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卷 ------------ 楔子(一)兴师问罪 靖文帝十一年,初雪。楚沧帝都,皇宫,霁月阁。 舞年披了件素边小袄坐在床榻边,怀里的手炉已经渐渐没了温度。霁月阁的宫人婢子都被关进了慎刑司,为的是殊嫔小产一事。 她倚着床柱发呆,已经不知道是第几个钟头,窗外招招摇摇下着雪,风声凄凄厉厉的,像是在哭诉什么。舞年知道自己就要倒霉了,皇帝抓了宫人婢子去,殊嫔小产迟早会查到她头上,他不确定皇帝会怎么发落她,至多就是个死吧。 “皇上驾到” 声音在空荡荡的殿里传开,从外殿到寝室,毫无阻碍,霁月阁里显得越发清冷。舞年微微抬了下眼睛,见那人已经款步走了进来,一盏昏烛下,他的轮廓影影绰绰,眉宇和鼻锋的线条,像画儿里刻意打下的阴影,唇角是闲而寡淡的笑意,莫测高深。年轻的帝王,温润而邪肆的皮囊。 是了,他来找自己兴师问罪了,尽管他面上看不出丝毫怒意。 垂眼,舞年将怀中冰冷的手炉随手搁下,欲福身向皇帝行礼。温热的手装迅速将她托住,他牵唇一笑,捉住她的手,在她手背上细细摩挲,薄茧刮弄细嫩的肌肤,他声线优雅甘醇,“进宫一年,爱妃是越发娇贵了,霁月阁中无人,竟不懂得如何照顾自己了么?” 口气是爱怜的,带点调笑的意味。舞年下意识地抽手,指节冰冷。她在害怕,她对眼前的人有些了解,若只是吵架,她还勉强足以应付。但他越是表现得轻松淡然,心里的怒火便越盛,这次无论如何是不能轻饶她了。 轻饶又如何,这一次她本就没有讨饶的打算,她知道,这条争宠的路她是走到尽头了。不是因为殊嫔小产,而是对那些人来说,她已经没用了。就算皇帝不废她,那些人也会想办法让她消失。 可她,怎么能甘心? 她浅笑,想要退一步,却发现身后便是床柱,不论是此时此地还是在这天地人生中,她都已经无路可退。抬起头迎上他莫测的笑,舞年附以牵强的笑容,直言道:“殊嫔的事情,皇上心里想必已经有了答案。此事乃臣妾一人所为,与霁月阁一众宫人无关,请皇上发落吧。” 脊背抵在床柱上,身子微微下滑,她本打算跪下,却被那人扣住腰身轻松带入怀中,披在身上的小袄顺势滑落在地。 舞年有些慌乱,抬眸迎上他弯垂的眉眼,湿热的气息像一把绒绒的刷子,轻轻扫过她的脸,微微发痒。她眼底布了层雾气,仍旧努力扯开唇角,佯装不卑不亢。 “就这么认了?”他把她捞在自己臂弯中,实则用了很大的力气压着她,让她挣脱不得。皇帝笑容散漫,似乎并不专注于这个问题,眼底哪有丝微怒色。 “是。”她阖眼,睫毛舒展在灯下拉开根根分明的纤长阴影。 认罪了,也认命了。 他伸指拨弄她的眼睫,她闭着眼睛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听到阴冷疏离的声音,只是在说一件很寻常的事情,“迟了,采香已经认罪,谋害皇嗣乃她一人所为,你安全了。” 采香,她亲手从虎口中救出的人,她认罪?呵……屈打成招罢了。 “你把她怎么样了?”她睁开眼睛,秀眉微蹙。 “杖毙。” 皇帝淡淡地回答,目光散漫慵懒,手指继续拨弄她的发丝。 身体微微发软,舞年险险从他怀中滑下,被他更紧地捞回来。皇帝俯身贴着她的鬓发,薄唇轻轻摩挲,寻到耳根处,气息微灼,声色冷而淡漠:“你不是荆舞年,你是谁?” ------------ 楔子(二)你要证据 荆舞年,相府千金,号称帝都第一美人。长成后,出门时常以轻纱遮面,身娇体贵坐于轿辇,到底没几个人真的目睹过她的真容。 也许打从皇帝见到舞年的第一面起,就开始怀疑了,因为这个传闻中的第一美人实在差强人意了点儿,倒不是眼前这个荆舞年长得多么惊世骇俗,只是有些辜负盛名罢了。 舞年努力瞥过头去,让自己的耳朵距离那种骚乱的气息远一些,尽管这个动作有点惊险,若他一个丢手,她便会直直摔到地上去。 她笑着,声如流水潺潺,轻佻而不轻浮,“皇上近来捉弄人越发没有新意了,这个问题已经问过了。” 不错,她不是荆舞年,但她绝不会承认。皇帝怀疑她很久了,这问题也问过几次,只是他还在问,便证明他没有证据。 那人笑得散漫,手掌松开她垂下的一尾鬓发,沿着脸部的轮廓一路向下,滑过下颌陷进颈间的弯曲,继续向下,来到她胸前的柔软处,漫不经心地抚摸,冷冷地问:“你要证据?” 她不说话,只是想推开他,想挣脱他们这不合时宜的依偎,摆脱他在自己身上游移的手掌,他们本不该这样靠近,更不可缠绵。 皇帝扳过她的身体,逼她转头面对自己,两双唇覆在一起,湿软灵活的舌撬开她的齿关,他霸道狂肆地索取,如攻城略池,惹两人气息交缠直至呼吸不能。 舞年想挣脱,绣花拳在他胸口捶打,他以岿然不动的姿态无视她的抵抗,手掌在她胸口加重力道,揉捏,滑入衣襟。 常常都是这样,他就是个不讲道理的人,总是用最疯狂彻底的镇压,先疲惫而后冷静,然后在她没力气和他吵架的时候,有话直说。这是他讲道理的方式,可是他不知道,他们不能这样,真的不能再这样。 荆妃,这一度三千宠爱集于一身的女子,她任性妄为骄纵可笑,她不懂得独善其身,甚至几乎是明目张胆地谋害了他的皇嗣。皇帝怒,怎么能不怒,而他最怒的是,他一次次纵容,她一次次背叛。 他的纵容还不明显么,他为什么杖毙采香,她还猜不透原因么。她就是不领情! 皇帝将舞年带入床帏,两具身体相叠,他将她压迫成屈辱的姿势。捧着她的脸,他面色微红,眼底终于卷起愤怒的黑潮,语调却放得很慢,一字字让她听得清清楚楚。 “荆舞年,在她进宫之前曾遭人强暴,已非完璧之身,荆远安怕事情败露,因而命你代她入宫,这些事情你以为朕当真不知?” 她装作不听,两只纤弱的手掌横在他们中间,衣袖滑下,露出光洁白皙的小臂,她想用尽所有的力气将他推开。她不能、不愿再和他有这样的接触,她会恶心,恶心自己。 不安分的手被他擒住,他扼住她的手腕压在枕上,身体再逼近一分,面上微有厉色,言语间喷吐灼热湿润的气息,“你要证据,你的身体便是最好的证据。你忘了,你的第一次是谁给的么?” 她避无可避地看着他,年姐姐被强暴?年姐姐不愿进宫的原因,不是因为不想而是不能,可这帝都脚下,谁不知道右相家的千金荆舞年,早就被皇帝预定为妃,哪个登徒子敢打她的主意。 皇上怎么知道,他又是什么时候看穿了自己的假身份,还是说从他们第一次以后,他便已经知道了。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年姐姐被强暴的事情,难道是他指使人去做的,所以在她刚进宫的时候,皇帝才一直不肯动她,原来是因为嫌弃…… 如果是他……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舞年努力掩去眼底的慌乱,那人的眼睛从她面上扫过,一路向下扫到他们紧贴的身体,唇角衔开冷冷笑意,另一只手掌穿过后腰将她向上抬起,使两个人贴得更紧一些。 “当真忘了?朕现在再让你好好回忆回忆!” ------------ 楔子(三)我们不能 裂帛的声音,在空旷的殿里传开,在舞年耳中竟有撕裂心脾的恐惧。 而她呼救无门,这里是皇宫,是他的地盘,事实上这天下都是他的,他想要什么女人不可以,可是唯独他们不能! 舞年奋力挣扎,被他轻松地化解。数月的熟悉,他已经了解她的全部招数,如何让这副不驯的身躯变得乖顺,他将她点燃,易如反掌。 衣衫被撕成碎片,她终于还是不着寸缕地展现在他眼前,在他的调诱之下,肌肤染上粉嫩的色彩,如一道香艳的美食。他快忘了有多久没有碰过她,那些压抑的想念激成热血瞬间涌遍全身。他要她,他的女人。 “公仪霄!”她再次直呼他的名字,不复往日的亲切,不是每次争吵时带着怒意的娇嗔,这一声她喊得绝望。他们不能,可她无力阻止。 他的动作微微一顿,伏在她颈间吮吻的唇,烙下一枚深刻的紫印,抬头看她一眼,看到满眼的惊慌和抗拒。公仪霄微微蹙眉,手掌抬起覆上她的眼睛,口中溢出暧昧的低喃。 “舞年……” 公仪霄将她的身体展平,舞年只感觉到无尽的屈辱,手掌仍旧被他死死压住,她没有力气挣脱,从哭喊到绝望的乞求,“不能,公仪霄,我们不能……” 他看着她的目光是愤怒的,依稀记得她每次不屈的时候,他却不恼怒,时时低笑着在她耳边说,“这种时候,不要跟我说不行。” 为什么不能,凭什么不能!她本就是他的妃,她是他的,从来就只能是他的,此时此刻她在为谁而守!她藏在心里的那个人,到底是谁!卫君梓么,她偷偷收拾了细软,她想跟谁逃?不管是谁,与她荆舞年有关的,他公仪霄所不能容的,下场只有一个死! 她的人她的心,全都是他的,他可以不爱她,可以将她当做最普通的妃子,当做玩物,但是她不可以拒绝他。这是身为皇帝与生俱来的霸道。 他要用自己的气息将那些痕迹全部抹去,只有他,只剩下他。 他们紧紧相贴,毫无阻隔。公仪霄压上舞年的唇,肆意攫取那唇里的甘甜,她每一下抗拒的扭动,在他身下成为最具风情的款摆。 唇里是他的存在,鼻尖充斥着这个男人的味道,淡淡龙涎香曾让她如此着迷和想念,属于他的一切,褪下帝王躯壳后的一切,她也曾炽烈地热爱过。 所有的抗拒和乞求被他的亲吻吞咽,她想咬唇,咬不到只能衔紧他的舌,不让他滑入她体内那一瞬的嘤咛溢出。她终是守不住的,在这个男人面前,她的所有坚决存在的意义便是等待被他化解。 可是她,怎么能以看待一个男人的方式看待他他们不能。 他在她身上驰骋,狂热地释放着,面上染起一层微红的薄汗,若换做以前,舞年会下意识抬手去擦,然后因为她的不专心,受到他顽劣的惩罚。而此刻,她只能闭上眼睛,佯装对一切视而不见,对此刻的感受旁若无闻。 有多在乎,便有多恶心自己。舞年快被自己恶心死了,那些真相憋不住了。 公仪霄动作稍顿,揩去她眼角的余泪,微笑如往常,“你叫什么名字,嗯?” 如此陌生的问题,他们是这样紧贴乃至血肉相连的两个人,直到现在他却还不知道她的名字。 舞年觉得可笑,因而便笑了,缓缓抬开眼眸,对上那人的眼,他在等她回答。 扫一眼他裸露的身躯,他的发泄还没有结束,她冷笑,噙着泪的美目如波,她说:“你便是这样审问犯人的?” ------------ 楔子(四)我的名字 公仪霄冷冷注视着她的眼睛,那是抗拒而轻蔑的眼神,没有人敢用这样的眼神直面他。 下身狠狠一个冲撞,是惩罚,也是在提醒她,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他是她的男人,是她的天,她不能这样看自己,在他面前,她该有的姿态是顺从。 突然的惩罚令舞年身体紧绷,紧密相连的部分,清晰地提醒着她,他们现在有多么的不堪。或许不堪的只是她自己一个吧,因为他什么都不知道,而她明明知道,却与他做这种事情,她有多么的下贱。 舞年哭了,泪水稀释掉心中的苦涩,凭什么她一个人苦,凭什么他就可以什么都不知道,仗着无知来欺凌她,让她独自承受道德的谴责。 她受够了,她本来可以带着那不堪的真相逃走的,可是公仪霄抓了霁月阁的宫人,说是调查殊嫔小产的事情,又何尝不是在威胁她。 公仪霄是什么人,十岁登基,除奸佞削藩王,他杀过的、因他而死的人,用这整座皇宫都装不下。一粒米尚不能够轻易浪费,杀一个人,不过是扯唇一笑的功夫。 舞年还在犹豫。 一个名字,公仪霄只是想知道她的名字,这不是审问。 面对舞年的沉默,公仪霄将欺凌继续,她的发丝铺展开来,一层层叠起淫靡的波纹,寒冬初雪的时节,冰冷的宫殿里,她裸露的肌肤每一处都在细细战栗。而身上男子的身躯却是滚烫的,用他男子特有的存在,从内而外将她熨热。 这种感觉,她一分一秒也无法忍受了。 “胤恪……” 她轻声唤他,昏烛耀出暧昧的光辉,她唇齿微蠕,如甜蜜时的呼唤,微哑的嗓音,附和着激烈的缠绵,有销魂蚀骨的迷魅。 他终于得以发泄,就像每一次他们吵架时一样,先把她折腾个半死,没有吵的力气了,然后有话好好说。他松开她被钳制的手腕,不轻不重地伏在她身上,微微喘息。 “阿霁,我的名字。”她轻轻地说。 舞年没有把他推开,已经摔碎的罐子,再破也不能更破了。 公仪霄收稳气息,抬眼看她,眼底有丝微愉悦,他道:“雨霁霜气肃,天高云日明。好名字。” 几乎不用她解释,他便能猜出是哪一个字,而且他觉得,这个名字很适合她。这一句总算是实话了吧,她终于向他坦白了,关于她过去以荆舞年的身份所做的,他是不在乎的。对公仪霄来说,饶恕一个人和杀一个同样易如反掌。 舞年淡淡一笑,避开他的目光,垂眼道:“我阿娘起的,阿娘不是中原人,不懂中原的诗词,只是我出生的那天,月亮很白很圆,有个人告诉她,那叫霁月。” “嗯。”公仪霄闷闷应一声,他感觉有些疲惫,他今天就是来“惩罚、提醒”她的,想做的事情做过了,也不在乎她想说些什么。在公仪霄眼里,舞年就是个再寻常不过的小女人,仗着点小聪明,以为能俘获他的宠爱。 可惜至多是宠,绝对达不到爱的地步。 他伏在她的颈窝里,那里有女子香甜的味道,更有最柔软的温暖,就像是孩童依恋母亲的怀抱。 “公仪霄,”她的呼唤如一声轻叹,顿了顿,携着丝哽咽道:“我再给你讲个故事,一个真实的故事。” ------------ 楔子(五)西凉往事 舞年会讲很多奇怪的故事,杂谈轶事,说得口沫横飞的时候,那神情语调比说书先生还精彩。当时公仪霄便好奇,她一个相府的大家闺秀,从哪里听来这些乡野趣闻。 公仪霄短促地应了一声,拉了被子过来将他们裹在一起,仍旧不轻不重地伏在她身上。 舞年轻轻抽了下唇角,是抹苦笑。她道:“当年西凉攻打楚沧,你父亲公仪渡御驾亲征,从楚沧边陲一路打进西凉,攻陷了西凉边陲数座城池。但那场仗却没有世人传道的那般顺利,西凉在姜族一带设下暗伏,你父亲失踪五日,生死未卜。这事情你是知道的吧。” 公仪霄没想过舞年要说的是这样一段往事,微微蹙起眉头,抬眸看她一眼,没有回答。 舞年便继续说下去,“姜族有个村落,叫落月村,民风淳朴信奉洞神,十分传统。有个叫阿月的姑娘,上山采薇,遇到你的父亲。当时你父亲重伤,性命垂危,落月村本属西凉,被楚沧攻陷,村民自当不满。阿月不敢带你父亲回村,便在附近寻了个山洞,五天五夜,朝夕相守。” “后来你父亲伤好,在阿月的帮助下回到军营,并留下信物,让阿月在山洞等他,他会回来将阿月带走。”舞年说着,朝床榻一侧瞟了一眼,继续道:“阿月带着信物在山洞等了十日,山民说楚沧大军已经退回,但是你父亲没有回去接她。想是被你父亲骗了,她回到落月村,不久后发现自己有了身孕,便谎说自己是被洞神感召受孕,在当地被叫做落洞女。” 冷冷一笑,“哪有什么落洞女,不过都是些未婚成孕的女子,编造出来的说法罢了。按照姜族的说法,落洞女产下婴孩后,便应随洞神而去,自缢身亡。可是阿月不舍得自己的孩子,只能带着她颠沛流离,直到一场大病失了性命。” 公仪霄已经听出些舞年故事里的寓意,抬起头来看着她,却见舞年展颜而笑,她问他,“你说,那孩子的父亲是谁?” 公仪霄的眉越蹙越深,已经从她的话里听出点眉目,至多不过是个落难皇帝趁兴采花,沧海遗珠的桥段,倒也没什么稀奇。恢复了听众该有的漫不经心,公仪霄牵唇一笑,“继续。” 舞年向一旁伸了伸手,公仪霄没有阻止,便见她从床缝里扯了条坠玉剑穗。那玉的成色自是极好,舞年贵为妃嫔,这样的玉自然是佩得起的,唯一佩不起的是,玉上盘龙。 舞年将剑穗递到公仪霄眼前,垂眸,声音如濒死的低沉,那是连她自己都不愿意面对的事实。 “我就是阿月的孩子,七岁那年,阿娘病重,带着这信物到帝都寻找故人,请他念当年恩情抚我长大,不料当年也正是先皇祭年,阿娘一病不起,临终前,只留给我这个。” 说到此处,眼泪决堤。舞年控制不住地轻轻颤抖,接下来的话已经无力诉说下去,即使她不说,她的意思他也该懂了吧。 先皇公仪渡,辜负姜族少女阿月,生下女儿阿霁,也就是此刻被公仪霄压在身下的荆舞年。 他们是同父异母的亲兄妹。 ------------ 楔子(六)他不相信 而她也是他的妃,他们早已成为夫妻。 公仪霄从舞年手上接过那只剑穗,穗尾的流苏经过多年,色泽已不再鲜艳,但那坠玉却丝毫没有被岁月侵蚀的痕迹。这盘龙玉环,天下间没有几个人认得,但是公仪霄认得,他这承袭了帝王家最纯正血脉,拥有独一无二尊贵的人,必然认得。 舞年也是在进宫很久以后,才搞清楚这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在他们成为夫妻的时候,她并不知情。所以后来她才那样抗拒与他靠近么,所以她许多怪异举动的缘由,就是因为这个东西,因为他们是兄妹! 余光扫过身下的女子,苍白含泪的面庞,她是那样不愿面对此刻的坦诚,不愿面对这个真相。她越是忧伤,便说明她对这真相越是深信。 但公仪霄不信! 他绝对不愿相信,这长夜承欢,曾带给他无尽欢愉的女子,竟然是他的亲妹妹。他曾将她捧在手心里去宠,尽管出于些复杂的原因,这个被自己视为玩物的女人,竟然和他流着相同的血,他不信! 不止不愿,也不能!他是帝王,天下什么女子碰不起,她凭什么是特殊的那一个,他们之间怎么会染上“乱伦”这个词。 公仪霄手握那玉坠,手背青筋可见,掌心的颤抖,牵连着垂下的流苏柔柔扫过舞年的下颌。她闭上眼睛,哽咽着唤一句,“公仪霄……” 舞年不知道还能说点什么,他们已经走到这一步,想撇得一干二净是不可能了,但起码还有最后的选择,让她走。 走……她何尝没想过走,何尝没有机会走,可她不走又究竟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不舍,还不是不甘!有多想离开他,便有多想狠狠地依着他,可他们还能如何保持远观的距离,她要怎样的理由,才能说服自己勇敢地留下。 走与留,早将她拉扯得纠拧不堪。 看不出公仪霄在想什么,他伏下身,两人贴耳相接,握着玉坠的手益发用力。 舞年被他压住发丝,有点疼,却不忍叫出声来。她不知道该怎么办,有的时候千思万绪搅缠时,她恨不得死了算了。 压在身上的人微颤,忽而闷闷地笑起来,一声声笑在舞年心里,如闷雷击打苦不能言。他嗓音低沉而轻蔑,“爱妃好花招。” 公仪霄忽然抬起身子,剑穗被狠狠挥到地上,他钳住她的下巴,眼底涌起一团猩红,如灼烫的火焰,烧得她不能直视。可公仪霄手上的力道却越来越重,仿佛要把所有的愤怒都发泄在这一捏上,恨不能将她捏碎。 他一字一字,明明笃定狠戾,却是讥诮的表情,“是卫君梓?朕不管你是荆舞年还是什么阿霁,你妄图凭这点玩意糊弄朕,然后跟他离开楚沧?呵……” 力道再重一分,舞年只能迎合着他的动作将下巴抬高一些,如此才能微微减少些痛苦,眼底的男人愤怒非常,飞扬的眼尾又弯出邪肆的笑意,那副神色分明在昭告,他不信! 舞年吃痛地皱起眉,那掌上的力度才轻了一些,他冷冷道:“给朕说实话。” 泪如泉涌,滑入凌乱的鬓发,两鬓湿润,眼泪滑过的地方轻微的痒,她苦笑,却没有回答。 她口中还剩几句实话,孰真孰假,欺了谁又骗过谁,连自己都记不清了吧。 ------------ 楔子(七)各有筹码 两人沉默对视良久,终于还是舞年先败下阵来,挣脱下巴的钳制,她咆哮:“公仪霄,你到底想怎么样!” 已经这样了,他还想怎么样,难道一错再错么,她会恶心死自己的! “怎么样?”他冷笑,嘴唇弯出阴冷不悦的弧度,坚决强调,“朕不信!” 话罢,那人的嘴唇便又封了上来,在她猝不及防时撬开齿关,几乎要将属于她的一切都掳走。她奋力挣扎,手掌被沉稳的力道压住,扭动的身躯勾起他的愤怒和欲火,这半晌的对话,他却始终未从她体内退出,这一番推拒纠缠,她敏锐地察觉,身体里的存在再度嚣张昂扬。 不要,真的不要,再也不要…… 拉扯间她释放了一只手,重重挥上他的侧脸,两人相贴太紧,挥疼了他,又何尝没牵连到自己。 公仪霄再度抬起身来,这一次掐住的是她的脖颈,如果可以,如果舍得,真恨不得就掐死她算了。反正近日看她一副要死不活的模样,公仪霄也看得够了,烦了! 可就是不舍得,如果舍得,她不知道已经死了多少回了! “不管是谁,做了皇帝的女人,要么是在这深宫冷院中孤独终老,最后剩个无名牌位,要么就好好履你妃嫔的职责,供朕消遣。想离开朕?”他眯起眼睛,讥笑威胁,说到做到,“朕明天就杀了卫君梓!” 他扼住她咽喉的力道不轻,舞年就快喘不过起来,张了张嘴巴,大口呼吸的间隙,艰难地吐出字句,“你不能,不能因我……杀……” 公仪霄知道她想说什么,他现在本还不能杀卫君梓,杀了卫君梓,楚沧和西凉必定再起战乱。西凉觊觎楚沧已久,等的就是一个名正言顺起兵的理由,那卫君梓,不论对楚沧还是西凉,都是一个心腹大患。偏偏公仪霄现在最好的选择是保护他! 他在她颈上重重一捏,松开手后,便看到鲜血迅速凝聚,在她脖子上留下清晰的指印,白皙肌肤为底,紫红痕迹触目惊心。 一种腻烦的感觉油然而生,荆舞年,你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给脸不要脸! 公仪霄忽然从她身体中退出,掀开被子的时候,看也没再看她一眼。捡起地上扭缠在一起的衣物,他动作懒散地往身上套。 “朕说到做到,卫君梓必死无疑。至于和西凉这场仗,呵……边关将士闲大发了,陪他们玩一玩也无妨。”他背对着她,声音淡淡的,像是提前向她宣告一个结果。 她不能连累君梓,更不能平白挑起一场无谓的战端。解释么,劝说么,无用的,他便是个言出必行的人,既然决定要杀,便也做好了应付接连局面的准备,他公仪霄,什么时候怕过。 舞年从床上坐起来,下身微微的痛楚,不禁溢出一个“嘶”音。 他回头轻飘飘扫她一眼,露出暧昧轻佻的笑容,扣起衣衫起身欲走。 舞年拉拢被子遮住身躯,实际在他眼前,这副身子怎么遮还有什么意义。望着他颀长的背影,竟然望出些许灰败与落寞,她咬了咬牙,声音抬高一些,“你要杀君梓,除非赔上施苒苒的命!” 他猛然回头,又迅速掩去紧张,撑开一派淡漠的神色,衔着闲闲笑意,饶有兴致地看着她,“苒苒在你手里?” ------------ 楔子(八)给你机会 舞年也看着他,捕捉到他那丝紧张,还是紧张的吧,施苒苒这招果然有效。 她浅笑,默默咽下心中杂陈的滋味,好整以暇地说:“一命换一命,换是不换!” “你在威胁朕!”他言罢,紧抿着唇,一身冷傲的气质,神色非常不悦。 纵使公仪霄摆出再严厉的姿态,她也不怕了。事已至此也没什么好怕的了,她连世人最不齿的事情都做了,不怕更无耻一些。一开始,她害怕被他揭穿身份,现在已经揭穿了,后来她怕他讨厌自己看不起自己,事实摆在眼前了,与己有关的事情,她没什么好怕,她只是不想再连累什么人。 “我不会动施苒苒,你也不能杀卫君梓,公仪霄,别忘了你是皇帝。我们的事情,无需牵连任何人!”她一字字吐得铿锵,不卑不亢地望着他,这血脉相连亦曾肌肤相亲的男人,那复杂的关系简直令她啼笑皆非。 公仪霄冷笑,用玩味的神色看着他,敛眸想了想,目如星辰一时间风光霁月,“好,朕答应你。” 舞年松了一口气,心里却颤颤冷笑。这个人啊,前一刻要说到做到,还说不怕跟西凉打仗,这一刻却还是改了口。纵然,卫君梓的命他不是非要不可,但眼下这个忽然改口的决定,不过是因为那一个施苒苒罢了。 终究一个女子,比千军万马更重要,终究那才是他放在心尖尖上,最珍之重之的人。 舞年,她苦什么呢,他们是兄妹啊,他心里惦记的是谁,真心在保护的是谁,她一直都是知道的。那样如水温柔的女子,她比不了,也不想比。 “但是,”公仪霄素来擅长讨价还价,与人讲条件,总喜欢在原则范围内,附加一条,此刻他的条件是,“你给朕乖乖呆在宫中,哪里也不能去!” 舞年咬起下唇,不走就不走,瞪着他,欲言又止。 “你还想怎么样?”公仪霄微微抬眉,仿佛看透了舞年的小心思,这个从来不吃亏的假千金,绝不可能这样轻易便服从。 舞年想了想,撇开目光不再与他相对,敛眸淡淡道:“我不做你的妃子。” 公仪霄嗤之以鼻,此事已经不用再商量。他转了身,打算就这么拂袖而去,身后舞年忽然道:“我要当皇后!” 忽然觉得好笑,公仪霄回头不解地看着他,神色倒是不慵懒了,只是觉得她这话说的颇为有趣。她声称是自己的妹妹,连妃子都不愿意干了,却说要当皇后。自不量力的疯女人。 待笑得够了,公仪霄放平了脸色,对她道:“理由。” “这是你父皇欠我阿娘的!”她正襟危坐,有种不可理喻的倔强。 公仪霄抬了瞬没毛,他并不在乎她的理由,但对她接下来的行动,颇有些看戏的兴趣。他笑道:“朕给你机会,明玥宫的主位朕给你留着,能不能坐上去看你自己的本事。” 他洒然而去,硬靴踩过地上的剑穗,脚步之后那玉佩已碎成两半。 身后女子神情落败,她要当皇后,那是恍惚一刻间的决定。至于她为什么想当这个皇后,原因或许只有她自己才知道吧。 公仪霄站在霁月阁门外,大雪仍旧招摇不息,今年这第一场雪,倒是下得痛快。 掌事太监王吉抖了抖大毡斗篷为皇帝披上,公仪霄朝雪中深深望了一眼,对王吉道:“殊嫔晋为殊妃,削去荆舞年霁月阁主位妃号,降为宫婢,明日到九华殿奉茶当差。” 王吉微惊,皇帝对这荆妃一贯纵容,这次殊嫔小产,虽然明摆着跟荆妃脱不了干系,面上罚一罚也就算了,竟直接降成宫婢…… 罢了罢了,圣心难测不过如此,谁能说得清,后宫妃嫔一朝得宠或失势,背后都有些什么复杂的缘由。到底瞧的不过是个皇帝的心情,和前朝的风云变幻,便是前头薨逝那两位皇后,也没见着皇上露过半分悲色。 这宫里头什么都不缺,更不缺各种各样花枝招展的女人。 王吉眼神闪烁,想说点儿什么可又拿不准皇帝的心意,被公仪霄睨了一眼,遂低眉道:“是,奴才这就去差人拟旨。” “慢着,”负在身后的手掌静静握拳,公仪霄皱眉,目光放向遥远的天际,“派人去姜族落月村,查一个人……” ------------ 001皇后之死 靖文帝九年,三月初二,凤昌宫,太后寝殿。 早春的深夜忽然刮起一阵冷风,一贯睡中安稳的太后从梦中惊醒,听得外头传来“嗑嗑”的类似叩门的声响。太后当是风吹开了窗框子,心里怨这帮不成器的宫人,连个窗户都关不严实。 可那声音还在继续,有一下没一下的,掺着风声越发显得沉闷。太后撩开床帐,寻那声音的来处,似乎是从寝殿外间的正殿传来的。 “蓉儿。”太后提高声音,呼唤本该在外间值夜的宫婢,连续唤了两声,却没有回应。 那声音仍旧磕磕碰碰地响着,太后无奈只得披衣起身,走到正殿,左右没寻到宫婢的身影。听声响确实是从门口传来,便忍着恼火,亲自动手开了门,看看是哪个不知死活的,敢这样扰她清静。 门尚开一角,眼底飘入一抹品红裙摆,裙摆下是一双厚底翠色绣鞋,鞋尖各缀一枚碧红玛瑙,夜色中如注血的珠子。 “啊……” 恍然便是一声尖叫,太后三两步退回殿中,不想看却又挪不开目光,看着悬吊在门口的人。面是青紫的颜色,因上吊的缘故,舌头已经吐出大半截,紧垂的眼皮仿佛下一刻就会缓缓睁开,像索魂的厉鬼! 是蓉儿,她的贴身侍婢蓉儿,跟了太后多年,宫里常唤一声蓉姑姑。 太后虽是叫吓住了,好歹是个在宫里历练了几十年的女人,死人在她眼里并不新鲜。下意识地尖叫过后,她尚且能站稳脚步,扶着桌案平复心情。 听到太后的尖叫,便有许多宫人赶了过来,领头的是凤昌宫的大宫女淳姑姑,看到蓉姑姑吊死在凤昌宫殿门前时,目光亦是怔愣,想到太后还在里头,索性不管垂在门上的尸体,直接冲了进来。 “太后,您……” 宽慰的话还没说出来,便听门外又传来一声呼唤,“啊!是皇后,是李皇后,皇后回来报仇了……” 外头呼喊的宫女说着便哭了起来,有好几个宫女吓得抱成一团,她们认得这上吊的蓉姑姑此刻身上穿的衣裳。那是前任李皇后临死时穿的,最恐怖的是,李皇后也是自缢而亡! 一模一样的衣裳、绣鞋,甚至是相同的发髻,一模一样的死状,乃至于相同的日子。 今日正是前任李皇后离世一年的忌辰。 太后自然不信也不容这些疯言疯语,侍卫将蓉姑姑的尸体取下来,正等着太后发落,太后却先将目光放在了那失声呼喊的宫女身上,怒道:“把这个胡言乱语的婢子给哀家拿下!” 那宫女惊悸未定,哪里知道太后说的便是自己,兀自胡言乱语着,淳姑姑明白太后的意思,她可不是要拿下这宫女,太后是要这宫女永远闭嘴!李皇后,那是凤昌宫的忌讳,谁敢说,就得死! 淳姑姑急忙给侍卫甩了个眼色,耳畔便传来刀刃刺破皮肉的闷顿之声,那宫女倏然倒地,目光死死地落在太后身上,唇齿微张,仿佛还有低喃溢出。 远处,骤然响起丧钟的声音,一声一声,庄严肃穆,摄人心魂。 “什么声音?”太后警觉地问道。 淳姑姑低头,顿了顿,小心回答:“方才听明玥宫传话,皇后……殁了。” 继李皇后之后,现任的姚皇后,太后的亲侄女,死了。 ------------ 002杖毙宫女 明玥宫,皇后的寝殿里,床上躺着的女子轻合眼眸,脖颈上一排紫色勒痕,死于自缢。 寝殿外,密密麻麻跪了一地宫人妃嫔,跪在最前头的是两名妃子,穿素衣的是长禧宫暄妃,另一名穿红衣的,为霁月阁荆妃,荆舞年。 二人一为左相之女,一为右相千金,故而位分不相上下,今日正是这两人进宫的日子。 因是头一日进宫,方才一直在霁月阁中等着皇帝驾临,舞年现在还穿着身红裳,听闻皇后忽然殁了,匆匆忙忙便赶了过来,也没顾得上换身体统些的衣裳。而一旁的暄妃似乎比她聪明了许多,也或许是有人提点,一身缟素缠身,面容清丽秀雅,当真应了句“女要俏一身孝”。 舞年心里头暗暗自责,随即又将注意力落在已经死去的皇后身上,那女子也穿着身红色衣裳,正红的颜色和死亡纠缠在一起,映出几分凄艳。 这样年轻美丽的女子,怎么就想不开上吊了呢? 舞年低眸暗自思量着,殿中忽然寂静下来,服侍在皇后身边哭哭啼啼的宫女也抑住了哭声,回头看向殿门处,跪着转过身来,哭哑着嗓子道:“奴婢参见皇上。” 是了,虽然皇上的九华殿距离皇后的明玥宫是最近的,可这位天子还是姗姗来迟了。众人闻言,齐齐转了身微抬头看向皇帝的衣摆。 宫婢不能直视皇帝的面容,但是妃子可以,舞年和暄妃一同抬头,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地看到她们以后的夫君,也是那榻上死者生前的夫君。 公仪霄,楚沧现在的君主,一身青玉色常服加身,腰间束黛蓝腰带,舞年仰视着他,这个角度便显得他的身姿格外高大颀长。那人表情淡漠,无视众人的参见跪拜,一步步朝床上已经死去的妻子走去,不急不缓。 暄妃的目光始终追着公仪霄,眼底渐渐流露出失望,而后意味不明地朝舞年看了一眼,舞年便与她对视,露出个和善的笑容。 那暄妃却是不悦的,大约是因为方才皇上看也没看她一眼。唯一让她觉得心里平衡的是,皇上也没看舞年。 舞年能读出暄妃眼里的不善,便很识趣地收起笑容移开目光,不喜欢她的人她也不喜欢,虽然出生低贱,但这点姿态她还是有的。 公仪霄走到床边,负手而立,一派冷漠地注视着皇后。因是缢死,皇后的舌头还暴露在外,死人的面容实在算不得多么好看,公仪霄皱了皱眉头,将视线挪开,仿佛不愿再多看一眼,而非不忍。 宫女适才将皇后的仪容用布匹遮盖起来,跪在公仪霄脚边,听候他的吩咐。 下面便有位分低的妃嫔装模作样地哭了起来,暄妃亦垂下眼睛,做一派悲伤的模样。所有人都穿得很素很淡,只有舞年这一身衣裳红得刺目,舞年心里有些担忧,在这个时候被皇上一眼看见,只怕不是桩好事。 “怎么回事?”公仪霄没在意眼前的一众妃嫔宫婢,态度放得很散漫,询问那跪在床边的皇后的贴身宫婢。 宫婢抽抽鼻子,哽咽道:“奴婢不知……” 话音刚落,宫女便挨了公仪霄一脚,身体歪倒在地。 公仪霄语气冰冷而狠戾,“连主子都看不住,拖下去杖毙!” ------------ 003围观杖刑 进宫之前,舞年曾在民间听过些关于现如今这位靖文帝的传闻,说他是楚沧史上最年轻的皇帝,十一岁登基,如今是第九个年头。 那时舞年就是个混吃混喝的小老百姓,不关心什么国家大事,对这位少年天子的政绩也没什么了解,只是听说此人温润软儒,不杀不剐,多年来也没同邻国挑过战端,赋税倒是一减再减,楚沧的老百姓活得还算滋润轻松。 茶馆里的说书先生提到皇帝,倒也没什么夸张的褒奖之词,按照他们的说法,这皇帝如此年轻,照料起国家大事来无甚经验,要论功劳还得算在两位丞相身上,是他们辅佐得好。 而今日这头一遭接触,却让舞年默默吃了一惊,他和印象以及传闻中,似乎是不一样的。那一声“杖毙”说得决绝干脆,从他口中吐出来却又显得极其自然,下跪的众人也无甚太大的反应,仿佛这是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舞年忍不住看了那宫女一眼,便也马上低下头来,她知道这不是个出风头的时候。 宫女听闻公仪霄的呵斥,吓得急忙从地上爬起来,拉住他的衣摆,哭着乞求道:“皇上,奴婢当真不知,您饶了奴婢吧,皇上……” 也是从宫女的话中,舞年才听懂了公仪霄要杖毙宫女的原因,没能看出自己的主子,让皇后自杀了是其次,最主要的是,公仪霄认为这宫女没同自己说实话,打算用死来吓她一吓,让她把皇后为什么会死说出来。 可是看那宫女的样子,似乎她真的什么也不知道。 宫女被侍卫拖下去,就在这明玥宫的院子里,更深露重的早春,殿内还躺着刚刚死去的皇后,殿外便架了长凳,公仪霄噙着冷漠懒散的笑意,欣赏一幕杖刑。 仿佛宫里没有死人,或者死的不过是个引不起任何人注意的小角色。可那是皇后啊…… 闷棍打上皮肉,宫女忍不住痛吟,众人被叫到殿外观看,公仪霄背对着一众女眷,舞年看不到她的表情,只是此刻对他的印象很不好,这个残忍的男人。 他的意图很明显,犯了错就要罚,要所有人都看着,眼睁睁看着一个人去死,才会引以为戒,这是最简单的杀鸡儆猴。如今宫里又添了两名位分高的妃嫔,往后争端之类总是免不了的,乱子惹大了,便是这样的下场。 许多宫婢都垂下了眼睛,不忍再看下去,连暄妃面上都替那宫女露出痛苦的神色。舞年看着她从哭喊到渐渐无力,愕然发现她的目光也捕捉到自己,她嘴唇翕动,“救我……求求你,娘娘……” 舞年听不见她在说什么,可她能看懂那口型,人在将死时,下意识会说的话,谁能猜不到。 再打下去,她就死了……可是她真的没做错什么。 进宫之前便有嬷嬷调教过舞年,在宫里要懂得明哲保身,不要自不量力,更不能多管闲事给自己沾了晦气。怪只怪舞年这身红色太惹眼,是人群中最容易发现的那一个,那宫女便死死地,死死地看着她,用哀求的目光,虚弱而执着地求救。 她心里微微一颤,想起曾经同样濒死的自己,那些被人欺凌的岁月,如草芥般生存着,却执着地绝不放弃的求生,那是所有人都有的本能。 那宫女或许死了就算了,临死之前却还要面对这样的冷漠,来生大约连投胎的勇气都没有了吧。 舞年咬咬牙,在人群中轻轻吐了个声音,不容易被察觉的声音,“再打就真的死了。” ------------ 004第一句话 舞年的声音很小,但足以被人听到了,她低着头装作什么都没说。舞年知道,其实不止是她一个,在场的许多人,必定少不了想帮这宫女求情的,只是没个领头的出来罢了。 有皇帝在那摆着,谁敢领这个头呢。 舞年希望旁人听见她的话,但是不希望被听出来是她说的,因而她还故意捏了捏嗓子,低着头等待周围人的反应。 终究宫廷对舞年来说太陌生了,这里的冷漠和恐惧比任何地方都要强烈,即便她有意无意领了这个头,也没有求情的意思,其它人仍旧不敢轻易张口说话。 耳旁闷棍拍打皮肉的声音忽然停住,舞年敏锐地察觉出些许变化,仍旧没打算抬头,如果可以,她真巴不得把这身刺眼的红衣裳脱了,她心里隐隐地感觉,这红今日不会给她带来什么好运气。 公仪霄转过身来,狭长眉眼在匍匐脚下的众人中扫过,准确无误地落在了舞年身上。大多数人都抬起了头,舞年还一本正经地装事不关己,直到那人走到她眼前。 “抬起头来。”这是公仪霄对舞年说的第一句话,冷傲的调调,几许轻佻。 皇帝命她抬起头来,她不敢不从,但这个头抬得很慢,仿佛有些欲遮还掩的意味,公仪霄耐心地等着她把整张脸面向自己,而后展开意味不明的笑,“你是何人?” “霁月阁荆氏。”舞年语速平缓,每个字都细细拿捏着分寸。对于这个皇宫,她太不熟悉,对于这个皇帝,藏着恐惧。嬷嬷曾经教过她,怎样才能在宫里头活下来,而嬷嬷也曾告诉她,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有的时候生存也得靠运气。 一旁暄妃侧目看过来,面上露出些担忧,她和舞年一样拿不准皇帝的脾气,方才舞年低低道那一句,她虽知道是舞年说的,也只装作没有听到。此刻,她生怕舞年便这样抢了第一遭风头,可心里亦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紧张。 公仪霄牵唇一笑,语带讥诮,“帝都第一美人,不过如此。” 他眼里落入的是俗不可耐的艳丽,面前女子有张白皙的脸,可谁知道那脸究竟白是不白,厚厚一层脂粉、红唇艳抹、黛眉如山,索然无味。 舞年自然不敢与传闻中的“帝都第一美人”年姐姐相比,可她也明白,此刻她便是荆舞年,不管她这张脸配不配得起那称号,她都要端起来。舞年看着公仪霄,看到他轻蔑的神情,垂眼道:“臣妾谢皇上赞誉。” “呵……”公仪霄冷嗤,唇角弯出任性的弧度,抬眉道:“你想帮她求情?” “臣妾不敢。” 那人满意地笑笑,旋即转过身去,目光顺便从一旁的暄妃面上带过,看到她眼睛里暗含的热切和情意。公仪霄如每个男子看到漂亮女子时那般,面上释放出柔软欣赏的笑容。 暄妃暗暗抓住裙摆,一眼对视,惹得小心肝砰砰直跳。 “没用的人就该死,”皇帝一句话便算盖棺定论,宣布了那宫女的命运,负手,轻飘飘地吩咐:“继续。” 舞年忍不住又看了那宫女一眼,宫女露出悲凉失望的眼神,没有指望了,没有人能救她的。她缓缓合上眼睛,以为自己可以尽量心平气和地死去,身后落下的疼痛,逼出一口鲜血。 就在宫女垂眼的那个瞬间,舞年终还是把持不住底线,提起裙摆两步踏到公仪霄面前,“敢问皇上,这婢子犯了什么罪?” ------------ 005欺君之罪 “还是要帮她求情么?”公仪霄面色懒散,看不出怒意来,却不怒自威,这哪里是民间传闻的温润软儒,分明是暴戾成性。 舞年觉得自己有些头脑发热,但热到这个地步,也没有退回去的理由了,只得低而卑微地回答:“不,臣妾只是愚钝,皇上既然要臣妾等在此观刑,必是要引以为戒,让臣妾等各自吸取教训,只是臣妾尚不明了这婢子错在哪里,想必这其中也不乏同臣妾一般愚钝之人,还请皇上明示。” 公仪霄侧目看着她,笑意不慎分明,微微蹙了蹙眉头,“朕何时说要引以为戒,不过是觉得这样有些趣味罢了。爱妃有意见么?” 舞年没防得住露出个怔愣的表情,有趣味……他这样杀人,叫这么多人陪着他欣赏杀人,只是因为乐趣?面对这样的回答,任谁都会无言以对,而跪在后面的众人,却变得更加紧张,皇上以杀人为乐,这些伺候在身边的,谁不是岌岌可危。谁不害怕。 舞年无言,转头再看那宫女一眼,她已几乎昏厥过去,不过十七八岁的少女模样,就和她一样,和曾经在棍棒底下无数次死里逃生的自己一样。 她低了头,自语般说道:“可是,再打就真的死了……” 公仪霄仍旧冷笑,这次转了身,睁眼看着舞年,笑吟吟道:“朕再问你一次,你是不是要帮她求情。” 舞年抬起头,看到莫测高深的表情,从他的脸上完全读不出他想要的是怎样的回答,舞年只能听从心里的回答,垂眸,小心翼翼,“是。” “那么朕方才问你的时候,为何不如实回答?” 舞年怕了,心跳也跟着乱了,忍住惶恐道:“臣妾不敢……” “不敢?”他的语气忽然透出严厉。这是怎样桀骜的一个人,舞年有点后悔站出来,可瞟见奄奄一息的宫女,那后悔又很快淹没了下去,她以为她最多是在不合时宜地时候站出来做了不合时宜的事情,好歹她是刚入宫的妃子,名义上丞相的女儿,再惨也是不必死的。 公仪霄欣赏着舞年脸上不停变换的表情,笑问道:“这一会儿,你已经骗了朕三次,这欺君之罪,爱妃可担得起?” 欺君……是了,她说了三次不敢,可是再不敢这事情她还是干了,这说大了就是在欺君。舞年急忙跪下来,这次什么都不敢再说,不能轻易说,开了口便能被挑出错处。 跪在下面的众人又倒吸一口凉气,今日这场教训真是个好教训,舞年就这么活生生地被揪住了错处,才吓得她们往后更不敢轻易失言。 连那暄妃都吓得白了脸,诚然。她对皇帝的印象本是不错的,而那句伴君如伴虎此刻生动地摆在眼前。 如此氛围下,公仪霄仍是那唯一的执棋之手,他忽而展颜一笑,伸出双手将舞年从地上扶起来,缓缓地:“爱妃既是朕的妃,言语有些疏漏倒也没什么,只是今日乃皇后离世,爱妃打扮如此喜艳,为着尊孝皇后仙灵,朕却偏袒不得。” “来人,”他抓着舞年手臂的力道不轻不重,却还是将她塞到了侍卫手中,“荆妃衣着不慎,有触皇后仙灵,杖责二十。” ------------ 006暄妃求情 舞年被两名侍卫架上长凳,想要讨饶,心里却又哭笑不得。还是被打了,不管他用的是什么理由,总归就是想赏她板子吃就对了。 既然公仪霄都说了,他做什么看的是心情,舞年帮别人求情无果,反倒将自己牵连了进去,大约讨饶也讨不出太妙的结果来。她掂量着自己的体格,以前吃乱棍的日子也有过,二十大板大约不会伤筋动骨,咬咬牙便过去了。 趴在长凳上,舞年抱歉地看了旁边那宫女一眼,她帮不了她,她尽力了,起码求了个心安理得。 也许是注意力都被吸引到舞年身上,那边宫女身上也没再落下板子,公仪霄仍旧站得笔直,将目光投入舞年眼底,唇边衔着讥讽轻蔑的冷笑。舞年很确定,公仪霄不喜欢她。 她也不喜欢他。 宫里的板子果然是镶了金边的,打起来比府衙里的疼多了,舞年咬紧下唇,闷吭一声,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 但她毕竟是个妃子,皇帝又没说要她的命,于是侍卫们也私自做主,留了许多力气。 第一板子尚且足以承受,而当拍打接连而至,那种疼痛便成倍地加剧,疼和麻交替进行,渐渐涌遍四肢百骸,舞年觉得屁股都快没知觉了,是不是已经开花了也不知道。 几丝血迹浸透了红衣,她低着头忍住呻吟,倒不是刻意去装坚强,只是觉得自己身为个妃子,当着这么多人面被打得哇哇乱叫实在是太没面子了。她便是挨打,也得挨得稍微优雅点。 公仪霄却皱起了眉,就像是在琢磨点什么,对立在另一侧的侍卫挥了挥手,那侍卫便将另一张长凳上的宫女拉了起来,由两人架着不知抬去了何处。 舞年看到宫女被带走,心里莫名松了口气,成,她今天这个打没有白挨! 十六、十七,她在心里一下一下地数着,默默安慰自己,马上就完了,忍忍就过去了。 没想到的是,当数到第十九下的时候,有个人忽然站了出来,娇滴滴又小心翼翼地说:“皇上,别打了……” 舞年抬头,看到的却是只一面之缘的暄妃。自己求情的前车之鉴已经摆在这里,她和暄妃的关系似乎还没好到要暄妃为自己冒险的地步吧。 再琢磨琢磨,舞年微微一笑,知道自己是自作多情了。暄妃若是真心想帮她求情,又何苦等到这第十九下? 暄妃自然也有自己的思量,这情不是不能求,也得看帮谁求。舞年为那小小宫婢求情,那是多管闲事,显然是驳了皇上的心意,可便是如此,皇上不还是将那宫婢放了么,这说明求情有用。而暄妃帮舞年求情,求的是个大义,舞年和她同为妃子,本是个争风吃醋的关系,她此刻站出来求情,吃不准能在皇上心里落个平和善良的好印象,进宫前娘亲便教育过她,宫里最忌讳的就是妒妇,要尽量表现得大方贤淑才好。 “唔,爱妃也想求情?”公仪霄此时的笑容和善了许多,眉眼弯弯垂垂的,很是好看。 暄妃娇羞一笑,而后又摆出心疼担忧的表情,对公仪霄道:“荆妃姐姐想也是一时心急才忘了更换衣物,规矩虽然差了点,心意却是足的,想必皇后娘娘在天之灵定也不怪罪。臣妾与荆妃姐姐同日进宫服侍皇上,心里本觉得亲切,瞧她受疼心下委实不忍,姐姐身娇体贵,若是打坏了,皇上不知当如何心疼呢?” ------------ 007初见天颜 他,心疼?他要是心疼就不会打了。舞年已经琢磨明白了暄妃的小心思,对她求情这个举动也不怎么感激。但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她还是勉强扬起脸来,假惺惺地说道:“多谢暄妃娘娘善言,是臣妾穿衣不慎触犯了皇后娘娘仙灵,责罚是应该的。” 公仪霄将目光冷冷投过来,似乎是有些得意,舞年不明白,自己除了穿了身不大合场面的衣裳,说了两句求情的话,到底是哪里惹得公仪霄这样讨厌了。旋即放平了脸色,用几乎是卑微的姿态,仰头看着公仪霄道:“皇上,臣妾知错了。” 公仪霄的手已经揽到了暄妃腰上,目光亦跟着从舞年的脸移上暄妃的美颜,笑吟吟道:“爱妃如此心善体贴,既然荆妃已然知错,责罚自当免除。朕若没记错,爱妃住的可是长禧宫?” 暄妃软软依在公仪霄身上,垂眸浅笑,“皇上记得没错。” “摆驾长禧宫。”公仪霄轻描淡写一句吩咐,而后便搂着暄妃的腰离去,众目睽睽之下,对于皇后的死他没表现出丝毫悲痛。 舞年被随自己一道来的宫女夏宜扶起来,她还勉强站得住,咬牙看着公仪霄携着暄妃的背影,又转头看了眼明玥宫的寝殿方向,心里头替里面躺着的皇后觉得悲凉。 舞年不是第一次见公仪霄,在她还没有进宫,还不是荆舞年的时候,也曾见过一次的,只是他不会注意到毫不起眼的她罢了。 上元节那日,皇帝带着新任皇后去城外慈光寺上香,那日恭候銮驾的百姓,将帝都主道十里长街挤得水泄不通,舞年也跟爷爷挤在其中,满心欢喜地等着一睹天颜,更要睹一睹那后座上的女子,当是怎样的绝代风华。 那銮驾倒是也不遮遮掩掩,只是挂着薄薄的帐子,若是眼神好的,里头的人物也能窥个轮廓。舞年不才,眼神正是顶顶的好,这一窥却觉得有些失望,皇后坐在右侧,面上蒙着细纱,模样委实瞧不清晰。 于是将注意力放在稍远一点的皇帝身上,只见他与皇后手掌相握,侧转脸面在皇后耳边说了些什么,然后轻纱遮面的女子,抬手抵在唇边,眉眼轻轻一笑。想是被皇帝哄得开颜了。 也是皇帝这一个转脸,舞年勉强看清了他的模样,须臾一瞬,惊鸿一瞥。 尽管年岁很轻,但那人面上却有种特殊的平和,仿佛已经历了世事沧桑,回归如水的平淡。透过銮驾外垂下的纱帐,他的眉眼依旧清晰如画,侧脸美好的轮廓,薄唇微抿,轻锁潋滟。 那是新后册立的第二个月,先前靖文帝也曾有过一位李皇后,只是那女子福薄,入宫不足半年便离世了。民间有种说法是,那李皇后八字太弱,配不起这天命之人,因而在选择第二任皇后的时候,皇帝特地请钦天监仔细合了八字,在一众名门贵女中选中了现在这一位。传其容貌秀丽清雅,性情单纯和善,虽无倾城倾国之姿,亦深得皇帝宠爱。 銮驾行过时,皇后仍旧羞涩地笑着,不知公仪霄究竟对她说了什么,看着他们始终交握的手掌,舞年对传闻中,今上与皇后伉俪情深之言深信不疑。 而此刻看来,一切真不过只是传闻罢了。 可是她呢,那在今日忽然自缢的皇后,她当时为他露出的娇颜巧笑,也是假的么? ------------ 008御赐步辇 舞年发了瞬呆,回过神来的时候,听见宫女夏宜在她耳边,似抱怨又似提点地说:“娘娘刚入宫,对皇上的脾性不甚了解,今日不该出头的,平白牵累了自己。” 眼看着公仪霄已经拐出了明玥宫的院门,舞年回头对夏宜平淡一笑,问道:“哦?皇上是什么性子?” 夏宜转了转眼珠,有些不自在地回道:“奴婢不能妄议主子。” 舞年轻笑,她瞧得出来这宫女似乎对她不大满意,可能是觉得舞年今日出头挨了板子,暄妃出头却捡了个侍寝的便宜,因而嫌她不够争气吧。 “走吧。”她不咸不淡地吩咐,总归今日被打成这样,她这灵是不用守了。夏宜在旁偷偷撇了撇嘴,搀着舞年慢悠悠地走了出去。 舞年一步一挪,疼得几乎站不稳当。 刚出明玥宫的院门不久,便看着前头抬来一架步辇,辇上倒是没有坐人,领头的是名宫装打扮的女子,衣饰花样比寻常宫女要复杂些,大约身份不俗。舞年本以为是来抬里头哪位妃嫔的,今日自己丢了这个人,也不好同旁人再起了冲撞,便有意行到路边,是要给他们让路。 那步辇却在她眼前停下了。领头的宫女笑吟吟地走过来,对舞年福了福身,道:“奴婢见过荆妃娘娘。” 夜色有点沉,方才舞年未及看清她的容貌,适才想起来这女子她是见过的,似乎是伺候在皇上身边的人,叫雪琼。自然皇上身边的婢子那是最怠慢开罪不得的,吃不准哪天就飞上枝头当了凤凰,舞年亦表现得和善,对雪琼淡淡一笑,苦于身上疼痛,笑也很勉强。 雪琼看上去也不过十八九岁,模样生得清丽,瞧着是个机灵的人,举止亦不失分寸,定是宫里的老油子了。她也不在乎舞年的笑不由衷,反倒是笑得更加亲切些,对舞年道:“皇上说娘娘身子不适,特地吩咐奴婢接娘娘回去,娘娘请上辇。” 抬着步辇的宫人,便将一头压了下来,等着舞年坐上去。舞年对公仪霄这心意有点意外,若方才没有挨他的板子,有这待遇她应该还是很高兴的,比方此刻在身边的夏宜,面上的表情便舒缓不少。 舞年朝步辇走了两步,脚步迈开牵连得臀上皮肉疼痛,适才想起了什么,转身一本正经地问雪琼,“皇上赐的步辇,是不是必须要坐?” 雪琼微笑,“娘娘,有什么不妥吗?” 舞年心下无力地干笑,摇摇头,“没有,没有不妥。” 不妥,不妥死了,她屁股都被板子敲出血来了,这坐上去岂不是要了老命?舞年觉得公仪霄绝非好意,差人抬这步辇来,根本就是存心让她受罪的。可他若是存心,她除了受着还能怎么办呢。 舞年以一种赴死的决然迈过辇杠,转身,慢慢悠悠小心翼翼地坐上去,竹子拼接的座椅,在这早春深夜冰寒不说,硬邦邦的惹得疼痛的地方更加火辣。 然她堂堂妃子,总不能因为屁股疼而惨叫,遂闭了闭眼,咬牙忍了。 雪琼眼睁睁看着舞年坐上去,忽而抬手抵在唇边发笑,舞年看着她这莫名其妙的表情,心里又泛起了嘀咕,她这莫不是又掉进什么圈套了吧。 ------------ 009宫人怨念 雪琼笑倒也不为别的,她从宫人手中取来张软垫,走到舞年面前道:“皇上吩咐了,若是娘娘不喊疼的话,便差奴婢将这软垫给娘娘铺上,还请娘娘先站起来。” 舞年当时有种崩溃的感觉,她越发琢磨不透公仪霄是个怎样的人,他似乎非常喜欢考验和捉弄人?他这一来二去的,先打了板子再抚慰贴心,难道竟只是为了图个心里乐呵? “不劳烦姑姑,我自己来。”舞年干干地笑着,想必她挨板子这事已经传遍整座皇宫了。从雪琼手中接过软垫,舞年谨慎地在上面捏了两把,没有钉子也没有石头,确然是方软乎乎的垫子,适才放宽了心,放到竹椅上。 雪琼仍旧挂着恰到好处的笑容,温和地提醒舞年道:“娘娘现在当自称本宫。” 舞年笑得益发尴尬,但也只是笑笑,不再多说什么。 回到霁月阁,雪琼帮着夏宜一起将舞年扶上床,又差人去遣了医女过来诊治。舞年趴在床上,有点难为情地被医女拉开裙子,将带着丝冷意的药膏涂抹上去。 她还是不大习惯叫人伺候,听说宫里的女人都十分娇弱,舞年本以为是养尊处优养出来的,现在却是明白了,宫里的女人不比宫外的少吃苦头。 这一夜便这么半疼不疼地过去了,第二日她下床走动了几步,还是觉得疼得厉害,只得又摸回了床上。 不久便听说昨夜太后因皇后忽然离世的消息病倒了,舞年也想起来,今日是她进宫的第二日,便是太后不病,她也理所应当地过去拜见请安。之前便听相爷提起过,现在这位姚皇后,出自太后的娘家,是太后的亲侄女,关切本就十分密切。 舞年不敢怠慢,差宫女给自己收拾收拾仪容,便打算前往凤昌宫请安。 只是她身子不方便,这收拾起来也很费时,磨蹭到日上三竿才收拾妥当。正要出门时,霁月阁外又来了位客人,似乎还是位挺受欢迎的客人。 舞年站在正殿里,接受那宫人跪拜行大礼,听他介绍说自己叫王吉,是皇上身边的太监总管。 舞年便客客气气地请他起来,发现立在殿里的宫人此刻各个露出期盼热切的目光,她有点不大明白,这些小丫头片子,瞧见一个太监这么激动做什么。 “不知王公公特地造访,所为何事?”舞年尽量表现得大方得体,也不露出轻慢之态,她虽然不指望人人都喜欢自己,但也没打算主动去开罪什么人。 王公公回道:“奴才替皇上传个话,皇上说娘娘身子不便,今日不必去凤昌宫请安了,将身子修养妥当要紧。” “有劳公公了。”这对她算是个好消息,舞年笑着便将王公公打发了,而她尚未察觉出有哪里不妥。 那王公公对她倒是也没什么意见,似乎就是正正经经来传话的,传完了话便走了。可是王公公走后,舞年却发现霁月阁的宫女皆泛起阵阵失落,对舞年也有些爱答不理的意思,私下里竟能听来几句责难。 舞年实在想不通自己哪里对不住这些宫女了,心里便也不悦,叫了夏宜到眼前,道:“本宫初入皇宫,对宫里的规矩尚不熟悉,还劳你同本宫提点下,今日宫人的这般怨念之意,究竟为何?” ------------ 010墨雪平肌 夏宜旁敲侧击之后,舞年才搞明白是怎么回事。 原来是今日一早,皇上离开暄妃的长禧宫去早朝之后,便又差总管王吉回去了趟,且带去了许多赏赐,上至暄妃本人,下到边边角角的宫婢,各个收获不俗。 这消息很快便传到了霁月阁。按理说,舞年和暄妃同日进宫,两人身份背景相同,赏了长禧宫,便当也赏一赏霁月阁,一众宫女等了一晨早,终是将王吉盼了过来,带来的却不过是一句话而已。 自然,皇上不赏,宫人心中也有自己的揣度,还不是因为昨日在明玥宫的事情,舞年挨了板子,暄妃却侍了寝。都说良禽择木而栖,虽只是区区宫女但也不是不向往做良禽,原本听说霁月阁要住进来的,乃是帝都第一美人,宫人们多以为来了个厉害主子,往后必定少不了封赏,谁想这主子这么笨,第一天就开怒了皇上。 “不过是婢子们小家子气不懂事,娘娘切莫同她们计较。”夏宜抱怨完舞年,倒是也知道撑开笑容说点好听的。舞年默默地把这些话咽下去,心里委实很计较,她琢磨着在霁月阁里,也就是这夏宜在带头同她计较吧。 舞年对此事只有无奈的份,她很想让这些宫女换位想一想,如果当时挨打的是她们自己,她们心里是想要赏赐,还是想要舞年没头没脑地上去帮一帮? 除却无奈,舞年心中还有丝忧虑,调教她规矩的嬷嬷曾说,在宫里必要有一两个自己的亲信,尤其是常在身边的人,一定要想法子让他们忠心才行,若是连身边的人都来害自己,那便也没几个日头可活了。 宫里是个这么危险的地方,想必相爷也是出于这个原因,才不希望年姐姐进宫的吧。而她当初怎么就昏了头一口答应了下来,还不是因为多年前,年姐姐那施舍之恩…… 要收服这些宫人,便也得对症下药,说白了他们不就是想要钱么。可见钱这个东西才是居家旅行的必备品,走到哪都管用,即便是在看似什么都不缺,金碧辉煌的皇宫里。 可是舞年确实没什么钱。荆相为官清廉,除了养出个据说有倾国倾城之姿的女儿,便没存下多少可供挥霍的资产,官做得那么大,寻常也少不了些打点开销,舞年这个便宜女儿,也不大好意思问他要钱。这便比不了暄妃的父亲朱丞相那般财大气粗了。 正当舞年一筹莫展的时候,霁月阁又迎来位贵客,这回据说是凤昌宫的掌事宫女淳姑姑。 对于太后,荆相对舞年的描述不多,只轻描淡写地说了句,太后待荆家不薄,要舞年孝敬着点。 淳姑姑同舞年打了招呼,因着年岁较大,在宫里摸爬滚打日头长了,一举一动便尤为得体,完全让人猜不出她在想什么。 舞年索性也不猜测了,听淳姑姑道:“昨日的事情太后亦有耳闻,娘娘是心善之人,只是皇上脾性古怪了些,太后希望娘娘能多担待,待熟悉便好了。” 舞年点头微笑,柔和道:“太后娘娘言重了,舞年既已嫁入天家,自当以宫中规矩和皇上的喜好为重,昨日之事是舞年多有不妥,还要多谢太后娘娘关怀。” “娘娘是聪明之人,在宫中明哲保身固然重要,但只一味保身失了人性,亦不见得是好事。太后对娘娘昨日的作为很是欣赏,才特命奴婢送了这墨雪平肌膏来,娘娘每日涂在患处,三日便可见效。” ------------ 011让朕帮你 舞年心里有点感激,进宫一天,可算是个有主动对她好的人了,只是她也不是不明白,在宫里谁对谁好,究竟是真心或是出于旁的目的都有待斟酌。但手里的良药是货真价实的,舞年急忙向淳姑姑道了谢,请她代为转达自己的感激之意,待身体恢复了适合走动,再亲自去太后眼前伺候。 淳姑姑对舞年大约也算满意,关怀体恤两句之后,便也离开了。 这一整天舞年过得有点恍惚,待用了晚膳,便打算试试太后给的这门良药。这墨雪平肌膏她也曾听说过的,是西域产出的良药,专治皮开肉绽血肉模糊,今日用在她这挨了板子的臀部,其实还有点大材小用了。 因是屁股受伤,舞年本该差宫女过来伺候,考虑到那地方有些私密,而这些宫女此刻还不大待见她,舞年便索性自个儿趴到床上,把宫人都遣到外殿,爱干什么干什么去。幸亏她不是个土生土长的大家闺秀,自理能力勉强够用。 夜便这样降临了,与昨日不同,这个夜晚舞年独处倒也觉得自在,昨天因是新嫁娘的身份,便是公仪霄不一定来不来,她都得披着嫁衣老实巴交地等着。 拧开装了药膏的盒子,看到墨色如细雪的膏体,一股奇异馥郁的香气扑鼻而来,舞年很享受地嗅了嗅,想着这宝贝待会要抹在自己屁股上,浪费,着实很浪费。 她小心翼翼地褪了裤子,趴在床上费劲地涂抹,左边抹完抹右边,伤处清清凉凉的很是舒服,一舒服起来舞年就很想睡觉。整片屁股抹得黑乎乎的,舞年想想自己的样子觉得好笑,悠哉悠哉地合上盖子,就着馥郁的馨香打了个呵欠。 “皇上驾到……” 一声通传,把所有的困意都打散了,明明没有人通传公仪霄翻了她的牌子啊,况且她现在这个模样,也没有办法侍寝。当想到屁股开花儿,不必侍寝的时候,舞年还曾多少偷偷高兴了下,她不喜欢公仪霄,觉得那个人有点可怕。 舞年惊得差点从床上翻下来,正准备拾掇拾掇下床请安,那人的脚步声却已经穿了进来,她知道来不及了,急忙扯了被子将自己赤裸的下身掩住,心惊胆战地说:“臣妾身子不适,不能下床请安,还请皇上恕罪。” 公仪霄便已经走到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舞年仍旧趴在床上,费劲地仰起头与他对视,面上露出担忧和窘迫之意。 而公仪霄似乎心情大好,昨日的冷厉和桀骜统统不见,唇角衔着似笑非笑的弧度,烛灯映衬下面色柔和有光泽,这才是传闻中温润儒雅的味道。而舞年又知道,那儒雅之下是一颗乖戾嗜血的心,且薄情寡义。 因此即便他的皮囊生成妖孽那般,也委实砰然不了舞年的心。 简短的对视之后,公仪霄抬了抬眉毛,深吸一口气,便闻出墨雪平肌膏的味道,对于舞年未能下床行礼的事情倒也不恼,笑吟吟地说:“爱妃这是在上药?不如让朕帮你?” ------------ 012真的不敢 “不劳烦皇上,臣妾已经上好了……”舞年挤出勉强的笑容,一边推辞一边默默地在被子里拉自己的裤子,心中苦不堪言,让你磨蹭让你磨蹭,磨蹭出事来了吧! 公仪霄倒是也不客气,直接便矮身坐在床边,舞年能清晰感觉到软床陷下去的瞬间,她和公仪霄之间,以床帏相连……想想便觉得更加的紧张,而公仪霄却直接掀了被子,百般爱怜宠溺,又似好生熟悉的两个人,说再寻常不过的一句话,“已经好了么,朕看看。” 舞年身体忽然绷紧,裹着被子滚到床角里,刚刚上好药的伤口,因为这番动作而扯疼,舞年紧紧抱着被子,坚决坚定地说道:“不用,真的已经好了!” 某个瞬间舞年有种上了贼船的感觉,她虽知道自己早晚有一天会嫁人的,可过去也从来没想过,她要嫁的是这么个风流人物,昨夜才死了老婆,然后就去宠幸了其它女人,而今日又过来调戏黄花大姑娘的屁股,还是个烂屁股。 公仪霄瞬间便沉了脸色,舞年看着他表情的变化,知道自己又做错事情了,可是这个错她非犯不可,她总不能让个大老爷们,去看自己被药膏涂得黑乎乎的屁股吧。 眉心越挤越紧,脸上是担忧伴着点委屈的表情。 公仪霄便沉着脸,专心地看着她的样子,她那般谨慎地缩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张白净的脸蛋,伴着那有点苦兮兮的表情,实在谈不上有多么漂亮,只是有趣罢了,就像是在窟穴外露出脑袋东张西望的小兔子。 看着看着,公仪霄的表情便舒展了,一本正经地问道:“爱妃生朕的气了?” “臣妾不敢。”他说的应该是昨天挨板子的事情,舞年想都没想,寻着惯例回答。 公仪霄惩罚似的瞪她一眼,忽然失了昨日的气势,眼下平和得似个普通人一般,恐吓道:“还说不敢!” 是了,以后她这个敢与不敢得多斟酌斟酌,不能再像昨天那样被他揪了错处。舞年撇了撇嘴,声音有点无力,软绵绵的,“这个是真的不敢……” 公仪霄这回便清清朗朗地笑了,坐在床边微微俯身,一只手掌已经穿过舞年的后颈,稍一使力,便将她半个身子捞到了自己怀里。 舞年不敢很用力地反抗,打她决定进宫起,也知道早晚得和这个男人如此亲密的接触,但是现在不行,她得保护自己的屁股。 藏在被窝里的手紧紧地拽着被子,生怕有任何部位裸露出来,舞年便也不怎么顾得上反抗,脑袋被他按在怀里,不得不仰头面对他的表情,然后有温热的气息铺洒拂面,惹人心中不由荡漾。 龙涎香的气味,将墨雪平肌膏的馨香覆盖,就好像满天满地都被他所充满,让人觉得退无可退,反倒是有种想要一头扎进去的欲望。 公仪霄旋即扯唇一笑,在舞年还在凝视他的笑容时,那双水泽丰盈的薄唇顷刻便覆了上来,不偏不倚,正中她因慌张而紧抿的唇上。 ------------ 013朱红胎痣 他的唇竟是这样冷的,好像没有生气一般,大约是一路过来在路上冻得吧。舞年下意识地紧抿住唇,这是仅有的一点反抗余地,纵然感觉到他舌尖的刺探,她不能让他进去,不知道是在守卫什么。 公仪霄倒是也不着急,温凉的舌尖在她唇上轻舔,如秋风扫落叶般轻描淡写又意犹未尽,唇缝便开始有些松懈,舞年抓着被子的手又紧了紧,唇也抿得更紧,仿佛是同人打架一般,死都不肯让步。 而公仪霄捞在她背上的手掌又使了些力道,将她的身子向上拉起一些,距离自己更近更紧,舞年感觉那双手在身后摩挲,而她穿得单薄,几乎连他掌心每一粒薄茧都能感觉到。她紧张了害怕了,将手掌从被子里抽了出来,挡在他们之间,阻止他另一只正在往自己胸口触碰的手掌。 扭扭捏捏拉拉扯扯,身下忽然感觉到丝丝阴冷,舞年不禁惊呼一声,急忙又把手垂了下去压紧被子,才没让不着寸缕的双腿露出来。可这惊呼一瞬,齿关开了,那人的手掌也覆上了胸前起伏的柔软,轻轻摩挲按压,似疼又痒。 嘴巴被另一个人灌满,灵活潮湿的舌尖挑弄着各处感官,这个人绝对是调教女人的个中好手。舞年身体僵直,有种欲哭无泪的感觉,她恨不能多生出几只手来,把他这抚在自己胸前的不安分的手掌移开,再把他紧贴的捕捉着自己的头也搬开。 可怜她无处可退,身体又不敢乱动,一动就屁股疼,那片刻间便只能僵硬了,像个大木头桩子。 “放松点。”不知道他是怎么说话的,但舞年确实听到了飘忽的声音,仿佛游离在心神之外,捕捉不到又悠悠荡荡阴魂不散。 可舞年紧张死了,她还没准备好,她的屁股也没准备好,如果是昨天,她完好无损的时候,眼一闭便也认了。 索性不管身下的被子,舞年抬手混乱地使力,想将他推开,公仪霄也不捉住她的小手,只是拉扯间,忽然撕破了薄衫的前襟,露出一片雪白的肌肤。 舞年吓傻了,衣服都撕了,他不是要来真的吧,那么皇帝非要在这个时候来真的,她是从是不从…… 公仪霄便也放弃了她索然无味的唇齿,直接翻身将她按倒在床上,舞年将下身微微抬起,回避挨板子那处剧烈的疼痛。 薄唇顺着下颌滑下,落在锁骨处,公仪霄用牙齿衔开一片碎裂的衣角,凝视她锁骨下的皮肤,白皙光滑的肌肤上,清晰一枚红点,是胎记。 他低笑出声,忽然便松开所有的钳制,坐直了身体静静凝视着她,目光不甚清晰。 舞年知道公仪霄在琢磨什么,原来他折腾这半天,就是为了看这个红点,果然是相爷安排的精细,在舞年进宫之前,便早派人在舞年身上点了这枚朱红胎痣,又把舞年身上其它的痕迹一并抹去。 原来公仪霄对她的身份,不是没有怀疑的……这才不过见了一面,他这疑从何来? 舞年默默地松了口气,装作混不知情,同公仪霄解释道:“臣妾身体不适,恐怕伺候不周……” 公仪霄扫兴似的瞥过目光,对外头吩咐道:“王吉,把霁月阁的宫人都给朕叫进来!” ------------ 014罚俸三月 公仪霄的面色忽然恢复了昨日的情态,带着冷漠和严厉,与方才的假意虚情判若两人。 王吉领了霁月阁一众宫女进来,领头的大宫女夏宜自是站在最前头,公仪霄仍旧坐在床边,舞年用别扭的姿势衣衫不整地躺在床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背影。 “哪一个是掌事的宫女?”公仪霄冷冷问道。 夏宜便低着头站了出来,低声回道:“回皇上,奴婢是霁月阁掌事宫女夏宜。” “谁让你说话!”公仪霄忽然抬头,怒斥夏宜,而后将目光落在王吉身上,“掌嘴。” 和着方才公仪霄冲着一堆人,话问得却是王吉?舞年觉得事实不是这样的,他就是故意那么说,故意引夏宜出来答话,然后故意找茬扇她的嘴巴子,此人绝对是个抬杠高手啊。 夏宜惊慌,急忙跪下来,低头求饶道:“奴婢口没遮拦,皇上恕罪。” 公仪霄也不说话,身体朝床头这边挪了挪,抬手将舞年揽进怀里,也不管她身下伤口疼不疼,半抱不抱地倚着床柱。 夏宜自知这罪没的恕了,自个儿便抬手唰唰地扇起耳刮子来,舞年特别讨厌听手掌打在皮肉上的声音,既响亮又突兀,每听她扇一巴掌,心便跟着抖一下,抖着抖着,身随心愿,也时不时地抖一抖。 公仪霄不松不紧地握着她的肩头,冷眼道:“罢了。” 夏宜闻言便停了手,感恩戴德地不住叩首,“奴婢谢皇上轻饶,谢娘娘轻饶。” “呵,”公仪霄讽刺地轻笑,眯眸道:“现在想起你们娘娘来了?朕问你,娘娘病了,为何连个帮着上药的都没有!” 从轻蔑到冷厉,他的语调转换得游刃有余,舞年惊讶于公仪霄翻脸的速度,更惊讶的是,他现在做的这件事情,是在帮自己出头? 可事情还不是因他对暄妃和自己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惹起来的。 其它的宫人也一并跪下来,夏宜在前头很没底气地解释道:“是娘娘不准奴婢们帮忙的,奴婢也是听娘娘的话。” 舞年觉得这个事情有必要解释下,虽然她不待见这些宫人,但好歹这些都是以后常在她眼皮子底下混的,她也不好做得太绝,彻底将他们得罪了。舞年微微倾身,张口道:“是臣妾……” 公仪霄的手掌忽然贴在她唇上,不准她继续把话说下去,转眼对夏宜道:“主子说不必便不必,朕养你们是当祖宗的么?朕的妃子岂容你们这些狗奴才糟践!” 宫人们便齐齐磕起头来,一声声“皇上恕罪”此起彼伏,扰得人脑筋疼。 公仪霄继续冷哼,一张脸臭得跟丢了银子似的,“即日起,霁月阁中宫人罚俸三月,所有赏赐充公。至于这个宫女,”公仪霄偏头看了舞年一眼,接着道:“便也尝尝二十大板是什么滋味,看看你帮自己上药稳不稳便。” 夏宜只道了一声“皇上饶命”,便被王吉带人拉出去了,其它宫人也被四下哄出去,房中忽然只剩下舞年和公仪霄两个人,公仪霄仍旧那么揽着舞年的肩,转过脸来眯起莫测的笑意,“爱妃,今日你还要帮她求情么?” ------------ 015皇上过奖 求个球情,舞年几乎是绝望地翻了个白眼,就好像刚刚打了场恶仗似的,挥挥手道:“算了算了,乱棍底下出孝子。” 这些宫人为什么对舞年不满,公仪霄这么聪明个人他看不出来?还不都是钱惹的祸,现在公仪霄是帮她出气了,把宫人的俸禄赏赐都罚没了,彻底绝了利益熏陶的后路,那便只能来硬的了,谁对我不客气,我揍谁。 舞年想她也别指望和这些宫人打好亲近关系了,只要他们惧怕着自己,暂时也是欺负不到她头上的。也只能先这样了。 公仪霄听舞年这么一句粗话,忽而明朗地笑开,嘴唇贴在她的脸上,声音暧昧低哑,“知朕者年儿也。” 一句“年儿”差点没把舞年恶心地心肝乱颤,也许真的荆舞年听了还能勉强咽得下去,反正她办不到,她对荆舞年这三个字,尚在熟悉阶段。 “皇上过奖了。”她有气无力地回了一句,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窝在他的臂弯子里,竟叫人觉得发困。舞年现在特别想好好睡一觉,打从她进宫那一刻起,心里就没有过片刻安生。 可她又不能就这么睡了,总得先把这位皇帝大爷送出去不是,舞年心里琢磨来琢磨去,她除了能拿自己这个破破烂烂的屁股做文章,实在没有既客气又不失规矩也不越阶犯上的理由。 况且,如果公仪霄就是个变态,还真就不在意她屁股这个情况,那她……委实没有良策。 舞年觉得主动开口已经没有意义,只能巴望于公仪霄有那个觉悟。 两人就这么僵了一会儿,谁也没先开口,听着耳后均匀的呼吸,舞年真担心公仪霄就这么睡着了。幸而门外跑进来名宫女,蹲在床边低低地说道:“皇上,奴婢来给娘娘上药。” 舞年大松一口气,可算来了个解围的,终是将她自己难以启齿的屁股问题,摆开在公仪霄面前,至于上药这个事情,他总不会还要在一旁看着吧。 “谁让你进来的?”公仪霄不悦,睨眼扫了宫女一眼。 那宫女急忙将头埋得更低,“奴婢只是进来问问,娘娘是否还需奴婢伺候……” “改得倒是快,”大约是在称赞这宫女有觉悟,公仪霄调整了下姿势,顺便将舞年又往怀里捞了捞,道:“待会去找王吉报备下,你的俸禄不用罚了。娘娘的药已经上好了,下去吧。” 舞年觉得额上青筋都跳了两跳,好不容易进来个人,怎么又叫打发出去了,她甚没底气地开口,垂死挣扎,“其实还没……” “嗯?”公仪霄便又转过脸来,眼锋朝舞年稳稳当当裹住自己的被子扫去,挑眉邪笑道:“不如还是朕……” “臣妾是说还没到时候,明天再上也不迟。”舞年将被子抓得更紧,不动声色地往下缩,争取离这个阴晴不定的男人越远越好。 公仪霄揉了揉额头,轻轻长叹,“朕倒是忘了正事,昨日因皇后之死,朕心绪不佳,害爱妃受了些苦头,爱妃可需讨些赏赐补偿补偿?” 转过头,他的唇凑在舞年发间,轻轻吹开一束碎发,唇角一侧再度弯出意味不明的弧度,“想要什么,嗯?” ------------ 016心服口服 舞年琢磨着,其实公仪霄已经把话说死了,他要给别人东西,那便是不要也得要。她若是说没什么想要的,便是不识时务了,而且舞年确实有想要的东西,她想要钱…… 有了钱才能收服这些势力的宫人,可话又说回来了,今日她用钱收买了他们,明日旁人出个更美妙的价钱再收买回去,能买卖的东西还是不够牢靠。 她想要的,不过是在这个陌生的宫闱里,一个信得过够贴心的人罢了。这个人不可能是公仪霄,也不会是今天有意来示好的太后,而是得像她一样的草根阶级,同病相怜才更容易惺惺相惜。 想到同病相怜,舞年便想起了昨日差点被杖毙的宫女,遂稍稍提了点胆子问道:“昨日那宫女如何了?” “没死,剩个半条命,自生自灭吧。”公仪霄懒懒道,对舞年的问题不甚在意。 舞年稍稍侧身,仰起头来正色看着公仪霄,再鼓些勇气道:“请皇上将她赏给臣妾吧。” “就这些?” 舞年看公仪霄的脸好像又沉下来了,苦苦一笑,可怜巴巴地问道:“是不是……不可以?” “你知道她犯了什么错么?”公仪霄问。 舞年摇头,听公仪霄解释道:“她看丢了自己的主子,试问若是有一日你忽然死了,你身边的婢子没有看好,当不当罚?” 这问题的中心很明显,却还是让舞年想到了别处,她正经八百地回答:“臣妾和皇后娘娘在皇上心中的分量自然不同。” 公仪霄仍旧无所谓地笑,瞳光涣散,仿佛眼里什么都没有看到,什么都容不进去。“呵,你们都是一样的。”他说。 都是一样的……舞年在心里嚼了嚼这句话,就好比如果有一天她死了,公仪霄也会随便看那么一眼,然后就搂着别的姑娘春宵一刻去了。当然,她和公仪霄不过认识一天见过两面,且还不是很愉快的见面,公仪霄会那么对她无可厚非,可是舞年替死去的皇后觉得不忿,她明明见过他们那般要好的模样,公仪霄也曾满含笑意温柔地对待过她,而她死了,就像是一缕烟散了,什么都没留下。 在他的心里什么都没留下。若说唯一留下了什么,便是他那句,因为昨日心绪不佳,打了舞年的板子。 回到公仪霄方才的问题,舞年继续摇头,她说:“臣妾不知道她有何错,是因为臣妾认为那不是错。既然皇后是自缢而亡,死,便是她自己的选择,撇开宫人不得忤逆犯上不说,皇上难道就没有一意孤行,旁人拦不住的时候么,若当时旁人拦了,皇上又会怎么处置他呢?” 公仪霄面色慵懒,倒也一字字地把舞年的话都听了进去,而后给舞年讲了一个更深刻的道理:“若当时敢拦,必死无疑,倘若当时未阻拦,而致使祸端发生,结果同样是死。这便是宫中的生存之道,没有脑子的人,横竖都是死!” 舞年折服了,心服口服,公仪霄一句话否决了她所有的天真,这里是皇宫,各色风起云涌所汇聚的地方,无用之人仅有的用处便是做为他人铺路的白骨。 沉默片刻,舞年心中暗自叹息,“皇上说的对。” ------------ 017不准诊治 公仪霄忽然松了怀抱,坐起身拢了拢衣衫,背对着舞年道:“朕今日便赏你这半个人,朕本欲赐你绫罗锦缎珠翠满奁,如此看来,爱妃倒也不稀罕。” 语后带出一声冷笑,说完话便这么走了,连道别的意思都没有。舞年愣愣地看着他的背影,感觉他似乎有点生气了,又想不透他有什么好气的。 “去长禧宫。”殿外公仪霄的声音传来。 舞年撇了撇嘴,稍稍想了想从昨日到今日的事情,记起来公仪霄就是这么个脾性古怪的人,她心里倒也没有惹怒天颜该有的负担,只是有些心疼,原来到手的金银珠宝,就这么飞了。 但公仪霄履行了承诺,第二天便派人将那宫女抬了过来,当真是半个人,已经半死不活了。 霁月阁的大宫女夏宜昨日也挨了板子,正趴在床上起不来,眼下也使唤不动,舞年随便抓了个宫女到眼前来,瞧着有些面熟,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回娘娘,奴婢秋舒。”侍女低着头,乖巧得体。舞年适才想起来,好像昨夜要帮她上药的便是她。嗯,是个知错就改的聪明孩子,遂清了清嗓子道:“秋舒,这两日夏宜身子不方便,霁月阁的事情便先由你分配吧,这就差人去请位医女过来。” “敢问娘娘请医女来,是要为何人诊治?”秋舒低着头,小心翼翼地问道。 舞年侧目瞟她一眼,皱了皱眉,抬高了姿态道:“本宫请医女来做什么,也需人过问么?” 舞年也不是不懂如何摆架子,她知道人都有些欺软怕硬的毛病,现在霁月阁的宫人待她态度不善,她自也不会做以德报怨的蠢事,先将淫威竖立起来,能保一时太平是一时。 秋舒看得出舞年误会了她的意思,急忙解释道:“娘娘恕罪,奴婢并非有意冲撞,只是今早明玥宫那位姑娘被抬进来的时候,福公公特意嘱咐过,说是皇上交代,不准请人给那姑娘医治,能不能活只看她自己的造化。” 舞年朝门口瞟了一眼,胸口堵了团闷气,这公仪霄可真是说到做到啊,说赏半个人就是半个人。 既然是自己误会了,舞年便对秋舒笑笑,取出之前医女留给她的药膏交到秋舒说中,吩咐道:“将这药拿去给夏宜。” “奴婢代宜姐姐谢娘娘赏赐。”秋舒伶俐地福身道谢,而后便告了退。 关于明玥宫那宫女的死活,舞年细细思量一番,公仪霄表面是不想让她活的,但是他既已经将宫女赐给了舞年,她的死活舞年便也说得上一半话。如今宫女身在霁月阁,她是霁月阁的主子,如果她要救活那宫女,应该不算违了皇帝的心意。 公仪霄不过是不肯给她提供这个便利罢了,倒没有明说不准救的意思。 舞年想通顺了这道理,便费劲地挪着步子,到了那宫女被安置的房间,房里头阴阴暗暗的,在处偏角,也不怎么进阳光,宫女虚弱地躺在不算整洁的床榻上,瞧着怪可怜人的。 舞年命人去弄些食水来,自个儿进了房间,看宫女还昏着,便轻轻撩开她破烂的衣裳。因为没有及时处理,那伤处已经结痂,皮开肉绽惨不忍睹。 宫女打了热水进来,舞年指挥着宫女用沾了水的帕子将她伤处的血迹擦去,这般触碰之下,那女子有些转醒,勉强睁开眼帘看到立在身侧的舞年,喑哑虚弱道:“娘娘,奴婢……” 她似乎有话欲言又止,手掌探入衣襟,取了样物什出来,但碍着有旁人在场,又不确定该不该拿出来。 舞年清了清嗓子,对一旁侍奉的宫女道:“你先下去吧,本宫有话要问她。” ------------ 018甘之如饴 凤昌宫,太后倚在床榻上,将饮剩的汤药递到淳姑姑手中,问道:“霁月阁那位怎么样了?” “回太后,奴婢昨日已过去看望过,那位娘娘瞧着倒不是蠢笨之人,只是这强出头的毛病,是否需改一改?”淳姑姑如实道明自己的意见。 太后微微沉吟,道:“不必,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死性,改未必能改得彻底,对症下药方是上策。墨雪平肌膏送去了?” “已经送去了。”淳姑姑点头,目光闪了闪,又道:“恕奴婢多言,奴婢已按照太后的意思在药膏里加了药剂,那伤一时不能好转,只怕是要耽误了侍寝。” “侍寝,”太后摇头,笑容间自然流露出个中城府,不急不缓地解释道:“这宫中花无百日红,皇上是个风流性子,新进宫的妃嫔,哪一个不是宠上十天半月便不新鲜了。吃不到的总是好的,侍寝早了不见得是好事,且让她先熟悉熟悉。” 淳姑姑会意,昨日太后便差她在墨雪平肌膏中添些别的分量,倒不会对荆妃身子有何伤害,只是叫她那伤处好得慢一些罢了。原来竟是这番用意。 主仆二人默了片刻,淳姑姑又道:“前日夜里的事情,依太后看……” “装神弄鬼!”太后面上不屑,一张保养得宜的脸,目光中隐隐腾出恼火。她自是不相信蓉姑姑的死当真出于李皇后冤魂索命,依她看来,那夜蓉姑姑和皇后同日自缢而亡,必是另有人在背后耍猫腻,想吓她,哼。 房中只剩舞年和明玥宫那宫女,听宫女介绍,她叫采香。 采香将怀中取出的物什交给舞年,虚弱沙哑地嗓音,一字字吐得清晰,“皇后娘娘临终前,曾托奴婢将此物交与娘娘。” 舞年有点吃惊,搞错了吧,她不记得荆相说过,荆舞年同这位皇后也有交情,按理说她们连面都没有见过,皇后既然要自杀,如何会想到给荆舞年留遗物。 舞年不确定地接过那东西,是个牛皮纸包,看上去其实并不起眼,打开纸包,一枚珠玉手串,每一粒珠子都仿佛琥珀般,质感温润并没有寻常玉石那般坚硬,成色通透非常,连串珠的红绳都能看得清晰分明。 舞年不知道这东西有什么意义,更不知道皇后留给她的用意。 而串珠下另有张叠齐的白纸,展开后看到娟秀的字迹,想是出自皇后之手:“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 舞年曾流浪江湖多年,虽也会读书认字,在相爷家也曾对诗词一类恶补过,但仍是不能很快便读透这词句中的意思,只是忽然觉得手中的纸张冰冷,仿佛还带着死去不久的皇后的气息,纸上如女子苍白似影的面庞,幽幽讲述某处凄凉。 “皇后为什么会死?”舞年知道这事情她不该打听,本身决定向公仪霄讨要采香的时候,也没打算问采香这个问题,此刻下意识地便问出口了。 采香垂眼,“奴婢不知,皇后娘娘临终前只说,她犯了一个大忌,若结果是死,她甘之如饴。可奴婢真的不知道,皇后那样说,竟然打算自缢。” 采香说着便哭了,舞年嚼着她口中的字句,“甘之如饴,甘之如饴”,她或许也是有留恋的,她不想死的,只是甘之如饴…… ------------ 019最后嘱托 关于皇后自缢的原因,想必是整座宫里都不该讨论的事情,舞年知道这事情也轮不到她来关心,那女子的死终究只会是个迷,一个用鬼魅邪说掩盖过去的迷,尽管宫里不准大肆宣扬,舞年也曾在宫人处听说,那夜太后宫中也莫名死了两个人,有人说是前皇后索命,这要真琢磨起来,前皇后又是怎么死的。 舞年撇撇嘴,这宫里的秘密好像真的还不少呢。 索性不想了,她问采香,“皇后为什么让你送东西给我?” “奴婢不知,娘娘进宫那日,皇后娘娘说,新进宫的两位娘娘,奴婢喜欢谁便交给谁。”采香如是回答。 舞年便忍不住又好奇起来,这皇后娘娘做事还真的挺奇怪的呢,有点像……公仪霄。话又说回来,皇后这样安排,就仿佛早就知道舞年和暄妃其中有一人会救下采香似的,倘若当时无人出去救,这东西便也随采香埋入黄土了吧。 舞年便也没了旁的问题,见她虚弱,便琢磨着先给她治伤要紧。采香却闭了闭眼睛,释然一笑,说道:“这两日里,若不是惦记着将东西交给娘娘,奴婢想是也撑不下来了,如今奴婢已经完成了皇后娘娘最后的嘱托,奴婢自知命不久矣,感谢娘娘搭救之恩,请娘娘让奴婢自生自灭吧。” 舞年蹙眉,这两日她也曾检讨过,如果当时她没有头一昏冲出去救了采香,或许采香现在的死活她也不会管,可既然救了便只能救到底,似乎是为了求个心安理得。舞年取出墨雪平肌膏,说道:“不过是些外伤罢了,本宫不会不管你的。” 说着,便要招呼人进来上药,采香无力地摇摇头,“娘娘,奴婢是真的不行了……” 那日二十大板的痛记忆犹新,看看同样被砸了二十板子的夏宜便知,当时对舞年执刑的侍卫有多手下留情了。而对采香既然是往死里打,吃了又不止二十板子,过程中必定受了内伤,因而才会吐血。 可是公仪霄不准找人给她治病,舞年在宫中人生地不熟,也无法私下托人医治,这确实是个棘手的问题。她对采香道:“这样,你告诉本宫你哪里不舒服,怎样不舒服,本宫尽量帮你。瞧你那日也不想死,本宫不是什么菩萨心肠,今日救你也是图你它日的报答,如此罢了。” 那墨雪平肌膏到底也没给采香用,采香说用如此贵重的药物,是折煞了她,若是被旁人知晓了,她还得背上新的官司。舞年便也不强求,差了人进来帮采香收拾收拾,而后小步挪回自个儿寝殿里。 这墨雪平肌膏倒也没有传说中神乎其神,但止疼效果非常好。现在舞年只要不坐着,基本不会感觉到疼痛。 歇了午觉,床上躺得乏了,舞年默不作声地起来在房中踱了两步。殿外伺候的宫女不知道她已经醒来,正扎扎堆儿聊些宫里头的闲话,顺理成章地落进了舞年耳朵里。 “皇上已经连续三日宿在长禧宫了。”一宫女幽幽抱怨道,话语中带着叹息的意味。 ------------ 020收买医女 舞年倒是愿意听她们嚼舌头根,也好对这宫里的情况熟悉熟悉,抬眼望望窗外,花树斜影,却找不到丝毫的亲切。 另一宫女便接话道:“咱们娘娘如今这模样,近日里也伺候不得,真是叫长禧宫的捡了便宜。” 接着传来的是秋舒的声音:“你们也别唉声叹气的了,长禧宫现在虽是热闹,门槛都快叫人踏破了,咱们这头虽冷清些,倒也乐个清闲不是?” 又一宫女叹气道:“听说暄妃娘娘进宫时,光陪嫁带进来的珠宝银器便抬了满满五大箱子,朱丞相对这女儿当真宝贝得紧,显得咱们娘娘跟后娘养的似的。” 另一接话,“太后喜节俭,我听几位年岁大的姑姑说,宫里的用度本就比过去削减许多,暄妃娘娘这样阔绰的大主,谁不想去抱个大腿。更别说如今后位再度虚悬……” “说什么胡话!”秋舒轻斥一声,这话儿再说下去就沾了忌讳了,回头朝房里看一眼,道:“娘娘快醒了,你们几个去准备伺候着。” 宫女们便散了,秋舒走进内殿的时候,见舞年正百无聊赖地立在窗口,急忙解释道:“娘娘,婢子几个不懂事,您莫要放在心上。” 舞年则在心中叹息:哎,钱啊钱…… 待叹完了气,舞年对秋舒平和地笑笑,吩咐道:“本宫不舒服,你去找名医女过来,找个熟悉的,好说话的。” 秋舒算是霁月阁最伶俐的宫人,当即便听懂了舞年话里的意思,遂不多问什么,便亲自去了趟尚医局。 舞年在房间里翻了翻,找出两样还算值钱的东西揣进袖子里,身为皇帝的妃子,她这寒酸劲儿还真是后娘养的都不如。可那些婢子不知道,荆丞相不是不疼自己的女儿,他比朱丞相更懂得疼女儿,所以才不舍得把年姐姐送到这破地方来。 秋舒带来的是名姓宋的医女,也正是舞年挨板子那天,过来帮舞年诊治的那位。 看过舞年的伤势,宋医女道:“娘娘既得了这墨雪平肌膏,便无需再配其它药剂使用,瞧着娘娘的伤虽是好得比寻常要慢些,想是肌肤体质的缘故,如今只需好生休养,亦不必担心留下疤痕。” 舞年微笑,秋舒垫了张软垫在榻上,舞年坐下去,伸出拉过宋医女的手,将准备好的赏赐放在她手中,而后撩开衣袖,手臂平放在小桌上,对宋医女道:“本宫觉得有些身子不适,劳烦宋医女帮忙诊一诊。” 舞年刻意将“帮忙”两个字咬得重了些,秋舒在来时想必也对宋医女透露了点什么,宋医女便默默地收下赏赐,三根手指落在舞年脉上,一门正经地问道:“请问娘娘哪里不适?” “胸闷,偶有呕血,后腰内里隐痛……”舞年将采香对她说的症状一样不差地道与宋医女听,宋医女收回把脉的手,有板有眼地回道:“应是那日杖刑时肺腑受了些震荡,长期服药调理,适能无碍。” 舞年点头,“那便开药吧。” 公仪霄虽说不准给采香诊病,但既然把采香给了舞年,便也不是说采香非死不可,旦看舞年能想出什么办法了。舞年哪有好办法,最多就是个李代桃僵,捡他话里的漏子,照样花他的钱,看采香的病。 “这……”宋医女却有些犹豫。 “宋医女有话请讲。” ------------ 021钱的问题 宋医女道:“那调理的药方其实很简单,只是这伤势颇重,调养起来需配几味名贵药材,且要常日服用适能不落病根。娘娘乃千金之躯,用些药材自然无妨,但太后崇尚节俭,对各宫的开支用度节制有方,药材并非各宫必备,归属闲余一项,而这闲余一项每月皆有定额,超出用度需先向管事处报备,再另拨份银。尤其娘娘于宫中地位非常,霁月阁的事情必定极受重视,若不巧让皇上知道,问起来……恕奴婢直言,娘娘脉象平和,若非娘娘亲口述说痛处,倒是诊不出来的。” 舞年听懂了个七七八八,她现在便是打算挪用公款给采香治病,但这个公款是有限制的,她要是用多了会被追问公款的去向。她可以在医女面前胡说自己病了,但若是公仪霄亲自带人来给她看病,再治她个没病装病,便又添了新麻烦。 而公仪霄叫那福公公稍来的话也不难理解,要不要给采香治病、怎么治都是舞年自己的事情,就是不能花他的钱用他的人。 舞年现在完全摸不透公仪霄的脾性,自然会尽量顺着他的意思,起码不明目张胆地乱来,但按照医女的说法,那闲余一项中掺杂的类目繁琐,若非超出用度了,基本没人去管花去了什么地方。 舞年问秋舒,“那闲余一类每月的用额是多少?” “娘娘位处四妃,闲余开支每月八十两,宫中大部分器具用品都由各房分发,花销出去的至多四十两,按照其它宫里的规矩,余下的多是由伺候的宫人分了。” 秋舒倒是不绕弯子,顺道将宫里另一条不成文的规矩给舞年提点了。舞年点点头,羊毛出在羊身上,要挪用这么个大头,便只能先从其它方面省一省了。 宋医女按照舞年的意思开了药,除却费用,舞年还得差人过去帮忙照顾着采香,不两日便听到宫人的怨念,嫌她在自家宫里养了个瘫子,劳神伤财的,还亏了他们的油水。 舞年无奈,这皇宫里头连宫人都不是省心的主。 可是她上哪弄钱去呢,这个问题可愁坏了舞年。 索性公仪霄几日都没曾来过,舞年身上的伤倒是彻底不疼了,就是疤痕还没见着痊愈,连同她一样挨了二十班子的夏宜,如今也能下地活动活动了,舞年觉得这所谓的墨雪平肌膏,除了止疼效果极佳外,大约也没有传闻中那么厉害。 夜里无声,舞年总算能安心躺着睡觉,这觉睡得便格外的香甜,却不防做了个怪梦。 梦里是女子朦胧的脸,恍恍惚惚一遍一遍地对她说:“舞年,不要爱上他,不要爱上那个男人,你会步上我的后尘,生不如死……” 舞年看不清也不认识那女子,可梦中她隐约知道,那人便是死去不久的皇后。 声音有些凄婉乃至绝望,一遍一遍地诉说,转而便是那日的帝都主道上,舞年看到公仪霄和皇后并肩坐在銮驾里,手掌交握,恩爱情浓。 然后她手里忽然抓住了什么,是那串琥珀手串,有人在念字条上的词句: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 那是她自己的声音。 “娘娘,娘娘?” ------------ 022梦魇之说 那不算是个噩梦,只是很奇怪罢了。舞年猛然睁开眼睛,天色蒙蒙还没有亮透,秋舒在床边将她唤醒。 舞年眨了眨眼睛,手脚有些发麻,冷冰冰的,那女子的话却萦绕在心里,久久不能散去。 舞年把脸埋进手掌里,黑暗中自己想了一会儿,而后叹了口气,她这是梦见公仪霄了…… “娘娘做噩梦了?”秋舒一面帮舞年择选今日要穿的衣裳,一边随口问道。 舞年摇头,“没有,怪梦。” 秋舒过去也不是没伺候过别的主子,见多了主子做噩梦的样子,便打定了舞年方才睡梦中那表情是做噩梦了。倒是也不揭穿她,伺候着舞年起身,有意无意地提点道:“娘娘性子平和,不爱争抢。那日皇上过来,奴婢瞧皇上对娘娘关爱有加,恕奴婢直言,娘娘现在伤病未愈,正是个向皇上示弱承怜的好时候。” 舞年也听懂了秋舒的意思,男人多喜欢娇软的女子,趁着病弱着,适当讨些怜惜,才是为人妻妾的聪明做法。撒娇装可怜,舞年也不是不会,可公仪霄不来啊,她又不好主动去找。再说,若不是她在这宫里需仰仗着公仪霄过日子,她实在不想和那个人有过多接触。 她好像有点怕他,不知道为什么。 舞年不搭话,倒也没对秋舒的话表现出任何反感。秋舒是个伶俐人,这几日贴身照顾舞年,便看得出这位娘娘没什么脾气,不是个挑刺的主,而且面对许多人事,还带着些学习的态度,因而并不讨厌有人对她讲宫里的小规矩,乃至是旁敲侧击的提点。 秋舒便接着道:“娘娘不知,宫中本身诡异,梦魇阴邪之事,主子们十之八九都遇上过。皇上乃真龙天子,妖媚邪灵避之不及,多少妃嫔争宠,不过也就是为了能时常睡个安稳觉罢了。” 唔,还有这样的说法,舞年过去想都没想过。睡在皇帝身边便能不做噩梦,笑话,梦之由来不过是自己心里的问题,糊弄糊弄别人还行,舞年以前跟爷爷跑江湖的时候,没少用邪门歪道的花招骗过钱,她是不信的。 再说,睡在那个人身边能安稳么,不用随时担心,一句话说错了,便被杀头的么? 舞年这么瞎琢磨着,便发现自己一身衣裳已经被秋舒侍弄整齐了,抬眼看看外头的天色,天似乎还没亮透,前几日她可没起过这么早。 随口便问了句,“今天有什么事么?” “娘娘忘了?今日是皇后下葬的日子,各宫妃嫔要前去祭送的。”秋舒答道。 舞年浑浑噩噩地点了个头,昨日似乎是有人过来传过话的。 匆匆用过早膳,舞年没有睡醒,便也没大有胃口,由秋舒伴着前去观礼,今日倒是记着穿得妥当了些。到了地方才发现,后宫妃嫔里就属她来得最迟,大家都是缟素缠身,却又素得各个别出心裁,隐隐有些争奇斗艳的意思。 舞年问秋舒,“皇上今日也会过来么?” “自然要来的。”秋舒回答,搀着舞年寻了个合适的位置站定,附在她耳旁低声道:“这些妃嫔有些常日见不到皇上,凡是能遇上皇上的时候,都要在打扮上下番功夫。不过若是有楼贵妃在,大约怎么打扮都不惹眼的,奴婢听说今日楼贵妃也会来,因而偷了个懒,省了衣饰上的心思,娘娘不会责怪奴婢吧?” ------------ 023祭送观礼 舞年在相府中也听过些关于楼贵妃的事情,说是外邦楼兰国送来和亲的公主,有楼兰第一美人之称。但楼贵妃进宫两年,却是在自家宫殿宝仪宫深居简出,更是从不在公开场合露面,颇有些神秘的意思。 据闻这女子性情寡淡清冷,不爱与人来往,皇上曾几次下大手笔,为博美人一笑,却无疾而终。 说到美人,舞年还是有些好奇的,目光在人堆儿里扫了扫,很快便发现了同自己立在一侧,相隔几步之遥的楼贵妃。她虽然没见过楼贵妃,但那女子的确有特于常人的容貌气质,便是人群中一眼就能发现的那种。且她来自外邦,长相同土生土长的楚沧女子本就有异,皮肤莹白胜雪,五官立体分明,一双眼睛虽然不是特别的大,配得淡漠平静的目光,仿若浅溪浑然天成。 楼贵妃穿得倒也朴素,无外乎一身白赏,衣上毫无缀饰,反倒更显飘逸,真个如仙子一般。 对比起来,她这个冒牌的帝都第一美人,实在是差得太远太远了。 舞年适也能理解秋舒提到楼贵妃时,那种艳羡而又遥不可及的态度,如此容姿大约是个女子都会羡慕的。舞年也羡慕。 未免显得自己没见过世面,舞年也不好总把目光放在楼贵妃身上,但收回目光时,却总觉得她那个平静得仿佛要超脱世外的神情,其实看着并不让人十分舒服。她好像挺忧伤,并不是因为此刻面对皇后灵柩而起的忧伤,而是一种长年累月的浸染,透入体肤的苦闷。 而现在后宫之中,没了皇后便是楼贵妃位分最高,但她仗着姿色过人不屑争抢,在许多人眼里倒成了花瓶摆设。 要说现在后宫里站得上一席之地的,自当是此时如日中天的暄妃。 这是舞年第二次与暄妃见面,两人立在彼此对面,装作视而不见。不出意外的,暄妃今日也特地做了番打扮,白裙上绣了暗色牡丹,细看下牡丹上绣有银色蝴蝶,身姿转动间,那蝴蝶便会不经意荧光闪亮。 这么一比较,舞年更显得寒颤了。 距离吉时还有片刻功夫,妃嫔们大多三两聚首低声交谈,除了楼贵妃板着张脸,便不见哪个面上有伤心之意,大约这位皇后生前人缘也不怎么样。舞年无人攀谈,百无聊赖便四下瞟几眼,看到角落里有只笼子,笼中拘了只两尺长短的白犬,生得健壮精瘦,犬身有黑色斑点,倒不似寻常宫中宠物那般雍容。 秋舒道:“那是皇后娘娘生前养的小犬,说是西凉送来的品种。” 舞年觉得新鲜,便多看了几眼,见那狗儿还很精神,半晌功夫下来却是安静,随口道:“倒是乖巧,叫都不叫一声的。” 秋舒轻笑,回道:“以往这犬儿可凶着呢,奴婢瞧着,多半是被毒哑了口舌,应是要陪葬的。” 舞年琢磨秋舒说的有道理,便也不多问了,这宫里头人命都不值钱,更别说是条狗命。只是看那品种奇特,不经意多看几眼,便见着总有名宫装打扮的少女,围着狗笼子转来转去,眼睛滴溜溜地四下乱瞟,似乎是在防着什么。 舞年可不敢再多管闲事,稍带片刻,便听殿外通传,“皇上驾到……” ------------ 024妃子与狗 角落里的少女谨慎地看过四周,见无人注意此处,小步移到笼子旁,手里持了只小钥匙,轻轻旋开笼子上的锁,开了笼门,冲里头的狗儿招着手,“小白,来,跟我走。” 狗儿便顺着她的意从笼子里走出来,少女俏皮地吐吐舌头,背对着所有人将小狗的身体挡住,正打算抱起它偷偷溜走。偏巧不巧此时殿外传来通传。 皇上驾到 那狗儿也不知怎么了,听到这声音忽然精神抖擞,也不管伸开怀抱迎接自己的少女,蹭蹭朝殿堂中央跑过去,俨然一副气势汹汹。 舞年仍旧站在众位姿态窈窕的妃嫔之中,听着通传之声远远传来,待那长长尾音结束,其实也没见着公仪霄的身影。 想到马上就又要看见公仪霄了,舞年不防有些心虚的感觉,便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却忽然感觉周围的人慌乱起来,有几声女子的惊呼,有人因恐惧而移着小步子,但妃嫔都是礼仪得体的大家闺秀,场面倒不至于非常骚乱。 舞年抬起头来,见着原是那条被关在笼子里的小狗冲过来了,而那小狗冲撞的方向,距离舞年很近,却好像也不是冲着她来的。 舞年不想惹事,下意识地朝后退开一步,终是知道了那狗儿的目标,正是冰山美人楼贵妃。 楼贵妃仿佛之前都在游离,发现狗儿冲过来的时候,比舞年还要晚,此刻已有些慌不择路,还是身旁侍女反应机敏些,正要将她们娘娘往一旁拉过去。舞年侧身正对着楼贵妃,心下唏嘘如此肃穆的场合竟能冲出只狗来搅合,乱套,当真是乱套。 谁想有人在背后搡了一把,正将舞年推到楼贵妃的方向。这一下推得突然,却又力道十足,舞年当然是没防得住的,正将楼贵妃和她的宫婢撞得东倒西歪,自己也干脆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本就挨了板子的屁股,这一坐疼得几欲龇牙咧嘴,那狗儿便已经跳了过来,方巧舞年挡在楼贵妃前面,下意识伸出手来,一把将小狗抱进了怀里。 那小狗在舞年怀里也不安分,对着楼贵妃狂吠,无奈被毒哑了嗓子,吠不出声响来。舞年一面紧紧地扣着它,眼睛在四下转了一圈儿,见着对面暄妃一群人掩唇轻笑,眼底尽是讥诮得意。 楼贵妃的侍女便将楼贵妃搀了起来,舞年感觉怀里的小狗极不安分,便像是受了极大的刺激。此刻她却也不敢放手,所有人都看清了,这狗就是冲着楼贵妃去的,她既然给它捉住了,若是放了手再让它伤着楼贵妃,公仪霄怪罪下来,她还是担不起。 “胡闹!” 耳旁忽然传来冷厉的呵斥,舞年循声望过去,看到公仪霄一身黑衣立在几步外,用严厉冰冷的目光瞪着自己。 众妃嫔宫女急忙齐齐请安。因殿中多是妃嫔女眷,守在殿外的侍卫也才围进来。舞年适才反应过来自己此刻有多么狼狈,而最狼狈的是,怀里的小狗为了挣脱她的怀抱,在她臂上狠狠咬了一口。 舞年恍然松手,那小狗疏忽便跳了出去,这次不是冲着楼贵妃,而是直接朝公仪霄跳过去。 公仪霄却动也没动,连目光都死死地落在舞年身上,轻一挥手,袖中飞出薄薄刀片,正插在那小狗背部。 ------------ 025贵妃楼氏 在众妃嫔大惊失色,秋舒从人群中挤出来,将坐在地上的舞年扶起,舞年的表情并不舒展,伤处闷闷作痛,也不敢抬头再看公仪霄。 那小狗摔在地上,却又执着着努力地想要站稳身体,黑圆的眼睛瞪着公仪霄,仿佛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 公仪霄高傲地瞥过目光,皱眉怒道:“连个畜生都看不住,将管事的拖出去砍了!” 而后大步朝舞年走了过来,舞年只得将头埋得更低,只怕接下来又要等到一通训斥。耳旁却落入温柔的关切,“爱妃,可叫这畜生惊着了?” 舞年淡淡一笑,被秋舒拉到了一旁,公仪霄早已绕过了舞年,扶住了楼贵妃的手臂。 她又自作多情了。 楼贵妃仍旧面无表情,似乎同公仪霄很陌生似的,轻轻摇头,没有说话。 公仪霄抹去满面温存,转眼看向匐在地上的小狗,发话道:“风朗,把这畜生杀了!” “不要!”人群里头又发出个尖利的嗓音,一名少女挤出头来,走到小狗身旁对公仪霄跪下,抬起头,急切哀求,“皇兄,不要杀小白!” 舞年看了一眼,想起这便是方才在狗笼子附近打转的少女,她管公仪霄叫皇兄,这么说应当是位公主。嬷嬷曾经告诉她,公仪霄只有一个妹妹,是太后的亲生女儿,名叫喜莺。 公仪霄瞪了喜莺公主一眼,“把公主带下去。” “皇兄……”喜莺还想争辩,心急时又不知该说什么,若她方才顺利将小狗偷走也就罢了,这会儿这狗闹了灵堂,还冲撞了两位妃子,是非死不可了。 喜莺心里着急,也只能抽抽鼻子,失落不舍地看了地上的小狗一眼,打算跟着宫人离开。 “既然公主喜欢,便留下它吧。”一直没什么反应的楼贵妃,终是幽幽地开了口,口气很轻很淡,就好像是久病成虚般,只那声音便我见犹怜。 公仪霄转眼看向楼贵妃,很自然地将她揽进怀里,一派温和道:“那便依爱妃所言。” “谢谢皇兄!”喜莺闻言,急忙蹲下身子将虚弱的小狗抱进怀里,冲公仪霄福了福身,便告退了,就像生怕公仪霄再改主意似的。 公仪霄不耐地瞪喜莺一眼,转眼看回楼贵妃的时候,目光正从舞年身上瞟过,看见了她手臂上被小狗咬破的伤,素白衣衫被浸红一小片。 他却什么也没说,嗓音压的低沉温柔,对楼贵妃道:“爱妃受了惊吓,这祭送便不必参与了,绮罗,扶娘娘回宫休息。” 暄妃看到眼前的场景,她早知道宫里有位楼贵妃,生成绝色,这几日皇上对她朱苡暄也算宠爱备至,可与待楼贵妃的态度比起来,却显得不值一提。便是方才那只小狗,谁都以为那畜生死定了,连喜莺公主求情都没用,却只需楼贵妃一句话,公仪霄便改了决定。 暄妃心里头有些黯然,而方才皇上眼里只有楼贵妃,连看都没看自己一眼,心里便也闷了团恼怒。 待楼贵妃走了,舞年仍旧立在原地,她不认为自己此刻应该做点什么,她是来行祭送之礼的,是真心实意地打算送送姚皇后,也省得自己夜里再做什么怪梦。 “你还在这儿干什么?”耳畔落入公仪霄不大客气的声音,舞年抬起头来,有些茫然地看着他。心里琢磨着,我不在这儿又该在哪里? ------------ 026花园闲谈 还是秋舒机敏些,急忙对公仪霄福身道:“奴婢陪娘娘去包扎。” 舞年便也福身告退,走到门外的时候,她做了件事情,伏下身来,对皇后的灵柩磕了个头。公仪霄看着她,不屑地冷嗤,大约是认为她在装模作样。 明玥宫距离御药房要近一些,舞年也知道被犬类咬伤可大可小,还需及时诊治,便直接将让秋舒将自己领了过去。 医女替她仔细情理了伤口,咬得倒也不深,舞年取了些防范疯犬症的药材离开时,那边皇后的葬送礼仪也已经结束了。 春日正浓,舞年和秋舒走进一片花园,快将正午的时辰,太阳不显毒辣,园中偶尔一丝清风,倒是吹得人神清气爽。 自进宫以来,这些天都憋在霁月阁,难得出来,舞年便有意在园中逗留一会儿,漫不经心地欣赏着此间景色,舞年随口问道:“公主同皇后很熟悉么?” “这个奴婢不太清楚,喜莺公主幽居仙羽台,并不常在宫中走动,不过皇上对公主当是极为宠惯的。”秋舒有板有眼地回答。 舞年撇撇嘴,也懒得关心这家人的事情。比起大宫女夏宜,这秋舒自然要更讨喜一些,小丫头平日都是温温和和的,面上看不出情绪,做事也十分机灵,同舞年相处时亦不刻意拘谨,该说什么能说什么,她好像特别能拿捏好分寸。 聪明的人,总是容易招人喜欢的。 进宫这几日,舞年对皇宫最根本的印象便是,皇宫很大,走起来很晕。因而她几乎是被秋舒引着昏头乱向地走着,前面远远有处空地,数名年轻女子或坐或立,穿的还是晨时的素衣。 舞年倒不是有意趴她们的墙角,实在是这些人议论起旁人来太不节制,那声音恨不能传到园子外头去。 秋舒顿了顿脚步,意思是要不要换条路,别同她们打照面了,舞年问道:“这是最近的一条路么?” 秋舒点头,舞年便道:“那继续走吧,本宫累了。” 几声轻笑从前面传来,一女子道:“也不知道她怎么想的,同个畜生叫什么劲,这好了,叫畜生咬了。娘娘是不知道,这宫里头以前便闹过疯犬症,发起症来几条侍卫都拦不住。” 另一讥诮道:“不叫畜生咬,难不成去咬畜生么,瞧她也是个爱出头的,只怕还没等到发症,便让皇上发落了。看看皇上对她那态度,啧啧,那叫嫌弃。” “说来,今日若那畜生冲撞的是楼贵妃,不知皇上当发多大的火呢。暄妃姐姐往后要仔细着些,那楼贵妃平日是不声不响的,心里头不知憋着什么好呢。” “哼,楼贵妃再风光,还不是仗着是和亲来的,要数现在最让皇上上心,除却暄姐姐,可还找的出第二个?” “行了,你们也别竟说本宫的好话了,数着一个个嘴甜的,谁知道你们心里头儿又藏着什么花花肠子。”暄妃玩笑似地道一句,惹得几名叽叽喳喳的女子都闭了口。 舞年正好行过,难眠嗤笑一瞬,拍马屁吧,人家还不领情,真不知道这些女人图的什么。 “哎呀,这不是荆妃姐姐么?妹妹们这还说着,要一同去霁月阁瞧瞧,方才那可没摔着姐姐?” ------------ 027有意寒酸 舞年走近之前,秋舒就已经粗粗介绍了眼前的几个人,舞年能看清她们,自然她们也不见得不知道舞年就在附近,那些话故意说给她听罢了。 说话这个是甄嫔,进宫也有两个年头了,据说初进宫时也得过几日的宠,只是公仪霄那人不长性,待不觉得新鲜了,也不怎么往她那里去了。说失宠倒也算不上,只是自从登上嫔位以后,便再也没寻到晋升的机会。 没了皇上的宠爱,便只能寻着给自己找个依靠,太后和楼贵妃都是寡淡之人,很难依靠得上,如她这般的妃嫔便将目光放到了新进宫的舞年和暄妃身上。本以为荆舞年顶着帝都第一美人的名号,当是个得宠的主,却在第一日就吃了板子,大家理所应当地站到了暄妃那头。 舞年对她们拉帮结派这事没什么兴趣,自然也没什么意见,后宫斗争讲究所谓的纵横联合,但不见得什么人都可联可合,比如这种一看就是马屁精的,不够给自己添麻烦的。 方才在殿里的时候,舞年清晰地记得是有人推过她,而当时混乱,没机会看清推自己的人长成什么模样,但是舞年能对她的衣着记个大概。虽然是一水儿的素衣,今日大家都各有新材,要分辨出哪个是哪个倒也不难。 舞年很确定,这便是推自己的那个,联合方才暄妃等人的戏笑,想是故意让她出丑罢了。 她们以人多势众的姿态扎堆站在一处,舞年没有避开她们,是不想示弱,显得自己怕了,但是她也没打算同这几个女人吵架。如今她刚进宫不久,宫里的人都不拿她当回事,自然也是有原因的,无非是自己没本事罢了。 舞年顿住脚步,看着甄嫔,笑容可掬道:“劳烦妹妹记挂,本宫无碍。” 按照位分,这里头的几个,除了暄妃,旁人大小是应当向舞年行礼的,显然她们没这个觉悟。舞年也不打算计较,本打算直接走掉,那甄嫔却又将声音提高些分贝,道:“荆妃姐姐真是好身段,这简简单单的织棉仿缎竟也能穿出如此味道,瞧着同姐姐的身份一点都不违和呢。” 舞年看着她美滋滋的笑脸儿,捡金子了么,这么高兴。哦不对,有那么个财大气粗的人傍着,她许也不稀罕金子,也就是让公仪霄睡了能这么喜气吧。 同她站一起的妃嫔贵人也各自笑出声来,毫不掩饰讥诮之意。舞年也不是听不懂她话里的意思,不就是笑话她寒颤么,堂堂妃子只穿得上织棉。舞年琢磨着,自己也不是没有料子好的衣裳,可偏偏白色的就这么一件,这问题寒颤不到她。 舞年微微一笑,只当做没听明白,谦虚道:“妹妹谬赞,慌不择衣罢了。” 反正她这慌不择衣的事又不是没干过,上次还让公仪霄打了板子。 甄嫔却有些不识好歹了,不依不饶道:“姐姐发色真好,这白玉簪子成色虽是差了些……” “呀!” 舞年忍气吞声地等着她把想数落的数落完,却听得身旁秋舒发出一声轻呼。那甄嫔的脸色登时便变了,瞪着秋舒道:“没规没距,主子说话哪准你个婢子出声,兰心,掌嘴!” ------------ 028丝光绣帕 甄嫔的宫婢闻言便迎了上来,立在秋舒身旁抬手就要甩巴掌,舞年蹙眉,迅速将她的手腕擒住,偏头看着她,又转眼看向甄嫔,即刻换上笑脸,道:“本宫的婢子不懂事自当由本宫自己来教训,不劳烦妹妹动手。” 甄嫔亦嫣然笑着,不乏讥讽道:“娘娘待婢子可真是宽容的,荆相果然教女有方。” 舞年垂了瞬眼睛,那强撑的笑容已经有些摆不开了,好歹这荆相不是她亲爹,若真是自个儿的爹,旁人敢明里暗里骂她没有家教,她作势便得撒泼。可这里是皇宫,不是她往日跟爷爷跑江湖的市井小巷,她是大家闺秀,要心平气和地讲道理。 舞年不客气地甩开甄嫔宫婢的手臂,身子微微侧了一侧,将秋舒半边身子挡在身后,转眼看向一脸轻慢的暄妃,笑着解释道:“方才是婢子轻浮了,不过是让暄妃妹妹这身衣裳惊着罢了。” 暄妃倒也客气,微笑地看回来,微微开怀佯装着不经意,趁着阳光将这身衣裳再炫耀一次,说道:“荆妃姐姐此话怎讲?” 舞年道:“婢子没有见识,没见过娘娘这身荧光织锦的技艺,之前便听说,娘娘进宫时特地带了自家的绣女,这衣裳的做工样式,果然比宫中绣坊做的强出百倍不止。这会儿日头正好,太阳照着那蝴蝶儿似要飞出来似的,莫说是这婢子,连姐姐我都忍不住要大惊小怪了。” 转身,舞年笑吟吟地问道:“是不是,秋舒?” 秋舒适才冒出头来,摆出寻常伶俐的表情,对暄妃福身道:“娘娘说的是,奴婢晨时见了暄妃娘娘这衣衫,还同娘娘打趣说,想去找暄妃娘娘家的绣娘学手艺来着。” 暄妃便满意而得意的笑了,素手抬起指着秋舒的方向柔柔一点,道:“嘴甜的,巧沁,赏。” 暄妃身边叫巧沁的婢子便走了过来,从袖管里摸出条丝光手帕塞到秋舒手中,秋舒急忙再福一身,眉开眼笑道:“奴婢谢娘娘赏赐。” 舞年亦跟着赔笑,道:“姐姐身子不妥,便不扰各位姐妹兴致了。” 暄妃轻轻点头,其余几位位分低的略略福身装了装样子,舞年便领了秋舒朝园子出口走去。 秋舒跟在舞年身后,心知娘娘方才吃了那几人的憋,为着她才向暄妃低了头,也不敢先起话头扰了舞年。 舞年倒也没怎么放在心上,走了很远才问道:“方才是怎么回事?” “奴婢亦不知,视乎是背上叫什么刺了一下,没防得住失了规矩,求娘娘轻饶。”秋舒低低回道。 舞年想了想方才的场景,秋舒惊叫之后,似乎是有什么人从他们身旁经过,莫不是有人故意去扎了秋舒,惹她失仪好责罚于她。舞年摇摇头,这些唯恐天下不乱的女人,哎。 “算了,待会儿回去找人帮着看看,莫不要扎出毛病来。”舞年无奈。 “奴婢皮肉粗实,不怕。” “不怕还瞎叫唤!”舞年笑着轻斥一句,心里还是为一桩老生常谈的事情发起愁来。 钱啊钱,后宫有三宝,人缘、圣宠、金元宝…… 可她一样也没有,这可如何是好。 ------------ 029宫人被欺 “对了娘娘,奴婢接下暄妃娘娘的赏赐,您不会不高兴吧。”秋舒闪着大眼睛问道,俏皮地讨好。 舞年撇嘴笑着,“你若不接,岂不显得本宫小家子气。”说完便想起那日公仪霄说霁月阁宫人得的赏赐都必须充公的事情,舞年便又觉得很无奈,她这个主子怎么跟个灾星似的。 “可是暄妃娘娘那气焰……” “要压也轮不到本宫来压,你瞎操什么心。”舞年轻飘飘瞪她一眼。 “娘娘,不好了,娘娘。” 舞年携着秋舒正往霁月阁走着,眼看着就快到地方了,迎面跑过来个霁月阁的小宫女,上气不接下气地嚷嚷着。舞年泄气一般地吐了口气,感觉又有麻烦事来了,一天天就没有片刻的安生。 “你慢慢说。”秋舒道。 “是夏宜姐姐,被人打了!”宫女有些着急又有些激动。舞年虽然在霁月阁住了没几天,但是宫人对夏宜的态度她倒是看在眼里,她们似乎对夏宜都还蛮敬服的,比方夏宜不满舞年的时候,大家伙儿便跟着不满,夏宜吃了板子,各个抢着去照顾。 舞年虽然看人的本事不是非常过硬,好歹有这些年跑江湖的经验,多少能琢磨透个一二分,夏宜也就是脾性直了些,心里头想什么便都写在脸上,倒不像是藏着花花肠子的。 舞年稍稍放快脚步朝霁月阁赶着,路上听宫女说,今日趁着各宫主子大多不在,又是个换季的时候,为防着夏季鼠蚁滋生,管事的特地命人去各宫安排清洁,重新置配除鼠蚁的熏香器具。 可是那过来办事的太监不规矩,想要讨些赏赐,对霁月阁的宫人又冷嘲热讽的,说他们主子寒酸。秋舒被舞年带了出来,夏宜便忍着疼痛出来主持,见不得那太监跟红顶白嫌贫爱富的模样,便同他理论了几句,谁想叫那死太监推了一把,便坐在了地上。 夏宜前几日刚挨了板子,又不像舞年有好药用着,这一摔便是大伤元气,当场就气哭了。 舞年更是哭笑不得,她堂堂一个妃子,大小算是皇帝的老婆,怎么就混到被人嫌贫爱富的地步了。 匆匆回到霁月阁,夏宜垫了软垫坐在凳子上,眼睛还是红的,见着舞年进来,便要站起来请安。舞年抬了下手,示意她好好坐着,然后看到正给自己请安的,前来除鼠的太监,扬着下巴问:“带你的师父就是这样教你的?” 太监哈着腰,尚算恭敬地回道:“奴才不知娘娘所指何事。” “男女授受不亲你不知道么?便是你不拿自个儿当个男人,夏宜是宫里的人,尚未出阁便算是皇上女人,你有几个胆子碰得起她!”舞年冷冷斥去,正巧方才在花园里憋了点不自在,这便也发了出来。 心里头又觉得有些好笑,原来仗着地位居高临下是这般感觉,她倒是一直忘了享受。 太监之前听说的是,霁月阁这位荆主子是个柔善的主,软柿子,没想摆起架子来也有几分意思,遂极有眼色地跪下,“回娘娘,奴才没有推夏宜姐,夏宜姐是自个儿不小心摔着的。” ------------ 030钱财疏通 舞年转头看了眼肿着眼睛的夏宜,都哭成那样了,哪怕就是自己摔着了,也跟这倒霉太监脱不了干系不是。而舞年其实也不是个多么喜欢讲道理的人,她的道理往往也是和心情挂钩的,比如小时候叫人欺负了,她也懂得向阿娘告状的时候,添油加醋的以求多点宽慰。 舞年弯弯唇角不甚善意地笑笑,对那太监道:“本宫给你说个明白话,本宫不管方才你推没推,又或者这口角是谁先起来的,便是这霁月阁所有的宫人都咬定你是推了,你也无从说理。看来带你的师父是没教过你,打狗也要看主人的道理,还是你明明知道,却拿本宫当个软柿子,连你个狗奴才也敢来捏一捏?” 这太监名叫汪泉,在宫里也有些年头了,就是没什么大本事,一直在尚香局做事,带他的师父便是尚香局如今那管事的。这边舞年训着汪泉,尚香局那管事的老太监便过来了,舞年看他年岁不小了,也不好意思为难他,便将事情里里外外地说明白了。 那管事的倒也识趣,听了舞年的话,当场便将汪泉训斥一通,而后道:“还不快给荆妃娘娘递茶认错!” “不必了,本宫寒酸得很,喝不起这奴才的茶,你们眼里没有本宫不要紧,敢欺负本宫宫里的人,大可以试试!”舞年将姿态端得高高的,扭头看了夏宜一眼。 管事的急忙赔笑道歉,冲汪泉使了个眼色。那汪泉便端了盏茶走到夏宜面前,哈腰低头道:“夏宜姐,奴才给您赔礼了。” 夏宜抬头看了舞年一眼,舞年冲她挑挑唇,似是安慰。夏宜便伸手去接汪泉的茶,对上汪泉威胁一般的眼神,明显就不是真心诚意地在道歉。夏宜心里又腾起一股子怒火,不客气地把茶水接到手里,仰头便喝下了,反白汪泉一眼,发出个“哼”音。 汪泉背对着众人,他那眼神也就是夏宜自己看到了,舞年瞧见错也认了,倒是还挺喜欢夏宜这火爆脾气。 道歉之后,那管事的便打算带汪泉回去,一直没做声的秋舒忽然道:“梁公公且慢。” 舞年刚进宫,并没有经验,像梁公公这么大岁数的老太监,没什么事情基本都不会离开内监局。正是个等着退休的时候,身子骨也不比年轻人硬朗,出来走这么一遭,其实也颇耗费体力元气。 秋舒走到梁公公面前,从袖中抽出方才暄妃赏的丝帕,大大方方地递到梁公公手中,微笑道:“今日劳烦梁公公走这一遭,这是咱们娘娘赏公公的。” 那梁公公自也不推迟,接下丝帕后,规规矩矩地对舞年行个礼,适才告退。 舞年心中表示无奈,确实是她粗心不懂世故了,这宫里做什么不得靠钱财疏通,这些做宫人的,把一辈子时间都卖给了天家,每个月其实也就那么点俸禄,他们想多讨些打赏补偿自己是无可厚非的,只要不是到了无耻的地步。 宫人散去后,舞年将秋舒叫到眼前来,多谢她方才的赏赐之举,替自己在老太监面前挽回了点颜面,又帮她可惜,刚从暄妃那讨来的东西,还没捂热就送了出去。 “是本宫这做主子的没用。”舞年叹息。 “娘娘说哪里的话,原本这霁月阁就不准收赏赐的,奴婢不怕说句不规矩的话,关起门来,咱们都是一家人,奴婢们如何怨念,心里总是向着主子的。”秋舒道。 舞年垂眸想了想,觉得秋舒说得很对,于是对她吩咐道:“去把大家都叫进来。” ------------ 031宫人训话 自舞年到了霁月阁,也没怎么正儿八经地同宫人们训过话,今日是头一遭。 宫人们自觉站成一排,舞年在他们面前踱了两步,说道:“本宫刚进宫,不懂这宫里的规矩,也不知道别处都是怎么调教宫人的,有什么顾及不到的地方,还请各位稍稍担待。” 宫人们瞧着几日下来,娘娘除了和秋舒多说个几句话,平常多是在发呆,或者关在房门里头不见人,大多还不清楚舞年的脾气,听舞年这么说,便也都不敢先出声。 舞年继续道:“本宫知道,这几日你们在外头受了不少委屈,但你们也当清楚,本宫并不是存心要你们受委屈。今日虽是那倒霉奴才招惹了咱们,但本宫见着大家一条心,心里头却很是欣慰。你们其中许多到了年纪便能出宫,出去之前想多攒点银两也没什么,本宫也不怕说句难听的,只要本宫当一天主子,你们能不能顺利走出去,也得要本宫发话不是?” 眼睛在宫人中扫了一圈,舞年觉得虽然大部分人可能真的就是嘴上抱怨抱怨,心里头没什么恶意的,但是什么地方都有老鼠屎,总有给脸不要脸的,适当的威胁也是有必要的。而且,便是她和爷爷跑江湖给人算命的时候,也是先将难听的话说在前面,那好听的听起来才更加悦耳。 “还有家中无亲无故,一辈子就在这宫里度日的,便更需咱们彼此互相扶持仰仗。本宫现在是不得宠,可若是连同你们都帮本宫找不痛快,这宠便是争来了,想也持不了多久。”说着,舞年忍不住叹了口气,看样子要活下去,带着这么大帮人没灾没祸地活下去,争宠实在是不可避免的事情。 舞年道:“你们想要的,无非是赏赐和风光,便是为了自个儿,本宫也会争取。至于现在少了你们的,便当是本宫今时今日欠你们,本……” 舞年正说着正经处,不料话却让人打断了,那声音是从门外传来的,慵慵懒懒带着戏谑,“朕的妃子生活拮据了,竟需找奴才借钱?” 舞年噤了声,站成一排的宫人齐齐转头朝声音的来处看去,瞧见公仪霄从宫门后大大方方地拐出来,手里持着柄合拢的小扇,款款迈步走向舞年。 宫人急忙跪下,问安之声嘈嘈杂杂。 公仪霄便也不搭理他们,在舞年面前顿下脚步,扇头抵上舞年的下巴,令她抬头对着自己,眼带桃花,撇撇嘴道:“爱妃方才的话,朕听着觉得面上好生无光。” 舞年飞快地眨了眨眼睛,适才想起来福身请安,一边柔柔地说着:“臣妾参见皇上。”一边在心里头怨念,连偷听墙角这种小勾当都干了,你还在意面上有没有光。 公仪霄确实早便到了一步,只是瞧着院子里没有人,便也没准王吉通报,打算看看舞年在同自家宫人搞什么猫腻。舞年那番意气风发的慷慨陈词,他自然也一字不落地听见了。 看着舞年不自在的表情,公仪霄不禁嗤笑,打发了宫人下去,顺势揽住舞年的肩头,将她别别扭扭地拉到软榻里坐下。两人以一个暧昧的姿势依偎在一处,舞年便觉得更加不自在,垂着头不住地眨眼睛。 “皇上怎么得空过来,也不……” “爱妃不知道朕所为何事么?”公仪霄似乎很爱打断别人说话,两根手指在舞年脸上细细抚着,说道:“晌午时候,爱妃在花园里扇了甄嫔一个耳光,转头的功夫,便忘了么?” ------------ 032为妇之道 甄嫔被扇耳光,舞年扇她耳光?放屁! 舞年挂着千姿万态的表情看向公仪霄,想来想去也想不起来自己干过那桩大快人心的事。公仪霄挑眉看着她,当是在等她说点什么,舞年吞下狐疑,看着他道:“皇上,臣妾没有。” “哦?”公仪霄皱眉,显得很正经严肃的样子,缓缓地:“朕本也觉得爱妃不似那般泼悍之人,想带着甄嫔一道过来同爱妃对峙,但甄嫔肿着半张脸,面上还带着指痕,那般模样行在宫中,叫人看见委实不妥,适才打发了她回去。” 松开怀抱,他以两指轻轻抬起舞年的下巴,问道:“爱妃说没做过,难不成是甄嫔自个儿扇肿了脸,反诬赖到爱妃头上?” 舞年看着公仪霄的目光变得无力,除此以外还有别的解释么。 她道:“那时园子里还有很多人看着,她们都说是臣妾打的,是么?” 公仪霄点头,一副“你还想怎么狡辩”的态度。舞年却是弯弯唇角无奈的笑了,那帮人总归是要找她麻烦的,就算她不招惹,她极力回避,她们也总有办法让她不好过。 可她招谁惹谁了。 舞年沉默,心里头有点后悔,早知道会这样,当时便真该甩甄嫔几个耳光,省得现在平白背了冤屈,心里不忿。 “爱妃承认了?”公仪霄幽幽问道。 舞年表情更加无奈,有气无力地问道:“臣妾现在不认,有用么?” “当然没用。”他挑眉,笑容甚和蔼温润,好像这在他眼里,也根本不是什么大事。 可在舞年心里却是个事,她被人欺负了,而且以她的人生经验来看,欺负是没有止境的,直到那些欺负她的人觉得欺负她已经没有乐趣了。舞年悻悻苦笑,还伴着点失落,“皇上不相信臣妾。” “你觉得呢?” 是啊,他为什么要相信她,他何必去深究这些事情中的对与错,在他眼里这些女人都是一样的,他以看戏的心态欣赏这些女人,为了博得他的怜惜、独占他的宠爱斗争,他自得其乐。 舞年也不知道自己在失落什么,可能是一种无依无靠而无助的感觉,她道:“臣妾可不可以问个问题。” “嗯。”公仪霄淡淡回应。 “如果今日打人的是暄妃,皇上会如何看待?” 公仪霄微微沉吟,一本正经地回道:“那自然有她的理由,朕不会怪罪。” “是因为皇上喜欢她?”舞年脱口问道。 “她能让朕高兴,朕为什么不宠爱她?”顿了顿,“爱妃还有问题么?” 舞年摇头,她觉得公仪霄不像是专门来兴师问罪的,更像是捉弄。想了想,还真有个问题,便甚没底气地问道:“那么怎样才能让皇上高兴?” “唔,”公仪霄皱了皱,仍旧轻轻捏着舞年的下巴尖,俯身靠得很近,嘴唇贴着她轻轻咬合,声音低哑模糊,“为妇之道,床笫之事,进宫前,没人教过你么?” 唇角贴合,公仪霄薄唇温凉,在她面上吐着湿热的气息,一只手掌从后腰处提了上来,顺着白衣束紧的曲线,一路细致攀岩,触上柔软的峰峦。 ------------ 033奢淫买卖 舞年曾听人说,夫君向妻子求欲的时候,要适当推辞下方显得矜持。但公仪霄不一样,妃子之于皇帝,有时候就像是妓女之于嫖客,他索要便只能双手奉上,生怕给的慢了少了。 鼻尖溢满他携满衣衫的龙涎香,舞年默默地合上眼睛,听得耳旁公仪霄一声冷笑,身体便被他打横抱起来,放在了床上。 诚然,她早前受过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虽然伤痕尤在,倒也不会特别疼痛,忍受这么点摧残蹂躏还是足够的。 外头仍是一派天光大亮,公仪霄轻缓地覆在她身上,每一个微小的动作,都泛滥着极致的暧昧。他经历过多少女人,又有过多少女人心甘情愿地为他融化成春水,舞年想她是不在乎的。 她又不爱他,进了这宫门,大约和所谓的情情爱爱都没缘分了。 舞年知道迟早有这么一天,她想在这宫里活下去,就必须得有这样一天,她虽不是甘之如饴,接受起来也还算坦然。只是觉得公仪霄这样磨磨蹭蹭地制造情趣很没意思,她想快点结束,那成天提在嗓子眼儿里的恐惧,也便消散了。 舞年伸了手,主动摸索到公仪霄的腰间,没什么章法地拉扯他的腰带,公仪霄忽然愣了愣,皱眉看着身下面无表情的女子,嘴唇抿出不悦的弧度。手掌垫在舞年腰后稳稳一提,便将她意图解腰带的手夹在两人之间动弹不得,舞年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也跟着皱起眉来。 是,她急躁了。她一直以为这桩事情需要心理准备,事实上如何准备都是没用的。 两个人各自皱眉瞪着对方,就像是场对峙,彼此都需要时间凝聚决心,然后做出最果断的决定。只是公仪霄的目光却比舞年复杂了更多,舞年看不懂他的眼神,只是觉得维持这个抬腰的姿势非常累,索性把手从他腰腹处抽了出来,环上他的脖子。 公仪霄旋即舒展了眉心和目光,咧开不明深意的笑容,封住舞年的嘴唇。 唇齿的纠缠并未深陷,舞年未经人事,也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就那么干巴巴地让他亲着,枕在他掌心上的后首不时移动,调整更恰当的姿势。而公仪霄的亲吻也不狂烈,敷衍挑弄的成分很重,手下慢条斯理地在女子身上摩梭,却不见舞年有任何动情的反应。 公仪霄心里更是不屑,口中却温存诱惑到极致,“乖,配合点,今日之后朕便赏你万金,珠宝绫罗你想要多少,朕便给你多少。” 话罢,手掌在柔软处熟稔地拿捏,舌尖倏然刺破她的齿关,却不妨叫舞年狠狠地咬了一口。 舞年猛地推开公仪霄,把身体避向一处,一字字道:“皇上要赏,便再赏臣妾二十大板吧,恕臣妾伺候不得。” “你!” 公仪霄恼了,掐过舞年的下巴面对自己,严厉地瞪着她。 舞年垂了垂眸,语气平和道:“臣妾是皇上的妃,乃算妾侍,皇上以夫君的名义要臣妾服侍,臣妾没有怨言。但若皇上以为,臣妾如是做,只是为了讨金银赏赐,这样奢淫的买卖交易,臣妾不想也不能做。” 颌骨被他两指使力掐住,舞年疼得眼泛潮红,公仪霄兀自笑容轻蔑,冷嗤,“你以为你算个什么东西,和窑子里的贱妇有何分别?” 舞年便看着他,疼痛中绽开无力的笑容,“臣妾可以做妓女,皇上不能当嫖客。” ------------ 034琥珀手串 “荆舞年,你迟早要为自以为是付出代价!”公仪霄目光冰冷,语气中仍旧带着轻蔑。舞年觉得他应该很生气,诚然他的动作和行为都是生气的表现,可是表情上却看不出丝毫怒意。 公仪霄猛然松手,便是那放开钳制的瞬间,还是令舞年痛得无以复加。他翻身下床,动作行云流水,想起晨时他挥手飞出刀片的场景,舞年感觉,这个人似乎并不是只流连于花色风流那般简单。 诚然,没有两把刷子,大约也当不了这么多年的皇帝。 舞年又一次成功地把公仪霄气走了,也不是气走,舞年觉得公仪霄可能压根也没打算留。嬷嬷教育她床笫之事时便说过,宫中对于此事也有些规矩,楚沧素来好出短命皇帝,加之皇帝本就操劳,便更注重养生,下午时分是不宜行房事的。 显然公仪霄对甄嫔说自己被打的事情也不怎么放在心上,他要是真的特意来看舞年,顺便将她要了,本应该选择翻牌留宿的。 舞年对着镜子理了理头发,小臂上被那小狗咬伤的地方缠了布条,不大舒服。她撩开袖子看两眼,倒也没有血丝渗出来,咬得并不算十分重。 疯犬病……舞年无奈地笑笑,若真是染上这么个毛病,这玩笑可就开大了。 正准备放下袖子的时候,忽然想起了什么,再朝手腕上看看,少了样东西…… 舞年分明记得,因为今日是去寄送皇后,她便特地将皇后托采香给她的琥珀手串戴在手腕上,心想若是皇后能见着,知道采香依然无恙,可以稍稍慰心。决定带那手串之前,舞年还特地让秋舒看过,没发现秋舒有什么异样的表情,应该不认得这是皇后的东西。其实那手串的样式十分普通,若非走近细看,磨圆的琥珀只当是深色水晶石,在宫中算是寻常之物。而且这东西一直藏在袖子里面,舞年又不会故意拿出来显摆,谁管她戴了什么首饰。 舞年仔细想了想,自己从回来就在处理一摊子烂事,没有刻意将手串取下,而且在御药房包扎的时候,那手串也是还在的。如此说来,便不是在灵堂混乱时摔掉的。 虽然不是自己的东西,好歹是皇后特地叫采香留下的遗物,在舞年心里也算得上几分珍贵。她在房中四下寻了寻,床上榻上,哪里都没有,便只得将秋舒叫进来,让她帮着自己一起找。 “娘娘,那手串很重要么?”秋舒一边寻着一边问道。 舞年不打算把皇后遗物的事情说出去,便随口胡诌道:“也没多贵重,宫外一位友人赠的。” 秋舒释然地笑笑,说道:“那娘娘咱们先用晚膳吧,奴婢再仔细帮您找找,忙了一整日,娘娘午膳还没用呢。” 秋舒这么一说,舞年还真觉得有点饿了,点了点头,由自叹息。 秋舒便出去传了膳,宫里用个饭规矩真多的,布菜就要布上半柱香的时间,舞年又不好太大大咧咧,让人瞧出她不是个大家闺秀,因此在这种能在意的小事上便格外在意。待用了晚膳,天都黑透了。 舞年又在霁月阁里里外外找了一圈,仍是没发现手串的影子,宫人过来服侍她休息时,舞年问道:“秋舒怎么不在?” “说是在外头丢了什么东西,出去寻了。”宫女如实回道,便又随口念叨了句,“倒也奇怪,晚膳时候就出去了,这会子还没回来,小半个皇宫都该转过来了。什么东西宝贝的。” ------------ 035夜路难行 此时已是亥时,这样说秋舒出去有两个多时辰了,她自然知道秋舒是去找什么的,这丫头也是细心,竟没有将她丢东西的事情说出去,自己便去找了。舞年想着连个丫鬟都替自己这么上心,她倒是显得不当回事了。 可越琢磨着,越觉得那东西必然十分重要,轻易丢不得。 而且舞年也开始有点担心秋舒的安全了。天都这么晚了,找不到也该回来说一声,莫要出事了才好。 舞年打发了宫女把夏宜寻过来。经过下午的事情,夏宜对舞年的态度转变了很多,她虽是个爱钱的人,可在宫里混日子,钱是个方面,主子待自个儿好也是重要的。 舞年也是看准了夏宜是个直性子,直性子的人通常也没什么坏心思,便请夏宜去帮自己找来身宫女的衣裳,又吩咐她莫要将自己出去的事情告诉旁人,便挑了宫灯偷偷摸了出去。 她不知道该上哪里去找秋舒,但秋舒既是去找那手串,想是会顺着今日她们走过的地方寻。舞年对皇宫虽然还不甚熟悉,起码算不得路痴,走过两遍的路还是认得的。 不久便走到了今日同暄妃几人见面的园子外,这也才看清楚,石门上书的是“芙蓉园”三个字。名字算是和趁,这园中有片水潭,等到了夏季,应是会开出芙蓉的吧。 园中寂静,月黑风高,舞年紧紧握着手里的宫灯,低头在路上仔细寻起来。 以前她也曾干过些偷鸡摸狗的行当,走起路来习惯性地脚步很轻,寻常人几乎是不能察觉的。尤其是春日夜里,园中有夜猫嘶叫,更显得她这大活人无声无息。 这芙蓉园也不算小,穿过院子之后,便靠近明玥宫和太后的凤昌宫了,再往前是公仪霄住的九华殿。这些事情今日秋舒都同她细细说过。 舞年想着,那几个宫附近多有侍卫巡逻,便是路上落了点什么,也早该被人捡走了,若是在这芙蓉园里寻不到手串和秋舒,她便回去。 一转眼已经走了很远,路上无甚发现,青松白杨树影婆娑,夜风拂来几缕自然馨香。闻惯了宫中的熏香味道,此刻闻着植株特有的气息,倒也新鲜。 舞年没兴致欣赏景致,手持宫灯在角落里细细照着,忽然感觉到一股类似风声又强于风声的动静。舞年本没想在意,即使是这附近有人也没什么,她是来找东西的,又不犯法。 却听到不远处的对话,一男子音色低沉,“迷药已经布好,记住,无论东西拿到与否,旦有机会便废他一臂,若有闪失,自尽谢罪。” “是。”另一人回答。 那声音来自几丈开外,说话的两人正被几株青松遮挡着,园中除了猫叫,没什么声响,听得便很清晰。舞年敏锐地察觉自己好像撞见什么不该撞见的事了,急忙转身朝来时的路走,当做自己没出现过。 “什么人!”宫灯闪烁,太过扎眼,那边对话的人自然还是发现了。 穿深色锦袍那个对手下的示了个眼色,那夜行装扮的人便一跃而起,直接跳过树木,迅速来到舞年方才站立的地方,看到远处一条小路,拐角尽头有烛光飘动。 ------------ 036树影逃命 舞年提着宫灯跑到拐角,凭方才那类似风声的动静,便知道那人是有功夫的,她想靠两条腿跑赢他是不可能的。而且方才的对话她听得很清楚,如果出了差错,便需咬舌自尽,说明对话那两人绝非善类,若是被他们发现了,基本躲不过一条死路。 眼前是条岔路,舞年本该顺着来时的路往园子外跑,这是个正常情况下都会做出的选择,那过来追的人也该有这样的想法。舞年未及多想,将手中的宫灯扔向了通往出口的路,而后扭头跑到了另一条更黑暗的小路里,闷头钻进了花树中,寻着更黑更暗的地方跑去。 夜行装扮的人看到拐角处的灯光,先入为主地以为舞年去了那个方向,飞身便追了过去,直顺着那条路追到芙蓉园的出口,却没有发现半个人影。 再折过身来,捡起地上的宫灯,那穿深色锦袍的男子也走了过来。 “主上,是霁月阁的宫女。”夜行衣男子将宫灯递到锦袍男子眼前,低声道。 锦袍男子朝园中某个方向凝眸深深望一眼,负手道:“先去做事吧。” 方才舞年被发现的时候,夜行衣男子便瞟见了她的衣角,淡粉色的宫装,是寻常宫女的装扮。而每宫的事物上都会有各宫的标记,宫灯上也不例外,这一点舞年却忽略了。 她情急之下扔了宫灯,如此也刚好暴露了自己的来路。 这些问题舞年当然没有意识到,从扔了宫灯她便开始乱跑,花树穿了一层又一层,月色很浅,林间暗无天日。再见到丝丝光亮的时候,前方已经没了道路,或者说,如果她再前进几步,就必须从花树中钻出去,暴露在道路之中。 舞年不敢轻易出去,圆子内部虽然漆黑,但是树木多生的高大,枝冠繁密,树干部位却有许多空隙,因而舞年在其中行走,只要脚下留意,便不会蹭出多少声响。而外面的道路两旁,栽种着两排矮青,舞年要出去,必定极容易被发觉。 抬头看一眼,林荫遮蔽寻不到月亮和星子,舞年已经彻底乱了方向,不知道自己跑到了那里,也不知道接下来怎么走才能更靠近出口和安全。索性附近并没有声响,大约那两人也没有追过来,舞年蹲下身子背靠树干轻轻喘了口气。 “皇上,您不能再喝了。” 耳中倏然灌进总管王吉的声音,他说皇……皇上? 舞年一下子抖擞了精神,默默地咽了下口水,将身子伏得低一些,小心摸到前面的矮青旁,透过暗绿的枝叶向外看去。感觉有些呼吸不畅。 矮青外是一片空地,一尺青石筑基,上面搭了方亭子,外头的光亮便是由亭子里溢出来的。而亭子下有张石桌,王吉躬身立在一旁,坐在石桌旁浅酌的人,面色微红眼眸轻轻眯起,明显染了醉色。那人穿着青玉色的常服,襟领袖口玄青滚边,绣的却不是龙,样子倒很别致。 轻敛广袖,他微抿佳酿,一盏昏灯下举手投足间风流倜傥。 公仪霄放下手中的玉杯,揉了揉额心,对王吉挥手道:“退下吧,朕想一个人。” 王吉鞠身告退后,不论亭子下还是空地里,都只剩下公仪霄一个人,乃至让舞年有种错觉,这芙蓉园和偌大的皇宫,也只有他一个人。 舞年摇了摇头,心里开始犯愁,今日是撞了什么邪行,这小园子又是如何的了不得,每天每夜都这样热闹的么。 想起白日公仪霄同自己有些怄气,舞年便更不可能这样站出去,只能这般等着他先离去。 而目光却忍不住锁在公仪霄身上,却见公仪霄将手掌探入衣襟,慢悠悠地摸了样物什出来,眼目迷离口中喃喃,“倾辞……” 他手上的物什被灯光照亮,颗颗晶石映射橙黄的光辉,柔软而又剔透。 是那手串! ------------ 037矮青投石 舞年有种窒息的感觉,心快提到嗓子眼儿上了。 倾辞,姚倾辞,这是刚离世不久的皇后的名字。公仪霄握着那手串,念倾辞的名字,显然他是知道那手串为皇后之物,而这东西怎么会在公仪霄手上。 舞年略略思索,不太可能是公仪霄凑巧在这园中捡到的。或许是早上在那祭送之礼的殿中,公仪霄就发现它在舞年手中,因而下午才特地寻了个莫名其妙的理由去找舞年,然后在与她纠缠的时候,顺便取走了手串。 如果是这样的话,这手串上到底有什么秘密,皇后临死前,为什么不直接交给公仪霄,反是托付给了采香。 若它真的这样重要…… “无论东西取到与否,旦有机会便废他一臂……” 舞年忽然想起方才在别处听来的,那两个神秘人的对话,不经意将它们联系在一起,难道他们口中说的东西,就是这手串?那么他们想要废掉手臂的人,指的竟是公仪霄? 那可是皇帝,这便是赤裸裸的行刺,真的有人有这样大的胆子么。舞年希望这不过是她的臆想猜测,也不希望自己撞上这么桩了不起的热闹,可想着方才对话那两人神秘的行踪和装扮,也正是个刺客的装扮。 她记得那人还说“迷药已经下好”,迷药,哪里会有迷药,难道是那酒? 舞年心里很慌,也不知道究竟都担心了些什么,困在这园子里,她担心,手串在公仪霄手上,她担心,刚才听到的话,也担心。 皱了皱眉,她只能在心中默默祈祷,今夜最好什么都不要发生,最好公仪霄早些离去,她也好早些脱身,至于那手串只能等等再看了。 目光穿透层叠的绿叶,舞年紧紧地盯着他,一刻都不敢松懈,而公仪霄面上醉色越来越浓,酒酣耳热时,捻着手里的手串,又嘀咕了声那个名字。 他为什么在这里独酌,难道是为了睹物思人,思的可是皇后? 舞年紧抿着嘴唇,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声响,却见公仪霄眼眸微微张合几下,不声不响地伏在了石桌上。那轻轻伏下的动作倒显风雅,看模样是真的醉了,不知是睡了又或者只是浅浅休息,最令人担心的是,迷药发挥作用了。 越想越后怕,舞年觉得自己必须做点什么,哪怕行刺的事情是她误会了,总得防个万一不是。那人说要一条手臂,如果公仪霄失了手臂……舞年不敢想象。 舞年从脚边摸了粒石子,在矮青中寻了处叶片稀疏的位置,对着外面亭子下,石桌上的青瓷酒壶准确无误地甩腕飞射过去。 这样丢石子的活计舞年十拿九稳,倒是托了过去时常偷鸡打蛋的功劳。 舞年只是想以此警醒公仪霄,让他意识到此刻自己独身在这里很危险,他若是不能发现自己最好,如果真的发现了,她也只能老实巴交地把方才的见闻交代了。 耳旁传来瓷器碎裂清晰干脆的声响,舞年蹲在矮青后稍稍探头,未及看清那边的情况,头顶忽然闪过两道银光,半指长的纤薄刀片削过她的发顶,一头乌发顷刻松散开来。 ------------ 038怎么是你 公仪霄伏在桌上,手边的青瓷酒壶忽然碎裂,下意识便寻着石子投来的方向飞出刀片。 他早知道今日某些人会有所行动,又或者说这行动本就是他主动引诱出来的,那琥珀手串失踪已久,今日忽然在灵堂出现,就挂在荆舞年的手腕上,公仪霄倒也不是非常意外,舞年救走采香,一切合情合理。 公仪霄故意从舞年那里取走手串,也不加以掩饰,刻意让眼线知道手串在他手中,又自导自演了这场亭下独酌的醉酒戏码,不过是个再普通不过的诱敌之计。 他早便察觉到矮青后藏了人,装着中了迷药昏睡,当石子飞来时,他准确无误地判断出方向,以绝对的手感飞出刀片,按照他的推算,那前来刺杀的必定是个男子,刀片飞去的高度,目标是那刺客的眼睛。 眼目被伤剧痛非常,身体定有疼痛的反应,想要逃跑也更加困难。公仪霄也不含糊,身姿灵活跃起,瞬间便跃过矮青跳入松林,袖中甩出一柄软剑,正指在舞年的喉前。 舞年茫然地抬起头,从头顶中了刀片,到公仪霄忽然出现不过须臾一瞬,这样的功夫身手,有点深藏不露的意思。不过舞年也不是十分意外,白日里就见过公仪霄甩刀片射伤那小狗的模样,只是此刻看着他,脸色虽因进了酒水微微泛红,目光却十分迥然,根本就没醉。更别谈中了什么迷药。 舞年有点傻眼了,对上那人的眼睛,见公仪霄也是稍稍一愣,眉心骤然紧蹙,“怎么是你?” 眼前的女子乌发凌乱,松松垂在后首,衬托着一张白皙的脸庞,面上是惊慌错愕的表情,却不显得恐惧。地上落了几束发丝,难怪刀片失了准头,原是他估错了对方的身量,女子总要娇小一些。 可是怎么她?今日派来的刺客,竟然是她,一个分明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 两次纠缠过后,公仪霄早就摸清楚了舞年的皮骨,她绝不是习武之人。而方才那飞石的动作,虽然准头不错,但委实缺了些力道,也不是习武之人所为。 不过这堂堂大家闺秀,有一手丢石子的功夫,也足够叫人细细推敲一番了。 舞年慌乱地眨眨眼睛,看到仍旧定在自己眼前的剑锋,公仪霄手臂伸得笔直,完全没有要手下留情的意思。舞年心里不免畏惧,她不知道自己今日看见的事情该不该死,公仪霄会不会杀她,总还是得试着解释下,“臣……臣妾……” 公仪霄紧抿唇等待她的回答,眼底已经迸出杀意,如果她便是派来的刺客,如果她给不出漂亮的回答,又如果她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刺破她的咽喉,总归今日这里有场刺杀,那荆舞年的死便算在刺客的头上。 舞年对着公仪霄的眼睛,努力平了心情,大着胆子摸上面前的软剑剑身,她害怕这个东西,紧张得都不会说话了。 公仪霄的眉皱得更进一个层次,但又量这么个女子耍不出什么花招来,索性将持剑的手撇向一边,抬了抬下巴,用胁迫的目光瞪着她,“嗯?” 舞年勉强微笑,顺了顺思路,看着他回答:“臣妾是来找……” 话未吐尽,便见一道黑影倏然出现,携着一道凛冽寒光,是兵刃。 “小心!” 舞年的眼睛瞬间大睁,不晓得哪里生出那般灵活的力气,蹭一下从地上跳起来,将站在身前的公仪霄推开,另一柄长剑便直直朝她刺了过来。 ------------ 039险象环生 公仪霄因为舞年的忽然出现,稍稍分了些心神,那刺客袭击的突然,第一时间他竟然没能发现。舞年忽然跳起来将他推开的时候,公仪霄敏锐地察觉是有危险降临,也理所应当地借用了舞年这一推,将身体侧开一些。 无论是怎样的时刻,他自己的性命安危是最重要的,他当然不会管因推开了自己,而不得不去面对那一剑的舞年,起码第一个瞬间的意识是不去管。 那刺客剑锋的指向非常明确,他要的不是公仪霄的性命,而是他的右臂。舞年的猜测没错,方才她不小心听到的对话,那两个神秘人要袭击的人正是公仪霄。 剑势已出,即使公仪霄已经躲开,一时片刻也无法收回,舞年被那白晃晃的长剑煞得愣住,早已经来不及闪躲,下意识地闭紧了眼睛,那种时候,除了隐隐的害怕,脑袋里什么都不会想。 剑锋所携来的煞气在身前凛动,如一阵穿膛之风,瞬间便将她刺穿。舞年身子紧绷着,像是在迎接那一剑的来临,那预料中的穿膛之痛却并没有发生。 情势之下公仪霄也未及多想,拽着舞年的手臂将她拉向一旁,舞年被拽着转到一侧时,那长剑从手臂旁蹭过,切破了衣袖,手臂后侧传来冰凉的刺痛。 习武之人之间的较量过于迅速,舞年根本来不及反应发生了什么,睁开眼睛的时候,耳畔传来闷顿的声响,自己已经站在公仪霄身后。 眼前的男子身姿笔直颀长,几乎要高出她一个头,她清晰地看见那滚边襟领上的绣纹,蜿蜒回转如古老的图腾,一针一线细致而多情。 而那刺客已经倒地,夜行衣上几道银光隐隐闪烁,各处要穴均扎上刀片。 舞年飞快地眨眨眼睛,心里默默地松了口气,此刻才开始后怕,若是公仪霄晚出手那么一点点,若是公仪霄压根本没打算救她,她这条命也就这么交代出去了。 这也才反应过来手臂上的疼痛,舞年偏头想看一眼,那伤口藏在后臂接近腋下的部位,她看不到,也不知道究竟伤成什么样子,就是有点疼。心有余悸时,也不是特别顾得上那股疼了。 忽然便又闪过来一道人影,舞年生以为危险还没有结束,惊恐地瞪眼望向前方,那影子却在公仪霄面前停住了。一名侍卫装扮的男子垂头拱手道:“属下救驾来迟。” 公仪霄并未回话,将目光落在倒地的刺客身上。舞年看不到他的表情,但也能想象出,他此刻的目光当有如何冰冷可怕。 这侍卫舞年隐约有些印象,正是白日在祭送观礼那殿里,公仪霄所唤之人风朗。应当是公仪霄最贴身的护卫。 风朗亦明白公仪霄的意思,遂不含糊,蹲下身来将刺客的身体翻转过来,舞年藏在公仪霄背后偷看两眼,见那人的眼睛仍不死心地大睁着,眼角鼻孔乃至嘴角,各分流一束血液,七窍流血,煞是可怖。 舞年不由得退了一步,默默地掐了把掌心,是公仪霄杀的么,就在刚才那一瞬间,他那些不起眼的刀片…… 公仪霄仍旧占得笔直,目光死死盯着刺客的面容,风朗跟着皱了皱眉,伴着丝疑惑道:“死了?” ------------ 040我不想死 风朗的表情似乎是很意外。舞年狐疑,行刺皇帝的人,难道不该死么。 公仪霄闷闷地冷哼一声,伴着冷哼身体已经迅速转向舞年,再度抬起了手中的长剑。 舞年站得离公仪霄并不算远,他那一剑抬起来,若非有意保留,直接便能划破舞年的喉咙。舞年下意识地躲避,身子后退一步,因惊恐而难以站稳,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挨了板子的屁股还没好利索,今日又这么猝不及防地摔了两屁股,舞年跌在地上的时候,只觉得火辣辣的疼,比手臂上藏着的伤口疼许多倍。 她面上露出些痛苦之色,眼睛却避开了剑锋看向公仪霄的眼睛,不算明朗的夜色中,他紧皱的眉心下,一双眼目炯炯,其中有决绝的杀意在闪耀,刚柔兼并的轮廓,那双眼睛曾对她绽开过虚假而愉悦的笑意。 但不管是愉悦还是狠戾,那眼睛都有令人意乱神迷的魅力。 舞年在他眼中迷失了一瞬,剑锋的冷光折入眼底,舞年抽回神思,紧张得睫毛跟着颤了几颤,她小心翼翼又一本正经地问道:“我是不是不该出现在这里?” 公仪霄下巴微抬,目光中的冷意更浓,那表情便似在反问,“你说呢?” 是了,她怎么该出现在这里,更看见了不该看见的东西。从他的表情里得到了肯定的答案,舞年也接受了这样的答案,于是便没那么紧张了,用诚恳的目光看着他,再问一句:“你会杀我吗?” 她忘了自称臣妾,命都要没了,哪里还顾得上所谓的规矩。 公仪霄用审视的目光看着她,一身青玉色笼罩在夜色中,周身泛起森寒。要不要杀她,他本没必要考虑,可她虽穿了身宫女的衣裳,毕竟不是普通的宫女,她是荆远安的女儿,她活着和死去,究竟哪种用处更大。 可是她的确经历了足以被封口的事情,她没什么有力的理由活下来。 公仪霄仿佛是在给她说最后一句话的机会,握着剑的手掌很稳,那剑锋自然也很稳,一点颤抖的意思都没有。 舞年害怕看见兵刃这种东西,一瞧见就觉得腿软,她咽了下口水,扬起下巴来,将咽喉暴露在剑锋之前,却轻轻地很认真直白地与公仪霄商议,“你可以不可以不杀我,我不想死。我以为他们要害你,我看见你醉了,便想提醒你,但我不知道,你早就知道的……” 有些话就算再没用,也得说,有些祈求就算再无力,也得开口。她做过乞丐,曾无数次为生存而乞讨,这对她来说没什么。 公仪霄面上有一刻松动,手中的剑却更逼近一分,这个女人很笨,最要命的是,时而聪明时而笨,而那点仅有的聪明,却用错了地方。 “但我不知道,你早就知道的。”她这样说,便更是在找死,她猜到公仪霄装醉诱敌,可是她不能说出来,他的警惕不能让任何不信任的人看到。 为了活着,舞年只能继续争取,她对着他的眼睛,坚定诚恳地说:“今日的事情,我会全部忘掉,一个字都不会说出去。或者……”声音有些颤抖,舞年垂下眼睛,幽幽地说:“你像对那只狗一样,毒哑我的嘴巴……” ------------ 041生死乞讨 像狗一样被毒哑,将自己比作是狗,此刻似乎再合适不过。舞年只是不想死,哪怕从此哑了口失了声,哪怕像狗一样,她也想活着。她这就是在乞讨,乞讨公仪霄给自己个生的机会。 舞年不知道是什么说服了公仪霄,他手中的软剑忽然移开,公仪霄前进两步,微微倾身如一片阴影将她的视线遮盖,他轻轻捏起她的下巴,并没有非常用力,唇角扯开分明的笑意,眼底却是一派阴寒,“你打算忘了什么,不会把什么说出去,嗯?” 舞年自然会抓住这个机会,手指掐在落有针叶的泥土地中,紧张和胆怯不加掩饰,她向他保证,她说:“臣妾不知皇上在说什么,此刻臣妾已在霁月阁就寝,没有人看见、臣妾也不曾看到任何事情。” 公仪霄微微挑眉,缓缓松开她的下巴,指腹顺着下颌的轮廓抚摸向上,撩开她垂下的发丝,触到她的耳垂,那生了剥茧的指腹在她耳廓上柔柔摩挲,暧昧的动作几乎携起一阵酥麻。他眯起眼眸,衔着阴测测的笑意问道:“那么这里呢,这里可听到了什么?” 舞年不能理会公仪霄的用意,以为他仍在要求自己的保证,慌乱地摇了摇头。那人的脸距离她很近很近,近得她不能也不敢呼吸。 “告诉朕,”他笑容和缓,眼眸却很阴暗,一字字地劝诱,“你是怎么到了这里,来到这里之前又听见了什么?” 舞年轻咬下唇,不经意间便垂眼思索,是在揣摩公仪霄的用意,琢磨听到的话该不该说,公仪霄准不准她说。公仪霄注意到舞年垂眼的动作,自然认为舞年想同他耍小心思,手掌迅速从她耳后抽离,再度捏住她的下巴,这一次,十分用力。 舞年便领悟了他的威胁,鼻尖深深吸一口气,嗅到他身上霸道而清雅的气息,艰难地说道:“臣妾听见……听见刺客与人对话,那人说要刺客取样东西,还有……废掉皇上一条手臂……” 公仪霄的表情微顿,只一瞬便又舒展开来,半边唇弧上挑,松开对舞年的牵制,一把将她从地上拖起来。 经过这半夜的折腾,舞年已经完全没了力气,手臂后一阵热一阵凉,想是血已经浸透了衣衫。他被公仪霄揪着衣襟拎起来,便只能软软地贴在他身上,公仪霄凑近她的肩窝,嘴唇在她耳边用低沉的嗓音警告:“今日的事情若有半点走漏,死的绝对不止你一个!” 话罢,公仪霄便将她推开,力道上扶持了一把,舞年才没有因为腿软再度摔倒,她背对着他,忍不住想再回头看一眼,却听到背后漠然在上的命令,“滚!” 舞年一顿,终是放弃了回头的打算,跌跌撞撞地从矮青间挤出身去,却没有死里逃生的宽慰。她只想走得快一点,更快一点,不管姿态有多么狼狈,生怕下一刻公仪霄便改了主意。 公仪霄皱眉朝舞年的背影看一眼,她走得很疾但却不够稳,夜风轻拂,垂下的青丝飘扬,昏黄的灯线衬着每一根纤长柔软的发丝,隐约是宫中不曾有过的风景。 衣袖染血,她却没有在意,公仪霄忽然有点好奇,此刻那女子脸上是怎样的表情。 “皇上,这尸体如何处置?”风朗问道。 公仪霄收回目光,在刺客尸体旁扫一眼,蹲身捡起了舞年被刀片削落在地的发束,环在指上绕一周,冷冷道:“就扔在这儿。” ------------ 042潭边偶遇 风朗对于刺客的死显然有所狐疑,公仪霄今日的安排他是知道的,他故意用琥珀手串引鱼儿上钩,本是打算假装中了迷药,在刺客袭击时将刺客生擒,从而拷问出幕后主使。可是因为这位娘娘的出现,计划打乱了,公仪霄竟然失手杀了那人。 从舞年的话中可以听出,她显然也领悟了这是诱敌之计,风朗本以为公仪霄一定会杀了她。但公仪霄在舞年的话中听出了另一个意思,舞年知道有人要行刺她,或许是她之前就看到听到了什么。若是舞年看到了,除非舞年和那些人有关系,否则她也没机会再出现在他眼前,那么如果只是听到的,舞年这双耳朵留着就还有用,或许可以帮忙辨别出那人的声音。 公仪霄因此放了舞年,舞年当然是全不知情的。 她晕头乱向地跑到芙蓉园的出口,园中再没有出现任何人,发生任何事。但是手臂上的伤口在不停流血,公仪霄既然不准舞年走漏风声,她若是这样带着伤回去,哪怕是在路上被巡逻的侍卫撞见了,都不好交代。 舞年只能停下脚步,走回芙蓉园中的水潭旁,寻了个不起眼的角落,忍着疼痛脱下外衣以防止被沾湿,又扯开内里衣裳的前襟,从一侧褪下半截,将受伤的那只手臂裸露出来,衬裙里撕下一块布,舞年沾了些池水在伤口处轻轻擦拭,把沾在附近的血迹擦掉。 早春时候的夜晚,仍旧有丝透骨的冰冷,伤口处微微发热,沾上冰凉的湖水,不禁令舞年打了个寒战。而做这一切的时候,舞年又必须格外小心,绝不能再弄出丁点声响,把危险引到自己身上。 待伤口擦净后,舞年又撩开裙子从衬裙里撕了块长布条,一头用牙齿咬住,一头以手掌牵着,用最大的力气,紧紧地缠住伤口,就这么包扎起来。 一切都做完之后,舞年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垂眼出了口长气。小时候她经常受伤,对止血包扎一类的事情还算有些经验,这些事情做起来也轻车熟路,只是现在其实比小时候更怕疼了,刚才包扎伤口时用的力气,牵得伤口剧烈疼痛,才让她清晰地回想起来,方才生死一线的事情确实存在过。 她无力也没有权利去分析那些事情的始末,只是孤身置于漆黑的芙蓉园中,天上无星无月,池中无波无痕,似乎连叫春的夜猫都睡觉去了,周围一点动静都没有,静得好像天地都死了一般。 她第一次这样想,这就是皇宫吧,无上荣耀背后死寂的阴寒,仿佛每个人身上都笼罩着一团混沌的黑气,连那王座上的皇帝,也需时时提防着生死安危。 想起自己以前想进宫做宫女的小愿望,舞年不禁微微笑开,九重宫阙不过如此罢了。无趣。 当决定进宫的时候,她是抱着玩的心态走进来的,回头想想,一天一刻都没有安生过。 索性那琥珀手串在公仪霄手中,她也不必再想再提了,等身上的水差不多晾干,舞年正准备拉起衣衫离开时,忽然听得背后传来一声嗤笑,伴着男子的脚步和声音,“小爷今日运气真是不错,逛个园子还能遇朵野花来采。” 舞年吓得一愣,急忙拉起衣衫将露出的半截肩膀挡住,心里却莫名闪了个念头,这声音怎么有点熟悉呢? ------------ 043轻松化解 舞年迅速拉好衣襟,手忙脚乱地系上衣带,为防着春光泄露,倒也没急着转身。 她在心里迅速地分析了眼下的情势,芙蓉园地处后宫,除了皇帝和侍卫,有权限出入的男子很少。听那人的话,倒也没有偷偷摸摸的意思,那么有能力大大方方在后宫逛园子的男子,都有那些人。 舞年最先反应到的是皇帝的兄弟,也就差不多是王爷一类的身份。那方才的神秘人和刺客又是什么身份,身后这人的声音清朗而轻佻,不似那黑衣人语调沉闷,应该不是同一个人,而他嘴里说出来的话,却很有采花贼的味道。 这种调调,舞年也觉得隐约有那么丁点熟悉。这个世上不乏流氓,可皇宫显然不该是个流氓辈出的地方,有公仪霄一个便足够了。 舞年做了个决定,装聋作哑,假装什么都没听到,默默而从容地穿好了衣裳,转身,垂眸扫到几步外,立在笔直白杨下的慵懒身影,暗红色的衣摆,似乎是在什么地方见过? 舞年没有抬眼去看他的脸,便装了个视而不见,眼睛直视着黑漆漆的道路,一本正经地往前走。 穿宫装的女子就这么从身旁走过,垂落的发丝下,隐约露出一双空洞的眼睛,那穿红衣的男子轻轻“咦”了一声,脚步轻旋,三两步挡住了舞年的去路,低头想看清楚她的脸。 眼底落入一片暗红,舞年不得不顿下脚步,她低着头,被露水沾湿的发丝自然垂落下来,加上舞年方才在转身时故意动作,红衣男子这么看她的时候,只看到厚密的乌发。 脸?哪里有脸! 不禁吓得后跳一步,眼前的女子一动不动,虽不至于瘦弱无骨,但这凉凉夜色里显得格外单薄。最要命的是那些头发,泛着潮气,令她周身显得格外阴冷。 那女子仍旧低着头,不声不响,就像是个死人。红衣男子狐疑一瞬,莫不是撞鬼了,而目光朝女子脚下瞟去,看到团朦胧不清的影子,遂弯了弯唇角,双手合十虔诚而谨慎地说道:“小生无眼,挡了仙魅去路,有怪莫怪。” 舞年藏在头发下的眼睛飞快地眨了眨,这么好骗?她本来还准备了好长一串装神弄鬼的说辞来着。 既然装鬼这招奏效,舞年也不与他周旋了,前前后后被乌发包围的脑袋幽幽点了点,舞年低头仔细看着脚下的道路,从红衣公子身旁绕过去,小碎步子迈得很是阴森可怖。 索性那人也没有追上来,舞年又不好回头看看他怎么样了,不过看他方才“有怪莫怪”那架势,想也是个很有见识的人。舞年倒不是很担心,那人去找人回来抓鬼。 但这个芙蓉园是真的不能再逗留了,舞年保持身形平稳,其实越走越快越走越快。自然,那穿红衣裳的男子仍站在原地,衔着饶有趣味的笑容看着她,等她走得够远了,才迈开步子大大方方地跟上去。 舞年走到芙蓉园门口的时候,略略踟蹰一瞬,外头不时便会有巡逻的侍卫走过,她在园子里装鬼勉强有用,如果这副样子走了出去,真让侍卫当成是鬼魅,人多力量大,估计当场就能赏她个万箭穿心,将她这妖孽拿下。 舞年撩开遮住视线的长发,扭头在四下谨慎地看了一圈,没有人。于是从一旁矮青上折了根树枝子,将发束拢起,娴熟利落地在头顶盘了个还算规整的发髻,稍稍整理下衣袖,将手臂上沾血的部分掖了掖,没事儿人似地走了出去。 ------------ 044主仆之间 这一路总算是相安无事,舞年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到了霁月阁,幸而霁月阁的宫人被她惯出了懒病,晚上值夜的也好个偷懒,便没人知道舞年偷偷离开了小半夜。 那穿红衣的男子亦尾随了舞年一路,看着她走进了霁月阁的宫门,不久有随从来到那男子身边,躬身道了句:“质子,皇上等您去下棋。” 男子弯唇款款一笑,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对自己的亲信道:“去查查,这地方今夜哪个宫女外出过。” 舞年进了自己的寝殿,轻手轻脚地关了房门,今晚的夜色实在太差了,房间里更是一点光亮都没有。舞年其实挺怕黑的,她总是容易在脑子里想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大约是过去装神弄鬼的事情做多了,忍不住便要往邪行的方向瞎琢磨。 但经历了这一晚的惊心动魄,舞年已无力再去臆想什么,待稍稍适应了绝对的黑暗,她一边寻着感觉往床铺的方向走,一边脱掉身上的衣裳,琢磨着怎么把这身沾了血的,不能让旁人看见的衣裳处理掉。 脱下外衣,舞年本打算到桌旁倒口水来喝,忽然看到桌旁似乎伏了团黑影,她使劲眨了眨眼睛,确定不是自己眼花,心里免不得突突地悸了一下。 “娘娘?”黑暗里传来一个声音,那黑影便动了一下,隐约露出张白皙的脸蛋。 舞年松了口气,低声询问道:“秋舒?” 秋舒急忙从桌旁站起身,确定是舞年回来了,便打算走去烛台附近点灯。 舞年急忙阻止道:“别。” 秋舒一愣,又朝舞年走过来,待距离近了些,才看清她一身奇奇怪怪甚至还有些潮湿的衣裳,头发也是胡乱挽起来的,整个人看上去有点狼狈。 舞年皱了皱眉头,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奴婢……”秋舒犹豫了一瞬,回答道:“奴婢回来时见娘娘不在寝殿,奴婢在等娘娘。” 眼睫迅速扑扇两下,舞年淡淡地应了一声,“哦,你下去吧。” 说完便要往里间走去,忽然又想起这样打发了秋舒下去似乎不妥,遂问道:“还有谁知道本宫方才不在殿里?” 秋舒是眼尖的,明显看出舞年不对劲,在舞年转身时,也看清了她粗粗包扎过的伤口,认认真真地回道:“没有,奴婢没找到娘娘的东西,本想同娘娘禀告一声,见娘娘不在,奴婢也没敢声张。”顿了顿,小心翼翼地:“娘娘,您受伤了……” 舞年偏头看了眼受伤的手臂,这会儿倒是比受伤的时候更疼了,那芙蓉园里的水想也不干净,她还得重新处理下才好。舞年垂眸想了想,她不知道秋舒可不可以信任,但她总需要一个可以帮忙的人。 舞年在榻上坐下,轻声吩咐道,“你先将药箱取来,还有干净的水和棉布。” 秋舒点点头,好在那些东西不用出殿门都能找到,舞年扯开自己在手臂上打的活结,干涸的血液和布条粘在一起,分离的时候扯得皮肉很疼。 秋舒也不多言,小心在一旁伺候着,帮舞年脱了衣裳,看到她手臂后下方近三寸长的伤口,默默地咽下狐疑。 既然公仪霄不准她走漏风声,舞年便不敢请医女诊治,简单清理之后,涂抹一层墨雪平肌膏,再以棉布包扎起来。 秋舒在她手臂上一圈圈绕着棉布,舞年适才问道:“秋舒,你昨晚去哪儿了?” ------------ 045暄妃问话 秋舒对自己的尽心尽力舞年是看在眼里的,本能上她不愿意怀疑任何人的好意,但这地方是皇宫,是一个集唯利是图于大成的地方,她没为秋舒做过什么,反倒显得秋舒对她的好有些没由来了。 何况她也不了解她,在这个陌生的地方,谁清楚谁呢。 而秋舒出去的时间实在是太长了,既然手串在公仪霄手中,那么秋舒出去必也没什么结果。舞年只出去了这一会儿,就碰到这么多惊心动魄的事情,秋舒便当真什么都没遇上么,舞年总是要过问下的。 秋舒处理好了舞年的伤口,急忙跪下身来,低头道:“请娘娘恕罪,奴婢出去以后,沿着今日的路并未寻到娘娘的东西,便以为是不是落在尚医局,正巧宋医女在当值,便拉着奴婢闲话一番,因而耽误了时辰。” “就这样?”舞年问道。 秋舒缓缓抬起头来,看到舞年审视的目光,终是不敢有所欺瞒,回道:“奴婢回来的时候,恰巧遇上了暄妃娘娘和甄嫔娘娘,她们……她们便请奴婢到长禧宫说了会儿子话……” 舞年敛目微思,启唇浅浅一笑,关心道:“她们没为难你吧?” 秋舒摇头,一字字认真回答:“两位娘娘只是询问了些娘娘您和霁月阁的状况,亦没有旁的,”说着抬起头来,闪着热切的目光看向舞年,似承诺般说道:“娘娘放心,对娘娘不利的话,奴婢一句也没有说过,更不可能背叛娘娘。” 舞年笑得益发违心牵强,对秋舒打了个手势,带着丝无奈的口气,“本宫有什么好给你背叛的,起来吧。” 秋舒仍旧跪在地上,似乎是看出了舞年心里的不悦。舞年当然是不高兴的,不管暄妃和甄嫔将秋舒叫过去究竟说了什么为了什么,她们这样明目张胆地请她身边的人去问话,总归安不了什么好心。可舞年确确实实没有招惹过她们,她虽也明白这些后宫争斗的小伎俩,心中委实不大痛快。可是舞年让昨晚的事情搞得焦头烂额的,现在恨不得找个缝藏进去,让所有人都无视她的存在,这个时候她当然不会站出来出风头跟暄妃那伙子人计较。 舞年差秋舒找个安全的地方将这些带血的衣服烧掉,她今日不在殿里的事情也万不可声张,无论秋舒可不可靠,现在也只能先信任着。 而秋舒也是个心思通透的人,并没有过问这伤的由来,以及舞年昨夜的去向和遭遇。 舞年上床休息时已是夜半三更,心里有心事,睡也睡不好。天亮没多久,又被人给拉了起来,说是九华殿的雪琼姑姑来了。 上次见雪琼还是皇后离世那天,有昨晚的事情在,舞年想今日定也没什么好事。经过一晚休息,手臂上的伤口肿起一块,秋舒帮她穿好衣裳时,整个人看上去十分臃肿,动作也不大稳便。 秋舒怀疑莫不是伤着筋脉了,建议舞年找医女来看看,舞年摆手拒绝。 雪琼在外殿等了片刻,估摸着舞年已经收拾妥当,便直接走进了里间,恭恭敬敬对舞年福身请安。 舞年点点头,看到雪琼手里拎了方食盒,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 雪琼也不绕弯子,走到舞年休息的榻边,将食盒放在小案上,取出一碗仍飘着几缕热气的汤药,双手端着奉到舞年眼前,笑吟吟道:“皇上差奴婢给娘娘送药。” ------------ 046哑药苦口 雪琼进来的时候,舞年便将秋舒打发下去了,现在房间里只有舞年和雪琼两个人。舞年看着雪琼手中的汤药,恍若氤氲。这是什么药? 她抬眼看向雪琼,雪琼仍是那般笑吟吟地望着她,连那柔和的微笑都似毒药一般。想起昨晚的事情,她和公仪霄说过的每一句话,舞年曾向公仪霄保证,只要准她活下来,哪怕是毒哑自己的嘴巴也不要紧。 是了。舞年这样想,公仪霄怎么可能完全信任她,雪琼端来的,便是那失语的毒药了吧。 她无力地笑笑,从雪琼手中接过药碗,两手如捧千斤,她不想变成哑巴,可还能怎样呢。仰头饮尽苦药的时候,舞年忽然想起皇后那句,即便是死,她甘之如饴。 难道皇后也是这样么,含笑饮下公仪霄赐予的毒,只是她比舞年饮得更加心甘情愿罢了。 雪琼一直站在原地,注视着舞年将汤药饮下,干干净净一滴不剩。从舞年手中接过空了的药碗,雪琼挂在脸上如面具般的笑容褪去三分,有些无奈之意。 舞年用绢子在唇边轻拭,掩掉面上渐渐爬起来的痛苦之意,喉头轻微瘙痒,又伴着隐隐的疼,仿佛那处有什么东西紧绷着,令她开不了口。 雪琼将药碗放进食盒,微笑着问道:“娘娘现在感觉如何?” 舞年喉部的刺痒越来越重,强撑着张了张口,“谢皇上赐药。” 话一出口便使自己微微一惊,她竭力发出最正常的声音和语调,可那声音却如此虚弱无力,无力到她想嘶喊,可她知道,自己是喊不出来的。那低哑的嗓音,就像是夜半三更的低语,只能隐约分辨出其中的字句。 舞年想,大约不出一时片刻,她就会彻底失声了吧。进宫几日,什么荣华富贵都没有享到,挨了板子遭了狗咬遇了刺杀,现在竟成了个哑巴。 她尽量不让表情暴露太多情绪,迅速垂下了眼睛,垂眸间一瞬的黯然,被雪琼尽收眼底。 “娘娘昨夜受了风寒,致使喉中不适,这两日便请在殿里妥善修养,待会儿奴婢会传医女前来诊治,娘娘不必担心。”雪琼收好食盒,对舞年福了福身,转身离去。 “多谢。”舞年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雪琼已是背对着她,而她明显感觉出嗓子里发不出声音来,苦笑一瞬,便尽数咽了回去。 不久尚医局便派了医女过来,帮舞年请脉之后,医女对秋舒等伺候的人也是说,舞年染了伤寒,要她们妥善伺候着。春寒之症可大可小,最忌讳的是心存郁结,憋了心火留下病根,所以让霁月阁的宫人妥善照顾,万不可给主子惹不痛快。 秋舒在一旁一一应下,有些担忧地看了舞年一眼。 “娘娘可还有别处不适?”医女看了眼舞年有些臃肿的手臂,小心询问道。 舞年不能说话,便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抬抬手,示意秋舒将医女送下去。 她心里抑郁,抑郁得想咆哮,独自坐在空荡荡的殿里,印花棉毯、宝瓶瓷设,窗外九重宫阙,雕梁画栋、花树参差,春色正好。 可舞年只感觉到无尽的茫然和无助,此时此刻才无比想念在宫外自由逍遥的日子,她和爷爷摆摊算命,坑蒙拐骗满口谎言天花乱坠,一切终是遥不可及了。 舞年一直发呆到晌午过后,最后还是扯唇笑了笑,凭窗而立,感受到外面的鸟语花香,算是同自己的声音最后告了别。大约是报应吧,谎话说多了,现在好了,不用说谎了,也不用担心哪句话说的错了,暴漏了自己这个要命的假身份。 还好还看得见、听得见,她在心里这样安慰着自己,便看到院子外拐进来一行人,从主子到宫婢各个衣饰不俗,乃至趾高气昂的派头。走在最前头那位,梳扇形高髻,发顶缀好大一朵飞鸾金钗,金翅随着步子一颤一颤,阳光底下不免有些晃眼。 ------------ 047无事生非 舞年不禁蹙眉,眼看着暄妃如众星捧月般走近,与她并行的正是昨日声称被自己打了巴掌的甄嫔。 舞年撇了撇嘴,深知这两个女人出现必定也没有好事,莫不是知道她哑了口,来奚落她的?舞年觉得自己已经这样了,就算仍然身处妃位,对她们总该没有威胁了吧,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态度,舞年真希望这两个多事的女人,看到她这个惨状,能稍稍发下慈悲。 暄妃和甄嫔自然不知道舞年不能说话,二人以兴师问罪的姿态进了殿门,连差人通传都免了,全不留丝毫礼貌客气的态度。 秋舒进屋将舞年搀出来,三位妃嫔便这样见了面,舞年一直蹙着眉头,暄妃扬着下巴煞是副高高在上的模样,那甄嫔看上去则更像是狗仗人势。 舞年看不起这个甄嫔,从她第一次假惺惺地同舞年姐姐妹妹,口蜜腹剑地奚落舞年开始,舞年就瞧不上她,跟红顶白没有原则,难怪在公仪霄那边失了宠。 说起来,舞年的年岁比眼前这两人还要小一些,只是她顶了荆舞年的身份,年姐姐确然比她年长一岁,这一来二去,她便认了甄嫔和暄妃这声荆妃姐姐。 可她们今日显然不是来叫姐姐的,或许是昨日甄嫔不惜破相告舞年的御状没有得逞,今日态度便又强硬了许多。 暄妃朝舞年的方向狠狠剜了一眼,瞪的虽然是舞年身边的秋舒,心里怕是恨不得将舞年放在脚下踩两踩。一声娇气十足的冷哼,暄妃抬起素手对着舞年身旁的秋舒一指,厉声道:“将这个手脚不干净的小贱人抓起来!” 秋舒不明所以,也有点害怕,下意识地想往舞年身后躲,可想起娘娘如今连话都说不出口,便也忍住了动作,急忙跪下身来,对暄妃道:“暄妃娘娘恕罪,奴婢不知犯了什么错惹娘娘这般恼火,还请娘娘明示。” 跟在暄妃身后的两名宫人已经走了过来,便欲将跪在地上的秋舒拖走,舞年侧移一步将秋舒挡在身后,用询问的目光看着暄妃。 甄嫔便开了腔道:“看样子荆妃姐姐还不知道,你这婢子昨夜到长禧宫找绣女学手艺,她走后长禧宫里便丢了东西,可不就是这小婢子偷的。” 舞年很想同她理论,苦于说不出话来,死死咬着下唇,就那么与暄妃和甄嫔对视着,眼神中颇有警告之意。 暄妃撞上舞年的眼神,她本以为舞年是个软柿子,可自进屋之后舞年便没说过一句话,大有不屑搭理她的意思。暄妃心里一恼,对身边宫婢道:“搜!” 所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礼让三分,粗粗算来,暄妃和甄嫔已经犯了舞年不止两回了,舞年觉得这三分礼已让得足够。她现在成了哑巴,没本事同她们计较争辩,但就这么窝窝囊囊地叫人欺负,委实不能容忍。 舞年朝身旁看一眼,看到触手可及的范围内有只花架,架上搁了只梅瓶。 舞年挥手便将瓷瓶摔落在地,以此警告暄妃不要乱来。 瓷片碎裂的声响在殿里传开,便是暄妃心里也微微悸了一瞬,却又狐疑,舞年怎么还不开口说话。可她今日既然听了甄嫔的挑唆来寻事,必不是舞年砸一个瓷瓶子就能唬住的,对身旁犹豫着的宫女再瞪一眼。 同行的甄嫔也不打算就这么掉了气势,冲那丫鬟怒道:“还愣着,去这婢子的房间,将暄妃娘娘的绣帕搜出来!”转头扫过舞年紧绷的脸,得意地轻嗤,“看她如何狡辩!” ------------ 048代为教训 绣帕?舞年不认为秋舒会手脚不干净去偷她们的东西,而甄嫔说长禧宫丢的是绣帕,难道她指的是昨日在芙蓉园里,暄妃赏给秋舒那条绣帕。那她们这如意算盘可就打错了,昨日秋舒已经把绣帕给了内监局的老太监,她们就是把霁月阁到过来,也找不到那条绣帕。 舞年忍着怒火与甄嫔对视,那甄嫔不过是仗着暄妃的气焰,同舞年对视片刻之后,也逐渐失了些底气,装作不屑似的将目光移开。 暄妃带来的人便去搜秋舒的房间,舞年觉得嗓子眼儿里特别发堵,可是她说不出话来,原来口不能言竟是这样难受。索性也不管她们,舞年径自走到榻里坐下,故作淡定地掸了掸裙摆,坐等她们将绣帕搜出来。 场面僵了片刻,令舞年吃惊的是,那绣帕果真是让人搜了出来。暄妃派人去搜的时候,还特地叫了霁月阁的宫女在旁作证,经她们口说,这绣帕确实是从秋舒的柜子里翻出来的。 秋舒急忙又跪下来,已经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考虑着舞年现在的状况,她连找舞年撑腰都没有办法。舞年从榻上站起来,愤怒的目光瞪向要过来捉拿秋舒的宫人,整个身体将秋舒挡住,一副要拿秋舒先将她摆平的架势。 宫人自然不敢碰舞年,暄妃本就是来找茬的,奈何舞年这般沉得住性子,到了这个份儿上还不开口说话,心下委实摸不清状况。侍女巧沁这时才附在暄妃耳旁低语两句,暄妃面上逐渐露了笑意,转眼对舞年道:“哎呀,荆妃姐姐身子不适怎么不说啊,早知如此妹妹便不来叨扰了。哦,妹妹忘了,姐姐说不出话来的。” 舞年整日都没出过霁月阁,知道她病了不能说话的也就是霁月阁里的宫人,方才那巧沁带人去搜秋舒的房间,定是同宫人打听了,这才告诉了暄妃。 暄妃看着舞年说不出话来,将自己憋闷的那副样子,心里头别提有多么得意了。 舞年仍旧直直地盯着她,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直线,还好她不能说话,这个时候她若是能说话,定要不顾规矩礼仪破口大骂开来。 “哎,”暄妃幽幽地叹了口气,笑吟吟地走向舞年,边走边道:“真是巧了,姐姐身子不适,便由妹妹帮着教训教训这婢子。” 暄妃在舞年面前顿住脚步,两人看着彼此,一个挂着虚伪的笑容,一个不加掩饰的反感,大有针锋相对之势,可是不管从哪方面来看,舞年这局都是输定了的。 宫人便绕到舞年身后将秋舒拉了起来,暄妃身边的巧沁两步走过来,领了暄妃的意思便要扇秋舒的巴掌。秋舒也无法反抗了,这巴掌昨日便要轮到她的,只是当时舞年挡了下来,可舞年在宫中太过孤立无援,被人欺负到家门口来是迟早的事。 巧沁抬起巴掌,秋舒闭上眼睛,掌心与皮肉冲撞的声音,在殿里清晰地传开,那被落了巴掌的人却是舞年。 舞年侧步挡到秋舒身前,一瞬之后脸上传来火辣辣的疼,心里的苦涩蔓延开来,面上却还要强撑着身为妃子的高贵。她什么都没有,只有这么副带着伤的身子,她口不能言,只能将那些有意刁难的话听进去却吐不出来,她没有办法保护这一屋子的宫人,最多最多就是代她们受受苦。 这一巴掌下去,惊住了在场的人,最害怕的当属动手的宫女巧沁,转头默默地看了暄妃一眼,似乎是在等她的指示。 所有人的目光都放在了殿内舞年几人身上,门外忽然传来一阵轻快的巴掌声响。 公仪霄拍着巴掌走进来,在一众人惊恐的目光下脚步从容,径自走到榻前抬了袍子坐下,一副扰了别人好事的模样,抬了抬眉毛,对暄妃半笑不笑道:“继续。” ------------ 049娘娘恕罪 暄妃愣了愣,在场所有人都愣了愣,而后在暄妃的带领下齐齐跪下,低着头没人敢说话,殿里的气氛便生了丝诡异。 今日暄妃来寻事,没想过公仪霄会出现,也没想过舞年会挨巴掌,她不过是单纯地来向舞年立威,让她对自己的分量有些拿捏罢了。宫中谁人不知这位荆妃娘娘不受宠,从进宫以后,公仪霄总共就来过两次,每次待不了多久就走了,甚至一直没能侍寝。 这便已经足以证明,公仪霄不喜欢她。而以公仪霄往日的行事作风来看,他不喜欢的女人,往往都没什么好待遇。 可打了高位妃嫔也实在是个不好开脱的错处,暄妃低着头悄悄给跪在一旁的巧沁使了个眼色,那巧沁便率先开了口,声音颤颤巍巍地对公仪霄道:“奴婢失手误碰了荆妃娘娘,皇上恕罪。” 说着,也不等公仪霄发落,左一下右一下地开始抽自己巴掌,动静那叫一个爽利。 所有人都这么跪着,公仪霄坐着,只剩舞年一个人站在殿内,距离公仪霄倒也不远,至多五步之遥。 要不是巧沁抽巴掌的动静,舞年还没反应过来自己这会儿该做点什么,她暗自思量着自己该不该跪,委实没找到自己的错处,便只转了身,对公仪霄轻飘飘福了一礼,目光里空空的,没有看他。 自从发生了昨夜的事情,在舞年看来,他们之间除了陌生之外还多了一层隔阂,永远不能说破的隔阂。现在她已经变成哑巴了,公仪霄也放了她的性命,她希望他们之间就这么着了,最好再也不要有接触,这些女人也别来烦她,就让她这么相安无事了此残生算了。 可世事难如人愿,在这深宫里面,她平淡活着的愿望只能是奢望。舞年也懂。 公仪霄淡淡看了舞年一眼,淡淡点了点头,又淡淡地道:“爱妃既然身子不适,便也不必站着了。”话里没什么情绪。 舞年琢磨着他话里的意思,这是让她坐下,她便走到一侧榻上坐下。这个自然而然的动作,让仍旧跪着的暄妃和甄嫔有些愣神,公仪霄到现在也没准她们起来。 又皱了皱眉头,公仪霄也实在不爱听甩巴掌的动静,刺耳。睨了瞬眼,好一副无奈而慵懒的模样,对暄妃道:“以下犯上,爱妃知道当如何处置。” 暄妃立时点头,瞪了身旁巧沁一眼,皱眉道:“还不快去女官局领罚。” 巧沁停了动作,对着公仪霄连叩三首,正打算起身退下,公仪霄闷闷道:“同朕磕头做什么,又不是朕叫你打了。” 他这话吓得巧沁一愣,给她三百个胆子,她也不敢动公仪霄一星半点啊。但公仪霄说话的神态语气却是若无其事的,仿佛是在开玩笑一般,舞年低头事不关己般听着,越来越琢磨不透公仪霄是个什么样的人。有的时候他根本不像个皇帝,倒同个寻常的大男孩一般。 巧沁听懂了公仪霄的话,又急忙对着舞年连连磕头,边磕边认错道:“奴婢无意冲撞娘娘,请娘娘大人不计小人过,奴婢给娘娘磕头了。” 舞年瞟见她那副求神仙拜祖宗的模样,心里的气火仍旧难消,便冷着张脸不做回应,反正她也张不开口。 巧沁终是磕破了头皮,额上好大一片红肿,公仪霄扫了舞年一眼,见她一副若无其事的态度,似乎并不是有意跟这宫女过不去,更像是懒得应付。寻常妃嫔,便是再恃宠而骄的,也不好意思在皇上面前有意摆谱,落个不通情达理的印象,公仪霄觉得舞年这态度,有点意思。 直到公仪霄从榻上站起来,才算打破了僵局。众人眼睁睁看着公仪霄走到暄妃身旁,伸出两手将她扶了起来,一手顺势揽了暄妃的腰,附在她耳边,低喃般爱怜道:“这婢子想是让爱妃宠坏了,回去仔细调教便是,今日这罚便作罢了。爱妃意下如何?” ------------ 050封门禁足 暄妃面上有点受宠若惊的意思,急忙又撑开娇艳的笑脸,对公仪霄福身道:“臣妾代婢子谢皇上开恩。” 公仪霄揽着她腰的手掌便更紧一些,看着暄妃的目光是爱怜而愉悦的,他眯眸道:“现在爱妃当同朕解释解释,今日如此气恼是怎么回事?” 舞年还是低着头,她懒得看他们相依相偎的模样,便是如何新婚燕尔相亲相爱,也不必这般拿出来显摆,反倒像是有意做给人看的。但她不看,也还是听得到那两人的语气,一个极尽娇弱承欢讨好,一个百般爱怜宠溺正浓,舞年翻开垂在裙上的手掌,看了看手心,百无聊赖。 他们什么时候才走啊,他们能不能不要在她眼前腻歪。 暄妃偷偷转了转眼珠,脸上的巧笑迅速褪去,换做副委屈难过的神色,娇滴滴地同公仪霄道:“今日是臣妾鲁莽了,昨日荆妃姐姐身边的婢子说瞧上了臣妾家绣女的手艺,臣妾便准她夜里闲时到长禧宫学习,没想那婢子手脚不干净……那是臣妾最喜欢的花样子,臣妾本想让绣女照着多绣几件,赠给各宫姐妹,今日竟听说寻不见了,又刚好在那婢子房中找到,适才失了分寸,请皇上责罚。” 公仪霄挂着平静而认真的微笑,将暄妃的话一字字听下去,抬眼看向舞年,“有这回事么?” 舞年本垂着首,听见公仪霄的询问便抬了头,对上他的眼睛,确定这话是问自己的。 当然没这回事! 舞年本欲张口回答,嗓子眼儿里一阵微痒,想起来自己不能说话,只能憋出一脸千姿万态的表情。她现在还没适应如何做个资深的哑巴,这大半天憋着不言语,都快憋出内伤来了。 舞年心里苦闷得很,从榻上立起来,嘴角不自觉便抿出了不悦的弧度。 公仪霄倒也不恼,抬了抬眉毛,道:“爱妃既已默认了,王吉,将这婢子带下去,杖责二十。” 又是杖责,又是打板子,他还有没有点新花样了。舞年忍住求情的冲动,苦于自己是个哑巴,看着公仪霄那云淡风轻、暄妃那小人得志的模样,气得牙根痒痒。 瞬间便昏了头,舞年收回所有目光,大有不屑之意,堂而皇之地从众人眼前走过,兀自进了自己的寝殿,没有向公仪霄行礼。 身后传来公仪霄轻飘飘的声音,“下手轻点,再这么打下去,这霁月阁就没几个能伺候的了。” 话罢,公仪霄揽了暄妃的腰转身往门外走,跪着的众人继续傻眼,舞年方才那分明是在向皇上甩脸色,怎么……怎么……皇上的脾气见好? 走到门口时,公仪霄脚步一顿,冷冷道:“既是宫人不妥,便当仔细管教,即日起霁月阁封门禁足,任何人不得擅自出入。什么时候管教妥当了,再放出来吧。” 禁足?冷宫?舞年独自站在里间,用力咬住下唇,一个哑巴的憋屈,不能人言! 殿里忽然恢复了清静,只有秋舒挨板子的声音,舞年面无表情地坐在榻里,进宫以来第一次,想哭。 凭什么暄妃的宫女打了她,磕几个头就了事了,她的宫女被冤枉,就要挨板子。 凭公仪霄宠暄妃,她什么都不是! 舞年觉得喉咙很痒很痒,连放声哭一下的能力都没有,鼻子一酸,一行眼泪顺着脸颊滚下来,被舞年抬起手飞快地抹掉。 哭什么哭,没用! ------------ 051是梦是醒 从秋舒被打,伤势刚有些好转的夏宜便重新接了她的位置回来伺候,晚膳时候,舞年对夏宜挥了挥手,将她打发下去,而后对着饭菜发起新愁。 现在秋舒不能伺候了,舞年受伤的事情又不敢让旁人知道,而她伤的是右臂,从晨起时开始手上动作就不稳便,事事都是秋舒帮着照顾的。肚子终究还是叫唤了两声,舞年用右手拿起筷子,在盘中拨弄两下,根本使不上力气,连菜都夹不稳。 她只能放弃了,改用左手,好歹可以吃得上两口。一顿饭磨磨蹭蹭吃了近一个时辰,舞年有些食之无味,匆匆洗漱后便上床歇息。 打发了宫人下去,舞年褪下衣衫看看自己包扎起来的手臂,伤处传来隐隐的疼,她想便这么算了吧,今日就不费事换药了,皮外伤而已,总能慢慢愈合。 舞年觉得很累,吹灯上床以后缓缓合上眼睛,很快便进入沉睡。然后开始做梦,她本不是个多梦之人,但进宫之后却没有睡过几次安稳觉,总是做些奇奇怪怪的梦,梦到自己在红墙巷道中奔跑,梦到自己溺入冰凉的水中,梦到各种各样让人绝望困窘的场景,但她通常挣扎挣扎就醒了,过去爷爷便经常说,她的命格不是一般的硬,乃至阴之人,阴到连邪门歪道都避而远之的地步。 舞年对爷爷那个老神棍的话抱半信半疑的态度,有的时候爷爷也能蒙准些东西,舞年认为是瞎猫碰上死耗子,更多时候那老神棍都是在忽悠人罢了。听爷爷说他祖上是莱仙岛上修道的,但舞年经过多方求证,到底也没听说过世上有莱仙岛这个地方。 那些梦魇之事,舞年挣扎挣扎也就算了,醒来之后除了一身冷汗,倒不会有什么影响。而她最讨厌又最容易沉迷的梦,还是有关前皇后姚倾辞的,那女子总是一身品红,恍恍惚惚看不清眉目,然后说些阴气森森的话,声音里有无奈有凄怨,时时伴着叹息。 为此,舞年曾想过,是不是该挑个时候,给前皇后烧点纸钱,但宫里禁止私自行祭拜之事,便也只得作罢。 仍是皇后那个梦,舞年被那飘忽的红影带着在皇宫里乱跑,然后身后忽然伸出一双手臂将她紧紧桎梏,舞年本能地挣扎,往往梦做到这个时候就该醒了。 从梦魇中恍然抽离,神智虽然清醒,但四肢因还陷在沉睡里,麻木着不能动弹,眼睛本能地想要垂下来。而垂眼之际,舞年当真发现了一双手臂正环着自己,那戴着墨玉宝石的手指,指节上的纹理,便是在如此浓重的黑夜里,也清晰分明。 舞年用力眨了眨眼睛,确定这不是梦,身体疏地从那双手的怀抱里挣了出来,本能地退到床角,抓紧了被子,谨慎地看着眼前本不该出现的人。 公仪霄对她眨眨眼睛,甚是温柔可亲地笑了笑,“做噩梦了?” “你你你……”舞年张口,无声地吐了三个字,却是发不出声音来,急得惊得满头冷汗。因方才脱离怀抱的动作太突然,挣疼了受伤的手臂,疼痛刺得她又清醒了些。 舞年不记得睡前公仪霄来过,也不记得有人说公仪霄翻了她的牌子,那现在……什么情况。 她稍稍反应了一瞬,确定自己衣衫尚算整齐,急忙朝床尾挪了挪,打算就这么从公仪霄身上爬过去,下床对他行礼。 ------------ 052爱妃爱妃 自然是被公仪霄轻而易举拦住了,舞年本能地想逃得离公仪霄远点,可是身上一点力气也没有,公仪霄翻了个身,便将她塞进被子里,用自己的身体整个压住。 舞年茫然地看着他,公仪霄仍是笑吟吟的,黑暗中眉目销魂,薄唇翕动,吐出暧昧的低喃,“朕在这里,爱妃想去哪儿?” 伴随着字句缓缓流出的湿热气息扫过舞年的双颊,竟就这样红了脸,舞年干干地眨眨眼睛,索性公仪霄压得并不紧,她抽出行动方便的那只手,别别扭扭地指了指自己的嘴巴,示意自己不能说话。而后小心翼翼看了公仪霄一眼,又指了指门口,是在请他离开。 公仪霄细细端详着身下的女子,微笑着吹了口气,将一束散在舞年面上的发丝吹开,一本正经地问道:“爱妃仍是在生朕的气么?” 爱妃,爱妃!舞年真不爱听公仪霄一口一个爱妃,反正他有那么多爱妃,又或者就像公仪霄说的那般,后宫里这些女人,在他眼里都是一样的。 舞年终是彻彻底底地醒了,咬了咬嘴唇不做回应。她就是生公仪霄的气,整个霁月阁都在生皇帝的气,不过是敢怒不敢言罢了。 她垂了眼睛,身体因为被公仪霄压着而绷得很紧,她不知道自己在紧张什么,甚至是脸红什么,也许是眼前这副皮囊生得太妖孽,比较容易让人食指大动?诚然,舞年也不得不承认,在她尚未进宫,于帝都十里长街上对公仪霄那惊鸿一瞥时,少女的春心委实荡漾过一把,也不过是漾一漾罢了。 她没想过会和这个人靠得这样近,更没想过这样完美无瑕的皮囊下,包着这么个反复无常神经病一样的性情。 公仪霄仍旧一派随和地等着她回答,舞年觉得很不自在,指了指他们身体相贴的缝隙,又指了指自己的嘴巴,意思是说被压得喘不过气来了。 公仪霄便又抬了瞬眉毛,翻身平躺在床上,将舞年放开了。舞年急忙坐起身来,虽然身上中衣足以蔽体,还是下意识地提紧被子抱在胸前。 她不知道公仪霄是什么时候摸进来与她同床共枕的,这一抓被子便将原本躺在被窝里的公仪霄暴露出来,才见他根本没穿正经衣服,一身白飘飘的中衣,交叠的襟口有些松垮,露出小片胸膛,肤色、质感、光泽,几乎无可挑剔;丝缎柔软地贴合着他分明的肌理,恰到好处的男性身材完完全全地展现出来。 “如何,满意么?”公仪霄衔着舒缓的笑意问道,言辞间颇有自恋的意味。 舞年也适才反应过来,自己一个黄花大姑娘盯着人家男人的身子看,不大成体统,面上的红晕又腾了腾,飞快地垂下眼睛。 做了哑巴唯一的好处便是,她可以毫无压力地保持沉默,同时又皱了皱眉,他穿成这样躺在自己床上,是要干什么? 这个问题一点也不复杂,舞年默默地想了点什么,又默默地帮公仪霄盖好被子,然后默默地平躺下来,默默地钻进被子里与他同衾而卧,默默地坦然地等待着接受…… 虽然有那么点紧张害怕和不情愿,但舞年也明白,从她第一脚迈进朱红宫门起,公仪霄已注定是她此生唯一的男人。 ------------ 053浑不知晓 公仪霄的脸上似乎时时挂着张微笑的面具,他侧过身来看着平躺着的舞年,女子微红的脸上藏着忐忑,锦被下,公仪霄自然而然地寻到舞年的手掌,放在手心里,一根一根手指地把玩起来,枕上的脸仍是一派若无其事。 舞年感觉到手上的摩挲,他掌心的薄茧擦过皮肤时并不会让人难受,反倒感觉十分温厚。她像食物般以祭献的姿态将自己展现在他眼前,顺从地胆怯地无可逃避地供奉,一颗心砰砰直跳,紧张得像是要喘不过气来。 但是公仪霄除了把玩她的手指以外,实在没有其它的动作,舞年兀自紧张激动了很久之后,忍不住侧目去看公仪霄的脸,却发现他已经合上眼睛,睡了! 舞年又飞快地眨眨眼睛,觉得自己像个蠢货,急忙将他握在掌心的手抽出来,又被公仪霄迅速地捉了回去。那人倒也没睁眼,缓缓地:“靠过来些,朕抱你。” 那话像是有魔力般,舞年鬼使神差地朝他身旁挪了挪,被他伸手捞进怀里。背对着公仪霄,脑袋不轻不重地放在枕头上,她心里好像憋了很多很多话,想跟公仪霄好好谈谈,可惜自己是个哑巴。 她想起来自己在跟公仪霄赌气,想起来公仪霄把霁月阁禁了足,想起来他白天跟暄妃你侬我侬的模样,越想越觉得不自在,听着耳后逐渐均匀的呼吸,以为公仪霄已经睡着了,便还是想从这怀抱里挪出来。 正准备动作的时候,身后人亦动了动,然后身体敏锐地引起一阵酥麻,反应过来的时候,是公仪霄含住了自己的耳朵。 嬷嬷也曾教过舞年一些关于房事的东西,此刻她惊得一动不敢动,不知道怎么回应、该不该回应,更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还是不想。 如果正式成了他的女人,如果这样承欢讨好,公仪霄就能对她好点了么,她就不用再被欺负了么? 那如果不这样呢,大约会被继续欺负,连着霁月阁的宫人被欺负,甚至因为皇帝对自己的不满,而连累了相爷。 识时务者为俊杰,舞年偶尔也有志向做个俊杰。 那人手掌缓缓从腰线提了上来,寸寸拿捏仿佛缱绻的波浪,心神被那波浪拍打着,某些瞬间有些忘乎所以。耳后是温温凉凉的感觉,公仪霄坏心地吹着凉气,欣赏舞年越来越紧张的姿态,然后忽然紧贴,拨开她的乌发,沿着脖颈的线条柔柔吮吻,不及防备地咬了一下。 舞年倒吸一口冷气,被他咬得疼了,本能地将身体往一侧挪去,而她心里有种眼一闭心一横的无奈。就是今晚,哪怕让这变态咬得遍体鳞伤,也得把这桩事情交代出去了,为这件破事提心吊胆的感觉太难受了。 就在舞年下定了决心的时候,公仪霄却停住了动作,伸手把玩一束发丝,卷着低沉的嗓音问道:“知道朕为何将霁月阁封门禁足?” 舞年摇摇头,又点点头,她好像知道,但又不是很确定。白日里她为这事情生着公仪霄的气,但现在公仪霄忽然出现,似乎是打算同她说点什么。 “若非借着昨日的事情将霁月阁封起来,如何保证不另起事端,行刺之事一旦查到你头上,你这头门庭若市的,朕亦难保你安危。”顿了顿,公仪霄举重若轻地冷笑,“自家宫里有旁人的眼线,你却是安逸,浑不知晓。” ------------ 054我要侍寝 原来公仪霄这样做,竟是在为她打算么?舞年甚至有点不敢相信,在她心里公仪霄无所谓好人还是坏人,但一直以来他对自己真的算不上好,从进宫以来舞年就在被他和他的女人们合伙欺负,尤其是昨日他不辨是非打了秋舒的时候,舞年心里对公仪霄几乎升起敌意。 而现在他说是为自己好,舞年在脑子里稍微转了两圈,觉得他说的有那么些道理。可是他说霁月阁有别人的眼线,她确实浑不知晓。也是这两日被欺负得昏了头,尤其是昨日失声之后,舞年的精神便是恍恍惚惚的,此刻想来,秋舒的房间里为什么会发现一张不该出现的丝帕,若非秋舒当真偷了长禧宫的东西,便是有人帮着暄妃做事,提前塞了绣帕过去。所以暄妃才会那么胜券在握地前来问罪。 舞年深深呼了口气,她觉得很烦,她明明谁也没招惹,除了挨板子被狗咬,什么也没做,却因这身份成了旁人的眼中钉。 公仪霄弯着嘴角闲闲地笑着,锦被之下仍拉着舞年一只手掌。舞年收回思绪,将他的手从被窝里牵出来,掌心摊开向上,伸出另一只手来想要写字,可是她的右臂实在太疼了,做什么事情都不稳便,于是放弃了,直接用左手手指在公仪霄掌心歪歪斜斜地画了“谢谢”两个字。 舞年的感谢其实不见得有多么真心实意,因为在某个瞬间她忽然意识到,想在宫里混,还是得巴结好这独一无二之人,起码除了平静和自由,舞年想要的他都能给。 她一个哑巴,无力反抗什么,舞年只能选择妥协,单纯为了活着,混一天是一天。皇宫里拜高踩低之事在所多有,舞年如今因妃嫔的等级被暄妃记恨,但即便现在她不要这品级,那些欺凌也只会变本加厉。她就拥有这么点自保的东西了,只能紧紧抓住。 公仪霄的手心被舞年的手指画得有点痒,不动声色地掩去笑容,公仪霄显然已经达到了此行的目的。荆舞年这个人,现在到底是什么身份,有利有弊尚不清楚,但公仪霄能感觉到,面前的女子傻乎乎的,她这傻便是该好好利用的地方,他可以对她好,只要她肯乖肯听话。 公仪霄伸手将舞年带进怀里,埋在锦被下的手掌寻到她的右臂,在那微微肿起的伤口处柔柔抚摸,温柔地问着:“疼么?” 印象中公仪霄哪曾这样关心过自己,舞年有点受宠若惊,更加搞不清楚公仪霄对自己是个什么心态。又或者他的态度一直如他自己所说,看心情,看她乖不乖,能不能讨他欢心。 舞年没讨过什么人欢心,但她明白个起码的道理,公仪霄都主动关心了,她便也该顺坡下驴服个软、撒个娇、求个怜了,舞年抿着嘴巴点点头,瞟见公仪霄眼底的愉悦。他伸手在舞年因撒娇而稍稍鼓起的腮上捏一下,笑道:“包子!” 可不就是包子么,往日她可曾料到自己这么好欺负,让爷爷知道了定要骂她没出息的。 舞年挤出个忧伤的眼神撇了撇嘴,两腮又鼓了鼓,公仪霄忽然清清朗朗地笑起来,“还真像个包子。” 他那一笑令舞年有点恍惚,恍惚中觉得他笑得真好听,心神又悄无声息地荡漾一把。锦被下的温暖,他们的手依然握在一起,舞年鼓起勇气,在他的手心一笔一划地写了四个字,“我要侍寝。” ------------ 055似于朝露 她要侍寝,真正变成他的女人,像每一个后宫的女人一样,心安理得地依附着公仪霄而生存。手指在他的手心浅浅勾勒,又好像是画在自己的心里,直到最后一笔结束,舞年的手指依然点在公仪霄的掌心,轻轻颤抖。 公仪霄渐渐收起面上的笑意,像是在思考些什么,而后将她的手放在掌心用力地握了握,他翻过身来不轻不重地压着她,偏头浅笑,看着身下女子羞怯而担忧的表情,那笑容似于邪魅,意味不明。舞年眨了眨眼睛,面上腾起一抹烧红,她紧张死了,又怕公仪霄答应又怕他不答应。 而锦被之下,公仪霄的手掌沿着她腰背玲珑的曲线缓缓向下,抚到了舞年的臀上,她顺着他的动作将腰部抬起一些,闭上眼睛浑身抑制不住地细细战栗。 公仪霄的笑益发莫测,手掌在她臀上重重捏了一把,舞年几日前才挨了板子,平日倒是也没什么,可公仪霄这一捏颇用了些力道,不禁发出一个“嘶”音,疼。 他低笑一声,将手掌从锦被下抽出来,指腹滑过舞年额上的轮廓,别了一束耳发,低声道:“既是还疼,何必勉强,嗯?” 舞年很想说点什么,她不怕和公仪霄开诚布公,不怕告诉他自己想侍寝的原因,可是她说不出话来,那些理由又太复杂,靠手写是讲不明白的。于是只能咽了下去,嗓子里痒得难受,她好不想当哑巴。 这便算是被拒绝了吧,他这个样子这个时候躺倒她的床上,却没打算要她,舞年垂下眼睛,觉得自己有点自取其辱的意思,微微偏过头去,想避开公仪霄的目光。 公仪霄忽而冷笑,俯下头来含住她的耳垂,柔柔软软地挑弄片刻,低哑的嗓音带着丝警告,“不要向朕提要求,朕想给你的,时候到了自然会给。” 舞年麻木地点点头,合上眼睛的时候,明显感觉自己眼角有些潮湿。她觉得好压抑,她不知道自己能做点什么摆脱这种被摆布的感觉,在这深宫之中,她一点力量都没有,也无法为自己争取什么。 哪怕是出卖自己,都只能是她一厢情愿。 公仪霄从背后将她环住,舞年僵硬地依在他怀中,暗暗自嘲自己的自以为是。她不过是个走江湖混日子的老百姓罢了,跟那些名门小姐没的比,她没有那姿色那气质,能住进这世人仰慕的皇宫,已经是上辈子积下来的福,凭什么要求承宠。 心里幽幽地低叹,舞年闭上眼睛,她不敢抱他,甚至觉得自己不配抱他,垂眸看见他从自己颈下穿过来的手臂,那手臂松松地将她揽住,掌心正覆盖在胸前起伏的柔软处,舞年忍了忍,终还是没敢主动去抱他的手臂。 不能靠的太近,不能试图拥有不切实际的东西,不能管不住自己。 舞年睡得并不安稳,在这样霸道的拥抱中,任谁都无法安睡,如果心里不安稳的话。 不知是几更时分,大约天还没有亮,那怀抱轻轻地松开,舞年知道,公仪霄该起身去早朝了。 她装作没醒,听着他穿衣的声音,无声的黑暗里,每个细小的动作都显得格外真实。真实地感觉到,这空洞里不止自己一个人,可那个人到底太陌生,比云絮还要飘忽不定。 公仪霄就着黑暗自个儿穿好衣裳,时辰还早。坐在床边,他深深地朝舞年看了一眼,舞年背对着他,乌发在鸳鸯枕上铺展开来,那是种健康而不加修饰的柔顺,不似寻常宫妃女眷,发上有花香的气味,靠得太近便有香腻的感觉。公仪霄依稀记得,抱着她的时候,她的味道似于朝露,气息自然平和。 皱了皱眉头,公仪霄伸手抄进她的发里,柔顺而温暖,他轻轻把她的身子板正面向自己,俯身,含住她的嘴巴。 舞年本下定了决心装睡,此番却是装不下去了,忽然被人封住嘴巴,嘴里忽然填充了别人的存在,被那人攫取得有些喘不过气来。舞年仍旧想要装睡,心里不免觉得公仪霄真是个变态,趁人睡着了这样吃豆腐很有意思么。 公仪霄仍旧张弛有度地亲吻着,吸干了她口中的气息,舞年被迫抬手想要推开他,耳畔听来一声低笑,嘴里又多了一样东西,味道苦苦的。 公仪霄适才将她松开,压着她半边身子,恣意地把玩着舞年的头发,欣赏她千姿万态的表情。 舞年不得不睁开眼睛,嘴里的味道很苦很苦,苦得她不由得皱紧了眉心,眼睛一眨不眨望着公仪霄的时候,眸光格外明亮,似水。 “很苦么?”他问她。 舞年没有回应,她不知道公仪霄给自己喂了什么东西,只觉得他的笑容好像在欣赏件很有趣的东西。嘴里的药丸渐渐融化,舞年很想吐出来,苦啊,苦不堪言,可是又不敢。 傻傻地看着他,想听他的解释或者安慰,起码告诉她,这是个什么东西,吃下去会不会死人。 公仪霄眉心微蹙,低低命令道:“笨,咽下去。” 是了,她可真笨,咽下去就不会这样苦了。舞年听话地往下咽,但躺着这个姿势实在不适合吞咽,喉头哽动时不免翻了个白眼,咽不下去,索性用牙齿咯咯地咬起来,反正不是毒药,不然他就不会用这种方法喂自己了。 变态! 公仪霄满意地笑笑,也不在她身上逗留,坐着掸了掸衣摆,起身背对着她,方才喂药时的柔情百转霎时灰飞烟灭,正了音色道:“只要管好你的嘴巴,朕不会让你过的很难受。除了接受,你没有资格向朕提任何要求。” 舞年奋力将嘴里的苦药咽下去,没有回应,自然公仪霄也不在意她的回应,大步离开,他的身影在地上拉开一道模糊的影子,越来越长,越来越远。 而后舞年又浅浅地睡了一觉,醒来后感觉嗓子里有股异样的清爽,张了张嘴,发现自己能发出声音了。 原来她还没成个哑巴,难道公仪霄喂她的药丸,便算是解药? 做了一天哑巴,当舞年已经接受成为哑巴这个悲剧后,忽然发现自己其实不是个哑巴,便有种失而复得的欣喜,精神一下好了许多。 夏宜来服侍舞年穿衣的时候,舞年想了想,用低哑含沙的嗓音问道:“昨夜可有什么人来过?” 夏宜愣了一瞬,很自然地回道:“未听值夜的宫人提起过,怎么了,娘娘?” 舞年敷衍地笑了笑,回道:“没什么,做梦罢了。” 身上还残余他的龙涎香气,不是做梦,舞年很确定,公仪霄就是来过,还抱着她睡了一会儿。没有惊动值夜的宫人,可见公仪霄是偷偷潜入的,他没打算让别人知道,一个皇帝,做事情倒总喜欢偷偷摸摸的。 “娘娘,您这手臂……” 春日越来越浓,这才进宫几日,便已经换上了单衣,手臂被包扎过的地方便有些明显。从那日舞年向她借宫人的衣裳起,夏宜便有些好奇舞年要做什么,如今无端哑了嗓子,伤了手臂,其中必是有些蹊跷联系。 舞年随便寻个理由敷衍了,夏宜也不再多问,帮舞年传了早膳便被打发下去。 这伤口已经有一日没有处理,秋舒挨了板子还在榻上趴着,舞年寻不到得体的人帮忙。而自己行动不稳便,包扎的事情便一拖再拖,吃东西也没什么胃口。 连小臂上被那狗咬过的地方,她都懒得再管了。过去在宫外时,大伤小伤也受过不少,总归没那么矫情,日子长了自然就好了。 这一日可谓相安无事,霁月阁不大,舞年在院子里闲闲逛了两圈,麻烦才找到头上。九华殿来了几个人,说是领了皇上的旨意,硬生生将趴在床上的秋舒抬走了。 九华殿会客的厅堂里,公仪霄高坐在案后,案上觥筹交错,红毯铺就的厅堂中,两名女子身姿曼妙,身上舞衣裁剪得十分露骨,颇有些异域风情。半裸的肩上,粉纱披帛随着舞姿轻曳,一荡一荡飘入眼底,公仪霄面染一层醉色,赏舞正是尽兴。 坐在下手一侧的红衣男子拍了下巴掌,丝竹之声戛然而止,两名成舞的女子娇步走上前来,对公仪霄福身见礼,盈盈巧笑媚态百般,最为奇特的是,这两名女子的相貌竟生得一模一样。 “这样礼物,皇上可还满意?”红衣男子转身面向公仪霄,谦谦笑容中总有股玩世不恭的味道。 公仪霄朗声而笑,用满意的目光在两名女子身上扫过,莹白如玉的肌肤,妙曼婀娜的身段,秀丽娇媚的容颜,甚好,甚好。 红衣男子将公仪霄的目光尽收眼底,桃花似地一双眼睛弯了弯,撩开袍子起身,大步走到公仪霄高坐的桌案前,拱起手来道:“君梓另有一事相求。” ------------ 056西凉质子 君梓,卫君梓,为了两国和平而被西凉国王扔在楚沧的质子,十几年来坚守作为质子的本分,生活作风一塌糊涂,吃喝玩乐连带嫖赌,胡天胡地蹉跎了青春,花着西凉国王老子的钱,做着楚沧皇帝的酒肉狐朋。 不过这位质子爷除了花天酒地之外还有样比较高尚的本事,下棋,虽算不上博弈圣手,纵观楚沧帝都却也寻不到几个对手。但他能和公仪霄交好,倒也不是因为两人都颇爱下棋,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女人。 卫君梓生平两大收藏爱好,便是棋和女人,是收藏便是宝贝,却也防不住公仪霄隔三差五地变着方式同他讨要,大多时候卫君梓便藏着掖着,或者开出些令公仪霄颇为为难的条件,兜着圈子不给。 今日不请自来,还带了两名双生美女过来,公仪霄对卫君梓此举颇有意外,既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如此说必是有求于他。 公仪霄笑眯眯地收下了卫君梓送来的美女,看向卫君梓道:“卫公子所求何事,但说无妨。” 卫君梓眯眸一笑,他与公仪霄年岁相仿,撇开国家立场不谈,也算是有些私人交情,面对公仪霄时便毫无君臣压力,亦不拘谨。卫君梓直言道:“小人欲向皇上求一名女子,讨回去做姬妾。” 公仪霄闻言,有些意外地抬了瞬眉毛,难怪卫君梓今日这样大方,送了两名国色天香的佳人,竟是同他做交易来了。而且,此番卫君梓出手便是两人,要换的却是一个人,可见他想要之人,在他心里颇有些分量。 “哦,公子所求何人?”公仪霄问道。 卫君梓抖了抖眼皮,略略想了想,道:“宫女,名叫秋舒。” 秋舒……公仪霄觉得这名字有些熟悉,但宫里宫婢众多,有姿色的也有那么几个,一时半会儿也想不起来。 卫君梓对公仪霄也有些了解,知他做事一丝不苟,虽表面时常装出副懒散糊涂状,许多事情却乐于私下刨根问底。卫君梓也不含糊,不等公仪霄张口再问,便主动道:“小人曾在宫中与那宫女一见如故,甚感缘深相见恨晚,”说着,撩了袍子直接跪下,拱着手道:“还请皇上成全。” 既是名模样都想不起来的宫女,大约对自己也没什么用处,公仪霄弯唇笑了笑,唤了人去将这名叫秋舒的宫女找出来,即刻打包交给卫公子带走。 事情就这么轻松愉快的决定了,在等待秋舒被带来之前,公仪霄和卫君梓又对饮几杯,双生姐妹成舞助兴,一曲舞罢齐齐立于公仪霄面前,仪态万千地福身见礼,声如落珠泠泠悦耳,“飞燕、舞燕祝皇上心悦美满、康健如意。” 公仪霄靠在唇边的玉杯微微一顿,放下酒杯道:“舞燕……不好。” 舞燕舞年,公仪霄莫名地想起这个名字,想起那受气包的脸,唇边不经意弯出一味极其自然的笑意。卫君梓眯眼看着,倒是不知道公仪霄这笑是个什么意思,那叫舞燕的女子便也伶俐,不追问缘由,软声道:“旦请皇上赐名。” 公仪霄抬眸看了她一眼,随口编了个“翔燕”,算不得多么好听,总归他是不大在意的。 两名女子便被人送了下去,赐居燕子楼,封为美人。 卫君梓送了对佳人出去,也不算非常心疼,想起那夜在芙蓉园同自己装神弄鬼的女子,觉得再贴一双也值了。他生平尤其喜欢有趣的人,而那女子初见时的情景,她可还记得? 卫君梓找了她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谁想踏破铁鞋无觅处,天涯何处不相逢。 两人闲谈良久,酒过三巡,终是有人抬了轿子过来,看卫君梓那一脸急着同美人相会的猴急样,公仪霄也不留客,准备打发他回去。 帮着去找人的王吉适才走了进来,附在公仪霄耳边说了点什么,公仪霄蹙了蹙眉,叫人将那女子带进来。 卫君梓满怀期待地等待着,却见两名宫女扶着另一名宫女走近,那走在中间的女子面色惨白,走起路来脚下飘忽,仿佛若是没有旁人搀着,便要直接摔到地上去。 公仪霄从案后起身,走到厅堂中央,俯首看着越走越近的宫女,是秋舒,舞年身边的那名宫女。 其实舞年在公仪霄眼里不算什么,若不是那日她恰巧发现了自己的秘密,在公仪霄眼里比寻常的妃嫔更不如。而现在,荆舞年在他心里是个敏感的问题,与她有关的,他都想也有必要一探究竟。 秋舒艰难地跪下身子,“奴婢参见皇上。” 卫君梓满眼疑惑地看着她,表情有些莫名其妙。而眼前的状况不容他置疑,这便是秋舒,他亲口问公仪霄要的,公仪霄要给他的那个秋舒。 卫君梓在心里起了琢磨,又看向公仪霄若有所思的脸,怀疑着莫不是那秋舒同公仪霄有什么渊源,这抠门皇帝不舍得给自己,便弄了个假的来敷衍。 “卫公子,有何疑问么?”公仪霄笑吟吟地问道。 卫君梓再朝地上跪着的秋舒看一眼,虽是有几分姿色,但确确实实不是他要找的人。他要找的那个,拢共算来只匆匆见过两回,一回她穿着男装,一回她披头散发在装鬼,但以卫君梓阅美无数的经验道行,是与不是总还是能分辨出来的。 卫君梓转身面向公仪霄,试探似的道:“这便是秋舒?” 公仪霄觉得有意思,俯首问秋舒道:“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秋舒。” 是了,这就是秋舒,货真价实的秋舒。那夜卫君梓跟着舞年到了霁月阁,分明见舞年穿的是宫女的衣裳,便派人去查是哪名宫女不在宫中,显然是查错了。 卫君梓微笑着解释道:“似乎是有些误会。” “哦,那卫公子要找的是哪一个秋舒?”公仪霄亦笑着问道。 卫君梓在秋舒身上细细打量一番,第一次正经见舞年,已是两月之前的事情,而上次撇见她的眉目,夜色正浓距离太远,未及看得清晰,舞年的容貌他形容不出来,身段却是记得清晰,摇摇头道:“比这个身材好。” 公仪霄闻言朗声笑了起来,望着卫君梓道:“卫公子看女子,只重身段的么?” 卫君梓撑起痞子样的笑容,没正经地对公仪霄道:“小人的癖好,皇上自是知晓的。” 卫君梓和公仪霄曾就女子的身段和容貌有过番深入探讨,后来他们一致认为,若姿色相差不过三分,自然是身段窈窕的更惹人青睐。且这身段,亦不能是那种盈盈纤瘦,瘦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跑似的,身段之美在于风韵,要玲珑有致也要健康多姿,瞧着更显生机。 比如那楼兰公主楼贵妃,姿色虽如仙女下凡,整日面上无光无色的,便没那么耐看了。 公仪霄敛去笑容,变作一副散漫慵懒的深情,问道:“如此说来,卫公子却是不记得那女子的容貌?方才公子说与那宫女一见如故,朕倒是有些好奇,你二人是在何处相见,又如何如故?” “这……”卫君梓犹豫了,因他从公仪霄的语气中,察觉到一丝不经意察觉的不悦。记得那晚的宫女在湖边包扎伤口,而那日公仪霄莫名其妙请他进宫下棋,这其中说不定有些缘由关联,他当说不当说。 还是说,他想要的人,公仪霄分明就不想给。 公仪霄的目光里有丝审视,他看得出卫君梓在犹豫,心里也有了自己的揣度。这秋舒算不得多么起眼的人,而卫君梓出入宫中也不算多么频繁,凭他对美人的态度,若当真一见如故,便不会等着今天才来要人了。 卫君梓上次进宫,便是两日之前,舞年出现在芙蓉园那日。那天,卫君梓也去过芙蓉园。 他想找的人,也许就是荆舞年。 宫女可以随便给,妃嫔就不是那么回事了。公仪霄不想说破,遂也不再追问,看了眼跪着的秋舒,对卫君梓道:“公子要寻的秋舒便是她了,这份回礼,若是满意便请带走吧。” 秋舒是被轿子抬出霁月阁,又徒步走回来的,舞年立在窗前,看着两名小宫女将秋舒搀着往房间里走,叽叽喳喳地追问出去的事情。 宫里是个谣言四起的地方,早便有人打听到,说是西凉质子进宫了,向皇上讨了名宫女,大家便猜被讨要的正是秋舒。秋舒也是糊里糊涂地没弄明白状况,身旁两名宫女自作多情地替她可惜,那质子爷虽性情风流了些,但是脾气好模样俊,秋舒错过了飞上枝头的好机会。 舞年摇摇头,抚额长叹,这些思春的少女啊! 黄昏将尽,宫阙被镀上金橘的色彩,人行过处惊起飞鸟,夏宜从霁月阁正门口走进来,怀里抱着方小包袱。 舞年望了会天的功夫,夏宜便走了进来,立在一旁道:“娘娘,凤昌宫的淳姑姑来过,传话说明日太后在凤昌宫设宴,请娘娘过去,还有这包袱。” ------------ 057太后设宴 包袱里是一身湖水蓝的衣衫和珍珠头饰,便也没有其它特别的东西,材质和做工都是顶顶的,舞年微微苦笑,连太后都知道她寒酸么,请她赴宴竟还主动送了衣裳过来。 舞年领了这美意,从夏宜口中打听了些关于太后设宴的事情。夏宜说,太后因皇后之死病了一阵子,这才刚刚好了些,舞年和暄妃进宫后便未及同太后亲近,这宴算是为她二人而设的。 明日宫中排得上位分的妃嫔都会到场,公仪霄自然也会去,起的是寻常家宴的由头,倒是也没什么特别的礼数仪式,舞年只记着举止得体些,不要出错就好了。 晚膳的时候,舞年仍是关着门自己在殿里吃,感觉受伤的手臂越来越不稳便,伤口处肿起老高,现在是连筷子都拿不动了。她找来药箱,褪下衣衫费劲地将伤口重新处理了一番,已经两日过去,却完全没有好的迹象,伤口附近有些青紫的颜色,鼓涨涨的,连着半只手臂都很臃肿。 舞年有些头疼,这个样子去赴太后的宴,想举止得体只怕都很困难了。 外头宫女们又在私语,舞年确实不懂得如何管教宫人,这些宫人被放纵习惯了,也不拿规矩放在眼里,谈论起主子的事情来益发不知避忌。 舞年无聊,便大大方方地听她们讲话。说的是,今日西凉质子进宫,给皇上送了两名舞姬,长相一模一样,皇上看了大为满意,当即便册封了美人住进燕子楼,晚膳过后便过去了。 一宫女窃窃道:“你们说,侍寝的时候是两个一起,还是……” “哎呀,你真不知羞的!”另一宫女急忙打趣回道。 舞年望了眼天,上次秋舒陪她出去的时候,曾给她大概讲过霁月阁附近的建筑,那燕子楼就在附近。 而说起来,这宫中分殿以九华殿为中心,往后便是太后的凤昌宫和皇后的明玥宫,其它妃嫔的宫殿绕在两边,多以名位和受宠程度安排,越是名位高而受宠的,距离九华殿就越近。按照舞年进宫时的妃位,本应该安排在凤昌宫或明玥宫附近,方便各家走动和皇帝驾临,可这霁月阁,距离九华殿却委实偏远了些,在宫中也不算大殿,比起长禧宫那种以宫命名的,其实寒酸了不少。 初进宫时,舞年对此不以为意,以为住得远还能图个清闲清静,如今想来却像是有人故意安排的一般。 抬眼望向燕子楼的方向,似乎能听到丝竹之声,想那头的公仪霄想必已经美人入怀,酒色微熏,所谓皇帝真是风流的理所当然。 而昨夜……纵是风流到这个地步,他却不肯碰她,她是有多么的不招公仪霄待见。 舞年撇了撇嘴,宽衣上床,打算睡个好觉,指望着明天手臂能好一些,不要帮她掉链子。 躺在床上时,却有些睡不着,像是生怕半夜再有个人爬床,不经意间会想起公仪霄,感觉小片空间里都是他的味道。舞年摇摇头,琢磨着应该想点别的事情,于是想起了爷爷,想起在进宫之前的日子,她和爷爷跑江湖卖大力丸,给人看风水,坑蒙拐骗,日子虽不宽裕,却也风生水起的。 出宫,大约是个奢望了吧。舞年还是明白自己进宫的意义的,她若是在宫里出了大事,或者干脆丢了,必定会牵连相爷一家,而爷爷在相爷府上养着,说是帮忙照顾,说不准是另一种要挟。 何况年姐姐曾对她有恩,舞年其实不大是个记仇记恩的人,当年的事情却记了很多年。 想着想着便睡着了,一夜相安无事,梦都没怎么做,起了个大早,舞年试探着活动活动手臂,仍是不见好。想着所谓赴宴,定也不是专门去吃饭的,不过是同太后打个照面,一堆人聚在一起说话罢了,她尽量不动筷子就好。 舞年穿上昨日淳姑姑送来的衣裳,夏宜很会梳头,帮她挽了个轻灵简单的软髻,后首留出一缕垂发,分量恰到好处,并不会显得轻佻。配上那简单别致的珍珠头饰,显出几分飘逸。 霁月阁仍在禁足之中,此番舞年出去赴宴,却是不准携带宫婢。九华殿倒是体贴,遣雪琼带了轿辇过来,将舞年抬了过去。 舞年自进宫,总共出过两次门,一次是往明玥宫瞻仰皇后仪容,一次是去灵堂祭送,对后宫其实并不十分熟悉。这凤昌宫更是一回也没有来过,轿子里摇摇晃晃的,走了大半个时辰才到了地方,舞年掀帘走出来,放眼百层玉阶。 还真是气派。 轿辇不便前行,剩下的阶梯要舞年徒步走上去,舞年拉起一侧裙子,垂眸看着脚下的道路,拾级而上。 凤昌宫的正殿里,太后坐在上手,公仪霄并在一侧,下手两排各宫妃嫔基本齐全,就差位置排在暄妃对面的荆妃。众人耐心等待着,暄妃带头与太后话起家常,一派婆媳关系和睦之状。 殿外便是那百层长阶,坡度不大,却延绵长远,公仪霄抬眼时候,正看到一女子小小的身影,小心翼翼一步一稳地走来。 今日春光明媚,有微风,有晴空。 那女子一身湖蓝,微风卷过的时候,后首一束发丝轻扬,远远看去,缀在乌发中零落的珍珠,映着阳光似露水莹莹;轻盈纱锦披身,身上再无多余的佩饰,独显那身段玲珑美好,脚底裙摆裁剪成波浪形状,里层素白衬裙拖地,随着脚步一曳一曳;嵌在蔚蓝天幕中的身影,步履缓缓,仿若九天仙子踏云而来。 公仪霄微微眯了瞬眼睛,荆舞年,此刻看来倒也不负帝都第一美人的盛名。 她走近,他将目光瞥开,她微笑,避开厅上众人的目光,独独望向太后,福身见礼,“臣妾参见太后,愿太后福寿安康天年永驻。” 这一路上舞年都在琢磨第一句话怎么说怎么做,既然太后派淳姑姑送了衣裳过来,定是没打算为难她,这也证明了相爷所说,太后对荆家颇为厚待。舞年不求在这样人多的场面里博个出彩,只要大方得体便好,因此一言一行尤为谨慎,恨不能拿尺子量着。 太后含着满意的笑容看向舞年,点点头,温和而慈祥道:“好好,荆妃身子弱,今日不过是自家摆宴,无需拘谨多礼,快入座吧。” 舞年微笑着颔首谢恩,抬眼在厅上扫过,寻到距离公仪霄很近的位置还有个空座,按照妃位排座的话,那地方应该是给她留着的。 公仪霄在此时抬眼,将舞年的目光抓了个正着,眼中有一抹讥诮,慵懒中携着丝讽刺:“今日太后设宴,众妃嫔均早早前来不敢怠慢,荆妃却是有心思,姗姗来迟,让太后和朕等着你,倒是颇显分量。” 该死,她来迟了。还不是夏宜说好不容易在大场面露次脸,既是穿了身这样漂亮的衣裳,脸上也需下些功夫才是,那面妆上了擦擦了上,来来回回折腾几次,夏宜看着都不甚满意,这才耽误了时辰。 临走时舞年在镜中看了自己一眼,却也没觉得姿色比寻常超出多少,不过是红润了些。 舞年从公仪霄的话中听出些抬杠的意思,就好像进宫那晚在明玥宫,似乎人多的时候,他就总爱挑自己的毛病。舞年急忙撑开微笑认错,也不多做辩解,便说是自己礼数不周,请太后见谅。 太后淡淡看了公仪霄一眼,又淡淡看向舞年,缓缓地:“荆妃身子不适,耽误片刻亦无妨,”转头看向公仪霄,以母亲的慈祥姿态道:“皇儿,你也莫要太苛责了。” 舞年再福身一礼,由雪琼引着走到桌前坐下,公仪霄衔着懒散的笑意撇她一眼,舞年在座上坐得端正,摆出往日同爷爷装大仙的姿态,面色平静淡然,笑亦无痕,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 公仪霄从她身上看下来,这身段,确实非常不错。想起昨日卫君梓的事情,眉心忽而皱了一瞬,死女人,放出去一天就敢招惹男人,把她关起来真是关对了。 这席便算开了,桌上菜色诱人,卖相精良,有些东西舞年见都没有见过。索性她今日不是来吃东西的,也不必担心再因为吃东西闹了笑话,抬眼看到对面的暄妃,对上她虚伪而轻蔑的笑容,舞年皮笑肉不笑地回了过去,两人之间隐隐起了敌意。 角落里便走出来两名宫人,抬着一只托盏,盏上覆了方红布,其下耸着样物什,想是什么名贵珍宝。 暄妃笑吟吟道:“近日太后身体欠安,臣妾听说珊瑚有祈福之用,特寻了这深海血珊瑚敬与太后,请太后笑纳。” 送礼……舞年垂眸,她倒是忘了,头一遭见面,怎么两手空空的就来了。 ------------ 058敬茶失礼 太后今日设宴实际上还有另一个目的,如今又一位皇后离世,那后位总是要填的,但是太后不打算再直接娶位皇后进来,而从现有的妃嫔中提拔。 现在后宫中妃位以上的只有三人,舞年、暄妃和宝仪宫的楼贵妃。 那楼贵妃今日照例没有出席,宫中的老人们都已经习惯了,知她不是个争抢性子,对后宫琐事全不放在心上,因地位颇高又深得皇帝青睐,倒也没人去找她的麻烦。时日长了,这位不怎么露面的贵妃,在大家心里都成了个摆设。 而舞年不招皇帝待见也是有目共睹的,对比起来暄妃可谓如日中天,大家自然认为眼下最有可能登临后位的便是暄妃。 皇后离世不久,这事情太后虽是惦记着,但也不能着急,当务之急是先将代掌六宫的事宜分配下去。其实这代掌之事交到了谁手上,距离扶正立后也就不远了。 这些日子舞年被一堆烂事搞得焦头烂额,自然没琢磨过这些问题,暄妃却是日日思量着,今日还特地带了如此珍贵的礼物讨好太后,便也是冲着代掌六宫来的。 揭开托盏上的红绸,半人高的血珊瑚色泽灼目,其它妃嫔不禁露出些惊叹的表情。而这东西虽然名贵,但对家大业大的朱家来说,却也不过是九牛一毛。 太后亦偏头看了一眼,微微沉吟,含笑领了暄妃的心意。事实上,太后虽然崇尚节俭,节得多是平日的开销用度,对于名器摆设却颇为偏爱,凤昌宫里各色珍宝也不少,这尊血珊瑚,确实有锦上添花的妙用。暄妃很会挑礼物,必是做过功课的。 公仪霄却是不以为意,撇开男人不爱这些花里胡哨的摆设玩意儿不说,公仪霄其实很不喜欢暄妃这财大气粗的模样,尤其是进了宫当了别人的媳妇,还喜欢拿自己娘家的钱到处走动打点,显得整座皇宫里,谁都比她朱苡暄寒颤似的。 立在一侧的雪琼了解公仪霄的脾气,为防着一众宫妃没头没脑地夸赞这礼物,惹公仪霄不耐烦,急忙道:“暄妃娘娘这礼正趁心意,太后,奴婢这便差人抬下去寻个合适的地方置上。” 太后含笑,抬头看向雪琼,道:“不必了,这种小事让宫人去办便是,”细看她两眼,接着说:“雪琼丫头如今出落得越发可人了,当初从凤昌宫出去的时候才十三四岁,九华殿事物虽是繁忙,得空了也要常来看看哀家才好。” 太后面对雪琼时自有种长辈的慈爱之意,舞年从她话里听出来,这雪琼原是从太后宫里出去的人,看她模样也不过十八九岁,已经混到姑姑的名位,想是将公仪霄伺候得不错。啧啧,公仪霄那个古怪脾气,没两把察言观色的刷子,真是不好对付。 雪琼急忙伶俐道:“多谢太后记挂,是奴婢不懂事了,往后定常来伺候着。” 太后慈蔼地笑笑,侧目看了公仪霄一眼,摆手道:“是哀家糊涂了,叫你来伺候哀家这老太婆,也得皇上舍得才是。” 公仪霄挂着款款笑容看向太后,言行一派温润谦和,“母后这话,莫不是要将人讨要回去,如此,儿臣确是不舍。” “瞧瞧,依哀家看来,皇儿索性将雪琼丫头收了,便也不必担心哀家讨要了。” 公仪霄挑眉,侧目看了雪琼一眼,颇有些无奈之意道:“好不容易有个得力的伺候,可不能随意糟践了。” 糟践……舞年觉得这个词用在这地方不大合适,依太后那个意思,是让公仪霄将雪琼收入后宫纳为妃妾,明明是从奴才一跃成主子的事情,在他口中却是糟践。这样说,在他眼里这些宫妃确还当真比不上个奴才么? 今日这番对话,雪琼在太后和皇上眼里的分量舞年也算搞明白了,想必对面的暄妃也清楚,这是个不能轻易开罪,又需时时提防的主。幸而在宫里混,得不得皇上偏宠是一回事,家世背景也是极为重要的。便如舞年,虽是不招皇帝喜欢,仗着有个当丞相的父亲,这妃子的位子坐得也还算稳当。 暄妃倒也不是非常将雪琼放在心上,如今妨着舞年得宠,威胁了自己的地位更要紧。 之后太后又说了些什么,公仪霄又说了些什么,其它的宫妃跟着说了些什么,舞年通通没有往脑子里记。不过是寒暄来寒暄去,那边宫人小心翼翼地抬走了价值万金的血珊瑚,舞年又没有带礼物来,索性装个不谙世故,旁人爱怎么想怎么想去。 总归暄妃送那么大个礼,舞年就算想起来要送礼,却也送不起了。 而后他们便提起了代掌后宫的事情,众口一词推举暄妃,暄妃也不推让,言说很乐意为太后和皇上分忧。公仪霄和太后也没犹豫,当下便将这事情敲定了,只是凤印仍旧在太后手中把持着。 舞年没事人似的垂头坐着,反正也没人注意她,那些话题也扯不到她头上。百无聊赖,从晨起时便没有吃东西,她看着眼前花样百般的食物,腹中食指大动,可手上又不稳便,便一口一口默默喘气,耐心等待宴席结束。 “荆妃,可是饭菜不合胃口?”太后忽然一句关怀,令舞年有些错愕地抬起头来,微微一笑,回道:“回太后,臣妾晨起时服过汤药,口中清苦,不宜进食罢了。” 经过暄妃那日一闹,宫中的人基本都知道舞年日前染了风寒,那日便是连话都说不出来,如今张口说话嗓子仍有丝哑音。舞年便也认了这药罐子的名号,她努力把自己伪装成人畜无害更没有威胁的模样,如果有朝一日,这些宫妃对她的态度能像对那位楼贵妃一样,她在这宫中就算是圆满了。 太后做恍然状点点头,对立在一旁的淳姑姑使了个眼色吩咐,淳姑姑便走到舞年这边来,帮着她在眼前盘中布了道菜。太后道:“这蜜汁芦荟虽清淡了些,正利于伤口愈合,便是没有胃口,顾着身子多少是要吃些的。” 舞年点头,“谢太后关怀。” 垂眼看着盘中菜色,既是太后差人特地布菜,不吃是拂了太后的心意,可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舞年也不好拿左手动筷子。暗暗咬了咬牙,她将一直垂在膝上的右手提起来,后臂处隐隐传来疼痛,那疼尚且足以忍受,可是自从受伤之后,这手上的筋骨便一日不如一日称心,仿佛不属她支配了一般。 舞年废了很大劲才把手抬了起来,忍住颤抖握紧筷子,小心翼翼地生怕筷子从指间滑出来。 公仪霄蹙眉看着她,忽而唤了一声,“年儿。” 手里的筷子忽然便松了,在盘子上磕出叮当的声响,总归还是失仪了,舞年有些懊恼,反应过来是公仪霄在唤她,转头朝他看过去。心里有点紧张。 公仪霄温和地笑着,“荆相为官清廉,自然没教你这些行礼逢迎之事,今日初见太后,总是要敬一盏茶的。” 舞年愣了愣,点头道:“皇上说的是,臣妾疏忽失礼了。” 对面的暄妃却干干瞪了瞪眼睛,行礼逢迎之事公仪霄这不是指桑骂槐地说她仗着自家有钱在太后面前讨巧么。一时觉得自己是不是做错什么了,心里头的气势便弱了三分。 舞年说着从座上起身,雪琼已经得了公仪霄的眼色端了茶盏走过来,舞年走到太后身旁,屈膝下跪,勉强抬起双手从雪琼手里接过茶盏,双手奉着递到太后眼前。 可是她的右臂实在疼痛且不受控制,努力支撑再支撑,就在太后伸手取茶时,终是撑不下去,右手一滑,茶盏打翻在地。 舞年在心里舒了口长气,终于还是出岔子了,闯祸了。什么敬茶,这公仪霄分明有意在为难她。 舞年觉得心里犯苦,多少无奈和怨气不能发泄,急忙伏下身子磕头,“臣妾无意触犯,请太后恕罪。” 叩首的时候,手臂呈弯曲的形状,疼痛便剧烈开来,臂上的筋皮像是被打了个结,一弯一曲便痛不堪言。 她低着头,藏起脸上痛苦的神色,不等太后发话,公仪霄冷哼一声,严厉道:“晦气,滚下去!” 被骂了,舞年觉得委屈,这伤又不是她想受的,它总是不好,也不是她能控制的。她也想像寻常宫妃一样礼仪周到,想相安无事地混日子,可这才几天,什么事情都在跟她作对。 心里觉得委屈死了,紧紧咬着嘴唇,舞年转念,滚就滚,她巴不得寻个理由早早滚掉,省得在这里坐立难安提心吊胆的。 “是,臣妾告退。”舞年没有犹豫,干干脆脆地应了一声,从地上爬起来就往外走。 她走得很快,生怕再有人说点什么把自己留住了,明明是落荒而逃的事情,却走出些光荣撤退的意思来。公仪霄皱眉看着她的背影,心里莫名堵了团恼火,蠢货! ------------ 059 误入迷林  舞年杀出凤昌宫,顿感神清气爽,这该死的手臂,是要好好修理下才行了。从百层阶梯上飘下来,她却有些茫然了,这凤昌宫她也没有来过,方才是被轿子抬过来的,竟不知道回去的路怎么走。 不管了,反正好不容易被放出来,不妨先这么溜达着,这么大个皇宫,还能走丢了她不成。 舞年记得霁月阁的方向是在东偏角,为了防着离回去的路太远,便一路往东而去。舞年进宫不久,大多宫人没见过她的容貌,但见这女子并非身着宫装,可是一身衣饰又不似寻常妃嫔繁琐,而左右也没有宫人随侍,便有些搞不明白她的身份。舞年行过之处,难免惹宫人侧目,一个个小心避而远之,既不知该怎么招呼,便不如不去招惹。 舞年揪了个宫人打听出霁月阁的方向,那路听上去也不难走,心里便放心了,估摸着公仪霄他们那宴会一时半会儿不会结束,便不会有人想起来管她,游兴一起,逛到御花园里散起心来。 站在一座白石拱桥上,四望百花园林,其实这皇宫乍一看真的挺好的,比宫外传闻的还要漂亮许多。只是这春光之中,总是蒙着层阴气,那些明里暗里的尔虞我诈,在舞年看来其实完全没有意义,却时时叫人心情不畅快。 拱桥上的石板,用大快大快规整的石头铺就,就像小时候画出来的方格子。舞年看四下无人,于是便提了裙摆,踮脚顺着格子跳起来,面上挂着轻松恣意的笑容,一个人的时候果然是好的,平日里天天叫那些宫人跟着看着,憋闷死了。 很明显的是,舞年进宫这段日子以来缺乏运动,跳了两个回合便觉得累了,于是扶着白玉栏杆,俯首欣赏这湖光春色,看身下清澈的碧水中,小鱼儿摆尾游来游去。 舞年没有想过世上会有这样清澈的湖水,连自己的模样都倒影得十分清晰,目光在水中滞留着,见一侧又倒影出一名女子的身影,穿着嫩黄宫装,手里拎着方食盒,缓步行走着。 舞年本没觉得有什么稀奇,而水中清晰可见那女子的侧脸,漂亮是其次,最重要的是,舞年觉得眼熟。 她抬眸朝女子看了一眼,那女子面色平淡直视前方,自然没有注意到这边盯着自己看的舞年。舞年的心里却猛地一悸,苒苒…… 自懂事后,母亲被村子里的人赶出来,舞年便跟着她颠沛流离,从小没什么朋友,后来跟着跟着爷爷走南闯北,更是没有时间和精力交朋友,要说这世上同她算得上有朋友交情的,施苒苒是唯一一个。 当年母亲病重,将舞年带到帝都来,说是要投靠一位友人,而舞年跟母亲来到这地方以后,母亲却并没有带她去找什么人,也没告诉过她那位友人究竟是谁。后来有一天,帝都里响起丧钟,来来回回循环了许多遍,舞年在外面打听了丧钟的意思,觉得这是个趣闻,蹦蹦跳跳地跑回来,“阿娘,皇上驾崩了。” 她至今也没有意识到,就是这么一句话,杀死了自己的母亲。 阿娘彻底病倒,没几日便撒手人寰,临终前除了一样信物,什么都没有留下。舞年成了流浪在帝都街角的孤儿,自然而然走上了乞丐的道路。 然后认识了施苒苒,两个小丫头年岁差不多,都是无父无母的,她们白日一同上街乞讨,晚上就睡在破庙里。苒苒比舞年胆子小,在外面的时候也总是被其它乞丐欺负,通常便是舞年帮她出头,动不动就跟比自己高出一头的大乞丐大打出手。 但舞年幼时虽然彪悍,对于照顾自己却不是个好手,苒苒便时时充当姐姐的角色,腹痛了给她烧热水喝,打架打破了衣裳,用针线帮她缝补。 那时候她们只有八岁,不知道人生还有千千万万种可能,所想的不过是混过一日是一日,乞讨所得均是平分,整日厮混在一起,亲如姐妹。 那样的日子过了差不多半年,那天施苒苒生病,舞年独自上街行乞,被看相的孙老头儿瞧上了眼,说要收她当徒弟。舞年当时很开心,对乞丐来说,看相算卦可是个正经事业,她美滋滋地拜了孙爷爷为师,央求爷爷把自己的好姐妹一起带上跑江湖。 孙老头儿也没什么意见,似乎对于收舞年做徒弟这事情非常坚决,而舞年回到她和苒苒居住的破庙里,却已经不见了施苒苒的人影。那次舞年在破庙里一连等了五天,苒苒一去不回,什么东西都没有留下,最后最后,舞年只能哭哭啼啼地跟孙老头儿走了。 爷爷说,苒苒可能也寻到了自个儿的去处,舞年应该为她高兴。但舞年真的高兴不起来,再小的人也是有感情的,自阿娘不在以后,舞年几乎把所有的感情都放在苒苒身上,这场生离委实让她伤心失落了许久。 两个多月前,舞年随爷爷来到帝都,一则是为了看看皇帝和皇后的模样,心里其实还抱着点小小的幻想,若是有缘,能不能再见一见苒苒。 舞年看着在岸上前行的女子,见她拎着食盒拐入一条小路,目光不死心地追着她,虽然十年未见,可因为过去太熟悉,舞年觉得那就是苒苒,那种生来就携着的温柔气质,一定是苒苒。 而她又不敢确定,即使确定了她能怎么办呢,她现在是荆舞年,不是阿霁,她不能和苒苒相认的。 想到这里的时候,舞年深深呼了口长气,抬脚随着宫装女子的方向而去。 现在她必须确定这个人是不是施苒苒,如果不是,那便是她花了眼。如果是——她能认出施苒苒,若有一天施苒苒看见了她,难道就认不出她是当年的阿霁么,那么她的身份……还是早早将这事情确定了,早做打算为妙。 过去常常做偷鸡摸狗的事情,跟踪人的本事舞年还是有点的,借着花园里的植株遮挡,舞年跟在那女子身后,见她大大方方地绕出御花园,来到处极为隐蔽的偏门,进入偏门之后,脚步便开始变得匆忙了。 舞年其实挺希望她能回个头,让自己仔细瞧瞧她的样貌,可那女子虽走得匆忙谨慎,却一次头都没有回过。舞年只能继续跟着。 不久便走出一片茂密的树林子,虽是早春之际,别的地方树木倒还不茂盛,此处也不知道栽的什么树,大约是四季常青的,叶片大而繁密,阳光穿透枝叶的缝隙在地面投下斑驳的白点,越往前走,越发的枝繁叶茂。 舞年开始觉得有些不对劲了,如果那女子真是苒苒,她这么匆忙隐秘的做什么,那架势必是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比自己这跟踪还要见不得人。 若她是苒苒,舞年心里便替她担心。这是皇宫啊,可不是个适合偷鸡摸狗的地方。 心里藏着疑问,眼睛盯着前面的女子,也不知道拐了多少奇怪的转弯,猛然抬头时,自己正站在一方拱门之下,拱门一侧刻着模糊的字迹,墙壁上生着湿滑的青苔,舞年眯眼仔细看来,似乎是“鸟园”两个字,但那“鸟”又像是某个字的半边,另外半边是什么,实在分辨不得了。 再看向前方时,哪里还有方才那女子的身影,舞年回头看看来时的路,除了冠大枝垂的奇怪树木,哪里还有像样的出路。 她已经忘了自己是怎么走进来的了,心里隐隐感觉,那女子神色神秘的缘由就在这园子里,舞年咬了咬牙,抬脚走了进去。 ※※※ 天已经黑透,侍卫风朗一阵风似的出现,公仪霄立在芙蓉园的亭子下,拧眉问道:“还没找到么?” 风朗摇头,问道:“要不要去守门处查问。” 公仪霄的眉皱得更紧,广袖下的手掌不动声色地握紧,冷声道:“不必。” 自晌午时候将舞年从凤昌宫轰了出去,那蠢货便丢了人影,竟没有老老实实地回霁月阁去。公仪霄得知消息,已经私下派人寻了许久,宫里边边角角快翻了个个儿,舞年却如蒸发了般毫无踪迹。 公仪霄不认为舞年会出宫,一来以她的身份想轻易出去不容易,二则妃嫔自私出宫不是小罪名,荆舞年担不起,她背后的荆相也担不起。 “继续找!”公仪霄话里隐着恼怒,他越发地厌恶这个多事的女子,连关都关不住,不知今日又要闯出什么祸来。 风朗领了命令,却没有急着走,稍踏近两步,低声道:“皇上,施姑娘求见。” ------------ 060 鸩园遇险 舞年在园子里走了一段,左右没什么发现,方才明明看见那女子走进来的。她轻轻吐了口气,今日大概是不会有收获了,索性决定调头回去,眼低却忽然飘过个细细长长的东西。 “啊……”根本顾不得会不会被发现,舞年失声惊叫,吓得连退几步,脚底又踩了什么东西,一低头,差点没昏过去。 蛇这个物种,果然是女人的天敌,舞年不怕蟑螂不怕耗子,唯独怕这样没长脚的东西。 她继而连退几步,确定脚下再无不妥,大着胆子朝那两条小灰蛇看过去,怎么蔫蔫巴巴的,被她踩过的那条,一动不动好像死了,另一条也费劲地游着,身上似乎带着血迹。 舞年可不敢仔细去看,猛咽几口唾沫,眼睛朝树林子里仔细看去,果然,不止这么两条,但是这些蛇,都不怎么动弹的。虽然没什么攻击力,但是看看它们的样子就把舞年吓得够呛,哪怕是死的。 她只想快点逃出去,远离这个地方,但一转神,哪里还有出路,四周全是冠大枝垂的树木,也叫不出名字,树干生得老高,树荫把阳光都挡住了,才显得这地方阴湿湿的。 舞年迷了路,也感觉不出方向来,她不知道该往哪里走,从枝叶的繁密程度上也无法分辨南北,往日跑江湖的经验通通用不上。 皇宫里怎么还有这么个地方,公仪霄不派人来管的么?还是说,这地方真的藏了什么秘密,所以才故意搞成这个样子。 舞年有点绝望,她从凤昌宫出来后,在御花园里逛到差不多午时,又跟踪那女子一路,现在也不知是什么时辰,穿透树影投下的阳光拉开斜线,大约已是傍晚时分了。 她琢磨着,如果天黑之前再找不到出路,夜里在这个鸟林子里,不撞鬼才怪。而更怪的是,这地方不是叫什么“鸟园”么,怎么一只鸟都没有见到的。 小心避开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出现的蛇,舞年走得提心吊胆,林子里忽然刮起一阵冷风,太阳就快沉下去的时候,天色暗得不正常,似乎是从什么地方飘来了乌云。 看这风势,大约是要变天了。明明进来的时候还是青天白日的,这眼看着似乎是要下雨。舞年觉得自己太倒霉了,这皇宫肯定跟她犯冲,似乎什么都跟她过不去,人过不去,东西也过不去,连老天爷都过不去。 肚子咕咕地叫起来,她又饿又累,还胳膊疼,绝望地翻了翻白眼,莫不是自己就要困死在这破林子里吧。 她不想死,更不想和这些蛇死在一起,垂头丧气漫无目的地走着,努力沿着一个方向,若是能寻到墙角,大不了不顾这妃嫔的头脸,翻墙爬出去。 而越往前走,能看见的死蛇就越多,那些小蛇不长,蛇头较身子显得巨大,舞年鼓起勇气看了几眼,这些蛇大多都是七寸处有伤,像是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啄破的。有些蛇身干脆只有一半,好像是被……被吃掉了。 舞年猛打了个哆嗦,这些蛇就够恐怖的了,那吃蛇的是个什么玩意儿啊。还有这破园子里,为什么有这么多死蛇,外面怎么就没有,里头又藏了什么东西。 心里头叫苦不迭,舞年摆着张苦兮兮的脸,心知求爷爷拜奶奶都没用,林子里的风却是越刮越邪行,气氛诡异令人毛骨悚然。 太阳终于还是不尽人意地沉了下去,天空飘起蒙蒙细雨,因为有树林遮挡,那雨落得便不算激烈,只是渐渐地濡湿了衣裳。 耳畔有惊鸟之声,眼前不时飘过黑影,像蝙蝠似的,飞得不高,朝着同一个方向而去。大约是下雨了,正在还巢。 这便是所谓“鸟园”里的鸟了么,舞年起了些好奇,她知道好奇心不好,越是这种令人想琢磨的东西,越是容易带来危险,可现在除了走近些看个究竟,她也没有任何退路。 面前突然开阔许多,那些相隔三两丈的树木,变得有些稀疏,越稀疏的地方鸟越多,前方似乎有个棚子样的建筑,形状又像个巨大的鸟巢。 舞年不敢走得太近,尤其是脚下遍地横蛇,她停下脚步远远看去,终是见到触目惊心的一幕。 吃蛇的,竟然是这些鸟!前面几丈见方的空地里,围着那鸟棚子,密密麻麻全是鸟,正在吃蛇的鸟。 这太挑战承受力了,舞年显然承受不住,偏头干呕起来,可她没有吃东西,什么也吐不出来。呕得昏天暗地,胃都快翻了个个儿,舞年有些站不稳当,抬手在胸前顺了两把,她努力平复心情,怕是没用的,她得想办法出去,也得弄明白那是什么鸟,除了吃蛇以外还吃不吃人,怎么才能避开它们。 浓稠的夜色中,细雨仍旧飘零,舞年的头发已彻底湿润,浑身有种黏黏腻腻的感觉。忍着呕吐的欲望仔细朝那些鸟看去,收翅时也不过一寸大小,通体暗紫色的羽毛,唯独翅膀尖似乎绿色,尤其是被雨水打湿之后,暗绿暗绿的,像毒药。 暗绿——吃蛇……舞年忽然想起爷爷同自己讲过的一个传说,世上有一种鸟,黑身赤目,紫绿色羽毛,喜以蛇为食。 鸩鸟,有剧毒! 想起那园子门口刻的字,原来加上另外半边,应该念做“鸩园”?妈呀,这不要命了么,这传说中的东西,怎么会出现在宫里,而且它们也不乱飞,就老实巴交地在这园子里吃蛇? 舞年多希望自己猜错了,这事情太离谱了,她紧张得咽着口水,看到在那鸟棚子下另栖息一只大鸟,个头将近半个人那么大,浑身圆滚滚的,伏在地上像颗暗紫色的球。 这莫不是传说中的鸟王? 额上青筋跳两跳,舞年颤颤巍巍地退了两步,管它脚下踩了什么东西,距离这些毒鸟越远越好。她像是怕惊动了什么似的,脚步迈得很轻很轻,大气也不敢喘一个,心里咒骂着,那哪里是皇宫,分明是地狱! 最最恐怖的是,那只情态很自缢的大鸟忽然扬了扬脖子,赤红的眼目朝舞年看过来,一人一鸟四目相接,紧张得舞年狂咽口水,吓得眼角飘了泪花儿。 那大鸟忽然仰头发出一声鸣叫,专心吃蛇的鸟子鸟孙们像是受了感召,齐齐扬起脖子来,有几只干脆张开翅膀,朝舞年的方向飞撞过来。 舞年腿都软了,那鸟飞得很快,便是跑也跑不过它们,舞年急忙从身旁扯了截树枝子,握刀子般紧紧握在手中,紧闭双眼,对着朝自己撞过来的两只鸟乱挥一通。 这招刚开始还有点用处,但舞年的手臂太疼,而那些鸟越围越多,她赶了一会儿实在没有力气了,左右还寻不到退路,在林子里乱跑一会儿,发现类似的鸟巢还有几处,像是摆开个阵型,正是叫人跑不出去。 但舞年跟它们折腾了很久,发现一件事情,这些鸟似乎飞不高,最多能飞个一丈,而身边这些树最矮的也有三丈高,舞年一咬牙,忍着胳膊上的剧痛,抱着一棵树开始往上爬。树干上偶尔栖条小蛇,她也顾不得那么多,把蛇扔开继续往上。 果然人在面对死亡的时候,潜能是无限的,白日里她给太后奉盏茶都奉不动,如今爬起树来却也不含糊。最多是失去一条手臂,比死强多了。 舞年挑了棵三丈多高的树爬上去,挂在分叉的树枝上,已经累得一动都不想动,细雨直接落在身上,并着额上的汗水成股往下掉。她靠着树枝沉沉喘气,怎么办,怎么才能安全的走出去。 ※※※ 施苒苒在芙蓉园见到公仪霄的时候,公仪霄已经派人在四处查探过,确定没有其它的人出没。 那女子面色如玉气色姣好,眉眼时时弯着温柔的笑意,尤其在看到公仪霄的时候更加柔情百转。公仪霄站在凉亭之中,温润的烛光笼着他的身形,笑容谦谦。收起油纸伞,施苒苒尚未来得及行礼,便被公仪霄揽腰收进怀里,贴在她耳边柔柔道:“怎么了?” 施苒苒勉强地笑笑,把头放在公仪霄肩上轻轻靠了靠,而后扬起脸来,看着男子俊雅的面庞,面上露出担忧的神色。 公仪霄敏锐地捕捉到施苒苒表情下的深意,忽然皱眉,有些紧张之意,“竹舍出事了?” 施苒苒摇摇头,公仪霄揽着她的手也随即松开,两人相对而立,施苒苒道:“今日去竹舍送饭时,被跟踪了。” 公仪霄的眼瞳骤然凝聚,竹舍是他的秘密,最近本就事多,竟有人将主意打到了竹舍去。 “白日里不方便见你,等到现在才敢过来,好在发现及时,我已经将人引去了鸩园。”施苒苒继续道。 公仪霄面色严肃地颔首表示称赞,冷冷道:“知道是什么人么?” 施苒苒摇头,“我没敢回头,但似乎是名女子。” “女子?”公仪霄面色一凛,朝鸩园的方向深深望了一眼。 ------------ 061 树上相依 鸩园外,公仪霄和风朗并肩而立,风朗面上略有踟蹰,“皇上,巨鸩已经醒了。” 公仪霄眉心紧蹙,冷冷命令:“去备汤药!” 风朗欲言又止,终是没敢再张口阻止,公仪霄身形一闪,已经消失在鸩园的密林之中。 这鸩园以奇门遁甲而设,进入之后极容易迷失方向,其中八方各有一只巨鸩,确保一旦有人进入鸩园中心,便无法逃脱。那巨鸩白日都在沉睡,越是接近午夜时分越精神,还好今夜月色不佳,否则必定会主动伤人。 荆舞年,里面的人是你么,为什么跟踪施苒苒,你进宫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如果舞年确实进入鸩园,公仪霄不确定她有几分活着的可能性,心里却有个决意,哪怕是死了也得把尸体拖出来。她还不能死,在他没搞清楚她的身份和目的之前,他不准她死。 晌午在凤昌宫时,公仪霄便看出来舞年手臂无力,为了怕她在太后面前露馅,故意让她进茶失手,给撵了出去。他本以为她会老老实实地滚回霁月阁,没想她居然还有跟踪人这个兴致,当真是不要命了么! 冷哼一声,公仪霄在树林中快速前行,这鸩园他虽很少亲自踏足,但整座园林的布局了然于心,寻起出路来并不困难。偌大的鸩园,习武之人想要走遍不需花费太多时间,可哪里寻到舞年的影子。 园中的鸩鸟聚集在鸟巢范围内焦躁得飞舞,那些巨鸩也过于活泛,显然是被什么东西惊扰过。几只鸩鸟朝自己飞来,公仪霄挥袖甩出刀片,怒而急躁,荆舞年,你死了么,被吃得只剩下骨头了么! 他见过鸩鸟啄人,见过那血腥的场面,如果荆舞年遇险……紧紧握住拳头,身姿在林间迅速移动,去到下一处鸟巢。 舞年坐在树杈上,看着身下焦躁的鸟,想要努力向上飞,却是飞不动。而那只体型较大的鸟也动了开来,赤红的眼目紧紧盯着她看。 大约暂时是安全的吧,舞年觉得好困,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细雨落在身上,多漂亮的一身裙子,现在怕是已经不能看了。 她还不能睡,努力撑着眼皮,警惕地注意着身下的情况,忽见几道银光闪过,几只飞鸟应声落地。 那人的身影便出现了,青玉色的束身长袍,脊背挺直,轻一挥手,例无虚发,煞是英姿不凡。 舞年使劲眨了眨眼睛,确定自己没有眼花,忽然来了精神,也忘了白日是怎么被公仪霄骂出来,心里怎么记恨着他的了。挥着披帛对身下的人影喊道:“公仪霄,我在这里!” 啊呸,太激动了,错了称呼,旋即改口,“皇上,臣妾在这儿!” “闭嘴!”身下传来严厉的呵斥,不远处的巨鸩听到人的呼喊之声,迅速昂起头颅。 公仪霄见到舞年的时候就是这么副场景,她坐在树杈上荡着两条腿,湖蓝的长裙垂落,细雨中轻摇,她挥舞着手中的披帛,欣喜地花枝招展着,像烟花巷里的女人在揽客。 她怎么就爬到树上去了! 未及飞身跃上,巨鸩已经展开翅膀朝公仪霄冲撞过来,唰地甩出袖中软剑,公仪霄也不含糊,一剑挑破巨鸩的肚腹。那巨鸩重重落地,其余小鸩鸟齐齐飞聚过来,公仪霄适才一跃而起,来到舞年栖身的树冠。 底下是群鸟乱舞,巨鸩只是受了些皮外伤,扑腾了几下还能继续动,只是飞不上来。 公仪霄屈膝停在一侧树杈子上,偏头冷冷看向舞年,目光里满是审视。 舞年觉得自己得救了,而且没想到来救自己的是公仪霄,咧开嘴满怀感激地对他傻笑,脸上居然一点紧张害怕的表情都没有。 公仪霄眯眼定定看着她,对这个蠢货越发的不耐烦。舞年的感谢卡在喉头,公仪霄抽下她肩上的披帛,迅速扯开她的衣襟。 因为动作太急太大,一身上好的丝绸就这么被撕碎了,舞年适才觉得紧张,身子朝另一侧树干上避了避,挂着一副良家妇女遇见登徒浪子的防备表情。 公仪霄皱眉,抓住她的手腕把她的身体扯过来。 “嘶。”舞年一声轻吟,他扯的是自己的右臂,疼死了,之前因为爬树,手臂上的伤口就已经彻底挣开了,右臂上还渗着血迹。舞年毫无反抗之力,歪在公仪霄的肩膀上,那人剥开她的衣裳,看到整截青紫肿胀的手臂。 手臂上缠着层白色纱布,包得不算多么细致,应该是自行处理的。 鸩鸟鸟羽有剧毒,整日在这林中活动,这林子里自然也充满了剧毒,若是不见血还好,舞年这伤口一旦沾毒,片刻间足以致命。公仪霄用那披帛将舞年的手臂一层一层用力缠住,疼得舞年呲牙咧嘴的,在公仪霄面前又不好意思乱叫,只能紧紧咬着嘴唇。 手臂被缠得很紧,血液已不顺畅,整只右臂都变得麻木。 雨水将两人的衣衫打湿,靠在身上的女子曲线玲珑,眼皮越发地沉重无力。 可能是因为获救了,折腾半天的疲累才敢释放出来,舞年觉得越来越困,用力挤了两下眼睛,整个身体连手指头都在发麻。 “皇上,臣妾好困,你带我回去好不好……”闭眼之际,她低声请求。 公仪霄搂着她的手臂紧了紧,声音冷冰冰的,“别睡,敢睡朕就把你扔在这里!” 舞年撇撇嘴,勉强打起精神,脑袋里昏昏沉沉的,喃喃道:“我是不是中毒了?” “嗯。”他淡淡回应,懒得给她安慰,其实舞年不过是呼了点林子里的毒气,一时半会儿要不了性命,幸亏她这伤口没有与鸟羽接触,不然今日寻到的只会是一具尸体。 舞年翻了翻白眼,觉得自己可能要死了,能活动的那只手臂紧紧将公仪霄抱住,像抓着根救命稻草。仿佛如此能安稳一些,要死的话,也不要死得太孤寡,有个人抱着当是安慰了。 而公仪霄只是抱着她,还没急着走,好像是在等什么。舞年其实也不想死,脑袋无力地靠在他胸膛上,轻声道:“你跟我说说话好不好,真的好困。” 公仪霄垂眸看了眼怀里的人,一张苍白的脸,碎发凌乱,脸是潮湿的,面上一副苦兮兮的表情,丑死了。 “知道这是什么么?”公仪霄问道。 “鸩?”她回答。 公仪霄又皱起眉来,知道的还不少,可是以她的身份不该知道这么多。还是说,她真的知道很多不该知道的东西,而带着特别的目的进宫?荆相,那个老贼连自己的女儿都舍得赔出去么。 “嗯。”公仪霄闷闷应了一声,接着道:“那底下埋了沉香石,巨鸩不会离开它很远。” “那我们怎么还不走?你那么厉害,飞来飞去……”舞年傻傻地接话。 公仪霄抬眸望了眼天空,细雨斜斜密密,林间有风,大约不久这片乌云就会飘走。 “等。”他回答。 “等什么?” “拜月。”公仪霄口气淡淡,又警惕地看了眼脚下的鸩鸟,这些鸟日出而息日落而作,深夜子时会有拜月之举,那个时候离开,是最稳妥的。 自然,公仪霄想走,多少鸩鸟也留不住,只是现在带着个半死不活的人。 舞年不懂拜月是什么意思,只是听爷爷那神棍说过,有些动物会在夜晚时候对着月亮吞吐精华,尤其是满月的时候。不过那都是所谓修炼一途了,她一个平凡人,对神仙鬼道虽有敬畏,但又觉得非常不切实际。 “为什么要养这么毒的鸟,万一有人进来怎么办?”舞年低低地,随口问道。 “你不是就进来了么?”公仪霄嘴角携起讽刺的冷笑,压低嗓音道:“这里,没有人能活着出去。” “那你还进来,不怕死么?”其实舞年挺会聊天的,不过是顺着人的话说罢了,偶尔发表下疑问什么的。 公仪霄清冷一笑,“朕是天子。” 细雨戛然而止,他望了眼天,“抱紧。” 舞年就一只手臂能动,再抱也抱不了多紧,于是拿出了吃奶的劲。公仪霄将她的身体往怀里捞了捞,脚底在树枝上轻轻一蹬,却似乎是遇到了什么障碍,卡住了。 垂眸,看见是舞年的裙摆被枝杈挑住了,面色一沉、用力一跃、嘶啦一声,舞年的裙子被撕落半截。 好在舞年现在不清醒,保命要紧,不然这么漂亮的衣裳,这么名贵的绸缎,够她心疼很久了。 但刚才那一扯,却有样东西从公仪霄的袖口落了下去,舞年眼力好,迷迷糊糊地朝身下看一眼,是那条琥珀手串。 两人立在地面的时候,那些鸩鸟已经不会再来攻击,而是齐齐扬起脑袋虔诚地对着某个方向,舞年半倚在公仪霄身上,指了指那只巨鸩,“皇上,你东西掉了。” ------------ 062 鸳鸯戏水 公仪霄顺着舞年的目光看过去,那只领头的巨鸩,冠上套了串琥珀珠子,像个皇冠一般。看样子这些鸟拜月的时候,是真虔诚,那么大个物什掉在头顶上,仍一动不动的。 公仪霄无奈地垂眸看了舞年一眼,舞年斜斜挑目,小心翼翼地问道:“你是不是觉得特别倒霉?” 若不是平日习惯了皇帝的威严模样,公仪霄也想翻白眼了。舞年鼓了鼓嘴巴,她也觉得很倒霉,从进宫,从每次见公仪霄就特别倒霉,不过现在霉运传到他身上去了,唔,有点小安慰。 两人站在原地踟蹰片刻,若是子时过去了,这些鸟又会重新活蹦乱跳起来。舞年琢磨那琥珀手串一定非常重要,肯定不能扔在这里,看公仪霄没有反应,便从他怀里走出来,折了根较长的树枝,一步一步往鸟群里溜。 “你干什么?”公仪霄在身后问道。 舞年回头干干一笑,一双眼睛闪闪的很灵动,那困意也暂时压了下去,她一本正经道:“我给它挑回来。” “你?” 舞年点点头,表情笨笨的,又很严肃,“就是你能不能护着我点儿,要是那些鸟动了……”手掌抬起,在脖子前横了一下,意思是——杀。 公仪霄觉得她的样子很滑稽,好笑不笑地点点头,眼前这个哪里是个大家闺秀,分明是个惯于偷鸡打蛋的毛贼。 舞年就是经常偷鸡打蛋,所以干起偷偷摸摸的事情来尤为得心应手,轻手轻脚地靠近鸟群,脚边飞过几只刀片,几只鸩鸟便彻底伏在地上不动弹了。 舞年轻轻舒了口气,幸好那巨鸩不在鸟群正中央,此刻她伸手便能碰到。于是抬起手来,轻轻地轻轻地,用枝杈勾住挂在巨鸩冠子上的手串,轻轻地轻轻地,勾了回来。 “哈。”她放松地轻笑一声,扔了树枝,握着那手串活蹦乱跳地跑回来,将手串一把塞进公仪霄手中,“我们走吧。” 她归还手串的动作非常自然,便是想都没想,就好像这个东西本身就是公仪霄的一样。公仪霄却略略想了想,之前她不是还为了寻这手串,深夜跑到芙蓉园去冒险么,怎么这会儿倒是忘了,这手串是怎么被自己拿到手的。 旋即淡淡地笑开,公仪霄抄手揽上她的腰,把舞年塞进怀里,似乎也忘了这天地有多么艰险,邪邪一笑,在她耳边道:“不困了么,可以睡了。” 舞年撑着疲惫的笑容面向他,“不困了,我自己能走。” 说着,便大步走开。她不是不困,只是现在既然得救了,也不好总赖在人家公仪霄身上,等出了这园子,怎么睡不行,走出去这点精神,她应该还是有的。人只要想强撑,总能勉强撑一阵子。 刚走两步,愕然想起来,自己不知道怎么出去。 公仪霄将她打横抱起来,脚底一跃,舞年只觉风声灌耳,缓缓闭上了眼睛。 九华殿偏角,浴房外飘溢着淡淡的硫磺味道,其中掺着些药苦。风朗站在门口,看见公仪霄抱着舞年疾步走来,急忙开了房门,公仪霄什么也没说便走了进去。 九折画屏后的浴池,烟气氤氲,池中水微黄,勾兑了解毒的汤药。公仪霄抱着舞年站在水池边,不耐地脱下她的鞋子扔在一旁,而后直接脱了手,把舞年扔进池水中。 舞年本好好睡着,一头栽进水里,整个身体都淹没下去,猛灌了几口苦涩的洗澡水,从水面冒出头来不住咳嗽,转头看向站在岸边脱衣服的公仪霄。 她还没怎么搞清楚状况,但看见公仪霄脱衣服,却是紧张了,“你你你,你干什么?” 公仪霄冷冷睨她一眼,身上的衣衫已经褪了个七七八八,露出精壮的肌理和皮肤,懒得回答一个字,跟着跳进了水中。 舞年有些惊住了,但身体委实没有力气,在水中退了两步,靠在白玉石壁上,水面热气蒸腾,熏得视线模糊。 她微微皱着眉头,有些委屈的模样,更多的是紧张和不解,下意识地抬手护住前胸,他莫是打算在这里——鸳鸯戏水? 公仪霄弯着唇角,轻一伸手就将她从角落拉了出来,舞年的脸被卡在他的肩上,他没有穿衣服,两个人暧昧地紧贴着。 “在想什么,嗯?”他在她耳边低喃,温柔百转,那语调着实要令人误会。 “皇……皇上……臣妾……我……”舞年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在这瞬间想了什么,就算反应过来了,这会也没勇气开口了,于是便支支吾吾地,方才灌了几口洗澡水,嘴里好苦。 “还有问题么?”他淡淡地问。 舞年在他肩上摇头蹭了蹭,低低地:“没有。” “很好,”他阴冷一笑,转了个身将舞年按在白玉石壁上,自己也欺身压了上来,手掌顺势扼住了她的脖子,“那么,该朕问你了。” 舞年迅速眨眨眼睛,公仪霄微抬下巴,目光逼迫,“为什么没回霁月阁?” 哦,对了,她今天闯祸了,去了个肯定不是她该去的地方,还害的公仪霄冒险去救她了。这满池子的药水味,应该是在消毒? 舞年垂着眼睛,小心翼翼地回答:“臣妾一个人,想逛逛园子,然后……迷路了。” “迷路?”他显然不信,笑容冷冽,手掌向上捏住她的下巴,令她被迫抬起头来,严厉道:“看着朕!” 好吧,他要听实话。可是舞年不敢说实话,她不能说是因为看到个长得像老朋友的人,所以跟踪了,如果苒苒是去干什么坏事,她也不能出卖她。于是半真半假地胡扯道:“臣妾在御花园,看到名女子,神色匆匆的,以为是要去做什么坏事,心里好奇,便跟了上去。” “女子?”公仪霄猜舞年说的便是施苒苒,果然她就是被苒苒引去鸩园的人。装作并不知情,公仪霄继续审问道:“那女子人呢?” “不知道,一不留神就在那鸟林子里了。”舞年摆出副诚恳而胆怯的模样,过去干的是坑蒙拐骗的行当,说谎这技术倒是手到擒来。 公仪霄眯眼定定看着她,下巴上的钳制松了松,两指在她下颌处的皮肤上来回摩挲,语调似于劝诱,轻笑着问道:“那女子长什么模样?” 舞年摆出副老实巴交的模样,“没……看到。”为防着公仪霄深究,又急忙随了句,“大约是臣妾误会了,连累皇上为臣妾犯险,皇上责罚吧。” 公仪霄冷笑,目光瞬间恢复一派懒散之意,携着丝讽刺道:“你以为朕是为了救你?” 难道不是么?舞年转了转眼珠,识趣地闭了嘴巴。她觉得公仪霄就是在嘴硬,不是为了救她他去那个鬼园子干什么,唔,如此大恩大德,倒是得给他记上一笔。 浴池中两人相对而立,一个没有穿衣服,一个穿了和没穿差不多,一男一女,这个画面舞年委实不好想象,可又不知道得在这里泡多久,面上有些尴尬,尤其公仪霄压着她,那些敏感的地方贴在一起,又难免不去想入非非。 舞年身上穿的,是上好的丝光锦缎,便是在水中也依旧丝滑非常,公仪霄的皮肤蹭着这些柔顺的缎子,女子玲珑的身躯就在怀里,身为一个男人,不动点歪心思也不大可能。 脸色一沉,公仪霄松开舞年,转身懒懒靠在石壁上,沉声命令道:“脱衣服。” 舞年更紧张了,傻傻地:“啊?在这里?” 不知道公仪霄是没听懂她话里的意思,还是懒得去在意,闲闲回了一句,“你洗澡不脱衣服?” 哦,只是洗澡么……眼睛眨巴眨巴的,她不想脱,这浴房里灯火通明的,两个人再光溜溜的,成什么了。咽了下口水,舞年道:“那个,臣妾手上不方便。” “你是要朕帮你?”公仪霄偏头看着她,唇角又弯出了不怀好意的弧度。舞年干干一笑,急忙摆手,“不是……” 话还没说完,就被公仪霄伸手扯进了怀里,那宽衣解带的手法,比宫里伺候她的宫女还要麻利。舞年还没怎么挣扎,那身破破烂烂的湖蓝衣衫已经飘在水面了。 她不动声色地把身子往水里沉了沉,免得被公仪霄看见太多,手心贴在石壁上,小心翼翼地往距离公仪霄更远的地方挪。 当然是逃脱未遂,被公仪霄按住了。因为紧张,细细的战栗蔓延开来,水面轻漾,在锁骨上左右摇摆,勾勒出暧昧的风景。公仪霄眯眸打量着她,似乎看穿了舞年的心思,眉眼荡出勾人的光彩,低喃蛊惑,“爱妃现在浑身是毒,想要朕怎么罚?” 调情一道,舞年没有经验,更不知道该回点什么,傻傻瞪着眼睛看他。 还没反应过来此时当适当羞臊一下,公仪霄忽然动作,将她的身体翻转过来按在石壁上。那一下力道重而迅猛,舞年几乎是撞上石壁,身体紧张得绷直,瞬间天旋地转的感觉。 ------------ 063 疼傻眼了 舞年也曾涉猎过一些春宫话本儿,她和公仪霄此刻的姿势实在惹人羞臊。 一只手臂按在白玉石壁上,舞年感觉很受压迫,想尽快离开这个该死的水池子。她不知道公仪霄又在打什么主意,但本能地认为,并不是打那方面的主意。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舞年有了一种感觉,公仪霄其实根本就没打算过要碰她。 因为有了这个感觉,即使现在坦诚相见着,她依旧能勉强理直气壮。 公仪霄看舞年也不挣扎,默不作声地贴在石壁上,水面之上露出的蝴蝶骨,纤弱的好像一掌就能捏碎。公仪霄皱了皱眉头,从身后半拥着舞年,将她因无力而始终垂放着的右臂从水中捞起来,看着那被披帛缠绕的地方。 手臂被人用蛮力抬起来,舞年觉得很疼,那条手臂好像是被人生生卸下一般,她完全无法支配。公仪霄就站在她身后,二人都是不着寸缕的,但却始终隔着点距离,到底没有真的肌肤相贴。 撕开缠在伤口上的绸布,公仪霄的动作一点也不温柔,舞年紧紧抿着嘴唇,只有这样剧烈的持续的疼痛,才能真切的证实,这条手臂还长在她身上。 舞年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她以前也经常受伤的,粗粗处理下过些时日就会好起来,可是这次情况有些奇怪,好像拖得时间越久,那地方就伤得更严重。 裹在最里层的,是舞年自己缠上的棉布,在鸩园折腾的时候,伤口已经完全挣裂,血丝和棉布粘连在一起,即使泡了水也不能轻易揭开。 公仪霄显然不是个有耐心的人,他重重按住舞年的肩头,道一声:“忍住。”然后忽然一个力道,直接将那层棉布从皮肉上撕了下来。 这一疼之火辣,舞年难以形容,瞬间就飚出了眼泪,当时脑袋里一团混乱,下意识地想说点什么分散注意力,张口便道:“王八蛋,你轻点!” 王八蛋?公仪霄活了二十来年,没人敢对着他说这样的话,当时便有些恼怒,抓着舞年的肩头把她翻转过来,怒道:“你说什么!” 疼痛涌遍四肢百骸久久不散,被扯下的棉布上粘连着皮肉,还有一小块无辜的被公仪霄撕下肉皮。舞年已经疼傻了,早忘了眼前的是皇帝还是老子的,低着头豪不控制地哇哇大哭,抽着鼻子回道:“疼啊,疼死了……” 她一门心思地哭着,什么都没想,什么也不在意,一个人光溜溜地站在水里,用无辜而委屈的姿态,哭得肩膀一耸一耸的,鼻子一抽一抽的。也不知道是疼的还是哭的,身体有点脱力,顺着身后的石壁就要往水里滑。 公仪霄忽然觉得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他不是没见过女人哭,后宫里那些女人,有事没事也会找他哭一哭,却也没哪个好意思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看着舞年就快沉到水里去,公仪霄发了把善心,伸手扶在腋下,将她提了上来。 舞年愤愤地扭了扭身子,适也想起来,眼前这个是皇帝,骂不得。她试着控制抽噎,控制不了,于是干脆自行转过身来,一手搭在岸边,下巴压在手背上,一边哭一边忍。 她似乎浑身都在颤栗,公仪霄看着她脊背上微微发抖的水珠,看着她那副委屈的模样,忽然感觉自己好像干了件很恶劣的事情似的。皱了皱眉,他没打算安慰她,眼睛顺着肩背往一侧看去,从水中捞出那截红肿的手臂,仍有血丝气数未尽地往外流着。而那挣裂的伤口,呈狰狞腐烂的模样,刀口附近大片暗紫,本已愈合却又被生生撕裂的疮疤,像龟裂的褐色土地,周围本完好的皮肤被撕下大片表皮,露出森森白肉,这就是他干的好事了。 舞年知道公仪霄在看自己的手臂,也反应过来他可能本身没有恶意,可是她真的没力气去感谢他了。她太疼了,趴在石壁上咽下一波一波痛楚,忍住一声一声抽泣,但眼泪还是不停地往下掉。 公仪霄托着她的手臂,对着伤口处轻轻吹气,吹得缓慢而细致,以此减轻她的疼痛。舞年感受到那舒缓温柔的气息,好像一根羽毛在皮肤上在心头上拂来拂去,惹得浑身又疼又痒。 诚然,公仪霄这样做她能舒服一点,但她实在不是个很识好歹的人,因为公仪霄刚才那一扯,心里头便记恨着他,赌气地动了动手臂,不准公仪霄再碰她。 她那点力气当然拿公仪霄没有办法,他紧紧抓着她的手腕,盯着伤口处,轻声安慰:“忍忍就好了。” “你忍一个给我看看!”舞年咬牙切齿地还口,去他爷爷的皇帝老子,要是每天都这个疼法,活着也没什么好期待的了,她也就不怕开罪皇帝了。 公仪霄隐着薄怒,以审问的口气道:“伤口感染了为什么不说?” “是你说不准走漏风声的!”舞年一咬牙,恨不能把怨气都发泄在公仪霄身上,想起这伤是怎么受的,如今她按他的意思闷不吭声,他却是嫌她做错了? 公仪霄带着丝不耐道:“朕每日都派医女过去,你却不知是何用意么?” 舞年一听便又恼了,忍着疼把自己的手臂抽回来,扭头瞪着他,又是哭喊委屈又是抱怨咆哮的,“我不知道,你的用意你的打算我通通不知道!我不知道为一个不该死的人求情为什么要挨板子,不知道你宠暄妃是因为喜欢还是利益,不知道你为什么讨厌我,今天又为什么要救我,不知道你这个皇帝做得有多难多累,我只知道,只要你一出现,我就倒霉,倒八辈子大霉!” 听舞年这样嚷嚷,公仪霄只觉得很吵,面无表情地回道:“唔,你以为朕讨厌你?” “不是么!” 公仪霄微微一笑,“那你想朕如何待你?” 舞年一愣,噙着泪花抬头看着公仪霄,看到他眉眼溢出的笑意,他笑什么笑,有什么好笑。心一横,舞年鼓足了勇气,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要侍寝,我要像每一个后宫里的女人一样,心安理得地活在这儿!”话罢,心里头又是一酸,眼睛瞥向水面,话语也失了底气,自语般说道:“你明明说我和她们没什么不一样,终究还是不一样的,你连最起码的敷衍都不愿意给我。” 舞年开始明白宫里的女人渴望侍寝的缘由,那是种存在感的证明,公仪霄明着冷落她一日,那些让她头疼的小麻烦就会时时来犯。她真的不喜欢,可是她现在算什么,一个被公仪霄养着的无所作为的女人,这样的关系却无法让她心安理得。 “你抬起头来。”退去眼底的笑意,公仪霄俯首淡淡地看着她,对上她流水的眼睛,“除了侍寝,你还想要什么,嗯?” 四目相接,舞年很快冷静下来,抖了抖眼皮,勉强对公仪霄微笑,“算了,你既然不喜欢,不为难你了。”抽抽鼻子,面上恢复一派神采,往角落里走了两步,避开公仪霄的目光和身体,一门正经地问道:“我们还得在这泡多久,皇上,你是不是该给臣妾弄件衣裳进来。” “没关系,待会朕抱你出去。”公仪霄倚上石壁,两条精壮的手臂搭在案边,稍稍扬起脖子,情态安逸慵懒。 两个人很有默契,好像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各自找了个舒服的角落和姿势。 “啥?”舞年挤了挤眼睛,看见自己飘在水面的那身衣裳,偷偷伸手打算勾回来。 “你不是要侍寝,朕抱你有什么问题么?”公仪霄眯眼看向舞年,对于他的这个表情舞年已经有点习惯了,他这样说话的时候,多半都是在吓唬自己而已。舞年干干地敷衍一笑,“臣妾谢主隆恩。” 她一辈子没想过这样的场景,在一个烟气氤氲销魂的水池子里,她和皇帝安安分分地泡澡,那人扬起下巴浑身都是享受,线条美好的下颌和脖颈,喉结偶尔哽动,很……性感! 舞年就这么贼眉鼠眼地盯着公仪霄看了一会儿,手臂伤口处被汤药泡得很难受,艰难地扭头看两眼,便听公仪霄懒懒道:“这伤得用针缝。” 缝啊,会不会很疼?舞年撇撇嘴,也不知道现在是几许时分,身上染的毒何时才能散尽,可是真的好困。 “差不多了,走吧。”公仪霄说着便在水中转了身,赤条条地上了岸,舞年很有礼貌地别过头去,觉得这个世界可能不是她原来想象的那个样子的。关于皇帝这个物种,实在是被民间说书的给神话了。 公仪霄从画屏上撩了袍子,也看不清是个什么动作,那月牙白的衣衫便顺顺利利地套在身上,一边系着衣带,公仪霄看了仍在水中的舞年一眼,皱眉:“上来,不然待会把你光着抱回去!” ------------ 064 就睡地上 舞年是被公仪霄裹了条毯子抱出去的,裹得倒是很严实,她从毯子里露出双眼睛,小心翼翼地看来看去,觉得这个世界很生诡异。 夜半三更,九华殿内殿门口,值夜的宫人站得笔直,看见公仪霄抱着个毯子回来,急忙开了殿门,面上禁不住有些狐疑,什么人有本事进入九华殿过夜。 风朗保持着些距离跟着公仪霄,看皇上进了门,便对值夜的宫人道:“传医女过来。” 九华殿里,舞年趴在榻上,用公仪霄抱她的大毯子将自己仔细盖起来,露出双眼睛小心翼翼地盯着公仪霄的一举一动。正琢磨着公仪霄把自己带到九华殿的目的,蒙头便罩下来一件衣裳,舞年从毯子里伸出手臂,把衣裳拉到眼前仔细看过,翻了翻白眼道:“这是龙袍,穿了要杀头的。” 公仪霄睨她一眼,懒懒道:“朕要杀你,只怕不用这么麻烦。” 舞年悻悻地吐吐舌头,他要杀她当然不需要理由,这不是怕被别人抓住毛病么。公仪霄扔给她的是一件白色绸缎内衫,布料上有龙形暗纹,是正正经经的五爪金龙,按照楚沧的历法,这样图案的衣裳,除了皇帝谁也不能穿。 而在民间,有钱人家或者达官显贵,为了彰显身份不凡,也会使些有龙纹的器具佩饰,只要避开五爪忌讳,就不算大不敬,而且这种东西,舞年就有一样。 舞年穿着件宽大不合身的白衫坐在榻里,公仪霄在案后翻了几本折子,忽而皱了皱眉,问道:“你什么时候省亲?” 省亲,舞年愣了愣,相爷没跟她提过省亲的事情,这些日子以来她便也没惦记这桩事情。总归她是个冒牌货,对于荆家没什么好思念的,唯独记挂着的就是爷爷。听说宫妃省亲也是有很多规矩的,一年最多可以归家两次,她琢磨着得好好计划计划,不要浪费了机会。 舞年眨眨眼睛没有回答,公仪霄随手扔下本折子,大步走到舞年身边坐下,微笑着问道:“不想家么?” “想啊,”舞年亦笑着回答,垂了垂眼睛,几分无奈道:“谢皇上关心,只是臣妾现在身上有伤,如此回去怕爹娘担心,不如等过些日子伤好了,再择日不迟。” 医女进来的时候,皇上和荆妃娘娘正坐在榻上说话,荆妃娘娘半蜷在毯子里,头发乱糟糟的,还穿着皇上的衣裳,可想而知这之前发生过什么。 舞年也没想过要解释,大大方方地褪下衣衫,让医女看过自己的伤处,听医女对公仪霄道:“回皇上,娘娘这伤感染甚重,只是缝针怕不能完全愈合,当削去伤处腐肉,其疼痛,只怕娘娘不能忍受。” 公仪霄淡淡看了舞年一眼,舞年无所谓地笑笑,对医女道:“本宫听说有种药剂,服下后浑身全无知觉,亦不知疼痛的。” 医女点头,“娘娘所言不错,但这种药剂服下后对身体损伤极大,不可轻易使用。” 舞年了然地点点头,转眼看看公仪霄,眼珠里流光闪闪,“皇上,臣妾有个请求。” “嗯?”公仪霄笑吟吟地看着她。 舞年的表情有点悲壮,反手将公仪霄的手背握住,紧了紧,道:“待会医女割肉的时候,麻烦皇上将臣妾打昏。” ※※※ 舞年醒来的时候,天还没亮,手臂被包扎过的地方仍是很疼,房间里黑漆漆的,一丝光亮都没有,真节俭。身上的毯子盖得还算体贴,脖颈处也不漏风,只是这软榻窄小了些,不方便翻身。 不晓得自己昏了多久,舞年坐起身来摇了摇脖子,公仪霄的手刀功夫还算不错,割肉缝针的时候没让她感觉到多么痛苦。舞年端着半只快残废的手臂赤脚站在地上,九华殿里空荡荡的,这边的软榻对面,便是一张大床,床上躺着什么人,舞年自然是知道的。 不知是图个什么心思,舞年小心翼翼地走了过去,蹲在床边细细地看着他。见公仪霄呼吸均匀面色平静,想是睡得正熟,于是大了胆子,用手指点上他的额心,顺着侧脸的线条一路向下,滑过鼻子再到嘴唇,然后是下巴,来回滑了两遍,唇边不禁浮起笑意。 “你在干什么?”黑暗中,那人的声音格外清晰,淡淡的沉沉的,很好听。嘴唇轻微地张合,却没有睁眼睛,舞年急忙把手收回来,还是慢了一步被公仪霄抓住了。 手腕在他手掌的钳制中无力地扭两扭,舞年干干道:“冷……” 早春的夜晚还是很凉的,舞年睡的那张榻里,下面铺的是寻常软垫,上面盖的不过是条毯子,她确实是被冻醒的。本来打算接着睡,可是榻里又不方便打滚,于是彻底没了睡意,才没脸没皮地过来骚扰公仪霄。 “唔,”公仪霄微微应了一声,松了舞年的手,把被子往外拽了拽,语气慵懒睡意很浓:“被子拿去,嫌滚不开,就睡地上。” 舞年咬咬牙,觉得公仪霄这个人真不懂得怜香惜玉的,当真单手抱了被子转身,回到方才睡觉的榻边。站定身子看两眼,觉得这软榻确实有点滚不开,便听了公仪霄的建议,把榻上的软垫连同毯子都扯了下来,在殿里正中央铺上软垫和毯子。 公仪霄穿着身薄衫侧躺在床上,眼睁睁看着舞年这一套行云流水的动作,而后铺好了被子钻进去,心安理得地睡觉了。唇角弯起莫测的笑意,这个荆舞年确实有点意思,看样子是他追查她身份的力度还不够。 舞年是被公仪霄踹醒的,总共才睡了没一会儿,窗外渗进朦胧的白光,公仪霄长身而立,对她道:“别丢人,去床上睡!” 舞年仍处在一派迷糊之中,揉了揉眼睛,又点了点头,又直接睡了过去。公仪霄蹲下身来,不耐地唤了声:“荆舞年!” “啊?”舞年便又睁开眼睛,很自然地抬手碰了碰公仪霄的手臂,懒懒道:“你抱。” 这一切都在迷迷糊糊之中进行,公仪霄把舞年扔在床上,冷哼一声,满脸的不耐烦,却还是忍着不耐烦给她盖好了被子。 宫人进来服饰皇上穿衣的时候,朝榻里偷偷瞄了一眼,原来昨夜被毯子裹进来的,竟然是荆妃娘娘。 公仪霄已经去了早朝,来服侍舞年起身的是雪琼,自然也带了适合她身份的衣裳。舞年仍是一派懵懵懂懂,仔细回忆了昨晚所有的事情,勉强顺出个调理来,便又被轿子抬回了霁月阁。 原本舞年消失一整日,宫人们心里头颇为着急,这一大早却得了消息,说娘娘从九华殿里被抬出来了。 舞年下轿的时候,脚尖还没站稳,一众宫人便在眼前立得整齐,一个个喜笑开颜,行礼道:“喜迎娘娘回宫。” 舞年自然也知道这喜从何来,这些宫人大约是以为她昨夜已经背公仪霄宠幸了,微微一笑,打算趁着困劲赶紧回去再睡个回笼觉。 可惜这觉也没睡得多踏实,不久王吉便领了封赏的队伍来,芙蓉缎、鸳鸯对赏了不少,也解了霁月阁的禁足和宫人三月的罚俸,如此一张罗,算是把舞年已经被宠幸的事情落实了。 可他们谁能知道,舞年只是在九华殿打了一夜地铺而已! 之后昨夜那医女也过来了,再次帮舞年包扎了伤口,嘱咐她近日要多休息,这手臂需好生将养,等伤口愈合了,再拿去疤的药物过来,虽不能如往常那般白璧无瑕,倒也不会多么影响美观。 留宿九华殿,在宫中算是不可多得的美事,如今舞年可谓一朝得宠,晌午后便有人登了门楣,说要进来拜访舞年。大礼小礼收到手软,舞年正是缺钱的时候,自然照单全收,同那些大大小小的妃嫔闲话几句,便将她们逐一打发了。 好在,甄嫔和暄妃没有出现。 用过了晚膳,才得了片刻的清闲,舞年适才觉得,原来即使得了宠,还是安生不到哪里去。何况,她这个宠,来的委实很水。 一连几天,公仪霄其实都没再来过霁月阁,王吉倒是又来过几次,送吃送喝的,就是不给最实在的东西——钱。 而那些公仪霄赏赐的东西,每一样都有御赐的标记,是不能变卖成钱财的。那些妃嫔送来的礼物,秉着太后的节俭作风,也没有太值钱的,交到宫人手中分一分,最后也剩不下些什么。舞年自诩是个贪财的人,看着满屋子卖不出去的绫罗绸缎,又发起愁来,虽然她自己都搞不明白,她现在要那么多钱干什么。总归日后肯定用得上。 手臂自缝合过后,终是开始有所好转,为防着碰见那个模样像苒苒的宫女,舞年忍着不出门,日子过得也还算安生,转眼又是七八天没见过公仪霄。 直到这日晚膳之前,九华殿的小太监跑来传话,皇上今晚翻了霁月阁荆妃的牌子。 ------------ 065 品红忌讳 听说公仪霄要来,霁月阁的宫人显然比舞年激动得多,夏宜领着宫女帮舞年拾掇起妆容来。 舞年坐在铜镜前,由着他们摆弄,情绪却是不佳。最开始的时候,舞年一旦知道要和公仪霄见面,就觉得很紧张害怕,而现在她不但不怕了,反而有种隐隐的期待。她反复琢磨着,自己为什么想见公仪霄,而想到他的时候,就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最后舞年把这种类似于思念的东西,归结于无聊。她实在太无聊了。 再抬眼时,铜镜里已是一张花枝招展的面容,浓妆艳抹披金戴银好生隆重。舞年有些看不顺眼,但想起暄妃她们平日也都是这个模样的,大约如此也不会出什么错,只要不会出错,她便懒得放在心上。 妆面收拾妥当,夏宜扶着舞年站起身,立在两步外仔细打量几眼,觉得舞年身上这件裙子颜色太素了,又亲自翻箱倒柜,寻了件品红色的衣衫出来。 舞年手臂上的伤到底不能让太多人知道,夏宜便打发了宫人出去,亲手帮着舞年换好衣裳。舞年对着镜子看了两眼,她也不喜欢这个颜色,太繁重的感觉。 轻轻皱了皱眉,想起自己之前常做的那个梦,一身品红的女子在宫闱里飘来飘去,有时候哭有时候笑,有时候幽幽地念诗,很哀怨迷离的感觉。舞年便觉得这品红是个不大吉利的颜色,问道:“夏宜,皇上会喜欢么?” 夏宜在她肩处细细整理着,轻声道:“娘娘身段好,穿什么衣裳都美,皇上定会喜欢的。” 轻轻点头,舞年愕然反应过来自己刚才随口问了什么,公仪霄会喜欢么,原来她也是在意他会不会喜欢的。微微一笑,转头看着镜中的自己,也许是因为脂粉太厚,她觉得看不清自己的模样,就好像和每个深宫里的女子一样,面上除了苍白和刻意涂抹的颜色,一丝光彩都没有,和梦里皇后的影子一样恍惚不清。 门外便有通传的声音,舞年由夏宜搀着走到殿门口,看着从银杏林荫下款步走近的公仪霄,心里微微一顿,面无表情地福身见礼。 同时顿住的还有公仪霄的脚步,只差十步的距离两人就能挨在一起,他却不走了。站在原地定定地看着她,从头到脚,那些俗不可耐的发饰妆容,那身明艳耀目的品红,他皱了眉,一动不动。 舞年拉开弓步等待公仪霄那句“免礼”,左右却是没点动静,微微抬眼看向公仪霄的时候,被他的目光吓了一跳。他好像,又生气了? “臣妾恭迎……”舞年站得有点累了,琢磨着先说点什么提醒公仪霄,别管他有气没气先让自己站起来,这个马步一样的姿势实在太考验体能。 公仪霄却抬手打断了她的话,仍是没有回她的意思,眯着眼睛仿佛在仔细听着什么,目光微顿,问身旁王吉道:“什么声音?” “回皇上,是燕子楼两位美人在练舞。” 公仪霄了然地点点头,唇边勾起自然的笑容,淡淡瞥了舞年一眼,转身道:“摆驾燕子楼。” 舞年目瞪口呆地看着公仪霄离开,心里不明来由地升出一团气火,她不知道她是哪里又惹公仪霄不畅快了,还是他今天翻了牌子走这一遭,本就是故意耍着她玩的。 索性也不等公仪霄那句平身,舞年自顾站直了身子,狠狠地白了他一眼,转身朝自己的殿门里走。 不来就不来,谁稀罕看见他! 用过晚膳,舞年装出一派心平气和坐在案边看书,眼里却一个字都落不进去,直到心烦气躁再也无法控制,她将手里的小册重重摔下,抬起两手捂住耳朵,心里头默默地发着脾气,吵死了,吵死了! 自公仪霄到了燕子楼,那边的丝竹之声便犹如响遏行云之势,越来越吵越来越热闹。舞年甚至不由得要去想象,那边莺歌燕舞迤逦缠绵的模样,然后公仪霄那个色胚左拥右抱,琢磨着是先宠幸这个呢,还是先宠幸那个呢,算了,两个一起来吧。 想到这里的时候,舞年觉得胸口仿佛呕了口老血,恶心、烦躁、讨厌!幸亏公仪霄走了,不然他留在这里,不一定要将自己恶心成什么样。 用这样的话安慰着自己,舞年立在窗前,看着夜色中婆娑的树影,一只小猫倏而奔过,两只飞鸟相逐而去,微风习习春意正好。其实皇宫也不过是这人间的一处,本不该是那副死气沉沉的样子,不过是那些深闺怨妇们,把自己至于寂静和等待中太久了,因而才培养出或郁郁寡欢或阴暗深沉的脾性。 舞年觉得她不能这样,在等待中把自己的生命打发掉,况且她所等的那个人根本就不会搭理她。舞年决定从明天起,要经常出去走走,不能因为害怕招惹麻烦,就把自己永远关起来,那也太懦弱了。 可是燕子楼传来的声音还是让她很不快活,她觉得得找点能分神的事情做,便踱步到了霁月阁后院的厢房里,找到还在养伤的采香。 舞年进宫已经快一个月的时日,采香的伤也养得差不多了,按照医女的说法,难免会留些病根,如果可以还是尽量将养着,药物暂时也不可间断。 反正霁月阁现在也不缺人手,便就这么养着了。 这些日子以来,舞年偶尔会来探探采香,每次都是把人轰在外面,然后关起门来对采香发些无伤大雅的牢骚。采香便笑吟吟地听着,偶尔帮舞年排解两句,知道她是个很好相处的人。 舞年打发了随行的在门口候着,采香见着她进门,急忙走上前来行礼,人已经可以下地活动自如,只要不做特别剧烈的活动,是看不出来身子有伤的。 舞年对她笑笑,走到榻上大喇喇地坐下来,撑着下巴道:“采香,本宫今日心情不畅。” 采香走过来,收拾着桌上的缝补活计,淡淡回道:“是因为皇上么?” 舞年稍稍想了想,还是很诚实地点了头,本来公仪霄不来就不来,可是明明来了又跑去什么燕子楼,找那些莺莺燕燕。诚然,作为一个有名无实的妃子,公仪霄是要去燕子楼还是鸽子楼,她连个吃醋的资格都没有,可她心里就是不高兴,总觉得公仪霄做一切都是故意的,今日是故意羞辱她来的。 “娘娘喜欢皇上。”采香道。 舞年也没急着否认,手掌仍旧撑着下巴,嘴唇张张合合的,若有所思道:“本宫也琢磨不明白,我只是觉得,既然进宫当了妃子,如果要找个人来喜欢的话,只能是皇上啊。”眼睛朝窗外瞟一眼,燕子楼的丝竹之声仍旧无休无止地灌入耳际,舞年撇了撇嘴,大约这辈子就要在宫里度过了,如果一辈子连找个人喜欢下都没有过,那也太遗憾了。 采香微笑,声音中有些许黯然,“这话皇后娘娘也说过。” 舞年抬了瞬眼睛,有的时候她会从采香口中打听些关于姚皇后的事情,其实这位皇后在位期间,并没有正儿八经干过几件大事。不过是做最本分的,将后宫事宜打理得井井有条,偶尔和公仪霄见一面,见面时温柔得体,私下却暗暗开心良久。 从采香的话中不难判断,那位皇后是很喜欢公仪霄的。 收起黯淡的神色,采香再看舞年一眼,问道:“娘娘今日可是穿这身衣裳见的皇上?” 舞年点头,又看看自己这身品红,总觉得哪里怪怪的,而后忽然反应过来什么,问道:“皇上不喜欢这颜色?” 采香点点头,又摇摇头,道:“大约是犯了忌讳。” 是了,舞年进宫这段日子以来,也见过不少妃嫔,如暄妃那样每次出门衣裳都不带重样的,什么颜色没往身上套过,唯独是这品红,从来没人穿过。 舞年回到寝殿的时候,燕子楼依旧琴瑟在御,她没好气地瞥了一眼那个方向,觉得公仪霄这个皇帝当得可真是逍遥,除了听曲儿赏舞,基本见不着有什么正经事。这样快活的日子,难怪那么多人想当皇帝。 内殿里,舞年打发了宫人出去,夏宜垂手立在她面前,有些紧张畏惧的模样。 “跪下。”舞年手里端着茶盏,轻飘散漫地吩咐,面上撑起薄怒,威严冷冷。 夏宜便识趣地跪下,已经猜到舞年因何而生气,急忙辩解道:“娘娘息怒,是奴婢疏忽,一时竟忘了宫中忌讳,使娘娘穿错衣衫。” 舞年淡淡扫了夏宜一眼,见她满面诚惶诚恐,之前发生过那绣帕的事情,舞年便知霁月阁里有和外人勾结的,上次是在秋舒的房里塞了方绣帕,害的秋舒被打了一顿。这次,便直接将主意打到了她的头上。 夏宜虽不及秋舒伶俐,但作为一宫的掌事宫女,记性总不至于太差,如此忌讳怎么可能一时疏忽便忘记了,便是她得了谁的命令,故意让舞年这样穿,惹公仪霄不高兴,好让她不能承宠。 而在舞年看来,这么轻易就被看穿的花招,实在是欠缺水准,也就是欺负舞年是个糊涂蛋罢了。 看着夏宜不打自招,舞年叹了口气,道:“本宫不想追问这些事情是谁指使,你便是不说,本宫也猜得到。只是夏宜,本宫虽见你爱财,生活却又节俭,你是不是有什么麻烦,道与本宫听,兴许本宫也能帮帮你。” ------------ 066 彤史女官 夏宜仍是咬着嘴皮不回话,舞年静静地看她几眼,就算夏宜联合着外人坑过她两回,其实她也不大怪她。一来是她这个人心大,不爱记仇,最重要的还是,甄嫔和暄妃这几次小打小闹,委实没有戳到她的痛处,在她看来真的不过是无聊罢了。 见夏宜没打算回答,舞年再叹一口气,道:“成了,本宫叫你来也不是苛责问罪的,该说的已经说过了,你心中自当有些拿捏。这几次的事情,本宫当做不知,你仍旧是霁月阁的掌事宫女,但本宫绝不允许还有下一次,你明白么?” 夏宜缓缓抬起头来,目光有些动容,咬了咬嘴皮,低声道:“奴婢明白了,请娘娘放心,奴婢的麻烦已经解决,绝不会再有类似的事情发生。” 舞年点点头,对付身边的宫人,她没有多硬的手腕,都是在将信不信的程度,而如夏宜这样的例子,即使她使出强硬的手段责罚了,也不见得能起到杀鸡儆猴的效果。利益才是使人向前的推手,之前公仪霄就曾来霁月阁帮她立过一次威,但在利益面前,多大的吓唬都不算吓唬。 夏宜仍旧跪着,秋舒正巧领了医女进来,微微有些愣神。舞年笑笑命夏宜起身,而后很自觉地脱了上衣,让医女帮自己处理伤口。 医女是得了公仪霄的命令,每日早晚各来一次,那伤口两日前已经拆了线,如今愈合得还算不错,只是疤痕略大了点,挺影响美观。大约明日起便不用日日包扎处理了,医女建议舞年,趁着酷暑未至,平日里可出去适当走动走动,舞年点头应下,觉得这个建议不错。 直到医女离开的时候,舞年才又朝燕子楼的方向看了一眼,莺歌燕舞已经罢了,吹熄了灯烛,暗夜之中他的睡颜可如那日一般安然? 抬眼望了望星空,霁月清明,舞年摇摇头,想他干什么呢,反正他那么讨厌自己。虽然是假的,但是他在外人面前给足了自己荣宠,她又何必去奢求更多。 ※※※ 九华殿中,公仪霄在盆中净了手,用一条白绢子细细擦拭着,问风朗道:“怎么样,可查出什么?” “回皇上,属下已派人在丞相府暗访,宫中这个确实是荆舞年。”风朗干脆利落地回道。 公仪霄垂眸,眼底仍有一丝决然,吩咐道:“再查。” ※※※ 既然身上的大伤小伤都好得差不多了,舞年决定不再做缩头乌龟,趁着春色正好,多出去走走,也不辜负了往日懵懂时对这九重宫阙的殷殷期盼。 夏宜和秋舒跟在舞年身旁,既是曾在九华殿留宿过的妃嫔,虽这几日公仪霄没来过霁月阁,那风光一时也掩不下去。走到御花园里,但凡碰上些宫妃,都要客客气气地应付上几句,一晌午走下来,路没走上几步,倒是说的口渴了。 舞年寻了方凉亭坐下,从秋舒手中拿过香木小扇,展开来不算多么优雅地扇着。远远看见一列更壮观的队伍,那派头她很是熟悉,领头的又是暄妃。 日头正中,这个季节里便有些热了,暄妃穿的也是格外清凉,脖颈下露出大片白皙的肌肤,脂粉涂抹得恰到好处,发髻和饰品也是精心打理过的,面上笑容可掬,既不显得太过热情,更不会觉得有意生疏。 舞年觉得,这暄妃是块做戏子的好材料,进宫当妃子那是埋没了。 据说暄妃自从接掌了六宫事宜之后,整日忙得不可开交,已经很少出来跟各路妃嫔厮混。见着暄妃走近,舞年便也很给面子地站起身来,走出凉亭迎她一迎,笑眯眯地招呼道:“多日未见,妹妹清瘦不少。” 暄妃抬手抚了把自己纤弱的脸庞,笑着道:“是清瘦了些,近来六宫事物繁忙,之前姐姐承宠之喜也未及前去恭贺,还望姐姐海涵。” “妹妹代掌六宫为太后和皇上分忧,自不必计较这些多余礼数,”舞年说着,朝暄妃身后的宫女瞥了一眼,见那婢子手里领着方食盒,白玉做的盒面,想来应该挺沉,于是问道:“既是繁忙,有什么要紧的事,还需妹妹亲自走动?” 暄妃面上立刻显出些防备之意,跟着看了巧沁手中的食盒,一丝炫耀道:“皇上近日正偏爱妹妹亲手煮的凉茶,皇上的事情,自然是最重要的。” “哦,”舞年了然地点点头,侧身让开一步,笑吟吟道:“那不耽搁妹妹了,这茶放久了可就热了。” 有的时候,舞年还真挺羡慕暄妃的,她给公仪霄备茶的食盒,那材质叫做冰瓷,尤其防暑防燥,现在让公仪霄养成喝凉茶的习惯,等那酷暑真的来了,每每想起那冰凉入口的感觉,公仪霄一定会挺想念暄妃的。 舞年觉得暄妃这个算盘打的真是不错,很有远见。 可是她自己,似乎是太不把讨好公仪霄放在心上了点,所以公仪霄才这么讨厌她的吧。 舞年有点悟了,站在御花园的拱桥上,扶着栏杆欣赏水中游鱼,不禁想起那日在此处看见的,模样和施苒苒相似的女子,回头朝那天宫女离开的方向望了两眼,舞年问:“这后面是什么地方?” 秋舒和夏宜脸上同时升起些紧张,仿佛很是敬畏的模样。秋舒道:“那条路通向冷宫,娘娘还是不关心的好。” 舞年挑挑眉毛,冷宫有什么可怕的,她还去过呢,可是她明明没有进到冷宫,而是七拐八拐进了片树林子,还有个破鸟园子。于是接着问道:“你们进去过没?” 秋舒便更紧张了,同夏宜两个齐齐摇头,她们好像特别害怕那个冷宫的样子。舞年勾着头朝那地方望了两眼,脚下便有些把持不住,想再靠近些看看。 “娘娘,去不得的。”秋舒和夏宜急忙将舞年拉住,二人面上皆是惶恐不安的模样,秋舒大着胆子道:“自先皇去世以后,原本住在冷宫的妃嫔均被赐死,那地方已经十年没有人住了。只是,”秋舒小心地朝那头望一眼,很是神经兮兮地说:“这十年来,那地方一直闹鬼,没人敢靠近的。” 闹鬼?舞年一听这个便起了兴致,满不在乎道:“说的就好像你亲眼见过似的。” 秋舒便闭了嘴巴,夏宜跟着插一嘴道:“奴婢曾有两名一同当值的姐妹,说是在里头见过一只无面鬼,事情传开不足一天,同时七窍流血忽然暴毙,就在婢子几个眼皮底下。” “哈,”舞年轻笑一声,道:“你也说是事情传开之后,若是那事情没有传开,说不定她们就不用死了。依本宫看,她们瞧见的不一定是鬼,怕是什么不该看见的东西吧。” 说着便转了身,也不再追问关于冷宫的事情,心里头却更是狐疑,如果那地方真有她们说的那么邪行,那长相与苒苒相似的宫女为什么敢进去,而且看她那熟门熟路的模样,绝不是第一次进去。而舞年那日跟去的时候,哪里见到什么冷宫了,分明只有个养着毒鸟和毒蛇的破园子。 舞年一边往桥下走,一边问秋舒道:“本宫见着宫女的衣裳样式虽相同,可颜色却差上许多,你同我说说,这各种颜色,分别是什么身份的婢子穿的。” 秋舒不知道舞年为什么忽然问起这个,便照着自己记的,一一讲给舞年听。 宫中宫女分三类九级,皇上、太后以及皇后等主位宫中,大宫女和资历较深的被唤做姑姑,穿的是靛色宫装,再往下譬如舞年这种妃嫔,掌事宫女可穿粉色,寻常宫女为青绿色,各司的手艺宫女,掌事的和小宫女衣裳颜色也不相同,再就是浣衣局等地位低下的地方,穿灰色宫装。 “就这些?”舞年问道。 秋舒微微想了想,并没想起来有何疏漏,还是资历更深些的夏宜提醒道:“几年前,彤史馆从尚医局划分开来,自立门户,虽然人数不多,也算作一司,穿的是嫩黄色宫装。” 嫩黄色。 舞年要的便是这个答案,那天她跟踪的那名女子,穿的便是嫩黄色宫装,而她今日在各色宫女中留意过,没发现有穿这颜色的,便觉得那女子身份有些奇特。 按照夏宜这说法,彤史馆里的女官总共不到五人,如果那女子是其中之一,倒也好查。 一边走着舞年便又问了些关于彤史馆的问题,夏宜道:“每月初一彤史女官会亲自前往各宫,记录主子们的月信变更,以调整侍寝的日子,到时候娘娘便能见着了。” ------------ 067 九华内殿 每月初一,舞年记得自己是初二进宫,粗粗算来,到现在也不过二十天,几日后便又是初一。也就是说,那女子究竟是不是她所认识的施苒苒,很快便有答案。 而舞年虽然懒散惯了,却也不是个坐以待毙的性子,起码在施苒苒这件事情上,她不能无所行动。当天便去找了霁月阁中最见多识广的采香,打听起彤史馆那五位女官的名字,采香觉得舞年最近都神神叨叨的,念着她对自己有恩,自然是有什么说什么,不出舞年所料,彤史馆的掌事姑姑,就叫施苒苒。 站在霁月阁的银杏下,舞年觉得天旋了地也转了,老天爷太会开玩笑了。九年前的两个小乞丐,如今一个是宫中女官,一个索性成了妃嫔,这不是巧合,这是两个奇迹,乞丐界的奇迹! 而彤史馆在宫里也确实是个美差,除了每月初一要去各宫走动,平日里只需按照计划把妃嫔们的牌子排一排端给皇上,皇上翻了谁,再大笔记上一道,也就没有其它的正事了。要说是件正事的,便是各宫妃嫔都抢着想被翻牌子,所以会买通彤史女官帮自己在排位上动动手脚。所以,这还是帮妃子们都不敢轻易得罪的宫女,一旦开罪了彤史馆的掌事姑姑,牌子一收,记她个月信紊乱,一年半载别想再被宠幸。 自从确定了施苒苒的存在,两日下来舞年都是恍恍惚惚的,除了装不认识到底,她实在想不出更好的,面对施苒苒的办法。当然,如果老天爷再给她一个奇迹,搞个什么施苒苒失忆之类的事情,她会很高兴的。 而这两天,还有桩头疼的事情,每每过了傍晚时候,附近的燕子楼便一派灯火通明,丝竹绵绵不绝于耳,公仪霄整日整日地流连在那处,听歌赏曲儿一听就到深夜,吵得舞年这边也没法安生睡觉。 就这么吵了三日,直到亥时那边的乐声仍未停止,最后简直是一派敲锣打鼓之状。舞年终于忍无可忍,从床上披了衣裳起身,问值夜的夏宜道:“本宫这个时候去燕子楼串门,不算坏规矩吧。” 夏宜想了想,回道:“按照规矩,皇上只要尚未就寝,其它宫里的妃嫔便可以走访,只是,见与不见却是两说了。” 舞年点头,她才不管见不见呢,她受不了了,公仪霄这是仗着皇权扰民,他不急着去抱美人,她还急着去会梦中情郎呢! 衣裳往身上套了套,也没顾得上重新梳妆束发,舞年披着头发便杀出了霁月阁,来到燕子楼殿外时,听到里头的丝竹之声,骤然腾起满心怒火。 其实一开始,这双燕子住到附近的时候,舞年有时听她们练曲儿,还觉得挺好听的。只是这两天实在听了太多,尤其一听见这些曲儿,就想起公仪霄满目销魂左拥右抱的模样,直犯恶心。 舞年在燕子楼殿外站了站,发现这小殿外也没个站岗通传的,心里摸不透情况,又不想闯了祸连累旁人,便吩咐夏宜在门口候着,自个儿装模作样地走了进去。 直到快进了那殿门,舞年的脚步却放得慢了,她不知道这推开了门,公仪霄会是以怎样一副情态出现在眼前,左拥右抱的还好,万一酒酣耳热,兴致大发,做点什么羞臊的事情,以公仪霄的脾性也不是干不出来。 舞年便在门口愣了愣,手掌轻轻抬起,犹犹豫豫地准备叩门,里头的乐声却戛然而止了。 舞年本是理直气壮地想来控诉公仪霄的扰民之举,然后客客气气地请他小声一点,但是现在动静没了,这莫不是人家三个准备就寝了,她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便泄了气。自我安慰着,总归是能安生睡觉了,便也不同他们计较了吧。 这么琢磨着,舞年便转了身,灰溜溜地往外走,身后的殿门却忽然开了,伴着女子如水泠泠的嗓音,飞燕道:“娘娘请留步。” 舞年便留了步,转过身来有些尴尬地看着她笑笑,正打算解释点什么,那女子又道:“奴婢奉皇上旨意在此恭候娘娘,娘娘若是再不来,奴婢姐妹二人也要受不住了。” 话语中自有股亲切,仿佛老熟人撒娇一般,舞年笑得益发不明所以,完全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 门后便又闪出一女子的身形,两人长相果真一模一样,自这双燕子进宫,舞年一直是只闻其音未见其人,今日一瞧,当真是国色天香风韵俱存,难怪公仪霄要流连这美人乡。 听两只燕子略略解释,舞年才搞清楚事情的原委。她误会公仪霄了,其实公仪霄这几日根本没有宿在燕子楼,但却故意让这两只燕子在殿里搞出歌舞升平的景象来,至于是什么目的,她们也不清楚。 直到今日王吉过来传话说,如果荆妃娘娘半夜过来敲门,便替皇上稍个口谕,让她自个儿去九华殿侍寝。 侍寝! 听到这两个字的时候,舞年狠狠地咬下了嘴唇,心里的滋味很复杂。她不知道公仪霄究竟瞧不上眼她哪里,但心里却很确定,公仪霄没打算让她侍寝,今日用这么曲折的方法把她叫过去,定是有旁的花花心思。 假惺惺地谢过这两只燕子,舞年来到殿外看见夏宜,有气无力地说道:“去九华殿。” 夏宜更是愣了愣,适才反应过来这句话的意义,兴高采烈地问道:“娘娘,先回宫中补妆吧。” 舞年白了她一眼,拖着疲惫怨念的脚步往九华殿挪,心里咒骂,补个球补,补成天仙那个人也不会正眼看她的。 九华殿外,值夜的宫人依旧站得笔直,舞年进了院子,看到其中明灭的灯火,窗纸上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隐约可以分辨得出,里面的人在脱衣服。 舞年有种见怪不怪的意思,她觉得公仪霄似乎没怎么拿她当女人,她便顺理成章的不拿他当个男人,如果非要当男人的话,那人便是自个儿的夫君,也没必要忌讳什么。 夏宜被拦在了九华殿外,这会儿估计是回霁月阁休息了,反正明早九华殿会专门派人将舞年送回去的。舞年推了偏殿的房门,绕过曲折画屏,撩开碧蓝珠帘,站在原地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公仪霄脱掉最里层的明黄色中衣,撩了件轻薄的白衣松松套上。 一边拴着衣上的绳结,公仪霄抬眸问道:“杵在那头想什么?” 舞年眯了下眼睛挤出笑脸,也懒得同他胡扯客气,老实巴交地回道:“皇上,你有没有听说过,男子脱衣裳的时候最风流倜傥?” 公仪霄走近一些,俯首看着她,摸着一侧脸颊,笑眯眯地说道:“唔?爱妃若是喜欢,朕便多脱几次也无妨。” 如果在那鸳鸯浴之前,公仪霄说这种类似调情的话,舞年一定会很紧张然后想入非非,但那日之后,她越发地确定,公仪霄对自己根本就没有兴趣。舞年于是弯起眼睛敷衍地笑笑,“算了,其实臣妾更喜欢看脱了衣服的皇上。” 公仪霄忽然仰起头来甚清朗豪迈地笑开,伸手将舞年捆进怀里,待笑的够了,猝不及防地攻占了舞年的嘴巴,章法力道一派混乱,亲得舞年有些傻眼,傻眼之后便干干地回应起来。 过去跑江湖时,舞年多是扮成男装小童,连说话的口气都不够女气,调戏姑娘倒是干过两回,却没怎么和男子以男女的姿态接触过。公仪霄是第一个,而且一上来就又搂又抱又亲又摸的,到这个时候,舞年已经有些习惯了。 他吻她,她身为妃嫔,理所应当要回应。舞年回地很谨慎,未经人事无甚经验,一方面怕被他笑话,一方面又怕太奔放了惹他嫌弃。 唇齿纠缠的时候,舞年总有种五迷三道的感觉,公仪霄在她身上的每一步动作,她都能清晰地感觉到,最后化成细细的战栗,惹得灵台一派空虚。缓缓地,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两人这么不明所以地亲了一会儿,公仪霄便再度抽干了舞年嘴里的气息,不知道用的什么手段,紧紧吸着她的嘴巴,纵使她憋得两颊通红,绣花拳在他肩上砸了又砸,还是推不开他。 公仪霄便这么吸着她的嘴巴和气息,欣赏着她窒息的模样,直到玩的够了,适才松开舞年的嘴巴,鼻子抵着鼻子,发出暧昧的低喃:“怎么办呢,朕觉得爱妃你越来越有意思了。” 舞年只顾得上大口喘气,心里咒骂公仪霄的恶趣味,也没听清楚他说了什么,更懒得去体会话里的深意。他的手臂勒住她的后腰,令两个人紧紧贴合,舞年的手也没地方放,便直接环到公仪霄的脖子上,直到喘匀了气息,扬起脸来问道:“你刚才说什么?” 公仪霄弯弯唇角,动作自然而娴熟地帮舞年挽了一束耳发,“没什么,爱妃今日想怎么睡?” 舞年将目光从公仪霄的肩头穿过,看看后面空荡荡的寝殿,一张床,一方软榻,眨了眨眼睛,问道:“皇上今日,是特意叫臣妾来打地铺的吧?” ------------ 068 画屏之后 公仪霄的眼神不置可否,舞年翻了翻眼皮,自觉地打了地铺,左右看看没找到多余的被子,也不敢擅自翻找房间里的柜子,索性自觉到底,爬到龙床上,把公仪霄的被子抱走了。 舞年趴在地上整理被面的时候,公仪霄斜斜倚在一处看她,眉目微微上挑,不经意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阿……” 公仪霄那一句话问得漫不经心,本不过是再寻常不过的疑问,而舞年专心于手中的事情,也没有动脑子多想,下意识地起了个头,那个“霁”字并未来得及发出,她忽然反应过来,便将口里的“阿”字拖换了语调,转头看着公仪霄道:“啊?皇上贵人多忘事,竟是连臣妾的名字也不记得么?” 公仪霄款款一笑,“后宫妃嫔众多,一时想不起来也没什么,年儿莫要生朕的气才好。” 舞年回了个干干的笑容,心里却有些发毛,琢磨着公仪霄方才那一问,莫不是在试探自己。因为心虚,舞年便也不想再跟公仪霄说什么,和衣钻进打好的地铺里,侧过身去装模作样地睡觉。 公仪霄亦放平了眼神,大步走到龙床边坐下,仰躺下来之后,懒懒道:“吹灯。” 舞年便老实巴交地爬起来吹了灯,刚回到地上躺好,掖紧了被褥,公仪霄又道:“盖被。” 舞年便又爬起来,打算过去帮公仪霄盖被子,适才想起来他的被子被自己抱走了,闷闷呼了口怨气,将地上的被子抱起来,走过去给公仪霄仔仔又细细地盖上。 公仪霄始终合着眼睛,面上一派心满意足的模样。眼睛刚刚适应了黑暗,舞年看着他分明的轮廓,狭长的眉眼,微微弯起的唇角,又想起在帝都外那惊鸿一瞥时的感觉。当时舞年还怪爷爷骗了自己,爷爷说皇帝都是脑满肠肥的人物,但是公仪霄和那四个字太不搭边了。 她便默默地看了一会儿,公仪霄微微沉吟,仍旧没有睁眼,沉声问道:“你在想什么?” 也许黑夜总容易给人多一点勇气,而且褪下龙袍之后,舞年觉得公仪霄其实就是个实实在在的人,人和人之间应该没那么多高而远的距离。她在龙床边蹲下身子,看着公仪霄侧脸起伏的轮廓,坦白地说道:“皇上心智过人,臣妾不敢有所欺瞒。其实臣妾方才在想,让皇上抱着睡是什么感觉。可是臣妾又想,臣妾对皇上有这种想法,是不是有点龌龊了。” 公仪霄似乎起了些兴趣,睁开眼睛偏过头来,看着舞年一本正经的表情,笑吟吟道:“结果呢?” 舞年又想了想,心里头仍是没有答案,而她也琢磨不清楚,自己在看见公仪霄睡觉的姿态时,心里那一闪而逝的温暖从何而来。便撇了撇嘴,又闪了闪眼睛,道:“臣妾能不能请教皇上一个问题?” “你说。” “皇上不生气?” 公仪霄仍旧散漫地笑着,饶有兴致道:“如果是床上的事情,朕绝不生气。” 舞年笑得益发干,她要问的还真是跟床上有点关系的事情,眼皮忽闪两下,小心翼翼地问道:“皇上是不是……喜欢男人?” 说完,便飞快地垂下眼睛,舞年很痛恨自己这张嘴巴,可是她又管不住它。她本以为,公仪霄还是会生气的,却没想他竟然清清朗朗地笑开了,舞年心里一悸,听着这颇具豪迈的笑容,大为惋惜,竟是让她猜中了。 她身为公仪霄的妃嫔,公仪霄要享用她的身子还是怎样,都是水到渠成无可厚非的事情,可他偏偏三番两次调戏,之后却没有下一步动作。现在又故意把舞年叫过来打地铺,制造她被宠幸的假象,舞年以为,没准公仪霄这是在利用自己掩盖他是断袖的事实。 听见公仪霄笑,她微微抬起眼睛瞅了他一眼,愕然发现公仪霄用十分之严厉的目光瞪着自己,良久良久,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滚!” 舞年为之一震,皮笑肉不笑地挤出个抱歉的表情,小心翼翼地往地铺那边滚。心里嘀咕着,说好了不生气的,什么君无戏言,放狗屁。 舞年躺在铺了软垫的地板上,没有被子盖,便觉得很没安全感,翻来覆去地睡不安稳,只得胡思乱想起来。如果公仪霄不是断袖,他为什么就不肯动自己呢,都鸳鸯浴了,都赤身裸体了,他是有多么的讨厌自己嫌弃自己,才能如此坐怀不乱。可他要是讨厌自己,又何必兜着圈子制造自己得宠的假象,难不成自己对他来说还很有用处不成。 转念又想,自己一个女儿家,成天惦记着这档子事情,也太没羞耻心了。 想着想着,便睡着了。 大约是后半夜,公仪霄从床上坐起,动作很轻缓,并没有故意惊醒舞年,身上仍是一套轻薄的白衫,他朝地上和衣睡着的女子淡淡瞥一眼,见舞年蜷缩着身子,眉心轻轻皱起,很无助而无辜的样子,大约是冻着了。 他夹了被子站起来,随手将被子扔在地上,又不动声色地看了她一会儿。 舞年自然不负皇恩,迷迷糊糊地伸出手,闭着眼睛展顺了手中的锦被,将自己一丝不漏地包裹起来,胸口轻轻起伏,呼吸均匀。 通常舞年睡觉,都是闭眼天黑睁眼天亮,进宫后虽然常做噩梦,但也没有梦里忽然转醒的情况。今日却不知中了什么邪行,也没有做梦,莫名其妙地便醒了,身体感觉到被覆盖的温暖,舞年垂眼扫到身上的被子,她记得自己是怎么入睡的,便也知道这被子是谁给她盖上的,心里跟着填满了温暖。 其实公仪霄也没那么坏心眼啊,他总是有那么一点点关心自己的吧,那个人就是比较爱抬杠罢了。 舞年脸上露出一丝笑容,便转过身来,抬眼朝对面的龙床望去,想再多看他一眼。 咦,空的。 舞年便彻底醒了,坐起身四下望过来,左右没有公仪霄的影子。这深更半夜的,他能去什么地方呢? 横侧在床边的窄屏上,公仪霄的衣裳仍搭在上面,舞年想到的第一种可能性是——起夜。九华殿的夜壶安置在何处,舞年来过两回倒是没注意过,再转眼看看另一头的九折画屏,画屏后是一间小厅,再往后便是九华殿的正殿了。 舞年从被子里钻出来,赤脚走在大花地毯上,伸头朝画屏后看一眼,没有发现。不知是哪一扇窗子没有关好,房间里旋进几丝冷风,身旁珠帘发出彼此拍打的声响,更不知是何处,传来几声银铃脆响。 那银铃的声音,很像爷爷穿身道袍装半仙时,手里握着的法铃,摇一摇,妖魔鬼怪全吓跑。因而有铃声响起的时候,舞年便觉得附近是藏了鬼怪。清冷的风从脖子里灌进去,阴冷的感觉涌遍全身,回头看看这空荡荡的内殿,再看看身旁兀自轻摇的珠帘,舞年抱着手臂打了个哆嗦,觉得这房间里阴测测的。要是有个活人陪着,要是公仪霄在就好了。 她越想越觉得阴森,终是大起胆子,轻轻撩开珠帘,迈开步子朝正殿寻去。内殿和正殿之间的小厅里,并没有铺地毯,脚踩在地面冷冰冰的,而且有种滑滑腻腻的感觉,低头看来,是一只打翻的茶盏,洒了些水在地上。 九华殿的主殿比霁月阁起码大上三倍,在宽大的空间里,仿佛每个细小的动作都能激起回音。舞年从那滩水里移开,又轻轻向前行了几步,正殿里隐约传来些人声。 一男子道:“三日前,北夷已在边境秘密开战,骏王调遣五千兵马暂时抵抗,特派末将赶回帝都向皇上请示。” “如今骏王手中总共多少兵马?”公仪霄的声音虽然不大,口气仍旧十分严肃。 那男子又道:“总共十万整。此次北夷秘密开战,是以骚攘为目的,先头兵马并未垂挂帅旗,骏王恐怕冒然出兵,反而遭北夷反咬,因而只率小众人马与之周旋。” 公仪霄微微沉吟,道:“不错,此番骚攘是为探查戍防兵马的实力,北夷边陲地势复杂,北夷人擅长持久消耗之战。韩劭,朕授你领军一职,全力协助骏王平定战事,告诉三哥,继续以小众兵马封堵北夷进入楚沧,其余兵马按兵不动。军饷会在十日后筹募齐全,尽快送往边陲。” “是。”那名叫韩劭的少将干脆利落地答道。 公仪霄又道:“在北夷正式起兵之前,你此番回都之事不可让任何人知道,风朗,护送韩领军出城。” 这谈话到此便结束了,舞年听得外面传来脚步声,应是谈话之人已经散场,那公仪霄岂不是也要回来睡觉了? 扪心自问,她真的不是故意趴他们的墙角,偷听国家大事,但是这件不可让任何人知道的事情偏偏又让她知道了。知道太多的人都该死,舞年听了只当没听,赶在公仪霄进入内殿之前,先一步跑了回去睡下。 公仪霄目送风朗和韩劭离开,面无表情地往偏殿走去,垂眼看着地面水湿的痕迹,那是女子如莲的脚印,可以看得出,脚步很轻很慢。 ------------ 069 荣宠正盛 这天公仪霄起身去早朝时,没有再把地上的舞年踢醒,而是直接将她抱到床上。雪琼也没有带宫人过来唤她起身,只领了衣裳和首饰,一直在殿外候着,等着她老人家自己醒过来。 也许是皇帝的龙床太过舒服,舞年睡了个天昏地暗,公仪霄下朝回来的时候,雪琼还领着服侍的宫人候在外殿。 公仪霄蹙着眉走进内殿的时候,却看见舞年披着锦被一动不动地坐在床上,面无表情像尊金佛。抬眼看见公仪霄,舞年蠕了蠕嘴巴,仍是没有发出声音来,看着他走近,旋即又垂下了眼睛,欲言又止好像受了莫大委屈似的。 公仪霄坐在床边,一派温润柔软的模样,伸手抚了抚她的头发,微笑着关心:“又在想什么?” 他总是喜欢问她在想什么,好像舞年的想法有多么高深莫测引人揣度似的,其实会让她神思的问题,通常都是非一般的肤浅简单。舞年幽幽地转头看向公仪霄,脸上皮肤干干的,眼皮微微发肿,好像是哭过。 她说:“臣妾做了个梦。” “哦?什么梦?”他仍是笑吟吟的。 舞年看着他的笑容,那一刻觉得呼吸都不畅快了,就是这样的笑容,要多温柔有多温柔的笑容,笑里藏着刀。她说:“臣妾梦见,皇上要杀臣妾。” 公仪霄的笑容益发明媚,话语间却带着丝讥诮,“只怕这天下每日都有人梦见朕要杀他,你既没做任何对不起朕的事情,何须这般紧张在意。” 舞年没注意他言词间的威胁之意,而公仪霄这样说着的时候,还顺便抬手用拇指在她眼角抹了抹,擦去残留的那点湿痕。 舞年也抬起手来,手掌环上他的手腕,男子的手腕令人感觉很有力,仿佛可以触摸到皮肉下的每一条青筋。她的手心和动作都是温柔的,眼睛里仍蒙着层水雾,“皇上,你有喜欢的女子么?” 公仪霄便再度饶有兴致的看着她,眼前这女子对自己的感情生活倒是颇有兴趣嘛,昨日问他是不是喜欢男人,今日又问他有没有喜欢的女人。但这次公仪霄却不恼了,仍旧笑容款款,温柔百转,“怎么?” 舞年知道问公仪霄问题是问不出答案来的,她垂了垂眼睛,叹口气道:“臣妾梦见皇上喜欢的女子病了,只有臣妾的心做药引,才能将她救活。皇上要剜臣妾的心。” 公仪霄眯着眼睛,看她的表情不像在胡扯,继而问道:“那么,你可给了?” 剜心,舞年说出这个词的时候,自己都心惊肉跳的。她抬起头来看着公仪霄,微微勾起唇角,对他俏皮一笑,“当然没有,臣妾才不想死呢,做梦都不想。” 说着,便松开披在身上的被子跳下床,眯眼看着外头大亮的天光,有鸟雀和鸣入耳。 梦里,白晃晃的尖刀刺入皮肉,肌肤被生生划开的时候,一点都不觉得疼。她用双手捧着一颗血粼粼的心,微笑着问他:“你可满意?” 她是以那样虔诚的祭献的姿态奉上自己的心脏,即使并不真实,那画面她一刻也不愿多想。 舞年想离开,可是赤着脚左右找不到鞋子。公仪霄衔着莫测的笑,忽然伸手拉了她的手臂,轻松将她收进怀里。舞年就坐在公仪霄腿上,不禁有些紧张,而公仪霄将一手覆在她左胸的位置,轻轻拿捏摩挲,用劝诱的语调低低道:“告诉朕,如果朕想要,你给不给?” 他说的是舞年的那个梦,舞年转头看着公仪霄的脸,无论是在什么样的光线下,他的笑都如最逼近罩门的利剑,你当它是暖,它便暖如春风,你当它是寒,它便森森刺骨。 她垂下眼睛,平静地回答:“臣妾不舍得,但是臣妾会给。” 公仪霄满意地笑了,手掌从她胸口移开,不轻不重地拍了下巴掌,雪琼便领了服侍舞年起身的宫人进来。 舞年仍坐在公仪霄腿上,见这许多人进来,觉着有些窘迫,扭了扭身子却没有逃开。公仪霄把玩着她一只手掌,抬眼对雪琼道:“取金缕鞋。” 听到金缕鞋三个字,其余宫女微微愕然,雪琼表现得倒是从容,福身道了“是”,便将手中事物转交到身旁宫女手中,转身出了内殿。 舞年没有鞋子穿,只能继续坐在公仪霄怀里,被一众宫人这么守着,心里怪不自在的。公仪霄却是不以为意,贴在舞年耳旁道:“爱妃昨夜睡得可好?” 他的气息铺在耳根上,让人发痒,舞年把头偏向一侧躲了躲,弯着眼睛道:“好,好。”如果没有偷听墙角那个意外,会更好。 公仪霄用手臂将她垂顺的长发挽起,微微一笑,道:“朕今日在殿后设宴款待群臣,爱妃与朕同去。” “臣妾?不好吧。”舞年并不想出风头,对这个大场面不但没有兴趣,甚至有些惧怕,她正正经经地建议道:“臣妾以为暄妃妹妹更合适些。” 话刚说完,便觉得头皮一紧,原是公仪霄故意扯了她一束头发,以此算是对她推脱的惩罚。舞年便也不好多说什么了,垂下眼皮,看着自己光溜溜的脚丫,金缕鞋是什么? 雪琼回来后,公仪霄便将舞年放下,去了前殿批阅奏章。舞年被一帮宫人扒了衣裳,从里到外焕然一新。 这身衣裳她倒是不陌生,和太后那日送给她的样式很接近,只是料子要更轻薄些,七重纱衣层层叠叠,在这个季节却一点都不觉闷热,看起来反是更加飘逸。雪琼一边帮舞年整理着衣裳,一边道:“皇上喜欢看娘娘穿这身衣裳,只是可惜上次那身被撕破了,特地绘了样子差绣女重新赶制的。” 雪琼这么说的时候,那些服侍着自己的宫人,有的垂头掩着暧昧的笑容,有的还有点脸红。舞年琢磨过来,原来她们是以为那身衣裳,是在做那个事情的时候被公仪霄撕破的。 有口难言。 九华殿的鸾镜,不知是什么材质做的,和其它宫殿里的铜镜很不一样,照出人形来格外清晰,连光色都不差分毫。舞年活到现在,第一次这么清清楚楚地看到自己,也许是雪琼几个人打扮伺候得太好,舞年被自己惊艳了,她觉得自己挺美的,尤其是穿着这样一身出尘入画的衣裳,唇上一抹淡色口脂,黛眉长远。 宫中赏赐种类繁多,但是皇帝赏妃子东西,通常都不会赏鞋。就如民间说法相似,大约是送女人鞋子,便有要将之逐出家门的意思。而这双金缕鞋,意义却刚好相反。 雪琼告诉舞年,穿着这御赐的金缕鞋,便等于领了在皇宫内院随意走动的权限,不必顾忌任何尊卑忌讳,这九华殿更是想入便能入的。 听得此言,舞年不禁对脚下这双瞧着并不起眼的金丝绣鞋狠狠刮了一目,旋即问道:“那冷宫也能去么?” 雪琼好笑不笑地看着她,“娘娘如今荣宠正盛,去冷宫做甚?” 舞年干干一笑,不再回答。总不能说自己想去冷宫看看那所谓的无面鬼是个什么东西,更想重新去探查一下,苒苒那日神神秘秘的去处。 不过说来,公仪霄虽是不碰她,但就这两次将她留宿九华殿,又刻意赐了这双意义非常的鞋子,雪琼那句“荣宠正盛”却是实打实的。公仪霄既然不喜欢她,为什么要这么宠她。 难道说,也是有那么点喜欢的? 舞年咬了咬自己的嘴唇,又轻轻舔了舔,她活到现在除了打架,没跟男子正儿八经的亲近过,而公仪霄亲也亲了,抱也抱了,按道理来说,她已经是他的了吧。 想到这里的时候,舞年的心便怦怦然了,如果有那么一点点可能,公仪霄是喜欢她的,她好像会非常非常高兴。 而这种没来由的假设、高兴和怦怦然,究竟出自于什么,舞年在心里顿了顿,悟了。 她是瞧上人家公仪霄了。 抱着这种心态,舞年走到九华殿正殿,站在公仪霄面前的时候,便有种大姑娘上花轿的娇羞。 公仪霄捧着本折子细细品看,偶尔朱笔一批,伸手取茶的时候,抬眼扫过舞年,然后像什么都没看到似的,继续垂下眼睛看折子。 舞年双手垂在腹前交叠,努力维持着自以为最优雅的站姿,分明还是被公仪霄无视了。她像泄了气的皮球一般松了脊背,懒懒抬眸看了公仪霄一眼,小心清了清嗓子,公仪霄还是没搭理她。 既然公仪霄没功夫理她,舞年也不想打扰了,提起裙子小步小步地往一侧座椅上走,目标便是那座椅一旁,高桌上的糕点。 “爱妃有什么问题,便问吧。”公仪霄仍旧低着头淡淡地说。 舞年在几步外看着他,看他轻锁眉心专注于案上的公文,不动声色的模样,就好像刚才说话的是别人似的。舞年怀疑他是不是懂传说中的读心术,怎么就知道她有问题呢。 翻了翻眼皮,已经没了刚才的激动欣喜,舞年无力地问道:“皇上,臣妾今天美么?” ------------ 070 红巷銮驾 “朱粉不深匀,闲花淡淡春。甚好。” 公仪霄放下手中的事务,抬起眼眸用认真的目光看着她,眉眼弯出一派风雅从容,舞年不禁眯了瞬眼睛,仿佛看到了什么灼灼之物,她微微一笑,虽不够嫣然,倒也算的上莞尔。 公仪霄呷了口茶水,偏头问道:“还有问题么?” 舞年瞟了眼桌上的糕点,老实巴交地点头,“皇上,臣妾饿了。” 他嗤笑出声,从案后走来,将舞年的肩揽住,携着她走到九华殿门口,眯眼望了望正晴的天空,几朵闲云悠然。一手极自然地将舞年揽入怀中,一手负于身后,他淡淡地吩咐:“备驾。” 銮驾过来时,舞年站在高辇下,琢磨着自己穿了身这么优雅的衣裳,该怎么跳上去才不会失了气质。公仪霄仍旧站在身后看着她,见舞年略略犹豫,笑着问道:“爱妃打算如何上辇?” 舞年抖了抖眼皮,跳上去倒是容易,可难免失了端庄,一边立着的小太监,应该就是专门垫脚的,但是她又不喜欢这种踩人家背的举动,于是厚着脸皮对公仪霄笑笑,“皇上抱臣妾,好不好?” 公仪霄对舞年的回答大为满意,走上前两步捞住舞年的腰身,脚下轻一使力,身子稍稍旋了半圈,便已经携着舞年一同坐进了銮驾之中。 春末时节,銮驾外只垂了层纱帐,不管从里往外还是从外往里,都能窥探个清清楚楚。公仪霄坐稳了身子,舞年却扭了扭,看看在公仪霄身旁的大片空位,而自己还坐在他腿上,陪着笑脸道:“臣妾上来了,皇上可以放手了。” “你不是要朕抱?”公仪霄偏头看着她,身子微微下压,舞年只能跟着微微后仰,把上半身的力量都压在公仪霄揽着自己的手臂上。 是了,公仪霄这又是没事找事在调戏自己了,舞年有些见怪不怪,虽然心里很惶惶,却也不会显得十分紧张。眼睛在帐外瞟几眼,銮驾已经拐出九华殿,穿越宫墙红巷往前殿而去,两旁路过的宫人,见到銮驾走过,纷纷面墙回避。 为了向公仪霄证明,她对他的调戏已经免疫了,舞年心里一横,道:“如果皇上今晚愿意让臣妾上床睡,臣妾还是很愿意让皇上抱的。” 公仪霄挑了挑眉毛,銮驾随着宫人整齐的脚步一荡一荡,怀中的女子亦跟着起起伏伏,“你就这么想跟朕……嗯?” 舞年眯眼笑笑,紧抿着唇没有回答。想还是不想,这实在是个问题。原本她想,是因为她觉得可能做了公仪霄的女人就安生了,但是现在这个有名无实的法子,其实也还不错。所以这事对她来说也没多重要了。 公仪霄仍旧微微偏头似乎在等她的回答,而她为了回答这个头疼的问题,明目张胆地在他面前转眼珠。朗朗一笑,公仪霄揽住舞年的手臂使力,将舞年的肩背抬起,同时自己跟着俯首,不偏不倚地又这么亲上了。 舞年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公仪霄的亲吻,甚至于有些享受,她渐渐开始熟悉他的气息和套路,开始懂得迎合的招数,自然也不推不拒了。而现在不推拒,并非出于对他身份的畏惧和身为妃嫔的职责,他吻她,她真心喜欢。 为了方便动作,公仪霄把舞年抱得更紧一些,手掌在她腰线处游移拿捏,銮驾外春光乍泄,宫人们瞟见这里头的风景,便更加不敢侧目,脚步走得愈发地快,好像生怕皇上和娘娘搞得太忘情,搞出令他们非常为难的事情似的。 柔柔地亲了一会儿,气息愈发不稳,公仪霄松开唇中潋滟,看着舞年腾红的双颊,她的表情尽管羞怯却不再回避,她用坚定的目光看着他。舞年今日第二次悟了,公仪霄这么亲她的时候,她想跟他那什么。 公仪霄再度将她抬起,嘴唇凑在她的发上,对着舞年的耳朵呼气,他说:“如果你不是荆舞年,朕给你的,可以更多。” 就好像是在她心里种下了深深的诱惑,他的更多会是什么呢,加倍的荣宠和疼爱,更多的赏赐或者宠幸,能让她多见他几次,最多也就是这么多了。 舞年挤出笑容,淡淡地:“看样子是臣妾福薄,臣妾便是荆舞年,如假包换。” 公仪霄不置可否地笑笑,将舞年从身上带下来坐稳于一侧,舞年此刻才又低下了头,心里滋味杂陈的。 公仪霄刚才在试探她,她又不傻。他便是在怀疑她的身份罢了,如果她说自己是假的,这个最善于出尔反尔没事找事的皇帝,指不定要怎么收拾她,怎么可能对她更好呢。舞年觉得自己痴心妄想,更可悲的是,他在试探她,她却没羞没臊地动情了。 公仪霄侧目看她两眼,将她垂在裙上的手拉过来把玩,掌心薄薄的茧,总有种温厚的力量。 “皇上,您有喜欢的女子么?”舞年忍不住又问了一遍。 公仪霄微愣,在舞年手背上加重抚摸的力道,像是一种安慰,他道:“你今日便是朕最喜欢的女子。” 公仪霄话里有话,舞年觉得太复杂,便懒得去揣度。这不是她想要的答案,她就是单纯的想知道,在公仪霄心里有没有个真的不一样的,让他的心也怦怦然的人。如果有,这么一打击,她可能也就死心了。 而他总是给她模棱两可的回答,舞年习惯了,也不追问了,眼见着銮驾已经走出后宫,来到了前殿。前殿很宽很远也很空旷,白玉石阶,大片大片延绵的青草地,大理石铺就的广场,汉白玉雕的狮龙华表,好生气派恢宏。 想起公仪霄说,带她是来赴群臣宴的,便问道:“今日臣妾的爹爹也会来么?” 公仪霄倚着靠背,淡淡道:“不会,荆丞相近来身子不适,已告假多日了。” 舞年不轻不重地“哦”了一声,在外人听来她“哦”得挺失落黯然的,见不到也好,相爷把她送进了宫,估计这辈子也没打算再见她了。 宴请群臣的大殿前,公仪霄将舞年抱下来,托着她的手一步步走过白丈红毯,而殿里这个时候,除了在准备酒具器皿和歌舞典仪的宫人,其实还没什么人到来。 舞年有些莫名其妙,这些臣子也太胆子大了,皇帝请他们吃饭,他们还敢让皇帝等? 公仪霄却仍是从从容容的,将舞年拉到正上手的主位前,半边是雕了金龙的座椅,另外半边却垂了纱帘。舞年知道,那垂着帘子的一边便是给她坐的了,后宫里的妃嫔,果然不是随随便便能给人看的。 见皇上提前到来,宫人们加速忙碌,很快便将该布置的归置整齐,舞年已经被公仪霄引着在案后坐下,看着桌子上的糕点,默默地抿了抿嘴唇。 “爱妃饿了?”公仪霄转头问她。 舞年干干笑着,“还好,还好。” “那,开席吧。” 公仪霄十分淡定地把王吉叫到身边来,把“开席吧”三个字淡淡地重复一遍,而后王吉对着空空如也的大殿发出高而悠远的声音,“皇上有旨,开席。” 舞年有些傻眼,这就……开席了?不是说群臣宴么,一个臣都还没来呢。 王吉话罢,助兴的舞姬便摇着羽扇匆匆旋了出来,面上妆容尚不整齐,衣饰也有些粗糙,明显是还没准备好。 舞姬们在只有两名观众的大殿上,忘情地成舞。舞年抽了抽眼皮,噎下公仪霄亲手递给她的糕点,捏着嗓子问道:“皇上,是宫人忘了发帖子么?” “不是。”公仪霄抿了口酒,眯眼赏舞。 “那是帖子上写错日子了?”舞年复而问道。 公仪霄仍旧专心赏舞,随口回道:“朕宴请的是晚膳。” 舞年的身体歪了歪,眼皮狠狠地抽了抽,抬眼看向那碧蓝的晴空,那火辣辣的日头,现在分明还不到午时,他宴请的是晚膳! 难怪这桌上只有匆匆端来的糕点,根本就没有饭菜。也就是御膳房在宫中,听说皇上的銮驾已经朝这边来了,才急忙做了点准备,不然两人来到的时候,这殿里想是一个人影都不会有的。 对于公仪霄这种神经作为,舞年哑言,她低估他了!再就着茶水塞几口糕点,御膳房已经匆匆炒出两样菜品端了过来。 空荡的大殿里,丝竹绵绵,舞衣翩翩,公仪霄夹了根青菜放入舞年碗中,道:“今日场面不大,爱妃莫要拘谨。” 舞年干笑,再看看空荡荡的两侧席位,心里有点发毛。 这抬眼的瞬间,便瞟见打老远来了个大臣,个头不高,肚子挺大,很有脑满肠肥的腐败气质。 那大臣绕过成舞的舞姬,像个球似的跪在主位之下,“微臣参见皇上、荆妃娘娘,愿皇上天福永享,荆妃娘娘贵体长安。” 那礼、那词、那说话的口气、那跪拜的角度,无一不昭显出绝对的忠诚敬畏,舞年看着他那么个球行身材,做这样曲折的动作,都快感动了。 这是第一位赶来赴宴的大臣。 公仪霄却不领情,冷哼,“让朕和朕的爱妃等着,朱丞相,你这架子可不小啊?” ------------ 071 谨王之意 朱丞相,舞年对于前朝的格局略有知晓,当朝两派权臣对立,一为右丞相荆舞年的爹荆远安,一为左丞相暄妃的爹爹朱之岚。若真要分个大小,还要数朱丞相官大那么一点点,但根据民间的传闻,荆丞相在政绩上要更有作为些,于民间声望颇高,但这朱丞相更得圣意的原因,无非还是一个字——钱。 说白了,朱丞相是个贪官。 自古无论君王贤明与否,总爱养那么一两个贪官,舞年不懂得治国之道,但既然古往今来的皇帝都这么干,养贪官肯定是很有必要的。而能在皇帝眼皮子底下当贪官,可见是个非常有本事的人物。 舞年抱着陪酒吃饭的心态坐在公仪霄身侧,有一句没一句地听那君臣二人寒暄。 先是朱丞相闷闷地再叩一首,“微臣罪该万死。” 公仪霄含笑道:“丞相言重了,日前丞相从南海剿匪回来,多休息一时片刻也是无妨,想必南海一行也是收获颇丰,不知清点得如何了?” 朱丞相仍是跪在地上没起身,闷头琢磨片刻,一脸惶恐状,道:“此次缴获金银数目已呈报户部,详单明日便会呈上。” “唔?”公仪霄挑眉,略略思忖,“那几箱金银便是了么,朕若记得不错,户部报上的数目总共是八十万两,而朕拨配给丞相剿匪所用至少两百万两,丞相,你果然该死。” “皇上息怒,那西洋海匪狡猾守财,自行焚毁船只溺毙而亡,连同两艘匪船石沉大海不知所踪,微臣剿匪失利,请皇上恕罪。”朱丞相道。 舞年看着这朱丞相肥头大耳的模样,委实不是个武将材料,大约他们所说的剿匪,也不过是那丞相在岸上看看,然后比划几下,等在岸边坐收渔翁之利罢了。 公仪霄微吟,渐渐地却又温和地笑开,道:“日前丞相的女儿曾赠与太后一尊深海血珊瑚,便也是自海底捞出,如此说来,这海底捞物便也不难,不如丞相再返南海,亲自指挥打捞事宜?” 朱丞相道:“潜海打捞劳民伤财,恐得不偿失,还请皇上三思。” “那便是丞相需思量的事情了。丞相先行入座吧。”公仪霄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言词间隐现讥讽逼迫之意。 话罢,殿中丝竹之声又起,舞姬婀娜袅袅,一派奢靡之象。 场面虽是奢靡,却有些外强中干的感觉,舞年低头看着碗里的青菜豆腐,抿了抿唇。原来公仪霄最近也手头紧么,方才同朱丞相唠叨那一通,分明就是在向这贪官要钱。按照公仪霄的意思,那沉入海底的珍宝朱丞相爱捞不捞,但是钱他一分都不能少,如果朱丞相不想赔本去捞,就得掏自己的家底子出来填上。 舞年想起昨夜听来的事情,难道公仪霄这便是在为边关打仗筹募军饷?可是打仗就打仗,为什么不能让人知道呢。 碗里的饭菜舞年一口没动,之后宫人又端来几样菜色,非白即绿,总之是没什么油水。是了,公仪霄这约莫是在哭穷了。舞年侧目偷偷看了公仪霄两眼,见他持着玉杯白开水似的一杯又一杯,这穷哭得一派从容。 虽然公仪霄临时更改了设宴的时间,但帝都里消息传得还是很快的,自朱丞相赶来以后,又纷纷来了许多臣子。各色官衔听到舞年头疼,便垂着头做打瞌睡之状,直到殿上忽然想起一个声音。 “臣参见皇上。” 那语调是不卑不亢的,有些低沉亦不失那么分威严,也不像其它自知迟到的臣子那般紧张。最最重要的是,舞年觉得这个声音,也有点耳熟。 略略一想,这次却不迷茫,正和那日芙蓉园中神秘人的口气音色相同。 舞年不禁抬了瞬眼睛,透过纱帘朝外望去,看到那人身姿也算挺拔,颇有几分天家风度,长得和公仪霄还有那么点相似,只是岁数要大些,看上去更显沉稳。 公仪霄不动声色地看了舞年一眼,微笑着对殿中那人道:“谨王免礼。” 谨王,舞年记得这么个人物,是先皇膝下的四皇子,也就是公仪霄的四哥,公仪谨。此人为太后的嫡出之子,及冠之后便迁往了封地,只是太后三天两头闹毛病,便三天两头的把他往帝都里召上一召。 可是如果,这个人就是芙蓉园里的神秘人,就是他找人行刺公仪霄,还想废他一条手臂的话,他想干什么?造反? 看着这君臣兄弟两人笑容和睦的模样,舞年莫名觉得有点紧张,她忽然开始觉得,公仪霄今日把她带来赴宴,绝不只是带她来开个眼界那般简单。 垂下眼睛,只当做什么也没注意,舞年默默喝了口冷茶。而桌下被公仪霄始终牵着的那只手,手心里已经冒了冷汗。知道的越多,死得越快,舞年觉得自己离死不远了。 但如果公仪霄不问,她绝对不会主动去说,可要是他问了,她说是不说,实际也是个问题。 之后便正正经经地开了席,先是这帮臣子就今日迟到的问题,发表了一篇可昭日月的深刻检讨,谁也不提公仪霄忽然变卦的事。公仪霄很满意,表现得却不见有多么宽容,那最后一位赶到的,当场便被安了个莫须有的罪名,降了官衔。 群臣惶恐,公仪霄也不多说什么,侧目又看舞年一眼,当着众臣的面,给舞年又夹根青菜,其状甚是温柔宠溺。 虽然知道是假的,舞年也自认不是很重这些虚荣的人,但是公仪霄当着群臣的面,如此给足自己面子,舞年心里也有些美美的。尤其是他一直拉着自己的手,不时偶尔轻轻抚摸,每动作一下,心里便像是让什么东西柔柔地蹭过,又慌又痒还带着几许留恋。 之后公仪霄又说了点什么,群臣说了点什么,她都没仔细听,只记得有这么桩事情,公仪霄派人端了些金杯玉盏过来,给百官一一赏了。又说觉得身旁这位荆妃很配珍珠,可惜寻遍宫中珍宝,也没找到配得上她清丽出尘的,琢磨着丞相从南海回来,定带了不少当地的名贵珍珠,有意向他讨要一二。 整场宴吃得莫名其妙的,公仪霄究竟要表达什么意思,舞年不甚明白,只感觉他在哭穷。而后酒过三巡,公仪霄看舞年百无聊赖,便将她先打发回去了。 舞年便踩着小碎步子离开,整场宴席上没说过一句话。 群臣宴后,几名颇有心思的大臣聚在广场商讨皇上今日又赏又罚是个什么意思。 朱丞相的意思是,皇上喜欢珍把玩珍宝器具,今日赏赐这些不过是玩腻了,想从大臣手里换些新鲜的。尤其还说明白了,这次要的东西,便是珍珠。 众臣了悟,这是又得往国库里送银子了。 舞年先一步离开前殿,天色尚早,便在后宫里闲闲逛了两步,走到霁月阁附近的时候,忽见一气度华贵的男子立在银杏树下,面色算不得多么平静,两眼直直望向她,似乎是在等待。 舞年站在几步外,很有礼貌地向他福身见礼,微微一笑,继续要朝林荫下走。 此人正是公仪谨。 再行百步便是霁月阁的正门,身旁没有宫人,舞年脚步亦迈得匆忙。舞年猜不出公仪谨在这里是为什么,快步走了一段,感觉那人还跟着自己,心里越发的不自在。 如果她的耳朵没搞错,这便是那神秘人,他是要造反的,她还是离他尽量远些要紧。 眼看着便要进了霁月阁,身后的公仪谨忽然唤了声她的乳名,“舞年。” 舞年一愣,有点反应不过来他唤的究竟是自己,还是那个真正的荆舞年。佯装淡定地转过身来,舞年偏头一笑,“谨王爷有何贵干?” 那男子便快步走了上来,伸手便扯住了她的衣袖,好一副熟悉和睦之状。 舞年紧张地避开身子,除了和公仪霄长得有点像以外,她是真的没见过更不认识他。趁着周围无人,公仪谨却是嚣张,直接把舞年拉进了一旁的银杏林子里,很不识好歹地抱了上来,沉声道:“年儿,你还好么。” 舞年心惊,急忙抬手想将他推开,可他抱得太紧,推是不动。喉头哽了哽,舞年道:“王爷约莫是认错人了,还请自重。” 那人有些激动的模样,大掌覆在舞年的后首,将她的头按在自己胸膛上,深情款款道:“一年前我离你而去,竟不想再回来时,你已入宫为妃,年儿,我很思念你,你……皇上待你好么?” 舞年瞬间悟了,这公仪谨约莫是年姐姐在宫外时的旧情人,可这事也说不过去啊,如果公仪谨和年姐姐当真很熟悉,又怎么会认不出她这个荆舞年是假的呢。 眼睛飞快地眨了眨,舞年不知该说点什么,只是生怕被旁人看到他们这相依相偎的模样。只得更尽力地去推他,而两人推搡之间,公仪谨的袖中滑出一样事物,也顺势塞进舞年的手心,他最后抱了抱她,道:“相爷近来身子不适,对你很生挂念,寻个时候省亲吧。” ------------ 072 红尾剑穗 公仪谨话罢便转身离去,舞年没注意他的背影,只惹自己一阵莫名其妙。打开手心看到公仪谨留给自己的东西,心里猛的一悸,再抬眼时哪还有公仪谨的影子。 手里是一枚红尾剑穗,穗上本该有块古玉,却被拿去了,舞年不知道那玉是不是被公仪谨拿走了。这是阿娘留给她的遗物,进宫之前,舞年将这信物留在了爷爷手中,现在却被公仪谨转交给自己,他的意图便十分明显了,爷爷在相府,公仪谨和相府有关联,这剑穗是暗示。 可是他们究竟在暗示自己什么,暗示她闭紧自己的嘴巴,否则爷爷会有危险?难道公仪谨已经知道,那夜在芙蓉园的人便是自己。 舞年默默看着手中的剑穗,有些惊慌失措,她担心爷爷。 “怎么在这儿?”耳畔忽然飘入公仪霄的声音,舞年急忙将握着剑穗的手背起来,抬眼看向公仪霄,继续慌乱。 嘴巴张了张,飘出句该死的话,“你看见了?” “什么?”公仪霄背着手,左右看了两眼,笑吟吟的模样。 舞年适才松了口气,好险公仪谨走得够快,好险没让公仪霄看见他抱自己,即便公仪霄对自己没有感觉,但宫嫔和王爷私相授受,够她死百八十回了。 舞年摇摇头,撑起微笑道:“没什么,皇上怎么……” “手上拿的什么东西?”话未说尽,公仪霄便大步走了过来,手掌已经抄到舞年背后,要将她握着剑穗的手拿出来。 手里的东西对舞年十分重要,便是公仪霄想看,她也不愿给。却终是敌不过公仪霄的力气,掌心摊开来,被他看到了那枚剑穗。 而这剑穗其实没什么特别的,编织虽是精致,但上面并没有饰物,且岁月长久,颜色也有些黯淡。 公仪霄将剑穗持在手中,仰头对着阳光眯眼细看,微笑着问道:“这是何物?” 舞年急忙夺过来塞进袖子里,低着头道:“臣妾记得下月便是皇上生辰,臣妾手拙,绣不来荷包香囊,打算编个剑穗子,这不过是从宫人手里讨来的样子罢了。” “爱妃有心了。”公仪霄淡然一笑,“朕正要去燕子楼,爱妃可愿同行?” 又去看那两只燕子跳舞么,天天看也不生腻的。舞年心里不大开怀,福身道:“不扰皇上雅兴,臣妾告退。” 看着舞年离去的背影,一身湖水蓝在银杏树下款摆,公仪霄微微蹙起眉心,冷嗤一声,拂袖而去。 回到霁月阁,舞年便开始郁郁,袖中的剑穗拿出来看了又看,公仪谨让她回家省亲,想必这也是相爷的意思,而他们的意图究竟是什么。手里的剑穗有威胁之意,爷爷在他们手中,这省亲总是要走一遭的。 在外人眼中,舞年已经在九华殿宿了两回,又得了金缕鞋,还被带去了群臣宴,荣宠可昭。第二日,便有妃嫔再度登门,送来了各色珍珠宝器,秋舒在旁提点舞年,这些妃嫔的娘家大多家底殷实,提了几个名字,也是昨日在群臣宴上见过的大臣。 暄妃以打理六宫为托辞,并没有亲自出面,却也差人送了许多珍珠过来,只两日功夫,珍珠玛瑙已经塞了两箱子。 舞年略略琢磨一番,猜这便是那群臣宴的影响,公仪霄哭了穷,要大臣掏钱,但若直接伸手去接,难免失了天家颜面。因而以朱丞相为中心,暗示那些大臣花钱去朱丞相手里买珍珠,然后送到舞年手中来,舞年领会了这个意思,自然会把这些珍宝送回公仪霄手里。 攒了两日的珍珠,该送礼的都已经送过了,舞年琢磨着时候差不多了,便差人抬了东西往九华殿去。 有了这双金缕鞋,她行事倒是方便,走到哪里也不必打招呼,来到九华殿的时候,公仪霄正在案后看折子。 规规矩矩地打了招呼,舞年命人将箱子放下,便把随行的都打发了出去。 公仪霄从案后绕过来,在那两箱珠宝上扫一眼,显然对数量不甚满意,睨眼嗤了句道:“朱之岚这个老东西,光吃不吐也不怕撑着。” 舞年垂着眼睛,只当事不关己。她觉得自己知道的事情已经有点多了,公仪霄如何在白日里装得花天酒地,又在深夜秘会边关将领,然后演戏圈钱,秘密筹募军饷,这些事情统统不该是个妃子知道的。 她不想知道这么多,还是那句老话,知道的越多死的越快。 风朗带人来搬走了两箱珠宝财物,舞年心里默默地打了些思量,正打算寻个合适的时机开口提省亲的事情。 公仪霄忽然道:“群臣宴之后,爱妃没什么话想对朕说么?” 什么话?舞年想了想,公仪霄便提点道:“以爱妃的聪慧,却猜不出朕带你去群臣宴的意图?朕已经派人查过,那夜欲意行刺之人,正在那群臣之中,爱妃既听过那人说话,可听得出,究竟是何人?” 这个问题舞年想过,在公仪谨没有单独找她之前,如果公仪霄问,她应该会直言不讳。这便也是公仪谨故意去找她的原因,大约就是以这剑穗为威胁,让舞年闭紧嘴巴。 进宫以后,舞年对于自己的处境就不太分明,她本以为自己只是单纯的顶了年姐姐的身份,如此看来,她的存在比想象中更加复杂。说与不说,总要她回家省亲,弄明白相爷和态度和爷爷的安危才行。 舞年缓缓道:“臣妾愚钝,皇上谬赞了。当夜臣妾虽听得那人一言,但时日长久,已记不清晰。况且那日赴宴时,臣妾并未领会皇上的意思,席间便并未在意,只怕是辜负了圣意。” 公仪霄弯唇一笑,负手走回案后,道:“无妨,爱妃退下吧。” 舞年仍旧杵在原地,欲言又止,公仪霄抬眼道:“还有事么?” 舞年闪了闪眼睛,低声道:“上次听皇上说臣妾的爹爹近来身体不适,臣妾心中挂念,想归家省亲。” 公仪霄的唇角便又弯出个莫测的弧度,自那夜故意让她听到和韩劭关于北夷战事的对话后,公仪霄就在等舞年这句话。荆相已经谎病多时,便是在给舞年制造随时省亲的理由,舞年便可借此,将边关开战的消息带出去。 不管眼前这个究竟是不是真的荆舞年,在公仪霄看来,她进宫的意图已经非常明显了。她明知是公仪谨派人刺杀却不上报,她跟踪施苒苒想要打探竹舍的情况,她一进宫就救了皇后的婢女采香,在芙蓉园时,她不惜冒死为自己挡剑,来博取他的信任。 荆远安,你养了个不怕死的好女儿。 “日子选好了?”公仪霄不漏痕迹地问道。 舞年点头,小心翼翼地吐出早已想好的日子,“下月初一。” 公仪霄了然地点点头,算是首肯了。初一,确实是个不错的日子,彤史馆每月初一会去各宫妃嫔处档记,舞年既然跟踪过苒苒,也难保苒苒认不出自己的模样,如此还是尽量避开和苒苒会面比较妥当。 为了苒苒的安全,公仪霄当然也是乐意舞年这样安排的。 舞年获了首肯,便欲告退,小福子进来传话,说是暄妃娘娘求见。 公仪霄自是准了,暄妃拎着她那宝贝冰瓷食盒走进来,立在案边将一盏清凉润喉的茶水取出,两只素手托着呈到公仪霄面前,指上蔻丹如凝珠般潋滟流转。 一口茶饮罢,公仪霄用温和的目光看向暄妃,笑容清朗,“爱妃掌管后宫事宜,不辞辛劳每日前来递茶,辛苦了。” 暄妃莞尔一笑,道:“能为皇上和太后分忧,是臣妾之福。” 舞年背对着他们翻了个白眼,这种官腔官调的有什么意思,说到底不过是承欢讨巧罢了。既然那夫妻二人你侬我侬,她在这九华殿里便更站不住,撑开笑脸面向公仪霄,打算把“告退”两个字说出来。 却不料又让公仪霄抢了先机,公仪霄无视这边巧笑嫣然的舞年,对暄妃道:“方才年儿正与朕提起归宁之事,爱妃与年儿同日进宫,多日下来,也该想家了。” 暄妃便道:“臣妾既已入宫,有皇上的地方便是臣妾的家。臣妾虽思念母家,但六宫事宜不可荒废,想必爹爹和娘亲也能体谅。省亲之事旦听皇上和太后安排。” “暄儿贤良淑德,有妾如此,朕甚感欣慰。下月初一,朕陪爱妃一同归家省亲,如何?”公仪霄说着,便揽了暄妃的腰把她带进怀里,案下的手掌已不安分起来,暄妃娇滴滴地瞠他一眼,道:“皇上,荆妃姐姐还在这儿呢。” 公仪霄温温一笑,嘴唇已经贴上暄妃的面颊,目光朝舞年方才站立的地方侧去,只瞥见她一袭蓝裙灰溜溜离去的背影。 ------------ 073 两妃省亲 看见公仪霄亲暄妃的时候,舞年在心里狠狠地狠狠地鄙视了他一把,分明前一刻还嫌人家的爹小气给的钱不够,下一刻又若无其事地亲亲抱抱,就算她也明白做皇帝,两面三刀很有必要,可她就是看不顺眼。 自然,公仪霄的事情轮不到她不顺眼,所以她走了,招呼也没打一个。 当夜公仪霄便宿在长禧宫,可见暄妃这日日送茶还是很有效果的。 习惯了燕子楼的吵闹,如今忽然安静下来,舞年却是更加睡不安稳了。 在床上辗转来去,闭上眼睛一不小心就会想起公仪霄,想起他在銮驾中的亲吻,他说如果她不是荆舞年,他能给她更多。更多的是什么呢,宠幸罢了,就像他对暄妃那样,此刻他们想必正在床上滚得忘乎所以吧。 想想暄妃假惺惺的嫣然巧笑,公仪霄那欣赏的目光,舞年就恶心,心里呕得很。她从床上坐起来,狠狠搔了两把头发,这是怎么了,思念公仪霄那个色胚想得废寝忘食了么,可人家对她又没有心思,乃至于是嫌弃,她也太不争气了。 把头重重地磕在墙壁上,舞年仰起头来,夜深,梦里姚皇后一遍遍告诉她,不要爱上那个人,否则会生不如死。舞年忽然觉得害怕了,她下床灌了口凉茶,自我安慰着,好险好险,她不过是有点喜欢公仪霄罢了,跟爱什么的还不搭边,现在收心总还来得及。 从枕头底下取出那枚剑穗,舞年撇了撇嘴,出宫就能见到爷爷了吧。这妃子的瘾也过过了,如今看来这高床软枕也没什么,还不如跟爷爷跑江湖的时候逍遥。 手中握着剑穗,想着很快便能出宫,舞年终是睡了过去。 其后几日并未见过公仪霄,只可惜霁月阁里的宫人八卦得很,每日都要带来谁谁谁又侍寝了的消息。烦烦烦。 四月初一,初夏。 舞年用了午膳,便被安排上了马车,今日正是回相府省亲的日子。身边丫鬟只带了个夏宜,秋舒留在宫里主持霁月阁的日常事宜。 舞年会选初一,其实和公仪霄所理解的原因差不多,她只是单纯的想避开和施苒苒见面而已,虽这不是什么长久之计,也只得安生一日是一日。 马车在红巷中缓慢前行,七七八八侍卫簇拥而行,队伍不算多么浩大。舞年知道今日暄妃也要出宫,还特点差人询了下时间,听说左丞相府在帝都偏角,行程较远,暄妃本是一早就要出发的。 舞年为了避开暄妃,故而拖到午膳之后,彤史馆女官前去档记之前。 却不料两支队伍还是在拐角处撞上了,明知道皇上在后面的车队里,舞年自是派人先等等,让皇上和暄妃先过去。坐在马车里等了又等,那后面的銮驾却还是没有动静。 拉开帘子想出去看看情况时,公仪霄便笑吟吟地出现了。 舞年惶恐,身子往后缩了缩,规规矩矩地请了安,眼睛一抬不抬的,不去看公仪霄的脸。这几日没有见着公仪霄,除了最开始稍稍有些想念,余下日子里倒也没什么,舞年觉得这样挺好,对那莫测的圣心她也不再抱有非分之想。 公仪霄伸手揽她,她小心翼翼地回避,仍是不打算抬眼。 “爱妃生气了?”公仪霄问道。 他总是问她有没有生气,可舞年哪敢生他的气,便是生了又怎么敢说。她摇头,违心道:“没有。” 公仪霄温温一笑,道:“朕今日陪暄妃省亲,目的想来爱妃也该猜出一二,爱妃心中不必攀比计较。” “皇上的目的臣妾不知,臣妾亦没什么可计较的。”舞年小声回道。公仪霄去朱家,其目的无非是嫌朱丞相给的钱不够多,亲自上门讨债罢了。 公仪霄将她的身子板正,在舞年额上落下浅浅一吻,那个柔情劲惹得舞年心里又是一个砰然,旋即低下头来,道:“时日不早了,暄妃妹妹还等着,臣妾送皇上下辇。” “不必,”公仪霄抬手摆弄两下舞年的襟领,漫不经心道:“你和谨王什么关系?” 舞年愕然抬眸,“皇上这话什么意思?” “爱妃莫要紧张,如今既已栖身天家,往日宫外之事,朕亦可既往不咎。那日银杏林中你二人相见,朕亦有些耳闻,想是谨王情难自禁失了礼数。今日出宫,若旧人相见,还望爱妃谨言自重,免于招惹是非。嗯?” 舞年看着公仪霄伪善的微笑,强作了淡然,道:“谢皇上提点,臣妾必洁身自爱,不负圣恩。” 舞年低着头,一双眼睫微颤,公仪霄眯眼看去,心里有一瞬的不自在。 是,银杏林下的事情他就是看见了,他也早就派人查证过,荆舞年进宫之前和公仪谨之间正有些未及道明的情愫。他淡淡然地看着他们在树下拥抱,他以为他不会在意,实际上还是生气了。 便是此刻,公仪霄本没打算上车来见舞年这一遭,可还是忍不住说了刚才那些话。其实舞年如果管不住自己,当真和公仪谨干出些私通苟且之事,对他来说未尝不是好事,如此他便能名正言顺地甩掉这个包袱,顺便用这罪名把谨王解决了。 可打心眼里,他却不希望事情按照那个方向去走。即使如何守身也不能如玉,即使她本就不是完璧,也不能有别人碰她。 荆舞年,你会背叛朕么? ※※※ 两支队伍在帝都长街分道扬镳,舞年回到相府的时候,尚不及日暮,相府家丁丫鬟分列两行,荆远安早已立在门口,恭候这位便宜女儿的驾临。 舞年踩着随行宫人的背下了马车,荆远安急忙上前,欲行个跪拜大礼,口中念念有词:“老臣参见荆妃娘娘。” 舞年急忙上前伸出双手阻止荆远安行礼,落落大方道:“爹爹身子不适,切莫同女儿计较礼数。” 二人便照着寻常父女见面的模样,分分寸寸亦不失亲昵,在外人看来一派父慈女孝。 荆远安为官廉洁,家中人丁相对稀少,除了几十号家丁护院,三妻四妾通通没有。舞年听相府的下人说,荆相和已故的妻子伉俪情深,非但夫人在世时从未纳妾,夫人去世多年也始终没有续弦。 荆远安膝下只有一子一女,长女荆舞年,幼子荆天明。 舞年随荆远安进入相府大门,在厅堂相对入座,说些父女之间最合时宜的话,总归都是做给外人看的。 “听闻娘娘初进宫时,吃了些苦头,可惜为父未能攒下殷实家业,不能帮衬,娘娘莫要怪罪为父。”荆远安道。 舞年柔柔一笑,“说了多少遍了,现在是自个儿家里头,爹爹莫要一口一个娘娘的,折煞女儿了。况且皇上如今待女儿不薄,爹爹亦不必为女儿挂心,仔细身子要紧。” 荆远安道:“是是,年儿长大了,如今已为人妻妾,还教为父一时难以适应。” 两人正装模作样地寒暄着,门外忽然传来个清脆的少年声响,“长姐。” 舞年抬眼看去,一男儿十四五岁的模样,正跨过门槛跑了进来。此人正是荆远安的次子荆天明,舞年并没有见过他,此刻反应倒是也快,伸手招了荆天明到眼前来,抚了抚他的发顶,温和道:“多年未见,天明已经这样高了。” 荆天明其实对他这位姐姐也不是非常熟悉,五岁起便被荆远安送到外地从学,一去十年,也是舞年进宫以后才招了回来。舞年仗着长相和真的荆舞年颇为相似,在这位小弟弟面前装真姐姐倒也不困难。 荆天明确然没有发现什么,一双清澈的眸子在舞年身上扫下来,撑开明媚爽朗的笑容,道:“小弟在外从学时,便听闻长姐有帝都第一美人之盛名,此番见来,果是倾城绝色。” 舞年微笑着瞠他一眼,“瞧瞧,果真长成大小伙了,油嘴滑舌。” ※※※ “老臣参见皇上。” 左相府,朱丞相的大宅里,朱之岚打发了下人出去,连同暄妃也被送去同自己的母亲闲话,房间里只剩下君臣二人,朱之岚弯身行礼,毕恭毕敬。 公仪霄坐在椅上,抬手道:“相爷不必多礼,快快请起。” 朱之岚道了声“是”,走到公仪霄面前,从袖管中摸出一份详单递上,道:“皇上,这是老臣日前倒卖珍珠所得钱财,悉数奉上。其余部分,为南海剿匪所余尾款,请皇上过目。” 公仪霄将详单随手放在桌上,正色道:“丞相做事向来妥帖,无需查点。” “谢皇上赞誉。”朱之岚道。 公仪霄淡淡地“嗯”了一声,又道:“丞相多年来尽心辅佐,不惜忍辱负重扮演贪腐奸佞,此恩此情朕铭记于心,暄儿身在宫中,朕必会善待,还请丞相放心。今日前来,乃是有一事相托。” ------------ 074 月下断情 九年前先皇忽然驾崩,传位于年仅十一岁的皇五子公仪霄,但这位少年天子的登基之路却颇为波折。便是登基前一日,新帝忽然失踪,帝都上下寻了三日未能找到,公仪霄知道是有人决意加害自己,只得躲躲藏藏,三日后主动找到朱之岚,由他亲自送回皇宫。 至此登临王座,一坐便是九年,刀口舔血有惊无险。这其中朱之岚占大半功劳。 为了自保,朱之岚浑浑噩噩扮演奸臣,表面贪腐,实际很好的控制了贪腐的局面,只是朝中不乏愚忠之辈,虽是贤良,耳目却不清晰,被荆远安的清廉所蒙蔽。这个问题,公仪霄一直没能找到妥善的方法解决。怪只怪荆远安的势力过于庞大,有太后姚氏一族为靠山,轻易动不得,反倒是需防着他联合谨王势力,阴谋造反。 而现在,荆远安手中把持着一样更重要的东西——龙脉。所谓龙脉,其实公仪霄也搞不清究竟是什么东西,许是财宝,又许是什么治国良策兵家宝典,总之包括西凉和北夷,都为那东西虎视眈眈。 公仪霄经过多年调查,终是查出龙脉的藏身之地,而要找到它,就需得到陵山地宫图。这张图,就在荆远安手中。 宫中耳目众多,许多事情不便详说,这才以陪暄妃省亲为由,打着找朱之岚讨债的幌子,公仪霄此次出宫,目的不在朱丞相府,而是荆远安。 朱之岚深明圣意,知道今日需陪公仪霄演一场戏,便提前同自己的夫人打好了招呼,无论如何今夜绊住暄妃,不让她知道公仪霄其实人根本不在朱丞相府。 而后由公仪霄的影卫扮成公仪霄的模样,在这房中同朱之岚对弈至深夜,但其实公仪霄本人已遁去无踪。 ※※※ 荆丞相府,一家人用了晚膳,荆远安将荆天明和下人都打发了出去,独剩下与舞年父女二人。 终是不用再装下去了,舞年坐在竹制高椅上,心知荆远安必是有话要和自己说,捧着盏温茶耐心等待。 荆远安从高椅上站起,走到舞年面前深深鞠躬行了一礼,拱手道:“阿霁姑娘涉险入宫,于荆家大恩,请受老夫一拜。” 舞年急忙将他扶起,淡淡道:“义父不必多礼,当日相爷搭救之恩,阿霁铭记于心。今次回门,实是想同爷爷一见。” “孙先生在厢房休息,稍后为父便会安排你二人相见。”荆远安道。 舞年微笑着点点头,当日她和爷爷来帝都赶上元节的热闹,寻着过去讨生活的法子,坑蒙了几个五大三粗的官爷,不料帝都的人比其它地方更加蛮横粗野,强行抓了爷爷回去,若非荆远安出手搭救,只怕爷爷这老神棍已被掰成两截了。 那时舞年只以为,这位荆丞相正应了民间的说法,是个为民请命的好官,如今想来,相爷肯出手搭救,许不过是看中了舞年这副同他女儿颇为相似的皮囊罢了。 而荆舞年为何不能入宫,相爷并没有给舞年详细的解释,只说她患了心病。之后舞年曾与年姐姐相处过几日,也确实看出她有些郁郁寡欢,心绪不稳之兆,甚至常有轻生寻死的念头,便也不再追问。 念及此,舞年不免关心一下,问道:“年姐姐如何了?” 荆远安道:“为父已将年儿送出帝都,寻了个清静之地将养。”说着,又叹了口气,而后抖着眼皮看向舞年,欲言又止的模样。 “义父有话请讲?”舞年道。 荆远安抬了袍子在一旁高椅上坐下,起了话头道:“近来为父身体不适,未能帮皇上分忧,如今北夷边关战事不稳,阿霁,你伺候在皇上身边,可曾听说些什么?” “后宫不得干政,女儿怎可能听说什么,倒是义父,既是身子不适,便无需挂心国事,好生调养要紧。”舞年落落大方道。 荆远安无力地摇摇头,又道:“皇上性情莫测,虽表面声色纵乐,实乃治国良才,只可惜年纪轻了些,亲信奸佞。为父这把老骨头,空余热血啊。” 舞年便敷衍地笑笑,无话可说。 “日前皇上摆群臣宴,意在敛财,你可知道,皇上要这些钱财何用?”一番忠义陈词之后,荆远安问道。 舞年继续摇头,仍旧拿后宫不得干政之类的话搪塞。 荆远安见从舞年口中也问不出什么来,便差人将她安排下去休息,临走时随口提点一句,太后见过她之后,对她甚为满意,宫中若是遇到什么麻烦,可以适当寻太后帮忙。若是太后有什么需求,她也当尽力满足。 舞年一一点头应下,随丫鬟走出厅堂后,却没有直接回自己的房间,而是避开公仪霄放在她身边的耳目,绕去了后院找爷爷。 当初舞年便觉得奇怪,这相府里人丁不多,却修建的很大,道路蜿蜒曲折,似个迷宫一般,如今看来,却是这样一番缘由。她不禁开始起了些怀疑,相爷真的如百姓口中所说,是个忠君为民的好官么? 想是为了低调,爷爷住在后院下人的房间里,但房间里的摆设布置却一样不差,待遇还算不错。 爷孙俩相处的时间并不多,匆匆说了几句,孙老头儿以江湖相士的角度看了舞年的面色,认定她在宫中过得并不舒心。而这些日子孙老头儿住在相府,发现了条颇为隐秘的出路,寻常时候不会有人靠近,他们两个可以趁着今夜逃出去。 “今夜子时,爷爷在书房前的花园等你,你若不来,爷爷我便不等你了。”孙老头儿说这话的时候,一双白眉上挑,那态度正是对这次逃跑计划胸有成竹,含笑时满面的江湖习气。 舞年抽抽嘴角笑笑,门外丫鬟便提醒,她不能在这里多呆了。 匆匆辞了爷爷,舞年一路都在想,她今夜走是不走。这么琢磨着,一抬头的时候,又看到了站在凉亭下的公仪谨,心里微微一紧,装模作样地打发了丫鬟下去。 此处正在相府大宅的中院,前后没什么像样的屏障,地方也并不偏僻,周围必定有随舞年出宫的侍卫出没。舞年规规矩矩地向公仪谨见了个礼,并未主动踏上凉亭。 月色轻笼,公仪谨一身玄色长衫,煞是副人模狗样。 舞年左右看两眼,没发现有旁人的踪迹,于是打算好好跟他聊聊,问问他那日莫名其妙抱自己是怎么个意思,还有剑穗的问题。这也才恍然想起来,刚才和爷爷见面时太匆忙,忘了问剑穗上的古玉哪里去了。 措辞还没想好,公仪谨已经快两步走了过来,仍是和上次一样,一把将舞年锁进怀里,那叫一个情难自禁温柔百转,惹得舞年又干干瞪了瞪眼,然后开始用力地把公仪谨往外推。 公仪谨锁得很紧,压在舞年耳边道:“左右尽是眼线,皇上正在调查你的身份,这出戏必须要演。” 舞年咬咬牙,不动了。出宫之前公仪霄便专门找过她,坦白了知道荆舞年和公仪谨有情的事实,既是有情,绝不是说不认识就不认识了的。今日荆远安故意把荆天明召回,以及公仪谨的出现,都是为了给舞年的身份做佐证,让公仪霄打消怀疑的念头。 今日她要和公仪谨演的,大约是出月下断情的戏码。 舞年深吸一口吸,轻轻将公仪谨推开,携着丝哽咽道:“舞年入宫为妃,已是皇上的人,还请王爷自重。” “一年前原野相约,你为何不等我回来。年儿,我不在意,我明日便去找皇上,告诉他你我二人情投意合,求他……” 舞年看着公仪谨那情深意切的模样,天下果然不缺好戏子,这帝王家的子嗣一个比一个能演。懒得听他那些肉麻兮兮的陈词,舞年狠掐自己一把,疼出两点泪花来,道:“事已至此,多说已是无益,你我此生缘分已尽,过往情意,王爷不必再提了。” 舞年说着便转了身,捂着嘴巴装模作样地哭起来,脚底迈开步子,觉得戏演到这个地步已经够了,打算就这么遁了。 不料公仪谨使了个大力抓住她的手臂,一把将舞年重新拽回怀里,这次力道极大,舞年跌上公仪谨胸膛的时候,撞得头疼。 舞年下意识抬手去揉自己的额头,心里不免咒骂,这公仪家的兄弟怎么都这样冒冒失失,神经病一样的。 “你!” 正张了口想抱怨两句,公仪谨忽然俯首,准确无误地封上了舞年的嘴巴,迫使她将接下来的话通通咽回去。 那一瞬,舞年傻眼了。她险些将他误以为是公仪霄,不对,公仪霄亲自己的时候不是这样的,舞年飞快地眨眨眼睛,用力地要将公仪谨推开,只觉得喉头哽了一下,仿佛有什么东西滑了进去。 公仪谨仍在她口中贪婪地旋转着,舞年心里头觉得一阵恶心,劈手在公仪谨脸上狠狠甩了个巴掌,退开一步,喉咙因卡了东西而忍不住咳嗽,她艰难地问道:“你干什么!” ------------ 075 不要伤她 “长姐,四处寻你不着,原来在这里。”身后忽然传来少年的声音,舞年闻声回头,看到荆天明小跑着靠了过来。 喉头卡住的东西已经顺利滑了下去,感觉像是个药丸,舞年再回头看公仪谨一眼,见他挂着谦谦笑容,若无其事地回望着自己。 眼神中仍旧包含询问,诚然,舞年是怕死的,按照现在的关系来说,公仪谨吃不准给自己喂的是什么慢性毒药,好以此威胁她帮自己办事。当然这也不过是个猜想,公仪谨也没有要回答的意思。 荆天明已经走到舞年身旁,疑惑道:“这位是?” 舞年只能先放弃询问,对荆天明道:“天明,见过谨王爷。” 荆天明年十五,个头已经和舞年一般高,眉宇生得俊朗,少年风发。他拱手作揖,很像那么回事地同谨王打了招呼,又转眼对舞年道:“可是我来的不是时候?” 舞年撑着勉强笑容,要说他来的是个时候,也不是时候,若是能在舞年吃下那奇怪药丸之前赶来,才是最好不过。可是现在,她还有问题想问公仪谨。 公仪谨一派谦和,对天明道:“天明小弟来的正是时候,方才荆妃娘娘正与本王谈及你,你们姐弟二人多年未见,本王即不打扰,告辞。” “唉……”舞年张了张口,眼看着公仪谨已转身拂袖而去,伸手在胸口抚一把,要死要活倒是给个说法啊。 荆天明则是一副松了口气的模样,同舞年并肩朝院后的房间走去,谨慎道:“长姐,方才谨王爷轻薄你……” “谁都不要说!”舞年站定脚步,紧张地看向荆天明,适才悟了,原来荆天明忽然出现,是为自己解围来的。可惜,这围解得差了些时候。 荆天明了然一笑,道:“我自然明白,如今长姐入宫为妃,处境本也为难,爹爹此番召我回来,正是要在宫中为我寻个差事,若能对长姐有所帮衬,那是最好。” 舞年抽抽嘴角,官宦家的儿子入宫,如荆天明这个年纪的,多是从侍卫做起,凭着能力慢慢往上爬,加上有家里帮衬,有个三五年便该做到统领的职位了。可是荆天明进宫,对自己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这还很难说。 舞年只得敷衍道:“是啊,天明长大了。” 荆天明露出个腼腆的表情,两人沿着相府里的小河缓步行着,荆天明忽然问道:“长姐,皇上长什么模样,他,待你如何?” “啊,”舞年干干地应了一声,脑子里浮现出公仪霄的模样,只答了三个字,“还不错。” “我只是随意问问,当年离家的时候,我年纪虽小,却也记着长姐是个倔强脾性,宫中妃嫔众多,听说皇上性情古怪,长姐心地单纯,多少有些适应不来。”荆天明道。 舞年觉得这个弟弟好像有些话唠,也可能是离家太久的缘故,还是忍不住提醒一句,道:“天明,不可妄议皇上,尤其是入宫以后。” “知道了,”荆天明无所谓地笑笑,看着舞年道:“等我进宫当值以后,长姐若是有什么不顺心的,尽管同我来说便是。这十年在外,舅父一家虽是体贴周到,总不比自家人亲切踏实,今日见着长姐,难免话多了些。” 寄人篱下的感觉,舞年也懂那么一些。旋即温和地笑起来,想了想,又谨慎地问道:“爹爹要你进宫,可还交代旁的事情了?” 荆天明踢了下脚边的石子,道:“无非是好好当差尽忠职守罢了。” 舞年点点头,看荆天明的样子不像是有所隐瞒,也许荆远安安排他进宫,真的不过是寻个差事给他做,让孩子见识一下,而非她想的那样复杂。是啊,荆远安连自己的女儿进宫为妃都不舍得,又怎么舍得让儿子去做那些危险的事情呢。 在往前便是长廊,长廊尽头是舞年在相府时的闺房,站在拐角处,舞年同荆天明又姐弟闲话几句,临别时,抬眼望向花树之后的书房的方向,心里头有声轻微的叹息。 ※※※ “皇上,影卫已经准备妥当,子时动手。荆相狡猾,书房之中定有机关,还是属下去吧。”风朗道。 身穿夜行劲装,公仪霄立在荆相府北苑一间房顶上,透着夜色眯眸细看,准确锁定相府书房的位置。根据情报,那陵山地宫图就藏在相府书房的密室里,今夜他一定要拿到手。 公仪霄转身看向风朗,问道:“解开九宫四象连环锁,你总需多长时间?” “大约一个字。”风朗干脆利落地回答。(一个字大约现在的五分钟) 公仪霄弯唇淡淡一笑,眼里闪着自信的光辉,“朕只需半字。” 打开相府书房密室的机关,正是九宫四象连环锁,风朗身手虽是敏捷,这件事情始终不如自己亲自去做更稳妥。 公仪霄垂眸看看身下,他现在所站立的屋顶不是别处,脚下便是舞年休息的闺房,而在公仪霄的计划里,今日的行动便由这里开始。 公仪霄要潜入书房盗取陵山地宫图,便需引开那附近的家丁护院,要声东击西,就要选择一个重要而薄弱之处。纵观整座荆家,除了荆远安便属荆天明和荆舞年所住的地方最为重要,而舞年所在之地,周围尽是从宫中特地派遣来的影卫,子时一到,这些明里负责保护舞年的人,便会摇身变成杀手,协助其它的影卫刺杀荆妃娘娘。 以荆舞年现在的妃子身份,如果在相府遭了刺杀,荆远安担不起这个保护不周的罪名,当刺杀传开之后,整座相府的兵力都会集中过来,那便是公仪霄潜入书房最好的时机。 另一方面,如果荆舞年死在自己家里,公仪霄顺理成章甩掉这个被荆远安安插在自己身边的眼线,便是如何追查荆舞年的死因,也不会查到公仪霄头上来。再顺便置荆远安保护不周的罪,加上盗走的陵山地宫图,可谓一石三鸟。 这些事情,在舞年提出回家省亲的时候,公仪霄就已经盘算仔细了。而此刻,他站在舞年的闺房上方,心里忽然有些好奇,那女子此刻在房中做些什么,又想了些什么,她会乖乖等死么。 “风朗,”初夏的夜风从颈窝扫过,穿透衣襟带来舒爽的感觉,公仪霄收起微垂的眼眸,问道:“荆远安今日可有任何多余举动?” 风朗摇头,道:“今日除了谨王来过,荆丞相府未有任何人出入,丞相与娘娘闲话之后,一直在偏殿与门客下棋。” 公仪霄眯眸远望,荆远安没有动作,难道荆舞年并没有把边关开战的消息告诉他?还是这个老东西,另有别的打算。 微微沉思,公仪霄再扫一眼脚下开满丁香的小院,大片大片簇拥在一起,像极了女子层层叠叠的裙摆,荆舞年,你到底会不会出卖朕。 “行刺之事做做样子即可,不要伤她。”公仪霄淡淡道。 风朗有些愕然,公仪霄原本的计划是要在今夜,将荆舞年一并铲除,临时改变计划,不知皇上又是有何思量。微微一顿,风朗低头道:“是。” ※※※ 舞年刚回到房间后,便故意往肚子里灌了好多好多水,她不知道公仪谨给她吃了什么,反正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她努力喝水,喝到自己反胃,想要把那药丸呕出来,终究是场徒劳。 跑了两趟茅房,舞年独自坐在房中,暗暗后悔,早知道什么都解释不清楚,还被喂了粒莫名其妙的药丸,这趟省亲还不如不来。要说唯一的收获,便是见了爷爷。 爷爷说,如果舞年愿意,今晚他们两个可以试着逃上一逃。 过去舞年和爷爷失手被抓也是常有的事情,在逃跑这项技术上,爷爷颇有造诣,不管多复杂的院落,借着更深露中,大抵拦不住他。 舞年很纠结,她该不该走,想不想走。尤其是现在吃了个怪东西,到现在也没什么发作的迹象,舞年越来越怀疑这是慢性毒药之类的。 可是不走能怎么样呢,留在这里,继续扮演这个随时会被揭穿的妃子;整日担心公仪谨忽然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用吃到肚子里的这个怪东西吓唬她,或者威胁她做别的事情;回到宫里面对那些不怀好意的妃子,无聊的宫闱生活;还有那个性情古怪的公仪霄…… 留下来,似乎一点好处都没有。 那便逃吧?可想到逃的时候,舞年却总感觉心里慌慌的,好像逃是件很不对的事情,又好像她舍不得什么。舍不得什么呢,公仪霄?舞年挠了挠头发,他有什么舍不得的,他对自己那么差,他有那么多老婆,她是最不受他待见的那一个,她有半点舍不得,那就是她阿霁没出息! 走还是不走,这个问题纠结了舞年很久,眼看着子时越来越近,舞年终是一咬牙,不管走不走,总得先跟爷爷再见一面再说。 走到门边,舞年翻手看看自己的掌心,将守在门口的丫鬟唤了进来。 这丫鬟是相府自己家的人,舞年指了指床铺,道:“你去看看,铺底下是不是落了什么东西,咯得本宫腰疼。” 那丫鬟便走过去检查床铺,舞年站在身后,随口问道:“夏宜怎么不在?” “相爷安排了夏宜姑娘在厢房休息,今夜奴婢伺候娘娘,娘娘铺底下什么也没……” 话还没说完,舞年竖起手掌对着丫鬟的脖颈,准确无误地劈了下去。 ------------ 076 子时之前 深夜,新月如眉,若有似无地悬在云端,天地格外灰暗。 距离子时越来越近,公仪霄已经移动到书房附近等待时机,风朗对守在舞年门外的侍卫打了暗号,几名侍卫迅速动作,放平了附近可能出现的丞相府的护院。只等子时的行动暗号,便另有一波乔装成刺客的影卫冲进小院行刺,而后这些侍卫假装同刺客周旋,将丞相府大部分的兵力都吸引到这边来。 舞年看着丫鬟倒下身子,吹了吹自己的手掌,手刀这个东西,果真是出家旅行杀人越货无往而不利的神器。 同丫鬟换了衣裳,舞年将她放到床上盖好被子,觉得不甚稳妥,干脆用被子蒙了她的脑袋,轻轻舒了两口气,用绢子遮着半张脸,小心翼翼地溜了出去。只是有些好奇,宫里跟出来那几个侍卫,这会到什么地方去了。 这荆丞相府也真是勤俭,过了亥时之后,院落里大部分的灯盏都已熄灭,倒是方便舞年开溜,反正她眼力好,即使是再黑的环境也能很快适应过来。绕过长廊从桥上横穿小河,舞年蹲在花丛后左右看看,确定四下无人,三两步从道路上溜了过去,潜入对面的花丛。 初夏时候,花园里的花树还算茂密,尚利于遮挡身体。舞年摸进花丛的时候撇了撇嘴,她最近好像总跟花啊树啊的过不去,怎么进了宫,也还是得偷偷摸摸地过日子。如此见得,她自己天生就不是个光明正大的人。 心里默默地调侃自己两句,舞年弯着腰朝花丛中心移了过去,前方传来爷爷低哑的嗓音,“丫头,这边。” 舞年又抬头朝附近望几眼,相府里静得出奇,连衣服和花丛摩擦的声音,好像都被寂静放大了无数倍。舞年鼓起嘴巴,对着孙老头儿的方向发出两声鸟雀鸣叫的声音,示意自己已经听到了,而后小心翼翼地挪了过去。 这花园不算小,人若是站起来大大方方地走,从头到尾也得走上几十步。时间一点一点过去,那弯浅浅新月从云后飘出又隐去,舞年终是一步步移到了爷爷身旁,轻轻地长长地舒了口气。 孙老头儿抬眼望望天空,低声道:“嘿,爷爷我出来前作了个法,今晚月色不佳,正适合逃跑。” 舞年白他一眼,今日初一好不好,月色再好能好到那里去,这老头儿现在牛皮吹得越发惹人鄙夷。靠得更近一些,舞年看孙老头儿已经把他那些装神弄鬼的玩意儿都装进包袱背在身上,小声道:“爷爷,想好了,真要走啊?” “你还没想好?”孙老头儿贼眉鼠眼地往外头看几眼,转头抬起老眼直视舞年。 “我……”舞年垂下眼睛来,她确实还没想好,可那一百个走的理由中,究竟是哪一个不走的理由在拉扯自己,她连这个都弄不清楚。 孙老头眉心皱起褶子,道:“你这丫头从来都没自己的主意。爷爷问你,宫里好不好?” 舞年撇嘴摇了摇头,在宫里被拘着哪有外头自在逍遥的好。 “那小皇帝待你如何?”孙老头儿继续道。 舞年眨眼想了想,进宫这一月来的所有事情,刚进宫公仪霄就打了她板子,之后又去霁月阁教训了她的宫人,然后她被狗咬,公仪霄凶她,她还见了些不该见的事情,差点被公仪霄杀了,还有甄嫔和暄妃欺负她,公仪霄也不帮她主持公道,那些奇怪的鸩鸟,还有苒苒…… 可是公仪霄也亲过她抱过她,还去鸩园把她救出来,给她表面的荣宠让那些讨厌的女人不再来烦她。她手臂受伤的时候,公仪霄虽然将她打昏了,可是她也知道,割肉缝针时公仪霄一直抱着她没有松开,她也不知道这些算不算好,就算是另有目的,可她自己的感受又是怎样的。 舞年咬着嘴皮,没法回答爷爷的话,想着想着,心里腾起些伤感。她好想跟爷爷走,继续那种天高海阔的自由日子,她又好担心再也看不见公仪霄,担心她这么溜了,公仪霄会很生气。 如果他生气的话,有没有那么一点点可能性,是他其实偶尔也想见见她。 孙老头儿瞧着她这腻腻歪歪的模样,咂咂嘴道:“当初你打算进宫的时候,爷爷我就看出来了,什么报恩不报恩的,你就是瞧上那小皇帝的模样了!” 舞年违心地白了孙老头儿一眼,转念又想起公仪霄的不好来,舍不得又怎么样,当初阿娘去世的时候她也舍不得,和苒苒分开的时候她也舍不得,时间长了那些舍不得的感觉不也渐渐淡了。 一咬牙,问道:“咱们怎么走?” 孙老头儿再度贼眉鼠眼地左右瞧瞧,道:“前面书房门口有两颗大树,就贴着书房的墙根长着。” 舞年抬头望了一眼,轻轻“嗯”了一声。 “咱们绕到那两颗大树后头,贴着墙走,过了书房有个狗洞,钻出去。”孙老头儿道。 “就这样?”之前见面的时候,孙老头儿分明说那条路很隐秘的,原来不过是个狗洞而已。 孙老头儿道:“你别当爷爷说的简单,若是真那么容易,爷爷不等你早就爬出去了。爷爷我观察过,那两颗大树上,系了几只绿铃铛,寻常眼力的人很难发现。” “那你还不是发现了。”舞年懒懒道。 “爷爷是哄了只猫上去听过声响,具体在什么地方我也不知道,这种眼力活还得指着你去。”孙老头儿道。 舞年点点头,大约弄明白了意思,她从头到脚也就是这双眼睛好用,大约是山山水水看得多了,所以格外清明。两人又朝书房附近移了几步,仍旧小心地躲在花园里。 再往前便是一条一丈宽的青石小路,从那条路过去,就到了树下,树后则是书房。为了谨慎起见,舞年让爷爷先在花园里等她,自己从爷爷的各色法器中,挑了个可以伸缩的铁棍,微微抬起头来朝树上看两眼,正打算跳过小路去捅铃铛。 距离子时越来越近,风朗已经准备放出行动暗号。 公仪霄落在书房房顶,一身劲装材质特殊,加上今夜夜色过于阴暗,几乎能够隐形在夜色中。蒙上面巾,公仪霄寻到靠近书房正门的位置,身体微微后仰,两腿正勾在房檐上,打算先跳到书房门口的树上去,等风朗那边闹出了动静,他便以最快的速度进入书房,潜进密室将陵山地宫图偷出来。 舞年眨眨眼睛,确定四下无人,慢慢地从花园中探出头来,目光朝书房的方向望过去的时候,蓦地扫到一道黑影,那人却未及朝她看过来,正抬手在面上蒙住一条黑巾。 舞年飞快地蹲下身子来,下意识地抬手捂住嘴巴,连大气都不敢出上一个。虽然只是须臾一瞥,虽然只看到侧脸的轮廓,那样狭长的眉眼,眼底不经意泄出的傲然贵气,她竟然一眼就认了出来。 是他,公仪霄。他他他,他怎么会跑到相府来当飞贼?舞年觉得自己是不是看错了,可却没有胆量再探头去看一眼,如果真的是公仪霄,如果他发现了自己,那她现在这个模样,该怎么向他解释。 解释个屁啊,反正是准备逃跑的。舞年的心又乱了,看见公仪霄心脏就怦怦然了,也不知道是吓得还是怎样,孙老头儿靠过来,捅了捅舞年的手臂,用询问的目光看着她。 舞年将手指竖在唇间,紧紧皱着眉心轻轻摇头。 ※※※ 荆丞相府的护院分为两班,每日子时和午时是交接替班的时间,此时大部分的护院都会在后院集合,以那条小河为界限,书房处在前院的偏角,距离交接地点较远。公仪霄因而选择在这个时候动手,尽管此时所有的护院都是醒着的,却能在听说荆妃娘娘遇刺时,以最快的速度集结到后院的闺房处。而当他们反映过来此举不过是声东击西,再返回前院书房帮忙的时候,便必须穿过长廊,再越过那条小河,人越多,走得便越慢。留给公仪霄脱身的时间就越充足。 时间正是子时,影卫已经摆平了舞年闺房附近的护院,风朗一阵风似的停在小院中,本想先找到值夜的丫鬟吓她一吓,通过她的惊呼将丞相府的护院吸引过来,这番响动同时可以给公仪霄传递信号,他便会在这个时候进入书房。 然院子里空空的,哪里有什么小丫鬟。时机不容错过,风朗对身后影卫使了个眼色,便有侍卫高呼一声:“有刺客,保护娘娘!” 而后影卫和宫里出来的几名侍卫先装模作样地打了起来,兵刃之声引得附近换班的护院齐齐杀了过来,整座丞相府后院瞬间乱作一团。 ------------ 077 子时之乱 公仪霄将身子倒勾在房檐上,后院耸动的火把,照亮了半片沉浸在阴暗中的相府大宅,公仪霄知道时候已经到了,眼看向对面的树冠,寻到最合适的落点,贴在房檐上的脚尖微微使力,整个身体轻巧地跃了上去。 他自幼便习武,这一行一动没有在树上留下分毫响动,即使是隐藏在暗中的铃铛,都没能察觉他的存在,而发出警报的铃响。自然,关于那铃铛的存在,公仪霄也是不知情的。 舞年在几丈外的花丛中探出一双眼睛,看着公仪霄这一串行云流水的动作,小声对孙老头儿道:“爷爷,你不是说那树上有铃铛么?” 孙老头儿的嘴皮向下撇了撇,以见多识广的姿态举重若轻道:“嗯,这小子身手不错。” 舞年在心中捏了把冷汗,爷爷想是不知,他口中的小子就是当朝天子,她名义上的夫君公仪霄吧。 那边公仪霄在树上定住了身子,袖中甩出一只长钎,轻轻将书房上的锁头撬开,而后勾开足够一人通过的门缝,身形迅速闪了进去。 孙老头儿继续若无其事道:“你看看,人家这溜门撬锁的功夫,好好学着点。” 舞年冷汗越捏越紧,公仪霄这是要干什么,进相府偷东西?正琢磨着,那树上的铃铛便忽然响起来了。而这铃铛的特别之处在于,铃铛一头牵线,线头就挂在最前端的树枝上,当书房的门合上时,若不注意防备,门侧擦过树尖,牵动引线,引线之后又有引线,一段段连接,到真的铃声响起的时候,溜门的人已经进入内部,是听不见这些铃响的。 舞年一阵慌乱,这也才注意到后院已经乱作一团,转身看去,隔着那条小河,后院火把涌动,那头是也发生什么大事了。 孙老头儿抓住舞年的手臂,十分淡定地说:“趁乱,咱们走。” 舞年却是甩开了孙老头儿的手,笃定道:“我不走了。” ※※※ 公仪霄进入书房后,就着黑暗寻到密室机关所在,为了今日行事,他早已经差人绘出图纸,分析清楚相府书房的布局。移开一侧书柜,四象连环锁的四枚锁扣杂乱而立,公仪霄微微挑唇,沉了心思一步步破解九宫。 半个字,时间控制得刚刚好。唇边笑容益发轻蔑,石门缓缓移开,公仪霄大步走进去,从怀中摸出那枚琥珀手串,轻巧套在腕上,身后石门轰然关闭。 舞年蹲在花丛中,目光死死盯着书房的门,见了公仪霄进去,却迟迟没见他出来。不过片刻的时间,却仿佛过了好久好久,她很清楚这种感觉的意义,她在担心。 面前的小路一头匆忙行来两个人,手里拎着个陶土罐子,从拎罐子之人行走的动作来看,那陶土罐子应该颇有些分量。 而那两人似乎也颇为谨慎,生怕不小心同罐子触碰,因而走起来要稍稍慢了些。说是慢,也起码是在疾行了,目标似乎正是朝书房的方向而去。 “那里面装了什么东西?”舞年极小声地问身旁孙老头儿。 孙老头儿果是个有见识的人,只轻飘飘瞥了一眼,摇头道:“看重量像是铅溶。” 铅溶,这东西干什么用的来着,而且在这个时候出现。舞年的脑袋忽然灵光了,扭头问道:“爷爷,这书房里是不是有密室?” 孙老头儿眯着眼睛,无所谓道:“爷爷丈量过,这书房的大小是有些不对头,外头多出来一块儿。” 那便是了,能劳烦公仪霄亲自来偷的东西,绝对不可能就大大方方地摆在书房里,他的目标很可能是里面的密室。所谓密室,便是四面都是死墙,除了门没有任何退路。公仪霄有办法进去,自然有办法出来,但如果有人在门缝上浇铸铅溶,便是将他彻底堵死在里面。 虽然不能确定自己的猜想,但只要有一点点可能性,舞年都不能让它发生,公仪霄不能有事,她坚定地以为。 眼看着拎着铅溶的两人走近,舞年从手边捡起一块石头,稍稍掂量,觉得这东西分量太轻,直接抢了孙老头儿的包袱,取出一样金制的类似钻头的东西,想都没想,就朝着那两人手中拎的陶罐甩了过去。 “死丫头,我的仙人钻儿!” 孙老头儿一声惋惜,便听附近传来“砰”地一声巨响,而后是男子的惨叫,正是那装了铅溶的陶罐炸裂,其中滚烫的铅溶溅在两人身上,当场便疼得站起不来。 惦记着公仪霄还在里面,舞年正欲冲出草丛进入密室报信,但见另一头火光涌动,一小队护院听到铃声报警,正朝这个方向奔了过来。 房檐上另跳下两道黑影,抽刀立在书房面前。 眼前的情况太过混乱,身后远处的后院也是一团混乱,舞年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她也不敢轻易出去,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书房的门,指甲掐进掌心里。 公仪霄,混蛋,快出来啊! 公仪霄并不了解外面的情况,想来应该都在掌控之中。进入密室之后,便能见一方端正的盒子,打开盒盖,陵山地宫图正在其中。 为了加固保护,这密室里布了迷药,好在公仪霄有这能破解迷毒的琥珀手串。 取了地宫图,再开一道连环锁,公仪霄从密室中出来的时候,已经能透过窗户看到外面流动的火光。荆远安的动作果然很快。 舞年看见公仪霄从书房正门出来时,两名黑衣人已经和相府的护院打了起来,之后出来的公仪霄也随即加入战斗。 以三对九,公仪霄一方并不占便宜。 这个时候舞年当然不会跳出去添麻烦,回头再看看小河对面的后院,大队人马已经挤满了长廊,想是要集结过来帮忙抓公仪霄这个毛贼的。 “爷爷,你先回去!” 舞年说着便在花丛中遁了身形,趁着现在外头正乱,也不会有人在意这边花丛,寻了个暂且无人注意的角落跳出身形来,舞年眼一闭心一横,一头跳进了面前的河水中。 “救命,救命啊……”这河水并不浅,舞年在水中一边挣扎一边高呼,这是真心实意地高呼,要是那些护院赶着去抓贼,不顾她的性命,她就死定了。 “救命,救救本宫……” 后院的人还没这么及时转移过来,这边跟公仪霄等人打斗的护院多少听到了小河里的呼救,一开始本没打算分心过去救人,却让舞年一声“本宫”扰乱了心神。 娘娘的命救是不救,这是个很复杂的问题。如果舞年死在相府里,皇上震怒下来,是株连九族的大罪。这个罪名,荆远安不担也得担。 这些护院只是听了铃声过来抓贼,却不知道要抓的究竟是哪路毛贼,领头的护院只得弃了这头战局,飞身朝河边移动过去。 其余护卫跟着乱了阵脚,公仪霄朝小河的方向看了一眼,继续带着两名影卫同余下的相府护院纠缠。若他此刻飞出袖中刀片,轻易便可化解眼下的困局,但这飞刀绝技身系何人,朝堂之人有目共睹,公仪霄若是这样做,即便脱身也会暴露了自己的身份。就算荆远安不能拿这事情同他多说什么,但这个口实,他还不想落。 舞年被从水里捞起来的时候,后院的护院也纷纷赶了过来,人多势众,公仪霄这边三人必定捞不得多少好处。正踟蹰之际,不知是何处放了冷箭,眼前碍事的护院纷纷落地,而舞年的投河之举,有效地转移了大批闻讯赶来的护院的注意力,公仪霄趁着这个时候,迅速闪身离去,独朝那躺在河边的女子淡淡瞥过。 后院里,风朗领着影卫装模作样地在打架,所能拖延的时间已经不多,相府的护院却也不是吃素的,虽然另一队人马已经赶去了前院,余下这二十几号口子却也不好对付。而宫里出来的侍卫,亦不能倒戈帮忙露了马脚。 正周旋之际,对方另杀出一名蒙面的劲装男子,身手不俗。风朗深知这样消耗下去招架无力,今日目的已经达到,旋即放了暗号命影卫撤离。 但那对方阵营里的劲装男子却步步紧逼,使得风朗本人失了退路。风朗索性一脚踹开身后的房门,打算先劫持荆妃娘娘装装样子,总归他蒙了面巾,亦无人能认出他的模样。 床上被舞年打昏的丫鬟听到外面打斗早已清醒,瑟瑟缩缩躲在角落不敢出来。风朗进门后并未多想,只当那女子便是舞年,一把将她拎了起来,手中长刀架在丫鬟的脖颈上。 却不料那劲装男子冲进来时,完全不顾及风朗劫持之人,持剑便刺了过来。 风朗侧目朝女子侧脸扫过一眼,既不是荆妃娘娘,便也不再多想,推手使力将丫鬟送了出去,使她生生替自己挡了一剑。在劲装男子拔剑之际,风朗迅速撞破一旁的木窗,遁形而去。 ------------ 078 不要私奔 舞年灌了河水,侍卫折腾了好一会儿才醒过来,醒来后便迷迷糊糊的,眼睛四下瞟过来,只看到里三层外三层的护院,也不知道公仪霄那边怎么样了。 荆远安闻讯赶来,心里头惦记的却不是落水的舞年,而是护院来报,说潜入书房的贼人跑掉了。今夜荆远安本已有防备,他料到公仪霄也许会趁着不在宫中潜入相府行动,为了那请君入瓮之计,故意假装混不知情,把书房附近的护院也调遣到别处,便是为了让公仪霄松懈。 而另一边,护院早就备好铅溶,只等着公仪霄进入密室,铃声响起后,护院便会以铅溶浇铸密室的石门,将他封死在里面。却听护院说,有人袭击了铅溶罐子,事情由此便开始败露。 荆远安只当是自己奇差一招,本没有怀疑到舞年头上来。可她今夜这个水,落得委实蹊跷。尤其她此刻穿的乃是相府里丫鬟的衣裳。 舞年勉强睁开眼睛,对着荆远安的方向虚弱地唤了声“爹爹”。荆远安则眯着老眸用审视的目光看着她。舞年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现在的情况,最主要的问题是,她做了什么不要紧,这所有的事情不能牵扯到爷爷头上。 可若是让荆远安知道,她今夜本打算跟爷爷潜逃出相府,违背他们当初的约定,这可如何是好。 “长姐,长姐。” 便又是那少年的声音,荆天明从包围着舞年的护院中冲出来,走过来一把将半倚在树干下的舞年抱住。关切道:“长姐,你没事吧?” 舞年虚弱地摇摇头,刚从水里捞出来,她身上便是冰冷的,但是妃子的身份,护院又不敢动她,只能将她先放在树干上休息。这会儿靠在荆天明身上,虽还只是个孩子,却觉得十分温暖。 “天明,姐姐没事。”舞年有气无力地说,而后抬眼谨慎地看向荆远安,对荆天明道:“府里刚才发生什么事了,你快去看看爹爹。” 荆远安的眉头越皱越紧,打发了护院下去,只留几名亲信在身边,走到树下依偎着的姐弟二人身边,荆远安居高临下,用质问的口气问道:“年儿,你为何会在这里?” “我……”舞年还没想好怎么回答,便装模作样地开始咳嗽,一边咳嗽一边在心里琢磨借口,无非是说出来散步不慎落水之类的,可是这身丫鬟的衣裳怎么解释。 荆天明转转眼珠,急忙道:“是孩儿的不是,爹爹莫要责怪长姐。” “嗯?”荆远安有些愕然地看向自己的儿子,尚未及开口追问,荆天明接着道:“孩儿久日未见长姐,知她出宫一次不易,想起幼时情景,相邀夜游。” 荆天明居然在帮她,舞年便也提了些力气,顺着他的话头道:“爹爹顾念女儿安危,女儿怕爹爹不准,适才……适才换了身丫鬟的衣裳,方才在河边等天明会和,见后院吵闹,不慎便滑入水中……” 荆天明跟着点头,继续道:“主意是孩儿出的,爹爹,长姐身体娇贵,还是先送回房中更换衣物,不要病了身子才是。” “胡闹!”荆远安看着这姐弟俩一唱一和,厉声呵斥一句,终是先按照荆天明的建议,将舞年送回后院休息。荆天明则主动将舞年背在背上,低声道:“长姐,你闯祸了。” 舞年还没弄明白荆天明为什么要帮她解围,只是此刻,小少年的肩背格外温暖,如果是亲弟弟就好了。舞年低声道:“天明,谢谢你。” “长姐,我方才看见谨王了,你不要同他私奔,会牵连九族的。”荆天明很认真地提醒道。 舞年愕然,原来荆天明这是以为她要和谨王私奔,可是这个时候,谨王怎么还在相府逗留。还有公仪霄的忽然出现,后院生的乱子,这究竟都是怎么回事,相爷又是怎样的态度,她和荆天明这番配合,真能将相爷唬住么。 心里很乱,舞年又觉得脑袋特别沉,她从来就不会凫水,方才那一跳真是拼了老命。嘴里还有河水腥苦的味道,此刻才开始有些后怕,可看眼前的情况,公仪霄约莫已经遁掉了,悬着的心稍稍落下一些。 “对不起,天明。”她淡淡地说,而后伏在少年的肩膀上,缓缓眯起眼睛。既然荆天明这样以为,她也不好解释什么,想必公仪霄夜探相府的事情,也不是荆天明该知道的。 她只能道歉,为欺骗了他而道歉。 护院和荆远安跟在身后,荆天明也不知道后院闹了什么乱子,直接将舞年背回了她的闺房,到丁香小院外才见着又围了几名护院,包括宫里跟出来的那几名侍卫,都把持着刀子谨慎地立在院子里。 方才和风朗打斗的劲装男子便是公仪谨,自风朗逃脱以后,便也迅速换了衣裳离开。 此刻刚刚打斗过的院子里一片狼藉,满地切落的丁香花叶,侍卫和护院身上各自切开许多口子,有几名护院已经受伤站不起来,方才想是有过一场恶斗。 舞年便更诧异了,刚才后院那通混乱,原来就是从这地方而起。这亏得是她跑了出来,若是没跑出来,这热闹可就凑大发了。 “天明,你放我下来。”舞年对荆天明道,心想下来看看究竟是什么回事。 荆天明却是不干,将舞年往身子上抬了抬,立在门旁一处光亮较明的地方,对舞年道:“先让爹爹去看,防着里头还有刺客。” 刺客?原来这丁香小院里闹刺客了么?舞年在脑袋里将今夜的事情匆匆顺了顺,公仪霄进入书房偷东西,与此同时丁香小院闹刺客,这是个再简单不过的声东击西之计,想来这些所谓的刺客,和公仪霄都是一伙的。而他们选择行刺的,竟是自己。 荆天明背着舞年站定身子,荆远安则大步走了进去,要看看里面的情况。两名护院进入房间内部,将中剑的丫鬟抬了出来,那丫鬟穿着舞年的衣裳,孤零零地躺在满地残花里,面上惊慌的表情已经僵硬,胸口大片殷虹的血,已经死了。 舞年看见那场景,有种窒息的感觉。她不是没见过死人,而是因那丫鬟穿的是自己的衣裳,她甚至可以想象,如果不是她换了衣裳溜了出去,此刻躺在残花之中没了气息的就是自己。 她原本以为公仪霄刺杀这里,只是单纯的声东击西,可是那丫鬟死了,如果她没有走,死的就是自己。公仪霄是真的要杀她! 舞年趴在荆天明肩上,把头撇到一边去,紧紧咬着下唇,是这样么,是公仪霄的人做的么,他是要杀自己的么? “长姐,你怎么哭了?”荆天明感觉到丝潮湿,转眼看向舞年。 舞年抬手蹭了蹭眼角,道:“你先带我去休息,冷。” 她不想再看了,眼前的场景一点都不想看了,管它刚才到底发生过什么,只觉得脑子里很乱,头越来越沉,她觉得浑身都很冷,想睡觉。 荆天明背着舞年到了附近的房间,叫了丫鬟过来帮她换衣裳,之后在床边安慰了几句,看着舞年睡着。 走出房门的时候,荆远安已经处理了丁香小院的事情,立在门口淡淡看向自己的儿子,“天明,爹有事情问你。” 荆天明顿住脚步,复以得体的笑容,“爹爹请讲。” “你姐姐今日到底是怎么回事?”荆远安面露一丝严厉。 夜里撞见舞年和谨王拉拉扯扯,二人的对话荆天明也全都听到了,他认定两人有情。再赶去帮舞年解围之前,又看到谨王一身装束怪异行色匆匆,分明是有意避人眼目,正同舞年换丫鬟衣裳的举动一致,便以为两人是要私奔。 虽然是自己的父亲,荆天明心里却是要偏袒姐姐多一些的,一派诚恳道:“是孩儿不懂事,今日的事情爹爹要怪罪,便怪罪孩儿吧。” “天明,为父是你亲爹!”荆远安正色提醒道。 荆天明垂首,道:“孩儿在外从学十年,日日将爹爹和长姐记怀于心,今日糊涂必不再犯,此诚可鉴。” 荆远安低叹,抬手在荆天明肩上拍一把,道:“入宫以后,切要谨慎行事,你姐姐的事情,不要管。” 荆天明抬起头来,有些迷茫地看了自己老爹一眼,“孩儿记住了。” ※※※ 这天夜里,舞年因着凉高热不退,在床上浑浑噩噩睡了半宿,房门被干脆利落地推开,公仪霄一身青玉色长衫大步走进来,将她从床上抱起,卷了被子走出房门。 自盗取陵山地宫图成功以后,公仪霄迅速返回朱丞相府,等着这边舞年落水的事情传了过去,又装模作样地杀了回来,面上一派震怒,不顾荆远安的道歉寒暄,便要连夜将舞年接回宫去。 门口,荆远安一派惶恐欲上前阻拦,“皇上,娘娘贵体欠安,不宜劳顿,不若皇上先行在府中歇下,待娘娘明日好转,回宫不迟。” 公仪霄狠狠瞪了荆远安一眼,面上狠戾决然,怒道:“年儿归家不过半日,又是刺客又是落水,保护娘娘不周,荆远安,你可知罪!” ------------ 079 你要杀我 “老臣罪该万死。”荆远安急忙跪下请罪,院外的家丁护院跟着齐齐跪下。 虽然没有切实的证据,荆远安琢磨今日之事十之八九是公仪霄在自导自演,如果舞年的意外落水跟公仪霄没有关系的话,究竟是谁放的冷箭,帮了公仪霄这把。 马车在院外停下,公仪霄抱紧昏睡中的舞年,冷冷道:“丞相府保护皇妃不力,上下每人杖责四十。念丞相年迈,便免了吧。” 话罢,大步朝院子外停靠的马车走去,正要上马之际,被子里伸出一截白皙的手臂,舞年用发烫的手心紧紧抓着公仪霄的手腕,嘴唇微蠕,轻轻吐了两个字:“天明……” 她太虚弱了,公仪霄听不清她说了什么,其实也不甚关心,脚下的动作并没有停顿,携着舞年上了马车。 荆远安和一众家丁护院等待着发落,看那马车走了几步,忽又停下,风朗靠在车窗的位置听了些什么,折身回来通知,荆天明的杖责也可免除。 舞年虚弱地靠在公仪霄怀里,觉得没什么心事了,便闭了眼睛一门心思地睡觉。她常年奔波,身体还是皮实,便是有些伤风着凉,也知道个好好休息,时候到了就会痊愈的道理。因而不言不语,也懒得去问公仪霄自己心中的疑问,反正他什么都不会说的。 公仪霄却不见得有多么懂得怜香惜玉,将她从被子里扒出脸来,扬着眉眼道:“满意了?” 舞年微微睁开眼睛,又微微皱了皱眉头,她浑身软软无力,没心情和公仪霄吵架,敷衍地闭了闭眼睛。轻声道:“臣妾谢皇上……” “臣妾?”公仪霄挂着讥诮的表情,惩罚似的用手臂将她紧紧捆在身上,带来一种压迫的感觉,“你还知道你是朕的妃,昨夜和谨王都干了什么,嗯?” 她皱着眉,好不容易才反应过来谨王是个什么人物,反应过来他们今天干了点什么,哦,谨王亲她了,还给她吃了个奇怪的东西。如谨王所说,当时周围有公仪霄的眼线在,所以她必须演那出断情的戏,可是她没想到谨王会亲她,大约那些眼线也不会知道谨王亲她是为了请她吃药。 此事却是无法解释的,若是解释,那出戏便没了意义。说到底,现在保证让公仪霄不再怀疑自己的身份,比保证自己的清白更加重要。 舞年没有回答,用眼神回避了这个问题。就算她和谨王之间真的有什么,她为什么要跟他解释,他除了是皇帝以外,在她的世界里究竟算什么东西。 公仪霄不依不挠,眼见着怀里的人同自己甩起了脸色,心里腾起一股怒气。 白日在马车里,分明跟她强调过,要和谨王保持距离,不准他再碰自己,荆舞年,你是不长记性,还是根本没把朕这个男人放在眼里! 俯起首来霸道地不由分说地贴上她发烫的嘴唇,那些别人留下的痕迹,他要通通抹去,哪怕她荆舞年在宫中只是个摆设,也是他一个人的东西。 舞年只觉得无力,他亲自己的时候,更感觉恶心,比谨王还恶心。她生气,打起了身体中仅剩的所有力气,咬了他的舌头,狠狠将他推开,瞪着愤恨的目光紧紧看向他,怒也怨。 公仪霄没见过这样不驯服的女人,在他眼里,舞年就是给脸不要脸,狠狠地瞪回来,睨眸用教训的口吻道:“你那是什么眼神!” 舞年撇过目光,只淡淡说了四个字,“你要杀我。” 丁香小院中,丫鬟胸口染血躺在残花中的场景,现在想来已不觉后怕。舞年只是渐渐意识到,死亡离自己有多么的近,而她的运气实在挺好。 公仪霄蹙眉,把躲在角落里的舞年拉回来,两指扼住她的喉咙,扬着下巴道:“你今夜为何不在院中?” “皇上要杀臣妾,臣妾逃命。”颈处的力道并不算十分重,舞年说起话来还算轻松,乃至于携着丝冷笑。前一刻她还傻傻地投河帮他脱险,却不知道这个人早就计划好了要杀她。 公仪霄看着她虚弱而明艳的笑容,笑得好像对什么都无所谓,她那般嘲讽地看着他,却像是讽刺着自己,这个瞬间里,这张愚蠢的脸十分莫测复杂。 公仪霄狠狠将她推开,舞年的头撞在车壁上,因为身体发麻,便是疼也不会有多么值得计较。她靠着车壁不想动弹,听得耳边传来男子冷漠疏离的声音,“不识好歹,朕要杀你你早该死了!” 她是早该死了,当初就该直接把她杀掉,不让她进宫。 舞年不说话,缓缓闭上眼睛,反正她也没有和公仪霄周旋的力气和资本,从一个孤苦乞儿到现在声名在外的皇妃,已经是没想过的际遇,她其实还是很知足的,她把命运交给命运,不曾想试图改变什么,用爷爷的话说,爱咋咋地。 睡觉,再也不看他,是她现在唯一想做的事情。 “今日的事情,你做的很好,”他如神祗般高高在上,就她今日帮他脱困的行为漠然地论功行赏,“你这条命朕会给你留着,只要你不再给朕杀你的理由。” ※※※ 相府大宅中,荆远安目送皇帝的马车离去,护院走近,递上来一样钻头似的的东西,“相爷,这是在打碎的铅溶中发现的。” 荆远安接过那东西,似金似铁,上面还残留着些凝固的铅溶,淡淡道:“查清楚此为何物。” “是。”护院重新接过那样事物。 荆远安忽然问道:“孙先生现在如何?” “今夜一直在房中,并未离开过。”护院道。 荆远安点头,吩咐道:“看紧,不得让他离开相府半步。” ※※※ 舞年醒来的时候,正躺在霁月阁的床榻上,夏宜和秋舒在身旁仔细照料着。差医女进来把了脉,舞年靠在床上,谨慎地问道:“如何?” 医女温温一笑,道:“娘娘染了风寒,近日里避着见风受冷,调养几日便可无碍。” “只是这样?”舞年又小心地问了一句,想起昨天谨王喂自己吃的东西,她心里不免觉得紧张。 而医女确实没从她的脉里诊出什么,大约那不是什么毒药?舞年想不明白,又不可能再找公仪谨问清楚,只能暂时将它忘到九霄云外。 起身用了晚膳,舞年仍旧坐在床上,没听宫人提起过任何关于公仪霄的事情,自己心里却不畅快得很。有很多事情她想不通,虽然那些事情轮不到她去关心,可事情就摆在自己眼前,忍不住要去关心。 这天暄妃省亲回宫,情绪一直都不太对头。皇上分明陪她回家,半夜里听说荆舞年掉了河,连招呼都没打一声就朝荆丞相府去了,暄妃便暗暗在心里头记恨着舞年,在长禧宫等了又等,巴望着皇上来抚慰自己两句,却也没见着人来。 百无聊赖,甄嫔几个又踏了门楣过来闲话,暄妃忍不住便抱怨了两句。 对于舞年,暄妃本是有些不屑的,她生得好看,不比所谓的帝都第一美人要差,皇上对她的爹爹朱丞相也更偏爱些,而她进宫第一天就承了宠,除了那不声不响的楼贵妃,她以为自己在后宫的地位是无可撼动的。可是舞年得宠只是瞬间的事情,她在九华殿住过两回,她被皇上带去了群臣宴,那是皇后才有资格出席的场合。 暄妃在心里将舞年视作死敌,可昨夜在家中,娘亲又反复提醒她,在宫里只需谨守本分就好,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荆舞年表面上确实没有犯过她,暄妃也不好再主动去找她的麻烦。 几位妃嫔叽叽喳喳说了阵子话,看暄妃心情不畅快,便各自识趣地退了。 唯独甄嫔留下多宽慰了几句,说看荆舞年整日有气无力的样子,定是个成不了气候的,让暄妃莫要放在心上。 暄妃低低叹了口气,心里幽幽地起了个念叨,“若是这宫中,没有了她荆舞年可就好了。” 甄嫔看着暄妃的表情,轻声道:“姐姐的心思妹妹都明白,不久便是皇上的生辰,姐姐只需打起精神来准备,其它的,就让妹妹代为分忧吧。” 暄妃含着一味迷离的笑意,自是听懂了甄嫔话里的意思,意味深长地说:“妹妹若是当真能为本宫分忧,这份好,姐姐自然会记在心里。” 自省亲以来又是几日过去,舞年同公仪霄始终没什么交集,倒也觉得清静。养好了身体,趁着初夏温凉正好,用了晚膳便愿意在院子里逛逛走走。 这日走到后院采香房里,关起门来同她闲聊。 “皇上的生辰将至,娘娘可备好了礼物?”采香问道。 舞年懒懒抬了下眼皮,随手从桌上捡条红绳在手中把玩,想起之前公仪霄看见她那剑穗的时候,自己曾同公仪霄胡扯,说要编个剑穗给他。而现在,那个人是要杀自己的,她凭什么还去讨好他,就当不知道好了。 发呆忘了时辰,天色已经很晚,舞年打了个呵欠,同采香打了声招呼,拍拍屁股起身离去。 出了门,却没见着一直侯在门外的夏宜,舞年抬眼看看天边消瘦的弦月,举步朝花巷深处走去。 “汪公公,麻烦您告诉甄嫔娘娘,奴婢真的不能再帮她做事了。” ------------ 080 亡命太监 那是夏宜的声音,汪公公又是哪号人物? 声音是从前面的银杏林子里传来的,舞年在采香房里逗留太久,这会儿已是个夜深人静的光景。霁月阁宫人稀少,确然是个搞深夜密会的佳处。 舞年借着树干的遮挡,缓步靠近,躲在树后看清了那汪公公的嘴脸。 不正是以前来霁月阁找过麻烦的汪泉,原来他也是帮甄嫔办事的。自从舞年找夏宜谈话之后,她便没再和甄嫔那边的人来往,也没做过什么坑害舞年的事情,舞年便也懒得将那些不伤皮不伤筋的旧恨放在心上。 银杏林一边贴着墙根,两人就站在那头,汪泉眯眼看着夏宜,一副贪婪嘴脸道:“哟,夏宜,这可由不得你啊。” 夏宜看着汪泉朝自己走近,小心地往后退了两步,正退到墙根处,紧张地看着汪泉道:“汪公公,娘娘已经知道了,奴婢真的不敢了,甄嫔娘娘的赏赐,奴婢会全数归还,请公公不要再为难奴婢了。” “你这不是在为难我么?”汪泉又朝夏宜靠近一步,道:“再说那些赏赐,你拿什么还,你们娘娘寒碜的紧,你每月那点儿俸禄,你爹的病什么时候才治得好?” 夏宜低下头来,她无言以对,可是她真的不想再做对不起舞年的事情。她虽贪财,但绝不是个胆大贪心的人,如今舞年又得了荣宠,已不是刚进宫时那般可欺负的人物,若她做了什么,事情败露下来,甄嫔万不可能站出来说话,所有的罪过都得赖在她一人头上,皇上的怪罪,她担不起。 汪泉用猥琐的目光在夏宜身上看看,走得更近了,伸手将夏宜握成小拳的手拉过来,用手指在她手背上轻轻摩挲着,道:“再说你从我这借走的银子……” 夏宜急忙将手抽回来,身体贴在墙壁上微微蜷缩回避,眼睛看着地面紧张道:“汪公公,奴婢欠你的银子已经还清了呀。” 汪泉色眯眯地看着夏宜,直接摸上了夏宜的脸,“那是本金,你从我这借了两年的银子,怎么不得给点利息啊?哎呀,看你手头上也是真困难,不如从了哥哥,你爹治病的事包在哥哥身上,怎么样?” 说着,他他他,还想亲上去! 舞年在树后看着,气得压根痒痒,还哥哥?我呸,三寸半少了两寸三的东西,还自称哥哥,没根的狗奴才! 弄清楚了究竟是怎么回事,舞年自也不怪夏宜了,看着夏宜那胆怯的模样,心里顿生一种责任感,从树后露出身形来,大步朝墙根那两人走出,厉声道:“放开她!” 舞年这几步走得太快,汪泉侧目回来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便被舞年一把揪住了衣领子从夏宜身前拉开,而后舞年手腕使力,生生将他推得退了几步。 刚站稳身子,汪泉急忙噗通一声跪下来连连磕头,“娘娘饶命,娘娘饶命……” 夏宜也是吓坏了,跟着跪下不敢说话,舞年掐腰而立,把夏宜挡在身后,看着汪泉那副嘴脸,实在已不是恶心能形容的了。见他给自己磕头,舞年都嫌着晦气,拿出过去宫外打架的阵势,两步走到汪泉面前,对着他的发顶踢了一脚,直接踢翻了汪泉的身子。 汪泉仰倒在地上,急忙又爬起来,继续讨饶。 舞年怒不可遏,亏得她手上没把刀子,不然非剁了这狗东西摸姑娘的手!但宫里既然讲究规矩,舞年也同他念念规矩,怒道:“你不是霁月阁的人,你的命轮不到本宫来饶。滚回内监局,找你师傅把你这些下三滥的事情道明了,按规矩该怎么罚怎么罚!滚!” 看着汪泉连滚带爬地滚蛋,舞年心里堵得发紧,这要不是宫里该多好,她先操根棍子打他个满地找牙不可。掐腰舒了口气,身后传来夏宜嘤嘤的啜泣声,舞年走回去对着墙面,墙下蹲着个夏宜,便不客气道:“起来,什么事情回去再说。” 夏宜仍是哭着,身体一耸一耸的,舞年伸手想拉她一把,夏宜却是扯住了舞年的裙角,满眼的泪花儿道:“娘娘,奴婢对不起您娘娘,今日的事情您千万……” 懒得听她废话,舞年蹲下身子来,抬手揩去她的眼泪,叹口气道:“哭什么哭,又怪不得你,你若早告诉我,你缺银子是这么个用处,我定会想法子帮你。” 夏宜还哭还哭,舞年没法,只得抱住了她,轻轻拍她的肩背安慰着,自己心里因汪泉那狗奴才生的火气还消没下去。夏宜不住地摇头,抽泣着道:“没用了,甄嫔娘娘不会放过奴婢的,娘娘,奴婢对不起您……” 是啊,皇宫就是个一步错步步错的地方,夏宜帮过甄嫔一次,便永远不能撇清了关系。要么她继续帮甄嫔折腾自己,要么就是被甄嫔堵住嘴巴,将以前犯过的错都咽下去。奴才的命就系在自己主子身上,是舞年没用,收服不了他们,也保护不了他们。 舞年平了心思,细声安慰道:“本宫不怪你,不怕,本宫不会让他们再找你的,不怕……” 安慰的话翻来覆去就那么几句,夏宜渐渐平静下来,埋在舞年肩头轻轻抽泣,舞年微微抬眼,看到墙上投来一道影子,影子里的人手里提根大棒子,正要朝她砸下来。 舞年看见的时候已经晚了,头顶生生吃了一闷棍,当即便砸得舞年眼冒金星,翻翻白眼就差栽倒下去。 却是汪泉回去以后,在路上越琢磨越害怕,凭荆妃娘娘今日的圣充,今日他欺负夏宜的事情,追究下来必是条死路。不能让荆妃娘娘说出去,不能,不能,汪泉便寻了根棍子,又偷偷摸摸地杀了回来,趁着舞年和夏宜不注意的时候——偷袭! 这一棍子下去,给舞年打迷糊了却还没昏,汪泉咬着牙,抬起棍子又要往下砸。夏宜急忙将舞年推开,那一棍子便抽到她的肩上,疼得几乎直不起腰来。 舞年靠着墙壁迷迷糊糊地睁着眼睛,感觉脸上黏黏的,好像是流血了。而银杏林中,分明有一道影子迅速离去,舞年知道最近总有些影子跟着自己,应该是公仪霄的影卫。 公仪霄把这些影卫放在自己身边,几乎寸步不离,而自己受了袭击,他们却不站出来帮忙,原来他们的任务,只是监视自己罢了。 此时已顾不得计较那些,汪泉仍举着棍子,朝舞年又劈了过来。舞年愣了一瞬,躲也来不及,便站起身直接迎了上去,一手举过头顶保护,身体继续向前,另一手朝汪泉的脸挥去,狠狠挠了一爪子。 汪泉的脸上迅速生出几条血道子,舞年的损失更惨重些,那一棍子砸在手腕上,隐约有“咔嚓”那么一声,舞年便觉得自己的手已经抬不起来了。顾不得疼痛,泼妇品质在某个瞬间全面爆发,汪泉头上顶的帽子也被舞年一爪子挥掉了,她抓着他的头发,令他脖子以上动弹不得,抬起膝来便要往汪泉身上踢。 舞年没学过什么防身的拳术,打起架来全靠一股蛮劲。两人因靠得太紧,汪泉手里的棍子也派不上用场,索性丢了棍子,徒手同舞年扭打起来。 舞年断了只手腕,哪是这半个男人的对手,凭着股意气,好歹纠缠了半天,终是就被逼到了墙角,对一旁瞎哭瞎闹的夏宜吼道:“帮忙啊!” 夏宜还傻着眼,这说话的功夫,汪泉的两手便掐紧了舞年的脖子,舞年背贴着墙壁,几乎被他拎了起来,身下怎么乱踢乱砸都没有用。汪泉早已是什么都不管不顾,瞪圆了眼目,手掌上的力道更紧,呲着牙道:“娘娘,对不住了!” 一张脸涨得通红,直到舞年觉得自己要断气的那一刻,夏宜才颤颤巍巍地拎起地上的棍子,双手不争气地抖着。她害怕,怕得浑身发软,犹犹豫豫地要下棍子。 身旁忽然一阵风涌,一身月白的男子硬将汪泉从舞年面前扯开,反手掐住汪泉的脖子,“咔嚓”一个声响,汪泉的脖子便被生生拧断了。 公仪霄嫌弃地将汪泉扔在地上,转身看向她这位倒霉透顶的妃子。 舞年贴着墙壁滑下身子来,刚才的情况根本没有看清,前一瞬只见一道月白身影,下一瞬就被人抱进了怀里。 习武之人的动作,果然快得不及眨眼。可是再快有什么用呢,还是晚了。 脸是乌紫的颜色,舞年眼前越来越黑,魂魄已经跑去鬼门关外游离了,额上血珠就着汗水流淌满面,如雨如泪。 “荆舞年!荆舞年!”公仪霄摇了摇她,怀里的人却毫无回应,连抖都懒得抖一下,抬手在她脖颈上靠了靠,那处脉搏平静得仿佛已经停止。 心里便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击中,也不管她那满脸的血,公仪霄端着舞年的脸,迅速贴上她的嘴巴,把所有的气息,曾经从她口中攫走的气息,通通给她,还给她! ------------ 081 起死回生 “荆舞年,朕没让你死,你不准死!” 公仪霄帮舞年渡气,可她仍旧没有转醒的征兆,手指再度靠上她冰冷的脖颈,脉上的平静令人觉得窒息。公仪霄紧紧皱着眉头,命令她,威胁她,给我醒过来,我还不准你死! 风朗站在原地,问清楚了夏宜今日的事情,便先差人将她押下去看住,而后不动声色地看着公仪霄。他琢磨不清楚公仪霄现在是怎么个心情,按照皇上最开始的打算,应该是巴不得荆舞年死,只是不能无缘无故的死。 如今舞年被个太监掐死,而追溯起源头来要怪在甄嫔头上,只要将舞年的死归咎过去,同荆丞相没什么不好交代。他何必这样不忍。 见舞年不醒,公仪霄展平她一只手掌,与自己的手心交叠,缓缓扣了一道内力进去。 习武之人的内力为长年累月修炼而来,轻易不可损耗,便是公仪霄平日里与人交手,若非遇上强敌,也不会轻易调动内力。风朗蹙了蹙眉,终是忍不住上前劝道:“皇上,娘娘既已无息无脉,如此消耗……” 这么说着的时候,公仪霄已经缓缓收了气息,将舞年从地上抱起来,施了轻功,头也没回便朝宝仪宫的方向行去。 宝仪宫是楼贵妃住的地方,这个时候殿里早已经熄了灯烛,公仪霄来时匆忙,连外衫都没罩,抱着舞年闯进楼贵妃的寝殿时,将跟着楼贵妃从楼兰来的丫鬟绮罗吓了一跳。 楼贵妃披衣起身,十分淡然地往公仪霄怀里抱着的舞年看一眼,眯眼想了想,适才想起来是当日皇后祭送大典上,被狗咬了的那位妃子。 见那乌紫的脸色,身体僵硬的形状,楼贵妃平静道:“死了。” “没死!”公仪霄转眼看向楼贵妃,楼贵妃微微转眸不想同公仪霄争辩,却听公仪霄厉声道:“朕说她还没死!” 楼贵妃抬起头来,有些吃惊地看着公仪霄,也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而后对绮罗使了个眼色,公仪霄便由那侍女引着,将舞年放到屏风后的床榻上。 楼心悦在里头照顾舞年的时候,公仪霄站在宝仪宫门口,风朗同今夜监视舞年的影卫已经跟了过来。 他负手而立,一派威严凛凛,冷声责问道:“荆妃出事,为何不立时相救!” 那影卫单膝跪地,没有回答或者狡辩,风朗解围道:“皇上,影卫只领命密切监视荆妃娘娘作为,不敢轻举妄动。虽未能及时出手相助,亦第一时间前来报信。” “报信?”公仪霄重复着这可笑的两个字,忽然转了脸色,“朕养你们是用来跑腿的么!即日起,影卫全权负责荆妃安全,若有犯者,先诛后奏。滚!” 转身回到殿内,公仪霄站在屏风后,看见楼贵妃走了出来,很自然地唤了声她的闺名:“心悦。” 楼贵妃走到公仪霄面前站定身子,淡淡道:“幸有真气护着心脉,冷香丸已经发挥药力,不久便能醒来。” 冷香丸是楼贵妃出嫁时,楼兰国王陪嫁的物品之一,拢共不过三粒,由沙漠绿洲中所生长的一种奇异雪莲淬炼而成,珍贵无比,传说有起死回生之效,其实言过其实。不过舞年这种因为窒息而亡的,人还没死透,加上有内力护着,要回生倒也不难。 公仪霄淡淡点头,闷闷“嗯”了一声。 楼贵妃若有所思地看了公仪霄一眼,从楼兰到楚沧两年来,她深居简出,与公仪霄虽然交流不多,却从没看过他今日这般急迫的模样。挑唇微微一笑,楼心悦道:“皇上为什么要救她?” 公仪霄不置可否地看着她,并不打算回答。楼心悦仍旧笑着,道:“当是付了诊金,回答一个问题有这么难么?” 公仪霄朝屏风后看了一眼,自然是看不见躺在后面的舞年的,蹙了蹙眉,他勾起一味无所谓的笑容,一字字回道:“她曾救朕一命,今日便是还了。” 楼心悦敛眸,淡淡而咄咄逼人地:“当日姚皇后自缢,皇上得知消息的时候,不会比现在晚太多,又为何不救?” “你想问什么?”公仪霄似乎有些不悦,眯着眼睛看向那容色倾城的女子。 “只是没见过皇上这样紧张罢了。”楼心悦道。 公仪霄抿唇勾起嘴角,上前一步靠近楼心悦,仿佛要用自己的气息压制住她,威胁的口吻,“楼心悦,你今日的话似乎是太多了!” 舞年确实很快就醒来,醒来的时候身体由内而外散发一阵冰冷,满口淡雅又馥郁的馨香,而后手脚渐渐回暖,呼吸亦跟着畅顺起来。自然,她也听到了楼心悦和公仪霄的对话。 是,今日公仪霄救了她,她本应该有些感动,但公仪霄说,救她是为了还她一命。舞年在心里淡淡浅笑,活了便好,何必计较是怎么活的因何而活。接下来听到楼心悦口中关于姚皇后之死的疑问,她便也跟着疑问。 原来公仪霄是有办法不让皇后死的,他没救,便说明他不想她活。那个为他甘之如饴的女子,以死得来的,也不过是他的狠心罢了。 而那个在外如冰山般的楼贵妃,面对公仪霄的时候似乎并不像其它妃嫔那般怯懦,这究竟是为何,舞年也懒得去揣测。 脸上的血迹已经被绮罗擦干净,舞年从屏风后走出来的时候,公仪霄和楼心悦正沉默着,分别向两人福身行了礼,舞年轻声道:“臣妾告退。” 而后便摇摇晃晃地往外走,一只手腕刺骨的疼,想是被那太监的闷棍打折了。刚走到门口的时候,公仪霄不耐道:“去哪!” 她顿住脚步,想说回霁月阁啊,还能去哪。话还没说出来,公仪霄似乎已经看破了,走过来挽了她的腰,将她别别扭扭地锁在怀里,侧目道:“认得路?朕带你回去。” 说着,便已拎着她走出了殿门。舞年还是不愿意跟公仪霄这么近地靠着,却又被他打横抱了起来,在皇宫里一通飞檐走壁,不久就回到了霁月阁。 公仪霄在床上抱着她,两个人都不说话,医女很快便赶了过来,纱布里三层外三层,将她的手腕裹成了个白胖胖的包子。舞年疼得几欲呲牙咧嘴,因公仪霄在场,好歹是忍住了,只是将眼角忍出泪花儿来。 将她的发髻散开,检查了头上的伤口,确定已无甚大碍,公仪霄打发了医女下去,转头看着怀里的她,嘴唇抿了抿,似乎是想说点什么,又没什么好说。 舞年便瞥过目光去,她就是记仇了,如果身边没有那些影卫还好,既然一直有人跟着,为什么当时不救她,搞这些马后炮有什么用。脑袋顶上鼓了个大包,时刻昏昏沉沉的,哪里有力气跟公仪霄折腾。 “你今日哑巴了么!”公仪霄终是忍不住了,把她回避的身子往怀里紧了紧,话罢又习惯性地带了个尾音,“嗯?” 舞年微微抬头看他,心里一阵莫名其妙,和着他还希望自己跟他说点什么。可她没什么好说的,按照公仪霄活着的理论,他救不救她是他自己的事情,还轮得到她来指指点点么。 舞年便一眨不眨眼地看着他,从他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公仪霄抿着唇和她四目相对,仿佛败下阵来,放平了音色道:“头疼不疼,还有哪里不舒服?” 舞年便飞快地眨了眨眼睛,有点错愕了,哎哟喂,公仪霄这是在关心她?真个叫她受宠若惊! “你那是什么表情,让打傻了么?”公仪霄道。 舞年就看着公仪霄一本正经的表情,想起自己今日是怎么躺在这里的,怎么挨了那死太监的棍子,忽然忍不住笑开了。笑的时候下意识想抬手挡住嘴巴,却忘了手腕折了,这次真的龇牙咧嘴开来,皱着眉头低低呻吟。 “包子!一主一仆还打不过一条狗。”公仪霄瞪她一眼,看着她敢怒不敢言的模样,两指轻掐她的脸,跟着笑开了,眉梢眼尾画满愉悦。 昏烛闪耀的房间里,有种类似于温暖的东西蔓延开来,舞年稍稍品味了下,这一刻公仪霄看上去真的没那么可恶。心里有种冲动,要是他看着自己的时候,一直是这样和颜悦色的就好了,她也不多奢求什么,只要这样就可以了啊。 他抱着她,将她的身体直接拉到自己身上,认真地亲吻她的嘴角,而后偏头看着她,目光打量过她面上每一处细节,一字字道:“荆舞年,朕不想你死,为什么?” ------------ 082 一日专宠 他很认真地看着自己,眼里是认真的疑问,好像这个问题真的将他困惑住了。舞年回看着他,竟然从这句话中听出了感动,那双眼睛里是两个小小的自己,真真切切。 舞年无法回答这个连公仪霄自己都搞不清的疑问,如果非要一个合适的回答,便如公仪霄所说,不过是她在相府救他一命,他今日还回来罢了。可是这样说,似乎太煞风景了点。 有些人有些事何必你来我往算的那么清,舞年心里其实并不想和公仪霄两清,她愿意跟他纠缠,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 提了提身子,她第一次主动地、轻轻浅浅地吻了他,用一个女人的柔软体贴他的刚硬,这双唇无所谓吻过多少女人,此时此刻她是不在乎的,好像一瞬须臾便能成就她的地老天荒。舞年心里一直有个小小的愿望,她希望公仪霄能抱着她睡一觉,认认真真地睡一觉。 她喜欢他,她承认。 避开她受伤的手腕,公仪霄微微侧身不轻不重将她压在身下,绵绵的亲吻,不忍停息不舍分离,身下曾僵硬过的身体,此刻恢复生动和曼妙,她以花朵徐徐绽放的姿态把自己呈现在他眼前,只盼多一点温柔、温存的占有。 持续良久的缠绵,她悄悄睁开眼睛,想将眼前的人看个仔细,然后默契地,四目相对了。公仪霄意犹未尽地放开唇中潋滟,缓缓勾起微笑掩饰掉眼底的那丝异样,他是想要她的,可是不能,现在还不能。 袖口飞出的刀片,准确无误地击灭了灯烛,按下潜藏的欲望,他轻柔地抱着她,浅吻额发,低喃:“睡吧。” 舞年的脸就靠在他颈窝底下,那几寸皮肤微微发烫,他说话的时候喉头哽动,有种惹人遐想的男性魅力。舞年小心翼翼地问:“那你……还走么?” “今晚不走。”公仪霄简短回答。 舞年便安心地笑了,却忽略了他说的“今晚”,他从来不会留下彻底的承诺,今夜他不想她死,或许也只在今夜而已。圣心难测只是一句空口白话,既是真的难测,又如何能懂。 疼痛的手腕无处安放,舞年试着抬了抬,徒劳无功,于是再低声问一句,“那皇上,臣妾可以抱你么?” 听着小心翼翼的腔调,她像个听话的孩子,看到了特别喜欢的东西,那种单纯而谨慎的渴望。公仪霄拉起她的手臂,扣在自己腰上,想起那日在鸩园,她栖在树杈子上对自己挥舞披帛,欣喜而无所畏惧,公仪霄皱了皱眉,问道:“你会爬树?” 舞年稍稍愣了愣,干干地应了一声,补充道:“幼时顽皮……而已……” 公仪霄没说话,缓缓闭上眼睛,今日消耗了内力,不免觉得十分疲乏。舞年却有些睡不着,仿佛不忍合眼,不忍心这用死换来的一夜,就这么睡过去了。 在他怀里动了动,公仪霄手臂便在腰上紧了紧,如此看来是还没睡着,舞年没话找话地问道:“皇上,臣妾的宫女怎么样了?” “已经审问清楚,放回去了。”公仪霄简单回答,没给她留下任何攀谈的话头。 舞年坚持不懈地骚扰,“那个太监呢?” 从公仪霄赶到,她就昏死过去了,自然也不清楚太监现在如何了。 公仪霄此番回答更简练,“死了。” 她只得“哦”了一声,看来公仪霄是真的累了,还是放了他吧。把脸不动声色地往他怀里再挤了挤,公仪霄忽然淡淡道:“你这样不行。” “什么?”她扬起脸来,顺着他的下巴看上去,见他仍是闭着眼睛。 公仪霄道:“你打算被欺负到什么时候?” 舞年稍稍想了想,公仪霄指的应该是甄嫔指使宫人给自己找麻烦的事情,她一直觉得那些小事至多是影响下心情,不会对她造成多大的伤害。但如今看来,所有的小事都有演变成大事的可能性,而她现在也显然给后宫妃嫔留下了个好欺负的印象,等她们小打小闹折腾够了,吃不准胆子一大,就给自己来个厉害的看看,届时她再想翻身立威就难了。 “皇上,后宫的事情你都是知道的对么,你不管是因为你一旦出手,便会改变很多事情,甄嫔的父亲是平南将军,暄妃是丞相家的女儿,后宫的每位妃嫔其实都和前朝息息相关,包括臣妾在内,对么?” 公仪霄沉默。舞年便懂了,朝堂不稳,他有他的无奈,世人只道皇帝花心,不过是身份不允许他专情。 蓦地想起自己做过的那个怪梦,公仪霄要她的心去救他心爱的女子,如果现在或者将来真的有那样一个,被公仪霄放在心尖尖上的女子,那该是个怎样的人。 她并不奢求是自己。起码这一刻,公仪霄抱着自己,就很满足。 她道:“臣妾明白了,臣妾不会再让人欺负自己了,若是真的欺了,也不会麻烦到皇上。” 公仪霄抱着她的手臂微微紧了紧,道:“朕准你一日专宠,明日,有仇报仇有怨报怨,睡。” 话罢,便均匀了呼吸。 第二天,舞年蹬上了公仪霄赐给自己的金缕鞋,一只手臂挂在脖子上,带着霁月阁的宫人部队,堂而皇之踏了甄嫔寝殿的大门,三言讥讽两言嘲笑,而后劈手甩了甄嫔两个巴掌。 舞年觉得这是甄嫔早就欠了自己的,撇开昨夜的事情不说,之前甄嫔便污蔑舞年扇了她嘴巴子,今日就顺便将这事情坐实了。 甄嫔想还手,奈何宫中的女人养尊处优身子柔弱,舞年便是废了只手,同她招架招架也不是什么问题。两个嘴巴子下去,甄嫔的脸迅速肿了起来,红着眼睛便要领着自家宫人撒泼,秋舒和夏宜仗了气势往那些宫人面前一挡,竟是谁也不敢妄动了。 舞年勾唇得意而笑,阴测测地放了句狠话,“不要试图挑战本宫的底线,因为本宫,没有底线。” 说完,蹬着双耀眼的金缕鞋,众星捧月般风风光光招摇过市地走了。 甄嫔本想去找皇上说理,可听说昨夜汪泉死在霁月阁了,而且是皇上亲自下的手,便给吓住了。再去找暄妃,暄妃为了撇清指使汪泉胁迫夏宜的事情,干脆闭门不见,无奈之下只得找了太后,嘤嘤切切地将舞年如何恃宠而骄嚣张跋扈吐了个干净。其中不乏添油加醋。 太后安慰几句,将甄嫔打发了回去。淳姑姑携笑走来,递了杯茶水道:“太后果然是会挑人,荆妃这么快就得宠了。” 太后微微沉吟,点了点头,道:“是该准备侍寝了。” 淳姑姑有些意外,“依太后的意思,荆妃娘娘到现在尚未侍寝?不是说已在九华殿宿过两回了?” 太后摇头,“还差些火候,留宿九华殿是做给外人看的,这月十五便是皇上的生辰,便选那日吧。你去霁月阁提点一下。” 淳姑姑在晚膳后造访了九华殿,舞年正在伺候自己那只肿起的手腕,按照医女所说,那一棍子下去,虽是没有打碎骨头,却损了筋韧,至少要将养半月才能行动自如,如此,舞年便需再做半个月的残废。 回想进宫这一个多月以来,先伤了屁股,再伤了手臂,然后是落水伤风,现在又折了手腕,真真是一天好日子都没有过过。舞年不想落下病根,于是严格按照医嘱,吃药上药守时守量,自打完甄嫔扬眉吐气之后,便也没再出去瞎溜达。 淳姑姑代表太后前来慰问,而后便问起,“这月十五便是皇上寿辰,不知娘娘备了什么礼?” 啊,却是忘了这么一遭事情了,前两日在生公仪霄的气,也觉得公仪霄不待见自己,舞年便打算装作浑不知晓,这么糊弄过去。可现在她跟公仪霄也算有点和好的意思了,备礼的事情还需重新斟酌。 按照她原本的打算,索性就照着之前胡扯的,编个剑穗糊弄,现在想来却是寒碜了点。可她没钱,想不寒碜也没有办法。 舞年便请教起淳姑姑,先是打听了打听其它宫妃都会送什么。 淳姑姑道:“这送礼自当是投其所好,日前皇上偏爱珍珠,此番妃嫔之中,大多备了珍珠为礼。” 舞年在心中暗暗思量,公仪霄哪里是喜欢珍珠,他要的是白花花的银子。 淳姑姑继续道:“各宫妃嫔虽是花样百出,无外是琴棋书画珍宝玉器,纵是再珍奇的玩意儿,把玩一阵便也不新鲜了。” 舞年从善如流地点头,是这么个道理。其实礼物无非是送个心意,投其所好是当然,但所有人都投一个好,委实失了意义。 而后淳姑姑交给舞年一本小册,道:“皇上自幼由太后亲自抚养,这册上所记乃是皇上生平个中喜好,希望对娘娘有些帮助。奴婢预祝娘娘一鸣惊人,早日承得圣宠。” ------------ 083 山河交易 根据册上所写,公仪霄所爱不过三样东西,歌舞、棋奕、女人,正是风雅与风流并存。这其余的都好解释,唯独歌舞一样缘由错综,据说当年的五皇子公仪霄,其生母乃不过一名舞姬,曾一舞“飞鸾辞暮”名动天下,因而悦了先皇圣心,一朝得宠。 如此说来,这先皇和公仪霄半斤八两,也是个随性风流的人物。不过那女子的宫闱生涯却颇为坎坷,得宠不过区区三月,便被一旨谪进了冷宫,后来在冷宫中诞下公仪霄,当夜便香消玉殒。 自公仪霄长成之后,便尤其痴迷歌舞,这个爱好可以说是从先皇那儿遗传而来。宫妃之中不乏试图以舞取悦君心的,此举也确实有效果,通常都能讨来几日欢心。只可惜公仪霄这个人不长性,那些见得此中好处的妃子,频频献艺,时日一长,皇上觉得不新鲜了,恩宠便匆匆而逝。 舞年看看自己还挂在脖子上的手臂,她上房揭瓦偷鸡打蛋倒是可以,这舞是绝绝没有跳过的,何况现在自己还是个残疾,到公仪霄的生辰只有不到十日,手腕也不可能这么快恢复,撇了撇嘴,跳舞就别想了。 继续翻手里的小册,前面一桩桩事情记录得很仔细,但从他登基以后,便越来越模糊了。大约自他登基,同太后便渐渐疏远,记录便不比过去事无巨细。 而后翻到公仪霄十四岁以后,舞年便开始脸红了。这莫不是把彤史馆的记档都抄上去了,大小的妃嫔乃至宫女,舞年粗粗扫下来,上百个名字。这位皇帝真可谓日日做新郎,夜夜睡新娘。 之后全都是关于各色女人的记录,详细到公仪霄喜欢某个女人,是因何而喜欢,喜欢了几日,那女子最后的结果等等。于是舞年从研究公仪霄的喜好,转而到研究这些女人头上,可翻来翻去,总觉得好像少了点什么。 他有那么多女人,为什么到现在一个孩子都没有?莫不是,莫不是……那个,不行吧? 舞年打了个机灵,她似乎想得太深入了。 终究终究,舞年没从这个册子里得到灵感,尤其是想到里头那一把一把的女人名字,实在是看都懒得再看一眼。将小册扔在一旁,舞年扶额沉思,又听到了燕子楼传来的丝竹之声,看样子公仪霄是真的很喜欢赏舞,也不知道一帮女人花里胡哨地蹦来蹦去,有什么好看的。 说到生辰,便想起往年自己的生辰,她和爷爷漂泊江湖,虽算不上风餐露宿,总也没多么排场宽裕。舞年生在金秋,一个凋零却并不荒凉的时节,爷爷会送她些不值钱的小礼物,然后两个人寻个景色宜人的地方,烤鸡烤鱼饱餐一顿。 那时候舞年总是笑话爷爷小气,便是她长大了,还成天搞些哄小孩子的玩意来糊弄她。爷爷便挑挑半白不白的眉毛,讲一个“礼轻情意重”的道理。 这话其实一点都没错。尤其是在这什么都不缺的皇宫里,除了半壁江山,没什么更重的东西了,便是公仪霄想要的,总有自己的法子得来,也无需用生辰为理由去讨要。说白了,他的生辰其实不是为他而祝,倒更像是个妃嫔百官的炫耀大会,比比谁更有钱,比比谁更懂得皇上的心思。 舞年是既没钱也没心思,若礼非要送,倒是不如送个自己想送的。那剑穗一说虽是当时胡扯,如今看来,却是最适合的。 仗着有这双金缕鞋,第二日公仪霄午休的时候,舞年吊着手臂便晃进了九华殿,亦没准许宫人通报。 袖子里揣了把剪刀,舞年小步绕过屏风,撩了珠帘,做贼似得靠近床边。然后看见了公仪霄。 却见他倚床而卧,说睡又不像是睡,那姿势看着应该不大舒服,可面上却带着丝丝微笑。对她的靠近也完全没有反应。 舞年眨着眼睛看了一会儿,抬手在他眼前摆了摆,他仍自如山壁岿然不动。舞年悟了,这约莫就是传说中的打坐。爷爷似乎神神叨叨地教过她,分明是个闭目盘膝的姿势,而且舞年懒蛋,从来不干。 据爷爷说,这打坐比睡觉还死,人呈空冥状态,这个时候捅死他都不晓得。舞年弯唇暗笑,管他是打坐还是睡觉呢,她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反正也不能让他知道。 摸出袖子里的剪刀,舞年俯身靠近,因为一只手不方便,要维持这个姿势而不打扰到公仪霄便很困难。好歹是选好了个站立的姿势,握着剪刀的手缓缓向公仪霄的发顶靠近,从哪里下剪子好呢…… “你在干什么!” 声音忽然从他口中传来,公仪霄尚未睁眼,舞年急忙将剪刀收起藏进受伤那只手臂的袖子里,茫然地盯着公仪霄的眼睛。 他手上做了个收气的动作,缓缓睁开眼睛,好整以暇地看着舞年。 舞年抽抽眼角,来时的路上本想过很多,万一被公仪霄抓住现行的说辞,这会儿却是一句也说不出来。感觉说什么都没有底气,他那么慧眼如炬,一定能看出自己在撒谎的。 于是舞年撒了个最简练的谎,“臣妾想皇上了。” 公仪霄眯眸似笑非笑地看她,从她眉梢眼角细细看过,拍拍身边的床榻,示意她过来坐下。 舞年便老实巴交地坐了过去,仅能活动的手掌在裙子上蹭了蹭,拭掉满手心的冷汗。公仪霄坐起来,从身后轻轻抱她,嘴唇靠在耳边,依是那劝诱的语调,“说实话,你想干什么?” 他在耳根处缓缓吹着热气,吹得舞年心里发毛。低低道:“臣妾听说,皇上的生辰快到了,想问问皇上想要什么礼物。” 公仪霄眯眸,轻轻嗤笑出声,道:“这世间怕是没什么,朕想要而得不到的东西吧,便是有,爱妃想是也给不起。” “皇上可以说来听听。”她抱着闲聊的心情说着,目的当然是让公仪霄快点淡忘她莫名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他在她身后,挂着她看不见的莫测表情,将她的耳垂含进口中轻吮,惹得舞年浑身细细战栗。如果公仪霄想要的是那个那个的话,这她还真给的起。 待调戏够了,公仪霄嗓音微哑,道:“朕要西凉半壁江山,爱妃可有?” 公仪霄说完了话嘴唇便又往舞年脖颈上滑,舞年被他调戏得耳根发冷,闷闷咽了下口水,道:“皇上雄心壮志,臣妾精神上支持你。” 公仪霄从后面伸过来的手掌忽然用力,将舞年按在了枕上,半压着她衔着不甚分明的笑意,他道:“若爱妃当真能助朕得下西凉,朕必当允你加冕为后。” 舞年便再默默地咽了下口水,她还没想过当皇后,而且公仪霄可能是克妻的,都克死两位皇后了。但是她想在他身边,有这个妃子的地位她就已经很满足了。再说,她哪有那个本事帮他得到西凉。 公仪霄敛眸,一脸餍足的表情深深吸气,呼到女子身上的味道,干净的不加修饰的纯净。他俯首吻她,不是唇,而是直接拉开她的衣襟,在锁骨处忽轻忽重地舔舐,一只手掌不动声色地探入舞年受伤那只手的袖口里。 是剪刀。她竟是来行刺。 对于公仪霄的诱惑,舞年是顺从的,她微微扬起下颌,方便他唇上的动作,暗暗咬着嘴唇,忍受并享受他的爱抚和温柔。 公仪霄面上一闪而逝的狠戾她看不见,他收回手掌,没有揭穿她藏在袖中的东西,停下暧昧的动作,抬头看着她,“你知不知道,你这副身子不只朕一个人想要?” 舞年便又愣了愣,将他的话在脑中品味品味,她以为公仪霄所指的其它想要的人,应该是公仪谨。而对于公仪谨那个误会,到现在似乎是有必要解释一下了。 “皇上,臣妾和……” “若它日,朕要你用它为朕换得西凉,你怎么做?” 他总是打断她的话,或许他对于她主动想说的内容从来都没有兴趣,手掌在她胸口重重抚捏,他问她,如果他要她用她的身体去做一笔山河交易,她干是不干。 舞年如此是真的听不懂了,她凭什么,她哪里来的本事去换半个西凉。同样的场景,同样的动作,那日他还曾问她,如果她的梦是真实的,他要她的心,她给不给。 舞年觉得气息窒了一瞬,微笑着对他说:“臣妾的心换了皇上心爱的女子,身换了西凉山河,便不剩什么留给皇上了。” 公仪霄笑出一丝轻蔑,舞年看不懂,她听不见公仪霄心里的声音:你从头到尾都是假的,除了这纯善又无辜的伪装,你给过朕什么。 为了得到朕的信任,不惜假装投河,芙蓉园、丞相府,全都是苦肉计,荆舞年,你好手段! ------------ 084 姐妹重逢 舞年看公仪霄不说话,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可是心里还惦记着此行的目的,于是舍弃了方才不过是敷衍的疑问,道:“皇上休息好了么,皇上头发乱了,臣妾帮皇上束发吧。” 公仪霄掩饰掉心里的憎恶,若无其事地微微一笑,默许了她的请求,而后坐起身来拢了拢有些散乱的衣袍。舞年心里还是怯怯的,没想到公仪霄这么轻易就答应了,他那么喜欢刨根问底的人,这次怎么沉默了。 狐疑一闪而逝,舞年从床上坐起来,小心绕过公仪霄,走到柜前翻了翻,找了把梳子便折身回来。 公仪霄微侧身坐在床上,从身形完全看不出防备的姿态,舞年就立在他身后,解了束发的玉冠。他背对着她,露出严肃的表情,如果荆舞年敢在这个时候,对他做出任何不轨的举动,他一定会马上杀了她,毫不犹豫毫不留情。 而舞年得偿所愿地微笑着,她只是想要公仪霄的头发而已,本来拿了剪子,是想剪一小束的,现在只能拔一根作数了。 舞年想,既然是要编剑穗,穗上总要有些装饰才行,无非是玉啊宝珠啊,都是些不新鲜的玩意儿。在民间听说,女子会为心上的男子编同心结,将两个人的头发用红绳缠在一起,喻意永结同心。那发丝她当然不会让公仪霄看见,她会把它们藏在红线里,当他袖中放着有他们的头发缠在一起的剑穗时,那种小快乐只她自己知道就好。 他的发绕在自己指上,舞年忽然有种拥有的错觉,哪怕只是这片刻时间。借口自己有一只手不能动,舞年握着公仪霄的头发,绕啊绕啊,仿佛小孩子对不属于自己的东西爱不释手,所以偷偷地多摸几下也好。 发顶传来微微的刺感,公仪霄的防备更重,却不知自己只是被舞年拔了根头发而已。 “你到底在干什么?”他不耐地问道。 舞年抱歉地笑着,道:“皇上,臣妾的手不稳便,恐怕……恐怕束不好这发。” 公仪霄只觉得厌恶,厌恶她和自己耍小聪明,厌恶她伪装出来的单纯笑意,厌恶她那笨笨的实际满腹阴谋的表情。而他今日已经不能同她再多做纠缠了,冷冷道:“朕还有事,你先回去吧,叫雪琼进来。” “哦。”舞年撇嘴应了一声,她当然也听出了公仪霄的不悦,只以为他是嫌弃自己手笨多事,但心愿达成的时候,也懒得计较那么多。 手心里藏着那根头发,微笑着对他福身告退,转身之后步履轻松。 雪琼进来的时候,公仪霄一手按在胸口,终是吐了口鲜血出来。人看上去疲惫却又愤怒。 公仪霄前日为舞年输气,消耗的内力需及时调息修补,方才打坐时又被她闯入中断,如此,内里气息不稳,便受了些许内伤。 哪怕只是一点小伤,也不能让舞年知道。如果她将这消息带给公仪谨等人,他便更加危险了。 手指弯曲揩去唇边血迹,公仪霄对雪琼道:“送盏养心茶,让风朗带霁月阁的影卫来见朕。” 公仪霄要见那影卫,无非是询问舞年这两日的情况,除了昨日风风火火地跑去扇了甄嫔巴掌以外,唯一值得提一下的,便是她和凤昌宫大宫女淳姑姑的见面。 如此说来,是淳姑姑捎去了太后的旨意,要她来行刺么?太后,公仪谨,荆远安,这三人早已经串通一气,刚死了个姚皇后,现在又来了个荆舞年,他们还真是锲而不舍啊。 舞年从九华殿走出来的时候,心情十分畅快,手里攥着根头发,又生怕它掉了,一路便都低着头盯着自己的手心,可惜她另一只手不稳便,若是绕在指上便不用这样小心了。 穿过芙蓉园,便是往霁月阁走的路,低着头不小心便撞上了一名女子,而那女子亦没注意到她,正在路边喂饲野猫。 这撞一下倒是不要紧,要紧的是手里的头发掉了,舞年也没去看那女子,底下头来只顾着紧张自己的头发。 发丝落在青石地面上,地面光滑,她又只能动一只手,指尖拈了半天也没能将它拈得起来。 那穿嫩黄宫装的女子便蹲下身来,狐疑她竟如此紧张一根头发,倒没多想什么,主动帮舞年捡了起来,两人同时站起身,舞年接过头发抬眼看那女子的时候,眼神便愣住了。 宫装女子亦跟着愣住,嘴唇微蠕,不确定地吐了两个字:“阿霁?” 是施苒苒。 这一声阿霁,令舞年确定无疑,她便是施苒苒,她还是能认出自己的。旧时姐妹重逢并不能让舞年觉得欣喜快乐,反倒是满心的无奈和紧张,她眨了眨眼睛,大方地微笑,“你说什么?” 女子很吃惊,盯着舞年看了很久,便也顾不上舞年这身行头分明是宫妃的打扮,而她自己是个宫女,见面时该有怎样的礼数。不知礼数地把舞年的脸看了个细细致致分分明明,激动道:“你是阿霁?” 那样柔软的目光,施苒苒脸上分明写着欣喜,那种因相见而堆积的激动。舞年也有一瞬间的动容,然终究她们的重逢会错了地方,舞年摆出宫妃的姿态,冷冷淡淡道:“本宫乃霁月阁主位荆妃,姑娘有何疑问么?” 施苒苒怔住,这才注意到眼前女子的打扮,是宫妃的打扮没错,可这张脸,纵使近十年未见,纵使她们都已经长大,依旧能够准确分辨。就像舞年能将她认出来一样,昔日姐妹,相依为命,如何能忘。 舞年再度微笑,礼貌地点点头,算是谢她帮自己捡了东西,为防止施苒苒再多说什么,心虚地走了。 施苒苒站在原地,一直看着舞年离去的背影,她真的看错了么,阿霁怎么可能成了荆妃娘娘,怎么会有这样相似的脸。 施苒苒的出现,扰乱了舞年因得到这根头发的愉悦,她便又开始担心了,这宫中虽大,但相见是早晚的事情。今日她们碰面时四下无人,可下次呢,如果有别人在场,更或者公仪霄在场,苒苒若是问她当年的问题,岂非轻易便暴露了她的身份。 还有苒苒的古怪,她为什么要去那人人畏惧的冷宫,她在这宫中,除了彤史馆女官的身份,又有怎样的立场,她会去那么危险的地方,是不是也有自己正在经历的危险,被逼无奈深陷其中,还是另有目的心甘情愿。 而自己,有没有可能跟施苒苒摊牌,把这些年的经历,把如何进宫的缘由说清楚,以求她帮自己保密。 不,还是不行,不是因为感情久远便无法信任,而是她的处境已经足够危险,不能再把施苒苒也拉进来。 舞年满腹心事地往霁月阁走着,便是快到的时候,经过燕子楼附近,那两只燕子方好携手出来游园,三人巧巧见上一面。 两只燕子同时向舞年行礼,默契十足整齐划一,舞年身居高位,便只需稍稍颔首。虽是邻里邻居的,可她无心同她们闲话,施苒苒的出现对于舞年,始终是个不小的冲击。她很乱,要回去好好想想。 可那两只燕子却热情得很,先是大燕子走近,对舞年道:“近日来娘娘身子多有不适,奴婢姐妹二人便一直未能前去霁月阁打扰,还望娘娘莫要见怪。” 这两人虽是封了美人,算是名正言顺的皇上的女人,对人时却还愿意自称奴婢,似乎有意将自己的身位放得很低。舞年礼貌地笑笑,敷衍道:“不妨事。” 小燕子便也靠了过来,喜盈盈道:“择日不如撞日,若是娘娘不嫌,可否准奴婢姐妹二人进殿里坐坐?” 舞年这才稍微正了眼色去看她们,打扮得倒是不花哨,但也挺正式的,瞧着这架势,没准正是打算去霁月阁串门的。 舞年嫌,怎么不嫌,她现在满脑子破事,哪有心思招待她们啊。 大燕子看舞年面上有些为难之色,便道:“若是娘娘不便,奴婢们今日便不打扰了,不过是奴婢姐妹二人在宫中不甚熟悉,听说皇上喜欢一出‘飞鸾辞暮’,特地排了,想请娘娘帮忙看看,指点指点罢了。” “你们懂得飞鸾辞暮?”舞年失口问道,这舞她在太后给自己的小册上看过,但听说宫里没人跳过,舞步大约也没记下来。 两名燕子微笑点头,舞年想了想,态度温善了些,道:“本宫亦不懂舞艺,无从指点,倒是有机会要向两位多多请教才是。” “娘娘不必自谦,奴婢瞧着娘娘身段窈窕,一行一动姿态曼妙,正是练舞的好资质。”小燕子道。 “姑娘过誉了,本宫还有些琐事,先行一步。”舞年微笑着转身离去,说她行动曼妙,那是没见着她日前同太监打架的阵势,为了进宫,她跟在年姐姐身边修养了一个多月的举止,一低头一弯腰都恨不能拿尺子量着,好不容易才在外在上有了点大家闺秀的样子。 那燕子姐妹看到舞年离去,默契地对望了一眼,意味深长。 ------------ 085 教授女课 霁月阁后院里,舞年坐在榻上,桌上一盏灯烛,采香搬个小凳坐在下手,面前放个针线篓子,篓子里长短粗细不一的各色红绳盘织在一起,舞年手里握着根红绳,仔细看采香手里的动作。 “一定要一绳到底,左边先打一个活结,然后右边……娘娘,您在听么?”采香正在教舞年如何编同心结,抬眸却见舞年目光呆滞,心神早已不在她手里的红绳上头。 舞年抽回神思,抱歉地看采香一眼,微微一笑,用仅能活动的那只手,把一根红绳铺在桌上,弯曲一头,按照采香所教的,动作笨拙地绕出活结,“然后呢?” “娘娘,您有心事。”采香道。 舞年敛目,她确实有心事,有很多很多心事,错综复杂比这什么同心结还要难搞多了。多的不说,先是相爷和公仪霄的关系,看上去好像并没有外面传闻的那般和谐,再是她如今在宫里的立场,还有公仪谨给她吃了什么东西,到现在也没有发作的迹象,以及皇后的离奇自缢。然这些,都不是最最头疼的,此刻最令她百感交集的正是施苒苒。 既然已经见面了,她这一入宫就是一辈子,就算皇宫再大,也总有见面的机会,何况还有每月初一彤史女官前来档记。她这身份是绝对不能让更多的人知道的,而苒苒,就算她不揭穿自己的身份,一旦被相爷等人发现苒苒和自己有过交情,那苒苒的处境便也跟着危险了。 何况自己身边还跟着公仪霄的影卫,万一再次碰上,苒苒说了些不该说的话,就什么都瞒不住了。公仪霄本就怀疑过她的身份啊。 舞年挠头,采香便静静地看着她,片刻后道:“娘娘若是信得过奴婢,有什么烦心事可以同奴婢说说。” 舞年侧目看着她,信得过么,这宫里谁信得过谁呢。就如夏宜那桩事情,舞年也知道夏宜不是真心背叛自己,但利益或者各种无奈当前,终究都要先为自己着想的。 想了想,她道:“如果秘密被不该知道的人知道了,那秘密的主人该怎么办呢?” “是多大的秘密呢?”采香问。 “天大的秘密,会死人那种,或许还不止一个人。”舞年认真答道。 采香扯唇笑了笑,道:“恕奴婢直言,如果这种事情是在宫里,便是极容易解决的事情。” 采香不必再深说,一句话就将舞年点透了,在宫里如果碰见这种事,最简单直接的办法是杀人灭口。 舞年于是道:“可若是那人不一定真的知道那秘密,又或者知道了也不会说出去呢?” “娘娘可听说过冷宫无面鬼的传闻?” 舞年点头,夏宜跟她说过,之前夏宜有两个一同当差的姐妹,因为误闯了冷宫,回来后一天便离奇暴毙。无论那两个宫女是真的看到了什么,还是即便看到了也不敢说,说了也没人信,只要接触过秘密的人,都得死。 可是她不想让苒苒死。 暗暗吸口凉气,舞年微微一笑,掩饰掉心里的担忧,从容道:“是宫外的事情。好了,你刚才说这玩意怎么弄来着?” 捻起手中的红绳,舞年对着烛光眯了眯眼睛。有句话叫惹不起但躲得起,宫外天大地大,若是不想手上见血,大可以带着秘密到没人的地方去,求它一时片刻的心安。而事情正是发生在宫中,舞年身为妃子,这辈子是和朱门红巷撇不清关系了,但她要是以这妃子的身份,把一个小小女官弄出宫去,想也不算困难。 采香便也不再多说什么,认真教舞年同心结的编法,而舞年现在单手行事,如何也编不妥当,现在也只是胡编一些,先练练手。等到过几日,那只手勉强能动了,再取了发丝好好编织不迟。 四月十二,距离公仪霄的生辰不到三日,舞年的手已经好了许多,拆了绷布勉强算是活动自如,只是不能做太消耗力气的事情。 霁月阁的内殿里,满屋子的红绳红丝,那丝是舞年好不容易弄来的,她所能找到的最好的丝,既然是要亲手编织,舞年真恨自己不是春蚕,不能吐出丝来。但那红绳,却打算自己亲手,一股丝一股丝地滚出来。 采香的身子也调养得差不多了,出来伺候已不成问题,只是还需服药将养着。这便同夏宜还有秋舒,立在一旁帮舞年打打下手。 舞年扯了自己一根头发,把另一根从公仪霄头上拔下来的仔细扣在一起,然后用红丝包裹起来,斜斜滚成一股,红绳需要很长,仔细着中间不能断开,这工程既繁琐又浩大。 几个人忙活了一阵,红绳滚了三尺长,眼看着十五就要到了,大约这几日都别想好好休息了。 这些天舞年没有见过公仪霄,听说公仪霄也没往后宫去过,还真是很新鲜的一个情况。她自然是不知道的,公仪霄受了内伤,一门心思在养伤,哪里还顾得上找女人。 他不来看自己,舞年也寻不出算是正事的理由去找他,便这么拖着。偶尔想想关于如何将施苒苒弄出宫去的问题,未免出了岔子,舞年认为还是等公仪霄的生辰过去了再说,反正距离下个初一还有些日子。 可施苒苒终究还是主动找上门来了。 舞年正专心搓绳子的时候,宫人进来通传,说彤史馆的苒姑姑来了,舞年手上一抖,便搓散了一截。 急忙将红绳红丝都收了起来,心里惶惶然,问那宫人道:“可说是什么事情了?” “说是奉太后娘娘之命。” 太后?莫不是施苒苒同太后也有关系?舞年若有所思地眨眨眼睛,道:“让她进来吧。” 麻烦就是这样,无论怎么逃避都会自己找到门上来,舞年存着一丝丝侥幸心理,希望施苒苒这次来找她是因为正儿八经的公事,千万别提小时候,千万千万。 施苒苒大大方方地走进来,虽然年岁不大,可她进宫十年如今做到一等女官的位置,在宫中资历颇深,大家见着她还算得上敬重。 得体地福身见礼,声音似水一般温柔动听,一点都没有变,施苒苒道:“奴婢给荆妃娘娘请安。” 她表面是十分大方从容的,而舞年心里却跳得乱七八糟,同样撑开得体的笑容,舞年道:“苒姑娘请起,不知太后差苒姑娘过来,是为何事?” 施苒苒的目光在殿里转了一圈儿,道:“太后吩咐奴婢来为娘娘教授女课。” 女课?什么东西? 碰到不解的问题,舞年总是习惯性地去看身边的宫女,秋舒和夏宜都不大清楚,便是采香伺候过皇后,对宫里大大小小的规矩经验颇丰,凑到舞年耳边小声道:“就是侍寝事宜,”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俗称房中术。” 舞年觉得嗓子好像被什么东西卡住了,噎得说不出话来,这这这,说白了不就是专门来教她怎么伺候公仪霄……睡觉? “有……有劳姑娘了……”舞年干干道。 施苒苒平静地点头,面上时时挂着温柔的淡笑,大方道:“女课为私密之事,还请娘娘先屏退左右。” 这些宫女都是黄花大姑娘,既是教什么房中术确实是不适合在场的,舞年红着脸点头,示意采香等人退下。 从施苒苒的表情里看不出什么,那日忽然相见的吃惊也不复存在,她似乎早有准备。 太后选定在皇上生辰那日让舞年侍寝,必已经做了番安排,这最后的安排便在舞年自己身上。既然皇上是个流连床笫之人,便要对症下药。而淳姑姑去彤史馆,通知传授舞年女课的时候,施苒苒便也有了自己的掂量,这个与舞年私下会面的机会她求之不得,她也必须弄清楚,眼前的荆妃娘娘究竟是什么人。 房中只剩下舞年和施苒苒两个人,舞年默默地抿了口茶,并不打算先说话。 施苒苒也不心急,将自己带来的书册恭恭敬敬地呈递给舞年,“娘娘先看看这些册子,若是有何不懂之事,询问奴婢便可。” 舞年干干地接下,随手翻了翻,前几页还是正正经经地在讲男女交合的原理啊、目的啊、基本操作方法以及注意事项,再往后便是赤裸裸的春宫了…… 深宫深宫,果然博大精深! “有劳姑娘了,今日天色已晚,待本宫明日看过,若是有何疑问,会差人去请姑娘的,且先慢走吧。”舞年急着送客。 施苒苒站在原地没动,顿了片刻,用一种十分确定的口气轻声道:“阿霁,你不记得我了么?” 舞年已经做好了准备,抬起头一派清冷地看向施苒苒,道:“本宫想起来了,姑娘便是上次芙蓉园外的宫女,本宫进宫不久,不太喜欢讲究繁琐规矩,姑娘此句无礼,本宫便也不同你计较。但本宫确然听不懂姑娘在说什么……” 舞年正说着,施苒苒却忽然向前走开一步,拉起她尚未痊愈的左手,迅速拨开衣袖,露出一截光洁的小臂。 “啊,”因为疼痛,舞年不免轻吟一声,警惕而严厉道:“你干什么!” ------------ 086 朕的女人 尽管她如何装得淡然大方,那说话之前下意识转眼珠的动作,干笑时眉眼弯曲的弧度,施苒苒再确定不过,这便是阿霁,九年前和她相依为命过的阿霁。 所以她才不顾尊卑礼仪去拽了她的手腕,拨开衣袖去看她手臂上本该有的印记。 可是没有,那手臂光洁得宛若新生儿的细腻,那曾经画在阿霁肌肤上的,招摇如鬼符的墨色纹身,丝毫不留痕迹。 舞年便也反应过来施苒苒这是在做什么,她在找证据,可以证明她身份的证据。可她是不可能知道的,在舞年进宫之前,已将身上所有与相府小姐身份不符的痕迹都去掉了,包括大大小小的伤疤,包括阿娘亲手刺上的纹身,都消失了。而如今除了锁骨下的朱红胎痣,她全身上下光洁如玉。 施苒苒吃惊了,她分明记得那痕迹就在阿霁左臂,分明记得当年她们朝夕相伴时,结拜为姐妹,阿霁也曾在她的左臂上刻下一模一样的痕迹,而眼前的荆妃,怎么会没有。没有回答舞年的话,施苒苒急忙拉了舞年的右臂来看,确然是什么都不会有的。 适才反应过来自己犯了错,施苒苒急忙倒退两步跪下,低头道:“娘娘恕罪。” “放肆!”舞年厉声,托着自己受伤的手腕,被施苒苒那么一扯,疼痛便又蔓延开来。她是不会跟施苒苒废话的,既然苒苒自己找了过来,这便是个机会,让苒苒出宫,离开这个生死人肉白骨的地方。 门外候着的采香夏宜等人,听见舞年这声“放肆”,明显是里头出现不妙的情况了,急忙到了内殿门口,夏宜低声道:“娘娘?” “进来!”舞年看了施苒苒一眼,干脆利落地对采香等人命令道。 几人从殿外进来的时候,舞年站起来转了个身,右手扒在左手手腕上,咬着牙就当那手腕不是长在自己身上的物件,用力一拧,把早就接好的手腕又给生生拧了个脱臼。 一下之后,便疼得虚脱,舞年无力地坐在榻上,额上密汗涔涔。 “娘娘!”采香快步走到舞年身边,担忧地看着她,舞年垂着手腕,完全不能动了,另一只手指了指跪着的施苒苒,皱着眉忍痛道:“是她……她对本宫不恭……” 夏宜和秋舒一派护主的姿态,挡在舞年面前,同时厉色看着施苒苒。 施苒苒则更加惊慌,她方才只是拉了舞年的手臂一把,那一下力道并不算重,竟至于又将她的手腕拧脱臼了一次。 “娘娘恕罪,奴婢并非有意冒犯。”施苒苒恳切道。 舞年透过采香、夏宜、秋舒三道人墙朝施苒苒看去,道:“本宫知道你并非有意,但是本宫……夏宜,去向太后请示,本宫要将这女子逐出皇宫,本宫实在不想再看到她。” 疼是真的疼,心里也是真的堵得很,舞年也是想念苒苒的,这么多年过去,她竟也一点都没有变,可是没有办法啊,她们重逢错了地方,不管是为自己还是为了她,苒苒必须出宫。 夏宜有些犹豫,娘娘入宫以来一直比较宽厚,今日这个雷霆发得有些奇怪了。采香看舞年疼得已经无力了,小心提醒道:“娘娘,苒姑姑是彤史馆掌事女官,谪出皇宫不能草率。” 舞年倚在榻里的软枕上,疼痛稍稍退去一些,转眼看向采香,撑起力气道:“本宫堂堂皇妃,连个小小女官都发落不得了?去,现在就去!” 夏宜瞧着舞年是真的生气了,说来也是,自从那夜舞年遭汪泉袭击,从鬼门外走了一遭回来,性情就稍稍变了些,对自家宫人还好,对外人已算不上多么客气,尤其是打了甄嫔那件事。 或许娘娘的脾性是真的变了,变了也是好的,反正宫里是个欺软怕硬的地方。 夏宜得令转身朝殿外走,因为低着头,走到门口的时候险险和一人撞个满怀,却是被那人身旁的王吉拉住了。 公仪霄看也没看这冒冒失失的夏宜,大步朝舞年走过来,皱眉道:“是何事惹爱妃如此动怒?” 舞年扬着脸看见公仪霄,今日又是遭了什么邪行,为什么他总在这种时候出现。她不知道公仪霄是听影卫说施苒苒来了霁月阁,因而专程过来是怕苒苒遭了欺负;她更不知道自己在公仪霄眼里,现在就是个阳奉阴违居心叵测的奸细,他厌恶她,表面撑出来的笑容越是从容自然,心里便越是厌恶。 而在舞年眼里,她和公仪霄之间还停留在她差点死了那天,公仪霄抱着她说许她一日专宠,哪怕是专宠的期限总有一日,心情总能延续一阵子,他们之间已经改善了,她这样以为。 既然公仪霄来了,也不用费力气找什么太后了,舞年用几乎是撒娇的姿态疼吟出声,眸里闪着泪花儿,“皇上,这婢子冒犯臣妾,臣妾的手又脱臼了。” “唔?”公仪霄挑挑眉毛,掩着丝讥讽调笑道:“爱妃刚进宫时,吃了二十大板亦不妨事,在宫中养了一月,倒是越发地娇惯了。朕看看。” 说着便走到近前来,拉起舞年脱臼的手臂,那一下没什么爱怜之意,疼得舞年呲牙咧嘴的。公仪霄一手端着她的手腕,一手握住她的手掌,看似温柔怜惜,时则手上狠狠用了把力气,“咔咔”两个声响,生生把舞年脱臼的手又给接上了。 舞年当时就疼哭了,咧着嘴丝毫不知避忌地哭了起来,另一只手握成拳头在公仪霄身上乱砸,就像那日鸳鸯浴时,恨不得跟这个弄疼了自己的人打一架。 公仪霄便又捉住了她另一只手,咧开一侧笑纹,俯首道:“这可不是床上,奴才们都看着,爱妃再对朕无礼,便休怪朕不念情分了。” 舞年抬起头有些茫然地看着他,怎么听着公仪霄嘴里的话这么不对劲呢,他到底想说什么,他来这地方干什么? 但是舞年有种感觉,今日这个事情不能再闹下去了,若是公仪霄有心向着她,在跟她闲话之前,就会先将那伤了自己的宫女发落了,而且绝不是逐出皇宫这么简单。就像在明玥宫时,对采香那样。 舞年不乱动了,在琢磨公仪霄话里意思的时候,也顾不得手上疼痛了,眨眨眼,低声问道:“皇上怎么会过来?” 公仪霄抚摸着她的手背,唇角弧度莫测,温存低喃:“爱妃还疼么?” “不……不疼了。”舞年挤出虚弱敷衍的笑容,始终觉得公仪霄不大对劲,这个时候他应该先发脾气才对啊。哪怕他不心疼自己,都会装装样子的。 公仪霄挑眉,将舞年的手放回她的膝上,转头看了眼施苒苒,问道:“怎么回事?” 舞年的心往嗓子眼儿提了提,苒苒啊苒苒,你可千万别说实话啊…… “回皇上,奴婢奉太后之意前来教授荆妃娘娘女课,并不知娘娘手上有疾,不小心弄疼了娘娘,请皇上恕罪。” “嗯,”公仪霄淡淡应了一声,道:“娘娘没事了,你下去吧。” 太奇怪了,舞年觉得今日忒邪行了,公仪霄这是心情好,还是因为苒苒生得漂亮,所以网开一面?还有苒苒,果然没有将她担心的事情说出来,而且苒苒面对皇帝的时候,似乎并没有十分胆怯畏惧的模样,这是性格所致,还是别的原因? 施苒苒告身而去,公仪霄转身看着舞年,目光瞟到放在桌上的小册,拿起来随手翻了翻。 舞年想起后面的那些春宫图,急忙跳起来按住,干干地抽了抽眼皮,“这个,皇上还是不要看了……” 公仪霄淡淡一笑,早已经弄清楚了手上拿的是个什么东西,随手放下,柔柔抚摸舞年的侧脸,压在她耳边低低道:“你知道那宫女是什么人么?” 舞年一愣,苒苒是什么人,彤史馆的女官,彤史馆除了负责记录各种妃嫔的侍寝和月信档记,还有……调教妃嫔及皇子大婚之前床笫之事……多半会和皇室有染。 公仪霄偏头看着她怔愣的表情,她知道舞年不会回答,而舞年对于施苒苒的身份,绝对不会知道的很少,否则她怎么会在那日跟踪苒苒,最后被引去了鸩园。这个女人从始至终都在演戏,现在竟长了这么大的胆子,把主意打到了苒苒身上,她当真以为自己有把苒苒撵出宫的本事么? 看样子,苒苒现在正在做的事情,荆舞年和她身后的那些人,已经有些分晓了。 这张善于摆出无辜纯善的脸,这双貌似单纯清澈的眼睛,不可多得的戏子,哼!公仪霄以为自己已经看透了她,如果可以,恨不得这一刻便直接掐死她。 再等等,她可以死得更有价值一些。 “她是朕第一个女人,”他在她耳边低嘲,“你这个皇妃是朕给的,这宫里的奴才你爱怎么动怎么动,朕的女人,你可以动一动试试。” ------------ 087 冷宫密会 语气不经意的威胁,带着别样的真实,好像一直以来他对自己同样深藏伪装,只有这个时候,是最真实的公仪霄。他对自己竟藏满了防备,他的话字字在侧,如慑人的缠绵引人深陷,却并非温存。 像是受了什么打击,舞年无力地跌回榻里坐下,垂着眼睛看向殿外施苒苒离开的方向。她是他的,是被他保护着的。该替苒苒高兴么,即使只是女官,却同自己一样,拥有不凡乃至尊崇的身份,可是心里为什么这么难过。 公仪霄勾起冷笑,扫了眼桌上女课的小册,抬手暧昧轻佻地抚摸舞年的侧脸,眉眼斜飞,“好好学,总有一日用得上。” 舞年仍在恍惚,并不懂公仪霄话里的意思,也无心揣测。说来,其实她是不如苒苒的,苒苒正儿八经是他的人,而舞年只是有名无实罢了,他的女人他会保护,那么她,究竟算什么。 沉在这个问题里久久不能自发,公仪霄复而伪装出平日的淡然谦谦,“爱妃身子不适,便好生休养吧,王吉,摆驾。” 房间里丫鬟跪了一地恭送皇帝,舞年痴傻地坐在榻里怔愣,没有去看那个人的背影。 事情似乎越来越复杂了,苒苒是公仪霄的人,舞年便没有办法将她弄出宫去,她和公仪霄有那样亲密的关系,那自己的秘密,她会帮自己保守多久。难道真的,只剩下“杀”这一条退路了么。 不能让相爷知道,不能让任何人知道。这宫里,不知道有多少公仪霄的女人,他们隐在各宫各角,她们深藏不露,没有名分何尝不是一种更好的保护。 对于那坐上的人心,舞年从来不敢奢望,从认清自己是喜欢他的时候开始,她就没想要奢望得到相同的回应。可是现在,安安分分的留下似乎都变得非常困难。 揉了揉额头,舞年轻轻道:“夏宜,取药来。” 这脱臼又复位的手腕还是要养的,身体这革命的本钱还是要珍惜的,舞年不想糟蹋自己,因为即便糟蹋了也没人去心疼。 采香等人帮舞年在手腕上涂了消肿的药膏,舞年拒绝包扎,便是再疼也无所谓了,她还有事情没做完。关于施苒苒身份的问题,采香等人虽在场,却并没有听到,她们不知道娘娘的反常是为了什么,只当公仪霄是因她的手伤而没有留宿。 舞年把放在桌下的针线篓子拿出来,勉强动了动自己的左手,拉上线头,忍着疼,却也感觉多疼都不算很疼,因为忍一忍真的会过去。微微一笑,她道:“今日怕是不能睡了,本宫手不方便,你们多帮着些,来,继续吧。” 几人便又开始整理那些红丝红线,花了半夜的功夫,搓出好长一条红绳,就这么挑着灯忍着疼,一个结一个结地缠绕,绕了千千结。 舞年不知道这同心结剑穗到底会不会送到公仪霄手上,只是既然已经起了头,便将它做完,这只是她自己的事情。 冷宫里,公仪霄夜会施苒苒,用认真坚定,不容欺瞒的口气问道:“今日之事,究竟为何?” 施苒苒站在他两步之外,抬起头来,目光闪了闪,道:“确然是奴婢莽撞,惹荆妃娘娘动怒。” 公仪霄淡淡看着她,微微摇头,道:“你并非莽撞之人,她也不会轻易动怒。”这话说得很自然,说出来的时候公仪霄却顿了顿,他怎么知道她不会轻易动怒,他很了解她么,一个戏子的喜怒又如何能够相信。公仪霄道:“你可知她今日为何如此待你?” 施苒苒摇头,心里闷闷擂鼓,她和舞年一样,有些事情,唯一的某些事情,不敢让公仪霄知道。 “她便是上次跟踪,被你引入芙蓉园之人。”公仪霄道。 施苒苒抬头愕然看向公仪霄,竟然是她?而心里越来越确定,那个女子恐怕就是阿霁了,她跟踪自己,说不定便只是因为认出了自己的模样,不然还能是为什么呢,施苒苒是想不到的。 阿霁进宫了,该喜还是该忧,昔年姐妹重逢了,可她进宫了那么自己会不会失去存在的意义。不,这样很好,阿霁有了新的身份,只要她不会伤害到他,不管为了谁,当年的事情施苒苒一个字也不会说出去。 但施苒苒并不希望阿霁被公仪霄误会,不希望因为自己的自私当真害惨了她,便帮着解释道:“那日的事情想是有什么误会,感觉像是凑巧遇上了,也许不是刻意跟踪。” “怎么这么说?”公仪霄不解。 施苒苒顿了片刻,低低道:“只是感觉。” “希望你的感觉是准的吧。”公仪霄说着,转头望向冷宫深处,高竹林立之处,那一眼饱含怆凉和无奈。 “竹舍怎么样了?”他问。 “相安无事,只是马上就到十五了,我怕……”施苒苒欲言又止。 “朕自有安排,你回去吧。”公仪霄淡淡地说。 施苒苒微微点头,得了命令转身朝冷宫外走,迈开两步,忽然回头,眼里含着泪水,折身没入公仪霄怀里,凄凄楚楚地唤了声:“皇上……” “怎么了?”公仪霄轻轻抱着她,拍她的肩背。 施苒苒咽下泪水,哽咽着道了句:“我怕……” “没什么可怕,朕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公仪霄的口气仍是淡淡的。 施苒苒在他怀里点头。心里的疑问她不敢问,她怕,是因为她知道公仪霄最讨厌欺骗,她怕,是因为她害怕阿霁的出现,会把她唯一留在公仪霄身边的位置取代,她怕这十年的小心翼翼含辛欺骗没了结果。 施苒苒离开后,公仪霄缓步朝冷宫深处走去,后巷的拐角,高竹林立,深处有一间简陋的竹舍。他没敢继续靠近,似乎是不想惊扰了什么,抬了袍子跪下,以帝王之尊对那黑暗中的安宁深深叩首。 ※※※ 四月十五的清晨,舞年伏在案上打了个瞌睡,采香端了温茶进来,小心放在桌上,为舞年披了条薄毯。 舞年撑着睡眼抬头看她,笑容疲累无力,低头一看,压住了手里的剑穗,穗尾的流苏折弯了几根,急忙小心梳理,珍贵百般。 采香道:“娘娘,休息一会儿吧,晌午后还要去赴辰宴。” 只这几日舞年便瘦了一圈儿,眼睛始终盯着红绳,现在看什么东西都好像红红的,她含了口温茶,想来今日又是个宫妃各出心裁的百花盛宴,自己带着两个黑眼眶子去好不好看先不说,惹公仪霄一眼不痛快,定是又要挨骂的。 于是收了已经齐活的同心结剑穗,缓步往床边走。 眼睛瞥到那本上女课用的小册,舞年微微一顿,问道:“今日是皇上多少岁生辰?” “皇上十一岁登基,如今已满九年,正是及冠之年。” 十年前,她随阿娘来到皇城,不久先皇驾崩,储位虽早已定下,少年太子却迟迟没有登基,皇位生生虚悬大半载,公仪霄才登上王座,其前其后一直是由太后把持朝政,直到公仪霄十四岁亲政。 根据太后给自己的册上所说,公仪霄十四岁开始接触女人,那册上并没有施苒苒的名字,应是在彤史女官教授床笫之事时,发生的事情,所以无需特别记注。 而在公仪霄登基之前,阿娘离世之后,舞年一直和施苒苒厮混在一起,差不多也是公仪霄登基后不久,舞年认识了爷爷,再回头时便寻不到苒苒的身影。看苒苒如今在宫中的资历,也许那之后她便已经进宫了。 施苒苒比舞年年长一岁,而公仪霄年长施苒苒两岁,若他十四岁便开始接触女人,那么和苒苒的时候,苒苒才十二岁。 算清楚这个帐的时候,舞年在心里默默地念了三个字——禽兽啊…… 便是这样一个禽兽,跟她同房几夜,死活不肯动她,起初舞年觉得有些奇怪,现在却稍稍想明白了些。公仪霄不喜欢她的,她这荆远安女儿的身份,便决定了她不可能得到他的青睐。 晌午之后,舞年被采香叫起来,因为许久没有休息,这一觉起来的时候,浑身酥麻,头疼得很厉害,眼睛里也是模模糊糊的。 夏宜和秋舒将舞年带去沐浴,洗过的发上有淡淡的荷叶香,浴桶香汤飘着花瓣,整幅画面活色生香。 沐浴之后,秋舒取了粒味道干涩却清新爽喉的白丸给舞年含着,而后涂抹了新的蔻丹,仔细修了眉,发上盘了软髻,很是隆重的模样。舞年有些好奇,又不是自己生辰搞这么多花样做什么,她本也没打算在今日多么出彩。 秋舒道:“这些都是淳姑姑交代奴婢们做的。” 对了,淳姑姑说过,太后认为她该准备侍寝了,此刻便正是为此而安排了。舞年摇头苦笑,觉得一切都是徒劳。她是不可能侍寝的,公仪霄不要她,她知道。 更衣的时候,秋舒在舞年脐下贴了一样甲片大小类似油纸的东西,接触皮肤后,那东西有股奇特的香味,舞年对香没有研究,便也闻不出来。 “这是什么?”她好奇问道。 秋舒淡笑,“皇上喜欢的,待会儿便化了。” ------------ 088 生辰贺礼 一句“皇上喜欢的”,瞬间就将这东西的效果形容得很暧昧了,舞年便也差不多懂了,这一切安排的目的,都是为了让她顺利侍寝,讨好公仪霄。 一身浅蓝华裳淡雅大方,身上没什么金银,所有的佩饰都简单到极致,轻盈中竟带着几分江湖侠气。折腾完的时候,舞年已经很困很困了,可还得打起精神来,说是要先去太后宫里请安,然后同太后一道往设宴的地方去。 舞年知道自己这打扮,也是太后安排的,心里还担心,皇上寿辰她打扮成这样是不是太素了,到了凤昌宫便领会了太后的意思。其它妃嫔早一步赶来,一个个花枝招展喜艳加身,单挑出来都是美的,可繁花扎成了堆,便尽数没入花丛,唯独舞年这一点冷色清新,最为吸引眼球。 索性,另一个最衬冷色清新的人,楼贵妃,依旧声称抱恙未曾前来。其实大家都明白,楼贵妃没什么毛病,她就是不愿伺候,连太后都见怪不怪了。 舞年觉得,楼贵妃这招不识抬举也是个明智之举,她不识抬举到底,便成了个最没威胁的人物,加上有显赫的身份做底子,谁也不会逍遥得不耐烦了去招惹她。偶像啊…… 舞年走进凤昌宫大殿的时候,自然是引人侧目了,那些妃子,没脑子的心里头笑话舞年没脑子,在这日子里打扮这样素;有脑子的气舞年太有脑子,如此懂得博人视线。 殿里,太后坐在上手,左右各有张坐席,暄妃已经坐上左侧,舞年行礼之后,得太后的意便坐到了右侧。待会儿开席之前,后宫的女眷会随着太后一道前去,这会儿便是个闲话的时间。 舞年坐下后,淳姑姑上来递茶,和善地谢过,舞年饮茶时,太后转头看了眼她的举止,而后问道:“荆妃可备好了礼物?” 舞年急忙放下茶盏,想想自己袖中的同心结,旁人送的都是如意珍宝古玩字画,种样繁多也都花了些心思,她这剑穗诚然是太寒碜了。舞年想了想,道:“回太后,臣妾近来身子不适,一直未能准备礼品事宜,虽是有些想法,却未及落实。” “哦?如何想法?”太后挂着慈善的笑容。 舞年浅浅一笑,起身走到太后面前福身道:“臣妾有两样请求,请太后成全。” “但说无妨。” “第一样,臣妾想亲自去趟御膳房,第二样,臣妾听说太后身边有个会变戏法的太监,想借来一用。”舞年道。 太后用从容平和的目光看了舞年一眼,点头道:“距离开席还有不到两个时辰,你去吧,莫要迟了。” “谢太后,臣妾告退。”舞年说着恭敬行了一礼,告身离去。 舞年领了那会变戏法的小太监,又去御膳房和御花园里转了一圈儿,打点了自己要找的东西,往礼堂走的时候,看见一人负琴,穿着素色长袍,脚步从容地与她往同一个方向走着。那人背着的是把再普通不过的古琴,穿的是再寻常不过的麻衣,脚上蹬的是有些破旧的布履,看着很穷,但是干净。 这都不是最奇怪的,奇怪的是他面上戴着半张银箔面具,下颌轮廓清晰线条美好,薄唇色淡,瞧着应该是个美男子,可惜面具挡住了上半张脸的风姿。 舞年不禁多瞅了几眼,那人却是目不斜视,很快便超出她老远,留下的只是个肩背,因为负琴而显得风雅。 “那是什么人?”舞年问身旁最见多识广的采香。 采香道:“此人唤作无尘,身份奴才们也不清楚,应是皇上的上宾,往年皇上或者太后生辰时便会偶尔出现,宫里多半尊他一声‘先生’。” “哦,是个琴师?”舞年看他背着琴,难免这样揣测。 采香摇摇头,凑在她耳边低声道:“奴婢曾听皇后娘娘提起过,似乎是哪座仙山道观来的游士,很有些身份。” 舞年朝那背影再看一眼,勾唇笑笑,道观来的,原来是个道士,怪不得要将一张俊脸遮住半边,想是怕迷了姑娘春心,给自己添了红尘麻烦。 舞年进入宴堂的时候,虽还未正式开席,但文武百官已经到的差不多了。 公仪霄高坐在主位之上,一旁是太后,太后身旁坐着暄妃,公仪霄一侧另有一席座位,此刻还空着。这辰宴一直是由太后亲自操办的,因而这个座次奇怪了些也可以理解,太后今日是必定要把舞年推给公仪霄的,这才故意在公仪霄身旁留了座位。此举想必暄妃心里头颇有不满。 主位之下坐着几列身份排的上的妃嫔。包括坐在太后身侧的暄妃在内,桌前均有轻纱遮挡,致使在下座的文武官员见不得天家女眷的模样。还真是小心眼儿得很。 舞年从宴堂侧门走进来,一路有屏风遮挡,下手官臣自然也看不见她的模样。公仪霄微微侧目,皱着眉,似乎是对她迟到有些不满,眼神里没有任何迎接的意思,轻飘飘便撇开到一旁,听立在堂下的大臣送礼念贺词。 他始终都是从容不迫的,不管是何时何地。舞年便也垂下眼睛,左腕微微刺痛,公仪霄是她的王,她必须面对他,这无法回避,她告诉自己不用多想什么,他们有关却又无关,淡然一些,只要淡然一些就好,他不会吃了自己,她也会渐渐习惯面对他时的紧张。 他们只能就这样了,就这样也好。 舞年并没有急着到位置上去坐着,因为这会儿人已经到的差不多了,她这么莽莽撞撞地坐过去,万一公仪霄再故意抬杠,说那地方不是给她留的,她便当真颜面难存了。反正坐在哪里,对她来说也并不重要。 妃嫔落座的范围有轻纱和屏风围挡,呈一片刻意阻隔开的区域,舞年不声不响地站在后面,等啊等啊,终于等到那大臣把裹脚布贺词念完了。 然后是喜莺公主的声音,就在纱帘之后距离上面四座最近的位置,舞年亦站在纱帘之后,便能看见喜莺公主的背影。 “喜莺祝皇兄生辰快乐。”简简单单的恭贺之后,喜莺的背影一起一落,又坐下了。 公仪霄侧目对着纱帘后声音传来的地方,微笑着问道:“朕的礼物呢?” “皇兄既是天子,什么都不缺,还需什么礼物。”想了想,俏皮道:“若是一定要,等小白下了崽子,妹妹抱一只给皇兄送来。” 公仪霄弯目而笑,极是宠溺亲切道:“皇妹今日进宫,原是蹭饭来的。” 喜莺兀自吐吐舌头,才不管公仪霄看不看得见,眼睛透过纱帘,往下瞟了两眼,不知道在看何处。 而后便是各路妃嫔大臣送礼,什么样的宝贝都有,还有个自称君梓的人物,送了盒棋子,说是用什么雪玉而造,触感冰凉,最适合夏天对弈。 公仪霄便说,改日要同那位公子来上一局。 采香从旁告诉舞年,这个人是西凉留在楚沧的质子,跟皇上年岁相近,关系还算不错。舞年施施然点头,可是总觉得,那个声音实在是熟悉得过了头,好像……啊,想起来了,不正是在芙蓉园碰见那个,她还撞鬼糊弄人家来着? 早知道今日是个龙蛇混杂的场面,舞年就该做好充分的心理准备,因为公仪谨也来了,她的丞相老爹也来了,各路能让她心惊害怕的人都来了。 礼送得差不多了,舞年在这边也站得累了,公仪霄仍是没有要搭理她的意思,还是太后向这头看了过来,道:“方才荆妃同哀家说,为皇上备了些特别的礼物,荆妃,呈上来吧。” 舞年抬头朝座上的人望去,公仪霄仍是淡淡撇她一眼,嘴角有个弧度,但不是在笑,颇有种作壁上观的意思。 舞年低低应了一声,吩咐采香去叫人把东西带上来。 舞年仍站在原地,仰头望了公仪霄一眼,这个角度看他,顿生一种仰望的感觉。舞年忽然觉得,那个人距离自己好高好远,似乎无论如何她都触碰不到。 能够配得起站在她身边的女子,应是风华绝代的,或者是倾国倾城的,最不济也得是端庄典雅的,反正不是自己这个样子的。 “咩……咩……” 是羊叫的声音,百官讶然,妃嫔讶然,宫人侍女讶然,唯独太后和公仪霄不讶然。 舞年差人带来的,是一只五层食盒、四株形状不一的绿叶盆景、三头活生生的羊、一只搭了红绸的木桶。唔,还有个负责打下手的小太监。 “荆妃,这些便是你的贺礼?”太后率先起头问道。 ------------ 089 坐于君侧 舞年微笑着抬起头来,看着太后没有说话,目光扫过公仪霄,没有潜意识里期盼的不期而视,他用平和的目光看着他的前方,那双眼睛里似乎什么都没有,他若无其事作壁上观,唇角自然向上,却并一定在笑。 那会变戏法的小太监立在堂下,先是将食盒层层打开,里面是舞年从御膳房挑来的稻、黍、稷、麦、菽,宫女将盛满五谷的碗呈上,小太监道:“这些五谷为荆妃娘娘亲自挑选,粒粒饱满坚厚,娘娘愿普天之下五谷丰登。” 喻意很简单,不用多么花费心思就能明白,在这珠宝琳琅的时候,确也特别。 小太监继续道:“这四株绿植,分别是万年青、常春藤、南天竹、腾云桉,荆妃娘娘愿龙座之下山河长青,四季平安。” 太后看向仍站在纱帘后的舞年,颔首而笑表示满意,那三只羊的喻意已不必多做介绍,乃取三阳开泰之意。 再之后便是那只木桶,小太监揭开木桶上的红绸,乃是堆得冒了尖的生姜,太监高声道:“荆妃娘娘还愿皇上一统江山,”说着,手中的红绸将木桶遮住,抖两抖,一桶“姜山”不见,手里变出一只鱼儿,疏忽落入木桶之中,其下半桶清水,小太监跪下道:“如鱼得水,万寿无疆!” 无姜,无疆。 太监话罢,一众臣子从座后绕出,纷纷跪下,齐声道:“皇上万寿无疆,万岁万岁万万岁!” 舞年便也跟着跪下来,俯身叩首,抬起头来时面色平和,心里头其实在琢磨,这送礼的环节总算敷衍过去了。方才还一直在揪心,这变戏法的小太监,不要出了岔子才好。 公仪霄淡目朝舞年看过来,一袭浅蓝的女子,在庄重的大殿上,飘若浮云,粉黛略施软发轻盈,一切一切恰到好处。 收回目光,公仪霄抬手请臣子起身,而后赏了变戏法的小太监,宫人将那些礼物悉数带下。公仪霄适才又转了目光看过来,对舞年道:“爱妃,到朕身边来。” 舞年尽量用最空洞的目光去面对公仪霄,那些藏在自己心里的小情愫,不能再放任了,她管不住自己的心,起码还能管得住这双眼睛。 她轻轻颔首,站起身,一步一步往公仪霄的身旁走去,蓝衣之下,拖地的裙摆靛紫青绿斑斓交错,她因仰望着他而微微仰首,面色却平静,发顶步摇四蝶纷飞,她如骄傲的孔雀。 走上那高座的木台,公仪霄起身抬手引她靠近,舞年便又走近一些,目光有些散乱,那个人的模样想看又不敢多看,生怕在不知道哪时哪刻,哪一眼便跌了进去,万劫不复。她勾着恰到好处的微笑,她有分有寸地收起下巴,平视他微弯的唇角。 回避着左腕的疼痛,她将右手放入公仪霄手中,在两人掌心交叠指尖触碰的瞬间,心里仿佛被打碎了一滩涟漪。 终于忍不住看了他的眼睛,舞年的眼里竟不知因何蒙起一层水雾,在他的面前,她的姿态总是卑微,她很清楚他们之间的距离,也知道他此刻的温存是逢场作戏,所以他在外人面前给尽她颜面和荣宠,她心里头却觉得悲哀。 在纱帘后落座,舞年的姗姗来迟这才引起下手百官的注意,那传闻中的帝都第一美人,如今后宫最得宠而事端频频的妃子,究竟是何模样。 轻纱遮挡,下面的人看不到她的模样,只能隐约分辨一个轮廓,卫君梓朝那方向望去,目光中有些迷蒙之意,心中暗叹:晚矣……晚矣…… 而另一侧,身穿布衣戴着面具的男子不徐不疾地将古琴置于面前的桌台上,对殿内发生的所有事情不屑一顾。尤其是刚才那出尽了风头的女子。 拨动琴弦的声音,将所有人的思绪拉回,那人指节修长,一勾一挑如弦上跳蝶,舒缓的、轻盈的、婉转的、激昂的曲调,像是五颜六色的水融为一潭,那色浑而不浊,入耳后华丽却不失空灵。 舞年透过纱帘朝那人望去,银箔面具遮住了他的表情,想来应是淡然的从容不迫的。 而殿堂外的进门处,身穿白衣的女子倚门而立,泪如雨下。 “公主,咱们还进去么?”楼贵妃身旁的侍女绮罗问道。 楼心悦揩去眼泪,轻轻摇头,“回去吧。” 舞年记得采香说,那个人叫做无尘,大约是个道号或者化名吧,宫里有很多奇奇怪怪的人,她便也不再去关心。只是桌下,公仪霄将手掌默默地覆上她的左手,舞年的手腕有点疼,想挣脱却又不敢,只能容他的手指在自己手背细细摩挲,那指腹似乎滑过了每一寸纹理,而每一下的抚摸都令她紧张到非常。 搞什么啊,外人面前做做样子就可以了,摸什么摸。 公仪霄已经极力不去看坐在身旁的女子了,而她身上散发着令男子迷乱的味道,纵使公仪霄自认自控能力还不错,却也有些招架无力之感。更何况,他何必刻意去招架,这个女人本来就是他的,不过是他想不想要的问题罢了。 对于自己身上的味道,舞年只觉得香得很古怪,但着实没有其他的影响。小腹处有时会感觉热热的,大约是秋舒之前贴在自己脐下的东西正在融化挥发。 无尘一曲奏罢,从从容容地收了琴,什么恭贺之词也没说。公仪霄手下占着舞年的便宜,面上仍是一派从容淡定,吩咐侍者给这位无尘先生斟了酒,而后宴席便开了起来。 整场宴席上,舞年几乎没怎么吃东西,一来是她真的很困,再饿也没有胃口,二来是要招架公仪霄的骚扰。 两只燕子在远处的高台上舞了一曲改编过的“飞鸾辞暮”,公仪霄眯眼欣赏,他用左手持着玉杯,时不时抿上一口,右手始终不肯从舞年手上移开。 舞年觉得要别扭死了,另一只手也放到桌下,默不作声地去把公仪霄的手掌推开,当然是推不动的,只是挣扎着挣扎着,将自己还没好利索的左手腕弄疼了。可她实在无法忍受他那种暧昧的摩挲,好像浑身都痒痒的,心里毛毛的。索性将自己的手也覆了上去,按住公仪霄不安分的手掌,两人的手便这样紧紧地扣在了一起。 这宴会绝不是个好玩的场所,妃嫔什么的都是来凑热闹的,下面大臣和皇上远远说着话,公事私事一通乱入,迎奉拍马之词不绝于耳,舞年浑浑噩噩地听了一会儿,两手都占着也不能吃东西,加上她实在太久没好好睡觉了,不知不觉打起了瞌睡。 公仪霄侧目看她一眼,见她垂着眼睛不动声色地在睡觉,心里不觉嗤笑,握着她的手隐隐用了股力道,将舞年疼醒了过来。舞年转头看他,鼓着腮帮眼神嗔怨,想到这身份这场景,又不好发作。 公仪霄看着好玩,很想捏捏她此刻的包子脸。但下手大臣还在胡天胡帝地吹嘘四海升平,他便仍旧转头含笑淡然地听着,舞年皱眉,虚伪,太虚伪了! 当她终于忍不住抬手挡在唇边打了个呵欠的时候,外面天已经黑透了,太后便起了身,先行离去。舞年见这是个好机会,急忙对公仪霄小声道:“皇上,臣妾送太后回凤昌宫。” 说着便要起身,但一只手掌被公仪霄压着,手腕疼不敢动。公仪霄弯着唇侧,道:“太后有宫人伺候,不必劳烦爱妃。爱妃想是乏了,退下吧。” 舞年喜笑开颜,顺势将手掌抽出来,福身道:“谢皇上,臣妾告退。” 却不想公仪霄旋即对下面的大臣吩咐几声,亦跟着洒然而退,舞年正走到侧门口的时候,被人踩了裙子,身子一晃险险栽倒,不偏不倚落入公仪霄怀里。 他的手臂托着她的肩背,莫测的微笑,“爱妃裙裾不便,朕送你。” 说着,便打横将舞年抱了起来。 “唉……”舞年想拒绝,但公仪霄走得很快,眨眼便出了宴堂老远,采香等人也跟不上,即使跟得上也不会轻易来跟,皇上这么个举动,意图已经很明显了。 “皇上,放臣妾下来。”舞年只觉得莫名其妙,别别扭扭地被他抱着,手足无措。而公仪霄要去的也不是回霁月阁的方向,而是就近找了片树林子,夜色中素白的琼花正在飘零。 怀中女子身上的味道,招招摇摇,无时无刻不在挑战一个男人欲望的极限,舞年混不知情,茫然中已经被公仪霄放在了地上。 除了傻眼她没有任何反应,草地松松软软的,日前下过几场雨,草叶上的水已经干透,空气中漂浮着青草、泥土和琼花的馨香。但这一切一切都盖不住,她身上为公仪霄、为侍寝量身而定的魅人气味。 公仪霄欺身而上将她的身体展平,微扬着下巴,眼神迷离又带着威胁。舞年慌乱地瞟过四下,虽然没有人跟上来,可是这露天花林子里,他二人这个造型也不大合适吧。 公仪霄面色微红,乃至气息都不够均匀,舞年以为他喝多了,慌慌道:“皇上,你……你怎么了?” “怎么了?你等这一刻不是很久了么?” ------------ 090 也许醉了 若非欲望难熄,他是绝对不会碰她的,他嫌她脏,身为皇帝,从不屑于动别人碰过的女人。 荆舞年,能让朕为你破这个例,你好本事。 舞年干干地眨了眨眼,公仪霄已经把头埋上她的肩窝,薄唇发烫,在颈上的皮肤处轻吻,舞年绷紧了身子。这一刻,这一刻……侍寝! “不要。”她下意识说出口,抬手要将公仪霄推开。哪怕总有这样一天,不要这么突然不要在这里,这是外面啊! 她想推开他,无论手腕有多疼,可使出的只是软绵绵的力气,公仪霄单手便擒住了她两只手腕,以霸道的姿势压着她,冷冷威胁:“再动就拧断你的手。” 便是这样也是很疼的,不知道究竟是为了什么,此时此刻舞年觉得特别委屈,她不知道公仪霄为何会这样反常,他的手心很热,面色微红,这这这是传说中的酒后乱性?舞年忽然有种羞辱感,小心翼翼地劝道:“皇上……您醉了。” 醉?他是醉了,被这女子满身勾人的气味熏醉了,也被她眼里藏着的滚动着却不肯流下的水泽看醉了,被她一颦一笑所伪装出来的古怪天真蛊惑了。就是醉了,就是想要她,那些过去的不屑和厌恶,此刻统统不再重要。 他吻她,从未有过的疯狂,深埋的欲望在释放在叫嚣。方才宴席之上,卫君梓和公仪谨对这纱帘后美人的目光他不是没有看到,就算他不喜欢,她也只能是他的,就算她不洁,这副身子也只有他能碰。 身下的人惊慌如折翼之鸟,她无错地看着他,不知回应不能反抗,生涩地任他索取,身体绷成紧张的形状。公仪霄压着她,能感觉到她胸口狂乱的心跳,无论是再好的戏子,也总有最真实的一面,公仪霄认为,这个紧张失措的她就是最真实的她。 轻咬她的下唇,两个人的嘴唇晕上暧昧的绯红,他微微抬眸,看着她的眼睛,低喃问道:“五谷丰登,四季平安,三阳开泰,一统江山,二是什么?” 舞年的眼睫抖了抖,“臣妾……臣妾没有想过。” 话罢,舞年旋即垂下眼睛,公仪霄低笑,另一只手已经撩开她身下的裙裾,穿透层层障碍,顺利抚上她的腿侧。 紧张并着羞怯,她含着无错的泪水咬紧下唇。如何拒绝,如何逃脱,闭上眼睛的时候,两颗泪珠顺着眼角滑落,濡湿了鬓发。 “看着朕。”他轻柔抚摸,含笑蛊惑。而舞年无能为力,她不敢看他,甚至于不想去看,她不知道这是怎么了,感觉公仪霄似乎很失控,感觉这样的贴近不是她想要的,无关于任何感情,只是欲望的驱使,是另一种侮辱。 可他是皇帝,是她喜欢的男子,他要辱她欺她,也只能认了。她就是个包子。 “看着朕!”这是一声命令,他要她看着他,看清楚这个即将占有自己的男人是谁,看清楚她的命运,她的身体和一切,都掌握在他手中。 公仪霄对舞年的不顺从十分不满,擒住她两只手腕的手掌隐隐使力,使舞年疼痛时不得不睁眼向他看来。她紧皱着的眉心,几瓣琼花落上他们的发顶,那一眼里有深深的哀求。 就像在芙蓉园遇到的时候,她用乞讨般的目光看着他,请求他给自己一条生路,哪怕是被毒哑也没有关系。当时她的目光恳切真诚,如何能想得到竟是一出苦肉计。 也许有那么一个瞬间,公仪霄怀疑自己误会她了,起码希望是误会她了。 一只手掌将她两只手腕死死压住,公仪霄似乎在她袖中感觉到什么,看着女子请求的目光,方才那一声命令时的厉色不再,旋即又是平日温软的笑意,“袖子里藏了什么?” 说着便将游抚在她身下腿侧的手掌抽出,想把舞年袖中的物什取出来,舞年这便更加紧张了,紧张中带着抗拒。趁他分神时急忙将手腕从他掌下抽出来,她把手抱在胸前,护的不是自己已然乍泄的春光,只是袖子里的东西而已。 同心结,那本是要给他的礼物,可是现在舞年不想给了,她想占为己有了,她不想被他看见。也不想再送给他了。 公仪霄偏头,目光警告,唇角却仍是微笑,“这次是什么?剪刀还是匕首?” 舞年愕然,什么剪刀匕首的,她往袖子里放那些东西干嘛,只当公仪霄是开了个玩笑,她不说话,因为没什么可回答,所有的请求已经写在了眼神里,如果他想懂,一定能看得懂。 可是舞年不知道,再聪明再聪明的人,也有犯糊涂的时候,她眼里的殷殷而卑微的情意,他看不懂。 因为他不曾想过,身负秘密来到自己身边的,所谓的帝都第一美人,光环中长大的女子,有什么卑微的理由。后宫里那些女人虽对他敬畏,看着他的眼神是取悦讨好波光流转的,他从来不懂喜欢一个人的时候,那种低微到尘埃的心情。 他拉扯她的手臂,令她疼,但他不心疼,强行取出她珍藏在袖中的东西,不是什么利刃,只是一枚打了同心结的剑穗。 他握着那剑穗,质问她:“这是什么?公仪谨的信物?荆舞年!” 气,很生气很生气。今日她在殿内送礼的时候,那些东西虽然也用了些心思,可却不是他在等的。舞年明明说过,她要给他亲手编织剑穗的,虽然当时那一句也许只是开脱之词,可她既然说了,为什么不做! 她没有履行她的承诺,却在袖中另外珍藏一枚剑穗,她如此紧张,她不想让他看到,是因为这个东西不是要给他的! 荆丞相府里,影卫窥来的情报字字于心,“娘娘与谨王相拥而吻,分别时泣泪涟涟。” 公仪谨,到这个时候她心里还惦记着公仪谨!公仪谨已经把她送给他了! 而舞年,先是从秘密被发现的紧张,到他一字字的怀疑将期盼粉碎,他从来没有想过她是喜欢他的吧,他从来没有相信过她。她把自己的心意藏在那同心结里,他却以为那是她和别人打的同心。 既然这个人这样看自己,她还有什么渴求。 舞年闭了眼睛,哽动喉头将委屈和难过咽下,连无奈都不剩下多少了。对,公仪霄也没什么错,她不是和谨王故意演戏骗过他的影卫来着,她本来从头到尾都在骗他的,她又不是荆舞年。从进宫到现在,她也没对他说过多少实话,他凭什么信她! 她以为这样就算被揉碎了尊严,但其实人是很坚强的,尊严真的被揉一揉也没什么,总得活下去的,就是活得别扭点罢了。 不回答他的问题,不面对他的愤怒,舞年的声音带着丝迷魅的沙哑,“皇上还要么,臣妾累了。” “你!” 他怒,怒而无从发泄,仿佛只有身下的女子是唯一的出口。把朕当什么,禽兽么,看不见朕在生气么!公仪霄是希望她解释的,如果她说这便是为他准备的礼物,他或许真的可以既往不咎。可她给自己的是什么,回避、敷衍甚至于挑衅。 要,为什么不要,此时此刻确实没有什么比狠狠的占有她更能宣泄他的愤怒。 挥手扬开那剑穗,舞年的目光亦随之而去,他那一扬约莫是用了内力,轻飘飘的剑穗被抛开好远好远,隐没在花树之中,就像她那么一点点悸动的真心,被他扔掉了。 疯狂的亲吻,没有章法单纯为了发泄,舞年不再紧绷也并不柔软,只当是完成一个任务,从她进宫第一天开始,就时刻准备着要完成的任务。 衣襟被撕开,他浑身火烫,手掌触过皮肤之处,似乎开出一朵朵硕大炙热的花。她仍旧不看他,目光放去那剑穗被抛远的方向,男子掐住自己的下颌,几乎要把下巴掐断的力道,“看着朕!”他一字字宣誓,“你和公仪谨完了,和一切一切都完了,不管朕如何待你,你的眼里也只能有朕!” 她便无力地看着他,被掐疼的下颌,嘴角依旧能开出清冷的花朵,她低低地如在自语,“我知道,就像你的每一个女人一样。” 一入天家,并非深似海,而是签下一张永远都没有期限的卖身契。生死浮云,不过是那一人挥袖的事情。在这宫里,有皇帝的宠爱,犯再大的错也不是错;若皇帝决定了要抛弃,如何谨言甚微都是没用的。 只是舞年不知道,自己属于哪一种。 公仪霄目光里有一瞬的停滞,她说她会像他的每一个女人一样,一样学会承欢讨好,用妃子最得体的姿态来敷衍他。公仪霄不知道心里那一瞬间的不如意是为了什么,只是若这女子当真懂事了听话了,就好像自己失去什么了。 “滚!” 公仪霄厉呵,舞年微惊,这话却不是说给她听的。只见着公仪霄一只手臂朝着琼花林中某个方向挥过,袖口便有刀片飞出,寒光疾驰,冷厉决然,几乎不管那靠近或者偷看的人是谁。 “哎哟,死了死了,本公子要死了,卫桐,回去告诉父王,本……本……” “公子,你醒醒啊公子……” ------------ 091 君梓无尘 似乎是那质子的声音,舞年正沉浸在自己的黯然之中,并没有注意那人说了什么,公仪霄面色一凛,也知道那要死要活的正是卫君梓,而方才他愤怒时射出的刀片,并没有注意准头,也不知道究竟射中了什么地方。 但是有一点公仪霄是确定的,这琼花林此时此刻不应该有人随便进来,卫君梓现在出现,是来帮舞年解围的。这个臭小子,现在对她还不死心。 停下动作,公仪霄又重重捏了下舞年的下巴,咬牙道:“荆舞年,你还能招惹多少人!” 说着便从她身上离去,以内力封住叫嚣的欲火,皱着眉朝声音传来的地方走去。 纵然再想要她,也不能急于这一刻,当年西凉觊觎楚沧,主动挑起战争,被先皇公仪渡铁蹄碾回,并且顺便攻陷了边陲姜族一带占为己有。西凉王至今对此事耿耿于怀,只是怯于楚沧兵马之威,不敢轻举妄动,并将卫君梓留在楚沧做质子。多年下来,西凉王仍在想法设法寻找战事由头,北夷战事刚起,如果卫君梓在现在这个时候出了事,难保西凉和北夷不会联手,于楚沧是个应接不暇的大麻烦。 公仪霄看见卫君梓的时候,那好着红衣的男子正躺在地上装死,脸上有一道血痕,应是方才被刀片割伤的。 卫君梓的随侍卫桐见着公仪霄过来,急忙行礼,又顿顿道:“皇上,质子昏过去了。” 公仪霄转身朝来时的地方看一眼,心里蓦地腾起些遗憾,终究还是放她跑了。上次帮舞年输气所耗内力尚未补回,此刻用内力封住心火,着实不是那般轻松的事情。胸口闷闷发堵,公仪霄知道自己不能在这里多呆,几步外俯首看着躺下的卫君梓,冷冷道:“公子要何补偿,说吧。” 卫君梓闻言,蹭一下从地上跳起来,抬手在脸上伤口处蹭了蹭,而后伸出手去将手心的血递给公仪霄看,悲悲切切道:“补偿?皇上啊,小民这英俊潇洒风流倜傥的花容月貌,如何赔得来,我……我还是死了吧。” 说着,又要往地上躺。 公仪霄早知道卫君梓是个泼皮无赖,反正人没死,至于他打算在这里装死到几时,公仪霄是不在意的。瞥了卫君梓一眼,公仪霄淡淡道:“今夜风色正好,琼花飘艳,与公子来说确然是个埋骨的风流之地,朕便不打扰了。” 说着,大步朝琼花林外走。 “唉……你,我的补偿呢?”卫君梓从袖子里抽了条丝帕出来,将脸上伤口捂住,赶着步子去追公仪霄。 公仪霄顿下脚步并没有转身,他因用内力封堵心脉的痛苦并不打算让任何人看到,“你要什么?”他冷冷地问。 “要秋舒。”卫君梓答。 “朕已经给过你一个秋舒。” “你知道我要的是哪个秋舒,一句痛快话,给是不给?” 公仪霄挑了挑眉,嘴角衔出一味笑意,问道:“公子待这位‘秋舒’果是另眼相看,想是为她什么交换都肯拿得出来?” 卫君梓一愣,干脆利落道:“你又要什么?” “朕现在什么也不想要,只是不妨提点公子一句,做过皇帝的女人,即使皇帝不想要了,也只能追随更强的帝王,或者等哪一日公子做上了西凉王,才有资格与朕谈这比交易。”公仪霄言罢,洒然而去。 和卫君梓浅交多年,对于卫君梓的脾性公仪霄虽是有些了解,但他心中一直有个疑问,西凉的王座卫君梓想不想要。但倘若它日西凉易位,公仪霄却是希望那做王的人是卫君梓,起码是个了解的对手。 卫君梓看着公仪霄走远,只是撇嘴似笑而非笑,另一只握紧的手心摊开,其中有一枚沾血的刀片。公仪霄方才那一招并未用全力,卫君梓不是接不住,他接住了,又自己划破了脸,这是身为一个草包的觉悟。 从方才那二人的对话里,卫君梓隐约弄明白了一件事情,公仪霄还没有动过那女子。甚好甚好,为时尚未晚矣。 “让飞燕舞燕来见我。”随手扔了那刀片,卫君梓朝琼花林中望了一眼,带着卫桐离去。 ※※※ 琼花林下,公仪霄走后,舞年仰躺了片刻,看到满目飞花飘摇,透过枝叶间的缝隙,满月高悬,星辰寥寥。 她浑浑噩噩地站起身,看着剑穗被抛远的方向,脚步便随之走了过去。她不知道那剑穗被公仪霄扔了多远,会落在哪里,只是低着头仔细又仔细地寻找。 那是她的宝贝,就算公仪霄不稀罕,公仪霄否定它,也不愿让被别人捡到或者拥有。 林子不大,但是舞年找了很久,终于见到远处挂了盏灯笼,附近光亮一些,也更方便她寻找。 抬头时,见一素白身影立在灯下,面上一只银箔面具,正手握着打了同心结的剑穗,对灯而视。舞年愣愣地看着他,琢磨着怎么开口把自己的东西要过来,那人便也转头淡淡地看向她,银箔面具遮挡着他的表情。 舞年微微眯眼,只觉得这个有那么点像……像公仪霄,下颌的线条和自然微弯的唇角,很相似。 而那人看着自己的目光微滞,旋即便移开了。舞年低头看到自己被公仪霄扯开的前襟,虽然没泄露什么春光,但着实不成个体统。急忙背过身去,一粒粒系上盘扣,再转身时只看到他负琴离去的背影。 张了张口,舞年想叫住他,但目光飘到灯下一尾红色,是那人将剑穗悬在了一处枝头上。 舞年便放弃呼唤,走到枝下将自己的宝贝取下来,想说声谢谢,却没有开口,心里只轻飘飘地拂过一个名字,“无尘”。 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想是个超脱淡薄之人吧。 ※※※ 公仪霄回到九华殿,除了雪琼和风朗,其它人均被打发在外,这才抚着胸口吐了两口血,皱着眉擦了唇边血迹,心火却仍是难以消除。 公仪霄饮下养心茶,风朗犹豫半晌,终是道:“皇上,您受了内伤,今夜竹舍之事还是由属下代劳。” 公仪霄摇头,淡淡道:“雪琼,你去外面守着,无需通报,任何人不得进来打扰。风朗,你先到竹舍去,若有异动,立时前来禀报。” 两人领了命走出去,公仪霄盘膝闭目坐在床上,深深吸了一口气。 竹舍里的那只无面鬼,多年前中了奇毒,每到十五便会毒发,公仪霄寻遍良医,才找到勉强让他活下去的办法。毒发时取鸩毒让那人饮下,两毒相攻,会使那人在短时间内发狂,其时疯狂嗜血,唯一能阻止他帮他把毒效排除的方法,就是陪那个人打架。 而那无面鬼身手了得,加上毒发时候没有常性,寻常人本就招架不了,可便是能招架的,在打到酣畅濒临生死的时候,难免不为了自保而伤害到对手,公仪霄不相信任何人,只有他,就算是死在那人手中,也绝对不会伤害那人。 ※※※ 舞年把剑穗收进袖中,走出琼花林,采香和夏宜还在等她,一道回了霁月阁,舞年的心情很恍惚,腹部隐隐传来些灼热的感觉,身上也没什么力气。 回到霁月阁便想睡下,刚卸了妆外头便有人通传,喜莺公主来了。 舞年进宫一个多月,和宫里的人基本没什么交情,更不要说是常年住在宫外的公主了。便也不知喜莺过来干什么。 公主进来的时候,采香最是热情,想是和这位喜莺公主非常熟悉。舞年想了想,喜莺那么在乎姚皇后生前养的那只狗,大约是和姚皇后交情不错。 而喜莺也正是抱着狗进来的。 舞年不怕狗,但是这只狗咬过自己,看见它的时候就觉得手臂发紧。同喜莺行了礼,舞年礼貌地开场:“公主驾临,霁月阁蓬荜生辉。” 喜莺咧嘴无所谓的笑笑,挥了挥手,和和气气道:“荆嫂嫂不必同我客套这些没用的,上次小白咬了嫂嫂,我今日是专程带它道歉来的。”说着抚了抚怀里小狗的脖子,“是不是,小白?” 舞年抿唇笑开,这公主是活泼的性子,大家都看得出来,大约也不在乎宫里那些繁文缛节。只是狗能如何道歉,看来不过是个串门的幌子罢了。 “它叫小白?”舞年问道。 喜莺眼珠转了转,道:“随口叫叫罢了,对了采香,它叫什么名字来着?” 采香道:“皇后娘娘看它额上有块半圆黑斑,似残月,便取名子缺。” “子缺?不好不好,太不吉利了,”喜莺说着看向舞年,笑嘻嘻道:“不如荆嫂嫂给它取个名字,就当是与它冰释前嫌了。” 冰释前嫌,看来这喜莺公主还真是拿这狗儿当个人在养么。被她一口一个嫂嫂叫着,舞年有些不自在,看公主那模样是不好拒绝的,于是笑着敷衍道:“吉利的么,那叫招财好啦。” 喜莺想了想,又点点头,将怀里的小狗放了出去,“好了招财,你去玩吧。”说着,又拿了些架子出来,将殿里伺候着的宫人都打发了出去。最后最后,拉着舞年在榻上相对而坐,眯起眼睛道:“今日过来,其实是有些问题想请教嫂嫂。” ------------ 092 喜莺公主 “啊?”舞年有些愕然,她有什么好请教的,琴棋书画不精,女红刺绣不通,这宫里比她有本事的人多了去了,要说她稍微擅长点的就是装神弄鬼看相识风水了,而且这些其实她也不是真的懂,照着相书胡说罢了。关键是,就这么点特长,她在宫里也没用过。 喜莺公主笑出些羞涩之意,眨了眨眼睛,道:“实不相瞒,我今日看嫂嫂给皇兄送的礼物,委实是有些心思,哄得皇兄很高兴,所以……” 喜莺说到此处就顿住了,想是接下来的话有些说不出口,舞年干笑,她哪里哄得公仪霄高兴了,在琼花林里,公仪霄那模样分明是恨不得掐死她。 “所以……”喜莺鼓了鼓勇气,道:“我想请教嫂嫂……如何讨男子欢心……” 舞年再度愕然,笑得益发干,“公主说笑了,我……不过是做些该做的……” “嫂嫂莫要谦虚,”喜莺的表情很诚恳急切,闪着一双大眼睛,认认真真道:“这宫里的妃嫔哪一个不是在做该做的,唯独嫂嫂被皇兄另眼相看,如今嫂嫂便是皇兄身边最得宠的,大家都是看在眼里的。” 舞年只能撑着勉强的笑,有种扶额望天的欲望,她得宠个球,公仪霄会多注意她两眼,不过是因为她比较擅长惹他生气罢了。话又说回来了,既然公仪霄那么讨厌她,觉得她这样碍眼,容她自生自灭不更好,就凭她这个包子性格,扔到后宫让那些妃嫔来欺负,估计她也撑不了几个回合。 舞年这么想了想,没有搭话,喜莺便攀上了她的手臂,撅了撅嘴,甚是副撒娇的模样道:“嫂嫂,你就教教我吧。” 好吧,理论上的东西勉强还是可以胡扯的,舞年问道:“那公主,你……看上哪家公子了?” “这个,我不能告诉你。”喜莺垂下眼睛。 舞年道:“讨人欢心总是要对症下药的,你既不告诉我是谁,我便不知道他喜欢什么讨厌什么,怎么教你呢?” “反正不能告诉你,皇兄知道了会打断我的腿的。”喜莺低着头,小声似自语,想了想,又抬头道:“那我告诉你他喜欢什么就是了,呃……他喜欢逛青楼、饮酒作乐、偶尔会去赌坊……总之就是很懂得享受。” 舞年的眼皮便又抖了抖,小心道:“恕我直言,公主,你看上的是个纨绔子?” 喜莺想了想,一本正经地点头。 “他长得很好看?”舞年接着问道。 喜莺点头。 “说话很风趣?” 喜莺仍点头。 “花钱很大方?” 喜莺再点头。 “时常调戏你一二?” 纨绔子弟不都是这样的么,舞年看着眼前眼睛格外大而灵动的公主,着实理解她那句,公仪霄知道了会打断她腿的想法,这样的妹夫公仪霄肯定看不上眼的。 喜莺又仔细想了想,秀眉蹙起道:“他看见我就躲,就和见了煞神似的……” 好嘛,还是个有觉悟的纨绔,知道这天家的女儿招惹不起。既然喜莺管自己叫一声嫂嫂,舞年还是得适当拿点长辈的样子出来,她这样不行啊,虽然她是公主,有依有靠,但纨绔那个品种,绝对是伤人于无形的品种,身份再尊崇的女子也伤不起。 舞年语重心长道:“我看你这心思还是算了吧,便是现在你讨了他欢心,以后大婚之时还是要过皇上的眼不是,皇上不会同意的。” “可我就是喜欢他,虽然他总躲着我,有时候还对我发脾气,让我很不开心,但我还是愿意看见他。见不到的时候,还会想着他,每日都很无趣的,也就是想着他才觉得有意思些。只要见着他,我就特别特别小心,生怕惹他不高兴了。虽然他现在还不喜欢我……以后也不一定喜欢我,可是……唉,嫂嫂,你在听么?” “啊?”舞年恍然抽回神思,微微笑笑,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如果这个问题可以解决,她一定会比现在自在多了,她也喜欢公仪霄,和喜莺喜欢那个人一样的喜欢,有时候她想起来公仪霄对自己不好,可心里头总变着法帮他找理由开脱,她也想时时处处看见他,就算他眼里完全没有自己也没关系。 舞年对喜莺顿生一种同病相怜的革命情谊,但比起喜莺嘴里那个人物,舞年觉得自己的眼光要好出许多,起码公仪霄功夫好,能抱着她在鸩园里飞来飞去,还能射刀片,唰唰唰。 “嫂嫂,你笑什么啊?”喜莺疑惑。 舞年没意识到想到这些的时候她笑了,旋即收起笑容,对喜莺道:“公主的烦恼我现在也想不出法子,若是哪日想到了再告诉你吧。到底情爱一事还是看缘分,公主想开些便好。” 喜莺撇撇嘴,叹口气道:“我也知道的,我都憋了好久了,今日能同嫂嫂说说也舒服些,若是嫂嫂能帮我保守秘密,等下月皇兄出行狩猎的时候,我便带你见见他,到时候嫂嫂要帮帮我啊。” “好啊。”舞年微笑着回答。 下个月就要狩猎出行了么,舞年便随口问道:“行宫选在何处?” “陵山。”喜莺回答。 陵山……舞年随爷爷去过很多地方,对陵山一带还算熟悉,可那地方距离帝都未免太远了点。长时间离开帝都,并且去那么远的地方,似乎不像是公仪霄的作风。只是随行的女眷是要由公仪霄亲自决定的,不见得就会选她的。 算了,这也不是她该操心的事情。之后两人又就喜欢这个问题聊了一会儿,喜莺似乎轻松了不少,看着天色晚了,便不打扰舞年休息,起身准备离开。 舞年将她送到殿外,喜莺等了一会儿,终是“咦”了一声,问采香道:“招财呢?” 喜莺改口倒是快,这会儿功夫那狗便真的叫上“招财”了,采香便领着宫人在霁月阁中左右找了找,却是没有寻到。又差了侍卫在附近寻,也没有发现踪迹。 不知究竟是为何,喜莺对那只狗好像特别的紧张,急得皱起眉来,哭丧着脸问舞年怎么办。 舞年想了想,狗都是很忠心的,这招财已经算是惜命的了,很多狗主人死了,自己会跟着死掉的。自皇后下葬,喜莺将招财带走以后,那狗便没有再进过宫,今日回来,会不会跑到明玥宫去了。 一行人便朝明玥宫的方向去,一路上并没有发现那只狗,从侍卫口中打听了来,确实是见过它在这路上出现。 边找边走,到明月宫的时候已是亥时末,自皇后没了,明玥宫里便也冷清,除了两个守门的,里头也无人伺候。 从守门的侍卫口中听得,确实见了只白毛的狗跑了进去,舞年和喜莺便领着人风风火火地杀进去找。边边角角寻了个遍,直到侍卫又过来报,说就在舞年几人在里头找的时候,那狗又跑出来了,似乎是往御花园的地方去了,另一名守门的已经追了过去。 喜莺说那狗是西凉来的品种,颇有些狼性,跑起来特别快,也不知道那守门的侍卫能不能追上。 几人终究还是往御花园去了,过了湖上的小桥,侍卫站在一座小门口守着,应是不敢进去。 时间已是子时前后,舞年记得这小门,这是通往冷宫的地方,别说那侍卫,连喜莺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自从冷宫闹了几次鬼以后,便被圈成了禁地,没有皇上亲自下旨,谁都不能进去的。 舞年便也略略踟蹰,看着喜莺失落又担忧的模样,又低头看看自己金丝滚绣的鞋子,道:“你们在这守着,本宫进去。” “嫂嫂……”喜莺想阻止。 舞年道:“我有皇上赐的金缕鞋,这宫里任何地方都能去。不过,若今日进冷宫的事情被你皇兄知道了,你可记着帮我求情才好。” 喜莺恳切地点头,又小声提醒道:“听说那里头有脏东西,嫂嫂可小心些。” 舞年微笑,心里泛起一阵森冷,据她推测,这里面不会有什么脏东西,往远了走有毒的东西倒是不少,蛇啊鸟啊什么的,不过她既然吃了一次亏,便绝不会往那么危险的地方去。只在冷宫的宅院里看看,若是没有她便出来。 ※※※ 满月微倾在天幕,几点星子如能洞悉世间万物的眼睛,竹舍中没有点灯,只凭着月光照亮,公仪霄一身劲装站在那绿竹围起来的陋室外,背在身后的手掌默默握紧成拳。 说那是陋室,倒不如说是间笼子,而所谓的竹子也不过是伪装,真正将那小片地方围起来的是涂了绿漆的铁柱。其中睡着一个人,手腕脚腕均系着铁链。 再走近一些,风朗开了门,施苒苒抢公仪霄一步先走进去,打开手中食盒,取出一小盏液体,小心喂那人饮下。 那人便有些醒了,身体扭动时,牵动铁链“哗哗”的声响。施苒苒得了公仪霄的命令打开锁链,而后退出竹笼,公仪霄站在铁门外,看着那睡着的人慢慢苏醒,淡淡道:“你们都退下。” ------------ 093 唇尾之花 竹笼中,那躺着的人缓缓抬头,这张“脸”公仪霄看了许多遍,每每看到还是心惊。每月十五,又何尝不是他最害怕的日子,要看到这张脸,要与他殊死搏斗,这一身过人的武艺,便也是拜此所赐。 那人可以说是没有脸,面上只有五个孔,分别是眼睛鼻子和嘴巴,而那面皮却如初生儿一般光洁,没有任何疤痕,也没有轮廓起伏,仿佛是被刀子生生削平了。 为了让他不再是他,为了让所有人都不能再认出他的面容,那些人用尽了手段。 那人沉吟,如低低的狼吼,公仪霄扔了把旧铁剑在他面前,淡淡道:“开始吧。” 而后退出竹笼,那无面人持了铁剑发狂似的冲过来,面上圆孔下的眼睛赤红,仿佛要将所有的力气都释放出来。公仪霄退开两步,甩出袖中软剑,和过往的每一个十五一样,同他打斗起来。 较远的地方,风朗站在施苒苒身前将她护住,他们观摩着这殊死的搏斗,和每一次一样,忍受着提心吊胆的煎熬。 交戈迸发电光火石,竹林中仿佛旋起阵阵冷风,高竹晃动,竹叶纷飞。清朗月色下,公仪霄一招一式出手果断,面上表情坚定而刚毅。 但风朗手中的剑却握得很紧,公仪霄没有给他任何命令,只当这次和往常一样,可公仪霄受了伤,施苒苒看不出来,他却看得分明,这次公仪霄打得很吃力,虽是连连退让,又必须控制战局,不能让那人杀出竹舍的范围。 他并不确定,如果那发狂中的无面人当真会伤到公仪霄的性命,他该不该冲出去。皇上不会允许,他也不能让皇上出事,他时刻准备,又默默地等待,期望最担心的事情不要发生。 ※※※ 舞年进了那小门,沿着树林走了几步,发现眼前其实是两条路,其中一条因为花树无人打理,而被遮蔽起来,所以上次苒苒将她带往鸩园的方向,她并没有察觉这边还有一条路。 这应该就是通往冷宫的路了。 舞年拎着宫灯,轻轻拨开花树,找到那么点做贼的感觉。其实一直以来,她都很有兴趣到这个被传的神乎其神的冷宫里看看,但又知道好奇心害死猫的道理,而且一直也没有过来参观的理由。 所以听说那狗进了这道门,她虽然不确定这只狗是去了冷宫的方向,还是往了别处,她还是下意识地朝冷宫里去了。反正再往前的地方她也不敢去,公仪霄告诉过她,后面的花树以奇门遁甲而设,进去以后是没有退路的。 冷宫并不算小,院落里凄凄冷冷,脚下踩到厚厚的灰尘,周围有些门窗,因为年久失修而洞开着,不免让人担心,里头会不会钻出点什么东西来。舞年默默地咽了下口水,贼头贼脑地左右细看,终于发现一道白影在远处树林里蹿来蹿去。 到了处墙根,那狗适才不动了,前面是一堵破旧的红墙,显然是没有路了。舞年舒了口长气,这地方阴森森的,还是早走为妙,于是大步朝白影的方向走去,低低道:“小汪汪,跟我回去。” 而那狗低着鼻子,尾巴一摇一摇的,似乎是在寻什么,舞年抱着手臂看了它片刻,觉得它很奇怪,似乎它来这里是有什么目的的。 就像是在祭送礼堂上,这只狗被喜莺放出来,咬伤自己往公仪霄身上冲,好像跟公仪霄有仇似的。今日它去了明玥宫,又跑到这地方来,是在找什么呢。 舞年不免有些好奇,往前走了几步,见那狗正用自己的身体去撞一道小门,小小身体自然是撞不开的。提着宫灯靠近,她在门上仔细照了照,是扇铁门,年久生锈,门缝处贴得很紧,根本看不到里面的样子。 唯独引人注意的是,因为门上落了厚厚的灰尘,门侧的指印便特别清晰。舞年蹙了蹙眉,耳朵贴在门上听了听,并没有听到任何动静,心里却狐疑,莫不是里头别有洞天? 考虑到自己因为晚上出来瞎溜达,已经吃了两次大亏,这次舞年无论如何不会再轻易去触碰什么秘密了,扭头对地上仍旧在撞门的小狗道:“这门锁死的,你进不去,咱们回吧。” 这狗却不死心,贴着墙边快速跑了几步,寻到一个狗洞,身子像球一般就滚了进去。 再翻翻白眼,舞年已经没有耐心了,若不是喜莺,她才不会管这狗要干什么。狗洞不大,也够一个人勉强钻过去,舞年趴下身子来朝里头望了一眼,只见满眼绿竹,似乎也没什么异常。 用手指比量了狗洞的大小,她这个身量通过是没有问题的。但是舞年不想爬狗洞,身为个妃子,也太狼狈了点。 转眼看看身旁的大树,和这围墙的高度相近,舞年扭了扭自己受伤的左腕,咬咬牙,爬树! 树端距离围墙顶稍稍有些距离,舞年很踟蹰,怕自己这一下跳过去会摔着,眼见那只狗摇着尾巴朝竹林中走去,追还是不追困扰着她。 舞年觉得她现在这个行为是很危险的,其实她大可以走出去,对喜莺说没找到这狗,又或者就说找到了但是她进不去。舞年挂在树端做了翻思想斗争,放眼那竹林,感觉其中似乎有一丝躁动。 好像连风刮得都比外面大。 想起那关于无面鬼的传说,难道就是在这里面么?无面便是没有脸,没有脸的鬼长成什么模样? “呀,嫂嫂,你怎么到树上去了?” 身后飘来喜莺的声音,舞年回过头来,想着自己现在这个造型,对她干干一笑,颇尴尬道:“你怎么来了。” “公主看娘娘总不出来,心里担心。”跟着喜莺进来的采香道。 “怎么样,找到了么?”喜莺更担心的好像是她那条狗。 舞年还是被自己的良心打败了,往围墙后的竹林看一眼,道:“它进去了。” “嫂嫂,你能……你能帮我把它带出来么?”喜莺悲悲切切地看着舞年。 舞年有些疑惑,这堂堂公主,要什么没有,这么紧张这只狗做什么。喜莺大约也懂了舞年的疑问,低低道:“其实……那位公子家里头有只一样的母狗。再过不久,就该发情了……” 舞年扶额,果然又是因为女儿家的心思啊。这狗的品种并不多见,帝都里恐怕也就这两只,凑凑合合便是一对鸳鸯,喜莺也好以给小狗配种为理由,常去看看她那位心上人。 这个理由,那个眼神,实在是让舞年……拒绝不得。 “你们先去找根绳子,待会把我拉进来。”舞年吩咐着,又朝几尺外的墙头看一眼,吹了下额前落下的碎发,伸手扒了上去。 “哇,嫂嫂好厉害!”喜莺在墙下拍着巴掌喝彩,舞年也不管她这话是不是一句恭维,嘴角弯出得意的弧度,用力将身体上抬,消失在城墙顶端。 而她并不知道,在另一株树顶,她那弯唇一笑,在某个人的眼中,绽放出一朵明媚的小花。 进入竹林,舞年朝着小狗逃跑的方向追去,不久便发现了不对劲,以繁密的翠竹为遮挡,藏住了自己的身体。风朗、苒苒、远处还有两人在打斗! ※※※ 风朗护着施苒苒不被公仪霄和那无面人的战事牵连,却见一道白影疏忽飘来,正是要朝打斗的中心而去。旋即飞身一跃,轻松将小狗抓进手里,风朗自然认得这是哪条狗,那头公仪霄二人打的酣畅,他也不敢过去请示打扰,便用剑柄在怀中小狗的额顶上击了一下,那不安分的狗便昏死过去。 公仪霄因内伤的缘故,所学所用不能完全发挥,连连退避已感招架无力,两人身体悬在半空,公仪霄横剑挡下一招,已经没有还击的余力,只得下坠,重新落于地面。 而无面之人并不放弃,又是几招连续疯狂的进攻,已将公仪霄逼到竹笼的位置。公仪霄与这人交手多年,即便是发了狂,他也很了解无面人的招数,此时此刻,只需在最准确的位置抬手一剑,便足以结果了无面人的性命。 可他不能,这一剑无论如何也不能出手。 胸口闷顿的感觉越加强烈,咽下喉头鲜血,公仪霄蹙紧眉头,后脚抵上竹笼铁栏的时候,眼见那铁剑长驱直来,眼里的刚毅伴着无奈,从第一个十五开始,他便想过会有这样一天。那时十四岁的小小少年,不知道自己能陪这个人拼多久,而几年过去,他剑术益发精湛,终于到现在可以与他拆招游刃有余的时候,掌控中的一切,却发生了意外。 多年来他仔细保护自己,对每个人吝啬,却终是昏了头帮那女子输了一次气,而今日又因她身上情药的缘故,致使血气不顺,在九华殿运气疗伤时,此刻的情景他便已有预料。 她便是他的意外。 那旧铁剑寸寸紧逼,公仪霄提剑,欲做最后的抵抗,眼底却倏然飘过浅蓝衣袂,女子伸臂以类似拥抱的姿势来到他眼前,唇角笑容霎时明媚了整个黑夜。 ------------ 094 苒苒求情 舞年扑上来了,她扑上来的时候没想什么,但是在扑之前,她看这两人打架的时候其实已经时刻做好了准备,她想帮公仪霄,只是没想到是用这么简单的方法,当然她也知道帮他会很危险,除却那点暗藏的情意,另一个说服她的理由,是她认为自己运气好。 她不见得会死,她在这世上摸爬滚打,在这皇宫游刃辗转,多少次化险为夷,这绝对是运气好。 爷爷也说了,她的面向和八字,都是顶顶硬的。 所以舞年确实是运气好,在她扑上来的这个瞬间,动手的也不只她一个人,风朗杀了过来,挑开了无面人手中的旧铁剑。 还有竹林暗处飘过一道白影,甩了几根银针,射中了无面人的膝盖要穴。自然这白影,除却公仪霄,无论是背对着他的舞年,还是正挑去旧铁剑的风朗,都没有看见。白影很快隐没,公仪霄凝目在竹林尖端望了一眼,自己的身体已经被身前的蠢货按在了竹笼的铁栏杆上。 因为动作太快又没有计划,贴上公仪霄身体的时候,舞年已经基本占不稳当了,她是想把公仪霄推开的,但却无法控制自己,两个人撞上铁栏杆,公仪霄一个人承受了两个人身上的力道。 旋即隐在胸口没吐的血,便吐上了舞年的衣袖。 舞年本以为,她出来裆这一下,就算不死,起码也得挨上一剑,索性除了公仪霄吐血之外,没有发生任何让她担忧的事情。 但舞年毕竟不懂得公仪霄为什么会吐血,以为他伤着了,而且伤大发了,急忙从公仪霄身上移开,主动抱了他的身子,像男人抱女人似的那么楼着,伸手蹭去公仪霄唇上血红,急道:“皇上,你还好么!” 公仪霄当然还好,如果没有舞年硬撞自己一下,会比现在好得多。心里隐怒,一把将这蠢货推开,用袖子擦了唇上的血,定睛朝伏在地上的无面人看过去。 见打斗已经平息,施苒苒从远处跑过来,也不怕那无面人的模样,蹲下身凑近了检查他的身体,而后对公仪霄道:“昏过去了。” 公仪霄闭了闭眼睛,无面人每次毒发完毕时,都是这样突然昏过去。今日这场恶战总算是熬过去了。 便也是这一刻,那只昏过去的狗醒了,以狼的速度朝这边奔过来,跳起老高又要往公仪霄脸上扑。 舞年被公仪霄推开坐在地上,摔得屁股疼,大张着嘴巴见小白狗冲了上去,看那阵势,这狗若是个活生生的人,必定和公仪霄有血海深仇。 而一条狗怎么可能打的过人,公仪霄便是吐了血,擒住它也就是一个瞬间的事情。扼住那白狗的喉咙,舞年看见公仪霄手背一条条暴起的青筋,他是真的怒了,没有瞬间拧断这狗的脖子,已经算给足了狗面子。 那狗被公仪霄掐着,眼看着就要断气,舞年便又从地上爬了起来,一把抓住公仪霄的手臂,摇头看着他,用眼神求它放过这狗一条性命。 舞年不是善良到爱心泛滥的人,一条狗的命她也没那么在意,她在意的是喜莺,是喜莺说有了这条狗,她才能和自己的心上人多见上几面。而且这狗的性命既然不重要,便也不是非死不可。 公仪霄看见舞年,便更来气了,舞年情急之下,只能大逆不道地咬了公仪霄的手脖子,她从没感觉到他的手臂这样有力坚实过,那分明的肌理硬得像生铁。那么用力的一口下去,也根本伤不到他。 公仪霄只被这个又蠢又粗野的女人咬的恶心,手里松了狗脖子,小白狗直直摔在地上,已是奄奄一息。 而后公仪霄挥手,一把将扒在自己手臂上的舞年甩开,舞年转了半圈,又摔倒在地上。 公仪霄嫌弃似的擦自己被舞年弄脏的手腕,冷冷道:“风朗,把这畜生杀了。” 风朗领命,举剑准备刺向那小狗,舞年焦急地吐出两个字:“不要!”然后锲而不舍地又从地上爬起来,两步冲上去之后,下意识地抬手要去接那笔直的剑锋。 不过是杀一只狗,风朗倒不至于用多少力道,所以看到舞年这举动的时候,手里的动作便顿住了。 可公仪霄既然发话了,这狗是非杀不可的,舞年也明白这个道理,索性将狗抱进了怀里,一副人在狗在人亡狗亡的架势。 她跪在地上,公仪霄俯首看着她,他似乎并没有把舞年冲过来救自己命的事情放在心上,眼里除了怒火就是怒火,烧得舞年睁不开眼。 “你为什么在这里!”他厉声质问她。 舞年感觉怀里的狗动了动,为了防止它再跳起来去挠公仪霄,便用手臂使劲地压着它,用请求的目光回望着公仪霄,并不急着回答他的问题,舞年道:“皇上,请放了它吧。” 公仪霄冷冷地收了目光,放?她荆舞年现在自身都难保,有什么资格替一只畜生求情。 他对风朗使了颜色,分明是下了命令,不要管舞年,这狗该杀就杀。凭风朗的身手,便是舞年将那狗抱得再紧再近,要杀它而不伤舞年,也是易如反掌的事情,更何况,皇上现在似乎也并不在意会不会伤到舞年。 风朗再度举剑,白刃映着月光耀了舞年的眼,她扭头看向公仪霄,大声道:“臣妾不是楼贵妃,求不来这狗的贱命,难道皇上一点都不在乎喜莺公主的感受么,难道皇上就没有心爱的东西,看着它死去粉碎,那种心痛皇上不懂么!” 公仪霄侧身而立,目光盯着幽暗的竹林深处,冷冷道:“很抱歉,朕没有。今日不管你还是这畜生,都必须死。风朗,动手!” 得了这命令,风朗已不必再迟疑,刃光冷冷,剑锋却没能刺中舞年或者那只狗,见的是施苒苒的血。 施苒苒旁观良久,这一刻终是忍不住冲了过来,用纤弱的五指握住了风朗的剑锋。她跪着,转头看向用几分疑惑看着自己的公仪霄,声音仍是那般温柔,字字却也坚定,“皇上,您不能杀娘娘。” 公仪霄紧皱着眉,他不解,从施苒苒第一次解释舞年找她麻烦的事情开始,便很是不解。虽然他知道苒苒便是个心软善良的性情,但施苒苒一心为他,他又如何不知道。既是一心为他,便该明白,舞年今日该死,不是因为这条狗,而是她闯入了公仪霄最大的秘密。 从一开始,舞年跟踪苒苒,就想要知道的秘密。这个居心叵测的女人,在身上用了情药,致使公仪霄今日差点丧命,只入宫这一个多月,她所犯的错已经足以死很多回。 施苒苒明白公仪霄的不解,先是转头看了风朗一眼,示意他不要轻易动手,而后对公仪霄道:“请皇上借一步说话。” 公仪霄便当真和施苒苒借了一步,有些问题他倒是也很乐于搞明白。 两人距离舞年二人并不远,只保证舞年听不到他们所说的话便好。施苒苒在裙上蹭掉手心的血,旋即跪下身来,仰头看着公仪霄,字字恳切:“皇上,您不能杀荆妃娘娘,她当年曾救过您的命。” “此话怎讲?”公仪霄眯着眼睛,看向施苒苒面上从未有过的坚定。 施苒苒垂眸,声音轻轻地:“当年皇上重伤不治,奴婢只是小小乞儿,身无分文,自无法为皇上请医。正是那夜遇上相府家的千金,若非荆妃娘娘施舍相助,只怕皇上也……” “死”这个字,施苒苒说不出口来,想必公仪霄也明白她的意思了,于是再度抬起头来,恳求道:“皇上,荆妃娘娘曾是皇上的救命恩人,您不能杀她啊。” 不错,当初的荆舞年确实做过这样一桩好事,只是出去乞讨的人并不是施苒苒,而是现在这个假舞年,也就是当时的阿霁。施苒苒抢了阿霁的功劳,但往日情分在彼,她却不能眼睁睁看着阿霁去死。 而关于那段他们三人初遇的往事,施苒苒想,这是永远不可能让舞年知道的,不仅仅是怕她的回归,夺取自己留在公仪霄身边的意义,更是羞于让昔日姐妹看清,她的自私。 索性,自私到底。 公仪霄冷笑,他们竟有这样的渊源。苒苒是他亲自接近宫的,陪他吃过各种各样的苦,也经受过他明里暗里的考验,便是这世上为数不多能让他信任的人,对于施苒苒这段话,公仪霄是信的。 不错,荆舞年是救过他,或许还不止一次。但人总是会变,当年的荆舞年施舍,或许是为一时助人之快,又或者她曾经善良,而如今的荆舞年,却已心如蛇蝎。 公仪霄是气她的,气,是因为他曾经想过给她信任,他也曾经放弃让她死去的机会,若她不是荆舞年,他或许还可能将她放在手心里去宠。他本打算给她自己不曾打算给的一切,可她——让他失望! ------------ 095 双燕绕梁 “风朗,送施姑娘回去。”竹林风冷,公仪霄淡淡地命令。 施苒苒不确定自己是否说服了公仪霄,但该做的她已经做过了,舞年这次犯的不只是个错误,曾经因为误闯冷宫而死去的人还少么。如果公仪霄一定要杀她,便是多少个施苒苒也求不来的。 施苒苒留恋而担忧地看了舞年一眼,生怕这便是此生最后一眼。她是自私的,如果阿霁就这样死了,那么她的担忧将不复存在,可她却又做不到彻底的自私,说到底,在心里藏着那个秘密,当初是为了能够活着,现在是为了能留在这个人身边。哪怕是为他做再危险可怖的事情,在所不辞。 舞年仍旧跪在地上,不是跪着求饶,而是懒得站起来。怀里抱着的小狗渐渐恢复了生气,舞年顺了顺它的皮毛,乖的时候明明这样乖,可为什么看见公仪霄就发狂呢。这是个毛病,得改,要不然迟早会被公仪霄杀掉的。 至于自己,转眼看看竹笼里昏睡的人,那人可怕的面目她仍记得,这就是传说中的无面鬼,只看一眼就足以让人丧命的无面鬼。如今,她不光看见了,还看见公仪霄跟他打架了,还看见苒苒在这里,所有的事情瞬间便联系起来,这是公仪霄的秘密,苒苒在为公仪霄做事,所以上次苒苒是故意把她引去鸩园的,公仪霄才能在那里找到她,上次她只是看到些毒鸟,还不到死的地步,但是看眼下的情况,舞年觉得自己约莫是死定了。 “看见了么?”公仪霄站在她背后,语气莫测。 舞年点头,淡淡地:“看到了,冷宫的秘密,传闻中的无面鬼,鸩园里的鸩鸟,施姑娘在为皇上做事,皇上很在意这无面人,还有……皇上受伤了。” 舞年把这些不该看见的事情一样样罗列出来,然后转头看向公仪霄,便见长剑已经比在自己眼前,他握剑的手臂伸得笔直。 舞年把怀里的狗放下,目光顺着那长剑的尖端向上而去,看到他握剑的手,那手掌今日在宴堂上曾柔柔地牵着自己;再往上是他的衣袖,一身玄色劲装,想是为了打斗方便,又不希望引人注目,而这样干练的装扮,在他身上也是合衬的,眉宇间的贵气儒雅亦分毫不失;他紧抿着唇,像是在做一个决定,又像是在等一个结果,那双灼灼的黑眸中,依旧倒映着两个小小的,仰望着他的自己。 舞年站起来,指着自己的剑锋亦跟着向上提,她的回答,不是个聪明的回答,或者她可以像过去一样,即便是眼睛里看着真相,也顺着那人的心意说,什么都没有看到。可那样的自欺欺人此刻还有什么意义呢。 她就是看见了,公仪霄要杀就杀,反正这个人动不动就摆出一副要掐死自己的臭脸,如今也只好随了他的愿了。 舞年微笑,唇角似娇花蔓延,她轻轻地问,仿佛一点担心都没有,“我必须要死对么?” 公仪霄瞥开目光,是,她必须要死。就算她曾救过自己,这世上救过他公仪霄的人不少,这些恩他若想逐一报过来,估计早就累死了。 当想怀疑一个人的时候,她做什么都是可疑的。公仪霄没法相信舞年会闯这冷宫就是为了一条狗,更无法解释她一开始跟踪苒苒的原因,这女子身上很多事情都无法解释,最简单的解释是她居心不良。那么,她有什么活下去的理由呢。今日的见闻若是让她带了出去,他对那无面人、对苒苒多年的保护,所有努力都将付之东流。 “公仪霄,”舞年唤他的名字,口气很自然,想了想,兀自浅笑,“皇上今日及冠,应称表字了,胤恪……很好听。”她微笑着看他,眼里淡淡情深,第一次用毫不收敛的感情去看他,因为她要死了,便也不必特别在意那假身份的束缚了。 从衣袖中取出那枚剑穗,抬手递上他眼前,她说:“我曾有过一个小小的愿望,希望它能在皇上的袖中,今日生辰之礼,五谷丰登、四季平安……你上问‘二’是什么,我骗了你,我想过的,只是说出来便就彻底落空了。你不要生气,它和谨王爷没有关系,我没说的那个愿望,是‘双燕绕梁,永结同心’。” 大约有风拂过,手心里的剑穗红尾轻摇,撩动谁心里某处柔软。公仪霄的剑依旧伸得笔直,舞年抬起的手掌仿佛僵硬,除了那摇曳的林叶、流苏和衣袂,一切如封存蒙尘的画面。 舞年唇边的花逐渐凋败,便是她解释了又如何,他也是不稀罕的。那剑穗公仪霄没有接,舞年的手便也松了,手臂垂落的瞬间,剑穗落在地上,千结同心染了灰尘。 她闭上眼睛,身体微倾胸口紧逼他的剑锋,只要一剑,这浑浑噩噩的一辈子就结束了,其实也没什么太大的遗憾。一个人不管活了多长久,到死的时候没什么遗憾,其实也就够了。 挂着坦然的表情,怀着坦然的心情,等待那一剑的降临。 而等到的只是竹林风动,细微的声响。 公仪霄看着这女子,忽然意识到一个很严重的问题,他根本就不想杀她。放她,让她活着,似乎已经成为一种习惯。他弯身捡起地上的剑穗,收剑而去,什么也没说。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想说什么,手里的剑穗被握成一团,其中仍残留女子袖中柔软的温度,仿佛那那一结一结打起来的心情,他能分明的感受到。脑海中浮现的,是她唇角明媚却不妖娆的小小浪花。那样的笑容世间多有,只是深宫中,无论如何也看不到。 舞年睁开眼睛的时候,公仪霄已经走了,竹林寂静,而那种阴森的感觉却已不见。他又放了她一次,舞年心里却没什么喜忧,好像如果刚才公仪霄那一剑扎进来也好,这些她所懒于面对的纷纷扰扰便也结束了。 低头,剑穗已经不见,心里的弦似乎又跳了一下。抱起地上的小狗,就算公仪霄没说,她也知道她不能在这里多呆了,于是连身后竹笼里的人都没有再多看一眼。她却不知,那笼中之人已然清醒,用十年来从未有过的清醒目光,留恋地看着她的背影。 舞年不知道公仪霄和风朗他们是怎么出去的,也许是走那扇小门,但她有起码的觉悟,出去以后要装什么都不知道。 所以回到自己爬墙的地方,舞年装模作样压着嗓子对墙外喊了两声,喜莺和采香果然在那头等着她。两人费劲地把绳子抛了过来,舞年用力扯了扯,喜莺和采香在外头用力地拽着,花了好大的力气才把她拉了出去。 看到小狗已经奄奄一息,喜莺便担忧了,舞年随口解释道:“这小东西顽皮,叫树杈卡了脖子,我若晚到一步就死了。” 喜莺忧伤地点点头,小心抱着她的爱犬,细声细气地安慰着。 舞年这才想起来朝身后望一眼,除却一堵过于高的红墙,什么都看不到。三人往冷宫外走,喜莺便问道:“嫂嫂,那里头真的有鬼么?” 舞年摇头,“没看到,瞧着应是囚禁罪妃的地方,他们说的鬼大约是冤魂吧。” 喜莺听着打了个哆嗦,加快脚步往外走。舞年从容地撒完了谎,眼皮垂了垂,视线彻底昏暗下去,身体倾倒在地上。 “嫂嫂,你怎么了嫂嫂!” ※※※ 喜莺跑到九华殿的时候,公仪霄已经换了常服装坐在床上疗伤,袖子里揣着那枚剑穗,心神也无法冥定,不知道究竟想了些什么,很恍惚。 “皇兄,不好了,嫂嫂昏倒了!” 喜莺喘着气跑进来,外面的侍卫也拦不住这位公主,公仪霄收了气,皱着眉走出来,见不得喜莺这冒冒失失的模样,冷冷道:“谁昏倒了?” “荆……荆妃娘娘。” 公仪霄面色一凛,身形已经从九华殿闪了出去。 虽早已过了子时,深夜,霁月阁的内殿灯火正亮,公仪霄站在门口脚步顿了一瞬。 荆舞年,你最好不是又在跟朕玩花样。 ------------ 096 舞年昏倒 她睡着,很安宁。 医女把了舞年的脉,并没有查出异样,对公仪霄道:“皇上,娘娘也许是过于疲累,才会不支昏倒。” “也许?”公仪霄的口气很重,他不喜欢这种不确定的答案,他要知道她到底怎么了,哪怕是装昏,也得给他一个准确的交代,如此他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医女急忙跪在地上,惶惶然道:“奴婢真的不知,娘娘脉象平和,除了过于操劳外,并没有任何不妥之处。” “刺痛穴,让她醒过来。”公仪霄将目光瞥回舞年身上,竟不觉有了些不好的预感。便是让她再疼一疼,看着她睁开眼睛,他似乎才能安心。 医女得了命,取了银针拉开舞年的手臂,上面还有上次被小狗咬过的浅浅齿印。喜莺这才跑了进来,听着公仪霄的命令,心疼地皱起眉来,她这位兄长的狠心,有时候她这个做妹妹的都看不下去。 既然舞年只是累了,让她好好睡一会儿不好么。 因怕舞年承受不了过于强烈的痛感,医女先选择的是疼痛不太严重的穴位,舞年并没有反应。公仪霄始终皱着眉,厉声对掌事宫女夏宜道:“你们是怎么伺候的,娘娘为何会疲劳不支!” 殿里的宫女急忙都跪下,夏宜低声回答:“娘娘这些日子在为皇上准备生辰贺礼,不准奴婢们帮忙。” 贺礼,那些五谷啊活羊啊,不过一个时辰便能备齐,她准备什么贺礼需要操劳这样久。于是想起了袖中的剑穗,想起舞年在银杏树下对他许诺,会亲手为他编织剑穗。而她的手腕…… 公仪霄用愤怒掩饰着心里复杂异样的感觉,装作混不知情,问道:“备的什么贺礼。” 夏宜仔细答道:“是剑穗,连那打扣的绳子都是娘娘亲手滚出来的,娘娘的手腕不妥,又不准奴婢们帮忙,今早才赶出来。” 他的眉越蹙越紧,他错怪她了,那剑穗确实和公仪谨没有关系,可是这……又能说明什么。她带着剪刀去见自己,不是行刺,还能作何解释。 再看她的睡颜,那日她因为疼痛而骂他“王八蛋”的时候,他觉得她真实得不像话,可是荆舞年,到底什么样才是真实的你。 医女又是几针扎下,那都是些极疼的位置,喜莺已经不忍再看下去,宫女们紧张地注视着昏睡的娘娘,只有公仪霄目光淡淡,又像是等待。 又一针下去,舞年的手指微微蜷曲,面上露出痛苦的表情,阖起的眼皮下眼珠滚了滚,却仍旧没有睁开眼睛。她仿佛身处梦魇之中,她的累爬了满面,方才在竹舍时并未注意,此刻这已经卸去粉黛的女子,眼圈乌青,两腮轮廓微微塌陷,哪还看得到刚进宫时珠圆玉润的模样。 恍然忆起初见时那一眼,她抹了艳红的唇,带了金鸾的冠,着了鲜红的嫁衣,抬起头,对他淡淡地说:“霁月阁,荆氏。” 那一眼何其俗不可耐,那一眼俗出了满目的风雅。 公仪霄矮身坐在床侧抱了她,似乎是想用自己的拥抱助她脱离梦魇,而她只是微微动了动手指,便再度昏睡过去。 这……绝不可能只是疲劳所致。 “去太医院传御医!”公仪霄对外吩咐,握着舞年肩头的手掌发力:荆舞年,不要再装死考验朕的耐心。 这个时辰,太医院只有个值班的宋太医,听了医女和采香等人的表述,又帮舞年诊了诊脉,看法和医女倒是有些不同。这样,确实不能说是疲劳了,于是对公仪霄道:“微臣需彤史馆档记一看。” 公仪霄默许,派人去彤史馆知会后,不久施苒苒便亲自带着关于舞年的档记过来。 其中记录舞年总共侍寝三次,两次是在九华殿里,一次是在霁月阁。但实际上,公仪霄最明白,舞年从来没侍寝过。 而再查她的月信记录,却查出些毛病来,舞年的月信在每月初五,也就是她刚进宫那两天,当时屁股上还挨了板子,公仪霄那几日也没有搭理过她。但是从贴身伺候舞年的夏宜和秋舒口中问来,舞年这个月一直没来月信。到现在已经多出了十天。 问出这个结果的时候,喜莺包括夏宜等人都是惊喜的,这又是翻彤史又是查月信的,莫不是……有喜了? 喜莺未曾经历人事,只知道女子怀孕时不会有月信,而且初孕时候身体虚乏嗜睡,便以为这事情十拿九稳了,急忙喜气洋洋地跪下道:“妹妹恭喜皇兄。” “闭嘴!”广袖下,公仪霄的手掌握紧成拳,心里腾起的恼怒正在压抑,他还不打算在这里在这个时候发作。 喜莺被公仪霄训得恍惚一怔,她不明白,舞年怀孕了这样的好事,公仪霄如何要动怒。而所有人也都不敢再做声,静静看着这位不行于色的皇上,不知道现在是怎样的情况。 公仪霄瞥向舞年的脸,她怀孕?她怎么可能怀孕,自己根本就没有动过她!而且,就算他动过她,她也不可能怀孕,只要他不允许,这后宫里的女人都没有怀孕的机会。这些女人的孩子,他根本就不想要。 看皇上脸色不对,宋太医急忙道:“公主此言差矣,娘娘不过是操劳过度,导致内里调合不善,并非喜脉。” 众人吊着的心便又放了下来,原来只是这么点小毛病啊,不明真相的皆有些失望的感觉。 公仪霄的怒火适也平息下来,冷冷瞥舞年一眼,已经无心在这里逗留,拧着眉头转身离去。 彤史馆曾属尚医局,施苒苒也略略懂些医术,主要是针对女人的身子。施苒苒走上去为舞年把了次脉,确然没发现什么不对头,静静地看了她一眼,便也跟着走了。 宋太医留下药方,霁月阁不久后恢复了平静。 第二日公仪霄下了早朝,坐在案后看折子,心神仍是不宁,这感觉多久没有过了。 “雪琼,去吧霁月阁的掌事宫女带过来。”他终是抬头,淡淡吩咐,仿佛做了件自己很不屑做的事情一般。 雪琼得令而去,不久便领了夏宜过来,打发了雪琼出去,公仪霄坐在榻上若无其事地问话:“你们娘娘还没起么?” 夏宜跪着,低低道:“回皇上,娘娘还睡着。” 公仪霄挑眉,又道:“进宫这段时日以来,她可曾见过什么不该见的人?” 夏宜不懂公仪霄的意思,因为舞年其实还是很本分的,除了省亲那次见的人稍微多点,平日在霁月阁很少出门,而霁月阁除了些趋炎附势的妃子,也没什么人拜访。 夏宜把该答的都答了,公仪霄呷了口茶,淡淡地:“你下去吧,朕今日问话,等你们娘娘醒了,她若不问,你也不必多说。往后你们娘娘那头再有什么麻烦或者状况,知道该怎么做么?” “是,奴婢知道了。”夏宜垂着头小心退下。 夏越来越浓,正午时已经有些闷热,暄妃照样日日前来送茶,在外人面前行事越发的得体,越来越有了中宫之主的样子。公仪霄已经多日未去过长禧宫留宿,暄妃趁着夏凉,也刻意穿得轻薄,公仪霄昨日因舞年窝了团欲火,今朝美人在怀,便拉住亲热一二。 关于公仪霄昨日忽然将舞年抱去琼花林的事情,暄妃也是知道的,也听说了舞年昨夜昏倒,还翻了彤史。虽然太医没诊出什么,可她心里却忧心得很,若是舞年抢在前头诞了龙嗣,她这些日子以来仔细搭理后宫的功劳,便算是帮旁人干了。 而对于昨日公仪霄失控抱舞年去了林子里,大家自然以为公仪霄和舞年在里头发生了点什么,当时文武百官还在宫中,这种轻浮的行为倒不像是公仪霄会做的。 暄妃有自己的猜测,不禁又挑唆了一句,道:“皇上可知世上有种药物叫息肌丸?” “嗯?”公仪霄笑吟吟地看着怀中美人。 暄妃道:“据传将息肌丸至于脐下,身体会散发异香,口吐幽兰,有助于……增加情趣。”说着,露了个娇羞的表情。 公仪霄便也听懂了这东西的效用,不过是一味情药罢了,眼神迷离道:“爱妃想试试么?” 暄妃娇滴滴地瞠了公仪霄一眼,道:“臣妾只盼好好服侍皇上,那息肌丸虽有奇效,却是不敢用的。听说那药对女子身体伤害极大,易至内里失调,时日长久更易患上不孕之症。” 后宫妃嫔虽是依附皇帝而生存,各尽其能地伺候是必要的,但如果以情药来迷惑皇上,那却是不能饶的罪过。暄妃此言虽没有明说什么,其实矛头已经指向了舞年,公仪霄不会听不出来。 淡淡而笑,公仪霄松了缚在暄妃腰间的手,微笑道:“爱妃对朕的心意,朕已然明了。且先回去,这两日朕便去长禧宫看望爱妃。” 暄妃浅浅一笑,恋恋不舍地从公仪霄怀里站起来,福身告退。 空荡的殿里,公仪霄眯了眯眼睛,“王吉,传宋太医来见朕。” ------------ 097 片刻温存 宋太医值了整夜的班,现在却也还没休息,得了令匆匆忙忙赶来九华殿。 霁月阁的影卫已经来报,舞年到现在这个时辰还没醒,此刻霁月阁的宫人已经急得炸了锅了。 公仪霄高坐在案后,瞥向那宋太医,冷冷道:“你可知罪?” “微臣惶恐。”宋太医急忙跪下,眼神飘忽,似知道些什么又不敢说。 舞年的昏睡,绝不可能是他们所说的疲劳所致那般简单。公仪霄隐怒,用严厉的目光看着宋太医。宋太医只得道:“微臣昨夜也感娘娘的病症有疑,回到太医院后连夜查了医书,敢问皇上,娘娘是否使用过息肌丸?” 公仪霄微思,即便舞年昨日确实用了那东西,宫妃擅用情药是对皇帝不敬,这个错误暂时还不能让旁人知道,起码不能承认,他道:“你且说说你的疑虑。” “现在微臣还不能妄下推断,娘娘适才发症,还需等娘娘醒了,观察些时日才能确诊。”宋太医道。 对于宋太医这个回答,公仪霄虽然不大满意,但医道确也复杂,他便不做为难,只道:“可有性命之危?” “娘娘脉象平稳,暂时不会有性命之虞。不过……娘娘近来确实是过于操劳,加上心思郁结,待醒来后,必要多加休养。” “嗯,”公仪霄淡淡应了一声,“今日起荆妃的病症由你全权负责,旦有任何情况,立时来报。” “微臣遵旨。” 打发了宋太医下去,公仪霄的手掌自然探入自己的衣袖,将那同心结取了出来,在手中摩挲。“双燕绕梁,百结同心”,一字字缓缓印上心间,大约这是女子都会有的心愿,可是她却不敢说,她说说了,便彻底落空了。 她是在意自己的不是么,不然昨夜在竹舍,怎么会上来挡那一剑,那总不可能还是一出苦肉计。边关的战事仍在秘密进行,公仪霄在前朝的作为并没有遭到任何怀疑,也许舞年根本没有把北夷开战的消息带去荆家,而他盗来的陵山地宫图,此为绝密要件,荆远安可能为了让舞年得到他的信任,而将此物拱手让出么。 “风朗,去查一下,荆妃会不会凫水。”思及此,公仪霄对风朗命令。 舞年醒来的时候,是这天晚上,天刚刚黑透,窗外的夏夜起了丝风,并不闷热。舞年睡了个昏天暗地、浑身无力,靠在床栏上的时候,觉得无比的燥热,便让夏宜将自己扶到靠窗的榻上坐下。 夏宜从了她的命,将她从床上扶起来,一步步小心地往窗子旁走,身后便飘来公仪霄的声音,“病起时不能见风,太医没交代过么?” 夏宜顿足,扶着舞年转过身来,暗恼又被皇上抓住了毛病,可不要再被罚了板子才好。 舞年瞅着公仪霄,干干一愣,自然而然地帮夏宜解释道:“不怪她,是我自己闷得紧。” “扶娘娘上床休息,太医马上就到。”公仪霄没理舞年,对夏宜吩咐着。 舞年心里便不大快活了,她睡了一天,睡得浑身没一处地方是舒坦的,再这么躺下去,只怕骨头都要睡软了。觉得公仪霄这不知道是在体贴自己还是有意为难,撇撇嘴,还是坐上了床,夏宜帮自己盖被子的时候,舞年拉她的手阻拦,道:“你取把扇子过来。” 公仪霄一直站在内殿中央,用意味不明的眼神看着舞年,皱着眉,感觉自己被无视了。 舞年拿着扇子,甩开来对着有些汗湿的额头扇两扇,公仪霄冷冰冰又道:“不是说了不能见风?” 舞年收了扇子皱着眉回看过去,心里不痛快,闷闷吐了一个字,“热!” “你可以脱衣服。”公仪霄挑眉,一步步走到床边矮身坐下,眯眼道:“这——朕倒是可以帮帮你。” 他说着,手掌就往自己的衣襟上靠,舞年猜公仪霄又在跟她闹玩笑,双手护住前襟,干干道:“不热了,臣妾喝口凉茶便好。” “爱妃病着,不能喝凉的。”公仪霄道。 这不是抬杠么,舞年本没有那么热,但是见着眼前这个人,心里又焦躁了,一焦躁就觉热得难耐。 “我没病。”舞年随口回答,不过是睡得时间长了点,你才有病,你全家都有病! 公仪霄懒得同她争执,笑吟吟地执起床边的小碗,把药放在唇边幽幽地吹两吹,弯着眼睛道:“朕喂你?” 舞年看那碗上还冒着白烟,想是很烫,她一点都不觉得自己病了,对那药便一点兴趣都没有。而且看公仪霄今日态度不错,他这是又是在唱哪出,昨日不是要杀自己的么。 想了想,一门正经地问道:“皇上,您是专门来看臣妾的么?” 公仪霄垂着眼睛用小勺在碗里轻轻搅着,淡淡地“嗯”了一声。 “你不杀我了?”她脱口问道,而后后悔不已,这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么。 公仪霄抬起眼睛来,仔细看着眼前睡得狼狈的女子,牵着笑纹道:“你还怕朕在药里下毒不成么?” 舞年干笑,“那倒不会,这种小人之举,皇上大约不屑。”不是不屑,是根本没有必要。 公仪霄认同地点点头,盛了勺汤药送到舞年嘴边,舞年本不想喝,但是看公仪霄的手送过来了,也不好驳了他的面子,于是张了张口。 苦。 她露出一脸的苦色,眼珠转了转,道:“臣妾睡得久了,还没吃饭呢,嘴里苦得很,这药能不能等等再喝?” 公仪霄今日好像非常有耐心,这么听着便放下了药碗,问道:“你想吃什么?” 舞年想了想,低头摆弄着手指,低低道:“臣妾想吃糖。” “夏宜,把御膳房的甜点各送一份来。”公仪霄旋即对门外立着的夏宜吩咐。 舞年抖了抖眼皮,又低低道:“不是那些,皇上知不知道一种糖果,红红绿绿的,就花生米那般大小,外面很甜,里头有心的,有点儿苦。” “那是什么糖?” 舞年想了想,“呃……臣妾也不知道它叫什么名字,以前我管它叫‘心里苦’。” “心里苦”,这名字同她描述的倒是很像,公仪霄不爱吃甜食,不知道宫里有没有这种糖果,只是又甜又苦的,味道不会怪怪的么。 她心里很苦么?公仪霄旋即想到一个问题,便问了出来:“朕问你,在你心里朕和谨王谁更重要?” “皇上这是什么问题,这没法比啊!”舞年脱口说道,却没反应过来,公仪霄这是在在意她的想法了。 公仪霄的脸色却变了,在她心里他竟是比都不能和公仪谨比的么。有点生气,尚未及发作,舞年已经反应过来公仪霄问的是什么了,得体地敷衍道:“臣妾心里头自然是揣着皇上的。” 公仪霄的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落下了,侧身将舞年揽进了怀里,下巴抵在她的发上,嗅到淡淡的荷叶香,声音低醇而温柔,“那么朕的秘密,不要说出去,知道么?” 原本公仪霄忽然抱自己,舞年是受宠若惊的,他这话一说出来,心里便悟了。原来公仪霄是在同自己使美男计,不过是怕她出卖自己罢了。舞年轻轻点头,随口承诺,“放心吧,臣妾不说,谁心里还没点秘密啊。” “那么你呢?”公仪霄将她从怀里拉出来,扶着她的肩头,很认真地同她目光相对,道:“朕给你一次机会,将你的秘密告诉朕,朕绝不怪罪于你。” 舞年眨眨眼睛,她的秘密,无非是她并不是荆舞年罢了。她在思量,公仪霄是不是个出尔反尔的人,也在思量他这是不是又在诓自己,可如果他现在的态度是真的,他给自己一个说实话的机会,她要是说了,岂不是就可以解脱了。 舞年很纠结,看着他的眼睛想了一会儿,始终没想出个分晓来。门外便传来一小太监的声音,“皇上,暄妃娘娘问您今日还过去么?” 于是舞年好不容易鼓起的一点勇气,又没了。方才公仪霄片刻的温存间,让舞年觉得这是只属于他们的时间,这个男人甭管喜欢不喜欢自己,总有那么一时片刻是只属于自己的,可是倒霉的暄妃又出现了。这深深地提醒着舞年,什么双燕绕梁,在这宫里头,梁只有一根,燕子那是一窝一窝的。 被打扰了,公仪霄不悦,对外道:“小福子,暄妃给了你什么好处,说来给朕听听?” 外面的小福子急忙跪下,惶惶然道:“奴才不敢。” “不敢,话儿都传了你有什么不敢,回去告诉你暄主子,朕去不去她那儿轮不到她来过问,话传到了,自个儿去内监局领罚吧。” 是,公仪霄白日是同暄妃说今晚去看她,可是他现在哪里都不想去了,他想听听,除了那糖果以外,她还能说出点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来。 ------------ 098 鸳鸯交颈 他抱着她,暂且卸下那些不必要的防备,怀里的女子神态惬意,两人不说话的时候,百无聊赖地摆弄自己的手指。舞年没感觉到,自己已经习惯了他的怀抱,就算昨天他还要杀自己,今天被这么抱着她也没觉得哪里不妥。 而歪在这个人的怀里,心里很平静,几乎什么都没想,就这么随心所欲地干着最无聊的事情,也不觉得时间很难打发,也不担心他随时就会离去。 公仪霄垂眸看着她的一举一动,看着她将手指挽成蝴蝶的模样,借着烛灯在床帐上投下阴影,那蝴蝶便悠悠地起飞,床帐上有她侧脸的阴影,嘴唇微翘,仿佛一朵初绽的百合,蝴蝶栖息,其中定有甜蜜的味道。 时辰和感觉都刚好,公仪霄的拥抱又紧了紧,想起昨夜她在琼花林下,素白的花瓣飘飞,落在发端,栖上唇角,她惊慌如生着蓝翼的鸟。那是幅素雅而明丽的画面,引人遐思。 “很好玩么?”公仪霄淡淡开口。 舞年便被他从自己的无聊中拉了出来,撇撇嘴,无所谓地回答:“皇上觉得很无聊对不对,其实很多事情看别人做是会觉得无聊,但如果自己参与进去了,就发现其实还挺有意思。” 说着,将公仪霄揽着自己的手臂牵起来,十指交缠摆成个看不明白的形状,然后自己也做了个同样的手势。 “你的手腕不疼了么?”公仪霄对她这幼稚的行为仍旧没有兴趣,清清冷冷地发问。 舞年则专心于摆弄公仪霄的手指,随口道:“不疼,只要你不再掐我,就不会疼。” 公仪霄垂了瞬眼,看着她忽闪的眼睫,“朕经常掐你?” 舞年没有回答,印象中公仪霄是经常掐自己的,或者是拿剑指着她,或者是怎样怎样,反正就是让她又疼又不自在。可真让她抱怨,她却也觉得没什么好抱怨的,公仪霄会那么做,大致的原因她都可以理解。 公仪霄从来没觉得自己的手这样笨拙过,浑浑噩噩地学着舞年的手法,看看墙壁上的影子,再看看自己的手,顿时有种懵懂的意思。舞年不禁“噗嗤”一笑,一双纤手挽成燕子的模样,稍稍朝公仪霄的脸前靠了靠,“是这样的,你这么用力做什么,这两根手指要软一些,这样才飞得起来啊。” 飞,说得好像真的一样,其实不过是两个影子罢了。待舞年指点好了公仪霄,目光便又放回贴墙的床帐上,一直黑色燕子徐徐起飞,然后公仪霄跟着照做,被舞年嫌弃了,“哎呀,你的手要贴得紧一点,那只燕子好肥啊。” 公仪霄不悦地回道:“公燕子自然要强壮一些。” 舞年撇嘴,笨就是笨,强词夺理。 灯光从床外打进来,一侧床柱斜斜地映在贴墙的床帐上,就像是一道横梁,舞年的手很灵活,映出的燕子阴影栖息在那梁上,而后收了双翅,以指甲做鸟喙,对着另一边的燕子。公仪霄跟着她的模样栖下来,但是男人没有指甲,于是成了只没有嘴的燕子。 舞年专心地看着床帐上的影子,用自己的指甲去戳公仪霄的手指,墙上有嘴的燕子在欺负没嘴的那个,而那只没嘴的木木地栖在梁上,委实无趣。 舞年道:“你倒是还嘴啊。” 公仪霄好笑不笑地看着这一切,舞年靠在他怀里,他虽然看不见她的表情,但可以想象那一脸的天真烂漫。 舞年微微抬起双手,令自己那只燕子做半飞翔的姿态,燕喙却仍贴在公仪霄那只燕子——大约算是嘴巴的地方,笑嘻嘻道:“这是燕子衔食。” “不,”他淡淡否认,一双大手将舞年的小手包裹住,贴在她耳边道:“这是双燕绕梁。” 两只手交叠在一起,在墙上投下一个饱满的桃子形状,像一颗左右裁剪整齐刻意摆出来的心。舞年愣了愣,感觉到他掌心的温度,也感觉着他在自己耳后铺洒的迷魅气息,鼻尖是一室的龙涎香。 公仪霄再一次翻身将舞年压下,捉着她的手触在唇上浅吻,他用低而轻而哑而沉的音色问她:“爱妃可愿同朕再演一出鸳鸯交颈?” 舞年便又狠狠地怔了怔,鸳鸯交颈这出戏,它是出艳情戏。公仪霄现在这个举动,约莫又是在……在求欢了。似乎只要和他见面,就总是这样,但也不知道是命里亏了什么,每次不是她不得逞,就是公仪霄不得逞,要么是有人忽然出现打扰了,要么是他们一言不合一拍两散了……反正是迟迟未能得逞。 这出戏,舞年不是不愿意演,但是有了那样多的前车之鉴,她已经有点疲于此道了,想必再来那么一次两次,公仪霄也该腻烦了,从此再不多做尝试。 舞年便谨慎了,问道:“那个,皇上方才不是说,太医马上要过来?” 公仪霄眉梢浅笑,“朕不准他进来。” “臣妾睡了那样久,还没有洗漱,会不会……” “朕不嫌弃。” “还有……皇上轻点,我怕疼……” “哪里疼?”公仪霄低喃暧昧。 显然舞年想的和公仪霄不是一回事,低低道:“手腕……” 公仪霄轻嗤笑开,眼里却闪过一丝异样。有件事情他后悔了,活到现在他没干过几件后悔的事情,但这个遗憾在此刻却被无限的放大,公仪霄想,今夜之后,得了他的命令去做那件事的人,必须要杀。 便是此时,窗外忽然飘进丝竹之声,是从燕子楼传来的,那曲调很吵闹,扰得人心里烦躁,在此情此景完全起不到助兴的作用。公仪霄蹙眉,之前他为了逼舞年去九华殿找自己,曾故意让那双燕子在晚上吵闹,难道便是因此而害的她不能好好睡觉,才得了这么个郁结成疾的毛病? 舞年也被吵得分了神,对着公仪霄干干一笑,不知道他下一步究竟打算怎么做。自然,美人当前,那点吵闹忍忍便也就过去了,公仪霄没放在心里,小心将舞年受过伤的手腕至于一处,防着待会再碰疼了她,弯唇淡淡一笑,低头浅吻她的下颌。 然后,太医来了。 公仪霄说到做到,并没有让那太医进门过来打扰他好事的意思,舞年想了想,觉得自己在里头做这桩事情,太医在外面候着,而且这桩事情完了以后,太医还要进来请脉……听说那什么完了以后,脉都乱的,让人家诊出来,多么的难为情。 于是道:“皇上……要不先让太医进来吧。” 公仪霄不悦,扬着下巴发出一声威胁,“嗯?” 舞年挤眉弄眼找不出个合适的表情,双颊却是羞红的,她道:“时候也不早了,让太医等着也怪不好意思的……再说……” 下面的话舞年说不出口了,万一你这一上去下不来了怎么办,万一你酒足饭饱了倒头就睡怎么办,那这脉到底还请不请。想了想,建议道:“或者,打发太医回去?” 公仪霄便也想了想,请个脉问个诊还能耽误多少工夫,虽然他不想等了,但是舞年的身体到底如何了,他却急着想要个答案。于是捏了捏舞年的脸,“朕先去帮爱妃传膳。” “哦,好。”舞年木讷地回答。 太医进来后,公仪霄淡淡看一眼,而后走到门口,去找甜点的夏宜还没回来,他便又吩咐人去弄些口味清淡的过来,顺便去燕子楼传了句话,以后不准再这样锣鼓喧天的了。 不久燕子楼便没了动静,公仪霄走回床边,舞年乖巧地倚在床上,拉开半截的手腕,还有小狗留下的浅浅齿印。太医覆了方薄绢在舞年腕上,望闻问切一番,似乎仍是下不出推断来。 “如何?”公仪霄问道。 太医垂目想了想,道:“请皇上借一步说话。” 公仪霄蹙眉看了舞年一眼,不免有些为她担心,仍是跟太医走了出去。太医道:“娘娘的病症如今确不清晰,微臣会每日过来请脉观察,只是这期间……娘娘的身子,不适合侍寝。” 舞年本没什么心事的,只当是随便请个平安脉就好,可是太医借一步说话了,她自己的身体有什么是她不能知道的。 公仪霄进来时,面色并不见得多么凝重,只是全不见了方才的兴致,舞年闪着眼睛,问道:“我是不是要死了?” 公仪霄矮身坐在床边,抬手轻轻掐了下她的脸,笑道:“胡说什么,朕已替你传了膳,多吃点,近来清瘦了。” “皇上,您不留下陪臣妾了么……”舞年失口问道,想了想公仪霄方才的话,他如果打算留下来看着她吃饭,就不会先做交代了。 公仪霄面色顿了顿,他是想留下的,可是他怕自己……忍不住。 舞年旋即笑笑,道:“皇上有事就先回吧,臣妾吃完了就睡觉,不会再到处乱跑了。” 公仪霄牵唇淡笑,点点头,看了眼她垂在肚腹上的手掌,淡淡道:“息肌丸那种东西,以后不要再用了。” ------------ 099 仙人作法 舞年也猜得出公仪霄说的息肌丸是什么东西,弯起嘴角浅浅一笑,笑得有些不自在。而后公仪霄还是那么淡淡地看了她一眼,淡淡地离去。她不舍得,却说不出口。 虽然不知道自己到底怎么了,但今日公仪霄对她态度不错,致使她心情大好,那些想也想不明白的问题,在她心里都不是问题。 舞年分析了下和公仪霄相处的模式,发现个很奇怪的问题,每次只有她伤了病了或者要死了,他才会待自己特别好。如此看见,他一定不舍得自己死,如此也可见,女人喜欢装娇弱博得男人的怜惜,这个经验方法十分靠谱。 所以有的时候,她宁愿自己病得久一点,这样他就可以对自己不那么坏了。 可是她答应了公仪霄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便又不舍得违背了这个小小的诺言,挑了些清淡的吃下,酒足饭饱后立在窗前,朝燕子楼的方向望了一眼。 第二天一早,先是太医过来请脉,仍是没什么结果,舞年便也不问了。用过了早膳便主动去了趟燕子楼。 那两只燕子对舞年是格外热情的,大约是觉得她现在得宠吧。三人客客气气地打了招呼,舞年开门见山提起了来意:“皇上生辰时,本宫有幸得见两位舞艺,今日便是特来请教的。” 大燕子道:“请教不敢当,娘娘看得上奴婢姐妹二人,才是奴婢二人三生有幸。” 舞年摆摆手,自己挑个地方坐下,道:“你们也别同本宫奴婢来奴婢去了的,本宫不太懂得说话绕弯子那一套,其实就是想请两位教本宫跳一支舞。” “娘娘想学哪支舞?”飞燕问道。 舞年直截了当地回答,“飞鸾辞暮。” 两只燕子相视一笑,对舞年的想法早也猜到了,她要学这支舞,不过是因公仪霄喜欢罢了。 “不知娘娘往日可曾习过舞?”燕子又问。 “没有。” “这支舞对身体柔韧要求极高,娘娘当真要学,必是要吃些苦头的。” “不要紧,你们只管教就是。对了,本宫请你们教舞,是不是应该帮你们做些什么,如此也省得亏着了你们。”舞年干干脆脆道。 两只燕子盈盈一笑,其一道:“娘娘言重了,我们姐妹二人在宫中正也无趣,能与娘娘相交,正是求之不得。” 舞年觉得她们就是在跟自己客气,她也并不想平白欠下什么,于是道:“往后若是你们想好了需要,只要本宫办得到又不太为难的,本宫必当尽力而为。咱们开始吧。” 最开始的自然是些基本功,劈腿、下腰尚足以应付,可这个原地转圈,真是头晕不已,这也就罢了,那飞来飞去的功夫,实在是累苦了她。 舞年学了几日舞,整日整日腰酸背痛,回到霁月阁倒头就睡,便也没空去思量自己这说不清的病,和公仪霄都在忙些什么。 九华殿里,公仪霄一边看折子,一边听影卫汇报舞年近来的生活状况,听说她拼了老命在学跳舞。公仪霄的眉眼弯成了弧,时时放于袖中的剑穗,已经染了他身上的龙涎香。 喜莺公主从外面大大方方地走进来,被骄纵得习惯了,见了皇上也不正儿八经地打招呼,直接寻了张椅子坐下,道:“自从李皇后嫂嫂去世以后,便没见皇兄这样笑过了。” 公仪霄旋即收了笑容,不理会喜莺嘴里的话,蹙眉道:“你怎么还没回仙羽台?” “皇兄很急着让妹妹走么?我还没玩够呢。”喜莺悻悻道。 公仪霄对她这个妹妹向来收拾不妥,冷冷道:“宫里有什么好玩的,今日来见朕是为何事?” “为了荆嫂嫂啊,”喜莺闪着目光回答,说着,从座上站起,几步走到公仪霄看折子的案前,手掌扶在桌案的黄桌布上,煞是认真地问道:“皇兄,荆嫂嫂到底生了什么病?” “你什么时候这样喜欢关心人了?”公仪霄抬眸瞥她一眼。 喜莺撇嘴道:“妹妹一直很热心肠的。对了皇兄,我昨日出宫,结识了位仙人,将荆嫂嫂的情况同那仙人说了,那仙人核了嫂嫂的八字,他说嫂嫂,约莫是撞上什么阴邪了。” 公仪霄便放下了手中的册子,抬眸用几分严厉的目光看着喜莺,道:“你出宫,还特意带着荆妃的八字?” 喜莺干干一笑,回答:“妹妹记在心里头的。” “哦?你倒是背出来给朕听听。”公仪霄吃定了喜莺又在同自己鬼扯,便坚持不懈地为难。 喜莺再撇嘴,公仪霄估计她这个撇嘴的动作就是跟舞年学的,本就没个公主的样子,现在怎么还学出满脸的痞气来。喜莺道:“便是我能背得出,皇兄就知道我背得是对是错么,皇兄肯定不知道荆嫂嫂生辰几何的。” 喜莺这话不错。公仪霄头一回被他这个妹妹堵得回不上话,倒不是无话可回,他是愣了一瞬,当时荆舞年进宫之前,册封的圣旨他倒是随意撇过一眼,只知道个大概的年岁,哪里会去在意她几月几日生的。 喜莺见公仪霄不回话,得意道:“我说对了吧,皇兄还没我关心嫂嫂呢。” “你到底想说什么?”公仪霄懒得再听喜莺同自己周旋,她今日无事过来说这些没用的东西,肯定是又有自己的小心思。 喜莺一本正经道:“我不是说了么,那位仙人说荆嫂嫂染了污秽,我便琢磨着请他来做个法,帮着荆嫂嫂把这污秽除了。这是特来向皇兄请示的。” 公仪霄已经彻底没兴趣了,继续垂眼看折子,淡淡道:“想是你又在宫外结识了什么狐朋狗友,想带进宫来见识见识吧。成了,朕现在没功夫管你,查清楚了底细,进宫后影卫会随时跟着,若是再惹出什么乱子,等着母后收拾你。” 喜莺是太后的亲生女儿,公仪霄虽然暗地里和太后不和,待他这位妹妹却是亲厚有加,到底妹妹是和自己流着一样血的人,若非如此,公仪谨的作为,已经够死许多回。 其实宫外盛传这位皇帝谦和软儒,有的时候是很有几分道理的。 喜莺喜滋滋地得了命令,临走时白了仍在低头批阅奏章的公仪霄一眼,不死心道:“就是作法来着,瞧你那小心眼。” 不过公仪霄怎么看待这个问题,喜莺便也不在乎了,目的达到就成。 喜莺许了那人明日进宫,这会儿无事,便打算去找舞年通知一声,往霁月阁的方向走时,却见舞年也低着头朝九华殿走着,嘴里念念叨叨的,不知道在自语什么。 舞年专心于自己的事情,没注意到喜莺的出现,反正以她现在的宠妃之尊,是个人看见都要绕着走,她便是低着头,也不怕撞上什么。 喜莺走近了,听见舞年口中念的是:两千四百三十七、两千四百三十八…… “嫂嫂,你数什么呢?”喜莺站在她身前,闪着目光问道。 舞年忽然顿住,抬眼看是喜莺,呵呵笑着,“没什么。” “是要去找皇兄么,他这会正看折子呢。”喜莺道。 舞年的眼皮抖了抖,继续干笑,道:“我就是出来活动活动筋骨。” “唔,听说你这两日学舞来着,身子如何了,可莫要累着。” 舞年从善如流地点头,认真道:“我琢磨着,上次昏倒许是在宫里养得多了,缺些运动,适才寻了这么个法子,不过是图着强身健体罢了。” 抬眼看看通向九华殿的路,尚且有些距离,舞年有些遗憾,放弃了前进的打算,问喜莺道:“公主这是去何处?” “我便是来通知嫂嫂,明日会带个人进宫作法,帮嫂嫂你去去晦气。” “作法?” “是啊,很灵验的。就说那冷宫里头不干净,嫂嫂你肯定是撞邪了。”喜莺一本正经道。 舞年抖抖眼皮,心里琢磨着,喜莺肯定是让宫外哪个装大仙的骗了,以前她和爷爷跑江湖的时候,没少做帮人驱邪作法的事情,其实都是装神弄鬼骗人的。不过既然她有这么个心意,自己也不多说什么,那法要做便做,只当是重温下旧时的生活。 “成了,明日我会带那仙人进宫,我要去向母后请安,不耽搁你去看皇兄了。”喜莺道。 舞年施施然点头,“代我向太后请安。” 喜莺走后,舞年站在原地想了想,刚才数到哪里了来着…… 想清楚以后,便继续开始迈着长短相同的步子往九华殿去,一边走一边数,两千三百四十九,两千三百五十…… 正是正午时分,舞年穿过芙蓉园,便看见暄妃拎着她的冰瓷食盒往九华殿去送茶,舞年躲在一侧花树后,并没有见面打招呼的打算,心里嘀咕着:真好,日日送茶便有日日见他的理由,若是自己也有这么个理由就好了…… ------------ 100 银杏之舞 喜莺完成了自己的任务,蹦蹦跳跳地往凤昌宫去。昨日出宫,她自然是没认得什么仙人,不过是去见了下自己的心上人,然后那人主动推荐的。对于舞年是不是撞邪,喜莺没那么坚信,便是随便试试,有用则有用,无用至多也就是亏点银两,总归伤不到舞年。 在同公仪霄周旋仙人之事的时候,那些话也是她的心上人教她说的,对付起公仪霄来果然有点效果。 舞年其实已经走到了九华殿门口,可她也没打算进去,进去说什么呢,她没什么好找他的理由,唯一的理由是,她想他了…… 而他不主动见她,这些话她便羞于说出口,万一正巧赶上公仪霄心情不好,碰了钉子怎么办,那自己想念他的好心情,就被彻底破坏掉了。舞年沉溺了,沉溺在自己的小情绪里,并且就算知道这是无果而卑微的沉溺,她乐此不疲。 否则怎么样呢,她是个妃子,一辈子在宫中,她喜欢他无可厚非啊。 想着暄妃已经进去了,吃不准公仪霄和她两个人在里头做什么,舞年便更没有进去打扰的兴致。眯眼看向远处天空,再也出不去见不到的蓝天碧草、自在逍遥,舞年撇了撇嘴,转身重新往霁月阁走。 “一、二、三、四、五……”她一步一数。 两只燕子说是出去游园,顺便让舞年休息下,所以舞年今日才没有去练舞,经过燕子楼的时候,舞年朝里头望了一眼,那两只燕子似乎还没有回来。而对于这两只燕子,几日相处下来,舞年也是有些研究的。 公仪霄已经很长时间没再去过燕子楼了,就好像把这两个人彻底忘了一般,这若是寻常宫妃早已经急得打转,想方设法试着将皇上请回来了,可她们两个,似乎看得很淡,简直是完全不在意。 也许是人家两个人,彼此做个伴,不觉得寂寞吧。 不过她们对自己是真的热情,而且,总是奴婢来奴婢去,一点不拿自己当主子看待。有时候舞年纳闷,这么漂亮能干的两个女子,怎么就带着奴性呢。 舞年在霁月阁外的银杏林子下顿了脚步,虽然两只燕子今日不督促她,可她自己却没想偷懒,看着左右无人,便走到林子里寻了处宽敞的地方,想着昨日燕子姐妹教过她的简单的舞步,挥着水秀练了一会儿。 黄叶银杏下,浅蓝衣袂飘舞,她舞得恣意而忘我,唇角时时衔着那朵淡淡的小花。 耳畔响起清雅的琴声,舞年是太放松忘我了,脚步已经随着琴声飘起来,耳朵却没觉察出来是怎么回事。舞到最后已经完全没了章法,便是身体想怎么动就怎么动,那琴声似引导着她,释放最翩然如蝶的自己,而那翩然的,是她藏在心中呼之欲出的小小爱情。 她喜欢公仪霄,对于她而言,是何其幸福的事情。 所以她可以忍得住不去见他,因为怕见面便会打碎心中那些小小的期待和幻想,她就这么偷偷地喜欢下去就好,就像是林中独舞,因为无人欣赏、无人品评而格外美好。 琴声戛然而止的时候,舞年才感觉少了些什么,胡乱编出的舞步也停下了,她适才狐疑,谁在弹琴。 仰头看过四周,满天满地灿黄的银杏叶片,没有人也没有琴,舞年挠挠耳发,有种被偷看了的羞怯感,拍拍衣袖,若无其事地离开树林,往霁月阁的正殿走去。 远处,一株百年白杨的树杈间,白衣男子倚身而栖,随手摘了片树叶,轻轻拂去琴上飞鸟落下的污秽。一只鸟儿便飞了过来,那人伸指让鸟儿栖息在指上,半张银箔面具下,唇角微弯,一点也不怪这鸟不解风情,在他的琴上拉屎,才使那琴声顿住。 鸟雀高飞,他转眼朝灿黄的林荫下看去,女子浅蓝如云朵的背影,一步步飘远。 如果她能感受到他琴声中的无尘超然,他便能看到她舞中的缱绻情缠,那情缠得她很快乐。 舞年回到霁月阁,心情仍是无边无际的晴朗着,她看不看得见公仪霄不要紧,想着他就好了。 迟迟才用了午膳,她坐在榻上闲闲地翻弄一本小书,渐渐地开始感觉有些腹痛。她过去活得大条,倒没怎么在意,但这次月信迟迟没来,总是意识到的,大约就是太医说的那般,身体里闹了点小毛病罢了。 但是今日腹痛,这个疼法正是那么个疼法,舞年琢磨是不是自己最近运动大发了,急忙去了趟茅房,唔,是了,那个碍事的东西终于姗姗来迟了。 看样子这几日不能去练舞了,生活忽然停下来,她还觉得挺无趣的。练舞的时候,腰酸腿疼,拉筋拉得想哭,旋转时东倒西歪栽跟头,吃这些身体上的苦的时候,心里却觉得甜,因为这些苦都是为公仪霄而受的,如此,便发泄了自己小小的想念。 舞年坐在榻上琢磨怎么把接下来这几日打发掉,九华殿便来了个小太监,说是皇上差来送东西的。 是个小小的锦袋,舞年打开来,里头是红红绿绿的糖果,弯唇笑开的时候,眉梢眼尾都是愉悦。 这便是她对公仪霄说过的“心里苦”,喂了一粒到嘴里,即便是苦也觉得甜。 他是想着她的,所以她憋不住地笑。 她来到书案后,写下一行小字,“四千七百五十七”。四千七百五十七步,这是今天她和他之间的距离。 这次小腹不是一般的疼,舞年基本窝在榻里不动弹,手里翻着情情爱爱的小书,肚子很疼很疼的时候,便往嘴里喂一颗糖。往日,她吃这糖,都是抛起来然后张开嘴巴仰头去接,用牙齿咬得咯咯响,可是现在她舍不得,每一粒都小心地含着,盼它化得慢一点。 第二日一早,太医依旧前来请脉,望闻问切连面相和手相都看了,舞年觉得他简直有点,就算自己没毛病也硬是要看出点毛病来的势态了。可太医看完以后,还是什么毛病都没说出来,仍是简单吩咐些将养事宜,便离去了。 舞年习惯了起床就往燕子楼跑,如今身子不方便,忽然闲下来也受不了。喜莺说下午会带所谓的仙人过来作法,趁着清晨太阳尚不毒辣,舞年便着了简单的裙子,出去闲逛。 这逛是很有方向的,始终是从霁月阁到九华殿的那条路,始终一步一数,回来的时候跑到书案后写下数字,两千七百五十五,今日少了两步。 宫人看不明白舞年是在干什么,舞年也不去同谁解释,等到午膳过后,喜莺来了。 仍是抱着她的宝贝爱犬,领了名穿黄袍的老道士,舞年站在门口迎接喜莺,远远看着那人身形也忒眼熟了点。 然后喜莺越走越近,舞年本堆了满脸的笑容要同喜莺打招呼,表情却渐渐凝结,最后变成无错和惊讶。那老道虽是刻意使了些手段变了容貌,可是那双半白不白的眉毛,她再熟悉不过。 嘴唇抖了抖,舞年终是忍住了没把“爷爷”两个字叫出口来。这便是喜莺在宫外结识的仙人,今日来霁月阁作法那个? 乖乖,这该说是巧得离谱,还是爷爷这老头儿使的什么手段…… 孙老头儿走近以后,也不向舞年行礼,绝绝一副仙人模样,那姿态端得恨不能让这公主和妃子都给他跪下磕几个响头才好。 舞年仍愣着,喜莺以为舞年嫌她带来的仙人不尊,便从旁解释道:“孙仙人不同咱们凡人,不计较繁文缛节,嫂嫂莫要见怪。” 不见怪,不见怪才怪!这老头儿不是被拘在相府里么,难道他真的爬了狗洞溜出来了,还直接溜来皇宫行骗,这胆子……舞年翻个白眼望天,真不愧是她爷爷! 旋即若无其事地对喜莺微笑点头,道:“没什么,这位仙人……殿里请……” 喜莺便也大大方方地进去了,大大方方地寻了个地方坐下,无所谓道:“好了,仙人请作法吧。” 舞年干干地站在一处,这话忒耳熟了,以前她跟爷爷出去行骗的时候,一般听见这话,她就要开始打岔了,瞧瞧风水然后说,这也得改那也得改,一边说一边捻手指头,意思是让人家掏钱。 现在没了舞年帮衬,孙老头儿既是来装大仙的,约莫不好意思亲自捻手指。对于爷爷的出现,舞年虽愕然,其中也不乏点激动,基本可以推断,爷爷定是故意想法子混进宫来看她的,好感动! 而孙老头儿捋了捋山羊胡子,抬了抬两撇眉须,对喜莺道:“贫道且先看看风水。” 说着,往一侧的八宝架走去,煞有其事地看了几眼,舞年跟上去,在一旁对他挤眉弄眼,孙老头儿浑不在意,看着角落里的一只瓶子,道:“此瓶对窗,风起则难安,瓶不安则不得平安……” ------------ 101 丈量你我 喜莺瞪眼,“真的唉,我怎么没有想到,”说着,走到孙仙人身旁,问道:“可有破解之法?” “这……”孙老头儿捋着胡子故弄玄虚,舞年从旁看着,一咬牙道:“夏宜,卦资!” 夏宜便取了银两过来,舞年伸手接过,从盒子里取一枚银锭塞进孙老头儿手中,力道却是不小,恨不能拿这银锭子直接砸死他。 舞年虽然感动,虽然想看见爷爷,但是他进宫是很危险的事情,这也就罢了,竟还不忘了坑银子。孙老头儿颠颠手里的分量,似乎不大满意,仍是从袖中取出只小盒子,道:“这其中乃镇符,将此物放入瓶中,至于避风处自可保平安。” 舞年便谨慎地接过盒子,这盒子她再熟悉不过,往日最常用到它的时候,便是用它来装大力丸,当灵丹妙药卖。孙老头儿而后接着在房中转,唠唠叨叨指指点点,将舞年手里的银子全讨了去,还是没提作法的事情。 喜莺有些急了,她信这老头儿是给自己心上人面子,可这老头儿除了讨银两,把房间里的摆设方式搅得乱七八糟,便没做什么让人信服的事情。 “仙人,您先看看我嫂嫂的病症。”喜莺催促道。 孙老头儿便转身看向表情不大爽快的舞年,一派仙人风姿淡淡然,道:“娘娘所犯,乃是心邪,要除不难。娘娘请这边请……” 说着,伸手将舞年朝殿门的位置引去,舞年觉得爷爷这么来一趟,总不可能真的只为诓她的钱,便听话地站到殿门口。 孙老头儿让舞年抬头,问她看到了什么。 舞年敷衍道:“天空。” “再远处呢?” “仍旧是天。” “娘娘认为,远处的天和近处的天,哪处更蓝?” 舞年抬眼瞟去,不耐道:“自然是近处的。” “这便是娘娘的心邪,娘娘只看到近处的天蓝,然近处便亦是远处,若娘娘走到远处的天空下,看此处便也不蓝了。” 舞年翻了翻白眼,得,今日爷爷不只是来坑钱,还是点化她来了。而这些话,对舞年来说完全没有醍醐灌顶的作用,她实在听过太多次,自己也说过太多次了,道理是那么个道理,但是做起来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见舞年不耐烦,孙老头儿却又跟了句,“但娘娘既见过这处天空之蓝,便是它日去往别处,岂能忘记此处之蓝?而天之高遥,即便身在脚下却也触碰不到,如此徒劳,倒不如相望而不相忘,趁天色正好。” 舞年愣了愣,爷爷到底想说什么。 孙老头儿却不给她思索的时间,又道:“请娘娘移出一步。” 舞年便听话地走到门栏之外,站在殿门口。 孙老头儿道:“娘娘之症无需作法,只需寻几味药材,焚烧于殿内便可。这几味药材乃是,忘忧、血余、独活、半夏、茴香。” 孙老头儿之后再无废话,喜莺觉得他后面说这几句话,也算有些仙气,大约不是个只知道骗钱的老道,便也掏了袖子给了些赏钱,先行一步带着孙老头儿出宫去。 舞年站在殿门口,看着爷爷离开的时候,确实挺舍不得。再抬眼看看那天空,心里品着孙老头儿说的话。 他指的天,许就是那龙坐上的天子,舞年就在他身边而触碰不得,如此流连逗留,确实不过是徒劳。爷爷说,趁着天色正好,不如相望而不相忘,便是趁着他们现在心里对彼此存着美好的心思,就此洒然而去,相望而不相忘。 爷爷在劝她出宫。 想到这里的时候,舞年急忙走回殿里,打发了宫人下去,打开爷爷交给她的那只盒子,其中确实是一粒丹丸,白色的,上面还带着些花纹,舞年虽然知道爷爷手里颇有些宝贝,这丹丸也确实是第一次看见。 再细想他说的那几味药材,放下心中忧思,此为忘忧,半夏应指季节,现在已是初夏,距离爷爷说的半夏也不远了,茴香谐音是回乡,应该就是让她走的意思。可是血余和独活又是什么。 身死而血余,复却独活…… 舞年胡思乱想半晌,忽然盯着那盒子里的药丸傻了眼,这这这……难道是爷爷提起过的假死丸,爷爷留给她的办法是——死遁? 如果将那几味药材的意思串联起来,应该是让她放下心头纷扰,服下这假死的丹丸,死而复生,半夏时节,随他离开。 为什么是半夏,如果他让自己死遁,不应该越快越好么。舞年又想了想,如果她的猜测都是对的,那么她要假死,死在宫里必定是以宫妃之礼下葬,其中礼仪繁多,爷爷是没有办法将她的尸体弄出去的。 可是半夏时候,大约就是下个月,有什么事来着……公仪霄要去陵山狩猎,如果她跟着去了,若死在了外面,一切下葬事宜都会从简,正方便爷爷行事。 舞年刚进宫的时候,从来没想过走,她以为她走不掉,且也不能轻易逃跑,被抓回来不好交代不说,就算跑掉了,也要连累相爷一家。但如果是死了,事情便简单多了。 可是她……放得下眼前的天空么? 舞年把药丸藏起来,装模作样地请人去找了那几喂药材来焚烧,又把盒子扔进了瓶子里。思索良久,在相府的时候走还是不走就困扰着她,如今依旧没有答案。 孙老头儿出宫后,公仪霄派去跟着喜莺的影卫回九华殿向皇上禀报。将经过一一说了,公仪霄站在黄昏下望了西天的橘阳一眼,心里默默重复,“相望不如相忘,趁天色正好……” 拧眉想了些什么,对那影卫道:“跟住那老道,查清楚来历底细。” ※※※ 虽然身体不便,舞年之后还是会日日去燕子楼学舞,学得比往常更加卖力,她曾经以为自己无论如何是无法离开公仪霄的,当有了选择在眼前的时候,她开始不确定,不确定自己是不是有一天会真的离开。 所以她努力练习他最爱的舞蹈,即便真的离开,总要跳一次给他看的。不然就白练了。 学舞到傍晚,舞年会走到霁月阁的门口,然后再折身过来,一步一步地往九华殿走,这是每天都会做的事情。 而今日天公却不做美,黄昏的时候忽然起风,吹得宫廷院落里满是叶片翻飞的声音。舞年的路却正走到一半,而她身边没有带宫人,眼看着要下雨了。 公仪霄站在一处静静地看着她,耳畔风声更重,大风卷走燥热,必将带来一场大雨。这条路,她习惯性地走得专心,风凛动衣摆,她坚定地迈着脚步,素色衣袂飘舞,如狂舞的百合。 舞年的这个古怪行为,影卫早已经禀明了公仪霄,他却一直未能理解她的意图。她日日都会走到九华殿门口,却不进入,稍稍驻足而后转身离去,仿佛无论风雨阴晴,这都是必须要做的事情。 公仪霄蹙眉,大步走到她眼前,冷冷问道:“你在干什么?” 舞年茫然地抬起头来,她忘了自己有多久没有见过公仪霄,也许才几天而已,可是好像很久很久了,久到糖都快化成一团了,她却不舍得吃。 看着他的眉眼,他严厉、他寡淡、他眼里的狐疑,舞年仔细地看着,寻找一丝丝和自己类似的心情。可是他,怎么可能如自己想念他那般想念自己呢。 当意识到自己是可能离开公仪霄的时候,舞年的心情变得更加复杂,没了那种别无选择被动接受的坦然,她甚至害怕,自己有一天,会特别特别的想离开他,那么现在的自己算什么呢。 舞年旋即垂下头来,抬手揉了揉眼角。 公仪霄蹙眉更紧,更不解,“你怎么哭了?” 舞年扬起脸来,眼圈发红,微笑着说道:“风太大了,让飞沙迷了眼睛。” “这么大的风怎么还在外面乱晃!”公仪霄的声音加重许多,在风声里头有些破碎颤抖,但是听得出来,口气很严厉,应是在责怪舞年。 舞年只能继续胡扯,道:“臣妾只是想出来走走,没想到……” 公仪霄忽然抬手勾住她的下巴,几乎是逼问的目光,“你敢不敢同朕说句实话,你每日每日在这里做什么!” 天上忽然就落了雨,夏季的暴雨像珠子,噼里啪啦地往下掉,瞬间便砸得人一身水泽,舞年便就着雨水大大方方地哭了。 而公仪霄不动,王吉要过来撑伞,被他冷冷地瞥了回去。 两个人便这么站着,舞年看见雨水打湿公仪霄的头发,天色虽暗,他的轮廓却格外清晰,那从他鼻尖簌簌落下的水滴,似乎格外的晶莹。 她张张口,终于鼓起勇气道:“臣妾在丈量霁月阁到九华殿的距离,臣妾以为……只要步子迈得大一点,就可以距离皇上更近一步,可是臣妾……可是我始终都走不出四千七百五十步。” ------------ 102 风雨未歇 “四千七百五十”,她说得凄凉无助,从霁月阁到九华殿的路,她闭着眼睛都能走明白,每一个数字对应着哪一处风景,她了然于心。 那些小小的心愿,从来都只藏在自己的心里,不去打扰他,也不主动去靠近,因为怕那样喜怒无常的他,轻易就摔碎了幻想。所以她便周而复始做着这种无聊的事情,这地上遍布她的足迹,每一步的想念和情意,如此卑微的发泄掉就够了。 舞年不知道自己有多喜欢公仪霄,也不知道他有什么可喜欢的,她只是很害怕,害怕自己有一天会想要离开他。喜欢一个人不是罪过也不是痛苦,可是有的时候她也会问自己,阿霁啊阿霁,你喜欢谁不好,偏偏要去喜欢龙座上的王。 公仪霄看着她满脸的水痕,分不清是雨是泪,风雨中打湿的百合,有一种被撕裂的凄艳,她也曾在蔚蓝晴空下,身穿浅蓝衣袂,一步步拾级而上,如踏云而来的仙子。那时他惊艳了眼目,心里却无动于衷。 公仪霄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陪她傻傻地在这里淋雨,不知道为什么每日要听影卫说她那些无聊的事,不知道看到起风变天时,为什么要从九华殿迎来找她。虽然风雨会淋坏身子,但是他又好像很希望她在,可是看见她这样犯傻的时候,又忍不住要去责怪。 她如雨中茫然不能飞舞的白蛾,某个瞬间击中他心中柔软的部分,公仪霄将她拥入怀里,更紧更紧地拥抱似乎也不能表达什么,那种疯狂的拥有着彼此的感觉,怎么都不够。 在他的怀里,舞年从来不知道自己可以这样小鸟依人,她好像瘦得小得他一只手掌就能捏住,而他高大坚挺地像半盏天空。 公仪霄便吻了她,唇齿交缠,雨水咸涩,她无助地把自己的唇舌交给他,任他占有掠夺。这时候死了都甘心。 暴雨中空气稀薄,他们亲了很久,亲得喘不上气了,意犹未尽不忍放开,终究还是得放开。公仪霄看着那大口喘气的女子,看着她眼睛里似乎被放大许多的自己,她目光茫然如水剔透。 端着她的脸,公仪霄的声音不大,却轻易穿透风雨淡淡滑入她的耳朵,“以后这些路朕来走,朕的步子大,走得比你快。” 他好像也傻傻的相信,只要脚步迈得大一点,就可以缩短距离。 从霁月阁到九华殿有多远,她丈量过,从她的心到他的心有多远,她也丈量过。此刻他们在一起,她才清晰的感觉,这条路或许并没有她想象的那么远。 于是不敢奢望的奢望,还是泛起了奢望。 公仪霄将舞年打横抱起来,并没有飞檐走壁,只是大步地快速地,一步一步稳扎稳打地朝霁月阁走去。 然后,她昏睡在他怀里。 霁月阁中,宫人帮舞年换了衣服,她仍旧昏迷不醒。公仪霄换了件妃嫔寝宫为皇上备用的薄衫,坐在床沿上抱着她。 而后宋太医匆匆忙忙赶了来,请脉之后终究发现些异样,于是对公仪霄请求,要彤史馆的女官过来帮舞年检查身体。 彤史馆女官都是懂医术的,尤其是在女子身体方面。公仪霄急忙准了,施苒苒闻讯赶来,看见公仪霄那样抱着舞年,他连看也没顾得上看自己一眼。施苒苒眼神微漾,看到闭目安睡的舞年,旋即收了自己的心思,她总归是不希望舞年有事的。 施苒苒听了太医的意思,便走到床边准备解舞年的衣衫,宋太医还在一侧立着,打算等公仪霄一起出去,但公仪霄仍旧抱着舞年不动,似乎没有要走的意思。 施苒苒蹲在床边,打算说点什么劝公仪霄出去,公仪霄却是不抬眼眸,冷冷吩咐:“宋太医,退下。” 他就在这里,这是她的女人,苒苒要怎么检查她,她的身子,他有什么不能看。他不想离开她,起码此时此刻,恨不能把她扎进眼睛里。 宋太医从旁低低道:“皇上请放心,这检查不会对娘娘身子有损,微臣想请皇上借一步说话。” 公仪霄这才抬起眼眸,对上施苒苒的眼神。施苒苒并没有笑,眼神里却有安慰,大约是要他放心。 他小心将舞年从怀里松开,让她枕上软枕,铺开她仍旧有些潮湿的头发,对施苒苒点了个头,适才走出了内殿。 霁月阁的正殿里,公仪霄将宫人都打发了下去,问宋太医道:“荆妃的身体到底如何?” “微臣斗胆,”宋太医说着便已经跪了下来,“敢问皇上近来可有不适之处?” 公仪霄蹙眉,除了内伤尚未痊愈,他没什么不适之处,可是明明是给舞年看病,同自己有什么关系。他冷冷道:“这话是什么意思?” 宋太医道:“微臣自先祖父起世代为医,尽心照顾三朝帝皇,其下所言若有对皇上不敬之处,先请皇上恕罪。” 公仪霄的眉越蹙越紧,声音更冰更冷,“说!” “微臣请问,皇上近日龙阳之处,可有不适。” “放肆!”公仪霄还是怒了,这太医怎么能问他那地方有没有毛病呢,这不是对一个皇帝不敬,这是在侮辱一个男人。 而且公仪霄最近,根本就没碰过女人。 “请皇上恕罪。”宋太医福身叩首。 公仪霄虽然愤怒,但是脑袋还不算犯浑,明明是给舞年看病,却问到了自己头上,而且又是不让侍寝又是检查身体的,她这个病,大约是个同男女之间有牵扯的病。 公仪霄口气威胁:“娘娘到底得了什么病,一字不漏地说给朕听!” “娘娘此症,于女子内体,发症之前全无征兆,依娘娘染症时日来看,正是那息肌丸使体内病症早发,才会有这两次昏厥。但若此症染在男子身上,便会立时见症,且为疑难顽疾,一旦染症,大约……时日无多。”宋太医的声音少了些底气,如果舞年真的得了他所推断的那种病,那么皇上和娘娘曾经一起,这病是不是也……皇上有没有可能是讳疾忌医。 公仪霄大约听明白了,这是个不能人道的病!忍着心里腾起的那股子恶心和愤怒,道:“说明白,到底是什么病!” “微臣行医多年并未见过,似于花柳,却也不是花柳……”宋太医说着,施苒苒已经检查过了舞年的身子从内殿里走了出来,面色非常的不好看! 施苒苒附在宋太医耳边说了些什么,倒不是有意背着不让公仪霄听见,但公仪霄一个字也不想听。而后那宋太医大约是确定了什么,惶惶然道:“皇上,娘娘的病……还治么?” 公仪霄的拳头已经握得比石头还硬,他完全不能相信,那样干净爽朗的女子,身体里有这样肮脏的病症,隐隐的还有那么丝恶心,终是将那一腔愤怒狠狠忍下,厉声道:“诊,给朕再诊,治不好朕要你宋家满门陪葬!” 这种情况古往今来不是没有出现过,尤其是在后宫之中,若有女子染了这种病,惯用手段,是直接赐死。这不是治病不治病的问题,这是给天家蒙羞! 他的拳在发抖,面上毫不掩饰的愤怒,连那内殿的方向都不忍再看一眼,道:“荆妃日前被劣畜所伤,使得疯犬之症,即日起将霁月阁禁为冷宫,任何人不得擅自出入。” 公仪霄说完,破门而去,仍穿着身备用的薄衫,自己来时湿透的衣服还留在霁月阁。王吉上来撑伞,公仪霄便不理会,风雨仍未停歇,他施以轻功身形闪动,直接来到影卫训练的居所。 没有任务的影卫在室内武场操练着,见皇上忽然破门进入,齐齐单膝跪下,而公仪霄不管不顾,揪住其中一人,掐上他的脖颈,手腕微微一转,直接拧断了脖子。 那人当场断气,公仪霄怒火难平,没有任何解释和吩咐,转身出了武场。 就是那人,他亲自派去,用最卑劣的手段,阻止荆舞年进宫的人。 原本以为只是场阵雨,这雨却下得越发酣畅,公仪霄不想回九华殿,不想看见任何人,心里有一团燥火,便是如此大雨也不能浇熄。 他恨! 如果舞年真的得了太医所说的脏病,她哪里得来的,她都干过些什么!哪怕是在进宫之前,哪怕那个时候他不认得她,也不想拥有她,哪怕在他们一丁点关系都没有的时候,她做过的那些事情,他也不能容忍。 她本来该是他的,完完全全是他的,可是她,曾经被别人拥有过!却这样不干不净地来到自己身边,他竟然,不舍得杀她! 竹林中,他持剑无章无法地劈砍,叶片伴着大雨纷飞,一人徐徐落于一侧,公仪霄便对着那人的方向,直直一剑刺去,那人也不躲,公仪霄也在剑锋距离那人咽喉最近的地方停下动作。眼里愤怒难平。 “你杀人了。”无尘仍戴着半只银箔面具,口气淡淡。 “他该死!”公仪霄眼中杀意迸发。 无尘弯唇,解开身上负琴的绑带,将他的琴立在一株青竹下,悉心照顾。 ------------ 103 疯犬之症 舞年第二日清醒,身旁照顾的只有夏宜、秋舒和采香三人,其它人见着舞年似乎都绕着走。三个婢子并没有告诉舞年霁月阁怎么了,大约是谁都不忍心说。 舞年对于自己昏倒这事情已经有些见怪不怪了,她可能是真的病了,暗骂自己太不争气,才进宫不到两个月,淋场雨都能昏过去。 雨后初晴的清晨,鸟语花香,清风徐徐,舞年用了早膳,在霁月阁的花园里活动几步,觉得除了身体酸软以外,没什么特别的不适。想到昨日和公仪霄在雨中,他那类似承诺的一句话,心里溢着满满的甜蜜。 如此,练舞的功课便更不能耽误。 平日去燕子楼,她便懒得带着宫人随行,这便走到了霁月阁殿门口,却见两名没见过的侍卫在门口守着。管它呢,舞年继续往前走,两名侍卫便挡在门口阻拦。 舞年大睁着眼睛有些意外,正想问他们这是什么意思,采香做完自己的伙计,从一头跑过来,先将舞年拉回了内殿里。 舞年一起来便觉得霁月阁里怪怪的,过去她这地方虽算不上欢声笑语连连,但是气氛还挺活跃的,尤其是她整日整日不在殿里头,宫人撒欢习惯了,偶尔有些不规矩的举动。但是今日,他们看见自己的时候,似乎都太谨慎规矩了。 加上门口新来的侍卫,舞年琢磨着,莫不是她睡这一觉,又错过了许多的事情? 一些事情说不出口也得说,采香扶着舞年在榻上坐下,小心翼翼怕伤害了舞年,道:“皇上体贴娘娘病着,娘娘近日好生在殿里将养,还是莫要出去了。” 舞年只觉糊里糊涂地,随手拿起桌上的茶盏,问道:“本宫得了什么病?” “疯犬症……” “噗——” 采香那么回答,舞年便一口茶水喷了出来,哭笑不得道:“采香啊,你怎得也这样会开玩笑了。” 采香急忙跪下,心疼地看着舞年,“娘娘,奴婢没有开玩笑,娘娘得了狂犬症,皇上已经将霁月阁禁为冷宫了,奴婢们不敢告诉娘娘,是怕娘娘……” “本宫昨日睡着后爬起来咬人了?”舞年听着,觉得手臂上被狗咬过的地方微微一紧,她不会真的那么倒霉吧,不过喜莺那条狗确实是疯疯癫癫的。 采香摇头。 “本宫得了狂犬症,是皇上说的?”舞年便又问道。 “是太医。”采香回答。 那不是一样的么,太医说的话,都是皇上让说才说的。舞年撩开袖子看看自己的手臂,那被狗咬过的地方早就好了,她的了疯犬症?所以宫人见了她才躲着走,她现在在人眼中岂不是个疯子。 舞年还是觉得自己没病,因为她没什么地方不舒服,于是起身到了小书房,对夏宜道:“你帮我找找,但凡是医书,但凡跟疯犬症有关的,全都找出来。” 舞年除了情情爱爱的小本儿,平日里很少看书,霁月阁的藏书不多,但是有关疯犬症的,从一些旁的书里,多少能找出些相关的信息。舞年带着夏宜、秋舒和采香,翻了整整一日的书,最后终于拼凑起一些疯犬症的病症是个什么样子的。 什么恐风、恐水、恐光,又兴奋又发抖的,这些症状她通通都没有,她怎么就疯犬症了。 舞年开始有些担忧,她没病,现在这个情况肯定是公仪霄又故意把她关起来了。 可是不对啊,她昨天和公仪霄见面,那态度应该是改善了啊,他那样抱了自己亲了自己,还说了那么动人的话,他为什么要关自己,难道是政治原因?舞年不免有些担忧,但也只能暂时静观其变。 第二日太医来请脉,舞年便问了他一句,自己到底得了什么病,太医一口咬定,是疯犬症。 舞年便将疯犬症的所有病症同太医复述了一遍,太医充耳不闻,仍说她就是疯犬症。 这么关了两日,宫人的躲避,各种异样的眼光,尤其是那她根本搞不明白的原因,便是没病的人也快给憋疯了。 舞年想见公仪霄,想听他亲口告诉自己她到底怎么了,只要给他个理由就行,她怕,怕自己是不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得罪了他。 她请门口守着的侍卫去通传,侍卫说皇上在忙,不便过来。舞年一咬牙装昏倒,太医过来,得了公仪霄的命令直接扎痛穴,他仍是不愿意露面。 舞年开始琢磨,会不会不是自己的问题,会不会公仪霄有什么事情了。 她已经被关了三天了,心里越来越着急,为了期望公仪霄的出现,她顶着太阳站在霁月阁大门口张望,有一次甄嫔和其它妃子经过,瞧见舞年在里头不能出来,还故意奚落,“咱们可离这地方远些,免得也染了脏病。早说要小心些,何苦费那心思在皇上面前出风头,这啊,叫恶人自有恶人磨。” 舞年出不去,不能同她们吵架,但就这么点能听到公仪霄消息的机会她也不放过,既然那些妃嫔还能这么闲的没事来看她笑话,便说明公仪霄肯定是好好的,她最担心的一种可能并没有发生。 那毛病还是出在自己身上了。 她就站在那儿望了一整日,公仪霄给自己的,除了无尽的等待和不解,什么都没留下。 天黑了起风了,舞年又一次失望了,她走到门口对侍卫说,“麻烦你去通报一声,就告诉皇上,本宫想吃糖。” 就当那天的大雨没有下,就当她和他没有在雨中相遇,就当那是自己的一场梦,舞年的梦又醒了一些,她的心情回到最初的等待和仰望,她不求着见他了,再给她一包糖,让她和过去一样怀着甜甜蜜蜜的小幻想,就可以了。 那日公仪霄抱她回来,所留下的衣衫也并未送去浣衣局清洗,放在那里自己也就干了。回到殿里,舞年便看着那身衣裳发呆,上面还残留着雨水和他的味道。舞年将衣裳捧起来凑在鼻尖,嗅着淡淡的龙涎香,幻想他在自己身边,回忆他的怀抱。 然后发现了一直在那袖中放着的剑穗,然后握着它泪如雨下。他一直装着它的,她当初的愿望达成了的…… 人的愿望是填不满的,最开始,她觉得自己能在宫里安生活着就是满足,然后她觉得公仪霄不对自己那么坏就满足,后来只要他肯收下自己的礼物就是天大的满足,可是越多的满足,堆积出来的不过是更多更长的奢望。 所有的道理舞年都懂,可是怎么办,她想他啊。她想看见他! 舞年捧着件衣裳哭得一抽一抽的,然后听见殿外传来女子的声音,“放肆,几个胆子连本公主的路也敢挡!” “皇上有命,任何人不得擅自出入。”侍卫道。 喜莺在门口朝里头张望,道:“你也知道是擅自,那个,本公主正是得了皇上的命,专程过来看望荆妃娘娘的,你们让开吧。” 在喜莺的胡扯和公仪霄的死命之间,侍卫坚决选择后者,就是不肯让路。 喜莺无法,于是道:“那本公主隔着门同荆妃娘娘说几句话总可以吧。” 其中一名侍卫抖抖眼皮,小心道:“还请公主莫要为难奴才们,皇上还特地下了命令,绝不准公主和荆妃娘娘见面,若是公主非要见不可,就……就……” “就怎么着?” “就把公主绑回去。”舞年大步走到霁月阁门口附近,隔着三两仗远远看着喜莺,淡淡道:“此地污秽,公主请回吧。” 喜莺见着舞年,面上爬满担忧,问道:“嫂嫂,嫂嫂你怎么样了?” 怎么样了?舞年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样了,反正死不了,于是微笑:“很好,公主不必担心。” “嫂嫂,皇兄说你得了疯犬症,说是招财染上的,皇兄又要杀招财了,嫂嫂你快告诉皇兄,你没有得疯犬症,不要让皇兄杀招财。”喜莺焦急道。 舞年垂眸,缓缓地福身行了一礼,道:“本宫身染恶疾,帮不了公主了。近些时日来多谢公主照料,失陪了。” 她不想给任何人添麻烦,她也没办法帮喜莺去求那个情,她现在连自己是个什么东西都不知道。为了做这个疯犬症的样子,公仪霄又要去杀那只狗了,他怎么就跟那只狗过不去,苦大仇深的。 舞年回了殿里,关了门窗,听不到外面的动静。她仍旧对着那身衣裳,发着自己的呆。 喜莺又在门口和侍卫纠缠一番,无果之后,干脆决定动手打它一架,花拳绣腿摆架势她倒是也会几招,虽没什么用处,量这些侍卫也不敢真的伤了自己。 而架势刚摆开,公仪霄便出来,站在身后冷冷地看着自己这个没体统的妹妹,冷冷地说:“你再这样闹下去,非但救不了你的狗,连这里面的人,也跟着跑不掉。风朗,现在就送公主回纤羽台!” “皇兄,嫂嫂真的没有……” 喜莺话吐了一半,便被风朗并着影卫拉走了。 公仪霄朝霁月阁内淡淡地看了一眼,进或者不进,这一小步,困扰了一位帝王。 ------------ 104 忆苦思甜 殿门被推开的时候,舞年坐在榻上发呆,公仪霄那身衣裳就放在腿上,双手轻轻拽着,手里的汗和方才的泪水,将早已经干透的衣裳染得潮湿。 她抬头,茫然地目光中伴着欣喜,而他站在门口,面无表情。 舞年想说一句话,皇上,你终于来看臣妾了。可她说不出口,似乎说了也没什么用。她从榻上站起来,已经忘了行礼,公仪霄的目光看去桌案上的同心结,觉得嗓子里发痒,不自在道:“朕来拿回自己的东西。” 他说着大步走近,绕开发呆的舞年,取了桌上红色的同心,放入袖中,转身。 舞年看着这一切,眼泪就抑制不住地往下掉,他明明是有些在意的,可是为什么不理她呢。 他转身离去,不徐不疾,一行一动并未流露出任何感情。舞年忽然无法抑制,两步跟上去把从身后将他拥住,贴着他的脊背哭,说不出话来。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因为她不知道他们怎么了。 公仪霄的脊背在瞬间挺直僵硬,被女子依附着,柔软的浓烈的复杂多变的感情,她到底想什么样! 而她又有很多话想说,多少句都说不清,哭过许久之后,说的是最没用的一句话,“皇上,臣妾没有得疯犬病。” 是,她当然没得疯犬病,她跟自己强调这些有什么用。公仪霄一想起太医描述的那病症,心里就有窝不住的怒火,他气得不一定是舞年,可是这些没有来由的气,却只能撒在舞年身上。 公仪霄不见她,也是懒得发火,他不想给自己找这个不痛快。 公仪霄沉默,触碰到她缚在自己腰上的手掌,不动声色地将她掰开,是了,他拒绝她的拥抱。 舞年只能抱得更紧,傻傻地又重复一遍,“臣妾没有疯犬病!” 他已不再保留,用力将她的手掌掰开,转身看着这女子哭得破碎的脸,目光灼灼,仍旧无话可说。 他不理自己,这个看见她就变着法轻薄自己的男人,他现在不理自己了,人就是犯贱的,现在公仪霄不欺负她,她不适应了! 脑袋是混乱的,实际上自从公仪霄这个名字印入了脑子,舞年可能就没哪天是清醒的。她死死盯着他的眼睛,无力地咆哮:“我没有得疯犬症!”她用手抓着他的袖子,下意识地去摇,仿佛生怕他听不到。 眼前的人像极了个疯子,她冲自己喊什么喊,她染了那么身脏病她还有理了?公仪霄的唇抿成不悦的弧度,但估计她的病,舞年自己是不知道的,而公仪霄也没打算说。 公仪霄还是不说话,舞年松了他的袖子,又直接扑到了公仪霄身上,这次,不是为了拥抱,她张开嘴巴,在他的肩头狠狠地狠狠地咬上去,用牙齿坚决地要刺破他的皮肉。 因疼痛,公仪霄肩上紧了紧,那处便已经有了潮湿的感觉,舞年尝到嘴里的血腥,却仍旧不愿松口。好在夏日穿的单薄,她咬不破他那锦丝织成的衣裳,用了所有的力气仍能咬破他的皮肉。 便是已经破了,舞年也不松口,她更用力更用力地去咬,像发狂的小野兽,势要撕扯掉一块皮肉下来。 公仪霄默默地忍耐了一瞬,旋即将她推开,眼里怒意更盛。 舞年抬起袖子粗野地擦去唇边的血迹,她威胁他吓唬他,她说:“我若是得了疯犬病,你也跑不掉!” 话刚说完,就挨了个巴掌,仿佛灵台遭了一记白光,脑袋瞬间就懵了。 他打她,她茫然地看着他,委屈,鼻子酸了,眼睛一眨不眨,眼泪自行而下,她咧着嘴哭得伤心,咬着下唇尽量不让那哽咽从喉头溢出。他打自己,他为什么要打自己,她到底做错了什么! 公仪霄的眼目红得就和鸩园里的巨鸩似的,他那样生气,那样地不屑于和她多说一句话。是,她若是得了疯犬症,她咬了他,他也跑不掉。可她得那个破病,比疯犬症更不耻,公仪霄若是之前已经碰了她,现在命都不保了! 你,这样疯狂地要接近朕,你要带给朕的是什么! 他的怒火藏了多久藏得多累,他自己都弄不清,明明可以直接把她杀了,明明有那么多种折磨她的方法,明明可以庆幸那一次次的欲而不得,明明可以眼不见为净。 公仪霄撇开目光,不去看女子凄楚的眼神,那里有一汪伪装成涟漪的漩涡,稍不留神便会引人深陷。他已经不能再往深处走下去了。 公仪霄转身,舞年看着公仪霄转身。 她清晰的感觉到,哪怕他打自己,哪怕他让自己这么难过这么想哭,她也不舍得他走的。多看一眼,多触碰一下,不一定会心满意足,可是不看不碰,会憋的想死的。 她再度去抱他,憋着眼泪和抽泣,身体发抖,手臂却格外用力。 “公仪霄,我喜欢你,”她说,“我喜欢你,这不是我的错,我不想改。我喜欢你是因为你太好了,可我也不知道你有什么好,可能是因为你总是凶我,可能是因为你每次打一巴掌又给一颗糖,但我觉得那颗糖比较甜。这是天生的,我改不了,因为我记性好,你不知道,我从第一次看见你,我就喜欢你,我一直记着我喜欢你。但是你放心,我喜欢你可以是我们两个人的事情,也可以只是我自己的……我不会再烦你了。” 她缓缓地轻轻地松了手,她不该再烦他了,他是皇帝,他那么忙,她不该再给他找麻烦。 身后的拥抱松了,就好像缺少了什么,公仪霄的手探入一侧衣袖,碰到一团生硬的东西,顿了顿,却还是收了手。 她的表白,他没法答复,他不知道自己该抱着怎样的心情,他以为自己早就看透了这女子,原来他从来就没来得及看清。 他还是走了,至始至终没有说过一句话,留她无力地倾坐在地上,看着他的背影,从容得无情。 走出殿门,公仪霄是闪出霁月阁的,带着落荒而逃的意味。经过芙蓉园,他顿足,看着满糖已经盛开的睡莲,夜幕悄悄降临,想起那个夜晚,她披落青丝,祈求他放自己一条生路。 如果早知道今日,她会带给自己这样的困扰,那一天,他会毫不留情地一剑刺入。 手中再度探入衣袖,粗布口袋里,装得是一包花花绿绿的糖果。公仪霄不解,侍卫说她想吃糖,他便亲自出宫去买了那糖,他甚至不愿吩咐别人去做,不敢让任何人知道,他会为她去买糖。 他不解,今日那霁月阁,他本不该进去,他为什么要找那么一个让自己都不屑的理由,呵呵……拿回自己的东西,她亲手编织的同心结,他说那是他自己的东西。他不知道自己看见她眼神茫然,捧着自己的衣衫时,心里如何那般得闷堵,他不理解,这无法自控的愤怒。 掌心托着那布袋,公仪霄拉开抽绳,看着那些彩色的糖果,做得并没有多么精致,却保藏着小小的快乐。 他取了一粒放入口中,糖衣融化之后,轻微的苦涩,不好吃。 他不理解,为了那层斑斓的糖衣,就算知道结局是苦,也会欢喜着品尝的心情,而那其中的苦,习惯之后也便不再觉得苦。千篇一律的甘甜中,成为一品别样的滋味。 当糖衣融尽,满嘴苦涩的时候,回想起入口时的甜。这糖不该叫“心里苦”,而是“忆苦思甜”,因为有忆,所以苦也是甜。 公仪霄手掌倾斜,那满袋子的红红绿绿便落入潭水,他怀着不明的心情走街串巷去买了它,却没有勇气亲手送给她。 “既然这般在意,为何不与她说清?”无尘一袭白衣立在公仪霄身旁,陪他看着这满目缤纷的芙蕖。 公仪霄不会回答这些问题的,如舞年所说,这最多只是他们两个人的事情,他不会同任何人分享,这个即将成为弱点的弱点。 “你怎么还不走?”公仪霄冷冷地问道。 无尘过去也会来宫中,通常做完了自己想做的,不到两日便会离开,纵是不离开,也不会再轻易现身。而这次,他逗留的时间太长了。 无尘淡淡道:“找人。” “什么人?” “姜巫族圣女。” 公仪霄转身看向无尘,眼底莫测,“哦?她在宫中?” “也许。”无尘简短作答。 ------------ 105 我是阿霁 “圣女传说,子虚乌有罢了。”公仪霄懒懒地道了一句,垂目看着自己染血的左肩,弃了无尘,直直朝九华殿而去。 处理了自己肩上的伤口,公仪霄面前站着名影卫,他冷冷道:“查得如何?” 这影卫正是派去跟踪孙老头儿那个,公仪霄总觉得那个人不简单,他进宫见舞年也像是有目的,尤其是他说的那话,什么相望不如相忘? 影卫道:“属下行事不利,那老道出宫不久便跟丢了。只是属下查过喜莺公主近来的行踪,在将那老道带进宫之前,公主曾经出入过质子府。” “你怀疑那老道和西凉质子有关系?” “是。”影卫回答。 公仪霄低头沉思,片刻后,道:“继续查,盯紧卫君梓,若那老道再出现,立时带来见朕。” ※※※ 舞年在殿里那么傻坐着,坐得腿麻了,采香走进来将她扶起,晚膳已经凉了,总还是要吃的。 舞年对着一桌子不丰盛也不敷衍的饭菜,就算霁月阁禁了冷宫,吃穿用度也是一样没少的。“撤了吧,本宫没有胃口。”舞年的嗓子哭得有些沙哑。 采香左右看看,见也无人,道:“送饭的侍卫说,就算娘娘什么都不想吃,这碗药粥也一定得喝,娘娘不防试试。” 舞年觉得采香话里有话,用小勺在面前的药粥中搅两搅,她一口也不想吃,便这么百无聊赖地搅合着,搅出来一样汤羹里不该有的东西。 是一张字条。 采香眼神坚定,她在宫里呆了多年,伺候的都是了不得的主子,这些传信的猫腻一眼便看得出来。舞年知道防她也没用,索性抽了帕子将纸条擦干净,展开来看,“今夜子时,殿门相见。”落款是一个字,“弟”。 舞年急忙问道:“今日送饭的侍卫,长成什么模样?” 采香道:“是个少年,约莫十五岁上下,模样秀气。” 十五岁上下,模样秀气——天明。 舞年记得省亲那日,荆天明对自己说过,他很快便会进宫当差,正是要从侍卫做起。她禁足已经三日多了,天明如果在宫里,定已知道她现在的处境,自己的姐姐,还是要关心的。 将纸条放在灯上烧了,舞年问道:“采香,你会说出去么?” “奴婢以为这并非大事,并没有呈报皇上的必要。”采香大方道。 舞年点头,勉强微笑,“你是有数的人。” 子时。 舞年特意安排了采香值夜,夜里起身穿着宫女的衣裳来到殿门口,并没有消耗什么功夫,因为荆天明正是今夜在外值夜的人。 殿门并没有打开,荆天明站在外面,竖耳细听,听到类似脚步的声音,便对着门缝轻轻道了声:“长姐?” “天明。”舞年便也走到门缝处。 “长姐,你还好么?”荆天明问道。 舞年无可回答,好不好就那样了,反正不死,便道:“还好,天明,你我关系匪浅,以后不要到这里来了,若皇上知道了,必会怪罪于你。” 荆天明道:“我知道,今日是暂且替班,待会儿我便离去。长姐,你有什么需要没有?” “没有。”舞年在里面摇头,虽然荆天明看不到。这若是自己的弟弟多好啊,舞年没有亲人,最亲的就是爷爷,亲人这种温暖,实在是种让人十分舒服的温暖。而她,还有什么可需要的呢。 “换班的兄弟马上就回来了,五日之后是我还会来这里,你仔细想想,若有什么需要,我可以帮你。如果长姐想出去,也是可以的。”荆天明将声音压得格外低。 出去……她没什么想去的地方,公仪霄给了她一个还算舒适的牢笼,便是出去了,也只是个更大更大的牢笼。她已经决定不再去打扰公仪霄,已经理解了爷爷说趁天色正好,相望不如相忘,可是……现在天色已经晚了。 辞了天明回到殿中,舞年躺在床上,并没有十分难眠,她的心放开也放下了,该对公仪霄说的话,她已经说了,她交代了,至于这个倒霉的皇宫和命运,到底给她怎样的安排,一个囚犯无从左右。她从来就是听天由命的人。 想着想着想起了爷爷的话,其实爷爷那个人真没有看起来那么俗,有的时候还真挺高深莫测的,起码他非常的了解自己,他那日特意进宫,想就是来提醒舞年,这心该收一收了吧。这皇宫,可不是给她这丫头片子谈情说爱的地方。 舞年不怪自己不自觉,喜欢上公仪霄她一点也不后悔,她一直把自己的心事藏着,藏到自己都看不见的地方。其实爷爷说的很对,她起初就是单纯瞧上人家公仪霄的模样了,所以才会没怎么深思熟虑,就答应相爷进宫的请求。 便是帝都长街上那一瞥,她就开始喜欢他,她看到那轻纱遮面的皇后盈盈莞尔,她就觉得羡慕,她看着他们交握的手掌,她会想象被他握着是怎样的感觉,她一直好奇,那日皇上对皇后说了什么,她也想听他对自己说。 可是那一切,随着姚皇后不再被提起,真的已经过去了。现在后宫里风头最盛的是她和暄妃,没人去想那过去被公益西捧在掌心里的女子,所有人都是那么地活在当下。 而她的当下,是什么。 第二日太医照常来请脉,舞年问他,自己的病什么时候能好,太医说他会尽力。舞年便又问了句,是不是永远也好不了了,太医还是说他会尽力。 舞年觉得这里面绝对有猫腻,她没准是真的病了,可是她自己感觉不到,而且她既然病了,为什么都不愿意告诉她呢,这样让她这个病人心理觉得很不自在。 五日,耗着耗着就这么过去了。有时候舞年会看看公仪霄留下的那件衣服,好歹他给自己留了件衣服,她把这衣服放在床头,睡觉的时候手掌搭在上面,触摸那锦丝缎面,嗅着上面越来越淡的龙涎香。 这五日里,公仪霄在忙,很忙很忙,没事找事地忙。实在不忙了,便在竹林里练剑,正午当头,他练得满头热汗,有时候无尘会出现和他比划两下,有时候奏一曲十面埋伏帮他助兴,但他们之间,很少说话。 深夜。 舞年寻了件宫女的衣裳穿起,避开耳目溜到殿门口。她怕自己身边有影卫,便命采香乔装成自己在床上睡着。自然,临走的时候,委屈采香挨了自己一记手刀,若是事情被发现了,怪罪下来,也好说采香是被自己打昏的,并不知情。 荆天明果然在门口值夜,舞年从里侧开了大门,站到好久都没站过的门外,问荆天明道:“你今夜在这里待多久?” 荆天明本猜到舞年会和自己见面,看她穿着宫女的衣裳出来,定是想偷偷出去一趟了。于是回答:“两个时辰够么,若是不够我再想办法拖一拖。” “不用,你小心着些,若是被发现了,就将事情全咬在我头上。”舞年道。 少年自信地笑笑,回道:“需小心些的是长姐才对,无论如何我都有爹爹护着。” 舞年拍了下他的发顶,“数你有数的。” 这话没错,荆天明是荆相的爱子,荆舞年已经疯疯傻傻的了,若他有什么事,相爷豁出老命也得保下来。今日,便算是对不起相爷了,她实在忍不住要出去一趟。 舞年略懂些易容之道,若不是非常熟悉的人,一眼看去至多是会觉得她和荆妃娘娘有些相像,并不会怀疑到她的身份。而且,她的身姿步法本就有两个套路,一个是学荆舞年的大家闺秀举止,还一种是自己那种大大咧咧的丫头片子作风。 此刻她便收了伪装,照着自己过去的模样去走,习惯这个东西还真是能改,她做了近两个月的妃嫔,如今要做回乡野刁民,还有那么点吃力。 舞年去的是彤史馆女官休息的地方,听说她昏倒那日,施苒苒曾被叫来为她检查身体,她若是真的有病,这到底是什么病大约也只有宋太医、公仪霄和施苒苒知道。 公仪霄和宋太医自然是不会说的,这最后的希望便放在施苒苒身上。而且舞年经过这几日的仔细思索揣摩,揣出来一个秘密,这个秘密,足以说服苒苒。 女官的住处并没什么严防把手,舞年要溜进去很容易,找到那间最大的屋子,这便定是掌事女官休息的地方了。 而那里头还点着灯,透过窗纸可以看到女子挑灯夜读的身影,苒苒真是比自己长进多了,这个时辰了仍是这般用功。公仪霄说,在宫里,没用的人都是草芥,看来苒苒为了不做草芥,很是努力。 她敲了门,施苒苒走过来开了门,看清了舞年的样貌,嘴巴张了张,那声“娘娘”倒也没唤出口,急忙拉了舞年的手臂引进房间里,谨慎地四下看看,而后关了房门。 “荆……”施苒苒正欲福身见礼。 舞年淡淡地:“我是阿霁。” ------------ 106 当年往事 九年前。 破庙里,残破的佛像前摆着乞讨来的两只苹果,两名少女跪在地上,那是八岁的阿霁和九岁的施苒苒。 “佛祖在上,我施苒苒、我阿霁,今日结为金兰姐妹,虽非亲骨肉,但比骨肉亲,从此以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相依不弃,皇天后土为证,若违此誓,不得好死。” 少女面色虔诚,同时俯身深深地磕了三个响头,阿霁转身看向施苒苒,笑得纯粹,“好啦,苒苒,从今以后你就我的姐姐啦。” 施苒苒亦微笑着,道:“我是姐姐,你便要听我的,那我现在有三个要求,第一,以后出去乞讨,要是没讨到,不要在街上乱晃,上次碰上人贩子的教训还没吃够。第二,要是有别人同你抢东西,不要动不动就打架,你看你身上那些疤,以后不好嫁人的。还有第三,每月你阿娘忌辰的时候,带我一起去,从今天起,你阿娘便是我阿娘。” 阿霁轻轻一笑,对施苒苒吐了吐舌头,道:“我阿娘可不是谁都能认的,做阿娘的女儿,要有这个。” 说着,撩开半截衣袖,布着伤疤的手臂上,有一片墨色的如鬼符般的纹身。 “这个图案到底是什么意思?”施苒苒问道。 阿霁想了想,摇头:“我也不知道,阿娘刺的,她说她的女儿就得带着这个。” 施苒苒便也撩了袖子,一截白皙的小臂,比阿霁还要瘦一些,她道:“我也要做阿娘的女儿,你给我刺吧。” “很疼哦。”阿霁道。 施苒苒认真地点头,“嗯,那你轻点。” 于是施苒苒身上便有了和阿霁一模一样的标志。这是她们认识的第三个月,她们成为最亲最亲的姐妹,彼此唯一的亲人。 又是三个月过去,虚悬了半载的皇位终于找到了他的主人,正是年十一岁的第五皇子,公仪霄。 乞丐也是要洗澡的,那夜阿霁和施苒苒一起去帝都城外的小河洗澡,她们虽然身份下贱,也知道女孩子的身子不能让人随意看见的道理,于是便选在深夜出来。 两个人都不会凫水,便在河边,在一只木桶上栓了绳子,把木桶扔进小河里,舀了水在岸上洗。 “苒苒你看,那是什么?”阿霁从小视野清明,这夜夜色虽然不大好,但是河水上明显瞟了个有点庞大的东西。 施苒苒便跟着看过去,阿霁走得更近一些,就立在小河边,探着头看清楚了,那是一个十来岁的少年,正死死地扒着条浮木,而那浮木浸水时间太长,吃了许多水,加上那少年身上的重量,大约很快就要沉下去了。 而那少年睡着,应该是昏迷了。 施苒苒也瞪着眼睛看着,这河不算很宽,但她们站立的岸边距离少年漂浮的地方也有一丈多远。阿霁想了想,问道:“咱们是不是该把他救上来,那木头好像快沉了。” 施苒苒回答:“可是听说这河水很深呢,我们不会凫水。” 阿霁看看岸边拴着绳子的木桶,又看看那漂着的少年,觉得他好无助好可怜,瞬间有种同病相怜的感觉,便解了木桶上的绳子,栓在自己腰间,把绳子的另一头放在苒苒手中,道:“苒苒,我下水去,你把我们拉上来。” “可是你们两个人,我拉不动。”施苒苒道。 “那就拼了命地拉,我和那个人的命都在你手上了,苒苒,加油!”阿霁说着,将手掌握成拳,在施苒苒眼前比划了下。 施苒苒仍是担忧,就知道阿霁胆子大,什么事都敢干。可救人是好事,她不会拦着她,施苒苒将绳子绕在自己手腕上,找了个不会轻易滑到的位置,“阿霁,你要小心啊。” 救人的过程也有许多惊险波折,但总归总归,两个少女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齐心协力有惊无险地将这少年救了上来。 他浑身都湿透了,身体很烫,应该是发着高烧。阿霁“喂喂”地唤了几声,他也没有醒过来,夜色里,她们看不到他发顶渗出的血。 她们将他带回居住的破庙里,阿霁用八岁的小小身躯,背着这个十一岁的大男孩,走走停停气喘吁吁。回到破庙的时候,天都快亮了,可这个人高烧不退,睡得倒是挺安详,也瞧不出来身子有什么不自在。 两人琢磨,这个人是不是快死了,施苒苒出去找水的时候,阿霁对那昏睡的少年懒懒道:“你最好别死,我还想做点好事给佛祖看呢,你要是死了,我还得费事挖个坑把你埋了,还不如直接让你死在河里头省心。” 昏迷地少年其实已经有些醒了,可他没力气睁开眼睛,耳旁少女唠唠叨叨,也不知道究竟在说些什么。她便守着他,看了看他的模样,长得还挺斯文的,瞧着应该是个有钱人家的少爷。 这么想着的时候,阿霁便伸手到少年的身上摸了摸,那少年彻底让她摸得醒了,忽然抬起一只手抓住了她的手臂,微微睁开眼睛,并没来得及看见阿霁的样子,就又昏了过去,但昏迷前,他隐约瞟见这少女手臂上,有几道复杂的痕迹。 阿霁被他这一抓吓了一跳,瞧他又昏了过去,旋即吐了吐舌头,抱怨道:“一惊一乍的,你莫不是吃了什么官司吧,还是有仇家?” 然后小手继续在少年身上摸来摸去,施苒苒走进来,疑惑道:“你在干什么?” 阿霁一边摸一边回答,“他方才醒了一下,约莫死不了,我看看他身上有钱没有,咱们好送去医馆诊治。” 结果自然是落了空,这少年身上除了身衣裳,便没有什么值钱的了。可她们也不能扒了人家的衣裳去当了。 这少年方才不醒还好,反正她们也没钱,捡了个半死人便由他自生自灭,偏偏醒了,说明还死不掉。 阿霁发了会儿呆,从地上站起来道:“咱们还是将他送去医馆诊治吧。” 施苒苒同意。阿霁便又把这少年背起来,施苒苒在后头托着,两个人齐心协力将少年带进了城里的医馆。 而问题是,看病是要给钱的,她们又没有钱。 阿霁对那大夫道:“你且先给他诊着,看他那模样就是有钱人家的少爷,病好了定会送钱回来,不然,我把我押在你这儿。” 那大夫也不见得多么有医德,倒是个会打算盘的商人模样,回到:“那可不成,我瞧他这模样没准是惹了仇家,治了病你们不给钱,把你压在这儿,我还得养着你,划不来。” 阿霁鄙视地看了那人一眼,财大气粗地说:“好了好了,要多少银子。” “起码十两。”大夫道。 十两?阿霁一辈子都没见过那么多钱,可人都好不容易弄过来了,好事都做到这个份上了,索性一咬牙,阿霁让苒苒先照顾着那少年,自己跑到街上去乞讨。 可是十两,这得没日没夜地讨多久才能讨到啊,她在街上晃了好久,几乎一无所获,这样下去不行的啊。 那日赶上初一,许多人会去城郊慈光寺上香,好心人多!阿霁便去了趟慈光寺,对人群琢磨了很久,最后锁定了一个同自己年岁差不多的小姐。 那小姐是由下人领出来的,坐在轿子里,下了轿子便带着面纱,进去上香的时候,模样非常虔诚,一双眼睛看着很漂亮。 等了很久,终是在那小姐上轿子之后,阿霁堵了上去,秉着试试看的心态,跪在了小姐的轿子前,先是磕了几个头,然后说自己的哥哥快死了,一边说,一边想着阿娘病重的时候,哭得稀里哗啦的。 那小姐便信了,也感动了。最后当真给了阿霁十两银子。 阿霁感激不尽,只能不停地磕头,然后问道:“敢问小姐家住何处,今日之大恩,阿霁它日必定报答!” 乞讨哪有还的道理,但这小姐手笔太大,已经超出施舍的范围了,这是恩,得还,阿娘教过的。 那小姐不说话,颇有点做好事不留名的态度,伺候在小姐身旁的姑姑便道:“我们小姐是荆丞相家的千金,小姐心善,不图回报,姑娘快去救你兄长吧。” 治了少年的病,他们又回到破庙里,两日后少年清醒,施苒苒外出找果子,阿霁出去乞讨,少年爬起来,举目看了眼这破庙,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 施苒苒用意外的眼神看着舞年,只是意外她现在肯承认了,她知道她就是阿霁的。 舞年在她房中走了两步,看到壁上一幅颜色素淡的水墨,小桥上女子背影纤瘦,桥旁几株新竹恣意而生。 卷尾一行小字:桥前何所有,苒苒新生竹。 画不错,画面淡雅,笔法纤柔,而其中又透着股落笔时的自信,仿佛不必细想,整幅画便了然于心中。 是公仪霄的手笔吧,舞年想。 面向施苒苒,舞年坦坦然地问道:“苒苒,当年我们在河边救来的那名少年,就是皇上吧?” ------------ 107 昔日不复 舞年记得,当年那少年离开后,一日以后便是新帝登基,而她过去作为一个平头小老百姓,许多事情当然不会知道,但太后给她的小册子,清晰记载了公仪霄的生平,登基之前他曾经失踪过三日,是由如今的宠臣朱之岚送回来的,因而即便朱之岚是个贪腐之流,公仪霄仍旧纵容于他。 这些事情,宫里有点地位的人都是知道的。 当时舞年和施苒苒救人的时候,不可能想到自己救的是位皇帝,并且十年前匆匆见过的人,那人还始终睡着,模样早已记不清晰,现在想来,确实是和公仪霄很像。这也便解释了施苒苒为何进宫,无依无靠地也坐上了女官的位置,并且公仪霄对她保护有加,还把照顾竹舍无面人那么重要的事情交给她做。 “阿霁,不是你想的那样,当时那些人很凶,我以为是坏人,我怕他们也找到你……”施苒苒慌忙解释。 舞年淡然地笑笑,凭她们当年的感情,她相信当年的施苒苒是有苦衷的,只是现在这苦衷只怕已经变成了由衷。舞年再看那墙上的画卷一眼,道:“可是后来,你终究没有告诉他,救他的是两个人。” “阿霁,我……”施苒苒无言以对。 舞年道:“你喜欢他,他也在意你,这没什么。我今日不是来找你计较这些的,我只是想知道,我到底得了什么病。” 施苒苒并不回答舞年的话,关于舞年的病公仪霄不准说,她低头思索,而后望着舞年道:“你也喜欢他的,对么?” 舞年笑得很无所谓,口气也很无所谓,“这很重要么,我是他的妃子,喜欢他是我的责任,但是也仅限于责任罢了。我对于他来说,只是他众多妃嫔中的一个,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但是你对他,却是独一无二。苒苒,你我的身份和当年的事情,都是我们不希望他知道的,所以我不会说,但我也向你承诺,不管我因何而进宫,我绝不会伤害他,所以我想,你也不会说,对不对?” 施苒苒咬唇,若非太害怕阿霁的回归会取代自己,以她对公仪霄的忠诚,她不能保证自己会不会说。而她又太清楚,公仪霄有多么厌恶谎言欺瞒,她错过了说的时候,现在不仅是想不想,更多的是不敢。 舞年从施苒苒的表情中已经得到了答案,她道:“其实你非要说,我也不怕什么。既然他是这样知恩图报的人,我曾救他一命,便是我这荆舞年是假的,也不见得他会把我怎么样。只当我是同你做一个交易,或者你可以当这是个威胁,我只是想知道我怎么了,并没有强迫你背叛她。” “你怪我,是么?”施苒苒仍是不回答,语气放得很轻。 舞年冷笑,摇头,“我不怪你,这些年在宫外,我过的很快活。我没有失去什么,所以你也没必要自责。你我立场不同,从今以后,我做我的荆舞年,你仍旧是那破庙里唯一的施苒苒。” 她正站在施苒苒看书的案边,朝那桌上瞟一眼,大约是医书,于是随手拿起来看,看到“花柳”两个字。 将书册放下,舞年道:“好啦,你也莫要这么紧张,现在你是女官,我是妃子,高床软卧衣食无忧,这样也很好啊。只不过这么离奇地病了,让我心里觉得不大舒服,便是死,也得有个明白的死法吧。” “你已经看到了的……”施苒苒将目光放在医书上,大约是不忍心亲口跟舞年把那病说出来。 舞年便又朝桌上看一眼,花……花柳? 这不正是那个让人闻声色变的脏病,只有男女那个什么才会染上的,自己怎么可能是…… 看舞年的表情惊愕,施苒苒道:“太医还未确诊,我这也在翻书查着,只是有些类似,许是旁的疑症,你不要放在心上,现在对你的身子,不会有多大损害的……” “如果这病染了皇上,会怎么样?”舞年问道。 “若男子染症,所剩时日不足三月。”施苒苒道。 舞年摇头笑笑,撇嘴,道:“那这病比寻常花柳还要厉害点儿。” 施苒苒本以为舞年听了会挺受打击,没想到她态度这样随意,本是想劝慰她几句的,便也说不出口了。只是承诺道:“皇上现在没事,阿霁你放心,我们一定会将你治好的。” “苒苒?你们都觉得我很脏很下贱对不对?”舞年扯唇一笑,“成了,我该回去了,唔……若是哪日我忽然死掉了,还得麻烦你去我阿娘墓上说一声,就说阿霁这些年过得很逍遥,若有机会把她带回姜族,别忘了,你也是阿娘的女儿了。” 话罢,施苒苒还愣在远处,舞年深深吸了口气,推门离去。 角落里,无尘一袭白衣负手而立,倒是没有刻意遮挡自己的身体,仿佛偷听了这半天墙角,便是让舞年发现了也不要紧。但舞年走得慌忙,心事重重,终究是没顾得上再谨慎地四下看看。 其实舞年觉得,她今日偷跑出来,真是被发现了无所谓,对她自己来说,是真的无所谓的,只是懒得连累了天明和采香。怪不得公仪霄那样看她,那样不屑于同她说话,他是觉得自己脏,他肯定以为自己是个水性杨花的女人,哈哈…… 心里其实是有一滩苦水的,半哭不哭,半笑不笑,她回了霁月阁,很认真很认真地看了荆天明几眼,怕是以后也不能轻易见着了。 然后叫醒了采香,吩咐她去外头休息,自己在房中,找出了爷爷送来的那粒白色丹丸。 默默地在想,爷爷说的话,真的很对。 而看见丹丸,便也想起了回相府省亲时,见到公仪谨,公仪谨喂她吃的那个东西,开始舞年很担心那药会把自己怎么样,如今看来,她这莫名其妙生的病,就是那丹丸的功劳了。 这事情不难解释,公仪谨的目标不是自己,是公仪霄。她和公仪霄之间有很多机会,一旦他们交合,那病就会转移到公仪霄身上,若查出这病的来由,死的是她这肮脏的女人,公仪霄染病,三月以后无疾而终,最后获利最大的,自然是下一任皇帝。 公仪谨想当皇帝,舞年觉得这是很明摆的事情。 怎么说呢,是该庆幸公仪霄洁身自好,所以躲了这一程的暗算么。 如此,这事情不过是个误会罢了,舞年或许可以去找公仪霄解释,然后把公仪谨出卖了,兴许能将自己开脱出来,可她和公仪霄就真的能缓和么。“花柳”两个字,舞年自己想想都够恶心地吐一壶了,想必公仪霄看见自己的时候,那股恶心劲会更严重。 可就算他们这次又缓和了,又能怎么样呢。她只来到他身边不到两个月,各种各样的破事就搅得她焦头烂额。她不适合这个皇宫,哪怕要死,她也不想死在这里,甚至,非常不想,死在公仪霄眼前。 就让他这么恶心着自己吧,不见面也挺好,反正看见他就憋得光想哭。 然后舞年怀着最后的委屈,趴在枕头上大哭了一场,哭着哭着睡着了,又是没完没了的怪梦,梦见公仪霄打自己,还梦见品红衣衫的皇后阴魂,在宫里飘来飘去的劝她离开。舞年醒来,觉得离开,是个靠谱的想法。 ※※※ 正午,公仪霄在案后看边关送来的战报,暄妃依旧每日过来送茶,只是前两日运气不好,公仪霄到了正午就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她今日便特地来得早了些。 公仪霄也无心同她卿卿我我,将手里的战报合了,态度不冷不热的。对于公仪霄的转变,暄妃有自己的思量,那日公仪霄分明说要去看自己,非但没有去,还将她派去霁月阁传话的太监给打了,这分明是拐着弯给她颜色看。而现在关了荆妃,定不会是因什么疯犬病,没准是又吵架了,作为一个女人,这点细心她还是有的。 自从代掌六宫以来,暄妃的性子便收了不少,行了礼奉了茶,又取出一本小折子,对公仪霄道:“皇上下月出行狩猎,后宫陪侍的名单臣妾已经整理好了,皇上看看,可还有需要补充的。” 公仪霄淡淡应了一声,将折子收下,随手翻了翻,总归就是那么几个人罢了,便也懒得细看,道:“爱妃安排便好。” “是,”暄妃低低地应下,想了想,又道:“荆妃姐姐现下还在禁足之中,臣妾不知那时她方便与否,名册上便没有标明,此事臣妾不敢做主。” 暄妃正说着,风朗从殿外走进来,眼神里有些暗示之意,公仪霄便先将暄妃打发了下去,风朗而后道:“施姑娘求见。” ------------ 108 柔肠秘蛊 施苒苒这次与公仪霄见面,并没有躲躲藏藏的,舞年生病是个很好的理由,作为彤史馆女官前来呈报病况再正常不过。 公仪霄从案后走过来,天气是越来越热了,喝了暄妃送来的半盏凉茶,才感觉舒适了些。公仪霄迈着不徐不疾的步子走向施苒苒,问道:“怎么脸色不好?” 施苒苒熬了一整夜,熬到现在也没有休息,加上昨天舞年走后,她也忍不住哭了一通,脸色是非常的不好。但施苒苒生的白皙,身材纤弱,如此看起来更添几分凄楚动人。而此刻看见公仪霄,想到舞年昨晚对自己说过的话,那种自责和纠结以及对这个男人的难以割舍,让她忍不住又红了眼眶。 公仪霄看不懂施苒苒这个表情,抬手用拇指抚下她的眼角,微笑着问:“怎么了?” 感受到他的温存,施苒苒便受不了,忽然扑进了公仪霄怀里,小心抱着他小心地哭着。公仪霄拍打她的肩背,只觉得她哭得很莫名其妙,但也没打算说什么来安慰。对于哄女人他从来都很有一套,可是有两个女人是真的哄不来,一个是那疯疯癫癫的荆舞年,她就没怎么给过他哄自己的机会,还一个便是这施苒苒,以她对公仪霄的忠诚和情意,根本没有哄的必要。 公仪霄此刻拍着施苒苒,便有种在敷衍的意思,他喜欢人有话直说,先来这么一通哭哭啼啼的前戏,既莫名其妙还有些不耐烦。 施苒苒哭得够了,又主动退出了公仪霄怀里,拭去泪水道:“奴婢只是担心皇上。” “嗯?”公仪霄偏头看着她,挂着一贯从容的笑意。 施苒苒平了下心情,抬起头来,道:“奴婢昨夜翻了许多典籍,发现荆妃娘娘的病症有蹊跷。” 公仪霄便皱了眉,“怎么说?” “医书上并没有和娘娘病症相同的记载,奴婢在一本记述蛊术的册上看到,娘娘的情况,更像是中了一种叫做柔肠蛊的姜族秘术。”施苒苒道。 “姜族。”公仪霄不禁将这两个字重复了一遍,低头似在思索什么。 施苒苒继续道:“此为嫁接之蛊,通过女子柔体转移到与之交合的男子身上,若奴婢的推测不错,奴婢以为,此事娘娘并不知情,下蛊之人的目标,正是皇上。” 公仪霄又想了些什么,公仪谨的封地,在楚沧和西凉的边陲交接附近,姜族一带正属他的封地之中。而舞年省亲时,见过公仪谨……这世上想杀他公仪霄的人不少,但他若忽然死了,对于公仪谨接位登基并没有好处,公仪谨是最希望慢慢磨死他的人, 难道是自己,误会她了。 “可找到解蛊之法?”公仪霄问道。 施苒苒摇头:“既为秘术,册上能有记载已属不易,现在奴婢也是推测,但奴婢检查过娘娘的身体,娘娘应该……并非不检点之人……” 施苒苒终究还是要帮舞年说话的,况且这是事实,而且舞年自己,就更不像个风流的女子了。昨夜舞年对她说的话,类似于保证,她保证不会争夺施苒苒留在公仪霄身边的位置,这个保证,施苒苒也是相信的。 而就算舞年要揭穿她的谎言,她又能怎么样呢。本就是她独占了两个人的功劳,并且,多数的功劳都是在阿霁身上的吧。 公仪霄敛目,口气淡淡地:“朕知道了,你下去吧。” 施苒苒担忧地看了公仪霄一眼,并没有再多说什么。而后风朗进来,得了公仪霄的命令,火速派人赶往姜族,调查一种叫柔肠蛊的蛊术,找到解蛊之法。 ※※※ 晴天,舞年起来后眼睛便一直肿着,照了照镜子,暗叹,昨晚哭得太凶了。 没什么午睡的心情,她站在窗前,窗子开了一半,穿堂的风吹得心脾舒适,舞年便又扶上了窗子,将它完全推开,微笑着呼吸。 公仪霄站在院子里,孤身一人,淡淡地看着窗后的女子,却迈不开脚步。 舞年适也看见了他,心神有一瞬的恍惚,像是花了眼。她没想过公仪霄会再来看自己,更没想过他还会用那样无波无澜的平和目光来看自己,但是确定没有眼花之后,阳光在他的衣袖上反着层金光,他真实的存在,姿态却还是高高在上。 四目相对,舞年礼貌地对他笑笑,目光中没什么感情。 公仪霄便眯了瞬眼睛,寻常宫妃见到他的驾临,必是迅速绽开最娇媚的笑容,然后喜滋滋地出来迎接。她却那样礼貌,礼貌得像是见到一个陌生人,她肯定在生气,他这么以为。 可他是公仪霄啊,如果那女子不主动靠近,他怎么可能率先走过去,他便驻足在那里,等着她,等着她以亲切的姿态靠近,等着她,就像是等她每日在小路上出现,一步一数。 舞年的手抓在窗棂上,雕花漆木上有浅浅的划痕,她怎么敢主动去靠近呢,她脏…… 直到夏宜从旁低低地催促,“娘娘。” 舞年恍然拉回思绪,也不再看小院中立着的那男子,她消失在窗前,出现在殿门处,仍旧穿着素色的衣裳,没怎么打扮,没有蔻丹没有胭脂,反正如何都是没人看的。她迈着最得体的步子走近,阳光打在身上,照得人睁不开眼睛。 她福身行礼,优雅端庄。 公仪霄适才向前走了两步,抬手抚上她的侧脸,心里紧了一瞬。 舞年急忙退开一步,逃出公仪霄触手可及的地方,她始终记着,自己是脏的,她配不上他,配不起他的触碰和抚摸。 公仪霄也垂了手,他知道自己来这地方干什么,就是想看看她。他错怪她了。 舞年垂着眼睛,而后又感觉这么躲着他的目光太心虚了点,于是抬起头来,微笑着看他,道:“皇上今日怎么有空过来?” 公仪霄看着她的眼睛,她明明是看着自己,可是她眼里的自己呢,怎么就那么空洞。她以前看自己的时候,不是这样的。 这个荆舞年到底是什么人,他越来越看不懂,他派出去调查的人,并没有查到她身份的可疑之处。她带着剪刀去见自己,鬼鬼祟祟的,而她面对自己时的那种眼神,又不像是装出来的。 公仪霄是有理由怀疑她的,有没有一种可能,她对自己身体有蛊的事情是知道的,她就是受了公仪谨的指使,带着蛊来接近他,千方百计爬他的床,要他的命。 这些公仪霄不是想不到,而是不屑那样怀疑。就算她的初衷是假的,但现在他都可以原谅她,一切还在他的掌控之中,哪怕她是别人的人,他也有信心把她变成只属于自己的。 可是她现在用这么平淡的目光看自己,公仪霄不高兴了。 “朕那日气火大了,想要什么补偿?”公仪霄没话找话地说。 舞年心里不免冷笑,补偿?他始终就是这么高高在上的,没什么好补偿的,她也没什么想要的。更何况,舞年扪心自问,自己要是个男人,碰上这样的破事,态度绝对不会比公仪霄客气。凭他这帝王之尊,没直接宰了自己,已经是开了天恩。 “皇上言重了,为皇上分忧是臣妾的职责,便是皇上心情不好,拿臣妾出出气也没什么。”舞年做不出来那悲悲戚戚腻腻歪歪的模样,对,公仪霄打了她,就算她理解他为什么打自己,她还是不乐意。所以她抱怨了,她寒酸他了,她蹬鼻子上脸了,以她现在处境,再差也差不到哪里去了。 旋即又微笑着道:“臣妾这地方不干净,恐污了皇上金尊,还是回吧。” 她还敢撵他走!公仪霄听她这话,还是有点不高兴了,但忍着,问道:“真没有想要的?” 舞年想了想,道:“有,皇上下月出行狩猎,臣妾也想去。” “好,朕答应你。”公仪霄淡淡地回道。 舞年点头,放眼天空,眼底闪过丝不易察觉的凄凉无奈。公仪霄蹙眉看着她,刻意弯出的笑容渐渐凝结。她眼里,望着遥远的天空,她不再珍惜,能够看到他的每一眼。 这场谈话就这么不咸不淡地结束了,他们之间无话可说。公仪霄离去,舞年站在原地看他,看着他的背影,那满眼藏了又藏的涟漪扩散开来,远处的天空渐渐灰暗。 过了端午便是公仪霄带人出行狩猎的日子,舞年只有几日的时间准备,也不知道她是不是理解错了爷爷的意思,如果到时候她假死了,爷爷没有过去把她偷走怎么办,这个消息是不是也得想办法往外传一传。 端午节喜莺公主会进宫,看来这件事情,只能再找她帮帮忙了。 ------------ 109 满月燕子 霁月阁仍是冷宫,端午节的家宴她是不必去的。舞年在房中收拾东西,细看下来,除了那红尾剑穗和爷爷留下的丹丸以外,她也没什么好带的。 其实舞年觉得好不容易来宫里走一遭,多少该顺点宫里的宝贝出去,留作纪念或者变卖钱财都好。但毕竟她是去死的,只能轻装上阵,所以左右翻了翻之后,除了那两样必须带的,只带了一样多余的东西,一只没什么特别的小口袋,里面仍有几颗糖果,可惜天气越来越热,那糖果自行融化了些,口袋里黏黏巴巴的,糖也没法吃了。 收拾妥当之后,舞年把夏宜叫来眼前,将别的妃嫔送给自己的,那几样值钱的东西收拾到一个小盒子里,对夏宜道:“今日过节,照理说都该有些打赏,本宫手里头就这么点东西,你把它们拿下去给宫里的人分了,对了,你自己多留一些,本宫记着你家里头父亲病着。” “娘娘……”夏宜捧着那盒子,里头分量倒是很足,但娘娘进宫才几日,又没有家里贴补,总共也没几样东西,感觉是把所有的首饰都放在里头了。 夏宜觉得舞年这样做很奇怪,有句话叫来日方长,就算她现在手头紧给不了多么大手笔的赏赐,等以后松快了,再赏回来也不迟。 舞年微笑,打趣道:“本宫今日心情好,叫你拿就拿着,总归咬不了手的。对了,咱们宫里头也不能出去过节,找门外侍卫打点下,弄点好吃的进来,咱们自个儿热闹热闹。还有这个,”舞年说着从袖子里摸出样物什,是个蝴蝶扣子,上面栓着枚成色还算不错的玉佩,舞年道:“上次的红绳还剩了些,本宫做了这个,找人送去喜莺公主那里,当是心意了。” 夏宜领了命而去,自从那日皇上来过之后,霁月阁虽还是禁足,但管得不是那么严了,宫里头有什么要帮忙的,在外头侍卫处招呼一声,他们便会照办。有时候夏宜真的搞不清楚,娘娘和皇上一来一去的再唱哪一出,说皇上对娘娘不好吧,坏得也不彻底,说皇上对娘娘好呢,又那么的说不过去。 舞年认为,凭喜莺那个热情劲,现在公仪霄不管了,她收到自己的礼物肯定会抽空过来看自己。但其实她不请,喜莺也还是会来。 天黑以后,宫里的人都去了太后处吃家宴,公仪霄和喜莺公主包括还在帝都逗留的公仪谨都去了。 开席时候又是一通家长里短唠唠叨叨,而后众位妃嫔纷纷向太后送礼,太后终是有意无意地提了一句,“你们送的这些分量都是足,但要论心意,还是皇上寿辰时荆妃送的……”四下瞟一眼,“荆妃今日没来?” 那多事的傻大姐甄嫔便先撒着娇回了话道:“荆妃姐姐染了恶疾,得着太后这样记挂,好生惹人嫉妒呢。” 太后亦慈眉善目地笑着,特意转头看了公仪霄一眼,见他低眸抿酒面色不大好看。于是道:“皇帝,今日这般热闹,哀家看荆妃那病也已无碍,不若叫过来一起聚聚。” 公仪霄转头,挂着微笑,“荆妃那头朕自会派人过去打点,明日跟着出行,她身子不好,朕许她好生休息。” “哦?荆妃也要出行,上次暄妃呈上的名册中却没见着。”太后道。 公仪霄回道:“朕原是怕她病着,受不住车马劳顿,今日太医说已经无碍,便给她配了个贴身女官,时时照顾着,便也无妨。” 暄妃听着这话,垂在桌下的手不动声色地搅在一起,之前她曾经请示过皇上,其实本意就是不想让舞年跟着去,那名册上,除了每次出行都少不了的喜莺公主,后宫女眷就只有她自己一个,这个常伴圣驾的好事,自然是不能落在别人头上的。 太后点头,这个话题便这么过去了,宴席用到一半的时候,喜莺便随便寻了个理由,先遁了。喜莺走后不久,公仪霄便也寻个理由遁了。 喜莺直接去了霁月阁,舞年从里面出来,喜莺隔着门牵了她的手,道:“嫂嫂,跟我走。” 舞年看看两边的侍卫,意思是自己出不去,喜莺又道:“不妨事,方才我过来的时候遇上皇兄,特地请示了下,他同意了的。” 舞年浑浑噩噩地便被喜莺拉着走了,然后两人来到一条河边,喜莺告诉舞年,这条河是通向宫外乃至帝都皇城外的,而后从身旁的侍女那儿取了两只河灯、笔墨,对舞年道:“宫外端午有放河灯的习俗,咱们也放一个。” 喜莺说着,便提笔在纸条上写了字,而后塞进河灯里,提着裙子走到河边,小灯顺水便漂了下去。 舞年干干地看着喜莺这一套动作,便当是陪她好了,而她没什么心愿,打算直接就让这灯漂了。 喜莺道:“嫂嫂,你不能什么都不写啊。上次进宫那位仙人,我后来又找他算了一卦,还挺灵验的,他说,今日端午河上有仙,所以大家才将心愿写在河灯上,那是给神仙看的,你可莫要浪费了机会。” 舞年悟了,说这喜莺没事学什么浪漫放河灯,原来又是让爷爷忽悠了。但是爷爷忽悠她,肯定是有目的的,这河灯说不定,有蹊跷。 既然这条河能通向宫外,爷爷吃不定在下游哪个地方蹲着准备捞灯呢,这个往宫外传信的机会,那是真的不能浪费。 可是舞年又不敢写的太明白,万一这河灯让别人截去就不好办了。舞年想了想,在纸上草草画了幅画儿,一轮满月,一只高飞的燕子,地上是一方矮矮的坟墓。 公仪霄带着影卫就在不远的地方看着她们。舞年和喜莺看着河灯漂远,离去之后,公仪霄对身旁影卫冷冷使个眼色,那影卫便飞去了河上,将两只河灯捡了回来。 喜莺的愿望倒是简单,无非是小女儿家情情爱爱的,公仪霄无甚兴趣,但舞年在纸上画的内容,却有些可琢磨的地方。 忘忧、血余、独活、半夏、茴香……满月,燕子,坟墓…… 公仪霄将这些连起来想了一会儿,唇边扯出一味并不愉悦的笑痕,十五满月、诈死、远走高飞。转头看向霁月阁的方向,公仪霄将手中的纸捏得粉碎,荆舞年,你想死遁,想走? 公仪霄将两盏河灯扔回水面,只是其中已经没了舞年留下的信息,“去这条河的下游,任何可疑之人都不能放过。” “皇上,是抓回来还是杀了。”影卫请示道。 “盯住便可,这次绝不能跟丢!”公仪霄冷冷道。 ※※※ 凤昌宫的宴席上,自公仪霄遁了以后,各路妃嫔也纷纷遁了。该遁的都遁了,就剩下公仪谨了。 太后冷冷地瞥了自己的儿子一眼,起身,绕出殿堂回了自己的寝殿里。 公仪谨便也跟了过去,母子二人的关系,看上去似乎还不比公仪霄这个没亲没故的和睦,自然,公仪霄和太后见面的时候,彼此还是要装一装的。但公仪谨是太后的亲儿子,亲母子之间,装也没意义。 太后坐在椅上,指着公仪谨问:“是不是你做的!” “母后何必如此动怒?”公仪谨挑着眉目不逊道。 太后又指了指公仪谨,“你!你急什么!哀家这样千方百计是为了谁,你急什么!” 公仪谨的眉目越挑越高,道:“儿臣倒是不确定母后到底是为了谁,如今他回来了,母后待儿臣这个儿子是越发的不亲厚了,看皇上对母后挑的女子很满意,儿臣不过是先下手为强罢了。” “逆子!”太后怒道,摆出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态度,“哀家如何做也是为了你们兄弟二人,它日不管你们谁登了皇位,也绝对亏待不了你。你也看得出皇上对荆妃的态度,如此心急,哀家的心血,却是白费!下蛊之事,你当皇上当真识破不得?” 公仪谨仍是不逊,轻蔑道:“不过是名女子罢了,这枚棋子舍便舍了,何必这般心疼。” 是,舞年是太后备下的棋子,可是现在,这棋子正在步步逼近,现在皇上对她的警戒,再培养出舞年这样一枚棋子,已是越来越难。如此舍弃,当真可惜。 “解药!”太后不与公仪谨争辩,开门见山讨解药。 公仪谨却道:“儿臣想问一个问题,儿臣下蛊之事,母后是如何得知?” “哼,哀家的事还由不得你来过问!”太后越发地不悦。 不管怎么说,太后是自己的生母,公仪谨无论如何还是不能太逆着她的心意,这个靠山现在还丢不得。留了解药,公仪谨拂袖而去。 太后扶额叹气,叹这儿子过于心急难成大器,而后对身旁伺候的淳姑姑道:“把这药送去给剑儿。” “太后要剑王爷将这药转交给皇上?” ------------ 110 飞鸾辞暮 这趟出行,先定的是半个月的时间,路上来回需要消耗三日。舞年选择满月十五那日死遁,是赌公仪霄会在那一天回宫,去看那个无面人。 而公仪霄选择陵山,是带着陵山地宫图,打着狩猎的幌子去挖地宫。他肯带上舞年,一方面是将她留在宫里,他觉得不放心,另一方面,更是想看看她这次又能玩出什么样的花招来。 如果舞年真的要借这次出行逃跑,他并不会阻拦,他会在她跑了以后将她抓回来,弄清楚那帮着她跑的是什么人,她想跑到哪里去,再看看她这次打算跟自己怎么说。并且,如果那个算命的老道当真跟卫君梓有关系,那么她和卫君梓之间,是不是真的不简单。 舞年回到霁月阁,喜莺离去后,头一次是真心地睡不着了,她在殿里挨处转了一遍,这地方住了已经两个月,从开始跟爷爷跑江湖起,她就没在一个地方停留过这样长的时间,想着明日离开,大约就不会再回来了,有那么点舍不得。 一圈转下来,夜已经深了,霁月阁的宫人今日吃了顿好的,酒足饭饱之后得了舞年的命,早早就睡觉。也不用盯着什么,反正现在宫里,除了皇上的九华殿,也就属霁月阁的治安最好了。 然后舞年独自在小院里,就站在那日公仪霄站立的地方,回想他们当时对话,那是他们之前最后一次见面。这些日子,舞年没再怎么想公仪霄了,她渐渐开始相信,情情爱爱这个东西真的是可以被淡忘的。 但有些淡忘只是表面,往这地方一站,思念那东西便忽如潮水来袭,袭得舞年有些昏头巴脑。 她便又很放肆地思念了一会儿,然后退开两步,假装公仪霄还站在那个地方,假装自己正面对着她。 傻傻地,她说:“皇上,臣妾给你跳支舞吧,臣妾跳得不好,你不要笑话,若臣妾跳砸了你最喜欢的舞,也千万不要生气。唔,皇上不说话,便是同意了。” 偏巧不巧的是,这个很秘密的举动,又让无尘看见了,舞年还是不知道。 无尘立在树端,袖子里揣了个装解药的瓶子,他是来送药的。可他不爱说话,也懒得同这不认识的女子说什么,本打算来个偷袭,直接塞进她嘴巴里就算了。 小院中的女子对着不存在的人说完了话,便拂了拂袖子,煞有其事地舞开。而她脚下旋过的地方似乎灰尘散尽,无尘抬眼望了望天,本不算晴朗的夜空,乌云正好在这个瞬间散开,新月仍旧投下光辉,如雨过天晴后万物清明。 阿霁。 在舞年去找施苒苒的时候,无尘就在门外,听到了她们对话的一切,他记住了这个名字。 也许是太久没有练习了,舞年旋转的时候,转着转着有点昏头,脚下踩了粒石子,差点便摔倒了。可是将倒不倒的那一瞬间,陷入了一个人的怀抱,舞年习惯性地以为是公仪霄,那那那,自己刚才说过的傻话不是都被他听见了,丢死人了。 转得眼晕,她还没来得及睁开眼睛,又感觉这个人不是公仪霄,这个人身上的味道是很素淡的,舞年说不上来那是什么味道,就像是清风。 她慌忙睁开了眼睛,慌忙从那个人怀里跳出来,然后眼睛瞪得更大一些,看到半张银箔面具,和那形状销魂的,和公仪霄很像很像的嘴唇。 “无尘?”她第一次在他面前唤他的名字,满满的吃惊。吃惊之后便是窘迫,妈呀,让外人听见了,比被公仪霄听见还丢人。 那人唇角微弯,这就算是个笑了,好敷衍。 舞年呵呵干笑,“真巧啊,无尘先生到这儿来,是……”不对,他到这地方来干嘛,霁月阁现在可是禁地级别的,除了公仪霄,怎么还能有完整的男人进来! 舞年打开了话匣子,无尘这个时候可以很自然地说,他是来送药的。可是这药送完以后,似乎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他第一次对她开口,“跳的很好,他会喜欢。” 舞年抖抖眼皮,发现这宫里的人都有个毛病,就是别人说话都不往耳朵里去,通常问了什么,他们都不会直接回答,而是转而去说别的东西。在这方面,公仪霄是个中典范。 “是么,”舞年干笑,“让先生见笑了……”想了想,眼睛瞟到无尘背着的琴,睁大了眼睛道:“上次弹琴的人,是你?” 无尘仍旧只微笑不答话,很微很微的笑,但确实是笑了。舞年觉得这个人好不苟言笑,不苟到吝啬的地步。 既然他这么不配合,舞年也不和他废话了,点了个头,窘迫仍未散尽,灰溜溜地往殿里走,低下头的时候看到那枚差点绊倒自己的石子,下意识地用脚尖踢了一下。 “飞鸾辞暮还有另一种舞法。”对着舞年的背影,无尘忽然道。 舞年顿下脚步,回头看了看他,半张冷冰冰的银箔面具,不知道底下究竟是怎样的表情。而那人的手很自然地解开胸前缚琴的绑带,取琴的动作行云流水且潇且洒,看得舞年有点眼花缭乱的。难怪是公仪霄的上宾,果然不是个简单的人物,道士或是琴师,都太小看人家了。 但是他潇洒的取了琴,接下来的动作却并不见得多么潇洒,而是小而又小心地把他的琴放在树下,百般照顾的模样,就像是男人照顾自己娇弱的老婆。大约对这个人来说,琴就是他的老婆吧。 舞年便傻傻地看着,而那人很温柔得照顾完自己的“爱妻”,转身之后忽然就甩剑了,就和公仪霄甩剑的动作差不多,袖中藏着把软剑,也不知道那剑是什么材料做的,放在袖子里不怕扎着自己么。 但舞年是个很有见识的人,很有见识的人就不会随便问这些没见识的问题,但是舞年看见白晃晃的银铁就害怕,总能自然而然联想到上面沾了血的样子。 无尘看舞年眼神惊恐,笑容才大方了些,明眼人能看出来是在笑了。他将剑抛到舞年手中,舞年慌慌忙忙地接下,那人道:“飞鸾辞暮为天宫仙子鸾姬下凡而舞,传这一舞时正午天色昏暮,白云染橘,是以称作飞鸾辞暮,实际当时天色忽变,并非因那一舞,而是由火凤心情所致,飞鸾所辞并非暮色,而是昔日挚爱。这其中有段剑舞,尤具盛名,想是飞鸾为表对火凤的至爱至恨之情。” 舞年听得晕头转向,但大约知道无尘讲的是神仙的事情,然后半信不信地笑笑,道:“先生当真是闻多识广。” 无尘并不在意舞年的不信任,旋即走到树下撩开袍子盘膝而坐,长指拨动琴弦。 他的态度很怪,不给人拒绝的机会,这个作风很像公仪霄。而舞年从来就是个习惯被动的人,于是起弦之后,当真持着那把剑,将飞鸾辞暮的舞步走了出来。 这一舞一奏,感觉就像是熟悉了。舞年将所会的舞步跳完,手里傻傻地提着剑,看向那坐在树下的男子,谨慎地问道:“怎么样?” “差一点。”他淡淡地回答,想起那日在银杏林中,凑巧看到舞年跳舞,当时她脚下虽是没有章法的,但那种恣意尽兴的感觉,却足以弥补所有的欠缺。而此刻,差得就是那么一点。 舞年挤出笑脸来,走过去将剑还给他,无尘坐在地上仰头看着她,并没有伸手去接。舞年愣了愣,便走到方才他放琴的那颗树旁,学着无尘刚才放琴的那种百般照顾的样子,把手里的剑也立在那处。 唔,没准这个人不光有个琴老婆,还有个剑老婆,所以还是不要怠慢了他的剑。 无尘看着她笨拙的模样,唇角抖了抖。然后舞年转身对他很江湖习气地道了句“告辞”,便小步跑回了霁月阁里。 无尘本是来送药的,终究还是没有给她。 是差一点,差的是她当时成舞时满心快乐的情意,无尘知道那是对谁的情意,也领略了那个人因她而起的愤怒和不快。 收了琴,并未飞檐走壁,他一步一步披星戴月,朝九华殿走去。 “这是什么?”公仪霄看着无尘抛过来的药瓶,淡淡地问。 “解药。”无尘淡淡地答。 “哪儿来的?” “你只管选择用还是不用,这药无毒。”无尘道。 公仪霄蹙起眉来,这药应该没毒,因为既然要解舞年身上的蛊,便没有必要再杀她一回。但总归是说不准的,还是得先拿去让人仔细验一下。而无尘为什么会得到这解药,公仪霄其实心里有数,就像他知道太后知道舞年中蛊以后,一定会亲自逼公仪谨把解药拿出来一样。 公仪霄收了解药,皱眉问道:“你方才去了哪里?” “无尘不会同五哥抢东西,请皇上放心。”无尘言罢,洒然而去。 ------------ 111 霄哥卖萌 和无尘的这次见面,是个绝对的意外。不过舞年就要走了,永远离开这个地方以及和这里有关的人和事,所以也不怕再遇见,也不怕他笑话自己。 方才跳了舞,这会儿躺在床上倒不觉得那么心烦意乱了,舞年掰着手指头算了算,明日是初六,距离十五还有九天,距离她离开他,还有九天。 “哎……”她叹了口气,合上了眼睛。 五月初六,出行。 舞年只带了采香一个宫女,只是觉得她比较有见识,到时候发现自己死了或者跑了,应该都不会太慌手脚,必要的时候没准还能帮帮自己。 宫里随行的,有喜莺公主和暄妃,其他王公贵族家的儿子,连荆天明也混进了出行的名单。而唯一一个让公仪霄有些头疼的是,那个和楚沧皇室没有一钱银子关系的西凉质子,也死皮赖脸地跟去了。 这跟法和舞年等人不同,没有公仪霄的相邀,他便自己带着马车和随侍在皇帝的队伍后头跟着,陵山新盖的行宫,并没有给卫君梓做安排,他便提前在那里自己搞了个营地。 公仪霄不是不好意思撵他,而是猜得出他这次打的是个什么歪心思,难道舞年真的要靠他的帮助逃跑,那么这次出行,也是该给这位质子爷点颜色看看了。 宋太医和施苒苒正是这次的随医,出发前,公仪霄就把无尘昨夜给的解药,放到了这两个人手上,让他们仔细检查,其中有没有再做旁的猫腻。 舞年和采香坐在小马车里,撩开帘子对外张望,出来了,她终于出来了,她很激动,不停拉着采香,让她看这个看那个。 公仪霄的马车在最前面,马车很大也很舒适,可坐可立,床单被褥一应俱全,简直就是个华丽的小房间。马车正中间摆张矮桌,桌上的杯盏里盛着琼浆玉液,便是山上下坡,那杯子里的酒水也不会洒出来分毫。 暄妃就在这马车里,亲手伺候着公仪霄吃喝,但这车走了将近半日,公仪霄除了看看窗外风景,抿两口酒水,便是闭目养神,没什么话同自己说。 马车行到一处山坡,碧草蓝天延绵,公仪霄望着那风景良久,暄妃靠得近了些,轻轻地握住了公仪霄的手,小心道:“皇上不喜欢臣妾了么?” 公仪霄转脸看着这投怀送抱的美人,自然而然地揽了入怀,笑吟吟道:“爱妃多虑了。” “是,许是臣妾多想了吧,皇上已经多日未去过长禧宫了,臣妾担心是臣妾伺候的不好……”暄妃幽幽地柔柔地说,那凄楚可怜,实在是让人不忍摧残。 公仪霄便解释道:“朕近日国事繁忙,冷落爱妃了。” 暄妃软软地依在公仪霄身上,小手轻轻贴着他的胸膛,体贴道:“臣妾不怪皇上的,只是有些患得患失罢了,这次能陪着皇上出行,臣妾很欢喜。” 公仪霄扯唇微笑,低喃:“爱妃困了?” 暄妃一脸撒娇的表情点头,低低地“嗯”了一声,反正这马车里也有睡觉的地方,公仪霄坐着没事,便以为公仪霄能抱着自己睡一觉。以他往日给暄妃留下的印象,莫说是这么睡一觉,就是在这个时候做点什么,也不是干不出来的。 “停下。”怀里仍抱着美人,公仪霄对外冷冷地吩咐,整条庞大的车队便停下了。 公仪霄用轻柔地手法将暄妃松开,笑吟吟地说:“爱妃若是困了,便去歇息吧,朕送你过去。” 说着,在马车里站起身来,牵了暄妃的手出来,而后侍卫在下头弯腰跪下,暄妃踩着那人的背下去,公仪霄便也跳了下去。 这一切发生的时候,暄妃只觉得莫名其妙,她的意图不是这样的啊,好不容易能和皇上独处一会儿,她便是困死也不会睡的。她说困,不过是为了让两人能更亲近一些,谁知道公仪霄有这么个举动。 但暄妃无法拒绝,现在再改口说不困已经不妥了,只能在心里暗骂自己太笨,平白失了这么个相处的机会。 按照原先车马的排列,公仪霄的马车后是喜莺公主乘坐的马车,再后面是暄妃的,然后是舞年的。公仪霄牵着暄妃绕过第一辆马车,亲自将她送到自己的马车下,看着她恋恋不舍地走了进去,牵唇笑了笑,目光又朝暄妃之后的那辆马车看过去。 喜莺公主便在这个时候下了车,蹦蹦跳跳地要往舞年那边跑,公仪霄叫住她:“做什么!” 喜莺对公仪霄福身行了个礼,笑嘻嘻道:“皇兄,马车里头太闷了,我去找荆嫂嫂说说话儿。” 公仪霄皱眉,用不由反抗的态度道:“回去!” “皇兄……”喜莺便准备撒娇,她有好多话要和舞年说的,她们说好了,如果这次可以一起出行,她便告诉舞年自己的心上人是谁。然后也好和舞年商量商量,该怎么去讨那心上人欢心。 公仪霄便瞪了她一眼,用威胁的口气道:“还是朕亲自送你回去?” 喜莺撇嘴、翻白眼,不情不愿地回了自己的马车。公仪霄看着她,这一行一动都是从舞年那里学的,可是不管怎么学,大约没一个人做出来,比她还像个包子,让人想狠狠地掐一下。 公仪霄仍是大步走到了舞年的马车前,驾车的侍卫急忙对里头道了句,“采香姐姐,皇上来了,让娘娘出来接驾。” 采香看看歪在自己身上睡得正香的舞年,轻轻推了一把,低声道:“娘娘,娘娘,皇上来了。” 舞年蠕了蠕嘴巴,含含糊糊地“哦”了一声,将采香的手臂抱得更紧。 “娘娘,别睡了,皇上来了!”采香的声音又放大了一点,舞年哼哼两声,反应过来采香在说什么,便坐了起来,揉了揉眼睛,问道:“皇上在哪儿?” 公仪霄便掀了马车帘子,“咳咳”地清了清嗓子。 舞年瞬间睡意全无,抖抖唇角,“臣妾参见……” 话还没说明白,公仪霄已经钻进了马车里,然后将舞年打横抱起来,又跳出了马车,大步走回自己的马车,把舞年塞了进去。 他这事情做得雷厉风行行云流水的,舞年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被公仪霄安置在了马车里的地榻上。公仪霄拉了轻薄的云被盖住她的肚腹,而后半躺不躺地在她一侧,笑吟吟道:“继续睡。” 睡个球啊睡,这么一折腾怎么还睡得着。舞年默默地咽了下口水,想从榻上爬起来,然后被公仪霄一只手臂环住了腰,动弹不得了。 “臣妾不困了,臣妾还是回去吧。”她干干地道。 公仪霄挑了挑眉,“没关系,朕抱你来也不是让你睡的。” “啊?”舞年愣,“那……那是?” “伺候朕睡。”说着,便平躺了下来,扯了被子盖在自己身上。 舞年觉得公仪霄今日很邪行,又觉得他肯定又在玩更新更狠的花样,于是低低道:“怎,怎么伺候?” 公仪霄躺着,挑了下眼皮,懒懒道:“你说怎么伺候。” 舞年当然不知道怎么伺候,公仪霄又不是不知道自己有病,反正不能是让她那么伺候,于是不回话,只坐了起来,看着这横陈在自己面前的男子,有种想问他,是不是吃错药了的冲动。 公仪霄低叹,道:“热,给朕扇风。” “可是你盖着被子。”舞年越发的凌乱。 公仪霄蹙眉,眼睛仍是闭着,“听不懂么?要朕教你?” 舞年便施施然点头,施施然爬起来,在马车里翻出纸折扇,跪坐在公仪霄身边,帮他扇、扇、子! 而后马车便又启程了,公仪霄也没说话,看着像是真的睡着了。眼看着就要正午了,舞年也热,但是公仪霄瞧着惬意得很。 于是低低唤道:“皇上?皇上?公仪霄?猪?公猪?” 嗯,确定了,他没有反应,睡着了。舞年便偷起懒来,将扇风对着自己,痛痛快快地扇了两扇,也不知道为什么非要选个这么热的时候出行,这不是找罪受么。 “热。”躺着的人便又开了口。 舞年垂眸看他,哭笑不得,眼皮抖了抖,无可奈何皇帝命,似曾相识耍无赖。 垂了扇子,在他面上大力地扇几扇,扇得他青丝乱舞,觉得伺候得还不周到,索性扒了他的被子扔到一边。 公仪霄心满意足地不说话了,唇角弯弯的,就像是在笑,但舞年也知道他没笑,这是他们公仪家的男人的特点,嘴巴都这么长。 扇得手酸了,舞年便又停下了,公仪霄继续很无赖地道:“热。” 她换了只手拿扇子,专心对着自己扇风,气急败坏道:“热就脱衣服,反正又没人看到。” “你不是人?” “对,我不是人!”舞年想都没想回道。 公仪霄便不做声了,沉默了一会儿,又忽然开口:“你叫什么名字?” 这招已经用过了,舞年也免疫了,于是道:“皇上若是觉得臣妾的名字这样难记,不妨自己取一个?” “姓名受之于父母,你叫朕一声爹,朕再考虑赐你个名字。” “你!” ------------ 112 下榻营地 这一路舞年走得并不算多么愉快,公仪霄一直在帮她找麻烦,又或者说是——招惹。或是让她喂自己吃东西,或是让她给自己讲故事听,懒洋洋的当真像个孩子。 “你那样盯着朕做什么?” 舞年手里握着方绢子,得了公仪霄的命令帮他擦汗,然后公仪霄便眯起眼睛,很享受地把脸伸了过来。但是舞年没动,只专注地盯着眼前的男子,从他的眉梢眼尾到唇角耳根,恨不得透过皮肤看到骨头里去。 公仪霄睁了眼,便这样问她。 外面暮色渐临,拉开的车帘外,仍是碧草蓝天,西边染了橘色,青草层层波波,舞年觉得公仪霄脸上没什么汗可擦,便松了绢子回道:“臣妾觉得皇上今日好像换了个人,便看看防着是不是皇上叫人掉包了。” 公仪霄松松一笑,看着舞年道:“那么看清楚了么,朕可还是朕?” “皇上自然还是皇上,可是皇上今日这么对臣妾,难免让臣妾起些误会。”舞年道。 “误会什么?” “皇上可知男人有个癖性,若是喜欢哪个姑娘,便好做些让那姑娘不自在的事情。皇上自然是不喜欢臣妾的,臣妾便不知道皇上究竟想做什么了。”舞年一本正经地回道。 公仪霄愣了愣,“朕让你很不自在么?” 舞年不好意思直说,便沉默。 “朕对你不好么?”他接着问。 舞年抖抖眼皮,胆子稍稍大了点儿,问道:“皇上想听实话?”见公仪霄态度还不错,可能他今日心情很好,便点点头,道:“有时候是不大好,有时候也……还可以。” 公仪霄便那么看着她,他们就坐在窗边,暮色降临的时候起了微风,从窗子一头吹到另一头,吹得发丝轻轻拂动,心神爽朗不少。这绝对是个惬意的场景,如此便该做些惬意的事情,公仪霄很认真地对她说:“舞年,亲朕吧。” 舞年没听懂,便茫然地看着他。但是这声亲切的“舞年”,他还是第一次叫,叫得舞年心肝乱颤的,看着公仪霄不甚分明又似乎深情款款的眼神,旋即转过脸去,望向窗外的风景。 然后公仪霄揽了她的腰,把她收进怀里,仔细的、体贴的、温柔得亲了一通。 舞年想起自己身上这破病,急忙从公仪霄怀里逃出来,身体朝角落里缩了缩,那动作和表情就像良家少女碰见悍匪流氓似的谨慎。 “你这样紧张做什么?” “臣妾不配……”舞年低低地回答,心里那些暗藏的潮水就又翻腾了,她配不上他,无论身心地位,她都配不上她。 公仪霄想说什么,马车忽然停下了,风朗在外头道:“皇上,下榻的营地到了。” 马车行了一整日,走得并不算非常快,偶尔会停下来让大家伙方便方便,但舞年自从被公仪霄抱进了马车里,便再也没出去过。公仪霄不准她出去,是怕她这一出去就跑了。而公仪霄自己也没出去过,更别提方便。 距离陵山还有一段距离,这中间便有个临时的营地,供大家歇息一晚,早便有人提前赶到,在这里准备了晚膳。 舞年缩在一处阴影中,公仪霄淡淡地看了她一眼,道:“走吧,朕也累了。” 舞年小心地抬了抬眼皮,不知道他有什么好累的,这马车里有吃有喝还有姑娘调戏,看他是惬意得很呢。舞年轻轻点头,等着公仪霄先下去,自己再往外走,然后又被他抱了起来,飞出了马车里。 公仪霄今日的转变让舞年很别扭,她已经没法用衡量寻常人的思维来衡量他,总感觉他做什么似乎都是有目的的。但是他的目的,她猜不透,认识他之后,一种智力上的自卑感油然而生。 公仪霄抱着舞年往营地里走,众目睽睽之下,舞年表情很不自在,小声道:“皇上,臣妾有手有脚,让臣妾自己走吧。” 公仪霄好笑不笑地看她,“有手有脚?你走路用爬的么?” 舞年语塞,好歹这个时候救兵来了。 “皇兄,”喜莺欢欢喜喜地跑过来,看看被公仪霄抱着的舞年,明知故问地道了句:“我是不是来的不是时候?” “嗯。”公仪霄干脆利落地回应,应完了继续抱着舞年走。 舞年急忙道:“皇上,臣妾想方便!”喜莺便也追上来,道:“是啊皇兄,妹妹也想方便。” “你要方便同朕说什么?”公仪霄不耐烦。 喜莺干干笑着,“这不是怕黑么,想找嫂嫂搭个伴,皇兄不会这样小气吧?” 公仪霄轻飘飘扫了喜莺一眼,又扫了怀里的舞年一眼,早就知道喜莺和舞年凑在一起就没什么好事,而这喜莺似乎是被什么人利用了,还蒙在鼓子里。但总归是自己的妹妹,公仪霄懒得同她计较什么,便将舞年放下了,道:“晚膳在大营里用,晚了便没饭吃了。” 难得难得,公仪霄嘴里也能吐出来这么有人味儿的话,舞年敷衍着呵呵傻笑,便被喜莺牵上了手臂。 但说到方便,舞年是真的很想方便,于是先让喜莺陪自己去方便。方便之后,喜莺几分羞涩道:“嫂嫂还记得我之前同你说过的事情么?” 舞年不是十分记得,于是愣了愣。 “就是那个,如果咱们一起出行,便带嫂嫂去见那个人。”喜莺小声道。 舞年便想起来了,是喜莺说的那个心上人,于是道:“那人也来了?是哪家的公子?” “是西凉的……”喜莺越发地没有底气,终是坦白交代了,“质子……” 唔,就是那个人啊,舞年觉得这也不是很说不出口的事情,喜莺是楚沧的公主,那人是西凉的皇子,从门当户对的角度出发,还是很相配的。那人如今虽是质子,但质子也不见得非要做一辈子,待楚沧和西凉的关系彻底缓和了,将他召回去封个王,哪怕是做西凉的皇帝也是有可能的。若这桩婚事成了,倒也委屈不着喜莺。再说那人虽是风流了点,不过看喜莺这模样约莫也不大在乎,那便真的没什么问题了。 舞年和喜莺站在营帐前的空地上,夜色一点点铺下来,将远处的碧草染上墨色,周围很多人在忙碌,不远处的大营里传来饭菜的味道,舞年是真的饿了,所以鼻子才格外灵敏。 喜莺的眼睛在周围转了几圈儿,瞧着也没人注意她们,便拉着舞年朝车队后面走去,正是迫不及待地要让舞年去看看那西凉的质子。 这个人舞年是听说过的,他的声音也听过两回,但是模样却没有见过。周围仍有侍卫在忙碌,卫君梓跟在后面的马车也停了下来,远远便走来一穿着红色衣裳的男子,摇着柄小扇,一双桃花眼微微上调,满脸都是笑吟吟的表情,一看就——很风流! 距离远的时候舞年还没觉得有什么特别的,身旁的喜莺有些激动,也挂着很端庄得体的笑容等着自己的心上人靠近,嘴唇微微蠕了几下,低声对舞年道:“这就是了。” 舞年便正眼看过去,而那人越走近她便越觉得眼熟,终是在那人走到眼前,握着小扇抱起拳来,同喜莺和自己打了招呼,才瞬间悟了。 然后,然后恨不得当场暴毙算了。 这该说是天涯何处不相逢呢,还是她当初狗眼不识泰山! ※※※ 四个月前,上元节,楚沧帝都十里长街。 主道街角,一张高桌,桌上铺条橙黄棉布,有点儿脏。布上摆各色算卦用具,铜钱、签筒、龟甲,一应俱全。墙壁上倚着根竹竿,竿上有面破烂旗子,颜色同桌布相近,旗上四个大黑字——顺天从命。 孙老头儿着件暗黄道袍坐在桌后,留一束山羊胡子,两撇眉毛一黑一白,煞是副仙风道骨的模样。一旁,另坐着名小童,瞧着模样也有个十七八岁,只是身量娇小,一双眼睛似水中鱼儿,左一瞟右一扫,已将路过行人的衣着身价估了个七七八八。 这小童便是舞年了,当时的阿霁。 今儿个还没开张,趁着艳阳正好,孙老头儿闭目养神,阿霁专心打量着,将行人粗粗分为几大类,好骗的、好哄的、欠宰的、欠债的。 长街拐角便走来名翩翩公子,一袭要红不红的衣裳,襟领袖口银丝滚边,玉带玉环玉扳指,身后跟着三两随从,有钱人该有的一样不差。这春冷时节,那人手摇小扇,形色烧包,绝绝是个好面子的人,但凡好面子的,都是有钱没处花,欠宰的。 阿霁便锁定好了目标,待那人走近,手捧一本相书做冥思之状,顺道闷闷咳了两声。 那坐在方桌后的相士孙老头儿,听得阿霁这两声咳嗽,倒也没抬眼,手托腮闭目打着瞌睡,待脚步声靠近,神神叨叨地开口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提醒困难英雄,指点迷途君子。公子再往前一步,必有血光之灾,殃及门户。” ------------ 113 床笫不能 这话当然是说给正走到桌前的红衣公子听的,这公子倒也配合,迅速侧目看向孙老头儿,却是不恼也不厌烦,两步走到桌旁,手里小扇合拢,当着孙老头儿的脑袋便是一敲,煞是正经道:“先生所言极是,小爷本欲去花溪楼寻那头牌快活,方巧听她来了葵水,甚是血腥懊恼,劳烦先生指个去处,长日漫漫怎生逍遥?” 阿霁跟着孙老头儿跑江湖多年,什么泼皮无赖不要脸的人物没见过,还是头回见把这等风流隐晦说得这么一门正经的人,手捧着相书不禁“噗嗤”笑出声来。又及时反映过来自己笑得不是个时候,飞快瞟了眼说话的公子,见他后颈处一点红痣。 那公子于是朝阿霁扫一眼,一双桃花眼晶晶闪闪,极易引人沦陷。阿霁倒是不以为意,漂亮公子她见的多了,虽然眼前这个属于美男中的佼佼者,但也不至于在瞬间引她芳心怦然。 孙老头儿佯装方从瞌睡中惊醒,拱手要冲红衣公子作揖见礼。 那公子却是笑吟吟地看着阿霁,眉眼弯弯,甚和蔼可亲地问道:“小兄弟笑甚?” 阿霁亦冲他憨厚一笑,指了指手中相书,回道:“不过是让这书中学文引的,册上说后颈生痣者,大多房事有亏,年盛时欲劳过度,常与烟花风流作伴,长此以往,恐晚年早衰,所谓早开的花——早谢。” “早……泄?”桃花眼微撑,红衣公子嚼着嘴里的两个字,显然他的这个“早泄”非面前小童所言之“早谢”。 阿霁平了面上笑意,不再搭话。孙老头儿摆出一派仙人之态,在红衣公子面上细细看过,捋捋山羊胡子,微微沉吟道:“公子面上乃多福多寿之相,莫怪小童口没遮拦。” “爷爷,爷爷,你快看,他后颈有痣嗳……” 阿霁不经意的提醒,引得孙老头儿皱眉,眯起眼睛看红衣公子一眼,肃起脸色解释道:“小童胡说,公子莫要放在心上。” 那公子便不禁抬手在自个儿后颈摸了摸,面色古怪亦极不自在,他这后颈的痣自己便是知道的,只是寻常揽镜自恋时,总是照不到后头的,便也没怎么放在心上。今日叫这小童一提,适才想起来。 再联想方才小童说相书上的话,这分明就是在说他——床笫不能! 孙老头儿急忙再装模作样撇阿霁一眼,意在让她莫要将这等羞人之事喧哗出来,惹得面前公子好生没面子。阿霁吐了吐舌头,手中的册子垂到桌下,指尖点墨,飞快地在册上人相的后颈处点一下,装作并未会意,傻里傻气地同孙老头儿辩驳,“爷爷教育孙儿,为相士者,必要直言不讳,喜忧皆报,今日这公子既然有困,爷爷为何不准孙儿说?” 孙老头儿皱眉再白阿霁一眼,低声劝道:“书上所言亦非绝对,爷爷看这公子……” 话还没说完,便被阿霁打断,估摸着方才点的墨也干了,阿霁将那动过手脚的相书往桌上一拍,指着画上人后颈的黑点,同孙老头儿道:“爷爷说这相书是祖师爷毕生经验心血所著,乃传家之宝,既是宝,其言必真,白纸黑字写得明明白白,后颈有痣者,肾里内亏,便是年轻时瞧不出来,旦至不惑之年,立时见症!爷爷方才不也说,这公子将有殃及门户之灾么?” 红衣公子饶有兴致地看着眼前一老一少,待他们争论得差不多了,弯起眉眼问阿霁道:“小兄弟说本公子将殃及门户,此话从何说起?” 阿霁遂也放弃同孙老头儿争执,一派正气道:“公子肾气匮乏,便不能得子,所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可不就是殃及门户了。” 说着,又在红衣公子身上打量一转儿,瞧着他身形矫健细皮嫩肉,面上气色平和,平日必定吃得好睡得好,没什么忧心操劳的,也不像个已经为人父亲的样子。几句话便说得斩钉截铁底气十足。 孙老头儿继续闷不吭声地装大仙,剩下的事情便由着阿霁来做了。这丫头跟着她跑江湖将近十年,那一手坑蒙拐骗搬弄是非的功夫,已练得炉火纯青乃至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 这红衣公子大惊,煞有其事地点头,压身靠在桌上,低声对阿霁道:“竟然如此严重,请教小兄弟,可有破解之法?” 阿霁无奈地撇嘴,指了指旗子上“顺天从命”四个大字,回说道:“做相士的,也不过是能寥寥看些命里定数,若能改命,我们自个儿也不必做这跑江湖的行当了。再说老天爷是公平的,公子既出生权贵,怎得也需亏些福果,此处不亏便必定亏在别处,这命啊,改不得。” 红衣公子咂嘴,露出些担忧的神色,“当真无法?” 阿霁装出些为难的模样,偷偷瞟了眼孙老头儿,招招手示意那公子靠近一点,贴在他耳边细声道:“法子确有一门,只是爷爷不准,说是莱仙祖师传下的秘药,宝贝得紧。” 那公子垂眸思索片刻,折扇拍进掌心,财大气粗地说:“多少钱,小爷要了!” 阿霁急忙摆手,为难道:“不是钱财的问题,只是这秘药配方已经失传,爷爷手里的还是当年莱仙祖师所炼,统共不过三粒。” 她竖起手比划了个“三”的手势,眼珠对上红衣公子的桃花眼,人畜无害至善至真。桃花眼便又弯了弯,那公子用折扇再敲孙老头儿头顶,冲身后挥了挥手,跟在他身后的随从便贴了上来,一副作势打劫的模样。 阿霁唇角抽了抽,急忙去摇孙老头儿的胳膊,一番软磨硬泡好说歹说,才让孙老头儿不情不愿地将所谓的秘药拿了出来,脸上表情那个不舍啊,可又不能失了半仙风范,遂将装了药丸的锦盒推到红衣公子眼前,正经交代道:“仙药无价,岂可买卖亵渎,既是同公子有缘,这药公子便拿去,只消付十两银钱卦资便是。” “嗯。”红衣公子将盒子端在手中,闷闷应一声,用白嫩堪比闺秀的手指,拨开盒上的铜扣,朝盒子里看了一眼,只见三粒丹丸并排置于其中。 阿霁满心欢喜地等着收钱,却听那公子幽幽地说:“我说你们这一老一少也够贪心的啊,三颗大力丸,就想卖十两银子。” 说着,“啪”地一声将盒子扣上,扇子抵上阿霁的下巴,将她的脸抬起来对着自己,红衣公子笑吟吟道:“本公子床笫不能?你是试过,还是想试试?” 阿霁憨厚地笑着,果然这帝都的人比别处精明,往日他们也不是没碰到过被揭穿的时候,但那些人大多冷嗤一声便拂袖去了,今日这公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看出来了,还这么费心费力地陪他们演戏,其无聊之心可昭日月。 她倒是也不怕,买卖不成仁义在嘛,抬手轻轻将抵在下巴上的折扇推开,眯眼道:“公子玩笑了,小人亦是男子,出门混口饭吃,还请公子高抬贵手,”拱手,沉了声道:“这厢赔罪了。慢走不送。” 阿霁这扮男装的功夫,跟她这满嘴跑马车的水平不相上下,扮了近十年,面上施了药粉,几乎无人看得出来。 那公子一挑眉毛,说道:“本公子不在乎,今日就是你了,带走。” 话罢,身后随从便绕了过来,钳了阿霁的手臂便要将她拖走。完了完了,今日摊上事儿了,摊上大事儿了,这帝都果然不是他们该来的地方,这地方的人既精明又蛮横,这不都好几日没混上鱼肉了。 一直默不作声的孙老头儿一拍桌子站起来,厉声道:“放开她!” 然后桌子便塌了。 这也是他们逃命的一招,若是碰见惹不起的,孙老头儿便装装练家子,这一掌拍坏桌子的能耐,吓唬吓唬寻常百姓那是绝对够用了。 可这是什么地方,皇城帝都啊,一块牌匾砸下来,十个里头有三个都是达官显贵,什么阵仗没见过。岂容他们撒野。 红衣公子满不在乎,噙着笑甩开手中折扇,抬起头来,桃花眼面对阳光眯成缝,神态惬意,抬脚便要走。擒着阿霁的随从便要拖着阿霁一道走。 刚迈开一步,便见街上行人不知何时已齐齐顿下脚步,主道长街,从北往南接连下跪,那个整齐划一啊,绝绝是难得一见的大场面。 山呼声从长街一头传来,“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 那一天是对舞年来说非常重要的一天,所以那天发生过的事情,见过的人,她一样也忘不掉。便是那日上元节,她第一次看到銮驾里的公仪霄和皇后,第一次萌了春心,第一次在帝都行骗被抓包,第一次见了卫君梓。 也正是那日,她遇上了丞相荆远安,从那以后,她便不再是阿霁。 舞年看着卫君梓,愣了,而卫君梓似乎是有意偏了下头,将自己后颈处的红痣露给她看。而后眯起桃花眼,道:“这位姑娘看着好生眼熟,请教芳名?” ------------ 114 受宠若惊 “哎呀,什么姑娘啊,她是我的嫂嫂,皇兄的妃子。”喜莺急忙介绍道。 卫君梓做了然状,抱拳作揖道:“原是荆妃娘娘,久仰久仰。” “你认得我?”舞年未及多想,脱口问道。 卫君梓桃花眼眯出一副意味深长来,“娘娘当真是贵人多忘事,当日……” 不等卫君梓说完,舞年急忙摆出副痛苦之状,拉着喜莺背过身来,道:“我……水果吃多了,肚子疼,你陪我去方便吧。” 喜莺看着舞年脸上的表情,没想过她是在演戏,自然是傻傻地点头应了,而后回头对卫君梓挥手道别,舞年便也偷偷眯眼瞟了卫君梓一眼,仍见他意味深长地看着自己,急忙遁了。 然后两人便冲去方便,舞年躲在茅房里头不停擦汗,这可怎么办才好,一个施苒苒不够头疼的,怎么还冒出来个质子。公仪霄早便给过她许多次机会坦白,她没珍惜,若是让别人说了出来,她她她,是不是死定了? “嫂嫂,你还没好啊?”喜莺在外头催促。 舞年干干地应了一声,平了平复杂纷乱的心情,心里只有一个想法,这个谎是真的要兜不住了,为今之计,还是抓紧跑了要紧。等公仪霄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入了土,到时候是要杀人宰人,通通跟她没有关系。 舞年净了手,心情还是恍恍惚惚的,喜莺帮她递了帕子,道:“嫂嫂,君梓那个人贯是如此,见到漂亮女子便说瞧着熟悉,你莫要放在心上。” 舞年对喜莺干笑,若真是她说的那样就好了。不过话说回来了,有没有一种可能,卫君梓真的不记得那小童就是自己,毕竟当时她穿着男装,而且已是将近四个月的事情了,再说了,谁能联想到,一个摆摊骗钱的小童,忽然便成了妃子。 所以,没准儿真的只是觉得眼熟,并不见得看穿了。可是方才卫君梓那偏头的动作,分明就是有点故意让舞年看见自己后颈处红痣的意思,而且他那意味深长的眼神…… 因为舞年在茅房里耽搁了太久,同喜莺一起往营地里去用饭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营帐里到处都是烛灯,也不怕哪一处走了火,便将这帐篷给烧了。 而公仪霄说瞎话,便是她们来晚了,饭还是有的吃的,可以说是在座的人,都没有开始动筷子,似乎是在等着点什么。 舞年和喜莺撩开帘子,见公仪霄坐在正上方,一旁自然是坐着暄妃,下手有张空桌子,大约能坐得下两个人,应该就是给她们二人空着的,其余人等纷坐两旁。 舞年和喜莺便打算从后面绕到那桌子上去,默不作声的就好。两个人默契地走到角落,然后贴着营帐一侧往自己的座次上走,公仪霄看着这动作,便也没管。便是这个时候,卫君梓穿着身红衣裳,红红火火地闯了进来。 “哎呀,好大的一阵风啊,把本公子吹哪儿来了这是?”他一手从容不迫地撕断了门口的帐帘,小扇在手,自言自语着,那声音又生怕众人听不见似的。 而后众人便朝卫君梓看过去,卫君梓也大气豪迈地在帐里扫视一周,而后面向公仪霄,“哟,吃饭呢?我来晚了,让皇上和大家久等,实在是抱歉抱歉。” 而后持着扇子拱着手,从宴席的最中间,大大方方堂而皇之地往里走,正走到那张空着的小桌前,撩开袍子,一屁股坐下。 舞年和喜莺便愣在了他背后,这小桌总共只够两个人坐的,现在卫君梓抢了一个,那她们往哪坐去。 卫君梓回头,瞅见舞年和喜莺两人,道:“没地方了?”拍拍身旁的凳子,“来,挤挤。” 喜莺抖了抖眼皮,舞年掐了掐手心,实在不行只能用最通用灵活的手段了——昏倒。 好歹是公仪霄发了话,“喜莺,入座。” 喜莺表情不大自在,始终是听话地入座了,何况是坐在自己的心上人身边。楚沧虽不算是个非常传统的国家,但其实未出阁的女子,同男子同席而坐,也不大和规矩,只是这么在卫君梓身旁坐一坐,已坐得喜莺脸红心跳。 失去了喜莺这个战友,其余也再没有自己坐的地方,舞年想了想,决定还是说自己有病,先回去休息吧。 然后公仪霄道:“爱妃,到朕身边来。” 这话说出来的时候,舞年有那么点意外,但是绝对没有此刻正坐在公仪霄身边的暄妃意外。舞年坐过来了,那她去哪儿? 但暄妃是个深谙知书达理之道的妃,急忙站起来让座,对舞年道:“荆妃姐姐身子娇弱,快且过来坐着。” 公仪霄便又拉了她的手,道:“爱妃,你也坐下。” 舞年便又傻眼了,这是让她坐到桌子上去?公仪霄威胁似的瞪她一眼,“过来。” 舞年识趣地走过去,刚到公仪霄身边的时候,便被他挽住了腰,直接捞到腿上坐着,而后对下面众人淡淡道:“开席吧。” 舞年便懂了,公仪霄说来晚了没饭吃,不是说她和喜莺没饭吃,而是说大家等着她们,没有饭吃。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坐在公仪霄怀里,舞年实在不觉得是个多光荣的事情,便狠狠地低着头,恨不能将头低到桌子底下去。 公仪霄揽在她身上的手还不老实,动来动去,舞年只能按着他的手掌,听公仪霄用只能她一个人听到的声音问:“你觉得很丢人么?” 舞年干笑,咬牙切齿,“臣妾受宠若惊!” 坐在下面的卫君梓便开了腔,皮笑肉不笑地道:“皇上和荆妃娘娘还真是伉俪情深啊。” 公仪霄慵慵懒懒地扫了他一眼,“那是当然。” 因公仪霄和舞年的这副造型,一旁的暄妃看上去便显得尤为多余。但暄妃心态好,由始至终都挂着得体的笑容,不时帮公仪霄夹夹菜,斟斟酒。舞年由始至终在发呆,那个让她看一眼就恨不得破相的卫君梓就罢了,身后还有个不知道在打什么主意的公仪霄,他肯定是有目的的,不然,他没道理这么给自己面子啊! “嫂嫂,你怎么这样脸红,可是病了?”饭吃到一半,喜莺对舞年道。 舞年是脸红,羞红的,公仪霄将怀里的人身子翻转过来面对着自己,看舞年不光红着脸,额上还带着汗水,便抬手在她额上试了试,也不像病了。心里也明白舞年这脸由何而红,对喜莺道:“送你嫂嫂回去。” 舞年觉得终于解脱,同喜莺一起往自己的大帐走的时候,将想了很久的话说给喜莺听,“我瞧着那西凉质子怪不正经的,你是不是再想想,只怕是要辜负了你。” 喜莺搅着袖子,叹口气道:“其实他是什么人我都知道,可是嫂嫂你也知道,我们这些帝王家的女儿,最后大抵逃不过和亲的命,与其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去,倒不如找个顺眼的人便嫁了。而且嫂嫂,你觉得君梓真是那样的人么,我觉得不是的,便是皇兄,整日也显风流,可他终究是个什么人,你定也了解一些。都是身不由己罢了。” “皇上真的会让你去和亲么?”舞年问道。 “如今北夷边陲战事蠢蠢欲动,西凉和北夷交界,两国一旦联手,要塞合欢城必然失守,楚沧的处境就被动了。所以北夷和楚沧一旦开战,皇兄必定会加强联系与西凉的关系,和亲是最简单的方法,便是皇兄不提,那些大臣也会提的。我嫁不成君梓便罢了,若是嫁了他的兄弟或者父亲,会呕死的。”喜莺道。 “你还懂兵法?” 喜莺摇头,“这些都是君梓同我说的,我想了想,确实很有道理。” 舞年并不舍得告诉喜莺,其实北夷和楚沧已经开战了,如果她分析的都对,那么喜莺距离和亲就真的不远了。拍了拍她的肩膀,舞年道:“放心吧,我会同皇上说说的。” 喜莺是这宫里唯一和自己有交情的,而且没有喜莺,她也没办法同爷爷联系,现在她就快走了,唔,在众人眼里就要死了,临死之前,能帮一点是一点吧。 “对了喜莺,那个算命的老道,你怎么认识的?” “这个,我答应了别人,还不能告诉你。” ※※※ 公仪霄抓了把棋子扔在桌上,坐在对面卫君梓问道:“怎么认输了?” “呵,朕大龙成局,再下下去有何意义?这输是帮你认的。”公仪霄懒懒道。 “我可不是你楚沧的子民,这个主你做不得。”卫君梓道。 公仪霄无所谓地冷笑着,“你回吧,朕的爱妃还在等着朕。” 提到了舞年,卫君梓也不绕弯子了,直截了当道:“你要怎么才肯把她让给我?” “卫君梓,你不会看不出喜莺喜欢你?” “这我知道。我还知道,皇上这次出行,是来挖你们陵山祖坟的,还知道北夷和楚沧已经开战了,还知道皇上在找姜巫族圣女,没有圣女血便祭不了九龙黄鼎,楚沧的元气就要尽了。” ------------ 115 深夜谈话 对外,公仪霄从不会承认自己对姜巫族圣女的看法,至于什么九龙黄鼎也只当是个轶闻。但有些明智的人,多少能看出来,当初楚沧和西凉开战,人都以为是西凉先挑战端,其实不然。西凉地大物博,富裕殷实,只是人丁稀少了些,便是再逍遥的不耐烦了,也不会用那几个兵马,去拼楚沧的千万铁蹄。这场战端,许根本就是先皇公仪渡自导自演,为的就是攻占西凉边陲的姜族一带。 顺便抢了人家的皇子来当人质,为此,西凉王一直耿耿于怀。所以楚沧一旦有难,西凉王必会倾情相助,一雪前耻。而现在,北夷和楚沧开战,就是最好的入口。 公仪霄冷冷睨向卫君梓,冷冷道:“公子知道的不少么?却是不知,公子有什么好法子?” “法子倒是有一个,你将我放回西凉,再给我点称心如意的好处,等他日我接了父皇的位置,大可以同你楚沧和平共处么。”卫君梓以玩笑的口气道。 公仪霄便也朗朗一笑,“公子留在楚沧尚且安生,朕自不会亏待了你,不过依朕之间,你父王身体硬朗得很,一时片刻还入不了土,也急着寻个开战的理由,倒是公子自己,要防着被大义灭亲才对。罢了,公子若是瞧上了朕这地方,今夜且先在此处歇下,朕便不作陪了。” 卫君梓神色懒懒,从榻上站起来,毫不推脱地睡上了公仪霄的床,“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公仪霄自然是去了舞年的帐篷的,太久没在夜晚宿营了,舞年还有点激动,拉着采香唠唠叨叨地说话,讲很多她听来的奇闻异事,采香被她逗得咯咯地笑。公仪霄站在帐篷外的时候,听到的便是她们在里面的笑声。 他便顿了脚步,默不作声地听她们聊天,舞年对采香说:“你知道么,西谷之地生着一种花,叫做男子兰,开花时候模样就和男人的身体差不多。” “便是生成个人身模样,还分男女么?”采香疑道。 舞年咯咯地窃笑,道:“就是,呃……怎么同你说呢,两腿之间那个地方,多出来一处……当地的人传说,每个玩弄感情的男人,下辈子都会变成一朵男子兰,供女子欣赏,最后都枯萎了。所以那个地方的男人都很专情,一辈子只娶一个老婆的。” “还有这样的事,那岂不是很多女子都想去那地方寻夫君?”采香跟着笑道。 舞年想了想,“是啊,天下有几个女子不希望夫君只有自己一个老婆呢,唔,采香啊,你以后若是嫁人,万不要嫁个达官显贵,其实平头百姓,大多还是很专情的。” “你可真下流。” 舞年正同采香聊着,帐子便被人撩开了,公仪霄一边朝她趴着的床边走,一边道。 舞年听见这声音,回过头去,露了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这公仪霄怎么回事,怎么总挑这种时候出现。采香便直接羞红了脸,低着头唤了声“皇上”,匆匆忙忙地跑了出去。 舞年便也打算从床上爬起来,但是公仪霄已经走到床边了,矮身坐下,他将舞年起身的动作按住,笑吟吟道:“且还贪心。” 舞年很善解人意地笑着,一本正经道:“皇上莫要放在心上,传说罢了。” “朕为何要放在心上?你认为朕便是那不专情的男人?”公仪霄伸手摸舞年的脸。 舞年心里其实是很想承认的,不过算了,人不风流枉帝王,也不能太苛责他了。于是道:“皇上并非不懂专情,不过是一直未曾用情罢了。” 公仪霄笑得淡淡的,牵了一侧笑纹,“爱妃很了解朕?” “臣妾不了解,了解皇上的人一定会被皇上杀掉。” “还说不了解。”公仪霄便在她脸上轻轻掐了一下,舞年急忙抬手捂住了脸。公仪霄又柔柔地抚摸她的脸颊,问道:“还疼么?” 疼?唔,他指的约莫是上次在霁月阁扇自己巴掌的事情,那必是不疼了的,但是猛地一下想起来,还真让舞年这玻璃做的小心肝儿受不住,于是不敢深想,怕想得心里发堵,嘻嘻然道:“皇上记错了,挨打的是另一边。” 公仪霄便将舞年抱了起来,两腿分开坐在自己腿上,然后柔柔地亲舞年的脸,左边亲完亲右边,这应就算是安慰了。 舞年没太用心去感觉,但仍是被他亲得很舒服,就好像他的唇凉凉的,把这季节的燥热都给拂去了。公仪霄双手扶着她的腰,舞年旋即反应过来,两人相处的这个姿势,它是个不大妥当的姿势。 舞年便又烧红了脸,垂下头来,她知道公仪霄是不会动她的,所以他这样闲的没事调戏自己,便让她心里十分地不自在。清了清嗓子,舞年道:“皇上这会儿过来,做什么?” “朕的帐篷叫人占了,到你这处挤挤。” “什么人敢占皇上的床?”舞年傻眼。 公仪霄挑挑眉毛,那个人大约想占的不是他的床,而是床上的女人吧。这些,他自然是不会告诉舞年的,便将舞年从腿上松了下来放在床上,而后自己也平躺过来,松松地抱着她,道:“那天的话,再同朕说一遍。” “哪天?” 公仪霄顿了顿,“咬了朕那天。” 舞年便想了想,大约想起来自己都说过什么。可是她已经不想再说了,那些话说一次就够了,那人想听自然已经听到了心里去,不想听,说再多次又有什么用呢。 舞年发呆,公仪霄在她腰上惩罚似地掐了一下,舞年便敷衍,“臣妾喜欢皇上,臣妾第一眼便喜欢皇上,臣妾以后不会再烦皇上了。” “嗯,朕不烦。” 他闭了眼睛,低低地回应,舞年心里怔了一下,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呢,他今天这样又是什么意思呢。正琢磨着,公仪霄又道:“第一眼,你那天挨了板子,你不怪朕?” “臣妾怪皇上皇上会改么?” “不会。” “那怪有什么用。在臣妾心里,皇上做什么都是有理由有目的有道理的,便是没有道理,那也是有权利的。再说采香那丫头,唔,其实采香很好的,将臣妾照顾得很好,若是以后犯了什么错,还希望皇上能对她宽容些。” 是了,舞年该为死遁做做准备了,到时候她忽然死了,公仪霄一定会把错误怪在采香身上,就像皇后死掉的时候,没准又得让采香陪葬一次,那时候大约就没人帮她求情了,所以这个情得舞年先帮她求下来。 公仪霄淡淡道:“你的人你说了算。” 舞年心里头无奈,到时候她死了,恐怕是没法再爬起来帮采香做主了。但这个情,她也只能说到这里了,于是又想起了第二个情,关于喜莺公主和亲的问题。舞年觉得,凭她的身份,以及凭她在公仪霄心里的地位,都是影响不了国家大事的,所以如果喜莺终将走上和亲的道路,这个她阻止不了,只怕是喜莺的亲妈太后她老人家,也阻止不了。但如果喜莺和亲,正巧和的是自己的心上人,那这个和亲便也合意。 于是道:“皇上,臣妾看那个西凉质子,委实不像个会有作为的人。” 公仪霄微愣,心里略略思索舞年为什么会忽然提及卫君梓,面上自然不会露出什么,只淡淡地应了一声。 舞年继续道:“臣妾听说西凉只有两位皇子,那位大皇子比这质子有作为多了,皇上不如将他送回去,把那更有作为的换回来。质子在外,通常封不得世子,这样等西凉王百年了,只能将王位传给这没有作为的皇子,对皇上来说,却是桩好事。” “唔?爱妃对国事也有兴趣?”公仪霄牵唇一笑,藏在黑暗里的眸,又深邃莫测了不少。 舞年干干一笑,惦记起所谓后宫不得干政的规矩,装出一派人畜无害道:“没有没有,臣妾胡说罢了。” 公仪霄便也没再说什么,然舞年这话,却和卫君梓今日同自己开的玩笑如出一辙,目的不过是建议公仪霄放卫君梓回西凉罢了。 难道她真的和卫君梓有往来,她为什么要在此时忽然提起他,还帮他说话,这个女人平日里傻里傻气的,这些话又是谁教她说的? 公仪霄不愿往更深处想,只是环着舞年腰的手臂紧了紧,令她与自己严丝合缝地贴在一起。 她耳边传来他的声音,是命令威胁又带那么点请求的意思,“那日的话若是真的,便不要离开朕。若是假的,最后也定要将它变成真的。” 他的话,舞年听懂了,又没有完全听懂,背对着他浑浑噩噩地点了个头,不再回话不能承诺。 将睡不睡之际,不算清明的月光下,正搭在碧草蓝天之上的营帐里,忽然发出一声女子的尖叫。 “啊……” 一声、两声、三声…… “救命、救命啊……” ------------ 116 等她回头 声音是从隔壁暄妃的营帐里发出的,那尖叫的正是暄妃和她的宫女巧沁。舞年和公仪霄到了隔壁营帐的时候,里头已经站了几名侍卫,暄妃和巧沁二人抱成团缩在角落里,地上有两只已经死掉的黑乎乎毛茸茸的动物。 舞年仔细瞅了一眼,乖乖,这么大个的老鼠,真是可惜了。 公仪霄便走过去抚慰暄妃,暄妃让那大耗子吓得泪花盈盈,一把扑进公仪霄怀里,众侍卫急忙退避,舞年还傻傻地站在门口。暄妃便开始亦真亦假地撒着娇,“皇上,臣妾害怕。” 公仪霄蹙眉看着地上的死耗子,手上拍打着暄妃的肩背,柔柔地哄着。 “皇上陪陪臣妾,臣妾害怕……”那声音娇的,舞年听着骨头都要酥了,生觉得没准这耗子就是暄妃自己引过来的。不过这也不大可能,这么大个的耗子,连她看着都发憷,更别说是那土生土长的相府娇小姐。 公仪霄便那么哄着自己的小老婆,这个场景看得舞年心里不大痛快,说不上来是不是吃醋,反正是不想在这地方多呆了。便走过去,一手一只将那两只死耗子拎了起来,转身走出了营帐。 公仪霄这边哄着暄妃,那边看着舞年面不改色从容不迫的动作,愕然了。 营帐外头有火堆,舞年走过去,将两只耗子扔了进去,火堆吡啵作响,照得舞年脸上红扑扑的一耀一耀。她便坐在那之前看了一会儿,眼前是干柴烈火,不禁想到自己坐在公仪霄身上,被他亲着的画面,唔……这会儿公仪霄和暄妃在里头应该干点啥来着?想也是干柴烈火着吧。 挠了挠额前碎发,舞年展开握在手心里的纸条,这是在她和公仪霄往暄妃营帐去的时候,一名侍卫模样的人趁乱塞给她的。经过刚才那番折腾,值夜的侍卫已经回到了各自的岗位上,舞年发现,居然没有人管自己。 纸条上的内容很简单,西南方向二里,有马车在等她。 是了,今夜也是个逃跑的好时机,刚才的老鼠肯定是有人故意放到暄妃那里去的,把公仪霄引了过去,暄妃必定会留公仪霄下来陪自己。这营地的防范不比陵山行宫,她在这个时候走丢,明日启程时才会被发现,那时候她已经跑了很远了。她不用冒假死的危险,至于公仪霄发现后会怎么处理,老百姓阿霁,是管不了的。 舞年抬头望向远处的墨草,今夜露重,月光不甚清明,西南方向隐约可以分辨,有一片树林子。 舞年没有动,仍旧守着篝火发呆,夜深了,值夜的侍卫也纷纷在岗位上坐下,舟车劳顿,他们想偷懒也是没办法的事,反正公仪霄的安全,是有影卫保护的,真要是杀了刺客,这些侍卫也根本顶不上作用。 舞年站起来,怕了拍屁股,对着西南的方向怔了怔,终究还是走了过去。 她以散步的姿态不徐不疾,摇着披帛踢着脚下的青草,距离营地便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也许是这场景让人心怡,舞年的心里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想,脚步机械地往定好的方向迈去,眼神很空洞。她并没怎么抱着逃跑的心态,仿佛这对她来说不算是逃,且成功不成功还得两说,只是觉得这是自己该做的事情,那个人她终究是要离开的,就算她不离开他,他们相对着和跟别又有什么区别。 公仪霄说她贪心,对,她就是贪心。她也希望这世界上真的有所谓的男子兰,然后吓得男人们都不敢再三妻四妾,她也想霸占一个夫君。可是公仪霄是皇帝,不是夫君。好在,现在结束了,忘了走了,都是来得及的。 走着走着便进了树林,都是些百年老树,生的虽不紧密,但是树冠很大很密,树林里有些潮湿,脚下不免沾些湿气,白日的闷热因为有这些枝叶的遮挡,现在还没有散尽,这种又潮湿又闷热的感觉,让舞年很不舒服。 她便走得快了一些,并没有刻意去体会任何异常,也没有去怀疑,为什么没有人跟着自己。大约是她打扮得太随意了,别人只当她是个普通宫女罢了。 树林里比外面要黑,渐渐地前头亮了一点点,舞年觉得大约就要走到头了,这传话等她的人是爷爷么,看来爷爷当真有些本事,是她太小看他老人家了。 “长姐。”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舞年顿住脚步,没来得及回头,荆天明已经追了上来,疑惑道:“长姐,你来这里做什么?” 舞年愣了愣,并没有回答,跟着反问了句,“你怎么在这里?” “我跟了你一路,本以为你是出来散心,便没舍得打扰你。”荆天明道。 舞年看他气息很平稳,应该是跟了一路,而非匆忙跑过来的,旋即也理解,天明跟着自己应该是怕自己有危险,于是摸了摸天明的发顶,道:“散着心,迷迷糊糊就走进来了。” 荆天明对舞年习惯性摸自己发顶的动作很不满意,于是抬手在发顶蹭了蹭,舞年看出来,便抱歉道:“还当你是个小孩子,天明已经长大了。” 荆天明无所谓地笑笑,很认真地看着舞年,问道:“长姐,你同我说实话,你到这里来是不是想逃跑。” “说什么呢。”舞年自然不会承认。 “最好不是,便是真的,长姐以为你便走得掉么,那些侍卫虽是偷懒,但皇上的暗线遍布各地,长姐怎么确定跟着你的只是我一人?姐,你不能走,你走了会牵连荆家的。”荆天明道。 舞年苦涩地笑,问道:“天明,你为什么总觉得我要走?” “只是这趟出行之前,爹爹曾同我交代过罢了。” 舞年了然,相爷千方百计把用她替换了年姐姐,怎么可能轻易让她走掉呢。她是不能就这么走,采香和天明必定都会牵连进去,心里头又觉得奇怪,这些分明都是和自己没亲没顾的人,她倒是还真愿意替他们着想着想。死遁,还是最靠谱的方法,只是她要怎么死得合情合理一点,此事也还需斟酌。 朝树林的尽头望了一眼,舞年对天明道:“好好的,我怎么可能要走呢。成了,咱们也赶紧回去吧。” “唉。”荆天明应了一声,便同舞年一道转了身。 而舞年抬头的时候,冠大枝垂的树下,立着个颀长的身影,那轮廓销魂,嘴唇抿成一条缝,瞧着是很生恼怒的。 舞年愣住了,荆天明急忙单膝跪下,道:“属下参见皇上。” 舞年的心忽然跳得砰砰的,她方才和天明的话,公仪霄都听见了?这个人怎么这么无声无息的,他不是应该和暄妃在营帐里鸳鸯交颈么。 思及此,舞年笑出一派坦荡,得体地福身见礼,问道:“真巧。皇上也出来散心?” 不巧,跟巧合一点关系都没有。公仪霄用药粉迷晕了暄妃,便一直看着坐在火堆前的舞年,看见她在火堆中烧了纸条,看着她起身离开,朝某个方向坚定地迈开脚步。荆天明跟了她一路,他也跟了她一路,而这一路上,他在做一件很傻的事情,他在等她回头。 若非荆天明上去拦住她,她或许已经走出树林了吧,她会去哪儿呢,走么?他会让她走么?跟着她的时候,公仪霄完全没有刻意隐藏,她却始终没试着去发现,她没回头,她是不留恋的。 面对舞年伪装出来的落落大方,公仪霄没有任何回应,连寻常时时挂在脸上的虚伪笑容,都悄悄散尽,只紧抿着唇,直视着她。关于虚伪一道,她绝对比他要道高一筹,公仪霄如是想。 袖中手掌紧握成拳,他转身,仓皇离去。 荆天明看着皇上的反应,疑道:“皇上怎么了?” “别管他,一贯是如此的。约莫,是生气了吧。”舞年道。 “长姐怎么不去哄?” “如果哄的了,他便不是皇上了。”舞年说着,深深吸了口树林里的气息,和荆天明并肩朝营地而去。 公仪霄是闪回营地的,有影卫跟着,舞年是无论如何都走不掉的。他回了自己的营帐,卫君梓还装模作样地躺在自己床上睡着,公仪霄甩出软剑挑开卫君梓发上玉冠,对那从床上跳起的人道,“想要她,朕给你一次机会。” 舞年和荆天明赶到的时候,便看见公仪霄和卫君梓在打架,卫君梓手里握着柄小扇,一招一式摆得漂亮,但同公仪霄招架起来却很是吃力,一身红衣被公仪霄切了个破破烂烂,并没见着流血。 荆天明要上去帮忙,舞年将他拦住,周围的侍卫都作拔刀嚯嚯之状,这明显是在比武切磋啊。舞年最喜欢看人打架了,便没心没肺地找快石头坐了下来,只见公仪霄一剑指向卫君梓下盘,在那双腿之间的开叉处,白刃进红刃出。 ------------ 117 质子之痒 妈呀!男子兰残疾了! 舞年目瞪口呆,打架切磋不都是点到为止么,公仪霄这个黑手也下得太黑了,这是有多大的仇。便是他不为两国外交关系着想,也替自己妹子想想,若是喜莺它日真的嫁了这质子,岂不岂不……平白守了活寡。 唔,大约喜莺惦记这残废的事情,公仪霄也不知道。 卫君梓很不顾颜面的惨叫了,坐在地上,指着公仪霄的鼻子,“你你你!你!” 你了半天也没你出个所以然来,而后随从便跑了过来,将卫君梓搀起来,鲜血便打湿了裤腿儿。卫君梓气急败坏地看着公仪霄,但公仪霄打赢了人家也不见得多么高兴,舞年仍目瞪口呆着,见公仪霄冷冷地瞥了自己一眼,旋即将剑背在手臂后,大步去了暄妃的营帐。 而他手掌之下,一枚红尾剑穗悠悠地悬着,竟有灼目的情节。 舞年愣了愣,眼看着公仪霄进了营帐,便也不追寻他的背影了,转眼看向那断了根的卫君梓。唔,这才搞清楚,那根还是没断的,公仪霄就是刺破了人家的大腿根子,将他吓了一吓罢了。 这卫君梓瞧着白面小生软乎乎的,这会儿倒也硬气,从地上爬起来以后,也不让随从搀扶,扭着条腿一瘸一拐地走了。 舞年适才从惊愕中反应过来,旋即问荆天明,“皇上很看不惯这质子么?” 看见公仪霄下黑手的人,是个男人都觉得一紧,天明虽然岁数小,但是也紧了。摇摇头,道:“瞧着有夺妻之恨似的。” 舞年认同地点头,是很像,尤其是公仪霄那一脸吃瘪样。 这一夜闹腾闹腾便过去了,舞年睡了懒觉起来,饭也没来得及吃就上了马车,到了马车上继续睡。 到达陵山行宫,是第二天晌午过后。 用膳时,暄妃仍旧坐在公仪霄身边,红光满面的,想是昨晚过得很是滋润销魂。舞年被安排与喜莺同坐,那腿根子受伤的质子到底是没来捣乱。 这顿饭舞年吃的很不愉快,主要是惦记起来昨晚树林子里的事,公仪霄肯定听见她和天明的谈话了,如果他也认为自己要逃跑的话,这逃跑便有些困难了。并且从那以后,公仪霄就没搭理过自己,这个假设是很足以成立的,为了让公仪霄消除防备,舞年觉得自己还得稍稍装装样子,讨好讨好他才行。 饭罢,喜莺求舞年陪同自己去慰问卫君梓,舞年觉得此事大约不妥,那卫君梓伤的是个敏感的地方,而且卫君梓住的地方,在行宫范围之外,她并不想在死遁之前,做任何让公仪霄怀疑的事情。 婉言拒了又拒,喜莺撅着嘴巴撒着娇,让舞年这心还有那么点硬不起来,公仪霄便在此时出现了,看都没看舞年一眼,很严厉地对喜莺道:“再乱跑明天就给朕滚回去!” 话罢,狠狠地瞪了舞年一眼,拂袖而去。 出行狩猎,都有些简单的花样,比比骑射之类。这才用了午膳,便安排着午休之后,大家出来集体活动。舞年和喜莺呆在房间里,苦口婆心地劝说喜莺,“瞧皇上对那个卫……卫什么来着?” “君梓。”喜莺道。 “哦,卫君梓……”这名字怎么听着那么别扭呢,念差了还以为是伪君子呢?这西凉王会不会给儿子取名。继续道:“皇上对那卫君梓很不满意,对你呢又是宠爱有加,肯定不愿意你跟个不入眼的人,我觉得你对他的心思,暂且不要让皇上看出来,要不为了断了你这念想,没准儿弄些什么安排。” 喜莺从善如流地点头,旋即又闪着目光对舞年道:“嫂嫂,你觉得君梓真的很差么?” “也不是,昨日你没见着他同皇上比划,功夫也就差那么一点点,虽然受了伤,瞧着还挺硬气的,也是条汉子。”舞年道。 “可是他好像很怕我似的,见了我就躲。”喜莺不解。 舞年想了想,那卫君梓在想什么她又不知道,只得随口胡扯道:“你这样惦记他,他兴许也早瞧出来了。可是你想啊,他现在就是个质子,若是在楚沧娶了你,那简直等同于入赘,人家堂堂一个西凉皇子,能干么?” “那如果他不是质子,是不是就不怕我了?其实也对,我琢磨皇兄要我和亲,不是楼兰就是西凉,楼兰如今势微,北夷那边又很紧张,西凉可能性最大。西凉王只有两个儿子,大皇子有为,却迟迟未封得世子之位,兴许等的就是君梓回去。他若是封了世子,那我……” ※※※ “此药已经查验,其中并无蹊跷。” 公仪霄接过施苒苒递上来的,装了柔肠蛊解药的药瓶,问施苒苒道:“卫君梓那边如何?” 施苒苒道:“今日太医过去看过,并没有伤及要害。休息两日便可。” 公仪霄也知道不会伤及要害,在出剑时他有意令剑锋偏了半分,如果可以,他真恨不得废了他以绝后患算了。可是和西凉的关系还是要相处的。 施苒苒小心道:“皇上昨夜动怒了。” 昨夜两人切磋的时候,施苒苒也在角落里看着,她并不担心公仪霄的身手会吃了亏,只是看得出来公仪霄非常的生气。虽说那卫君梓一贯让公仪霄看不起,既是看不起便也不会同他生气较劲,昨夜公仪霄的行为有些古怪。 公仪霄没有回答,打发了施苒苒出去,而后握着手里的药瓶思索一个问题。卫君梓的死活对他公仪霄来说,是无从轻重的,但是对楚沧来说,着实有些分量。舞年那个将卫君梓送回西凉的建议不是不可行,现在西凉王甚至巴不得这个儿子死掉,好堂而皇之的挑起战端,卫君梓一日在楚沧,公仪霄还得防着西凉那边派人来杀卫君梓。 如果将他送回去,是送走了烫手的山药,可是活着送回去,公仪霄却不甘心。 但倘若卫君梓是因为病了,要死了再送回去,也算是公仪霄对他仁至义尽,至于他的死活就和楚沧没有关系了。可如何让卫君梓得病,而挑不出毛病来,这手中的药瓶却给了他些启发。卫君梓就是个花花公子,整日往烟花巷里头钻,若是染了什么病,这总怪不到他楚沧的妓女头上来。 要他病,并不难,他不是喜欢荆舞年么? “你知不知道,你这副身子不只朕一个人想要?” “若它日,朕要你用它为朕换得西凉,你怎么做?” 他曾经问过她,她会怎么做?还是说即使不是他逼她去交易,她也会那么做。那女子曾真真切切地告诉他,她喜欢他,她那么那么喜欢他,可是为什么她身上总有那么多的古怪,她对自己,难道真的只是虚伪么? 荆舞年,你若让朕失望,朕绝不留情。 公仪霄命风朗给卫君梓送点好药过去,那边也调派影卫过去看护着,别让他死在外面了。 “地宫入口已经找到,何时进入挖掘。”风朗问道。 “严防死守,擅入者杀。” ※※※ 日头仍旧很足,舞年和喜莺并肩立在户外的棚子里,公仪霄与暄妃坐在正中,面前有块颇为辽阔的场地,众位王亲贵族家的公子穿了劲装立在那处,各对着只箭靶子,张弓拔弩,是在比试射术。 荆天明也去了,舞年便站在能直视天明的位置,对喜莺道:“那是我弟弟,俊吧?” 喜莺咯咯的笑,道:“嫂嫂生的美,天明公子自然差不到哪去的。” 舞年白她一天,打趣道:“你这话说的,怎么跟天明是我生的似的。哎,话说回来,先皇是不是生的很英俊啊,我瞧着你们兄妹几个,一个赛一个漂亮。” 喜莺骄傲道:“父皇自是数一数二的美男子,父皇离世时,我年岁还小,不常在父皇身边,听人说,五哥是最像父皇的,其次便是六哥。” 这五哥指的便是公仪霄了,至于这个六哥么,舞年倒还没见过。先皇膝下子嗣本也算宽裕,共有六子一女。长子和次子不幸夭折,据说那三皇子同公仪霄脾气不对付,待公仪霄亲政之后,便躲去了楚沧和北夷交界的边关领兵,老四正是那个怀着异心的公仪谨,老五公仪霄。要说真正有趣的,还是六皇子公仪剑,听说幼时多病,跟个姑娘似的不爱抛头露面,后来又迷上了黄老之术,长成之后便四处跋山涉水求仙问道,到现在已是生死未卜了。 前面的少年们已经做好了准备,喜莺又道:“嫂嫂猜这比试谁会赢?” “自然是天明。”舞年随口笑道。 公仪霄朝这边看了一眼,很不自觉地插话道:“朕看不然,你那弟弟生个白面书生模样,定不比暄儿的兄长骁勇。” 舞年撇嘴,有他什么事啊,宠他的女人便罢了,还爱屋及乌到男人身上了。 那头暄妃也不客气,甚骄傲道:“哥哥资质愚钝,但自幼便勤于骑射,臣妾仍在家中时,便时常听他说起,往后要做个守土卫疆的将军。” “哦?那今日两位爱妃不妨赌一赌。”公仪霄道。 打赌就打赌,舞年道:“彩头为何?”舞年当然希望彩头是钱的,反正暄妃家有的是钱,刚好赢她几个钱好跟爷爷跑路。 公仪霄朗朗一笑,手里小扇挑起暄妃的下巴,道:“赢了的,今晚——侍寝。” ------------ 118 花田美事 舞年可不在乎能不能侍寝,于是道:“皇上,能不能换点实际的?” “唔?朕的雨露爱妃觉得不实际?”公仪霄挑眉道。 舞年便又抖了抖眼皮,昨夜公仪霄还说自己下流,大庭广众面不改色说这种话,他才是正儿八经的下流。舞年道:“只是如此,难免有些争风吃醋之嫌,”看看摆在桌上给公仪霄冰茶的冰瓷食盒,舞年道:“臣妾听说暄妃妹妹这冰瓷极为珍贵,便以此为彩头如何?” 暄妃其实是有些不大愿意的,她虽然宝贝多,但这冰瓷搜满帝都也只此一件,她还指望靠这东西每日去给公仪霄奉茶呢。公仪霄笑道:“便依爱妃所言,不过,若是爱妃输了,代价为何?” 舞年一摊手,道:“臣妾没什么家底,暄妃妹妹若是瞧上什么,尽管要去,打赌么,不过是图个热闹。” 把舞年的身家全赔上,也比不了暄妃那一盏冰瓷,暄妃心里不悦,面上仍是笑容可掬,道:“是图个热闹,妹妹只当是陪姐姐耍耍,便不需彩头了。” “这可不行,”暄妃这是寒碜谁呢,这不是笑话自己空手套白狼么,舞年道:“这样吧,暄妃妹妹若是赢了,臣妾便献个丑,舞剑供皇上和妹妹消遣。” “爱妃一舞价比千金,便如此说定了吧。” 因是众人一起比试,若是旁人夺魁,便不好往天明和暄妃的兄长头上算,公仪霄便叫了个侍卫过来,命人将那二人的靶子往后挪了三丈,而后又耳语些什么,那侍卫便去做事了。 舞年始终盯着天明,比试尚未正式开始,天明正在试手里的长弓,觉得尚算趁手。他这多年在外从学,骑射的功夫也并没有落下,年龄虽小,百步之外偶尔也能穿杨。 而后侍卫又给天明和暄妃的兄长另换了两张弓,然后比试就开始了。 总共十箭,中多者赢。 舞年和喜莺在座位上坐下,瞪着眼睛看他们比试,前九箭都没有问题,偏偏第十箭的时候,天明手里的弓弦断了,那只箭自然没中。 公仪霄笑得清朗,舞年怒气冲冲地瞪了过去,难怪要忽然给那两人换弓,这是公仪霄故意的,他就是想让天明输!不对,是让自己输! “爱妃对这个结果很不服气么?”公仪霄笑吟吟地问道。 服,公仪霄想让谁赢谁就赢,她怎么能不服!唯一让她不畅快的是,原来是自己挖坑将自己埋了,不就是跳支舞么,这个人她还丢得起。 舞年从座上站起来,对公仪霄伸了手,道:“还请借皇上的剑一用。” 公仪霄好笑不笑地看着她,“爱妃不知道,习武之人剑不离身的么?” 舞年施施然点头,“哦”了一声,便转身往立在一角的侍卫方向走,您老人家的剑我借不起,借个侍卫的总不成问题吧。 “回来。”公仪霄冷冷命令,他觉得这个荆舞年最近是越来越不把自己放在眼里了,整日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莫不是真的咬了牙要走了。 舞年茫然地看着他,“皇上还有什么吩咐?” “朕现在没有兴致,等晚些时候吧。”公仪霄道。 狩猎要到明日才正式开始,今日安排了些小活动,算是先热热身。而后便到了晚宴的时间,用了晚膳,舞年和喜莺美滋滋地跑去行宫的温泉泡澡。 两个黄花大姑娘,彼此还不好意思让对方看着,都裹着布跳进水里,然后便撒了欢开。一捧水一捧水泼来泼去的,喜莺同舞年闲聊,道:“听说今日皇兄特地派人去君梓那处送了药,对他似乎也挺好的。” “你皇兄那个人,可能是刀子嘴豆腐心。”舞年随口胡扯道。 喜莺笑,“对别人不知道,对嫂嫂你倒真是这般。” 舞年撇嘴,他对自己什么时候也没豆腐心过,又打又骂的,那是他们没瞧见罢了。旋即也不再说什么,不经意地抬手在自己的左臂上挠了两下。 “嫂嫂,你怎么了?”喜莺关切地问道。 舞年皱了皱眉头,适才发现自己从到了陵山以后,就总是忍不住挠手臂,人多的时候还忍着,到此时已经挠得手臂一片红了。而这红的位置,正是当初阿娘在她手上刺青的位置,只是为了进宫,这些不该出现的东西都被抹去了。 “许是让蚊虫咬着了。”舞年回道。 舞年当时手上的刺青,和施苒苒的不同,阿娘刺青所用的墨,是用阿娘自己的血调成的,当初大夫为了弄掉她手上的痕迹,用了好大的功夫呢。但是苒苒手上那块,舞年为了图省事,也不舍得放自己的血,那墨用的是清水罢了。 可是这地方痒,总不会跟那痕迹有关系吧。但要说奇怪,也真的很奇怪,过去舞年同爷爷来过陵山,一到了这地方她便不舒服,现在不过是手臂痒点儿罢了,过去简直是上吐下泻的。 按照爷爷的说法,没准儿舞年前世是个什么陵山童子之类的,所以到这地方便容易犯忌讳。这个,舞年是不信的,爷爷碰见糊弄不过去的事情,通常都是这么套前世今生的说法,反正谁也不能死一回去看看到底是不是真的。 “娘娘,皇上叫您过去。”采香过来传话。 舞年想起来了,今日她打赌输了,说好要给公仪霄和暄妃跳舞乐呵乐呵的。跳跳也好,总归她就要走了,这支舞此时不跳,这辈子也没机会让他看了。喜莺听是跳舞,穿好衣裳喜滋滋地跟上。 而见到公仪霄的时候,却只有他一个人。 “暄妃妹妹呢?”舞年问。 “不舒服,睡了。”公仪霄淡淡地答。 舞年眯眼笑笑,道:“瞧着白日精神得很,约莫是拿这当个借口,想叫皇上过去陪陪罢了。皇上还是赶紧过去吧,莫辜负了人家的心意。” 公仪霄的嘴唇抿成个不悦的弧度,但没搭理舞年,皱着眉看向喜莺,“你来这里做什么?” “自然是来看嫂嫂跳舞啊。”喜莺一派天真无邪地回答。 “你当朕当真是要她来跳舞?回去!”公仪霄不耐烦地沉着脸色。 喜莺便悟了,哥哥找嫂子自然不是跳舞那么简单,吐吐舌头便遁了。 喜莺走了,舞年仍是不解,问公仪霄,“皇上叫臣妾来做什么?” “跳舞。”他干脆利落地回答。 舞年干笑,什么君无戏言,狗屁,这公仪霄才是出尔反尔的典范!但考虑到他是皇帝,考虑到今夜风光不错,便也不同他计较了。 左右看了看,这廊子里头大约舞不开剑,“在这儿?” “你想去哪儿?” 舞年想了想,眼睛一闪,道:“黄昏时同喜莺闲逛,逛到一处花田,那地方就不错。” 话刚说完,公仪霄便捞了舞年的腰,一通飞檐走壁绕出了行宫大宅,跟着舞年的指点,找到那片花田所在。路上舞年很好奇,随口闲聊道:“皇上不生气了?” “朕何时生过气?”公仪霄面无表情。 “哦,那是臣妾误会了。” “你很怕朕生气么?” “自然是怕的,皇上打一个喷嚏地动山摇,动一动手指风云变色,拔一根头发千军万马……” “在你眼里,朕怎么干什么都没有好事。到了。”公仪霄冷冷打断。 说着,他抱着她站立在花田之中,舞年在四周环顾一眼,一望无际的全是花,夕阳之下很好看,月色之中也非常好看。 公仪霄却隐隐皱起了眉头,舞年疑道:“皇上觉得这里不美么?” 美自然是美的,只是不知是哪种花的气味,他闻着有点不大舒服。旋即舒展了眉,那款款一笑风光霁月,笑得舞年神魂颠倒,“美,有你更美。”他说。 “呵呵……呵呵……皇上说一句话,百花齐放。” 公仪霄便转身摘了一朵并不起眼的霞草插在舞年发上,用低醇靡靡的声线问道:“你可知花在什么时候最美?” “自然是初绽的时候。” “不,被摘下的瞬间最美。” 那种美在于人心,摘花的瞬间,摘花那人一定认为这朵花是最美的,可惜摘下之后,这花儿未及经历凋败的凄美,就蔫儿了。 身前人一身的龙涎香,掩盖了千花万花的甜蜜,舞年被熏得神魂颠倒,无法深思公仪霄话里的意思,只施施然地点头,任他在自己发上摆弄,摆弄成他喜欢看的模样。 而后公仪霄细细地端详了她一眼,甩出袖中软剑交放在她手中,退开几步懒懒栖身于花丛之中,折了片花叶,用袖子细细擦去其上露水。 “皇上说剑不离身?” “那是说给旁人听的。”公仪霄微笑着回答,将花叶至于唇上,奏起轻灵如笛的曲调。 ------------ 119 花前月下 她的舞,并没有多少复杂的花样,他衔着一片花叶,唇边飘出婉转轻灵的曲调。 这是任何人都不曾看过的公仪霄,抛却了红尘牵绊,如淡然超脱的隐士,舞年在转身之际,才注意到他今夜穿的是一袭白衣,繁花中出尘胜雪。 自那一眼之后,她便乱了脚下的方寸,被他曲调中的节奏牵引起来。这手中的剑,陪伴了他多少年,似乎染了他的温度,冷冰冷刃化作绕指的温柔,舞年不确定,再这样下去,她是否会失去离开他的勇气。 而她仍旧尽心尽力,便是那曲调戛然而止之际,亦未曾察觉。那人来到她身边,身后轻轻地贴合彼此,他握住她持剑的手,以剑锋扫过花叶,惹得漫天繁华凋零。 “你会用剑?”公仪霄在耳边轻轻询问。 舞年的身体仍随着他的动作轻舞,不专心地应了一声,“练过一次。” “你根骨不错,适合习武。”他随口闲谈,覆在她手背上的掌心,有温而不燥的触感。舞年轻笑,虽然她很喜欢听说书先生讲侠士的故事,但到底没奢望过自己有朝一日变成一个侠客。不过她倒是幻想过找个侠客夫君,仗剑天涯潇潇洒洒,但是爷爷说真正的侠客都是很穷的,又有很多酸了吧唧的执着,给侠客做老婆很辛苦。 “笑什么?”他问她。 “臣妾在想,若是皇上不嫌,教臣妾一两招做防身之用也是很好的。” 公仪霄挽着她的手臂勾起数朵白色小花,抛到很高很高的地方,再纷纷扬扬地落下,忆起琼花林下的场景,低笑,他道:“有没有听过一句俗话,要想学的会,先跟师傅……” 那一个“睡”字并未来得及吐出,舞年觉得握着自己手背的手掌忽然发力,公仪霄携着她身子旋转,剑锋忽然狠戾,手中似感觉一瞬间的阻力,舞年反应过来的时候,只见一黑衣人已经倒在了自己面前。 有刺客! 她惊慌,手中的剑便握不稳,公仪霄已带着她又转了个身,剑锋稳稳滑过另一黑人的脖颈。而后埋伏在附近的黑衣人同时出现,七七八八将二人围住。 公仪霄皱着眉头,反手夺过舞年手中的剑,侧身将她在身后,对迎面劈砍来的黑衣人出剑的时候,却忽然感觉力不从心,从指端到脚底,传来无力之感。 舞年并未察觉,对于眼前的情况也没太有危机感,她素来缺少觉悟,并且有公仪霄在,心里似乎很放心。她只记得,在公仪霄将自己拉到身后的那个瞬间,自己心里有层薄冰一样的东西,忽然碎了。 那种侠客的幻想滋生开来,舞年甚至有点激动。公仪霄反手拉了她一只手臂,不论打到哪里,都将她带在身边。而那些黑衣刺客越围越近,舞年适才感觉到,公仪霄有些招架不住了。 放倒三个,打退两个,公仪霄抓着自己手臂的手掌在用力,却不仅仅是为了不丢下她,而是在借着她的力量支撑自己,越是动作,他身体中的力气便消耗得越快,此刻已经快站不稳了。 “剑!”他忽然把剑放在她手中,舞年傻眼了,感觉到身旁人沉沉下坠的力量,握在手中的剑,剑柄上有一层湿汗,似乎一不小心那剑便会从手中滑落下去。 三面都有黑衣人的围堵,唯独身后勉强有条出路,可是公仪霄已经无法施展轻功脱身。当三面的人一齐杀过来的时候,公仪霄左右各挥一下袖子,飞出的刀片虽未击中要害,但也足以阻止那些人前进。 而在正前方,一名像是领头的男子持刀劈砍上来,舞年用双手握着剑,傻傻地一剑送出去,自然没能击中。而那黑衣人的刀却也没有劈下来,只是将舞年抢了过去,用手臂压紧她的身体,冰冷地刀刃架在舞年的脖颈上,用威胁的架势看着公仪霄。 身体中的力气逐渐耗尽,公仪霄的站姿仍旧从容,皱着眉命令,“放开她!” 这挟持住舞年的便开口说了话,但那声音闷顿,似乎是在嘴里含了什么,听不出原本的音色,他只道了三个字,“地宫图。” 要救舞年便交出陵山地宫图,这是个很简单的要挟。那些退散的黑衣人也纷纷停下动作,前后左右将公仪霄围了个结实,而这领头的手中白刃更紧逼舞年的脖颈,轻轻划开一道血口。 广袖下他手掌紧握,陵山地宫图他不会给,眸中精光一闪,他道:“公仪谨,再和朕耍花样,你当朕真的不会杀你么!” 公仪谨,这挟持自己的人是公仪谨?脖子上凉凉的,舞年不敢妄动,垂眸时却看到这挟持自己的人,手背虎口附近,有两排浅浅的齿印。 “长姐可还记得,咱们一起养过一只八哥,学舌很厉害。却不知怎么就不顺了爹爹的意,将它杀了。后来我同爹爹理论,在他手上咬了一口,前日同爹爹一起用膳时,瞧那牙印现在还在。” 这是省亲那日,同荆天明闲聊时,天明说过的话。那时舞年只是微笑着敷衍,因为这些事情她都是不知情的,而现在这人手上的齿印,看上去已经很多年头了,这个人的手掌并不似公仪谨,可以看得出是个年长者,难道……今夜的刺客是相爷。 舞年扭头朝那蒙面人的脸看去,他手中白刃紧逼,脖颈上的口子拉得更长,但显然暂时没有杀她的意思。 她早便怀疑相爷对公仪霄是有异心的,如果这人确实是相爷,那么,这个时候她该怎么做。 公仪霄已经没什么还手的余力,大约是中了一种让人无力的毒,该死,是什么时候中的毒。今夜本是来同美人花前月下的,他自认以自己的功夫,碰到刺客就算不能生擒,要脱身也不是难事,便没有带着影卫过来打扰。 纵是如此,公仪霄也不会输了气势,两旁刺客截住出路,他步步向前脚步从容,心里在思索脱身的办法。 “别过来!”舞年忽然张口阻止,公仪霄越是走近一步,场面便越难以控制。既然他们要东西,便还有周旋的余地。她不知道公仪霄怎么了,不知道他为什么不还手,是不是因为自己被劫持着,如果是因为自己的存在拖累了他,舞年有一个很好的选择。 死。 她傻傻地以为,公仪霄的靠近,是打算救她。 荆远安挟持着舞年,今夜的刺杀本是临时行动,却意外地取得了不错的效果。按照公仪霄的作风,这个时候被劫持的若是别人,他大可以飞个刀片亲手将人质杀了,以警示他们妄图威胁自己。公仪霄没这么做,如此见得,舞年在公仪霄心里还有些分量,这条命可以留。 舞年微笑着看向公仪霄,他今夜真英俊,白衣仿佛十五的满月,灼灼却并不刺目。 她淡淡地开口,“皇上对臣妾的舞可还满意?” 公仪霄皱眉抿唇,他满意,满意的舞年在这个时候说的几句废话,他在等,等影卫赶来,这些人必定束手难逃。 “皇上不说话,便是满意了。能让皇上满意,臣妾很欢喜。”说着,眼睛在四下瞟了一眼,“皇上瞧,今夜风光正好,有花海相伴,是个绝佳的埋骨之地,臣妾只有最后一个请求,满月时,若皇上举目得见霁月清明,便想一想臣妾,可好?” 她始终无法告诉他,她究竟是谁。只能将自己,隐藏在那霁月之中,盼他记得。 公仪霄仍淡淡地望着她,眼底并没有波澜。他不笨,舞年已经做好了决定,她打算死了,那些人是惧怕他的身手的,若他能还手,这个时候她选择死,是对的。可是他终究分不清,在自己心里,是真的不想她死,还是情势所逼。 他不能还手,便需舞年活着,留下周旋的余地。她若死,所有的刀锋便会转到自己身上来。 公仪霄轻轻摇头,用眼神告诉她,不能做那样的选择。 舞年对他微笑,感谢他在这一刻的挽留。旋即闭上了眼睛,脖间抵上那白刃,正要将皮肉深深陷进去的时候,另一人忽然出现,剑光在月下回旋,击散了黑衣人的阵法。 又是无尘。 荆远安拉着舞年退到战局之外,公仪霄得了无尘的掩护亦从战局中脱身,用出最后一丝内力,准心避开被劫持的舞年,朝荆远安射出刀片。 荆远安急忙抬起手中刀刃挡避,舞年便也脱了他的桎梏。 “出剑!”耳畔滑入公仪霄的命令。是,这个时候只要舞年稍稍转身,对那人刺上一剑,即使不能封喉,也足以伤他三分元气。 ------------ 120 拉扯不清 而舞年手中的剑却掉落了,这个人她不能伤的,如果他真的是相爷,如果他被公仪霄抓到,那么自己也逃脱不出来的。 况且,他是年姐姐和天明的亲爹啊,这一次,就让她替公仪霄做主,算是报答了年姐姐当年的施舍只恩,如何? 荆远安用刀背挡下公仪霄的刀片,舞年仍怔愣在他触手可及的位置,但那无尘身手了得,战局已然扭转,荆远安得不到陵山地宫图便罢,脱身更为要紧。 舞年只感觉背后有一股推力,荆远安用内力轻伤她的肺腑,将她推进了公仪霄的怀里,旋即飞身而去。 无尘放倒刺客时,荆远安已经隐没了踪迹,舞年不懂武功,更不懂内伤是什么,只觉得身体里闷闷的,说不上是疼还是痒,有一口气怎么都上不来。似乎有团血要喷出来,公仪霄伸臂将她接住,两个人都无甚力气,便一起倒在了花丛中。 无尘走近的时候,便见两人抱在一起,为防着再有刺客出现,建议公仪霄松开舞年,而后在他身后输了两道真气,使他暂且恢复些力气。他们做这些的时候,舞年背过身来,将口中的血吐在花丛之中,擦干唇角,若无其事地看着他们。 “他怎么了?”舞年问无尘。 无尘收了气息,公仪霄深深地吐了一口气,皱眉回看着她,站起来,捡了舞年掉落的剑,淡淡道:“走吧。” 舞年微微扯唇笑笑,又忍了两口血下去,身体却有点打飘,为防着公仪霄看出什么,便想等他们走了,自己在后头走。 “你袖子上的血怎么回事?”公仪霄忽然回头问她。 舞年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勉强地微笑着,公仪霄便当那血是她脖颈上的。并未追问什么,对无尘道:“你带她。” 他已经没力气抱她了,无尘顿了顿,觉得这事不大合适,但也没说什么,闪身将舞年打横抱住,两个人施轻功回到行宫。 宋太医和施苒苒赶过来医治,为舞年包扎伤口的时候,施苒苒轻声安慰:“皮外伤,不会落下疤痕。” 舞年对着施苒苒苦笑,其实落了疤痕她也是不在意的,别人不知道苒苒却是不知么,她以前浑身上下的伤,比这要难看多了。 而施苒苒看舞年脸色不好,终是问道:“你是不是别处还受伤了?” 舞年瞧着公仪霄在和无尘、宋太医在说话,便琢磨小声同施苒苒说说,自己方才被推那一下的感觉。那边公仪霄却忽然朝这头看过来,问施苒苒道:“她怎么了?” 舞年小心翼翼地看着他,挤着笑脸道:“没什么,就是方才被推了一把,心口有点儿发堵。”旋即还开了个玩笑,道:“该不会中了什么厉害的武功,会不会筋脉俱断七孔流血而死?” 房间里的紧张气氛适才褪去一些,公仪霄闷闷地笑了,走过来从身后将舞年抱住,“要断早断了,方才怎么不说?” 施苒苒试了舞年的脉,对公仪霄道:“是中了内伤,还好下手的留了力气,休息几日便无碍了。” 舞年适才放了心,转头看着公仪霄,“那皇上,你也没事了么?” “朕没事。”他声色温存,温得舞年心神荡漾,身体里那点闷堵的感觉散了个尽。公仪霄便看了无尘几人一眼,道:“你们都下去吧。” 几人出去之后,公仪霄和舞年依偎着坐在床边,舞年问道:“无尘先生也是你的影卫么?” 公仪霄适也想起来一个问题,无尘为什么会在这里,他最近跟着自己的频率似乎是有点太高了。旋即微笑着说“不是”,然后将舞年卷进床榻里,扯了被子给两个人盖上。 “明明受伤了,方才为什么不说?”公仪霄再度问道。 “臣妾就是怕耽误了皇上的正事。”舞年坦白交代。 公仪霄微笑,下巴抵上她的发丝,轻轻吻了吻,好好的花前月下就这么被破坏了,那些刺客真心该死。 舞年半夜醒来,觉得口干,嘴里还有些血味,便想起来找水漱漱口。看公仪霄闭目睡着,也不好意思打扰了他,于是轻手轻脚地移出他的怀抱,贼一样地跳下了床。 从桌上的水壶里倒了些冷茶喝下去,喝得舞年困意全无。便独自在桌边坐了一会儿,偶尔看看床上安睡着的人,想想今晚的事情,想着公仪霄将自己挡在身后的模样,真爷们、真潇洒,想得心里一大动。 哎,真的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这样下去她会不舍得离开的。可是舞年又想起了自己的处境,若今晚的刺客是荆远安,那她这个名义上的,荆远安的女儿处境就太尴尬了。听说如果母家获罪,对妃嫔也是会有影响的,继续呆下去,肯定没她的好果子吃。 舞年想,相爷敢和皇上作对,那么有朝一日他获罪了,也是罪有应得。舞年今日没捅那一剑,算是还了年姐姐一个恩情,到时候再出什么事她是不会管了,但是相爷的儿子天明,约莫也是不知道自己爹爹是在做什么的。 既然她要走了,采香的情也求了,喜莺的情也说了,抽个时候便顺道帮天明也求个情,但愿以后荆家的事情不要牵连到他才好。 幽幽叹了口气,舞年看公仪霄还睡着,又看到搭在屏风上的,那身白色的衣裳。舞年忽然起了些好奇,这个人动不动就甩些刀片出去,他这些刀片到底是藏在什么地方的啊,平常让他抱着的时候,也没觉得袖子里有兵刃。 于是轻手轻脚地来到屏风下,伸手将那衣裳里里外外摸了摸,仍是没有发现。于是撇嘴,悻悻地爬回床上,打算继续睡觉。 她将公仪霄的手臂抬起,轻轻放在自己的腰上,令他抱着自己,又小心得往他怀里靠了靠,瞧见他这睡觉的模样,唇角似微微弯着,便忍不住扬起下巴,轻轻啄了几下。 公仪霄没有发现,她便心满意足地睡去。 翌日。公仪霄起身的时候,舞年还在床上睡着,便也没有叫醒她。 门外,影卫为昨日的失职告罪,公仪霄不放在心上,冷冷道:“查清楚了么?” 宋太医也一并过来了,呈上一种白色的约莫个巴掌大的花朵,对公仪霄道:“此花名叫珍蕊。” “珍蕊,有何蹊跷?” “这花本无蹊跷,但皇上年幼时,便曾有过浑身无力之症,后查出是对这珍蕊花粉过敏,因而先皇下令帝都之内不得栽种珍蕊。依照那花田中珍蕊的根茎来看,此花种植时日并不长,微臣已差人将附近所有珍蕊移除焚烧。” 公仪霄淡淡点头,这次行刺的缘由终于说的过去了。 打发了宋太医等人下去,他回了房,矮身坐在床边,看着那抱着枕头睡得正香的人,可究竟是真香还是假香,谁又知晓呢。 便是他昨夜里,又何尝真的入睡,她知道舞年下床喝水,知道舞年翻了自己的衣裳,也知道她如何恢复了拥抱的姿势,轻吻他的嘴唇。 花田,她是故意将她带去花田的么,故意使他浑身无力陷入险境,故意成为人质,好让他交出陵山地宫图。如果这些故意都是真的,那么她便是太看得起自己了。 可是她决意赴死的眼神,也只是装出来的么,只是一出苦肉计? 但又为什么,她明明可以动手伤了那刺客,却没有出剑,为什么刺客留了她的性命,甚至在出手时力气只用了三分。若怀疑都是真的,那便是刺客有意帮她,只有她也受伤了,才能掩盖她协助刺客行刺的真相,但却不能将她伤得太重。 可她却偏偏忍下了,她并没有主动让公仪霄发现自己受伤。但又是为什么,她在半夜起来翻自己的衣裳,她要找的,是陵山地宫图么? 什么才是真,什么才是假,她的身上为什么偏偏有这么多的疑问。每一次,当他决定将她捧上云端的时候,她总是出些状况将之前的一切都推翻。 这一点令公仪霄很苦恼,荆舞年,要么让朕讨厌你,要么让朕喜欢你,何故这般拉拉扯扯不清。 舞年在这时候睁了睁眼睛,睡意仍未褪去,含含糊糊地唤了声:“皇上……” 公仪霄低低地应了一声,道:“西凉进贡两匹汗血宝马,今日朕带你见识见识。” “骑马,好啊……”舞年迷迷糊糊地应道。 “你会骑马?” “嗯。”她便老实巴交地敷衍。 然百密一疏,根据影卫的线报,荆舞年根本不会骑马。 舞年想起年姐姐不会骑马的时候,忽然睡意全无,从床上坐了起来。 “怎么不睡了?”公仪霄笑吟吟地问。 舞年看公仪霄似乎也没什么反应,大约他是不知道吧,便也装作没什么,呵呵笑着,道:“嗯,臣妾服侍皇上起身。” “好,给朕束发吧。” ------------ 121 想皇上了 舞年浑浑噩噩地从床上爬起来,找到梳子,没寻好个束发的姿势,便被公仪霄抱到了腿上。舞年也见怪不怪了,公仪霄可能是没骨头的,就喜欢跟人腻腻歪歪地贴在一起。 对于束发这样手艺,舞年也算有点研究,爷爷出门装大仙的时候,都是她帮着倒腾仪容。公仪霄很享受地由她在自己发上摆弄,看着她脖子上包扎过的伤口,问道:“昨夜,你怎么想的?” “什么?”舞年继续摆弄头发。 “被劫持的时候。” “唔,那种时候该想点什么?” “如果无尘不来,你会如何?” “总归无尘是来了的。”舞年微笑着说。哼,她才不会说她会死,才不会说她愿意为公仪霄去死,那他心里得多得意啊。好听的话,她再也不打算说给他听,也免得自己听见了,扰了离开他的决心。 公仪霄亦微笑,便是她说会又如何,她说会就能打消他的疑心么,蜜语甜言他听了很多自己也说过很多,哪句由衷哪句违心,大约自己都分不清。 可是她,上次在九华殿说要帮自己束发时,袖中装了剪刀,她究竟是去做什么。 舞年又在公仪霄房中睡了一夜,这一点让暄妃看着不大顺心,她被宠幸的次数虽然是多,可到底从没在公仪霄自己住的地方睡过,而且最近公仪霄就算和她在一处,也始终不曾碰她,如今见着舞年和公仪霄如胶似漆,心里越发地有危机感。 于是在公仪霄抱舞年上汗血宝马的时候,暄妃也颠颠地跑了过去,道:“臣妾也会骑马,不如同荆妃姐姐比试一局如何?” 公仪霄挑眉,便将暄妃抱上了另一匹马,准了她的请求。 这次舞年是不会再讨要彩头了,她肯定是占不了便宜的,暄妃却主动提了出来,而且死皮赖脸地说着说着又把话拐到了侍寝头上。 这次舞年也不反口了,谁爱侍寝谁侍寝,公仪霄这个农夫! 舞年在心里跟自己强调,她就要走了,对公仪霄来说不过是损失了个不能碰的小老婆而已,她没什么可在乎的。今日晴天,抬眼看看远处的天空,其实那里也是很蓝很蓝的,那里有她和爷爷嬉笑怒骂的小小身影,如果可以,她愿意就那么逍遥一辈子。 在宫里同这帮女人抢男人,有什么好的! 比试的路程不算很长,估计是怕她们跑丢了,总共百十来丈的场地跑一个来回。这是辜负了这汗血宝马,听爷爷说,这马最大的优点在于耐力强,属于越跑越快的那种,这么点场地,大约蹄子都没暖热就得停下了。 开了栅栏,侍卫挥了下小旗子,比试就开始了。舞年扬鞭,起步时纱衣飘舞,甚是英姿飒爽。公仪霄笑吟吟地看着她们,她果然是会骑马,而且骑得还不赖。 卫君梓穿着红衣慢悠悠地走过来,显然腿根子的伤也没伤着他的元气,吓唬便更谈不上了。 “听说昨夜遭了刺客?”卫君梓笑眯眯地同公仪霄闲聊。喜莺躲在一处偷偷看他,怀里抱着自己那条不安分的狗。 公仪霄懒懒地瞥了卫君梓一眼,道:“朕原以为那日下手重了,莫要伤了公子要害,如今看来,公子倒也结实。” “皇上莫不是羡慕?”卫君梓大喇喇地开着玩笑。 公仪霄眼底隐怒,卫君梓果然对得起他自己那名字。旋即轻蔑一笑,道:“那公子可得好生保管那宝贝,切莫学那打洞的耗子,入了朕爱妃的营帐,废了一身道行。” 公仪霄说的便是那日在营地时,闯入暄妃营帐的两只大老鼠,事后想想,能干这种缺德事的,除了卫君梓找不出第二个人。 卫君梓了然地笑笑,自然也听得出公仪霄话里旁的意思,道:“只怕皇上妃嫔众多,分身乏术照顾不来,倒是不若本公子,坐拥花丛自在逍遥。” “公子便好生消受着逍遥日子吧,莫等流华易谢,追悔莫及。”公仪霄不冷不热地回道。 卫君梓挑眉看了他一眼,客客气气地赔笑,心里暗骂,你才易泄,你全家都易泄! 暄妃也是特地练过骑马的,为的便是以后进了宫,好陪皇上出行狩猎。她早打听来,这荆舞年是个柔弱骨子,听说她会骑马已经很吃惊,便没觉得舞年这马能骑出什么花样来。 舞年倒是没想那么多,也不在乎输赢,夹着马腹蹭蹭地跑着,大约马随人意,舞年跑得恣意,那马也奔得潇洒。不久便超出暄妃好大一截。从标旗处转身之后,暄妃已经被舞年甩开很远。 可暄妃从来就是个争强好胜的性子,既然自己主动提出了比试,便不肯输了舞年。旋即从发上摘了簪子,在马背上狠狠一扎,那马匹疼得受惊,也蹭蹭地跑起来,终是将舞年给超过了。 舞年看着那匹狂奔的马,和马上颠三倒四的人,不由得吃惊,乖乖,爷爷瞎说,这汗血宝马速度当真了得。 但她也懒得追,主要是颠了这么几步,颠得身体有些受不住了,昨夜受了内伤,哪是经得起她这样折腾的。 就在暄妃冲破终点,好赖将马匹停住的时候,那边人顾不上称赞暄妃马术了得,便见这头跑到半截的舞年落了马。 舞年落马倒也不是因为控制不了这马了,主要是她不想跑了,胸口震得发堵,再跑下去准吐血不可。于是提前收了下马速,琢磨着差不多了便自行跳了下来,只是脚底没站稳,歪倒了。 公仪霄眯眸看清了状况,并未再顾及这边因为强行惊马而惊魂未定的暄妃,闪身便移动到了赛场之上,百般疼护地将舞年抱住。正要抬着她起身之际,想起舞年身上有伤,难怪此刻面色铁青,便也不敢轻易动她,怕再给震住了。 “怎么样?”他关切。 舞年弯着眉眼似安慰地笑笑,看见公仪霄这紧张自己的模样,心里狠狠地砰然了一下,不禁勾住了他的脖子,自然而然地说了句甜蜜的话,“没什么,就是想皇上了,想抱抱。” 公仪霄让她哄得闷笑一声,旋即小心把舞年收进怀里,一步一稳地抱回了遮阳的棚子下头。走过卫君梓身边的时候,不经意地挑了下眼尾。 舞年被抱着放在藤编的榻上,被公仪霄呵护着,那边的暄妃看见,暗骂自己棋差一招,于是也装了个头疼脑热的,指望公仪霄也来温存温存自己。 公仪霄却并没给她面子,派人将暄妃带下去休息,自然这其中有些许是做给卫君梓看的。 舞年看见暄妃悻悻而归,含了片水果咽下,对公仪霄道:“暄妃妹妹肯定是醋了,皇上可别忘了今日比试的彩头,今夜过去抚慰下。” “你就不吃醋,嗯?”公仪霄揽着她的肩,瞧着舞年仍旧不大畅快的面色,知道她现在胸口必定还很气堵,却仍这样自然地说笑着,觉得有点心疼。 舞年瞄了公仪霄一眼,无所谓道:“皇上也不曾给臣妾吃醋的机会不是?” 两人正闲扯着,那边溜过去同卫君梓说话的喜莺,忘了管着自己的狗,那小狗便跑了过来,又是满怀深仇大恨地往公仪霄面前冲。 公仪霄对这狗的耐心几乎已到极限,正要放刀片行凶时,卫君梓打了个清晰的响哨,便将那狗给招呼了过去。 喜莺急忙跑过来帮自己的小狗求情,对公仪霄道:“皇兄,招财肯定不是有意的。” “你又不是狗,你怎知道它是有意无意?”卫君梓大步走过来,那狗便在他脚边打转,原来这个人不光遛鸟厉害,遛狗也是个能手! 公仪霄便将舞年的手拉入自己的掌心把玩,一派若无其事之状,笑吟吟地问道:“这狗叫招财?” 喜莺点头,“嗯,嫂嫂起的。” “你很缺钱么?”公仪霄转头看着舞年,一本正经地问道。 舞年笑得憨厚,“呵呵,图个吉利嘛。” “王吉,待会儿往娘娘宫女处送一千两银票。”公仪霄淡淡吩咐。 舞年甚感受宠若惊,自这次出行以来,公仪霄对自己那就不是一般的好啊,除了昨日射箭的时候故意让天明输了。不过现在琢磨过来,公仪霄让天明输,没准儿原因就是,他想看自己跳舞…… 后来他们便狩猎去了,公仪霄不去,说嫌日头太大了,便和舞年一起坐在棚子底下,帮着清点大家伙的战利品。而舞年对于这些小野兽的评价通常只有两种,“这个烤来很好吃”,“这玩意肉太死,不好吃”。 于是便有了接下来的篝火晚宴,连近日极为不受公仪霄欢迎的卫君梓也被请来了。 但这所谓的篝火晚宴,委实很水,根本就没有那大块吃肉大口喝酒的潇洒,不过是将桌椅搬到户外来,篝火在远远一处,饭食仍是由御膳房的厨子精心烹制着。 闲谈几句之后,有人往卫君梓面前端了碗红扑扑的热汤,血红血红的,挺吓人。 公仪霄道:“那日比试切磋,朕不小心伤了公子,今日下头打了几头鹿,正取了这碗鹿茸血,给公子补补身子。” ------------ 122 特殊安排 “既是皇上有心招待,我便不客气了。”卫君梓说着,将那碗鹿茸血放在鼻前嗅两嗅,表情很是夸张,仿佛对着什么美味。 舞年不是不知道这鹿茸血于男人的作用,但觉得那一碗热乎乎的生血,委实不会美味到哪里去,这些男人为了风流爽快还真是煞费苦心。 眼看着卫君梓将一碗血饮尽,而后意犹未尽地舔了下嘴唇,那形貌甚是风骚,一丝残血挂在唇角,和那一身红衣相应,其实卫君梓也绝绝是个美男子,就是不正经到了几乎下作的地步,相处起来不太愉快。 诚然,舞年看见他心里还是发憷的,怕这个人口没遮拦将见过自己的事情说出来,但这几次相见,他倒是也从没有提起或是暗示过,舞年亦不能辨别其中的用心。 舞年吃相得体地撕了两片肉来尝,并未尝到过去同爷爷烤野味时那种熟悉的味道,便觉得无甚有滋味,百无聊赖地愣在那里,琢磨着寻个差不多的时机便遁了。 但卫君梓遁得更早,饮下那鹿茸血不久之后,便红光耀面的,像是被那血给灌醉了似的。同公仪霄闲扯了几句,眯着双桃花眼遁掉,临走的时候,意味深长地看了舞年一眼,舞年似乎感觉到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 不久,有侍者端了蔬果上来清口,舞年也没多想什么,那侍者却偷偷地往自己手中塞了张纸条。 这么多人在场,她也不好展开来看,以为可能又是爷爷在跟自己传递消息。于是对公仪霄说自己也累了,先回房中歇下。公仪霄同人饮着酒,含笑着点头默许,喜莺颠颠地跟上来,却让公仪霄拦住了,说不准她总是缠着自己的爱妃。 舞年对喜莺笑笑,转身跑回了自己的房间,打开纸条来,其上一行小字,“质子行宫,速来相见。”落款是,“卫君梓。”另附一张小地图,清晰地标明了卫君梓所在的房间。 卫君梓找自己? 舞年急忙点了蜡烛将纸条烧了,心里忽然紧张起来。卫君梓找自己能做什么,在外人面前她和卫君梓是没有交集的,难不成他要见自己,也是为了宫外那次的事?他该不会威胁自己做什么吧…… 可是卫君梓既然请她了,这个面还是有必要见一见的。但卫君梓又是个女子见了,要么投怀送抱要么闻风丧胆的风流人物,为了谨慎起见,舞年找了只小口袋,从盆景里抓了把沙子灌进去,趁着晚膳时间警备松懈,溜出了房间。 暄妃听说今日晚宴是烤野味,考虑到那东西吃相不好,便没有出席,一门心思地装着头疼脑热,巴望着公仪霄早些过来体恤自己。但左右连声招呼都没有等到,这又才反应过来,她这总不出现,不是平白让舞年捡了便宜,那边皇上酒足饭饱,可不直接就被舞年拐走了。 于是带了自己的冰瓷出来,沏好了茶水,装模作样地去给公仪霄送茶。 暄妃和舞年的房间隔得并不远,而舞年的房间距离公仪霄的房间还要更近一点儿,她要往行宫外去,还必须从暄妃门口经过。 因是要出行宫的范围,舞年便换了身采香的衣裳,又怕被看出来了,走路便低着头。经过暄妃门口的时候,暄妃刚好开了门走出来,两个人都没有看见,便满满地撞上了。 暄妃手上一滑,她那宝贝冰瓷食盒便落在地上,摔得细细碎碎。 “哪来的婢子这样冒失!”暄妃身边的丫鬟巧沁迅速摆开训人的架势。 舞年心中暗骂自己不谨慎,但既然撞上了也没有办法,让她们瞧出自己的模样是早晚的。于是也不做隐瞒,从从容容地抬起头来,看着暄妃淡定地微笑道:“可撞坏了妹妹?” “荆妃姐姐?你怎么做这打扮?”暄妃也顾不上心疼自己的冰瓷,瞪着眼睛疑道。 舞年摊手一笑,回道:“方才不慎弄脏了衣裳,采香那丫头也不知去了什么地方,姐姐没找到合适的,便先借了她的衣裳来穿。咦,妹妹不是身子不适,这是要去?” 说着低头看见那碎了一地的冰瓷,舞年心中暗爽,让你送茶让你送茶,早看你那冰瓷不爽快了。 “妹妹休息半日,觉得好了些,便想去看看皇上。”暄妃道。 舞年当然是不希望暄妃现在去看公仪霄的,若她告诉公仪霄自己打扮成这样,又得惹那个多疑的人一通怀疑,便满口胡扯道:“皇上用完了晚膳,已经不在前头了,这会儿去了林里狩猎,妹妹还是回房歇着。方才晚宴时候皇上还提起妹妹,兴许待会儿便来看妹妹了,可莫要走差了。” “多谢姐姐相告,妹妹便先回房了。巧沁,将这门口收拾了。”暄妃话罢,对舞年笑容可掬地颔了下首,而后退回了自己房中。 舞年便站在原地,看着巧沁收拾了地上的碎瓷,而后往前走了一段,躲在墙后往这头看了一会儿,瞧着暄妃再没有动静,想是被糊弄住了,才又往所谓的质子行宫而去。 房间里,暄妃为自己的宝贝冰瓷而痛心,那几个钱她是不在乎的,可如此又得从新费脑筋寻个每日去看公仪霄的理由。巧沁在一旁默默地想了一会儿,道:“娘娘难道不觉得,荆妃娘娘今日行迹十分可疑?” 荆舞年并非今日可疑而已,从她进宫起,身上便状况百出,又听说昨日同皇上去了趟花田,两人便遭了刺客。暄妃也觉得,这荆舞年身上很有些问题,于是在房中换了身巧沁的衣裳,同巧沁一起跟了出去。 本来出来的已经有些迟了,但走到墙后往外张望的时候,果然见着舞年鬼鬼祟祟的身影,却好像是往行宫外而去。 舞年并未从行宫外的大门处走,那里有守门的侍卫,要出入不大好交代。但那张地图上,却给她标了条小路,也许是建设行宫时的疏漏,那地方可容一个人钻出去,也不会遇上巡逻的侍卫。 舞年按照记忆里的路走了出去,暄妃和巧沁亦跟着她走了出去,才发现舞年竟然是要去外面的质子行宫。 这质子行宫装饰也算奢华,院落中花树可做遮挡,但是并不像皇上的行宫那般,有很多侍卫。舞年还算顺利地找到了地图上标示的房间,默默地舒了口气,防备地左右看一眼,没见着人影,便推门走了进去。 暄妃和巧沁从花树后走出来,巧沁低声道:“娘娘,您怎么看?” 怎么看?堂堂妃子溜门撬锁地往质子房中来,这事情还能怎么看。暄妃心里窃笑,荆舞年,你可算是让我抓着把柄了。看见那边的舞年似乎跟房里的人说了什么,然后便关了房门,于是派巧沁从别处弄了把锁,将舞年锁在了那间房里。 舞年推门进去的时候,这房间里并没有点灯,里头传来男子淡淡的携着丝困倦的声音,“来了。” 嗯,这个打招呼的方式还真是……挺亲切。舞年便怯怯地回应一声,“嗯,来了。” “关门。”那男子吩咐。 黑灯瞎火的,舞年其实不想关门,但考虑到自己在这里,不是个很见得光的事情,于是又怯怯地关了门,仍旧站在门口处没有动。 卫君梓便道:“过来。” 舞年便摸黑走了过去,到底是没发现卫君梓的人在哪儿,往里头走了几步,才愕然看清,卫君梓正懒洋洋地躺在床上,眼睛大约是闭着的。 他拍拍身边的床铺,道:“坐下。” 舞年干笑着摆手,“不了,还是站着舒服些。” 卫君梓闭着眼睛嗤笑,身体里那团火几乎是压不住了,仍旧懒洋洋地命令,“脱衣服。” “啥?” 舞年正愕然之际,门口传来一声脆响,似落锁的声音,正打算走过去看个究竟。卫君梓忽然从床上坐起来,瞪着舞年道:“怎么是你?” 舞年便也暂且不去管那个门,干干道:“不是你叫我过来的么?” “我是让人送个姑娘过来,你怎么……”卫君梓红光耀面的,想是让那鹿茸血醉得不轻。 舞年便也反应过来怎么回事了,卫君梓是让人送个姑娘过来帮自己去火,但他身边的人再不济,这姑娘也可能找到皇上的妃子头上去。 完了,她这是中圈套了。 急忙脚底抹油往门口遁,丢下一句,“我……我走错了,告辞。” 卫君梓蹙眉,心火难耐时也能想明白些问题,舞年为什么会突然过来,这绝对是个安排,而安排这件事的人,和那请他喝什么狗屁鹿茸血的人,多半就是一个人。 公仪霄,你既送了这礼过来,本公子自然没有不收的道理。 旋即从床上跳起来,卫君梓忽然从后头将逃跑的舞年抱住,压在她耳边喃喃道:“既然来了,何不留下。再说,那门不是已经锁了么?” ------------ 123 悉听尊便 卫君梓的身体很烫,说话的时候喷出的气息,烧得舞年下意识躲避。而他这拥抱软绵绵的,并没有十分强行的意思,舞年觉得这事大约还能商量,且她也不敢轻易大叫,这要是真的把人叫过来了,开了门见着他们是这么个姿态,便是什么也没有,自己也洗不清。 身子扭了扭,舞年把卫君梓压在自己肩上的脑袋推开,“公子,你先等等,你的姑娘马上就送过来了。” 卫君梓低笑,扣在舞年腰上的手收得更紧,死皮赖脸地把脸又蹭过来,小孩子撒娇似的埋在她肩窝,冷笑,“不会来了,这个时候谁都不会靠近的。” 是,如果这都是公仪霄做的安排,这个时候便不会有任何不该出现的人出现,如果清醒时候的卫君梓,还会考虑考虑其中的利弊,但他现在正是欲火焚身之际,乃应个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的心情,便懒得去猜公仪霄做这样的安排,究竟是图个什么。 “阿霁,你叫阿霁是么?” 卫君梓不过是简单的一个问句,但此情此景生生让舞年听出些威胁之意,难不成她不肯从了他,他便要将自己的身份说出去么。 卑鄙,下流,她宁死不从。于是狠狠地踩了他一脚,压声命令道:“你放开我!” “不放,偏不放,”卫君梓很热,勉强贴着她颈上一处皮肤,感觉很凉很凉,便贪婪地往那处蹭,喃喃地:“我一直在找你,你放心,你的身世我不会说出去,你爷爷现在和我在一起,过几日我便帮你离开。阿霁,跟我吧……” 怪不得舞年觉得爷爷近来神通过了头了,原来他是抱上了这外国质子的大腿。舞年再度把卫君梓的脑袋推开,然后去掰他的手。太多的秘密压着,她不能张口求救,但也绝对不会从了这个人,只能一边用力去挣脱他的桎梏,一边道:“你放开我,你不能这样,你会死的。” 是,不管卫君梓还是谁,任何人动了她都会染上不治之症。但是卫君梓并不知道舞年说的什么,只以为舞年是在惧怕公仪霄的淫威,仍旧低笑,卫君梓道:“你以为我怕他,还是你怕他?他已经把你送给我了。” 说着,卫君梓的手便开始不安分了,舞年抓起他一只手,狠狠地咬了一口,后肘在他胸口奋力一击,好歹是躲了出去,后背抵上搭着衣物的屏风,重心吃了空,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舞年用手腕撑着地面,焦急地朝落锁的门口看了一眼,怎么办,她出不去。 卫君梓吹了吹自己被咬疼的手臂,指着她气急败坏道:“你,你别逼我来硬的!” 舞年咬着唇看他,可以看得出,这卫君梓对自己还算有那么点耐心,屏风上的衣裳落在她身上,看着卫君梓走近,舞年默默地摸到自己藏好的沙口袋,默默地拉开抽绳抓了把沙子在手里。 还好早有防备,早知道这么惊险,就该找把刀子带过来! 卫君梓不死心地往前走,本是和和气气地伸手要把舞年从地上拉起来,舞年挥手甩了捧沙子出去。 卫君梓让沙子迷了眼睛,一时睁不开,紧闭着眼睛彪着泪花道:“你这女子,怎么……” 舞年顺手操起地上的一根腰带,蹭一下从地上跳起来,趁着卫君梓还在揉眼睛,闪到他身后反剪了他的手掌。卫君梓此刻身上热得难耐,也没防备她的偷袭,竟然真的让擒住了。 正使力将手抽出来的时候,舞年想起卫君梓之前腿根上受了伤,便提起膝盖在他腿根处重重地一踢。 究竟踢中了何处不得而知,总之卫君梓惨叫了,舞年急忙用腰带绑了卫君梓的手。觉得还不放心,干脆抽掉他身上的腰带,将卫君梓推在了床上。 卫君梓夹着腿疼地呲哇惨叫、骂骂咧咧,舞年自充耳不闻又捆了他的脚脖子。 做完这一切的时候,她惊叹于自己在危机时刻的从容不迫,而后一屁股坐在地上沉沉喘气。 娘的,什么破事! “你让人把门打开!”喘够了气,舞年对卫君梓命令道。 卫君梓的疼也便褪去了,躺在床上鲤鱼打挺,恶狠狠道:“你先把我松开!” “不行。” “我不动你,你松开!” 舞年便又站了起来,走到桌边提起水壶晃了晃,里面还有半壶水,便又到了床边,对着卫君梓的脸淋下去。 “疯女人,你干什么!”卫君梓甩着湿淋淋的头发。 “帮你去火!”舞年愤愤地说道。 卫君梓早让她折腾清醒了,还是不停扭着自己的手脚,呲牙道:“死丫头,绑得挺紧,嗯?” 舞年咬唇,满肚子的怒火,一屁股坐在对面的椅子上,“这怎么回事?你暗算我!” “我暗算你?”卫君梓更气更恼,“你难道看不出来,这都是公仪霄那个混蛋安排的!” 什么,是他安排的……他故意给卫君梓喂了上火的药,又故意把自己引到这地方来……所以喜莺要跟着她的时候,公仪霄阻止了…… 卫君梓曾大费周章地讨要秋舒,后来秋舒又被送回来了。是了,那夜在芙蓉园遇见自己的就是卫君梓,卫君梓以为自己是秋舒,所以去向公仪霄讨要。公仪霄曾莫名其妙地对她提过,他说他想要西凉的半壁江山,他说如果要她用自己去换,她给不给…… 王八蛋! 而公仪霄不是不知道,她身上是带病的,如果卫君梓碰了她,卫君梓是会死的。 好一招移花接木、借花献佛! 舞年在脑袋里匆匆想着这些问题,然后嘴唇越咬越紧,一圈眼泪酝酿着酝酿着,猝不及防地滚下来。可能是气的,也可能是伤心,究竟是为何,她没心情去体会。 她便抽着鼻子哭了一会儿,卫君梓也不动了,歪在床上看着她,不解道:“你哭什么啊,你跟了我又不会吃亏。” 舞年从手边操了个花屏朝床上扔过去,准头很好,卫君梓躲闪不及,颧骨登时被砸红了。 她不跟,她谁也不跟,这些人都是王八蛋,她再也不要跟他们扯上关系。抬手抹了抹眼泪,她安慰自己,她就要走了,走了以后她永远不会再来帝都,永远不会和这里有关系的人见面,让他们通通去死,地震、山洪、天花,通通死光光! 在心里狠狠地骂了一通,舞年气得浑身发抖,对卫君梓道:“你刚才说我爷爷在你手里。” “什么在我手里,他同我在一起,我对他可是礼遇有加。”卫君梓急忙纠正道。 “你们打算怎么把我弄出去?”舞年懒得同他计较,既然有这个机会,那便先将新仇旧恨放下,好好谈谈正事。 卫君梓对自己被绑着很不满意,让舞年瞪着也不好提要求,回答道:“行宫外有条小河,那日我安排几个人去扮土匪,你想个法子到那地方去,我亲自出面捅你几刀,放心,定捅不死你。然后你再服你爷爷给你的东西,等皇上找到你,你已经断气了,我自然有办法把你从棺材里换出来。” “你现在先想办法把我弄出去!” “不用担心,一会儿自然有人进来抓奸。” ※※※ 暄妃将舞年锁在质子行宫以后,便和巧沁又摸回了自己的房间,换了衣裳,打算去找公仪霄揭发舞年。派巧沁出去打听了一圈,皇上晚膳之后,确实是带人去林子里夜狩去了。于是便故意去找了采香的侍女,提醒她舞年离奇不见了,还特特去找了喜莺,仗着喜莺担心舞年,便由喜莺领了头,满行宫的寻了起来。 公仪霄站在卫君梓的房间门口,挥手一道刀片射在身旁影卫的肩上,怒道:“谁命你们锁的门!” 影卫是看着舞年进去的,也是看着暄妃的丫鬟锁门,本想去找公仪霄请示这锁开不开,公仪霄已经自己过来了。 在公仪霄面前解释是无用的,影卫低头认罚,听公仪霄道:“人呢?” 门锁打开,公仪霄进去的时候,看见的便是舞年坐在一张椅子上,大爷似的翘着条腿,被绑手绑脚的卫君梓掉了半截裤子,躺在床上,做鲤鱼打挺之状。 房间里没有点灯,舞年听到开门的动静,扭头朝门口看去,看到阴影中公仪霄的身影,所有的怒火在瞬间喷涌出来。看也不看床上的卫君梓,也不想作解释任何,舞年拔腿便往门外跑。公仪霄伸臂去拦,被她狠狠地推开。 她头也不回地跑着,没有方向,眼泪不停地往外飚,公仪霄终是不能容着她乱跑了,追上去将她的去路堵,板着她的肩膀道:“看着我,他有没有对你怎么样!” 啪! 这一巴掌,舞年用尽了所有的愤怒,管他是皇帝还是什么东西,没有他这样欺负人的,没有他这么卑鄙无耻的,没有他这样轻易践踏别人的感情和尊严的,他根本就不是东西。 公仪霄生平第一次挨巴掌,当时只觉得脸上一紧,他本该十分十分的生气,却从她眼中的愤怒里,忽然深深意识到自己犯了个如何伤人的错误。 舞年冷笑着看他,“这一巴掌的仇我报了,公仪霄,从今以后,我与你再无瓜葛,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 124 其名相思 有一种人看似光鲜,实际上活得比谁都阴暗,都变态,公仪霄就是这种人。所以当他决定要怀疑她的时候,他便不停不停地怀疑,他给不了别人信任,也敞不开自己的心门。别人救他为他,那是别人心甘情愿,那便理所应当,这个人的心可能硬得和石头一样,不知道怎样的滴水才能穿透,什么样的风沙才能将他风化。 但是这么硬的公仪霄,在面对舞年这个巴掌的时候,只意识到自己错了。这次是真的大错特错了,他不该试探她,这个试探对她的侮辱和伤害,连他自己都没法去承受。 而对公仪霄自己来说,这试探的结果他希望是怎样的呢?如果她和卫君梓真的有一腿,他就真的能毫不留情的杀掉她么? 她打了他,他原谅她。他从来不曾认错,所以不懂得怎样表达,就那么忽然地去拥抱她。 舞年当然是抗拒的,心里头恨死他了,她奋力去挣脱,发现他抱得太紧、自己有多无力的时候,只能哭着闹着去骂他,“王八蛋,你放开我,你滚开……” 公仪霄便用自己的嘴巴去封她的嘴巴,她脸上的泪水就蹭到了他脸上,很热。 舞年咬他,一双无力的绣花拳不停地敲打,哭得身子发抖。原野上的夜风并不能将人吹得多么清醒,公仪霄将舞年抱起来,不管不顾她的敲敲打打和挣扎,将她抱回行宫自己的房间。 走过长廊的时候,正碰见装模作样四处寻舞年的暄妃,公仪霄一手抱着舞年,一手掐住了暄妃的脖子,恶狠狠道:“你明日就给朕滚回去!” 他把暄妃重重推在地上,抱着舞年冲进房间,眨眼的功夫便将舞年压在了自己的床上。 舞年仍奋力地挣扎着,手脚并用。他这算什么意思,前脚要把自己送给别人,后脚又后悔了要亲自出马么! “朕没有要把你送出去,在那房里,你只要叫一声,影卫马上会出现救你。”公仪霄话语中带着丝急切,他要解释,必须得解释。就算已经错了,能让她少恨自己一点是一点。 舞年用力地将他推开,爬起来缩在床角,脸抽成难看的模样,忍不住地哭泣着。“你不要说,你什么都不用跟我说,你是皇帝,你让我跟谁睡我就跟谁睡,但是你不要再碰我了,我脏!” “舞年,”他靠近,如阴影将她覆盖,“原谅朕,你要怎么才肯原谅朕!” 舞年只拼命地摇着头,这个讲条件的时机几乎都错过了。她没什么可原谅的,他是个什么人,就算不了解,她也清楚得很,他没敢指望这个人多把自己放在心上,他手握生杀,他想折磨一个人有各种各样的方法。 “你让我走吧,我真的怕了,你太可怕了,你让我离开这里好不好?”鼓起那么一丝丝勇气去看他,然后还是瞥开了目光,眼泪破碎了一张无辜的脸。 看,她就是想走的,她密谋了很久都想走的。这次的试探,公仪霄以为自己给了她很多机会,明面上,她并不认识卫君梓,所以收到纸条的时候,她不该去见他,可是她去了。他没有让人锁门,如果舞年到了以后想走,不会有任何人拦她,这件事情也不会再提起。哪怕她在房间里逗留,卫君梓要动她,只要她一声呼救,哪怕是短短的一声,影卫也会马上破门而入。 他以为自己给了她很多跳出圈套的机会,而他却没有给自己留下机会。她用自己的方法跳了出来,可是她却不可能再原谅他这个坏人。 费了这样多的苦心,他怎么可能允许她走。他抱着她,恨不得揉进骨血,“朕不许你走,再相信朕一次,朕不会再让你难受。” 这个人块头生得太大了,轻而易举就将自己包围掉了,她觉得无路可逃无法呼吸似的,咽了咽泪水,哽咽着冷笑着苦笑着问他:“相信?你可曾相信过我?我从来便知道,在你眼里,我做什么都是错的,我知道你的苦衷,所以你如何对我,我都以为可以不放在心上。公仪霄,你可曾想过,其实我从来没做错过什么,错的是你,你不相信任何人,所有的事情你都要去怀疑,你失望不起,难道我就可以吗!” 公仪霄心里狠狠一大动,舞年说的不错,字字在理。就算她身上有再多的疑问,她从没有做过一件损害他的事情,一星半点都没有。 是他吝啬于自己的信任,是他的怀疑到了偏执的地步。 他做了什么?把她推倒别人的怀里! 紧紧抱着,把她的脸从自己怀中端起,公仪霄无言以对,便轻轻去吻她的眼泪,小而又小心地安慰着。 然后从眼角到脸颊再到嘴唇,他的吻变得愈加急促,不能再等,再等下去她就跑了。 她用力地摇头,推拒的间隙里低低苦求,“你别碰我,求求你别碰,我脏……” 她是荆舞年么还是谁,哪怕正是那个被自己毁掉的荆舞年,他也是不嫌弃的。在她身上,他已经犯了这样多的错误,不能弥补,只能小心地一点一滴地去呵护,但现在,无论用任何手段,都必须要挽留。 将她从角落里拉出来,他用不可抗拒的力道把她展平,差点就忘记仍旧种在她身上的柔肠蛊。从袖中翻出药瓶的时候,手指急促地几乎在发抖,他以口喂她服药,然后贪婪在那唇上不肯离去。 舞年已经不会去管他又给自己吃了什么,只是没完没了地打他,公仪霄将她的双手擒住,疯狂地由心地在她身上索取着。舞年抗拒,抗拒那热烈的触碰,抗拒再给他一点点的温柔。 用脚踢他,连最古老实用的断子绝孙腿都用上了,仍是被他躲开。脖颈被他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轻微的疼和痒令人难耐,手脚都被压住的时候,身体还在不停地抽抽。 衣襟被他用嘴唇拨开,乍泄的春光上留下浅浅密密的痕迹,他不想让她太难受,他还可以留存一点点的耐心说服她。 抬起下巴,公仪霄用饱含深情和蛊惑的迷离目光看着他,吻着她的眼睛、鬓发、唇角,每一处悉心地呵护抚慰,亦放开她被自己钳制住的手,任由她在自己肩背上捶打,一边迫切地褪去她的衣衫,一边在她耳边劝慰请求,“给我,你不是喜欢我么,交给我,我想要你,好不好?” 他说“我”,抛开那个至高无上的称呼,用平等的姿态同她商议,好不好,好不好? 不好,一点都不好。她就要走了,她想干干净净了无牵挂地走掉,她以为自己还有完整的人生,她不想为他变成残花败柳,离开以后她会把他忘得干干净净,然后喜欢别人,然后全心全意地去做别人的妻子。 纵使是商议,她的抵抗仍旧被他轻易化解,他剥尽她的衣衫、展平她的身体,比每一次的温存都更加温存,但也有让人无法抗拒的力道。 舞年只觉得羞耻,身体是紧绷着的,始终是抗拒的姿态,她没有办法,只能哭着求他,“你别碰我,我有病……” 公仪霄抬起头,心疼地看着她,吻去她的眼泪,“你没病,是朕病了,”顿了顿,认认真真一字字地说:“其名相思,唯爱可医。” 舞年的身体有一瞬松懈,便在这松懈之际,他搅乱了所有的感官。 她握紧两只小拳,紧紧咬着下唇,眼泪再度疯狂地滚下来,心里觉得很伤。他从来便是如此,迫使她予取予求,强迫他接受他给她带来的一切。而那唯一的,仅属于自己的东西,终究是被他夺走。 她在他怀里发抖,他在她耳边低喃。 他在心中暗恼自己的心急,让她疼了,刚刚的承诺又食言了,让她难受了。可是他忍不了,从琼花林下,他看到女子从容平静的面庞,看到落花将她点染成画,便已经忍不住了。不只是那药物的缘故。 夏热来袭,滚烫的身体一身黏腻薄汗,他脱去自己的衣衫,露出精壮的分明的肌理。 那夜九华殿中,舞年看着他更衣,她说男子在脱衣的瞬间最为风流倜傥。他终是为了她脱了一次衣,却是在她这样不情不愿的情况下。 眼含苦涩,舞年虚弱地望了这个人一眼,望到他满眼喷放的炙热。暗夜里,朦胧的视线并不清晰,清晰的只是那身体中埋藏的触感,那样撕裂的疼,无可回避的进攻,将她拉入地狱深渊,如魔如魇。 ------------ 卷二 天若有情 ------------ 125 他的许诺 她睡着,公仪霄看着她,将她面上凝结的痛苦轻轻展平,换做平静乖顺的姿态。恋恋不舍地退出,他挂着心满意足的笑意,亲自去擦拭那些缠绵的痕迹。 然后看到浅色床单上,赫然印着灿烂灼目的贞洁。一片殷红,证明她是他的。 公仪霄的心里溢满无尽的快乐。现在,她究竟是谁已经不要紧,她一定不是荆舞年,她是一直在欺瞒自己努力去扮演另一个人,这些对他来说统统不重要,反而这样的真相正是他所期望的。 天不知道亮了多久,舞年睁开眼睛,看到的是公仪霄餍足的睡颜,试图从他怀里离开,身下传来轻微的刺痛,两行眼泪就又滑了出来。 公仪霄懒洋洋地睁开眼睛,微笑着,抬手去擦她的眼泪,语气淡淡携着轻微宠溺,“怎么不再睡会儿?” 舞年挥开他的手,想爬起来往床下跑,公仪霄捞住她的腰将她更紧地收入怀里。显然舞年的气还没有消,不过不要紧,他有的是时间陪她闹脾气。 她挣扎,两个人的皮肤蹭过,触感温柔。 他的拥抱柔软而不乏力道,很快让舞年感觉自己很无力,放弃了逃跑,转身打公仪霄,他看见她手臂上的伤疤,又觉得心疼,所以她要打她便由着她。可惜舞年是个不识好歹的典范,这么对着不好动手,腿上也不老实,不经意踢了公仪霄一腿。 这次倒是踢中了的,虽然力道并不怎么样,公仪霄将她整个擒住,低声教育:“你就是个悍妇。” “你!”舞年眼一闭,挣扎不得,怒道:“你就是个农夫!” 公仪霄愣了一瞬,旋即翻身将舞年压住,一门正经地问道:“农夫是什么?” 舞年咬着嘴皮把脸别向一旁,公仪霄化解了她的挣扎,低笑着威胁,“不说?” 哼,她才不会说农夫就是到处找女人耕地播种。公仪霄的嘴唇便又压了上来,撬开她紧抿的唇,潮湿微凉的舌尖进入她口中探索,好一番优哉游哉。 舞年嫌弃地把他吐出来,公仪霄便将嘴唇移到别处,贴在耳根上柔柔吮咬,自然带来一股细密的战栗。而他掌心火烫,贴着不着寸缕的皮肤,沿着玲珑有致的线条,由上而下探索引导,将她收进怀里,揉成一个软绵绵的团子。 舞年当然知道他想干什么,心里急出一团火来,她才不要,一边扭来扭去不经意地向他发起挑衅,一边气急败坏地骂骂咧咧,“王八蛋,你这是强奸!” 公仪霄的动作便愣了一瞬,旋即噗嗤低笑出声,“你是朕的妻子,这样做很正常。乖一点,不然疼了。” “我不是你的妻子!”舞年仍是不训。 公仪霄挑眉,看着她的眼睛,很认真地问道:“难道要朕封你做皇后?” “你的皇后一个比一个短命!”舞年口没遮拦地回道。 公仪霄眼神一顿,似乎是舞年这句话戳中了什么,五指插入她凌乱的发中,指腹轻缓拿捏,另一手触上柔软起伏的峰峦,压在她耳边道:“三千宠爱,一生荣耀,你想要的朕都给你。” 后半句他没有说,唯独是皇后的位置,他无法对任何人承诺。 “我要走。” “休想。” “你别碰我!” “休想。” …… 公仪霄一直把舞年折腾到没力气折腾了才放了手,暄妃在外面跪了一上午,本打算就昨天的事情作翻深刻检讨,冷冷地吃了闭门羹,只能老实巴交地滚连日滚回宫中。 晌午过后,公仪霄看着再度昏睡过去的舞年,无奈地摇了摇头,“你真的很想走么?”他轻声问,她睡着自然不会回答,于是轻轻吻了她的唇角,起身穿衣。 施苒苒在门外恭候着,小心问道:“可还需准备避子茶?” 公仪霄朝门内看了一眼,淡淡道:“别让她知道。” 舞年被公仪霄关了几天,谁也不能见,只有施苒苒每日过来请脉,给她端一盏所谓的安神茶。 公仪霄没事就腻在房里,没完没了做那些无聊的事情,或者抱着她在她头发上蹭啊蹭,直蹭得舞年再也没有脾气,他要干什么便由着他,不吵不闹的。 “朕今日有些事情,晚上不在行宫。” 天只是微亮,公仪霄起身穿好了衣,倒了杯水递给舞年,淡淡地交代。舞年接过那水杯,仍是一副爱答不理的模样。 公仪霄矮身坐在床边,觉得有些无奈,要怎么样才能让她和以前一样生龙活虎的呢。抬手抚了抚舞年的侧脸,顿了顿,道:“若是想去外面走走,记得不要走得太远,朕不想你有危险。嗯?” 舞年默默地点了点头。 今日便是十五,公仪霄要回宫去照顾那个无面人了,也是她和卫君梓约好逃跑的日子。 她抬起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约莫这便是这辈子最后一眼了。 公仪霄微笑着,“怎么了,不舍得朕?若是不舍得,朕将你带上也是可以的。” 舞年摇头,几日来第一次真心地对他绽开微笑,想了想,她道:“皇上,臣妾有个弟弟名唤天明,儿时与臣妾关系甚亲,五岁以后从学在外,同家中联系极少,如今年十五,正是个热血于心的年纪。上次……上次臣妾省亲,皇上夜探丞相府,臣妾落水后也是天明帮忙解围,皇上若肯许臣妾一个愿望,臣妾希望若它日臣妾或者荆家惹了什么罪过,请皇上对天明网开一面。” 舞年再次将公仪霄夜探丞相府的事情提出来,显然是不在意他要怎么怀疑了。公仪霄挂着淡笑听她说完了话,很平和地问道:“你想不想知道朕去丞相府做什么?” “臣妾不想,皇上的秘密、荆家的秘密这天下的秘密,臣妾什么都不想知道,即使知道了也会很快忘记。臣妾只希望皇上能答应臣妾的请求。”舞年淡淡道。 公仪霄用拇指抚了抚她的脸颊,道:“朕答应你。” 舞年不禁握住公仪霄抚在自己脸上的手掌,眼里含着汪水泽,目光颤了颤,坐起身来解开公仪霄束发的玉冠,“臣妾再为皇上束一次发。” ※※※ 他走了,她躺在床上发呆,这些天公仪霄常问她一句话,“朕待你不好么?”舞年从不回答,她觉得公仪霄可能真的是在反省,但是知错不一定就会改的,他是皇帝,那种唯我独尊的性子,是长在骨头里的。 所谓的三千宠爱、一生荣耀,不过就是像现在这样把她关在屋子里罢了。这不是她想要的,可就算她想要,又能保证这些东西永远不会变么,帝王的承诺,不过是最善变的外交辞令,其中夹杂的利益关系,她一点都不想看清。 多日来第一次走出房门,在所有人眼中,他是公仪霄最宠爱的妃,公仪霄为她骂哭了暄妃,为了她连续几日流连房中,甚至为了她,这些天对朝政爱理不理。 其实他们不知道的,在房中这几日,帝都送来的公文,公仪霄一本都没有落下过,只是趁舞年睡着了,再挑灯批注。这些舞年都看在眼里,她知道他是个很有分寸的人,这样有分寸的人,即使真的很喜欢自己,在发现自己死了以后,也不会分寸大乱。她也就没什么好替他担心的了。 抬头,是个晴朗日子,瞧,又变天了。今晚月圆,必是个霁月清明的好风光,离开他,趁着天色正好。 舞年见了采香,上次公仪霄给了一千两银票,舞年拿了九百两,剩下的让采香回宫以后拿去给宫人分了。 她始终还是得为离开以后的事情做打算的,如果公仪霄发现棺材里的人不见了,必定会反应过来她是跑了,到时候来个千里追寻什么的,她和爷爷跑路也需要盘缠。她也没打算依靠卫君梓,跟那个人的关系才是更有必要撇干净的。 然后又见了喜莺,喜莺瞧着心情不错,想必这几日玩得还算开怀,据说同卫君梓出去打了几次猎,相处得不错,公仪霄也没有再管过她。 本想去同天明告别一下的,但是考虑到那个孩子特别细心,怕他再发现了什么,破坏这次逃跑的计划,于是只能作罢。 夜深,圆月高悬,舞年想公仪霄这会儿应该已经回宫了吧,那两匹汗血宝马,必定也是为了今日他秘密回宫准备的。跑了一整日,他会不会很累,同那无面人打起架来不要又吃亏了才好。 舞年站在窗口望了一会儿,公仪霄的房间是她最后的告别之地,他们曾在这里过过无人打扰的几个日夜,虽然不大美好,但是现在要走了,也便蒙上了层美好的影子。 为了防止影卫跟上自己,舞年还是得稍作乔装才好,但她假扮侍女这个招数估计已经用烂了,不会那么好用了。舞年便决定,这次还是照着最擅长的方法,扮男人吧。 正好房间里有公仪霄的衣裳,舞年在柜子里翻了翻,翻到身比较低调的,起码不会一眼看出是皇上的衣裳的衣裳,稍作处理套到身上,还算是合身。而后扎了个小包袱,将自己的衣裳和那九百两银票以及自己为数不多的行礼装进去,到了河边她还是得将衣裳换回来才行。 一切准备妥当之后,舞年在身上胡乱拍了拍,胸口的襟层里似乎有个硬物,便随手摸出来看了看。 嗯?她剑穗上的玉佩,怎么会在公仪霄这里? 不对,这枚玉佩的成色,看上去比她那个还要新一点,可是除此之外,真的一模一样。 ------------ 126 行宫夜袭 那玉玦上盘着条龙,龙下面有尖尖火焰,过去舞年就纳闷,听说过凤凰浴火,原来龙也有浴火的。 阿娘一直拿那剑穗当宝贝,进宫之前舞年把这东西放在爷爷手里,也是怕自己出了什么事,把这宝贝弄丢了。后来公仪谨把剑穗给她,玉佩却没了,她一直还没机会问问爷爷,自己的玉佩哪里去了。这次出去以后可得问清楚了。 舞年虽也是个贪小便宜的人,但是她已经从公仪霄那里捞了一千两,于是他的玉佩便就不顺手牵羊了,万一这也是他的宝贝怎么办。不过说来还真是巧,两块玉佩居然这么像。想想也可能是自己孤陋寡闻,兴许这玉佩上的图案就是个时下比较流行的图案,那也不是很稀奇。而且阿娘要寻的旧人,也正在这帝都之中,说不定同皇家有什么关系。 将玉佩重新放回衣柜中,舞年再度环顾四周,就这样吧,公仪霄,我阿霁不伺候你了,有句话怎么说来着,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且想跟皇帝相濡以沫,那是正儿八经的痴人说梦。 亥时,舞年记得同卫君梓约定是子时,他说要亲自出来扎自己几刀。咳咳,为了这逃跑大计,她只能再勉强把自己的小命交到他手中一回了。 侍卫们在各自的岗位上立着,仍是没大有人过来管她,便是管舞年也能找出糊弄的说辞来,所以并不担心,反正她要去的那条河,还不算离开行宫的范围。 舞年找到卫君梓说的那条河,便理解了他选择在这个地方“行刺”的意图了,这里往前百丈有个山谷,往后百丈是片树林,对面有条大道,通往陵山下的陵城,正是个适合他们行刺以后逃跑的地方。 舞年在河边找了块石头倚着棵大树坐下,刚开始附近还有巡逻的侍卫走过,只当这穿了男装的舞年,是哪家的公子出来赏月散心,便也没有过来盘问。 舞年等啊等啊,看着月亮的位置一点点变化,大约就快要到子时了。 咦,怎么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呢,卫君梓那个迷糊蛋该不会是忘了今日的计划,还是说出了那次的事情,他也拜倒在公仪霄的淫威之下,不敢帮自己逃跑了吧。 渐渐地,那些巡逻的侍卫便不会出现了,这一点让舞年很纳闷,但趁着无人,她刚好可以将衣裳换回来,否则等公仪霄发现自己死了的时候,还得追究她为什么穿的不是自己的衣裳,那时候她也不可能再爬起来对公仪霄解释。 舞年换了衣裳,本打算把公仪霄的衣服扔进河里,让它顺水漂走,但在这个月黑风高远近无人的时候,这衣裳正起了个睹物思人的作用,一时又有点不舍得扔,便放在脸前贴了贴,闻到那种特属于他的味道。 ※※※ 今晚的夜宁静得有些诡异,施苒苒担忧地朝窗外望去,此刻公仪霄应是带着陵山地宫图下到地宫去了,传闻地宫中有许多机关暗弩,希望他不要有危险。 与她同房的另有一名医女,方才施苒苒一直在看书,便也没太注意,这才看见那小医女趴在桌子上睡着了。便走过去拍了拍,对那小医女道:“夜凉,去床上睡吧。” 医女自岿然不动。施苒苒便又叫了两声,发现这医女睡得太死了,好像有些不对劲。于是用力摇了摇,又把了她的脉,发现这医女是中了迷药。施苒苒敏锐地察觉到危险,急忙开了房门,看到站岗的侍卫也倚着墙壁睡着了,过去叫了两声,仍是没有反应。 谨慎地往前再走一段,所有人都睡了。施苒苒吸吸鼻子,空气中含着股若有似无的异香,看来是有人布了大量的迷药。而施苒苒的手腕上,正戴着那只琥珀手串,这是公仪霄离开之前,特意交给她的。 今夜必定会有大事发生,施苒苒不知道这迷药是冲着谁来的,但公仪霄既然有意将手串交给她,必定也是预料到他不在的时候,行宫或许会遭遇袭击。施苒苒为公仪霄做事多年,这些问题不必公仪霄点明,这个时候她必须先行离开,公仪霄曾经告诉过她一条通向陵山地宫入口的秘密通道,入口处会有公仪霄的影卫,她得去那地方报信。 整齐的脚步声。 施苒苒躲在墙后,寻着脚步声的来源探头望去,看到一行蒙着黑巾的人往自己房间里去。 “还有一个呢?”房间里传来一人的声音。 “搜!” 难道这些人是来抓自己的?施苒苒看看自己的左臂,这枚奇怪的图案到底代表什么她并不清楚,但当初被公仪霄带进宫的时候,施苒苒所编造的身世,正是照着阿霁告诉自己的说的,她说自己是姜族女子阿月的女儿。又过了不久,公仪霄忽然告诉她,她手臂上的东西不能让任何人看到,否则有性命之忧。便是以前看过施苒苒身体的宫女姑姑,都接连失踪了,想是被公仪霄灭了口。从那以后,施苒苒便格外小心,从不让人看到自己的身体,手臂里袖口处也时时绑着条丝带,防止不小心露出来。 知道她臂上图案的只有舞年和公仪霄。忽然想起,那日她独自在行宫沐浴,感觉出一闪而过的异动,因为知道有影卫在附近保护自己,施苒苒才没有放在心上。 不管到底是怎么回事,也不管那些人是要抓自己还是做什么,施苒苒不能在这里多呆了。按照公仪霄所说的密道,施苒苒逃出行宫,从地下通道里爬出来的时候,面前正有一条小河,往前是山谷,往后是树林。 公仪霄说,陵山地宫的入口,就在山谷之中。沿着这条河一直走,便能找到。 附近并没有巡逻的侍卫,也许是已经被那些黑衣人给拿下了,难道这次连留守在行宫的影卫,都遭了迷药。 ※※※ “阿霁,阿霁。” 舞年面对一条小河,倚着树等卫君梓来杀自己的时候,听到附近草丛里传来低低的呼唤,正是爷爷的声音。 寻声望过去,舞年正想走过去看清楚,听那边人道:“在那别动,我过去。” 而后便见草地轻轻晃动,像是有条巨蟒在底下游似的。爷爷从草地中探出头来,谨慎地四下望了一眼,旋即跳了出来,和舞年一起用这树干遮挡住身体,对舞年道:“这会儿没人,咱们走吧?” “啊?我不死了?”舞年惊愕,怎么卫君梓没来,来的是爷爷这个大仙。还有,这会儿没有人,真的非常非常非常奇怪! 孙老头儿道:“死什么死,再不走就真的死了,这里的人都中了迷药了,姓卫那小子也中了招,过不来了。你现在正好走,没人能发现。” 迷药?行宫里的人都中了迷药,这是什么情况,谁干的,目的是什么? 舞年望天,好一个月黑风高杀人夜。 “可是我就这么丢了,皇上会到处我的啊。”舞年低声道,“还有,行宫里到底怎么了?” “别管这么多了,你到底走不走,再不走没有机会了。”孙老头儿强调。 “我……我再想想……”舞年将头往树干后探一眼,并没有发现人迹,可是行宫里到底出了什么事,好歹是公仪霄今晚不在,不然她这会儿肯定撒腿就得往回跑。 爷爷仍在劝舞年赶紧拿主意,舞年却看到沿着河边远远跑来一个女子的身影,形色自然是非常匆忙,定睛看仔细了,却不正是施苒苒。 “荆妃娘娘?”施苒苒也看清了藏在树后的舞年,顿住了脚步。 苒苒肯定是从行宫里跑出来的,舞年急忙冲施苒苒挥了挥手,将她叫到树下来,问道:“行宫里到底怎么了?” “所有人都中了迷药。”施苒苒并未隐瞒。舞年垂了下眼睛,看到挂在她手腕上的琥珀手串,难怪她逃得出来,原来公仪霄早就防着这一手了。 “什么人干的?”舞年问。 施苒苒摇头。而后又朝远处的山谷望了一眼,道:“我来不及同你解释,我还有事,你这是……” “去那边看看。”正说着,远处又隐隐传来一个男声,施苒苒谨慎地朝回望了一眼,心知定是那些黑衣人追上来了,面上露出焦忧的神色。 舞年将手里的包袱交给孙老头儿,当即便对施苒苒道:“你去哪儿,我帮你引开他们。” 施苒苒怔了怔并没有回话,舞年拉上她的袖子,让她和自己一起藏到河边的草丛里,孙老头儿也藏了下来,问舞年道:“这什么东西。” “我的卖身钱。” ------------ 127 她的下落 对,就是卖身钱,舞年只能这么看待这笔钱,她吃了皇帝家两个多月的白饭,又拿了人家的九百两巨款,最后最后陪了公仪霄这么几天,也该算是两清了,所以这钱舞年拿得理直气壮的。 但是决定帮施苒苒逃跑,这纯属于念在她们过去的情分上,根本上,舞年是不怕死的,因为她帮助施苒苒引开那些黑衣人的时候,自己一旦落网,二话不说就吃假死药,这和卫君梓来搞刺杀区别不大。死了,那些人也不能拿她怎么样。 爷爷说,这假死药足够她死上整整三天,三天后不用人帮忙便会自行醒过来,爷爷手上还真是有些宝贝。 为了防止施苒苒看出些什么,舞年透过草丛给爷爷使了个坚定的眼色,过去他们去别人家里头坑钱的时候,经常用眼神交流暗示,所以爷爷能理解她的意思,计划不变,她照样假死,只是换个人来杀。 其实孙老头儿对舞年这个决定是有些顾虑的,但是这个丫头从来是个没主见的丫头,进宫以后似乎有那么丁点变化了。管她呢,孙老头儿仔细算过舞年的命盘,那命硬得像石头,轻易折腾不死的。 三人便分开了,孙老头儿自是带着舞年的卖身钱去了安全的地方,舞年和施苒苒继续在草丛里爬行,那些黑衣人也一路打着草丛追了上来。夜行这种事情舞年是很在行的,爬起来蹭蹭的,但是施苒苒就不大稳便了,身体压得不够低,很容易就会把身形露出来。两人爬了约莫百丈,那些黑衣人也把附近都翻了个遍,有两个正往她们逃跑的方向来。 已经到了前面山谷的位置,小河从两山之间穿过,舞年一直没有问施苒苒究竟要去哪里,只是看到施苒苒手腕上的琥珀手串的时候,她心里便有了翻了然。 如爷爷所说,行宫里的人都被迷药放倒了,凭什么偏偏施苒苒没事。公仪霄拿这手串当宝贝,又凭什么现在挂在施苒苒手腕上,足以见得,公仪霄拿施苒苒也是当宝贝的。舞年想,如果自己不是正好在今夜要逃跑,躲过了行宫里散布的迷药,那她现在肯定也被放倒了,这待遇果然还是有所不同。 施苒苒肯定是知道去什么地方会安全的。 找到一处非常窄小的山洞,勉强足以挡住两个人的身体,舞年让施苒苒跟自己一起爬过去,而后看着越来越近的黑衣人,对施苒苒小声道:“跟我换衣服,快。” 说着便解了自己身上的衣衫。就像当初执意要救河里的少年一样,阿霁说什么,施苒苒便做什么,此刻也没有多想,甚至没想过舞年帮她引开了黑衣人,舞年自己怎么办。 两个人便换了衣裳,舞年又问道:“你往哪个方向走?” “沿着这条河。”施苒苒道。 舞年看了看,这山谷狭窄,除了这条河根本没有别的方向可走,她要怎么才能将人引开呢。看看河水,没头没脑地问道:“你会不会凫水?” 施苒苒点头。她当然是会凫水的,虽然当年不会,但后来进宫了,为了圆救公仪霄的那个谎,施苒苒便偷偷学了凫水。 舞年也没多想什么,对施苒苒道:“那你从水里走。” “可是下水有声音。”施苒苒道。 舞年想了想,又看看越走越近的人,手心里握着那颗假死的药,狠狠闭了闭眼,道:“你看着点,只要有合适的机会便跳下去,我去引开他们。” 说着便随手抓了把沙子,从小山洞中闪出了身形,施苒苒担忧地看了她一眼,也只是看了一眼,在她心里赶快找到公仪霄才是最重要的。旋即沿着草丛到了河边,盯着舞年那边的动静,寻找下水的时机。 舞年做一派惊慌之状跑出来,扭头看了看百步之外的黑衣人,故意让他们发现自己,而后装作进退无路之状,迎着黑衣人的方向跑,跑到稍稍开阔的地方,再转个弯往别的方向跑。 黑衣人很快便围拢过来,除了身后的河道,舞年已经没了退路。四周仍旧静得出奇,那些黑衣人只步步逼近舞年,并没有开口说话,施苒苒仍旧没有在此刻下水的勇气。 舞年尽量低着头,不让他们看清自己的样貌。 四名黑衣人围成一个半圆,将她彻底堵在了河边。 舞年琢磨,这些人可能是想生擒她的,所以没有立即动手砍人,于是用力握了握手中快露光的沙子,忽然挥手扬开,很江湖气地念道:“蚀心断肠粉!” 此举将黑衣人们吓了一吓,也不过只是一个吓唬,趁着一侧的黑衣人抬袖挡沙子的时候,舞年试图从他身旁跑开。那人急忙抽了刀子要挡住她的路。 死就死吧,既然要死便得做的像一点,舞年还怕他们不动手呢。以前爷爷跟自己吹嘘过这假死药,这药服下以后片刻毙命,但是死掉以后能护住心脉,也就是这人死了以后,别人想杀第二遍是不可能的,怎么也得等她三天以后醒来再说。 这次,只能期盼于爷爷没有说大话了。 舞年迅速将药喂进嘴巴里,眼一闭心一横,直接朝那人的刀口冲了上去,那人是不打算杀舞年的,刀锋旋即一转,避开了心窝,在舞年肩胛下方一刀贯入。舞年疼得浑身一紧,皱住了眉头,使出全身力气往小河的方向重重偏去,仰头栽进了河水中。 也就是这个时机,施苒苒忍下眼泪,迅速滑入河水之中,趁着那些人因舞年的落水而慌乱时,尽力压着水花和声音,朝河水的另一头游去。 几名黑衣人也迅速跳入水中,三两下把舞年捞了起来,当时舞年还有一丝丝神智,眯了眯眼睛便真的昏了过去。 这些黑衣人并不认识施苒苒的样貌,只知道穿的应该是这身衣裳,试探了舞年的鼻息,仍有一息尚存,急忙抗了起来往某个方向跑。 ※※※ 宫中无面人的事情,有无尘回去处理,公仪霄便选了今日进入陵山地宫,从地宫中出来的时候,施苒苒浑身是水等在出口处,公仪霄急忙脱了外衣递给她,让她先换下湿衣。 “行宫出事了?”公仪霄问施苒苒道。 “所有人都中了迷药,”施苒苒低低回答,想了想,终是跪了下来,哽咽道:“皇上,荆妃娘娘……” “她怎么了?”公仪霄蹙眉,这才正儿八经地着急起来。 他其实是知道她要走的,在她最后一次为他束发的时候,他就知道这女子已经决定离开自己了。公仪霄不想看见她郁郁寡欢的样子,所以纵容,他准她走,但也会派人秘密跟着,只是希望她在外面散够了心,想开了还能再回到自己身边来。便是她不来,他也是会去找她的。 “娘娘为了掩护我,中了刺客一刀,此刻……此刻……” “此刻如何?” “我不知道。”施苒苒这才哭了出来,那种自责蔓延开,她就是自私了,在她满心惦记着来找公仪霄的时候,她何尝想过舞年的安危。她的自私让自己觉得羞耻,阿霁还是当年的那个阿霁,而她…… 公仪霄迅速赶回行宫,这次的迷药非同小可,所有的影卫全数中招,好在除了丢了和施苒苒同一房间的医女之外,并没有人伤亡。 站在那小河边,草地上仍有不算清晰的血迹,公仪霄心里被狠狠扎了一针,对影卫咆哮:“找,翻遍方圆百里,给朕找!” 那些黑衣人行动迅捷干脆,并没有在路上留下痕迹,就连从舞年身上流下的血,在行过白步之后也断了。她中刀了,她还落水了,他又把她给弄丢了。 为什么没有提醒她,就算要走也不要选择今晚,为什么没有更坦诚地告诉她,他其实不希望她走。为什么没有试图认真地去挽留她一次,如果他说了,那么今晚她只会和所有人一样中了迷药,然后在行宫睡过去,可是如果没有她,苒苒还能逃得掉么? ※※※ “哎呀,本公子昨晚睡过头了……” 清晨,卫君梓摇着扇子颠颠地跑去见公仪霄,看见他坐在房间里,手里握着件自己的衣裳,正是昨晚舞年逃跑时穿过的,后来被扔在了河边的草丛里。 他眼睛猩红,愤怒地朝卫君梓瞪过来,压着气火道:“你来干什么?” “自然是来帮皇上分忧的。”卫君梓道。 公仪霄不屑地瞥开目光,他在等,等影卫来报关于舞年失踪的线索,没有心情和他周旋废话。 “我有她的下落。”卫君梓也懒得同公仪霄绕弯子,昨夜他是让迷药放倒了,所以错过了和舞年的约定。但是孙老头儿事后并没有急着走,在那草丛里目睹了所有的过程。在舞年被那些黑衣人带走后,孙老头儿便跟了上去,自然找到了舞年被关的地方,跑回去找卫君梓帮忙。 那些都是训练有素的刺客,据孙老头儿描述,数量还不少,卫君梓带来的这几个人根本应付不了,只能再找公仪霄帮忙。 公仪霄猛地冲到卫君梓面前,拎起他的衣襟,“别跟朕讲条件,说!” ------------ 128 也有软肋 看着被手下抗来的舞年,公仪谨蹙眉,挥手甩了领头的一个巴掌,“废物!” 关于姜巫族圣女的传闻,公仪谨也是知道一些的,并且他认为公仪霄可能已经找到了这个人,而这次出行,他长时间不在宫中,很可能将那个女子带在身边,于是秘密调查了此次随行的每个女眷,终是刺探到施苒苒的特殊。此次夜袭行宫,目的便是将施苒苒抓到手,以此威胁公仪霄交出在陵山地宫中找到的东西。 显然手下的是抓错人了,看着被放在角落里倚着墙壁的舞年,像是昏了,但又有些奇怪。公仪谨走近,抬手在舞年面前摸了一把,公仪霄的女人,哼! 公仪谨起了些歹心,却愕然发现,舞年的皮肤似乎是太凉了一点,尤其在这燥热的夏夜中,凉得仿佛冰一样。急忙将手指在她脖颈上靠了靠,又试探了她的鼻息,死了! 因是从河上捞起来的,舞年身上还包裹着湿衣,肩胛下中刀,衣裳被染红一片,此刻已经不流血了,这样的伤对习武之人来说或许没什么,而一个娇弱的女子难免承受不住,但也不该到死了的地步,从舞年身上来看,她似乎也并没有流多少血。 可人终究是死了的,这是个明摆的事实。但死了,就真的一点用处都没有了么。 绑架圣女的花样,再搞第二次已经没有意义,这些天公仪霄把舞年关在房中,为她骂走了暄妃,这些事情公仪谨也听说过。如此,只能赌一把公仪霄对舞年的态度了。 “将地道打开,备好炸药和火油。”公仪谨如是对手下吩咐,而后指着那领头的黑衣人,道:“你,去把行宫的人引过来!” 公仪霄和卫君梓带着影卫出发,路上追问卫君梓如何得知舞年下落,卫君梓只道是有个知情人士,并不愿意明说。当务之急找到舞年要紧,即使是卫君梓在同自己耍花样,公仪霄也只能赌一赌,将所有的影卫全数调到身边来,凭他此刻身边的战力,如果是要打,公仪霄绝对吃不了亏。 陵山一代,虽算不上重峦叠嶂,但山丘繁多,山中多密林也有些野兽出没,公仪谨的藏身之地,正是伪装成山中猎户的模样。周围有许多形状相同的房子,那些公仪谨的手下便都做猎户打扮。公仪霄和卫君梓赶到外围,一猎户装模作样地出来打水,并未同公仪霄等人打招呼,便回到了房舍之中。这些房屋中间都有暗道相连,公仪谨很快便知道,是公仪霄来了。 而公仪霄命影卫将这附近包围,对这周围出没的人稍作观察,便也能从身形步法上判断他们有几层功力。但此地所有的人,并没有卫君梓说的那样庞大。 “所有人,一个不留,动手!”公仪霄冷冷下了命令,而后将半路抓到的,正是去吸引他们过来的刺客拎着,目光狠戾,“人在哪儿?” 那刺客颤颤巍巍地指了一处房间,在几间房舍的掩护下,布局奇特,前后都有屏障,正适合藏身。 再无废话,公仪霄一剑贯入此人的心门,而后大步往那房间的方向走。影卫们冲入其它房间后,并没有发现屋中有活人,便也纷纷朝那房间靠拢,时刻保护公仪霄的安全。 公仪霄在院落外顿住脚步,周围十分安静,并且忽然刺客全部隐匿,自然是有蹊跷的。卫君梓倒是个不怕事的,迈开大步走到了公仪霄前面,继续往前面走,脚下便忽然被公仪霄放了几只刀片,差点就插进了靴子里。 “有炸药。”公仪霄淡淡地说,而后往那房间里看去,对身旁影卫使了个眼色。 几名影卫迅速动作开来,拆除这附近的各种暗器机关,公仪霄此行本是特地去挖陵山地宫的,正巧带了一批精通机关术的影卫。 公仪谨手握一只形状曲折的筒镜,并不需要与公仪霄面对面,便能在镜中折射出公仪霄的模样,和外面的人都在做什么。见他们解除了炸药,冷笑一声,嘴里含着变声的小哨,对外面道:“公仪霄,你要的人就在这里。” 公仪霄仍是一派泰然,他虽是担心舞年的,但也不会让这些人牵着鼻子转,冷冷道:“开条件吧。” “痛快。把你从地宫里找的东西拿出来。”里面的人道。 公仪霄早猜到这些人要的是什么,路上时他也已经考虑好了,便从衣袖中将从地宫中找来的铸剑图纸取了出来,持在手中道:“放人。” “只是张纸?”里面的人道。 “莱仙岛秘术,魔剑驱风。”公仪霄淡淡地说,而后将纸握紧手中,只要他稍稍运动内力,这纸张便会化成碎片,再度胁迫道:“放人!” 轰然炸裂的声音,里面的人炸开了挡住公仪霄视线的石屏,其中的房屋敞着门,正能看见舞年被绑在一道梁柱上,她低着头,看不见那死灰般的脸色。 公仪霄眯眸看过去,手里的图纸握得更紧,公仪谨藏在一处,派了名手下出来,正是来取公仪霄手中图纸的。 图纸上的内容,他早已倒背如流,其实被人拿走也没什么,找不到圣女血,开不了九龙黄鼎,这图纸便只是废纸一张,这个亏他吃的起。那人得到图纸后退回房间,公仪谨打开来看过,确认这图纸是真实的,朗声大笑:“哈哈哈,公仪霄,没想到你也有软肋。” 公仪霄睨眼,冷冷地:“现在,你可以滚了。” 里面传出一声冷笑,公仪谨退到早就准备好的密道口,满地都是浇好的火油,在舞年的“尸体”旁已经绑好了炸药,公仪谨将火折子扔在地上,“听说楚沧公仪霄速度之快,天下无人能敌,只是不知道救人的速度能有多快,今日倒是有幸见识见识。” 话罢,公仪谨下入密道,待会儿这房中的炸药一旦引燃,密道口便会被堵死,就算公仪霄可以把舞年带出去,再扒开这密道进来搜人的时候,他也早就遁去无踪了。 房间中忽然冒出火光,公仪霄料定其中必有炸药,迅速闪身进入房中,移动的时候在舞年身上飞下几只刀片,割破了那些绳索,舞年正要倾倒的时候,被公仪霄接入怀中,而后抱着她往房间外去。 炸药便也在此时引燃,依那捻子的长度,公仪霄一个人来回绰绰有余,带着个人便只差分秒。两个人从房间出来的时候,炸药正好爆炸,卫君梓早就跑得远远的,其余影卫也下意识地距离那房间隔开些距离。轰然巨响之后,公仪霄将舞年护在身下,飞沙走石砸了一身。 受到那爆炸的冲击,公仪霄闷吭了一声,摇去身上的落石,影卫适才靠近,危机已经解除,公仪霄并未急着站起来,而是先看了身下睡着的女子一眼,而后眉心紧紧皱起,触摸到她冰凉的皮肤。 ※※※ “皇上,娘娘已经殡天了……” 行宫里,公仪霄一动不动地抱着舞年,双目猩红有股异乎寻常的刚毅。施苒苒跪在一旁,看着满身狼狈的两个人,更看着再也不能睁眼的舞年,哭哭啼啼地说着。她是后悔的,舞年替她去引开刺客的时候,她就没有想过那有多么危险么,她是会死的啊,是她害死了阿霁。 喜莺趴在桌上泣不成声,其余人通通不敢出声。 将舞年带回来以后,公仪霄便没说过一句话,此刻终于看向施苒苒,目光里并没有情绪,开口说了回来以后的第一句话,“把施姑娘带走。” 这话是对影卫说的,施苒苒已经暴露了,以后便不能大摇大摆地留在宫中了,必须妥善保护起来才行。 施苒苒被带走,临别的时候仍旧哭哭啼啼的,哭得公仪霄心烦。扭头又看一眼在那边哭得死去活来的喜莺,皱着眉淡淡地说:“都哭丧着脸做什么,死亲戚了?” 他好像一点都不觉得舞年死了,而面前这些人的表情,却又不停地在提醒,死了死了,她死了,你不要自欺欺人了。 “都下去吧。”他淡淡吩咐。 没人动。 “滚出去!听不懂么!” 喜莺便哭得更凶了,哪还有力气站起来走路。卫君梓端着手臂看了一会儿,由衷地叹息一声,道:“人都死了,活着的时候你干什么去了?还是早些收殓了,入土为安吧。” ------------ 129 全身而退 卫君梓觉得舞年肯定没死,按照孙老头儿估计,舞年落水之前,肯定是吃了假死药了。卫君梓打的主意,当然还是等公仪霄将舞年收殓了,从棺材里偷出来。那样,就算公仪霄到时候发现尸体没了,但在所有人眼中,荆舞年这个人是真的死了的,公仪霄总不能再反口说没死。 公仪霄转眼看着卫君梓,轻轻一笑,“你认为她死了?呵……她之前不是也死过一回么?” 他微笑着看向怀里的人,将鬓发挽入耳后,喃喃道:“哪怕死了也没什么,朕就是再多看她几眼,她一日不腐,朕便一日不葬。” “你……哎……”算算日子,舞年已经睡了一天两夜了,等到明日子时,舞年便会醒过来的。卫君梓对公仪霄大抵有些了解,知他是个很有耐心的倔脾气,这夏天气候本就燥热,再有那么一天,公仪霄看舞年的尸体仍旧没有腐坏的迹象,必定会怀疑,于是锲而不舍地劝说,“你这样霸着她的尸首有什么意思?” “朕便是霸着,也是朕自己的事情,她便是死了,也是葬在公仪家的墓冢里,”说着,轻轻抚摸舞年的冰冷的脸,“你不是想走么,朕告诉你,朕的皇陵是个大迷宫,进去就出不来了。” 卫君梓愣了,他要把她往皇陵里葬,那是前两位皇后都没有的待遇。旋即疑道:“你就这么喜欢她?那你早干什么去了?” 一直在哭的喜莺终于听不下去了,从凳子上起来又跪倒在地上,“五哥,嫂嫂已经去了啊,你就让她安心走了吧。从嫂嫂进宫起,哪一件事情不是五哥在做主,这次,便让嫂嫂自己做次主吧。” “喜莺,你也觉得她真的很想走么?”公仪霄认真地问道。 喜莺摇头,“我不知道,在宫里的时候,嫂嫂便总提起宫外如何有趣,嫂嫂不喜欢呆在宫里。听说人死后会去想去的地方,五哥这样霸着她,那阴魂便走不掉,难道宫里囚着的阴魂还少么?” 公仪霄轻笑,“喜莺,你近来说话越发像六弟了。罢了,你们都先出去吧。” 公仪霄让喜莺去舞年房里找了身干净衣裳,颜色很素净,将她放平在床上,公仪霄一件一件剥开舞年身上的衣裳,又轻轻擦拭掉她胸前伤口处凝结的血痂。进宫的时候还是白璧无瑕的一副皮囊,两个月折腾下来已是伤痕累累,公仪霄忽然觉得自己挺没用,她这一身的伤,手臂上的脖子上的胸口上的,哪一道不是为自己受的,而她也从来没向自己邀过功。 刚进宫的时候,舞年只有一个愿望,她想做公仪霄的女人,心安理得地在宫里混下去,公仪霄不给她机会。现在公仪霄想要她了,她却不配合了。公仪霄帮她细细穿好衣裳,淡淡地看着她,很想问她个问题,如果这是她想要的结果,那她之前的努力图的什么呢。他都替她不甘心。 把她抱起来,这副身体虽然冰凉但却并不僵硬,公仪霄一根根理顺她的头发,用一只小木梳轻轻地疏,想试着绾个髻子,但是手太笨了,发丝总是从指间滑落下来。他垂手放弃了,微笑着看她,微笑着说:“算了,就这样吧,朕第一次觉得你好看的时候,你便是这样的。” 嘴唇贴在她的额上,轻而又深地吻过,然后与她脸贴着脸,声音中含着丝沙哑,“在朕忘记你之前,最好别忘了朕。” 他把她放进准备好的木棺中,看了看,又差人去找了个舒服的枕头,仔细地垫在她后首,棺木合上的时候,深深地凝望着。入殓的人要过来钉钉子,公仪霄阻止了,口气淡淡地,“启程回宫吧。” 这是舞年昏过去的第三天清晨,此次狩猎不欢而散,众人怀着激情而来,带着惆怅而去。 按照规矩,还是要将舞年先带回宫的,棺木便放在后面的马车里。公仪霄独自坐在马车中,摇着手中的玉杯,眯眼看着天外夕阳,第一次认真地悉数自她出现以后的点点滴滴。其实这女子也没什么特别的,不过是笨了点,不守规矩了点,倒霉了点,胆子大了点。 到达中途休息的营地时,已经接近天黑。无尘从宫里赶回来,带来了丛楼心悦那里讨来的冷香丸,公仪霄淡笑着收入袖中,朝那停放棺木的帐篷看了一眼。 子时。舞年在棺材里醒来,睡得太久太久了,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勉强伸了伸手臂,捶得棺材盖咚咚响,但并没有力气把它推开。 卫君梓正带了人摸过来,听得其中动静,知道舞年这是醒了,急忙与人合力将棺材推开。 路上的时候,卫君梓就一直在琢磨怎么把舞年偷出来,但他这样摸过来也太容易了点。远近并没有人,巡逻的侍卫没有,连那些神出鬼没的影卫都没有,而公仪霄给舞年的棺材安排的营帐,也距离大营很远,这个举动说得简单点,是避着晦气。 舞年勉强适应了点光明,实在是没力气爬出来了,卫君梓便笑嘻嘻地帮了一把,将她从里头抱出来。身上的伤口这才开始疼痛,舞年伸手摸了摸,已经被人包扎过了。但身体实在是冰冷太久了,舞年抱着手臂,看了看卫君梓身上的衣服,到底是没好意思开口来要。 ※※※ 原野上,公仪霄坐在草地里吹叶子,无尘抬了袍子在他身旁坐下,淡淡地,“睹物思人?” 公仪霄对着前方某一处指了指,唇边挑着一味若有似无的笑意。他早就已经查探过,树林那头停了一辆马车,应该是在等舞年的。 无尘藏在面具下的脸皱眉,“那是什么意思?” “她没死。”公仪霄简单回答。 有些人的出现,不过是一场蓄谋已久的全身而退,公仪霄仍旧习惯于一切都掌握在自己手中,哪怕是她要走。他成全她,其实也是有利益考量的,如公仪谨所说,他现在也有软肋了。他不能亲手将这软肋折断,也无法将她妥帖收藏,便只能让她走,等时间吹散了过往,荆舞年这个名字只是一缕思念,她走了,对大家都有好处。 他看得出来她没死,是因为他坚信她一定没有死,才会在已定的现实中发现微小的疏漏。 无尘了然地点点头,“你安排的?” “她自己。” “你真的很想让她走么?” “无所谓。” 无尘叹息着摇头,冷嘲:“这么多年过去,你还是这么窝囊。” ※※※ 舞年很顺利地上了马车,卫君梓说这马车会把她带到附近的城镇,爷爷在那地方等她。舞年施施然点头,不解地问道:“你为什么帮我?” “因为总有一天,你会帮我。走吧姑娘,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已经来不及了。”舞年坐在马车里,对卫君梓翻了个白眼,看着远处站立的公仪霄,他正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 卫君梓回头,便也看见了公仪霄,甚无奈地拍下了额头,转身洒然而去。 公仪霄微笑着走近,舞年缩在马车里抱着手臂,那眼神警惕得,就像是个囚犯等着被裁决,又像是小孩子犯了错误,担忧地看着自己的长辈,其中满满的都是亲切。 公仪霄便脱了自己的外衣,跳上马车给舞年披上,顺便将冷香丸塞进她手中,而后坐上驾马的位置,背对着她道:“去哪儿,朕送你。” “皇上……”舞年觉得公仪霄又犯邪行了,心里怕得很,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就会爆发出来。 公仪霄便扬起了鞭子,那马跑得飞快,也没个方向,惹得舞年在里头颠来颠去的,终于受不了了,对驾车的人下了命令,“停下。” 公仪霄便停下了,坐在前面并没有转身,也沉默着不开口说话。 舞年便越发紧张了,小心翼翼地问道:“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这手法不错,用的什么灵丹妙药,开个价,朕买。” “皇上不要开玩笑了,”舞年看着公仪霄的肩背,语速尽量从容,“皇上想要的,自当双手奉上。” “朕现在想要你。”他口气淡淡随意,携着丝自嘲的味道。 舞年抽了抽唇角,干干道:“皇上想……怎么要?” ------------ 130 月下销魂 他忽然转身,钻入并不算宽敞的马车里,将其中的女子收入怀中,闭上眼睛轻咬她的下唇,舌尖攻入齿冠,柔柔地扫过每一处感官,贴着她的唇,以迷魅蛊惑的声线道:“现在说不愿还来得及。” 舞年抬眸看着他,心里跳得很乱,公仪霄不是来阻止她离开的,他在给她选择的机会。长时间的昏睡,身体逐渐才从酥麻中恢复过来,十指微蜷,她轻轻抬手攀上他的肩背,其实她也很想再抱抱他的,好像从来没有心平气和的拥抱过。 公仪霄低头看着她,似乎每一个微小的动作都有所包含的语言,他用一切去表达自己所想表达的东西。 他吻过她面颊的每一处,从来没有过的小心呵护,下颌处蜻蜓点水般地浅啄,而后沿着脖颈的曲线向下,她的颈上仍有一道浅浅的伤口,那日花田遇刺,若非无尘忽然出现,他险些便真的要失去她。当时他太没觉悟了。 一团温柔的火,将死亡过的冰冷融化,苍白的脸颊染上三月桃花的红润。 公仪霄松了一只手,对身后挥袖,马车外的帘帐便落了下来,黑暗虽然蒙住了眼帘,却让所有的感官更为清晰。清晰地拥抱着紧贴着,清晰地确认,这个人在自己身边,能触摸能拥有,因为曾经或者即将失去,此刻才尤为珍惜。曾经孑然一身的两个人,在狭小的空间里将彼此融合,这些瞬间中,无所谓选择不选择,他们都是贪婪的,想要更多更多。 舞年觉得眼晕,完了完了,她可能无法自拔了,她盯着一个男人的身体,咽了下口水。 公仪霄低笑,“好看?” 舞年想起一个问题,她不是在逃跑么,怎么在这荒郊野岭,就这样了? 舞年有些紧张,马车不合时宜地又晃了一下,她怯怯地问:“在……这里?” 公仪霄微微挑眉,惩罚似地在她腿侧捏了一把,缠绵低沉的声线穿透耳膜,“这种时候不要跟我说不行。” 她低眸想了些什么,感觉他又有了动作,急忙道:“你,把剑给我。” 公仪霄愣了一瞬,不知道她想干什么,仍好笑不笑地压下急躁,从撇在角落的衣衫冲抽出软剑交给她,倒是没想过舞年可不可能在这个时候给自己来上一剑。 舞年缕下公仪霄一束头发,用剑在上面比划了比划,小心询问道:“可以么?” 公仪霄以观摩的姿态微笑点头,她便削了他一束头发,而后又削了自己一束,专心地做着自己的事情,完全没在意这压在自己身上的人,有多急切。公仪霄觉得拿她没有办法,唇边扯着耐心亲切的笑纹,看舞年将两束头发交叉,打成一个整齐的结,而后轻轻地抬起腰来,把打了结的发束塞到身下的垫子底,垂下眼睛,睫毛忽闪。 民间有种说法,洞房花烛时,新娘会将自己和新郎的发束打成结扔在床下,寓意永结同心相依不离。 她低眸想了些什么,感觉他又有了动作,急忙道:“你,把剑给我。” 公仪霄愣了一瞬,不知道她想干什么,仍好笑不笑地压下急躁,从撇在角落的衣衫冲抽出软剑交给她,倒是没想过舞年可不可能在这个时候给自己来上一剑。 舞年缕下公仪霄一束头发,用剑在上面比划了比划,小心询问道:“可以么?” 公仪霄以观摩的姿态微笑点头,她便削了他一束头发,而后又削了自己一束,专心地做着自己的事情,完全没在意这压在自己身上的人,有多急切。公仪霄觉得拿她没有办法,唇边扯着耐心亲切的笑纹,看舞年将两束头发交叉,打成一个整齐的结,而后轻轻地抬起腰来,把打了结的发束塞到身下的垫子底,垂下眼睛,睫毛忽闪。 民间有种说法,洞房花烛时,新娘会将自己和新郎的发束打成结扔在床下,寓意永结同心相依不离。 她低眸想了些什么,感觉他又有了动作,急忙道:“你,把剑给我。” 公仪霄愣了一瞬,不知道她想干什么,仍好笑不笑地压下急躁,从撇在角落的衣衫冲抽出软剑交给她,倒是没想过舞年可不可能在这个时候给自己来上一剑。 舞年缕下公仪霄一束头发,用剑在上面比划了比划,小心询问道:“可以么?” 公仪霄以观摩的姿态微笑点头,她便削了他一束头发,而后又削了自己一束,专心地做着自己的事情,完全没在意这压在自己身上的人,有多急切。公仪霄觉得拿她没有办法,唇边扯着耐心亲切的笑纹,看舞年将两束头发交叉,打成一个整齐的结,而后轻轻地抬起腰来,把打了结的发束塞到身下的垫子底,垂下眼睛,睫毛忽闪。 民间有种说法,洞房花烛时,新娘会将自己和新郎的发束打成结扔在床下,寓意永结同心相依不离。 舞年把手覆在公仪霄的手背上轻轻握了握,好整以暇地闭上眼睛,秀眉微蹙,感受到他缓缓推进,填满某处空虚,亦填满了心。 一朵娇花终于毫无保留的绽放,她为他染上情欲的颜色,两瓣红唇如点燃了生命的桃花,展翅欲飞,却被其中甘甜束缚,心甘情愿画地为牢。 月光下,原野中,马车外,树上树下一红一白两道人影,一个微笑黯然,一个从容平淡,相继离去。 他抱着她,狭小的空间里,残留缠绵的味道。怀中的人半梦半醒,并非沉醉于方才的销魂体验,只是沉溺在此刻平静的气氛之中。她什么都没想,贴着他的胸膛。他用手腕绕起她的发丝,带着丝慵懒的鼻音,他问:“累了?” 舞年仍有那么点害羞,不管他在说什么,只傻傻地点头。 “我还没够。”他一本正经地说道。 “啊?”舞年适才将他的话往脑子里灌了灌,下意识地想坐起来,被公仪霄的手掌按住。他嗤笑出声,眉梢眼尾全是愉悦,待笑得够了,喉头处的起伏上下滑动一个来回,他道:“这样做,只是想让你记住,我是你的男人,不管去了哪里,谁都没有资格欺负你。” 终于还是回到了正题,舞年沉默,心里泛滥开小小的忧伤。公仪霄等着她的回应,而她依旧没有说话,便兀自没话找话地说:“可还缺什么,还有……” “胤恪……”她用陌生的方式唤他,一直都很想这么叫叫他,但唤完之后又发现自己还没想好要说点什么。 公仪霄侧过身来,面对着面地看着她,手心里握着一束头发,抿着唇摇了下头,他道:“我从来没有试过,不知道怎么去挽留,如果我强迫你不准你走,你会不会很难受?” “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你为什么不准我走?” “我不知道,我舍不得,你想做唯一的,我知道我做不到。能给你的,只是让你做最得宠的妃子。” 他认认真真地对她说话,坦诚自己的苦恼,舞年忽然觉得他们之间好亲近,她就在一个距离他最近最近的位置,这帝王的心才是个大迷宫,她兜兜转转已经接近了终点。 她微笑,眼睛里笑出晶莹的光,勾住他的脖子,主动去贴他的嘴唇,品尝他从不轻易表露的苦。 “那你可不可以答应我,如果我对你说谎,但我不是有意的,你……不要杀我。” 公仪霄一顿,他知道舞年在担心什么的,知道她说的是哪个谎,他要生气早就生气了。他当然可以答应,可是有的时候,他连自己都不能相信。于是从衣中摸出一枚玉玦,以红绳穿过挂上她的脖颈。 “这是什么?” “丹书玉契。” ------------ 131 丹书玉契 “丹书玉契?和丹书铁契什么关系?”舞年眨着眼睛问。 “差不多,你觉得铁和玉那个更值钱?”公仪霄道。 “那得看是什么样的玉。” “价值连城,寻遍世间只此一件。”公仪霄表情甚骄傲。 “谁说的,我就有块差不多的……”舞年摆弄着手里的玉,正是上次她在公仪霄房中看到的,上面刻着龙,龙下燃着火。 “什么?” 舞年忽然反应过来自己说错话了,但是她那块玉肯定是有什么蹊跷,只是现在也不知道究竟在哪里,等找到了再拿来给公仪霄看看。便道:“没什么,你的意思是这玉比丹书铁契还厉害?可以免罪的那种?” 公仪霄不是看不出舞年眼底一闪而逝的犹豫,但关于她的隐瞒,他已经不想追究,只顺着她的话点点头。 “那除了免罪,还能做什么?”舞年摆弄着这块玉,很想从其中找出点和自己那块不一样的地方来,但是真的没有,有机会一定要将两块对比来看一看。 公仪霄顿了顿,淡淡道:“免战。” 舞年觉得免战和自己好像没什么关系,虽然很想私吞了这块玉,但是她已经有一块了,便打算把它从脖子上取下来,道:“我用不着这么厉害的东西,你随便赐我个铁的铜的便好了,便是不赐,也没什么的。” 公仪霄按住她的手,在她脸上轻轻掐一下,打趣道:“你这是抗旨不尊。” 舞年撇撇嘴,收了人家这么贵重的东西,走是也不好意思走了。然后笑眯眯地抱住了公仪霄的腰,撒娇道:“你打算怎么宠我啊?” 公仪霄将她的手捉住凑在唇边轻轻啄一下,眼里泛滥着轻松恣意的光,“不然朕再宠一次给你看看?” 舞年把手收回来,憋着笑别过去脸去,这个人真下流,自己怎么看上个这么下流的人。 她坐在马车里,公仪霄在前面悠哉地驾车,车帘拉开,她便能欣赏他的背影,被皇帝伺候的感觉还算不错。 回到营地,公仪霄停下马,将舞年从里面抱出来,卫君梓对着火堆在烤一只兔子。面对迎面过来的两人,卫君梓扬扬手里的野味,“行啊你,我这一只兔子都快烤焦了。” 得,这还有个更下流的。公仪霄自然是懒得搭理卫君梓的,舞年心虚地看了他一眼,道:“皇上,臣妾能不能和卫公子单独说几句话?” “几句?”公仪霄挑眉,在她腰上掐了一把,以示威胁。 “三句?” 公仪霄不悦地瞪了她一眼。 舞年挤出讨好的笑来,道:“两句,就两句,一句话真的说不完……” 公仪霄冷冷地瞥了卫君梓一眼,然后松开缚在舞年腰上的手,站在原地等她。 舞年跑向卫君梓,回头谨慎地看了公仪霄一眼,傻乎乎地笑笑,而后小声对卫君梓道:“你同爷爷说一声,阿霁不孝,不能跟他走了。” 卫君梓便也没好气地瞥了公仪霄一眼,看见他目光中胜利者的骄傲,哎,为时终究是晚矣。 舞年继续道:“还有,帮我问问他,我的家传宝玉到哪里去了。”而后又回头看了远处紧抿着唇的那人一眼,微笑道:“他在等我,我先回去了,谢谢你。” 舞年说着小跑回公仪霄身边,公仪霄冷着张脸,斤斤计较道:“多了一句。” 她便再度撑开讨好的笑,踮着脚尖在公仪霄脸上吧嗒一下,环着他的手臂软软地赖上,大摇大摆地朝公仪霄的营帐走去。倒是忘了自己是个已经死掉的人,惹得几名值夜的侍卫傻眼,以为见了鬼,噗通噗通跪在地上,那声音比青蛙下水还干脆。 公仪霄没理他们,直接将舞年拽进了营帐里。 又是一番缠绵,舞年腰酸腿软地窝在公仪霄怀里,眯着眼睛有气无力地哼哼两声,勉强抬眼看了公仪霄一眼,见他还精神抖擞的,便问道:“你在想什么?” “你这死而复生还得有个说法才行。”公仪霄转身将她抱紧,揉了揉头发,道:“先睡吧。” 她便真的睡了。他从枕下取出他们打成结的发,温柔地笑。 第二天清早起来,往马车上走的时候,荆天明跑过来,可能见着舞年太激动了,便没顾得上什么体统,直迎了上来。舞年困着,也没多想什么,张开手臂打算来个亲情拥抱。 “长姐,我们都以为你死了。”荆天明道。 舞年无奈地笑,松开拥抱扶着荆天明的肩头,“多大的孩子了,还哭鼻子。我这不是好好的么。” “你们干什么!”正说着,公仪霄正同风朗嘱咐完事情走过来,不由分说将舞年扯过去,甚严厉地瞪了荆天明一眼。 舞年眨眼便被塞进了马车里,同公仪霄辩解道:“他是我弟弟。” 这孩子公仪霄早就查过,是荆远安的幼子,但他是荆舞年的亲生弟弟,却并不是眼前这女子的弟弟,舞年和那孩子走那么近,公仪霄当然不乐意。话说回来,就算是她的亲弟弟,他可能也会有点不乐意。 于是仍旧沉着脸,舞年死皮赖脸地贴过去,道:“你这个人又小气,又多疑,还喜欢吃醋。” “你不爱吃醋?”公仪霄皱着眉没好气地回道。 舞年撇嘴,“你那么多妃子,我要是能吃醋,早就酸死了。”说到死,便想起来公仪霄昨晚的话,道:“唉,你想好说法了么?” 公仪霄摇头。 “那还不简单,你就说我中了什么巫蛊之术,然后你求神拜佛地将我叫醒了,对了,不是有楼贵妃的那个冷香丸么?” ※※※ 回宫之后,公仪霄先瞥下舞年去了趟长禧宫。自进宫以来,公仪霄从来没对暄妃说过一句重话,从被赶回宫里,暄妃便一直要死要活的,还劳烦了太后一身老骨头过去相劝。这边听说公仪霄进宫了,那边巧沁便跑到前面拦了銮驾,说暄妃病重不起,就快不行了。 公仪霄只能过去慰问,不管这暄妃事情做的有多缺德,到底是朱之岚的爱女,公仪霄从来没打算过要亏待她。暄妃抱着公仪霄嘤嘤切切地哭了一通,将锁门的事情做了翻深刻检讨,只得了公仪霄一句话,“暄儿,那日的事情不要同任何人说,知道么?” 暄妃傻傻地点头,而后公仪霄淡淡地看了那侍女巧沁一眼,“这婢子不能留,赐死吧。” “皇上!巧沁自小伺候在臣妾身边,与臣妾亲如姐妹,臣妾不能没有她啊,皇上!”暄妃从床上爬下来求情。 公仪霄将她抱起放在床上,淡淡地看了一眼,拂袖而去,并没有改变主意。 巧沁当日失踪,后被发现浮尸锦鲤池中,做失足处理,不了了之。 舞年回宫后去见了太后,按照公仪霄给自己的说法,说自己对于死而复生的事情浑不知情,只是迷迷糊糊地睡了一觉,醒来也未觉哪里不适。太后也并没有多问,淳姑姑端了个托盏过来,红布之下正是中宫凤印,太后道:“暄妃病重,已不适合代掌六宫事宜,哀家这副身子骨也操劳不起了,往后后宫之事交与你手,你可能做得好?” 舞年愣了愣,急忙跪下来,却也没有推辞,接了凤印道:“臣妾定当全力相待。” 对于权势和恩宠她其实是不在乎的,但来之前,公仪霄曾对她说,如果太后给她凤印,她就接着,琐碎的事情下面的人会管,重要的事情太后和公仪霄都会插手,他们需要的,只是个靶子。 七月初,正值酷暑,因为拿了个烫手的凤印,霁月阁整日有人过来汇报各种事宜,舞年觉得很烦,好歹自己手下的三个侍女都很顶用,舞年能掏出许多空闲睡大觉。 应付了内监局的掌事,秋舒和采香从外头走出来,秋舒道:“咱们娘娘近来是不是睡得多了点?” “咳咳,”采香将秋舒拉到角落,警惕地左右看看,道:“最近还挑嘴的紧,专挑酸的涩的吃,你去尚医局找个信得过的医女过来。” “姐姐的意思是……娘娘有喜了?”秋舒瞪着眼珠道。 “这个月身子没来,娘娘不准说出去,打算先看看再说。” “这不是喜事么?”秋舒笑开了颜。 采香资历老些,能明白舞年的意思,便对秋舒提点道:“宫里的孩子不好怀,再说,万一弄错了,省得再落个假孕争宠的罪名。” 秋舒点头,“我这便去尚医局。” ------------ 132 你的骨肉 “如何?”舞年坐在榻里,将手腕收起,脸上也看不出有什么高兴的样子,明明整日都在睡,倒是显得很疲惫。 秋舒找来的,自然是之前帮采香看病的宋医女,诊脉之后,医女跪下回应:“如盘走珠,滑凝有致,恭喜娘娘,是喜脉。” 夏宜和秋舒急忙跪下恭喜,采香得了舞年的眼神,取了丰厚的打赏给宋医女,道:“娘娘的意思是,这喜事要亲口告诉皇上,宋医女今日只是来请个平安脉,对身孕之事需守口如瓶,旦听稍后吩咐。” 宋医女明白舞年的意思,识趣地领了打赏,犹豫道:“那安胎之事……” “本宫告知皇上后自有安排,你先下去吧。”舞年口气淡淡的,并不见脸上有多少欣喜的神色。 自己的身体舞年还是有数的,就算今日这医女不来,她也料定个十之八九。只是心里很害怕,总觉得这个孩子来得早了点,她还没有准备好。而公仪霄最近很忙,西北的战事已经全面打响,公仪霄正在接见西凉来使,只怕一个伺候不好,西凉与北夷联手,边陲就很危险了。 医女出去以后,舞年坐在榻上想了一会儿,便打算出去走走,身孕的事情还是得及早通知公仪霄。 芙蓉园里,满池芙蕖开到最盛,再不久便要凋谢了。舞年最近一直在睡大觉,没怎么顾得上欣赏盛夏的精致。见那池水通透,舞年穿着轻薄的紫缎长裙,蹲在池塘边戏水,袖子挽起来,露出两截白皙的小臂,公仪霄不动声色地走到她身后,将从狐裘上撕下的一小片边角料蒙在她眼上。面上是绒绒舒适的触感,却并不觉得燥热. 他的气息她再熟悉不过,舞年欣然而笑,沾着水的手掌覆上他的手背,对身后人道:“皇上近来捉弄人的把戏,越来越孩子气了。” 说着便要转头,公仪霄却将她按住,一门正经道:“别动,朕看看像不像。” “像什么?”她不解地问。 公仪霄微微沉吟,在她发上打了个雪白的结,从后头将她搂住,低醇的嗓音调笑道:“狐狸精。” 他说这宫中虽然忌讳白色,但觉得这样纯净的颜色,同舞年却显合衬。舞年在他臂弯上懒懒靠着,透过狐裘间的小缝隙仰头看着烈阳,觉得有些灼眼,便眯了眯眼睛,唇角弯弯地,道:“皇上看见喜欢的东西,都说与臣妾相称。” 公仪霄低笑,揽着舞年站起来,挑开她发上的狐裘,将她的身体翻过来面向自己,细细打量一圈儿,“嗯,圆润了。” 而后揽着舞年往附近的亭子下走,顺便将那手里的狐绒递到雪琼手中,吩咐道:“将那狐裘送去尚医局,制一套斗篷。” 这天虽然燥热,他的话还是听得舞年心里暖暖的,他说让她做最得宠的妃子,他并没有食言,除了必要的应付,他把女人这方面的精力都放在舞年身上,有时候舞年觉得有那么点愧不敢当。 “整日在房里头睡着,今日怎么有心思出来逛园子?”公仪霄问道。 “只是想试试,在这里能不能遇见皇上。”舞年微笑着回答。 “你这是在抱怨朕最近冷落了你?” 舞年便揽上他的手臂,偏头在他肩上靠了靠,她知道公仪霄最近忙,霁月阁去的少了也没什么,只道:“外面日头大,皇上请臣妾去九华殿坐坐吧。” 她不敢直接找他,越是有正事便越是不敢,也不确定周围有多少眼睛在盯着自己,现在霁月阁稍微有点动作,就要惹得后宫里一顿猜测,大约是因为舞年以前乱七八糟的状况太多了,所以有的时候传言进了耳朵,舞年都觉得哭笑不得的。 两人到了九华殿,公仪霄打发了伺候的下去,迫不及待地将舞年抱住,端着脸柔柔地亲了一会儿。有的时候舞年不确定,公仪霄这样待她,是不是因为他对自己还觉得新鲜,反正他和别的女人在一起是什么样的,她也没有见过。 正事还是要说的,舞年坐在榻里,将公仪霄的手拉过来放在自己的肚子上,那句话憋了憋,还是有那么点说不出口。公仪霄显然觉悟不够,大掌贴着衣物抚了抚,便开始不老实起来,衔着坏笑凑近,沉着嗓音问道:“想朕了?” 舞年白他一眼,又把他的手贴到自己小腹上,一本正经地说:“臣妾给皇上添了桩麻烦。” 公仪霄唇边仍旧衔着笑,覆在舞年小腹上的手却不动了,盯着她的眼睛看了良久,笑吟吟道:“你怀孕了?” 舞年点头。 “怎么不高兴?”他仍旧笑着,并没打算让她看到自己心里的犹豫。 “因为臣妾知道,皇上不会很高兴。”话后,舞年轻轻摇了摇头,把公仪霄的手拿开,靠在他肩上深深呼了口长气。 公仪霄放空了目光,大约是在想些什么,而后不轻不重地揽上舞年,并没有多说什么。 简短的沉默,舞年鼓起勇气,低声问道:“这孩子,皇上要么?” 他是在思考这个问题,但是当舞年问出来的时候,心里觉得像被扎了一下,旋即仍旧装出一派从容,笑着问:“怎么这样说?” “皇上亲政多年,膝下并无一儿半女,原因自不是传言那般说皇上生育不能。代掌六宫之后,臣妾也发现了些事情,妃嫔所饮之水,都是由专人派送,说是有驻颜养肌之用,其实是为了避子之用吧。臣妾陪皇上出行时,施姑娘每日前来诊脉,端来的汤药也是为了避子,对么?” 公仪霄看着她,以微笑做答复。舞年猜的都没错,在没有准备好之前,他就是不想要孩子,不想添不必要的麻烦。即便是一直被猜测生育不能,他也不放在心上,多年来从没有过疏漏,唯独是在出行回城的那两天,他和舞年腻在一起,却忘了该有的错失,偏偏就这么撞上了。 舞年抱着他的手臂,九华殿建造用心,比其它的地方都要凉快,两个人这么贴着也不会觉得热。她闷闷地叹了口气,笑笑道:“好啦,我既已经知道了,便不会怪你。只是想问问你最近可有空闲,落胎的时候……我,想让你陪着我。” 她尽量说得平静,尤其是把“落胎”两个字吐出来的时候,生怕舌头打个转暴漏了心里的难过。公仪霄转头正色看着她,眼里有些迷惑,而后笑开,眼底有淡淡的愉悦,他将手贴上舞年的小腹,一字字道:“要,你的骨肉,朕要。” 声音虽然不大,但是很坚定,是一句承诺。 “你说什么?”舞年生怕自己幻觉了。 公仪霄就喜欢看她这吃惊的傻样,抬手捏着她的脸,就像捏个软嫩好掐的包子,“胡思乱想,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不是,你,你再说一遍。” “朕说要,把它生下来,我们的孩子。” 舞年还是愣了愣,然后抖着眼皮傻笑,然后确定没有听错,然后一屁股坐到公仪霄腿上,双臂环上他的脖子,喜极而泣了。 公仪霄便抱着她,这个人自己还跟个小孩子似的,哪里有个当娘的样子。待舞年激动够了,公仪霄将她拉开,扶着她的肩头,挑着眉,“要儿子。” 舞年坚定地看着他,瞪着眼珠道:“我尽力!” “哈哈哈……”他弯着眼嗤嗤地笑,心里觉得很不可思议,这是他的第一个孩子,他现在就揣在这女子的肚子里。 “朕会好好保护你们,但是这事,暂时不要让多余的人知道,你身边的那几个丫头,可信得过?”公仪霄问道。 舞年想了想,怀孕的事情只有采香、夏宜和秋舒知道,她对采香有救命之恩,自汪泉死后,夏宜也没再出过什么状况,而秋舒自进宫起就一直在提点帮助自己,三个丫头都还挺可靠的,便点了点头。 “对了,还有个帮我诊脉的医女。”舞年道。 公仪霄微思,道:“那医女朕会再查一查,这之前便先由她帮着你安胎,六宫之事暂时交回暄儿那处,你且安心养胎,”想了想,又道:“生儿子便是太子,生女儿就送出去和亲。” “你!生个球给你……” “皇上。”正说着,外间传来风朗的声音。 公仪霄带着舞年进来,九华殿的人都是知道的,没什么要紧的事情定不会轻易打扰。公仪霄将舞年从腿上抱下来,对外道:“进来吧。” 风朗进来后,抬头看了舞年一眼,欲言又止。 “无妨,什么事。”公仪霄道。 “施姑娘不见了。” ------------ 133 哼哼哈哈 狩猎一行,将施苒苒暴露,回宫时公仪霄便将她留在宫外严密保护,如今突然丢失,必是影卫疏漏,让人抓走了。 那日欲抓施苒苒之人,公仪霄估计是公仪谨干的,对于公仪谨三番两次的恶行,公仪霄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是知道公仪谨是个小人,干不出什么大作为来,并且登基之前,他曾答应先皇,无论如何不会手足相残,这才容忍了一年又一年。 但那日公仪谨得到了驱风铸剑图,如果他想铸那把所谓的魔剑,便必须找到姜巫族圣女,打开九龙黄鼎。而公仪谨会抓施苒苒,估计是已经发现了她身上的秘密。但现在公仪谨已经回了封地,如果他抓了施苒苒,会带到什么地方去。 公仪霄命人火速追查,舞年第二日跑到太后面前,以身体不适为由交回凤印,代掌六宫的差事便重新落回暄妃手中。自巧沁死后,暄妃便有些郁郁寡欢,公仪霄最近也没怎么搭理她,重新得到凤印,自是欣欣然地接受,如此和公仪霄之间才算有了些交集。 舞年整日在霁月阁睡大觉,好吃好喝地养着自己,几日后,便又被公仪霄翻了牌子。 公仪霄已经查到,施苒苒多半是被公仪谨带去封地姜族一代了,估计是想在那里获悉祭祀圣女血的方法。而公仪霄今日过来,是找舞年帮忙的。 “朕必须亲自前往姜族一趟,时日尚不确定,但这事情暂时不可让任何人知道。”公仪霄道。 “皇上是让臣妾帮忙瞒住?” “妃嫔之中,朕只信你一人。”公仪霄笃定道。 舞年微笑,“皇上既然这样说了,臣妾也不好推辞,姜族一代多沼泽瘴林,皇上要小心。” “哦?你对那里还有些了解?” “没有,听说罢了。” 公仪霄点头,舞年是会知道些不该知道的事情,其实公仪霄一直想问问她的由来,她到底是谁,从哪里来,进宫之前她的生活是什么样的。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公仪霄给她时间准备,等她自己来向自己坦白,在这之前,他的追问大约只会让她觉得害怕,有压力。 “这几日,无尘会留在这里顶替朕,朝中每日的公文折子,都会送过来由他代为处理,你需帮着他不被人发现,直到朕回来。”公仪霄吩咐。 无尘?这个人确实是很久没有见过了,看来真的是个很了不得的人物,能得公仪霄如此信任。难不成他也帮着公仪霄死过很多回,反正自己的这个信任是非常得来不易的。舞年点头,双手攀在公仪霄肩上,定定地看着他,想说点温柔的话,想了想只叹了口气。 公仪霄揽她入怀,习惯性地揉着她的发丝道:“此去天遥水远,朕想着要距离你那样远,心里总有些不踏实。” “皇上还怕臣妾跑了不成?”而后靠在他胸膛上微笑,公仪霄,你不知道,我绕了千山万水才回到你身边,我们错过了整整十年,若当初我不随爷爷走,或许也可以像苒苒那样,一直一直陪在你身边。那样,你会不会很高兴? “你若跑了,天涯海角朕也要把你抓回来。”说着,在舞年的小腹上轻轻捏一把,贴在她耳边,“照顾好我们的孩子。” “嗯。”舞年点头。 “还有,关于苒苒朕不能和你解释,她对朕真的很重要,但是和你不一样,不要胡思乱想,嗯?” 舞年仍是乖乖地点头,她当然知道苒苒很重要,是他公仪霄的救命恩人嘛。唔,自己找了个知恩图报的好男人,她为什么要胡思乱想不开心。要怪只能怪这十年的错过,可是以这样特殊的方式来到他面前,一来就做了他的妃子,被他欺负被他打,她也不觉得有什么遗憾,很庆幸,她终究是回来了。这就叫有缘千里来相会。 如果只是因为救命之恩,而被他重视,其实这样的重视也不是她所在乎的。 话别之后,公仪霄把侯在外面的无尘叫进来,与无尘换了衣裳。为了神不知鬼不觉地失踪,他只能扮成无尘离开,而无尘留在霁月阁假扮公仪霄,当然,这是连霁月阁伺候的宫人都不能知道的。 身上绑了张古琴,取了银箔面具戴上,只露出下颌和嘴唇,舞年盯着公仪霄看了一会儿,笑着说:“唉,这个样子还真的挺像的。” 公仪霄笑出声来,再度将舞年揽入怀中,情难自禁了,便也不管在旁边瞅着的无尘,端了舞年的脸,对着嘴巴狠狠一通乱啃。恋恋不舍时,舞年睁开眼睛看了看他,然后将他推开,擦擦嘴巴道:“觉得怪怪的。” “自己的夫君也能认错么?”公仪霄轻掐她的脸,额头上再落一个吻,转身洒然而去。无尘的身姿,无尘的步伐,太像太像了。 舞年趴在门缝上看着他离开,直到他在夜色中消失成一个白点,转身对立着的无尘道:“像双生子一样的,唉,无尘,你面具底下是什么样子的?” 无尘没搭理舞年,舞年便悻悻地撇撇嘴,打量他两眼,他个头身量和公仪霄都基本一致,穿着他的衣裳还真像那么回事,除了脸上带着面具。舞年生了个很离谱的想法,该不会这无尘和公仪霄与隔壁燕子楼那两只燕子一样,是双生子吧。不过皇帝要是有双生兄弟,那肯定是天下间都知道的事情,这想法确实离谱,但是无尘这个轮廓生的,尤其是那张嘴,啧啧。 霁月阁的宫人都打发了出去,舞年和无尘在寝殿里,两个人相对无言片刻,这觉还是要睡的。 舞年便也大方,从柜子里搬了床褥,亲手帮无尘在地上铺了,道:“这些天就委屈你了。” 无尘可能觉得挺别扭的,一直都没怎么说话,弄得舞年觉得很尴尬,便也不管他,自己爬到床上去睡觉。至于她的清誉和安危嘛,既然是公仪霄挑的人,大抵是不用担心的。 说起来,公仪霄那么霸道能吃醋的一个人,把自己和一个男人安排着共处一室,而且是过夜,他真是……很有肚量! 放下床帐,舞年和衣躺下,默默地惦记了公仪霄一会儿,无尘也没什么动静,这一夜便这么过去了。 寅时,天还没亮透,夏宜立在寝殿外道:“娘娘,该起身了。” 舞年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因是自己睡着,差点忘了身边还有个“皇帝”,而就算公仪霄在霁月阁过夜时,到了早朝的时辰也是自己默默起身,尽量不会弄醒了她。舞年蹭一下从床上坐起来,跳下床看到无尘正端着手臂坐在榻上闭目养神,那地铺是一动没动。 夏宜又低低地唤了声,“娘娘,早朝的时辰快到了,皇上该起身了。” “啊,等……等等!”舞年对外干干地回应,生怕那些伺候更衣的就这么进来了,急忙先将地上的被褥收起来塞进柜子里,然后对无尘挥了挥手,示意他先到床上躺着去。 房间里还不算非常亮,能看清的就是那半张银箔面具,无尘仍旧端着手臂自岿然不动,夏宜又在门口发出低低的声音,“娘娘?就要迟了。” 公仪霄自亲政以来,但凡人在宫中,便从来没罢过早朝,舞年要隐瞒他离开的事情,第一个任务就是得把这早朝罢了。而且也不能罢得太牵强,总得借着这些宫人当佐证才好。 舞年只能走过去将无尘请到了自己的床上,这个人可真会摆架子的,让他动他不动,用强的他倒是也没意见。将无尘塞进床里用被子裹住,舞年跟着跳了进去,拉好了床帐,脸是对着外面的,嘴上却装模作样地唤着,“皇上?皇上?早朝的时辰快到了。” 无尘很舒展地躺着,没有动静。舞年便接着装,扯出副娇滴滴的嗓子,“皇上,该起身了。” “娘娘,奴婢们进去了?”夏宜小声道。 舞年眼一闭,只装作没听到,声音软得要死,那个娇啊媚啊,“哎呀,别,皇上……嗯,不要……” 说得自己眼皮直抽抽,更不好意思去面对这躺着的无尘。 夏宜听着这动静还算淡定,后面准备服侍皇上起身的小宫女们,那是各个羞红了脸。但若是误了早朝的时辰,皇上怪罪下来她们又担不起,夏宜只能仗着舞年会罩着自己,附在门边低低地又提醒了一声,“娘娘,寅时三刻了……” 舞年一咬牙,叫吧,哼哼吧,只能这样了,于是——啊……嗯……啊……嗯…… 一脸的无可奈何,丢人现眼到尽头。 “今日罢朝。”那躺着的人口气淡淡地,穿透舞年的哼哼哈哈传到殿外,带着毋庸置疑的威严。 舞年停下声音,转头瞪着枕上的无尘,乖乖,太像太像了! ------------ 134 连日罢朝 夏宜听到,愣了一瞬,但听皇上那样毋庸置疑的口气,也不敢再说什么,打发了伺候的下去,自个儿默默在外头候着。 舞年只觉得太过神奇,无尘居然会学公仪霄的声音,不过他有这么个本事,对他们掩盖皇上不在宫里的事实倒是非常地有利。 边关正值战乱之际,公仪霄不能让人知道他不在,朝臣之中也只有朱之岚一人知道,否则难保那些乱臣,趁着他不在干点什么出来。和上次狩猎情况不同,姜族一代距离帝都实在是太远太远了,公仪霄就算第一时间知道这边出了什么事情,也不能及时赶回来,所以只能做这样荒唐的安排。 待起床这件小事件平息了,舞年拉开床帐往外探了探头,然后转身看着躺着的无尘,适才觉得有些尴尬,清了清嗓子,低声道:“你会学皇上说话?” “三两句。”无尘淡淡地回答,用的是自己的声音,而后坐起身来,“我现在可以出去了么?” 舞年干干地扯了扯唇角,道:“还是我出去吧,你一宿没睡呢。” 说着便跳下了床,坐到镜前梳妆,等时候差不多了,亲自去派人传膳。夏宜和秋舒端早膳进来的时候,舞年看了看垂下的床帐,手指在唇边靠了靠,示意她们小声点,不要惊了皇上休息。 而后将两人打发到殿外去伺候,轻轻拉开床帐,别别扭扭地把无尘叫起来吃东西。 无尘是很配合的,不必说话的时候一律缄口,九华殿将朝臣的奏章送过来,无尘便煞有其事地批了,字迹笔法果然和公仪霄如出一辙。舞年悟了,大约无尘就是公仪霄专门培养的替身,就防着这种事情的? 虽然公仪霄没罢朝过,但是偶尔罢这么一回,底下虽好奇,也没谁站出来多说什么。为防着早上的尴尬再度发生,舞年劝说无尘,是不是能颁道圣旨,就说最近酷暑难当,有什么事情差人通传即可,早朝先一口气免它几日。 无尘说让他模仿公仪霄的笔记不难,但既是圣旨,便得有玉玺,这东西公仪霄可没给他。 舞年便穿了金缕鞋,匆匆忙忙往九华殿去,顺便同宫人下了吩咐,皇上在里面操劳,任何人都不能进去打扰。 九华殿那边有雪琼在照顾,大约公仪霄走得太匆忙,很多事情都没来得及安排妥当,舞年和雪琼商量了一会儿,前面由雪琼风朗应付,后面由舞年撑着,只能但愿公仪霄能早点回来,舞年这个蛊惑圣心的罪名,能少担它两日。 第一日装得还算顺利,舞年和无尘之间也无话可说,到了第二天早上的时候,舞年衣衫不整地走出来,把昨日无尘拟好的,休朝的圣旨递了出去,王吉便在金銮殿上念了,将文武百官唬得不轻。 头三天,还算相安无事。霁月阁的宫人也都迷迷糊糊的,整日听不见娘娘和皇上说话,只很偶尔的时候,舞年会开开窗子,然后让无尘的背影在窗口出现一下,打消他们的疑虑。其余时候,宫人不得进殿里伺候,便是进来了,皇上肯定是在床上躺着,看不见的。 第四天,无尘仍在看折子,舞年掰着手指头算,有汗血宝马帮忙的话,公仪霄此刻应该已经到姜族了。那也得是没日没夜的狂奔,那个地方沼泽瘴林很多,不知道他在哪里下榻,休息的可好,那附近的吃食可习惯。哎,若不是需在这里帮他做掩护,舞年真想跟公仪霄一起走这一趟,整整十年没有回去过了。 发呆的时候,采香附在门外,低声道:“娘娘,暄妃娘娘求见。” 该来的终是来了。 舞年早想到有这么一天,这些多事的人她必须得面对,于是看了无尘一眼,深深吐了口气,故意将衣衫发丝扯得散乱些,慵慵懒懒地走到殿门口,打着呵欠同暄妃打招呼。 暄妃自然是笑容可掬的,眼睛有意无意地往里面瞟着,并没有瞟见皇上的身影,对舞年道:“多日未见,姐姐看着圆润不少,身子可见好了?” “有劳妹妹挂心,有皇上龙泽庇护,病自然是好得快些,只是酷暑未消,偶尔有些头疼脑热。”舞年大方回道。 这招呼也算打过了,暄妃便也不再绕弯子,又道:“不久便是盂兰节,妹妹是想来请示皇上一些祭祀典仪的事宜,还请姐姐行个方便,向皇上通传一声。” “妹妹来得真是不巧,皇上才又歇下,”舞年摇着步子往暄妃面前走去,理理自己的衣裳,边走边道:“皇上近两日劳累得很,说是不希望有人来打扰,妹妹既是特地过来,想必已经备好了折子,将疑问都注于其中,”说着,舞年抬起一只手面向暄妃,笑吟吟道:“待皇上醒了,姐姐帮妹妹呈上便是。” 暄妃便从袖中取出小折慢慢地放在舞年手心里,笑得很得体,“那便有劳姐姐了。” 舞年点头,看着暄妃退出去,心里默默地呼了口长气。这才是刚开始,暄妃还很好应付,最怕的是,那些自以为是忠良之辈的愚昧百官。 回房后,舞年把暄妃送来的折子给无尘看,让无尘挑挑毛病好回复暄妃,无尘说他对宫里的情况不够熟悉,舞年做主就行。舞年翻了翻,便命采香将折子原封不动地送回去,就说一切由暄妃安排便好。 不久,燕子楼那两只燕子又过来了,说今日正是乞巧节,特来送礼的。而她们送来的礼是个卫君梓送进来的消息,舞年的那块玉佩,约莫是在丞相荆远安手中。 此事让舞年有些担忧,她本认为她那枚玉佩的重要,是于对阿娘的意义。而见过了公仪霄给自己的丹书玉契,舞年便开始怀疑,自己那枚是不是和这个功效差不多,如果是这样重要的东西,落在任何人手中都不牢靠,何况是明摆着对公仪霄有异心的荆远安。而此时,她要怎么才能避开自己的假身份,与公仪霄知会商量,还需费一番脑子。 公仪霄离开的第五日,大臣开始闹事,先是在金銮殿外跪,皇上没有出现,第六日又跑到九华殿外跪,仍是没有效果,最后便干脆不顾体统,集体闯了后宫跪到舞年的霁月阁门前。 这便是真正的难关了。无尘当然是不能出现的,但每日他们都有小的措施,给霁月阁里的人造成皇上在其中的假象,霁月阁的宫人对公仪霄的存在是深信不疑的。 舞年刚开始是闭门不见,听见外头有大臣朗声吵吵,啰啰嗦嗦地念什么为君之戒,其重点在于,要皇上不可流连女色,而荒废了朝政。 舞年只能出来同他们周旋,问那领头的梁大人,皇上何时荒废了朝政,是每日的折子没批,还是该下的旨意没下? “本宫一介妇孺,只知如何服侍皇上,不懂为君之道。但依本宫之见,列位大人如此酷暑之际,在此劝谏,其心可表,却并非明智。若是有此闲情,思些于社稷实用之事岂不更好?”舞年说着,又看向那个念《君戒》骂自己妖媚祸国的梁大人一眼,道:“大人满口皆是为君之道,可见大人深谙此道,不知大人是做过君,还是想要试试?” “微臣不敢,臣只是担忧皇上龙体,古有承孝帝专宠楠姬,百日不朝,使精神不振,致山河动荡战乱四起。今北夷战事正忧,西南蠢蠢欲动,皇上如此避而不见,实是难安民心。”那梁大人道。 “梁大人将皇上与荒淫昏庸作比,这话本宫自会原原本本地转达,不过依皇上的肚量,念大人赤诚一片,想也不会计较。但后宫之地,实非列位大人该来的地方,此事却不知道皇上会作何思量了。眼下酷暑正盛,本宫劝列位大人先行回去,若皇上有任何吩咐,自会亲自召见。若列位仍顽固不化,皇上倒是也不介意亲自命人送列位回去。” 舞年说着,从采香手中接过调遣宫中御廷军的圣旨,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些人。 这圣旨是一早就和无尘准备好的,舞年从九华殿拿了玉玺也没再送回去,但圣旨轻易也不敢下,公仪霄不在的期间,她自然是越少动作越好,省得公仪霄回来得为这些事情擦屁股。 舞年仔细地扫了下跪着的百官,她曾同公仪霄参加过群臣宴,大部分的臣子是有印象的,而当朝分量最重的两位丞相,荆远安和朱之岚都没有来。果然是比寻常人有数,也更沉得住气。 舞年一个小小女子,一身紫衣立在殿前,看着下面穿着深色官服的几十号口子,很偶尔很偶尔地,也觉得挺无力的。 两方正僵持着的时候,无尘可能终于酝酿足了状态,以公仪霄的口气,威而严厉道:“听不懂么?滚!” ------------ 135 七月十五 “太后,霁月阁那边闹起来了。”凤昌宫里,淳姑姑对太后道。 太后淡淡回应,“闹吧,咱们不管。” 淳姑姑四下看看,又道:“霁月阁传来的信,荆妃似乎是怀孕了。” 太后蹙眉,那女子怀孕了,公仪霄的孩子。果然是非池中物,微微沉吟,道:“将此事传去长禧宫。” ※※※ 将那些大臣应付走以后,舞年回到殿里,抽了绢子捂在唇边干呕。这身孕已经快两个月了,见人的时候只能先将孕症忍着,这会儿房中无人,才放肆地呕开。而后灌口凉茶,沉沉地呼一口长气。 无尘坐在案后看那些折子,抬眸看了舞年一眼,并没有说什么。舞年其实是没打算让无尘看出来的,但是真心的忍不住了。翻开自己的糖袋子,公仪霄之前曾命宫里的师傅学着做这种糖果,但是把里头的苦心换成了酸心,以解舞年这因怀孕而起的酸瘾。袋子里已经没有糖了,舞年暗暗责怪自己贪心,吃得太快了,可是这糖都吃完了,公仪霄怎么还不回来啊。 又掰着手指头算了算日子,他才走了七日,不知道有没有找到苒苒,不知道一切可好。 伏着小桌睡了一觉,舞年出去传膳的时候,采香过来小声道:“方才天明公子来过,想请娘娘私下一见。” 舞年琢磨着,天明其实没什么非要见自己的必要,而且是偷偷摸摸的,这话可能是帮荆远安传的。她虽不想再应付这些朝臣,但是荆远安好歹是自己名义上的爹,和别人不大一样,最关键的是,她想问问自己的玉佩是不是在他手中。 天黑后在霁月阁的小院果然见到了荆远安,荆远安仍是很懂规矩,先给舞年行礼,舞年将他扶起,柔柔地道:“爹爹无需多礼。” “娘娘近来身子可好?”荆远安问道。 “很好,爹爹不必挂心。” “那……皇上近来可好?” “皇上自然也很好。” “为父没有旁的居心,只是仍需提醒你一句,不管皇上因何避不见人,这红颜魅主蛊惑圣心的罪名,你要小心。”荆远安道。 舞年无奈地笑笑,“爹爹多虑了,皇上待女儿好,是女儿的福气,女儿自当珍惜。” “人言可畏啊。皇上连日不朝,已在城中传得沸沸扬扬,之前娘娘随皇上出行狩猎,险些丧命而又复生,难免惹些狐媚之言。罢朝之事,娘娘若是说得上话,便也劝劝。”荆远安语重心长道。 唔,听相爷这个意思,是有人把舞年当日死而复生,和今日皇上罢朝联系在一起了,然后有人说她是妖媚投生蛊惑圣心来的,而她现在关着皇上拿着玉玺,确实是有这么个意思。舞年只能施施然点头,看荆远安没什么要说的了,便问道:“爷爷可好?” “孙先生喜云游,时常不见首尾,你是知道的。”荆远安道。 “劳烦爹爹照顾了。” “娘娘的至亲,为父自当仔细照料。” “还有……进宫之前,我曾有一样事物留在爷爷那处,上次有人将其中一部分交还我手中,不知另一部分……爹爹可曾见过?” “可是那玉佩?” 舞年点头。 “此物正在为父手中,今日进宫匆忙,并未带在身上,待下次相见,便转还娘娘。”荆远安道。 “有劳爹爹代为保管了。” “呃……”荆远安沉吟,定定地看了舞年一眼,道:“如今娘娘既得皇上庇护,便需好生利用,正乱时候,防人之心不可无。” “爹爹的意思是?” 荆远安摇头,并没有点名要舞年防着谁,去防什么,恭恭敬敬地告了退。 夜会荆远安,回到房中,却不见了无尘,舞年吓了好大一跳。在房间里焦急地等待了一会儿,无尘从后窗溜进来,随手将一只小布口袋抛入舞年手中。 “这是什么?”舞年一边问一边打开口袋,然后看到口袋里花花绿绿的糖果,笑着问:“你怎么知道我喜欢……” “皇上交代的。”似乎不听舞年说话,无尘兀自说道。 舞年便甜甜地笑了,将手里的糖袋子握紧,这个瞬间感觉公仪霄距离自己很近很近。 七月十五,盂兰节。 公仪霄已经离开十多天,那些朝臣过来闹了几次事,终是不了了之,因为皇上除了不肯露面以外,国事上真的没有亏着什么。 但每月十五,公仪霄都必须去冷宫竹舍见那个无面人,而现在他还没有回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那无面人的事情还是要解决的,此事便只能无尘亲自去,好在是晚上,不会再有人跑过来嚷嚷着见皇上,房间中没有无尘也没什么。 亥时以后无尘便出去了,舞年自有了身孕便极容易犯困,便也不等无尘回来,自己早早上床睡了,这觉睡得特别沉,沉到自己被人偷走了,也并不知道。 无尘和无面人打了架,跳窗回到霁月阁寝殿的时候,看到的是秋舒。 “无尘先生,你怎么……”秋舒瞪着眼睛看向无尘,很吃惊的模样。 面具下的脸蹙眉,房间里只有秋舒一个人,无尘审视着她的表情,问道:“她呢?” “娘娘?奴婢进来的时候没见到娘娘……还有皇上……”秋舒低声道,似乎也有意不让外面的人听见自己的声音。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无尘用怀疑的目光看着秋舒。 “今日中元夜,奴婢来找娘娘行驱邪礼,在殿外没得娘娘回应,便进来看了……可是无尘先生,你……” 此刻已是子时过后,无尘皱着眉深呼鼻息,嗅到一丝迷药的味道,旋即紧张起来,舞年丢了。 “娘娘和皇上不在,可还有旁人知道?”无尘问道。 “奴婢刚进来不久,先将驱邪的药材点了,还没来得及去问。”秋舒回道。 皇上不在便罢了,娘娘也不在了,那么公仪霄不在宫里的事情就真的不好瞒了。无尘想了想,舞年是必定要找回来的,但是在将她找到之前,还得有个人在这里假扮舞年。霁月阁的宫女,公仪霄都查过,没什么问题,现在也只能姑且相信没有问题,无尘便吩咐秋舒,今日起留在房中,切不可让任何人知道娘娘并不在房中。 秋舒做懵懂之状,但也只顺从地点头,好像自己摊上什么大事了。 无尘出了霁月阁,看到那栖在树上看守霁月阁保护舞年的影卫,冷冷嗤了一声,这便是公仪霄亲自栽培训练的影卫,连个人都看不住。这些影卫,无尘是信不过的,便也懒得将舞年失踪的事情告诉他们。 帝都,一座高塔之上,拨弦声响,传彻十里,几名仙客徐徐赶来,皆穿白衣,对拨琴的无尘道:“好一手百里传密,不知无尘先生寻我等过来,有何贵干?” “找人。”无尘音色淡淡。顺便请了其中一个,去霁月阁附近守着,如果顶替舞年的秋舒有任何异动,立即抓起来。 ※※※ 舞年睁开眼睛,觉得很难受,眼睛里没什么光,大约身处一个阴暗的地方。身上软绵绵的,没有力气,而且还被绑着。舞年用力眨了眨眼睛,确定自己没有做梦,瞬间困意全无。 嘴里塞着布团,舞年也发不出声音来,窗子都是封死的,有小束光线射进来,周围并没有什么声响。 被布团塞住的口不停干呕,大约过了很久很久,舞年看着窗外的白光变成橘色,然后天又暗了下来,一天便这样过去了。又饿又累又恶心,更多的是担心,若是换了往常,自己有了危险也没什么,她总有化险为夷的好运气,可是现在,她却非常非常的担心,因为肚子里还揣了个脆弱的小东西。 深夜时候,门终于开了,华服女子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挂着仇恨嫉妒的笑容。 朱苡暄。而跟在她身后的,居然是一直帮自己安胎的宋医女。 ※※※ 帝都,花溪楼。公仪霄坐在一处角落,眯眼呷酒,对面坐着西凉使者,举杯邀饮,道:“皇上日理万机,也有兴致来此处寻欢作乐?” “偷得浮生半日闲,还让大使见笑了。朕今日寻来大使,不过是有一事相求。” “哦?但说无妨。” “朕有一美妾,同朕起了些争执,流入西凉,似乎是遇到些麻烦,请大使帮忙将此人寻回。”公仪霄道。 使者朗朗而笑,“既是风流之事,便由风色达成,皇上陪小人饮尽这一壶酒,此事无需多言。” ------------ 136 银针落胎 暄妃款步走近,舞年下意识地挣扎一下,一身的绳子累得生疼,舞年便也不屑再动了,只直直地瞪着她。 暄妃微笑着,居高临下地看着舞年,笑吟吟道:“姐姐有话要说么?若是遗言便先留着吧。”暄妃说着,找了个还算干净的地方立下,嫌弃地四下看一眼,对宋医女使了个眼色。 舞年便转眼去看那宋医女,干什么,她们要干什么。这宋医女是知道自己怀孕的,她现在和暄妃在一起,那么暄妃便也知道了。 宋医女在舞年身边蹲下,眼睛始终没有去与舞年对视,舞年害怕,只能又扭了扭身体,暄妃发出轻蔑的冷嗤,“姐姐还是省些力气,这落胎的针扎下去,很疼的呢。” 落胎。终究还是有很多人容不下这个孩子,这便是公仪霄一直小心翼翼的原因。舞年皱着眉,下意识朝窗户的方向看去,婆娑树影静静轻摇。 暄妃用绢子挡在鼻前轻笑,“若是指望有人来救你,哎……让妹妹说什么好呢?此刻皇上究竟在何处,姐姐大约比妹妹心里更明白吧。不过姐姐也不必太伤心,等这胎落了,妹妹可以让姐姐寻个舒服的死法,若当真有婴灵,黄泉路上倒也可以寻一寻。嗯?” 她是可以直接让舞年死的,可是偏不,她要让她先失去自己的孩子,让她亲眼看着感受着那些针扎进去,每推进一分,那孩子便流失掉一分,她要让舞年在这过程中尝受她应得的苦。若不是因为她荆舞年,她暄妃不会落得今日的境地,她本该是公仪霄最疼最宠的妃子,她才是有资格为他生儿育女的人。若不是因为荆舞年,巧沁也不会死,她明明就是和西凉质子有染,皇上凭什么要保护她,她明明已经死了,又为什么要再活过来。一定是妖媚,她该死。 ※※※ “西凉的酒果然非比寻常。”公仪霄陪那使者饮至三巡,已感觉有些头晕。其实公仪霄天生酒量是很浅的,但一些酒场应酬又在所难免,一场一场下来,也练得不错,应付寻常宴会足矣。可使者带来的酒,既浊又烈,西凉乃马上民族,各个都是酒中好手,这样的酒公仪霄饮起来非常的不习惯。 使者长笑,叫了姑娘过来在公仪霄左右伴着,这么个酷暑季节,那些花妓理所当然穿得单薄,盈盈玉体左右缭绕,公仪霄装模作样地搂住其中一女子的腰,淡定沉稳地饮下杯中浊酒。 使者亦饮得酣畅,拉了身旁姑娘来轻薄,觉得时候差不多了,对公仪霄道:“皇上痛快,寻人之事包在在下身上,时候已晚,便不打扰皇上逍遥了。” 那人搂了姑娘离去,一边走一边亲热着,公仪霄觉得头昏,这酒太厉害了。而饮下第一杯的时候,他也确定了,这酒除了上头猛了点,其实是没什么手脚的。 醉了,他推开软在自己身上的女子,扶额摇了摇头,起身离去。 这是公仪霄从姜族回来的第一天,那边搜寻的结果是,施苒苒确实被公仪谨带去了姜族,但是公仪谨同样不济,到姜族之后,不小心让施苒苒跑了。而公仪霄带人寻遍当地,并没有查到施苒苒的下落,后得知那附近有个拐卖妇女的团伙,专门从楚沧强抢或欺骗妙龄女子,拐去西凉做下妓,根据线报,施苒苒很可能就在其中。 公仪霄一个楚沧的皇帝,要抓西凉的团伙不大合适,虽在那边也留下了部署,为了更保险,还是得求助于西凉。而这西凉使者,两日后便会离开楚沧,公仪霄赶回帝都后,还没来得及回宫,便先来这花溪楼寻了他。 关于苒苒,他此刻能做的真的已经做尽了。离开近半月,现在他最想的做的,便是去见她。 醉了。才尤其想念。 ※※※ 那些招来的仙客隐士在皇宫中行动,探遍角落寻找舞年。无尘则去了太后的凤昌宫,把深夜里正在睡觉的太后揪了起来。 太后看着这戴面具的男子,沉声唤了句,“剑儿。” 不错,他便是先皇膝下的第六皇子公仪剑,太后的亲生儿子,长成后迷上了黄老之术,自动放弃王爷的身份,四处云游求仙问道。自然,这最不省心的儿子,也是太后最喜欢的儿子。 房中并未点灯,无尘站在几步外,冷冷看着自己的母亲,“你做的?” “剑儿,母后这样做都是为了你。”太后的声音里有丝不经意的迫切。 无尘冷笑,“当年李皇后因何而死?不过是太后不准皇上的血脉存活下来。无尘一心向道行善为人,终究是平不掉太后所犯下的孽障。” “母后不怕造孽,只要你肯回到母后身边来,做母后的儿子!”虽是母亲的请求,从太后口中说出来,却听着像是威胁。 “荆舞年在哪里?”不想废话,无尘问道。 ※※※ 银针寸寸入肌,舞年的挣扎被疼痛阻止,小腹里一抽一抽地疼着,仿佛胎儿垂死地挣扎。她不再瞪着暄妃了,换做一副乞求讨饶的眼神,求求她放了自己,放了她的孩子。 暄妃避开她的目光,她凭什么用这样无辜的眼神看着自己,她真的以为自己很无辜么,没有她,她朱苡暄不知道会过得多好。她一直就知道自己是要进宫的,从公仪霄第一次在朱丞相府出现,从看见他的第一眼起,暄妃就认定了这个人,她要做他身边最至高无上的女人,而当初唯一的绊脚石是,她并非出自姚氏一族。 从来,皇后的人选都是从太后亲族中选择,当年公仪霄力排众议立了个草根李皇后,上位不足一年便自缢而亡,而后便匆匆立了姚倾辞。但是姚倾辞也死了,暄妃进宫的时候,其实已经打消了皇后的梦想,但她渴望霸占那个男人全部的宠爱。明明一切都是按照自己的想法在进行,明明荆舞年是那么不堪一击,不过一次狩猎却将一切重新洗牌。 她不想让她活着,更不准她生下皇上的孩子,不准这后宫里,有任何一个女人比自己过得好。 鲜血染红衣裙,腹中的痛感越来越烈,舞年感觉到身下的潮湿,然后开始默默无声地流眼泪。就这样轻易地就失去了它…… 刚知道怀孕的时候,舞年是想过这个问题的,那时候如果公仪霄说不要,她可以很坦然地接受,把所有的难过都藏起来。她只有一个请求,是公仪霄能在她失去它的时候,陪在自己身边。他陪着自己,那便是希望,也许等这一切过去,等公仪霄准备好了,确定能保护得了自己的孩子了,他们还可以有下一个孩子。 可是公仪霄同意了,他说她要。他点燃了她的希望,却还是食了言,没能保护好她。公仪霄,此刻他又在哪里,在做什么呢? 最后一针刺入,疼出满额的汗水,身下有越来越多的血,清晰而强烈的失去的感觉。医女仍跪在一旁不抬头,暄妃嗅到血腥,用绢子遮住口鼻,一脸嫌弃的表情。 暄妃看着舞年灰败的表情,自己也觉得笑不出来了,命那医女扯开舞年嘴上的布团,抬着下巴道:“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我的孩子是不是没了?”舞年的声音低低的,她看着那医女,只想确定这一个问题。 医女低着头,不说话。 她低低浅笑,没了便没了吧,还能怎么样呢。或许它本就不该来的。腹中疼痛依旧,舞年抬起头来看着暄妃,“你放我回去吧,皇上不在宫里,我若不在,会被发现的。” 暄妃冷眼看着舞年,表情中实在看不出她有多么快活。舞年无力地笑着,眼泪无声地流,她问暄妃:“你就没想过后果么?若皇上知道了,你怎么办?” “哼,我爹对皇上有恩,他说过不会亏待我的。边关开战需大量军饷,没有我爹,便打不赢这场仗。”暄妃辩驳。 “你太小看皇上也太小看你爹了,若你爹有异心,皇上必定早就架空了你爹的权势财力。你既确定没有,便该知道,你爹其实是忠义之士,你今日这样对我,残害皇上的骨肉,你爹当真会保你么?” 暄妃觉得舞年似乎是在威胁自己,也不想听舞年吓唬,转身欲走。 舞年低低道:“放我回去吧,我不会将你说出去。” “你以为我会信你!” “皇上既然需要你爹,我便不会让皇上和朱大人为难。现在掩护皇上要紧,你既然有眼线在我宫中,咱们的账大可以来日方长。” “哼,有我爹在,便是皇上不在宫中也不会有任何乱子,你就在这里好好呆着,同你的短命孩儿道别吧!宋医女,按本宫说的做!” ------------ 137 她的平静 暄妃离开后,宋医女急忙拔了舞年身上的银针,低声道:“娘娘,您快走吧。” “她是不是让你杀我?我若走了,你怎么办?”身上的绳索被解开,舞年勉强挪了挪身子,感觉下身黏黏腻腻的,一种无力的感觉油然而生。 “奴婢自会亲自去向太后请罪,方才奴婢为娘娘入针时,特意避开了要害,此刻找太医保胎,兴许还来得及。”宋医女道。 “太后?”舞年无力地咬了下这两个字。 “是。”宋医女道,“奴婢是太后的人,娘娘进宫起,太后便吩咐奴婢对娘娘多加关照。娘娘,奴婢扶您起来。”宋医女说着,上来搀舞年的手臂。 舞年贴着墙壁用力站起来,问道:“秋舒也是太后的人?” “是。” 按照宋医女的意思,太后是在帮自己的,太后肯定也早就知道自己怀孕的事情了。舞年用手扶着小腹,裙子已经被血染透,她问道:“我的孩子,真的保得住么?” “奴婢扶娘娘去太后宫中,太后娘娘会想办法的。” “这里是什么地方?” “明玥宫。” 舞年苍白地笑笑,皇后的宫殿,竟成了个杀人行凶的绝佳之地。舞年紧紧抓着宋医女的手,尝试着向前走两步,身下又涌出一团血液,她后退,贴着墙壁坐下来,她不敢妄动,怕这活动伤了已经垂危的孩子。 宋医女施针帮舞年封住腹部的血脉,对舞年道:“娘娘先在这里呆着,奴婢这就出去找人。” 舞年点头。只能指望她了。 宋医女走后,长时间的疼痛造成的无力,令舞年昏昏沉沉地睡了一觉,睁开眼睛的时候,天已开始亮了。宋医女还是没有回来,而她的小腹,从强烈的阵痛转为很偶尔的抽痛,血不再流。舞年把手按在自己的肚子上,似乎和那其中新鲜的生命已经失去了感应。 她抑制不住地痛苦,傻傻地问自己的肚子,“你还在么,你痛不痛?阿娘没用,保护不了你……” 不能再等了,她连站都懒得站起来,一点点朝门口爬去,鲜血拖出一条蜿蜒的道路。 而那门忽然被踢开,舞年已经没力气抬起头去看清那个人的面容,眼底一闪而逝的,是沾着灰泥的玄色锦靴。 无尘皱着眉站在门口,终究是迟了,寻了一天一夜,怎么就没想到她在明玥宫。 公仪霄将舞年抱起来,触摸到她裙上的血,看到那一地蜿蜒的爬痕,瞬间模糊了眼帘。 九华殿里,公仪霄抱着舞年,太医请脉后,立在外间汇报舞年的情况,医女剪开舞年的裙子和亵裤,仔细擦拭她身上的血痕,凝固的血块中,有一片是他们尚未成形的孩子。 公仪霄看也不忍再看一眼,将怀里的舞年抱得更紧。太医说她只是失血过多,疼了太久饿了太久,不会有性命之虞。而有的时候,公仪霄简直不希望舞年太早醒过来,让她睡吧,睡很久很久,睡到对于这丧子之痛已能遗忘。 而舞年也确实睡了很久,没发烧也没生病,就是很安静地睡着,睡了一天一夜,公仪霄便看着她,眼睛都不舍得多眨一下,这次是真的因为她罢朝了。 怀孕的事情一直没有宣扬出去,她落了胎便也没人知道,宫里的人只当是荆妃娘娘又在耍什么矫情,一切都是相安无事的,唯独暄妃惴惴不安。那宋医女也随之不知所踪。 舞年在第二天夜里醒过来,觉得有人抱着自己,眯眼看看倚着床柱,疲惫不堪的公仪霄,很平静地问了一声,“你回来了?” 公仪霄微愣,她醒了,他心里应该很激动的,这一刻却什么都无法表现出来。淡淡地“嗯”了一声,将她抱得更紧。 “我睡了多久?”舞年问。 “没多久。”公仪霄俯首,用自己的脸在她发上蹭了蹭。 舞年淡淡地应了一声,低头看看自己的小腹,“孩子,没了……” 公仪霄没有回应。她便浅浅地笑了一瞬,反过来安慰道:“没了也好,它来得不是时候。我们还会有下一个的孩子。” 她的平静带给他的是说不出的苦涩。他觉得她可以发泄的,可以又哭又闹,然后他要想尽一切办法去安慰她。可是她很平静,她淡然而坦然地接受,让公仪霄觉得自己什么都不能做,觉得自己很没用。除了能抱着她,可这女子现在需要的,仅仅是怀抱而已么。 “你想不想吃点什么,我去传膳。”公仪霄说着,松了怀抱将舞年平放在床上。 舞年也没有阻止,轻轻地点头。 为她拉好被子,公仪霄落荒而逃。吩咐了雪琼去传膳,大殿里空荡荡的,公仪霄随便找了张椅子坐下,手掌握成拳,却没有发泄的出口。心口里憋着的,说不上是怒火还是心痛,总之是很憋很憋,生生憋红了一个大男人的眼眶。 她越是平静,他心里越觉得憋。 他承诺,他说他会好好保护她们,可他其实真的什么都没做。在得知舞年怀孕的情况下,他离开帝都去找施苒苒,她要她以一个女子的单薄,去掩饰他不在皇宫的事实,要她去承受祸水的罪名。她便这样平静而顺从,没有怨言,没有多余的询问,而现在她还反过来安慰自己。 她曾经给过他很多感动,她丈量他们的世界,她救他助他,公仪霄很肯定这女子有多么的在意自己。但从来没有此刻更能感觉到,她有多么的爱他。 她不抱怨,不求他为自己做主,她把牺牲当做理所当然,她甚至还在担心会不会拖累到他。她的心里,难道一点都没有自己么! 皇帝做到现在,公仪霄数不清自己经历过多少女人,又辜负了多少,只有这一个,心疼到无以复加。可是除了背着她,这样自己难受一会儿,他能做什么去安慰她。 一只小鼓,平静地摆在桌面。 七夕那日,公仪霄刚抵达姜族。集市上看到这只小鼓,很有些异域的感觉,鼓面的图腾花样,公仪霄看着很喜欢,觉得舞年应该也会很喜欢,她总是钟情于这些花样别致的东西。公仪霄便买了它,他当时在想,等这孩子生出来,他们便会摇着这小鼓逗那孩子,像寻常人家一样。 而天家终究与众不同,那些温馨的画面是奢望。 公仪霄不舍得毁了这小鼓,只能将它收起来,小心地,生怕它发出一点声响被舞年听到了,他将它放在龙案后的匣子里。 如她所说,他们还会有下一个孩子。 舞年默不作声地吃着东西,公仪霄默默地看着她,饭后,她轻轻地问了一句,“找到苒苒了么?” 公仪霄点头。他对她撒谎,他没找到施苒苒,但是告诉她有什么用呢,他也不想让她替自己多想什么,那是他自己的事情,身为一个帝皇和男人的事情。 舞年吃了东西便回床上睡觉,什么多余的话都不说,也不将暄妃的作为点明。公仪霄是很有数的人,这事情是谁做的,要查出来不难,要怎么解决他也会有自己的思量。她不说,是因为如果她开了口,那便是在给公仪霄压力,让他为自己做主 ,为这孩子做主。 但对舞年来说,失去的东西其实并不是那么重要的。因为公仪霄。 在九华殿住了几日,公仪霄开始照常早朝,舞年不想打扰他,便主动搬回了霁月阁。公仪霄有了空闲会去看她,见她气色一日日转好,听宫人的讲述,每日都是好吃好喝的,偶尔也会出去走走,同采香等人开些小玩笑,一点郁郁寡欢的模样都没有。 不知道她是心放得太宽,太乐观还是怎样,但这样公仪霄起码是可以放心的。 一场秋雨一场凉,夏热逐渐褪去。八月十五,舞年一样打扮得很得体去参加中秋家宴,一样坐在公仪霄身边,认真地敷衍所有的寒暄,包括暄妃。 暄妃的气色比起舞年是差得多了,弄死了舞年的孩子并没有让她快乐,只是整日整日地担心,担心公仪霄会来找自己算账,担心舞年要报仇。时日长了,睡也睡不好,吃也吃不香,精神时常恍恍惚惚,她才变成了郁郁寡欢的那一个。 家宴上,太后起了个并不愉快的话头。她说公仪霄最近太忙于国事,也太宠着舞年一人,应该经常在后宫里多走动,为皇家开枝散叶。先皇像他这么大的时候,已经生了四个儿子了。 公仪霄在桌下默默地牵上舞年的手,感觉到她指节冰凉。 家宴之后,公仪霄直接带着舞年回了霁月阁。一个月,足够她小产之后养好身子,公仪霄便又要了她,不为了肉欲,就像是个安慰,有时候恨不得一次就中,让舞年抓紧再怀上一个,把之前的痛忘了。 ------------ 138 命令你哭 舞年很配合,认真地取悦着他,缠绵之后平静地睡觉。不轻不重地抱着他,唇边衔着甜甜浅浅的微笑,公仪霄看着安心,忍不住不停地吻她。 他每天都来,将霁月阁那种为避子而准备的茶水撤掉,他也不让自己太操劳,甚至去翻医术,研究怎么样能尽快受孕,怎么样可以生出最健康的孩子。他秘密地照顾着她,为她调养身子。 舞年也习惯了这些,他亥时来寅时去,有时候政事做不完就搬到霁月阁里来。公仪霄还打趣,说霁月阁距离九华殿太远了,然后好端端地两个人就沉默了。距离九华殿最近的,当然是只有皇后才能住进去的明玥宫,那地方舞年没奢望过。 这天,公仪霄来得早了些,外面的宫人也没有通传。公仪霄进到内殿的时候,看见舞年正坐在榻上喝药。 舞年抬眼看见公仪霄的时候,有一瞬的紧张,旋即又挂上微笑,把手里的药碗放下,走过来迎接。公仪霄抱着她,“在喝什么?” “不过是些补身子的东西,好苦,丫头们非逼着喝。”舞年撒着娇道。 公仪霄便低头将她吻住,尝到她满口的药苦。 第二天,夏宜被叫去九华殿问话,公仪霄的脸色非常难看,“娘娘每日,究竟在服什么药!” “是……避孕的方子。娘娘不准奴婢们说,皇上……您劝劝娘娘吧,奴婢们看她每日这样装着,心里头都觉得难受。” 她就是在装,装得不痛不痒,就连睡觉的时候都能装出微笑来。因为她的过于平静,有时候公仪霄也会怀疑,可便是知道她装着忍着,都不舍得把话说开来。 可这样下去怎么行呢。 ※※※ “秋舒怎么又不见了?”面前的药还烫着,舞年随口问递药的采香。 采香摇头,笑着回答:“秋舒丫头近来懒得很,想是病了,这两日见着在房中喝药来着,奴婢和夏宜伺候得过来,便许她歇着。” 舞年淡淡地点头,捧起药碗吹两吹,还是太烫,便又放下了。 公仪霄从殿外走进来,舞年抬头,走过去迎接,“皇上怎么来得一日比一日早了,早前那风声还没过去,皇上若是再不收敛些,臣妾这魅主的罪名可抹不去了。咦,皇上身后藏了什么?” 舞年看到公仪霄背着手,便想将他的手抓过来看。公仪霄微笑着躲开,对采香道:“都下去吧。” 殿里便又只剩下两个人,公仪霄淡淡地看了桌上的药碗一眼,他在千方百计地让她怀孕,她在偷偷地喝避孕的汤药,哎…… 公仪霄手中拿着的,是一面小鼓。他把小鼓塞到舞年手中,握着舞年的手轻轻地摇,小鼓便“哒哒”地响,场景就和幻想中的一样,只是面前少了个摇篮,摇篮里没有他们的孩子。 环着自己的是他的拥抱,舞年的手却僵硬了,喉头有一丝哽咽,打趣道:“没见着皇上喜欢这种小孩子的玩意儿。” 公仪霄盯着那鼓,喉头滑动一瞬,认认真真道:“那日七夕,朕在姜族集市上看见这小鼓,想你一定喜欢,便买下为你作礼物。当时朕想,等孩子生下来,我们便这样坐着,晃着摇篮摇着小鼓,那孩子便做鬼脸,一定很像你。朕还想,他的眼睛一定要生得很像你,笑起来便弯弯的,嘴巴一定不能生得像朕,人说薄唇之人生性轻浮凉薄,你能栽在朕手上,是朕的运气,但咱们的孩子,一定不能像朕一样。” 舞年觉得心里空空的,公仪霄不轻不重地握着自己的手,她的手不轻不重地握着那小鼓,一个不留神,小鼓便落在了地上。 她尽量低着头,眼泪咽了又咽,终是如豆大的雨点,没有打湿脸便直接砸落在地上。 公仪霄笑容牵强,感觉舞年的身体在轻轻颤抖,便将她抱得更紧,乞求一般地劝说,“你哭一场,同朕哭一场,或者是怨朕怪朕,何苦这般撑着。” 舞年仍低着头,尽力睁大眼睛,哭什么哭,哭有什么用啊。其实舞年有时候也很想哭,可是白天有宫人看着,夜里有公仪霄守着,这一哭就让别人看见了。她不想让公仪霄看见,她如果哭了,公仪霄心里肯定很难受,但难受归难受,现在这个情况,他又能怎么办。 朱之岚这个棋是舍不起的,朱苡暄是不能报复的,就算朱之岚是个忠义,自己女儿做了错事,他能辨公私。但是朱之岚越是忠义,公仪霄便越不能去动朱苡暄,这是对那忠义的报答。 何况,发落了朱苡暄又能改变什么。 她不知道自己有多么爱他,爱到所有的得失都不当回事。她只觉得,身为她的妃子,这都是职责。 她的沉默,让公仪霄心里发堵。无从发泄,便挥手把桌上的药碗打落在地。瓷片碎裂的声音令舞年惊了惊,她背对着他,低低地问:“皇上又知道了?” “就算朕现在不知道,你能瞒得住几时?” “臣妾不知道,瞒过一时是一时吧。” 公仪霄将她的身体翻转过来面向自己,端着她的脸,“为什么不想要孩子?” “皇上不是一直都不想要么?臣妾不想给皇上添麻烦,”微笑,她继续道:“臣妾觉得,自己也还没准备好。皇上别为臣妾担心,时间长了就好了,臣妾小时候,看着娘亲去世,时日长了便也不伤心了。臣妾只是相信,没有什么过不去的,皇上今日这个样子,倒是让臣妾笑话了。” “荆舞年!”他的唇抿成不悦的弧度,她怎么就这么能演,她演得自己都深信不疑了吧。可是公仪霄真的不知道能拿她怎么办,他一字字地说:“你所担心的问题,通通不是问题,只要朕在,只要你在,你不是说我们还会有孩子么?朕不想等,朕要你,要你的孩子。现在,朕要你哭,朕命令你哭!” “皇上别逼臣妾……”舞年本想撒个娇敷衍的,情绪一时没把持住,话到最后还是哽咽了,然后转过头去,捂着嘴巴,眼泪再度汹涌。 公仪霄将她抱紧,她的脸埋在他的肩窝上,他说:“朕现在看不见你,你哭吧,哭成什么样都不要紧,多丑都不要紧,哭完给我生孩子,生好多好多孩子。” 她哭着,什么话也不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变得很懂事,不该说的话一句也不说。 公仪霄觉得无能为力,以前,舞年觉得公仪霄的一个拥抱,就像天一样很厚很重,很踏实。但是现在,其实他的怀抱是很苍白的,他似乎根本就不属于自己,他属于那个皇位,属于这所谓的天下。 ※※※ 凤昌宫。淳姑姑立在太后身旁听吩咐,太后道:“荆远安快倒了。” “太后的意思是?”淳姑姑问道。 太后微微沉吟,“荆妃性子太烈,总归是个不驯服的,等荆远安倒了,皇上为了护她,必定要先冷落一阵子。殊儿那边该有动作了。” ※※※ 舞年仍旧相安无事地混着日子,谁也拿不清她心里是真没事还是假没事,但是公仪霄知道,她开始好了,只是她还是不肯要孩子。公仪霄觉得舞年这是不信任自己,有时候觉得很自己很失败,连这点安全感都给不了她。 秋风便黄了树叶,公仪霄派人在霁月阁银杏林子下搭了个花架子,架下有个摇椅,舞年经常在上面晃着发呆。 公仪霄曾暗示过舞年,荆家的气数已经快尽了,这事情虽然不会牵扯到舞年,但它日若荆远安获罪,肯定要先装模作样地冷落舞年一段时间,省得事情牵连到她。 舞年便也适当地求了两句情,但说到底荆远安不是自己的亲爹,而且荆远安现在也控制不了她那个神神叨叨的爷爷,舞年倒是也不担心什么。只是提醒了公仪霄自己曾经的请求,无论如何放过荆天明。 公仪霄允了。 这几日他并没有过来看自己,大约是老夫老妻了,那种强烈的思念渐渐淡去,舞年做着和每位妃嫔都一样的事情,等待。 霁月阁只发生了一件小事,秋舒被太后传走了,然后再也没有回来。 再然后,舞年听说宫里封了位新的娘娘,不知是哪家的女儿,来头倒也不小,一来便封到了嫔位。 殊嫔。 一场秋雨之后,地面终于被风吹干了,舞年几日没有出门,决定带着采香几个出去溜达溜达。走到门口的时候,却被侍卫堵住了去路。 舞年悻悻地撇嘴,干什么,又关我? ------------ 139 殊嫔有孕 凤昌宫里,太后和新册封的殊嫔以及暄妃等妃嫔,热热闹闹地闲话着,各个面上都挂着笑,暄妃建议道:“这样大喜的事情,何不将荆妃姐姐叫来,人也是从她宫里出去的,不知这事情她知道与否。” 太后看了身旁的殊嫔一眼,旋即笑道:“暄妃说的也是,她们主仆两个也多日未见了吧。哎哟,瞧哀家这笨嘴,现在可算是姐妹了。淳儿,去霁月阁将荆妃请过来。” 淳姑姑领命便去了。暄妃脸上挂着得意的表情,她如今的气数是尽了,不敢再有什么动作,可看着荆舞年得意心里仍是不快活。荆舞年,你来吧,来了便知道那个男人是如何爱你的了,你和我都是一样的,不过是他榻上的玩物罢了。 ※※※ 舞年在霁月阁门口被堵了去路,幽幽叹了口气,问那守门的道:“这次又是个什么由头?” 侍卫只说是得了皇上的命令把霁月阁封起来,也没什么由头。舞年游园的兴致便也被打消了,怕不是相府真的要出事了,公仪霄才会做此安排。 正欲转身回到殿里,凤昌宫的淳姑姑到了,隔着门同舞年请了安,对那侍卫道:“太后娘娘请荆妃娘娘去凤昌宫一叙,两位行个方便。” 侍卫颇有为难之色,舞年茫然地看着淳姑姑,认真问道:“太后找本宫所为何事?” “娘娘去了便知,自是喜事。”淳姑姑笑吟吟道。说着又对守门的两个板了脸色,道:“怎么,皇上可曾下旨,叫你们连太后娘娘的话都放在眼里了?” 侍卫略略揣度,皇上确实没下这个旨,便也只能许了舞年出去,舞年出门的时候,侍卫低低道:“请娘娘去了便回,莫叫属下们为难。” 舞年素来不晓得太后对自己是个什么态度,暗地里她老人家曾帮过自己几回,不过是安排她侍寝一类,但自己对于太后,却实在没做过什么要紧的事情。今日太后请她过去叙,想必也是个很要紧的叙,舞年一边走一边收拾心情,暗暗告诉自己,到了凤昌宫可要谨慎些,太后说什么都得多往脑子里过两圈。 而到了凤昌宫外,才觉得也许没什么大事,因为暄妃甄嫔等人都来了。 莫不是今儿是什么大喜的日子? 确实是个大喜的日子,这不是有个刚册封的殊嫔么,正是拉出来溜溜给大家混眼熟的时候。但舞年对这个人,已经眼熟到不能再熟的地步,甚至熟得有点眼晕。 坐在太后身旁的,正是当日霁月阁的小宫婢秋舒。此刻她换宫嫔的衣裳,瞧着也算端庄,殊嫔看到舞年的时候,眼神微微一滞,旋即从座上起身,对舞年福身见礼,“奴婢给娘娘请安。” 舞年便傻眼了,若不是采香偷偷掐了下她的手臂,她还没反应过来此刻该是什么态度。急忙撑开笑脸,伸手将殊嫔扶起,道:“已是自家姐妹,妹妹无须多礼。”而后避开殊嫔,面向太后,恭恭敬敬地请了安。 太后便赐了舞年坐,又让殊嫔坐到自己身边去,眼睛望着舞年道:“今日传大家过来,是为了说一桩喜事。前日太医请脉,殊嫔已有近两月身孕,往后大家要多照顾着些才好。” 舞年便又愣了,手指按在漆木扶手上,不经意留下一道掐痕。这不是荒唐么! 秋舒才封嫔几日,便有了身孕,两个月?依照太后这意思,这孩子是皇上的?皇上两个月之前在干什么来着,明明是去了姜族找施苒苒,这这这……这个嫔公仪霄是怎么点头的? “荆妃,”舞年发呆的时候,太后便唤了一声,语重心长地对舞年道:“之前皇上对你颇为宠爱,哀家知你并非善妒之人,殊嫔是从你宫中出去的,亦是在你宫中得了皇上宠幸,往后你们姐妹相处,可会有嫌隙?” 水袖之中,舞年默默地握紧拳头,勉强撑着笑容,回道:“太后多虑了,臣妾往日与殊嫔妹妹便相处得极好,如今自会更加友善相待。臣妾……臣妾有些不适,想先行告退。” 舞年说着便站了起来,她知道她不该在这个时候主动说走的,这样会让大家都看她的笑话,可是她憋不住,一分一刻都不想在这里多呆,生怕她们再说出点什么,让自己接受无能的事情来。舞年觉得头晕眼晕哪儿都晕,只想先找个地方避一避,好好琢磨清楚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太后淡淡地点头应了,其它几位早就看舞年专宠不爽的妃嫔默默相视,有种出了口恶气的感觉。 除了殊嫔留在了凤昌宫,所有妃嫔也随之作鸟兽状散。采香搀着舞年的手臂,从那百级长梯上走下,明显感觉舞年有些打漂。甄嫔和暄妃经过,一副尖酸嗓子,装作没看到舞年,各自闲话,“哎,当真是家门不幸啊。以为将皇上锁在自己殿里,便后顾无忧了,怎想吃了自己宫里头人的亏。” 另一妃嫔道:“皇上正是个血气方刚的时候,谁叫那婢子有几分姿色呢。” “瞧你那张嘴,现在人家和你我是一样的了,这话让太后和皇上听了去,你可小心着。” “呵呵呵……” 舞年便停下了脚步,倒也没打算和她们争辩什么,只是等着这些女人早些滚蛋。抬眼望望这所谓的秋高气爽,舞年心里一点都不爽,堵得很,晕得很,如果只是秋舒封嫔,她或许会意外,但也能算坦然地接受,毕竟早就知道秋舒是太后的人,太后要提拔她不足为奇。但是,秋舒怀孕了,快两个月了! “采香,扶我去九华殿。”说这话的时候,舞年也是恍恍惚惚的,但无论如何她得去见见公仪霄,似乎是想讨个说法。 自从秋舒封了嫔,公仪霄便没再去过霁月阁,舞年当时以为他是忙,以为他是为了让自己避风头,现在才感觉,他或许是有意在躲着自己。他躲自己干什么,如果他不心虚,他何必要躲自己。 见到公仪霄的时候,舞年用手用力地掐了采香一把,看了那高坐后正在批阅奏章的男人一眼,旋即又垂下眼睛来,看不得看不得,一看就晕。 “你怎么来了?”公仪霄从案后抬起头来,微微蹙眉。 “臣妾……臣妾不打扰皇上处理公事,先行告退。”说着,舞年便转了身,她问不出口,只觉得无力,想逃。 “等等。”公仪霄叫住她,从案后绕出来,一步步朝舞年走。 舞年背对着他,忽然很怕他靠近自己,淡淡地开口,“臣妾方才去了凤昌宫。” 公仪霄便顿住了脚步,淡淡道:“都下去吧。” 殿里伺候的宫人都走了,采香也走了,没人扶着自己,舞年觉得更加站不稳了。抖,浑身忍不住地发抖。公仪霄走近,从后面将她环住,低低地问:“你听说什么了?” “秋舒有了身孕。”舞年道。 公仪霄沉默。 “是皇上的么?”她问。 他仍旧沉默。 心里堵得快喘不上气了,这环着自己的拥抱,让她更觉得发窒,舞年用软绵绵的力量将公仪霄的手拨开,想走,但终究还是把问题问出了口,“什么时候的事情?” 公仪霄不想让舞年知道的,虽然他知道瞒不了多久。蹙眉沉默,看着女子发抖的身体,像是个受伤的小兽,公仪霄道:“那只是意外。” 憋了很久的眼泪猝不及防地滑落,他承认了。以前舞年刚进宫的时候,很明白妃子的本分,她以为自己可以不是妒妇,公仪霄去哪里,她都能找到合理的理由安慰自己。但是被他专宠了一段时间,她便根本做不到了,尤其是那孩子没了以后,别说是秋舒,宫里任何女人怀孕,都够她心里疼上很久,何况,是一个莫名其妙的秋舒。 究竟是什么时候的事情,怎么可能呢,只要公仪霄在霁月阁,她便时时都在,怎么有时间去意外呢! 她不转身,任眼泪不懂事地掉着,哽着嗓子问:“什么时候的事?” 公仪霄只能再将她抱住,“舞年,你别这样,朕不是有意的。” “什么时候的事?”滑到下巴尖的眼泪,凝结成大颗大颗的水珠子,落在公仪霄的手背上,滚烫滚烫的。公仪霄只能将她抱得更紧,沉默。 “什么时候的事?”她便又问了一遍,一丝哭喊,一丝绝望。 ------------ 140 天涯画舫 “那日朕从姜族回来,与人喝多了酒,回宫后便来找你。醒来后,看到的便是秋舒。朕不知道那不是你,舞年,朕的确不是有意的。”他解释,尽量说得轻描淡写一些。他本以为这事情可以瞒住,等事情都过去,他会帮秋舒妥当安排,可他没想到她会怀孕。 那日无尘得知公仪霄已经回宫,赶回霁月阁去找他,见到的便是秋舒衣衫不整地和公仪霄躺在一处,女子面色仓皇。公仪霄清醒之后,才知道舞年丢了,后来在明玥宫寻到虚弱的舞年。 不过是一场再寻常不过的酒后乱性,对皇帝来说真的没什么,哪怕不是因为醉酒,这宫里的女人、天下的女人,他想要谁不可以。舞年不想做妒妇,这事情其实也没什么好嫉妒的,不巧罢了,倒霉罢了,罢了罢了。 她将公仪霄抱着自己的手臂拨开,没用什么力量,但满身散发着抗拒。她不肯转身,不肯看他和他的表情,忏悔么、难过么、愧疚么,或许这都不是一个皇帝该有的表情吧。 弱小的肩背停止颤抖,她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静,“近日臣妾时常做一个梦,梦到臣妾给皇上生了个公主,她骑在皇上肩上,笑得像糖一般甜。皇上做过那样的梦么?那日臣妾在明玥宫落胎,皇上在霁月阁宠幸秋舒,皇上不必解释,臣妾也不怪皇上,可是皇上,近日,不要再让臣妾看见皇上了。” 她曾说,如果公仪霄不要那个孩子,落胎那日,希望他在自己身边。他没有保护好她们,更连这样小的心愿都没有成全,而那日所发生的事情,对她会造成怎样的伤害,公仪霄因为明白,才隐瞒良久。 她无法面对他,总会想起他和别的女人缠绵的画面,就算是醉了弄错了,也无法坦然。暂时地避一避,分开一段时间,或许是个很好的选择。 “北山行宫纤羽台,距宫里不远,喜莺在那里,你去散散心吧。”公仪霄在身后道。 “好。”舞年淡淡地回应,感谢他这次没有强留自己,做了这样的安排。 舞年当日便离宫,只带走了采香。并没有向任何人辞行,她知道,她现在在那些妃嫔眼中肯定是个笑话,但她从来也不在乎。公仪霄在城门上看着马车离去,他不知道舞年什么时候才会想回来,而现在,在荆远安就快获罪之际,她躲起来,是最好不过的安排,只盼从此能相安无事。 ※※※ “嫂嫂,起床练剑了。” 舞年在纤羽台已经住了一月,每日尽可能地多睡觉,睡到昏天暗地的时候,喜莺便将她叫起来,爬爬山练练剑遛遛狗。舞年懒得很,这些事情通通不喜欢做,就是想没日没夜的睡觉。睡着的时候什么都不记得,她痴迷于做梦,梦到各种岁月静好,有时候也会梦见和公仪霄吵架,但是那些不好的事情一件都想不起来。 同时,她最讨厌的便是梦醒的时候,必须去面对那些让人黯然无力的现实。 喜莺似乎是有用不完的力气,没心没肺的,大约这是不住在宫里的好处,可见公仪霄在对这妹妹的照顾上,是非常有远见的。 喜莺练剑,也是公仪霄布置的任务,要她有那么两下防身的本事。但喜莺从来也不是个勤奋的性子,练不过半个时辰,就吵着去做旁的事情。自从舞年来了以后,喜莺对练剑才重新提起了兴趣,因为她可以和舞年比划,而舞年对武艺一道完全没有造诣,如此便给喜莺带来一种优越感。 舞年起床,匆忙洗漱用了不算早膳的早膳,秋凉,纤羽台上有刮不完的风,那风虽然不烈,穿透衣裳的时候透心的冷。 喜莺煞有其事地教育着舞年,教她摆架势,告诉她架该怎么打。其实舞剑的架势公仪霄和无尘都多少教过自己一点,舞年觉得喜莺说的不对,但考虑到不要打击了她的自尊,便有模有样地学,然后卫君梓摇着小扇来了,站在一旁直咂嘴。 喜莺笑吟吟地迎上去,“咦,皇兄不是不准你到这里来?” 卫君梓同喜莺作揖见礼,又笑眯眯地看了一眼舞年,挑着眉毛道:“我当真要来,他自然是拦不住我的。” “那你这是来?”喜莺闪着眼睛,很是副期待的模样。 舞年便收了那小木剑扔在一旁,对卫君梓道:“你们先聊,我再回去睡会儿。” “娘娘忘了今日是什么日子?”卫君梓忽然问道。 舞年顿足想了想,她自到这里便过得迷迷糊糊的,哪里还记得日子。 卫君梓提醒道:“十月十五。” 舞年愣了愣,今日是她的生辰,阿霁的生辰。这日子她自己已经快忘了,荆舞年这个身份她扮演得很在状态,生辰自然也没对任何人提过。卫君梓知道并不稀奇,他和自己那个神神叨叨的爷爷有联系,必定是爷爷告诉他的。 喜莺想了想,笑着道:“哈,不就是下元节么。” 卫君梓用平和的微笑和舞年对视,两个人自然明白这日子的另一层含义,舞年有那么点小感动,这感动得算在爷爷头上,她觉得肯定是爷爷惦记着自己呢。舞年便开始想念爷爷了,以前这一日,他们总会弄点好吃的,舞年畅想下自己以后的生活,孙老头儿捋着胡子感叹,舞年往后可不要有了夫君忘了自己。 事实证明,孙老头儿的担心一点都不多余,舞年自从嫁了公仪霄,便没怎么惦记爷爷了。 卫君梓大约看透了舞年的心思,于是对喜莺道:“咱们今日下山,去‘水色’可好?” 水色是帝都在下元节时的一种活动,便是扎彩船或在河中巡游。喜莺自然是兴高采烈地答应,舞年也没什么意见,自从到了纤羽台,她还没下山去玩过,好不容易出趟宫,又赶上这么个特殊的日子,正是不可辜负大好时节。 纤羽台也是有套出行装备的,喜莺翻出两身男子的衣裳,同舞年一起换了,三个人便欢欢喜喜地下了山。 路上还算顺利,没有人跳出来阻拦。到达山下,三个人吃了些东西,天便已经黑了。卫君梓说,这水色要到晚上的时候才尤其好玩,最好玩的是,每年水色时候,都有一只超级大船开到帝都里来,船上有姑娘跳舞,上船还有酒喝。 喜莺听得兴致盎然的,舞年抖抖嘴角,问道:“可是那艘‘天涯画舫’?” 卫君梓一拍扇子,夸赞道:“这位兄台果然见多识广。” 舞年鄙夷地瞥了卫君梓一眼,这种风流快活的事情,也就它说的好像求神拜佛那般高尚了。所谓的‘天涯画舫’,其实就是艘艳船,乃是个移动的青楼,舞年随爷爷跑江湖,十年下来也曾和这艘船撞上过几回。传闻这船上藏着许多容貌倾城的女子,比起宫里的妃嫔那是不差分毫,而因为这船总在移动,美人只可偶遇不能强求,那些花客们,每每遇到此船停泊,都要花高价钱去找个姑娘来快活。 舞年将所谓的天涯画舫同喜莺讲了个明白,喜莺便更加激动了,一定要去那地方见识见识。卫君梓一拍胸脯,“既然是公主殿下的意思,此事包在我身上。” 是,天涯画舫光上船的钱,就够以前的阿霁不吃不喝骗一辈子了,但卫君梓有的是钱。 到河边的时候,那艘巍巍大船已经停在水中央,真真有个别院那么大,挤在大河之上,快把两岸撑破了一般,船上张灯结彩,纱帘帷帐挂得满满,好一个既气派又风流。 河边围着许多行人,栈桥附近筑起赏水的高台,孙老头儿正在摆摊算命,舞年从他身旁经过的时候,哭笑不得地看了他一眼,而后便随着卫君梓上了船。 三个人坐在小画舫里,默默地等待那艘大船开台献艺,卫君梓说,通常会先有几个舞姬到甲板上去跳舞,他们先看会儿免费的。以前都是在船上看,还不晓得在下面看是个什么心情。 舞年便又白了卫君梓一眼,不过就是个人质,无时无刻不在炫富。 岸边挤着的人越来越多,围着那大船的小画舫也越来越多,喜莺一边吃着东西一边同卫君梓聊天,舞年掀开纱帘往外乱瞟,各色画舫缓慢而没有目的地在水面漂浮。 那些船只多有细纱帘帐遮挡,以使坐在其中的无论男女,都有种欲遮还羞的风雅。只怪舞年天生眼力好,便是在黑夜,但凡不过百步,什么样的纱帘都挡不住她的视线。于是便看到一人的侧脸,搂着个姑娘,笑吟吟地同对面的人说话。 她便忆起帝都长街第一次看到他的时候,船上车上,他仍是他,一派从容不迫,笑容谦谦,哄着姑娘! ------------ 141 寻欢作乐 “嫂嫂,你怎么了?” 舞年转回头来,抓起桌上的玉杯狠狠灌了口水,忘了桌上是酒,一不小心呛了水。卫君梓眯着桃花眼放肆地笑,喜莺拍着舞年的背关切地问。舞年心里不痛快,觉得在这河面上坐着很难受。 已经一个多月没见过公仪霄了,有些不好的心情或许可以渐渐淡忘,她只是觉得在纤羽台悠哉悠哉的还不错,而公仪霄也没有问过回宫的事情,她便心安理得地在这里住着。 却没想,再遇见他又是桩巧合,且是个不大愉快的巧合。舞年没看清被公仪霄搂着的女子长成什么样子,只是穿着身红纱,很暧昧的那种颜色,发式也极尽风尘韵味,大约就是从那天涯画舫上下来的妓女。 宫里的女人是有多不够用了,连皇帝也出来凑这热闹,嫖!舞年心里堵得很,想到自己和公仪霄漂在一条河上,觉得连气都不够喘。等咳嗽得够了,舞年鼓着口心火道:“我要上岸。” “嗯?表演马上开始了,嫂嫂干什么去?”喜莺问道。 舞年不能说看见公仪霄了,因为转念想想,公仪霄到这地方来没准又是有什么正事。喜莺这傻乎乎地性格摸不清情况,肯定要过去打扰,那么她也必须得和公仪霄见上一面,她现在还是不想看见他,便胡扯道:“饿了,上去买些吃的。” 卫君梓眯了眯眼睛,也没说什么,摇着彩桨往岸边靠过去。而那边大船上的表演正好开始,水面上的船只都拼命地往大船附近靠,舞年这只画舫乃是逆行,走了没几步,便被两只船卡在中间了。 用力划了几下,夹住自己的船只占好了位置,自然都不肯动,卫君梓便掀了帘子到外头去,掐着腰要和夹住自己的人理论理论。 里面的那只不肯让,夹在外面那只却像是找茬的,一小厮同卫君梓道:“公子,便是我们让了路,你这船要出去也颇费周章,我们爷说了,借个人情,用我们的船将几位送出去。” 卫君梓自然是不肯的,喜莺便也钻了出去,那边船上所谓的爷便挑开了一侧帘子,扯着唇角对喜莺微微一笑。卫君梓讶然,喜莺瞪眼,一句“皇兄”卡在嘴里,到底是没有说出来。 当时喜莺很犹豫,按照她的想法,舞年和公仪霄这是在冷战,冷了一个多月了也该见一见了,今日偶遇正好。可偏偏的,公仪霄此刻怀里搂着个女人,这要是两个人碰见了,岂不是添乱么。 但是卫君梓,是很乐意舞年看见这场景的,当即便做了主,弯着眼睛对公仪霄笑笑,拱手道:“那便借个方便了。” 说着,进去叫了舞年。舞年觉得很奇怪,可她又不想继续在这河上漂,何况那天涯画舫上的舞她看过两次,也不觉得新鲜,管她是怎么个脱身法,她觉得现在去岸上,找爷爷聊会天也是不错。 于是被卫君梓引了出来,掀开帘子的时候也没有抬头,便没看见对面船上坐着的人,卫君梓拉着舞年的手臂,抬手挡住船舱上的门框,防着舞年撞了头,那个温柔呵护啊。 “小心,船上晃悠。”卫君梓一门正紧地呵护着,舞年知他就是这么个不拘小节的性子,便也不同他计较了,看着这些大大小小相同的画舫,只想快点遁了,免得被公仪霄看见。幸亏她此刻穿得是男装。 然后卫君梓便扶着舞年往那边船上走,舞年站稳以后,卫君梓又折身回来扶喜莺,而两个人刚回到两艘画舫相接的地方时,那艘画舫往后漂了漂,旋即调转了个头,喜莺这一脚踏上去,准就掉河里了。 舞年一看身下的船动了,距离喜莺和卫君梓越来越远,下意识“唉”了一声,小厮便哈腰凑上来,道:“夫人,公子里面请。” 对面的卫君梓悻悻地砸着扇子骨,爷爷的,又让公仪霄算计了。喜莺则笑眯眯地看着舞年,“嫂嫂,快进去吧,有人在里面等你呢。” 舞年从来不晕船,此刻觉得很晕,因为他认出这小厮是谁了,不正是九华殿的小太监么。贼船! 咬了咬牙,硬着头皮往那画舫的舱里钻,好么,哄姑娘哄到眼前来了,生怕老娘看不见是不是。舞年侠气凛然地撩开帘子,因为过于激动,差点在框上撞了头,险险地躲了过去,看见公仪霄怀里确实是抱着个花枝招展的姑娘,而且那姑娘正趴在公仪霄肩上,那个暧昧啊亲昵啊。 舞年便瞪着公仪霄,憋着火,脸鼓成个包子样。然后公仪霄怀里的姑娘便哭了,阴阳怪气地说:“皇上,下次这种事情能不能不让奴才干。” “乖,现在就用不着你了。”公仪霄好笑不笑地将怀里的“美人”拉开。 舞年便又愣了愣,公仪霄怀里的美人才逃了出来,红着脸低低地唤了声,“娘娘……” 这这这……也是九华殿的小太监。乖乖,公仪霄的口味已经重到这种地步了? 那穿着女装的小太监逃到对面,公仪霄抿着唇,惩罚似的瞪了舞年一眼,“还不过来!” 舞年仍处在一派凌乱之中,想了想,想起自己和公仪霄在吵架,扭头就要往外走。船便在这个时候狠狠地晃了一下,晃得舞年险些歪倒,然后稳稳地歪进公仪霄怀里,他凑在耳边沉沉地说:“多日未见,朕的年儿还是这样喜欢投怀送抱。” 两名小太监便躲到角落里,对着墙壁装摆设,舞年推公仪霄一把,憋出一句抱怨,“搂你的太监去!” 公仪霄惩罚地在舞年腰上捏一把,将她按到怀里,而后在软垫上坐下,威胁似地问:“你怎么在这里?” “你能在这里,我就不能?” “朕来办正事。” “你就是来寻欢作乐,放开我!” “本来不是,现在是了。”公仪霄说着,便厚着脸皮把嘴往舞年脸上贴。 舞年用力推开他的脸,气哄哄地看着公仪霄,寻欢作乐寻欢作乐,上次就是在青楼喝多了酒,回去便做了乐。想起那事,舞年心里便腾起鼓憋屈,恨不能身上长出刺来,使劲将他扎一扎。 嘴唇从舞年唇边擦过,公仪霄撇嘴,“满嘴酒味儿,还敢生气。”公仪霄轻轻在舞年的脸上掐一把,而后对角落里面壁的太监道:“送娘娘上岸。” 舞年本是回避着公仪霄的,听他这话却不乐意了,扭头瞪着他,“果然是寻欢作乐来的。” “乖,朕还有正事,你先去岸上。”公仪霄笑得很温柔。 “我不走了,你把我送回去,和君梓他们一起。” “朕怎么跟你说的,不准同他见面!”公仪霄又掐了舞年一下。舞年挤挤眼睛,透过纱帘朝那天涯画舫看了一眼,已经有舞女出来献艺了。她觉得公仪霄今日可能真的不是寻欢作乐来的,可什么要紧事必须到这地方来办,跟那艘船有关系? 舞年凑到公仪霄脸前,贼眉鼠眼地问道:“唉,你带我上船见识见识吧?” 公仪霄瞪舞年,“那是女人该去的地方么,上岸去。” 舞年便挺了挺胸脯,喜莺的装备还不错,束胸布都是齐全的,此刻看舞年,胸口那是一马平川的。舞年道:“我现在就是个男人,你要不是寻花问柳,就把我带上。” “不行。”公仪霄蹙眉,大约是没有一点商量的余地。 舞年便悟了,问公仪霄道:“那船上有危险是不是?” 公仪霄不答,舞年继续道:“我自然有办法上去的,反正君梓有的是钱。” “谁准你花他的钱!”公仪霄又瞪舞年一眼,说话的间隙又朝那船上瞟一眼,好像是在等着点什么,“待会船贴过来,便去岸上等喜莺。再乱跑腿给你打断。” 连喜莺都要被带走,待会儿这附近肯定有危险。舞年自然是担心公仪霄的,但是也没有表现出来,撇撇嘴道:“不过是怕我拖你后腿罢了。” 公仪霄复以不置可否的目光,然后大手在舞年脸上狠狠掐两把,就像摆弄小孩子似的,“见到喜莺便马上回纤羽台,过段时间朕去看你。” 旁边便又靠近一条小船,舞年悻悻地走上去,回头朝那大船望了一眼,舞女已经退场,此刻正是一蒙着面纱的女子在弹琵琶,弹得是一曲十面埋伏。隔得太远,这次舞年是真的看不清女子的样子了,只是觉得身形有那么点熟悉,像苒苒,但是比施苒苒还要瘦上一圈儿。 公仪霄到底来这里做什么呢? 舞年到了岸上,那划船送自己上岸的人便隐没到了人群中,应是在暗中保护她。河边的大树下,孙老头儿仍在摆摊算命,舞年便大大方方地走了过去,一屁股坐在对面,装模作样地摇着签筒。 孙老头儿一派大仙模样,很淡定地对舞年道:“今日这画舫,你可看出有什么不同来?” ------------ 142 一舱柴草 “人山人海、生意兴隆,哪里不对劲了。”舞年摇着签筒懒懒道,而后签筒里蹦出来一支签,展开来看过,下下签。 对于算命,舞年和爷爷糊弄人多了,便不怎么信了,随手便又插了进去,继续摇。 摇出来的还是同一支,下下签,签文是“赤壁水上锁链舟,一舱空草顺水流”。舞年便琢磨这签文是个什么意思,孙老头捋着胡子,淡淡道:“吃水浅了。” 舞年愣了愣,转头去看那灯火辉煌的天涯画舫,琵琶曲正弹至高潮,引得水上喝彩连连。舞年垂下眼睛朝船身看去,似乎有两条吃水线,露出水面的那一条,是因为船身常年泡在水中,木板潮湿,下面那条才是正儿八经地与水面相接。唔,爷爷的意思是,今日这船比平日轻了不少。 然后看看手中的签文,舞年瞪了瞪眼睛,道:“你是说这船是个诱饵。” “非也,”孙老头眯眼朝船上看去,淡淡地:“诱饵在船上。这画舫居无定所,所有的金银财务和人都放在船上,但此刻船舱空了。” “然后呢?爷爷的意思是,船舱被搬空了,里面是草?装那么多草干什么?” 孙老头儿便清了清嗓子,示意舞年小声点,莫要将自己暴露了。舞年想了想,恍然大悟,“烧船?” “嫂嫂。”喜莺和卫君梓并肩走过来,舞年想起来爷爷曾在喜莺面前出现过,此刻在这里大约不妥,转身朝孙老头儿看了一眼,才见面前东西都收拾利索了,孙老头儿抱着自个儿的家当已经遁了。这逃跑的速度,舞年望尘莫及。 手里仍握着那只签文,这是爷爷留给自己的消息,这老头紧急情况下总有两把刷子。舞年迎上喜莺,来不及多敷衍什么,对卫君梓道:“带我上船。” “五哥说不准咱们上船,今日肯定有事,咱们还是先回去吧。”喜莺劝道。 舞年来不及对喜莺解释什么,只道:“你先回去,君梓,你带我上船。” 舞年说着便拉了卫君梓的袖子,急急忙忙地往栈桥的方向走。台上的献艺已经快结束了,按照天涯画舫的规矩,在献艺结束之前,有意上船的交了门票钱,便可登船参与接下来的花牌竞标,而献艺结束,花多少钱都不准进了。 公仪霄要上船,必然是船上有什么吸引他的东西,但那是个诱饵,早便有人知道公仪霄是要登船的,所以做了防备,今日,是一场绝对的刺杀。 ※※※ 天涯画舫下,公仪霄正要登船,风朗从另一条船上跳过来,道:“方才一曲十面埋伏,定是施姑娘在传递消息,船上有险。” 风朗的意思很简单,这船公仪霄不能登,而那弹琵琶的女子,正是施苒苒。公仪霄蹙眉朝入口看一眼,无论如何,苒苒必须要救,并未回答,大步迈上梯板。 舞年和卫君梓交了上船的费用,随着小厮的牵引往船舱里的大殿走。一路上她都心事重重的,如果她没想错爷爷的意思,那些人搬空了船舱,而改成满船的柴草,是为了将烧船的损失减到最少,而要在水面一口气点这么大一场火,船上必定还有炸药。 今日上船的,不光有皇帝公仪霄,还有帝都里各种花得起钱来见识的达官贵人,这一场火烧下来,死伤的影响力便有些可怖了。 舞年和卫君梓被小厮引到一处厢间坐下,左右都是屏风,所有的花客都隐藏在小间里,彼此看不到模样。舞年跳起来到处张望,她必须找到公仪霄,将消息告诉他,甭管干什么,保命要紧。 卫君梓道:“你东张西望的干什么?” 舞年找不到公仪霄,此刻船舱里乃是暴风雨前的平静,莺歌燕舞满堂盛世风景。舞年只能先行坐下,对卫君梓道:“方才爷爷告诉我,这船里装满了柴草。” 卫君梓瞪眼,很快便领会了舞年的意思,拿扇子头指着舞年的鼻子,“你你你,你这不是坑我么你?不行,我现在就得下去。” 舞年死死按住卫君梓的手,正正经经道:“不行,你得留下来帮我。” “祖宗……”卫君梓翻白眼。 舞年命令道:“你先点个姑娘。” 卫君梓便听话地点了姑娘,那姑娘刚进来,便被躲在门后的舞年一个手刀劈昏了。卫君梓咂嘴直叫可惜,舞年命令道:“你转过头去。” 说着,便去解那画舫妓女的衣裳,卫君梓愣,“你干什么?” “我要和她换衣服,快转过去。” 卫君梓重重地叹了口气,好好的美色当前,连看的份都没有,悻悻转过身去,舞年也顾不得什么体统了,十分麻利地将那姑娘的衣裳穿上。扭头对卫君梓道:“这个就留给你了,对了,卫君梓,你今日真君子!” 舞年说完便跑了,一头钻进隔壁的小间里,迅速将小间里的人看清,笑嘻嘻道:“走错了,不好意思……” 然后扭头再跑,挨门挨户地找过来,非得把公仪霄找到不行。刚开始都还没事,因为舞年今日本是扮成男装出来的,脸上不止没有粉黛,还故意将皮肤抹得黑一点,因此就算穿上了妓女的衣服,看上去也只是个姿色很寻常的妓女,那些花客便不打旁的心思。 但进入第八间房的时候,舞年愣了,这里头坐着两个人,年轻魁梧点的那个她不认识,但是这年长些的,可不正是相爷荆远安,她名义上的亲爹? 荆远安正也看见了舞年,同样傻眼,舞年只能装不认识,变了副强调道:“走错了,各位请便。” 扭头想跑的时候,荆远安发出淡淡地声音,“阿霁。” 舞年打算继续装不认识的,那身材魁梧的年轻人唰得甩过来个酒杯,从舞年耳根子旁险险擦过。舞年便顿足了,扭过头来,撑起人畜无害的笑容,“呵呵呵……爹爹,您也来了……” “你来的正好,为父有事要交代你。”荆远安道。 荆远安那神情是很严肃,仿佛要交代的是件很重要的事。舞年因为嫁鸡随鸡,嫁了公仪霄,荆远安这个便宜爹在她心里便添了个奸臣的印象,他有事要交代自己,不见得是好事,但即使是坏事,敌人的消息对公仪霄来说应该是有利的,舞年便走过去,打算勉为其难地听它一听。 荆远安开门见山道:“你可是在找皇上?” 舞年不回答,谨慎地看着荆远安,荆远安又道:“你可知皇上来这里做什么?” 舞年一是不知道,二是知道了也不告诉他,便打着哈哈道:“不过是带女儿上船见识见识罢了,女儿去方便了下,忘了回路。” 荆远安淡淡地看了一下舞年这身花里胡哨的衣裳,自然晓得她在胡扯,也不在意,交代道:“此处向左相隔四间,皇上便在那里。告诉皇上,这船上有险,速速离去。” 舞年便有些纳闷了,但既然荆远安这么说了,这船上是肯定有险了,可是荆远安不是跟皇上作对的么,传这个消息干什么。而且舞年有种感觉,上次和这次见到荆远安的时候,这老爷子看自己的眼神不大一样了,似乎多了那么点温情,好像真拿她当自己女儿一般。 舞年想问点什么,也无从入口,于是道:“爹爹,皇上来这里到底是干什么?” “找人。”荆远安道:“快去吧,其它的事情为父稍后自会寻你解释。救人的事情,爹爹会想办法。” 舞年摸不着头脑,还有那么点担心荆远安诓自己,那相隔四间的地方,该不会是另一个陷阱。但还是退了出来,舞年数了四间,第五间便该是公仪霄坐的地方,透过纱帘的缝隙,先看到的是穿着红纱的女子,唔,兴许不是女子,是个太监。 因为外头乐声吵闹,小厮和姑娘们走来走去,房间里的人便没有察觉。舞年观察的时候,听到里头说话的声音。 “线报准确,方才弹琵琶的正是施姑娘,此刻正在下层梳妆,待会儿便会上来竞选。”风朗道,正说着,又警惕地转向门口,“什么人!” 舞年便让他吓得身子震一震,又听到里头传来公仪霄的声音,“这样紧张做什么,进来吧。” 舞年便走进去了,公仪霄便愣了,“怎么是你?” “不然皇上以为是谁?” ------------ 143 营救苒苒 听了刚才的对话,舞年弄清楚了,公仪霄这趟上船是来救施苒苒的,苒苒便是爷爷说的那个诱饵。虽然不知道相爷为什么要帮公仪霄,但现在还是让公仪霄赶紧离开要紧。 公仪霄也知道此行的危险,当然不准舞年留在这船上,当即让人将舞年带走。舞年不从,大步走过去,将自己知道的事情告诉了公仪霄。 “船上有炸药?你怎么知道的?”公仪霄问道。 舞年不想把爷爷说出来,便只能卖了荆远安,公仪霄是将信将疑的,但便是如此,他也没有要离开的打算,反倒是坚持要让舞年下船。舞年急道:“此刻船上有众多达官显贵,上至朝堂重臣下到商贾百姓,皇上便是不在意自己的性命,若这船上当真有炸药,这些人会全部遇害,莫说是帝都,于整个楚沧都是不小的震荡。” 舞年此言十分有道理。公仪霄蹙眉,想了些什么,对风朗吩咐:“迅速找到船上权贵,秘密送回岸上。” “那你呢?”舞年问公仪霄。 公仪霄当然是要留下的,他必须得把苒苒带走。舞年垂眸想了想,道:“来不及了,等花牌竞标开始,便会封船。” 舞年说着,便转身往外跑,公仪霄迅速移动抓住她的手臂,“你干什么?” “我去找施姑娘。” “不行。你马上随影卫下船!” “我问你,在你心里,我和施苒苒究竟谁更重要?”舞年正色看着公仪霄。 公仪霄沉默。舞年道:“无从比较是么?但是在我和施姑娘心中,皇上绝对是最重要的。如果你有危险,我们谁也不会走!我是女人,我这样可以进到下层船舱,我保证将施苒苒安全带出来,我自己也不会有事,等到竞标封船就来不及了!” 公仪霄愣了愣,让舞年去冒险是解决事情最快的办法,但是他又不肯让舞年去冒险。舞年在公仪霄手上用力咬下一口,挣脱他的拉扯,撩开帘子跑了出去。 公仪霄便蹙眉在原地愣了片刻。他想阻止她,理性又告诉他这样安排不错,稍稍慌神,转身对风朗道:“迅速遣散船上显贵,所有人警戒待命,保护她的安全!” 舞年到了下层船舱,顺利找到花牌梳妆的地方,果然这船上的侍者比起平日要少出许多,船舱里头也没有在外面看到时,想象的那般金碧辉煌。如爷爷所说,这船很有可能是已经被搬空了。运气好的是,所有的花牌都是一人一间房,正方便舞年行事。 舞年找了一壶酒,胡乱洒在自己的衣服上,顺便拿酒漱了漱口,使得自己满身酒味。于是闯入第一间房,只装作醉酒了进错房间,没有看到施苒苒便去下一间。很快便发现了施苒苒的所在。 施苒苒当然是一眼就认出了舞年的,急忙将房门关紧,欲言又止。舞年道:“皇上让我来救你。” 施苒苒却不走,她人在船上,对这次的陷阱布置有更多的了解,一旦被船上的人发现她不见了,便会立刻引爆炸药,所有人一个都逃不出去。 “他们怎么知道你在或不在?”舞年问道。 “每隔一炷香时间会有人进来检查一次。” “那时间很宽裕,来得及,我们走吧。” “不,马上就要开始花牌竞标了,按照顺序我被安排在第二个,来不及了,你让皇上赶紧下船吧。”施苒苒道。 舞年想了想,又看了施苒苒几眼,问道:“你待会儿就是这身行头上去?蒙着面纱?” 施苒苒点头,“还要表演才艺。” “第一个是谁?”舞年问道。 施苒苒扭头看了眼隔壁,舞年便懂了,心里也有办法了,于是道:“你先换身不起眼的衣服出去,大堂二层雅字第三间,卫公子在那处,那里有身男装,你换上它。皇上的影卫很快就会找到那里,你和卫公子随影卫下船。” “那你呢?”施苒苒问道。 “我自然有脱身的办法,快去,不然咱们和皇上都走不掉。”舞年极自然而又坦然地笑笑,帮着施苒苒换好衣裳,与她一起走出房间,使了个坚定的眼色,然后身子一歪,仍是装成醉酒的模样,歪进了隔壁一名花牌的房间。 这就是待会儿第一个登台竞标的。 待会儿公仪霄的人过来遣送显贵,发现了施苒苒肯定会回去知会公仪霄,而这天涯画舫出舱的路是很狭窄的,如果在那个地方遇到刺杀之类,便很难逃脱。舞年得想办法拖一阵子,拖到这船上的显贵、卫君梓和施苒苒确定跑了,她再去寻脱身之法,而且她隐约认为,如果她不走,公仪霄也是不会走的。 “皇上,施姑娘和卫公子在一起,已经往甲板上去了。”影卫进入小间同公仪霄汇报。 舞年果然是做到了,眯眼看着平静的花台,公仪霄淡淡地问:“她呢?” “娘娘似乎还在下层,竞标马上要开始了,皇上是不是现在下船?”影卫问道。 “先去护送施姑娘和卫公子下船。” 公仪霄没有走,舞年不走他确实是不会走的。他们之间似乎是有一种默契,类似于同生共死。公仪霄相信舞年了解自己对她的态度,所以舞年不会故意把自己置身到危险之中。她会尽量想万全之策,也许还需要他的帮助。他便在这里,等她。 然后原本通明的大堂中,灯光渐渐暗淡,只余中心飘着花瓣的舞台有丝丝暗光。第一名花牌便徐徐登场了。 白衣女子,重叠的水秀染成晴空一般的蓝色,手持羽扇,随着乐声缓缓挥动时,如青鸾展翅。轻纱遮面,未挽发髻,青丝便披散在白衣之上。其实这头发并不是有意不绾的,实在是来不及了。当时舞年送走了施苒苒,拐进第一位准备登台的花牌房间,寻个时机便将人家打昏了,而后把这花牌送去施苒苒的房间装施苒苒,自己换上花牌的衣裳去前面竞选。 她身上没什么才艺,所会的不过是一曲练了一半的《青鸾辞暮》,如此便也够了,这样便足以让公仪霄认出自己了。 公仪霄看着台下女子之舞,其实舞得很敷衍,而那女子轻纱后的眼睛有意无意地向自己看过来,眼神中急切的信息,竟然被他忽略了。 他知道那是谁,可又不知道她究竟是谁。此刻的舞年不可谓不美,这不专心的舞却也不见得有多么令人陶醉,但只要惊艳了那一人的眼就足够了。 公仪霄含笑,淡淡地对小厮吐出自己的竞价数目,即便是一掷千金已经足够了,公仪霄还是掷了万金,虽然这钱给出去就是打了水漂,但舞年在他心中是绝对值这个价钱的。 一切很顺利,虽然也有人跟公仪霄抢舞年,数目上差距甚远,公仪霄自然是抱得美人归了。 舞年被送到公仪霄的小间里,摘了面纱握在手中摇晃,扇去额上的冷汗。她生怕公仪霄看不出来,再让别人把她标了去,但从来没怕过公仪霄会走,也没怕过他们两个会死在这船上。舞年从来相信自己的运气,她有这么好的运气,公仪霄起码能沾点运气。 公仪霄坐过来,揽了她的腰想说两句缠绵的话,舞年一惊一乍道:“咱们怎么走?” “来不及了,船已经封了。”公仪霄很没有危机感地回道。 也正是这个时候,大堂里闹起来了,不知从哪里钻出来一群蒙脸刺客,打着抢劫的旗号开始折腾,大堂里坐着的,没有被公仪霄安排走的花客和姑娘们便惊得乱跑开来。 公仪霄便在这个时候,拉着舞年往外跑。 一切顺利得不像话,这船也没有炸,前面有人开路,两个人很快便跑到了甲板上。距离岸边也就十来丈,舞年虽然不会水,但是公仪霄抱着她游过去问题也不大。 两个人拉着手往船边疯跑,打算就这么跳下去,抬眼时看清,就在他们的前方,船边上立着几个人,领头的是个女子,生得高挑,看着挺有钱的。这女子自不算是重点,重点在于,这女子身前另有一人,正是脖子上架了刀的施苒苒。卫君梓被两名大汉架着,站在一侧。 “皇上和娘娘好配合。”打头的,劫持着施苒苒的女子笑吟吟道,这甲板上人乱风乱,唯她的声音一点也不乱。 好嘛,还是让人捷足先登了。 公仪霄拉着舞年的手,微微侧身将舞年挡在身后,蹙眉、眼神凛然冰冷。 “楚沧公仪霄果然名不虚传,这怜香惜玉让奴家看着都有几分心动呢。”高挑女子软笑,实实在在是个笑里藏刀。说着用带着尖甲套的手指在施苒苒脸上划过,“只是不知,皇上心里更在意的,是哪块香玉?” ------------ 144 绝对默契 这是个显而又显然的威胁,施苒苒穿着男装,被那高挑女子小鸡似得抓着,脖子上架着弯刀,脸上是那女子泛着白光的冰凉尖甲,仿佛只要那女子稍稍用点力气,施苒苒这张花容月貌就彻底毁了。 公仪霄还没发话,卫君梓倒是先开了口,也不是对着公仪霄或者舞年,而是对那女子道:“听姑娘的口音像是西凉人?” 女子转眼柔柔媚波看向卫君梓,不置可否的眼神。卫君梓旋即大喜,道:“还不快放了我,本殿是西凉二皇子。” “奴家自然是认得二皇子殿下的,这厢便替大皇子代殿下问好了。”女子道。 “你什么意思!”卫君梓做莫名其妙而欲暴跳状。 “二皇子是聪明人,还要奴家说得多明白?大皇子殿下感谢二皇子多年牺牲,这寄人篱下之苦,今日便该结束了。” “爷爷的,那个没良心的要杀我?”被两名大汉擒着,卫君梓暴跳不能,气得眼皮抽抽,又对那女子道:“你说,那熊豹子给了你多少好处,本殿买你,你先将我放了。” 女子仍旧媚笑,“和二皇子的买卖,咱们稍后再谈不迟,此刻……”女子转眼看向公仪霄,面上做一副无辜而为难的模样,道:“皇上,您的美妾正在奴家手中,我们西凉啊,水土不宜,姑娘难得生得这般白嫩,叫奴家看着好生嫉妒,瞧这皮肤薄得跟水似的。” 施苒苒用一种很柔弱无助的目光看着公仪霄,纵使是这些年来有些见识,施苒苒本质里还是个胆小的性子。那女子的指甲刺入皮肤,轻轻划了一寸,白嫩的脸上便出了条血口。施苒苒留着眼泪,目光破碎,与公仪霄对视的时候,似诀别的凄楚。 舞年看着也觉得挺心疼,用力地握了握公仪霄的手掌,感觉到他手心里泛起的薄汗。 他还没有想到脱身的办法,对方在拖延时间,他只能由着他们拖。 船板上的躁乱已经平息,那些吓得到处乱跑的人不知道都到哪里去了。舞年闻到一股火油的味道,烧船、炸船这些事情不知道哪一刻就会发生。 “下官救驾来迟。” 僵持的时候,忽然出现的不是公仪霄的那些影卫,而是荆远安和他的部下。这个意外让公仪霄很意外,荆远安究竟是敌是友此刻很难分辨,但即使他是友,对于现在的情势基本也没什么帮助。 施苒苒的脸已经破了,半张脸上全都是血,和眼泪混在一起。可她仍旧不死心地看着公仪霄,好像每一眼都是最后一眼。 “看来,奴家手中的这块香玉,皇上并没有那般在意。既然如此,留着似乎也无甚用处了。”女子说话的时候,手中的弯刀往施苒苒的脖子上勾紧一些,刀身上有从施苒苒脸上滴落下来的血。 舞年不怕血,也不怕刀子,最怕这沾着血的刀子。 公仪霄抿唇不语,舞年觉得再拖下去,这船没准儿真就要炸了,于是上前一步道:“放了他们,什么条件?” “呵呵……久仰荆皇妃大名,果然是比寻常女子痛快多了。条件么,倒也简单,只要皇上肯自断四肢筋脉,这美妾便还给你们。嗯?” 那女子一个尾音,听得舞年骨头都快酥了,抖了抖精神,舞年摆出一脸狭义凛然,怒道:“放肆,你手里的不过是个宫里的婢子,这人你要杀便杀,皇上要走,想你们也留不住!” 舞年说完,扯着公仪霄的手要往一侧去。公仪霄不懂,在街市上买东西,讲价还价就是这么个讲法,价钱谈不拢,买家便装着走,再回头时价钱就比方才要低一些了。 而舞年这一下,并没有拽得动公仪霄,反是公仪霄放手了,他将舞年推开,衔着冷笑,从袖中甩出软剑,飞快地挑断左腕筋脉,小臂上流着血,手里紧紧握着剑,冷冷道:“放人!” 女子手里的刀刃往施苒苒脖子再紧一些,对公仪霄道:“还有三处呢。” 鼻尖嗅到火味,船已经烧起来了,一头有打斗的声音,应该是影卫在试图赶过来营救。可惜几人现在都在船尾。其实那船着火了也没什么,关键是船上恐怕有炸药,一旦这船炸个粉碎,断了筋脉的公仪霄,就不好逃了。 舞年当然不允许,连荆远安都不干了,不等公仪霄的动作,自发与自己的手下杀了上去。那女子还很有耐心,凭借几名大汉的掩护,将施苒苒带到船边的位置,冷冷观着这场搏斗。 卫君梓从那些大汉手中逃脱出来,二话不说往那劫持施苒苒的女子杀过去,气死小爷了,敢杀老子。 扇锋甩向女子的时候,被公仪霄一剑挡下来,那些黑衣人已经被荆远安及其手下放倒,如果只是打架,已经没有了任何伯仲的乐趣。 女子对公仪霄软笑,好像根本没担心过自己的性命,仍是十分淡然地,把持着手中最有力的棋子,对公仪霄道:“瞧,皇上连自己的手下都管不住,害得奴家折了几名兄弟,这笔账可怎么算才好呢?” 说着,手指从施苒苒脸上再划一道,便将施苒苒的脸狠狠划成一个十字。 施苒苒大哭,“皇上,你走吧,她拦不住你的……” 公仪霄垂着已经无力的左手,手里的剑握得更紧,船舱附近火势越来越汹,再拖下去,这船必定就炸了。 “荆远安,带荆妃下船!”他最后发号施令,而后手中的剑抬起,正是打算自废双足筋脉。 舞年冲上去,拉住公仪霄持剑的手,“皇上,不能啊,你快走吧……” 公仪霄已经很久没嫌弃过舞年了,此刻便觉得她特别的碍事,他已经习惯了她的懂事。舞年被推倒坐在地上,转眼看向施苒苒,心里狠狠一咬牙,从地上爬起来,向前跑开两步,指着施苒苒道:“你怎么还不死,你算什么东西,你想拖累皇上到什么时候!” 舞年的身体正好挡住那女子的视线,女子便有些慌了,一只袖里射出飞镖,直朝着舞年而去,卫君梓急忙飞身扑上,左肩替舞年挡了一下,险险躲了过去。也正是在这个时候,公仪霄袖口飞射刀片,对准那女子持刀挟持施苒苒的手腕,准确无误地挑断她的手筋。 公仪霄知道,舞年不是争风吃醋的人,那么多的忍耐她都忍耐了,此时更不可能故意出来添乱,这便是他们之间绝对的默契。女子手中刀刃掉落,但也不肯这样便放了施苒苒,另一只手迅速往施苒苒的脖子上移动,欲用指上尖甲去刺施苒苒的脖子。 荆远安从一侧剑起,剑锋直朝女子心门而去,女子本欲用施苒苒的身体去挡,却不想荆远安此举不过是虚晃一招,顺势将施苒苒从女子手中抢了下来。 也正是在这个时候,船体内的炸药同时爆炸,那西凉女子微笑着望了眼天,她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船体猛然炸裂,将所有人都崩开,施苒苒距离船边最近,第一个落入水中,荆远安紧随其后。所有人都是会凫水的,只有舞年不会,好在好在有卫君梓护着自己。 大船爆炸,吓得岸边围观群众乱跑,船上的木板劈头盖脸地往下砸,卫君梓覆身将舞年挡住,让木板砸得直吭吭。 终究是躲过去了,卫君梓臂上有伤,又被砸了许多下,抱着舞年往岸边游得很吃力。舞年呛了几口水,觉得就快昏过去了。黑水之中,公仪霄找到两个人,然后和卫君梓齐心合力把舞年拖到了岸上,将她摇醒之后,抱着舞年闷闷抖笑。 舞年便也释然地笑笑,软软勾着公仪霄的脖子,撒娇道:“这次给我记个大功。对了,你的手……” “朕没事。” 卫君梓坐在一旁,按着自己受伤的手臂,悻悻地撇了撇嘴。没良心,一个比一个没良心。 影卫挨个从水里上岸,没受伤的便回去救受伤的,不一会儿大部分都回到了岸上。公仪霄环顾一周,忽然紧张起来,“苒苒。” 说着,便想再往水里扎,舞年拉他的手将他拦住,“施姑娘会水,应该没事的,你受了伤,让下面的人去找吧。” 影卫便又返回水中,捞到一些乱七八糟的人的尸体,仍旧是没找到施苒苒。不止是施苒苒,连今日表现最莫名其妙的荆远安,一并失踪了。 ------------ 145 剑穗之主 施苒苒和荆远安被五花大绑关在一个小院里,衣物湿透,荆远安肩上有道刀口,鲜血仍在不停地流。 所有人并未料到的是,那些想杀公仪霄的人,在水下也有部署。他们盯紧了施苒苒,本想在水下再给公仪霄补上两刀,而施苒苒落水时被弹出太远,公仪霄落水后第一时间想的是去救舞年,所以当时迅速游过去救施苒苒的,是荆远安。 那些人在水下和荆远安暗中搏斗,愕然发现杀错了人,只能先将荆远安和施苒苒抓起来,那边公仪霄等人已经到了岸上,影卫早就聚齐,这些人并不敢轻易以卵击石,只能先绑了施苒苒和荆远安,之后再研究该怎么办。 施苒苒和荆远安便是这样沦落到了一处。两个人齐心协力解开彼此身上的捆绑,外面有人守着,荆远安受了伤,施苒苒不会武功,逃跑不能轻易尝试。好在施苒苒懂医,可以帮荆远安做简单的包扎,而后两个人便悄悄商量起逃跑的事情。 公仪霄派影卫仔细搜寻施苒苒的下落,在河岸的另一边发现了蛛丝马迹,寻着水印找了一截路,地面的水印干了,便也断了线索。 岸边,有人射来暗箭,被公仪霄接住了。箭上绑着字条,留了个地址,正是让公仪霄去某处小院寻找施苒苒的下落。不管是不是新的埋伏,公仪霄必定是要去的。临走之前千万交代舞年迅速回到纤羽台,舞年点头应了,心里却不是这样想的,她总觉得这个事情她有必要参与一下。 公仪霄走后,舞年和卫君梓合伙放倒了护送自己回纤羽台的影卫,刚才公仪霄看字条的时候,舞年就坐在他身边,字条上的内容便都记在心下了。舞年和卫君梓商量着去凑下热闹,卫君梓是很赞成的,他正想抓个其中的人,问清楚,究竟是不是他那个胆子大的肚皮都装不下的大哥,想要讨他的性命。 但既然答应了公仪霄,舞年便不想堂而皇之地过去,没准也会成个拖后腿的。又好在,卫君梓在帝都溜溜达达这么多年,对帝都的边边角角都摸得非常清楚,想要走些偏僻小路,绕到字条上的地址,只是点时间问题。 舞年和卫君梓便行动开了,运气很好,还没到地方,便碰到了已经从小院里逃出来的施苒苒。 荆远安明面上是个文臣,其实一身武艺非常了得,虽不能全身而退,声东击西帮助施苒苒先逃出来的能力还是有的。此刻荆远安大约是已经又被抓了,但是施苒苒跑掉了,其实距离小院的位置并不算远,舞年意外的捡了施苒苒,也不往小院去了,先和卫君梓一起带着施苒苒往安全的地方逃。 卫君梓的质子府就在附近,是此刻最好的选择。三个人从后院秘密回到质子府,关起门来确定了下安全,舞年认为还是该派个人往公仪霄那里去一趟,通知他施苒苒已经安全了。 施苒苒却不让。原因是,她毁容了。 施苒苒的脸上,被那个西凉女子划了个大大的十字,经过水里泡了,又没有及时处理,实在是挺惨不忍睹。施苒苒不愿这个样子见到公仪霄,这个心情舞年是理解的,她要是变成这个模样,要见心爱的男子,也需要那么点勇气。不同的是,舞年是个勇敢的人,她有那个勇气,而施苒苒是个柔弱胆小的人。 找大夫来帮施苒苒包扎,舞年又安慰了她一会儿,哪怕不让公仪霄看见施苒苒,也得让他知道她的下落吧。而舞年自己倒是没有想过,施苒苒对公仪霄的重要,究竟是哪种重要因何重要,似乎是超出了恩情的在意。 为今之计是静观其变,先确定公仪霄去找荆远安,是不是已经安全了。卫君梓便派人秘密地去了,舞年留在质子府里等消息,然后施苒苒给了她一封书信。 按照施苒苒的意思,她和荆远安在小院里被关着的时候,情况紧迫,荆远安怕自己逃不出来,所以临时写了封信,让施苒苒代为转交给舞年。同时转交的,自然还有舞年的那块玉佩。 舞年打开书信,那纸是从墙皮上现剥下来的,撕得歪歪斜斜很不规整,字是用荆远安的血写的,即便是用手指头画出来的,字迹仍旧隽秀有力,也确实是荆远安的笔迹。 舞年展开匆匆看了,然后傻眼了。 建成帝七年一月,先皇亲征西凉,遇姜族寇民伏击,军破人散,先皇失踪于瘴林。幸得姜族一少女相助,五日相照,先皇伤愈,去,留剑上配饰为信物,约女子洞中等待,复归报恩。 建成帝七年,阿霁出生的那一年。 ※※※ “阿娘,阿爹是什么样的人?” “阿娘不知道他是谁,但是阿霁,你要相信,你的阿爹是个英雄。” “那他为什么不来找我们,是不是像他们说的,阿爹不要我们了?” “阿爹也许有更重要的事情。阿霁你看,那天上的满月,不论阴晴,每到十五它就会升起,有时候乌云将它挡住,我们看不到它,但是它就在那里。只要等待,总有一天风会吹散乌云,它便一定会出来。有个人曾告诉阿娘,那叫霁月。” “那个人,便是我的阿爹么?” 阿娘微笑不语,潜藏黯然。 “阿娘,我们要去哪里?” “帝都,那里有个人在等我们。” “是阿爹么?” “他是这剑穗的主人,他欠阿娘一个承诺,阿娘要把你托付给他。” “为什么?” “如果有一天阿娘不在了,他会替阿娘照顾你。” “他是阿爹么?” “如果你想,他会答应的。” ※※※ 先皇,便是那剑穗的主人。 她怎么没有想到,当公仪霄把丹书玉契交给自己的时候,她怎么就没有想到,那另一枚玉契,正是先皇给阿娘的承诺。先皇公仪渡就是阿娘不远万里来寻找的旧人,她来找他讨回当年的承诺,将阿霁托福给他。 所以当年先皇驾崩时,阿娘才流露出那般绝望的眼神,她原本是那样坚强的女子,那一刻却仿佛崩塌了信仰,八年的殷殷等待,变作永远的遥遥无期。 建成帝七年一月,先皇失踪五日,建成帝七年十月,阿霁出生。 他,是阿爹么? 阿娘并没有向舞年说清楚这玉佩的来历,没有告诉她自己要找的究竟是什么人,只有在帝都城下,遥望那巍峨皇城的时候,隐去眼中的热切,襟然泪下。 舞年颓坐在一张椅子上,紧紧握着手里的纸张,如果这就是真相……如果如她一直所想,那玉佩的主人便是自己的阿爹,如果她是先皇的遗珠,如果她也留着公仪家一半的血…… “怎么了?”卫君梓看舞年脸色不对,急忙过来关切,欲将舞年手中的纸张拿过去看。 舞年急忙阻止,不可置信地再看那纸张一眼,这纸上是没有落款的,方形的纸,最后一排字写得十分整齐,底下撕得也很整齐,与别的边缘都不同。是不是少了些什么,是不是还有话没有说完,舞年站起来走到施苒苒面前,有些激动:“就这些了么?后面呢,后面是不是还有什么话?” 施苒苒倒退两步,避开舞年的眼神,目光怯怯的,同时否定了舞年的猜想。 舞年觉得有些站不稳,再度坐下来,强迫自己冷静点,想想别的可能。不是这样的,她一定不是先皇的女儿,她的阿爹一定不是先皇,她不是公仪霄的妹妹…… “苒苒,这信你看过没有?”沉默许久,舞年忽然抬头正色看着施苒苒。 施苒苒没有说话,目光仍是怯怯的。她不回答也不否认。 不行,如果这信的内容施苒苒是看过的,就有麻烦了。舞年少年时和施苒苒在一起,恨不得把生平所有见闻都告诉施苒苒,如果施苒苒知道先皇是玉佩的主人,那么她便会有和舞年相同的猜想。这不可以,不管这些是不是真实的,在没有弄清楚之前,绝不能有其它人知道。这是她的自私,尤其不能让公仪霄知道。 “君梓,我必须去找我爹,你把施姑娘看起来,暂时不要让皇上知道她在这里。”手里的纸张握成一团,舞年将玉佩仔细收好,握着纸团的手在偷偷发抖,千万不要,千万不能,这必须是个误会。 “娘娘。”施苒苒低低唤了一声。 舞年回头看着她,认认真真地问了一遍,“这信确实是相爷给你的么?确实只写了这些么?” 施苒苒轻轻点头。 舞年闭了闭眼睛,深吸一口气,“苒苒,你已经抢了我的身份,你不能骗我。” 施苒苒不说话,舞年皱眉忍下心里的慌张。 前去打探公仪霄和荆远安情况的侍卫回来,说荆远安已经被救出来,此刻正送回丞相府医治,性命垂危。 ------------ 146 霁月青霄 卫君梓听了舞年的话,派人将施苒苒妥善看管起来,舞年明知道公仪霄是在找施苒苒的,但她必须这样做,这次是真的因为自私。 匆匆赶到荆丞相府,公仪霄也在这里,见舞年没有听话回纤羽台,有点生气,可现在荆远安要死,也是个紧急情况,便没时间责问她。舞年看到公仪霄的时候,心里并没有刻意去想什么,眼泪却噼里啪啦地往下掉,她太害怕了,她根本没办法接受。失去公仪霄她可以活,被他怎样欺负她可以活,她觉得失去什么,她都可以活,但如果公仪霄是自己的亲哥哥,她便不能活,这太可怕。 她什么也不说,紧紧地抱着公仪霄,好像下一刻就要彻底失去他一样。现在事实真相还没有确定,他们还是夫妻,她还能这样狠狠地抱他,以劝自己放宽心,不可能的,命运不可能开这种玩笑的。 公仪霄有些莫名其妙,似乎从没见舞年这种紧张激动法,就像被什么东西吓住了。并没有追问,他也抱她,静静地给予安慰。 大夫从房里走出来,对公仪霄摇了摇头,荆远安大约是真的不行了。舞年急忙推门进去,公仪霄要跟,舞年没准,只道自己有些话想单独同荆远安说。公仪霄以为舞年怕自己知道她的假身份,对于这个谎他不在意了,所以准了舞年的要求。 舞年进了房间,荆远安空余最后一口气躺在床上,侧目看到舞年的时候,目光殷殷切切的,好像非常的激动而带欣慰。 舞年快步走过去,荆远安抬手,似乎是想触摸舞年一样,就像是对着自己的女儿。 舞年便拉了他的手,不等荆远安开口,含着泪问出最重要的疑问,“那书信中所说的,可都是真的?” 荆远安沉沉缓缓地点头,“阿霁,为父对不起你,现在才告诉你……”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你告诉我,我到底是谁的女儿。” “信上的话都是实情,阿霁,为父不行了,你先听为父说,你姐姐,年儿……年儿在七星河畔,瑶花阁,还有天明……你答应为父,一定要照顾他们……为父……对……对不起……你……” “相爷!相爷!” 手里粗厚的手掌滑落,荆远安闭上眼睛,沉沉地睡了,再也不会醒过来了。舞年努力大睁着眼睛,两行眼泪滑落,伤心地哭出声音来,公仪霄走进来,站在身后默默地拍打她的肩背,让她靠在自己身上。看着已经死去的荆远安,他终究在最后,选择做一次忠臣,只是不知道原因到底是什么。 舞年抱着公仪霄哭了好半天,然后忽然想起来那封信,想起荆远安的话,想起那夜马车中,公仪霄亲手将丹书玉契悬上自己的脖颈,想起阿娘离世之前,对那巍峨皇城的殷殷遥望。 阿娘说,再黑的天也会等到月明,再厚的云,也会雨过散尽,然后霁月青霄、大而无往。 霁月、青霄,是那个人给他们起的名字…… 公仪霄不知道舞年为什么会哭,如果她是真的荆舞年,她哭成什么样他都能理解,没见过入戏这样深的冒牌货。但舞年这么哭,公仪霄是觉得心疼的,便将舞年紧紧抱起来,多给她点安慰。 舞年忽然很用力很用力地推开公仪霄,迅速便往房间外跑,跑了出去,在相府的院子继续跑,没有方向,只是想跑得很远很远,跑到一个能把自己藏起来,连自己都看不到自己的地方。 她又怎么可能跑得过公仪霄呢,他把舞年抱住,用最温柔的声音来呵护,终于也说出了自己心里所知道的实情,“我知道你不是荆舞年,没事了,他不在了,没有能控制你了,别哭……我在。” “不是!”舞年用力推他,她本是推不动他的,可是那种坚决的逃离态度,也有让公仪霄放手的力量,就像是怕打碎了她。 “不是,我是荆舞年,我就是荆舞年,我是……我是……” 她颓然坐在地上,不断地告诉自己,她是荆舞年,她一定要是荆舞年,她不要做阿霁,不要做先皇的女儿,不要做公仪霄的妹妹。她多希望,她便是真正的荆舞年。 公仪霄被她搞得凌乱,只看得出来她好像很痛苦,他便看着心疼。可是作为一个男人,这种时候除了拥抱,还能多给她什么呢。他向她走去,她坐在地上向后倒退,退到了墙边,退到无路可退。 “舞……”公仪霄蹲下,想抱她而无从入手,想唤她的名字,却不知道她究竟叫什么。 “你别过来,”舞年缩在墙角,尽可能地拥抱着自己,附近没有灯,黑夜里,她蜷缩着,一身蓝衣如魅,颤抖着癫狂着,疯言疯语,“我不是……不是……” 她怎么了,她到底怎么了?公仪霄看着她,她把脸深深地埋进膝里,在自己营造的黑暗盒子里,躲避着现实的刺激。 哭到昏厥。 公仪霄不知道怎么了,始终皱着眉,在她平静之后,将她抱起来,带回宫里。 霁月阁中,舞年安静地睡着,眉心皱得很紧,太医前来诊治,说舞年应该是遭受了什么打击。公仪霄便始终抱着她,什么样的打击能把她打击得昏过去,便是落胎之后,她都能微笑着转过来安慰自己,荆远安的死,对她来说是这样大的打击? 不对,她在从外面跑回来的时候,那样紧紧抱着自己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不对劲了。可是在天涯画舫上时,她还是很正常的。 舞年在天亮之前醒来,可能是做了噩梦,身子猛得震了一瞬,然后便忽然清醒了。公仪霄面上有些倦色,他一直在思索舞年受了什么打击,舞年看到他,就像是看到了最可怕的恶魔,将他推开,然后缩到床角,仍是那样紧张胆怯。 他从来没见过她这样。 他耐心而又迷茫,看着她,“你怎么了?” 舞年不知道怎么了,也不知道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她是谁,面前的男人是谁,这是什么地方?她抱着自己,发呆,放空,心像是被人掏走了,什么都没有了。 “你告诉朕,到底怎么了?”公仪霄很无奈,他想了很久也没想透,他希望她能告诉他,有什么事情他陪她面对。 舞年默默地呆了一会儿,心情渐渐平复,然后抬头看他,看得很深很深,仿佛能看到当年意气风发的先皇,喜莺说公仪霄和先皇是最像的,阿娘看着那个人的时候,是什么样的心情呢。这样的面容,这样淡然温柔的姿态,出身帝王家的气度,什么样的女子可以不沦陷呢? 身体由内而外地抖,她用尽量平静地语气对他说,“你先出去,我自己呆一会儿,我自己……” 公仪霄觉得她这样不行,忍不住还是想去抱她,舞年忽然激动起来,恨不得在墙上钻出个洞,然后死死地躲进去,“你不要碰我,你出去,出去啊!” 她咆哮,掉眼泪,浑身抖得不像话。 公仪霄心疼坏了,可是他能怎么办呢,“好,朕在外面,你想好了就告诉朕,不论什么事情,嗯?” “不,早朝的时辰到了,你去早朝,你去……”舞年觉得浑身无力,扯了枕头在怀里抱着,轻轻地摇头,喃喃自语,听不清晰。 公仪霄听话去早朝了,因为荆远安死了,虽然他一直在架空荆远安的权利,可不到他死的时候,他忽然死了,这是必须及时解决的事情。他必须把仍在荆远安手中的权势拿到自己手中来。 朝上到一半的时候,有人过来传话,霁月阁又出事了。 公仪霄回来,那被血染红的盆子仍在那里摆着,舞年便又昏在床上,手腕包着白纱。公仪霄吓住了,到底发生了什么,她这样的女子,怎么可能轻生,他还没准她死,他已经不准备让她死了啊。 其实姚倾辞的死,公仪霄是知道的,明玥宫的熏香,是公仪霄专门找人调的,人闻得久了会心神涣散,终得抑郁,一旦碰到事情很容易想不开,所以姚皇后自杀了,公仪霄一点都不意外。 舞年刚进宫的时候,霁月阁也点过那种香,所以舞年会夜夜噩梦,但是后来公仪霄将这种香撤了,她怎么还会这样。 其实舞年也不是想不开了,就是觉得没意思了,觉得勉强撑下去,以后的每一天都是折磨。 她爱上了他,这是不能抹灭的事实,可他们留着一样的血,她不能以那样的姿态去爱他了,她觉得自己做不到。 没办法去面对这样的现实,只有死了算了。这不是想不开,是想得太开了。 可是爷爷说她命硬,她果然命硬,她总是死不掉。 睁开眼睛,那人坐在床边,满眼的迷茫,如散不开的迷雾。公仪霄握着她的手,真的拿她没有办法,一点办法也没有。 她眨着迷蒙睡眼,唇边干涸,觉得那个人的掌心很温热,轻轻地问:“你是谁?” ------------ 147 做次妒妇 “娘娘,这是皇上啊。”采香看舞年眼神迷茫,在一旁低低地提醒。 舞年又看了看坐在床边的人,急忙将手抽出来,很紧张很害怕的模样,“皇上……皇上……”她喃喃自语,而后忽然抓紧被子抱住,把头扭到床里,“你们是谁,我是不是死了,你们快走开,走开……” “舞年,舞年?”公仪霄拍她的背,舞年便更加抗拒,紧紧缩在墙角,“你走开,别碰我……” ※※※ 太医给的说法是,舞年定是受了刺激,失忆也许只是个表面现象,最怕的是脑袋出毛病,也就是傻了。公仪霄是不信的,舞年在里头睡着,他便在外头狠狠地发脾气,“医,给朕医,医不好以死谢罪!” 舞年躺在床上装睡,看,公仪霄就是这么个性子,脾气臭起来就会拿性命威胁人家。她没傻,也没失忆,只是用这个方法回避公仪霄的疑问罢了,她没办法解释自己怎么了,自己为什么不愿意让公仪霄碰自己,所以装成傻子好了,也许人家可怜她是个傻子,她也就清净了。 装傻子比舞年想象的要容易些,起码比正正经经地面对公仪霄容易,有时候装啊装的,装得自己进入了状态都有些抽不出来。太医每日过来诊治,实在实在诊不出来舞年是得了什么毛病,可也不敢告诉公仪霄,娘娘这样约莫是在装病。反正对太医来说,舞年受刺激有个很好的解释,荆远安死了,她爹死了。 宫里便又出了这么桩轶闻,宠极一时的荆妃生生被皇上宠成傻子了,妃嫔们凑在一起偷乐了许久。舞年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整日将自己一个人关在霁月阁里发呆,也不肯见公仪霄。时间长了,公仪霄没有耐心了,只觉得舞年好像特别的害怕他,心情很差,也不想再去那边寻不痛快。 与北夷的仗公开打了几个月,现在那边日渐天冷,越来越不适合打仗,纵使三王爷很有些手段,此战亦连连失利。荆远安的死所带来的,是原来的造反派旧部分崩离析,有想自立为头目的,有火速归拢公仪谨的,也有那么少数几个,靠拢了公仪霄,将过去和自己关系不和的造反派大臣出卖掉。 公仪霄越忙,舞年便越是清闲。可就这样傻下去,终究不是个办法。 在燕子楼那双姐妹的帮助下,舞年顺利地和卫君梓私会上了,目的是很纯洁的,只是为了确定施苒苒的安全,以及在什么情况下把施苒苒还给公仪霄比较合适。其次便是一个老生常谈的问题,舞年又不想在宫里呆了,这地方连死都由不得她,而她已经失去了留下的理由和立场,现在是真的非走不可。 她或许也有不少逃跑的办法,也不是怕公仪霄把自己抓回去,只是在这之前,她想最后帮公仪霄做一件事情,为他正儿八经地做一次妒妇。 自从那画舫刺杀之后,卫君梓对有人要杀自己耿耿于怀,于是调动了所有的力量去查,究竟是谁要杀自己。所得到的结果,算不上多么意外,这事情跟他那个一直将自己当做眼中钉肉中刺的兄长是有那么点关系,但人是从西凉派来的,谋划确是在楚沧的地界上做的。 凭借和西凉的关系,卫君梓终于查到,这事情约莫和公仪谨有很大的关系。是,公仪谨开始联络外敌了,和卫君梓的兄长联合起来,干掉公仪霄和卫君梓,一个坐拥楚沧的天下,一个成为西凉唯一的世子候选人,这绝对是个双赢的买卖。 公仪霄不见得猜不到那事情跟公仪谨有关,但他为什么仍旧纵容公仪谨好好活着,按兵愣是不动,其原因便不得而知了。 过去,公仪谨虽千方百计想让公仪霄断胳膊少腿,或者得点见不得人的慢性病,却没有要直接弄死他的意思,是因为如果公仪霄死了,皇位不见得就轮得到他来坐。上面还有他们的三哥,下面还有个当年也颇受先皇宠爱,此刻不肯露面的公仪剑,四个兄弟里面,他是呼声最低的。所以他只想让公仪霄变成废人,由公仪霄在前头顶着,然后他再想办法去把持公仪霄的朝政。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殊嫔有孕,那是公仪霄的后代。如果公仪霄死了,殊嫔肚子里的孩子,就是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假如殊嫔生出来的是个女儿,在等待她生子的这段时间里,皇位虚悬,便是个缓冲的时间,更何况,殊嫔一定会生儿子。 舞年倒是不知道殊嫔究竟会生个什么,她只是意识到,那个胎儿的存在对公仪霄来说是个性命威胁。公仪霄多年不要孩子,定也有这么一部分原因。以公仪霄的狠心,他是应该将这个孩子灭掉的,可是殊嫔是太后的人,自从爆出怀孕以后,便一直在凤昌宫里住着,由太后亲自照顾,有全宫廷上下的瞩目,要弄死这个孩子,实在是很有难度。 十一月末,舞年装了一个多月傻子,秋风扫干净了落叶,功成身退,隆冬兴致昂扬地来了。 宫里的人都换上了小袄,听说殊嫔的肚子也大了,整日穿得比谁都厚实。 舞年已经打点了自己的包袱,让爷爷好生躲起来等自己,她想办法出去,同卫君梓商量好,等她成功地跑掉,再将施苒苒送回来,到时候施苒苒要把任何真相说出来,舞年是不在乎的。 她这次是真的要走,了无牵挂地走,所以生遁还是死遁都不在乎了。 宫里想弄死殊嫔腹中骨肉的人不少,但没人敢光明正大地干,谋害皇嗣这个死罪没人敢顶,但是舞年敢,她有丹书玉契,让她造反她都敢。 舞年开始琢磨怎么光明正大地去干这件缺德事,最好是把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她现在是正儿八经地死猪不怕开水烫。 卫君梓帮忙搞来落胎药,舞年还是一筹莫展,殊嫔在凤昌宫,里三层外三层地防护,这药她就算带进去了,怎么才能让殊嫔吃下去。舞年倒是可以以看望殊嫔为理由,带点汤羹什么的进去,但一定是要被宫人检查的,而她又没有办法把殊嫔从凤昌宫里请出来。 深夜,舞年对着一包药材发呆,然后窗户开了,无尘从外面跳了进来。可能是当初他在霁月阁冒充公仪霄的时候跳窗户跳习惯了,现在放着正门也不走。 舞年很久没见过无尘,也不知道他来找自己干什么,更想不到,无尘便是来帮自己排忧解难的。 无尘给了舞年一个药瓶,里面有药粉,无尘说,要殊嫔落胎,舞年准备的那些药根本没用,用多少都没用,只有无尘给自己的这药有用,而且非常便于携带。 舞年本想同无尘装傻的,但无尘大约是根本不放在心上,这个人神出鬼没很严重,他今日既然过来送药,说了这些话,大约是对舞年想干什么已经非常清楚了。 舞年便不装了,问无尘那些药为什么没用。无尘并没有急着回答,舞年默默地想了一会儿,落胎药不能落胎……唔,殊嫔根本就没有身孕? “你怎么知道,你到底是谁?皇上让你来的?”舞年问无尘。 无尘并没有要回答的意思,惜字如金,沉默了许久,面具下的眼有些让人看不懂的光亮,他道:“事情结束之后,你跟我走吧。” “啊?”舞年傻眼,好像是没听懂无尘在说什么。可反复想了又想,无尘这话字面意思很简单,他要她跟他走,为什么?她有什么理由跟他走,这人成天在宫里晃来晃去,连公仪霄都不管,究竟是何许人也。 “去哪儿?”舞年问道。 无尘收回目光,不再看舞年,淡淡地说:“一个他再也找不到你的地方。” “你到底是谁?” “我是谁对你来说并不重要,你又是谁,那位孙老先生是谁,你就真的知道么?” 这个人真莫名其妙,虽然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但是舞年感觉很厉害的样子。她是谁,她以前不大知道,现在有点知道了,这个人该不会也知道了吧。并且他提到了爷爷,无尘肯定已经查了自己很久了,连爷爷也查了。可是爷爷到底是谁,她就真的知道么,她只知道那是抚养了自己九年的爷爷罢了,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爷爷有时候很神通,所以舞年每次冒险,都不大考虑爷爷的安危,尤其是自自己进宫以后,爷爷的神通暴露得越来越多,这老头的遁功舞年深深拜服。 “你若是早知道殊嫔假孕,为什么不告诉皇上?” “或许他宁愿如此吧。” ------------ 148 殊嫔落胎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情舞年是搞不明白的,各路人的想法和来历,似乎都是迷。但是这个迷宫她已经不想再绕下去了,起码她能搞明白自己想做什么。 第二日,舞年收拾得妥妥当当地去了凤昌宫,带着作为心意的血燕汤羹。就算舞年是个傻子,这宫里最好的东西也都在霁月阁,便是太后的凤昌宫都不如,舞年带这么个心意来示好,没什么不妥,唯一让人觉得莫名其妙的是,她忽然就不傻了。 见了太后,自然也要将那汤羹送去查验,羹里是一点问题都没有的。舞年说自从荆远安过世,自己精神有些不济,现在已经好了。当时秋舒封嫔,自己没来得及好好恭贺就搬去了纤羽台,这会儿脑袋清醒了,便过来看望下,到底当初主仆一场。 太后便准了,自然也是要派人看着她的。 殊嫔的寝殿里,舞年和当日的秋舒相对而坐,周围立着三五宫人,那警惕模样,莫不是怕舞年将殊嫔给宰了。 舞年笑容可掬,看了一眼自己带来的汤羹,殊嫔知道其中定不会有问题,便打开来准备喝。舞年挡住她准备揭开盖子的手,指上带着颜色艳丽的甲套,一双素手看上去十分雍容。过去,舞年是不喜欢用这些东西的,感觉碍事得很。 “还热着,凉一凉再喝。咱们姐妹许久未见,本宫同妹妹有几句体己话要说,不知是否方便屏退左右?”舞年道。 其实这些人,殊嫔都是做不了主的,于是便露出为难的神色。舞年掩唇轻笑,“不方便就罢了,总归也没什么不能让外人听的。当日本宫初进宫时,对宫里的事情不大了解,多亏了妹妹几番提醒。” “都是妹妹该做的,姐姐不必放在心上。”殊嫔的声音淡淡地,舞年忽然觉得她也挺像个囚犯,被太后这样拘着,棋子罢了。 “听说妹妹母家同太后娘娘有些关系。依姐姐之见,以妹妹的姿色和出身,又得了为皇上孕育子嗣的大功,封至正品妃位是不成问题的。皇上最近忙于国事,关于妹妹的事情欠了些思量。咱们过去姐妹情深,姐姐倒是也有心帮妹妹一把,只怕妹妹太过本分安于现状。”舞年道。 殊嫔隐隐能听出舞年想表达的,那意思是打算提携自己一把,让自己封到妃子的位置上。但是她在宫中算个什么东西,能得到什么样的地位,都是由太后一手安排的,她受命于太后多年,早就失去了为自己做主的勇气。 “多谢姐姐为妹妹操心了,妹妹心无大志,能为皇上诞下子嗣,已经很知足了。”殊嫔道。 “哎,”舞年幽幽地叹气,继续道:“姐姐给妹妹讲个故事吧,当年宣帝身为皇子时,并不得其父宠爱,太子为宣帝长兄明太子,彼时男风盛行,宣帝曾赠一绝色男子与其长兄为宠,这男子不仅模样生得俏,更有一身文韬武略,只可惜对宣帝情根深种。男子甚得明太子宠爱,依靠美色和才能与宣帝里应外合,夺得太子权势。后来这男子得宣帝之命,将明太子毒死殿中,并将所盗得所有情报悉数相告宣帝。明太子之死,另其父震怒,下令彻查此事,宣帝为保自身,亲自手刃那男子,并肢解其尸以表痛恨之意。” 殊嫔一字一句地听舞年说着,脸色摆得还算平静,舞年道:“妹妹觉得那男子很可怜么?” “那男子谋害太子,本该得此下场。”殊嫔回答。 “姐姐倒是觉得他可怜得很,可怜在于,若他早些为自己做打算,便绝不会落个不得好死的下场。宣帝杀他,一是为表赤诚,更多的,怕是担心他知道的太多了。宣帝登基之后,这段轶闻只流传于民间,宫中无人再敢提及,如此过河拆桥之举,确然是天家惯用作为。” 殊嫔低着头,大约是在思索舞年究竟想说什么。 舞年将自己带来的汤羹拉到眼前来,打开盖子时,将夹套里的药粉弹落,用小勺轻轻地搅开,笑吟吟地递回殊嫔眼前,“方才那个故事不好,姐姐再说个好的吧。宣帝也曾有一姬妾,本不得宠爱,只是有幸为宣帝孕得一子。当时宣帝膝下子嗣丰足,那姬妾身份低微,依着子凭母贵的道理,那孩子生下来也不见得会过得多好,或许连宣帝的面都不能时常见到,就算再有才能,也不过是旁人眼中的绊脚石罢了。那姬妾倒是个眼光长远的,她忍痛舍下腹中皇子,将落胎之责怪在一名高位妃子头上,落胎后见宣帝时,凄楚可怜,使宣帝生来恻隐之心,于是发落了那高位妃子,册了那姬妾妃衔,从此那女子于后宫中平步青云,后又得一子,深得宣帝器重,终册立为太子。这姬妾想来妹妹也是听说过的,正是先皇生母,蝶姬。” 殊嫔看着面前的汤羹,大约猜到舞年已经动了手脚,仍在犹豫时,舞年又道:“有的时候,人要向上爬,缺得不过是一块垫脚的石头,但只要越过了最困难的关卡,再往上的路就好走多了。姐姐愿意帮妹妹垫这一脚,只看妹妹想不想为自己打算了。对了,听说当日为本宫请脉的宋医女,死了?” 宋医女死,不过是因为知道的太多了,这一点殊嫔一定比舞年更加明白。 而殊嫔现在自己的处境,她也该清楚。她是太后的棋,等十月怀胎的日子满了,她这孕妇做到了头,命约莫也就到头了。太后要的不是这个妃嫔,而是她怀孕的幌子,等抱了皇子过来,若公仪霄不幸遇害,那皇子被拥立为新君,到时候把持朝政的是太后等人,与她秋舒是半钱关系都没有的,不杀她,留着她这张嘴巴,把假孕的事情说出去么? 而若舞年愿意垫这一把,殊嫔可以封为殊妃,地位有了更多的保障,一旦有一天不想帮太后做事了,也许还有保身的可能。 “妹妹多谢姐姐提点。”殊嫔抬起头来,淡淡地说。 舞年微笑点头,“粥凉了,快喝吧。” 当日殊嫔便小产了。 无尘说舞年的堕胎药不管用,是因为那药只对怀孕的女子有用,但无尘这药比堕胎药烈多了,便是没有身孕的女子,下体也会崩上两日血,看上去和落胎一模一样。 这孕其实殊嫔自己也不想怀,她也知道总有一天太后会过河拆桥,只是自己没有办法。舞年帮她名正言顺地圆了怀孕的谎,这妃嫔的身份算是坐实了,她此刻对太后来说已经没用了,但也还不到杀掉的地步,如此正好。 太医在舞年端来的汤羹中,发现可以致使女子落胎的药,舞年也没有躲,不解释,听凭上面发落。 当日舞年被关回了霁月阁,公仪霄对此大怒,不知道是不是装的。反正霁月阁的宫人都被抓了,舞年独自在霁月阁呆了两日,等候她的下场。 直到公仪霄找上门来。 她终究是在跟自己装疯卖傻,可他还是不确定原因到底是什么。这段日子,舞年和卫君梓的私会,公仪霄不是不知道,只是在观察,希望能观察出一个答案来。没有答案,只是听夏宜汇报,舞年在偷偷收拾细软,拿的都是最贴身要紧的东西,她似乎是再一次想逃。 他也查到,那天画舫遇害,舞年曾去过卫君梓的质子府,和卫君梓在房中呆了半夜,直到卫君梓将她送回荆丞相府,见了荆远安最后一面,从那以后,舞年便开始不正常了。 如今,她既然不傻了,便必须给自己一个交代。 霁月阁,他们交颈缠绵的床榻上,他愤怒地进入,逼她说出所有隐藏的实情。这样的刺激之下,她再也无法忍受,讲述当年姜族,落月村的过往。 对于她的坦白,公仪霄是不相信的,他宁愿相信她是移情别恋了。他告诉她,休想离开,她说她要做皇后。 她要讨回当年先皇欠她阿娘的东西。借口罢了,那皇后的位置意味着什么,舞年并不十分理解,但她知道,只有站在那里,才能和他平等,如果真的走不掉。 命运开了一个可怖的玩笑,乱伦。而这个玩笑,自有它其中的好意。 ------------ 番外:亡国之君 画舫那夜,施苒苒毁容。 铜镜倒影自己的容颜,她想她已经再没有得到那个男人的资本。落水那一刻,他飞奔所向的是阿霁,他最担心的人,是阿霁。 十年的相伴,她努力为他做好每一件事情,这独占的身份,所谓的恩情,却并不足以俘获一个男人的心。她败了。 荆远安的信就在手中,原来阿霁真的是荆远安的女儿。她听过阿霁所有的讲述,关于她的来历,关于她阿娘的故事,关于那枚神秘的玉佩。 当年先皇并没有打算辜负阿霁的阿娘,战胜时派荆远安去找阿月,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不得而知,只是那女子没有去到先皇身边,留下了一个女儿。所有的真相,埋在的荆远安的心里。 施苒苒忽然意识到,这是她最后的机会。那么多年,那么多女子在公仪霄身边,他不曾动情,如果没有阿霁,也许她施苒苒始终能保留那最特殊的位置,就算无关于爱情,也足够她自欺欺人。 她撕下了信的后半截,让阿霁误会,自己便是先皇在外留下的女儿,让她以为,她和公仪霄是同父异母的亲兄妹。他们,便不可能在一起了。 当阿霁握着那只残信失魂落魄,所有的愧疚侵袭,让施苒苒招架不能。而她的决定,是一错再错。 被阿霁困在质子府,寒冬降临的时候,她听说荆妃犯了大错,被谪为宫婢,她知道她的计划成功了。 北夷战事大乱,西凉和北夷联手,楚沧国运不济,赶不上天时地利,连连战败。为向西凉示好,卫君梓被送回西凉,施苒苒终于得到机会,回到公仪霄身边。 而她发现,他的心里始终只住着那一个人。 自从殊妃的身孕没了,阿霁的存在便是太后等人的眼中钉,公仪霄把她放在身边,虽然态度不怎么样,却是最有利的保护。 施苒苒看得到,他还是那样的,以一个男人的姿态在保护着阿霁。施苒苒的谎言,虽然让他们不能心平气和地相守,却像是另一个考验,考验来那绝对的,毋庸置疑的真心。 她变得越来越疯狂,终于有一天,决定让阿霁死去。 病,是公仪谨帮施苒苒支的高招。她已经开始明白,自己为什么对公仪霄那么重要,不是因为当日的恩情,而是因为她手臂上,被阿霁刺下的纹身。他以为,她便是几代帝王寻找的,姜巫族圣女的后人。 而圣女对于楚沧的意义,在于九龙黄鼎。楚沧的国运与之息息相关,如今气数将尽,有人劝公仪霄铸魔剑驱风,亲征南北,那么所谓的圣女,便必须做出牺牲。 原来公仪霄养着自己这么多年,是为了让她为这国家去死。 施苒苒并没有直接告诉公仪霄,她并不是所谓的圣女,那个人是阿霁。因为她想,如果公仪霄知道阿霁便是圣女后代,也许会选择放弃。 而她假冒一天,对公仪霄就重要一天。她说她病了,巫士开了一纸药方,要那方子上的人心做药引。十月十五,是阿霁的生辰。 楚沧兵败的那一天,大军压城。公仪谨趁势带兵围困皇宫,逼公仪霄退位。 施苒苒便站在公仪霄的身边,她看着他一步一从容地走下皇位,他说:“楚沧兵败,乃大势所趋。亡国之君,不做也罢。” 她看到那帝王洒然而去的背影,她想跟着他,可是被公仪谨拦下了。 公仪霄离去,只带走了不足一岁的孩子,和霁月阁里从不出户的荆妃。 那孩子的母亲究竟是谁,只能在传闻中抽丝剥茧寻找真相。 对于那荆妃的身份,并没有多少人怀疑,因为动乱太多,大家已经没空去在意后院之事。那些风流的过往,被战火掩埋,只有施苒苒锲而不舍地寻着真相。但公仪霄护得太紧,究竟真相是如何,或许只有当事之人才知道了。 皇位易主,那一天暄妃自杀了,后宫里有点气节的妃嫔,都自杀了。 宝华宫的楼贵妃,仍旧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相安无事地度日,凭借楼兰公主的身份,谁也不敢去找她的麻烦。 公仪谨天真的以为,只要他做了皇帝,他能铸出魔剑驱风,就能重新稳固这江山,他筹谋了多年的夙愿,便可以达成。 公仪霄离开了,而他终究没有带走施苒苒。就像她后来终于知道的,她在公仪霄心中,只不过是个很重要的工具,但当他已经不想再做这个皇帝的时候,她这工具便没有任何意义。 他走,连看都没有看自己一眼。 公仪谨火急火燎地即位登基,对那过去的皇帝还算有些仁慈,将他发配到七星河畔的晔城做个傀儡小王。 楚沧的军队,在帝都外浴血抗战,将西凉和北夷的联合大军挡了二十七日。 这二十七日里,公仪谨正在铸剑,施苒苒被关起来,除了送饭的,谁也看不见。她曾经巴望着,公仪霄可以回来救自己,巴望着她能有阿霁那样的好运,有个神通广大的爷爷,哪怕是有个糊里糊涂爱慕着自己的西凉质子。 而她把过去所有的光阴都给了公仪霄,那个男人不在意她,不要她,她便什么都没有了。 活着,是施苒苒唯一的愿望。哪怕像儿时一般,做个最卑微的乞丐。 西凉和北夷压境的第二十一日,所谓的魔剑驱风已经铸出剑形,差的只是铸件图上最关键的一步,圣女血祭。 施苒苒始终没有机会告诉大家,她不是什么狗屁圣女,她就是个冒牌货,而自从公仪霄被逼下皇位,她被抓起来,对外面的事情一无所知,她每日浑浑噩噩的惦记着这多年来的得失,并没有想到,公仪谨那个可笑的计划。 那日她被五花大绑地带走,口中含着布团,不能发出声音。 九龙黄鼎嵌在金銮宝殿之前的广场下,烈火熊熊,其中隐隐可见一柄剑影。施苒苒忽然慌了,错了,全都错了。 这世上从来不乏过河拆桥的事情,公仪谨是其中的能手。 她无助地望着烈火,用乞求的眼神去看他,她不是,她不是什么圣女,让她跳也没有用啊。 公仪谨亦回看她一眼,却并没有给她说话的机会。 那样大的一只鼎,地面因为大火而烤得炙热,她从来没有想过,原来所谓楚沧国运,就埋在这地下,而这里,也正是她葬身的地方。 没有任何解释的机会,她被公仪谨推下,无法反抗的女子,那一推几乎不用任何力气。 回头时,她看到的是公仪谨志在必得的神情,他穿着龙袍,那么骄傲。 施苒苒便这样死了,死在自己的谎言之下,尸骨无存化作飞灰。 然那所谓能逆转楚沧国运的魔剑,终究未能铸成。 公仪霄退位的第二十七日,西凉联合北夷打进帝都,皇城战火纷飞,公仪谨自欺欺人地坐在翔龙宝座之上,成为别国的傀儡。 公仪谨没死,这要感谢西凉和北夷不和,如果就这样把楚沧彻底灭了,这么大的地盘,这么多的人口,究竟该怎么分呢。 所以他们达成了协议,留下这一个傀儡。 其实有的时候,打下一坐江山,为的不一定是那实实在在的疆土,而是胜利的成就感。楚沧已不再是一个独立的国家,成为西凉和北夷的附属品。 北夷爱财,便大肆压榨搜刮楚沧民脂民膏,百姓生活疾苦;西凉缺苦力,便抓走楚沧壮年,使亲人不得团员。 楚沧书,靖文帝十一年,兵败连连,文帝退位,传位于其兄,谨王。谨王在位总二十七日,迷信天术,铸魔剑驱风,剑未成,国破。 家不成家,国不成国。 唯有七星河畔晔城空余繁华,此地频临西凉,归西凉二皇子管辖,世人只知道,这二皇子曾在楚沧做质子,和前任皇帝公仪霄交情不错,也许是念着这个交情,所以给他留了一片乐土。 晔城王府,一痴傻女子蒙面,不嗔不怒,荆天明守在她身旁,不停讲述他们儿时的故事。她却不醒,目光淡淡无神。 长廊下,公仪霄和卫君梓并肩而立。 “你把她给我,西凉名医千万,我保证将她治好。”卫君梓再度对公仪霄劝说道。 公仪霄抬眸,唇边微笑依旧,望着天边云卷云舒,淡淡地说:“我倒是觉得,她这样很好。” “好好一个人,怎么就生生被你逼成了这样?”卫君梓叹息。 公仪霄轻然一笑,转身回房。 摇篮中,婴孩手中握着一只小鼓,一双眼睛格外的明亮。他很喜欢笑,笑起来就像她一样。 这孩子自出生就不哭不闹的,看着他便能有片刻的安心。 公仪霄握着孩子的小拳,轻轻地和他闲聊,“其实她不记得我也没什么,我记得她就好。只要有一个人记得,那承诺就还在,我得守着。” 孩子是听不懂的,泛滥着无知懵懂的笑容,咧开嘴巴,露出几颗小小的乳牙。 公仪霄轻轻掐那粉嫩的小脸蛋,“快点长大,帮爹爹把你娘找回来,嗯?” (完)读者Q群 2210308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