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卷 ------------ 第一章 :阳性 已经过了整整十二天了,该来的却始终没有来。我终于去了医院,挂了妇产科的号,对医生说了四个字:“我要验孕。”而医生也还了我四个字:“去验尿吧。” 阳性。 我拿着化验单愣了愣,俯身去问坐在化验窗口里的大夫:“阳性是什么意思?”大夫从诸多盛着排泄物的小杯子中抬了头:“意思是说你要当妈妈了。” 二楼,我选择了乘电梯下楼,因为我脚下细细的鞋跟令我随时可能发生不测,而这也意味着,我随时可能失去我的孩子――壮壮。是的,我早早就为孩子取好了名字:壮壮。我希望他是一个男孩儿,一个身体强壮,今后能为我遮风遮雨的男孩儿。而他会随了我的姓:何。 上个月,我和史迪文上过三次床,而壮壮,自然是这三次中某一次的产物。在我和史迪文发生这三次性行为之前,他都问了我同一句话:“唉?避孕套呢?我明明就是放这儿了啊。”而我都用某种借口搪塞了他,比如“你记错了吧”,比如“算了,等会儿我吃药好了”,再比如“不会一次就中奖的”。而实际上,正是我,三次把避孕套扔到了床底下,并且没有吃下“事后”避孕药。 史迪文是我的同事,我们同在一间叫“宏利”的外汇公司工作,他在交易部,而我在市场部。我讨厌“宏利”这个名字,它太俗,却自认为大气而喜庆。我也讨厌史迪文这个名字。我们第一次在公司见面时,工龄比我久两年的他亲口对我说:“我这个名字洋气吧?史迪文,steven,既是中文名,又是英文名。我太佩服我的爸妈了,他们太有国际观念了。”而我耸耸肩:“是吗?不过我听到你名字后的第一反应却是,这是一类昆虫。”“什么?昆虫?”“嗯,史迪文,生长在屎地里的蚊子。” “那你叫什么?”史迪文梗着脖子问我。 “何荷,如何的何,荷花的荷。”我泰然自若。 “何荷?何荷。”史迪文重复了两遍,笑着走开了。他的笑令我不安,以至于我怀疑他刚刚并不是在重复我的名字,而是在干笑:呵呵,呵呵。 至今为止,我和史迪文已共事了两年,而我们的“不正当关系”也已维持了将近两年。是的,我们在认识了一个半月后,就发生了“不正当”的行为。 “宏利”的俗,不仅仅在于它的名字,更在于它的规矩:办公室恋情是被严格禁止的。所以,我和史迪文在人前始终是中规中矩,井水不犯河水。而其实,严格来说,我和史迪文之间的感情算不算得上“恋情”,还有待考证。我们从未在电影院共赏过一部电影,从未在花前月下憧憬过共有一个未来,更从未对自己的父母提及过有对方这么一个异性的存在。我们只是在他的住所或我的住所吃吃饭,看看电视,说说话,过过夜,而已。 我欣赏史迪文的身体,他高我不止一个头,胡茬坚硬,他的手臂结实,腿也结实,却没有腹肌,这令我常常枕在他的肚子上,软绵绵的,轻飘飘的,很享受,很安宁。他的眼睛有点儿过长,看上去总像是在怀疑着什么。他的嘴唇有点儿过薄,所以我不爱同他接吻。他问为什么,我说感觉不充实,他说可我还有舌头啊,我的舌头多灵活,我又说,我更反感你的舌头,它让我感觉湿漉漉的。 我也欣赏史迪文在床上的态度。他认真,卖力,也体贴。这是由他的性格决定的,他就是这么一个争强好胜的人,在床上,自然也不可懈怠。 所以,既然我决定要一个孩子,那么,就要史迪文的吧。 走出医院的大门,我用左手抚了抚神圣的小腹,用右手掏出手机,拨通了史迪文的电话:“喂,蚊子,听好了,我们的关系,结束了。”在挂断电话之前,我听见史迪文的呼唤:“何荷?”我没应他,自顾自结束了通话。何荷?呵呵。也许他只是笑了笑而已。 ------------ 大夫,阳性是说有了吧 过了整整十二天了,该来的真的没有来。十二是我的幸运数字,我十二岁初恋,第一次打工的工资是十二张一百块,中的第一张彩票,尾号是十二,买下的第一套房,卧房是十二平米大小。所以,我选择了在十二天之后,去医院,昂首挺胸地挂了个妇产科的号。 “我验孕。”我对医生直截了当。 “去验尿。”医生打了张单子给我,连头都没抬。 阳性。 我捧着化验单嘶了一声,大脑一片空白,捶了捶脑壳,弯下腰问化验窗口:“大夫,阳性是说有了吧?” “是,有了。”对方埋头奋战在大小便之中。 二楼,我优哉游哉地乘电梯下楼,因为我脚下八厘米的锥形鞋跟令我随时可能发生不测,而这也意味着,我随时可能失去我的孩子――大壮。是的,我早早就给他取好了名字,大壮。不都说么,越是粗糙的名字,越是好养活,可我真的不忍心叫他二狗子,那么就大壮吧。我要他是个男孩儿,一个身强体壮,今后能替我挡风遮雨的男孩儿,而他会随了我的姓:何。 上个月,我和史迪文上过三次床。次数不多,因为史迪文以为我有数不胜数的男伴,那么我自然得做做样子,合理安排频率,不好太密集。 而大壮,自然是那三次中某一次的产物。那三次的前戏过后,史迪文都问了我同一个问题:“唉?避孕*套儿呢?我明明搁这儿了啊。” 三次,我用了三种不同的搪塞:你根本忘了买吧?猪脑吧你?算了,完事儿我吃药好了。好了好了,来吧,不会一次就中奖的。而真相是,正是我,三次都是趁史迪文陶醉在我胸前时,将避孕*套扔到了床底下,而完事儿后,我当然也没有吞下紧急避孕药。 史迪文是我的前辈,我们同受命于一间叫“宏利”的外汇公司,他在交易部,我在市场部。史迪文工龄比我久两年,我初去乍到时,他冲在第一个和我握手:“哈喽,我叫史迪文,steven,中英文两用,洋气吧?” “史迪文?嗯,昆虫吗?生长在屎地里的蚊子?”我认准了他胸前的名牌,交易部,和我井水不犯河水,所以大胆地顶撞了他。我对浮夸的男人一向没有好感。 “请问美女尊姓大名?”史迪文梗着脖子问我。 我泰然自若:“何荷,如何的何,荷花的荷。” “何荷?呵呵……”史迪文笑着走掉了。他一笑,眼角挤出梁朝伟般的鱼尾纹,倒煞是像模像样。 至今为止,我和史迪文已共事两年,而我们的“不正当关系”也已维持了将近两年。是的,我们在认识了一个半月后,就甘柴猎火地烧了一次,有了一次,也就自然而然有了后来的若干次。 在“宏利”,办公室恋情是被严格禁止的,但这不干我和史迪文的事儿,我们之间的情,就算被归纳作歼情,我们也不承认那是恋情。我们所做的,只是在他家或是我家,吃吃饭,看看影碟,说说话,过过夜,浑汗如雨,而已。 ------------ 蚊子啊,我们结束了 我欣赏史迪文的柔体,他高我一个头不止,胡茬坚硬,但再向下,到喉结的位置,皮肤就滑嫩嫩的了,有一种冲突的美感。他手长腿长,肌肉也结实,胸肌也不差,到不了结实的程度,至少也是紧实的。 但我最中意的还是他的肚子,没有腹肌,我枕在上面,软绵绵的,曼妙得像攀上云端。 史迪文的眼睛有点儿过长,随便一眯,就像是在怀疑人。他的嘴唇也有点儿过薄了,所以我不常和他接吻。 他有时候会把我手脚都制住,霸道地吻我,但更多时候是像只猫似的腻在我怀里,耍赖地:“你干嘛不爱和人家亲亲嘛。”我实话实说,说你的嘴唇太薄了,让我没感觉。他不服,说我还有舌头啊,我的舌头多灵活啊。我咬着牙:“我更讨厌你的舌头,好湿。” 我和史迪文从来没有正儿八经地舌吻过,他以为我是专门针对他,其实不然,其实和谁我也没有过。 我也欣赏史迪文在床上的态度。他认真,卖力,也体贴。他从来不会在前戏偷工减料,过程中我不叫停他也从来不停,当然了,我叫停他更加不会停,他会仗着那股子得意的劲头愈战愈勇。刨开他的浮夸,他比谁都争强好胜。他嘴上不说,但宁死不输给我的其他“男伴”。 但凡哪一次事后我轻轻一叹,下一次他一准儿是养精蓄锐了再来。 所以,既然我想要一个孩子,那么我想,就要史迪文的吧。关键是,目前我也没什么其他选项了。 走出医院,我用左手摸了摸神圣的小腹,用右手掏出手机,拨通了史迪文的电话:“蚊子啊,我宣布,我们的不正当关系……正式结束了。” 在单方面挂断电话前,我听见史迪文的呼唤:“喂?何荷?” 何荷?呵呵。说不定我听见的不过是他的笑声。 我先回家褪去了高跟鞋,蹬上了平底鞋这才回了公司。这双平底鞋是在我爸妈离婚那天,我陪我妈血拼,她买给我的,说是上好的软牛皮面,牛筋底。那天我妈对我说,鞋穿得舒服了,路才好走。可我嫌它式样太“大婶”,封存至今。今天启用,果然不同凡响,路果然好走。 我去公司须乘地铁,好在,午间时段,车厢并不拥挤。 我到公司时,正好是午餐时间。我先在楼下吃了一碗不放味精少放盐的青菜鸡蛋面,之后才上了楼。我请了半天假,此时准时归岗。 史迪文这会儿不在公司。 他们当交易员的,是白班夜班两班倒,史迪文这个月恰好是夜班,上晚上十点,下早上六点。所以这个月,朝九晚五的我刚刚好不用和他碰面。 一整天下来,史迪文并没有再打回电话给我,并没有对我提出的“结束关系”有任何异议。或许他接到我电话那会儿,正睡得口水横流,以为是在做梦,但睡醒后他无疑会绞尽脑汁:唉?平时不都是做惷梦么,今儿这梦不对劲啊。 ------------ 第二话:母性初绽放 我隔着玻璃窗对香宜挥手时,香宜正在弹钢琴,而那群胖嘟嘟的小孩儿正和着她的钢琴声跳舞。那舞蹈太简单了,摆手,再摆手,颠着脚尖儿旋转,再旋转。而我却看着看着就入了神:不知壮壮今后有没有宽宽的额头,黑亮亮的眼珠,有没有莲藕般的四肢。 香宜走出来时,我还在发怔。她对着我的耳朵叫:“喂!”我吓得一哆嗦。 “干吗呀你?眼神贪婪,想拐骗我的小朋友啊?” 我揉了揉耳朵:“哼,我不但不拐骗,还打算给你添新的呢。”以后,我可以把壮壮也送到这儿吧。郑香宜是我的表妹,小我三岁,今年芳龄二十五。她所住的这个居民区是片新区,距市中心不近,周边建设尚不完善,所以,她自己开办了这间幼儿园,接收附近的孩子,管吃,管玩儿,管教学。香宜眉清目秀,却不乏活泼,再加上她在学生时代学的就是“幼教”,所以随着这片居民区的日益繁荣,“香宜幼儿园”的孩子数也已经近三十了。 “怎么?你要介绍谁家的孩子来啊?” 我家的。这话到了嘴边,又被我活生生吞了回去。我虽已年近二十八,生个孩子无可厚非,可毕竟,我未婚,而且,在我父母和香宜的眼中,我连个男朋友也没有。那么,我该如何阐述壮壮的存在呢?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好了,我走了。”我小心翼翼地扭身,打算先回家,先除下脚上这双高跟鞋。 “喂!你来找我就是为了说这么几句莫名其妙的话呀?”香宜一把揪住我的背包带。好在,我的行走速度慢,她这一揪,我只不过是止了步而已。 “不是啊,我就是来看看小孩儿。”我实话实说。 “那就更莫名其妙了。”香宜双臂交叉抱胸:“表姐,你最近来看小孩儿的频率实在是过高了,我长这么大,听说过赏花赏鸟赏古董,还真没见过你这赏小孩儿的。要我说啊,你真该找个男朋友了,赶紧结婚,赶紧自己生一个,想怎么看,就这么看。” “懒得理你,我走了。”我再度迈步。不找男朋友怎么了?不结婚又怎么了?孩子我照样可以生。我窃窃地笑着。 我回家褪下了高跟鞋,蹬上了一双“大婶式样”的平底鞋,去了公司。这双鞋是我妈在若干年前买给我的,据说是上好的软牛皮面,牛筋底,买时打了四折,颇为划算。我嫌它式样太“大婶”,封存至今。今天一试,果然不同凡响,除了舒服,还是舒服。 我从家去公司须乘地铁,好在,中午人少,车厢内并不拥挤。北京的地铁是个大胃王,在早晚的交通高峰时段,它天天都在挑战自己的极限。大胃王的潜能是无限的,只要它胃里的旧人不停地蠕动,不停地压缩,那本来有限的空间里就永远可以多塞进一个新人,再多塞进一个新人,再再多一个,再再再多一个,没完没了。我俯首看了看自己平坦的肚子,盘算着明天要不要在身上贴个告示:本人是老弱病残孕中的那个“孕”。 我到公司时,正好是午餐时间。我先在楼下吃了一碗不放味精少放盐的青菜鸡蛋面,之后才上了楼。为了去验孕,我请了半天假,此时准时归岗。 史迪文不在公司。交易部的交易员们是白班夜班两班倒,史迪文这个月是夜班,上晚上十点,下早上六点。所以,这个月,朝九晚五的我并不用和他见面。 这一天,史迪文并没有打电话给我,并没有对我所说的“结束关系”发表异议。我想:我打电话给他那会儿,他也许正睡得不知今夕是何年,对于我那句没头没脑的“结束关系”,他八成会以为自己在做梦,或者我在发神经。 ------------ 这一个的基因好 下班后,我回了我爸妈家。在饭桌上,我直接撂下话:“我怀孕了。” 那个家,之所以还是“我爸妈家”,是因为他们离婚归离婚,但两年后,又重归于好了,只差复婚这道手续,目前算是同居。当然了,我每次说到同居这个字眼儿时,他们会双双不好意思地抵触。 我爸面不改色,咳了咳痰,接着吃饭。 我妈筷子一撂,没撂稳,掉在了地上:“谁的?” “我的啊。”我弯腰,替她拾,“对了,我都是个孕妇了,以后弯腰的活儿,我可就不代劳了。” “什么叫你的?你一个人能生出大天来?我是问那男的是谁?小张?小李?”我没有新闻,我妈只好翻我的旧账。我豆蔻年华中的两员男友,偏巧不巧地吻合了张三李四这俩大户人家。 “都不是。这一个,可比他俩的基因好上太多了。” 史迪文是家中独子,打一出娘胎就是优生优育的典范。中小学太久远,自不用说,大学他申请到了芝加哥大学的全额奖学金,然后又玩儿似的就拿下了金融学硕士学位。在宏利的交易部,他的业绩是数一不数二的。 除了头脑,他四肢也发达。在宏利等几大外汇公司没事找事儿举行的运动会中,他积极参加大摇绳儿比赛,当了九个姑娘的大排头。第二天,篮球赛,宏利的得分后卫落了枕,他扭扭捏捏地替补上场,大气都不喘地赢了个mvp回来。 “打算什么时候结婚?见过他爸妈了吗?什么时候把他带回来,让我和你爸见见?”我妈连珠炮似的。 “爸,妈,我没打算结婚,我会一个人把孩子生下来。”我说得字字铿锵。 说完,我撂下筷子,回了自己家。 我给他们时间去消化大壮的存在,也给他们空间去争辩我的不婚,不过我可以用项上人头担保,他们半个不字也说不出来,因为他们比我更期盼大壮的降临,更甚于期盼我的婚姻。消化不良的,只有我的胃。 我自己家是套一室一厅的二手房,卧室十二平米,一个人住足以了。史迪文来的时候,我会限制他,严禁他没事儿走动,因为会显得拥挤。 史迪文有一次抱膝坐在床头,说他小时候有多动症的,是我治好了他。我不吃他那一套,和他咬文嚼字,说我认识你的时候你就三十三了,你小时候就算有前列腺炎这会儿也是历史了。再说了,你大我六岁,你小时候我还尿裤子呢,治病这事儿我真帮不了你。 装嫩是史迪文的绝活儿,上礼拜的事儿他也能说是我小时候怎么怎么着。 我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歪头看了看床头的闹钟,十点了。 史迪文上班了。 他还是没有打电话给我,如我所愿,我们的关系,结束了。 ------------ 第三话:传宗接代 “我怀孕了。”我回了我爸妈家,在饭桌上,我直接把这句话扔给了他们。我妈一个没接住,筷子向后翻在了地上。倒是我爸,面不改色:“嗯?嗯。”我妈顾不上拾筷子,厉声道:“谁的?”我弯腰,替她拾:“我的。对了,我已经是个孕妇了,以后这弯腰捡东西的活儿,您自己来吧。” “什么叫你的?你一个人能怀孕?我是问那男的是谁。小张?小李?”我妈翻开了我的旧帐。她曾见过我的两员男友,一个姓张,一个姓李。他们如同张三李四似的,早已在我生命中渐渐默默无闻,不了了之了,只是偶尔被我妈念叨念叨罢了。 “都不是。这一个,可比他们俩的基因好一百倍。”史迪文是出色的,无论是外形,还是大脑,他皆属上等。 “那你什么时候带他回来让我和你爸见见啊?你去见过他爸妈了吗?你们打算什么时候结婚?”我妈的喜悦已溢于言表,仿佛并不认为我的未婚怀孕有什么不妥。 “这辈子是没那个时候了。爸,妈,我不打算结婚,我想一个人把孩子生下来。”我说得郑重其事,不苟言笑。说完,我撂下筷子,出了门,回了我那一个人的家。他们需要时间去消化壮壮的降临,也需要空间去思考和争辩我的不婚。不过,我笃定,他们无法强迫我结婚,更无法阻止壮壮的存在,因为他们比我更期盼那个小生命,更甚于期盼我的婚姻。 我那一个人的家是一套二室一厅的二手房,说是二手,其实也有九成新。两年前,我倾囊买下它,搬离了我爸妈,同时,我换了新工作,步入“宏利”,认识了史迪文,开始了新生活。生活之所以有“新”,自然代表有“旧”。旧时,我与诸多未婚女青年并无大异,与父母同住,工作时间工作,工作之余恋爱,时不时接受父母“催婚”的谆谆教诲。而我与其余未婚女青年之间的“小异”在于,我的任务并不是要把自己嫁作他人妇,而是要娶回来一个丈夫,一个倒插门的丈夫。 何家究竟几代单传我并不知道,只知道我爸是独子,我爷爷是独子,我爸爸的爷爷也是,再往上,我就不知道了。在我之前,我妈曾怀过一对双胞胎,可惜没保住,流产了,据说,那是一对儿子。后来,她生下了我这女流,再后来,她的肚子就一直没再鼓过。 我从没有把“重男轻女”的帽子往我爸妈头上扣过,因为就算他们再“轻”我,我这二十八年下来,也长到了一百斤,足够“重”了。身为家里的独苗苗,我有义务茁壮成长,有义务百折不挠,更有义务将“何”这个姓氏延续下去。所以,我需要一个丈夫,一个孩子,一个以我的家庭为重的丈夫,一个跟随我的姓氏的孩子。可惜,我自情窦初开至二十六岁,并没有成功寻觅到那么一个丈夫,自然也没有怀上那么一个孩子。我不懂,为什么在我看来无可厚非的事,在我的男友们眼中,却是不可理喻的。他们说:“什么?孩子要跟你的姓?什么?你要传宗接代?拜托,你用不用这么封建啊?”而我会说:“只要你不封建就好了,你只要听我的就好了。”接着,他们就纷纷拂袖而去了。 恋爱大同小异,结局如出一辙,于是我倦了。为了避开爸妈的咄咄,我买了房子,搬了出去。两年过去了,我没有再谈恋爱。至于史迪文,我把他定义为我的伙伴。我从没有想过和史迪文结婚,更没有想过史迪文的孩子会不姓史。他那么自以为是,那么好胜,事事总想压人一等,又怎么会“嫁给”一个女人呢? 我仰面朝天躺在床上,歪头看了看床头的闹钟,已经十点了。史迪文已经开始工作了。他并没有打电话给我,我们的关系,结束了。我的手又在我的小腹上,那里瘪瘪的,那里已经有了一条小生命了吗?我下了床,去厨房煮了一个鸡蛋,吞了下去。壮壮需要营养,不是吗? ------------ 第四话:金针菇VS香菇 我的第一次呕吐是在整整一周后,那天早上,我照例洗脸,照例刷牙,之后,就迎来了第一次目眩,第一次反胃。我趴在水池边上干打雷不下雨地干呕了一会儿,就好了。我抬头看了看镜子中的自己,皮肤干燥,蜡黄,眼圈是青色的,鼻头是红色的。我已经有整整一周没有化妆了,据说,化妆品会影响壮壮的健康。 “宏利”九点开工,我又是在八点就坐在了自己的座位上。有一句俗话是这么说的:早起的鸟儿有食吃。而我,图的是“早起的人儿在地铁上有座儿坐”。为了壮壮,我必须有座儿坐。 我的直属上司――市场部的瞿部长是个干瘦的中年男人,瘦得像是病入膏肓。他头发稀少却长,遇上大风天儿,甚是滑稽。前两天,瞿部长对我的无妆上工表达了不满,他说:“你这本来面目,比我还影响公司的形象啊。”我说了谎:“最近皮肤过敏,实在不宜涂涂抹抹。”此外,瞿部长看在我天天早到晚退的份儿上,也就不跟我计较了。这叫功过相抵。而我之所以晚退,自然也是为了在地铁上有个座儿。 今天,是史迪文由夜班倒白班的日子,换言之,今天,我们也许将在公司见面。在过去的一周中,我们谁也没有联系过谁。这就是伙伴,互不约束的伙伴,这就是我心目中最完美的京子贡献者,他不爱我,不纠缠我,更不勉强我,这令我可以完全地拥有壮壮。 我所在的市场部和史迪文所在的交易部有一墙之隔,而交易部的大门常常是闭得严丝合缝的,所以就算我和史迪文有着同样的工作时间,我们见面的机会也是少之又少,在茶水间,在楼道,或者在电梯里。 在有壮壮之前,我享受于和史迪文在公司偶遇的时刻。有时我会故意让长发抚过他的脖子,有时他也会故意触上我的胸脯,当然,我们的这等小动作都发生在人后。我们都享受这等“见不得光”的刺激感。不过当下,我已经有了壮壮,所以我并不乐于见到史迪文了。我虽能令他在我的身体里播种,却不能保证他不反对我孕育他的种。这就好比对于你欺瞒了的人,你还是敬而远之为妙。 可惜,天往往不从人愿。 八点五十,我第一次去厕所,就在楼道里撞上了史迪文。怀孕另我尿频,并且一旦想尿,就迫不及待,不然,我怎么也会憋到九点过了的。史迪文朝我匆匆一眨眼,颇具*****的含义,眨完了,他就越过我,走向了交易部的大门。我吁出一口气。不过,我这口气还没完,他又回头了,上下打量我:“高跟鞋真是一项伟大的发明创造,它将无数香菇垫成了金针菇。”我的反应并不慢:这只屎地里的蚊子是在讥讽褪下了高跟鞋的我,由纤长变得矮墩墩了。 他这话不假,身高只有一米六出头的我,披着一头齐腰的卷发,在没有了高跟鞋的支持下,的确容易显得低人一等。但香菇?哦,我真想剪了他的舌头。 有同事下了电梯,向我们走来。我泰然地踱入了厕所,装作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 啧啧,高跟鞋太伟大 我的第一次孕吐是在一周后。那天早上,我洗漱的时候牙刷才一进嘴,就趴在水池边干呕了一会儿,吐出来几口口水,就过去了。我抬头照了照镜子,皮肤太黄,眼圈太黑,鼻头还酸酸地泛着红。我有一周没有化过妆了,说是化妆品会有害大壮的健康。 宏利九点打卡,我又是七点多就坐在了座位上。古人云,早起的鸟儿有虫吃,而我图的是早起的人儿在地铁上有座坐。怀着大壮,我必须有座坐。 我的直属上司――市场部的瞿部长是个干瘦的中年男人,是那种像是病入膏肓的干瘦。头发稀少,但长,遇上大风天儿,形似某种海洋生物。 前两天,瞿部长抨击了我的无妆上工,他说:“何荷,你这也太影响公司的形象了!” 我装腔作势:“不巧,旧的用光了,新的还没寄到,以后急用的再不网购就是了。” 瞿部长念在我连续早到晚退的份儿上,也就功过相抵了。而我晚退,自然也是为了地铁上的座。 今天是史迪文由夜班倒白班的大日子,换言之,今天我们约有18 %的几率会在公司有交集。在过去的一周内,我们谁也没搭理过谁。 我所在的市场部和史迪文所在的交易部有一墙之隔,而交易部的大门常常是闭得严丝合缝,所以即便我和史迪文有着相吻合的工作时段,我们狭道相逢的几率也不会大于20 %,只可能发生在茶水间,楼道,电梯,以及餐厅。 在拥有大壮之前,我享受和史迪文在公司的交集。有时,我会故意让长发扶过他的脖颈,也有时,他会故意触上我的胸脯,当然,前提是绝密。我们都享受那种绝密的刺激感。 不过当下,我有了大壮,所以我只能敬史迪文而远之了。 但八点五十,我溜边儿去厕所,就在楼道里遇上了他。怀孕令我尿频,而且一旦有了个尿感,就非尿不可,不然,我说什么也会憋过了九点的。 史迪文避开同行人的耳目,倾倒众生地对我抛了个媚眼儿,抛完了,他越过我走向了交易部的大门。 好景不长,他同行人的倒是匆匆上岗了,但他回过头,叫住我,上下打量:“啧啧,高跟鞋真是伟大的发明,能把香菇垫成金针菇的啊。” 我承认,身高一米六的我,偏偏蓄着一头齐腰的卷发,在没有了高跟鞋的支持下,的确不太……纤长,但香菇?有机会我会剪了他的舌头。 新一波同事下了电梯。我若无其事地拐进了厕所。 宏利的午休时间是十二点到一点,史迪文一向是在十二点整下楼用餐,饿狼似的,所以我不得不等到十二点半再动身。 我在宏利的红颜姐妹叫姜绚丽,她是培训部的讲师助理,小我一岁。姜绚丽也有金灿灿的硕士文凭,和才出炉不久的讲师执照,不过,她却安于在助理的位子上得过且过。她说学习和考试只是为了证明自我价值,不为升职加薪,因为升职会让她压力山大,而女人,不适合压力山大。 ------------ 第五话:阴魂不散 “宏利”的午休时间是十二点到一点,史迪文习惯在十二点整下楼用餐,为了避开他,我决定等到十二点半再动身。 我在“宏利”最好的朋友是姜绚丽,她是培训部的讲师助理,小我一岁。姜绚丽有金灿灿的硕士文凭,也有才出炉不久的讲师执照,不过,她却安于在助理的位子上得过且过。她说:“我学习和考试是为了证明自己有实力,仅此而已。”我实际:“不为了升职加薪?”绚丽振振有词:“升职会令我压力大增,而女人是不适合承受太大压力的。”姜绚丽活了二十七年,似乎真的没承过压。她是独生女,父母经商,家境富裕,家教严而开明,她从小升学顺利,一路就读一流却不顶尖的学校,而她也是个一流却不顶尖的学生。硕士毕业后,她在自家的公司混了一年,就来了“宏利”混讲师助理。这是她的本行,比在自家的公司做贸易更让她得心应手。至于前不前途的,她从来不关心。 姜绚丽站在市场部的门外,扒着门框,露出脑袋招呼我:“吃饭去啊?”我看了看时间,才十二点过五分。我皱皱眉:“我手头还有事儿,你先去吧,要不就等我半个小时。”姜绚丽干干脆脆:“好,我等你。” “宏利”位于这座大厦的二十三层,而大厦的地下三层是餐厅,供应中式自助,西式自助,以及各类套餐。我和姜绚丽等的那部电梯打开门时,直接映入我眼帘的就是用餐完毕并归来的史迪文。我暗暗诅咒了一句:该死。你越不想看见谁,谁就越爱在你眼前晃来晃去。 史迪文风度翩翩地招呼我们:“这么晚才去吃啊?”姜绚丽接话:“是啊,也不知道今天何荷哪根筋短路了,工作得废寝忘食了。饿死我了。”史迪文饶有兴致地看了我一眼,就笑着走开了。我把姜绚丽推入电梯:“饿死还这么多话。” “公司里不是歪瓜裂枣,就是书呆子,好不容易有steven这么个阳光灿烂又风趣的,还不许我多说两句啊?”姜绚丽一身懒骨头倚在我身上。 “二十七岁了才发情,您可真晚熟。” “我晚熟也比您‘不熟’强。” 这就是我和姜绚丽,知道彼此的现状:单身,却不知道对方为什么单身。我不会对她诉说我和史迪文的人前一套,人后另一套,她也从不向我倾诉她的儿女情长。我们只是公司中的伙伴,而不是知己。 餐厅的空气引发了我的第二波反胃,从前的香喷喷,变成了今日的刺鼻。所以在姜绚丽去拥抱各式小炒时,我匆匆买了一份三明治,逃回了公司。 我坐在茶水间的一角,细嚼慢咽,而这时,史迪文又现身了。他手持杯子,来泡咖啡。我扭身,面向窗外,可他向来就不是识相的人:“你就拿这毫无味道毫无营养的东西当午餐?怎么?手头儿紧啊?”他向来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不关你的事。”我离开椅子,走向门口,并把吃了一半的三明治丢入了垃圾桶。谁说它毫无味道?它的味道简直是糟糕透了。 ------------ 离了我的滋润 姜绚丽扒着市场部的大门露出脑袋:“吃饭去啊?” 我看了看时间,才十二点过五分:“我还得再忙……二十五分钟。” 姜绚丽干脆地:“我等你。” 宏利位于大厦的二十三层,地下三层是餐厅,供应各类工作套餐。我和姜绚丽抵达餐厅门口时,史迪文正倚在门口。他手里拿着张餐巾纸,优雅地抹着嘴,像是在等什么人。 我埋着头进门,史迪文吃饱了撑的,磨牙道:“才来啊?” 姜绚丽接话:“是啊,等何荷来着,饿死我了。” “饿死还这么多话。”我一发力,拽走了姜绚丽。 我发誓是姜绚丽先回头看的,所以我也回头看了一眼。史迪文走掉了。 餐厅的煎炒烹炸让我一阵反胃,所以在姜绚丽去拥抱各式小炒时,我买了份三明治,闭气逃回了公司。 我窝在茶水间的一角,细嚼慢咽,这时,史迪文又阴魂不散。他手持杯子,来泡咖啡。我流畅地别开身,面向窗外,可他一向不是识相之人:“光吃个三明治?怎么?手头儿紧啊?” 不好对他太敌意,免得太反常,我挤出个假惺惺的微笑,然后将吃了一半的三明治丢入了垃圾桶,走掉了。 晚上,我妈拎了乌鸡汤来我家,当时我正在生吃黄瓜和西红柿。我吭哧一口,西红柿的汁液顺着我的嘴角淌到了棉袄上。二月的北京,仍是道是无情更无情的冬季,我穿着棉袄棉裤,形象质朴。 说来也怪戚戚然的,从前史迪文隔三差五地过来我这儿,我还感叹呢,好一个暖冬。如今我和他的关系结束了,剩我一个人凄凉倒不至于,凉却是真的,所以这才新添了这身儿棉袄棉裤。 “收拾收拾,回家住吧。”我妈给我倒了碗鸡汤,“营养得跟上。” 我捏着鼻子灌下:“这儿就是我家。” 又是一阵反胃,我扑进厕所漱口。我妈尾随进来:“反应这么大啊?大好,说明孩子扎得牢。” 我擦干了嘴:“不管牢不牢的,我都会保护好他的。” 我搂住我妈的脖子:“别担心,我一个人可以的。您呢,只管和我爸长命百岁,就齐活儿了。” 果不其然,我的爸妈默许了我做单身妈妈的志向,甚至连口舌,都不用我费上一费。 第二天,照例,早上我趴在水池前干呕,然后将化妆品尽数塞入包中。中午我约了客户,而瞿部长给我下了最后通牒,严禁我用这张病怏怏的脸影响市容。身为市场部的一员,客户不是约等于,而是等于我的上帝,所以我不得不暂时把大壮放在了第二位。 我又和史迪文在楼道里碰了面,而他一副意外的德性太夸张了些,让我有理由相信,他是巴不得和我碰面。 我攥着化妆包匆匆走向厕所,他两步跨过来,脸上是掩人耳目的,公事公办的肃穆,嘴里却是不三不四:“瞧瞧,离了我的滋润,你这朵小花儿都枯萎了。” ------------ 第六话:长远的意义 晚上,我妈拎了乌鸡汤来我家看我,而我正在吃生黄瓜,生西红柿,以及煮鸡蛋。我的嗅觉和味觉都告诉我,这煮鸡蛋腥得难以下咽,不过我的壮壮却告诉我,他需要营养。我妈看着我,眼眶红了。我咬了一口西红柿,红色的汁液顺着我的嘴角淌到我的棉袄上。二月的北京,仍是无情的冬季,而我这小家中的暖气却更加无情,聊胜于无。我穿着棉袄棉裤,形象质朴。 “你一个人,太不容易了。”我妈给我倒了碗鸡汤:“收拾收拾,跟我回家住吧。” 我凑近碗边闻了闻,太油腻了:“这儿就是我家。” “这儿哪像个家?冷得跟地窖似的。” “没事儿,省得上火。”说来也新鲜,以前史迪文三天两头过来我这儿,我们谁也没喊过冷,可如今,我和他的关系结束了,我竟连火力也没有了。所以,我才新买了身上这身儿棉袄棉裤。 “来,把汤喝了,你现在可得加强营养。”我妈又把碗向我推了推。 我捏着鼻子,闭着眼,一口气把汤干了,连咂嘴的勇气都没有,就直接去刷了牙。我妈跟在我身后:“反应这么大啊?”我含着水,咕哝了一声:“唔。”“反应大好,这说明孩子扎得牢。”我擦干了嘴:“不管他牢不牢,我都会保护好他的。” “哎,”我妈一声长叹:“你,真打算一个人把他生下来?真不结婚了?” “妈,一样的话,我不想说两遍。”我又啃上了黄瓜。 “哎,”又一声长叹:“好吧,走一步看一步吧。” 果然不出我所料,我的爸妈应允了我去成为一位单身妈妈,他们甚至不需我费口舌。我想:何家的后代,远比我何荷的幸福更具有长远意义吧。不,谁说单身妈妈就不幸福呢?有了壮壮,我是何其幸运,何其幸福。 第二天,我醒来时昏昏沉沉,手脚冒着冷汗。我有了经验,安定地洗脸刷牙,然后在水池前干呕,就这样,积极地熬过了这一天中最难熬的晨间反应。我把化妆品尽数塞入包中,出了门。今天中午,我约了客户吃饭,而瞿部长已经事先警告了我:“别用你这张病恹恹的脸给我出去见人。”身为市场部的一员,客户就等于我的上帝,我不得不暂时把壮壮放在第二位。 我又和史迪文在楼道中碰了面,而他的一脸歼笑令我不得不怀疑,他在巴不得与我碰面。我攥着化妆包匆匆走向厕所,他两步跨过来:“我以前怎么没看出来,你不化妆这么丑。”“你手底下的钱都赔光了吗?闲得只能磨牙了?”在没有外人在场时,我不会让史迪文得到什么好处。说完,我推门走入女厕所,而那门反弹回去,几乎拍上史迪文的鼻梁骨。 等我走出了厕所,史迪文仍在楼道里。怀孕后异常灵敏的嗅觉告诉我,在我对镜贴花黄时,他抽了一根烟。他盯着我的脸:“哟?脱胎换骨了。又要去勾引客户啊?”我的脚步停都没停:“错,我中午有个约会,私人约会。”我把“私人”二字读得铿锵有力。 我希望史迪文明白:我何荷已另觅新欢,所以请别再打扰我。不过,史迪文只是一只屎地里的蚊子而已,我实在没有把握,他是否能领悟我话中的含义。 ------------ 第七话:我的上帝 我的工作性质很简单,说穿了,就是说服别人掏钱出来炒外汇。史迪文习惯于用“勾引”二字概括我们市场部对客户的所作所为,而我认为,用“引诱”二字则更恰当。至于我们那外表干瘦,内心世界却很丰富的瞿经理的说法,就更冠冕堂皇了。他说:“我们是鼓励人们投资,引导人们致富。”可惜,我们往往利用人性中的贪婪,鼓励人们“无止境”的投资,而并非“合理”的投资,所以,我们仅仅是在引导“宏利”致富而已。 这在金钱至上的今天,好像并无可厚非。你不畏风险,你赔了想赚,赚了想再赚,那我们是没有权利或义务阻止你的,不是吗?更何况,你心甘情愿往火里跳,让我们这火炉烧得更旺,我们欢迎还来不及呢,不是吗? 我好像在危言耸听了。就事论事,外汇保证金交易并不是火炉,更不是火坑,它只是一项高风险的投资而已,它只是需要你具备平和的心态和实战的经验而已,需要你越来越平和,经验越来越丰富而已。工作中的史迪文,是与他平日里判若两人的。坐在交易屏幕前,他个性中的嚣张和玩世不恭会通通沉睡,取而代之的是我所说的“平和”。他说他天生就是个“投资者”,听了这话,我嗤之以鼻:哼,嚣张,狗改不了吃屎。 史迪文这个“投资者”,向来是用客户的钱替客户投资,而他自己的钱,向来是安安稳稳地放在银行里,而且,还是定期。他这个人就是这么矛盾,我嘲笑过他:“现在连大爷大妈都张嘴股票,闭嘴基金的了。”他却说:“过日子,还是保险的好。”所以他这个“天生的投资者”,是名不副实的。 我们市场部,是负责扩展客户的。大体上,客户分为两大类,一类是通过我们的平台,自己“炒”,自负盈亏;而另一类是把钱交给我们,由我们的交易部――也就是史迪文所在的部门,让他们“代炒”,再根据事先签订的合同来负担一定的损失,或赚取一定的盈利。 今天与我共用午餐的客户叫毛睿,而我习惯于叫他毛毛,因为,他只有二十一岁,正在上大三。在我这二十八岁,并已在社会上打拼了六年的老女人眼中,他就是个小毛头。一年前,他自己登了“宏利”的门,穿着条挖了大洞的牛仔裤,头发红艳艳的。他两条腿劈成同肩宽,杵在我们市场部门口嚷嚷:“有没有人啊?”就这样,瞿部长他扒拉给了资历尚浅的我去接待,因为任何“老资历”都不认为这小痞子有接待的价值。 不过结果却让人瞠目结舌。第二天,毛睿就带全了证件来开了户,第三天,他就投入了八万美金。八万美金,在“老资历”看来根本不是什么了不得的数目,但他们仍因为看人看走了眼而窘红了脸。 之前毛睿打过电话问我想吃什么,我说:“随你吧,我没什么胃口。”毛睿不假思索:“那我们去吃素好了。”所以我们约在了一间素食馆。 “最近又赔了不少吧?”毛睿是那类“自己炒”的客户,我们“宏利”只赚取他每一笔交易的手续费。 “咳,管它呢。”毛睿从来不做作地让我点菜,而我正好不爱在菜单上动脑子。我只见他麻利地翻着菜单,对身边的女招待说这个,这个,还有这个。女招待一边记录,一边抽空瞅着毛睿。毛睿生着浓眉大眼尖下巴,是个引人注目的小孩儿。 “你最近业绩好不好啊?”毛睿眼睛亮晶晶地望着我。 “勉强糊口吧。”客户决定着我的业绩,而业绩决定着我的薪水。 “嘿嘿,”毛睿打了个响指,继续道:“所以身为你的救世主的我,再度降临喽。” 毛睿今天的说辞很具有新意,不过,他所表达的含义却很俗。在我们认识的这一年中,他总共给我介绍了七个客户,如果再加上他即将介绍的这个,就是八个了。毛睿是个富家子弟,所以他的朋友也是富家子弟,这叫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其实,在“宏利”的客户中,百分之八十五以上是富人,只不过,人家别的富人来投资,是为了更富,而毛睿,似乎不是。这一年过去了,毛睿投下来的钱,早已不止那八万美金了,可这学费虽交了,他的交易水平却并没有提高。好在,他介绍来的诸多朋友――也就是诸多富家子弟,都听了我建议,与“宏利”签了合同,由我们的交易部代理交易,也都因此而多多少少赚了钱。这让我心里好过了不少,不然,我会认为我对不住毛睿。我也曾建议过毛睿:“别自己炒了,有那个时间,你不如去交交女朋友。”不过毛睿不听我的话:“我有兴趣炒,我爸也有的是钱,你就别操心了。” ------------ 我可是单身贵族呢我 “随你吧,我没什么胃口。” “那我们去吃素好了。”毛睿不假思索。 电梯门就剩下一条缝了,还是叫史迪文给扒开了。他挤进来,滴水不漏地对我点了点头算作问好。他认识毛睿是我的客户,但交易员和客户之间,并不相熟。 电梯到了一楼,开门,我和毛睿走掉,史迪文继续下去地下餐厅。后方传来一个男人的嚎叫:“啊,史迪文!”这代表史迪文又出其不意地捅了人的腰眼儿,他自诩这叫童心未泯。 素食馆里,毛睿歘歘地翻着菜单,对身边的侍应生说这个,这个,还有这个。他从来不客套地让我点菜,而我也正好不善于在点菜上费脑筋。 “你欧锦赛场场不落,但不代表欧元只涨不落,最近又赔了不少吧?”我问。毛睿是那类开了户,自个儿炒的客户,我们宏利只赚他每一笔交易的手续费。 “管它呢。”毛睿反倒来操心我,“你呢,最近业绩好不好?” “马马虎虎。” 毛睿拍着胸脯:“改天再介绍客户给你啊。” 我和毛睿认识一年了,他总共给我介绍过六个客户了。毛睿是个富家子弟,而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所以他的圈子里也皆是富得流油儿的。可人家都是识劝的主儿,和我们宏利签下合同,由史迪文所在的交易部代为交易,多多少少还都赚了些。只有毛睿,越挫越勇,这一年下来,他投进来的钱连十八万美金都不止了。 纵然毛睿叫了一桌子的素,可人家素食馆牛就牛在素菜也给你烧出肉味儿来,所以我还是反胃了。我捂着鼻子望向窗外:“你自便,我减肥。” “亲爱的,你……该不会是怀孕了吧?” 真没想到,到目前为止我瞒过了一票明争暗斗的同事,却没瞒过毛睿。 “想什么呢你?我可是单身贵族呢我。”我否认。 这餐饭按照惯例,由我买单。请客户吃饭是我工作中的一个环节,就像我面对客户必须化妆,须注重仪容一样。最初,毛睿还抢着和我买单,因为他是天生的有钱人,而我是苦命的自力更生者,可屡屡抢不过,他也就不抢了。可他也不会为替我节省而选择经济的餐厅,或者少点几个菜,甚至,他还总会多点一份点心,让我带回去当下午茶,或给同事甜甜嘴巴。 今天,他又额外点了一份萝卜糕。 这一天,直到下班,我才又碰到史迪文。为避开高峰时段,我拖后了一个半小时下班,可还是碰到了史迪文。在电梯间,不等他狗嘴吐出什么来,姜绚丽又从天而降。 “从没见你加过班哦。”我对姜绚丽说。 “这不就见过喽?”姜绚丽挽着我的手臂进了电梯。 ------------ 第八话:别继承他的风 流 纵然毛睿叫了一桌子素,可我还是没有胃口。毛睿吃得津津有味:“吃素倒真不错,既有肉味儿,还健康。唉?你怎么不动筷子啊?”我一手捂鼻子,一手捂胸口望向窗外:“我减肥。”“唉?何荷,你该不会是怀孕了吧?”毛睿的音量没有控制好,引来周围人的侧目。 “你这小屁孩儿,还什么都懂。”我怎么也没想到,我瞒过了一圈儿同事,却没瞒过毛睿。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还没结婚呢吧?看不出来啊,你还真时髦。”毛睿对我举了举大拇指。未婚怀孕等于时髦?时代真是不同了。 “你少对我品头论足。对了,说真的,你来我们公司培训培训吧,我实在看不下去你这败家子了。”毛睿对我而言,不像客户,反而更像弟弟。所以我才会这么说。 “好好好,有时间我就去。”毛睿敷衍我。 这餐饭如同以往我们共用的每一餐,由我结帐。请客户吃饭是我工作中的一部分,就好像见客户时我须化妆,须注重仪容一样。最初,毛睿还总是和我抢着结,因为在他看来,他是有钱人,而我是辛苦的自力更生者,可次数一多,他也就懒得抢了。我曾一度以为他会为了替我省钱而选择经济实惠的餐厅,或者少点几个菜,不过,他并没有。他只是个随性的小孩儿罢了。 这一天,直到晚上下班,我才又碰上史迪文。为了避开地铁拥挤的时段,我又多为公司效力了一个小时,我万万没想到,史迪文也在这时才刚刚下班。我一边等电梯一边活动着腰和脖子,而史迪文就在这时步入了我的余光。我的动作有一刹那的停顿,样子想必滑稽极了。他走过来:“你这两天可真反常。” 我没有还嘴,因为我又用余光看见了姜绚丽,她好像也是刚刚下班,正向我们走来。 “从没见你加过班哦。”我招呼姜绚丽。 姜绚丽的眼光中闪过一丝丝慌张:“啊,是啊。啊,凡事都有第一次嘛。” 电梯来了,空荡荡的,我笑了笑,率先走了进去,史迪文和姜绚丽随后跟了进来。姜绚丽有大于一米七的身高,腿十分细,脖子十分长,我看着她,想到了史迪文说过的“金针菇”,相形之下,我的确宛如“香菇”。姜绚丽招呼史迪文:“你也这么晚才下班啊?”史迪文瞥了我一眼:“啊,有点儿私事耽搁了。”其实我一直眼观鼻,鼻观心,但我就是看见史迪文瞥了我一眼。 出了大厦门口,我和姜绚丽一人一个方向,至于史迪文,他若是直接回家的话,应该与我同路一段,不过,他却同我礼貌性道了别,然后,尾随了姜绚丽。我闷头走了十步,又忍不住回头,看见史迪文和姜绚丽的背影肩并肩,高度配合得甚是协调。私事?这就是史迪文的私事?与姜绚丽约会?我自认为不是多心的女人,而且,对于史迪文,我好像也并没有多心的立场,只不过,这二人的反常加班,以及姜绚丽适才的慌张,让我不得不这么想。 我不由自主地摸了摸小腹,我的壮壮,你长大后,会不会继承这个男人的风 流呢?我早已认定,壮壮没有爸爸,所以我只好称史迪文为“这个男人”。 ------------ 谢谢你的雪中送炭 电梯中只有我们三人。 姜绚丽有一米七以上的身高,腿十分细,脖子也十分长,像极了史迪文所说的金针菇,相形之下,我只好全当香菇。 “你……也加班哦?”姜绚丽问史迪文。 “啊,不算,有个‘私人约会’,时间还早,在公司消磨消磨。” 我一直眼观鼻,鼻观心。我就知道,史迪文在中午抓到我和毛睿后,我洋洋自得的“私人约会”不攻自破,他才不会白白饶了我,我就知道,他若不锱铢必较,他就不是他了。 出了大厦,我和姜绚丽一个向东,一个朝西,至于史迪文,他假如径直打道回府的话,会和我顺道儿一段,不过,他却绅士般同我道了别,尾随了姜绚丽而去。 走出去了百十来米,我没回头,但的的确确是站住了。我得想明白,姜绚丽和史迪文双双的拖后,还有姜绚丽在电梯里不自然的没话找话,以及史迪文这会儿不远不近的尾随,让我有理由想入非非些什么。想明白了,我才好继续走我的光明大道。 我去了书店,挑了几本孕期指南。挑时,有一对小夫妻在我对面打情骂俏。男的盯着一本的封面:“达令,以后你的肚子也会这么大吗?”女的尖着嗓子:“嗯哪,到时候超辛苦的呢,所以你要超疼超疼人家哦。” 我随手抓了几本就去排队结账,偏偏那对“超辛苦”的男女对我不依不饶,就排在了我的后面。 他们的你一言我一语让我第一次,想让史迪文这会儿可以在我膝前伺候着,而且是“超”想的。但也就两秒钟,我就暗暗把那想法啐走了。 尿频让我一夜去了六七趟厕所。我梦到高大的史迪文站在我面前,脚尖抵着我的脚尖,像拍皮球似的拍着我的脑袋,而去了厕所再回来后,梦还是这个梦,史迪文像没间歇过似的继续拍着我。 第二天,我眼圈青得像是挨了拳头,可即便如此,我还是被搭讪了。 才从地铁出到地表后,我二话不说扶着一棵树,将翻江倒海的酸水儿吐了出来。行人窃窃私语地走开,只有他,雷锋般停了下来。 他递来一瓶尚未开封的矿泉水:“漱漱口吧。” 我连腰都没直:“不用了,谢谢。” 那男人没再说话,但是又递近了一分。 这you惑太大了,我抗拒不了,拧开瓶盖儿声势浩大地漱了个痛快,好过了些。这时我才打量他,细皮嫩肉的男人,连头发都是软软的。他背上背着硕大的登山包,和他的脸极不协调,像是迟早会压垮了他。 “用不用去医院?” “没事儿,我这是怀孕的正常症状。”我掏出钱包,抽出十块钱塞给他,“谢谢你的雪中送炭。” ------------ 我观察你好一会儿了 他追在我旁边:“怀孕,为什么要这么说?” 我讶然:“不然呢?” “你手上没有戒指,甚至连戴过戒指的痕迹都没有。”那男人有条不紊,“我观察你好一会儿了,你是假装满不在乎,其实别人怎么看你,你是介意的。别发火,这不是缺点,只是……单身女人独有的矫揉造作。我看人一向准的,你是单身。” “你是什么人?侦探吗?为什么要观察我?”我饶有兴致了。 “我是个拍照的,总要先有好的观察力,才会有好的镜头。” 原来,他那硕大的我以为是登山包的包里,装的是拍照的家伙。我不忍心打击他:“好吧,其实……我是宿醉。” 接着,他自我介绍,说我叫于小界。我精神抖擞地抢白他,于小姐?我一直以为你是于先生。他较真儿地反驳,说别拿别人的名字做文章,不礼貌。我对他才萌生出的兴趣陡然间嗖嗖地退去,我说这就叫不礼貌?那你还真是……脆弱。 人屎地里的蚊子还没说什么呢。 于小界一直追我到宏利楼下。他问我是做什么的,我笼统地说,做市场的。他又不相信,说做市场的理应身强体壮,油嘴滑舌,而你,太无邪了点儿。 无邪。 是的,他用了这么个我久违了的词儿,把我逗得在宏利楼下笑得花枝乱颤。 我笑的时候,史迪文咳嗽着越过我,进了楼门。他的咳嗽太用力了些,差点儿没把肺呕出来。 于小界问我的电话号码,这会儿他倒没了适才的滔滔不绝,像个生手。 “不骗你,我真的是个孕妇,所以……还是算了。” 于小界摸了摸青白的下巴,没说话,可模样是执着的。 我没来由地败下阵来,说是阴沟里翻船也不为过,拒绝过多少油条般的男人了,这会儿偏偏对个少年郎说不出个不字来。他和毛睿是截然不同的,他是不达目的不会罢休的那种,像是我若不说出那串号码,他会和我在这儿耗到海枯石烂。 我投降,掏出名片:“好吧,等肚子大了找你去拍孕妇照也好。” 中午,我照例和姜绚丽一同用餐,手持半个柠檬,时不时地嗅上一嗅。这是我从孕期指南上学来的,多少可以盖盖餐厅的油烟气。 我买了蔬菜沙拉,没淋沙拉酱,直接叉来吃。姜绚丽光买了一碗汤,没精打采地吸溜着。 “减肥啊你?都瘦成……干儿了还减肥。”我差点儿就说成都瘦成金针菇了,还好悬崖勒马。 姜绚丽打了个哈欠:“夜里没睡好,没胃口。” 我手一抖,一片生菜从叉子上掉下,盖在了我的膝头。是这样了,我每每和史迪文演绎歼情,夜里也从没睡好过,换了姜绚丽,大同小异。 ----- 冒泡哟你们~ ------------ 第九话:搭讪 我去了书店,挑了几本关于怀孕的书。挑时,有一对小夫妻在我身边说笑。男的盯着一本书的封面:“哇,亲爱的,以后你的肚子也会这么大吗?”女的娇滴滴的:“嗯,到时超辛苦的呢。所以亲爱的,你要超疼我超疼我哦。”我生了一身鸡皮疙瘩,暗暗咒骂道:这大冬天的,可真没公德心。 于是我随手抓了几本走去结账,可那对男女依旧对我不依不饶。他们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女的说:“亲爱的,看,这儿有本‘准爸爸必读’。”男的说:“买,买。我好好学习,好好伺候亲爱的。” 我加快了脚步。这是我第一次希望史迪文在我身边,而且是非常非常希望。但只有一秒钟,我就把这想法甩在了脑后,就像甩掉那对“亲爱的”男女一样果断。 夜间我睡得极不安稳,尿频的症状越来越严重。我梦见高大的史迪文站在我面前,像拍皮球似的拍着我的脑袋,然后我憋醒了,去了厕所。我又梦见一场集体婚礼,男的是个个身着燕尾服,女的则是一水儿的婚纱,只有我,一身工作装,手边牵着个小男孩儿,然后我又憋醒了,去了厕所。这一夜,我大概做了六七场梦,去了六七趟厕所。 第二天,我愈加憔悴了,眼圈青得像挨了揍。可就算是腆着这副尊容,我还是遇上了“搭讪”的。 这一天早上的例行干呕并没有缓解我的不适,所以我在下了地铁,回到地表后,二话没说扶上一棵树,对着树坑呕吐上了。路人纷纷投来目光,继而或同情或嫌憎或窃窃私语地走开了。只有他,停了下来。 我的面前突然出现一瓶尚未开封的矿泉水,有个男性的柔情似水的声音突然在我头顶响起:“漱漱口吧。”我稍稍直起腰来,感激地望了一眼那声音的主人:“不用了,谢谢。”那是个细皮嫩肉的男人,戴着一副无框的眼镜,头发柔软地被风搅得乱糟糟的。“新的,还没开呢,不会有毒的。”他又把那瓶水向我递了递。 我不再推辞,因为我的确需要漱掉嘴里的酸涩。 “身体不舒服就去医院吧。”他仍在我身边。 “没事儿,我这是怀孕的正常症状。”说完,我掏出钱包,抽出五块钱,塞到他手里:“谢谢你的水。” 他攥着钱,一怔。见状,我只好对他微微一笑,率先离开了。不过我走了还没几步,他就跟了上来:“嗨,你为什么要说自己怀孕呢?”我慢悠悠地偏了偏头:“因为这是事实。”“别说谎了,你手上连戒指都没有。”“怀孕只要有男有女就行了,关戒指什么事?”这个男人的介入,让我减少了对反胃的关注,所以我也渐渐有了精神。 “说实话吧,你是一贯胃不好呢,还是宿醉?”他执拗地认为没有戒指代表未婚,而未婚代表不会怀孕。 我也不再争辩:“好吧,随你怎么想吧。” 接着,他说他叫于小杰。我喝下一口水:“于小姐?我一直以为你是于先生。”“哈哈,不少人这么说。”他挠了挠头:“所以我想去改名字,改成于杰。”我点点头:“嗯,于姐要比于小姐好,至少辈分高了。”他又哈哈了两声:“你的爱好是歪曲别人的名字吗?”也许吧,比如屎地里的蚊子。 ------------ 这和赏花赏鸟是一个心态吗 “怎么?少女思春吗?”我多了这句嘴。 “怎么?你就从来不思吗?”姜绚丽反问我。 这话题到此为止。我们只不过是这公司里没利害冲突的伙伴,算不上至交,从没探讨过灵魂的层面,今天,也不打算破例。 我消灭了沙拉,剥了一瓣柠檬递给姜绚丽:“来,养颜,开胃。” 姜绚丽接过便咬,随即整张脸皱作一团,连肩膀都随着耸高了。 她呸呸吐了两口口水。我一脸无辜:“你一点儿酸都吃不得啊?” 其实我又何尝吃得?其实,我也不过是闻闻那股子清香罢了。可人都有阴暗面的,有时那阴暗面就是会战胜光明面的。姜绚丽的苦瓜脸让我顿觉报了仇般的大快,可我究竟报的是哪门子的仇,我没深究。 周六,我去了“香宜幼儿园”。 郑香宜是我的表妹,小我三岁,今年二十有六。她所住的这片小区,是新开发的,周边建设尚不完善,她贼着了这一大商机,开办了这间幼儿园。郑香宜大学学的就是幼教,再加上眉清目秀,随着这片小区的日益繁荣,“香宜幼儿园”到今天收了少说六十个孩子了,收益颇丰。 今天周六,只有零星几个孩子仍被托付在此,使得郑香宜和周综维约会都约不出个圈儿去。 周综维是郑香宜的男朋友,我板上钉钉的未来表妹夫。他们是发小儿,认识二十年不止了,当年的金童玉女,后来郑香宜青春期一没控制好,微胖到了至今,脸上也留下了痘疤若干。单论皮囊的话,剑眉星目的周综维是胜郑香宜一筹的,但俩人知根知底儿的,严丝合缝的,从没给哪个小三儿留下过机会。 几个小家伙坐在电视前看动画片,郑香宜给他们划了线,不许离电视太近。可小孩子要是不和你作对就浑身痒痒,所以郑香宜但凡离了寸步,他们就搬着小凳子往前挪,咯咯咯乐得像小母鸡似的。 我看得着迷,以至于周综维问我:“你好像很喜欢小孩子哦?” “她岂止很喜欢?”郑香宜接话,“小半年了,她三天两头儿来我这儿对着小孩子流口水。综维你给我分析分析,她这和赏花赏鸟是一个心态吗?” 周综维捋了捋郑香宜微微汗湿的刘海儿:“我哪里懂?” “你啊,什么也不懂。”郑香宜小嘴一撅,另有所指。 郑香宜越来越发福了,总香汗淋淋的不说,心里一有气,还便呼哧呼哧地喘出来。她的另有所指,是指周综维不懂求婚。我劝过她,他不求你求不也是一样。但郑香宜有她的偏执,她说她可以对周综维百依百顺,当牛做马,但求婚,必须男的来。 我回到家时,史迪文正在我家门口捅咕我的门锁。我一露面,嘎嘣一声,他一张银行卡折在了我的门缝里。 ------------ 第十话:用柠檬报仇 于小杰是个摄影师,在一家不大的摄影工作室中对着形形色色的客人咔嚓咔嚓。这都是他自己说的,并不是我问的。他问我是做什么的,我说是做市场的。“市场?这也太笼统了。”“就是跑业务的,拉客户的。”他摇摇头:“你又说谎。业务员应该身强力壮,油嘴滑舌,可你不是。”“哦?”我来了兴致:“那我是怎样?”他脱口而出:“你弱不禁风,天真无邪。” 我哭笑不得:天真无邪?这真是一个久违了的词。 我们在“宏利”的楼下分手,他问我我的电话号码,我说:“不骗你,我真是个孕妇,所以我们不适合交朋友。”他摸了摸下巴,那里白嫩嫩的,看得出胡子并不浓密:“谁说孕妇不能交朋友呢?”我的眼珠子转了转:“好吧,等过几个月我肚子大了,找你去拍套照片,留作纪念。” 我走入大厦,回头看他,他还愣愣地杵在原地。也许他已经多少相信了,自己真的搭讪了一个孕妇。 中午,我照例和姜绚丽去吃饭,我手持半个柠檬,时不时地嗅上一嗅。这是我从买来的书上学来的,那清新的酸味儿可以多少盖住餐厅的油烟味儿。姜绚丽凑近柠檬:“你这是什么法宝?美容?减肥?”我顺势:“嗯,绝对养颜。”“那等会儿给我也来一口。”姜绚丽双眼光灿灿。 我买了一份蔬菜沙拉,一份水果沙拉,却没浇沙拉酱,直接捧了来吃。我再看姜绚丽,她光买了一碗汤,在那儿小口小口地润喉咙。“你减肥啊?都瘦成干儿了。”本来,我想说“都瘦成金针菇了”,可到了最后关头,我又改了。姜绚丽打了一个呵欠:“哎,昨晚上没睡好,现在一点儿食欲也没有。” 昨晚上?我手一抖,一片生菜从我的勺子上掉到了地上。这和史迪文有关吗?他们做了什么,会导致没睡好? “怎么?少女思春啊?”我不动声色。 “怎么?你就从来不思吗?”姜绚丽反问我。 我们的这个话题到此为止。我们从没有深入探讨过内心世界,今天,也不打算破例。我吃完了沙拉,给姜绚丽剥了一瓣柠檬:“尝尝吗?”姜绚丽撂下汤勺,接过柠檬,放入口中,一嚼。这下,她整张脸皱成一团,连肩膀都跟着耸高了。见她呸呸两口将柠檬吐入汤碗,我一脸无辜:“你一点儿酸都吃不得啊?” 其实,我又何尝吃得?闻闻而已。人都有阴暗面的,不是吗?有时,人的阴暗面会战胜光明面,不是吗?我看着姜绚丽仍咧着嘴,心中只觉大快,报了仇的那种大快。可我究竟报的是哪门子仇呢?为了史迪文?不,不可能的。 ------------ 小生我可是哪里冒犯了小姐 我双手环胸,顶着胯一站,不怒自威。 史迪文也不心虚:“哟,幸好是张作废的。” 史迪文吭哧了半天才把那残余的半张银行卡从门缝里拔出来:“我还当是一扒拉就开呢?何荷,你这锁质量过硬,难得,难得!对了,你怎么不接我电话啊?” 我没有掏钥匙开门的意思:“手机没带。” 这也是指南上说的,手机辐射不可小觑。 “开门啊。”史迪文说得多天经地义似的。 “你……找我有事儿吗?” “有事儿没事儿的你也先开门,这儿阴风阵阵的,咱进去才好取取暖。”史迪文的邪恶劲儿上来了,瞳孔直犯绿。 “今天不方便。”我应答如流。 “嗯?算算日子好像是呢,不过我们还是可以看看电影谈谈心什么的嘛,我又不是只有……下半身。” 史迪文长手一伸,便拽我入怀。 我的反应不迟钝,但有孕在身,不宜反抗,反倒有了点儿配合着投怀送抱的意思。 史迪文对我的“配合”满意至极,下巴硌在我的头顶上,骚包地,小幅度地左右摇摆着身体,像是带我跳一曲贴面舞似的。他油腔滑调:“小姐近来反常得紧,小生我可是哪里冒犯了小姐?” 我僵直地由着他摆布:“我和你说过了,我们的不正当关系结束了。你抱住个同事二话不说就大跳扭扭舞,反常的是你吧?不,你这根本是脑子不正常。” 亦邪不亦正的笑意一点点从史迪文的嘴角隐去,接着,他松开了手,投降似的举着手,走掉了。 要说没一点点失落,那是假的,怎么说这寒冬腊月的,有个活物儿陪着,也好过形单影只。可我也是当妈的人了,念及大壮,牺牲还是要有的。男人是种小气的生物,数以亿计的种子,到了播种的时候便不允许哪怕一颗流落在外,我自是小心点儿为妙。 周日,于小界给我打来电话,既不在我意料之中,也不在我意料之外。我是个口口声声说怀孕了的,憔悴的,可也清水出芙蓉的,“无邪”的女人,这足以叫他天人交战的了。 于小界说:“今天我要出个外景儿,你一块儿来吧。” “这算是约会吗?”当时我正在小口小口地抻着脖子吞咽面包。 指南上说,孕妇是越饿越反胃,饱了反而好,我持怀疑态度,倒要试试看。 “约会有不下十种的定义。”于小界和我打太极。 “假如你相信我是孕妇,旨在拉我这桩孕妇照的生意,那么我就定义这是你和潜在客户半友谊半利益的会面,那么,我去。说白了,我也是活在客户脸色下的一名业务员,所以会对你惺惺相惜的。” 于小界缄默了三秒钟,妥协道:“好吧,潜在客户。” ------------ 第十一话:人与人之间的窗户纸 周六,我又去了“香宜幼儿园”。今天,大部分的孩子都在家与父母享天伦之乐了,只有一小部分由于仍无人照看而继续留在郑香宜的左右。而伴郑香宜左右的除了我,除了两男一女三个小孩儿,还有周综维。 周综维是郑香宜的男朋友,是我未来的表妹夫。他是个老实人,也是个商人,“无商不歼”这个词在他身上,完全不成立。郑香宜说:“他呀,就是太老实了,所以买卖做了这么多年,也没见做大。”可实际上,周综维是做家具生意的,从东南亚买木材,在国内加工成家具,再卖往五湖四海。在我看来,这可不是什么“小”生意。 郑香宜和周综维是中学同学,认识十几年了,彼此知根知底,结婚,是早晚的事儿。可往往越是板上钉钉的事儿,那层窗户纸就越是没有人去捅。两家家长催过,可二人却双双搪塞:“哎呀,我们还年轻,先以事业为重。”周综维心里怎么想的,我不知道,可我知道,郑香宜一直在等着周综维的求婚。我曾劝过她:“谁求不一样?说不定他也正等着你求呢。”偏偏郑香宜磨不开这面子:“不行,这事儿说什么也得男的主动。” 三个小孩儿坐在电视前面看动画片,郑香宜给他们划了线:不许离电视太近。可小孩儿的天性就是你越不让他们干什么,他们就越要干什么。郑香宜一眼罩不住他们,他们就搬着小凳子往前挪,咯咯咯乐得跟三只小母鸡似的。我看得直憨笑,以至于周综维问我:“你好像很喜欢小孩子哦?”我回过神来:“你不喜欢吗?”周综维腼腆一笑:“喜欢。” 我是从计划生下壮壮的那天,才开始“很喜欢”小孩子的,所以我才踏薄了“香宜幼儿园”的门槛。那是一种很微妙的心态,不亚于恋爱。就像其他女人憧憬男人的臂弯一样,壮壮,就是我今后的“伴侣”。有了壮壮,我可以离开父母的羽翼,也可以漠视男人以及婚姻,更可以眼睛眨都不眨地离开史迪文。哦,怎么又想到那只昆虫了?怀孕令我的荷尔蒙严重失调了。 “你是不知道我表姐,最近总来我这儿对着我的小朋友们流口水。唉?你给我分析分析,这是为什么啊?”郑香宜在给那三个小孩儿分了一个苹果后,过来加入了我们大人的谈话。 周综维捋了捋郑香宜不听话的刘海儿:“你别难为我了,我哪里会懂?” “你啊,什么也不懂。”郑香宜小嘴一撅,八成又在不满周综维的“不懂求婚”了。 我识相地走了。周综维常常不在北京,我可无意于打扰他们为数不多的二人时间。 我回到家时,看见史迪文站在我的家门口。他笑嘻嘻道:“怎么不接我电话啊?”我并没有掏钥匙开门,只是跟他面对面站着:“哦,没带手机。”我的确是没带手机,书上说,孕妇应尽量避免手机辐射。“开门啊。”史迪文说得天经地义。“你,找我有事吗?”我稍稍退后了一步。不过史迪文长手一伸,就把我拽入了他的怀中:“怎么了你?最近怪怪的,小生我是哪里冒犯你了吗?”看着他的嬉皮笑脸,我一点儿也笑不出来:“我跟你说过了,我们的关系,结束了。以后,我们只是同事而已。”史迪文的笑一点点从他嘴角隐去,接着,他狠叨叨地推开我,大跨步地走了。 ------------ 你呢? 挂了电话,我啪啪两下掸落了面包渣。既于小界问走了我的电话号码之后,我这也算扳回一城了。由着他当我是欲迎还拒吧,反正我是开诚布公了,后果自负。 于小界除了是个拍照的,还自己是自己的老板。 他的工作室叫“嘿摄汇”,他语毕后,我象征性地点了点头,就了事儿了。他心痒痒地问我,你不认为这名字很棒吗?我面无表情,说很棒啊,黑社会,让人过耳不忘,不过你不是不让我拿名字做文章吗?你不是说那样不不礼貌吗? 就这样,我又扳回了第二城。 于小界的“嘿摄汇”大小通吃,世道不济,他孤芳自赏不了。他最小的拍过一只宠物龟,拍摄过程中那龟主人滔滔不绝:“北鼻,来,朝麻麻这边,北鼻,eon,换个姿势。”然后拍了总共三百多张,全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最大的,他拍过某百强企业的大合影,那乌嚷嚷的上千颗脑袋,有密集恐惧症的人一准儿会拍出命来。 在我全副武装,只露出一对近视眼之时,那新娘子却裹着婚纱,袒胸露乳。她根本用不着腮红,这五级的北风足以叫她双颊红扑扑的了,又或者,是归功于那永结同心的心火。 我站在一旁,悔得肠子都青了。要出个外景儿?该死,于小界没多说,我也没多问,而这外景儿偏偏拍的是婚纱照。我没有伤口,但它就像粒粗盐似的,在我单身的神经上碾来碾去。 于小界单穿着一件墨绿色的鸡心领薄毛衫,连同里面的衬衫一并卷着袖子。他根本不像个艺术工作者,他太规矩,太书卷气了,反观那位擎着反光板的助理,一簇簇卷曲的络腮胡子,反倒能唬唬人。 那对新人任凭于小界摆布,亲亲我我,有伤风化。 我咂着舌回避。 这会儿的绿植,是清一色的松柏,苍茫,骄傲。我步入其中,不消一会儿便不辨方向。那些过时的画面在我的脑海中轮换:我爸叹着气对我妈说,哎,怎么不是个男孩儿?而我在门后将小辫儿连同橡皮筋一并剪了去。男友搂着他的新女友,那么小鸟依人,那么惟命是从,她说达令,我生是你家的人,死是你家的鬼。史迪文压在我的身上,搔我的痒,他问何荷,你一直都这么骄傲吗?一直吗? “在想什么?”于小界找到了我。 透过松柏林,我找到那对新人,他们在补妆了。 我反问:“拍过上百对了吧?每次面对这样的画面,你又都在想什么?” 我甚至没给于小界应答的机会,自顾自地不吐不快:“随便个新娘就貌美如花吧。好比这位,鼻孔太朝天,下巴两三个,拜拜肉太呼扇,可她……也还是美的。” “你呢?”于小界就磅礴的这两个字。 他这个人说来有趣,长篇大论往往漏洞百出,不说话或是少说话的时候反倒能钓出我的真心话。 “没有,我没有当过新娘,没有这么美过。”我不禁丧气。 ------------ 第十二话:出外景 周日,于小杰给我打来电话,既不在我意料之中,也不在我意料之外。我一直认为,他有百分之五十的可能性已经相信了我怀有身孕,继而敬而远之,而另外百分之五十的可能性,是他仍以为我是个“天真无邪”且时不时说个小谎的顽皮少女,不,顽皮女人。 于小杰说:“今天我要去拍个外景,你跟我一块儿去吧。” “我?我去干吗?”我正在小口小口吞咽面包。据说,孕妇是越饿越想吐,我倒要试试看。 “活动活动筋骨,抖擞抖擞精神。”于小杰咬文嚼字。 “是约会吗?”我必须把握原则。 “那要看你怎么定义约会了。”于小杰跟我打太极拳。 “如果你相信我是孕妇,那么我就把‘约会’定义为友谊的会面,那么,我去。”我又打还给他。 于小杰先缄默了三秒钟,后说:“好吧,就是友谊的会面。” 挂了电话,我呵呵笑了两声。这个连胡子都没长茂盛的小男人还真是矛盾,心中明明十分介意我的“怀孕”,表面上却又非要表现出十二分的执著来。他以为我是个泥鳅般油滑的女人吗?以为我是在欲迎还拒吗?好吧,既然他想玩儿,我就陪他玩儿,毕竟我亲爱的壮壮也需要去呼吸呼吸大自然的新鲜空气,那就出个外景好了。 在我围巾手套全副武装之时,我面前的新娘子却身着婚纱,露着肩膀露着腿。她似乎根本不需要胭脂的渲染,这凛冽的寒风和新婚的娇羞,足以令她的双颊红扑扑了。我站在一边,只觉懊悔。外景?该死,我竟没料到,这外景是拍摄婚纱照。于小杰热情洋溢,单穿着一件紫色的鸡心领薄毛衫,还撸着袖子。他实在不像一个“艺术家”,他太稚嫩,太文气,反观那位为他打光的助手,脸上倒是坑坑洼洼,还生着卷曲的络腮胡子,看着专业得很。 于小杰没完没了地指导着那对新人搔首弄姿,一会儿眼瞅天边那朵云,一会儿深情对视,一会儿活跃地双脚离地蹦,一会儿又忧郁地四脚朝天躺,好不忙活。我兀自在周围溜达,冬天的绿植大多是松柏,苍茫而骄傲。河水没有结冰,宁静而深幽。很多很多画面在我的脑海中轮换:爸爸叹气说,哎,可惜不是个男孩儿;男友搂着他的新女友,那么小鸟依人,那么言听计从;史迪文压在我的身上,咬我的耳朵,他说:你一直这么骄傲吗?听着,在我面前,不许骄傲。 我没有骄傲,我只是要平等而已。我没有求过他什么,没有对他哭过,没有为他洗过袜子,烧过饭。哦,对了,我除了要平等之外,还要了他的京子。 “嗨,想什么呢?你好像总是恍恍惚惚的。”不知在何时,于小杰已走来了我身边。我望向那对新人,化妆师在给他们补妆。离开了镜头,他们依旧甜蜜,四目相对,粘乎乎的。 ------------ 这少年郎是吃了秤砣了 于小界回去了工作岗位,他的背影没什么异样,但我知道他在浅笑。我没有当过新娘,所以没道理怀孕,所以我是个无邪且时常说说小谎的顽皮女人,我知道,他在因为这个推论而在浅笑。 这少年郎是吃了秤砣了,铁了心地认为怀孕和结婚,新娘,戒指诸如此类的身外之物密不可分,他青春期的生理卫生课都白上了,这叫人京子卵子情何以堪。 收工后,我抢在于小界还在收拾器材的时候,匆匆道别。我们这样的“约会”,并不适合谁送谁回家这样的尾声。 “喂,何荷。”于小界叫住了我。 我回头,他咔嚓一声,捕捉到了我回眸的那个瞬间。回眸,这么典雅的词儿不是我自诩的,是后来,于小界真的把这“作品”命名为回眸了。帽子围巾中间,我的两只近视眼,让我不禁默默背诵:雌兔眼迷离。 毛睿这次又没食言,他又带了他的朋友来宏利,开户。 毛睿的座右铭是“红花须有绿叶衬”,所以朋友圈儿里无非是些瘦皮猴或是胖头鱼,果不其然,今天又带来个酒糟鼻。 开完了户从小会议室里出来,途径秦媛的位子,她又话里藏刀:“呵,还有没有底线了?这么小的苗儿。” 我效仿她,自说自话似的:“小苗儿才好消化啊。” 秦媛也是我的前辈,比我久上个五六年的资历,她至今虽没谋得一官半职,但常年稳坐市场部头把交椅,薪资远远高于瞿部长或部门里任何一个职位。我们这一行,不求权,但求白花花的银子。她离异,有的女儿,传闻说她年近四十了,那么,她没白白保养。 秦媛在宏利没有朋友,连面子上说得过去的同僚都没有,她一向我行我素,任凭旁人议论她不光陪客户吃,还陪客户睡。 兴许是因为那会儿她对毛睿走了眼,让他这一大汪油水落入了我的囊中,这是她业绩史上的污点,所以我,也被视作了她的眼中钉。 我送毛睿和酒糟鼻上电梯,恰逢史迪文从外面回来。他是抽了烟回来的,整个人像吸了大麻似的惬意。 我对酒糟鼻笑颜如花地挥了挥小手:“等我电话哦。” 史迪文绕过我走回交易部,几乎是贴着我的后脑勺儿撂下一句:“太假了。” 而我,也深有同感。是腹中的大壮让我内分泌失调了吧,才会有这等幼稚之举,还挥什么小手?剁了算了。 就在当天,我又一次逮着了史迪文和姜绚丽一同下班。按理说那会儿是下班的正点儿,可他俩乘同一部电梯,还是激发了我的不妥。我是第一个上了那电梯的,后来他俩才上来,再后来,满员了,我说了两遍“借过借过”,也还是没挤下去。 “何荷?今天不加班了?有约会哦?”姜绚丽多嘴多舌。 “我是去餐厅,吃饱了……好有力气加班。”我暗中踮了踮脚尖,一米六真真不光彩。 “哦,我也没有约会。”姜绚丽的小神经吧嗒就断了,说出这等不打自招的话来。 史迪文俨然中了暗枪,嘴角一抽,只差一口鲜血或白沫。 ------------ 第十三话:小骗子VS小苗儿 “你每次面对这样的画面时,心里在想什么?”我问于小杰,并捎带着呵出一口哈气。 “想我今后的新娘,会有多美。”于小杰的目光和他的皮肤一样嫩,这并不符合他“搭讪”的行径。他的目光穿过眼镜片,清澈和青春的气息却丝毫不减,这更突显了我的苍老。 “天底下没有不美的新娘。”比如我眼前的那一位,她的眼睛太小,她的下巴太厚,她的胸部不够鼓,胳膊上的肉也不够紧实,不过,她还是美的。 “你呢?你曾这么美过吗?”于小杰的眼镜片有聚光的功效,它们让我的脸发烫。 “不,”我下意识地实话实说:“我不曾有过。”其实,我本来还有下一句:而且这辈子大概也不会有了。不过,于小杰并没有给我机会说,他直接打断了我:“哈哈,我就说嘛,我的直觉一向准,你根本不可能已婚,更不可能怀什么孕。哈,你,你根本就是个小骗子。”我失笑:小骗子?这是既“天真无邪”之后,于小杰赐给我的第二个与我本人大相径庭的评价。这个小男人的眼镜一定是不合用了,所以才会看不见我的苍老。 拍摄又开始了。这次,我把大多的目光投在了于小杰的身上。他熟练地操作着相机,流畅地指挥着助手,引导着新人。在他的工作岗位上,他少了青涩,多了自信。有时,他会忙里偷闲迎上我的目光。我看得出,他在洋洋自得了,他以为他已成功迈上了虏获我的道路,如果他的目的是虏获我的话。 收工后,于小杰并没有跟着工作室的车打道回府,他说,接下来的室内拍摄不由他负责,所以他今天的工作到此为止了。换言之,他打算继续与我“厮守”。我拒绝了他:“我累了,想回家了。”于小杰沮丧地挠了挠头:“真的?”我再度失笑:“千真万确,我也不见得总是‘小骗子’啊。” 于小杰说要送我回家,我也拒绝了。不过,在我走到几步开外时,他在我身后叫道:“喂,何荷。”我回头,只见他擎着相机,捕捉了我回眸的那个瞬间。回眸,多唯美而典雅的一个词,我不认为它适合用在我的身上,不过后来,于小杰真的把那个“作品”赐名为“回眸”了。 毛睿带了他的朋友来“宏利”找我办开户手续。这一年下来,他没少登“宏利”的大门,更没少令我扬眉吐气。身为市场部的一员,我的腰杆是直是弯,并不是由我说了算,而是靠“客户”替我撑着。 秦媛又在说风凉话了:“哼,真不要脸,这么小的苗儿,都不放过。” 她的声音不大不小,不疾不徐,正好让我听得清清楚楚。我将滑到了身前的头发甩到了身后,盯着他处说:“小苗儿多嫩,多好吃啊。” 秦媛是我的前辈,已为“宏利”效力了近四年。她虽没有谋得一官半职,却是市场部中业绩数一数二的人物,而且我坚信,她的薪资要远远高于瞿部长和任何一个副部长。我们这一行,不求权力,只求实实在在的金钱。我不知道她的年纪,只知道她离过两次婚,有一个女儿。有人说,她已经年过四十岁了,那么,她没有白白保养。秦媛在“宏利”没有朋友,连面子上说得过去的朋友都没有。她是我行我素的,是目中无人的,是最受人注目,引人议论的。 一年前,毛睿初来“宏利”时,秦媛看走了眼,认为这个毛头小子绝没有油水可榨。结果,毛睿投来的越来越丰富的资金,就成了秦媛的奇耻大辱。而自此,接待毛睿的我,就随之成为了她的眼中钉。大概也因为她距“更年期”越来越近的缘故,她的嘴也变得日益刻薄了。她懂得,攻击一个女人,最好就是攻击她的“清白”,就像别人攻击她一样。所以,别人说她陪老头子睡觉,她就说我玷污小苗儿。真是毫无创意。 她说我十次,我大概会还嘴五次,随机的。 ------------ 你又不是没和我睡过 电梯到了一楼,史迪文前脚,姜绚丽后脚,随着人潮涌了出去。只有我,继续下去地下餐厅。一个人的晚餐,比一米六的身高更加不光彩,好在有刚刚的好戏,像一碟儿呛辣的小菜开开了我的胃。 这一餐,我吃了个肚儿圆。 晚上,我平躺在床上欣赏迪斯尼音乐,对大壮描天绘地:“妈咪会从胚胎抓起,物质精神文明两手都要硬,你将来会是伟大的音乐家,艺术家?国宝级的科学家?光明磊落的企业家?” 就在我念念有词之时,门铃响了。那会儿,是十点整了。 史迪文在猫眼儿后变了形,脸孔向外突出,像极了一只昆虫。突然地,他也把眼睛凑了过来,恁长的睫毛啪啪地扇着。 我不声不响,逼得他大叫:“何荷,开门,你在家。” 顾虑到邻里,我不得不开腔:“我睡了,您请回吧。” “睡了就不能开门?哈哈,你又不是没和我睡过!”史迪文的嗓门儿直入云霄。 我将散落在四处的孕期指南通通划拉进了抽屉,然后啪的开了门。 史迪文一挤眼睛,洋洋自得地欧耶了一声。他带着酒气,处于微醺的状态。他的酒量一向低下,一旦混酒,免不了扶墙,不混还好点儿,可也得打了鸡血般的亢奋。 我拦他在门口:“你还讲不讲道义了?和别人喝high了,反倒来我这儿发酒疯。” 史迪文人高马大,对着我一扑,就来到了室内,一尥蹶子还把门关上了:“你的口气像是……像是在吃醋呀?” 我不敌史迪文的酒气,匆匆逃窜到窗口,以柔克刚:“哎,莫非你堂堂史迪文,也是纠缠不休之徒?” 史迪文脱了鞋,黑色的袜子如常像是新的。坦白而言,他的确是个从里到外都不乏质感的男人,他的袜子只有黑白两色,运用得当,他只穿合身的平角内库,不松垮,也不会把那话儿的形状勾勒得太火爆,大多是灰色的,个别几条暗色条纹的。他这样的男人,可以随时ons,从不会脱到里面,就煞风景。 史迪文没搭理我,兀自从鞋柜中找出他的拖鞋,换上。 他坐到沙发中央,两只长臂伸展着搭在沙发背上:“别躲那么远嘛,我又不会强迫你。再说了,咱俩还用得着强迫吗?” “你到底听不听得懂中国话?喝过几年洋墨水,忘本了是不是?”我*操着中国式的英语,生硬地,“we*are*over,understand?” 史迪文以柔克刚才是真的,他没吱声,只是一根食指对我勾了勾。 我鬼迷心窍了,一步一步走过去,坐在了他的臂弯里。冬天不是个over的好季节,我身上每一块打颤的肌肉,都在叫嚣,不要over。这个男人,穿着专属于他的拖鞋,坐在他习惯坐的位置上,套用一句上个世纪的歌词:你就像那冬天里的一把火…… ------------ 第十四话:又一条大鱼 毛睿这根小苗儿带来的,自然是另一根小苗儿。他也是毛睿的公子哥儿朋友,叫贺友然。我一直以为,毛睿因为信奉“红花须有绿叶衬”的原则,所以尽找些瘦皮猴或者胖头鱼作朋友,不过,今天来的这位贺友然完全推翻了我的“以为”。 贺友然和毛睿一样,有模有样,而且,他比毛睿看上去硬朗,刚毅,所以就算他是根小苗儿,也应该是根能经历风雨的小苗儿。 我带着毛睿和贺友然走向接待客户用的小会议室,路过秦媛,我趾高气扬地干咳了一声,这举动,倒是真幼稚。秦媛抬眼,却并没有看我。我的直觉告诉我,走在最后面的贺友然吸引了她的目光。这是她的本能,去判断每一个陌生人的潜在投资力。秦媛的目光直愣愣的,莫非,贺友然在她眼里,是条大鱼? 在贺友然签单子的空当,我又规劝了毛睿:“你呀,要么把实权交给我们‘宏利’,要么,就来培训培训,就算你爸有的是钱,也禁不住你这么败。”今天的毛睿有点儿反常,有点儿不安:“哎呀,你烦不烦啊?没见过你这么爱管闲事的人,我赔钱关你什么事?你赚你自己的不就好了。”这是毛睿第一次对我这么不友善,而且还是在我如此好心地规劝他之时。我按捺不住,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歹。”贺友然从单子上抬头,礼貌地对我笑了笑,之后诧异地看向毛睿:“你怎么了?”看来,毛睿的这般德行,贺友然也并不常见。 “别管我。”毛睿咕哝道。 “谁爱管你啊?”我不服气,还嘴道。 贺友然又笑了,大概在他眼中,我和毛睿倒更像两颗幼稚的小苗儿。大概,是我肚子里的壮壮令我返老还童了。 贺友然听话,将资金交予“宏利”代炒,并选择了风险最大,收益也最大的那类合同。这是毛睿的主意:“放心,赔不了的。你看陈宣金屋藏娇的那个屋,就是这儿给他赚出来的。”陈宣是毛睿介绍来的第一个客户,长得肥头大耳,贪恋女色。听了毛睿打的这包票,我匆匆澄清:“唉,千万别听他信口开河,任何一项投资都不可能保证不赔,你还是先把这合同研究研究,再签。”毛睿当我不存在,将笔往贺友然手中一塞:“别听她的,快签,签完走了。” 我上下打量毛睿:“‘宏利’是不是给你回扣啊?你怎么这么积极?” 毛睿往上推了推借着摩丝定型了的头发:“开什么玩笑?我会在乎那小钱儿?” 这话不假。 我送毛睿和贺友然走时,秦媛已经不在她的位子上了。她的电脑屏幕黑着,桌面上也已经收拾过了,显然,她外出了。而史迪文,显然也不在他的位子上。他在楼道电梯间的窗边抽烟,其实,这里是禁止抽烟的,不过,史迪文可不管那一套。他见了我,一句话没说,只有嘴角往上抽了一下,颇有鄙夷之意。 电梯来了,毛睿和贺友然先后步入,我笑颜如花:“友然,等我电话。”毛睿和贺友然都微微一愣,大概还生了一身的鸡皮疙瘩。看着电梯门缓缓关闭,我除了笑,还挥了挥小手。 史迪文从我身后走向交易部,并在我耳后撂下一句:“太假了。” 假吗?贺友然本来就要等我电话啊。等今天这些单子都生了效,户开好了,我要打电话通知他带本金来啊。想及此,我恶狠狠地瞪了一眼史迪文的背影。 ------------ 第十五话:用得着强迫吗? 我又一次逮着了史迪文和姜绚丽一块儿下班。我是因为突然有了食欲,想去楼下的餐厅买点儿吃的,所以才去等电梯。我万万没想到,史迪文和姜绚丽也在等电梯。我二话没说,扭头想回避,偏偏史迪文眼尖:“唉?何荷?你今天这么早下班啊?有约会啊?” 碍于姜绚丽,我没法对史迪文发作。约会?这是在讽刺我吗?因为你和姜绚丽约会,所以我也要去约会?“没有啊,我是要去楼下餐厅。”我若无其事地看着姜绚丽说。 “怎么?一个人吃晚餐啊?”史迪文对我不依不饶。电梯来了,他绅士般一伸手,先把姜绚丽和我让了进去。他跟进来,站在姜绚丽身边,我的对面。 我没理史迪文,姜绚丽也一直不吭声。她的神色中,又夹杂着与上次如出一辙的慌张。我的神经没来由地扯着我翻了一个白眼:与其慌张,何不检点一些,低调一些?想当初,我和史迪文“有一腿”时,哪次不是前脚走一个,后脚再跟一个,到了二里地开外再粘上?可瞧瞧现在,史迪文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吗?如此毫无顾忌,他是不惹出闲话来不甘心吗? 电梯到了一楼,史迪文护着姜绚丽随着人潮涌了出去。偌大的电梯中,只有我一人去地下三层的餐厅。我把头埋得低低的:一个人的工作晚餐,真是寂寞而不光彩。 晚上,我躺在床上听迪斯尼的儿童音乐,一边听一边对壮壮说:“妈妈会给你一切最好的,最好的环境,最好的教育,你会成为伟大的音乐家,艺术家,为国争光的运动员,富有爱心、热衷于慈善的企业家。”正当我念念有词,自我陶醉之时,我的门铃响了。我看了看表,快十点了。 史迪文在猫眼后变了形,脸孔向外突出着,真像一只昆虫。我不声不响,惹得他大叫:“何荷,开门,我知道你在家。”为了不给邻居们带来困扰,我虽没开门,却开了口:“这么晚了,你请回吧。我已经睡了。”“睡了就不能开门啊?你又不是没跟我睡过。”史迪文的声音简直要穿了云霄了。 为了自身的名节,我不得不开了门。不过,在开门之前,我小心地将所有有关怀孕的书刊通通扒拉到了抽屉里。我可不乐于让史迪文发现任何蛛丝马迹,虽说,我一向不看好他的智商,但也说不准哪天,他会“爆发”一次。 史迪文带着酒气,处于微醺的状态。他的酒量一向不好,一旦混酒,就吐个没完没了,就算不混,也往往是酒桌上第一个手舞足蹈的。“干吗啊你?跟别人喝美了,反倒来我这儿撒酒疯。”我把史迪文拦在门口,并不打算让他入室。可他对着我一扑,就来到了门内,还反手把门关上了:“嘿嘿,你的口气就像,像在吃醋。”史迪文用食指指着我的鼻子,眼神中的得意就快要溢出来了。 他的酒气令我作呕,我匆匆捂住鼻子逃得远远的:“你到底来干吗?难道我还没把话说明白吗?难道你堂堂史迪文,想要纠缠我吗?”史迪文脱了鞋,并自然而然地从鞋柜中找出他的拖鞋换上。看来,他的意识多少还在。他又自然地坐到了沙发上,端了我的水杯咕咚咕咚就是几大口:“别躲我那么远,我又不会强迫你。”说完,他向我一伸手:“再说了,我们之间用得着强迫吗?” 看着他伸长的胳膊,我仿佛让鬼迷了心窍。我一步一步走过去,把手放在了他的手上。他稍稍用力一拽,我就瘫坐在了他的身边,整个人向他依偎了过去。老天爷呀,我是太寂寞了吗?我是太渴望这个男人带给我的温暖了吗?他穿着属于他的拖鞋,坐在他习惯坐的位置上,而我,该用什么去抗拒呢? 而这时,史迪文扳过我的脸,对着我的嘴缓缓地吻了下来。 ------------ 第十六话:酒醉的流氓 老天爷呀,我又想吐了。史迪文那一嘴的酒气并不能令我醺醺然,而只能让我的胃翻江倒海。一阵酸气涌上来,我煞风景地打了一个嗝,而这下,也把史迪文打醒了。他对我嚷嚷道:“你这是什么反应啊?”我顺势站起身,躲到了窗边,并打开了一道窗缝:“你真令我倒胃口。”寒风嗖嗖地吹在我的脸上,令我恢复了神志。 史迪文并没有如我料想的那般愤愤而去,他反而颓然地靠在了沙发的靠背上,如同泄了气的皮球。室内静得只剩下风声,还有我卧室中的迪斯尼音乐声,那么遥远,那么模糊地传过来。良久,我和史迪文都没有说话。我不可以扑向他,却也不舍让他远去,这两股力量忽上忽下,竟拼不出个输赢。史迪文垂着头,阴郁而沮丧。他的头发该剪了,几乎遮住了他那双细长的眼睛。他的胸腔在强烈地起伏着,像是有什么洪流即将爆发。 终于,他爆发了。不过,他爆发的却是一阵鼾声。他,竟然在我眼皮底下像个没事儿人似的睡着了。 我哭笑不得,在他面前踱来踱去。我变换着语气叫他:“史迪文?史迪文!你别给我装蒜啊史迪文。”可他,睡得雷打不动,就差淌下口水来了。 我扳着史迪文的脚,将他放平在沙发上。他的个子太高,沙发太短,所以他在蠕动了一番后,整个人像个虾米一样蜷了个舒服。而在这整个过程中,他的鼾声虽停了,但却毫无醒来的征兆。我蹲在沙发前看着他,他双手合十垫在脸下面,吧唧了两下嘴,并喃喃道:“我说了算,我说了算。” 我站直身,回了卧室。你说了算?你算哪根葱啊? 夜间,史迪文在去了趟厕所后,熟门熟路地摸上了我的床,躺在了我旁边。我醒了,踹了他一脚:“上客厅睡去。”史迪文的酒醒了,说话有条有理:“客厅太冷了。你这歹毒心肠,也不说给我盖个被子。”我赏了他第二脚:“嫌冷回家睡去。”史迪文铁了心不要脸:“你就收留我这一夜吧。”说着,他更靠近了我,一掀我的被子就搂住了我。我整个身体一哆嗦,也不知道是因为他的身体太冷了,还是因为别的。 他的两只手不安分了,上下同步地往我的睡衣睡裤里钻。我又一哆嗦,眼睛瞪了个浑圆。“住手!”我大喊道,在这寂静的夜里格外嘹亮,格外富有正义感。史迪文也瞪了眼,他大概万万想不到,他求欢的结果是如此这般。他一个激灵坐直了:“何荷,你,你当我是流氓吗?”夜色中他的眼睛闪着狼狈的光芒,我心软了:“不,不。我,我只是累了。” 史迪文皱着眉头,揉了揉太阳穴。看来,那酒的后劲儿又上来了。我把手搭上他的肩:“睡吧。”这次,史迪文倒顺从了。他躺在我旁边,一眨眼就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史迪文姗姗醒来时,我已经历了干呕,梳洗完毕。他朝我没皮没脸地一笑,我还以一瞪,并把他的一件衬衫扔了过去,正好遮住了他那可憎的脸。在我的这个家中,有史迪文的换洗衣物,香烟,水杯,拖鞋,剃须刀,我还都来不及收拾处理。史迪文伸了个懒腰,当着我的面开始更衣,我咬着牙扭脸走开了。 ------------ 谁让你这些天对我若即若离呢 出租车上,史迪文做贼心虚:“我和姜绚丽没什么的。” 我当时正涂了层薄薄的润唇膏,抿着嘴,他这么一说,我下颌骨嘎嘣响了一声。我说:“你有必要和我说这个吗?” 史迪文也有点儿别扭,转了转脖子,嘎嘎两声。 然后,他就不安了,比手画脚地恶人先告状:“姜绚丽她也太不上道儿了,我们不过才是吃吃饭,喝喝小酒,瞧把她心虚的,哆哆嗦嗦地是要昭告天下还是要怎样啊?哪像你啊,何荷,不是我捧你啊,你是真大气,有时候比我还能装呢,要么说,还是你合适我呢。” 我斜过眼珠子,鄙夷地瞥着史迪文。 史迪文撒了气:“好吧……我承认,是我先对她放电的,是我不对。” 再转个弯儿就到宏利了,史迪文一心二用,招呼司机:“停停停,我就在这儿下了。” 紧接着,他还对我锲而不舍:“对你的好姐妹放电,更是我不对,可只有这样你才会注意到我啊。谁让你这些天对我若即若离呢?” “若即若离?离是真的,即,是你误会了。”这时我不得不力挽狂澜了,“史迪文,之前我们一向谨慎行事,就算是一块儿下班,也从来是一个冲锋,一个垫后,一公里开外了再会和,不是吗?你和姜绚丽不妨也这么着,不然她这初出茅庐的,你一上来就叫她在人前和你演对手戏,演不好也是人之常情。慢慢来,总有一天……她会上道儿的。” 我的言外之意便是史迪文,我巴不得你和姜绚丽情投意合。 史迪文面无表情,伸手捏住了我的下巴,力道不小。 一下子我便甩开了头。 他没再说什么,下了车。 这一天,我一直粘在位子上干巴巴地给潜在客户打着电话。这是我最普遍的工作状态,没有三寸不烂之舌,但有大海捞针的信念。 秦媛走过来,半扇毫不下垂的翘臀坐上我的桌沿,等我挂了电话才慢条斯理道:“你这工作方式,还真传统。” 我接着在花名册上搜索:“传统的,才是不朽的。” 秦媛的翘臀还在。我才又抓上话筒,她把握时机,说走吧,陪我喝杯咖啡去。我吐了口气,反正今天的潜在客户个个吃了枪子儿似的,对我的热忱推介个个置若罔闻,我也不妨顿上一顿。 “茶水间在这边。”楼道里,我叫住秦媛。 “速溶咖啡不叫咖啡,叫垃圾。”秦媛按了电梯。 蓝鸟咖啡厅。她叫了一杯曼特宁,而我只有喝鲜榨橙汁的份儿。她处处找茬儿,问我,你多大了,还喝橙汁?我泰然自若,说总之比你青春年少。 秦媛甩了下头,乌亮亮的短发飞扬,紧接着又服帖地回归到耳畔:“你来宏利多久了?” “两年。” ------------ 欧耶,妙! 秦媛点点头:“我来了快八年了,才找到你这么一个……同类人。” 我一振:“你说我们是……同类人?” 秦媛马不停蹄:“我们都在掩藏着什么,欺骗别人,可久而久之,快要连自己都欺骗过去了。” 这回振动的不光是我的心了,还有我手里的橙汁,咄咄地泛着波澜。秦媛趁胜追击,她说何荷,你是寂寞的吧?即便你逢人便笑,处事谦谦有礼,不惹是生非,不与人结怨,但笑过之后,你是寂寞的吧? 我身子向后倒,那沙发背垫未免太软绵绵了些,倒下便溺在其中。我被拆穿了。不与人结怨,可也不和人交好,我一向是执着的倾听者,站在倾诉的对立面,这样的我,寂寞像是必然的产物。 然后,我便倾听到了秦媛的威胁。她说,别再打毛睿的主意,有钱人多如牛毛,少了他一个,你照样维持得了温饱。我下意识地激将,说维持温饱我哪里满足?我还指着他奔小康呢。 就这样,秦媛说:“随你吧,只不过,替我向……史迪文问好。” 如此说来,我和史迪文的装劲儿,还远远不及她秦媛,我们引以为傲的歼情就这么大喇喇地被摆到了明面上,而在暗处的,是秦媛这么大张旗鼓地“解救”毛睿,到底是为哪般。 我爸的六十大寿,我和我妈在家为他庆祝,八个菜,四荤四素,外加长寿面和茅台酒。两杯下肚,我爸的脸孔村红似的,一个劲儿地叨叨:锦上添花,锦上添花啊。 我买了一台四十寸的液晶电视,给他们更新换代。这电视不过是添花的花,至于那锦,自然是我腹中的大壮。 我爸亲自夹了块儿红烧肉给我,肥瘦适中:“多吃点儿。” 我还他一杯酒,亲自给他斟满,差点儿就问他了:爸,我这就叫母凭子贵吧? 饭后,他已有些摇摇晃晃,但还是细致地摸了香烟去了阳台。我妈追着他发牢骚:“说了你二十几年了,白说,非得在屋里抽。六十了,这才心疼我们娘俩儿?你这到底是心疼谁哟?还不就是孙子……” 她以为我听不见,可我听见了。 我爸生日的第二天,便是史迪文的生日。他说过:“欧耶,妙!何荷,你这辈子也忘不了我的生日了。” 史迪文三十五岁整了。 他说过,男人的黄金年龄是三十三岁。是的,就是这么个有零有整的数字,因为他和我说这话时,正好是三十三岁,这个厚脸皮的男人的潜台词是:何荷你好有福气,拥有了我新鲜出炉的大好年华。 我不领情,说我宁可找初生牛犊,至少,他们“精力”充沛。 而后,史迪文就把我掀翻在床上,向我一次又一次地证明三十三岁的他,“精力”不减当年。 如今三十五岁的他,一准儿会对另一个女人夸夸其谈,说三十五岁,才是男人的巅峰。 ------------ 第十七话:一类人 由于史迪文的磨蹭,令我错过了地铁的清静时段。我提议:“我们打车吧。”史迪文耸耸肩,表示无所谓。眼看车快到了“宏利”,史迪文叫道:“停停停,我就在这儿下吧。”我嘴角一撇:“怎么?怕人看见我们一道上班,说闲话啊?”史迪文模仿我的语调:“怎么?你不怕啊?”我哼了一声:“你跟姜绚丽倒是不怕。”史迪文哈哈大笑,伸手捏了捏我的下巴,什么也没说就下了车。 这一天,我几乎一直坐在位子上干巴巴地给潜在客户打电话。这是我最常见的工作状态,我虽没有三寸不烂之舌,却有着坚信大海捞针也能捞得到的信念。秦媛走来我身边,半扇臀坐上我的桌子,待我挂了电话,才慢条斯理道:“你的工作方式还真是没新意。”我继续在我的潜在客户名单上搜索:“传统的,才是经典的,永恒的。” 我的情绪并不好,一是因为史迪文这只蚊子的身影总在我脑中挥之不去,二是因为今天的潜在客户个个冷若冰霜,面对我的热忱推介纷纷给予了“我没兴趣”的回应。秦媛的臀还在我的桌子上,看来,她并不满意于仅仅讥讽我那一句。这更影响了我的情绪。 “走吧,陪我喝杯咖啡去。”秦媛在吐出这句命令后,率先走向了门口。她似乎笃定,我会去。 而我也真的去了。秦媛并没有主动接近过我,我倒想看看今天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而且,一直停滞的工作状态也真的令我想出门散散心。 “茶水间在这边。”眼看着秦媛走向电梯,我叫住了她。 “你该不会是想喝速溶咖啡吧?那种东西,能下咽吗?”秦媛微微偏过头,用一个精致的角度对着我,说道。我不服气地跟上她:“怎么不能下咽?我咽了多少年了。” 我跟着秦媛去了楼下的“蓝鸟咖啡厅”,她是这儿的常客。她叫了一杯曼特宁,而我为了壮壮的健康,叫了一杯橙汁。秦媛处处看我不顺眼:“多大了你?还喝橙汁?”我不介意:“总之比你青春年少。” 秦媛甩了一下头,乌亮亮的短发飞扬了一下,马上又服贴地回归了原处,利利落落:“你来‘宏利’多久了?”我困惑地皱眉:“两年了。怎么?”“觉得工作有意思吗?”秦媛顿了顿,又加了一句:“觉得,生活有意思吗?”我更困惑了:怎么?在这大好的工作时间,她却来与我探讨人生?今天以前,我们在楼道走个相向也不见得乐于说上一句话,而今天,我们却要推心置腹了吗?也未免也太飞跃了吧? 见我不说话,秦媛抿了一口咖啡,又开了口:“你不用觉得奇怪,我只是想找个人说说话罢了,我只是,觉得你跟我是同一类人。”我嗤笑:“我可不这么觉得。至少,你是个女强人,阅历丰富,成熟精明,而我,还差得远呢。”我尽量挑选了褒义词。 “我说的不是这些,而是一些更深层的东西。”秦媛对我的“褒奖”没有任何反应:“我们都在掩藏着什么,欺骗别人的眼睛,时间久了,就连自己也欺骗了。” 我心中起了波澜,以至于我手中的橙汁也跟着起了波澜。她到底在故弄什么玄虚?我欺骗了谁?史迪文吗?他今天一直在我脑中嗡嗡嗡,以至于我不得不第一个想到了他。又或者,她在说我欺骗了客户?不,这正是我和她的不同之处。据说,她在利益面前是无所不用其极的,而一直不太在意物质文明的我,自认为是始终重视着精神文明的建设的。到底,我们何以是一类人? ------------ 被我挑剩下的都是歪瓜裂枣了 这一天,直到下班,史迪文连个影子都没露。然后到了下班时间,他给我打了电话:“何荷,我病了。” 我是念在是他生日的份上,才接电话的。 “哦,好好养病。”这点儿表里不如一的本事我还是有的,不可否认,他病怏怏的小腔调,的确让我心里紧了一紧。 “蛇蝎,太蛇蝎了。我这儿生日都快变忌日了,你就这么袖手旁观?” “哦,对了,今天是你生日。” 史迪文噗地一声,吐了血也不为过:“你你你……你忘了?” 出了宏利,我到楼下的便利店买了苹果和梨,这种地方,品种不佳,价格不菲,图的也就是个便利。但一出门,迎面撞上姜绚丽。 “咦,你也买水果?”她问。 “你‘也’是?”我反问。 “嗯,去探望个病人,朋友,普通朋友,你不认识的。”姜绚丽道行太浅,话太多。 “快去吧,被我挑剩下的都是歪瓜裂枣了。”我又说出这等歹毒的话里有话来。 我直接回了家,并没有按计划去史迪文的家。适才在电话中,我拒绝了他邀我去探病的邀请,所以他才会启用第二套方案,姜绚丽吧。我倒不是出尔反尔,而是口是心非罢了,从他说他病了的那一句,我就计划好了去的,亲自下厨太亲昵了些,但买上两三水果和一份病号饭,没什么不大了。 总之,天助我也,不然届时我们三人面面相觑,谁是谁非? 那一整晚,史迪文都没有再打电话给我。他亦假亦真地挣扎了这么几个回合,而我还是翻脸不认人的我,那么他也是时候咽气了。 第二天,地下餐厅。 我被姜绚丽拖着早早用餐,在餐厅门口便目睹史迪文端着餐盘冲刺似的抢了个座位,坐下后还对其余落败者抱拳,那意思是承让承让。姜绚丽咯咯地笑。我垮着张脸:“呵,幼稚。” 史迪文一向是中心人物,所以即便他喷嚏连连,鼻涕哈哈地,他的四周还是聚满了人,围着他侃侃而谈。 我和姜绚丽坐在他的邻桌。 假如说于小界是颗雷,那么他给我打来电话时,史迪文便俨然是一灵敏的探雷针。史迪文假模假式地过来了我们这一桌,和姜绚丽来八卦港台明星。 我坐得稳稳当当,没道理回避,对着电话呢喃道:“好啊,没问题,好啊,下班见。” 史迪文竖着耳朵。也许是我眼花了,我竟眼看着他的耳廓噌噌地动了两下,好不机警的样子。 于小界在宏利楼下等我,借着给我照片的名义,继而请我吃饭。也许当日他给我拍下这张照片的时候,就设计好了这下文了。 我站在原地,拿着照片,手直哆嗦。我一直自认为不甚高挑,五官样样马虎,搭配得规规矩矩,好看倒是好看,但也仅限于此了。可在于小界的镜头下,我有着墨黑的眸子,墨黑,却也清澈,我有一张时时紧抿着的倔强的嘴,有一头天然的欧美范儿的卷发,和东方美的下颌线条。于小界俯近了我:“如何?” 我啧啧地颔首,一掌拍上他的肩膀:“行啊你小子,真有两下子。” ------------ 第十八话:是寂寞的吧? “比如呢?比如我们掩藏了什么?”我身子向前倾,咄咄问道。 “比如,”秦媛故意停了一停,再把目光从咖啡上调到我的脸上:“我们用冷漠掩藏了寂寞。何荷,你是寂寞的吧?虽然你总在微笑,也总对周围显得不屑一顾,但实际上,你是寂寞的吧?” 我的身子又向后倒,倒在了软绵绵的沙发靠背里。我被她看穿了,也被她说穿了。她这块老姜,还真是名不虚传的辣。我待人谦谦和善,从不与人生怨,却也不乐于与人交好。郑香宜与我年纪相仿,又有血脉之亲,从小她就爱对我喋喋不休,倾诉她的少女情怀,而我,一向只是个倾听者。至于我从小到大的旧时同窗,也都随着时光流逝,纷纷散在天涯了。现下,我也只是交了诸如姜绚丽这般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饭友”。知己,这个词对我而言,太陌生了。没有知己,没有人分享我的哀乐,更没有人可以走入我的思想,这样的我,应该是寂寞的吧。 我看向秦媛,秦媛正看向窗外。她说,她跟我是同一类人,那么,在她的冷漠背后,必定也漫延着一片无边无际的寂寞吧。 我正陷在那灰蒙蒙的情绪中不可自拔,秦媛蓦地叫了人来结账。我惶惶掏出钱包,她却道:“你陪我,自然是我请你。你刚刚这段时间,算我买下的。”我完全回到了现实中来,眼看着秦媛那张冰冷且目空一切的脸,我毅然决然拍出一张一百元。她当我是什么人?买下我这段时间?我这段时间就值一杯橙汁的钱?不过末了,侍应生毕恭毕敬刷了秦媛的卡,我只好又把钞票塞回了钱包。 秦媛站直身,对我说:“对了,别打毛睿的主意。中国这么多有钱人,少了毛睿这一个客户,你也照样能维持温饱吧?”说完,她自顾自走了。 刚回到现实不久的我,再一次茫茫然了。毛睿?我区区一个客户,与她秦媛何干?她秦媛见识过大风大浪,总不至于因为眼红毛睿归我所有而放下身段,当面来“拆散”我们吧?怎么?不让我打他的主意,莫非她想亲自染指。但,她这当面警告的招数,未免也太不高明了吧。我从沙发上弹到门口,对着秦媛优雅的背影嚷嚷道:“喂,我告诉你,我不会放过他的,我还指着他奔小康呢。”秦媛一定听见了我的话,不过,她没作出任何反应。 我爸的六十大寿,只有我和我妈在家为他庆贺,六个菜,二凉四热,外加长寿面和茅台酒。两杯下肚,我爸的脸孔微微发红,泛着健康而喜庆的光泽。我买了一台四十寸的液晶电视当寿礼,这时已经挂在了墙面上。不过,这电视仅仅是锦上添花罢了,至于那“锦”,自然是我肚子里的壮壮。 我爸往我碗里夹了一块儿肥瘦适中的排骨,又补上一筷子黄花鱼:“多吃点儿。”我笑呵呵地应对,心中浮现出四个字:母凭子贵。之后,我礼尚往来地为他斟满了酒。 饭后,我爸的醉意虽已不浅,但却仍有心拿着烟和打火机去了阳台。他说:“省得一屋子乌烟瘴气的。”我妈朝着我爸说话,实际上却是说给我听:“以前说你你怎么不听?非得看着电视抽。六十岁了,才知道心疼我们母女啊?”我苦笑了一声:他这是在心疼他孙子。我的苦笑并没有逃过我妈那灵敏的耳朵,她深深地望了我一眼,又绵绵地叹了一口气。 ------------ 第十九话:男人的年华 我爸生日的第二天,是史迪文的生日。他曾对我说过:“哈哈,实在是好,实在是妙,这注定你一生一世也忘不了我的生日了。”被人记得是件好事,而我也的确记得了史迪文的生日,大概想忘也忘不了了。 史迪文已经三十二岁了。他曾说:“男人三十岁以后才是真正的男人。”他说这话时,刚好三十岁,也刚好开始与我“有一腿”,所以他当时的潜台词是:你可真是好福气啊,占有了我新鲜出炉的大好年华。而我也曾说:“我宁可找年纪轻轻的,至少,他们‘精力’充沛。”而接着,史迪文就把我掀翻在床上,向我一次又一次证明三十岁的他“精力”不减当年。 三十二岁,依旧是他的大好年华,他依旧在自己的生活轨迹上逍遥。 这一天,直到下班前,我都没有见到史迪文。等到了下班时间,我接到了他的电话。他说:“何荷,我病了。”听着他病恹恹的声音,我握紧了电话,不过,我一开口,却是冷言冷语:“你千万别告诉我是艾滋啊。”史迪文如病入膏肓般咳嗽了一阵,才说:“你真是铁石心肠啊。眼看我的生日要变忌日了,你却无动于衷。”我演戏演到底:“哦,对了,今天是你生日哪。”史迪文仿佛吐出血来:“你,你,你忘了?” 离开“宏利”,我在楼下的水果店买了苹果和梨,刚要出门,迎面碰上了姜绚丽。“你也买水果啊?”我问了这么一句废话。姜绚丽的目光高过我,在各式水果上扫来扫去:“是啊,要去看个病人。” 我回了家,并没有按计划去史迪文的家,而那本来是为他而买的苹果和梨,也都归了我所有。在刚刚的电话中,史迪文虽“邀请”了我去探病,但我拒绝了他。其实我不是出尔反尔,而是口是心非,其实,我是想去的。可现在,姜绚丽也要去看病人,这叫我如何冒险前去?万一,姜绚丽所说的病人也正是史迪文,那届时我们三人面面相觑,谁是谁非?算了,我何荷凡事都不乐于勇往直前。 一整晚,史迪文都没有再打电话给我。想必,姜绚丽把他伺候得妥妥善善的。 第二天,史迪文来上班了。我是中午在餐厅看见他的,他正在吃一碗西红柿鸡蛋打卤面,攥着纸巾时而擤鼻涕,时而掩口咳嗽。他生性好热闹,人缘也好,所以从来不会一个人吃饭,可今天,他形单影只。姜绚丽也看见了他,拉着我跑了过去:“怎么就你一个人啊?”史迪文面色憔悴,双眼缓缓一眨,颇为楚楚动人:“我可不想传染别人。”姜绚丽自作主张:“我们不怕传染。” 于是,姜绚丽坐在了史迪文的对面,而我坐在了姜绚丽的旁边,史迪文的斜对面。 “晚上有没有睡好啊?有没有多吃水果啊?不过感冒啊,怎么也得拖上三四天才好得了。”姜绚丽的血盆大口开开合合,噼哩啪啦说个没完没了。至于史迪文,他摇身一变,由屎地里的蚊子,变成了一坨因为有苍蝇赏识而洋洋自得的屎。 我正想离席,于小杰就给我打来了电话。于是,我坐得稳稳当当,对着电话说呢喃道:“嗯,好啊,没问题啊,好,那晚上见。” ------------ 他有三个哥哥,一个妹妹 于小界身后又背着那比他的柔体还厚的背包,可脊梁挺得直直的,一副压不垮的样子。他说:“何荷,你这小女人太变幻莫测,上一秒细腻,下一秒就大而化之,这一分钟还是快乐的,下一分钟,那些快乐就都像是表面功夫。” 我避开于小界的目光,继续男儿气概:“拜托,你才二十三岁,整整小我六岁,叫我‘小女人’,你何德何能。” 倒是避开了于小界,可我却迎上了史迪文的目光。他下了班,向我们这个方向走过来。 于小界在辩驳着什么,我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却只听到了史迪文的羊绒大衣擦过我的羽绒服的声响,歘地一声。于小界以为我被撞到了,下意识地拉了我一把,这下,我的羽绒服又擦过于小界的冲锋衣,接二连三地,让我好生耳痛。 我和于小界去吃饭了。他只比毛睿大上两岁,但成熟太多,可就是这成熟,让他非要彬彬有礼地让我挑选吃饭的地方,到了地方,又非要让我点菜。不幸的是,我一向不善于在吃上动脑筋,这欢心,他是讨不到了。 在这方面,史迪文倒是歪打正着。他一向是自己馋了什么,便点了来吃,我陪吃就好。 在清汤火锅前,我涮着娃娃菜和豆腐,倒也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我声明道:“我可不是那种矫情的‘小女人’,嗑两片菜叶就嚷嚷人家撑死啦,比兔子还不如,我这会儿是不在状态,不然这一盘羊肉也就塞塞我的牙缝儿。” 于小界时不时才动一下筷子,他把握机会,将他的祖上向我和盘托出。他说,他有三个哥哥,一个妹妹。 我被豆腐烫得口齿不清:“超生游击队?” 于小界又给我捞了一块,夹开四半,散热:“超生是不假,不过我父母是因为想要个女儿。” 我用不甚整齐的牙齿撕扯着娃娃菜,稍加停顿,继续:“怎么会……想要个女儿?” 于小界困惑,问何荷,你……该不会重男轻女吧?有个伶俐的,贴心的女儿,不是人生一大幸事吗?我埋头猛吃,说重男轻女怎么了?重男轻女可是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 我又顿了顿,谄媚地给于小界夹了一筷子什么,问:“于家老四,你上头有三个哥哥,那么即便将来你倒插门去哪个姑娘家,对你们于家的香火,也无大碍吧?” 于小界的表情是不外露的,他点点头:“可以这么说。” 我又进一步:“那么,即便你和那姑娘将来的孩子,随那姑娘的姓,也是ok的吧?” “也可以这么说。” 其实不关于小界的事儿,其实不过是我自个儿悲从中来,顿时,我热泪盈眶,筷子一撂,紧紧握住于小界的手:“相见恨晚,相见恨晚……恨死我了……” 于小界也有一双大眼睛,不同于史迪文那种偏长的大眼睛,而是比例得当,一看就是好人的那种。这会儿他穿过我的泪雾,直看向我的脑干去,他以为他看穿了我,所以他问:“何荷,你希望你将来的孩子,随你,姓何,是吗?” 我收拾好哭势:“呵,我就是随便那么一希望,你不用当真。来,吃饭吃饭。” 这时我才注意到,我给于小界夹的那一筷子,除了葱姜,就是一粒红枣,全乃锅底之物。 ------------ 别演得像谁甩了甩似的 史迪文赔钱了。而且传闻,是赔了……一大笔。 宏利的交易部,分为团队交易和个人交易,说白了,团队交易是三人一组,有商有量。至于个人交易,顾名思义便是单打独斗,出不出手那是你自个儿的事。宏利的每一名交易员,都是从团队入行,有胆有识了,有勇有谋了,再升去个人交易的行列。 当年,史迪文是有史以来,耗时第一短升上去的。 我还记忆犹新,史迪文在初获自主权的那天,重仓买进澳元,结结实实地赚了一笔。那晚,他来到我家,像和我青梅竹马似的,抱得我两脚离地,悠了好几圈。他说何荷,我是个天才,天才就是理智和激情的完美结合。 那晚,他无比威猛,但该臭屁的时候还是得臭屁,他说何荷,耗时第一短的记录仅限于我的升迁,在你这儿我可是持久型的吧?是吧? 一年多过去,史迪文的业绩一直可喜。他的理智往往重于激情,所以创下小功无数,大过无一。 我是在茶水间门口耳闻的。 甲说,真没想到,他也有这么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时候。明摆着方向反了还加仓,还连加了三次。 乙说:这有什么没想到的?他也不是机器人,当然也会受情绪左右。 甲又说:哎,正所谓有了情绪就没钱,要有钱,你还就得没情绪。 我收回了腿,端着空杯子,抱着碰碰运气的心态去了电梯间的窗边。照理说这儿是不允许抽烟的,但史迪文是那种屡教不改的。果然,他在那儿。 我清了清嗓子,他回过头。 “感冒还没痊愈吧?都说感冒药叫人头脑不清楚,还真是。”我按了电梯,假装要下楼,而并非专程来找他。 “我头脑再不清楚,也比你这没头脑的强。”史迪文按熄了烟。 我蹿着嗖嗖的无名火,可也得按捺:“愿闻其详。” 史迪文走到我一旁,双手交握垂在身前,也好一副等电梯的姿态。他这个人就是周全,明明赔了个半仓,还被我拱了火,可该做的表面功夫,还是会做足。 他说:“那天来接你的那小白脸是你什么人?你看上他什么?青春?精力充沛?何荷,你就这么肤浅吗?不对,你这根本是……低级。你也不看看你这一把年纪了,你和他……连共同语言都不会有。” “你凭什么干涉我的私生活?”我平心静气了。 “就凭咱俩一度,美好地,共同生活过。”史迪文还对答如流了。 “可咱俩总有一天会好聚好散,不是我提出来,就是你提出来,迟早的不是吗?你说我一把年纪了,不假,所以,我气数将尽,先走一步了。”我微微偏过头,“史迪文,别演得像谁甩了甩似的,咱从没到那份儿上,你说……是不是?” ------------ 第二十话:我是个美人儿 于小杰来了“宏利”楼下等我,借着要“给我照片”之名,来请我吃饭。我站在大厦门口,拿着照片,手直抖。二十八年来,我从来没认识到,我何荷是个美人儿。我一直以为,我不够高挑,五官没有一样出色,更不够有女人味儿,可如今,我手上的这张照片正在告诉我,我有清澈的眼睛,也有时时紧抿着的倔强的嘴,我有一头浪漫的卷发,也有优美的下颌线条。于小杰凑过来:“怎么样?这张‘回眸’是不是有将刹那化作永恒的意境呢?” 我自恍惚中回过神来,一掌拍上他的肩膀:“行啊你小子,看不出来,你还真有两下子。”于小杰看着我,也是先失神,后回神:“你真是个复杂的小女人,我简直没法概括你。当我觉得你细腻时,你大而化之;当我觉得你快乐时,你好像又并不快乐。” 我躲开于小杰的目光,继续男儿气概:“哎呀,你别总是叫我小女人,小骗子的,我敢打包票,我的年纪足以做你姐姐。”躲开了于小杰,我却迎上了史迪文。他正好从大厦中走出来,离我和于小杰越来越近。 于小杰并没发现什么异样,还在说:“我属于面嫩的,可实际上,到了四月份我就满二十六岁了。”他的确面嫩,简直像毛睿的同龄人。“而我已经二十八了,的确是你姐姐吧?”我装作没看见史迪文,一心一意与于小杰交谈。 史迪文走了。他经过我时,我甚至感觉到他的衣服蹭到了我的衣服。于小杰瞄了他一眼,大概是心想:这么宽的路,干吗非挤着人走? 我跟着于小杰去吃饭了,面对他送来的照片以及热忱,我实在没法拒绝他。 于小杰毕竟是比毛睿成熟,而正是这份成熟,令他非要让我挑选吃饭的地方,到了地方,又非要让我点菜。可这份所谓的男人的风度,却并没有讨成我的欢心。我本就不挑食,而现在,怀孕又令我食欲乏乏,所以无论怀不怀孕,我实在不愿为“吃”而动脑筋。 在这点上,史迪文倒是歪打正着。他一向是自己想吃什么,就吃什么。这反而令我省心。 在清汤火锅面前,我涮着生菜和豆腐,倒也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不过于小杰的心思可不在火锅上,他连筷子都不拿,只是对我滔滔不绝地述说他的家事:“我上面有五个哥哥,下面有一个妹妹。”我被豆腐烫得吸溜吸溜的:“啊?超生游击队吗?”于小杰示意我喝口水,又说:“在我们乡下,一家七八个孩子绝对算不上超生。其实,我爸妈本来也不想生这么多,只不过因为想要个女儿,所以才这么一路生下来了。”我用牙撕扯着生菜:城里的非要儿子,乡下的却非要女儿?真是天下大乱了。 于小杰还说,他从小就跟着他大伯来了北京。他大伯是个读书人,一生未娶,目前只得他这么一个走得近的亲人了。我问:“这是叫‘过继’吗?”于小杰答:“什么过继不过继的,作个伴而已。” ------------ 第二十一话:天才失策时 史迪文赔钱了,而且据说,是赔了一大笔。 “宏利”的交易部,分为团队交易和个人交易,说白了,团队交易是三人一组,组员们有商有量,最后决定是买这个,还是卖那个;至于个人交易,自然就是自己一个人说了算,想出手,就出手。“宏利”的任何交易员,都是从团队交易做起,待技术经验以及心态成熟后,再步入个人交易的行列。史迪文也不例外,从他“脱离”团队、自己做主到今天,也不过才七八个月的时间。 我还记得,史迪文在初获“自主权”的那天,重仓买了澳元,并结结实实地赚了一笔。当晚,他来到我家,把我抱起来悠了好几圈,并说:“我真是个天才。何荷,你知道什么是天才吗?天才就是理智与激情的完美结合。”史迪文说的不假,外汇界的天才,的确就是那种矛盾的结合体。 七八个月过去了,史迪文的成绩一直可喜。在他的交易理念中,理智往往重于激情,所以他创下“小功”不少,“大过”无一。 今天,我在茶水间门口听见了两名交易员的对话。“我还真没想到,他会犯那种错误。眼看方向错了还不断加仓,还加了三次。”“咳,人又不是机器,难免受情绪左右。”“哎,真可谓有了情绪就没钱,要想有钱,你必须没情绪。”说到这儿,那二人苦笑连连。我刚抬腿,想步入其中,却听见那其一又说:“不过话说回来,steven这次受个教训也好,我们这行,哪有一帆风顺的?这次他赔半仓,总比以后爆了仓好。” 我收回了腿,一口水没喝就走了。我抱着碰碰运气的心态走到了电梯间的窗边,果然,史迪文在那儿抽烟。我轻轻咳嗽了一声,他回头对视上了我的目光。 “感冒还没好吧?是不是感冒药令你头脑不清醒了?”我按了电梯,假装要下楼,而并非来找他。 “我再不清醒,也比你这个没头脑的强。”史迪文按熄了烟。 电梯来了。真是见鬼,它今天出奇的有效率。我任由电梯门打开,又关上,自己却动都没动。“我怎么没头脑了?”我咬着牙花子问道。 “听说你最近爱好吃嫩草啊,就是那天在楼下接你的那棵吗?你看上他什么了?‘精力’充沛?你就这么肤浅吗?不,你这简直是肉欲。你也不想想自己什么年纪了?你跟他有共同语言吗?”史迪文一嘴的烟气通通喷在了我的脸上,令我后仰。 “我的私生活,不劳您费心。您要是真有心,就多操心操心您赔的那个‘半仓’吧。天才?您不是天才吗?怎么,人有失手,马有失蹄,天才也有失策之时吗?”史迪文的“肉欲”二字让我不得不去戳他的软肋。戳完,我扭脸走了。 可结果,我在拐角处看见了秦媛,她正倚着墙兴致勃勃地摆弄着手中的小手袋,看来,十有八九,她听见了我和史迪文的对话。我咕哝道:“今天出门尽撞鬼了。”秦媛倒是字正腔圆:“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 ------------ 咱俩先和好,重来一遍 史迪文从头到尾盯着前方,两扇电梯门中间的那条缝隙,快要被他盯出花儿来了。而他的两片薄唇,闭得比什么都紧。 我得理不饶人似的:“还是说……你来真的了?” 突然,史迪文一咧嘴:“好嘛好嘛,我承认是逢场作戏,可你这一先走一步,伤害了人家水嫩嫩的自尊心嘛。要不这样,咱俩先和好,重来一遍,这回我先撤,你垫后?” 就在这时,电梯上来了,门一开,里面曲里拐弯儿地立着风华绝代的秦媛。她不肖细细打量,便拆穿我:“哟,端着杯子这是要去哪?下楼打酒吗?” 我意外地在刹那间败北,调头就走。 毛睿介绍来的那酒糟鼻的开户手续生效了,我打电话通知他带实打实的票子来,存入后这就可以正式交易了。 毛睿也来了,一屁股坐下后双腿跷上我的办公桌:“我来参加你们那个赔也赔个明白的培训班。” 关于培训,我建议过他不下十次了,我总不忍心他祖祖辈辈的基业,间接地因我而赔个精光。那天在蓝鸟咖啡厅,秦媛对我颐指气使,叫我别再打毛睿的主意后,我又建议了他第十一次,我说:“赚不赚的咱另说,好歹你扫扫盲,赔也赔个明白。” 我叫了姜绚丽来,让她给毛睿先安排课程表。 姜绚丽今天穿了黑色的套裙,两条又细又长的腿裹在黑色丝袜里。她的腿太直,缺乏曲线,不带感情…… 可我才这么“小人”地想着,哪想毛睿就肆无忌惮地吹了一声口哨:“亲爱的,你早说啊,早说你们这儿的老师比苍老师还有味道,我不早就来了?” 我嫁祸似的对姜绚丽挥了挥手:“快,快把他给我带走。” 姜绚丽还一知半解:“苍老师是哪位啊?” 这时,秦媛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正好与毛睿和姜绚丽打了个照面。这倒是我求之不得的,我看紧了秦媛。她对毛睿看都没看,这反倒太做作了些。毛睿这样一个热热闹闹又俊俏的孩子,走到哪里都像有聚光灯打着,哪有看都不看的道理。 毛睿背对着我,是个未知数。 秦媛经过我,我及时表明立场:“喂,我这可不是打他的主意。这不,带他来培训培训,没准儿一开窍,他就是下一条外汇界的大鳄。” 我不是旁若无人的人,还没活到那么开阔的份儿上。幸好,我的这番“诡辩”奏了效,所以至少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内,秦媛将我和史迪文的小秘密,高高挂起了。 于小界传了张照片给我。 他将我的那张“回眸”做了幅一米多高的海报,挂在了嘿摄汇的黄金位置,然后,他拍了张照片传给我,问我:不介意吧? 我直接电话拨过去:“于小界,你理应不会自己砸自己的招牌吧?” “当然。” “所以说,我还挺拿得出手喽?”我沾沾自喜。 ------------ 炸弹中的核炸弹 “这有目共睹。”电话那头的于小界,有着一把浑厚的音色,远远比他白嫩的面孔来得浓墨重彩。 他又说,“坦白说,你告我侵犯你的肖像权也无妨的。出于私心,我也并不乐于你这么‘抛头露面’,被无数人欣赏。” 还是孕期指南说的,孕妇高不高兴会直接作用于胎儿,可偏偏我怀不逢时似的,史迪文脱了轨地黏黏糊糊,变幻莫测,秦媛又像颗定时炸弹。再加上于小界,这个和我尚半生不熟的少年郎,上一秒才让我有了高兴的苗头,下一秒又暴露出了得寸进尺的狐狸尾巴。 他显然是想说:何荷,我多想“独占”你。 如此说来,他才是炸弹中的核炸弹。我的“怀孕”,我二十九岁的高龄,我的搪塞,我的满不在乎和吊儿郎当,至今也没能顺利将他拆除。 郑香宜邀我去她家吃饭,说是她妈,也就是我的表姨,做了一桌子的好菜,计划是要填周综维的肚子的,可周综维突然生意缠身,临时飞去了云南。 周综维是个商人,无商不歼这个词,他是个例外。他做的是家具生意,从东南亚进口上好的木材,在国内加工成成品家具,再销往五湖四海。 郑香宜致电我:“表姐,这回便宜你了。” 我对一桌子荤腥不感兴趣:“算了,我这人不好占人便宜。” 不过末了,我还是去了,因为郑香宜又说:“你就当尽尽孝心好了。想想看你有多久没登过我家家门了?亏我爸妈疼你胜过疼我。” 郑香宜这话不假。我的这对表姨表姨夫,爱女胜似爱千金。自小,我一去串门子,他们对着我和郑香宜的小辫儿纷飞,软声细语,就会露出此生足矣的笑容来。那种笑容,对我而言是陌生的,所以也是弥足珍贵的。 不过长大后,我渐渐疏远了他们。旁人说我不识好歹我也认了,因为他们那股子掏心窝子的疼爱,就是会从我的细胞核儿里勾出我对我亲生爸妈的不满。 可问题是,我一个当子女的,有什么权力去不满赐予我肉身的亲生爸妈? 表姨拉住我的手:“瘦了,又瘦了。” 瞧,光这三言两语,又挖到了我隐隐的痂了。我大可以和姐妹勾肩搭背,大办伪蕾丝派对,可以和并不熟识,单单只是流窜了火花的男人比如史迪文滚一滚床单,但这等半至亲的嘘寒问暖,就是会让我浑身不自在,像是被捆在那里,搔着脚心。 表姨夫也围上来:“小荷,今天别走了,住两天。你表姨把被子都给你晒好了。” 瞧,还在搔。 我对着一桌子的虾兵蟹将下不去筷子,反倒包圆儿了一碟子醋溜白菜。 表姨心碎了一片片,问我是她的厨艺大不如前了吗?不等我辩驳,郑香宜又在一旁帮腔,说表姐,你可别学综维那没良心的,辜负了我妈这一桌子的爱心。 一提到周综维,表姨夫矮墩墩的身躯扭去扭回,拿回来一张照片:“小荷,还没有对象呢?喏,我这儿有个老同学,也正给他儿子物色呢,你看看,合不合眼?在地质研究所工作,一个月六千块,平时,爱看看书,下下棋,可以说是博学多才。至于买房,我的老同学说了,家里能给帮衬帮衬……” 我被动地接过照片:“地质研究所?还真是,这脸形,这不活脱脱一板儿砖吗?” 表姨夫啧了我一声,我这才一本正经:“表姨夫,您又不是不知道,我爸妈那边……” ----- 神马情况啊,这文这么惨淡啊。。你们逼我弃笔从商去么。。 话说回来,万一明儿末日了,我今儿可加更了,问心无愧了。你们再不冒泡,以后就再没有冒泡的机会了。。 ------------ 第二十二话:性感的老师 贺友然的开户手续生效了,我打电话通知他带本金来,存入后就可以正式交易了。毛睿也跟来了,他说:“我来参加你们那个交易培训。”我挑了一边的眉毛:“怎么?开窍了?”毛睿屁股坐在我的椅子上,两条腿跷在我的桌子上:“反正最近没事儿做,听听倒也无妨。” 我的这诸多小苗儿客户,每次来,每次都会成为市场部的焦点。他们这代人,个个都有聚光灯照着,举手投足间都透着表演的成分。幸好今天秦媛不在,不然她准会说:何荷,这儿是咱们办公的地方,你能不能让你的客户检点一点呢? 我叫了姜绚丽来,让她为毛睿介绍介绍“宏利”针对于客户的培训时间表。姜绚丽今天穿着黑色的套裙,两条又长又细的腿裹在黑色的丝袜中,而一向视力过人的她,今天竟戴了一副黑边的平光镜,说来也奇怪,她这一身黑,不显严肃,倒显得颇为勾引人。果不其然,毛睿一看见她,就肆无忌惮地吹了一声口哨。 姜绚丽在我看来,一直是修长而平板,单眼皮太乏味,嘴也太大,可到头来,她不仅和史迪文关系甚妙,今天还引发了毛睿的兴趣。我不禁对自己的审美产生了质疑。市场部的同仁们有的在憋笑,有的在憋火,总之,都把这当成一场好戏。我闷闷地对姜绚丽一摆手:“快,快把他带到你们那儿去。” 毛睿积极地站到了姜绚丽身边,对我说:“我要是早知道你们这儿的‘老师’这么性感,我早就来听课了。”终于,姜绚丽不无尴尬地领走了毛睿。 我领着贺友然去楼下的银行存本金。在楼道里,我巴不得碰上史迪文,让他看看“肉欲”的我可不止一棵“精力”充沛的嫩草,可惜,我们没碰上史迪文,倒碰上了今天初露面的秦媛。 秦媛把贺友然从上打量到下,以至于贺友然不自在地主动打了招呼:“你好。”秦媛用她白嫩如豆腐的小手从手袋中掏出一张名片,递给贺友然,之后,翩翩离去,一句话也没说。我怔得合不拢嘴:这块老姜,抢不到毛睿,所以退而求其次来抢贺友然吗?如此明目张胆? 贺友然没有毛睿健谈,他长得刚毅,舌头更刚毅,惜字如金。我问他:“你跟毛睿怎么认识的啊?”贺友然答:“我父亲认识他的父亲。”我一阵别扭:父亲?这就是他们上流社会的说法吧?而且,在他们的圈子中,必须一代接着一代交好下去吧? 送走了贺友然,我一个人去了“蓝鸟咖啡厅”,叫了一杯橙汁。工作时间不工作,会有一番类似“偷情”的块感。我的邻桌是一对中年男女,他们隔着桌子手拉手,一脸苦巴巴的甜蜜,看上去倒像真的在偷情。耳畔是不知名的钢琴曲,我把两条小臂叠放在桌子上,下巴再叠在手臂上,昏昏欲睡。在这里,秦媛的话仿佛依旧在绕梁:何荷,你在用冷漠掩藏寂寞。何荷,你是寂寞的吧? ------------ 才出虎穴,又入狼窝 “让你招个倒插门的女婿是吧?你爸是太守旧,太顽固,什么香不香火的,谬论。可话说回来,小荷,你也是太顺从了,你没抗争过,怎么就知道行不通呢?要不,我再去找你爸说说。”表姨夫急得这就要行动似的。 “不用了。”我笑米米地,“我是没抗争过,可我妈代我冲过锋,陷过阵啊,结果呢?俩人离婚了。哎,我这是有多不孝啊。再说了,有哪个男人值得我和亲爹妈翻脸?要真男女平等的话,他们不答应倒插我何家的门,那我又为什么要死乞白赖地去入他们家的门?表姨,表姨夫,我做我的单身贵族挺好的,有朝一日,升级到单身贵妇,就功德圆满了。” 语毕,我去了厕所。他们在我身后窃窃私语:单身贵妇?什么叫单身贵妇啊? 郑香宜也一头雾水,说,是不是年纪大了就是妇女了啊。 我在厕所里给于小界发了短信:五分钟后打电话给我,约我出去。 没等我出厕所,于小界就先回了我短信:荣幸之至。 我在饭桌上接到于小界的电话,佯装推托了一番,应允了。表姨耳朵尖:“是个男孩子哦?” 就这样,我离开了郑香宜的五好家庭,离开了那板儿砖脸的照片,和满碗的鱼虾。 于小界又打来电话:“去喝一杯?” “我已脱困了,多谢你。” “真的去喝一杯吧。” “那我岂不是才出虎穴,又入狼窝?” 然后,我答应了于小界。 这会儿才八点不到,街道上密集的尾气还来不及消散,男男女女们便等不及地歌舞升平了,有的热烈,有的绵长。史迪文那话怎么说的来着?逢场作戏? 对,他说他和我,不过是逢场作戏。 我也从来都是把硬骨头的。 那些年,我也有过正儿八经的恋人,和他情到正浓时,我正儿八经地问他,亲爱的,将来可不可以入赘我何家。他当我是说笑,答好啊,可我不答应你再纳妾哦。我说我不是说笑,我们将来的孩子,得姓何。末了他嘴角一抽,说,哈?别逗了。 我没再问过他第二遍,更不要说央求他了。 更不要说史迪文了,我们不过是合演了一出少儿不宜的好戏,然后自称戏子,这没什么不妥的。 可即便是硬骨头,我也有我的软肋。郑香宜携其父母对我的哀其不幸,总会勾搭着我也免不了自哀,想寻欢作乐,想着众生平等,我也有寻欢作乐的权力。 于小界说去酒吧喝杯酒,我心痒痒,可也只能建议去咖啡厅喝杯咖啡。而到了咖啡厅,我也还是只能喝孕后的那唯一一种饮品,橙汁儿。 从这会儿,我便要为大壮牺牲良多了。 我穿了条宽大的牛仔裤和枣红色的连帽绒衫,头发乱蓬蓬地束在脑后。而于小界新剪短了头发,他的头发太软,剪短了反倒英气了些。他说何荷,你喝桔子汁的样子,真像个少女。 我嘴里仍咬着吸管,没抬头,只撩了眼皮:“如今真正的少女都在泡吧吸烟酗酒,只有我这种老姑婆,才会为了养颜和长寿喝桔子汁。” ------------ 第二十三话:家庭温暖 于小杰打电话问我:“我们老板想把那张‘回眸’做成宣传海报,你觉得行吗?”我一口回绝:“不行,万万不行。你们成心想让我丢人现眼吗?”于小杰抗议:“喂,你就这么不信任我和我老板的眼光吗?我们会自己砸自己的招牌吗?” “哦?这么说来,你们觉得我是做模特的材料喽?”身为女人,我理所应当沉浸在了夸赞中:“那好吧,那就去做吧,做一张大大的,像你们的橱窗一样大。” “哦?这么说来,你是同意了?”于小杰还在跟我反复核实。 “干吗不同意?”我反问他。 “我倒是希望你不同意。”于小杰故意顿了顿,才继续道:“我可不希望我看上的女人,天天被路人盯着看。” 我在电话这边瞠目结舌:完了,这个小男人果然不是在跟我谱写“友谊”的篇章。我的“怀孕”,我的年纪,我的搪塞和满不在乎,都没能阻挡住他“看上我”的步伐。他上辈子做了缺德事儿了吗?不然这辈子为什么会看上我这个孕妇姐姐? “于小杰,你听我说。”我嗫嚅着想拯救他出水火。 可于小杰不听我说,他咋呼道:“哎呀行了行了,我这儿还有活儿呢,不跟你说了。等海报做好了,我带你来看。”咋呼完了,他啪地挂了电话。看来,他听我的“怀孕”一说,已听得再也不想听了。 郑香宜叫我去她家吃饭,说是她妈,也就是我的表姨,我妈的表妹做了一桌子好菜,本来是叫了周综维去吃的,可结果周综维生意缠身,临时飞去了云南,于是香宜打电话给我:“那鱼啊虾啊,就便宜了你吧。”我想着那一桌子荤腥,一阵反胃:“算了算了,我这人不好占小便宜。” 不过末了,我还是去了,因为香宜又说:“你就当尽尽孝心吧,你自己想想,你有多久没登过我家家门了?亏我爸妈疼你胜过疼我。” 郑香宜这话倒不假。我的这对表姨表姨父,爱女胜似爱千金。自小,我跟香宜玩儿到一块儿时,他们看着我俩的小辫子纷飞,就会露出志得意满的笑容来。对我而言,那种笑容难能可贵。但长大后,我倒渐渐疏远了他们。我知道我这么做简直是“不知好歹”,但他们那股全心全意,了无遗憾的喜爱,就是会从我心底勾出我对我爸妈的不满。而做女儿的,有什么权利去不满爸妈呢?是他们给了我生命,给了我家。 表姨和表姨父都生着慈祥相,胖墩墩的身体,圆乎乎的鼻头,眼睛不大,笑时仿佛弯月。表姨拉住我的手:“瘦了,又瘦了。”瞧,这简单的几个字,又挖到了我的心底隐隐的痂。我不习惯过分的亲昵,不习惯属于家庭的那种过分的呵护,那会让我浑身不自在,好像有人在搔我的脚心一样。表姨父也围上来:“小荷,今天别走了,住两天吧。你表姨把被子都给你晒好了。”瞧,那人还在搔。 ------------ 第二十四话:虎穴VS狼窝 我扒拉着饭碗中的米饭,偶尔夹一筷子醋熘白菜,再偶尔喝一口水。表姨不满了:“小荷呀,表姨的手艺下降了吗?”表姨父也不满:“这么久没来,认生了?”我如坐针毡,可仍是没法对那一桌子虾兵蟹将下筷子,只好说:“不是不是,香宜给我打电话打得太晚了,那时我都吃过晚饭了。” “来,吃虾吃不撑的。”表姨终于亲自“招呼”我了。香宜在一边帮腔:“就是就是,你可别学综维那没良心的,辜负我妈这一桌子的爱心。” 提到综维,表姨父终于把话题扯到了我们这一辈的终身大事上,只不过,他操心的是我,而并不是早已有了周综维的香宜。之前我就看出他一直欲言又止,现在,他终于开了口:“小荷,还没有男朋友呢吧?”我衔着筷子摇摇头。“那个,我有个老同学,最近正在给他儿子物色女朋友,你看看,怎么样?”说着,表姨父就从上衣口袋中掏出一张照片,递给我:“他儿子在地质研究所工作,赚得不少,平时呢,爱看看书,下下棋,可以说是博学多才啊。”我被动地接下照片。地质研究所?果然,长得像一块石头。 “表姨父,您知道的,我爸妈那边。”我话说了一半,足矣。 “哎,小荷,你爸妈的思想是守旧,也是顽固,不过,你好像也太听话了吧。这终身大事,你不能不为自己争取啊,你没争取过,怎么知道行不通呢?”表姨父颇有恨铁不成钢的情绪。 争取?我愣了愣。我为什么要争取呢?有哪一个男人,值得我去与我爸妈脸红脖子粗地争辩呢?他们不愿意入我何家的门,那我又为什么要死乞白赖地去入他们家的门呢?以前,我就从未有过“争取”的念头,而现在,我又已经有了壮壮,不,实在不需要去争取了。 我躲到厕所,给于小杰发了一条短信:五分钟后打电话给我,约我出去。还没等我出厕所,于小杰的短信就回来了:荣幸之至。 五分钟后,于小杰打来了电话:“有没有时间陪我去喝一杯?”我假装推托:“我在表姨家吃饭呢。”好在于小杰知道演戏须演到底:“我,有事找你商量。”“啊?有事啊?那好吧,我尽量。”挂了电话,我对表姨表姨父投以抱歉的一笑:“真不好意思,朋友有事找我。”表姨心细:“是个男孩子吧?我听见了。快去,快去吧。”表姨父也乐呵呵地收好了那石头的照片,欣慰地一笑:“看来我是瞎操心了。” 我离开了郑香宜的家,离开了石头的照片和碗里的虾。 于小杰又打来电话:“去喝一杯?”我感恩:“我已经脱离困境了,多谢你。”于小杰却道:“真的去喝一杯吧,算是你答谢我。”我看了看表,才八点而已,而我也真的并不乐于马上回归我那冷冰冰的小家:“我真是才出虎穴,又入狼窝啊。”而那边的于小杰,竟真的学了三声狼嚎:嗷,嗷嗷。 ------------ 那一冬最后一场雪 “无论我说什么,你都会和我唱反调。”于小界总结陈词。 “无论我怎么唱反调,你都不会介意。” 于小界对我一笑,那样暖融融的,笑得四季颠倒,百花齐放了似的,我看进他的瞳孔,看到我的倒影,俨然一只含苞欲放的小羔羊。 我惶惶地脱口而出:“别怪老娘没提醒你,别再对老娘放电了,不然迟早你自个儿被烧个黢黑。” 我伸展四肢,东张西望,这时,看到了周综维。 认识他太久了,所以看不走眼的。 他们十来个一票男女坐在最角落的卡座,光线昏昏然的,看上去个个俊男倩女。而他的……臂弯里,有个少女,穿着裸色的蕾丝连身裙,高领的,不露沟,但看得出胸前鼓囊囊的,馅儿料充足,裙子太短,露出修长的双腿,翘着的一只骨感的脚踝在周综维的小腿上磨刀霍霍似的。我对于小界才说过的少女的定义,才这一下子便灵验了。她抽着烟,姿态熟练,一偏头将烟圈吐到周综维的脸上。周综维照单全收。 而就在个把小时之前,郑香宜说,周综维去了云南。 我顾不上和于小界说明,便无礼地,自顾自地走去一旁打了电话给郑香宜。 我行云流水:“那一桌子鸡鸭鱼肉,你别可着劲儿地打扫了,剩下的大不了扔了去喂流浪猫狗。香宜,女人的外表和男人的金钱有一样的本质,不是万能的,可没有也万万不能。从今天开始,你要再增重一斤,我饶不了你。” 而于小界包容了我的无礼,我再回到桌前,他毫不计较,只问有事是吗?有事的话我们今天就到此为止吧。 那天,下了那一冬最后一场雪,雪花之小,像是霜花似的,即落即化。 于小界走在我旁边,他不及史迪文高大,但也足以颀长了。一声车鸣过后,他俗套地,若无其事地牵住了我的手。 我有一刹那的心悸,一刹那贪图了那份……返璞归真的,小儿科的矫揉造作,一念之差,没有在第一时间抽走,而后,也就只好由着他握着了。 史迪文赔钱的后遗症像涟漪似的,渐渐越扩越大。 交易员苦命就苦命在,你要赚了,那么客户,公司,你,皆大欢喜,可你要赔了,人客户有合同傍身,损失有限,而公司身为条例的制定者,自然也吃不了大亏,这么一来,头破血流,伤筋动骨的,也就莫过于小小的交易员史迪文了。 赔钱是其次,但史迪文的士气,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重创。他连续六个工作日没有出手进行过任何买卖了。另外我还有所耳闻,说是他瘦了。 我只能耳闻,因为我一直没能亲眼见到他。 史迪文天天如常上班,但无论是上班还是下班的时段,还有午餐时间,他就是不露面,就连茶水间,都不用去了似的。 有一次,我见到一交易部的小弟拎了个暖瓶来打水,我敏感地一问,果然,是替史迪文打的。 ----- 求收~ ------------ 第二十五话:下雪的春天 于小杰说去酒吧喝杯酒,不过鉴于怀孕时期并不适合去嘈杂的场所,所以我建议去咖啡厅喝杯咖啡。不过到了咖啡厅,我却依旧没有喝咖啡,而是喝了怀孕后那唯一一种饮品――橙汁。 因为去香宜家,所以我在下班后换下了正装,换上了牛仔裤和宽大的带帽子的绒衣,头发也乱糟糟地束在了脑后。于小杰盯着我说:“你喝桔子汁的样子,简直像个少女。”我没抬头,没仰脸,只撩了眼皮看向于小杰:“如今真正的少女都在吸烟酗酒,只有我这种老姑婆,才会为了身体健康而喝桔子汁。” 于小杰总结道:“无论我说什么,你都会跟我唱反调。” 我伸了个懒腰:“无论我怎么唱反调,你都不介意。” 而我这一伸展张望,竟望见了周综维。他坐在我斜对面不远处的一桌,背对着我。认识他太久了,所以我不认为我会认错人。而他对面,坐着一位少女。我眯着眼睛打量她,她年纪轻轻的,有一张圆脸以及齐刷刷的刘海儿,穿着高领的毛衫,丰满大于纤细。这个少女,并不是我所妄言的“吸烟酗酒”的那一类,而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她正说得眉飞色舞,眉间眼底没有一丝一毫的忧虑。 我对面的于小杰随着我的目光回头望去:“怎么?认识的?”我自言自语:“不应该认识,他应该在云南啊。”于小杰扭回头来:“哦?你是说那个男的,还是那个小女孩儿?”我回过神来:小女孩儿?这于小杰还真是嘴甜,管少女叫小女孩儿,管我叫少女,他是知道女人嗜青春如命吗? 这时,又有一个男人加入了周综维的那一桌。他好像是从洗手间回来的,坐在了周综维的旁边。我稍稍宽了心:毕竟,如果周综维是出来“偷腥”的,那他实在不该带着个电灯泡。不过,他如果心中没鬼,为什么骗香宜说要飞去云南呢?无论如何,他好像实在不是我所认为的那么老实巴交了。 窗外突然飘起雪来,在这冬末时节,竟还能飘起雪来。雪不大,小小的像是霜花。我一口气喝光了橙汁:“我想回家了。”于小杰模仿我,一口气喝光了咖啡:“我送你。”这次,我没有拒绝。下雪天,是该有个人作伴的。 我没有去打扰周综维,他们一桌三人有说有笑,其乐融融,令我这个他未来的表姐倒显得格格不入了。未来的表姐?真不知道这个未来到底有多远。周综维对香宜的不紧不慢,还有今天的欺瞒,突然令我莫名的悲观了。爱情到底是什么?看来,我一直是对的,何必去追求长厢厮守,婚姻与忠诚呢?不如追求刹那永恒,自由自在。 于小杰走在我旁边,他虽没有史迪文高,但也足够颀长,足够伟岸了。而我此时这一身打扮,说不定真的有如少女,可以去配合他的“青春”。于小杰也真的是够俗了,他在过马路时,若无其事般牵住了我的手。大概是下雪天的缘故吧,我有一刹那的悸动,一刹那去贪恋于小杰的手带给我的温度。 于小杰吹上了口哨,意气风发的。他说:“春天来喽。”我笑他:“神经病,大下雪天的,哪来的春天?” ------------ 我一准儿陪您活着 不过姜绚丽倒是见到过史迪文的,瘦了的这个结论,就是她说的。 这一天,我下班后在宏利楼下见到了毛睿,他摆明了是在等人。我和他说了嗨和拜拜后,埋伏在了不远处。我满心谍战色彩地以为是秦媛的,结果,却见到他接走了姜绚丽姜老师。 而姜老师的娇羞带怯,让我几乎是立刻便掏出了手机,打给了史迪文。 到这个关头,我不得不承认我一直在找一个理由,可以打给史迪文。而姜绚丽在他赔钱赔了个底儿掉的这节骨眼儿上,还喜新厌旧,这大可以让我的同情心泛泛滥了。 史迪文阴阳怪气:“喂,哪位啊?” 我按捺着:“我用我何荷下半辈子的美貌对天发誓,我没想打给你的,可一不小心,还是想看看你是否还活着。” “哦,何荷啊,安啦,只要您活着,我一准儿陪您活着。” 然后,史迪文的声音撇下手机,直接从我背后传来:“走着,我先陪您吃个便饭去。” 史迪文还是谨慎行事的,像和我接头儿似的,说完这句,装不认识,就先走一步了。 我熟能生巧,顿了顿才追上去:“原来你上班了哦?” 史迪文还是那副德行,根本不值得我同情:“你寻摸我来着?呵,咱公司说大不大,只要我想见你,我就见得着,可咱公司说小也不小,只要我不想让你见着我,你还就……真见不着。” 我恍然大悟,为什么有史迪文在,我就寒意全消,因为他说的话太不要脸,再配上那张欠揍的嘴脸,会让我每个细胞都熊熊燃烧。 他倒的确是瘦了。 而且硬茬的头发都打了绺儿了,油腻腻的。他大衣里是一件大地色系的衬衫,恰到好处,脖领子脏了也不显。 不过是一家稀松平常的上班族吃快餐的餐馆。我和史迪文从来都不是大方之流,我有我的关于大壮的长远打算,至于史迪文,他一个有钱就存定期的人,手头又能有多宽裕。 他没翻菜单,直接对服务员说:“一份咖喱牛肉饭,一份鸡丝面。” 我直入正题:“这次真没少赔吧?” 史迪文脱了大衣,抻着脖子将衬衫的第一颗扣子扣上,他也觉得,灰蒙蒙的脖领子不太光彩:“哼,你赚得流油的时候,他们一句不提,等你一赔,他们是明目张胆地嚼舌根子。这就叫好事不出门,歹事行千里。什么西装革履的知识分子,和街道大妈是一样一样的,骨子里都有充足的‘气人有,笑人无’的劣根性。” “管别人干什么?你吃一堑长一智不就得了?”我旨在激励他。 “睿智如我,还需要长一智?”史迪文甩了甩油头,“我需要的不过是……抗外界干扰能力。” “抗……外界……干扰能力?”我一头雾水。 然后,史迪文就这么毫无征兆地坦白了:“你和你的小男友,让我怄死了啦。” ------------ 第二十六话:欠揍 史迪文赔钱的后遗症渐渐浮出水面了。首先,“宏利”交易部的规矩是,如果你替客户赚了,那么皆大欢喜,客户,公司,你,三方分利益;反之,如果你赔了,自然也是三方担损失,只不过,客户有合同傍身,所以损失有限,至于“宏利”,身为“规矩”的制定者,自然也不会太吃亏,这么一来,最头破血流、伤筋动骨的就莫过于小小的交易员史迪文了。 其次,抛开赔钱不谈,史迪文的“士气”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重创。据说,他已经连续六个工作日没有出手做过任何交易了。还是据说,他瘦了。我承认,眼见为实,耳听为虚,不过,我在一直没有“眼见”史迪文本人的情况下,也只好相信道听途说了。 史迪文天天上班,可是,我就是没法“眼见”他。上班,下班,午餐时间,他就是不露面,就连茶水间,他似乎也不去了。不过,姜绚丽倒是见过他,“他瘦了”这句话,就是姜绚丽说的。她还说,瘦了的史迪文更有“味道”了。味道?我现在闻到任何味道都恶心。 我发誓,我对天发誓,我可以用何荷下半辈子的美貌对天发誓,我,真的不想给史迪文打电话的。至少,我的头脑是真的不想。 这一天,我在下班时看见了毛睿,他站在“宏利”的楼下,显然是在等人。我走上前去:“找我有事?”毛睿朝我身后一乐一挤眼:“不是找你。”我回头,看见了姜绚丽。原来,他在等这位“性感”的老师。毛睿已经参加过几次交易培训了,想必也对姜绚丽下过几次工夫了。 他们俩走了,对我这个“红娘”连个谢字也没有。就在这时,我给史迪文打了电话。当时我就心想:史迪文太惨了,在这赔了钱的节骨眼儿上,姜绚丽又喜新厌旧,勾搭上别人了。 史迪文阴阳怪气的:“您是哪位啊?”我一气,几乎挂了电话,好在他补充得及时:“哦,何荷啊,有何贵干啊?”我强压心火,却压不住:“好几天没见着你了,看看你是不是还活着。”史迪文从来不是省油的灯:“只要您活着,我就会陪您活着。” “走吧,我先陪您吃饭去。”这话,是史迪文说的。只不过,他的声音不来自电话,而来自我脑后。不知何时,他已拎着包站在我背后了。 我收了电话:“哟,你上班了啊?”史迪文率先开了步:“不上班我干吗去啊?”听着他越来越小的声音,我不得不跟上了他。他又说:“咱公司说大不大,只要我想见你,我就见得着;可咱公司说小也不小,只要我不想让你见着,你还就真见不着。” 我终于知道为什么只要史迪文在我身边,我就不会觉得冷了。听着他不要脸的话,再看着他那张欠揍的脸,我的胸腔内就会燃烧熊熊心火,那能量,大概可以给半座北京城供暖了。 ------------ 他的锱铢必较,他的心狠手辣 服务员端来了饭和面,一上来摆反了位置,好一阵交换后,及时中止了我和史迪文之间蹿升的不对劲。 史迪文将勺子伸向了我的鸡丝面,没正形儿地:“先给我来口汤暖暖胃。” 他的跳脱让我莫名光火,用力推开他的手,力道之大,速度之猛,让那勺汤尽数泼在了他的身上。 史迪文红眉毛绿眼睛,好不凶神恶煞,忍了忍嘟囔道:“抠门儿。” 我正色:“言归正传,快振作吧你,赔了就赔了,快重振旗鼓,再赚回来就是了。” 史迪文埋头吃饭:“何荷,以我们这么赤*裸裸的交情,你还不了解我?我是那种会一蹶不振的人吗?我不过是在重新评估市场,时机一到,翻仓只是小意思。” 史迪文三两口吃光了饭,这方面倒是还挺爷们儿的。 他扯了张餐巾纸抹抹嘴:“你呀,了解我的,所以你才不是来当什么辅导员的。你就是……想我了,是不是?” 史迪文这接二连三的不留余地,一时间让我腹背受敌似的。 接着他还雪上加霜:“唉?怎么不吃啊?你不是最爱吃这儿的鸡丝面了吗?” 我愚蠢地,无力地反驳:“谁说的?” “这还用谁说?这两年每次在这儿碰见你,从没见过你吃别的。”史迪文深情款款,连眨眼的速度都放慢了,浓密的睫毛像一排小小的弯钩,勾魂摄魄。 宏利所在的大厦地下餐厅吃得久了,有时我们也免不了下下附近的小馆,当然,从来都是各自和各自的饭友。而史迪文在这儿碰见过我几次,他有心,注意到了我只吃这一道。 我的表情一定是感动涕零的那种,一定的。 所以,史迪文爆炸般的,噗嗤一笑,然后打了个响指:“哇哈哈,大功告成!” 我如梦初醒,只差两眼的眼屎。 史迪文恢复了德性:“何荷,上当了吧?想我了是真的,被我感动了也是真的,对吧?欧耶!” “你什么意思?” “咱们的不正当关系,你说结束就结束,凭什么啊?我说结束才能结束。” “你……到底什么意思?”我不耻下问。 “我的意思就是,你想我了也是白想,感动也是建立在我奥斯卡级的演技之上。”史迪文模仿我的英文,“咳咳,我正式宣布,weareover!哇哈哈。” 史迪文报了仇,眉开眼笑,趁我不备,索性端过我的鸡丝面对着碗边吸溜了两大口的汤,一咂舌:“果然鲜美啊。” 然后,他看了看表,说欧洲央行加息了,他还得赶回去看看热闹。说着,他买了单,扔下我,吹着口哨走了。 三十五岁的男人,精力如何我是不知道了,我只知道他的幼稚,他的锱铢必较,他的头脑,他的心狠手辣,倒还真都有点儿勇闯巅峰的意思。 ----- 洋节日也是节日,谁会嫌节日多呢?节日嗨皮~ ------------ 第二十七话:鸡丝面 姜绚丽说史迪文瘦了,我没看出来,不过她说的那种“味道”,我倒是“闻”出来了。史迪文一向是整洁的,天天洗澡洗头发,衬衫领子干干净净,不过今天,他头发油腻腻得都快打绺儿了,衬衫是灰色的,看不出来脏不脏,但却皱巴巴得厉害。我捏着鼻子偏过头:“说你是屎地里的蚊子,真是一点儿也不冤枉你。” 史迪文随意翻了翻菜单,就对服务员说:“给我一份咖喱牛肉饭,给她一份鸡丝面。”服务员问:“酒水呢?”我抢着说:“白开水就行了。” “这次没少赔吧?”我掰了一次性的木筷子,用一支磨着另一支上面的木屑。 “哼,你赚钱的时候,别人都暗着嫉妒你,可等到你赔钱的时候,他们就明目张胆着议论你。”史迪文道出一个事实:好事不出门,歹事行千里。甭管你是西装革履的知识分子,还是没文化的街道大妈,你骨子里多多少少都有“气人有,笑人无”的劣性。人人都这样,社会也就这样了。 “管别人干吗?你自己从中得到教训了吗?”我喝了一口服务员刚倒来的白开水,水碱味儿压倒一切。 “哼,”史迪文甩了甩油头:“我不需要什么教训,我需要的是更强的抗外界干扰能力。” “抗外界干扰能力?”我一头雾水:“这么说,你赔了钱,不赖你自己,反倒赖到什么‘外界干扰’头上了?” “也赖我,谁让我没能抗拒那‘外界干扰’呢?”史迪文嘴皮子耍得溜,我听得脑袋晕乎乎。外界干扰?到底什么是外界干扰?是我吗?是我的变幻莫测和我的“嫩草”令史迪困扰了吗?不然,他干吗对我说这席话,盯着我的眼神干吗如此深幽? 可下一秒,史迪文就把勺子伸向了我的鸡丝面,笑嘻嘻道:“给我来口汤喝。”我用力推开了他的手,力道之大,速度之快,令那勺汤尽数泼在了史迪文的身上。这下,他可更有味道了。我开怀大笑。 “快振作吧史迪文,赔了的就赔了吧,快重振旗鼓,再赚回来。”我正色道。 “废话。何荷,以我们这么赤 裸裸的交情,你还不了解我吗?我是那种摔倒了就一蹶不振的人吗?”史迪文大口大口吃着饭:“我现在正在重新评估自己,评估市场,等到时机成熟了,翻仓只是小意思。” “好,好,你厉害。”我应合道:“不过,你是不是可以稍微注重一下形象,稍微讲究一下个人卫生呢?” “怎么?我这样不好吗?有人说,我这样很有沧桑感,很有男人味儿呢。”史迪文腆着脸说。 有人?那人是姜绚丽吗?不过她现在正作为一个性感的老师,伴在一棵真正的“嫩草”旁边呢。 史迪文吃完了饭,擦干净了嘴:“你不喜欢我这样吗?那我改。俗话说,女为悦己者容,我姑且当回女的好了。”接着,他又说:“唉?你怎么不吃啊?你不是最爱吃这儿的鸡丝面吗?快吃快吃,你最近瘦多了。” 莫名地,我心头一热,眼眶也热了。好不容易,我才开口:“吃了多少回了,早就吃腻了。”史迪文一把把面抄到了他自己面前:“爱吃不吃,你不吃,我吃。”吃了两口,他又说:“想不到,你是这么没有长性的女人。” ------------ 早认识我多好 我又独自坐了好一会儿。 这家餐馆的门口挂了风铃,有人进进出出,它不住聒噪。这里还有几张高脚桌,配了高脚凳,兴许这也是史迪文的阴谋诡计,放着好端端的不坐,非挑了这高脚的。我这“香菇”的身高,腿又长得到哪里去?好不抻痛。 鸡丝面没了温度,表层浮出一层油花。有生之年,我大概再也不会关顾这里了。 我走的时候,将那风铃撞得快要散架了一般。 接下来的日子,史迪文又从白班倒去了夜班。这会儿,北京也欲语还休地有了点儿开春的苗头。 对粮食和肉蛋奶的抗拒,令我迅速地消瘦了下去,以至于姜绚丽口不择言:“何荷,你该不会得了什么绝症吧?” 没有人怀疑我的食欲不振和消瘦是因为有孕在身。这大多要归功于我何荷这三十来年建立的形象,是聪慧的,清白的,淡泊情爱的。我这样一个女人,上哪怀孕去。 只有毛睿,只有他这毛头小子,即便我抵死否认,他也还是一口咬定了我是个未婚有孕的,时髦的女人。但他也主动喂了我定心丸:“放心,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单从这方面说,他和秦媛,还真是人以群分。至少,他们一人掌握了我的一条要紧线索,但凡合二为一,便会真相大白,届时就不是要紧,而是要命了。 于小界对我不算步步紧逼,所以我还没被逼到向他出示白纸黑字的“阳性”的份儿上。 对于小界,我承认,我是自私了一把。 和他相处对我来说有百利而无一害。他对我从不吝啬赞美,不想处处压我一头,不计较我的反复无常。偶尔他约我一次,我良心过意不去,严词拒绝,他也不气,过两天再约,我一心痒痒,便会应邀。 我天真派地想,等大壮初露雏形了,他也不过还是二十三四啷当岁的年纪,我不过是一场过眼云烟,昙花一现,无伤他的大雅。 我去了于小界的嘿摄汇,它开在不算太繁华的街道上,四周的外墙上有贴了撕,撕了又贴的小广告的痕迹。 影棚的房高极高,说话有颤巍巍的回音。每一个角落都布置为微缩景观,光这么肉眼打量过去,有些旧陋,虚假,但呈现在镜头之中,便是精致的,以假乱真的。 我仰望着我那“回眸”的巨幅海报,对于小界感慨:“女人的钱真是好赚。” “这话怎么说?”于小界拆封了一瓶新的橙汁,倒进玻璃杯里。因为浓郁的关系,它流淌出闷声的咕咚,咕咚声。 我从橙汁上回过神来:“哦,你们这化平凡为不凡的镜头,会叫多少女人趋之若鹜。” “才领悟到这一点,你还真是后知后觉。” “多可惜,我的青春只剩下尾巴了。” “早认识我多好。”于小界这话茬儿接得再自然不过了。 ------------ 你那是不良习惯 嘿摄汇的生意远远没有我预期的兴旺。地段马虎,经过的人都是附近的居民,经过得久了,再鲜有人扒头儿张望。 电话也只响了一次,咨询了两句后,说会考虑看看便挂掉了。 我没说什么,但于小界看穿了我:“你不会以为我这儿门庭若市吧?” 被看穿了总会有挫败感,我索性承认:“是啊,像我家对面那家卖熟食的,还有那家糖炒栗子,每天大排长龙。” 于小界送我回家,开着他半新不旧的面包车。车体上刷着嘿摄汇的广告。 不过是层铁皮,车内比外面的温度还低。我缩了缩手,于小界扭开了空调。暖风倒并没有多暖,但呼呼的轰鸣真是有气势。 这三两次下来,于小界回回会送我回家。我拒绝过,说我习惯一个人,可于小界毫不迂回地说,你那是不良习惯。 停了车,他还会陪我走上百十来米。 我双手插在衣兜里,即便肩上的皮包袋子直向下滑,手也不会掏出来扶一扶,免得给于小界再牵到我手的机会。 于小界也从不强求,摆臂摆得温润极了。 可他的话,却是咄咄逼人地:“何荷,下星期二有个聚会,我想请你和我一块儿去。” 我加快了步子,直截了当:“我不想去。” “我以为我们是朋友了,”于小界长腿一迈,半挡在了我的面前,“当然,普通朋友。” “那我也不想去。”我铁面无私。 这是于小界第一次对我没了把握。之前的他,一向自认为将我这大他六岁的少女看得是通通透透,即便我花样百出的,他也应付得绰绰有余。可这一次,我紧咬的牙关,把他给咬急了。 于是他越矩地说:“不请我上楼坐坐?” “不了。”我大可以说一句诸如改天之类的应酬话,可我没说。 我从来没有让于小界上楼坐坐。毛睿说我时髦,可并非如此。怀着一个男人的孩子的我,无法和另一个男人共处一室。我的底线一降再降了,可总还不至于害人害己。 我在等着于小界面部肌肉一松,挠挠头,再来个让我如沐春风的一笑,可惜,没等到。他没笑,只说了一句“早点儿睡”,便走掉了。 我不禁怅然,这会儿纯天然的春风还刺骨着,论暖人心窝的话,还真的比不上他的笑。 至于他说的聚会,我从头到尾没打算过出席,所以多一句也没深入打探,以至于后来时辰一到,我自食恶果,没深入打探的下场便是九死一生地深入虎穴。 自从史迪文宣布了我和他的over,且上了夜班后,我们之间再没有了交集。 甚至有关他的资讯,都少之又少。 姜绚丽这会儿是满嘴的毛睿。她说,他会弹吉他,插电的那种,你知道吗?她还说,他们学校可真不像话,分数是可以花钱买的,真是世风日下。还有还有,他出车祸了你知道吗?好在人没事儿,好车就是好车,可以保命的。 而这些,我通通不知道。我只知道史迪文没车,肉身一只,而于小界那颤巍巍的铁皮厢,别说保命了,怕是保个全尸就阿弥陀佛了。 ------------ 第二十八话:哈喽摄影工作室 等史迪文这一次由白班倒去了夜班时,北京的春天也渐渐代替了冬天。对粮食和肉蛋奶系列产品的抗拒,令我迅速消瘦了下去,以至于姜绚丽嚷嚷:“天啊,你该不会得什么绝症了吧?” 没有人怀疑我的食欲不振和消瘦是因为怀孕,这一是因为我对呕吐的控制力已经炉火纯青,不能吐时绝不吐,二则是因为我是何荷,在外人眼中自立自主,淡泊男人,从不为情所困的何荷。这样一个女人,上哪怀孕去? 只有毛睿认识了真正的我――未婚怀孕的“时髦”女人。我警告过他:“我的事,你最好给我守口如瓶。”其实毛睿在“宏利”相熟的人除了我,就只剩下姜绚丽了,而我认为,毛睿对姜绚丽只是兴了一时的玩兴而已,而并不会对她掏心掏肺,来议论我的是非。 于小杰对我虽也算不上掏心掏肺,但绝对是实心实意。当我的“回眸”被做成了海报,贴在了他们摄影工作室的橱窗上时,他坚持要带我去参观参观。 那工作室的名字叫“哈喽”,很特别,但细想想,好像也很媚俗。他们还有几个“子名字”,比如代表儿童摄影的“哈喽宝宝”,代表中老年摄影的“哈喽妈妈”,还有业务量最大的婚纱摄影“哈喽新娘”。我问于小杰:“怎么没有‘哈喽爸爸’,‘哈喽新郎’?”于小杰答:“因为我们这行,赚的是女人的钱。” 我仰视我巨大的“回眸”,不得不承认,在“美”的怂恿下,女人的钱实在是太好赚了。倘若我早知道摄影镜头如此犀利,早知道我何荷也具有如此“诱人”的瞬间,那我肯定早在青春正当年之际,就为此奉上大把大把的银子了,哪会等到这几近人老珠黄的二十八岁。不过,现在也有现在的好,至少现在我认识了摄影师于小杰,而他,是万万不会收我钱的。 于小杰把我介绍给了他所谓的老板:“李总,快来看看我这纯天然的模特。”这个所谓李总,是个其貌不扬的胖小伙儿,年纪大概和于小杰不相上下。他用熊掌跟我握了握手:“何小姐,久仰久仰。”接着,他又对于小杰说:“于总,何小姐可是比‘回眸’上瘦了啊,脸色也差了。罪过罪过啊。”于小杰泄气道:“哎,她胃不好,老毛病了。我总说带她上医院看看去,可她老跟我这儿打马虎眼。” 是了,这么久了,我还是没能让于小杰相信我是个孕妇,不,或者应该说,我还是没能尽力去让于小杰去相信。对我而言,他太无害了,无害得真的像一棵“嫩草”;同时,他也太温暖了,如果说寂寞是黑暗的,那么温暖自然是光亮亮的。而黑暗中的光亮,就像沙漠中的水一般珍贵。他和史迪文不同,我和史迪文始终是在“摸黑”,而壮壮的存在,更注定了我们的“黑上加黑”。 “你们俩,都是‘总’啊?”我看看于总,又看看李总,问道。 “咳,自称‘总’又不用上税。”于总答道。 原来,这间“哈喽”是于小杰和李总两人共同的杰作。最初,于小杰负责摄影,李总负责后期制作,是两个手底下没有兵的将领。后来,生意渐渐红火了,他们才招聘了若干手下,而当上了真正的“总”。不过至今,他们仍会时不时亲自披挂上阵,战斗在最前线。用他们的话说,这叫“兴趣所趋”。 ------------ 看破红尘的奇女子 “这顿你请,怎么说我也是你俩的红娘。”我意兴阑珊,企图速速换个话题。 “红娘你个头啦,我和他是普通朋友。”姜绚丽嗔怪地拍了我一掌。她个子高,骨架大,手也不例外。这一掌下来,我上半身直打晃。 话说“普通朋友”,这个词可真好用。我和于小界,姜绚丽和毛睿,真是四海之内皆朋友。 姜绚丽反问我:“何荷,你还当真是看破红尘的奇女子了?认识你也两年了,别说亲眼看了,听都没听过你为情所困。” 我不置可否。 姜绚丽是蹬鼻子上脸:“唉?要我说啊,你这莫名其妙的掉肉,会不会就是因为荷尔蒙失调啊?” 我铁了心地蒙混,笑了笑,便招呼侍应生买单,食指指引他直面姜绚丽。 至于郑香宜和周综维,他们不是普通朋友,他们是恋人,光明正大的恋人,可也未必就事事顺心。 下午,郑香宜给我打来电话,抽泣道:“周综维他是根木头吧!” 适才,那俩人逛街逛到了家具厅。人周综维是内行,东瞧瞧西摸摸地,想着博采众长,取其精华。可郑香宜不一样,她满脑子想的都是拜了天地送入洞房,不禁对着一张双人大床口水直流:“这张好好。” 可周综维大手一挥:“要换床吗?那边是单人的,上那边看看。” 楼道中我踱来踱去,揉着眉心:“香宜,周综维他……家具生意做得久了,古人云,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近木者……变木头也是人之常情。” “不然照你的意思,这层窗户纸,我来捅?”郑香宜动摇了。 “别!”我声如洪钟,“容我再想想。” “不然表姐,你去帮我探探他的口风如何?”郑香宜又兴致勃勃了。 “探……口风?”我直觉棘手。 那边传来刺啦一声,又一包油炸膨化食品被撕开了。紧接着,郑香宜耗子似的咯吱咯吱道:“我就你这么一个表姐,你不帮我谁帮我。” 瞿部长赫赫然站在了我的余光中。我只好惜字如金,对郑香宜一语双关:“你先住嘴吧你。” 挂了电话,我若无其事地一回身,撞上他:“哟,部长好。” 纵然我一再消瘦,皮包骨的瞿部长还是被我撞了个趔趄:“何荷,咱们还是得以公事为重才好。” 这就是当官儿的,没多大本事儿,就指着一双火眼金睛了。 碍于瞿部长的死相,我揣着一颗翻滚的胃,请缨去了招聘会,为宏利吸收新鲜血液。招聘这档子事儿,之所以划分给我们市场部,是因为我们招聘的所谓“见习交易员”,说穿了不过是一种变相的客户。见习的话,总不行只见不练习,而练习的话,总归要掏掏腰包的,那也就是客户了。 招聘会人挤人,我汗流浃背,端坐在宏利包下的那豆腐块儿大的领土中。人声鼎沸中,一个同事对着我的耳膜激昂道:“一次比一次火爆,真是国家大幸,宏利大幸啊!” ------------ 第二十九话:我的抗拒 我离开了“哈喽”,却没有离开于小杰。他依旧要送我回家,而我也依旧想拒绝他,却没能拒绝。本来早已习惯了一个人回家的我,在这短短的时日中,却越来越习惯由于小杰送我回家了。本来寂寞的路途中,突然多了一个人会千方百计讨你欢心,会把你当作“弱小”似的护送你过马路,过水洼,过台阶,这叫你如何抗拒? 我双手插在衣兜里,让于小杰没法牵我的手。他好像也并不介意,摆臂摆得自然极了。不过他的话,倒是咄咄逼人的:“何荷,我大伯想见见你。” 我瑟瑟一抖:这是怎么回事?我处心积虑控制着我们发展的速度,可到头来,却突然到了“见家长”的程度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于小杰的大伯可是几乎相当于他的父亲啊。 “啊?为什么啊?”我装糊涂。 “这有什么为什么?我常常跟他提到你,他自然就想见见你喽。”于小杰认为顺理成章。 这时,我们已到了我家楼下。我止住步:“你听我说,你,你大概是误会了。”我垂着头,感到脖子上有一道枷锁,坠得我想抬头也抬不动:“我们虽然拉过手,也约过会,可是,可是,我们只是朋友而已,我们之间的感情,是友情。”听不见于小杰任何反应,我只好继续道:“如果之前,我哪里让你误会了,我,我向你道歉。” 我终于抬了头,却意外地发现于小杰带着一脸的笑意,接着,他一把把我搂入怀中:“何荷,你以为你这么说,就能把我打发了吗?我知道,你有过去,难忘而又深刻的过去,你可能受过伤,也可能伤害过别人,所以,你现在才会拼命抗拒爱情,抗拒我,对不对?” 我无言以对。于小杰的怀抱虽不厚实,但却真实。他的心跳很有力,也很规律,仿佛在告诉我,他的所作所为,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而不是一时脑热。我第一次笃定,他是个二十六岁的男人,而不是毛睿般的少年。 “好了,我送你上楼去吧,你的脸色实在是很差。” “不用了,我自己上去就行了。” 我从来没有让于小杰送我上过楼,更没有请过他去我家中坐坐。毛睿眼中“时髦”的我,其实是传统的。怀有一个男人的孩子的我,如何去和另一个男人共处一室?我做不到,真的做不到。 自从史迪文一开始上夜班,我就再没见过他,而且连电话也没通过。我了解他的个性,他觉得他前一阵子对我够主动了,所以,接下来这阵子,该轮到我主动投怀送抱了。所以,就算他想我想得睡不着觉,他也会为了“面子”而继续按兵不动,等待再等待。不过我认为,洒脱如他,应该不至于那么想我。 虽见不到他人,但关于他的资讯却不少。最近,“宏利”一片繁荣,不仅仅是我们市场部成绩骄人,他们交易部的战绩更是令人振奋,而这其中,据说史迪文功不可没。姜绚丽还是热衷于跟我探讨史迪文的,这让我重新评价了她:喜新而不厌旧。每次,她兴致勃勃口沫横飞,而我意兴阑珊,她就会问我:“你真的对男人没兴趣吗?”于是我会答:“放心,我对女人更加没兴趣。” ------------ 勉强你,是我不对 星期二上午,我去医院进行了第一次产检。这时,是四月天了。 建档的手续并不难办,或者也可以说,花钱造假,并不比按部就班地办难办。从此我有了个姓陈的“丈夫”,而他的职业和他的姓氏一样大气:公司职员。 好端端的妇产科,入侵了大波做牛做马的男人。我大包大揽地对大壮表态:“妈妈一个人也应付得来。” 来到这儿我不得不想起史迪文。环顾四周,假如把他牵来,相较之下他无疑是一等一的出类拔萃。我不介意以他为傲,因为怀疑他的基因,便等于怀疑自己的眼光,不过,也仅限于他的肉身和智商了。 至于内涵,真把他牵来的话,他一个箭步,会和大肚婆抢座也不新鲜。 我对自己并不苛刻,我允许自己偶尔想起史迪文。我没他那么小心眼儿,我和他无怨无仇,犯不着较劲。 我缴费化验,东奔西走,额头汗涔涔的。大夫发话:“下次让你爱人一块儿来,排排队什么的。怀孕不是你一个人的事儿。” 我女中豪杰似的:“呵呵,不就是生个孩子么,多大点儿的事儿啊,至于那么兴师动众么。” 下午,我回到宏利,接到了于小界的电话。 自从那天他邀我共赴聚会,我拒绝了他,他这才再度打给我。 “勉强你,是我不对。”于小界摆明了是来求和的。 我不能和他来正经的,只能调侃:“这么久才低头?你们这些小男生啊,打打篮球,杀杀网游,时光飞逝。” “我不是小男生了。”于小界直接反驳。 于小界说这几天没在北京,那意思是,他才一回来,便给我打了电话。我点点头,没追问,毕竟我们怎么也没到几天失联,就追问行踪的份儿上。可惜,我在这厢点头如捣蒜,于小界在电话那端,却当我是撅嘴使性子,直说:“下班我去接你,聚会取消了。” 他不了解我归不了解我,但对我,是实打实地好。 一个下午,我都在致电从招聘会上收来的履历的所有者,召唤他们前来宏利面试。 这面试走的是形式主义,但凡不惹是生非,是个人就可以来培训了。在十天半个月的培训中,他们会淹没在外汇皮毛的海洋中,而救命稻草便是诸多通过外汇交易而大发横财的案例。平心而论,那些案例都极具煽动性,会让人血脉贲张,跃跃欲试。 通知汪水水来面试的电话,是不是由我打的,我忘了。 不过后来,她说,是我打的。 也就是说,是我亲自引狼入室的。 按理说,汪水水那仙气飘飘的名号,还有那把比林志玲还林志玲的小嗓子,不至于让我健忘的,所以也许,那天我真的是受了于小界的影响了。 他说下班会来接我,我就心心念念地等着下班。 ------------ 第三十话:冥顽不灵 姜绚丽同样热衷于探讨毛睿。她说,他会弹吉他,插电的那种,你知道吗?她还说,他们学校可真不像话,花钱可以买分数,你知道吗?她也说,他出车祸了,你知道吗?不过他人没事儿,好车就是好车,可以保命的。而这些,我通通不知道。 就这样,我和姜绚丽之间的话题,不再仅仅限于衣食住行,学生时代的趣事,黄金档的电视剧,化妆品的品牌等等,而更多倾向于了“男人”。 我挖苦她:“原来我还以为,你跟我一样,是个看透红尘,淡泊情事的奇女子,想不到啊想不到,你最终也还是逃不过这情关情劫。” 姜绚丽也挖苦我:“我也想不到,你看似有血有肉,实际上却无情无欲。我呢,只不过是开窍开得晚,而你呢,真是冥顽不灵。”接着,她又附加道:“唉?要我看啊,你这没来由的憔悴,说不定就是因为缺乏爱情的滋润呢。” “你现在滋润了?你倒是说说看,这功臣到底是史迪文,还是毛睿啊?” “二者皆不是。他们俩啊,都只是我的朋友而已。我现在啊,不懂爱情,只懂异性相吸。” 朋友,这个词可真好。我和于小杰是朋友,姜绚丽和史迪文,和毛睿,也是朋友。真是四海之内皆朋友。 郑香宜和周综维不是朋友,他们是恋人,光明正大的恋人。不过,郑香宜却给我打来了电话,委委屈屈道:“周综维他是根木头吧?要不然,他就是压根儿不想娶我。” 那天,香宜和周综维去逛街,逛到了家具城,香宜对一张双人大床面露向往神色:“哇,看着就好舒服哦,好想要。”可周综维不解风情,煞风景道:“一个人有必要睡这么大的床吗?你要换床吗?来,看看这边的,这边是单人的。” 换作是以前,我会一口咬定:“周综维就是根木头,他家具生意做大了,结果自己就变成原材料了。”可现在,在我见识过他谎报自己行踪,与其他少女谈笑风生后,我实在是不好妄下结论了。不过,我还是开解了香宜:“你不就是因为他老实,才看上他的吗?老实人难免反应慢,你就多担待吧。”我始终没勇气去拆穿周综维的谎,我是宁可“知情不报”,也不“狗拿耗子”的人。 郑香宜不听我的话:“不,我担待得够久了,再担待下去,非把我自己耽误了不可。表姐,你去帮我探探他的口风吧。” “探口风?怎么探?”我直觉棘手。 郑香宜在姐妹情谊上做文章:“唉呀我不管,反正你要帮我弄弄清楚,我们之间的症结到底在哪里啊。你是我姐,血脉相连的姐,你不帮我谁帮我啊?” 挂了电话,我一扭身,直接撞上了瞿部长。纵然我最近持续消瘦,可撞这皮包骨的瞿部长,我还是绰绰有余的。于是,只见我纹丝不动,他向后栽了载。站稳后,他说:“何荷,公司可不养闲人。”我狡辩:“我是给客户打电话呢。”瞿部长的营养全长脑子上了:“哼,客户?要真是客户,我这部长的位子让给你做。” 这就是天生当官儿的,没多大本事儿,就靠一双火眼金睛活着。 ------------ 让你的蛋包饭先稍安勿躁吧 倒不是说他于小界有多勾魂,“天时地利”这个词儿用在他身上再恰当不过了。大壮的存在,让我别无所求,不求他入赘,更不用像算计史迪文似的死掉我多少的脑细胞。这样心无杂念的,且还有硬性的有效期限的小插曲,让我全无后顾之忧,单纯地美好着。 于小界那辆除了花哨一无是处的面包车,停在宏利所处的“上流”地段,扎眼极了。 我熟练地上了车。一次复一次,即便是面包车,也能优雅地先坐稳臀部,再收进上下半身了。 “去吃什么?”于小界冥顽不灵,回回让我拿主意。 他还是穿着墨绿色的冲锋衣,但里面却是不伦不类的衬衫和松垮掉的领带。他皮肤白希得让人嫉妒,但如此一来,黑眼圈分外显眼。 “你不会才下飞机吧?” “不会我嘴边还沾着果酱吧。”于小界逗我,还额外擦了擦嘴。 我没被逗笑,但于心不忍了:“你说的那聚会……会不会备好了什么大餐?飞机餐害人元气大伤吧?得补补。” “我说了,聚会取消了。”于小界是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我区区一句妥协,会换得他加倍百依百顺。 我没再和他说场面话,反倒吐露了真心。我说我真的一向懒得在吃上费脑筋,以后再去哪里吃,吃什么,都由你说了算,从这顿作数。 于小界当即轰轰地踩下了油门:“有一家蛋包饭,保证合你胃口。” 这便是于小界了,好说歹说地,他也还是将我的胃口赋予一级优先权。可蛋包饭?这还真是少年郎的吃食儿,便宜,量足,心血来潮了再加上一份铁板牛肉什么的。 车子驶上东三环,理所应当地爆堵,所以我有充裕的时间,辨认出左侧与我们忽前忽后的那辆皇冠,是周综维的。 而他的副驾驶座上,坐着个非郑香宜的女人。我认不出那和那晚磨蹭着他的腿,对着他的脸喷云吐雾的女人是不是同一个,毕竟那样的女人,换个妆容,和易容没什么两样。 我刺溜向下一缩,免得和周综维面面相觑。 于小界注意到:“认识的?” “朋友。”我笼统一答。 于小界没什么新意:“前男友吗?” 我瞥他:“哎,能不骗你的,还是不骗你的好。我表妹的男友,可他身边载的,不是我表妹。” 这时那女人用手指划着手机,看到什么滑稽的,她大笑,再递给周综维看,周综维的笑意也随之层层荡漾。隔着这样的距离,我还是可以看到那女人的手指甲涂着猩红的蔻丹。 “有时出外景,无论男女都得在我这车里更衣,所以这车膜的遮光度是一流的。” 我缓缓挺直腰杆,堂而皇之地注视着周综维。 “跟着他。”我下令。 “什么?” “我说跟着他。抱歉,让你的蛋包饭先稍安勿躁吧。” 于小界即便饥肠辘辘,也不至于违令。 ----- 不冒泡多憋得慌呀憋得慌~求收呀~ ------------ 第三十一话:招来的是什么? 碍于瞿部长的警告,我揣着一颗翻滚的胃,请缨去了招聘会,去为“宏利”吸收新鲜血液。招聘这档子事儿,之所以归我们市场部管,是因为我们招聘的所谓“见习交易员”,其实是一种变相的客户。发展客户,自然是我们市场部义不容辞的事儿。 招聘会永远是人山人海,北京的人才永远是供过于求。我坐在属于“宏利”的那一小片领土中,看着络绎不绝的应聘者,看他们衣冠楚楚却因拥挤而几乎面目全非的窘相,看他们的简历像雪片似的飞过来,又飞过来,再飞过来。人声鼎沸中,一个同事嚷嚷着对我说悄悄话:“真是一次比一次火爆啊,真是国家大幸,‘宏利’大幸啊。”我扯着嘴角笑了笑:是不是国家大幸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宏利”又有的赚了。 我慢条斯理地筛选着简历,越看越脸红:这些求职者,高学历不说,还不乏全才,各式各样的证书认证一条一条令人应接不暇。可眼下,愚钝如我,正跷着二郎腿,手边是甘甜的矿泉水,而他们,犹如罐头中拥挤的沙丁鱼,且个个口干舌燥。那同事又在我耳边嚷:“什么啊这是?学物理的,学美术的,还有学考古的,都来应聘。”我回应他:“谁让咱‘宏利’不需要专业对口呢?”那同事倒是操心操得厉害:“哎,我真为他们之前所受的教育感到惋惜。” 一整天下来,我们精选了一百五十余份简历。而接下来,会有专人打电话通知他们来面试,而“宏利”见习交易员的面试几乎是形式主义,只要你愿意,你就可以来培训了。在十天半个月的培训中,你会淹没在有关外汇交易的历史,以及基本的交易方法、策略的知识海洋中,除此之外,必不可少的还有诸多依仗外汇交易而发财成功的案例。客观地说,这些案例都极具煽动性,会让人血脉贲张,想奋不顾身地效仿。同样客观地说,这些案例也都是真人真事,所以“宏利”的煽动,也算是合情合理的。或者,我应该把“煽动”二字改为“激励”。 而再接下来,就是关键了。经过了激励的众多小牛犊们,总会有若干头抱着“发财致富”的梦想而开户入资,成为“宏利”所谓的见习交易员,实则却是小客户;至于其它头说什么也不入资的,就就此别过了。至此,“宏利”通过招聘会而“招资”的过程,才算画下了圆满的句号。 这一批新人来培训时,我对姜绚丽老生常谈:“全公司属你们培训部最没人性,豪言壮语一番,就引得无数小牛犊竞赔钱。”姜绚丽反驳我:“错,是竞掏钱,不是竞赔钱。他们掏钱出来交易,既有了实战经验,又有机会赚钱,这不是一举两得吗?”我正欲开口,问问她有没有统计过新人赚钱的几率有多少,她就蹙眉道:“唉?说来也新鲜啊,这一批培训的,居然女性居多。” “这有什么新鲜的?你以为如今这时代,工作还分性别吗?男的大可以当秘书,女的也大可以当保镖,更何况是交易员。” “可是,我看着不爽啊。”姜绚丽嘟了嘴,颇为矫情。 “哟,看来,你现在不只是懂得异性相吸,还懂同性相斥啊。” 姜绚丽用右手食指的指甲敲了敲桌子:“这是天性。天性,懂吗?”我似笑非笑点了点头:看来,这批新人中必有女中豪杰。“宏利”是个阳盛阴衰的地界儿,女人远远少于男人,而集姿色与涵养于一身的女人,就更是少之又少了。姜绚丽在这其中,始终是有优越感的,她看不上不美的女人,也看不上美而浮夸的,她的高高在上与秦媛的不同,她是从心底骄傲的,是深层次的骄傲。可今天,我看出来了,“宏利”来了一个新人,危及了她的地位,以及她的自信。 ------------ 这儿还有这么一片富人区 车流在东三环的主路上步履维艰,一路向北,我一停一顿地饱受惯性之苦,周综维和其女伴倒是兴致盎然,状况热络。而后,从主路切下辅路,再转上两转,路况也顿时好转。 道旁的青砖墙上爬满爬山虎,这在北京并不常有,别有一番复古的情调。墙内的建筑经过绿植的遮遮掩掩,叫人看不真切,最夺目的便是繁碎的花窗玻璃,经夕阳照射,炫目斑斓,看得出隶属哥特式风格。 “我从来不知道这儿还有这么一片富人区。”我盯紧了周综维的车子,“别,也别跟得太近了。” “我倒是知道。”丁小界让过一辆车子。 接着,周综维的车子闪了转向灯,车头直瞄向那富人区的入口。 我攥紧了拳头:“不管他这是当了谁的小白脸儿,还是在这儿置了家,金窝藏娇,今天我不会饶了他。” 周综维的车子在升降杆前停了好一会儿,像是在登记什么。于小界暂且将车子停在了对面,伸手便打开我腿前的置物箱。里面的杂物险些火山喷发,大多是照片,也有其余纸张或卡片。 我当他本末倒置,埋怨道:“喂,我们在盯梢儿呢,除非你是在找望远镜,不然这会儿不是时候。” 周综维的车子顺利通关,驶入。这时,于小界也翻出了一张塑封的证件,啪的一声,合上了置物箱。他方向盘一扭,便尾随了过去。 他说:“他有没有在这儿置家我不知道,但我家……在这儿。” 我瞠目结舌,只见那证件赫赫然是一张出入停车证,只见那穿绛红制服,戴雪白手套,英挺壮硕的警卫,对于小界敬了个礼,我们便畅行无阻了,去他的登记。 “你家……在这儿?”我破了音。 “我爸妈家。”于小界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我顿时瘫坐,挥了挥手,绞尽脑汁:“接着给我追。你不认识他的对吧?他车上那女的,也不是你那唯一一个妹妹,对吧?追,记下他的门牌号,拜托你爸妈替我打听打听,街坊四邻的,这下更好了,得来全不费工夫。” 这儿的确是哥特式风格的,门廊两边是束柱,高耸,别有洞天。 房与房之间的间隔,在北京这样寸土寸金的地段是奢侈的,更不要说在大致是中央的位置,还有一面弧形喷泉在孜孜不倦地沙沙作响。 轮胎碾过的是绵软的柏油面,即便是于小界这半散架的面包车,也稳稳而行。 周综维的车子减速,停下。 于小界随之减速,然后百般无奈的模样:“何荷,这一幢……还真的就是我爸妈家。” 我的头像拨浪鼓似的,在于小界的脸和眼前的洋房之间巡回。洋房前停满了车子,井然有序地,金光铮亮的,好不气派。 ----- 昨天零人冒泡。。昨天零人冒泡。。噗 ------------ 第三十二话:色相 才时隔一日,令姜绚丽“不爽”的那个新人,就在“宏利”中传开了。她姓汪,叫水水,不过交易部的豺狼虎豹们都叫她水汪汪。我没见着她的庐山真面目,因为她的培训是在上午,而我是到了下午,才在那一波高过一波的议论声中,对她产生兴趣的。而那时,她早就挥了挥衣袖离去,只留下了一批裙下臣。 交易部甲说:“她的皮肤真是没话说啊,白里透红,水蜜桃似的。”我检视了一下自己的脸,黄得像梨。交易部乙说:“听说她有葡萄牙血统,也不知是八分之一,还是十六分之一,所以她的眼睛才那么勾魂摄魄啊。”我又回想了一下自己的族谱,我大概有八分之一的山西血统。此外,交易部众人纷纷对培训部表示:务必要把这水汪汪“忽悠”成见习交易员,以便他们可以成为她的前辈。不,他们用的不是前辈二字,而是“师兄”。听听,这师兄师妹的,真是司马昭之心。 就这样,在姜绚丽所谓的“天性”驱使下,我也不禁对这汪水水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至于秦媛,她自有她的看法:“如果真长得这么天仙,那我们市场部更能让她大展拳脚。” 我不满:“你知不知道,就是因为你总这么信口开河,所以外人才会以为我们市场部的女性都是靠色相吃饭。” “哦?你们不是常常说我靠陪老头子睡觉才能有这么好的业绩吗?怎么,你们不是啊?”秦媛俯首在我耳边悄悄问道。问完,她就飘然离去了。而我的不满像退潮似的就退了下去,我仿佛看见她的背上插满了箭,而每一支箭,都代表一句旁人对她或真或假的评价。她够可恨,同样,也够可怜。可恨,可怜,是一对分不开的难兄难弟。 第二天上午,我去了医院做第一次产检。这时,已是四月天了。站在挂号的队伍中,我瞻前顾后:妈的,好好一个妇产医院,怎么入侵了这么多的男人?不就是生个孩子吗,多大点儿的事儿啊,至于如此兴师动众吗?我摸了摸肚子:壮壮,放心,妈妈一个人也能应付。史迪文,哎,史迪文,除了奉献了一尾京子,你也没法为我做别的了。 一整个上午,我验血验尿做b超,东跑西颠,额头汗涔涔。大夫说:“下次让你爱人陪你来,给你挂号交费排队什么的。怀孕不是你一个人的事儿。”我赔笑:“他忙,太忙。”检查结果一切都好,除了壮壮个儿头有点儿小。大夫说,这是孕吐厉害的必然结果,等再过过,不吐了,营养跟上了,就一切没问题了。 中午,我一到“宏利”楼下,就碰上了史迪文。他又换上白班了,又要时不时在我身边神出鬼没了。我躲在一根灯柱后面,看着他,以及正在和他交谈的一个女人。那女人我从来没见过,她侧面对着我,长发直而黑,遮住了大半的脸颊,于是突出了立体的鼻梁。她身穿一件奶白色的及膝大衣,大衣是七分袖,宽袖口,露出一截紧紧裹在咖啡色毛衫中的纤细小臂,她的靴子也是咖啡色的。我哼了一声:活像一支香草咖啡味儿的冰棍儿。 参照着史迪文,我猜那女人应该和姜绚丽差不多高,足有一米七以上。我又哼了一声:小时候她们家都给她们喂什么啊?我妈怎么就没好好喂喂我呢? ------------ 第三十三话:还是大嘴好 我想,灯柱之所以藏不住我,一定是因为它太细了,一定不是因为我太胖。不过总之,它是没藏住我,以至于史迪文一偏头,就看见了我,并且让我下不来台:“何荷?你躲那儿干吗呢?”我灵机一动,一摸耳朵:“我掉了个耳环,正找呢。” 史迪文向我走了两步,露出黄鼠狼般的目光:“掉了俩吧?你这两边耳朵上都是光溜溜的啊。”我正色:“你该干吗干吗去。” 这时,那香草咖啡也走了过来。史迪文看看她,又看看我:“你们俩还不认识呢?何荷,这是汪水水,现在在咱们这儿培训。水水,这是何荷,市场部的顶梁柱。”汪水水对我伸出手:“我见过你,在招聘会上。”我不得不握住她的手:“哦,是吗?不好意思,我对你没什么印象了。”这下,史迪文咋呼上了:“什么?面对如此花容月貌,你竟然会没印象?”汪水水的“花容”红了:“好了好了,你们别拿我开玩笑了,我先走了。” 这就是汪水水?令姜绚丽心升敌意,令交易部爱意汹涌的汪水水?我看着她渐渐远去的背影:也不怎么样啊。皮肤不错是不假,不过化妆品柜台的小姐们,也是个个晶莹剔透啊,这实在没什么大不了。她不把长发别在耳后,而是任其垂在脸颊,颇有女鬼风范,又或者,她有一对高颧骨,高得见不得人,不得不遮?她的眼睛是不错,像她的名字,水汪汪的,仿佛刚滴过眼药水似的。可惜她的嘴太小了,不符合现代美。我突然觉得,姜绚丽的大嘴是那么性感,那么可取。 “看够了没有啊?”史迪文突然开口。 “你认识她?”我问。 “大家同一个屋檐下,哪有不认识的道理?”史迪文反问。 “我和她同一个屋檐下好几天了,也不认识。你今天第一天换白班,就认识了?”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她刚培训完,我作为她的前辈送送她下楼,就认识喽。” 我二话没说,扔下史迪文,走向了楼门口。送她下楼?她是残疾人吗?再说了,如今残疾人也都追求自立自强了,有什么好送的。史迪文跑了两步,追上了我:“你知道我今天第一天换白班啊?你对我的事儿,这么上心啊?” 我后悔了,非常后悔,我为壮壮千挑万选的这个基因,真的好吗?史迪文这欠揍的天性,会不会遗传给我的壮壮? 我去了餐厅,狼吞虎咽吃了两个花卷,一份红烧猪蹄,还有一份紫菜汤。我的孕吐反应,就这么随着汪水水的降临,以及史迪文的“鞭策”而倏然成为了历史。 才吃了这一顿,姜绚丽就说:“你今天脸色不错嘛。”而我说了风马牛不相及的话:“我看见那个水汪汪了,的确令人不爽。”姜绚丽一把拽住我的胳膊:“真不愧是我的好姐妹。” 我觉得姜绚丽的大嘴真是越来越顺眼了。 ------------ 翩翩贵公子 我小心观察,大胆推测:“照这个情形,他是来做客的。于小界,你爸妈……这沸沸扬扬的是有多好客啊?” “他们的确是热情好客,”于小界熄了火,“常邀朋友来家里聚会,吃吃喝喝,天南海北。” “周综维人脉广倒是不假……”我话说到一半,一恍,“等等,你之前和我说的聚会,不会……也是这个吧?” 于小界不以为意地点点头:“不过是个普通聚会,我们是小角色,填饱肚子,凑凑热闹而已。” 我双手捂住脸,这一桩一桩地还真让人应接不暇。于小界不是窘迫的少年郎,嘿摄汇的生意要不要大排长龙,从一而终的墨绿色冲锋衣,濒临报废的面包车,被我暗暗不屑的蛋包饭和铁板牛肉,这些,不过是他的富人乍穷。而我才是那井底之蛙,薪水是我的至高追求,仅有的几件名牌,小心翼翼地爱护,每次启用只差套上套袖。 我从指缝露出眼睛:“令尊令堂,到底是何方神圣?” “他们做些宝石生意。”于小界有问必答。 所以说,怪只怪我之前太不好问。 “宝石……也是以东南亚的为上乘吧?”一切渐渐明朗,“所以会和周综维的木材生意有共通之处……” 这时,于小界下了车了,砰地一声,关上车门。他那车门,不这么大力是关不上的。 他绕过来,来开我这一侧的车门,我从里面拽住,和他势均力敌。 一层铁皮的隔音效果并不好,他的话清清楚楚地传来:“好吧,那你等我,都到这儿了,我怎么也得进去露个面。” 于小界熟门熟路地摸向了大门,途中和三五人打过招呼,翩翩贵公子似的游刃有余。 周综维落了后,也许是女伴在车上且补了一会儿的妆。 二人下车后,也是光彩咄咄的。周综维套了件驼色的短式样羊毛外套,领子半立着,不过时,也不夸张。而那女伴披了件动物皮毛的斗篷,像个人精。 周综维揽着女伴的腰,从容地迈向大门。 他没有或近或远的姐妹,没有年纪相当的三姑六姨大侄女儿,总之,这样一个亲密无间的女伴,真被我当场抓了包,他说不出半句沾亲带故的说辞来。 我下了车,抻长了脖子。 那两扇镀金把手的大门大敞着,来客出入自由。门口没有毕恭毕敬的侍应生,只有两三个帮佣,灵活机动,都是将临中年了,形态可掬。 这时,史迪文给我打来了电话。 电话响时,我看都没看,还聚精会神地目送着周综维。史迪文一个喂字,像是谁跺了我一脚,我这才将手机从耳边拿下来,一看尊姓大名,果然,是他。 “有事儿?”我问。 “上上个月约翰尼结婚,你随份子没带钱,管我借了一千块,什么时候还?” ------------ 真拿我妈没办法 我嘶地一声:“还,还,我一定还。忘了。” “我是问你什么时候还?”史迪文掩不住那股子得意啷当的劲儿。 “你总不会是要现在吧?现在我要事缠身。”我环顾四周,“拜托,区区一千块我还能赖账不是?好歹我这会儿也混入上流社会了,改天连本带利地还你。” 我挂断了电话。史迪文还在那头叫嚣:混……混哪去了你? 我收了手机,壮了胆,笔直地走向了前。 “嗨!”我装得多洋派似的,拦住一位个子娇小的中年帮佣,“周总……周综维,怎么一眨眼工夫就没影儿了。” 中年帮佣倒是没戒心,朝里一指:“喏,和程小姐在那儿。” “程小姐?”我诱敌深入,“是什么来头啊?” 不走运,这时一不长眼的男人从里头风风火火地出来,迎向一位新到的来客。途径我时,不但从我和帮佣中间穿了过去,还将手里一盘吃得狼藉的餐盘交给了我。我也是手疾眼快,还当真接了下来。 “二哥!”于小界还真是快去快回。 那男人回过头,和于小界如出一辙的细皮嫩肉,额角贴着一块纱布,显然是才受了什么皮外伤。 我对于小界一个挤眉弄眼,那意思是你小子说话给我小心点儿。 于小界心领神会,当我是张三李四,只是从我手上接过那餐盘:“二哥你可真有礼貌,这么对客人。” 那男人打量我:“啊……客人?” 我企图速战速决:“不用抱歉,怪我,穿这一身黑西装。” “我可没抱歉,”那男人嘿嘿一笑,一边说一边倒退着走掉了,“我们这儿是主客一家亲,没那么多规矩。你请自便。” 中年帮佣又从于小界手上接过餐盘:“这位小姐别介意,我们家二公子就是这么活泼。” 我摆摆手,也不迂回了:“刚刚我们说到程小姐……?” 而既二公子之后,四公子于小界也来插足,又一次从中间将我和中年帮佣活活拆散。他咳咳清了清嗓子,率先走向了他的面包车。帮佣喊话,说四公子,这就走了?你最馋嘴的乳鸽还没上桌呢。 于小界没回头,提高了手里的一只大纸袋晃了晃:“打包了。” 四公子?我不过才对着于小界的背影咂了咂舌,那帮佣便不见了,理应是去厨房运送乳鸽了。我一脚踩在门槛上,可以看见深处的自助餐桌,热气腾腾,白烟袅袅,新晋菜品不断供应。 周综维和程小姐也不见了,淹没在了商贾雅士和衣香鬓影之中。 我收回了脚,不敢冒险,不得不随了于小界而去。 回到面包车上,于小界正在啃红卤乳鸽。我深深吸了一口香气:“拜托你给人乳鸽基本的尊敬,别像啃鸡爪子似的好不好?” 于小界将餐盒向我一递,我鬼使神差地出了手。 这一会儿,连孕吐都不复存在了似的。 “谢谢‘四公子’赏赐。”我抽空道。 “真拿我妈没办法。” “你……什么意思?”我停了嘴,这等佳肴嚼了一半就停,也算一种本事。 ----- 新年好呀新年好呀,祝贺大家新年好~你们收藏,你们冒泡,祝贺大家新年好~~ ------------ 第三十四话:借我妈吉言 于小杰终于相信了我是个孕妇。因为我妈的介入,他不得不相信了。 我承认,我似乎从来没有铁了心地想让于小杰认清我早已怀孕的这个事实,从来没有铁了心地想把他从我身边放走,不然,我大可以拿出医院的化验单,指着“阳性”二字说这就代表着“怀孕”。显然,我一直没有。我把自己的这种行径称之为“自私”:我不愿自己归于小杰所有,却愿意所有着于小杰。他的单纯,他的温暖,让我舍不得放走他。 这些天来,我常常同于小杰见面,吃吃饭,喝喝东西,或者逛逛马路。更甚的是,我还允许他吻了我。那天,他送我回家,到了我家楼下,出其不意地在我嘴上啄了一口,我一愣,接着,他的头就俯了下来,他的唇就结结实实地在我的嘴上碾了一通。说实话,我不喜欢他的吻,可也没有不喜欢。他让我想到了小猫小狗之类的动物,可亲,可爱。等我们的嘴分开后,他盯着我,眼睛一眨不眨,我一心软,就笑了笑。跟着,他也笑了。 在那天之后,我没有再给他吻我的机会。我常常抢在他俯头之前说:“喂,别打我的主意。”他很老实,很听话,不再吻我,也再没提过让我去见他的大伯。 这一天,于小杰去为一个少女拍夜景,非要拉上我。少女穿着一袭白裙,光着脚站在湖边,力争塑造一副“仙女下凡”的画面。湖边月色朦胧,少女化着银白色的妆容,清雅而纯洁。 收工后,于小杰送我回家,我还沉浸在那似梦似幻的场景中,于小杰看穿我:“你要不要下一次凡?”我暗暗好笑:我一个孕妇何谈下凡?说我偷食了禁果,让玉皇大帝逐出了天庭还差不多。 正这么好笑着,我妈迎面走了来,我一下子回到了现实。我妈提着汤壶,显然是去了我家,在吃了闭门羹后,正要打道回府。她看见了我,继而以一种研判的目光看向了于小杰。而此时的于小杰,正在用手臂揽我的肩,笑嘻嘻说着:“我的仙女,怎么不说话?” 我说话了:“妈。”此时我妈已走到了我们跟前。于小杰吓了一跳,半天才毕恭毕敬道:“阿姨,您好。”我迫不得已介绍道:“妈,这是于小杰。” 显然我妈也懵了,她不知道为什么女儿在“偷”得了一尾京子,并宣布了即将终身独身后,会在这旖旎夜色中,与一个男人勾肩搭背,她更不知道,这个男人到底和那尾京子有没有关系。三人面面相觑,我只好开口:“妈,您怎么来了?”我妈回过神来:“哦,我来给你送汤,打你电话你也不接。”“哦,是吗?我没听见。”我实话实说。 于小杰因为没人理他而尴尬不已,咳嗽了两声。我妈瞥了他一眼,继续跟我说话:“把汤拿回去喝了,你现在是一个人吃,两个人补,营养不够可不行。”这下,我大可以陪着于小杰尴尬了。于小杰不由自主咕哝了一遍:“两个人补?”之后,他就视我妈于不见,而直视着我了:“何荷?你,你?”他没把话说全,只是目光从我脸上往我肚子上溜。我除了沉默,还是沉默,于是于小杰走了,失魂落魄地走了。他的步伐越来越疾,到最后,干脆变成了跑。 我失去他了。他失了魂儿,而我失了他。 ------------ 第三十五话:祸害 “妈,您怎么嘴上也没个把门儿的?什么话都说?”我很少对我妈动火,更很少对她这般语气。 不过我妈似乎不在乎,她慢条斯理:“看来,他跟你肚子里的孩子并没有关系。那么,你现在是在跟他干什么呢?” “什么干什么?他是我朋友。” “朋友?朋友会一听说你肚子里有孩子,掉头就跑吗?小荷,你别糊涂了。难道你想要那个男人,不要孩子吗?还是说,他愿意做咱们家的上门女婿?” 我的脑袋仿佛喀拉拉裂开了个口子,皎洁的月光投过来,于是我不再糊涂了。是啊,我把于小杰拴在身边,是想干什么呢?难道说,他比壮壮,比何家重要吗?不,他差远了。“妈,谢谢您。”我接过汤壶,回了家。我真该谢谢我妈,她真是帮我解决了一个大难题。 毛睿来“宏利”的频率真是越来越高,该他听的课,他听,不该他听的课,他也听。只不过,他似乎没什么长进,每一笔交易还都多少透着股“随性”的劲儿。我打趣姜绚丽:“你们培训部就是个样子货吧?”姜绚丽的话倒多少有道理:“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我又说:“那至少,你别老勾引他,让他能好好听课。”姜绚丽又反驳我:“你以为我想勾引他,就勾引得住吗?你也太抬举我了。” “哦?我还以为,他是为了你才上课上得风雨无阻呢。” “说实话,他为了什么,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肯定不是为了我。” 我甚至怀疑,毛睿在“宏利”接受培训的时间,要远远超过他在学校的时间了。我在楼道逮住他:“毛毛,我看啊,你实在是没有这方面的天分。你看,培训对你也不起作用。”毛睿一脸顽皮相:“打住,打住。我都说多少次了,我就乐意赔钱,你少管我。”我瞪他:“我是预感到有一天你把你们家败光了,你爸妈会把这笔账算在我头上。”“哼,”毛睿音量越来越小:“绝不会有那么一天。” 我摇摇头,正欲离去,毛睿的音量又大了上来:“喂,你都快当妈了,抓紧改改你这事儿妈的性子吧。” 我飞身扑过去捂住毛睿的嘴:“闭嘴。瞎嚷嚷什么啊?”这臭小子,实在是不知好歹,他也不打听打听,我何荷几时“事儿妈”过?要不是看在他年少无知,又对我的业绩“恩重如山”的份儿上,我会管他? “嗨,水水,下课了?”毛睿招呼我的身后。我匆匆放开了毛睿的脸,并退开了一小步,整了整仪容。汪水水走了过来:“不是下课,是毕业了。”我忍不住开口:“哦?培训结束了?”汪水水的头发依旧垂直下垂着,把脸遮得只剩下中间一条:“是啊,要告别纸上谈兵了。从明天开始,要动真格的了。” 换言之,结束了培训的汪水水,并没有因为要自己掏钱交易,而告别“宏利”。她成为了“宏利”的见习交易员,从明天开始,要正式祸害史迪文等诸多“师兄”了。祸害,这是姜绚丽赐给她的称号。 ------------ 你们全家都搞什么飞机 “我妈啊,人后贤淑,人前却是童心未泯,叫我们公子,自称夫人,自娱自乐,乐此不疲。哦,对了,刚刚你问话的那个,那个就是我妈。” 于家一准儿家教有方,所以于小界的吃相那叫一个文雅,即便没有刀叉,大用十指,还在滔滔不绝着,他也是从容不迫的,不露半颗残渣。 我没再多嚼一下,嘴里连肉带骨头的,囫囵吞下,噎了个半死。 于小界娓娓道来,说我妈厨艺了得,每次聚会,菜色她都会亲自把关,盛装不方便,围裙她会精挑细选。 我乍着手,一时间找不到纸巾,两只手交互着抹了抹油渍。 于夫人?那被我当作中年帮佣的女人,就是于夫人。适才我就那么登堂入室,还曲里拐弯地“嗨”了一嗓子,却连女主人的脸孔都没仔细瞧上一瞧。我冥思苦想想破了脑袋,到底有没有对她不敬?万一真叫了她一声厨娘大婶的,她动用层层关系,会灭我如蝼蚁。 于小界又说,我二哥,于泽,他是个职业飞镖选手。 “职业飞镖选手?”我头痛欲裂,“于小界,你搞什么飞机?你们全家都搞什么飞机啊!有钱人就该穿金戴银,就该眼睛长在头顶上,还是说平易近人是你们家的家训?” 于小界自顾自地,又从那大纸袋中掏出另一个餐盒:“可可泡芙,我妈的拿手甜点,尝尝看。” 我被动地接下:“还有你和你二哥,什么职不职业的?你们这根本叫不务正业!” 于小界又掏出纸巾,一笑,露出白晃晃的牙齿:“你这话倒不假。” 还是这四面漏风的面包车,也还是这青涩的,毫无铜臭味,也并不发愤图强的少年郎,他看不透我,可我又何尝看透了他。 那可可泡芙上撒着一层香草粉,入口即化,甘苦恰到好处。那一口咬得太狠,可可馅儿从左右两边漫出我的嘴角,有始有终地结束了我这一行的狼狈。 这时于小界又言归正传,说那程小姐没什么背景,只是被周综维带来过三两回,是他的女伴而已。我唉声叹气,说大事不好,动什么也别动感情,所以我倒宁可那程小姐是权贵之女,周综维好趋炎附势。 于小界吃了个七八分饱,笨拙地将餐盒收拾好,扔去了后座,汤汁滴滴答答。 他再怎么富人乍穷,也不会像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琐事样样手到擒来。 “送我到个能打车的地方,我自己打车回家。”我正襟危坐。 抢在于小界发言前,我又补充:“就这么着了。这会儿我眼前全是星星,快厥过去了。我不想捉歼周综维的,更不想参见你的大富之家,我不过随机见了两个人,结果一个是你二哥,还有一个是你妈。这……这叫什么事儿啊……” ----- 谢谢冒泡的你们,添动力~ ------------ 第三十六话:小孩儿的世界 我始终没有为郑香宜探听出周综维的“秘密”来。我给周综维打过两次电话,第一次,他说他在缅甸,第二次,他说他在马来西亚,两次皆是为了家具原材料的购买事宜。对此,我信也得信,不信也得信。不过,我还刻意去了一次那次逮着他和少女喝咖啡的咖啡厅,到了那儿,我一无所获。想想也可笑,这要是能再逮着一次,那得是有多深厚的缘分? 在“香宜幼儿园”里,郑香宜双手托着腮帮子,目光空洞:“我看啊,他是变心了。”我一边给周末仍留守的几个孩子们盛饭,一边开导她:“不至于,你别自己吓唬自己。”我说的是肺腑之言。其实,要说周综维对香宜不好,那简直是太冤枉他了。他一天两三通电话,对香宜嘘寒问暖,吃了么,吃了什么,百问不厌。倒是香宜,因为对他的“不婚”一肚子火,所以常常厉声厉色,发脾气,挂电话。这要是在外人看来,变心的那个人,肯定非郑香宜莫属。 幼儿园的厨师大妈把菜端了上来,肉汤卤鸡蛋,肉汤烩白菜,还有拌黄瓜。我忍不住问:“唉?肉呢?怎么光是汤儿啊?”郑香宜答道:“我这儿收费这么少,实在是供不起肉。再说了,肉汤儿比肉有营养。” 我看了看那几个孩子,一个个跟霜打的茄子似的,其中还有俩撅了小嘴儿。香宜一副严师相:“快,拿好筷子,吃饭。吃完饭,才有苹果吃。”可惜,孩子们对苹果也没多大兴致。想必,这一个冬天下来,他们就是靠白菜和苹果活下来的。 “走,阿姨带你们吃好的去。川菜,粤菜,还是西餐,随你们挑。”我的母性光辉压倒了一切,这一个个其实白胖胖的孩子们,在我眼中已幻化成骨瘦如柴的非洲小难民了。 “噢,好噢,我要吃麦当劳。”“我要吃比萨。”“阿姨阿姨,我要吃炸鸡腿。”“阿姨万岁,阿姨万岁。”小难民们纷纷欢呼,底气足得厉害。 郑香宜白了我一眼:“把他们嘴养刁了,你就把他们通通领走。” 末了,我和郑香宜领着他们去了麦当劳,叫了一大桌子的垃圾食品。郑香宜笑话我:“还川菜粤菜呢?你也太不了解小孩儿的世界了。”孩子们吃得满手油,来拉我的袖子:“阿姨,阿姨,你是新来的老师吗?”我叹叹气:回想我去“香宜幼儿园”也不少次了,可直到今天,在汉堡薯条冰淇淋的光辉下,我才真正被这些孩子们所在意,所爱戴。这就是所谓的小孩儿的世界吧。 于小杰依旧了无音讯,自从他认清了我的真面目后,就再也没出现过。这太正常了,倘若他依旧约我,哄我,吻我,而不对我的肚子多瞅一眼,那可就是天下奇观了。 于小杰的退席,并没有让我的生活产生太大的改变。至少,我的世界还是完整的,我还是吃得下,睡得着,只不过,这个世界好像阴沉了一些,萧瑟了一些。而这些,是我习以为常的。 ------------ 她比李若彤还神似小龙女 宏利的新鲜血液前来培训时,姜绚丽蹙眉:“这一批女的比男的多啊。” 我不以为然:“二十一世纪男女还有别吗?男秘女保镖,都照样拔头筹了,更何况是交易员。” 可是,姜绚丽不爽了,这便是异性相吸,同性相斥的天性。 我揶揄她:“女的数量取胜不是重点,重点是……有高质量的吧?” 姜绚丽话锋一偏:“对了,礼拜二还是礼拜三的,下班的时候,见你上了一辆破面包,什么人啊?” 我至今还在头痛:“啊……一个朋友。破面包?呵呵,他可是推翻了一条真理的,什么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其实,眼见也不见得为实啊。” 接着,时隔一日,叫姜绚丽不爽的女主角,便崭露头角了。 她姓汪,叫水水,不过交易部的豺狼虎豹们,都叫她水汪汪。 新鲜血液们的培训是在上午,而我是到了下午,才在那一波高过一波的议论纷纷中,对她兴致勃勃的。那会儿,她早就挥了挥衣袖一走了之了,只甩下了一圈的裙下臣。 据说,她比李若彤还神似小龙女。 还据说,她有葡萄牙血统,八分之一或者十六分之一。 于是乎,交易部纷纷对培训部一步一叩首:请务必将这水汪汪“忽悠”到手,等她步入见习交易员的行列,他们这些师兄会好好关照她的。 他们没说“前辈”,他们直接说的是师兄师妹。这可真是司马昭之心。 至于秦媛,她自有她的独到:“真长得这么天仙,不如来我们市场部大展拳脚。” “少信口开河了,”我近来和她倒是越来越有话说,“你还嫌人外人不戴有色眼镜呢?都说咱们市场部是吃青春饭的了。” “有色眼镜光是人外人才戴的吗?你们不也是说……我的业绩全是陪老头子睡觉睡来的?”秦媛应答如流。 她就是只刺猬,而那些刺是插满的箭,每一支都是我们对她亦真亦假的中伤。 又时隔一日,一大早,我在宏利楼下,和史迪文有缘有份了一把。 他又从夜班倒了白班。 我躲在一根灯柱后面,打量他,以及正在和他郎才女貌的女人。那女人侧对着我,中分的长发,黑得像泼墨,遮住了大半脸孔。她穿了件奶白色的及膝大衣,七分袖长,宽袖口,露出一截紧紧裹在咖啡色毛衫中的纤细的小臂。我打死不穿的便是这种七分袖,会显得我胳膊短粗,像个庄稼妇。 躲在灯柱后面,是我太不自量力了。史迪文一偏头,我就浮出水面了。 他直接让我下不来台:“何荷?鬼鬼祟祟干嘛呢?” 我也不是砧板上的鱼肉,一摸耳朵,埋下头寻摸:“掉了个耳钉儿。” 史迪文乌云似的罩过来,一俯身,对着我的左右耳垂,两只长眼吧嗒吧嗒一眨:“是掉了一对儿吧?你这两边,都光溜溜的啊。” ------------ 第三十七话:皆为悦己者容 至于史迪文的“折腾劲儿”,我更是习以为常。他不再崇尚姜绚丽所说的那种沧桑的男人味儿,而是又变回了原有的整洁,不,应该说,是比原来更整洁,更造作。他的新衣服开始多了,而且还换了新香水。那股味儿,甜腻逼人,以至于我曾在与他擦肩而过时,嘟囔过两个字:bt。除此之外,他对头发和胡须也都更在意了,在精心的修剪下,该长的长,该短的短,没有一根不听话的。 姜绚丽对史迪文的兴趣似乎不减,仍是张口闭口steven,什么steven穿粉色还真是养眼啊,什么steven今天说了个笑话,好好笑啊,等等。我说:“你未免也太粗枝大叶了吧?”姜绚丽不懂:“什么?” “眼看他都快被人抢走了,你还天天乐得屁颠屁颠的。” “抢走?谁抢谁的啊?”姜绚丽还是不懂。 “水汪汪抢你的啊。”我答得通俗易懂。近来,史迪文和汪水水实在是走得近,茶水间里,餐厅里,电梯前,总有他们俩的身影。当然,他们俩身边往往还有别人,当然,他们要掩人耳目。不过我是明眼人,不吃障眼法。史迪文说过,女为悦己者容,男的其实也不例外。我想,大概就是水汪汪,喜欢他那股甜腻味儿。 姜绚丽把我的话否决了一半:“怎么叫抢我的啊?steven什么时候属于过我啊?没属于过,又哪来的被抢啊?” “哦?是吗?我还以为你们俩早就暗通款曲了呢。” “哪有那么严重,我们俩只不过是比一般同事多了那么一点点私交而已。至于那水汪汪,我看着她那狐媚相就不爽,我才不屑于跟她抢同一个男人。” 看来姜绚丽也认为,史迪文和汪水水之间,不那么简单。 “我还真是看不懂你。以前以为你对男人没兴趣,结果你左一个史迪文,右一个毛睿,可现在倒好,又不是那么回事儿了。” “彼此彼此,我也看不懂你啊。”姜绚丽给我来了这么一句。 下班时,天降大雨,这令诸多向往班后生活的上班族们不肯好好坐在办公桌前等雨停,反而聚集在了一楼的大堂。我因为感冒,所以也不肯多在办公室中停留,按时下了班,拎着伞挤过人群,出了楼门口。 我刚把伞撑开,就被人撞了个趔趄。那人一把把我拉住:“不介意分享一把伞吧?”其实不用他开口,单凭他的香水味,我也知道,来者是史迪文。史迪文从我手上接过伞:“走吧。”而我不得不走,我如果不走,这把伞八成会被他举走了。那我怎么办? 雨大风大,纵然史迪文把大半的伞遮在我的头顶上,我外侧的身子也还是湿了。这一湿一冷,我吸了吸鼻涕,紧接着打了一个喷嚏。已经远离了“宏利”,而且这烟雨蒙蒙中,能见度实在有限,所以史迪文毫不顾忌揽住了我的肩,让我完全贴合了他。而他一开口,永远是那么让人牙痒痒,他说:“你怎么这么矮呢?跟你打一把伞,我的腰都快折了。” ------------ 你对我的事儿,这么上心啊 我气沉丹田:“你该干嘛干嘛去。” 这时,那女人翩翩而来。史迪文看看她,又看看我:“你俩还不认识呢?何荷,这是汪水水,长江后浪,未来一批的见习交易员。水水,这是何荷,市场部的大拿……之一。” 汪水水对我伸出手,笑得腼腆:“见过的,在招聘会上。而且,通知我来培训的电话,也是她打给我的。” 我和她握手:“见过吗……” 我的手常被男人夸赞柔软无骨,所以倒不觉得她的有多柔软了。但我的没有温度,远远逊色于她的暖如春。 史迪文咋呼上了:“哇!这样的花容月貌呢,没印象?” 汪水水花容一红,羞臊地先走了。 这就是汪水水了。皮肤是好的,可也不稀奇,人化妆品柜台的柜姐们,哪个又不是吹弹可破。眼睛如其名,水汪汪,可换了谁,滴几滴眼药水,也会如两池春水。乍一眼倒是有几分像李若彤的,可李若彤到底也没大红大紫,不是么。 “还看?看眼里拔不出来了?”史迪文打扰我。 “你认识她?”我问。 “同在一个屋檐下,哪有不认识的道理?”史迪文反问。 “她可还没当上见习交易员呢。再说了,你今天才第一天换白班儿。” 史迪文文绉绉:“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先下手吃肉,后下手喝汤。我可不爱喝汤。” 我扔下史迪文,昂首阔步。 史迪文死缠烂打:“唉?你知道我今天第一天换白班儿啊?你对我的事儿,这么上心啊?对了,别忘了还我钱啊。” 我动摇了。我替大壮层层筛选的这尾基因,到底是不是优质的?史迪文这欠扁的本性,会不会遗传给我的大壮? 中午,我在餐厅狼吞虎咽了两个花卷和一份黄豆猪蹄。我的孕吐,就这么随着于家的乳鸽和可可泡芙,汪水水的从天而降,以及史迪文的“鞭策”,倏然翻了过去。 才这一餐,姜绚丽就说:“今天面若桃花嘛。” 而我答了风马牛不相及的话:“那个水汪汪,是挺让人不爽的。” 姜绚丽噌噌地贴了过来:“好姐妹,同仇敌忾就对了。来,细说说。” 我毫无头绪:“也……没什么好说的。” 然后这一天,到了晚上,我千呼万唤始出来地,被动地,在于小界面前暴露了我的孕妇真身。 我否认不了我对他的自私。这日复一日的,我虽不愿意自个儿为于小界所有,但却愿意所有着他。他的单纯,他的因单纯而逗趣,还有他那刺激的双重角色,只差让我叫好连连了,又哪里会舍得松绑他。 甚至,我还曾允许他亲了我半秒。 ------------ 第三十八话:史迪文的家 “滚,谁高找谁去。”我一胳膊肘打在史迪文的肋骨上。他在怪叫了一嗓子后,仍不知悔改:“嘿嘿,高的不是都没带伞吗?”我懒得再和他斗嘴,感冒令我精神不佳,走路走得稳已着实不易了。偏偏,在这种鬼天气中,想打辆车简直难于上青天。 史迪文连个招呼都不打,就把伞往我手里一塞,自己蹿入了路边的药店。我想干脆把他扔下,自己走了算了,不过想归想,我的脚却像在地上生了根,而哗啦啦的雨水则像灌溉着我的根。不一会儿,史迪文出来了,他这一折腾,几乎全身都湿透了。他说:“我给你买了感冒药。” 我打量他,见他两手空空,我一伸手:“哪呢?拿来。”他接下伞,揽着我继续往前走:“在我包里呢,到家再给你。” 而史迪文说的这个“家”,是他住的地方。眼看着他把我往“歧途”的方向带,我小声抗议道:“干吗?我不要去你家。”史迪文倒坦荡荡:“我家比较近,你就先去避避雨。感着冒呢你。” 就像我家有史迪文的个人用品一样,史迪文家也有我的个人用品。只不过,在我家,史迪文的东西是各在各位,拖鞋在鞋柜里,剃须刀在厕所,而在史迪文家中,我的东西都集中在一个储物箱里。当时,我买储物箱来时,史迪文不解:“你这是要干什么?” 我解释:“谁知道你这儿会有多少女人登门,我可不想我的东西让别人玷污。” 史迪文更不解了:“喂,你这女人怎么一点儿占有欲都没有啊?难道你不应该把你的内衣内库扔得我满屋子都是,以昭告天下这儿是你的地盘吗?” 我嗤之以鼻:“那么做对我有什么好处?这儿是我的地盘?那你要交房租给我吗?”趁着史迪文呆头呆脑之际,我又叮咛了他一遍:“记住了啊,在别的女人来之前,你要先把我这箱子藏好,不管是柜子顶上,床底下,还是阳台上,哪隐蔽就藏哪。” 所以,一直以来,我每每离开史迪文家之前,都会把自己的东西收纳好,箱子盖盖得严严的。我认为保护自己的东西,是件天经地义的事。我可不乐于史迪文的其他女人花费我买来的洗发水,或者撕扯我的睡衣。至于史迪文,他不是我的东西,我没有必要保护他,我也保护不了他。 史迪文把我的储物箱从阳台搬出来:“快把湿衣服换下来吧。”箱子盖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灰,看来,它已在阳台上待了不少时日了。多好,它和史迪文的其他女人们井水不犯河水。 我找出更换的衣服,拖鞋,水杯,然后更衣,换鞋,倒水喝。史迪文也去换衣服了,可当他从卧室中走出来时,身上却只着一条内库,还紧绷绷的。我背过脸去,史迪文则泰然自若地走去了阳台,拿下了晾着的睡裤。接着,他又不怀好意地走到我面前,在我眼皮底下悠哉游哉地穿上了那条睡裤,说道:“躲什么躲啊,又不是不见过。” 史迪文把包里的感冒药递给我,我却没有接。药物会影响壮壮的健康,我不可以吃。史迪文一笑,亲手拆了包装盒,拿了两粒送到我嘴边。我偏过脸:“我不吃,我没事儿。”史迪文维持着好脾气:“乖,吃了明天就真没事儿了。”我干脆躲得远远的:“你听不懂人话吗?我说了,不吃,不吃,不吃。” 史迪文火了,把那两粒药往桌子上一拍:“何荷?你到底在别扭什么?你不会好好过日子了吗?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越来越瘦,妆也不化了,高跟鞋也不穿了,病了也不吃药。你,你到底想干什么?” ------------ 一张嘴吃,两个人补 两天前,他送我回家,到了我家楼下,临危一秒,出其不意地在我嘴上啄了一口。他不是只菜鸟,啄毕,他没忐忑,脸也没涨作猪肝色,若无其事地摆摆手,转脸走了。 以他的俊美和身价,比我更情场高手才合情合理。自打富人区一游后,我对他也回回要慎下结论了。 可他这纯情的把戏并不适用于我。 于小界转过去的那张白嫩嫩的小脸,十有八*九在窃喜,以为他这王子一吻,足以大乱我的芳心,或娇嗔,或小鹿乱撞的,总得有点儿什么。可我没有。我大姐大似的对着他的后脊梁叫嚣道:“喂,下不为例!你这小猫小狗的亲亲,我没兴趣!” 而两天后的今天晚上,于小界还是送我回家。到了我家楼下,和我妈来了场狭道相逢。 还没怎么着呢,我就犹如挨了当头一棒。 我妈提着汤壶,摆明了是在上了楼,吃了闭门羹后,正在守株等我。而这汤,也摆明了是熬给我和大壮的。我被无声无息地打回了原形――是一板上钉钉的孕妇。 我妈看了我一眼,继而便用一种研判的眼光看着于小界。 而于小界死到临头了还没觉悟,还在和我低声细语:“明天有单生意,淡季快过去了……” 我同样细语低声:“妈。” 这会儿我们和我妈只有一步之遥了。 于小界到底也出身大户人家,不至于失态,可也是过了好一会儿,才恭敬道:“阿姨,您好。” 我中规中矩地介绍:“妈,这是于小界。” 我妈的大脑高速运作。她不知道为何女儿在偷得了良种,并宣布了单身贵妇的终生目标后,会在这旖旎夜色中,和一个男人以几乎是原地踏步的速度散着步,她更加不知道,这个男人又究竟是不是那良种的本根。 可即便一头雾水,她还是赌了一把:“小荷,我来给你送汤。”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我预感不妙了,一把接过了汤壶,就下令解散。我说天色不早了,咱们赶紧各回各家吧。 可我妈还是言论自由:“你这一张嘴吃,两个人补,营养得跟上。” 这下好了,于小界本来就因为没人搭理他,挺尴尬的了。我妈再一射出这冷箭,顿时他从头发丝到指甲盖,全结上了格楞格楞的冰碴儿。他不由自主地咕哝了一遍:“两个人补?” 之后,他胆大包天,无视我妈,抄上我的一只手握住:“何荷?你?” 他的视线从我的脸上,溜到我的肚子上。 我除了沉默,还是沉默。尚平坦的肚子一下子大腹便便似的,手里的汤也是,千斤坠,坠得我筋骨将断。 ------------ 第三十九话:淡紫色发带 我的脚指头蠢蠢欲动,想带着我投入史迪文的怀抱。我不是冲动的人,不,应该说,我好像从来没有如此冲动过,想不顾后果,胡作非为。史迪文的眼睛在冒着火,他的胸腔在鼓动,而我真的就朝那胸腔扑了过去:“你不要问,行不行?” 我的投怀送抱就像一盆冷水似的浇熄了史迪文的火气,他轻轻抚摸着我的背,轻声细语道:“为什么不要问?” 他这一冷静,我也冷静了。冲动,只是一刹那的火花而已,不管是好是坏,烧尽了就是烧尽了。我还是我,一个因为有了壮壮所以不再需要其他的我,而史迪文也还是史迪文,洒脱的,博爱的,大而化之的,自由的史迪文。我们之间,实在不需要悸动和温存,那些情愫是属于爱情的,不属于我们。我仰脸看着史迪文:他刚刚的火气,并不是因为他在乎我,怪我不好好珍惜自己,他只不过是不甘于我对他的淡漠与反抗罢了。现在,我顺从了,抱了他,他的目的也就达到了,他也就不用“火”了。 我推开他:“这有什么为什么的?你我萍水相逢,逢场作戏,何必打探那些有的没的?” 史迪文若有所思,嘴上喃喃道:“好,好,既然你这么说,好。” 雨一直在下,史迪文在厨房煮方便面,我则躺在他的床上看电视。虽说,一个洁身自好的女人实在不该沾男人的床,不过史迪文那松暖的棉被,对于感冒的我来说,简直是不可抗拒的。何况,他说的也对:以前睡过多少次了,现在矜持个什么劲儿啊? 应我的要求,史迪文在方便面中加了鸡蛋、白菜丝和火腿丝。我说:“我需要营养来对抗感冒。” 这一夜,我没有回家。其实后来,雨已经时下时不下,阻不住行人步伐了,不过史迪文留我:“一个人在家多无聊啊,两个人不还做做伴儿?”他的这句话,说到了我的心坎儿里。做伴儿?这不就是当初我和他“鬼混”到一块儿的初衷吗?两年了,我们的纠葛并没有变质,一切,还都在我们的掌控之中。史迪文见我不语,又说:“留下来吧,我洗碗,削水果,成交?”我板不住脸,笑了:“成交。” 在史迪文的厕所里,在他那铮亮的电动剃须刀下面,我看见了一条发带。它是淡紫色的,被压在剃须刀下面时,看不出来是什么,我一好奇,就把它抽了出来,仔细研究了研究。那淡紫色极美,仿佛弥漫着芬芳似的。它不是新的,我看得出来,它是用过的,所以,它应该是一个女人留下来的。我就一直这么握着它,直到史迪文来敲门:“何荷?你没事儿吧?我厕所里有宝藏吗?” 我心里一哆嗦,匆匆道:“哦,我这就好了。” 我把发带又压回了剃须刀下面,并凭着印象,尽量把它恢复成了原样。刷了牙,我若无其事出了厕所。 ------------ 值回票价了 于小界松开了我的手,不至于啪的一下,可也不粘糊。 他将礼节抛诸脑后,连个拜拜也不说,掉头便走。不巧今天他那辆面包车还掉链子,打火打了三五下,才着。 春风疾,连尾气都会一下子消散。不过才一呼一吸的工夫,于小界便不见了。从此不见了。 我破天荒地对我妈发了脾气:“妈,嘴上没个把门儿的吗?什么话都说?当着人……什么话都说?” 我的双手无处安置,擎高了汤壶,只差临门一脚,想摔却摔不下去。 “他和你肚子里的孩子,不相干的,是不是?”我妈这会儿服了软,语调颤巍巍的。 她一向是位慈母,将我养大,不是锦衣玉食,但也是倾其所有。人君子是动口不动手,她对我更是打也不曾打,骂也不曾骂。她崇拜我,逢人便夸我有文化,有出息,出落得清丽,却也有男儿般的刚强。她爱我,甚于爱她的丈夫,牺牲过她的婚姻。她这样一个并非贵妇的大众妇女,婚姻,那可是她的所有了。 我的手垂下去,汤壶里发出翻江倒海的巨响。我苍白道:“他只是我一个朋友。” “一个朋友?”我妈双眼湿润,“一个朋友会我一说你肚子里有孩子,掉头就跑?小荷,你看没看到,他是跑了啊。小荷,妈从不逼你,以前不会,以后也不会,可这路怎么走,你得走得不回头!含含糊糊,到头来你会没路走的。你对他有意,妈陪你上医院。将来你结婚,妈给你操办,不用你爸,你生孩子,随他姓什么,妈帮你带,咱们……不用你爸。” 我的脑袋仿佛嘎啦啦一声,开了裂,月光清冽,好不通透。 “说什么呢您!”我抱住我妈,在她的颈窝磨蹭,“您有多爱我,我就有多爱大壮,彼此彼此。” 我妈势头渐猛,整个人瑟瑟抽搐:“嘴硬,你这嘴硬的孩子!” “我不光嘴硬,还心硬呢,所以你们谁也逼不了我。我不结婚,是因为我不想结婚,不想每天一睁眼,眼前都是同一个满眼眼屎,一嘴口臭的糟男人,不想我养花种草的阳台上,挂满他的臭袜子,不想有人把尿尿在我洁白如玉的马桶圈上。妈,我恋爱过,也失恋过,拼过命,也灰心过,瞧,都这会儿了还桃花泛滥呢,那话怎么说的来着?值回票价了。” 我抱着她原地缓缓左右摇摆:“男人如衣服,您和我爸,还有大壮,咱们才是骨肉一家亲。谢谢您,今天帮我解决了他。也对,这会儿我是一孕妇,穿什么光鲜的衣服啊?过两年再说……” 毛睿来宏利的频率越来越高。该他听的,不该他听的课,他都听,不过似乎没什么效果,他每一笔交易,还是随机产生的。 茶水间里,我挖苦姜绚丽:“你们培训部也就是做做样子吧?” “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姜绚丽的话也有道理。 接着,她哪壶不开提哪壶,舒淇式的大嘴一张一合:“这几天那破面包没来接你啊?” “呵,你就当那天……我是打了一黑车吧。”我狠下心。 “一锤子买卖啊?”姜绚丽泄气,“我还以为你总算有段风花雪月了呢。” 史迪文人未到,杯子先到。他一只手端着杯子,伸进门,在门板上敲了敲:“ladies,打扰了啊。” 接着,他才探进头。 ------------ 第四十话:男女同床 站在史迪文的卧室门口,我进也不想进,退也不好退。史迪文还在书房,对着电脑看外汇行情。他家只得这一张床,我如果不上,那只得去睡沙发,可如果我上了,那岂不成勾引史迪文了。 “我们逢场作戏作了两年了,你今天作不下去了?”史迪文站在我背后,套用我的话。 “我说过,我们的关系结束了。”我嗫嚅。 “什么关系?”史迪文问。他的双手自后捏住了我的双肩。 我有些瑟缩,所以有些结巴:“男,男女关系。” 史迪文的手用了两下力,随后放开了我:“哈,你这女人,一直这么有个性。好了,我也不问你为什么了。睡觉吧,男女同床不代表男女关系,对吧?”我回身,正好捕捉到史迪文黯淡的眼神。他一尴尬,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摇着我的胳膊跟我撒娇道:“你厌倦我了是不是?好讨厌啊,你竟然厌倦我了。” 我抽回胳膊,真想扇他一巴掌。 我先睡了,睡在了我所熟悉的床的左半边。躺下之前,我抱着枕头用力闻了闻,没有女人的香。我还在床单上搜寻了一番,想看看有没有一两根长发,不过,史迪文的床单是深蓝色的,我什么也搜不出来。躺下后,我迅速陷入了朦胧中,仿佛比在自己家,自己的床上还要松懈,还要舒服。我好像从来没有直接在这张床上入睡过,过去,我和史迪文总会先芸雨一番的。他身体的重量,他薄薄的双唇和温润的舌头,他的动作,他的力量,若隐若现。 史迪文来了。我闭着眼,感受着右半边的床向下陷了陷。我背对着他,朦胧已渐渐退去,但我执意不睁开眼,装睡装得彻底。史迪文轻手轻脚向我靠了过来,自我背后抱住了我。他的吻印在了我的脑后,我的长发上。我咬紧了下唇:史迪文,你也曾这么吻住那系淡紫色发带的女人吗? 史迪文不再有别的动作,看来,他只不过是要抱着我睡而已。壮壮的存在,令我不适合床事,所以史迪文的“老实”令我一颗已悬到了嗓子眼儿的心缓缓降了下来。可我却睡意全无了。感冒加重了吗?不然,我为什么全身发烫?史迪文在我的扭动下开了口:“乖,好好睡觉。感冒需要多休息。” 我的脊梁一僵:这该死的男人,一定要对我这么好吗?不,一定是怀孕令我的神经变得纤细了。可这三天两头心颤肝儿颤的,实在不是什么幸事。 而这时,史迪文从我背后弹开了。他弹下了床,自言自语道:“我还是先吃片感冒药吧,省得让你传染了。防患于未然比较好。” 这下,我哪儿也不颤了。 夜里,我竟梦见了一片淡紫色的花海,好像是一片薰衣草,无边无际的,浪漫的,永恒的。可是,等到了早上,史迪文却对我说了这样的话:“你夜里一直皱着眉头,做什么噩梦了?” 淡紫色,竟成了我的噩梦了。 ------------ 老地方见,不见不散 我调侃,向姜绚丽保举:“论风花雪月,咱们宏利当数史迪文了。去,找他解闷儿去。” 我溜之大吉。 史迪文和姜绚丽打了打镲,也就各回各岗了。茶水间里是非多,能装蒜,则装蒜,这技能连姜绚丽都掌握了。 才回了座位,我就接到了史迪文的短信,分两条发来的。第一条:老地方见,还钱。第二条又补充:不见不散。 我熟练地直接删除,抹掉任何蛛丝马迹。 我慢条斯理地又打了两通电话,打印了三份合约,耗着时间。市场部个个嗅觉敏锐,手机一响动便直接抬屁股的话,免不了惹人生疑。 可史迪文这会儿还急性子了,又发来第三条:奶奶的,你该不会忘了老地方是哪了吧? 这幢大厦的三楼,有六七间办公间,约四五百平米,因为紧邻大厦的电机房而一直空置着。一年前的某一天,我和史迪文心血来潮没乘电梯,爬楼梯上楼,哪想,那天是全民爬楼梯日还是怎么着,突然,身后和楼上夹击来两波同事。史迪文灵机一动,拉着我的手一下子拐进三楼,随手推开一扇门,藏了进去。后来,史迪文吃饱了撑的,那几间空置的办公间,他逐一推过去。竟只有那一扇门没上锁,其余的个个牢不可破。他大喜,仰天长叹:“天不亡我!” 一回生二回熟,史迪文就管那儿叫“老地方”了。 我才一推开,就被史迪文的长臂拽了进去。 我掏出防狼喷雾和史迪文的鼻梁近在咫尺。 史迪文当即对了眼儿,摇了摇头才恢复常态:“有备而来啊你?” 我打开钱夹,抽出早就点好的钞票,拍到史迪文的胸膛上:“一千零十块,十块是利息。” 史迪文倒也不罗嗦,先将十块掖进了裤兜,然后便着手点百元大钞。 “我会占你这种便宜?”我受了侮辱似的。 史迪文被打断了,又从头数:“咳咳,亲兄弟还明算账呢,一,二……” 我按捺着,直到他数到了九,怪叫道:“哇,何荷,你也真好意思。” “说什么呢你?” “九百啊九百。”史迪文晃悠着钞票。 我一把夺回,点了一遍,果然,九张。再打开钱夹,果然,落下一张。 我凑足一千再次拍给他:“不小心的,不然天打雷劈。” 史迪文翻白眼:“随你怎么说喽。” 两清后,我拔腿就走。哪想史迪文魁梧地一堵:“慢着。” 我又举高防狼喷雾:“你敢动我一个试试。” “我说何荷,你长得挺正人君子的,怎么满脑子黄色思想啊?”史迪文慢慢拨开我的手,变戏法似的变出一个物件,“我不过是想……验验钞。” 那小物件天杀的是一个袖珍验钞器。史迪文打开开关,手电筒似的一张一张地照,嘴里还念念有词:“小心驶得万年船……” ----- 今天还有一更哟~求收哟~ ------------ 第四十一话:小问题 我的一个客户来“宏利”的大门口一哭二闹三上吊了。其实,客户上门“提意见”的现象,是屡见不鲜的,只不过,这还是我第一回摊上提意见提得这么“热烈”的。 客户是个四十余岁的女人,姓陶。我一开始管她叫陶女士,后来,管她叫陶大姐。她做外汇交易已有一年的时间了,那时,她刚离婚,前夫给了她一笔可观的生活费,或者说,分手费。她没有正式工作,所以把大部分的时间用来炒股,可结果,股市不景气,她也就随之丧了气,改为了炒汇。不管是股票,还是外汇,她的交易理念都特别简单:跟着行家做。行家推荐什么,她就跟什么。 我不是说行家推荐的不好,毕竟,人家之所以叫“行家”,就一定是有过人之处的。不过,翻回头想想,如果对股评、汇评言听计从就能大赚特赚的话,那这“投资业”不简直就成了引导大家共同致富的最捷径了吗?可实际上,它导致的往往是贫富差距。 话说回来,陶大姐在这一年的外汇交易中,始终是保持着持续小赔钱的状态,就像是在走一段平滑的下坡路。我对她的战绩并不是特别在意,毕竟,还有一窝蜂“大起大落”的客户更值得我去揪心。 距离上次见陶大姐,已有差不多四个月的时间了。她在我印象中,是披金挂银的,虽够不上雍容华贵的层次,但好歹也是闪闪夺目。她受过的教育不多,东北口音,最可取之处就是够豪爽。可今天,她显然是豪爽过了头。当我闻讯赶到门口时,只见她披头散发,两腿叉着坐在地上,一边拍地板一边嚷嚷:“你们这些吃人不吐骨头的魔鬼啊,把钱还给我,把钱还给我啊。”她一左一右各有两个保安,企图把她架走。而她的新词儿层出不穷:“你们耍这些小把戏坑我钱,算什么英雄好汉啊?” 她口中的“小把戏”,其实是我们“宏利”百年不遇的“小问题”。昨晚,有那么大概一分半钟的时间,交易系统出现故障,客户无法登录,无法交易。无数客户打来电话询问: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我们“宏利”人员一律赔笑:小问题,小问题。请大家少安毋躁。 故障修复后,“宏利”仍接二连三接到投诉电话,无非是抱怨自己的损失,不过,像陶大姐这么夸大其词的,倒还真没有。 瞿部长也出来了:“这是谁的客户?怎么不好好接待?”我悻悻地站了出来:“陶大姐,来,里边请,咱们有话好好说。”不过,这陶大姐撒泼正撒到兴头上:“我不起来,你们要是不赔我钱,我就不起来。你们别以为我们离了婚的女人就没靠山,就好欺负。” 这时,秦媛的声音从人群中传了出来:“哼,真够丢人的。”我扭脸看了一眼她,也不知她是在说陶大姐给离婚女人丢了人呢,还是在说我给市场部丢了人。 ------------ 何荷,你不信邪吗? 我血糖骤降,头昏昏沉沉,认命地由着史迪文考古似的仔细。 “满意了吗?”等史迪文收了手,我也奄奄一息了。 史迪文横跨一步,让出出路,还绅士地做了个请的姿势。 可我才抬腿,他又张了嘴:“喂。” 我刹住。这男人,正经的时候太少,所以一旦正经,便叫人魔障。 他说:“你和那小白脸的什么……风花雪月的,不顺?不顺的话,我不介意你再吃我这回头草的。” 给他消了音的话,他刚毅的眉头活像在宣誓,没有半点打趣的意思。 我偏过头:“干嘛三番五次给我机会?” “因为与其在这茫茫人海中,再找一个和我搭调的,还不如和你重修旧好。何荷,你不信邪吗?于你也是一样,没有人会比我……和你更搭调了。” “有这么邪乎吗?”我求甚解。 史迪文侧面对着我。他的鼻梁和睫毛被光映得没了轮廓,倒是有两道鱼尾纹隐隐地,却也刀刻般地暴露着。好在他的身形挺拔,朝气蓬勃,不然那岁月的痕迹,和他的不无惆怅,会直击我的心房。他公布答案:“我们都不在乎天长地久,但求曾经拥有。” 而后的几秒钟,是我们相处过的最凝固,最清风徐徐的几秒钟,没有语言,没有教缠,光阴荏苒。 接着,史迪文也倏然偏过了头,对我咧嘴一笑:“不是吗?” 他的嘴唇天生生得薄,再一咧,更加薄,好一副刻薄的长相。 我临危不惧,百般思量,末了选择继续矫揉地心事重重:“是,而我们……曾经拥有过了。” 史迪文大喇喇的歼笑,如我预期地,被我感情真挚的抒情烫了个皮开肉绽。 我头也不回地走了。我独自呢喃了两遍:“不在乎天长地久?不在乎天长地久?你可真不了解我。” 但和史迪文是多说无益的,他不过是个出身小富之家的,被宠得没样儿了的,浪荡的独身主义者,说什么谈情说爱,连交心都不适宜的。 我只求他离我远远的。 至于周综维,到今天我仍无良策。我给他打过一次电话,他说他在马来西亚,正致力于木材购买事宜。我说国际漫游太烧钱,等你回来吧,回来再说。 香宜幼儿园里,郑香宜双手托着腮帮子,脸形像麦兜似的:“他不会是变心了吧?” 我正在帮忙给几个周六仍爹爹不管,娘亲不理的孩子们盛饭,手一抖,嘴上却大包大揽:“除非他活腻味了。” 说来也矛盾。周综维左右莺莺燕燕是不假,可他对郑香宜,仍是无微不至。一天三通电话,嘘寒问暖,问吃了么,吃了什么,睡得好不好,是否如意安康,百问不厌。倒是郑香宜,因为盼不来他的戒指和单膝下跪,一肚子火,终日厉声厉色。 ------------ 第四十二话:撞坏了脑子? “陶大姐,既然是我们系统出现了故障,您的损失,我们在查明了之后,自然会赔偿给您。”面对着席地而坐的陶大姐,我的姿势像极了点头哈腰。 “查?查什么查?有什么好查的?赔我五万,没有商量的余地。” “五万?”我紧闭双唇,差点说出“你还真是狮子大开口”这句话来。不用细查,我心中也有数:这陶女士的帐户,在昨晚的故障之前,至多还有三千块。 “对,五万。我告诉你们啊,要不是因为你们害我错过了时机,我早就翻本翻了好几回了。” 瞿部长也按捺不住了。他先嘟囔了一声“胡闹”,后走到我身后,向我施压:“你的客户,你自己看着办。”压完了,他招呼着市场部一干人等回去了。这等阵势,虽难得一见,可看个差不离也就得了。所以不一会儿工夫,我身后就寥寥无几了。 “陶大姐,我们公司有我们公司的制度,昨晚的故障,受害的也不只您一个。至于赔偿,我们也得有理有据,一视同仁,不能由您漫天开价啊。”我除了继续磨嘴皮子,也别无他法了。 可接着,陶大姐动口动腻了,开始动手了。她一把推开我:“你少跟我打官腔,我不吃那一套。”她这一推,我一没防备,在退了两步后,狠狠撞在了墙上。而这一撞,我的小腹涌上来一股似惊鸾又似撕裂的疼痛。我眼前没有一抹黑,但我就是什么也看不见了。我只知道,我的壮壮出事了,我那亲爱的,珍贵的,独一无二的壮壮,出事了。 我顺着墙往下滑,陶大姐吓着了,保安也吓着了。接着,我落在了一个怀抱中。史迪文的声音就在我耳边:“何荷?何荷!”我像溺水的人一样扒住他:“快,快送我去医院。” 随行的人还有姜绚丽。在车上,她紧紧握着我的手:“天啊天啊,前一阵子我就觉得你不对劲,你,你该不会真得了什么绝症吧?”史迪文坐在前面,回头斥了姜绚丽一句:“闭好你的嘴。”我什么也不说,只是牢牢咬住牙关,告诉自己,不疼,不疼,我也告诉了壮壮,妈妈不可以失去你。 病床上的我哭了,哭得像孩子一样,在大夫告诉我,我的孩子安好之后。 大夫又说:“别哭了,别哭了,你现在情绪不能波动,不然,孩子真的会保不住。”一听这话,我双手捂住了嘴,几乎把自己闷厥过去。情绪,怎能不波动?我腹中的壮壮,我安好的壮壮,我那戴着失而复得的光环的壮壮。 “大小平安?什么叫大小平安?她是真的怀孕了?不是脑子撞坏了?”这是史迪文的声音,从病房的房门外传来。 这下,不用捂鼻子捂嘴,我也快厥过去了。刚刚,在我刚被送到医院,刚被抬上小推车时,我曾不管不顾地拉住护士的手,反复地说着:“救救我的孩子。”有那么一瞬间,跟在车边的史迪文和姜绚丽的脸闯入了我浑沌的视线,他们的嘴因惊吓过度而张着,大得足以塞下一个鸡蛋。何荷的孩子?这实在是吓着了他们。 “怀孕还能怀假的啊?”这是大夫的声音,他大概以为脑子坏了的人是史迪文。 “她,她不就是肚子疼吗?”史迪文仍在问。 “就是因为怀着孩子,所以撞一下才会肚子疼。好端端的人撞一下,至于来医院吗?”这大夫也实在是闲,跟史迪文的对话没完没了。 我把脸蒙在了被子下:完了完了,在史迪文面前,我应该把壮壮栽在谁的头上?旧时男友,嫩草,还是某次的一也情?算了算了,就让我在被子下,得过且过吧。 ------------ 你是新来的老师吗?老师好 幼儿园的厨师大娘上了菜,肉汤卤鸡蛋,一个分四瓣儿,肉汤烩白菜,以及肉汤炖土豆。 我对着膀大腰圆的大娘失神,她双手皴红,额角汗湿,围裙被提高了擦手的位置已被油渍得死死的。 这会儿那于夫人的模样反倒诡异地,在我的脑海里浮出了。 她的头发盘作光滑的髻,脑后的发式无缘鉴赏,但额前丝丝服帖。于小界的皮肤遗传自她,所以她年过六十,却似才入中年。她脸庞圆润,是实打实的福相,只有小巧的鼻尖,略带些古典美。 我记起了她的围裙,白雪皑皑般,底边还缀有花边。我甚至还记起了她的钻石耳钉,当时我只觉有什么刺目,到今天才恍然大悟,那是钻石。钻石钻石亮晶晶,好像天上摘下的星…… 郑香宜是真正的饥肠“辘辘”,我这才回过神来:“肉呢?怎么光是肉汤啊?” “物价飞涨,再说了,肉汤可比肉有营养。” 那几个孩子,个个霜打的茄子似的。郑香宜一副严师相:“吃饭。吃完饭,才有苹果吃哦。” “又是苹果……”孩子们撅了小嘴儿。 顷刻间,去他的周综维,也去他的于家夫人和四公子,我的母性光辉直入云霄,咣咣地敲着锅铲:“阿姨带你们去开荤好不好?川菜粤菜还是西餐,随便你们。move!” 反响热烈,有人提议比萨,有人提议炸鸡,呼声尤其高的还属麦当劳。 “把他们的嘴养刁了,你通通领走。”郑香宜说一套做一套,第一个撂下筷子。 麦当劳里,孩子们个个亲力亲为,丰衣足食。 我则束缚着郑香宜的双臂,她吭哧吭哧地,险些上演口叼薯条。我唐僧似的念着紧箍咒:“减肥,减肥,你是时候减肥了。” 郑香宜恼火:“给我一个理由。” “做一个让人惊艳的新娘好不好?”我使出无影手,在郑香宜的面颊,腰肢和大腿上连掐了三把。 郑香宜蔫儿了,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啃了一口鸡翅,说好吧。 孩子们吃得满手油,来拉我的袖子:“阿姨阿姨,你是新来的老师吗?老师好!” 我泄气:我也算屡屡光临香宜幼儿园了,可至今,托汉堡的福,我才正式入了这些小毛头的二五眼。 再见到于家二公子于泽是在这麦当劳,我对他连眨了两下眼,才相信此情此景。 小毛头们又嚷嚷着再来一份冰淇淋,我只好再去排队。旁边的队伍中,于泽正在点餐,他说来一个什么什么汉堡。对方说先生不如点套餐,多一份薯条一杯中可,只多一块五毛钱哦。于泽一笑,说我就要一个汉堡,不要别的,不是钱的事儿,别的我吃了拉肚子。 于泽的袖子卷高了一只,手肘有擦伤的痕迹。之前额角的伤倒是痊愈了。 ------------ 第四十三话:你不知道吗? 是姜绚丽的手,缓缓揭开了我的被子,伴随着的,是她难得的温软语调:“何荷?好点儿了吧?”我的眼睛睁了一下,看了一眼她,以及杵在门口的史迪文,就又迅速闭上了:“我没事儿了,你们,你们都回去吧。” 护士来了,说大夫为我开了几剂保胎针,保胎药,现在可以去交钱拿药了。在我听来,护士所说的“保胎”二字格外嘹亮,于是我格外忐忑于姜绚丽和史迪文的目光了。 姜绚丽去帮我交钱了,病房中只剩下我和史迪文。我还来不及装睡,史迪文就两步跨到了我的床边。想必他是要抓紧这难得的“二人世界”,对我严刑拷问。 “这孩子哪来的?”史迪文开门见山。 我那在被下底下的手脚通通汗湿了,我从来没有这么怕过史迪文,怕得连脸上的肉都要抖了:“什么叫哪来的?你没学过生理卫生吗?” 史迪文俯下身,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钳住我的脸,让我不得不正对着他:“我是问,这是谁的孩子。你千万别告诉我是你的,你何荷就算有通天的本事,也没法一个人造出个孩子来。” “反正不是你的。”我从牙缝中挤出这一句。 “那是谁的?这就是你要跟我‘结束关系’的原因?因为你要当贤妻良母了?你已经结婚了吗?对,你这个人,做什么事都能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史迪文放开了我的脸,我这个“有夫之妇”令他退后了整整一大步。 我别过头,心想这样也好,随他怎么想,随他怎么说吧。没有任何一个男人,会把风流帐的后果往自己身上揽,而我,也不需要他揽。最好他能认定壮壮的爸爸另有其人,从此退出我的生活,有多远,退多远。 “是那个接你下班的嫩草吗?他才多大,毛还没长全呢吧?”史迪文不从我的意,非要问出个所以然。 我知道,他所说的嫩草不是毛睿,不是贺友然,而是于小杰。他知道毛睿和贺友然是我的客户,而非客户于小杰,与我自然是“私交”了。于小杰,这温和而真挚的男人,已经与我绝交了。这社会是弱肉强食,欺软怕硬的吗?连一贯信奉着“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我,见着于小杰这颗软柿子,竟也没忍住,捏了几下。我对不起他,着实对不起他。 “他二十六岁,是个有才华的摄影师,自己有一家摄影工作室。你别看不起他。”出于自责,我必须要为于小杰说话。 “哦?这么说来,的确是他喽?那最近怎么看不见他来接你了?你怎么还是独来独往啊?是不是他知道闯了祸,跑了呢?”史迪文的眼睛越瞪越红,话也越来越逆耳。祸?他竟然管他自己的种叫“祸”。 “你有完没完?”我竭尽全力嚷嚷道。这男人到底怎么回事?他有什么权力审问我?难道他不自知,按理说他自己也是个“嫌疑犯”吗? 我这一嚷,把护士嚷来了。护士对史迪文厉声道:“她现在情况还不稳定,你能不能别刺激她?”史迪文眼珠子一溜,抓住了护士的胳膊:“护士,她肚子里那孩子多大了?她是哪天怀孕的?”我愣在床上,耳边只有护士说的“不稳定”三个字。我不能激动,说什么也不能激动。 护士看了一眼怔怔的我,大概以为我是个让史迪文糟蹋了的无辜女子,而史迪文则是个企图不认账的情场浪子,于是她翻着白眼对史迪文说:“她哪天怀的孕,你会不知道?” 一听这话,史迪文也愣了。 ------------ 十年修得同船渡,同船渡! 我摇摇头:麦当劳,这还不如四公子的蛋包饭呢。 于泽再见到我,还是有眼无珠。第一次认不出我是客人,这第二次也认不出我是那被他当作帮佣的客人。 我多买了一份冰淇淋,大快朵颐,有醍醐灌顶之感。 于小界杳无音讯了,于夫人和于二公子偏偏阴魂不散,这便是古人云的天将降大任,必先苦其心志。 至于郑香宜,她不是苦其心志,她是正饿其体肤。 汪水水等一圈的初生小牛犊,历经培训以及“煽动”之后,有三成奋不顾身,开户,入资,正式加入了见习交易员的行列。至于另外七成,说什么也一毛不拔的,就就此别过了。 至此,宏利这一次的招贤纳士兼“招资”,才算画下了圆满的句号。 至于汪水水,不负众望,没随了大流儿,当上了一票师兄的小师妹。 紧接着,史迪文变本加厉,臭美劲儿像沸水似的盖都盖不住了。 他的新装层出不穷,而且一天一换还不过瘾,有时还穿一身,带一身。例如穿着外套来,日头稍一猛,脱了外套再换上多此一举的马甲。他还换了香水,风骚到不行,对于孕后鼻子比狗还灵的我而言,不幸擦身而过,呛得我摇摇欲坠。 此外,他对头发和胡须更是严师出高徒,该长的长,该短的短,一根都不懈怠。在电梯里,他映着灰铮铮的铁皮,缜密地生拔掉一根头发。那不是白发,单单是因为它不太合群儿,支着来着。 迟钝如姜绚丽,都来和我嚼舌根子了:“那个小龙女,手倒是快。” 近来,史迪文和汪水水有点儿过火了,哪哪都有他们比翼双飞的身影,当然,少不了电灯泡若干,掩人耳目。 我感冒,鼻音浓重:“甘拜下风了?” “关我什么事?” “咦?我还以为……”我对姜绚丽窃窃私语,“你和史迪文有过暗通款曲呢。” 姜绚丽颧骨一耸:“他不配。” 下班时,电闪雷鸣,大雨倾盆,这令诸多毛躁的朝九晚五上班族不肯舒舒服服坐在办公桌前等雨停,反倒非聚集在一楼的大堂踱来踱去。我不堪感冒,所以也掐点儿下了班,拎着伞大摇大摆地杀出了重围。 我才刷的撑开伞,就被人撞了个趔趄,淋湿了半个肩膀。 那人一把把我拉住:“十年修得同撑伞,百年修得共枕眠。” 不用那人张嘴,单凭他的香水味,除了史迪文,也没别人了。 “十年修得同船渡,同船渡!没有伞的事儿。”碍于还处在宏利的包围圈,我也不好对史迪文有什么过激的反抗。 史迪文一回头,对三俩同事一挥手:“有幸搭个顺风伞,哥儿们先撤了啊。” ------------ 确定不是一米五八吗 史迪文夺似的接过了我的伞。而我不得不屁颠屁颠地追上他的脚步。 疾风骤雨,纵然史迪文将大半的伞撑在了我的头顶,我外侧的身子也还是被淋了个通透。我吸了吸鼻涕,紧接着打了个喷嚏。 将宏利甩在了身后,且在这烟雨蒙蒙中,史迪文谙熟地揽住了我的肩,让我严丝合缝地贴合了他。不等我反抗,他先下手为强:“取取暖。你确定你有一米六吗?确定不是一米五八吗?和你打一把伞,我腰都快折了。” “滚,谁高找谁去。”情急之下,我顾不上措辞。 “高的不是都没带伞吗?”史迪文死性不改。 我萎靡不振。偏偏在这等鬼天气里,打辆车难于上青天。 史迪文连个招呼都不打,又把伞塞回给我,自个儿蹿入了旁边的药店。他身高腿长的,溅开水花朵朵,无奈他个性矫情,在意得不得了,于是呲牙咧嘴。 我想干脆把他扔下,一走了之,不过想归想,脚底下却生了根似的,而那倾盆的大雨,又像是灌溉着我。 不一会儿,史迪文复出。他这一个来回,从头到脚淌着水。 他说:“给你买了感冒药。” 我打量他,他两手空空,我一伸手:“哪呢?谢了。” 他又夺回伞,揽着我继续前行:“在我包里呢,到家再给你。” 而史迪文说的这个家,是他的窝。 即将步入歧途,我十趾扒住地面:“我不去。” 史迪文倒坦荡荡:“我家比较近好不好?你先去避避雨,这会儿一没taxi,二挤不上地铁的,感着冒呢你。朋友一场,见死不救可不是我的style。” 就像我家有史迪文的日常用品一样,史迪文家,也有我的。只不过,在我家,史迪文的东西是随处搁置,而在他家,我的东西则集中在一个储物箱里。当时,我买来储物箱时,史迪文不解:“why?” 我解释:“我妥善保管个人物品有问题吗?免得其他女人挤爆我的洗发水,或是把我的睡衣剪成碎片千千万。” 史迪文更加不解:“保管你个头啊?我说你这女人一丁点儿占有欲都没有的?你不是应该把小内内扔的我满屋子都是,以昭告这儿是你的地盘吗?” 我嗤之以鼻:“那么做对我有什么好处?这儿是我的地盘?那你交房租给我好了。” 当时,史迪文对我竖了大拇指:“你……果然上道儿啊。” “更衣,湿答答的别坐我的沙发啊。”史迪文将我的储物箱从阳台搬出来。 箱子盖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灰尘,它在阳台上搁置了不少时日了。多好,它和史迪文的其他红颜井水不犯河水。 我换鞋,更衣,找出水杯倒水喝。 史迪文从卧室走出来时,身上只着一条内库,依旧是大小合身的四角裤,条纹的。 ------------ 第四十四话:一男VS二女 除了我和史迪文,姜绚丽也愣了。她已经帮我交好了钱,拿好了药,折了回来。她在门口听见了护士的话,一定认为这世界太奇妙了。先是何荷快当妈了,后是,史迪文快当爸了。这俩人,怎么经过一撞,就撞成一家子了呢?而且还是一家三口。 护士扭走了,撂下一句:“别再刺激她了啊,她需要静养。” 姜绚丽径直走向了史迪文:“何荷肚子里的孩子,是你的?”我的目光在姜绚丽和史迪文的脸上来来回回,史迪文欲言又止,护士的话,让他不得不把我肚子里的孩子往他自己身上算计,至于姜绚丽,她仿佛怨恨中带憎恨,时而怨多,时而憎多。我恍然:姜绚丽她骗了我,她对史迪文的情意,根本不是“异性相吸”这么简单,更不是什么狗屁的友情。而也许,她和史迪文之间,也已有了肌肤之亲?那淡紫色的发带,是她的吗?不,应该不是,姜绚丽好像并没有淡紫色的玩意儿。 “不,不是他的。”我开口。我不是要宽姜绚丽的心,更不是要推史迪文出泥沼,我只不过是想和壮壮过简单的生活而已,仅此而已。 姜绚丽一甩头,目光尖锐地对上了我的眼睛。我不禁一瑟缩:是的,我也骗了她,比她骗我更加严重地骗了她。我把我和史迪文的一切,捂得严严实实,甚至在她和史迪文渐渐迸发了火花后,我也没有露半点儿风声。我让她以为,我和史迪文是八竿子也打不着的泛泛之交,可结果,我们连避孕套的距离都没有。 “你说,我想听你说。”姜绚丽把头甩了回去,又对上了史迪文。 可惜,史迪文就像灵魂出了窍,光剩下了皮囊似的,站在那儿一动不动,不言不语。我也不言语了。以眼下这状况看来,就算我能把我的孩子跟史迪文择开,我也择不开我自己和史迪文了。而这足以让姜绚丽“计较”了。 姜绚丽丢下了手中的药,夺门而出。史迪文的魂儿回来了,他看了一眼门口,又看向了我,目光虽呆滞,但好歹是会动了。“快追啊,愣在这儿干什么?”我又嚷了。看来今天我是别想“静养”了,壮壮,你一定要学会自我调节,学会自己镇定。史迪文这次倒是听话极了,他哦了一声,然后就冲出了门。我的世界终于安静了,安静得我好像都能听见吊瓶中的滴答声了。史迪文去追姜绚丽了,我是个多余的人,一不小心,在人家好好的戏份中硬生生插了一脚,但愿,史迪文的伶牙俐齿可以挽回姜绚丽的心,不然,我真是罪孽深重了。 哎,可我为什么要叹气呢。哎。 史迪文回来了。不知何时,他竟然又站回了我的病房房门口。 “你,你怎么还在这儿?”我有一刹那的错觉,觉得史迪文是来探望我们母子的,如果,他手上有花有果篮就好了,如果,他的神色能再焦虑一点,灿烂一点,就好了。那才是准爸爸应有的反应,不是吗?这一刹那之后,我就醒了。该死,我竟在憧憬俗不可耐的家庭生活吗?我竟在期待史迪文同我分享壮壮的降临吗?怎么可能。 ------------ 活活丑死矮死病死 我背过脸去,史迪文则泰然自若地走去了阳台,摘下升降衣杆上的睡裤。他不用摇那摇杆,一伸手就摘下了。 接着,他又不怀好意地绕到我面前,在我的瞩目中,才优哉游哉地蹬上了那条睡裤。 还没提到腰际时,他突然开口:“我说你怎么会喜欢条纹的?要我说,还是单色的好啊,单色的显得……那话儿……熊伟。” “你怎么会知道我喜欢条纹的?”我下意识地戒备。 “我怎么会不知道?你说过的啊,不然我干嘛买它。”史迪文理直气壮,且又补充道,“不过我呢?穿什么都无所谓啦,我天生丽质,不用借助视觉效果。” 我又背过脸。 “躲什么躲?”史迪文满不在乎,“大家那么熟了。” 史迪文从包里掏出感冒药,还是西药。我没有接。药物会影响大壮的健康,我须敬而远之。 史迪文好脾气地一笑,亲手一拆,拿了两粒送到我嘴边。 我向后仰:“我不吃,我没事儿。” 史迪文当我是小孩子:“乖了乖了,吃了药,睡一觉,明天就真没事儿了。” 我干脆走开,躲得远远的:“我说了,不吃不吃,不吃!别事儿妈了你。” 史迪文的好脾气一向不长久,他将那两粒胶囊啪的拍在了茶几上:“何荷?好好的日子不会好好过是吗?你瞧瞧你这鬼样子,妆也不化了,高跟鞋也不穿了,病了还不吃药?咱们不是旧社会,二十一世纪了,你这是要活活丑死矮死病死吗?” 我咬牙切齿:“要不要打个赌?我发誓……我今后再也不穿高跟鞋了,我要是没矮死,你就剖腹自尽吧你!” 这下好了,我和史迪文这一小题大做,剑拔弩张了。 “吵什么吵,”史迪文浓眉皱得曲里拐弯的,又和气道,“吵架那是人恋人才有的事儿,好朋友不值当的。” “呵,你所言极是。”我松下一口气来。 史迪文打了个响指:“对了,空腹吃药伤身,是我大意了。你等会儿啊,我煮面去。” 雨仍淅淅沥沥。史迪文在厨房煮面,且还是方便面。我倚在沙发上,说请加上鸡蛋,青菜,和火腿丝。我说有了营养我才好抵抗病毒,而真正的原因我是为了大壮。 史迪文的沙发有欧式的宽大,过去我们合二为一在上面翻来覆去,都没说掉下去。今天我独占着,再掩上史迪文丢来的棉被,惬意得千金不换。 对于史迪文,我只有一不小心的波澜。他对我,亦是如此。而波澜只是刹那的花火,再妙不可言,烧尽了,便是烧尽了。我还是我,一个有了大壮,便别无所求的我。而史迪文,也还是那自我的史迪文。 史迪文的这窝,远远奢华过我的袖珍二手房,或者也可以这么说,刨去官富二代,单凭一己之力的,买得下这等房子的,皆不容小觑。地段好是有目共睹的,面积一百二十平米,比上不足,比下绰绰有余。 只是装潢让我不敢苟同。床和沙发是欧式的,餐桌是中式红木,地毯是波斯风格,灯具是金属的,墙纸是……碎花儿的。小摆件更是环游地球,五湖四海七大洲。对此,他解释说:狗改不了吃屎,而他,改不了兴趣广泛。 ----- 欠收拾的史迪文求收藏~求捧捧人场~ ------------ 第四十五话:静养 “我,我没道理追她。”史迪文开始讲“道理”了。 “没道理?你看不出来她在乎你吗?难道你们没有在交往,你没有招惹过她吗?史迪文,你不在乎她的感受?难道你不是多情,而是无情?”我并不乐于壮壮有冷血的基因。 “何荷,你不要没良心。”史迪文梗了脖子:“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招惹姜绚丽?是你,是因为你,因为你莫名其妙要和我划清界限,所以我才会想要借着她吸引你的注意力。” “你,实在是太过分了。”我接受不了自己是罪魁祸首的事实。 “我怎么知道她会认真啊?我只不过是和她吃过几次饭,说过几次玩笑话而已啊。” “你以为我们女人跟你们男人一样,只知道玩儿吗?” “哼,要我看,你这个女人比我这个男人,玩儿得更到位呢。” “对啊,既然大家都是玩儿,那玩儿完了自然要划清界限啊,你何必拖拖拉拉,节外生枝呢?” 这几个回合下来,护士终于又来了:“喂,你们如果成心不想要这个孩子,那直接去做人流好了。我们没有多余的人力物力,一边由着你们作孽,还一边帮你们保胎。” 史迪文终于走了,我终于可以“静养”了。我心乱如麻,脑子里更是比麻还乱。我的怀孕,大概会自姜绚丽之口传得沸沸扬扬,而我和史迪文的不正当关系,大概也要浮出水面了。而史迪文到底会不会认为我是偷了他的种,如果会,我该给他个怎样的交待。算了,我已经保有了壮壮,那么其它的一切问题,就都不是问题了。大不了离开“宏利”,离开史迪文,隐居去。 接下来的几天,我遵医嘱,在家卧床休养。瞿部长打来电话,说让我好好休息,工作上的事,以及陶大姐的事,都不用挂心。他还说:这个腰啊,是人最重要的关节了,年轻时不好好保护,老了可是要遭罪的。我唯唯诺诺应着,心想我的真面目竟然还没有暴露,在上司眼里,我竟然还是个因“公”负伤的大好青年。有人替我告了假,以撞伤了腰为名。这人是史迪文,还是姜绚丽?不过不管是谁,姜绚丽的“保密”,实在了代表了她的大人大量。 我没有把这一意外告诉我爸妈,免得他们小题大做,把我押回他们眼皮底下。我也没有亲近的朋友,可以在床前伺奉我。所以,我连续几天,都是给楼下的小卖部兼小吃部打电话,缺什么,就让那老板娘送什么。老板娘以为我伶仃一人,所以动了恻隐之心,除了免费送货之外,还时不时给我端碗非卖品――自家做的红烧肉或麻油鸡。 史迪文一直没找过我。偶尔,非常偶尔,我的内心会像海啸似的升腾上来一股不满:史迪文是个没心肝的缩头乌龟,他怕了,怕我肚子里的孩子是拜他所赐,所以他连一丁点儿的旧情都不顾了,连我的虚弱无助都不顾了,他巴不得能上天入地,躲个干净。而我每天都在给姜绚丽打电话,我打她手机她不接,打到公司她也不接。其实,我不怕失去她这个朋友,只不过,我并不习惯有人因我而困扰。我想对她说,我和史迪文之间,纯粹是一个过错。我还想说,人非圣贤,孰能无过? ------------ 第四十六话:多见无益 等我再重回“宏利”时,陶大姐风波已经平息了。据说,我那一撞,倒把她撞醒了。她本来就自知理亏,硬靠撒泼撑撑场面,结果一不小心,闹得我伤筋动骨了,所以只好麻利儿撤了退,反过来祈祷我和“宏利”放她一马了。 秦媛说:“你这招可真厉害啊,倒打一耙,真是让我受益匪浅啊。”换言之,她以为我是装的,成心吓唬吓唬那陶大姐。我一听她这话,就心想:八成瞿部长也以为我是装的,毕竟,他连医院开具的休假证明都没找我要。不过,他才不会拆穿我。我以如此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就化解了一场纷争,他大可以心甘情愿放我几天假。 我去了培训部,没找着姜绚丽,却找着了毛睿。 “你还在这儿呢?我们的培训课程有这么长吗?” “我反复听听,说不定哪天就开窍了呢。” “那个,看见你姜老师了吗?” “看见了啊,她今天又穿了性感的黑丝袜。” “她人哪?”我伸着脖子张望。 “她现在不想见你。喂,你们俩是为什么反目成仇的啊?”毛睿摆明了站在了姜绚丽的一边。虽说,他是先认识的我,不过,这种事儿可不是分先来后到的。他现在做了姜绚丽的“门神”,让我吃闭门羹。 “什么仇不仇的?你少在这儿危言耸听了。”说完,我就走了。 凡事适可而止,如果她姜绚丽不想听我解释,我也实在没必要非解释不可。史迪文并不是她姜绚丽什么人,就算我以后给我的壮壮冠上“史”这个姓,也不关她姜绚丽什么事。不过话说回来,壮壮姓“何”是板上钉钉的事。 中午,我一个人在餐厅吃饭,看见了交易部的大部队。汪水水坐在众光棍儿之间,像绿叶衬着的红花,像星星捧着的月亮。说实话,她虽有招蜂引蝶之效果,但其实眉目间并不妖媚,相反,她的目光是清澈的。我没有看见史迪文,现在,我,史迪文,还有姜绚丽,好像已经见不得面了似的。史迪文说过,“宏利”说小不小,他如果不想让我看见他,我就是看不见他。 下了班,我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去了“哈喽”摄影工作室。我并没有想找于小杰,只是想“路过”一下而已。我的“回眸”还张贴在那儿,神色依旧彷徨,看似胸无城府,然而,就是这么一个“胸无城府”的我,戏弄了于小杰。其实,如今的男女感情也许早已像白开水似的唾手可得,也许,于小杰也早已把我抛于脑后,去投入另一段感情了,可我的负疚感却始终居高不下,我忘不了他最初的欢欣,也忘不了他最末的失神。 我在“哈喽”的对面站了一会儿,看见了三两个不认识的人出入,然后我就走了。我庆幸于没有看见于小杰。多见无益。 ------------ 成心的吧? 史迪文在厨房里一边洗菜一边哼着庾澄庆的《我最摇摆》,翘臀随之摇来摆去。 这个男人,对我再大的火气,也大半是不甘于我对他的忤逆,剩下的那么星星点点,的确是在乎我,可也仅限于在乎我的苍白和我那没精打采的平底鞋了。他就是这么肤浅和薄情。 我才这么鄙夷着他,他突然旋风似的旋了出来:“对了对了,差点儿忘了……” “什么事儿?”亏我还急人所急。 史迪文心急火燎地又从包里掏出一盒中药制剂,说话的工夫就撕了一包,冲了水。他一边扑扑地吹着热气一边说:“我是易感体质,可容易被传染了,得未雨绸缪,预防啊。” “你不是易感体质,”我白了他一眼,“是找抽体质。” 我拿人手短,吃人嘴软。在吃了史迪文的方便面后,他再喂我吃药,我也不好再硬碰硬了,趁他不备,将药藏在了手心里,干灌了口水。 “洗碗去。”史迪文这会儿也不当我是病号了。 “不去。”我断然道。 “不去?你我有言在先的,一个做饭,另一个就得洗碗。快去!” 我稳如泰山:“随着我们亲密关系的结束,所有的有言在先,也通通作废了。” 史迪文伸出食指隔空点了点我的鼻子,哑口无言。 胶囊在我的手心里融化。我若无其事地进了厕所。 在史迪文的厕所里,在他那铮亮的剃须刀下面,我“搜出”了一条发带。 第一眼,它还欲语还休似的,被剃须刀压住了大半,但那淡紫色太扎眼,所以我把它抽了出来,端详了一番。那淡紫色太神仙,只应天上有。它不是崭新的,有被扎系过的痕迹。所以,它理应是被一个不大食人间烟火的女人落下的。 我就这么一直握着那发带,过了好一会儿,直到史迪文尾随过来:“磨磨蹭蹭干嘛呢?” 隔着一条门缝,我和史迪文形似一个丈夫,和一个抓了丈夫偷腥的妻子。可也仅限于形似而已。 我当着史迪文的面儿,把那发带又压回到剃须刀下面,然后从容地洗着手:“成心的吧?” “你指什么?”史迪文悠闲地侧倚在门框上。 “成心摆这儿给我看的吧?”我关了水龙头,甩了甩手,“之前你一向打扫得滴水不漏,乍一看,还挺洁身自好似的。今天这是怎么了?不是成心的,莫非是百密一疏?” 史迪文面露赞赏,像是我是他一手栽培的似的,欣慰地点了点头,算是默认了。 “用意呢?” 史迪文正过身来,推开门,还是倚在门框上,各个角度都无比妖娆。 ------------ 第四十七话:也不想结婚 周综维终于回来了祖国的怀抱,并且主动联系了我。他说:“你有事儿找我吧?那我们出来聊聊。哦,先不要告诉香宜我回来了。”我一听他这么说,就更认为我们必须聊聊了。 我和周综维约在了某某餐厅,可结果,到了约定的时间,他人没来,只来了一通电话:“何荷,真不好意思,我这儿有事走不开。”为了防止他临阵脱逃,我抢先道:“没关系,我等你。”不过,他好像本来也没打算脱逃,他说:“这样吧,你先吃,吃完了来我公司找我。” 我点了餐,一个人吃。我不介意一个人用餐,也不介意让周综维呼来唤去。 吃到一半,我发现不远处的一桌,有一个男人在盯着我瞧,而且看样子,他已经瞧了有一会儿了。我回视他,他长得没什么特色,眼睛是眼睛,嘴是嘴,打扮也没什么特色,一件白衬衫,稍稍有点儿紧。三秒钟之后,他垂下了眼睑。这下,我可找着他的特色了。身为一个大老爷们儿,他竟有一股羞涩劲儿,幽怨劲儿,跟林黛玉似的。 我埋头,继续该吃吃,该喝喝。我目前的食量,大概相当于一个半以前的我。过了好一会儿,我再抬头,竟发现林黛玉又在瞧着我。我不禁想:壮壮有这么旺我的桃花吗?爱慕者简直是前仆后继了。可惜,身为女人,我实在不中意比我更有女人味儿的男人。 我匆匆结帐,走了。周综维在北京的公司,更像是一个办事处,毕竟,他一个倒家具的,需要的是原料、市场以及堂皇的店面,而并不需要多大的公司,摆多少台的电脑。我打了辆车,不到二十分钟就看到“龙维实木家具”的字样。 周综维在办公室里吃盒饭,弄了一屋子的鱼香肉丝味儿。他见了我,赶紧擦嘴,又赶紧给我倒了杯水:“不好意思啊,让你跑这么远。”我接过水,走向窗边,想打开窗户透透气。路过周综维的办公桌时,我偷瞄了一眼他的电脑屏幕。 他在玩儿纸牌。这,就是让他走不开的事儿? 周综维大概发现了纸牌已曝光,于是脸上露出了一丝尴尬。接着,他问我:“是香宜让你和我谈谈吧?”看来,他还不算太“木头”。至少他没以为我三番两次找他,是因为我看上了他,想向他表白。 “嗯。周综维,我们认识多久了?好像少说也有十年了吧。所以,我们都把废话省了吧。香宜已经二十五岁了,差不多该结婚了吧?”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已经二十八岁了吧?你为什么不结婚?” 我没料到周综维会这么伶牙俐齿反问我一句,缓了一会儿,我才道:“我根本没打算结婚。” “我也是。”周综维接道。 “你也是?可你没有权力‘也是’。我没打算结婚,所以我不交男朋友,不给别人希望。可你不一样,你跟香宜谈恋爱谈了好几个世纪了,她这辈子八成是非你不嫁了,结果你却说你没打算结婚?那你让香宜怎么办?”我把手里的杯子往茶几上一墩,水溅出来好几滴。 “那你让我怎么办呢?我是该和香宜分手吗?”周综维双手抱住头,手指插在头发中。 ------------ 我就是这么一……性情中人 他对答如流:“用意?向你展示真我啊。何荷,说真的,你的骤变……太诡异了,让我生平第一次对我的智商失去信心。不过我呢,还是会坚定不移地走我一贯的方针路线。我处处留情没节操,另觅了新欢是不假,可我对你念旧情也是如假包换的,即便单纯是以朋友的立场,我也不会说见你拖着病躯见死不救。我就是这么一……性情中人。” 幸好没有吃药,我还不至于大脑麻痹:“也就是说,你会坚定不移地……和我做朋友?” “正确。还是那个道理,从此是陌路,那也是人恋人才干的事儿。咱俩,到不了那个份儿上。”史迪文好不苦口婆心。 也许是人应景,又也许是景应人,总之史迪文语毕的时候,雨过天晴,夕阳突然间万箭穿心似的。 我笑了,发自肺腑地:“有道理。还是你道行深。” 我走时,史迪文送我到玄关。 他毫不拖泥带水:“雨停了,吃饱了,穿暖了,这多好。啧啧,就算我r行一善好啦。拜啦!” 出租车的车窗被雨水冲刷一新,拥堵也拜这场雨所赐,拖拖拉拉地弥留着。 车速磨人,看腻了大同小异的街景后,我只好看着映在车窗上的我的面孔。 我在笑。 那便是史迪文了。结不结束的,末了得由他做个了断;百无聊赖了,豁出脸皮连验钞器都常备左右;一耳朵耳闻了我的风花雪月不过是昙花一枝,摇身一变变作一株回头草送到我的嘴边;无论我是礼是兵,恶语相加或是含情脉脉,他自有对策。我道高一尺,他魔高一丈,句句有理。真是,何必形同陌路,对于被蒙在鼓里的他,那太突然和无稽了。而对于我,等有朝一日挺大了肚子,此时自然而然,才更有利于届时的后戏。 这厮,让我忍不住地在笑。 而于小界的再度登场,没新意归没新意,可还是让我心跳漏了一拍。 这天下班,我才一露天,就看见了等候在外的于小界。他穿了件法兰绒的格子衬衫当外套,灰绿相间,袖子还卷高了两折,真是火力壮的正当年。 同时,或者更早地,他也看见了我,火箭炮似的轰了过来。 我和姜绚丽同行,下意识地闪到了她的背后。 于小界在撞了路人甲乙丙丁后,从姜绚丽背后把我擒了住。 好在,他一发声,声音并不像他的身躯那么狂猛,不然,即便他轰我不死,我也会在二十四小时之内被宏利的一传十十传百炸个稀巴烂。 他只是认真地问我:“你有苦衷的,对不对?” 于小界太隐忍了,而又一语中的,不至于一针见了血,可至少没脱靶。 这时亏了还有姜绚丽。她清了清嗓子,插话道:“何荷?不介绍介绍?” ------------ 第四十八话:把孩子打掉 周综维送我回家,而我家楼下却站着史迪文。我真不知道老天爷是爱耍我呢,还是眷顾我,总之,他老人家隔三差五就会让史迪文巧遇我与某男人为伍。我真不知道,他这是助我和史迪文一刀两断呢,还是想看史迪文与我之间的好戏。 没等我有任何反应,史迪文就大踏步地走了过来,指着周综维心平气和地问我:“是他吗?”我仍没有反应,只是一心研判史迪文的眼神和腔调,可惜,我研究来判断去,仍是没有把握,他到底想听我说出何种答案。是,还是不是? “我在问你,是他吗?”史迪文的声音比刚刚还要轻,还要礼貌,就好像路人甲问路人乙,哪哪哪该怎么走。 周综维打量了史迪文一番,扭过脸来要对我开口,可惜,我开得更快:“综维,你先回去吧。他是我一个朋友,没事的。”一边说,我一边拧着周综维来了个“向后转”,转完了,我又把他往远处推了一把。我必须把他支走,因为我可不能让他听见史迪文质问我我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就在刚刚,我还对他大义凛然,义正词严,才这么一会儿工夫,我可不能变成不检点的未婚准妈妈。 我拖着史迪文上了楼,直到到了家门里面,我才呼出一口气。 “把孩子打掉。”史迪文说。这次,他可没有迫不及待换拖鞋。看来,他没打算久留,或者说,他已做好了我拿着扫帚抡他出门的准备。 “你凭什么这么说?”我手扶着鞋柜,指甲几乎抠掉了木屑。 “就凭这孩子是我的。何荷,你有什么权力背着我生下我的孩子?嗯?”史迪文的眼睛是细长的,一发火,显得阴险极了。 我背脊直冒汗,但我不可以让史迪文看出来:“哼,你哪根筋不对劲儿了?谁跟你说这孩子是你的了?” “那天离开医院之前,我问过医生了,你怀孕的日子,正好是他妈我找不着避孕套的日子。你不是说事后你会吃避孕药吗?你根本没吃,对不对?而且避孕套根本是你藏的,对不对?你成心算计了我,对不对?”史迪文的音浪一波高过一波,冲击着我的耳膜。 “你少自作聪明了!我为什么要算计你?我图你什么?你是才貌双全,还是有钱有势?再说了,你睁大你的狗眼看看,现在是我缠着你,还是你缠着我?”啪的一声,我的指甲劈了一只。不过,没人理会它。 史迪文不说话,渐渐向我俯身。他的目光像两把剑,直直地插向我,越插越深。我踉跄地后退了一步,后背贴上了墙面。我不得不继续演:“我实话告诉你,我的床伴数不胜数,就算你知道了我怀孕的日子,也并不能代表什么。我一天睡几张床,你算得出来吗?” 史迪文直了腰,俯视我:“可你的诸多床伴,竟没有一个有情有义的。你卧床在家这么多天,竟没有一个会来看看你,照顾你的。何荷,你做人做得真失败。” ------------ 我真该去看看他的 于小界的大气无处不在。他精力集中在我,可还是掏出了一张黑与红色调的贵气名片,交给了姜绚丽。他惜字如金:“于小界,何荷的朋友。” “我们换个地方说话。”我恳求于小界。 我还真是天生神力,即便于小界这会儿是座随时会爆发的火山,我也可以将他说搬走,就搬走。 在过了两个红绿灯之后,于小界不再由我牵着鼻子走,双脚急刹,还是那个问题,一字不差:“何荷,你有苦衷的,对不对?” 这儿是地铁口了,是我和于小界初相识的地段。那天我扶着树吐了个底儿朝天,只有他当我是受难女子,前来搭救。 于小界这会儿也在环顾四周了,他也在触景伤情:这姓何的妖女真是招数高明,她明明从第一面就坦言了她的“不洁”,可我偏偏不信,落入她的情网。 而我反复咀嚼着于小界的问题:苦衷?苦衷?究竟怎样的苦衷才可以称之为苦衷?月黑风高时被歹人压在高粱地里,不幸还被种下了孽种吗,或是揭不开锅了,还有病重的母亲,年幼的弟妹,于是我收下重金,卖身代孕吗? 不,我不是的,我和史迪文是一拍即合的。而大壮,更是我一手设计的。 我的不语,让于小界更进一步:“何荷,你没有丈夫,甚至没有男朋友。你可以说我们交情不深,但这把握,我还是有的。那么,那么你怎么会怀孕?” 乍暖还寒的,可于小界的额头在冒汗了,汗湿了他软软的,天然泛黄的头发,暴露了他大男孩儿稚气未脱的天性。 他悄悄握住了我的手,我们面对面站在人潮中,像两块雷打不动的磐石。 他说:“你从没想过对我隐瞒,是我自己化简为繁,不相信你的话。这些天,我不好过,你也一样,我一声不吭地消失,是我不对。你去了我的工作室,可去了又没进门,悄悄走掉。我有去追,可是没追上。我想给你打电话的,可又想还是当面谈更好,所以……我来了。” 于小界说,我去了他的工作室。是幻象也好,还是另有其人和我有几分相似也好,总之,那不是我。 可这个大男孩儿,他在句句谬赞着我。时至今日,在他认为,我还是纯洁的,好心的,与众不同的好女孩儿。而我肚子里的孩子,不是我的斑斑污迹,反倒是一段坎坷,我身不由己。 我潸然泪下,也许不为于小界,只为他口中的何荷,那么一个美好的,和真正的自私的,狡猾的我判若两人的何荷。 我真该去看看他的。 于小界拥抱我:“今天咱们重新化繁为简吧,让我知道来龙去脉。” 有同事路过,没打扰我们,只对我挤了挤眼睛。身为单身女子,与一个斯文正派的男人抱上一抱,真没什么大不了的。 “行,”我痛快地,“你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我和盘托出就是了。” ------------ 你好过她们任何一个(没事儿加加更) “不,不不,”可偏偏,这时于小界又反了悔,“今天我还有其他话想说。明天,你的问题留待明天。” 我亲爱的大壮,就这样被冠上了“问题”的称号。投胎到我的腹中,他是何其不幸。 于小界牵着我的手,和所有凡夫俗子为伍,搭地铁,送我回家。 我问:“你说还有其他话想说,是什么?” 而那些话不过是絮絮细语。于小界不过是说春暖花开,人心蠢蠢欲动,嘿摄汇繁荣兴旺。有一个新娘执意爬到树上,坐在枝桠上拍摄,一不小心,一头栽下。他抢拍到了一个空中的镜头,新娘满意至极。他还说,有一个年将九十岁的老夫妇,经由儿女,预约了两天后来拍摄,纪念他们的七十周年。他说真羡慕他们的白头偕老。 于小界嘴上说得清清淡淡,但握着我的手的手,却孔武有力。 末了他说:“这些天脑子里一团麻,也没少出岔子,呵呵。” 他珍视和我的重聚,不吐不快,所以才将我的肚子留待明天。 北京的地铁一向稳健,我一向不扶扶手,从未失去过重心。即便有了大壮,我也只是若有似无地倚着立柱。可今天,它一个急刹,以至于幸好有于小界捞回了我,救了我们母子两命,胜造七……不,胜造了十四级浮屠。 索性,他将我安置到了角落里,再用他的肉身封住了我。 这是我第一次厌恶我的高龄。不光是大他六岁的年纪,还有我的世俗和消极。 假如我是清水芙蓉的女大学生该有多好,假如这是我挠心挠肺的初恋,该有多好。 “为什么是我?”我抬头问于小界。 他的喉结上下耸动,提醒我他是一个男人,而并非无害的大男孩儿。 “因为就是你了。”于小界答道。 “之前有交过女朋友吗?”我问得像个辅导员似的。 “有,四个。” “都是姐弟恋吗?” “不,高中同学,大学同学,我的一个平面模特,还有我父母世交的女儿。” 我点点头:“这多好。同学日久生情,模特千娇百媚,世交的女儿门当户对。可我呢?” 地铁进站,短暂的停滞,将于小界衬托得岿然。他说:“何荷,你好过她们任何一个。” 这天,在我家楼下,我亲了一下于小界的脸。我的嘴在他的脸上停了好一会儿,末了“啵”的那一声,也响亮至极。他的雄性荷尔蒙被我激发了,手掌压在我的脑后,渴求和我来场真正的接吻。可我身手矫健,一脚为轴一脚发力,转了三百六十度,转出了他的怀抱,没让他得逞。 “明天,明天我们大谈一场。”我心意已决。 今天这若不是吻别,我又哪里会亲他那一口。 然而,然而,到了“明天”,天翻地覆了。 ------------ 第四十九话:谁更苦 “你,你怎么知道?”史迪文的话,吓到了我。 “这些天,我天天晚上都站在你家门口,我没看见一个男人,不管是嫩草,还是刚刚那长得像正人君子的,我通通没看见。倒是有个大婶,供你吃喝。”史迪文说得得意极了。 我招架不住,脸孔一阵白,一阵青:“我不想跟你多费口舌了。我说了,这孩子不是你的。我没有算计你,更不想从你身上得到什么,你大可以安心。” “何荷,你跟我发誓。”史迪文又来那股阴险劲儿了:“发誓说这孩子不是我的,如果是,你终究会流产,会失去他。” 我再也支持不住了。我扭身走回了卧室,我的声音比我的身体更无力:“你走,我再也不想看见你。”说完,我关上了卧室的门。良久,我才模模糊糊听见,大门打开,又关上的声音。史迪文走了,而我的泪,也终于可以决堤了。 这一刻,我才发现,我虽可以接受史迪文对我们母子的“不知”和“不管不顾”,却无法漠视他的“无情”,无法坦然面对他的“打掉”二字。他竟如此恨我,如此恨壮壮。我的泪模糊了我的世界,我那好像已天崩地裂了的世界。 我的电话响了。我警觉地缩成一团,有那么一会儿竟不敢看它来自何人。电话持续地响着,动静仿佛越来越大,像越来越近的警笛似的。 它不是来自史迪文,它是郑香宜打来的。 我虽没有接,但却由衷地谢谢郑香宜。她的来电,把我从自己的苦难中揪了出来,抛入了她的苦难。苦旁人的苦,就会产生错觉,觉得自己没那么苦了。 周综维说,他不想结婚,不打算结婚,短时间之内,不可能结婚。他的态度之坚定,措词之决绝,当时就让我把一肚子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的话活生生给憋住了。我简直觉得,就算我说干了最后一星唾沫,他也不会动摇的。那么,我倒不如保持口腔的湿润。 周综维除了很坚决,也很坦白。几个回合下来,他就明明白白告诉了我,他另有喜欢的人。不过,这并不代表他不喜欢香宜了,相反,他对香宜的感情,就像陈年老酒似的,醇香,浓郁,而且永远不会过期。末了,他的结论是:“我把心分成两半了,所以我万万不能娶香宜,那样,对谁也不公平。” 我想到了与周综维喝咖啡的那位少女,圆脸,齐刘海儿,丰满而富有弹性。周综维所说的另一个心上人,是她吗?应该是吧。她和香宜不同,香宜是眉清目秀,小家碧玉,而她是滋润娇嫩,某大家的千金。此外,香宜虽成天与小孩子们打交道,看上去天真活泼,但实际上却有着成人的心智,成人的精明与自负,而那少女则不然,她八成是表里如一的“小孩子”,自然,无忧无虑。 我没有告诉周综维说我已与他那位少女有过一面之交,因为这实在不重要。男人变了心,女人实在不用去深究他到底变去了哪里,那根本不重要。 我问了周综维:“你并不打算离开香宜,是不是?” 他答了我:“你认为,如果我离开她,她会比现在幸福吗?” 我摇摇头。虽说俗话说,长痛不如短痛,可对于已经依附周综维依附了十几年的香宜而言,好像已经没有“短痛”可以选择了。一如既往地心焦,总比突如其来的心碎要好得多吧? ------------ 第五十话:走样的世界 两天后,我得知史迪文请调去了夜班,而且,是长期的夜班。也就是说,他打算长期昼伏夜出了。我跟他说过:“我再也不想看见你。”现在,我真的是看不见他了。 我跟姜绚丽打过几次照面,都是在楼道或餐厅走了个迎面,她虽不至于马上变向,但却绝不直视我。有时,她垂着眼,有时,她眼高于人,总之,是不把我放在眼里的。我也无心再去管她,相较于史迪文和周综维带给我的撼动,她简直不值一提。 毛睿和姜绚丽走得越来越近,当“宏利”的众男性齐刷刷对汪水水献殷勤时,毛睿对性感的姜老师倒是忠贞不渝。而且,由于汪水水太过光芒夺目,他们二人的形影不离反倒也没有招致大片闲言碎语。毕竟,姜绚丽在“宏利”的形象一直是矜持而规规矩矩,而毛睿,则是个小玩儿闹。他们,合不来的。 毛睿想必是爱憎分明的,他虽始终不了解我和姜绚丽的疙瘩到底在系哪儿,但却已经盲从着姜绚丽,不给我好脸色了。对此,我也只好报以一笑。我不了解,毛睿对姜绚丽是怎么个心态,莫非,仅凭“性感”,他就能对大他六岁的姜绚丽付出真心吗?不过世界之大,无所不有。可如果果真如此,等他得知了姜绚丽是为了史迪文而在和我“争风吃醋”,他又会作何感想? 这世界简直走了样了。 中午,我去了“蓝鸟咖啡厅”。自从第一次秦媛在这儿把我的寂寞点破,我每次寂寞时都会来这儿。书上说,怀孕的女人容易患“孕期忧郁症”,怀疑自己的价值,怀疑孩子该不该生,怀疑未来的路程。我也忧郁了,身边空空如也,我何荷的价值仅仅在于延续何家的血脉,我没有恋人,没有友人,偶尔有了爱慕者,我也要逃开,或者,千方百计让他逃开。壮壮会乐于出生在何家吗,会享受于我沉甸甸的母爱吗?如果有一天,他俗套地问我,他的爸爸去哪儿了,我是不是也要俗套地回答他,你爸爸呀,去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真是烂到不能再烂了的戏码。 “蓝鸟”最初是秦媛带我来的,所以当我看见秦媛推开“蓝鸟”的玻璃门,款款步入时,我实在不应该惊讶。不过,我愣是惊讶了,因为在秦媛的身后,跟着贺友然,那棵毛睿最新介绍给我的男人味儿十足的优质嫩草。 可惜,贺友然再怎么有男人味儿,他也依旧是个男孩儿,不然,他至少该绅士地为女性开门,不该这么直挺挺地跟在秦媛身后。 秦媛优雅地环视了一下“蓝鸟”,而我下意识地猫腰假装捡东西,躲过了她的眼睛。这是一种条件反射:有人找,自然有人躲。 “蓝鸟”向南,我坐在东北角,而秦媛和贺友然选择了西北角。我们这种不喜窗边,不喜阳光的人,要么就是不想见人,要么,就是见不得人。秦媛微微背对着我,贺友然坐在她对面,他始终僵着张脸,眼珠子也不怎么动,所以看来,只要我不惹是生非引人注目,他们是不会看见我的了。 ------------ 雷锋般熠熠发光 我的一个客户来宏利一哭二闹三上吊了。 入行也不是十天半个月了,客户上门“提意见”的情况,我早习以为常了。只不过,这还是我头一回摊上提意见提得这么热烈的。 陶大姐四十余岁,炒外汇有一年的时间了。她水化水平不高,只戴黄金,话少,但豪爽。那时,她才离婚,前夫给了她一笔可观的“分手费。”过去她是热忱的股民,可股市不景气,烂泥扶不上墙,她树挪死人挪活,挪来了炒外汇。 无论是股票,还是外汇,她的交易理念是亘古不变的:追在行家屁股后头走。行家推荐什么,她便一涌而上。 念及她的离婚下堂,我善意地和她多过一句嘴。我说行家之所以叫行家,是有他的过人之处不假。可倘若股评汇评是包治百病的灵丹妙药,那这投资业岂不是引导共同致富的捷径了?可往往,它导致的是富的更上层楼,穷的砸锅卖铁。 可陶大姐是一意孤行。这一年来,她是持续地,稳固地赔着,像是平缓的下坡儿。 我闻讯而来时,她披头散发,两腿叉着席地而坐:“你们这些吃人不吐骨头的魔鬼,还我钱,还我钱来啊!耍这小把戏,算什么英雄好汉!” 如此说来,她也不是无中生有。她口中的小把戏,是我们宏利百年不遇,但也是不可推卸的小故障。 十二小时前,有八十几秒的时间,我们的交易系统出了故障,用户无法登录。无数客户打来电话询问,我们宏利人员一律赔笑:请稍安勿躁。 故障修复后,宏利仍接到接二连三的投诉电话,可就在这场风波即将平息时,陶大姐来压轴了。 瞿部长身为领导:“这是谁的客户!怎么不以礼相对啊?” 我挺身而出:“陶大姐,来,里边儿请,咱们有话好好说。” “我不起来!你们不赔我钱,我打死也不起来!” 秦媛鹤立鸡群似的,咕哝道:“丢人。” 五万刀,这是陶大姐的开价。她的理由是,若不是那会儿买卖不了,良机一去不复返,她翻本早翻了好几回了。而在故障之前,她的“本”,仅是六千刀。 她的狮子大开口,让瞿部长糟心地抓了抓头,又脱掉了几根发,向我施压道:“谁的客户,谁摆平。” 看热闹的看了个厌倦,纷纷散去。而我还在大磨嘴皮子:“公司有公司的制度,我们出了岔子,补偿您那是没说的,可也得有理有据,一视同仁。陶大姐,这样行不行?我额外给您免一个月的手续费,算我个人头上。” 怪也怪我,话还没说通透,便伸手去搀扶她。所以她一个大鹏展翅,而我全然没有防备,嗖嗖地退了两步后,狠狠地撞在了墙上。 这一撞,我的小腹涌来一阵撕裂似的痉*挛。我知道,我的大壮出事了,我那亲爱的,珍贵的,来之不易的大壮,出事了。 我两腿无力,不是被动的,而是主观地,悲观地无力着,整个人顺着墙出溜了下去。 陶大姐吓着了,连色厉内荏的保安也吓着了。 接着,我落在了一个怀抱里。 史迪文雷锋般熠熠发着光,只差一顶额头中心镶有红五星的雷锋帽了。他呼唤道:“何荷?何荷。” 我当他是救命稻草:“快,快送我上医院。” 我被史迪文打横抱上电梯。 我们在柔体上亲密无间,但这还是他第一次打横抱我。即便我的“矮小”一直是他攻击的靶子,但他也不会无所事事就给我来个公主抱以标榜他的人高马大。 ------------ 这孩子打哪来的 我凶神恶煞:“叫救护车啊你!” 史迪文盯着源源滚动的楼层数:“你有那么要紧吗?不过是撞了一下好不好?再说了,真要紧的话,有等救护车的工夫,我包你到了医院了。” 随行的人还有毛遂自荐的姜绚丽。 出租车上,她在后排紧紧握着我的手:“天哪,前一阵子你就一天比一天瘦,真气散尽了似的。何荷,你真的得了绝症了是不是?” 史迪文坐在副驾驶的位置,回头想斥责姜绚丽一句,可再一想,又觉得太过,当即改作风情万种地啐了一句:“呸呸呸,不吉利。” 小腹仍在丝丝缕缕地扯痛,我咬紧牙关,对大壮说:妈妈不可以失去你。 病床上。 我落下两行来势汹汹的泪水,途径太阳穴灌满了我的两只耳朵。大夫说:“万幸,万幸。” “大小平安?”史迪文的狮吼震穿了病房房门,“什么叫大小平安?她……真的怀孕了?不是脑子撞坏了?” 刚刚,在我被送到医院时,我一度不管不顾地哀求着护士:“救救我的孩子。” 那会儿,史迪文和姜绚丽嘴张得大大的,足以塞下拳头。然后史迪文开导姜绚丽:“她是撞到头了吧?脑子撞坏了,脑震荡……” 病房房门外,史迪文仍在纠缠大夫:“她……她不就是肚子疼吗?” “就是因为怀孕了,所以撞一下才会肚子疼啊。好端端的没事儿人撞一下,至于来医院吗?”大夫口气冲。 我将被子拉高,蒙上脸,默念南无阿弥陀佛。 事发太突然,我接下来只好随机应变了。大壮终须有一个根源,一个不是史迪文,是谁都行的根源。 是姜绚丽的手,缓缓揭开了我的被子。她小心翼翼:“何荷?好点儿了吧?” 适才在房门外的,除了史迪文,还有她相伴左右。所以我的秘密,这会儿是人尽皆知的秘密了。 泪水淹了我的耳膜,以至于我是耳不聪,目不明,勉强看了她一眼,又看了杵在门口的史迪文一眼,就迅速地瞥了开:“我没事儿了,回去吧,你们都回去吧。” 史迪文罕有地站得笔直,换了平日,门框可是他的必倚之物。 护士又来了,说这儿有几剂保胎针保胎药什么的,你们谁是家属,家属去交钱拿药吧。护士中气十足,“保胎”二字比号角还嘹亮。 史迪文是东瞧瞧,西摸摸,装没事儿人。 姜绚丽只好去跑腿儿。 病房中只余下我和史迪文。我还来不及灵光乍闪,史迪文就噌噌地跨到了我的床边,俯视着我:“这孩子打哪来的?” 我有招拆招,插科打诨,噗嗤一笑:“话说……打南边儿来了个哑巴……” “打南边儿来的是喇嘛,哑巴是打北边儿来的。我是问你,你肚子里的这孩子,是打哪来的。” 史迪文给了我足足的面子,接了我的话茬,不过,也仅限于言语了。 他弯下腰,似乌云滚滚笼罩我。他的眸子是红的,獠牙尖锐,无坚不摧,鼻孔里喷出白花花的怒气,蛮牛似的。 他是认真的。 ------------ 第五十一话:隐忍的男人们 秦媛依旧是一副主导一切的嘴脸,她叫了服务生,交待了几句,贺友然一句话也没说,显然,他连喝什么都由秦媛做主了,真是比我还好欺负,至少当时,我还能做主一杯橙汁。 服务生给他们端来了咖啡,还有两个精致的小碟子,盛着两块更精致的西点。秦媛的身形像大姑娘一样玲珑有致,一头短头也是青春洋溢,所以以我这个角度看过去,她和贺友然简直像一对年纪相仿的情侣。如果,他们再拿着小叉子互喂西点,就更妙了。我把自己的脸映在勺子上,映出一对变形的好大的眼睛,而这对好大的眼睛显得好苍老,好浑沌。原来,女人老不老,是由她的眼睛说了算的。秦媛的眼睛也是老的,它们市侩,戒备。 我没胆子直立着走出“蓝鸟”的大门,因为那十有八九会令秦媛“侧目”,从而逮着我,而我想,爬出门去或者从窗户出去,也许会更引人注目,所以,就算我身为孕妇不宜久坐,我也只好一忍再忍。好在,秦媛和贺友然接下来的举动,并不至于令我无聊。不,岂止是不无聊,简直是大开眼界。 秦媛的小手覆盖上了贺友然的大手,一白一黑对比感十足,像是一块咖啡口味的蛋糕上涂抹了一层奶油。贺友然的脸依旧是那副铁骨铮铮的模样,不过,他的手却一动没动,任由秦媛摩挲着,有股逆来顺受的劲头儿。 这“摸小手儿”的戏码,其实我见得多了,只不过,大多是男人摸女人,客户摸业务员。所以按理说,今天应该是男客户贺友然摸女业务员秦媛。不对,贺友然他分明是我的客户,他理应来摸我才对,而且应该一边摸一边说:“嘿嘿,只要你乖乖听话,你的业绩包在我身上。” 秦媛和贺友然的这场戏,可谓是入戏快,后戏却不足。在约摸半个小时的工夫里,除了“摸小手儿”,他们也没什么别的精彩内容了。秦媛说得多,贺友然点头点得多,潜台词好像是“您教训得是”。我摸不着头脑,贺友然是让秦媛揪住了什么把柄吗?而秦媛对贺友然那高高在上的暧昧,究竟代表了什么?代表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吗? 于小杰的再度出现,令我措手不及。 下班后,我像往常一样走出“宏利”,走出大楼,一个抬眼,就看见了离楼门口十几步远的于小杰。同时,或者更早,他也看见了我,并且像火箭炮一样向我轰了过来。我来不及思考,第一反应就是我不能站在这儿干等着让他把我轰个黢黑,所以我开始后退,在撞了路人甲乙丙丁后,终究还是让于小杰一把揪出了。 好在,他一开口,声音并不像他的肢体语言那么具有火药味,不然,就算他炸不死我,我也会在一天之内被“宏利”的流言蜚语炸个稀巴烂。我何荷要的是“淡泊”,不要成为众人议论的焦点。“你不是自愿的,对不对?”这是于小杰的问题,语调非常之隐忍,非常像火山爆发前的状态。 为了减缓伤亡,我只好企图搬着火山走:“我们换个地方说话。”俗话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所以,就算现在的于小杰貌似正处于他火爆的巅峰状态,他也还是顺从地跟着我远离了“宏利”。这更令我揪心了,这小白兔小绵羊小猫小狗般的男人,真是令我没辙。 ------------ 第五十二话:孽缘 “你不是自愿的,对不对?”于小杰的问题还是这个,一字不差。在过了两个路口后,于小杰站定了,不再任由我牵着鼻子走了。这儿是地铁口附近了,是我和于小杰第一次见面的地方。那天,我的孕吐反应正厉害,出了地铁口后,就扶着树吐开了。于小杰以为我是胃不好的受难女子,于是递了一瓶矿泉水来搭讪。于小杰现在也在环顾四周,而且脸色越来越凝重,他大概在想:这妖女的段数可真高,她明明从一开始就告诉我她怀孕了,可我愣是不信,愣是往情网里钻,这一定是因为她有妖术的缘故。 我咀嚼着于小杰的话:自愿?不是自愿?他是指我的怀孕么?难不成他以为我是让人强 暴了,结果还留下了个“孽种”,或是我家境困苦,所以我收了别人的钱,代别人孕育下一代?这太荒唐了。 于小杰见我不语,继续道:“何荷,你没结过婚的对不对?而且,你也有没有男朋友啊。我们认识的时间虽不长,但这点把握,我还是有的啊。那么,那么你怎么会怀孕呢?”天气还微凉,可于小杰的额头已经在冒汗了。 他分析得不假,我没有丈夫,没有男朋友,看似的确没有“自愿”怀孕的道理。可是,真的有人在勉强我吗?难不成,是我的爸妈在勉强我?不,不是的,是我自己疲于恋爱,疲于结婚了,而我对壮壮,则是如假包换的真心的期待。我甩了甩头,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我会面临如此难于回答的问题。 而于小杰已然陷入了他自己的臆想中:“我知道的何荷,你有苦衷。你是这么的善良,你从一开始,就没有想瞒我,是我自己傻,不相信你的话。而这些天,我难受,可你的难受也不亚于我,不然你不会去了工作室,去了却又不敢进门。我知道的,你是个好女孩儿。” 他知道?他知道我去了“哈喽”,却没有进门,只是在对面站着。到了今天,他仍认为我是个“好女孩儿”,诚实,纯洁,心软,而我肚子里孩子,不是我的污点,反倒是我一段令人怜惜的坎坷。我心动了,不为于小杰,只为于小杰口中的何荷,那么一个完美的何荷,与我真正的淡漠与自私判若两人。至于纯洁,真正的我更是早就没有了。我和史迪文厮混了两年,就在前不久,我还睡在他的床上。 等我回过神来时,我已经在于小杰的怀抱中了。他紧紧抱着我,仿佛在我们之间,我一直是屹立不倒的,而他是摇摇欲坠的。 有同事路过,没打扰我们,只对我挤了一下眼睛。身为未婚女子,与一个斯文正经的男子抱一抱,实在没什么大不了。 我在于小杰怀里扭了扭,于小杰如梦初醒般放开了我。他的双眸中满是喜悦:“走,我们找个地方吃饭,好好谈一谈。何荷,把你身上的包袱都卸给我吧。” 自始至终,我一句话都没说,却已给予了于小杰希望。俗话说,情人眼里出西施,而我在于小杰眼里,已俨然是完美的化身了吧。真是缘分,而且,还是孽缘吧。 ------------ 狐脸蛇身怪 我的手脚麻酥酥的。豺狼虎豹我一向泰然处之,可今天,史迪文是条狐脸蛇身怪,我不禁牙齿格格作响:“什么叫哪来的?你……没上过生理课吗?” 史迪文出手了。正所谓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 他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牢牢地钳住了我的脸,让我不得不直视着他。他薄情的双唇像个小型的铡刀:“我是问,那男人是谁?你何荷再神通广大,也不是雌雄同体。” “什么叫雌雄同体啊……”我还在拖延,“生物课我不擅长。” 史迪文手上加大了力道。我咬着了舌头。 “你以为是你的?荒唐。”我从牙缝中挤出话来。 史迪文大求甚解:“那是谁的?这祸,到底,是谁闯的?” 祸?不幸如大壮,才死里逃生,又被他的祖上扣上了“祸”的屎盆子。 我伸手去掰史迪文的手指:“不关你的事。以后再和谁逢场作戏,作不起你趁早别作。” “作不起?”史迪文愈加俯近我,“何荷你以为我爱上你了?真是滑天下之大稽。我是自认为我有被你讹上的危险,那么,我就有排除这份危险的权力。说,到底是谁?” 那“讹上”二字,犹如两块大石。而我胸口碎大石,两败俱伤。 我箭在弦上:“要我说姓甚名谁吗?” “要。” “于小界。” “那个小白脸儿吗?” “他家是珠宝世家,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可他更是才华横溢的摄影师,自食其力,前途不可限量。”我字字铿锵。于小界的好处就在我嘴边,我不假思索,可以说上三天三夜不停歇。 史迪文松开了我,退到窗口。他整个人逆着光,内里混沌,轮廓清晰。 “你们结婚了吗?会结婚吗?”他变脸变得快,才将一己排除,就来和我推心置腹。 “你问的未免也太多了。”随机应变并不是我的长项。 “你回答就是了。” “会……结婚。”我硬着头皮。 “他知道孩子的事儿了吗?你这个人,表面和风细雨,骨子里神秘兮兮,可是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的主儿。”史迪文双手环胸,攻守兼备。 “当然知道。”我被逼上了梁山。 此段对话暂且告了一段落,我额头的汗也渐渐退去。可我才以为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史迪文突然一伸手,一声“美女留步”,将在走廊中一闪而过的护士留了下来。 纵然是风气了,可被人唤作“美女”总归要心襟荡一荡漾,外加史迪文还大送秋波,那护士大有五迷三道之势。 史迪文明目张胆地问道:“医学日益发达,不知咱们妇产科有没有显著突破?不知这具体的受孕日期,是不是推算得出?我是说……具体到几月几号几时几分。” ------------ 打给他 我急中生智,泪人儿一个:“护士……” 这下子护士不得不回到现实,而“现实”明摆着是,我是上了贼船的纯良少女,而史迪文,则是打死不认账的多情浪子。于是,她大义凛然:“她几分几秒受的孕,你问我,我还问你呢!” 我和史迪文双双一愣,还有才归来的姜绚丽,更是愣得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怀抱着大捧的药剂,只腾出一根手指头,指来指去:“何荷,你快当妈了?史迪文,你快当爸了?怎么这一撞,你俩就撞成……一家子了?而且……还是一家三口。” 护士肇了事,溜之大吉,只扔下一句:“病人须静养。” 姜绚丽埋着头,将满怀的药剂撂在床头柜上,噼里啪啦一阵像是喜庆的鞭炮。她笑嘻嘻地说:“恭喜你们啊。” 她太嫩了,笑归笑,可字里行间的除了幽怨,还是幽怨。她尝过了史迪文的辛辣,所以任凭毛睿那毛头小子再怎么酸酸甜甜,也会差了那么一点点钻心的回味。还在对史迪文念念不忘吗?倒也有情可原。 “不关他的事。”我斩钉截铁。 “于小界,你认识的。”我补充,一来宽宽姜绚丽的惷心,二来也再压压史迪文的戒心。 姜绚丽一甩头,和我对视。她的第一眼,电击似的,让我好一个激灵。是在怪我吧,怪我两面三刀。我和史迪文的狼狈为歼,被我捂得严严实实,反倒去调侃她和史迪文的小火苗。我让她以为,我和史迪文是八竿子也打不着的泛泛之交,可到头来,我们却连避孕*套那薄薄的隔阂,都省了。 可也就那第一眼了。我眨眨眼,适才眼花了似的,这会儿姜绚丽明明还是我那神经大条的好姐妹。她揣着一颗玻璃心,还有心对我说了几句体己话,这才悻悻而去。 “快追啊。”我对史迪文发号施令。 史迪文神游着,所以罕有地任凭差遣,哦了一声,便追了出去。 可才一下子,他又镜头回播似的倒了回来:“我为什么要追她?” 他的嘴角勾高了一边,代表那个阴险的史迪文又回来了。 “为什么要追她?因为她多少在乎你,因为你的方针路线是多情,而不是无情,所以快去用你的三寸不烂之舌,替她去疗疗心伤。” “我可是因为你,才招惹过她,所以罪魁祸首,是你。”史迪文抻了一把椅子,端端正正地摆在了我的病床边,“更何况,这会儿还有比亡羊补牢更人命关天的事儿。” 这几个回合下来,我的战斗力也被激发了,直勾勾地和史迪文对视着。 史迪文从我的随身物品中,翻出手机,周到得连翻盖儿都代劳了:“打给他。” 我不再打诨:“你说于小界?” “不然还会有谁?” “说什么?” “让他拎着鲜花和营养品来看看你,感谢白衣天使的救命之恩,再和你深情拥抱。”史迪文有条有理。 ------------ 第五十三话:摊牌之前 这一天,于小杰并没有急于拷问我肚子里的孩子到底是哪来的,相反,他只是沉浸在与我的小别重逢中。这令我矛盾不已,如果,于小杰猴儿急地刨根问底,也许我会疾言厉色地说出要跟他一刀两断的话来,可如今,他的头脑简单,心思纯良正好扼住了我的命脉,他再次用他的温和,焐热了我的刀子嘴。 于小杰说:“今天我们什么都不要想,何荷,能再见你,再握你的手,我已经知足了。至于你的问题,我会帮你解决的。明天,明天我们就想办法。” 我的壮壮,我亲爱的壮壮,在史迪文的眼中是某某某闯出来的祸,在于小杰眼中,则是等待解决的问题。他是何等不幸,长在了我的肚子里,顶上了“祸”和“问题”这等罪名。 于小杰牵着我的手,像以前那般送我回家。他说,天气暖了,“哈喽”最近的生意好得不得了。春暖花开,人心蠢蠢欲动,开始追求美追求幸福了。他还说,前两天有一个新娘非要爬到树上去拍照,说那样比较“有个性”,结果一不小心,栽了下来。他抢到了一个空中镜头,拍得非常精彩,那个新娘非常满意,说自己是“栽到了人间的仙女儿”。他还说,有一对年近九十岁的老夫妇,预约了两天后来拍照,纪念他们结婚七十周年。他说他真羡慕他们的白头偕老。 我好像是在听童话:爱情,婚姻,白头偕老,对我而言都那么遥远,幸福得那么不真实。于小杰他是别有用心的,他在不着痕迹地勾引我,迷惑我,让我往他编织的那平凡而又安全的“陷阱”里跳。 我在上楼前,亲了一下于小杰的脸。我的嘴在他的脸上停留了很久,后来“啵”的那一声也很响,之后,我嬉笑着对他道别,上了楼。这是一个告别的吻,明天,于小杰说明天就要跟我商量对策,解决我的“问题”了,那么明天,就是我不得不与他摊牌诀别的日子了。 到了明天白天,我听说汪水水也加入了夜班的队伍。“宏利”的见习交易员并不是黑白两班倒,而是分配到什么算什么,白就一直白,黑就一直黑,直到摘掉“见习”这顶帽子。汪水水的夜班,引发了交易部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某年轻交易员和某年老交易员同时向上级请调――我也要上长期夜班。 霎时间,夜班变成了香饽饽,而交易部的上级在揣摩出那些下属的用意后,脸色大变。他对年轻交易员说:“你,以后就都是白班了。”而年老交易员得到的回复是:“你今年贵庚了?请自重吧。”汪水水也被上级叫去了谈话,被警示道:“公司是公司,不是谈情说爱的公园。”其实细想想,汪水水也颇为无辜,她错就错在长得太得天独厚了。 这时,我不由得佩服史迪文的未卜先知。他已然申请到了长期夜班,即将和汪水水天天低头不见抬头见了。他说过,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下,他是如鱼得水了。 到了晚上,于小杰果然不出我所料,站在“宏利”楼下等我。他一脸殷切,火烧火燎。他不能再等了,因为他知道我的肚子不能再等,眼看会一天鼓过一天了。我深呼吸了一个回合,然后把长带子的背包抡到背后,毅然决然走向了他。 ------------ 我根本,不会允许你 “想看戏去戏院,我们不是戏子。”我平心静气。 “何荷,我就给你这唯一,一次机会。今天,我只看戏,而且还是悄么声儿的,但凡你照我说的做,今后我走我的阳关道,你过你的独木桥,你不是要和我结束吗?好,你嫁作他人妇这样的理由太充分了,我同意结束,索性连朋友都不要做了。”史迪文点着我的手机,显然是在翻电话簿,“可是,要是过了今天,我迟早得找他谈谈,打破个沙锅问到底。我崇尚万无一失,反对冒险,要是我的孩子,我没道理让我的骨肉认贼作父。何荷,你不会由着我……和他谈谈吧?” “你威胁我?” “对,而且还是赤*裸裸地。”史迪文脸孔青白,不像刽子手,只像歼臣。 “要是你的孩子,你要亲自抚养吗?”我反将史迪文一军。 可惜,史迪文抄到背后又捅我一刀:“不,我根本,不会允许你,把他生下来。” 我接下手机,亲自调出于小界的号码,展示给史迪文:“先看看是不是确有其人。” 接着,我果断地拨通了电话。 于小界接了电话的时候,我痛快淋漓。事已至此,我巴不得一锤定音,再拖拖拉拉,对谁都有弊无利。 “我不小心摔倒了,在医院。”我省去了称呼,这样似乎更亲昵。 “哪家医院?”于小界合情合理地问。 史迪文竖着耳朵,捕捉到了于小界的心焦。 “不幸中的大幸,孩子没事儿。”这话我是说给史迪文的。瞧瞧,我可以和于小界大谈孩子,我并不神秘兮兮。 不容于小界有空白,我紧接着便报上了医院的大号。不然,他不感激上苍反倒一阵空白,史迪文十有八*九又会吹毛求疵,大做文章。 于小界说半小时后到。我一语双关地说不急,我没危险的,你慢慢来,无须火烧屁股邋里邋遢。 话我只能说到这个份儿上,能不能领悟,便全靠于小界的悟性了。 挂了电话,我对史迪文占了上风:“半小时。你还不抓紧去看看,哪里可以埋伏。” 史迪文当真一抬屁股,站直了身。椅子腿儿在他的蛮力下,和地面摩擦出好一声噪声。 我乘胜追击:“换我威胁你了,无论出不出于你的本意,一会儿你万一,要是暴露了,你下半辈子的艳福,我见一个,毁一个,见一百个,毁一百个。” 史迪文从裤兜里摸出香烟,一边点一边走出了病房。 下一秒,白衣天使的呵斥声从走廊传来:“这儿禁止吸烟!” 于小界过了半小时,才到。 我半倚在病床上,注视着窗外,没等来于小界叮咣热闹的面包车,却等来了一辆黑色捷豹f-type。这会儿明明天色黯哑,可就那么残留的一缕阳光,瞄准了似的折射在车头那只纵身一跃的美洲虎上,真真豁开了我的心房。 那黑色捷豹径直刹在大门门口,于小界从后排下了车,流畅,俊俏。 也就是说,不光是车子气派,还配有了司机。 ----- 一邪一正轮番登场。。。 ------------ 第五十四话:不相干的人 于小杰说去吃饭吧,我说别,我们先谈,谈完了再去吃吧。可其实我心想:等谈完了,估计他也没有吃的兴致了。于小杰随着我进了一个街心公园,打一进门,他就拉住了我的手。这环境的作用真是不可小觑,在这花畔树影下,男女性征自然而然就突出了,就想往一块儿依偎。 我和于小杰一人坐一张石凳,中间隔着一张石桌。他抿了抿嘴唇,欲言又止。我摇摇头:“你别问,你听我来说。”于小杰一副如释重负的模样:“我也实在不知道该怎么问。” “你说的都对,我没有结婚,没有男朋友。”说到这儿,我抬眼看了一眼于小杰,他并不掩饰他的喜悦,他在为我的“单身”而喜悦着。“可今天,我要告诉你一些你不知道的事。”我顿了顿,才继续道:“并不是只有乡下才会重男轻女,才有会传宗接代的想法。不,不对,你家在乡下,可你的父母却喜欢女儿,对吗?你说过的。而我家在这所谓的城里,我的爸妈却对我的性别感到遗憾。奇怪吗?” 于小杰没回应我。他皱着眉,一时半会儿还不清楚重男轻女和我的怀孕有何干系。他本来以为,我会诉说一段有关某某狼心狗肺的男人的血泪情史。 “我问你,如果我是我爸妈的独生女,而我的爸妈却又希望他们的孙辈可以跟我的姓,入我家的籍,那我该怎么办呢?”我问道。 于小杰依旧皱着眉,良久才说:“你的意思是,你需要‘娶’一个男人回家?” “中国的文字真是奇怪,一‘娶’一‘嫁’,看似同是两个动词,实则却大有不同。‘娶’是主动的,强硬的,‘嫁’却好像是被动的,带有依附性的。你说的没错,我需要一个愿意倒插门的男人,‘嫁’给我,凡事以我何家为重,并同意孩子姓何。”我说得铿锵。 “这,这是你怀孕的原因?不,我还是不懂。你并没有找到那么一个男人,并没有结婚,不是吗?”于小杰的联想力并不发达。 “我是没找到,我找了这么多年,也没找到那么一个能为我放弃传统观念以及所谓的男性尊严的男人。所以,我不打算找了。”我直勾勾盯着于小杰,即将公布这最后的答案:“所以,我骗了一个男人,骗来了一个京子,怀了孕。这个孩子不属于任何一个男人,他只属于我,属于何家。这是我自己选择的人生,既单纯,却又好像离经叛道的人生。” 我结束了我的发言。于小杰的眼光很复杂,亮晶晶的同时,却又很迷惑。我的这番话,太出乎他的意料了。在他眼中善良而有带着小小调皮的我,摇身一变就变成了一个大胆而又主观的大女人。我的世界对他而言,太现实,也太成熟了。 “他是谁?”于小杰问。他的目光难得阴郁,竟有一丝像史迪文。那时,史迪文问我那京子的主人是谁时,眼睛也是这么阴冷冷的。 “嗯?”我没料到于小杰会这么问,一时措手不及。 “我是说,你骗的那个男人,是谁。” “是,是一个不相干的人。”我实在无法去界定史迪文,在我和他已经断交了的今天。他对待壮壮的冷心肠,以及我的一句“再也不想看见你”,再加上他通过请调夜班而对我的回避,已然让他变成一个与我“不相干”的人了。 ------------ 第五十五话:大红色奥迪 “什么叫不相干?不相干能让你怀孕吗?你刚刚好像并没有提到什么人工授精之类的。”于小杰并不接受我的含糊其辞。 我早就打定了主意,不再骗于小杰,所以我才没有搬出京子银行,人工授精等等能还我“纯洁”的现代词汇。可惜,我还是失策了。话说到了眼下这个份儿上,我还是不得不骗了他。我说:“是,是一也情。我和他之间没有感情,他也不知道我怀了孕,而且,而且,我们也不再见面了。” 这是谎话吗?连我自己都糊涂了。我和史迪文之间可有感情可谈?而他好像也的确没有证据证明正是他让我有了这个孩子。而且,我们也的确不再见面了,不是吗? 于小杰手肘撑在石桌上,双手抱着头,以示他现在正心烦意乱。果不其然,他说:“何荷,你让我整个人都乱套了。” 我站起身来:“对不起,认识我是你的不幸。我先走了。”我本来还想加上一句“祝你幸福”之类的结束语,后来觉得太做作,就没说。我走了,于小杰没拦我,也没说什么,他仿佛和石凳子石桌子化作了一体。 刚出公园,我就接到了我妈的电话:“小荷,在哪儿呢?”“回家的路上。”“就你自己?”“嗯,就我自己。”我的话让我妈宽了心,她要我一心一意保护何家的苗苗,她不要我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受男人蛊惑。 “小荷啊,多吃核桃,多吃玉米,孩子以后会聪明的。”我妈嘱咐道。我应允。 我的肚子还是没有什么变化,我每天看每天看,它却还是瘪瘪的。我站在镜子前看了正面,又看侧面,不知道这儿怎么装得下一个壮壮。我侧卧在床中央,蜷成一只虾米,将壮壮圈在我的中间。他是我仅有的财富,是我牺牲了诸多而换来的唯一。对他,我早已不只有爱,更有一种不能失去,不能回头的决绝。 第二天,我意外地见到了史迪文。早上,他本来是该在家睡觉的,可他却笔直地站在我家楼下。看见他的那一刹那,我的心几乎要蹦出了嗓子眼儿。他带着一脸夜班后的憔悴,眼睛中布满了红丝,看上去并不友善。他来干吗?又来逼问我孩子的来历吗?他不是已经自认为有把握了吗?那么,他又来逼我“打掉”它吗? 这么一想,我就变成了缩头乌龟。我加快脚步,企图从史迪文身边溜走,装作不认识他,可惜,他一把就把我揪住了:“跑什么?心虚吗?”毫无准备的我,说了毫无新意的话:“放开我,我不想看见你。” 史迪文放开了我的胳膊,却握住了我的手。不,他不是想握我的手,而是往我手里塞了什么,不大,硬邦邦的。他开口:“它是你的了。何荷,我,我也不知道能为你做什么了。”说完,他反倒跑了,留下了一头雾水的我。 我摊开手掌,上面赫赫然是一支车钥匙。我下意识地按了开锁键,斜对面的一辆大红色奥迪就喜气洋洋地闪了车灯。 史迪文,他送了我一辆车。 ------------ 还合你的心意吗? 于小界进了楼,消失在了我的视野中。 至于史迪文,自从去吸烟,便直接去埋伏了,一去不复返。 于小界今天褪下了冲锋衣或者法兰绒的格子衬衫,取而代之的是一件黑色窄领边西装,内里是一件卡其色薄针织衫,恰到好处的v字领口和他秀美的脸孔相得益彰。 他领悟了我的话外音,有头有脸地来到了我的面前。 他径直走向我,面无表情。 我心坎儿里所剩无几的软绵绵的地方,被他击中了,鼻子一酸。我掩饰住,对他笑:“啊哈,这是什么牌子的?” “西装吗?阿玛尼。”于小界伸出手腕,“手表是卡地亚的,鞋子……” “嘘。”我打断他。 这样的对话不是情人之间应有的。对史迪文,我须百密无一疏。 我对于小界伸出手,他温驯地将其握住。我才稍一用力,他随即夺去了主导,俯身拥抱住了我。我吸气:“还喷了香水?真周到。” “还合你的心意吗?”于小界的腔调凉飕飕的。 “就差一束花儿了。”我悄声道。 于小界一样,两片温润的薄唇一张一翕,控制着音量:“我以为,你是让我来做戏的。这么十万火急的状况,还有心思买花儿,会不会太假了点儿?” 我恍然:“啊,还是你心思缜密。” 于小界松开我,坐在我的病床边缘,可是却稍稍退开了几分,并不亲密。他问:“这戏做给谁看?” 我看见了史迪文。他这回也没什么新意,既没时间装监视器,也没那身手倒吊在窗口,他就在病房门口,背靠在门旁的走廊墙壁上,从我的角度看过去,可以看见他的一片衣角。 我将门口一侧的手撑在脸侧,遮住了嘴,只对于小界一人唇语:“做给我孩子的爸爸看。确切地说,他只是……生理上的爸爸,心理上,什么都不是。” 以于小界的悟性,之前猜大概也猜出个七八成了,可叫我亲口这么一说,补上了那两三成,水灵灵的他,还是像一下子被风干了似的。 我用另一只手,握住了于小界的手。就算他阿玛尼傍身,也到底是个少年郎,有着脆生生的傲气。他下意识地僵直着。 “这不是做戏,”我几乎指天誓日,“更不是什么……补偿,我是真心的。于小界,我之前说过的,早认识你就好了。” 我没有腹稿,但行云流水:“反正咱俩约好了,今天我得亮亮底牌了,我这儿事发突然,不过也无所谓了,是在餐厅,还是在病房,我接下来说的话,会一字不差。” 我们这厢鸦雀无声似的,史迪文那儿便蠢蠢欲动了。他胆大包天,探进半颗脑袋来,幽灵似的地打量着于小界的后脑勺。 “对了,那车也太拉风了吧。”我可以对于小界诚诚恳恳,但对史迪文,只有耍百般花枪。 ------------ 第五十六话:人心隔肚皮 我坐在车上,手边是史迪文办理好的购车以及过户的文件。好像,只要我签几个字,这辆大红色的奥迪就归我何荷所有了。这是史迪文给我的遣散费,也是他给自己的安心丸,他果然有把握,坚信我肚子里的祸是他闯的,不,其实应该说,是在我的设计下,由他闯的。所以他迫不得已要赔偿我――用这一辆车。 他才是胆小鬼,是缩头乌龟。他想打发我,打发壮壮,他巴不得给我一纸字据,上面写着何荷收了史迪文这辆车,从此以后,两不相欠,老死不相往来,然后让我按上个红手印儿。 我在车上抖了半天,才发觉自己在发抖。史迪文是个混帐,他在我自认为干干净净的作为上扣了个屎盆子,他以为我有阴谋,谋他的人,或他的财,所以他先下手了,用这辆车把我砸得奄奄一息。 我对于小杰说的话不假,我和那京子的所有者之间,毫无感情。我们之间,是一场交易,是这么一场赤 裸裸而肮脏的交易。 我去上班了,头也不回就去上班了,没再多看那辆车一眼。 可惜,我管得了自己的眼,却管不了自己的心。奥迪,我曾对史迪文说过,等我再攒攒钱,我要买一辆大红色的奥迪,从此过上有房有车的无忧无虑的日子。那时,史迪文不以为然,他说:“在北京买车纯粹是给自己买罪受,哪哪都堵车,停车费又贵,还不如坐地铁。”我白他一眼:“你可真实际。”如今,他真的买了辆奥迪给我,而且真的是大红色的。他记住了我的话。可惜,壮壮的存在让这本来温情脉脉的馈赠变成了冷冰冰的报酬。 我又流泪了。怀孕后的何荷好像变了一个人,一颗心上好像夹了好多好多支夹子,夹子尾巴上还拴着线儿,任人拉扯。 姜绚丽对我的敌意似乎消退了些,她在餐厅看见我时,大嘴嗫嚅了一下,仿佛想说些什么。不过末了,她还是默默走开了。 而我在看见秦媛时,也对她欲言又止了一番。我是成心的,我根本没想问她和贺友然之间的猫腻,我只是想故弄玄虚,吊吊她的胃口。我成功了,过了一会儿,她看似无意,实则有心地绕到了我面前,问:“你有什么话想跟我说吗?”我装出一脸茫然:“没有啊。”然后,她就更狐疑了。 整个人乱了套了的于小杰在接下来的几天,销声匿迹了。我时不时想到他,想他在拍摄什么样的幸福,想他在拍摄时又遇到了什么趣事。不过我已经连“哈喽”都没胆子靠近了,为了他好,该销声匿迹的那个人,应该是我。 我遵从我妈的话,天天吃核桃和玉米,练得门牙越来越坚硬,腮帮子的肌肉也越来越发达,跟啮齿类动物似的。 于是这一天中午,当我正在偷偷摸摸嗑着核桃仁儿时,姜绚丽的声音袅袅传来:“何荷,吃饭去吗?”我抬眼,看见她扒着我们市场部的门框,探着脑袋。这画面真是久违了,所以我愣了愣,才道:“哦,好。” ------------ 和我再见吧,再也不见 史迪文的一脸歼相,幽幽地撤了出去。 我继续道:“嗯……言归正传,三十年前,我爸妈求神拜佛想生个男孩儿,因为我们何家是五代,还是六代单传来着,也许是香火钱烧得少了,生下的是我。后来,我妈又怀过一次孕,流产了,那是个男孩儿。再后来,我妈就生不了了。我就想啊,真要谢谢我爸没因为这个抛弃我妈,另觅新腹,哦,这个‘腹’,是肚子的那个腹,不然我还哪来的父母双全?三十年后,我仍找不到一个同意入赘的丈夫,呵呵,这让我参透了红尘伤透了心,所以,我找了个男人,在天知地知我知他不知的情况下,怀了这个孩子。他会姓何,小名儿叫大壮,将来何家的香火,就拜托他了。” 于小界抽回了手,两只端正地摆在膝头:“这就是你的苦衷。” “如果这算我的苦衷的话,也是叫你们这些臭男人逼的,”我故作不痛不痒,“哎,怎么就个个不肯让步呢?非得和我爸妈一争高下,又哪里争得过?” “如果我说……我肯呢?”于小界这话说得不算义无反顾,他是有些踌躇的。 可也正因为那踌躇,才显得慎重。 我们根本还只是初识,他不过是正被我迷惑着罢了,若这会儿就句句豁出身家性命似的,倒像是不经大脑了。 但我是不容他讨价还价的:“晚了就是晚了,这就像是我都撞线了,你再飞毛腿,也追不上了。我也总不能再退回去,没那么一说儿。” 我总结陈词:“这孩子我是生定了。而怀着另一个男人的孩子,就算你可以接受,我也做不到去回应你的追求。所以于小界,和我再见吧,再也不见。” “我不可以接受的。”于小界纠正我。 我又一次拖过他的手,和他握手:“更好,两全了。” “他就在外面吗?”于小界还是问了。 气大于声的交谈,说得我们几乎断了气。 “是。我和他说,孩子是你的。”我胸闷,“抱歉了。” 于小界脸孔在涨红,从粉到红的过程,他白希的皮肤遮都遮不住。他想出去一探究竟的,青春有理,冲动无罪,不为别的,只为驱散那层层迷雾也是值得的。可他终究还是一动没动。思来想去,把我推入泥潭,是他最不想做的事儿,所以只好当个最佳演员,有始有终。 史迪文的衣角隐了去,上一眼还在的,下一眼就消失了。 我和我的贵公子如胶似膝,于是他心中大石落下,欣然而去。 于小界的那辆黑色捷豹还堂而皇之地停在楼下的大门门口。有院方的警卫上去和司机交涉着什么,大概是说这儿禁止停车云云。 那司机连车都没下,我只能看见他那双戴着白手套的手,在比划着,大概是说我们四公子让我在这儿等,我就只能在这儿等,八匹马拖我不走。 然后我看见了史迪文,他双手插兜,走得不疾不徐。途径那辆黑色捷豹时,趁乱,踢了左后方的轮胎一脚。 ------------ 第五十七话:神速 “你吃什么?今天我请。”姜绚丽挽着我的胳膊,笑得有点儿过,有点儿假。“你,不生我气了?”我可不乐于蒙混过关,我觉得我还是和她打开天窗说亮话比较好。“咳,有什么气好生啊。都说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咱俩虽不是夫妻,可也这么久朋友了,别扭两天还不就得了?”姜绚丽这番话说得顺溜极了,以至于令我心头发毛。人心隔肚皮,真是至理名言。她翻脸翻得如此之快,我实在不好坦然受之。 吃饭时,“史迪文”这个名字一直在我嘴边游弋,结果又让我和着饭一遍一遍咽回了肚子。我回想着当时姜绚丽在医院中的怨妇样儿,就觉得我一天不跟她把话说开了,她就一天是我身边的定时炸弹,不定哪天就把我炸个面目全非。终于,我等到姜绚丽先启了齿:“何荷,你和史迪文,好过吧?” “嗯,算是吧,我们俩当初是有一段时间走得近。”我早在买饭时,就把这句话想好了。 “那现在呢?现在你们是什么关系?”姜绚丽顺藤摸瓜。 “同事关系。”我坦言。而且还是一个白班,一个夜班的同事关系。我不由想到一句话:白天不懂夜的黑。 “那,那你肚子里的孩子,不是他的?”姜绚丽上身倾向我,音量放低问道。 “不是,当然不是。”我矢口否认。不管谁问我这个问题,我都会这么回答。 姜绚丽没有继续过问孩子的来历。她不是鸡婆的人,只要事不关己,她大可以不闻不问。就算我是她的“朋友”,她也不会来“操心”我的私生活。 “好了,现在我也向你坦白。我也喜欢过他,也想过要和他交往。”说到此,姜绚丽的音量才恢复了正常,她耸耸肩,故作无所谓道:“不过这也都过去了。好了好了,你之前瞒了我,我也瞒了你,现在真相大白了,我们扯平了,对吗?” 我勉强一笑。扯不扯平的,就由她说了算吧。她想绝交就绝交,她想复合就复合,我只要配合就行了。 我以为,我们关于史迪文的谈话,就要就此结束了。我万万没想到,其实,姜绚丽的话匣子这才刚刚打开。我们之前的那几个回合,仅仅是铺垫而已。 “他现在跟那姓汪的搞在一块儿了。”姜绚丽没看我,扒拉着米饭,冷不丁丢出这么一句。 他跟姓汪的?史迪文跟汪水水?这才多大的工夫,他们就搞上了?当初,我和史迪文发展了一个半月就发展到了床上,我以为不慢了,想不到,天外有天,人上有人,汪水水比我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你怎么知道的?”我尽量按捺住心中的波澜,尽量问得心平气和。 “我亲眼看见的。”姜绚丽还是不抬眼:“我在他家楼下,看见他搂着那姓汪的上楼。” ------------ 我大你六岁不是白大的 “走吧,再不走遭殃的是车子。”我有充足的理由催促于小界。 于小界肌肉不发力,像个耍赖的孩子似的涣散着,他也不知道他想得到什么,只知道他不想服从我的命令。 我替于小界整了整衣领,那纤维的触感不同凡响:“你说我是个好女……好女孩儿,我不反对,但我……太有主意,太倔强,过犹不及的。所以,走吧,说句大俗也是大雅的话,有缘自会再见。” 这话我倒是把自个儿逗笑了,搓了搓手臂上的鸡皮疙瘩。 于小界腾地站直了身:“何荷你可真没心没肺。” 我不苟言笑:“于小界,我大你六岁不是白大的,我都一年级了,爱学习爱劳动了,你还嗷嗷待哺呢。总之,别再来鸡蛋碰石头了,而且我还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的那种。” 于小界走了,倒不是负气而去,他到底也还是有着与年纪不相符的沉稳。他只是无计可施地走了。常人无非分两种,一是识时务者,二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于小界也不例外,总不会撞了南墙还不回头。 我这病房还真是占尽地利,谁来谁去,都逃不过我的法眼。 那司机还在和警卫对峙,于小界加入其中,亲手打开了驾驶位的车门。 司机总算露出了庐山真面目,凡人一个。他在于小界的命令下,下了车。 于小界钻进了驾驶位,流畅地倒车遁去,只留下苦命的司机张皇失措,摸了摸口袋,翻出把零钞,用于打道回府的车资。 我终于可以静养了,人大夫说了,我须静养才好。 我直挺挺地躺下,突然间连吊瓶中的滴答声都在肆虐耳膜了。 古人云,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可既然躲过了,便是大福了。事发突然,可我一箭双了雕,打发了史迪文,告辞了于小界,此后的岁月,便是漫漫坦途了。 而我还是又哭嚎了两嗓子。 一上来我还以为是喜极而泣,可再细想想,还是遗憾的因素更多些。我还有五十年的时光,可再也遇不上史迪文那样坏的,和于小界那样好的男人了吧。该有多寂寥。 此后的几日,我遵医嘱,在家卧床休养。 瞿部长打来电话,大哥大般大包大揽,说业绩和陶大姐的事儿,不用挂心。 我当场拆穿他:“我的因公负伤,堵了她的嘴了是不是?她那个人,纸老虎的,怕我或是宏利找她索赔还来不及呢,哪还有心思接着敲竹杠。所以说,不用再挂心了的,是部长您吧。” 瞿部长这回也回了嘴:“何荷,她是纸老虎,你可是只母老虎。啊呜。” ------------ 不鸣则已,一鸣鸣死你们 效力市场部的最大好处,便是不用对上司阿谀奉承。发挥点儿实实在在的作用,上司反倒会敬你三分。 瞿部长人性尚未泯灭:“你这个腰啊,可得好好养妥了,俗话说,少壮不珍重,老大徒伤痛啊,比徒伤悲还悲催的。悲催这个词儿我用在这儿还算妥当吧?” 我唯唯诺诺地应着。我“大拖小”的真面目,并没有在宏利暴露。有人以我撞伤了腰为名,替我告了假。这人是姜绚丽,还是史迪文?若是姜绚丽,那她真是大人大量。若是史迪文…… 那可能性可就多了去了。比如他可能在策划一场更让我下不来台的阴谋,会在众目睽睽之下撕下我纯情的人皮,比如他心中可能仍疑点斑斑,所以先按兵不动,好让我有所懈怠。 可这样也好。在宏利,我能多渗一天,便多渗一天。能多领一天的薪水,便多领一天。大壮诞生后,那张樱桃小口可不容小觑,我家底须殷实实的才好。 我不是没计划的人。可免不了的,生产前后,我会有半年的时光,坐吃山空。除非去当个奶娘,我还真真犯不上。 我也并没有将这一意外,通报我爸妈,一来免得他们小题大做,将我押回祖宅。二来,我承认我是过分敏感,这会儿他们的一招一式,免不了赐我母凭子贵。而我不甘于母凭子贵。 所以这几日,一直是郑香宜来送补给给我。作为我会套话周综维的条件,她不得不守口如瓶。当然,她只当我是撞伤了腰,为此,我还平白无故地贴了好几贴的膏药。 郑香宜说以形补形,三天两头给我奉上猪腰粥。我申银,说猪腰不是猪肾吗?又不是猪的腰。 郑香宜丰腴得皮光肉滑,说管它呢,好喝不就行了。的确好喝,回回我喝小半,她打扫余下的,且还把保温瓶的瓶壁刮到只差掉漆。 她还说:“表姐,结不结婚的咱另说,恋爱该谈的,你还是得谈。瞧你,还能有人比你更独的了吗?” 我卖关子:“你等着瞧吧,我是不鸣则已,一鸣鸣死你们。” 我指的当然是大壮。我这单身贵妇的下策,在我爸妈认为,一样是下策,并不光彩,所以他们对谁也只字未提。只等我大腹便便了,再昭示众人。 重返宏利时,出师不利。我第一个撞上的便是秦媛:“你那招真厉害啊,倒打一耙,真让我受益匪浅。” 她的意思是,我是装的。 “呵呵,等着看我焦头烂额?这下没的看喽。” 秦媛脸色铁青地走掉了。她不是被我噎的,而是早先就铁青着了。 我去了培训部,没见着姜绚丽,却见着了毛睿。 “你今天又有课?”我问。 “有人讲我就不听白不听呗。”毛睿吊儿郎当,“亲爱的,认识一下,贺友然。” 毛睿一瞥手,用大拇哥指了指旁边的和他年纪相当的大男孩儿。 ------------ 第五十八话:失败者 我手里的勺子磕在了餐盘的沿儿上,叮的一声,引得姜绚丽抬了头。她的眼睛红通通的,像个兔子。我放下勺子,拍了拍她的手。我一句话也没说,潜台词却是:千万别为史迪文这等浪荡子流泪,不值得,太不值得了。 可结果,姜绚丽还是掉了三滴泪,左边一滴,右边两滴。她可怜巴巴地望着我,有种同病相怜的味道。我猛地一震,终于懂得了她与我重修旧好的原因:她以为,我们在汪水水面前,同是失败者,所以,我们应该联手,互相慰藉,互相取暖,惺惺相惜,南南合作。 可怜的姜绚丽,嘴硬的姜绚丽,她曾对我说过,她对史迪文的感情,仅仅是“异性相吸”,她也曾对我说过,她才不屑于与“风 骚”的汪水水抢男人,可到头来,人家史迪文还没来得及正眼瞧她,她就早已沦陷了。 她是真真正正的失败者。而我,我不是。我并不认为我是。 吃完了饭,姜绚丽才想到问我:“你什么时候结婚?孩子都有了。”我呵呵笑了两声:“没那个时候。我只想要个孩子,并不想要丈夫。”姜绚丽一脸的不可思议,半晌才道:“看来我们还真不是同一类人。” 下午,我以送文件作借口,去了交易部。上夜班的史迪文和汪水水的位子都空着。史迪文的桌子上放着他的水杯――茶色的玻璃杯,杯身上有两行菱形花纹。这和他在家用的水杯是一样的。对于史迪文的什物,我都是凭空想想不起,见着了又觉亲切,这种感觉并不好,揪心,而且心痒。 我自然也没有放过汪水水的桌子。只一眼,我就达到了此行的目的。中午,当姜绚丽向我控诉史迪文和汪水水的私情时,我满脑子就都是压在史迪文剃须刀下的那条淡紫色的发带。汪水水的高挑,汪水水的白嫩,汪水水那水汪汪的眼睛,是多么适合淡紫色。现在,在她的桌子上,不正屹立着一支淡紫色的花瓶吗?小巧,细瓷,长颈,其中插着一支白玫瑰。那景象美极了,以至于就算她人不在,她的桌子也是这交易部的光辉所在。 我离开了交易部,该送的文件我送到了,该证实的,我也证实了。 整个下午,我都笼罩在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中。我的整个思想像是颠倒了似的,二月,我对史迪文提出“结束关系”时,我是站在一个多么高的高度,我是多么洒脱,我是铁了心要离开他,瞒着他而占有壮壮。而此时才五月初,我竟有了种被他嫌弃,被他抛弃的落寞。我们之间到底是谁离开了谁?此时的他,有汪水水相伴左右,而我,只有一辆大红色奥迪,用以悼念我和他两年来的时光,并默许了他那没说出口的“一刀两断”,即使,我怀着他的骨肉,即使,他明明知道,我怀着的,是他的骨肉。 我是个失败者,比姜绚丽失败一百倍,一千倍。 晚上下班,我没有直接回家上楼,而是坐在楼下那辆大红色奥迪里,听自己的呼吸。是怀孕令我气短吗?总之我呼吸得很急促,如果尽力想缓和,又会觉得很憋气。 今天是史迪文送我车的第五天。这五天内,我不仅没有碰过它,而且连看都不愿看。我并不想接受它,却也不想把它退还给史迪文。史迪文不是富家子弟,也没中过什么大奖头彩,所有我有理由相信,这辆车必定花费了他积蓄中不小的一部分。这令我有一种块感,报复了他用物质打发我的块感。到了今天,我更不想还了。我想:也许他正巴不得我还,他大可以把这大红色喷成淡紫色,扭脸儿就送去汪水水门口。 我趴在方向盘上,对车外过路人的目光视而不见。一辆崭新的大红色奥迪,一动不动停在这儿好几天了,吸引人的眼球也并不为过。 然而就在这稀稀拉拉的路人中,我竟看见了于小杰的的脸。他一开始与别人无异,目光先扫视上车子,然后再瞟向车中的人,但后来我们一对视上,就都怔住了。他大概还没做好看见我的心理准备,虽说,他人出现在此,十有八九是来找我的。而我,真的不懂,他还来找我干什么。 ------------ 第五十九话:放弃那个孩子 我双腿无力,紧紧扒着方向盘。于小杰缓缓向我走来,我的手就越扒越紧。这辆车变成了我的壳,好像我只要不下车,于小杰就不能奈我何。可结果,喀一声,于小杰就打开了我这边的车门,他什么也没说,就那么静静看着我,于是我说:“不,我不下车。” 砰一声,于小杰关上了我这边的车门。他几步绕到另一边,又喀一声,拉开了另一边的车门。他坐了上来,成为了这辆新车的第一名乘客。 “你的车?新买的?”乘客问道。 “你来找我?”我不答,反问他。也许,他在这片儿还另有熟人。 “你明知故问。”于小杰这么以为。 “找我干什么?”我想,凡事皆问个明白才比较好。 “何荷,这些天,我一直在想你的事,想我们的事,直到刚刚在路上,我还在想,我应该怎么向你开口。现在我看见了你,现在你就坐在我身边,我倒一下子就坚定了。”于小杰双手十指交握,搁在微微分开的两腿中间,他目视前方,脸颊的肌肉倒是有那么一丝他所谓的“坚定”:“就让我直说了吧,何荷。放弃那个孩子,来我的身边吧。” 他果然说得直。放弃孩子,这和史迪文所说的“打掉”是同一个含义。我的壮壮,他已然成为了这两个男人的眼中钉。 “不,不可能。”我否决的语调比于小杰更坚定:“你不懂女人的心,也不懂我的心,我已经是一个母亲了,孩子就是我的命,而且,我们何家,也需要这个孩子。” “那你有没有想过,你需要什么?你真的不要爱情,不要婚姻,不要属于你自己的家吗?你真的没有孤独无助的时候,没有想找个人依赖的时候吗?”于小杰说出来话,远远成熟过了他的年纪。相较之下,我倒像个做事不管不顾的不良少女。 在我的无言之下,于小杰给了我致命的一击:“或者,你对那个男人,并不是毫无感情?你对他,是有留恋的?” “不,我没有。”看来今天,可以封为我的“否决日”了。我已数不清,说过多少个“不”字了。 史迪文,我对他没有感情,没有留恋。我从未憧憬过要和他白头偕老,从未想象过为他做饭洗衣服,我并不想天天看见他睡醒后头发有如杂草,两眼眼屎,且穿着条三角小裤衩匆匆奔入厕所的丑态。这足以证明我对他没有感情,不是吗?至少,绝不是于小杰所指的那种感情。更何况,史迪文他已经遗弃了我和壮壮,去徜徉淡紫色的海洋了。这么无情的男人,我怎么会留恋? “你怎么了?”于小杰的问话唤回了我的思绪。 我这才发现,我正紧紧咬着嘴唇,咬得已经痛了,而我的指甲也正紧紧抠着方向盘的皮革,抠得也已经痛了。 “没怎么。只不过,只不过你把我的生活都搅乱了。”我说。而其实,我也分不出那搅乱我生活的男人到底是于小杰,还是史迪文。又或者,是我那还微小的壮壮。 ------------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贺友然是个粗犷的美男子,不刮胡子的话,会有些返祖,刮了,便是欧美范儿的。他衬衫下胸肌发达,以我推测,还会有一丛丛的胸毛。 贺友然在毛睿的介绍下,也来宏利开了户。可惜,我因伤缺席,他的开户手续是找秦媛办的。也就是说,本来会掉在我贝齿里的肥肉,掉到了秦媛的血盆大口里。 我视财如命,对毛睿直接道:“下不为例啊。” 毛睿不耐烦地摆摆手:“好啦好啦,这次他不过才入了一万块,赔光了下次找你。” “乌鸦嘴。”这些纨绔子弟,个个不及于小界一根汗毛。 明摆着的了,秦媛的脸色铁青和毛睿的不耐烦,是紧密相连的。可他俩到底有何猫腻,我这会儿也无意探究了。每个人都有拥有秘密的权力,没有秘密的人,会像赤条条似的不堪一击。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是我新鲜出炉的座右铭。 “看见姜助教了吗?” “看见了啊,今天又是黑丝袜呢。”毛睿一偏头,对着我背后吹了声口哨。 我回过头,和姜绚丽四目相对。 姜绚丽一笑,还是舒淇式的招牌唇形。她先呼啦呼啦地请走了毛睿和贺友然,说今天的课在第三会议室,go,go,go。 随后她坐在位子上,仰着头,对我只字不提史迪文,只提毛睿:“唉?你说他奇怪不奇怪?不像是冲你,也不像是冲我,那他这天天一寸光阴外加一寸金的这么挥霍,是为什么啊?” 姜绚丽不提史迪文,我自不会不打自招,就势附和着她:“你也看出来了?可彼此彼此,我也看出来了但是看不透。” “啧啧,”姜绚丽叹息,“我还当你会比我高招呢。” 我理亏,所以不论姜绚丽是不是话里有话,我都没底气,索性走形式主义:“中午一块儿吃饭啊。” 但是,姜绚丽有新意:“今儿中午不行了,我约了人了。” 到了中午,我随着市场部的三两同僚下去地下餐厅吃饭。 不远处一桌,交易部的大部队好不聒噪。汪水水被众光棍儿包围着,不像众星捧月,因为在她的光芒下,他们连星星都不配做,俨然砖头。坦白而言,汪水水有招蜂引蝶之功效是不假,但她眉目间并不妖气,相反,眸子里有股子无邪,如小溪般潺潺流淌。 史迪文也位列其中,但他是在边儿上,和汪水水相隔三块砖头。 可即便相隔张三李四王二麻子,男主角还是非他莫属。狗血剧的剧情往往是女主被一圈龙套包围,男主远远经过,二人相视,火花噼里啪啦。可他史迪文可没那么cool,他一向采用贴身肉搏的方式来hold住全场,即便不贴身,也得近身。远远地,他还不得百蚁噬心。 ------------ Steven和Water汪长得挺像的 合情合理地,史迪文一抬眼,看见了我。才半日光景,他来不及耳闻我的再上岗,于是像看见鬼似的耸了一下人中,极其有碍观瞻。 随即,他自然地一抬筷子,算是和我们这一桌致意了,然后又回到了同桌的谈话。 这么说来,姜绚丽中午约的人,不是史迪文,而是另有其人。 汪水水和史迪文的滚滚情潮,不光我能明辨,我同部的女性同僚也能。第一个揭发者还小心翼翼:“唉?你们觉不觉得,steven和water汪长得挺像的?” 第二个一闪身:“不是失散多年的兄妹,就是夫妻相喽?你说呢何荷?” “失散多年的兄妹……”我接招,游刃有余,“不要太狗血好不好?再有,他们那不叫长得像,而是叫……挺般配的。” 我们咯咯发笑。办公室恋情是被严格禁止的,所以嚼舌根也须点到为止。而我笑到腮帮子抽筋。真是无人不虚伪,这两三女同僚,至少有一双是对史迪文馋涎欲滴的,迷他的风骚,敬他的业绩。可这会儿,谁人腔调里都不带一丁丁点儿的醋意,通通置身事外。自然,这其中也包括我,虚伪中的炉火纯青。 周综维从马来西亚回来了,并且还算及时地给我打了电话,问我之前找他有什么事儿。事到临头,我又患上了拖延症,说过两天再说吧,我先组织组织语言的。 周综维一口应允:“行,其实你不说,我也猜得出来。哦,对了,你能不能先别告诉香宜……我回国了。” 我有如一个鲤鱼打挺:“为什么?因为香宜逼婚了是不是?其实,我一肚子的话,你还真一句也猜不出来,我还真不是她逼婚的狗腿子。算了,我也甭打腹稿了,就今天吧。” 我将周综维约到黑糖咖啡厅,并附加了一句:“你常去的,哦?” 那便是我首次目睹周综维俊男配靓女的咖啡厅。可俊男配靓女,又哪里比得上青梅配竹马。郑香宜才是他的青梅。 我先到了一步,又一次巧遇了于家二公子,于泽。 我嗤笑:这三番两次的巧遇,莫非他才是我的mr.right?和史迪文的不开花,只结果,不过是铺垫了我的孕吐,而正是我的孕吐,让我结识了于小界。而踩着四公子,我才好登堂入室,引出二公子。就是这么回事儿了。 可显然,于泽不这么认为。他还是不认识我,我都在他邻桌落座了,他还全然不顾地在和他的美女亲亲我我。 今天他罕有地从头到脚无恙,皮衣里只有一件背心,和于小界一样的细皮嫩肉,唇红齿白,但一颗寸头平添不羁。 至于于泽对面的美女,还不等我打量她的脸,她的腿反倒抢了戏。桌子下,她骨感的脚踝正在磨蹭于泽的小腿。这招式好不纯熟,我嘶地一声。我正绞尽脑汁,那美女又媚态地将一口烟圈吐到了于泽的脸上。 这下,电光火石般,我认出了她。她便是那一日,和周综维在这儿匹配的靓女。她也曾这样磨蹭过周综维的小腿,也曾这样喂食过周综维二手烟。 ------------ 第六十话:“复杂”的魅力 “你别傻了,何荷。”于小杰把我的手从方向盘上扒了下来,包在了他的双手中:“你以前的观念才是错的,你以前的生活才是混乱的,而我现在,是想把你拉回正途啊。” 我看着于小杰,他的周遭简直闪耀了光环了。他是来引导我正确的人生的?是上天派下来帮助我的? “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我们的所作所为,早晚都在别人的眼睛里。等你藏不住你的肚子时,等你身边莫名其妙多了个孩子时,你不怕别人的议论吗?就算你不怕,你的孩子也不怕吗?” “不怕,不怕。”我把头摇成了拨浪鼓。既然今天是我的“否决日”,那就让我“不”个痛快吧。 “好,就算你不怕议论,那你也不怕那个男人吗?你是瞒着他怀了这个孩子的,对吗?可有朝一日,他万一知道了,他会怎么做?平白无故多了个亲生子女出来,他会像没事儿人一样走开吗?你如果真以为你能清清静静地过日子,那你就真的太傻了。”于小杰把伶牙俐齿发挥到了极致,在今天,他让我认识到了他的另一面:成熟,冷静,理智,这与他对我的热情和温暖矛盾极了。 而我也是矛盾的。我本来计划得好好的一切,让于小杰批判了个支离破碎,而我竟毫无还口之力。 “你,你让我好好想想,给我时间,让我自己好好想想。”我已经在乞求于小杰了,我无力再听他说下去了。 一声叹息后,于小杰下了车。他已经把他该说的话,通通说了。如果说他已经尽了人力,那他接下来大可以等着听天命了。 在于小杰走了五六步之后,我也打开了车门,下了车。我对着他的背影轻轻说道:“为什么?你为什么会爱我,为什么会要这么一个我?”我以为,我的声音已经非常轻了,可于小杰竟回了头,回答我道:“因为你是你,你是何荷,你不是别人。” 于是,我索性放开了声音:“告诉我,我到底哪里比别人好。” 于小杰站定了下来,嘴角微微带笑:“我说过的,你是个复杂的女孩儿,既独立,又无助,既洒脱,又重情义,我想接近你,了解你,有了你,我的生活才不枯燥。” 原来,这个年代,“复杂”也成了褒义词,成了女性吸引男性的特征了。 我的眼眶湿了,不用手抹,我也知道它们湿了。于小杰的甜言蜜语让我无法抗拒,我就像一株沙漠中的植物,虽不用常常灌溉,却也渴望甘露的滋润。而这时,于小杰还在继续补充:“另外,你也很美,不管是笑,还是发呆,是动还是静,或者是此刻的泪盈于睫,都很美。” 我笑了。女人,是不是永远逃不过“美”的赞誉? “谢谢你,”我给于小杰规规矩矩鞠了一躬:“路上小心,我先上楼了。” 我跑向楼门口,于小杰竟嚷嚷着叮咛我:“请仔细想想我的话,我等你电话,白天晚上都等。”我又笑了。此刻的于小杰,抛开了理智,又变成温暖的莽撞少年了。 ------------ 白道儿黑道儿孰高孰低 我的头壳里一锅粥,咕嘟咕嘟地冒泡。 天下大同也不是这么个同法吧,你的就是我的,我的也不单单是我的。 不过才是我茫茫然的这刹那间,那厢于泽二人竟翻了脸。于泽甩掉了那美女涂有蔻丹的玉手:“程韵伊,你欺人太甚!” 那样猩红但又高级的蔻丹,她便是那日周综维赴于家之宴请时,带去的女人了。而于家的女主人于夫人,被我当作帮佣似的问话,她的确是答说,和周综维一同的那位小姐,姓程。 程小姐,程韵伊。 我还只当是所有佳人上了妆都一个模样,可水落石出,明明就是她一人屡次登场。 我抓上皮包就要逃之夭夭。我一向善于步步为营,我今天只是想和周综维摊摊牌,不想大锅烩。 可我还是和周综维狭路相逢逢在了五步之内。 女大十八变这个词儿,在周综维身上同样适用,而且,他自打变了声,蹿了个儿后,是出落得一年比一年英挺。这一行,从马来西亚回来,他在阳光浴的洗礼下,又洗出一身小麦肤色,更是要型有型,要款有款。 他一进来,便有雌性伺机而动。 我不逃了,再逃郑香宜势必凶多吉少了。我就势找了位子,和周综维双双落座,至少是和于程二人相隔了三张桌子,以及一盆落地的阔叶植物。 这黑糖咖啡厅对周综维到底是有意义的,他四下巡视了一番,这才给我一眼正眼。 “我有话直说了。”我两条小臂交叠在桌沿,腰杆挺直,“姓周的,你劈腿?” 周综维也是有备而来,斩钉截铁:“我是……真心爱香宜的。” 而后,这一天,我回到家时,史迪文正把守在我家门口。 这回他倒没捅咕我的门锁,而是……直接在踹门。门框边缘的墙灰簌簌而下,好不唯美。 “史迪文!”我大吼。 史迪文一回头,满不在乎地:“哦,你还当真没在家啊。” 我才下意识地看了看邻居的大门,史迪文便答疑解惑:“哦,他们露过面了,说要报警。我说去报啊,想看看白道儿黑道儿孰高孰低,就去报啊。” 语毕,史迪文又金鸡独立,慢条斯理地掸了掸鞋面上的灰,然后环胸立定。 我强撑着,掏出钥匙打开了门。 可史迪文眼尖:“你冷啊?手抖什么抖?” 开门带出吱扭的噪声,这扇门命不久矣。 史迪文随着我进门,这次,他可没有自来熟儿地换上拖鞋,显然,他决定速战速决。 “把孩子打掉。”史迪文一副好商好量的口吻。 我手扶着鞋柜,指甲咔咔地抠着木屑,半天才蹦出一个字:“哈?” ------------ 第六十一话:我是去干什么的? 周六,我去了史迪文家,开着车,车上载着他散在我家的个人用品。到了他家楼下,我打电话给他:“我把你的东西拿来了,也想把我的东西拿回去。” 我承认,我来这一遭是多此一举,我也承认,我是因为想见史迪文,才会冒着“还东西”“取东西”之名来这一遭。于小杰和汪水水的介入,令我和史迪文的关系变了质,我原以为是两个人的事,变成了四个人的事,所以我必须再见他一面,不然,我心头的草会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 “什么?什么东西?”史迪文在电话中的声音慵懒极了,这才上午十一点,黑白颠倒的他大概还在酣睡。 “就是,就是那些日用品。”我说话的底气并不足。 “啊?哦。”史迪文的反应正常极了。他想必有同感,我的这等做法是既幼稚又婆婆妈妈,就像十六七岁的少男少女动辄分手,互还情书信物等。可其实,我们俩是在社会上摸爬滚打了多年的老油条了,我们的分手,应是互道一声珍重,随后各自继续遨游于红尘中,至于我所谓的那些“东西”,应打包丢到楼下的垃圾桶旁,让某位幸运的拾荒者喜笑颜开去。 “方便请我上去吗?”事情走到了这一步,我也没有回头路了。如果我现在打退堂鼓,岂不更显得我别有用心? “方便,方便,你上来吧。”史迪文的嗫嚅代表了他的无可奈何。他也许在惴惴,这个何荷的胃口到底有多大?莫非,一辆车还打发不了她? 我锁了车,提着包上了楼,包中装着史迪文的衣物,鞋子等,这是我必定要还给他的。至于车,我还没有拿定主意。 等我到了史迪文家的门口时,史迪文已经开了门,站在那儿等我了。他穿着长袖睡衣睡裤,头发乱蓬蓬的,脸上还有睡觉时压出来的压痕。他的睡姿令人不敢恭维,不是趴着,就是半趴着,把脸和嘴挤得变了形是常有的事。 “就你自己?”我“礼貌性”一问。 “你以为还有谁?”史迪文侧过身子,给我让出路来。 我跨过门槛,正式来到他家:“你的汪师妹不在吗?” 史迪文一听我这话,慌了一下,关门关得几乎把墙灰震下来:“她?我们,我们不是那种关系。” 我把包墩在门口,向沙发走去:“哪种关系?你我之间的那种低级的柔体关系?”我不友善的口气把我自己都吓了一跳。我在发什么无名火?因为史迪文暗示了汪水水不会在此过夜,用以彰显她的纯洁和高贵吗?我在吃醋吗?一个低级的过气的床伴,在和一个高级的无暇的恋人争风吃醋?我凭什么。 “何荷,你今天是来干什么的?”史迪文不悦了。 “我说过了,还你东西,也来取回我的东西。”我走到沙发前,并没有坐下。站立的姿势更有利于我环视四周,我想看看,这儿到底有多少汪水水的痕迹。 “来,反正你的东西本来就都在箱子里,这下也省得收拾了。我替你搬到楼下。”说着,史迪文就往阳台走去,看来,他想即时让我滚出他的视线,而且最好是一滚不复返。 ------------ 继续狡辩啊 史迪文伸出手,替我将耳畔的碎发别了别,俨然将我当作手心里的宝。他连大声都不敢,像是他一大声,我就会被震碎了似的。他和适才踹门的那个他截然不同,他谨小慎微地:“我说,把孩子打掉吧。” “你有什么立场这么说?”我还当真抠下一根木屑,刺进了指甲里。 我嘶地一声。史迪文又擎过我的手,拨掉那木屑,呼呼地吹着气。 “立场?啊……还真流血了……”史迪文将我的手指含进嘴里,利落地吮了一口,这才继续道,“我是站在孩子爸爸的立场啊。” 我企图抽回手,可史迪文攥得紧,不让我抽身。 “你还真是冥顽不灵!”我抬脚攻击他的膝盖,可他像是不痛不痒。 史迪文无奈地摇了摇头,摆明了在说我不识好歹,敬酒不吃吃罚酒。果然,他倏地紧紧拥我入怀,或者与其说拥,倒不如说钳制。 他弓着身子,嘴贴在我的耳朵上:“不是我冥顽不灵,是你,是你胆大包天。何荷,你有什么权力背着我,生下我的孩子?” 我的脊背顿时汗津津的,无力挣脱,与其做无用功,还不如聚精会神:“谁说这孩子是你的?” “医院的那白衣小天使啊,我给她讲了个童话。我说,我和那位何小姐彼此相爱,可她出身卑微,不肯接受我,明明怀了我的孩子,还不承认,要独自远走他乡。就这样,白衣小天使泪盈盈地将你的受孕日期双手奉上。”史迪文加大了力道,几乎要将我揉进他的身体,“何小姐啊,那几天,正好是我找不到避孕*套的日子。要不要……这么巧啊?” 我吐字困难:“呵,真有你的,我还出身卑微了?可是史迪文,你的意思是我在算计你吗?你可以给我一个理由吗?我图你什么?才貌双全还是有钱有势?再者,请你睁大你的狗眼仔细看看,至今为止我们究竟是……谁在纠缠谁?” 史迪文不再开腔,因为他的嘴另有用途。 他用下巴灵巧地磨开我的长发,一口一口地啃着我的颈窝,炙热的呼吸用作陪衬。 他对我的弱点了若指掌。 我顾此失彼,屏住了呼吸,大脑便停止运作。才一思考,吐气声便会出卖我的沦陷。偏偏史迪文还在催促:“继续狡辩啊。” 我反击他,双手从他的衣衫下摆探进去,直接抚摸他的脊背。 他的肌肉随即升温。 我兀自瞠大了眼睛,保持思考:“知道了受孕日期又如何呢?你也知道的,我不止你这么一个亲密情人。” “可在你的诸多亲密情人中,竟没有一个有情有义的,包括那小白脸。”史迪文效仿我,也将手探进了我的衣衫中,“你凄凄惨惨地卧床这么多天,竟没有一个男人来送温暖。何荷,你做人做得可真失败。” ----- 收藏好吗~~ ------------ 第六十二话:呆头鹅 我跟在史迪文身后,来到阳台,只见他搬开一摞报纸,又搬开一摞杂志,最后,掀开一块厚布,才让我的储物箱见了天日。这是我不曾见过的景象,过去,就算我的箱子也是置于这阳台的旮旯,但却从未像见不得人似的盖得里三层外三层。如此看来,史迪文的家中真的已经出没了其他女人,而且这女人,还是他千般在乎,万般小心的。 这女人,非汪水水莫属了。姜绚丽曾看见过史迪文搂着她上楼,不是吗? “走啊,发什么呆啊?”史迪文已经抬了我的储物箱,在催促我了。 我已然没有了退路,只好趾高气扬地走在了他的前面,骄傲得像一只带路的鸭子。走到门口,我抄上刚刚拎来的包,打开,将其中的史迪文的东西稀里哗啦地倾倒在了地板上,然后挟着空包出了门。我身后的史迪文,大概把脸都气绿了。 下了楼,我一声不响坐上了驾驶位,而史迪文则把我的箱子搬入了后备箱。接着,他来敲我的车窗,我目视前方,按下车窗,依旧一声不响。“何荷,你的脑子是不是跟一般人不一样啊?怎么你做的每件事,都不符合常理啊?”是的,于小杰也说,我是“复杂”的。不过,这同一个我,令于小杰想要靠近,想要了解,却令史迪文想要逃离。 我没说话,按上了车窗,几乎夹到了史迪文那扒着车窗的手指。他气得直喘粗气,好像连鼻孔都撑大了似的。见我要发动车子,他三步并作两步扑到了车前。我再次打开窗子,对他嚷嚷道:“不要命了你?”想让我从他身上碾过去吗?我目前还真有这个兴趣。 史迪文抓了抓头发,一下子就垂头丧气了,像一只斗败了的公鸡。他低声下气道:“何荷,好好照顾身体。”说完,他就走了。 我伏在方向盘上,半天踩不动油门。史迪文末了的“嘱咐”,仿佛抽了我的筋,吸了我的魂儿,榨干了我所有的精力。我宁愿他从始至终都是那副厌嫌我的嘴脸,宁愿他狗嘴里永远吐不出象牙,真的,我宁愿他从未对我流露过柔情。 这辆大红色奥迪,我再也不想还给史迪文了。他已经有了过人的汪水水,有了一段与旧时的轻浮所不同的新恋情,那么,就让我拥有这辆车吧,用以寄托我对他的忿怨,以及偶尔的怀念。非常偶尔。 关于孩子,史迪文一句也没有提,这令我产生了一种既失望,又解脱的情绪,而且,我竟分不出来,究竟是失望更多,还是解脱更多。我收下了他送的车,这就相当于承认了他的推测,承认了我肚子里的孩子是他的。那么,依据于小杰的断言,史迪文他不该放我清清静静去过日子才对。这是谁的错?是于小杰说错了,还是史迪文做错了? 我本来还计划,在见过了史迪文之后,打电话给于小杰,不管是说“请你带我回正途吧”,还是说“你死了这条心吧”,总之是要跟他表个态的。上次他对我说过,他会等我电话,白天等,晚上也等,而我不想让他等太久,我的良心不同意。 可结果,史迪文我见是见了,但于小杰这电话,我还是不知道该怎么打。我头一次觉得,壮壮的存在是件不妥当的事。抛开于小杰那番头头是道的分析不谈,光是今天,史迪文在我心中引发的波澜,就足以令我如坐针毡了。我头一次觉得,我没法让史迪文在我的人生中变成陌路,变成不存在。至少,目前我还没做到。那么,这样一个尚未心如止水的我,是否给得了壮壮幸福呢? 可是,可是,他已然是我的心头肉了,割舍,如何割舍? 记得,妇产科的大夫说过,由于肾上腺素等等的下降,孕妇的脑子都不灵光,都跟呆头鹅似的。看来,此话不假,我何荷就是最好的例子。眼下的我,好像让推土机逼到了死胡同的尽头,我已经无所适从了。 ------------ 第六十三话:待我不薄的表妹 表姨打电话给我:“小荷,你快帮我想想办法啊,香宜和综维闹矛盾了。”我一时掉以轻心:“表姨,谈恋爱哪有不闹矛盾的啊?您快别小题大做了。”哪知,表姨一副哭腔:“哎哟,他们俩都闹到分手了。香宜她哭着跑出家门,这会儿也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我没长三头六臂,也并非郑香宜肚子里的蛔虫,所以,在我听说她的手机已关机后,我也束手无策了。不过,我的优势在于,周综维虽不接我表姨的电话,却接了我的。 “香宜她开始怀疑我了。”周综维这么说。 “你早晚被怀疑,活该被怀疑。”我可不想站在一心二用的周综维这边。 “而且她开始查我了。” “哦?”我倒没料到香宜的动作这么快:“怎么查?” “我手机的通讯记录。” “哦。”这查法倒是没什么新意。十对恋人中,少说有六对会偷窥对方的手机,若查出来个蛛丝马迹,就呼天抢地,若没查出来什么,又会失望,伺机再查。实在是bt。“所以,你们要分手了?”我问。 “‘分手’是她说的。”周综维的声音闷闷不乐。 “你一脚踏两船,她自然要分手。”同样是女人,我理解郑香宜的“骨气”。 周综维不语,呼吸沉重。 “你真的舍得香宜?综维,你舍不得的,对不对?放弃那个女人吧,香宜会原谅你的,你们快结婚,好好过日子吧。社会上不能存在太多不稳定因子,你别再跟我学了。”身为未婚准妈妈的我,这会儿倒是极力推崇传统家庭。 “我需要时间,需要好好考虑。”周综维在生意场上的果断,并没有发挥在情场上。 “好,那你慢慢考虑吧。”我也没立场把刀架在他脖子上逼他。 才挂了电话,我马上又打了回去:“你知不知道香宜在哪儿?” 周综维的答案在我意料之中,三个字:不知道。 “香宜会不会去找那个女人?她已经知道她的手机号了吧?”我问。既然香宜很俗地偷窥了周综维的手机,那说不定她会继续很俗地去一睹第三者的庐山真面目。 “这个我也想到了,我已经嘱咐她了,别接陌生电话,别见陌生人。”周综维的想法与我一致。 周综维口中的这个“她”,想必是指那第三者。她她她,一个他,非要对应好几个她,自己不混,旁人听着可是要混了。 就这样,我也只好静坐在家中,静候郑香宜的自投罗网了。我的这个香宜表妹,待我倒是不薄。她总是在我苦闷之际,携着她那更凶悍的苦闷,来对比出我的幸运。就像史迪文喝斥我打掉孩子的那天,我刚好得知周综维暗里的出轨一样,今天,正在我为史迪文的冷淡和变幻莫测而郁郁寡欢时,我又得知了香宜和周综维明里的决裂。我是幸运的,我没有了史迪文,还有一辆大红色奥迪以及白嫩嫩的于小杰,而香宜她,倘若没有了周综维,八成就什么都没有了。 ------------ 我们还真是情浅缘深 “信口雌黄。”我受了重创,鸣金收兵,双手撤退。 而史迪文从来不是得饶人处且饶人的善类。他也收了手,但下一步却是抓着我的手,塞回了他的衣衫,随即他的手也再各就各位。于是乎刹那间,我们还是肌肤相亲。 “你有多少天没上班,我就也有多少天没上班。我严守在你楼下,日月可鉴。”史迪文抚摸着我的背,比两年来每一次都更加细致长久。 “呵,诈我?”我以为我等来了反败为胜的良机。 “嗯?”史迪文停止了抚摸,手指改作弹琴似的敲打,“你何出此言呀?” “今天在公司餐厅见到我,你明明是一副见了鬼的蠢相。这就是你所谓的‘严守’?我是插了翅膀从你上空飞走的吗?” “no,no,no……局势太明朗,我也到了收手的时候了。可今天我才一收手,你也伤愈复出了。”史迪文扼腕,“我的蠢相是在感慨,哎,我们还真是情浅缘深。” 史迪文的手渐渐不安分,向我的腰际下方探去。 我也只好破釜沉舟,双手从他背后反勾住他的肩膀,并踮高了脚尖。 我们的嘴相隔五毫米。我可以感受到我额上的青筋突突地跳着,眼球冲血。即便我步步皆输,但最后一道防线牢不可破。我说:“史迪文,我再说最后一遍,这孩子,不是你的。” 史迪文的手不再仅仅油走在我的背后,他抽回来,停在了我的小腹上。他那样颀长的手指,将大壮囫囵包围。 他不过才稍稍用力,我便还击地狠狠咬住了他的嘴唇。 我所认识的史迪文,怕痛怕得厉害,被人踩了脚会嗷嗷乱蹦,哪根手指被针扎了,会兰花指似的翘着。可今天的他,毫不退缩。他含糊地说:“何荷你的吻可真带感。还有,咬嘴可咬不死我,要不要试试舌头。” 我才一松口,便被史迪文反啄了一口。随即他还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 “小插曲over,回到正题。”史迪文又是好商好量,“何荷,对我发个誓吧。发誓说这孩子不是我的,万一,我是说万一是的话,你……会失去他。” 我一动不动。 史迪文好心开解我,按摩我僵硬的肌肉:“哎,你也要理解理解我嘛,我是个传统的男人,娶妻方可生子,不然叫怎么回子事儿嘛?埋下这么颗地雷,我哪里还睡得了一个安稳觉?你也了解的,我睡不好觉皮肤会缺水的。反正,理解万岁嘛。” 这一切的一切和我的原计划大相径庭。我接触过了华兴外汇的市场部部长,他会助我另谋高就,可至少我得等到生产之后。我以为到了最后关头,我可以全身而退,抛下辞呈,从此与宏利和史迪文各不相干。我从来没有以为,有朝一日我会面对如此刀枪剑戟。 于是,我猛地一抬膝盖,攻击了史迪文的下半身。 ------------ 第六十四话:危险的楼道 晚上九点,守株待香宜的我,总算把她待来了。她打电话给我:“表姐,你早就知道周综维他有了别人了,对不对?”面对她兴师问罪的语调,我只好遵从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原则:“我,嗯,上次你让我找他谈,他就跟我承认了。” “我让你找他谈,谈完了你什么都知道了,我却还是什么都不知道。我一找你问,你就敷衍我。表姐,你到底站在哪一边?你在帮着周综维算计我吗?” “香宜,你冷静冷静,我要不是站在你那一边,我早就什么都告诉你了。在这件事上,周综维他占了上风,你最好就是什么都不知道,等着他去选择。” “呸,什么上风?你这话简直是助纣为虐,是非不分。”香宜对我厉声指控。 “感情上的事,本来就分不出谁是谁非。谁更离不开对方,谁就处于下风。”我为自己辩护道:“难道说你现在跟周综维摊了牌,撕破了脸,你就赢了?” 香宜默不作声了,我乘胜一鼓作气:“香宜,你想想看,你到底希望得到一个什么样的结果。如今,该不该发生的都已经发生了,你再指望着你和周综维之间没有缝隙,没有隔阂,是不现实的了。那么,你到底是要玉碎呢,还是要瓦全?” 听了我的问话,电话那边的香宜哇一声就哭了。而电话这边的我,心中就明镜一般了:她离不开周综维,她不会离开周综维。 “香宜,你现在在哪儿?”我这时才想到,先把她劝回到表姨身边去,才是眼下最要紧的事。可怜天下父母心,孩子个个是越大越不让人省心。 “我,我在周综维家楼下。” “你去找过他了?” “没有,我之前一直藏在楼道里。” “楼道里?你想干吗?伏击周综维和他的新欢吗?” “我也不知道我想干吗,也许,我就是想看看。” 史迪文也曾藏在过我家的楼道里。那次,我因“工伤”而几乎失去了壮壮,出了医院回家卧床,史迪文监视了我几天,为的是看看有没有男人来探望我。结果,一个也没有。如今,郑香宜也猫在了周综维家的楼道里,为的也是“看看”。看来,今后做了亏心事的人,入家门之前,都应该好好察看察看楼道的地形。 “看见什么了?”我问。 “没有,什么也没看见。他刚回了家,就他自己。”香宜答。 可怜的香宜,地位一落千丈,从光明正大的周家未婚妻,落成了见不得人,只能藏在暗处里打探对手的准下堂妇。我说的话太对了,感情世界中,本来就是黑白不明,周综维这个准负心汉,本来就是占了上风。他该工作时工作,该回家时回家,该吃吃,该睡睡,抽空想想左拥右抱,哪个更好,哪个该淘汰,快活似神仙。 “回家吧香宜,有什么事儿,明天再说。就算你要蹲点儿,也等明天吃饱了喝足了,再接着蹲去。” 这话,我只是随口说说而已,我可没有认为香宜真的会在明天继续去蹲点儿。可结果,到了明天,她真的去了,而且,到了明天晚上,她还真的蹲出来了个名堂。而这名堂,还真把我也给唬住了。 ------------ 你你你,你当我人面兽心啊 他不是铁打的,这下痛到骨子里去,忍无可忍,弯着腰连连后退。 而我漫不经心地端详着我的指甲,那伤口太细微了,这会儿凝固作了一个绛红色的血点,我再没半点不适。 我上下嘴唇一碰,便对史迪文撂了话:“动手吧。” 史迪文仍龇牙咧嘴地双手捂住那话儿。他一时间摸不着头脑。 我优雅地拍了拍肚子:“你自说自话是你的权力,我说服不了你,我投降了。所以,你动手好了。是给他一记左勾拳,还是给我来个过肩摔,随你。” 史迪文被噎了个半死:“说什么呢你?你……你你你,你当我人面兽心啊!荷,我是说咱们上医院,无痛的那个。” “抱歉,上不上医院那是我的权力。”我换鞋,脱下外套。 外套里的衣襟因为史迪文适才的毛手毛脚,卷到了腰际以上。我从容不迫地抻平。 “你承认了?我的?”史迪文腾地站直了身。 “我可没这么说。” 史迪文又弯下腰去,爆发了一句:“fuck!你有没有常识啊?踢这儿会踢出人命的!好痛好痛……” 史迪文大势已去。 我乘胜追击,向他跨了一步:“你到底要不要动手?” 史迪文后退:“你也太侮辱我了!” 我调头便走向房间:“那我就不奉陪了。慢走,不送。哦,对了,我说真的,我们今后……不要再见了,不小心见到,装不认识就好。” 我回到房间,上了锁,大字型地躺尚了床。 身为最后的赢家,我没有缺胳膊少腿儿,但五脏俱损。 良久,外面才传来大门打开,又关上的声响。史迪文也回山疗伤去了。他不会一蹶不振,他会再卷土重来,但时至今时,我是胜券在握了。 这时,郑香宜打来电话。这电话打来得太及时,它将我从我的苦难中解救,去感慨郑香宜的苦难。 郑香宜百无聊赖,向我抱怨周综维又推迟了归期,一推再推,是不是要把人马来西亚的木头都伐光了才罢休。抱怨完了,她打了一个饱嗝。 而就在刚刚,我和周综维坐在黑糖咖啡厅里,我才推翻了近朱者赤,近木者木的结论。纵然他做的是木材生意,可到底也还是个生意人,而无商不歼,自有道理。 黑糖咖啡厅的所有者,是程韵伊。所以周综维一踏入,便左顾右盼。 只可惜那会儿,程韵伊和于泽,被那盆落地的阔叶植物挡了住。 三五个回合下来,周综维便对我坦言:“我是真心爱香宜的,但是,有些场合……她不适合。” 我刀子嘴:“她不是不适合,而是不配吧?” 随后我将那阔叶植物拨开一条缝隙:“至少也得这个档次的才配得上你吧?” 就这样,周综维看到了程韵伊,自然也看到了她正在和另一个相貌堂堂的男子百转千回。 然而,我并没有在他的脸上看到我预期的愕然。 ------------ 风骚大致可分为明骚和暗骚两种 “你见过她了。”周综维这话是陈述句。 “见过……而已。”这下我反倒被动了,摸不着头脑。 “她是这儿的老板娘,或者,说是老板更恰当。大概半年前,她帮我解了一次围,由此认识。” 周综维和程韵伊的故事,谈不上千回百转。半年前的那天,周综维和三五生意伙伴相约黑糖,说好了各带女伴,而周综维一早就打了主意,届时推说女友临时怎样怎样,无法赴约。不幸,那一伙人一个比一个难缠,巴不得周综维大变活人。而不幸中的万幸,便是程韵伊拔刀相助,一声风情万种的嗨过后,便影后似的出演了周综维的女伴。有如此佳人相伴,周综维面子上熠熠生光。 私下,程韵伊说,黑糖咖啡厅生意欠佳,这是她的副业,卖艺不卖身,论小时收费。 “我是她的客户,”周综维总结陈词,“就算是长期客户,也只是客户而已。” “那于泽又是她什么人?” “于泽?” “于家二公子,你不认识?”我反倒是愕然的那一个了。 “哦,我说呢,有些面熟。于家除了长子,其余几个都不插手生意,所以不熟。不过话说回来,你认识于家人?” 我不答,继续问:“于泽……也是她的客户?” 周综维耸耸肩,漠不关心。 我自作聪明,说姓周的,你给香宜三个月时间,她会减肥美容,焕然一新,从此你们天作之合,你这一段歧途,我会守口如瓶。 我以为周综维会感恩戴德,可他不。他直言:“香宜她……也不光是外表的问题,她不善应酬,eq不佳,枯燥乏味……” “可你说你爱她?”我几乎掀桌子。 “是,假如非娶一个不可,我会毫不犹豫地娶她。” 我无力:“可……哪有非娶不可这么一说?” “我的生意正蒸蒸日上,交际应酬必不可少,所以……真的还不是时候。”周综维倒也掏心掏肺。 至此,我是有如一株墙头草了。郑香宜命我催,我便催,周综维请我拖,我便拖。催催拖拖的,我也挑不出谁的不是来。 第二天,我才一到宏利,八卦扑面而来。 汪水水轮换到了夜班,为此,史迪文请调,也调去了夜班。妇唱夫随四个字,是当仁不让的关键词。 而这些,不过是现象。而只有我,做得到透过现象看本质。 史迪文的风骚大致可分为明骚和暗骚两种,明骚那都是无伤大雅的,而他若真和汪水水真刀真枪,暗骚才是他的不二之选,如此大张旗鼓,根本不是他的style。 所以本质是:他在躲我。 至于姜绚丽有没有在躲我,我之前并没有把握。不过,她频频的神出鬼没,今天有了答案。于小界给她的名片没有白給,她去光顾了嘿摄汇。 ------------ 第六十五话:没有一个好东西 第二天,周日,早上我洗完脸,刷完牙,站在镜子前面瞪大了眼睛。我以为我眼花了,所以伸手一揉再揉,可结果,镜子里的我,下腹依旧是微微凸起的。我那今年首次启用的春夏睡裙正温顺地贴在那凸起处,而我的心脏却在狂野地收缩着。 那是我的壮壮。他在无声无息地生长了三个月之后,随着春天的到来,渐渐崭露头角了。他在我的子宫中,听不见外界嘈杂的纷争,听不见史迪文对他的忌惮,以及于小杰对他的介意,自顾自地生长着。 我咯咯咯地笑出声来,像只母鸡。镜子中的我,脸色依旧蜡黄,眼眶依旧青黑。我的这等尊容并没有因为孕吐症状的消失而消失,可是,我清清楚楚地看见我的周遭有一圈光晕,金黄,夺目。我想:我看见的是母性的光辉。 我也曾看见于小杰的光晕,当我认为他是老天爷派来拯救我的时。但我想:如今我自己有了母性的光辉,那么,我不用再依附于小杰那救世主的光辉了吧?就算我走的不是正轨,我也不该再出轨了。我该用我的光去照亮壮壮和何家,至于于小杰的光,这世上还有大把比我可人的女子可以任由他去照。何荷啊何荷,你不该再左右摇摆了,不该再彷徨了,看看你腹部的这条曲线,还有什么比它更加沉重而美好的吗?在它之下,史迪文是渺小的,于小杰是渺小的,甚至连何家也是微不足道的,只有它本身,是神圣而伟大的。 我扑向手机,拨了于小杰的手机号。不过,电话中有个女声说: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过了一会儿,我又拨,依旧不通。又过了一会儿,我再拨,始终不通。那个女声是个骗子,这么久不通,怎么可以叫“暂时”无法接通? 于小杰也是个骗子。他说他会等我电话,日以继夜地等,孜孜不倦地等。他上了天,入了地地去等吗?无法接通等个屁啊? 我愤愤然了: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史迪文,周综维,还有于小杰,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想到周综维,我马上把电话打到了香宜家。表姨接的电话:“哎,香宜她又一大早就出门了。”“她说她去哪儿了吗?”“哎,她那张嘴,我是撬不开了。”“放心吧表姨,她八成是去散散心。” 我又拨了香宜的手机,不过,她没接。 又是到了晚上九点,香宜来电话了,声音颤颤巍巍的:“表姐,我,我看见综维了。” “在哪儿看见的?” “他家门口。” “啊?你又去蹲点儿了?”怀孕的我,脑子真是不灵光了,再显而易见的,也要问上一问。 “表姐,你老实告诉我,你到底都知道些什么?综维他到底是和什么人好上了?”香宜问得郑重其事,好像此事牵扯国家命运,人民安全似的。 我不由得言简意赅了:“一个年纪不大的女孩儿,圆润,细皮嫩肉,看上去好像家境不错。我就知道这些。” “真的?你会不会搞错了?”香宜的问句问得倒十分肯定。 “搞错?”我喃喃地重复了一遍:好像也有这个可能吧。我只不过是见过周综维和这么一个女孩儿一同喝过咖啡而已,而且,那天好像还有另一个男人在场,他们始终没有构成什么暧昧的画面。之后,周综维他虽向我招认他心中另有爱人,但我也一直没有去深究,那爱人到底是何方神圣。我仅仅是一厢情愿地将那“第三者”的帽子扣在了那少女的头上。“香宜,你今天看见什么了?你怎么会这么问?”我好奇了。 “我,我看见,综维他,他搂着一个男人回了家。”香宜结巴了。 ------------ 有一种割肉的痛感 可姜绚丽是在何月何日何时辰去光顾的,她没说,我也无从问。她是直接划拉着手机,向我展示她的艳照的。 艳照是指美艳的照片。不谋而合地,于小界也封她是骨感的舒淇,脑门儿一露,红唇一描,满满的国际范儿。 我深深思量,她怎么不得先去咨询咨询,再正式拍摄,末了大功告成后再取一趟成品,那么这里外里地,便是三趟。 最后一张照片,是姜绚丽和于小界的合影。姜绚丽尚未卸妆,而于小界还挽着袖子,大有花絮的氛围。 这一张,姜绚丽没容我细打量,便收了手机。她说:“我早有打算拍一套呢,巧了,这下折扣大大的低,谢了啊。” 我舌头在口腔里绕了个遍,也没绕出一个字来。 照姜绚丽这字里行间的,于小界摆明了还没出卖我,还在和我装作一家亲。倒是我,越来越演不下去了。我去嘿摄汇的次数还没三次呢,我和于小界还没合过影呢,这叫什么事儿? 姜绚丽又说:“对了,你也还挺上相的嘛。” 也就是说,我那幅巨大的“回眸”,还挂在嘿摄汇,还尚未被于小界火化。 三天后,我掐指一算,算着史迪文也是时候出新幺蛾子了。而我果然神机妙算,一大早,他便恭候在了我家楼下。 这个时间,他是才下了夜班。一整夜,和汪水水的抬头不见低头见,也没法让他时刻满血,他该累还是会累,眼白上的血丝一根也不会少。 我无视他,直接走了过去。 来都来了,他才不会无功而返。他追上我,揪住了我的胳膊:“还真装不认识啊?果然是言出必行的女中豪杰。” “松开,”我停下,“老弱病残孕你最好敬而远之,免得被‘讹上’。” “老……”史迪文气结。 随后,他松开了我的胳膊,却继而握住了我的手。不,不是握手,他是朝我的手心里塞了什么,不大,硬邦邦的,热烘烘的,被他的手心焐得。 “它是你的了。”史迪文说这话时,有一种割肉的痛感。 我摊开手掌,那赫赫然是一只法拉利的车钥匙。我为之一振,死命地按下开锁键,然后,迎来一片死寂。我一边再按,一边抻长脖子眺望,无奈方圆到尽头,没有一匹“跃马”。 史迪文噗嗤一笑,唾沫星子都喷了出来:“哇哈哈,不愧是仿真玩具啊!” 我卯足了劲儿,将那“仿真玩具”掷向了史迪文的小腹之下,两腿之间。 史迪文也算吃一堑,长一智了,双手及时一挡。 而在我扬长而去之前,史迪文又倒带似的,重复了一遍适才的动作,又朝我手心里塞了什么。 凭触感,我判断出那又是一只车钥匙。 我看都没看,摸索着按下。这下,斜对面一辆大红色奥迪a6喜气洋洋地闪了车灯。 ------------ 第六十六话:性别的重要性 “什么?你,你说男人?”我也结巴了。搂着?什么叫搂着?男人间勾肩搭背好像实在没什么了不起的,香宜她,未免也太大惊小怪了吧,以至于捎着我也跟没见过世面似的,大呼小叫起来了。“哎呀,香宜,哥儿们之间搂一下,抱一下,有什么大不了的?” “不不不,表姐,”香宜连声打断了我:“他们,他们那个样子,绝对不是哥儿们啊。” 在香宜的断言之下,我再度受惊了:“那,那是什么?” “综维他搂着那男人的腰,那男人,他还把头靠在综维的肩上。那种搂法,就像综维搂着我一样啊。”香宜的声音颤抖得活像见了鬼,而我想象着香宜描述的那番画面,心想那的确比鬼好看不了多少。 “你,你会不会看花眼了?那是个女人吧?”我的侥幸心理又萌发了。 “不不不,”香宜又一次打断我:“不可能。虽说他身形有点儿像女人,还穿着件紧身的白衬衫,不过,他绝对是个男的啊。” 紧身白衬衫?等等,我的记忆之门好像吱扭一声开开了一条小缝:我也曾见过穿紧身白衬衫的男人,而且就是在最近,可是,是在何时何处来着?对,对了,就在我为了香宜而约周综维见面的那天,我们约在了一家餐厅,结果,周综维没来,我却看见了一位穿紧身白衬衫的雄性林黛玉,既羞涩,又哀怨。那时我还以为,他对我投来的目光源于我何荷的自身魅力。 “你看见他的脸了吗?”我终于有点儿同意香宜那尚未说出口,但却已经明明白白了的推想:“他的神色是不是特林黛玉,特古典?” “我没看清,楼道太黑了,而且我离得太远了。”有了我的回应,香宜的声音渐渐镇定了,仿佛我们讨论的是一则新闻,一则事不关己的新闻:“表姐,你见过他对不对?” “我,我也不太肯定我见过的那个人,就是你说的那个人。”事态严重,我也不好妄下结论。 “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香宜的口气颇具命令的含义:“如果你还把我当妹妹的话。” 于是,我把我知道的都招了。咖啡厅中的女孩儿,我和周综维相约的餐厅,周综维的改约,以及餐厅中的紧身白衬衫,还有周综维的“不想结婚”。 “哈,哈哈,”香宜大笑了三声,接着道:“真可笑,我以为他在云南辛苦工作,其实他却在北京和别的女人约会。我天天等着和他修成正果,他却不想结婚?而今天,他又搂着男人回家了。表姐,你说,我做人会不会做得太失败了?” 女人往往是这样,爱情一崩塌,人生就等于了零。 “香宜,你现在在哪儿?我去找你。”我保不住香宜的人生,却必须去保她的人命。轻生这念头,据说说来就来。 “不用了,我要回家了。我累了。”香宜的声音的确累极了。 “你现在在周综维家附近吗?” “嗯,不过你放心吧,我不会乱来,而且,我也没力气乱来了。” “你也别乱想了,我们认识综维这么久了,从未见过他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也许,今天你看见的,只是个误会。”我的安抚显得苍白极了。 “出格?什么叫出格?如果他真的喜欢男人,那这也不是他自己控制得了的啊。”香宜哭了,终于哭了,也终于把话说明了。 “对了,”我一拍脑门儿:“你不是看过综维的手机吗?你看不出那第三者究竟是男是女吗?” “佳佳,单人旁的那个佳,你说,这是男是女。我还看了她给综维发的短信,她管综维叫哥,你说,她究竟是个情妹妹,还是情弟弟。”香宜的世界已经混乱了,对她而言,那个叫佳佳的生灵,大概已经化身为一头不分性别的怪兽了。我也混乱了,圆润的女孩儿,穿紧身白衬衫的男人,到底谁才与周综维更相配。 ------------ 击个掌吧,击掌为誓 史迪文,他送了我一辆大红色奥迪a6。 “还不try-try?”泼出来的水,收也收不回了,史迪文肝颤儿,说话也带着颤音。 我钻上驾驶位。史迪文溜溜地尾随过来,敲了敲车窗。 我按下车窗。他当即献宝:“连座椅都给你调好了,周到吧?不远不近吧?” 史迪文所言不假,但我还是又向前挪了一毫厘:“太远了,我好像比你认为的更矮。” 史迪文面颊一抽,言归正传,他指了指副驾驶位上的文件夹:“喏,那些是购车和过户手续,你抽空签上你的大名,这车……就是你的了。” “这么重的礼,得有个名堂吧?”我打着了火。 史迪文会过日子:“还说着话呢你着什么车啊?费油儿。” “真过户的话,我不得先验验车?” “购车手续全套的!新出厂的!”史迪文长臂伸进来,去抓文件夹,“正经4s店买的!” 我按上车窗,史迪文嚎叫着缩回了手。我只留下一条缝隙,供对话之用。 “说名堂,太伤感情了。”史迪文罕有地词穷,“咳咳,可我的答案,貌似更伤感情诶。分手……算是分手费吧,钞票太铜臭,还是送东西含蓄,可东西也无非就是房子车子。买房子,五十万也就付个首付,月供还得你亲自供,那我不是送佛送不到西了吗?这时候车子就是不二之选了,价位合理,还锃光瓦亮,送着也有面子。” “每个你‘分手’的女人,都是这价位吗?五十万?” “嫌少?”史迪文鬼叫,“何荷,你可是蝎子粑粑独一份了!别人也就那法拉利钥匙了!” 我推开车门,下车,将史迪文拱了个踉踉跄跄:“好意心领了,我还是随大流儿的好,独树一帜也不是我的style。” 没有反手甩上车门,是我的失误,以至于史迪文才站稳脚步,就扑上来打横抱住我,将我塞回了驾驶座。 而他也没有立即抽身,就弓着身子和我在那狭小的空间大眼瞪小眼。瞪到眼珠子快掉下来,他猛地一埋头,对着我的肚子:“不用等将来滴血认亲了,我就当他是我的了。” “哦……”我大幅度地点点头,“那与其说分手费,不如说遣散费吧。” “随你。”史迪文撤出车子,“安心丸你不给我吃,我只好自己买来吃。” “五十万还真是便宜你了。” 史迪文面颊又一抽。这老了老了的,反应果然越来越单调了。 良机一般稍纵即逝,我须稳稳把握:“好,就这么着了。我收了你的车,咱们从此两不相欠。要不要写个凭证?按个手印儿?” “不必了。”史迪文咬着牙,光蠕动着薄唇,挤出这句话来。 而后,他双手揣兜,闷头疾走出了二十几米,一调头又折了回来:“击个掌吧,击掌为誓。” 我好生服气,无奈地伸出手来。 史迪文大力地击过来,可却并不干脆,他黏黏糊糊地和我手掌相贴,定格。 三秒,四秒,五秒,从时长上来说,这是个不对劲的击掌了。而我将手掌向后撤,史迪文还向前追。 我不安,大吼道:“干什么啊?输送真气呢啊?” 史迪文这才收了手,走了。 我反复检查我的手掌,并无异样。排除恶作剧的可能,他史迪文总不会……是在对我恋恋不舍吧。 ----- 喜欢的,吱一声~吱~ ------------ 第六十七话:我的表里不一 挂了香宜的电话,我还来不及细细回味,就接到了于小杰的电话。于小杰没用他的移动电话,而是用一部外地的固定电话,而那个“外地”,是青岛。他说:“何荷,我们来青岛拍片,路上撞车了,我的手机完蛋了。” “撞车?那你有没有受伤?”今晚我的心脏真是饱经考验。 “没事儿,我就是想告诉你,我手机用不了了。”于小杰语调轻快。 “你,真的没事儿?”我湿了眼眶,控制不了。在于小杰的世界中,我的重要性好像已经逾越了他的身体安康。 “真没事儿,我过几天就回北京。还有就是,何荷,我想你。”于小杰的声音越来越小,小得令我愧然,因为他的深情,因为我对他这片深情的辜负,因为就在刚刚,在我打不通他的手机时,我还愤愤然,说他不是个好东西。 可结果,若连于小杰都不是好东西了,那这苍茫天地间大概就真没好东西了。 周一中午,毛睿加入了我和姜绚丽的午餐。他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唉?你们俩这就又和好了啊?这还没等我弄明白你们俩为什么不好呢。”姜绚丽眼皮抬都不抬,对待毛睿的态度就像对待一个跟班儿:“多吃饭,少说话。”毛睿呵呵一笑,把桌上的果汁向姜绚丽推了推:“来,多喝几口,青春永驻。” 我逮着机会插话道:“毛睿,嫌我们老啊?” 毛睿一瞪眼:“你们这不叫老,叫风韵。” 我摆摆手:“得了得了,你恭维你姜老师一个就行了,不用捎上我。” 姜绚丽抬眼盯着我:“我真佩服你,还谈笑风生呢。” 我一扯嘴角:“要是哭丧着脸能解决问题,我就哭。”姜绚丽以为,我应该和她一样,为着史迪文的风 流倜傥而欲罢不能,可实际上,除了史迪文,我还比她更多了周综维和于小杰要去挂心。可就算这样,我何荷也不会对着不相干的人愁眉苦脸。 毛睿又颠颠儿地去给姜绚丽端汤端水了,我换了话题,问姜绚丽:“毛睿他上你们那课,有没有效果啊?”姜绚丽换上了专业面孔:“虽说他不太用心,但天天耳濡目染的,多少管用。” “对了,你们俩现在交不交心啊?你知不知道,他到底为什么这么爱糟践钱?一笔一笔赔个没完没了,眼睛眨都不眨。” “不知道,他爱跟我说什么,我就听什么,他不爱说的,我也不问。” “那他爱说什么啊?”我苦中作乐,管起闲事来。 “没一句正经的,天天让我当他女朋友。”姜绚丽老气横秋:“哼,乳臭未干。” 看来,青春对女人而言至关重要,可对男人而言,就不是那么回事儿了。 吃完饭,电梯上,毛睿盯着我瞧:“穿着外套你不热啊?”我瞪他:“少管我的闲事。”姜绚丽一听毛睿这话,也上下打量了我,末了,目光止在了我的肚子上。我哈哈一笑,拍了拍壮壮:“唉呀,吃得好饱啊。”姜绚丽心领神会。 ------------ 中西通吃的国际大都市范儿气质 奥迪。我对史迪文说过的,今年业绩稳中有升的话,我会买一辆大红色奥迪,从此过上有房有车有尊严的三有人生。那时,史迪文不以为然,他说有房是明智之选,房价飙升,稳赚不赔,可有车就不尽相同了,就北京这交通,六环之内哪哪都像停车场,而真正的停车场还齁贵,外加自身贬值,真是里外里地掉价儿。 最后说到尊严,史迪文说:“谁说有房有车就有尊严的?尊严那是和气质挂钩的,中西通吃的国际大都市范儿气质。” 无论如何,史迪文买了辆大红色奥迪给我。 无论如何,他买的不是赤橙黄绿青蓝紫里的后六种,也不是奥拓或者迪奥。 可大壮的存在,让这乍一看是温情脉脉的馈赠,再多看一眼就化作一口价的报酬。史迪文强加给我了一场阴谋,阴他的人,或是谋的财,所以他先下手为强了。 我嗖地钻出了车子,甩上车门,第一次太秀气,索性打开又甩了第二次。我多想这车门颤巍巍地掉下来,多想可以高举一块铁皮,拍在史迪文的嘴脸上,对他说我何荷从不容假冒伪劣的人或物。 我妈给我打来电话,说多吃核桃和玉米,将来孩子大脑发达,赢在第一步。 我遵了命,于是练得两颗门牙无坚不摧,腮帮子肌肉也日益强健,和啮齿类动物有的一拼。 这一天,我在座位上偷偷摸摸磕着核桃仁儿的时候,同部门的alice经过我,刹住脚:“唉?何荷,你不去吗?” “去哪?”我出于礼貌,端出塑料饭盒,一饭盒的核桃仁儿任君品尝。 alice嫌这吃食儿太乡土,摆摆手:“姜绚丽桌上摆的照片你看没看过?还满有feel的呢。她说是她一朋友拍的,我们都说也去拍一套呢,还有折扣。” “她朋友?” “哼,是不是‘男’朋友到时候自有分晓。” 我啪啪两响扣上了饭盒盖儿:“我先去看看。” 我才一踏入培训部,姜绚丽就给孕妇让座,招呼我坐了她的座位。 那照片果然有feel,姜绚丽长发半遮面,上半身不着寸缕,一把中式折扇半掩宿兄,她朱唇微启,摆明了在说来呀来呀,我顿时萌生了一股yin靡之feel。 “上回在你手机上没看见这张哦。” “手机上的是拿给我爸妈看的,这种尺度的他们看见了还不大义灭亲?”姜绚丽悄声,“对了,你先前也不说帮衬帮衬你老公的生意?瞧,这照片一摆,她们不就愿者上钩了。安啦安啦,我可没说他是你老公,我们好姐妹,你的秘密就是我的秘密。” ----- 晚上还有一更。。等《但愿爱情明媚如初》那篇的,留意更新~ ------------ 第六十八话:金字塔 再见到汪水水时,我的脸大概比姜绚丽耷拉得有过之而无不及,因为秦媛问我道:“怎么,你看她不顺眼?”我没料到会在公司的白班时间中见到上夜班的汪水水,所以我还真来不及控制自己的脸部肌肉。 汪水水是来办一些有关交易佣金的手续的。这个所谓的“佣金”,是指客户每完成一笔交易,公司所返还给我们“宏利”员工的一定比例的奖金,目的在于鼓励交易。对于我们市场部的小人物而言,佣金占据了我们收入的大部分比例,不管我们名下的客户他是自己炒,或是请我们的交易部代炒,但凡是那一买一卖完成了,公司就会返还佣金给我们,助我们致富。所以,我往往期待着史迪文等一干交易人员多多从事短线交易,勤奋买卖,以充实我的私囊。其实,史迪文他们的收入中也包含了“佣金”这一项,这也导致了一部份交易人员常常在交易的频率和交易的结果间左右为难,失了平衡。 至于包括汪水水在内的这类见习交易员,他们的本质虽是客户,但其资金却不隶属任何市场部人员或交易部人员的名下。他们自己是自己的主子,天天来上班,拿自己的钱自己炒,赚了赔了皆自己承担,至于佣金,也尽归他们自己所有。 汪水水办完了返还佣金的手续,来了我们市场部,所以,我才见到了她。她来找我们的瞿部长拿有关佣金的政策文件,而我们亲爱的瞿部长跟她说:“去找何荷拿吧。” 汪水水穿着白色的长裤,淡紫色的衬衫。淡紫色,它仿佛一下子就抖落了神秘的面纱,铺天盖地而来了,哪哪都是。汪水水落落大方,表明来意,而坐着的我连眼皮都没胆量抬,于是汪水水白色皮包上悬垂着的一只金字塔挂件完完全全吸引了我的目光。我认识这挂件,我在史迪文家见过它。 不止是见过,我还把玩过它。它很精致,大小适中,可以勉强握于掌中,它体重不大,却很有真正黄金的质感。它的中心是空的,装有一只小灯泡,打开开关后,整只金字塔会发出幽幽的光来。它是在数年前,由史迪文从真正的埃及带回来的。 数月前,我在史迪文的柜子里发现它时,曾爱不释手。那时,史迪文问我:“喜欢吗?”我答:“还行吧。”“喜欢就送你。”“算了,无功不受禄。”一边说,我一边把它往原处放,一边放,我一边等着史迪文再次说送我。可结果,他扭脸走了,嘴里还念念有词:“我也没打算真送你,我可舍不得。” 可今天,它挂在了汪水水的皮包上。史迪文他舍得了。 我木然地将文件地递给汪水水,并礼貌地对她说了“再见”,可结果,她的皮包以及金字塔却一动不动,仍驻留在我的眼前。接着,我听见她袅袅的嗓音:“你也喜欢这个?”说着,她骨感的手指抚上了金字塔。在我眼中,她的手刺眼极了,手指太长,太细,肤色白得泛青,极具侵略性。 “嗯?”我做作地笑着:“啊,是啊,很别致。” 汪水水俯下身来,轻轻道:“它原来就放在史迪文家的柜子里,你没见过吗?” ------------ 朋友夫,不可扑 “他呀,”我眉毛一挑,“硬骨头,每次我说帮他宣传宣传,他都不领情呢,说要全凭一己之力。所以要我说,算了算了,免得你好心再被他当了驴肝肺。” “不会啊,”姜绚丽拍了板儿,“他说他求之不得呢。” 我灰溜溜地乘风而返。 照这态势发展,于小界这过客一时半会儿还真过不去了,纵然我无礼又无情,可架不住以姜绚丽为首的一票架秧子之徒分外好客,拖住他的后腿。说到姜绚丽,下不为例,不然我会送她六字真言:朋友夫,不可扑。男女之间清者自清是屁话,避嫌,避嫌才是硬道理。 至于于小界,我真是把他祸祸得不浅,我的“爪牙”深入了嘿摄汇,如此一来他须速速搬迁才好吧。 送文件去交易部,瞿部长大概是念我的名字念得最顺嘴,张嘴就说何荷你去送。 上夜班的史迪文和汪水水的座位都空着。 史迪文的桌子上摆着他的水杯――茶色的玻璃杯,杯身上有两行菱形花纹,和他家中的水杯是一模一样的。对于史迪文的物什,我一向是凭空想想不出,可一旦瞥着,便感觉亲切。而这种感觉并不好,像是他这个人有多默默地深入我心似的。 至于汪水水的桌子,可不是说忽略就能忽略得了的。其上屹立着一支淡紫色的花瓶,细瓷,长颈,插着一支白玫瑰,赫赫然是这交易部的光辉所在。那淡紫色有如屡见不鲜,可再细想想,我也不过是在史迪文家见过一次,被他的剃须刀压住的那条发带,就是这么个色儿。 我不算太意外。之前是没想锁定目标罢了,一旦想锁定,汪水水就是头号种子选手的。 连续三天,我每天下班后都会在那大红色奥迪里坐一会儿,也不开,就干坐着。 要不要收下它,这是个难题。不收,史迪文势必无法心安理得地睡他的美容觉,而睡不了美容觉,他一准儿会再上蹿下跳。可收了,我便是默认了。 车内的真皮内饰无可挑剔,我上摸摸,下捏捏,就这么着打开了上方的遮阳板,一张小纸条婀娜落下。那是小区的停车收费条,史迪文那天将车驶入小区时,取了收费条,随手夹在了这儿。 三天下来,停车费大约是在四十五元左右了。 我才正要将它收入置物箱,它反面的一行小字被我尽收眼底。那是史迪文的字迹:找不到,找不到……急死你。 我被两面夹击。要说不气,可那厮真的太气人,可要气了,岂不和他一般小家子气了。 正这么为难着,于小界的面包车驶入了我的后视镜。我从意外,到大为意外,因为于小界的车头摆明了正在我的后视镜中无限撑大,直直地撞了过来。 ----- 明天上架~我会加油再加油,任何建议通通提来,我缺点多多,但最大优点是虚心啊虚心~ ------------ 第六十九话:艰难的冲刺 我呆若木鸡。若不是汪水水无暇的笑脸近在咫尺,我简直要以为她是成心在惹火我了,而我的内心也的确火了。她竟敢如此直接地与我谈论史迪文,并昭示她与史迪文的亲近,她不怕我何荷生有一张大嘴巴,把她与史迪文的恋情嚷嚷得公司众所周知,因为她竟然知道,我也曾出入史迪文的家。她果真不怕我,因为目前史迪文家欢迎的人,不是我,而是她。她比我光荣。 在我的蠢相面前,汪水水更加掌控着大局。我一言未发,她继续道:“不用这么吃惊,是史迪文告诉我的,他说,你们曾走得很近。”汪水水的话说得隐晦,走得很近?那他可有告诉你,这个近,到底有多近?近到拥抱接吻,上床做 爱?抑或是,我正怀着他的孩子? 我终究一言未发,任由汪水水以一副同盟兼后辈的姿态对我友善地笑。真是不可思议,姜绚丽把我当同盟,同是他史迪文不要的女人;而汪水水也把我当同盟,同是他史迪文要过,或者正在要的女人。我何荷的可塑性真是强大。 不知何时,汪水水把那金字塔自她皮包上摘了下来,放在了我的桌子上:“你要是喜欢,我送你。”“不,”几乎是马上,我就把它塞回了汪水水的手中:“不用了。” 可末了,它还是留在了我的桌子上。汪水水撂下它,说:“东西就是东西,喜欢就是喜欢,何必管它原来是谁的,又是从哪里来的呢?”说完,她就款款地走了。 我把那金字塔扔在了抽屉里,又用杂七杂八的文件把它盖了个不见天日。我觉得耻辱,仿佛受了嗟来之食,我也觉得史迪文该千刀万剐,他凭什么将我和他的事说给汪水水听,凭什么在坦白他的过去的同时,也揭发了我的过去。他为什么要坦白?给汪水水打预防针吗?怕我今后去汪水水面前作祟,毁了他们的好事吗?该死。 这时,秦媛凑了过来:“怎么,你看她不顺眼?”我抚了抚心态:“是啊,她长得太好看了,我嫉妒。”秦媛无趣地走开了。 就是这样了,坦白从宽。你越怕别人说的,你自己就越该主动说。史迪文怕我今后搅局,所以先把自己武装成坦坦荡荡;而我怕秦媛对我冷嘲热讽,所以先来个自嘲,反倒像是倒打了她一耙似的。 于小杰回来了,额头上贴着纱布。这本来很狼狈的一个形象,因为他一脸灿烂的笑容而显得很滑稽。盯着那纱布我才明白,那时,于小杰在电话中所说的“没事儿”,其实仅仅是没出人命的意思。 “看上去好严重。”在我家楼下,我和于小杰面对面站着,我实话实说道。他才刚刚抵达北京,就来了我家找我。 “放心吧,就是擦破块皮,我的内在可还都是好好的呢。”于小杰摸了摸纱布。我想:若不是伤口还没长好,他大概会啪啪地拍两下以向我证明他真的“没事儿”。 接着,我们相对无言。于小杰该说的话,他早就说过了,说让我放弃腹中的孩子,与他携手。而我该对他说什么呢?我曾一度鼓足勇气,下足决意,拨了他的手机想告诉他,你走吧,去找别的女人吧,让我跟我的壮壮清清静静地厮守吧,可结果,他出了车祸,而更可恨的是,出了车祸头破血流的他,还时时刻刻对我牵牵挂挂。还有最可恨的史迪文,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践踏我的尊严,一边展开他美好的未来,一边把我推向阴暗的过去。 我好像正跑在跑道上,本来,我怀揣着壮壮就要冲过终点了,但突然,有于小杰在我身后的起点召唤我,而史迪文,在我身前的终点阻止我。好像突然,我就怎么跑,也跑不动了。 ------------ 第七十话:兴师问罪 “对了,撞了车以后,我拍了一组很棒的照片,等过两天让你看看。”于小杰尽量与我闲话家常。 我顺应他:“哦?该不会是那种血流成河的新闻照片吧?” “哈哈,怎么会?实不相瞒,全车受伤最严重的人就是我,这要是想血流成河,还真是困难。” “那你拍了什么?”我好奇了,整个人真的闲适了。 “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于小杰挠挠头:“我就是在救护车来之前,以受伤的车为背景,给那对新人拍了一组象征‘劫后余生’的照片,感觉很悲壮,也很唯美。他们非常喜欢。” “你真是不要命啊,头流着血,还去拍照。”我想象着那画面,的确很悲壮。 “美好的事物往往稍纵即逝,我愿意不惜一切代价去捕捉。” 美好的事物?对于小杰而言,车祸后的景象,以及怀着别的男人孩子的我,都冠上了“美好”这个形容词。我忍不住笑了笑:这个男人,也许比我何荷更加与众不同。 临走前,于小杰双手握住我的双肩:“我还是继续等你的回答,还是之前那个手机号码。你随时都可以打给我。”夜色掩去了我的愧色。我深深地抱歉着,于小杰,你要等我到何时呢?如今,我的腹部已经有了凸出的曲线,虽然,它还可以暂时藏匿在外衣之下,可在不久的将来,等我大腹便便时,你还能将“等”字说出口吗?偏偏,此时的我,又不忍将你狠狠拒绝,那么,我又是在等什么呢? 第二天,我见到了史迪文。就像之前见到汪水水时一样,我也感到很意外,很局促。晚上我下班回到家时,看见史迪文立在我家楼下,立在他“补偿”给我的那辆大红色奥迪旁边。他的表情并不和善,可我也并不认为,他有任何立场来找我兴师问罪。问罪?应该是我去问他的罪吧。 “不开车上班吗?”见我远远地就驻了足,史迪文问道。 我走近他:“没那个必要。” “我送你车,是想让你上下班方便,省得去挤车。你怀着孩子,挤出问题怎么办?”史迪文说得冠冕堂皇,为他对我的“打发”冠上了这么个温暖的理由。 我紧紧盯住史迪文,他的风衣是新的,我从未见过,他的衬衫和皮鞋很干净,西装裤也很平整。如此的讲究,不像是去上夜班,反而像是要去参加什么不大不小的宴会。是因为汪水水吗,因为夜班时间会与汪水水共度?二人虽不能明目张胆打情骂俏,但暗送秋波也别具一番情调,不是吗? “怎么不说话?”史迪文皱紧了眉头,仿佛我在浪费他宝贵的时间。 “我没什么好说的。”低下头,我扭脸想走。我心中虽对他有百般愤愤,却从也不知该从何说来。 可史迪文拉住了我的手。不是胳膊,而是手。他的手攥着我的手,我能感觉到他的温度,不冷不热,恰到好处。终于,他说出了此行的目的:“你要走了那个金字塔?” ------------ 第七十一话:祝你们永不离散 我狠狠甩开了史迪文的手:“你是为了那个金字塔来找我的?怎么,舍不得送我,想要回去?” 我又一次受伤了,又一次要反击了。先是史迪文对汪水水坦露了我和他的过去,后是汪水水大仁大义赠我我所“中意”的金字塔,此时,又轮到史迪文了,他果真是来问罪的,问我凭什么“要”走了汪水水的中意之物,凭什么染指他们二人的恩爱之物。 “何荷,你能不能不要这么大火气?”史迪文又给我加上了一条罪状:“我好好来问你,你能不能心平气和?” “你想问我什么?汪水水不是都告诉你了吗?听她说一遍不够,还要再听我说一遍?万一,两遍不一样,你要信谁的?”汪水水她说我要走了金字塔?我有“要”吗?不,我是避之不及。 在我的咄咄逼人之下,史迪文后退了:“这,这能有什么不一样的?她说见你喜欢那个金字塔,就把它送给你了,难道不是吗?这,实在没有歪曲的可能和必要吧?” 是啊,她汪水水说的与事实完全相符,我的确喜欢那个金字塔,而她也的确因此把它送给了我。可是,同是这个事实,一百个人大概能看出一百种不同的含义来。瞧瞧现下史迪文这光火的眼,分明我是个夺人所好的小人。 “史迪文,你到底想怎么样?你以为我稀罕那玩意儿吗?我告诉你,我已经把它扔了,扔到下水道里了。你要是想失而复得,那就去井盖儿下面找吧。祝你好运。”我一不做二不休,话说得越来越尖锐。 “你,你这个莫名其妙的女人。”史迪文眼里冒出来的火,烤得我额头汗涔涔的:“你是后悔离开我了吗?你是想回到我身边了吗?嗯?你是成心想拆散我和汪水水吗?” 啪。史迪文住了口,因为,我掴了他一掌,用我的右手,掴了他那英俊却早该下地狱的左脸。这不是我所希望的,更不是我所熟悉的动作,实际上,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扇人耳光,所以,在史迪文愣住了时,我也愣住了。 “拆散?我干吗要拆散你们?你错了,大错特错了。我何荷祝你们生生世世,永不离散。”我的语调冷淡极了,与史迪文火辣辣的脸蛋儿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好,何荷,你最好记住你的话。从今以后,别再企图介入我和汪水水之间。”史迪文走了。说完这一句,他就立马走人了,以至于我来不及再去还口,去咒骂他的祖宗十八代。我直挺挺地站了好久才上楼,心跳,呼吸,血压,好像都不正常了,只有我的壮壮,还乖巧巧地酣睡在我的肚子里。这个小呆子,听不见他的爸爸有多厌恶他的妈妈,又有多厌恶他。 ------------ 第七十二话:不需要向我汇报 我再见到贺友然时,他是跟毛睿一道。他们来了“宏利”。毛睿早已经是“宏利”的常客了,而贺友然置身于此,还略显局促。其实贺友然开户的时间尚短,我还没有义务去向他汇报交易成果,毕竟,短期的涨跌实在不足以说明问题,可毛睿这小毛头做主道:“何荷,你跟他大致说说,他好奇着呢。” 可要我看,在贺友然那副刚毅的眉眼间,连丁点儿好奇的影子都没有。我私下对毛睿抱怨道:“你是看我太闲了吗?成心给我找活儿?”毛睿吊儿郎当:“怎么?光许我给你送钱,不许我给你找活儿?” 听了这话,我倒也不好再说什么了。对待客户,我要像春天一般温暖,怨言这东西,能省则省。 这时,毛睿把话题一拧:“唉?你说,贺友然长得怎么样?”我实话实说:“比你强。”“哦?这么说,他是符合你们成熟少妇的审美观了?”我顺手用手中的文件招呼了毛睿的头:“去你的少妇。” “怎么?你不是怀孕了吗?还不是少妇啊?” 这毛睿,虽不把我的未婚怀孕当作奇闻,也不会给我四处宣扬,但偏偏爱时不时顺口提及,也着实令人心头发毛。 我匆匆将话题再一扭:“你该不会是想把贺友然介绍给我吧?你和姜绚丽配一对,我和贺友然配一对,组个老牛吃嫩草联盟?”我这话一出口,秦媛这头“老牛”的脸就立马浮现在了我脑海里。对啊,秦媛和贺友然的交情,好像非同寻常,我可是曾亲眼目睹过他们“小手摸大手”的戏码。最近,香宜和周综维,史迪文和汪水水,还有忠贞不渝的于小杰,已经令我应接不暇了,以至于脑袋里已经几乎没有她秦媛的容身之所了。 “想什么呢你?你都怀孕了,我还给你介绍对象?”毛睿的声音再度轰响,而其中又再度包含了“怀孕”二字。 我去招呼贺友然了,不想再为毛睿浪费唾沫星子。 带着贺友然去小会议室时,我们路过了秦媛的位子。秦媛正专心致志盯着电脑,我咳咳地清了清嗓子,她也充耳不闻。我用余光瞟了瞟贺友然,也没瞧出他有任何反应。这对老牛和嫩草,竟在活生生佯作素不相识。 我笼统地给贺友然介绍了他帐户最近的交易情况,他始终听得心不在焉,完全不像毛睿所说的那般“好奇”。这倒令我好奇了,俗话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看来,贺友然这员富家子弟也跟毛睿属于同一群人――视金钱如粪土。可是,既然不想赚钱,那来我们“宏利”捣什么乱呢。 送贺友然走时,秦媛已经不在她的位子上了。我去培训部找毛睿,也没找着。姜绚丽略有不满地说:“他露了一面就走了。”贺友然匆匆告辞了:“我不等他了,我先走了。” 接下来的例会,秦媛倒是准时出席了。我凑上前去:“刚才干什么去了?”秦媛面露戒色:“你升官了吗?做部长了吗?我需要向你汇报吗?” 会后,我在楼道遇见了刚从培训部走出来的毛睿。我又问:“你刚才上哪去了?贺友然自己走了。”结果,我又一次碰了一鼻子灰:“我去尿尿了,需要向你汇报吗?” ------------ 第七十三话:父母VS子女 郑香宜的事,传到了我妈的耳朵里。她打电话对我说:“听你表姨说,香宜天天连门儿都不出,幼儿园的事儿也都交给你表姨了。”我应对得官方:“感情上的事儿,怎么也得靠时间,过过就好了。”我妈叹气:“哎,当父母的是上辈子欠你们当儿女的,你看你表姨,愁得是吃不下睡不着的。” “妈,您也像表姨一样吗?把女儿的幸福和未来看得比什么都重要?”我脱口问出这么一句来。 我妈的沉默令我也只得陪着沉默,半天,她才说:“小荷,千万别怀疑这一点。” 她的声音有隐隐的哽咽,令我多想收回那句问话。是啊,我为什么要怀疑呢?因为我现在并不幸福吗?因为我现在对未来毫无把握吗?因为为了何家,为了我爸妈,我孤独地执拗地怀上了壮壮吗?可这一切,是我何荷自己选择的。 我打了电话给香宜:“怎么?周综维是你的天吗?他变了心,你的天就塌了?”香宜脑筋清清楚楚:“表姐,收好你的激将法吧,没用的。对,他就是我的天,现在,我整个世界都在阴天,在下雨。” “周综维他,有找过你吗?”我问。 “没有,我也没再找过他。”香宜的回答充满回避。 “所以你的意思是,你们还没把话说开,还没讨论这事儿到底该怎么办?” “嗯,尚未判刑。” “判刑?谁给谁判?”我糊涂了。 “互相判吧。” “我看啊,你是先给你自己判了刑了,自虐不说,还虐待了你妈。”想了想,我又问:“香宜,要不然,我去找周综维谈谈?” “算了吧,我自己的事,还是让我自己看着办吧。”香宜拒绝了。 我想:也许,我已经失去了香宜的信任了。上次,她让我去探周综维的口风,结果我连只言片语也没回给她。不管是男是女,我任由周综维去深陷其中,害得香宜她毫无预想,硬生生遭了这次的晴天霹雳。 于小杰又打了电话给我,我不知所措:“不是说,等我的电话吗?”“是啊,我是在等啊,不过那也不代表我不可以主动找你啊。”于小杰如是周旋。 “出来坐坐吧?”于小杰邀约道。我诚实回绝:“不,不了,我还没决定。”“喂,何荷,我可不是在逼你哦。身为朋友,出来喝杯东西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吧?再说了,你不想看看那组‘劫后余生’的照片吗?”于小杰的口气愉悦而清朗,的确不像是在“逼”我。 “那好吧。”我应允了。 我和于小杰约在了那家曾见过周综维与一男一女三人行的咖啡厅。去之前,我只是想:熟门熟路的,比开辟新场所要省心。去之后,我才知道,有时,你越是想省心,就越是省不了心。 ------------ 第七十四话:朋友哪有那么好当 于小杰一见到我,就骄傲地将照片交到了我的手上。这是他的事业,他的闪光之处,也代表了他热爱生活,积极生活的态度。我始终嫉妒着他的青春与活力,也不由自主地被感染着。 我看着照片,于小杰才问我:“喝什么?咖啡吗?”我犹如迎头被打了一棒:“不,咖啡,对我身体不好。”而其实,它危害的是我身体里的壮壮。于小杰了然地点点头:“哦,那喝橙汁好了。” 服务生退下了,我和于小杰的情绪也退下了。我们不是“普通朋友”,于小杰对我的执著是一片大海,而我肚子里的壮壮,是一座大山,它们成功阻挡了我们的“友谊”。 幸好,我手中还有照片。照片中的背景是盘山路,两辆吉普迎面相亲吻,这吻吻得不轻,吻下了不少零部件。新娘的妆容很白,唇色很红,新郎的衬衫上有撕裂的口子,而我想,那也许是于小杰为了效果而亲手撕的。照片的色调是鲜艳的,不若我想象中的事故的苍白。男女主角仿佛在讲述一个故事,一张一张,从最初的厮打,到最末的拥抱,夸张而令人动容。 “是不是摄影师做久了,就可以去做导演了?”我率先开口。 于小杰应答我的话题,却又话中有话:“我能导别人的故事,却导不好自己的。” 服务生送来了咖啡和橙汁,我将照片交还给于小杰:“很棒的作品,能让你拍摄婚纱照的人,都很幸运。” “那你呢,你愿意让我为你拍吗?”于小杰不接照片,反而握住了我的手。 “你不是已经为我拍过了吗?那张‘回眸’。”我轻轻挣开于小杰的手,将照片放回他面前。 “不,我说的是婚纱照,穿着白纱,幸福的笑容。”于小杰动情描述。 “我,目前,没有结婚的打算,也没有结婚的对象。”于小杰口口声声说不逼我,末了,却还是逼我说出了这句话。 接下来,我们谁都没有说话,直到于小杰的咖啡已经冰凉,而我的橙汁已经少了一多半,他才再开口:“哈哈,你瞧我说的话有多蠢。我明明是在追求你,却还毛遂自荐要给你拍婚纱照,你说,我该如何又当新郎,又当摄影呢?哈哈,真好笑。” 于小杰的强颜欢笑令我尴尬极了。我是在折磨他吗?可那并不是我的本意。 我没胆子直视于小杰,只好左顾右盼,而这一顾,我竟顾着了一张熟面孔。无忧无虑的圆脸,齐刷刷的刘海儿,白希,娇嫩,她,分明是我曾以为是香宜和周综维之间的第三者的那位少女。她今天没有坐着吃喝,而是站着在和一位看似是经理的人交谈。她穿着一条及膝裙,小腿纤长,令她整个人看上去没有我印象中那样丰满了。 “怎么?认识?”于小杰顺着我的目光扭脸看了一眼那少女,问我道。 真是无巧不成书。同样的咖啡厅,我同样被“认识”的人吸引了目光,而于小杰又对我提出了这同样的问题。我点点头,马上又摇摇头:“见过而已。” 少女同经理交谈完,经理就耷拉着脑袋退下了,颇有番毕恭毕敬的姿态。少女款款走向一张偏僻的沙发,坐下,悠然地翻上了一本杂志。于小杰见我收不回目光,索性说道:“要过去打声招呼吗?”我莫名其妙反问了于小杰:“你说呢?”于小杰无奈一笑:“去吧,不然你要一直这么人在曹营心在汉吗?”听了这话,我迅速地站直身,向那少女走去了。我推脱而懦弱地琢磨着:就算我生出事端来,这也是他于小杰让我去的。可其实,这关他于小杰什么事呢? ------------ 第七十五话:难姐难妹 “请问,你认识周综维吗?”我走到少女面前,礼貌地笑盈盈地开门见山道。 少女抬眼,清澈而直率:“不认识。” 这是我始料未及的。我坚信我没有看走眼,刚刚我一边向她靠近一边琢磨:她逃不出两种反应,要么是大大方方地承认,要么是鬼鬼祟祟地否认,可结果,她来了个大大方方地否认。我看不出她有任何说谎的蛛丝马迹。 少女低下眼,继续翻杂志了。我自知显得多余而鲁莽,只好呢喃了一句“不好意思,打扰了”,然后企图走开。然而就在这时,少女终于又开口了:“等等,你说周什么?是不是佳佳的那个朋友?”这下,轮到我脑筋转不过弯儿了。周综维的朋友?我只知道一个郑香宜。佳佳?佳佳是什么鬼东西? 少女开始上下打量我了,并且催促道:“不是吗?如果不是佳佳的那个朋友,那我不认识什么姓周的。”佳佳,对了,我听过这个名字,从香宜的口中。香宜说,在周综维的手机中,有个暧昧的佳佳,单人旁的佳,分不出男女的佳。我一屁股墩在了少女对面的沙发上:“对,就是佳佳的朋友,周综维。” “哦?你有什么事?”少女被我的动作吓了一跳,人不由自主向沙发背上靠去,同时,她的警惕性也被激发了。我正了正身子,道:“哦,也没什么事。就是,就是我曾见过你和周综维在这儿喝咖啡,所以。”我的吞吞吐吐给了少女打断我的机会,她干脆地补充道:“还有佳佳。” 对,还有佳佳。那天,除了周综维和少女之外,的确还有另一个人,一个男人。而那男人,那当时被我忽略,被我冠上“电灯泡”名义的男人,想必就是佳佳。 “告诉我,佳佳是什么人?”眼看事情有了眉目,事实呼之欲出,我身不由己用了这命令式的口吻。可惜,少女显然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主儿,我只见她脊梁一直,杏目一瞪:“我为什么要告诉你?”我没话说了。是啊,人家一富家小姐,轻轻松松就让这咖啡厅的经理点头哈腰,人家为什么要服从我的命令啊? “你是不是喜欢那姓周的?”见我软了,少女也不再强硬,攀谈道。我依旧没说话,只是眼珠乱转,双手乱绞了一阵,给了那少女一种窘迫而难以启齿的假象。果然,她本性扶弱抑强,见状,收回了戒心,滔滔不绝了:“闹了半天,我们是难姐难妹啊。你喜欢那姓周的,我喜欢佳佳,可偏偏,人家俩男人好得如胶似漆,没咱女人什么事儿。哎,造物主真是伟大啊。” 虽说,我已从香宜口中耳闻了这种可能性,可是,当这可能性让我面前这位少女娓娓道成了板上钉钉时,我还是吃了一大惊。“怎么?不可思议吗?你之前也应该猜得八九不离十了吧?”少女对着我的蠢相问道。 “嗯。”我承认:“可是,真的把话说开了,我还是吓了一跳。” 少女咯咯咯笑出声:“我喜欢佳佳好久了,他一直拒绝我,让我很伤心,也觉得自己很失败。那天,我约了他,他却叫上了那个姓周的,对我坦言了一切。”少女又倾身向我:“你不用这么伤心,至少,他们不喜欢我们,并不代表我们不优秀啊。” 我发自肺腑地谢谢了少女,她的直言不讳和乐观是我和香宜可望而不可即的。当然,香宜所承受的,要比她所面对的残酷千千万万倍。那个善良的佳佳,从未给过她希望,而周综维则不同,他给香宜的,是实实在在的过去,以及无坚不摧的打击。 我回到了于小杰面前。我能感受到那少女的目光一直追随着我,她大概会想:不是喜欢那姓周的吗?怎么却在与别的男人约会?她大概又会说:造物主真伟大。 后来,等我和于小杰结帐时,服务生说:“高小姐交待过了,二位今天的消费算她的。”“高小姐?哪个高小姐?”于小杰呆头呆脑。而我这才得知,那少女,姓高。“她是你们这儿的老板?”我问。服务生微笑作答:“她是老板的女儿,算是小老板吧。” ------------ 第七十六话:来我家做客 我何荷承认,我的性格中包含着自私的阴暗面,可我也不得不问,谁人不自私?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还有所谓的设身处地为他人着想,皆是我们所向往的境界罢了。所以,我还来不及好好整理周综维的这等大事,来不及考虑如何向香宜汇报,如何助她爬出泥沼,我妈就出现了,而我妈这一出现,我就把香宜的事统统抛至脑后了。 而我自己的事,才是头等大事。 这是我妈第二次抓到我和于小杰了。上一次,是在我家楼下,我妈说了一遍我已有身孕,比我自己说的一百遍更具有效力,而令于小杰终于相信了我并非“冰清玉洁”。而这一次,又是在我家楼下。 我妈左右手各拎着一个袋子,满满地装着瓜果蔬菜,肉禽蛋奶,沉得令她一直闷着头走路。而我,怀着满腔心事,自然也是走得眼观鼻鼻观心。所以,还是于小杰先开了眼,问我道:“唉?那好像是你妈妈。”他这一说,我和我妈才同时抬了眼,看见了彼此。这样的面对面相遇,令我措手不及,身边的于小杰,在我和我妈的世界中,倏然化身为不该存在的人。 “您怎么又不说一声就来了?”我有莫名的恼羞成怒,认为我妈是在“抽查”我。 “我怕耽误你,心想你要是不在,我把东西撂门口就走。”我妈的鼻尖上已经累出了亮晶晶的汗渍。 我的怒火烧不了了。之前,我曾在电话中质疑她的母爱,而我那不经意间的怀疑,真的伤了她的心了吧?眼下的她,就像个小孩子一样,是在讨好我吧? 于小杰的反应虽慢了半拍,但还不至于不可救药:“阿姨,我来拎吧。”说着,他已接手了那两个沉甸甸的袋子。我妈正视着他,从头到脚,再从脚到头,像是在衡量一件物品,真不知道,这比上一次的无视是友善,还是更糟糕。“你叫什么?”我妈问道。于小杰受宠若惊:“阿姨,我叫于小杰,杰出的杰。我是做摄影的,等哪天天气好,我给您拍一套,免费的。”我偷偷拽了拽于小杰的袖子,暗示他可以闭嘴了。我妈倒听上了兴致:“摄影的?也给我们这中老年拍?” “好了好了,”我插了嘴:“妈,咱上楼吧。”接着,我对于小杰下了逐客令:“你先回去吧。”说完,我伸手去接他手上的袋子。我妈阻止了我:“怀着孩子,你别拎重的。”这一次,我妈口中的“孩子”二字并没有冷冻住于小杰,我眼瞅着他将内心的波澜压住,脸色依旧温暖如春。我妈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于是开恩道:“小杰,你帮我们拎上楼吧。” 我没有了发言权,眼睁睁看着我妈和于小杰反客为主,一前一后朝我家奔赴而去了。 我将我妈的开恩看得一清二楚:若她认为于小杰不会危及我腹中的孩子了,那她也就不再危及于小杰了。换言之,若于小杰接受了我的身孕,那她也大可以接受于小杰成为我的“朋友”。 这是于小杰第一次跨入我家的大门。如今,史迪文的物件,我已经一件不少还给他了。所以,我大可以摆出一副清者自清的嘴脸来,踏踏实实坐在沙发上,而不必偷偷摸摸去藏这掖那。我妈自然没有叫于小杰撂下袋子就走人,而于小杰也自然乐意在我的领地多逗留逗留,就这么着,我只见我妈替我尽了地主之谊,给于小杰倒了水来,而于小杰也将我晾在一边,一心一意去与我妈交好了。正所谓擒贼先擒王,他于小杰这次倒是开了窍,懂得从我的“上头”下手了。 ------------ 第七十七话:中了奸计 史迪文给我打来电话时,我心中平白无故地生出一股慌张。我妈和于小杰同时看向我,两张嘴虽不说,四只眼却在发射同样的讯息:谁打来的?我自认为我的慌张多余至极,我何荷既不是他于小杰的人,又更是跟史迪文分了道扬了镳,说了从此以后井水不犯河水,那我何必像个让人抓了现形的罪人似的? 电话我没接,调了静音,任由它自生自灭。我也没为我妈和于小杰答疑解惑,说对方是谁谁谁,而是眨着眼睛看着他们,像是等待他们继续刚刚的话题。 刚刚,他们正有一句没一句地从天气说到气候,眼看就要对大气层各抒己见了,而我终于听不下去,点拨了于小杰:“你可以给我妈讲讲你拍照时的趣事。”这么着,他们的对话才终于有了意义。可惜,我这电话一响,就好比一把剪刀咔嚓一下剪断了他们的兴致,于小杰的趣事干涸了,而我妈也收敛了笑容。 史迪文真是个千年老妖,打来这么区区一通电话,虽说我连接都没接,可我的生活还是让他活生生给搅和了。本来就尴尬的气氛,一下子变得更尴尬了。于是,我迫不得已解释道:“一个客户,可烦人了,动不动就问我这两天是赚了还是赔了。” 而就在这节骨眼儿上,“客户”再一次给我打来了电话。我虽把电话静了音,却拦不住那硕大的屏幕在我手上熠熠发光。我妈和于小杰依旧在看着我,这令我火冒三丈了。为什么他们个个活得为所欲为,而我却像个阶下囚似的,事事都要呈在他们眼皮底下,还要考虑我的所作所为会不会令他们不快?我为什么活得如此束手束脚? 我把我妈和于小杰“请”出了家门。当然,我请得十分得体,当然,我说了谎话。我说:“我还是得整理整理资料,尽快给这客户答复。他是我的上帝,惹毛了他,我可是吃不了兜着走。所以,您们就先请回吧。” 我无暇去顾及我妈和于小杰对我的话信或不信了,当下的我,只想独处。 我妈和于小杰一道走了,也许,他们出门后寒暄几句就会各走各路,又也许,他们还会有兴致找个说话的地界继续说说话。随他们去吧。 我给史迪文回了电话。至于这其中的原因,我自认为是我这一肚子火,需要找个人来发泄发泄。我劈头盖脸就对史迪文嚷嚷道:“你最好是有十万火急的正经事找我,不然,我绝不放过你。” 那边,史迪文先一愣,后才悠哉游哉道:“这太平盛世,哪来那么多急事?” 真是火上浇油。我深呼吸了好几个回合,才勉强开口:“那,你找我有什么事?” “哦,我没想找你,只是一不小心,拨错了。”史迪文如是答。 我一下子挂断了电话。我再一次中了史迪文的歼计。拨错了?还拨错两次?他是老眼昏花,还是大脑支配不了手指头了?不,他分明是在和汪水水缠绵之余,故意作弄我。他有自信扰乱我的生活,扰乱我的心绪,而我,竟真的乱了。我竟把我妈和于小杰撵出了家门,真他妈的。 ------------ 第七十八话:我妈的倒戈 出了我家家门后,我妈果然没有放过于小杰,或者说,于小杰果然没有放过我妈,总之,他们二人一拍即合,同往我妈家走去。从表面上看,于小杰是送了我妈一程,可骨子里,他们却是旨在背着我交交心。 晚上,我接到我妈的电话。她倒是不拆我的台,先问道:“那个客户的事解决了吗?”她这一问,“客户”史迪文的小人面目又在我眼前活灵活现了。我多一个字也不想说,从喉咙中发出“嗯嗯”两声。 我妈又就那两袋子食品对我叮咛了一番,说该冷藏的冷藏,该冷冻的冷冻,务必要抓紧吃,补充营养是长期斗争,一天也不可懈怠。我多想感动于这唠唠叨叨的母爱,不过可惜,我心心念念想的却是,她的正题在后面。 然后果然,我妈说了:“我看啊,小杰这孩子是真的对你上心了。”我自然而然问道:“您怎么看出来的?”我这么一问,我妈才说:“今天是他把我送回来的,我们在路上聊了聊。”而这一路,并不近,所以我想,我妈所轻声细语轻描淡写的这“聊一聊”,更像是“谈了一谈”。 “妈,您这么说,是什么意思?”我问得含蓄。不然,我该直接问,您这么说,是表示您希望我置壮壮于不顾,投入于小杰怀中,从此以后做他于家的家庭妇女吗? “小荷啊,妈的意思是,希望你能幸福。”我妈的口吻又谦卑起来。 不过可惜,面对她的谦卑,我也威武不起来:“妈,我现在并没有不幸福。” “现在没有,可以后呢?爸妈陪不了你一辈子,你身边,还是得有个男人啊。你跟妈说实话,你对小杰,有没有那个意思?” “我有没有那个意思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已经怀了孩子,而于小杰他可以接受我,却并不接受这个孩子。您懂吗?如果我接受了他,我就必须放弃我肚子里的孩子。”我将话说得明明白白,而事实往往如此,一明白,就显得血淋淋的。 我妈不吭声了,人人都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而在这两难的局面中,我妈同我一样,同是当局者,所以她自然也免不了浑浑噩噩。 “你们,你们认真谈过这事儿吗?他明确表过态吗?”我妈仍不甘心。 “妈,您糊涂了吗?这事儿还需要表态吗?他看上这么一个不清不白的我,已经算是天下奇闻了,难不成您还指望他再接受一个来路不明的孩子?咱们一家子个个姓何,那他算什么?” 我妈彻底没说话了。她心中有个跷跷板,一边是何家的后代,她为人妻的责任,一边是何荷的幸福,她为人母的天性,这两边忽上忽下,难以平衡。今天于小杰的存在,令她脑筋打了结,她竟巴望着于小杰有个能容天下难容之事的大肚,把我和壮壮母子一并容下。真不知道今天的于小杰在她面前表现得是何等痴情,何等忍让,让她有了这等错觉。 ------------ 第七十九话:开奥迪的司机 于小杰倒是没有来向我汇报他和我妈的交心成果,我也没有去问。我心中萌发了一个阴暗的念头,而且越来越扎根,越来越牢固。我想:我的肚子终究是一天大过一天,我的壮壮终究是在一步一步走向完整,所以终究有那么一天,我再也不用费心费力去抉择,等到了那天,我将必须继续我的命运,而于小杰,也将必须默默离去。 我想就这么缩着脑袋,夹着尾巴,等待那一天的到来。 不过,我先等到的,却是这么一天。 这天,是我开车上班的第四天,或者第五天。纵然我再憎恨史迪文,我也必须承认,他曾说对了一句话:怀有身孕的我,的确是开车上下班比较方便。不过,我始终把车停在“宏利”所在大厦的隔壁大厦的停车场中,为的是不引人注意,引人议论。如今闲人到处晃,谁拎了个新的名牌皮包,都会引发话题,更何况是一辆扎眼的大红色奥迪。 这天下班后,我刚把车从地下停车场开到地面,刚想往正路上拐,就看见了汪水水。她也看见了我,继而,我们都一愣。我微微一笑,想敬而远之,速速回避,不过汪水水却一伸手,来了个打车的姿势。我不得不靠边停了车。汪水水走过来,这时我才注意到,她还挽着一位中老年妇女,看着像是她妈。 我按下车窗,汪水水问了我一句废话:“下班了?”我谨记“病从口入,祸从口出”的原则,闭着嘴点了点头。接着,汪水水给我介绍了那位中老年妇女:“这是我妈。”这下,我必须开口了:“阿姨,您好。” “这是你的车呀?刚买的?以前都没见你开过呢,好漂亮。”汪水水水汪汪的双目中射出羡慕的光来,闪闪的,也是“好漂亮”。 提及这车的来历,我更是没胆子开口了,只好笑着默认,脚下蠢蠢欲动,恨不得一脚油门踩下去,冲到马路中央去。不料,不知汪水水是没皮没脸,还是对我不依不饶,竟张嘴对我提出了如下请求:“你方不方便送我和我妈一程啊?她身体不好,我不放心她一个人回家,等会儿我还得上夜班,眼看这时间就要来不及了呢。” 我没料到会有人如此不见外,所以嘴上根本编不出伶俐的推托之辞,不过,我的脑子倒是不慢:时间来不及?那你还悠哉游哉跟我在这儿唠嗑? 我的不言不语外加笑容,在汪水水眼中,又一次代表了“默认”。于是,她和她妈鱼贯钻入了我的车,而我的角色瞬间变幻为了“司机”。其实,我是宁可做司机的,做一名只负者专心致志开车的司机,不过,汪水水似乎不会从了我的愿。 汪妈妈是个精瘦的妇女,气质上等,精神却不佳,不喜言谈,眼神像是木讷,却也像是深奥。我从后视镜中打量了她几番,她始终看着车窗外,对我和汪水水的谈话漠不关心。而汪水水在给我指了路后,一直滔滔不绝,说今天带着她妈逛街,给她妈买了一双鞋,一块布料,而她什么称心物也没逛到,两脚酸痛,还说在这交通高峰时段,打车有多难有难,她又有多不放心她妈独自一人。 她正这么说着,我就看见旁边行驶着一辆空的出租车,这令汪水水的话显得滑稽极了。我又看了一眼她妈,坐得如此端正,腰板如此硬朗,却一个人回不了家?那可真是比我妈差远了。她不再看向车窗外,而是垂着头,低着眼,依旧默默不语。 “前几天,还有个电话打到steven家呢,说是奥迪售后服务的。你说巧不巧,今天我又看见了你开奥迪。”汪水水说这话的语调,与她刚刚说家长里短时无异。 可我,却着实一惊。 ------------ 第八十话:前后脚 “哦?是吗?他,他也买车了?”我嗫嚅着,直觉告诉我我应该这么装傻充愣。 “哪有啊?那个电话是我接的,我直接就说你们搞错了吧,史先生没买车啊。后来我也问steven了,他也说,准是他们搞错了。”汪水水的话,让我搞不清她是不是也在装傻。 “呵呵,真有意思。”我嘴上虽这么说,可心中却觉得,这事儿,更有意思的八成还在后面。 有关车的话题,到此结束了。接着,汪水水又说了说她工作上的事儿,说这行可真刺激,天天心惊肉跳的,还说真佩服史迪文,特沉着,可也特果断。说着说着,汪妈妈插话了:“这位小姐啊,你做这行做了多久了?”汪妈妈的声音很温柔,显得很有教养,不过,由于她过久的不言不语,这冷不丁一开口,还是令我心跳紊乱了。我不由得想:真不愧是母女,同样的震撼人心。 “两年。”我言简意赅。 汪妈妈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就又闭紧了双唇,紧得像是撬也撬不开。汪家不算远,汪水水让我把车停在了小区门口,然后挽着汪妈妈婀娜地走向了小区深处。我一溜烟开跑了,免得等会儿汪水水出来了,又请我将她送回“宏利”去。我何荷不介意当司机,只不过,不乐于当她汪水水的司机。 夜里,我梦见了史迪文。他的脸孔并不十分清晰,但我笃定,他就是史迪文。我们一人坐在一辆奥迪上,好像是在准备赛车。果然,汪水水手持一面小旗,嘟的一声哨响,小旗挥下,我和史迪文就驾驶着自己的奥迪像离弦的箭似的射了出去。比赛十分激烈,我和史迪文不分上下,然后,我瞟了一眼史迪文的车内,结果看见了举着小旗的汪水水竟坐在史迪文的旁边。她是什么时候上的车?什么时候练了这么好的身手? 我醒了过来,不是惊醒,而是自然而然就醒了。梦里的画面真实极了。而梦外,只有一辆奥迪而已。 第二天早上,当我一打开家门,看见史迪文靠在我家楼道的墙上时,我一丁点儿也没有惊讶。他和汪水水是一家子,每当女方前脚与我有了交集,他史迪文后脚就会跟来,与我再切磋一番,就像上次他因为金字塔而来找我算帐一样。所以,我没对他说“你怎么来了”,而说了“你怎么不敲门”。 史迪文双眼中的血丝代表了他刚刚下夜班的疲惫,或者,代表了他目前的心情并不十分愉快。他开口:“我怕敲了门你更不开。” 我走出门,锁好,往楼下走去:“我干吗不开门?我是怕你还是欠你啊?” 史迪文跟在我身后,保持着三四级台阶的距离:“是我怕你,我欠你,行不行?” ------------ 第八十一话:重复的剧情 “不好意思,你的话,我听不明白。”果然又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你,最近过得怎么样?”史迪文不理会我的“不明白”,没边没际丢出这么一句来。 到了楼下,我走向大红色的奥迪:“还行。”我的手摸上了车门,不过,并没有马上打开。我回头,与史迪文面对面。今天阳光灿烂,史迪文的胡茬根根明朗,我用力看着他,几乎连他的毛细孔都看清了。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看他,好像历经了久别的恋人似的。恋人?汪水水才是他的恋人。连他家的电话,汪水水都可以接了。而我和他,除了在床上,从未那般亲密无间过。 我回过神来:“你是来调查我的近况的吗?还有别的事吗?没事的话,我先走了。” “有,”史迪文嚷嚷道:“我还有话要问你。” 在史迪文面前,我不需要装傻:“是有关这辆车的问题吗?”我可以想象,汪水水已经向他汇报了有关奥迪的“巧合”,也许,她还猜测了这其中的不单纯,又也许,他史迪文做贼心虚,不需汪水水猜测,就已经乱了手脚。而他稍稍一乱,就来找我的麻烦了。 史迪文不回话,眼神闪躲,一会儿看向我的脸,一会儿又看向车。 他的犹豫和懦弱惹火了我:“史迪文,你有什么话可以痛痛快快说吗?你被爱情冲昏了头吗?被汪水水吃定了吗?你看看你,还有个男人样儿吗?” 我的口不择言同样惹火了史迪文:“我什么样儿跟你有什么关系?说实话吧,你巴不得我不成人样儿呢,对不对?难道你是个无私大度的人,衷心希望我过得比你好?难道你没有成心在我和汪水水中间作梗?我太了解你了,何荷,你肚子里的弯弯绕太多了,上次是金字塔,这次是车,下次又是什么?你要把孩子的事告诉她吗?你非要插在我和她中间吗?你跟我,已经是过去时了,这是你自己说的,你忘了?后悔了?” 又来了,跟上次的金字塔后果一模一样,史迪文指责我有意在汪水水面前暴露我和他的瓜葛,诬蔑我“后悔”与他一刀两断。真是无聊的剧情,重复,拖沓。不由得,我嘴角一扯,嗤笑了一声。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打开了车门。 史迪文阻止了我:“你想就这么走了?” 我抬了头,捋了头发,直视着他:“你听好了,这话我只说一遍。关于这辆奥迪,你既然送了我,就无权干涉我开不开它,怎么开它。我并不招摇,甚至没有把它停入‘宏利’的停车场。碰见汪水水,是个意外,就像她接到奥迪售后服务打给你的电话一样。我没能力阻止意外的发生,如果你有这个能力,我可以虚心向你请教。” “何荷,你,你还好吧?”史迪文的脸突然变得焦虑。我的视线突然变得模糊,大脑也混沌了:为什么我这么一番理智的分析,换来了史迪文这么一副至情至性的神色?“何荷,你脸色很差。”史迪文用双手扶住我,几乎像是把我拥在怀里了。我的脸色很差吗?也许吧,我的心的确很不舒服。史迪文,我也曾是你枕边的女人,即使你没有爱过我,也曾对我有过喜爱吧。可为什么如今,你会像剥我的皮似的误会我,批判我。我肚子里怀着你的孩子,这是你明知道的吧,你竟如此排斥他吗? ------------ 第八十二话:有点儿鄙视他了 “是不是孩子有事?我送你去医院。”史迪文的话和呼吸近在我耳边。 孩子有事?这几个字像是给了我闷头一棍。这正是史迪文所盼望的吧?他正巴不得将我气得动了胎气,如此一来,他的心头大患自然而然就解决得干干净净了。 我一把推开史迪文,力量之大,完全出乎我和他的意料。他往后倒退了两步,脚后跟磕在了花坛边缘的石阶上,接着一屁股就坐在了花花草草之上。我迅速上了车,锁上了车门。史迪文没有扑过来,我扭脸看向他,他的双目中射出仇视的光来,我想,我的脸色也友好不到哪儿去。 我发动了车子,离开了史迪文,离开了这个没心肝的男人。 史迪文说对了一个词:我是“后悔”了。我后悔看上了他的京子,后悔怀上了他的孩子。我只看见了他的挺拔和精明,却忽略了他的冷酷和虚伪,而这人格上的阴暗,要远远比那狗屁的外貌和智商重要千万倍。我怎么会给壮壮选择了这样的基因? 一个上午,我魂不守舍。开会时,瞿部长瞪了我好几眼。散会后,秦媛挖苦我:“没睡好?昨儿晚上上哪儿玩儿去了?玩儿疯了吧?”中午,姜绚丽关心了我:“是不是怀孕太辛苦了?”我点点头:“我的心好累。”姜绚丽愣了愣,大概,她料不到一向强硬的我,会在完全没有征兆的状况下,吐露出这么一句无力的慨叹。 下午,瞿部长给了我一项任务,让我出差去河北,了解那边次级代理开发市场的进度。我推托:“部长,我最近不想出远门。”瞿部长用干瘦的手指梳了梳为数不多的头发:“好,你嫌河北远是吧?那还有湖南和江西,你挑吧。”我继续争取:“您让我留在北京大本营好不好?我最近身体不太好,实在不适合出差。”瞿部长对我忍无可忍:“你是部长还是我是部长?公司发你薪水,是让你疗养的是吧?” 我自知理亏,只好默默退出了部长办公室。 下班后,我照旧开车回家。从后视镜中,我看着后面空空的座位,好像汪水水的音容笑貌还在似的。那么美丽的一个女子,站在英俊的史迪文身边,那么般配。可我只看得见她的皮囊,她白希如雪的皮肤并不透明,所以我看不见她的骨子。我不知道关于金字塔,她是如何对史迪文描述的,更不知道关于车,她又是如何将史迪文推到我面前来治我的罪的。不过,恋爱中的女人有权利小气,有权利去计较男人的过去,更有权利去担忧男人与旧恋人藕断丝连的戏码,不是吗?汪水水没有错,因为爱和嫉妒没有错。错的人是史迪文,他实在没有权利将他和汪水水之间的信任问题,栽在我何荷的头上。 史迪文,你的肩膀那么宽,却什么也担当不了吗?我竟有点儿鄙视他了。 第二天,我去了医院做产检。壮壮的心跳嘭嘭嘭的,像擂鼓一样有力。我问为我做b超的大夫:“是个小男子汉吧?”大夫没理我,聚精会神地看着她面前的仪器屏幕。我舔了舔嘴唇,再度发问:“大夫,我这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啊?”大夫目不斜视,严肃地答道:“是个小孩儿。”我一下子哑口无言,半晌才嗫嚅道:“小孩儿也分男女啊。”大夫终于正视了我:“等生出来,你不就知道了吗。” 真是个遵守政策的好大夫,本着男女平等,尊重生命的原则,她真正做到了守口如瓶。 ------------ 第八十三话:走一步看一步 可我却忐忑了。如果,我肚子里的孩子不是男孩儿,不是壮壮,而是娇娇美美的小女孩儿,那我该怎么办。何家不会亏待她,可也不会钟爱她,她会拥有与我相仿的人生,说不上不幸,但却并不幸运。 我没法给它一个爸爸,一个完整的家,更没法保证它一个自由的未来。如果,它不是男孩儿,那该怎么办。有一天,她也会像我一样,漫山遍野去寻找一个愿意嫁给她的男人,或者一尾她自以为品质优良的京子,而如此的人生,是她愿意的吗? 到了公司,我径直去找了姜绚丽:“你以前是不是说过,你有个阿姨是妇产科医生?”姜绚丽一脸茫然,可也回答了我的问题:“你是说四十好几才刚刚结婚的那个吗?那不是我阿姨,是我姑姑。”对,就是她,以前姜绚丽曾对我说,那个老女人终于嫁出去了,还说她天天板着张脸,真委屈了那么多在她手上出生的婴儿。那时,我还并没有私自怀孕的念头,可我还是记住了那“老女人”的行业。 “带我去找她,我要知道我的孩子是男是女。”我的音量虽小,含义却直白。 姜绚丽一知半解点点头:“好,我跟她约时间。”其余的,她也并没有多问。也许在她看来,一个孕妇迫切想知道自己孩子的性别,是件天经地义的事儿。 但我自己却还不知道,当我得知了它的性别后,我要如何应对。又是一桩只能走一步看一步的糊涂事,我何荷的人生真是完全不具备计划性了。 我把电话打到郑香宜家时,只有郑香宜的爸爸,也就是我的表姨父在家。表姨父说:“你表姨在幼儿园呢,香宜她出去见朋友了。” “哦?见哪个朋友啊?”其实我不是多事的人,只不过,我好奇于这个“朋友”是不是周综维,如果不是的话,莫非香宜已收拾好了情绪,可以与他人应酬了? “哎,”表姨父先叹出一口气来,才说:“说是去见朋友,还不如说是去相亲呢。” “相亲?和谁啊?”这下,我更好奇了。 “嗯,就是本来我想介绍给你的那个,我老同学的儿子,在地质研究所工作的那个。你见过他照片的。” 我有印象了。那照片中的男人伫立在某景区中,与周围的奇花异草山山石石相得益彰。 “小荷,香宜说她和综维没结果了,天天吵着要去相亲。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小两口吵吵闹闹十多年了,这次怎么这么严重?” “我,我也不大清楚。”周综维的事儿,连我和香宜一时半会儿还接受不了,所以我自然不好开口去考验我表姨父的心脏。表姨父说香宜对综维死了心,这是真是假?这世上,最会死而复生的玩意儿,非“心”莫属了,尤其是在爱情的国度里。不然,男女间的分分合合,周而复始,重蹈覆辙,从何而来?我该去烧香拜佛,祈祷香宜对周综维的心别再活过来,好尽早结束这段孽缘。相亲是好事,这至少证明香宜对待未来的态度仍属积极。走了周综维这个和木材打交道的,又来了个研究地质的,真是半斤八两。 ------------ 第八十四话:不称职的表姐 为了不打扰香宜的相亲,我到了晚上十点才打了她的手机。与我的困倦相比,她清亮的嗓音代表了她正处于过度清醒,甚至兴奋的状态中。 “怎么?对那块石头有兴趣?”我没记住那人的名字。 “什么石头啊,你快给我住口。他这么一个为国效力,为全人类生存环境而奋斗的知识分子,你怎么能不给予尊重?”香宜大义凛然,还夹杂着大义灭亲。 “好了好了,你可真能歌功颂德。”我打了个哈欠:“看来,你和周综维是划上了虽不圆满,但好歹完整的句号喽?” 香宜那边突然一沉默,以至于我还以为手机断了线,于是连连“喂”了两声。这之后,香宜的声音才再度传过来:“划不划的,好像也由不得我。” “遇见自己不能做主的事,也不见得是坏事,至少,你不用太费脑子。能随遇而安是种福气。”我脱口而出。 “看来,你也觉得我和他没希望了?”香宜没有明说周综维的名字,只说了“他”。 “你能接受他曾与男人亲近过吗?而且,也许那根本不是过去时,而是现在时和将来时,你能接受你的爱人在爱你的同时,也爱着男人吗?这大概比让你接受他三妻四妾还要困难吧。”我平心而论。 “表姐,你怎么这么说?你已经确定了?确定他,他?”香宜的嗓音一下子就削尖了。 终于,我把佳佳是何许人也向香宜和盘托出了。我还说:“那个咖啡厅的高小姐是个痛快人,我信她说的话。”香宜又一次沉默了,我清了清嗓子:“不说这个了,我们眼睛长在前面,何必往后看。唉?给我讲讲你今天的相亲吧。” “改天吧,我困了,挂了。”香宜说完,二话不说挂断了电话。 我呆头呆脑地又对着手机喂了喂,这才颓然地认识到了一个事实:要郑香宜因为那样一个残忍的原因而放下一段十多年的感情,谈何容易。她是去相亲了不假,是会说笑了也不假,不过,直到刚刚,她仍心存侥幸,盼着和周综维峰回路转,再转成一对恩爱鸳鸯,所以在这许多天中,她大概一直在做缩头乌龟,不去深思,不去调查。而我,我这个表姐,就这样把真相有理有据地摆到了她的面前,由不得她再逃避。 对于郑香宜,我不是个好姐姐,好像一直以来,她想让我开口时,我在缄默,而等到她想捂住双耳时,我却又在吧啦吧啦说个没完没了了。而对于我而言,香宜却是个好妹妹。她的坎坷情路常常让我觉得不去投入地爱,或者说没有权利去投入地爱,也未尝不是一件幸事。 姜绚丽替我约好了时间,去她姑姑那里寻找我要的答案。据她说,她姑姑仅凭一双眼和一双手,就能将胎儿的男女估计得八九不离十。然后,姜绚丽盯着我的肚子瞧了瞧:“不过,你这肚子还这么平,能看出什么来啊?唉?能让我摸摸吗?”我任凭姜绚丽向我伸出了手:“我可不要什么人为的估计,我要让科学仪器给我一个精确的答案。” 就在我即将得到答案的前一晚,我接到了一通电话,对方说:“何小姐是吧?我是哈喽的小李。”我一时没反应过来,以为对方说的是“哈喽何小姐,我是小李”,我搜肠刮肚:小李?这满天下那么些个小李,这一个究竟是哪一个?直到他补充了一句“于小杰的朋友”,我才恍然:这是“哈喽摄影工作室”的那个小李,于小杰的合作伙伴“李总”,那个胖小伙儿。 ------------ 第八十五话:都来给我提意见 接下来,小李的言词可就没有他的口吻那么有礼貌了。他说:“何小姐,有句俗话是这么说的,做人要厚道。”这话虽说说得没头没脑,但我还是听明白了:他在说我做人不厚道。 我没有还口,因为我的确不敢拍着胸脯叫嚷我对得起天,对得起地,对得起人民大众。我是个凡人,有一颗为自己着想的凡心,尤其是在对待于小杰的问题上。况且我明白,这小李之所以会如此指责我,必定是与于小杰有关。毕竟,我从未得罪过他。就算我不是国色天香,我的那张“回眸”挂在他“哈喽”的橱窗上,也总不至于污了他的门面。 “我认识小杰十几年了,他追过别人,也叫别人追过,经历的不比谁少,不过他对待感情的态度始终就是俩字儿:认真。所以,我想跟何小姐说一声儿,如果你是想找个人玩儿玩儿的话,那小杰他不是个好对象。” 听完小李这番话,我不得不像只呆头鹅似的伸长了脖子。相较于认真的于小杰,我竟成了个游戏人生的女人,并招来了旁观者的打抱不平。这时,于小杰的声音从电话中传了过来:“李总,来啊,再来一杯。”于小杰的声音中带着明显的酒意,而酒意中又带着明显的失意。 我听见小李对于小杰应付了几句,之后又讥讽我道:“听见了吗?他为你而愁,借酒浇愁呢。不瞒你说,看上小杰的女人虽说不至于排大队,可也差不离了,这其中还包括我妹,可我今天并不是为了我妹而来与你交涉的。小杰拒绝了我妹,我欣赏他在感情上的果断,对自己,对别人,都负责任,可你呢,你对小杰这若即若离的算什么?” 于小杰的酒话再度传来:“李总,你不喝,我可都喝了啊。” 我挂断了电话,把小李还给了于小杰。我没对小李表任何态,没说“你管不着”或者“我错了”,不过,我的内心可就没有我的嘴皮子那么平静了。在于小杰的问题上,我也一直在逃避,就像香宜逃避她与周综维的无望似的,而更巧的是,就在我刚刚一盘冷水泼了香宜的侥幸后,胖小伙儿小李随之来揭发了我的自私自利。虽说,我并不像他所言的那般轻浮和恶劣,但我的的确确是在于小杰这只无辜小鸟的脚上绑上了绳子,让它去飞,却又飞不远。 而仅仅事隔一天,我又发现,拴着于小杰的人,除了我,还另有他人,而那人,就是我妈。 我万万没想到,在上次我妈和于小杰在我家有了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的交集后,两人竟互换了联络方式,以便于日后好跨过我这堵障碍而自由沟通。而我想:这一次,他们的沟通一定是由我妈发动的,因为一个母亲能为女儿所花的心思,所放下的身段与脸面,永远要比一个男人能为心上人所做的多。 我妈在我开会时,整整打了六通电话给我,以至于会还没开完,我就在瞿部长贼溜溜的目光下顺着墙根儿蹭出了会议室。我回电话给我妈:“家里是闹了火灾,还是水灾?”我妈喜气洋洋,并不计较我的乌鸦嘴,只道:“别瞎说。妈跟你说正经的,我问过小杰那孩子了,他对咱家的情况表示理解,也表示说,如果将来跟你有结果的话,他不介意你们的孩子跟咱家的姓。” 顿时,我的脊背麻嗖嗖的。我亲爱的妈妈,她大概正雀跃于她轻而易举就解决了一件她女儿挣扎了多年却未果的棘手事。她只动了动嘴皮子,就给她女儿觅得了一位如意郎君,不,应该说,是一位如意的上门郎君。她大概忘了,她女儿的肚子里,还有着另外一个男人的骨血,一个本来完完全全为了何家才偷偷产生的生命。 “妈,您忘了吗?我现在,现在已经。”我没有把话说全。 “不过,不过,”我妈的话也说得并不顺畅:“你和小杰,才是两全其美。” 我挂断了电话,敷衍说我会考虑考虑。然后,我趴在桌子上,将脸埋在了双臂上,直到秦媛的声音在我上方回响:“真有你的。不开会,在这儿补觉。”我没吭声,动也没动,倒真想一觉睡过去。生活又乱了套了,于小杰中了我的道了,以至于竟并不拒绝我何家的不平等条约。我妈也真是豁出去了,竟对一个男人提议,让他接手自己“不干不净”的女儿。而我真的是这场闹剧的女主角吗?怎么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我肚子里那本来重如泰山的胎儿,突然就轻如鸿毛了呢?怎么在未来的剧本中,竟会出现我和于小杰的孩子了呢?那史迪文呢?那个已为别的女人失了魂的史迪文,那个已对我不屑的史迪文,真的要与我毫无瓜葛了吗? ------------ 第八十六话:女孩儿 女孩儿。姜绚丽的姑姑板着一张脸如是对我说。 我直勾勾地瞪着她,盘算着自己到底哪里得罪了她,以至于要忍受她这般骇人的脸色。接着,她又轻声细语地说:“女孩儿好啊,跟妈妈贴心。”听着她这句温情脉脉的话,我倒也可以对她的脸视而不见了。她大概也不乐于长着这么一张生硬的类似于板儿砖的脸,然而这一切都是天生注定的,就好像我从史迪文处偷来的这个小生命注定不是能传承我何家血脉的壮壮,注定是一个娇娇美美的女孩儿。 姜姑姑并没有过问我呆滞的神情,也许她以为,我这张脸天生就如此呆滞。 女孩儿。告别了姜姑姑后,我将这两个字外加一个儿化音反反复复咕哝在口腔中,然后突然,我就在路边失声痛哭了。女孩儿,这无疑意味着我何荷的这一步彻彻底底走错了,无疑意味着我扭曲了数人的人生,扭得残忍,扭得霸道。 我的女儿不会幸福,这一刻蹲在路边无所顾忌浑洒眼泪的我,并没有一丝信心可以用母爱去弥补她注定所无法拥有的一切,比如一个爸爸,比如一个自由自在的未来。我的爸妈也不会满足,虽然我一直以为,我所做的这一切,完完全全是为了让他们满足。还有于小杰,这个无辜的善良的男人,他的结局竟是败在了我的败笔之下。 我自己呢?还有我自己呢?如果我身边的人个个要承受我所造就的后果,那么我这个罪魁祸首,该如何呢? 我不想去想史迪文,可我还是想到了他。我干脆地离开了他,然后我发现,他更决绝地离开了我,再然后,我发现这段说不出是谁离开了谁的分别,给了我伤筋动骨的疼痛。他为了另一个女人而贬低我,而我也认识了他的推脱和铁石心肠,那么,我为什么要生下他的女儿?我捂着我的肚子,有那么一会儿,竟巴不得怀孕最好像吃错了东西一样,去趟厕所拉一拉就干净了。 突然,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我没有回头,蹲着抹了抹眼泪。又是另一个于小杰吗?那时,我在路边呕吐,招来了一个于小杰,今天,我呈拉肚子状,又会招来一个谁呢? 我回头,透过薄薄的泪雾,发现在我身后俯身望着我的人,竟是史迪文。 他为什么会在这儿?在这光天化日之下,他这个昼伏夜出的动物为什么没有在床上酣睡,或者在和同样昼伏夜出的新欢汪水水缠绵? 史迪文就这么俯身望着我,阳光在他的身后灿烂。很久很久了,他不曾这么静静地望着我,没有争执,没有隔阂。曾经,我们也契合过,他对我微微一笑,我就会在下班后,在公司的转角再转角处等他,而我对他努努嘴,他就会接手我不想继续的家务,洗碗或者铺床。他对我伸出手臂,我就会投入他的怀抱,而我打一个呵欠,他就会更换电视频道。然而,那种没有束缚,简单而短暂的生活已经一去不复返了。我不知道我是否留恋那段过去,可至少,如今的我并没有更上一层楼。 “是我做错了吗?”我仰着脸问史迪文。 不过,对方的回话也是个问句:“小姐,小姐,你没事儿吧?” 我一眨眼,泪珠滑下。我面前的男人并不是史迪文,他有着一张热心肠的圆脸,一对老实的双眼皮眼睛,他身材并不高大,头发并不茂密,他不是史迪文,只是一位过路的陌生人而已。 我咯咯笑了两声,站直身,走了。 ------------ 第八十七话:有钱人家的小孩儿 毛睿和姜绚丽在公司的出双入对,没有引发“宏利”人的议论,但他们在闲暇时间的频频约会,却吸引了姜家父母的眼球,虽然,姜绚丽一直不承认她和毛睿的共同用餐,共同购物看电影可以称之为“约会”,她一直说,他们就是“就个伴儿”而已。 自从纷纷在史迪文身上“吃了亏”,我和姜绚丽的话题就渐渐交心了。她说:“你知道吗?我爸妈竟认识毛睿,不不不,应该说,他们认识毛睿他爸。” “哦?是吗?”我意兴阑珊,满心满脑都是我腹中的小女孩儿。女孩儿,为什么偏偏是女孩儿? “嗯,他们在生意上有来往。怪不得毛睿那么不在乎钱呢,我听我爸说,他爸那人做生意有野心,也有手段,能吃下肚的绝对不含着,绝对的大鳄啊。”姜绚丽撇撇嘴。 “嗯?含着什么?”我依旧心不在焉。 姜绚丽伸手探了探我的额头:“你怎么了?没事儿吧?对了,我姑给你检查了吧?男孩儿女孩儿啊?” 我扒拉开她的手:“别管我了,继续说你和毛头小子的事儿吧。你们俩来往这么久了,他们家的事,你还得从你爸妈嘴里打听啊?” “他们家的事,跟我没一毛钱关系。这也就是我爸,看见他送我回家,认出他来了,才跟我说的。我可没打听啊。” “你爸什么意思啊?是赞成,还是反对?” “我管他呢,反正我和那小子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儿。” 我也不再多言。虽然我认为姜绚丽十有八九是当局者迷,但我实在不是个多事儿的旁观者。可姜绚丽自己却不知不觉又继续了有关毛睿的话题:“我爸还说,几年前,毛睿他 妈跟一个小白脸跑了,这事儿在他们那圈子里,也还轰动了一时呢。哎,怪不得我不问,毛睿也从来不跟我说他们家的事儿呢。哎,一颗受过伤的小心灵啊。” “哦?一个不看重金钱,看重青春的女人。”我评价道。 “哎,”姜绚丽又叹了一口气:“有钱人家的小孩儿也不见得幸福啊。” 我愈发旁观者清了:纵然姜绚丽口口声声说毛睿这位任性的在校大学生在她这位成熟的知性女人心中,至多是个弟弟,但这弟弟,却已侵占了她大半的时间和心思了。 瞿部长将河北次级代理商的资料一摞摞砸在我的办公桌上,并命令道:“准备准备,三天内你必须给我出发。”我张开嘴,还没来得及出声,瞿部长就对我做了一个“嘘”的手势,然后道:“从河北回来,再跟我说话。” 拜资料所赐,我到了天黑才下班,然而就算天色再黑,你该看见的,也还是能看见。所以,我刚一从室内到了室外,就看见了于小杰。于小杰的头发长长了,胡子也没刮干净,像个扮大人的小孩儿。我走上前去,眯着眼对他笑:“等了半天了吧?怎么也不给我打电话?”于小杰没有回笑给我,反而面有愧色:“你别听李总胡说八道。” ------------ 第八十八话:热热闹闹的四个人 我就知道,人活在世上,总免不了受旁人干扰,比如“哈喽”的小李,还有我妈,就都爱对我和于小杰指手画脚。所以我也知道,这次于小杰之所以来找我,必然是因为小李,或者我妈。 于小杰的开场白令我稍稍安了心,因为以目前的状况来看,他好像是为了小李对我的“出言不逊”而来表示歉意的。我庆幸于他没有一张嘴就提及我妈,不然,我的形象就会马上幻化为一堆货品,没有自主权,任由他和我妈讨价还价自由交易似的。 “你知道他给我打电话的事儿了?”我明知故问。 “嗯,他告诉我了。他是敢做敢为的人,什么话都说在明面上。你别怪他,他不了解你,也不了解我们的事。他的本意就是想帮帮我,并不是针对你。” “我明白的。”我实话实说,心想:他说你对感情负责任,你说他敢做敢为,而实际上,我何荷也并非不明事理的人。怪小李?有那闲工夫,我倒不如省省心思怪自己,怪何家,怪造物主非要造出男女两性来。或者,我也还可以怪怪史迪文,怪他真的让我怀了孕,怪他让我怀了孕后还阴魂不散。 我刚这么怪着,史迪文就出现了。我揉了揉眼睛,这次,史迪文还真的是史迪文。他来上班了,对着我和于小杰走过来,越来越近。他好像没看见我们,不,他应该是装作没看见我们。于小杰见我如此“大度”,一脸释然:“这就好,这就好。你还没吃饭吧?一块儿吃吧?”我微微垂着脸,并不乐于与史迪文对视,天晓得他会不会一路装作陌路,等到了我眼皮底下却幡然来与我寒暄,说出几句逆耳的话来。于小杰对我这一刻的境况一无所知,于是伸手将我垂下的长发别往我的耳后:“怎么了?” 这亲昵的举动把我吓了一跳。我想:这一定归功于我妈。在她贸贸然对于小杰示好,并擅自“出卖”了我的未来后,于小杰一定认为那多多少少代表了我本人的心意,至少代表我对他心存浓浓的好感。这亲昵的举动大概也吓了史迪文一跳,因为我眼睁睁瞥见他,对我投射来了两道火辣辣却又冷冰冰的目光。 时间没有凝结,但我们三人愣是谁也没来得及做出下一个反应,就有第四个人活生生见缝插针插了来。而那第四个人,就是说什么话都悦耳,做什么事都优雅,可我偏偏看不入眼的汪水水。 “steven,”汪水水在不远处呼喊道:“等等我。” 接着,着一件淡紫色丝绸衬衫的她一步一步飘飘然而至。风将她柔顺的长发吹至脑后,露出她完美的面容。一度,我曾卑鄙地希望永远让长发垂在脸颊边的她生有一对丑陋的耳朵,可惜,事实并不如我所愿。多么漂亮的淡紫色,多么漂亮的女人。于小杰上下打量了汪水水,我没有忽略他眼神中的欣赏之色。在他这位摄影师的眼中,汪水水的举手投足大概通通胜过了我何荷的“回眸”。 “好巧啊,你也刚到?”汪水水直视着史迪文。 我心中的阴暗因子又开始作祟了:难道不是一块儿来的吗?还装什么前后脚,装什么偶遇? 这时,汪水水面向了我和于小杰,热络地问道:“何荷,刚下班啊?这位,是你男朋友?好般配哦。” 于小杰往我身边靠了靠,等着我替他介绍。看来,就算汪水水这个倾国倾城在他面前,他也是执着地想担任我何荷的男朋友。 我正犹豫着该如何开口,史迪文倒抢了先,以一种我听得清,却不知别人是否听得清的音量咕哝道:“般配个屁。” ------------ 第八十九话:我的“中间” 看来,于小杰也听清了,不然他不会以一种不解且更加不悦的眼神看向史迪文,并且问道:“你说什么?”我的心口一紧,捎带着连嗓子眼儿都紧了,不但一句话说不出来,而且连呼吸都短促了。 史迪文非常绅士,也非常虚伪地一笑,娓娓说道:“我是说,二位并不太般配。这位先生,你正值少年,风华正茂,社会经验想必不足,何必跟这么一位老到圆滑的女人交往呢?不怕会吃亏吗?”史迪文说到“这么一位女人”时,右手毫不客气,毫不忌讳地指向了我。 我想,我的脸色一定不好看,因为于小杰,甚至汪水水的脸色,通通好看不到哪去。只有史迪文一人,得意洋洋,目露刺眼的小人之光。 于小杰挺了挺腰板,虽仍不及史迪文高壮,但气势却与他不相上下:“请问,您是?” 我庆幸于于小杰能保持住礼貌,保持住风度。这令我认为,倘若于小杰是我的男朋友,而史迪文是汪水水的男朋友,那么在这一场景中的我,脸上要远远比汪水水有光。 “哦,千万别对我用‘您’,不敢当,不敢当,”史迪文继续维持着他那张厚而腻人的假面,笑道:“我是何荷的同事,跟她共事几年了,对她多多少少也算有那么一点点了解。” 待史迪文闭了口,我和汪水水不约而同动了动嘴唇,我不知道她想说什么,我只知道我几乎让不雅的话脱口而出了。幸好,于小杰的反应够迅速:“哦?是吗?如果你对她只是了解一点点,那么就不劳你来评论我们般不般配了,因为我想我足够了解她,远远胜过你那一点点。” 我真想为于小杰鼓掌。我万万没想到,这个在我和史迪文眼中还微微青涩的小男人,可以在如此棘手的局面中展露出如此的大将风度。我不由自主扬了扬嘴角,默不作声但饱含深意地望着史迪文,仿佛在说:快滚吧,不然,吃亏的恐怕是你。汪水水也望着史迪文,不满地,却压抑地说:“我们走吧,快迟到了。” 我率先挽上了于小杰的胳膊,企图离开,于小杰配合着我转身,并用另一只手拍了拍我的手臂,似是安抚,似是幸福。而我,我理不出心中的千头万绪,这一次转身,好像一次突如其来的抉择,好像代表着我告别过去,告别史迪文,继而投入未来,投入于小杰的怀抱。我心中的天平失了衡,在那儿忽左忽右敲打着我的神经,每一下都带给我不同的疼痛与不甘。而我再一转念:这与其说是我的抉择,倒不如说是史迪文,于小杰,以及我妈联手的杰作。有人视我为绊脚石,有人视我为宝,而我妈则是名裁判,说,去吧,去珍惜你的人身边,他迁就你,迁就我们何家,你会幸福的。我曾对我的表妹郑香宜说过,遇到自己不能做主的事,也不见得是坏事。要学会随遇而安。瞧,这话分明就是我说给自己的。 “喂,你会不会太自以为是了?”史迪文对着我和于小杰的背影叫嚣道。 这时,我多么希望于小杰不会停下脚步,多么希望他的大将风度能发挥得更加淋漓尽致,他的眼中应该只有我,不应该去理会一只嗡嗡作响的屎地里的蚊子。可他偏偏停了下来,回身恼火地望向了史迪文。终究,他只是个热血青年,也许我的确不该奢望他能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 “你认识她几天了?你以为你真的了解她吗?从上,到中间,到下,都了解了?”史迪文的问句问得非常有水平,他的口气强调了“中间”,而他的目光,也在灼热地强调着我“中间”的肚子。 史迪文这只蠢猪,想在“宏利”的门前将我怀有他的孩子一事公之于众吗?他一心想破坏我和于小杰,是因为他认为我一直在破坏他和汪水水吗?礼尚往来?可他不怕那孩子的存在在打击于小杰的同时,也会在汪水水心口扎上一刀吗?一向精明的他,真是变成了一只名副其实的蠢猪。 ------------ 第九十话:疯了 于小杰一点儿也不傻,或者说,除了追求我这件事之外,他真的一点儿也不傻。所以,他一下子就把握住了史迪文话中的精髓,然后看向了我。其实,我肚子里有条小生命这个事实,对于于小杰而言,并不新鲜,只不过,他不理解为什么突然凭空冒出一个我的“同事”也对这个事实了然于心,更不理解为什么这个“同事”会拿这个事实大做文章。 我和于小杰沉默了,汪水水也沉默了,就连史迪文这个哇啦哇啦乱叫了半天的大喇叭也沉默了。我想:我当之无愧是这场戏码的主角,只有我,对这其中的纠葛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于小杰不知道我腹中小生命的给予者就是我的这位“同事”,而史迪文则不知道我早已将我怀孕的前因后果告知了于小杰,至于汪水水,她大概还在困惑于“中间”这个词的含义。 所以我想:这场戏码只能由我来收拾了。 而我的手段并不高明。我拽了拽于小杰的衣袖:“我们走吧。”可于小杰的脚生了根,只有上身随着我的动作晃了晃。他看向我的目光中饱含了索求与责备,他在向我索求一个答案,他大概已不再相信我的怀孕是一次一夜 情所致,他在责备我骗了他,骗了这样一个信任我,且怜惜我的他。 在于小杰的注视下,我乱了阵脚。我加大了手上了力气:“你走不走?你非要在这儿听这只疯狗乱叫吗?” 就这样,我的口不择言正式惹火了史迪文这只疯狗。于是,他真的狠狠“咬”了我一口:“何荷,撕下你圣女的面具吧,装纯洁装到这个份儿上,够了吧?” 砰。 这是于小杰的拳头挥在史迪文脸上的声音。这是于小杰在迅速甩开我的手之后,两步跨到史迪文面前,出右拳挥向史迪文的左脸的声音。史迪文防备不及,踉跄了两步。我惊呆了,大概除了瞪大了双眼,并没有作出任何反应。汪水水也惊了,她下意识用双手捂住了嘴,却还是发出了一声仓皇的“啊”。 史迪文的头发乱了,包掉了,姿势也狼狈了。他回过脸来,嘴角并没有像电视剧中常常出演的那般流下一道血来,不过,我以刚刚的那声“砰”来判断,于小杰的这一拳并不斯文,也许过不了一会儿,史迪文的脸就会肿得像猪头一般了。真是巧,我刚刚还在认为史迪文是一只蠢猪,这会儿,于小杰就把他的脸打肿了。 于小杰没有罢手,他一把揪住史迪文衬衫的领子,并涨红了双眼:“你给我听好了,你所谓的何荷‘中间’的事,是我于小杰的事,与你无关。” 这下,我也不得不像汪水水似的,捂住了自己的嘴。于小杰在说什么?他也疯了吗?他怎么不愤愤然离开我这个说谎且自私的女人,他怎么还立在这儿,替我反击攻击我的敌人,且将我的尴尬揽到他自己的头上? ------------ 第九十一话:终于听话了 砰。 这一下,是史迪文还给于小杰的。他挣开了于小杰揪住他的那只手,调整好了距离,结结实实还了于小杰一拳。撇开这粗鲁的举动不谈,史迪文口中的话则更加粗俗。他说:“你他 妈算什么东西?” 于小杰正好倒向我这一边,我伸手扶住了他。我不知道为什么事情会发展到需要动武的程度,更不知道为什么冥冥中我和于小杰就成了标准的一对,互相维护,互相搀扶。我怒气冲冲地瞪视着史迪文,说了一句苍白的话:“你干什么你?” 必然地,我们终于成为了这夕阳美景下的中心人物。在这衬衫高跟鞋云集的人潮中,众人虽不好驻足围观,却也纷纷侧目观看,交头接耳。我扫视了一圈周围,没有发现“宏利”的面孔。但我心中有数,我们在明,人在暗,等到了明天,我们必定是“宏利”的新闻了。不,无须到明天,今晚的夜班,大概史迪文和汪水水就不会好过。 我无措了,而于小杰则勇往直前,企图挣开我的搀扶,再扑向史迪文。我用尽全身力气拽住了他:“跟我走,不然,我再也不见你。”一直挣扎,甚至想褪下夹克在我手上玩儿一式金蝉脱壳的于小杰听了我的这番“威胁”,终于老实了。 我的“威胁”声不大,史迪文没有听见,他仍在挑衅:“来啊,想打就痛痛快快打一场啊。她的事就是你的事?你他妈也太天真了吧?我告诉你。” “史迪文!”“steven!” 这是我和汪水水的异口同声。接着,只是想堵住史迪文那张血盆大口的我没有了下文,而汪水水则恢复了理智,将史迪文的包拾起来,塞回到他手上:“快停止吧,你的理智都哪去了?” 史迪文喘着粗气,胸膛一起一伏,不过,我看得出来,他在汪水水的阻止下,已经在渐渐平息自己的情绪了。真是个听话的孬种。突然,我就后悔了。刚刚,我何必扯着喉咙去呵斥他,何必去堵截那已到了他嘴边,呼之欲出的真 相。我真该任由他说出来,给汪水水一个晴天霹雳。干脆,让我们四个人来一出玉石俱焚。 可世上,最无用的两个字,就是“后悔”。所以,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再一次拉扯了于小杰:“走吧。” 于小杰也听话了,用手抹了抹嘴角,跟从了我的脚步。我看见了他手背上的血色。 “何荷。”史迪文在我们背后叫喊道,以一种类似于焦虑的语调。我想我是听错了,对我,他没道理焦虑,只有数不尽的愤怒。 我没有回头,并且警告了于小杰:“不许回头。” 这真是一场让人措手不及的欢聚。我在下班时,于小杰在来接我下班时,史迪文和汪水水在准备来上班时,大概谁都没有料到会有如此一场欢聚。这一刻,我任由于小杰紧紧握住我的手,感受着他的力道中掺杂着疼爱与憎恨。我抵抗不了层层叠叠的无力感,我也恨自己的懦弱与对他的欺瞒。我和史迪文,是两个曾相交,但已渐渐相离的圆,我们不该再有牵扯,不该再互相折磨了。而这一切,大概都归咎于我腹中那多余的女儿,她像一条绳子,一头拴着史迪文,一头拴着我,将我们这两个注定渐行渐远的圆拉扯得变了形。大概,我真的该结束这一切了,为了我们每一个人。 ------------ 第九十二话:变质 “他叫什么?”这是于小杰问我的第一句话,在我的大红色奥迪上。 “史迪文。”这是我的回答。在这由史迪文“馈赠”的大红色奥迪上,我颤巍巍地说出他的名字。 “我是问他中文名字。” “就是史迪文。” “哼,中不中,洋不洋的。”于小杰不屑地评价道。 “他,是你同事?”过了好一会儿,于小杰才问了这第二句话。 “嗯。”对我而言,这个问题太过简单了。史迪文他,的确和我一道效力于“宏利”。 “你们是不是,交往过?”于小杰偏过脸来,看着开车的我。 这是我意料之中的问题,却更是我怎么想也想不出答案的问题。交往?什么叫交往?我从不曾冠上他史迪文女朋友的名号,从不曾让我们的关系为我们的亲朋好友所知,这不可以叫交往吧?或者,我们应该在“交往”前加上定语,比如“见不得人”的。时至如今再回首,我竟不知道为什么当初他史迪文男未婚,我何荷女未嫁,却偏偏造就了一段“见不得人”的交往,是因为“宏利”不允许,还是因为我们之间根本没有爱,没有未来?我不知道。 于小杰将我的沉默当作了默认,于是继续深入:“他知道你怀孕的事?或者,他根本就是那个让你怀孕的人?” 我迅速地瞥了一眼于小杰,他的眼睛又涨出了血丝,而史迪文的那一拳,给他的嘴角处留下了一块瘀青。他没有心思整理他的夹克,任由它窝窝囊囊裹在身上。他像一只负伤的野兽,不,更确切地说,是像一只负伤的小动物。我的眼泪几乎要冲出眼眶了。这个倒霉的男人,遇上我,真是他的劫难。 “别再问了,求你了,别再问了。”我低声下气道。我不愿再欺骗于小杰,更不愿让真 相将他刺得更深更痛。 可惜,我的这句话,好像和肯定的回答相差无几。所以,于小杰还是痛了。他终于可以肯定,我腹中孩子的父亲,并不是一个与我萍水相逢,仅仅有一也情 欲的陌生人,相反,他是与我有过过去,而且仍有交集的“同事”史迪文。如果说,于小杰可以接受我“不洁”的身体,那么,他这一刻绝望的神情,则代表了他对我那不清不白的情感的抗拒。也许在他心中,我再也不是那个受命运支配才未婚怀孕的无暇女子了,或者,我根本就是个满腹心机,满腔企图,玩弄男人的祸水。 “你爱他?”于小杰不再看我,目光投向了自己一边的车窗外,以至于他的声音在传到我的耳朵里时,已变得模糊,令我分辨不出他的这句话究竟是个疑问句,还是陈述句。 不过,不管是什么句,我还是脱口否定了:“不,我不爱他。”过去,我乐于同他缠绵,是因为我寂 寞,我不曾关心过我们的明天,不曾尽心尽力讨好他,更不曾去研究他是否对我专一不二,这不叫爱。何况,他也不爱我。至少,他也从不曾说过他爱我。而眼下,我们更是互视为眼中钉肉中刺,这哪里来的爱? “那么,把孩子打掉。”于小杰的话又是先投到车窗上,再反弹向我。所以,那话中带着那车窗玻璃的冷冰冰的温度,令我战栗。这是第一次,于小杰不再是个温暖的男人,这是第一次,我认真正视“打掉”这两个字。而这一切,都并不显得突兀,反而好像是一步一个脚印,自然而然走到了今天。 ------------ 第九十三话:处处是谎言 我在凌晨三点接到了史迪文的电话。当我从折磨人的半睡半醒中彻底醒来,看见电话上显示着史迪文的手机号码时,有那么一刹那,我竟不知今夕是何年。曾经,也有过类似的场景。史迪文在深更半夜打电话给我,说想我,想来找我。然后,我会等他来,与他做暧。再然后,我们会相拥而眠。 而今天,不一样的。我们已翻脸,说要划清界线,却好像怎么划也划不清。我正这么想着,电话安静了。可才一眨眼的工夫,它就又响了。依旧是史迪文。 我说:“喂。” “何荷,你必须老老实实回答我。”史迪文压抑着声音说道。听得出来,他已找回了他的理智,不至于在工作时间,在“宏利”的大楼里对我大呼小叫。 “回答什么?” “孩子,到底是不是我的?” 我简直可以感觉到我的头颅喀啦喀啦裂开了一条缝。我觉得,也许我该开一次记者招待会,告诉人民大众,我肚子里的孩子到底是谁的,反正,人民大众们个个认为自己有权利知道真相,不然,为什么他们个个能理直气壮将这个问题问了又问? 我的默不作声似乎将史迪文的理智逼向了崩溃的边缘,他的音量又渐渐不受控制了:“你别告诉我,孩子真是那小子的?他叫什么?于什么?何荷,你们早就认识了?早就好上了?你脚踩两只船?” 史迪文的问句接二连三,像机枪似的扫过我。听到最后,我不由自主笑了:脚踩两只船?真是笑话。他史迪文是我什么人?有什么权力来议论我的“妇道”?难道在跟我亲密无间的期间,他就不曾与别的女人交好吗?难道他的两只脚,有老老实实踩在我这一条船上吗?我不相信。 “你还有别的事吗?现在是你的上班时间,我的休息时间,如果你没有别的事,我要挂电话了。”我一边说,一边揉着自己的头。这真是令人绝望的一天,我真应该听瞿部长的话,早早奔赴河北去。 “你敢。”史迪文叫嚷道:“你要是敢挂电话,我现在就过去找你。何荷,我必须要一个答案,你是不是骗了我?” “steven。” 这是汪水水的声音,从电话中袅袅传来。接着,我隐隐约约听见她问,你在给谁打电话。再接着,我听见了史迪文的回答:客户。 哼,多有骨气的谎言。我这电话这边讥讽道:“我骗了你什么?骗了你一辆车吗?是啊,如果不让你以为孩子是你的,你会送我一辆车吗?不过,骗人有什么大不了的?你现在不也在骗你那完美的水水吗?客户?我何荷几时成了你的客户?” 我不知道那边的史迪文是对我的长篇大论心服口服了,还是碍于身边的汪水水,而不好再对我严词逼问,总之,他是沉默了。而我也不知道是夜色将我烘托得比以往刻薄,还是史迪文的欺人太甚令我不甘,总之,我在挂电话之前对他说道:“快回到水水的怀抱中去吧,你的谎话真让我恶心。” 是的,我早已过了孕吐的时期。可那软绵绵的“客户”二字,真是令我的胃中好似翻江倒海,好生恶心。 ------------ 第九十四话:又一个未婚怀孕 “孩子都已经成形了,你真不要了?”大夫戴着一副小镜片的眼镜,微微低着头,目光从镜片上方射向我。 我紧咬牙关点点头。大夫问句中的那个“真”字令我全身的汗毛都竖直了,我想,如果这时我要是开口说话的话,大概每个字都会带着颤音。 “有原因吗?”大夫的态度基本属于中立,不反对,不赞成,但仍问了这么一句。 “我还没结婚。”这是多么真实,多么有力的原因。 “那怎么怀到今天了,才决定不要?”大夫的好奇心仿佛有开闸的迹象。 “因为,因为本来打算结婚的,现在,现在又不结了。”我大脑混沌,随口说说。 终于,大夫开了几张单子给我:“先去把这几个检查做了。”我接过单子,一不小心对视上了她的双眼。那周围布满细纹的一双眼睛中充斥着同情的光芒,她心中的台词一定是这样的:哎,又一个可怜的女人,让可憎的男人将肚子玩儿大了,到头来也得不到那一纸结婚证。 我攥着单子排在交费的队伍中,手心中源源不断渗出汗来。我好像已经不知道该如何和腹中的孩子说话了,自从我知道她是个女孩儿后,我就不可以再叫她“壮壮”了,而面对没有名字的她,我该如何开口?说喂,孩子,妈妈和你没缘份?说喂,孩子,希望你再投胎可以投对人家?这样会不会显得太事不关己。女孩儿,女孩儿应该叫什么呢?叫雯雯好不好呢?不,不好,千万不可以和史迪文一个音。 “唉?你交不交啊?”窗口内的声音并不和善。 原来,已经轮到我了。原来,无论队伍多长,也终究会轮到我的。单子已经汗湿了,我慢悠悠地把它们往窗口内递去。突然,我的手机响了。我吓了一跳,手也猛地缩了回来。我疾步离开了交费的窗口,心中想:大概是公司有要紧事找我,这可耽搁不得。 电话不是公司打来的,我手机上显示着表姨的电话号码。表姨说:“小荷啊,你快来啊。香宜她晕倒了。” 我匆匆离开了我所在的这间医院,驶向了香宜所在的医院。而那位好奇大夫为我开的几张单子,则留在了这间医院的垃圾箱里。表姨说,香宜在家里晕倒了,目前已送入了医院。表姨父出门和棋友切磋去了,联系不上。她一个人六神无主,只好找我了。 等我见到表姨,握住她那不安的冷冰冰的手时,护士正好把香宜从急救室里推出来。接下来,一同出来的大夫所说的话,就没有“急救”二字显得那么严重了。他说:“病人只是营养不良,劳累过度,休息休息就会好的。放心吧,没事儿,大人孩子都没事儿。” 香宜还在睡着,护士将她推入了病房。表姨一脸的木讷,问我:“小荷,什么叫大人孩子都没事儿?”我心中虽也一惊,但大脑却还不至于停止运作。香宜她,竟然也怀孕了。不,应该说,香宜她竟然也未婚怀孕了。我拍拍表姨的手:“我们先去看看香宜。” ------------ 第九十五话:幸或不幸 “你怎么这么傻啊?”这是表姨在香宜睁开眼睛后吐出来的第一句话。她大概是又气又急以至于失常了,不然,她不会不将香宜的安危与否放在第一位,劈头盖脸就是责备。 香宜的眼珠在眼眶中缓慢地转了转,周遭的一片苍白以及输液瓶告诉她:这是医院。她动了动嘴唇,没发出声音来。 我将焦急的表姨按坐在椅子上,才对香宜开口:“感觉怎么样?我去叫医生。”香宜抬了手,阻止了我。 “周综维的?”接收到表姨不知从何开口的眼神,我替她开了口,发了问。 “什么?”香宜青白色的眉头不自觉地皱了一皱。 “孩子,你肚子里的孩子。”我判断不出香宜是真傻还是装傻。 “孩子。”香宜重复着这个词,两只手同时向腹部缓缓移去,牵动着输液瓶的胶皮管子,也牵动着我们的心。显然,这个消息对她而言,同样新鲜。 “孩子都有了,还闹什么分手?”表姨开了腔,而且是十足的哭腔。女儿“吃了亏”,当妈的永远是最痛心的那一个。 “谁说是他的?”香宜倔强地一偏头,不再面向我们。 可正是这一偏头,令我无须怀疑,周综维正是这条小生命的父亲。我不由得觉得滑稽,觉得男人真是既幸运,又不幸的动物。当他们在我们身上挥汗如雨后,既痛苦又解脱地享受完那短暂的施放后,根本腾不出大脑去思考,当属于他们的东西进入我们的体内后,会产生什么样的结果,或者说,后果。正是因为他们无暇思考,所以他们幸运,以为天下真有白吃的午餐。然而他们更是不幸的,因为世上的每一堵墙,都是早晚要透风的,而往往,等他们感觉到了那阵风时,那风力早已强悍到令他们措手不及了。史迪文是这样,我想,周综维也是这样。 站在香宜的脑后,我只见她的眼角,随着那忧伤一眨一眨,而愈发晶晶亮了。 表姨还企图开口,我匆匆用双手握住了她的右手,紧紧一攥,扼住了她的话。如今,香宜和周综维之间的分合,已不是她单单用汹涌的母爱就可以左右的了。 天气已经燥热了。离开医院,我才发现我的额头满布细密的汗珠。是燥热,还是阴森森的冷汗,我分辨不出。 突然,我想问问,这世上是否真的有轮回,真的有如此多的灵魂迫不及待想要转世投胎吗?鲁莽地投进我和香宜的肚子里,做一条不受欢迎,明日未卜的小生命,真的要比在天空中飘飘荡荡来得更幸福吗?我深表怀疑。换作我,我宁愿无依无靠,无牵无挂。 我去河北的火车票是由瞿部长亲自通知秘书给我订的,所以,当他又亲自将票交到我手上时,我无奈地,同时也阿谀地做出了一副受宠若惊的表情。瞿部长一贯吃这一套,于是以一种施恩的口吻回顾过去,展望未来道:“何荷,我一直觉得你很适合我们这一行,之前,你的业绩也的确很令我欣慰,总的来说,我个人是看好你的。不过最近,你太缺乏斗志了,这样坐吃山空,可是行不通的。‘宏利’是有纪律的,你这要么请假,要么磨洋工,早晚是要吃亏的,到时我想护你,也护不住。所以这次我要你去河北,是给你立功的机会,你可要好好把握。” 我眯着眼睛点点头,咕哝了一个字:“哦。” ------------ 第九十六话:三人行 领导的嘴脸是大同小异。你有了过,他十有八九会说你今天还好好活着,是全凭他心存仁慈,手下留情,放你一马。而等你有了功,他就是慧眼识珠,调兵遣将,运筹帷幄。 瞿部长拍了拍我的肩,就顶着他那稀少的头发扭脸走了。可才走了两步,他又回过头来:“何荷,你最大的追求是什么?” 我一愣,心想:领导不愧是领导,如此深奥的问题,叫他那两片厚嘟嘟的嘴唇一张一合,就如此轻而易举问了出来。 见我发愣,瞿部长兀自公布了答案:“金钱,财富。做我们这行,最大的追求就应该是钱,对不对?” 我再度点点头,钦佩于瞿部长的坦言。相较于太多人的虚伪,说什么报效祖国,服务社会,瞿部长对于个人物质文明的建设追求简直令他的头顶上浮现了一圈名叫“坦诚”的光环。瞿部长对我挥了挥拳头,吐露出两个字:“加油。”而后,走了。 对瞿部长而言,拯救暂时丧失了斗志的我,远远比重新培养一个乳臭未干的新人,或者招揽一个资历丰富的外人更可以节约成本。否则,他才不会对我多浪费一个吐沫星子。 话说回来,瞿部长的“追求论”其实相当适用于我。曾几何时,我的确为了房子,为了存款而一心追求着金钱,所以,我才拥有了一段令瞿部长“看好”的过去。而如今,我在追求什么?我的心动摇着,对自己,对我生命中的“他们”,对我腹中的小生命,全然动摇着,彷徨着,已谈不上任何追求了。 瞿部长并没有告知我,此次河北之行并不是由我只身前往,而是由我们市场部,以及培训部和交易部分别派出一人,组成三人小组,对河北的次级代理商进行一次全面而系统的考核和协助。当然,他更没有告知我,交易部派出的那人,不是别人,正是史迪文。而我是由培训部派出的罗某口中得知这件事的。 罗某就叫罗某,姓罗,名某,是个习惯把眼镜架在鼻头上的女人,年纪大约处于青年与中年的分界线。她是培训部的资深讲师,堂堂课都座无虚席。姜绚丽曾这样形容她:“上课时,她为了将就她那眼镜,只能仰着脸看人,听课的坐在底下,能把她鼻孔里的物质形态看得一清二楚。” 我是在厕所里得知河北之行的三人人选的。那时,我正坐在马桶上,而罗某与我们“宏利”的出纳大姐进来厕所补妆。大概是因为刚刚下课,罗某的语调依旧带着课堂之上的严肃,而其所说的内容,却远远没有那么庄重了:“这河北,我是真不想去。人家两个爱恨情仇的,我在一边算怎么回事儿?”出纳大姐兴致勃勃:“哎呀,虽说这电灯泡不好当,不过你正好借此机会探探这事儿的内幕啊。你别说啊,我以前还真没看出来他们两个有什么。” 我听得一知半解,心想莫非除了我,还有另一队人马将去河北?而就在这时,罗某彻底令我开了窍:“昨晚上你是没看见,闹到大打出手啊。真看不出来,她业余生活还真是精彩。” “你看见了?”出纳大姐问。 “没有,我也是听说。”罗某答。 马桶上的我终于全然明了了。其实,昨晚上的闹剧会迅速传播开来并不出乎我的意料,然而,史迪文会和我一道去河北,却完全在我的意料之外,令我不得不瞠目。 ------------ 第九十七话:烟雾弹 等姜绚丽双眼亮晶晶地跑来探我的口风时,我已将罗某带给我的震撼消化掉八九成了。所以我镇静地答道:“一传十,十传百,越传越不像样,你就当听笑话好了。” 姜绚丽不甘心:“那实际上是怎样的?” 我将姜绚丽的神情剖析了一遍又一遍,看不出忐忑,看不出不悦,眉目间除了好奇,还是好奇。看来,史迪文已从她的心中大步大步地退出了。 我不答反问:“那你听说的又是怎样的?” 姜绚丽的大嘴上涂着纷嫩嫩的色彩,像一朵娇艳欲滴的荷花,而答案就哗哗地从中滴了出来:“就是说你和史迪文关系不一般,说你喜新厌旧,史迪文恼羞成怒,跟你的新欢硬碰硬呗。唉?你和史迪文到底是谁甩谁啊?” 姜绚丽糊涂了。曾经一度与她站在同一阵线,身为叫史迪文甩了的女人的我,好像实际上竟是甩人的那一方了。 “对了,还有啊,还有人说,你新找的那个是个有钱人家的公子啊,真的假的啊?”姜绚丽又抖出这么一个谬传来。 我嗤之以鼻:“你傻了吧你?你找的那个,才是有钱人家的公子。”不用问,我指的是毛睿。至于于小杰,他说过,他来自农村,且手足众多,而且,“哈喽摄影”是他和朋友白手起家起来的。说他是有钱人家的公子,未免荒唐了。 姜绚丽没有像以往似的否认她与毛睿的关系,只是皱了皱鼻子,说:“懒得理你。” 可我还是得让她继续理我,因为我还不知道,在这段表面上尚算得上平静,暗里却已沸沸扬扬的新闻中,汪水水扮演了一个怎样的角色。 “她?昨晚上她也在场?”姜绚丽如此反应。 只这一句,我已明了:昨晚,汪水水只是个碰巧与我们碰上的同事而已,与我,史迪文和于小杰这段二男一女的三角关系毫无关系。没有人编排她,她仍是冰清玉洁,令男人爱慕,令女人嫉妒的她。我不由自主哼了一哼:在昨晚的演出中,我何荷的风采真是没话说,至少,远远盖过了她汪水水,令她成了个可有可无的配角。这一回合,我赢了。 可这“赢”有什么意义?它令我成了一颗硕大的烟雾弹,掩护了汪水水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的形象,更掩护了她和史迪文茁壮成长的爱情。真是赢得可悲。 出发去河北的日期是在第三天,这在三天中,我一直没有见到史迪文,而他也一直没有再找我。所以,我并不清楚他对于同我一道出差是作何感想。而其实,我自己的感想如何,我也并不是太清楚。 到了第二天,我接到我妈的电话,她说:“好长时间没回来吃饭了,今天回来吧,我烧了带鱼。” ------------ 第九十八话:暗红 到了下班时间,我有心拖了拖晚。不可否认,我在等史迪文来上班。自从我和他的矛盾上升为了“宏利”茶余饭后的议题,自从他对汪水水的态度谦卑到令我作呕的程度,自从我当真动了让女儿离开我,离开这个世界的念头,我倒想见见史迪文那张愈加可憎的脸了,想得越来越厉害,想得不可抑制。 是他扰乱了我井井有条的人生,是他对我的不依不饶打乱了我计划中的步调,更是他让我有了一个女儿,却又在短短的三个月中令我后悔有了这个女儿,后悔于女儿的父亲,竟是那么可憎的他。 他就好像我舌尖处生出的溃疡,越是疼,我就越是想咬它,想去感受它的存在。 可惜,我没有等来史迪文,却等来了汪水水。 茶水间中,当我又一次因为距史迪文的上班时间越来越近而坐立不安,而去喝水时,正好碰见了刚刚来上班的汪水水在沏她今夜的第一杯茶。她那洁净的水杯中泛着淡淡的茶色,表面上还漂浮着朵朵桔花,像她的人一般精致。见了我,她若无其事地打招呼道:“还没下班啊?”反观我,僵硬的表情几乎令我的印堂上赫赫然雕刻上四个大字:做贼心虚。 “好像要下雨了,开车小心啊。”汪水水继续她的若无其事,一脸笑容恰到好处,少一分则嫌冷,多一分又嫌过。 我完全怔了。我和她不是同一个男人的“过去”和“现在”吗?而我这个“过去”不是还看似纠纠缠缠,尚未过去吗?那为什么她这个“现在”对我却如此彬彬有礼? 汪水水对着茶杯轻轻吹了一口气,而后呷了一小口:“好了,我先走了。今晚有大行情,真有的忙呢。”一边说,她一边轻撩了一把脸颊旁的长发。而这一撩,她白希的脖子就在我眼前明晃晃地绽露了。多么白的皮肤,多么适中的角度,所以,我一眼就盯住了那一片白希之上的暗红。 我的心脏像是挨了一刀,不是什么无坚不摧的大刀,而是那种儿时削铅笔的小刻刀。就那么一下,利索而纠结。汪水水已翩翩远去,而那抹暗红依旧在我眼前漫延。曾经,史迪文也用他的唇,他的牙齿,在我的肩膀和胸前留下过这样的色彩。曾经,我笑着问过他:“这样会令你更兴奋吗?”而他笑着答:“也许。”而后,他问我:“会疼吗?”我摇摇头:“不会。”曾经,我三番两次警告他:“不许攻击我的脖子,不然没法见人了。”而他会听我的话,去攻占我可以藏在衣料之下的部分。 如今,汪水水的脖子给了他无比的兴奋。 昨夜,他们在床上有怎样的缠绵?昨夜,史迪文在汪水水的耳畔留下了怎样的甜言蜜语,海誓山盟?说她是他的唯一,他的女神,他的永恒?说包括我何荷在内的其他女子对他而言,一文不值?还是说倘若有一天他负了她,会五雷轰顶?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因为他从未对我说过爱,因为他从未爱过我。究竟,他会如何示爱,我真的不知道。 所以,汪水水才会不把我放在眼中吗?所以,她的彬彬有礼,其实是目中无人吗?好一个谦卑的史迪文,他大概已匍匐在了汪水水的脚下。 我下了班,在出电梯时一个踉跄,几乎栽倒。而后,我逃也似的回了家,我爸妈的家。 ------------ 第九十九话:火车和枪 还没进家门,或者说,正在我抬手要敲门时,我听见了一阵奇怪的声音。轰隆隆,轰隆隆,不断地从门内传出来。这声音说奇怪,其实也不,它只不过是火车的声音而已。紧接着,又是一阵突突突,突突突的机关枪声。 我不由得鼻子一酸:大好年华已经距离我的父母如此遥远了吗?他们的耳朵已经如此不灵光了吗?需将电视的音量开得如此大,直到穿了门板,才能冲击他们的耳膜吗? 我用力敲了敲门,三两下,已令自己的指关节泛了红。我怕他们听不见,怕他们真的已老去。 只两秒,我妈就打开了门,见了我,笑盈盈道:“怎么这么晚?”我没答话,看着她腰间系着的大红色围裙,以及红润的脸庞和有致的发卷,心稍稍得到了宽慰。她仍是我充满活力的妈妈,仍是那个不甘于只做做家务,打打太极,还常常企图指引我后半段人生的女人。 而后,不绝于耳的火车声将我的目光吸引了去。电视机没有开着,屏幕一片黑漆漆,这完全不符合我的想象。而声音的来源,竟是一辆玩具火车。火车的车身是红色与蓝色相间的,火车的轨道是黑色的,弯曲的,长长的。轰隆隆,轰隆隆,没有初始也没有终结的火车正孜孜不倦,一圈又一圈地行驶着。而我的爸爸,正喜滋滋地时而看向我,时而看向火车。 毫无悬念,我刚刚听到的突突声,正是出自火车旁边的一把玩具枪。 “我给孩子买的玩具。”我爸略带羞涩地开了口。那羞涩令他那张男性的脸孔看上去滑稽而矛盾,像是冷峻的山石间盛开了一朵娇柔的花。 我无从应答。火车,枪,我的女儿会喜欢吗?不,其实我应该问,我的爸爸会喜欢我的女儿吗?如果会,他会不会送她大眼睛,长头发的洋娃娃? “唉呀,先来吃饭吧,鱼都快凉了。”我妈及时插话,将我从冰冷而软绵绵的泥沼中一把拽了出来。我迎上她的目光,那其中有尴尬,也有抱歉。 身为母亲,她终究是有别于我的爸爸。在她心中的天平上,何家的后代终究是重不过她女儿的幸福,尤其是,她已见过了于小杰的诚心,她已认定了于小杰能给我何荷幸福。这整件事,倘若可以由她说了算,她一定会站在于小杰的一边,告诉我眼光要放长远,告诉我不要这个孩子,去要那个男人。 “爸,妈,我去医院查过了,我怀的是女儿。”饭桌上,我平淡地说出了这句话。接着,我拿了筷子,夹了一块已渐凉的带鱼。 我的爸妈双双怔住了,于是整个饭桌上,只有我手中的一双筷子在寂寞地舞动。 而后,我爸离开了饭桌,走向了茶几。途中,他的脚碰上了火车的轨道,我听见轻轻的一声“咔”,那是塑料裂开的声音。他没有在意,径直拿了茶几上的烟和打火机。接着,他燃了烟,一口一口吸了开来。烟雾下,他的脸在我的眼中渐渐变得遥远,远得好像我怎么追,也追不上。 我可怜的女儿,我可怜的雯雯,也许,你真的不该来到这个世上。 ------------ 第一百话:飞蛾与火坑 我走时,我爸自己躺在卧室的床上,背对着门口,背对着我。我跟他说:“爸,我走了。”他咕哝了一个“哦”字,没有回身。 我妈送我到门口,捏了捏我的胳膊:“别怪你爸。”我露出笑容,笑得并不勉强:“怎么会?” 我的确不会怪他。他是我的爸爸,是给了我生命的男人。没有他,我不会懂空气的气味,云彩的形状,不会懂什么是果实,什么是眼泪,更不会孕育另一条生命。我多想回报他,多想给他一个姓何的孙儿,长得结结实实,淘得天翻地覆。可我没有。他只给了我一个“哦”字,没有让我看见他那微微湿润的眼眶。可我知道,可我就是好像看见了。我不会怪他,因为他也并不怪我,他仅仅是在自己忍受着空落落的失意罢了。 我带走了那把会突突突作响的玩具枪。那枪沉甸甸的,真不知道就算我真的生下一个壮壮,他要到几岁才能举得动。也许等到了他举得动的年纪,那枪早已失去了光泽,布满了灰。它不是我爸买给壮壮的,而是我爸买给自己的,寄托着他铅般重的希冀,和迅速膨胀的喜悦。 当于小杰看见我时,我正在我家楼下玩儿着那把玩具机关枪,突突突的,激勇得像个冲锋陷阵,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战士。而当我看见于小杰时,他正一脸的迷茫,看来,他是叫我的异常行为慑住了。 从我爸妈家回来后,我没有上楼,就在楼下的花坛边上坐了下来,怀抱着玩具机关枪。 “你怎么坐在这儿?”于小杰俯视着我。 “这儿氧气丰富,适合思考。”我仰视着他。 “你在思考什么?” “我还没思考出我应该思考些什么。” “那你怎么哭了?”于小杰向我伸出手,拭去了我左边脸颊上的一行泪。 我自己抹了抹右边。我竟不知道我哭了,何时哭的?为何而哭?真滑稽,玩儿玩具竟然玩儿哭了,这未免太有违玩具制造者的初衷了。 “你怎么来了?”我问。这男人真的是一只飞蛾吗?锲而不舍往我这火坑里跳,一次没烧死,两次没烧死,便要跳第三次,第四次。从一开始,他以为我纯洁而顽皮,到了后来,他以为我善良而无奈,再到了现在,他认清了我,复杂而谎话连连的我,却依旧流连在我的左右。 “你妈妈给我打了电话。”于小杰答。 我笑了笑,然后举上机关枪朝于小杰扫射去。一边射,我一边说:“看来,是我们全家要置你于死地。”我的爸爸不要我的女儿,于是我的妈妈便更认为我应该弃暗投明了,女儿是暗,而于小杰,便是我那光明的未来了。 ------------ 第一百零一话:用你的牙齿吻 “我妈跟你说了什么?”上了楼,我给于小杰倒了杯水。刚刚,我问他喝不喝茶,他说不用。他是与史迪文截然不同的男人,换作史迪文,我问他喝不喝茶时,他总说要喝咖啡,而我问他喝不喝咖啡时,他却偏偏说要喝茶。于是有一次,我自作聪明问他是想喝茶还是咖啡,结果他说:“有没有可乐?我想喝可乐。”久而久之,我便再也不问他类似的问题了。而他常常一边自己动手,一边说:“何荷,你怎么这么不了解我呢?怎么连我想喝什么,都猜不到呢?” 等我从回忆中回过神来,于小杰已将一杯水喝了个干干净净。我在沙发上坐了下来,直勾勾地望着他。我正在与这个善良的男人交谈,我不允许自己为另一个男人,尤其是史迪文那个男人而恍神。 “也没什么,就说如果我有时间的话,过来陪陪你。”于小杰也紧紧地望着我。 我干笑了笑:“她总以为我是经不得风雨的小苗苗,不过其实,我早就是参天大树了。” “但你端着玩具枪的样子,的确还像棵小苗苗。”于小杰一心与我妈为伍。 “可那关你什么事呢?” “何荷,一样的话,我不想重复说。我的心你早就明白。” “是,连我妈都明白呢。” “那你何苦折磨我,又何苦折磨你自己?” “你知道吗?我去过医院了。”我话说得隐晦。 可再隐晦,于小杰也在第一时间就反应了过来。他的嘴角一抽,像是觉得比意外更意外似的,以至于觉得难以置信:“哦?” “听我把话说完。我去了医院,不过最后,却什么也没做。” “为什么?”于小杰眼中升出黯然。我不由得战栗了一下:为什么在我的身边,会有如此多的人,如此强炽地盼着我失去我的女儿,我那无辜的,不言不语的女儿。 “因为,因为临时有要紧事。”我实话实说。可其实,我心中也懵懵一片:这是实话吗?倘若那天没有发生香宜的事,我会怎样?每每我这么问自己,我便卑鄙地庆幸于香宜“适时”发生的不幸。 于小杰从我对面的沙发上站起身,走来我的面前,将我的头拥入他的怀中:“不要逼自己,我也不会逼你,没有人可以逼你。” 我又流泪了,泪水刚刚滑出眼眶,就被于小杰的衣衫吸了去。若所有忧闷都能像泪水似的,轻而易举被吸了去,那该有多好。我抬起双臂,松松地环住了于小杰的腰。这一刻,这个并不健壮的男人,是我唯一可以栖息的港湾。即使他包容不下我的女儿,即使他曾亲口说出冷冰冰的话,说让我“打掉”她,他也是那个对我最宽厚的男人了。 “你想吻我吗?”我的声音从于小杰的怀中闷闷地传出来。而后,我抬起了脸。 于小杰俯下身来,稚嫩而严肃的脸孔在我的眼中慢慢放大。我闭上了双眼,接着,我的嘴唇被一种温暖覆盖上。我的睫毛在抖动,那么不安分,那么张惶,因为我分明在想:来,吻我的脖子吧,用力地吻,用你的牙齿吻,吻出一片色彩来,就像史迪文对汪水水那样。 ------------ 第一百零二话:伪绅士 从北京到石家庄的火车票上的开车时间是下午三点十分,到了下午两点时,我背上包,拖上拉杆箱子,走出了“宏利”市场部的大门。那时,培训部的罗某已经站在楼道里了,她把箱子立在脚边,双手抱胸,一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的认命相。我奉上礼貌的笑:“走吧。”可罗某的下巴往交易部的大门口一拱:“不等他了?” 这个“他”,自然是史迪文。 史迪文从交易部走出来,身穿深蓝色的牛仔裤和纯白纯白的衬衫。我一直喜欢史迪文的腿,长长的,直直的,有有弹性而且均匀的肌肉,穿上牛仔裤,像广告中人似的。我一直不喜欢他穿白色,或者说,我不喜欢男人穿白色,因为干净的白色太做作,而不干净时,就更不堪入目了。 “走吧。”史迪文一视同仁,给了我和罗某一人一眼,而后按了电梯按钮。 电梯上充满了闲杂人等,这令我和罗某均省去了多余的心思。至于史迪文,我没看他,所以他是什么神态,什么心态,我并不知道。 史迪文先把自己的手提包放入出租车的后备箱,接着,他提了罗某的箱子:“来,我帮你。”罗某客客气气道了谢,“识相”地钻入了出租车的前排,副驾驶的位置,把后排肩并肩的两个座位成全地留给了我和史迪文。再接着,史迪文直接钻入了后排,对我,以及我脚边的箱子看都没看一眼。 就这样,我心底涌上了一股被人捷足先登,被人先下手为强的憋闷。就在刚刚那一瞬间之前,我还计划着当史迪文的手接触上我的箱子时,我要强悍地谢绝他,谢绝他那伪绅士的嘴脸,说一句:“不用了,我自己来。”可结果,他在我面前连个伪绅士都不是。 从“宏利”到火车站的车程有整整半小时,而这一路上,最健谈的那个人不是别人,而是出租车司机。一开始,他是庸俗地抱怨交通的拥堵,新手的繁多和神勇,后来,说着说着,他就脱俗了。“唉?你们这是要出差吧?上哪儿啊?”“唉?你们是干什么的啊?金融?嗬,这行可大了去了。”“唉?你们仨怎么看着这么不乐意啊?谁得罪谁了?”“咳,得了得了,你们这脸要一路板到石家庄去啊?那人石家庄人民还不得以为咱首都人民不友好啊?” 我盯着司机红通通的耳根子瞧了又瞧,心想他到底是天生此等肤色,还是今天吃了熊心豹子胆,酒后驾驶来了,不然,他那话怎么越来越像醉话。 火车上,爱好“成人之美”的罗某又将我和史迪文安排成了邻座,自己夺了个临窗的位子,头一偏,不知是真睡,还是假寐去了,反正那潜台词就是:你俩有什么恩恩怨怨,大可以去交流,大可以当我是透明。 史迪文手脚比我快,又夺了个临走道的位子,二郎腿一跷,掏出手机,再将耳机往耳朵里一塞,两眼一闭,将我甩了个清清静静。我挤着史迪文的腿往中间的位子上挪,他纹丝不动,有如无赖。我气不过,抬腿踹向他高跷着的脚,哪知,他用着力,一回击,我立马失去了重心,向他的胸口扑去。 我和他的脸只间隔几公分,我和他的鼻子,几乎紧紧贴合。史迪文没有睁眼,不过,不用他睁眼,单凭他那一边上扬的嘴角,就足以证明他那狡诈的本性了。 罗某偏回头来看向我们,目光充满了好戏上场前的期待。也许,等这次河北之行结束,我们返京后,她就将成为“宏利”众人间的香饽饽了,因为在她的肚子里,将盛载上一段旖旎而私密的故事。这样的故事,谁不爱听,谁不抢着听? ------------ 第一百零三话:什么也别说 当罗某和史迪文再次双双闭上眼睛时,我只好继续僵直地坐在他们二人之间,不敢偏向左,也不好偏向右。我也不敢小憩,生怕自己一个迷糊,倒在史迪文的肩膀上,然后今生今世背负上投怀送抱的污点。 所以,我瞪眼看着车窗外,看着疾速而过的草木,田地,砖瓦房。我清清楚楚记得,当我第一次真真切切感受到腹中的雯雯时,我刚好看见一片砖房的外墙上刷着某某牌饲料的广告,蓝底,白字,分外清晰。不过,雯雯踢我的那第一脚,则更加清晰。她那么有力,以至于我不由自主被那从未有过的感受惊得轻轻呼出了声,而她也那么温柔,像是一个乖巧的女儿,在温婉地向我索要关怀。 我的声音没有惊动罗某,大概,她这次是真的睡着了。可史迪文却睁开了眼睛,这让我不得不认为,他耳朵里塞着的耳机并没有在工作,而且形同虚设。 史迪文的头靠在座位背上,微微转向我,眼睛细而长,慵懒而狡诈。我也转头看向他,不是故意,而是对投向我的目光的身不由己的回应。 “怎么了?”史迪文低声问我,低得几乎变成了唇语。 “没怎么。”我说。我本以为,我发出的声音是清冷的,遥远的,抗拒的,可其实不然,它那么低柔,那么充满妥协的腔调。而这一切,全归咎于那刚刚学会了蠕动的雯雯。她是我和史迪文的雯雯,体内流淌着我和史迪文的血液,也许她会生有我这样的卷发,我这样的下巴,和史迪文那样的鼻梁,那样的手指。而眼下,她在我的腹中,史迪文在我的手边,我只需稍稍动一动手脚,就可以让我们三人紧紧相连。 这是怎样的引诱?大概就像摆在小孩子眼前的冰淇淋,摆在女人眼前的钻石,摆在垂暮之年之人眼前的青春。这一刻,我忘记了于小杰,忘记了汪水水,更忘记了史迪文对我的藐蔑和对他人的袒护。他只是单纯的史迪文,单纯的我的女儿的爸爸。在最初时,他不曾牵我的手,不曾拥抱我的背,就径直而炙热地吻上我的唇;在后来,他虽不会送我玫瑰,不会对我言爱,却曾为我煮面,为我把苹果削成一块一块;在再后来,我会在心底坦诚地承认,他的英俊和头脑正在慢慢侵蚀我的矜持,而他也会说:“何荷,我开始有点儿迷恋你了。”我问他:“迷恋我的什么?”他却答我:“迷恋你对我的迷恋。” 对我而言,他终究是与众不同的。毕竟,我选择了他的精。子,而非别人的。 史迪文的手悄悄握住了我的手,他的动作那么自然,那么隐蔽,没有惹来任何人的注意。我缓缓偏过头去,想去看他的眼睛,可他不从我的愿,目视着前方对我说:“什么也别说,就现在,什么也别说。” 我从了他的愿,闭紧了双唇。 雯雯又动了,有力地,温柔地,在我的腹中伸展生长。 ------------ 第一百零四话:两面派 当汪水水给史迪文打来电话时,史迪文的左手还紧紧地握着我的右手,而他的右手就那么擎着手机,而在那光亮亮的手机屏上,汪水水出色的容颜正欢快地一闪一闪。 就在这一瞬间,我是那么憎厌科技的发达,憎厌将相机功能强加于手机的这画蛇添足的发明,更憎厌史迪文允许当汪水水来电时,她那做作的相片就跃然于屏上。我瞥着史迪文的手机,瞥着汪水水的笑颜,有一种被人捉歼捉了双的羞耻感。 我想抽出我的手,史迪文一用力,我没有成功。接着,我又抽了第二次,这次,史迪文也自知没有“挽留”我的立场,于是任由我去了。就这样,我,史迪文,雯雯,终于分开了。 史迪文离开了座位,攥着手机走向了车厢的尽头。我盯紧了他,看见他在走到第五步和第六步之间时,接听了电话。 等我的视线离开史迪文的背影时,我才看见罗某已经醒来。我朝着她清醒的双眼笑了笑,而后闭上了眼睛。她大概看清了我刚刚对史迪文胶着的目光,心中的故事大概更加扑朔迷离了:是谁说何荷喜新厌旧,厌了史迪文?要我看啊,她对他也还是余情未了啊。 我闭着眼睛,双手搂紧了自己的腹部。我已无暇去顾及旁人对我的揣测了,目前,我只为自己刚刚的失态而羞愧不已。俗话说,苍蝇不叮没缝儿的蛋,如此说来,如果他史迪文和汪水水之间有那么一点点的缝儿,叫我和雯雯钻了空子,上演了一出温暖的家庭大戏,那么,我岂不就是那只肮脏的苍蝇?而我刚刚还任由那细腻而滑润的情绪像野草一般滋生。如果可以的话,我真宁愿用自己十年的生命,抹去那将久久令我抬不起头,挺不起腰杆的一幕。 史迪文回来座位时,双手湿答答的,好像个刚去了洗手间,洗了手回来的没事儿人,好像他根本不是背着我,或也背着罗某去接汪水水电话的两面派。 石家庄的天跟北京的天没有任何区别,空气也是一样的一半污浊,一半无味。罗某也还是那个自以为是的罗某,面对次级代理商派来接我们的车时,自己先二话不说打开了右边的车门,之后一屁股坐了上去,扎了根。我只好从左车门爬到了中间,不甘贴罗某太紧,只好任由左边的史迪文紧贴。 来接我们的张阳刚是河北次级代理商的二把手,我与他只在电话中打过交道,他声音浑厚,谈吐干脆,还算对得住那“阳刚”二字。可今日一见,我才知此人热爱头油,大概如同热爱祖国,金钱,与女人,不然,他那一脑袋瓜子的头发为何根根润泽如湿。此人的小拇指也颇为腻人,它小巧,纤细,与其余四指远远分开,随着主人的一言一行而兀自摇曳,像是随时随处要与人拉勾似的。 张阳刚坐在副驾驶的位子上,回头与我们寒暄:“今天辛苦了,我先送你们去酒店,你们把行李放一放,然后我们就在酒店随意吃个饭。明天一早我来接你们去公司。” “吃完饭就没安排了?”虽说我和罗某与这张阳刚是初次见面,但史迪文却早已与他打过几次交道,为着与这次大同小异的原因来过几次石家庄,二人多多少少建立了交情。 “你想要什么安排?两位女士累不累?要不要去唱唱歌,跳跳舞?”张阳刚建议道。 罗某率先挥挥手:“我年纪大了,玩儿不动了,你们去吧。” 我也挥挥手:“我也累了,不去了。” 史迪文哈哈一笑:“好好好,阳刚,那我们两个喝一杯,聊聊我们男士的话题。” ------------ 第一百零五话:他来敲我的门 晚上九点,史迪文来敲我的房门。那时,我刚洗完了澡,正站在空旷处将头甩得像一头癫狂的狮子,而水滴正从我湿漉漉的头发上四射开来。我的头很疼,雯雯在我的肚子里活蹦乱跳,而史迪文就住在我的隔壁,与我一墙相隔,面对如此处境,我的头就不由自主变得很疼。 我听见敲门声时,我的手机正好也突响。我看了看,是于小杰。我没有接电话,而是选择了去开门。 我发誓,我这么做并不代表我重史迪文,而轻于小杰,因为我在开门之前,并不知道来人是史迪文,我以为,在这个时间,他正在和张阳刚小酌或畅饮。而我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我以为酒店或是罗某有正事来找我,而正事,应该是暂时重于于小杰的关爱。 所以,当我打开门,看见史迪文时,我正攥着哇哇作响的手机。 我和史迪文对望着,直到手机安静了下来。安静有助于思考,而思考过后的我,开口说道:“你的房间在那边。”说完,我企图关门。史迪文一侧身就跨过了那道门,正式来到了我的身边:“你见过在酒店回自己房间,还敲门的吗?” 换言之,他就是来找我的。 我把浴袍的领子拉了拉拢,虽说在这白色浴袍之下,我仍穿有保守的睡衣睡裤,但我仍心存局促。“来找我出去?你帮我告诉张阳刚,我累了,不出去了。你们自己去玩儿吧。”我又替史迪文找了一条来找我的理由。 可惜,他不知好歹,又否认了:“不关他的事。” 我的手机又响了,又是于小杰。“谁啊?”史迪文问我。 我真后悔,后悔没有把于小杰的来电显示换成他的相片,不,最好是换成他吻我时的相片。是啊,他吻过我,结结实实地吻过我。就在前一天,就在我北京的家,我引诱他吻了我。他吻我时,我抱紧了他,表现得似火般激荡,又似水般沉溺。我亲耳听着他的心跳越来越快,快得像脱缰的野马。直到他的吻越来越向下,我一把推开了他。因为再这么下去,他就要吻到我的肚子,我的雯雯,我和别的男人的雯雯了。我们面对面喘息着,接着,我低下头去:“对不起,对不起。”于小杰用手指耙了耙稍稍凌乱了的头发,无奈地浅笑道:“是我的错。” 于小杰离开我的家时,仍旧对我说:“我等你。”他的脸上焕发着光彩,一种代表了希望的灿烂的光彩。他依旧选择了等我,因为我的种种表现让他以为,没有准备好接受他的,是我的身体,是我那尚未“打掉”雯雯的身体,而我的心,也许已经准备容纳他了。 史迪文见我默不作声,直接拉起了我的手,也顺带着擎起了我手中的手机。他看见,上面显示着于小杰的名字。 ------------ 第一百零六话:冷静的女人 史迪文慢条斯理等着铃声再度停止,又慢条斯理地将电池卸下,连同手机掷到了床上。我的目光跟随着那抛物线,看见那本来是一体的两部分在床上分别欢快地跳了跳,最后静止了。 “你又不爱他,干吗不放过他?”史迪文说得笃定,说得铿锵,且露出一副伪正义伪公平的嘴脸。 “你哪只眼睛看见我不爱他了?”我周身发冷,尤其是湿发下的脖根。 “何荷,你是个冷静的女人,或者说,你一直在努力做个冷静的女人,冷得好像从不与人交心,不爱人,也不渴望被人爱,被人保护。”史迪文口气清新,毫无酒气。我逃避着他的凝视,更逃避着他那似乎越来越深入的论调,于是我打断他:“张阳刚呢?你们怎么没出去消遣消遣呢?” 史迪文眯着眼睛看着我,不言不语,就那么直勾勾地看着我,那目光仿佛是从岩石缝隙中射过来的阳光,聚集而刺目。良久,我终于招架不住,投了降:“好吧好吧,你继续,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吧。” “我该拿你怎么办?”史迪文向我伸出双手来,捧住了我的脸。他太大意,把我冰冷的湿发贴在了我的脸上,以至于我周身开始微微战栗。他向我俯身,严肃的面孔在距我十公分处停了下来:“你这么冷静,以至于我一直以为你不会爱上任何人,不会爱上我。何荷,你为什么不能弱势一点,不能对我依赖一点呢?” “因为你不是我要找的那个人。”面对史迪文温情脉脉的逼近,我第一次想向他将我的处境和盘托出,想告诉他:虽然你是骄傲的,强硬的,风流的,自以为是的,但你仍是吸引我的,可惜,我何家不允许我何荷弱势,不允许我似花花草草般任由男人呵护和做主。 “难道那姓于的是?”这是史迪文的回应,硬生生将我已到了嘴边的下文堵了回去。 “哼,说实话,我对那姓于的倒是心存感恩。”史迪文的手放开了我的脸,腰身也直了回去:“要不是他,我也看不出你对我的感情。”一边说,史迪文一边又再度向我伸手,这次,他捂住了我的嘴:“别开口,别否认,听我说完。何荷,之前是我错了,我不该用我心中既定的模式去衡量你,也许别的女人爱起来像火,像大海咆哮,像地球爆炸,可你就是你,你爱起来是和风,是细雨,对不对?你是爱我的,对不对?只是我之前一直不了解,是我太傻。” 史迪文的手上并没有太大力道,所以如果我想开口的话,我是开得了的,但我并没有。他的这番话如此之美,充满了意境,像是一口蓄谋已久的,铺满了鲜花的陷阱。 “你在那姓于的面前,才是真正的冷静。我敢说,你能看清他的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你能判断你们的下一步走向哪里,是好,还是不好,对不对?何荷,爱情是当局者迷,对他,你有‘迷’过吗?”史迪文对我步步紧逼。 有吗?我也悄悄问自己。也许,在更多的时间里,我都是在替他惋惜,惋惜于他不幸结识了复杂的我。 “那你以为,我有‘迷’上你吗?”我反问史迪文。 “有,一定有。无论是那姓于的在‘宏利’楼下等你,我和你们擦身而过,还是我们三人面对面针锋相对,你看我的眼神,永远慌乱过看他。你知道你为什么慌乱吗?因为我令你心动,令你不安。如果说,你对待爱情的热度无法达到一百度,那么,只要你给我的五十度远远高于你给别人的,那么我知足了。”史迪文的口气中竟带着一丝丝乞讨,阐述着一番不求最好,只求比别人好的庸人论调。 “三人?什么叫我们三人面对面?难道不是四人吗?难道你的汪水水,不算人吗?”我回避了史迪文高谈阔论中的核心,戳向了他的软肋。难道不是吗?已拥有了新欢,且就在不久前,还对新欢唯唯诺诺,将我遮遮掩掩的他,有什么权力在这儿扒开我的皮肉,剖析我的心? ------------ 第一百零七话:是你的 “我们能不能先不要提她?”史迪文又把头缩到了他的龟壳里,好像只要他不提,我不提,一切他不愿面对,不敢面对的,就通通不存在了,好像他的龟壳固若金汤,能保护他千秋万代。 “史迪文,做人要公平。如果你不想谈汪水水,那也不要跟我谈于小杰,更不要凭你那无稽的一百度五十度的谬论沾沾自喜。”我推开史迪文,手接触上门的把手,想要替他开门。 然而,史迪文一把抱住了我,紧紧地,更像是“箍”住我似的抱住了我。他将脸埋在我的耳际,话语连同呼吸一并送入我的耳朵:“好,何荷,我们讲讲公平,交换彼此的真话吧。你先坦白告诉我,你肚子里的孩子是不是我的,然后我会和你谈谈汪水水。” 史迪文的呼吸那么温润,史迪文的口吻又那么谦卑,以至于我中了他的蛊,着了他的道了。又也许,我是真的想听他说说他那将我比对得灰头土脸的新欢汪水水的种种,总之,我心中的两股力量在相互斗争了几番后,强硬且虚伪的那一股最终败下阵来,于是我说:“是,是你的。” 这似乎是我第一次亲口承认,承认雯雯是我和他史迪文耳鬓厮磨的产物,承认在这世上的芸芸男子中,我独独选中了他做我孩子的爸爸。这和之前他的臆测以及我的默认有着截然不同的意义,无论他之前多么有把握,以及我的沉默又多么具有暗示性,都抵不过今日这句“是你的”的千万分之一。这一句,仿佛是真正的白纸黑字,板上钉钉,似泼出去的水,再也不得收回。 史迪文全身的肌肉都如释重负放松了下来,以至于连他的怀抱都跟着松了下来:“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而我就像一只气球,一旦泄了气,就一发而不可收拾,唯有愈来愈小,愈来愈软。我流泪了,在史迪文的怀中泣不成声。我知道,这又是雯雯在作祟。她这个多愁善感的小东西总是与我的坚强作对,我稍一松懈,就会让她占了上风。 “别哭,别哭,为什么要哭?”史迪文轻轻拍着我的背,他等了这么久,终于等到了我“弱势”的这一天。 “我觉得很沮丧,觉得自己很失败,觉得功亏一篑。” “失败?那什么叫成功?” “我也不知道,但今天这一切,全在我计划之外。” “那是因为你的计划太愚蠢。何荷,你到底想干什么?你为什么要怀上我的孩子?你想瞒我一辈子,是不是?你想一个人生下它,一个人抚养它吗?为什么?” “因为我没有其它选择。” “我越来越不懂你的话了。我们先抛开其他人不谈,只谈你我。你是因为爱我,才想要怀上我的孩子吗?可难道你从没想过和我正式谈谈恋爱,或者有朝一日,和我结婚共度一生吗?难道你只想要我的孩子,不想要我吗?你想带着这个孩子自己过一辈子,还是带着它去嫁给别的男人,比如那个姓于的?你不觉得,这一切都太不符合情理吗?” 史迪文痛痛快快将他的困扰倾吐,大概他日日夜夜都在想,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是她何荷的思维太过人,还是我史迪文的智商已日益不济? ------------ 第一百零八话:我不爱她 而我怔住了。和史迪文谈谈恋爱?和史迪文结婚?不,我从未想过。恋爱是无微不至,水汝胶融,甚至卑躬屈膝的,这万万不是自由自在而骄傲的史迪文或“强势”的我所擅长的。在对方面前,我们都是有棱有角的石头,而不是包容的泥土。而结婚,就更荒唐了。倘若史迪文得知了我的处境,他大概会先仰天大笑,而后滔滔不绝批判我何家的旧观念,以彰显他自己的先进以及口齿伶俐。 “我们先不说情理了,”我抹了抹眼泪,力争收回自己彷徨的一面,因为眼下,我必须去探究史迪文躲躲闪闪的一面:“我们该说说公平了。我已经把你想知道的告诉你了,现在轮到你了。” “你想知道什么?”史迪文的手指插入我的湿发,代替梳子为我梳理。 “你对汪水水的感情。”我一头卷发因失去水分而渐渐蓬松,而我的话却不若我的卷发那般迂回。 “你很在意吗?” “不,我很不在意。”我闷闷地挥开史迪文的手:“只不过,我想看看你到底有什么立场来对我的人生指手画脚。你爱她吗?” 史迪文抿紧了双唇,紧得令我觉得就算我想找个钢尺撬开他的牙关,我也插它不进。 “哼,”我不知是自嘲还是嘲笑史迪文地笑了一声:“我这个问题问得实在多余。显然,你爱她,而且爱得几乎不可自拔了吧?所以我说,你离我远远的吧。我不会做你女人的第二人选,更不会做你没事儿干时的调剂品。就算,我怀了你的孩子,我也有我自己的阳关道,与你无关。”我的最后一句话说得几乎没了声音。我怀了他的孩子,而且,他已得知我怀了他的孩子,这叫我们如何“无关”?我连我自己都说服不了。 “把你的显然省省吧,不,我不爱她。”史迪文开启了牙关,说出了这句让我觉得不可思议的话来。 “哼,”这次,我是毋庸置疑地嘲笑着史迪文:“我还以为,她是个传统的女人,以为你们俩在谈传统的恋爱,真是想不到,你们也可以没有‘爱’就在床上翻来覆去。” 我可以肯定,那天汪水水脖子上的暗红出自史迪文之口。凭着我对史迪文那张嘴,那两排牙齿的了解,凭着那天汪水水在我面前的怡然自得,我就是可以肯定。 果不其然,史迪文又沉默了。这次,他的牙关虽没关闭,但喉咙却发不出声音。我眼看着他的喉结上下动了动,成就出一副张皇失措的窘态。 此时此刻,我竟像一个掌握了丈夫出轨证据的妻子,心中交织着得意和悲恸两种矛盾的情绪。此时此刻,史迪文竟像一个犯了错,并且企望得到一个改错机会的丈夫,双眼中流淌着尴尬和孩子气的企求。乱了,天下大乱了,我们怎么会一步一步走到这般他好似对我不住的境界。 ------------ 第一百零九话:吸引 早上八点半,张阳刚衬衫皮鞋地在酒店门口现身,依旧是一脑袋丰富的头油,依旧是一根假模假样的小拇指。我到了酒店门口时,罗某已经在和他建立京冀友谊了,而史迪文还没有出现。 张阳刚见了我,精神抖擞道:“早啊,睡得好不好?”我抑制住自己想揉揉跳跃的太阳穴的念头,说谎道:“好,一觉到天亮。”而罗某象征性地往上推了推眼镜,继而发挥了妇女独有的犀利:“睡了一大觉眼圈还这么黑,小何,看来你也要告别年轻人的队伍喽。” 我本着能忍则忍,不能忍也要忍的信念,不去与罗某争嘴,只盼着等我们打道回府回到“宏利”后,她能口下留情,在播报我和史迪文的绯闻时能少添油,少加醋。 我的不言不语,一味微笑倒把张阳刚给笑毛了。他匆匆站出来充和事老:“哈哈,二位永葆年轻的女士,要不要先上车?” 没等我和罗某有所反应,史迪文姗姗而来了,而且,非常不幸的是,他也戴着一对青黑色的眼圈。罗某端详端详他,又审视审视我,一句话没说。不过,我几乎可以透视到她澎湃的内心世界,透视到她激昂的独白:瞧瞧,这才第一天,他们就暗度陈仓了。这一晚上,折腾得够累吧? 史迪文朝着张阳刚搔了搔头:“真有你的啊,喝了大半夜,你精神还这么好。”张阳刚则一拳捶在史迪文的肩膀上,笑道:“你可真差劲啊,要酒力没酒力,要体力也没体力,累成这样?” 我一愣:这俩人,演戏演得跟真的似的。这史迪文,分明是在我的房间中度过了这一整夜,竟这么惟妙惟肖装成一副宿醉的德行来。还有那张阳刚,也不知是让史迪文提前收买了,还是临场反应太敏捷,总之,他是成功掩护了史迪文。或者说,也掩护了我。愣过之后,我再瞄向罗某,她的澎湃已然退潮,心说闹了半天,竟是误会一场,那两个人四只黑眼圈,竟纯属巧合。 罗某悻悻地先上了车,而我和史迪文在后则强装坦然。实际上,这一个“强”字实在不足以概括我们那明明是波澜壮阔,却必须装作风平浪静的艰难。经过了昨夜,我觉得史迪文就像一块巨大的磁铁,而我,则像一只微不足道的铁钉。他吸引着我,让我必须与他保持着远远的距离,以防迷失了自己原有的方向。值得一提的是,在后来的某一天,史迪文告诉我,在这一刻,他与我有着类似的感觉。在他看来,他依旧是一块磁铁,而我,则是一座巨大的铁矿,总之,他也认为我在吸引着他。 昨夜,在史迪文斩钉截铁说出他不爱汪水水后,在我尖酸刻薄说出“不爱也大可以做暧”的讥言后,在史迪文尴尬得不知所措后,他猛地就抱住了我,又猛地对我吻了下来。我有挣扎,真的,我有企图用双臂推开他,用脚踢他,甚至还有一瞬间,受辱的感觉几乎令我想用膝盖攻击他的致命部位,不过可惜,我的身体向他臣服了。他的强硬和坚决令时光倒流,倒回了我和他最初的暧昧时光。他就是爱这么出其不意地搂抱我,亲吻我,就是会制服我那并不坚决的挣扎,然后让我慢慢地沉迷于他的气息。这一刻,我会忘记世俗,忘记何家,忘记现实中的种种无奈,仅仅享受于男女间的爱意。 “相信我何荷,你是爱我的,而我,我也爱你。”史迪文的唇抵着我的唇说道。 “不,我不相信你的鬼话。史迪文,别以为我是小女孩儿,也别低估我的头脑。你不必用‘爱’字为你现在的行为找借口,而我也不想用‘爱’字去解释为什么现在我会在你怀里。”我认命地不再挣扎。于小杰那真挚的脸庞在我的脑海中闪过,很快,却也很清晰。我惭愧地匆匆闭上了眼睛,好像这样,我就能逃避开他,逃避开我与史迪文不该发生的这一幕。 ------------ 第一百一十话:大胆的关怀 河北总部的排场不小,雇员却不多,整整两层楼的地盘,遍布密密麻麻的格子间,可惜,大多数是空着的。对此,张阳刚此地无银三百两:“嘿嘿,这说明我们有足够的发展空间。”史迪文报以同样的嘿嘿两声笑,并拆了张阳刚的台:“你们拿到代理权已经有一年半了吧?可我是没看见发展,光看见空间了。” 张阳刚在此是一人之下,若干人之上,而那一人其实就是这片办公区的业主,所以,他才不在乎在这如此大的面积之上,办公效率竟是如此的低下。张阳刚说,当初那人之所以会拿下我们“宏利”的代理权,只不过是为了让金融一词给他镀镀金罢了,而他有的是房地产和出口贸易来抵消他在外汇界的入不敷出。 然而当他的消极怠工影响了“宏利”平台的形象,宏利也就无法坐视不管了。在这方面,我甚是钦佩“宏利”,与产业形象相比较,金山银山也是蝇头小利。如果河北方面不积极改善现状,那么“宏利”必将收回他们的代理权。 我和史迪文,以及罗某的工作并不难开展,毕竟,引领一帮虚心的新人,就好比从打地基开始建筑一栋新楼,并不比翻修危楼更加艰难。我们三人分别给相应的人员召开了会议,鼓舞了他们的士气,而结果就是末了,他们一个个稚嫩的脸庞上焕发出油亮的光彩,他们似乎终于等到了总部的关怀,等到了可以大展拳脚,发家致富的契机。 中午吃饭时,史迪文对我表露出了明显的关怀,而我之所以说明显,是因为罗某脸部肌肉的线条呈现出了典型的“观赏好戏”的曲线。首先,在我落座前,我的椅子是由史迪文帮我从桌子跟前拉出来的,这一典型的绅士行为,由于我们的熟识程度,而显得无比的多此一举。我瞪了史迪文一眼。 然后,在吃饭过程中,在我企图伸胳膊去拿餐巾纸时,史迪文如安了弹簧般弹出了手,帮我拿了一沓,搁在了我的面前。我又瞪了他一眼。 最后,侍应生端上了水果,史迪文二话不说,将其中的橙子转移到了我的盘子里,随后,在罗某怎么忍也忍不住的诧异目光下,他不得不象征性地转移了两块西瓜到了罗某的盘子里。我没有再瞪史迪文,我已经没有力气去瞪他了,那个强势的何荷已在潜意识中屈从于史迪文的呵护了。 下午,等我与河北市场部的负责人探讨完对市场开发人员的奖励机制,又交代完什么信息该保密,什么又该公开后,罗某的培训课程尚未结束,而史迪文已悠哉游哉地坐在张阳刚的办公室中与其闲话家常了。见了我,张阳刚借口有事,收拾了一摞文件走出了办公室。 “他知道我们的事?”我的疑问句好像个肯定句。 “算是吧。他以前只知道我和一个女同事走得近,这次见了你,就认准是你了。他是个明眼人,也知道什么叫心照不宣。”史迪文站直身,把张阳刚办公桌对面的椅子让给我:“坐。” ------------ 第一百一十一话:宣布 “可惜他白白为我们打了掩护,你今天中午到底在想什么?想让罗某不枉河北之行吗?”我坐在了椅子上,仰视着史迪文。 史迪文倚在张阳刚的办公桌前:“何荷,你怀着孩子,你需要照顾。” “不,我不需要。”我像是为了证明似的,腾地离开了椅子,迅猛得好似从起跑器上起跑。 大概,史迪文以为既然公共汽车上设有“老弱病残孕”专席,那么孕妇必定如老弱病残一般弱不禁风,他并不知道,怀孩子怀到了我这个月份,实则已步入了最安全的时段,既不易流产,且还未到行动迟缓的份儿上,几乎可以活蹦乱跳。 “你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我心烦意乱:“你不是叫我‘打掉’她吗?结果现在又来‘照顾’?” “那你卖的又是什么药?翻旧账?你省省吧。你一声不响怀了我的孩子,我毫无心理准备,随口说了个‘打掉’,你还跟我记上仇了?现在我来关心你,照顾你,你何必又浑身长刺?”史迪文也是一脸的烦躁,两只手一会儿摊开,一会儿抱在胸前。 “史迪文,我们面对现实吧,我们现在已经是水火不容了,你看看,我们说不到三句话,就会翻脸。你别再招惹我吧。” “你这个女人发神经到底要发到哪天?我们现在共有一个孩子,而你竟然要跟我井水不犯河水?” “没有,没有,没有孩子。等我一回北京,我就会打掉她。”到了这一刻,我竟然真的下了决心。到了这一刻,雯雯的存在已经完全违背了我的初衷,她本该是个男儿,支撑住何家,拥有健壮的臂膀和自由的人生,她的父亲,本该退出我的人生,无论生老病死,贫穷富裕,都与我毫无瓜葛,可结果,她是雯雯,娇柔的雯雯,而她的父亲史迪文,竟可以如此随意撼动我情绪,在我病死老死之前,大概会先行将我气死。 “你敢。”史迪文一步跨向我,一手扼住了我的下巴。 就在这时,罗某推开了张阳刚办公室的大门,而张阳刚,则跟在她的身后。 好了,这下好了。史迪文手上的力道如此之大,以至于我仅凭脖子竟根本没有挣脱开他,于是我只好用余光望向门口的罗某和张阳刚,腆着自己那张叫史迪文捏得变了形的脸。 等回过神来,我才匆匆用手挥开了史迪文的手,叫我这一挥,史迪文也终于回神了。 然后,就在罗某即将回神的那一刹那,史迪文说出的话,就犹如一块丢向她的巨石,又将她砸得懵了过去。史迪文说:“哈,二位,来得正好,今天我正式宣布,何荷是我史迪文的女朋友,哈哈。”史迪文过分做作,过分高昂的语调代表了他企图赢得一个普天同庆的效果,可实际上,在场的包括我这个当事人在内的三人,通通呆若木鸡了。 ------------ 第一百一十二话:谈一场恋爱 我和史迪文终于可以明目张胆地眉目传情了,在我们偷偷摸摸了两年之后,在我们已共同孕育出一条暂新的生命之后,在我有了于小杰,而他有了汪水水之后,我们的关系终于浮出水面了,在这座距离北京仅四百公里的,名叫石家庄的城市中。 而我和史迪文都不知所措了,眉目传情?省省吧,我们二人的四束目光都张皇得犹如做错了事,而叫人抓了个现形的孩子。也许,换作两年前,我们会是一对金童玉女,然而时至今日,我们的恋爱关系,的确更像是一场错误。 “啊,恭喜啊。”罗某的面部肌肉群抽搐着,她挖空心思也挖不出一句合情合理的话来应对,到末了,这“恭喜”二字也还是不伦不类。 张阳刚保持着他的机敏:“啊,是这么回事啊。史迪文,那晚上我就不占用你的时间了。” 有时,交情不深不浅才刚刚好。就好比这名张阳刚,他的安全距离令史迪文可以向他倾吐我们的办公室恋情,而他为我们打的掩护也是既可信,又是个不卖白不卖的“顺水人情”。 我和史迪文先行离开了,今日的公事已告一段落,而罗某也无意与我们这对情侣共用晚餐。所以,史迪文携我离开了,脱离了那面面相觑的尴尬境地。 “你疯了,”到了安全地带,我甩开史迪文的手:“而且疯得不轻。你知不知道在‘宏利’,办公室恋情会是什么下场?” “那试问你一个未婚女人,大着个肚子,继续留在‘宏利’又会有什么好下场?”史迪文顾虑的事还真是越来越多。似乎,他曾经说过的“打掉”二字已经烟消云散了,而我刚刚说过的“打掉”二字,他是充耳不闻。 “你先不要工作了。”史迪文下达了命令。 “凭什么?”我憎厌史迪文那自以为是的嘴脸,因为他越不可一世,我们之间的距离就越遥远:“你凭什么来干涉我的事业?” “何荷,你是刺猬投胎吧?我只不过是考虑你的身体,才让你不要工作了。好,如果你打算留在‘宏利’,那么我走,我去其他公司。办公室恋情怎么了?走一个不就行了吗?” “这么说,你是真打算与我恋爱结婚了?” “对,”史迪文的口吻大有上断头台的决绝:“因为我绝不允许你动我们的孩子。” “可是你,知道这有多难吗?”我的眼前下了雾,迷茫茫一片。 “别哭,”史迪文在大庭广众之下抹去我的眼泪:“别哭。听我说,这没有多难,等我们回北京,就各自去把不正确的关系结束掉,然后,我辞职,离开‘宏利’。” 不正确的关系?忽然之间,活灵活现的于小杰和汪水水就变成了两块赘肉,等待被切除。 “何荷,你不是最强硬的何荷吗?”史迪文用手摩挲我的脸:“我一直好奇你软弱的样子,好了,让我见识一次就可以了。” “好吧,让我们恋爱吧。”我透过眼泪,尽力注视着史迪文。虽然,石家庄距离北京仅有四百公里,但这里,没有旁人,没有何家,只有一个被忽略不计的罗某,也许,如果我何荷的人生可以有“放肆”二字,那么,一定是在这儿,和史迪文谈一场结局不明的恋爱。 ------------ 第一百一十三话:俗人 我和史迪文去看电影了,在我们决定了要谈一场恋爱之后,我们绞尽脑汁,终于决定了要去看一场电影。在这之前,我挖苦史迪文,也挖苦自己:“到了这个田地再来谈恋爱,真滑稽,要去西餐厅围着餐巾共进烛光晚餐吗?刀叉锃亮,轻言轻语?算了吧,我们还是顺其自然吧,回饭店叫外卖好了。” 而史迪文握住我的双肩,鼓舞我的士气:“不行,我计划好了,我们先去吃饭,然后看电影,最后散步回饭店,如果路过花店,我还会给你买一束红玫瑰。” 我扒拉掉史迪文的手,搓着身上的鸡皮疙瘩:“你还真是个俗人。” 史迪文死皮赖脸再度揽住我的肩,拥着我向前走去:“你不俗吗?那你干吗笑得跟开了花儿似的?” 我抵死狡辩:“拜托你看看清楚,我这是在嘲笑你。” 影乐宫正在举办怀旧电影节,史迪文买了两张四零年版《魂断蓝桥》的票来,而在一旁等候的我,正怀抱着一捧红玫瑰。我们刚刚真的路过了花店,而史迪文真的给我买了花。他对花店的小姐说:“给我来一把红玫瑰。”小姐彬彬有礼地问:“请问先生要多少枝?”史迪文已掏出钱包:“来一把就行了。”我几乎把头埋进了胸口:来一把?他以为他是在买韭菜吗? 不知道他有没有给汪水水送过花,不知道他是不是也是送“一把”。我接过花,用手倒提着:“一路上还得拎着它,真麻烦。”说完,我率先走开了。史迪文一边收钱包一边追在我的身后:“喂,你这个女人才真叫麻烦。” 史迪文拿着电影票向我走来,我匆匆将怀中的花倒拎了下去。 我右侧的座位无人入座,正好可以用来安放那捧总共十一朵的红玫瑰。我左侧的座位上坐着史迪文,而他的腿上则放着一桶爆米花:“既然你怕麻烦,那我替你抱着好了。”我成心与他作对:“你是为了方便自己吃吧。” 在罗伊和玛拉缠绵悱恻的戏码下,连我腹中的雯雯都多愁善感了,她停止了活蹦乱跳,只余下温柔的蠕动。史迪文的手在玛拉从报纸上的阵亡名单中发现罗伊的名字时,捉住了我的手:“我喜欢你多愁善感的样子。”我知道我的眼泪又已注满了我的眼眶,然而那并不是为了那我已倒背如流的剧情,只不过,那久违的恋爱的温暖,正无孔不入地渗透进我的身心,像小虫般啃噬着我的坚强。 玛拉圣洁的脸孔消失在了滑铁卢桥上,我的手却在史迪文的手中找到了最契合的位置。 电影结束后,我和史迪文的手机开始轮番作响,我妈,于小杰,还有汪水水,开始轮流入侵我和史迪文的恋爱。我第一次恳请史迪文:“今天我们谁也不接电话,好吗?”史迪文看我的表情活像看见了鬼:站在他面前的何荷,是一个他所陌生,所期盼的何荷,柔弱,谦卑。史迪文应允了我的请求,他关上了他的手机。 ------------ 第一百一十四话:你开什么玩笑? 我和史迪文依照他的计划,开始散步。史迪文帮我倒提着玫瑰花,因为他终于承认了,负重约会并不能和浪漫划等号。史迪文的手握着我的手,他的手温暖而干燥,在这不见星月的夜晚中,也并不能让我感到浪漫,只是感到恬淡罢了。 “这个孩子。”我不得不开了口,从影乐宫到饭店的距离再远,也终究会有尽头,就像我人生中的放肆,就算再精彩纷呈,也终究会有谢幕的一天。算一算,我大概也放肆了足足五个小时了。 “我不许你伤害他。”史迪文打断了我的话:“何荷,虽然现在我仍有很多很多疑问,但关于孩子,既然他存在了,我就不许你伤害他。” “她是个女孩儿,我叫她雯雯。”我又打断了史迪文。 “女孩儿?雯雯?唔,”史迪文咕哝道:“雯雯,还不错。” “你希望成为一个爸爸吗?”我惊讶地从史迪文的脸上发现了父亲的光辉,那与我初拿到“阳性”的化验单时,或是发现自己腹部的曲线时,或是感受到雯雯的活跃时所流露出的母性的光辉不相上下。 “坦白说,我还没有准备好,”史迪文的肩膀往下塌了塌:“别说做爸爸了,我甚至还没准备好去做一个丈夫。真的,何荷,你打了我一个措手不及。所以你应该原谅我,曾经说出残忍的话。” 我即刻原谅了史迪文,因为与他冲动的言语相比较,我竟真的去过医院,真的动过打掉雯雯的念头,我才是真正的残忍。 “那么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没办法了。”史迪文耸了耸肩:“我想过了,而且是想了很久,与其让你一个人独占孩子,不,雯雯,或者是让别的男人来染指雯雯,那不如由你,我,雯雯,来组织一个完整的家庭。”史迪文笑得志得意满,就像是解开了一道难解的谜题。 “家庭?好吧,那我就先来说说我的家庭吧。”我终于要将谜底公布给史迪文了,我“戏弄”了他太久了,让他不明所以,让他对我表明心意,说爱我,还说要与我共结连理。 饭店已近在眼前,我拖住史迪文的手,让他停下了脚步。玫瑰花在他的另一只手里,脚朝上,头朝下,似乎已奄奄一息,也正好呼应了我和史迪文稍纵即逝的恋爱。“你愿意嫁给我吗?”我在史迪文迷惑的,伸着脖子的,张着嘴的,最纯天然的表情前继续道:“做我们何家的倒插门女婿,而我们的孩子雯雯,以及以后的第二个孩子,但愿是壮壮,通通要姓何。” 史迪文的眉毛扭曲了,史迪文的嘴唇颤动着:“倒,倒插门?”终于,他笑了出来,而他的那副德行就好像如果他再不笑出来,他就会憋到内出血:“哈哈,何荷,你开什么玩笑?” ------------ 第一百一十五话:摊牌,摊牌 我拍了拍史迪文的胸口,那力度就好像是替他掸了掸衣服上的灰尘:“所以我才说,很难,史迪文,我们之间很难。”说完,我抛下史迪文,独自走入了饭店。直到我所乘坐的电梯的电梯门处于了正在关闭的状态,史迪文才追上了我。我下意识地按住了“关门”的按钮,活生生地让史迪文那张迷惑的脸消失在了那越来越窄,直到密合的缝隙中。 真不知道他追我干什么,我可不会老老实实听他批判我们何家的封建制度。 史迪文追来拍我的房门,并不温柔的力道配合着温柔的话语:“何荷,开门,我求你了,把门开开。”他的手上还提拉着一束红玫瑰,这情景若是入了不知情人的眼,大概会议论这门内的女人是多么国色天香,且多么矜持高贵了。 我打开门,史迪文的手险些拍在我的鼻梁上。“你还有胆来?决定了要做我何家的上门女婿?”我坚持给史迪文灌下这剂猛药。 “你,你这话是认真的?不是开玩笑?”史迪文在饭店门口的笑意已荡然无存。 “百分之百认真。我爸希望我是个男孩儿,可惜我不是,而现在我爸希望我可以娶到一个丈夫,以我们何家为重,子孙后代则跟随我们何家的姓氏。”我力争将话说得铿锵有力:“不过我无能,娶不到那样一个丈夫,所以,我选择跳过那个步骤,直接怀上一个孩子。而你的京子脱颖而出,被我看中了。” 史迪文梗着脖子,脸孔呈现出前所未有的扭曲:“你看中的不是我,而是我的京子?” 我不知道为什么史迪文的神情看似受了莫大的侮辱。莫非他不知道,我看中他的京子其实就等同于看中他?不然他以为,我是凭什么来衡量京子质量的? 不等我开口,史迪文就宣布了我的罪状:“何荷,你利用我。” 我长吁了一口气:“就算是吧。”我突然疲惫不堪,浑身的骨架突然就随时有了散架的可能。约会,散步,玫瑰花,一切浪漫都等同于辛苦。“你还不走?”我催促已面无表情的史迪文。 “走,我当然要走,不然你以为我会陪着你们何家发神经吗?”说完,史迪文真的走了,而且,他还把手中那束已濒临灭亡的玫瑰花粗鲁地掷在了走廊的垃圾桶上。 我在史迪文走回他自己的房间后,拾回了那束玫瑰花。 我单方面撕毁了我和史迪文那“今晚谁也不要接电话”的约定,然后我猜,说“单方面”也许并不妥当。离开了我的史迪文,根本没有理由再拒接汪水水的电话了。 我先接了我妈的电话,在她迂回地向我问到我和于小杰的关系时,直言道:“好了好了,我现在就要给他打电话。” 然后,我打电话给于小杰,而他几乎是马上就接听了:“何荷,你没事吧?” 我泪流满面:“我活该有事,可我偏偏没事。于小杰,放弃我吧,今天我要向你承认,我已经有爱人了。”电话那边有长久的沉默,之后,才变成了像定时炸弹般的嘟嘟声。 ------------ 第一百一十六话:火气 河北方面的市场部比我预想的更加混乱不堪,整整一个上午,十余部的电话响了个争先恐后,然而这其中开户入金的罕至,投诉的倒是此起彼伏。市场部的小头目焦头烂额,外加有我在场的缘故,面子上也愈加挂它不住,于是恼羞成怒,拿了下级撒气:“跟你们说了多少遍了,自己的客户自己管好,手续费上加的点数要一致,不要今天心情好,加三个点,明天跟老婆孩子跟前受了气,又加四个点,我们是外汇公司,不是菜市场。” “还有,”小头目踱向自己的办公位,中途再度发声:“别总是眼红别人的客户,恶性降价捞不到好处,你能给加两个点,我还能给加一个呢。哼,窝里斗,捞到好处的是客户。” “管理不善。”我从齿缝中挤出这四个字来,引来众多底层工作者们的窃笑。我何荷在北京的瞿部长手底下憋屈了太久,今朝终于有机会在这分部想什么说什么了,这就好比从中央下去了个局长,到了地方就作威作福了。 小头目敢怒不敢言,明明牙根儿痒痒,却还得面露微笑:“是,是,制度不严,保密不善。” 我双手环胸:“知道问题出在哪儿了,还不马上改?你说对了一句话,‘宏利’不是菜市场,如果你们河北市场部抹黑了整个‘宏利’的品牌,让人以为我们可以讨价还价,出尔反尔,这责任你负得起?” 已逾不惑之年的小头目哑口无言,在我这名娇小的女人眼前窘红了脸。我放下手臂,低了低头:“抱歉,我话说重了。”我不得不反省,我今日的火气并不是因为常年在瞿部长的眼皮底下受了憋,而是因为我和史迪文的结果终于彻底变成了他离我而去,而并非是我潇洒地挥一挥衣袖,退出他的人生。终于,他一步一步逼出了真相,逼出了我的“软弱”,然后离我而去了。 张阳刚目睹了我的反常,也反常地不再机敏,上下嘴唇动了动,却无一语。我一不做二不休,直接警告他:“别去史迪文面前嚼我的舌根。”张阳刚面对我的不友善,倒是大有热脸贴冷屁股的风度:“呵呵,我本来是想在你面前嚼嚼他的舌根。” 我依旧冷着张脸:“心领了。” 我的心头长了草,张阳刚那“本来”想对我说的有关史迪文的闲言碎语有如风吹草面,拂得我心痒痒的。 我正打算头也不回地离开,给交易部上完了课的史迪文却降临了,他人未到,声先到:“阳刚,走,继续昨儿晚上的节目去。”正好立于拐角处的我下意识地伸出一条腿去,将疾行的史迪文绊了个踉跄。眼见他如冲刺般面朝黄土背朝天地往前扑去,我笑得如同一只母鸡:“昨儿晚上有什么节目啊?腿都软了。”史迪文终于刹住了步伐,他回过身来,对我红眉毛绿眼睛:“何荷,你干什么你?” 我达到了我的目的:如果我和史迪文无法成为一对恋人,那么,在我们形同陌路之前,最好回到针锋相对的状态,就像在石家庄一切不该发生的,都从未发生一样。 史迪文的目光渐渐变得难以言喻,好似饱含千丝万缕的无奈与惆怅。我不敢相信我的眼睛,于是匆匆离开了。 ------------ 第一百一十七话:小荷花 我给郑香宜打了一通电话,但接电话的人却是郑香宜的妈,也就是我的表姨。她的音频跳跃:“小荷呀,香宜她刚睡着。”“哦,”我看了看表,刚八点,“香宜出院了吗?” “嗯,今天出的。” “又是香宜,又是幼儿园,您还应付得了吗?要不,我让我妈帮帮您去。” “不用,有综维帮我呢。” “周综维?” “是啊,不然还有哪个综维啊?” “他和香宜和好了?” “咳,两个人还是别别扭扭的,不过孩子都有了,还闹什么闹啊?” “哦,这就好。” 如此一来,表姨那跳跃的音频就合情合理了。她和表姨父不但没有失去心仪的女婿,反倒直接抱上第三代,血脉得以流传了。这真是皆大欢喜的结局,除了对那幽怨的佳佳而言。他真是可惜,与生俱来的生理构造注定了他永远不会具备香宜的这番优势。 夜间,我梦见了一场运动会,我穿着运动短裤和钉子鞋站在起跑线上活动着脚踝,给我固定起跑器的小伙子抬起头来,对我竖起了大拇指:“你真是女中豪杰。”我不明所以,东张西望,这才意识到跟我站在同一条起跑线上的竞争对手个个五大三粗,一脸横肉,且皆为男性。而这时,观众席上的一名干瘦却神采奕奕的小女孩儿对我大力挥手:“妈妈,加油啊。”再只听一声发令枪响,刹时间场地沸腾无比,助威声震耳欲聋,于是我在左右男性的夹击下起跑了。 将我从梦中吵回现实的是史迪文和张阳刚二人。史迪文在走廊中高歌:“山下的女人是老虎,遇见了千万要躲开。”相比之下,张阳刚的声音就模模糊糊了:好了好了,快回房间吧。 我下了床,赤脚走到门边,把耳朵贴在门上,聆听接下来的好戏。就在我的耳朵接触到门的那一刹那,史迪文擂响了我的门,那力道几乎令我从此失聪。我抱头倒退了两步,五官拧成了一团。史迪文一边擂门一边胡言乱语:“小荷花,来呀,再喝一杯。”然后,又是张阳刚的劝阻声:喝什么喝?真没见过酒品像你这么差的。再然后,是张阳刚将史迪文拖走的声音,二人的那番搏斗简直就像一个拖着一个去执刑。 小荷花?我全身的汗毛都苏醒了,一根根站得笔直。果然,史迪文和张阳刚的节目是花天酒地,灯红酒绿。全天下小梅花,小桃花,小野花,小仙人掌数不胜数,可他史迪文凭什么非要拿我的“荷”字寻开心。“王八蛋。”我狠狠地咒骂道。 我和史迪文的“恋情”虽已在石家庄刹那衰败,但却在北京如火如荼地传颂开了。罗某就仿佛一名前线战地记者,将我和史迪文的新闻传送回了“宏利”的总部,于是姜绚丽给我打来了电话:“何荷,不带你这样的啊,还一而再了,瞒了我一次又一次。”姜绚丽的话里话外毫无怨恨,所以我直接回避问题:“不带我哪样的啊?听听你这说话的风格,真是越来越像毛睿了,未成年。” ------------ 第一百一十八话:我要见你爸妈 “说真的啊,”姜绚丽也直接回避了我的调侃,“你们俩到底是怎么回事儿?这事儿目前还只是在我们民间流传,这一旦要是传到上级的耳朵里,你们俩可就要有一个人丢饭碗了。” “这碗饭,丢得还真是冤。”我咕哝道。 “你那baby,就是steven的吧?”姜绚丽自顾自下了定论:“哼,把我骗得死死的。” 就在我在河北分部的楼道里接着姜绚丽的电话时,史迪文也接着电话从交易部里走了出来。刹时间,这狭长的楼道里就有了狭路相逢的势头。如果我的耳朵可以竖起来的话,那它一定竖起来了,我听见史迪文压着声音说:“等我回去再说吧。”史迪文一抬眼,看见了我,于是交待电话的那一边:“那先这样。” 史迪文看着我,率先挂断了电话。我模仿他的语调,交待姜绚丽:“等我回去再说吧。”随后,我也挂断了电话。 “好像,我们的‘恋情’已经传回‘宏利’了。”我笑呵呵地戳史迪文的软肋,我猜,给他打来电话的不是别人,正是汪水水。 史迪文掐了掐额头,满脸都是宿醉的疲态,我几乎能闻到他身上的酒气。“你想说什么?”史迪文请教我。 “唔,”没有棋逢对手,我仿佛讨了个无趣:“不想说什么。” “何荷,”就在我要越过史迪文回到市场部时,史迪文叫住了我,“等我们回去以后,我想见见你爸妈。” 我屏住了呼吸,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我侧过脸,钻研史迪文的表情。他的表情复杂极了,一半是得意,一半是受伤,交织一气。他大概在质疑我那“传承血脉”,“上门女婿”的论调,于是要用见我爸妈这一招来将我一军。他大概也在质疑我对他的那份,他曾深信不疑的感情,因为我说,我怀了他的孩子,只不过是因为我需要一个孩子,因为在发生了这一切后,我似乎还能面不改色地跟他说笑。 “听见了吗?”史迪文向我俯身,“我要见你爸妈。” “那请问,你有没有见过小荷花的爸妈?”我私下握紧了双拳。 史迪文整张脸窘得好像一颗西红柿。他并不是个流连烟花之所的男人,他虽多情,但却不至于低级,相反,以他这张西红柿脸来判断,他尚以此为耻,可他到底,还是折了一朵小荷花。 “你,你怎么知道?”在我的记忆里,史迪文好像从没有问过如此无味的问题。 “你酒后失态,在饭店的走廊里不打自招。不然你以为,是你的同党张阳刚揭发了你?”其实我没有立场去教训史迪文,但我的话里却遍布抨击性的词汇。 我握着拳头走回市场部,史迪文在我身后有如一部复读机:“我要见你爸妈。” 我回头:“好啊,见。” ------------ 第一百一十九话:最差劲的地方 在从石家庄返回北京的火车上,罗某还是一个箭步抢下了一个靠窗的位置,然后装得跟通宵达旦了似的,不等开车,就闭上了眼睛。史迪文也抢了座,不过,他这次抢的是中间的座位,然后把靠近走道的清静的位置留给了我。 “张阳刚跟你说什么了?”不必再忌讳罗某,史迪文想问我什么,就问我什么。 就在刚才,张阳刚将我们三人送到了火车站,然后大大方方地跟我说:“何荷,借一步说话。” “说的尽是你的好话,但你未必爱听。”我也不再把罗某放在眼里,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他说,你心里有我。” 史迪文竟有些忸怩,用余光瞥了罗某一眼,不过罗某正一副雷打不动的姿态。也许,以目前的状态而言,她才是最没脸见人的一个。说人八卦固然畅快,但若身边只得了那八卦的男女主角,她那张脸可就没地方放了。 “还说,你没做对不起我的事。”我将张阳刚对我说的话向史迪文和盘托出。刚才,张张阳刚说千错万错都是他的错,他不该带史迪文到花花世界去,不过说穿了,那一干庸脂俗粉,也只是陪他们喝喝酒,唱唱歌,玩玩骰子罢了。至于史迪文,更是只对那个代号“小荷花”的情有独钟,张阳刚说:“这其中的原因,你应该知道吧?”张阳刚还说:“而且,我是因为见史迪文郁郁寡欢,才带他去那种地方的,可他到底为什么郁郁寡欢,应该只有你知道吧?反正我是不知道。” “哼,”史迪文从椅子上往下溜了溜,“怎么想,怎么觉得是你对不起我。” “好了,别说了,”史迪文迅速阻止我开口,然后他的嘴凑近了我的耳朵:“你说的话,我都不知道能不能相信了,所以什么都别说了,先安排我见你爸妈。” “张阳刚待你不薄啊?”史迪文的呼吸和态度令我无以应对,只好说说其他。 “因为我曾帮他赚过几沓不薄的钞票。”史迪文恢复了常态,漫不经心道:“他有心学,我就教教他喽,下过几单,赚过几笔,他就对我掏心掏肺了。” “原来是因为钱。”我的语气中多少有些不屑。 “钱怎么了?如果所有事都能用钱衡量,所有目的都能花钱达到,那反而简单多了。”史迪文搔了搔头,“何荷,你最差劲的地方,就是太复杂了。” 我情不自禁红了眼眶:“我也想可以简单一点,轻松一点。史迪文,你听清楚了,等回到北京,我马上安排你见我爸妈,然后我们之间的事,都由你说了算,这下你满意了吗?” 史迪文没有回答我,他只是握住了我的手,而那力道似乎是代表:他满意。 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感到脊背上仿佛空无一物,我已卸下了我背负的所有秘密。只是,今天早上,瞿部长已给我打了电话:“何荷,回来以后马上来找我,我有事情要跟你谈。”拿着电话我几乎脱口而出:“是要谈炒我鱿鱼吗?”毕竟,“宏利”规定,办公室恋情,只留一人。 ------------ 第一百二十话:马上 史迪文在石家庄说,回到北京要马上见我的爸妈,我同意了,但是,我却没想到,他所说的“马上”,竟真的是马上。我本来是想着,要等到下一个周末,至少容我先向我爸妈阐述一遍史迪文的由来,再安排他们会见,可结果,等罗某跟落荒而逃似的逃出了北京火车站,奔向“宏利”后,史迪文却一把揪住了我:“走吧,去你家。”而他的那种揪法,仿佛是揪住了一个贼,生怕稍一松懈,我就会溜入人海,无影无踪。 如此说来,大概我所有离奇的行为,以及在史迪文眼中不可思议的有关何家的陈词滥调,已然令我失去了他的信任,一丁丁点儿都不剩了。 “去我家干吗?”我挣扎了一番,不过史迪文的手就像粘在了我的手腕上。 “见你爸妈啊。”史迪文答得理所应当。 “哦。”我答得颤颤巍巍,也不知是松下一口气来,还是又提上一口气去。我本来还以为,史迪文是要去我家,可结果,他的目的地却是我爸妈家。 “一定要今天吗?他们,他们还没有心理准备。”我何荷难得结巴。 “你做事会考虑别人有没有心理准备吗?”史迪文对我的怨气无休无止,如同地震后接二连三的余震,“你爸妈知道你怀孕的事吗?知道在你的京子选拔大赛中脱颖而出的男人是谁吗?还有,他们知道你怀的是女孩儿吗?他们打算怎么做?接着给雯雯洗脑,等十八年后,让她变成第二个何荷吗?” 史迪文一定是对我“朝思暮想”了,所以才能把我的处境研究得如此透彻。“不知道,”我用这三个字,道尽了我以及我爸妈所有的踌躇,“还有,请你说话注意分寸,我的爸妈,你没资格来品头论足。” 史迪文不再与我辩论,他手疾眼快地抢下了一辆出租车,先将我塞入,然后自己也麻利地钻了上来。他对车外穷凶极恶的排队人群作了作揖:“抱歉了,这位孕妇有十万火急的事。” “上哪儿?医院?”出租车司机联想力丰富。 “说啊,地址是哪儿。”史迪文催促我。 于是我在众目睽睽下不得不下意识地报上了我爸妈家的地址,而出租车一个猛子扎入到了车流中。 “其实,见面的事,不用这么急吧?”我仍一味地寻找逃避的机会。 “孩子快五个月了吧?”史迪文的言外之意是:难道要等你大腹便便,或者孩子生下来会喊爹喊娘了才要着急? 时值中午,我妈来给我开门时,一脸汗渍,腰上正系着围裙,而厨房的油锅里正传出嗞嗞的声音。我妈从猫眼儿见了我,一边开门一边滔滔不绝:“回来了?今天不用上公司了?”等她正要扭脸回厨房,史迪文就从我身后闪了出来。 我无奈地扯了扯嘴角:“妈,这是史迪文,我的,嗯,我的同事。史迪文,这是我妈。我爸呢?”我探头探脑,寻找我爸的身影。终于,在一阵水箱冲水的声音后,我爸从厕所走了出来,身穿一件陈旧的白色汗衫,以及一条对于男人而言,过于鲜艳的睡裤。这真是一场无与伦比的见面,小辈两手空空,长辈措手不及。 ------------ 第一百二十一话:我们要结婚 我妈一溜小跑跑进厨房,熄掉了炉灶上的火。我若无其事地跟了进去:“炒什么呢?”“油麦菜。”我妈一边说,一边用铲子翻炒了两下。上层的菜叶还生硬而翠绿,而厨房中却已弥漫糊味儿了。我妈放弃了菜,撂下了铲子,在围裙上擦了擦手,用下巴指着家门口的方向,低声问我:“谁啊?” “孩子他爸。”我吐出这四个字来,就像吐气一样自然。原来,跟我妈介绍史迪文,要比介绍于小杰顺理成章。于小杰,不知他在退出我的人生后,退去了哪里。 “他来干什么?”我妈的双手因为戒备而再度攥住了围裙,就差说出八个字: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哼,”我嗤笑,“家访。” 厨房外,我爸用不自然的咳嗽声结束了男人间的沉默,然后我听见史迪文的声音:“叔叔,您好。”我又嗤笑:这腔调还真恭敬,不知他有没有哈腰。 我拧开了火:“都还没吃饭呢,这菜得接着炒,我来,您出去吧。” 我妈握紧了铲子,用胳膊肘拱我:“还是我炒吧,反正这个家的事儿,我也做不了主。你出去看看他们吧。”我妈的情绪并不温和,我的怀孕,我的于小杰,以及我的“孩子他爸”,对她而言是连绵不绝的震惊。而十有八九,我爸也已将对我怀了个女娃娃的不满,洋洋洒洒地淋在了她的身上。这个家的事儿,她的确是既无奈,又无辜。 我走出了厨房,见到史迪文已坐在了沙发上,他不问自答:“叔叔好像是去换衣服了。” “突袭的结果您还满意吗?”我讽刺史迪文。 “我要的是你我的结果。”史迪文有些局促,肌肉僵硬,而我怀疑在他那紧握的双拳中,是不是正有两汪汗水。 我爸换了得体的灰色裤子和带领子的t恤衫出来,史迪文嗖地站直身,向我爸伸手:“叔叔,我叫史迪文。”屎地里的蚊子,我吞回了这句到了嘴边的话。在我爸面前,我从不放肆。 我爸跟史迪文握了握手:“坐吧。” 只剩下我一个人站着,仿佛一个主持人:“史迪文,有什么话,你说吧。” 史迪文望了我一眼,继而望向我爸:“何荷怀的孩子,是我的。”这真是毫无新意的说辞,单单这一句话,我大可以替他代言,何必如此兴师动众。“我们要结婚。”但史迪文的这后一句话,真正震慑住了我。 我妈端着油麦菜走了进来,将盘子放在了饭桌上,在那里,已经有了一盘酱牛肉。我妈的头发比刚刚整齐了些,看得出来是刻意整理过了。史迪文的话,令她的神色缓和了些。也许在她认为,我,史迪文,以及孩子,终于迎来了团聚的这一天。 “爸,您快告诉他,和我结婚的条件。”我这个主持人又发话了。话一出口,我才听出其中的责备之意。终于,在史迪文的“求婚”面前,我暴露了我的任性。我竟在责备我爸,是他,让我的爱情步履维艰,是他,让我无法拥有史迪文。 ------------ 第一百二十二话:输赢 我爸在那件带领子的t恤衫中,竟仿佛比史迪文更加局促。这是我第一次给他带来听众,听他来宣扬男人比女人高贵,以及姓氏的重要性,而他理所应当地怯场了。他将目光投向我妈,其中有求助和命令的双重含义,企图让我妈代为开口。而我妈一闪身,重新投入了厨房:“我再去炒个菜。”这就是我妈,但凡她有机会反对我爸,与我站在同一阵线,她一定会那么做。 “叔叔,何荷怀的孩子,是个女孩儿。”史迪文在这一刻相信了我的一切说辞,“所以,她不需要姓何了,对吗?” 在这一刻,对我爸而言,如此尖锐的问题反倒令他如释重负了,至少,他不用叭啦叭啦地,口干舌燥地去对史迪文阐述他的观念了,这省了他的大事了。 “唔,”我爸面向史迪文,好像从此以后,就该男人与男人之间对话了,“你是小荷的同事?”我爸不顾史迪文的问题,他自有他的流程。 “是,我比何荷早到‘宏利’,我们已经共事两年多了。” “唔,”我爸又咕哝了一声,他的确不善于与我的男性朋友交谈,因为他的确缺乏经验,“她从来没和我们提过你。” “我们,我们交往的时间还不长。”史迪文瞄了我一眼,话说得心虚,“而且,恐怕是因为您的关系,所以何荷她一直在逃避她和我的感情。”这后一句话,史迪文倒是说得大义凛然,我在一旁听得倒抽了一口冷气。 “你这是在教训我吗?”我爸面露愠色。可怜他,了无经验,还遇劲敌。 “不是的叔叔。” “好了,”我爸打断了史迪文,然后又自相矛盾地叫他开口:“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我,我,”史迪文收敛了气势,“我来要一个结果。” “结果就是,你要跟小荷结婚,可以,你们的女儿不姓何,也可以,不管你们做什么,都可以。”我爸腾地站直身,把持住平衡,而后步履蹒跚地走回了他的房间。 我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背影,他那暗紫色的t恤衫弥漫着无穷无尽的忧伤。我伤害了他,我一声不响地将史迪文带到了他的面前,像是可耻地不宣而战。史迪文也伤害了他,那只蚊子,披着正义使者的战袍,钻到我家来锄强扶弱。他老了,老得禁不住两三回合,就败下阵去了。 “你走,马上走。”我为史迪文打开了家门。 史迪文在走之前,对我欲言又止。他大概想说抱歉了何荷,惹得你阖家不欢了,却也想说何荷你未免也太狗咬吕洞宾了,我这分明是在替你不平,为你出头。不过末了,他什么都没说。我妈始终站在厨房里,却也没再炒出另一盘菜来。 瞿部长的电话传来:“何荷,你怎么还不回公司?” 我如获救兵,抄上皮包和行李就离开了我爸妈家。在史迪文将这里搅成了一池浑水之后,我倒宁愿回去“宏利”,任瞿部长炒我的鱿鱼。 ------------ 第一百二十三话:客户VS同事 在“宏利”的楼下,我撞上了姜绚丽和毛睿。而我之所以说“撞上”,是因为以他们那时那会儿的形态而言,至少姜绚丽并不乐于遇见我。 远远地,我就看见毛睿铁青着脸,不管不顾地闷头往前走,而姜绚丽则在后跌跌撞撞地拖着毛睿的胳膊,两条裹在黑色丝袜中的细腿高频地交替前进,仿佛随时可能折断。看见这情景,纵然我自身身处泥沼,也不由得窃笑:真是世事无常,这二人的地位竟已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这下,也由不得姜绚丽口是心非,说毛睿在她眼中约等于甲乙丙丁了。 我立定了脚步,毛睿闷着头,险些冲碰到我。他抬眼:“这么巧?你好。”姜绚丽见了我,可就没毛睿那么自然了。她跟触电似的撒开了毛睿的手,推了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镜:“你回来了?”我撇撇嘴,打算上楼。 “你跟何荷一块儿上去吧。”毛睿对姜绚丽发话,语气与我想象的大相径庭。我想的是,他八成已厌倦了姜绚丽,所以才会有刚刚姜绚丽穷追不舍的一幕。可结果,毛睿的口吻依旧是温柔得令人悚然。 “好吧,”姜绚丽碍于我在场,不得不听从了毛睿的安排:“那你记得打电话给我。” 毛睿点点头,又攥了攥姜绚丽的手,而后才烦闷地离开了。我忍不住问:“怎么回事儿?”姜绚丽的目光追随着毛睿的背影:“不知道,他莫名其妙跟你们市场部女强人动起手来了。” “秦媛?”除了她,别无二选,“为什么?” “我要是知道的话,还用死乞白赖追着他问吗?”姜绚丽瞄我,“你知道为什么吗?” “我怎么会知道?”我走向电梯。 “喂,毛睿是你的客户啊,秦媛是你的同事啊。”姜绚丽追上我。 “那要是照你这么分析,就是秦媛有意抢我的客户,结果不欢而散。”秦媛倒是早就有这意图,可结果,确是动起手来? “那她也不至于扇我们毛睿一巴掌吧?” “你们毛睿?姜绚丽,你总算坦白了一把。” “哼,跟你比,我坦白太多了。你跟史迪文……” 电梯来了,姜绚丽闭上了大嘴。我钻入了电梯,顺理成章地保持了沉默。 电梯越往上升,我就越局促,生怕那两扇金属门一开,汪水水或史迪文,又或他们二人会露出脸来,虽然,那几率并不比电梯停电的几率大,但我却是实打实地害怕。 小概率事件到底也没有发生,我顺利地坐到了瞿部长的面前,途中甚至连秦媛也没碰上。 瞿部长对我河北之行的“功劳”视而不见,开门见山:“何荷,你来‘宏利’也有两年了吧?‘宏利’的规定,你不会不知道吧?”我沉默不语,自顾自计算着失业会令我损失多少奖金,并富裕出多少时间。 ------------ 第一百二十四话:辞职 “史迪文一辞职,交易部那冯老头儿立马跑到我面前来长吁短叹,说史迪文是个人才,不可多得。哼,”瞿部长甩了甩稀疏的头发,“难道我市场部的何荷就不是人才?” 瞿部长口中的冯老头儿,是交易部的冯部长。他年逾五十,绝对是外汇界的老前辈,而史迪文就是由他一手提拔的。 “史迪文辞职?”我站直身,双手撑住瞿部长的办公桌。 “是啊,你们在石家庄时,他就打电话给冯老头儿说辞职了。”瞿部长仰视我,不解于我对此事的不解。 我扭头走向瞿部长办公室的门口,在出门前才恍然问道:“那你不用开除我了?” “谁说我要开除你了?”瞿部长反问道。 这一天,“宏利”平静极了,绝大多数人都是对我眉目含笑,然后道一句设问句腔调的“回来了”?也不知道是不是我做贼心虚的缘故,我频频认为他们的笑容都别具深意,像是在说:你跟史迪文,保密工作做得一流啊。还有极少数人,在这里专指秦媛,她口舌锋利:“出差很轻松吧?你看你,又发福了。”我倒打她一耙:“你很闲是吧?找不到客户,又打我客户的主意?” 这一天,我没有再见到史迪文,我甚至不知道他在离开了我爸妈家之后,到底有没有来“宏利”。如果瞿部长所说一切属实的话,史迪文他应该来呈交一份书面的辞职报告,然后着手卷铺盖卷儿了。他竟然辞职了?他竟然辞职了。他是因事实已定,走投无路,无脸见人,还是因打定了主意,要与我恋爱结婚,却又不舍我离开“宏利”,从新闯荡,于是不得不自己走人? 我和姜绚丽一起下班下楼,情同姐妹。 “我们好像好久没这样了哦?”姜绚丽挽着我的手臂,因着我们二人的身高差距而居高临下。 “知道为什么吗?”我给姜绚丽分析,“因为友情在爱情来临之前,以及爱情定性之后,才有机会显露。”怀孕令我比以前耐心百倍,也许在潜意识中,我已预感到有一天雯雯会变成“十万个为什么”,而我必须耐心应对。 姜绚丽叨咕出另一种说法来:“也就是说,在爱情来临之后,定性之前,我们都重色轻友喽?” “对喽。”我将思考中的姜绚丽拖入了电梯。 然而就在两扇金属门即将合拢时,电梯外传来一阵哒哒哒的脚步声,伴随着悦耳的女声:“等一下。”电梯门再度张开,众人压缩出一条空间,献给了门外的汪水水。 哼。姜绚丽从鼻腔中发出隐蔽的反感声,逗得我不禁笑出声来:友情啊友情,我这个当事人还在装缩头乌龟,姜绚丽这个好姐妹却在“义气”用事,为我出头了。然而,我的那一声笑,似乎比姜绚丽的那一声哼更加博得了汪水水的注意。她不动声色地望了我一眼。 我和姜绚丽在楼前分道扬镳,她始终握着手机,还没等跟我分手,就自言自语道:“臭小子,还不给我来电话。”我一边走,一边从包中摸出手机,致电史迪文。电话刚一接通,我刚说了一个“喂”,就有一只手搭上了我的肩膀。我回身,但见汪水水一双乌黑的大眼。 ------------ 第一百二十五话:谁是胜利者 史迪文在电话那边叫嚣:“喂,喂,何荷?打了电话又不说话,你有种没种?”我不能肯定汪水水能否分辨出那细微却无礼的男声是出自史迪文之口,我只能若无其事地将握着电话的手自然下垂,让史迪文的质问声传入大地。 “你在打电话啊?抱歉抱歉,我没注意。”汪水水态度温婉,淡紫色衬衫的荷叶袖随风飘曳。 “啊,”我一时语塞,“没事儿,那,那我先走了。”我选择作了逃兵。演戏演全套,我自然而然地又将电话举回到耳边,以一副光明磊落的姿态对着电话又喂了一声。“何荷,你和水水在一块儿?”上一秒还嚣张的史迪文,在这一秒化身为张皇失措,面目猥琐的一员。何荷和水水,听上去可真像是左拥右抱。 “是steven吧?”汪水水加疾两步,走在了我的左边。她低声询问我,可她心中早已有了答案。 “要不,你们俩直接说吧。”我索性将电话递向了汪水水。 “不不,我没有这个意思。”汪水水连连摇手,两只大眼如两口深井。 “何荷,你搞什么搞?你跟她在一块儿,替她给我打电话?你这个女人怎么这么莫名其妙?”史迪文对我的责备永远是劈头盖脸。 “史迪文,你把耳朵掏掏干净,听着,第一,我是在给你打了电话以后才碰上汪水水的,第二,我是因为你们俩互相问候,才要她听电话的,我没义务帮你们传话。” 直到挂断了电话,我才意识到:我失态了,而且是在汪水水面前。 “steven约了我见面。”汪水水陈述道。 真巧,我本来还打算约史迪文见面。如果他问我有什么事,我会回答,你为什么要辞职?不过这些还没来得及发生,汪水水就介入了。 “你和steven去河北出差时,公司里传了些你们的是非。”汪水水措辞含蓄。她一个“传”字,已宣布了她的立场:她并不相信那些是非。 “我们管不了别人的嘴。”我拐弯,恨不得能上天入地,摆脱汪水水。 可她跟着我拐弯:“何荷,我请你告诉我,那些都不是真的,对不对?今天steven约我,就是为了跟我澄清那些谣言,对不对?” 到底,汪水水还是比我单纯坦白,她竟然毫不介意我目睹她对史迪文的紧张。非要让对手来宣布自己的胜利,除了单纯之外,她还具备几分胆色。谣言?我和史迪文的恋爱关系,竟然纯属虚构?我能告诉她什么?说史迪文亲口对我说,他不爱她,他爱的是我,我们有了爱情结晶,而他也已邀请了我步入婚姻殿堂?而这些,也许并不是谎话,毕竟在石家庄,在张阳刚的引领下,史迪文是选择了与“小荷花”苦中作乐,而并非是什么“小水仙”之流。我微微笑了。 “我先走了。”虽然很不应该,虽然很没有立场,但是我还是趾高气扬地离开了,像一个骄傲的,却又企图低调的胜利者。 这次,汪水水没有再纠缠我。我过了马路,渐渐拖沓了脚步。这些许天,除去史迪文与“小荷花”饮酒作乐的时光,我与他几乎朝夕相对。习惯是最要命的东西,你一旦习惯了某个人在你左右,等他不在了,你就会不由自主思念他。 于小杰跟踪我时,我是有感觉的,但我并不确定。或者说,我是并不确定到底有没有人在跟踪我,但我觉得,如果有,那一定是于小杰。在嘈杂的人流中,我就是感觉到有一串脚步,以及一缕呼吸,紧紧尾随着我。 我没有去一探究竟,我在将史迪文“让”给了汪水水之后,临时决定,去探望郑香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