他也曾寸步不离陪在身边,也曾和她同在红罗帐中度过,却从未做过任何出格事……除却在大雪里的那一次。 他的手微微顿了一下,雪晴然对上他的眼神,立时灵光一闪,也想起了那被白夜搅了局的一回。 两人都笑了。雪晴然低下头,笑过以后却觉得心跳得紧,直惹得人快要无法喘息。玄明凝神看着她,慢慢凑过来,在她唇边亲了一下。他一向有许多好听的话,这一刻却一句都说不出口,仿佛太多欢喜已经填得心中满了,没有余力再想其他。 雪晴然孩子似的傻傻一笑,看看他又看看四周,轻声说:“玄明,我心里满满的。” 玄明将她拢到怀里。两人的喜服交叠在一起,艳绝的红难辨彼此。从此又有一个新家,又有相濡以沫的亲人了。就算只是这样静静坐着,都已足够留作一生不灭的回忆。 好一阵,不知何处传来更鼓声,眼看已经到了半夜。玄明说:“时候不早,该歇了。” 雪晴然只点点头,却有些犹豫着不知该做什么。身边玄明自己解了那身喜服,露出中衣。她迟疑片刻,也去摸着自己腰间玉带,却不知为什么有点下不去手。这时玄明认真再看看她的模样,方伸手过来,十分自然地帮她把带扣解了,将她那身沉重的华服也解下,一并抱到床头的雕花衣架上。 雪晴然有些小小的懊恼,希望是她自己替他做了这些事。却没想到此时此刻玄明其实和她一样紧张得要命,甚至放衣服时一只手直直撞到了衣架上,撞得手骨都快散了一般痛。所幸是背朝着她,才没被看到。他依旧回来,就在她面前半蹲下,不等她明白,已握了她的脚,将那双步生莲的绣鞋也脱了。雪晴然看着他认真低头的样子,不禁悄悄掩口一笑。该她做的事,他都做了。 “莲儿……” 玄明唤了这一声,却顿住了不动。半晌,雪晴然迟疑道:“怎么了?” 玄明没说话,低下头去在她白玉似的足尖吻了一下。他的嘴唇是烫的。刚才那一撞虽然将他脑子撞得清醒了些,却不能让他因此冷静下来。何况今天是他们俩的好日子,谁要冷静。去他要死的冷静。从前就是冷静得过了头了。 雪晴然没有防备,不禁低低叫了一声,本能地要缩回脚。谁知早给他牢牢握住足踝,一路亲了上来。她只觉得那只脚往上连骨头都已软了,再没力气收回来,只得轻声唤道:“玄明……” 却听到自己的声音也糯得让人脸红,不禁抬起一只手掩住了嘴。 玄明抬起头,用探询的目光看着她,却带了个俏眉俏眼的温柔笑容。一双本就明亮的笑眼,此时更暖得人快要化了。便是天塌地陷的大事,在这样个笑容面前也没得不行。雪晴然半是羞半是笑地朝他伸出手,脸颊早已一片绯红。 “都是你的了。”她低声说。 ------------ 一九三 新婚燕尔岁月好 雪晴然醒来时,天已大亮。即使是在厚重的床帐中,也可将一切看得清清楚楚。她的长发铺了满枕满床,昨日里精心点缀上的珠玉钗环散得到处都是。 她揉揉眼睛,看到她夫君尚合着眼,手挽她一缕黑发,唇边犹有一抹浅笑,睡颜宁静又安然。 从今以后,从今以后。 她悄悄伸出手,在他唇边抚了一下。想了想,又忍不住凑过去,在他含笑的唇边亲了一下,两下,三下……终于觉得凡事应当适可而止,才停了下来往回缩。没想到还没等缩完,已经被他果断亲回来了。 原来他早醒了。雪晴然恨不得钻床底下去:“你敢骗我——” 玄明不与她争辩,只慢慢睁开眼看着她。雪晴然与他互相看了一会,败下阵来,翻身留一个背影给他。岂料他的指尖立刻抚上她背后的茶花。雪晴然跟着心头一颤,很怕自己一个把持不住又和他缠到一起去,拖到太晚起床了给别人笑话,连忙又翻回来。 玄明慢慢地说:“其实现在已经很晚了,再晚一些也是一样的……” “不一样,肯定是不一样的。” 雪晴然说完,慌张地拽过衣服往身上穿。玄明这才翻身坐起,帮她一件件穿好,然后去寻自己的。他转身去捡衣服的瞬间,却听她突然惊叫一声。 “怎么?” 雪晴然急急绕到他背后:“这都是哪里弄的!” 玄明背上深深浅浅连成一片,尽是陈年伤疤。他迅速拿过衣服,抱歉一笑,“是不是吓到你了?幼时在尚书府打的。” 雪晴然止住他,细细打量着那些伤痕,只觉得自己背上也痒痒的有些疼。 “从前听小白说,端木府的人打你时下手极重,这是为何?” 玄明轻笑一声:“端木桦知道我是云家人,怕因此招祸,所以想打死我干净。只是端木杨要拦着,才没遂愿。” “那咱们有机会要谢过端木长公子。” 他回过头来,似笑非笑,“他?若不是他,我姐姐就不会枉死了。” 雪晴然顿时呆住。 “那时我爹为了保住裳儿,暗地里将她许给了端木杨,对人却只说是输的。裳儿又岂会不明白我爹的苦心,只是她念着我,因此才演了逃走这一出,希望我也能得端木家庇护。可谁也没想到,端木杨竟没有按约去接应裳儿,致使她被恶人劫走。甚至她死了以后,端木杨还将她的骨灰藏起来,一直不让我带走。” 说完,回身将她轻轻环在怀里:“我着实不想去谢他呢。” 雪晴然点点头,觉得玄明没有刺杀过端木杨已是万幸。一转眼,又看到他手臂上的伤痕,连忙惊道:“这又是……这难道是小时候我摔的那一次弄出来的?” 玄明觉得终归藏不住,便点了点头,又笑道:“当年便已好了。” 自然不会告诉她,那一次伤了骨头,每到天寒之时都会隐隐作痛。便是此刻也还是不舒服的。 “我竟不知伤得这么重。”雪晴然叹了一声,“那么旁边这个呢?这伤还很新……是刀伤。” 这一问勾起玄明许多心绪。那是他用血提炼淬血花时落下的刀伤。三年,魂灭,复仇,千红,形影相吊,生死离别。他觉得心头有些隐隐的痛,深得超过了这满身的伤痕。但他只是温柔地笑了:“说了你也不信。” “我信啊。” “睡着前拿着刀子,不知怎么压到了自己身上。幸好疼得醒了,才没不明不白地把自己杀了……” 说罢装作不好意思地扭过头去。雪晴然既心疼,又觉得好笑,低头在那道刀伤处亲了一下:“你还能这么糊涂……” 玄明也笑起来,手臂顺势往前一送,将她轻轻推倒在枕上。雪晴然有一瞬间想到府里等着来问好的人,很想将他推到一边。犹豫许久,终于还是舍不得。 在这须臾犹豫间,好容易穿完的衣服,又白穿了。 这一天傍晚,幽鸿在云王府的小花园里发现了一片秋海棠开得正好,便摆下了蒲团几案等物。刚好各处送来的贺礼中也有许多花草,玄明拣选着沏了一壶茶,与雪晴然两人在花下听琴品茶。 秋月晴明,亮如白昼。雪晴然只穿了件白色常服,在花下摆一张琴。 玄明在她身边坐下,先斟了茶给她。不知他在那茶水中放了什么花草,借着月光,是一种通透晶莹的金色。茶水触到舌尖,便是一抹清浅的甘芳交织着似有若无的清苦,两种截然不同的味道纠结一起,浑若天成,不知是苦多一些,还是甜多一些。 “这茶……叫什么名字?” 玄明淡淡一笑:“是我刚配出来的,还没有取名字。你喜欢,就由你来取吧。” 雪晴然想了想说:“我不懂茶,只觉得这茶淡淡的,味道却不停流转,有苦有甜。若我说,就叫它……同舟。风雨同舟,患难与共,苦也是甜。”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玄明一眼,却见他凝神看着她,眼神也似那茶水般不知是苦是甜。最后他还是笑了,露出满足的神情:“好。” 雪晴然饮过茶,便随手拨弄琴弦。她也不知有多久没有碰一碰琴,更不知有多久没这样惬意了。玄明在一旁听了半晌,觉得夜风有些冷,便将身上玄色外袍解下,一半罩在她身上,一半仍自己披着。捻金绣线在夜色的华服上织就出纠缠缭绕的图案,映着月色在两人身上渲染开一片繁华。 雪晴然抚琴入了神,一时忘记其他,待回过神时,却见玄明一手撑着头,就在她身边睡着了。 四周微风寂寂,花香缭绕,他在身边沉沉睡去,梦中犹带一丝浅笑温柔。她对自己笑了笑,觉得这样的日子真是好。将来了却了横云之事,再无挂碍,便可随他四海云游,看到喜欢的风景就停下来,一壶茶,一炉香,一首曲。岁岁年年,花开花谢,一直到看尽天下风光,一直到白发苍苍,一直到走不动了,就寻个安静的地方,一同终老。 琴声变得轻快悦人。玄明似乎被这琴声惊醒,睁开眼来,默默看了她片刻。然后抬起一只手,在她的脸颊上轻触一下。 她的脸颊是温热的,她还活着。 他对她笑了。世间有什么东西,能让时光从此静止。 花丛外传来寒燕的声音:“云王,王妃,刚刚来了人,请两位立刻去王殿议事呢。” 玄明心中实在对云王这称呼极为厌恶,却也只好应了一声,挽起雪晴然的手,起身往外走去。雪晴然说:“这么晚,不知什么急事……” “许是征讨渠梁和横云之事。如今周焉兵壮马肥,横云却正要秋收,是个出兵的好时候。” 不知为何,一直期待的事到了眼前,雪晴然反而有些怅然若失。玄明又说:“若如此,明天我可要自己出门一次……” 雪晴然立时双手抱住他的手臂,有些惊慌地问:“为什么?” 玄明忙说:“只是去城外山中寻些药留备路上用而已,晚上就回来了。” “哦。”雪晴然应了一声,想到自己方才那一瞬间的惶恐,不禁窘得低下头。 玄明笑道:“你在这里,若非不得已,我哪里舍得走远。” 两人一路你侬我侬地到了王殿,诸王已在。雪晴然依旧去了白夜身后,玄明却在诸王席位最末落座。白书在座首回过头来,远远看着白秀道:“阿秀,你看云王说娶亲就娶亲了,你就不能也快着点么?白礼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连儿子都抱了。你是想急死为兄啊。” 白礼没好气地说:“别什么事都带上我。” 两人旋即把白秀扔下,开始叽叽咕咕拌嘴直到周焉王白言出现。白秀不以为然地端坐在自己座位上,连看都不看他们一眼。 白朝就在白夜对面,身后依然是苌奥苌楚。苌楚的目光不经意掠过正忙于对付白书的白礼,没有一点温度,丝毫不像是春赛上向他示过好的样子。若是从前,雪晴然或许不会看得如此细致,如今她一和玄明成婚,不知为何忽然对这些敏感起来。想到苌楚既然对白礼无心,那当初她想进礼王府的动机就值得推敲了。她是白朝的伴当,个中因由不言自明。只是白朝想用这样明显的办法对付白礼,未免不智。 四周渐渐安静下来。周焉王开口道:“今日是为白夜白朝召集诸王。商讨调拨兵马之事。” 果然被玄明猜中了。 白颂先开口道:“既然世子和朝王子都是第一次征战,稳妥起见,还是多拨些兵力。” 白礼立刻不厌其烦地接口嘲笑道:“是呢,给白朝七十万人,给白夜一百万人,让全周焉男女老幼都带着锅铲子去保护我王族血脉。” 看得出白颂很想扑过来拽住他的领子疯狂摇晃。但他还是选择了淡定无视,只看着周焉王。 周焉王说:“书王,若你出兵渠梁,须得多少人?” 白书不假思索地说:“渠梁衰落,便是要其覆灭,也只需八万即可。若带上骁骑营的骑兵,还可更少。横云虚实未知,且多山地,不宜用骑兵,稳妥安排少不得二十万。但二十万终归太多,一旦应对不当折损进去,势必自伤元气,甚至动摇国之根基。所以——” 白夜冷冷抬眼道:“横云一草一木,一兵一卒,白夜都已清楚。横云若要反咬一口,除非雪亲王再世。” 白颂疑道:“听闻世子在横云时,不曾踏出雪亲王府半步,怎会有诸般韬略?” 白夜说:“耳濡目染,胜于耳提面命。” 雪晴然心中五味杂陈。她很想和白夜面对面,好好问问他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何他一回到周焉,立刻就变成了如此满腹韬略的将才。 ------------ 一九四 明灯之下是黑暗 翌日玄明早早醒来,因念着七日后城外校场要为即将出征的将士摆宴送行,之后便要去横云了,不得不及早去寻些药草备下。此前已去宫中太医院询问,但好几种珍稀的药草都没有。他不想追究是真没有还是御医不想搭理他这个半路出来的异姓王,反正自己去寻也是一样。 本该早早出门,奈何雪晴然久睡不醒,像是累着了。他生怕她一醒来身边没人,又要有一阵子惊慌,便收拾停当了,回来耐心等着。 大红的绣被上还沾染着昨夜残香,被子上细细绣着荷花鸳鸯。红罗帐下,她的面孔如霜如雪般白皙。许是因为帐中温暖,她的薄唇好不容易有了一点血色,点缀得整张面孔也娇艳起来。纤长细密的睫毛轻轻覆下,笼着一片淡淡的阴翳。无论醒时还是睡去,她的样子总能惹得人失神。只是她的眉心始终微微蹙起,便是睡梦中也难以舒展。 玄明俯下身,在她眉心轻轻亲吻了一下。他一定要寻到能令她欢喜展颜的办法,在这个美好梦境轰然崩塌破碎之前。 雪晴然却睡得浅,一碰便醒了。看到他就在面前,不禁露出个单纯的笑颜。 “我以为你会早早去山中……” “我想等你醒了再去。” 雪晴然猫似的眯了眯惺忪睡眼,发出个含糊不清的满足声音。他笑笑,再次凑过去,将她和被子一起久久地抱着,听着她的呼吸。 周焉王邑少有高山,仅王城四周有南屏维岩二山。维岩山上多石少木,南屏却山势险峻,茂林丛生,幽邃难入。 玄明独自在南屏山中搜寻了半日,将寻得的药草仔细收好,估摸着时候还早,便又往深山中走了走。山间幽寂,连空气都带着甘冽,令他怀想起幼年时光。 隔着陡峭的石壁,前面隐约传来水声。他不禁一笑,并不绕行,却有些孩子气地直朝着石壁下走去。到得近处,忽然灵巧一跃,攀着石壁突出的地方闪转腾挪,眨眼人已到了石壁上方石脊,接着就那么直直站起来,顺着只有半尺宽的石脊向前小步跑,这是他小时候经常做的事,为此不知挨了他二哥多少爆栗。 他打定主意回去之后要把这事给雪晴然好好讲讲。 石壁后面是一道宽阔的瀑布,素湍绿潭回清倒影,景致绝佳。玄明到得水边,掬起水来略微一嗅,辨出可饮,便低头喝水。 水声喧哗,他正专心饮水时,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个轻响。在喧腾水声,林间风声,草木摇动之声里,这个声音本不会引人侧耳。只是他实在太熟悉草木风声,才瞬间分辨出这是个不同寻常的响动。 这样想的时候,人已经一跃落下水潭。 数支冷箭贴着水面掠过,几个蒙面人从树丛中跳出来,擎着弓箭围在小小的水潭边。 潭水清冽,水下的游鱼石子毫发毕现,哪里还有半个人影。几人面面相觑,正迟疑间,突然从那挂瀑布中飞出一把药铲,正中领头一人心口。 众人大惊,乱箭齐发。不料箭簇远不及药铲重,一遇到瀑布水流便被卷落下去。待要再靠近,突然那瀑布里又飞出一样东西,鞭子似的抽在距离最近的人脸上。 那人手也不慢,一把抓住。定睛细瞧时,却是一条通体青碧的小蛇,正对着他的手恶狠狠地咬下去。 随着此人惨叫声响起,余下几人再也无心恋战,拖着受伤的同伴逃走了,却将死去的一个丢在了水边。 许久,玄明拧着衣服上的水绕出瀑布,来到死尸旁边掀了他蒙面的黑布。看看不认识,又掀了他的衣服。终于在他颈上发现一枚吊坠,上面用陌生的字印着一个符号。 他清楚地记得年幼时在他爹的书房见过这样的字,当时问起,云映湖说,这是周焉人从前的文字,不过写起来麻烦得要死,所以连他们自己都嫌弃起来,就不用了。 那么这个字,便是“朝”。 他摇摇头,觉得幸好被盯上的是他不是雪晴然。然后慢吞吞地提起脚,将死尸一点点踹到远离水源的地方,然后回头看了看,又绕到了瀑布后。那里有些东西让他感到莫名的在意。 悬空的瀑布后面原是山体石壁,却有个不大不小的洞口,恰好被激流挡住。洞口周围参差不齐,唯独下方十分平坦,倒像是一条常有人走的路。 他摸出随身带的火折子一试,居然还能用,便顺着洞口进去了。借微弱火光可看到一条小径蜿蜒通向山腹,也不知有多少人走过,地面已被踏得十分结实。 向着山腹中走了不知多远,前面隐约有了灯烛色。耳畔蓦地传来一个极轻的声音。虽然只是一声,却已足够判断出是镣铐喧响。 玄明慢慢走过去。隧道尽头原来是个山洞,洞中镶嵌着条条粗实的铁栏杆,乃是个极佳的牢笼。而那笼中锁着的,竟是个女子。烛光中,这女子一头长及脚踝的头发已然全白,身上却穿着干净华贵的衣饰,勾勒出姣好的身形,一张脸青春尚在,与满头白发全不相称。 她慢慢抬起头,突然扑到栏杆前,满脸惊诧:“世子哥哥!你来看晨岁了?你终于想起晨岁了?” 玄明顿时惊得呆住。一是为她这一扑,才得看出双腿都已断了,二却是为她的名字,她竟自称是晨岁。普天之下,他只听过一个晨岁,便是周焉久无音信的长公主白晨岁。 “世子哥哥,你终于原谅晨岁了?晨岁知错了,晨岁知错了!我不该偷偷抱走阿夜将他远送横云,他是你的儿子,是你的宝贝,我不该害他。世子哥哥,晨岁只是不甘心,你明明说了,你明明说了即使娶了孟慈做国后,你的妻子也只有我一人啊。你将这岁岁平安的玉佩断成两块,你说另外半块,你会永远留在身边的。” 她轻轻摸着胸前吊着的半块玉佩,急切的声音里带了悲咽,变得无比凄厉:“何况你都狠心杀了馨儿,她虽生来就是个盲孩子,可那是我和你的错,她毕竟还是个孩子,是你的亲女儿啊!她才生下三天,你就将她扔进宫外河里!阿夜出生的时候,你却亲自抱他给所有人看!就连阿夜的妹妹生而夭殁,你都还是抱着她不肯放手!同样是你的孩子,你为什么要这样对馨儿!世子哥哥,你打断我双腿,将我锁在这里这么多年,我都不怨,可你为什么要杀我的女儿!明明是那么可爱的一个孩子,因为她好香,像栀子花一样香,所以我才给她取了白馨做名字的……” 玄明向前踏了一步,轻声问:“长公主?” 女子猛地顿住,这才细细看了他一番,迟疑道:“你,不是世子哥哥?” 旋即呆呆坐回原处,自言自语道:“是啊,都这么多年了,世子哥哥哪里还会这么年轻……可你腰间戴了王族的金珠。你是谁?” 玄明正琢磨着要不要拉出白礼垫背,忽然白晨岁又恍然大悟似的:“你是白秀……阿秀正是这个年纪啊!” 她仿佛又有些高兴:“阿秀,你还记得姐姐么?那时候你还很小,王叔不在的时候,是我亲自抱你去了书王兄府里,把你放到采薇身边的。我嘱咐书王兄像对自己的孩子一样照顾你……他对你好么?你还记不记得,你那时最喜欢姐姐,总是跟在我和世子哥哥身后……” 她的神情忽然又变得黯淡:“阿秀,你去给姐姐求情,要世子哥哥来见我一面,好不好?他现在是周焉的王,没人会再拦着他……自然他是不愿意来,阿秀,你就告诉他,姐姐等了这么多年,就是想着再看他一眼,就一眼。不然,我为什么还要活着。阿秀,你去告诉他。你千万不要被孟慈看到,她会杀了你……” 她的声音渐渐淡了下去,终于不再出声,只失神地仰头看着洞顶。她身后身下的的石壁上刻满了无数字。那些字如同密密麻麻的伤痕,在这牢笼中形成了一个作茧自缚的漩涡。玄明再向前一步,就看出所有的字其实都是一样的。都是“正”字。 看着地下散落着许多磨圆的碎石,他忽然明白,那墙上的,必定是白晨岁在漫无止境的岁月里刻下的时间。他仿佛都能听到她拿着碎石敲凿石壁的寂寞声音。一天,两天,三天……无数天。 那满墙满地,总有上千个正字吧。究竟要怎样冷硬无情的心,才能将这个曾经满腹才华芳华倾城的她,打断了双腿锁在这不见天日的地牢中,一锁十几年。 一抹淡淡的天光从山洞上方倾泻下来。白晨岁仰起脸,痴痴地看着洞顶的缝隙,嗫嚅道:“你看,是光。每天只有一刻钟的时间,我能看到光。世子哥哥,你何时才来接我,我们一起去看栀子花,又香又白的栀子花……” 她将双手都伸到微弱的光里,露出一个苍白的笑容。 玄明轻声唤道:“长公主……” 笼中人毫无反应,仿佛已经将他忘了。 他默默看了白晨岁一眼,转身离开了这个地方。他听到她在身后轻轻地笑,痴痴唤着周焉王的名字。 ------------ 一九五 血溅如雨始惊风 七日后,沙场点兵。 诸王众将云集在城外校场。即将出征的将士十分昂扬自不必说,不知为什么许多官家甚至王族女儿也来了,香车华盖在校场外如云如霞。雪晴然不禁怀疑周焉的女子到底受的是怎样的教育,秉承的是怎样的价值观。 玄明说:“周焉素来尚武,女子都敬慕有军功的人。” 雪晴然因想着这一日又要木偶般去给人家做出兵的幌子,心中极为压抑。却又因怕他担心,便随口调侃道:“等我们回来,你也会成许多女孩追捧的人了。” 玄明很想解释一下说他并不期待,但又觉察到这不过是玩笑,便一笑而已,并不多言。 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个女孩银铃似的声音:“小叔叔,这人是谁?怎么有亲王的穿戴,还配着王族的金珠?” 两人转过身,见到个十四五岁模样的女孩,水汪汪的杏眼睁得圆圆,细挑的弯眉,艳丽的嘴唇,鬓侧簪满馥郁花朵,两条辫子一直垂过腰间。穿一件白衫外罩着孔雀蓝的艳丽褙袍,脚上是青色镶金的小靴。从头到脚都是充满生机的美丽。 旁边车上下来一人道:“你忘了,这是云王。你第一次看到时还说他很有男人味,若是个将军,当可嫁了。” 看到说话的是白秀,雪晴然才想起那女孩是白书的女儿白采薇,因为除了白秀上朝以外这叔侄俩素来形影不离。只是两人年纪相仿,眉眼又像,倒不像叔侄而像兄妹。雪晴然听玄明说了白秀幼年失祜,是长兄白书抚养长大,却不知他是何处听来这些,只当是白夜告诉他的。 “呸呸呸。”采薇往后退了一步,摇着手中罗扇,“小叔叔血口喷人,春赛那时我还不知是他呢。” 说罢看着玄明,杏眼澄澈,粉面朱唇,笑嘻嘻地说:“我周焉岂有道理收没本事的人来此!只是阿夜世子的朋友也便罢了,没有一点战功就封了王,若再连一点玄术都比不过别人,那怎么像话?” 玄明并不生气,只微笑敷衍道:“郡主说的是。” 不料采薇用扇掩住口,对一旁的白秀笑道:“这人对我笑了,小叔叔快救我。” 白秀喝道:“没规没距!什么话也敢说!” 采薇道:“这有什么敢不敢的?谁不知道这云王在横云皇宫时,连雪擎风那个歹毒女儿都被他这笑迷住了,不顾脸面地自己倒贴上来——” “采薇!”白秀打断了她,微微挑起的眼角带了与白夜相似的冷色,“世子听到这话,不拔了你的舌头去。还不跟云王道歉。” 他这一怒,采薇才终于收敛起来,别别扭扭地对玄明撇嘴一笑,浅浅施礼道:“采薇说的玩笑话,云王可千万别去告诉世子呀。” 玄明还了一礼:“自是不会。” 那叔侄俩方才与他别过,向着校场中去了。却听得采薇仍是声音毫不压低地说:“小叔叔,你害我向这样的人行礼,我告诉父亲去。” 白秀没有理她,却也没有责备。采薇的声音依旧花针般刺入玄明耳中,字字清晰:“那横云的公主长得可多貌美,夜世子为何不自己娶了她,却要让给这种没脸面的人?什么青梅竹马,要真是那样,他怎么还会和雪擎风的女儿……恩,回来的那些人都是怎么说的来着?” 白秀说:“你一个女孩,莫学男人家那些昏话。” 玄明已经很久没想起过羽华,更因一心只想着怎么和雪晴然好好在一起,几乎要将她忘了。忽然被采薇这样血淋淋地说出来,一时竟无言以对。其实无论何时何地,只要有人提及羽华,他总是无言以对,更何况是在雪晴然面前。若说话的是别人他或得反讥几句,偏又是个年幼郡主,逼得他不能计较。 方此时,忽然觉得手被人挽起。他回过头,看到雪晴然挽着他的手,温柔一笑。 仿佛又是幼时,他为了一盒点心和侍女胡闹,被她撞了正着。第二天他难受地站在院外不敢进去,她也是这样拉起他的手,展颜一笑。 他回握住她柔若无骨的手,默默向前走去。他真想在自己喉咙上切一刀。 雪晴然迫切想要他忘了采薇的话,四下看看,摇着他的手说:“玄明,你看那边是什么?” 不远处如同新落的雪一般挤挤挨挨的,竟是大群未长成的小羊。见到有人在看它们,小羊也纷纷睁圆了婴儿般水汪汪的大眼睛回看过来,模样煞是好看。其中一只还大着胆子朝这边小跑了几步。 雪晴然见过的小动物,基本只局限于从前小凤养的各种黄狗。忽然见到这样干净漂亮的小白羊,感到眼前一亮。若非有要事在身,她实在很想不成器的过去看一会羊再走。 玄明说:“你要是喜欢,回头带一只走。” 雪晴然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小声说:“我想要那只……” 玄明说:“那我去做个记号。” 说罢当真走过去,随手在一旁树上折下跟柳条,绕在了那只跑过来的小羊颈上。 雪晴然觉得那小羊配上碧绿的枝条更加可爱,一时高兴起来,也没那么压抑了,便跟着玄明走向诸王云集的高台。 周焉的史官已经见惯了这样的场面,因此只是轻描淡写地在册上写下:十六年秋,横云无道,世子夜伐之。 简单,朴白,没有任何细致点染。 因此除了当事人,后世再也想象不出那一日的盛景。身披精巧甲胄,眉目清俊秀美的世子;一身缟素娇颜倾国的公主;神采飞扬的年轻将士;潮水般铺到天际的整齐队伍;笼盖四野的飒飒金风。一切都像迎春节绚烂的烟花般,在初秋的微凉中热烈绽放着。 每一次战争,都是周焉人的盛大节日。 葛覃慢慢铺开檄文,声音借着玄术飘出很远。 以虺蜴为心,豺狼成性。近狎邪僻,残害忠良。杀姊屠兄,弑君鸩母。神人之所共嫉,天地之所不容。君之爱子,幽之于别宫;贼之宗盟,委之以重任…… 铁骑成群,玉轴相接。海陵红粟,仓储之积靡穷;江浦黄旗,匡复之功何远。班声动而北风起,剑气冲而南斗平。喑呜则山岳崩颓,叱吒则风云变色……以此制敌,何敌不摧。以此图功,何功不克…… 雪晴然微微眯起眼,觉得这初秋的阳光如此清澈,又如此刺眼。空气中有天气新凉的味道,令她想起雪王府的莲池。想必今年的莲池花开更好。她想,那莲池果然还是填上才好。 檄文宣读完毕,高台下所有将士同声呼喊,发出山呼海啸般震人心魄的巨大声音。秋风将满地碎金落叶卷入高天,看不清去向。 然后,忽然有一大片纯净的白色慢慢涌入场中。雪晴然遥遥望去,竟是她之前见到的小羊。那只颈上环着柳枝的小羊跑在最前,活泼泼踏着小步,眼睛像新月的夜晚一样纯净无邪。 下一个瞬间,一小队士卒围过去,纷纷抓住遇到的第一只羊,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在诸王面前,在璀璨的阳光里,将刀子刺进无辜羔羊的心上。 雪晴然几乎还没回过神来,便已看到艳绝的红色泼洒出来,溅得满地都是。玄明抬袖想挡住她的眼,却已来不及。那只带着柳枝的小羊惊恐地往回逃,不到三步便被人拖住,一刀砍下了头颅。柔嫩青翠的柳枝无声断开,落在地上,混着殷红的血,被人踏入尘埃。 无法反抗的小羊死前的哀鸣,周焉将士痛快的笑声,身边诸王从容的喝彩,一切声音卷集在一起,惊涛骇浪一般灌注到耳中。 喧嚣声中,雪晴然面色苍白地看着玄明,声音也如羔羊怯弱无力。 “玄明,”她颤颤地说,几乎没办法思考,“我想回家。” ------------ 一九六 夜世子一笑千金 屠杀的仪式已经完毕许久,诸王大多回府,只有预备出征的人还留在校场。血迹都被掩埋,到处都是篝火和油脂微焦的香气。白夜见玄明已不在,便离了周焉王身边,想去寻他。因听得甘棠说云王似乎往校场后面的小花园去了,便一个人朝着那边慢慢走去。 那花园是曾经某个将军打理出来的,后来的人看花开得好,竟也没让这园子荒废。今日许多年纪小些的官宦子女,因身份不足以参加宣告檄文的仪式,便都聚在园中玩耍。 白夜沿着小径一路走去,隐约听得山石对面有人,但那人只是原地打转,并没有挡路,他便径直走了过去。谁知刚一过去,突然被一把抱住,扑面而来一股淡淡的栀子花香,一个甜美声音欢笑道:“抓到你了!” 他不敢相信地低下头,见到一个罗帕蒙着眼睛的姑娘将他用力抱着,一只手已经摸到了他脸上。她脸上是个极灿烂的笑颜,好像有什么好事似的,嘴里还在喃喃念着:“这么高,像是二姐的侍女……可她今天没来……这是谁连笑都不笑一下,笑笑多好……好长的睫毛,真让人羡慕……眉毛是不是修过的这么直?倒像个……男人?” 她下意识地将手往下一摸,这才触到白夜胸前甲胄——而且还是平的,硬的。 她这才知道自己抓错了人,脸也红了,连忙放开手,却还是笑得那么灿烂:“宁馨失礼了——您也是将要出征的将士么?宁馨恭祝您得胜凯旋。” 白夜伸手将她眼上罗帕扯了下来。她的眼睛像葡萄珠般水汪汪,黑濛濛,带着一种不确定的游离。觉察到罗帕被取走了,她还是一脸欢喜的笑:“没用的,这帕子不过是个装饰罢了,宁馨的眼睛,天生就是看不见的。” 白夜微微偏起头,一时倒不知该说什么。想着若是玄明,一定可以寻到好听的话来安慰她。毕竟天生看不见这样的事,连他也觉得太残酷。 可他说出来的却是:“你叫宁馨么?是护国将军的女儿?” “是。” 这时,许是因为等了太久,宁馨的伙伴们终于从藏身之处出来,远远地喊她的名字。宁馨忙笑道:“我去了。” 便摸索着向声音来处走去。几个女孩年纪都小,只想着躲过她,便着意朝着路不好走的地方去。宁馨一踏上花丛间的碎石小径,顿时走不稳,只能慢慢摸着花枝往前寻。有些花分明带刺伤着了她的手,她却还是无忧无虑地笑着,走着。那些女孩远远地笑道:“傻宁馨,你抓不到我们的!” 忽然看到白夜就站在不远处,一张俏脸比女孩还好看,额前红莲又分明是世子的标志。一群人连忙争着跑过来行礼,只有宁馨听到声音,却不知发生了什么,仍站在花丛里。 那些女孩既着急,更想在俊俏的少年世子面前惹他注意,便纷纷喊:“宁馨,快过来啊!” “世子在这里,怎么都不知来见过!” “宁馨,下次不带你玩了!” 宁馨听得是世子,连忙摸索着过来,却忘了脚下是坎坷歧路。一脚踏偏踩上碎石,便痛叫着摔倒了。 女孩们简直想把她挖个坑埋起来,好别给世子看到自己的玩伴这么丢人。 白夜不看任何人,只朝着她走去。宁馨依然揉着脚想要站起来。白夜问:“带你进宫的人在哪?” 宁馨笑着说:“是爹爹带我来,他可能还在陛下身边。” 白夜不再多说,俯身抱起她朝周焉王所在的方向走去。宁馨顿时红了脸,想要挣脱开自己走。但白夜认为既然她看不见,让她自己走路势必会耽误许多时间,因此根本没有理会她的小挣扎。宁馨只好老实缩在他怀里,半晌,才轻声问:“你是阿夜世子么?” “是我。” 宁馨虽不好意思,却忍不住又笑了:“你的声音凉凉的,可是你的心是暖暖的。别人最多拉我一下,只有你这样送我回去。” 她说着,习惯性地摸着胸前佩戴的半块玉佩。白夜问:“那是什么?” “不知道。”宁馨移开手,想让他看清,“爹爹说,我一定得带着这块玉,它很重要……可他没有告诉我为什么,说要等我嫁人的时候才告诉我——” 忽然想起这是在一个第一次遇到的人面前,连忙掩了一下嘴,怯生生地笑道:“我真是无礼。” 这时白夜微微笑了一下。 这本是惊天动地的大事,因为白夜十几年的人生里还没怎么使用过这个表情。他也不知为什么,看着宁馨无邪的笑颜,自己竟会跟着笑了。只可惜宁馨却看不到他的笑。 两人穿过小径,一直走到小花园外。时间已经不早,周焉王身边只有国后和为数不多的几位将军在。 白夜低声说:“宁将军就在前面。” 宁馨忘了自己还在他怀里,连忙欢声喊道:“爹爹!” 她随后听到的,是一个玉盏落在地上碎裂的声音。 白夜不解地看了周焉王一眼,将宁馨放下来。宁馨因辨不出宁将军所在,依然带着无邪的笑颜,牵着白夜的衣袖。 宁将军慌忙唤道:“馨儿,还不松手!” 宁馨放了手,直朝着他跑过去。周焉王微微抬了一下手,似乎想要来扶住她,却又在一瞬间收了回去。宁将军已经迎过来拉住她,催促道:“陛下在此,馨儿,快见过。” 宁馨循着声音跪下,灿然道:“宁馨见过陛下。” 白夜清楚地看到了自己父王方才的全部举动,他失手打碎玉盏,想要来搀扶宁馨,他都看得清清楚楚。包括他此时的复杂神情,他也看得清清楚楚。 周焉后笑了一声。 周焉王瞬间恢复了淡然神情,仿佛方才一切都是旁人错觉。周焉后轻声念道:“宁馨……你许配了人家么?” 宁馨顿时涨红了小脸:“没有。” “本宫看你觉得投缘,咱们陛下的后宫现在妃嫔也不多,不如——” 啪的一声刺耳响动,宁馨吓得向后缩了缩。葛覃不明就里地跪在地上不敢动。他刚拿了一个新的玉盏给周焉王,却不知为何被他拿到手里就狠狠摔了,而且是直摔到周焉后面前。 除了白夜所有人都惊得跪下。这里有许多人从白言还是世子的时候起就认识他,看着他一步步走到今天,皆未曾见过他如此震怒。周焉后亦跪在一旁,白了面孔再不敢出声。 他侧目看着他的国后,声音冷得如同寒潭最深处的水:“不如什么?” “臣妾有口无心,陛下恕罪。” 周围人人都不明就里,以为虽然宁馨年幼,但周焉王也还不到四十,便是国后有心将宁馨迎到后宫,那也只能说是她几世的福分,谁也不会对周焉王有半点非议。他妃嫔之少,已经在历代周焉王中创下了纪录,够洁身自好了。 因此众人在心中兜兜转转的最后结论是,他可能是觉得宁馨是个盲女,收作妃嫔太荒诞。但果真如此,又哪里值得他对国后发这么大的脾气,而国后又明显对自己的错误认识得很深刻,似乎觉得他如此震怒是情理之中。 白夜看了周焉王一眼,慢慢走到茫然无知的宁馨身边,将她拉起来。 “我送你回去。”他说。 宁馨感觉到周遭不同寻常的氛围,连忙朝周焉王再拜一次,不等说话,就被白夜拉起来走了。 走了好远,她才轻声说:“阿夜世子,陛下为何生气?是因为我么?” “不是。” “……你这样话也不说就走了,他不会生你的气么?” “不会。” 过了一会,宁馨有些怯生生地说:“陛下生气了,以后,爹爹都不会带我出来玩了。” 白夜顿住脚,低头道:“你喜欢这里?” “喜欢。” “这里有什么好。” “这里的人都很好,愿意跟我玩。” “她们欺负你。” “可是世子对我很好。” 白夜想了想说:“以后再有人欺负你,便去告诉我。” 宁馨又绽开那样耀眼的笑容:“宁馨看不见,别人愿意陪我玩已经很好。她们也不算欺负我,我也不觉得不好。” 她停了停,又想起了什么:“夜世子,听说横云人都很温柔,不会像周焉一般成王败寇,这是真的么?” 白夜说:“举天之下都是成王败寇。” 这时已经走了很远,忽然看到玄明和雪晴然正在前面的马车旁,要上车了。他懒得开口猛喊,只一抬手,聚起阵不大不小的风抽过去。 那两人都听到了异样的风声,同时回过头来。雪晴然旋即有些惊讶地笑了:“小白……” 玄明见到白夜牵着一个漂亮女孩的手一路走来,也牵起唇角笑了。然而宁馨胸前的半块玉佩突然跃入眼中,他的笑容立时僵住。他实在已经留心这半块玉佩的去向很久了。 白夜已到近前停了下来。宁馨早听到雪晴然的声音,欢喜道:“世子,这个人的声音也是凉凉的好听,她是谁?” 玄明已从她美丽却茫然的眼神中看出她是个盲女,不禁脱口道:“白夜,这位姑娘的眼睛可是天生如此?” 白夜点一点头,对宁馨说:“这是云王和云王妃。” 宁馨连忙笑着施礼道:“宁馨见过云王,见过王妃。” 玄明听到她的名字,再看看那半块玉佩,顿时什么都明白了。细看时,发觉宁馨的面孔也像极了那幽禁深山的白晨岁。他的眼神再次扫过她被白夜牵住的手,不禁打了个寒颤。就算白夜握着的是刀刃,也没有此时情形更令人恐惧。白言没有将白晨岁的孩子溺死,而是将她藏在了宫外,藏得不让任何人察觉。可她却在此时此地以这样的方式与白夜相遇。上苍做事真真歹毒。 白夜看出了他变来变去的神情,便问:“你见过她?” 玄明心思急转,最后笑道:“只是觉得她生得有些像你,还以为是公主。” 白夜闻言仔细打量了宁馨片刻。 “不像。”他斩钉截铁地说。 ------------ 一九七 但愿长醉不愿醒 这一日发生太多事,雪晴然一回府便窝到帐中养神。那些新生羔羊的血,闭上眼便能看到。她不懂周焉人看到鲜血时的反应,他们竟然在笑,竟然笑得那样清净无邪。白夜站在诸王之中,连一丝一毫的动摇都没有,甚至比他们更加淡漠。 那真的是她自幼相伴的白夜么?明明是他深夜伴她去小凤墓前祭拜,明明是他将她从君颜手中救出,明明是他将她带离了横云皇宫。 她不觉烦恼地叹了一声,轻声念道:“小白……” 纱帐轻挑,玄明走进来,在她身边坐下:“累了么?” 这样的状态,说累了也未尝不可。雪晴然点点头,抓住他的一只手抵在额前。 玄明抽回手,俯身倚在她身边,将她整个人拥到怀里。于是雪晴然又不得不将许多烦恼一一放下,在他萦绕着苦涩香气的怀抱里满足地笑一笑。她又有一个家了。虽然没有恢弘府院,没有许多欢闹,却有他的温柔笑颜,有个她随时可以躲进去避风的怀抱。 此刻就算硬逼着她说,她也说不出他一点不好。他永不会像其他人那样多变,从一开始,他就是这样的雍容浅笑,这样的明亮目光。 “玄明,”她喃喃地说,“你身上的是茶香么?不太像……” 说着已经凑到他领口,猫似的嗅来嗅去。 “苦的是一种药,雪山里才有的东西,不小心沾上就去不掉。”玄明含笑看着她的憨态,“我幼时无知,跌到制药的地窖里去,被关了整整一天。出来以后,整个人都像个药丸子一样苦。我爹烦死了那个味,就另制了一样万年不褪的香,骗我在香膏里又浸了一天。当时身上那个味道……洗得整个温泉都变味了,也还是洗不去。” 雪晴然不禁笑出了声:“什么药,害你那么惨。” “药倒是个好东西。雪山苦寒,饮下一点药,便可保住心血,不会受冻致死。” “那你以后再去雪山,就都不怕冻了?” “是。虽然也冷得难受,却不会伤到性命。” “这么好的东西我也想要……”雪晴然念了一声,使劲往他身上蹭过去。 玄明说:“这样是没用的--” 话到一半,发觉她的纤纤指尖已经顺着衣领进去了,正在他锁骨上摸来摸去。摸到他吞咽了一下,便停下来,笑了,慢慢往回缩。 “也不是全没用,”他亦笑了,“说不定离得再近一些,就可以染上这苦味了……” 雪晴然想躲开,早被他拉回来。 “你想做什么……” “让我摸回来。” 这时寒燕端了新做的点心来给雪晴然。小侍女隔着重重纱帐,不能分辨出帐中人,只当是雪晴然又贪睡不起,便蹑手蹑脚去挑帐子,一边轻声唤道:“王妃--” 雪晴然立时红了脸,一把掩起衣襟。玄明撑起身挡住她,这才回头道:“寒燕,怎么了?” 寒燕已经呆住了,平日里端严勤谨的云王,此时衣衫凌乱,露出了许多平时难得一见的风光。一瞬间,她忽然领悟到了许多从前没有的东西,连退几步在帐外跪下:“奴婢知罪,云王饶我!” 片刻安静。帐中传出温和的声音:“王妃不喜欢看人跪着,出去吧。” 寒燕惶然退了出去,小心肝都要吓得跳出来了。她未见过面容清寒的王妃如此娇羞妩媚,也未见过沉静内敛的云王这般慵懒随性。 纱帐中,玄明低眉浅笑,在谁红得发烫的脸颊上轻轻抚了一下。雪晴然还没回过神,仍紧张地蜷着身子。这个受惊吓的样子让人有些心疼,他低声说:“没人了,我听着外面。” 雪晴然自己也听出了外面的安静,这才长出一口气,咬着嘴唇不出声。玄明一笑:“别咬了,咬坏了平白招人心疼。” 雪晴然别扭了一会,总算缓过来,又十分没记性地挨在他身边,没头没脑地说:“换走棠梨,我很开心。” “为何?” “要是今天是她看了你,我就不高兴……”她别别扭扭地说,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小白今天带的那个盲姑娘,是谁?” 玄明有些跟不上她的思路,想了想才说:“我也是第一次见……” “那你为何看着她一脸‘找到了’的神情?”她愤然抬头,酸溜溜地质问,“你一定是知道什么。” 玄明看着她这莫名其妙的醋劲,不知为何先笑了。雪晴然顿时一个翻身将背影留给了他。衣衫松散,露出一痕香肩,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他乐意上这个当,俯过去在她肩头亲了一下。 “我是想着‘白夜终于也找到了’。”他温声软语地说着,在她耳畔碰了碰,孩子似的腻在她身边,“你不高兴么?” 雪晴然不知嘀咕着什么,慢慢缩进被子里去。玄明正想跟过去,忽然想起什么,只帮她盖好被子,轻声说:“白夜那个不让人省心的,他还有个麻烦,我须得提前告诉他……” “麻烦?” “小事罢了。”他在她额前亲吻一下,离了帐子来到桌前。 素色纸笺展开,端秀字迹像要避着什么人一样迅速落下: 她实为白晨岁之女,亲缘太近,不可相守。 他想起白夜握着宁馨手的样子,心中难免跟着痛一痛。白夜那双冷眼下暗藏的温情,没有一人比他看得更清。连雪晴然都不知道,白夜是怎样走到他面前,郑重其事地说:玄明,你想要的,我都不要。 那时年幼,他双手交叠枕在脑后,在花架下惬意嗅着午后馨香。听到白夜那句话,也知他所指,便笑一笑,随口说:“就算你不要,也不会是我的。” 白夜顿了顿,坚定地说:“我不要,就是你的。” 他一直以为白夜孩子气,直到大婚之时将她从白夜府中接走,才又想起了年少之事。如今他眼看着白夜牵起宁馨的手,却只能赶着将他们分开。 笔停在半空里,他静静站在案前,难以抉择。这实在不能算是小事。 雪晴然窝在被子里,半睡半醒间犹在喃喃唤着他的名字。他略一回头,便可隔着纱帐看到她的轮廓。他愿意倾尽一切,用血,用泪,用生命去换来与她片刻相守。 他回过头,将那封长信慢慢写完。 翌日,周焉出师横云。 ------------ 一九八 塞雁高飞人未还 横云,木叶纷纷。 一早,来来往往的宫人无不步履匆匆且面色惶然。皇帝寝殿中一片令人压抑的死寂,在晚秋的寒凉中浸染了阴郁。 “不愧是雪王府长大呵。”皇帝终于说了看完军报后的第一句话,“用兵的方法都和雪慕寒一模一样。竟可一眼识破布兵最薄弱处,好毒的眼光。” 他身旁女子迟疑片刻,终还是轻声开口道:“陛下,太子求见。” 半晌,皇帝慢慢放下手中文书,低声叹了口气:“妙音,你在凤箫宫许多年,你能不能告诉我,雪流夏,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女子淡淡抬眸:“妙音不过是个宫人,怎敢妄断。知子莫若父,他是陛下的儿子,陛下自然是最了解他的人。” 皇帝干涩地笑了一声:“了解?从他十二岁时设计换掉了凤箫宫所有守卫以后,我便再不曾了解过他。他久已禁足凤箫宫,可是妙音你看看,每次千霜说出来的话,哪有一句不是带着竹子味的。” 妙音顿了顿,望着桌上文书没有说话。皇帝也随她望去,再叹一声:“周焉兵分四路进犯南方边境,一路上若遇叛归之人便厚加抚恤,若遇抵抗便屠戮殆尽,此举真叫人好生恼恨。” “臣妾不懂打仗的事,只盼望边关将士早日击退来犯,凯旋而归。” 皇帝疲惫地挥挥手:“叫千霜进来吧。” 不久千霜匆匆进屋来。外面其实还有许多其他朝臣在等待和观望,因皇帝始终不肯见夏皇子,人人都提心吊胆。太子主持朝堂已久,固然并无特别值得指摘之处,但沙场之事,没人经历过夏皇子那样的凶险。此前他被困纤蛮,数次遇险,最终还是走投无路时巧计引得兰柯古国与纤蛮动武,才得脱身。如今雪亲王已经远葬紫篁山,众人免不得将希望又放在他身上。只是近来太子的某些言辞主张,微妙的带了一些别的套路。 “父皇。”千霜见过皇帝,便抱琴站在他面前。长发顺着他的青衣垂下,带着不羁的颜色。入宫这么久,他身上那些年山川旷野的气息丝毫未减,只是眼神变得有些焦躁,如同一只鹰隼,却被锁在纤巧的金笼。 “说吧。” “周焉进兵迅疾,照此下去,其中主力不出半月就会抵达南方重塞信芜关。”他顿了顿,“此地有三重关隘,易守难攻,又如一道屏障锁住大半个横云。儿臣与几位朝臣商议,皆以为,白夜多半是要汇集兵力攻打此地。此地若得守住,时间一久白夜势必势穷。若守不住,则如长堤溃决,一发不可收拾,只能退守至千岁城。” “千岁城?”皇帝忍不住重复了一次,那不是已经快到王城了么。 “是。” 不知过了多久,皇帝才再开口:“可将镇守千岁城的主将速速调往信芜关。” “是。”千霜再施一礼,“如此,儿臣告退。” “千霜,”皇帝慢慢看了他一眼,“以后,只说你自己的话。我不想再看你没事就往凤箫宫跑,也不想再听到你这样一字不差的把你三皇弟的话背出来。” 千霜眼中闪过一丝窘迫,旋即扬起眉看着他道:“儿臣不明白父皇为何还要将三皇弟禁足。端木蕖珊原本不配入宫,换作儿臣,也不会娶她。如今大敌当前,山河动荡,为何要为了一个卑劣女子白白寒他的心!” 他说话时脸色越来越白,那是千霜后留下的弦梦在阻拦他。皇帝定定看着他,咬着牙一字字说:“怎么看人,不用你教我。千霜,以后不准你再去凤箫宫。你出去。” 两人互相瞪了一会,千霜终于熬不过痛楚,转身走了。 皇帝这才伸手去拿茶盏,却气得指尖发颤,不禁愈发怒从中来,挥手将茶盏摔在了地上。 妙音连忙过来轻轻抚着他的背:“陛下消消气……” “他竟问我为何要禁他弟弟的足。”皇帝怒极反笑,“他难道看不见一干朝臣整日往凤箫宫张望?他那心机通天的三皇弟若出来了,他还有什么立足之地?” 妙音不说话,只另寻了茶盏帮他倒茶。她的眼中没有任何波澜,如同完全静止的水面。 “从前他总是帮雪晴然说话,我以为他是年轻气盛,被那女子的美貌冲昏了头。现在他竟然替他三皇弟说话,我真真是……” 他简直寻不出合适的词,只能长叹一声。旋即又想起了别的事:“雪晴然竟甘愿给周焉人做棋子,真是人心难测。何时抓住她,必要将她千刀万剐。” 妙音将新茶放在他面前,依然不出声。皇帝站起身将她拢到怀里,声音里尽是怅然:“我的儿女都是这样令人不省心。到现在还没一个好好成婚。千霜桀骜难驯,流夏步步为营,雁回天真太过,聆岁又早早夭折。羽华本是我爱,却做出那等颜面扫地的丑事。” “陛下忘了……”妙音终于开口,话到一半又蓦地停住了。 “你想说雪轻杨?我宁愿忘了有他。”皇帝连连摇头,“妙音,你何时也能生个皇子,好让我放心。” “臣妾无福。” 她低下头,再不言语。许久,皇帝伸手抬起她的脸,不禁微有些惊讶:“怎么哭了?” 妙音眼中确有一层泠泠泪光,但那泪光下面依然看不出任何波动。她淡淡一笑:“陛下误会了,臣妾最近在织一幅锦,眼睛累着了,常常会这样。” 皇帝在她脸上碰了碰,轻声说:“叫御医看看,别累坏了我的小女子。” 凤箫宫中,夏清舞正在捣药。室内有莲花的淡淡馨香,她的嘴唇几乎没动,用极低的声音说:“陛下盛怒,不准太子再来凤箫宫,似乎仍是担心太子的位份受威胁。今日外面的守卫也多了许多,看样太子是来不成了。” 在她对面,夏皇子放下手中药材,情不自禁地笑了:“雪千霜于我并不设防,如此,父皇反而疑虑更多。他日千霜即位时,也不知父皇会怎么处置我。” “皇子……”清舞眉心微微一蹙,仍不疾不徐地挑着药材,“最后陛下定了要将千岁城的守将紧急调到信芜关。” “信芜关……那不是我母妃的故乡么。”夏皇子低头继续选药材,动作却慢了许多,“许多年没听母妃提过了,也不知外祖父还在不在那里。若得机会,该托去的人将他接走……” 他突然抬起头,微微睁大眼睛:“千岁城的守将?不就是张翾?” “是。”清舞迅速向窗外瞥了一眼,“此前联名上书救雪亲王的人都被降职了,张翾因为名字不在其中,才得了这个要紧位置……皇子知道的吧。” 夏皇子已经放下手里东西。他的脸色有些变了:“清舞,还能给太子送信去么?” 清舞摇摇头:“现在所有出入凤箫宫的东西,都要外面的守卫严格查过。出去的人也都被人牢牢盯着。奴婢已经试过让一个新来的宫女去送一碟糕点给丹霞宫,一路都有人看着,不等见到太子的面就被拦下了。” “既然如此,只好寄希望于雪千霜的脑子了。”夏皇子站起身,“若是让张翾去了信芜关,半个横云就没了。” “奴婢不懂……” “事关重大,你快去我母妃院里寻一块锦缎来。”他想了想,“深红的。” 清舞连忙去了。满室寂然,夏皇子轻叹一声,黛色的眼眸慢慢垂下。阳光透过窗棱照进来,在地上绘出他聪慧俊秀的影子。只是影子和人一样,都带了静穆的苍凉。 “晴然,”他轻声念出这个名字,“行军路上多风霜,你可千万……照顾好自己。” ------------ 一九九 死人骸骨相支柱 夜带一些微凉气息,天上的星辰映在湖泊中,难辨彼此。军中篝火也映在湖泊中,难辨真假。 在城上守军看来,这想必是一幅令人绝望的壮阔景象。 雪晴然从水中抽回手,静静看了一会眼前接天曳地的火把,然后起身背朝着城池向前走。她的白衣在夜色下显得有些不真实。 “莲儿--” 她抬起头,露出个笑颜,加快了脚步。玄明站在树下,并未带照明之物,而是抱着大捧秋百合。朦胧星光将他的眉眼氤氲在花香中,安静而美好。看雪晴然走近了,他便腾出一只手来牵着她:“天冷了,水也凉,以后还是留在帐中盥洗。” 雪晴然点点头,跟着他往回走,边走边说:“自从离开周焉,每到打仗时你和小白连看都不许我出来看。信芜关久攻不下,我来看看,歪打正着想出什么主意也说不定呢。” 玄明说:“战场终究是杀气重处。你身体弱,还是乖乖留在帐中的好。打仗是周焉人最擅长的事了,让他们尽情发挥去吧。” 雪晴然点一点头,不知不觉间双手都拉着他的手,仰起脸笑道:“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翌日天已大亮,雪晴然才在百合花香中醒来。她自幼便有些嗜睡,自成婚以来,玄明更是天天守着让她睡到自然醒。随白夜出征后,玄明总是在离营地很远的地方单独落脚。有时周焉的军队一早就走了,他也还是要坚持等到她睡醒了再追上去。如此一来,她不像是随军出征,倒像是出来游玩。 这一天早上,她却是被院子里低声议论的声音吵醒。细听时,是甘棠的声音,说世子寻云王去。 玄明说:“我不去--” 甘棠像是早料到这个答案,赶紧说:“世子已经派了一百精锐护卫来保护云王妃,甘棠也会守在这里,万无一失。云王,世子好像遇到了什么难事,只是不肯说出来罢了。” 玄明沉默片刻,匆匆回到帐中。雪晴然早已披了衣服起来,正等着他进来:“我和你一起去。” “我速去速回,你休息吧。” “我休息好了。”雪晴然眉心微蹙,“玄明,我也想出去走走。若是你和小白说话不想给我听,我就在外面等着也好。我想和你一起去……” 玄明一笑,并不言语,只走过来一吻堵住了她的嘴。好一会才放开她,含笑道:“外面那么毒的太阳,晒着你怎么办。” 雪晴然生怕外面那些玄术卓绝的周焉人已经听到了这番动静,只得红着脸说:“那,那你早点回来。” 等到玄明走了,她才自己轻手轻脚穿戴洗漱了。留一张字条,便隐起脚步,从帐篷后面溜了出去。她的身体才没那么弱,不需要他这样照料。她很想让玄明看到她健健康康站在阳光下的样子,不然这一路走下去,他不知要多辛苦。 雪晴然的住处照例远离周焉营地。不知为什么,才走出没多远,空气中便传来混浊的气息。她只当是帐中百合花香太浓,出来别觉得空气不好,未以为意。但越接近信芜关下,那难闻的气味越分明,令她不得不掩住半张面孔。 远远已经可以看到残缺的城墙。原来这一天早上白夜终于攻下了信芜关的前两道关隘,只剩最后一道,却因有位老将镇守,比前两道都更坚固。雪晴然猜想他们已将营地移至关内,连忙收了那耗人心神的玄术,直奔过去。 此处地势较低,要到城下才是平坦地形,之前都无法看清情况。她只觉得空气越来越糟糕,不禁有些疑惑,脚步也放慢。 忽然天上传来一声低沉喑哑的嘶叫。她循声望去,只见十几只黑色的兀鹫正在高处盘旋,不时俯冲下来,仿佛看到了什么东西。 她从未见过这样凶禽,很想仔细多看一阵。只是此地空气十分浑浊,因此不得不加快了脚步。 兜兜转转,终于踏上了高地--雪晴然却一瞬间睁大眼睛,只觉得一股寒气如同利刃瞬间劈开了身体,让人动也不能动。 血…… 一眼望去,全都是血。成百上千数不清的人静静倒在血泊中,任凭凶残的鹰鹫俯冲下来啄食。盔甲碎片,断裂的肢体,还有一些让人不敢细看的东西,全都浸泡在血色里。 又一声低叫,兀鹫俯冲下来。这次雪晴然终于看得清楚,那些兀鹫的眼睛,都是血红色的。那是啄食了无数尸身后带了血色的阴鸷眼睛。 雪晴然只觉得头皮发麻。她不是没见过死亡,可如此惨烈凄绝的景象,是她做梦都梦不出的。那些人无一例外地穿着横云军队的衣服,如同羔羊般惨死在周焉人手中。血腥和腐坏的气息在风中静静飘扬,飘向不知多远的远方。 为什么?她诧异地想,为什么会这样? 琴弦在耳畔铮铮作响,她仿佛又听到了白夜冰冷的声音:为我义妹报仇。 还有她自己亲口说出的话:如果这样会让雪擎风绝望,那就让横云变成地狱好了。 她机械地迈开脚,只觉得全身都已没有知觉。满地尸身当着她的去路,仿佛随时都会抓住她,质问她。问她为何要引狼入室,让周焉人蹂躏自己的故土。她走到血海深处,再也没有力气,从头到脚都打着颤。难怪白夜几乎声色俱厉不许她靠近战场,难怪玄明夜夜搜寻芬芳野花放在她枕边,难怪他们连提都不对她提起。她竟从没想到过,战争里人命竟如此之轻。这城下,怕有几千人吧?若没有她,他们可还会死得如此惨烈凄凉?横云果然化为了地狱,她可高兴么? 她不知自己是怎样走到被毁的墙下,只知走到那里时,已经再没一分力气,只想快寻到一个活人。 然而墙里的景象更加令人无法卒睹。依然是尸山血海,不同的是这里死的都是普通百姓。白发苍苍的老人,青春妙龄的少女,甚至蹒跚学步的孩子,全都层层叠叠倒得满地。母亲死前徒然护着孩子,儿子死前伸手向父母求救,却终只是定格在最后的姿势。一个被血模糊了的头颅滚到她脚下,空茫的眼睛瞪得大大,正对着天空的方向。天高地远,金风秋阳,他们永不会再见了。 雪晴然颤颤跪下,伸手去覆那双眼睛,可那双眼却无论如何都不肯合起,固执地瞪着天空。她咬住嘴唇,将脸扭向一边。无论望向哪一边,总是看到许多无法合上的眼睛。悲怆的弦音在脑海中铮铮作响,难成曲调。脑中有一条弦绷得紧紧,就要断了。 突听有人远远喊:“那里有人!” 她呆呆回头,见是几个周焉士兵正跑过来。他们穿过这样令人绝望的地方,却个个都在笑,一如从前在校场中屠杀羔羊时的笑容。在这样惨烈的屠杀后,他们笑得如此清澈。 “是个好漂亮的女子。”为首的一人最先看清她,“你是横云人么?” 雪晴然无法回答。纵然发问的是个陌生的周焉人,她此时也没脸点头。 “看衣着是横云人。”那人笑了,“这里都是死人,你怕么?跟我们回去吧。” 说着作势来抱她。雪晴然一躲,碰着一旁的尸首堆,顿时沾了半身的血。 旁边一人低声道:“别这样,若给世子瞧见了,咱们都要挨打。” 前一人摇摇头:“世子说了受降归顺的城不准杀不准抢,却并未说过要赦免这些胆敢反抗的人。你看这个女子生得这样美,我们放了她也不过便宜给别人。” 那人仍摇头:“世子固然不会多加过问,但今天一早我看到云王来了。听说他为了屠城之事,近来和世子颇有些不和。虽然云王是横云人,但咱们都知道他两人亲如兄弟,万一这时候给抓到了,不是两边得罪,死路一条……” 雪晴然听了半天,才知道原来就只有她茫然无知,玄明虽整天陪着她,却远非她那么清闲。 那人接着说:“既然她生得好看,不如送去给世子解闷。或是给云王,让他消消气。” 两人商议妥当,便来拉雪晴然。刚一伸手,突然啪的一声,一条鞭子抽过来,将那只手抽到一边。 两人回头时,见甘棠仍将鞭子向前伸着,叹道:“云王妃好身手,竟能绕过那么多侍卫一个人出来。再寻不到你,甘棠就要被醢了。” 玄明已经到了雪晴然身边,将她扶起来,轻声说:“我们回去。” 白夜冷眼看着一切,一言不发。忽然雪晴然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她什么都没说,然而那一眼的复杂却比任何语言都更令人心悸。 不解,痛苦,悲凉,永不能修复的伤。 他不禁微微睁大一双冷眼:“公主--” “小白,”雪晴然打断了他的话,“谢谢你来寻我。” 说完再不吭声,缩在玄明身边,朝远处走去。 白夜立时怔住,任由雪晴然走出他的视线,走向与他完全不同的方向。甘棠的目光扫到他握紧的拳头,连忙避开。许久,才听到他的声音,依旧那么冷:“走吧,我即刻绕路去千岁城等礼王,这里给云王处置。” ------------ 二零零 长夜冷雨孤枕寒 夜雨无声无息,将晚秋的寒凉慢慢送入营帐,渗入骨髓,与泠泠琴声缠绕卷结。 寒燕悄悄取下炉上的小锅,将里面姜汤倒进碗里,却先递到玄明面前。玄明走到琴案旁,轻声说:“莲儿,天凉了,喝些姜汤睡吧。” 琴声骤至,雪晴然抬头望着他,眼中全是畏惧:“玄明,做了坏事总要偿还的。我……” 玄明微微一笑,带了旧时灯烛般的温暖望着她:“就算没有你的缘故,横云也会遭此一劫。这些事,怎么算也不会算到你身上。” 许久,雪晴然带着怯意说:“周焉人……让我害怕。” 她眼中还有未尽之意。但玄明已经明白,回身将姜汤取了给她,低声道:“周焉将士不服一个年少的世子,白夜若一味阻拦,军心必定动荡。” 雪晴然默然不语。她还记得白夜小时候的样子,她和玄明还有其他人一起玩的时候,笑的时候,胡闹的时候,吵嚷的时候,他总是默默跟在他们身后,大大的眼睛如同秋水,寒凉却宁静,让人看了也觉得心中静静的好舒服。他额前一点朱砂,早已在岁月中无声沉淀成一片率真赤色,与他们缠绕在一起无法分离。她还记得他听到她说没有忘记相府诸般约定时的情形,那时他笑了。 她是看玄明看得太过专注,以致无暇顾及旁人。因此才会全然不知,白夜的眼睛是何时起如同玄冰般封住了一切心底所想,又是从何时起变得这样深邃,连血流成河的景象落入其中也沉得看不见。他做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 她不由自主地站起身,轻声说:“我……想去见他。” 半晌,玄明说:“他本要离开信芜关,是因雨一直下,信芜关守将又在战死前命人暗中挖毁了北去道路,这才耽搁下了。此时可能心情正不好。” 雪晴然短促地笑了一声。什么时候,他们也要像对陌生人一样揣摩着他的心情了。 这一夜雨声绵绵不绝,纵然是在玄明身边,她也依然无法安下心入睡。只要合上眼,信芜关下流血漂橹的惨烈景象便会清晰浮现在黑暗中,如同凄异的花朵,催人泪下。 不知到了什么时候,她终还是悄悄起身,披起衣服往帐外走去。寒燕和外面的守卫固然容易避开,想要不惊动玄明却着实花了她许多力气。她连寻一把伞都不敢,幸而帐门口正放着一把簇新的点墨纸伞,也不知是谁用过的,她便取了。 夜色下的信芜关显得异常险峻,两边山崖陡峭的形状倒让她觉得有些眼熟。雨水细密落下,洗刷掉了白日里浓重的血腥。白夜似乎已经命人将所有屠杀的痕迹就地掩埋,想必来年春天,这里的花会开得格外娇艳,那是枉死的人血肉养育。 雪晴然寻到周焉大军的驻地,只有这里是灯火通明,亮如白昼。她不再隐藏脚步,直走到守夜士兵面前去:“我要见小白。” 因白天之事,周焉兵将都知晓了她对白夜的称呼。普天之下只有这一个人敢用这样的称呼来唤他们的世子。 没多久,她站在了白夜帐中。 白夜像是刚被叫起来,正披着衣服坐在榻上。但他的眼睛又不像是睡过,冷冷的一脉清明。 雪晴然将纸伞收起,上面墨染的莲花也随之收起。白夜身上有丝丝乖戾的气息远远传来。她沉默片刻,开口道:“小白,为何要杀百姓?” 漫长的安静。 忽然白夜站起身,肩头外衣倏然滑落,他却看也不看,直走到她面前站定,微微挑起了眼角:“你又自己出来?” “你先回答我--” “我一点都看不出你和玄明是夫妻。”白夜像是根本没听她说话,“他只想着你,你只想着你自己。” 雪晴然不得不放下原本的问题,呆呆地看着他。 “他一直在后面跟着你。” “什么?” 白夜愈发睁大了眼,冷冷地看着她:“玄明为人,你会不知?” 雪晴然无言以对。玄明一向由着她任性做事,自己就在旁边小心照应着,临末再一个人去给她收拾烂摊子,若收拾得不好还会觉得都是他的错。这事从两人刚认识起就已经是这样了。她出来时还觉得自己千红之术用得好,经白夜一提醒,才回想起曾碰到许多东西。玄明玄术虽然不是特别出众,但那份警醒可远非她能及,怎会一丁点反应也无。说他一路跟过来保护她,那实在太有可能了,简直就是一定的。 她的心悬起来,几乎就要跑出去,却终又想起了最初来意,有些恼火地停住了:“你还没有回答我。” “若他们开城受降,便不会死。” “小白,”雪晴然没注意到自己已经发出了切齿之声,“守城的不是他们。开不开城,他们又如何能做得了主--” 白夜背转身,走回床榻,干脆地掀被子躺下,反手一挥,以玄术扬起十分夸张的烈风吹熄了蜡烛灯盏。帐中顿时一片黑暗,雪晴然还要开口时,已借玄术听到了外面人的小声惊叹。 “原来云王妃对咱们夜世子是这般相思难耐,大半夜--” “嘘!咱们快走远些,免得他们不尽兴……” 她赶紧跑出去,站在白夜帐外恼火地喊道:“小白!你……你这个柿子!野柿子!酸柿子!你为什么不听我说话!你起来!” 周围的守卫看到她出来,先是意外,而后很微妙的有些失望,接着听到她在骂白夜,个个都露出奇异的表情,不知该惧还是该笑。 雪晴然喊了几句,帐中却沉沉的没有一点声音,白夜是打定了主意不理她。她只得转身,咬住嘴唇在冷雨中回去。纯白的纸伞在夜雨中绽开,上面墨染的莲花幽幽寂寂。 一路泥泞寒冷,路过白天里见到许多死人的地方,她仍驻足不前。冷雨砭骨。她在冰冷的积水中跪下,朝着整个信芜关拜了三拜,这才回自己的住处去了。 夜色浓重,她几乎没有力气将千红术撑到进帐。才一进去,便颤颤坐倒在地。过了不知多久,方打起精神,慢慢脱了湿衣服,在黑暗中摸到箱箧,拽出了一件干净的穿上,然后小心回到铺上,在玄明身边躺下。他还是她离去前的样子,这让她轻轻舒了口气。连日劳顿,他想是累了,才并未察觉到她离开。 过了好一会,她在半睡半醒间听到衣料摩擦的细微声响。玄明移过来一些,将她整个人拥到怀里。他的怀抱温暖,将她满身夜雨的寒气都驱散了。雪晴然来不及惊讶,手也被他轻轻握住,慢慢贴到胸前。她的手像冰一样凉,触着他的时候仿佛都听得到融化的声音。 温暖和安心带来的睡意潮水般席卷而来。她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喃喃道:“……莲儿知错了……再不会了……” “恩。”他这样应了一声,将夜雨中走得湿冷的双脚缩了缩。 ------------ 二零一 几番风雨春归去 秋雨中,信芜关变得朦胧缥缈。 甘棠有些小心地说:“世子,那守将死了以后,本来已经可以夺关。谁知这关里住着个年过七十的老头子,是早已辞官卸甲的将军。他身经百战,既有谋略,又得拥戴,一朝代守信芜关,竟比之前都牢固得多。现下又从千岁城调了个新的守将来,两边加起来,这信芜关已是十分难攻了。” 白夜想了片刻,忽然顿了一下。甘棠以为他是不高兴,忙说:“众将士似在议论,说可以修书一封,询问礼王……” “去请云王和公主。”白夜没理他。 甘棠只好叹口气走了。 自从被白夜甩了一个背影之后,雪晴然再没有见过他。秋雨一直不停,信芜关守军趁夜掘渠,放水冲了一次周焉驻地。虽然白夜神一般立刻判断出了撤离的路线,但因人多,仍不免失了许多人马。对此白夜不置一词,既没有表现出惋惜,更没一丝常胜骄兵突遭败绩的挫败。他根本没有一点变化。 雪晴然听说此事后感到心情异常复杂。 这一天很冷,雪晴然换了件墨色锦袍,和玄明一起来到白夜帐中。 白夜说:“白礼已经往千岁城去。若不得及时支援,七成会死。” 雪晴然心中一震。白礼在她心中是个十分微妙的存在,既讨厌得要命恨不得他走远点,却又因欠他的恩情未还,希望他务必长命百岁心想事成。 白夜又说:“一月内尚破不了信芜关,因此无法北去。” 雪晴然震惊之余,仍然从他的话里分辨出一丝什么:“你已有办法了……这办法跟我和玄明有关?” 白夜似乎不情愿,咬了半天嘴唇,才终于说:“现在守关的是张翾。” 雪晴然没有说话。谁都没有出声。 深夜,门外突然想起随从的声音:“将军,守关的弟兄抓到一个人。此人身手不凡,从侧边的山崖下来,却不知所欲为何。” 屋里的年轻人一身戎装,眉目英气俊朗,面相原本带七分桀骜,不知为何眼神却很温和。 “带进来。” 房门打开。被五花大绑推进来的是个和他年纪相仿的人,只是与他的严肃不同,那人眉梢眼角都带了雍容俊秀的笑意,让人看了好舒心。 “你在这样雨中攀下信芜关的绝壁?”张翾感到难以置信,那人衣服都湿透了,但是一点擦破揉皱的痕迹也无。 那人对他笑了:“张将军别来无恙。” 张翾啊了一声:“你认识我?” 就在这时,突然从内室传来匆匆步履声。一个女子带了惊愕的声音同时响起:“将军,是谁来了?” 张翾忙说:“锦缎,你怎么还不去歇下--” 说话间那女子已经绕过屏风出来,温柔端静的眉眼一如从前。只是看到眼前情景的瞬间,她的整个面孔都白了:“玄明,真的是你……” 张翾惊讶道:“你认识他?” 玄明淡淡一笑:“阿缎……张夫人,好久不见。” 良久,阿缎先吩咐在场的随从全数退出去,这才说:“将军,他是公主身边的人。他在这里,公主也一定不远。保不准传言都是真的,公主就在周焉世子营中。” “不错。”玄明点点头,“她是回横云,为雪王爷报仇。” 张翾哑然。他自然一早听说白夜是以报仇为名出师的,却没想到这个名号居然是千真万确。雪晴然竟会真的随周焉大军同行。这其中有多少坎坷酸楚,他也可以想得出。他还记得当年饥馑,年幼的雪晴然何其谨慎,倒下之前还将自己的功劳转手按在皇帝头上。饶是如此,雪王府也仍然没能逃脱惨烈结局。 他没留心到自己双手都已握成拳。 玄明说:“兔死狗烹,雪擎风不是一贯如此么。若有朝一日张将军退了周焉大军,十之八九也难保自己周全。” 张翾没说话,慢慢去解了他身上绳索。从前朝中将许多兵权分到他手里,之后雪亲王多次寻他去府中,教给他许多用兵之道,甚至连哪些将领有那些特点都告诉他。他知道雪亲王实在是担心横云,担心到忘了自己的危险。他要救国,国却要亡他。 玄明谢过他,从怀中取出一样东西递给他。 张翾接过来,阿缎同时发出半声惊叫。那是一条撕下来的锦帛,上面有张翾亲手蘸血写下的名字。他本想以此保雪亲王,甚至都做好了死的准备,却被雪晴然撕下了。也正因如此,他才没有像那血书上的其他名字一样受罚受刑。 他轻声问:“公主是要我……献出信芜关么?” 玄明迟疑了一下,还是如实说:“她不想这里的任何一人受牵连,也不愿我带着这样东西来。但信芜关不破,她将永远失去报仇的机会。如今她已没有时间,因她只剩下不到三年时间可活,只是她自己还不知--” 这些事他最是清楚,也在心中思量过无数次。但是这样说出来时,他依然不能止住自己声音的颤抖。于是他停下,试图平稳自己的呼吸。 “怎会如此……”张翾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我虽然听说公主体弱,但又何至如此?” “雪王府被抄封时槿王妃死了,雪郡王被送到边境,亦是凶多吉少,雪王爷受尽折磨惨死……因为这些事,莲儿一度时时呕血,便是现在,也受不得半点劳累。大夫说她的魂会散,散得轮回往生都再不能寻到……” 他又一次停下。 阿缎愕然看着他,却在震惊和悲哀中发现了另一事:“玄明,你唤公主……莲儿?” 玄明略停一停,方点了头:“如今她不仅是我的公主,也是我的妻子。她的仇怨,也是我的仇怨。” 半晌,阿缎温柔一笑:“公主一向不愿轻言心事,她必定没有告诉你,从前她经常睡梦中唤着你的名字醒来。” 玄明有些意外地看看她。阿缎说:“夏皇子最恼恨的便是你呢。” “我最恼恨的也是他。”玄明叹了口气,仍然转向张翾,“莲儿深恨害她亲族的人,对没牵连的人却最心软。她不单不愿向将军开口,甚至看到两军交战伤亡,都觉得是一己之过。今日张将军便是不应,她也不会有怨。若将军念在她和雪王爷旧恩,愿意献出信芜关,云明愿将张将军夫妇护送到无冬之境九重天上,使将军永离凡俗纷扰。” 张翾自幼经历颇多,熟知无冬之境的各种传说,不由得上下打量他一番:“无冬之境,并非常人能去。我便是到了彼处,也未见得能进大门。” “我便是九重天云氏后人,可以为将军开门。”玄明毫无迟疑地说,“他日莲儿若有不测,我便陪她同走,云氏在雪山外一切资财,都交将军保管。” 阿缎在一旁看着两人交谈,不禁对自己一笑。她自以为相识多年,却发现她从来都没有明白过这个时时微笑的人。他的谦恭他的温柔,他的开朗他的顽皮,他的世故他的绝决,究竟都是几分真几分假,即便是此刻她也无法分辨。只有一样自始至终她都看得明白,便是他对雪晴然的心意。他的温柔笑颜可以送给每个人,他的心却永远不会分给任何旁人。 她知道献出信芜关的后果是什么,但是张翾犹豫时,她还是款款上前,轻轻牵起他的手:“将军,锦缎和你一样,是个没有亲缘的人。除了将军,我什么都没有。将军别顾忌锦缎。公主和雪王爷,是咱们两人共同的恩人。” 不用考虑她,她不值得他考虑。阿缎心疼地看着张翾率真的眼睛,意识到就连她的心思可能也是玄明早就算到了的。 许久,张翾低声说:“此事断不能让卿老将军知道。可怜老将军如此高龄还在奋力守城,我张翾,却要辜负他了。” 玄明说:“我会和白夜说,不伤他。” ------------ 二零二 一缕忠魂无断绝 玄明清晨回到驻地,远远便看到雪晴然撑着那把纸伞在等他。她身后很远的地方,周焉人正在准备晨炊。她孤零零地站在草地上,直到看到他,眼神才起了变化,直朝着这边跑过来。到了近前也不顾他全身湿透,小猫似的一头撞到他怀里。然后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弹开,拉着他上下打量一番,在他身上到处摸摸,再反复看自己的手。 “我没事,放心吧。”他知道她是在看他身上有没有受伤流血,不禁笑了,“事情已经办成了。” 雪晴然连忙说:“我就知道没有我夫君办不成的事……” 玄明情知她这句话说得刻意,却还是觉得有那么些喜欢听。在心里玩味了好几遍,直到自己都觉得自己很孩子气,方才转而说起逗她开心的话:“我还见到了阿缎,她比从前漂亮了。想是因为在你身边待得久,也沾了些秀气去。” 雪晴然悬着的心放下,听他这样说也跟着笑了:“阿缎从来都很漂亮,就只有你看不到。” 玄明接过她手里的伞,替她撑着往回走。雪晴然也不管前面就是周焉的营地,一路吊着他的手臂。她总要离他很近才觉安心,昨夜他在关内,她在关外,就算明知张翾不会为难他,她也还是心惊胆战挨了整整一夜。 两人走了没多远,便看到白夜站在一棵银杏树下,正冷眼看着他们。最后一批金色的叶子也已零落成泥,只剩墨色的树枝在雨中沉默交织。他的头发被雨打湿,丝丝缕缕凌乱地贴在白的脸颊上,眼神也被濛濛细雨隔住,看不清晰。 玄明略有些惊讶:“怎么站在这里?” “等你。” 白夜说完,便转身回去了。雪晴然望着他的背影,压低声音说:“玄明,上次他领着的那个盲姑娘,你可认得?” “怎会认得。” “我看小白对她很好。” 玄明沉默一会,淡淡地说:“天性罢了。” 信芜关下已经汇集了一个浅浅的湖泊。冷雨依然不停。十月,寒气砭骨,守关的将士还未领得冬衣,少不得叫苦。周焉军队亦未得过冬物资,却因久已习惯了周焉的酷寒,丝毫不以为意。只是连续三日,周焉人再未攻城。 第四日,信芜关铁铸的闸门缓缓放下,守将张翾带着关上守军开关受降。他走在最前,他的亲随在后,然后是冷得打颤的横云士卒,最后是关中百姓。 早已等候在外的周焉兵将立即拔刀围上去,将所有人团团围住。 信芜关出来的所有人立时都望着张翾,是他说出关后不会被杀。张翾背朝着他们,却不敢回头。这边雪晴然已经赶到白夜面前,一边本能地将手中纸伞撑到他头上,一边急道:“小白,他们已经开关了,他们没有反抗你!” 她的手在抖。白夜接过她手里的纸伞,再看着那些周焉兵将开始变得明亮的眼,一时没有说话。 一片令人无法喘息的死寂中,突然从高处传来一个苍老却有力的声音:“张翾,你这孽障!” 张翾身形一滞,旋即急急回头:“卿老将军……你为何不走!” 雪晴然亦随他仰头望去,所有人都仰头望去--高城之上,一位身披甲胄的老人正用手中剑指着张翾。苍苍白发从他的战盔下露出,在寒风冷雨中凌乱飞舞,雨水模糊了他的面容,只依稀可以看出一种极怒之色。他的声音因愤怒而发颤:“张翾,你这个不忠不义的畜生!我卿氏满门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你不得好死!横云生你养你,你竟引狼入室将它拱手送人!苍天在上,若雪亲王还活着,怎会让你这跳梁小丑为虎作伥!” 张翾望着城上正想开口,身后已经传来白夜极冷的声音:“雪王爷已死,是横云自己的皇帝杀了他。如今守不住这里的,也是雪擎风自己指派的人。” 卿将军悲愤难当,双手向着满是阴霾的苍穹伸去,用尽最后的力气悲道:“女儿,为父的没用,守不住这信芜关,对不起陛下封你的一个‘信’字啊!为父给你和三皇子丢脸了!无颜再见你们!” 关下,雪晴然愕然地睁大眼,声音几乎连不成句:“玄明,他,他是信皇妃的父亲,是流夏的外祖父啊!” 她顿时觉得手脚发凉,急急朝着城下奔去。然而为时已晚,卿将军已经以袖掩面,纵身跃下城墙。他的白发在细雨中划出苍凉的一笔,旋即坠入满地血污泥泞中。雪晴然和玄明几乎同时到得城下,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暗红的血在地上蔓延开。卿将军的眼睛睁得极大,直望着天空。他的瞳仁慢慢涣散,黑暗覆盖了原本的黛色。 和流夏一模一样,苍翠美丽的黛色。 城下响起撼天震地的恸哭声,信芜关最后的百姓齐齐向着死去的卿将军跪下。雪晴然亦颓然跪在血污中,绝望地掩面大哭。她竟害了夏皇子的亲人,她竟害死了信皇妃的父亲!卿将军到死还念着雪亲王,她却逼得他不得善终。 雨声陡然响了千万倍,在她耳畔汇聚成一片江涛翻涌咆哮之声。就算是这样的水声,也依然无法掩盖她心头绝望。 雨帘中,雪晴然毫无预兆地倒了下去。 玄明几乎是扑过来抱住她,声音惊得变了原样:“莲儿!莲儿!” 他的脸色只一瞬间便惨白如纸,连指尖都在发抖。三年还没到,他在心中发疯似的反复念着,三年还没有到啊! 雨还在下,像是永不会再停歇。周焉兵将隔着雨帘看着玄明。这个人奇迹般得了周焉王的信任和器重,却自始至终只为他怀中那个女子活着。 他们自幼受着周焉人特有的教育,不屑儿女情长。此时他们已经整齐地擎着刀,只等世子一声令下,便将面前男女老幼全部屠杀殆尽。只是那个人唤着妻子的声音,让他们或多或少分了神,仿佛心底最深处有什么东西被刀尖碰得痛了。 白夜撑着伞的手慢慢落下,那把点染着水墨莲花的纸伞砰然落地,溅起一片积雨。他急急上前,在信芜关的百姓面前站定。 “谁能救回公主,我便饶了你们,饶了整个横云--” 他额前的红莲印记透过烟雨,如同业火灼人,可他的声音是冰冷的,他的睁得极大的眼睛也是寒凉的,没有任何人能看出其中张皇。无人应他。他最后顺着每个人望过去,一字字说:“谁来救回她,白夜一生,再不杀任何横云百姓。” 片刻沉寂。一位花白头发的老人颤巍巍起身:“老夫是信芜关的大夫。” ------------ 二零三 生为旧恩死为国 营帐中,雪晴然静静卧在床上。玄明坐在床前,手握一捧淬血花,失神地看着大夫帮她诊脉。 那姓张的大夫仔仔细细诊了半晌,这才退到几案旁,提笔预备写方子。 四下寂然。他忽然想起玄明还在等着,便回头道:“尊夫人体质阴寒,需进些温性补药。另外,看她脉相似乎天生就有离魂一类病症,断然受不得大悲大怒之事,否则一朝受了惊动,别说孩子,连她自己的性命都要不保。还是让她早日回家养好身子的好。” 玄明怔怔看着他:“你是说她可以醒?” 张大夫呆了一下,旋即想起这年轻人在军前的失态,意识到他可能想得太严重了,便说:“尊夫人只是体弱不堪,又连日惊吓劳顿,这才引发昏厥,并无大碍。若不是身子弱,早该醒了。” 玄明如同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连忙俯下身看着雪晴然,恨不得她立刻就醒。冷静下来再看,这才注意到她并没有像从前一样快要没了呼吸,反而呼吸得很均匀。摸摸她的手腕,脉搏也清晰可辨。 他这才稍稍放下心,回味起张大夫方才的嘱咐。体质阴寒,受不得悲怒,若是一朝惊动…… 他突然抬起头来:“你刚才说什么孩子?” 张大夫有些畏惧地看着他:“是。尊夫人这样体弱,能够有孕极是不易,所以必得好好调养,稍有差池都会不堪设想……” 玄明诧异地看回他:“你说有孕?” 张大夫瞥见面前的年轻人脸色都变了,不禁脑筋一转,想到那女子生得国色天香风流妩媚,周焉那个杀人不眨眼的世子都为她许了一世诺言,难不成其实一切另有隐情比如这孩子……顿时僵住了。 许久,玄明犹自愕然道:“这怎么可能……” 她两次落入莲池,身体伤损难以想象,更天生体弱,魂魄不稳,怎么可能还会有孩子。 张大夫迟疑着低声道:“却是……不会错的。已有两个月了。” 然后,就看到玄明的眼睛一点点亮了起来,欢喜和惊奇的神采从眉梢眼角渲染开去,同时带着一丝暗藏的悲色。他忘了还在横云,忘了还有外人,俯身去在雪晴然唇角亲了一下。 张大夫觉得这人前后的反应变化实在有些微妙,不觉出了满身冷汗。他早听人说了周焉人杀人时都是目光清明笑容干净的,他纵然已经年迈,也依然觉得恐惧。 玄明却已经全然把他忘了,只低着头,小心将被子再往雪晴然身上拉了拉,上下打量着她。他这一生,实在少有这样心潮起伏的时刻。能舍却一切换来与她三年相守,他已觉得满足,何曾想过还会有这样喜事。可是三年时间,又如一个不散的影子,在他心头千回百转,步步带血。 只一瞬间,他已在心中做了百千计量,终归还是不得不将欢喜置于最前。他在雪王府时,总是逗着别人的孩子,却从未奢望过自己也能有这样一天。不仅他有了自己的孩子,而且这孩子要唤她母亲。当年他满心惊疑落魄雪王府时,做梦也不会想到这一天。三年又如何。三年足够他做很多事,包括为这孩子安排下一生安乐。 不知是否感受到了他的心情,雪晴然终于醒来,见他就在面前,且欢喜得眼睛都亮了,不禁有些疑惑:“玄明……” 玄明隔着被子将手轻轻放在她腹上,一时竟然不知说什么好,只是笑着看她。 雪晴然却因从不知晓三年魂灭之类缘由,只看他这一个举动,就突然明白了。 她惊叫一声,下意识地蜷起身子做出个保护自己的姿态。蓦地意识到多了个宝,她第一反应就是害怕失去。因为她已失去过太多。玄明将她小心拢到怀里,含笑道:“不怕,有我在。” 大夫远远看着,直到看雪晴然双手护在身前,眼中方露出一丝苍凉。 “当年饥馑时我儿若也能得一碗粥活下来,我也该有孙子了……” 冷不防听到这一句,雪晴然不禁怔怔回头。正要开口,就听到玄明带了叹息的声音:“周焉世子素来言出必行。我妻已醒,大夫放心回吧。” “我回与不回,并无不同。”年老的大夫低下头,“我活得够久了,看得也够多了。” 玄明不应声。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大夫瞥了一眼他怀中人,“周焉世子冷血无情,可对尊夫人却关心备至呢。” “他和我夫人是兄妹。”玄明简短地说。 张大夫再不多言,拱手退出帐去。莲花公主是雪亲王之女,天下皆知,她怎会是周焉世子的妹妹。雪晴然抬起头,在玄明脸上轻轻抚了一下:“玄明,你怎么了?” “还要往北走么?”他却问起了不相干的事。 她想了想,默默点头。旋即浅浅一笑:“不过,以后我只躲在你身后,好好照顾自己。” 玄明看看她的眼睛,轻声安慰道:“白夜已经指着天地立誓,一生再不杀任何横云百姓。放心吧。” 雪晴然感到极为意外,顿时呆住:“为什么?” “许是终于想通了吧。” 她一笑,却又觉得悲哀。他若早几日想通,说不定卿将军便不用死了。她又想起另一事:“张翾和阿缎呢?” “张翾说想要带他夫人隐居起来,可能已经走了。”玄明将她重新安置在枕上,“刚刚才醒,好好休息。我去叫人拿药来。” 雪晴然点点头,老实地躺好,又认真嘱咐道:“玄明,从今天起,要让寒燕多帮我做些好东西吃。” 玄明露出个贴心贴肺的好看笑颜:“好。” 外面依然在下雨,只是已经夹杂了零星雪花。地面一片泥泞,布满了深深浅浅的足迹。 信芜关幸存的人们默默跪在卿将军墓前,看着张翾祭拜完毕。他们的眼神各不相同,有悲哀,有惶恐,有不安,也有对他的怨恨和愤怒。 张翾将最后一坛酒倒在卿将军墓前,回头唤道:“拉过来!” 十几个随从费力地过来。于是跪着的人眼神都变成了惊愕。因为他们拉过了一口巨大的棺材。 张翾朝着卿将军的墓碑跪下,沉声道:“老将军,都说无国便无家,可我从前的家人正是死在天子脚下。当年我举家九口饿死在横云王城,只有我一人得了莲花公主相救,苟活至今。又蒙雪王爷悉心教导,才能抬头做人。莫说献城,便是赴汤蹈火,只要公主说一句话,张翾亦九死不悔。如今我连累老将军自尽,连累横云江山社稷,自知愧对雪王爷,愧对横云,是天下的罪人。虽然羞愧难当,却无半分后悔。惟愿以生报恩,以死报国。九泉之下与老将军相见,再向你请罪。” 在凄风冷雨中,他回身将一旁的女子拉过来,轻声道:“锦缎,早知你跟着我会有今天,我如何也不该去雪王府提亲。” 他说到死时都没有动摇的声音,在这一刻却带了颤音。阿缎温柔一笑:“将军,别说这样生分的话。今生命蹇,但求来世再见。咱们虽未同生,却能同死,也是福分。” 说罢从旁取过两个酒卮,仍然微笑道:“来世,锦缎依然等你来提亲。” 张翾点点头,接过她手中酒卮。两人同时饮下卮中酒,皆带着绝决。他扔下卮,将她横抱起来,朝着棺材旁走过去。不等走到,暗红带毒的血已从嘴角渗出,滴滴答答落下。他的脚步越来越慢,走到棺材旁已经快要倒下。周围那些随从原是追随他多年的亲信,个个痛哭起来,想要上前搀扶。他却摇摇头,轻声笑道:“我……已无遗憾……”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慢慢踏入棺内,抱着那个在孤独人世上陪伴他,温柔了他桀骜眼神的女子,慢慢合上了眼睛。 沉重的棺盖慢慢合拢,将尘世的苦寒雨雪完全隔绝。不知何时,那场像是没有尽头的冷雨终于变成了细雪。纯白的雪花纷纷扬扬落下,落在冰冷的棺木上,仿佛一首无声的歌谣。 ------------ 二零四 君心冷若严霜雪 腊月凛冬,横云王城人心动荡,店铺萧条。原以为坚不可摧的信芜关,居然被拱手送出,还有传言说周焉世子是为莲花公主报仇而来,更是令人不安。一时间,各处的莲花公主祠倒成了最热闹的所在。便是皇帝亲口下令烧了所有公主像,也止不住百姓在自己家中暗暗祭拜的风潮。不仅如此,已经开始有人在祭雪亲王了。 “陛下,呈玉关失守,复水城失守,聆山失守,元翠山失守……” “陛下,以上关塞重城有不止一处是不战而降的……” “陛下,白夜和白礼两股人马眼看就要在千鹤关汇合了……” “陛下,周焉人屠戮我横云子民,陛下要做主啊……” 皇帝忍无可忍地站起来:“都住口!” 殿上这才安静了。 很久,千霜说:“父皇,儿臣愿去千鹤关下。” 他是真心诚意想要去略尽绵薄,就算再怎么不喜欢,他也知道自己太子身份的重要。虽然无人敢言明,但人人皆知守将之所以屡屡倒戈是因雪亲王之事而心寒。若太子能够前去与他们同生死,齐进退,至少不会再出一个张翾。 然以他心性却万不会想到,朝堂上下近来之所以更重被禁足的夏皇子而非他,最主要原因便是夏皇子曾在极度险恶的战事中活下来,并且没有败。如今他忽然要求去千鹤关,虽然危险,却也正是扳回一局的最佳良机。 若是想到了这一层,千霜是根本不会开这个口的。谁知他虽然不笨,却素来高傲不群,原本不会往这样诡谲的方面想,更不要说眼下半壁江山都快没了,他委实不知道那些人在这种时刻还能有那么多闲心。皇帝很清楚他的本事,知道他去了也不会有性命之虞,当即点一点头:“如此甚好。” 这一天退朝后,千霜回到丹霞宫,发现那里已经收拾了两大箱东西要给他带着上路,当即冷道:“这么多东西,是要带去给我殉葬么?” 当即亲自卷了几件衣服,带上琴要走。立刻被人拦住,说已经备下了车马护卫,要收拾妥当摆开阵势再走。 千霜想不出举世间有谁能护卫得了他,便对丹霞宫上下一顿威逼利诱,抱着琴绕向皇宫后门。 这条路十分僻静,地上尚有残雪未清。他实在不想再给那群啰嗦的人追来,一时不免有些慌慌的。行至极幽静处,正要喘一口气,却忽然听到一阵哭声。那哭声凄厉又沙哑,如同一根尖刺,刺破了冬日短暂的宁静。 他不免朝着一旁一座清冷宫院瞄了一眼。那院门上书着斑驳的“冷月阁”三字,看上去十分陈旧。这时院内穿出女子的冷笑声:“公主别哭了,脚上的泡还不是自己走出来的。皇妃娘娘说了,公主这怨妇似的哭腔要是给外人听了去,那她可就不管奴婢客气不客气了。” 之前的人哭着恨道:“金坠,你再怎么得我母妃宠爱,也不过是个下人罢了!若是父皇知道你这样对我,你——” “下人怎么了。”另一人仍从容地笑着,“公主都把下人拉到床上了,此时也敢记起尊卑?那时节端木蕖珊可什么都说了。‘你都是做戏么?’公主呀,这话连奴婢听了都羞得慌呢。难怪念驸马什么都不要,说走就走了。这可真是有先见之明啊。” 千霜虽急着赶路,却着实忍不下去了。虽然他听说雪晴然离开横云只带走了一件旧时狐裘和一个从前的侍卫时也很不爽那个侍卫,但在羽华的事情上他却看得比别人更宽容。不就是爱了一个侍卫么?那他雪千霜从前还是个琴师呢。谁知道明天那侍卫会不会也摇身一变成为万人之上的亲王太子。当然,他一点也不希望腻着雪晴然去周焉的男人发生这样的转变。 这样想着的时候,他已踏入冷月阁大门,一眼便看到羽华坐在雪地里,面前都是打散满地的饭菜,黑黑乎乎的不像什么好东西。她面前站着个穿戴利索的宫女,发髻上插着一根金簪,还缀着颗金珠。 “去叫侍卫来,把这个宫女轰出去。”他指着金坠一字字地说,“羽华,她再来欺负你,就去告诉我。”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还是金坠最先回过神,连忙说:“奴婢都是奉了皇妃之名,哪敢欺负公主。太子殿下若不喜,奴婢再不来就是了。” 说罢规规矩矩退了出去。 羽华这才悲切切地扶着碧秀和青好的手起身谢过千霜。玄明一走,端木蕖珊见势不好,将当时情形添油加醋说了出来。皇帝震怒,将她迁居到冷月阁思过。宁皇妃也羞愤难当,恨不得杀了她,遂将她身边宫女全都拨走,只留下这两个最不中用的。金坠更是趁火打劫,时不时在她的起居用度上做手脚,磋磨得人生不如死。金坠仗着宁皇妃信任,从很久以前就一直喜欢寻机会欺负她,也不知她究竟因为什么事这么恨她。 这一切都无人过问,她虽爱面子,终究是养尊处优惯了,时常忍不住想哭。那些阳光炫目的白昼,寒冷寂寞的长夜,陪伴她的就只有自己的哭泣激起满院回声。她想着雪晴然是惨,可她这样的情形,说不定比雪晴然更惨。雪晴然再难受,还有玄明陪着她。她却没有任何人。 千霜见她有点呆呆的,知道她是被欺负得苦,不禁恼道:“父皇不是将九重莲玉牌给了你么?见之如见君,为何不拿出来?” 羽华哽咽道:“拿了又有何用。就算是父皇自己,都默认了我的玉牌和三皇兄的一样是作废的。” 千霜急着走,便随手将自己的玉牌取出来给她:“我们换过来,再有下次你就拿我的。父皇不给你撑腰,我给你撑。” 羽华愕然怔住,许久方才取了自己的牌子和他交换,一边又哭了。她一生都极少遇到人这样对她,她富贵时千好万好,也要时时担心不要惹父皇和母妃不悦。那时节多少人刻意取悦她,到头来都是为了利用她。如今她一无所有,那些人便鸟兽四散。有谁会像千霜这样不带目的只为帮她。 她哭得几乎说不出话,连声像样的称呼都忘记:“太子哥哥……” 千霜见她哭成这样,却又不忍心转身就走,只得叹口气,取条帕子帮她把脸擦干净,安慰道:“谁都要遇到些苦事,过去便过去了。你才十几岁,难道这辈子剩下的就都这么苦着么?等我回来,就带你离开这破烂院子,把你以前的好吃的好玩的都找回来还给你。到时候我看谁敢说个不。” 羽华点点头,将千霜的玉牌紧紧攥在手里。远处终于隐隐传来寻找太子的吵闹声音。千霜忙说:“我走了——” 在她头顶一拍,抱着琴就跑了。 羽华呆呆望着他的背影,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喃喃道:“我记起了,云凰没死时,三皇兄对我也是很好的……若不是母妃骗我去给云凰喝了那盏茶,说不定……他会一直对我很好……” 碧秀和青好都不知她在说什么。却听身后传来一声笑。几人同时白了脸回头,却见金坠不知何时已从后门绕了进来,正冷冷看着羽华:“皇妃骗你什么了?公主,病急了不能乱投医,说这话,就算你们是母女,我也不会坐视不理的。” 原来她不仅没走,而且还一直在暗处偷听。羽华亦冷笑起来:“母女?她哪里有一点像我的母亲?” “公主疯了。” “你才疯了!”羽华不顾一切地喊道,“是她和你要毒死三皇兄,是你们骗我把重莲散魂饮端出去!因我误将云凰认作流夏,她嫌弃我没用,才从此冷落了我!却不管我这么多年来心惊胆战,时刻担心三皇兄向我寻仇!他本来可以对我很好,父皇本来可以对我很好,君颜本来也可以对我很好,他们都是因为怀疑我杀了云凰,才会这样讨厌我!” 金坠微微怔了一下,旋即淡淡一笑,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般挑衅道:“公主,你若有种,去将此事说与圣上,看他会不会信你。” 羽华已经因多年的压抑突然爆发而彻底失控,立时切齿道:“去就去。” ------------ 二零五 血洗高城为伊人 千鹤关建在两山之间,远远望去,白的山白的关,难辨彼此。 千霜和守关将士们厮见一回,立即带着琴一个人出来溜达。此时已近黄昏,夕阳铺洒在千鹤关上,映出淡淡绯色。山上有些苍绿松柏,一直绵延到远处周焉人的驻地。他站在关上看了一阵,觉得那树丛中藏人极好,终究令人不放心,便踏着积雪走过去了。 这光景令他想起当年在千岁城紫篁山。也是这样的黄昏,他在苍茫竹海中失了方向,直到月亮升起还不能离开。索性就在雪地中坐下,抚了一曲迷魂引。然后,雪晴然就出现了。她一笑,所有风花雪月诗酒琴歌便都褪色,在她那炫目惑人的笑颜里悄悄退场。 他叹口气,一步挨着一步慢慢往前走。直走到夕阳褪尽,明月高悬。清冷的月光透过林木洒下来,在地上编制出无以言表的奇异图案,看上去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千霜走了神,更因幽暗的林间到处是积雪,竟未留心到自己走到了一处矮崖边,一脚踏空,直直地滑了下去。 他虽然完全可以中途起来,却因觉得这样滑下去充满了罪恶而愉快的自由感,索性护住琴,一直滑到了底。然后就躺在雪地里,觉得凉凉的好惬意。 忽然听到不远处传来一个惊讶的声音:“那人滑下来就不动了,难道是受伤了?” 千霜蓦地睁开眼,一颗心不受控制地怦怦跳起来。这个声音为什么很像雪晴然? 他几乎想跳起来,却瞬间改了主意,仍旧静静躺着不动。在皇宫闷了那么久,他至少学会了忍耐。 那个脚步声渐渐近了,忽然被什么止住,而且是个男人。他带了淡淡的笑意说:“我去看。” 说完直走到千霜身边。说时迟那时快,千霜睁开眼的同时,一只手已经拨动了琴弦。那人听到风声急急躲开,竟也够快。只是这样一来,他便略微让出了一些位置,恰好够让千霜看到他身后满脸惊讶的雪晴然。 玄明只看一眼已认出了千霜,躲开弦梦一击,即刻迅速退回雪晴然身边,将她挡在身后。 雪晴然亦认出他,顿时变了脸色,轻声说:“玄明,我们快走。” 千霜听得清楚,他料不到分别了这么久,她见她的第一句话就是快走。来不及细想,弦梦已动,将她定在原地。 他以为她会像从前一样挣扎,说些俏皮话骂他,谁知她竟一动也不动,只望着身边的人,颤声说:“玄明,我被他的玄术所缚,恐怕走不了。他不会伤我,你快走。” 玄明不懂她的意思,只因看到她害怕的样子,想来扶她。刚一伸手,指尖却触到尖锐的风刃,立时流出血来。他愕然停住,看不到的风刃,他从未见识过。 雪晴然回头道:“千霜,你说吧,你要做什么?” 千霜却看着玄明道:“你刚才是不是叫他玄明?玄明,不就是从前我皇妹的那个侍卫么?这个薄情负义的东西,你害得她被幽禁冷宫,吃着冷饭穿着布衣,连个下三滥的宫女都敢欺负她。你倒好,跟着新主到周焉去了。雪晴然是比羽华漂亮,但是就凭你——” 在他说话时,玄明只是略带惊讶地看着他,心中实在只想着怎么脱身。因他已从雪晴然的语气中推测出,千霜的怪异玄术是他难以应付的。 但雪晴然自幼最听不得别人说玄明不好,当即恨道:“雪千霜,他好还是不好,关你什么事?你好,你很好,你最好,你全家上下都是天下第一的好。你这卑鄙小人,快放开我!” 她竭力让自己心平气和,因为大夫说她的孩子比别人的都容易出事,要她一定不要有一点不妥。所以她才会晚上出来透气,因为这个时候的山里不可能有人,是最安全的。谁知竟会在此遇到千霜,真是前生冤孽。 千霜说:“你跟我回王城,我就放了你。” “你做梦——” 与此同时,玄明突然动手。千霜只觉得眼前一花,金错刀已至眼前。他急急躲开,喉咙上已被划出一道血痕,全仗着有琴隔在身前,才没有被他一刀杀了。待要反击,却被他逼得无法动手。纠缠之间,雪晴然身上的弦梦已经不知不觉散了。她立即全力聚起风,袭向千霜。 千霜被她的风刃震得睁不开眼,眨眼身上便落下数处刀伤,每一处都是直奔性命而来。他想退开些好寻机会结弦梦,谁知玄明永远比他快一步。眼看要撑不住,千霜突然提脚扬起地上积雪。玄明为着不被雪雾隔住视线,不免向后迅速一躲。 只这一瞬间,千霜已触到琴弦,切齿道:“你就是太快了!” 雪晴然惊叫一声,拼了命想用玄术挡住那个凶险的弦梦。然而直到此时,她才知道她对千霜的弦梦并不了解。从前他并未结过如此浩瀚恐怖的弦梦给她看过。那个弦梦一瞬间就如业火般铺满了整个山谷,玄明连连躲闪时,千霜却已到了她身边,将她和琴同时抱起,朝着千鹤关急速退去。 玄明见到这情形,先是微微一顿,随即停止了躲闪,踏着遍地未散的弦梦追过来。那些尖利弦梦立刻在他周身刺出许多伤口,他却像全然不觉,只拼命追过来。千霜见他追得近了,只单手将雪晴然和琴一起环住,另一手却结出个更可怕的弦梦。 雪晴然被他半拖半抱,极为难受,更因担心孩子,不敢用力挣扎,只能蜷缩在他怀里,费力地说:“别伤他,我……跟你走……” 那个弦梦直朝着玄明落下。玄明听到响动,猛然闪身。一片积雪被激得四散溅开,他几乎停也未停地穿过雪雾,千霜却已不知去向。 他觉得全身血液都在这瞬间变冷。片刻后,他急急追向千鹤关方向。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皇帝失控地吼了一声。他已多年不曾有过这般惊惧。便是横云山河破碎,他也没有此刻这样的不安。 “千鹤关守将一夜间被刺杀干净,每个人都是一刀封喉……那这个人如果来到宫里,不是也要将我一刀封喉吗?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地上跪着的人面露犹豫。 “你说话!有什么话就说!” “回……回陛下,听活下来的守卫说,杀人的是周焉的一位亲王。因太子……掳走了他的王妃,才会如此震怒。” 突然的安静。 一声刺耳的巨响,是皇帝将案头花瓶扫到了地上,摔得粉碎。他的声音抖得听不出原样:“千霜……他要什么样的女子没有……怎会如此……蠢啊!” 那人叹了口气:“那位王妃,便是昔日莲花公主。” 皇帝猛地抬起头。 “按那周焉亲王的说法,莲花公主极力抗拒,不愿随太子同走。太子硬是掳了她,却未回千鹤关,而是不知去向。对方在千鹤关寻人不着,极怒之下便杀了所有守将。第二天……白夜便带着人马散着步入关了。” 皇帝已经气得发不出声音。 “据说白夜入关时也很不高兴。虽未破誓杀人,却将千鹤关的皇族灵位全都……剁成了木屑铺地。” 许久,皇帝颓然坐下,低声道:“退下。” 等到四下无人,他才紧紧皱起眉,自语道:“一个女儿死了,另一个名声败坏,还揭发她母妃毒害皇嗣。一个儿子整日算计,另一个不死不活,还有一个根本不长脑子……霜儿,我真是……累了。” 他的叹息声在空荡荡的房间中激起一片涟漪,道道都是寂寞的颜色。 ------------ 二零六 凤箫重逢伤彻骨 第三天,千霜终于带着雪晴然回到了皇宫。其实他本想远走高飞再不回来,只是周身越来越痛,几乎已经到了无法忍受的地步,不得不回来寻他父皇。 时值上朝,千霜风尘仆仆踏入王殿,一手紧紧拉着雪晴然。 皇帝立即挥手道:“来人,将这个妖女拉到城墙上千刀万剐!” 雪晴然裹着从前的那件白狐裘,隐约露出染墨长袍的下摆。她一笑,笑颜如花朵般在清冷王殿上荡起早春的颜色。 “全天下都知道周焉出师是为我报仇。现在杀我实在是感激万分,正好叫天下人都知道,雪擎风有多么心虚。”她似乎丝毫不慌,“我若真到了城墙上,也保不准会将从前旧事一件件说出来,我见过的没见过的,世人知道的不知道的,全都说给天下人听。” 皇帝紧紧抿了抿嘴唇,转而对千霜说:“千霜,你知不知道,她是周焉亲王的女人,因你掳走她,她夫君一夜间杀了千鹤关数十守将,致使群龙无首,白夜踏入关中时如履平地。” 此言一出,阶下两人都露出意外的神色。千霜已回过头来,愕然道:“你夫君?雪晴然,你夫君?” “是。”雪晴然一咬牙,甩出最后一张牌,“他本不愿随小白来横云,只是为我罢了,因此一路上也不曾出力。但若我在这里有三长两短,他定会追到这里,让每个人都尝尝被人割断喉咙的滋味。” 皇帝声音极冷:“你把皇宫当成什么地方……” “你若不相信便杀了我!像杀我父亲一样,像杀云庄主一样,像杀四皇叔一样!” 皇帝的目光在她说出“四皇叔”三字时凝滞了一个瞬间。随后他忽然冷静下来,沉声说:“年少无知的事谁都做过,你既然回来了,便不要再荒唐下去。莫在此胡言乱语,遵你父亲的遗愿,去凤箫宫陪伴流夏吧。” 雪晴然知道这不过是缓兵之计,她若要平安,最好是就势紧紧跟在夏皇子身边寸步不离,只等玄明来接她。 她在心中斟酌了一下,没有出声。王殿上下所有人都知道这沉默便是默认,以为她终是年少多情,难舍与夏皇子的情意。唯独千霜不信,看着她道:“别想周焉人会来救你。不管谁来,我都会杀了他。” 雪晴然不屑道:“身为太子,你还是先想想怎么给千鹤关枉死的守将一个交代吧。” 夏皇子正在仔细作一幅寒梅图,铺满整张桌子的画纸上,极细致地描绘着大小各异的花朵,灵动得仿佛能嗅到梅香。 突然门被猛地推开,清舞急急跑进来,顾不得他正画得专心,低声道:“皇子,公主来了!” 夏皇子放下画笔,看着纸上梅花淡淡一笑:“羽华前几日刚在父皇面前告了惊天动地的一状,将她母妃送进了冷宫。难道她是终于察觉到宁妃羽翼广布,并非冷宫可拘,所以想来向我求救么?告诉她,我忙着给云凰上香,没空见她。” “不是她,是雪王府的公主啊!”清舞颤颤笑了,“皇子,听说太子用整个千鹤关作代价夺回了公主,可才到殿上,陛下就下旨送公主进凤箫宫了。皇子听听外面的吵嚷,是宫人们在收拾凤箫宫花园里的落花轩,预备让公主搬进去呢。” 片刻安静。夏皇子终于回过神,连忙快步跑出门去。才到门口,便看到雪晴然站在院门口的样子。初雪的光芒映在她脸上,混合成妩媚的颜色。她的气色看起来好极了,不仅没有从前离去时的苍白憔悴,反而从头到脚容光焕发,如同一朵花开得正盛,雍容艳绝。 她看到他,先露出个欢喜笑颜,这才慢慢走到石阶下:“流夏,你还好么?” 夏皇子一眼便看到她头上玉簪,仍是他幼时给她作礼物的那支。他走下石阶,定定看了她好一阵,这才轻声说:“你终于回来了。” 随着这句话说出口,他再难压下一年来思念她的种种苦楚,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抱她。雪晴然却向后退了一步,带了歉意为难地看着他:“流夏,我……并非回来,而是被雪千霜劫持来的。横云皇帝也不过是想留我做人质,也许明天就会从我身上拆下个手手脚脚之类去威胁小白退兵。” 夏皇子的手臂落了空,只得慢慢放下。清舞在他身后看到这样情形,不禁又惊讶又失望,轻声唤道:“公主,你不留在这里么?” 雪晴然也看到了她,便含笑点一点头:“就当我是回来看望流夏和杨皇兄吧。舞儿,我已不是横云的公主。你若愿意,唤我一声云夫人。若不愿,就像他们一样叫我云王妃。” 她偏起头略听了听,仍然微笑着说:“落花轩像是收拾停当了,流夏,我好累,好想……睡一会……” 说话间她已露出困倦之色。舞儿想着夏皇子若伸手可能又会被她躲开,连忙去扶住她。 雪晴然跟着她往落花轩的方向走去,走了几步又回过头,轻声说:“流夏,我不想死……” 夏皇子机械地点点头:“我会保护你。” 雪晴然有些晕头转向,倚在清舞身上,自己何时到了落花轩,何时睡下,一概不知,猫似的睡了饱饱的一觉。醒来时却忘了身在何处,仍然抱着被子一角喃喃唤道:“玄明,我饿了……” 夏皇子坐在纱帐外,原本听到她翻身醒来的响动,已经端起一碗汤。紧接着却清晰地听到了她唤玄明的名字。一瞬间仿佛时光倒转,又回到了从前那个凄寒雪夜。他抱着病重的她在凤箫宫走了一夜,她在他怀里唤了一夜别人的名字。 他不得不放下碗,先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然后轻声唤道:“晴然,来吃东西。” 帐中突然就安静了。好一会,雪晴然终于出来,衣衫头发都已收拾得整整齐齐。夏皇子低下头不看她。从前他们在她帐中争夺玉镯,雪亲王来了,她胡乱将被子盖盖装作睡着,一派天真无邪。如今她是因为已嫁为人妇,才会这么谨慎小心么? “流夏。”雪晴然唤他一声,仔细看了看桌上的菜,确认了没有任何大夫说过不许的东西,这才在他对面坐下。 夏皇子默默看着她吃完,淡淡笑道:“你比从前吃得多了。” 雪晴然听了不仅没有不好意思,神情中反而带了一丝不易觉察的欢喜,得意道:“我不仅吃得多,而且睡得也很好。” 夏皇子好一会才止住笑,随口道:“从前多吃几碟点心都不肯,怎么这回也不怕胖了?” 他只是随口选了句最不要紧的来说,雪晴然却立时顿住,心中瞬间闪过许多念头。夏皇子固然是这皇宫里对她最好的人,但他毕竟不会时时刻刻守在她身边,她自己也要避嫌。眼下她的性命一时半刻还不会受威胁,但是稍有差池,她腹中的宝贝却不见得能撑到父亲来救。就算没人惊扰她,这几天的起居饮食也难保稳妥,大夫不准她吃的东西还多着呢。若不让夏皇子知道真相,恐怕他有心照顾也还是难得周全。 夏皇子见她突然半天不动,迅速思索下问道:“晴然,你有什么为难之事么?若有,至少给我听听,看能否帮你。” 话音未落,雪晴然已经起身到他面前跪下,低声道:“流夏,我在横云已无任何人可以相信,唯独信你。” 夏皇子无声地笑了,他已经开始习惯她如此生分,不会再为她这样举动而心头酸楚。他低头在她头上拍了拍,轻声说:“从前是我愧不能照顾好你,但若说守信,必以性命为之。” 雪晴然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神没有任何伪饰,一如最初的赤诚。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因难以抑制的欢喜带了颤音:“流夏,我……有孩子了。” 夏皇子猛然睁大眼睛,怔怔的如同石像般苍白不动。就算是雷劈到头顶正中,他都不会如此刻这般震惊。他天天想夜夜想,想到了她离去后的各种可能。她会出嫁,会报仇,甚至会用横云为父陪葬……他都想到了,却惟独不曾有一次想过,她会有孩子。她腼腆却幸福的笑颜令他头晕目眩,只觉得整颗心都向着黑暗的无底深渊中坠下去。 半晌,他微微抿一抿嘴唇,对她温和地笑了,尽管那是一个极度苍白的笑。 “我会留心,不让任何人发现这件事。” “恩。”她点点头,露出满足的微笑。 夏皇子想再拍拍她的头,却觉得自己的手有千斤重。他不必问也知道那是谁的孩子。他等了那么久,最后等到的却是最残忍的答案—— 面前这个女子,将与他永世无缘。 ------------ 二零七 告诉我,如何忘却 这夜下起了清雪,没有风,整座王城都静静的。千霜匆匆走过藻玉宫,却见一个宫女手持宫灯,跪在路边。 他停住脚:“你是哪一宫的?这是在做什么?” 那宫女微微抬起头,似蹙非蹙的秀眉,愁绪迷蒙的眼波,声音也有些怯生生的:“奴婢翠暖,是这藻玉宫里的。公主说想请太子殿下去坐坐,让奴婢在此等着。还说若太子没空去,就把这盏灯给太子带着照路。” 千霜一笑,接过她手中宫灯:“那小姑娘还好么?” 翠暖怔了一会才明白他说的“小姑娘”是指羽华,连忙点头道:“公主今天回来后好多了,合宫上下都感激太子恩德。” 这一天退朝后千霜因想到自己答应过羽华带她离开冷月阁,便专门去了一次。羽华因没有皇帝亲口赦免,并不敢动。他一手拽起她的手腕,一手拎着她的小包裹,一并送回了藻玉宫。之后他才知道自己不在期间,宁皇妃已经因早年谋害流夏和云凰事发被幽闭冷宫,而揭发她的人就是羽华。此事令他脊背发凉,觉得这有点像母女相残。但想想宁皇妃之前对羽华也不怎么样,更因心情本来就不好,便没去细想。 “她喜欢什么,你们就去跟我说。”他嘱咐道,“别让她再受欺负。” “是。”翠暖低声应下,“奴婢听到公主说,现在只有太子殿下对她好,她一定要寻机会帮太子的忙。” 千霜摇着头笑了:“一个小姑娘能帮我什么。叫她好好照顾自己就行了。” 说罢继续赶路,并没有去藻玉宫中看羽华。 等他的背影都看不到了,翠暖才慢慢起身,揉着酸痛的膝盖往回走。她膝上旧伤发作,痛得厉害,挨了不知多久才回到羽华院里。 “公主,太子拿了宫灯走了。说要公主好好照顾自己,有什么想要的,就去跟他说。” 羽华静静坐在暖炉旁。一旁的水晶缸中放着各色艳丽好看的水果,她只凝神看着那些水果,好一会才开口,却说起了似乎全不相干的事:“青好说凤箫宫的宫女,今天将做好的东西倒了?” “是。似乎是夏皇子说那几样东西莲花公主不喜欢吃。” “有不喜欢的东西是常事。”羽华轻轻敲着水晶缸,“但我从前与雪晴然同在寒枫阁时,没见她有那么挑嘴。三皇兄也好,她也好,都是喜欢耍心机的人,一点点小处,说不定都是大事。” 碧秀在一旁接嘴道:“奴婢那会路过凤箫宫的花园,特意留心听了,莲花公主好像病得厉害,在吐呢……” 翠暖狠狠瞪了她一眼,碧秀这才不说了。但羽华已将她的话听了进去,沉默一会,皱眉道:“翠暖,你给我老实说,凤箫宫倒掉的都是些什么东西?” 翠暖嗫嚅道:“奴婢与青好急着给公主取东西,没怎么看清——” “你是不想再见到卿梁了吧?”羽华冷笑一声,“军营里现在正缺人,我看他去战场为国效力最好。你们那个娃娃不是刚满月么?不怕以后盂兰节没人给他放河灯。” 翠暖立时面色惨白:“奴婢确实看不清,只远远嗅到像是有菊花凉茶和炖鸭。” 羽华凝神想了一会,又问:“那别的不说,这两样东西有什么共同之处么?” 翠暖低头不语,碧秀却又想到,脱口道:“这都是些寒凉的东西,体质虚寒和有孕的人都不能吃。” 翠暖急得恨不能去堵上她的嘴。然为时已晚,羽华蓦地睁大了眼睛:“听说她已和周焉人成亲了。她这样,该不会是怀了孩子吧?” 她有些失望地坐下,喃喃道:“若然如此,太子哥哥怎么办。他不就是喜欢雪晴然么?现在雪晴然孩子都有了,我回天无力啊……你们退下吧。翠暖,你也回家去吧,明日再来。” 等到满室寂然,再无旁人,她才对自己点了点头:“无论如何,我要见她一面。若是太子哥哥注定得不到她……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玄明,我杀不了你,至少也要让你陪我难受。” 雪晴然一早醒来,便收到了羽华下的帖子。言多年姊妹,一朝分别,多有不舍,虽有误会,不应生隙,于当日事,有隐情相告。 雪晴然叹了口气。想到玄明,她并不相信羽华会这么心平气和。羽华从来就不是这样心平气和的人。但她也算不出玄明何时才能来,若是直接和羽华闹翻,一旦牵扯出去,不仅自身难保,恐怕还会祸及池鱼。 思前想后,终是应下了。只是推说身体不适,要羽华来凤箫宫。 不过卯时,羽华便带了翠暖来到落花轩。她之前在冷月阁受了委屈,多少有些憔悴。反倒是雪晴然此前跟在玄明身边,没受过一丁点的苦,因此看上去光彩悦人。 羽华来此之前已经反复练习,却还是在进门瞬间又想起了当日在藻玉宫地牢,玄明抱着宝似的抱着雪晴然,却对她漠然转身,只留下一个背影,夜夜扰她魂梦,苦得她她连哭都哭不出。他为了雪晴然,将她的心扔在地上践踏成泥。如今雪晴然就在她面前,竟一改那时垂死的惨状,变得这般明媚娇艳,她怎能不苦,她如何不恨。 沉默间,雪晴然先起身向她行礼:“羽华姐姐,请坐。” 清舞警惕地站在她身旁,给羽华倒茶时都带了小心。雪晴然从她手里接过茶盏,亲自递给羽华。 羽华心中正乱,出于习惯性的礼数,还是伸出双手去接。就在这一瞬,她看到了雪晴然腕上绕着的一条朱红丝绳。 早在去往周焉的路上,玄明为着给雪晴然解闷,将这条练手用的丝绳给了她。后来经历了许多事,她一直都将它绕在手腕上,心里闷时便解下来自己玩。原本是和那个手串戴在一起的,只是这丝绳绕得更松,一伸手便会露出衣袖。 羽华伸出的手立时被烫到似的倏然收回。玄明也曾不止一次用这条丝绳哄她,她怎会认不出。只是回想起来,每一次他都是为了欺骗她。 雪晴然看羽华突然现出怒色,只道她是恼恨自己,仍耐心将茶盏一直送到她面前放下。 羽华紧紧咬住牙,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因她已嗅到了她手腕上萦绕的苦涩馨香,虽然极淡极淡,却是她无数次梦到过的。她的梦至今还被这毒一般的苦香熏染着,那是她刻骨铭心永生难忘的气息。 清舞几乎同时也握了过去,另一只手扶住雪晴然,扬眉道:“文淑公主,早上的帖可是说了今日是要姐妹一起说说话的。” “一个下三滥的奴才给我滚开!”羽华放开雪晴然,反手一巴掌打在清舞脸上。 清舞顿时修眉高挑,眼含怒色。从小到大,连她正门主人都没动过她一根指头,突然被羽华如此折辱,实在是心有不甘。只是一瞬间想起了夏皇子的嘱咐,这才低眉顺眼,先挡在了雪晴然身前。 若是从前,雪晴然定然要去保护清舞。但此时她只好迅速退到羽华碰不到的地方,这才开口道:“羽华姐姐,好好的这是怎么了?” 羽华眼也不眨地看着她,一字字地说:“你没有嫁给周焉人,你嫁给了玄明!” ------------ 二零八 辱妻杀子的仇怨 藻玉宫内,庭阶寂寂。宫女们诚惶诚恐地退到公主院外,屏息凝神不敢妄动。从前也有过这样的情形,那时驸马念君颜突然出走,文淑公主走投无路,便如今日这般谁也不见。只是那时节有个百伶百俐的玄明在,三言两语哄得她回心转意。今时今日他不在,也没人知道公主这样是何原因,因此更加害怕。 羽华将自己关在房中一个时辰。永远都没有人知道这一个时辰里她在做什么。最终她推开房门,倚在门里沉静地唤道:“翠暖,你过来。” 翠暖随她走到屋里,冷汗已经打湿了里衣。羽华走到最里的床榻前,寻出个小巧的盒子来,将那层层机巧的锁扣打开,露出里面几个形状各异的瓷瓶。她将其中一个玫色的瓷瓶取了送到翠暖面前,冷声道:“去将这药放进茶水里给太子送去,再告诉他,雪晴然要见他。” 翠暖颤声道:“公主,奴婢不知这是什么药,但太子是公主唯一的依靠,奴婢怕……” “怕什么?”羽华冷笑一声,“我这是帮他。他得不到雪晴然一世,得了一时也是好的。” 翠暖呻\/吟一声,软软地跪了下去,哀求道:“公主饶了奴婢,此事无论是给太子察觉,还是给三皇子知道,奴婢都要被诛九族。求公主念在奴婢姊妹多年的服侍,饶了奴婢!” “你不去便是碧秀去。”羽华仍将药瓶向前伸着,丝毫不为所动,“你也知道她比你笨,更容易败露。或者我先叫卿梁把他儿子抱过来,在这里等着你?” 翠暖痛苦地抬起头,将药瓶接过来,仍忍不住低声说:“公主,三皇子定会知道此事。到时好不容易化解的恩怨,恐怕又要……” “少废话。”羽华打断了她的话,兀自朝着外面走去。她难得的不带任何人在身边,独自走向凤箫宫。 “若是说起云凰临死前的情形,就算是他,也会暂时忘了雪晴然吧。” 外面又开始飘雪。雪晴然倚着熏笼,心中算计着玄明来到的时间。千霜带着她往西北方走了一天,然后因为痛楚难捱,不得不回到王城。如此一来,玄明势必更难追来,因他并不知道千霜和弦梦之事。想来想去,总觉得今天是没什么可能了,明天犹未可知,但后天多半是稳妥的。到时候她该怎么逃走,又该怎么向流夏交待呢?卿将军之事,两人都没有提起过,但她心里无时无刻不在忐忑。若是换作小时候,正该去和他在一起好好待一会。 这样想着的时候,渐渐有些睁不开眼。正在半睡半醒时,忽然听到传报,说千霜太子来了。 她迷迷糊糊地想,怎么流夏没有拦住他,他来做什么…… 房门突然被打开,夹杂着霜雪气息。清舞已经拦在门口跪下:“太子殿下,公主她睡下了。近来公主身子弱,难得睡得好。太子有什么事,还请去三皇子房中略等片刻。” 千霜俯身拉住清舞,将她一把拎出房门:“我等不等关你什么事。” 说罢当着她的面关了门,怄气似的将门随手插了起来。 雪晴然听到关门声心中一惊,情急之下,连忙裹着被子装睡不动。 千霜走到榻前站定,这才说:“别装了,我知道你没睡。现在还不到中午,你睡得着才怪。” 半晌,没有回应。他叹口气,寻一把椅子坐下,旋即四下看看。他觉得这里好像很热,却又和平时的热有所不同,难以言明。 “回横云吧。这里才是你的家。” 雪晴然翻个身,厌恶地说:“我家在哪我比你清楚。天不早了,你回去吧。” “不是你说有事寻我么?”他微微皱了一下眉,“这屋子这么热你也不怕闷死?” “谁有事会寻你。”雪晴然慢慢回过头,声音益冷,“这屋子我住着正好。嫌热你还不快出去。我是有夫之妇,你不想要名声我却想要。你出去。” 千霜热得心烦,微一抬头,正见她面上三分嗔怒,七分妖娆,不知为什么只觉得好看得紧。被子从她肩头滑落,露出薄薄的寝衣。许是因为方才那番来回翻腾,寝衣领口有些松散,露出霜雪般白得近乎透明的肌肤,明明那么瘦弱的人,那片雪色却在衣衫下绵延出花朵般的娇娆丰腴。 他觉得有只手在心头轻轻一晃,将他整个人都点燃焚烧。他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人已走到床前,俯身抱住她。 雪晴然惊得叫出声来,旋即恼怒地挣扎着想将他推开:“雪千霜,你还有没有一点羞耻之心!你想做什么--” 一声脆响,是她的衣带被千霜硬生生扯断,他的手触到她,不带一丝温柔。 雪晴然意识到不好,她从前虽然并不是很喜欢千霜,却对他的为人十分信任。从最初相遇至今,他若想对她不轨,实在不知有多少更好的机会。此时他却与往昔判若两人,不知是出了什么差错了。她竭力挣脱,顾不得衣带散乱,朝着门外跑去。才到屋子中央的白色地毯上,突然被他从身后一把拖住。她愕然回头时,见到千霜眼神迷离,没有高傲没有孤冷,没有任何有尊严的东西,只有欲望。她还来不及多想,人已被他按在地毯上。 恐惧从头顶传到脚心。她的声音怕得发颤:“千霜,求求你,不要这样对我,不行……” 她本能地想护住自己,却被他牢牢扣住双手,动也不能动,只能由他撕碎她的衣衫。落花轩外的宫女们同时听到一声半是抽泣半是尖叫的声音,然后,每个人都清楚地听到了轩中那位公主的哭喊。她以难以形容的痛苦声音喊:“流夏,救我--” 清舞顿时面无人色,颤抖着喊道:“快去告诉皇子,快去告诉皇子!” 旁的宫女也吓得变了声音:“太子来时早已去请了!三皇子和文淑公主不知在谈什么要紧事,谁都不见!” 凄厉的哭喊声将整座落花轩填满,带了断断续续的哀求。令外面的人听到了都觉得自己身上也在痛。清舞转身朝着夏皇子院中飞跑去。她跑得那样慌,头上点缀的绢花珠翠都被甩得落下,她却全然不觉,一径跑过去。 夏皇子的院门口守着好些侍卫。不仅有凤箫宫的,也有藻玉宫的。清舞被人拦住,不顾一切地朝着院中喊道:“皇子!你中了他们的计了!公主不好了!” 只片刻,夏皇子已跑出来,急急到了她面前:“出什么事了?” 侍女面无人色站在门口,从头到脚都在打颤。惊恐之下忘了礼数,竟紧紧抓住了他的衣袖,“太子他,他,公主……” 不好的预感已经慢慢浮起。夏皇子轻声说:“清舞,把话说清楚。” “太子闯到公主屋里,强要了她……” 夏皇子向后退了一步。 清舞含泪道:“公主喊着你的名字,喊你救救她,外面的人都听到了。皇子……” 夏皇子不待她说完,转身朝着院外去了。清舞绝望地坐倒在地,却见羽华终于从夏皇子房中出来。她的脸色亦是苍白的,眼中闪闪皆是恨色。她想做的都成真了,可她并没有觉得欢喜。 夏皇子赶到时落花轩内外已悄然无声。他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慢慢升上来,急忙一跃到石阶上,狠狠拍着门:“晴然!晴然!” 他不知道自己声音里全是绝望。门那边没有任何回应,他尽全力聚起风,朝着那扇门劈过去。 门终于开了。千霜站在门内,长发散乱,滚落在尽是褶皱和鲜血的衣襟上。他唇边有长长的血痕,分明是女子的指甲挣扎中划出。 夏皇子看到那道血痕,只觉得全身的血都直冲上头顶。他一生没有过如此失控的时候,顾不得任何其他,握紧了剑柄快步跑过去。 他与千霜擦肩而过,听得千霜颤声朝着院外喊:“宣御医来!快!” 与此同时,夏皇子的脚步猝然停住。 满地都是撕碎散乱的白色衣料,地毯一角的沉重香兽被碰翻,香料散落满地,幽幽余烟掩不住满室血腥。雪晴然倒在绣着红梅的白色绒毯中央,千霜的青色外袍覆在她身上,却覆不住她身下急速蔓延开的暗红血色。那血漫过点点梅花绣,在白毯上渲染开一片如云红花。 夏皇子奔到她身边半跪下:“晴然--” 雪晴然气若游丝,脸色青白,已经听不到他的唤声。夏皇子怒喝道:“雪千霜,你到底做了什么!” 千霜猛回过头,眼中不知是悲是怒。然而他终不能回答夏皇子的质问。 夏皇子纵有千百句话来讥讽他,却终究不想再与他多说半句,只连声唤着雪晴然的名字。 半晌,雪晴然微微睁开眼,嘴唇缓慢地动了几下。他跪在地上细听,便听到她用尽最后力气发出的悲凉声音。 “流夏,我以为,你会保护我……” 她慢慢合起眼,再没有任何知觉,只有最后一滴泪,顺着合上的眼角慢慢滑落。 夏皇子握起她的手,自己的手却不住地发颤。他想好好留住她,却将她碰得支离破碎。 不多时,御医匆匆赶来,只看雪晴然一眼,便惊惧地抬起头,目光在千霜和夏皇子之间来回一次,最后落在衣衫不整的千霜身上:“微臣斗胆,太子可是……” “你都看到了还问什么!” 御医不敢再问,匆匆道:“请太子和皇子出去,叫侍奉的宫女进来。” 千霜轻声说,“我要看着你们把她救回--” 夏皇子站起身,同时拔出剑来朝他挥过去。千霜本能地一躲,剑锋撞在一张桌上,将桌子击得粉碎。 “太子,”年老的御医求道:“再有拖延,怕连公主的性命也难保了!” 千霜颓然转身,走出门去。 ------------ 二零九 杨皇子的一耳光 天上又开始飘雪。落花轩内外寂然无声,只有宫女端着清洗的水出入的脚步。腾着热气的清水,端出来时都变成了血色。淡淡的血腥在冷风中消散,夏皇子静静站在门口,手中长剑在雪光中反射出冷冷的光芒。他不敢想一切是否太迟,只有些神经质地将手中剑握紧。 千霜远远站在风雪中。他原本穿得单薄,稍微厚重些的外袍又留在了轩中,只剩一层单衣。可他的苍白脸色却绝不是因为寒冷。他一生孤傲,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会做出这样的事。他固然喜欢雪晴然,喜欢到会去磨她抢她。可他却断然不会这样对她。前因后果,他已隐隐猜出。他只觉得上苍狠毒,明明他那么爱她的笑颜,却总是阴差阳错要引出她血泪。那蔓延了满地的鲜血,今后必将夜夜浸透他的梦境,穷极一生。 风雪寂寂,庭阶悄悄。 不知过了多久。宫女们不再换水,听不到任何动静。天很冷,但院中等候的人额上都沁出了汗水,风一吹便冷冷的让人心中也跟着更凉。 房门终于开了。御医走出来,朝着夏皇子一揖。 “皇子,公主性命勉强保住,只是孩子没了。” 千霜闻言顿时惊得犹如五雷轰顶。孩子。原来他害的不仅是她,还有她的孩子!从没有人告诉他这件事,因为他们全都不信他。若他早知道她是有孕在身之人,就算再饮下羽华十盏茶,也不会如此鲁莽啊。 良久,夏皇子轻声说:“勉强保住,是什么意思?” “回皇子,公主幼年曾落入莲池,寒毒蚀骨,五内皆伤。后虽经调治,终不能完全复原。她能有这个孩子,已是上苍垂怜。如今她侥幸活下来,但再无可能做母亲了。” 夏皇子没有说话。 御医亦默然。好一会,才从袖中取出个极浅的玉碟来:“皇子,这个玉碟是横云的国宝,宫中每有后妃怀了身孕,一滴血就可以看出是皇子还是公主。” “我知道。”夏皇子点点头,声音依然很轻,“自从我皇兄轻杨出生后,这样东西不许再用了。” “是。”御医应了一声,又沉默了好一阵。 “微臣私自用了。”他最后压低了声音说,“公主没的是个女儿。” 夏皇子擎在手里的剑慢慢垂下去。 “是我雪流夏的甥女……”他声音发颤地念了一声,长剑落到地上。 雪晴然还未睁眼,泪水已先渗过睫毛。她希望自己永远不要再醒来,只把一切当成一场噩梦。 兜兜转转,苦泪辛酸,最终还是回到了起点。一个空空荡荡除了伤痕什么都没有的起点。 有什么人替她轻轻拭去泪水,用轻如落雪的声音唤道:“晴然,不哭。” 她蓦地睁大眼睛,看到杨皇子正坐在身边,安静地看着她。天色已暗,他坐在床头的轮廓,意外的和雪亲王极为相似。 “杨皇兄……” 杨皇子在她头上抚了一下,低声说:“什么皇兄。你叫我哥哥吧。晴然,莫哭,你想他怎么死,我给你报仇--” 刚说到这里,忽然门外传来清舞的声音:“太子殿下,杨皇子在劝慰公主,殿下还是别去了。” 雪晴然听到这个声音,立时挣扎着要起来:“雪千霜……叫他进来……” 杨皇子将她扶起来,朝着外面吩咐道:“开门。” 房门应声而开。千霜一步步走进来,远远地站在帐外看着两人。纱帐轻薄,雪轻杨的身子挺拔得全无丝毫病弱感。那两人明明极亲昵地偎依在一起,却无一丝旖旎温存。果然人心不足会遭报应,千霜自嘲地想,早知今日,还不如也这般安心做她的兄长。 雪晴然颤颤抬起手,想朝着他凝起风。然而她连抬起手都是极度困难,在空气里画出个悲楚的弧度,又不甘地落下。 同时落下的还有落雨般的泪。她的孩子究竟有什么错,连看看这世间的机会都没有。她是那样期待这个孩子,连做梦都梦到白玉似的小人儿躺在臂弯中对她欢笑。背着旁人的时候,她和玄明已无数次计划着要怎样宠爱这个孩子,也无数次凝神想着为孩子取怎样的名字。玄明说若是个女孩,希望她每天都如阳光般欢欣快乐,就叫云晴。 她在昏迷和清醒的间隙里,也听到了御医唤她。果然是个女孩。可是那个美好的名字,却永远只能刻在她小小的墓碑上了。 她连大声哭的力气都没有,只是默默倚在床头,眼泪顺着脸颊滑到下颌,滴滴答答打落在襟上。她恨千霜,也恨自己。连孩子都保护不好,连那么无辜的孩子都保护不好,她算什么母亲啊。若是玄明知道了,他又该是何等难过。他已失去所有亲族,好不容易有了这个孩子,却又被她丢了。 杨皇子一直默默看着她,此时才突然站起身,走到千霜面前。他的眼中永远是那样抹不去的寒凉,遮住一切陈年旧伤。 千霜说:“让我跟她说句话--” 啪的一声响。杨皇子挥手抽了他一耳光,声音依然轻若落雪:“出去。” 千霜轻挑眉:“雪轻杨,为什么你在这里?我和她的事,与你何干?” 杨皇子漠然转身,只留一个背影给他。半晌,才淡淡一笑:“寻常百姓家的孩子,让人好生羡慕。家中妹妹被人欺负,做哥哥的去跟人打一架给她出气就好……” 他咳了几声,重新在雪晴然身边坐下。 “雪千霜,你要说什么?你要说什么,才能让人忘了你对她们母女的所作所为?你和雪羽华是故意联手调开流夏的么?就为了做那样的事?畜生也不会如此吧?你听到他们说了么?是个女孩,论起来也要喊你一声舅舅。你不怕这枉死的孩子每夜爬到你枕边啼哭索命么?” 千霜沉默片刻,沉声说:“现在我说我上了某个人的当,错饮了她的宫女送来的茶,你也只会一口咬定我是在找借口,是不是?” “自然不是。”杨皇子轻声慢语地说,“宫里狠毒的人多得是,这我比你清楚。是有人设计你,然后呢?此事于你一笔勾销,都算在她头上?” 千霜无言以对。杨皇子冷冷一笑,斜挑眉,冷眼道:“雪千霜,要么跪在我晴然面前让她杀了你,要么永远从她眼前消失。” 他的眼神在寒凉中隐隐露出暴怒的颜色。千霜再看一眼雪晴然,见她根本无心听任何人说话,觉得此时与杨皇子争执只会令她更加难受。他本是不放心她的身体,才会咬着牙走进这个房间,此时纵有千言万语,也都无心再说。遂回转身,离开了这里。 院中风雪凄寒,他的衣袖在寒风中拂动,犹如一只曾经美丽的青鸟被野蛮孩童狠狠折落的羽翼。世间无人知晓他所受的折磨,无人能体会到他骨头里昼夜不停的绵绵痛楚,无人能明白他心中至深至暗的绝望。 杨皇子听着他的脚步走远消失,突然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那咳嗽声听的人揪心揪肺,清舞急忙跑进来到了一盏茶,跪到床前双手奉上。 杨皇子一边咳嗽一边接过茶盏,当头扣在她脸上。 清舞颤颤接住落下的茶盏,顾不得满头满身的茶水,低声道:“奴婢自知失职,是奴婢没有照看好公主……皇子,奴婢不知公主她有身孕,夏皇子没有告诉奴婢此事。” 杨皇子好容易止住了咳嗽,喘着粗气将雪晴然扶着躺下,轻声说:“晴然,别想那么多,睡了便什么都……好了。” 雪晴然半合起眼,眼神呆呆的没有一丝神采,像是已经听不到周遭声音。杨皇子轻轻拍着她的手臂,像哄小孩子一样催着她睡。 这期间,清舞始终紧紧握着那个茶盏跪在一旁,动也不敢动。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听到杨皇子起身的声音。 “清舞,随我回去吧。” 清舞抬起头,一张面孔惨白如纸:“奴婢,奴婢在此守着公主,绝不敢离开半步。奴婢愿舍了性命……” “我已经派了比你中用的人。” 清舞顿时住了嘴,战战兢兢地站起身,跟着他离开落花轩,去了他的院子。 落花轩内外一片寂然。雪晴然带着痛楚的呓语低不可闻。 “晴儿……” ------------ 二一零 枉为人父枉为夫 淡淡的暮色映入室内。杨皇子在棋盘前坐下,耐心观察了一会,从中捡起一颗黑色棋子,然后回过头去,像在寻找着什么。 清舞重重地跪在地上,声音怕得变了原样:“皇子,清舞知错了,清舞知错了!” 杨皇子微停了一下,旋即想到什么,略俯下身,从棋盘下取出了那个青玉的药罐。 “皇子!”清舞带了哭腔,跪着行至他膝前,“奴婢没用,不能像姐姐那样帮皇子分忧,奴婢该死。只求皇子你说句话,不要不声不响将这颗棋丢下。” 杨皇子慢慢举起青玉药罐,偏起头来,将指尖的黑色棋子松开。棋子落入药罐中,与许多其它早就被放在罐中或被迫放进罐中的棋子轻轻撞击,发出一个清脆悦耳的声音。 清舞泪如雨下,失控地牵住他长袍的一角,颤声泣道:“皇子,奴婢没用,奴婢不敢贪生,只想留在皇子身边——” 杨皇子微微扬起眉,声音很轻。他终于开口说话了:“滚。” 清舞死死抓着他的衣角泣道:“皇子,奴婢愿割了舌头断了手脚,免得再做错事,只求留在皇子身边!” 杨皇子放下药罐,再抬起手时,指尖已有一枚闪闪银针。清舞下意识地向后躲了一下,旋即紧紧抓着他的衣角,泣不成声:“皇子,清舞什么都不是,这条命是你给的,理该还给你。只求你别不要我!清舞下辈子还做皇子指尖的一枚棋子!皇子,你别不要我,别不要我……” 她已哭得说不出话,只反复地念着最后一句话。杨皇子提起脚尖,轻易便将她甩到一边。他低头掸了掸衣角,声音依然很轻:“当年我在师父面前立过誓,答应将他的三个女儿藏在宫中。但他同时也向我允诺,这三个女儿一生都是我的棋子,生死坎坷,任我驱遣。你两个姐姐都为我做了许多事,看在她们的份上,我不想你死得太苦。” 他的话中没有余地。半晌,清舞带着悲绝的眼神看着他,从腕上摘下一个玉镯:“皇子,这是从前你给我和姐姐的手镯。如今清舞去了,求皇子开恩,让这玉镯留在凤箫宫里——” 杨皇子接过玉镯,不带停顿地扔了出去:“你不配将流夏的名字作姓。今日我收回你的姓,还你从前的名。郑菀,自行了断去吧。” 玉镯落在地上即刻碎成三段。清舞睁大眼看着他,任凭泪水滚落。 “皇子,”她最后说,“我在你眼里,是颗一无是处的弃子。那姐姐呢?若有一天,她也做错了事呢?” 杨皇子顿了一顿,然后转身走向内室,并未回答她。 夏清舞透过朦胧泪眼看着他的背影,轻声说:“我知道她和我不一样。应该的,这是她应该的。皇子,谢谢你还记得我的名。” 她朝着杨皇子的背影郑重地叩首,然后颤颤起身,退了出去。 雪晴然做了一个梦。 她梦到一片殷红的茶花在头顶蔓延开,如云如霞。花下摆着一张百花编结的软床,缤纷柔软而又芬芳。她就躺在这张床上,一个眼睛又大又亮的小女婴紧贴在她身边,吮着手指对她笑。花朵般的馨香从这个孩子身上散发出来,她忍不住将她抱过来,紧紧贴在自己心上。孩子小小的心和她的心隔着皮肤一起跳动,让她发自心底地笑了。 玄明含笑折一朵茶花放在她和孩子之间。孩子伸出白白的小手去抓那朵花,才要触到时,突然那朵花化成了一汪鲜血流到她手上。 一瞬间,血漫得到处都是。那个漂亮的孩子皱起眉头,发出虚弱的啼哭声,挣扎着在越来越多的血液中融化似的不见了。她惊恐地喊着玄明,却见他目光清冷,渐渐远离了她。她顺着他的目光回头望去,看到千霜正举起一支火把,将所有的茶花一朵朵点燃烧尽。 她听到自己的凄厉哭喊,同时听到一个急切的唤声。 “莲儿--” 她猛然睁开眼,满身都是黏腻的冷汗。天旋地转,昏暗中,她看到玄明握着她的手坐在床边。他的头发只随便束起,发梢垂到身前,犹带着白色霜花。 “我实在想不到雪千霜身为太子竟会如此无谋带你回宫。”他低声说,“莲儿,你受罪了--” 雪晴然怔怔看着他,突然露出从未有过的绝望神情。他当真来了,他当真来了这守卫重重的深宫之中,正如他从前穿过整座皇宫去雪王府救她。可是迟了,迟了。 她连哭都哭不出声,只是用力抓着自己的头发,泪如雨下。 玄明忙俯身去抱她,轻声安慰道:“都是我不好,我低估了雪千霜的荒唐。咱们回去吧,寒燕不知道给你做下多少好吃的了。” 雪晴然推开他,歇斯底里地哭喊道:“你走开!别碰我!” 玄明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看到她如此模样心痛如绞,一把将她搂回来,看着她的泪眼道:“莲儿,怎么了?” 他眼中的焦急真真切切。雪晴然不由自主地抓紧他的衣襟,哭声凄凉。 “玄明,我的女儿没有了!” 如同一个惊雷在耳畔炸响。玄明睁大了眼睛看着她,声音却更低:“……你说什么?” 雪晴然悲咽道:“我的清白已被雪千霜毁却,我已不配做你的妻子……” 她说不下去,也难以启齿,只委屈得泪如雨下。玄明轻声说:“他……” 他只觉得从头到脚都被恐惧的寒意浸透。雪晴然的脸埋在他衣衫间,泪水已将衣衫打湿透。她点点头,愈发哭了。 “因此,孩子……没了?” 她连点头的力气都快没有,哽咽道:“玄明,你若是嫌弃我,就骂我打我。是我没用,我什么都做不好!玄明,都是我没用……” 不知多久的沉默。之后玄明扶起她,将她面上泪痕擦去,轻声说:“莲儿不哭。我们回家。” 说罢抱起她,平静地走出落花轩。走出院落,走向皇宫高墙。凤箫宫中一片深沉寂静,像是没有人在。夜风吹过,只有周围的竹林轻轻摇落积雪。 玄明走得极慢。时光仿佛又回到了他最初随白夜离开的时候,他怀里的人又是那样苍白憔悴。他一步步的走着,不能思考,不能出声。他觉得脚下每一步都是踏空的,正像走在一场无法醒来的噩梦中。 蓦地,他停住了脚步。 夜已经深了,云散天清。月光透过林间空隙丝丝缕缕洒下,照得四周的竹子有些透明似的。在这不真实的景象中,夏皇子静静地看着他们,目光如水。 雪晴然在他怀里轻轻抬眼,喃喃唤道:“流夏……” 夏皇子看着她,像是在看一个永难触及的幻景。他并不应声,只静静握着手中长剑。月光落下来,照亮了剑锋上正不断滴下来的鲜红。 玄明向前一步,便看到了倒在地上的人。那人穿着禁军的衣服,胸口犹在微弱起伏。听得脚步声,他用尽最后的力气低声道:“雪流夏,我苏东辽是奉旨……来捉周焉人。杀了我,你,你也……” 夏皇子目光微转,落在玄明脸上,彼此都难掩眼中恨色。 “快走。”他轻声说,“王城为捉你布下了天罗地网,我只调开了雪王府到云宅那段路上的禁军。” 玄明抱着雪晴然,头也不回地从他身边走过。 风吹过竹林,发出一片悲怆的萧瑟之声。最后的鲜血凝结在剑上。夏皇子依然静静地站在原处,目送他们的背影消失在竹林间。 呼啸的风声从远处传来,那是许多埋伏在此多日准备抓捕玄明的禁军们。夏皇子仍保持着方才的姿势不动。他自然知道他父皇一心要为太子扫清通向皇位的障碍,即使是在这样风雨飘摇时节。等到禁军们赶来看到苏东辽的尸首,每个人的心愿便都可了结。求仁得仁。他从不曾像此刻这样疲惫,不想再做任何思考,只愿静静等待一切灭顶之灾。 “夏皇子!” 他有些意外地侧过脸,这个声音是从另一个方向传来的。 一盏宫灯在竹林边静静照耀,杨妙音目光如水般沉静。 “夏皇子,”她低声说,“杨皇子让你送走公主,立即去江夏避祸。托他的福,青月客栈多年来一直生意兴隆,快去吧。” 她迅速从手腕上摘下一只钏。月色灯烛里,可以辨出那只钏是由许多金珠穿连而成。 “他已安排好一切。奴婢也会以身命保得他和皇妃周全。”她将钏递给夏皇子,“皇子快走吧。” 夏皇子目光几转,不禁露出浅浅一笑,接过那只沉重的钏:“轻杨又比我先算了一步。愿赌服输” 妙音回了一笑,素日里安静的声音突然加了些故作腔调的顿挫:“本宫是奉皇诏才经过这条路,恰看到夏皇子不知为何往西边匆忙跑了。皇子走好,多多保重。” 夏皇子对她一笑,声音里有难以言说的落寞:“这一去匆忙,不知何时归还。母妃原本过得寂寥,恐怕又会雪上加霜。若国有不测,我即刻回来。” “横云雪氏,唯有夏皇子至孝。”妙音轻声说了一句,终于也露出悲色。他的拳拳孝心,又有何人能看到。 远处声音渐近。夏皇子收起剑,朝着东北方向离开了。 ------------ 二一一 雪羽华横刀夺爱 玄明和雪晴然突然消失,千鹤关守将一夜间被杀尽。白夜最初发觉这一切时,亲自跑到关外山中搜寻了整整一天一夜,直到确认没有任何雪晴然重伤的迹象,这才开始全速向着千岁城逼近。只是所到之处,只要有带了皇族雪氏印记的东西,大到府邸牌坊小到笔墨书具,全都要碎碎的砸成粉才罢休。 这种做法似乎很孩子气,实际上却给横云人带来了极大的心理压力。至于那些被迫看过白夜砸东西现场的人,更是无一不留下了深深的心理阴影。即便是周焉人,在看到世子将脚踩在雪氏留下的牌匾上,并不动声色地慢慢踏下直到牌匾碎成粉末以后,都不禁悚然。他的眼神那么清澈,却那么冷冽。 “世子!” 甘棠的声音隔了帐篷显得有些低沉,但其中的急促却清晰可辨:“云王回来了!” 白夜正一个人在打瞌睡,听到这一声,猛地睁大眼睛跑了出去,玄明抱着雪晴然的身影便跃入眼帘。他脸上看不出任何东西,无喜无悲,无怒无恨。雪晴然在他怀里悄然无声。 白夜匆匆唤道:“玄明--” 玄明像是没有听到一样,一如走过夏皇子身边一般从白夜身边走过,朝着营地后方走去。他和雪晴然一向住在离周焉人很远的地方。 寒燕和幽鸿都在帐中,看到他进来即刻就要围上来。玄明说:“出去。” 他的声音说不出的怪异。两个小侍女对视一下,按捺住焦急退了出去。玄明这才走到榻前,将雪晴然轻轻放下。她已陷入半是沉睡半是昏迷的状态,他握住她的手,用额头抵着她的额头。她整个人都是凉冰冰的,发丝间隐约有一种不属于她的气息,像是龙涎香残留下的独特香气。那样贵重的香料,便是皇族也很少有人能用。凭着对香料花草的敏感,他能记住每个人用的香。横云王殿缭绕着檀香,夏皇子身上常带翠竹似的混合香,羽华帐中是甜腻的鹅梨香,雪晴然身上自幼有淡淡莲花香。 而用过龙涎香的人,他只在宫宴上偶然遇到过一次,便是横云的太子雪千霜。 想来是千霜也爱极了她的美丽长发,亲近她时也爱抚过这丝缎般柔软顺滑的发。那时她不知承受着怎样的痛,必然顾不上自己的头发给千霜抓在手里抚弄。 他合起眼,仔细分辨着残留在她身上的别人的气息,让那股若有若无的龙涎香直渗入自己的骨头,化作一丝一缕刻骨铭心的恨意。那样的恨如同毒刺,将无以言表的痛蔓延到全身。他所有的亲族都死在雪氏手中,连那个还没出世的女儿都不能幸免。从此九重天上又多一座小小的墓碑,那是他心底深处永不能愈合的伤口。她最后的三年,还要跟着他受这样的苦。云氏何罪,他的妻女何罪。他们所求不过三年静好,上苍却连如此短暂的时间都不肯给。 他用带了颤抖的声音低低唤道:“莲儿,我就在你身边,你醒一醒好不好……” 没有回答。他等了很久,终于起身走出帐去。 白夜一直等在外面,静静地看着他不说话。玄明走到他面前,沉声说:“我--” 才说了这一个字,突然身子一颤,一口鲜血几乎是喷涌而出,溅落满襟。白夜睁大眼,本能地去扶他,却被一把推开。玄明伸手在他头顶揉了一下,然后走向城镇的方向。 入夜,雪晴然终于醒来,嗅到一股难以言说的奇异气味。她微微侧过头,看到玄明正将药汁调好,朝着她端来。 不知为什么,这一刻她忽然想到了千霜。 于是玄明坐在榻前将她扶起时,看到的是她悲愁中夹杂了胆怯的眼神。她从前几时有过这样怯弱的神情? “放心,我们是在白夜的营中。”他轻声安慰道,“谁也不会进来。” 雪晴然就着他手里饮下了那碗药,然后依然怯生生地偎依在他身边,过了不知多久才轻声说:“玄明,从前槿姨被雪擎风指名赐给苏尚书,她为了向父亲证明自己清白,投了莲池……那时我不懂,现在……我懂了。” 她呆呆地停下来,睁大眼睛去分辨他的神色。只要看到一丝一毫的嫌弃,她就再也不想活下去。 玄明已明白她的心思,是为千霜而介怀。他轻声说:“可是雪王爷一定更希望她好好活着吧。” “……恩。” “莲儿,我的傻公主。”他低下头,近乎耳语地说,“我这辈子就只有你一个亲人了……” 他连药碗都忘了放下,一手扶着她,一手擎着那只碗,温暖的声音中带着难以化解的苦涩:“无论遇到任何痛苦坎坷,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永不会有我改变心意的一天。总有一日,我要让雪千霜将你的苦千万倍还来。你还是你,是我最喜欢的人。” 一声轻响,细瓷的碗顺着床褥滚落。雪晴然无声地伏到他怀里,碰得他手中的碗也落了。她的泪水打湿了他胸前的衣衫。四下俱寂,静得几乎可以听到心跳。她只觉得终于暖过来了。沉沉倦意如同阴影般从脚下蔓延到头顶。昏昏沉沉中,她又陷入了不正常的沉睡。梦里依然有她馨香可爱的女儿,有她失去的一切。 很久,天色已晚,帐中静静地有些昏暗。玄明将她慢慢扶到枕上,再仔细将被子拉好,这才迅速卷起衣袖,将手臂上那条被血浸透的帕子解下。血腥气无声弥漫,他捡起方才落下的碗,去向案前取了另一把淬血花,和自己的血混合起来。 四下无声,他将药碗放好,裹了伤口,便匆匆到雪晴然身边躺下,耐心等着天旋地转的眩晕感结束。渐渐的他也有些倦,半睡半醒间,似乎听到有孩子啼哭的声音。那声音悲悲切切,如同绵密的钢针直扎进人的心肺。 他猛地睁开眼,意识到是真的有孩子的哭声远远传来,忙撑着头翻身离榻。失血带来的眩晕使他几乎一个趔趄摔倒,赶紧定了定神回头望去-- 雪晴然已经惊醒,正眼也不眨地看着他,声音惶恐:“玄明,你怎么了?” 他扶住一旁几案:“只是太暗罢了。怎么醒了?肚子饿么?” 雪晴然说:“我好像听到了孩子的声音……” 不等她说完,那个哭声已经十分清晰地传过来。同时响起的是甘棠焦急的声音:“云王!世子有急事请云王!” 雪晴然已经看出玄明脸色不好,情急之下,赤着脚跑过来扶他。玄明连忙止住她,点燃了案上灯烛,朝着帐外唤道:“什么事进来说。” 甘棠应声进来,却只远远地站在门口低声说:“世子请云王速速过去。” 玄明仍有些眩晕,生怕再给雪晴然看出什么,便停在原处道:“什么事你说吧。” 因他知道若是令雪晴然担心的事甘棠必定不会明说,只先听个大概方向,权作缓兵之计。 甘棠说:“军中来了两个横云女子,抱着个巴掌大的婴儿,说是云王的孩子。” 玄明只觉得眼前一黑几乎吐血,好容易稳住,指着他道:“甘棠,我和你往日无冤近日无仇……” 甘棠在周焉见多了这样的情形,自以为是件好事,想着云王夫妇命途多舛,白天里又听说云王妃不知怎么小产了,觉得云王再收个侧室正是十分有必要,这来的还是拖家带口的那就更靠谱了。因此他才会口无遮拦地直接说了出来,却没想到玄明听完立时一副“士可杀不可辱我和你不共戴天”的神情,不禁大惑不解。 玄明切齿道:“你去告诉白夜,让他直接把来的人拖出去拷问,打死算我的。” 却听雪晴然迟迟疑疑地说:“玄明,我觉得还是看一看再说……” 云映湖说过,女人这种东西,最喜欢的就是自己给自己找麻烦,而这种时候你别无选择,只能准备好挨打挨骂和一大堆好话。 ------------ 二一二 杀母夺子罪念生 寒燕和幽鸿点起灯烛,照得帐中明如白昼。玄明埋头急急喝着一碗汤,好容易止住了头晕。雪晴然倚在榻上看着他,浅声道:“我就是想看看是什么人要害你……” 玄明将剩下的汤一口喝完,就势长叹一声道:“不管是什么人,她们既然来了,就必定是有准备的,说不定会无中生有说得连我自己都怀疑起来。莲儿,到时候你可千万不要上当……” 他觉得自己像是在找借口,连忙又说:“不如直接滴血好了……” 又猛然感到这似乎是在间接地说明自己心虚了,顿时打住,不知该说什么。两人皆是心乱如麻,只好不说话等着。 那孩子的哭声始终从白夜所在的方向断断续续传来,过了不知多久才止住。两人各怀心思焦躁不安地等着,终于听到脚步声响起,孩子犹在抽噎,甘棠关心地说:“你抱小心些,别冻着他。” 帐门掀起,甘棠留在外面,两个女子慢慢进来。其中一个掀开头上风帽,冷冷一笑:“玄明,好久不见。想要见你一面,还真是九死一生难比登天呢。” 半晌沉寂。玄明说:“文淑公主,你怎么来了。” “我听说你夫人与太子私会,情到深处,却闹得你女儿好端端没了。” 雪晴然亦感到意外,没空有理会她的中伤:“羽华,怎会是你?” “是我。”羽华冷冷地应道,“是我看不过去所以抱了儿子来让他们父子相认。” 雪晴然顿时呆住。 她的孩子死了,羽华却有个活泼泼的孩子在。她没能保住玄明的孩子,羽华却能。她失了名节,永不能和自己的女儿相见,羽华却母子俱在,好端端地站在玄明面前。 为什么? 她不禁回头看看玄明,心中瞬间填满了悲哀。凭什么?羽华她凭什么? “玄明,你知道我在冷宫之中受了多少委屈才保全这个孩子?”羽华轻轻抬眼,“白夜说了,我一离了你帐中,即刻便要将我千刀万剐。现在我要听你说,你是要我留下来,还是要我和孩子一起死。我倒要看看,你是不是连自己的孩子也可以害。” 玄明站起身走到她面前:“我会和白夜说,让他不要伤你。你马上离开这里。” “离开?”羽华切齿一笑,“你不是不知道我父皇母妃的做派。我若回去,不知会死得多惨。你若不要我们母子,就在这里把我们都杀了吧。” 这时,她怀里的孩子又哭起来。许是此前哭得太久,他的哭声细细的有些沙哑,听上去好是可怜。玄明不由自主地想去抱他,刚动了一下手,便又收住。然而羽华已看得清楚,立即低头去对孩子笑道:“你哭什么。你父亲是不会认你的,他都可以任我在皇宫中生不如死地度日,当然也会忍心看你在外面的风雪中活活冻死。” 孩子愈发哭得可怜。羽华虽然满脸恨色,却也跟着落泪。她身后的人颤颤给她递过手帕,自己也泪如雨下,悲泣道:“玄明,你可怜可怜这孩子吧。” 玄明说:“尹翠暖,这里是白夜的军营,无人敢奈何你。若你还记得当初我去御医所盗出的参汤,就将实情原原本本告诉我。这个孩子究竟是怎么回事?” 翠暖掩面泣道:“这是公主与你的孩子。公主在横云受尽苦楚委屈,才保全了孩子的命。如今她已回不去了,若你不收留她,孩子只得一死。玄明,求你饶了这孩子的命!” 四下寂然。雪晴然远远看着她,心思急转。一个令她自己都震惊的想法慢慢浮出,她犹豫半晌,终究忍耐不住:“玄明……” 玄明回头看她一眼,立时斩钉截铁地说:“不行。” 雪晴然颤声说:“我……我不是要你赶他们出去……” 玄明说:“我知道你要做什么。莲儿,不能这样,因为--” 羽华早已朝着榻上远远跪下道:“晴然妹妹,你自幼心善,求你收留我们,不要让玄明做出杀妻弃子的事。我愿尊你为长,和你一起……” 雪晴然慢慢起身朝她走过来,心中渐渐打定了主意。心善?或许她有过许多心善的时候,但绝不是此时此刻。这固然是个遭雷劈的念头,但她实在顾不了更多。她做善人的时候什么都被别人夺走了。羽华抢了君颜又抢玄明,她凭什么跪在这里?凭什么抱着这个孩子?凭什么想来抢走她雪晴然最爱的人? “这真的是玄明的孩子么?”她轻声问,“是个男孩子么?” 羽华郑重地点点头。雪晴然便俯下身去,慢慢将孩子接过来。 羽华身后,翠暖呻\\吟一声,跟着瘫坐在地上。 雪晴然并未注意到她,只紧紧盯着怀里的孩子,全不知自己此时的神情已凝重得怕人。 “羽华姐姐,”她轻声说,“孩子我会收留,从今以后,他是云家的孩子,是我们的心肝宝贝。” 羽华牵起嘴角,因为这一步成了,以后的事也都可成了:“如此多谢妹妹。以后我就和妹妹一起--” “以后孩子在我身边。”雪晴然打断了她,“我们的以后,没有你这个人了。” 羽华终于明白她要做什么,立时疯了一般起身来夺。雪晴然早已退得远远,朝着帐外唤道:“来人!将这个女人拉出去,碎尸万段!” 甘棠一直在帐外竖着耳朵听以便回去八卦给世子,听到雪晴然的话几乎立刻就进来,拖了羽华往外走。心里不禁对云王妃刮目相看,觉得这绝决的手段真是干脆利落。 羽华一生里不知抢过多少人的东西,却头一次被人这样狠狠抢了一回,恨得她几乎咬碎了牙,一边挣扎一边大骂道:“雪晴然,你连别人的孩子都敢抢,都是你这样狠心才会遭了报应!活该你自己的女儿不得好死!你和她一样不得好死!” 许是因为她声音太大,雪晴然怀里的孩子又呜呜咽咽哭了起来。雪晴然全然顾不上听她说什么,只专注地哄着孩子。那孩子似乎觉得在她怀里很舒服,哭了几声便安静下来,抓住她散落胸前的一缕头发,慢慢又睡了。雪晴然见此情形,顿时露出个欢喜笑颜,低头在那张小脸上亲了又亲。他是谁生的,她已全不在乎,只觉得这就是她自己刚刚失去的那个孩子又奇迹般的回来了。 羽华不停挣扎,混乱中扑向前扯住了玄明的衣袖,睁大了眼睛看着他道:“玄明,我冒死逃出皇宫来寻你,你就要这样对我?抢了我的孩子给她,还要杀我?畜生也不会做出你这样的事!我是堂堂公主,为什么要让你这样作贱!你还是不是人!” 她边说边哭了。她自幼为讨父母的欢心惶惶不可终日,为得念君颜的青眼步步为营如履薄冰。好不容易遇到个无需刻意讨好便会亲近她关心她的人,到头来竟是一场镜花水月。爱如流沙,她越想紧紧抓住,就越快流出了掌心。 玄明止住甘棠,低声说:“你为何要来寻我?” “我--”羽华一怔,旋即泣不成声。直到现在,他才终于问了这迟到的一句。 “因为我想你。”她说。 玄明慢慢抽出自己的衣袖:“我不信。” 羽华愕然看着他。她方才所说的一切话,只有这一句最真。她固然恨得想要将他碎尸万段,一旦得了机会,却仍想他想得心都痛。得不到的时候想他死,有机可乘时她更希望雪晴然死。她早将这句“我想你”在梦中念了千百回,今日终于放下矜持不顾一切地说出来了。可他不信。他竟然说他不信。 “我说的是真的!” 玄明说:“别说这种自己都不信的话了。在你眼里,我始终是你的奴才。你想打就可以打,想骂就可以骂,想亲近就亲近,想责罚就责罚。文淑公主,我有许多对不住你的地方,但奴才下人背主,本是最寻常的事。我可以不追问你究竟为何而来,但我现在不是你宫里的侍卫,没义务陪你演戏。你走吧,永远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若是有心,至少放过卿梁和翠暖。” 他转身走回雪晴然身边,伸手去抱她怀里的孩子。雪晴然紧紧抱着孩子向后躲去,惊恐万状地看着他道:“玄明,我会对他很好很好,不要送走他,求求你……” 玄明将她和孩子一起拥在怀里,一笑悲凉。 “这不是我的孩子。莲儿,你还看不出么,这孩子是翠暖的。还了他去吧,让他们一家团圆。” “怎么会是翠暖,这关她什么事!”雪晴然仍是不放手,将孩子死死护在怀里,“他是我的孩子,我不要再和他分开了--” 玄明不忍心再说,他真希望自己能再糊涂些,就任由她留下这孩子聊作慰藉好了。可翠暖言辞间的暗示他怎会听不明白。她说的每句话,都是要他饶了孩子,那是因为她不得不和羽华一起骗他。他默默掀开孩子颈间的绣花围嘴,那上面的绣工一眼便可看出是翠暖亲手所做。 围嘴另一侧,几乎同色的绣线潦草绣着个“卿”字。那是翠暖偷偷留下的最后一样暗记。 许久,雪晴然失控地落下泪来,哽咽道:“怎么会这样,怎么他不是咱们家的孩子……那我怎么办,玄明,我去哪里找回晴儿啊……” 玄明低声说:“时日还长,总会有个晴儿那样的孩子。只要你好好的--” 他默默停下,因他心中知道那一天已经永不会来。 停了停,他将孩子抱过来,亲自送到翠暖怀里。 “走吧。”他说。 ------------ 二一三 旧情反目成深仇 雪晴然只觉得手脚发软,不知不觉,人已坐倒在秋草色的地毯上。孩子在她怀里留下的余温尚在,那种满满的欣慰也还在,被他的小手抓过的头发还带着一缕馨香。她惶然四顾,然后急急忙忙爬到榻前,将榻上一个软枕紧紧抱在怀里,这才作罢。她忘记了寒燕和幽鸿都还在帐中,甘棠也在,羽华和翠暖也在。她只能拼命将什么东西抱在怀里,徒劳堵着心头血淋淋的伤口。 只有翠暖最清楚她的心情,不禁随着泪下。方才她的孩子给羽华抱在怀里磋磨,她一颗心也跟着要揉碎一般痛。而面前的莲花公主,孩子被人活活害死了,自己还被蒙在鼓里。她恨不能将一切告诉玄明,是雪羽华设计玷污了他妻子的清白,又害了他女儿的性命。可她怀里的孩子还要活,她被羽华关在皇宫的夫君还要活。她只能紧紧咬着牙,将真相和良心一起生生咽下。 玄明早已回到雪晴然身边,默默跪下来抱着她不说话。这时羽华不甘心地看着他们,忽然笑了:“玄明,我说的每一句话,你都不信。可是你要想想,我太子哥哥素日里洁身自好,若不是雪晴然自己愿意,怎会两人发生了那样的事。你难道不知他们从前就曾一起出奔么?连我三皇兄都不要她,就只有你会把她当成宝!” 玄明说:“甘棠,把她拖出营去。” 甘棠方才正回想到幼时曾见过周焉国后失去一个女儿时的情形。那个小公主才一生下来就断了气,素日里少有破绽的周焉后在宫中号啕大哭,直哭到喉咙出血,半点声音也发不出。后来世子白夜突然消失,她更是疯了一般。母亲失了孩子时失魂落魄的样子,连他都觉得凄惨,连带着对羽华缺乏好感,因她竟然要夺了一位母亲的孩子去欺骗另一位母亲。 因此听到玄明开口,立刻使了十二分力气去拎羽华。羽华一把抓住地上毡毯,死也不放。甘棠一个个去掰开她的手指,一边觉得这女人也真够执着,就连周焉的女子也少有这样豁得出去的。她究竟想要什么? 混乱中,羽华的衣服挣扎得松散,颈上的锦囊滑落出来,露出九重莲玉牌一角。看到这玉牌,她不禁想到从前玄明为了玉牌两次骗她,一次是为雪晴然,一次是为白夜。那时她装着不屑,心中却好欢喜,因为他难得那样主动求她哄她。 “玄明,”她抬起头,长发散乱不堪,“你要了我的玉牌去给白夜时,亲口答应要为我做一件事,你忘了!你放开我!我现在将这件事说给你听!” 听到白夜的名字,甘棠顿时住了手。当时白夜能穿过重重守卫到得王殿,确是那块玉牌的功劳。这不光是云王的事,也是他家世子的事。云王践言,便是世子践言。 片刻安静。羽华衣衫头发俱散,狼狈地坐在地上。她一生何曾有这样困境,往日里高贵矜骄,今时竟要这样不顾颜面。耻辱悲恨,伤得人心也在打颤。她几乎不能从玄明的冷漠中回过神来。他的冷寒心彻骨,令人欲哭无泪。 她不懂。因她忘了他此时是个失了心爱女儿的父亲。若没有如此刻骨的悲恨,他也好雪晴然也罢,都不会突然间冷酷得如同困兽。而令他们如此残酷对她的,恰恰是她自己。 玄明说:“你还想要我做什么?” 羽华匆促一笑,双手都捏成拳,指甲直扣入掌心。 “我要你娶我。” 甘棠转身出去了。云王夫妇终究还是心软,这样混乱的局面,他家世子一个指头就能搞定。 玄明说:“你死了这条心吧。当年不就是你杀了姜凤的么?我早已说过,她死的那一天我永生不会忘。” 羽华几乎想不起他说的是谁。好一会才醒悟,不禁恨得打颤:“不过是个王府的丫头,也能成你的借口?难道我身为横云公主,还不如一个下贱婢女!玄明,你就是看不明白,才会遇到那么多麻烦。你连一个丫头都保不住,你拿什么留住雪晴然!你和她根本就不该在一起!如果你留在藻玉宫,就不会有这些事,我也不会……” “我就是要和她在一起,别人谁都不要!”玄明斩钉截铁打断她的话,“文淑公主,别再试探我的耐心。我可以寻人送你回宫,也可帮你寻个安度余生之处,你选吧。” 他的声音极冷,让人无法想象他也曾在她枕侧呢喃诉说。从前总是带着温柔浅笑的唇角,此时也带着冷硬的弧度。羽华胸前一起一伏,过了不知多久,她突然切齿一笑,泪水同时滚落下来:“命有什么好的,我要你娶我。你可以娶我为妻,也可以杀了我,做个始乱终弃的典范,你选吧。” 玄明的手就要触到袖间刀。这时帐门被掀开,甘棠退在一边。白夜带着一身寒气走进来,径直到得羽华面前,用差一点便可捏碎骨头的力道捏住她下颌将她拎起来,冷声道:“听说你来此是为了嫁给玄明?雪羽华,你可知‘廉耻’二字是怎么写的?” 羽华痛得呻\\吟一声,用力扳着白夜的手说道:“有功夫你教教玄明廉耻是什么……言而无信,才是……无耻……” 白夜松开手,看着眼前这曾经无比骄横的女子。她身上衣衫不整,长发凌乱散在肩上背后,眼神中只剩一些固执之色,勉强维持着最后残存的尊严。 他一字字说:“丧家之犬。” 羽华遮住淤血的下颌:“我是什么也好,只问你们说出的话是不是全然无信!” 白夜冷冷地看着她道:“正是无信。” 说罢伸手拔下她头上最长的一根簪,就势在她脸上一划。 所有人都怔住。羽华脸上慢慢渗出血,现出一道长长的伤痕。白夜走到榻前将雪晴然的梳妆铜镜拿来擎到羽华面前,冷声道:“这么丑的人,谁会要你。” 然后回头道:“将她们关起来。” 甘棠第三次来拽羽华。铜镜落在地毯上,发出一个悲凉钝响。这一次羽华没有再挣扎,只是睁大眼睛,呆呆地摸着面上伤痕,如同一个木偶般任他牵走。谁也想不到,在人人都纠结于是否守信的时候,白夜却釜底抽薪地毁了她的面孔,让她自己跟自己纠结去了。羽华不肯向任何人屈服,却屈服于自己的容貌。 白夜停了停,走到雪晴然面前,伸手去拽她怀里的枕头。雪晴然猛一挥手,指甲在他手背上狠狠划出个血痕。 “出去!”她绝望地喊。 甘棠不安地看了白夜一眼。以他所见,周焉的世子绝非云王那样的好脾气。 白夜顿了顿,然后依言转身出去。所有人都跟着他出去,只有玄明陪在雪晴然身边。 寂静中,雪晴然慢慢松手,任那个枕头顺着衣襟滚落到地上,然后将头埋在玄明怀里,悲声啜泣。 玄明慢慢握起她的手腕,将上面绕着的红线取下来,却终不能再像从前一样结个花样来哄她。她的每一滴泪都像红热的岩浆一样落在他心上,将他的心一寸寸灼烧得血肉模糊。 “莲儿,”他轻声说,“我带你去看样东西。” 深夜山中寂静。车轮轧入薄雪中,发出轻微响动。雪后新凉,山中轻风流转的方向似乎有些不寻常。雪晴然不知车子究竟走出了多远,走到了何处,只知车轮下的雪地渐渐松软了,车子行进也变慢。 终于听到玄明在外面唤道:“莲儿,从这里须得下车。” 雪晴然身体依然虚弱,只能慢慢移出去。才一探出头,便有个毛茸茸的东西兜头过来。玄明将自己一路戴着的护额严实戴到她头上,再将她身上狐裘仔仔细细裹好,然后将背转向她:“我背你过去。” 雪晴然裹得像头熊一样,乖乖伏到他背上。即使穿了那么多衣服,她也依然很轻。她的手环到他胸前,裸露在冷风中。玄明将一个笼手塞到她手里,然后朝着密林中走去。 ------------ 二一四 山中不知岁月老 天上星光正好,呼出的热气在空气中凝结成团团白色。雪晴然轻声说:“玄明,你的头发都结霜了……你冷么?” “不冷。”他微微抬头看看星空,又换了个方向,“去往无冬之境的雪山里才是冷,篝火燃上一夜,周围的冰雪才能化开一点点。” 雪晴然问:“你去过雪山?” 他点一点头:“七岁开始,每年都要去雪山。最初是我爹和哥哥带我去,后来跟着过往的商队一起去。也曾胡闹起来,和兰柯国年岁相仿的孩子结伴去。只是半路便被我爹抓回来,两个人一起被他好一顿打。” 雪晴然想着那副光景,终于浅浅笑了一笑,只是那个笑转瞬即逝。玄明说:“那个孩子年长我几岁,叫做华亭。我一直不知他家里是做什么的,有什么人在,只是每年到兰柯国时,便与他作伴。两人不好好读书,整日溜出去吹笛饮酒,时常被我爹训斥。我不在兰柯时,他总是将云家别院的茶花打理得很好。” 这些话勾起了雪晴然心底万千意绪。她低声喃喃道:“我小时候,也有个年长我几岁的孩子陪我。不管我要做什么,他都依我。我不高兴时,他会哄我开心。我闯了祸,总是他替我收拾残局。我天天希望自己不要长大,不要和他分开……” 玄明的脚步不知何时停下了。 “我好几次以为失去了他,他却总能在最后一刻回到我身边。不管我变成什么样,他都对我不离不弃。他为我受了好多委屈……我……真希望自己也能像他一样有用,好能让他也觉得开心,也觉得幸福。可我却常常只会顾着自己,对他又哭又闹。明明是我自己做错了事,却要让他为我忧心……” 玄明浅笑一声,微微回过头来。星辉坠落,映照出他眉眼间的温柔。 “风雨同舟,苦亦是甜。那盏茶的名字,不是你亲自取的么?” 他继续向前走去。 雪晴然从温暖的笼手里抽回手来,轻轻放在他被风吹得冰凉的脸颊上,一边低声问:“夫君带我去看什么?” 玄明说:“请夫人闭起眼,片刻就到。” 雪晴然依言闭上眼。四周没有风,只能听到玄明的脚步落在积雪上的声音。过了一会,就听他轻出一口气:“到了。” 她睁开眼,看到密林中一处巨大的空地。四面白雪如同玉一般皎洁,环绕起一座明镜也似的湖泊。天上星光斑斓,湖中倒影璀璨,让人分不清哪是天上,哪是人间。玄明慢慢走到湖边,朝着湖中踏下。湖面荡起一圈涟漪,仿佛是群星中也有一道涟漪慢慢散去。那水不知怎么的,竟只有寸许深的一层,下面却是厚厚的坚冰。 “星落湖。”他轻声说,“千红在来路上布下五行阵,世人无法穿过。横云人更久已忘了这里,只将它当做是个传说了。” 雪晴然被这奇异美景震住,久久回不过神。玄明走到湖中,寻到一块露出水面的圆石,将她慢慢放下,和她一起看着连成一片的星光。如此浩瀚辉煌的景象,令人心中的悲痛苦闷也都慢慢沉静下去,只剩一片澄澈空明。 两人都不出声。静静看着星星,直到长河渐落,东方既白。 雪晴然因为体弱,不到天亮已偎依在玄明身边睡着了。她脸上的悲凉神情淡了些,露出毫无戒备的睡颜。玄明将她的衣帽裹严,停了停,低头在她唇边吻了一下。 “晴儿,”他用低得无人能听清的声音念着失去的女儿的名字,“此仇不报,誓不为人。父亲决不会让你白死……” 山林寂寂,他将沉睡的雪晴然抱离湖心,踏上了归程。 雪晴然在马车中醒来。初生的朝阳透进来,照在她指尖如同镀金。 “玄明?”她不放心地唤道。 “我在。”他在外面应了一声,“很快就到。冷么?” “我不冷。” 雪晴然说完,小心掀开车帘,探身出去。玄明连忙伸手来拦她,却被她紧紧握住了那只手。 “我会好好的。”她轻声说,“我会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养好身体。我会生个漂漂亮亮的孩子。” 玄明微微顿了一下才回头,露出个满足的笑颜, “恩。” 雪晴然退回车中,安静坐好。日子总还要过,再绝望也只能无中生有地给自己活下去的希望。她努力想着有花有竹,有玄明也有孩子的景象,强迫自己收回即将夺眶而出的眼泪。天地浩大,她的痛苦在浩瀚星空下显得那么渺小,一定很快就可以过去。而况她已经历过所有最惨痛的事,她不可能有更痛苦的遭遇了,所以一切一定都会朝好的方向发展,一定。 马儿发出一声嘶鸣,是驾车的人把缰绳拉得太紧。 “莲儿,”他含笑唤道,“兰柯也有这样一座湖,你若喜欢,以后我们就搬去住。那座湖更大,湖中刚好有片沙洲,可以住人。从前我和华亭溜到洲上玩,埋下了许多桃核,说不定现在都长成了大树。桃花开的时候,在树下给你放个秋千,好不好?” 他描述的景象太美好,让人想想亦觉得欢喜。雪晴然也笑了,一边笑,一边迅速擦去泪水。 “好。若你的朋友仍在那里,也请他来。我学做菜给你们……到时做的不好,你们又不好意思说,只好硬着头皮全吃下去。然后我得了鼓励,又做更多更难吃的东西……时间久了,就没人敢去作客了。”她仿佛真见到了那样的情形,说得十分生动,“或者我心血来潮,忽然爱上了绣花,在家中各处都绣上红一团绿一团的东西,别人就会说,玄明,你到底娶了个什么回来?”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说着那些若近若远的欢乐事。马车渐渐回到进山的路上,走向开阔处。 然后玄明停住了马车。 雪晴然觉察到了气氛有变,忙问:“怎么了?” “没什么。”玄明轻描淡写地说,“看样子,白礼也到这里了。” 雪晴然再次掀开车帘。远远的周焉营地上旌旗蔽空,比他们出来前多了许多。她凝神看了一会,轻声问:“玄明,横云灭国以后,还会发生什么事呢?” 玄明想了想说:“会有许多人尝试复辟它。最终有人成功,得了一块小小的地方聊以自\\慰。或是无人成功,白夜因而成为古往今来最功勋卓著的王。” “如果小白变得那么伟大,你也会成为他身边最重要的云王。”雪晴然扶着他的肩,“你愿意么?” “人人都想成为天下的主宰。”玄明遥遥望着那些旗帜,“或许周焉亲王是个令人憧憬的身份,可我不想再去任何人身边。莲儿,若我说,我一生只想与你为伴,喜笑悲啼,过些平常人的日子……你会不会觉得失望?” “我为何要失望?” “因为你是万人之上的公主,你自幼身边尽是叱咤风云的大人物,他们思虑的是整个天下。而我却厌倦这天下,只想守着自己的小天小地。这样的男人,你看得惯么?” 雪晴然从背后拥住他,许久,才贴近他耳畔轻声呢喃道:“我就是喜欢这样的你。那荒唐天下,给了我太多眼泪了。” ------------ 二一五 一命催得百命偿 风雪呼号,摧折庭树。 室内温暖如春,却暖不透人心凉薄。榻上人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声音中满是暮色:“今天也没有羽华的消息么?” “是,陛下。” “那个姓卿的侍卫,最后什么也没说么?” “是。听说他一口咬定自己的妻儿都和公主同时不见,并未对他言明原因。依陛下的意思,将他斩首了。” “羽华胆小,也许只是出宫躲起来了……”皇帝长叹一声,“她一个金枝玉叶的公主,怎会知晓如何在外生活。妙音,明日再去催催派去寻找的人吧。” “是。” “雪流夏也没有消息么?” “是。” “这许多年来,我将他拘在深宫,不曾想他一朝远走,还是如鱼入海,再无踪影。”皇帝停了停,“他素日里鞍前马后地侍奉他母妃和兄长,今次竟连他们都顾不上了。他也不怕他那兄长急火攻心,从此与他阴阳相隔么?” “陛下,听闻杨皇子……确是因此事病笃。” 皇帝冷笑一声:“幸亏如此。若凤箫宫养出了两个流夏那般满腹心机的皇子,那这皇宫早就被他们拆了。” “现在,全靠太子了。” 提到太子,皇帝重新皱起了眉。 “横云风雨飘摇。白夜和白礼已经汇合,王子白朝又从渠梁入侵东南。我听说白朝所带兵马不多,白礼似乎要去支援,也许这是最后的机会了……妙音,彩玉兵符可有好好保管?” “臣妾一直放在最稳妥的地方仔细看管。” “眼下人心惶惶,难免有人生异心,多留神。” “是。”妙音不慌不忙地帮他捶着背,“臣妾最近也老听人说,江夏富饶,更是安全可靠,城中许多富户想要逃过去呢。” “懦夫——”皇帝摇摇头,凝神想了一阵,“不过,移过去,倒也是个缓兵之计。” 妙音停住手,声音中少有地出现了些欢喜的影子:“陛下是说迁都?” 皇帝犹豫片刻。 “迁都是件大事,控制不好,便会动摇了人心。眼下朝中,似乎无人能做好此事。” 妙音想了想,忽然“哦”了一声,又迅速低下头不说话。 “你聪慧绝顶,想到了谁就说吧。” “臣妾不敢妄议朝政。” 皇帝发出个匆促刺耳的笑声:“这都什么时候了。说吧。” 妙音犹豫着说:“刑部大狱里,还有个念丞相……” 皇帝也“哦”了一声。念丞相从前被无中生有地扣上了“勾结雪亲王”的帽子,收入狱中,但因他多年来劳苦功高,年纪也大了,便未曾问斩。他从前也做过许多难做之事,如今果然要迁都,他正是个理想的人选。 “只是……狱中艰苦,他身体还能撑住么?”皇帝略想一想,“他不会怨恨我么?” 妙音却不再出声,眼中又恢复了空荡荡的安静。 “迁都?”白礼放下酒卮,露出个极度鄙夷的神情,“雪擎风是老糊涂了么?这种时候迁都,他嫌我们进军太慢了吧。” 白夜默默咬着一个虾饼,看上去并不高兴。 “礼王兄,”白秀提醒道,“迁不迁都,暂时还和我们没有太大关系。眼下横云的太子亲自到千岁城督战,至少千岁城里的横云人士气正高着呢。而且听回来的人说,似乎连那个病怏怏的二皇子都奋不顾身地来了。” “只要雪流夏没来我就放心。”白礼不屑道,“横云人已如惊弓之鸟,一听说我去支援白朝,立刻就派兵往东南去了。也不想想我有什么理由会绕远去支援他,吃错药了么?” 这时白夜吃完了饼,抬起一双冷眼:“须得设法调走雪千霜。” 白礼略一沉吟:“为何?” “他玄术特异,或恐为患。” 在场除了他和玄明,无人见识过弦梦厉害。但人人都知晓他玄术高绝,他若觉得有所忌惮,想必那玄术当真十分可怕。帐中沉默下来。 “世子,”白秀率先开口,“雪千霜是个什么样的人?” “……任性妄为。” 白礼来此后已经知道了千霜掳走雪晴然之事,只是和众人一样不知她在宫中遭遇,只当是劳顿辗转,才会没了孩子。饶是如此,也觉得雪千霜这人实在招人恨,遂开口道:“如此,干脆让云王去刺杀了他,既解决了燃眉之急,也给他女儿报仇雪恨,不是正好么?” 玄明一直没说话。只有白秀由衷地赞道:“不愧是礼王兄,这么卑鄙的手段都能立刻想到。若是云王刺杀不成,你还可以——” 白礼说:“住口。” 然后众人低头思索这个提议的可行性。 片刻后,白夜说:“甘棠,去将雪羽华带来。” “世子,”白礼斜起桃花眼,“你什么时候抓了雪羽华?” “她自己来的。” 众人再次低头思索一个更卑鄙的计划的可行性。白夜开始咬第二个虾饼,看起来更加不高兴。 然后甘棠匆匆闯进来,跪到白夜面前:“世子,囚室中只剩那个宫女和她的孩子,雪羽华被人放走了!” 一片死寂。所为不是失了羽华这个筹码,这在周焉人看来不算什么。真正令他们沉默的是重兵把守的营中,竟会有人如此胆大妄为。 白夜慢慢咬完手里的饼,冷声道:“带进来。” 两个守卫扭着个纤细身影进来。那人穿着周焉王宫侍卫的衣服,一把弯刀挂在腰间,红唇皓齿,黑曜石般闪亮的眼睛。玄明先认出了此人:“奉悦?” 与此同时,外面传来一阵混乱声音。一个女孩脆生生的声音响起:“小叔叔,采薇求见世子!奉悦怎么了?为什么要抓起来?” 白秀向白夜一揖:“世子,奉悦是国后派来陪采薇的。采薇不懂事,我立刻带她离开。” 说罢匆匆出去。帐中,奉悦傲然看着世子诸王,昂着头道:“奉悦自知有罪,生死任凭世子处置。” 白礼说:“少废话。你为什么要放走雪羽华?你不知道她是谁么?” 奉悦像是早等着他这一问,立时滔滔不绝地说道:“她虽然是雪擎风的女儿,但她是因为喜欢云王才不顾一切来寻他的。难道喜欢人也是错么?奉悦听人说了,她自从被关起来,每天就是呆呆看着云王帐篷的方向。这样可怜的人,放了她又怎样!奉悦虽然年少,但也知道喜欢的人就在眼前却得不到,这有多痛苦!再说,她自己也说了,早在横云时她和云王已有肌肤之亲,说起来还先于云王妃呢!原本云王就该娶她!雪晴然都嫁过一次人了,她最多只能给云王做个妾!” 白礼不安地动了动。其实他有一瞬间想笑。但是这个极力忍耐的笑随着白夜的起身彻底消失在了萌芽中。 白夜走到奉悦面前,一字字地说:“你这么清楚,那你知不知道雪羽华让云王浑身透湿跪在雪地里,病得七天七夜全无知觉,是云王妃冒死进宫救回了他?” 奉悦顿时呆住。这些事谁会知道。不禁看了玄明一眼,却见他连看都没往这边看,只厌倦地望着自己面前的青铜卮。 白夜微微侧过脸,望着甘棠:“把这侍卫拖出去,打到死。” 甘棠没有动,半晌,才有些为难地说:“世子,奉悦……是个女孩。” 白夜有些意外地回过头,重新打量了奉悦一番。整个周焉,就只有他和雪晴然两人从头到尾没看出人家是女孩。白礼偷偷咬了一下嘴唇,总算没笑出来。 奉悦仍低声嘟囔道:“反正她就是不好……” 白夜毫无预兆地提起脚,白礼明白过来想要阻拦时,奉悦整个人已经被踢得凌空撞出帐去。她甚至连一声都未曾唤出。帐外响起采薇的惊叫声:“奉悦!奉悦——” 同时响起的是个略带清寒的声音:“雪晴然求见世子诸王。” 她走进来,从头到脚都是病弱的颜色,怀里的古琴像是随时会落下。玄明已经上前扶住她,低声道:“你怎么来了?” 雪晴然说:“雪千霜的弦梦异术,只有我可以拆解。” 白夜抿了一下嘴唇。他自然早想到了她,但他宁愿无人提起。 “你身体还没有好,静养为上。”玄明接过她怀里的琴,“雪千霜一己之力,终不能抵挡千军万马。只要千岁城破,他纵有通天彻地的本事,也无法挽回败局。” “云王,”白秀首先发问,“你是要周焉将士以命相耗么?” 玄明略一摇头。 “千岁城易守难攻,除此以外,又有什么办法能耗到城破?你有办法么?” “烧城。” 帐中再次陷入沉寂。烧城固然是个十分稳妥保险的办法,但千岁城中万户千家鳞次栉比,一旦控制不了火势,整座城池将会成为人间炼狱。千岁城累世的富饶,也将在这一场大火中灰飞烟灭。这样的罪孽,即便是周焉也无法背负。 “云明,”白礼站起身,“你确定你女儿需要这么多人陪葬?。” “千岁城是云氏先祖亲自设计督建送给雪氏。”玄明没有看他,“该怎么烧,我很清楚。” ------------ 二一六 郁郁嘉城掩碧血 这一夜风雪掩盖了城下声音,周焉人从山中运来许多枯竹茅草,将千岁城的百尺高墙下全部堆满。天亮时,风雪终于停歇。横云守将看到的是包围了整座城的柴草和不远处铺天盖地的周焉人。 全城陷入震惊。历代征战中,极少有人会做出烧城这样残忍的举动,因这实在是一桩无利的买卖。城中男女老幼全部出动,从各家各户的水井边一直排到城上的出水口,以备周焉人放火烧城时能够第一时间灭火。 天色大亮,白秀走向城下时最后看了看玄明:“云王,此计当真可行?” “可行。”玄明简短地说。 于是白秀提起沉重的盾牌走到城下,借玄术将清越的声音传得很远:“点火。” 浓重的烟雾四处升起,随之而来的是城上倾泻而下的水流。千岁城上处处露出隐藏的排水口,滚沸的水落地四溅,城下的周焉兵将纷纷后退,才点好的火不多时便熄了。等到城下的人再想去点火,发觉柴草已被打湿冻硬,不仅不能点燃,甚至连移动都不能。同时还有新的威胁出现,便是城上已经开始放箭。 更多的柴草被点燃扔到冻结的旧柴堆上,双方开始重复上演堆柴,倒水,再堆,再倒水的戏码。周焉折损了些人,开始后退,但少数仍然不屈不挠地堆起更多柴草,仿佛个个脑子里只长了一根筋。而且他们的大部人马始终迟迟不到城下,城中守军因此也大多不上城,而是在城内据守,生怕出了差池。这时柴草堆上已经满是冻结的箭簇,城下的周焉士兵也大多退得很远。城上不再放箭,开始怀疑地审视城下那些周焉人。他们究竟要做什么? 空气中传来一个断裂的声音。白秀牵牵唇角,露出少年人特有的清澈笑颜。 “登城。”他说。 城下的皑皑白雪,突然一同扬起,变成了千万隐藏在雪下的周焉士兵,朝着被冰冻结起来的柴草堆踏风而去。他们以周焉人独有的可怕忍耐力,在雪下埋伏了大半夜,只等着茅草被冻到大半座城墙的高度,便可借这一半是由横云人筑起的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上千岁城。此时城中守军若想再登城相抗,已是插翅难及。 玄明回转身,从炭炉上取下茶壶,倒了一盏滚烫的甜茶垫在帕上,递到一旁马车中。 “城上也有御敌的热油,”他温和一笑,“但他们现在再倒油的话,原本烧不起来的城墙也不得不烧成灰了。” 雪晴然接过茶盏,那茶水里放了羊乳和酥油,闻起来浓浓的好香,足可以掩住即将到来的焦糊味和血腥气。 就在此时,突然从城上传来了铮琮琴声。她手上一停,旋即又稳住,慢慢饮了茶,这才掀开车帘往外看。 狂龙似的弦梦从千岁城上奔腾而下,横扫过已登上城墙的周焉兵将,跟着击打在冻结的柴草上,将草木冰雪皆卷得四散凌乱。形势陡然生变,周焉人顷刻间失去了优势。 雪晴然不往琴声传来的方向看,只仰起脸看着玄明:“现在怎么办?你已和小白安排好了么?” 玄明点点头:“好在他的琴,终究没有冰结得快。城破不过是早晚的事,慢慢来。” 雪晴然看了他一会,迟疑道:“你已差人连夜将油引入暗渠,一直通到城内军营,万事俱备。为何不早些在城中放火,早点破城……” 玄明略一沉默,在她鬓发上轻抚了一下。 “让他多受点罪,不好么。” 两人一起向城上望去。依稀可见那里坐着个身材高大的人,青衣翩跹,墨弦急响。千岁城危危将倾,他一人在应对城下的千军万马。雪晴然已经辨出那激越琴音里不断出现的错漏,饶是他弦梦正宗传人,也不能妄想靠一己之力救下整座城池。 她不知自己何时蹙眉,又是何时含泪。她的手又一次落在自己肚腹,那时候她是怎样的苦苦哀求,却只换得千霜掩住她的嘴,几乎掩得她窒息。她整个人都快被他撕碎,那时的痛是她永生难忘。今时今日看他在城上徒劳顽抗,真是让人好欢喜。只是她心中还有更多痛楚无处言说,那是不能随横云的倾颓而得半分削减的悲凉。她最爱的人一个个离开了,纵然她可以看着横云覆灭,可以将所有仇人千刀万剐,却终究无法将那些人唤回。 “玄明,”她轻声说,“让他们放火吧。” 玄明低下头,安慰地在她额前吻了一下,然后取过一支横笛放在唇边。清越嘹亮的笛声穿过一切混乱,穿过云霄,仍是旧时的风流宛转。 是兰柯国的民谣。 没有名字?这首曲在兰柯人尽皆知,名唤青梅。 青梅,青梅,青梅戏得眼儿媚。媚眼望却花飞,飞花一点情醉。醉情,醉情,一生梦里卿卿。 随着这悠扬笛声,一道火光在千岁城中冲天而起,将半边苍穹映成血红。 即使离得这么远,也可听到千岁城中传来的绝望哭喊。那是许多人在火海中化作飞烟,凄惨覆灭的绝唱。 雪晴然下了马车,站在玄明身边遥望城上。那里有个穿着青衣的人,正住了琴声,静静望着这边。他的身影如同一只青鸟,曾经很美丽地翱翔在自由的天顶。 片刻后,他重新坐下,将琴摆好。瞬间的寂静,那琴弦上突然传出山呼海啸般的乐声,卷结成惊天动地的弦梦扑回城中。城中大火被烈风激得很高,又瞬间落下。千霜的弦梦如同神迹,在烈火中硬生生开出了一条通路。被火势冲散的士兵和百姓不消吩咐,已经拿起一切可能的容器,全力灭火。 城中火势骤减,千霜的弦梦再次转回城外,朝着周焉人落下。雪晴然不相信地摇着头:“不可能,玄明,他不可能结出这样的弦梦!” 说话间,她已抱过自己的琴,朝着城下踏风而去,同时拨动了琴弦。千霜的弦梦瞬间便被散去半数,他慢慢转动目光,正看到雪晴然立在城下,怨恨的颜色浓得像要从眼中流溢而出。他不禁指尖一颤,琴弦上的血也跟着一颤。那样惊天动地的弦梦,原是他用血才得结成。 “太子!”一位守将匆匆跑到他身边,浑身甲胄已经被鲜血遍染,“城中已经备下车马,请太子速带杨皇子离开千岁城!太子身高位重,保全平安要紧——” 他未能说完,雪晴然的弦梦从城下翻卷而上,将他整个人横扫出去,跌下了百尺高城。 她的弦梦是这样狠毒,残忍得不带一丝犹豫。千霜回想起当日紫篁山上雪夜初遇,那时她的笑颜多么干净,如同冬夜皎洁的明月,寒凉清澈,静观尘世。 “雪晴然!”他已没有多余的力气靠玄术传音,只朝着城下尽力一喊,“你回去!” 回答他的是更加狂乱的弦音来袭。 “傻丫头……”他解开她的所有弦梦,露出个无奈笑容,“别担心,我不会让你恼太久。只要种下弦梦的人死了,血里的弦梦也就散了……” 四周的风声,火声,厮杀声,混在一起湮没了他的声音。他停了停,急速地奏响了他们初次见面时那曲迷魂引。一个细小的弦梦渐渐凝结,寸寸皆是血红颜色,穿过一切喧嚣,刺入了雪晴然眉心。 雪晴然看到那红色弦梦时,已经来不及躲开。她只觉得一股寒意从眉心开始,如水般弥漫到全身。再想朝着千霜拨动琴弦,便从骨头里传出钻心剜骨的剧痛。 玄明和白秀同时到得她身边,他们都看到她好好地抱着琴,周身没有流矢,没有火焰,甚至没有异样的风吹过。然后那张琴砰然落地,她跪在地上,发出一声凄惨的尖叫。 那一声叫牵动得玄明心跳都要停了。他急急过去扶她,见她已痛得面色惨白,浑身打颤。 “雪千霜……”她颤颤念了这一声,挣扎着去摸到自己的琴,不顾一切地拨动了琴弦。断筋碎骨般的痛如同灭顶,她都不管,只将全部力量都释放出来,结成弦梦扑到城上。 千霜放下琴,声音也跟着发颤了:“雪晴然!你疯了!你想死么?” 无人比他更清楚弦梦带来的痛。连他也无法忍受那地狱般的痛楚,只能受人摆布。为何她那么柔弱的人,竟会如此死不回头!她到底想怎样! 这样下去,不就成了他杀了她么? 一瞬间他动也不敢动,因他每逆着她的意思动一动,她都要加倍痛。他已害得她不堪,难道今天还要夺她性命。可他此时又怎能为了她不顾城中千千万万无辜百姓,束手就擒。他一生都没遇到过这样无从抉择的境地,连冷汗都渗出来打透了衣衫。她和千岁城中万千人,哪一边都是那么无辜,哪一边都牵扯得他心痛。 就在这时,空气中穿过一个轻微的响声。 雪晴然的琴声突然停住,疼痛也停住。她愕然低头,看到七根琴弦全部崩断。隔了那么远击断了她琴弦的,是一块青玉的碎片。 她难以置信地抬头望着城上:“杨,杨皇兄……” ------------ 二一七 帝君倾城篇(一) 雪晴然弦断,再无人能拦住千霜,无论他要灭杀城下的哪一个人。便是白夜,也至多只能自保而已。最后的弦梦击退了所有攻城的周焉将士,城下血流成河。城中火势渐渐平息下去。白夜,白礼,所有人都来到雪晴然身边,举目望向千岁城上。有一人高高立于风中,手中举起一块五彩绚丽的玉牌:“雪亲王军符在此,众将听我号令。” 寂静中,四周猛然响起千军万马的呼喊嚣声。横云军马何时埋伏于此,埋伏了多久,皆无人知晓。他们本该在去拦截白朝的路上,却意外出现在了这里。本以为周焉放出的假消息诱了横云近兵远调,没想到是将计就计。雪晴然依然怔怔地看着城上,无法相信自己看到的。 白夜仰起脸,目光如同锋刃:“雪轻杨,你手中兵符,何处得来?” 杨皇子沉默片刻,坦然道:“是皇叔雪慕寒传与我。” 白夜清晰地吐出三个字:“我不信。” 周围人亦清晰地听到了这三个字,遂同时望向城上。千霜没有回头,但他显然也在等杨皇子的答案。自从雪王府被抄封,再无人知晓这玉牌的去向,连他身为太子都未曾得知。他雪轻杨连凤箫宫大门都不曾踏出半步,又怎会将玉牌握在手中? 杨皇子笑了一声,脸上却无笑意:“世子不必白费心机,你身后千万横云将士,他们都知道我这军符如何得来,亦认我做这军符主人。如此,足矣。” 他抬起头,目光远离众人,送向云端:“今时今日起,横云誓与周焉拼尽最后之力,所守之人,不得后退。除我之外,不得听任何人差遣。” 城下猛然响起雷霆般震人耳膜的巨响,千千万万横云兵将在这千岁城前,紫篁山下,雪亲王墓碑所在之地,齐声应道:“遵雪王命!” 雪晴然悚然望着杨皇子,他那个带了多年的青玉药罐已经打碎,露出了无数无人见过的秘密。 千霜亦回头看着杨皇子,这个素来病弱不堪,却从不像其他人那样恭敬待他的皇弟。他眼中那一抹寒凉,究竟还掩盖了多少真相。 杨皇子一只手仍高举着雪亲王军符,目光转向城下:“横云誓要拼尽最后一兵一卒抵抗到底,然后烧尽千山,毁去王城。世子若觉得一片焦土亦是值得,便与我在此耗下去。只是若换了我,断不会让你弟弟白朝抢了先。” 他略一回头,便有人押着个少女走上城来。严冬肃杀,那艳丽的孔雀蓝衣裙映着城上苍灰的天顶格外醒目。 白秀陡然睁大眼睛:“采薇!” 霎时间一片寂静。白采薇的声音落在风中,传到每个周焉人耳畔,激起悲怆的涟漪:“小叔叔……” 她极力掩饰着恐惧,却终究难掩声音中的颤抖。她再倔强坚强,也不过是个十四五岁的孩子。白秀一双凤眼一改素日沉静,露出了少年人绝望之时的惊惧:“采薇,你怎会在这里!” “周焉传报之人到了营中,却寻不到世子,所以和我一起出来寻他。”采薇目光转向白夜,“世子,陛下病重,要马上立新王了。白朝已经返回周焉,世子你也快回去吧。小叔叔,采薇不怕死,是我自己不听话,执意要跟来的。你们不要管我,快些回去……” 她终于跪倒在城上,无声地落泪。她父亲白书,叔叔白秀,所有最亲的人,都是站在白夜一方。白朝素来心狠,若被他抢先夺了王位,他们势必不好。她或许可以不怕死,却无法不怕想到他们死。 一时间四下俱寂。杨皇子低下头,安静地看着白夜:“世子,周焉与横云,你想要哪个?” 白夜冷冷看着他,没有回答。 杨皇子收起玉牌,手中眨眼换上了另一块青玉碎片。他慢慢抬起手,指向采薇:“这个女娃娃可以现在就死,也可以立刻还给周焉。活着的她与死了的她,你又想要哪个?” 白秀等不得白夜开口:“你想要什么?” 片刻的安静。杨皇子目光轻转:“我要晴然入城来,七日后归还。” 白夜眼若寒潭:“你做梦。” 杨皇子即刻扬起手。白秀抬头道:“住手。” 他回头看了白夜一眼,复又望着城上:“用我换她,行么?” 杨皇子轻轻摇头。 “我只说一次,不行。” 白秀回头看看玄明,又看看白夜,终于抿了抿嘴唇,掩住眼中悲绝,抬头道:“采薇不哭,小叔叔……会给你报仇。” 采薇点点头,突然用力撞开扭着她手臂的人,转身就往城下跳。几个守卫同时拉住她,但城上原本狭窄,采薇又竭力挣扎,眼看半个身子已经探出城墙。她的辫子撞在城砖上,末梢缀着的红色大珠脱落下来,直落到城下,摔得粉碎四溅,如同鲜血。 白秀发出个压得低低的悲声,不觉伸出双臂像是要去接她。他已顾不得自幼受的那些教导,眼中泛起了濛濛泪光。什么尊严什么矜傲,都抵不过他侄女一条鲜活的命。若她死在面前,今生今世,还要那些功勋名位有什么用。 这时,雪晴然突然开口道:“小白,我愿意跟杨皇兄去。” 杨皇子向前一步,只一只手便将采薇拎回自己身边的安全处。城下,所有人都错愕地看着雪晴然。她却只捏着那片击断了琴弦的青玉碎片,安静看着玄明:“别担心我。” 杨皇子亦望着玄明,淡淡一笑:“云六公子,我要害晴然轻而易举,你要杀我也是轻而易举,无需费这样周折。你说呢?” 半晌,玄明牵住雪晴然的手,点了一下头:“好。我和你一起去。” 雪晴然抬起头望着城上,声音因为方才的疼痛依然虚弱:“杨皇兄,看在我父亲面上,玄明是我最后的亲人了。” 杨皇子点点头:“白夜为证,雪轻杨绝不伤害云氏后人。” 玄明扶起雪晴然就要往千岁城下走,这时白夜突然牵住他的衣袖。 他回过头,看到白夜静静看着他。冬日寒风卷着零星积雪,将他的额发吹起又落下,那一簇火焰般的红莲若隐若现,如同他冷眼中暗藏的无助。 仿佛又回到了雪王府那个晴好的冬日清晨,他茫然无措地拦在他面前,咬咬嘴唇,不情愿地开口求道:玄明,与我同去。 玄明回转身,在他头顶拍了拍,露出最后的暖心笑颜。 “我在周焉云王府留了一封信给你。”他用旁人无法听清的低声说,“长风入暮,万山浮白。回去寻国师山氏,他们会帮你成为周焉的王。” 然后他转过身,拉着雪晴然的手,走向千岁城。 ------------ 二一八 帝君倾城篇(二) 横云惠帝元年冬,忽然下了一场大雨。因为惠帝的贤名,后世人时常将这看作是上苍赐予的祥兆。但对于这场不符合节令的雨,惠帝本人终其一生都讳莫如深。于是当时在朝的百官,也都三缄其口。那夜的事,终是永远埋葬在了黑色夜雨中。 “曾弄青梅凭短墙,君骑白马傍垂杨。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知君断肠共君语,灯前伴君为棋局。终知君心不可与,此身愿逐江海去。为君一日恩,误妾百年身。” 妙音的声音清泠泠穿透夜雨,传彻宫闱。歌声终了,红颜泪下。皇帝挑亮灯烛,亲手拭去她满面泪痕:“妙音,今夜此曲怎的这般悲凉?是因外面的雨么?” 并无回应。他又问:“你觉得我误了你么?” 妙音淡淡一笑,摇摇头。 就在这时,遥遥传来寝殿大门被打开的声音。皇帝疑道:“我已将众人屏退,那门难道不是你亲手关的?” 话音未落,已有无数脚步声传来。眨眼间便有一人来到榻前,恭恭敬敬请道:“惊扰父皇,儿臣惶恐。” 皇帝沉默了一下,才低声道:“雪轻杨,你不是称病从千岁城回来的么?不在凤箫宫养病,竟然跑到这里来。好大的胆量……” 杨皇子露出一个极浅淡的微笑,眼中皆是寒凉:“父皇,儿臣已在千岁城仔细看过,皇兄千霜虽有本事,却非将才。请父皇速速召回皇兄,换流夏前往。如若不然,横云危亡。” “你这口气,倒和你那个皇叔好像。” “雪皇叔为人方正高洁,轻杨怎敢自比。” “滚回去。” 杨皇子对他一揖:“我已传书着流夏回到王城,今日必要将千霜与流夏换了再回。” 皇帝已是怒极,切齿道:“若我就是不换,你要如何?” 话音未落,突然有一样冷冷的东西横在他颈上,耳畔传来的是女子婉妙如歌的声音:“陛下,还是换了吧。这刀刃上沾的毒太多,我怕会失了手。” 他少有如此震惊之时:“妙音……” 这一分神,杨皇子已来到帐中,将一把长剑也搭在他颈上。殿外有个怀抱古琴的身影飘飘摇摇进来,一袭染墨长裙惊人心魄。雪晴然停住脚步,一笑凉薄:“杨皇兄,玄明正在殿外擦他的宝贝金错刀。这宫中现在已经全是皇兄的人,我们两个无人可杀了,正愁没事做。若是陛下不肯,可将他交与莲儿么?我和夫君——他不知道我夫君是云映湖的儿子吧——我们必定劝得他肯。” 皇帝到此时终于明白:“这是你的局!雪轻杨,原来这一切都是你做的局!你竟然勾结云氏余孽,勾结雪慕寒的狐媚女儿!你们将千霜如何了!” “他?他自然镇守着千岁城。”杨皇子悠悠晃动了一下剑锋,“父皇,你放心,我是不会杀他的。等到一切过去,我还有许多话要与他细细说完。” 皇帝凝神看着他:“苍天无眼,宁妃当年竟没有毒死你!” 他目光微微向身侧瞥过去,看着那个千霜皇后之后最令他挂心的枕边人:“妙音,你却因何——” “奴婢杨妙音,并非姓杨。是蒙皇子垂怜,将自己名字与我做了个姓氏。” 闪电照亮了她苍白如花的脸颊,那双聪慧沉静的眼睛里是一片深深沉寂。她的眼睛从来如此,无论是独自静坐,还是婉转承欢时,她眼里都不曾有过一丝波澜。个中缘由,却到今时今日才尽昭然。 “好一声‘奴婢’呵,”皇帝连连点头,怒极反笑,“知君断肠共君语,灯前伴君为棋局。你心里始终是将自己看做他的奴才吧?好个贱婢!” “奴婢自幼在凤箫宫当差,父亲是前朝御医,因与云映湖交好而被问罪灭门。奴婢姊妹三人得皇子搭救,分别留在凤箫宫三位皇嗣身边,纵然为奴为髡,也再难报此深恩。” “你——” 杨皇子手中剑锋一转:“她赔给你的已经够多。父皇,你占了四皇叔的皇位这么久,是时候将它交出来了。” 窗外一个炸雷响起,映出三人苍白的脸。 皇帝声音中传出了无法形容的愤怒:“真没想到,我到底还是养了一头狼……更想不到,居然会是你!” 杨皇子冷冷地看着他,让剑锋离他更近一些:“命不由人啊,父皇,但凡你能对流夏和云凰稍好一点,我也不至于做这头狼。” “我已对得起他们!” 杨皇子闻言立时扬起眉,眼中寒凉遮不住恨色:“你明知云凰被谁毒害,却装作无事,对那蛇蝎心肠的母女加倍荣宠。就算羽华亲口指认宁妃苏氏毒害皇嗣,你都只是将她关进冷宫,这也是对得起?你可知云凰死后三年,流夏七月里都时时冷得打颤,只因他感受得到双生姊妹的尸骨在皇陵受冻。虎毒尚不食子,你却乐得看云凰和流夏骨肉分离,生不如死,你还是人么?羽华为寻云明逃出皇宫,你四处寻她,流夏出宫,你便暗地叫人追杀他。他为横云舍身忘我,却换来你百般猜忌,像对雪皇叔一样对他,以致朝臣不安,民心动荡。父皇,幸好我的心性像你,此事才终能大白于天下,流夏才有出头之日。轻杨谢过你!” “你……”皇帝声音益发颤抖,“雪轻杨,你不像我,你像你母妃,你和她一般无耻……” 杨皇子轻笑一声:“世上无人比你更无耻。你心里清楚流夏与云凰是怎么得来的,那时我还不懂事,却清楚记得那晚母妃的哭声从隔壁院里传来,是我一生中再未曾听过的惨痛。她怀我时,因被检出是个皇子而遭宁皇妃嫉恨,对她百般摧折,终于母子都落下一身病痛。这些你不管也罢,竟还有脸再强迫她,真是和你儿子一个德行。你是为了自己取乐,还是为了折磨她?” 闪电再起,他的挺拔身形立在电光中,现出一个完美的轮廓。皇帝突然露出了悟的神情,旋即发出一声怒吼:“雪轻杨,你是他的儿子!你是雪晴然的兄长!” 又是一声沉闷的雷鸣。雪晴然捏住手心的青玉碎片,那是杨皇子用来击断她琴弦的药罐碎片,上面刻着四个难以分辨的小字:慕寒我父。 她便是在军前看到了这四个字,才下定决心相信了他。 杨皇子突然哈哈大笑,丝毫不顾手中的剑已经紧贴在皇帝颈上。原来他的笑声与夏皇子这样相似,悦耳动听,清亮惑人。 “是呢,我雪轻杨自己也常常这样自欺欺人,假装我是他的儿子,是晴然的亲哥哥。”他大笑着说,“我从小就知道母妃爱慕雪皇叔,幼时因此常爱去看镜子,希望自己越来越像皇叔,好能告诉自己,我是他的儿子。我希望像他一样威武挺拔,有墨玉色的眼睛,做事光明磊落。我亦曾羡慕晴然,因她有个世间无双的好父亲。” 他的笑声好不容易止住了:“可惜母妃与流夏,都没有足够的勇气与爱慕之人相守。我与皇叔毫无血缘,晴然亦未嫁与流夏。流夏为了横云,为了你,连最爱的女子也放弃了,你们却还是容不下他。雪皇叔也被你没来由害死,害我连个念想都没得留下。我只好越来越像你,最终弄成了这个样子。” 他顿住话锋,目光在妙音脸上一转,又收回了。 “……雪轻杨!!你这,你这……”皇帝已经说不出话。没有任何语言能形容出他心中怒火。 杨皇子又笑了,像是有些厌倦了这样的姿势。他边笑边说:“晴然,竟让你听到这样难为情的事,实在过意不去。快缚了这个倒行逆施昏聩窝囊的人,给我皇叔报仇吧。” 雪晴然立时拨动琴弦编结出一个弦梦,那无形的索,直将皇帝身上勒出血来。她拖着他转身要走,杨皇子亦要走,忽听身后传来一声轻唤:“皇子……” 两人都回头去。灯烛阴影里,妙音犹散着头发,衣衫凌乱。只有她的目光依然沉静,声音也未有任何动荡:“皇子,妙音这颗棋子,现在何去何从?” 没有回答。妙音又说:“她可是……已在你的青玉药罐里了?” 依然没有回答。妙音在榻上跪下,朝他叩首三次,然后拿起方才的短刀,翻手向自己胸前刺下。 一声轻响,是一枚银针击中刀身,将那把沾了毒的短刀震了开去。杨皇子走到榻前,将刀小心裹好,然后俯身抱住妙音,在她唇上深深一吻。妙音惊得想要退开,却终归只是略略挣扎一下,便任由他去了。闪电光里,泪水顺着她的眼角欢畅流下,带着悲绝的凄凉。 皇帝亦看到这一幕,他的声音已经听不出原样:“她的后妃之名,已经名归实至。雪轻杨,你心里还有一丝一毫的人伦德行么?” 杨皇子和妙音闻言同时回过头来,电光雷声里,那是两张同样清秀动人的面孔,年华正好,隐没哀愁。杨皇子微微一笑,声音轻如落雪:“没有。因为我像你。” 说罢将那个柔弱安静的女子抱起,直来到他面前。妙音眼中泛起耻辱颜色,不禁抬袖去遮自己的脸。杨皇子说:“我抱你,不好么?” 她慢慢移开袖,伸手攀住他的肩,颤声应道:“好。” 杨皇子看着皇帝,露出个浅笑:“从前,她是我的女人。以后,她是我的皇后。” 皇帝张了几次嘴都没有发出声音。然后,他猛地喷出一口鲜血,倒在了地上。 雪晴然冷笑道:“强盗,你偷了四皇叔的皇位,夺了我夫家的家业,抢了我父亲的王府,还欺负我哥哥喜欢的人,你有什么血好吐。你要吐,不如等千霜回来再吐。” 皇帝只剩最后一口气,瞪大了眼睛看着她,却发不出声。雪晴然转头看着杨皇子:“千霜回来了,我们怎么处置他?” 杨皇子说:“我皇兄千霜生性\\爱琴,就让他也变成张好琴。双手、双脚、双膝、头颈,刚好七弦。” “这张琴莲儿喜欢,不知在琴上弹些什么曲子好?” “他是太子,离皇位最近,一曲《望帝乡》自然合适。这首曲,父皇也很喜欢。” “不过他只能望望而已,所以还须得补一曲《好事终》才行。” “依你。” ------------ 二一九 洲上桃花空许约 德帝雪擎风因惊悸而殁。 因社稷危亡,群臣紧急商定后匆匆为他定了个“德”的谥号,旋即一致决定推迟葬仪,立刻请新帝即位。因太子“行踪不定”,三皇子下落不明,四皇子年幼无知,便匆忙将二皇子推上了皇位。 为二皇子提名并力排众议的主力,正是新近沉冤昭雪的念丞相。 “念某已经老了……”须发全白的念丞相眼中全无昔年与雪亲王斗智斗勇时的神采,三年冤狱,他连大声说话的力气都已没有,“我一生为横云倾尽所有,如今新帝即位后,便辞官回乡。小儿不孝,抛下我远走,我还有什么好指望……只是为国尽最后余力罢了。杨皇子固然病弱,但先帝驾崩之时,只有他奉孝御前。我在狱中常常盼着颜儿来看望,可他从未来过。为父的将死,没有什么比儿子的陪伴更要紧。单凭这一点,杨皇子必定是陛下属意之人。” 此时苏尚书因侄女宁皇妃沦落冷宫,独子苏东辽又意外横死,并不在朝中,朝堂上下再无人能鼎力反对劳苦功高的念丞相。于是,在雪擎风尸骨未寒之时,雪轻杨登基的礼乐已经盖过了灵堂前的哭声。而他登基之时,正是雪晴然踏入千岁城后第七日。 “再过几天,流夏就要回来了。”雪轻杨望着窗外落雪,听着钟鼓余音。他的眼中依旧有一层掩盖一切的淡薄寒凉。 雪晴然没有应声,只静静坐在一旁的矮凳上。她有一点茫然。当日看到杨皇子刻在青玉碎片上的字,她心中好欢喜,以为他竟真的是她嫡亲的哥哥。没想到又是一场镜花水月。 雪轻杨低下头,一只手搭在她头上。这许多年过去,他眼中的她还是一个小小女孩。他含笑道:“若流夏当初能娶到你,我当不至走到今天。我太为他不平,也太为他惋惜。今日我只想再问你,晴然,你可否……给流夏一次机会?哪怕只是微乎其微的一个。” 雪晴然摇摇头:“杨皇兄,我已是别人的妻……” 雪轻杨温和地微笑了:“我赎你回来,抢你回来,赖你回来。若是我想,我可有一千种办法将你接回横云。” 雪晴然再次摇摇头,不知为何眼中慢慢蓄了许多泪水,一说话,便跟着滚落下来:“那夜我将雪擎风拉到城墙上,在我父亲惨死的地方报了仇。我已经做了要做的,杨皇兄,让我走吧。我不想等流夏回来。” “为何?” “玄明,他已经等了我很久。” “他本叫云明,是水月茶庄的最后传人,少年时在你身边做侍卫,却被羽华夺了去。他在后宫中哄得人人都爱,却随你去了周焉做亲王。你急于报父仇,便嫁给了他。对不对?” 雪晴然听他说得如此详尽,不禁含着泪笑了起来:“我嫁他并非是为复仇。他为救我,命也舍了不知多少次。若看不到他的笑脸,我不知怎样活下去。杨皇兄,我身体不好,可能活不到那么长久,我想抓紧所有时间,和他白头到老。” 许久,雪轻杨将手从她头顶移开,扭头望着窗外,轻叹了一声。 “流夏,真是个没福的孩子。” 雪晴然慢慢拔下头上的玉簪:“流夏会遇到比我更温柔待他的人。这玉簪我戴了许多年,到头来却保不住,被端木蕖珊狠心折断。杨皇兄,你看上面的金箔,是玄明将它修好了还给我的。” 雪轻杨接过那支簪,细细端详片刻,终于点了点头:“好,我放你走。只是这最后一天,让他在皇宫外再等你一次,最后等一次,好么?我想与你一起去朝中看看。就像寻常百姓家的亲兄妹过家家一样,我是皇帝,你是长公主。” 雪晴然想了想,轻轻点了下头。 早朝时间已到,两人一同到了王殿上。礼官打开新帝的第一封诏书,微微怔了怔,还是向着整个王殿高声读了出来。 “……宁妃苏氏与文淑公主羽华,阴狠歹毒,轻贱人命,合谋毒害云凰长公主,多次谗害三皇子流夏,多次派人行刺圣上并莲花公主,罪行滔天,令人发指,即刻削去皇妃及公主之位,剔出族谱,永世不得录入。赐苏氏重莲散魂饮,并尚书苏粤,诛灭九族。因雪羽华叛逃,现以千金通缉,再施刑罚……钦此。” 他又打开第二份诏书:“……先雪亲王慕寒,因奸佞挑拨,含冤而殁。即日起,定紫篁山为雪亲王陵。莲花公主仍为横云长公主,先雪亲王遗孤梦渊,无论生死,即刻召回封王……横云危亡,着先皇三子雪流夏为新雪亲王,赐雪王府,赐雪王兵符。先雪亲王旧部受千霜皇太后冤狱牵连者,尽复旧职,即刻保卫横云,凡犯我国威者,必当诛尽。钦此。” 雪晴然默默地听着这些令人心惊肉跳的字句,觉得一切如同潮水般正从头顶上空急速退去。雪轻杨穿着那件沾满无形血腥的华服,端坐于高阶之上。这压抑了许多年的生死血泪,今日终于如尘埃般落定。他终于为双生的弟妹报仇,让一切负了他们的人不得好死。他也终于将自己的心意说出,在春日的艳阳中,在整个横云面前,痛悼他一生景仰的叔父。 曾经桑田沧海,从此过眼云烟。 所有朝臣都起身向着殿上人跪拜,高呼万岁。当一切重新归复安静后,雪晴然起身走下玉阶,朝着雪轻杨一拜。 “吾皇万寿无疆。”她轻声说,“晴然走了……哥哥保重。” 雪轻杨露出一个浅得几乎看不出的笑:“若有人欺负长公主,虽远必诛。” 雪晴然再拜一次,起身向殿外退去。 就在此时,突然从殿门外传来一阵喧哗。同时响起的是千霜怒极的声音:“雪轻杨,你将父皇怎么了!” 群臣震惊。 仿佛是一个所有人心照不宣的秘密突然被提早戳穿,每个人心中都传出了惊恐的声音。千霜的青色长袍遍染风尘,眼中满是怒色。 “我母后将和我之间的弦梦移植到了父皇身上,他是怎么死的,我感同身受!”他看着御座上的雪轻杨,指尖抚上琴弦,“你的动作好快呵,我昼夜不停地赶回来,你还是已经穿上人皮了。雪轻杨,你假称病重带着雪晴然回来,原来就是为了瞒过我弑父夺位!你可有多歹毒,能一剑砍下自己父亲的头颅!要不要打开棺椁,给天下人看看父皇是如何惨死的!” 雪轻杨微微一笑,声音如同雪花轻缓坠落:“天下人?天下人在担心饥馑,担心雪灾,担心国破城亡,唯独没人担心你这些矫情。你想用弦梦弑君么?如此风雨飘摇之际,整个横云都会成为朕的陪葬。” “横云需要一位比父皇更贤明的君主,但不该是你。”千霜切齿道,“弑父罪人,罪当九死。” 琴声骤起,雪晴然同时奔上玉阶,挡在雪轻杨的御座前。一切只在瞬间,千霜来不及散去弦梦,立时收手。瘦削手指不期然在琴弦上划过,留下一串血珠。所有的弦梦立时扭曲翻卷,眨眼成作血的颜色,朝着雪晴然铺天盖地的落下。 “晴然——!!” 九霄环佩琴砰然落地,王殿上下一片寂静,只剩下千霜和轻杨呼唤她名字的恍惚余音。雪晴然全身被看不见的弦梦缠绕,唇角和指尖同时溢出鲜血。那血一滴滴坠落到白玉铺就的地上,如同艳绝的桃花在雪中点点绽开。他们约好的,他和幼年伙伴在兰柯种下的桃花。 皇宫外,玄明倚在车边,正将那条朱红的丝绳翻作一朵莲花。突然一声轻响,大雪山中千年冰蚕丝编就的丝绳猛地崩断,绕指红线从他指尖倏然滑落,无声地落在满地皑皑白雪中。 ------------ 二二零 九霄环佩绝此间 玄明到得王殿上时,未曾见到千霜的身影。横云百官跪满王殿,鸦雀无声。到处是散落的银针,雪轻杨半个衣袖都被血染红,他怀中的女子口中仍在不断溢出血来,随着疼痛引起的战栗一阵阵流过脸颊。 玄明将她接过来,轻唤她的名字。她这才勉强睁开眼,声音抖得难以分辨:“痛……” 血和她的声音同时落下。她颈上和额角隐隐现出血脉纹路,都是妖艳的赤红。她痛得浑身都在打颤,用不成声调的声音急道:“好痛,玄明,杀……了我,痛……” 整个王殿上只剩下她难以名状的痛苦呻\\吟。玄明握住她的手,匆匆抬头道:“快去端木府请老大夫来!” 他脑海中闪过无数念头,每一个都是如何救她,却没有一个行得通,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痛极的惨状。他来不及惊讶,来不及怨恨,来不及绝望,来不及想任何其他,只是迅速想着一切可能的办法。雪晴然痛得失了神智,紧紧抓着他的手,指甲在他手上划出深深的伤口,旋即猛地停住。她终于痛得晕了过去,只有指尖还在不受控制地打颤。 玄明立即去试她的呼吸和脉搏。许久,他将她慢慢抱紧,抬起头来:“究竟发生何事?” “雪千霜的血沾到了琴弦上。”雪轻杨言简意赅地说,“去寻你时已经同时派人去寻了老大夫。御医没办法给她止痛,因她已痛得咽不下东西。” 两人的声音意外地都很安静。玄明取出帕,将雪晴然唇边颈上的血迹仔仔细细擦净。一整条白帕都被染成了血红,他扔了帕,静静的再不开口。 雪晴然在半个时辰内醒了三次,又三次陷入昏迷。无论清醒与否,她都痛得几乎不能出声。第三次醒来时,老大夫终于到了,他的黑衣徒弟小小也到了。 看到满地血迹,两人都怔了一下,草草跪下施礼,便凑到近前。不等老大夫出声,小小已经由衷地叹道:“好恶心。” 所有人都看着他。他走到雪晴然身边,有些嫌弃地看着她:“她所有的经脉血液里,都有个不知道什么东西在闹腾,要出去又出不去,就好像,恩,困在笼中的鸟。还以为她会魂散而死,没想到是活活痛死。” 玄明和雪轻杨同时道:“救她。” 小小摇摇头:“想救她除非将那东西放出来,想放出它除非让她血流尽。我若是你们,会趁早给她一刀,好让她少受些折磨。这样下去,可能她不等到死,就会先痛得疯了。断筋碎骨的灭顶之痛,你们自己试试?换谁都会恨不得一死解脱。” 他微微顿了一下,若有所思地看着雪晴然痛苦的眼睛:“或者,将她送回来处。” 玄明立时抱着她站了起来:“哪里的来处?” “莲花公主五岁时从雪王府的莲池出来,天下皆知。”小小一笑,“将她沉入莲池送回去,可保住她的命魂,但从此以后,她会回到来处,再不能与你相见。你不信?不信问她自己,是也不是。” 玄明低头望去。雪晴然在极度的痛苦中听到这番话,如同遭了雷击,猛地挣扎着躲到他怀里,双臂紧紧环住他的头颈。 “我不去!”她用尽一切力气惊恐地喊道,“就算死也好过和你分开,玄明我不要去——” 王殿上下一片愕然。每个人听到小小那番离奇说法时都以为他疯了,不想却从雪晴然的反应里得到了证实。她的声音最末变成了痛楚的呻\\吟,人人都能从那呻\\吟声里听出她的痛,他们不明白为何她宁愿这样也不肯去莲池活命。 “再无其他办法了么?”玄明轻声问。 老大夫和小小互相看了一眼,同时摇摇头。 雪晴然的声音完全连不成句,只是一些断续含糊的单字:“我,我不要去,不要,分开……你说过,不分开……” 她的双手紧紧扣在玄明身上,抓得那云锦织就的厚重衣衫也有些破了。她的指甲一直在渗血,她已全然感觉不到,只死死地抓着他不放。 只是瞬间的沉默,玄明抬眼看着小小:“若我一边放空她的血,一边给她饮淬血花,有几成生机?” 听到他说淬血花,别人尚不清楚,小小已经果断摇头:“你知道要多少鲜血混进淬血花,才能救回一个全身血液流尽的人?就算你当真将这殿上人全都杀了,那么多血她饮得完么?” 停了停,老大夫忽然扬起花白的眉毛问道:“她的血到底怎么了?那作怪的是什么玩意儿?” 此时雪晴然气息奄奄,仍在发出些极力压抑着的痛楚呻\\吟。玄明的声音也跟着有些发颤了:“是血染的弦梦。老大夫,究竟还有没有别的办法,不要再任由她这样受苦了!” “血弦梦?”老大夫重复了一次,“如果是这东西,老头子实在是,回天乏术了。” 玄明眉心一蹙,再不言语,抱起雪晴然朝殿外走去。雪轻杨却还在发问:“为何这样说?” 老大夫看着玄明的背影,怅然道:“我从前也曾认识过一个弦梦的传人,因此知道破解血弦梦须得结这个弦梦的人再用自己的血倒转弦音。我老头子也不知是什么人伤了公主,但如此重伤于她的人,又怎会舍命来救她。” 雪轻杨微微挑眉:“传旨,能将此事传与雪千霜之人,封万户侯。” 他望着玄明静止不动的背影:“让雪千霜知道,长公主在雪王府莲池。” 旧时亭台依旧。因下臣们早知道国难当头,新帝即位后定会尽早选任新的雪亲王,是以早早已经将荒废的雪王府重新整理。 冰莲池边的雪地里铺着厚一尺有余的层层锦被,四面都放了暖炉,倒将这里熏得温暖如春。 雪晴然微微睁开眼,从头到脚每一寸皮肤筋骨都好像正在被人撕裂。剧痛带来的轰鸣声在脑海中凶猛回荡,渐渐的有些熟悉。 “玄明,江涛……” 玄明将她被冷汗打湿的鬓发温柔理顺,轻声问:“还疼么?” 雪晴然极力压抑着声音中的痛苦颤抖:“恩。” “前面就是莲池。”他轻声说,“如果撑不住了,就回去。好么?” “不,”她吐出一个模糊的音节,“不……” 她痛得眼花,看不清他的面孔,只是觉得有什么东西落下来,是烫的。 “你哭了……”她轻轻念道,竭力露出一个痛楚的微笑,“玄明,原谅我这么任性……” “我会一直陪着你。”他握起她的手,十指相扣,“无论生死,我都在你身边。” 雪晴然点了一下头,噩梦般的痛突然从头到脚闪过,超过了之前所有。她痛得浑身剧烈地战栗起来,好一会,才发出一声失控的惨叫。已经停止了渗血的指尖,又开始急速涌出血,漫过她青白的手指,漫过玄明的掌心。 琴声就在这时突然响起了。 千霜不知何时坐在了他们身后的湖山石上,从容地放下九霄环佩琴,开始将迷魂引从最后一个弦音开始,倒转奏出。他的两只手腕上各有一道深深的伤口,血正从中流出,中了魔咒一般涌上九霄环佩琴的墨色琴弦。大颗大颗的血珠在琴弦上流转不歇,倏忽随弦梦消逝。 雪晴然终于安静下来,急促地喘息着,慢慢睁开眼。她听到许多喧嚣声卷结在浩瀚琴音里,急速地从耳畔掠过,分辨不清。 你是人,还是鬼? 我全身上下哪有一点不像人了? 天气这么冷,却三更半夜坐在深山老林里弹琴,这是人做的事么? 我好歹也是衣冠楚楚地在弹琴,姑娘你可是连头发都散着。咱们俩到底谁更不像人? 方才那一曲,叫什么? 迷魂引。 你,是谁? 我只是个没名没姓的琴师。 我们可是见过? 姑娘是在搭讪在下么? 凡入门者,必须立下血誓,永生不违师愿。立下此誓,为师者要将自己的弦梦刺入弟子血脉,此后一切师愿,弟子皆不能违背。若有违背,当受筋断骨碎之苦。 我已被她剪断翅膀,锁进笼子了。从今日起,我再无缘九霄之上的天空了。 一声弦,墨弦倒转弦梦远。 两声弦,弦上血泪相缀连。 三声弦,夜色尽被血色染。 四声弦,弦梦零落血嫣然。 五声弦,弦弦掩抑声声念。 六声弦,未若未生未曾见。 七声弦,九霄环佩绝此间。 冰莲池下传出一个沉闷响声,江涛之声猛然断绝。所有莲花都跟着一抖,旋即开始了突然的凋零。池上风起,吹得透明的花瓣四散纷飞。在这梦一般的光景中,千霜拨出最后一个弦音。七根琴弦同时崩断,墨色琴弦迅速转白。他缓缓低头,看了一眼被血浸透的断弦,落寞地笑了。 “我去皇陵试过很多次,想要用这张琴逆天改命,唤醒母后。没想到,原来是这样用的。可惜以后,我不能再抚琴给她听了。上苍竟然这么不想成全我,我明明很爱你,却总是阴差阳错伤害你。丫头,若是我们不曾相遇,你也会过得比现在幸福许多吧。” 他垂下手,任凭断弦的琴从怀中滑落。 “杀了我,给那个孩子报仇吧。” ------------ 二二一 天也妒,未信与 玄明的手慢慢移到雪晴然腕上。原本微弱已极的脉搏不知何时变得平稳有力,她一向白得有些透明的面孔也不知不觉褪去了那种不真实的透明感,渲染起淡淡的血色。从小到大,他未见过她有此刻这般生机,简直如同换过了一个人。 “还痛么?” “不痛。”她摇摇头,“只是有些累。” 玄明用衣袖为她挡住莲池上吹来的风,回头看了千霜一眼。这一刻他的眼神很冷,带了一层淡漠。 “你走吧。” 雪晴然听到这句话,只是略微点了一下头,便合起眼,向梦中去寻安宁了。 她不曾听到雪王府花园外无数弓箭手屏息待发的声音,也不曾听到许多向千岁城方向奔去的马蹄声。冰莲凋落,阳光静好,空气中传来早春冰雪消融的气息。她在这样温愉的气息里,在她最喜欢的人的怀抱中,安心地睡着了。 玄明看着她的睡颜,轻声说:“我们回家吧。” 王殿。 一夜之间,雪轻杨将先帝死前留下的人员布局完全推翻改过,以出神入化的速度翻出了所有被千霜后一案牵扯受过的先雪亲王旧部,并毫不迟疑地一一起用。如同星火点点照亮了黑暗,原本为白朝趁机夺去的东南一隅以破竹之势被渐渐收复。只是自千岁城起,西南大片国土仍在周焉手中。白夜久已离开,却留下了白秀继续与城内守军对峙。 “陛下,”一位老臣颤巍巍上前,“如今暂得安稳,陛下诚宜早些让先帝入土为安。此前后宫一干重犯,也应及早处置,以全力应对周焉。” “后宫之事,自有后宫女官掌管。”雪轻杨咳了一声,面色有些不好,“以后前朝和后宫,不要再夹缠不清。” “臣惶恐。”那老臣犹豫了一下,“但有一事,是臣等一致商定后,认为定要请陛下三思的。” 半晌,雪轻杨说:“既然你们商定了,显然不需要朕再三思五思。” 阶下人本因垂老得了他的免礼特许,闻听此言却顾不得,慌忙跪了下来:“臣等不敢。臣言辞逾越,望陛下恕罪。陛下……陛下自行定度即可,臣等只是提起罢了。” 不知为何,这新帝寒凉的眼神,多年默而不发的隐忍,还有突然即位的隐情,都令朝臣们感到恐惧。许多朝臣都已察觉到,自己身边的某些同僚,甚至宫中宫人,竟然对一向没有任何存在感的二皇子即位毫不感到奇怪。自从夏皇子出生,宫中便少有人再提起杨皇子。这十几年中,他静静守在凤箫宫的竹林深处,究竟都做了什么? 雪轻杨的声音如落雪般坠在殿前,却足以压垮每个人的神经。 “提吧。”他说。 “是……”跪在殿上的老臣冷汗都快渗出来,“陛下恕罪,先皇一生贤明,近年却,却……” “你说吧。” 汗水落在地上,发出轻微的坠落声。 “近年所做许多事,与从前并不,并不一致。臣等商议……臣等愚见,这许是……后宫中有人惑乱君主,恃宠生骄,枕侧妖言,以致先帝受到蒙蔽。” 雪轻杨抬起眼:“朕已经发落了宁妃,一介妇人,若无母家怂恿,怎敢如此无德。此事休要再--” “陛下,臣等所言并非苏氏。”老臣连忙说,“乃是宫女出身的妙妃杨氏。” 旁边又有三四人起身到阶前跪下。 “陛下,杨氏日夜不离御侧,深得先帝厚爱,却行止不端,妄与朝政,甚至怂恿先帝迁都,以致民心动摇,连先帝驾崩,都没有百姓为其祭拜。如此妖妇,没有资格为先帝殉葬,按律当杖毙殿前,以儆效尤。” “杖毙殿前。”雪轻杨用极轻的声音重复了一次。 “是。此外……”几位朝臣互相看了看,“杨氏出身凤箫宫,又值芳华妙龄,若不重刑处死,怕于陛下也有不利。传扬出去会说陛下……” 满殿寂然。 “……聚麀失德。” 雪轻杨露出极浅淡的一笑:“你说什么?朕没有听清。” 他的脸色白得像外面正在融化的雪。王殿高檐上的冰凌被阳光照得通透,透明的水珠一滴滴坠下,像一串晶莹的泪。他遥遥望着那些闪光的冰凌,觉得有些刺眼。周围很安静,没有人敢真的重复一次那刺耳的词。 “处置了宁妃,再处置杨氏。”他终于点了头,“不过在她们之前,还有朕的长兄,雪千霜。” “雪千霜竟欲行刺陛下,更重伤长公主,罪无可恕。陛下仍唤他兄长,实在是宽厚仁孝之至。” 雪轻杨微微牵起唇角,无人能看透他寒凉笑容下的讥讽:“朕平生最看重礼法伦常,就算他下了地狱,也还是朕的长兄。” “雪千霜没了琴,便无威胁,现已被收押狱中听候发落。忤逆犯上,按律当剐。” 雪轻杨想了想。 “朕不忍看手足受难。还是……将他送入皇陵思过去吧。” “陛下仁厚。”朝臣慌忙说,“只是怕他会不知悔改逃了。” “给他饮些曼陀罗。”他不紧不慢地说。 入夜还是有些寒凉。雪晴然半夜醒来,觉得自己似乎做了个极长的梦,却又回想不出梦到了什么。玄明就在她身边,单手支颐,静静地看着她。 “我已不痛了。” “我们走吧。”他突兀地说,“去兰柯,或是去寻郡王。横云早已不是我们的立身之地。” “这是从前千红来的时候,云锦花对你说的话。”雪晴然对他笑了,“你瞒着我去和他们见面,没想到我也会跟去吧。” 玄明点点头:“那时我听说念君颜得了百花图,知道千红可能有难,所以才去一见。” 提到千红,他背后有些生寒。雪晴然浑然不觉,依然在回想当日事:“那时我听到你说,你在横云还有两件事,做完了就走。这两件事,现在已完了么?” 玄明握住她的手:“其中一见是等到你终生有靠,已经等到了。” 两人都笑了。雪晴然又问:“另一件呢?” “去向端木杨索回我姐姐的骨灰。”他轻声说,“借你的长公主威名用一用,行么?” “不如我去借杨皇兄的皇帝威名用用……” 两人正低声说话时,忽听外面遥遥传来一阵哭声。玄明先分辨出来:“是宁皇妃。” 雪晴然的听风本领历来很好。两人都不说话,隐约听见宁皇妃又惊又怒的声音道:“金坠,枉我待你情同母女!你竟然……” 雪晴然本来只是随便听听,听到这里却情不自禁地竖起了耳朵。金坠是宁皇妃的心腹亲信,连君颜都这样说了,怎么现在是窝里斗? 玄明看着她努力倾听的样子,不禁笑了:“那么想听,过去看看就是了。这个金坠是咱们的老相识,我也很想知道她那么处心积虑要坑害藻玉宫的人,究竟为了什么。” 雪晴然有些惊讶:“她怎么会坑害藻玉宫?” 玄明没有回答,起身披上衣服。当时他和羽华也没怎么避人,羽华一院上下哪个不知公主屋里出了事,却偏偏没有传到宁皇妃院里去。是谁有这通天的本事,竟能将消息完全截断,任由羽华毁了自己的名节。 两人散步似的到了宁皇妃所在冷宫。里面灯火幽暗,四下里的人都一早被打发走了。玄明见墙内有棵大树正好做遮掩,便将雪晴然悄悄拉到墙头上,两人一起坐在墙头看里面的事。 宁皇妃手脚都被绑起来,显然是为了防止她寻死。她的美貌容颜,已经在这寂静冷宫中变得憔悴苍白。只有那双眼睛依然带着明亮的恨色:“金坠,你骂完了?羞辱完了?那就告诉本宫,究竟是谁指使的你?你从何时起背叛了本宫?” 雪晴然不禁感慨于自己来得正是时候。 ------------ 二二二 十年报仇终不晚 金坠还是那般利落精明的样子,只是笑容变得十分冷冽:“姓苏的,善恶轮回,果报不爽。你还记得云凰公主么?那么小的小公主,又聪明,又善良,对待宫人都温柔谦逊。全亏了她,我才能咽下心中悲恨,勉强活下来。她死的时候没人看到,一个人在竹林里躺了半个时辰才被找到。好在双生的兄妹连心,夏皇子知道了最后在她身边的人是雪羽华。我本以为该向羽华寻仇,所以总是折磨她,活该你为人母的心如蛇蝎也不帮她。没想到,原来那还是你指使的,你是想害夏皇子,却阴差阳错害了他的妹妹。” 无论是墙上偷听的人还是宁皇妃,都瞠目结舌。 “金坠,”宁皇妃的震惊已经超过了忿恨,“你是我从小带在身边的陪嫁宫女啊!你何时,何时归附了凤箫宫了?” “你陪嫁的宫女?”金坠切齿一笑,“你是有多目中无人,陪嫁的宫女被人掉包了都看不出!谁是金坠?宁皇妃,你还想不起来么?你忘了云凰公主出殡时那个哭到几次昏倒的宫女夏灵诗了么?” 宁皇妃的脸色瞬间发青:“夏灵诗早已横死,你,你是鬼--” 金坠一把掩住她的嘴,发出有些阴骘的笑声:“世上哪有什么鬼。当初金坠与你合谋毒害皇嗣,为了避祸,她借口探亲出宫,一去就是半月。宁皇妃呀,为了和她换脸,我痛得魂都要散了,就算是现在,我的整张脸都还是痛的。我跟做御医的父亲学了这手本事,可没想到要对着镜子将自己的脸切下来。苍天有眼,终于让我拆穿了你的真面目。至于我的,你却永远没有机会拆穿了。” 宁皇妃拼命挣脱开她的手,切齿道:“你不要高兴得太早。雪轻杨心狠手辣,对你这样能忍能藏的人,必会杀之而后快!” 金坠掩口失笑:“陛下?当年我连夏灵诗都不是的时候,可不就是他救了我的小命,将我放在最不放心的妹妹身边么?他将我三妹留在自己身边,因为看她年幼天真,怕会出差池。又让嫣儿陪伴夏皇子,因为她才情最佳。只有我郑粲最得他信任,便去云凰公主身边保护她。” 她眼中带了悲恨:“可恨我身为长姊,反而不及两个妹妹有心,竟会被你们钻了空子害死公主。我辜负了他的信任,也辜负了公主对我的好。我们姊妹三人,早已死过了,再死一次又有什么好怕。陛下已经答应我,若我觉得一瓶重莲散魂饮是便宜了你,可以就在这里将你千刀万剐。回头就说你畏罪逃了,还能顺便再拉上几个该死的垫背。甘皇妃连莲花公主都敢打,陛下早将她的名字写上生死簿了。” 说罢就将宁皇妃的嘴塞了起来。玄明见状,连忙拉着雪晴然走了。 走出很远,他忽然说:“雪轻杨,适合坐上帝位。” 雪晴然正努力转移注意,不让自己去听金坠究竟有没有对宁皇妃下手,连忙问:“何出此言?” “他能不动声色做出这么多惊天动地之事,每一件都滴水不漏,又极善于笼络人心,甚至还能骗过白夜和白朝。” “骗小白?” “我今天在宫中看到了尹翠暖。” 雪晴然想了一会:“翠暖她本该被关在周焉营中……你想说是杨皇兄骗过小白救出了她么?这和白朝又有什么关系?” “她只是宫女之身,又带着孩子,会不顾性命去救她的人只有一个,就是她儿子的爹……” 雪晴然噗的笑了:“你说她夫君不就行了。” “好吧,只有她夫君卿梁会去救她。”玄明也笑了,“可是按雪擎风的做派,当初文淑公主带着翠暖出逃,他就该杀了卿梁。结果卿梁没死,而且还能顺利出宫,现在又和妻儿继续在宫中做事。如此厚遇,除了雪轻杨,还会是谁给的?” 雪晴然想了想:“果然如此,杨皇兄又是为了什么?” “他可能在放走卿梁的同时,也交给了他更要紧的任务。”玄明斟酌着说,“比如,扮成密使,给白夜送个周焉王病危的假信。你记不记得白采薇说,是那个信使和她一起离开军营寻白夜。若真是周焉自己的信使,岂会不知让白采薇涉险的人,十有八九会被白秀杀得很惨。分明是故意引出她的。” 好一阵沉默。雪晴然说:“若真是这么重要的事,杨皇兄就不怕翠暖的夫君……不怕卿梁救出妻儿便跑了么?” “翠暖还有个妹妹在宫里,是她嫁给卿梁之前唯一的亲人。而且杨皇子虽对雪擎风毫无亲情,但对夏皇子很好,想来与相依为命的信皇妃应该也很亲近。” 雪晴然觉得有些晕乎乎的:“他和母妃是有感情的,所以他……不怕卿梁跑了?” 玄明笑起来,在她头顶摸了一下:“你忘了信皇妃母家卿氏。这世上姓卿的人并不多,卿梁说不好还是位皇亲国戚,只是官职不高罢了。雪轻杨收拢的人多到不可想象,听说当日连念丞相都帮他说话,显然是在狱中时选下的新立场。” 好一会,雪晴然停住了脚步:“这件事,要不要告诉小白?” “通知他已来不及,就由他将计就计吧。不要小看白夜。你可知,连白朝会在攻克渠梁后北上争横云这一杯羹,他都已经事先算好了。白夜不善言辞,却是个善于猜心的人。”他像想起了什么,露出淡淡一笑,却没有再说下去。 雪晴然说:“我夫君好像越来越聪明了,这可如何是好。从前明明……” 玄明有些惊讶地低头看着她:“明明什么?” “明明是个呆瓜。” “……我哪里呆了?” “你就是很呆。一口一个公主的啰嗦,还动不动就强调自己是什么什么的,明明喜欢却偏要不承认。” 玄明笑了,一时顾不得还在皇宫,将她拢到身边来:“你嫌我呆?还嫌我啰嗦?” “怎样?我还有好多没说完,你让我说完……” 怎可能让她说完。玄明捏住她的爪子,开始了一次没完没了的亲吻。雪晴然好几次想再说一些无中生有的缺点,都被堵了回来。最终只好含糊地唤道:“我……错了……” 玄明这才放开她,含笑道:“知道认错是好的。” 两人开始低声斗嘴,一边慢慢往临时住的宫院走过去。忽然远远的有个人影过来,高高的穿着染墨的衣服。 雪晴然顿住脚,低声说:“其实说杨皇兄是我的亲哥哥,也很少有人会怀疑的……他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三人打了照面相互询问。雪轻杨说:“还有些军报未曾看完。这么晚还不去歇下,晴然身体好了么?” 雪晴然连忙应下,与他别过。走出很远,玄明忽然笑了一下。 “聪明夫君,你笑什么?”雪晴然嘲笑道,“你又看穿了我皇兄的什么天机?” “他身上染了胭脂香。”玄明说,“他不是去看军报,而是去抱了美人。” 雪晴然有些惊讶地回头望去--杨皇子的身影早已不见。 想了想,终究觉得这样的小事无伤大雅,她皇兄都多大了。因此不以为意,继续和玄明闹着走了。 ------------ 二二三 天也妒,未信与 翌日,王殿。 雪晴然以长公主的身份上殿。对她和玄明而言,此间事已了,今日便要在此辞行,去端木府索回云裳的骨灰,然后永远离开王城。昨夜两人已商定了要先去紫篁山祭拜雪亲王,宜莲,还有后迁去的端木槿,接着就绕过白秀去边境上寻找梦渊。无论生死都要寻到,然后带他一起去兰柯国。 雪轻杨走上御座时,空气中便有一股若有若无的苦味无声弥漫开。那是药味。雪晴然有些担忧地望去,他的病多年来时轻时重,真真假假,这一次也不知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只希望这是他又一个瞒天过海的绝妙好计。 “陛下,臣等听闻,昨夜宁妃苏氏戴罪出逃啊!宫女还指认是甘皇妃帮她逃的。” 雪轻杨不动声色地点了一下头:“不错。甘皇妃已遭幽禁,朕的四弟雁回由太后领回了凤箫宫抚养。” 大臣们面面相觑:“陛下圣明。为陛下圣安,臣等认……臣等愚见,或许该加强宫中守卫。此外……及早处置了杨氏为妙,以免夜长梦多。” 雪轻杨微抬眼,露出寒凉淡漠的眼神:“昨日你们说,杨妙音鼓惑先帝,罪无可赦。你们还说,若是朕不将她处以极刑,就是朕看上了她,有乱\\伦常?你们还在朕的头上悬了一顶难看的帽子,聚麀?” 安安静静。朝臣们多少有点茫然,怎么昨天说的时候都好好的,今天突然他又提起来了,还要把每个难听的字眼都亲自重复一次?这个令人畏惧的年轻新帝,他可不可以不要这么吓人? “这些罪名太大了令人不安,所以昨晚朕一直在琢磨,最后忽然觉得……杨氏有没有罪暂且搁下,朕觉得自己被人威胁了。” 他说什么? 朝臣们齐齐跪下:“臣不敢!臣万万不敢!” “你们当然是出于对先帝和朕的关怀。”雪轻杨仍掩住笑容里的讥诮,“但是靠威胁来实现自己的主张,却不提真凭实据,此风不容滋长。为给所有人一个警醒,杨妙音偏不死!” “是!臣等知错!吾皇万岁!” 众人连忙叩首领受。直到起身归位后,才渐渐感觉到一丝微妙的不对。究竟哪里不对很难说清,但兜兜转转,杨妙音为什么可以不死? 她就算没有谗言僭越,不是也应该去给先帝殉葬么?这是怎么回事?新帝从默默无闻到顺利即位,给人的印象是近乎恐怖的睿智黠慧,难不成那只是假相,他终归是个扶不起的病弱皇子,任性起来就会这般糊涂? 雪晴然心底有种不妙的感觉。她看看坐在身边的玄明--长公主驸马,为了这个称号他们俩互相取笑--此时他眼中有些复杂神情,硬要说的话,介于漠不关心和失望之间。他对雪轻杨有什么好失望?她想了半天,想到昨晚他曾经饶有兴致地说道雪轻杨是个适合帝位的人。 杨妙音不死,便有万般理由,也终难服众。刚刚即位,如何犯得起这样大错。 玄明亦回头来看她一眼,便要起身去提辞行之事。这时,忽然从王殿门口传来一个安静温婉的声音-- “杨妙音在此。” 所有人都回过头去。春寒料峭,阳光静好。妙音浑身缟素,缓缓走到玉阶下跪倒。 “是我怂恿先帝迁都,挑拨先帝与夏皇子,因为他不肯许我后位。”她抬起头,望着御座上的雪轻杨淡淡一笑,“陛下,从前我在凤箫宫时,你和夏皇子都对我不好,怎么现在你不敢杀我?是不是你也觉得我很美,舍不得杀我,想要我也做你的后妃?哦,我从前是夏皇子身边的人,没怎么和陛下见过,难道是夏皇子看中了我?” 雪轻杨不知不觉间已紧紧抓住御座冰凉的扶手:“你……” 群臣激愤,王殿沸腾。他们见过各种不要脸的,却没见过一个这么不要脸的。当面勾引皇帝啊!而且她还是尸骨未寒的太上皇的妃妾!她是不是还顺手勾引了完全不在场的新雪亲王一把?无耻啊!这是有多无耻啊!难怪能一举打败所有后妃,独占了先帝的御榻,凭借的原来都是这得天独厚的无耻精神。 杨妙音淡然一笑:“陛下,妙音也很喜欢你,为你做什么都愿意。” 一位年迈的老臣实在受不了,一口老血吐出来,瘫倒在了地上。事已至此,根本不再需要雪轻杨的发话了,殿上侍卫匆匆上前,拖住阶下的女子往外走。混乱的喧哗声将她的最后一句话完全掩盖住。 “就算死……也愿意……” 众目睽睽之下,侍卫们将妙音拖出去,就在殿前扯散她的头发,撕去她的锦袍,朝着她柔弱的身躯举起行刑的长棍。 一声闷响,妙音发出个压抑着的痛叫,跌倒在地。长棍纷纷乱下,她紧紧咬着牙,努力不发出痛楚的喊声。震怒的朝臣们依然对着殿外怒目相视,王殿上下渐渐归复一片寂然,只有闷闷的棍棒打在人身上的声音。不知是哪个侍卫用力太过,一条长棍突然断裂,裂开处划入皮肉,带起一片血浪。她终于忍痛不过,发出一声凄惨的尖叫。此声一出,再难撑住,王殿前声声惨叫惊散了远处空中飞鸟。艳绝的鲜血点点泼落到地上,染就一片嫣然桃花。她用尽最后的力气回过头来,那双温婉秀目依旧和最初一般安静清澄,看着御座上的人满是爱意。 雪轻杨慢慢起身,想要走到玉阶下。王殿的大门离他的御座那么远,那么远。远得超过了生死,超过了今生来世。他怎么也来不及过去,只能眼睁睁看着长棍毫不留情地落下,重重打在妙音头上,打得她整个人都滚了几滚,旋即从口中喷出一片蒙蒙血雾。她终于像一只柔弱的蝶,无声扑倒在尘土中,再无动静。 她的声音总是清清凉凉的好听,所以他才帮她取了妙音这个名字。怎么他最后听到的,竟是她惨死时的悲声。怎么他突然间就再也不能听到她的声音了。怎么她偏要这么傻。 远远传来一声雁唳,满殿朝臣皆见得雪轻杨身子一震,便有一缕刺目鲜血顺着唇角溢出,滴滴嗒嗒流下。侍臣慌忙来扶他,却见他满手满袖亦被血染透,掌心早就被指尖扣出了深深的伤口。他低低念了一句无人听清的话,便倒了下去。 天空高远蔚蓝,成群归来的雁正从那里飞过,阳光洒下来微有些耀眼。杨妙音的尸身静静倒在王殿前,浑身缟素皆被鲜血染透,宛若一件与她永生无缘的簇新嫁衣。她温柔恬静的年轻容颜,被血色洇浸得模糊不堪。 千万里的江山,终究太冷太冷,冷到孤单时只能用血泪来温暖自己。 “老大夫怎么说?” 雪晴然已经忘了自己刚刚死里逃生,见到玄明从外归来,急急忙忙询问雪轻杨的情况。不管他如何心机万千,那王殿上众目睽睽之下的一口鲜血实在是假不了的。这么久以来,他已太过操劳。因他的每一步都与别人不同,是不得不仔细算好了才踏出的。 “他至少答应在离皇宫较近的地方住下,以便随时帮皇帝看诊,还念叨着叫我一定要尽快去端木府一趟。” “杨皇兄他……也不知有多难过。” “好在他撑住了没给那些朝臣看出,至少没让杨氏白死。”玄明摇摇头,叹息一声,“杨妙音的骨灰,我已暗中收了给他。” “每次我要走了就出事。”雪晴然跟着叹口气,“也不知千红现在身在何处,寻不寻得到我们。” “所以这次省略‘要走’,直接走吧。”玄明停了停,“我已将九重天的祝辞告诉了雪轻杨,他现在是得了云氏允诺的天子帝君,与雪擎风不同了。其实他那么聪明,早猜到云氏的不寻常了。他甚至已经拟好了为云氏沉冤昭雪的诏书,落款的日期是大约一年后,一切平定之时。当然,现在改成明天了。这道诏书一出,千红就会寻到周焉王请他收兵,但已经失去的土地怎样裁决还要看千红的意思。这世间的秩序,依然由九重天掌管着。” 雪晴然想了想。 “我已为父亲报仇了……可是你这样帮着横云,小白不会生气么?” “他要是生气,一盘虾饼就哄好了。”玄明笑了笑,“周焉未来的王,不会没有这样的气量。只是……还是不跟他说了。我们走吧,还有两个人要看看。” “是谁?” “裳儿,还有我母亲。”玄明又一笑,“从前王殿上,我罔顾人伦,亲手打碎了母亲尸骨,后来雪轻杨和雪流夏,一块块将尸骨收好,葬到了云家的坟茔里。我爹以前不止一次强调过他喜欢清静,说他死后要是我们哪个兄弟敢去打扰,就出来把我们打死。但是我娘一生孤苦,我不放心。” 他在雪晴然鬓发上抚了一下:“雪擎风欠我的,雪轻杨已经悉数归还。云氏与横云皇族,从此无恩无怨。” ------------ 二二四 珊瑚珠碎芙蕖凋 “陛下!陛下--” 女子撕心裂肺的声音在凤箫宫外声声响起,打破了夏竹林十数载的静寂。门前禁卫看着她散落一地的长发,漠然道:“陛下正在养病,甘太妃速速噤声。” “我要见陛下!我没有帮宁太妃逃走,我是被人陷害的!求陛下将雁回还我!陛下!” 无人理会她的哭闹。忽然身后传来少女温文娇怯的声音:“蕖珊见过甘太妃。” 甘太妃回过头,便见到身穿着青翠衣裙的端木蕖珊。她的衣服上绣满大片芙蕖,映衬得莹润面孔愈发光彩动人。 “蕖珊小姐……救我!”她如同抓到一根救命稻草,手脚并用爬过去牵蕖珊的衣角,“你是新雪亲王既定的王妃,求你为我说说情!我什么都不要,只想要雁回!蕖珊小姐!求你了!” 说着便跪在雪地里,对着蕖珊连连叩首。仿佛她已全然忘了,面前的只是个普通官家的小姐。 蕖珊抽回衣角,轻声道:“是宁太妃的贴身宫女指认的甘太妃,太妃怎么倒要来找蕖珊了。陛下御体欠安,须得静养,太妃在此大吵大闹,未免太不懂事了。我看,太妃还是速回冷宫,免得惊扰了陛下。” “蕖珊小姐,从前此地,是我帮你教训莲花公主,是我帮你出了气!你就念在我那时对你的好--” “甘太妃说什么吓死人的话!”蕖珊微微皱起眉,“你欺凌公主,怎会与蕖珊有关。蕖珊与公主亲如姐妹,你折辱她,便是折辱了我。” 甘太妃顿时呆住。蕖珊一转身,快步走到院门口:“端木蕖珊应诏前来探望陛下。” 得了放行,便头也不回地进了凤箫宫。 如今的凤箫宫,再不是从前的空寂。信皇妃住惯了这里,雪轻杨又因病来不及搬出去。于是太后和皇帝都留在同一宫中,此处也自然成了皇宫重地。以往只需通报一声便可通行之处,现今却都有重重禁卫把守。 蕖珊终究心慌,不禁摸了一下头顶玉簪。今日她已刻意整理容妆,穿了最好的一身衣服来面圣。宫中人人皆知雪轻杨与雪流夏手足情深过生死,如今流夏尚未归来,雪轻杨病中便唤她来,究竟所为何事? 思虑间,人已到了雪轻杨的棋室。 天近晌午,雪轻杨身披一件素白棉袍,静静斜倚在一张榻上。墨色长发顺着白袍流水般滑落,如同落雪般悄然无声。他手中犹有一颗白色棋子,不知是刚刚从棋盒中捡起,还是即将向棋盘落下。 满室弥漫的尽是药草苦涩。蕖珊有些畏惧地跪下施礼:“见过陛下。” 雪轻杨只凝神看着榻前棋盘,过了不知多久,蕖珊觉得双膝都已没了知觉,才终于听到他说:“你就是端木蕖珊?” “回陛下,正是臣女。” “好雅致的衣裙。”雪轻杨并未看她,“难为你出身微寒,眼光却很好。” “臣女惶恐,只是生性\\爱素净罢了。” “哪里。”他的声音轻如落雪,“先帝在时,常赞你聪慧过人,心思机敏呢。” “臣女不敢……” “还说你知书达礼,又精通药理,擅长调制药草” 蕖珊浅浅一笑:“让陛下见笑了。” 雪轻杨伸出一只手:“看看朕的脉相如何。” 蕖珊诧异地抬头,他眼中有一层掩去一切的寒凉,令人的心如同落水般直陷进去,无法挣脱。她只得膝行到他面前,垂首去试他的脉搏。 其实她只是通晓药理药性,对于看病所知甚少。草草摆个样子,便推辞道:“臣女委实才疏学浅,不敢妄论--” 她突然顿了一下。 雪轻杨身边放着一样东西。 一支如同新雪般纯白无暇的,裹着一段金箔的玉簪。 她心中慢慢生出了不好的预感,本能地抬起头,便在雪轻杨的寂静眼中看到了自己惊慌失措的影子。他眼中有天子帝君独一无二的威严,更有几分难以捉摸的乖戾阴冷。蕖珊立时想要往后退,却浑身发软,怕得几乎不能动。 雪轻杨看她一阵,慢慢放下手中棋子,转而拿起了那支簪。 “这是从前云映湖送给凤箫宫中两位双生皇嗣的百日礼。”他的声音没有一丝变化,仍然很轻,“云凰的那支久已作了陪葬,流夏这一支,是留给他意中人的。” “陛下……”蕖珊声音发颤,她不知面前这个人为何会令人如此惊恐。 “这支簪折了,自然意味着他也不会婚娶。” 蕖珊再次愕然抬头。雪轻杨微微牵起唇角:“骗你的。” 蕖珊却笑不出,连冷汗都出来:“陛下,真,真会说笑。” “他自然还会有意中人。”雪轻杨点点头,将簪放到棋盘上,“天下总还会有那么一个女子,不嫉妒,不狠毒,不两面三刀,不恩将仇报……你说呢?” “是……” “这些日子,朕时常自责,身为兄长,对弟妹关心不够。” 蕖珊连忙说:“陛下日理万机,已经十分操劳,宫中几位皇子公主,久已受陛下关照--” “可朕最挂心的妹妹,重莲长公主雪晴然,就在朕的眼皮子底下被人栽赃陷害,直至家破人亡,还要遭人投井下石,饮下百毒断肠散,九死一生远嫁周焉。” 他看也不看蕖珊惨白的面孔,长长叹了口气:“而这害她的人,至今还穿着她的衣服,觊觎着本该属于她的王妃之位。朕既没有保护她,也没有帮她报仇,真是让人好生懊恼。” 蕖珊早已面无人色:“陛下,这其中,定然,定然有些……误会……” 雪轻杨重新捡起那枚白色棋子扣在掌中:“流夏出走前,已经备下了重莲散魂饮,想要用那个迫害长公主的人试毒。但朕却觉得,这样做未免太便宜了她。端木蕖珊,你觉得呢?” “臣女,臣女不知……” 雪轻杨淡淡一笑。 “此人有七罪。一罪在心地歹毒,设计牵连整个雪王府;二罪在恩将仇报,对晴然投毒;三罪在痴心妄想,拆散别人姻缘;四罪在为虎作伥,与宁妃结党;五罪在六亲不认,对自己的姑母都能信口陷害;六罪在不自量力,昔年竟想冒充晴然引诱流夏;七罪在知错不改,死到临头还要嘴硬。这样的人,朕不一条条治她,怎么对得起天下人。” 蕖珊浑身发颤,瘫坐在地。雪轻杨慢慢伸出手,朝着她松开。那枚白色棋子,早已在他手中被捏成了齑粉,顺着指缝慢慢流下。原来那棋子他既不是要落下,也不是要收起,而是要碾碎出局。 “来人。”这两字如同深冬的雪花寂静落下,却可压得人如堕深渊。蕖珊再也撑不住,颤颤挣扎着去牵他的衣角:“陛下,臣女没有,臣女没有……” 雪轻杨抬眼看着门口:“将这女子送到王城西南那几条乞丐聚集的街上,让她安心要饭,了却此生。若有哪个泼汉穷叟愿意要她,就给她做个媒嫁过去。” 外面立刻传来匆匆脚步。他略俯下身,用旁人听不到的声音对蕖珊说:“若敢寻死,朕就将你九族诛尽,人人千刀万剐。” “陛下--” 门外禁军已经进来。雪轻杨轻轻合起双眼:“朕每次听到她的声音,都觉得有些恶心。从前重莲长公主饮过的半夏煎,寻出来给她饮了吧。” “启禀陛下,长公主饮过的半夏煎,恐怕难以寻得了。” “那便拔了她的舌头。” “是。” 蕖珊本能地想要攀住身边几案,甫一伸手,便觉得腕上一凉。 红色的珊瑚珠串突然断开,如同血泪滴滴溅落地上。钻心刻骨的痛楚同时传来,蕖珊痛苦地叫了一声,方看到手腕上着了一颗银针,也不知是下了多狠的手发出来,几乎将她的柔弱皓腕刺了对穿。 “陛下饶我!陛下!臣女冤枉--” 青翠华服从地毯上拖过,急速浸过院中正在融化的积雪,一如当初雪晴然被人从夏皇子身边生生拖向藻玉宫地牢。院中一片寂静。蕖珊哭喊着挣扎:“陛下!臣女冤枉!求陛下看在三皇子面上饶过臣女--” 眼角突然闪过一抹苍然黛色。她惊愕地回头,便看到雪流夏聪慧俊俏的面孔。他静静看着发生的一切,却没有任何表情,如同一个路过驻足的行人。 蕖珊突然有了力气,拼命挣扎着想扑过去:“三皇子救我!臣女冤枉!臣女什么都不想要!求三皇子看在先帝面上救救臣女!” “传令,”他平静开口,“通知当日所有因先雪亲王冤案被牵连的人,就说端木蕖珊已经被重刑处死,让他们勿再不平。” 说罢转过身,朝着雪轻杨的屋子走去。 蕖珊的哭声在整个凤箫宫回荡。她身上的美丽衣裳已在春雪消融的泥泞中染得肮脏,腕上伤口犹在渗血。 凤箫宫门外,甘太妃一边哭,一边拍掌大笑:“现世报!端木蕖珊,你这模样当真俊秀,你是要去雪王府做王妃么?哈哈!” 绝望的哭泣,怨毒的笑声,交织在一起。 雪轻杨起身走到内室,在床前坐下,轻轻抚着一个青玉雕琢的瓶。 “阻人姻缘的人,该死。” 无人应他,青玉瓶静静立在床头,一如从前那个玉般温润静默的女子。 ------------ 二二五 曾是惊鸿照影来 马车在寂静门庭前停下。端木府的人已经得了消息,早早等候在外。许多住在附近的百姓也破罐子破摔地来看热闹,将端木府围得水泄不通。听说来的是横云唯一的长公主,还有长公主驸马,但是听那些底下人对他的称呼比较混乱,云王,云国师,云公子,云少主……总而言之,他姓云。 端木府久已凋落。端木杨和端木桦各带着家眷出门迎接,其中大部分是端木桦的亲眷,端木杨身边人很少。这么多年过去,他还是孤身一人,茕茕孑立。 “见过长公主,见过长公主驸马。” 这是他最终选择的称呼。雪晴然觉得一切恍若隔世,不禁露出苍凉一笑:“长公子请起,今日来是为家事,长公子仍将莲儿当成甥女吧。” “下臣不敢。” 他说不敢的时候,端木桦的幼子正抬起双清亮亮的大眼睛看着玄明。玄明目光一移,端木桦立即将孩子的头按得低低。他低垂的眼中带了焦灼不安。 玄明轻笑一声:“请起。” 众人这才慢慢起身,仍是不敢抬头。他们中的许多人进府早,犹记得当年端木桦是怎样将年幼的玄明吊在梁上,打得他九死一生。如今风水轮转,只要玄明动一动手指,雪轻杨的亲兵禁卫就会将整个端木府的人挫骨扬灰。 玄明走到端木杨面前,端整跪下,叩首三次,然后回身取过一个盒子,双手擎过头顶递给他。 端木杨接过盒子,声音却因未知的惊恐而带了颤音:“下臣,下臣不懂……” 玄明起身道:“你对我有教导之恩,是以叩首为谢。今日之后,我与你恩义永绝。” 端木杨手下不稳,盒子险些落下。他惶然接住,那沉重的盒子终是受了颠簸,整个朱红的盒盖都滑落下来,露出了满满的一盒金沙。 周围看热闹的老百姓都惊呆了,满满的一盒金沙啊。那盒子都快及纳骨盒大小了,别说金子,就算装上一盒铜钱,都够小门小户活上不知多久了。 “这是个纳骨盒。” 所有人在心里齐声感叹:还真是啊。 玄明微抬起眼,望着端木杨身后的院子:“我用这一盒金沙,来换我姐姐云裳的骨灰。” 半晌,端木桦突然颤声道:“大哥!你还犹豫什么!你想让整个端木府陪葬吗?他就这么一个姐姐,带回去尽孝天经地义,我求你了!” 端木杨仍然不说话,但是他正慢慢将盒子向着玄明送回来。 一声轻响。玄明手中刀刃已经抵在他咽喉处:“端木杨,今天你若说出半个不字,我就将端木府满门尸首送回云氏坟茔做祭。” 雪晴然从未见过玄明如此生气的模样。那双温柔明亮的眼睛,一瞬间就像是要被怒气燃着。她再顾不上许多,扑过去抱住他的手臂:“玄明,看在槿姨的份上不要杀他!——长公子,我也求你了,快将裳小姐骨灰还来啊!” 周围的围观人员大概也听出了是怎么回事。原来人家如此谦恭隆重地前来,只不过是为了要回自己姐姐的骨灰。王城里人人都知道端木府的长公子始终未娶,可见人家的姐姐和你也没有任何关系。那么端木杨,你是脑子进水了才不肯还人家的骨灰么? 瞬间四下里就沸腾了。本来人就容易站在强者的一边,何况现在强者有充分的理由得到众人支持。许多人都在小声责备端木杨,甚至开始喃喃地骂。 雪晴然未曾料到局面如此失控。玄明在和他姐姐有关的事情上总是不太冷静,这她多少想到了,但万万想不到的是端木杨会如此不可理喻。若不是玄明已经十分失控,端木槿又是她心爱的姨娘,她也想对端木杨甩上几句难听的。 眼看事情就要彻底不好,忽然玄明不知为什么放了手,呆呆地望着前方某一点。 雪晴然以为他悲恨之下要做出什么不合常理的举动了,连忙上前去拉他道:“玄明,你怎么了——” 她也突然呆住了。 所有人都随着他们的目光往院里看,只是角度刁钻,什么也看不到。只有院里的人才能看到,早发的梅树下,站着个玄衣女子。她身上并无其余装饰,只在鬓侧簪着朵暗红的绢花,长长的黑发如同夜色般铺散下来,一直垂到膝间。她的眉目如同技艺最精湛的画师作出的画,美得让人难以相信,苍白的嘴唇上泛起个浅淡的微笑,却又让人觉得好熟悉。 玄明已经脱口喊了出来:“裳儿!” 那个女子扶着梅树,立时就要过来。才一松手,便摇摇地倒了下去。玄明早已奔过去扶住她,难以置信地轻声道:“你,你真的是……” 端木杨怀抱着那一盒金沙,露出了悲绝的神情:“云六公子,当日我不是粗心大意忘了约定,也不是不愿去救云小姐,而是知道走漏了消息,提前传信给云小姐,叫她换个地方等我。谁知那封信给人调换,她没有等到我去,我在信中所指之处,也没有等到她来。等我回过神时,已经传来了云小姐坠楼的消息。当时我寻遍王城,才找到老大夫,用淬血花勉强挽回云小姐一命。云小姐全身筋骨尽碎,我和她都以为她不成了。为了不让六公子你再受牵连,才对所有人说她死了,骨灰被我收着。六公子,这许多年来,并非我不肯给你骨灰,而是根本没有。我也不能告诉你云小姐活着,因为她始终沉睡不醒,老大夫也不知道她是会突然醒来,还是会在梦中死去。” 他眼中不知何时含了泪:“去年春天云小姐突然醒来,虽然难以行动,至少可以听,可以看。从那时起,我一直害怕你会寻到她。因我知道,你一寻到她,便会将她带走。六公子,我仰慕云小姐多年,此心从未改变。我曾想着若她死了,或是永远睡着,我就以长房正妻之位将她的名字录入族谱。六公子,如今她醒了,我不敢多求……你能让我再像从前一样,带云小姐出城看一次花么?” 玄明根本听不进他的字字血泪,只又惊又喜,孩子似的不停看着云裳的面孔。好容易听了最后一句,几乎不假思索地厌弃道:“我姐姐凭什么要跟你去!你算什么!” 虽然知道不应该,但雪晴然还是不由自主地动了动唇角,笑了一下。 玄明此时的语气,和当年雪亲王说起他时的语气,简直如出一辙。自家的女孩都是宝贝,人家的男孩都一文不值。 她走上前去,轻声道:“玄明,这样的大事,怎么不让裳姐姐自己做主。” 不等玄明提出异议,她已抢先对着他怀里的绝世美人开口道:“裳姐姐,长公子说的,你听到了?” 云裳有些惊讶地看看她,眼神中却带了迟疑和戒备。她能一眼认出自己多年不见的弟弟,却不认识这个眼神清寒的女子。 玄明忙说:“这是莲儿,是我的妻子。” 云裳更加惊讶。来回打量了两人一番,这才十分困难地动了动嘴唇。她的眼神中有些失望和困惑,和她那几乎听不到的声音内容十分相配:她哪里好了。 雪晴然掩面笑了。其实眼下的局面很不乐观,但她就是想笑。 她这一笑,玄明倒也跟着笑了。他瞬间明白了雪晴然的意思。自己眼里的好才是好,别人说的都不能算。你眼中白菜似的东西,人家看着说不定就是金的,祖传镶玉的金。 他低头看着云裳,多少年前,他上一次唤她的时候,还要仰起脸才能看到她的脸。这么多年来悉心照料她的人不是他,而是端木杨。是那个即使不知她能否再醒来,也依然不婚不娶,痴痴等待的端木杨。 “裳儿,”他终还是忘不了这个没大没小的称呼,“端木长公子说,他想和你一起去看花,你想去么?” 片刻的安静。那个画一样的美人依着他的手臂,微微点了一下头。 玄明叹口气,又笑了:“端木杨,若是给我听说你一府上下有人惹她半点不悦,就等着端木府被碾成渣吧。” 端木杨不敢相信地看着他:“你,你是说……” 玄明顿了一下。 “花开的时候,我再来看她。” 其实他不知这一别还能否再见,他已在横云王城逗留了太久,久到稍不留神就会被千红寻到。万一他们不肯给他三年呢?万一他们要立刻处决他呢?虽然他在最后关头扶了雪轻杨一把,但他火烧千岁城,手刃雪擎风,已是罪无可赦。 雪晴然看出他的不舍,忙说:“好容易见了面,留些日子再走吧。” 云裳听得玄明要走,也连忙抓着他的衣袖。可以看出她已用了全部力气,只是手上无力,仍然像要滑下来一般。 玄明低声说:“莲儿的弟弟还在边关受苦,他才七岁,我要去找他……” 云裳想了想,露出一个极美丽的微笑。她慢慢抬起手,抬到再没有力气,然后在他头顶轻轻拍了一下。 那,去吧。 玄明一开口,声音却哽住了。他亦对云裳一笑,好一阵才认真地说:“若是我一时不能回来,也不要着急,有人照顾你就好。也不要让外面的人知道你是水月茶庄当年的云小姐,免得节外生枝。要是遇到什么事实在没办法,去找雪轻杨好了。凡事千万不要委屈自己,云府藏着的宝贝,都给你作嫁妆。” 雪晴然想起云府密室里的东西,觉得端木府的人只要不是特别败家,一百年内都不用再操心钱财问题了。她嫁给玄明时,连一个铜钱的嫁妆都没有。曾经雪亲王也摸着她的脑袋说过什么什么是你以后的嫁妆,最终他指的那些东西,都被雪擎风掠夺一空。 ------------ 二二六 如影随形刑者至 最终还是耽搁了三天才走,因雪轻杨第一时间下旨修整云氏坟茔,玄明不得不去看上一看。又因反正也要耽搁下了,便以神一般的办事效率操办了端木杨和云裳的大婚之礼。云裳的身子离痊愈还远得很,但她也更愿意有弟弟在身边的时候,将自己的幸福笑颜给他看看,让他安心。 雪晴然以为玄明在临行前会对端木杨进行极端恐怖的威胁,没想到他只是带着暖心笑颜,将云裳从前喜欢和不喜欢的东西一样样写在一张纸上,写了大半夜,这才将那厚厚的一卷纸交给了端木杨。端木杨如同接圣旨一般接了过去。 在写这个纸的过程中,雪晴然强打精神在一旁帮玄明挑亮灯花,因而瞥见了一些非常了不得的内容。比如云裳喜欢正红色的绢花,最好绢上有怎样怎样的暗云纹,如图所示,但是制成绢花的时候那个云纹不能横对着花心而要顺着花朵纹理的方向,否则她会很讨厌;又比如云裳喜欢茉\\莉\\花茶,但是一定要用江夏产的青花茶盏,早春杨柳图案,如图所示,喝茶时桌子必须是沉香木雕莲花云云;还比如她不喜欢横云产的胭脂,一定要从兰柯买来,装在特制的玉盒里,如图所示,再自己蒸了玫瑰花露以多少多少的比例配好…… 直到马车出了王城,她才慢慢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由衷地感叹道:“我夫君不仅聪明,记性也那么好。” 玄明前夜在写那份惊天动地的云裳护理说明书,再前夜又在给云裳绣一件隆重的嫁衣,此时正揉着发红的眼睛犯困。雪晴然觉得他从没这样稚气过,忙笑着去帮他抚眉骨揉肩膀。玄明枕在她怀里,半睡半醒地说:“我不知以后还有没有机会……所以想到就都写了……” 雪晴然没有应声,只笑笑,仍然细细在他眉间抚着。逃吧,逃到千红也寻不到的地方去。就算只有两个人,他们也一定可以幸福。她要倾尽余生所有,只为他一人的微笑。 这时玄明忽然睁开眼,抬起一只手在她脸上轻抚了一下:“莲儿,我也可以给你写一份那样的清单。你没有裳儿那么挑剔,但是你的所有喜欢和不喜欢,我也一样记得清清楚楚。” 雪晴然怔了一下,才恍悟他是怕她以为自己受了冷落不高兴。不禁一笑,轻声道:“你就在我身边,要什么清单。就算要,巴掌大的一张纸也够了。上面就写着两个字。” 玄明想了一会,实在是之前用脑过度,一点头绪也没有。两百个字倒好猜,两个字是什么? 雪晴然看他呆住了,便笑道:“一个是云明的云,一个是云明的明。” 玄明笑了一会,老实在她怀里睡了。雪晴然一向是由他照顾惯了,极少会这样她坐着他躺着。她心中有些没来由的欢喜,忙拽过车里的软垫放在一旁,生怕外面人车驾得不好,颠簸得他醒了。 玄明睡得不稳,每隔一会便要喃喃念些什么。因平日里常常是他还没睡雪晴然已睡了,而他醒来时她还在做梦,所以她极少能看到他的睡颜。此时难得还听到他的呓语,雪晴然顿时冒出了介于好奇和兴奋之间的莫名心情,竖直了耳朵细听。听了半晌,终于听清,他反反复复念的其实都是同一句话。 给我最后三年。 早春,万物萌发的季节,纤蛮边境却一片荒寒。持续不断的战乱,横云多年的掠夺,使这个一度强盛的国家以惊人的速度衰败下去。 雪晴然站在冰雪残存的高崖上,望着四周视线无法触到尽头的荒野,许久才怔怔地开口道:“梦渊……被带到了这里?” 玄明没有说话。根据横云宫中寻到的消息,雪王府的老弱妇孺确是被押往此处服役。一路走来,路途遥远,路上可能有许多人已经惨死,被贩卖,或是有更悲惨的遭遇。那其中有许多曾和他们朝夕相处的人,晴雪院司花的阿绒,端木槿院里的阿绣,小凤的亲娘…… 冷风吹得他打了个寒颤。他解下肩头披风裹在雪晴然身上,向着四周望去。远远的,在那早已荒芜的山间一角,他瞥到了一处乱石修筑的营地。 雪晴然也看到了,不禁脱口道:“梦渊——” 玄明连忙拉住她:“一起过去。” 两人匆匆忙忙赶到那处石头营。四处静悄悄的,雪晴然冷汗都出来了:“我,我觉得里面没人。玄明,这分明是关押钦犯之所,怎么会没人?” 玄明亦觉察到异样,索性一脚踢开大门,进去看了一眼,立即回头道:“莲儿你先不要进来——” 这话说得有些晚,雪晴然早跟在他身后踏进了院子,见到了满院枯骨。 许多骨头。 毫无疑问都是人骨。每一根每一块,都干干净净不带一点血肉,上面的齿印很分明。墙边地上都是动物挖掘留下的痕迹,有一些骨头半埋在土里,在土里的部分还残留着一些衣物痕迹,露出来的部分同样被啃咬得异常干净。 半晌,雪晴然静静走到院子当中,一具具挨着去仔细查看那些骨头。她看得很仔细,有些散落的骨头,也都一一拿起来打量。 什么都没有。除了咬痕,那些骨头上看不到任何痕迹。实在啃咬得太干净,连一根头发都没有留下,更不要说衣服首饰。 最终她放下手中一个骷髅,慢慢回头道:“玄明,我找不到梦渊。” 玄明走过去将她拢到怀里,轻声说:“他不在,这是好事。这里的人数太少,不像是雪王府的人。也许他们被送到了别处,或是半路逃走了。我们再去别处寻。” 雪晴然茫然道:“这里到处都没有人,怎么寻?” “我去那些屋里看看。” 说着他就要走,忽然又回头道:“这里的痕迹像是狼,莲儿,你就在这里等着,一定要一直用玄术听风。只要有一点点响动,立刻叫我。” 雪晴然点点头:“我听风一向很好,除非狼也会千红之术。玄明,你进去也要小心。” 玄明应下,便往那些静默破败的石屋走去。才推开第一扇门,他便惊得呆住了。 昏暗低矮的小屋中,斑驳地印着就要看不清的血迹。那么多血,就好像曾经有什么人在这里被撕碎了一样。在这惨绝人寰的血痕中,静静落着一个白色珠串。 他惊恐地将房门在身后迅速掩起,这才匆匆上前将那个珠串捡起。一大一小两颗白色的珠累在一起,周围的流苏已经被血迹玷污,几乎看不出原有的白色,但那编结之法,他断不会认错。这是雪晴然亲手打的珠络。 外面传来她的声音:“玄明,你是不是找到什么了——” 她的声音令人害怕的停住。玄明匆匆将珠串藏在怀中,一边仔细搜寻着屋中其它地方,一边极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一些:“没有。这里是空的。莲儿,你还好么?” 屋外静悄悄的没有回答。 玄明猛地回转身,朝着门外飞跑过去。他经不起这样的吓了。 破旧的房门几乎被他扯散。他的脚步骤然停歇,望着屋门外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直冲头顶。 料峭寒风中,雪晴然被一块纱堵住嘴。两个少年人一左一右紧紧扭住她的手臂,不让她动半下。看到玄明,其中的女孩开口时声音如铃铛般好听,却转开脸去不看他:“公子,别来无恙。” 她们身后还有几个高挑女子,所有人都朝着玄明跪下:“千红刑者,见过云氏少主。” 玄明轻声说:“云锦,既然你称我为主,便是说在我踏入刑帐之前,都还是九重天的主持者,是不是?” 云锦花深深低头,声音中透出悲绝:“是。” 玄明伸手指向雪晴然:“那你为什么要这样对她?” 金雀花立即放开雪晴然,取了她口中霓纱,也跪在地上,勉强笑道:“公子,原来莲公主并没有负你,当初金雀看错了她,还唱了难听的歌——” “金雀,”云锦花打断了她的话,“先请云少主去千红帐中。” 玄明声音依旧很轻:“放了我妻子。” 云锦花露出勉强一笑:“云少主,正因她是尊夫人……如此,先询问少主,再问夫人吧。云锦还记得,夫人是懂玄术的。金雀,金钟。” 金雀花和她同伴的少年立即按住雪晴然,从腰间取下个细竹筒打开,不由分说将里面的东西灌进了她口中。雪晴然呛得连连咳嗽,分辨出那是曼陀罗的毒汁。 她挣扎推开金雀花,玄明已经被带离了满是白骨的院子。 ------------ 二二七 最后为你做的事 在雪晴然的印象中,千红的帐篷是很漂亮的东西,每一顶都用极大的针脚绣着无数纷繁花朵,栩栩如生。 然而此时此地,千红撑起的是一顶素白的帐篷。那帐篷看上去已经很古老,肃穆的白色令人心中不安。雪晴然被带到离帐篷很远的地方,千红的刑者都在她身后静默着,依靠玄术静听帐中声音,只有金雀花在她身边。玄明已和云锦花并九位年纪较长的刑者在帐中留了很久,雪晴然茫然等待着。她早已知道千红的真实身份,却全然不知究竟会有怎样的惩罚。曼陀罗毒性未退,她只能焦灼地空等,或是从身边那些人的神情中揣摩一二。 忽然金雀花双手掩住面孔,泪水从指缝间滚滚而出。雪晴然立时就起身奔向帐篷。这一次无人拦她,只是还未到近前,帐门便开。玄明走出来,手脚上都挂着镣铐。他略略侧过脸去,像是想要看一眼身后的人,终究又停住了,只慢慢走到雪晴然面前。 云锦花的声音紧随而至:“九重天云氏,为报私仇,祸乱横云,涂炭苍生。依九重天刑典,当受锁山重刑。即刻随千红返回雪山领罪,不得拖延。” “云锦!”金雀花亦快步过来,朝着她双膝跪下,“横云雪氏对公子做了什么,千红一清二楚!雪擎风屠戮云氏子孙,侵吞水月茶庄资财,雪千霜更企图掳走公主,此仇此怨,若不报还,天理难容!难道千红就要眼睁睁看着公子被治罪,作壁上观吗?” “雪山铁律,怎能容情。”云锦花说了这一句,再难抑制声音中的悲色,“公子,你本是最懂得忍耐的人,怎会如此糊涂啊!” 到此时,雪晴然终于全都明白。她怔怔看着玄明,颤颤伸出双手,抚过他的鬓发脸颊,声音也颤得失了原样。 “是因为我……”她喃喃念着,“都是因为我……” 什么远走高飞,世上怎会有人比千红的刑者走得更远。她究竟有多粗心,竟会想不到他的选择。 玄明一抬手,带起一片镣铐喧响。他隔着锁镣将她小心拥在胸前,合起眼来仔细辨着她身上的淡薄莲香。他想到这时节,茶花怕是快要开了。如云如火的团团茶花,如烧如灼的绵绵痛楚。 “莲儿,”他低声说:“容我自私任性一回,依我一次。无论我说什么,你都要应下,行么?” 雪晴然连忙抬起头应道:“好,你说什么我都应。” 她旋即想到什么,睁大了眼睛就要改口。然而玄明已经急急开口:“不要跟我进雪山,不要让我再看你受苦。” “玄明——!” “我求你了!”他急急打断了她的话,“莲儿,这世上没什么事是我不能忍的,除了看你难过。雪山的刑期终究有期限,我也许明天便回来,也许三年五载才回来,只要你好好照顾自己,我们总还会长相厮守,总还会有再不用分别的一天。那时候,让我看到一个过得好好的你,好么?” 四周是如海般深沉的静默。半晌,雪晴然悲叹一声,点了点头。 “我答应你,去杨皇兄身边,等你回来。” 玄明闻言一笑,从袖间取出金错刀,帮她装好。恍惚间又是少年时光景,春寒料峭,这一笑温柔了时光,照亮了岁月,是人永生永世不能忘却的须臾静好。 两把刀都已给了她。他低下头,在她苍白的唇边轻轻吻了一下。 “去吧。再相见时,永不分离。” 雪晴然含了满眶泪水,努力牵住他的衣服不肯放手。这时,忽然有个带了泠泠殊傲的声音在身旁响起:“夫人,云明该上路了,你走吧。” 雪晴然微一侧目,看到个红衣翠羽的美丽女子,正是千红的舞者凤凰木。 玄明轻声说:“云焰,可否请你,将我妻子送回横云王城。” “云焰这个名字,早已灰飞烟灭。”凤凰木漠然看着他,“我自幼与云氏断绝关系,早不是你叔父的女儿。幸得如此,今日才不会和你一起受罚。” 说罢,却一把抓住雪晴然的手腕,将她猛地拖到一边。 千红刑者立即带着玄明离去。雪晴然想要追去,却因曼陀罗毒性未尽,被凤凰木死死制住。 “夫人,方才我听到,是你自己说不会跟去雪山。”她的声音充满了淡漠,“云明求了云锦多久,才得她点头,将你的罪孽都加在他一人身上,你不知道领情么?” 雪晴然闻言只觉得一同冷水从头顶浇下,却在这瞬间打定了主意,反而安静下来,不再挣扎。 “你们会怎样对他?”她轻声问,“雪山会怎样对他?” “云锦应了他,千红刑者不会把他将受的刑罚告诉你。”凤凰木放开手,摆弄着腕上的苍翠羽饰,“不过我的玄术不好,没听到云锦这句话。” 她抬头望着已经走出很远,远到快要看不清的千红,声音极轻:“六郎会被吊在九重天的山门上,不饮不食,忍饥受冻,直到命绝魂断,风干成骨。” 雪晴然面如霜雪:“命绝……魂断……” “恩。”凤凰木淡淡回过头,“从此九重天上,再无云氏。” 好一会,雪晴然说:“你要将我送回横云么?” 没有回答。 “我听到他叫你云焰。你是他姐姐。” “我从未踏进过云宅半步,十二岁便成为千红舞者,与云氏永无挂碍。除了一个名,那人并未给过我和母亲任何东西。母亲过世后,也只有他长兄云映湖着人照料我。” 她漠然一笑:“云氏薄情,不可能与谁天长地久。你是个公主,这世上心疼你的人有许多。就算你恨横云皇族害你父亲,也还有周焉人可以投靠。和六郎也恩爱够了,不如放聪明些,就此一拍两散,落得个善始善终。长痛不如短痛,今日悲切切恩爱离别,总好过以后被他辜负死不瞑目——” “云焰,”雪晴然打断她,“你若真的不认他是你堂弟,又何必这般试探于我。没时间了,快告诉我,怎样才能救他?” 停了停,凤凰木说:“你救不了他,这世上没人能救出九重天的罪人。若然爱他,便死了这心,去找个让他放心的人照顾你吧。为他好,就别让他再为你忧心。” 雪晴然再想开口,凤凰木已反手一掌撞在她颈后。霎时间,一切都陷入了黑暗中。 ------------ 二二八 天涯海角飘零去 周焉的春天,终于也姗姗迟来。 依旧一身殷红华服的妇人倚在窗边,细细看着瓶中桃花:“世子退兵的事,陛下怎么说?” “回国后,此事陛下尚未予评价。”常棣低头道,“但渠梁得而复失,陛下似乎是对颂王大光其火。” “白颂那个满脑子是水的人,该让他知道知道利害。”周焉后淡淡一笑,“雪轻杨好计策,一条陛下抱恙的假消息,不仅保住了自己的江山,还帮咱们周焉选出了新王。” “听说诸王中原本有意拥立朝王子的,现在都不提了。” “那是当然的。白朝还是太年轻沉不住气,风风火火就往回跑,跟那个丽贵妃一副德行。雪轻杨这位帝君,和雪擎风不可同日而语,现在渠梁和横云联手了,听说兰柯也有所行动。这回周焉十年之内都不用再想着开疆拓土了。要不是世子打下了半个横云,周焉的祸患就多了。白朝他这祸可闯大了。” 她用手碰碰花枝,忽然又露出个似怒非怒的神情:“那横云公主,到底被雪轻杨带回去了?” “是。” “本宫就不明白,那云明哪里好过世子。”她乏味地推开花瓶,“世子今天又在校场?” “是。今日犒赏出征横云的将士,陛下吩咐了世子主持。” 周焉后一笑:“一晃都半年没见了,本宫也有心去看看世子。” 周焉的春天,风中仍带着丝丝凉意。白夜难得换上一身玄色华衣,愈发衬得一双冷眼如水清冽。高台之下,万千周焉兵将都在看着这个年少世子。他自幼流落在外,甫一归来,便以破竹之势侵吞了横云半片山河。 白夜将面前酒卮注满,慢慢倾倒在地上。 “勿忘逝者。”他说。 那声音很冷,冷得让人想起沉积的冬雪在最深最冷的夜里覆盖山林的声音。四周一片肃然静默。白夜第二次注满酒卮。 “你们今日功勋,可留史册。” 他将酒卮高高举起,朝着所有人一敬。于是高台下的无数人又都跟着振奋起来,随他一起饮尽卮酒,旋即欢喜呼喊起他的名。 白夜的脸颊泛起浅淡绯色,周焉的酒远比横云的更烈。阳光有些晃眼,他觉得这样的景象有些熟悉,仿佛在什么时候,他也见过这样许多人一起喊着一人的光景。那是个年幼的女孩,站在饥馑之时的粥锅旁,双手流血,笑颜清甜。 他第三次将酒卮注满,一饮而尽。然后朝高台下拱了拱手,一个人离开了那场盛大的喧嚣。青石小径将他引向远离这里的地方,他觉得自己似乎该去这条路的尽头寻找什么人,却又不敢细想,因为他其实很清楚,他要寻的那两人,永不会再走近他的生命。 湖山石转,一群陌生的女孩子在相互追逐,欢笑一浪浪闯入耳畔,都不是他习惯的那个笑声。他凝神望去,看到她们都在绕着一个人跑。那人用一条纱蒙着眼,努力想要抓住身边的人,却只是一次次徒然落空。 白夜慢慢走过去,拨开那些被他的突然出现惊呆的女孩,直走到她们中央。 一切都静下来,只有被蒙着眼的那个浑然不觉,一把抱住他。薄纱之下,她美丽的脸上是个极灿烂的笑颜,比雪山中的阳光更加澄净光明。 “这么高,像二姐的侍女……可她今天没来。”她慢慢伸手触到他的脸庞,“眉毛像是修过的呢……” 蓦地,她顿住手,声音带了一点颤音:“你是……夜世子!夜世子,你回来了!” 她放开手,欢喜得忘了身边还有其他人:“夜世子,你走了那么久,宁馨好担心你!” 白夜没有说话。 宁馨这才意识到出言轻率,顿时红了脸,尴尬地退了一步。 片刻安静。白夜说:“我很好。” 宁馨依然不敢出声。白夜略一转身,继续向前走去。 身后隐约传来宁馨的同伴耻笑责备她的声音,白夜忽然顿住脚,转身走了回去。在所有人明白之前,拉起宁馨的手。 “不许欺负她。”他冷冷地说,带着些微醉意的眼里,是令将军诸王看了都会心生畏惧的怒色。 所有人都吓得跪倒不敢出声。他拉着宁馨,头也不回地走开。 宁馨惊得半晌回不过神。不知走出了多远,她的同伴早不见了,她才终于开口道:“夜世子,你要带我去哪里?” 她惊讶时,也依然是那样的灿烂笑颜。白夜走到路旁花树下倚住,觉得头一阵阵发晕,不禁打定主意,以后一定要和酒这种东西保持距离。 “你笑什么。”他揉着额头说。 “夜世子,你喝酒了?头痛么?”宁馨已从他衣料摩擦的声音中听出了端倪。 “恩……”白夜应了一声,略有些恼火地顺着树干坐在了地上。 宁馨不禁笑了,慢慢伸出手去寻着他的位置,然后在他身边坐下,耐心帮他揉着头。 “两个姐姐喜欢饮酒,喝了酒时常要难受,所以我知道怎样可以缓解。夜世子,你——” 她惊讶地停住。因白夜终于支撑不住,一头倒了下来,在她怀里睡着了。 春风微寒。宁馨对自己笑一笑,轻声说:“在外征战,很辛苦吧?” 没有回应。过了很久,她的声音再响起,变得更轻,轻到即使用了玄术都很难听到:“不知为什么,你去横云时,我担心得整晚都会睡不着。就算是对爹爹,也不会这样担心,明明只见过一次罢了。阿夜,二姐她笑话我了。阿夜……” 她将这个名字念了几次,然后顽皮地吐了吐舌,又笑了。 风吹起枝头新叶,簇新的碧色与她胸前半块玉佩颜色正像。 白夜醒来时,先看到的是两个陌生的周焉女子,看装束是宫女无误。 四下打量一番,确认自己身在世子府卧室榻上,遂起身一听。听得甘棠就在门外,心里疑惑才稍微减少些。 “甘棠。” 侍卫应声而入:“世子有何吩咐?” 白夜看了一眼一旁的宫女。 甘棠会意,忙说:“这是国后送来服侍世子的,陛下也说了应该的。” 两个宫女应声跪下:“奴婢鸢羽鹭羽,见过世子。” 白夜并没有看她们,而是揉了揉脑袋,继续看着甘棠。 甘棠一挥手,先将两个宫女赶下去,这才小声说:“世子不记得了么?国后特意前往校场看望世子,却到处不见世子人影。后来陛下和国后亲自去寻,却见世子和宁将军府的三小姐宁馨在梧桐树下……睡着了。” 白夜终于停止了揉脑袋,那只手就僵在了半空里:“……” “若非陛下执意反对,国后当场就给宁小姐下聘了。”甘棠又觉得这是件好事,遂直截了当说了下去,“国后说世子已到了这个年纪,没个枕边人难免孤单,所以——” “听不懂。”白夜打断他的话。 甘棠呆呆抬起头,两人大眼瞪小眼看了一会。然后侍卫迟疑道:“世子……哪里不懂?” “从第一句开始不懂。”白夜面无表情地说,“你说的,和那两个宫女有什么关系?她们究竟是来做什么的?也是来监视我么?” “怎么会!” 停了停,甘棠忽然问:“世子,你知道女人为什么会有孩子么?” 白夜微微皱起眉想了一会。 “大概因为某种玄术吧。我问过玄明。” 甘棠听了这个微妙的答案,默默起身向外走去。 “你去哪里?” “回世子,我出去吐口血。” 白夜不知他在说什么,自己去案上倒一盏茶喝了。 甘棠走出门去,对着空气新凉的春夜长叹一声,轻声骂道:“云王,枉费世子对你情同手足,你这……也太不厚道了。” ------------ 二二九 旧游如梦空肠断 雪晴然睁开眼,头顶是点缀着精巧刺绣的帐顶。吹雪似的白色纱帐重重叠叠铺洒下来,与天青的绣被相映生辉。 她不禁喃喃道:“这是哪里……” “晴然姐姐,你醒了!” 这个陌生又熟悉的声音将她彻底唤醒。雪晴然撑起身,几乎疑心自己在梦里:“……燕歌!” 雪燕歌正坐在床前,一身绣满栀子花的纱衣裹得身姿玲珑,高高挽起的发髻点缀精巧,比从前俊俏了千百倍。见雪晴然醒了,她早过来一把抱住,欢喜哽咽道:“晴然姐姐,燕歌还以为再不能和你见面了。” “这是哪里的话。如今横云安稳了,改日便与你同去。” 雪晴然觉得这声音也很熟,只是隔着床帐看不到。正琢磨着,燕歌已经破涕为笑,回头道:“你若同去,父王不知又要多恼你。” 说罢仍只看着雪晴然,关切道:“姐姐,哪里不舒服么?头晕不晕?饿不饿?要不要喝水?” 雪晴然低头回想一番,渐渐想起了一切。在纤蛮边境上,玄明被千红带走,只留下了凤凰木,叫她送她回横云—— 她倒吸一口气,觉得脊背发冷:“燕歌,这莫非是兰柯的王宫?” “正是。”燕歌点点头,“一位千红舞者将你送来此处,姐姐,你怎会和千红的人在一起?” 雪晴然只觉得冷汗都出来,顾不上答她的问题:“我,我睡了多久了?” “姐姐睡了两天了。” 雪晴然睁大了眼睛,旋即挣扎起身,朝着床帐外奔出去:“糟了……糟了!” 两天时间,千红不知已经走出多远。她顾不得燕歌,掀起床帐直奔出去,却立即被一个人牢牢抓住。 “这衣衫不整的,是要去哪里?” 她抬起头,看到好久不见的兰柯王。 “见过兰柯王。”她极度失礼地敷衍了一句,“放开我,我要去雪山。” 兰柯王一笑,丝毫没有放手的意思:“你去雪山?为什么?” 雪晴然急得声音也发颤了:“玄明……我夫君被千红带走了。他们会杀了他,都是因为我,都是我不好,我要去救他!” 燕歌追过来,听到这番话不禁讶道:“千红?他们怎会杀人?” 兰柯王却敛了笑容,微微蹙眉:“我听说你嫁与了周焉王族,你夫君俗世之人,怎会触犯雪山刑律?” “他便是与我作了流云茶花刺青的人,是云氏的遗孤,水月茶庄的六公子啊!” 一种异样的神情浮现在兰柯王面上,不知震惊和欢喜哪一样更多:“六公子?他还活着?” “他自然活着,可千红已判了他受锁山的重刑了。” 半晌,兰柯王放开她,苦笑着叹了口气:“真真是造化弄人。” 雪晴然得了他放手,急忙往门外跑去。才到门口,却蓦地顿住了脚,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 好一会,门外那个孩子怯生生唤道:“姐姐——” 雪晴然一步步走过去,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梦渊……真的是梦渊……” 她半跪在地上,将孩子慢慢抱住。他穿着漂亮的锦绣新衣,头发打理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浑身上下散发着温暖的气息。她那么牵肠挂肚找寻不得的弟弟,竟然会在此时此地出现。 “梦渊,”雪晴然难以抑制自己的哽咽,“我不是在梦里吧。” 梦渊轻轻拭去她的泪,露出个略带怯意的笑颜:“姐姐不哭,这不是梦。姐姐,梦渊一直过得很好,就是很想你。” 说到最后一句,终于也忍不住,大声地哭了。 这不到一年的分别,却比一生一世都长。对雪亲王的思念,对早逝女儿的思念,在看到梦渊的一瞬间亦被尽数勾起。 也许报仇这样的事,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若不是她执意倾覆横云,那此时此刻,她的丈夫,女儿,还有弟弟,岂不是就都在身边了?她为失去的一切不平,到头来却失去了更多。 兰柯王慢慢走过来,将一封信放到雪晴然面前。她接过信打开,看到上面用朴直的字体写着寥寥数字。 请少国主救栀香国后雪燕歌族弟,雪亲王遗孤梦渊。周焉白夜。 “白夜出征横云前送来这封信。本王推测,他是怕有你参与其中,战事一起,横云会用雪梦渊要挟,所以提前坐下安排。这个人情,他欠得甚是不小。” 燕歌走过来,一手环着梦渊,一手抚着雪晴然,轻声道:“晴然姐姐,雪山多凶险,这个季节,春雪消融,时有坍塌,连兰柯最有经验的商队也没一个敢进山。你若有了闪失,梦渊可怎么好啊!当日寻到他时,他正病着,险些就……” 她犹豫地顿住不说。这时梦渊含泪看着雪晴然道:“姐姐,你要去雪山么?梦渊能和你一起去么?我不想和姐姐分开,好不容易才见到。” 雪晴然肝肠寸断,半晌才说:“梦渊,你可还记得玄明哥哥么?他被人抓到了雪山之中去了。” “哥哥……”梦渊微微睁大了眼睛,“是哥哥?” “恩。” 不知过了多久的沉默。梦渊迟疑开口道:“姐姐,国后说雪山好危险,姐姐知道怎样能找到哥哥么?” 雪晴然说:“这个季节已经不会下雪了。千红所过之处,总会留下痕迹。他们会的玄术,我都会,那他们能走的地方,我一定也能走。” “梦渊也要去。” “不,”她轻轻摇头,“梦渊好好在这里等我。” 梦渊犹豫了一下。 “姐姐一定会回来找我么?” 他的眼睛又大又清,却满是这个年纪上不应有的悲伤沉静。雪晴然再次拥抱着他,轻声说:“一定会。也许三年五载,也许明天就回来。姐姐不在时,梦渊好好照顾自己,做个快快乐乐的小猪,等姐姐回来了,就可以看到一个最可爱的梦渊。好不好?” 许久,梦渊点点头,亦小心环住她的肩膀:“小白都说了,像我这个年纪,都是大人了。姐姐,梦渊会好好吃饭,好好读书,好好学玄术。姐姐,你早点回来,好不好?” “好。”雪晴然轻声说。 随后她回转身,朝着兰柯王跪下,郑重叩首。 兰柯王略微一笑:“当年一别,你终成了个心若铁石的女子。” 他深知她这叩首全是为梦渊。雪山凶险,她能否再回来全是未知,那时节梦渊在这世上便是孤身一人,再无亲人可以依靠。饶是如此,她也还是要狠心离开。 雪晴然不敢开口,生怕会被梦渊察觉。她纵然愧为长姊,也不能舍弃玄明。 兰柯王受了她的礼,这才说:“你虽急,却急不得一时。本王这便着人去备下进入雪山的图纸和行装,护送你进山。” 他斜眉一笑:“若非此身已许兰柯和国后,本王也想亲手救出六郎。” 雪晴然听得一怔,待要询问时,他已转身走了。 燕歌走上前扶她起来,低声道:“晴然姐姐,进入雪山须得许多准备,还是给他们去做吧。我未见过王如此行色匆忙,他定是心中焦急,姐姐就放心等他吧。” 雪晴然勉强点点头,燕歌又说:“此前他亲自带了人去纤蛮寻梦渊,那时雪王府的下人在营中受百般折磨,生不如死,他便将他们都带回兰柯安顿下了。” “雪王府的人?他们还活着?” “正是。” 雪晴然如在梦中。梦渊仰起脸望着她,轻声说:“姐姐,等你回来了,我们都在一起,好不好?他们对我很好……” 雪晴然点点头:“好。” ------------ 二三零 浩瀚雪山见君难 兰柯是个温暖的国家,北方有一望无际的富饶大海送来清新海风,西边又是绵延无绝的雪山阻隔寒风。周焉和渠梁还在围着火炉靠烈酒御寒时,兰柯已经做起精巧宫灯夜赏桃花了。 此时桃花久已谢却。从兰柯王宫出发,一路可见是如云如火的满城红茶花。雪晴然无心看花,却被马车外这一城红花触动心事,想起许多前尘旧事,件件都如尖刀利刃,落地成伤。 兰柯王侧目对她一笑:“去便去了,多想何益。” 雪晴然点点头,依言抛开那些过往,低头去将手中地图再看一次。雪山的路极为复杂,便是这图上绘出的,也可能时时出现前所未有的危险。寒冷,雪崩,暗隙,大风,狼群,突发的病痛…… 最终她收起了图。 “我已记熟了。” 燕歌在旁安慰道:“你虽在宫中滞留三日之久,但依你描述,凤凰木送你来时已走了近路,当比千红更早到兰柯。凤凰木应是极盼你去救人,才会冒险使出这瞒天过海的招数。” 雪晴然默默点头。这时车身微微一震,停住了。 三人都下了车,便看到不远处巍峨绵亘的雪山。 “姐姐,前面的路,要多保重。”燕歌取出车中棉袍等物,帮她一一穿戴整齐。 “这是你要的琴。”兰柯王将琴给她,“雪山酷寒,琴弦几乎无法拨动。如此,也要带上么?” 雪晴然点一点头:“别有用途。” 兰柯王已取过酒卮,双手递给雪晴然:“兰柯的商队会送你进山,但如今时间不对,他们也不能越过九重天规定的地方。这一杯酒,愿你和他平安归来。” 雪晴然接过酒卮饮尽,然后取过行囊背好,轻声说:“这世上的许多痛楚,我都已经一一尝过,雪山中的危险,想必不会更胜人世。” 说完,向他一揖,再向燕歌一揖,转身走向了茫茫雪山。 兰柯王在半天时间内召集了十余位王城中最有阅历的商队首领,护送雪晴然进入雪山。这些人一生来往于兰柯千山间,九死一生,换来余生安泰,若非国主亲自开口,他们不会在这样的危险季节入山。 一路上,一行人排着箭簇形的队伍在茫茫雪夜中前行。最初还可见到雪下伸出的植物,渐渐的便只剩下了一片茫茫白色。持续的沉默令人心头沉重,雪晴然想着千红不知走到了何处,心中愈发焦急。此行所过之处寒冷至极,她的琴无法使用,于她没有太大的用处。只是等到这些商人离开,她便要一个人面对一切,总还是带着好些。 她抬起头,一望无垠的都是皑皑白雪,上撑着蓝得刺目的天穹。此时此刻,玄明或许也在这山中穿行。不知他冷不冷,累不累。 忽然衣领被人一把抓住。一个帮她背着琴一直走在她身边的人,将她猛地拖到一边,跌倒在地。 雪晴然愕然侧目,那人戴着厚厚的毛皮帽子,衣领裹得又紧,只能看到一双明亮凤眼。他并未理睬她的惊讶,只对着领路的人喊道:“茶二爷,您老人家选的什么路?” 那人闻声早已走过来,亦只能从眼睛看出是位上年纪的人。 “今年雪融得早,难免如此。秦老板,对不住了。” 雪晴然站起身,这才看到方才她踏下的地方正慢慢渗出水。原来此时他们正走在一条被雪覆盖的河谷中,她选的落脚处却是冰雪消融形成的缝隙。若非身边这人将她拎开,她就算不掉下去,也少不得要湿了鞋袜,届时在这雪山之中,她的苦头就大了。 连忙向对方施礼道谢。 领路的老人叹道:“我年纪大了,比不得从前清醒。秦老板,还请你们多照应这位姑娘。” 年轻人向他略略一揖,眉眼含笑:“您老怎么忽然客气起来了。我都不习惯了。” 老人转身继续往前走去:“这是少国主托付的人,万一有了闪失,谁也赔不起。” 年轻人也跟上去,敛了笑道:“可少国主已说了只送她到祝皋雪山下,九重天的最外围。再往里走也是危险重重,一个姑娘家必定有去无回。如此,我们究竟为何要送她?” 没有回答。年轻人又说:“难道少国主是讨厌她,所以想要坑她?” “秦老板,你要是活够了,请顾及一下我们这些拖家带口的人。”旁边一人接口道,“这些话传到少国主耳中怎么办?” “这里只有我们,这姑娘又不会再出雪山了,哪里传得到。” 雪晴然听他意思是觉得她板上钉钉要死在雪山,顿时无语。想必在这些人眼里,她就是一样货物,运到地方便是完成任务,死活随意。 忽然领路的老人回过头来,看着雪晴然道:“姑娘,行商的人走起路来没个头。你何时觉得累了便说一声,我们就停下休息。” 雪晴然说:“老人家,我不累,只求您走快些,让我早点进山。” 一旁的年轻人有些惊讶地看着她,那老人却只点点头,继续赶路了。队伍又安静下来,四周只剩下脚步声。 天快黑时,一行人到了一处开阔地带。这时老人放下背后行囊,四处看看。 “时候不早了,今夜就宿在这里。” 雪晴然正想问这里是不是太显眼了一些,却见所有人都已放下行囊,抽出了一些奇形怪状的铲子,一声不吭开始在地上挖雪。 她呆呆地看了一会,见他们将表层松软积雪挖开,然后在下面的冻雪上挖了个窄窄的洞。不一会,已经只能看到雪不断从洞口被抛出来,堆在洞口周围向一座小山。 天色渐渐暗下来。就在她快要看呆了的时候,一个人忽然从洞口冒出来,对她摆手道:“过来!” 这声音正是之前那年轻人。雪晴然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发觉那个洞口透出了微弱的光。那人又缩回去,洞中传来他的声音,有些闷闷的:“跳下来。” 雪晴然犹豫了一下,做好摔在大雪里的准备,然后依言往下跳。 半空里便被什么接住。她一抬头,头上风帽顺势落下,露出了满头如丝长发。 片刻安静,凤眼薄唇的年轻人仍然抱着她,带了惊讶轻声说道:“好个美人——” 话音未落,雪晴然翻身下来,一巴掌抽了过去。趁着他捂脸的时候,将风帽严严实实遮在了头上,挡住半张面孔。 其他人难免笑了。雪洞之中别有洞天,此时所有人都已摘了厚重的帽子,围坐在火堆旁。雪晴然走到带路的老人身边坐下,低声问:“老人家,我们何时才到祝皋山?” “少不得七日路程。”那老人摇摇头,“姑娘,你很急进山?” “急得不能再急。”雪晴然低声说,“老人家,辛苦你们送我一遭,我却不知以后能不能再亲自道谢。” 旁边一人道:“姑娘既知雪山难行,为何执意要去?” 雪晴然默不作声。兰柯王已经告诉她,这些人对九重天极为敬畏,若知她是去救一个九重天认定的罪人,事情怕有不好。 那些人知道她不想说,也不再多问。白天里被御寒的毛皮遮住看不出,此时可见除却那位老人,在场人的穿戴无不是端严华贵,想来都是行商多年之人,精明得紧。 滚水和食物从火上取下,一一分给每个人。雪晴然尝不出自己吃到的都是什么,只为着明日还要赶路,才勉强吃完。也不知玄明现在在哪里,千红都给他吃些什么。 正凝神想着,忽然那些人又穿戴好御寒衣物,一个接一个朝着洞口去了。雪晴然忙跟着要起身,方才被她扇了一掌的年轻人却回头道:“我们是出去给你守夜,你就在这里烤烤火,睡个觉,等着明天赶路就是了。” 雪晴然说:“何至如此!” “不如此,难道我们和你睡一起?” 旁边人叹道:“秦商雨,你嘴不那么贱会死么?” 被骂的人毫无愧悔之意,只笑笑看了雪晴然一眼,转身跳出了洞。 四下安静。雪晴然在毡毯上坐下,默默看着那个小小的火堆。耳畔仿佛又响起玄明含笑的声音,雪山中才是冷,篝火燃上一夜,旁边的冰雪才融一点点。 此时此刻,他冷不冷呢?雪晴然有些失神地想。千红常年出入雪山,想必是不怕冷的,他们会不会记得帮他加衣? 她想到心口仿佛有一根一根看不见的细丝在牵动,引得心也跟着一颤一颤。这浩瀚的雪山,该到哪里去寻他。 微弱的火光照着她的睡颜,醒时未曾落下的泪水,却在梦中肆无忌惮地渗过睫毛,一颗连着一颗滑落。 ------------ 二三一 险山更有凶险生 雪晴然突然惊醒。 眼前黑影纷乱,火堆余烬正被人迅速踏灭。她猛地起身,正想发问,已经被人掩住嘴。秦商雨附在她耳边用极低的声音说:“狼来了。” 只一瞬间,所有人都像变成石像了一般静止不动。没有光,洞口已经被挡住。 许久的沉寂,雪晴然几乎又要睡着了。就在这时,忽然响起了一个巨大的啸声。 这声音像是就在头顶正上方传来的,阴恻恻,冷森森,带着血的意味。雪晴然从未听过这样的声音,瞬间觉得手脚都不受控制地打起颤。她一生遇到过不知多少凶险,却第一次惊吓至此。那声音太近太近,几乎要让人相信,狼牙已经到了颈后,就要咬下。 秦商雨将她迅速拥到怀里,藏得严严实实。雪晴然自然顾不上是不是被这登徒子趁机占了便宜,老老实实缩在他的衣服里,动也不敢动。 数不清的狼啸声在头上响起,越来越响,犹如地狱鬼哭。雪洞中是死一样的寂静。 就在这恐怖的间隙里,突然远远传来了一声痛苦之极的惨叫。 此情此景,这个声音比所有狼啸加起来更加恐怖,那分明是一个人被撕碎时不成声的哀叫。 雪晴然突然一把推开秦商雨,不顾一切地朝着洞口奔去。秦商雨顾不得噤声,低声喝道:“拦住她!” 不消他说,早有两三个人将雪晴然拖住,将什么东西塞到她口中。雪晴然拼命挣扎,三个人都止不住她。黑暗中,秦商雨拔出刀来架在她颈侧,低声道:“要死别连累我们!” 他以为这样总行了,谁知雪晴然丝毫不为所动,使出了玄术想要挣脱。风在狭小的动作猛然炸开,眼看就要将整个雪洞毁掉。外面的狼群也像是听到了动静,都静了下来。 秦商雨一掌下来,将她打晕在地。 将近天亮时,雪晴然终于醒过来,看到茶二爷皱巴着老脸坐在一旁。 “姑娘玄术甚好。”他叹了口气,“可这雪山里的雪狼群,一眨眼功夫就能将人啃得骨头都不剩。姑娘,你为何那般任性?” 雪晴然朝他身后望去,见火堆已被重新点燃,每个人都很气恼地看着她。 她想起了倒下前听到的惨叫声,立时翻身起来,仍要往外去。 “你若要去看那人,是什么都看不到了。”老人冷声道,“衣服,血肉,骨头,全都已经被雪狼吃完了。” 雪晴然闻言整张面孔都转为惨白。这时秦商雨在旁接道:“就算剩下些东西,你看到也只会吓晕。” 所有人都不再看雪晴然,转而恼火地看着他。雪晴然说:“那也要看个清楚。” 茶二爷说:“既然如此,秦老板带她去看吧。” 秦商雨自知失言,只得乖乖移开洞口遮挡,自己跳了出去,然后回身来朝着雪晴然伸出手。 雪晴然自己跃身出去,四下看看,在满地巨大的狼爪印中分辨出了点滴残存的血迹。 她略一迟疑,旋即朝着一个方向奔过去。秦商雨看着她的背影长叹一声,在洞口坐下,朝着里面道:“各位见过这么固执的女人么?” 没人搭理他,只有茶二爷闷声道:“秦老板留神着周围。她那身白狐裘远处看不到,你的衣服却醒目得很。等会她看了尸骨吓倒了,还要你把她弄回来。” 秦商雨立时弯了弯腰,警觉地四下搜寻。 这时雪晴然已到了一堆分辨不清的东西旁边。没有血肉,只有残损的骨头和衣料。她急急跪在雪地里,将那些骨头拼凑在一起。 秦商雨远远看着,低声说:“各位,你们真该出来看看,那女人在一块块摆弄骨头呢,就像杜老板的儿子抓周时摆弄银子一个样……各位见过这么胆大的女人么?” 没人搭理他。 雪晴然终于将骨头拼凑好,立时辨认出这是个极高大且魁梧的人,绝不是玄明的身量,也不是千红里任何一人的身量。 于是她才渐渐冷静下来,用雪将那尸骨掩住,转身往回走。 突然秦商雨凤眼圆睁,变了声音道:“扫把星!狼群回来了!” 狼啸声远远响起,雪晴然本能地回头,只见十几头灰白的巨狼正从天地相接的地方奔驰而来。那是她见过的最大的动物,每一只都足矣将十个人瞬间扯碎。 秦商雨早已追过来,将她拖住狂奔回洞口跃下。人们七手八脚掩住洞口,但终究太迟。顷刻间,洞口已传来了雪狼的怒吼和抓挠声。 每个人都默默抽出长刀。雪晴然连忙退到行囊边,取过琴来。雪洞温暖,琴弦可用。 人们看到她居然拿出了一把琴,简直崩溃。秦商雨由衷地叹道:“姑娘好兴致。” 说话间,洞口已经簌簌落下雪来,眼看就要不保。每人都绷紧了身子,准备拼死一搏。 就在这时,突然从上面传来一阵暴怒的狼嚎,似乎发生了什么混乱。渐渐的,雪狼的声音变得有些凄惨。雪晴然不解地望向茶二爷。 老人低声说:“怕是有人在射杀雪狼,雪山之中,只有占山的强盗有这胆量,恐怕昨夜被吃的是他们的人。” 洞中一阵轻微的骚动。秦商雨叹道:“只求他们报了仇就走,不然我们可真是脱了狼窝,又入虎口。霓裳居去年还被他们劫了一批货去,我家老爷子气得险些一口气上不来。” 雪晴然低声止道:“收声,他们来了。” 洞中恢复了一片死寂,外面也静悄悄。过了很久,头上响起了脚步声,踏来踏去,还有拖动的声音。忽然有人发出一阵粗犷笑声,这声音正在雪洞入口处。 那里旋即响起了用力踢踏的声音,有人哈哈大笑道:“哪里的朋友,出来见见!” 众人都将目光落在茶二爷身上。老人抬头道:“老头子是水月茶庄老主簿,受人所托进山,不到之处,敬请海涵。” 外面顿时安静下来。 好一会,忽然那声音又说:“这个时侯雪山最是凶险,茶二爷,你冒死来此,所为者何?” “我老头子土埋半截,要什么银钱也没意思,是少国主差我进山寻人罢了。” 外面的人想了想,忽然又笑了:“既如此,艾衡也愿意带兄弟们奉上个人情,护送您老进雪山!” 而后一声巨响,遮挡洞口的隔板等物被踹了个稀巴烂,稀里哗啦落下来。一个人影跟着跳进洞里,浑身上下裹着兽皮,手中长刀血迹未干。 雪晴然悄悄将风帽拉下遮住面孔,躲在暗处望去。又有两个人跳进来,皆神情凶恶。谁说人不可貌相,这几个一看便知是不讲理的主儿。 雪洞中拥挤不堪。几个强盗四下打量,眼神快要把洞壁上的雪刮下来一层,终没看出什么钱财的迹象,便朝着茶二爷笑道:“天也快亮了,茶二爷,咱们一起吃个饭,赶紧上路吧。” 沾强盗的光,这一早有新鲜的兔子和雪狼吃。不过想到那些狼昨晚才吃了人,雪晴然拒绝了秦商雨递过来的烤雪狼,只就着烈酒,努力饱餐了一顿兔子。 这一天阳光很好。雪晴然前一天走得太久,夜里又没休息好,浑身上下都酸痛无比。虽然她没有说出来,秦商雨还是主动承担了帮她背行李的任务。艾衡一行雪山强盗对赶路非常习惯,边走边聊天,说了许多粗鲁的笑话。 从他们的只言片语中,雪晴然听到了些雪山深处的事。今年雪融得早,雪山中没有每年那么冷,但相对的,狼群活动也很频繁。祝皋山的人越来越少,除了守山人,大多已经迁出雪山,而守山人是万万不能去抢去盗的,否则九重天将和举境的强盗翻脸。那些老不死的守山人一如既往地不肯将家中女孩嫁给雪山的强盗,因此娶媳妇成了雪山强盗第一难事,昨天被狼吃了的那个,活了二十多年只见过他老娘一个女人。他娘还是她爹当年从雪山入口隘路抢回来的。 听来听去,强盗的日子好像过得特别困难。 雪晴然奋力迈动双脚,朝着雪山深处走去。中途停下一次,茶二爷给每个人的眼睛上擦了一些药水,避免被雪光伤了眼。雪晴然觉得每停一次,都可能会被千红落下,因此再上路时,走得更加卖力。 第二天夜里,大家合力挖了个更深的雪洞,用来防狼。雪山强盗们以寻食为由,成功逃避了这次劳动。其实只是站在不远处看着秦商雨等人挖坑罢了。 “茶二爷,”秦商雨一边低头挖雪,一边压低了声音道,“真要让那群狼监视着我们到祝皋山么?” “到时他们便知我们没钱。”老人简洁地说。 “他们还在猜呢。”秦商雨不无担心地看了雪晴然一眼,“猜我们到底为什么来的。” 茶二爷忽然直起身。 “怎……” “秦老板,你快去和那姑娘站到一起。” “为何?” “别让他们起了疑心。” 秦商雨立时明白,装出一副忍够了的样子走到雪晴然身边坐下,看着其他人挖雪。 洞收拾好,所有人准备进去,只有雪晴然落在最后。艾衡忽然从前面回过头来,看着她道:“茶二爷,这个细脚伶仃的小子也是您老商队中的人?” 茶二爷点头道:“是我亲戚家的孩子,一定要跟着进山看看。” 艾衡点点头,朝雪晴然摆手道:“小子有志气,过来让我看看!” 茶二爷忙说:“艾头领,这孩子命不好,生来是个哑巴。小时候被狼咬了没人知道,结果伤了面孔。性情倒好,只是面孔实在是……” 秦商夷在旁接道:“保证看完了天天都会梦到。” “有那么丑?”艾衡惊讶地问了一句,转身跳进雪洞去了。 茶二爷嘱咐雪晴然道:“别走远,快点过来。” 旋即也进洞了。 艾衡在洞中笑道:“茶二爷对这小子倒挺好,把他一个人扔在洞外边也不怕喂了狼。” 雪晴然若无其事地走开,觉得茶二爷真是这天底下顶顶心细的老头子,一眼就看出她拖在最后是要去解手。 只是这样解决了还有那样。因为强盗们的加入,她不可能独占一个洞,只能和一群人挤在一起。虽是形势所迫,终归还是不好。 苦恼了许久,回到洞中,却见秦商雨已将众人的行囊堆在和地铺稍微隔开一些的地方,招呼她道:“今晚轮到你守行礼,过来,你就睡这里了。” 雪晴然万分感激,连忙奔过去坐下。秦商雨又说:“今天行李多,我和你一起睡这边吧……” 趁着别人没注意,雪晴然一脚踹了过去。 ------------ 二三二 上穷碧落下黄泉 进入雪山第六日早上,雪晴然终于累倒。清早人人都在吃东西,秦商雨发现她还没起,便拿了东西去看,见她还睡得很沉。叫了几声以后,发觉她正发烧。 他悄悄回到火堆旁,将此事报告茶二爷。 “连着赶了几天的路,她那娇生惯养的模样,撑到现在已经了不得了。” “那现在怎么办?” “秦老板一向古道热肠,你背着她吧。” 秦商雨立时呆住:“我?” 茶二爷取出些干枯药草泡在酒里,给雪晴然一股脑灌下。雪晴然咳嗽着醒来,只觉得天旋地转。迷糊了一会,忽然清醒,低声惊道:“我病了!” “是。”秦商雨点点头,“怎样?掉头回去么?” 雪晴然急忙摇摇头。秦商雨笑道:“逗你的。之前走得快,这里已经是祝皋山了。只要到了山上,九重天的守山人自会帮你。他们的医术,一个赛过一个。” 说着将手中食物给她:“吃不下也没关系,今天我背你,不用花力气。” 雪晴然顿时怔住。秦商雨说:“你别看我,是茶二爷这样说的。其实雪山寒冷,人人都穿得像个球,别说背你,就算……也不会有半点感觉的。” 雪晴然心想你会往这边想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但权衡一下,觉得只有这样了,便不情愿地点了点头,压低声音说:“多谢秦老板。” “我叫秦商雨,宫商角徵羽的商,风霜雨雪的雨……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正在他这样不厌其烦地嘀咕个不停时,忽然又有一人凑过来,笑道:“这位朋友,对小孩好像很有耐心。” 秦商雨微微敛了笑,回头看着艾衡道:“小孩病了,要哄。” “病了?”艾衡露齿一笑,“正好我会看病,给我看看。” 说着迅速出手,一把将雪晴然的手腕从狐裘中拉出去,露出了她柔软手腕上的朱红手串。 雪晴然甩开他,转身避到秦商雨身后。然而艾衡已经明白,猛地俯过身来扯下了她的狐裘。 “我早就觉得不对了,你们居然敢带女人进雪山!” 随着这一声,所有人都转过头来。 “茶二爷,”艾衡的手已经摸到腰间佩刀上,“我还以为你真的什么好东西都没带,准备今天就杀完人扒了衣服走了。谁说没带啊,你明明带了个宝来!” 说话间已经朝着雪晴然伸出手。 啪的一声脆响。 雪晴然望去,见茶二爷不知何时取出了一条长鞭,鞭稍已经卷住了艾衡的手腕。 “艾衡,这是水月茶庄名下,兰柯国主托付的的商队。雪山中任何一家,都不会蠢到染指于鼎。” 艾衡的眼睛如同雪狼般露出锋芒:“滚你的水月茶庄!云氏已经死绝,谁管你那个空头名号!你姓凤的糟老头子也不过是条丧家犬,不用指望云家人会活过来给你撑腰!” 说着抓住鞭子用力一拉。 不料那鞭子纹丝不动,茶二爷衰老的身子如同生了根般寸步未移。 艾衡大吼一声,挣脱开被绕住的手腕冲了过去。所有的强盗一起拔刀,四下乱砍。不知是谁用了玄术,罡风四起,整个雪洞顷刻间分崩离析。 一阵巨大的混乱喧响。雪晴然用力推开身边的冰雪,发觉秦商夷帮她挡住了许多落下的雪块。 “多谢。”这一次她发自肺腑地道了谢,然后在身边拼命划拉。 “你要找什么?” “找我的琴。” 秦商夷说:“好兴致。琴以后还会有很多,你要喜欢我买一打白送给你。现在咱们快点逃吧。” 雪晴然一边划拉一边说:“我们逃了,他们怎么办?” “强盗人多势众,难以取胜。我们要做的是送你去祝皋山,送到了,便是不负王命。”秦商略微一笑,“我等皆是行商之人,宁死也不会食言失信。这一折,进山前便已约好了。” 停了停,雪晴然终于从积雪中拽出了兰柯王给她的古琴,亦对秦商雨笑了。 “你们打的是水月茶庄的名号,我又怎能辱没了茶庄的名声。” 说罢急速拨动琴弦。 弦梦如离弦利箭,从四面八方冲腾而起,激得满地积雪如雾磅礴。淡淡的绯色在那雪雾中弥散开,伴着霜雪微湿的寒气送来血腥。 只片刻,琴弦已经被寒气冻住,生涩不能出声。但这个片刻已经足够。雪晴然放下手,四周的雪雾亦随之慢慢落下,归复平静。 所有人都愕然看着她。他们脚下散着艾衡和许多其他雪山强盗的……残骸。他们的身体,像是被许多利刃割碎了一样,狼藉不堪。 许久,茶二爷问:“你是弦梦传人?” “是。” “我所知最后一个弦梦传人,是雪擎风的皇后千霜。”老人微微皱起眉,握紧了鞭子,“你莫不是横云雪氏的后人?” 此言一出,其余人等皆看着雪晴然,露出了极复杂的神情。戒备与憎恶,不知哪个更多。 雪晴然心中五味杂陈,不禁轻声问:“老人家,你是为水月茶庄不平么?” 茶二爷眼中闪过悲色:“凤氏一族世代为水月茶庄主簿,我九岁便在老庄主身边做事,看着少庄主云映湖长大成人。只是那一年我到雪山办事,才会离了横云。谁知还未出山,已传来云氏被诛灭的消息。我的亲人也尽被诛杀,只剩我孤伶伶苟活在世上。水月茶庄这冤屈,连九重天上也不能昭雪!” “如此,请老人家宽心。”雪晴然慢慢伸出手,露出腕上手串,“我已亲手杀了雪擎风,为云氏报仇。” 茶二爷望着那个手串,不觉睁大了眼睛,颤声道:“这是……花玉容给少庄主的那个手串!你究竟是谁?” 雪晴然正要回答,突然远远传来一声狼啸。秦商雨脱口道:“雪狼群被血腥引过来了!” 雪洞已毁,再无可躲之处。一行人剩下的选择只有跑。秦商夷拉起雪晴然,用了玄术往山上赶,其余人紧随其后。 跑出很远后,雪晴然抽空回头,看到狼群已经到了雪洞残迹处,正停下来啃咬那些强盗的尸体。 她又杀了人。 她觉得头晕目眩,正想问还要跑多久,忽然听到又一声狼啸。 秦商夷顿住脚,转身往另一个方向跑去。雪晴然四下望去,原来是山上正有另一群狼在看着这边。 一般而言,狼有自己的领地,不会这样两群同时出现。想是血腥味太重,将它们都引了过来。只是狼多肉少,后来的一群只能放弃现成的早饭,退而求其次抓捕在逃的早饭。 眨眼间,狼群已踏起白色的雪雾,风驰电骋而来。眼见已经无路可逃,雪晴然情急之下席地而坐,在雪地里奏响了琴声。琴弦僵硬,她狠着心将手指用力划下,让涌出的鲜血染在弦上,结成血色的弦梦呼啸而去。 雪狼已至近前,触到弦梦立时倒地不起。雪晴然越奏越急,血将琴弦根根染红。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了茶二爷的惊呼:“快躲开!” 雪晴然甫一侧目,便看到身边的山坡上有一股白色的巨浪倾泻而下,直朝着她而来。 雪崩。 她一跃而起,想要退开。她看到茶二爷已经甩过长鞭想要帮她,不禁丢下琴,拼了命朝着他伸出手。 鞭稍卷住她的手腕,雪崩却同时降临。雪晴然来不及再往前,顷刻间已被雪流卷住。 天旋地转,黑暗中她无法呼吸,被巨浪裹住颠簸不息,向着四面八方撕扯。如同一只蚂蚁落入了汹涌海浪中,生不如死。 突然一声巨响,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觉得整个人被甩出了雪流,然后急速坠下。 一切不过转瞬,雪晴然被积雪卷下高高的山崖,直直坠到崖下。 冰雪寒凉的气息缓慢弥散,包裹全身。一切那么安静,周身上下的剧痛变得不真实。她微微睁开眼,看到一片广漠的蓝天。 俯视一切的,清澄静默光华耀眼的蓝天。 她想唤一声“玄明,你在哪里”,慢慢张开嘴唇时,涌出的却不是声音,而是咸腥的热血。 如果他见到这一幕,一定又会难过了。 她在心里说了声对不起,便再没有任何知觉。 ------------ 二三三 陌上有蝶姗姗来 流云镂花的香炉里,极淡的烟袅袅升起,到得一半,突然温润旋转,盘旋成云,向着一旁缭绕而去。 榻上倚着的年轻人,眉目清俊,眼眸寒凉。墨色长发轻轻滑落肩头,顺着莲白色衣襟慢慢落下,挡住了他手中奏折。 “你确定,在江夏袭击你的,是和官府勾结的贼寇?” 榻前凳上坐着的人略一点头,将微温的玉盏凑到唇边浅啜一下,确定温度刚好,然后递过来给他。 “不错,已查清了。轻杨,你看了一天奏折,该吃药了。” 雪轻杨接过药一饮而尽,将玉盏递回给他。这时香炉中不知怎的,薄烟蓦地腾起,又顷刻间消散在虚空中。 他凝视着又恢复了原状的烟,好一阵才开口:“江夏背后是桓海的浩瀚汪洋,并无退路。城中作乱,剿灭应当不难?” “正是。” 雪轻杨想了想,慢慢侧身倚在一个玉枕上,合起眼:“便让皇叔的旧部去剿吧。” “何必劳动那些老人家,不如——” “你已涉险太多。”他重新睁开眼,“流夏,你不能有事。” 黛眸明艳的雪流夏展颜一笑:“我是横云的雪亲王,要做的自然是守住帝君,守住横云江山。” “江山……”雪轻杨发出个轻促笑声。江山是什么?是比这曾经终年被人遗忘的凤箫宫更冷的东西罢了。那里葬着他的幼妹,他的叔叔,他落寞时光里聊以慰藉的心上人。 从流夏出生之时起,雪轻杨从未怀疑过他将是横云未来的帝君。翻云覆雨,坐拥千城,将自己的命牢牢抓在自己手中。而那时的他,便也不用再将病痛当做一招计谋,收收放放,真真假假。他可以静守一片竹林,做个只得虚名的亲王,每天下下棋,喝喝茶,安度余生。 谁知造化弄人,人人机关算尽,人人难得善终。世事亦如炉中袅袅升起的轻烟,没有谁能知晓它下一刻的变化。 “莫担心我。”雪流夏轻声说,忽而又笑了,“况且,我在江夏欠了一人许多饭钱未还。” 恩?雪轻杨断开思绪,略抬起眼。他的眼少有这样撤去一切淡漠寒凉的时候。 半晌的安静,他忽然在这寂静中明白了什么,微微扬起眉:“是个女子么?” 雪流夏唇角带了浅淡笑意:“是个茶楼说书的女子。我见她时,她正认真讲着‘英雄夏皇子’的故事。因我说了自己的不是,她跑过来打我。” 雪轻杨亦淡淡一笑:“那饭钱又是怎么回事?” 雪流夏稍微顿了顿。 “常去她家中吃饭,一次也未付钱。” “几餐而已,罢了。” “她因请我吃饭,卖了家中唯一的首饰。” 片刻安静。雪轻杨说:“是个茶楼说书的女子么?” “是。” “因家中穷困,所以在茶楼抛头露面?” “父母早逝,独力抚养妹妹。” “可有名字?” “萧蝶陌。” 雪轻杨将手边的奏折举起遮住眼眸,倚在榻上像是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忽然从那奏折下传出个毫无睡意的沉静声音,如同落雪般寂静。 “带回来给母妃看看。” “什么?” “你吃了人家那么多饭,怎能不让她也来吃吃你家的。” “轻杨,”雪流夏微微睁大黛色的眼,“你当知我并无他意。她只是寻常人家的女儿,没得什么能为自己做主。这样做对她太不公平。” “只想看看是个什么样的人罢了。”雪轻杨露出个极淡的微笑,“她既仰慕‘英雄夏皇子’,想必也愿意来王城走走。” 他的弟弟,为何处处都要先为别人着想?公平不公平又有什么?这世上事本就没有公平可言。如若不然,他现在理当是天子帝君,身边伴着最爱之人。 雪流夏默默点了下头。 “好。” 炉中香烟缭绕,室内一时寂然无声。 忽然门外传来侍者的声音:“陛下,金坠姑姑求见。” 雪轻杨应了一声。房门轻响,女官垂首进来,到他面前跪下。她头上依旧是那支醒目的金簪,只有眼神不再是身处藻玉宫时的刻薄精明。许多年过去,她终可以用原本的眼神示人。她的眼睛亦波澜不惊,静默深沉。 “陛下,”她轻声说,“皇陵那边,透出了点消息。” “起来。” 金坠站起身,依然低垂着头:“雪千霜自到了皇陵,一句话都不肯讲。但近些日子不知怎的,身体忽然虚弱得厉害,因此说了些呓语,这才给守卫听出了一二……” 雪轻杨并不发问。金坠将声音压得极低:“重莲长公主那件事,坐实了是文淑公主陷害。雪千霜自己,愧悔至极。” 一声破碎的轻响,那个半透明的玉盏在雪流夏手中被捏得粉碎。 雪轻杨微抬眸,声音如同初冬的新雪轻缓坠落:“流夏,带上雪王兵符,去江夏吧。” 一阵太长的沉默,雪流夏终还是慢慢放下手中碎玉,恭顺起身。 “轻杨,保重身体。” 待到他离去的脚步完全消失,雪轻杨才猛地咳嗽起来。金坠奔到几案前倒了杯清水,急急给他:“陛下,别动气啊!” 好一会,咳嗽声终于勉强止住。金坠小心翼翼地扶他在榻上躺下,迟迟疑疑退到一旁,却不敢离开。 然而他再开口时,声音却意外地带了一抹微凉笑意:“你去吧,朕不会死。” “陛下,”金坠眼中已带了一痕盈盈泪光,“陛下自会长命百岁。” 雪轻杨合起眼:“有一事我忘了说。以后流夏面前,莫要再提晴然。” “是。” “这炉中的重莲香,以后也别用了。” “是。” “你去吧。” 金坠再看他一眼,这才忧心忡忡退了出去。 一室寂然。许久,雪轻杨慢慢翻过身来,伸手将香炉拉近些。 “萧蝶陌……”他重复了一次那个新听到的名字。 穷困潦倒,一个人抚养妹妹,在茶楼酒肆抛头露面,对着全江夏的人讲夏皇子的故事。 “像,也不像。”他自言自语地说,“能让流夏展颜,已是不易。” 薄烟依旧从香炉中缭绕而起,变幻无穷。室内愈发显得寂静,雪轻杨带了倦意的声音轻若耳语。 “这次谁敢阻挠,朕将他碎尸万段……” 他的指尖慢慢描过香炉上绞丝嵌错出的九重莲花,眉心终还是微微蹙起。 衣衫轻响。横云的帝君起身离榻,一步步走到内室。 水墨点染的屏风后,清水瓮里养着大捧纯白的梨花。花下有个青色的细瓷瓶,静默无声。他在瓶上轻触了一下,露出个如雪般落寞的浅淡笑颜。 “时间总会还她公平。” ------------ 二三四 半生思君令人老 耳畔隐约有笛声传来,似远似近,缥缈难及。 什么东西触到她的手腕,柔软温暖。 “青梅……”雪晴然喃喃念了一声,她都不知道,自己竟还可以发出声音。 有什么辛辣的液体流入口中,她受不住,呛得咳嗽起来。 光影音声同时袭来。她勉强睁开眼,看到一位须发全白的老者坐在不远处,正将木材添到火炉中。她被个约摸三十岁上下的女子扶着,倚在木榻上。 天色已晚,室内没有灯烛,只有炉中火光昏昏跃跃,女子的面容看不清晰。但雪晴然立时觉得她的轮廓似乎有些熟悉。想要开口询问时,却发觉浑身力气都被抽走了一般,无法出声了。 那女子看着她,持续沉默着。室内只剩炉火劈啪作响的声音。 雪晴然合起眼,积攒了一会力气,然后竭力撑起身,想要离开床榻。 她以为至少可以站起来,不料才一离开那女子的怀抱,就立刻扑倒在了枕边。她轻叹一口气,却又在这叹息间察觉到少了什么东西,惊得出了一身冷汗,急急去摸腕上。 她一直带着的,云映湖的红手串,还有藏在袖中的金错刀,全都不见了。 若说手串会在落下山崖时脱落,尚有可能,金错刀却不见得全没道理。她思虑之下,料定还是不要轻举妄动。这些终究是小事,只是,她眼下可还在雪山之中? 那女子却在此时开了口,声音柔柔的很好听:“你是在找这个么?” 雪晴然微侧目,在幽暗火光中看到她手中朱红的手串。 “你告诉我,你从何处得了这手串,我便将它还你。” 雪晴然勉强发声:“别人送我的……” “不必对我心存戒备。”那女子伸手在她头上安慰地抚了一下,“我已救了你,便是发现你是我不共戴天的仇人,也断不会再伤害你。” 雪晴然心中犹豫片刻,轻声说:“是我夫君的爹娘……从前定情的信物。” 半晌,女子点点头,将手串戴回她手上。 “你为何要跑到雪山来?” 雪晴然失神地看着她:“我说了,你会阻我进山么?” “我不知。”女子说,“但雪山凶险,若非这手串上的香气引了家中老犬去,你早已魂飞命断。对于自己救回的命,我总是很珍惜,没有特别的理由,我一定会将你赶出雪山。” 雪晴然再叹一声。 “我夫君为我触犯了雪山刑律,要受锁山之刑。我要去寻他。” 女子低头想了想。 “他一人承受了你两人的罪孽?” 雪晴然不忍点头,只紧紧咬住嘴唇。她又开始眩晕。 “你寻了他,又能如何?九重天玄术非世间人可以料想,天下无人能从那里救回一个被认定的罪人。” “那……我便与他同死吧……”雪晴然喃喃说了一句,便再次陷入了沉睡。 一室寂然。 许久,老者长叹一声:“月颜,这许多年过去,你也该放下了。我已老了,不能再行走于雪山之间,你就帮帮那孩子吧。” “爹,我不是姐姐。”女子淡淡一笑,“我花月颜,到死也不会帮任何一个云家人。” 老者沉默了一会,起身慢慢走过来,将床头的蜡烛点亮,照着雪晴然的睡颜。 翌日清晨,雪晴然恢复精神,早早便醒了。屋子里空空荡荡,几乎要让人怀疑前夜的一切都是幻影。 身上还在痛,但已经有了力气。她轻手轻脚收拾好,便往外走。谁知刚一站起,房门便开了。进来的是一只白色的巨大动物,动作奇快无比。雪晴然躲闪不开,被一下扑倒。 她惊魂未定地抬头望去,那只不知是狼是狗的玩意却十分好奇地看着她,旋即在她身上来回嗅嗅。 雪晴然见这玩意对自己并无恶意,长舒一口气,准备起来。这时它嗅到她手腕,却突然仰起头,发出了个悠长的啸声。 雪晴然觉得自己头发都竖起来了。这声音她到死都忘不掉,绝对是雪山狼啸的声音,面前这个绝对是狼没错了。 她立时翻身起来想要逃走,刚一到院中,便听到昨夜那女子的声音响起:“七七,她不是姐姐。” 雪狼正要追出来,闻声顿住脚,发出个孩子不服气似的声音。雪晴然呆道:“七七?” 那狼却以为是在喊它,十分热心地蹭过来在她身边挨着坐下。 雪晴然哭笑不得,只好强作镇定,在它头上摸了摸。雪狼得了她爱抚,干脆将头枕在她脚上,满足得不得了。 原来这根本就是个披着狼皮的狗,雪晴然正想再去摸摸,那女子已走过来,低头道:“七七,我告诉你这不是玉容,玉容早已死了,你都知道的。” 这个名字如一道闪电划过,雪晴然立时惊道:“玉容?你说的,可是花玉容么?” “她是你婆婆,你却直呼她的大名,好没礼数的儿媳妇。” 雪晴然将她前后的话连起来,惊道:“你方才说的姐姐便是她,你是她的妹妹……你是玄明的姨母?” “我是玉容的妹妹月颜。”她点点头,又摇摇头,“但我不是你夫君的姨母。我不认云映湖是我姐姐的夫君,也不认他儿子是我外甥。” 雪晴然怔住:“为何?” 花月颜微微一笑。她已不是年少红颜,但这笑容依旧令人迷醉,可以想见当初年少时是怎样绝色风姿。然而她的眼睛,却是死一样的静默。 “这头雪狼,是我姐姐捡回来的。它生得弱,被母狼遗弃在山中,奄奄一息。姐姐看到了,用狐裘抱回来,肉粥一点点喂大的。”她俯下身去,在雪狼头顶拍了拍,“这十几年来,它每天都要跑到遥远的雪山隘路,只有今天除外。如今它已老了,眼睛看不清楚,因为嗅到你带的手串,就以为你是玉容。它以为玉容回来了。” 她顿了顿,重新直起身。 “是他说,你对雪狼,比它的亲娘对它还亲,干脆你认了它。后来他走了,玉容才知自己已有身孕。那时我年幼无知,不能帮她分忧,爹爹又十分尴尬,就只有雪狼陪着她。所以她真的将雪狼看成孩子一样。因她自己的儿子是云家六郎,便给雪狼取了名叫七七。到头来,那人对玉容所作所为,还不如一头雪狼。” 雪晴然忍不住轻声说:“云庄主……他到死都还念着容儿。” “那又如何。”花月颜淡淡地说,“玉容是倾倒雪山的美人,就算全天下的男人都念着她的名字死了,那也是应该的。可有哪个人会像那人一样,始乱终负,将她冰雪一样的人,拘在俗世凡尘中摧折枉死。” 片刻安静。 “我永不会原谅他。”她终于以温柔的声,发出了切齿之言。 “月颜,何必如此。”不知何时,那位老者已站在她身后,手中是雪晴然的包裹和金错刀。 “爹——” “过去的事,何必念念不忘。”他走过来,将东西送到雪晴然怀中,慈爱地打量着她。 “……外祖父。”雪晴然轻声唤道。她想,玄明,你要回来啊,你看你又有亲人了。 老者不禁笑了:“独闯雪山,很了不起。你是哪家哪户的女孩,说出来与我听听。” “我是横云雪亲王的女儿雪晴然。” 月颜父女都露出了讶异神情。 “我听闻横云皇族屠戮云氏子孙,你怎会与六郎结缘?” “他为自保,少年时便在雪王府做我的侍卫,因此得见。后来雪擎风抄封雪王府,害死我父亲,他救我逃到周焉,由周焉世子白夜主持成婚。” “雪擎风害你父亲?”花月颜不禁扬眉,“怎会如此!” “便是为此,我执意跟随白夜讨伐横云,又与人合谋杀了雪擎风为父报仇。却不知我夫因此要受雪山的刑罚。”雪晴然将刀收回袖中,“外祖父,我走了,若还有回来的一天,一定和他一起来看您。” 老者点点头:“你的包裹中有一瓶药,是九重天的醒魂焰。” 花月颜闻言急道:“爹,这药整座雪山都难再寻到——” “一半外敷,一半内服,只要人一息尚在,便可用这药救回。” 雪晴然转身便走,花月颜情急之下唤道:“七七!拦住她!” 随着这声喊,雪狼巨大的影子如一股白色暴风从屋门口扑过来。雪晴然竭力躲避,终究不及,被雪狼又一次扑倒在地。只是这一次,它的爪子全露出来,深深嵌入了她的双肩。 雪晴然痛叫一声,眼见雪狼就要咬下来,急中生智,将带着手串的那只手腕举到面前。 雪狼嗅到手串的气味顿时停住,旋即猛地退开,浑身发颤趴在地上,发出孩子般呜呜咽咽的难过声音。雪晴然忍痛坐起来,血已将两肩衣服打透,正慢慢洇浸开。 她撑过身去,在雪狼头上拍了拍:“七七乖,我没事。” 说完勉强站起来,依然朝院外走去。 突然身后传来啪的一声响。她本能地一回头,看到花月颜脸上已浮起了掌印。 “外祖父……” “不肖女,”老人叹了口气,“还不去给她包扎好,送她去九重天!” 花月颜自知有错,立时去取了伤药来,默默给雪晴然包扎好,说道:“爹,月颜知错,愿送她去。但我花氏不该卷入此番纷争,女儿只能送她到山口。” ------------ 二三五 九重天外月如霜 花月颜果然只将雪晴然送到一处山口,便要离开。 “还有什么要说,可以告诉我。” 雪晴然看着她淡漠的神情,心中五味杂陈。那些兰柯商户对水月茶庄可有多敬重,到头来,却是云氏自己的亲人恨其至斯。 “你可见到送我来的兰柯人了?” “并无。” “他们都不是云家人,你可愿去救救他们?” 花月颜略一点头:“救人之事,必当尽力而为。” 雪晴然想了想,又轻声问:“可否告诉我,你为何恨云庄主?” “我已说过了。” “可你说的我不信。” “有何不信。” “我也有很爱的亲人。”雪晴然轻声说,“我母亲早逝,父亲孤身一人,无论如何不肯续娶。是我骗他娶了一个和我母亲容貌相似的女子。虽然她是姨娘,将我母亲的痕迹慢慢从我父亲心里抹去,但她和她的孩子,我都很喜欢,因为他们给我父亲带来了许多慰藉。” 花月颜依然淡漠如昔:“你想说什么呢?” “父亲是我最敬爱的人,所以我知道,若是真的很爱一个人,就必定会爱屋及乌。”雪晴然端视着她的眼睛,“无论怎么恨云庄主,你都没理由对姐姐的孩子坐视不理。所以我猜,你对姐姐并没有自己说的那么爱。你不肯帮六郎,是因你不仅恨云庄主,也恨玉容。这世上能让姐妹反目成仇的原因很少,最寻常的一个便是——” “你住口。” 花月颜淡漠的眼中终于染了绝望的怒色,虽然只有一瞬间,却再难归复平静。 “已是十几年前的往事,人也都不在了,为何还要将自己困在伤情往事中受煎熬呢。” 雪晴然说完,向她略略一揖,转身走向九重天的方向。 自从踏入雪山,这是雪晴然第一次独自过夜。 她学着茶二爷他们,在地上挖出一个雪洞。这时她才知道这件看起来简单得不得了的事,实际做起来很难。积雪久已被冻硬,挖起来并不容易,她的力气也很难将挖下的雪直接抛到洞外。天已经全黑下来,她才挖出了小小的一处地方。因为挖得浅,这里避风不好,并不温暖。她更怕火光和食物的气味引来狼群,便裹紧衣服,在黑暗中啃了些冷硬的干粮。 夜里她醒来了几次,冷得睡不着。想起包袱里有一瓶叫做醒魂焰的好东西,很想拿出来尝一尝,看会不会暖一些。但念及花月颜当时极度阻拦的模样,又觉得这么珍贵的东西最好还是省着别用,说不定玄明还会用到。因此另取了临行前花月颜给她装的烈酒,略微饮下一点。 烈酒入喉,如同刀割炎灼。但身上也就暖了。听说这里走三天便可到九重天的大门,她走快些,说不定还可以更早。 就可以见到玄明了。 她的心里也跟着暖了起来,满足地抱紧包裹,蜷缩在深雪中睡着了。四周寂静,只有呼啸的风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狼啸。她在梦中寻得了片刻安宁。 最后一次醒来,洞口已经透进隐约天光。她意识到外面已经天亮了,正想起身,忽然听到了远远的脚步声。那些脚步声极轻,轻得快要听不到。 她先是有些欢喜,以为遇到了可以同行的人,旋即却猛然醒悟,这样的脚步声,正是用了千红之术的结果。 她屏住呼吸,凝神细听。那些人渐渐走近,只听其中一个轻声说:“每年都有强盗被杀,也有商人被强盗洗劫。九重天为何坐视这一切生死,却不干脆禁止在雪山为盗为寇,永绝后患?” 这是个陌生的声音,清甜娇媚的好听,犹带一丝稚气。 回答她的是个男子的深沉声音:“若将满山的雪狼除尽了,雪兔便会多到不可想象,直到吃空整座雪山,最后自己也饿死。世间事莫不如此。” “……不懂。” “等你长大了自然会懂。” “要到雪山外的世界看看才懂呢。” “我和你母亲,是不会让你离开雪山的。谷兰,莫像世人那般心怀执念。我们的先祖也曾在雪山外辅佐世上的帝君诸侯,看透了他们的执迷不慧,才最终重回雪山。雪山外的苦,你可去问千红。他们中的每个人,都是饱尝了人世辛苦,才会最终归附雪山。” “每次一说雪山外,爹爹都要一堆大道理。”女孩抱怨了一句,却并无不悦,“若真那般不好,为何云氏宁死都不回来。” “云氏先祖是建造九重天的主持者,不可妄议。” “主持者,现在还不是要受自己定下的重刑。”女孩叹了口气,“爹爹,那人不是云氏最后的一人么?为何那些长老不能网开一面?” 这次没有回答,脚步声突然停住了。 雪晴然不敢出声。听这声音,十之八九是男人发现了她藏身的地方。 果然,女孩子好奇道:“爹爹,你在看什么?” 雪晴然不禁绷紧了身子,冷汗慢慢伸了出来。花月颜曾对她极言九重天中人人玄术卓绝,她绝不是对手。若那人过来了,她该怎么做? 半晌,那人淡然道:“没什么。我们走吧。你昨天还念叨着云氏少主,不如今天去看看他。” “他还没死?” 听了这一句,雪晴然心都要跳出来。玄明怎么了?千红将他怎么了?难道她终究还是来迟了么? 那男人将脚步放得很慢:“他幼时来雪山,我还和他一起玩过。他那时顽皮,曾跑到药窖里去,掉到醒魂焰中浸了一天,想必也灌下了不少,差点命都没了。却因此捞了个好处,一生中比旁人都要耐寒。依我看,他没那么容易死。” “可守门的叔叔说,他身上已经结了霜了。” “那我们更应该快些回去。谷兰,从这里开始,你知道怎么走过去最快么?” “爹爹考我么?”女孩笑了,“穿过峡谷,山门就在眼前。” “直走却是个陷阱,一定要向右走到石碑下,再朝着左边。然后呢?” “然后走过一座冰桥,朝着温泉方向……” 她每说一句,男人都跟着重复一次,像是在确认什么。等到女孩都说完了,他便赞同道:“说得都对,我们快走。寻常人走上三天,使用千红术却一天一夜就到了。而且前面不会有狼群和强盗出没了,我们可以放心地走。” 女孩笑道:“爹爹的千红术,不用一天就可以到吧?” “谷兰的千红术,却要五天吧?” “哪有那么久……” 脚步声渐渐远了。雪晴然在心中谢过那人,草草吞咽些食物,便循着他说的路踏雪而去。 ------------ 二三六 与君相誓同生死 你可曾不眠不休,连续全速走过一天一夜十二个时辰的路? 最开始,这是一件轻松的事情,凉风拂面,积雪松软。两个时辰后,腿上渐渐传来酸涩的感觉,骨头像是换成了木头。三个时辰后,你会觉得双腿已经不在自己身上,连迈都迈不开。这时你只得放慢脚步,因为不这样便会摔倒。在这须臾舒缓中,双脚渐渐恢复知觉,脚底磨伤的剧痛会贯穿整个身体,如同许多细小的花针,带着一根绣线刺穿身体。身上的每一件衣服,每一根发丝,都会成为致命的负累。而此时,你的路程才过了不到三分之一。 如果你使用了千红秘术辅助行走,脚痛的情况会略微好些,要到六个时辰后才会磨烂与鞋袜粘在一起。但相对的,你会觉得全身的骨头都被拆开过十几次,内脏已经全被掏空,连头都是扭下来之后再重新装回到脖子上。……不 雪晴然从日出奔走到日落,终于踏着星辰的清辉走出山谷,远远看到了夜幕下的巨大山门。前面是通向那座大门的宽敞大路,但她想起那男人的话,犹豫了一下,还是依言转身向右走了。 她因使用太久千红之术,体力消耗太过,从头到脚每一块骨头都传出噩梦般的痛楚,像是随时会散开倒下。可她不敢停下,生怕再迟一步,玄明便会有危险。她觉察出自己在打颤,遂用极轻的声音唤起他的名,仿佛这样,她就可再走下去了。 “我们第一次见面,是你和小白一起……”她的声音很轻,如同深沉更夜的梦呓,“你看着我笑了,求我留你。玄明,那时我只想着,有这样温柔笑颜的人,不该受苦,我要保护你。” “可时间久了,都是你在照顾我。你明明受了很多委屈,却从不对我提起。我害你被责罚,害你没了小凤,害你被羽华和流夏恼,你都不怨我……” 星辉斑斓,无声映照在雪上。她不觉含了满眶热泪,终化为压抑不了的悲泣。 “明明都是我的错,为何要由你来承担。而我不能为你做任何事,只能眼睁睁看着。你需要我时我保护不了你,你娶我时我又保护不好你的孩子,现在你为我受刑,我连怎样救你都不知道,甚至连陪在你身边都做不到。玄明,你对我那么好,我还没来得及对你好,你不要离开我好不好……” 群山静默,在深沉夜幕下,微凉星辉间,苍凉白雪中,白衣的女子如一只雪鸟,跌跌撞撞向前奔跑,遗落下悲凉的哭泣声。 第一缕曙光落下时,她终于到了山门下。 朝阳瑰丽铺洒在雪山上,一切瞬间明亮起来。巨大的石门高入云中,上面缠绕着重重锁链。 雪晴然带着一串染血的足印来到山门下,刚一抬头,便失了平衡跌坐在地上。初升的阳光微有些刺眼,她仰起脸,朝着石门上望去—— 她蓦地睁大眼睛,只觉得寒意从脚下升起,直冲头顶。因她终于看出,那些锁链条条交错,原是为了将什么东西牢牢锁在门上。 那是一个人。 是她日思夜念,做梦都想见到的人。 他的衣服上已经满是白色霜雪,和沉重的石门难分彼此。那白色如同这世间最沉最冷的刃,沉沉落下,碾过她的心。这地狱般的雪山,这地狱般的刑罚。 隔了好一会,雪晴然才终发出带了哽咽的一声悲唤。 “玄明————!” 没有回应,雪山中依旧一片死寂。她挣扎起身,抓住冰冷的锁链,努力攀了上去。那锁链上传来刺穿骨头的冷,她咬紧牙,只想着便是死也不能放手。然而石门上结满冰霜,极为光滑,稍一松神便会滑落下来。她先前从高崖跌落,身体本未复原,加上久已劳累过度,此时一摔,立时痛不可言,连一声痛都喊不出。 许久,她又撑起身,将身上狐裘,包裹,一切可以放下的东西,全都解下放在一旁,只穿着单薄的轻便衣服,重新攀上去。 太阳静静升起。雪山寒冷,她的衣衫却要被汗水打湿。这一次她攀到了丈许高处,却因脚下踏空,又摔了下去。 这次她花了更长的时间起身,却实在撑不住,不等触到石门便倒了下去,血从唇角无声溢出,在白雪中结成永不褪色的红花。 蓝色的天穹仿佛触手可及。她想起雪王府的莲池,莲花如同琉璃雕琢的灯盏,宜莲浅笑倾城,将她温柔抱起。她想起紫篁山上篁竹轻响,摇落新雪,雪亲王抱着她一步步走过石阶。她想起银杏的细叶璀璨如金,端木槿帮她挽起头发,穿上生辰的华服。 她的亲人,好像全都注定了要在她似乎触手可及的咫尺之地死去。 雪晴然竭力撑起身,拖着已经快要没有知觉的身躯爬到石门下,抬手抓住最低处的锁链,一点点站了起来。她的身体摇摇将倾,只得抵在门上。 四下寂静。她将双手放在耳后暖了暖,然后擦去唇边血迹,重新开始了艰难的攀爬。 她也记不清自己跌落下多少次,也不知自己多少次昏倒在雪地里。直到太阳落到雪山背后,直到皓月升入天空,她终于有一次攀得足够高,触着了他。 月光下,玄明静静垂着头,发间满是霜雪。他的面孔也是和石门一样的苍灰色,仿佛他也已经化为了石像,永远地融在了这浩瀚雪山中。 雪晴然竭力抱着锁链,离他再近一些,在他冰冷的唇上亲吻了一下,然后将自己的脸颊贴在他冰雪般寒冷的脸上。她见到他了,见到他了。她终于又在他身边了。 “玄明……”她轻声念着,含泪笑了起来,“我终于找到你了。我们回家吧。管你变成什么样,是生是死,我都要在你身边。我们回家……” 她的泪珠一颗接着一颗坠落,打湿了他的脸。她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平静一些,然后从怀里取出金错刀,裹着风朝那些锁着他的锁链砍下。她的手早已被锁链上的冰霜沾脱了一层皮,刀击在锁链上,她的手也跟着溅落一篷血。 鲜血染红了锁链,寂静的雪山被金属碰撞的声音填满,雪晴然用尽最后的力气,砍断了缚住他的所有锁链。那石门上溅了大片血色,点点都是她指间血。 玄明毫无知觉,锁链一断,眼看便要落下。雪晴然放开锁链,紧紧抱住他,两人一起落入了石门下的深雪中。她只来得及将他护在怀里,便眼前一黑,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动不了。她知道自己又要陷入昏迷,心中慌乱,无论如何也不肯对虚弱已极的身体让步。死一般的疼痛和眩晕中,她硬是撑住了强睁开眼。 歇了一会,她想起还有一样东西,连忙硬撑着去寻到行囊,取出那瓶醒魂焰,朝玄明口中倒了一点,再倒一点。那些珍贵的药汁流入他口中,又原样流出来。他的手脸冷得和满地冰雪毫无区别。 或许是因为一路上经历了太多孤独苦楚,又或是被蹂躏过千百回的心已然痛得麻木,此时雪晴然的心情如夜幕下的雪山,沉得再无波澜。她将那药汁涂满双手,仔细擦到他脸上身上。那些药汁碰到她满是伤痕的手上,带起灼烧般的痛楚。她像是全感觉不到,一时将药汁涂在他身上,一时又去喂给他。 明月高悬,照着她瘦弱的身影。她将药汁仔细涂过他的每个指尖,又将他的手合在怀里暖着,再往他口中倒一点药—— 她蓦地停了下来。 药汁还在顺着他的唇角溢出,但奇怪的,溢出的少了。 她如同遭了一个雷,声音一下子变得不稳:“玄明,玄明——” 她又有了力气,将最后的药汁含在口中,送到他唇边。舌尖相触,她清晰地感觉到他在缓慢费力地咽下药汁。 方才为着将药涂到他全身,她碰得他衣衫松散,此时连忙给他扯紧衣服,又将自己的狐裘紧紧裹在他身上。月华如水,渐渐可以看到他呼出的气结成白霜,虽然微弱不堪,却十分清晰。 雪晴然喜极而泣:“玄明,我在这里啊。玄明,醒来,醒来啊……” 许久,她终于听到一个极轻微的,几乎听不到的声音声音:“莲……” 玄明极慢地睁开眼,气若游丝:“莲儿……” 雪晴然的泪扑簌簌落下,却无法哭出声。她已连哭泣的力气都没有了。 半晌,玄明勉强抬起手,在她衣角抚了一下:“别哭……” 雪晴然点点头,含着泪说:“我不哭。玄明,我们走,离开这里。” 说罢就要起身。一抬头,却猛然顿住。 远远地,数不清的人影静立,不知何时已将他们围在中间,正慢慢靠近。 她不禁将玄明紧紧抱在怀里,取出金错刀,咬紧牙看着那些人。今日她必要将他带走,不管付出怎样的代价。 人影走近,却是千红刑者。云锦花含泪上前,朝着她双膝跪下:“夫人,从你踏入雪山起,直到今日救回少主,九重天上已看到了夫人一切行止。此心此情,可昭天日。云氏在这世间只剩少主一人,若非大罪,本不会受此重刑。何况夫人面对山门,能够心怀敬畏,绕路走近,更是令人动容。如今九重天上已然令下,夫人之行已抵过罪孽,云氏一切恶行,即刻勾销。” 她带着千红泣下叩首:“夫人,云锦愿护送少主和夫人离开雪山。” 雪晴然依然紧紧握着刀,声音软弱无力,却寒如冰霜:“云锦花,我不信你,是你给玄明定罪,是你将他带走,我不信你——” 云锦花泣不成声。这时她身后有一人抬起头,郑重道:“夫人,云锦所言一字不假,信她一次吧。” 雪晴然抬头望去,凤凰木已站起身,直走到她面前跪下,双手握住玄明的手,贴在自己温暖的耳后。 “六郎,”她用极轻的声音唤道,“对不起。” 玄明慢慢牵动青白的唇角,声音微弱却温暖:“焰堂姐,不怪你。” ------------ 二三七 从今白首不相离 雪晴然不知自己睡了多久。梦中似乎听得有人唤她,但都不是玄明的声音,便不曾理会。后来忽然听到他的声音了,她倒是一下子就清醒了。 周身温暖,手脚都包裹着什么药,凉凉的很舒服。雪晴然慢慢睁开眼,看到玄明就在身边。他的一只手握着她的手抵在胸前,腕上也缠着白色的药帕。 她屏息凝神,细细打量着他的睡颜,然后慢慢撑过身去,在他唇角亲了一下,这才蜷在他身边,安心地合起眼。 忽然听到背后传来轻轻的笑声。她吓了一跳,连忙翻身去看,却见千红或坐或倚,都在她身后房间里看着。 “你们——”她简直想结个弦梦把他们全宰了。 金雀花嬉笑道:“夫人莫怪,我们实在是忧心少主和夫人的伤势,才会在此等着。夫人睡得可好?” 雪晴然说:“怎么可能好?这么窄的床,为什么要放两个人上来!” 金雀花说:“因为夫人和少主一直握着手,凤凰木拉都拉不开,只好这么着了。” 雪晴然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忽然身边响起玄明略有些哑的声音:“都给我出去。” 千红立时敛容退出,只有金雀花还能顽皮地吐一下舌头。雪晴然早已回过头,睁大了眼睛看着他:“玄明,你醒了?” 玄明微微动了下嘴唇,却没有发出声音。方才那一声,原是他蓄了许久力气才说出来的一句。 雪晴然忙俯下身,轻声说:“你再休息一下,我就在这里,不走。” 玄明的样子像是好累,却仍然尽力对她露出一个温暖笑颜,这才又慢慢合起眼。 金雀花忍不住好奇再次溜进来时,看到这两人已经从手挽手睡着升级到头挨头抱着了,终于觉得有些看不下去,转身出去把门关了。摸着门口的雪狼道:“花先生,看你的外孙媳如何?” 老人家点下头,认真道:“是个好孩子。” “少主为了她,屈居人下,受尽委屈,又为了她火烧千岁城,手刃雪擎风。”金雀花促狭一笑,“你还说好?” 话音未落,凤凰木已经冷眼回眸道:“她哪里不好?” “啧啧啧!”金雀花好笑地摇着头,“少主才是你的亲人,怎么你要帮外人说话。” 凤凰木双手交叠抱在身前:“云氏薄情。今后六郎若敢负她,我便让云氏断子绝孙。” 雪晴然在祝皋山花家断断续续睡了五六日,这才恢复了精神。手脚上的伤也大半愈合,留下狰狞的伤痕。唯独身上还有些痛,花月颜帮她看过,是在九重天的山门前摔伤了骨头,虽可痊愈,还总会留下些终生痛楚。 说这话时,花月颜正将玄明手上的纱布层层拆开,预备换上新药。他的手脚都在雪山中冻僵过,若不好好护养,永远都不会再恢复知觉。 玄明睡着,雪山寒气入骨,摧折筋骨,这些日子他难得醒来,就连换药都不能将他惊醒。纱布落下,露出满是皲裂伤痕的十指。雪晴然取了药膏,小心翼翼地涂到他手上。 花月颜突然低声道:“有人在他受刑前,偷偷给他涂过醒魂焰。” 她警觉地朝门外看了一眼:“若非如此,他的手脚早就废了。可九重天布置周密,谁有这天大的胆量。” 雪晴然顿了顿,仍专心给玄明擦药,一边轻描淡写地说:“不知道。” 是谁,又有什么要紧。她仔细将他十指裹好,慢慢向床尾蹭过去一些,又解了他脚上纱布。 “你自己的伤还没好,”花月颜拦住她,“莫做这些伤神事。” 雪晴然略一摇头,正要去她手中取药,忽然觉得衣角被极轻地扯了一下。她回过头,看到玄明半睁开眼,正对她露出个久违的笑脸。 她连忙放下药,轻声唤他的名字。 一声轻响,花月颜手中的细瓷碗落到床褥上,洒得到处都是。她却顾不得,只猛然扭过头去不看玄明。 只是这些动静反而引得玄明和雪晴然都望了过来。片刻安静,玄明低声说:“莲儿,她是谁?” 花月颜闻声不禁回头,面上神情辨不清是惊惧还是悲苦。雪晴然说:“她姓花名月颜,是玉容的妹妹。” 玄明有些惊讶,却没有精神多问。略想了想,便对花月颜含笑道:“那,便是我的姨母了、” 花月颜立时就要否认,却看着他那个苍白温暖的笑容无法开口,只默默低下头去,将他脚上伤裹好,便将东西收拾好离了屋子。 玄明望着她离去,又唤道:“莲儿……” 雪晴然以为他要询问花月颜的事,忙说:“你安心休息,我会好好问候她。” 玄明却轻声说:“一个人到雪山来,很辛苦吧。” 他慢慢抬起纱布裹着的手,勉强触着她的脸庞,轻抚一下。 “我被锁在山门,心里生怕你会来寻我,却又好想再见你。” 雪晴然俯下身,双手握起他的手贴在自己脸颊上,泪水急速涌入眼眶。许久,才哽咽着说:“我也好想见你。” 那些奔走在雪山中的日子是怎么过的,只有她自己最清楚。寒冷疲惫,狼群盗贼,那些都不是她最怕的。最让她恐惧的只有一样,就是怕一切都已太迟。那种极度的紧张,如同雪山的寒凉,无时无刻不在震颤着她的心。 她将他的手小心放下,再为他仔仔细细盖好被子,又将他散在枕上的发慢慢抚顺,仿佛他是个琉璃细瓷做成的人,稍不留神便会碰坏了。 “好在都过去了。”她像是在对他说,又像在自言自语,“等你伤好,我们便去看花,看海,看草原……你说过在兰柯有一处旧宅,去那里看看也好。还有你幼时的伙伴,看寻不寻得到他。” “你都记得。”他微微笑了。 “恩,都记得。” 许是因为此前睡了太久,这天夜里雪晴然难以安睡。自从被千红围观了一次,她早铺了另一张榻。遂悄悄溜下来,跑到玄明榻前去看他。 四下极为安静,只有炉火的微光令人安心。雪晴然想起从前去周焉的路上,她病得奄奄一息,玄明整晚照料着她。更早的时候,她住在晴雪院中,他和白夜每天守在院外,寸步不离。只要有他在身边,她总是容易觉得安心。 今后,不会再有那许多的艰难困苦了吧。 黑暗中,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 二三八 在地愿为连理枝 第一缕晨光照在久已冷却的火炉上。雪晴然微微睁开眼,看到自己裹着被子蜷在榻上,身边空无一人。 她心中突然一惊,人已翻身起来:“玄明?” 无人回应。她顿时生出个恐怖的念头——难道一切只是一场梦,她还在花月颜家中尚未到得山门? 她怕极了,颤颤起身离榻,顾不得衣衫单薄,奔出房门。 陈旧木门无声打开,清晨的阳光如同金色酒酿,泼了她个兜头满脸。她定神望去,见月颜父女都在门外,他们面前跪着个人,正庄重叩首。 “外祖父不愿离开这里,我便时常来看您。”他在阳光中微微仰起脸,“焰堂姐说她也会常来看望。” 他顿了顿,回过头来看到雪晴然。 一旁的老人亦回过头,对雪晴然道:“六郎伤势无碍,这一两日便可动身离开雪山。” 雪晴然走过去,先扶玄明起来,仔细打量一回。确认他真的好了,才略微放下心来,回头道:“外祖父不与我们同去么?” “我已住惯了这里。”老人摇摇头,“也不想出去再和那老头子吵架。” 雪晴然听不懂。玄明笑道:“便是说老大夫了。” 雪晴然呆道:“怎么他和外祖父熟识?” 老人不情不愿地哼了一声,表示默认。忽然又想起什么,看了玄明一眼,再看看雪晴然,点头道:“他的诊治,我不放心。六郎说的那个黑衣徒弟,我更不放心。莲儿,方才六郎说你……素来体弱,让我帮你看看。” 雪晴然正想着玄明身体还未复原,希望他快点进屋休息,巴不得有个由头,连忙应下。众人一起进屋坐下,老人帮她把了把脉,又低头想了一回,坚决地对玄明说:“她已好了。” 雪晴然以为他说的是她身上的伤,遂点头道:“是,我的伤已经不痛。” 老人摇摇头:“不是这些伤,而是从前弦梦伤魂落下的症状,如今已经尽数消散。想必弦梦倒转之时,你的伤也反噬到了抚琴人身上。六郎,你妻从此可以长命百岁地活下去,莫再为担心她而做出傻事。” “尽数消散……”玄明重复了一次,“这是真的么?” “绝无可能会错。” 雪晴然如坠云雾,正要询问,突然被玄明一把抱过去。他像待个孩子一样,将她高高举起旋了一圈,眉梢唇角都是欢喜笑意。 雪晴然大惊道:“玄明,你的伤——” 他好不容易才放下她,含笑道:“我的伤算什么,早晚是要好的。时日那么长,怕什么。” 雪晴然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心思急转,前尘过往一并涌入脑海。她在礼王府一睡便是月余,白礼傲慢如斯却轻易写了休书放她走;玄明当初明知讨伐横云会招致后来的分离,却还是宁愿陪她同去;每次她稍有不适,他都如临大敌;还有他前往雪山前说的话:“再相见时,永不分离”。 如同一道电光照亮了心底,她突然全都明白,不禁睁大眼睛,轻声道:“玄明,你一直都没有告诉我,其实我的命,已经快要……” 玄明下意识地抬手去掩她的嘴:“你已好了。” 雪晴然避开他:“就算这样,你还是陪我报仇,还是陪我去寻梦渊,还是……娶了我?” 她不知不觉间已抓紧他的衣襟:“你这个傻瓜!” 究竟是何时发生的事?那么久,那么久,他一个人默默承受着这难忍的悲哀,从不向她提起。每次她向他提起以后的日子时,他究竟是怎样忍住心中痛楚的?他都明知道并没有以后了! 玄明含了笑看着她,轻声说:“都过去了。” 三日后,千红辞别花氏父女,护送玄明和雪晴然离开雪山。 他们在雪山脚下分别。大雪山外,兰柯的茶花开得正好。举境红云,如同温暖的火焰。雪晴然倚在马车中,只觉得像是刚从一场极长的梦中醒来。一切悲伤仇怨,都随着梦境的消散,渐渐沉寂在心底最深处,静静的不再喧闹。 忽然眼角余光看到玄明取出了一样东西,她回过头,有些惊讶:“好久没见,我还以为寻不到了。” “一直带着,只是没时间修好。”他将那条红线展开,完好如新,“在祝皋山时,月颜姨母将它悄悄拿去修好了。这个手艺,听说只有她和我娘才会。” “她到底还是对你好的。”雪晴然不禁一笑。 “说来惭愧。我爹时常提起我娘和外祖父,却从没有提起过她。我都不记得自己还有一个姨母。”玄明一笑,“她虽然不爱与我说话,却托了千红将许多名茶带出山来给我。若要重开茶庄,这些东西实在是雪中送炭。” 雪晴然目光扫过身边那一大堆盒子,心中五味杂陈。这么多年过去了,那个空守在雪山深处的女子,始终固执地强迫自己去恨两个明明很爱的人,她心中的寂寞有谁明白。 “我只是想不通,她对我很好,为何就是不肯和我说话。” “或许她只是喜欢安静罢了。”雪晴然信口胡说了一句。花月颜不肯与玄明说话的原因,她实在很清楚。之前他外祖父说了,玄明生得不如云映湖俊俏,那份骨子里透出的神韵却与他别无二致。想来花月颜看到他时,便如看到了云映湖一般痛苦。 玄明摇摇头不再说下去,转而将红线绕在雪晴然腕上。 马车穿过街巷,在兰柯王宫外停下。两人在宫门外等了一阵,便见燕歌亲自带着梦渊来迎。 “晴然姐姐,”她一开口,便不禁哽咽,“护送你的商队来宫中请罪,我还以为……” “他们都安然无恙么?” “是。只是丢了你,王十分不悦。自那日起,他有几次独自出宫去散心,谁都劝阻不得。便是今日,也还是出去了没有回来。” 雪晴然觉得兰柯王绝不可能因为她而郁闷至此,她跟他又不熟。他要真是那么郁闷,十有八九是因为别的事。 这时梦渊已奔过来。雪晴然顿时将兰柯王抛在脑后,俯身去将他楼到怀里。这一刻她心中满满的都是欢喜。 “梦渊,姐姐回来了。”她含笑说,“你看,我带了谁来。” 梦渊抬起头,便看到了玄明。 “哥哥……”他轻声唤道。 “郡王……”玄明应了一声,又笑了,“梦渊。” 燕歌也看到他,露出个极愕然的神情:“晴然姐姐,若我没有记错,这位公子从前也曾站在你的长兄席上。” “郡主别来无恙。”玄明对她一揖,“云明那时还是雪王府的侍卫,难为郡主记得。” 一番话勾起人多少唏嘘。当日一切,如今都已如幻梦泯灭,所剩的唯有阅遍沧桑的人。 燕歌还了一礼:“既然姐姐回来了,以后便在宫中住下吧。从前不懂事,什么事都是哥哥姐姐们做好了的。如今也让燕歌照应姐姐一回,姐姐别见外。” 雪晴然略停一停,含笑摇了摇头:“燕歌,非是对你见外,实在是我已累了,害怕再与皇宫有瓜葛。今日来此,一是为看望你和梦渊,二是要谢过兰柯王出手相助。我已与玄明商妥,要重新挂起水月茶庄的门匾,做个布衣百姓。我们同在兰柯,见面容易,我也害怕梦渊受苦,私心想留他在你身边读书受教,等我们将一切安排妥帖,再接他过去。只是我自己,万万不想再入宫门了。” 片刻安静。燕歌点点头:“我明白了。” ------------ 二三九 一汀烟雨杏花寒 也是一个艳阳天,星月湖中小洲温暖,风光悦目。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仰躺在茸茸草地上,不住转着手中的苍翠玉笛。 他身边坐着个只有他一半年纪的男孩,正从一条布口袋里取出几个桃子放在地上。两人都穿着华贵衣衫,但与少年的白净面孔不同,这孩子肤色偏深,像是刚在太阳下尽情晒了一番。他脸上缺少这年纪的孩子常见的稚气顽皮,反而于温厚笑颜中流露出些沉稳。 少年放下玉笛取过一个桃子,又取过另一个桃子,将两个都咬了,有些含糊不清地说:“你才这么一丁点大,居然也可以进雪山。” “因为我爹也去了,他一路将我紧紧拽着。” 少年翻个身,用两肘撑着上身吃桃子,好一会没再开口。小孩捡起他的笛子吹了一阵,觉得有些倦了,便伸手去捡桃子。 “不仅过目不忘,过耳也可不忘,好个天才。”少年赞道,眼睛却瞄着那个桃子,“不过刚刚这曲青梅,似乎漏了音。” 小孩微一怔,少年便极快地出手,将他手中桃子一把抢走咬了。 “华亭,”小孩笑笑地看着抢走桃子的少年,“你什么都抢我的,我爹今天早上还说,要是以后你和我看上同一个老婆……” “我一定让给你。”少年不假思索地说,朝着桃子一口咬下去,顿时满口都是甜蜜的汁水。 吃过桃子,少年照例将桃核踩进松软的土里:“等你有老婆的时候,这些桃核都已经发芽长大了,说不定还会开花结果。到时候这片沙洲,这座湖,都给你一个人。” 小孩笑得有些无奈:“可是我现在想吃桃子。” “桃子没有了。” “……你全吃完了?!”小孩终于忍不住跳起来,“什么时候的事!” 少年摸过笛子:“吹个小曲给你听。忘了桃子吧。” “谁要听你的小曲啊!” 远远可以望见沙洲上绿云轻巧,那是久已谢却桃花的大树,撑起洲上一片浓荫。湖水澄碧无波,如同琉璃纯净。 玄明解开小舟,慢慢划过去。雪晴然坐在船头,在清澄水上看到两人的影子。曾几何时,那个温文少年的倒影是她梦中也难触及的幻影,如今他却就在身边,伸手可及。 于是她不看那梦似的风景,却抬起头,静静端详着他。 小舟微微一震,旋即顿住。玄明俯身挽起她,眉眼尽舒,一笑温雅。两人携手走向桃林中。满地芳草茸茸如茵,树上结满了芬芳果实。一切寂静,仿佛走入这桃林,便与外面的纷乱红尘隔绝。 她的脚步越来越慢,终至停下。她回转身,含笑投到他怀中。 “我不会煮饭的。”她笑笑地说。 当初在横云星落湖,她详详细细想象了以后的生活。那时她特别描述了做饭一节,如今眼看就要成真。 玄明低下头来,唇边浅笑轻触她耳侧发丝。正要说什么,却忽听得一阵清越笛声传来。 两人同时抬起头:“青梅——” 如此寂静洲上,竟会传出这般动人笛音。他们一起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穿过重重桃林,不知走出了多远,忽然视线开阔,露出了宅院亭台。在那门前花下坐着个身穿锦绣的人,一支玉笛吹得正好听。 雪晴然看着那人心中愕然,玄明已经迟疑着唤出了声:“……华亭?” 那人回过头来,静静看了他们一会,突然放下笛子起身,快步走来,脸上已是个灿烂笑容:“六郎,你竟回来了!” 雪晴然愕然:“你们,你们认识……” “便是对你提过的幼时玩伴。”玄明惊讶未减,“华亭,竟会在此时此地遇到你。” “这还不是要谢谢尊夫人,让我以为你已葬身雪山,只好跑到这里凭吊。” 说罢,那人朝着雪晴然回过头,露出个似笑非笑的神情。 雪晴然顿时向后退了一步:“你,你要做什么?” 对方一手搭上了玄明的肩膀:“六郎,从前年少,云伯伯也不让我告诉你。后来可以说时,你却又不知所踪。今日我终可以告诉你,我的出身。” 他勾起唇角,“我就是去横云和亲,差点掳走了尊夫人的兰柯王,慕华亭。” 雪晴然已经呆住。玄明念念不忘的幼时玩伴,居然会是这个浑身上下散发着危险气息的兰柯王。这是什么跟什么?她是不是还说过会煮饭给他吃? 玄明微一摇头,笑了:“如此说来,你总算让了我一回。” 兰柯王大笑起来,回身朝着整座沙洲张开双臂:“你看这满洲桃花,加上整个邀月湖,今日起也都让给你。六郎,我每年春天都在这里吃桃子吃到反胃,最后总有种占了你便宜的感觉。今天看到雪晴然成了你的夫人,忽然觉得我占你再多的便宜也是应该的。” 他回头看着雪晴然:“好久不见,给本王跳个舞看看。” 雪晴然切齿笑道:“看在我夫君已经救回的份上,就不对你动粗了……” “你跳个舞,本王就告诉你当年有谁在此勾引过你夫君。” “……” “他还折了蒹葭送给人家的小姑娘。你都不知道吧?” “……” 玄明说:“华亭,数年不见,你记得的就是这些事么?” “我不像你有过目不忘之才。”兰柯王扬眉一笑,“所记的只有这么多。六郎骗小姑娘的本事,实在铭记我心。” 雪晴然忍耐再忍耐。终于忍不住回头望着玄明说:“我们不如还是去周焉,离小白又近。” “白夜?那个正准备和横云和亲的少年世子么?” 这回轮到了雪晴然惊讶:“和亲?” “不错,横云与周焉互不相让,最后还是渠梁调停,提议议和。” 终究,人人都要走自己的路。 这天晚上,兰柯王果然留下吃饭。只不过是三人一起去湖岸边的酒楼吃饭,并不是雪晴然做的饭。 此处的饭菜味道上乘,加上之前在雪山中总是胡乱塞些干粮果腹,在祝皋山时又因伤只吃了些汤汤水水,是以雪晴然平生第一次对食物如此有兴趣,心中对兰柯王的好感也略微上升了大约一指甲缝的距离。 不过这点好感很快就下降了几丈,因为刚吃过饭,兰柯王便因宫中事多国后孤单时间太晚走了我先的理由告辞。于是玄明也准备和雪晴然离去,却在出门前被店中伙计拦住了。 “二位还没有结账。” 雪晴然整个人都僵住。他们俩刚从雪山九死一生勉强回来,哪里会有钱结账?半晌,她呆呆回头道:“从前年少时,他也总是这样么?” 玄明苦笑道:“从前都是我付钱。” 雪晴然说:“我在这里等着,你去寻他回来。” 因她觉得因为没钱结账,众目睽睽之下在这里等着,是件十分丢脸的事,这样的事决不能让玄明做,所以只好她来勉为其难一下。再说她有过类似的经历,不至于扛不住。 没想到这时掌柜的已经注意到这边动静,过来略略打量两人一下,和善地问道:“二位要记账么?记在哪家账上?” 玄明正因既不想留雪晴然一个人在此,又不放心她自己去追华亭而为难,听到他这样问,只得叹口气,苦笑道:“便记在水月茶庄账上吧。” 随着这句话出口,整座酒楼突然安静下来。 那是一种花针落地都能听到的安静。雪晴然不明所以,不由得朝玄明身边躲了躲。 掌柜的定定看着玄明:“水月茶庄?” “是。”玄明略略一揖,“一回来便要欠账,让各位见笑了。” “你是……” “在下云明,是云映湖六子。” 掌柜闻言端详了他片刻。 “苍天有眼,横云德帝总算没有造尽孽。” 玄明点点头,再一揖:“今日惭愧,所欠银钱,他日十倍补还。” 说罢带着雪晴然离开酒楼。他们身后依然是一片静默。这短暂的静默,预示着兰柯王城即将迎来的,必定是一个不同寻常的夏。 ------------ 二四零 微微一笑很倾城 外面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暮春寒意顺着窗棂,寸寸弥散开来。 雪晴然小声打了个喷嚏,将被子裹了裹。兰柯的春天到得早,去得尺,每及夜晚,却尚带微寒。 忽然亮起一点灯烛,玄明回过身,一边将什么东西裹在她身上,一边轻声问:“冷了么?” 她点点头,往里缩了缩,微微皱起眉:“没有被子盖,身上都是冷的。” 多年兰柯王一直着人打理着这间宅院,却并未料到还会有人来此,因此并未留下被褥等物。两人来得匆忙,随身只有一件薄毯。玄明看在雪山时穿的外套还更厚实,便给了她御寒,自己盖着那条毯子。听得她这样说,就要将自己身上的薄毯掀了给她。 雪晴然想了想,忽然掀了身上那些乱七八糟的衣服,以极快的速度挪进他的毯子里,紧挨在他身边蜷成一团。 玄明笑了一声,将她拥到怀里。 从周焉到横云再到兰柯,这竟是他们第一次正经睡在一床被子里。过去常常是在路上,在营中,在别人的地方。偶尔安生下来,她又总是疲惫不堪,玄明怕翻身吵到她,加上被子多得是,也不会和她同枕。 还有一种情况,闹得太过,根本分不清被褥在哪里。那就不提了。 “还冷么?” 她点点头,更加努力地缩进他怀里,连头都被毯子遮住,像个生人勿近的小兔子一样,让人有种想保护的感觉。 玄明说:“这么冷是因湖上风大,门窗又都旧了,挡不住风。明日天亮,便寻人将这旧宅子收拾一下,以后就不会这么冷了。” 雪晴然心满意足地点点头:“我终于也可以想‘以后’了。以后我有好多事要做……你要听么?” “恩。” “我要学烧菜……” 玄明不禁笑了:“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玄明,你有没有什么事想要我做?” 玄明想了好一会,雪晴然几乎以为他睡着了,正要问,就听他笑着说:“要你以后每天都像今夜这样睡可好?” “……好。” “你有什么想要我做的事么?” 雪晴然陷入了沉思。想了半天,总觉得玄明早把什么都做好了。最后只好说:“想到了再告诉你。” 说罢兀自笑着动来动去。玄明捉住她,浅声含笑:“真的没有?” “没有。” “确定没有?” “恩……一点点。” “什么?” “……恩……” “听不清。” 雪晴然扭捏了一会,小声说:“我想到了一个不冷的办法而已。不过你的伤应该还没好,算了……” 玄明低声一笑:“谁说没好。” “我说的那又怎么了。” “好是没好,要试试看才知晓。” 雨淅淅沥沥落在洲上,落在屋顶碧瓦上,落在流云窗格上,敲打出悦耳动听的声音,掩盖了房中旖旎。 天刚蒙蒙亮,一高一矮两个衣着普通的年轻人穿过兰柯王城的寂静街道,走到一处门扉紧锁的店铺外。 快到中午时,半个王城的商家都听说了这个新闻,水月茶庄的大门又打开了。 霓裳居的少主秦商雨正在津津有味地看着最新的话本,就被他老爷子拎出去教训一顿,命他即刻前去水月茶庄一探虚实。若真是云氏少主回来了,一定要第一时间与之打好关系。 秦商雨说:“爹,我上次从雪山回来,你还热泪盈眶地说回来就好,以后再也不让我做这些辛苦事了……” “你上次把少国主亲自吩咐的事办砸了我还没找你算账!还不给我快去!” 秦商雨腹诽一番世态炎凉人心难测,却只得飞快地收拾好了过去。 那茶庄匾额尚未挂起,但院里已有许多人,都是城中上了年纪的商人。秦商雨一看这情形,知道消息十有八九是真的了。再往前走,不禁讶道:“茶二爷?您老人家怎么在这?” 老人家回过头,见是他,便点头道:“我族世代都为水月茶庄效命,如今我老了,不能再为少庄主出力,索性还有个相依为命的孙子,生得总算不笨,所以送来此处,任少庄主差遣。” 秦商雨心想上次在雪山你还说你一家都被横云人杀了,这到底哪句是真哪句是假啊。 茶二爷已经拉过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嘱咐道:“凤歌,这是霓裳居的秦老板。” 那孩子伶伶俐俐一笑,端整一揖道:“秦老板好。凤歌早听得秦老板风流潇洒一表人才,今日一见真是三生有幸,秦老板果然风采过人。” 秦商雨由衷地赞道:“有前途。” 这时他看到了凤歌身后一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人,看衣着十分普通,看长相十分眼生,唯有那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十分特别,引人注目。 他一眼就看出,这人便是满院人关注的中心。 “这位便是……少庄主?” 那人果然一笑点头:“在下云明。秦老板,久仰。” 说着突然对他深深一揖。 满院人的目光刷的一下都聚在了秦商雨身上。秦商雨心里大惊,当初水月茶庄广济天下,仁厚信义,是全兰柯的崇拜对象,他秦商雨也是听着水月茶庄的各种传说长大的。后来横云诛杀云氏,兰柯的商会却始终为水月茶庄留下一席之位,每每商会聚首,总要先祭典云氏一番。 如此盛名之下,这突然归来的少庄主,竟会突然对他行此大礼,秦商雨真不知道自己撞了什么运气。若是被人以为他受水月茶庄如此青睐,那结果简直比得过他辛苦奋斗好几年。 这时的他,自然不会想到这和之前被他送入雪山的那个女子有什么关系。 那女子此时就在不远处,只是扮了个精致男装,又裹了头巾,因此并不引人注目。 秦商雨回了一揖:“少庄主太客气。” 内心却难免有些疑惑。行商之人,不相信天下会有不要钱的点心。 玄明一笑:“承蒙各位关照。云别无他物,只有一盒醉颜红,便趁今日,请各位同品。” 醉颜红,这是昔年水月茶庄独有,如今久已绝迹于世的名茶。在场有些人原本尚带怀疑,不知面前是否真的是水月茶庄传人。然而这茶不会骗人,他们中的许多人当年都曾品鉴过醉颜红的幽香,深知能拿出这样东西的,只有云氏本家。 穿过如云的红茶,是刚刚打扫一新的院落。众人落座,带了迷离醉香的茶随之奉上,只一嗅,便如入骨的毒,令所有人心悦诚服。 玄明微微一笑:“手艺不比先父,各位见笑。” 雪晴然站在他身后不远处,亦笑了。这个人,做侍卫时便是恭谨端严的侍卫,做亲王时便是沉稳持重的亲王,如今到了庄上,便又是缜密周到的少庄主。只有一样,无论何时何地都不曾变过,便是他的从容笑意。他永不会锋芒毕露,却永能将面前事做得尽善尽好。他不是辉煌眩目的金银,而是温润静默的白玉。任凭岁月流转,世事变迁,他的温柔,他的睿智,他的雍容气度,永不会褪去。 山无棱,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 二四一 终局·天下第一茶庄 又是一年迎春节。兰柯王城内游人如织,无论王孙贵族还是平民百姓,都欢欢喜喜出门踏青。王城内外多桃花,到了晚上还有热闹灯会,好看的东西应接不暇。三三两两的游人驻足花下,也有些文人雅士吟诗作赋。 “若说桃花,还是城外邀月湖畔最好。” “那湖岸上栽种得十里桃花成林,只为红颜一笑,这水月茶庄的庄主还真是……喜欢烧钱。” “俗人都喜欢这样。” “谁让国主喜欢这样的人,将整座邀月湖都赐给了他家。一片桃花乡,藏着世间最美的湖水,听说还有个倾国倾城的夫人,这人生真是圆满。” “上苍委实不公,有人就是天生好运,呼风唤雨,坐享其成。” 几人又说了一会,终于觉得自己好歹也是文人,背后论人不好,这才转而说起晚上秉烛赏花之事。别处游人太多,想来想去,干脆就去邀月湖好了。 是夜花好月圆。几人一路赏灯,行至邀月湖畔。因此处是私人园地,所以虽然从无围栏高墙,也极少有人会涉足。 桃林外毫无动静,但往里走一段路,便会看到许多花树上挂着精巧宫灯,照得满树繁花愈发娇艳好看。夜风吹过,花瓣如雨落下,在灯烛中泛着难以描摹的温暖颜色,美得不真实。 此情此景,任谁都会看呆。几人忘了诗词歌赋,只痴痴看着面前美景。走了不知多远,忽听得一阵悠扬笛声。那声音清亮动人,婉转多变,引得人心神俱醉,不觉已经走近。 绕过花树,可看到湖畔空地上落花缤纷,有个白衣女子正旋身起舞。她的舞姿如月色清寒,自有一种动人心魄的美。偶有停顿,月光便照出她的如画眉眼,倾城笑颜。 忽然她毫无预兆地停了下来,含笑望着花下道:“我饿了,回去煮东西吃。” 说罢转身就走,那轻盈的身姿如一只蝶。几人几乎要跟上去,却忽然看到有一人从花树下站起身,含笑道:“几位是来赏花的么?” 他穿着一身朴素布衣,手中有支玉笛。众人料想他是附近住的市井百姓来此看花,便相互略微寒暄了一下。 “没想到这水月茶庄的庄主倒是个大方的人,自家园子也肯给别人游玩。” 那人一笑:“好花就是要给人欣赏,好茶就是要给人品鉴。虽是自家园林,能得别人夸赞又有何不好。” 一个书生性格比较直接,觉得话语投机,连忙急不可待地问道:“这位小哥,方才那姑娘舞姿倾城,她是……” “是我夫人。” “啊。”众人呆了一呆,各种羡慕嫉妒恨。 “在下还有些事,须得走了。各位若赏花累了,那边亭上有茶点。” 书生们虽然是书生,也知道他是不放心他老婆。忽然大家都很欣慰,觉得娶了那么美貌的娘子也不见得就有多好,起码要比别人提心吊胆得多。一会不见,你都不知道自己头上是不是已经春意盎然了。 于是目送着他远远走到湖畔小舟。忽然先前的女子从舟中探身出来,端着一碗什么东西,双手递给他。 小舟在满湖星月倒影中悠悠荡开,方可看出那两人是坐在舟中,一边赏着星月桃花,一边在……吃面。 众人简直无语且气愤。那花前月下对的不应该是诗酒美人吗?你说你们花也有了月也有了,还有湖上小舟,玉做的笛子,画一样的美人,此情此景下就不能喝喝酒唱唱歌吗?怎么突然要吃面啊!面这么俗的东西怎么能挤进这样的意境中来啊! 那船上的两人却浑然不觉,男的还在专心将一些不知什么调味的东西撒到女的碗里。所有的诗情画意,都栽进了那两碗面里。 岸上众实在看不下去,悲愤地离开了。 两人吃完面,心满意足地将船靠了岸。雪晴然笑道:“你看到刚才那几个的表情了么?” 玄明也笑了:“上次划船的时候,咱们吃的是烤山芋吧?” 雪晴然顿时笑不可抑。两人顺着宫灯点缀的小径走出去,寻着马车进城。此处距王城不远,要不了多久便到了。城中正热闹,马车走不了多远。玄明将马车寄到一家小店,拉着雪晴然步行向前。 灯烛绚烂,人声喧闹。路过街边小铺,雪晴然总好奇地去看个究竟。人最多的是个泥人铺子,那卖货的自称走南闯北,见过许多当世奇人,也都一一为其作了像。雪晴然一进去就率先看到了一个面孔白皙眼睛大大的小泥人,甚至额前一点红都清晰可见。她不禁笑起来:“小白是‘当世奇人’了。” 店家见她望着泥人白夜笑,便说:“那是周焉的世子,自幼流落横云,却成就一身文韬武略。只是他身为王世子却一直不婚不娶,听说让国后十分心烦。” 雪晴然听他说得好像很清楚,便问:“我怎么听说他有心仪的人?” “姑娘消息倒很灵。”店家打量了她一下,“之前是听说好像有这么一回事,可那个盲女已被他认作姊妹,亲自送到横云和亲去了。” “和亲?”雪晴然大吃一惊,“和谁?” “和谁……天子本人吧。听说横云的帝君也是个古怪的人,从来不提婚娶。” 雪晴然十分惊讶。四下看看,并未寻到雪轻杨的泥人,不知是被买走了,还是世人不知道他的样子所以没做。却在这时看到了一个黛衣黛眸的小泥人——和一个特别冶艳的女泥人黏在一起。 “那是横云的雪亲王夫妇。”店家随意说道,“姑娘消息灵,许是知道夏皇子这人,就是他了。他王妃出身低微,是江夏说书的呢。” 雪晴然听着这些的时候,玄明只看着另一边。店家顺着他的目光一看便笑了:“那是横云的莲花公主。” 雪晴然猛一回头,看到个白衣长发的泥人,脚下用纸折了一片莲花。那个泥人面含忧郁,怀里抱着七弦古琴。 “横云的恩人,也是仇人。”店家摇摇头,伸手将那个泥人取下放回一个盒子里,“今天是好日子,不该放这个出来。” 玄明已经取出银钱,微微一笑:“给我。” 店家有点意外,旋即笑着看了雪晴然一眼:“是因这位姑娘生得和莲花公主有些像么?其实我从前在横云见过公主一次,她可没姑娘这么有福气。一看那双眼睛,都知道是个伤透了心的人。” 雪晴然轻声问:“可有先雪亲王的泥人么?” 店家摇摇头:“以前有好几个,一到横云就会被高价买走,横云人仰慕他。德帝做了太多荒唐事。” “你何时去过横云?看到什么新鲜事?” “姑娘是横云人么?”店家笑一笑,“我上月刚从横云来此,姑娘若想听,等夜市散了我请二位喝杯茶,细细讲来。” 夜市很晚才散。三人来到一家彻夜不打烊的小摊落脚,卖泥人的店家工作辛苦,要了大碗牛肉面,两外两个已经吃过宵夜,就合要了小碗馄饨。 “新帝勤政爱民,横云现在好多了。”店家先说了这一句,便埋头大口吃面。 雪晴然心中五味杂陈。这时玄明舀了个馄饨吹凉,送到她唇边:“莫急,夜还长着。” 店家好容易吃完了面,满足地叹了一声,又要了一屉包子请客。这时雪晴然实在忍不住道:“横云……有什么事发生么?” “风平浪静。最大的事就是前年新雪亲王……在横云呆久了,还是喊夏皇子顺口呢。他娶了平民之女做正妃。人人都调侃说雪王府的人有娶平民女子的传统。我没见过王妃,只知她生得极是冶艳媚人,为此这婚事还曾遭朝中反对,结果帝君大怒,让所有出言反对的朝臣将横云近十年史书抄五百遍,抄不完就不要去上朝。乖乖,五百遍。” 雪晴然想到雪轻杨说出“五百遍”时的情形,不禁笑了。 “有人说帝君冷静过人,但不知为什么似乎特别厌恶阻人姻缘之事……许是传言吧。” 雪晴然轻叹一声,雪轻杨为何如此,她再清楚不过。 “可他自己却只是为了江山,马马虎虎迎娶了周焉一个盲公主。天子帝君,要什么样的女子没有,他却让后宫完全空着,只有一位盲妃,似乎也不大理睬。” 他心中选定的皇后已经尝尽人世间一切屈辱苦楚,死在乱棒之下了。雪晴然再叹一声。只是,白夜为何要将宁馨送到横云呢? “那公主出嫁的时候,我倒碰巧在周焉做着生意。”店家摇一摇头,“听说她号啕大哭,抱着一根廊柱不肯放手,连周焉王都被她哭软了心,想要收回王命。还是夜世子去将她的手指一根根掰开,硬塞进了和亲的马车里。听说公主素来温柔善笑,那一日却极不像话,夜世子抱她上车,她还打了世子一巴掌,说生生世世都会恨他。” 雪晴然喃喃道:“他为何要这样做。” 玄明却知道为什么,白夜的冷眼看透世事,看了当初他留下的信笺,必定会彻查到底,知晓宁馨是他的亲姐姐。所以才会将她远送到横云,放到一个他认为最安全的地方。 诚然,以后便是有白朝等人知道了真相,为着周焉,他们也绝不敢泄露半分。 他换了话题:“横云现在怎样?” “王城的人还是那么喜欢八卦。”店家拿过一个热腾腾的肉包,“街上光景好了,因为皇帝为水月茶庄昭雪,所以饮茶又风行起来,饮酒的少了。太平了许多,不过偶尔还是有些麻烦。上次我去时赶上天晚,看到一个女叫花被一群人欺辱不堪。” 考虑到雪晴然是个女子,他没有说得很详细,转而说道:“一个女人,又被人拔了舌头,实在可怜得很。听那附近的人说,她因是个女子,生得又有几分姿色,经常被人欺负。我看她身上衣服,脏的要命,但还能看出绣在上面的成片芙蕖,从前肯定是件好衣服。也不知是哪家的小姐,落得连行院女子都不如。” 雪晴然觉得绣着成片芙蕖的衣服听起来有些熟悉,但也没有细想,跟着拿了一个包子慢慢咬。这样的事总能唤起她一些不好的记忆,她才不愿想。她宁愿拿着个香香的包子,慢慢移到玄明身边,让心里填满安全和惬意。 “有件事倒蹊跷。听说有几次,周围人看不过去,偷偷塞些钱给她,或是要把她安顿下。结果每一次都会有人阻挠,就好像什么人故意要让她受这样的罪。天子脚下,谁敢这样做啊!千金小姐,却要被群——” 玄明做个手势止住他:“宫中有什么新鲜事么?” 兰柯王说他过目不忘并非虚言。成片芙蕖花的衣服,他也见过一次,记得十分清楚。这究竟怎么一回事,他不用想也猜得到九分。 “宫中事咱们怎会知晓清楚。”店家应道,“不过就是帝君不娶什么的。后宫只有一位盲妃,连百姓都跟着着急,在议论他是不是不喜欢女人……” “肯定不是。”玄明斩钉截铁地说,“那雪王府呢?” “也没事。就是王妃艳绝什么的。”店家喝下面汤,“前段时间那个姓念的老丞相过世了,他的独生儿子一直没有回来,还是帝君亲自差人帮他办的后事。” 夜阑人散。桃花洲上一片寂然。两人回到家中,雪晴然又觉得饿,吃了这夜的第三顿。一大碗汤团吃得面不改色。 玄明上下打量了一回,有些纳闷道:“看你一点都没变化,怎么最近吃的好像不那么少了?” 雪晴然说:“我也正奇怪。我今天早上吃了一碗鱼蓉粥,三个素包子,一碗米粉;上午华亭送来一盒桃酥,你不知道,因为我已经全吃光了;中午吃了一条蒸鱼,两碗米饭,一盏汤,还有些小菜;下午寒燕炖了燕窝给我;晚上我们是一起吃的,有冬菇丸子,还有冬笋火腿;刚才出去之前在船上吃了一碗鸡汤银丝面,出去以后那碗馄饨基本都是我吃的,刚刚还有一碗汤团……” 玄明实在过于震惊,连汗都下来了。好一会才伸出手,在她头上摸了摸:“有没有哪里痛?有没有发烧?” 她摇摇头。 玄明一夜没睡,几次起身去摸她的额头。天快亮时,他不知怎么的突然坐起来,极为震惊地看看沉睡的雪晴然,然后破天荒地不等她睡够便将她唤醒。 雪晴然茫然道:“什么?发生了什么?” 玄明上下打量她一阵,连声音都变了:“你上次是不是还说了,你,你好久没有月事了?” 雪晴然半睡半醒,随口道:“是啊。” 玄明急匆匆抓过衣服披上,冲了出去。 雪晴然睡饱醒来时,玄明已经请来王城最有名的大夫等在外面。那老头子稍稍在她腕上搭了几下,便点头道:“恭喜云庄主,夫人有喜了。” 许久的安静,玄明道:“你……确定?” 老头子眼角抽\\搐了几下:“云庄主,你也太小看我了。” 好一阵寂静,雪晴然终于回过神,笑了起来,只是笑着笑着,眼中却含了泪。玄明走过去将她拢到怀里,轻声说:“放心。” 这一年秋天红叶飘飘时,桃花洲上响起婴儿啼哭。入冬,秦商雨赶着去云宅赴小孩子的满月酒,在席上终于见到了传说中的云夫人。他一眼就认出来,这是当年孤身前往茫茫大雪山中的固执女子。 如今她眉目尽舒,虽则依旧是寒凉的眼神,却再无那时萦绕不去的愁容恨色。此时秦商雨已和云明关系极好,抱过了他的双生儿女后,便十分八卦地问道:“云庄主,当年夫人孤身进入雪山救人,怎么你没有一起?不然我们早就认识了。” 云夫人在旁听到,十分好笑:“秦老板不是一向聪明么。” 她胸前挂着一副金镶玉的长命锁,那是九重天的金匠才有的手艺,秦商雨也知道那是云明去雪山求来,祈望她长命百岁。他这样爱她,为什么会让她一个人进山呢? 他转不过这个弯,只好讪讪一笑,对云夫人辞道:“夫人知道秦某一直不够聪明,就别取笑了。” 他若聪明,便不会在雪山中将她当成普通的柔弱女子,还因此对她动心。能一个人在那浩瀚雪山中活下来,她的心有多坚韧。他秦商雨看人竟会看错到这地步,给他老爷子知道了妥妥的又是一顿大骂。 他顾左右而言他:“还没问公子小姐取了什么名字。” 云夫人大方地应道:“我女儿名唤久久。” 天长地久是吧。秦商雨在心里叹了一声。不要对他一个光棍秀恩爱啊,这太残酷了。 “儿子唤作卿夏。” “啊?”秦商雨有点意外,“不是‘长长’?” 云明说:“秦老板,我虽是个俗人,总还没俗到那地步。这夏是孩子一个舅舅的名字,他曾为我们夫妇做过许多事,我因此希望这孩子以后能和他亲近,才取了这个名。” 云夫人听着他的话,不禁微微笑了。那一笑如同经久冰封的湖水忽然解冻,让人心里也随之荡起层层涟漪。 兰柯的冬天并不冷。邀月湖中的水,永远静静的映照出恬淡天光,等候着严冬过去,等候着洲上桃花一场又一场华美的盛开。 ------------ 江南一夏(一) 江夏的茶楼,多落于水岸。杨柳青烟掩映着江上风月,别有一番悠然情味。 由于沿岸一带茶楼众多,各家为抢客人纷纷请来说书的先生,弹唱的姑娘,甚至戏耍的艺人,致使茶楼成了江夏独有的风情。无论过往达官贵客,还是本地寻常人家,都爱来这些茶楼凑个热闹。 靠近江堤,有一家名唤“白楼”的茶楼,一向是江岸一带生意最好的几家茶楼之一。这一日天气晴朗,微有燥热,隔着整个冬天的寒冷,正是个江边喝茶的好时候。白楼里照例宾客如云,有二层雅座上喝着二十两一壶茶的老爷公子们,也有门口花几颗铜板买一碗粗茶的布衣百姓们。 这些人的目光,此时都聚集在二楼一侧的方桌上。那里有两个姑娘正在说书,其中年纪较长的一个大约十七岁上下,生得身段妖娆,眉眼妩媚,翠鬟雪肤,红唇皓齿,艳丽得如同江畔繁花,洁白的茉莉从头上双鬟一直簪到两鬓,馨香和美丽一起放肆,一颦一笑都可入画。虽然冶艳至斯,清凌凌的瞳仁却极是干净,目光如赤子般清澈无邪。年幼的只有十二三岁,编了根辫子在脑侧,亦是粉妆玉琢,明亮杏眼神采顾盼,可看出以后也是个了不得的美人。 “……到了边关环桑,才发现漫山遍野都是纤蛮的人马。哪里是几万,有十几万呢!” “难道,军报有误?” “聪明。” “姐姐,夏皇子此时可怎么办?真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呀。” “换成别人,自然只好抱头逃走,不过……”双鬟姑娘四下扫了一眼,将所有人的注意都钓了过来,这才开口道:“夏皇子这样聪明,自然会有办法。” “哎呀,是什么办法?” “这个么,什么时候萤兰把花卖完,我就告诉你。” 小女孩嘟起嘴巴,慢吞吞地提起篮子走向周围茶座:“各位公子各位少爷,好心买朵花吧,早上新摘的花,迎春茉莉山桃……” 双鬟姑娘翻身一跃,灵巧地坐在了二楼的雕花栏杆上,两条腿悬在空中好不惬意。 熟识的客人们开始了惯例式的打趣:“蝶陌姑娘,今天有没有见到夏皇子啊?” “没有。” “你今年也该有二十好几了,还不好好嫁人,整天混在这茶馆里,迟早要老咯。” 明显只有十几岁的蝶陌早习惯了这一套挖苦,带着个灿烂微笑答道:“我才不嫁呢,江夏除了书生就是商家,百无一用是书生,良人不做商人妇,这哪有一个好。嫁人就该嫁夏皇子那样的英雄。” “每天都这么说,你认识夏皇子么?” “我虽不认识他,但我知道他每一个故事。” “横云这么大,一辈子见不到怎么办哟?” “那就一辈子在这讲故事,讲成个老婆婆咯。到时候还要你们来捧场才行啊。” “要是你成了老婆婆还是只讲夏皇子的故事,那我们的耳朵可要生茧啦。” 茶楼上下一片愉快的笑声,萤兰忙趁着此时推销,一会就将篮中花朵卖了个干净,忙跑回去道:“姐姐,卖完了卖完了,快讲吧。” 蝶陌就坐在栏杆上,讲起了夏皇子如何巧借兰柯王之手击退了纤蛮,又顶住重重压力回到了横云。 这时已经过了大半个下午,淡淡的落日不知不觉涂满茶楼墙壁。蝶陌说完最后一句,道了个谢要走,却在这时听到一人说道:“那夏皇子,最后岂不是像个傻瓜一样什么都没做成么?” 蝶陌停住脚步,转回身来:“哟,这是哪位呀?” 那人没理她,兀自说下去:“如此没本事的人,竟然还会被人讲成英雄……” 蝶陌终于寻到说话之人,乃是坐在临江窗口的一人。此人二十出头,穿一身黛色华服,模样生得好是俊俏。 她眼珠一转:“这位大爷,倒是说说您有什么本事?” 对方笑得十分动人:“我比他更没本事,姑娘快回家吧。” 蝶陌原本已经做好了吵架的准备,计算好了要将此人说掉一层皮。不料这人一开口竟是如此一句,反而令她一口气窝在了心头。 “既是自己没本事,如何要说别人?” 那人笑得愈发动人:“姑娘,你又没见过夏皇子,我说他两句怎么了?” 蝶陌道:“我也没见过大爷您的爹娘祖宗……您说是不是?” 周围人纷纷拣笑。那人也笑:“若是夏皇子听到姑娘这句话,不知还肯不肯娶姑娘回去。” 周围人又笑。蝶陌得意地一扬头:“便是不肯,至少也可以把我自己加到他的故事里了。” “你想嫁的是夏皇子,还是故事?” 蝶陌微红了脸,却不服输地昂起头来:“大爷来这为的是喝茶,还是吵架?” 那人倾国倾城一笑:“姑娘如此国色天香,我是来看姑娘的。” 蝶陌微微一笑,劈面一掌拍了下去。 周围人集体发出惊呼,因这说书的姑娘是真怒了。整个江夏,也就她敢一个女孩孤单单出来说书赚钱,一来是真的缺钱,二来也是会些家传的掌法。她因相貌不凡,难免常受些闲气,却因这一套掌法,很少吃过亏。如此近距离,这一掌下去,怕这茶楼上下加起来都找不出一个能躲过的。眼看那人一张俊脸要遭殃,众人心情十分复杂。 电光石火间,却见那人面不改色,只稍一侧身,就顺溜溜躲过了这一掌……以及接下来的二三四五六掌。 蝶陌猛然收住手:“哼,不打了。” 拉起妹妹,转身就走。 周围喝茶的不喝茶了,全都愕然看着那个躲过了蝶陌六掌的年轻人,却见夕阳余晖中,他一双笑眼正泛着微微黛色。 “这位公子好身手。”小二谄媚地竖起大拇指,旋即试探着说道:“这蝶陌姑娘哪都好,就是这件事上有些痴,但凡听得人说夏皇子不好,总要发一顿脾气。小姑娘心思罢了,公子就当个笑话,可别和她一般见识。” 年轻人问:“夏皇子是她什么人?” “什么人也不是。这蝶陌姑娘说是十二岁时去王城,听人说了夏皇子的故事,从此就对此人景仰非常。唉,公子别看这姑娘长得风流,她可不是那不庄重的人。一个人拉扯妹子长大,清清白白的可是不容易。也不知她怎么就在这件事上想不开了。堂堂的皇子,就算真知道了世上有个她,最多也就笑一笑吧。” 年轻人道:“她难道不知,如今那人已被圣上幽禁,不会再做出什么让她敬佩的事了?” “不是不知,只是太痴。” 年轻人笑而不语,再为自己倒一杯茶。 ------------ 江南一夏(二) 蝶陌第二天来白楼的时候,客人还很少。她晃了一圈,最后走到窗前:“你怎么又来了?” 那年轻人今日换了身玄色衣服,依然满眼含笑:“怎么,我不能来?” “你来做什么?” “来看姑娘。” 蝶陌哼了一声,转身要走。却听他问道:“夏皇子究竟有哪里好,求姑娘赐教。” 蝶陌回过头:“或许他的好,在你眼中不算什么。但我就是仰慕这个人,他做的每一件事都让我觉得很英雄,不为什么。就算你嘲笑我,我也不会改变主意。” “你要嫁给他么?” 蝶陌又红了脸:“我几时说了这句话?我是个说书的,这点自知之明还是……不对,我根本没有这样想过,我只是敬仰他而已,别的那些都是茶楼里的客人取笑的话罢了。” 说完又要走,年轻人说:“那倘若有一天见到他,你要说什么?” 蝶陌这次没有回头,却沉默了好长时间。 “我想皇宫里一定挺拘束,他虽是皇子,却不见得过得很开心。如果见面,我想带他去江堤,自由自在地放一回风筝。” 年轻人微微一笑:“这主意不错。” 蝶陌闻言,回头展颜一笑:“我还以为大爷你会讽刺我两句呢。” 年轻人说:“我还没那么老,你可以叫我夏公子。” “夏公子?”蝶陌念了一遍,不禁笑出声来,“说惯了夏皇子,对你这称呼还真是不习惯。公子若不嫌弃,可以叫你一声哥哥么?咱们江夏,这样的称呼更平常。” “极好。” 如此一来二去,这夏公子成了白楼的常客,蝶陌与他也算不打不相识,渐渐熟络之后,竟然变得要好起来。白楼因此添了新的节目,便是夏公子开口数落夏皇子的不是,蝶陌飞过来,两人一打一闪,十分精彩。 这一天,蝶陌照例来茶楼说书,讲了夏皇子在环桑营中之事。讲完了,众人都喝彩,这时她才觉得今天好像少了什么,仔细想想,原来是少了个人唱反调。四下看看,有些奇怪地问道:“夏家哥哥今日怎么没来?” 众人纷纷笑道:“咱们江夏本无那等世家公子,必是来做生意之类,事情办完就走了,有什么奇怪。蝶陌姑娘别是这么几天就将夏皇子忘掉,转移目标了吧?” 蝶陌脸一红,讪笑道:“我明日不来说书,看你们问不问起我?到时便是你们全都看上我了么?” 待离开茶楼,心下却有些怅然,走着走着来到了江堤上。 地上杨柳如烟,煞是好看。蝶陌攀上一棵最高的柳树,扯些柳条下来,一会就编成了一个小小的篓。可心中仍是有些不畅快,不禁轻叹一声,向江上远眺。 这一抬头,却有个十分熟悉的身影映入眼中。她忽然不觉得心中不畅了,一跃到地上跑了过去:“夏哥哥,你怎么在这里?” 那夏公子一直坐在江堤上,早就看到了她,此时方笑着对她点头,算是招呼。 蝶陌跑到他身边:“你可是在看风景?” 他应了一声,含笑道:“江夏风景很好,看得久了,心情也会变得开阔,诸般烦恼都忘了。” “你也有烦恼?” “人人都有烦恼。” 蝶陌不确定地看着他的笑脸:“你有什么烦恼?” “我扭伤了脚,似乎是脱臼了,在这里坐了一下午也没人帮忙,所以烦恼。” 蝶陌愣了愣,低头一看,果然他有一只脚上的鞋子是脱掉了的,隐约可见脚踝肿了。她扯了扯嘴角:“这个烦恼不算什么,看我的。” 说完在他身边盘膝坐下,小心托起那只脚,双手用力,将它接了回去。 夏公子也感觉到她做得对了,遂对她一笑:“多谢女神医。” 蝶陌被逗笑了,顺手捞起一旁的鞋子帮他穿上。她想将脱臼的脚扳回去也好,现在穿上鞋子也好,肯定都是很痛的,可这个人好像连一点痛的感觉都没有。他在这里独自坐了那么久,也不知道喊人来帮忙,也没有动一动——因他那白布袜连一点灰尘也没沾上。也不知谁给他洗出的那么白的一双袜,和他的衣服一样,干干净净…… 她猛然回过神来,一把将夏公子那只伤脚扔了出去。这样肯定又会很痛吧。 可他依然面不改色地笑着:“你脸红什么?” 蝶陌不像江夏名门中那些闺秀一般矜持,她抛头露面跟人搭话的机会多了,可从没有一次像此刻这般窘迫。她有些结巴地说:“你,你怎么都不喊痛……” 夏公子远远地望向江面:“这点小痛,早就不在意了。” 阳光很好,可蝶陌觉得他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有一片阴翳,她不禁轻声问:“什么样的痛才让你在意呢?” 他侧过头来微微一笑,指了指自己心口:“这里被一刀一刀插下去,才叫痛。” 那个笑容如同叹息,让蝶陌的心也跟着停了几拍。她忍不住伸出手去,轻轻放在他心上:“如果那么痛,就忘掉不好么?” “我想忘掉,可这颗心已被人一刀挖走,不在这里,不归我管了。” 蝶陌一怔,不禁有些失神地想,不在这里,去了哪里呢? 夏公子垂下眼帘,在她脸上溜了一下,她立刻缩回手,扭头望着一旁。他忍住笑,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可愿送我回客栈?” 他果真住在客栈。蝶陌抬起头来:“你只是路过江夏吧?” 夏公子向前跳了几跳,说也奇怪,明明穿着一身极端庄华贵的衣服,这一跳竟也可以跳得轻巧。他心不在焉地继续向前慢慢跳着:“也许是路过,也许要终老于此。” 蝶陌忽然觉得心中被什么东西撑得满满的,她笑起来,过去扶他:“江夏有许多好玩的好吃的,慢慢去看!” 夏公子不禁笑了:“好玩的我不知道,好吃的确是没有。便是此时,一想起那青月客栈的饭菜,我还是有些不想回去。” 蝶陌转了转眼睛:“青月客栈是这江夏数一数二的好地方,怎会不好?” “总觉得少了些什么味道。” 他忽然停下来:“其实我从前吃的东西,也常常是这样少了些什么的。只是之前那些从小就如此,已经习惯了。但是有几次我堂妹来我家里……就没有那样的感觉了。” 蝶陌想了想,忽然一笑:“跟我来。” 遂改变方向,离开人多的大路,几转到了一个人迹罕至的小水塘。水塘四周都是高大的垂柳,将水塘藏得十分隐蔽。蝶陌指着水塘边一块圆石头道:“坐在这里,看着。” 夏公子乐得坐下。蝶陌跑到水塘边,除下鞋子,将裙子裤子都扎高,露出白生生的小腿,直跑到水里去站下,聚精会神地盯着水里。不一会,便有几条呆鱼过来,触着她的脚有些痒酥酥的。不知为何,她忽然毫无来由地红了脸。身子一颤,鱼便全跑了。 夏公子不知是有多眼尖,竟在远处笑出了声,他的笑声像深涧里的泉水一般清亮悦耳。蝶陌咬住嘴唇,甩开杂七杂八的念头,发誓一定不再失手。 没多久,她果然双手抓着一条鱼举起来给他看:“喏!你再笑!” 随后又有一条。她将它们装在柳条编的篓里,正要上岸,突然看到一个细细的影子游了过来。 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叫,蝶陌扔了篓转身就跑,直跑到夏公子面前,瑟瑟地颤抖着道:“蛇,有蛇!” 夏公子却笑得几乎躺在了地上。蝶陌有些急了:“还笑什么?还不起来跑?” 他伸手一指,原来那蛇被她一吓,却是朝着相反的方向,跑得比她更快。 蝶陌愣了一会,也跟着笑了,心中不禁有些羞愧。夏公子却凑过来,轻声问道:“蝶陌,是不是吓坏了?” 他的声音近得如在耳畔,蝶陌瞬间只觉得脚有些软,忙往水塘边走去:“我,我不要紧,我们走吧——” 她停下来,傻了。 方才慌乱之中,她的一只鞋子落下水,不知何时已经飘到水塘中间去了。 ------------ 江南一夏(三) 真是诸事不顺。 过了约莫小半个时辰,蝶陌用岸边的细草打好了一只草鞋,虽然穿上很难受,但总比没有的好。她有些沮丧地唤着夏公子道:“好了,走吧。” 他却先从怀里抽出一条帕子递过来:“用这个裹住脚,不至于被划伤。” 蝶陌心里有点暖,她接过帕子,正要往脚上裹,却瞥见帕子一角绣着一样奇怪的东西——像是一朵花,又不是很像,似乎是绣的人不管怎样也绣不出个好样子,只好中途放弃了。 她心中突然了悟,十分干脆地将帕子还给他:“我不要。” “为何?” “绣得这么不好,你还带在身上,一定是很在意的人绣的。这样的东西,我怎么能用它来裹脚。” 夏公子不说话,半晌,才将帕子接回去收了。蝶陌似乎听到了一声叹息,回头望去,却只见到他一如平常的浅笑。 两人走了不知多久,终于到了蝶陌家中。萤兰早等得不耐烦,一溜烟的去收拾鱼了。蝶陌将小桌摆在院里,夏公子坐在桌边,饶有兴趣地看着她和萤兰破旧的小小竹屋。 蝶陌忽然有些不安:“夏哥哥,你坐在这里,是不是很难受?” 他回过头来,有些不解似的:“为何?” “因为我家,什么,什么都没有。” 夏公子轻声道:“你家有你,有你妹妹,还不好么?你爹娘可是出去了?” 蝶陌说:“早年闹山贼的时候,他们……反正是不在了。” 萤兰在后屋叫着她,蝶陌忙说:“我去烧菜了,你在这里等一等。” 这一天晚餐丰盛,有鱼有菜,也有白米。夏公子有些惊讶地用竹筷敲了一下粗瓷饭碗,因他实在是没见过这样的东西,以为天下的碗筷都跟他家的一样非金即玉,最简陋也不过客栈那样的透明细瓷了。蝶陌看他夹起菜,不知为何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好一会,才小心翼翼地问道:“可还能吃?” 他抬头一笑,笑容灿若朝阳:“一样不少,圆圆满满。” 蝶陌顿时觉得自己不吃也可饱了。 这一晚,蝶陌整晚梦到的都是这个笑容。 第二天,夏公子依旧没有去茶楼,想来是脚伤不便。蝶陌只讲了一两个故事,便离开茶楼,到江堤上四处寻找,却并未见到什么熟人。天色将晚,她才回到家中,心里不免有些空落落的。 “怎么才回来?” 她猛一抬头,开门的竟不是萤兰,而是夏公子。 “夏哥哥,你怎么在这里?” 他愉快地笑了:“我来吃饭。” 此后每天晚上,此人必定准时光临,蝶陌做的那些简陋小菜,他全都甘之如饴。萤兰直白地问:“哥哥,难道蝶陌姐姐做的饭菜,会比江夏那些酒楼的好吃?” 夏公子专心地舀起一勺汤,笑道:“我从小到大,难得吃到这样一餐。” 萤兰道:“那哥哥吃到的都是什么样的东西?” 他笑容微微一滞:“冷的。不管冷菜还是热菜,吃下去的时候总觉得是冷的。” 萤兰觉得他这话毫无逻辑,偷偷笑了。蝶陌却明白,凝神看着他问:“夏哥哥,你家中……有什么人?” “我出来的时候,有母亲和兄长。”他慢慢放下碗,“现在不知还有什么人。” 晚风吹过,他的笑容清冷。 翌日,蝶陌离开茶楼后,破天荒去买了一坛酒。因她回想起从前父亲在时,喜欢吃饭时喝一点酒。她并不懂什么酒好些,只好选贵的买来。没想到夏公子酒量甚浅,喝完酒以后便醉倒在桌上,蝶陌觉得自己是自讨苦吃,但不知为何又隐隐有些高兴,小心将他扶进屋去搁在竹榻上,像搁一件贵重的瓷器那般小心。 夏公子说:“我并没有喝醉。” 蝶陌知道喝醉的人都是这样的,随口应着,泡了一些醒酒茶给他,不料夏公子喝了半盏,挥手将剩下的打翻了。蝶陌连忙将打碎的茶盏收起来,一边小声道:“我泡的茶有那么难喝?” 夏公子喃喃地说:“蝶陌,我有一个……姨娘,她总是想要毒死我,毒死我的兄长,我的姊妹。我有些怕了。” 蝶陌收起碎盏,回到榻前坐下。夏公子手中攥着什么东西,仔细看时,原来是上次那块帕子。蝶陌心中有些怅然,低声道:“这是谁绣的帕子?” “是我堂妹。” 夏公子扬起一只手,用袖子挡住脸:“是我那眼光差到不能再差的堂妹。” “为何说她眼光差?” “她……她就是眼光差。她还是个小孩子时,那人骗得了她的许诺,约好了要娶她,可是到头来,那个伪君子为了高攀,将她扔下了。我……我等了她好久,蝶陌,等到心都被烧成灰了,结果……” 他的声音忽然有些发颤:“她竟离开我们,赌气跟着一个最、最、最、最、最、最、最差劲的男人,走了……” 蝶陌在心里数了一下,不禁动容道:“有七个最那么差劲?那人的人品很差么?” “人品……当然也好不到哪里去。笑得就很让人讨厌。” 蝶陌觉得笑得难看和人品好不好并没有必然联系,又问:“那,对她很凶吗?会打她骂她么?” “他敢。我那妹妹就算要他死,他想必也不敢不死。” “那,他是不是很丑?” 夏公子气愤地捏住手帕:“生来就是一副风流的模样!他们全家都是那样!” 蝶陌恍然大悟:“那一定是非常没用,害得你堂妹要被人欺负之类——” 夏公子冷笑一声:“哪里没用!他正是太有本事,能将所有人骗住,竟连我妹妹都骗去了!其实他还骗了我另一个……那个算了不说了。” 蝶陌忍不住道:“那么这人到底是哪里差劲呢?” 夏公子沉默了不知多久,忽然将袖子移下来,露出黛色明亮的眼。 “他不过,是我堂妹家的下人,连和她说话时都要跪着。” 蝶陌说:“夏哥哥,说来说去,其实这个人很好,只是和你妹妹门第不配吧?” 夏公子怄气似的闭上眼,翻了个身面朝里:“总而言之他不好,他很不好,没有人比他更不好。” 蝶陌想了一会,轻声问道:“夏哥哥,她真是你堂妹吗?是你嫡亲的堂妹?” 好一阵安静。 “她父亲,是我爷爷养子,她并非我的亲妹妹。我只有一个亲妹妹,很小的时候就被,被姨娘毒死了。” 蝶陌探身过去,悄悄握住他一只手,柔声道:“夏哥哥,你喜欢她,就该尊重她选的。依我看,那人并没什么不好,你就放她去吧。” 他的声音中是满满的酸涩:“那我怎么办?” 她不知哪来的勇气,脱口道:“我会陪着你。” 夏公子翻过身来,将她一把拉到榻上。蝶陌回过神时,人已被他的大袖包裹住,周身都是他身上淡淡的夏竹香。她紧张得心像擂鼓一样咚咚作响,却又不知为什么动也不想动,只是安静依偎在他怀里,强咬住嘴唇,不让他听到自己牙齿打颤的声音。 “蝶陌,你喜欢我么?” 蝶陌没想到他会突然这样做,还会问出此等问题,脱口道:“我,我不知道。” 夏公子凝神看了她一会,只在她额前吻了一下,便合上眼睡了。 蝶陌松了口气,不知不觉也睡着了,早上醒来时,夏公子的人已经不见,只有一件黛色华服披在她身上。 之后,他从江夏消失了。 ------------ 江南一夏(四) 王城剧变,皇帝驾崩,太子叛乱,一向名不见经传的二皇子登上王座。这一切都离江夏太过遥远,不过是人们茶余饭后一点谈资。周焉人再凶悍也决计打不到江夏,何况不是说,大名鼎鼎的夏皇子已经成了新任雪亲王么?有他在,怕什么。江中依旧千帆过尽,岸上茶楼鳞次栉比,只是白楼中说书的姑娘,一夜之间仿佛长大了许多。 转眼已是夏末,蝶陌家中银钱捉襟见肘,只得在说书之余兼职捕鱼,可惜水塘中的鱼终是不够换米。城中又渐渐开始不太平,想是因为朝中动荡,贼寇趁机作乱。官府也并不很管,渐渐的,街上的人也变少了。 这一日蝶陌卖了鱼,已是上灯时候。匆匆走在路上,总觉背后有人跟着。她又怕,又着急,不禁跑了起来。这一跑,背后竟跟着响起了一连串脚步声,好几个粗鲁的声音在身后唤道:“姑娘,别跑!” 她吓得魂也飞了,自没勇气亮一亮那套掌法,径直飞一般跑回家,手方触到门,那几个人竟围了上来。月光下,那赫然是穿着府吏衣服的人,他们腰间甚至有刀。蝶陌倚在门口,绝望地叫道:“萤兰,不要开门!千万不要开门!” 门在她身后被一把拉开,她急急回头,对上了一双黛色的眸子。夏公子将她拉到院中,转身抽出了佩剑。 他竟然在此,且带着一把剑。 门外那几人和蝶陌一样意外,慌乱中说道:“我们可是有府中那位大人撑腰,敢碰我们,官府和山上都不会有你好果子吃!” 夏公子慢慢放下剑:“同时有两边罩着,这倒是不易。” 那人顿时得意起来:“说出来吓死你,咱们江夏,官即是寇,寇即是官,大人说了,过几天,咱们把这江夏也收入囊中,不听那新皇帝的——” 另外几人制止道:“坏事的东西,还不住口!” 便向着这边道:“给他们听到了,必得灭口才行。” 蝶陌一惊,夏公子已挥剑过去,几声金属碰撞的声音响过,站着的便只剩他一人。他收起剑,有些恼火地笑了:“我本不是因为这些事回江夏……” 蝶陌知道不应该,可还是忍不住问:“那你是因为什么事回来的?” 他说:“我回到来处,想起白吃了你许多饭,所以过来还钱。” 蝶陌失望得心都抽紧了,声音亦是空落落:“我不要你还。你喜欢,过来吃就是了。” “你家只有姊妹两个,我若时常过来,怕别人看了会说三道四。” 蝶陌说:“谁能管住别人的嘴,只要……” 她想说只要你喜欢,可想到他只是来还钱,又觉得说不定他也没那么喜欢,于是慢慢停了下来。 “还有一事……”他说到此,低头看了看地上那些一击毙命的尸体,“……还是以后再说吧。” 除了山贼,蝶陌从未见过将人生死看得这么轻的人。她觉得从头到脚都冷得打颤,却又并不单是为了害怕。 这一晚,两人都在江畔挖坑埋尸体。蝶陌挖到手也磨坏了,有心停下,又觉得夏公子那身干干净净的衣服沾了泥怕会不好洗,遂强撑下去。她前一晚没有吃东西,又饿,又冷,又困,不知怎么的,眼前忽然一黑,好像是睡着了。 醒来时天已大亮,她想了想,心下疑惑,以为是做了一个梦。微一侧身,却见夏公子正端着一只碗坐在榻前。 他一笑,将她扶起来,自己就着药碗浅啜一口,方点点头,将碗送过来。 蝶陌怔道:“为何如此?” 夏公子说:“我兄长小时候天天都吃药,我习惯了帮他试一下烫不烫,苦不苦,所以刚才忘了。我去换一碗给你。” 蝶陌忙说:“我不是那个意思,给我吧。” 她喝药时,想着夏公子守在榻前服侍兄长吃药的样子,心里仿佛被什么濡湿了一般,再不觉得冷了,遂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 过了两天,蝶陌早恢复了精神,重回茶楼去了。茶楼的熟人们纷纷打趣道:“也不知什么病,能让蝶陌姑娘也倒了。莫不是什么相思病。” “连夏皇子三个字也不整日挂在嘴边了,这却稀奇。” “蝶陌姑娘,近来可曾见过你夏家哥哥?” 蝶陌说:“不曾见,不曾见,你们再取笑我,我不来说书了。” 话虽如此,她却得说更多故事,绣更多零碎,捕更多鱼。因今日江夏并不太平,来茶楼的人也少了,得的钱一日少过一日。吃饭的人又多了一个——那人口口声声说是来还钱,其实不过白吃了更多东西。 如是月余,日子委实过不下去了。这天一早,蝶陌连院子里的花也摘下来,准备和萤兰带去茶楼卖了。一进茶楼,便见得人人脸上都有些紧张,不禁奇怪地问:“可是有什么事么?” 小二有些愁苦地说:“现下是越来越不太平了,听说昨晚江夏最好的那家青月客栈被人一把火烧了,死了许多人呢。” 一声轻响,整篮茉莉落到地上,蝶陌惊得手脚发凉,向后退几步,扭头跑了出去。 茶楼里的人面面相觑,萤兰也吓呆了,颤声道:“夏哥哥……夏哥哥死了么?” 蝶陌一路飞跑到那间客栈门前,果然只见到了一片废墟。她惶然地抓住一个过路人道:“这里的人呢?人都到哪里去了?” 那人紧张地四下看看,甩开她就跑,嘴里还嘀咕道:“谁敢招惹官寇。” 官寇,这是江夏最近出现的一个词。 蝶陌跑到废墟上,用力掀开一块烧焦的木板,又移走几块破碎的花窗,可废墟下面依然只有废墟。 她无力地坐在地上。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有人在她耳畔轻声道:“是白楼说书的姑娘么?” 她回头看着那个陌生人,点了点头。 那人道:“雪……我主有命,若见到姑娘在此,要请姑娘速速离开。” 蝶陌惊道:“夏哥哥?他没事?他活着?” 那人略一点头,转身就走。蝶陌只觉得心里慢慢的都是欢喜,她大大松了口气,起身离开了。 这天晚上,蝶陌花掉最后一个铜钱,比平时多做了些菜。 然而从太阳西斜等到华灯初上,从夜幕降临等到群星闪烁,院门外始终静悄悄的。蝶陌心中一晃一晃都是失落,不知不觉间伏在桌上睡了。梦里夏公子走进来,温声软语陪着不是,将她送回房中,蝶陌好不得意,一头笑着让他把所有饭菜都要吃完,还要去洗碗。 醒来的时候天已亮了,院里传来一个刺耳的“啪嚓”声。蝶陌迷迷糊糊地爬起来,推开房门,就见夏公子挽着袖子,双手湿淋淋的,地上是一个已经碎成四瓣的饭碗。 他微微一笑,面对如此丢人的一幕却丝毫没有窘态,声音也还是那样从容好听:“我听你的话出来洗碗,却不小心打碎了几个,别见怪。” 蝶陌定下神一看,果然周围还有许多碎片,细心一数,惊觉家中碗碟已经全搭在这人手里了。 想到昨晚已经花完了所有钱,蝶陌几乎是惊恐地看着他:“……” 夏公子甩着手上的水珠,似乎并未意识到自己的错。蝶陌忽然想到昨天他住的地方刚刚被人烧了,也算是死里逃生,对碗的怨念顿时消却了大半,只叹了口气。又忽然想起另一事,忙道:“是我叫你洗碗?” “正是。你忘了么?我赔了许多不是,你只说要我把剩饭吃完,还要洗了碗才行。” “那,你就吃了凉饭?” 他点点头。 蝶陌跑过去,上下打量他一番:“可有不舒服?有没有肚子痛?” “并无。” 蝶陌这才放下心,再不想计较碗的事情:“今天还来吃饭么?” 夏公子说:“正是要来告诉你,今天之后,便不来了。” 蝶陌如同遭了一个雷,脸色也变了:“为何……不来了?” “我要离开江夏去办些事,不知何时回来。”他低下头,认真地看着蝶陌,“我不在时,多加小心,不要再去茶楼说书了。” 蝶陌点点头,来不及想不去说书怕会饿死,只觉得心中五味陈杂,翻涌不息。许久,才抬头问道:“你离了江夏,还会……” 停了半晌,委实拉不下脸来问还会不会记得我,只得低下头去,改口道:“今天的晚饭,莫要再迟。” ------------ 江南一夏(五) 夏公子走后,蝶陌翻箱倒柜,好容易找出了母亲去世前留下的小小首饰盒。里面只有一些梳子并荆钗,唯一只木簪头上包着点金子。蝶陌举着这簪子犹豫不定,为难得小声哭了。 “姐姐?” 蝶陌忙擦去眼泪,萤兰却不知在门口看了多久了,早走过来她面前,开口道:“姐姐,你是不是想去卖了母亲的簪,买米来请夏哥哥吃饭?” 蝶陌匆匆将簪放回盒子里:“没有的事,母亲就留下这点东西,我怎么能——” 萤兰劈手将簪夺了过去:“便有一百根簪子在,母亲也不会回来陪姐姐。姐姐不去卖,我去。” 结果是姐妹二人一起去当了金簪。 然蝶陌拿到许多钱的时候,却觉得那些钱都像烧红的炭一般烫手。萤兰走累了,独个儿先回了家,只剩她一人在街上转悠。眼看夕阳西下,她方买了些东西并碗碟,准备回家。中途路过酒肆时,不知为何忽然停住脚,望着那招牌好一阵发呆。上次她自作聪明带了酒回去,结果夏公子喝醉了,愤愤地数落着他妹婿,最后—— 蝶陌脸上大大一红,装作忘记了最后是怎么回事。 这一天夏公子果然早早等在院里,帮着萤兰摆好桌凳。蝶陌想到明天这个人便不会再来,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 她摆上饭菜,迟疑了一阵,终于又摆上一样东西。夏公子笑道:“上次害我醉得那么惨,你怎么还敢拿酒来?” 蝶陌说:“我想,我想……” 说不出个所以然,默默坐回了桌边。夏公子吃过饭,终是不去碰那酒。蝶陌觉得自己此时就算死了都没脸去见爹娘,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起来。逃也似的收拾了碗碟去洗。 回到院里,四下无声,萤兰想是睡了,夏公子也没有多留。她坐在院中,脸上还是窘得发烫,捂着脸进屋,准备睡一觉忘掉一切。却见夏公子半倚在竹榻上,像是已经睡着了。 她呆了一阵,上前唤道:“夏哥哥?” 他闻声微微睁开眼,伸手将她拉到怀里:“你是想我醉了,就会抱你么?” 蝶陌犹如听到了一个惊天霹雳,原来他早就明白了。 她脸上委实挂不住了,无论如何也要逃走,然而夏公子牢牢环住她的腰,附在她耳边,用带了睡意的声音问道:“蝶陌,告诉我,你喜欢故事里的夏皇子,还是喜欢面前这个我?” 蝶陌不禁笑了:“我虽仰慕夏皇子,可是仔细想想,他再好,怕也不会比你更好了。夏哥哥,说起来你除了称赞我做的饭,在我门口杀了人,也没做过什么特别的事,还时常跟我唱反调,到我家里白吃白喝,一点也不想想我有多穷。” 夏公子忍不住插嘴道:“当真一无是处……” “可是我一看到你,就觉得什么烦恼都忘了。哪怕你气我,笑我,难为我,我都觉得开心。我从前不是这样的,我,我怎会变得这么不自重,这么不争气。我竟然还说出来了……” 她笑了,眼泪却跟着落了下来:“夏哥哥,人人都知你常来我家。你要是走了,我怕是后半辈子都要被人戳着脊梁看不起,可是我……想想你在这的光景,又觉得很满足。我也不知这是怎么了,明明你挂念的只有你堂妹罢了……我真想替我爹娘狠狠打自己一顿,打这个没脸的女儿……” 夏公子静静听她说完,方微笑道:“蝶陌,我实在是没见过比你更可爱的姑娘。” 他将蝶陌的脸扳向自己这边:“你若是想逃却又狠不下心,不如干脆上来,这张竹席很是凉快。我保证什么都不做。” 蝶陌犹豫了有一炷香的时间,终于慢吞吞地踢掉鞋子,将两脚缩到榻上。夏公子果然只是抱着她,就这么睡了。 然而蝶陌却整晚不舍得睡去。 天亮时,夏公子悄悄起身。蝶陌听得他将一样东西放在桌上,脚步停也不停就走出去了。她庆幸自己面朝里边,不至于被他看到满脸的泪水。她心中拼命念着:不要你还钱,谁要你还钱。 四下俱寂。不知过了多久,蝶陌才失魂落魄地起了身。甫一回头,却见桌上放着的,正是她昨日当了的金簪。 此后江夏形势急转直下,山上贼寇某一日突然与官府携手占据了全城。城门紧闭,城内人心惶惶,不知那些官寇何时就会兽心大发,烧杀劫掠,对城中人来上个瓮中捉鳖。听说和周焉的对峙刚刚结束,想来朝中一时还顾不上这边。 蝶陌再不敢抛头露面,只能趁天黑以后在院子附近摸回一点野菜,就着米吃吃。所幸之前的钱还剩下许多,一时半刻不会挨饿。白天里就和萤兰两相对望,不知所以。萤兰小小年纪,也学会了长吁短叹:“要是夏哥哥在,想必不会这样无聊。” 蝶陌说:“他已经离开江夏,不会再来了。” 萤兰说:“他敢丢下姐姐,我便追去杀了他。” 如此,夏天渐渐快要过去,天上开始一场接一场落雨了。江上坝内的水一日多过一日,官府却迟迟不许开闸放水。问起,说是下游正在修建一座要塞,以备和朝廷长久抵抗,若放水下去,势必要受到波及。 这一日,大雨一早就落下,且雨势始终越来越猛。蝶陌和萤兰一整天都在跑来跑去将盛具放到屋内漏雨的地方,谁知到晚上,整个屋里都像下雨一样了。更让人心惊的是,水从门外慢慢漫进来了。须知两人的竹屋是在一处坡地上,水漫到这里已是非同寻常。是以蝶陌收拾了些东西,带着萤兰弃屋逃走了。 一路上遇到许多逃难的人,相互一问,原来有许多人已经去了江堤上,想要挑开江堤放水,但官寇不仅带着刀剑不让放水,似乎还在对逃难的人进行趁火打劫,搜了许多人随身带的钱财去。 蝶陌心中害怕,紧紧拉着萤兰往人多的地方走,不知不觉也跟着到了江堤。 堤上人声嘈杂,在大雨中听不清晰。似乎有许多哀求的声音,又有一些发怒之声,更有惨叫哀号声,接着闪电可看到,似乎有人和官寇起了冲突,已经被杀了。 蝶陌恨得想要去和那些人同归于尽,方一动身,却意识到身边还有一个萤兰,只得咬住牙道:“萤兰,咱们去山上。” 说完刚要转身,忽然斜地里一只手将她粗鲁地抓住,只听有人喝道:“把钱都拿出来!” 蝶陌诧异地抬起头,见到两个胡乱穿着府吏衣服的莽汉挡在面前,面孔好是狰狞。她不禁怒从中来,劈面一掌将为首的一个击倒,拉起萤兰就跑。 跑了没几步,手里突然一空,就听萤兰惊叫道:“姐姐——” 她停住脚,心都凉了。回头望去,果然萤兰被那人紧紧抓住了。她正要开口,萤兰脸上已挨了一掌。 “让你再跑!” “你打我妹妹干什么!” 那贼寇闻言,又一巴掌下去。蝶陌心里快要流出血来,不顾一切地跑了回去:“萤兰!萤兰!” 还没到近前,自己也被人拖住。她虽会些拳脚,终是力弱不堪,被迫跪在了地上,自己也挨了巴掌。 “把钱交出来!” 她挣扎着说:“放了我妹妹,我就给你钱!” 这边动静不小,早已引过几个官寇,齐道:“放不放,你的钱都是大爷们的。你不愿拿出来,我们自己搜就是。” 蝶陌一惊,已被谁按倒在地上,几只粗手在她周身上下摸索。她拼命挣扎,奈何手脚都被人牢牢扣住,动弹不得。那几人搜去了钱袋,并未放手,反而愈发肆意轻薄,说出许多不堪入耳的话来,笑声亦是令人闻之作呕。 这一刻她想起自己的母亲。也是一个雨夜,江畔鲜血横流,年幼的她伏在母亲身边号啕痛哭。那时母亲紧握着她的手,声音低低地说:蝶陌,你可千万,不要生得太美…… 蝶陌不知自己脸上是雨水还是泪水,天上滚滚的雷声,萤兰凄厉的哭声,那些人狂浪的笑声,全在耳畔炸开。她听得萤兰绝望之下尖声叫着:“夏哥哥,救救我姐姐!” 蝶陌突然感到身上一轻,有人放开了手,接着另外一人也松了手。有什么滚烫的东西溅到她身上,迅速冷却。她挣扎起身,看到自己满身都是红色,如同穿了件艳丽的新衣。最后一人带着惊惧的神情慢慢倒下,一把剑极是凌厉地刺穿了他的心脉,血正不断地喷出来。 面前的人踢开脚下尸体,跪在地上抱住她:“蝶陌,别害怕,我回来了。” 蝶陌觉得世上最令人心安的莫过于这个声音,她点点头,抽泣声隐没在雨声里。 夏公子放开她,轻声道:“在此等我。” 便头也不回地起身离去,一跃到江心那块高出其他的巨石上。雷霆炸响,电光照亮了他的华服大袖,亦照亮他高高举起的一块玲珑玉牌。整个江堤上都听得到他沉声一喝:“雪流夏奉旨围捕官寇,雪亲王军符在此,众将听令!” 又一道闪电亮起,映出了他黛色的眼眸。四面八方响起呼啸,打着雪字旗的军队从四面涌来,挡住了他的身影。 蝶陌惊得呆住,许久,方仓惶念道:“雪流夏……雪流夏……” ------------ 江南一夏(六) 大雨停歇,东方既白,风中传来一丝凉意。这个夏天,也快要过去了。 蝶陌独自坐在江堤上,看着江面白鸟。她在这里坐过多少次,从未有哪次像现在这样寂寞。 “原来他就是夏皇子……” 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脚步。她回过头,随即慌忙跪在地上:“见过,见过雪亲王。” 那人俯身将她拉起来,黛色眼眸带了笑意:“我还是喜欢你叫我哥哥。” “我,我怎么敢。” “你都敢让我给你洗碗,这有什么不敢。” “我不知……王爷饶我。” 没有回答,他只是含笑看着她。长长的安静,她忽然抬起头,没头没脑地问道:“王爷,你堂妹,便是莲花公主……如今的重莲长公主?” 他点点头。 蝶陌低下头,恨不能变成只乌龟缩起在壳里:“我竟然说什么……真是傻话,全是傻话!我真傻!” 是那个传说中的莲花公主啊!她也曾无数次亲口将她的故事讲给江夏的人听,那才是他心中钟情之人,那才是与他有天作之合的女子。 那夜他喃喃念着她的离去,声音如同孩子般无助。那时她萧蝶陌怎样说的? “我会陪着你。” 真不知那一刻他心里会怎样取笑。 她转身就要逃走,一刻也不想多留。他一把将她拉回来,大袖挡住了寒冷的江风。 “你说过要将自己放到我的故事里,我可都记得。” 蝶陌窘道:“那时我不知道……我……” “那时你说喜欢看到我,是骗我的么?” 她连忙摇摇头,诚恳地抬起头,望着他那双美丽聪慧的黛色眼眸:“我喜欢看到你,可那时我以为你只是个普通的富家公子罢了。就算只是那样,我这么穷,又是个说书的,也不会指望的,何况你是堂堂的亲王。” “如果你和我在一起觉得欢喜,那我是谁,又有什么要紧?”他将她再拉近些,“我吃了你家那么多饭,你也去吃吃我家的。我都跟兄长说了你了,他叫我带你回去看看。” “不……” 她无地自容,想要挣脱开,却又觉得他的怀抱好温暖,远胜过外面冷硬的江风。 他决意不肯放手,看着她笑:“为什么不?” “我这样普通……” “你不普通。”他低下头,声音如同温柔的呓语拂过她耳畔,“我的心曾交给了别人,我很爱她,可遇到她是我一生最苦的事情。蝶陌,遇到你,才是我最大的欢喜。” 蝶陌无言以对,许久,终于认命地低下头:“我……实在不知该怎么办。” 他展颜一笑,拉起她的手:“先带我去放风筝。” 横云惠帝即位当年,雪亲王流夏迎江夏平民之女萧蝶陌为正妃。据传此女姿容冶艳,冠绝天下,然在江夏故里时每每出入茶楼酒肆,抛头露面,行止不端。故此事在王城内引起轩然大波,甚至有朝臣当面奏请圣上,要求他出面干涉。 雪轻杨道:“你怕是忘了前朝之事了,去找史官,将近十年史事抄五百遍为宜。” 前朝山河破碎,风雨飘摇,皆是源于一代红颜娇娆。 ------------ 白羽惊华(一) 海边的小镇,一早便有三三两两的行人踏上接道。虽说刚刚经历了与周焉的苦战,但长年面对浩渺汪洋的人,历来有开阔的心怀。战事已经结束,日子总还要过下去。 街角的小铺前,一个小女孩举着小小竹篓,努力送过头顶,清甜童音打破清晨的寂静:“哑先生,爹爹平安到家了。奶奶说,多亏了先生一直帮我们家写信送信。这篓虾是她亲自煮好的,送给先生吃。” 尽管当面将人唤作“哑先生”实在是件很失礼的事,但小女孩确实是发自内心喜欢这个从不说话的写字先生。这人来了镇上不久,专门替人写书信。有时收信人住得远,他还亲自帮忙送过去。镇上的人都很喜欢他。 先生收了她的东西,在她头上拍了拍表示谢意。小女孩四下看看没人,便踮起脚,小声说:“哑先生,现在没有人,若若想看看你的样子……求你了。” 尽管奶奶已经严厉地告诉她,不可以提哑先生的脸,但她实在太好奇。她不明白为什么这样温柔聪明的一个人,偏要用一层纱遮住自己的面孔。难道他的脸很可怕? 先生坚决地摇摇头,将一枚虾子塞到她口中。 若若被虾堵住嘴巴,一时不能说话。就在这当儿,远远的传来了喧闹声。若若一边吃虾一边听了听,含糊不清地说:“人贩子……” 先生闻言,连忙将她拉到自己身后。若若将虾咽下去,嬉笑道:“先生怕我被卖了么?渠梁的律法,只能卖奴,不能卖寻常人家的孩子。不信,先生你跟我去看看。” 说着努力拉着他往声音传来的方向赶。先生没办法,只好跟着她去了。 贩卖奴隶的人,一般都会去繁华的城中。只是刚经历了战乱,许多富商都避祸离了原本的住所,因此贩子没办法,才会走到哪卖到哪。 小镇的人不常见这样的热闹,不多时已将卖场围得水泄不通。若若觉得先生文文弱弱的,怕他被镇上那些粗手粗脚的人碰坏了,便扯着喉咙喊:“哑先生来了!都让一让!” 她觉得好神气,她身旁的人却尴尬万分,连连对周围人拱手致歉。好在镇上人都认得他,知道他又是给小孩子缠磨来的,都纷纷让路回礼。 若若拉着先生一路无碍到了人群最中心。一抬头,正看到贩子将一个女子拉出来。那女子衣衫褴褛,长发散乱,脸上还有一道长长的划痕,好是狼狈。但若若这样的小孩子也看得出,她的衣服破了,隐约露出的肌肤如同新雪,长发虽乱,却是丝一样浓黑亮丽。只是她的眼睛里燃着骇人的震怒和悲苦,让人看了害怕。 若若觉得哑先生牵着她的手突然狠狠握紧了。她不禁惊叫一声:“先生,你怎么了?” 没有应声。贩子将那女子拽过来,粗鲁地将她原本就破碎的衣衫再扯下一些,朝着人群道:“贱卖!三两!” 若若睁大眼睛看着,她觉得那女子的皮肤好白好细,她好羡慕。可是常年吹着海风的人,不会有那么好的皮肤,她肯定不是渠梁人。 众目睽睽,那女子浑身发颤,想要挣脱开贩子的手。贩子立时挥手一巴掌,打得她跌坐在地。 “这贱人只要一打便很听话。三两,全渠梁都不会有这个价了。要不是杀千刀的周焉人,呸!这样的货色少说也要二十两!” 那个女子不敢反抗,便举起破烂衣袖,颤颤遮住面孔。 若若抬头道:“先生,她为何遮住脸?这样不更没人买她了么?” 哑先生没有应她,只定定看着那女子。旁边人调笑道:“她是怕被熟人认出她这么可怜。若若,把她领回家去做姨娘好不好?” 若若不知怎么回答,想了想,摇着先生的手说:“哑先生,你有三两银子么?你买了她好不好?” 人群发出一阵哄笑。贩子立时将那女子拽过来,几乎推到了先生怀里。 “三两贱卖!”他重复了一次,“小哥挡着脸想必是相貌坏了,又不能说话,以后找媳妇也难得紧,不要错过这机会!她要是不听话,打一顿就好了。小哥,一看你就是文绉绉的人,这样的人娶媳妇更困难!你总不能一辈子自己解决吧?怎么样?三两贱卖!” 那女子终于忍不住,发出压抑的悲泣声。那哭声让若若觉得头皮都发麻,她从未听过这样凄惨的哭声。 贩子恼火起来,一脚踢过去:“哭你娘的丧!央人货!要是今天还卖不出去老子打死你--” 他提起脚时,若若看出他使了全力。但是那一脚永远没能踢中,因为哑先生已经伸出手去,在他胸前拍了一掌。 若若分明看到那一掌轻飘飘的好没力,就像他平时翻动书信时一样温柔。但那贩子却猛地飞了出去,倒在地上爬也爬不起。 四周一下子安静了。只有若若拍手笑道:“先生好厉害!” 片刻安静。他取出一把碎银丢下,然后俯身扶起那个女子,拉着她默默离开了。 两人一路到了写字摊后的小小院落门前,女子顿住了脚不敢再往前。 “你想做什么?”她怕得牙齿都在打颤,不住地想往后退。 那先生略沉默片刻,独自去摊上取了还未冷去的虾,一手提着竹篓,一手拉起她,慢慢进了小院。 院子很小,却打扫得十分整洁。他将她领到屋里,然后从篓中取了一只虾剥开给她。 她嫌恶地皱起眉向后躲了躲,却意外发现这个人的手不是想象中那么脏。他的手干净且漂亮,整齐修长。 她迟疑着伸手去接,又突然顿住。 他的手是干净的,她的手却十分肮脏。 先生看了看她难堪的神情,默默将剥好的虾送到她唇边。女子只得接受这样的馈赠,她已很久没有吃到过这样好的一餐。 等她吃完了东西,他就去了隔壁的房间不知在鼓捣什么。过了很久,才回来领她。 她满腹狐疑地跟着过去,看到木桶里已经放好了热水,手巾和干净的衣服放在一边。他将门闩放到她手中,自己转身出去。 ------------ 白羽惊华(二) 虽然家里人都说绝对不许再去缠着哑先生,若若还是偷偷溜出去寻他了。 这是当天傍晚,天上云彩红彤彤的很好看,预示着即将到来的是个好天。写字摊上没人,她悄悄推开哑先生的院门,一眼便看到白天里那个女子坐在院子中央。 她已换上了一身干净衣服,虽然大得极不合身。面前的木桌上有一面铜镜,铜镜前还摆着一盘新摘下的樱桃。她痴痴地望着朱红的樱桃,眼中含满了泪水,像是想到了什么极悲哀的事。而她身后的人,正拿着木梳,慢慢帮她梳着半湿的长发。 若若跑过去站定:“哑先生,你为什么对她这么好!” 他的手顿一顿,仍然只是帮她梳头。 忽然那女子毫无预兆地起身,冷声道:“够了。你到底想要做什么?想我打扮好了和你洞房花烛么?你想都不要想。我早已嫁过人了,还不止一次,连我父母都看不起我。你看我的脸,给人用簪活活划出来的。这世上恨我的人很多,我恨的人也不少。我活着就是为了让他们死,不是为了和一个卑贱书生过日子!” 若若被她吓得往后退了退,旋即皱起眉头:“先生对你那么好,不许你乱说话!” 那女子猛地回过头来,眼中浓浓的都是恨色:“我不要人对我好!你懂什么?男人对你好,全都是为着利用你罢了!等他用不着你了,就能对虾壳似的把你扔到路边还要踏上一脚!他不要你时,你把整颗心都掏出来给他,他还要嫌你的心带了血!” 若若已经不知不觉躲到了哑先生身后,怕得打颤。先生连忙将她抱起来送到门外,温和地拍拍她的脑袋,示意她回家。 若若老大不情愿,嘟着嘴道:“先生,她不好,你不要对她好。” 他没有应声。 因为那个女子的缘故,若若终于老实下来,三五日没有出去,在家帮娘照顾弟弟。奶奶难得夸了她一番,说她终于像个女孩了。 “奶奶,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很不好,另一个人为什么还会对这个人好呢?” “若是个女的,那是爱上人家了。若是个男的,妥妥的是做了亏心事。”奶奶毫不犹豫地说。 若若觉得怅然若失。 又过了几天,邻居家的大妈大婶来家里作客,说起哑先生买走的那个女子。各家都曾求过他传书,一起商量了下,便缝了两件女子衣服给他作礼。 若若一早跟着邻家的婶子来到哑先生的字摊,将那两件新衣服并一篮花生枣子给他。 先生怔了怔,旋即起身一揖,将衣服接过,却摆手不要那些吃的。 若若好不解,要是她就要那些吃的,才不管那个坏女子有没有衣服穿。邻家的婶子也劝导了一番,奈何先生就是不要。 正在推让,忽然小院门开,若若又听到了那个让她害怕的,傲慢又带着恨意的声音:“这是怎么了?” 虽然看不到先生的脸,若若也看出他吃了一惊。接着他做出了个令人不解的举动--迅速将小摊上所有带字的纸张全都收起。 只是事不凑巧,偏偏吹过一阵风。有一张纸悠悠飘起,正落到那女子脚下。先生再想去捡已经来不及,若若听得那女子愕然失声:“这字迹……” 她惊愕地抬起头,然后快步走过来,将他遮住面孔的纱狠狠扯去。 他没有动,没有躲开。薄纱落下,若若第一次看到了他的脸。那是一张她想都想不出的精致面孔,漂亮得不像真的。然而一侧的脸颊上,却有一道从眼角直到唇边的刀伤,如同泪痕。 那女子睁大了眼睛,一字字念道:“念君颜,果真是你!” 她的眼里骤然腾起冲天的怨怒,对着他挥手便是一耳光,然后又一耳光。 他依然不动,任她打。 “你说话啊!”她急怒攻心,气得连力气都没有,只能浑身发颤指着他,“你为什么救我?看我的笑话是不是?少摆出一副居高临下的样子,我不稀罕你来救!从你出走的那一天起,我和你已经没有夫妻名分!念君颜,你这个人渣!” 若若怕得不能动弹,觉得这女子说的话,她一句都听不懂。她紧张地抓紧了婶子的衣襟,希望她去拦住那个女子,叫她千万别再打人了。 这时,她听到了一个从未听过的,安静如同更夜月光的声音。 “羽华……” 若若惊讶地回过头,原来她的哑先生并不哑,他的声音很好听啊。 他轻声说:“若你我当初未曾在晴然府中遇到,想必如今都会过得更好。” 羽华顿时停住,泪水顺着脸颊簌簌落下。 他们都知道,若没有遇到,他会如愿娶雪晴然。那么雪王府或许不会覆灭,她也不会遇到玄明,更不会流落到今日惨境,甚至连横云可能都不会失却半壁江山。那时节纠缠不休的将是他和雪晴然和玄明,而她雪羽华,只会安然做一世公主。 “可是遇到了。”他的声音安静一如从前,“一切不该发生的,如今都已经发生。羽华,不要这样为难自己。你想去哪里,我都送你去。战事已了,回横云,继续你的富贵荣华可好?” “富贵荣华?”她冷笑一声,“你以为那里还有我的立足之地么?” 半晌,君颜回过头:“若若,今天先回去,好么?” 若若点点头,跟着邻家婶子离开了他的小院。她觉得那个一团和气的哑先生,在这个早晨消失不见了。 待到四下无人,君颜才走进院中关起了门。 “发生什么事了?” “发生什么?”羽华嘲讽地一笑,“你爹爹因为你,受了三年冤狱。你最喜欢的雪晴然,有了玄明的孩子。雪流夏不知所踪,雪轻杨做了皇帝。你还想问什么?” 他只微微停了一个瞬间。 “为何你不能回横云?” “我想不回就不回。”她说。 “是杨皇子不准你回?” 好一阵安静。羽华冷笑一声:“是啊,千金悬赏。你送我回去,便可平步青云。” “你想去哪里,我送你去。” 很久,羽华点点头:“我要去兰柯。” “好。送你去兰柯,我回横云。” “你要做什么?”羽华立时又惊又怒地扬起眉,“你要去告诉雪轻杨!” “羽华……”君颜不禁叹了一声。夫妻一场,他久已将她看透,她却从未曾明白过他一次。 “我只是去看看父亲罢了。”他低声说,“我虽对他有怨,但他毕竟年纪大了,怎能无人在旁照料。” ------------ 白羽惊华(三) 若若最后一次见到她那并不哑的哑先生,是在天蒙蒙亮时。他领着那个女子,未与任何人打过招呼,悄然离了小镇。若若是半年后才在附近的大城里看到那女子的画像,知晓她是横云帝君千金通缉的重犯。而哑先生究竟是什么人,她一辈子也没能知道。 那时念君颜已历尽周折到了兰柯国境。由于雪轻杨将通缉雪羽华的圣旨传遍了天下,而她面上的伤痕又十分明显,所以两人赶路时异常困难。 有几次,他只能带她在郊野外的荒山古庙中过夜,却发觉连这人迹罕至的地方也挂着通缉令。上面写着她毒害云凰长公主,陷害重莲长公主。 “重莲长公主,可是晴然?”他看着那模糊的纸张。 羽华在他身后哼了一声,不屑回答。 他在心里仔细揣度着她去兰柯的理由,却想不出所以然。那夜下了雨,羽华有些着凉了睡不安稳,夜中不住说着梦话,满纸满篇都是“玄明”二字。 君颜静静听着,却听不出她究竟有多恨这个人。他唯一听出的,是她更恨雪晴然。 然而她最终还是哭着醒来,在朦胧中四处摸索寻找依靠。 他无声过去,想要将她唤醒。羽华却扑到他怀里,紧紧抱着他哭道:“我究竟哪里不好!你们为何都不要我!” 他顿了顿,将她慢慢拥住,极轻的声音说:“羽华,过去你也是这样,常在梦中哭泣。其实梦中这个爱哭的你,一点都没有不好。” 羽华的哭泣声渐渐止住,伏在他怀里沉睡不醒。 当初他们做夫妻时,竟没有一次这样安安静静相拥而眠。那时节有的,永远是她的不平含恨,他的漠然忍耐。他们的人生中,都没有过真正安然静好的幸福。 雨后的恬静月光从破旧的窗棂照过来,映出羽华沾着泪珠的睫毛和脸颊上一道伤痕。她一向对自己的容貌不够自信,就连就寝前也要反复梳顺头发,在唇上点染些胭脂,更不要说每天早起选衣服。令人难以忍受的傲慢和矜持之下,她是那么惶恐。 君颜无声地叹口气。她哪里会有自己想的那么丑。他都可以想得出她被人在脸上划出这道伤痕时的样子,必定整个人都绝望了。她不像雪晴然,甚至雪燕歌,她们从不会为自己的容貌苦恼,因此笑得都是从容可爱的。 这一路走来,她显得那么笨拙。她在皇宫呆得太久,根本不知道如何在这世上行走生活。可是这般顾不上矜持造作的她,却比在宫中时那个戴着面具的她可爱了许多。 若她从今以后能安心过起平淡的日子,想必也终可寻到个真心待她的良人。 “去兰柯,好好生活吧……”他轻声说。 第二天夜里仍是住在郊野空屋。君颜夜里醒来,发觉羽华不知何时依偎到了他怀里。 他分明记得是与她分睡在火堆两边的,她自然不可能睡着睡着滚过火堆到他身边。她是自己走过来,窝在他怀里的。 “害怕了么?”他轻声问。 没有回答。羽华似乎睡得很沉。君颜将外衣披到她身上,装作看不到她睫毛间不断渗出的泪水。 当初知道了婚事已定时,她可有多高兴。与现在比,那时的她有多天真。她不管这夫婿是她父皇硬生生给她夺来,不管他被人活活拉离开自己心爱的人身边,更不管雪晴然落了天下笑柄。她只知道自己喜欢的人就要来到身边长相厮守,她以为她有了他妻的名分,便会连带着也拥有他的关爱体贴,拥有一辈子的幸福。 她终难忍住,在他怀里号啕大哭。 君颜默默将她抱紧。她终于知道,伤心难过时是可以痛快哭一场的。 之后行程更慢。那时天转冷,他知羽华怕冷,便去购置冬衣。她在城外等着,却遇到了无所事事的官家恶少,对她好一番调戏。 君颜回去时,正见到那些人在拉她,便去将他们赶开。那些少年的花拳绣腿,自不是他的对手。待他们走了,羽华才浑身发颤,跌坐在地上。方才那么久,她也不知花了多少力气才掩饰住极度的惊恐。 他一边将新新的冬衣给她裹上,一边温和地安慰她。他身上银钱一直不多,但这次还是买了个毛茸茸的领子给她。 羽华好不容易抹完了眼泪,看到那个领子,觉得和皇宫里见过的气派样子不同,反而很可爱,这才破涕为笑。 君颜说:“若遇到市集,还有许多这样的东西,下次你也去看看。” 羽华点点头,好奇道:“何时才有市集?” “每个地方的日子不同,总得赶上了才行。” 羽华着实很想知道一堆可爱的领子堆在一起会有多可爱,只是踌躇着不知如何开口。君颜看出她的心思,便说:“可以在这城中住下,等过了市集再上路。若怕被人认出,戴上帽子就是。” 于是他们在城中寻了个小屋子租下,等待市集。因为银钱不多,君颜便作了些书画去卖。每天他一早出去,中午时带着些包子点心回来,下午再作新的。羽华等得无聊时,观察左邻右舍,居然学会了洗衣。 这一日君颜一回来,便看到许多衣服干干净净晾在竹竿上,不禁惊呆了。 羽华看到他的神情,到底忍不住有些得意:“怎样?” 君颜由衷地赞道:“真是巧手。” 羽华不知不觉受了鼓舞,第二天又通过观察,实践了一回煮面。 于是君颜回来时,等待他的是一大碗软趴趴的棍状物。 “怎样?” 君颜慢慢将一碗面棍吃完,含笑道:“很了不起。” 只是晚些时候,羽华自己也去尝了一下剩下的面棍,发现把碱当做盐放了。 这天夜里,羽华恨恨地说:“那碗面明明不能吃!” 君颜正在给她铺床,闻听此言不禁淡淡笑了:“第一次下厨,能做成这样就是很了不起……我又没说好吃。” 羽华恼得睁大了眼睛:“你——” 第三天,羽华也不知怎么想的,竟然冒着被人认出的风险,亲自去邻家请教了那阿婆煮面的正确方法。 君颜回来,看着那一碗面惊得呆住。那面切得均匀好看,柔韧悠长,还配了个卤蛋,显得非常气派。 “真是天才。”他发自肺腑地说。 羽华矜持一笑,将切伤的手藏起在袖间,自己都相信没有切手这回事。 两人连续吃了四天切面。第五天,羽华想了个新花样,托君颜买了绣线花针,绣了几块帕子给他拿出去卖。 她的绣工虽不是极好,但也像模像样,且是宫中才有的大气图样,市井中并不多见,因此一下子便卖了好价钱。甚至还有人预约。不得不说,在这些方面,她实在要令雪晴然之流望尘莫及。 这天晚上羽华奋发图强,挑灯绣花。君颜只得在一旁陪着,忍着瞌睡。 忽然她的针落错了地方,无意刺到了指尖。君颜睡意朦胧中只听到一声惨叫,猛然惊醒,见她指尖一滴血。 帮她包扎时,羽华终于折腾得累了,倚在他身边睡着。君颜将她的东西收在一旁,抱她去榻上。 不料才一触到枕头,她又醒了,嘟囔着还没绣完。 “明天再绣。”君颜微笑着将被子拉过来给她盖上,“莫要累坏了眼睛。” 羽华得了他关心,亦笑了。不知是不是连日来累得糊涂了,这样一笑,双臂顺势环住了他。 君颜突然顿住,谨慎地收了声。 羽华意识到自己的举动,不禁极快地松开手。只是到了一半又停住。好一阵,她的手又慢慢移了回去,环在他肩上。 她无法开口,脸上却倏然晕染开一片绯色。 诚然,当日的夫妻名分还在,如此同宿檐下,相濡以沫其乐融融,再相亲相爱一下又有什么。 不知多久的寂静,君颜慢慢拉开她的手,将被子盖严些,露出一个极浅的微笑:“羽华,睡吧。” 羽华的脸色蓦地由红转白。她点点头,合起眼:“恩。你也睡吧。” 君颜吹熄了灯烛,去了另一张榻上睡下。黑暗中,听不到她抚着面上伤痕,泪落如雨的声音。 ------------ 白羽惊华(四) 第二天早上君颜醒来时,见羽华已将昨夜未完的花样绣好,并将两人的东西都收拾好了。那包裹整理得异常整齐,她实在是个做家务的天才。 君颜说:“收拾得真整齐,可是……” 羽华说:“我不想看市集了。” 她坐在床沿,身上散发出一种从未有过的安静气息。君颜穿着单薄中衣来到她面前,轻声说:“羽华,你不高兴了?” “今天早上隔壁那个老妇人看了我好些眼,我怕她认出了我。”她低头掩住面上伤痕,蹙起眉心,“我已不想留在这里,还是快些去兰柯吧。” “我之前打听过,明日便是城中市集了。” 羽华不为所动地摇摇头:“我怕被认出。” 片刻安静,君颜略点了点头:“好。” 此时天气已经很冷,路上尽是白霜。两人已在城中过了许久安稳日子,一时都有些不适应。路旁小店的面,确实没有羽华自己做的好吃。 每到休息时,她便拿出之前剩下的一点绣线,将它们仔细搭配,全都鼓捣在一张帕上。快到年底时,她终于用这些零零碎碎的时间绣成了一幅非常漂亮的图。 “很美。”君颜诚恳地赞道,“云中茶花?” 羽华并未回答,将那火一样辉煌的茶花折好收起。两人再赶路,路过下一座城的时候,意外的,刚好赶上了一场集市。 天南海北的吃穿用度戏耍杂物,都在这一日聚在一起。不仅有可爱的领子,还有各式各样更可爱的东西。 羽华看得呆住,一时不留神,却和君颜走散了。 她茫然立在喧闹往来的人群中,不知该何去何从。过往行人撞得她站不稳,却永远无人能将她搀扶。她仿佛听到有人在身后唤她公主,温柔的声音如同深夜梦呓。可当她回过头去,看到的却只有一片荒寒的喧嚣。 快散场时君颜才寻到她。见她正在一家贩茶的铺子前说着什么。他赶过去,看到她手中拿着银子,她那绣着茶花的帕子,在摊贩手中。 “要卖掉么?”他有些意外,“其实不必如此……” 羽华没有回答。摊主笑道:“姑娘不必惋惜,绝对是好价钱。只不知姑娘和水月茶庄有何渊源,肯如此用心绣这个图样?” “毫无瓜葛。”羽华冷冷地说,转身离开了。 集市就要散去。羽华走过一家正要收摊的杂物摊时停下,在那些并不可爱的东西里看了又看。 “我要这个。”她最后说。 摊主将那把匕首取过来给她,笑道:“是要送人么?这匕首十分锋利,是个好东西,但送人的话,未免意思不好。” “是我自己要用着。” 摊主不禁看了看君颜:“尊夫人真是女中豪杰。” 羽华斩钉截铁地说:“结伴赶路而已,我不是他夫人。” 摊主大笑道:“如此说来,莫非姑娘这匕首是为了防这公子了?何必如此!我看这位公子也是一表人才,姑娘你——” 羽华猛抬头,眼中恨色一闪即逝,却也足够让他住口。 她回转身,对君颜说:“走吧。” 深冬时,他们终于到了兰柯。因为缺钱,所以只得故伎重演,在边境上住下。每天君颜去卖书画,羽华操持家务。这期间她又学会了煮饭蒸馒头,样样都做得有模有样。她蒸馒头时,隔壁的小孩子嗅着香气跑过来,蹭在门口不走。 羽华一向不喜欢小孩子,心中发烦,想要赶他走又觉得大失身份。无奈,只得拿了个馒头去打发他。 那孩子只得五六岁,穿得虽破烂,却也很干净。拿到馒头开心得不得了,一路欢呼雀跃回家去了。 羽华以为这回天下太平了,谁知不一会,门口又有动静。过去一看,原来是孩子的娘领着孩子来道谢,还端了一大碗烹好的冬笋。 “冬笋。”她有些惊讶。 “是我相公刚从山里挖回来的,新鲜得很。”那年轻妇人不比她大几岁,说这话时十分欢喜,“这一带挖笋的没人比他会挑。” 羽华觉得这一点都不值得炫耀,但那妇人说的时候,整张面孔都洋溢着幸福光辉。这一天晚些时候,她静静坐在院里,听到隔壁的男主人回来了,他的妻子欢欢喜喜出来迎他。孩子又嚷又笑,家中的小狗在一旁兴奋地叫着凑热闹。她听到那男主人有些恼火地责问妻子为什么还没有做饭,妇人闻声软语申辩了几句,旋即哈哈大笑,说早就做好了,只是骗骗他罢了。一家人嬉闹成一团。 她拿过白天里盛笋的碗,亲自去还回,私心想着要看一看。只是走到门口,又原样回来了。 回来,便呆呆坐在屋里,不知不觉间含了满眶的泪。 君颜回来,将这些天的银钱整理好给她。发觉她并没有准备晚饭,便自己去洗了米煮。 羽华说:“我没有煮饭,你不觉得生气么?” 君颜闻言有些意外地回头,声音安静:“为何要生气?” 羽华顿时噤声。是啊,他为何要生气呢?他连问都不会多问一句。因为她是他一直以来都很讨厌的人。她做什么,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你何时去横云?” 君颜略想了想。 “等春天到了,安顿了你,再作打算。” 兰柯的冬天是短暂的。 春暖花开时,君颜正在一家茶庄做账。这一天羽华难得有心出去透透气,便顺着去了庄上看他。 一进茶庄,见人人脸上都带着喜气。她寻到君颜,悄悄问:“今天有什么好事么?” 他抬起头,依然带着个极淡的微笑:“水月茶庄少庄主的一对双生儿女过百天,举境水月茶庄名下的店铺都得打赏。” 羽华向后退了一步。 这天晚些时候,她正坐在窗下整理绣线,一抬头看到君颜在打点行装。 “你要走了么?” 他闻声微微停了停。 “这段日子总是梦到父亲的样子,我想回去看看他。” 然后他慢慢回身,看着她。 “你要当心雪轻杨。”她避开他的目光,“若是他还计较当年你排挤雪王府的事,必定会寻出名目来,让你生不如死。” 君颜走到她面前半蹲下,仰起脸来看着她,轻声说:“羽华,你一个人在这里,怕不怕?” 片刻安静。她生涩一笑:“怕与不怕,对你来说有区别么?” “我将要用的东西帮你买好,你少点出去。” 羽华咬断绣线,慢慢将针线都整理好,然后起身走向一旁。 “睡吧。”她说。 君颜默默看着她的背影,维持着原来的姿势很久没有动。 第二天一早,他将常用的东西买好了收在箱箧里,然后准备离开。羽华一直送他出了城。她并不说话,只是默默跟在他身后不肯回去。 君颜觉得再走远些对她而言会很危险,遂坚决地说:“羽华,你必须回去了。” “好。”她点点头,“我不往前走了,在这里目送你。” 君颜四下看看,并无一人,这才放心转身,匆匆离去。 走了很远,忽然听到她在身后唤他的名字。 他只得回转身,看着她又追了过来。 “怎么了?”他轻声问。 羽华的声音是少有的安静:“我最好的年华,都用来倾慕于你。君颜,夫妻一场,分别之时,再抱我一次。” 君颜没出声,俯身去轻轻拥住她。 羽华微微笑了,泪水同时涌入眼眶。 “雪轻杨千金通缉我,世上只有你知道我在这里。君颜,你这般头也不回地要去横云,我怎能放心。” 一声轻响。君颜猛地推开她,踉跄退了几步,勉强站住。暗红的血在他的衣襟上急速蔓延开,眨眼聚成一片,顺着衣襟流下去,流下去。 他只静静看了羽华一眼,眼中既无惊讶,也无责备,仍然是那般寂静颜色。她手中犹紧握着尖锐匕首,粘稠的血正滴滴落下。 “我曾经倾慕那个少年人的风华,以为只要能看到那样的他,就是福分。我可有多傻,竟会对那样的人托付终身。”羽华颤颤一笑,泪如雨下,“我只爱过一个人,虽然他也负了我,但他给过我的暖,你从来都没有给过。我好羡慕那个王府的婢女,他对她根本无心,却还是会在她死后挂念着她。念君颜,你根本不明白,女人都是傻的,你只要对她好一点,她便分不清你的真心掺了多少假意了……” 她说不下去,掩面呜咽。她若死了,可有谁肯挂念。 “既然如此,”他的声音极轻,“就原谅他吧。” 羽华怔怔抬起头。君颜勉强牵起个微笑:“既然玄明能留给你许多欢喜回忆,你为何还要去寻他报仇。” 他的声音因伤重而不稳:“喜欢的人若遇到不幸,于你而言……也只是……悲伤吧……” 他终于撑不住,慢慢倒了下去。一直紧握的手慢慢松开,露出一方刺绣精致的帕。那上面的茶花殷红如血,是她从前亲自绣出卖给旁人的颜色。 他是何时将这帕子买回,又是何时将它握在手中的呢? 很久的安静。羽华跪在地上,指尖轻轻抚过他的脸颊,泣不成声。 她的一生,不过是一场连着一场的凄凉幻梦。 ------------ 白羽惊华(五) 周焉的春天,年年如昔。 俏眉俏眼的孩子终于醒来,觉得口渴得要命。他四下看了看,发觉自己躺在个半新不旧的陌生床帐里。手脚都被勒紧绑着,已经失去了知觉。他觉得情况不是很乐观,特别是床前那个眼神阴郁的女子,像是要一口咬死他。 他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姐姐真好看……” 其实那女子必然已和他母亲一般年纪,容貌比他母亲差得远,面上还有一道浅浅的旧伤。只是他生来就在商人家,最知道对什么人要说什么话。 那女子静静看着他:“你是云明的儿子?” “我是叫他一声爹,但是不是他儿子,这只有我娘才知道。” 那女子立即将手扼在他喉咙处:“如此,我就先杀了你,再去杀他。” “姐姐要杀我自然没问题,只是我都要死了,能不能先将我手脚放开,让我好歹死得不这么狼狈?” “真不巧,你死得越狼狈,我便越高兴呢。” “为什么?” 那女子不说话,只是目光复杂,像是有许多无法言说的烦恼。孩子顿时明白了,忙说:“是我爹惹姐姐不高兴了。其实我也经常惹他不高兴,可见我和姐姐是站在一边的。” “你是他儿子,你怎么会惹他不高兴。我和你一家不共戴天,只有看着他和雪晴然难受,我心里方才适意。” “如此,还请姐姐给我一个痛快的,切不要拖延。我生来贪吃,饿上两顿,还不如死了。” 她发出个匆促的笑声:“我偏要留着你挨饿又怎样。” 这一天,当真不给他东西吃。她自己煮了一碗面,只吃了一半而已。孩子历来很喜欢吃面,兰柯王城的面馆不分大小远近,早被他一一吃遍。作为资深吃面人士,他立时看出那碗面色香味俱全,做得十分高妙。 他本是要做个缓兵之计,此时眼看着面碗,倒真有种生不如死的感觉。 “姐姐,你的厨艺真好,我娘可是比不上啊。”他由衷地赞了一句。 她闻言将剩下的半碗面端过来,亲自喂给他。那面切得均匀好看,柔韧悠长,明明只撒了些盐,味道却很令人回味。 “好吃么?” “好吃。” 她转身走到门外,干脆地把剩下的面倒掉。 “我也知道好吃,所以不会给你吃。” 孩子长叹一声,只当她是个疯子。他又渴又饿,终于昏昏沉沉睡着。却在睡梦中觉得有只手在他眉梢唇角轻轻抚摸。 他微微睁开眼,借着微弱月光看到那女子眼睛睁得极大,仿佛是要尽力不让泪水落下来。是她的手在他脸上抚过, 他也时常被父母抚摸,却从不像眼前这女子的抚摸一样,带着如此怪异的感觉。他还不满十岁,却也隐隐约约感到她指尖传来的温度远非慈爱,却更像是渴求。她的手心触着他,却像是透过他的面孔延伸到其他什么地方。 他突然十分聪明地醒悟,她在碰触的人不是他,而是他父亲,是他脸上那些与他父亲酷似的痕迹。他唇角的浅笑,历来谁见了都说像父亲的。 他顿时厌恶得想要喊出声来。猛地一翻身,避开了那只手。 那女子恼羞成怒,立时带了怒意:“你想死……” 孩子挣扎着翻身坐起,顾不得失去知觉的手脚,也顾不得自己会不会活着,冷冷地说:“我收回先前的话。你长得并不像个姐姐,像个婆婆,我娘比你美一千倍一万倍。你的手碰到我,实在让我觉得恶心。你根本就是个疯子。” 啪的一声,他觉得半边脸火辣辣的痛。 “这么阴毒刻薄的话,是你娘教你的吧?” “我娘从不会教我怎么讨厌一个人--” 他还没说完,人已被拖起来推到地上。那女子全然不顾他只是孩子,像是疯了一般踢他打他。只是他又觉得,她这踢打的似乎也不是他,而是他母亲。他觉得这个人真的是已经……疯了。 若非是失智成狂,怎会有人如此处心积虑,在云府外藏匿了不知多久,只为寻得机会将他迷倒带走。他自幼得父亲悉心教导,普通的迷魂香根本不能骗过他,这女子也不知是计划了多久,琢磨了多久,才寻到那一瞬即逝的机会,将整包药粉兜头撒出。 因为她用药太多,孩子到此时也没力气,只能勉强躲闪,他从未见过这样的人,他想不出是什么事,能让一个人如此恶毒。 就在此时,突然一阵急促弦音破空而来,激得小屋窗扉尽碎。他忙朝着窗外急唤道:“娘,卿夏在这里--” 一个素白的身影站在门口,发如墨染,眉目清寒:“羽华姐姐,别来无恙。” 他才知道身边这疯子名为羽华--此时她已将他紧紧抱在怀中,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把小刀,正比在他喉咙上。 “雪晴然,你还是来了。你是来看你儿子怎么死么?” 半晌,他听到他母亲平静的声音:“他也是玄明的儿子啊。羽华姐姐,我知道这么多年来你一直都在兰柯,只是我以为,你总还会顾及旧情。” “我对他没有情,只有恨!” “你恨他什么?离了横云?当年他若不走,现在恐怕早就死了吧?这一层你又如何不知,何苦如此。” 孩子觉得抱着他的女子浑身都在发颤。她的声音也失了原样,不知愤怒和悲苦哪一样更多:“我对他那么好,他却带着你头也不回地走了。就连白夜要杀我时,他都只是袖手旁观。他骗得我好苦,雪晴然,和这天下的人,都骗得我好苦啊。” “姐姐可忘了你是怎么将他从我身边夺走的了?”门口的人依然声音平静,“你原本是恨着我,才平白的往死里磋磨他。你说恨就恨,你说爱就爱,你问过他么?姐姐,你能说一开始你不是将他当成个玩物?” 滚烫的泪珠砸在孩子后颈上,令他感到从未有过的恐惧。抱他的手勒得他快要窒息。“那又怎么样?我是父皇亲生的公主,他只不过是个侍卫,又是重罪之身,我那时就算杀了他,也没有人会觉得不对!” 孩子静静听着她的话,有些回不过神来。从没有人对他讲过这些。他几乎忘了险境,只询问地看着母亲。他母亲却并不看他,像是已经将他忘了。 “姐姐,他也是人。横云雪氏谋害了他满门,掠尽了他家业,他连这样的血仇都没有向你们寻报,你却因为得不到他的心来害他的儿子。你是想将他逼到绝路,让他亲自将你千刀万剐么?姐姐,你不将别人当人看,别人又怎会真心对你?” “他不是人,他是畜生。我为了他独自幽居冷宫,几乎和我母妃断绝关系。我只想要和他在一起,可他呢?雪晴然,你什么都知道,他从头到尾都是骗我的。这些年来雪轻杨天南海北追杀我,我已逃不得。有生之年我杀不了玄明,必要杀他的儿子……” “雪羽华,”这声音令孩子不由自主地一抖,他从未听过他母亲用这样带了切齿恨色的声音说话,“当年你不是已经嫁祸雪千霜,杀了他的女儿么?你已忘了么?” “不是我!是你自己和许多人纠缠不清,才会引出那一折。那是你的报应!” 他母亲冷眼一笑:“羽华姐姐,那便请你三思。在知道真相前,玄明也曾在梦中唤你的名字,因为辜负了你心中不安。便是后来知晓真相,他也只是责怪自己作孽。今时今日你若当真伤到卿夏,那可连这一份不安也没有了。” 孩子感到抱着他的手微微一松:“他唤我的名字?” “千真万确。” 片刻沉默。 “叫他来见我。” “他出去已有一个月,还没回家。” 女子低下头,指尖不期然又触到怀中孩子的唇角,怨毒一笑:“这样的借口我才不信。除非见到他,亲口问清楚!” “问清楚又如何?你已杀了他女儿,难道还要指望他和你前嫌尽释,对你感恩戴德。” “若他果然觉得愧疚,那当年他走时,便是你逼的!” 孩子再也忍不下去,一摆头避着她的手,厌恶地说:“我竟不知我娘这么有本事,什么都不做就能将一个人逼得成日守着她,看到她就笑,天涯海角都不肯和她分开,连上街都不放心要亲自陪着她!” 他母亲终于浅浅笑了,那是他不曾见过的冷漠笑容。她的声音也是陌生的冰冷:“羽华姐姐,我儿卿夏才刚九岁,虽容貌与他父亲相似,却受不起你这样抚爱。你若有心,等他大了再来陪你吧。” 孩子不懂他母亲说的什么意思,只看到她唇角带了极冷的耻笑。抱着他的女子抖得更厉害,不知是因为愤怒还是恐惧:“你等不得他大了。” 刀刃一晃,同时有铮然弦音响起。孩子感到抱他的手蓦地松开,自己落到了一个温暖熟悉的怀抱里。他不禁长叹一声,苦笑道:“娘,你怎么才出手?我还以为你不要儿子了。” 他母亲手一抖,已将他手脚上的绳子划开。她一手抱琴,另一手轻轻揉搓着他被勒得乌青的手腕:“让你整天疯跑,给你点教训。” “当真要教训儿子,怎不等我爹回来了再来?” 她的声音又恢复了他熟悉的温柔可亲:“等他回来了,你还有命叫我娘了么?” 孩子讪讪笑着偎依在她怀里,忽然想起什么,回头望去,见那女子正按着心口倚在墙边,口中涌出一股一股血沫。他有些惊讶,因为他母亲素来是个面冷心热之人,便是别人再得罪她,也多半一笑作罢,并不会记在心上,更不会出手这样重。 他脱口道:“娘,你这么生她的气?” 他母亲淡淡一笑:“是呢,连我自己也没料到,我竟还是这么恨她。也许是因为她将你手脚绑得太紧了吧。” “她是个坏人,但是我爹不是说,得饶人处且饶人……” “你爹说的话用在谁身上都对,唯独不能用在这个女人身上。卿夏,若是饶了这个人,以后遇到咱们俩自然不怕,就怕遇到你爹那个老好人,还不知会给她害成什么样。” 那伤重的女子发出一个尖锐刺耳的笑声:“老好人?你怎不告诉你儿子,他父亲出身卑贱,为了娶你,先杀了自己的未婚妻,又处心积虑设下圈套,甜言媚语骗了我去,最后更攀附权势,丢下我投靠了周焉王族!” 孩子几乎想要捂住耳朵。他抬头看看,母亲脸上是安静的微笑:“我怎么记得是你在一个雨天派人杀了姜凤,是你在一个雪夜跑到侍卫房中问他要你还是要命,是你自己来到周焉军帐说就算死也要嫁给他……姐姐才比我大两岁,怎么糊涂成了这样。倾夏,你手脚可好了?” 他点点头。其实他的手脚还是很麻木,但是他的心是从未有过的沉沉欲坠。 “说起来,她也算是你的姨母,叫她一声吧。” 他不情愿地唤道:“姨母。” “出去等着,你姨母心里难受着呢,娘要宽慰她几句,一会就来。” 孩子慢慢挪腾出去,坐在屋外石阶上慢慢揉着脚。月色时暗时明,他的心里也七上八下。 过了足足半个时辰,身后房门终于打开,他母亲走出来,随手掩起门。他向她身后看了一眼,什么都没有。 她走过来,牵起他的手。孩子觉得她从未将他的手握得这么紧。夜风微拂,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不是熟悉的莲香,而是若有若无的血腥。 他有些惊疑地停住脚:“娘,那个疯……那个姨母,她怎么了?” 他母亲蹲下身,看了他一会。 “卿夏,今日之事,不要对你父亲说起,好么?他已有太多事要操劳,听了这些,怕会更加担心。” 孩子郑重地点了点头。她便将他紧紧抱在怀里,喃喃道:“晴儿,娘终于给你报仇了……” “晴儿是谁?” “……是个爱笑爱闹,顶顶好看的小姑娘。” 她声音中透露出沉沉疲惫。孩子亦抱住她,轻声说:“娘,姨母的事,卿夏不告诉爹和久久。” ------------ 白羽惊华(六) 直到十四岁上,云卿夏回想旧事,才终于明白了那一日来龙去脉。那时他爹将水月茶庄交给凤歌打点,带着他娘隐居起来。他天南海北独自闯荡着,从不同人口中听到许多关于文淑公主和莲花公主之间的恩怨情仇。那故事里有个他从未听过的白衣公子,有他最喜欢的舅父雪流夏,也有为他母亲深恶痛疾的另一个舅父,甚至还有名扬四海的兰柯王和周焉王……却唯独没有他父亲。 他在家时不留心对母亲提起此事。他母亲莞尔一笑,抚着腕上朱红手串道:“我六岁时,你祖父已将家中定亲的信物给了我,我和你爹又情投意合,如此美满,实在没有什么故事可以给那些人下饭。外面传的那些故事,我自己听了都想笑。” “这么说,三舅舅并没有为了母亲……” “不然他怎会和你舅母那么卿卿我我的关系好。” “周焉王也并没有……” “他若是那样的昏君,周焉早就亡国了。” “那白衣公子……” “若真有此人,以你的消息灵通怎会完全没见过。” 云卿夏对这些话深信不疑,直到遇到千红艺人。千红的当家当面感慨道:“云公子一生坎坷,受尽苦楚,没想到那公主竟当真没有负他。今日想来,当时公主她也过得很不如意吧。父命难违,皇命难违,她也当真心如磐石,敢抛却富贵荣华,随公子远走。小公子,令堂真是个了不起的女子。当年她孤身一人闯入雪山,九死一生救回令尊,连九重天的长老都为之动容。” 云卿夏笑不应声,一杯连一杯喝着大雪山里最烈的千山雪,直到一头醉倒。梦里又是九岁那年,他回到家后不久,偷偷折回雪羽华囚禁他的地方。打开门,只见半个房间都被那女子的血溅满,一方绣着红茶花的旧帕浸在血中,几乎辨不出颜色。此前此后,他都未见过他母亲那样恨任何人。 他还记得那一年,他父亲背着家人在城外荒山立了座墓冢。墓前碑上并无姓名,只镶着一片白石羽毛。 于是云卿夏回家时,只给母亲和妹妹带了许多新奇东西,并没有搭理父亲。还给母亲捎话,说舅父流夏挂念她,问她好,兰柯王也很想她,希望能再见面。 云明不知他闹的是哪一出,十分摸不着头脑。后来到底云久久从双生兄弟那里套出了只言片语,连忙回来告诉父亲,说云卿夏似乎耿耿于怀着一座无字墓碑。 云明恍然大悟。是夜静好,他在花园中自斟自酌,不知为何总觉得杯中十八年的陈酿也似乎淡薄得很。因此一杯连一杯,终于难得的醉倒。朦胧中只觉有人轻轻抚着他的鬓发,让人心中也有些安稳。恍惚又回到了十八岁时,御花园中,也是谁这样抚着他的发,含泪微笑。 他低声唤道:“莲儿……” “别人对你的好,你总是连本带利记着。对你的不好,你却总能一笔勾销。” 他微微笑了,醉得眼也睁不开:“哪有那么好……” “别人都说当年是我跟你走了,可不知若不是你带我走,我早已死了千百回。他们又怎知你为我做的事有多辛苦。” “莲儿,只有你……不会怪我……” 雪晴然不再说什么,扶起他慢慢回房睡下。 云明早起时头痛得紧,左右无事,雪晴然便兑好水,吩咐云卿夏服侍他父亲洗澡。父子两人都不情愿,然而又都怕她不高兴,只得异常别扭地去了。 回头云卿夏偷偷寻了他母亲问:“娘,我爹怎么从头到脚都是伤。他的身手天下难寻其二,又从不得罪人,怎会这样?” 雪晴然端一盏茶,悠悠一笑:“你幼时问过,我已告诉你了。” 云卿夏有些尴尬,因为他一点都不记得了。 雪晴然直将茶慢慢喝完,这才心平气和地说:“背上的伤,是小时候在尚书府得的。你祖父被皇帝冠了莫名之罪满门抄斩,尚书府二公子怕你父连累他家,借惩戒的由头三天两头往死里打他。后来他被长公子送到你外祖父府里,因我顽皮,失足落崖,他为救我,得了手臂上那道伤--若不是现在的周焉王白夜也在,他当时就连命都搭上了。” 云卿夏脸上那惯有的笑容依旧淡去。他动也不动地站在母亲面前。 “胸前的伤,是因我不懂避讳,老是缠他陪着我。府里人觉得失了礼数,又不能责备我,便背着我用藤鞭责打他。那些箭伤,是你姨母雪羽华寻人刺杀我,他为护我得的。膝下的伤,是他被羽华硬带到宫里之后落下的。羽华恨我,所以想起我时,就磋磨他几下。你外祖父被问罪时,他为救我骗了羽华的玉牌,因此被羽华泼了满身冷水,跪在雪地里一整天。加上进了横云的冰莲池救我,寒气一时发作,在宫中昏迷七天七夜才活了下来。” 她停了停,因为不想让儿子看到眼中泪光。 “那时我命悬一线,他再得那玉牌不易,就骗了雪羽华的情。他脚上伤痕,便是羽华一时高兴,撒了满地碎瓷,让他顺着走到面前。那时人人都以为我会和流夏成婚,谁会想到他?饶是如此,他也依旧不声不响,为我做着那么多危险的事,违心的事。卿夏……” 她将少年拉到面前,仔细看着他的眼睛:“一座墓碑又如何,千百座墓碑又如何?你可想过,若那一天是羽华杀了我,他会这么立一座碑便完了么?” 云卿夏低声说:“他会将姨母碎尸万段,然后……” 然后的事,他说不下去。他娘平日里绣花刺伤个手指,他爹都要对着花针好一阵怄气,恨不能自己手上也戳一下才平衡。若是有人敢伤她,他可还活得下去? 雪晴然放开手,起身向屋中走去:“他昨晚醉了,怕现在还有些头痛。你去配些茶,给他送去吧。” “是。” 不多时,云卿夏端着茶送到父亲房里。云明饮茶的时候,他安静看了一会,到底笑了。 “爹,我从千红山带了三十年的千山雪,前两天忘记给你了。” 那座无名的坟茔,每年春天都有人去打扫得干干净净。墓碑旁不知何人植了一株茶花,每到茶花盛开的季节,殷红如血的花瓣便在风中描画出艳绝的寂寞。年复一年,无人知道那黄土下掩盖的是什么样的人,有着怎样的故事。再也无人会知晓,这个人生前曾怎样期盼着这人世间的温暖,却又将它们一一错过。 茶花凋零。这一场幻梦,终于也消散在风中。 ------------ 馨如明镜(一) 甘棠觉得自己已经受够了。 什么叫伴当?那是时刻在侧,生死不离的守护。虽然王世子的玄术天下独绝,但带上他又能怎样?为什么每次都把他一个人扔在这里不知所踪? 他在酸枣树下颓然坐下,长鞭一甩,勾了一根树枝过来,一颗颗摘了枣子,边吃边等。 “阿嚏--” 少女打了个喷嚏,笑笑地说:“姐姐说,有人背后骂,才会打喷嚏。定是那些人寻不到世子,所以在骂我吧。” 他对面的少年正在咀嚼包子,只略微一笑,并未应声。 实际上,这两人岁数都已不小,只因都生着精巧脸庞,纤细骨骼,因此一眼望去十分年少。 少女见没人回答,转而笑道:“阿夜,包子好吃么?” “恩。”他应了一声,忽然停住,有些困惑似的微皱起眉,“为何馨儿眼睛看不到,却可以做出这么好看的包子?” 宁馨的笑颜如同雪山中的纯净阳光,她指了指自己的心:“眼睛看不到的,可以用心看。” 白夜想了想,觉得不是很明白。于是他闭上眼,试着用心去看手里的包子。 宁馨问:“你在干嘛?” “用心看包子。”白夜老老实实应道,“看不到。这也是一种玄术么?” 宁馨含笑摇摇头:“这世上有许多事,比玄术更加奇妙。” 白夜继续咀嚼包子。 “比如我虽看不到,却因爹娘姐姐喜欢,能够将点心做得很好。比如我听到阿夜来了,会觉得快要飞起来了一样快乐。比如阿夜不喜欢浪费时间,却肯和我在这里无所事事。” “不是无所事事。”白夜说。 “那是什么?” 白夜不吭声。宁馨笑着探身过去,寻到他的所在,在他的额发上亲了一下。 她摸过来的时候,白夜并不知道她要做什么,仍然忙着将最后的包子送到嘴里。谁知她的嘴唇突然触到了额头,白夜顿时雷劈般僵住,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迅速溜了她一下,连口中的包子也忘了咽下。 不仅是从来没有人这样对他,他也从来没想过如何应对这样的事。 她明明已经退回去了,他额头上却还清晰地留着那一亲的感觉。冷心冷眼威慑天下的周焉世子,在这一刻只呆呆定住,含着四分之一个包子,双手被老鼠夹压住了一般伸在半空里。 宁馨听到这番寂静,隐约猜到了原因,不禁欢笑起来。周焉女子是如此坦率热烈,在横云长大的世子,想来会不习惯。 白夜低下头,一只手在自己心上按了按。他的心很少会跳得这样快。 “周焉的秋,来的如此早呢。”宁馨摸摸地上枯草,“阿夜,横云一定很暖吧?” “你想去横云么?” “恩。”她点点头,“听说横云的人都很温柔,不像周焉人这么热衷杀伐。我有些好奇。” 白夜想起了雪晴然和玄明,遂点头道:“是。” 忽然又想起了雪羽华,顿时有些不悦地改了口:“也不全是。” “总有些人是例外的。就好像阿夜是周焉的王世子,却不像其他人那样凶。” 她将颈上的半块玉佩扯下来递给他:“爹爹说这块玉佩是我最重要的东西。给你。” 白夜有些意外:“为何给我?” “因为我喜欢你。”她一笑,“我一辈子都没有这样牵挂一个人。除了爹娘,没有人比你更重要。玉佩给你,这样,就好像我时刻都和你在一起……你愿意收下么?” 许久的安静。宁馨正要将玉佩收回,白夜却伸手去将它接了,然后在她脸上亲了一下。 “周焉很冷,但是你让人觉得很暖。”他低声说。 这句话听起来略有些花哨,却实在只是他心中所想原样说了出来,且说得冷声冷气。尽管如此。宁馨还是一下子红了脸。 “时候不早,我,我要回去了。” “我送你。” “不好。”她摇摇头,“陛下都说了,不许你来见我。他不喜欢我和你在一起。这条路我走得很熟,自己回去也可以的。阿夜,我不要紧,你别惹陛下不高兴。” 说着起身,扶着一旁的银杏树,慢慢朝树林外走去。走了不远忽然又回过头来,微笑道:“下次我再带包子给你。” 没有回答。她摸索着继续向前,脸上依然是个欢喜笑颜。 白夜远远跟在后面,留心隐去自己的脚步声。自从多年前雪晴然怄气去相府那次,他已很久不曾这样默默保护着一个人。 就是在这一天夜里,甘棠从国后住处寻到一封原本是给他的信。 信到他手中时,久已被打开。甘棠说:“国后一直拦截云王的书信,想不到竟连给世子的这封也扣下了。是常棣偶然见到这封信,因知道世子与云王情同手足,所以偷偷取了给世子。” 白夜展开那封迟来的旧信,所见第一行便是: 她实为白晨岁之女。 这个名字如同一个惊天震雷,在他的眼前无声炸开。 半晌,他将信收起来,低声说:“甘棠,带我去国库。” 他将自己关在存放账目的库中,耐心翻了距今十八年往前所有的出入账目,终于在泛黄的纸上翻到了“岁岁平安翠玉佩”一条。然而那玉佩的去向并非晨岁公主,而是当时的世子白言,是他父王。 他将手中白馨给的半块玉佩与账上图样仔细对照,发现全无不同。 他将那一页记录撕下,在案头的灯烛上烧成灰,然后回到世子府,连夜将当初服侍雪晴然的两个侍女唤来。 “那一天,云王去了什么地方?” 寒燕对那一日记得还很清楚,便如实应道:“南屏山。” 白夜不发一言,径直出门,离开了王宫。 拂晓时分,他见到了南屏山中满地的尸骸。 那些人应该死去很久了,他们身上并无可以看出身份的东西,只是颈上都戴着小小的尖牙。白夜却见过这样东西。是在他父王白言的手腕上。 他立即猜出,这些人是为了守着什么而死去。他们要守护的,正是他父王要守护的。 他在天亮后发现了那个山洞,见到了隐藏在山中,刻满了无数个“正”字的牢笼。 只是牢门久已被人从外破坏,到处都是挣扎打斗的痕迹。他只在石壁缝隙中拾得一片紫色的衣衫碎片,除此以外,再无所得。 他走出山洞,重新仔细观察外面的尸首。 最终他在很远的草丛中寻得一具落单的尸骨。显然是拖着重伤逃到了此地。他的一只手,仍然指向山顶的方向。 白夜将尸骨翻转过来,看到他衣襟上血写的字: 国后杀我。 ------------ 馨如明镜(二) 甘棠几乎就要去请周焉王出面时,他的世子终于回来了。 “世子!”他匆忙上前,声音却压低了,“听说宁将军家的三小姐,今早受人行刺。” 白夜猛地睁大眼睛。 “因恰好遇到秀王搭救,所以伤势不重,但据秀王说,来人无疑是冲着她的性命去的。” 白夜凝神想了想,吩咐道:“告诉别人我去了将军府,然后跟我出去。” 说着转身再往外走,一推门,却见漫天飘起了鹅毛似的雪花。 南屏山顶,了无痕迹。 甘棠不明白世子的想法,四下看看,脱口道:“没想到山顶如此荒凉,竟连草木都会没有。” 白夜眉梢一颤,低声道:“你说对了。” 甘棠尚不明白,他已对着那片空荡荡的地面落下一掌。满地泥土轰然溅开,露出了黑暗中掩藏的锁链。 白夜伸手拉了拉,纹丝不动。他略一回头:“去叫人来。” 甘棠再回到山顶时,雪已下得很大。白夜衣衫单薄,动也不动地立在大雪中,看上去那么孤单。他连忙上前:“世子,你不冷——” “将地下的东西,拉出来。” 夜色将近时,他们从地下起出了一具铁索缠绕的铜棺。仿佛里面藏着什么凶恶的猛兽,稍不留神便会出来伤人。 几个人完全惊呆了,面面相觑。忽听白夜道:“你们今日都看到了什么?” 几人齐声道:“我等什么都没看到,只随世子出来散心,转了转便回宫了。” 白夜将几人看了看,略一点头:“那便去转转吧,我要歇歇。” 他声音很淡,眼神却比呼啸的寒风更凌厉,甘棠不敢多言,低头带人退下。 待到山中只剩下一人,白夜才将那些玄铁锁链一道道解开。这个过程极慢,因有些铁索着实勒得太紧,只能用玄术一点点耗过去。过了许多时候,锁链终于完全打开。这时风更猛烈,天上积压着铅色云块,暴风雪就要来了。 白夜用力一推,铜棺纹丝不动。他微蹙起眉,粗鲁地朝着那棺盖劈头一掌。 这一声巨响震得整座南屏山都响起了回声。那不知有多重的铜盖猛然间滑开,落在了地上。在这一瞬间,铜棺中的尸首突然向着外面一纵,枯枝也似的双手直指白夜。 白夜没有动,甚至连眼也没眨一下。那具干枯的尸体被焊在铜棺上的镣铐拦住,永远地停下来,只有大张的嘴仿佛还在发出凄厉呼声。任谁也看得出,这个人当初竟是被活活锁进棺材,埋在了这丈余深的地下。而方才那一纵,便是此人死前竭力抵着铜棺边缘,仍希望能够逃出来。 白夜拭去唇边震出的血,目光已定在了那尸首胸前一块残缺的玉佩上。他默默地取出怀中半块玉佩,再将尸身上的半块扯下来。两块残玉合在一起,当真天衣无缝。 他垂下手,目光缓缓掠过铜棺内——尸体腰间仍有一串金珠,更确定了她的身份,双腿骨头错开,想是死前已被人砸断了许多年。那铜棺上,隐隐现出许多血痕,皆是指甲抓挠留下的痕迹。在离铜棺边缘最近的地方,有一行颤颤斜斜的血字,字迹凌乱,必是此人绝望中写下。 白言负我 白夜眉心蹙起,许多真相的碎片聚在一起,却难以连成一片。宁馨是白晨岁的女儿,他父王要守住这个真相,他母后却在知晓此事后痛下杀手。他想不通。 于是他再走近些,向着铜棺中望去。 暮色沉沉,他终于看到了更加凌乱的另一行字—— 狂风骤停,大雪簌簌落下,如同一场无声的悲泣。白夜睁大了清冽如水的眼睛,动也不能动。 忽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他怔怔回头,透过雪幕看到周焉王白言的身影。 白言一步步走过来,看了看铜棺中惨死的白晨岁,又看了看一旁的白夜。 谁也没有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白夜将两块玉佩合在手中,再打开时,翠色玉佩已经化成粉末,随风飞散。然后他扬起手,毫无迟疑地对着晨岁长公主的尸体一掌拍下。 在白言带了惊愕的眼神中,那尸体顷刻间碎成无数片。白夜捡起那串金珠,收在自己怀里,然后将手掌按在铜棺内壁,一路抹过去——所有的血痕,字迹,无一留存。 天下再不会有任何人看出这是谁的遗骨,谁的棺木。他直起身,全力一推,仍将铜棺合起,推回了地下。 呼啸的风声响起,土石层层滚落在铜棺上,是他以千古难寻的凝雪之术重新封起一切。做这一切时,他秀美的面孔上没有任何表情,就连睫毛也不曾颤过一颤。之后,他便默然立在这块荒芜的土地上,再不出一言。 白言颤声唤道:“阿夜——” 白夜没有应声,没有看他,转身离开了。 这一年冬天,白言下了诏书,言死后将传位给王世子白夜。 那一日所有人都来为他庆贺。白夜少有的穿着一身暗紫华服,看起来终于像个大人。那双清澄如水的眼,却从此变得像最深的潭,深不见底,掩盖一切。 宁将军也来到世子府庆贺,他两个未出嫁的女儿就在门外等他。 白夜微抬眸,声如雪:“宁将军,横云和周焉,正要和亲。” “是。” “但两国都无适龄的王女。” 宁将军微抬起头:“……世子的意思是?” “我已向父王说明,认宁府三女宁馨为长姊,送她前往横云为妃。” 片刻寂静。门外跑进一个女子,她的灿烂笑颜,在这一刻变得苍白茫然:“阿夜,你,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从今以后,你是我的姐姐。” 宁将军连忙去拦她,宁馨却已含了泪。她仍对他笑着:“阿夜,不要吓我,我怕这样的玩笑……” “不是玩笑。”白夜静静地说,起身离了偌大的厅堂。 周焉后久已等在长廊上,见他来了,便展颜一笑:“世子,已接见完了那些人么?” 白夜顿住脚。 “……世子?” 好一会,白夜终于端整一揖:“母后,已见完了。” “现在去何处?” “有些事要去告诉父王。” 周焉后一笑:“何事?也与母后说说。” “与横云和亲之事。” 周焉后略微思索片刻,笑道:“怎么,你不想娶个横云来的冒牌公主?世子,横云没有适龄的王女,若要和亲,只好去臣女中认一个来。世子不喜欢,冷落着就是了。” “如此,不如周焉送一个去。” 周焉后忙说:“世子,我周焉无需忌惮横云。议和之事,乃是横云愿赌服输,怎轮得到赔上周焉的公主。” “雪轻杨是天子帝君,周焉永远只是他的封国。”白夜低声说,“他已收拢了渠梁,联合了兰柯。母后,暂且歇歇吧。” ------------ 馨如明镜(三) 横云终于又过起了迎春节。 皇宫中,精巧的宫灯随处可见,绢帛制成的五色花朵装点宫闱。各府皇族聚在御花园中,十分热闹。 雪轻杨仍只穿着素色衣袍,倚在软椅中,静静看着眼前喧嚣。从前那些吵吵嚷嚷来烦他的后妃,如今都在皇陵中给先帝守灵。只剩一个久已发疯的甘太妃,在冷宫中受着煎熬。 他已下旨,废了后妃殉葬的旧制。然而现在的后宫,却空寂得如同死地。就连这迎春节的歌舞,也无人可以操办,只得传些官家女儿来临时凑数。 他微微牵动唇角,露出凉薄一笑。 他在凤箫宫中许多年,久已过了会思春心动的年纪。可如今,那些朝臣官员家中的女孩,反而争先恐后要在他面前献媚示好了。反正不需要担心殉葬了,看他的样子也不觉得像是随时要寿终正寝了,反而还有种仙风道骨坐视天下的潇洒风姿,有什么争不得。 雾亲王的幼子宁言,生来心直口快。雪轻杨听到他在小声对平郡王说:“平堂哥,以前那些人看都不看二皇兄,现在却个个都盯着他媚笑,眼珠子都快飞到他脸上去了……” 平郡王急急抓了一把点心塞到他口中,生怕会给人听到。就连他这样素来和夏皇子亲近的郡王,也不免对帝君充满畏惧。 雪轻杨伸手去取杯盏,早有人帮他递到面前。那是个十分明艳动人的少女,长发用一支白玉簪简单挽起,身上着一件白色华服,衣袖领口皆裁剪成莲花形状。 “你这衣服……” 她微微一笑,不胜娇羞:“陛下。” “是在效仿重莲长公主么?” “臣女愚钝,未得长公主一成风姿,陛下见笑了。” 雪轻杨果然笑了:“一成总还是有的。” 那少女微微抬起头,满是敬仰地看着他。她不知父兄为何千方百计将她送来宫中过迎春节,但她眼中的帝君确是风华倾城,倾倒人心。 “不过,”雪轻杨的声音轻若落雪,“朕很讨厌别人穿她的衣服,扮她的样子。” 他慢慢放下杯盏,转过头去与旁人谈话,将这个可怜的女孩扔在一边。 “陛下,何必如此。”雪流夏用这个词时,听起来有些生硬。毕竟只是人前装装样子罢了,无人时,两人还是兄弟相称,两无嫌猜。 雪轻杨没有应声。 “周焉的公主已经到了,你不去看看么?” 半晌,雪轻杨略一点头:“好,去看看。” 早在来横云之前,宁馨已被迫改了姓,以公主白馨的身份,在周焉王宫接受女官教导。 那时她得了许多教训,也知晓了关于横云帝君的情况。她们告诉她,作为公主嫁给帝君,这是她至高的荣耀,但是作为女子嫁给这样的夫婿,却是非常糟糕。 对于雪轻杨的各种病弱,她们极尽所能进行描绘。连周焉后本人都亲自前来,对她又是怜悯又是惋惜。那国后,她甚至附在白馨耳畔,将闺房中的细枝末节说与她,末了再告诉她,这些将是她白馨一辈子都没有的。 白馨不知道她们究竟是在关心同情她,还是想要在她出嫁前便说得她发疯。就在她离开周焉前一天,周焉后还屏退众人,单独对她说:“白馨,本宫实在舍不得你受那样的罪,这把剪刀是本宫常用的,给你带上它。若实在熬不住了,也好给自己个解脱,毕竟长痛不如短痛——” 白馨尚未回味出这句话的意思,便听到周焉后一声痛叫。然后是什么东西七零八落撞倒的声音。 她惊疑不已:“国后……” 没有回答。只有什么人在她膝边半蹲下,将她纤细的双手紧紧握在自己手中。那人的手瘦削温暖,只是有些硬。白馨迟疑一阵,低声唤道:“爹爹?” 那人将她的手握得更紧。白馨便对他笑道:“爹爹放心,馨儿会照顾好自己。虽然我看不见,但人人都说我笑得很好看。若有什么不好,我笑一笑,自己也就好了。” 停了停,她又说:“她们说了许多帝君的事。爹爹,若他确是病弱,那倒和馨儿正合适了。我们相互照顾,岂不是正好。世子也说了,我和他合适的……” 提到白夜,她再也忍不住,泪水扑簌簌落下。那人起身将她拥到怀里,默默替她擦去眼泪。自始至终,他没有说话。 白馨隐约感到不对,然悲痛之中,她无心去仔细分辨。因此她永远也不知道,那夜周焉王白言是怎样颤抖着帮她擦去泪水,白夜又是怎样站在门外静听着一切。 出嫁之时,白夜亲自抱她出门。行至院门,白馨突然挥手抽了他一掌,含泪笑道:“白夜,你对我的所作所为,我永生不会原谅。我若能得帝君宠爱,必定劝他毁去周焉。” “你先好好活下来再说。”白夜说完这一句,将她塞进了和亲的马车。 夜色已晚。 雪轻杨脚步极轻,但白馨还是立时辨出,连忙起身跪下,有些怯生生地说:“白馨……恭迎陛下。” 宫女皆退下了。很久的安静。对白馨而言,这是一段寂静无助的黑暗。她不知道这时雪轻杨正将一把匕首对着她猛然刺下,直到离她喉咙不到半寸时才停下。她什么都不知道。 “你的眼睛天生如此?” “是。” 雪轻杨收起匕首,转身往外走去:“你睡吧。” 白馨惶惑地循声侧过脸:“陛下?” 他的声音犹如落雪:“还有事么?” 白馨极为茫然:“陛下,可是……她们不是这样告诉我的。” 雪轻杨微微扬起眉:“她们?” “那些女官。”白馨茫然回忆着,“她们没说陛下看过我就会走。” “她们说错了而已。”雪轻杨扔下这一句,头也不回地走了。 白馨微微松了口气,觉得他一走,后面的事就都没有了这很好。但同时她又觉得很孤单。想到以后朝朝岁岁都要这样一个人过,眼前黑暗更加凝重。 黑暗中,白夜冰冷的声音蓦地响起:你先好好活着再说。 “好。”她咬起嘴唇,倔强一笑,“我一定,会活得很好。” ------------ 馨如明镜(四) 过了大约一两个月,春暖花开,白馨已可以让宫女带着,在御花园中含笑嗅着阳光和花朵的香气。横云的天暖,花木也多。她很快就可以摸着花朵茎叶说出它们的名字。 这一天她遣走了宫女,一个人在花下静坐。宫女们知道她不得圣宠,也不以为意,便都走了。阳光太暖,白馨坐着坐着就睡着了。她梦到了爹娘,梦到了姐姐,也梦到了白夜。醒来时泪水已经打湿了鬓发。她连忙擦擦。 就在此时,忽然听到不远处传来个清亮好听的声音:“这时节茶花也开了,只是御花园中没有……蝶陌,你喜欢茉莉,叫人在府里种些好了。” 一个女子应道:“茉莉这花小小的,种在王府不好……” “你喜欢就是好。” 男人的声音全是宠溺,女子的声音幸福满满。白馨听着他们的声音,觉得心头有什么东西在轻轻破碎。故国遥远,君心孤冷,她该是一辈子也遇不到能对她好的人了。 她呆了一会,只得自己对自己笑一笑。实在没办法的时候,她总是这样笑一笑。父亲说她这样笑的时候好像雪山上的阳光,让人看了心中澄净。既然这样,笑一笑总是不讨人嫌的。 入夏,宫中摆了个宴。许多贵族官宦家的小姐都进宫来,个个在年轻帝君面前大献殷勤。白馨几乎已经忘了自己是皇妃一事,更快要记不起雪轻杨的声音,只得独自坐在角落里,朝着声音响起的方向微笑。 “盲女也能做皇妃?”她听到这样的议论声。 “听说陛下只和她见了一面,就再也不见了。” “看到都会恶心吧……” 她仍然笑着,心中不知所措。虽然这些话她早就听人说过,但那是在周焉。她不喜欢,还可以去父母身边呆着,他们不会说她不好,不会嫌弃她。 是夜,白馨正要睡下,忽然宫女少有地主动跟她说话。 “馨皇妃,”她焦急地说,“总是这样被陛下冷落,可怎么好呢?” 白馨想了想,微笑道:“他不喜欢我,就不要强求了。” “皇妃!”宫女焦急万分,“怎能这么想?后宫的女子,不就是受陛下的宠爱才能活下去么?趁着还没有其他人来抢,皇妃还是早作打算啊!” 白馨拗不过她,于是第二天就在几个宫女安排下打扮了一番,请雪轻杨来。 她一边等,一边对自己笑,因她不相信雪轻杨会来。他都说了,是那些女官说错了而已。 就在这时,却听到了他落雪般的脚步声。 宫女们都退下,只剩他们俩。 “有事?”他不带任何感情地问。 白馨先笑了:“我拗不过宫女们,她们一定要我请你来。谢谢你来了,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不过你都来了,就喝杯茶再走吧。我家乡的甜茶,我做得挺好吃的。” “我不喜欢甜食。” “啊……”白馨有些失望,因为她做了很久,打碎了好几个茶壶才做成。但她还是笑了。“真是太不巧了。” “还有事么?” 白馨摇摇头。雪轻杨立刻走了。 约摸过了一个月,白馨再请雪轻杨,得到了一句“没空”。 凛冬,外面家家户户都在放爆竹准备迎春。白馨守在空荡荡的宫院里,想着周焉此时应该比横云更加热闹。这里的声音,终究太少。 就在这时听到了一个久违的脚步声。她有些惊讶地侧过脸:“陛下?” 雪轻杨说:“这是什么?” 白馨想了半天,才知道他问的是什么:“肉包子。我闲着无事,就自己做了。不过只有四个。” 她不禁笑了,难道这个冷若冰霜的年轻皇帝,他是被肉包的香气引来的? 雪轻杨没有说话。白馨摸了一个包子,双手递向他的方向,附上一个灿烂笑颜:“给!” 很久很久,满室寂然。 她恍悟雪轻杨可能早已经走了,这才慢慢放下手。 “走了也不说一声……”她努力对自己笑笑,摸回桌边坐下,慢慢咬了一口包子。她觉得自己将这包子做得很好,作为奖励,又对自己笑一笑。 这时忽然手上一空,包子没了。白馨怔了半晌,又四下摸索一阵,包子还是没了。又用脚在地上探了探,也没有。她感到奇怪极了,沉思许久,仍然万分不解,只得再摸过一个包子,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 然后手上一空,包子又没了。 她难以抑制自己的惊奇:“咦?” 旋即站起身,四处摸索。她自认为已经将半个房间都搜寻过了,可就是找不到那两个包子,反而累得满身大汗。于是她又摸回桌边,想再拿第三个包子,却发觉——包子全都不见了。 这实在是太诡异了。白馨惊得呆了半晌,有些畏惧地往后缩了缩身子。 到最后她也没找回半个包子。 第二天,回过神来的白馨斗志昂扬,决心要和包子斗争到底,蒸了整整十个包子,有肉馅也有菜馅。然后她将这些包子放在一个竹篮里抱着,过一会就摸摸。为此她洗了七次手。 她就这么专心抱着一篮包子坐了半个下午,直到不知第几次摸的时候,突然发现少了一个。 她顿时叫出声来:“不见了!” 再摸一次,变成了八个。 她几乎要抓狂了,连声唤着身边宫女的名字:“成玉!成玉!快来看!我的包子不见了——” 宫女的脚步声匆匆传来,旋即顿住不动。她连忙说:“成玉,你快看看我的包子去哪里了?” 半晌,宫女结结巴巴地说:“皇妃,我,我,我不知道……” 白馨只得自己再摸一遍。 七个! “怎么回事……”她自言自语地念叨着,茫然四顾,却只能看到一片黑暗。 之后包子不再减少了。傍晚时白馨自己把剩下的每个包子都咬了一下,发现不见的是仅有的三个肉包。没肉的都剩下了。这实在是……太诡异了。 过了几天白馨第三次做包子,这次十个都是肉包。她刚摸到第一个不见,就笑道:“我知道是有人在这里拿了包子走,却不肯说话。你是不是这附近的宫女,因为怕我责怪才不敢出声?没关系,我什么都看不到,难得能做出样别人喜欢的东西。你要是喜欢,就都给你,不必客气。” 说罢将竹篮放到桌上。 四下寂然。过了一会,她慢慢伸出手去摸了一下—— 连篮子都不见了。 ------------ 馨如明镜(五) 迎春节时,雪轻杨带病主持宫中祭祀。这夜白馨听到半个皇宫都在吵吵嚷嚷准备各种汤药,好像等雪轻杨一从皇陵回来,就要用药淹死他。 宁馨耐心地做着包子,做完了自己吃。 她做了三个,吃完一个再去摸的时候,却发现没有了。 “啊……”她轻声惊呼道,“我还没吃……” 只得对自己笑起来。这时,忽然有人拥住她的肩,将一个包子凑到她唇边。 从前她的父母姊妹也曾这样亲近地抱着她,她很习惯了身边突然有人。但不知为何,这一刻她突然觉得有种异样的感觉从肩头传来,让她一瞬间就听到了自己怦怦的心跳。她就算看不见也可分辨得出,那是男人的手臂。 她惶然站起身:“你,你是谁?” 没有回声。 “不许碰我!”她有些心虚地说,“我,我喊人了!成玉——” 不等她喊完,突然整个人都被抱过去,悬在空中。 白馨吓得尖声叫起来。宫女们这时终于匆匆冲进来,却又全都顿住,转身,退出去。 “你们为什么出去了——”白馨慌得眼泪都要出来。情急之下,用尽力气乱挥了一巴掌。 她也不知自己打中了什么地方。那人立时放开她,到一边咳嗽去了。 她慌慌张张退到墙角,听了一会,才感到有些不对。因为这一阵紧似一阵的咳嗽声,她听得很熟悉。 “……陛下?” “你想……咳咳,弑君,杀……咳咳,杀夫么……” 白馨脑中一片空白,慌忙扑到桌边摸索着去倒茶。打翻了两个杯子,好不容易将第三杯倒出来,递过去。 雪轻杨揉着胸口,勉强接过茶水饮下,这才喘过一口气。白馨怯生生地说:“我,我不知道……” “知道又怎样。”雪轻杨慢慢稳住呼吸,转身走了。 第二天起,白馨的包子再也不会丢了。她到这时才明白之前的包子都去了哪里,心中不知为何有些难受。每回发现包子不见时的兴奋和紧张,一直以来支持着她在这寂寥深宫度日,如今连这一点小小的乐趣也无,只剩她一个人呆呆咬着包子,一边很努力地对自己笑。 还不到春天,忽然下起了雨。听说横云近年来常会有这样反常的天气。这夜白馨早早睡下,却被雷雨吵得睡不着。一个个突如其来的炸雷,对于始终处在黑暗中的人而言,太过可怕。她只得坐起身来,自己给自己唱歌壮胆。 忽然外面传来响动,宫女们因为什么事有些慌张似的。她住了歌声,正想问问出什么事了,忽然觉得身边传来水汽的味道。一伸手,触到的是个衣服半湿的人。 她本能地想要往后退,忽然又想到了什么:“陛下?” 半晌,才听到雪轻杨落雪般的声音:“是我。” 白馨放下心来,对他笑了:“你的衣服湿了。” 她伸手去摸了摸他的头发。他的头发意外的很软,也有些湿漉漉的。她的指尖不经意触到他的脸颊——那上面也是湿漉漉的。 她的手骤然停住,那是雨,还是别的什么? “你想吃包子么?”她怯生生地问。她觉得雪轻杨有时会突然像个孩子。 “不想。”他干脆地说。 白馨又想了一会,慢慢撑起身跪在榻上,双臂环住他。她有些心慌,她还没有这样抱过谁。 雪轻杨说:“我的衣服都湿了。” 白馨说:“我帮你换一件……你可能嫌我慢,让成玉帮你换一件。” 说罢就要喊人。雪轻杨止住她:“一件衣服罢了。” 说罢自己将湿衣服脱了放到一边。白馨乖乖听着,忽然发觉他的声音已经很近,近得就在咫尺。她有些惊讶,正要开口询问,已经被他亲了。然后身上一冷,薄薄的寝服被他解下扔到了一边。 她每听到他的声音,总觉得这是个安静柔弱的男子,和她周焉的父兄全然不同。她甚至想,他能扭转乾坤保住横云江山,兴许只是运气。他是个要人哄,要人宠的孩子。 谁知不是那么回事啊! 果然就像他最初说的,她们都说错了。她的帝君,她的夫婿,一点也不柔弱。他是温暖的,是热烈的。他凉薄的唇,却能印下令人战栗的吻。 能得他的宠爱,是件多么幸福的事。 白馨莫名有种扬眉吐气的感觉,旋即为自己的想法感到羞愧万分。她害羞地笑了,忍不住轻声对他说:“陛下,馨儿……很喜欢你。” 翌日是上朝的日子。白馨醒来时身边已经没人了。她梳洗过,正想着今天该做什么,忽然听到传报,说周焉的使臣到了,请她去见面。 算来,她到横云已有一年。 使臣便是宁将军。然两人只能按礼数相见。白馨粲然而笑:“我很好,帝君对我很好,我喜欢他。” 宁将军在横云逗留半月,然后离开。此后,一直到仲夏,白馨再未得见雪轻杨。 于是她才慢慢缓过神,猜想他不过是听说了周焉人要来,怕她觉得自己受了冷落,才会临时来陪陪她。 许多次半夜醒来,听着身边空空如也,连宫女都睡去了,她就觉得很冷。这时她会想起从前雪轻杨不出声拿走她的包子,想起他半湿的衣衫,轻软的长发,缠绵的亲吻,想起他的每一个声音,每一种温度。然后对自己灿烂一笑。虽然他不喜欢她,但她还是有这么多快乐的回忆。就算只是想起他的气息,她都可以对着黑暗的虚空微微笑起。她心头的疼痛,她能用笑容遮盖住。 夏日多雷雨。白馨常常整晚睡不着,雨停了才能安歇。因她看不到日升月落,常常分不清时间。她觉得自己已经过了几年,可别人却告诉她,外面还没到秋天。 雪王府新添了个男孩,她连忙去看看。那个孩子小小的,他们把他放到她怀里,她可以嗅到婴儿的馨香。 “雪王妃,”她笑着,小心抱着那个孩子,“你真有福气。” 回到宫中,她让所有宫女都出去,将门窗仔细关好,然后垂下床帐,独自坐在榻上哭了。 亲生的爹娘不要她,世子不要她,周焉不要她,横云的帝君也不要她。 这一场哭,哭得痛快淋漓。第二天醒来,白馨仍然对每个人微笑。毕竟她还有许多愉快的事情,世上还有许多她喜欢的人和物。她在御花园里放起一个看不到的风筝,自娱自乐很是开心。风筝线已经没了,她就要放手。这时耳畔忽然响起一个落雪般的声音:“还要线么?风筝飞得很高。” 白馨略微颤抖了一下,旋即展颜一笑:“我过得很好,你已对我很好。不管谁问起,我都过得很好。陛下,你不喜欢白馨,不必勉强。” 说罢放开手,那个风筝一下子就找不到了。 她永远都不能看到,那一刻雪轻杨脸上的神情。 ------------ 馨如明镜(六) 这一年宫宴上,仍然许多佳丽献殷勤。白馨仍然是她们讥讽的对象。她已习惯了,只慢慢摸着面前的点心来……忽然怔了一下,竟然是包子。 她为这小小的意外而绽开笑颜,低头咬了一下,却听有人在一旁说:“馨皇妃真是娇憨可人,还如幼童一般,伸手抓食。难怪陛下这样宠爱馨妃。” 白馨微微顿了一下,猜想可能所有人都在注意她,便一笑而已,将包子放下了。 这时,从不远处传来雪轻杨落雪般的声音:“扶馨皇妃过来。” 四下寂然。宫女们不明所以,只得将白馨慢慢搀扶过去。雪轻杨将她拉到自己身边坐下,伸手抓了块点心放到她手里:“朕,就是喜欢看馨儿这样。” 白馨感到他在自己头顶拍了拍。她笑着将点心送到唇边吃下,却全然不知味道。虽然看不到,她也能感觉到周围人的惊讶。她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这样甜蜜又痛苦的心思真奇怪。她开始猜想,也许全天下的男人都有忽冷忽热的爱好吧,无论他们是喜欢还是不喜欢。 这时,雪轻杨一连几天都留宿在她宫中。白馨猜测着又是周焉使臣要来了,心中欢喜。有一天,她半睡半醒间高兴得过头,随口问道:“这次是谁来?” 雪轻杨想了一会,不明白她在问什么:“什么谁来?” “周焉的使臣呀,”她喃喃念着,露出欢喜笑颜,“我知道他们要来了。” 半晌,雪轻杨说:“忘了告诉你,今年周焉人不来。” 白馨顿时呆了,脱口道:“那你为何对我这么好……” 更长的安静。雪轻杨说:“我以为周焉人不来,你会很难过。” “这和你天天来看我有什么关系?” “因果关系。” “……你每天来看我,所以周焉人不来我会难过?”白馨已经糊涂了。 “反了。”雪轻杨淡淡地说。 “因为他们不来我会难过,所以你……” 白馨停下来。很久,她轻轻一笑,将头蹭到他怀里去。就算是假的,她也喜欢。有他在身边的感觉很好,她要把这样的满足感记在心头,等他不在身边时,再取出来回忆。所以她将他抱得很紧。 雪轻杨说:“轻点。” 白馨笑起来。她真希望时间就此停住。她慢慢伸出手,小心抚过他的额头,眉眼,鼻子,嘴唇,下颌……她想要拼凑出他的模样,这是她对任何其他人都没有过的想法。 每天晚上,她都做好点心,给他送到御书房,有时是凤箫宫。凤箫宫是这皇宫中最寂静的地方,她觉察到雪轻杨在凤箫宫时,也会格外沉默。 过了没多久,宫里来了另一位皇妃温琅。 听说那是横云一位老将军的孙女。国君时常通过姻亲来笼络下属,白馨也懂的。 一直到秋天,她都没有再听到雪轻杨的声音。直到入冬时,忽然听说他卧病在凤箫宫,连雪亲王流夏都多日不曾回府,亲自在榻前照料。 白馨和温琅也到了凤箫宫。那时他睡着,两人一在床头,一在床尾,等了不知多久。忽然白馨听到温琅清脆活泼的声音:“陛下,你醒了!” 于是她也笑了,朝着他的方向伸出手去。 在他枕边,她触着了一个微温的瓶。只一瞬间,她听到了雪轻杨寒凉的声音:“别碰。” 她本能地缩回手,好一阵安静,再伸出手去,那个瓶已经没有了。 然后,她和温琅双双被赶了出来。 翌日,白馨只在外室等着。温琅却来悄悄告诉她,说帝君醒了,想要见她。 白馨连忙摸索着赶到榻前,未及回神,便听到一个清脆的破碎声。 雪轻杨猛然惊醒,看到白馨茫然站在榻前,青色的细瓷瓶在她脚下破碎,散落一地白色灰烬。 白馨听得他是醒了,忙说:“陛下,你——” 话音未落,脸上已挨了重重的一巴掌。雪轻杨的声音带着令人战栗的失控怒色,冷若冰霜:“滚出去。” 过了两三天。白馨正静静坐在院中,忽然听到一些轻微响动。 一个温柔好听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见过馨皇妃。” 白馨分辨出这个声音,不禁十分惊讶:“雪王妃?” “上次的事,已经证实了是误会。”蝶陌匆匆说,“馨皇妃,陛下心中最贵重的东西被人打碎了,当时只有皇妃站在一旁,所以人人都当是皇妃的错。” “是那个瓶么?”白馨对她一笑。 “是。里面装的是什么,我也不知。只是听王爷说,对陛下而言,那里面的东西,恐怕比御座还更要紧。” 比御座还重要啊。白馨对自己一笑。那自然也比她重要千万倍。 “现在陛下还病着,皇妃去看看他吧。” 她感到自己的手被蝶陌轻轻握起。 “皇妃,求你了。” 白馨露出个灿烂笑颜:“不必这样。我既然是皇妃,自然不该什么都介怀。” 只是他若再打她出来,她要如何才能忍住笑颜下的泪水。 白馨到了雪轻杨屋中,心中带了未曾有过的畏惧。很久,方摸索着向内室走去。 忽然有人轻轻环住她的肩膀。白馨不禁微微抖了一下:“陛下……” 雪轻杨呼吸不稳,像是病得很沉。她连忙扶着他回到榻上,这才怯生生地问:“你好些了么?” “没有。”他轻声笑了,又发出一声叹息,“我还以为身体有好转了,原来还是这样。” 白馨不禁伸出手去,刚要到他枕边,又想起了什么,赶紧停下。 好久的安静。 “白馨,你一出生就看不到这世界,可曾觉得委屈?” 雪轻杨突然问了这一句。白馨想了想,安静地笑了。 “不委屈。”她说,“我遇到了许多对我好的人。虽然有一些也让我难过,但他们都带给了我很喜欢的回忆。他们不在身边时,我想想从前那些欢喜,就觉得很幸福。” “那些难过,又当如何?” 半晌,白馨展颜一笑:“我也不知道。难过的时候,只好对自己笑一笑。” 很久的安静。白馨以为他已经睡着了的时候,雪轻杨却又伸过一只手,将她拉到身边。他没有说话,但不知为什么,白馨突然明白了他此时所想。他问她是否委屈,其实也是在问他自己。她纵然盲目,总还有许多人可以堂而皇之去依靠,因为她是家中幺女。而他身为兄长,生而病弱,不知是否也有人可以依靠? 周焉后早对她说了,横云的皇宫不知有多少龌蹉,一个不留神,连命都要搭上。那他这么多年来,又是怎么过的?他委屈过么? 她一时忘了被他打的难过,慢慢凑过去,小心地抱抱他。 雪轻杨淡淡一笑:“莫要离我这样近。” “为何?”她茫然望着虚空里,“我有这样让人讨厌么?” 他的声音如同落雪:“你太亲近我,我死了,你怎么办。” 白馨被这个字震得呆住,她从未听人这样说自己,也从未想过这样的事。死,这是和任何分离都不同,永远无法挽回的事。也许今日的恩爱到明日会化为冤仇,也许曾经的欢喜最终会换作眼泪,可那些变化带来的伤痕终可以靠时间抚平。唯独生死,是人永远不可能改变也不可能习惯的东西。 她回过神时,泪水久已顺着脸颊落下。他如此轻描淡写出来的,是多么令人恐惧的景象。 雪轻杨微微笑了:“回去吧。若想我了,就想想我打得你多疼。” 白馨觉得心中有根极细的丝,一牵一牵,令她舍不得离去。但她终于不敢不听他的话,慢慢回了自己住处。 她并未注意到,从这一天起,温琅再也不曾出现在皇宫中。 ------------ 馨如明镜(七) 白馨回到自己宫中,一整夜无法入睡。黑暗中,她仔细洗净双手,将自己会做的每一样点心都做了,以此来忘却心中悲凉。她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就像一根根极细的丝从心头穿过,稍微动一动,都要牵扯出撕心裂肺的痛楚。 最后她伏在案上睡去。梦中是很久很久以前,她出嫁来横云时的光景。白夜被她打了一掌,却只要她好好活着。 原来好好活着,才是对一个人最无奈,最痛苦的期望。 第二天,白馨私下里请了一位大夫来,要他给自己看看眼睛。来的是一老一少两个人,年轻的那个嘴巴刻毒,一见面便说她一身冤孽,眼睛是遭了报应才会变成这样。最后年老的发了火,他才勉强住嘴。 然后两人围着她看了很久,一致认为她的眼睛也不是完全没救,救起来也并不麻烦。 唯一不妥的是,可能会非常,非常,非常,非常的痛。 “和眼珠挖出来差不多吧。”那个年轻的若无其事地说,“师父,我看还是算了。雪轻杨知道了,还不把我们全都活埋。” 白馨忙说:“我不告诉他的。” 那个年老的有些不耐烦道:“你难道还不习惯?为什么一定要受这样的罪。” 白馨粲然一笑:“我不想别人担心我。” 于是她开始喝许多药。这期间她每天只道雪轻杨屋里坐坐,不怎么和他说话,也不去碰触他。但是她心里的快乐几乎就要溢出来。 雪轻杨问:“你怎么了?” “等你好了,便告诉你。” 药喝到一定时候,老大夫拿了一把刀,要将她眼珠上那层已经很明显的翳划开了。 白馨被捆粽子似的捆在什么东西上,心里有些慌。旋即又想起了白夜的话——“好好活着”。 还有雪轻杨的声音:我死了,你怎么办。 她对自己笑一笑,轻声说:“好了,我不怕的。” 那一刻的痛楚如同灭顶。她痛得在身边乱抓,恍惚间只觉得有人紧紧握住她的手。于是她将全部力量都用来紧抓着那只手,直到痛得失去知觉。 醒来时眼前蒙着布裹的草药。过了两个月,那块布被人解开。她睁开眼,看到淡淡的晨光里,有个面容清秀俊美的年轻人在她面前,眼神寒凉如雪。他瘦削纤长的手上裹着药帕,那是被她剧痛中抓出的累累伤痕。 “陛下……”她轻声唤道。 雪轻杨微扬起眉:“你怎么知道是我?” 白馨一头扑到他怀里,欢声笑了:“因为我在心中无数次揣摩过你的样子。” “等我好了,便告诉我的,就是这件事么?” 她用力点点头,笑得愈发灿烂:“我要努力活着,陛下也要。” 好一会,雪轻杨终露出个浅淡微笑。 “好。” 翌年,白馨生了个漂亮儿子,雪轻杨给他取名欢颜。到冬天,周焉来了许许多多人和贺礼,这时常棣寻到白馨,将一包药粉给她。 “国后有命,杀了帝君,扶颜皇子即位,公主便是太后。” 白馨立时就要摇头。常棣说:“半年内听不到帝君驾崩的消息,宁将军就要死。” 白馨整晚都做噩梦。第二天是圆月节,她在花下摆了酒,邀他赏月。那包药粉,就融在酒中。 雪轻杨看看面前的酒杯,唇角牵起一笑凉薄:“皇妃今日好兴致。” 她痴痴看着他,朝阳般灿烂的笑容里渐渐带了叹息。她说:“女官告诉我,别的女子成婚之夜要和夫君一同饮酒,你都没有和我这样。” 雪轻杨便举起面前酒杯,向她抬一抬手,一饮而尽。 白馨笑了,也将自己杯中酒饮尽,然后起身走到他身边,慢慢偎依到他怀里,合起了眼睛。 “陛下……”她到最后依然是笑着的,“馨儿……不舍得你死……” 言毕,陷入一片黑暗。 很久的寂静。雪轻杨淡淡一笑,将她抱起来回了寝殿。 白馨一早便醒来,看到雪轻杨将她抱在怀里。她想了又想,不禁呆住。这时他缓缓抬眼,在她脸颊上轻轻捏了一下。 “那包药还在常棣身上时,就已被流夏调了包了。这一觉睡得可好?” 半晌,白馨又笑了,轻声问:“我拿了那包药,你不怪我?” “下次再敢拿,决不饶你。”雪轻杨将她按回怀中,“为何要自己饮下那杯酒?” “陛下,”她轻声说,“世上所有人,白馨最喜欢你。我不能眼看着父母姐妹枉死,也不想你受一点点伤害。我……只能如此。” 雪轻杨淡淡一笑:“只要我雪轻杨还活着,世上就不会有‘只能如此’这句话。” 白馨不知他做了什么。她知道的是两月后,王世子白夜亲自来到横云王城。 白馨终于见到了白夜。他依然像个少年,冷眼清澈。虽则他的眼睛令天下人胆寒,但她已明白,他不是那样薄情之人。用心看到的,永远比用眼看到的更真实。 白夜的深情,永远都藏在他更夜般的寒凉眼眸深处,藏得难以让任何人察觉。 于是她也对他笑了,笑颜一如从前年少时的清澈灿烂:“阿夜,好久不见。” 白夜点点头,并未应声。 “帝君对我很好,可我没有劝他欺负你。”她悄声说,带着笑颜,“阿夜,我不知你当初有什么不得已,但我早已原谅你了。我喜欢帝君,我也希望你遇到真心喜欢的人。” 白夜眉心不易觉察地轻蹙一下,旋即却极轻地牵动唇角,亦对她笑了笑。这是他很少会有的表情。 他穿着一身素色,白馨并不知道,那是因为周焉国后被雪轻杨赐了一条白绫,在周焉王宫中悬梁自尽。她亦不知,朝堂之上,雪轻杨和白夜刚刚剑拔弩张,相互斥责对方。她也不会知晓,此后雪轻杨和白夜,一生都在为保护各自的江山争斗不休,却从没有人再想过要伤害她。 她更不会知道,许多年以后,在寒冷的周焉王宫,周焉王白言临终前念的,不是世子白夜也不是国后孟慈,而是惨死山中的白晨岁和她的女儿白馨。 ------------ 番外·春宫(玄明和白夜的日常) 玄明回到房里时夜色已深,却见白夜裹着新做的棉衣,正端端正正坐在榻上。 玄明习惯性地问:“你饿了么?还是没有茶水了?” 白夜思索了一下,言简意赅地说:“我想不通,为何你的计划都要推迟到公主出嫁以后。” 空气中传来一个嘎巴断裂的幻音。玄明舀出一壶水坐到炉火上,慢慢脱了外衣,在桌前坐下。字斟句酌地说:“到时候我无处可去,可不是要自寻出路。” “你明明舍不得公主。” 玄明浑身一激灵,忙用了玄术四下听听,所幸四下无人。他将衣服折好放在膝头,低声说:“祖宗,你嫌我活得长了吧。” 白夜眨了眨大而清澈的眼睛,点了点头:“好,我不说了。但我还是不懂,为何她嫁了人你便不能留下。” “便是愿意看到她终身有靠,也还是看不下去啊……我也是人,也有心。” “看不下去什么?” 玄明迟疑了一下,小声嘀咕道:“自然是看不下去她做别人的妻。” 白夜低头寻思了一阵,眼中还是不懂:“我看雪王爷和槿王妃每天相处的时间还不如你和公主相处的时间多,可见她便是嫁了人,只要嫁的是个忙人,怕也还是归你的时间多一点。” “归我……”玄明将这两字在舌尖上滚了一遭,“这两个字,够我死上十七回了。” 大水壶里的水发出微鸣。他起身去将热水倒在盆中,将贴身的衣衫也脱了,抽过一条巾在身上来回擦洗。白夜出神地看着那盆水,半晌才说:“夫妻,说到底不过就是个名分而已。你不喜欢看她和别人在一起,那到时就去跟她说说,叫她经常将那人支开,和你在一起就是。” 空气中再次传来一个嘎巴断裂的幻音。玄明不由自主地跑到门口,探身出去看了一遭,确定外边没人,这才关起门,打着寒战回到了水盆旁边。未及开口,白夜那清清冷冷的声音已经再次响起:“你平时倒不是这么小气的人。” “我——” “公主和雪王爷槿王妃在一起的时候,你好像也没有不高兴。” 玄明终于忍不住,挥手将一串水珠甩到他身上:“这能一样吗?” “为什么不一样?” “你究竟知不知道做夫妻是什么意思?” “我见过。”白夜不耐烦地点了下头,“须得一男一女,穿起喜服拜堂,然后同住在一座府院罢了。其实你和公主虽没有穿过喜服,不也一直住在同一座王府中么?” 半晌的凝滞,玄明拧干手巾,将水盆放在地上,向他竖起大拇指:“高见。” 一直到他洗完脚,白夜都没有再说话。直到两人在各自榻上睡下,熄了灯烛,白夜才忽然又说:“做了夫妻,总归也就是可以随便看她。比如雪王爷怎么看槿王妃,别人也不会说什么。但若是外人,多看一眼也是无礼。” 玄明懒得搭话,翻了个身准备睡了。 “可是你连抱都抱过公主了,是不是比夫妻还要亲近?” 玄明跳起来,跑到门外四下张望。夜深人静,终归是没人路过。他掩好门,疲倦地爬回被子里:“明日还要早起,不要再叨叨了。” 四下寂然。不知过了多久,玄明在半睡半醒间忽听白夜大惑不解道:“我还有一事,无论如何想不明白。” 玄明叹了口气。 “为何人一结为夫妻,就会有孩子?想来不是相处久的缘故。昨日出门过市,偶然听到有人争执,说他娘子所生不是他的孩子,这是什么意思?一个人,自然生了他的便是他母亲,这谁是他父亲又是怎么定下的?可是由他母亲擅自决定的么?那么公主以后是否也能选你做她孩子的——” “你是有多想我死?”玄明猛地坐起来打断了他,“王府西南角侍卫通房进门左侧第六张是守园子张小三的床,床下那个上锁的小木匣里堆着一堆春宫,你自己去偷出来看看,再不要问这些要人命的事情了。” 白夜听出他声音里的恼火,终于带着委屈不吭声了。过了一会,小屋里响起了两个少年平缓的呼吸声。 第二天玄明着凉病倒,难得的清闲了一天。白夜很晚才回来,进门便有些不耐烦地来到他榻前。 “我已看了那些难看的画。” 玄明病中有些昏昏沉沉:“哦。” “人,还是穿着衣服好看些。” “是啊……” “玄明……” “啊?” “公主自然是好看的,可不知她若是不穿——” “你敢说!” 白夜目光转了转,默默回自己榻上坐下了。 半晌,玄明忽然撑起身来,一边咳嗽一边指着他道:“你是不是在想?想也不行!赶快睡觉!” 白夜乖乖倒下,扯过被子睡了。玄明咳了半宿,方才有些睡意,忽听白夜朦胧地念道:“那么难看……张牙舞爪……谁会想……” 玄明长叹一声,最后说道:“只是一种玄术罢了,没什么了不得。睡吧。” 尾声:也不知是过了多少年月,那个别别扭扭的周焉新王终于没有立后,只先娶了两位花容月貌的妃子。水月茶庄不辞千里动用良驹宝马加急送来贺礼,众人不敢怠慢,慌忙照着云庄主信上所言备好水缸等物。待打开那盒子,却见里面扎扎舞舞的是三只螃蟹。 众目睽睽之下,周焉王白夜平生第一次红了脸。 PS:千里之外的云庄主,此时仍然笑得打跌。 ------------ 番外·包子(轻杨和皇叔的日常) 雪慕寒贺过皇帝,在回去的路上经过凤箫宫,远远看到一个小小孩子坐在竹林下,正专注地看着什么书。竹林间的风轻轻拂动他细软的发,亦拂动了那一身素净软衫。 他信步过去,发觉他看的原来是一本棋谱。看得太过专心,连有人走到身后都不曾发觉。不知过了多久,才叹口气,放下书来,并终于发现了他。 两人一高一低,呆呆地相互看着。 一个宫女匆匆跑来,低声道:“皇子,这是雪亲王。” 那孩子不过五六岁,却立时掩去面上怅然,恭恭敬敬见过他。雪慕寒在他头上轻轻拍了拍,温和地说:“你是轻杨?” “是。” “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屋里呆得久,有些闷。” 一旁的宫女小声催道:“皇子,早些回去……” 二皇子天生体弱,一向处在朝不保夕的病中,此事已是人尽皆知。虽是皇子,却未得过他人尊崇。如今凤箫宫新添了两位健康漂亮的皇嗣,他难免更受冷落。雪慕寒略微打量他一下,微笑道:“今日晴好,轻杨,跟我去御花园中走走。” 那孩子看他的眼神里带了揣度,然而终究是抵不过渴望,迟疑地点了点头。 雪慕寒一弯腰,将他抱起来就走。不料孩子一下攀住他的肩膀,面孔都有些白了。他意外地停下:“怎么?” 半晌,孩子踌躇道:“没人抱过我,不知该怎么好。” 雪慕寒将他放低些,轻声说:“皇叔不会让你摔到,你随便怎么都可以。” 皇帝高兴,宫中人人都前去讨彩,连御花园中也有些冷清下来。雪慕寒带着雪轻杨穿过似锦繁花,看到中意的就折下来放到他怀里。走到花园深处,孩子怀里鲜花早已堆得放不下。于是他走进一座凉亭,将这孩子放到清凉石桌上,自己在一旁坐下,将那些花一枝枝编结起来,戴到雪轻杨襟上。 雪轻杨怯生生地说:“皇叔……我是男儿。” 雪慕寒手下顿了顿,大笑起来,将那些花匆匆摘了去,问道:“你喜欢什么?” “棋。” “人生如棋,天下如棋。你喜欢的是样好东西。” 雪轻杨有些不信地看着他墨色的眼:“真的么?” 雪慕寒点点头:“只有绝顶慧悟通达的人才会爱棋。轻杨,你是个了不起的皇子。” 这一天雪轻杨很晚才被送回凤箫宫门口。宫中人竟大多没注意到他不在,只有之前的宫女见了他,随口道:“皇子回来了。” 雪轻杨拜别他五皇叔,正要回去,忽然又停下,怔怔地回过头,低声道:“皇叔,你何时再入宫来?” 雪慕寒在心中算了算,应道:“十八。” 雪轻杨再未多言,乖乖回了屋子。 十八,雪慕寒戎装待发,因念及还欠着一个小人儿的诺,便匆匆到凤箫宫去寻轻杨。 这一天下了雨,他走在新凉小径上,老远就听到宫女的劝诱声:“皇子身子弱,都在这站了一上午了,还是快些回屋暖暖,奴婢去端些枣花给皇子。” 雪轻杨的童稚声音里染着一层淡淡寒凉:“我要等雪皇叔。” 宫女叹道:“皇子,雪亲王不过随口说说,不会来的。他今日在前朝领命,又要远赴边关了。” “他来还是不来,等了才知道。” 雪慕寒转过竹林,便看到一把水墨杨柳的纸伞。瘦弱的雪轻杨单手举着那把对他而言过大的伞,静静地看着这边,动也不动。 他快步走过去,将他高高地抱起来,赔礼道:“皇叔来得迟,对不起。” 雪轻杨忽然扔了伞,在细雨中紧紧抱住他的脖子。这个纤瘦的孩子身子微微发抖,却咬着嘴唇不肯哭出声。 雪慕寒以为他是等得久了,连忙从怀里取出上朝路上买的包子。那是很久以前雪苍言偷偷溜出皇宫时发现的小店,包子香得逆天。他将那包子从帕子里拿出来吹吹,一口咬掉包子皮,将露出肉馅的地方塞到了雪轻杨嘴里。 半晌,雪轻杨含着泪笑了,接过包子,一小口一小口地吃起来。吃完了,还默默地舔着手指。 雪慕寒笑了,腾出一只手在他头上揉了几下。他不知道雪轻杨有多么不舍得吃完那个包子。这空旷寂寥的凤箫宫里,连岁月都浸染着篁竹白雪的清冷气息。他从来,从来都没有尝过温暖的滋味。 “雪皇叔……”孩子呆呆看了他一会,声音轻如落雪,“你什么时候回来?” 雪慕寒在心里算了算,摇头道:“我不知道——怕是要到明年春天。” 好久的安静。雪轻杨将脸埋在他并不舒服的甲胄上,压低了声音说:“明年,皇叔还会来看我吗?” “恩。” 第二年冬末春初,第一声惊雷响起后,雪轻杨便日日站在凤箫宫门口的竹林下看棋谱。时间久了,无人再留心他。直到有一天,他正在看书,忽然被人抱了起来。 雪轻杨扔了书,连看也不用看就笑了。在这世上,只有一个人会抱他。 雪慕寒取出个包子,仍然自己将包子皮咬了,这才塞到他嘴里。雪轻杨欢天喜地吃完了包子,这才压低了声音说:“雪皇叔,我已背下了三本棋谱。” 对棋并不感兴趣的雪慕寒由衷叹道:“真是厉害。” 旋即想起一人,便对孩子说:“御医郑锦精通棋艺,改日我去叫他来和你过过招。” 每天只能自己对弈的雪轻杨高兴地笑了。 雪慕寒说:“以后我若有儿子,能像轻杨这样聪慧最好。” 雪轻杨惊讶得说不出话。他母妃自从怀了那双生兄妹,整个人都变了样,除了作画什么都不理。他父皇更是连看都不愿看他。就连那些宫女侍从,看到他也不过叹气。怎会有人希望自己的孩子像他一样? 这一天夜里,宫女深夜醒来,听到床帐里传出揪心揪肺的咳嗽。那受人冷落的皇子在睡梦中一边咳嗽,一边轻声唤着:“父亲……轻杨要吃包子……” ------------ 番外·儿女(一 云大小姐被拐记) 云久久端坐在客栈墙头,朝着外面看呀看呀……就掉下去了。 她从来没有从高处掉下去过,因为她喜欢爬高,所以两三岁时爹爹就已经教了她怎样才不会掉下去。 所以掉下去的瞬间她有点奇怪,迅速做了几种猜测。 第一,可能是自己老了。爹爹老说人一老就没那么灵活了,这很可能是她失误的原因。不过她才七岁,还不算太老,所以这个可能性不大。 第二,不是本人失误,而是外力作用。她娘一早说过,世上有许多人,就喜欢将别人往下推。但她的听风本事好得很,根本没听到有人接近,墙头也不可能自己把她甩脱,所以这个可能性也不是很大。 第三,既然不怪自己也不怪墙头,那很有可能是有第三方古怪。 她用力一嗅,空气中有些香香的东西,不是花香,而是爹爹早给她认过的某种迷魂散。 原来如此。云久久正想高兴一下,人已经被接住并迅速塞进了一个袋子里。 她觉得头有些晕乎乎的,失去意识之前,只有些不满地想,这样下去,头发都给弄乱了。难得今早哥哥还夸了她头发好看。 醒来时,发现自己被一个穿着粗布衣服的妇人抱着。那人生得有些胖,正对着她笑。一旁还有个贼眉鼠眼的男人,正讨好地说:“你看看这模样,啧啧,十年八年也遇不到个这么俊的女娃!将来莫说是送进大户人家做丫头,就算正经许配个夫家,那聘礼也不止三两银子!” “就你会说话。”妇人抿嘴一笑,“三两就三两,便宜你了。” 云久久听出自己是被买了,而且只卖了三两银子。顿时十分不悦地说:“我要回家。” 她一怒,明亮眼眸立时遍染霜雪冷色,和她娘一模一样。只是她的声音可比她娘甜美许多:“若不立刻放了我,回头要你们好看!” 妇人立时笑道:“这眼睛可真吓人。你哪里寻得这么不听话的娃娃,这脾气可不值三两。” 男人一听到手的银子要飞,顿时急了,拉下脸对云久久吼道:“听话!不听话打死你!” 云久久哼了一声:“你敢。” 边说边开始挣扎。妇人立时放开她,皱眉道:“怎么一个女孩家脾气这么大!这以后怎么转手!” 男人更急,顿时一巴掌朝着云久久招呼过来。 云久久被爹娘宠惯了,才不像她哥哥那么耐心,当即挥刀出袖,迎着那巴掌就过去了。金光一闪,那只手就被豁开了长长的一条。 流光刃虽不如她爹爹的金错刀和哥哥的青锋刃那么锋利,但也不是吃素的。她爹已经多少次望着她这对漂亮的金色小尖刀蹙眉苦笑,说以后有了女婿还不知要给她欺负成怎样。 云久久转身要走,却在此时第二次嗅到了迷魂散的味道。此后云久久终极一生都随身带着醒神的薄荷脑,那是后话。此时她只是懊恼得想撞墙。而且想着再不赶紧回去,就赶不上三舅舅的生辰了。 除了二舅舅三舅舅,横云都是坏人!表哥尤其是个坏人! 要是再不回去,连表哥表姐都见不到了……云久久在倒下去之前,皱着眉唤了她表哥惜月的名字。 胖妇人说:“喜悦?这娃娃脑子不好使么?” (未完待续) ------------ 番外·儿女(二 云大小姐被拐记) 云久久猛然惊醒,她以为不过是一会功夫,没想到天都黑了。她一动,手脚都给人捆着。袖中空空,流光刃早给人收了去。 她开始思索如何脱身。眼下靠自己有些不大可能,没了刀她就是只任人宰割的兔子。但爹娘还不知在哪里。若是直接说出水月茶庄呢?吓死那些人好了。可她娘说过,狗急了会跳墙,万一那些人太怕了,直接将她带得远远的再也回不来怎么办。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究竟如何是好? 她想了想,灵机一动,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门外其实有人守着,只听一个男孩子粗鲁的声音喊:“娘!那丫头醒了!” 云久久边装哭边想,她哥哥要是声音这么难听,她都不想认他。 不一会房门开了,原先那个胖妇人走进来,望着云久久哼道:“说,你还耍脾气么?” 云久久哭道:“我不敢了!我好饿啊!求你行行好,放开我给我点东西吃……” 那妇人见她哭得可怜,这才慢慢走过来,一边解她的绳子一边教训道:“卖给咱家有什么不好。跟你说句实话,我是看你生得俊,想留你给咱家哥儿做个媳妇。上辈子积的福,你偷着乐去吧。” 一个瘦瘦的男孩立时从门口探进头来,瞪圆了眼睛:“娘,你要让她给我做媳妇?” 云久久刚想翻他一眼,好歹忍住了,仍然低头抹泪。 妇人将她拉起来,笑眯眯地打量了一下:“别哭,哭什么。你是哪里人啊?” 云久久抽抽嗒嗒地说:“我是兰柯人。” 那妇人惊了一下,旋即十分高兴。想不到面前女孩家这么远,不怕她家里人寻来。 “那你怎么到了横云呢?和什么人来的?” 云久久眼珠一转:“我是跟着哥哥来横云寻舅舅的。” “你舅舅姓什么?家在哪里?” “我没听过别人说舅舅的名字,也不知他住在哪里。” 妇人哈哈大笑,原来是这么省心的来头,真让人开心死了。 云久久则心想,你笑吧,有你笑不出的时候。别人不说我舅舅的名字那是因为他们不敢,雪亲王的名字是随便说的么?至于他家在哪,虽然本小姐确是说不清,但你一定很清楚。全横云都知道雪王府在哪。 这时那男孩子也噔噔噔跑过来,打量她一番,傻乎乎地笑了:“娘,她真好看。” 云久久被他看得心里发毛,不禁往后退了退。心中迅速权衡一番,觉得自己虽然太瘦打不过成年人,打倒这个男孩却是绰绰有余的,这才稍微放心些。 妇人笑道:“好看吧?别说你,娘活这么大,除了当年的莲花公主,都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女孩。” 男孩兴奋地说:“一定是咱们家供奉着莲花公主,才会有这么好的运气。娘,我再去给她老人家上香。” 云久久简直无语。难道她娘会保佑他们把自己的女儿拐走当媳妇? 等到出了被关着的小屋子,云久久才发现这家院子大得很,看上去有几分富足。那妇人指挥着好几个壮年人干活,也不知是她的儿子还是雇工。看看长相,应当是儿子无误。 那个瘦瘦的少年紧紧跟在云久久旁边,一步不离。云久久刚想往没人的地方走,他就扯着喉咙喊:“娘!丫头要去后院了!” “娘!丫头要去果园了!” “娘!丫头要去厢房!” 好不容易挨到晚饭,云久久异常郁闷地啃了半个馒头,就闹着要去睡觉。胖妇人心细如发,将她锁在一个小小的屋子里才放心。 云久久寻了一会,寻不出什么可逃走的机会,门窗都是紧锁的,窗户上还订了板条。她长叹一声,索性去睡了。反正爹爹会寻来,只是早晚的事。 不料半夜地下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她惊醒过来,看到那个男孩正趴在床边对她傻笑。 云久久被笑得毛发倒竖,愕然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男孩说:“娘说了,你是我媳妇,媳妇就要一起睡。” 云久久嫌弃地说:“谁要和你一起睡!你洗澡了么?” 那个男孩却傻笑着爬\\上床来,伸手来摸她身上。云久久一脚踹过去:“走开!你洗手了么!你……” 她还想再鄙视他几句,却突然呆住了,因她见他正在脱衣服。 水月茶庄的大小姐立时如堕五里雾中,一时倒收了怒气,有些迟疑道:“你,你想让我看你有洗澡么?” 她哥哥随了父亲伶俐得很,她却不幸随了母亲,空有聪明,却在某些方面愚钝过人。加上年纪又小,只觉得有些毛毛的害怕,却全然没意识到这是怎么一回事。甚至还有些惊讶地打量着面前男孩子,疑道:“怎么你的身体这么奇怪?这是我娘说的男女有别么?真是奇怪。” 男孩说:“哪里奇怪了?我哥都是这样,你哥也是这样,我爹和你爹也都是的。” 云久久说:“可我不是这样的。” 男孩被她亮晶晶又好奇的眼睛注视,一时忘了本意,有些骄傲地说:“男人才是这样的。你是个女流之辈,当然没有。” 云久久说:“你娘也没有么?” “没有。” 云久久顿时觉得身为女子好像有些吃亏,但她马上想到了新的东西:“但是你娘可以生娃娃,你和你爹还有你哥哥都不能!” 男孩呆住,绞尽脑汁憋了一会,终于说:“女的是可以生娃娃不错,但是没有男人,她也生不出。” 云久久大惑:“为什么?” “为……”他说不出为什么,其实他也只是个懵懵懂懂的孩子罢了,哪里知道到底为什么。他只晓得他哥哥嫂子是要脱光了睡,所以也想照着做。 云久久说:“你是骗我的!” “我没有骗你!两个人睡在一起才会有娃娃!” “那你爹你娘天天睡在一起,怎么没见天天都有娃娃?” 两人吵了大半天,吵不出个所以然来。最后男孩负气把衣服胡乱穿回,恼火道:“我不跟你说!我不理你了!” 云久久毫不退让,对着他的背影喊道:“谁要你理——” 忽然一个激灵顿住,微微张开了嘴巴。 门还开着! 原来这个笨蛋偷了他娘的钥匙出来的! 她连忙赤着脚追上去,抢在他前面跑了出去。 ------------ 番外·儿女(三 云大小姐被拐记) 才一出门,立即被人高高抱起。她挥手就要打,却看到一双笑笑的黛色眼睛。 云久久转怒为喜:“三舅舅!” 雪流夏将她抱在怀里,仍然笑得说不出话。方才他本打算进去将甥女抱出来,却意外听到是两个小娃在吵架,而那吵架的内容实在是太发人深省了,因此就在这里饶有兴趣地听了大半天。亏了这一吵,原本已经快要哭出来的雪晴然都不禁听得笑了。 云久久有些奇怪,回头四顾,见她爹娘哥哥还有表哥都在,便先向她无所不知的爹发问:“爹,三舅舅笑什么?” 她爹微笑道:“他见到你高兴。” 云久久说:“我见到舅舅也很高兴。” 这时那男孩气呼呼地跑出来,看到这么多人先吓了一跳。雪惜月早飞起一脚将他踹翻,露出切齿一笑:“就凭你,也想娶我表妹?” 男孩吃痛,抱着头一瞄,见到个和他年纪相仿的俊俏少年,一身锦绣素雅却又贵重,双眸如同夏日晴光,黛色明媚,神采飞扬。 他在气势上先输个彻底,想要逃走,却见一些穿着一样衣服的人将他爹娘兄嫂都拖到了院里。胖妇人惊魂未定,正连声告饶。 “幸好惜月牵挂姑姑,提早来了千岁城迎接。”雪流夏将云久久放下,“否则本王还真想不到,横云居然还有人胆敢做这私贩人口的恶事。” 胖妇人听到他自称本王,惊得猛一抬头。月光静好,照亮了那双世人皆知的黛色眼眸。 “雪亲王——”她惊呼一声,瘫倒在地。 “娘,”云久久腻在她娘身边,“听说他们家还供奉着你的画像,你说可笑不可笑?” 雪流夏的随行侍卫上前道:“雪王爷,确实如此。厅堂中供奉着长公主画像。问过,似乎这家主人是当年得了长公主一碗粥活下来的。” 雪晴然叹口气:“真是一样米养百样人。” 妇人怔怔望着她:“你,你……” 云卿夏一直没说话,到此时才寻得机会,不屑道:“是,我娘就是莲花公主。你刚刚还拐走她的亲女儿,想要给自己那个邋遢儿子做媳妇。我呸。真是……” 说到此比惜月更加恼恨,只差把刀子直接甩出来。竟然敢打他宝贝妹妹的主意,真是该杀上一万遍啊!是不是还脱了衣服和他宝贝妹妹吵架啊?死小子活腻了! 雪晴然一手牵着一个孩子,朝着院外要走:“流夏,这里你们处置吧。我看久久没什么大碍,先带她回去睡觉了。” 云久久忙回头道:“爹,我的刀被他们拿去了呢!” 那个瘦男孩见她回头,急忙喊道:“你们不能带她走!她是我——” 云卿夏离得太远又被娘亲拽着,没能第一时间过来,雪惜月早一脚将他踏扁在地,咬牙切齿地笑道:“是你什么?她是你家的……” 他想说是你家的祖宗奶奶,又觉得那么沾亲带故的称呼实在便宜了他们,嘴巴一歪道:“她是你家的么?她是我们雪王府的!” 雪流夏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这个儿子虽然年幼,却比他从前霸气得多了。 远远的,云久久还在不屈不挠地向她娘发问:“娘,两个人睡在一起,真的会有小娃娃么?” “我和哥哥,是你和爹睡在一起才有的么?” “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雪惜月很想笑,也很想叫她不要再为难姑姑了。 这时的他尚未想过,十年后,他将言传身教让她明白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 番外·儿女(四 震古烁今云皇后) 云久久直到十四岁上才略微有点开了窍,晓得怎么生娃娃是不应当在大庭广众下到处乱问的。那时她已出落得惊艳四方,比她母亲年少时有过之而无不及。她哥哥云卿夏忧心忡忡,教了她各种防身方法,逃命方法,脱身方法,下药与反下药方法,甚至杀人方法。云久久马马虎虎学着,全然不知她哥哥为什么要这样做。 最后两人大吵了一架,原因是云久久在雪山呆的久了,想念舅舅和表哥表姐,打算跟着商队去横云走走。但云卿夏百般阻挠,特别强调了她不该和雪惜月玩在一起。而云久久私心正是想去找惜月玩,不明白这个哥哥到底是怎么想的。 闹得不可开交了,还是爹娘出面,云久久才得脱身。因这次出行来之不易,更决心好好玩玩。却怕她哥哥再寻来,专门捡了些偏僻小路走,连吃带玩好不自在。 此时兰柯正值鼎盛,横云也政通人和,各处太平。但她绕得太远,竟一路绕到了纤蛮。 在这里住店第一天,便被一群年轻人调戏。云久久见那么多人涎皮赖脸地围上来,一开始只觉得这些人好没礼数。后来听他们出言轻慢,又以为他们是要和她吵架斗嘴。直到为首的一个伸手来摸她,才意识到全不是她想的那样。 并非她娘那般摸摸她的手脸,也不是她爹和哥哥那样摸摸她的头。他们的眼睛盯在她胸前腰下。不等她明白,已经被人捏了一下。 再迟钝的女孩也明白了。云久久生平第一次羞得满脸通红,泪水瞬间涌了满眶,一时什么刀法都忘了,只本能地抱住肩膀往后退。 那些人见状更是变本加厉,伸手来扯她的衣服。就在此时,突然一阵乱七八糟,所有人一起倒地不起。云久久含泪抬头,看到雪惜月气喘吁吁站在面前。他的靴子上还沾着未融化的积雪,是一路奔跑进得店里的。 云久久怔怔道:“惜月……你,你怎会在此?” 雪惜月深吸一口气,勉强稳住呼吸,无奈道:“姑姑姑父,还有卿夏,三人各传了一封信给我,说你一个人出来玩,很可能会捡些偏远小路,迷路拐到纤蛮来。我已是快马加鞭,还是被你先了一步。” 云久久呆了呆,突然一头扑到惜月怀里,委屈地大哭起来。 雪惜月含笑抱住她,安抚地拍着她的背。云久久哭到一半抬起头,顿时幽怨地说:“你还笑!你知不知道他们都欺负我!” 雪惜月温声软语地说:“谁敢欺负你,我帮你出气。” 云久久含泪望着那些正想悄悄开溜的人,小声说:“他们都欺负我。他们……他们摸我。” 店中其他人听到了她的只言片语,都不禁捂着嘴笑了。惜月说:“好,每人都打半死如何?” 云久久用力点点头。这时方才带头对她动手动脚的年轻人哆嗦着求饶道:“公子,是小的们有眼无珠,得罪了姑娘。但求公子说句公道话,这姑娘生得这么漂亮,哪能随随便便一个人跑出来乱逛?也不叫父母兄弟陪着,这,这……” 云久久睁着一双大大的泪眼呆住,瞬间明白了之前云卿夏那么担心她的原因。顿时懊悔又惭愧,愈发呜呜咽咽哭了。 这一晚他们换了家店。云久久仍是有些怕,扯着惜月的衣袖不许他离开半步。雪惜月耐心说:“久久,你已经是大人了。男女授受不亲,就算是卿夏,也不能和你太过亲近,更不要说我。我是不能和你睡在一个房间的。” 云久久说:“你又不是坏人。” 惜月说:“可我是男人。” “为什么这样就不行呢?”云久久有些抓狂了,“因为会生娃娃么?” 雪惜月在心中权衡了一下被表弟打死和被她恨死哪个更惨,然后在她身边坐下,苦笑着叹了口气:“既然你真心诚意地问了,那我就大发慈悲地告诉你吧。” 于是,在这个月黑风高非常适合杀人放火的深夜,云久久从她表哥口中知晓了生娃娃的前因后果。只是她天真无邪地把这一切都当做了很平常的事,觉得怪只怪她亲哥哥太懒不愿意早点告诉她。 惜月连忙纠正了她这一错误认识,并将白天里发生的事当做例子,很艰难地解释了此事究竟什么人可以说什么人不可以。然而由于他不小心提到了爱与不爱,又将事情招惹到更麻烦的境地——云久久不明白男女之间的爱是什么玩意儿。 惜月第一次感到自己的词穷。云久久听得越多反而越糊涂,似乎明白了原理,但又不明真相。想了半晌,迟疑道:“惜月,你说‘会有奇怪的感觉’……是什么样的感觉?” 雪惜月想了半天举不出例子,只好说:“比如有这么个人,你很喜欢他,但和喜欢姑父跟卿夏完全不同。可能看到他的时候会很欢喜,还会脸红心跳一下什么的,其他什么事都忘掉,只想着这一个人。就算他摸你了,你也不会觉得是被欺负了……” 云久久惊讶地说:“你是在说你自己么?” 惜月忙说:“我没有……” 云久久说:“可我就是看到你的时候才会觉得心咚咚地跳,其他事都忘掉。你摸我,我也不会觉得被欺负了。而且我看不到你的时候,会很想你,觉得这里痛……” 她指着自己的心,认真道:“惜月,这是爱么?” 雪惜月被惊得呆住。半晌,他轻轻一笑:“也许吧。” “那你呢?”云久久那只手反过来按在他的心上,“你看到我的时候,心会这样跳么——” 她突然停下,眼睛亮了起来。 “会呢!”她笑了,急忙再向前一点,将耳朵贴在他身上。 少年人的心跳得分明慌了。只有他的微笑依然从容:“当然会。久久,你高兴么?” “恩!” 云久久半年后才回雪山。这半年里她又长高了一些,眼睛也更明亮。因出门太久,一回家便缠着要和娘亲同睡。半夜里不知梦到什么,笑得醒来。她娘被吵醒了,笑着问她梦到了什么。 云久久说:“娘,有件事,久久好想说,可是说给卿夏他一定不高兴,说给爹又不好意思。” 雪晴然心中猜出了几分,便点头道:“久久想说什么?” 云久久扭捏了一会,却先悄声问道:“娘,你每天都要从早到晚看着我爹,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雪晴然想了想说:“觉得很舒心。” “那是因为你很爱他,是么?” “是。”雪晴然不禁笑了,“久久,你也遇到了一个看到会很舒心的人,对么?” 云久久傻笑起来。 “能遇到这样一个人不容易。”雪晴然轻声说,翻身将年少的女儿搂进怀里,“但是久久,你想要多少甜,就要先得同样多的苦。爱没有那么容易,你总要失去一些几乎同样重要的东西才行。特别……是帝王家的爱。” 云久久似懂非懂地听着,不一会又睡了。 云卿夏在外游荡到十七岁,从未对任何女孩动过情。只因他母亲和妹妹已将天下女子可能有的好处都占完了,他再看谁都觉得不够好。不仅不够好,而且很不好。所以水月茶庄云氏,居然难得的出现了一个心如铁石全无桃花的后辈。 与他不同,云久久却正因觉得父亲太好,将他看作普天之下第一好男人,反而觉得世上人不如她父亲是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无论别的男人怎么不好,她都只怀着悲悯的心思去对待。因此,她和云氏所有女子一样,无论走到何处总是桃花缠身。 偏生她又继承了雪晴然的迟钝,常常别人已经快要疯了,她还浑然不知所为者何。 总之,这对双生兄妹给世上人添了不知多少苦恼。 直到十七岁,云久久终于第一次被别人添了一次苦恼。 便是惠帝禅位,将皇位交与了年仅十九的雪惜月。 即位大典前夜,云久久坐在皇宫墙头看着宫中人奔忙的样子,泪盈满眶。直到雪惜月百忙之中寻到她,才将她从冷风中带离高墙,带回温暖的室内。 “久久,你怎么哭了?”他将她冻得冰凉的手按在自己耳后,温和地问。 许久,云久久说:“以后,我不能时刻见你了。” “为何?” “你做了皇帝,会有皇后,会有妃嫔。”她轻声说,将自己的手抽回。 雪惜月将她裹进自己的华服中,含笑轻声说:“皇后,不就是你么?久久,你愿意跟我一起留在这里么?” 隔着衣衫,云久久听到他的心跳变快了。半晌,她含着泪抬起头来,拉起他一只手按在自己心上。 两人都笑了,因为他们的心恰好是同样的节拍。 “从前我去哪里,惜月都肯陪着我。”云久久轻声说,“以后,我就留在横云,陪着惜月。” 然后她又微皱起眉:“可我娘说皇后不好做。” 雪惜月轻轻抚平她微蹙的眉心,含笑道:“我必定会让你做一个史无前例简单开心的皇后。” 横云文帝雪惜月,一生言出必信。 ------------ 番外·父子(一 云大少爷离家记) 从前在家时他常觉得他爹有诸般不对。待到出去转了一遭,这才渐渐发现,他爹实在是个一等一的好男人。 云卿夏十岁这一年春天,终于因为用茶庄里上好的寒月蕊喂养他双生姊妹云久久的小白兔而有幸看到他爹震怒的样子,并在闭门思过三天后被他爹撵出家门,叫他靠自己的本事去把糟蹋掉的寒月蕊尽数补回来。 无论是他妹妹的大哭大闹,还是他娘亲的黯然伤神,这一次都没能救了他。云卿夏也恼了,不明白他爹堂堂天下第一茶庄的庄主,怎么会为了区区一把茶叶这么生气。虽则他也知道寒月蕊其价倾城,但他家的钱能把半个兰柯国都买下来,他爹何至这么小气,居然连他娘的脸色都可以不顾。 于是水月茶庄的少爷云卿夏,怄着一口气,揣起一把银子踏出了家门。 由于他爹娘早有教诲,离了云宅便断然不能说起自己家门身世父母名字,是以城中并无什么认识他的人。云卿夏一开始只想离开有水月茶庄的地方,离得越远越好,好让他爹后悔时找不到他,也急上个两三天,算是给他娘出气。谁知才在外面住了一晚,就很不争气的有些想家起来,觉得客栈的床榻不是太软就是太硬,饭菜不是太咸就是太淡,翌日起来,便没什么远走的精神了,就在城中捡没人的地方胡乱游荡。七日后,他已经想家想得心口疼。恨不得飞回云宅去给他娘抱一抱,让他爹揉一揉脑袋……直到此时想起他爹当日赶他出来时的神情,才终于觉得事情大大的不妙。他爹历来言出必行,看来若不能找回寒月蕊补上,他这辈子怕是真真的进不了云宅了。 他又荡了几天,忽然在某个黄昏瞥到了刚从雪山回来的商队。 一念之差,云卿夏寻到了领头的老人家,求他带自己进雪山采茶。 当时整个队伍都瞬间寂静了,然后所有人都不耐烦地连笑带骂赶他走。云卿夏自然不走,商队的人懒得理他,就要来拎起他的衣领把他扔出去。一拎之下,却被这十岁的孩子闪电般避过,反手摔倒。云卿夏说:“我一定要赔给我爹三两寒月蕊,不然他就不让我进家门。我爹以前没有这么小气,他一定是非常宝贝那盒茶叶。其实我也可以溜回去求我娘,只要我娘开口,他一定会心软。可我不是三岁小孩,我一定要赔他茶叶,光明正大地从正门回去。” 领头的说:“寒月蕊你家竟有三两之多?你爹是什么人?” 云卿夏说:“我爹他……是个卖茶水的。” “若是卖茶的,三两寒月蕊抵得过他半条命了。”老头子略一点头,“你把那茶叶怎么了?” 云卿夏脱口道:“喂兔子了——” 话音未落,已有一条鞭子抽过来。周围人纷纷指着他大骂。云卿夏躲过鞭子,这才从众人的骂声中明白那寒月蕊有多贵重,若无水月茶庄的文书,便是历尽艰险到了无冬之境,人家也不会换给你半根。天下的茶叶除了九天云,雪魄针,钟山绣,千凝露,百花笑,玄湖秋等有价无市的珍品,便是这寒月蕊为上了。为了一盒寒月蕊,总要搭上几条性命才罢。水月茶庄因此也不收购这样的东西,除非是偶尔要用,才专门委托个别茶商运来。为着防止有人觊觎,连这委托也多是暗中进行。 云卿夏又惊又惧,愈发回想着他爹当日神情,知道自己犯的错误远不是钱财之事。老头子毫无慈爱地看他一眼,粗声粗气地说:“你爹赶你出来已是脾气好的,换作寻常人,真该打死你。你快去求求他,认个错,以后再别做这遭雷劈的事了。” 云卿夏却更加死缠不放,直跟着商队纠缠了三天,等商队出发了,便跟在车马后追着不停。车队行进极快,直到入夜才停下休息,早离了出发地不知多远。云卿夏追得脚软,人家又不许他过去,他便远远地在一棵树上睡着了。第二天起来大亮,商队早没了踪影。他连饭也没吃,拼命地追了一天一夜,终于在第三天晌午追上商队车马。他也不去求,任凭脚底磨得出血,只紧紧跟在后面。到了晚上,他学乖没有再去后面,而是躺在商队前行必经的路上睡了。没想到不等天亮,先挨了赶车的一顿鞭打,叫他快滚不要挡路。 此情此景,十岁的云卿夏忽然明白,原来世上并非人人都会心疼他。对于陌生的茶商来说,他的脚伤不伤,肚子饿不饿,想不想家,全是些没要紧的事。他们关心的只是他挡了他们的路,妨碍了他们赶去目的地。 他只得让了开,看着那些人一边喃喃地骂他一边走远不见了。他想起小时候爬到树上摘桃子时掉下来划伤了手脚,他娘心疼得眉头都皱起来了,抱着他一整天都不肯放手。他爹亲自帮他裹伤,一边裹还一边说许多笑话逗他乐。他总觉得他爹对他要求太多,现在想想却巴不得他就站在面前来教训自己一顿。 云卿夏长叹一声,一瘸一拐走到附近小镇上,花钱裹了脚伤,又换了双新鞋,虽然没什么胃口又有些想哭,还是吃得饱饱的,搭过路的车离开。这次他又聪明些,且不急着去找商队,只使些银子搭车,一路到了大雪山脚下。他别的不会,算计银钱的本事却不错,都是跟着凤歌学的。 雪山下是众多商队集散之地,倒也繁华。云卿夏住在驿站里虽然谈不上舒服,但也比跟着商队露宿好得多,每天只出去转转探听消息。一来想寻去贩茶的商队,二来也巴不得听一听他爹娘的消息。 结果进山的商队不少,敢去无冬之境贩茶的却不多。倒是小酒馆里,说书的天天都在说“天下第一茶庄水月茶庄少庄主云明”的故事。云卿夏听得别人把他爹编成故事说,自然好奇得不得了,遂从早到晚泡在酒馆里,吃着烤兔子,喝着烈酒,听着故事。 这么一来,他祖父云映湖被雪擎风陷害满门抄斩的事,他爹年少时隐姓埋名躲避雪氏迫害的事,得周焉世子相助带着周焉大军报仇的事,不顾性命在横云千岁城下救他娘的事,还有突然归隐兰柯重振家业之事,他才以这种奇怪的方式一一知晓。 云大少爷于是,哭了。 ------------ 番外·父子(二 云大少爷离家记) 以往他总觉得他爹不过是比别人的爹有钱些,每天不过就是喝喝茶听听琴,最多不过练练刀术,实在是没什么值得一说的能耐。不像他娘什么都会,又生得那么美,一起出门都有面子。特别是挨了他爹训斥的时候,就更觉得他娘简直应该改嫁,嫁个帅帅的有英雄气概的爹去。 如今他却从别人口中听到他爹受过的那些苦,比他做过的噩梦还要可怕千万倍。他还无师自通地想到,说书的知道的事终究不过是世人见到的,恐怕还有更多更可怕的事,是谁也不知道的。他小时候曾在他爹洗澡时撞过去,看到他爹一身上下皆是累累伤痕。那时问起,他爹不过笑一笑,说是自己不够小心而已。 从小爹娘都告诫云卿夏,哭是一件要不得的事。但他听故事时,还是一次又一次地哭了。他也说不清自己究竟为什么哭,只是心中有许多东西压得他几乎不能喘息。 正在这样哭的时候,突然酒馆里起了喧哗,原来是打起来了。几个大汉将一个十七八的少年团团围住,下了死手打。周围人并不在意,一味催着说书的继续讲故事。云卿夏忍不住跑出角落,随便问一个人道:“他们为什么打他?” 那人不耐烦地说:“让他多手,连人家卖命的钱也敢偷。这里人的钱,哪个不是进山卖命死里逃生得的,他偷人家的可不是该不得好死。” 云卿夏顾不得追究一旁说书的口中那许多凭空出现在他爹身边的各种美人是真是假,人已不由自主地走到打架的身边,止道:“别打了,再打下去,他怕要死了……” 霎时间,连说书的都不说了,所有人都侧目看着他。那打人的汉子回头看了他一会,突然飞起一脚。 周围人见惯不怪,只等看这不知深浅的小子飞起来。却见云卿夏只一闪身便轻易躲过了那一脚,仍然不疾不徐地说:“虽然他不对,但是你要打死了他,那就变成你不对——” 未等他说完,迎面连续两拳。他一边躲开,一边继续说:“他到底偷了你多少,你说出来,看他能不能还上,好说好商量,何必动手呢。” “你是谁家的孩子?” 云卿夏想了想,随口说:“我现在无家可归……我叫小云。” “这偷儿拿了老子许多东西,老子们今天一定要打死他。你这小子身手好看,不和你一般见识,奶奶的快滚开些。” 云卿夏无奈之下不禁笑了:“那你怎么才能不打他呢?” 那人不耐烦道:“那好说,你替他给老子揍一顿出气。” “连我爹都不打我,我娘知道了要心疼的……” 那人彻底没了耐心,一边伸手抓他一边吼道:“老子又他娘的不是你爹,兔崽子找死!” 云卿夏躲开他一抓,耐心地说:“你自然不是我爹,我爹从来不像你这么大嗓门,也不像你出手这么慢,也不会像你这么打人。” 说罢去将那被打晕的少年拖起来走。直拖到自己桌边,端起酒坛将冷酒泼到他脸上。 打人的几个汉子面面相觑,终于一起扑过来,恨不能将这个抓不住的东西一口咬死。众人眼看着云卿夏就要被打成酱,却不知怎么,竟给他躲了过去。 周围人见那几个被一个小孩子耍,纷纷笑不可抑。几人始终打不到云卿夏,恼羞成怒,回身去将刚刚转醒的少年揪过来,不由分说又要打。 云卿夏忘了自己的处境,正色道:“欠债要还钱,杀人须偿命。我爹说了,这世上的事从来报应不爽,便是要向别人讨债,若讨得过了,终还是要补回去的。你们……” 没人理他。云卿夏犹豫一下,双手各拿起一只酒碗,加入了这场混战。 ------------ 番外·父子(三 云大少爷离家记) 云卿夏袖中藏着用惯的天青刃,却因不想伤人只好不用。 酒馆里的人不知多早就注意到了这个小小年纪却整天孤身一人在此大吃大喝的俊俏孩子,亦不知多少次背后议论他的身世和酒量,只他一人不知道罢了。云卿夏正聚精会神抵挡,突然手臂被人牢牢捉住,身上顿时着了好几拳。他有些意外地回过头,却见捉着他的竟是那个挨打的少年。此时那少年不要命地扭住他的双臂,对那几个汉子连连赔笑道:“爷爷饶命,小人将这个不知深浅的小子抓住了,爷爷们消消气,饶了小人……” 云卿夏只觉得脸上一木,人已经被打得飞出去,撞坏一片杯盘碟盏。 周围人有些已经沉默不语,但更多却是哈哈大笑。云卿夏微一睁眼,见有一人举着条凳朝他砸下,不是别人,却是那偷东西的少年。 别人只见得一道青色的微光闪过,定神瞧去时,云卿夏已经站在少年身后,手里刀刃收得干干净净。然后传来那少年一声惊叫,众人再回过头去,这才见他两只手腕上都正慢慢渗出血来,血迹越来越明显,终于淅淅沥沥染红了衣袖。那少年这才感觉到钻心剜骨的痛,惨叫一声,晕倒在地。 云卿夏取出帕子擦擦脸,有些不确定地笑了一笑:“他再不能行窃,就不要打死他了。” 他虽忍着痛在笑,心里却很觉得有些委屈,转身往酒馆外走。酒馆伙计忙拦住他道:“你还没有结账。” 云卿夏叹口气,伸手往怀里一摸,却意外发觉银子不见了。 他怔了片刻,终于有些明白了这里的规则,那与云宅是完全不同的。他以往看到他爹和凤歌舌绽莲花地和茶商们讲价钱,常常觉得他们欺负人,今天他却见识到了什么叫真正的欺负人。 他定下神来想了想,转身走回那晕倒的少年身边,去向他怀中摸出了自己的银子,恼恨地结了帐。 伙计其实还想和他玩笑一番,但看到他的眼神之后终究作罢。大雪山下来往的什么人都有,这个孩子的眼神变了几变,现在变得有些危险。 云卿夏还没走到门口,忽然又被人拦住。抬头一看,一个瘦瘦高高的陌生人正冷冷看着他:“你的刀法是谁教的?” 没有回答,那人冷笑一声:“和我过过招。” 云卿夏睁大了眼睛,真恨不得立刻叫他爹来把这里所有人都打得跪地求饶。忽然福至心灵,想起方才说书的先生说他爹少年时即使在不共戴天的仇人面前都能隐忍不发,顿时笑得十分谦和:“我的三脚猫功夫哪敢和您过招,您要是想杀我,直接给我个痛快的就是。” 那人倒不客气,当即从身后抽出一把大刀劈头砍下。云卿夏微微一躲,那刀随着横扫过来。然这时候他已到了那人和酒馆的门之间,立时脚底抹油,朝着门口没命地跑。本来他自认逃命的本领是一等一高,谁知刚到门口,又被个人一把搂住。他当真急了,看也不看就要将两把刀都甩出来,却在这时听到一个久违的声音—— “各位,这是我们商队的小兄弟,哪里得罪了你们,要下这等死手?” 云卿夏抬起头,原来是先前那商队领头的老人家。他警觉地从老头子怀里退开。 酒馆伙计欢喜道:“原来是茶二爷家的。您老人家别生气,这小爷有趣得紧,咱们就是逗逗他。” 老头子哼了一声,将云卿夏揪到自己桌边。 说书先生继续说书,各路商贩南腔北调地口吐脏话,酒馆里一片祥和,无人去留心那一抹似有若无的血腥。 老头子闷闷地喝着酒:“你到底是谁家的孩子?” 云卿夏好想说我爹就是云明就是说书先生口中那个大英雄你们全都快点跪地求饶啊。 忍了又忍,浅浅笑道:“爷爷你叫我小云就行了。” 老头子不以为然地喝了口酒:“小云,进出雪山九死一生,你若死了,可比糟蹋东西更惹你爹难过。” 云卿夏说:“我不会死。” “进得雪山,冻掉了手脚,被野兽活活吃了,都是常有的事,你怕么?” 云卿夏再一笑:“不怕。” 云氏的子孙,怎会害怕雪山。 ------------ 番外·父子(全文完) 这一年秋天,兰柯最德高望重的茶商带着商队来到水月茶庄交货。云庄主恰在茶庄上,默默看着人来人往搬送货物,却在看到一个最瘦小的身影时目光起了变化。 茶二爷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不禁微微一笑,压低了声音道:“云庄主,别看那孩子小,可能干得很。他不是伙计的料,以后能成大器,错不了。” 云庄主仍不说话。两人一起看着孩子咬紧牙背着一个大口袋送进来,突然脚下一滑,跪倒在地上。 那袋子太重,他固执地咬紧牙站了几次都没能站起来,却始终保得货物周全。茶二爷一笑,云庄主已经快步过去,双手提起那袋子放到一旁,将孩子扶了起来。 孩子猛一抬眼,顿时怔住。茶二爷一把拍在他背上:“还不磕头谢过云庄主。” 片刻寂静,那孩子突然双膝跪下,极郑重地叩首三次,然后含着泪从怀里取出存得好好的盒子,双手举过头顶:“爹,儿子知道错了。儿子已经得了寒月蕊了……” 云庄主点点头,将孩子拢到怀里,轻声说:“老人家,多谢你一年来照拂。” 茶二爷微微睁大眼睛:“这……” “他是我儿云卿夏。” “云庄主,”老头子变了声音,“我辈实在不知是小公子,这一路上多有冒犯之处……” 云卿夏从他爹怀里回过头:“爷爷对我没有不好。” 他一向话多,这时却半晌只说了一句。云庄主紧紧搂着他的肩膀,声音仍然很轻:“卿夏,回家吧。” 云卿夏说:“我答应爷爷,要在商队做三年伙计……” “你娘很想你。” 云卿夏立时含了泪。茶二爷叹道:“小公子,云氏子孙世代护佑咱们茶商茶农,便是你重然诺愿留在商队,又有谁肯做这样的孽。九重天上要怪罪呢。” 这天晚上,云卿夏终于换下又脏又硬的褴褛衣衫,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舒舒服服。分别一年,才发现自己比原来一般高的双生姊妹云久久高出了许多。但他娘仍然像待小孩子一样把他抱在怀里,给他梳头发,喂他吃点心。他爹就在一旁默默看着,偶尔伸手扯扯他衣角的褶皱。 夜里他觉得身边有人,一时还以为自己在商队里,瞬间不动声色地甩出了刀。不料扑面嗅到一股香味,原来是他娘在他身边躺下,极轻地把他搂过去。 从三岁以后,云卿夏都没享受过这样的待遇,顿时动也不敢动,生怕一醒来他娘就走了,或者更可怕的,发现这一切都是做梦,他其实还在大雪山中,提防着风雪、狼群、强盗…… 一觉醒来天已微亮,手里的刀不知何时被人拿走。云卿夏微微睁开眼,在淡淡晨光中看到他爹静静倚在身边,一条手臂将他和他娘都覆住。 他轻笑一声,轻声说:“爹,雪山那的酒馆里有个说书的……” 他爹“恩”了一声,等他说下去。 “他说你少年时风流俊俏,身后总有一群漂亮女孩子……” 他爹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掩住他的嘴巴。但他娘早醒过来,伸手将他抱到怀里:“还说什么?” “还说……他为了她们出生入死……” 片刻寂静,他娘终于笑了。 “胡扯。” 头顶上传来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云卿夏猜想是他爹俯下身亲了他娘一下,只半闭起眼睛,装作什么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