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卷 ------------ 话说《红楼宫梦》 图片1 开言谈“红楼宫梦”这个词,便如饮酒,微醺薄醉。 有那样一坛好酒,自酿成之始,便酒香浓烈、酒意醉人。是谁酿造的她?因何酿造的她?如何酿造的她?她为何只有半坛?那半坛更令人沉醉的哪里去了?于是乎,围着这酒坛,来来往往、众说纷纭,其中不乏星光熠熠的大师级人物,诸如胡适、周汝昌、张爱玲、俞平伯、冯其庸、刘心武等等,径自成了一个学派。 此酒便曰《红楼梦》,此学派便是那全世界唯一的以一本书而形成的学问,专业名词叫“红学”,其中又分化出曹学、版本学、探佚学、脂学乃至秦学,并延伸成评点派、题咏派、索隐派、考证派、解梦派、辩伪派…… 他们说,开言不谈红楼梦,读尽诗书也枉然! 小女子自幼酒量颇佳,浅斟薄醉间,不小心也逃脱了“枉然”的行列,一头扎进红楼之中,再不得出来。 与我一样为她而醉的人,以亿计。自从网络文学的大门向大众开启之日,那涉红比涉黄要好些的文字作品,便如那雨后春笋,刹那间便长成了浓密竹林,凤尾森森,龙吟细细。有人前穿后穿、正穿反穿,让那宝黛钗时空游走、叱咤职场;有人牵线搭桥、红绳狂系将那大观园众儿女与皇室阿哥喜结良缘;有人玄幻仙侠、刀光剑影把那才子佳人化了江湖儿女……真真一部红楼梦,万人齐唏嘘。 那日不小心,沉迷书页间醉眼迷离时,猛然看到一个“宫”字,皇宫的宫,深宫的宫,宫廷的宫,宫斗的宫。一惊而起,细细翻阅查询,终于发现,啊哈,原来如此!原来还可以如此!原来竟是如此这般,这般如此!! 惊喜之下,便动了机,于是开篇这套《红楼宫梦》。 自然从《红楼梦》的原型研究写起,谁写的这部书?为何要如此写?谁是林黛玉的原型?谁又是贾宝玉的原型?这书完稿了吗?这些故事,都在《熙嫔传》中一步步揭秘了。 《纯妃传》乃是第二部,如果你读了第一部《熙嫔传》,那当然最好,来龙去脉、人物关系,全都了然于心。如果你没有读《熙嫔传》,只读这《纯妃传》,那更好,开篇便悬念丛生、跌宕起伏,保你不会看的睡着了过去。 《红楼梦》这书,的的确确写完了,却少了结尾部分;现通行的版本,乃是以怡亲王弘晓抄写的己卯本《石头记》为蓝本;纯妃之子永瑢一度曾是乾隆最健康的长子,却过继给熙嫔之子允禧为孙,将帝位拱手相让;纯妃之女和嘉公主并非最年貌相当,却下嫁给小她一岁的傅恒之子福隆安;乾隆帝弘历与傅恒之妻的呢呢喃喃、卿卿我我,绯红得连《清史稿》都变得旖旎,乃至皇后之死成了千古谜题,傅恒之子福康安便是乾隆私生子的话题甚嚣其上。乾隆朝文字狱盛行,却有人将《红楼梦》呈上,因此这书才得以被篡改及传播至今。 上述,皆是史实,见《清史稿》《起居注》《太宗实录》《高宗实录》等等。 但是,为什么?这其中古怪纠缠、大不合情理之处,所为何来? 这为什么,请见《纯妃传》,我写的,杜撰,但是人物、时间、大事件,全都与史书严丝合缝、精确无误。 一个身世迷离的女子,突然间变成了已有六岁皇子的纯妃,周遭是她从未见过的雕梁画栋、锦衣玉食,也是她从未经历的刀光剑影、血雨腥风,是谁翻云覆雨间,将她命运的轨迹扭转?是谁弹指一挥间,将她悲凉的宿命惊醒?她是谁的棋子?谁来赌这场输赢?经过了万千波折,看过了名利权势,感知了千古一爱,有了皇子和公主,她仍执着地固守着她那冰肌雪骨的处女之身,固守着她那冰清玉洁的赤子之心。直至谜底揭晓的那一日,她才知道,原来世间万般,最终,都是那《红楼梦》里的一段传说。 红楼与宫廷,一般的血红和凄绝。 最后,也说说宫斗吧。 宫斗很火,不是这一两年才火,是一直火,一波接一波,一轮接一轮的火。她能火,自然有她的道理,人说三个女人一出戏,又说天下最毒妇人心,那后宫,千女一男,没戏才是怪事。阴测测、冷森森却也华丽丽、光鲜鲜,不但能看着众美女养眼,再引申到职场、商场乃至官场,更是你方唱不我登场,各人都在其中找到滋养自己的营养。 那涉世不深、初出茅庐的小女孩,可以学到原来人玩人、人整人,还可以这么玩;那经历波折、心思灰暗的女人,可以找到斗小三、驭夫君的绝好计谋;那闲来无事、心态悠闲的大妈,更可以谈笑自如骂几句皇帝老儿;就是那自认为远离了婆婆妈妈的职场成功男,无意间看一眼,也能点头叹息:今儿就这么跟客户过招呢,还是找个如此这般的女秘书去? 宝钗说,这些小题目原该有大寓意的,今儿就给“宫斗”用那马斯洛需求层次理论的大帽子来扣一下,看能不能扣出点滋味来。 第一层次,生理上的需求:这是宫斗的绝佳前提,那辉煌奢华的是非窝,生存下来便是不易之事,人无伤虎意,虎有害人心,于是不斗也得斗了,绝大多数宫斗,均如此。 第二层次,安全上的需求:斗来斗去,只求平安终老,对坐说玄宗。于是高级斗法出炉,为自己地位斗,为家族权势斗,为皇子公主前程斗,为皇后宝座斗,为太后之尊斗,宫斗的大戏,终于包罗万象,给了你数个合理的同情和落泪的机会。 第三层次,情感和归属的需求:宫斗女们终于脱离了低层次的不得不斗,开始追求后宫情爱,可惜君恩凉薄,君情浅淡,便是三千宠爱在一人,也是宠多祸多,在那“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的夙愿下,王爷、阿哥、太医、侍卫、大臣、公子、表兄表弟……俱都是后宫女人感情的依托,一顶顶翠绿翠绿的帽子铺天盖地砸向那皇帝的大头,宫斗剧更加有了看头惭愧,我的熙嫔,也得归于此类。 第四层次,尊重的需求:终于有宫斗女超脱了,爬上金字塔顶端后,回望芸芸众生,淡然一笑,宫斗的内涵,多了个性的张扬和自我的认同,多了生命内涵的思索和人生意义的探求,人物性格更立体了,故事更与时代接轨了,于是看点更多了。私以为,《甄嬛传》便是极致。 第五层次,自我实现的需求:能不能有一种宫斗的理由,不为个人名位权势,不为情爱痴狂,甚至不为个性舒展,只是为,心中固守的执着,前生遗留的幻梦,教化人心、警醒世道?一如唐三藏求取真经般,入世之人,出世之心? 我不知道我是否有此千钧笔力,刻画出我要的那份痴狂,我希望我能给出答案。 至少,三十多年来,我一直在努力这样做。 心中有一个梦,一个用“情”做纽带,串联在一起的旖旎的梦,我的主人公或许没有梁祝那种羽化成蝶的痴绝,一样有她的凄美。不成熟的人,会为了理想而死去,成熟的人,会为了理想艰辛地活着! 活着,是一场修行!活过了,也便明白了。 一场幽梦同谁近,千古情人独我痴! 纵千万人吾往矣! 罢!! ------------ 【引子】及人物关系、卖点说明 女娲炼石已荒唐,又向荒唐演大荒。 传说在那灵河岸边,三生石畔,因聚天地之精华,揽日月之灵性,虽万事万物皆有行迹有知识有体态,却日久天长聚集成一无色无形无影无踪之香气,那香清冽悠远,绵延明澈,日日在那幽微灵秀之地、无可奈何之天荡漾,忽一日得见那赤瑕宫神瑛侍者呵护灌溉岸边一株绛珠仙草,那仙草通灵,便五内缠绵一段不尽的情思,欲下界还那侍者一生的眼泪。那香气亦被此情愫所感,竟炽热起来。 那警幻仙子便将这无形香气化在宝林仙株之内,风露雪霜之中,再将那春天的白牡丹花蕊、夏天的白荷花蕊、秋天的白芙蓉蕊、冬天的白梅花蕊各十二两,再加雨水日的雨水、白露日的露水、霜降日的霜、小雪日的雪各十二钱,花蕊于春分日晒干,四样水调匀,制成了龙眼大的丹丸,唤作冷香丸。 那香气亦已通灵,幻化成一女子形态,因问:“仙师度我有了这形体,自为教化人心,但不知这异香另有些什么好处?” 那警幻道:“此香乃尘世所无,如落入凡尘幻化在女子身上,那尘世男子闻之,便立时会起巫山云雨之欲,而这女子,心中愈是冷漠无情,香气愈盛,心中情欲若起,香气便减至淡远。” 那所化之女叹曰:“我虽因情所化,却遇情而止,可见这情之一字,竟颠倒若此!” 警幻亦笑道:“算你明白,但不知那得你所衷之女子,可否亦通灵至此!” 那香气所幻之女子思道:“若不是神瑛侍者与那绛珠草之缠绵悱恻,我亦无此机缘炽热幻化,难不成,我亦需还他这份孽缘?” 警幻朗声笑道:“你有此一念,便难解脱了。须知,那神瑛只是随性而为,本与你无意,你何来作茧自缚?下世为人,你自有你的角色!” 那香气点头曰:“人生之历练,不仅仅是我如何演好我为自己设定的角色,需要演好的,是三生石上安排给我的每一个角色。如此,我便去了!” 渡过了忘川河,走过了奈何桥,喝下了孟婆汤,却依旧是老不了岁月,割不了情缘。 奈何桥上最后一次回眸,把对红尘的最后一丝留恋化成那苍白双颊的两行清泪。泪入孟婆汤,驻首三生石,千世的冰封,万年的孤寂,那一刻全部回归于寂静。 奈何前世的离别,奈何今生的相见,奈何来世的重逢。 注定的,便永远是注定,彼岸花,开一千年,落一千年,花叶也永不相见。 大约,世事便是如此的好吧。 ……………………………………………………………… 这是出场的人物,有名有姓的近90人,有对白的50多人,呼呼。 {宫内}: 【皇帝】:乾隆帝弘历 侍卫:陈莊、陈仝。六宫都太监:夏守忠 随侍宫女:雨桐(即令妃钰彤)、雨梨、雨蕉、雨荷(后改夏荷) {钟粹宫}: 【纯妃】(纯贵妃、纯皇贵妃)爱新觉罗.襄玉 子嗣:三阿哥永璋、六阿哥永瑢(慎郡王允禧与苏漫玉之子)、和嘉公主(宁郡王弘晓与曹茹缇之女) 教引嬷嬷:孙嬷嬷宫女:芳苓、芳菲、芳蕊、芳蕙。太监:陈守聪。御医:陈德庸 {承乾宫}: 【娴妃】(废后)乌喇那拉氏.奚颜 子嗣:十二阿哥永璂、十三阿哥永璟(与宁郡王弘皎之子) 宫女:山兰、山菊、山竹、山梅。太监:赵守能 {景仁宫}: 原居住者:【仪嫔】黄氏品妍 后居住者:令妃 {景阳宫}: 【令妃】(令贵妃、孝仪皇后)魏佳氏钰彤(雨桐) 子嗣:和静公主、和恪公主,十四阿哥永璐、十五阿哥永琰 宫女:千灵、千巧、夏荷。太监:何守诚 {永和宫}: 原居住者:【贵妃】曹颖 后居住者:【舒妃】叶赫那拉氏.御琴 子嗣:十阿哥永玥 {延禧宫}: 【真纯妃】:苏湘玉 【乾隆生母】:李金桂 西六宫: {咸福宫} 【愉妃】(海贵人)珂里叶特氏.如意 子嗣:五阿哥永琪 {储秀宫} 【慧妃】(慧贤皇贵妃)高氏沛柔 {长春宫} 【皇后】(孝贤皇后)富察氏.慧语 子嗣:二阿哥永琏、七阿哥永宗 宫女:映冬、映春、映秋。太监:周守德 {翊坤宫}婉妃 {太极殿}庆妃颍妃 {永寿宫} 【嘉妃】(淑嘉皇贵妃)金氏伊华。宫女:翠翘 子嗣:四阿哥永珹、八阿哥永璇、九阿哥、十一阿哥永瑆 {慈宁宫}: 【太后】乌喇那拉氏(钱)云舒 嬷嬷:陈嬷嬷。粘杆处:何忠勇、魏无极 {宫外}: 【圣祖熙嫔】:陈颦如(碧云寺警幻大师) 【圣祖谨嫔】:色赫图氏子衿。宫女:黄莺 忠勇公【傅恒】及傅恒夫人【清影】(碧云寺智通) 子嗣:富隆安(和嘉额驸)、福康安(清影与乾隆之子) 苏湘玉之妹【苏漫玉】侍女:青墨 慎郡王【允禧】(熙嫔之子)小厮:沉砚 怡贤亲王十三爷允祥(与圣祖嫔妃子佩生襄玉) 怡亲王【弘晓】 宁郡王【弘皎】太医:郭幕针(怡亲王府家奴) 曹颀女:【茹缇】 雪芹妻:【蕙兰】 ……………………………………………………………… 襄王有梦而神女无心! 一个身世迷离的女子,突然间变成了已有了六岁皇子的纯妃,周遭是她从未见过的雕梁画栋、锦衣玉食,也是她从未经历的刀光剑影、血雨腥风,是谁翻云覆雨间,将她命运的轨迹扭转?是谁弹指一挥间,将她悲凉的宿命惊醒?她是谁的棋子?谁来赌这场输赢?经过了万千波折,看过了名利权势,感知了千古一爱,有了皇子和公主,她仍执着地固守着她那冰肌雪骨的处女之身,固守着她那冰清玉洁的赤子之心。 乾隆帝弘历仰天长叹:朕虽为帝王,却不能给你封号位份,但必会给你千古一爱!朕这一生,只做一次唐明皇就够了。然而三生石前缘天定,却远远不是他要的定数,九五至尊又能如何! 那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的后宫之争,依旧是花落水流红。 直至谜底揭晓的那一日,她才知道,原来世间万般,最终,都是那《红楼梦》里的一段传说。 幸好,那《红楼梦》还在,那存在的意义还在! 看点一、独家揭秘《红楼梦》一书艰辛的传世之路,另开红学蹊径。 看点二、宫斗,实实在在的宫斗,向宫斗的最高境界出发. 看点三、古言,文绉绉的古言,诗词曲赋,衣衫物品,很拽的古。 看点四、穿越,非典型穿越,亦是穿越的内核,悬念迭起。 看点五、虐情,虐心也虐身,不可能的兄妹恋、双女恋、纠葛的情债。 看点六、豪门恩怨、宿命纠缠,人世悲欢。 看点七、……你看了就知道了! 如果你爱红楼,爱宫斗,爱古言,爱穿越,爱虐情,爱找个惊心动魄的故事,爱不那么流俗的情节,爱比较靠谱的历史,真的真的,这个,不容错过! 一部《红楼梦》,留下多少千古谜题。那世界自有她的奇妙与迷离,值得我为她交付一生的痴迷。 不求你懂,不求你喜欢,不求你也看红学,但求我讲的这个故事,能引起你一声唏嘘。 我不是红学家,也不是史学家,除《四书》外,杜撰的太多了,偏只我是杜撰不成?! ------------ 一【凤棲梧桐】 乾隆四年 襄玉并不知道,她一梦醒来,竟已是再世为人。 空挂纤纤缕,徒垂络络丝,纵是明春再见隔年期!明春在何处?但愿长醉不愿醒的,何尝是她一个人! 她恍惚地望着锦绣云纹茜纱罗帐,如云如霞遮盖在她遮盖在她头顶,伸手,是一床细绫罗贡缎百字福寿图锦被,雕花桃木喜鹊登枝大床,还有袅袅飘来的旖旎香气……处处透着奢华精致的贵气。 她轻叹,那些梦,依旧未醒来。 “哦,娘娘,您终于醒了!芳苓、芳菲,快来伺候娘娘更衣梳妆!”一个年老嬷嬷的声音在听到她的叹息后,立刻传来,带着喜悦和欢畅。 “是!”两声清脆的回应,立时,两个梳着小两把头、身着一粉一绿端正宫装的女孩子立刻走上前来,一边一个利落地用那垂在账边的鎏金点翠祥云勾将罗帐挽起,于是那殿堂赫然出现在襄玉面前。 一霎那间,襄玉愣住,这分明,就是一场梦!那屋内梨花木混元古式地桌,西首沿窗摆放着整齐坐褥脚踏,菲玉碧色四翅清凉扇,地上青铜团纹双狮环抱香炉中,升起的飘渺香雾,还有赫赫然赤红色廊柱和房梁,那种种,俱是襄玉从来未曾见过的画面。她心下对自己命令道:“襄玉,醒来!快醒来,你仍旧在西山那草屋中!这一切,都不过是你在做梦罢了!” 一双细嫩的手轻轻伸到她颈下,欲将她扶起,曼声细语说:“娘娘您慢点,仔细起猛了头晕!” 那手留在她肌肤上的感觉,温润,有力,她终于有了真实感。 但是,这一切,仍如幻梦。她困惑地皱着眉头,望着眼前的一切,轻声问:“这……这是什么地方?我母亲……” “回禀纯妃娘娘,苏大人、苏老夫人和二小姐都安好!这是畅春园兰藻斋,原是圣祖朝熙老太妃的居所,万岁自幼多承熙老太妃亲近,因而最爱这兰藻斋,万岁赐娘娘在兰藻斋修养,可见是对娘娘您圣眷优渥啊!”另一穿着绿色宫装、细细弯眉的女孩子伶伶俐俐地说。 “你叫我什么?纯妃娘娘?谁是纯妃娘娘?”襄玉益发困惑起来。或许这些时日,太多变故,太多纷扰,以致自己神魂不清,才做了这么个无稽之梦。 “娘娘您这一病,病得许多事情都忘记了呢!”那老嬷嬷上来温和地笑着说:“娘娘的病好了,就会慢慢都想起来的!”又转头对那绿衣宫女说:“芳苓,去给娘娘准备奶子茶来,”又对那粉衣宫女道:“芳菲,去将娘娘洗漱之物搭理清楚,待娘娘起身,唤了你们再进来!” 两人答应一声,退了下去。 襄玉错愕地看着老嬷嬷,努力在记忆中搜寻有关于她的点滴痕迹,然而记忆中前尘往事历历在目,真切完整,却全然没有属于此时此刻、此情此景的任何片段。 老嬷嬷见她发愣,笑着一边帮她揉按肩膀,一边低声说:“老奴先给娘娘松松肩吧!老奴孙氏,是娘娘您自幼的教习嬷嬷,自从您十三岁,那时咱们万岁爷还龙潜藩邸呢,入府做王府格格,就是老奴一直跟着入府伺候着您的。您一点也记不起来了吗?” 襄玉神色越发困惑慌张起来:“我……我怎么会记得你呢?我……我怎么会在畅春园?我明明是……是在……” 不待她说出来,那孙嬷嬷便说道:“您是纯妃娘娘,您当然应该在紫禁城或者畅春园了!”说完,又低头在襄玉耳边说:“娘娘,这深宫内院,隔墙有耳、人多口杂,娘娘您一向是谨慎小心、口中严谨之人,须知,祸从口出,稍不留神,怕是要带累许多也未可知啊!” 孙嬷嬷的话让襄玉立时清醒了起来。 这是深宫,这是她曾听得传闻的那个高深莫测、如履薄冰、如临深渊的宫廷!无论她因何而来、如何而来,或是为何而来,她清醒地意识到,眼前这一切,如此真实,亦如此险恶,人为刀俎,她为鱼肉,她不过是枚棋子而已,甚至不知道是谁的棋子,那双下棋的手,究竟要如何操纵她的命运?她不得而知,却知道稍有言行失当,必定死无葬身之地,更会牵连太多人。 西山,颠沛流离的母亲子佩,傲然世外的曹頫曹若容先生,一同长大的姊妹蕙兰,还有,那才华纵横、心性痴狂的曹公子雪芹…… 她立刻冷静了下来。自小,她就是那临危不乱、处变不惊、随时从分、镇定坦荡的性情,无论经历了多少风雨,她都不曾恐慌颠倒、手足无措乃至险象环生过。 今日,不过是另一次劫难,罢了,随她去吧! 她细细想着孙嬷嬷的话,言语虽缓和,却像是早知实情,有意教导她一般,因而,只是坐正了身子,任凭她伺候着,轻声说:“我是不是病了很久……” 孙嬷嬷见她很快便神色如常,再寻不出一丝慌乱,心下不免诧异,又极叹服,说:“娘娘您是忽然病倒的,万岁爷很是心疼,立时就将您送到这畅春园静心休养,已经两天了,还特意命人寻了海上方,最是能驻颜护肤的,您用上几个月,必定能看起来年轻十岁呢!” 襄玉心中益发清醒,两日前,她清楚地知道自己身在何方。一边心中合算,一边徐徐问:“是不是皇帝的三宫六院全都在这里?除了我,都有谁在?” 孙嬷嬷笑道:“您是纯妃娘娘,这宫内的礼节,您在皇后面前,要自称嫔妾,在其他宫妃面前,要自称本宫,在万岁爷面前,是要称臣妾的,跟奴才们,您也得称本宫才成呢!还有啊,您得称呼万岁爷或者皇上,不能说皇帝,只有皇太后才能称万岁爷皇帝呢。这些规矩礼数,您想不起来的,老奴慢慢提醒着您,您原本天资聪慧,不几日也就想起来了呢。” 说着,看襄玉一脸的沉静端庄,更是满意,因而继续说:“咱万岁爷登基四年了,原本做宝亲王时,就有福晋、侧福晋和侍妾,如今的皇后,就是原来的福晋富察氏,闺名慧语,除了早年王府的人,其他人都是不知道的,您进府早,雍正六年就是侧福晋了,所以皇后闺名,您是知道的。同您一起做侧福晋的,还有如今的慧贵妃高氏沛柔、娴妃乌喇那拉氏奚颜。按照祖制,后宫可以有一后、一皇贵妃、二贵妃、四妃、六嫔,贵人、常在、答应等不计人数。如今万岁爷的后宫,只有一后二……哦,一贵妃,二妃,没有皇贵妃,其余还有仪嫔黄氏品妍、嘉嫔金氏伊华,以及愉贵人珂里叶特氏、颖贵人巴林氏、婉贵人陈氏以及常在、答应等等一些位份比较低的宫嫔。万岁爷是个温和多情的,后宫雨露均沾,大家和睦融洽。” 襄玉一边听,一边留心记着这些人的名字位份,虽不知道命运的轨迹将把自己带向何方,如今既来之,则安之,不求富贵,但求自保,还是先将情形弄清楚的好。 她温和笑着说:“本宫想起身了,孙嬷嬷,扶本宫起来吧!” “是是是!”那孙嬷嬷立时眉开眼笑,急忙低了头,伸出胳膊给襄玉扶着,一手轻轻帮襄玉将锦被掀开,帮她将双腿慢慢移下床榻,然后跪伏在地上,将脚踏上那双织锦掐金线象牙制花盆底秀鞋轻轻套在她脚上,扶着她慢慢站了起来。 那襄玉何曾穿过这种宫廷花盆底鞋,一踏上去,顿觉得头重脚轻,站立不稳,整只脚前后摇晃,竟是摇摇欲坠,吓得花容失色,幸好急忙抓了孙嬷嬷的胳膊,才不至于跌倒。 孙嬷嬷急忙用力扶住她,轻声说:“娘娘病得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了呢。没关系,娘娘再修养两天,身体力气恢复了,走的时候,尽量挺直腰身,舒展两臂,步履均匀,身体莫要摇晃,自然就好了。” 襄玉定了定神,脸上转换成庄重的神色,似乎刚才的失态从不曾发生过一样,心中按照孙嬷嬷所言,慢慢立起身来,将身体重量尽量均衡地压在脚底,缓缓地向前移动了一步,孙嬷嬷在旁悄悄减轻了扶着她的力度,于是她又缓缓地迈出一步,这花盆底足有三寸厚,虽看着似乎很是不稳,但掌握了力度之后,却也不难,女子纤腰弱柳般走起来,到真的有端庄婀娜之姿。几步之后,她便能走得很稳了。 那孙嬷嬷在旁边,喜笑颜开:“娘娘的身体快大安了,恭喜娘娘呢!娘娘平日在宫里,都是喜欢在那西窗下的塌上看书、写字、做做针线,或是跟其他宫里的娘娘主子们闲谈,只在这梨花木桌上进膳。娘娘如今是不是也该梳妆了?妆台在那边东窗下,夏天能看到东湖里开得满满的荷花,最是怡情悦性的。老奴扶了娘娘梳妆吧!” 待扶着襄玉在妆台前端正坐好,孙嬷嬷轻轻拍手,那芳苓和芳菲带着几个小宫女鱼贯进来。小宫女手上托着脸盆、漱盂、绢帕、茶盏、青盐、香皂等物,一行悄悄走上前来跪在她面前。那芳菲过来,将绢帕展开来,掖在她胸前,一手温柔地替她挽起了衣袖,芳苓过来,轻轻撩起脸盘中清水,在她脸上柔和地拍打几下,又将香皂在手心轻轻沾了沾,在她脸上涂抹擦洗,这才拿起另一块绢帕,沾了水盆中的水,帮她慢慢将脸擦干。 芳苓紧接着又端起青盐,用其中的棉签挑了一点,襄玉一时不解何意,那孙嬷嬷忙在一旁示意她张开口,待她张开口,芳苓便将那青盐放入她口中,口中咸咸地发苦,正不知该如何,芳苓急忙将茶盏奉上,她接了茶盏,轻轻吸了一口在口中,还没待咽下,却见芳苓又急忙低头跪着将漱盂捧到她面前,她这才知道,这原来是漱口的,于是在口中轻轻漱了几漱,用芳苓递上的绢帕掩了口,吐在漱盂中。 芳菲替她解开胸前绢帕,随手扔在小宫女托盘中,那几个小宫女端着诸多物件,又悄无声息地出去了。 芳菲这才轻声笑道:“娘娘您这一病好起来,越发显得年轻了。咱今儿不用觐见皇后,也没什么应酬唱和的,您身体也才大安,不要太拘束了,咱就不要穿袍服大衣服了,奴婢给您去拿套家常的窄裉坎肩和百褶裙来,可好?” 襄玉一时也听不明白她所说的为何物,又不便问,只是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芳菲福了一福去了,芳苓过来,说:“娘娘,奴婢伺候您梳头吧。您今儿想梳个什么样的发饰?”见襄玉看着镜子中的人影出神,没开口,就又说:“要不,配着那衣服,奴婢也给您梳个清爽随性些的,就梳近香髻可好?” 见襄玉点点头,立时去寝殿里拿妆奁等物。 正此时,忽听得外面小太监的声音传来:“孙嬷嬷,万岁爷传您去见驾!” ------------ 二【西子妆慢】 襄玉心中立时不安起来。 孙嬷嬷见状,急忙安慰道:“万岁爷许是惦记娘娘的玉体,因而传了老奴去问几句话罢了。老奴知道该如何回复,娘娘莫担心。这芳菲和芳苓,也是跟了您十几年的了,忠心,贴心,都是极稳妥的人,虽然一时还并不知道娘娘许多事情记不得了,不过都是可以信得过的,娘娘想不起什么来了,可以慢慢问问她们。老奴来回一趟紫禁城,怕是要午后才能回来,老奴就先告退了。” 一时芳菲和芳苓俱都回来了,芳菲带着两个小宫女,托着三套衣服,轻声问:“娘娘今儿想穿那个颜色花色的?” 但见那托盘上,一套蜜合色的棉袄,玫瑰紫二色金银线的坎肩儿,葱黄绫子棉裙,一套藕荷色嵌象牙边毛领坎肩,天青色锦缎棉裙,一套粉红色蝶恋花团纹坎肩,乳白色细密卍字纹裙,虽不奢华,但做工精细、材质上乘,一看就是金贵之物,因她本性素爱浅淡,因而指了第一套。芳菲见状,急忙留下这套衣裙,命小宫女们退下,这次同芳苓一起,服侍她褪掉寝衣,一件件穿上大衣服。 待她坐定在妆台前,芳苓轻轻松开她挽着的慵装髻,开始为她梳头,那芳菲就在一旁帮她涂抹脂粉等,一边轻声笑道:“娘娘这一病好了,愈发肌肤胜雪、细嫩娇柔了,怎么看也不像年近三旬呢!” 芳菲急忙喝止道:“你越发没规矩了,即便娘娘纵着咱们,那娘娘的年纪也是你个小蹄子随便说的吗!” 说得芳苓吐了下舌头,讪笑道:“奴婢是说……是说,娘娘好香啊,比咱们以前熏的什么香都好呢!这香气,娘娘病之前,奴婢从来没闻到过呢!” 提到香气,襄玉心思恍惚起来,她记得,自小,母亲和父亲就一直笑说,她前世肯定是花神,今世才带来满身异香,那香气不是世俗中脂粉花草之气,竟是悠然淡远、清冷怡人的味道,愈是夜晚,趁着月光明烛,那香味愈悠长。听得母亲说,父亲原本叫自己香玉,母亲说太过娇柔,才改了襄玉的。 想起母亲,她心中愁思万千,失踪已几日了,母亲怕不是焦急得肝肠寸断了吧!想起自小相依为命的母亲,她禁不住泪水涟涟起来。 儿时的记忆已经模糊,只记得那一方小院,安静温馨,父亲并不常在家中,母亲也经常随着父亲出去,有时候一走便是十天半月,唯有老保姆每日带着她,在小院中嬉戏,那是似乎家中万事安乐,衣食无缺,但只是母亲一再叮嘱她,尽量莫要出门。她的印象中,有一幅清晰地画面,母亲子佩穿着柔软华顺的粉蓝衣裙,牵着她的小手,那时的她,很小,仰着脸,笑盈盈地一起看父亲在小院子里舞剑。 那是多久了?那似乎是上一世的记忆,模糊中,只剩下一道靓丽灿烂的影子,一如远远地阳光,可望而不可及。 然而那一日,突然来了几个凶神恶煞一般的人,母亲疯狂地哭着,然后,她闻到了一阵刺鼻的味道,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等她醒来时蜷缩在一个陌生的灰暗的屋角,耳边,依旧是母亲的哭叫声,那声音痛楚绝望、撕心裂肺、痛不欲生,她急忙跑过去床边去看,母亲满头是汗,一声声嘶叫着,床褥下,竟是一滩污血。那个她日后称作张妈的老女人就那么冷冷地站在旁边看着,无动于衷。她小小年纪,便知道临时慌张无用,想了想便立刻跪下来向那张妈磕头,求张妈快去请个大夫来救救她母亲。她不记得磕了多少头,只记得,母亲的痛苦叫声如针一般扎在她的心上,她用力磕,用力磕,额头上越来越强烈、越来越尖锐的刺痛,她就越用力,她看到了面前地上的血,胭红一片,跟母亲床上的黯红血迹辉映着,全是无助的悲凉,从此她恨透了红色。终于,那张妈被她打动了,请来了大夫。 母亲过了三四个月才能下床,但她的手和脚全被铁链锁在房梁上,除了在屋里走几步,做那些张妈拿来的永远做不完的针线,再也不能出屋门一步。那屋子,不再是那个温馨的小院子,老保姆没有了,她和那父母双亡被拐卖到此的小丫头蕙兰成了张妈的使唤丫头,打水,扫地,做饭,做针线,洗衣服,修剪树木……倾盆大雨中,张妈命令她在院子里给扶桑树剪枝,那雨淋得她几乎无法呼吸;大雪飘飞中,张妈命令她浆洗如小山一般的衣服,刺骨的冰水冻得她的手几天都无法合拢;偶尔她从小厨房偷偷带点肉饼给常年不见阳光、常年残羹剩饭的母亲,被张妈发现,就会将她劈头盖脸一顿毒打,然后跪在三伏天正午的太阳下两个时辰。 夜阑人静,她多少次伏在母亲怀里痛哭,为什么她的生活会突然间天翻地覆变成了这样,母亲搂着她,悄悄地流泪,说:“你父亲去世了,他的那些……那些人容不下我们!可是我们要活着,要好好活着,你父亲在天上看着我们呢!我们是他最大的期望,我们不能死,不能辜负了他!”说完母亲又哭:“你原本还应该有个弟弟,你父亲是那么盼望着你的弟弟的降生,可是,没有了,再也没有了!” 她懂事地替母亲擦了泪水,不再问,不再执拗地惹母亲伤心。她相信母亲所说,父亲在天上看着她,她不能倒下去! 她不怕辛苦不怕劳累,但是,慢慢长大,她从张妈眼睛里看到了那邪佞的笑,阴测测、冷森僧,幸灾乐祸,不怀好意,她从张妈和其他来往的老妈子嘴里知道了,她和母亲所在的这个地方,叫醉香苑,是那依红偎翠、污浊不堪的舞榭歌台、青楼妓馆,是女子们倚楼卖笑之所在。她最怕哪一天,那老鸨忽然走来,令她去接客,如果真到那一天,她宁可去死。 然而终于,没有到那一天,那夜,后墙忽然被撞开,朗朗明月和朗朗声音一并在她的世界突显。那一身儒雅俊逸的先生,那超逸爽直的公子,居然就那样破墙而入,阻止着张妈对她的折磨,而竟然,那父子两人是母亲和父亲原本的朋友,先生名曹頫曹若容,原本是江宁织造郎中,公子名曹霑曹雪芹。 她从心底宿命地认为,那两个人,便是父亲从天上派下来救她们母女与危难的使者,那是三生注定的前缘! 然而,注定之事也必将一波三折、好事多磨!那两人没说几句话,老鸨就带着院丁来了,若不是被王府家人带走,没有惹上祸事。 她心中不是没有疑惑,只恍惚记得母亲当年喊父亲为“十三爷”,但为何母亲从来不向她提起父亲家族的事情,她没有叔伯亲族、兄弟姊妹吗?父亲是何人?自己是何姓氏?而这一日,老鸨问母亲带走那父子二人的是不是怡亲王府,母亲与那二人叙旧言谈中,一再请求他们无论如何将自己先救了出去,说她本是“皇族”,于是她追问母亲,母亲告诉她,她原本姓朱,前明朝后裔,她心中隐隐似乎明白,原来父亲是因为是前明皇族血统,与怡亲王府交恶,乃至父亲亡故后,她们母女被人折磨。 终于那一天,守得云开见月明,张妈说带她们母女去前堂的时候,她还心中惶恐,唯恐是被逼迫做那皮肉生意,于是在袖筒中藏了把剪刀,以备万一,宁可血溅当场也绝不失身。没想到竟然是曹家父子,并一个端庄秀丽、举止不俗的年轻人一起,前来为她们赎身。她喜极,自谓终于可以脱离苦海,却没想到被闯进来的两个贵公子模样的人搅扰,其中一人气势逼人、谈笑间也令人觉得压迫逼仄,取笑了两句,便带着同曹家父子前来的年轻人走了。没想到老鸨见此,居然有了坐地起价的心,将赎身之资突然上涨到一万两。 曹先生和曹公子虽面有难色,那雪芹公子仍是望着她说,三日后,他必定回来!她记得他临走时望着她的眼神,那眼神中映衬着的自己的面容,那般深邃,那般深沉,那般不舍与怜惜,那是她从未曾见到过的柔情!如果此一生,能每日见到这目光,追随这身影,便了无遗憾了吧! 三日并不长,却令她日日度日如年,母亲更是焦虑不安,一再告诉她,如果万一有任何变故,千万记得,保住自己一命要紧!你的命,是你父亲最大的慰藉,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千万珍视!不为你自己,权当为了父母! 终于终于,他们来了,交了银子后,老鸨匆匆命他们从角门看着无人,快快走,千万不要给任何人知晓。当她们气喘吁吁上了一辆雪芹早已雇好的小车,才走出那条小巷,便见到醉香苑火光四起,浓烟滚滚,那原本灯红酒绿、人来人往的熙攘之地,竟片刻就被火光全都吞噬得干干净净。 然而,她笑了,那般畅快! 火光吞噬了她凄楚的过往,如今,她终于自由了! 至少至少,她以为,她此生的幸福和幸运,从那一刻开始了。 ------------ 三【明月逐来】 西山,地僻无喧,小室幽闲。杜门兀坐,俗事休缠。安贫乐道,志趣萧然。也不过分,不骄谄,不私偏。听天由命,守此心田。荣辱事于我何干!盈庭花草,满架书篇。尽可消闲,可适意,可图安。 那一方草屋,那一亩田园,那是陶渊明的东篱,却是她襄玉心中的绝美桃园。 母亲终于露出了久违的笑靥,离开醉香苑时一并救出来的蕙兰成了她最好的伙伴和姐妹,那曹先生时常前来闲坐解闷,还能一个举止端庄、容貌清雅的红钰姨姨带了来,跟她们一起度日,而公子雪芹,更是里外奔忙,安排生计,将她们的小屋打理得温馨舒适。 她最爱的,便是雪芹公子带来的那些书籍。因母亲父亲都是喜好武艺拳脚的,对诗文并不在意,更兼事情繁杂,而她又年纪极小,生活起居由不识字的老保姆带着,只是父母闲来会教她识几个字,背一点《三字经》《千字文》等,后来的辛酸岁月,更是无缘得见书本,偶尔在柴火堆里发现几页别人丢弃的废纸,便爱如珍宝,悄悄缠着母亲教她识字,母亲被拘锁,长日无聊,也便教她些唐诗古词,奈何母亲所知也不甚多,因而虽对书香心向往之,却不得焉。如今雪芹公子尽数将诸子、百家、诗经、史籍并那古今小说,飞燕、合德、则天、玉环的“外传”,与那传奇角本,甚或百草、古玩、算学等等,杂学旁收,俱都搬了来供她赏阅,她便如得至宝,一头埋在书堆里,幸亏她天资极聪慧,一目十行、过目不忘,数月间便将那些书生吞活剥了在肚里,越发觉得生活得诗意盎然。 那日听得曹先生、母亲和红钰姨姨为着曹先生所著的一本书发生了些争执,曹先生似是经历过诸多变故,心灰意懒,而母亲及红钰姨姨极力鼓舞他将那书写成传世。她好奇心起,央求了雪芹公子将那书拿给她看。 那书的原稿,竟是两种完全不同的笔迹,其一苍劲雄浑,词句间尖锐深刻而悲凉孤绝,其一潇洒俊逸,言语中缠绵温柔却沧桑凄楚,而那誊写后的书稿,却是娟秀清越,用词哀婉,她只将她誊写后的成稿通读了下来,但觉语句惊人,余香满口,连饭都不想吃了。美中不足是此书似并非完稿,诸多人物设置多处不合常理,事件亦有矛盾错漏之处,尤其各个人物结局,诸如那黛玉、宝钗、宝玉、湘云、凤姐等等,更是诸多前后纠葛,其中诗词文赋亦未全然做完,且全篇通篇连贯,章节回目不清,很是有碍阅读。 如她此生有幸,能将此书协助曹先生、曹公子整理校订完整,那当真是不负此生的大事! 曹先生等人俱都赞叹那书里叫做林黛玉的女子,赞她孤标傲世、清雅脱俗,而她更爱那唤作宝钗之人,那女子行为豁达,随分从时,罕言寡语,人谓装愚;安分随时,自云守拙,娴静淡雅,入则相夫教子,出则谨慎持家,实在堪为女子之典范。 闲谈中,她无意将此心得说与雪芹听,那雪芹听后,喟然长叹,那宝钗,便是她娘亲的写照。而那黛玉,那是他的表姑母陈颦如的影子。当年祖父曹寅任江宁织造郎中,家族正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胜时,父亲若容与颦如虽未有婚约,但两情相悦已是阖府尽知,只待年岁长成后即可完婚。谁想到那年圣祖康熙南巡驻跸在江宁织造府时,为听颦如夜半琴声,却遇一潜藏在曹家的朝廷要犯之孙女刺王杀驾,那女子是父亲不知情时救回曹府的,如此一来曹家面临诛灭九族之罪。幸亏当日的太子胤礽出面相救,又恰逢父亲堂弟曹頫过世,于是李代桃僵、偷梁换柱,让那曹頫的尸身去顶罪,父亲才得以改名换姓、留了活命也救了曹家全族人口。为此,那陈颦如入宫做了圣祖妃嫔,多亏她在宫内多方周旋照应,才保得曹家在祖父曹寅过世后,又令伯父曹颙任职,伯父亡故后,又将父亲假借过继之名认祖归宗,再任织造,曹家才得有这许多年安稳太平日子。后来圣祖驾崩,先皇渐次不喜曹家,而陈颦如也相继薨世,曹家才一败涂地至此。 她对曹家兴衰甚是感叹,更感叹于那女子陈颦如,竟然小小女子,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于将倾,甚是了得。只是,她困惑不解,“那陈颦如为了你父亲若容而入宫为妃,难道你父亲便肯如此苟活?”话问完,不由得满面绯红,似是窥人隐私。只是多日接触,感觉那曹先生乃重情重义之性情中人,绝非凉薄之辈。 “当日事发时,我母亲用计将颦如进宫之事瞒着我父亲,父亲一直被蒙在鼓里,以为当日颦如便已惊吓身亡,再兼太祖母、祖母苦劝,为孝道计,才肯冒名苟活。后来母亲过世时告知他真相,他几乎不曾癫狂,甚而起过出家的念头,但那时全族老小性命都系于他一身,不由得他耽于儿女情长,只能勉力支撑,你哪里知道父亲这许多年来心中的挣扎无奈、苦楚悲叹,全凭着这支笔、这几行字,聊以自慰罢了!如今太祖母、祖母和其他长辈俱已不在,父亲实在无力亦无心在红尘中打滚了!” 听到此,她禁不住问:“那如今曹先生不问家计,你们又要周济我们,便如何是好!” 雪芹微微一笑:“我虽比不得父亲魏晋风骨、持才傲物,却也多少会几行文字,现如今家中还有堂兄支撑!你闺阁弱女,远不必操心这凡尘之事!” 她心中感念雪芹救命之恩,虽不便出言反驳,却对他这愤世避俗、不谙世事之心,还是有所不屑。男儿当世,虽不必都去建功立业、开疆扩土,但总要有一番作为,夫荣妻贵、封妻荫子,求得家人安乐,才是正经之计。 那雪芹又说:“颦如在世当日,曾安排了姑母嫁入宝亲王府做了侧福晋,如今也成了妃嫔,家中生计自然还不会过于艰难。” 终于曹先生立意做文,大家一心为此事奔忙,却是不亦乐乎。只是母亲一再对她说,曹先生此文,多是伤时骂世、有碍时政之语,怕是会有人前来滋事。先生和那颦如为此书负尽一生心血,无论发生何事,拼了性命也要保得这书才是! 她心中亦觉得,此次虽逃出虎口,但隐隐约觉得那怡亲王府与曹家似乎亦有牵连,恐怕不时便会风云突变。 哪知好景果然不长,曹家被彻底查抄,雪芹父子并蕙兰下山去打探情形,那夜风雨交加之夜,几个黑夜人突然闯入,她和母亲急忙冲到书桌前去护那书稿,忽的闻到一股刺鼻的味道,她便再无知觉。 一梦醒来,她却如坠入迷雾般,人已在皇宫。 皇宫,那叫做陈颦如的女子一生挣扎的皇宫,那曹家女儿入住的皇宫! 一念至此,襄玉才感觉到身后芳菲和芳苓正在对自己说话,自己愣冲冲神游太虚,已有好一会子了。 只听那芳苓道:“娘娘今日可还带鎏金护甲吗?这青田玉手镯,一向是娘娘的爱物,今儿还戴上吗?” 芳菲也轻声道:“娘娘,奴婢只给您插了只翠玉玲珑点赤金青鸟步摇,点缀了几个翡翠嵌宝石梅花攒心钉,再配了朵新开的木芙蓉,您看可好不好?” 襄玉定了定心神,道:“不必这些首饰了,素淡些好。这芙蓉花,也去掉吧!” 因想着刚刚念及的曹家女儿,应该也是这宫里的妃嫔,不知是哪一位,如果能相识,恐怕也是能解开她心中谜团、找出那操纵她之人的一条路吧!想想不由得暗暗后悔,为何当日没有问明白那颦如在圣祖朝是何位份,那曹氏在本朝又是何位份,只是那时如何会想到,有一天自己也会出现在这宫中!于是装作随口说:“本宫这一病,竟是许多事情都糊涂了,这宫里,是不是有位姓曹的妃嫔?” 哪知此话一出,那芳苓吓得双手一颤,那青田玉手镯“啪”的一声掉在地上,碎成了两截,芳苓扑通跪倒在地,连连磕头道:“娘娘赎罪!娘娘赎罪!奴婢……奴婢不知道!奴婢真的什么也不知道!” 芳菲也急忙跪下,但那拿着芙蓉花的手颤抖得厉害:“娘娘宽恕芳苓吧!她不是有意打碎娘娘的玉镯。” 襄玉见此,困惑不已:“你俩都是宫中多年之人,缘何问起妃嫔,竟然答说不知道?是没有呢,还是有呢?有的话,是什么位份?” 那芳苓、芳菲吓得面无人色,只是磕头求饶,再说不出一个完整句子。 “蠢奴才!连娘娘的话都不知道回么!”正此时,门外传来孙嬷嬷的声音:“回禀回娘娘,宫内并没有姓曹的妃嫔!”说着,孙嬷嬷已经进来了。 襄玉困惑亦深,不便再问,因而轻笑道:“你们俩起来吧,这镯子坏了就坏了,没事的,下去吧!” 那两人巴不得这一声,赶快倒退着退了出去。 见孙嬷嬷侍立在一旁,襄玉问:“不是回了紫禁城见驾么?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孙嬷嬷忽地向着她端端正正立正,右足稍后引,双膝前屈、半蹲,两手扶于膝上,目不斜视,面带微微笑容,朗朗声道:“老奴孙氏给纯妃娘娘请安!娘娘万福金安!” 襄玉一惊,不明白她为何行此大礼,伸手去搀扶:“孙嬷嬷,您起来说话!” 那孙嬷嬷站起来,急促又轻声道:“回奏娘娘,老奴没去紫禁城,咱万岁爷现就在畅春园,老奴去回了话就回来了。万岁令老奴先来通传,万岁爷即刻便驾临兰藻斋。” 正说着,忽听外面一叠声太监传报:万岁驾临兰藻斋! ------------ 四【卖花声煞】 襄玉吓得立时手足无措地站了起来。 那孙嬷嬷疾步上前,搀了她的手臂,悄声在她耳边说:“娘娘莫慌,您装束得当,快去迎接圣驾要紧!” 襄玉心中仍不免一阵阵慌乱,她一介民女,莫说皇帝,就连知县州府都不曾见过,自小不是生长在小院中,就是被封闭在醉香苑的杂院里,最好的境况,莫过于那西山小屋,这一生所接触过的人,也不过十几个,如见突然面对当今皇帝,没来由不惊恐。 但见门外,浩浩然一排侍卫并内监,俱都着装齐整,黄罗伞下八人抬的明黄色玉辇,正走下一人,明黄色团龙吸水袍服,外罩绛红色九龙戏珠坎肩,足下厚底高靴,是明黄色锦缎镶斑斓美玉,腰间香袋、扇套、如意等物,随着走动,簌簌作响。 襄玉深深吸口气,如今怕也无用,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罢了,随他吧!回想起刚刚孙嬷嬷所行的大礼,心中明白,于是也深深蹲身,声音清晰而柔和道:“臣妾纯妃苏氏恭迎圣驾!皇上万福金安!” 那乾隆皇帝弘历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看也不看她,径直走进了正殿,自顾在炕上上首坐了下来。 孙嬷嬷急忙将一盏茶递到襄玉手里,示意她奉上。 襄玉收了收紧张的心绪,心想暗自感叹,今日之事,她无论如何去做,也不过是台上的戏偶罢了。那帝王冷淡恩宠,全是对另外那个她所完全不知之人的。她慢慢走过去,小心轻柔地将茶水放在弘历的黄花梨木五蝠围檐炕桌边,再小心地抬头望向那高高在上的九五至尊。 没想到这一眼望去,襄玉大吃一惊。这男人,她曾见过! 那一次,曹家父子意欲为她赎身之时,这男人曾以一身贵公子装束出现,谈笑间便将同曹家父子一并前来的另一人带走,直害得曹家要多出许多银子。 她急速在心底拼凑这那些幕后的故事,或许,是这当今万岁微服私去青楼勾栏,怕是一眼看上了她,于是才命人暗中将她劫持了来。他乃一朝天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他如碍于颜面不愿让人知晓曾去过青楼歌馆,偶尔看中一个女子便悄悄巧立名目带进宫中,那是历朝历代恐怕会都有的事情,也不算新鲜。只是那些女子,或深陷后宫倾轧纷争中死无葬身之地,或被君王几日后厌弃而孤寂老死宫中,均是凄惨结局。今日如自己想求得活命、打开困局、再图母女相聚,必当拿定主意才是!何况如果如此,那么他必定心知肚明自己这纯妃身份有假,如果自己仍顺势扮演下去,岂不是欺君大罪? 再有,如果他把自己抓了来,那么屋里的母亲子佩和子钰姨姨,他如何对待了?当今之计,如想脱身,或者打探出一丝一毫母亲的消息,唯有实话实话,坦诚相待,但求这皇上能念在一丝情分上,放她出去,最起码,告知她母亲安好也好! 想到此,她挥手示意屋内宫女太监们:“你们都出去伺候吧!” 见屋内只有她和弘历两人,她急忙双膝跪下,以额触地,低声说:“民女罪该万死,欺瞒了万岁,请万岁治罪!” 弘历皱着眉头,看着她,问:“纯妃,你在说什么?什么民女?你病糊涂了?” 襄玉稍稍抬起头来,但仍跪在地上,心中虽仍是惴惴不安,但语气已然稳定了许多:“民女并非纯妃娘娘,民女身体康健,神志清醒,确实不是纯妃娘娘。至于因何至此,为何至此,如何至此,民女一无所知。只是突然被香气迷倒,醒来,便已经在这畅春园中。” 弘历声音低沉,带着怒气:“你确实不知你如何来到这里?” “是!”襄玉答道,心中思量,他既然知道自己底细,原本不必隐瞒,继续说:“民女一直在醉香苑中,曾有幸一睹天颜。” “抬起头来!让朕看看你!”弘历喝道。 襄玉被动地抬起头,望着端坐在上面的那九五至尊,年轻俊朗的脸上,不怒自威的浓眉,如今那双微闭的丹凤双目,隐隐然带着怒气,还有一丝她捕捉不到的狡黠。她知道今日生死全在他一念之间,自己困兽犹斗,全无意义,索性仰着脸,镇定地对视着他。 “果然是你!朕记得你!你就是那倚门卖笑的章台花魁喽!” “民女虽身在勾栏,却非章台枯柳,从未卖身卖笑。” “哦?你如此姿容,那老鸨竟然会不拿你做摇钱树?” “万岁明鉴!那醉香苑乃是花柳繁华地中上乘之地,往来都是王公贵戚,上前伺候的女子必须才貌双全、性情温婉,民女口角直白,又不会歌舞之技,老鸨怕会得罪贵客,因而一直令民女在后院洒扫浆洗而已。”襄玉朗朗回奏,眼中没来由酸涩起来,自己清白女儿身,却因身陷勾栏,因而引人如此质疑,实在委屈。 “这么说来,你是在醉香苑中被迷倒的了?你因而流落在那里?父母亲人都还在吗?详细讲来!”弘历的声音稍稍柔和了。 然而这柔和地声音却令襄玉心中一震。他居然不知道自己是从西山被迷倒的?如此说来,并不是他指使人下的手,他一样被蒙在鼓里?那天子突然得知自己多年相伴的嫔妃居然完全变作另外一个人,该是如何的雷霆之怒,可是看他那镇定的神态和了然的语气,又不完全是不知晓的样子。如此看来,必定还有幕后之人,那幕后之人,仍旧掌握着她和她母亲及西山那些人的安危!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即便面前之人是天子,恐怕也有力不从心之处。她记得母亲的嘱托,弟弟未能出世,她是父亲唯一的血脉,她必得千方百计保得自己活命才行,才有机会打探到母亲及其他人的消息。 晚秋的凉风如柔软的巨手,夹裹着肃肃凄清,撩拨开殿内的层层纱幔,向襄玉身上袭来,她心底的寒冷犹如冰封一般,竟不由地有些发抖。这冰冷残酷的世界啊! 既然有此推测,她心中留了一丝困惑,便不肯以实相对,声音放缓了说:“民女命苦,自小父母双亡,被拐卖到醉香苑,一直做粗使丫头。” “你的姓氏,总还知道吧?” “是,民女姓朱,听老鸨私下说起,可能是前朝后裔。”襄玉如是说,心中黯然,父亲唯一留存给她的模糊记忆,仅此而已。 那弘历听完,竟轻声笑了:“起来吧!朕看着你就不像青楼女子,天生一身高贵典雅气质,原来是旧皇族。你叫什么名字?” 那襄玉见弘历并不怪罪,很是诧异,慢慢站起来,回道:“民女贱名襄玉!” “大胆!”弘历忽地呵斥道:“你还敢扯谎?!” 襄玉一惊,吓得复又跪下道:“民女确实名唤襄玉,襄王有意留玉佩,神女无梦赴高唐。” 弘历起身下了炕,拉了她的胳膊令她起来:“哦,原来是这两个字啊。好名字。看这名字,想当初你父母初相识时,恐怕你母亲拒绝过你父亲多次吧!好了,朕不会加罪于你!”说着,伸手去拉她的手,携她上炕,又笑道:“从今日起,你就是朕的纯妃!” 果然天心难测,风云变幻,一时阳光灿烂,一时便雷霆万钧。襄玉想着,越发心中不安,更兼陌生男子肌肤接触,心中羞赧,轻轻抽出手来,亦不敢上炕,只是离了弘历半米远,站在炕沿下,惴惴道:“多谢皇上恕罪之恩!只是民女蒲柳之姿,无德无才,又不识宫中规矩,如何能慰藉君心,做这高贵的妃嫔呢?求皇上还是放民女回民间吧!” 弘历心情疏朗,笑道:“谁说你无德无才?朕看你就天生丽质,端庄娴静,绝对不啻于朕现在后宫中任何人。你在民间无亲无友,如何安生?还是留在朕身边的好!”说着,又皱了下鼻子,四下闻了闻:“这是什么香气?如何这般清冽悠远、沁人心脾?” 襄玉只得回答:“是民女天生的体香。”一边心中暗暗叫苦,如此一来,可如何才能回去见母亲呢? 弘历越发兴奋,一把将襄玉拉过身旁,在她身上用力闻着:“这香气让朕真是情不自禁啊!不要再称民女,你要按照宫里规矩,称臣妾!你记住,你是朕的纯妃,原本宝亲王府的侧福晋,这一生注定安富尊荣,莫要再有其他疑虑,朕也绝对不容其他人有猜疑。”想了想又道:“你先在这畅春园住些日子,待宫中事务规矩都熟悉了,朕令苏家二小姐进宫来与你见一见,如果连她也分辨不出你来,朕便可以安排你回紫禁城了!” “民女……臣妾多谢皇上!”襄玉低声回道。心里虽然明白,自己如今这身份境况,不过只是他人的阴谋,但身边呼吸着弘历那特有的龙诞香的香气所蒸腾的那种男人特有的气味,那凉风中从他手上透过来的融融暖意,都令她情为之醉,神为之伤。但女子天性的矜持让她急忙收了心神,微微躲开弘历的温存,道:“臣妾惶恐,必当尽力去学。” 弘历饶有兴趣地看着她:“你可读过书?琴棋书画是不是样样精通?” 襄玉羞愧地低下头:“臣妾……没读过书,些许认得几个字。琴棋书画,那是闲情逸致,臣妾自小被生计折磨,哪里有那样的福气!” 弘历笑道:“你看着就聪慧机敏,不怕学不会。朕会慢慢教你!这畅春园的讨源书屋曾是朕幼时读书之所,里面有许多藏书,你日后闲暇,尽可以去看,内中有女史女官,俱都有些学识,你可以让她们来研讲。”一行说,一行又想拉襄玉的手。 襄玉见弘历眼角眉梢的兴奋激情,心中惊慌,对男女之事,更是毫无准备,不免又惊又怕,急匆匆扭转了身子,再不肯向前一步。 弘历看着她那娇羞默默的小女儿情态,更是心下欢喜,这份纯真的赤子模样,是他所从未见过的。从娶福晋开始,到诸多妻妾,哪一个不是婉转承恩,巴不得笑靥如花来讨他欢心?虽在初次侍寝时也有羞涩娇柔,但最终也都是欲拒还迎的姿态罢了,如襄玉今日这真真实实的恐慌,还是头一遭遇到,更是心中爱怜,尤其那扑鼻的异香,更令他心旌摇曳。想了想,实在不忍心强迫与她,强自收了心神,道:“你这几日经历太多变故,好好调养一下吧!朕有事,改天再来看你!” 襄玉点点头,随着弘历的手松开,殿外的凉意簌地窜了进来,竟然还带着点点秋雨的微寒,她情不自禁地道:“皇上,外面下雨了,记得打把伞吧!”那是每次下雨她被逼出门做事时,母亲都会说的叮咛。 弘历哈哈大笑道:“朕还从来没听过,要打把伞呢!” 他转头望着她的眼睛,伸手抬起她的下巴,嘴角含笑道:“原来的纯妃也叫湘玉,潇湘美玉,雕琢过的,美则美矣,却不通灵,你们容貌竟如此相似,你才是襄王璞玉,最合朕心!” 直到太监抬着龙辇的去远了,襄玉才明白,原来,皇帝出门,自有太监伺候,是不需要打伞的。 ------------ 一【青山湿遍】 俯仰乾坤作啸歌,万般人事苦相磨。更惟名士贪心重,偏是僧家欲气多。苏子天真原烂漫,宋儒理数太烦苛。庐山真面谁能识?苍狗白云奈我何! 弘历心中满是那柳暗花明又一春的欣喜,一路笑容满面回得澹宁居大殿,便有六宫督太监夏守忠前来回奏:娴妃娘娘前来请安。 弘历笑说,让她进来吧! 不一时,殿门外便传来一怔轻巧脆生的银铃般的声音:“皇上您骗得臣妾好苦呢!说带了臣妾来畅春园来,怎么竟一个人去了那大半日,害得臣妾等啊等,您瞧瞧,这头发都等白了呢!”说着,一个宫装丽人带着随侍四个宫女旖旎进来,一起屈膝请安,那娴妃道:“臣妾给皇上请安,皇上万福金安!” 弘历笑道:“起来说话。奚颜你也年纪不小了吧,怎么还是这么个刁蛮性子?居然来派朕的不是!看来是朕这些年把你宠坏了吧!” 那娴妃笑着站了起来,身上的环佩钗串叮当发出一阵阵妖娆的轻响,头上戴着金丝八宝攒珠步摇,绾着朝阳五凤挂珠钗,项上戴着赤金盘螭缨络圈,身上穿着缕金百蝶穿花大红云缎窄袄,外罩五彩刻丝石青银鼠褂,下着翡翠撒花洋绉裙,文采辉煌,恍若神妃仙子一般,早起身转到御座前,笑着说:“皇上嘲笑臣妾年老色衰,还是为老不尊啊?” 弘历心情极好,打趣道:“你进府做格格的时候,还是个十三四岁的毛丫头呢,整天带着小丫头爬高上梯的,朕那时候就想啊,奚颜要是上了点年岁,会不会能长大些,像个大家闺秀?怎么这十几年了,你就是长不大呢?你看朕这次来畅春园,谁都没带,只带了你一个人,你还不足?” 正说着,旁边一宫女低头献上一杯茶,轻声道:“皇上请用茶。这是按您吩咐,沏了四道的枫露茶,正是色味俱佳的时候。” 娴妃见弘历笑着伸手接了,细细看了一下那女子:“皇上惯会哄臣妾,这不,这些人不是也来了吗?” 弘历挥挥手让那女子下去,故作冷脸哼道:“奚颜,你这就又刁蛮了,难道她们都不来,这些端茶递水的事情,都由你来做?” 奚颜扑哧笑了说:“臣妾知道皇上的心思,皇上此次来畅春园,除了因圆明园西北隅建安佑宫,以便奉圣祖、世宗圣容,要去巡视,在这里前去方便些外,恐怕更是因着纯妃姐姐吧!” 一言至此,弘历立时警觉了起来,抬眼看着奚颜,那奚颜浑然不觉,继续说:“皇上,纯妃姐姐这病来势汹汹的,又从紫禁城移宫到这畅春园静养,究竟是何病症?怎么连太医院都说不出所以然?我们毕竟姐妹一场,臣妾牵挂的狠,左不过明日皇上去圆明园工地,没办法带臣妾同去,臣妾想去探视纯妃姐姐,给她做做伴,陪她说说话,可好?” 弘历瞪起眼睛,沉声道:“奚颜,你越来越不把朕的旨意放在眼里了!朕早已下了严旨,任何人不得过问和接近纯妃半步,否则杀无赦!” 那奚颜闻言,已觉不妥,未待开口,身后一名随侍宫女山竹见主子受辱,急于表现忠心,便伶俐地开口道:“万岁爷息怒!娘娘也是一片敦厚心肠,关心纯妃娘娘,绝对没有抗旨之意!娘娘一向与后宫各位娘娘亲善,无论是皇后娘娘,还是慧贵妃娘娘,还是曹贵妃娘娘……” “大胆!”弘历厉声喝止:“夏守忠,传慎行司,拉出去,立刻杖毙!” 余怒未消,指着奚颜怒道:“朕的旨意,宫中严令不得提起任何与曹贵妃有关事情,她宫内所有人等均已杖毙,谁胆敢再提一字片语,立时杖毙!你身在妃位,居然纵得宫女无视圣旨,胡言乱语,朕念在自幼情分,且容你这一次,传旨内务府,娴妃储秀宫所有人,罚月例三月,以儆效尤!”说罢,挥挥手,令她下去,又道:“明日你好生在畅春园思过,后日随朕一起回宫!” 奚颜原本满腹柔情,甚觉得意,不想没来由竟闹得如此没脸,那山竹又是自小身边随侍丫头,竟被活活打死,也不敢开口求情,不由得又是委屈又是难堪,只得唯唯诺诺出来,见那刚刚倒茶的宫女正侍立在殿门外,鄙夷地冷哼了一声,扶了宫女山兰、山梅、山菊渐行渐远了。 娴妃前脚才走,便见一行人影过来,为首那人,年纪不过二十左右,眉清目秀,眉宇间却有着与他容貌颇不和谐的惶恐神色,走上前来,向那夏守忠道:“夏公公好!” 夏守忠乃是弘历龙潜藩邸时便在身边伺候的老内监,对王公贵戚如何不知,因急忙打千问好:“吆,这不是怡亲王爷么!给王爷请安了!王爷这冒着雨,是所为何来?” 怡亲王急忙拦着他行礼,道:“公公客气了,皇上在否?小王想觐见。” 不等夏守忠出言,那侍立的宫女便轻声道:“依我说,王爷且请回去,明日再来。今儿晚上得空儿,我替您回罢。”怡亲王见状,忙问为何,那宫女又道:“刚刚儿万岁爷正龙颜大怒,您赶在这个当口儿去见驾,岂不是会受池鱼之灾?” 正说着,夏守忠急忙喝止:“雨桐!” 那怡亲王向来胆小怕事,更兼心中有事,诺诺道:“只是……只是……明日皇上要巡视安佑宫建设进展,那工程进展图样须得给万岁过目,也好安排明日巡幸路线,此事是小王督办,如果……万一……” 没想到殿内弘历偏听到了殿外的声音,因道:“夏守忠,谁来了?” 那夏守忠急忙进去躬身答道:“启奏万岁,是怡亲王来请安回话。” 弘历深深喘了口气,平复了一下心情,道:“传他进来吧!” 怡亲王巴不得这一声传唤,急忙低头躬身进去:“臣弘晓给万岁请安!” 弘历示意他起来,夏守忠令雨桐、雨荷两个宫女进来上茶,赐坐,才淡淡问:“这大雨天的,有事吗?” 弘晓急忙立起身来,诚惶诚恐道:“回万岁,这是安佑宫的工程进展图样,不知明日万岁要巡幸哪几处,臣着人提前预备着。” 弘历皱着眉头道:“这安佑宫的工程又不是你督办,你操的哪门子心啊!” 那弘晓见问,急忙跪下道:“这安佑宫是为奉圣祖皇帝和世宗皇帝圣容而建,臣忝为宗室亲贵,因年幼,从未曾在先皇前尽孝半分,如今能得此机会为先皇尽孝,或能为万岁分忧一二,敢不尽犬马之力!” 弘历叹口气道:“起来吧!莫忘了,你是亲王!想你父王十三爷当日在时,何等的英明神武,何等的功勋卓著,辅佐先皇建功立业、治国安邦,那才是大丈夫所为!你……哎,朕顾念你年幼,如今你兄长弘皎也已改过从善,你们兄弟正该齐心协力,建功立业之时,你孝敬先皇的心意,朕明白,只是大可不必在这些没要紧的小事上费心思,那心思,还该都用在正地方才对!” 听得弘历话里有话,弘晓越发心中不安,跪着不敢起来,竟啜泣道:“万岁明察!臣何尝不想如父王一样为国尽忠,为君效力,但自从木兰秋闱……之后,因兄长行为不检点,臣日日诚惶诚恐,不知如何才能取信与万岁,得使万岁明了臣一片忠诚之心!臣前日……前日……那女子……” 弘历闻此言,不由愈发怒气冲天,喝止道:“弘晓!你越发会做臣子了!何事当为,何事不当为,何话当说,何话不当说,连个分寸也不知?可怜十三叔一片苦心孤诣,全被你这糊涂东西浪费掉,着实可惜!明日你不必侍驾,且先回去吧。以后没有朕的旨意,不得随意入宫!” 弘晓见此,更是惶恐,跪地哭道:“万岁……” 弘历不耐烦地挥挥手,打发他下去。 那叫雨桐的宫女在门外见弘晓出来,迎上去低声道:“王爷莫焦虑,万岁爷今儿心气不顺罢了!” 弘晓痴呆呆抬头望着面前之人,只见这女子身量苗条,言语简练,眉目姣好,尤其那眉里藏珠一颗黯红美人痣,随着眉目隐隐然颤动,更显得俏丽,急忙颔首道:“多谢娘娘好言相劝!小王定会安心思过!” 雨桐闻言,扑地轻笑道:“王爷折杀奴婢了!奴婢哪里是什么娘娘,不过是宫女罢了。” “宫女?你的名字真好听!秋雨梧桐叶落时,像极了如今的天气,也像极了本王此刻的心情!”弘晓望着细密冷清的秋雨,叹息道。 雨桐低声道:“秋雨梧桐有什么好?萧瑟悲凉。奴婢本名是钰彤,红色美玉,奈何进了宫,夏公公挑了我们四个御前伺候,就改了雨桐、雨荷、雨梨、雨蕉。” 正说着,夏守忠过来道:“雨桐,在这磨蹭什么呢!快同雨荷一起去给万岁揉揉肩!”说着对弘晓躬身道:“老奴恭送王爷!” 雨桐闻言,急忙转身进了大殿,见弘历仍面带余怒,且有疲倦之色,急忙同那叫雨荷的宫女一起走上去,一边一个站在弘历背后,轻轻帮他揉着肩。 弘历沉浸在自己的愁思中,自顾自问夏守忠道:“木兰秋闱的事情,宫内是如何传闻的?你说来给朕听一听!” 那夏守忠见问,知道刚刚山竹便因言语不慎而死,怡亲王也因言语不当被呵斥,心中快速打着算盘,小心地说:“奴才不过是在宫里伺候,哪里知道这么多朝政大事。不过是听得圣旨,说理亲王弘皙被革了王爵关押起来,庄亲王允禄免革亲王,但革去亲王双俸及议政大臣等职;恒亲王弘升除爵永远圈禁;贝勒弘昌、贝子弘普革爵,似乎一些王公贵戚做了不臣之事,其余都不知晓。” 弘历摇摇头说:“这些军国大事你当然不知晓。那理亲王弘皙,自谓是当日东宫之嫡子,居心叵测,在朕登基之初便心存歹意,妄图谋逆,幸亏曹……幸亏当日朕得了消息,将事情平复,没想到他居然趁木兰秋闱之时又妄图作乱,更可气者,居然那么多皇室宗亲与他合谋!想当初圣祖朝时,九王夺嫡之事,谁人不知?那是何等惨烈何等痛心,如今此事虽已平定,但朕实在灰心,难道朕这几年励精图治,国泰民安,尚有何对不起列祖列宗之处,那些手足兄弟竟仍是觊觎皇位,如此对朕下手?” 他叹口气,又道:“想当年先皇在时,何等看重和硕怡亲王,那十三爷更是忠肝义胆、智勇双全,只为了怕集权过重不利于朝廷大事,虽明知弘晓年幼不知世务,还是请将王爵给了幼子弘晓,令成年之子弘皎等自谋立业,谁想到,他们竟如此辜负他父王的苦心,一个参与谋逆,一个胡为乱做,着实可悲可叹!” 说着,忽然觉得,不该在宫女内监面前过多谈论国事,因而急忙收了话题,勉强笑道:“你们几个,向来口风严谨,知道轻重,万不可出去胡言乱语!” 那夏守忠、雨桐、雨荷闻言,急忙跪下,齐齐说道:“万岁爷放心,如有一句泄露,奴才宁可身首异处,九族被诛!” 弘历苦笑道:“行了,起来吧,移驾去纯妃……算了,还是熏上安魂香来吧……哦,不要,最好是那种清冷的香气,如同……”然后自嘲笑道:“随便你去熏什么香。传谕娴妃前来侍寝吧。奚颜性子刁钻,受了点委屈,还不知道怎么不依不饶使性子呢!这后宫,还是安宁的好,不要再闹出什么乱子!” ------------ 二【罗敷夜歌】 厄运犹如一头调皮的小兽,总是迫不及待冲出樊笼,带着混乱的血腥味道。 而当事之人,却浑然不知此身将去向何方。 襄玉战兢兢望着面前之人,心中便充满了这种游移不定的情绪,一半欣然,一半恐慌,一半热烈,一半焦灼。 那女子轻声笑道:“今日不请自来,不会怪哀家唐突吧?” 孙嬷嬷急忙在旁边道:“纯妃娘娘,这是圣祖朝谨太皇太妃。” 襄玉闻言,急忙屈膝请安道:“嫔妾纯妃苏氏给谨太皇太妃请安,太皇太妃万福金安!” 那太皇太妃闻言,先愣了一下,轻声问道:“你姓苏?你可是早年在宝亲王府做格格的?你母亲可否是色赫图氏?” 襄玉没想到这太妃上来便报出如许多底细,心中有些慌乱,不知该如何对答,那孙嬷嬷急忙笑着说:“太皇太妃金安!您老真是不出闺阁门,便知天下事啊!” 那太皇太妃轻声笑了,笑声中充满了柔和温润的感觉,她伸手扶起襄玉,道:“好孩子,快起来,别多礼!其实你还该叫哀家一声姨母才是呢!你母亲子宁可好?堂姐妹们自从哀家入宫开始,就再不得见,那时,哀家还没有你如今大呢!”说吧,见襄玉愣愣的,自嘲地笑:“你母亲没有对你提起哀家么?哀家是色赫图氏子衿啊!” 襄玉抬眼望看着她,年纪大约四旬左右,那素淡清雅的锦缎旗袍,简约而不失端庄的发髻,只斜斜的插了一支古色古香的鸾鸟点翠步摇,除此外,一并连手镯、护甲都没有,虽是老太妃了,原该安心静养、颐养天年,只那眉目间一派佛光样的祥和宁静,让襄玉心中有说不出的亲切和熟络。 不可能见过她,不可能与她相识,但是那份见面的亲切,难道是前生注定了吗? 她诺诺地站着,不知道如何回应。不止是不熟悉这妃嫔间来往礼仪,更是因为被子衿那似曾相识的面孔所震撼了。直到孙嬷嬷急忙打圆场道:“我们娘娘这些时日身体微恙,才来这畅春园修养的,所以神思有些恍惚,还望老太妃见谅!老太妃请上座!” 那子衿点点头道:“怪不得。这兰藻斋原是熙太皇太妃居所,自打她离开后,这里一向无人,哀家便住在那边的藏拙斋,原来是经常过来与熙太皇太妃闲谈取乐的,这些年来,原本的姊妹们一个个走了,原发孤单了。昨日夜间,忽然听着那雨声淋漓,见这边明明灭灭的似有烛光,哀家还笑自己老眼昏花,怕是想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吧,叫了个宫女来打听,才知道果然是有妃嫔住了进来,所以今日特来看望,亦是对故人的一点怀念吧!” 襄玉听她徐徐道来,虽言语淡淡的,但只是那辛酸滋味、秋意浓愁,却还是如这雨丝般剪不断理还乱,因念及自己日后这深宫岁月,不由得越发觉得亲近,接口道:“嫔妾也是刚刚住进来,熙太皇太妃的动用之物,是万不敢动的。太皇太妃如不弃,还望常教导嫔妾一二,嫔妾必当受用不尽!” 子衿心情很好,道:“多年未见到娘家亲人了,我们虽是远亲,又隔着辈分,但终究都留着色赫图氏的血脉。难怪我一见到你,便觉得面善,似曾相识一般。”说着转头向跟着自己的宫女笑道:“黄莺,你看这纯妃娘娘,是不是跟哀家容貌上有几分相似啊!” 襄玉嘴上忙说:“嫔妾陋质,哪及太皇太妃万一。”心中却越发觉得怪异,没来由想起两句诗来,顺口吟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青青子佩,悠悠我思!”吟罢,才忽的想起,似乎隐约听得母亲提到,母亲有个姐姐,名曰子衿,难道是面前之人?忍不住问道:“太皇太妃芳名子衿,可否有亲姊妹芳名子佩者?” 那子衿听了,笑意更深:“怎么你母亲提起过哀家小妹子佩那丫头,到没有提起过哀家么?” 襄玉闻听,心中俱是说不出的欢喜,似乎面前的困局,终于找到了出口,这深锁宫墙的子衿姨母,便是母亲多年来口口声声思念赞叹之人!如果她能出得宫墙,将此事告知母亲,不知母亲该如何欣慰如何欢心呢!心念一动,再忍不住眼中之泪,低声唤道:“姨母!” 子衿拉了她的手,声音也哽咽了,说:“是啦。这畅春园不比紫禁城,那么多规矩,这里就咱们娘们儿,原该不必从神似的立那些规矩,你就唤我姨母好了!子宁真是好福气,有你这样温婉可人的女儿!” 襄玉似抓到救命稻草般拉了子衿的手,低声泣道:“姨母,其实……其实……我母亲不是……” “嗯哼!”孙嬷嬷在一旁听得两人对话,心中惶恐,虽不明白两人之间干系,但这亲族联络起来,怕是许多事情都会出错,急忙出声道:“娘娘,您身子还没大安,万岁一再叮嘱,不可劳累了,太皇太妃也是有了年纪的人,便是老亲,也该保重些!” 襄玉如何听不出孙嬷嬷言语中的警示之意,急忙收了泪,换了端庄笑容道:“是!都是嫔妾不好!太过激动了,太皇太妃见谅!” 子衿轻轻摇摇头站起来,随意走到窗边,那窗外便是波光粼粼的东湖,湖上零星点缀着几支几近枯萎的荷花荷叶,不远处是讨源书屋那一抹飞檐,如今一并隐在深秋的蒙蒙烟雨中,似是一幅极轻极淡的水墨画,定了定心神,道:“原本颦如在时,最是喜欢这满湖的荷花,尤其喜欢这留得残荷听雨声的意境了。” “你说什么?谁?颦如?陈颦如?”这名字听在襄玉耳中,立时震惊,颦如,陈颦如,这名字,曹家,雪芹,那段纠结的过往,那本未完的书稿,那被隔绝的前尘往事,竟然就这样突然间又出现在眼前,突然间将她的以为无法延续的生命丝线又连接了起来,她惊讶地叫了出来。 “你怎么会知道颦如的名字?你母亲对你讲过?可是你母亲也没可能认得宫内妃嫔啊!”子衿亦被她的神情震住,困惑地望着她。 孙嬷嬷见状,急忙说:“娘娘,您该吃药了。太皇太妃也累了,改天再叙不迟!” 如许情况,襄玉哪肯放过,因而立刻道:“孙嬷嬷,你带了人出去吧,本宫与谨太皇太妃有话说。” 孙嬷嬷皱皱眉头,想了想道:“娘娘身体不好,老奴奉命照料娘娘起居,不敢稍离左右。” 襄玉皱眉看着她,缓缓道:“本宫片刻闲坐,料无大碍,嬷嬷出去吧!”声音未免严厉冷淡了下来。那孙嬷嬷虽心中放不下,奈何毕竟襄玉拿出了做主子的款儿,不得不听着,只得诺诺道:“是,老奴下去伺候了。娘娘如有什么吩咐,老奴令芳菲在门口听命。”说着,福了一福,只得下去了。 见她出去,襄玉缓缓跪在子衿面前,低声道:“姨母,实不相瞒,我非纯妃,我母亲亦非子宁,她的名讳是子佩!” “你说什么?你母亲是子佩?她……她在哪里?她还好吗?你怎么会入宫?怎么会成为纯妃?” 那襄玉低声将自己与母亲如何被锁在醉香苑、如何被曹家父子所救,如何被迷倒入宫,详细说了一遍,道:“我也不知道这其中内幕,不知道为何会顶替了纯妃,我被迷倒之时,母亲在西山,如今情况如何,我也焦急万分,丝毫消息也无法打探得到。” 子衿听罢,一再命令自己冷静下来,问到:“这么说来,你很清楚你父亲的家世遭遇是吗?” “我父亲乃前明朝旧皇族,怕是得罪了怡亲王府,他过世后,我们母女被圈禁,估计那怡亲王府也脱不了干系。”襄玉想了想道。 “你母亲如是告知你的吗?”子衿皱着眉头,越发想不通了,为何子佩要对女儿隐瞒实情?如今深陷皇宫内院,如临深渊,该如何让她明白实情之危机呢?她不由得心慌意乱起来,叹息着,她原本就是不惯于心机手段、筹谋算计之人,遇事更是只有忧虑,再无办法,如果颦如在世,如当日巧计救得子佩逃出宫廷一般,必当能解开今日困局。 想到颦如,她急忙问:“你是如何知道颦如的?你母亲对你讲的吗?” 襄玉摇摇头:“不是。是……是曹雪芹公子……那本书……我看过那本书,曹公子说,那书,是陈颦如誊写,他父亲曹頫曹若容原稿。”说道曹雪芹,襄玉心中竟急速跳动起来,那些西山下两人对坐读书、挑灯写字、红袖添香的旖旎岁月,又轻巧清晰地划过脑海,脸也不自觉红了起来。 子衿原本是过来人,虽自己一生守着心境,从不敢有丝毫儿女情长的摇曳,只是耳濡目染,见了妹妹子佩的浓烈爱恋,又见了颦如的缠绵悲歌,今日见襄玉脸红的样子,已经了然,心下思忖着,如今其他都还容易,岁月久长,终有办法解开迷局,但这儿女情长,却是万般沾惹不得,否则万劫不复! 想到此,探身拉起襄玉,将她揽在怀里,低声道:“你既然知道颦如此人,可否知道她的事?我与她同日入宫为妃嫔,同得圣祖皇帝宠幸,我虽如今孤苦终老,但好歹还留得性命苟活,那颦如却已香消玉损、天人永隔,你可知,这是为什么?” 见襄玉摇头,又缓缓地语重心长道:“你与曹若容先生相识,应当知道他为人之痴狂重情,颦如又何尝不是如此?她这一生,悲愁喜乐、纷争困扰,全都是为了那一个人,甚至不计较迷失本性,不惧怕宫内刀光剑影,不惜将危害到那个人的一切障碍扫除干净,不在意一个又一个性命烟消云散,她当日将惠妃圈禁、使良妃自戕、令荣妃出家、逼疯了宜妃、逼死了德妃、吓疯了静嫔,全都为了保住曹先生的身家性命。可是到终了,曹先生何尝感念她半分毫?如果你见到最后时日,颦如那心如死灰、看穿万般的萧索,你就会知道,情之一字,害人不浅!”说着,长叹道:“如今之计,无论你多久才能找到出路,出得宫去,千万只需记得一件事,你莫要成了第二个颦如!” 襄玉大窘,似被看穿了一般,红着脸,低声道:“姨母,我没有……我与曹公子,只是……只是……” 子衿拍拍她,柔声道:“我知道,你俩也不过几个月交往,不似颦如与若容先生,那是多年的青梅竹马!你心里明白就好!只是白嘱咐你罢了!” 正待说下去,只听门外孙嬷嬷的声音高声道:“娴妃娘娘吉祥!万岁爷有旨,纯妃娘娘在此静养,不方便探视,还请您回吧!” “笑话!你即拦着本宫,不许本宫入内,怎么本宫在讨源书屋内看到有其他人进入,你这老奴才怎么不拦?”一个怒气冲冲的女子的声音道。 子衿见状,急忙站起来道:“你的事,牵连甚多,不是一时可以想出办法的。除刚刚之事外,另有一事,你且谨记!千万千万,莫要侍寝!莫要与皇帝行周公之礼!”说着,自己脸先红了,但因实在干系太大,不得已再次加重了语气道:“切记!” 然后道:“你歇着吧,今日之言谈,切莫对任何人提起,待我细想想,改日再来看你!”说罢,转身出去了。 襄玉茫然望着她离去的身影,伸出手,似乎想抓住那把握不了的命运。 最终,唯留一声叹息。 ------------ 三【海棠春令】 蜂团蝶阵乱纷纷。几曾随逝水,岂必委芳尘。 便是连这一点点清净之梦,也是奢望了。襄玉不明白如何心内会这般患得患失的恐慌,却只能看着这唯一的亲人遥遥而去。 那芳苓与芳菲守在兰藻斋门外,不使人进来,却也不使她出去。 门外的声音毫无遮挡的传了进来。 “哀家前来拜访故人旧地,没料想却发现此间已有人居住,便留了几步,怎么这事,娘娘也要过问几句吗?”子衿稳定的声音清晰地传过来。 “大胆!这是当今娴妃娘娘,你这老妪,怎敢如此与娘娘讲话!”奚颜的宫女张扬的声音说道。 “此乃圣祖朝谨太皇太妃,按辈分论,该是娘娘的皇祖母,历朝历代圣上崇尚孝道,娘娘请按礼节规矩来见过太皇太妃!”子衿的宫女黄莺的声音道。那黄莺虽也是四旬以上之人,声音仍是婉转清脆,甚是悦耳。 “哼!有什么得意的,前朝遗妃罢了,还摆什么谱!”娴妃宫女又冷哼道。 正不可开交,一个伶俐清晰地声音传来:“奴婢给谨太皇太妃请安,给娴妃娘娘请安!” 外间有了瞬间的安静。 片刻,那奚颜的声音道:“又是你?你没随万岁去圆明园,来这里做什么?” “回娴妃娘娘,奴婢按万岁爷吩咐,从讨源书屋带了几套书来给纯妃娘娘,即刻便要回去,待万岁爷回来回奏的。” “给纯妃书?什么书?拿来给本宫瞧瞧。” “娘娘,昨日万岁刚刚因为纯妃娘娘的事情,伤了山竹姐姐性命,今日如再节外生枝,不知会不会引出更多意想不到的事端?奴婢为娘娘打算,回奏之时,定当不会谈及娘娘在此的事情!”那宫女道。 奚颜静了片刻,道:“算了,本宫也是刚刚从讨源书屋经过,凑巧看到这兰藻斋内,除了纯妃姐姐的身影,恍惚还有其他人,因而放心不下,前来问候一二,并没有抗旨不尊的意思。原是芝麻绿豆的小事,你且权当没有见过本宫罢了,山菊,山兰,扶本宫回去吧!” “奴婢遵娘娘口谕,知道该如何回奏。但不知谨太皇太妃是否同意并未见过娘娘?太皇太妃并未得到万岁旨意,即便出入兰藻斋,见了纯妃娘娘,也并不算抗旨不遵!”那宫女又道。 半晌,才听得奚颜低低的声音:“嫔妾给谨太皇太妃请安,刚刚无意冒犯了太皇太妃慈颜,还望您慈悲为怀,莫要与嫔妾这等小辈计较!”说着又喝道:“山菊,还不跪下!这奴才方才出言不逊、以下犯上,任凭太皇太妃责罚!” “老太妃饶命!老太妃饶命啊!奴婢有眼无珠、狗眼看人,得罪了您老,您老宽宏大度,饶过奴婢吧!”山菊带着哭音哀求。 子衿的声音缓缓道:“算了,本不是什么大事,何必打鼓扬铃地折腾。哀家回去了,你们也好生回去吧!” 紧接着,一阵衣衫抖动的簌簌之声过后,终于,门外的声音安静了下来。 襄玉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 那孙嬷嬷进来回道:“娘娘,万岁爷派人给您送书来了。” “哦,传她进来吧!”襄玉烦闷地说。那读书虽是她最爱,如今诸多突如其来的变故,心碎神伤,哪有心思沉迷书乡! 孙嬷嬷出去,片刻门外传来刚刚那宫女的声音:“奴婢御前侍女雨桐给纯妃娘娘请安!娘娘万福金安!这是万岁爷令奴婢送来的《庄子》一套、《南华经》一套,并《女则》《女训》《列女传》等。请嬷嬷替娘娘收了吧!” 襄玉自昨日醒来,自今日此时,又得孙嬷嬷教导了许多宫内礼仪,因笑道:“臣妾谢万岁隆恩!你且拿进来吧!” 那宫女只在门口跪了,不肯往里面走,口中说道:“多谢娘娘垂怜。万岁有旨,任何人不得接近娘娘,扰了娘娘修养。奴婢不敢抗旨!” 襄玉被这宫女清爽伶俐得声音吸引,更心中感念她刚刚解了子衿之围,不由得声音和缓道:“本宫已好了许多,劳皇上挂念了!你即不便进来,抬起头来回话便是。” 那宫女抬起头来,一张灵巧俏丽的面容映入襄玉眼帘,襄玉道:“孙嬷嬷,去拿些碎银子赏这丫头吧!可怜见的,生得这么好的模样,命却平常,只落了个受人使唤!”说到此处,想起自己当日在醉香苑中被人使唤做粗活的苦难,更是伤心起来,声音中竟带了些哽咽,挥挥手道:“你且去吧!自己好好珍重,总有守得云开见月明之日!” 这殷殷叮咛与浓浓期盼,与其说是说给面前这素昧平生的宫女,更似说给自己那前路渺茫的命运。人常说命运多舛,可有人更比我薄命堪怜? 雨桐轻轻福了一福,接过孙嬷嬷递过来的碎银子,袖在袖筒中,转身出了兰藻斋。秋雨本已停歇,不知何时又悄然落下,在她腮边留了这一痕水渍。她悄悄抬起手了,将那片潮湿拭去,无法拭去的,是纯妃那端庄秀丽的面孔,是她眼中那汪着水的温情,她不记得,上一次,有人这样温柔热切地与她讲话,那是几生几世之前了? 畅春园经过秋雨淋淋漓漓的清洗,越发纯净透明。这畅春园原是圣祖康熙年轻时南巡,深为江南山水和园林所感染,返京后即命宫廷画师吴人叶洮在明代清华园基址上仿江南园林建造的这皇家“御园”,以作“避喧听政”之用,并寓意“四时皆春”、“六气通达”。自圣祖在此龙驭宾天之后,除了当日随驾的老太妃仍有几人居住,以及乾隆帝弘历幼时读书的讨源书屋等几处外,其他地方年久失修,都已渐渐是衰草枯杨、荒芜破败了。这荒芜,如今配着这淡淡的轻烟般的萧瑟秋雨,益发像极了雨桐此时的心境。 自思今日万岁要很晚才能回畅春园,明日才起驾回紫禁城,一日无事,便乐得逍遥,她就这样沿着东湖的桃花堤,神思迷茫地信步走来。 桃花堤东岸尽头,是一片浓密的古树古藤,绿叶参差,遮天蔽日,树下的堤岸是一片倾斜着延伸入湖里的草地,湖水随着草地的倾斜走势,越来越深,在绿树掩映下,自称一方天地,原本就很少有人前来,雨桐信步绕过一棵一人环抱粗的榕树,却不想一头撞到了一个人背上。 那人原本面向湖面,被撞得一个趔趄,惊叫道:“谁!如此大胆,冲撞本王!” 雨桐亦是一惊,尚未从自己的神游中醒来,便习惯性使然躬身跪下道:“奴婢有眼无珠,无意冲撞……冲撞……”冲撞了谁呢?她的请罪无法继续出口,这才回过神来,悄悄抬起头来,但见那人清俊秀丽,却是怡亲王弘晓,便急忙接口道:“奴婢不是有意冲撞怡亲王,请王爷赎罪!” 弘晓亦是一脸茫然,低头见是雨桐,换了笑容道:“是雨桐姑娘啊!快快起来!本王在听琴,一时呆住了,也不怪姑娘。” “听琴?” “是啊,你没听到吗?宫内宫外都传言,说这畅春园东湖边自从圣祖朝熙嫔去后,常常有琴音悠悠传来,仙乐飘飘,绕梁不绝。万岁……万岁下旨,本王未奉旨不得入宫,恐怕以后没机会来这里寻那传说了,因而今日趁着万岁还未归来,且逍遥自在一日吧!”说着说着,声音竟凄楚了起来。 “那熙嫔娘娘也算是有造化之人,竟自留下如此美妙传说!”雨桐轻声道,见弘晓面色悲怆,心下不忍,安慰道:“王爷也莫要伤怀,便是不入宫又怎样!千里搭长棚,也没有不散的宴席,谁还能与谁守一辈子么!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说不得,不进宫来,远离了这纷扰,便是另一番境况也未可知!” 那弘晓喟然长叹:“此话虽在理,奈何本王生就在帝王家。自小原本以为有兄长顶门立户,这家计大业原本与我无缘,我也乐得做个诗酒书画的闲散宗室,怡情悦性、走马看花、酒酣歌笑,也算魏晋风骨、逍遥一世。谁知父王过世,竟临终遗本上奏,将这王爵给我袭了,我原就年幼,不谙事务,兄长们又有诸多不满,因而处处捉襟见肘、拆了东墙补西墙,还是不能讨得万岁欢心,更兼前日兄长弘皎闯了大祸,竟参与了前朝废太子嫡子理亲王弘皙谋反一案,带累得万岁越发对我厌弃。哎……即便我无建功立业之心,如今只求能保住全族身家性命罢了!我何尝不想退步抽身,远离纷扰,奈何无计可施!” 那弘晓原本憋着一肚子苦水,无处诉说,今日竟当这一个陌生宫女的面,一吐为快,也浑然不觉,半晌方想起来,似觉不妥:“姑娘见笑,本王失态了!”抬头看时,惊见雨桐已是泪水盈盈。 那雨低声泣道:“奴婢原本以为,身为皇亲贵戚、王侯将相,必定事事如意、呼风唤雨,只有我等草芥微末之人,才命如蝼蚁,谁知王爷也有这许多烦恼。” 弘晓亦点头道:“姑娘容颜秀丽、举止得体,竟做了这小小御前侍女,也是可怜可叹!” 此话正于刚刚纯妃所言暗合,不由勾起雨桐伤心事,她低声道:“我父乃正黄旗包衣管领下人清泰,本就出身低微,那年因任上被人陷害,父母锒铛入狱,家人均被充了奴役,我幼时父母也曾视我为掌上之珠,也曾诗词歌赋、女工女德教导,却也不过被罚入宫做了下等宫女,受尽欺辱,连本名都不得使用,更不要说能寻得机会救父母出牢狱了!”说着更是忍不住哭了起来。 弘晓心肠柔软,听不得这哭声,急忙安慰道:“我俩真真是同是天涯沦落人了!姑娘刚刚劝解本王,所言入情入理,姑娘缘何自己看不开?说不定哪一天万岁便取中姑娘秀外慧中,那时为妃为嫔,你便可以飞上枝头做凤凰,更可解救父母了!” 哪知那雨桐闻言,冷冷啐道:“谁稀罕什么为妃为嫔。后宫乃是非之地,皇帝乃凉薄之人。我此生所求,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平安终老才好!” 弘晓万没想到会听到这番言语,一时竟愣住了。 正此时,忽见桃花堤那端,两个宫女急匆匆过去,竟进了藏拙斋。 雨桐回过神来,才道:“王爷赎罪,奴婢出言冒失了!”心下恍惚思量,这两人身影好生熟悉,她们去谨太皇太妃寝宫做什么?因想起自己身份,急忙躬身辞别了弘晓。 弘晓望着那旖旎远去的身影,低头,地上一块绢帕,角落上绣着小巧的红色美玉。 ------------ 四【梦玉人引】 襄玉被那混乱的歌声惊醒。 如此沉沉夜幕、如此深深宫苑,夜雨潇潇,秋风瑟瑟,那歌声夹杂在这凄清孤绝里,益发显得诡异悲凉,那声音有些苍老,如裂帛一般,时而高亢激昂,时而低沉悲戚,时而有癫狂的笑声夹杂,时而又有哀哀的哭声相伴,来来回回,竟只是那几句: “春梦随云散……飞花逐水流……寄言众儿女……何必觅闲愁……” 襄玉听着听着,直觉浑身发冷,原本白日因见了子衿姨母,便有诸多难解心事,偏对灯独坐无聊,将弘历所赐书籍拿来阅读,随意展开一页,却是《南华经》的一句“巧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心中虽对此语境心向往之,奈何因自身境况所困,正自苦求而不得其解,未免看着刺心,因而越发烦闷。那孙嬷嬷却也识趣,慢声慢语用其他话岔开了开解她:“娘娘如今贵体快大安了,更该珍重才是,如总是这般忧思成疾,一则万岁爷挂念,二则老夫人和老爷也不安,娘娘千不念万不念,难道不念心中所需顾念之人吗?万一惹得万岁爷动怒,那时候,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不知多少人要受池鱼之灾!别人且不说,便是三阿哥永璋,那可是娘娘的亲骨肉,如今也才四五岁,小小年纪,岂不可怜?” 襄玉闻言,更是惊诧,她出生在雍正初年,如何能有个四五岁的孩子呢?掂量许久,小心问:“孙嬷嬷,本宫仍有些混沌,竟连自己年纪都不记得了呢!” 孙嬷嬷急忙笑回道:“娘娘芳诞康熙五十二年五月二十一日,正是花开富贵之时。” 襄玉心中暗惊,那纯妃湘玉,竟年长自己十岁,入宫也已十数年,想来在宫内亦是盘根错节、枝蔓不断,如今陡然消失,完全换做另外一人,原本的她又去了哪里呢? 想到此,心中惊悚似丝丝寒风,从园里湖面上渗透进来,飘荡着阴森的气味。 而这夜半歌声,难道是她?那被抹杀和替换的女子? 她不由得吓出一身冷汗,叫了起来。 芳苓灵巧,正当值上夜,听了襄玉之声,急忙进了寝殿,轻手轻脚将床边烛花挑亮,拉起纱帐,问:“娘娘梦魇了吧?喝点茶可好?” 襄玉一把拉了芳苓的手,急急说:“你听!你可听到那歌声?是谁?是谁在唱歌?” 芳苓侧耳听了一会,轻声笑道:“那是住在渊鉴斋的圣祖朝静太皇太嫔。她是个疯子。” “疯子?” “是啊!她疯了多年了。据说是当年圣祖皇帝驾崩时,因与当日的宜妃阴谋篡逆,谋夺皇太后之位,害死了先帝生母德妃娘娘,被先帝责罚,才疯癫的……” “可又胡说了!在娘娘面前,怎么这么胡言乱语!”话未说完,芳菲也进来,福了一福,替襄玉掖了掖被角,笑道:“娘娘休听这小妮子胡说八道,她就是一九国贩骆驼的,专爱打探这些无稽之谈!这静太皇太嫔是因圣祖爷驾崩,思虑成疾,神志不清了。除了偶尔半夜里唱唱歌,也妨碍不着别人。” 那襄玉将日间子衿所言暗中核对,心知这静嫔疯癫,其真相应是另一个版本,乃是被当日的熙嫔陈颦如吓疯的。如此看来,这宫内,当真是处处机关,时时危难! 正说着,只听外面传出云板,连叩四下,正是丧音,众人都惊恐不已。 不一时,孙嬷嬷赶着进来回道:“回禀娘娘,藏拙宅的谨太皇太妃薨了!” 襄玉闻言,连忙翻身爬起来,只觉心中似戳了一刀的,不觉的“哇”的一声,直喷出一口血来。众人慌了神,孙嬷嬷慌慌忙忙上来,扶着问:“娘娘觉得怎么样?老奴速速传御医来吧!”襄玉定了定神道:“不用忙,不相干。这是急火攻心,血不归经所致。”因困惑道:“孙嬷嬷你再去打探,怎么会是谨太皇太妃呢?她白日里还好端端的,怎么会忽然就薨了呢?怕不是宫女内监们传错了吧?” 孙嬷嬷站着不动,想了半晌,才低声说:“娘娘,这老太妃、太妃都是有了年纪的人,秋日时气不好,最易犯旧疾,常有过不了年关的,这时节老太妃、太妃薨世,是在诸人想当然的情形,宫内早就习以为常了。明日报与万岁知道,左不过她所生的王爷来治丧驾灵,以尽孝道,上死后哀荣也就是了。” 襄玉难得识得亲人,刚刚谋面,却突然薨世,心下纳罕,见许多宫女在侧,急忙定了定神,换了平淡神色道:“白日间她老人家还来这兰藻斋走动,夜间就薨世了,难道不怕有人有所疑心吗?咱们宫里自己人,都该谨慎些才是!” 那孙嬷嬷急忙领着众宫女躬身答道:“谨遵娘娘教诲!”襄玉挥手令其他人退下,只留下孙嬷嬷,那孙嬷嬷过来床边说:“娘娘歇着吧。这些事情,自有内务府料理,不劳咱们操心!” 襄玉哪里还能睡得着,心中如刀割般痛楚,却又不敢表现出分毫了,慢慢坐起身,对孙嬷嬷说:“嬷嬷是宫内老人,对宫内之事,应是很熟悉吧?本宫心内思量,那白日还康健安好的老太妃,忽的就薨世了,难道就没人会疑惑查问吗?” 孙嬷嬷见襄玉打发其他人退下了,才低声说:“娘娘有所不知,宫内女人,待万岁驾崩之后,除了太皇太后、皇太后仍旧安享尊荣外,其余女人,有王爷、阿哥在身边还好些,或可以跟随亲子归府,得享天伦安乐,如没有,或者阿哥早逝,便都去了那慈宁宫或者畅春园无人之处静养,说的好,是颐养天年,说的不好,等死罢了!这谨太皇太妃之子早年已夭亡,谁还来计较!” 襄玉更是心中大痛,亦疑惑万分,便道:“孙嬷嬷,扶我出去走一走,遥遥拜祭一番,也是白日里相遇的缘分吧!” 孙嬷嬷见劝不过,只得帮她穿了件厚实的锦缎大氅披风,扶着她出了兰藻斋门口,站在花径上,面向不远处藏拙斋方向,但见那藏拙斋里灯火明灭,人影憧憧,隐隐几声悲戚而已,襄玉便向着那方向跪了下去,心中暗暗祝祷:“姨母,你我缘分何至于如此浅薄,刚刚相识,说不上那几句话,你便仙去了!但愿那一世里,诸事安乐,再没这些个烦恼!” 忽见那路上,一行人从藏拙斋出来,急匆匆过来了,原本两处相隔百十米,襄玉又在低头祝祷,并不曾留意,直至来到身前,才发现竟是侍卫、内监等,揪着一宫女,那宫女一见襄玉,竟不管不顾,疾步上来跪在襄玉面前,哭道:“娘娘,娘娘……你白日是见过老太妃的,她不过是晚上喝了碗杏仁绿豆羹罢了,怎么就会突然心悸而亡呢?你要为她说句话啊!” 襄玉惊得抬头,才发现那老宫女竟是黄莺。 侍卫喝道:“快走!休得啰嗦!你主子薨世了,你就得被遣散发卖掉,哪里还在这里磨蹭!” 黄莺哭道:“大爷们通融一下,待我送了我们娘娘入土为安了再走吧!您念在我们几十年主仆情分!” 襄玉急忙道:“孙嬷嬷,咱们宫留下她吧,莫要撵她出去!她年岁已不小,如宫外没有着落,岂不是晚景凄凉?” 那侍卫并不认得襄玉是当今纯妃,只认为也是太妃或老太妃,因而言语甚是冷淡,道:“这位主子,咱宫里没这个理儿。奴才们也是按规矩办事!”说着硬是拉起了黄莺便走。 黄莺一介垂垂老妪,哪里挣扎过她们,欲言又止,不说又不甘心,说又不敢,只是用眼睛直愣愣盯着襄玉,口中喊道:“娘娘,娘娘,求你啊!你要细细查一查啊!” 那侍卫是做多了这种事情的,知道宫中口角多,流言无风也起,因而也不答话,一把捂了黄莺的嘴,几步便走远了。 襄玉战兢兢看着这一幕,心中虽令自己冷静,奈何如打鼓一般,砰砰直跳,心中越发对子衿之死感到诧异,那孙嬷嬷见她神色有异,扶了她起来,轻声说:“娘娘,老奴倚老卖老,说句不该说的话吧!宫里的事情,还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许多事情谁都无可奈何。老奴不知道昨日娘娘与万岁爷所言何事,更不知晓白日里娘娘与谨老太妃的言谈,老奴谨守本分,不该问的不问。只是有些话,老奴不得不说。还望娘娘不要怪罪!” 襄玉觉得她话里有话,素来临危不乱的本性又占了上风,因而收了心神道:“嬷嬷对本宫情谊深长,自然能为本宫分忧解难,有话嬷嬷尽管讲来。” 那孙嬷嬷深深叹口气道:“老奴原是苏老太爷的家生子,自我父母起,就在苏老太爷府上服侍,那是苏家只是平常人家,后来老太太将我指了当日老太爷的小厮配了夫妻,好容易有了个小子,也娶了亲,媳妇也是苏家的家生子,自打有了孙子,求了老大人放了他出去,也是读书作文、养凤凰似的养了这么大,前年选了出来做了河南道上的知县,知县虽小,也是一方父母了,我这老婆子也不算白熬了这辈子。自打随着娘娘入了宫,苏老夫人对我那儿子媳妇更是宽厚有加,如今都在那苏府里管家做事,因而老奴对苏家肝脑涂地,也报答不了万一!这宫内事多,繁杂,稍有不慎,便会获罪带累本家,老奴哪一日不是战战兢兢,唯恐咱们宫里有些个错漏被人抓了去,到时候不但娘娘自身不保,整个苏家怕是也难逃厄运。老奴私心里想着,娘娘安康喜乐,便是苏家老小的福分了!” 说着,声音哽咽了,又道:“无论娘娘是否明白老奴的一片忠心,老奴只是但求平安!这谨太皇太妃之事,即便有些蹊跷,只怕也与她日间与娘娘的交谈脱不了干系。娘娘无论心中有多少疑虑困惑,还求念在苏家阖府人的安危上,莫要过问追究了才是自保的上策!” 襄玉听了半晌,心中已了然,这孙嬷嬷应该是知道自己身份有假,但为了保全苏氏一门,宁可将错就错、左右周全,那句句发自肺腑之言,却也全是一番好意,尤其对子衿之死的几句话,心中愧疚叹息之余,却也知道了其中利害,因而点点头,不再如刚刚那般慌乱。 孙嬷嬷见她沉静下来,放了心,劝慰道:“娘娘,来日方长!忍一时万事安乐,退一步海阔天空啊!” 忍一时,退一步?她能吗? 那西山之人,也能吗? ------------ 一【霜天晓角】 乾隆五年 画栋雕梁,权收纸半张。绿鬓红妆,消除泪几行。此事本寻常,漫说多磨障。百草芬芳,须防秋降霜。万木萎黄,须思春再阳。假如傀儡一登场,多少悲欢状!傍人费忖量,兀自生惆怅。不知刊定传奇上。 这惆怅来自何方?这悲怆流于何处?雪芹思悄然,也不免泪涓涓。 叔父曹颀走了来,坐在他身旁,俯身拾起地上的黄纸白钱,一张张撂在了那火盆之上,低头祝祷了一番,叹道:“年年陌上生秋草,如今却是又添新坟!” 雪芹望向那坟上新立的石碑,上书“曹氏夫人子佩之墓”,后面的另一座新坟,乃是红钰之墓,这片坟茔,乃曹家祖坟,康熙保姆孙老太君、康熙自小库布江宁织造郎中曹寅、曹寅长兄曹宣、曹宣之子曹顺、曹頔,曹寅之子曹颙,以及尸骨无存只以衣冠入殓的曹顺之子曹霂,并那曹寅之妻李夫人、曹颙之妻马绾,曹頔之原配李桐因早年持家不慎,被休,故此死后未入祖坟,继室百合出家为尼了,短短数年间,曹家居然添了如此多新坟。 雪飘飘洒洒地下了起来,是那种棉絮般厚实凝重的雪,不一时,天地全白了。雪芹抬眼望着那白茫茫雪原,将那新坟旧坟俱都笼罩在下,似一个个白惨惨土馒头,想人世奔波一遭,纵有千年铁门槛,最终也终须一个土馒头,不由得心似这冰雪般凄冷。 曹颀叹道:“雪芹,如今逝者逝矣,还是为生者合计吧!如今曹家,只有你我两人,兄长曹颙之子曹霖在被抄家革职时,疯癫狂乱,不知去向,可该到哪里去寻他呢!想当年曹家赫赫扬扬、繁花卓锦、烈火烹油之圣,那是圣祖南巡,四次都是住在那咱家,就连那西花园芷园,都是敕命所建,谁想几年间,却已是物是人非!宁不可悲可叹!” 雪芹亦叹息道:“叔父当日经过那等繁华,心中定是比我更唏嘘吧!想当日叔父也曾庙堂高等、爵禄荣耀,谁知竟也一败涂地至此!” 曹颀淡淡一笑:“过眼烟云,提他作甚!当日年轻气盛,不忿我母亲原本是侍妾,在府中受了诸般委屈,因而心怀怨恨,没少祸害曹家!如今面对先祖,实在心内有愧!你还是唤我畸笏叟吧!我能心下稍安些!” 叔侄倆缓缓叙谈着,那雪却越下越大,飞飞扬扬,刮得满天满地俱白了。 “明日便是新年,不知道父亲此一走可还安好!不知道那京城里……襄玉,一切可好!”雪芹低声道。 那名字在唇齿间划过,如冰雪入口入心,竟是锥心的刺痛。 他因年幼,父亲曹頫曹若容在江宁织造任上被革职抄家时,家中已显末世光景,那鼎盛之时的恢弘,并未有幸亲历,但从父亲所写之书中,早已知晓一二,虽感叹,但毕竟尚可坦然面对。而父亲,从纨袴膏粱,到流落街头,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扛,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那是何等的心里落差! 曹家,那是江宁最显赫的名门望族,深得圣祖康熙皇帝眷顾,祖父曹寅曾领密折专奏之权,与苏州织造李家、镇江织造孙家、杭州织造马家,四家联络有亲、互相依靠,一时间炙手可热,谁想到康熙末年,朝廷上九王夺嫡,各路官员为保日后锦绣前程,纷纷投注下赌,各自不顾朝廷法度,结交亲王阿哥,四家织造各有所忠,其余三家,均属意于八阿哥胤禩,唯有曹家因有姑表小姐陈颦如得圣祖宠幸,在宫内左右逢源、来往周旋,一边私自养育废太子胤礽之女,假托是曹家子孙曹霂之妻,以赌理亲王弘皙得势,一边送曹寅幼女曹颖入四阿哥胤禛之子宝亲王弘历府做侧福晋,最终胤禛得位,曹家因曹颖之故,未在雍正初年其余三家均被抄没清算之时一败涂地,勉强又支撑了几年,谁知去年木兰秋闱之时,理亲王弘皙谋逆叛乱,试图觊觎皇位,被乾隆帝弘历一举镇压,那胤礽之女、弘皙之妹天香被逼自缢,曹颖却也受池鱼之灾,竟在塞外被弘历亲手勒死。可怜曹家一门,最终仍是落了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下场。 子孙流散、家业凋零,树倒猢狲散罢了。 好在父亲曹若容早在事出前便已看破,一心只以作文写字为事,那一本洋洋数百万言的书稿,以陈颦如与父亲的两情相悦、百般磨折为蓝本,融合了废太子胤礽与宫妃宛馨的凄楚悲怆,描摹刻画了诸多红颜薄命的悲歌,成了他生命中最大的寄托与慰藉。 那书,那染血的书,那腥红的书!那湿透了多少人血泪的书! 想到那书,竟不免更是悲从中来,回身对叔父说:“如今父亲出走,已是几日了,我四下寻访,庄上人只是告诉我,父亲癫狂潦倒,与那空空和尚挽着手,拉拉扯扯早去远了,我再寻不到父亲下落,连那书稿,也被父亲携去了三分之一有余,可如何是好!” 畸笏叟曹颀摇头道:“若容兄长萌生出家之念,已非一日,这一天早早晚晚会来的!只是可叹熙嫔娘娘这一生为了他操碎了心,却仍是挽留不住他走出红尘的脚步!”说罢自嘲笑道:“原没想到那培茗本是熙嫔身边的内监,经了过多悲欢,又曾被我所利用,竟能看得开,想得明,入了空门,成了空空和尚,也是他前世的一番造化啊!” 又仰头看着子佩坟后那写着“红钰之墓”的坟茔,叹道:“只可叹这红钰姑娘,也是熙嫔身边随侍多年的宫女,那熙嫔原为她做了多好的安排,能与子佩姑娘一起与若容兄唱和终老,没想到,竟然就这样被害身亡!” 说着,见雪芹面色凄楚,心中不忍,因拉了雪芹起来,道:“雪大了,咱们还是回家吧!家中还有蕙兰和茹缇在等着,你便不念蕙兰贤惠温柔,我还可怜我那女儿茹缇饱受奔波呢!” 说毕,轻声笑道:“不是谁都有那好福气,可以放下一切,远离红尘!至少今日,你我都还有放不下之事!” 雪芹遥望不远处,原是隶属于曹家的织造府高墙碧瓦,只能看到大房子大树和后墙,里面的好精致却被遮挡严实了,隔着围墙一望,里面厅殿楼阁也还都峥嵘轩峻,就是后边一带花园里,树木山石,也都还有葱蔚洇润之气,如今都在雪色中若隐若现,迷茫一片,不由对着那自小生长之所狠狠地落了几滴泪,却也无法,只得同着叔叔向回走去。 那些过往,就这样淡出了他的世界吗?还是他此生,注定要远离繁华,清贫悲苦外,还要心上负担这许多重负? 那数间矮房并不远,就在这祖坟边,原是听从了太子之女天香临终所言,趁着尚有余力之时,在祖坟边置下的些许产业,几间矮房、数亩祭祀田地,以及曹家历代藏书,便是这里的一切安置,原本是供看坟人居住,四时扫墓方便些罢了,没想到曹家败落后,居然成了子孙栖身之所。 叔侄倆裹紧了大袄,一路磕磕绊绊、跌跌撞撞走来,雪中那行歪斜的脚印瞬间便被北方刮起的雪覆盖了去,再寻不到一点痕迹了。 屋内,燃着暖暖的炉火,那蕙兰荆钗布裙、农妇装束,正雪中拾柴进来,见她叔侄进屋,忙上前用那搭在墙角的毛巾去替拍打两人身上的残雪,一边说:“你两个去了许久,是不是有了曹先生的消息?” 雪芹叹气道:“这雪天苦日,哪里能找到父亲行踪!我与叔父去上坟了,明日便是新年,家徒四壁,连一丝过年的喜庆都没有,真是委屈了你了!” 蕙兰摇头笑道:“公子说哪里话来!蕙兰今日能侍奉公子左右,已是前世修来的福分,哪里还谈什么委屈啊!” 曹颀跟着打趣道:“你两个伉俪情深,也不必在老叟我面前这般恩爱缠绵吧!” 原本一句玩笑之语,却令雪芹心中猛地一震,那好容易堆积起来的笑容,又僵硬在脸上。 蕙兰敏感地察觉到雪芹神色的变化,急忙道:“叔父取笑了!我只是照顾伺候公子饮食起居而已,大不了只是侍妾,哪里配与公子谈伉俪情深啊!” 见蕙兰多心,雪芹急忙换了脸色,好言安抚道:“承蒙你不弃,在危难中跟了我,没过一天安稳日子,我心中感激不尽,说什么侍妾正妻,我今生既然已与你结为夫妇,必当不离不弃,白头到老,相濡以沫!” 蕙兰忧心忡忡看着雪芹道:“多谢公子不弃。只是,我还是惦念小姐。子佩姨姨临终对襄玉小姐那般放心不下,红钰姨姨也是为了护着小姐而死,我们当真再去寻找和搭救襄玉小姐了吗?” 搭救襄玉?雪芹的心上,如被刺了一刀般,血迹斑斑,痛不可挡! 他何尝不想搭救襄玉! 只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正说着,屋门被忽的一声推开,一个公子装束样的年轻人大踏步进来,朗声道:“救人也好,寻人也好,书稿传世也好,岂是你堂堂男人在屋子里哀叹,便能成事的吗!” ------------ 二【捣练子令】 曹家如今,最怕着,便是陌生面孔。 那雪芹立时吓得站了起来,蕙兰更是满面惊恐。 那公子自顾自坐在桌前,呵呵笑道:“你们说了那么多,可有什么办法么?” 曹颀冷哼道:“茹缇!你也是大姑娘了,如何还这般顽皮,不说好好的在家帮着蕙兰嫂子煮饭洗衣,换了男装做什么!” 细看之下,原来真的是女扮男装的曹颀之女茹缇,雪芹长出一口气,道:“哎!茹缇妹妹,你真真越发会捉弄人了!” 蕙兰也笑道:“茹缇,你吓死我了,我还以为,是怡亲王府的人来追杀我们来了呢!” 茹缇不屑地笑道:“我就说你们胆小怕事!那怡亲王府来追杀我们干什么!我们又没有妨碍着他什么!” 雪芹叹气道:“其中原委,你哪里知晓!我与父亲去醉香苑救子佩和襄玉之时,为怕那老鸨刁难,特意请了熙嫔娘娘之子、慎郡王允禧乔装一并前去,哪想到去遇到了微服出来的当今万岁,带着怡亲王弘晓一起,因那万岁出言赞了襄玉几句,又冷言冷语叫走了慎郡王,那老鸨见情势向好,漫天要价,我们父子不得已散尽家财、多方借贷,才凑足了这赎身之数。后来怕是因为弘晓见万岁对襄玉有些喜爱,所以才一路追到西山,趁我和父亲不在之时,劫走了襄玉,杀害了红钰姨姨,我们父子立刻前去怡亲王府打探,听说襄玉是被送进了皇宫,便是在那时巧遇了你们父女和空空大师的。” 茹缇皱着眉头想了想道:“即便如此,那弘晓只要达到他的目的,送美女入宫,取阅皇上,也就是了,有什么必要赶尽杀绝!” 雪芹道:“那弘晓是怕……”话到嘴边,忽的想起其中牵连过多,尤其事关皇家血脉,更是会血流成河之事,如今父亲携了空空和尚出家而去,子佩姨姨忧郁成疾,一病而逝,红钰惨死,自己便是这世上唯一知晓这秘密之人,明明知道那是宿命中注定的悲剧,却无法救得襄玉出苦海,越想着,心中越痛,泪下道:“我对不起襄玉!那日明明知道即便我与父亲下山,也挽救不了曹家的败局,却偏偏还是丢下襄玉母女和红钰,非要去找那小平郡王福彭,那些人前来掠夺襄玉之时,她们都是女子,哪的反抗?红钰才会被害,襄玉才会被劫走!” 蕙兰闻听,也跟着落泪道:“那日是我虽先生公子下山,逃过了一劫,如果是小姐下山,就好了!都是我不好,夺了小姐的好运!” 茹缇闻言,立起眉毛道:“嫂子你也忒婆婆妈妈了!当初你也是爽朗的人,怎么变得这么没刚性?兄长,不是小妹说你,此事你有何错处?要这样自怨自艾?你是曹家子孙,心中挂念曹家安危,去打探消息、寻找亲人,得知贵妃娘娘出事的内幕,才能使得我们大家都心知肚明日前状况,有百利而无一害!即便你当日与伯父都在,那些人都是练过拳脚之人,以你一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也不过是多些伤亡罢了!你又如何能就得回襄玉,如何能救得了红钰姨姨!你已从那勾栏院中破家舍业救了襄玉一次,她该当感激你才是,而不是你觉得愧对她!” 曹颀转头不信任似的看着茹缇:“没想到,随父亲发配一遭,受尽苦难,你反而长大了!”又向雪芹道:“茹缇此话有理!雪芹,你万不可整日这样哀叹不已,将罪过都背在自己身上!” 雪芹虽与襄玉相识不久,相处亦不甚多,但那襄玉聪慧机敏、过目不忘,但凡所读之书,领悟颇深,所教之文,俱都朗朗成诵,更兼性情沉稳、体态端方,大有记忆中他母亲子钰之风,因而暗生情愫,虽未有不娶不嫁之盟约,亦是心中笃定,非卿不娶,谁想到变故突发,她竟被劫持了去,且带着那天大的悲凉宿命,后来虽在危难中,有空空和尚做媒,娶了蕙兰,心中仍是万般不忍,如何能放得下?只叹息道:“月本无古今,情缘自浅深!我与襄玉,大概是前世无缘吧!” 茹缇不爱听这话,打断道:“兄长这话就好没道理了!伯父是受了子佩姨姨已故夫君之托,承诺照顾子佩姨姨安康,子佩姨姨是受了熙嫔娘娘和红钰姨姨临终遗言,要守护伯父,那才是前缘天定,无论多少轮转也终究要走到一起的姻缘。我虽未见过襄玉小姐,但请问,你与她可有婚约?可有媒妁?还是你们也有幽期密约、私定终身,彼此立下了不娶不嫁、白头偕老之盟?或者如伯父与熙嫔娘娘那样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情深不渝?” 蕙兰听得茹缇的话句句刺了雪芹之心,急忙插嘴道:“小姐慎言!曹公子是痴情重义的性情中人,莫要冤枉了公子的一番情意!” 茹缇不以为然:“我只知道,名不正则言不顺,理不通则事不济,嫂子你对兄长一番情深意长,既有报答他救你出火坑的感恩之情,亦有白头终老的夫妻恩情,他难道看不出来?你又何必委屈自己!” 蕙兰诺诺,低声道:“我本是父母双亡的孤儿,自小被拐卖到醉香苑最粗活,如果不是当日子佩姨姨和襄玉小姐被救之时,一并将我救出,我哪里还有活命!我自知无才无貌,襄玉小姐却是倾国倾城的容貌、聪慧灵巧的性子,我哪里能与她相比!如今公子不嫌弃,收留了我,我能陪着公子研磨泡茶,心愿已足!” 这句句话语,均似大海狂澜,搅得雪芹心中惊涛骇浪,蕙兰之心,他如何不知?自己与襄玉朦胧之情,又如何不晓?那点缠绵悱恻,那点旖旎幻梦,那点对于父亲与颦如一生爱恨痴缠的向往和感动,那点对惊心动魄、死生纠缠的爱恋的渴望,原本全都潜藏在内心深处,虽迷茫,但时时哀伤自怜,如自虐自恋一般,亦是心中的满足,如今被茹缇赤裸裸挑开,更是面色灰白、神情呆滞。 茹缇没理会雪芹的神色,又道:“话已至此,我便多说一句!我虽是曹家女儿,曹家兴旺发达、金尊玉贵,我都没赶上,曹家颠沛流离、一败涂地,我却全都见到了。曹家亲眷女儿,上自表亲熙嫔娘娘颦如,姑姑贵妃曹颖,再到曹家救下的太子之女天香,哪一个不是思虑周全、做事老道、力挽狂澜之人?曹家女人,不属于宫廷的,即便入了宫,也没有什么好下场,你且看熙嫔娘娘和曹颖姑姑,到了曹家的女人,如果命中注定属于宫廷,你便留住一时,最终也还是会失去,那天香就是最好的例子!曹家男人,或专营取巧,或胆小怕事,或愚顽潦倒,或行为乖张,谁又能为家族兴盛、后世安康做了什么!我亦知自己出言不孝,但还是要说,父亲如今看淡世态、甘守清贫,那是他前世所作所为必当负的代价,也就罢了!伯父那种不谙世事、不通俗务、不知乐业、不惯生计之性情,曹家有次一人足矣,何况还留有半部传世佳作,伯父亦不枉此生!但是兄长你,大可不必做第二个伯父!” 一番话,说的雪芹痴了,呆呆望着茹缇,没想到这妹妹的见识能为,竟均在自己之上,因而心下叹服,只是胸中块垒压抑难解,只是低声问道:“那以妹妹之见,我当如何才是那可补天之作为?” 茹缇笑道:“我但凡是个男人,可以出得去,我早走了,立出一番事业来,那时自有一番道理,偏我是女孩儿家,一句多话也没我乱说的。这家计大事,原本还该父亲与兄长拿主意!” 曹颀故意哼道:“你女孩儿家?你这身打扮,哪里还是女孩儿家!这些日子,你女扮男装,出出入入,都在忙些什么?别是偷期密约、私定终身去了吧!” 茹缇脸红了,低头道:“爹爹惯会取笑女儿!女儿是想,伯父大作,全是警醒世人之语,虽后半部分,伯父怕因言获罪、入了那文字狱的牢坑,全都带走了,但这前部分,仍是可传世,且并无那些伤时骂世的碍语,何况关起门来,咱自家赞赏叹息,又有何益?因而女儿这几日将那书稿其中几章携了,找那书肆中之人,刊印了出来,且看看他人品评赏鉴如何。” 说着,向雪芹笑道:“兄长,此书如今并非完璧,你也是锦心绣口、子建东坡之才,书中故事,多是你听闻经历的,你何不将它补写完全,也算了了这诸多人的心愿!” 雪芹心中,似照进一缕阳光,那解不开的心结,终于有了松动,于是点头道:“不知那书商在何处?明日我去拜望他可好?” 茹缇笑道:“这倒不必!这些与书商书肆联系买卖之事,父亲与我便可,兄长安心写书为要,嫂子正好红袖添香!”说得满屋人都笑了。 她又道:“还有一事,这江宁虽是曹家故地,但如今早已无甚牵绊,此间虽好,却是靡靡之所,远离红尘,不利于此书传世,兄长如仍对红尘眷恋,不妨再入科场、求取功名,以图曹家家业复兴之日?如兄长不愿在仕宦中打滚,曹家虽败落了,仍是在旗包衣,回到旗营随便有个闲散差事,也好安排一家生计,省得嫂子日子过得捉襟见肘、三餐不继!更何况,京中多才俊,兄长多于当今诗文大家谈讲往来,对此书编撰,必定大有益处!” 雪芹听懂了,笑道:“妹妹的意思,是我们回京去?” “是啊!”那是她自小生长故地,心中仍是有诸多割舍不下之处。 “但那怡亲王府……” “你怕他作甚!天子脚下,他敢怎样!”茹缇道,心中愤愤。 门外,已雪霁天晴,一派灿烂千阳! 那阳光所到之处,一片即将满盈的灿烂,无论江宁的曹家,还是京城的怡亲王府。 ------------ 三【大刀将军】 雪霁天晴的尽出,好像幽光微微的照见,好像微微一点孤山的影子,好像亮着一抹不灭的新绿,固执而温柔! 怡亲王弘晓满面羞赧,低着头,匆匆出了乾清宫。谁知行走匆匆,脚下雪地湿滑,一不留心,竟险些摔倒。 身后一人急忙将他扶了一把,笑道:“小心啦!” 正巧,宁郡王弘皎走过来,鄙薄地笑道:“我说怡亲王爷,您年纪轻轻,轻手利脚的,怎么不但回万岁爷的话回不明白,连走路也走不明白?记得,走路要看清了方向,别踏错了,下一步就是万丈悬崖了!”说着,也不停留,随着其他宗室亲王、贝勒们下去了。 那弘晓无心理会,回身一看,却是慎郡王允禧,因低声道:“多谢二十一皇叔!” 允禧四下看看,见人已走得差不多了,笑道:“每年大年初一,都要这般三跪九叩、拜天祭地,把所有皇族亲贵都集在这乾清宫里,着实压抑得很!本王的性子,最不喜欢这些应酬唱和、礼仪来往,今儿实在是不来不成啊!要不然,万岁又要有话说了!本王自打寅时便在这雪地里候着了,脚怕都冻僵了呢!你看这雪,虽是刚刚转晴,衬着这大殿的红墙碧瓦,却也煞是好看。” 见弘晓只是低着头,全无欣赏这雪色之意,心里明白是因为刚刚在大殿上应答,被帝弘历呵斥了几句,在诸多王爷亲贵面前,未免面子上难堪,又心底爱他的诗画才情,因而有心开导他,便道:“前日看得一篇好诗,乃冰玉主人所做,念与你听听: 木落山头一望空, 满天寒意起西风。 萧疏最是池边柳, 数点寒鸦夕照中。 你觉得如何?” 弘晓心思不在此,仍心中烦闷,只随口叹道:“诗句虽清雅,但未免惆怅萧瑟,不算什么佳句!”允禧见状,仍是笑道:“那再读首你听, 行到溪头尘事无, 天边时听雁声孤。 西山云冷将飞雪, 又是天成一画图。 这个潇洒天然、怡情悦性,超脱俗世,却是难得了!” 弘晓这才回过神来,听允禧居然吟出自己所写的两首小诗,明白他的开导劝解之意,急忙苦笑道:“皇叔过誉了,小侄陋质秃笔,随口几句打油诗罢了,入不得皇叔尊耳,皇叔诗画俱佳、当世奇才,谁人不知!莫要取笑小侄了!小侄无才无德,惶恐之甚啊!” 允禧也收了笑脸,沉声说:“刚刚大殿之上,万岁问起的不过是日常琐事,全是你侍卫职内的来往,你如何就答不出呢?” 弘晓叹息道:“不怕皇叔见笑,小侄要说读书写字、藏书品画,倒还头脑清醒,这侍卫值守、往来排班等事,哎,小侄就真的是一头雾水,再理不清了,也难怪万岁会怪罪!” 允禧笑道:“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之事。本王皇额娘在世之时,曾说起过一段奇谈怪论,正好解你今日之困!” “小侄愿闻其祥!” “天地生人,除大仁大恶,馀者皆无大异。若大仁者则应运而生,大恶者则应劫而生,运生世治,劫生世危。大仁者修治天下,大恶者扰乱天下。清明灵秀,天地之正气,仁者之所秉也;残忍乖僻,天地之邪气,恶者之所秉也。今当祚永运隆之日,太平无为之世,清明灵秀之气所秉者,上自朝廷,下至草野,比比皆是。所馀之秀气漫无所归,遂为甘露、为和风,洽然溉及四海。彼残忍乖邪之气,不能荡溢于光天化日之下,遂凝结充塞于深沟大壑之中。偶因风荡,或被云摧,略有摇动感发之意,一丝半缕误而逸出者,值灵秀之气适过,正不容邪,邪复妒正,两不相下;如风水雷电地中既遇,既不能消,又不能让,必致搏击掀发。既然发泄,那邪气亦必赋之于人。假使或男或女偶秉此气而生者,上则不能为仁人为君子,下亦不能为大凶大恶。置之千万人之中,其聪俊灵秀之气,则在千万人之上;其乖僻邪谬不近人情之态,又在千万人之下。若生于公侯富贵之家,则为情痴情种。若生于诗书清贫之族,则为逸士高人。纵然生于薄祚寒门,甚至为奇优,为名娼,亦断不至为走卒健仆,甘遭庸夫驱制。”允禧长篇大论说完,笑道:“皇额娘曾笑本王即是这正邪二气之人,如今本王看你亦如是!” 弘晓原本便是赤子童心之人,不得已入了宦海,早已是焦头烂额,唯独对这不羁之谈,却是心向往之,闻言笑道:“这话甚合小侄心意!这样的人,方可为知己!不知我朝,这般人物,还有哪些?” 允禧越发兴致高了起来:“前朝权相明珠之子纳兰性德算一个,本王挚友郑板桥亦算一个,王族中,你父王应该能算半个,另有一门,不知道你知不知道?那原江宁织造曹家,曹若容与其子曹雪芹,也是此中之人!” 见允禧谈及曹家,弘晓心中又浮起那日在醉香苑中,见道允禧与曹家父子一起为那女子赎身之事,那女子虽是被曹家父子赎了出来,但有允禧参与其中,而自己又将那女子劫了出来送入宫中,细想总觉得心中不安,因试探道:“听皇叔所言,似是对江宁曹家甚是熟悉?” 允禧见问,不愿说得过多,因而轻描淡写笑道:“本王皇额娘乃是曹家亲眷,自小在江宁织造府长大,因而受皇额娘教导,读过几首曹家父子的文章诗作罢了!” 说起皇额娘熙嫔颦如,允禧怅然说:“明日乃皇额娘祭日,本王要去畅春园祭奠一番。贤侄也难得这大年下的清闲,是否有诸多应酬安排?” 弘晓更是感叹道:“不瞒皇叔,如今我那怡亲王府,快要住不得了。自打木兰秋闱回来,兄长弘皎因被弘皙一事牵连,被万岁冷落至今,敕令不得外出游玩,无聊之极,便生了个破闷的法子,日间以习射为由,请了几位世家弟兄及诸富贵亲友来较射。那些人哪个不是斗鸡走狗、问柳评花的一干游侠纨绔,天天宰猪割羊,屠鹅杀鸭,好似临潼斗宝的一般,晚间或抹骨牌,赌个酒东儿,至后渐次至钱。如今竟一日一日赌胜于射了,公然斗叶掷骰,放头开局,大赌起来。至于青楼歌妓、艳舞淫声,更是为所欲为。小侄劝解过几句,结果兄长说便说我,你好生当你的志得意满的怡亲王,不必管他的事。”说着,仰头望着远处天际流云,叹道:“父王也许真的安排错了,我兄弟两人,求仁者却不能得仁,怕都不会有好结果!” 允禧是经过世路的,因看开了才放手出来,对这境况,如何不知,只是笑道:“你也不用怨怪你父王,十三哥也是用心良苦!你若不想在府内见他,不妨出来街市民间走走,那酒肆书局、古玩玉器,虽未必有皇宫内苑的金贵精致,却也不乏心思细密、语句惊人之作,搜奇猎宝,也是一乐也!” 因又说道:“明日我去畅春园,你可否同来?” 弘晓道:“上日万岁下旨,无谕,小侄不得踏入宫门,因而想去也不得了!那畅春园,还真是景致优美、人杰地灵啊!”说道人杰地灵之语,脑中浮现的,是一张面容姣好、眉间含珠的面孔,因想起一事,顾不得允禧在旁,急忙向左右张望,好容易在台阶另一侧见到正在与几个官员商议讨论的所要寻找之人,扬声道:“傅恒大人,傅恒大人,可否借过来一步说话?” 那官员闻言,急忙对周边诸人道:“各位慢议,下官去去就来!” 说罢,转身向允禧和弘晓处快步走来,到得跟前,打千道:“奴才给两位王爷请安,王爷吉祥!” 允禧不明所以地看着弘晓,那弘晓急忙拉了他起来,道:“傅恒大人别客气!本王知道你是大忙人,也不敢多耽搁你的事情,你如今总管内务府,也担着旗务之事,本王跟你讨个人情,不知可否?” 那傅恒也不过二十往来年纪,生得剑眉星目、直鼻权腮,很是魁梧,他乃当今皇后富察氏之弟,其先祖旺吉努在努尔哈赤起兵时,便率族人归附;曾祖哈什屯在太宗与世祖两朝位列议政大臣,祖父米思翰受知于康熙皇帝,并被擢为户部尚书,亦是议政大臣,而其伯父马斯喀、马齐和马武都是康雍两朝显赫之人,那马武被雍正称为“圣眷最渥之人”,马齐更是历相三朝,年逾大耋,抒忠宣力,端谨老成,领袖班联,名望夙重,举朝未有若此之久者,权重一时,时谚云“二马吃尽天下草”。如今其长姐孝贤皇后正位中宫,母仪天下,他一门更是深得帝弘历眷顾,现领着蓝翎侍卫之职,内务总管之任,今日皇家祭祀,他因得圣旨,因而今日也参与其中。 那傅恒眼明心亮,最是懂得交接往来,见是怡亲王和慎郡王,虽都不是很得帝弘历看重之人,但毕竟都是王爵,又当日俱都参与了木兰秋闱中,因而笑着道:“王爷说哪里话来!但凭王爷吩咐,奴才敢不效犬马之劳!” 弘晓见他礼数周到,心情好了起来,笑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有个正黄旗包衣管领下人名叫清泰的,不知道犯了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被关在狱中,你既然管着旗务,能否劳你抽空儿问一下,看是否有些冤屈在里边?” 那傅恒闻此,心中明白,这又不知道是谁在这不晓事的王爷棉花耳朵里下了话,惹得这王爷过问这些没要紧的事情,虽不知道那叫清泰之人究竟所犯何事,既然只是关押,想来不是太大的事情,乐得卖弘晓个人情,因急忙笑道:“这都是奴才疏忽,这人原也没什么大错,奴才这就叫人去放了他便是了!” 弘晓见状,笑道:“那本王就先谢谢你了!” 允禧见弘晓不问青红皂白,插手旗务内部之事,很怕留下不该有的话柄,急忙打断道:“傅恒大人,怎么今日难得大节下,还是这么忙碌?” “王爷有所不知,万岁爷下旨,要重修《大清一统志》,此事虽有文渊阁一班人等主持,只是万岁下旨令奴才带人将文渊阁和崇文馆打理好,以便那些学士们使用,这不,今日就得去忙了,估计这些日子,都回不了府了。”傅恒急忙堆着笑说。 弘晓也笑道:“你这一忙起来,福晋自己在家过年,岂不会怪你?听闻你福晋花容月貌,乃我大清第一美人,你们又是年少夫妻,如何能舍得花前月下啊!” 傅恒急忙笑道:“王爷说笑了!男儿在世,当以建功立业为首要,儿女情长么,可有可无罢了!”想想,悠然道:“奴才还真不知道她这年打算怎么过呢!” 待那傅恒走开了,允禧困惑地望着弘晓道:“你那闷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这叫清泰的,是什么人?值得你给他说话?” 弘晓没来由红了脸道:“是……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人。”心中暗暗想着,该如何将这消息告知雨桐呢? ------------ 四【惠兰芬引】 这宫里不知道如何过年的,何止一人。 帝弘历首当其冲。 自登基以来,每年的除夕之夜,俱都要按照祖制,好一番折腾。午夜子时,便要由养心殿寝宫出来,到钦安殿拜真武大帝、到斗坛祭斗母,到天穹殿行磕头礼,然后要出乾清门到奉先殿祭祀列祖,再回养心殿到天地香亭,焚化天地三界神画像及黄钱。天色微明,便得到坤宁宫祭灶磕头,到乾清宫东暖阁前拈香,然后至宫东圣人前、北五所御药房药王前磕头,继而回乾清宫喝奶茶、品酥果,随后到宏德殿吃煮饺子。直至到长安左门外满族祭祀场所“堂子”磕头,后至中正殿、建福宫拜佛,那天色,也才红日初上。 正月初一一日,更是忙得不可开交,早早便要到慈宁门栏外,率诸王爵及一、二品大臣、将军等,给皇太后行庆贺礼,拜年后还要到养心殿月供前拈香。至某时至中和殿升宝座,受宫内各部衙门官员贺礼后,再到太和殿升座,接受诸王爵及文武百官和各地来京的王公等行庆贺礼。然后在乾清宫升座,受皇后率妃嫔、皇子率总管及首领太监等行贺礼,同皇后、妃嫔们共进早餐。膳后出神武门至景山西侧大高殿磕头,到北海西北岸弘仁寺、阐福寺拜像,到景山后寿皇殿对先祖御容瞻拜。正午时分,在乾清宫摆设大宴,诸亲王、郡王、皇子等陪宴。 便是这宴会上,仍要奏乐演戏等事,至宴会完毕才得离座回养心殿歇息。 晚宴,便是后宫家宴,孝圣皇太后钮祜禄氏端坐首位,皇后富察氏与帝弘历左右首相陪,后宫众宫妃按照位份高低依次在座,右手第一席,乃是慧贵妃高氏沛柔,她亦是早年入府的格格,如今也是不过三旬的年纪,却是浓眉凤目、方脸厚唇,不甚秀丽,却大有观音大士安详之态,右手第二席是娴妃乌喇那拉氏奚颜,奚颜今日更是满头珠翠、极尽华丽之装束,以下便是仪嫔黄氏品妍、海贵人珂里叶特氏如意等人,左手第一席虚设,无人入座,左手第二席乃嘉嫔金氏伊华,其下便是颖贵人巴林氏、婉贵人陈氏以及其他得宠赐坐的低等常在、答应等。这后宫新春家宴,历来都是宫内大事,太后及皇后均举杯祝祷,自是祥和一片。 那皇后富察氏慧语虽出身名门望族,一门在朝内赫赫扬扬、无人可及,但他父李保荣因见多了朝政纷扰、后宫倾轧,为保女儿平安终老,自小便谓“女子无才便是德”,并不曾叫她十分认真读书,只不过将些《女四书》、《列女传》读读,认得几个字,记得前朝这几个贤女便了,唯以贞静贤德、宽宏敦厚为要。慧语自幼入府为弘历福晋,因年少结发夫妻,一向相敬如宾,虽弘历又纳了几房侧福晋,但这慧语性清里就是个尚德不尚才的、言语迟缓、心思悠远,与儿女情长、夺房专宠之事竟是毫不放在心上,每日只是安守妇道,操持家事亦是恩多威少,原是个菩萨一般的人物。如今正位中宫,亦复如是。 好在那皇太后钮祜禄氏尚在盛年,且在先帝雍正在位时,后宫纷争不断,也是经历了血雨腥风才得了这太后之位,因而耳聪目明、杀伐决断,倒是替皇后当了这后宫的家,即便妃嫔中有那一两个拌嘴生事、嫉妒闹事的,也早被皇太后料理了。 如今宫中妃嫔中,唯娴妃奚颜最是不安静的。只因这奚颜乃是雍正帝孝敬宪皇后乌喇那拉氏的内侄女,当日太后入雍亲王府为格格时,年不过十三岁,当时其母家尚无权无势,当日年羹尧之妹年妃残暴凶狠,那太后在府中很是受了欺凌,多亏了当日福晋乌喇那拉氏怜她伶俐聪慧,时时处处护着她躲过了多少明枪暗箭,及至乌喇那拉氏成为皇后时,因独子早殇,膝下荒凉,更对太后之子四阿哥弘历百般怜爱,临终苦求雍正帝,晋了她为熹贵妃,统摄后宫,才得最终扶持弘历为帝,为此,太后一直对孝敬宪皇后心存感激,原本欲纳皇后的内侄女奚颜为嫡福晋,奈何雍正帝因看重马齐一族,为朝政计,才纳了富察氏慧语为福晋。 太后因得了孝敬宪皇后耳濡目染、悉心调教,一向也爱奚颜聪明机警、做事爽快、杀伐决断,大有当日她姑母之遗风,便多次对帝弘历言说这才是能正位中宫、弹压宫内纷争之人,很是不屑于皇后的软弱怯懦,只因皇后不肯生事,凡事只有躲是非的,一味退让隐忍,任由奚颜在宫内颐指气使,也寻不出她什么不是。奚颜因甚得帝弘历宠幸,又有太后撑腰,觊觎后位之心,早已非一日,奈何皇后生有皇二子永琏,家族又权大势粗,被帝弘历依为肱骨之臣,而她并无所出,一时也无可奈何。 今日之宴,那皇后慧语也不过是按照礼制,祝酒罢,别无多话。 奚颜却跟着举了杯道:“臣妾恭祝我大清国国泰民安,太后万福永寿,皇上万事顺意!今儿皇上忙碌到此时,着实辛苦了,臣妾承乾宫已备好了虾丸鸡皮汤,酒酿清蒸鸭子,腌的胭脂鹅脯,奶油松瓤卷酥,那都是皇上和太后最喜爱之物,家宴后,可否请太后和皇上移驾,前去品尝可好?” 按照后宫祖制,每月初一十五,皇帝都应在去皇后宫中。奚颜之语明显了挑衅的味道,弘历如何听不出来!他抬头四下望去,皇后无可无不可,不愿多话,慧贵妃本就安静沉稳,其余妃嫔位份均低,更噤若寒蝉,不敢开口,而太后却满脸微笑,似早有赞许之意。 帝弘历心中凄楚,虽也喜爱奚颜娇憨任性,但后宫干系前朝,稍有偏颇,怕是就会引得前朝群臣疑心、动荡不安,不由得叹息,如果,早在数月前,另有他人在侧,如何能出现如此西风狂舞的景象! 想至此,望着左手空席,不接娴妃的话,只是道:“今日全宫欢宴,独独缺少了纯妃啊!” 奚颜见帝弘历并未应承,急忙笑道:“纯妃姐姐畅春园静养了数月,应该也快大安了!万岁如心中挂念姐姐,臣妾明早一早便陪皇上驾幸畅春园如何?” 帝弘历闻言,笑道:“这到不必。只是今日乃新春佳节,咱们阖家欢乐,纯妃一人在畅春园未免孤单,夏守忠,传谕苏召南,明日可令其次女入畅春园,陪伴她姐姐一日,姊妹们相伴着,也欢乐些,对纯妃病体定会有所助益!” 太后皱了皱眉头,道:“皇帝,你确定……确定这苏二小姐明日可以去畅春园吗?” 帝弘历转头笑道:“皇额娘放心!儿子心里有数,断断不会出差池。如今已有数月,如无大碍,也该让纯妃回宫了!” 太后想了想道:“皇帝自个儿拿主意就好!只是,苏二小姐一人入宫,难免礼节、行事会有所不周,有个事情,也没得商量,多一人在身边,能多少有些顾忌,不如奚颜你明日去畅春园走一遭?” 那奚颜听帝弘历口口声声全是对纯妃的关注,早已酿了一肚子醋在心里,如今又见明日帝弘历并不去,只让她一人前往,那岂不是便宜了其他人明日得了宠幸?因而心中不忿,嘟着嘴道:“臣妾……臣妾前日偶感风寒,尚未痊愈,怕病气粘带了纯妃姐姐,反不好了。” 帝弘历好笑道:“你明明刚刚还口口声声要陪朕明日去畅春园呢,怎么现在就偶感风寒了?那你就好生养着吧!” 正说着,见夏守忠进来低声回奏道:“启奏万岁,傅恒大人刚刚来说,因崇文馆尚不周全,怕过两日再办误了修订大清一统志的大事,今日趁着天尚未黑,便要带了人去直隶下边州郡采买,恐怕明日也回不来,告罪明日便不能按礼数来给万岁请安了!” 帝弘历笑道:“这傅恒年纪虽不大,办事老道,踏实忠勇,真是难为他了!”说罢,对慧语笑道:“过些日子他办完了差,让他进宫来,你们姐弟也见见,让他给你拜个晚年!” 太后见状,笑道:“正是这话呢!哀家想着,后宫中也是难得团聚,明日谁去畅春园,这宫里就缺了完满。如今傅恒既然办差去了,家中他夫人一人也难免冷清孤单,哀家听闻,这富察夫人傅氏母家,与苏家原同乡,两家来往密切,苏二姑娘与夫人也是自幼的玩伴,闺中密友,如今就令夫人明日陪了苏二姑娘去畅春园,可不是四角俱全呢?”说罢,对慧语道:“皇后以为如何啊?” 慧语闻言,急忙起身道:“皇额娘所虑周全,儿臣无不遵旨!” 帝弘历见太后与奚颜处处挤兑皇后及家人,虽心中不满,却也不便发作,只得点头道:“既然皇额娘做主,便这样吧!夏守忠,你去傅恒府传谕吧。只需记得告诉他夫人,明日只是苏家姐妹相聚,并无外人,除了当守的规矩礼节,走动、饮食都可随意,毕竟也是宫闱之地,令她谨言慎行!” 夏守忠应诺,前去找人传旨不提。 娴妃见此事完结,仍不忘方才之事,又道:“皇上,今夜可去不去承乾宫呢?臣妾可是预备了好久呢!”说着离座走了上来,将那手中的酒杯举到了帝弘历面前。 一阵浓浓的脂粉香气扑鼻而来。 帝弘历不禁皱了皱眉头,心中忽地怀念起那一种清冷悠远的独有香气。 那似乎是来自前世的飘然记忆。 ------------ 一【思焦客令】 总有一段梦,似是昨夜重现,却是前生留存的丝丝印记。 总有一段情,明明今日无缘,却是来生追寻的缕缕心伤。 与他,又何尝不是呢! 九五至尊能怎样?帝弘历放眼九重宫阙、万千粉黛,明星荧荧,开妆镜也;绿云扰扰,梳晓鬟也;渭流涨腻,弃脂水也;烟斜雾横,焚椒兰也。为他,都是为他。为他什么?为他手中权柄能令她的家族满门荣耀?为他身上的金色龙袍能给她富贵安康?如果,如果他没有这皇位,如果去岁木兰秋闱之时,弘皙事成,他沦为了阶下囚,甚至身首异处,这满宫的宫娥妃嫔,是否也有如当年李后主仓皇辞庙时的垂泪哀伤与不舍,甚至生死相依? 他心底叹息,举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那唯一肯为了他的基业宝座去死的女子,怕真的便是唯一了。 “皇帝,陪皇额娘喝酒,咱们娘俩说说话,慢慢喝。今儿早上皇后来行礼时说,昨日你歇在她宫中,又是一夜的噩梦,这可怎么是好!后宫祥和雨露均沾,现今儿大年下的,或者去其他妃嫔那里,会不会好些。”太后一边令身边的陈嬷嬷给帝弘历添酒,一边柔声道。 “皇额娘放心,孩儿会调和好后宫的。只是这噩梦,自木兰秋闱回来,无论歇在哪个宫里,就没断过。”帝弘历急忙躬身答道,令自己尽快回过神来。年节的晨昏定省更是重中之重,今日年初二,因昨夜睡得不好,早上起得迟了些,午膳便来到慈宁宫中,陪皇太后小酌几杯。 “咱大清国,万事昌隆,必定要子孙昌盛才能绵延万代,如今虽说你还年轻,只是前些日子二阿哥小小年纪就过世了,皇后哀伤得不得了,哀家也还是希望多有几个皇孙才好!”太后笑吟吟道。 帝弘历轻笑道:“现如今已经有两个皇子,年前嘉嫔又刚刚添了四皇子永诚,皇额娘放心,这子子孙孙,必定无穷尽也!”说着故作顽皮地笑了笑。 太后不肯就此放手,仍说道:“奚颜跟着你也多年了,早年入王府之人,皇后、哲妃,还有那纯妃,甚至连同曹……哎,也都有了子嗣,怎么一直没听得奚颜有喜讯传出来?皇帝是不是该找个太医给她细悄悄。” “皇额娘尽管宽心,奚颜一向性子耿正,心思单纯,喜怒都摆在脸上,爱操心,好使性弄死,焉知不是气恼伤着了?那太医院的太医都是饱学之士,常年请脉问安,如果有什么不妥,早就调理了。如今她只要安神静气,怕也就有了!” “你不去她宫里,她如何安神静气!”太后扑哧一笑,道:“按道理,哀家就不该管你那闺房之事,只是这后宫干系前朝,不得不过问。如今皇后富察氏一族,在朝中威势赫赫、权倾朝野,虽然皇后在后宫里安静本分,难保她家族之人不会依仗她和二皇子永琏来做文章。哀家的意思,还是最好制约平衡,莫要一家独大,皇帝从中调和,才是上上之策。乌喇那拉氏也是人才辈出,皇帝尽可以周全考量才是!”太后语重心长地说。 “哎!”帝弘历叹气道:“皇额娘总是教导儿子,满汉一家,如今咱满人一得重用,便会生出这许多盘根错节的根脉牵扯,还是那汉族女儿来的清净,惠妃、哲妃、纯妃、嘉嫔,连同那曹贵妃,无论在宫中位份如何,至少不必担心这国丈误国之论!” 言及于此,心中感伤,不由得垂下头去,又将一杯酒仰头灌下肚中。 太后闻言亦感叹道:“大凡事理,均是有利有弊吧!今儿既然你自己提起曹贵妃,如今事情也过去快半年了,宫内宫外之人也再无人提起,日子久了,也就被忘掉了。不管那孩子当日如何懂事、如何体贴,那过去了的,也就过去了,皇帝不该总是沉湎于过去才对!” “是,慢慢就会忘掉了!”帝弘历低声说,像是说给太后听,更想说给自己:“这宫中总是这么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也不像,皇额娘,孩儿想着,过了年,就把纯妃接回来吧!”口中说着,心里又泛起那种令他无法忘怀的香气。 正说着,外面女官报:娴妃娘娘来给太后请安。 须臾,那奚颜扶着个宫女,摇摇地走了进来,恭恭敬敬道:“给皇太后请安!给皇上请安!” 太后满脸笑容:“奚颜最是体贴,每日都最早来看哀家!今儿早晨来过,这会子又想着来给哀家解闷了!” 那奚颜撇撇嘴站起来,向帝弘历嘟着嘴道:“臣妾比不得皇后娘娘,昨日侍驾辛苦,今日无法太早起身!” 帝弘历笑着拧了下她的粉嫩的腮,笑道:“你越发娇惯得口无遮拦了!朕也喝得高了些,出去走走,今晚你宫里要好好预备下,朕今晚歇在你那,看你明早还能不能早早来给太后请安!”说罢,向太后施礼道:“孩儿还有些朝务事,且去看看,明儿再来给皇额娘请安!奚颜,替朕好好哄着太后开心!” 那奚颜闻言,早已忘了先时的醋意,欣喜地答应着。 她却不知,那帝弘历出了慈宁宫,被那冷风一吹,酒劲更重,便对夏守忠道:“悄悄安排车驾,朕去畅春园走走。记住,不得让他人知道,嘱咐他们,问起来,只说朕在御书房看折子不许打扰。也别多带人,待几个侍女,几个内监伺候就行了!” 见帝弘历走了,太后才拉了奚颜在炕上坐了,笑说:“哀家总算把皇帝劝到你宫里了,你自己可要争气些!后宫女人,哪有不吃醋嫉妒的?只是也不能过于喜怒哀乐都写在脸上。如今皇后脾气好,菩萨一样,如果仍如先前,曹贵妃在时,协理六宫,那样心思细密,哪里容得你这么随性!你这性子,以后要改一改了!” 奚颜嘟着樱桃小嘴,低头道:“臣妾就是不忿,为何皇上偏要宠爱那些汉家女子!还有那曹贵妃,更是奇怪得很!前日木兰秋闱,皇上谁都不让跟着,偏她都有了身孕,还令她随驾。这一去,就变得神神秘秘的。前日臣妾的宫女山竹,只不过不小心在皇上面前提起来曹贵妃三个字,就被皇上下令杖毙了!”说着说着,到底自小主仆一场,心中不忍,眼圈也红了。 太后的声音忽然亦严厉起来:“娴妃,你身为后宫嫔妃,位份尊贵,行事言谈必当谨慎谦和、合乎身份!皇帝与哀家下了严旨,宫内如有人再敢提起曹贵妃任何话语,立刻杖毙!你的宫女抗旨不尊,死有余辜,你身为嫔妃,理应自省,如今反而明目张胆过问其事真真越来越不懂规矩了。传哀家懿旨,娴妃有违宫规,杖责五十!” 奚颜闻言,才晓得事情严重,急忙跪倒在地,哀哀哭道:“皇额娘饶命啊!五十杖打完,且不说儿臣今夜无论如何无法伺候皇上,怕是在宫内颜面丢尽,日后还如何在这宫里行走?儿臣再也不敢了!儿臣知错了!儿臣今后必当三缄其口、非礼勿言!皇额娘饶命啊!” 太后原本也想给她点教训,见她当真怕了,便冷冷地道:“且饶了你这次!下去好自面壁!这次是在哀家面前,如果在皇帝面前,怕是哀家也保不了你了!再有言语不端、有违圣旨之事,决不轻饶!” 见奚颜满面羞赧低头退下,又缓缓道:“你尚不够资格称哀家皇额娘,也不够资格自称儿臣!那是皇后独有的称谓!可见你有多少不检点之处!” 奚颜满身冷汗退出慈宁宫,仍是心有余悸,扶着宫女山兰的手竟仍是有些颤抖。自谓有皇太后庇佑,尤其在曹贵妃无故失踪、纯妃移去畅春园养病之后,这后宫内更是无人能望其项背,如今竟被太后斥责,心中宁不惶恐? 如无太后呵护,又失皇上恩宠,身边亦无阿哥公主依靠,那么自己在宫中的生存,岂不岌岌可危? 想到此,更是对皇后与纯妃心中愤恨:“哲妃就罢了,没福没运,虽说生了皇长子,可惜自己早早死了。如今皇后身边的二阿哥也没了,只是纯妃有三阿哥,连嘉嫔那小蹄子都生了四阿哥,本宫虽经常侍寝,却重来没见有好消息,想来,真是奇怪了!” 她自言自语道:“别是被人做了什么手脚吧!”此言一出,竟把自己吓了一跳。这宫内,难道没这种可能吗?有人在自己的宫中动用物品或是饮食内掺杂了使自己无法受孕之物,以致自己如此? 越想越怕,越想越多,将宫内上至皇后下至宫女全都思量一遍,每个人似乎都有可能,每个人似乎又都没有机会,一路走着想着,也不觉得永巷深长,也不顾及寒风刺骨,任凭轿撵在身后遥遥随行,就这么走了下去。 不觉已到了西六宫永巷边,祥德门内突然转出一个小宫女,手上抱着厚厚的棉被,几乎把整张脸都遮挡了,因而未能看到前行的娴妃,也是万没想到这冰天雪地仍有妃嫔娘娘们居然弃辇步行的,走得匆忙,竟一头撞到奚颜身上。 那奚颜正在沉思中,正思虑得紧张惊恐,这一下更是吓了好大一跳,定下神来见是个宫女,张嘴便道:“你个没长眼睛的小蹄子……”忽的想起太后的教导,急忙稳了稳语气,换了端庄的声音道:“你是哪个宫的宫女?冲撞本宫,你可知罪?” 那宫女吓得伏在地上不敢抬头:“奴婢芳蕊,原是钟粹宫的,现被派到延禧宫当差。奴婢因拿了东西,没看到娘娘,实在不是有意冲撞!娘娘恕罪啊!” 奚颜回头对山兰道:“钟粹宫原是纯妃姐姐的住处,怎么本宫没听说纯妃姐姐去畅春园养病,便裁撤了宫女呢?这延禧宫,是哪个嫔妃居住?” 那山兰道:“回娘娘,这延禧宫一向是宫中偏僻宫殿,只是圣祖朝后期一个得宠的熙嫔娘娘居住过,不过位份也不高,后来因两朝都有居住在此的嫔妃被禁足而死,因而本朝也没什么正经主子在延禧宫,不过是答应、常在罢了!” 奚颜点点头,道:“行了,你去干你的吧!下次走路,要小心了!” 看那宫女仓皇地跑远了,山兰困惑地看着奚颜:“娘娘,这小蹄子冲撞您,就这么轻易饶过她?” 奚颜叹口气,慢慢道:“这宫里,还得靠自己多长只眼睛,指望谁,都不如指望自己。本宫原来的性子,是太任性了。”想想又说:“你不觉得这宫里如今古怪得很,曹贵妃无故失踪,纯妃在宫外一病数月,连皇上和太后也神秘兮兮的。但说这纯妃,虽然有个皇子,可是一向不十分得宠爱,为何她这一病,皇上如此悬心?前次在畅春园,竟不许本宫探望,其中必有蹊跷。这丫头原是钟粹宫的人,又没什么过错,好好的,放到延禧宫去,去伺候谁?你悄悄盯着,跟她去延禧宫看看究竟!” 山兰急忙道:“娘娘深谋远虑啊!”说着便打发了山菊前去。 不一时,山梅回来,悄声道:“延禧宫宫门紧闭,门外有侍卫把守,任何人不得入内,不知道里面住的是谁。” 奚颜点头道:“本宫就知道,必有蹊跷。连封闭一宫之事,都能在后宫巴掌大的地方瞒得水泄不通,本宫原来当真是个傻子!等着瞧吧,好戏才开场!山竹不会白死的!” ------------ 二【感皇恩慢】 人生如戏。 戏如人生。 谁知道呢。或者,每个人,都是在台上的戏子,只是要面对不同的观众吧。又或者,每个人,都是被操纵的戏子,只是为实现幕后那些原本不属于自己的欲望吧。 襄玉知道,属于她的戏,即将开场,观众是谁,她不知,幕后导演编剧是谁,她亦不知,她该如何演她的角色,她更不知。 一切如水月镜花般不真实,一切又如眼前这山水树木般分明。 孙嬷嬷一边替她梳着头,一边絮絮叨叨:“娘娘莫急,二小姐和富察夫人要早上梳理打扮好约齐了,才能进宫,按规矩在御厨领了午宴,怕是过了晌午才能到呢。娘娘病了这些日子,怕是病得都忘记了,苏二小姐芳名漫玉,康熙六十年出生,比您小九岁,您入宫的时候,二小姐才八九岁的样子,不过啊,你们姊妹一向最亲厚了,刻不相离。那漫玉小姐未入学之先,三四岁时,已得您口传教授了几本书,识了数千字在腹中,与您的情谊,自是与别人不同。漫玉小姐从前只是在您诞下三阿哥时,随着老夫人进宫探视过一次,这次单身进宫,还是头一遭呢!” 襄玉茫然地听着,这三四个月来,已得孙嬷嬷教导指引了许多宫内规矩礼仪,穿戴用度等事,虽与从前时日所言所行,截然不同,奈何人之适应性极强,况她又用心面对,因而如今已能很周到很适当的处理正常的宫内往来。那孙嬷嬷怕她不熟悉紫禁城内的样子和人物,竟还巴巴的找人画了图样,并那些有名有号的妃嫔的样子,给她记认,如今她虽未见过钟粹宫一眼,却已对钟粹宫一草一木了如指掌一般,连何种窗花、何种帐帘、焚的何香、植的何树都全然熟知。 便是那琴棋书画等事,在讨源书屋女史女官的教引下,亦是都有所长进。但那弹琴鼓瑟,没有若干年自小的童子功,是万难成就韵致的,如今不过是熟悉些现成的曲子,能解得曲中之意罢了,那书画更是需常年积月的苦练才得有精湛之道,任凭她天资聪慧,也绝无可能数月内速成,如今样样都有所熟识,不过是做个样子哄人而已。唯有一件,却是令她万没想到的,当日在醉香苑中,虽也经常有蝴蝶、蜻蜓等飞来,奈何操作劳苦,甚少留意,如今闲来无事,她竟发现,那飞蛾鸟虫,竟都愿与她亲近,这畅春园内的禽鸟,因天寒之故,或已南去,或筑巢不出,但只她在那院中一站,轻轻挥袖摇摆,便引得那些鸟雀远远飞来,围着她团团飞舞。因而那女官便特特为她做了一支曲,原名作《百鸟朝凤》,她不许,自己改做《蘅芷清芬引》,舞虽简单,但有那百鸟做戏,别有风味。 但只是这哑巴死物,还可应对,那活生生的人,却如何瞒得过? 且不说别的,这苏漫玉比那纯妃湘玉小了九岁,可是却比她实实在在还要大了两岁,更何况人家两姐妹原曾何等要好,那些一言一行,岂是能几日内都通晓的?闺中密语,又岂是孙嬷嬷能全部孰知的?那苏二小姐如不是天生蠢钝,焉有看不出来之理! 孙嬷嬷依旧继续她的说教:“娘娘,您原本在家时最爱吃枣泥馅的山药糕,二小姐偏喜欢桂花糖蒸的新栗粉糕,您最爱戴这支翡翠蓝宝梅花三弄银钗步摇,这是当日老夫人给您的,您与二小姐一人一支……”自从昨日得了圣旨,今日二小姐要来探视襄玉,这孙嬷嬷便如临大敌,紧张得寝食难安,巴不得想将她能想到的全都说给襄玉听,生怕出一点纰漏。 襄玉听着,心中越发不是滋味,打断她道:“今日又不是只漫玉一人前来,还有富察夫人同来,那富察夫人从未进宫,定是个谨慎小心的人,你何需这么紧张!” 正说着,芳苓脆生生的声音道:“启奏娘娘,苏二小姐和富察夫人到。” 襄玉心下好笑,这戏,真不知是做给谁看的。 即便她演技再好,那也是导演操纵之功。如今,戏是否能满堂彩,与她这个主角,似乎关系不大,只要那搭戏的配角,知道如何适时地把握演戏的尺度,也就能大圆满了吧!但愿那苏二小姐和富察夫人,都是机灵聪慧之人。 她笑令快请。 须臾,进来两个人,一人身量苗条袅娜,娇花弱柳之姿,细细两弯柳眉,柔柔一双凤眼,面白唇粉,袅袅婷婷,披着一件莲青斗纹锦上添花洋线番丝的鹤氅,另一人身材微丰,凸凹有致,桃花面,芙蓉眼,细长眉,妩媚风流,罩了一件大红羽绉面白狐狸皮的鹤氅,系一条青金闪绿双环四合如意绦,都带着雪帽,进来便先都恭敬地蹲身请安。 襄玉只轻声道:“外面天寒地冻,你二人辛苦了!且脱了大衣服,坐了说话吧!” 按规定,随身丫头是不得进入宫苑的,因而二人都只是孤身前来,芳苓芳菲急忙上来,帮她俩脱去鹤氅。那娇弱之人内穿锦缎绣袄绣裙,头上是女孩儿的翻云髻,只插了那一支梅花三弄的步摇,另有几朵梅花点缀;那妩媚之人却是全身诰命袍服,带了项珠,梳着旗头,垂着二品流苏,却越发显得秀色夺人。 襄玉揣度两人服色,便已知是何人,因而笑道:“漫玉如今竟越发出挑得秀丽了你!今儿有劳富察夫人来陪伴我们姐们,本宫心中感激不尽,还得多谢夫人!” 那富察夫人急忙抬身道:“纯妃娘娘客气了。妾身贱名清影,娘娘直呼贱名即可!” 襄玉笑道:“清影,好名字啊!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夫人真是人如其名啊!”一面笑说,一面令芳菲上茶来。 漫玉端起茶盏,望着襄玉低声笑道:“多日未见姐姐尊面,姐姐越发年轻了呢!” 闻此言,襄玉心中一惊,这丫头,未免冒失了,那孙嬷嬷更是侍立在门边,一脸惊恐。 那漫玉轻轻咽了口茶,徐徐说道:“真真是宫内驻颜有术啊!” 清影也急忙接口:“是啊,娘娘青春永驻,红颜不老,妾身等羡煞啊!” 襄玉心中轻笑,果然,这戏还是很容易唱下去的,每个人都明白自己的身份位置和戏份,因而不接话题,只是笑说:“多日未见,父母可安好?姐姐在宫内,无缘在父母前尽孝承欢,多是有劳妹妹了!” 漫玉答道:“父母均安,姐姐务念,只是前日听闻姐姐身染贵恙,父母很是焦虑,一直放心不下,今日小妹进宫,得见姐姐万事康泰,自然能慰父母慈怀!” 襄玉原本不爱言谈之人,更知道说多错多,一时也只是点点头,不肯多说。 漫玉见襄玉无话,看着茶盏笑道:“这是姐姐最爱的老君君山银针吧?小妹这么多年,再无缘分喝到姐姐这么好的茶呢!” 闻此言,襄玉心中暗暗叹服,难怪道这贵族气质,非一日两日可练成,那是刻在骨子里精致和敏锐,就如这漫玉,竟然能一口品来,便叫得出这茶的名字,笑道:“不值什么,妹妹如爱它,一时去的时候,令嬷嬷带些给你便是了!” 清影也笑道:“娘娘心怀仁厚、宁静淡远,自是喜爱这幽逸淡薄之茶,妾身陋质,便只配喝那些浓烈的普洱女儿茶。” 孙嬷嬷见三人均无话,场面未免尴尬,急忙上来打趣道:“娘娘,长天老日,闲坐无趣,不如找点事情做,一边闲聊,可不好?” 襄玉原就可爱读书,数月来已将能手边书籍遍阅,前些日子找到基本弈书,正在专研对弈之术,因而兴趣颇大,虽明知自己只是入门三分,未免还是有求教之意,因懒得这场面做戏,便道:“如此,咱们姐妹们对弈一局如何?权当游戏罢了。” 清影先就躬身道:“妾身无不领命!只是妾身棋艺甚浅,娘娘不要见笑。” 襄玉道:“这是哪里话来。本宫也只是闲来无聊,看了几本对弈之书,大家手谈而已。” 孙嬷嬷闻言,急忙出了外间,将那镂刻雕花紫檀棋桌并那玛瑙云子围棋拿了来,设在地桌上。 那漫玉起身,躬身施礼笑道:“姐姐素知小妹不管输赢之事,这棋艺更是平常。这次前来,因万岁无旨,未敢携带物品为贺,心中惶恐。姐姐最爱雪水烹茶,尤其是清冷松针之上的雪水,小妹见这畅春园中景色宜人、松枝甚多,且残雪未融,小妹冒昧,前去帮姐姐收些雪来如何?” 襄玉心里如何不知那漫玉已起疑心,但又不便点破,暗笑她机警,道:“那多谢妹妹美意!雪天路滑,天寒地冻,莫要冷着了才好!” 漫玉道:“谢姐姐关怀。只是妹妹不识路径,皇宫内苑又不好乱走,能否请孙嬷嬷指引一二?”想想急忙道:“只是告知方向即可,绝不多占用嬷嬷时间。” 孙嬷嬷疑惑地看着襄玉,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 襄玉笑道:“你去好了!” 一时漫玉穿了大衣服,带上雪帽,因是汉女,且未出嫁,故此仍穿着掐金挖云红香羊皮小靴,不用穿花盆底鞋,因而雪上行走倒还便宜。那孙嬷嬷扶着她,慢慢出了兰藻斋的院子,便指着前面小径道:“此路是通向东湖的,那边湖岸上,倒是有许多松树,姑娘可以去那边。”说着将手上的玲珑鬼脸青茶瓮递到漫玉手上,笑道:“大冷天的,真是难为姑娘了!” 那漫玉并不去接茶瓮,只是低声道:“多谢孙嬷嬷在宫中周旋照应!孙妈妈和孙大爷在府上一向很好,听说孙少爷任上也都顺畅,嬷嬷尽管放心就是!” 闻此言,孙嬷嬷老眼湿润:“多承姑娘照应!老奴一家能有今日,全是托老大人和老夫人的福气!老奴为了苏家,便是死了,也是心甘情愿了!” 见言已至此,那漫玉柔声道:“姐姐自小,最不爱喝这老君眉,嫌温吞和软,更不喜雪水烹茶,她一向用荷花上的露水,取夏日融暖之意,今日姐姐容颜如许年轻,许多事情又不同于往常,嬷嬷可知缘故?” 孙嬷嬷虽自小服侍纯妃湘玉,但这茶饮之物等细事,都是她自己直接嘱咐丫头去做了,自己不过做些粗使活计,如何能得知这些细微的习性?今见漫玉有此一问,不由得心中惊恐,一时愣住了。 那神情越发坐实了漫玉心中的疑惑,她叹口气道:“我知今日与清影一起前来,便是要我三缄其口之意。我也并不想多事,只是想知道我姐姐的平安而已。嬷嬷念在我们姐妹情深,便这样一点点信息,总是可以说得的吧?” 孙嬷嬷长叹道:“姑娘聪慧。但是有些事情,糊涂些,更好。老奴一心一计,只是想保苏家平安,如果苏家有些变故,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姑娘你恐怕也深受其害!这些事情,姑娘兰心蕙质,便知道该如何让它烂在肚子里!”说罢,不待漫玉继续说,转身将那茶瓮递上去,抽身回去了。 漫玉望着这陌生的银色世界,心底一片冰冷! ------------ 三【银河浮槎】 雪后的畅春园幽静而清冷,兰藻斋延伸向远处的石子路上覆盖着薄薄的亮闪闪的积雪,唯有后湖温泉,仍是在寒冷的雪色中蒸腾着温润暖意,全然瑶池仙境一般,那桃花堤上,宁静而悠闲,虫声寂寂,鸟声沉沉,平静的温泉湖面雾霭沉沉,似凝冻着一层薄薄的冰层,碧绿的湖水,平滑如镜,微波荡漾。桃花堤东岸尽头,是一片浓密的古树古藤,夏日绿叶参差,遮天蔽日,如今只剩下枯干扭曲的枝干,狰狞而凄厉地指向苍天。树下的堤岸是一片倾斜着延伸入湖里的草地,湖水随着草地的倾斜走势,越来越深,如今草地上雪色弥漫与湖中清水融合,浑然一体,自成一方天地,分不出何处是岸何处是水。 漫玉沿着这堤岸缓缓地走着,轻轻地走着,如做梦一般走着。 如果今日没有入宫,没有见到那叫做姐姐的纯妃娘娘,没有这疑惑焦虑,她的生命必将如前日一般安详静怡,只等着不知哪日、父母之命,媒灼之言,一顶花轿将她抬走便罢了。 而今,那锦衣玉食、尊容华贵之人,不过是借了姐姐的名字的另一个人,那被顶替了的、被偷梁换柱的姐姐,又去了何方?是否安然无恙?她无从得知,但她敏感地知道,姐姐如今,怕已是凶多吉少。既然世上有另一个她存在,如何还能容她真身现形? 而这一切,究竟为什么? 她就这样患得患失、忧心忡忡地走着,无意间,走到了那宿命的三生石畔。 她愕然抬头,忽见那积雪未消、雾气氤氲的湖岸树林中,一抹白色轻纱披帛斜挂树间,任风吹拂它轻轻飘洒,树下一人,亦是罩了一件大红猩猩毡盘金彩绣石青妆缎沿边的排穗褂,带着雪帽,长身玉立,面对着湖水瞭望,那红色斗篷在白雪映衬下,说不出的艳丽凄绝,那人手轻抚披帛,动作舒缓悠远,似是痴了。 漫玉并不识得宫内还有何人,心下想着,怕是哪个宫的宫女或者低等妃嫔,在这冬天雪日聊解寂寞罢了,因心下疑虑未消,孙嬷嬷又不肯告知,或许能从他人口中探听得一二也未可知,因而走上前去,故作随意地轻声吟道:“汉苑零星有限,隋堤点缀无穷。三春事业付东风,明月梅花一梦。”这诗句原就非前人名句,此人如愿意搭讪,自然接口闻讯,不愿意理会她,也就罢了。 树下之人想也不想,接口道:“几处落红庭院,谁家香雪帘栊?江南江北一般同,偏是离人恨重!”竟是男子的声音。 那声音吟诵完,沉声道:“姑娘是何人?如何知道这词?”说着,转过身来。 但见那人,头上戴着净白簪缨银翅王帽,穿着江牙海水五爪龙白蟒袍,系着碧玉红带,面如美玉,目似明星,真好秀丽人物,端的是一副王爷装束。漫玉大窘,急忙垂下了头,低声道:“不知王爷在此,扰了清驾,还望恕罪!民女告辞!”说着,转身便想往回走,哪知一脚踏去,正踩在树下一株草上,那草与别个甚是不同,草身草茎竟是绛红色,在雪色中微微摇摆,娇嫩轻柔,不枯不萎,之前却从未见到过,不由得俯身去扶那青草。 那男子轻声道:“此草名曰绛珠草,据传说是太虚幻境绛珠仙子所化,那绛珠仙子因感念神瑛侍者雨露灌溉之恩,下凡还他一世的眼泪,因而才留得此草在人间。” 此言听在漫玉耳中,竟如纶音一般,一时间满心俱是那凄美传说,忘了自己身在何地。 那男子亦不再出言,只是呆望着湖水,半晌,方叹道:“看破的,是那世间流水般匆匆而来匆匆而去的无法阻挡的命运,看不破的,是心底那落花般扶摇而下飘然而飞的缠绵不尽的情痴,厚地高天,堪叹古今情不尽,痴男怨女,可怜风月债难偿。” 漫玉不由得接口低叹:“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谁人说!” 那男子闻言,轻声笑了,笑声中有些许寥落,更有些许温润,他说道:“姑娘博学多才,今日这雪色湖光,实在雅致,姑娘可又兴致联诗以解闷?” 漫玉本能地告诉自己,这深宫内苑,自己未嫁之女,与一陌生王爷对话已属非礼,需立刻走开才是,但心中却不知因何竟无法移步,听他此言,不由自主道:“民女才疏学浅,王爷莫笑!” 那男子笑道:“一夜北风紧,开门雪尚飘。入泥怜洁白,姑娘请。” “匝地惜琼瑶。”漫玉急忙接了上去,想了想,又出联道:“有意荣枯草,” “无心饰萎苕。价高村酿熟,”那男子兴致极高。 “年稔府粱饶。葭动灰飞管,”漫玉道。 “阳回斗转杓。寒山已失翠,”那男子笑道。 “冻浦不闻潮。易挂疏枝柳,”漫玉自负才学匪浅,一时也不肯服输。 “难堆破叶蕉。麝煤融宝鼎,” “绮袖笼金貂。光夺窗前镜,” “香粘壁上椒。斜风仍故故,” “清梦转聊聊。何处梅花笛?”漫玉言道。 “谁家碧玉箫?……”那男子说到此,忽地不肯再出联,望着她笑道:“姑娘好才思!” 漫玉脸红了,轻声道:“王爷才是真的才思敏捷,民女献丑,游戏而已。” 忽地一阵北风过来,从那毫无遮拦的湖面吹过,更是冰冷凛冽,将漫玉的雪帽兜头吹了开去,那男人一见,竟一把上前,抓住帽子搭在漫玉头上,又细心地将帽下的缎带紧了紧,将那鹤氅又拉了一拉,不想竟碰到了漫玉面颊。 那漫玉窘得满面通红,自羡压倒桃花,急忙扭头躲开。 男子急忙松开手,笑道:“见风大,怕吹了姑娘,实在抱歉,小王冒失了!”细细看了看漫玉的装束,问:“姑娘不像是宫里的人啊。” 漫玉见问,只得说:“民女是纯妃娘娘的妹妹苏漫玉,今日奉旨入宫来给姐姐问安,因帮姐姐搜集些松枝落雪烹茶,故此到了这里,冒犯了王爷。” 那男子点头道:“原来如此,难怪姑娘清新脱俗,不似这宫中庸脂俗粉!”说罢,哈哈一笑:“此话被万岁得知,又要笑本王不入世流!”因也坦诚道:“本王乃圣祖二十一皇子允禧,因今日是本王皇额娘祭日,本王特来着湖边祭祀,没想到得遇姑娘,真是三生有幸。”说道三生有幸时,心中竟砰砰直跳,神思恍惚,这感觉,竟是这么多年从未曾经历。虽然他已建府多年,早已娶了福晋、侧福晋,也有了儿女,但前些时日,为功名立业奔忙,全然不解儿女之情,后来被帝弘历开导,远离了名利场,却走向另一个极端,越发远离红尘,更是将儿女之事远远撇开。也曾为皇额娘与那曹若容表兄妹间一生一世的爱恨痴缠而动容,却奈何自己独与这儿女情长无缘,万没想到,今日竟突然被面前这女子打动。 “原来是慎郡王!慎郡王吉祥!”漫玉这才知道,眼前之人,竟是名震天下、书画双绝的《花间堂诗钞》的主人,心中早就叹服不已,原本以为那圣祖之子,必是垂垂老矣一老翁,虽诗句惊人、余香满口,但那人,应早是全然不解风情之人,万没想到,竟是面前这玉树临风般的俊俏男子。 允禧急忙虚扶道:“姑娘快起来,不必客气!小王冒昧问一句,姑娘读书颇多,博学多思是一定的,只是,开始那些词句,并非古人之词,姑娘如何得知?” 见允禧问得谦恭,漫玉虽心中忐忑,仍不忍相瞒,只得到:“民女祖籍江南,祖父、父亲酷爱诗书,原与江南四家织造府都有往来,些许篇章,便是从那织造府中传出来的。” “哦,原来如此,那想来你父亲对江宁织造曹家素有来往了?”允禧笑道:“实不相瞒,姑娘最开始所吟之词,便是小王皇额娘所作!”见漫玉满脸迷惑,又笑道:“皇额娘乃圣祖熙嫔,本是江宁曹家的表亲。” 漫玉恍然,点头道:“听得民间传闻,熙嫔娘娘过世后,这畅春园湖面琴音缭绕、三日不绝,林中披帛飘洒,竟是乘风仙去。”说着,方觉得不妥,急忙住了口。 那允禧叹道:“此传言不足为信。宫中风吹草动,在民间都是空穴来风。只是,无论如何,小王是再也无缘得见慈面,无缘膝前尽孝了!” 漫玉亦心中有感,道:“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尚可来入梦,这生死未明,才是最让人悬心焦虑之事!” 允禧如何听不出她言中之意,只是心中诧异,这小小女子,哪来如许感伤,因笑道:“皇额娘在日,便是住在那兰藻斋,如今被你姐姐纯妃娘娘霸占了去,小王连凭吊之所都没了,你且说说这个道理!” 漫玉心中不忿,直直出口道:“万岁圣旨一下便可,哪里是他人能做得主的!你只说纯妃娘娘霸占了你皇额娘的宫室,我还不知谁霸占了我姐姐的位置呢!” “你说什么?”允禧越发听不懂了,皱眉问道。 “没……没什么!”漫玉心慌意乱急忙改口,这既是皇家秘密,自己难道真能颠倒乾坤不成。想到此,悲从中来,竟暗暗啜泣起来。 盈盈一滴泪,却是前生偿不清的债。 那允禧心中竟似被雷霆击中般,被她那眼泪所倾倒。须臾,才缓缓道:“姑娘手持茶瓮,允禧帮你一起收这落雪,可好?” 漫玉低声道:“多谢王爷,请叫我漫玉吧!” “那,你叫我允禧,好不好?除了皇额娘,再没有人这样叫过我。今日,是不是皇额娘冥冥之中,牵引你我今世之缘?”允禧轻轻叹道。 ------------ 四【虞美人令】 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冥冥之中自有躲不开、逃不掉、解不了、还不尽的劫数。 谁说我命由我不由天?谁说一笑尽前缘?怕只怕,雁字回时,早过忘川,却忘不掉那腥红的缘。 襄玉望着清影那姣好的芙蓉面,心中感叹,厮配得才貌仙郎,博得个地久天长,也就是她今日的模样吧?不知是她有意相让,还是果真棋艺不佳,静静地冬日下午,两人慢慢对弈数盘,各有输赢,襄玉尚略占上风,言语间,也不过是家长里短、雪色风光。襄玉知道那傅恒年轻有为、门庭显赫,又听说如今娶了清影后,竟不曾再纳侧福晋,一心只守着她一人,足见其夫妻情深,不由羡煞。 两人正闲闲对坐,忽听得门外脚步声咚咚咚踏步走了进来,襄玉诧异,这深宫内苑,怎么有如此放肆之人?孙嬷嬷及芳菲等均在门口伺候,却也不来回禀? 急忙抬头看时,却是帝弘历一头兴冲冲闯了进来,只穿着明黄滚龙便装,蹬着粉底盘龙小朝靴,远远便能闻到一股浓浓的酒气,他身上独有的龙诞香的味道都似有如无。 那弘历满脸兴奋地进得殿内,便自顾笑道:“朕今儿偏就要来给你个惊喜!襄玉,你妹妹她们走了吗?” 说着,才看到背对着门口坐着下棋的清影。 那清影听到那声“朕”,心中震惊,知是当今圣上驾到,急忙起身,刚刚抬起头来,尚未来得及蹲身请安,弘历一眼望见她那张面孔,忽地似被钉在那里一般,转瞬间大叫一声,冲了上去,双手按住清影的肩头,狂乱地叫道:“曹贵妃?颖儿,是你吗?真的是你吗?你回来了?你终于肯回来看了?你回来,如何只来见湘玉,却不肯去见朕啊?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也不曾来入梦吗?……”说着,益发激动得浑身颤抖,竟双臂用力,将那清影搂抱在怀里,嘶哑热烈地叹息道:“颖儿!朕想你想得好苦啊!” 襄玉正待躬身请安,忽地被面前之情惊得呆立在那里。 更被惊得不知所措的,是那富察夫人清影,她被弘历紧紧搂在怀间,弘历的头抵在她肩上,又笑又泪地叫着,她颤巍巍地挣扎着:“皇……皇上……” 她的挣扎令帝弘历浑身颤抖了一下,他立时抬起头来,将清影推开自己身体一点,那眼神迷离狂乱,竟是满眼的泪:“朕……朕又伤到你了吗?是不是朕又弄伤你了?”说着,伸出手来,轻轻地摩擦着清影的脖颈之处,无限怜惜地叹道:“你……你痛吗?朕那样用白绫勒你,你是不是很痛?你……你是不是死不瞑目?死不甘心?你是不是恨极了朕?你……你是不是回来找朕复仇索命的?”说罢,仰天长笑,笑声如夜枭悲鸣,凄怆无助,他继而道:“好!朕要这宝座江山何用!朕就随你去了吧!”说着,伏下头去,将唇紧紧地压在清影的唇上。 襄玉奋力摇摇头,摇不醒面前的混乱,但那浓烈的凄绝的爱恨情伤,她却分明心中感动,自己的眼眶也湿润了,理智仍是渐渐回复到脑海中,不得不抬高了声音道:“皇上,您认错人了!这不是……不是曹贵妃!” 帝弘历闻言,皱了皱眉头,仍是抬起了头,端望着怀中之人,低声道:“你不是……颖儿?” 那清影也似被催眠了一般,此时才清醒过来,急忙低声道:“妾身富察氏傅恒之妻傅清影,妾身陋质,哪里堪比曹贵妃天姿国色!” “不不不!你……你就是颖儿,你怎么会不是呢?你原本就最与纯妃交往密切,如今回来了,自然在她这里,你就是来向朕索命的!”帝弘历依旧昏乱地低声道,那双眼睛在酒气的作用之下,加之激动万分,益发血红了,更令人生畏。 清影长叹一声,从弘历怀中脱出身子,低身跪在地上,清晰幽怨地说:“万岁,妾身当真不是曹贵妃。即便是曹贵妃,能得万岁今日情深若此,死亦何憾?即便回来也绝对不是索命,而是报恩,报万岁深爱之大恩!” 帝弘历似乎清醒了些,乏力地坐到地桌凳子上,手支着头,低声叹息道:“说什么报恩!是她于朕有护国大恩,朕却辜负了她!朕登基之初,理亲王弘皙便图谋不轨,幸亏颖儿得了消息密保给朕,朕才能坐稳这江山!谁知道去年木兰秋闱之时,理亲王再次叛乱,居然指明要处死颖儿,朕……朕没有办法,只能拖延时间,以待援兵到来,朕……朕下旨用一根白绫,勒死了她!”说着,两行浊泪缓缓滴下:“朕就这样,勒死了她!一个对朕恩重如山、深情如海的女子,朕,勒死了她!” 说着,他低头望着自己紧握的双手,咬牙切齿道:“你们见过被勒死的人吗?你们见过那张脸,那张前一刻仍在你怀中笑靥如花的粉嫩脸庞,一瞬间变成了可怖的酱紫色,然后灰青色,那冷冷的、鬼一样的灰青色!你们听过那种气息被卡在喉咙间所发出来的无声的绝望的声音吗?那声音比雪落下的声音还轻,还小,夜夜在朕耳边响起,总是如钟鼓雷鸣一般!你们知道那种痛楚和挣扎吗?那种痛,那种胸中血脉气息被突然隔断,再无法接续的痛楚?颖儿就是那样在朕面前,无声地呼叫、痛楚地挣扎、绝望地抽搐,最后,连她的尸体朕都没能留下,便被叛军劫持去了,被那叛军千刀万剐了,被那战马马踏如泥了,化了尘,化了土,化了烟……”帝弘历的声音渐渐地、渐渐地由诉说变成了语不成声的啜泣。 襄玉静静地听着,静静地站着,静静地沉浸在这血色弥漫的故事里,静静地将那片懵懂的心化了一片汪洋。谁说帝王均薄幸?谁说君恩转瞬间?谁说的?谁说的?她知道那个为保家族荣宠而做了棋子进宫的叫做曹颖的女子,在那本书里,在那心念间微微颤动的男子的口中,她却不知道她已经不在了,已经如此惨烈地不在了,消失的,是那有形的身影,而留在这后宫中的,却是那浓得永远无法消逝的印记,直到有一天,在那帝王的心中,凝成琥珀。 如果,如果那千古一爱是为了自己,死又何妨啊! 襄玉固守的心、不肯轻易去碰触的情思,竟如此被打破,如粉碎的琉璃,每一片都折射着纯美而悲怆的宿命。她忍不住走上前去,将手轻轻抚在那男人的龙冠之上,低声道:“皇上,过去了,都过去了!曹颖不会怨恨你,更不会离开你,她在呢,在天上看着你,她为了你的江山,你的大业,你的情意,一定是无怨无悔的!” 然而她的话柄没有唤回那沉浸在自己幻梦中的人,帝弘历抬起血红的眼睛,狰狞地看着她:“为什么会过去?朕是九五至尊,这天下都是朕的!朕要颖儿回来!你不是也回来了吗?为什么她不能回来?”说着,转头向那跪伏在脚前的清影道:“你是谁?你为什么这么像她?你也姓曹吗?” 清影抬起头来,早已泪流满面,她那女儿家敏感柔情的心焉能不被帝弘历感动?于是哀哀哭道:“妾身不是她!妾身但愿能是她,能替她宽慰君心!可惜妾身不是!妾身姓傅,不姓曹。”说着,忽地想了想,又接了一句:“妾身祖母姓曹名安,乃是圣祖朝江宁制造郎中曹寅之长姐,后被指婚嫁了祖父盛京户部左侍郎傅鼐。” “果然!你们果然有亲眷关系,难怪如此相像!”帝弘历哀叹道:“如此说来,你当真不是她了?那曹家……曹家还有何人?” 闻此言,襄玉心中立时惶恐起来,曹家经过如此多曲折磨难,早已家亡人散,仅存的一点骨肉,却因救母亲与自己,散尽家财,如果这痴心皇帝仍要追索,万一龙颜不悦,怕是后事堪忧,于是急忙说:“皇上,即便有,那也是假的,真不了。”然后转向清影道:“富察夫人,小妹出去多时了,尚未回来,劳烦你去寻一寻她,可好?”想了想又说:“圣驾在此,你们在此不便,待圣驾起驾后,再回来,收拾了出宫吧!” 帝弘历这才回过神来,道:“不要走!颖儿……今晚不要走!” 襄玉当机立断,向那清影忙施眼色,道:“还不快走!”又跟着说:“切记!谨言慎行!” 清影被迫站了起来,期期艾艾地望着两眼发直、神思恍惚的弘历,眼中早已泪水盈盈,不得已,转身出去了。 屋内突然静了,那是尘世轮回前的静,那是万事皆空的静。 半晌,帝弘历的声音阴测测地传来:“朱香玉,你也是假的,可是你如今就是纯妃,为何颖儿便不能是假的?哪怕只是一个影子也好!是不是,你心生嫉妒了?” 他一把将侍立在身旁的襄玉拉入怀中,恶狠狠地盯着她的眼睛:“纯妃从来不会与颖儿争宠,而你,你居然容不下颖儿!你想要朕,是不是?” 说着,他一把抓起她那向逃避的粉嫩的小下巴,咬着牙,猛的低下了头。 ------------ 一【露华春慢】 覆辙翻舟,那个曾回首。大剑长矛,那个曾丢手!无数世间事,凭着人承受。拜将封侯,是英雄钓钩。按簿持筹,是愚夫枷纽。休题能向死前休,更算千年后。步步使机谋,也要天来凑。行年五十曾参透。 参透了吗?谁能真的参透? 即便冷如霜雪,却仍是在那心底留存一缕温热,随着丝丝暖阳,便化了灵河之水,还是化了三生之泪? 襄玉的心被帝弘历的话如刀割般刺痛,他那如火般燃烧的目光下,那如雪般冰冷的唇,触到她的肌肤上,刺骨的冷,没有热切和温存,没有柔和和爱恋,全是血腥的恨! 她睁大了双眼,定定地望着他,紧紧咬着唇,不让他有任何侵犯,双手聚拢合抱在胸前,身体任由他搂抱着,丝毫不去回抱她。 帝弘历恶狠狠地从她面前抬起头来:“你不是就是要朕临幸你吗?好啊,朕就临幸你!你是朕的嫔妃,你抗旨便是死罪!” 襄玉的声音似乎从遥远的天国传来:“那就请皇上赐臣妾一死!” 帝弘历抬起她的脸,命令她对着他:“为什么?” “不是每个人的命运都是做别人的影子。为公论,她是皇后弟弟的妻子,是你朝中重臣的妻子,君占臣妻,有污圣德;为私论,皇上能得天下女子之身,却未必能得天下女子之心!您对曹贵妃一片情意感天动地,何必定要将它沦陷红尘,变得污浊不堪?臣妾令她离开,是为保全她与皇上两人的声誉性情,莫使因一时冲动,后悔晚矣,绝非为一己私念!”襄玉神情镇定地说,毫无畏惧地看着他的眼睛。 她缓了口气,叹道:“何况臣妾自知原本不配为妃为嫔,不知命运如何捉弄,才阴差阳错至此。臣妾不过是个影子罢了,原不过是苟且偷生,要那宠幸何用?臣妾没有门楣可以光耀,更不劳皇上费心灭臣妾九族,臣妾这条贱命,皇上想要,随时拿去好了!” 口中如是说,心中仍是想起母亲的叮咛,不由得心中叹息,父亲在天之灵如有知,是否明白自己心内的执着?她不能做另一个熙嫔,为了他人的命运,放逐自己一生。生存容易,生存的理由,却难找。 帝弘历一生来,似乎便有那主宰万人命运权柄,尤其登基以来,朝臣鞠躬乳液山呼万岁,宫中笑脸承欢小心讨好,那君臣之礼、三纲五常,早已将他与常人隔开了遥不可及的距离,谁曾敢在他面前说一个“不”字?而今日这女子,竟那样大义凛然、公然抗旨不尊! 他望着她,困惑了,那诛灭九族的大罪,对于她自小父母双亡、勾栏妓馆长大之人,毫无威慑之力,那荣华富贵、那家族荣宠,与她也毫无半分诱惑之力,如她所言,便是她这条命,似乎也成了可有可无之物,他亦震惊地看着她,因其看不懂,愈发觉得有滋有味。 那襄玉见他放松了手,立刻从他怀里立起身来,低声道:“皇上是海纳百川,有容乃大,臣妾是壁立千仞,无欲则刚!” 无欲则刚!帝弘历醍醐灌顶般醒了过来!就是这样,无欲则刚!他找不到她的欲求,找不到她的软肋,所以她在他眼里,几近完美,无懈可击,他没有能降伏她的利器! 那挫败感油然而生,他拍案而起。 一掌砸在桌上刚沏好不久的一个茶锺上,那官窑细瓷青花一点红盖碗倾倒下来,滚烫的茶水哗地洒了他满身,虽说仍穿着厚重冬装,但那茶水的温度仍透过衣衫,将皮肤激得一阵阵疼痛。 帝弘历怒吼道:“来人呐!” 那些有旨不得随意进入的侍女内监、连同孙嬷嬷、芳苓芳菲等,早已在门口敛声屏气侍立许久,即便见富察夫人面色惶恐出去,也无人敢过问一句。如今听得帝弘历叫人,都忙忙地进来,别人还可,那夏守忠却等不得一声叫,急忙颠颠地弯腰进去,一见帝弘历满色不善,又满身茶水,吓得道:“哎呦万岁爷,这是怎么说的呢!快快快!雨荷、雨梨、雨蕉、雨桐,赶快上来服侍万岁爷更衣!” 随着他一声喝,门外四个装束打扮一式一样的宫女垂着头匆忙忙走了进来,便向帝弘历身边过去。 帝弘历喝道:“站住!你们四个,叫什么名字?” 夏守忠急忙搭言道:“万岁爷,这是常伺候您的宫女儿啊,这个叫雨荷,这个是雨梨,这个雨蕉,这个叫雨桐,都是您常使唤的忠心丫头。” 帝弘历却转身看了看鬓发已凌乱的襄玉,冷哼道:“雨荷,留得残荷听雨声,残破衰败之象;雨梨,雨打梨花深闭门,寂寞孤苦之意;雨蕉,芭蕉不雨也潇潇,孤苦悲凉之叹;雨桐,秋雨梧桐叶落时!这是谁起的名字,如此颓唐落寞?可见也都是不祥之人!” 夏守忠及那四个女子闻言,均吓得跪在地上磕头,夏守忠战兢兢言道:“是……是选上来的时候,那个……”说着,挥手先给了自己一个耳光,才到:“奴才实说了是抗旨不遵,不实说是欺君罔上,奴才……哎……这几个名字,是……是原来曹……那个曹贵妃娘娘起的!” 说完,急忙重重磕头,说着:“万岁饶命啊!万岁爷饶命啊!” “曹贵妃!曹贵妃!”帝弘历冷冷地说:“春风桃李花开日,秋雨梧桐叶落时!原来如此!你们谁知道这诗句是什么意思?是那首诗的?那诗写的什么?答得出来,便饶了她!” 那叫做夏荷的宫女闻言,急忙说:“回……回禀万岁爷,这诗是白居易的《长恨歌》,写的是唐明皇和杨贵妃的故事!” “哦,那你说说看,那是个什么故事?”帝弘历指着另一个叫雨梨的女孩子道。 雨梨见帝弘历指着她,颤巍巍道:“回……回回……回万岁爷,说……说的是唐明皇荒淫无道、专宠杨贵妃,导致发生安史之乱,为了保住皇权,没办法在马嵬坡赐死了杨贵妃,最后被逼退位后又后悔了,思念起杨贵妃,找人去寻她的魂魄,所以长恨。” “是吗?看不出你一个小小宫女,居然还博古通今!那你,你且说说,这杨贵妃是个什么样的人?”帝弘历对那叫雨蕉的宫女道,那脸色,露出的竟是猫对老鼠般的狞笑。 雨蕉早已吓得浑身似筛糠一般瑟瑟发抖,吓得无法说话,只是昏乱地说:“她……她……她很漂亮,啊不是,她魅惑主上,罪该万死,啊不是,她……” “哼!无用的废物!”帝弘历冷哼着,指着雨桐道:“你说这唐明皇如何?” 雨桐本就是聪慧不过的机灵人,进门来便已发现事情不对,因而一直不敢做声,如今见问到自己头上,只得小心答道:“回禀万岁,奴婢不知。天心难测,奴婢不敢揣测天意,《长恨歌》不过是白居易的臆断,唐明皇的心思,自然只有唐明皇自己知道。”说罢低下头去。 “哼!哼哼!”帝弘历满心里不知如何发泄的怒气,指着这几个人道:“尔等鼠辈,居然敢妄谈历史!夏守忠,将这个雨梨拉下去杖毙,雨蕉赐白绫自尽,这个雨荷,还算机灵,带回宫去,重打五十杖,罚入延禧宫当差,此生永不许出延禧宫一步!这个雨桐……” 未等帝弘历说话,襄玉急忙跪下道:“万岁,求你,饶过她们吧!” “饶过她们?你与她们素不相识,你居然为她们求情?为什么?”帝弘历瞪视着襄玉问。 “臣妾知道雷霆雨露都是天恩,只是一则皇上您今日已劳累了,即便要发落宫女,也无需如此雷霆万钧,交由内务府慎行司岂不好?二则您今日微服出来,身边服侍的人本就不多,随侍宫女都发落了,圣驾起居岂非有所不便?皇上如要责怪,臣妾愿领责领罚!”襄玉低声道。 原来那皇权便是这为所欲为、生杀予夺的权力,原来那至尊就是这瞬息万变、喜怒无常的天颜,前一刻,尚在忏悔错伤人命,下一刻,就可以怒发冲冠将这如花年纪的女孩子置于死地!她们又错在哪里?那名字不是她们自己能做得主的,那唐明皇与杨贵妃的故事,又何尝是她们能明白内中牵连的!襄玉的心中不寒而栗。 帝弘历冷笑道:“原来如此,你的心还是很软啊!你还是见不得血腥啊!朕还以为没有你所惧怕关注之事呢!哈哈哈哈!”笑罢,道:“今儿朕卖你一个情面,那已经处置之人,便处置了,这一个未处置的,就罢了!” 此言一出,地上跪着的宫女瞬间都倒在了地上。原本听到襄玉出言求情,人人心中都战兢兢存着一丝生的希望,没想到结果却只是雨桐一人幸免。 然而不由分辨,夏守忠一招手,立时上来几个侍卫,将那雨荷、雨梨、雨蕉架了出去。 帝弘历望着倒在地上的雨桐,狠狠地踢了一脚,道:“起来,回詹宁居,为朕更衣!” 然后回头看着仍跪在地上的襄玉,点着头道:“传旨,今日苏二小姐和富察夫人留宿畅春园!” ------------ 二【荔枝香近】 帝弘历余怒未消。 一如那慢慢隐去在山后的夕阳般,冰冷。 詹宁居是帝弘历在畅春园内的寝宫,内中衣饰物品、床帐帘幔一应俱全,便是每次驾幸,携嫔妃前来,亦是在此安歇,那伺候的宫女内监并教引嬷嬷们早就得了消息,一个个低眉噤声、小心翼翼在殿门口伺候着。 那雨桐惊魂未定,尚未来得及向纯妃娘娘谢一句救命之恩,便不得不随着回了詹宁居,原本以为总算可以歇下了,谁知帝弘历回身望了她一眼,道:“其它人都退下吧,你,进内来服侍朕更衣!” 雨桐只得垂着头进了内殿,早有尚衣处的宫女将龙椅安置好在衣架之上,燃起了明烛和炭火,寝殿内自是暖融融的。雨桐服侍帝弘历贴身衣物之事,已有两年时间,因而早已熟练自如,只是原来都是与另外宫女两人一起,如今只是她一个人,面对帝弘历去了龙袍、赤裸的龙体,未免羞赧,却连大气也不敢出。 帝弘历本已薄醉,经过车马劳顿,又因清影之事大受刺激,加之襄玉那无名的挫败感,心中的愤懑压抑无处宣泄,酒后的热身子,经了茶水一烫,如今再换上光滑软缎寝衣,越发觉得心中燥热、肌肤发紧,冷眼见雨桐鬓乱钗褪的样子,哼道:“雨桐!雨桐!秋雨梧桐叶落时!从今后,改了这名字,叫回你本名!你本名叫什么?” “回万岁,钰彤,红色美玉。”雨桐尽量低声道。 帝弘历忽地转过身,一把抓过雨桐钰彤的胳膊,拉到自己面前,狰狞地笑道:“你是红色美玉?怎么个美玉?让朕看看!” 说罢,右手扯过钰彤衣襟,只一用力,那对襟小袄便被撕开,露出里面粉红色低领小衣,冷笑道:“朕便是那荒淫无度的唐明皇!” 钰彤吓得急忙双手紧紧抱在胸前遮住春光,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低低叫道:“万岁饶命!万岁饶命!奴婢从没敢说过您是唐明皇!” 那一声“唐明皇”又勾起帝弘历心中最深的痛楚,益发癫狂,他将那钰彤从地上一把提起,如老鹰捉小鸡一般,随手扔在龙床之上,不由分说,三下两下便除去了钰彤的衣裤,他红着眼睛,盯着她的脸狂叫道:“你说,朕是不是唐明皇?” 钰彤被今日这一件件变故震惊得头晕脑胀,原本以为,左不过一死罢了!如今父母家人都在遭罪受苦,还不知何日能脱得牢狱之灾,自己也无需再如此挣扎煎熬,万幸纯妃娘娘苦苦求情竟保得一命,谁知如今却被赤裸裸扔在龙床上。曾几何时,她也曾如此仰望这龙床这宠幸,如此渴盼能承一夕雨露之恩,使自己一朝脱离苦海、救家人与危难!曾几何时!可是,自从那日,怡亲王弘晓那俊朗的身形,那忧郁的神色,那浅淡的笑容,雕刻在她心上后,她对这龙床充满了不屑。 君恩凉薄,君心难测,何如嫁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即便不能做福晋、侧福晋,哪怕侍妾也好,至少,那是有情有义的一生一世一双人。 这心念在脑海中闪过,她明知抗旨便是死罪,但还是顾不得害羞,奋力挣扎着爬起来,跪在床榻上磕头道:“万岁饶命!奴婢卑贱,不堪侍驾!” 帝弘历越见她求饶,心中怒火越胜,抬脚踢翻她,喝道:“说,朕是不是唐明皇?说!”也不待她回话,一把扯下自己的寝衣,直挺挺地压了上去。 钰彤心中如被雷击般痛楚,脑海里那挥之不去的影子在渐行渐远,不要啊,我要为你守住这身子,我要与你一世相守啊!她忘了父母,忘了欺君之罪,忘了生死一线,只有眼前这重重明黄床幔,只有眼前这跳动的烁烁烛光,只有心底那愈加痛楚的声音,她不顾一切地蜷起腿来,将那九五至尊挡在身体之外,口中慌乱地叫道:“万岁,不要啊!万岁,不要啊!不要啊!” “不要!”帝弘历彻底陷入无法遏制的狂乱中:“今儿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嫔妃敢说不,世妇敢说不,连宫女都敢说不!”说着,狠狠一巴掌抽在钰彤脸上,那手上翠玉扳指正撞在钰彤右眉边,血立时便渗了出来。 钰彤顾不得疼,只是奋力将自己双手双脚搂抱在一起,不肯放开,叫道:“万岁饶命!不要啊!”只是她毕竟一介弱女,那帝弘历只稍稍用力,便将她双手掰开,逼着她看着他的脸,狠狠地说:“你敢流泪,朕灭你九族!” 钰彤瞬间呆住,愣愣地看着上面这平日里威严赫赫的帝王,如今竟状如疯癫,原本炯炯有神的双目,被烛光映衬得如鬼眼般血红,忽地她左脸上又是一阵痛楚,紧跟着右脸上又挨了一掌,紧接着,是那胸前秘不示人的小小山丘,亦是被巴掌狠狠抽过,火辣辣地痛楚起来,耳边只听见那狂乱地叫嚣:“朕不是唐明皇!朕不是!”那两颊痛得火辣辣的,连眼睛都似乎睁不开来。 忽地,脸颊上的痛楚停了下来,一阵排山倒海般的刺痛从身体内传来,那么痛,锥心刺骨、天翻地覆,似乎要把她撕裂称两半。她的双手被他狠狠地按在头两侧,无法活动分毫,泪水在眼眶中旋转,她不敢让它落下来,只能用牙齿死死咬住嘴唇,抵抗着那一波又一波的痛楚。 那明黄的帐帘映衬着跳动的烛火,一片血一样的橙红色,斜阳晚霞般的诡异苍凉,那殿堂似是幻化成了一片她从未见过的战场,残阳如血、旌旗残破、尸横遍野、血流成河,那一息尚存的士兵在痛楚地嘶叫,那被破腹开膛的战马发出最后的哀鸣,那刀剑滴着黯红的血滴,盔甲凝固了殷红的血浆,那里,那地上一抹轻纱锦缎下,却是倒地的她那悲怆的脸。 胸口似被战马践踏过般撕裂的痛,脸颊似被刀剑划过般凛冽的痛,胸前似被粗糙战袍磨砺过般尖锐的痛,而最痛的,是那头顶的夕阳,那样重、那样沉、那样热地如山般压了下来,幻化成一柄刚刚从铸剑炉中抽出的剑模,滚烫的烈火、粗糙的剑身,猛地插在她身体里,剧烈地抽动,死命地冲撞,冲撞着她的胃肠,冲撞着她的心肺,似是要从她身体里找到突破口再窜出去,似乎要将她的身体刺穿,颤抖着、抽动着,一下又一下,一次又一次,愈发剧烈,愈发深入。 那声音如遥远山谷的回音在激荡:“朕不是……唐明皇……唐明皇……朕的江山还在……还在……朕的贵妃……贵妃还在……还在……”她知道,那剑就要刺穿她了,那火就要烧灼她了,那又热又痛的折磨,那烈火在身子内部流窜灼烧的痛楚,弥天满地……弥天满地……无止无休……无止无休…… 火光血色中,那一抹白衣的俊朗身影,悲凉而绝望得隐在夕阳之后…… 她心底惨叫着:死吧!死吧!!死吧!!而口中,却不能发不出一丝声响。 忽地,夕阳猛地如倾倒的山峦般坠落下来,死死地压在她身上,那浓浓的烈火直透到四肢百骸,点燃了身体里的那柄剑,那柄剑疯狂了,拼命地刺了进来,狠狠地插上她的心底,积聚的热度陡然间轰轰烈烈地爆炸,剑身瞬间炸成了无数灼热的残片,那滚烫的残片锋利地如羽箭四射,片片都深深地插在她的五脏六腑中,她狂叫一声,随着那夕阳血剑化成了天边残霞…… 夕阳慢慢隐退了,寝殿内静谧得令人窒息。 帝弘历慢慢起身,手慢慢滑到钰彤小腹石门穴上,轻轻按揉了几下,缓缓坐了起来。经过一番发泄后,那怒气、暴戾、震惊、无奈、挫败等等诸多情绪,都已烟消云散,余下的,唯有疲惫不堪的空虚和迷茫。 他叹口气,唤道:“夏守忠!” 夏守忠一直安守在殿门边,里面之事,如何不知?皇上拉了宫女上龙床,那是比打雷下雨还要自然的事情,原没什么好惊诧的,事后该安排料理的,早已安排妥当,听见传唤,急忙躬身进来,替帝弘历穿上寝衣。 见帝弘历浑身虚汗、全身冰凉,似是大病了一场般,垂着头,眼神茫然,只得低声说:“万岁,且请先沐浴吧,奴才都预备好了。”说着,还是忍不住向那床上看了一眼,心中咯噔一下,急忙垂了头,见过不知多少被宠幸过的宫娥妃嫔,今儿这般惨烈的,还是头一遭。 帝弘历也转头看那龙床上,那几乎被他撕碎的钰彤赤裸裸地躺在那里,手臂硬硬地弯曲着搁在头侧,腿毫无遮拦的分开着,身子下面一滩殷红的血,尤其她那张脸,两颊通红肿胀,眉边是与头发粘连在一起的血痕,牙齿死死咬着嘴唇,血丝从唇上渗出来,双目圆睁,干涩呆滞,似是在看,却分明什么都没看到,竟是痴呆疯傻之态。帝弘历心中升起一缕怜惜懊恼,随手将那锦被拉过来,遮住了她的身体,道:“着晋封钰彤为常在,赐号令!” 夏守忠搭言道:“万岁,这宫女儿被临幸晋封,是要一级一级……” 帝弘历冷冷看了他一眼,继续道:“传太医,好好调治令常在,有丝毫差池,提头来见。这畅春园现在没别的嫔妃住着,没人照料,就先送到兰藻斋,让纯妃的人一并照料着,来日与纯妃一同回宫,再赐殿阁。”然后又道:“刚刚儿那几个宫女呢?” “回万岁,赐死的已经赐死了,只剩一个回宫发落的。” “罢了,赦了她,命她照料令常在起居吧!”帝弘历道:“钰彤家中还有何人?” “她父亲内正黄旗包衣管领下人,名清泰,前些年因犯了事,被抄家问罪全家关在牢中。”夏守忠急忙回到。 “赦了她父亲和家人,将老宅家私赏回,另赏白银一千两安置,在吏部挂名候补,待有了空缺再任用。”帝弘历沉声道,然后望着那钰彤的眼睛,声音竟柔和了:“宫妃自戕是灭门大罪。你好生养着吧!” 钰彤的思绪仍在那火里燃烧着,恍惚中知道,那皇上离开了,那太医来了,有人在帮她诊脉,有人在搬动她的身体帮她穿衣,有人在帮她擦洗身子……可是她的四肢如同破裂的碎片,处处痛不可挡,似乎不再属于她,她无法活动任何一个关节,只能那样茫然地躺着,听着,等着,等着那诡异的命运……她成了令常在,她父母家人得救了,她父亲又为官了,她要去纯妃那里…… 她恍惚听到两个老嬷嬷的声音,一个道:“留不留?”“瞧这样子,肯定不留啦。”另一个说。“这不已被除了吗?你做的?”“没有啊,是你吗?”“哎,管那许多做什么……” 只有那一抹飘逝了的身影,仍清晰地留在眼底心上,滴着血。 弘晓,怡亲王,今生缘尽于此,来生吧! ------------ 三【潇湘夜雨】 兰藻斋笼罩在低沉的夜幕中,幽暗,冷落,那冬日的风,凌厉地吹过这不知是否能遮风避雨的院落。 襄玉困惑地看着那女孩子,那原本聪明机灵的女孩子,经历了生死折磨一般,死气沉沉、气息奄奄地被送了来,她悄声问孙嬷嬷,这是怎么了。 宫内的消息如这风声一般,无孔不入,瞬间便传遍了四方。那孙嬷嬷虽年岁老矣,却仍耳聪目明,早已打探得消息,因轻声道:“娘娘求情救下了她,结果回了大殿,被万岁爷临幸了。这丫头命好,宫女直接晋封了常在,越了三四级呢!” 临幸?这事她懂,孙嬷嬷早就一遍遍叮嘱教导过,礼仪、装束、言谈甚至会有的各种感觉、不适,只不过那是虚空的教化,无法入得人心。那周公之礼,床笫之欢,不应该是温存的、浪漫的、旖旎多情的吗?销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如此美好如此醉心,怎么她在那钰彤眼中,看到的竟是惊恐和畏惧,痛楚和悲凉,甚至,宁愿一死的决绝。 一阵寒风吹过来,她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她转身对孙嬷嬷道:“你去将漫玉安置在碧纱橱里,清影安置在小书房内,让她们各自歇着,莫在一起多议论,叫小厨房弄些鸽子肉小混沌,清淡些,给她俩送去,本宫先去看看令常在。” 孙嬷嬷心知下午帝弘历前来,发生了些她虽不知道,但足够惊天动地的事情,因陪笑道:“要老奴说啊,娘娘也就罢了。这令常在啊,估计这辈子,也就承宠这么一次吧,这是正巧赶在万岁爷今儿……” “快去!”襄玉打断她的话道。孙嬷嬷脸红了,低着头下去了。 襄玉这才扶着芳菲走进东厢房来。这东厢房原是当日熙嫔娘娘的外书房,专用来收藏书籍、翻阅检索之用随身看的书,都放在那里屋小书房内因而甚是清雅,琴箫笛筝、书案笔海俱全,博古架上除了一套套书籍,便是青花瓷看盘,墙上字画,亦是水墨山水,宁静悠远,最适合闲居静养。内室为寝室,床帐陈设虽不华丽,也还雅致干净精巧。 见襄玉进来,那雨荷急忙蹲身请安:“给纯妃娘娘请安!” 襄玉点点头,慢慢走到钰彤床边坐了,才缓缓道:“你从此就改叫夏荷吧。令常在身子虚弱,你要尽心服侍,有什么需要,来回本宫就是了。下去吧!”说着也挥手令芳菲出去。那芳菲福了一福,转身出去,细心地带上了房门。 襄玉这才拉过钰彤的手,看着她那仍大睁着茫然地眼睛,低声道:“你感觉好些了吗?太医院的太医已经抓了药了,正在煎,本宫令人做了些东西,你吃点,好好养着。” 钰彤恍惚中似清醒过来,见是襄玉那和善的面孔,再也忍不住,拉着她的手,哀哀地哭了起来:“谢娘娘救命大恩!只是这条贱命,还留着做什么!” 襄玉笑道:“谢什么!本宫只怕带累了你呢!”说着,言不由衷地道:“能得皇上宠幸,别人求还求不到呢,你哭什么!” 钰彤恨声道:“若得一心人,只羡鸳鸯不羡仙!从今儿起,怕都是奢望了!”那眼中竟全是恨意。 襄玉心中有感,不愿多说,只是叹息道:“生死祸福俱有天定,以后路还长着呢,你不为了自己,为了你身边之人,为了爱你之人,也要保重些!” “为了……爱我之人?”钰彤喃喃着。 襄玉心中浮现出一抹隐约的影子,低声道:“本宫无法告诉你,是否活着,只是为了他人,你大可只为了自己,活着,或是死去。但这活着,是否当真需要这么多理由?生如春花,自有命定她凋谢之日,无需你自行掌控。”说罢,笑了笑:“本宫心中,亦自有诸多无法释怀之事,但终有她云破月来之时!你好生歇着吧,本宫明日再来看你!” 钰彤强撑着挣扎着看着襄玉离开,抬头望见壁上的笛子,心中悲凉,因唤道:“夏荷姐姐,帮我把那笛子拿来吧!” 那夏荷闻言,冷冷道:“您现在是主子,我可担不起这声姐姐,有什么事情,小主吩咐就罢了!”说着拿了笛子过来,转身便出去了。 出了东厢房,襄玉径直进了正堂,并未往寝殿走去,却是转身进了碧纱橱,那漫玉正自独自一个人对窗独坐,望月伤怀,小几上的碗筷,几乎没动过。 她轻轻地但步伐沉稳地走了过去,并不想惊吓她,因而早早便轻笑道:“妹妹好雅兴!居然在望雪吟诗呢!” 漫玉听到声音,忙回了头,下意识低身拜道:“纯妃娘娘吉祥!” 襄玉走过来,拉起她,一并坐在地桌的小凳子上,便笑说:“今儿进宫来,因又富察夫人在,不能冷落了人家,也未得咱们姐妹亲近说说话儿,也委屈了你了,一个人出去了那半晌。”说着,叹道:“幸而你出去了……” 宫中之人最是知道口中分寸,因而下午之事,漫玉并不知晓,见襄玉只说了一半,也不好问,倒是那“一个人出去了半晌”的话,想起与允禧吟诗唱和、收集落雪的情景,不由得脸微微红了。 襄玉见她此形状,心中益发有底,低声道:“听得宫女说,去寻你时,你并不是一个人,是吗?这宫里人多口杂,是非不断,莫要惹了祸事才好!哪人是谁?” 漫玉只是红着脸,将头扭到一边,不肯说话。 襄玉原就不是那喜欢吞吞吐吐、小儿女情态之人,因而开门见山道:“本宫……姐姐一向待人坦诚,你今日进宫,定有诸多疑虑,但你我之间,亦是有前世的缘分,凡事并不由得你我自己做主,我们能做的,怕也就是随缘,且惜缘罢了!” 漫玉见她言语至此,心中明白,这女子虽冒姐姐之名,但并非那心肠狠毒、杀人灭口之人,否则既然抓住了自己白日在宫内与他人来往之事,想令自己闭嘴,将万事遮掩妥当,怕是什么阴毒办法都能想出来的,既然坦诚相待,自己又何必拘谨至此!因而转身跪下,低头道:“纯妃娘娘,民女今日进宫所见所闻,出宫后必当安守本分,唯祈愿苏家家兴业盛。” 襄玉知她已明真相,如今也宁愿配合将这戏演下去,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因而笑道:“自家姐妹,这么说便生分了!”说着便要拉她起来。 那漫玉并不起身,又道:“漫玉此生,原本并无奢望,为求孝顺爹娘与膝下,姐姐吉祥安康,也就罢了!漫玉痴长今年一十八岁,原也早该完成父母之愿,早早择了夫婿。只是姐姐自小最明白小妹,小妹是那种不要千两黄金,只求有缘之人的性子,因而拖到今日。”因又羞又急,加之心中焦虑,不免嘤嘤啼哭起来,半晌,慢慢好转些,才又道:“小妹别无他求,惟有一事,但求娘娘看在……看在前生缘分之上,顾念姐妹情深,成全了小妹!” 因见她说得郑重,襄玉狐疑起来,问:“你且说何事。姐姐但凡能想出办法,必当尽力而为!” 漫玉期期艾艾地说:“小妹……小妹……但求万岁指给……”实在羞得面色绯红,无法说下去,见襄玉仍是不解,不得已,还是说道:“求万岁做主,指给……慎郡王。”说罢,急忙低了头。 襄玉恍然大悟:“原来如此!今日在那松林中之人,是慎郡王?”她知道这慎郡王乃圣祖朝熙嫔之子,虽辈分极高,但年纪只与当今皇帝相仿,玉树临风,才华卓绝,确是上佳之人品。 那漫玉只得点头道:“如是寒薄人家或普通官宦,小妹大不了厚着脸皮求父母去攀亲罢了。只是这宗亲王府,纳妾娶亲,必得万岁下旨方可,因而……因而……” 襄玉思索道:“慎郡王虽辈分高些,但年岁倒还合适,只不过他已有福晋,便是皇上肯指婚,只怕最好也只是能侧福晋!” 漫玉急忙道:“莫说侧福晋,便是侍妾、丫头,小妹也情愿的!” 襄玉笑着硬拉了她起来:“傻丫头!不就是下午见了那半晌,哪里就这么生死相许起来!你当真还信那前缘天定啊?你且莫急,姐姐会尽快为你谋划,可好?这事啊,最好还是王爷自己开口比较妥当,待姐姐找个机会吧!” 漫玉羞红着脸,亦拉着襄玉的手,笑了。 襄玉道:“还有要嘱咐你的,宫里的事情,万不可对外面谈及一丝半语,不该打探之事,莫听莫问,此乃生死攸关,可记下了?” 漫玉急忙点点头。 襄玉道:“你且歇着吧,姐姐去看看清影。” 漫玉笑着接口:“清影是怎么了?我回来时见她一个人站在竹林边垂泪呢!” 襄玉面色一寒,冷冷看着她:“刚儿嘱咐你什么来?” “是是是!小妹记住了!再不多口!”吓得漫玉急忙道。 沉沉更鼓急,渐渐人声绝。吹灯窗更明,月照一天雪。小书房内一片漆黑,无灯无烛,那清影果然仍在临窗洒泪。 襄玉进来便诧异道:“如何宫女们这般躲懒?连灯烛也不来点一个!” 清影闻声,急忙道:“谢娘娘关怀!原本是点着的,被妾身吹熄了。”说着,急忙从那窗边走了过来,蹲身施礼。 襄玉见此,也不勉强,仍拉着她窗前排椅上坐了,果然一眉弯月清幽地从窗格里倾泻下来,衬着窗外漫天雪色,异常清亮冷峻,别有一番景致,便笑道:“还是清影你最懂得生活之情趣。你夫君得你这样一个妙人,恐怕醉死温柔乡也不知回头了!” 没想到那清影的声音随着雪色幽幽传来:“娘娘说的可是相敬如宾、夫唱妇随的伉俪情深?妾身何尝不是可望不可及呢!” 这话反倒令襄玉吃了一惊,傅恒夫妻恩爱,是当朝朝野皆知的佳话,缘何这清影有这等幽怨? 那清影仍是神色幽然道:“富察家门庭显赫,我傅家虽也是官宦人家,与他家相比,仍是高攀了。我家又无法给他飞黄腾达添砖加瓦,反处处要他提携,府中虽安富尊荣,只是傅恒大人公务繁忙、事情冗杂,哪里有时间来儿女情长?要说那画眉深浅入时无,或是笑语双鸳鸯字怎生书,也则罢了。昨日年初一,他便忙去了,这一忙,怕是这个年,也不会在家过了。上有公婆在堂,又有妯娌姑嫂,再也无儿女在侧,原不是我当家主事,那府里,真真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啊。”说着,不由得竟滴下泪来。 听话听音,这言下之意,襄玉如何不懂,只不便多问,因笑说:“你们年少夫妻,日久情深,过些时日傅恒大人公事毕,定当回府了,那时有多少恩爱不了的!” 不想清影叹道:“与他即便再过三五十年,他也不会有万岁那万分之一的炽热深情!” 正此时,外书房一阵哀婉凄绝的笛声传来,寒夜里,传得甚是辽远,谁知只一时,那湖面上似是有琴声在迎合。襄玉及清影都呆住了。 果然,这世上的事情,怕只怕,多思多虑! 她转身回了正殿,立时吩咐孙嬷嬷,令清影与漫玉不必来辞,即刻出宫回府,又叮嘱道:“夜寒风重,她们府上的车马应是在宫门外候着,倒不妨事,只是仔细了,别惊动了别人,万不可出差池!” 孙嬷嬷不一时回来回到:“娘娘放心,一切安好!只是……只是有一队人马,一路护送着二小姐的车辆。” ------------ 四【红情绿意】 今日之家宴,令襄玉惊诧莫名。 先是帝弘历旨意下得怪异,昨夜已将二更,忽地传来旨意,说万岁爷今儿就留驾在畅春园,明儿在畅春园家宴,宫中妃嫔因都在紫禁城中,都不必前来,只令纯妃相陪。 再便是今日来参加这家宴的人,都显得诡异。一般家宴宴请各位皇族亲贵,又是在大年下,都是王爷福晋、世子等阖家赴宴,而今日所请,不过就是王爷一人,并未带家眷,便是那王爷们,也只有慎郡王允禧、怡亲王弘晓、宁郡王弘皎、平郡王福彭并几个年纪与帝弘历、在朝中并无要职的年轻王爷。 帝弘历显然心情愉悦,笑道:“今儿是咱们兄弟叔侄自己乐呵,都不要拘谨了。当日圣祖、先皇在世时,朕尚年幼,咱们都是一处相伴着读书习字、骑马练武,也没少淘气,如今都大了,朕呢,杂事缠身,你们也都成家立业,愈发生疏了。今儿难得没有外人,只咱们几个,且好好乐呵一下!” 说着,望着下首相陪的襄玉,道:“因纯妃在畅春园养病,如今大好了,又是年下,一个人闷着也不好,来给大家斟斟酒吧。你们也常在宫里走动,都该熟识熟识!” 襄玉忙低头答道:“臣妾遵旨。” 那王爷们也都起身躬身道:“纯妃娘娘万安!” 帝弘历笑道:“都坐下吧!纯妃,昨日你妹妹和傅恒夫人都在畅春园中,今日一并请来过节,岂不好!”说着,下旨:“去兰藻斋请苏二小姐及富察夫人!” 襄玉闻言,急忙起身施礼道:“启奏皇上,她们昨夜已经出宫回府了!” “朕有旨,令她们昨夜留宿畅春园,今日再去,何况昨夜,兰藻斋笛声悠扬,吹了那大半夜,不是她俩之一是谁?如何反说她们出宫了呢?”说着向坐在左手第一位的慎郡王允禧道:“皇叔,昨日你来拜祭熙皇祖母,留宿畅春园,是否也听到那湖面上阵阵琴声,还有那兰藻斋传来的笛声?” 允禧闻言,急忙回奏道:“湖面琴音乃坊间传闻,以讹传讹罢了,昨日因是皇额娘祭日,臣虽来过畅春园祭拜,但未日落便已回京了,因而并未留宿畅春园,亦未听得笛音。” 帝弘历脸色沉了:“这就不对了!朕既然已下了旨令她们留下,她们竟敢如此大胆,抗旨不尊的?!” 襄玉望着那面色不虞的帝弘历,心中隐隐作痛,你究竟是何等样人?前一时,为着逝去的爱妃痛不欲生,后一时,对面貌相似之人情难自禁;前一时,心痛神伤天地动容,后一时,为一己私欲摧花断柳?你心中如无爱,何必苦苦挣扎?你心中若真爱,又哪来的博爱如许?真的是天心难测吗?真的是天意难猜吗?可是……可是……论理上,你是我的夫君啊,我缘何竟如此看不懂你?她不愿他继续纠缠下去,因而蹲身道:“皇上息怒,是臣妾命她们昨夜连夜出宫的!” “你!你竟敢……”帝弘历咬咬牙,仍是努力控制着怒火,低头瞪视着她。没想到双目一接触到她那清澈坦荡的眼神,那奇异的香气悠然飘来,心中怒火竟变得温润淡远,早不知哪里去了。 襄玉坦然答道:“臣妾承蒙皇上垂怜,赐家妹前来宽慰,并劳累富察夫人辛苦一日相陪,臣妾本已心中感激不尽。一则因畅春园本是宫闱重地,况昨日皇上驾幸与此,宫外之人更不便在此留宿,以免引人口舌,二则即是大节,如不令她们回去与家人团聚,恐有违皇上圈圈爱民之心,三则因昨夜雪大风疾,路上艰难,因而她们还是早去为好。至于皇上所言之笛音,那是哪个宫女闲来无事,聊以解闷而已。” 帝弘历心心念念间,希望今日还能再见清影一面,更希望那笛音是清影所为,万没料到竟已被襄玉放走,虽心有不甘,但又不便动怒,因听得襄玉如此说,便冷笑道:“朕还不知道,你宫中的宫女吹笛之技竟如此高妙。今日众王爷面前,且吹一曲,给大家助兴吧!” 襄玉见帝弘历嘲弄的目光,知道他心中不满,暗中令她为难,因笑说:“皇上,那笛声并无新意,恐有污众王爷尊耳,臣妾且献舞一曲,可好?” 这倒令帝弘历没想到,他笑看着她:“你还会跳舞?真真时隔三日当刮目相看!好!” 襄玉笑着站起来,也并不令舞姬乐工调音配器,也不去换装,只是轻轻步下丹阶,令那内监们将殿门敞开。詹宁居大殿外,正迎着东湖,雪后的湖面上,天色莽莽,雪色如银,煞是清冷,便是院落里的几株老树,亦是枯干了枝丫,在寒风中瑟缩。殿门开处,那冷风夹杂着雪片,呼啸而入,那原本燃着木炭火盆、暖融融的大殿,立时清冷了起来。襄玉缓缓迎风走到殿门口,向那门外雪野深深吐气,那口中的奇香在寒风中愈加浓烈,然后示意那乐师随便奏来,轻轻缓缓舒展衣袖,展臂迈步,目光端庄沉静,竟如观音降世、大士飞天般,舞姿竟全是西域佛理之术。那殿外栖息于树枝间的鸟雀闻得这香气,竟不顾风雪,遥遥地飞了过来,一群接一群,一队接一队,色彩斑斓、鸟鸣幽幽,围着襄玉上下盘旋,似流动的彩带般灵动。 那殿中,不只帝弘历,连同诸王,谁曾见到过如此景象!全都看得目不转睛、暗中叫绝。 须臾,一曲即终,襄玉缓缓收了衣袖,见那鸟雀也便慢慢散去了,便令内监关了殿门,徐徐走回自己座位旁。帝弘历见她在冷风中回来,更显得眉不画而翠,唇不点而红,肌肤亦是更加欺花胜雪,吹弹得破,全无一丝寒冷瑟缩之意,而浑身那异香,经了清冷,更是悠远怡人。 帝弘历望着她,摇头笑道:“真真朕不知你还会给朕多少惊喜!去给王爷们斟上酒来!” 襄玉无可无不可地点头应诺,领了小宫女端着酒壶跟在身后,按着座次依次下来与各位王爷斟酒。 先是允禧,因他辈分最长,乃是当今皇帝的叔父,何况襄玉心中亦对其早有所闻,更有别事纠缠,因而走上来,轻执酒壶,慢滴琼浆,轻声道:“皇叔吉祥,请满饮此杯!” 允禧先是闻得一阵奇香,浑身没来由竟有些燥热,急忙定了定心神,起身道:“多谢纯妃娘娘!”说罢,端起杯来,一饮而尽。抬头间一见襄玉,不由得吓了一跳。这女子,分明便是那十三哥允祥与子佩之女吗?怎地会成了纯妃?他也曾见过纯妃,但那一群花枝招展的宫妃中,并未留意过哪一个相貌如何,今日距离这般近,一见之下,当真吃惊不小。难道世间竟有相貌如此相近之人吗? 襄玉抬眼见允禧,心中也是一惊,这男人,她见过,在当日曹家父子搭救他之时,他便在其中,后来被帝弘历拉走了的。那么,他必定知道自己的来龙去脉?或可解自己心中一丝疑虑?想到此,压制下心中的困惑慌乱,换了本性的淡然神色,笑道:“王爷海量。请再满一杯,看是否能饮尽这世间说不清道不明的因果缘由。” 那允禧见她话中有话,因见其他人都在与帝弘历举杯畅谈,似无人留意他们,因而大了胆子试探着:“谢娘娘教诲,只是怕这酒,早就醉了梦中人!” 襄玉一边斟酒,一边微笑道:“醉与梦,原本就不是去住由人的。昨夜风寒雪重,王爷来往京城辛苦了,多谢您费心!”说着,望着他轻笑。昨夜那一路护送苏家车轿而去者,想来便是他吧。襄玉今日试探之下,见允禧面色发红,果然是这允禧对漫玉一片痴心,又笑道:“但是如果王爷当真想饮我苏家那杯醇酒,何不自己开口向皇上相求?省得花无人戴,酒无人劝,醉也无人管?” 允禧立刻明白了她的言下之意,心中即惊诧她的反应,又叹服她的机警,点头笑道:“谢娘娘美意。小王心中明白!” 说罢,笑着站起来,举杯向帝弘历道:“今日欢聚,臣敬皇上一杯,愿皇上龙体安康,大清国富民强,风调雨顺,为臣也好游历山水,尽兴诗画!” 帝弘历闻言,也举起杯,笑道:“纯妃真会劝酒,连一向不肯多饮的皇叔都酒兴大发,好!” 允禧也一饮而尽,襄玉趁势又添了一杯,向他使个眼色,那允禧道:“为臣不肯饮酒,实在有难言之隐。可叹为臣虽娶妻几年,奈何仍膝下荒芜!实在忧心啊!刚刚听皇上言道那苏家二小姐,为臣趁着酒兴,可否向皇上和纯妃娘娘有个不情之请?” “什么不情之请,你且说来!” “纯妃娘娘端庄娴静,想二小姐定是温柔可亲,还望皇上与纯妃娘娘恩典,将二小姐指婚给为臣为侧福晋!”说着,允禧急忙躬身施礼。脑海中浮起的,俱是昨日那雪下青衣之婀娜身姿。 襄玉闻言,先说道:“多蒙王爷不弃,小妹有此福分。按说小妹也该到了婚嫁之年了。” 帝弘历皱着眉头,望着襄玉笑道:“早听闻苏二小姐倾国倾城、国色天香,原来皇叔你也是过不了那美人关啊!只是么,这苏二小姐乃纯妃小妹,朕的小姨,你却是朕的叔父,如果你娶了她,她岂不是成了纯妃的皇婶?凭空长了朕一辈?哈哈,这事做不得,朕吃了大亏了!” 襄玉见帝弘历不允,急忙道:“皇上,咱满人,无所谓这些辈分纲常的……” “好了,纯妃,你继续给王爷们斟酒吧!二小姐的婚事,朕看到合适的,自然会指婚给她!你放心就是了!”帝弘历笑着打断道:“来来来,皇叔,再来一杯!” 允禧脸上霎时灰暗了下去,却又不敢表露出来,只能一杯接一杯地喝下去,全不管酒入愁肠,化了相思泪。 襄玉叹口气,看来好事多磨至此也!只得走一步看一步吧。 一时,来到怡亲王弘晓桌前。这弘晓在这些王爷中,年纪最轻,但位份最尊,他父王老怡亲王允祥在先朝甚得器重,临终前上了一本,将世袭的王位并未留给年长成事的儿子弘皎,却留给了幼子弘晓。弘晓一直在暗暗留神,怎么帝弘历平日常带的那几个随身侍女今日没来呢?那雨桐呢?正全无头绪思量间,见纯妃前来斟酒,急忙诚惶诚恐地端起杯来,急急道:“臣给纯妃娘娘请安!娘娘金安!”说着先就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全无一点亲王的派头,堪堪一团不谙世事、不通俗务之象。 襄玉笑道:“王爷慢饮,饮多伤身……”忽地见弘晓抬起头来,却是那日陪皇帝前去醉香苑之人,且因他一句挑唆,害得曹家多拿了几倍的赎身之银,心中愤慨,冷冷地加了句:“也伤心!” 弘晓忽闻纯妃语气突变,似是不虞,心中纳罕,悄悄抬头,哪知不看则已,这一眼望去,如遭雷轰,这这这……这女子,分明就是自己那日送入宫中之人,怎么会是纯妃呢?纯妃他是见过的,宫中饮宴多次,妃嫔们都是常见的,但那纯妃,已是近三旬的年纪,都有了个五六岁岁的阿哥,面前之人,左不过二十几岁罢了。阴谋,阴谋那冷森森的脚步声,又在他心中回荡!总是这样,总是这样,前些时日,哥哥弘晓与堂兄弘皙他们暗中来来往往,他便听到了心中那冷森森的声音,后来,一时冲动送了个女子进宫,非但未能得到帝弘历的半句褒奖,连那女子的消息都石沉大海,虽只是掳来之人,非亲非故,但那毕竟是条人命,难道投到深宫的大海中,便如泥牛一般,消失无踪了吗?怎么也得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啊!如今,活生生的人,站在面前,为他斟酒,她说,她是纯妃! 那冷森森冷森森的声音啊!又来了,又来了!!如鬼魅般,在他周遭飞舞,如刚刚纯妃身边的鸟雀般,带着清冷的寒意,驱之不散! 他手中酒杯一震,再拿不住,哐啷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帝弘历虽在谈笑风生,却是一直在暗暗望着这边的动静,因沉声问:“弘晓,你是怎么了?纯妃给你斟杯酒,你竟然都不肯喝?” 弘晓闻言,吓得噗通跪在地上:“万……万……万岁……臣臣……臣不敢!臣只是……手指冻僵了,拿……拿不住那酒杯!” “将酒杯烫热了,给怡亲王换上!”帝弘历道:“纯妃,给他满上吧!” 见弘晓战兢兢地立起身来,手颤抖着拿着内监刚递上来的温润的酒杯,襄玉冷冷道:“王爷此次一定要拿稳了!当心再拿不稳,拿不准,怕是就要祸事临头了!” 这话听在弘晓耳朵里,更是晴天霹雳一般,细想,若真是那女子,她是被迷晕了抓来并送走的,没理由会怨愤与他啊,难道只因为前次在醉香苑那一面? 他惶恐地抬头,却见允禧正直愣愣地望着他们。 他的脑中,轰的一声,炸了。 ------------ 一【云鬓松令】 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 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 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 襄玉望着黯然无神地斜倚在床边出神的钰彤,看着这书桌上满纸的墨迹,如此悲凉的诗句,如此凄惶的心绪,堪堪快两个月了,这女子,似被冰封在自己那破碎的世界里,再不肯出来。 “晓来”“不觉晓”“晓风”“晓镜”……为什么?她那不为人知的世界里,有着什么样的放不下的心思? 夏荷急忙赶过来施礼道:“给纯妃娘娘请安!” 襄玉皱了皱眉头:“你们小主这个样子,你怎么不在身边侍奉?本宫进来这半日,连个端茶递水的都没有,你是怎么当差的?” 夏荷吓得急忙跪在地上:“娘娘赎罪啊!小主一直就是这样,只是偶尔写几个字,吹吹笛子,也不梳妆,也不思饮食,连药,也是不大肯喝。奴婢再劝不听的。奴婢刚刚……刚刚是看小主的药煎好了没有,因而耽搁了,不知道娘娘过来了……” 正说着,那钰彤听到了外面的声音,闻到:“夏荷姐姐,是谁啊?你在跟谁讲话?” 那夏荷闻听此言,吓得急忙道:“回小主,是纯妃娘娘来探望您了!” 襄玉慢慢站起来,向里间床边走去,笑道:“夏荷姐姐?你这差当得很是爽快啊!即便你主子性儿好,由着你,你自己也掂量掂量吧!下去!”吓得那夏荷急忙扶着襄玉坐下后,赶快低头退了出去。 襄玉拉着钰彤的手,道:“你也太老实了些,任凭那些奴才欺负!如今你也是正经主子了,自己要放贵重些才对!”说着,顺手搭在她的脉上。因近些日子常看医书,常召太医来讲解医理,竟慢慢连诊脉都学会了,片刻,笑道:“你好好的,什么病也没有,那药,尽可以不吃了。多走动走动便好了!” 钰彤闻此言,竟泪下如雨:“谢娘娘这些日子问汤问药的照应。只是,心死之人,留着这身子还有何用!” 襄玉料到她有解不开的心结,但又不好出口,自己心中亦有困惑,思量半天开口道:“那男欢女爱、巫山云雨,本就是天性使然、是随了天意的自然之理,你既得皇上宠幸,得享雨露,应是于他人一般感激涕零、遐思无限才对,如今这样自怨自艾、自暴自弃,实在令人不解!” 钰彤幽幽叹道:“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追寻。一曲一场叹,一生为一人!” 正说着,忽闻外面孙嬷嬷声音道:“万岁爷驾到!” 正说着,但见帝弘历满面春风地走了进来,笑道:“又是一个月了,如今天气转暖了,你们两人在此休养得可好?” 襄玉急忙躬身请安,钰彤也下了炕,随着襄玉蹲身施礼。 帝弘历伸手拉住襄玉,轻声笑道:“好香啊!朕无论走到哪里,总是忘不了你这香气!朕看看,你如今气色越发好了呢!”说着亦去拉那钰彤,钰彤急忙自己闪身起来。帝弘历自嘲地一笑:“钰彤,你的气色也不错。你父母这些日子,修养得也不错吧!” 正说着,那夏守忠急忙过来回到:“回万岁,魏大人和魏夫人都安康。只是有一件事,奴才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帝弘历只看着钰彤的神色,笑道:“你真真越来越会当差了!有什么不好讲的?讲!” “喳!奴才前日去传旨释放魏大人一家时,谁知晚去了一步,那魏大人一家已经被傅恒大人下令放了,据说是傅恒大人得了怡亲王的谕旨办的。奴才还想着,巧了,王爷跟万岁爷这是想到一块儿去了,就把财物之事料理了,便完了旨。” 帝弘历面色阴郁下来,皱眉道:“这个弘晓又在搞什么名堂?他贵为亲王,如何为一内务府家奴说话?” 那钰彤闻言,脸色突地变得阴晴不定,战战兢兢,又想说话,又不知如何开口。 襄玉原听得又是怡亲王惹事,因心中对他有诸多怨愤,也并不介意,忽闻弘晓两字,又见钰彤的神色,转头见书桌上墨迹淋淋一个个“晓”字,心中有感,因笑道:“皇上多虑了。想是王爷因些子小事情放了几个不要紧的犯人,其中恰好有魏大人罢了,夏公公,想是你没听真,怡亲王该不是指名道姓只放了魏大人一人吧!” 那夏守忠何等机灵,急忙改口道:“奴才也是听了这么句传言,当个笑话儿说来的,原没核准的。” 见帝弘历仍要说话,襄玉急忙道:“不知皇上如何得空,又到这畅春园来?” 帝弘历因笑道:“朕已经命人将钟粹宫重又整理装饰一新,后日你就回宫吧!令常在也一并回宫,便与你一并住在钟粹宫可好?” 钰彤一反刚刚淡漠神态,急忙答道:“臣妾多谢万岁安排,臣妾无不从命!” 襄玉心中愈发明了,只为了那一人之安危,便可俯首帖耳、委曲求全至此,可见这情之一字,害人不浅,笑笑说:“令常在亦是万岁今日宠幸之人,岂可如此委屈她与臣妾居住在一处?如此安排,岂不是会被宫内其他人看低了她。” “襄玉说的对!这样,你就住景阳宫吧!景阳宫只在圣祖朝有宫妃居住,先皇后宫人少,这景阳宫因属西六宫最西北端,本朝一直无人居住,虽稍嫌偏僻冷清,然与钟粹宫紧邻,你虽为常在,也是一宫主位,也算朕待你不薄吧!”帝弘历笑着说。 钰彤闻言,也是赶紧点头答应。见帝弘历无话,识趣地带着宫女们退了出去。 见闲杂人都离开了,襄玉方笑道:“皇上今日前来,是有事吧?” “聪明如你!朕真的不知道,在哪里得来你这么个瑰宝!你与宫内所有女子都不同,你也安守礼教规矩,也端庄娴静,只是她们的规矩,看着美则美矣,了无生趣,你却总是那么生机勃勃,那笑,不是在脸上,似是全身都在笑,那么自然优雅,玲珑剔透!”帝弘历感慨道。 “那是因为臣妾原本就不是宫中之人,也没有自小受那些教导规范,未免随性了些,蠢笨了些!”襄玉笑道。这样晚冬微凉时节,窗下燕子语梁间,声声呢喃,原是人世间最美好的情境吧! “胡说!你若蠢笨,世间哪里有聪慧之人!朕喜欢朕看不透的东西!”说着,竟伸手将襄玉搂在怀里,手指轻轻拂过她面颊,轻轻拨弄着她耳上的玳瑁银耳环,听到清脆的微微声响在耳边摇晃,口中热气满是男子特有的味道,浓浓地扑面而来,襄玉止不住心砰砰跳动,一时回荡着清影那含情凝涕的双眸,一时又辗转着钰彤那痛楚凄绝的泪眼,心中如翻滚的海浪,汹涌奔腾,不知该如何面对这男欢女爱、襄王神女的境况,一时间只羞得面似桃花、心热难耐。帝弘历的头伏了下来,在她面颊上轻轻游走,慢慢滑到脖颈处,轻轻噬咬着她颈窝的肌肤和锁骨,一边低低喘息着道:“襄玉,你好香啊!这香,总是令朕情不自禁!” 襄玉身子如踩在棉絮中一般,软软地向后倒在他怀里,说不出的浑身发痒,手心竟微微渗出汗来。 忽地帝弘历不动了,皱皱眉头道:“咦?怎么那香气没有了?” 襄玉急忙趁他愣神之时跳起身来,她还没有准备好如何面对那床笫之事,更不想在这温存融和之时有所遗憾,因而悄声说:“多谢皇上垂爱,只是臣妾……臣妾……今日身子,不方便!”说着,羞得低下头去。 帝弘历也慢慢从那迷幻中清醒过来,心中也是困惑,如何一闻到襄玉那香气,便情不自禁,也笑道:“朕今日也正要去办件事。昨日大学士赵国麟奏请,说直省凡产煤处,无关城池,龙脉及古昔帝王圣贤陵墓,并无碍堤岸通衢处所,悉听民间自行采煤,以供炊爨,照例完税。你觉得可好?” 襄玉走过去奉上一杯茶,笑道:“后宫不得干涉朝政,这军国大事,臣妾哪里知晓!” 帝弘历亦哈哈笑道:“她们自然不得过问朝政,每每过问,必是因自己家族荣宠。你却不同,一则你没有这家族的后顾之忧,亦无这私心杂念,二则此是畅春园,又不是紫禁城,只你我两人私语,说说又有何妨!” 襄玉这才道:“民间煤炭乃是冬日取暖烧饭之民生大计,原由官中统一管理采挖虽好,但终究于民不便,又牵扯朝廷诸多人力物力,如今即无关城池龙脉通衢,民间自取,还可缴纳赋税,岂不是于国于民两便之事?臣妾愚见,到觉得此议可行。” 帝弘历笑道:“那就这样吧,准直隶、山东、山西、湖南、甘肃、广东等省俱听民采煤,视各地情形,酌定税额,自一二十两,至一二百两不等。”又研究地看着她:“你确实是在那勾栏妓馆后院长大的、不知事物的吗?那这治国理财之能,莫不是你天生?”拉了她的手道:“明日随朕微服出巡,可好?后日你进了宫,再想单独随朕出来,可就不能够了!初二那日,朕没回宫,别人尚可,娴妃奚颜闻听朕留宿在畅春园,委屈得险些没把她那承乾宫翻过来,朕是万万不敢单单带那个妃嫔出宫的!这后宫女人,温柔时如水,可是吃起醋来,那也是汪洋一片啊!”说着哈哈哈大笑起来。 一想起后日回宫,襄玉还是心中忐忑,尤其入了宫后,便老死也是那一方天地,再出不得紫禁城半步,想着就心中有说不出的凄惶,但抬头见身边之人那多情凤目,心中亦荡起一缕说不清的向往,更格外对微服出巡之事向往,笑问道:“不知皇上想去哪里?别是又要去……”想起那日帝弘历带了弘晓微服去醉香苑,不由得好笑起来。 “嗯哼哼!朕的行踪,岂是他人可以随便过问和泄露的嘛!”帝弘历故作绷着脸道,扑哧笑了:“那些事,万不要再提了,被太后知道,朕要听许多教导呢!这次,朕想去琉璃井看看,闻说那里开了家书肆,甚是雅致有趣,王公贵戚、世妇格格,都到那里走动,连同慎郡王、宁郡王并马齐这些重臣也常来常往,朕倒要看看,那里究竟是什么所在。” 襄玉心中思忖,小心说:“不过是闹事中一书肆罢了,左不过卖文卖画,那些大人们前去,也不过是附庸风雅!” 帝弘历叹道:“你哪里知道这其中的玄机。如果只是附庸风雅、吟诗作画,也则罢了,昌平盛世原该如此。就算是那才子佳人借此幽期密约、偷订私会,也不过有伤风化而已,如更甚者,有那心怀不轨、图谋深远之人,以此掩人耳目,或结党营私,或起社聚会,或枉议朝政、诽谤君相,乃至聚众作乱,都是不可不防之事,更何况其中涉及诸多王公贵戚,朕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实实不愿当日弘皙之事重演!” 襄玉心知帝弘历不会无缘无故要去一书肆,如今见他说得郑重,心中也明白所言在理,只得以他事岔开:“其余王爷臣妾不知,只是这慎郡王,原本就是寄情书画、不问世事之人,必不会有何差池。只是他与小妹一段好姻缘,不过就差在辈分上,万岁如何就是不肯成全了呢!” 帝弘历点着襄玉的鼻尖,道:“再聪慧的女子,都有遇到同情心软而乱了方寸之时!襄玉,你明明不是苏家女儿,原不必为他家之事计较,如今更应与他家离远些才对,前次令二小姐前来,不过是提点他们嘴里严谨些,看来他们也还识相,并没有闲言闲语传出来。朕又令你明公正道地见了那么多宗室亲王,他们心中只认得你才是纯妃,这样你以后在宫中,才不至于遭致过多非议,招来祸事。慎郡王与二小姐之事,并不真因为辈分,只是朕想保护你,不想让苏家人离你过近罢了!你要明白朕这一片苦心!”说着叹息道:“为了能接你回宫,为了让你回宫后仍能有你的本性,朕真真煞费苦心!” 襄玉忍不住满眼是泪。 她忽的想起钰彤的话: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那道理,她不全赞同,但那情谊,她能体会,很深的,很深的体会。 ------------ 二【九重春色】 琉璃井大街正对着紫禁城前门,那是京城数一数二的繁华热闹地带,一路向南延伸开去,大街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挑担赶集、马轿纷纷,演杂耍卖艺的大声吆喝着,驴打滚、黑芝麻糊各色小吃也一叠声呼喝,那绸缎庄、药铺、典当行、茶馆酒楼更是一家挨着一家,路中转角处,人群稍显冷清了些,门前一溜柳树遮掩,便是那书肆的大门。 书肆正门大书“梦坡斋”三个大字牌匾,门面不大,三扇朝南的雕花大门全开着,露出里面琳琅满目各色书籍字画,并那风筝、绸伞、纸扇等物,以及笔墨纸砚等文房四宝,书肆是一座独立的三层木楼,一楼开阔豁达之处,满满地堆放着售卖的各色书籍,来来往往的书生墨客在其间穿梭往来,二楼乃是一个个雅间,可以喝茶谈心,对街闲坐亦可遍览市井民情,亦可泼墨挥毫,留在店中寄卖,三楼却是店主人的卧房及小小几间客房。 两乘小轿便慢慢在这书肆门口停了下来,轿边随行的家人小厮忙上前打起轿帘,里面出来两个俊朗儒雅的男子,竟是慎郡王允禧和怡亲王弘晓。店主人在店内早早看到来人,急忙疾步走下台阶,远远迎了上来,拱手向允禧道:“给王爷请安,王爷吉安!” 允禧哈哈一笑:“快小声着,让人听到什么意思!这一向生意可好啊?姑娘?” 那店主笑道:“是公子!拖王爷的福,多亏您帮衬提点,帮我们盘下这个书肆,才有了口营生,如今生意还不错,您瞧那边,小的眼拙,看不出是哪家的福晋,但肯定亦是贵客。如今这上门的,无论大人和女眷,也算络绎不绝,维持生计大可不必操心了。”那店主人一身长衫,带着瓜皮帽,梳着油光的大辫子,说着向允禧拱手道谢。 弘晓在旁边听着诧异,道:“皇叔……叔父只说今日约小侄出来有事要谈,不知到此何干?” 那店主急忙向弘晓施礼,问允禧道:“敢问王爷,这位爷是……” “茹缇,在下给你引见,此位便是怡亲王名讳弘晓!” “哦,原来是王爷驾到,草民给您请安,王爷吉安!”茹缇急忙低头拜道。 弘晓诧异道:“你如何不称吉祥?反称吉安?” 茹缇朗朗笑道:“我家一向敬重老怡亲王爷,因而避讳那一个祥字!” 闻此言,弘晓心中立时升起融融暖意,那戒备防范之心也便少了几层。 茹缇又悄声道:“王爷,曹公子已经按照您的吩咐,在上面雅间等您多时了,您这就上去吧!”弘晓听得这个“曹”字,虽心里隐隐觉得不妥,但又说不上来缘由,只得跟着上去。又听那允禧与茹缇对话说:“怎地畸芴叟老先生没来?”“家父不惯于交接买卖,仍在西山种地。”“曹先生可有下落?”“自从年后我们举家由江宁回京,虽买了老家几亩田地,尚还能糊口,也曾四下打探,一直未得消息。兄长心思淡薄,一心著书,这家计难坏了嫂子,多亏那日去王爷府上拜望,王爷给我们指了这条路,如今家计不愁了,兄长的书页写得顺了,这不,这边已经抄录了几套在那里售卖,确实有人爱看呢。想来慢慢打探,早晚能得到伯父的消息。”“这是难为你一个女孩子,里里外外张罗应酬!”“王爷说哪里话来!如果您不说,谁能看得出我是女儿家?!”就这么一路谈笑着,来至二楼一门前,那门额上也有几个字,乃是“脂砚斋”三字,那茹缇轻轻敲了下门,推开了,让两人进内,笑道:“王爷请!家兄就在里面,你们有什么恩怨,慢慢谈。小的下去招呼客人了,刚刚儿那两位,看来来头也不小!”说着打了个千,退了下去。 那门内,乃是一方小小的房舍,里面桌椅俱全,尚有书案设着文房四宝,书架上堆放着满满的各类书籍,墙上亦是各种字画,供客人挑选,临窗的桌前,设着清茶杯盘等物,放眼窗前望下去,门口来往人等一览无余,门外之人在窗纱掩映下又看不到窗内之人,真真是个好去处。现如今纳窗前桌前,正端坐一人,手持一盏清茶,望着窗外发呆,听得门响,急忙回过头来,却是眉清目秀一张面孔,眼底却写满沧桑,不是那曹公子雪芹,又是哪个! 雪芹一见允禧,急忙拜倒:“草民给王爷请安!王爷万福吉安!” 允禧急忙扶起他,道:这位便是怡亲王弘晓!这位乃原江宁织造曹寅之孙、曹頫之子,曹霑曹雪芹!弘晓,你是不是听说过,或者见过他?” 冷汗嗖地从弘晓的脊梁冒了出来,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原来世间事果然如此,他慌乱地点头道:“是……哦,不是,本王从未见过此人!” 雪芹闻言,冷笑道:“给怡亲王请安!王爷真是贵人多忘事,当日在醉香苑中,王爷随万岁爷微服出巡,恰好慎郡王也在场,怎么王爷全都不记得了?”见弘晓一脸的冷汗,心中更是愤恨,继续道:“草民真真一条贱命,当日在王爷府门外跪求了七日,王爷也不肯见草民一面!” 弘晓心中的恐惧立时爆发,大怒道:“你一介草民,胆敢如此与本王说话!”说着转向允禧:“小侄自谓并无得罪皇叔之处,皇叔今日究竟是何用意?” 见此,允禧心中更加笃定,因好言劝道:“贤侄莫慌。实不相瞒,今日正有一事,如不弄明白,本王寝食难安,且干练不知多少人身家性命,不得已,请贤侄前来,一并弄清理顺,也好大家商量个对策,如何化险为夷。”说着,拉了弘晓坐在椅子上。 见弘晓战兢兢坐定,给那眼毛怒火的雪芹使了个眼色,这才缓缓说:“自那日畅春园饮宴见到纯妃娘娘后,本王心中一直惊恐不定,回来问明了府上家人,果然数月前曹家父子前来,并说起一件急事,只因本王云游上水,并不知晓。一问之下,心中大惊,急忙派人去西山寻访,才知道他们已被逼出京,刚刚回来,细细问过,才有了些许头绪。本王并无恶意,只是望贤侄能实言相告!当时是否从西山劫走一女子,并将那女子送进了宫中?” “没……哎……是……”弘晓原本是纯善之人,且年纪尚轻,未经历几分变故,早已为当日听了长府官之言劫了那女子送入宫之事,心中惭愧内疚,不安多时,更兼上次纯妃之容貌言辞,更是吓得夜夜噩梦,生恐出了变故,如今这允禧竟单刀直入,问起此事,心中焉能不慌乱,半晌,才道:“小侄也是……也是一时糊涂,只因万岁自木兰秋闱后一直对小侄冷淡责怪,小侄只是想起……想起当日万岁曾夸过醉香苑那女子,后来听说那女子被曹家父子救走了,所以,才到曹家去……去要人的!” “要人!好一个要人!王爷真是运筹帷幄!竟不惜杀伤性命,将那无辜女子劫走……”雪芹忍不住怒道。 “雪芹!”允禧急忙喝止他:“如今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弘晓,那你是否可以确定,那纯妃娘娘,就是那女子?” “这……这……小侄也一直在为此事惶恐,按说纯妃以前小侄也曾见过,只是感觉不该如此年轻才对。但那是万岁嫔妃,怎么敢细看!至于是不是那女子,实不相瞒,那女子自从入宫之后,便再无消息,小侄也不知道底细内幕!”弘晓低头道。 “如此说来,仍有幕后操纵此事之人!这就麻烦了!”允禧叹息道:“本王原待不讲,但不讲,对不起列祖列宗,弘晓你可知,那女子是何身世来路?” “一勾栏女子而已!” “勾栏女子?你在那醉香苑中,可有其他私密?”允禧也怒道。 “这……皇叔如何得知?” “哎,你个呆子!你父王当日与圣祖嫔妃名唤子佩者两情相悦、生死相许,是我皇额娘设计救了子佩,才得与你父王双宿双飞,并育有一女,哪知十三哥刚刚过世,那母女二人便被你送入勾栏那种地方,尝尽了苦楚,受尽了折磨。好容易本王求着曹家父子将她们解救出来,你却挑唆着万岁微服私访之时起风波,害得曹家倾尽家财才救出她们,没想到你……你居然还不放过她们,竟然将那女子劫走送入宫中!你派人杀死了皇额娘忠仆红钰,令子佩伤心而死!你怎么如此狠心!那女子,是你亲妹妹,那皇上,是她亲堂兄!爱新觉罗家族的血统,都被你败尽了!”允禧越说越气,忍不住上前向着弘晓脸上狠狠抽了一巴掌,喝道:“即便你是亲王之尊,本王今日就打了你了!” 弘晓被打得跌下椅子,瘫坐在地上,半天回不过来神:“怎么……怎么会是父王之女呢?不是说醉香苑起火,她们被烧死了吗?怎么会是同一个人呢?”想着,急忙跪在地上,拉着允禧的腿,哭道:“皇叔皇叔……皇叔明鉴啊!小侄真的一无所知!送那母女去醉香苑,是额娘的意思,她也是怕那子佩的来历暴露会带累家族,至于劫她时伤人,全是小侄手下奴才们狐假虎威、为非作歹,小侄已经将那几个侍卫充军流放了。逼走曹家父子,是……是因为他们在京城里四处去乱说此事,小侄以为他们是满口胡言,怕生事端,只得令他们远走了事。小侄……小侄当真不知道真相!小侄即便猪狗不如,也万不会将自己亲妹妹送给堂兄啊!皇叔!” 雪芹闻言,也泪光盈盈:“王爷你一念之差,可知那襄玉要付出一生悲苦!” 弘晓闻言,急忙道:“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我愿意领责领罚,怎么都行!只是皇叔,想办法救出她来才好!” 允禧叹道:“我何尝不想救她出来!如果她并非真的纯妃,那真的纯妃岂不是凶多吉少?苏家……苏家之人如得知真相,怕不是会焦虑万分!只是皇家内院,看万岁神色,似是对这襄玉很是满意,叫我等也无能为力!” “当今之计,定要将此实情告知与她,方可有一步退路!”弘晓道:“她一定恨死我了!都是我害了她!” “那倒未必。她是被你迷倒后送入宫的,并不知道这一切是你所为,只是知道你是她亲兄长,说不定还会对你更添亲情呢!”雪芹冷冷道:“如果她至今仍未承宠倒还罢了,万一已经……已经成了真的嫔妃,知道真相,你让她情何以堪?如何再面对事态?”一边说着,一边想到襄玉竟要面对这么多命定的磨难,不由得心碎神伤,不愿再多看弘晓,只是转身望向窗外。 允禧亦叹息到:“当务之急,还是要让她知道实情,她才能化险为夷,以求自保。只是,宫禁森严,如何能见到她?她又如何能信呢?” “是不是万事都有机缘?王爷请看,那是谁?”雪芹忽然道。 窗下,两乘小轿正停了下来。 ------------ 三【疏帘淡月】 尘缘从来都如水,罕须泪,何尽一生情。莫多情,情已伤。 如果能参透,襄玉便不会来这人世走一遭了。 她静静跟在帝弘历身边,只有几个侍卫装扮成家人随行,走进了那梦坡斋。“梦坡斋!”她轻声脱口而出:“好雅致好有情趣的名字啊!” 帝弘历一身富商的装束,酱紫色滚云纹长袍,掐金线淡黄色坎肩,戴着镶宝石小帽,手中还拿了把折扇,笑着说:“夫人喜欢这书肆,咱们不妨上去坐坐,挑几套好书,给夫人解闷,如何?”说着,便走了进去。 茹缇远远望见,急忙迎了出来,道:“大人大驾光临,小店蓬荜生辉!不知二位想随喜些什么?小的给二位介绍一下?”说着偷眼在帝弘历身上逡巡,一眼望见帝弘历腰间的九龙青田玉佩,及那大拇指上的翡翠扳指,再看襄玉,虽只是富家少妇装束,那举止亦是不俗,如今在这天子脚下历练数月,早已对各色人物了然于心,今儿这两位虽是陌生面孔,亦知是来头不小,因而也不敢再多言,只是尾随在后面,听着吩咐。 帝弘历慢慢在书架旁闲逛,不时随手拿起本书来翻一翻,都是写四书五经、经史子集,并一些八股时文,也有那医书药理、乐谱百科,也有《桃花扇》《牡丹亭》并《西厢》《琵琶》等剧本,只在不显眼处,尚有些才子佳人之书,赫德、飞燕、则天、玉环外传,另有《肉蒲团》《咒枣记》《花影集》《引凤箫》数本淫词,虽属违禁之列,倒也不算蛊惑人心之物,大致都还是圣贤立言。再看那风筝、笔墨、书画等物,却也有傅山、董其昌、徐渭等大家题字,文征明、唐寅的流传书画,也有当代郑板桥等人画作,甚至还有允禧之作在那墙上售卖,倒也风雅有趣。 那店内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大多是市井小民,不爱那大家之作,只是袖了几本开蒙之书也便算了,偶尔有几个衣帽周正、谈吐端方之人,不过是各有所需,或医或乐,买了便走。 帝弘历转身笑问茹缇:“敢问店家,这书和画,可否还有上佳之作可供挑选赏玩?” 那茹缇不敢怠慢,只得说:“二位如有兴致,还请移步二楼雅间稍作,吃杯清茶,待小的将本店典藏精品奉上,可好?” 襄玉与帝弘历会心一笑,便随了她上了二楼,但见二楼乃是一间间隔开的雅间,大约是为了来客的私密吧,每个雅间的门,都向着不同方向,绝不似勾栏院般,出了这间门,便能撞到对面出门的人的脸。他俩走到一间门上写着“绛芸轩”的房门前,那茹缇伸手推开门,请他们进去,又招呼小厮上来看茶。那侍卫们也随着上来,便在二楼大堂内那绛芸轩门边附近坐下,亦装作喝茶状。 屋内甚是雅致,只是桌椅书案等物,临窗的桌前,摆着精致的茶具,靠椅脚踏俱全,帝弘历便过去做了,推开些窗棂,但见窗下人头簇簇,煞是热闹。因笑道:“多谢店家。将上等好茶沏一壶来,拿几幅前人字画来,我们自己慢慢赏玩,你且忙去吧!” 见茹缇出去了,帝弘历才笑道:“襄玉,你看着市井风情,多么活波有趣、生机盎然!这书肆端的是个好地方,难怪他们会喜欢前来。就看那店主人,也是个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之人,年纪小小,本事却蛮大,连王爷的字画,都能弄到一二,可见非常人也!” 襄玉自见了绛芸轩几个字,心中便疑惑起来,这名字,何等如此耳熟?又听帝弘历唤她道:“你看,那边那两个人,虽然装束简朴,乃是襄阳侯戚建辉和景田侯裘良,那一女子,乃是锦乡伯夫人,还有那一年轻公子,那人乃神武将军公子韩奇,还有那个,那个……” 襄玉心中爽朗,笑道:“皇上真是天目天眼,这么多王公大臣、公子世妇,居然都能认得!” 帝弘历一边继续望着窗下来往行人,一边哈哈大笑:“朕这江山,哪不是全凭着这些人支撑?每日朝堂之上,来往拜谒之间,都见过几面,朕若没有这点阅人之术,还怎么立威朝廷!”说着指着另外两个女子道:“这两人亦是来头不小,不知是哪家千金呢!”正说着,只见一顶市民小轿摇摇地停在门前,一个梳着矮云髻、披着青衣斗篷的单身女子正缓缓下来,帝弘历忽地低声叫道:“襄玉,你快看,那……那不是富察夫人清影吗?是不是?你看是不是?”言语间掩饰不住的兴奋和惊喜。 襄玉心中颤了颤,一股说不清的滋味滋味涌上心头,似是早上喝得奶子茶在胃中发酵一般,从腹内向唇舌间泛起浓浓的酸意,低头一看,不是清影又是哪个!虽然只见她一次,但因那次过于惊心动魄,因而竟一眼就能认出。她定定神,将口中的酸味硬咽了回去,低声道:“万岁如对她如此割舍不下,臣妾前去邀她前来一叙,可好?” 帝弘历不是听不出襄玉言语间的黯然,只是笑道:“难得你不似平常女子一般拈酸吃醋!那就有劳爱妃了!”说着伸手将襄玉揽在怀中,用手中折扇抬起她的下巴,那唇轻轻啄上她的腮。 襄玉面色绯红,心中乱跳,暗叹道,罢罢,只要他如意便好!即便他不是君王,只是丈夫,能令他心满意足,为他纳妾唤婢,也算是为妻之道吧!因而忙回手拿过那折扇,挣脱了出来,回头嫣然一笑,便开了门出去了。 侍卫们只是偷眼看着,谁也不敢过来,她便绕过那房门,穿过侍卫视线外的走廊,低头向那楼梯口走去,猛地听到有人拦在面前道:“夫人请稍留步!有人请您稍见一面!”却是刚刚那店主人,虽青衣小帽,却掩不住眉间眼角的秀丽俊俏,那容貌,竟似曾相识一般,好个俏书生! 襄玉狐疑地看着她,那扮作男装的茹缇如何肯等她寻思,一把拉了她,只转了两个转弯,便停在一处门边,门上大书“脂砚斋”三字,茹缇只在门上轻叩两声,门便忽地从里面拉开,一双手臂急急地抓着她的胳膊,热切的声音道:“襄玉!真的是你吗?襄玉!” 曹雪芹!竟是他!襄玉愕然地睁大眼睛,惊得喘不出气了,低声道:“曹公子,是你?你怎么会在此地?” 见她回应,雪芹更是声音里充满了热切:“襄玉!快快进来!我有许多话要跟你说!” 一句话提醒了襄玉,她急忙转身对茹缇道:“店家,请帮我去请刚刚进门的那位穿着青衣斗篷的单身女子去绛芸轩,只说是有故人相邀,请她务必前去!”茹缇笑道:“夫人尽管放心在此与曹公子等叙话,小可这就去办!只是那女子单身,防范心必是重的,如何肯去陌生房间?” 襄玉想想,将手中折扇给她,道:“你将此物给她,说是此人相邀,她必去!”茹缇轻轻打开折扇,见那是一柄玉股丝绢上佳之扇,且不说材质绝佳、扇面题字大气磅礴,便是那字下一印章,乃是篆字“宝历”二字,心中立时明白,也不多问,点点头携了扇子便走了,并随手关了房门。 雪芹今日屡遭变故,心中凄然,正苦寻襄玉,如今见面,哪里还顾得上傍边还有他人,只是自顾自道:“襄玉,你就那样一去,可知道,我们都找你找得好苦啊!” 襄玉尚在震惊中,并未细看屋内是否有他人,只急急地问:“曹公子,我那日忽然便被人劫走了,不知我娘如今可好?红钰姨姨可好?蕙兰可好??曹先生可好?那本书写完了吗?多日也得不到你们的消息,我快急死了!” 雪芹黯然道:“不好!都不好!红钰姨姨为了救你跟那些劫走你的人拼命,被他们杀死了!我们为躲祸事,离了京城,回了江宁,父亲按熙嫔娘娘和红钰姨姨遗愿,与你母亲子佩姨姨结成了夫妇,可惜子佩姨姨身子孱弱,再加上思念你忧郁成疾,年底便一病身亡了。父亲写完了那书,但因担心文字狱会祸及家人,带了后半部出家而去,一直不知下落。我与蕙兰……我们……我们以为再也寻不到你了,也是两人相互取暖之意,听从父命结了夫妻……”一边说,一边声音缓缓低了下去。 如今再见,却真真是使君有妇,罗敷有夫了!造化弄人,竟然至此! 襄玉如化了望夫石般呆立在那里,如此桩桩件件,如山崩地裂般劈头盖脑砸了下来,令她一时间连思想的余地也无。 雪芹转身从书架上端拿了套书放在她手上,道:“这是父亲那书的前四十回,如今暂用这个名字。” 襄玉机械地低头看去,但见那藏青色书页上,赫然大书三个字《红楼梦》,她低头看着,看着,那字迹竟像水月镜花般浮起在水雾中。 “见过纯妃娘娘!”忽地有两个人走过来拱手行礼。襄玉更是一惊,抬头,才发现自己已泪流满面,急忙定睛细看,却是慎郡王允禧和怡亲王弘晓,便立时警觉起来,压制下心底的困惑,转头望着雪芹。 允禧与弘晓在旁已听了他俩方才之言语,对襄玉并非纯妃之事已确定无疑,那允禧上来道:“襄玉姑娘莫要惊慌。我等俱是雪芹至交,绝无恶意,上次与雪芹在醉香苑中搭救姑娘母女,可惜未能尽绵薄之力,实在惭愧!” 襄玉见允禧言语平和,心中对他甚是好感,因而急忙低头称谢。 那允禧道:“只是有一事还望姑娘告知。姑娘如何入宫,又成了纯妃的呢?这纯妃是宫内早年入宫之人,你如今顶替了她的名号,她去了哪里呢?” 襄玉道:“我也不知实情。只是在西山之时,忽地被不知何人迷倒,醒了便已在畅春园兰藻斋,成了纯妃,至于真纯妃的下落,我也不知。” 听她此说,别人尚可,那弘晓先就坐不住了,急忙道:“襄玉,你当真不知道是谁劫持的你?谁送你入宫?”襄玉见是弘晓,因有心结,便不肯多说,只是点点头。 弘晓见状,扑地跪倒在地,对襄玉泣道:“妹妹,都是为兄对不起你!为兄……为兄罪大恶极,死有余辜!今后只要妹妹能安然无恙,为兄宁愿为你赴汤蹈火,赎我前罪!” 襄玉急忙闪身侧过一旁,道:“怡亲王快请起,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见此情此景,允禧道:“有些事情,实在是时候应该让姑娘知道真相了!你其实是本王十三哥老怡亲王之亲生女!” 雪芹叫道:“不要告诉她!这……这太残酷!” 襄玉皱着眉头,忍不住笑道:“今日这世界真是离奇古怪的狠呢!” 允禧不理会他们的反应,继续道:“你可以信,亦可以不信。这么多年,虽然子佩姨姨并没有告知你真相,但你可以在心底自己揣度。你母亲子佩、她的亲姐姐子衿原与我皇额娘同日入宫为圣祖嫔妃,只因子佩与十三哥两情相悦、情深意长,皇额娘设计救子佩出宫,才得与十三哥双宿双飞,才有了你。只是后来十三哥薨世,怡亲王府怕你们母女身世暴露,会牵连全府老少,才将你们安置在醉香苑中,曹家父子受皇额娘所托,多方周折,才将你母女救出。你并非寻常女子,你是怡亲王府格格,我爱新觉罗家族的血脉!” 那弘晓跪在地上哭泣道:“求妹妹原谅为兄。为兄也不想令你们母女受那些苦楚折磨。这都是额娘的主意,怕带累府中上百人性命,才出此下策!为兄并不知那日同万岁在醉香苑多见之人便是你们,如果为兄知道,绝不会……绝不会……”说着,再说不下去,只剩下哭泣。 雪芹也叹息道:“襄玉,你与皇上,你们是堂兄妹,你不能做他的嫔妃,你们不能……不能做夫妻,那是混乱皇家血脉的大罪!莫要再回皇宫,跟我走吧!我和蕙兰……我们三人,寻个世外桃源,写书作文,逍遥一世,远离这些纷扰困顿吧!” “我们……三人?”襄玉喃喃道,心似被撕成片片碎片,每一片都痛得肝肠寸断,红钰为自己而死,母亲病故,曹先生出家,雪芹与蕙兰已成了夫妻,弘晓是自己亲兄长,自己原本是金枝玉叶,皇帝是她堂兄,他们不能做夫妻……殷红的、血腥的、冰冷的痛楚,在她心底弥天满地地扩散,如果是几个月前,突然面对这么多变故,尤其是母亲亡故,她怕是早已晕倒,无力承受,而如今,痛楚依然,但是她的心仍在跳动,仍在呼吸,仍在面对和承受这颠倒的、悲凉的宿命,往日种种迹象,一一浮上心头,母亲唤父亲十三爷、醉香苑中母亲一直担心怡亲王府、子衿一再叮咛万不可侍寝……那真相如此真切清晰,不由得她不信。而相信了的真相,竟是那般痛楚,那痛楚中,最痛的,竟是那句皇帝是她堂兄,他们不能做夫妻……瞬间,帝弘历那温存多情的笑脸在她眼前放大,放大,放大……那是她的寄予一生情的夫君吗?那是她的爱江山更爱美人的君王吗?那双双燕子语梁间的温存旖旎,那日日深杯酒、朝朝小圃花的两情缱卷,却是注定她永生不可得的宿命吗?三人?那后宫,何止三人!那是三十人,三百人,三千人!! 弘晓见襄玉神色有异,并不知她心中情思,只认定她与帝弘历已成就了云雨之欢,因而吓得浑身战栗,道:“妹妹,混乱皇族血统乃是十恶不赦的大罪!趁万岁还未得知,你快快逃吧!跟曹公子逃走吧!为兄愿意一力承担所有后果,万死不辞!” 回宫?回宫?明日,便要回宫,回宫又能如何?走吧!走吧!襄玉,那宫廷,不是属于你的世界,虽然你身为皇族,但那宫廷,与你无缘啊!那帝王君恩,那浓情恩爱,与你无缘! 她望着手上的《红楼梦》,心底一片惨淡的红。 正思量间,忽听站在窗前的允禧道:“今儿怎么这么热闹,那傅恒急匆匆的来做什么!” 傅恒?傅恒夫人清影尚在帝弘历房中! ------------ 四【皂罗特髻】 仓促间襄玉几乎没有丝毫犹豫,本能间转身从书架上随手又拿了两套书,便冲出了房间。 襄玉一向对路径有着天然的记忆能力,只转了两转,便找到了绛芸轩的房门,也不待顾忌侍卫们的神色,急匆匆推门进去。 帝弘历正站在那椅子侧面,将那清影搂在怀中,清影揽着帝弘历的腰,哭了个梨花带雨。 见襄玉冒失失闯进来,惊得二人急忙分开,帝弘历尴尬地瞪视着襄玉,正欲说话,那襄玉急忙示意他不要出言,几步上前,将那几本书随手摊开放在清影面前桌上,然后拉了清影的手,尚未来得及说一句话,只听那门外一阵嘈杂,房门被猛地推了开。 茹缇的声音急匆匆道:“客官您万万不可!此间有尊客在!” 更有侍卫压抑着低声怒喝:“什么人!好大胆子!” 门外一人厉声喝道:“狗奴才!下去!”说着一把拉开茹缇,便直直闯进屋里,正是富察氏傅恒。 傅恒一眼见夫人清影正与另一陌生女子拉着手,桌子上还摊开着书,只一男子长身玉立在窗前,心中亦是诧异,待定睛一看,吓得浑身一颤,一时愣住,不知该如何是好。 帝弘历瞬间便看明白了境况,慌忙对茹缇道:“我们都是旧相识,叙叙就好!你下去吧,这里没你的事了!” 茹缇原本知道此房内之人及襄玉之事有诸多蹊跷,见傅恒怒气冲冲闯进来,很怕会弄出事情,如今一见,那原本怒冲冲之人像老鼠见了猫一般,瑟缩无语,心中已明白了大半,因而躬了躬身,转身退了出来,带上房门,并对侍卫们交代了一句:“里面无事,大家安坐吧!”便下去了。 屋里,傅恒这才缓过神来,急忙俯下身跪下请安道:“奴才给万岁爷请安!万岁爷吉祥!奴才实不知万岁爷微服到此,惊扰圣驾,罪该万死!” 帝弘历仍不免心慌,只是说:“行了,傅恒你起来吧,在外面不必行此大礼!” 襄玉见状,急忙笑道::“原来是傅恒大人,本宫失敬了!因前日尊夫人陪伴小妹前来畅春园与本宫闲话,我俩一见如故,相处甚好,今日与皇上出巡至此,无意间巧遇夫人也来买书,便邀来闲坐品书,不知大人因何如此气色匆忙前来?” 傅恒见襄玉自称本宫,又提及前日夫人前去畅春园之事,便知此乃纯妃娘娘,旧日虽也在宫中给姐姐皇后娘娘请安时,遇到过诸位妃嫔,但一向恪守臣子之道,非礼勿视,因而也并未留意过各宫妃容貌,今日这般近的与宫妃谈话,尚属第一遭,因而急忙毕恭毕敬答道:“多承纯妃娘娘抬爱!拙荆但凡能宽慰娘娘慈怀一分,也是奴才夫妇三生之幸!” 帝弘历原见傅恒怒气冲冲闯进来,显然是有对清影心存怀疑、赶来捉奸之意,心中不免有些许恼怒又因心虚无法发作,襄玉几句话间便将方才之事轻描淡写带过,心中有了底,便也笑道:“傅恒,你如此兴师问罪般匆匆赶来,莫不是前来捉你夫人?” 傅恒见问,不由得脸红脖子粗起来,满面羞赧地低声道:“让万岁爷见笑了。奴才夫妇方才在府中,一言不合,口角了几句,没想到拙荆性子烈,竟然不告而别,独自一人出了府门走了。阖府众人都不知去向,急得团团转,找来找去,一个家人说打听得她来了这书肆,进了这房间,因而急忙前来查看……哦不,前来请她回府去。”因说来说去都是儿女闺房之事,更是万般不好意思起来。 帝弘历半开玩笑道:“原本朕也不该过问你们闺房夫妇之情,只是,齐家才能治国,家宅不宁,如何能安心办差?今日之事,朕也不追究孰是孰非,只需记得,身为人夫,要心胸宽大、行事豁达才是!如你夫人再受了委屈,朕特许她可以随时前去宫内找皇后娘娘申诉,那时节,哼哼,你就莫怪你姐姐动家法了!” 傅恒只得垂头听着,不敢再说一句话。 帝弘历见也难再多说,只好转移话题道:“傅恒,前日崇文馆之事,你办得甚好!朕正要褒奖你呢!如今春暖花开,那永定河河水年年泛滥,殃及百姓,已改道多年,致使沿河百姓民不聊生,每年夏季汛期,都为河患所困,无法安居乐业,前日朕派你今年去统领此事,你可有了好办法?” 傅恒见帝弘历问及政事,此乃他一心一念建功立业之事,因而底气明显足了,朗声道:“请万岁爷放心,奴才这两日正在筹备起身,会同直隶总督孙嘉淦、总河顾琮,商议开挖重堤、挑浚河槽之事,并前去监督工程,今年务必使永定河回归故道,彻底杜绝水患伤民之事!” 帝弘历点头道:“很好!此事重大,耗费良多,你定要多方权衡,务必一次成功。只是如此一来,你就要在外数月了?” “回万岁,奴才少则半年,多则八月,总是到秋底功成之日,才能回来!”傅恒道。 帝弘历笑道:“如此一来,夫人岂不是又要小一年间独守空房了?” 那清影闻言,期期艾艾叹息道:“你既然不在意我,还来寻我做什么!权当我死了罢了!” 襄玉笑着搂过清影的肩,道:“好了,别委屈了!傅恒大人公事繁忙,一时顾不上家中之事也是有的,你若闲闷,多来宫中我们闲聊相伴也就是了!” 那傅恒原没想到他夫人竟然如此得纯妃娘娘钟爱,且这纯妃亦是帝弘历宠眷之人,心中有意令清影去巴结讨好,急忙低声下气道:“是是是!奴才知道了,今后必定鸾凤和鸣,再不令万岁爷和娘娘操心!” 帝弘历也跟着道:“你走之前,带着夫人来宫里跟你姐姐辞个行,大家再见见吧!没什么事,你便好生带了夫人回去吧!” 清影闻言,只得站起身来,同傅恒一起端正向帝弘历及纯妃施了礼,带了人下去了,不一时从窗外望去,一行人急匆匆地远去了。 直到此时,帝弘历才舒了口气,偷眼望着襄玉,笑道:“你真真是个机灵鬼、及时雨!来得真是时候!方才那半天,你去了哪里?” 襄玉见问,只得答道:“臣妾自知不应当打扰了皇上,便在下面随便拿了几套书来翻看,不想听书店内人窃窃说,傅恒大人怒气冲冲地进来了,臣妾想着,别节外生枝才好,便冒失地闯进来了,惊了圣驾,罪该万死!” 帝弘历哈哈大笑道:“什么罪该万死!朕真是恨不得好好赏你呢!明日朕已命人准备好了迎你回宫的仪仗,等回了宫,看朕如何赏你!”说罢意味深长、含混暧昧地看着襄玉笑。 襄玉听得回宫两个字,将方才之事俱都从混乱中牵连出来,那心中腥红剧痛,因方才急切匆忙间,竟似消减了,如今又清晰明朗在心中奔腾。回宫回宫!那宫廷,与她何干?那温存,与她何干! 可是,她望着他那略带孩子气的、意气风发的笑脸,心竟似是被千万缕丝线纠缠包裹着,无法令自己的眼睛从他身上移开,母亲去世,她能活着,离开雪芹,她能活着,而如果当真再见不到他,再听不到他,她还要如此活着么? 见她无言,只是对着自己呆看,帝弘历错会了意,以为她在为自己与清影之事暗中吃醋,急忙此地无银地解释道:“其实朕只是看清影怪可怜见儿的,安慰她一下罢了!襄玉,你是不知,那傅恒其笨如牛,可叹他不解风情,枉负了她一番琴奏!她因为他要远行,心中放不下,便将自己的发丝一根根缠绕在安息香块上,找了个荷包装了,给他戴上,只想着他在外之时,焚香之处,能闻到她的气味,也不过取莫失莫忘之意。结果那傅恒只把荷包系在身上,将那香倒掉了,说自己一大男人,从不焚香。清影不依,说那香上系了自己发丝,结果傅恒说,身体肤发受之父母,不可随意损伤,何况头发燃着时有腥臭之气,与香味混合,更是难闻,扔掉便对了。因而清影气不过,才跑出来的!” 听得襄玉也忍不住笑了:“如此不解风情的人,也真真难为清影的心思了!”这一笑,心底重似千钧的沉沉思绪,即便渐渐化了烟云。既然那是她挣脱不了的宿命,她只能坦然面对了。 面对一个永远无法去爱的爱人! 正闲话着,忽悠听到楼下传来吵闹之声,一男子的声音道:“本王且看看你是何方圣神,居然能在天子脚下兴风作浪,勾引官宦王公前来!”那声音语气颠倒、竟全是醉话。 茹缇的声音带着讨好的音色,却隐隐然透着不屈:“尊客请慎言!小店只是售卖书籍,守法草民,便是有贵客到此,无论大臣亲贵,小的也只是卖文卖字,绝不过问尊客身份来历。” “哼!你倒乖觉!”那人一把拉过茹缇胸前衣服,将茹缇轻巧地提了起来,脸孔几乎压到自己脸上,恶狠狠叫道:“你算什么阿物,也配结交大臣亲贵!就不怕朝廷治你个结党营私、图谋不轨之罪?哈哈!”说着狂笑道:“本王便是因此获罪的,你知道吗!” 那茹缇大窘,羞得满面通红,因着男装,又不好讲明,只得一边躲闪,一边道:“尊客请放手!有何吩咐,小店尽力去办就是!” 见此情,那帝弘历面色阴沉道:“这宁郡王弘皎真是越来越不像话!光天化日之下,竟然闹市喧嚣,成何体统!十三叔如此英武睿智,如何生了这两个不肖之子!” 说着,携了襄玉之手,便向那弘皎走去。襄玉急忙目示侍卫将书带上,暗中跟上来。 见弘皎羞辱茹缇而心急如焚的,还有脂砚斋内诸人。 雪芹急得跳脚道:“这……这还了得,我就说茹缇一女孩子,开这店,肯定不行,她和叔叔偏偏不肯听,这可如何是好!” 那弘晓更是焦急:“万岁爷便在隔壁屋内,本王和皇叔又有没办法出面,如今全被万岁爷看在眼里,这……这兄长这不是又在惹祸吗!” 正说着,只听楼下一声断喝:“放手!光天化日之下,你欺压良民,是何道理!”竟是帝弘历的声音。那襄玉正站在他身边。 弘皎醉醺醺地趔趄着随口道:“你是什么东西,也敢来管本王!”说着转身望向帝弘历,这一望之下,吓得手一松,竟将茹缇摔在地上,口中道:“皇……皇……” “哼!慌什么慌?如今知道慌张了?天理昭彰,你身为亲贵,居然如此不顾身份,还不好生自省!”帝弘历断喝道,低身拉起茹缇。那茹缇毕竟女儿家,身轻如燕,体态较弱,虽走南闯北见过世面,又一向男装,仍不免娇羞,急忙挣脱,道:“多谢尊客!” 帝弘历低头见茹缇满脸灿若云霞般,甚是招人爱怜,忍不住自言自语道:“店家好生面善,倒像在哪里加过一般!”襄玉定睛看时,心中了然,原来这茹缇因也是曹家女儿,与那曹颖,怕是也有几分相似吧。 那弘皎早已吓了一身冷汗,酒已醒了大半,垂着手道:“是!奴……只因我……近日无甚差事,清闲得很,所以……吃多了几杯酒。” “你既然闲来无事,如今,我家的院子里春暖花开,许多花木要栽植,你且去帮我看管植树去吧!”帝弘历冷冷道:“省得在外生事,滋扰百姓!”说着挥挥手,带着人远去了。 那茹缇见弘皎虽垂着头,却是一脸英雄末路之意,心中不忍,悄声上前道:“尊客不过是多吃了点酒,且上楼上雅间,待小的泡了酽酽的菊花茶来,给尊客醒醒酒,可好?” 楼下一幕,脂砚斋内诸人,各生感慨。 襄玉,你当真就贪恋那荣华,舍不得那皇宫吗?雪芹悲凉叹息。 漫玉,你姐姐身在何方啊?如果你知道真相,岂不是要忧思成疾!允禧忧郁思量。 雨桐,兄长如此不堪,皇上对我家日益冷淡,我如何才能与你再见一面!弘晓惆怅感慨。 ------------ 一【贺圣朝影】 芳园筑向帝城西,华日祥云笼罩奇。高柳喜迁莺出谷,修篁时待凤来仪。 皇家的仪仗一路浩浩荡荡排开,庄缎伞、销金龙纛、销金龙各十个,双龙扇、单龙扇、豹尾枪、、弓矢、金钺、御仗、吾仗、立瓜、卧瓜等不一而足,更有金、笙、云锣、管、篴、金钲、铜钹、鼓、锁呐、铜点、小号、大号、蒙古号等,一路赫赫扬扬,从畅春园向紫禁城进发。路旁坚壁清野,闲杂军民早已回避了,但见旌旗招展、衣甲鲜明,却连半个随意走动之人也无。 仪仗中一台六十四人銮舆,帝弘历同襄玉共坐在上面。襄玉原不肯上这銮舆,宁愿同令常在钰彤一样,在仪仗后面一乘小轿罢了,那帝弘历哪里肯,硬是拉了她过来。襄玉今日乃是由孙嬷嬷亲自督促、精心装扮的典仪朝服,身穿金黄色朝褂,片金缘,绣文为前后立龙一双,下通襞积,四层相间,上为正龙各四,下为万福、万寿之文,领后皆垂明黄色绦,饰之珠宝。胸前带朝珠三盘,其一蜜珀,其二珊瑚,配以金黄色绦,身披绣文为“云芝瑞草”金黄色采帨,头戴二层朝冠,贯东珠各一,皆饰金凤,另饰东珠九,珍珠十七,上衔猫睛石,全身无不端正秀丽。 襄玉被那沉甸甸的朝冠压得头脑中浑浑噩噩的眩晕,那身上左一层右一层的袍服亦是令她浑身说不出的不自在,她轻声对帝弘历挣扎着道:“皇上,您还是放民女回民间去吧!民女无缘皇宫内的荣宠富贵!” 帝弘历满面喜色,笑道:“你又胡说了!你是朕的纯妃!朕只认你才是纯妃,这皇宫,便是你的家!你如今是养病归来,是整个后宫为之欢欣雀跃的事,你忧从何来!” 襄玉低声道:“那纯妃乃久居宫内之人,万事熟稔,民女一不通礼仪,二不识人情,贸然进宫,举止言行间岂有不被人看破的?更何况……何况民女亦无承宠争幸之意,何必去做别人的眼中钉肉中刺,卷进那些漩涡!民女本是来无影去无踪之一缕烟云,放之四野,散了也就罢了!” 帝弘历笑道:“原来你在忧心此事!此事朕已想好了对策,晓谕六宫你此次生病,对从前之事大半失忆,俱都忘记,如此即便有些什么你与原纯妃有不同之处,她们也就没什么可怀疑了。再者这些日子朕看你也基本熟识了宫内礼仪,至于宫内之人,皇后宅心仁厚,不是是非之人,慧贵妃少言寡语,也好相处;除此二人,你位份最高,乃是四妃之首,便是娴妃奚颜,也要让你三分。奚颜虽然性子急躁、言语耿直,但不是那阴鸷狠毒之人,不过有太后偏爱她些,她骄纵点罢了,你不去与她计较,谅也相安无事,其余人等,也都好相处。”说着,拉起她的手,深深地嗅襄玉那奇异的香气,道:“襄玉,不管你从前经历了多少苦楚,今日朕必会给你一个安乐之所,再不会让你流离悲苦!你是朕无意间捡到的一块美玉,朕必会保你一生晶莹剔透!” 襄玉闻言,忍不住泪光点点。她多希望他能放她走,莫让她陷入那悲凉的宿命,每日要挣扎在爱着却不能爱的境地,又多渴望他能留下她,让她莫要陷入那无望的、冰冷的、不知所踪、无所依托的空灵中。她只是痴痴的痴痴的望着他。 帝弘历在她的眼中,看到了令他心悸的情长,竟忍不住将她揽在怀里,低声道:“放心,有朕在,朕会与你白首不相离!” 襄玉无望地垂下头,不再与自己挣扎,那宿命,便是前生天定,她如何能挣脱!她只是叹口气道:“恐怕宫中愿与皇上白首不相离的人,排了长龙吧!臣妾并无奢求,只愿皇上能称心如意就好!”此言全都发自肺腑,百转千回,想想又道:“就连那钰彤,如今也是这后宫中的一粒棋子了,还不知道要面对多少风雨!” 帝弘历忍不住笑道:“你就莫要杞人忧天了!钰彤虽然位份低,但她好歹在宫里呆过五六年,人情世故、来往应答,肯定游刃有余,朕不担心她会不适应,倒是很担心会令你受委屈呢!”说到此,想起一事来,问道:“典仪官上来回话!” 那典仪官急忙上来,躬身请安。 帝弘历道:“此次入宫,走那条路径?” “回万岁,宫妃回宫,形同秀女入宫,只需进神武门,过顺贞门,经御花园到东西六宫即可!” “岂有此理!如今朕亲自接纯妃回宫,难道朕也一并走顺贞门吗?”帝弘历怒道:“走午门、进太和门、乾清门,在乾清宫行礼!” “这……”那典仪官为难道:“这是皇后入宫之路,纯妃娘娘虽千金之躯,恐有所僭越!” 襄玉闻言,急忙对帝弘历道:“皇上万不可令臣妾如此张扬,惹人非议!” 帝弘历笑道:“你虽是省事的,但朕怎能让你委屈,让他人看轻你!这样吧,事从权宜,畅春园在京西,就由西华门入宫,过熙和门、贞度门、隆宗门,在养心殿行礼则罢了。”说罢,帝弘历又道:“回去晓谕六宫,皆按品级大装,除皇后、慧贵妃外,其余诸宫妃均在隆宗门外迎候!” 襄玉想阻拦,但见帝弘历神色笃定,知道多说无益,只好沉默,既来之则安之罢了! 那一行人马便如此逶迤前来,远远便见紫禁城在春日中辉煌灿烂、巍峨壮观,那角楼上的钟鼓一起鸣奏,声音悠远,响彻四方。 终于,銮舆过了隆宗门,在养心殿前院内停了下来,夏守忠急忙上前扶了帝弘历下辇,帝弘历先下了车驾,转过身来,将手伸出给襄玉,襄玉无法,只得轻轻拉住,没想到帝弘历手上稍用力,竟将她拉了下了,正站在他身旁。 两旁早有许多着装端正的女子立刻一起俯身齐声道:“恭迎皇上!皇上万福金安!” 那随同在后面车轿上下来的钰彤识趣地站到众人最后,亦随着众人蹲身行礼。 帝弘历并不理会众人,只携了襄玉的手,笑容满面的走上台阶。襄玉望着那花枝招展、姹紫嫣红的一片春色,心中叹息一声,既然前生注定,今生亦无需挣扎,随缘吧!因而也便端方周正地随着帝弘历走上正殿台阶。 台阶之上,皇后慧语带着慧贵妃沛柔虽未在阶下侍立,却也站在这台阶上等候多时,此时也急忙蹲身请安。帝弘历抬手虚扶了一下,仍是携了襄玉径直进了大殿。 须臾,帝弘历在龙椅上坐了,笑道:“大家都进来坐下吧!”皇后才随着走上去,在那龙椅旁的位置坐下来,地下一溜黄花梨靠椅并脚踏等,那嫔妃们亦随着鱼贯而入,按照品级依次入座。那宫女早已将一跪塌端正摆在厅堂中央,襄玉早已熟知此中礼节,因而在芳菲的搀扶下,缓步走上前去,双手提起裙摆前襟,屈膝跪下,目不斜视地望着帝后,将手中手帕扬起,行三跪九叩大礼,口中道:“臣妾纯妃苏氏襄玉给皇上皇后请安!皇上皇后万福金安!臣妾因身染顽疾,未能侍奉左右,心甚愧疚,特来请罪!” 不待皇后说话,帝弘历便笑对芳菲说:“快扶纯妃起来!襄玉,你身子才好些,如不是祖制规矩如此,原不必行此大礼。快坐吧!”皇后见状,也笑道:“纯妃妹妹如今身子可安泰了?这一路从畅春园过来车马劳乏了吧?数月不见,妹妹越发容颜秀丽了!” 襄玉福了一福,轻声道:“多谢皇后挂怀,嫔妾已无大碍。” 说完,转身向着慧贵妃福了一福道:“妹妹给慧姐姐请安!”一边说,一边用眼角余光向四下打量,虽然宫内诸人均未曾见过,但那有名有号之人,因都见过画像,一眼望过去,虽不能全部识得,倒也认清了大半。 沛柔面色忽地红了,急忙也站起身来,道:“妹妹无需多礼!养好身子就好!”话语中多了许多牵挂关怀之意。 其余嫔妃见状,亦都起身,由那娴妃奚颜带领,一起向襄玉俯身道:“给纯妃姐姐请安!” 襄玉也笑着说:“众位妹妹请起!” 帝弘历示意大家都坐了,襄玉便在右手第一位上坐下。那奚颜便呵呵笑道:“哎呀,真真是皇后娘娘所言甚是,数月不见纯妃姐姐,姐姐容颜越发青春了,如今妹妹我都不好意思称呼您姐姐了呢!您看着,怎么都像年轻了十几岁呢,比妹妹还小了好多呢!” 帝弘历急忙解围道:“真是这海上方好,不但驻颜有术,还能返老还童。襄玉这几个月来,真是越发显得娇嫩了。只不过,此疾甚是凶猛,如今虽身体没有大碍,只是病得竟将从前之事忘了大半,可怜可叹,着实令人心焦!今后还有劳皇后多多照顾才好!” 皇后点头道:“照顾六宫众人,乃是臣妾本分!皇上放心就是!” 奚颜不依不饶笑道:“皇上如此便是偏心了,那样好的海上方,如何只给纯妃姐姐一人用?臣妾虽陋质,也想能青春不老、多侍奉皇上几日呢!” 帝弘历笑道:“你可又胡搅蛮缠了!襄玉如不是得了这病,如何需要这些海上方?虽然容颜青春了,记忆却失了许多,如此你也愿意?” 奚颜望着襄玉笑道:“姐姐当真对从前之事全无记忆了吗?” 襄玉原不欲多说话,更无意于这些口角,只淡淡答道:“只是有些恍惚罢了。便是容颜,怕也不过是久未出门,缠绵病榻,略显白些罢了,如何真能返老还童、青春永驻!” 帝弘历忽地想起来道:“说起青春年少来,朕还有一事。令常在!” 钰彤随着众人进屋,只在靠近门边的椅子上,悄无声息地坐了,呆呆地望着门外出神,全然没听到屋内的莺叱燕奼。听闻帝弘历唤她,夏荷急忙推了她一下,扶着她站了起来。 帝弘历道:“这是新晋封的令常在魏钰彤,在畅春园便已侍寝,今日随纯妃一起回宫。” 钰彤心中哀怨,这繁文缛节,这风刀霜剑,怕是躲不过了。没奈何,只得按照规矩走上前来,见那宫女早已又安置好了跪塌,低头中规中矩地行了那三跪九叩大礼,轻声道:“常在魏钰彤给皇上皇后请安!皇上皇后万福金安!” 皇后笑道:“令妹妹快起来说话!如今后宫又添了新的姐妹,真是大喜事啊!钟粹宫一直都整理得井井有条,纯妃妹妹一向都住得习惯,料也不会有不如意之处,令妹妹依皇上的意思,安置在哪一处方好?” 帝弘历随口道:“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就住在景阳宫吧!如今景阳宫正巧也无人居住。” 还不待他人说话,奚颜伶俐地道:“皇上,这令妹妹不过是宫女越级晋封的常在,如何能居一宫主位?按臣妾的意思,不拘在哪个宫,选个偏殿也就是了!”说着,不屑地看着钰彤道:“令妹妹倒是好福气,这么快就由宫女成了小主了!” 钰彤只是垂着头,似事不关己一般,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襄玉因这些日子与钰彤相熟,很是爱重她那孤傲不羁的性子,尤其从她那个“晓”字,联想到怡亲王弘晓来,虽然心内对弘晓并无好感,但那毕竟是自己亲兄长,未免更是爱屋及乌,虽打定主意不肯多事,却仍是看不惯钰彤回宫第一天便遭此欺凌,站起身来道:“只要皇上爱重就好,皇上满意宽心,便是我等的幸事,你说是吗?娴妃妹妹。” 帝弘历听了,立起身来,冷冷道:“娴妃说得对!宫规不可乱!钰彤一个小小常在,如何能居一宫主位!” 什么?他居然偏听娴妃之词?襄玉惊愕地望着他。 ------------ 二【感恩多令】 帝弘历龙颜深沉,面带不悦道:“朕当日越级晋封她,已是坏了宫规,此次定不可如此!”说罢望着奚颜道:“娴妃是说,她是小小常在,不能居一宫主位?” 那奚颜见帝弘历并未卖纯妃面子,而是听从自己意见,甚是得意,因笑道:“并非臣妾如此说,此乃祖制!” 帝弘历道:“好!既然是祖制,朕定遵从!既然她位在常在,不能居一宫主位,那朕今日便晋封她为贵人,如此居一宫主位,便不算违制了吧!” “这……”奚颜万没想到竟是这样的结果,一时为之气结,却也不便再出言反对。 帝弘历望着奚颜的一脸怒气和襄玉恍然后的笑靥,心情极爽,又道:“如今宫中四妃虚着两位,嘉嫔诞有四阿哥,功在社稷,今日一并晋封为嘉妃!” 那嘉妃金伊华急忙跪下,夏荷也急忙拉了钰彤一并跪下谢恩。 皇后起身福了一福,和蔼笑道:“今日一为迎纯妃妹妹回宫,二为向嘉妃和令贵人妹妹贺喜,今日本宫特设晚宴,皇上与我等同庆,可好?” 帝弘历定睛看着襄玉,想了想说:“纯妃今日才回宫,身子还没大好,不宜一日内过于劳顿,今日便罢了,歇息一日,后日在养心殿正殿设宴,与嘉嫔和令贵人行册封之礼,贺纯妃康泰回宫。” 正说着,小内监上来回道:“启奏万岁,宁郡王及内务府何大人前来请奏御花园栽植花木等事。”刚说完,另一内监奏道:“启奏万岁,军机大臣徐本上奏,楚粤苗乱又起。” 帝弘历挥挥手,道:“知道了,叫他们等着吧!”说着转身对皇后道:“如今这些闲散宗室镇日价斗鸡走狗、眠花宿柳,无故生事,如今令宁郡王弘皎进来管理花木,也算是拘一拘他,省得在外游荡,不成体统。后日家宴,传旨各在京的宗亲,凡贝勒以上者,均携家眷来一并赴宴,朕也该提醒申饬他们一下了!再有,傅恒不日即将离京办差,此一去要年底方回,后日也特恩准他携了家眷一并赴宴,算是向皇后辞行吧。” 皇后急忙躬身道:“多谢皇上垂爱,臣妾必当安排妥当。” 帝弘历这才起身向外都去,经过襄玉身边时,立住脚步,悄声笑道:“你回钟粹宫歇着吧,朕晚间再去看你!”说完呵呵笑了一声,才扬长而去。 皇后见帝弘历走了,便也无可无不可地道:“既如此,大家都散了吧,好生歇息!”于是众人都躬身施了礼,陆续退了出来。 且说钰彤一直心思混乱、迷迷茫茫,如今听得散了,心中总算舒了口气,扶了夏荷急忙出来,才走到永巷边,身后一人笑道:“令妹妹慢走!”钰彤急忙回身,却是嘉妃伊华扶着宫女摇摇走上来,嘉妃原也是龙潜藩邸时格格出身,最是灵巧,笑着说:“本宫特来相谢妹妹!姐姐今日全是借了妹妹的东风,沾了妹妹的喜气,才得以晋封的。今日初见,又是大装,也无以表示一点心意的。”说着,抬眼打量了一下钰彤,又满脸灿烂地笑道:“妹妹如今也是贵人了,原该用付好护甲的,姐姐这付玳瑁的虽不算珍贵,也还不错,便送与妹妹,算个见面礼吧,妹妹莫要嫌简薄了才好!” 钰彤低头见伊华正自手上褪下那付雕刻着芙蓉花图样的护甲,心底突地闪现那日与弘晓在东湖边所见之残荷,心中凄然,只低声道:“多谢嘉妃娘娘抬爱!奴婢承受不起!” 伊华朗声笑道:“妹妹身份尊贵,怎么还自称奴婢!收了吧,今后咱们姐妹一处相伴,和睦相处,才是最要紧的!” 夏荷在傍边见了,不待钰彤再说话,自顾伸手接了护甲,低声对钰彤耳语道:“嘉妃娘娘一片美意,你别不识好歹!” “好歹!”此言听在钰彤耳中,甚是刺心,心中起了怒意,便伸手去那夏荷手中的护甲,没想到夏荷竟抓得很紧,只得手下用力,那夏荷如何敢在嘉妃面前与自己主子拉扯,便急忙松了手,这一松,竟使钰彤的力气突地变得无处着力,那手正拿着护甲,反手挥了出去。 “哎呀!”忽的身后传来一声娇嗔。钰彤急忙转身,但见娴妃奚颜正站在身后,用左手抚摸着正被宫女搀扶的右手背,那手背上,早已被护甲划了一道黯红的痕迹,心中惊诧,只得跪下道:“嫔妾无意冒犯了娴妃娘娘,娘娘赎罪!” 奚颜手上被没来由划了一下,虽不甚疼,到底恼怒,再看眼前之人,竟是钰彤,更是心中气恼,口中冷笑道:“本宫正思量是谁这么大派头,居然前来划伤本宫,原来是令贵人妹妹啊!妹妹新近得宠,难怪骄奢些!” 嘉妃一见钰彤闯了祸,心中只微微一转,便接口道:“令妹妹不爱姐姐所赠之物,还了姐姐就是,也犯不着对娴妃娘娘使性子啊!”又转身向奚颜道:“没伤到姐姐吧?姐姐千金贵体,纤纤玉手,可要珍重啊!” 奚颜见伊华也无护着钰彤之意,越发大了胆子,道:“宫中还是个有规矩的地方,莫要以为你一次次越级晋封,就能在这宫里呼风唤雨了!你自己什么来历什么状况,恐怕心里最清楚吧!你不过是皇上偶尔一次的龙兴大起罢了,你还真以为你能得圣宠?哼!”说着冷笑道:“你以下犯上,冒犯本宫,本宫今日不惩戒你,实在说不过去!来人!掌嘴!” 娴妃身边的宫女山菊闻言,答应了个是,便走上前去。奚颜冷冷喝止道:“糊涂东西!你一个奴婢,怎么敢对宫妃动手!”说着狡黠地望着一并跪在钰彤身边的夏荷,道:“你来!” 夏荷吓得急忙磕头:“娘娘饶命啊!贵人是奴婢小主,奴婢怎么敢犯上!” “哦,你不敢犯上,就敢不遵本宫谕旨了?” 夏荷见此,心中一阵冷笑,便转身跪着膝行到钰彤面前,道:“小主莫怨恨奴婢,奴婢也是奉命行事!”说罢抡起手掌,向着钰彤的脸颊狠狠地抽了起来,一下,两下,三下……几下之后,那钰彤的脸颊,便已一片腥红。 “住手!好大胆子,你居然敢动手打小主!”襄玉正从殿内出来,正巧看到此一幕,急忙喝止。夏荷听到襄玉的声音,吓得急忙停了手。嘉妃也急忙躬身施礼。 奚颜皮笑肉不笑地望着襄玉,马马虎虎施了个礼,道:“纯妃姐姐看来在畅春园时与令妹妹相与甚厚啊,每每护着她。姐姐你也看到了,不是妹妹的人动手的!令妹妹伤了本宫,本宫不过令她的奴婢意思一下,是这个不知死活的丫头,居然对自己的主子下这样的狠手!” 襄玉一心不想生事,见已救下钰彤,便也不追究,道:“都是自己姐妹,不小心之处也是有的,娴妃妹妹大人大量,相信也不会太计较!嘉妃娘娘一片好心,钰彤你就收了吧,回头去回拜嘉妃娘娘就是了!” 那嘉妃见又峰回路转了,看了看天色,笑道:“既然如此,那妹妹先告退了,四阿哥估计也要睡醒了!” 见她去了,奚颜也笑道:“那妹妹我也先告退了!”说着挥手对宫女们说:“走吧,别在这碍眼了,一会儿给本宫去传太医,这手上别落下痕迹才好!”说着也逶迤而去。 襄玉这才拉过钰彤的手,轻轻抚着她的脸颊,道:“你也是,凡事自己该小心些啊!”说着冷冷看了眼吓得战兢兢的夏荷,道:“有你这样伺候主子的吗?念在你这些日子一直在令贵人身边,这次便饶了你,下次再有僭越,你要当心了!芳苓,一同送了令贵人回景阳宫去!” 钰彤抬起泪眼,望着襄玉,嗫嚅着半日,叹口气,转身去了。 襄玉这才吩咐道:“芳菲,带本宫去慈宁宫给太后请安!” 芳菲小心地说:“娘娘,刚刚儿好像娴妃娘娘往慈宁宫那边去了,要不,咱还是先回吧,改日再去请安!” 襄玉摇摇头道:“这些礼数如果错了,会让皇上难做的!去吧!” 正说着,忽听得墙角处传来一声孩子清脆的叫声:“皇额娘……皇额娘……”紧跟着,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穿着晴天蓝色小袍服,光着头,梳着长长的辫子,浓眉大眼、胖胖乎乎的,正向箭一般向着襄玉冲了过来。那后边,一溜四五个上了年纪的老嬷嬷跟着跑得气喘吁吁。 小男孩不管不顾,几步便跑到襄玉面前,一把抱住襄玉的腿,将头埋在襄玉身上,口里叫着:“皇额娘!皇额娘你去了哪里啊?想死璋儿了!这么长时间璋儿也没见到皇额娘,璋儿好想好想皇额娘啊!”说着竟然嘤嘤地哭了起来。 襄玉一时愣住了,头脑里许久转不过来,芳菲在旁边道:“三阿哥啊!数月不见,三阿哥长高了许多呢!” 襄玉这才想起来,那纯妃有个皇子,乃是帝弘历现序齿的三皇子,名永璋,因皇后嫡子二皇子永琏前年夭亡,大皇子永璜额娘早逝、因也不得圣心,四皇子永珹尚在襁褓之中,如今这永璋便是帝弘历最钟爱的皇子,虽听孙嬷嬷讲过,但因远在畅春园,事不关己,也就淡忘了,便是连今日回宫,都不曾想起还有个六岁的孩子在苦等他额娘归来。 想至此,襄玉不由得心中酸楚,那纯妃身在何方?可知道那骨肉舐犊之情,那孺子殷殷期盼之意?她本是青春女子,虽不能全然体会为人母的情怀,仍是心中有感,急忙俯下身,轻轻抚摸着永璋的头,低声唤:“三阿哥一向可好?” 哪知那永璋闻言,忽地抬起头来,将襄玉死死地看了半晌,哇地大哭道:“你不是我皇额娘!你不是我皇额娘!我要皇额娘!我要我皇额娘!” 襄玉心中颤巍巍痛楚起来,便是她能瞒得过所有人,但是母子连心、心气相通,如何能瞒得过眼前这孩子!她只好低声哄到:“本宫就是纯妃啊!就是你皇额娘啊!”说着伸手去搂抱他。 永璋一见,低头挣脱了她的怀抱,愈发吓得大哭起来:“你不是我皇额娘!你不是!你不是!”一边哭着,一边向墙角跑去。 襄玉和芳菲急忙在后面追着,叫道:“三阿哥!三阿哥!” 听到她们追来,永璋更是跑得快了,忽地,一转身,竟直直地撞在一个人怀里。 ------------ 三【宫中调笑】 令襄玉万没想到的是,那人竟是慧贵妃沛柔。 永璋抬头见是沛柔,如同找到了靠山一般,紧紧拉着沛柔的袍襟,将身子使劲往沛柔身后藏,哭着,口中忙不迭地叫着:“慧额娘,她不是我皇额娘,她不是我皇额娘,我不要她,我要我皇额娘!” 沛柔一见永璋,急忙一把揽在怀里,心疼地蹲下身来,耐心地哄他:“璋儿不哭,璋儿是好孩子,长大了呢,乖啊!” 襄玉见状,心中亦是酸楚,虽非母子,却也看得出那沛柔对永璋的真心爱怜,急忙蹲身请安道:“给慧姐姐请安!没想到三阿哥打扰了慧姐姐,都是妹妹教子无方,实在抱歉!” 沛柔好好脾气地笑着,拉了永璋,便向襄玉走来,哪知那永璋上来了牛脾气,无论如何不肯过来,只是不住口地说:“慧额娘,璋儿不要她,璋儿要我皇额娘!她不是我皇额娘!” 沛柔只好俯下身来,用手帕轻轻擦着永璋那满脸的泪痕,笑着哄道:“璋儿,不要胡说,这就是你皇额娘!慧额娘对你说过多少次了,你皇额娘病了,在畅春园养病,今儿大安了,才回宫,这才几个月的时间,你怎么连皇额娘都不认得了!”说着,面带羞赧地向襄玉笑道:“纯妃妹妹千万不要见怪!这些日子你在外养病,因本宫身边没有子女,年纪又大些,皇上怕是觉得本宫还老成些,一直将三阿哥交给本宫来带着,都是本宫的不是,没有将三阿哥教养好。孩子大了,会认生了,不过毕竟母子连心,相信过不了几天,也就熟了,妹妹千万别多心才好!” 襄玉急忙道:“慧姐姐说哪里话来!三阿哥能得姐姐调教,那是他的福分,小妹这些日子身体不适,累姐姐操心,实在过意不去。”一边说着,一边心中惴惴不安,这永璋年纪虽小,却是聪明机灵的孩子啊! 沛柔见状,缓缓走上来哄到:“三阿哥,如今你皇额娘回宫了,今儿就回钟粹宫吧,好吗?” 永璋一听,吓得更是拉了沛柔不放:“慧额娘!慧额娘,你不要璋儿了吗?璋儿只愿意跟着你去储秀宫!” 沛柔眼眶湿了,紧紧将永璋抱在怀里,叹道:“好孩子,慧额娘也舍不得你啊!你在慧额娘身边这些日子,你不知道慧额娘有多开心多幸福呢!你走了,漫漫长夜,谁来陪慧额娘下棋解闷?谁来给慧额娘讲故事?那些树影啊、灯影啊,象鬼怪一样来吓唬慧额娘的时候,谁来抱着慧额娘呢!” 永璋将小脑袋用力抬起,尽量做出一副大人模样:“慧额娘不用怕!璋儿会保护你!璋儿永远保护你!”想了想又说:“慧额娘,你不要赶璋儿走吧!璋儿不想跟她去!” 沛柔闻言,一把将永璋死死地搂在怀里,像是会被谁抢去似的,半晌方回过神来,摇摇头道:“不行!璋儿,纯妃娘娘才是你皇额娘!你必须跟她回钟粹宫!”说罢,狠狠心站起身来,背转过身去,不去看哭泣的永璋,亦为了不给襄玉看到满脸的泪。 襄玉只是远远的望着,心中亦是酸楚感伤,母亲,母亲,是否天下母亲,都是如此?她心中不忍,想了想说:“妹妹有个不情之请,不知是否可以烦劳慧姐姐!”说完,也不待沛柔有所表示,接着说下去:“妹妹今日刚刚回宫,原本身子也并非大愈,加之车马劳顿,现今大有不胜之感,何况钟粹宫内也未必万事周全,恐诸多令三阿哥不适应之处。孩子年纪尚幼,一时不记得额娘了,也是有的,反正时日尚久,来日方长,不知能否再劳烦姐姐些日子,替妹妹教导三阿哥,可好?” 沛柔见永璋不肯认襄玉,心中深恐襄玉怨怪她教唆坏了永璋,挑唆得孩子不肯认母亲,如再告到御前,以襄玉今日之圣宠,再加上自己一向不被帝弘历看重,岂不是必会招来祸事?因而不得已狠下心了,也不敢再收留永璋,只是万没想到襄玉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心中惊喜不定,也顾不得拭泪,忙忙地回转身来道:“妹妹究竟是何意思?本宫……本宫怕是没听明白。” 襄玉只好又说:“可否劳烦慧姐姐多照料三阿哥些日子?” 尚未等沛柔说话,永璋先就叫道:“好啊好啊!我就跟着慧额娘去了!” 沛柔一把拉了襄玉的手,又笑又泪地说:“早知道妹妹一向是敦厚宽大的人品。妹妹放心,姐姐必定好好照料璋儿。妹妹才回宫,正该多休养,没得让璋儿闹得你不得安静。姐姐必定每日令璋儿去给妹妹请安,待你们母子熟络了之后,再回钟粹宫,可好?啊,其实……其实姐姐也只是不想令孩子觉得不自在罢了!” 襄玉也拉了沛柔的手,笑着点点头:“姐姐的大恩大德,容妹妹日后再报!”谁知那沛柔的手见襄玉的手伸过来,竟一把握住,紧紧地按揉了几下,才放开。 沛柔这才安心地拉了用永璋的手,令永璋给襄玉施了礼,带着永璋走了。 谁一腔相思错付,都是断肠之人啊。襄玉望着远去的沛柔,皱眉问芳菲:“慧贵妃也入宫多时,为何一直不得圣宠,也未见怀孕?” 芳菲想了想,才小心地说:“听说慧贵妃第一次侍寝时,正赶上万岁爷酒醉,听老宫人说,好像挺不同寻常的。自那以后,万岁爷也只是偶尔翻她的牌子,一直也不曾听说有过身孕。” 襄玉心中叹道,孩子这一关,便如此难过,下一关,更是艰辛!真真该来的,躲也躲不过。她轻轻咬咬唇,整了整头上的流苏,对芳菲叹口气道:“走吧,去慈宁宫!” 襄玉不知道的是,此时的慈宁宫里,亦是一番雨打芭蕉的风波。 奚颜跪在地上,低声背诵着《女训》:“心犹首面也,是以甚致饰焉。面一旦不修饰,则尘垢秽之;心一朝不思善,则邪恶入之。咸知饰其面,不修其心,惑矣。夫面之不饰,愚者谓之丑;心之不修,贤者谓之恶。愚者谓之丑犹可,贤者谓之恶,将何容焉?故览照拭面,则思其心之洁也;傅脂则思其心之和也;加粉则思其心之鲜也;泽发则思其心之顺也;用栉则思其心之理也;立髻则思其心之正也;摄鬓则思其心之整也……” 皇太后见她背完,冷着脸道:“再背一遍!不只要记在嘴上,更要记在心上!” 奚颜向左右晃了两下,膝盖已经隐隐作痛,只得咬咬牙继续再背道:“心犹首面也,是以甚致饰焉。面一旦不修饰……不修饰,则尘垢秽之;心一朝不思善,则邪恶入之……” 太后见状,摇摇头:“奚颜,你可知今日哀家为何罚你被着女训?” 奚颜低声道:“是……是因为臣妾做事有所差池,惹太后生气了!” “哎!你这丫头,冥顽不灵!哀家生你什么气!你倒说说,你有何差池?” 奚颜心中明白,但嘴上仍是不肯认错,只是低声说:“臣妾不知!” 太后叹息道:“你起来吧。” 奚颜闻言,扶着地面慢慢挪着站起来,因宫女嬷嬷们都被打发出去了,也无人搀扶,只好自己挣扎起来,双腿早已跪得发麻,竟站也站不稳,双脚一沾地,便是那锥心的酸痛,却又不敢说半个字。 太后有些心疼地拉她在身边炕上坐了,才缓缓道:“先孝敬宪皇后与哀家是看着你长大的,心里一样疼爱你,原打算让你正位中宫,只是因为安抚前朝重臣马齐,才立了富察氏慧语。哀家也知道你这么多年多皇帝情深意重,做个娴妃的确也委屈你了。只是你也想一想,那皇后的位份,咱们乌喇那拉氏和钮钴禄氏两家之力也抵不过富察氏,也则罢了,只是皇帝原册封了两个贵妃,虽然曹贵妃不在了,还有慧贵妃,如何便轮不到你呢?” 奚颜低声委屈地说:“那是皇上为实现满汉一家,偏爱汉女之故。” 太后摇摇头:“你知道就好!四妃之位,原就是只有你和纯妃,如今再添了嘉妃,仍是只你一人是满军旗,你若再立不住,咱满军旗岂不是要全军覆没了!” 奚颜闻此言,不禁委屈得眼眶都红了,忍着泪道:“臣妾如何不想在后宫立威。只是皇上如今……如今……想那纯妃原没病之前,也不过是个活死人罢了,跟慧贵妃沛柔一起,安安静静,就跟没她这个人似的,怎么这一病,不但容貌年轻了许多,连性子也变了,居然敢公然站出来顶撞臣妾,可是皇上偏偏如今就偏宠她,倒像擒了贼王、拿了反叛,跟凯旋将军一般。臣妾就是不忿。这好端端的,怎么变了个人……” “住口!休要胡说!”太后急忙喝止道:“看来你的女训白背了,一个字也没往心里去!你是妃子,行事言谈要有分寸,后宫原本就是是非之地,听风就是雨,最怕这胡乱猜忌、造言生事,你竟然还随口胡说起来!不管她如今如何变了性情,只要皇上爱重她,你便要接纳她。” 正说着,陈嬷嬷进来回道:“太后娘娘,刚回宫的纯妃娘娘在慈宁宫外候着,要来给您请安。” 太后瞪了奚颜一眼,对陈嬷嬷道:“去告诉她,哀家昨日睡得不好,今日很乏,不想见人,就说想来她今儿刚回来,也乏了,就先回去吧,改日再见。” 见陈嬷嬷退下了,奚颜这才面色转喜,暗暗笑道:“多谢皇太后替臣妾出气!” 太后瞪了她一眼,没好气地说:“哀家不是在为你出气,只是想警告她,莫要得意忘形了,这宫里,并不是只要哄好了皇帝,就能兴风作浪的!她如果是个警醒的孩子,今晚皇上去她那里的时候,她就该知道些分寸。” 说到此处,又勾起奚颜的怨愤:“皇上每月还有初一十五必定到皇后宫里,如今纯妃回来了,又添了这个妃那个贵人的,怕是更想不起臣妾来了!” “皇帝心中爱重什么样的女人,你难道看不出来?那皇后、曹贵妃、纯妃,哪个不是端庄文静、淡泊闲适之人?皇帝前朝之事够烦心的,不想看到后宫纷争,尤其不喜欢宫妃之间夺宠争床,更不喜欢口角是非。今日令贵人之事,便是个很好的教训!你愈是要践踏欺压别人,皇帝就偏要弹压你!纯妃回宫,又得宠幸,谁不小心巴结讨好、互相拉拢,只有你,冒冒失失、莽莽撞撞的口无遮拦,这样下去,怕皇帝想不冷落你,都难了!”太后语重心长地教导道:“连嘉妃都知道要拉拢令贵人,她如今毕竟也是有封号的宫妃了,你哪里来的那赫赫权势,居然在隆宗门内就敢动手打人!不怕落人话柄!” 奚颜这次低了头,道:“太后真是心明眼亮,刚刚这些事,就都知道了。只是……只是臣妾的人并未动手,是她自己的奴才……” “你还嘴硬!如此更显得你心肠歹毒!哀家呵护你,是为了我们两个家族的荣耀,绝不会姑息你在宫内做那蛇蝎心肠、阴狠毒辣之事。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如果再令哀家发现你有这恶毒心肠,莫怪哀家不顾情面!乌喇那拉家族,也并不是只有你一个女子!你堂叔兵部左侍郎永寿之女御琴今年也已经十三岁了,那孩子自小跟着他父亲走南闯北,很是见识了些世面,她母亲还是西洋之人,她也长得很不同寻常,前日过年时带来宫里给哀家拜年,哀家看着就甚好,如果你当真不长进,哀家便将她接进宫来了!”太后冷冷地看着她道:“说了这么半天话,哀家也乏了,你下去吧!哀家之言,你细细思量,好自为之吧!” 那奚颜听得最后几句话,吓得浑身发软,身子似在冷水中泡过一般,自心里冰冷得颤抖起来,那寒意似三九之风,冷飕飕直吹到骨髓里,仍得挣扎着施了礼,退了出来。 山菊、山兰等一直守候在宫门外,见她出来,急忙上前搀扶着,山菊一向口快,并未看真奚颜的神色,只是故作神秘地说:“回禀娘娘,刚刚儿纯妃那里,又出了变故了。那三阿哥说什么都不肯认她,说她是假的,非跟着慧贵妃走了……” “啪!”奚颜挥手便给了她一巴掌,呵斥道:“狗奴才!宫妃之间的事情,要你来乱嚼舌根!” 那山菊一时被打懵了,只是下意识地趴在地上,哭着讨饶。 山兰心思细腻,见奚颜脸色不善,又是在慈宁宫门口,急忙说:“娘娘且先回宫可好?万事回去再说吧!”回身给山菊使眼色:“还不快起来!这是在太后宫门口,当心被太后得知!” 一句话更是刺痛了奚颜的心,太后!那自以为可以依靠的靠山,却也是那冰山一座,自己只不过被当了那家族利益之争的棋子,甚至连备选之人都已准备好了,如果万一哪一天有了差池错漏,她必会弃车保帅,又岂会出面保她的性命安乐?又哪里是真心疼爱她、呵护她!这冰冷的深宫,这凉薄的时态,再无儿女在身旁,全需要她自己孤身一人去面对。 唯一的依靠,便是那九五至尊的的圣宠。 可是圣宠,是那般非花非雾,来去无踪! ------------ 四【湘春夜月】 你侬我侬,情浓意浓,那是属于奚颜的热切期盼,却是襄玉尽力推脱的牵绊。 终于,回到了钟粹宫。这钟粹宫原是早年孝庄太后身边女官苏麻拉姑因不肯做圣祖嫔妃,便在此所诵经礼佛之地,一向清净安详,后来圣祖的悫惠贵妃佟佳氏掌管六宫,居住在此,才渐次热闹起来,只是因悫惠贵妃也是恬淡性情,薨世之后,先皇又无重要宫妃居住,这钟粹宫得以保持原来面貌,并不似其他宫殿一般富丽华贵、金碧辉煌,那色彩及材料多是凝重而朴质的,隐隐总似有佛光普照。那一应物品,倒还俱全,比畅春园兰藻斋来,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了。 芳菲一路护着襄玉进来,孙嬷嬷和芳苓迎着,在正堂坐了,那一般十二个宫女、十二个内监按次排在殿内,为首另一年级约四旬上下的大内监率领,迎候道:“奴才们给纯妃娘娘请安!娘娘万福金安!娘娘贵体安泰,今日又回宫来,奴才们必当殚精竭虑为娘娘效劳!” 襄玉闻听孙嬷嬷讲过,钟粹宫首领太监名叫陈守聪,因柔声道:“陈公公不须多礼,大家都起来吧!宫里规矩,想必大家都清楚的,安守本分就是!退下吧!” 见那些宫女内监都退下了,芳菲急急看了芳苓一眼,小声道:“怎么都是新面孔?原来那些人呢?芳蕊呢?芳蕙呢?” 芳苓也摇摇头,道:“我也不知道,进来的时候,才发现,都是新来的。陈公公,这些日子你在宫里,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孙嬷嬷急忙给她俩使眼色,那芳菲急忙住了口,芳苓仍喋喋不休地追问着。 陈守聪见襄玉并未答话,也不知道该如何回话,只是悄悄弓着身子用眼角余光看着襄玉,襄玉想了想,道:“这原也没什么奇怪的!宫里几年一选,几年一放,也是规矩。万岁怜惜本宫,挑了些新奴才过来,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你俩去把衣裳首饰规整一下去吧,去吧,记得嘴里要严谨些!” 芳菲、芳苓急忙闭了嘴,低头出去了。 孙嬷嬷见襄玉如此警醒,喜上眉梢,躬身道:“娘娘天资聪慧,对这宫里之事,一定游刃有余!”说着,看那陈守聪道:“娘娘,陈公公也是自己人,您大可放心!” 襄玉闻言倒吃了一惊,转头看着陈守聪。 那陈守聪急忙将一杯茶奉上,凑近些,才低声道:“娘娘有所不知,奴才兄长,现太医院正七品御医陈德庸,乃是孙嬷嬷的女婿。奴才与孙嬷嬷,服侍娘娘已经有十几年了。” 襄玉万没想到,还有这段牵扯在里面,这些日子,孙嬷嬷对她恭敬有加,有意无意指点她宫中之事,她了然于心,这孙嬷嬷必定知道她身份是假,却一片苦心帮她应对,其中呵护苏府的隐情,她也心知,奈何这孙嬷嬷虽对她既有主仆之情,有似有母女之意,但口风甚紧,绝不肯透露一个字。襄玉早知她与纯妃母家苏家情谊深厚,所做所为,全为保住苏家一家平安,因而也不多问,却没想到,这孙嬷嬷在宫中,居然也是这么盘根错节,自己当真小看了苏家,也小看了这复杂的宫廷。 那陈守聪见襄玉面色不是很和缓,知道她心中生疑,因而立刻跪下,低声道:“请娘娘容奴才细细禀报。从前今后,奴才都是娘娘身边最得力的奴才,如今日奴才不能得到娘娘信任,令娘娘对奴才生疑,使娘娘身边没了可信可用之人,奴才便是万死也难辞其咎。” 孙嬷嬷见襄玉只是端起茶盏来,慢慢喝茶,并不答话,便小心地笑道:“娘娘今日穿着这朝服,也怪劳乏的,老奴伺候您换了常服可好?” 襄玉笑笑,慢慢站起身来,那陈守聪异常醒目,急步过去,先就撩起那寝殿的珠帘,里面绣帐罗衾,甚是精致,窗下安设着妆台并衣架等物,那首饰衣服早已准备得停当,孙嬷嬷一件件帮着襄玉去了朝服,换了件深藕荷色兰竹雕花旗袍,头发散开了原来的光滑发髻,只梳了个简单的一字头,簪上朵淡藕荷色出水荷花样细绒头花,那孙嬷嬷一边给她卸妆上妆,陈守聪躬身在旁边伺候着,一边低声缓缓说道:“娘娘这病来势汹汹,可把奴才们吓坏了,听孙嬷嬷说,怕是很多事情娘娘都记不起来了。奴才再向娘娘回禀一次可好?” 说着悄悄看襄玉脸色,并无不悦,那孙嬷嬷示意他继续说,他便扎着胆子道:“奴才与兄长原也是仕宦人家子弟,只因父亲犯了事,家被抄了,奴仆家人俱散去,父母亲族被流放不知下落,只剩下我们兄弟二人,沿街乞讨流落在京城里。那年奴才还不到十岁,兄长也才十二三岁,大冬天的,兄长又得了风寒,兄弟俩瑟缩在破庙里,眼见就进了鬼门关了。奴才冒着风雪出来给兄长讨点饭吃,讨点药,结果正巧看到宫里召内侍,挨那一刀,就立刻先给二十两银子,奴才想着,这二十两够抓两付药,能救兄长的命了,便去了。哎,真疼啊!那种疼,现在想来,奴才还是心中难受啊!” 孙嬷嬷急忙喝止他:“说重要的!别嘀咕这些子没要紧的!” 陈守聪吐吐舌头,脸上堆上笑容,急忙说:“是是是!奴才在那里面养了两天,能走动了,赶紧拿了银子跑出来,兄长还在那庙里,快没气了,奴才趔趄着腿背着兄长去药铺抓了两付药,求着药房煎了给兄长吃下去,但是那大夫说,兄长病得很凶,怕是不行了!谁知天无绝人之路,正巧苏大人府上的一个丫鬟出来抓药,那丫鬟便是孙嬷嬷的女儿,她人好心好,见兄长这个样子,起了慈悲怜悯之心,将奴才兄弟俩带到苏府,老大人和老夫人更是菩萨心肠,并不嫌弃,还请了大夫来给兄长调治,兄长的命便这么捡了回来。只是奴才已经净了身、入了籍,没办法,只得进宫来当了个粗使的杂役。” 襄玉听得呆了,那苏家,竟是如此惜老怜贫的慈善之家,忍不住问:“那后来呢?” 陈守聪虽诉说这悲苦之事,仍是面带这多年练就的一贯笑容:“后来苏老大人见兄长知书识礼、聪慧好学,便资助他上了私塾,谁知兄长酷爱医术,跟着一个名医修习多年,便考入太医院做了最末等的医生,兄长好学,再有苏大人暗中相助,没过两年,由从九品医士,到八品吏目,如今已经是太医院十三个正七品御医之一了。那苏大人宅心仁厚,放了孙嬷嬷之女出来,过继给苏家一门远亲,也算是寒薄人家的小姐了,因看着兄长踏实本分,并许了给兄长做夫人,托了苏老大人和老夫人的恩典,如今也是儿女成群、家宅康乐。后来,娘娘您入了王府做侧福晋,孙嬷嬷便跟进来伺候了,入了宫后,因着奴才兄长这层关系,便神不知鬼不觉的慢慢将奴才提拔起来,做了这钟粹宫的掌宫太监。”说着,见襄玉抬手,揣度着是要绢扇,因急忙递上,才低声接着说:“奴才兄长及奴才能有今日,都是托了苏家的恩典,所以敬请娘娘放心,奴才对娘娘,那是死心塌地、万死不辞,做牛做马做驴做骡子都没话说的!” 一句话呕得襄玉也笑了:“行了,这些事情,大家心里有数就罢了,别总是挂在嘴上。只是刚刚芳菲芳苓的话,是怎么回事?” 陈守聪见问,急忙道:“自打娘娘病了离了宫以后,不几日万岁爷便下旨,将这钟粹宫里原本的奴才都放了出去了,只留下奴才一个,如今这些人,都是新挑上来的,想来是万岁爷怕娘娘回宫后不适应,又挑了好的来。原本服侍娘娘贴身之事的,是芳菲、芳苓、芳蕊、芳蕙四位姑娘,虽不是苏家带进宫的,不过也都跟着娘娘许多年了,都是忠心之人。至于芳蕊和芳蕙,奴才……奴才也不知道,想是一道放出去了吧。” 襄玉点点头,知道内中蹊跷,也不便再问,便嘱咐如今已晌午了,传午膳吧。 常言春困秋乏,襄玉午膳后也便小睡了片刻。或许因为这一天来实在太多事情,或许当真是身体孱弱,这一小睡醒来,却已是华灯初上,那满屋子里,亦是燃满了蜡烛。 “别动,再躺会儿,时辰尚早!朕喜欢看你睡着的样子,那样安详平和!”帝弘历的声音笑呵呵地传来。 襄玉猛地醒了过来,抬头,果然见帝弘历那种笑盈盈的面孔,心中没来由的温暖起来,微微跳动得便如那床前颤抖的烛火,只见那不知哪里飞来的小小飞蛾,绕着那火光旋转纠缠,不肯离去,试探了许久,终还是向着那火苗飞了过去,呲的轻轻一声,燃起一缕淡白的烟雾,那飞蛾便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襄玉深深叹口气,原来这世间,竟真的有那许多明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之事,轻声道:“臣妾不知皇上驾到,有失远迎,皇上赎罪!”又向侍立在一旁的孙嬷嬷道:“皇上驾到,如何也不唤本宫起来?” 帝弘历笑着说:“行了,你都下去吧!是朕不让她们唤你的。今日你才回宫,朕怕你有不适应之处,因而朝廷上的事情一忙完,就急忙回来看你了,见你睡得好,便看住了。”说着伸手拉了襄玉的手起来:“如今睡好了,起来陪朕用晚膳吧!”说着,将头凑近襄玉的衣领处,深深地嗅了半晌,才道:“如此怡人之香气,令朕情难自禁啊!” 襄玉急忙掩了衣服起来,心中掂量半晌,才说:“皇上顾念臣妾,臣妾感恩戴德。只是今日臣妾初回宫,皇上便来钟粹宫,难免宫中之人不会有醋妒怨忿之意,臣妾私以为,后宫虽是家事,但一举一动牵动前朝,如起纷争,恐皇上在处理军国大事时会添不必要的后顾之忧。臣妾不才,虽无班婕妤却辇之德,却也不想被人议论妖媚惑主。皇上如真眷顾臣妾,今日且去其他嫔妃处,给臣妾留些余地可好?” 帝弘历皱着眉头望着她,想了许久:“襄玉,朕有些想不明白,为何其他妃嫔望穿秋水,渴盼朕前去临幸,你却一再退却?难道你不在意朕?心中没有朕?” 襄玉心中说不出的凄楚,真心叹道:“皇上知道,臣妾……襄玉一无所有,无父母亲人,无故交好友,无家无业,无牵无拌,孤身一人在这世上,荣华富贵、光宗耀祖都与襄玉无干,襄玉也不贪恋这纯妃名分,如果不是舍不下皇上的眷顾恩情,何必要来这宫里!”说着说着,忍不住感叹道:“皇上可知道,你如今已是襄玉在这世上存活下去的唯一理由和牵挂!” 帝弘历闻言,更是一震,这种坦白的、毫无所求的情感,是他虽贵为帝王,却无法得到的。或许那些女人,亦如是爱着他、恋着他,但是有太多光环在他和她们周围旋转,光怪陆离、闪烁耀眼间,那丝丝真情,显得那样黯淡和失色。这样的女子,原本曾有一个,但便是那一个,仍是他心中不堪的重负,如此轻松而深沉地拥有一个女人的执着爱恋,原是这么甜蜜和陶醉,他亦叹息地轻抚她的脸,道:“朕明白你的心意,朕不会让你为难!” 说着,皱眉道:“朕今日不想去皇后宫中,更不想纵了娴妃,可去哪里好呢?看到谁都恹恹的!”想了想,笑问:“襄玉,你最爱哪个方位?” “西南!”襄玉下意识随口答道,那是西山的方向,母亲的安息之地。 帝弘历呵呵笑道:“原来你如此爱那畅春园啊!”襄玉这才想起,那畅春园,原也在紫禁城西南方。 帝弘历说着扬声道:“夏守忠,西南方是哪个宫?谁在居住?”殿门外夏守忠闻言,急忙躬身进来回道:“启奏万岁,是咸福宫,如今主位是海贵人珂里叶特氏如意。” 帝弘历深深望着襄玉的眼睛,吩咐道:“摆驾咸福宫!”说罢,对襄玉意味深长地一笑:“朕走了,你若想朕,可以随时潜人去回报,随时,随地,朕立刻起驾来看你!” 望着帝弘历的身影消失在门廊处,襄玉心底如那沉沉暮色,浓浓的黑。 襄玉心中烦乱,见门外芳苓进来,想起来闻到:“令贵人处可安置好了?” 芳苓急忙回到:“令贵人不肯在脸上用药消肿,奴婢也没办法,其余都好。” 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 一【三台春曲】 几度凤楼同饮宴,此夕相逢,却胜当时见。低语前欢频转面,双眉敛恨春山远。蜡烛泪流羌笛怨,偷整罗衣,欲唱情犹懒。醉里不辞金盏满,阳关一曲肠千断。 觥筹交错、举杯欢宴间,谁知几家欢乐几家愁! 那食不知味之人中,定有一人,名曰弘晓。 弘晓眼中只有正殿中行册封之礼令贵人钰彤,似乎都未曾见到另一行册封之礼的嘉妃,心中如瞬间被掏空一般,空落落找不到边际。钰彤,她不再是宫女雨桐了,如今,她竟成了嫔妃,令贵人钰彤!可是她既已是嫔妃,缘何那面颊似竟这般红肿?是哭的?还是又被打了?那原本姣好、清秀的容颜,怎么道如今仍被如此摧残! 帝弘历也注意到钰彤脸上的红肿,问道:“令贵人,你的脸怎么了?” 一闻此言,奚颜吓得花容失色,今日皇太后虽未前来,但那警告仍在心里冷飕飕的,前日动手之时,怎么就如此鲁莽,没想到今日册封之时,会引起帝弘历的注意?万一帝弘历追究起来,可如何是好?看来太后对自己所作所为之失望,并非全然没有道理的。 正战战兢兢间,只听钰彤的声音低低传来:“回皇上,臣妾只因用了宫中的脂粉,与皮肤不合,有些过敏而已。” 是吗?是吗?弘晓心中益发苍凉,女卫悦己者容,你今日盛装,却是为谁?为谁点樱桃之唇?为谁描柳叶之眉,为谁一叹一低回,为谁长梦亦长醉? 帝弘历点点头也就作罢,并未追究。那奚颜才长出一口气。 须臾,册封礼已毕,帝弘历笑吟吟道:“今日之宴,原本安排在养心殿大殿之上,只因皇后见这御花园中春光明媚、鸟语花香,更兼牡丹盛开,既是家宴,大家何妨饮酒赏花,更显得其乐融融,因而才安排在御花园钦安殿上。” 在座的众嫔妃、亲王、福晋、命妇等急忙站起来,躬身齐声道:“多谢皇上皇后垂怜!” 帝弘历笑道:“都坐吧!今日都是一家人,都是我爱新觉罗家族的子孙家眷,不必如此拘礼。”说罢,似有意似无意地向着亲王贵戚这方扫视了一眼,语气沉缓:“今日亲贵家人,都是天家子弟。我大清江山,疆土广阔、物产丰饶,既是天下万民之福,亦是我爱新觉罗家族之幸!自太祖十八副盔甲起兵,浴血厮杀、开疆扩土,才有了今日之天下!民间尚言,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何况我大清江山!想当日八大贝勒兄弟情深、手足情长,同心协力、万众一心,才得入关,成就今日伟业。谁知年深日久,竟皇族内渐生隔阂,争权夺势、尔虞我诈,尤其圣祖朝后期,九王夺嫡,何等惨烈,宗室岌岌可危,人人心中惴惴,如今朕行亲亲睦族之道,全是为了皇族内家宅和睦、同舟共济,将这锦绣江山代代传承下去!我等都是这江山之主,就必将万事以江山大计为重,万不可只顾着私人蝇头小利,做出有损国体民生之事!”说着,更是语重心长:“朕何尝不知道各位叔伯兄弟子侄均是我爱新觉罗家族的好男儿,都一心想建功立业、治国安邦,只是如今盛世太平,征战讨伐之事不多,而朝堂上也是人才济济,所以难免有英雄无用武之地的感叹!咱天家子弟原不比寻常百姓,人家讲的是学成文武艺,货卖帝王家,咱们只要乐享盛世、安稳朝局,或者歌咏圣朝,或者寄情书画,或者有所专攻,或者安于己任,都可名垂青史、流芳万世,不需那些针砭时弊、逆鳞死谏的虚名浮事,且留下多些空间和职责给文武大臣就好!朕最厌恶我宗室之人以权仗势、欺压平民、自扰百姓、结交大臣、结党营私,做那苟苟且且之事!!” 言罢,望着众人道:“如大家和舟共济、和睦共处,我大清江山必定固若金汤、稳若磐石!” 众人皆垂首聆听圣训,虽都心中暗暗惊心,尤其最后那几句“以权仗势、欺压平民、自扰百姓、结交大臣、结党营私”,无不心内自省,怕落下话柄,尤其宁郡王弘晓,更是面色苍白、满头虚汗。只得一起起身跪下道:“臣等谨遵圣谕!” 帝弘历见众人已心中惊醒,不肯再说,笑笑道:“平身入座吧!来人!上酒!这酒乃南疆暹罗国所进贡的百龄坛,原酒劲猛烈,现配着冰水饮用,最是通体畅快,芳香醉人!” 见众人都举了杯,向皇后举杯示意道:“今日我们痛饮此杯,祝我大清国国祚永续、恩泽万代!”众人急忙都饮了,听帝弘历又道:“既是自家亲眷,今后各位亲王、福晋们,如闲暇无事,不妨多进宫走动,大家多亲近亲近,这宫里,崇文馆有万国书籍、名家字画,那英武殿又有库布教习兵法刀马,好过出去在市民间招摇。” 话说尽了,心情也就放松了下来,向皇后笑道:“今日特叫了傅恒夫妇前来,跟你叙叙家常。” 皇后端然笑道:“谢皇上体恤!我们姐弟也是有些日子没见了,夫人这些日子也清减了些呢!” 傅恒及清影急忙站起来,躬身道:“多谢皇后娘娘挂怀,家中万事俱安、阖家安康!” 皇后笑道:“你们如今小夫妻,自然清闲,等以后有了世子,有得忙碌呢!” 傅恒附和着笑道:“臣何尝不是也盼望着呢,只是这些年,也没见夫人有好消息。” 帝弘历笑着对襄玉说:“皇后六宫事体繁忙,纯妃你与夫人也算有缘分,你若有闲暇时,帮着傅恒夫人好好调养下身体吧!” 襄玉也笑着说:“臣妾谨遵圣谕!自从前次有劳夫人陪同小妹来畅春园闲谈,我们甚是投缘呢!” 帝弘历转了转眼睛,忽地大笑道:“哈哈!朕想到一件美事。如今傅恒你也无侧福晋,夫人又与纯妃小妹交好,朕便将苏家二小姐指给你做侧福晋,一来家中多一人,已备子嗣生养,二来苏二小姐又可给夫人作伴,她们本就是闺中密友,如今可不是效仿娥皇女英了吗?三来如此皇后与纯妃亲上加亲,岂不是更热络了!” 正说着,只听得下面一桌上哐当一声,酒杯倾倒摔碎的声音,帝弘历等转头望去,却是慎郡王允禧桌上的酒杯掉在地上,帝弘历哈哈大笑道:“皇叔该不是因上次向朕求这苏二小姐未成,如今听说朕指给了傅恒,心中不满吧?” 允禧闻言,涨红了脸,原本清瘦飘逸的神态俱都不见,虽堆着笑,仍挡不住满脸的萧然落寞:“臣惶恐!臣只是听闻傅恒大人言及子嗣之事,想起臣的长子自去年底便缠绵病榻,如今愈发沉重了,因而心中有感,不慎打碎了酒杯,望皇上赎罪!” 帝弘历满面关切道:“找个好太医去给世子看一看,可别耽搁了!”皇后忙回答:“已令太医陈德庸前去诊治了,相信他必能妙手回春。” 帝弘历点点头,仍是望着襄玉,继续刚刚被打断的话题:“怎么你们都不回话?朕刚刚做了红煤月老,怎不见有谢媒之酒?” 傅恒回首望了望清影,心中定不得清影是否愿意,原本自己无心儿女闺房之事,只求建功立业,因而从未起再纳侧福晋之意,只是今日乃帝弘历亲自指婚,对方又是纯妃娘娘之妹,正好使得姐姐在宫中与纯妃更得依靠,且是清影熟识之人,心中先就一百个愿意了,见帝弘历问,急忙跪下道:“多谢万岁隆恩!” 皇后见状,也笑道:“如此更好了!本宫与纯妃妹妹又做了一场亲戚呢,往后更和睦了!”从手上褪下一只玉镯道:“这是本宫入宫时母亲所赐的和田白玉镯,虽不十分贵重,这般玉质却也难得了,今儿就先当了聘礼吧!”说着向襄玉递了过来。 襄玉听闻此事,心中一惊,偷眼望向允禧,见他面色焦躁、竟眼中暗暗含泪,再思及当日漫玉自请婚嫁之情,心知他二人虽谋面不多,却已是情愫暗生,如今帝弘历偏要棒打鸳鸯、错牵红绳,岂不是要生出许多孽缘怨偶,见皇后递来玉镯,又不好不接,只得走上去拿了,仍躬身道:“多谢皇上皇后恩典!苏家上下无不感念皇上皇后恩德。只是苏家草芥寒门、鸠群鸦属,小妹陋质蠢钝,年岁已长,恐有辱皇后高门贵地,不堪配傅恒大人,再者,一向听闻傅恒大人与夫人伉俪情深,如此也恐令夫人心存芥蒂,反不好了。”说着以目视傅恒,暗中提醒他那日梦坡斋之事。 哪知傅恒错会了意,只当纯妃娘娘是心中不满妹妹做了侧福晋,又怕清影吃酸拈醋令她妹妹委屈,急忙道:“纯妃娘娘过谦了!娘娘家门高贵,苏小姐必定国色天姿,奴才实在高攀了!奴才与夫人原本是少年夫妻,只是夫妇常情,绝不会慢待苏小姐,夫人也绝不是那心胸狭隘、不能容人之人!更何况苏小姐原本就与夫人亲厚!”说着望着清影,期望她能赞同。 清影见此情此景,心中酸楚亦无奈,早知良人重名利,悔教夫婿觅封侯啊,只能一笑道:“妾身承皇上皇后隆恩,定当恪守妇道、安和内宅!” 襄玉见已无法挽回,困惑地望着帝弘历,他原本给了她那样的推辞借口,言令苏家远离自己乃是暗中保护之意,如今却又为何? 帝弘历不理会她,只是痴望着清影那妩媚娇柔、却含情凝涕的清影,忍不住笑意更深,道:“后日傅恒要外出办差,年底方回,这迎娶之事,肯定不能如此仓促,还是等功成回来之后,再迎娶吧!但这聘礼,可是明日必定要过去的!这些事,就有劳夫人操持了!”一边说,一边心中欢喜,笑道:“傅恒这一走,因这层关系夫人又不便再与苏二小姐见面,过几日家中闲暇无事,不妨进宫来与皇后娘娘和纯妃娘娘聚一聚,大家都是一家人了!” 皇后笑道:“这自然是最好的,省得老天长日,宫中也寂寞!夫人入宫,便住在本宫长春宫就好了!” 帝弘历闻此言,却皱起了眉头,很是不情愿地望着襄玉,襄玉想了想,恍然大悟,这多情帝王,竟是安了这等旖旎心思,心中有三分着恼,更有三分感叹,想了想,仍是大度道:“皇后娘娘长春宫自然是好的,只是娘娘日日操劳六宫之事,恐夫人叨扰,多有不便,还是随了臣妾在钟粹宫也好!” 帝弘历喜上眉梢,正要说话,那一直听着这边说笑的嘉妃伊华上来笑道:“臣妾还没来得及恭喜皇后娘娘和纯妃姐姐呢!臣妾也与夫人一见如故,皇上如此宠眷纯妃姐姐,必会常去钟粹宫,夫人亦在此,岂不是有所不便,惹人口舌?莫如去臣妾的永寿宫吧!” 帝弘历刚刚的喜色消退了,皱眉道:“你的意思,岂不是说朕冷落了你,不去永寿宫了?” 伊华原本想借机奉承,多于皇后和纯妃亲近,没想到竟没讨了好来,虽不明就里,心思却是很活动的,立刻堆着笑道:“皇上取笑臣妾了。要不这样,如今令贵人面颊不适,一时也无法侍驾,便请夫人住在令贵人的景阳宫岂不好?” 钰彤忽地听到又提到自己,诧异地转过头了。 ------------ 二【诉衷情近】  事情前因后果稍一思量,尤其想到,只要这傅恒夫人居住在自己宫里,帝弘历总是要忌惮些、顾忌些,不会前来,因而很爽快地点头应允:“那最好了!臣妾求之不得!” 帝弘历一时也无话,只得笑笑说:“好了,此事便如此定了!大家尽兴喝几杯,随意就是了,不必都坐着这里立规矩!” 那些王公世妇们巴不得这一声,免得天子面前稍有不慎便惹是非,更与宫中各个宫妃间有所亲近,或着意巴结奉承,如今难得的机会,可以随意说说体己话,于是都施了礼,慢慢散在这御花园中。 这御花园坐落在紫禁城北向,内中遍植古柏老槐,罗列奇石玉座、金麟铜像、盆花桩景,那当中的堆秀山更是叠石独特,磴道盘曲,甚是清雅秀丽。更兼这园中牡丹盛开,那牡丹俱是名贵之种,夜光白、蓝田玉、火炼金丹、首案红并那二乔、娇容三变都有,更有传说中的葛巾和玉坂,益发显得妖娆秀丽,国色天香。两侧又有璃藻堂、浮碧亭、万春亭、绛雪轩以及延辉阁、位育斋、澄瑞亭、千秋亭、养性斋等,随便众王公贵戚走动闲聊,相互间往来交谈,即能闭人耳目,又不至于落人口实,实在是安排得精心独到。 襄玉心下烦闷,见帝弘历一门心思与皇后及傅恒夫妇谈笑,便也施了礼离了席,且缓步走上那堆秀山的御景亭,因这亭子甚高,命妇宫妃都穿着花盆底,且都养尊处优,体力自然有限,也就无人肯上来。这一路蜿蜒山路,步步登高,饶是襄玉自小受过苦楚劳累,身体康健,扶着芳菲的手上了亭子,还是有些气喘吁吁了。不想转头,却看到亭内还有一人,正独自凭栏远眺,原来却是慎郡王允禧。 襄玉见状,招手命芳菲和允禧的随身小厮沉砚退下去,自己慢慢走到允禧身旁,福身道:“臣妾见过皇叔!” 允禧急甩甩头,回头看,见是襄玉,谓然感叹道:“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后主的词,真真是写得句句惊心!”那一双多情朗目,竟似暗含清泪。今日因允禧之子病重,故而并未携福晋前来,只是独身一人来赴这散不了的欢宴。 襄玉听他言语中,知道是在为漫玉之事心中伤感,只好说:“皇叔原本是闲云野鹤、魏晋风骨之人,何必也作此感怀!后主又有词云,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醉乡路稳宜频到,此外不堪行。” 允禧见她出言安慰,摇摇头道:“多谢!只是这世间之事,离恨恰如秋草,更行更远还生!前生无缘,便是今生相遇,也不过是过客匆匆!”想了想,又凄楚一笑:“原本我还在心中暗笑皇额娘与曹先生的恩怨纠缠,以为自己心性超然,断不会被这儿女情长困扰,哪知亦有今日!但愿漫玉并未有心动情伤之处,我也就安心了!” 襄玉心中暗叹,那漫玉早已是心旌摇曳、万劫不复了!她向那山下望去,近处浮碧亭和澄瑞亭下,漱芳斋西侧,千秋亭之南,是一片碧波粼粼的锦鳞池,池虽不大,但却足有两人深,迎着春日阳光,更显深不见底,水禽嬉戏,金鱼漫游,南望禁宫一片琉璃之海,黄色的琉璃瓦在晴空下影射出闪耀的光芒,再向南那望不到的去处,便是那前门大街、琉璃井繁华热闹之处。想到此,襄玉低声道:“我虽出不了宫,但是尚可派人去苏家传话,令小妹去那梦坡斋与我买几套书来。五日后,午后未时便可,我会叫内监去梦坡斋取回。” 允禧闻言,心中明白,展颜苦笑:“多谢你一番美意,怕只怕相见争如不见罢了!”说罢,摇摇头,叹道:“襄玉,莫怪我问得唐突,你既然已经明了真相,为何还要进宫来?且不说这宫里危机四伏、处处风波,单只是不能混乱皇家血脉一事,便已够你为难,何况,你当真抛舍得下雪芹公子的一番情意?” 襄玉缓步走到亭边,俯身见亭下花园里各处都人头攒动,花红柳绿,帝弘历正由皇后和清影、傅恒伴着,在牡丹花丛中流连,知山下无人能听得他们谈话,藏在亭子暗处越发显得偷偷摸摸,便走到阳光明媚之处,望着亭外云天,望着锦鳞池边徐徐漫步的娴妃、嘉妃、令贵人等嫔妃,徐徐道:“皇叔可曾看过曹先生所留那本《红楼梦》?” 允禧点头:“自然看过,那是皇额娘的一世心血凝成。” 襄玉亦点头道:“红楼梦中那宝玉,原是曹先生一己之身所凝,便是融了原太子胤礽之神意,也不过是顾影自怜、孤芳自赏之态。有一黛玉为其泪尽一生也便够了,何必还要宝钗的冷艳动人?何必还须湘云的英豪阔大?何必还牵扯妙玉的孤高自诩?他便是绛洞花王又如何?天下女子,并不是为了那一个男子而生,无论是他宝玉,还是……”说着,眼望那牡丹花从:“还是那九五至尊!” 见允禧困惑地望着她,襄玉苦笑道:“姨母子衿过世前,对我言道,莫要做第二个陈颦如!” 允禧闻此言,惊得浑身一震,失声道:“为何?” “皇叔岂不知,淡极始知花更艳,任是无情也动人!熙嫔娘娘为情活一生乃是幸事,并不是所有人都有这般幸运,能得遇前世情缘。雪芹已婚已娶,蕙兰贤惠聪颖,我即不是熙嫔,他亦不是其父!” “雪芹与蕙兰已结伉俪又如何?襄玉你便如此在意那名分么?还是当真如雪芹心中之愤,你贪恋这宫内的荣华安乐?” “我一无所有之人,要那名分荣华何用?但只是,蕙兰何辜,要一生面对曹公子的魂不守舍、心有所属?我尚有这一丝气血,总要弄明白,何人将我操纵与股掌之上。那真纯妃的生死存亡,也总要有人揭开谜底,我不进宫,这种种疑惑,岂不是成了死结?这,是否可以令你满意,作为我活着的理由?” 见允禧无语,襄玉轻笑道:“活着,本不需要理由,既然生而在世,便得日日挣扎存活,行尸走肉也好,执着一念也罢!总有一天,我能想明白弄明白,总有一天,曹公子也能想明白弄明白,那时节,他才能当真提笔续完这半部红楼!” 允禧不解:“曹公子虽在仕宦上平常,这才情文思,却也惊人,你何出此言?” “那红楼梦乃是心血泣成之字,曹公子虽经沧桑,却无内心悲怆,便是巨笔如椽、字字珠玑,如何能成就那鸿篇巨制!或许,此一番心念,却是成就了他!”襄玉叹息道:“我不求皇叔懂我,但只请皇叔相信,我即是爱新觉罗家族之血脉,必将不愧列祖列宗,虽不能安邦定国,也必定能福佑皇上,多行义事!”话已至此,心中唯余一句感叹,对帝弘历那份无望的眷恋,实实锥心刺骨之痛。 两人正言说间,忽听得锦鳞池边传来噗通一声巨响。那允禧吓了一跳,惊呼:“不好!有人落水了!”两人急忙各自领了小厮宫女,忙忙地走下亭来,却不知落水者为何人。 那落水者,却是令贵人钰彤。 自得了帝弘历旨意,随意交谈行走,她便暗中搜寻怡亲王弘晓的身影,只盼着哪怕能与他多说一句话,多看他一眼,但因怡亲王爵位高、地位重,诸多郡王贝勒都愿意讨好于他,因而他及福晋被众人围在那千秋亭边,一片笑声朗朗。钰彤不由自主的扶着夏荷的手,向那千秋亭走去,经过锦鳞池时,因春草路滑,池边地上一块寸许长的路砖年深日久,却已活动了,踩上去,竟是微微晃动,因而停下了脚步,留心细听,却听一人朗声笑道:“早已听闻王爷前日得了一绝色佳丽,国色天姿,能歌善舞,不知可否当真?福晋给我们透露一二?”另一女子声音细声细气道:“诸位王爷莫要取笑我家王爷了,王爷日日忧心国事,哪有此事!”又一声音道:“谁不知道怡亲王最是年少风流、潇洒倜傥啊!”…… 一片笑语喧天的热闹。 钰彤听着听着,心中万般酸楚起来,即便自己不是被强逼着做了妃嫔,又能如何?他便是对自己一双心意两相投,最终也不过是人生长恨水长东罢了,千山万水,哪里都不是自己的彼岸,此一生,为谁流泪到天明?越思越想,越是心中灰暗冰冷,自那日被帝弘历强迫以来,心中求死之意时时滋生,如今更是又添新愁,脚下石砖只需稍稍用力,便可翻身落水,还不必使人疑惑有自戕之嫌,如此做了个举身赴清池的入水洛神,岂不是绝佳的下场? 正想着,只见娴妃摇摇从那亭后转了过来,低声下气地轻笑道:“令妹妹如今可大安了?前日是本宫浮躁了,在这儿给妹妹陪个礼吧!”说着,竟真的低头向钰彤弯下腰去。 一丝原始的恶念在钰彤心中突地窜出,既然你奚颜对我极尽凌辱折磨之态,如今我便死了,何妨拉上你一并受点教训!因而也不细想,趁着奚颜低头向着自己之际,脚下暗暗用力,那石砖瞬间倾斜了下去,带着钰彤的身体,噗通一声,坠入那锦鳞池中。 ------------ 三【烛影摇红】 洛灵感焉,徙倚彷徨。神光离合,乍阴乍阳。竦轻躯以鹤立,若将飞而未翔。超长吟以永慕兮,声哀厉而弥长。 钰彤便如那入水之洛神,沉沉地向水底坠去。 惊呼之声引起周边一阵惊呼。忽地,那千秋亭众人之中,一人排众而出,几步便到了水边,想也不想,猛地向水中跳了下去,却是怡亲王弘晓。 弘晓颇识水性,况这池也并不甚深,因而潜下去须臾,便见到钰彤那一抹黯红衣衫的身影,正向着水底下沉,急忙几下游了过去,一把抓住钰彤的胳膊,拉了她便向上用力。那钰彤原本是报了必死之心,全无一般落水之人的求生之意,水中慌乱,不辨是何人前来相救,只是极力推开拉着她的手,任凭自己沉溺在水中,任凭那水在口鼻间流动,奈何她亦是熟识水性,本能使然,仍是一息尚存。 弘晓见拉她不动,心中恍然原来她不是失足,而是一心求死,亦在心中生出自绝之意,因而下潜了来,展臂搂过她的面庞,只旋转了几下,两人便四目相对了,弘晓便放弃了求生之意,只将钰彤抱在怀里,唇便不由自主地吻上了她的。 钰彤此时才看清原来竟是弘晓,心中分不清是喜是悲,只是紧紧回抱了他,回吻了他,能如此赴死,死在所爱之人怀中,实在是死亦无憾也。忽地发觉弘晓的身子竟已不支,越发沉重地向水下沉去,心中大惊,这痴王爷,竟然是来陪着自己一并去死的!自己死不打紧,如何能带累他?此念一起,加之求生本能,匆忙地向上划水挣扎。 那岸上早有侍卫护从见有人落水,下来了数位颇识水性之人,原来只因两人都毫无游动之状,不易搜寻,如今钰彤一挣扎,立时便有那侍卫上来,只两三下,便将二人拉上了岸来。 岸边,帝弘历带着诸多嫔妃王公,早聚在一起,焦急张望,二人被救上岸,早有太医上来施救。钰彤呛水不多,只是咳了数下,呕了几口水,虽浑身仍酸软无力,却已无性命之忧,倒是那弘晓,众多太医施救半晌,才悠悠醒转过来,开口便道:“她……她没事吧?” 帝弘历唉声叹道:“弘晓,你乃亲王之尊,为了一个嫔妃,怎地如此不爱惜性命!如果你有个三长两短,朕必将愧疚不已!” 帝弘历的和颜悦色、话中情谊,原本是弘晓最可望而不可求的,此时似丝毫没有留意,只是急忙转头寻找,见不远处钰彤已被宫女们用锦被包裹着,斜靠在宫女身上,并无大碍,才安心地叹口气道:“臣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帝弘历难得的对弘晓动情道:“朕这就派人送你回府,好生养几日,身子骨要紧!” 弘晓远远凝望着钰彤,见她满头湿淋淋的,面红气喘,一副弱不禁风的娇柔,心痛不已,却也无法多说一句话,只得上了侍卫抬来的软轿,并福晋告辞了出来。 至此时,帝弘历方才转身来看钰彤,皱着眉头道:“好端端的,你怎么会落水?今日如不是怡亲王冒死相救,岂不是要出大事?晋封之日,大喜之时,如此不吉利!刚刚儿是谁在跟前?” 那夏荷闻言,早已吓得魂飞魄散,跪在地上只管磕头求饶说:“万岁爷饶命啊!奴婢……奴婢一直扶着小主,只是娴妃娘娘过来说话,才守礼站开了些,奴婢也不知道怎么小主就忽然掉到了这池子里!” 别人还可,那娴妃奚颜早在自己刚刚与钰彤说话之时,那钰彤便忽地栽倒在池子里,已是吓得心突突跳,如今见夏荷直接说出自己,更吓得面色苍白,急忙分辩道:“这小蹄子休要胡说!本宫何尝靠近过令贵人!” 站在人群中的嘉妃闻言,摇摇头,声音虽轻,却字字清晰:“娴妃姐姐不喜欢令贵人妹妹,如前日一般打几巴掌也就是了,怎么可以下如此狠手?岂不知人命关天啊!” 此言犹如火上浇油,那帝弘历生性多疑,立时瞪起龙目,恶狠狠盯着奚颜的面孔:“令贵人脸上的伤,难道是你打的?” 奚颜吓得急忙跪下:“皇上,是……是因为令贵人划伤了臣妾,臣妾一时恼火,才……才教训了她几下!”说着急忙伸出手,想让帝弘历验证她手上尚留下的划痕,哪知帝弘历毫不为所动,一把推开她的手,指着她道:“即便她划伤你,你便如此蛇蝎心肠,推她落水,伤她性命?朗朗乾坤、众目睽睽之下,你竟也下得了手!你……你真真令朕失望!”帝弘历暴怒道:“朕这后宫,向来平和安详,朕原本只是以为你不过浮躁直率些,万没想到你竟是如此阴鸷狠毒之人!朕断断容不得后宫有你这样的人!来人啊!拉下去,褫夺一切封号,重打一百杖,打入冷宫!” 奚颜闻言,惊得花容失色,只是哀哀哭泣求饶,再说不出一个字来。众人见帝弘历暴怒,且那诸多宫妃向来不喜奚颜的专横跋扈,如今皆称心如意,谁肯出头,连皇后在内,也不过是背过脸去,不肯多话。 襄玉早已来到人群中,见此情此景,心中陡升悲悯之心,急忙跪下道:“皇上息怒,可否听臣妾一言!万岁惩治后宫,严明法纪,臣妾无不赞同,只是娴妃之事,尚有蹊跷,还望皇上三思!” 帝弘历也没想到给奚颜求情之人,竟会是襄玉,心中虽怒,却也多了点不解:“你为她求情?你不是一向与令贵人相与甚厚吗?她要加害令贵人啊!” 襄玉声音沉稳道:“娴妃是否有加害令贵人之意,臣妾非有读心之能,不敢妄议。但她今日之举,却存诸多疑问。娴妃即便果有此心,动手之处也颇多,何必选今日众人皆在之时?娴妃即便下手成功,如何全身而退?以她的聪慧,绝不会使自己身陷此罪名。还望皇上细思!” 帝弘历平静了一下,想了想道:“自古罪名尚有莫须有,朕也不算冤枉她。即便她没有害人之心,私自责罚嫔妃,也罪不可恕!” 襄玉又忙到:“民间尚言,家和万事兴,又说,大事化成小事,小事化成无事,方是兴盛之家,要是有了点事,便打鼓扬铃地折腾,传了出去岂不是落民间口实议论?还求皇上从轻发落!”说着,躬身施礼。 帝弘历伸手拉起她,笑道:“你竟是那观音菩萨所化,对谁都是一片悲悯之心!可叹全是妇人之仁!” 襄玉亦笑道:“妇人之仁,也还是仁,广施仁政,才能万众归心,总好过以暴制暴、民怨沸腾!” 钰彤闻此言,抬头望向襄玉,心中虽仍是一片凄楚,却也似佛光隐现,一片和暖。 帝弘历笑道:“罢了!只将娴妃禁足三月吧!”见襄玉仍是望着自己浅笑,跟着说:“一应用度不可简慢!”又对奚颜道:“今日朕且绕过你,你好好闭门思过吧!”说着,又望着钰彤及夏荷道:“这宫女不能好生服侍主子,留着也无用,重打五十,如果没死,就拉去浣衣局充做粗使丫头吧!来人,扶令贵人回宫修养吧!朕也无兴致了,都散了吧!”说罢,头也不回,径自出了坤宁门,向养心殿方向去了。 内监宫女上来,七手八脚将钰彤用软轿抬了下去,襄玉放心不下,亦随着去了景阳宫,其他人也都陆续散了去。 唯有那娴妃奚颜,仍瘫坐在地上,竟无法起身。 “娘娘善自保重!来日方长!”忽地一声男子的声音在奚颜头顶传来,奚颜恍惚泪眼中望去,只见此人身材粗壮,满面虬髯,豹眼鹰鼻,甚是魁梧,却是宁郡王弘皎,那福晋并侍女数人,皆在不远处侍立。 奚颜心中悲苦,哪有心思与他交谈,只是低头垂泪。 那弘皎见四处无人,轻笑道:“臣最是懂得花木脾性,这花,都有盛开之时,却也有败落之日,只是如果浇水施肥、照料得当,明年春日,必将再绽新芽、再放新花,比当日更艳丽十倍!” 奚颜忽闻此言,方定睛去看他,哀叹道:“多谢王爷宽慰。只是如今本宫中那花突遭暴雨,不死亦是万幸,安敢奢求他日!” “不然。虽成事在天,但某事在人。娘娘只要仍有这心气好生照看她,必当能柳暗花明。臣如今在宫内专管花草栽植,娘娘如不弃,改日臣给娘娘送去几株好花,那花与花不同,皆有不同的脾性效用呢!” 奚颜虽是在慌乱哀伤中,心中仍是机灵聪慧,一听便知他言下之意,因不便细问,只是困惑道:“这宫中诸多得宠得意之人,王爷那些好花名花,何不供给她们宫中?本宫自今日起,便已无需簪花焚香了。” 弘晓叹道:“世间自有不平事,同是天涯沦落人!臣最明白被人冤屈而无处诉说之苦楚!” 奚颜闻此言,触动情长,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 弘晓缓缓道:“自甘沉沦,只会零落成泥碾作尘,韬光养晦、厚积薄发,才是克敌制胜的道理!” ------------ 四【喜迁莺令】 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弘皎长叹一声,道:“店家,拿些酒来!” 茹缇在旁轻声道:“尊客恕罪,咱们小店是书斋,不是酒馆茶楼,清茶到还有一杯,酒却没有。” 那弘皎一拍桌子立了起来,扬起浓眉道:“本王便是要口酒喝,你着人去外面买便是了,又不是会拖欠你银子,怎么这么不知变通!” 茹缇只是赔笑,却不去:“尊客实在强人所难了。尊客如赏字画、买书籍,小店愿意尽绵薄之力,这酒么,一来伤身,二来乱性,不饮也罢了!尊客如遇到了那烦心愤懑之事,吟诗颂词亦可排解,上次何尝不是因酒之故,才惹了不愉快的!” 正说着,房门被拍的山响,一时小厮进来道:“掌柜的,那边厢客人有事,请您过去一下呢!” 茹缇皱了皱眉头,不情愿地说:“行了,我这就来!”转身对弘皎道:“尊客先坐,小可去去就来!” 只出了弘皎所在的秋爽斋,转身进来那脂砚斋,见雪芹一脸寒霜,便不高兴地道:“我就知道是兄长你在唤我!你这是做什么,每次宁郡王来,你都是横挑鼻子竖挑眼睛的,他也不过是看书看画,没妨碍着谁,咱们开门做生意,总不能得罪贵客!” “贵客!贵客!你只认了他的爵位和铜钱,再看不出他心怀不善,穷凶极恶,每每他来了,你都要在他雅间里周旋半晌,让人提心吊胆,他这生意,咱们不做也罢!”雪芹恨恨道:“为何你们女人家,见了那富贵荣华、爵位名分,便没了气节风骨!” 茹缇听了心中也有了气:“你别自己心里对怡亲王有成见,便对怡亲王府所有人都看不顺眼!宁郡王是耿直爽快的人,绝对不会像怡亲王那样胡作非为、夺人所爱……”话一出口,见雪芹脸上的血色越发淡了,心中不忍,也知自己说得造次了,叹口气道:“兄长,自从上次万岁微服私访,你见了如今的纯妃娘娘襄玉之后,就这样茶饭无心、万事无意,看什么都焦躁烦闷,如何是个了局?旗营的差事你不愿去做,书肆的经营你也不愿插手,便是写书,你也是无情无绪的。不是小妹口快,那纯妃娘娘如今是再世为人的人,你想也无益啊!” 这些话不听则已,听了更是刺心的难受,雪芹面色难堪,心中更是愧疚,如今自己夫妇,还需茹缇经营书肆,叔父畸芴叟耕作来养活,自己不管农桑耕稼,亦不懂经济往来,实实在在便是父亲书中那无才可去补青天之顽石罢了,原本伤怀,再加茹缇之言,只觉得胸中一口郁闷之气,不吐不快,冷言道:“为兄原也是怕你吃亏,你却不识好歹!”说罢,掩饰般立刻起身出去,将那房门摔上。 刚来至门外,便听得雪芹惊讶的声音:“慎郡王……您怎么今日如此清闲,大驾光临?” “嘘,小声着!本王今日为等一人,那脂砚斋内可有人?可否供本王一用?” “有……啊,没人,王爷请!”雪芹的声音道。 茹缇听得声音,知道是允禧来了。——如今这梦坡斋,弘晓、弘皎、允禧等人的已是常客了——茹缇急忙迎了出来。雪芹虽不惯应酬,但对允禧还是心存敬羡,好生陪着。见终于能脱开身,茹缇急忙忙又进了秋爽斋。 一开门,但见桌案上,那弘皎正在挥毫泼墨,一副墨色淋漓、酣畅舒展的菊花图展现在眼前,那菊花迎霜傲骨、挺拔不群,甚是脱俗。弘皎见她进来,随手从桌边拿起两柄纸扇,笑道:“本王虽生性好武,却也有精细之处,这是本王自制精扇,那亲王们求都求不到的,给了你这小店,添点叫卖人气,可好?”竟完全换了另一幅儒雅之姿,茹缇不由得看呆了,半晌方回过神来,急忙称谢,笑道:“还不知道尊客居然有如此丹青妙笔!” 弘皎笑道:“本王画也就罢了,不过平平,只是实在爱菊。前日从南方购得菊花数百名种,试种之,不想春日里竟也竞相开放,因而将它分了神品、逸品、幽品、雅品诸种名目,一一描摹出来,著成书,配上画,附上诗,岂非风雅之事!店家如有雅兴,何不相助一二?” 茹缇心中很是惊喜,笑道:“这书画上,小可很是平常,诗词上倒还学过几句。但不知这菊花诗,尊客要如何去做?” 弘皎兴致甚高,笑道:“如今且以菊花为宾,以人为主,竟拟出几个题目来,都要两个字,一个虚字一个实字。实字就用‘菊’字,虚字便用通用门的。如此,又是咏菊,又是赋事,前人虽有这么做的,还不很落套。赋景咏物两关着,也倒新鲜大方。” 茹缇笑道:“如此甚好,只是不知用什么虚字才好?”弘皎想了一想,笑道:“‘菊梦’就好。”茹缇笑道:“果然好。小可也有一个:‘菊影’可使得?”弘皎道:“也罢了,只是也有人做过。若题目多,这个也搭的上。本王又有了一个。‘问菊’如何?”那茹缇拍案叫妙,因接说道:“‘访菊’好不好?”弘皎也赞有趣,因说道:“索性拟出十个来,写上再来。”说着,二人研墨蘸笔,茹缇便写,弘皎便念,一时凑了十个。茹缇看了一遍,又笑道:“十个还不成幅,索性凑成十二个,就全了,也和人家的字画册页一样。”弘皎听说,又想了两个,一共凑成十二个,说道:“既这么着,一发编出个次序来,竟弄成个菊谱了。” 弘皎道:“起首是《忆菊》;忆之不得,故访,第二是《访菊》。访之既得,便种,第三是《种菊》。种既盛开,故相对而赏,第四是《对菊》。相对而兴有馀,故折来供瓶为玩,第五是《供菊》。既供而不吟,亦觉菊无彩色,第六便是《咏菊》。既入词章,不可以不供笔墨,第七便是《画菊》。既然画菊,若是默默无言,究竟不知菊有何妙处,不禁有所问,第八便是《问菊》。菊若能解语,使人狂喜不禁,便越要亲近他,第九竟是《簪菊》。如此人事虽尽,犹有菊之可咏者,《菊影》《菊梦》二首,续在第十、第十一。末卷便以《残菊》总收前题之感。这便是三秋的妙景妙事都有了。” 两人愈发说得高兴,茹缇一时忘情,竟对着弘皎不住眼地往过去,叹息道:“尊客如此高清才学、风华绝代,当真不负此生啊!” 弘晓深深叹口气,悠悠道:“这书画花草,不过是闲暇时怡情悦性之事罢了。大丈夫生于天地间,原是要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创一番大事业大作为的!想我父王当日,上马开疆扩土,下马治国安邦,稽核出纳,使国库充盈,疏浚河道,恩泽万千黎庶,运筹帷幄,筹措军粮,任繁任重,才干卓绝,那才是快意人生、一展抱负!”说到已故父王十三爷允祥,弘皎目光中充满了崇敬和羡慕:“本王自小深得父王赏识,弓马骑射、文才词章,均得父王亲授,原本以为,此生可如父王般大展宏图,做一番大事业,谁知父王临终上一遗本,竟将任上之事、手中之权,悉数交出,并将那世袭的爵位,留给了幼弟弘晓。那弘晓看着也只是个风花雪月的浪荡公子王孙,竟然有这样的心机诡计,讨了父王的欢心!可是他哪里有那才干,于是至今日我怡亲王府与世隔绝,再无建功立业之机,只能做些花木栽植、寄情书画等附庸风雅之事!” 说着,心中又怒又恨,恨声道:“当日帐殿夜警之时,如果先帝光明磊落,自己去圣祖面前揭发原太子胤礽的不臣之举,那圣祖责怪冷落的必定是先帝,以父王的才干性情,加之当日圣祖对父王的爱重,这万里江山,怕就是父王的了!我是嫡长子,如今父王薨世,那龙椅宝座,焉知与我无缘?可叹当日先帝竟暗中使诈,挑唆父王前去揭发,致使圣祖对父王冷落不虞,不得重用,到了先帝朝时,才做了个卖力干活的亲王,最终积劳成疾、咳血而逝。我一家人,便如此命运不济,谁知那操纵命运之手,是前生注定,还是他宝座上的九五至尊翻云覆雨!” 一边说,一边怒气更盛,竟一把抓过那写了菊花诗题的纸了,团在手中,撕了个粉碎,仰天长叹,高声唱道:“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是进亦忧,退亦忧。然则何时而乐耶?其必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乎。噫!微斯人,吾谁与归?……” 唱着唱着,两行清泪竟夺眶而出,渐至泣不成声。 茹缇痴痴的望着他,那一时骄奢淫逸的纨绔王孙,一时才华横溢的风流才子,一时忧国忧民的凛然丈夫,一时怀才不遇的末路英雄,他是谁?如此多不同的、矛盾的形态,集中在这个人身上,那样闪烁着耀眼光华,夺目璀璨,令茹缇的一腔儿女柔情变得绵长悠远。她忍不住轻轻走上来,试探地将手抚在他的肩上,曼语低声:“英雄自有用武之地,王爷必定有一天能大展宏图,如今权当是韬光养晦、厚积薄发吧!” 弘皎自顾自地哭着,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道:“被夺去的东西,我必要再夺回来!”转而又笑道:“罢了罢了!偎红翠,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饷。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吧!”说着,反手搭在茹缇肩上,笑道:“店家真是解语之花,本王实在爱慕之甚!” 茹缇羞红了脸,急忙闪身躲开,轻声道:“王爷请方尊重,莫要取笑奴家!” “奴家?”弘皎戏谑地望着茹缇道:“店家你说什么?”因前次将她抓起,无意间的碰触,早已心知她是女儿身,如今见茹缇羞红着脸,喏喏凄凄之状,在男装的映衬下,越发让人可爱可叹,挑挑眉,笑道:“今后你叫我弘皎吧!今日对你说了这么多大逆不道、该千刀万剐之言,便是认你做个知己!只是你叫什么名字?我总不能日日叫你店家吧?” 茹缇低垂了头,羞羞涩涩道:“小可名茹缇。柔则茹之,赤色为缇。” 弘皎叹道:“轻软之暗红色,可不是天际一抹朝霞?便如你现在的模样!”说罢,便将脸颊向茹缇脸上靠了过去。 茹缇毕竟是女孩儿家,被他如此轻薄,虽心中早已暗生情愫,亦难免尴尬,忽回头见窗下一顶小轿停住,急忙顾左右而言他:“尊客请自便,小可有客人到!”说着急忙转身出了秋爽斋,一时间面红心跳,久久不能平复。 抬头,却见雪芹正在门外研究似的望着她:“小妹,你刚刚与宁郡王之菊花诗题,兄长都听到了,这宁郡王……你……你该不会是对他动了情思了吧?” 茹缇恼羞成怒,红着脸道:“兄长不在那屋里好生陪着慎郡王,却出来听人墙角!” 雪芹神色黯淡道:“慎郡王所等之人来了,所以我才出来了。你可知来人是谁?” “谁?” “真纯妃之妹,苏家二小姐!”说着指着台阶下那两个人影道:“那就是慎郡王的小厮沉砚,与那苏二小姐的丫头青墨,看那熟络,恐怕不是第一次遇到了。” 茹缇心中有所感怀,因半嗔道:“吹皱一池春水,干卿底事!” ------------ 第九章:文风已著宸游夕 ------------ 一【一江春水】 庭空客散人归后,画堂半掩珠帘。林风淅淅夜厌厌。小楼新月,回首自纤纤。春光镇在人空老,新愁往恨何穷?金窗力困起还慵。一声羌笛,惊起醉怡容。 襄玉恹恹地倚在床栏上,无情无绪,无心无梦,无思无忆,竟如被掏空了一般,只剩得空灵的一个皮囊。 那声羌笛便是在此时清幽地吹响,悠远绵长,如诉如泣,在宫墙内回荡。 她痴痴地听着,心中便渐渐多了些愁绪。愁绪也好,总还是些思维,好过那空茫。那种空茫,是热闹繁华后的寂寥?还是世事已惯的了然? 数日间,日日花柳繁盛、人来人往,各宫妃嫔无不前来示好交接,一个未去,另一个又至,说来说去,都是那些听厌了的、了无新意的、也不带丝毫真心实意的问候和夸赞,甚至羡慕和妒恨,因了她的回宫,不知又有多少人夜夜梦回,空叹寂寞!往来交接,也不过是那些虚华的金银首饰、锦缎绸罗,俗世凡尘之物,带不来半星宽慰。 来往之人,只除了皇后是不会到嫔妃宫苑的,钰彤托病,一直在宫内养着不肯见人,还有那慧贵妃沛柔也从不登门——想来是位份高的缘故吧,倒是那嘉妃伊华、新得宠的海贵人如意,来往得最是勤谨,所送之礼,也贵重了几分。 数日间,倒是三阿哥永璋每日都按时由教引嬷嬷带着,前来晨昏定省,规规矩矩行了礼就罢了,仰着的小脸,一脸的戒备,一脸的陌生,一脸的拒人于千里之外。 数日间,襄玉仍是按规矩每日去慈宁宫门前请安,太后仍是不肯相见,不见也好,终有见面之日,但愿到时候,不要有节外生枝。心虽作此想,亦是知道,那可能,微乎其微。太后之为人精细、目光如炬,那是经历了一朝的纷扰斗争才走到了今天的。 这一切,熟悉了,习惯了,也就平常了。宫里的日子,没有那么多当日做不完的活计,受不尽的凌辱折磨,只是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满地不开门罢了。 她徐徐翻动着手上的书页,仍是那本《红楼梦》,仍是当日初次读时的悸动感怀,只是那所伤之怀,却也物是人非事事休。仍爱煞那宝钗,爱她的雍容大度,爱她的端庄娴静,爱她的博学才华,更爱她能将那心底的炽热,化了面上的寒霜,遥遥远远的淡极始知花更艳的凄美。那宝玉何幸,能得宝钗情深至此!那宝玉何不幸,竟不能体会宝钗情深至此! 幸与不幸间,是不是全在一心一念之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她无意识地听着那笛声,随口问道:“芳菲,什么时辰了?” 芳菲微笑着上来打着扇,说:“掌灯了,娘娘也该用晚膳了。刚刚在皇后宫中,与富察夫人闲聊时,只是用了些点心,如今小厨房做了糖蒸酥酪和梅花香饼儿,奴婢去给娘娘上些来,可好?” 襄玉摇摇头,天虽仍是春末夏初,但也有些热了,生性喜寒畏热,更没了胃口。 芳苓进来,躬身回道:“回禀娘娘,富察夫人已经在景阳宫安置好了,令贵人虽病着,安排下人照顾得还是很周到的,娘娘放宽心吧!” 襄玉点点头,清影果然进了宫,伴着皇后聊天叙话而已,因与自己多了层关系,且有了当日那些不为人知的秘密,两人虽有惺惺相惜之意,却都碍于情面,反倒无法亲近了。那帝弘历乱点鸳鸯,不知要弄出多少闺怨哀愁!一想到帝弘历,禁不住更是燥热,仍忍不住问:“皇上今日进后宫了吗?” 芳苓机灵,心中明白,马上接口道:“娘娘放心,万岁爷自打那日出去,日日跟大臣们商量国事,每日都到三更天,也就没进后宫,更没翻过哪位娘娘的牌子!” 襄玉冷冷地横了她一眼,吓得她吐吐舌头,不敢再说话。 是在盼望着他吗?这么多日,也未见到他,知道他国事繁忙,知道他心有所属,知道自己不过是一个幻影,知道即便他来了,也是欲语还休的无奈,却仍是放不下,丢不开,剪不断,理还乱。她摇摇头,再摇摇头,不肯对自己承认,只是说:“芳菲你听这笛音,比当日在畅春园所听到的如何?” “当然不如那日!那日有雪色映衬,更添内中凄清!”忽地一个朗朗的声音从门外传来。门口孙嬷嬷等一般宫女内监们急忙跪下迎道:“恭迎万岁!” 襄玉唬了一跳,眨眨眼,怕是自己心有所思,便成此梦吧。 帝弘历大踏步进来,挥手令屋内其他人都下去了,望着襄玉笑道:“朕如今真不明白了,这迎驾之礼,你是没学会呢?还是真心不喜欢朕前来?” 襄玉这才有了真实感,急忙站起来,蹲身道:“臣妾恭迎皇上,皇上万福金安!” 帝弘历拉了她的手,仔细看着她的眼睛:“哭过?是不是想念朕了?朕有好些日子没进后宫来了。今日总算忙出个头绪,又听见这笛声,便急急忙忙赶来了。” 襄玉轻笑道:“皇上前朝事忙,要记得保重龙体才好,臣妾万事顺意,不劳挂怀!” “哎,如今这事情,真真愈发匪夷所思!”帝弘历仍是忍不住对襄玉道:“你知道那兵部尚书鄂善,那样功勋卓著、深得朕心的肱骨之臣,居然也有贪腐之事,实在令人可叹可恼!”帝弘历叹道:“数月前,监察御史仲永檀因未得确据不敢明参,以风闻言事密奏兵部尚书鄂善受俞姓贿银万两,朕还疑惑永檀诬陷大臣,欲治其罪。前几日令怡亲王、和亲王、鄂尔泰、张廷玉、徐本,尚书讷亲、来保秉公查审,这些日子弘晓办差很有了起色,兢兢业业,做得不错,不几日便查明了真相,鄂善家人及过付人等俱各承认了。没想到今日面圣,这鄂善居然又反口,拒不承认受贿,弘晓等也拿不出个办法,着实令人烦闷,因而这几日在料理这个案子,一直没来宫里,冷落了你!” 襄玉心知帝弘历对弘晓的芥蒂厌恶之心,因上次弘晓舍命相救钰彤之事,已无形间淡化了许多,因而此次才又用他做事,但只这件事,听着虽不复杂,却总觉得哪里不对,一个一品大员贪腐万两银子,在本朝也只是睁只眼闭只眼的事情,官场中俱都心照不宣,想帝弘历亦是心知肚明,何必如此纠结!因不好开口过问国事,只得笑着说:“皇上操劳军国大事,够劳心劳神了,如今后宫内安详和睦,甚是安稳!”说着,忽地心里亮了起来,这军国之事,这朝局安稳,才是帝弘历最悬心吧!那鄂善乃多年带兵的兵部尚书,手掌兵权、功绩甚伟,如此贪腐是小,出尔反尔、言而无信,却是最令人可叹之事。想到此,试探着道:“皇上也不必过于忧虑,如其并无十恶不赦的大罪则罢了,如果真其罪当诛,便是他不认罪,奈何事实俱在,也由不得他。” 帝弘历诧异的望着襄玉:“你一向菩萨心肠,如何此时反而杀伐决断?” 襄玉见问,只笑道:“臣妾乃闺阁妇人,不懂军国大事,只是心有所感罢了。臣妾小时候,做错了点小事情,不过是被打一顿、饿一顿,如果当真有那逃跑、寻死的人,是一概都没有活路的。连个妓馆都还有个规矩底线,何况朝廷,何况是手掌兵权的大臣!” 帝弘历点头叹道:“这鄂善也是先皇当日倚重之臣,有功于社稷,但近年来日益骄奢、言语无状,朕怕他早有不臣之心,朕原也只想拿了这个贪腐借口,贬了他的官,令他告老回乡、颐养天年罢了。万没想到,他居然不知进退,不肯低头,定要狡辩纷争,朕又不想落人枉杀功臣、兔死狗烹之恶名!” 襄玉想想道:“民间有言,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如今皇上对他已生疑虑,便是再用,怕也心有隔阂,更不利君臣相处。既已打草惊蛇,如果打蛇不死,将必被蛇咬。” 帝弘历点头道:“所言甚是!夏守忠,命怡亲王去传谕,对鄂善说,尔罪按律当绞,念尔曾为大臣,不忍明正典刑,然何颜复立于人世?宜有以自处,令其自尽!” 那夏守忠出去传谕,帝弘历这才舒了口气,又令传晚膳,那晚膳便很快陆续摆在地上黄花梨桌前,众人又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帝弘历将香玉拉到身前,笑道:“你真是堪比长孙皇后,居然能帮朕治国安邦!如今国事已了,是不是该于朕谈些儿女私情了?”说着便将头倚上襄玉的头。 襄玉心旌摇曳,面若桃花,心底留恋那温存缠绵,理智却一再冰冷她的热切,半晌挣扎着躲开道:“皇上谬赞了!臣妾一陋质嫔妃,如何比得了前朝贤后?便是当日皇上钟爱之情深意重、大义凛然的曹贵妃,臣妾亦是不堪相比万一。” 帝弘历轻轻放开她,一边对坐用膳,一边叹道:“朕曾传旨,这后宫内凡有人提及曹贵妃,一律杖毙。只因朕实在不忍再听到颖儿的名字。那日自从见了富察夫人后,朕总是恍惚觉得,似是颖儿又回来了,心中好像踏实宽慰了许多,今日你再提起,朕也不似先时那样锥心刺痛。富察夫人当真与颖儿诸多相似,你听那笛声,仍如当日在畅春园中一般,悠远凄清,不似他人所吹笛曲,华丽婉转、轻灵飘逸。” 襄玉闻此言,当日帝弘历那如血的眼眸,又浮现在眼前,千古帝王,竟能有痴情若此,宁不令人感怀!却原来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之中,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如心动则人妄动,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到世间诸般痛苦。 心下不忍他身为帝王却受这相思苦楚,因而强压下心头酸楚,笑道:“今日清影便留宿在景阳宫中,如皇上心中有那思往事、惜流芳的对人对月之雅兴,臣妾便唤那清影前来,可好?” 帝弘历闻言,诧异地望着襄玉:“其他宫嫔,均是争宠夺爱,朕但凡踏入她宫门半步,便是缠绵悱恻,不肯有任何人搅扰,你当真与众不同,聪慧沉稳能辅助朕前朝政事,又善解人意懂风花雪月?” 淡淡一笑,襄玉低低道:“臣妾只知道,心中关爱一人,便是想尽方法使他如意,而非仅是让自己欢心。”没想到此言一出,竟似发自肺腑,醍醐灌顶般醒悟了,那涌荡在胸中的酸楚,已荡然无存。爱他,怜他,敬他,助他,便是要让他万事如意罢了!想着,躬身施礼道:“皇上放宽心在这钟粹宫中,臣妾且去悄悄换了她过来,天明时皇上再令她回景阳宫换回臣妾,如此神不知鬼不觉,那彤史上便大大方方注上今夜驾幸钟粹宫便是,必不致引人口舌是非。” 见襄玉出此计策,再想到清影那妩媚娇容,帝弘历早已按耐不住心猿意马,又愧疚地笑:“那朕便多谢襄玉你成全!只是,清影她肯来吗?” 襄玉笑笑,走到内殿,卸下钗环,披散着秀发,换上寝衣,拿过一件垂地云缎暗灰色长披风来披上,方走至前殿,施一礼道:“臣妾愿皇上得偿心愿。只是,她是臣妻,傅恒大人又在外公办,万不可节外生枝,臣妾还请皇上,发乎情,止乎礼!” 帝弘历望着那素衣素颜的襄玉,端立在月色下,犹如那神龛上的观音大士般端庄圣洁、普渡慈航,心中反起了另一层波澜。 ------------ 二【八声甘州】 钟粹宫与景阳宫紧邻,俱在西六宫最北端,景阳宫在东,钟粹宫在西,两宫之间,便是那长长的永巷之尽头,出了钟粹宫东侧门,只需数十步,便是景阳宫西侧门,因通向御花园,故而树木繁密、甚少人行,尤其在这夜半时分。 襄玉悄悄出了钟粹宫东侧门,来至景阳宫西侧门边,手扶门环,却不敲门,只是轻轻地在门框上咚咚咚轻击三声,须臾,又三声,再三声,那门边嘤咛一声从里面打开,钰彤再门边守候着,四下观望了一下,见无人,急忙将门掩上。 襄玉拍拍她的手,轻声道:“你回寝殿吧,我一会儿去找你说话!”说完,便自顾自向着东厢撷芳斋走去,钰彤轻叹一声,亦转身回了正殿。 撷芳斋灯火幽暗,襄玉轻轻叩门,半晌清影的声音才传来:“是谁?” 襄玉倚门低声道:“夫人请开门,是我,纯妃襄玉!” 屋内传来衣裳窸窣之声,清影开了门,困惑地望着襄玉那素颜装扮,仍以礼道:“给纯妃娘娘请安!不知娘娘夜半前来,可有何吩咐?” 襄玉这才携了她的手,走进屋内,但见她早已换了亵衣,只是别人的亵衣,都是短袄宽裤,唯她的亵衣,乃是一袭纯白软纱宽袖长袍,里面若隐若现粉紫色色肚兜及贴身粉紫色短中衣,赤着脚,月色下飘飘摇摇,益发妖媚动人,因笑道:“本宫此时前来,乃是来向夫人寻医问药。记得那白蛇传中,白娘子现了原型,吓死了许仙,只得万里关山去昆仑山偷盗灵芝去救命。如今本宫亦来求药。” 清影困惑地望着襄玉:“娘娘说笑了。宫中多少太医妙手回春,妾身处又何来灵丹妙药!” “本宫所求之药,非救人身体性命,乃是解人心上伤痛忧思,此谓相思之药,此药原在曹贵妃处,奈何贵妃仙去,世间维留一抹清影余药在夫人这里。”襄玉似笑非笑地望着她。 清影乃是最擅风情、秉月貌之人,望风知意,如何不懂,立刻便心领神会,羞红了脸。 襄玉见她明白了,便正色道:“两情相悦绝不是强求,那待月西厢下之人,亦不肯用旨意敕令,但凭夫人之心念。夫人无意则罢,本宫回去便是,如夫人有意,不妨披了本宫的披风,从侧门过去,那边自然有人接应,天未明再回,换了本宫回去,权当做高唐一梦吧!” 清影心中波澜动荡,忆起当日帝弘历畅春园那悲沧之情、梦坡斋那呵护之意,早已心驰神飞,只是心底仍在挣扎:“妾身自小熟读三纲五常,绝不是那淫荡无耻、偷期私约之妇人,妾身……妾身……”竟不知该如何说下去。 襄玉不屑地轻笑道:“月摇花影动,疑是玉人来,何等旖旎浪漫,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何等痴情重义。守当守之礼法,付当付之浓情。守身如玉虽是合乎礼教,但空闺哀叹还君明珠双泪垂的情伤,难道就不算做心已不专?世人唯以身形相合、云雨巫山当做不齿之事,实不知心已所属、貌合神离,才是最有违礼教、泯灭人心之事!夫人是性情高洁之人,如何这般惺惺作态!” 清影闻言,灿然一笑,也不去装扮,只是接过襄玉递上的披风披上,转身便走。襄玉在后面轻声笑道:“夜露湿滑,且穿上那秀鞋!”清影一笑,只是提了鞋就走。 直到望着清影悄悄出了景阳宫西侧门、又进了钟粹宫东侧门,襄玉才放心地回来,反身进了正殿。钰彤正独坐孤灯下,手持一书,正看得入迷。襄玉走上前去,见是那《红楼梦》的誊写稿,笑道:“不想送你这书,你竟自己抄录了一本。” 钰彤回过神来,只是低声道:“多谢姐姐多方开导!姐姐既然对我敞开心扉,这等机密之事也不瞒我,我也向姐姐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我乃枯木死灰之人,最知道如何管住嘴和眼,姐姐放心,虽然前日姐姐告知这些密语暗号,妹妹知道不当问,原来是为了今朝,今后如再有这番事情,姐姐有何吩咐安排,尽管讲来,妹妹必当尽犬马之劳!” 襄玉随着她坐下,挑亮了灯花,望着那跳动的火苗,道:“你以为这火很热的,是吗?其实你如果触摸过这火苗的蓝色的心,那是如雪般冰冷的,只是别人看不到想不到罢了!”见钰彤望着火苗发愣,又说:“那日池水下,外人虽看不出,但怡亲王冒死相救,半晌在水下全无动静,所为何来?钰彤你是聪明之人,难道必要一死,方是酬了知己,不枉此生?那他何必冒死救你?如今皇上重又重用与他,也是因祸得福,你暗中助了他成就,保了他平安,才是你不负他的苦情!” 钰彤红了脸:“姐姐莫要取笑,什么他啊他的!我如今已是残花败柳,如何能奢望其他!”说着忍不住泪光盈盈。 襄玉叹道:“堪叹古今情不尽,可怜风月债难酬,自从那日锦鳞池边,你也算是再世为人了,也该看明白了吧? 钰彤也带泪笑道:“只怕看不明白的,不只我一人,还有那如今进了钟粹宫之人!” 清影甫一踏入钟粹宫的门,便被那身影一把抱了起来,那男子特有的龙诞香的味道浓浓的扑来,那动情的声音道:“颖儿,你终于来了!花明月黯笼轻雾,今霄好向郎边去!衩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你比那小周后,要美过千倍!”说着,不由她挣扎,几步便将她抱进了正殿,夏守忠垂着头,忠心耿耿地随着,小心地关了殿门。 清影忍不住伸手轻轻揽上帝弘历的脖子,悄声道:“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那声音如做梦般悄然悠远,似是怕惊破了眼前的梦境。 “颖儿啊!”帝弘历贪婪地望着眼前之人,低低道:“朕虽有万千粉黛,却唯有你令朕魂牵梦系!是不是当真是曹贵妃在天之灵召唤你前来,以酬朕的一片痴心,以解朕的万千愧疚!” 那傅恒的冷漠平淡、不解风情,如烟云般在清影心中飘散了,心底眼前,唯有这帝王的万千痴情宠爱,清影忍不住紧紧地迎合着他。 两人拥抱亲吻须臾,帝弘历方叹息道:“颖儿,昭阳殿里恩爱绝,蓬莱宫中日月长,自从那日她走后,朕的心仿佛也被带走了一般,空荡荡的,无着无落。朕如今别无所求,定不会做那强迫之事令你难堪,只要对坐谈心,说说往事,朕已是心满意足” 清影心中明知那帝王之情,全是对当日曹贵妃所留存,仍不免触动心底柔情,亦缠绵道:“万岁对曹贵妃怀念愧恨之心,感天动地,奴家虽不堪与贵妃相比,但亦有贵妃当日对万岁的爱重痴情,如万岁不弃,奴家愿尽一己之心,慰君之怀!” 帝弘历轻轻揽着清影,理了理清影鬓边的低垂的秀发,笑道:“那日你说,那傅恒不爱你的以发绕香,朕却觉得风雅得很呢!” 清影无不凄楚地一笑:“人说对牛弹琴,他却还不如一牛!”一边说着,一边心里放宽了许多,既然帝弘历没有那逾矩之为,她虽心中有所期许,但毕竟轻松了许多,忽想起长夜漫漫,如此相对枯坐,亦非易事,总难免动那旖旎的想法,必得寻个事情,才能将那帝王之心转移,这宫中万物具备,各种技艺之人多如牛毛,歌舞弹唱、对弈吟诗,桩桩件件怕都是他看腻了的,估计只此一样,恐怕是他所未见过的,虽是雕虫小技,难保不会博君一笑,于是轻轻站起,赤着脚,缓步走到灯烛前,将那屋内四处的灯烛俱都吹灭了,只余下当地黄花梨桌面上一盏,屋内更觉幽暗朦胧,那月光如水如沙般从窗棂倾泻下来,在地上投下白霜般的影子,清影笑道:“奴家最爱这淡淡花影月影,总觉得那是前世之魂所遗留。可惜那傅恒大人定要夜夜红烛高烧、不留一丝影子才好!”又转头轻声道:“万岁可看过手影之戏?” 帝弘历喜她悠悠之姿,摇摇头,饶有兴趣地望着她。 清影见帝弘历兴致盎然,并不像傅恒那样对她不屑一顾,心下更欢喜,便走到桌边坐下,将一双纤纤玉手伸了出来,对着那一点烛光,两手相握,将指头拱起,那南墙之上,便出现了一道浓黑的影子,一眼望去,竟是一只雄鹰的形状,清影手指微动,那雄鹰竟飞翔了起来,她轻笑道:“这是鹰击长空万里风。”说着,将手臂变换,手掌撑开,那鹰瞬间不见了,化成了两只小鸟,相对啾啾鸣叫一般,她又笑道:“这是两个黄鹂鸣翠柳。” 帝弘历哈哈大笑道:“你竟有如此情思,难得啊难得!你还能变幻什么?” 见帝弘历兴致颇高,清影似找到知音般乐不可支,急忙又变了手型:“这是白兔捣药姮娥宫,”两手又变了两次道:“这是犬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又继续变了下去:“这是长安古道马迟迟,这是谁家春燕啄春泥,这是只羡鸳鸯不羡仙……” 帝弘历看着有趣,亦走上来坐在桌边,将手伸出,模仿着清影的姿态,笑道:“怪到你叫清影,却原来这影子,也有这般乐趣!来来来,朕也试一试!” 两人便如孩子般开心地笑着,一个个试着那影子之戏,看那浓黑的影子在墙上变幻出各种形态姿势,似世间万物都有了另一个化身,不时两人还能相对变出些故事来,笑语欢声中,不知不觉那墙上之影渐渐的浅淡了下去,边际亦模糊了,转头去看,那窗棂外已发白,一夜竟如此过去了。 清影想起襄玉之言,心中惴惴,急忙站起身来,躬身道:“能与万岁有今夜之欢笑,奴家感激不尽。如今天已微明,也该回去了!” 帝弘历虽一夜未眠,仍是兴致不减,神清气爽,留恋道:“朕也不想多生是非,你去吧!只是这几日不要出宫,今夜再来,如何?” 清影羞赧一笑,披上披风,飘飘洒洒地出去了。 不一时,一个仍披着那披风的人影站在面前,帝弘历望去,却是襄玉,虽仍面带端庄微笑,只是眼圈发黑、眉尖若蹙,显见得也是一夜无眠,心中不免又怜又愧,急忙道:“襄玉,委屈了你了!” 襄玉转头见那寝帐仍是整整齐齐,不曾动过,知他两人昨夜都是那坐怀不乱的君子,心中对帝弘历越发生出一层爱重,只轻轻上来道:“只要皇上心中宽慰就好!时候不早了,臣妾服侍您更衣上朝吧!” 想了想,仍是忍不住问道:“今夜,亦复如是否?” 帝弘历不答,只是低声吟道:“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 ------------ 三【空亭日暮】 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 钟粹宫里的温存调笑,景阳宫里的默默低语,也不过是这深宫中最有风情雅兴的两处,不知有多少宫内,长夜孤灯,寂寥落寞。 而最冷落悲苦的,当属娴妃奚颜的承乾宫。堪堪已是两月光景,春已离,荼靡意,亭前一地落英,去留两迟疑,禁足之期虽已将满,天已开始了暑热,但这心底的寒意,不知何时才能被温暖。 山兰小心地打着扇,道:“娘娘,宁郡王派人送来的合欢花,奴婢已经将那花蕊折了,配着燕窝熬好了,给娘娘取了来服用,可好?” 奚颜点点头,一会儿山菊便将那羹汤托着托盘递了上来,奚颜接了,一勺勺舀着,并没立刻去吃,只装作无意间问道:“可打听了,这几日,皇上翻的是哪个宫的牌子?” 山菊见问,撇撇嘴道:“还说呢,先是因政务繁忙,万岁半个月不进后宫了,宫里也都冷清清的,只有皇后弟弟的夫人来住了几天,她们都聚在皇后那里,才热闹了点。万岁连续几日,日日驾幸钟粹宫,也不知那纯妃怎么狐媚惑主的,万岁从她宫里出来,总是黑着眼圈,精力不济似的,有一次在朝堂上差点睡着了,后来传到太后那里,太后叫了万岁去叮嘱了几句,这下可好,万岁又开始忙于朝政,这些日子再没进过后宫。” 奚颜冷冷道:“那傅恒夫人出宫了吗?” “早出宫了,她又不是嫔妃,哪能常住在宫里。” “皇上就没去过景阳宫或者咸福宫?” “咸福宫倒是去过两次,初一十五仍是去皇后的长春宫,其他宫,就没去过了。”山菊想了想说道:“娘娘,宫里还有两个消息……” 见山菊支支吾吾,心中起疑,立起眼来喝道:“什么消息,说!” “是!是……一个是海贵人有喜了,还有……还有……太后传旨,兵部左侍郎永寿之女叶赫那拉氏御琴,六月初六日入宫。” 奚颜心中本就不是滋味,那帝弘历如今竟这样专宠纯妃,禁足两月来,竟没有一声旨意问候,再闻此言,如火上浇油,挥手将燕窝羹摔在地上。吓得一屋子的宫女内监都急忙跪在地上。 正此时,承乾宫掌宫内监赵守能进来道:“回禀娘娘,宁郡王送来上好花木,在外求见!” 奚颜只得平了平心中怒气和怨气,道:“请王爷进来吧!”挥手令其他人都退下了。虽禁足在宫内,不能随意外出,但因有帝弘历旨意,一应用度都还齐备,也并没有不准工匠御医来往,因而这宁郡王弘皎借着在宫内种植花草、掌管园林之便,常来常往,竟很熟络了。 弘皎一步进来,见屋内气氛压抑,奚颜满面怒火,山菊正在地上捡摔碎了的燕窝羹碗,心中已明白了个大概,见他人都出去了,赔笑道:“娘娘莫动气,那合欢花花蕊虽味道苦涩些,但最是滋阴补气、有益生养的,这法子小王也是从海外大师那里才学到的,还没人晓得呢!娘娘不日就要禁足期满,好好调养好了,必会喜得龙胎、母荣子贵!” 奚颜这才叹道:“便是本宫日日调养又能如何?如今皇上专宠纯妃,海贵人又怀身孕,太后又令堂叔之女进宫,即便本宫禁足期满,那皇上不肯驾幸承乾宫,再精心调养,又有何用!” 弘皎贼溜溜转了转眼睛,嘿嘿笑道:“此事还需想点办法,如果便这样听之任之,那便要任人宰割了!” 奚颜忍不住轻笑道:“王爷说笑了,这内宫争宠已非一日,也不是从本朝才有的事,皇上的心如海底针,谁能摸得透,左不过献歌献舞、淫词艳曲去讨皇上欢心,还能有什么办法!” 弘皎摇头道:“娘娘服侍皇上也非一日两日了,万岁的心思性情,您还有什么不知道的?他既然已对娘娘产生了怀疑厌恶之心,如果这疑虑不消,即便娘娘复出,再轻歌曼舞,也是难再获圣宠的!” “本宫也知道,皇上心中最容不得疑虑,可是那日本宫确实是冤枉的啊!” “您自己喊冤,万岁必定不会相信,反而更会以为您拒不认错,更生反感。除非让他自己知道,是他冤枉了您,心内对您有所愧疚,您再一展您的宽宏大度、淡定隐忍,咱万岁这心肠,最是容易动情,那时节,才能一举鲤鱼翻身,不仅能令太后回心转意,更能令万岁对您复宠如初!”弘皎阴测测地笑着说。 这话说到了奚颜的心坎上了,急忙站起来,蹲身施礼:“多谢王爷赐教!求王爷助本宫完成此心愿!”见弘皎胸有成竹般只是笑,心中一动,继续说:“王爷但凡有所吩咐,金银珠玉,但凭本宫能有的,王爷拿去便是!” 弘皎这才闪身避开奚颜的大礼,虚扶道:“娘娘客气了,小王无所欲无所求,只求能平安终老就好!” 奚颜见他不肯实言相对,知他心中必是有谋划的大事,将来恐怕会留下后患,但也顾不得许多,只求能暂时解了眼下危局,因而更坦诚道:“本宫如能复出,再得太后及皇上宠幸,上天垂爱能添一龙子,将来之事,都是未知之数,王爷尽管放心,滴水之恩,本宫必将报之涌泉,何况是如此大恩!” 弘皎听出她话中已有疑虑,但心中大计又不能对她讲明,如不说出个令她信服的理由,恐难得她的信任,更有碍今后的大计,心中寻思半晌,想了个好主意,便故作长叹一声:“娘娘说哪里话来!小王今日能为娘娘尽一份绵薄之力,已是心满意足、今生宽慰了。可叹我虽落花有意,奈何娘娘流水无情,此心有所向往多日,却无奈情深缘浅……”说着,又是一声叹息:“有此念头本是该千刀万剐的大罪,今日本王便实说了,还望娘娘莫要恼怒,成全小王心底的一片痴心,小王必定安守礼法,绝不会令娘娘为难!” 奚颜何尝听到过如此绵绵情话,自小便是被教导会入宫为后为妃,那点缠绵的儿女情思,早已被礼教压制成尘埃,便是与帝弘历,亦是君臣,只有强颜欢笑伺候的,或偶尔被帝弘历调笑,哪里想到还有这等痴情苦恋!虽这许多年一心在宫闱间周旋,为家族之利,为一己之名,并未留意那弘皎半分毫,但今日听得他此言,先是震惊羞恼,后又因女人的虚荣心,被人暗恋,亦觉得甜蜜酸楚,再念及他今日出谋相助,竟是因对自己的爱恋,那岂不是更是死心塌地、再不会有任何要挟?只要自己把持得住,不做那有违妇道、败坏宫规之事,这情景对自己,乃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想着又忍不住心中狂喜起来,面上仍是一片羞红,道:“宁郡王说笑了!本宫……本宫亦感念郡王一片诚意!”因着急方才所言之事,急忙趁热打铁问:“不知郡王可否有办法相助本宫?” 那弘皎何等精明,见火候已到,也不肯再将局面弄僵,笑道:“如果要打消万岁疑虑,除非让他亲眼见到又有人掉入池中,而非人力所为。” “这可不是疯了,谁无缘无故会掉到那池子中!”奚颜冷笑。 “娘娘有所不知,小王后来去那锦鲤池查看过,令贵人落水之处,有一路砖不见了,看来恐怕是这路砖年久失修,恰逢令贵人踩上去,便落水了,正不巧娘娘在旁边,才受了这池鱼之灾。如果仍有那路砖也松动了,虚浮地搁在那里,又正巧万岁带着嫔妃们在周边走动,不知道哪个嫔妃会不小心踩上,那岂不是……”说着,不住地拿眼睛觑着奚颜,看她的反应。 奚颜闻听,凭直觉道:“那岂不是会连累到另一个嫔妃?” 弘皎心中暗叹,女人妇人之仁,如何能成就大事,因叹道:“娘娘菩萨心肠,原来宁愿舍身饲虎,却不知人无伤虎意,虎有害人心!” 奚颜被他一激,虽想起太后所言不得作恶之语,但一想今后被帝弘历冷落,孤苦一生的境况,如今又被太后厌弃,如不自己奋力去争,怕更无出头之日了,因而急忙压下心中的恐慌,道:“全凭王爷安排就好!” 见奚颜已经就范,弘皎心中暗喜,又道:“娘娘侍奉万岁多年,一直未有喜讯,却是为何?” 此话又说道奚颜伤心处,摇摇头伤感道:“本宫亦不知何故。” 弘皎道:“小王带来一太医,最擅长妇科千金一脉,他原是怡亲王府家奴,父王抬举他学了医道,如今在太医院做了太医,最是忠心不二,就令他给娘娘请个平安脉,可好?” 奚颜点点头,也想弄明白这其中疑惑,口中道:“如此有劳了!” 弘皎向外招招手,不一时,一个七品服色的太医低头进来拜道:“太医郭幕针给娴妃娘娘请安,娘娘吉祥!”说着便将医箱并把脉的引枕等去处放好,奚颜伸了手臂,他细细地把了半晌,又换了一只手,亦是把了半晌,方道:“娘娘身体康健,并无任何不妥。” 弘晓皱了皱眉,道:“你可看仔细了?” “臣多年行医,必不会有错,娘娘身体无任何异样,随时都可得龙胎。” 弘晓望了望四周,说:“你且看看这殿里动用之物,有无有碍之物?” 那郭幕针四下细细观望,连那养的花草也都细细闻了闻,古玩玉器、摆设书画无一遗漏地详细看过,也摇摇头。 弘皎不放心,又道:“娘娘的饮食你也看看!”那奚颜另人将他带去小厨房,不一时回来,摇头道:“小厨房中,亦是平常东西,绝没有不该有之物。” 奚颜也困惑了:“那还有何种办法做这手脚?” 郭幕针想了片刻,似想起一事,但随机释怀笑道:“娘娘得万岁宠幸,那彤史太医院已有备份,臣职责所在,均需细读,内中也无万岁下旨不留龙脉之事,其他再无可能了。恐怕是时机不到吧!” 见他说得确定,弘皎挥手令他下去,只嘱咐“不可对外人讲起”,回身对奚颜道:“此事小王定会找出蹊跷来,娘娘安心就是。原本宫中都道用麝香便可至不孕,饮红花便能终身不育,须知那麝香味道极重,刺鼻尖利,如何能隐藏得住,那红花虽能落胎,却无法终身不孕。小王熟知花木本性,唯有花草香粉每日熏陶的慢功夫,才能使这毒入骨髓,达到效果。” 说着,遥遥指着院中几盆花草道:“这夜来香香气悠远,花色纯美,甚是令人喜爱,这含羞草一碰便合拢来,娇羞之状如二八之女,亦是怡人。单独养着,到也无妨,放在一起,则令妇人阴亏宫寒,难以受孕,且花香相互渗透,效力增了数倍,却是外人再难想得到、看得出的。” 奚颜望着那花草,冷笑道:“请王爷千万在无意间送两盆到长春宫皇后那里,再送两盆道那钟粹宫纯妃和永寿宫嘉妃,那储秀宫倒罢了,慧贵妃也不过是个活死人,皇上怕是几年也没去过她那里了!” 弘皎呵呵笑道:“娘娘就安坐钓鱼台,坐等大鱼来吧!往后这戏啊,好看着呢!” ------------ 四【念家山破】 六月初六,皇家御花园钦安殿,太后大宴后宫。 在宫中,除了万寿节这样的大喜事,如此隆重的典仪,在尚属少见,尤其是太后之尊,居然主持此次宴会,除了被禁足的娴妃外,其他嫔妃都早早的装扮得花枝招展、争奇斗艳,来到钦安殿前等候,不但嫔妃,便是连皇子阿哥们,也一并由教引嬷嬷带着前来欢聚。 那御花园中繁花似锦,锦鲤池内芙蓉盛开,栀子花、白兰花、玫瑰、紫薇、木槿等时令花卉亦是开得绚烂缤纷,如花海一般,更显得天家富贵繁华。 不多时,皇帝皇后一左一右陪着太后缓步走上钦安殿,诸人都急忙蹲身迎候。 待太后及帝后归座后,那美味珍馐、美酒佳肴陆续奉上,襄玉尚是第一次得见太后之面,虽按礼数常日去晨昏定省,奈何太后一直托言不肯相见,今日一见,心中赞叹,果然是宝相庄严、精明聪敏,年纪也不过四旬上下,因保养得到,看着肌肤仍是光滑细腻,行动自如端庄,尤其那目光如炬,弯眉微立,望向众人时,不怒自威,其精细能干,不由人不敬服。随着众人施礼、敬酒、问安,襄玉亦不肯出头,只是静静地随着众人行事。 虽今日是第一次见太后,且是重大宴席,襄玉仍不喜穿红着绿的花枝招展,只是一袭绿萼梅绣花暗纹旗袍,头上梳着旗头,两支翡翠步摇,素净清雅。那太后的目光扫过她时,微一停顿,虽喜怒不形于色,倒也看出对她今日之装束,也还满意。 帝弘历起身举杯笑道:“难得今日太后如此雅兴,与后宫欢聚,孩儿及后宫众人先敬皇额娘一杯,恭祝皇额娘福寿安康、万事顺意!”说着,众人都站起来举起了杯。 太后神色悠然,一笑道:“多承皇帝吉言了!”说着便饮了此杯,摆摆手令众人都坐了,方徐徐道:“今日见后宫诸人均气度雍容平和,宫内其乐融融,哀家甚是欣慰!海贵人!” 海贵人如意闻言,急忙起身施礼,襄玉还是第一次注意到这海贵人,但见她生得肌肤微丰,身材合中,腮凝新荔,鼻腻鹅脂,温柔沉默,观之可亲,不由心中莞尔,那帝弘历最喜这样平和之人,皇后端庄,慧贵妃沉静,嘉宾内敛,海贵人温柔,只有娴妃尚有些张扬,但也知进退,那钰彤机灵聪敏,如今深藏机锋,难怪这后宫并不似传说中那样刀光剑影。 太后笑道:“你如今有了身孕,凡事要自己留心,哀家如今也只有三个皇孙呢。”向众人笑道:“皇嗣龙脉还指望你们开枝散叶,保我大清国祚永存!”众人急忙都起身垂头聆听。 这样闲话了许久,歌舞丝竹,俱都尽兴,酒过三盏,微醺薄醉了,太后望着帝弘历笑道:“且不必看圣祖朝,便是比起先帝当日,皇帝你这内宫,也过于清减了,如今皇贵妃之位虚着,贵妃之位亦少了一个,妃位也只有三人,那六嫔,也只是仪嫔一人,贵人也不过四五位,未免不合祖制。前日哀家看好一个孩子,已令她进来了,今儿正好一并来给皇帝皇后行了礼,见见其他嫔妃吧!” 见太后如此说,帝弘历因心有所属,并不是十分愿意,又不便驳了太后之美意,只是淡淡道:“多谢皇额娘操持。既如此,便叫她上来吧!” 太后回头对陈嬷嬷使了个眼色,陈嬷嬷下去了,不一时,从那延和门内走出一端正宫装的女子,一色鹅黄色绿柳黄莺旗袍,梳着小两把头,头上只是带着一排细密的栀子花,并没有垂着流苏步摇,清清爽爽间更显得俏丽,慢慢走上来跪下施礼道:“民女叶赫那拉氏御琴给太后请安,给皇上皇后请安!”那声音如出谷黄莺般清脆。 不待帝弘历说话,太后先就笑道:“你抬起头来,给皇帝看看!” 那女子这才抬起头来,却令在场人都惊诧不已,她看上去年纪甚小,不过十三四岁样子,生得肌肤极其白嫩,吹弹得破般,嫩白的面颊上,最突出的是那对大大的眼睛,眼窝深陷,睫毛密而长,弯弯地向上卷起,眉毛浓密,鼻子小巧,亦是向上翘起,唇厚而红,虽薄施胭脂,却是红艳妖娆,那梳在头上的发髻虽端正,那发色却是深棕色,许多发丝不安分地从发髻中散出,弯弯曲曲,全然不似宫内女子的远山眉、丹凤目、樱桃口、如墨发,竟是一派异域风光。 她的相貌引起了帝弘历的兴趣,声音便不自主的放和缓了:“你不是兵部左侍郎永寿之女么?怎么不是中原人氏?” 那女子声音疏疏朗朗,开言便带着笑意:“我父亲是中原人氏,母亲不是暹罗国人。” 太后急忙沉声呵斥道:“宫内规矩已教习你多日,怎么还是这么没规矩?不可称我,要称民女,待皇帝赐了你封号后,要称臣妾!” 那女子顽皮地挑了挑浓眉,吐了下舌头,嘟起厚厚的唇,不再说话,那样子越发显得娇俏可爱。 帝弘历急忙解围道:“无妨,她刚刚入宫,这规矩礼仪,慢慢学。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 “我……民女十三岁七个月零三天,名字是御琴。” “御琴?琴瑟和御,岁月静好!真真好名字!这名字是你父亲取的吧?你母亲怎么是暹罗国人呢?” “二十年前,外祖母过世了,外祖父带着母亲来中原上过行商,巧遇父亲在粤中公办时感染时疫,病得很重,当地医生素手无策,外祖父用我们那地方的草药治好了父亲,因为照料父亲的病,母亲和父亲熟识了,外祖父就把母亲许配给了父亲,回到京城里,生下了我,母亲不适应父亲家里那些大娘二娘的,只呆了两年便带着我跟外祖父回了暹罗国,这些年父亲常常派人去看望我们,每隔一二年间都会去跟我们相聚,对我们很好,后来外祖父过世了,去年这个时候,母亲也过世了,父亲就把我接了回来。可是大娘二娘和哥姐弟妹们都不喜欢我,说我是妖怪,父亲说,太后娘娘要让我进宫来,我来了这几天,看这里什么都好看好玩好吃,所以还是觉得在这里挺好的!”那叫做御琴的女子自顾自唧唧呱呱说着。 “哈哈,难怪永寿经常自请南粤公办,原来所为此啊!琴瑟和御,看来你父母当真是一对佳偶,才能有你这么聪明可爱、让人舒心欢娱的女儿!你既然觉得这宫内好,就留下来吧!”帝弘历笑道:“朕便册封你为……” “皇帝,这位份不易过低!”太后急忙道。 “那,便册封为贵人,皇额娘看可好?”帝弘历无可无不可地笑道。 “如今妃位尚缺一个,嫔位也才只有一人!”太后道。 帝弘历皱了皱眉头,心中也觉得不妥,只是太后既已开口,只得笑道:“尊皇额娘谕旨!册封叶赫那拉氏御琴为……为舒嫔吧!你年纪尚小,诸多宫内规矩要学习,待日后可以侍寝了,再加封吧!” 太后只一笑,也就不再说话了。那御琴按照规矩谢了恩,转身向皇后道:“嫔妾舒嫔御琴,见过皇后娘娘!”皇后笑道:“今后都是自家姐妹了,一处时间久了也就熟悉了。只是不知皇上将舒嫔安置在哪一处方好?” “皇后看着安排就是了!” “嫔位乃是一宫主位了,如今东西六宫都已有主位居住,太极殿已经是庆贵人与颖贵人同住的,只有……”说着望了望帝弘历的神色。 帝弘历想了想,道:“那就打开永和宫,给舒嫔住了吧。她还小着呢!”说着对御琴道:“你便住在梦溪楼吧,那萧寒斋、冰奕阁、心海居、听月馆,都是你的,随便你处置,但是景平苑、丽景轩、蒙雨厅几处,绝不可擅动,听明白了吗?否则朕会重罚你!” 御琴虽年幼,却机灵,急忙点点头,方继续按照礼制给慧贵妃请安。沛柔只是淡淡一笑便罢了。 须臾,御琴来到襄玉面前,甚是恭敬地道:“舒嫔御琴给纯妃姐姐请安!姐姐万福金安!”襄玉喜她来自民间的质朴可爱,心中更赞叹她父母的真挚感情,急忙伸手扶了:“妹妹无需多礼!刚刚进宫,如有何需要,皇后繁忙,尽管去找本宫就好!”正说着,忽地傍边一个怯怯的童音道:“皇……皇额娘,璋儿能跟这个姐姐一起玩吗?” 襄玉低头,却见永璋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到了自己身边,今日宴席,皇子们亦随着嬷嬷坐在帝弘历下手,因都年幼,只是虚于应景罢了,不一时便各自散去玩耍,襄玉却没留意这孩子何时来到了自己身边,这还是头一遭这么主动地唤她皇额娘,一时心中母性浓浓涌起,蹲下身子,揽着他的小脑袋,轻声道:“三阿哥,这是你舒娘娘,不可以叫姐姐,快见过舒娘娘!” 永璋很懂事地点点头,拱着小手施礼道:“给舒娘娘请安!”说完,不甘心似的又问了一句:“皇额娘,璋儿喜欢看舒娘娘,可以跟舒娘娘一起玩吗?” 帝弘历闻言,哈哈笑道:“当然可以啊,你愿意跟哪个母妃玩,就去找哪个母妃好了!” 太后见御琴如此得众人欢心,亦是得意,也笑说:“三阿哥喜欢,就多去跟你舒娘娘玩玩,这样她也能快些熟悉这宫中情况!” 襄玉闻言,拉了御琴的手,笑道:“今后三阿哥多有叨扰之处,还望妹妹容量!恳请妹妹多教导三阿哥!”御琴也笑嘻嘻道:“好啊好啊,臣妾正愁没人跟臣妾说笑作伴呢,三阿哥一定要常常过来啊!”襄玉一边说笑,一边向上望向帝弘历,正撞上太后的目光,研究似地望着她,心中诧异,急忙转回身来。 御琴再走到嘉妃面前,正要施礼,那嘉妃不屑笑道:“罢了,恭喜妹妹越级晋封,今后可是前程远大啊!”那满腔的醋意,十里外都能闻到了。她入府至今,已有十来年,也刚刚由嫔晋封为妃,还是因着诞有四阿哥,那御琴小小年纪,进宫来尚未侍寝,便是嫔位,如她一般心中不忿者,大有人在。这一切,都看在太后不动声色的眼里。 随后,因舒嫔位份高,众人均得起身向她施礼。 太后见过场走完了,便笑道:“今儿酒也够了,景儿也看了,皇帝说还有惊喜给哀家,怎么不拿出来?” 帝弘历笑道:“其实也不是稀罕物,皇额娘见多识广,什么没见过!不过是前儿宁郡王上奏,说那千秋亭边有棵西府海棠,春日时也曾盛开过,异常娇艳,这些日子天气热了,那春天的花儿都怕热败了,唯有这棵海棠,他精心呵护着,这几日竟然开得如云霞一般。孩儿想着,这天气冷,催热了让花儿开倒还容易,这用冷的法子,到真是难为宁郡王怎么想出来的,趁着今儿皇额娘高兴,去瞧瞧可好?” 太后兴致极高,旋即站了起来,笑道:“那大家一起去赏花儿吧!” 帝后二人左右扶着太后来到那千秋亭下、锦鲤池边,那海棠树果然开得绚烂缤纷,未开之苞,花蕾红艳,似胭脂点点,盛开之瓣,渐变粉红,如晓天明霞,迎风俏立,明媚动人,楚楚有致,美艳绝伦。 太后绕在花下左右观望赏鉴,笑道:“自古咏海棠的诗句极多极佳,你们谁来吟两首给哀家听听?” 皇后在旁,知是推辞不得,不能扫了太后兴致,笑说:“儿臣在这诗词上甚有限,只记得一句,唯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 慧贵妃似是没有听到,只是在旁边随着,也不做声。大家也习惯了她这付样子,那太后便笑道:“纯妃,你且说一句来听听!” 因太后站在花前,帝弘历站在太后右侧,两步之外,便是那锦鲤池的池沿,这是太后第一次与襄玉谈话,襄玉见在背后回话不够恭敬,便缓缓转身走到太后身侧,躬身施礼道:“是!”脑海中冒出那《红楼梦》中两句咏白海棠的诗来,不及细想,便道:“胭脂洗出秋阶影,冰雪……啊!” 忽地不知为何,脚下路砖竟倾覆下来,她直直地向那锦鲤池中倒了下去。 ------------ 第十章:蜂团蝶阵乱纷纷 ------------ 一【愁春未醒】 胭脂洗出秋阶影,冰雪招来露彻魂。那瑰丽的诗句,竟似一语成谶。 襄玉扑通一声,一头栽下那锦鲤池中。她自小从不曾接触过水池,完全不懂水性,虽是初夏,那池中之水仍是一片冰冷,瞬间便向着她口鼻直灌进来。脚下虚空,越是想踩到些东西,越是觉得耳畔头顶,都已被水浸没,待要呼救,一张嘴,又是一口水冲进嘴里,急忙闭住呼吸,那胸肺中涨得生生作痛,似要炸开一般,可悲的是头脑却异常清醒,感叹自己今日是不是便要莫名其妙淹死在这水中。如真的便这样去了,虽心中存留诸多遗憾,但想到不必再每日挣扎在对帝弘历的无奈缠绵中,未免不是一种解脱! 正在胡思乱想,忽地觉得一阵忙乱,几支胳膊抓住了她,不一时便脱离了水底的压抑,上了岸。她急忙张开嘴,试图大口大口吸气,让那因缺少气息差一点炸开的肺充实起来,可是肺似乎不受气体,口鼻中俱都不受控制地流出水来,那气息竟无法到达体内,全身酸软冰冷,无半分力气,连眼皮都重的睁不开了,只觉得一人将自己紧紧搂在怀里,喝道:“太医!快去传太医!襄玉,襄玉你没事吧?你怎么样啊?你不要吓朕啊!醒一醒啊!你醒一醒!” 夏守忠的声音传来:“万岁爷,太医来了,还是让太医给娘娘诊治要紧!” 帝弘历仍是抱着她的身子不肯放开,她忽地觉得人中传来一阵刺痛,虎口也是酸酸麻麻的痛楚,连那足三里、太阳等处,似有虫蚁在嗤咬般热热麻麻的难受,终于忍不住从口中发出一声叹息,然后剧烈地咳嗽起来,随着这咳嗽,那气息终于能在周身血脉中再次游动了。 听得这声叹息,太后的声音充满关切道:“怎么样?她怎么样的?” 太医的声音:“回太后,回万岁,纯妃娘娘已无性命之忧,只是肺内呛水,又受惊吓,且在天葵之期,受此寒凉,怕是要好好调养一阵子。” 帝弘历抱着她的手更用力了:“没事的!没事的!有朕在,你一定会好的!”一袭袍服遮盖在她身上,虽浑身湿冷,总算觉得有了些些热气,尤其从帝弘历身子传来的热量,渐渐止住了她的颤抖。那夏守忠轻声道:“万岁爷,您的衣裳都浸湿了,宫女们拿了娘娘的衣裳来了。” 她恍惚中能感到有人在慢慢给她披上厚重的衣服,那抱着她的手臂只是随着变化位置,丝毫没有松开,她听到帝弘历的声音冷冷问:“纯妃娘娘好好的,怎么会突然落水!” “前次令贵人也是这么突然落水的,那日是娴妃姐姐在旁边!”是嘉妃的声音。 “今日只有哀家在纯妃身边,你的意思是说,是哀家推她落水的吗?”太后的声音比她身体里的寒气还要冰冷。 “臣妾不敢!臣妾惶恐,只是觉得此事太过蹊跷。”嘉妃的声音战兢兢道。 “启奏太后,启奏万岁,奴才刚刚过去查了一下,您看娘娘落水之处,这里原本有块路砖,怎么没了?那里是前次令贵人落水之处,在那花丛里也少了块路砖。”夏守忠的声音道。 “如此说来,是这路砖年久失修,不巧被纯妃和令贵人踩到,才会落水的?”太后道。“令贵人,上次你落水,可是娴妃推了你吗?” “回太后,上次臣妾突然落水,全然不知道情形,臣妾从未说过与娴妃有关的话!”钰彤的声音清清楚楚道。 帝弘历的声音叹口气道:“如此说来,朕是冤屈了娴妃。夏守忠,去承乾宫传旨,即刻解除娴妃禁足,令她好好养着,朕不日就去看她。”一时复又叹息道:“奚颜那倔强性子,受了这么大委屈,还不知道这些天是怎么熬过来的呢!” 太后的声音也道:“这次哀家也错怪她了,皇帝你可不要再让她受委屈!” 帝弘历道:“传旨,严查御花园工匠,何人铺设维修的这路砖?查出来,即刻打死!将纯妃好生送回钟粹宫。皇额娘,孩儿不放心,也一起过去看看,您先请回宫吧!你们也都散了吧!” 且不言钟粹宫如何一片医药忙碌,只说那承乾宫,自得了旨意,一片欢声笑语。 弘皎向那奚颜笑道:“娘娘如今可是柳暗花明了!” 奚颜面色绯红,笑道:“多谢王爷玉成!更没想到,倒霉的竟然是纯妃,如此她便有一阵子不能侍寝,真真一箭双雕!”忽然想起一事,道:“宫女说,纯妃并未留下那夜来香和含羞草,说不喜欢花香,这便如何是好?还有那已经有孕之人,如果生了龙子,本宫却还没有消息,长幼有序,岂不是也很麻烦?不知王爷可还有万全之策?” 弘晓狞笑道:“这也不妨,小王这里有一盆花卉,形状似芦荟,这芦荟原是常用的祛热风烦闷、明目镇心之物,宫中人常有使用甚或用在饮食之中,但此物乃是龙舌兰,这龙舌兰虽貌似芦荟,但其性寒毒,服用之可至小产血崩,即便不服用,只在室内摆放,也会令体虚肾亏,毒入腹内,即便生子,此子亦会先天气血两虚、骨质酥软,再活不长的。” 奚颜听了只觉得身子发冷,忽闻赵守能在外回奏:“万岁有旨,今夜驾幸承乾宫,请娘娘早备迎驾!” 弘晓低声道:“万岁今日再次宠幸娘娘,娘娘可要拿定主意,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奚颜咬咬牙道:“多谢王爷指点!烦请王爷将此物送到那咸福宫海贵人处!” 弘晓心底暗笑,道:“小王这就去办,娘娘放心。”说着想了想道:“娘娘今夜不必盛装,亦不必哭诉委屈,只需淡扫蛾眉、脱簪素衣,一派大度宽和即可!万岁必以为娘娘受了委屈,定当苦闹不休,如见娘娘平和恬淡,更会令万岁心存愧疚,大得圣心!” 奚颜闻言,心中更是叹服,急忙点头,见那弘晓躬身施礼后出去了,忽而又转了回来,伏在她耳边悄声道:“今夜与万岁云雨之时,且记得将那枕头垫在腰下!” 奚颜不由得羞红了脸,再不敢看他那戏谑的眼神,口中含混道:“王爷既然对本宫……本宫用情至深,缘何会助本宫与皇上欢好?” 弘皎斜眼望去,故作长叹道:“本王别无所求,但求娘娘万事如意,也就心满意足了!”说罢,也不施礼,转身便去了,唯留下奚颜,一颗芳心,竟跳得不同寻常的快。 终于,掌灯时分,帝弘历銮舆进了承乾宫。 奚颜依照弘皎所教,只是穿着一袭如水般粉色丝缎长袍,唯袍襟上绣着两朵素雅的出水之荷,长发披垂,钗褪环祛,淡扫蛾眉,薄施脂粉,一并连常日用的熏香也去了,果然如那出水芙蓉般清雅秀丽,全不似她当日的富丽雍容,只是蹲身施礼道:“臣妾恭迎皇上,皇上万福金安!因臣妾不慎,给皇上带来惊扰,臣妾请罪!” 帝弘历见状,急忙拉起她,左看有看,自嘲笑道:“朕在钟粹宫守着襄玉,太医说她要静养,朕才出来,只是一想到要来承乾宫,朕心里先就发憷,想着还不知道要看你如何大哭大闹呢,万没想到,你竟是如此这般!”说着细细看她的脸:“这些日子让你受委屈了!你自小就从没受过这样的委屈呢!” 奚颜闻言,鼻子不由得酸了,那眼眶也就不自觉红了,强忍了,低声道:“臣妾不委屈。这些日子面壁思过,臣妾当日确实有孟浪跋扈不检点之处,皇上责罚得对。即便令妹妹落水之事与臣妾无关,皇上如此严词厉色,也是对后宫众人的警醒,以儆效尤,令所有人知道,如果有心术不正、行恶毒陷害之事,必定不得好下场,臣妾也算是不枉受了这两个月的苦。” 帝弘历见她如此,原以为不过惺惺作态,心中甚是疑惑,见她如是说,这才放宽心:“人说那花解语,那花哪有人更解语!”说着,轻抚奚颜那满头秀发,“宿昔不梳头,丝发被两肩,腕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奚颜,这几日,你瘦了许多!” 奚颜羞红了脸孔,静静地将脸庞靠向帝弘历的胸膛,帝弘历伸手所触及的,是她那柔滑的袍服,一如柔滑细嫩的肌肤,因心中有着愧疚,不免有要补偿之意,那手便缓缓地伸进了袍服中,向那更柔软更滑润处探去…… 红烛高烧,夜莺低回,层层帘幕掩映下,一片悱恻缠绵的薄雾轻云。 许久,雨散云收,帝弘历深深喘着气,手在奚颜光滑的腹部温柔地抚摸游走,似无意地在那石门穴上停留下来,随即俯身轻轻吻在奚颜唇上,那奚颜被他双手抚摸得浑身酸软,香汗淋漓,只一心回吻着他,那石门穴上的按压更使得身体内一阵阵温热似泉水般滑出,身心通泰,惬意无比。 半晌,两人方沉沉睡去,一梦高唐。 ------------ 二【上林春令】 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栏意。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两情相悦,谁说必定能相携终老?那前生注定无缘的相知相惜,最断人肠,最令人伤! 漫玉双目迷离,含泪凝望着允禧的面庞,轻声道:“允禧,我还以为你今日必定不会来了呢!我已等了你两个时辰了!”两个时辰,那焦虑、无望、思念,几不曾令她化了望夫石。 允禧心痛地将漫玉揽在怀里,含泪道:“我真的不想来,不敢来了!明知道是无望的结局,明知道每次见面,只能带给彼此更多的伤痛绝望,可是,漫玉,你就像那曼陀罗,我明知道那是断肠草、夺命花,却还是无法忍住要摘!” 漫玉望着梦坡斋楼下影影绰绰间,沉砚与青墨二人正在那墙角处轻声低语,亦是一片风光,叹息道:“我二人尚不如他俩,他俩还有那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机缘,我俩,却是如此情深缘浅!如今已是六月,那傅恒就要回来迎娶了,你让我情何以堪!”说着,抬头泪眼望着允禧道:“允禧,我们逃吧,我们走吧,远走高飞,去到那无人能找到我们的地方,采菊东篱,南山在望,你写意山水,我纺纱织布,做一对平凡夫妻,逍遥一世,岂不好!” “好!多好啊!我何尝不想呢!”允禧眼中已是盈满了泪:“我真想对你说,你跟我走吧,我们什么都不要顾及了,就这样一走了之,便能平安快乐终老!”说着,摇摇头道:“我骗不了我自己,你也骗不了你自己!我们无处可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我是宗室王族,我即便走到天涯海角,也会被抓回来的,何况,慎郡王府数百口人,都会因我之故,被宗人府关押处罚,甚至送命,那里面,有我的儿子,有我的结发之妻,有我数十年的忠仆!便是你,你又如何能走得掉!” “是,我走不掉!父母只有我与姐姐两个人,家族荣宠、父亲仕途、全家安危,全都系在我两姐妹身上!我已被指婚给富察氏,我无论是死是活,便已经是那皇后家族的人了!我如果走了,抗旨不尊、玷污皇后家门,必会被诛灭九族!我不敢,我连自戕都不敢,我只能这么活着,行尸走肉般活着,活着,等着那日子一到,与你永绝,嫁入那豪门,那奢华精致的囚牢,孤苦悲戚至死!”漫玉哀哀哭道:“如果姐姐仍在,尚能为我奋力去争,如今姐姐都是生死两茫茫,谁来管我!” 允禧闻言大惊:“你……你说什么?什么你姐姐生死两茫茫?你姐姐不是……不是在宫内,是纯妃娘娘吗?” 漫玉痛苦地摇着头说:“我原打算便让此事烂在肚子里,至死也不会说的。允禧,你相信我,那宫内的纯妃,并不是我姐姐,她不是!” “你如何知道的?” “姐妹连心,何况我与姐姐自小情深意长,我姐妹的闺房私语,她全然不知道,便是真的得了重病失了记忆,也万不该是如此年轻的模样!她只是冒充了我姐姐的名义罢了!如今我那可怜的姐姐,却还不知道在何方受苦受难!” 允禧心痛不已:“原来你都知道了!我还以为,你一直被蒙在鼓里呢!”说着,简短地将襄玉的来历经过讲给漫玉听,道:“我不是有意要瞒你,只是怕此事太诡秘,让你伤心。其实襄玉她也是无辜被人利用的,也是要一心想寻得这答案。她何尝不曾为了我们之事力争,只是万岁口含天宪,谁能左右?” 漫玉听了允禧的故事,心慢慢静了下来,那心底早已打定的决绝心意更加坚定,因低声叹道:“如此说来,我更要好好活着,活着找到姐姐的下落!”说着,紧紧靠在允禧怀中,含泪吻上允禧的唇:“感郎不羞郎,回身就抱郎!你不会笑我疯狂吧!” 允禧低叹道:“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这恐怕便是我今后的常态了!”复叹息道:“上天待人,何以如此不公!父皇在世,从未重视过我,皇额娘过世,我便是孤身一人了,本以为能为国效力,为民谋福,做点事情,哪知因理亲王谋逆之事被万岁猜忌,只能辞了任上之事,寄情山水;终于得了你这样一个红颜知己,正感叹不负此生,谁想到却如水月镜花!便是在儿孙上,难道我也无福至此?我那长子,今年已是十五岁了,珠圆玉润般可爱聪明懂事,怎么便这一病,就到了今日这个地步?多少太医看了,都说……恐怕,也就是这几日了!” 两人虽在这梦坡斋内相约私会过多次,但每次都是诗词唱和、风花雪月,如今因那迎娶的日子日渐逼近,两人心碎神伤,今日悲凄更不同往常,那漫玉既已认定,必将嫁入傅恒府,心中便清净通透了,因听允禧如此说,心中更是笃定,于是回身拿起那桌上的酒,轻声道:“茹缇真是善解人意!虽说这书斋不卖酒,却每次都给我们准备了,更助我们的雅兴!”说着,倒了一杯拿在手中低声道:“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将那酒端在允禧唇边,允禧苦笑着,一饮而尽,漫玉又倒了第二杯:“二愿妾身常健,”又将酒端给允禧,允禧来者不拒,仰头便饮了,漫玉含泪再倒上一杯:“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允禧不待她递上了,便主动低头,在她手中将这酒饮了。 漫玉见此,心中酸楚,又倒上一杯,轻声吟道:“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允禧亦苦笑道:“今日便醉死在你杯中,死亦无憾!”说着,毫不客气便饮了这杯。漫玉继续斟酒道:“山无陵,江水为竭,”允禧便又饮一杯,“冬雷震震,夏雨雪,”又是一杯,“天地合,乃敢与君绝!”允禧笑着,不去接酒杯,竟自端起酒壶,就着那壶嘴,咕咚咚喝了起来。 一壶酒下了肚,酒入愁肠,更是醉乡易到,那允禧已经脚步踉跄、口齿缠绵,眉眼愈加饧涩,漫玉见状,便将那允禧抱紧了,低声道:“你必将子孙满堂!我会给你子孙的!趁着今日我仍是冰清玉洁之身,你拿去吧!”说着,拉着允禧的手,放在自己身上。 允禧酒醉中仍是一惊,揽着她的手颤抖起来,望着她那微微扬起的神色痴迷的眼睛,努力挣扎道:“不可以!如此你如何嫁入富察府?我不能让你受这牵连!”挣扎着,竟坐到在那椅子上,醉得站不起来。 漫玉含着带泪的浅笑,轻轻解开身上的罗衣,俯身压在允禧身上,唇紧紧地吻上了他的。 ……………… 梦坡斋的秋爽斋内,茹缇手提狼毫,望着弘皎微笑:“王爷,这句不好,改一句吧!” “如何不好?难道‘谁家种’,‘何处秋’,‘蜡屐远来’,‘冷吟不尽’,那都不是访不成?‘昨夜雨’,‘今朝霜’,都不是种不成?”弘皎笑着吟诵道:“ 访菊 闲趁霜晴试一游,酒杯药盏莫淹留。 霜前月下谁家种?槛外篱边何处秋? 蜡屐远来情得得,冷吟不尽兴悠悠。 黄花若解怜诗客,休负今朝挂杖头。 种菊 携锄秋圃自移来,篱畔庭前处处栽。 昨夜不期经雨活,今朝犹喜带霜开。 冷吟秋色诗千首,醉酹寒香酒一杯。 泉溉泥封勤护惜,好和井径绝尘埃。” 吟完,笑道:“我觉得,相当不错呢!” 茹缇也笑:“你这人真是不知羞,竟然自己夸自己,实告诉你吧,我将这题目说给了堂兄听,堂兄做了首簪菊,那才实在是高妙,念来你听: 瓶供篱栽日日忙,折来休认镜中妆。 长安公子因花癖,彭泽先生是酒狂。 短鬓冷沾三径露,葛巾香染九秋霜。 高情不入时人眼,拍手凭他笑路旁。” 弘皎听了,半晌方自嘲笑道:“这诗词原不过是玩意,好坏又能如何!且这么放着吧,等闲暇了,我做他十二首出来!如今宫内管着花草植被,各宫所求不一,又都极挑剔,很是难做啊!” 茹缇闻言,叹气道:“以王爷经天纬地之才,做这些花花草草的事情,实在是大材小用!” 弘皎长叹道:“你放心,我已撒下大网,必能吊得大鱼!这江山究竟最终去向何方、鹿死谁手,还不一定呢!” 茹缇闻言小心地说:“王爷雄才大略自然是好,只是这些事一不留神,都是抄家灭门的大祸啊!” “如今我也学聪明了!如堂兄原废太子之嫡长子弘皙那样,明刀实剑地扯旗造反,在当日皇上立足未稳之时都不能成功,何况今日大位已定,民心已安!最终还落得身败名裂、遗臭万年!如此鲁莽蠢笨之事,他做一次也就够了,我再不会那样做了!我如今之计,乃是为将来打算。如今我将赌注押在那娴妃身上,辅助她再获圣宠,万一得一皇子,我再助其日后能登基坐殿,她母子感念我今日之恩德,到那时做个摄政王,实权在握,这江山,还不是我的!” 茹缇望着弘皎那热血沸腾、雄心壮志的豪气干云样子,竟如那虞姬见到项羽般心中更是敬爱,急急点头道:“我只是一小女子,不能助你成就大业,王爷如有能用到奴家之处,尽管说来!奴家万死不辞!” 弘皎一脸怪笑地望着她:“我说的,都是大逆不道、阴谋篡逆之事,你不怕?你居然还愿意助我?” 见弘皎如此问,茹缇面色沉重起来,凛凛然又是梦坡斋店主的昂然神色,再无一丝女儿之娇柔:“国家大事,我不懂,我只知道,物不平则鸣!当日我曹家一片忠心耿耿,助圣祖除鳌拜、定江山、掌管江宁织造、密折专奏,为大清天下万死不辞,即便与原太子过从甚密,那太子一向三十年的储君,忠于储君便是忠于朝廷,我曹家何罪之有?任上亏空也是多次接驾之故,从无贪腐害民之举,先帝登基,不问青红皂白,猜忌曹家投机钻营、结交皇子,便将曹家抄家问罪,致使我百年望族一败涂地,当今万岁更是亲手杀了我姑母曹颖、逼疯了堂兄曹霂、将我父亲流放、母亲在流芳路途惨死,如今曹家仅剩的骨肉血脉,隐居山林,不问政事,只是写书而已,却还是钳制民口,大兴文字狱,最终逼得伯父携了书稿出家为僧。当今皇帝是否泽福万民、盛世昌隆,我还没看到,我只看到当日太子之宅心仁厚、十三王爷忠肝义胆,哪一个坐在那龙椅上,我曹家都不至于流落至此!我只是一女子,无法定国安邦、再整家业,但总是心中不忿,才开了这梦坡斋,结交京城风流人物,给诸人一个抨击时政、抒发胸臆之场所,如此就算那皇帝查封了此书斋,可那书中的立意道理,也早就深入人心了,我便是死,也无憾!” 弘皎掷笔在案,上来搂了茹缇的肩,感叹道:“多少须眉男儿,都不如你这见识胆色!我弘皎何德何能,能有你这一红颜知己!我只希望能与你携手,成就大业,到时候你帮我添一儿子,我便立他做太子,立你做皇后!” 茹缇满面绯红推开他道:“我才不稀罕什么皇后太子,我连嫔妃都不想做,那些宫里的女人,哪个不是孤苦凄凉的!这辈子,能看着王爷成就大业,奴家也就心满意足了!” 正说着,那弘皎无意向窗外望去,见弘晓正低着头下了一顶小轿,皱眉问:“这些日子,怡亲王经常来吗?” “是啊,怡亲王前日忙一个案子,来得少些,如今听说案子办完了,万岁很满意,还没再得差事,这几日很清闲,便常过来。” “他来做什么?” “他啊?跟堂兄雪芹一样,都是那百无一用的书生,如今不知怎么,他们二人到成了知己似的,整天来了就关在屋里,唧唧哝哝地,商量着要把伯父留下的那套书的后部分补写出来呢!”茹缇带着不屑的笑说。 “什么书?值得怡亲王亲自动笔?拿来我看看!” 茹缇闻言,笑了笑转身出去了,须臾,便拿了一套书来,道:“这便是那书的前四十回,如今许多人爱看,刻印出来的几十套,已经售卖得差不多了。” 弘皎接过来,只见那藏蓝色封面上,赫赫然三个大字《红楼梦》。 ------------ 三【法驾道引】 时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真的是等闲时光易过,堪堪又是一个多月光景,京城的暑热已很重了,便是钟粹宫中那森森梧桐树,也遮不了清凉半点。襄玉素来喜寒怕热,但那肌肤,却总是清凉无汗,唯有心内会没缘由便燥热起来。 陈德庸半跪在地上,细细把了半天脉才回道:“恭喜娘娘,娘娘如今已大愈了!” 襄玉皱着眉头,思量道:“陈太医,你是否能有办法开一剂药,令本宫服下,仍似未愈时咳嗽气喘的样子?便是其他太医来诊治,也是看不出来的?” “这……”陈德庸犹豫着,见孙嬷嬷瞪了他一眼,急忙道:“是,下官这就去办,娘娘放心!这药娘娘每日一次服了,外相仍是咳嗽气喘、柔弱不堪,但内里,绝不会伤了身子。” 襄玉点点头,令他下去了,眼睛却忍不住期盼地望着门外,如今已过黄昏,朝堂上的事情,怕是也该了了,他今日回来吗? 见襄玉满眼期盼,孙嬷嬷叹气道:“娘娘,万岁今日在前朝接见大英国来使,晚上在养心殿赐宴,估计就算进后宫来,也得两个时辰以后了。”说着看襄玉脸色黯淡了,叹道:“万岁心中宠眷娘娘,娘娘如今身子大好了,正该安心侍驾、再得龙子,那药么,还是罢了!” 襄玉心中感叹:“不要多说,按本宫的话做就是了,本宫养病这些日子,那承乾宫、咸福宫、永寿宫等处,花开得很是绚烂吧?” 孙嬷嬷急忙宽慰地笑道:“那花儿啊,是开给万岁爷看得,万岁爷这个月只进了后宫三五次,每次都是先来咱钟粹宫之后,才去的其他宫,即便开着花儿,也没咱钟粹宫的好!” 襄玉低头叹息,每每如此盼着他来,一同对坐闲聊,朝局之烦忧、书画之怡情、丝竹之悦耳,处处温馨,处处融洽,处处都是她魂牵梦系的梦中时光。只是,每当他心驰意往、温柔多情之处,每当他被她的香气所吸引心猿意马、欲欢爱云雨之时,她便只能挣扎着托言身体未愈,将他推开,将他推到其他宫苑里,推到其他迎风伫立、以望君怜的女人怀中,颠鸾倒凤、翻雨覆雨! 那男女欢好,究竟是如何的令人遐思?乃至他总是情难自禁? 她不知,她冰肌玉骨的身子、冰清玉洁的心,仍在苦苦固守着那永不可得的恩爱。不知,也许更好,无知便无欲! 深院静,小庭空,断续寒砧断续风。无奈夜长人不寐,数声和月到帘栊。又有谁知! 正在思量,陈守聪进来道:“娘娘,刚刚儿苏老大人派人带了信儿来,说前些日子家里听说娘娘贵体微恙,甚是挂念,老夫人恳请进宫来探望娘娘,结果苏大人请旨,被万岁驳回了,说娘娘需要静养,不宜见人劳累,可是那二小姐这几日不知怎么疯魔了,哭死哭活,一定要进宫来,不吃不喝已经两日了,老大人无法,特悄悄遣了人来,求娘娘给个主意,如何宽慰二小姐才好。那二小姐秋天便要出嫁到傅恒大人府中了,如果出了点差池,岂不是要命的大事啊!” 襄玉心中称奇,这漫玉自从畅春园一聚,再未谋面,如何定要见她?难不成是为了与慎郡王之情,不肯嫁入傅恒府?那慎郡王上次见面,虽劝导几句,奈何那人乃是痴心实意之人,怕是劝也无用。如果两人已经山盟海誓,怕就真的麻烦了! 想不通之事,襄玉一贯的做法,便是不对它多费脑筋,顺其自然到水落石出罢了。 因想到方才陈太医说言医药,便道:“陈公公,本宫令你暗中查访那锦鲤池边的路砖之事,可有结果?” 陈守聪急忙道:“回娘娘,奴才当日得了尊娘娘谕,将那周边都细细看过,确实是有几块砖活动了,不过您落水之处那么大一块路砖活动,且是在海棠花下,到还没见到第二块。后来那铺设路砖的工匠被打死之后,内务府怕再出意外,将所有路砖俱都换过,更无处可查了!” 襄玉沉思道:“那海棠根极深,路砖既然在根系周边,便应该被缠绕固定得很紧,令贵人落水之处倒还罢了,是在杂草处,路砖有可能会活动,那海棠根处,如无人去动它,断无活动之理!” 孙嬷嬷小心地低声问:“娘娘是怀疑,这两次锦鲤池之事,均不是意外,而是人为?有人要加害令贵人与娘娘?” 襄玉没搭言,沉思半晌,对陈守聪道:“陈公公,且去崇文馆,寻那草药花木的书来给本宫。” 一时晚膳毕,又进了陈太医的药,襄玉便携了本花草习性之书,在灯下细读,也借以打发无聊时光。 忽的听殿外宫女们齐声道:“恭迎圣驾!”心下惊喜,急忙站起身来匆匆向殿外奔去,才走到台阶上,便见那帝弘历朗朗笑着走了进来,便蹲身施礼:“臣妾恭迎圣驾,皇上万福金安!” 帝弘历满面红光、微带薄醉,拉了她的手进了正殿,芳菲等识趣地关了殿门,帝弘历回头再案上书本,笑道:“人家闲来无事,都是给朕做个香囊扇袋、或者描花刺绣,唯有你,见了书,跟见了宝贝似的,整天不离手,怎么这又对花草树木有了兴致!” 襄玉笑道:“花草树木皆通人性,各有脾气,臣妾虽然素来不喜欢花香,却总是着迷何来此花香,闲来无事看看罢了!如果皇上是怪罪臣妾不事女红,臣妾明日便习学起来可好?” “只要你喜欢,做什么都好!你如此聪慧,学什么都很快。不过如果你有习学女红之心,朕教你个妙法,皇后娘娘最是手巧,女红上包括那江南绣女、内府巧匠,都无人能与之相媲美,你可以去找她求教!”帝弘历道。 “皇后六宫事体繁忙,臣妾怎么叨扰。”说到此,想起漫玉要进宫之事,便趁机道:“臣妾倒是很想有人进宫来陪臣妾说说话呢!” 帝弘历道:“前日苏召南上奏,说苏家老夫人想进宫探望你,朕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万一出了纰漏就不好了,也就没应允。” “多谢皇上处处为臣妾着想!”襄玉一边说,一边顺手从妆台上拿起一把团扇,轻轻替帝弘历扇着风,徐徐道:“只是如果苏家之人奏请入宫探视而皇上不准许,会不会令宫内之人以为皇上并非真心宠幸臣妾,居然连臣妾娘家人都不肯令臣妾见?而皇上又总是来往钟粹宫,反倒会令人生疑。如果皇上觉得苏老夫人进宫恐有风险,那漫玉我们是见过的,她甚是聪慧机警、心中明白,绝不会出差池。不知可否明日便传她进来?” 帝弘历想了想道:“也罢了。只是你也不可与她太过亲近!” “是,臣妾必定把握分寸。”襄玉仍是心思困惑:“前日皇上不肯将漫玉指婚给慎郡王,说是不愿她与臣妾过于接近,如今却指婚给傅恒大人,那傅恒大人乃皇后之兄弟,岂不是一样过从甚密?” 帝弘历并不答话,伸手拿过她手里的团扇,只是看那扇上的诗句,斜着眼望着她笑,襄玉见他眼底的促狭,忽地想起一事,便开口道:“臣妾想明白了,皇上是希望漫玉入了傅恒府,那傅恒心思便不会留意在清影身上,您便有机可趁?” “嗯哼!”帝弘历故作着恼道:“你说话越来越没有尊卑了!竟然敢指责揣测朕!”见襄玉涨红了脸,咳了几声,急忙笑道:“呵呵,看你急的,朕说笑罢了!朕也不能说全无此私心,本意只是想,傅恒府再与皇后亲密,也不能经常出入宫中,这门婚事能让皇后对你少了戒备之心,即便有什么错处,皇后必定不会深究了。你身为纯妃,那唯一妹妹的婚嫁,如门第不够贵重,岂不是也有碍你在宫中的威势。襄玉,你可能够体会到朕的一番苦心?!” 襄玉心中微微酸楚,心知他所言不虚,但是那允禧与漫玉的情缘,岂不是便再无聚首可能?正思量该如何周旋,只听帝弘历幽幽道:“那么明日苏二小姐进宫,你岂不是便不陪朕了?皇后平淡,慧贵妃冷漠,娴妃虽可爱但是心思过重,其他人更是了无意趣,朕岂不孤单?”说罢,窥觑着她笑道:“那朕明日一并传清影进宫可好?” 襄玉甩了手,转头道:“皇上传旨便是,不犯着借了臣妾的借口!臣妾必当全力周全就是!” 那娇嗔和率性立时引起了帝弘历的兴致,伸手抬起她的下巴,望着她眼睛道:“你这是在吃醋嫉妒么?朕还以为,你不在意朕,所以总是将朕拒之门外呢!天下这么多女人,渴求朕恩宠的不计其数,如你这样拒绝朕的,朕还是第一次见到!” 襄玉大窘,一急之下忍不住剧烈咳嗽了起来,那药性确实效用不错,竟咳得面红气喘,帝弘历心疼地说:“怎么这么久了,还是不见大好?是不是太医无能?明日换个太医再来瞧瞧!快快大安了才好!” 襄玉急忙道:“皇上莫要错怪了太医,臣妾自小受了诸多折磨,冬日劳作、暴雨淋身,都是常事,怕是坐下了病根,因而好得慢些。”说着偷眼望着帝弘历,虽不忍心骗他,但也实在无法:“多谢皇上挂怀,只是恐怕一时不能伺候皇上了!” 见帝弘历神色黯淡,站起身来,知道是他有所失望,又不舍得他就此离开,忍不住拉了他的龙袍衣袖,却又不知该如何留住他,转念一想,想出一新鲜之事来引起他兴趣,便伸手从妆台夹子里拿出一物,递给帝弘历看:“皇上可见过此物?” 帝弘历无情无绪低头一看,见一粒未煮过的白米正擎在襄玉手中,只淡淡笑道:“不过一粒米而已!” 襄玉笑道:“皇上只见到一粒米,可见到这米有何不同?” “一粒米,能有何不同?左不过是外邦进贡的,味道好些?或是白些?”帝弘历毫无兴趣,站起身来欲离开。 襄玉见状,急忙从头上拔下那赤金点翠镂空雕双飞彩凤头钗,用手执着头钗,对着那米粒,认真念道:“长相思,在长安。络纬秋啼金井阑,微霜凄凄簟色寒。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美人如花隔云端。上有青冥之长天,下有渌水之波澜。天长地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长相思,摧心肝。” 帝弘历被她的动作迷惑了:“这是李白的长相思?,不过你看着那米做什么?” “字在米上。” “近百个字,在你手上这粒米上?” “是!” “你哄朕,朕便治你欺君之罪!”帝弘历的好奇心被挑逗起来,急忙拿过那米,左看右看,只见上面有点点痕迹,并看不清字迹。襄玉见状,便将那头钗递了过去,慢慢移至凤目之处,那米在帝弘历眼前瞬间变大了许多倍,上面清晰可辨,那娟秀的小字,写的正是那长相思一首。帝弘历甚是惊喜,不想一移动那钗,米粒又回复到原来的形状,他笑向襄玉道:“你简直是神奇,这小小米粒如何会变大呢?” 襄玉笑道:“其实那米粒并未变化,变化的,是皇上眼中的景观。皇上请看,这凤目与其他处有何不同?” 帝弘历细细看了,才发现那凤目看似镂空透明,实则上面乃有一晶莹剔透凸出之物,灯烛下闪着熠熠光辉。 襄玉笑道:“此乃剑兰花所滴之泪。那剑兰难得开花,花开之后,便会自花瓣上垂下此种晶莹之物,似人的泪滴。臣妾那日晨起看荷花,发现那露水之下的茎脉比实际所见粗大清晰许多,心中疑惑,见此花泪如此剔透,便小心收了,慢慢放置在这镂空的凤目之上,待风干后,再用它看万物,万物竟然都变得硕大起来,因见这米白皙可爱,便用绣花针沾着墨在上面写了这些字,写完再涂上那花泪,便不会褪色了。” 帝弘历拿着那头钗对着米粒左看右看,又对着衣袖上的丝线细看,后又对着那书页看来看去,许久方哈哈大笑道:“襄玉,你真真兰心蕙质、心灵手巧,这点子,简直是想绝妙了。” 听到帝弘历的夸赞,襄玉不禁心头咚咚直跳,莞尔一笑道:“雕虫小技,能博皇上一笑就好。臣妾想着,皇上与那心腹之臣的来往,如有私密之事,用此种办法传信,即便令旁人查得,也绝无破解可能。岂不是万无一失?” 见她娇羞默默的样子,再见她举手投足间都是风韵,帝弘历闻着那特有的香气,深深叹道:“没想到你居然玩笑间仍是在为朕江山大计着想!朕能得你相伴,才是三生之幸呢!”见襄玉闻言,面色红润,又咳嗽起来,急忙说:“来日方长,你好生养着,朕明日便再找太医来,一定尽快治愈!明日朕也不要清影前来了,就来陪你姐妹俩吧!”说着,将襄玉的头轻轻揽在自己怀里。 襄玉默默地倚在那宽阔的怀中,细细聆听他沉稳的心跳,那跳动的灯花,那萧索的月色,那满屋子悠然飘散的香味,心满意足地笑了。 这就是那花泪。 ------------ 四【浪里来煞】 漫玉长跪在地,声音清晰:“姐姐,小妹已有了身孕!” 已有身孕?在她数月后即将加入傅恒府之时?在傅恒外出公干半年未归之时?襄玉愕然望着她,半晌才问:“漫玉,你再说一遍!” “姐姐……纯妃娘娘,小妹如今已身怀有孕,此次拼尽全力进宫来见您一面,便是求您救小妹一命!”漫玉抬头,眼中似燃烧的烈火,执着坚定。 襄玉毫不犹豫,回身低声对孙嬷嬷:“快去悄悄传了陈太医,令他开一剂落胎药来。” 漫玉闻言,顾不得许多,站起来拉住孙嬷嬷,向那襄玉道:“娘娘错会小妹之意了!小妹此来并不是为了求您帮小妹拿掉腹中之子,而是想求娘娘保全他!” 襄玉立起身来,摇头道:“漫玉,你是未嫁之女,且已被皇上指婚嫁与重臣,本宫也不追问你此子如何而来,是谁人之子,但是你需明白,此事如被傅恒府之人得知,或者被皇上皇后得知,苏家满门,必将因此被抄家灭门。你即便有为情为爱不顾生死之大义绝决,难道也不顾念苏府所有人丁?” 孙嬷嬷闻言,也急忙插嘴道:“哎呀我那糊涂的二小姐啊!您千不念万不念,也不能害了老爷和夫人啊!娘娘所虑极是,您就按照娘娘的安排吧!” 襄玉冷静地想着:“可是即便漫玉打掉孩子,却也非完璧之身,如何能嫁给傅恒?那傅恒岂不会起疑心?” 孙嬷嬷扶着襄玉复又坐下,道:“这个娘娘不用担心,老奴在宫中走动多年,宫中自有一套办法,有那一种药草,装在用鱼鳔做的小袋子暗藏在亵衣内,在适当是时候划破鱼鳔,那草药的颜色形状,看起来跟落红是一样的,万难看得出来。” “不不不!姐姐!姐姐……纯妃娘娘,我不要啊!我要这个孩子!求姐姐帮小妹想个万全之策,既能保住苏家平安,又能保住孩子性命,哪怕用我一命去交换,我也是情愿的!”漫玉噗通跪下,哀哀哭道:“哪怕生下他后让我去死,我也死而无憾了!” “姐姐,小妹何尝不是那知书识礼、遵礼守法之人,但是这情缘天定,岂是我一己之力就能逃避的!那日在畅春园中遇到他,得他眷顾怜惜,风雪寒夜护送我回府,我便知道,此生,我的心已被他融化了。自从对姐姐吐露衷肠,我日日对佛膜拜、望月顾盼,只等着姐姐向万岁提亲的喜讯传来,只等着他的花轿迎我过门,我不贪恋他皇室宗亲,不爱慕他王爷名分,不在意他仕途荣宠,也不在意他妻妾成群,我只想与他做一对举案齐眉、赌书泼茶的神仙眷侣,除了他,我再不会在意世间任何一个男子,无论他是权臣名士,还是帝王将相!可是我等来的又是什么!圣旨到门之日,竟是将我指婚给了傅恒!父亲母亲大喜过望,为了富察氏赫赫门庭,谁知道我的心,在那一刹那间,早就碎成了千千万段。我哭得死去活来,我几日几夜水米不进,可是我的苦楚,又如何能说给任何一个人知道?后来姐姐令我去梦坡斋买书,父母不敢有违谕旨,强逼着我去了,然后我又见到了他!他憔悴、忧郁、无助而落寞,我们相对饮泣,我们痛断肝肠,我们寄情诗句,我们相思苦恋,可是我们都还有一丝理智,都不愿因一己之情、一己之心带累他人。姐姐你感受过那种明知无望却不忍割舍的痛吗?那痛,痛断肝肠,那痛,锥心刺骨啊!”漫玉神情痴狂,激动地说。 襄玉心弦砰然震动,似被撩拨得几近断掉。那痛,痛断肝肠、锥心刺骨! 漫玉的眼睛渐渐湿润了,泪滑下她光洁的面颊:“眼见得永别之期越来越近,我们却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命运将我们分开。那天,他喝醉了,他的世子病了,病得很重,我知道既然我的挣扎是无望,何必不拼尽一生休,尽君一日欢,也算不枉此生了,于是,我成了他的人!几日前月信推迟,我私下找了大夫,那大夫把脉后告诉我,我有了身孕!姐姐,你知道我如何欣喜若狂、如何感激苍天吗!上天垂怜,只那一次,我便怀孕了,是不是我与他就不该缘尽于此?他的世子几日前薨世了,焉知这不是世子投胎转世,来成全我们的一番浓情?姐姐,我千万期盼得来的孩子,我怎么可能会打掉他,我怎么可能不要他啊!” 襄玉的眼角湿润了,心亦湿润了,孙嬷嬷不住地抬手擦拭这眼泪,呆呆地望着跪在地上哭诉的漫玉,竟似看到一尊观音圣像般虔诚。 许久,襄玉才缓缓道:“你有孕之事,慎郡王知道吗?” “不,我没有告诉他,我不想告诉他!”漫玉轻轻摇头:“我不会告诉他的!他是那情谊深长之人,如果他知道此事,亦无完全之法,左不过是不管不顾去向万岁求情,那生死祸福,全在万岁一念之间,这赌注太大,我赌不起,我输不起!我不能拿我和他的孩子的性命、慎郡王府数百人性命、苏家全族性命去赌!如果此事千难万险,我愿为他,一个人去扛!” “你小小一介弱女子,如何一个人扛下此事!”襄玉含泪道:“人生最苦是痴情!女孩儿家,最要紧的是不要让自己动了凡心杂念,如果爱上那不该爱之人,更是万劫不复啊!”话虽至此,想起自己那无望的挣扎,更是忍不住唏嘘:“或者,我找一处僻静之所,你安心生养,待生下孩子后,找个妥善人家寄养,或者便送回慎郡王府,你只托言身体有病,不能完婚,待孩子生下后,再家去傅恒府。” 漫玉哀哀摇头:“其一寄养之事,此子乃皇室血脉,万不可流落民间!否则会留下多少纠缠!”说着,有意望了襄玉一眼:“其二他是皇族,子孙俱要上玉蝶、宗人府留名,这来历不清之子,如何能送到慎郡王府?其三,托言病重,那皇后和傅恒焉有不派人问候之理?如不令探视,其必起疑心,探视中,这妊娠之身,如何遮掩?” 襄玉心虽被搅得凌乱,但惯常的冷静理智、随时从分,立时令她镇定下来,她望着那哭得泪人般的漫玉,虽悲戚,却不慌乱,一副成竹在胸的决绝,因拉她起来,细问道:“那你觉得如何才是两全之策?” 漫玉见襄玉已然被自己说得心软,寻思再三,再无它法,只能按自己所思所想之计行事,因此不肯起来,磕头道:“求姐姐认下这孩子,权当做是姐姐与万岁之子!” “不可以!混淆皇家血脉,乃是死罪!” “姐姐只需假称怀了龙裔,身体娇弱,传小妹进宫服侍待产十个月,待姐姐生产后方可放小妹出宫与傅恒完婚,再求万岁晓谕六宫,身体不适,不得探视,如此小妹便可安全留在姐姐宫中,待小妹生产之日,只说是意外早产,如此神不知鬼不觉,便可保住小妹和孩子的性命!以万岁对姐姐今日之隆宠,必定应允。”漫玉言语虽缓慢,那深思熟虑后的笃定,却是无法遮掩地表露出来:“此子乃皇族后裔,唯有养在深宫,才能不出错漏,小妹也只有隐藏在宫中,才能平安将孩子生下来,才能迫使皇后和傅恒无法追查探视!” 襄玉簌地站起身来,走开几步,远远望着匍匐在地的漫玉,左看右看,叹息道:“没想到,你竟然如此足智多谋,将皇上和本宫都掌握在股掌之上!本宫……我绝不会做欺骗他的事情!”襄玉幽幽道:“他外要面对军国大事,内要调停后宫前朝纷争,如今还要受宫内妃嫔之利用,你让他情何以堪?假孕争宠、混淆龙脉,乃十恶不赦之罪!”她坚定地摇头道:“我此生绝不做伤害他、欺骗他的任何事情!” “娘娘就真的没有欺骗过万岁吗?真的毫无秘密,毫不保留吗?”漫玉闻言冷冷望着襄玉:“不知此情此景如被十三王爷允祥和圣祖嫔妃子佩得知,是否能含笑九泉!” 襄玉大惊,忽地转头望着她,满眼的困惑。漫玉方缓缓道:“他与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孙嬷嬷亦困惑,只插言道:“二小姐您不在宫内不知道,娘娘因前些日子被人陷害掉进了池塘,这些日子一直身上不好,没有侍寝,白眉赤眼,哪里来的孩子!宫中人多口杂,处处机心,不知多少双眼睛在看着,何况怀了龙胎乃是后宫大事,如何能瞒天过海?” 襄玉心中虽仍是被那浓情感伤感动,却因漫玉之言渐渐冰冷了:“我此生,最见不得这些谋划算计,更不会参与其中,谋害他人,更何况欺瞒皇上!你既然深知底细根基,应该明白,我是不会……不会怀有龙裔的。” 漫玉这才想起,按允禧所言,襄玉与帝弘历乃是兄妹,那襄玉如此聪慧之人,明知缘由,如何肯令自己怀了身孕?因原本一心想着如何解自己今日之困局,只听说纯妃如今得宠,随时报出有孕的消息,定是水到渠成、再无波折的,竟情急之下万没想到还有如此关节。如襄玉从未侍寝,帝弘历必定心知肚明,这假孕之计,先在帝弘历面前就过不了关,更何况其他?此计如行不通,更无其他办法了。一想到此,竟觉得眼前黑雾重重,全是死路,进宫前的谋划尽是泡影,如今破碎得七零八落,再无法承载她心中的期盼和重负,不由得心碎神伤,登时坐到在地,浑身颤抖得如风中之柳,唯有痛哭道:“姐姐,姐姐,你可知道,今日苏家遭此危难,小妹唯有一死,但愿姐姐你能保佑父母平安!”说着,从头上拔下金钗,反手向自己咽喉处刺了下去。 襄玉虽厌恶她的心计手段,但见她外相娇弱温柔,内心却如此刚烈炽热,竟神似传说中圣祖熙嫔,又听她方才声声哀哭,所唤者都是她的真纯妃姐姐,如此决意自戕,心中大是不忍,眼疾手快,急忙一把拉住:“你以为你死在我宫中,便能保住苏家?” 漫玉望着被襄玉擎着的手,和那手上闪着烁烁寒光的银钗,叹息道:“无路可走,何必挣扎!我虽并不认为自身有错,奈何还是要带累亲人,此生虽无怨,但终究有愧!来生做牛做马,再回报吧!” 正说着,陈守聪在殿外道:“启禀娘娘,万岁派人传旨,一个时辰后驾幸钟粹宫,万岁还说,说要来陪娘娘及二小姐痛饮三杯,令娘娘置好酒宴伺候着。” 孙嬷嬷虽对许多事情不明就里,但毕竟见多识广,虽不多问,却知道利害关系,因劝道:“万岁须臾就到,娘娘和二小姐尽快拿个主意!” 襄玉望了望哭得瘫软在地的漫玉,想着那不知在何处、生死未卜的真纯妃,心中感伤,思量许久,正色道:“本宫最厌心机,今日全为救人,也不得不违了本性,漫玉,莫以为你能胁迫威逼与本宫,本宫行此事,完全是不愿看到诸多无辜之人因你而受无妄之灾,今日救了你们母子性命,只愿你日后嫁入傅恒府中,安分守己、随缘而往,莫要强与命争,再惹出诸多烦恼!” 心中不是不痛,我心安然,永无波澜,便是如此难做到的么! 漫玉听如此说,急忙重重地磕头道:“谢姐姐发大慈大悲菩萨心肠,救苦救难、普度众生!” 襄玉这才低声道:“孙嬷嬷,快去准备你所说之类似落红之物!如今,只能如此!” 说着,示意漫玉及孙嬷嬷附耳过来。 ------------ 第十一章:华日祥云笼罩奇 ------------ 一【惜双双令】 无论襄玉如何不情愿,这出戏,还是要上演——只演给帝弘历一个人看。 善意的欺骗,是否就不算是欺骗?尤其是欺君,尤其是生生栽给皇帝一个孩子?那是龙脉,是皇嗣,宫中多少女人可望而不可即的梦! 她望着帝弘历那志得意满的笑容,心隐隐的痛,缓缓的痛,虽刚刚已喝下两剂陈太医所开之药,虽陈太医叮嘱尽量不要饮酒,以免药力发作,当真对身子有害,她仍是执着地举起酒杯,道:“皇上既然说要与臣妾姐妹痛饮三杯,臣妾便先干为敬!”说罢,一杯酒仰头入口。那酒是孙嬷嬷特意准备的绍兴女儿红,封存在地下十六载,最是清冽浓郁,落入腹中,化作一团燃烧的火。 帝弘历只望着襄玉微笑:“今日朕特命你妹子进宫来陪伴你,是不是很开心啊?” 开心?伤心之事千万,开心之事何来?襄玉不答,仍端了酒杯:“皇上请满饮此杯,算作臣妾对皇上恩宠的谢意!”酒入愁肠,不知会化作多少泪,泪不尽相思。 “好!朕便陪你好好喝几杯!来来来,苏小姐,一起吧!” “启奏万岁,民女不胜酒力。” “今儿难得皇上恩准你进宫,我们姐妹相见相聚,此酒如何能不喝?大不了喝醉了,今儿晚上就留在这钟粹宫里,明儿早再出宫就是!”襄玉满脸绯红的笑意。 于是三人觥筹交错、推杯换盏,襄玉曲意迎合、巧言欢笑,那帝弘历如坠云中,不知不觉间,便已酒酣心热,微醺薄醉了。 见时机已到,漫玉故作不支,起身摇摇晃晃施礼道:“启奏万岁,民女……民女实在是不胜酒力、身体不支,求万岁准许民女告退!” 帝弘历也不过在进殿的时候微微斜望了她一眼,虽姿色不俗,娇花弱柳,却不似襄玉般宽和端秀,如今见襄玉不似往日矜持模样,柳眉笼翠,檀口含丹,再吃了几杯酒,越发横波入鬓,转盼流光,竟是欲近不能,欲远不舍,迷离恍惚,落魄垂涎。巴不得漫玉早早离开,好尽兴玩赏襄玉今日之风情,因而急忙挥手道:“你好生下去歇着吧!” 襄玉也急忙道:“孙嬷嬷,快扶了二小姐下去歇着!” 见漫玉退下,一时红烛高烧、帘幕低垂,桌上酒香悠远,窗外月色如银,襄玉想到自己将行之事,心中凄惶,走进帝弘历身旁,将自己手中酒杯端起,又添了一杯酒,似无意间将手上护甲向那杯中轻弹了一下,才缓缓起身,将酒端在帝弘历唇边,轻声道:“皇上请再饮此杯,臣妾去换了衣裳,为皇上一舞助兴!” 帝弘历忽地想起她那日在雪中引得百鸟之情之景,哈哈笑道:“你能引那鸟雀前来,如今夏日,是否能引来蝴蝶翩跹?”说笑着,毫不犹豫又将那酒一饮而尽。 须臾,襄玉便换掉了宫装,只穿着如当日清影那般白纱长袍寝衣,脚上一双软缎绣鞋,卸了钗环,头发松松挽着惊鸿髻,缓步来到窗下,将那窗户一扇扇俱都推开,顺便吹熄了行行蜡烛,只剩下帝弘历酒桌旁数枝,隐隐然笼罩在光晕下,殿内皆是一片朦胧。她静静在殿中央站立,口耳心意尽量收敛,夜风徐徐吹入,随着心底愈来愈静逸,衣袖挥起时,那奇特的香气便悠然在夜风中荡漾,不一时,庭院中草丛里蛰伏的萤火虫便一只只亮着微弱的点点荧光,一行行、一群群飞入殿中,围绕在襄玉身边旋转飞舞,夜色下如魅如幻,如仙如梦,如观音大士身边之光晕,更添妖娆和韵致。襄玉心中有事,不免燥热,不似往日淡然如水,不过须臾,那香气便无法收拢,那萤火虫也就慢慢散去了。 帝弘历起身离开桌边,因酒意半酣,未免脚步踉跄,几步来到襄玉身边,将头凑向襄玉那裸露出的脖颈之处嗅着,道:“好香啊!此香为何引不来蝴蝶,却引来了萤火虫?” “蝴蝶乃是喜繁华芬芳、和暖温热之处的,臣妾这香气,愈冷愈浓,怕是不合蝴蝶的喜好,这萤火虫天性喜冷,那光芒虽微,也是拼尽一生的绽放,与臣妾投缘!” “如此之香,世间花草皆黯然失色矣!襄玉,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如此良辰美景,岂可辜负!”帝弘历一边说一边将襄玉揽住,唇便不安分地在襄玉面颊游走。 襄玉忍不住心中蒸腾起浓浓的热气,如云霞雾霭般,拼尽一生休,尽君一日欢,多好!那漫玉与允禧如是,那钰彤与弘晓如是,她缘何不可?如果她不知道那些实情,如果她仍蒙在鼓里,岂不是便可以纵情恣意,乐尽此生?什么是伦理,什么又是纲常!? 六月的天气,仍是一地暑热,帝弘历喘吁吁道:“襄玉,你如何不见一丝汗?” “臣妾自小便喜寒俱热,却不知因何,无论如何燥热难耐,却从无一滴汗水!”说着,襄玉更觉得燥热难忍,那心旌摇曳得如那风中的烛火。 帝弘历更深叹息:“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如今当真是水殿风来暗香满。你竟比那花蕊夫人更令人心动!” “臣妾不是那亡国的蜀后主之辞赋歌舞、媚色误国的花蕊!臣妾此生,惟愿能有幸在皇上身边,相助皇上成为一代明君、千古一帝,国泰民安、盛世太平,我大清国祚永存,我爱新觉罗家族世代流芳,才是臣妾最大的心愿!”襄玉由衷地说。 帝弘历感慨万千:“此亦是朕之最大宏远!如今朕青春盛年,必将励精图治、勤于政务,做个千古明君!此生得你,乃是三生缘分。” 襄玉忍不住心念,也将手缓缓攀在帝弘历肩上,低声道:“后宫佳丽万千,皇后、娴妃皆是名门望族之后,干系前朝,皇上莫要因一己好恶,误了前朝政事!” “朕自小便随先皇出入朝堂,每每周旋于政事,原本最厌恶这干连瓜葛。怎乃皇后富察氏家族掌握先皇半壁朝政,娴妃乌喇那拉氏与太后钮钴禄氏也是各执牛耳,哪个也得罪不得。朕只能从中平衡、左右逢源,莫使一方独大,危害朝局。皇后沉稳安静,虽足堪母仪天下,未免在闺房之乐上寡淡无趣,娴妃机灵任性、性情爽直,朕虽爱她伶俐,只是太后与她一心觊觎后位,如果她当真再得龙子,后宫必起夺位风波,与朝局百害而无一利,朕虽不忍冷落她,因而也不想与她过于亲近。其余诸人,慧贵妃性子冷淡,海贵人绵软木讷,令贵人虽聪慧,却总是对朕怀了畏惧戒备,其余众人,全无一略懂朕几分、能说的上几句话之人。当日颖儿在时,虽是贵妃之尊,那曹家早已是末世,再无那当日索额图、明珠之流利用宫内女儿姐妹,妄图左右朝政之事,也无皇后、娴妃这家族牵绊,又是聪慧机敏、端庄大度的性子,即便年长几岁,与她在一起,倒还开心轻松自在,谁知道……哎,朕愧对与她!无论何时想起,都觉得满心酸楚难受!”帝弘历望着那月色,神往地说着,不觉痴了。 襄玉忽想起那《长恨歌》来,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杨贵妃深情低唤唐明皇“四郎”,不知当日,这曹颖是如何唤帝弘历的?因低声问:“皇上,宫中女人,都只唤您皇上吗?曹贵妃可也是如此?” 帝弘历头中一阵阵眩晕,拥紧了襄玉,望着月亮低声叹息:“朕何尝愿意日日听那虚幻的皇上万岁!颖儿最是遵循规矩,如何肯乱说!”说着,斜觑着襄玉:“今后无人之处,你便唤朕四郎可好?朕序齿行四!” 襄玉依偎在帝弘历身前,摇头道:“那杨贵妃唤唐明皇三郎,臣妾觉得这声四郎,甚是不祥!臣妾愿永生永世安守在皇上身边,如果为了皇上的江山,臣妾亦甘心做那马嵬坡下之魂魄!” “朕虽贵为帝王,却不能给你属于你的封号名分,只能让你借了别人的名义,但朕必会给你千古一爱!朕这一生,只做一次唐明皇就够了!”帝弘历深深长叹,复笑道:“你来自民间,这民间夫妇间,是如何称呼的?” 襄玉想了想,道:“民间夫妇,都是称相公娘子,稍嫌粗鄙,臣妾想起来,那祝英台可不是一直唤梁山伯为梁兄?臣妾唤皇上历哥哥,可好?”襄玉一边说,一边心中苦涩,历哥哥,历哥哥,你何尝不就是我的历哥哥呢! 帝弘历甚喜,本已酒醉,再被夜风吹拂,不由得竟有些站立不稳,摇晃着揽着襄玉笑道:“历哥哥!从没有人如此唤过朕!真好,真好!” “当日唤纯妃,是否也是叫湘玉?虽然此襄玉非彼湘玉,怕是也会想起她呢!”襄玉低声道。 “那今后朕便叫你……小玉儿,好不好?” 襄玉狠狠心,咬咬牙,只得舍下眼前的旖旎,低声在帝弘历耳边道:“历哥哥,今夜且留在钟粹宫,不要走了吧!” 终于见襄玉满面娇羞默默,呼出那久等的召唤,大是欣喜异常,急忙点头也低声在襄玉耳畔道:“按理说,今夜还是你的洞房花烛,可惜朕无法按那习俗给你撒帐椒房了,但朕必会爱怜疼惜你!” 襄玉轻轻转身从他怀中出来,回眸嫣然一笑:“小玉儿先进去了,历哥哥,你快些来啊!”说着,说着,泪不由得涌出眼眶,急忙转身不给他瞧见,遥遥而去。 我心安然,永无波澜!我心安然,永无波澜!我心安然,永无波澜!那句句自勉,如刀似剑。 帝弘历望着那背影进了内殿,一时更是把持不住,只觉得头重脚轻、身子漂浮如再云端,也忙忙地趑趄进了内殿,那内殿正堂内桌椅齐全,里面垂着软纱幔帐,东西各有一间侧堂,亦是纱幔垂挂,也不多想,直接向那正堂去了,烛火幽暗,越显得静逸疏朗,层层撩开帐幔,那雕花黄花梨木大床上,早已躺着一人,披垂着长发,合目侧身安躺在枕上,帝弘历轻笑道:“小玉儿,你如此娇羞之态,更令朕心驰神往啊!” 说着,三下两下除了龙袍,只穿了小衣,跨上一步,竟一头倒在那绣床之上。 半晌,帘幕外传来轻声道:“那酒中之药,够皇上安睡许久,改如何行事,你好自为之!” 床上之人闻言,缓缓起身,徐徐将帝弘历身上的中衣慢慢脱了下来,又伸手从自己亵衣内,拿出了一枚小小的鱼鳔…… ------------ 二【愁倚阑令】 帝弘历香梦沉酣,终于醒来。 襄王一梦赴高唐,不知那神女可否多情留玉佩!他仍觉得头沉沉的,脑海中唯一留存的,便是襄玉巧笑嫣然,低声唤他历哥哥的迤逦情形,唇边便浮起舒心的微笑,轻轻抬手,触手可及,是那光滑如缎的肌肤,慢慢抬起身来,怕惊扰了枕边人的好梦,手指温柔地抚上那面颊。 那枕上之人,微阖双目,宿醉未醒,手指方要碰触到,猛然大吃一惊,借着微明的月光和跳动的烛火,才发现那枕上之人,并不是纯妃襄玉,而是苏二小姐漫玉! 帝弘历立时惊跳起来,顾不得穿衣穿鞋,一把撩开锦被,跳下床来,才发现自己中衣已褪掉,衣衫不整,锦被之下的玉白色床褥上,漫玉薄纱遮掩的身体旁,赫然几点鲜红,似那浓艳的点点红梅——帝弘历此生不知得了多少女人的初夜,对那落红之事,如何能不了然醒目。 漫玉忽地被惊醒,错愕起身,却眉头轻皱,大有痛楚之状,忽见帝弘历正定睛望着她发呆,亦是大惊失色,下意识地拉起锦被,将自己的身体藏在里面,脸色由白转红,又由红传青,那双含情目中,竟已慢慢浮上了水雾,却似不敢落下般,一滴泪颤巍巍悬在睫毛上。 帝弘历摇摇头,再摇摇头,似乎要摇醒眼前的实情。怎么会是这样呢?为什么会是漫玉?襄玉呢?那柔柔地低唤他历哥哥的女子呢? 他随手从床边拉了中衣穿上,趿拉着鞋,也顾不得再多看漫玉,急匆匆跑出寝殿正堂,愣住了。 襄玉仍是昨夜那宽袖长袍的装束,独坐在桌前,手中拿着竹签,正在轻挑灯芯,桌上已是一排排十几个蜡烛,每只蜡烛,都已燃尽,只余下堆堆坍塌的烛泪,点点滴滴似要坠落下来。 帝弘历见她听到声音,缓缓抬起头,那双秀目中泪光点点,黑影瞳瞳,显然是一夜未眠,却凄然一笑,站起身来蹲身施礼:“臣妾给皇上贺喜,恭贺皇上再得佳人!” 帝弘历大窘,疾步走上前去,拉了她的手道:“襄玉,不是这样的!朕……朕昨夜喝醉了,朕也不知道,怎么会是这样呢?” 襄玉的手在他手中颤抖了一下,似要挣脱出去,他哪里肯,仍是死死攥住,低声道:“朕真的不知!” 襄玉神色黯然,只低声道:“昨夜小妹酒醉,孙嬷嬷便将她扶进殿来,先歇息下了。臣妾进来见她已安睡,不忍吵醒她,便去了那东侧堂等候,谁知左等右等,都等不到皇上,臣妾还以为……以为皇上去了其他宫苑,出来见夏公公还守在殿门外,才知道皇上原来是……是……嫌臣妾陋质,不堪侍驾,将那雨露之恩,播撒向小妹了!”口中虽如此满是欺瞒之语,心中却是最真切的痛苦,昨夜,眼睁睁看着帝弘历与那漫玉同床共枕、同榻而卧,帝弘历虽因那安眠之药的缘故,倒下便睡沉了,无法做那巫山云雨、颠鸾倒凤之事,那漫玉也是按照先前所定之策,布置了一个合欢后的场景,只是歇下罢了,她知道漫玉这一夜,也必是无法安睡,定是因为能保住孩子而兴奋不已。原本将帝弘历拒之门外,并未真切地感知过他如何与其他女子欢好,虽心中隐隐有酸楚,却也叹叹气就罢了,如今亲眼目睹,眼睁睁看着前一刻还在与自己山盟海誓、温柔缱眷之人,后一刻却成了他人枕边的欢娱好梦,怎能不触痛心肠? 而她却不能,她不能将他留下,不能与他鱼戏荷田,不能与他恩爱缠绵。一念至此,那胸中的心似承受不住这样的挣扎折磨,剧烈的跳动起来,直震得胸肺似要炸开,忍不住剧烈的咳嗽了起来,那药力混合着酒力,加之一夜无眠、体力不支,只用手帕掩了唇咳了几声,展开手帕,却是点滴鲜红。 帝弘历见状,心中痛惜,揽她在怀:“襄玉……小玉儿,朕绝不是安心的!你这样伤心,叫朕……叫朕……”一时却不知说什么才好。 襄玉在他怀中挣了一下,见挣不开,只得低声道:“皇上……” “叫历哥哥,还如昨夜那样!”帝弘历急急道。 “是,历哥哥!”襄玉顺从地说:“普天之下,莫非王臣,您爱重哪个女子,都是入情入理之事,后宫佳丽三千,多一人少一人原不是大事,皇上……历哥哥既然宠爱小妹,便纳她为妃为嫔,也是天经地义的,臣妾……”见帝弘历眼神凌厉凄绝,改口道:“小玉儿虽不敢自称是那山样胸怀、海样气度之人,却也万不敢吃酸拈醋、做那河东妒妇!小玉儿只有替小妹高兴、感念皇上雨露天恩的!”话虽如此说,心却真实的痛。原来那舞台上的戏子,演的是别人的故事,流的却是自己的泪。 帝弘历摇头道:“朕并非因苏小姐的姿容性情,只是一时酒醉……” 襄玉用手掩了他的唇,继续道:“只是有一事,还望皇上思量,漫玉乃皇上亲口下旨指婚给傅恒大人的,如果您纳她入宫,恐怕皇后与傅恒大人处稍显难堪,如何周全了才好!” 帝弘历回首望了望仍呆坐在床榻上的漫玉,坚定摇头道:“朕并无纳她入宫之意,她仍是傅恒未过门的侧福晋,一切都没变!她还是你的妹妹,不是宫中嫔妃!” 殿门外,夏守忠低沉的声音道:“万岁爷,时辰不早了,该预备早朝了!” “知道了!”帝弘历烦躁不安地说:“令她今日出宫吧。昨日之事,万不可对任何人提起,权当没有发生过吧!至于傅恒那边,找个理由搪塞过去,例如骑马摔伤过或者其他的。小玉儿,你不会怪朕吧?” 襄玉苦笑了一下,如昨日是真的成就了男欢女爱,他今日便如此绝情,那漫玉情何以堪?难怪人说君恩凉薄,君情浅淡,默默服侍他穿戴好,门外銮驾早已伺候多时,帝弘历拍拍她的手,附耳道:“朕今夜还来看你!”才上辇而去。 见帝弘历去远了,漫玉才从床上下来,跪在襄玉面前磕头:“多谢姐姐成全!” 襄玉不看她,只是冷冷道:“赶快穿戴好,出宫吧!夜长梦多!记得一个月后再来!三缄其口,莫要走漏一点风声,否则你必将死无葬身之地!” 漫玉见襄玉一脸寒霜,心中一半明白她对欺骗帝弘历之事心存厌恶,一半又不明白她如何会面带醋妒之意,因赔笑道:“有此一事,姐姐这一年内便不必日日担忧万岁前来滋扰,岂不好?” 襄玉沉下脸来,怒道:“谨言慎行!”说着也不理会她,自去更衣补妆。苏嬷嬷在外听得屋内声音,战兢兢进来服侍襄玉,一边使眼色令漫玉尽快离开,见芳苓又端上药来,低声劝道:“娘娘,毕竟是药三分毒,这药,还是算了!”襄玉望着那药,许久,端起来如饮甘泉般一气喝下,对孙嬷嬷道:“令陈太医为漫玉配一副药,使她服用后到时候两月余的怀胎脉象,看去似怀胎一月余,可曾配好?交代漫玉,必要好好服用,万不可出差错!” 谁知那漫玉才走须臾,慧贵妃竟亲自带着永璋前来钟粹宫。襄玉一夜不眠,心中烦闷,精神短浅,却不得不应酬着。永璋倒也乖巧,只是安安静静请安罢,便说:“皇额娘安心静养,璋儿且去找舒娘娘玩了,明日再来看皇额娘!”沛柔无可无不可地一并走了,临出门时,忽然回身问道:“湘玉,昨夜菊花开得可茂盛绚烂?” 襄玉被她这没头没脑的话问得一愣,只得笑道:“慧姐姐,如今乃是夏日,那菊花哪里能现在开呢!” 沛柔定定地看了她许久,没再说话,便走了。 用过晚膳,襄玉想了想对芳菲道:“本宫且去皇后娘娘宫中讨教女红之事,如皇上当真前来,便实话实说,劝皇上不必去找本宫了!” 长春宫历来便是东西六宫中最吉祥最精致的宫殿,只是慧语天性老成,贤淑节俭,常以通草织绒作首饰,不佩戴金玉珠翠,并用鹿皮和绒毡给帝弘历做荷包、佩囊,以示不忘关外先世之遗风,每日除了六宫之来往事体,并给太后请安,与各宫妃嫔闲话外,其余时间,均是在为女红操作,那长春宫雪洞一般,一色的玩器全无,案上止有一个土定瓶,瓶中供着数枝菊,并两部书,茶奁、茶杯而已。床上只吊着青纱帐幔,衾褥也十分朴素,比其钟粹宫的佛光祥和,又是一番景象。 见襄玉此时前来恭请地讨教女红之事,遂宽和笑道:“自妹妹回宫以来,也有段日子了,大大小小出了许多料想不到的事情,妹妹身子又不好,本宫与你促膝谈心的机会都没有一个,今儿妹妹既然来了,咱姐妹对坐刺绣,也好说说话!” 襄玉忙躬身道:“嫔妾身子不适,未能常来给皇后娘娘请安,心内惶恐,还望皇后娘娘恕嫔妾礼数不周之罪!” 慧语笑笑,便令人取了刺绣的绣针、剪刀、针包、绣绷、绣架等物,一式两份摆放在殿内地上携了襄玉一人一边坐下了,那绣棚上已绷好了两幅描画好的图案,慧语的是绣了一半双龙戏珠,襄玉的,却是出水芙蓉,图案精细雅致,栩栩如生,虽未刺绣,但看着画,便已甚是令人喜爱。 慧语轻声笑道:“妹妹自是心灵手巧的,这出水芙蓉绣屏,最是合适给皇上摆在养心殿炕上,令大臣们回事上奏时常常见了,能反躬自省,出污泥而不染,不做那同流合污、结党营私、贪腐秽乱之事,妹妹绣了送给皇上,皇上岂不是会很欣慰!” 襄玉这还是第一次与皇后对坐说上这些话,原本见皇后,都是在宴席之上,礼仪之间,只闻听皇后端庄平和、菩萨心肠,却没想到亦是如此心思灵巧,急忙笑道:“嫔妾尊皇后谕旨,必当用心绣来。”说着拿起针,按那花瓣之形态,一针针刺绣起来。 慧语静静看了她半日,方笑道:“妹妹如此刺绣,自然很好,那花瓣结构匀称、栩栩如生。只是本宫刺绣时,另有些愚见,想跟妹妹商讨。”说着,指着襄玉绣绷上的芙蓉道:“你只一心看到那红花绿叶,茎干花瓣,却不知,这花草亦有其风骨,那风骨隐藏在枝干花叶间,虽似无形,却处处都在,如只是看到那外形的俏丽娇柔,看不到那风骨气质,绣出来的东西,便是死气沉沉的,再无一丝灵性。如本宫刺绣,本宫断不会如他人一般从一朵朵花瓣绣起。本宫一向先用那浓色丝线,将那脉络主干先勾勒出来。”一行说,一行拿起绣针,飞针走线,在那芙蓉上刺绣起来:“如此那花儿便有了自己的脾气性情,然后再将那阴暗明灭、层次远近分清,用绛红、墨绿、湛蓝乃至纯黑,将这暗处先看清了在心底,且莫要被一时外面的华丽色彩蒙骗了去,这样才能胸有成竹,大局在心。然后,还要用那纯白、米白、云青这些最淡的丝线,将那最亮眼最醒目处勾勒出来,既然这是那花儿费尽心机最想令人看到的所在,必将有她的道理,便先看清了她真实目的,才是知己知彼。”说着,已将所言之处找那最典型的地方示范着绣好了:“当一切都了然于心后,你方可安稳坐下,细致耐心将那一花一叶、一翎一毛绣出,切记要有耐心,万不可急躁,更不可半途而废,如此,必将得一副佳作!” 襄玉耐心地听着她的长篇大论,越听下去,心中越是敬服,原来慧语坐镇中宫、后宫祥和,其道理,全在这刺绣之上!她虽少言寡语,想必这宫中也没有事情能瞒过她的慧眼,她不过是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不说出来罢了。襄玉的心渐渐沉稳下来,按照慧语所教,一针一线地绣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芳菲悄悄进来,在她身边低声道:“娘娘,万岁去了钟粹宫,奴婢回奏说娘娘在长春宫学刺绣,万岁也没令奴婢来找,只是坐在殿内好一会,刚刚儿才回了养心殿。” 襄玉急忙喝止她,不让她再说下去,那眼泪已经不争气地又盈满了眼眶。 慧语似自言自语道:“这芙蓉花瓣下,应是还有一片暗影被你忽略了,因而你才只看到那阳光照射来的花瓣靓丽夺目之处!” ------------ 三【庭院深深】 漫玉长跪在地,声音低沉暗哑:“万岁,娘娘,民女已有了身孕!” 已有身孕?在她数月后即将加入傅恒府之时?在傅恒外出公干半年未归之时?帝弘历愕然望着她,半晌才问:“你……你再说一遍!” “万岁……,民女这月庚信已过了数天,心中惶恐,便悄悄找了郎中把脉,那郎中很确定地说,民女如今已身怀有孕,因此民女才顾不得未得圣旨,便悄悄进宫来见姐姐一面,求娘娘给民女指条生路!”漫玉抬头,眼中哀哀欲绝的泪。 帝弘历毫不犹豫,回身低声对夏守忠道:“快去太医院悄悄传一太医,令他开一剂落胎药来。” 襄玉闻言,顾不得许多,站起来喝住夏守忠,向帝弘历跪下道:“皇上三思!小妹月前只是一次承雨露之恩,如何便那般机缘巧合有了身孕?她不过是请那江湖郎中看过,未必可信,贸然服用落胎之药,未免伤身,还是请太医来当面诊断了,皇上方可安心!” 见帝弘历应允,派了夏守忠前去着人请太医,便又道:“皇上,小妹毕竟是未嫁之女,如太医当真诊断便是有了身孕,这没有不透风的墙,万一被皇后和傅恒大人得知,岂不生口舌是非?” 帝弘历心绪烦乱,无心细思,这一个月来,襄玉每每托言病体未愈,或者去了皇后宫中未归,不肯再与他亲近,虽对坐谈笑、议论朝政仍是如常,但如那夜的款款温情、呢喃絮语,却再不复出现,心中揣测襄玉必是因他那日酒醉临幸漫玉之事,心中存了芥蒂,以她执着的性子,一时无法回转,原想着日久天长,也便淡忘了,谁知道今日襄玉急匆匆派人去请他前来,还一心以为襄玉已想通了,回转了心意,正是兴奋之时,却没料到是如此消息,早已心中又恼又叹,又无处发泄,见襄玉有此担忧,便道:“这有何难!便对那太医说是你身子不适,只放下垂帘,令他把脉之时,换了是漫玉手臂便可!” 一时放下垂帘,只有帝弘历、襄玉、漫玉三人在帐内,那太医来了,帝弘历便道:“纯妃娘娘身子不适,你且看看,究竟是何缘故。”说着,示意漫玉将手臂伸出垂帘,搭在太医的引枕上,那太医低头慢慢诊断了半日,方朗声道:“恭喜皇上,恭喜娘娘,娘娘贵体安泰,乃是怀了龙裔!” “当真!”帝弘历急忙问。那太医一心以为帝弘历喜极,又肯定地回复到:“千真万确!娘娘已有身孕一月余!” 帝弘历挥手令他下去,又换了一个太医,亦断定是喜脉,再换一个太医,亦复如是,正待换第四个太医,忽听那陈守聪回奏道:“启奏万岁,皇后娘娘闻听纯妃娘娘有喜,已着人查过彤史,日期全都对准,特命人送来一尊蓝田玉送子观音,以保佑纯妃娘娘母子安康!” 那帝弘历闻言,与襄玉面面相觑,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应。那垂帘外芳菲的声音又传来:“启奏万岁,慧贵妃派人送来一盒千年野山参,恭贺纯妃娘娘喜得龙胎!”正说着,那娴妃、嘉妃、仪嫔、令贵人、海贵人等,俱都有贺礼到了,一时间整个钟粹宫喜气洋洋、欢声笑语,一片欢欣雀跃。 帝弘历挥手令夏守忠关了殿门,守在门外,不得圣旨不可入内,望着那呆坐在椅子上茫然不知所措的漫玉,那眉头紧皱的襄玉,叹息道:“朕令太医将这孩子打掉吧!” 漫玉闻言,泪便婆娑而下,襄玉急忙劝阻:“皇上万万不可!漫玉腹中之子,乃是皇家血脉,如何能随意抹杀!更何况如今六宫已皆知。求皇上隆恩,让漫玉将此子生下来吧!” “谈何容易!傅恒眼见两三个月就要回京迎娶她,那肚子,如何能隐瞒得过去!”帝弘历焦躁地说。 襄玉心痛地望着帝弘历,实在不忍心再看他的焦急,便索性将心中的计划全盘拖出:“臣妾想了一个办法,皇上看可好?既然六宫皆知是臣妾有孕,皇上便顺水推舟,承认臣妾有孕,只说臣妾身体多病,令小妹入宫陪伴至臣妾生产后方可出宫,与傅恒大人的婚期,也只能推迟,再晓谕六宫,不便探视,十个月内,臣妾与小妹闭门不出,也不允许他人前来,如此神不知鬼不觉,待孩子出生之后,臣妾便认下那孩子为亲生之子,漫玉出宫再婚嫁,如此必不会被皇后和傅恒大人怀疑,皇上又保全了龙子,岂不是两全其美?” 帝弘历摇头道:“此法虽可行,只是委屈了你,替朕抚养这个孩子!” 襄玉轻轻将手放在帝弘历手上:“臣妾能为皇上抚养龙子,乃是求之不得的幸事,何来委屈!臣妾只希望皇上一切如意就好!如今这宫中,皇子只有四位,公主也只一人,正该多添子孙才好。”说着,抬眼见帝弘历那展不开的眉头,心中虽不忍,也只得说:“既然皇上对诸人说法是臣妾体弱,静心养胎,又有小妹在宫内居住,这十个月,还求皇上少来钟粹宫,以免引人不必要的猜疑。” 帝弘历想想也无法可处,只得点头叹道:“看来也只好如此了!还得找个可靠的太医,专门应对此事才好!” “方才那陈太医,臣妾看着还算本分老成、言语谨慎!” 帝弘历点头,又戒备地看了漫玉一眼:“襄玉,你要自己掌握好分寸,凡事小心为上!”襄玉明白帝弘历言下之意,是提醒她莫要让漫玉察觉假冒之事,他却不知,那漫玉已知晓全部实情,他才是那被蒙在鼓中之人。 见帝弘历悻悻不乐地站来来,起身要走,心中竟有了万千的不舍和留恋,轻轻拉了帝弘历的手,悄声道:“皇上……历哥哥,莫要怪罪小玉儿!”又道:“他人必定以为,以臣妾今日之圣宠,臣妾有孕,皇上定是欣喜,还望皇上能打起精神来,且看在这孩子的份上,心情愉悦起来,勤于朝政,心怀天下才好!” 帝弘历拧了一下襄玉的面颊,强笑道:“等你当真身怀有孕那一日,朕必定欣喜若狂!可惜不是今日!”说着,长叹一声便摆驾去了养心殿。 见帝弘历走了,襄玉才唤过孙嬷嬷和陈守聪:“方才你们将那怀孕的消息传出去,也还算及时。只是如今钟粹宫之秘密,关系皇上声誉、二小姐性命、苏家全族安危,稍有不慎,便必会导致泼天大祸!宫内伺候之人,略有些不安分的、嘴快心活的、与他宫来往密切的,一概撵了出去做粗活,不得接近内殿,只留下几个老实本分的伺候,对芳苓芳菲不必隐瞒,再将实情悄悄告诉陈太医,令他早作提前一月生产的准备,将那东侧堂收拾了,漫玉便居住在那里,安心待产、莫要出宫便是。为防止外人偷窥,看出端倪,本宫还需按月份假扮上,孙嬷嬷你经历的事情多,有什么疏漏,想到了,尽快安排了,此事是万万不可再出差池的,明白吗!” “是!奴才明白!”孙嬷嬷及陈守聪急忙答道。 襄玉这才对漫玉道:“如此一来,慎郡王必能得知你入宫陪伴我的消息,得知你身在宫中,暂时不必嫁入傅恒府,虽不知道孩子的事,料也再不会忧心了!” 那漫玉重重磕头道:“多谢娘娘呵护搭救大恩!来生做牛做马,必将回报娘娘!” 襄玉冷冷道:“本宫最不信这前生来世的话。安静本分地去吧,本宫劳心劳力,实在是乏了。” 那漫玉缓步出了殿门,站在台阶上,看那陈守聪在一一查看发落宫内宫女内监,忽见芳菲、芳苓二人从那边过来,亦都望着那些宫人,便暗暗躲在回廊暗处,那芳菲的声音边走边叹息道:“如果芳蕊芳蕙在,也不必这么麻烦,用这些不知道什么来路的人!谁知她俩去了哪里!”那芳苓的声音虽清脆尖锐,亦是叹息:“娘娘去了畅春园后,性情大变,再不似原来那样沉闷冷淡了,那日去畅春园前一日,是芳蕙芳蕊陪着娘娘去见驾的,一天也没回来,第二天我俩就被急匆匆派去了畅春园,从那以后就再没见过她俩。芳菲姐你说,她俩会不会与娘娘得的这场重病有关?怎么一点她俩的消息也没有呢?”芳菲喝止道:“少胡乱猜测,这宫里乱说乱想,是要死人的!”两人低声说着,慢慢走远了。 漫玉再看院中,那宫人十有七八都被打发到小厨房、浆洗处等接触不到内殿之事的地方做粗活,只留下了几个寡言少语、憨厚粗笨之人,心中暗暗叹服那襄玉运筹帷幄的心机手段,她如今尚有向善宽和之心,如果哪一天,屡遭种种欺诈阴谋后,也开始如其他宫妃一般,做那阴险狠毒之事,料这宫内,再无人是她对手。允禧虽说,她是被迷晕了入的宫,也不知道姐姐湘玉的真实下落,但见她明知与皇帝血脉相通之实情,仍是对帝弘历一往情深的痴迷,再加上这皇妃的荣宠尊贵,怕是即便当真查出姐姐下落,非但不会救姐姐出苦海,那落井下石、杀人灭口之事,估计到时候也是做得出来。原本寄希望与允禧,帮她查出姐姐的下落,如今既然有机会在这宫中居住,必定要千方百计在襄玉查出姐姐下落之前,先救出姐姐来才行!再暗思方才芳菲与芳苓的言谈,直观觉得,其中必有蹊跷。因心中亦清楚孙嬷嬷及陈守聪与苏家的瓜葛,只是上次试探孙嬷嬷,那老太婆老奸巨猾,口风甚紧,是无论如何也无法从她口中得知一丝一毫消息的,但这陈守聪毕竟男人,心思没有那么细密,不如便从他入手! 想罢,见陈守聪发落安置好那些宫人之后,正要转身进内殿,急忙闪身出来,笑道:“陈公公一向可好!” 那陈守聪见是恩公之女,如今又被纯妃娘娘施计救下,居住在宫中,急忙上前打了个千,笑道:“奴才给二小姐请安!二小姐如今安心在这钟粹宫养着便是了,今后要什么吃的、玩的,有什么不顺心不如意,只管找奴才便是,奴才原为二小姐效犬马之劳!” 漫玉微笑道:“陈公公说哪里话来!以后还要有劳陈公公照应。”说着,话锋一转:“我记得姐姐身边原应该有四个得力宫女,怎么这两次进来,只看到芳菲芳苓两个?那芳蕙芳蕊哪里去了?” 陈守聪没想到她会问出这个问题,一时语塞:“这个……这个……奴才也不知道!” 漫玉见他神色慌乱,言语支吾,心知他必定同孙嬷嬷一样,至少知道部分实情,说不定几下里对应上,便能找到真相,因此冷冷对陈守聪道:“苏家一门待你兄弟不薄,你如今却要处处对苏家扯谎欺瞒、做那对不起苏家之事吗?你莫忘了,本姑娘才是真真正正的苏家女儿!” 陈守聪心中明白她已起了疑心,心中焦急,急忙躬身道:“二小姐如此说,奴才死无葬身之地啊!奴才今生今世、来生来世,都忘不掉苏家对我兄弟的救命之恩、养育之情!!怎么会做对不起苏家之事!” “既然如此,你为何不肯告诉本姑娘,那两个丫头的去向?” 陈守聪面露难色,想了好半晌,才悄悄走到漫玉身边,低声道:“芳蕊如今在延禧宫当差,芳蕙,怕是已经转世为人多时了!”又急忙说:“因是二小姐您问起,奴才不敢撒谎隐瞒,此话万万不可再对别人讲起,还求二小姐再别追究别的了!”说着,一溜烟快快跑走了。 延禧宫?延禧宫住着哪位贵主? ------------ 四【越女镜心】 冥冥中不知道是什么在敲击着漫玉的心,她能听到那内宫深处悠远哀怨的低唤。 每个夜里,每个月亮升起来的夜里,她都能听到那不知来自深宫哪一处的呼唤:妹妹……妹妹……你来了……妹妹…… 那声音渗透在风里,渗透在月色中,渗透在宫中每个人的呼吸里,渗透在襄玉那端秀安静的眼神中,可是,却被所有人有意或者无意地忽略了。 纯妃娘娘如今宠冠六宫,又身怀龙裔,谁还会追查这其中那些不合情理的端倪? 七月十五,那是宫内最阴森最令人畏惧的日子,鬼节,那平日里在冷宫中、在高墙内枉死的历朝历代的嫔妃宫女之冤魂,据说都会在这一夜游走出来,有恩报恩,有怨抱怨,有仇报仇,宫中历来都是是非之处,人人身上怕是都有几笔血债要偿还的,即便那入宫时间尚短、没有血债之人,也畏惧那幽居深宫数代的冤魂,虽宫内禁止巫蛊之术,但每年此日,各个宫中都烧香焚纸、祭拜超度,一片森森然的哀婉和肃穆。 襄玉并不知道这钟粹宫是否也有枉死之人,虽然她自己平生未作亏心之事,全无所惧,但还是令孙嬷嬷依照那宫里习俗,焚了香、烧了纸,漫玉也已显怀,所以必须也在腰腹上绑上层层布带,如今天气已是很炎热,更是百般不舒服。 那《红楼梦》的前半部分,已是不知道看了多少遍,那花草植物之书,钟粹宫内所有之植物,俱已研究一遍,宫外的,能盆栽养育的草本科,令花匠送来便是,那粗大的树本科,便只能望洋兴叹。于是便将那女红刺绣、弹琴吹箫、对弈手谈,俱都学了起来。 那帝弘历自那日后,也明白防嫌,不过隔几日前来有着漫玉在宫内,未免尴尬别扭,坐片刻也便去了,再无了那日的款款情长,那时光于是更显得漫长。 午睡起来,见宫内处处俱是静悄悄的,走出正堂,只见漫玉正独自坐在东炕上,一针一线在缝制一个白绫红里的兜肚,上面扎着鸳鸯戏莲的花样,红莲绿叶,五色鸳鸯,甚是鲜亮可爱,漫玉那含笑的双眼,俱是母性的情怀,看得襄玉心中有说不出的羡慕。 她轻轻唤了一声,漫玉闻声见识襄玉走了出来,急忙蹲身施礼:“给娘娘请安!” “罢了,你如今都已经显怀了,施礼不方便,以后就免了。”襄玉笑笑说,那笑容如此落寞,看得漫玉急忙低眉敛气,不敢大声。如今虽说住在这钟粹宫内平安顺心,吃穿用度、调养安胎,都是太医院送来的上等之物,但那襄玉一直对她心有芥蒂,总是冷眼相对,未得传谕,她也不可随意出入襄玉正堂,只比那宫女稍好些,不必操持劳作服侍罢了,今日难得见襄玉出来笑着对自己讲话,心中很是忐忑,怕又有言语不慎,引得她厌烦或是妒恨,只是低头答应了个是,便不敢再做声。 襄玉缓缓道:“今儿挺热的,屋子里烧香闹得烟熏火燎,你陪着本宫去后院那花木葱茏处走走吧,想是能风凉些!也别惊动了别人,他们难得歇个晌午!” 于是漫玉便扶着襄玉,从正殿北门出来,便是那小小的花园,只见柳垂金线,桃吐丹霞,山石之后一株大杏树,花已全落,叶稠阴翠,上面已结了许多小杏。襄玉见那杏子累累垂垂,虽还青涩,却已露出微微橙红,因想起“绿叶成阴子满枝”之句,转头看漫玉那微微隆起的独自,当真便也要“绿叶成阴子满枝”了。虽与允禧无缘,嫁给傅恒后,仍是会再育子嗣,一如宫中其他女人一样,都有个期盼、有个依靠,而自己幼年随母漂泊,后又经磨难,糊里糊涂进了宫,总算得遇那心意相通、情深意长之人,却是自己兄长,此生注定与子女无缘,最终不过孤独终老,越想越觉心中悲戚。正自胡思间,忽见一股火光从山石那边传来,还带着烧焦的味道,益发疑惑起来,忙转过山石看时,只见芳苓满面泪痕,蹲在那里,手内还拿着火,守着些纸钱灰作悲。 那芳苓万没想到襄玉与漫玉会此时出现,一时愣了,只管望着她俩呆呆地看。 襄玉低声问道:“你给谁烧纸?宫中不得私自祭奠烧纸,本宫并未禁过你们孝心,反在父母祭日,都是许可你们去那前院土地像前大大方方去烧的,你这又是为何?” 芳苓这才回过神来,急忙跪下,哀哀哭道:“娘娘恕罪,奴婢再也不敢了!”说着将手上的纸向身后藏去。 襄玉原本并无疑惑,不过随口一问,今日是鬼节,难免心有所思,多烧一次纸钱,也不过是一点孝心,但见她形迹可疑,宫中又正是容不得半点差错之时,不免也慎重起来,问:“本宫问你,你祭奠的是何人,这么鬼鬼祟祟的?你手里的是什么?” 芳苓吓得将手上的纸直向后藏,见藏不住,便要往那未熄灭的火里扔,漫玉在旁边见了,虽有孕,但仍是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芳苓见烧不掉,竟毫不犹豫张开嘴,将那纸放在口中,急急想吞咽下去,只是那纸过多,又极干燥,一时哪里能咽下?却塞在口中,憋得面红耳赤,直着脖子干呕了起来。 襄玉知道必有蹊跷,对漫玉道:“掏出来,别让她吃了!” 漫玉见状,一把紧捏芳苓的两腮,迫使她张开嘴,将她口中未咽下的纸团掏了出来,那芳苓总算喘上这口气来,张着嘴大口大口地喘息。 漫玉将她纸交给襄玉,襄玉展开,却发现这并不是寻常的黄纸,竟有字迹在上面,细看下,写得是: 携手到花前,共赏风花雪月天。 效蝴蝶舞翩然,相依相偎笑并肩。 一双一对乐似双飞燕。今生今世热爱心不变。 艳梦正感温暖,又被那风吹断,怕怕怕蝶侣空相眷,梦随风飘远。 春风吹醒美梦断,人别矣他朝再共恋…… 此乃是昆曲《牡丹亭》中那杜丽娘与柳梦梅偷期密约之时的唱词,心下诧异,这深宫内院,除了帝弘历再无男子,她这一番痴情,却是为谁?难道早在进宫前便已终身暗许?若果真如此,便成全她们,且放她出宫,成就那神仙眷侣,未尝不是见乐事。但今日这祭奠,怕是因与她那心念所牵之人已天人两隔,岂不令人唏嘘感叹! 因而声音缓和了,道:“你究竟在祭奠何人?告诉本宫,必会为你做主。” 芳苓性情耿直、大有男儿之风,今见被纯妃抓了现形,知是躲不过,只得期期艾艾道:“奴婢……奴婢是在祭奠……祭奠芳蕊!” “芳蕊?”襄玉和漫玉俱都吃了一惊,襄玉皱眉道:“芳蕊据说是在本宫回宫前她已被放出宫了,你为何说她已死?何况,这唱词,全是男女欢好之意,你又作何解释?” 芳苓垂下头哭着道:“奴婢与芳蕊本是从小一处长大的邻家姐妹,因他父亲最爱昆曲,时常便教我们几句,我唱小生,她唱小旦,平日做戏时我们扮作两口儿,装着那么亲热,一来二去,便像真的一样儿。后来我们两个又一起进了宫,这宫里孤苦无依,只能她疼我,我爱她,一处相伴着互相慰籍。我们原是说好的,活着便一处活着,死了,化了灰也要撒在一处,再没有一个人单独先抛下另一个的道理。如今我回宫了,她却不见了,除非是她死了,否则无论如何也会想办法带个信给我的!她音信皆无,定是早已不在了,今儿是鬼节,因心中思念我们往日的情分,便将这戏词烧了给她,让她知道我的心意罢了!”说着,复又哭了起来。 襄玉听了这呆话,不觉又恼又悲,又称奇道绝,心中最是易被这无论是否合乎礼教的情谊打动,拉着芳苓起来,嘱咐道:“本宫不是那矫揉造作、容不得半分逸事之人,只是这宫里规矩森严,不知有多少人在暗中窥觑,以后断不可烧纸,逢时按节,只备一炉香,一心虔诚就能感应了。只在敬心,不在虚名,知道吗?” 芳苓原以为自己有此龌龊不堪之事,怕不被打死,没想到襄玉竟如此开通,一时感激得不知如何是好,只是跪在地上磕头。 襄玉道:“此事再不可对任何人说起!被外人得知,你就别想活了。”说着望着漫玉道:“你也需三缄其口!回吧,本宫也乏了!” 漫玉待襄玉回了内殿,那芳菲进去伺候她刺绣,便出了内殿,思索了片刻,往那西厢宫女房中去寻芳苓。芳苓在钟粹宫也算是有头有脸的奴才,独自有一间下房,早已吓得战兢兢回来躲在自己屋子里趴在炕上啜泣。襄玉因走过来坐在炕沿上,轻声道:“姑娘原是是如此重情重义之人!好生令我钦敬!” 那漫玉在宫内,也算半个主子,芳苓不敢怠慢,急忙擦了泪起身欲行礼,漫玉笑着制止了她,道::“我来了这两个月,冷眼看着,姑娘最是有胆识有气魄、重情重义、敢作敢为之人!”说着便在拉了她在炕上坐了,慢慢的闲言中套问她年纪家乡等语,留神窥察其言语志量,竟是心思极简单、行事甚鲁莽之人,正合她所用,因说道:“姑娘既然对芳蕊如此放不下,难道就不曾找过他,却断定她已经不在人世了?” 芳苓摇头道:“奴婢何尝没有找过!这宫里不知找了多少遍,只是再找不到,才知道她必是已经死了!” “芳蕊她没死,她是去了延禧宫当差!”漫玉轻声道。 “延禧宫?延禧宫是哪位主子?她为何去了哪里?为何不见她出来走动?小姐您是如何得知的?”芳苓甚惊,急急问道。 “我是……是听慎郡王提起,他在内务府名册上看到的。”漫玉一边说一边查看她脸色,因为她是知道自己怀孕真相的,这样的说辞,必定不会招致她怀疑,果然见她并未有疑惑,接着说:“我只因感念你思念她甚是痛苦,才忍不住告诉你的!至于延禧宫是何人居住,芳蕊为何去了延禧宫,为何又不能出来与你相见,这些事情,得你想办法去那延禧宫,见到她,不是就水落石出、一清二白了吗?”漫玉悠悠道,她似乎听到了命运那诡异的脚步声,那延禧宫中,是否当真藏着她所要寻找的秘密? “只是如今娘娘对钟粹宫诸人出入追究甚严,奴婢如何能出去呢?” “谋事在人,能不能想办法出去,能不能见到她,那便是考验你与她的情谊是否足够深厚了!” “好!我必定要去延禧宫弄明白实情!”芳苓重重点头道。 ------------ 第十二章:高柳喜迁莺出谷 ------------ 一【晚香时候】 月色迷离,夜莺悲啼,一抹浓云重重地从天际飘过,风骤起,是那暴雨要来之前的大风。 延禧宫四角暗处,均有那带刀侍卫守护着,宫门紧闭,无人进出,一片萧索荒芜。 一个身披长披风的身影,身边只一个太监在前面小心地打着灯笼,匆匆向那延禧宫走去。刚至宫门口,角门边一黑衣侍卫便一步向前,拦住了来人。 那人伸手从腰上解下一物,令侍卫看了,那侍卫点点头,将宫门轻叩了三声长、三声短、又三声长,半晌,那宫门才从里面缓缓打开,一宫女伸出头来,见了来人主仆,急忙闪身让开,见来人进去了,又四下张望,确定无人,方放心地将门关上。 许久,宫门开处,那人才出来,沿着永巷去远了。 ………… 延禧宫是西六宫之一,位于西六宫最东南,离养心殿最是偏远,一般得宠嫔妃,都不愿居住在此,唯圣祖朝熙嫔爱那宫内的数杆竹子,才居住在此,后来因这延禧宫内一个禁足的嫔妃自缢死了,熙嫔也移宫去了畅春园,这延禧宫越发显得不祥。此宫在本朝亦是闲置许久,那贵人位份的宫嫔,是宁愿两人同居一宫,也不肯来这延禧宫的。 娴妃奚颜神色忧郁,扶着山兰的手,缓缓沿着永享走着,虽是早晨,但那夏日的阳光已是异常猛烈,照在身上,说不出的烦闷,令身上这绣袍、头上这钗环,都不胜其沉重。 山菊急忙在身后一边打着扇,一边道:“娘娘莫要焦虑,方才去给太后娘娘请安,太后对前次冤枉了娘娘之事,也是心存愧疚,那舒嫔已经入宫几个月了,也没被特殊恩宠侍寝,可见太后心中,还是以娘娘您为重的!” 奚颜叹息道:“太后再看重本宫又如何?皇上又是小半个月没来承乾宫了。愉嫔那木头一样的小蹄子,居然还是顺利生下了五阿哥后,由海贵人晋封了愉嫔,如今纯妃那狐狸精不但迷得皇上独宠她一人,居然也怀了身孕!这宫里怀孕生产的多了,哪一个不是按照祖制,八个月之后娘家母亲方可进宫陪伴待产,唯独她,刚刚有了怀孕的消息,就娇滴滴、假惺惺的借口什么身子不好,把她妹妹接进宫来!”越说越是气愤,抬眼见已走到了承乾宫东侧门,心中压抑,不愿回去面对那冷清清的宫苑,正踌躇见,但见宁郡王弘皎带着一群花匠从南边过来,便立在当地,只装作正在看那宫门口一株银杏树。那弘晓见状,先吩咐花匠且去干活,急忙走上来请安问好。 奚颜见弘皎因天热、又要操持花草之故,并未穿长袍,只是一身短打装扮,那衣衫粗粗掩在胸前,露出里面簇簇粗黑的胸毛和凸凹的胸肌,远不似一般皇室子弟那样温文尔雅、一派书生形状,更显得男人味实足,不由得看得面红耳热,急忙定下心神,回礼道:“王爷辛苦,这么热的天,还要着人来种植这花花草草!”说着使眼色令山兰等退后。 弘皎知她有话要说,笑道:“此处乃永巷长街,人来人往不便,那北边是广植牡丹的清平园,不过花期已过,向东边是石榴茂盛的谙红园,那石榴花正开得绚烂,小王且陪娘娘去赏花,可好?” 石榴两个字触痛了奚颜一心求子而不得的心,黯然摇头道:“本宫哪里还配看那多子石榴!这南面的沁芳园,乃是薄命桃花坞,最合本宫此时心境,如今桃花虽已过了花期,那枝叶也还茂盛,还可避暑,王爷可否陪本宫去沁芳园走走,再教导本宫些花木栽植之术?” 沁芳园是延禧宫外东北角上一个很小很不引人注意的小庭院,因园内假山重重、山洞叠叠,一弯流水潺潺绕绕地在其间穿过,园内多栽植桃花,那桃花必定飘落在流水中假山间而踪迹渺茫,故得名“沁芳”。本就地处偏僻,加之假山太多的缘故,园内即使在桃花盛开时也是幽幽冷冷、人际罕至。 缓步来至沁芳园中,周边唯有桃林浓密,却无人声,那奚颜方道:“宫内诸多变故,王爷想必都知道吧?” “娘娘是指海贵人诞下五阿哥永琪之事?”弘皎冷笑道:“虽然那海贵人身子壮,那花香未能使她小产,不过那五阿哥身体早已被那龙舌兰之毒侵入,骨骼酥软、关节湿滑,再长不大的,娘娘今后只需多在万岁面前夸赞五阿哥,令他习学刀马功夫、拳脚拼杀,他那骨骼经不起如此折腾,再摔上几次,定会筋骨酥软、长疖化脓而死,绝对不会成为娘娘心腹大患!” 一阵风吹过,奚颜忽的打了个寒颤,急忙摇头道:“本宫这些日也得过数次雨露天恩,缘何那纯妃便能有了身孕,而本宫却毫无动静呢!” 弘皎心中亦是愤恨,这奚颜虽有太后依靠,有家世背景,人又看似聪慧,没想到竟如此中看不中用,想尽办法助她复宠,却仍是她不见怀胎,心中不免也是失望,又不便在奚颜面前表露,只得说:“这个小王也很诧异,或许娘娘与皇子缘分尚浅,还得再等些时日!” 奚颜想了想又道:“如今宫内已经有了个四个阿哥,大阿哥虽不足虑,四阿哥深得圣心,三阿哥也是纯妃所出,如果纯妃再顺利诞下皇子,岂不是更会成为日后的麻烦?不知王爷可有那实用的花草进献给钟粹宫?” 弘皎摇头道:“此事想也别想。皇后宫中和嘉妃宫中,都还容易糊弄,神不知鬼不觉便能将那花草送进去,那钟粹宫如今被圣旨严令不得擅入,那纯妃又是谨小慎微、心思细密的人,上次的花已是被她退了回来,如今她更是不会收了。此事咱们还得再想……谁!”弘皎忽然厉声喝道。 奚颜也是大惊,忽听见身边假山洞里传出女子的呻吟声,那声音柔媚绵软,似欢娱似痛苦又似无限满足,搅得周遭益发燥热,弘皎大步向前,向那洞口张望,赫然见一对男女正在云雨欢好。 奚颜也跟着走上来,一见之下,羞得面色绯红,急忙转过头去,却还是忍不住叫道:“仪嫔,怎么是你!” 洞内二人这才慌忙分开,扯了衣服便往身上拉去,弘皎听得奚颜叫仪嫔,心念一动,伸手探向那对慌乱的男女身边,一手抓起那男子腰间的记名腰牌,又一手扯下女子头上的一支金钗,望着那腰牌上的字轻笑道:“正九品乾清门带刀护卫何忠勇,呵呵,你如此呵护万岁嫔妃,当真即忠且勇,于这金钗相配得很啊!” 那侍卫尚来不及反应,仪嫔先醒悟过来,立时跪在地上哀哀哭道:“求王爷超生!求娴妃娘娘饶命啊!” “饶命?你身为宫妃,位在两嫔之首,位份尊贵,居然自甘下贱,私通侍卫,秽乱宫闱,按照宫规,当诛灭九族!本宫虽不管这后宫之事,却也眼睛里不容沙子,岂能容了你这样无耻之人在这宫里!”奚颜恨恨道,万没料到居然这深宫之内,还有如此污秽之事。 那侍卫何忠勇急忙重重磕头道:“求娘娘放过仪嫔娘娘!都是奴才的错,是奴才行为不端,勾引娘娘,行此大逆不道之事,奴才愿意以死谢罪!” 那仪嫔因见今日天气炎热,时辰尚早,估计不会有人前来这隐秘的沁芳园,故此做得不够缜密,没想到竟被奚颜和弘皎撞到,早已吓得浑身战栗,今见何忠勇居然挺身而出,愿意为她一死,心中大恸,哭道:“娘娘和王爷要如何处置嫔妾,嫔妾死而无怨,只求不要牵连到我家人,放何侍卫一条生路吧!”说着,望着那奚颜,眼中竟是火辣辣的怨愤:“嫔妾与娘娘及纯妃诸人,差不多时间入府为格格,可是如今呢?娘娘仍是圣宠优渥、圣眷正隆之人,嫔妾却年尽三旬、人老珠黄,皇上已是多年不曾进过嫔妾的景仁宫。娘娘春风得意之人,可曾知道寒夜里对着孤灯画九九岁寒图的凄清?可曾听过夜夜吹过殿堂如鬼哭一样的风声?可曾看着那月亮升起又落下的无聊……” 见仪嫔言语间俱是后宫哀怨,正是触动心肠,忍不住也泪光闪闪。弘皎见奚颜动了恻隐之心,急忙呵呵坏笑道:“怎么娘娘是耐不住寂寞了,这深宫内院,找个侍卫还真不容易呢!” “这几年,不知何故皇上命人封锁了延禧宫,何侍卫便被派了来负责值守,景仁宫与延禧宫相邻,嫔妾平日出入间,都能见到何侍卫,所以……所以……”面色绯红,却说不下去了。 “所以一来二去,你们两个就眉来眼去,成就了这苟且之事!”奚颜不愿听她诉说那些情谊依依之语,打断道。 “你是延禧宫侍卫?”弘皎思索着,低声问奚颜:“这延禧宫从未听说是哪位妃嫔所居,又从来不允许本王去安置花草,日日封锁,却是为何?” 奚颜摇摇头,低声道:“本宫也不知。无缘无故,实在蹊跷,不知道里面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弘皎心内唯恐不出乱子,听得宫内还有如此诡秘之事,直觉到有机可乘,愈是帝弘历不愿为人知的事情,便愈是要将它闹得惊天动地,将这事掀翻,也许就能趁乱找到翻身机会,因而望着何忠勇道:“你既然是延禧宫值守侍卫,那宫里是何人?” “奴才也不知啊!奴才从未进过宫门!万岁严旨,任何人未得圣旨,踏入延禧宫者,立时杖毙,不必上奏。”何忠勇一边说,一边用眼角余光看那弘皎和奚颜,猛地发现这两人言语间也甚是亲密,关系绝非一般,心下道:“虽然你贵为王爷,一般也是如此与宫妃暧昧不清,大家半斤八两,穿上衣服,人前行走,谁能看出一二?便是告到万岁面前,无证无据,万岁未必会相信!”因有此想法,似看到一线生机,顾不得许多,急急忙忙开始穿好衣服,一边眼光示意仪嫔快快整理好装束。 弘皎冷笑道:“何侍卫机警,难怪万岁会重用你值守延禧宫!只是,仪嫔娘娘的金钗和你的腰牌俱都在本王处,一并交给万岁,也算是证据确凿了吧!” 何忠勇这才想起腰牌的事,知道已无路可走,只得跪下:“奴才今后愿为王爷和娘娘做牛做马,万死不辞!” 仪嫔见何忠勇亦是服软,早已吓得没了主意,也跟着跪下道:“嫔妾愿听娘娘差遣!” “仪嫔娘娘客气了。日后娴妃娘娘常去你景仁宫坐坐,可好?”弘皎狞笑道。 ------------ 二【虞美人影】 时间是抓不住的流水,飞也一样在平静淡薄中流逝,漫玉却心急如焚。转眼秋去冬来,堪堪已有八、九个月身孕,肚子大得行动都吃力了,这钟粹宫安详平和,帝弘历一道旨意,再加上襄玉的小心谨慎,竟然挡住了外面的一切风雨,不管宫妃也好、朝廷也好,任何风波似乎都不会搅扰钟粹宫的安宁。那傅恒已经功德成就,永定河复归旧道、沿河居民安居乐业,被帝弘历大大的夸赞了一番,加官受赏,甚是风光,而对于她入宫陪伴襄玉待产之事,表现得欢欣雀跃、只说能为万岁分忧乃是天大恩赐,并不着急迎娶,很容易便瞒混过去了。 她手抚在高高隆起的腹部,心中浮起的,是允禧那情意绵绵的眼神,虽此生再无相守的机缘,能为他留下子嗣,乃是平生宏远,不枉此生!这么长时间知道她在深宫,那呆子必定也是安心不少吧! 而令她心急的,乃是心中日日夜夜悬心之事,钟粹宫挡了外面的风雨,却也隔绝了外面的消息,自从进来便再未出宫门一步,勘察寻找姐姐之事,更是无从谈起,不日生产后便要出宫,那时节再想得这样的机会,怕是再无可能了。 襄玉如今竟又迷上了佛经,每日打坐礼佛,怕人打扰,对她更是冰冷,那漫玉早已习惯,也乐得自己安静,只是心中焦急,再无心思描画刺绣、吟诗弄词,只坐在内殿桌案前发呆,却见芳苓端着茶盘等物进来,悄悄进了内殿正堂里,须臾便空着手出来了,急忙悄声叫住她,轻声问:“你昨日又去打探延禧宫消息,结果如何?” 芳苓见问,感念她指点,竟将她当了个知己恩人,急忙悄声回到:“奴婢这半年来,不知道悄悄去过多少次,那延禧宫外相看着也没什么大不同,左不过是高墙宫院,只是稍一走进宫门,便有侍卫过来拦着,不让靠近。” “好端端的要侍卫做什么?越是如此,越有问题!那芳蕊定是被囚禁在那里,等你去救她呢!”漫玉急忙鼓动她。 “奴婢何尝不知道!那延禧宫前后左右,奴婢只要得了机会便去转,北边沁芳园里倒是有棵大树,只是奴婢又爬不上去,没办法跳到宫苑里。” “白日不行,你可以试试晚上去啊!如果能巧遇有人进去,你留心看着,一定能找到进去的办法。这两日天寒,娘娘歇息的早,定不会叫到你,何况还有芳菲啊!”漫玉凑在她耳边,悄声教她。 “嗯哼!”忽地听到襄玉的声音传来,吓得二人急忙分开:“芳苓,你去将书房那套金刚经拿了来。”见芳苓出去了,转头向漫玉道:“你和她鬼鬼祟祟的说什么呢?本宫一再告诫你谨言慎行!” “啊……没……她……她想讨要香炉,想焚香祭奠芳蕊,又不敢去找娘娘……”漫玉急忙掩饰道。 襄玉冷冷望了她一眼:“本宫看得见,你与她交头接耳亦非一日,如果出了差错,那是性命攸关的,你好自为之!” 转头看那皇后所赐的聘礼和田白玉镯,垂挂在日益丰腴的手臂上,因说道:“此物虽能庇佑平安,只是你如今月份大了,带着不便,万一磕碰了又是大事,褪下来本宫给你收着,等你嫁了傅恒、过了门,本宫在交换给你!” ……………… 残月映雪,北风呼啸,延禧宫外清冷寂寞。 延禧宫的宫门传来轻叩声,三声长、三声短、又三声长,宫门开处,仍是那宫女的谨慎张望,何忠勇低头请那披着长披风之人进去,半晌,复又出来走远了…… 这一切,全被数夜间瑟缩地守候在树影间的芳苓看在眼里。 ……………… “回禀娴妃娘娘,回禀王爷,那宫女又来了,鬼鬼祟祟在窥伺延禧宫宫门。”何忠勇低声道。 “可查明白这宫女是哪个宫的?”奚颜道。 “钟粹宫的,名叫芳苓,是纯妃娘娘身边最贴心的四个宫女之一。” “这些日子,除了这个宫女,可还有其他人来过延禧宫?或者有其他人留意过延禧宫?”弘皎闻到。 “嗯……没……没有,从来没有!”何忠勇心中稍一盘算,便知轻重,急忙回答。 “呵呵,一石二鸟,看来这延禧宫与钟粹宫必然有莫大的关系!咱们不能冒险身陷险地,何不就用她去投石问路!”弘皎与奚颜对望一眼,嘿嘿笑道:“何侍卫,你且装作疏忽,放那宫女进去!” 仪嫔闻言,浑身一震,心知必将闹出大事来,急忙道:“娘娘,纯妃如今深得皇上眷顾,如今又怀了龙裔,此事如牵连到她,怕是要闹得不可收拾,还是求娘娘令何侍卫按旨意认真当差吧!如果当真有人抗旨进去了,何侍卫也是罪责难逃啊!” “仪嫔娘娘多虑了,这是那叫芳苓的宫女不知死活,自己硬闯了进去的,碍不着何侍卫的事,咱们就等着看好戏吧!”弘皎阴测测地说。 奚颜笑着拉着仪嫔的手道:“今夜必是个雪重风寒的长夜,本宫与王爷便在妹妹这景仁宫内多坐半晌,想来妹妹不会不欢迎吧!”说着有意无意地晃了晃头上的流苏,那仪嫔的金钗赫然竟插在她的头上。 仪嫔急忙惶恐地低下头,虽明知不妥,也不敢出声:“娘娘和王爷驾临景仁宫,是嫔妾的荣幸,自当秉烛迎候。” 弘皎想了想,又道:“这宫内可有方便看戏的戏台?” 仪嫔想了想,脸先红了:“东侧门门房内,有数块砖是活动的,平日何侍卫有什么事情,便从那里传递,嫔妾不便经常出去,怕惹人猜疑,便也常常将那砖取下,便可清晰看到延禧宫外的情景……” 听得奚颜先笑了:“原来自古这偷期密约、私相传递,就都是这么鼠窃狗偷般的挖墙脚、搬砖头啊!” ……………… 那永巷里北风呼啸、寒气凛冽,好在这门房内还算暖和,奚颜与弘晓从那卸下砖块的洞口望去,见何忠勇按照吩咐,装作不耐寒冷,躲在了这门房的底下背风处,却恰好能听到洞口内的声音和吩咐。只一时,从那北侧树影中便出现一个罩着风雪长袄的身影,低着头四下小心地张望了许久,便悄悄走上了延禧宫门前的台阶,抬起手来轻声叩门,三声长、三声短、又三声长,片刻,那宫门便从里面打开来,那宫女刚轻轻探出头来,一眼望见门外的宫女,立刻用手掩在她嘴上,一把拉近了延禧宫大门,立刻将门关上。 奚颜大惊道:“这宫女,叫芳蕊,本宫认得她,她原是钟粹宫的,后被派到延禧宫来。”说着,很丧气地叹气道:“想来不过是这两个宫女原来一处当差,感情要好,私下见见面罢了。哎,本以为能钓一条大鱼,却是个泥鳅!” “娘娘莫灰心,保不定这小鳅也能生大浪,且看看再说。”弘皎一边说,一边心中盘算。 谁知只这片刻时间,那延禧宫宫门便又开了,方才进去的芳苓连滚带爬跌下台阶,跌跌撞撞、趔趔趄趄要向着北面钟粹宫方向跑去,形状甚是诡异,弘皎见状,急忙低声对守候的何忠勇道:“快去抓住她,问她见到了何事!” 何忠勇一步向前,一把便扯住芳苓的手臂,老鹰捉小鸡般几步便带到洞口边,声音虽不高,洞口内的人却能清晰听见:“说,你去延禧宫做什么?看到了什么!快说!”说着抬起芳苓的面孔。 血!浓浓的鲜血从芳苓嘴边流了出来,模糊得浑身都是,她满眼是泪,面颊腥红,浑身颤抖,似是在忍着极大的痛楚,那神色却是全都陷在惊恐慌乱中,似是痴傻了,全没感觉到有人在与她讲话。奚颜和仪嫔被她这样子吓得捂上嘴,连惊叫都忘了。 弘皎忽地道:“掰开她的嘴!” 何忠勇急忙一手扯着芳苓的胸前的衣襟,一手用力捏紧她的两颊,逼迫她不得不张开嘴,但见那口中,鲜血汩汩,一片腥红,俱从那口腔后流出,舌头早已被人剪断。弘皎立刻道:“必是有人怕她说出什么事情,才剪断了她的舌头,以为这样能保住她一条命。”弘皎咬牙狠狠道:“不要以为这样本王就奈何不了你了!”眼珠一转,计上心来:“她不是要跑回钟粹宫吗?何侍卫,你放开她,任凭她这么血淋淋地跑回去便是。你只带着几个人追着,莫要真追上了,到了钟粹宫,再闯进去,在钟粹宫里将她杖毙!”说着狞笑道:“最好是惊动那纯妃娘娘出来看见时杖毙才好!快去!” 何忠勇闻言,见仪嫔与他们在一处,又有把柄在宁郡王手上,也不及细想,便放开了芳苓。芳苓如逃脱猎人夹子的野兽般,口中痛苦地发出不成语句的嘶叫,不管不顾,便向着心里自认为安全的巢穴奔去,那何忠勇便随着她一路追了过去。 弘皎这才对奚颜哈哈笑道:“竟然有如此无心插柳柳成荫的好事!娘娘不是一直愁无法撼动那钟粹宫地位,无法进入钟粹宫半步吗?如今这小蹄子被当着纯妃的面杖毙,那纯妃已是七八个月的身孕,见了这血光之事,焉能不动胎气?即使不会小产,便是这孩子生下来,也必是体弱多病、再难养活的!” 仪嫔惊道:“这惊动了纯妃娘娘小产或是早产,都是死罪,何侍卫此一去,岂不是凶多吉少?” 闻此言,弘皎心中畅快,哈哈大笑道:“这宫女私闯延禧宫,哭叫着跑回钟粹宫,万岁想不被惊动,怕是也不可能了!何侍卫玩忽职守令人进了延禧宫,如今又私闯钟粹宫,你当他还能有活路吗?”说着嘲弄地盯着仪嫔的眼睛:“他因这个罪名而死,比起私通宫妃来,那是轻多了,也算便宜他了。” 仪嫔瘫软在地,晕了过去。 ------------ 三【换巢鸾凤】 弘皎料事如神,却也没料到,此时帝弘历正在钟粹宫中。 襄玉仍是绑着层层布带,将那腰腹装扮得同漫玉怀孕月份一样的模样,困难地奉上茶来,轻声道:“皇上今夜既然已经翻了嘉妃的牌子,还是早些过永寿宫吧,想来嘉妃必定倚门而望,盼着皇上呢!” “哼,这宫里除了你,人人都在倚门而望!”帝弘历不满地横了她一眼,襄玉只好笑笑将手放在高高隆起的肚子上向他示意,帝弘历厌恶地重重拍了下她那鼓囊囊的衣服,道:“你何必这么小心,反正也不出宫门,难道还怕被人看到?非要弄得这么沉重,又不是真的怀了身孕!” 襄玉摇头浅笑:“臣妾先体会一下将为人母的感觉也好啊!这做额娘,十月怀胎真是辛苦啊!臣妾不过只是假扮,那漫玉一定更是不容易了!”说着向那东侧堂望了一眼。漫玉警醒,知道帝弘历并不待见她,也不想惹事,因而只要是帝弘历前来,不过是按照礼数请安问好,然后便将自己关在东侧堂里,再不出来。 帝弘历叹道:“何时你能为朕生一皇子才好呢!” 正说着,忽听得宫门外一片喧闹吵杂,还夹杂着侍卫的呼喝、女子含糊的哭叫,在静夜里越发听着清晰,那夏守忠急忙忙进来道:“万岁爷,延禧宫侍卫抓到一个私闯进去的宫女,那宫女跑到钟粹宫来了!” 一听到延禧宫三个字,帝弘历忽地站起来便向外走去,襄玉心中疑惑,急忙站起来跟着出来。夏守忠及芳菲急忙过来给二人披上狐皮大氅。出了殿门,站在台阶上,只见院内一个侍卫正手持棍棒,没头没脑地向着地上一个翻滚挣扎的宫女身上狠命打去。那芳菲眼尖,一眼认出,吓得叫道:“芳苓!是芳苓啊!” 襄玉闻言,困惑地望下去,当真是芳苓,已被打得浑身是血、奄奄一息了。帝弘历挥手令侍卫停下来,闻到:“怎么回事?” 那何忠勇急忙跪下回奏道:“这宫女闯进了延禧宫,出来的时候疯了一样往这边跑来,奴才奉旨,追上来将她杖毙!” “什么!她居然进了延禧宫!”帝弘历闻言大怒,低头看时,因认得何忠勇确实是自己暗中派往延禧宫值守的心腹侍卫,恨得一脚将何忠勇踢翻,恶狠狠叫道:“她出来后见过何人?说过何话?” “回……回万岁,她……她的舌头被人剪断了,没见过任何人,也没说过任何话。”何忠勇急忙道。 帝弘历神色稍稍平复些,冷冷望着眼间已活不成了的芳苓,冷冷道:“朕下过严旨,不得圣旨进入延禧宫者,无论何人,均杖毙!她敢公然抗旨,死有余辜!”说着望着何忠勇道:“他一个小宫女如何能进得去?说,是不是你做了手脚?” 何忠勇吓得磕头如捣蒜:“万岁饶命啊!万岁饶命!奴才因天气很冷,只是躲在墙角处避了避风,没想到她就……就进去了!” “玩忽职守,也是死罪!来人!”殿外进来两个带刀侍卫,帝弘历只一挥手,但见那侍卫伸手拔出刀来,向那何忠勇胸口捅了进去,那刀从胸口进去,透后背而出,鲜血瞬间喷溅出来,何忠勇痛苦地挣扎了几下,便倒下不动了,唯有那双眼睛,还是直愣愣地望着浓黑的天幕,似是死不甘心。 芳菲这才反应过来,急忙跑下台阶,抱起芳苓的身子,那芳苓一息尚存,费力的抬眼直勾勾地望着襄玉,不错眼睛地盯着她,头一歪,便魂归九天。 芳菲再忍不住,低声啜泣起来。 帝弘历狐疑地望着襄玉,半晌才低声道:“是你?是你派芳苓前去打探的,是吗?你要做什么?你想要知道什么?” 片刻间两条人命便这样消散了,其中一个还是与她相伴了这么久的人,襄玉的心似被重锤击打般痛,却茫茫然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见帝弘历那狐疑的眼神,更困惑了,下意识道:“我?我做了什么?我要打探什么?我何曾派她做什么呢?我只是使唤她做些日常服侍之事,何曾对她说过什么!”话一出口,襄玉才回过神来,漫玉与芳苓低声谈话的一幕忽地在脑海中闪过:“漫玉!漫玉!我想起来了……” 正待说,忽然那孙嬷嬷急匆匆上来,小声道:“万岁,娘娘,苏小姐……怕是这血光动了胎气,已经见红了,恐怕就要生了!” 襄玉一下子醒悟过来,顾不得眼前之事,赶紧道:“快去请陈太医,快去叫稳婆,将正堂收拾做产床,让漫玉过去生产!” 未等孙嬷嬷答应,帝弘历便喝止道:“襄玉,你说明白,苏漫玉怎么了?” “漫玉跟芳苓经常在一起悄悄说话,不知道所说何事!”襄玉急忙说:“皇上,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孩子要出生了,如今尚不足月,还是赶快保住孩子要紧!” 帝弘历不听她的话,径直奔内殿而去,大踏步走进东侧堂,只见漫玉倒在床上,手抚着隆起的肚子,满头是汗,疼得眉头紧皱,那床褥之上,已是一滩血水,愕然地望着帝弘历。帝弘历一把抓起她的衣襟,强逼着她面向自己,龙目圆睁:“说,是不是你唆使那个宫女去延禧宫打探的?是不是?!” “啊……万岁……不是……是……是她自己要去找另一个宫女的……不关民女的事……啊……”漫玉面色惨白,痛苦地叫着,她在房内已经挺清楚了外面所发生的一切,见芳苓惨死,早吓得浑身颤抖,再听到襄玉口中提到自己,一时惊恐,跌倒在地,才致使提前见红。 “她为何要去延禧宫?你都知道些什么?!”帝弘历毫不在意她的痛苦挣扎,恶狠狠地问。 “民女……啊……民女什么也不知道,真的不关民女的事啊!……啊……啊……”那腹内如刀绞般痛了起来,再无法说一句话。 襄玉看不过,上前道:“皇上,不管有什么事,且看在孩子的面上,也要让漫玉先生产才好!”说着,便令孙嬷嬷将漫玉扶到正堂去。 帝弘历冷冷道:“她不配!就在这里生!”那外殿陈太医及稳婆早就伺候下了,闻言急忙进来,帝弘历望了望漫玉,对陈太医吩咐道:“只要保住孩子就行了!” 此话无疑便是下了处死漫玉的旨意,陈太医惶恐地不知所措,襄玉急忙跪下道:“求皇上,饶了漫玉吧!如果漫玉死在宫中,如何向皇后和傅恒大人周全?”帝弘历叹口气,摇摇头:“罢了,陈太医,好生接生,朕要她母子平安!” 襄玉方长出一口气,扶着帝弘历来到那内殿中坐下。夏守忠忙回道:“万岁爷,听说钟粹宫传了太医稳婆,各宫贵主儿都派人送来了平安符,在宫门外候着呢。” 宫中嫔妃生产,各宫送平安符乃是宫内礼节,襄玉急忙道:“将宫门紧闭,你出去守着,没有传唤任何人不得进来。”说完,看着自己身上厚重的布带,也顾不得帝弘历在身边,急忙解开外衣,一层层将那布解开来,多日来不曾上妆、佩戴钗环,倒也省事,只穿了中衣,望着内堂的床榻,轻声道:“臣妾还得装扮得像产妇模样方可。今日已够血腥的,但愿一切平安!” 帝弘历仍沉浸在自己的心事中,呆呆地望着襄玉一身素衣素服,越发显得冷艳秀丽,心中仍不放心,再追问道:“襄玉,你当真没有去探查过什么吗?” 襄玉正色道:“我探查什么?我一向坦荡荡做人,从不做那猥琐之事!”转眼见帝弘历的神色,冷冷道:“你若是也坦荡荡,如何怕人探查?便是为了延禧宫之事,如今已横陈了两具尸体,是不是你也想将我和漫玉、连同孩子,一起为那延禧宫殉葬!” 帝弘历见她面带寒霜、当真恼怒了,忙道:“朕不过是问一句罢了,你便急了。”拉了她坐下,笑道:“这宫里,也就你敢这样给朕脸色看,益发连规矩都没有了,我啊你的起来!” 襄玉赌气道:“偏说你!你不依,将我打发到民间去,或者处死,就罢了!” 帝弘历的心情被她的娇嗔哄暖了过来,搂了在怀里轻唤:“小玉儿,朕不是那薄情的人,别动不动就将朕说的那么冷血!朕还想与你一起白发苍苍的时候,看着儿孙们励精图治、富国安民呢!” 经过方才的生死波折,襄玉的心更是酸楚,低声道:“历哥哥,国富民强乃是建立在民心所向、诚信无欺的基础上的。” 帝弘历心中感慨,也道:“其实这世间本没有那么多犯难,都是人与人之间,不肯坦诚相待,相互怀疑,相互仇视,为名为利,纷争不断,才有这么多祸事,最终害人害己!” 见帝弘历如此说,襄玉大胆道:“承蒙历哥哥如此坦诚相待,有几件事,小玉儿心中迷惑,不弄清楚,恐怕日后与历哥哥相对,仍是心中有芥蒂,不知当问不当问?” 帝弘历已猜到她要问什么,心中寻思了一下,笑道:“你且说来听听!” “那延禧宫究竟所居何人?如此诡异?” 此言一出,襄玉心中砰然一动,那谜底,便要揭开了。 他会不会给她看那双暗中操纵她命运的手? ------------ 四【卜算子慢】 可惜那命运之手,并不掌握在襄玉手中。帝弘历轻叹一声,道:“你既然如此想知道延禧宫的秘密,朕便告诉你又何妨!那延禧宫中的,乃是先帝的一位没有名分的嫔妃!她是朕的亲生额娘!” “您皇额娘不是太后娘娘吗?”襄玉诧异。 “不是。当日先皇龙潜藩邸之时,一次在圆明园狩猎,因猎了只雄鹿,饮了鹿血,一时情急,恰好遇到一个宫女,便成了好事,没想到那宫女竟一次便怀了身孕,生了朕。当时九王夺嫡正是最惨烈之时,先皇如何敢将这样的事情被圣祖知道?又不忍朕在圆明园无人照管,便同福晋计议一番,认在了当日的侧福晋钮钴禄氏名下,若不是钮钴禄氏熹贵妃从中周旋安排,朕怎么能位登九五!只是朕不能不念生育之恩,便求了太后将那宫女接近宫来,并答应太后,圈禁在延禧宫中,终身不许她出宫,也不许任何人探视接近,如有违此言,太后便会毫不留情赐死她。朕这些年来如履薄冰,实在怕延禧宫出了差池,伤了亲额娘性命,你说,听得有人闯入延禧宫,朕怎么不心惊?”帝弘历一口气说了起来,悠悠叹气:“但愿太后并不知道今日之事,即便太后知道了,那闯入延禧宫之人并玩忽职守的侍卫,都已处死,太后也就无话可说了!” 襄玉没想到问出来的竟是这样的结果,见触痛了帝弘历的伤痛,心中不忍,轻声说:“对不起,历哥哥,小玉儿不该任性过问此事!如今小玉儿知道了真相,再不会怀疑了!” 真相?一想到这两个字,襄玉凛然:“还有一事,还请皇上直言相告!小玉儿是如何进宫的?如何成了纯妃的?那真纯妃现在在哪里?” 帝弘历见她问道此事,心中打起了盘算,半晌才道:“此事朕也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当日颖儿香消玉损之时,因干系朝政,太后懿旨,后宫前朝消除所有颖儿存在过的痕迹,颖儿所居永和宫全宫太监宫女杖毙,永和宫封锁起来。纯妃湘玉因与颖儿交好,又胆小怕事,竟因这事惊吓而死。那几日朕正忙着料理前朝变故,忽那日太后告诉朕说,后宫中短短几日不见了两个如此高位份的嫔妃,定会引起猜疑,不利于朝局稳定,又说纯妃并没有死,而是得了重病被她安排在畅春园养病,身边服侍的人已经安顿好了,朕明知此中必有蹊跷,却也无可奈何,这才去了畅春园看你,原打算便将你搁在畅春园,应个虚名,你锦衣玉食、名分地位都有,也就安分守己地过日子罢了,没想到……”说着,望着襄玉道:“没想到你竟然会坦然承认,一片赤子之心,朕实实在在被你迷住了!” 听了今日帝弘历之言,知道那真相,仍隐藏在浓云重雾间,一时理不出头绪,想了想追问道:“可是小玉儿曾在醉香苑中见过皇上,那日似怡亲王和慎郡王亦在场,难得小玉儿入宫之事,与他二人有关?” “小玉儿,醉香苑之事,今后千万莫要再提起,于朕,微服私去青楼,朕德行有亏,于你,出自青楼身份,难免被人诟病。至于其他,太后不想令你知道的,你再探究下去,也必会如那宫女芳苓一般,惹上杀身之祸。” 襄玉忽地明白,再追究下去,自己的身世便会拨云见日、大白天下,其他都好,若真的如此,便无法再见到帝弘历,无法再与他情长款款,一念至此,叹息道:“小玉儿最明白,真的加不了,假的也真不了,小玉儿不是那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的人,如当日等您看出端倪,何如自己坦白承认的好!”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帝弘历细细品味着这两句话,道:“这两句字句工整,内涵深刻,怎么朕不记得读到过?” 襄玉不留心,竟将那《红楼梦》中的词句说了出来,想想那书中并无碍眼不合礼法之处,便笑道:“此乃前日随皇上微服私访去那家书肆时,所得的一部书上的两句话,那书真真是好!皇上如有兴致,小玉儿拿来给您看!” 帝弘历笑道:“不急在此一时,那间书肆据说如今更是火爆了,竟售卖起宁郡王的扇子、慎郡王的画作来了,过些时日,你再随朕前去看看吧!” 正说着,孙嬷嬷上来回奏道:“万岁,娘娘,苏小姐诞下一子,虽是早产,好在母子平安!”说着小心地看帝弘历,不知道该不该将那孩子抱了来。 襄玉闻言,倒是欢喜,此生还从来没有见过刚出生的孩子,即好奇又惊喜,连忙令孙嬷嬷将孩子抱了来,一时孙嬷嬷回来,怀中红色襁褓内,是个粉团般娇嫩可爱的小婴儿,正闭着双目安然睡着了。襄玉急忙接了在怀里,左看右看,爱不释手,递到帝弘历眼前,笑道:“皇上请看,这是六阿哥呢!求皇上赐名!” 帝弘历只是淡淡看了一眼,并无喜悦之意,正此时那婴儿竟睁开小眼睛,嘤咛哭了一声,只一声,并不是一般婴儿的大哭,那声音竟如此清脆悦耳,襄玉先就笑了:“皇上你听,他声音似玉佩叮当,真是好听,将来定是个高山雅士、行吟诗人呢!” 帝弘历见襄玉那一往情深的痴态,及那发自心底的怜爱,不由得笑了:“玉佩之声曰瑢,那就叫做永瑢吧!你既然如此爱这孩子,今后就辛苦你多费心思了!”想想又困惑道:“怎么不见你对永璋如此情深?反而宠爱这个孩子?” 襄玉嗫嚅着:“非事臣妾不喜爱三阿哥,只是三阿哥已经懂事,母子连心,从心底不肯认臣妾是他额娘,臣妾也不敢过于接近他。” 帝弘历点头:“如此你以后还是要离璋儿远着些好。如今后宫中必定人尽皆知你诞下皇子,朕也要想想晋封你的位份了!” “有皇上的恩宠就够了,臣妾要那名分何用!何况,六阿哥并非当真臣妾所生,臣妾无功于社稷,万不敢要这封赏!”又道:“臣妾还有一事需料理明白,方能安心!” 说完,唤了芳菲进来道:“今日之事,必对你有极大触动,本宫今日便将实情全都告诉你,那芳苓便是因心存疑虑、总想弄明白底里,才导致自己今日惨祸,本宫不欲你也走上她的不归路。实告诉你说,本宫并不是纯妃!”她不理会芳菲那惊讶得圆睁的眼睛,徐徐将对帝弘历讲过的经过都说了出来,说完叹道:“你们四个原是纯妃的贴身宫女,必是深得纯妃信赖倚重,如今只剩了你一个人。纯妃已薨世,你若仍忘不了旧主,不愿服侍本宫,本宫便放你出宫,你自寻人家去安心过寻常日子,只要你口中严谨,皇上和本宫绝不会难为你。你若仍愿意留在本宫身边,本宫必将一如既往将你当做贴心之人,你也知道本宫不是那刻薄寡恩、刁钻难缠的主子,,只要你忠心不二,本宫必定不会亏待与你!” 芳菲听完,慌忙跪下含泪道:“当日因纯妃娘娘素来觉得奴婢本分老成,所以留在身边。奴婢虽口拙,但是心里明白,娘娘您虽然不是旧主,但是您的恩德大度、对奴婢的宽和怜下,无不另奴婢感恩。奴婢愿意一辈子安心服侍娘娘,绝无二心,绝不会乱说一句话!” 襄玉笑着将永瑢交到她怀中,道:“以后好生照看六阿哥吧!” 帝弘历亦道:“你主子如此看重你,你可要知恩图报、安守本分!” 芳菲含泪答应了,抱着永瑢下去。 “还有,那苏漫玉唆使他人抗旨,按律当斩,如今念在她刚刚生下孩子,明日便打发她出宫,一个月后与傅恒完婚,不得旨意,永不许进宫!如敢对六阿哥或者任何人将今日之事泄露半句,苏家诛灭九族!”帝弘历冷冷道。 “皇上,且念在她刚刚生产,身子虚弱,明日便令她母子分离,再不相见,她岂不伤心?还是多留数日,养好身子再出去吧!一个月完婚也未免仓促,她刚生产过,岂不是露出端倪?何况她即便唆使芳苓,也是为了查询她亲生姐姐的下落,虽不合法度,却也尽人情。”襄玉急忙劝阻。 “襄玉,你太过心慈面软,须知道,人无伤虎意,虎有害人心!她既然已疑心你不是她姐姐,焉能还对你一片真心?那刻意暗害、寻机复仇等事,都是做得出来的!时间越久,母子分离越难,何必再多牵扯!你需牢牢记得,你才是永瑢的皇额娘!”帝弘历想了想还是说:“那就网开一面,且容她在家养好身子,就对傅恒说,她在宫内辛苦了,多休养几日,六月再完婚!” 见襄玉含笑点头,帝弘历嬉笑道:“今日可算功德圆满,你再不必装孕妇了,朕今夜便留在钟粹宫吧!” 襄玉急忙道:“按照医理和规矩,刚刚生产三月内都算红日,不得行周公之礼,皇上留在钟粹宫,岂不是被人猜疑?且去其他宫可好?” 襄玉见帝弘历神色有些不甘,但是自己今日终于尽释心中疑惑,又得知那纯妃并未因自己的存在而受委屈,心中多日困扰的愧疚和压抑已云开月明,再想到此生虽无缘生子,如今能有个永瑢那样眉清目秀的孩子,更是无限欣喜,虽这孩子不是帝弘历之子,但毕竟也是爱新觉罗家族血脉,自己也算是救了许多人性命,只是觉得愧对帝弘历,如今除了自己真实身份一事,再无对他隐瞒之处,不由得放低了声音,柔柔道:“小玉儿在这世上孤身一人,再无牵挂,唯有历哥哥,是小玉儿今生唯一的依靠。” 说着面对窗外跪下来,郑重地磕了三个头,道:“清风明月见证,昨日种种,便如昨日死,今日种种,便如今日生!小玉儿今日对天盟誓,从今而后,永不对历哥哥说一句欺瞒之语,永不做一件欺瞒之事,天地昭昭,神明可鉴!如小玉儿有违今日之誓言,愿死无葬身之地,永世不得在为人,挫骨扬灰、不得人身。” 帝弘历被她那真挚纯净、毫不怀疑的赤子心肠,也是不忍,拉了她的手起来道:“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原作连理枝!小玉儿,你情深远胜当日贵妃,总是令朕震撼!”也面向窗外的月色,郑重道:“朕也发誓,从今以后,绝不对你有所欺瞒,也绝不对你有所怀疑!你要知道,朕虽为一国之君,但也有诸多不能随意尽兴之事,不得已而为之,也是为了呵护你安危!你一定要相信朕!” “永不相欺,永不相疑!”襄玉含泪道。 “永不相欺,永不相疑!”帝弘历亦含泪道。 襄玉起身,从妆台上拿起两颗绿豆大小的南海珍珠,擎在手上,用那绣花针沾着墨,将那凤目上含着花泪的头钗拔下来,帝弘历替她放在珍珠之上,襄玉用力在上面刻下“永不相欺,永不相疑,十二月十二日钟粹宫”几个字,一粒放入自己总是随身的香囊内,一粒放入帝弘历亦随身的香囊中,笑道:“如此这般,就再不会忘掉了!” 她心满意足地笑:“今生能如此,便是最尽善尽美的结局!” 任凭红尘繁华万丈间,弱水三千,此心唯系前生缘,一瓢而已! 前生的纠缠,前生解不开的宿债孽缘,即便走上那奈何桥,亦是流不尽的血泪点点,散不了的余香袅袅。 ------------ 第十三章:修篁时待凤来仪 ------------ 一【大江东去】 乾隆九年 佛云:人从爱生忧,从忧生怖。若离于爱,何忧何怖? 佛云:爱欲之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 此理浅近,此心却难解。不独襄玉与帝弘历、雪芹不能,那漫玉与允禧,钰彤与弘晓,乃至茹缇、奚颜与弘皎,又有哪一个能? 爱念在心,如履薄冰,如擎火炬,总怕一时不慎,一步行错,便令心中之爱万劫不复! 襄玉笑看着粉嫩可爱的永瑢在那院子里对着那刚刚盛开的石榴花哇哇呀呀的叫着,芳菲与乳母、教引嬷嬷们前前后后围着逗弄他,合着初夏的时而起伏的蝉鸣,徐徐吹拂的微风,钟粹宫满是祥和温馨的时光,今儿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天气初热的缘故,往日常来常往的嫔妃们竟也不见了踪影,日子过得真快,小半年的光景,就在孩子的笑声中滑了过去。 殿门口有小宫女来往的身影和言谈,一时芳菲笑着回道:“娘娘,这是娴妃娘娘给六阿哥送来的乳糕,说小孩子吃了最是健脾开胃的,这是嘉妃娘娘给六阿哥做的虎头鞋,这是愉嫔送来的蔬菜汁,说是五阿哥这么大的时候常吃这个。” 襄玉一件件翻看着,笑道:“那吃的,赏给小宫女们吧,穿的收起来就行了,不必给瑢儿用。” “娘娘您太过小心了吧。”芳菲笑道,自从心结打开后,她越发性情和顺、做事上心了,如今成了襄玉身边最贴心、最得力的宫女。 襄玉摇头:“不是本宫多心,只是本宫一直觉得,瑢儿这孩子也怪命苦的,本宫自然要多尽力,吃的用的还是咱们自己辛苦些,以后他长大了,也许能领会咱们的心意呢!”想了想又说:“一会儿记得去给芳苓上柱香吧。还有,皇上去圆明园,回来了吗?” “听太监说,年初万岁就下了严旨,圆明园必须要在夏日之前全部完工,连同原来的长春园和绮春园,定要建成三山五园,才能显大清朝的恢弘气度。这一个月一直在那边,昨儿恍惚听说完工了,还有有个典仪,万岁估量着明儿才能回宫吧。”芳菲回道。 “谁说朕明儿才能回宫?朕已经回来了!”随着朗朗的笑声,帝弘历穿着正装朝服,大步踏进钟粹宫来。 襄玉忙笑着迎驾,嗔道:“怪道人说,白天不说人,晚上不说……”说着,忽觉不妥,自己也笑了,急忙咽住。 “你胆敢说朕是鬼?!朕要是鬼,你岂不成了鬼婆?哈哈哈!”帝弘历开心地说:“朕早就在心里听到你在唤朕了,这么,昨日刚回来,晚上偏赶上徐元梦、鄂尔泰、福敏他们呈上了《八旗满洲氏族通谱》,这是我大清国国脉、源流、世系的族谱,乃是大事,不能不问,因而没进来,今儿下了早朝,朕就直接道你这儿来了!”帝弘历伏在她耳边笑道:“先是过年忙乱,又是要调度兴修直隶水利的事情,然后又是圆明三园,这事一件接一件的,几个月没功夫跟你好好说话儿了,想朕了吗?” 襄玉望着满院的宫女内监并嬷嬷,羞羞地笑了,换了话题道:“皇上,六阿哥已经能坐了呢。” 帝弘历戏谑一笑,也不再轻薄,笑问道:“关于六阿哥的事,朕跟皇后及诸人说,是那侍卫与钟粹宫宫女私通,夜闯钟粹宫,被朕遇到赐死,才惊了胎气早产的,皇后有没有因此事难为过你?” “皇后娘娘宽和雅量,怎么会难为臣妾,只不过告诫了臣妾几句,说因为臣妾有孕在身,难免精力不济,放纵了奴才,以后对下人们严谨些,莫要再出这样污浊之事,也就罢了。” “因为当日朕在钟粹宫中,想来宫内他人,没什么闲言碎语吧?” 襄玉想起娴妃奚颜那凌厉的眼神、嘲讽的话语,说“钟粹宫一向神神秘秘,还不知道有多少不能告人之事”“秽乱宫闱、私通侍卫,怕不是一个小宫女就敢的,定是有人授意”等语,虽心下也恼恨,只是都是这紫禁城内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宫妃,计较起来,有伤颜面,不过是尽量与她远着些,不接触就是了,如今见帝弘历问起,也不想多事,只是摇摇头。 “平日朕不过来,你都做些什么?”帝弘历放下心来。 “平日也不过是各宫姐妹们来闲坐说说话罢了,臣妾仍是在跟皇后娘娘学习女红,偶尔看看书罢了。” “朕也想看看新鲜书籍,宫内的那些,过于老套。”忽又想起一事:“苏家那边,也没什么不妥的消息吧?” “是,漫玉回去后足不出户,只是静养,没什么不妥,傅恒大人已经将婚事都安排妥当了,只等着几日后过门。”她说,那孙嬷嬷正端着茶上来,闻言急忙站住。 帝弘历点点头说:“那就好!恰好后日苏漫玉过门,朕听说傅恒对这婚事很上心,筹备得甚是热闹,后日朕带你微服出去瞧瞧热闹去!那迎亲花轿要从琉璃井过,咱们仍去那梦坡斋,还能顺便看几本好书,看看那市井人情,你道可好?” 这主意虽听得襄玉心中暗中欣喜,每日在宫中虽安宁,未免也有些无聊,出宫去当然是最好的,何况是去那梦坡斋。一想起前次在梦坡斋的际遇,想起再遇雪芹的经过,心仍是不免砰砰直跳,那毕竟是此生第一次的心动,只是见他虽说得很轻松,只是眉目间郁结着一团散不开的阴霾,知道他心中有事,小心问:“是不是近日又有了什么风声?” 帝弘历叹道:“朕也不瞒你。前日顺天乡试,朕特遣亲近大臣严密稽查,结果,搜出挟带者、交白卷者上百人,点名时散去者竟至二千八百余人,还有转卖试题之事。如今偏有一些自谓有才之人,不上进求学、报效国家,反而舞文弄墨间诽谤朝政、蛊惑人心,结交大臣王公,妄议朝政,都是从那书本间来的。朕真想弄清楚,究竟那邪书歪教中都写了些什么乌七八糟的东西,能如此败坏人心!” 襄玉闻听又是那因文字生事之事,前朝便大兴文字狱,一时也是人心惶惶,旁敲侧击问:“科场舞弊之事,可有什么搜查规矩?” “朕下了严令,每搜得一人,给银三两,务必要将那些弄虚作假者一网打尽!” “这就是了!那些搜役之人为得私利,或是自己私入纸片以诬陷取利,或是假公济私随意栽赃考生,均会有顺天乡试之不如意事。臣妾私以为,科场搜检,不能培士气而鼓善类。还是要以德取士才好!” 乾隆帝冷哼道:“科场怀挟之弊甚多,势不得不严行搜检。近日听说那些王公贵戚日益去梦坡斋去得勤了,怕那转卖试题,便是从那里出去的,朕到真要看看,究竟是谁人常去!” 襄玉知道再劝不住,也只好罢了,忽又一想,觉得不妥:“皇上只带了臣妾微服出去,万一被太后得知,岂不是又要费些口舌?” “那依你之见呢?” “莫若再带个人一起去,省得太后怪罪,说臣妾狐媚惑主、专房独宠。” “那就带……带令贵人一起吧!她一向不得朕心,如此便能平和一下他人对你的醋妒!如此也就万事顺你的心了!” 襄玉没想到帝弘历竟然点的是钰彤,因私下与钰彤来往较多,也还贴心,笑着点头,又道:“臣妾万般都如意,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臣妾依例去给太后娘娘请安,太后仍是不肯见臣妾,”说着悄悄看了看帝弘历道:“她是知道臣妾底细的,怕是不肯接纳臣妾吧!臣妾虽别无所求,只是怕因为臣妾,引起皇上与太后的不睦,那臣妾就罪该万死了。”襄玉嗫嚅着,如果当真因为她,使得帝弘历与太后失和,她情何以堪,她只希望能做他背后的寄托,不想成了他的牵绊和难题! 帝弘历想了想笑道:“这个容易,朕这就带你去给太后请安!” ……………… 慈宁宫中,声声啜泣。 奚颜垂着头,坐在椅子上,嘤嘤哭着,太后冷眼看着她道:“你在哀家这里哭死了也没人怜惜你!上次确实是哀家和皇帝委屈你了,只是你也要自己争气!你看看如今,六个阿哥了,哪一个是你的?好在这六个,都还是汉军旗的妃子所生,如今皇后没有嫡子也还罢了,如果皇后生下嫡子,咱们乌喇那拉氏与钮钴禄氏,就更没有出头之日了!” 奚颜不敢再在太后面前那般犀利,只得委委屈屈地说:“臣妾何尝不想!只是……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先前就算皇上每月都有几次去臣妾那里,可就是没有好消息,更何况自从纯妃有了六阿哥,皇上又日日忙碌,这又是好久没去承乾宫了。”说着也知道这些话说也无益,话中有话道:“其他人即便怀了龙胎,也都还守着祖制,只有纯妃那般娇贵,自从怀孕,那钟粹宫居然成了禁地了,那言下之意,还不是暗示后宫中有你阴谋杀戮之事?传出去,岂不是让人疑惑猜忌!结果还出了那宫女和侍卫惨死之事,真是令人吃惊。” 太后皱了皱眉头:“那宫女和侍卫之事,你还听说了什么?” “臣妾遵从太后教导,安守宫中,向来不多听闲言碎语,并没听到什么。因为臣妾的承乾宫恰好在钟粹宫南边,那日隐约听到有奇怪的声音在臣妾承乾宫东墙外,似乎是从延禧宫一直到钟粹宫的。”奚颜因拿不准太后对此事的态度,再不敢如先前那样口无遮拦,有一说一,只是小心地说。 果然,太后的脸色阴沉了下来,皱眉沉思,想了半晌,才对奚颜道:“你先去吧,哀家会帮你想办法。有些事情,知道了,也权当不知道的好!你明白吗?”忽地又说:“哀家听闻你这些日子对花草甚是用心,你自小性子急躁,弄这些怡情悦性的东西,甚好!改日挑些好花给哀家看看吧!” 先是听到太后过问花草一事,心中惊诧,怕是被太后看出来了,见不过是夸赞,才放下心来,答应了个是,急忙躬身退了下去。 见奚颜离开了,太后才对陈嬷嬷低声:“粘杆处的旧人中,魏无极最是踏实稳妥,且传他晚上悄悄进来。” 那粘杆处,原是先帝雍正秘密组织的内务府特务机构,对外称为“粘杆处”,原本是每逢盛夏初秋,繁茂枝叶中有鸣蝉聒噪,喜静畏暑的雍正帝便命门客家丁操杆捕蝉,故此称“粘杆处”,而实际在其中任职者均是雍正帝藩邸旧人,且个个是训练有素的江湖武功高手,利用绝密武器“血滴子”,四处刺探情报,铲除异己。自雍正帝突然驾崩后,那粘杆处旧人因原就是藩邸之人,便转而向皇太后效忠,成了皇太后内外的眼线。此事帝弘历心知肚明,虽也一心想将这份力量收为己用,只可惜那粘杆处之人甚是死心塌地,一时也无法收拢其心,又碍于当日太后扶持他登基之恩德,也只好睁一眼闭一眼。 太后又向陈嬷嬷耳语道:“令人去延禧宫……” 正此时,宫女回奏道:“启禀太后,皇上和纯妃娘娘来给太后娘娘请安!” ------------ 二【万斯年曲】 世事总无常,还是世事总平常,如那滔滔江水,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既然知道,那躲不掉的、避不开的、本想眼不见心为净的,却总是会不请自来,且来得那般突兀和不可抵挡,一如这夏日仍会有微凉的风吹进慈宁宫大殿。太后点点头,命宫女去请。一时帝弘历与襄玉一前一后进了正殿,向太后请安。 太后笑着对帝弘历道:“皇帝昨天才回宫,今儿早早就来看哀家,真是难为你了!快坐吧!”说着示意帝弘历在炕上西首坐下,却不理会仍蹲身在地上的襄玉,宫女端上茶来,太后慢慢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吹上面的浮茶,似乎没看到帝弘历那令襄玉起身的示意,只是和蔼微笑:“今年这明前龙井虽与往年看着是一样光滑挺直、嫩绿光润,只是这口味,却不如往年鲜嫩清冽、鲜爽甘醇,一般也不过这样。只是念在杭州府千里迢迢供上来,不好驳了人家的美意,也就能着喝罢了。” 帝弘历满面讨好地笑着:“既然皇额娘不爱这龙井,明儿孩儿给皇额娘再找上好的君山老君眉去,只要皇额娘喜欢就好。只是这明前龙井,因稀缺难得,又必得细细品味良久,才能真正察觉到宽厚平和、清高持久的滋味,不似其他茶那般入口虽清香宜人,回味却淡薄无趣。” “既然皇帝如此说了,也喝一杯尝尝吧!”太后微微笑着:“来人,给纯妃也上一杯。你起来吧!” 襄玉因未见太后命她起来,只得蹲跪在地上听她们母子品茶,竟是句句机心,一时竟听住了,如今见太后命她起身,才规规矩矩施了礼,站了起来,刚接过宫女递上来的茶,便听太后的声音道:“纯妃,你可知罪?” 那声音并不严厉冷峻,只是淡淡的一声,却不怒自威,带着令人恐惧的低回,襄玉手中捧着茶,又无桌几,也无宫女,一时无处可放,只得捧着茶跪下,垂下头道:“臣妾知罪!” “哦,你且说说,你有何罪?”太后仍是笑着,竟似未看到帝弘历眼中的焦灼一般。 “臣妾自回宫以来,一直未能向太后晨昏定省、请安行礼、侍奉慈颜,心内惶恐,请太后降罪!”襄玉想了想,轻声回道。虽明知端底,却只能以虚言迎合,也是人生之无可奈何之事。 太后的声音突地严厉了:“你倒惯会抓乖取巧。哀家问你,可是你唆使皇帝下旨,在你怀孕期间他人不得出入钟粹宫的?可是你唆使皇帝准许你娘家妹妹进宫陪伴你待产的?” “皇额娘,是孩儿的主意……”帝弘历急忙说。 “嗯……”太后冷冷看了帝弘历一眼,道:“皇帝一向最是懂得法度,当日皇后诞育二阿哥时,也未曾有如此越礼之事。” 襄玉见太后对帝弘历的说辞并不动心,平心静气道:“回禀太后,是臣妾的错,臣妾初回宫苑,心中惶恐,因而行事多有不合规矩、违反法度之处,请太后责罚!” “襄玉,这明明不是你的错……”帝弘历着急了。 “是臣妾的错!皇上对臣妾恩宠有加,臣妾当感念恩德,遵守宫规!”襄玉怕帝弘历一时情急,再说出其他事情,给太后抓到把柄,急忙接口。 太后见襄玉这么容易就低头服软,原以为她如此专房独宠,又得皇子,必定持宠而骄、极难驯服,没想到竟性子和顺、端庄娴静,不像那刁钻难缠的人,又见帝弘历是真心焦急,也不好再多做文章,便道:“念在你认错老成,又刚刚诞下皇子,哀家也就不用家法,令你受皮肉之苦了,且罚你三个月月例,权当惩戒,你需记住,今后如再有唆使皇帝做这种依宠仗势、违反宫规之处,哀家决不轻饶!” 见帝弘历仍是满脸不虞,还想再说,襄玉忙叩头道:“多谢太后宽宥,臣妾谨记!” “皇帝,还有一事,这宫妃诞育皇子,按照规矩,依嘉妃、愉嫔之例,原该晋封的,只是纯妃有违宫规,不重罚已是恩德,却不能再晋封了!”太后看着帝弘历的眼神道。 那襄玉见说道此事,复跪下:“臣妾不敢有此奢望!太后训诫教导,臣妾必当恪守,谢太后隆恩!” 帝弘历因并未有晋封襄玉之意,也便无可无不可地笑了笑。 太后便道:“你且先回去吧,哀家跟皇帝还有话要说,日后可常来这儿坐坐,哀家也能时常提醒你些。” 襄玉点头站起来,此时才有宫女上来接了茶盏去了,便恭敬行礼,退了出来。 见她出去,太后才对帝弘历不满地嗔道:“皇帝,你明知道她不过是个替身,何以还如此宠幸与她?原本哀家以为,将她冷落了,权当没有这个人也就算了,没想到你竟然还令她诞育龙裔,哎,事情如此便更加复杂了!” 帝弘历急忙笑道:“孩儿何尝不知道皇额娘一片苦心,更没有要安心忤逆皇额娘心意,只是这情难自禁,也算了前生缘分吧!皇额娘您也看到了,这襄玉并不是那荒原野草,实实也是阆苑仙葩啊!” “哀家就是看着,她回宫第一日也没有专房邀宠、狐媚惑主,将你留在钟粹宫,后来落水之事,也并未借此兴风作浪,便容了她。方才她手持茶盏,还能仪态端方、形容平和坦荡,也算难得。只不过,她再好,也并不能对前朝局势有所助益,皇帝还是要顾全大局才对!”太后语重心长劝诫。 “是是是!孩儿明白!孩儿明白着呢!今后多去皇后和娴妃宫中就是了!”帝弘历稍显不耐烦,嬉笑道 “明白!你明白什么!哀家问你,那侍卫何忠勇,因何会夜闯钟粹宫,惊了纯妃的胎?别说什么与钟粹宫宫女私通的鬼话,你骗得了别人,哀家的眼睛却没瞎呢!”太后面色凝重了:“那何忠勇乃是先皇粘杆处的老人,最是赤胆忠心、忠于职守的,何况那钟粹宫被你下旨不得出入,那宫女如何与他私通?如何从延禧宫一路血迹斑斑到钟粹宫!” 帝弘历闻此言,脸色变得苍白,额头不由得冒出汗来。 太后并不理会,回身对陈嬷嬷道:“把人带上来!” 一个宫女被反绑着双手带了进来,只见她口中塞着布,头发凌乱,满脸泪痕,太后命陈嬷嬷让她说话,那陈嬷嬷过去将她口中的布团拿了出来,那宫女吓得跪在地上呜呜哭,只叫饶命,帝弘历定睛细看,倒抽一口冷气,一时更无法开口。 太后冷哼道:“那日延禧宫发生了何事?既然当初你不愿意同芳蕙一起去死,今日你若不实说,只怕再没有你的一条生路了。” 宫女哀哀哭着:“太后饶命啊!奴婢再没有一句谎话!那日奴婢听到敲门之声,便将门开了,没想到外面竟然是原来同奴婢在钟粹宫一并当差的芳苓。只因原来我们很要好,奴婢知道她私闯延禧宫是杀头的大罪,万般无奈,只好……只好……”说着抬头怯怯地看着太后和帝弘历,不敢说下去! “说!芳苓看到了什么!”太后怒喝。 “回……回太后,她……她……奴婢知道她看了不该看的,虽然她赌咒发誓,必定不会再多说一个字,只是唯恐被人问起,仍然是性命不保的事情,奴婢……奴婢就……就剪断了她的舌头,将她推了出来。”说着,那宫女瘫倒在地上,忍不住浑身发抖起来,想是想起了那日芳苓被断舌的残酷场景。 “你够胆识够气魄啊!竟然敢下手剪断人的舌头!哀家问你,那芳苓出来之后,见过何人?” “奴婢不知,奴婢急忙关了延禧宫宫门,外面之事,一概不知。”宫女说着重重磕头:“奴婢芳蕊如有半句假话,全族不得好死!求太后放过芳苓,她已无法说任何一个字了,便饶她一条性命吧!” “有人敲门,你就敢开延禧宫大门?谁敲门你都敢开?当日是如何下旨意给你的?!哀家问你,那延禧宫,还有什么人去过?老实说!” “没……从来没有任何人去过!”芳蕊战兢兢说,忍不住那眼睛看了一眼帝弘历,帝弘历只是坐在那里呆望着,不发一语。 “哼!”太后冷哼,示意陈嬷嬷,那陈嬷嬷便走上来,端着一碗药汁,太后道:“看来还是不会说话之人才可靠!只是哀家见不得血腥,不想也剪了你的舌头,这碗药你喝了吧,喝了就再不能说话了,哀家也就饶你不死!” 那芳苓听到这话,竟如蒙大赦一般,磕头道:“多谢太后饶奴婢和芳苓不死!我们今生今世宁愿做哑巴,效忠太后!”说着,端起那碗药,只盯着帝弘历哀怨地看了一眼,便仰起脖子,如饮甘露般咕咚咚喝了下去,那药刚刚滑过喉咙落肚,那芳蕊便双目圆睁、张大了口,呼呼喘着粗气,双手拼命撕抓着喉颈,继而又将手指伸到口中向外猛抠,似乎要将咽下去的东西掏出来一般,只一瞬间便满头冷汗,疼得浑身打颤,那指甲将脖颈胸前抓得血淋淋一道道痕迹,任是挣扎哀嚎,口中却再发不出一点声音了。 至此,太后才道:“行了,带回去,继续好好当差!再出任何差错,你也别活了。” 说完,看着一旁沉默无语的帝弘历,摇头道:“哀家也累了,皇帝也该回去批折子了,也别太劳累,哀家令奚颜给你准备了酸笋鸡皮汤,最是开胃滋补,你晚上去承乾宫尝尝吧!” 帝弘历只答应了一声,垂着头出了慈宁宫。 那慈宁宫外浓密的树影里,孙嬷嬷将奚颜、帝弘历及襄玉、芳蕊等的进出,都看在眼里,而她心里泛起的,却是当日漫玉离宫前那一夜的哀哭悲戚,漫玉是那样哀哀欲绝地哭着求她将永瑢抱来,再看一眼,她哭着说明日出宫,这一生不知道是否还能再见到她十月怀胎的亲生儿子一眼了,可是永瑢在帝弘历和襄玉正殿,如何能抱得来! 孙嬷嬷当时困惑地说:“二小姐,苏老大人和老夫人年岁已高,本该安享天年,你就该安守本分、孝敬亲恩,如何反而与慎郡王做出这样的事情来!如果不是你姐姐宅心仁厚帮你脱此困局,只怕整个苏家都被你害了呢!” 那漫玉却眼含热泪,目露凶光:“她哪里是我姐姐!孙嬷嬷你一定知道真相!她如今借着姐姐的名义与万岁两情相悦,怕是早已恨姐姐入骨!我当日察觉到有异,原本想借慎郡王之力查明真相,没想到竟把持不住爱上了他,才有今日这孽缘。我虽然出宫,无法母子相聚,但是毕竟骨肉相连、母子同心,终有一天,这件件真相,都会大白于天下,姐姐的下落,也必将得见青天!那时候还不知道要鹿死谁手呢……” 想到此,孙嬷嬷激灵灵打了个冷战。 眼前,慈宁宫大门正在徐徐合拢…… ------------ 三【汉宫春慢】 今日的梦坡斋,异常热闹。 异常,不同寻常,不同任何一个寻常。那琉璃井大街早已人山人海,各式江湖人物、平民百姓,早都将原本繁华的街道围得里三层外三层,街道两边的酒楼商家,更是宾客盈门、笑语喧天,人人都在争那靠窗的位置,想将街上的一切尽数看得清晰明白,就连门前台阶上也站满了人。 梦坡斋亦如是。原本应该安静肃穆的书肆,今日也是人声喧哗,虽真正进店来采买书籍的人并未多许多,倒是门口,甚是热闹。 唯有二楼的雅间,因有茹缇的嘱咐,除了真心爱字画书籍之主顾,其余闲杂人等,一概不让上来的,因而仍能将那尘世的喧嚣多多少少阻隔在门外。 秋爽斋内,弘皎如困兽般来来回回焦躁地走来走去,一时皱着眉头狞笑,一时又望着窗外的人群叹气,心中似是郁结着诸多烦恼。茹缇最是看不得他这个样子,上前用他言宽慰道:“王爷的菊谱如今已成了,请慎郡王并果亲王等几个风雅的王爷一并题字序跋,岂不是了了一桩心愿!” 弘皎不答,只是望着窗外的人群,反问:“你可知今日外面为何如此热闹?”并不等她回答,自己冷笑道:“不过是傅恒纳个如夫人,便闹得如此惊天动地、轰动京城,竟比本王当年娶福晋还要热闹百倍!哼哼,皇后之弟娶亲,纯妃嫁妹,多好的一段佳话!” “这话也说的,可干王爷什么事呢!他要这虚热闹,且让他热闹去罢了!咱只管咱自己计较的事情,岂不好!”茹缇亦无所谓一笑。那怀才不遇、心怀大志的人,必定见到些些事情,就会触景伤情,这原本也是常情。 弘皎仍在心内愤懑:“本王当真命运不济么?好容易打通了娴妃的关节,指望她能得子夺位,岂知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白忙活半天,现在五阿哥、六阿哥都有了,她还是毫无希望!难到本王这场赌局,又是必输之赌不成!”想到必输之赌几个字,心中竟似被狠狠地扎了一下一般,那眼泪就转上了眼眶,又怕被茹缇看到,掩饰似的抬头望着窗外的人潮,却一眼见到那边两个人拉着手说笑着过来,一个微胖头大、潇洒不羁,一个高挑细瘦、心无旁骛,虽穿着平常书生的装束,但在人群中仍是显得那般不同,如今正排开众人,走进了梦坡斋,正是怡亲王弘晓及曹公子雪芹。 见他二人亦是如此谈笑风生、畅怀惬意,弘皎更是心中不忿,问茹缇:“你堂兄也没意思得很,一介平民,竟然与个亲王拉拉扯扯套近乎,不知道两人在做什么勾当。” 茹缇高兴见他转移了话题,急忙笑道:“王爷这样说家兄就有点不公道了,那《红楼梦》一书,你也看了,难道不赏识他那才学文笔?何况他还真不是那种趋炎附势、巴结讨好的人,他与怡亲王的恩怨,纠葛了许久,如今解开了心结,竟然成了知己。倒是怡亲王,身为王爷,不思国事,每日就这么诗酒书画的,真不知道他意欲何为。” 说着,茹缇叹息道:“奴家最爱那红楼梦中之史湘云,生来英豪阔大宽宏量,从不将儿女私情略萦心上,因此才能活得那般自在潇洒!可是自从遇到你,不知多出多少烦闷忧虑!” 弘皎望着楼下的喧嚣,搂了茹缇在怀,在她耳边悄笑道:“本王明日便奏请万岁,纳你进府做侧福晋如何?这样你就没这么多烦恼忧虑了!” “莫以为谁都稀罕你那王府福晋的,莫说是你宁郡王府,便是皇宫内苑,与我,也没任何诱惑,我不要那名分富贵,只要能遂了我的心,哪怕只活几日,也不算白活!”茹缇也望着窗外嗤笑道,那街上人群各自寻找着各自的欢娱,或看卖艺表演,或采买用品吃食,或几人相遇谈笑,或呼朋唤友往来,一片生机盎然的市井气象。忽地见三顶小轿摇摇晃晃从那北边一路喝开人群过来,轿边跟着随从侍女,一看就是大户人家模样,在人群中虽不扎眼,却也不同,见那那小轿便在梦坡斋前落定,茹缇笑道:“我这小店如今生意真是火爆,来来往往俱是藏龙卧虎,这又是有贵客上门了,王爷你先自己安坐,我下去招呼一下!”说着茹缇笑着便下了楼。 弘皎虽有心留她调笑,却也不便耽搁她生意,这茹缇甚是洁身自好、要强刚硬,他每每要周济给她银两钱财,全都被她推掉,只说自己这小店能养活父亲兄长生计,他也需要她这小店来帮他打探消息,因而也便由着她。如今只好独自坐在窗前望着窗外发呆。只见那三顶小轿下来了一男二女,都是富贵人家装扮,却都不进店门,只是并排这站在那门前的台阶上,跟上去招呼的茹缇说笑。弘皎见茹缇与来人如此热络,知道应是曾经来过的熟客,原也并未在意,只是越看下去,但见那男子长身玉立、挺拔俊朗,正低着头向着茹缇轻言细语,虽言谈声音不大,听不见所说何事,只茹缇那低眉顺目的恭敬谦和样子,不由得心中有些微的醋妒,便细细查看,这一看下去,心中大惊,原来那人,竟是帝弘历,身边两个女人,却是纯妃及令贵人。 弘皎心中暗暗叫苦,这帝弘历愈是忌讳王公们私下聚集、混迹在草民中,自己却便便时运不济,上次酒醉,遇到帝弘历微服私访,今日,又是如此!他心中思量,这梦坡斋三楼客房后,尚有个偏门,甚是隐蔽,乃是这书肆日常杂物搬运之处,门外是条窄巷,出了窄巷便是通往外城的荒路,人烟稀少,很是荒凉,如今也就顾不得看那傅恒娶亲的热闹了,还是金蝉脱壳、平安离开的好!想着,急忙出了秋爽斋的门,挥手带着佯装歇息的等在大堂的两个侍卫,便上了三楼,那三楼只有四间客房,乃是茹缇及雪芹等人如不回西山时在这里的住所,一般无人上来,因而很是安静,他因曾莽撞上来寻过茹缇,被茹缇呵斥了几句,知道茹缇不是那随便的女子,也就不再上来,却无意发现了那侧门。如今走到侧门边,悄悄拉开门,向外张望。 一眼看到,前面屋顶之上,一个蒙面黑衣人正悄悄埋伏在此,眼睛专注地盯着街南傅恒迎亲队伍所过来的方向,那衣襟抖动之处,绣了一个小小的“粘”字。 弘皎吓了一跳,急忙退了回来,光天化日之下,堂堂天子脚下,又是户部右侍郎傅恒娶亲,居然会有粘杆处的人要寻机生事?难道是太后有了什么举动?他急忙将目光透过窗棂向四周细细观望,不一时便发现了处处端倪,那墙角卖烧饼的小贩,虽然在卖力吆喝叫卖,与平常商贩无异,但那烧饼推车下,并不是寻常炉火,却被包裹得严严实实,那人亦不是敞胸露腹的小民打扮,来回转身处,竟见内里穿着紧身衣,还有那对面酒楼上迎窗而坐的喝酒之人,手摇折扇,那折扇却发出烁烁寒光,显然是件武器,而对面屋顶之上,亦是埋伏了一个蒙面黑衣之人,与这边黑衣人左右招呼呼应,神情专注地在等待那迎亲队伍到来。 这便如何是好?如何才能知会到楼下的帝弘历及楼上的亲兄弟弘晓,避开这不知会发生何种骚乱的情景,想那傅恒娶亲,必定带着诸多家丁,这边的人虽不知来历,却是个个武功高强,到时候定是要血光冲天。一念至此,忽地冷静了下来,粘杆处的人乃是先皇留下的暗探,武功高强、忠心耿耿,如今效忠的乃是太后,如今看他们的目标原是傅恒,绝不是楼下的帝弘历,但是如果趁此骚乱之际,帝弘历微服在外,身边并无几个侍卫,会不会有机可乘? 又转念一想,如今阿哥们俱都年幼,万一帝弘历突然驾崩,幼主登基,朝内朝外一片混乱,自己身为郡王,内中又有娴妃照应,即便不能成为摄政王,总还是比现在这般伺弄花草的差事多些机会吧!即便不能成功,那粘杆处之人乃太后手下,这栽赃之事,却是极易办成的,绝对碍不着自己的事。 想到此,也不再多思量,回身对身边侍卫悄声道:“你们俩,可看清了对面那黑衣人的装扮?马上去一样装扮好,只等他们……”说着揽住将那两个人的肩,手指似无意间拍了拍两人的脸,低声吩咐了许久,才沉下脸道:“你们俩都是自小跟着本王的,本王不想你们有闪失,一击不中,立刻全身而退,可明白?” 两人低头躬身答应了,急匆匆下了楼。 弘皎悠悠抬手望着手指,那指甲间,是本朝每个朝臣惯例都要携带之物,有人将那鹤顶红藏于朝珠之中,有人将那砒霜置于扳指之内,有人将那黄泉花汁藏在发辫之里,以便在急难之时、受辱之际,能迅速给自己一个了结。他独爱那曼陀罗花的清雅幽绝,那花毒一个时辰内才得发作,致人死地后便面目青肿、五官移位,再难辨认,于是便将那花毒藏在指甲之中。如今见事情已毕,不留后患,心中安然,只等时机一到,先离开这是非之地,那时再看结果。只心下暗笑,这粘杆处之人也有意思,既要绝密行动,又要在衣衫之上绣一粘字,原本为了防止万一互相不认识伤了自己人的,岂不知竟给别人留下了把柄。 忽地,只听到大街上锣鼓喧天、鞭炮齐鸣、人声鼎沸地呼喝起来,那傅恒的迎亲队伍已然徐徐走了过来。 那屋顶上黑衣之人见状,挥一挥手招呼另一个同伴,便悄悄向前潜了过去。 见时机已到,弘皎再不犹豫,悄悄推开侧门,三步两步便下了小楼梯,只转了几个转角,便来到荒路上,又向城内急急走了两条路,才招呼到一顶小轿,向那紫禁城而去。 如今只说那琉璃井大街上,一排排吹着唢呐的红衣侍卫引领,当中那傅恒披红戴花、满面红光骑在高头大马上,身后是八抬大红花轿,陪嫁侍女青墨亦是满脸红光、身着吉服随轿而行,并有金童玉女开道,寿星手执大红鞭炮紧随其后,八名仆役抬着红色双喜牌匾,十八名身着吉服的彩女捧着香巾、绣帕、漱盂、拂尘等物缓缓而行,随行的车上装着大枣、桂圆、核桃、花生和五谷杂粮,狂舞的金龙、滚绣球的狮子一路相伴,招招摇摇走了过来。 帝弘历指着花轿笑对襄玉道:“你且看这民间婚嫁,倒也热闹,竟比宫中习俗要有趣得多。那傅恒也算是会做事,排场上给足了苏召南颜面!” 正说着,忽的见那街角烧饼摊猛地被推翻,两侧屋顶之上、酒楼之中,瞬间四个黑衣身影飞掠而过,白晃晃刀刃迎着阳光一闪,便向着那大红花轿直刺了过去! ------------ 四【鱼水春来】 只听得扑哧两声,鲜血从那大红花轿中激射出来,飞溅到那带着红花的大马的眼睛上,那马猛地受惊,立起前蹄,仰天嘶鸣了一声,不受控制地带着傅恒向前冲去。 迎亲的队伍被这突入其来的变故惊得四下逃散、轿夫早已吓得或是抱头鼠窜,或者伏地哀哭,街边看热闹的人群亦是惊慌失措,前拥后挤,一片混乱,那四个黑衣人见一击得手,也不多停留,转身飞檐走壁,跃上旁边屋檐,瞬间便没了踪影。 站在梦坡斋门前的帝弘历、襄玉、钰彤及茹缇等四人亦是被眼前的变故惊呆,那襄玉眼前,忽地闪过那遁走的黑衣人衣襟上赫然一个“粘”字,一时反应过来,惊叫道:“漫玉!那花轿里,那是漫玉!”说着便要冲下台阶向那染满鲜血、歪歪斜斜落在地上的花轿扑去。 帝弘历急忙拉住她:“且慢!如今这般混乱,怕是还有变……”一言未了,忽地觉得一阵冷风扑面而来,迎光闪过一道亮白色,心中一惊,知道有异,正要闪身,只觉得身上正撞上一人,那人口中惊叫:“快闪开!”随着这声惊叫,扑哧一声,便是一股鲜血喷了出来。 帝弘历这才看清那挺身挡在他身前、替他挨了一剑的,乃是钰彤,忽又有风声向面前冲过来,情急之下也顾不得许多,急忙将身子一闪,竟正好隐在襄玉身后,还未等站直,耳边只听到襄玉一声痛楚的叫声,她那身子便高高地飞了起来,向着台阶上重重摔了上去。 此时那两个随身侍卫陈莊、陈仝才醒悟过来,一起冲了过去,帝弘历才定睛看去,原来是两个黑衣蒙面人正冲上来,一人手持长剑,正从钰彤肩头上拔下剑来,欲待再向着自己扑来,却被陈莊一记猛拳打在脸上,扑倒在地,另一人正飞起一脚重重踢在襄玉肚腹上,陈仝眼疾手快,几下便除了他的匕首,那人回身见茹缇正吓呆了站在旁边,也不思索,一把抓起茹缇的衣服,竟将茹缇当成了武器,向帝弘历挥舞过来。陈仝因怕伤到茹缇,不敢再用刀剑,只得虚于周旋,那人见帝弘历躲远了,一时也伤他不到,索性将大喝一声,将茹缇向着帝弘历砸了过去,趁此时机,陈仝大步冲上去,三下两下便将他按在地上。 帝弘历本能的伸出手臂,一把接住茹缇的身子,手臂正碰触到茹缇柔软的胸前,心中却是一愣。 茹缇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到,只是迷迷糊糊地望着帝弘历,一时竟是不知身在何方。 瞬间的变故令街上看热闹的人群惊慌失措,各各乱奔乱走,迎亲队伍亦是群龙无首,乱哄哄在街心里,夏守忠心知事大,怕再生变故,急忙推拥着帝弘历等人进了梦坡斋大门。 茹缇这才清醒过来,急忙从帝弘历怀里挣扎着站起身来,见店内原本看书的人都已出去街上看热闹,空无一人,急忙喝令小二快关店门。 正四下忙乱着,只见梦坡斋内二楼楼梯上直直冲下两个人来,二话不说,一个奔着钰彤,一个奔着襄玉而去,陈莊、陈仝一人手中提着一个黑衣蒙面人,一时也腾不出手来拦阻,也不知如何是好,还是夏守忠眼尖,只看了一眼,惊叫道:“莫慌!是怡亲王!” 帝弘历被这一声唤醒过来,见屋内并无旁人,心下稍安,刚要查看襄玉及钰彤等人伤势,忽听那侍卫惊呼:“这……这是怎么了!”低头看时,那原本被两个侍卫反剪了双手跪在地上的黑衣人,此时竟浑身抽搐、趴到在地,陈莊和陈仝将他们的头提起,一把拉下脸上的黑纱,却见那两人五官肿胀、面色青紫,已是中毒身亡了。 帝弘历更是一惊,但毕竟经历过许多生死关头,临危不乱的本性慢慢回复了来,沉声吩咐:“且不必管这二人,陈仝把住门口,不得令任何人出入。陈莊你拿着朕的玉牌快去传了步军统领衙门派人前来,将这一条街封锁,每个人逐一盘问,每个店细细搜查,不得走动一个可疑之人!再有,凡事谨慎,不得令任何人得知朕在此地!” 侍卫们答应着各自下去了。 那屋门口却传来弘晓焦灼的叫声:“你……你还在流血呢!这里……这里有医生吗?店家!茹缇,这附近哪里有医生啊!” 那钰彤低低的声音传来:“没……没事……我死……死不了!” 帝弘历急忙移步上前,只见宫女夏荷正扶着摇摇欲坠的钰彤,强撑着斜靠在门框上,右手按着左肩膀,那手指间血正汩汩地涌出来,连身后的门框上,亦是血迹斑斑,那一剑竟将肩头刺穿了。那弘晓正对着她慌乱地叫,想伸手去扶,又似不敢一般。 帝弘历见状,眉头紧皱:“怡亲王,你如何也在这里?” 弘晓似乎直到此时才注意到帝弘历,竟像见到救命稻草般叫道:“哎呀,太好了,万岁你在就太好了,快些传御医啊!她……她受伤了,她……她伤得很重啊!” “哦,她伤得很重,而不是朕伤得很重,你是不是很失望啊!”帝弘历阴测测地说。 钰彤闻听此言,心中寒意陡升,急忙咬着牙、忍着痛楚挣扎道:“求皇上快传御医,快看看纯妃……纯妃姐姐!现在不是说……说其他事情的时候!”那声音因痛楚,带着颤巍巍的哀婉,却又有着一股说不出的坚强。帝弘历望着她那凌乱的发髻、痛得满是汗水的面庞、燃烧着热烈情怀的眼眸,脑海里回想起当日畅春园内的粗暴,心中益发不忍,伸手抚着她的肩道:“方才若不是你舍身护驾,朕必定要受伤了!” 钰彤虽伤痛在身,仍是瑟缩了一下,低身欲躲避帝弘历的手,帝弘历那容她躲开,仍是抚着她的肩叹道:“朕每每都会令你受伤!且等回宫,朕必会好好封赏与你!”一边说着,一边与那钰彤向门内的另一侧倒在地上的襄玉走过去。 然而令他们没有想到的是,除了芳菲正跪在襄玉身边不知所措,那襄玉身边,早已有了另一个男人,那人手拉着襄玉的手,一脸的凄惶无助、呆滞迷茫、满脸紫胀,两个眼珠儿直直的起来,口角边津液流出,皆不知觉,只愣愣地望着襄玉出神,那襄玉倒在地上,双目紧闭,面色惨白,口角边有血丝丝渗出。 帝弘历心中老大不自在,冷声道:“你是何人?如何在此?你拉着纯妃娘娘的手做什么!” 身后茹缇急忙抢着回道:“启奏万岁,他是草民的兄长,他……他颇通医术,正在为纯妃娘娘诊治!” “既然如此,纯妃娘娘可有大碍?” 雪芹闻此言,竟忍不住哭了起来:“她……她恐怕不好了!怎么一直昏迷不醒啊!” “不会的!”帝弘历一把推开哀哀欲绝的雪芹,一步上前,将襄玉扶起搂在怀里,低声唤道:“襄玉,襄玉,你醒醒啊!”一边对夏守忠道:“快去传陈太医!立刻前来!快!”一边对茹缇道:“你这里可否有卧房?且与她们歇息疗伤?” 茹缇急忙道:“三楼乃是草民卧房,如今事从权宜,还望万岁及娘娘莫嫌简陋!” 帝弘历弯腰将襄玉抱起,芳菲紧随其后,转身便随着茹缇上了楼。 钰彤只得扶着夏荷的手,一步步挨着向楼上走去,奈何伤势很重,竟已支撑不下去了,弘晓在傍边看着,再顾不得防嫌,推开夏荷,将钰彤抱在怀里,也随着帝弘历上了楼。钰彤虽痛得锥心刺骨、浑身瑟瑟发抖,如今安稳地倚在所爱之人怀里,心中甚觉宽慰,只是低垂了头,尽量靠在弘晓肩上,微微叹息,直到上了楼,走到那卧房门口,因怕帝弘历转头看见,弘晓才不得已将她放了下来,那目光依旧恋恋不舍地盯着她看。 钰彤心中明白,知道帝弘历对弘晓已心存猜疑,恐有不虞,急忙用眼神示意他莫要再跟过来。弘晓虽不舍亦不放心,见钰彤满脸焦灼,只得拉着仍欲跟着上楼的痴痴呆呆的雪芹,退到了楼下大堂中等候消息。 帝弘历一边焦急地望着奄奄一息的襄玉,一边来回在窗前张望,巴不得那陈德庸立时就能来到才好。大街上的嘈杂人声如今终于渐渐安静了下来,唯有那兵丁们的呼喝之声。 傅恒衣衫不整、头上尚有淤青,正跌跌撞撞跑了过来,他见此街面上已经被步兵统领衙门的人所控制,虽不知道帝弘历就在现场,却也明白帝弘历已经得知了此间发生的事情,更是慌张,急忙冲到那花轿旁,揭开轿帘去看。 看时,但见漫玉身着大红吉服、却是浑身血污、已被那不知何种暗器贯入咽喉惨死在花轿中,那手中仍握着新嫁娘所需持的苹果,似是对日后的平安吉祥仍有无限期许。 那步军统领及陈莊见傅恒到来,急忙上来见礼问:“大人可知此事是何人所为?可有那嫌犯的去向?” 傅恒满脸凄惶:“本官也不知啊。今日本是本官大喜的日子,万岁赐婚、纯妃娘娘之妹下嫁,却不想出了这样的事情,本官可如何向万岁请罪啊!”说着竟急得跺脚。 听他如此说,那些渐渐聚拢回来的富察府迎亲之人并那苏家送亲之人,满满地跪了一地,呜呜地哭了起来。 那步兵统领道:“现在不是伤感焦急的时候,大人可知道是何人要刺杀新娘?大人可否有仇家?除了新娘之外,可否还有其他人受伤?” 傅恒道:“本官的马受惊了,方一出事,便驼着本官跑走了,本宫拼死从那马背上跳下来才回来的,也不知道此间究竟发生了何事。” 步兵统领见问不出所以然,无法向帝弘历交差,因下令道:“你们且将方才那些人都带到一边,逐个询问,务必问出些线索。你们且将两旁店俱都封锁了,挨门挨户搜查,不得遗漏一个人,快去!” 须臾,几个兵丁来到梦坡斋门前,见大门紧闭,便用力捶打,一边喝道:“开门!开门!” “这门,不是你们能进去的!”身后一个冷森森的声音道。 ------------ 第十四章:淡极始知花更艳 ------------ 一【春早湖山】 金河秋半虏弦开,云外惊飞四散哀。仙掌月明孤影过,长门光暗数声来。 门外,是夏守忠那尖锐的声音,那步兵统领也是见多识广之人,一见夏守忠并身后跟随着的太医,两人虽也是平民装束,却也认得乃是帝弘历身边的六宫督太监,急忙喝止了兵丁,上来见过,那夏守忠道:“此书肆乃是咱家一门远亲,如今内眷正病者,咱家请了医生来瞧瞧,难道大人还信不过咱家不成?” 那步兵统领知道这夏守忠一向在帝弘历身边是形影不离,如今带着太医匆忙忙招摇过市,又是今日这混乱之局,虽不十分明白,也已猜得出一二,因而笑道:“公公既然出面,小的怎敢违拗,只是如果日后万一万岁问道,还求公公替小的说一两句话!” 夏守忠心知帝弘历正在焦急,不与他啰嗦,只挥手命他随着陈莊自去公办,领了那陈德庸便进了梦坡斋,店小二机警,急忙又将门掩上。 帝弘历一见陈德庸,如见了救星一般,哪里容得他请安问好,急急道:“快去瞧瞧朕的爱妃怎么样了!” 那陈德庸见状,只得快步赶到床前,芳菲急忙帮着拉起襄玉衣袖,也顾不得按照宫里规矩安设锦帕、引枕等物,忙凝神安心细细把脉,半晌方向那满脸焦虑的帝弘历跪下道:“回奏万岁,臣无能,娘娘气息微弱、气机紊乱,血溢妄行,定是脏腑受损、筋骨俱伤所致!臣也是回天乏术,能不能救得回娘娘的命来,还要看上天垂怜,如果娘娘一个时辰内能醒过来,元神未散,臣再用镇定化瘀之药,方可有回转余地!” “啊!”那钰彤闻得襄玉性命垂危,先就哭了起来,更因本身亦是伤势不轻,声音哀哀切切、楚楚可怜。陈太医急忙转身过去,从医箱中取出剪刀,欲为钰彤疗伤。那钰彤早已疼得忍不住呻吟起来。 帝弘历看着心酸,又不忍心放开拉着襄玉的手,便只得对钰彤道:“你且去另一个房间歇息,让陈太医帮你敷药止血,朕待襄玉醒转来,就去看你!” 那站在一旁的茹缇闻言,忙道:“草民这就带娘娘去歇息!”说着带着钰彤缓缓出来,进了另一间卧房。 一直在楼梯口打探消息的弘晓见钰彤颤巍巍地出来又进了另一个房间,并没有帝弘历及夏守忠等一并出来,只是一个侍女及一个太医,心中再忍不住,也不顾雪芹的阻止,几步踏上楼梯便随着进了房内,钰彤虽仍是疼不可当,一见弘晓,急忙低声道:“王爷快请出去!皇上……皇上怕是已生疑心,对王爷多有不利!臣妾无碍,不过是皮肉伤,不会伤了性命!” 那弘晓哪里听她这话,一步上前将钰彤抱在怀中,喃喃道:“傻丫头啊!那皇上的命,是命,你的命就不是命了吗?你一介弱女子,怎么就去替他硬生生挡了这一剑呢!”说着,眼中全是泪水,望着钰彤那失血过多而苍白的面庞叹道:“如果这剑锋再偏上几寸,你可不是令我痛彻肝肠!难道必定要我去那阴曹地府里陪你,你才甘心啊!你这么舍身救他,怎么丝毫不为我想一想!他在那里守着他的爱妃流泪,我在下面为你急得快要疯掉了!” 钰彤再忍不住,将头斜倚在弘晓怀里,凄楚笑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当时我就在近旁,全是本能,哪里管他是皇上还是草民啊!”说着,越发不支,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茹缇见状,急忙道:“王爷,且先让太医给娘娘疗伤要紧!” 弘晓这才主意到那陈太医,下死眼盯着他看,陈太医也是警醒明目之人,立刻跪下到哦:“臣只是医家之心,救人病痛,除此之外,绝不会多带口舌眼耳!”见弘晓表情舒缓了些,补充道:“待臣给娘娘敷过药、止了血之后,娘娘便可静养了,臣还要尽快去那边看纯妃娘娘去!” 弘晓急忙扶着钰彤坐在床上,却一手揽着她的肩,陈太医便在伤侧,令夏荷拿着医药箱,轻轻用剪刀剪开钰彤伤口边的衣服,用银针将那破损的皮肉慢慢剔开,再向伤口中敷上药粉。那钰彤纤纤弱质,虽也受过辛苦劳作,却哪里经受过这样的痛楚,陈太医那棉签银针碰触到伤口之时,每一下碰触,都疼得她咬牙颤抖,又恐弘晓见了悬心,拼命忍着不发出呻吟之声,只是那药粉本就麻辣滞涩,又要用银针塞进伤口内里,那痛楚实在无法忍得住,头脑中俱是白惨惨一片混沌,牙齿原本已咬得咯咯作响,不一时却不觉得牙齿酸涩了,只是闭着眼睛强令自己同那痛楚挣扎,不让自己晕过去,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那麻辣的痛楚消减了,她感觉到夏荷正在用麻布将自己的肩膀一层层包裹起来,不由得张开口重重地喘了一口气。 张开口,她才觉得口中一阵腥甜,忙看去,却见弘晓正从她口中抽出那血淋淋的手指,亦是满头大汗,仍温存微笑望着她:“陈太医说,你的伤无大碍了!” 她再忍不住,一把抱住弘晓的手,泪如雨下。 茹缇在旁轻声道:“王爷,万岁就在隔壁,娘娘也需要安睡静养,您的手指也该让太医包扎一下。还请随我出去吧,小厨房里有红枣红糖等物,王爷何不去帮娘娘煮碗汤来,岂不是比在这里更对大家都好?” 弘晓一步也舍不得离开钰彤,只是见钰彤早已虚弱得摇摇欲坠、勉力支撑,心中也恐帝弘历忽然进来,只得缓缓道:“你且好生歇着,我会再想办法来看你!”说着将身边荷包一把扯了下来扔给雨荷:“这些银两都给你,好好照顾你家小主,本王重重有赏!” 钰彤的目光迎着弘晓的目光,半晌,轻声吟道:“一生一世一双人,半醉半醒半浮生。王爷,能有今日今时,钰彤死亦何憾!” 终于打发了那痴呆王爷下了楼,茹缇总算松了一口气,这与帝王嫔妃两情相悦,即便他是亲王,亦是杀头的大罪,所幸帝弘历一心扑在昏迷不醒的襄玉身上,尚未留意,如今梦坡斋乃是是非之地,只是因帝弘历已经知晓怡亲王及雪芹在此,未得旨意也不敢让他们离开。 一想到这是非之地,才忽地记起方才在秋爽斋与弘皎闲谈之事,这楼下变故丛生、惊心动魄,那唯恐天下不乱的宁郡王居然能安坐楼上,不为所动?如今帝弘历已经对弘晓生了猜疑,如果再得知今日弘皎亦在此,那真真这怡亲王府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想到此,急忙冲下二楼,向那秋爽斋冲去。 门开出,人去楼空。茹缇方放下心来,沉沉叹了口气,心道,这弘皎,果然比那弘晓要会做事得多。 而帝弘历却无法放下心来,他焦灼地对刚刚从钰彤屋内回来的陈德庸道:“爱卿,你快想点办法,她就这样昏迷不醒,可如何是好!” “这……这……臣无能为力啊!臣哪里能唤得回娘娘来啊!”陈德庸心中惶恐,如今二小姐漫玉已死,如果纯妃当真出了意外,那苏家前景堪忧啊! “不会的,襄玉不会有事的!钰彤还是血溅五步呢,她并没有流血没有伤痕啊!怎么就会到这步田地!” 陈德庸急忙回道:“万岁,定是娘娘受了很重的内伤,据臣看,那人这一脚是使出了全力,必要置人于死地,所以虽无外伤,但正中腹部,内中腑脏最是经不得这样的外力,如有腑脏破裂,那是任神仙也救不得的了,如并无腑脏破裂,待娘娘醒来可以服药之时,臣便可用三七及红花为娘娘止血化瘀,那三七最是和营止血,通脉行瘀,行瘀血而剑新血,那红花也是最能活血通径、散瘀止痛……” 不待他说完,帝弘历一脚将他踢翻在地:“谁要你这个时候还来背书!且说如何才能领纯妃醒过来!” “这……为臣不知!” 帝弘历被他一番话说得心惊肉跳,再看床上的襄玉,面色如雪般苍白,竟无一丝微红,双目紧紧阖上,似是连呼吸都无,慌乱地拉着她的手,叫道:“襄玉,襄玉你不能就这么走了!朕在这里,你答应过朕,要看着朕成为千古明君,要看着大清国万事昌隆,双十二日钟粹宫中,今生永不相疑,永不相欺的誓言,你不能便这样忘掉!”他凑近了她的脸颊,又闻到了那令他心旌摇曳的香气,原本清冷的香气,如今竟满是温热,那窗外早有蝴蝶在盘桓飞舞,似要循着香气的踪迹飞进窗来,帝弘历更惶恐道:“你不会死的,是不是?朕还能闻到你的香气,这香气不散,你就一定不会死!”说着,竟忽地觉得那香气越来越重了一般,急急对夏守忠及芳菲道:“快去,快去将所有门窗都关好!都关好!关的不留一丝缝隙,千万不要让那香气散出去!只要这香气还在,襄玉就不会死!快啊!” 他一叠声地呼叫着她的名字,将头埋在她的胸前,暗哑地声音压抑地传出:“为什么朕身为帝王,却无能留住自己心爱之人?前日是颖儿,如今是你,那些对朕飞来的厄运,却全都要朕心爱的女人去承担,为什么会是这样!处处滴着血,处处都是冤魂,那朕还要这皇位做什么!朕还要这江山做什么!”他终于哭道:“襄玉,你不要走!你走了,朕如何独自活下去!” 芳菲望着那神情痴狂的帝弘历,望着他对着似早已魂飞天外的襄玉绝望无助地呼叫,全然没有了帝王的赫赫威势,心中酸楚,忍不住哭了起来,连夏守忠也忍不住泪下,喃喃道:“娘娘,求您念在万岁爷这番苦心,千万撑下去,千万不能走啊!” 然而襄玉的手,在帝弘历的手中越来越冰冷了,襄玉的脸色,越来越苍白,似是那雪中纯白的牡丹,散发着最后的浓郁香气。 ------------ 二【木兰花慢】 襄玉似在云间孑孓,又似在雪中彳亍,茫茫天地,再无一个人影,一丝声响,只有那空荡荡的雪白,冰冷氤氲,唯有一缕不知来自何方的香气,在那虚空中盘桓萦绕,在她周边徘回徜徉,引诱着她从这处的空茫,走向那处的空茫。 空茫中似是母亲子佩的面颊,熟识的微笑中竟有那悲苦的哀怨,她呢喃着:“天注定,不可逃,当年我以为我可以逃出那宫苑,与你父亲恩爱相守,没想到今生仍会报应在你身上……” 空茫中似是雪芹的音容,凄惶哀愁中满含怨忿:“你当真便爱那富贵荣华,还是你当真不明白自己是谁,偏要飞蛾扑火……” 空茫中似是太后那冷冷的背影:“这后宫容不得你的污浊秽乱,哀家容得了你一时,你好自为之……” 空茫中似是漫玉那哀哀欲绝的哭声:“你霸占了我姐姐的位置,你抢了我的儿子,你如今还要我的性命吗?那我就给你吧……” 空茫中,似是那老鸨又追了过来,那鞭子劈头盖脸地向着她砸了下来,不知打在何处,却浑身痛不可挡,她慌乱地逃开,在那云间雾里胡乱地跑着,听着那云雾中不知从何处传来的隐隐约约的呼唤声:“襄玉……襄玉……” 她循着这声音疯狂地向前跑去,口中叫着:“历哥哥……历哥哥……救我啊!” 忽地一步踏下去,脚下的云海雪原却消失了踪影,她便从那万米高空直直地坠落了下来,瞬间身体便摔碎成无数碎片,每个碎片都带来尖锐的痛楚,她痛得大喊道:“历哥哥……” 她以为自己喊了很大的声音,竟然将自己惊醒了,她努力想睁开眼睛,可是怎么眼皮都这么痛,痛得抖动一下都异常艰难,她蠕动着嘴唇,可是那声音似乎被禁锢在喉间,发不出一丝声音,她能感到那温热的头颅正倚在她身边哀哀痛哭,那温热的手正拉着她的手,可是她的手也沉重得无法活动,她无法告诉那哀哭之人她都听到了,她都意识到了,她只能努力地、努力地令自己呼吸,虽然那空气呼入胸腹中,也是那样刀割般的痛楚,她仍是一次次挣扎着、努力地呼气,吸气…… 那呼吸声如春雷在他耳边炸响,他忽地抬起头来,热切地望着她叫道:“襄玉,你醒了,你没事了,你终于醒了!太医,太医你快来给她用药啊!” 她望着他狂喜的脸,望着他身上溅上的斑斑血迹,那扑向花轿的刀光、花轿中喷射出的鲜血、狂奔而去的马、钰彤肩头中剑、迎面飞来的腿、冲向帝弘历的蒙面黑衣人……一幕幕瞬间回到她脑海中,尤为醒目的,是那染血的花轿和染血的钰彤,她顾不得痛楚,张开嘴,努力又努力,终于发出了声音:“历哥哥……你……你没事吧?漫玉……漫玉怎样了?钰彤……钰彤……” 帝弘历一边闪开身令陈德庸诊治,一边舍不得放开她的手,急急安慰道:“你醒了就好!太医说你会没事的!朕很好,只要你好,朕便好!如果你为救朕抵挡这致命一击,出了什么意外差池,朕必定要负疚一辈子!” 襄玉身上虽痛楚,心中却明白,她何曾去救过他?她当时正直勾勾望着那花轿,是那黑衣蒙面人飞脚一击之时,那帝弘历正好在她身后,才使得她受了伤的,那只是个意外,那是他的无意识的躲避和她的无意识的抵挡,便是今日这受伤的真相。 但是如果时光倒流,当真需要她挺身而出,如钰彤一般为他抵挡那致命一击,她亦是心甘情愿的。她想微笑,只是那笑容尚未成型,便痛得僵硬在脸颊上:“小玉儿……没有……” 帝弘历不让她继续说下去,接口道:“襄玉,朕这就带你回宫,请太医院所有太医来给你诊治,必定能令你安然无恙!” 陈德庸正手持银针,给襄玉疏散淤血,闻此言急忙奏道:“万岁,娘娘这伤,最好是能不动便不动,稍有不慎便可能引发脏腑出血,那时节便更加回天乏术了。如今连起坐饮食等事,也需人服侍才行。” 帝弘历四下望了望这间小小的卧房,虽不富丽堂皇,倒还干净雅致,因说:“便是在这里静养几日也好,伤势要紧!钰彤伤势也重,亦不宜劳累。” “回万岁,纯妃娘娘这伤,恐怕不是几日便能自如活动的,常言道伤筋动骨一百天,更何况是腑脏内伤,为臣估计,怕得一季或半年方可!”陈德庸道。 “半年?她乃后宫嫔妃,如何能在外居住半年?”帝弘历皱眉:“此次朕乃微服出来,不便宣扬,如何能遮掩才好!” 襄玉虽身上痛楚,心中却明白,虽帝弘历并未言明那漫玉及钰彤的安危,心中也知道必定凶多吉少,再前后连起来一想,最醒目处便是晕倒前所见那扑向花轿之人衣襟上闪过的那个“粘”字,再将太后那日的神色、延禧宫之事放在一处思想,更是觉察到不对,急忙喘吁吁道:“皇上……皇……上……且别忙着……忙着臣妾的伤,快……快回宫……回宫去!迟则生变!” 帝弘历不解地看着她,瞬间便明白了她所说的意思,如今有人刺王杀驾,那背后之人必定会安排更凌厉的招数,如今傅恒迎亲之时新娘被刺身亡,想必早已惊动了后宫,还不知道那心怀叵测之人会趁机生出多少事情!想到此,急忙站起身来,却还是不放心地拉了襄玉的手:“朕……朕放心不下你!你这伤势……” “皇上……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您如出了差池,臣妾……臣妾哪有命在!快……快回宫去!稳定朝局要紧!”襄玉虽不能动,那眼神口气俱都透着急切。 那天性中面对危难的敏锐嗅觉在帝弘历心中复苏,他站起来,凝神细思,便吩咐道:“夏守忠,安排小轿随朕悄悄回宫,不得使他人得知。陈仝守在这里,无朕的旨意,任何人不得出入。芳菲你与……怎么还是那个叫夏荷的宫女?朕记得当日令贵人落水之时,已经将她罚到浣衣局去了。” 夏守忠急忙回道:“那夏荷因当日与令贵人交好,苦苦哀求令贵人,令贵人心软,便悄悄赦了她,仍一直在令贵人处当差,如今本分老成多了。” 帝弘历心中有大事,亦无心再理会这些,便道:“芳菲和夏荷,安分伺候主子,不得有半点差池。陈太医你就留直在这里,专心替两位娘娘疗伤。” 又唤了茹缇来,带着微笑道:“姑娘,有劳你了,你这个书肆,朕先征用了,且给两位娘娘养伤,你便也留在这里照应吧,你虽是女子,却比多少须眉男子还要强上百倍。” 茹缇没想到帝弘历竟然已经知道了她是女子,一时间涨红了脸,诺诺道:“草民领旨。只是这小店,是草民立业安身之营生,两位娘娘在此清修,草民仍是要继续营业方可,只是不会令人上了这三楼来,恳请万岁恩准!” “什么立业安身!朕自认会派内务府之人来料理这里的一应用度,你且关了这书肆吧!” “万岁,这书肆在这街上一向生意红火,经过方才之事后忽然关掉,岂不是更引人猜疑?莫若就装作了万事皆无,更能掩人耳目!”茹缇急忙道。如果这书肆当真关掉,她该如何与弘皎相会,畅谈他们的大业呢? 大业么?那大业就是要将面前这痴情重情、果敢坚韧之人置于死地么?便是面前这人,害得她家破人亡、流离失所么?可是,她却无法如自己想象中那般狠起他来。 襄玉闻言,艰难地伸手轻拉帝弘历的手,示意他答应茹缇之言,帝弘历略一思索,道:“也罢了!就令陈仝守在三楼吧,只需保得娘娘安危就好!”说着严厉地望着茹缇道:“只是你这书肆,经营书画皆可,万不可再如此集结王公贵戚、交往达官显贵了!鱼龙混杂,难保都是那襟怀坦荡者。” 说着,想起了弘晓及雪芹二人,便又道:“你堂兄仪表堂堂,怎么却是行医之人么?你家祖籍何处?” 茹缇没料到帝弘历有此一问,心中那直爽爽的愤恨便冲口而出:“草民姓曹,祖籍江宁,堂兄祖父乃圣祖朝江宁织造曹寅,民女父亲乃原茶房总管曹颀,因堂伯父曹頫任上亏空被先帝革职抄家,后又被流放,直至万岁登基后才赦回,民女与老父无以安身,才开了这书肆,堂兄曹雪芹原不过是落拓书生,写字撰文罢了。” 帝弘历万没想到竟在此又遇到曹家之人,因将那茹缇上上下下看了半晌,叹道:“怪道那日朕看你眼熟,原来你与你姑母确实有许多相似之处。曹家之事,涉及太多前朝旧事,如今又败落至此,人丁寥落,你家也算是在旗,如果你堂兄有意入仕,朕便成全他一片报国之心。”因心中有事,不及细想,只是说:“如今且令你堂兄在大堂帮着你招呼,你安心照料娘娘便可。传旨怡亲王,随朕一并回宫,省得他一个人再胡行乱走,还不知要闯出什么乱子!” 一切安置已毕,复转身向襄玉道:“小玉儿,你好生养着,朕去将那妖魔鬼怪捉了,替你报仇!你等着朕,朕很快就回来!” 襄玉依依不舍望着帝弘历的眼神,怕他心有挂碍,亦不忍离去,急忙闭上眼睛,不敢再看下去。此一去,祸福凶吉,都是未知之数,何时能回来,更是不可预知的未来。 但是她知道,无论如何,她会等他,等他,回来。 ------------ 三【小楼莲花】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更没有不透风的宫墙。 宫墙内的恩怨纠缠,是宫墙外人等最津津乐道的话题,脏唐臭汉俱是说不尽的故事。宫墙外的风云变幻,是宫墙内人等赖以生存的根基,风吹草动都事关命运前程、家族荣宠,因而那眼线、消息便如风般,瞬间便能传遍内廷深处。 襄玉望着急匆匆离开的帝弘历,心中翻腾的,俱是不祥的预感,那粘杆处之血滴子等事,她早已听闻,如果是皇太后当真参与其事,那背后的阴谋乃是弑君杀驾、图谋篡逆,那太后并非帝弘历生母,焉知不会因延禧宫之事心存芥蒂!越想下去,心中越紧张,也顾不得痛楚,拼命咬牙对陈德庸道:“快,传陈侍卫!” 那陈仝急忙上来,只听襄玉吩咐道:“快去找到陈……陈莊,令他持皇上……玉牌,去追赶皇上,务必在……在到达宫门前……赶上!” “这…万岁有旨,令小人在这里照顾娘娘安危……” “快……快去……”襄玉拼尽全力道。 那陈仝跟随帝弘历已是多年,且也是经历了弘皙木兰秋闱之变的老侍卫,如何不明白情势危急,点点头,又问:“宫门数十个,陈莊需到哪个门去迎候圣驾?请娘娘示下!” 襄玉想也不想便道:“端门……先去端门……赶上后,劝皇上从……从……震苍门入宫,震苍门在延禧宫……东面,是宫内太监和匠役勤杂人员出入内廷的门户,看守很难严禁,入宫后方可……方可不惊动慈宁宫,回到……养心殿!”说着,已痛得喘息起来。 那陈仝领命方要离开,襄玉又道:“你……你不必着急回来……去寻……傅恒大人……劝他务必……务必前去宫内,向皇上皇后请……请罪!务必……面圣请罪!否则……祸……祸及全族!” 见那陈仝领命去了,襄玉急忙唤了茹缇来,道:“皇上如今有急难,劳烦姑娘……姑娘伸援手!”说着,想抬起右手臂来,奈何痛楚难当,又有陈德庸在用针,竟无论如何也动不得,茹缇急忙扶起她的手臂,听她说道:“这……这玉镯,拿去!外面,人群中有苏家漫玉的……侍女青墨,交给她,令她找……找到慎郡王,速速将大阿哥……大阿哥藏起来!求你!快……快去!” 茹缇虽不是十分清楚襄玉所言之意,但也明白她如此布置安排,必然是事关重大,也顾不得多说,伸手向襄玉手臂上褪下那玉镯,转身便离开了。 一招输赢料不真,如今只能尽人力,听天命罢! 襄玉再支撑不住,只觉得五脏六腑似刀绞般痛不可挡,头一歪,晕了过去。 一旁的芳菲吓得急急叫道:“太医,太医,娘娘怎么了?” 陈德庸亦是满头大汗,道:“暂时无妨,劳姑娘去下面厨房处煮些热热的水上来。” 芳菲才出去,便见一人忽地闪身进了屋内,很是一惊,那人低声道:“大人莫惊,草民是这书肆的店家,见大人医箱中药物不全,特来告知大人,二楼绛芸轩内尚有许多草药,请大人前去辨认,看是否有那止痛止血之药可用。” 陈德庸正在为缺少药材、无法解除襄玉痛楚而心中惶恐,闻听此言,如得甘霖一般,急忙谢过,急匆匆下楼去了。 终于屋内再无别人,雪芹毫不犹豫,先是将悄悄放在门边的一碗汤药取来,灌入口中,伸手去将床上的襄玉抱在怀里,起身便向着后侧角门走去,虽是书生,又怀抱着昏迷不醒的襄玉,仍走得飞快,下了楼梯,走出窄巷,那荒路上早有一辆驴车在等候着,因急忙将襄玉放倒在驴车上,再顾不得其他,驾了驴车便发疯般向那城西香山方向而去。 一路上坑坑洼洼、草木杂乱,又是六月午后天气,那驴又不如马奔跑起来带着凉风,只是那一步步晃悠悠、不紧不慢地走,急得雪芹猛挥了几十鞭也无用,反而自己紧张、焦躁得一身臭汗。 那马车并无遮挡,又灰尘遍布,再加上一路颠簸,日头暴晒,襄玉不一时便醒了过来,只觉得全身似被刀零割碎剜一般,白花花的阳光照在身上,更似火烧火燎,痛得连眼睛都无法睁开,猛地发觉自己在随着晃动,似是走动,心中一惊,急忙挣扎着睁开眼来,先就看到头上万里无云的蓝天,微微侧头,便是那飞扬的尘土、路边的荒野,这一惊,竟忍不住叫了出来。 雪芹在前面驾车,听得声响,急忙转头道:“襄玉,让你受苦了!刚刚给你喝了些元胡,应该会有止痛之效。等一会接了蕙兰,出了京城,安全无虞了,我必定会找最好的医生帮你疗伤!你先忍一忍!” 襄玉恍惚:“你……在做什么?你要……你要带我……去……去哪里啊!” 雪芹并不停车,仍一边赶车,一边急切道:“襄玉,我不能再看着你日日深陷在那险恶危局中,今日终于有了机会,我便趁着你们谈话之际,找来这驴车,今后我们便远走高飞、隐居山林,去那天高皇帝远、再无这些纷扰之处,一世逍遥,岂不好!”想了想又道:“你莫要在意蕙兰,你与蕙兰一处长大,你还不知道她的贤德?比不会与你争大争小!我们三人,岂不是神仙一样的日子!” 襄玉这才明白这呆子所言,原来是要带着自己私奔,心中即感念他的一番苦心,又觉得过于离奇好笑,且不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们哪里去寻那世外桃源?而自己如今是帝弘历的宠妃,他拐带妃嫔,那是要诛灭九族、挫骨扬灰的大罪!更何况今日今时,那京城里还不知如何翻云覆雨、刀光血影!她再无暇顾及身上伤痛,竟挣扎着叫道:“不可以!你放我回去!我不能跟你走!” 雪芹回头,那双眼睛充满狰狞的红丝,痴痴望了她半晌,不说一句话,只是狠命去抽打那头驴。 襄玉急得再叫:“停……停下来!快停下来!”雪芹不理,催着那驴走得更急了。那颠簸的车板一下下撞在身上,似被重锤击打一样,越发痛得几乎要晕过去了,襄玉无法,暗中咬牙硬撑着,没想到竟将身子转了过来,随着那车辆颠簸的势头,拼命向一旁用力,噗通一声竟滚到了车下,重重地摔在路边的草丛中。 雪芹听得身后声响,回头正看见襄玉掉下马车,心中凛然大恸,急忙停了车转下来,抱在倒在草丛间奄奄一息的襄玉,忍不住哭道:“襄玉,你何苦!你明知道,那人是你兄长,你何必定要飞蛾扑火、自取灭亡之灾!难道你当真就如此贪恋那荣华名位不成!” 襄玉强提着那口气,断断续续道:“我……我一介孤女,要那……要那荣华何用!公子……公子深情,襄玉永生铭记,只是……他……他如今前路危难,我……我怎能弃他而去!即便他不是……不是帝王,不宠爱与我,我……我今生……也难再离开他!”说着,沉沉地喘了半晌,才又道:“由来同一梦,休笑……休笑……世人痴!公子性情之人,必定能解!还是放……将我放……放下吧!” “襄玉,你亦明白世人痴,我如能能将你放下!当日从醉香苑救你出来,原本以为此生便已注定,为何直到如今,我也不能救你出苦海!想着你日日面对那不能去爱却偏偏爱着的人,与自己挣扎,与那些心计恶毒的妇人周旋,你可知我有多心痛!”雪芹再忍不住,抱着襄玉呜呜痛哭了起来。 一对蝴蝶摇摇曳曳地围着襄玉飞舞着,竟慢慢落在襄玉肩头,不一时,又来了一对,那野地蝴蝶一时竟是成群结队,飘飘地向着襄玉聚拢了来,随着蝴蝶的到来,雪芹闻得周边那旖旎的香气越来越重,越来越浓,那香气直冲入头脑中,身子竟是不由自主地热了起来,怀抱着襄玉的手忍不住更紧了,而怀中的襄玉,却越来越沉、呼吸减至微弱,眼见便是黄泉路近了。 那蝴蝶的萦绕似惊动了襄玉,她用模糊做梦似的声音轻轻道:“蜂团……蝶阵……乱纷纷,几曾随逝水……岂必……委……芳……尘……” 那声音渐渐听不到了,雪芹原本欲救她,没想到反而是如今的境况,心神俱碎、手足无措,嚎啕大哭起来。 正当此时,雪芹忽地听到头顶传来一声问询:“施主安好!贫尼智能这厢有礼!贫尼在远处见此间有异相,特来问询,是否需贫尼帮衬之处?” 雪芹抬头,见是一青衣素帽的女尼,一脸的安稳慈祥,恍惚间似曾相识,却一时又想不起来,也无暇细想,忙说:“大师……大师救苦救难!她……她身受重伤,恐怕不好了!你救救她!求你,救救她啊!” 那智能也不答话,只是拉起襄玉的手腕,细细把脉了半晌,急忙从褡裢中取出银针,向那襄玉鼻息脉门探下去,一边道:“这位施主伤得不轻!贫尼只能先封了她气息,莫使气息流散了,如施主信得过,且随贫尼回西山碧云寺中,内有警幻大师,最是医道高超、救危解困的, 至于此施主性命如何,全凭天意罢了!” 雪芹不知何故竟对那警幻大师有种没来由的信赖,急忙点头道:“好好好!世外高人相助,襄玉便有救了!” 正说着,但听得后面马蹄声哒哒传来,须臾便有一辆马车到了近前,最先跳下车来的,乃是茹缇,后面芳菲与夏荷正扶着虚弱的钰彤下车,赶车之人,却是陈德庸。 茹缇一见路边雪芹抱着了无生气的襄玉,急急过来,那芳菲先就喊道:“娘娘,总算找到你了!可急死奴婢了!”钰彤急忙瞪了她一眼,望了望那智能尼姑,示意她有外人在场,不可张扬。芳菲急忙掩了口,过去扶着襄玉。 陈德庸这才吁了口气道:“哎,方才回了房间,发现娘……发现你们不在,可是急死了!幸亏店家回来,说有可能往这条路上来了,才急忙追过来!” 茹缇见雪芹一脸泪痕,心中早已明白了大半,急忙打圆场道:“兄长,你便是要带着人去西山向这寺庙求医问药,好歹也等我们大家一起去,你这样匆忙忙就走了,可知道会有多少人会急死的!”尤其那个死字,说得尤其的重。 “是,是是!”雪芹见襄玉已奄奄一息,即便救醒,也绝无与自己浪迹天涯之意,一时心灰意懒,只是茫然随着点头道。 “快看!那里,那里走水了!好大的火势啊!”夏荷忽然指着不远处那繁华的街市叫道:“那里,那是不是梦坡斋吗!” 众人都抬头看时,但见那浓烟滚滚、火光冲天,竟真的是来自琉璃井梦坡斋的方向。 钰彤心中惊诧,当机立断,向那智能施礼道:“恳请大师慈悲,且容我等前往贵寺暂住疗伤!” ------------ 四【鬓云松令】 身上的伤,终究有痊愈的一日,心上的伤呢? 是不是结成的疤痕,全都是恨?全都是血凝成的恨? 弘皎怀着满心的愤恨,咬牙切齿地对奚颜道:“娘娘,小王在进宫的路上便已知晓,这消息千真万确。此时机千载难逢!娘娘必定要拿定主意才好!” 奚颜慌乱地走来走去:“拿定主意?如今外面已经沸反盈天,纯妃之妹出家途中、琉璃井闹市被杀,皇上带着纯妃和令贵人微服出巡不幸遇险、生死未卜,眼见得前朝后宫就要大乱,你要本宫拿定什么主意!”说着,急切得快哭出声来,抓着弘皎的手臂道:“王爷,你是男人,你快出宫,报与兵部,马上带人去琉璃井查询皇上的下落,皇上千万千万不能出差错啊!” “娘娘!”弘皎气愤地摔开奚颜的手:“成大事者,需当机立断!在本朝,上有太后、皇后、贵妃,下有无数嫔妃,你不过是一妃子,又无阿哥公主,便是在这宫里熬白了头,又能怎样?”他实在看不得这女人貌似狠毒骄纵,遇事居然如此婆婆妈妈、毫无决断:“此时如果皇上突然驾崩,只怕你还会多几分机会!” “即便皇上驾崩,本宫也无阿哥可以去一争高下,哪里有什么机会!” “长幼有序,二阿哥永琏虽曾被立为太子,奈何早逝,如今那大阿哥永璜早年丧母,如果他能认你为养母,你岂不是便是圣母皇太后,与那皇后的母后皇太后平起平坐了?”弘皎献计道:“大阿哥这些年在后宫颇受冷落,无人与他来往,如今尚无人得知此消息,你先将此消息报与太后,有太后撑腰掌舵,再将大阿哥稳住,不难让她认了你,岂不是便能一举翻身?” “可是,可是如果皇上脱险,得知本宫有篡逆之心,那便如何是好?” “此事有太后出面,即便皇上侥幸逃脱了回来,无论如何也怪不到你头上!”说着想起那粘杆处之人的行动,道:“如今只有两件事需要尽快解决。” 奚颜听得可以凭借太后和大阿哥之力登上太后的宝座,即便是与慧语东西分立,只是母后皇太后,但那慧语那般软弱,自己有太后做靠山,又有宁郡王出谋划策,心中亦是非常满足,虽对帝弘历也是情深一片,奈何这些年早已被争宠妒意和误解感伤消磨得所剩无几,只是愣愣问道:“还有什么?” “其一,你并非大阿哥生母,那纯妃乃是三阿哥永璋生母,嘉妃是四阿哥永珹生母,五阿哥永琪、六阿哥永瑢年幼尚无需担忧,此次如纯妃与皇上一起遇难则罢了,否则子以母贵,怕是三阿哥还是很大的威胁。其二,即便纯妃不会再回来,难保那嘉妃不挑起事端来为四阿哥争抢。”弘皎道:“如今之计,最好能借嘉妃之手将三阿哥除去,再将刺王杀驾之罪名嫁祸给嘉妃,便万无一失了!” 那奚颜猛地想起钰彤落水那日,嘉妃那不阴不阳的几句话,便令自己受了两个多月的禁足之苦,心中恨意陡生,便道:“嘉妃那小蹄子,原不是什么良善之辈,那永诚年纪虽小,也是一脸妖邪。该如何行事,全凭王爷安排!” 弘皎见奚颜言听计从,心中甚喜,故作叹息道:“本王也全是为了娘娘的前世情债,今日才行这狠毒之事!但本王即便到了那阴曹地府要抽筋扒皮、下油锅,为了娘娘,也是心甘情愿的!” 奚颜见他一往情深的眼神,又想起帝弘历这些时日的冷落和淡漠,一时间心醉神伤,更是对他的话无不依从。 弘皎见已收服了她,心中得意,悄声唤了两个花木房的小厮来,如此这般地叮嘱了一遍,待那两个人去了,令奚颜传了太医郭幕针前来,只说是请平安脉。 须臾那郭幕针便进来了,见弘皎亦在此,急忙都问了安,弘皎便低声在他耳边叮嘱了几句,笑道:“你可明白该如何做了?” 那郭幕针急忙道:“小的遵命!小的这就去给嘉妃娘娘请平安脉!” 看着郭幕针一步一晃地出了宫门,弘皎笑道:“既然事情已安排定了,那就有劳娘娘快去慈宁宫走一遭吧!本王也告辞了,如今且去平郡王福彭那里坐一坐,也算是给自己洗一洗清白吧!”说着,哈哈笑了起来。 如今且说那嘉妃,自从她的宫女翠翘悄声告诉她说今日帝弘历私带着纯妃及令贵人出宫去看那傅恒迎娶纯妃之妹的热闹去了,心中便一直闷闷不乐。同是妃位,那纯妃竟如此圣宠优渥,仅是凭着有四阿哥在,帝弘历还是常来永寿宫,但那款款深情、呢喃爱语,却是早已可望不可及,如今微服出去,却也是全都瞒着自己。一时间百无聊赖,浇了浇那几盆夜来香,又摆弄了几下含羞草,再拿起针线绣了几下荷包,不小心碰了手指,将那服侍的宫女骂了几句,仍是烦闷,正此时,翠翘来报,太医郭幕针来请平安脉。 这日常的请平安脉乃是宫里的规矩,太医院会不定时安排太医进宫,或者宫妃觉得不舒服,亦可去传,正心中不自在,能有个人来混过一阵子也好,便传了进来。 那郭幕针毕恭毕敬地请了脉,笑道:“娘娘贵体安康,只是微有些心虚不宁、四肢倦怠,待下官开一剂疏散的汤剂,调理一下便好了!”见嘉妃意兴阑珊,便似随口说道:“下官自知脉息自然不如陈德庸大人,只是方才陈大人被夏公公匆匆忙忙叫了出宫去了,好像说是去琉璃井,下官才斗胆来给娘娘请脉的!” 嘉妃原本心绪不在此,忽听了琉璃井三个字,又牵连到帝弘历随身太监夏守忠及太医,心中一惊,急忙定了定神,装作无意道:“怎么陈太医还有宫外奉直么?夏公公不在皇上身边伺候,跑去宫外做什么!” “怎么这么大事,娘娘竟然还不知道?”郭幕针急忙惊诧地说:“如今宫内宫外全都传遍了呢,纯妃之妹在出嫁途中,那傅恒大人的迎亲花轿行至琉璃井闹市,竟然被人刺杀,那琉璃井血流成河、惨不忍睹啊!下官私下思忖,估计是纯妃之妹受了重伤,那夏公公遵旨传陈太医去救治的也未可知。” 嘉妃伊华惊诧道:“这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天子脚下,怎么会出这样的事情?想是大人你听错了吧。” 郭幕针道:“此乃人命关天的大事,下官安敢乱说!常言道,杀人放火,如果再有火势,恐怕会更多伤亡,怕是整个太医院都要出去救治呢!下官告退回去听命了!”说着,躬身施礼退了出来,心中一边打鼓,不知道自己按照宁郡王所教的言辞,是否真能起到点效果。 待郭幕针出了宫门,伊华急匆匆对翠翘说:“快去飞鸽给本宫兄长,看实情如何!再有,快去宫内打探还有什么消息!尽快!” 嘉妃本是内务府汉军包衣、上驷院卿三保之女,其兄名为金简,现授内务府笔帖式,因不甚得重用,又酷爱鸟禽,在府上聚了不少异士,以养鸟为乐,尤其那数百信鸽,竟成了嘉妃与其兄通传消息的绝佳途径,而那金简府便在城南,离琉璃井相去不远。 不过半刻,那翠翘便回来道:“娘娘,方才太医所言,句句事实,金大人回信说如今琉璃井一片混乱,早被兵丁封锁了,也不知是何人受了伤,那夏公公和陈太医进了一家名为梦坡斋的书肆。”一口气说完,又低声道:“还有件事,方才娴妃娘娘面色慌张,急匆匆去了慈宁宫,还令宫女山兰去阿哥所召大阿哥去承乾宫。” 伊华本是心思细密之人,将这消息前后连贯起来,思忖道:“琉璃井之事,皇上及纯妃亦在现场,必定是有人借此图谋不轨,原本正担忧皇后与那纯妃亲上做亲、越发疏离了本宫,如今出了这样的事情,怕是她们再没这么得意了!那陈太医所医治者何人?难道是纯妃之妹受伤,那纯妃持宠越礼,求皇上传的太医?如果当真救了苏二小姐性命,岂不是白忙活一场?” 想到此,心中主意已定,无论那纯妃之妹是否已死,既然那太医进了梦坡斋,内中受伤之人,必定是心腹之患,非要除之才能后快!忽地想起方才郭幕针所言杀人放火之语,如今即便再有乱子,怕是也要算在那杀人之人身上了!因而便悄声吩咐翠翘:“速传信给本宫兄长,尽快人不知鬼不觉的放把火烧了那梦坡斋!” 待翠翘去办事,嘉妃越想越是浑身冷汗直冒:“娴妃一向心高气傲,从来不正眼看那没娘的大阿哥一眼,如今匆匆忙忙传大阿哥,又去见太后,所为何来?难道是皇上有什么不测?难道那梦坡斋中受伤之人竟然是皇上,或者纯妃及令贵人?” 她忽地站起来,伸手欲叫住已出去了的翠翘,又转念一想:“如果当真如此,出了大变故,皇上及纯妃、令贵人都在那梦坡斋中,一并驾鹤西去,岂不是要改天换地?娴妃即便临时抱佛脚,那大阿哥亦非她亲生,谅也难成事。如此纯妃再一死,三阿哥也成了无母之子,不足为虑了。如今本宫乃位份最高的育有皇子的妃嫔,四阿哥登基坐殿,简直是顺理成章之事!焉知道他人鹬蚌相争,自己不能坐收渔利呢!” 想到此,安然坐了下来,微微笑了。 ------------ 第十五章:愁多焉得玉无痕 ------------ 一【鹊桥仙令】 沉酣一梦终须醒,冤孽偿清好散场! 世间事如都这般简单,该多好!只可惜,那冤孽纠缠,全是剪不断理还乱的无头乱丝,任凭你万千筹谋,却如作茧自缚,反而将自己置于无路可退的境地。 这样想的,或许是娴妃,或许是嘉妃,或许是帝弘历,或许,便是太后。 太后望着陈嬷嬷半晌,慌乱叹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那魏无极原本是最稳妥、最仔细的人,他怎么就没有察觉到皇帝竟然会带着纯妃和令贵人微服出访也在当场呢?怎么就没察觉另外会有人冒充他们去行刺呢?他可说得清晰了,那人当真是皇帝么?如今可有消息?皇帝安危如何?” “太后,刚刚魏大人来请罪,说见到步兵统领衙门的人前去料理了,其他消息他也不清楚了。” “方才明明派人去请皇帝,养心殿的人说皇帝在批折子,不让打扰的。哎,枉哀家当日千方百计将他扶上皇位,他居然对哀家连句实话都没有!如今分明是有人心怀不轨,借此时机刺王杀驾,嫁祸给哀家!”想到此,竟是从心底升起一阵没来由的寒意:“不行,一定要赶快找到皇上,跟他解释清楚才行!否则他如果因此而猜忌哀家,哀家虽未太后,亦是谋逆死罪!即便他因无实据不下旨罪责,母子离心、心生嫌隙,怕是日后相处也更难了!” 言及于此,又想起前日因延禧宫之事,帝弘历那满脸的不满阴郁,心中更寒,叹息道:“真真人说得不错,隔层肚皮隔层山啊!如果他是哀家的亲生皇子,又何至于此!” 陈嬷嬷原是先皇后孝敬宪皇后身边的教引嬷嬷,后孝敬宪皇后薨世后,又服侍了当今太后,一颗心全在太后身上,又经历了多少风雨,最是懂得宫中的权术纷争,因低声道:“太后,万岁原本就对粘杆处便有诸多不满,此次之事,老奴担心魏大人行迹恐怕已经泄露,只怕万岁不久当真回了宫,便会龙颜大怒,迁怒与太后。太后又无凭无证,事关万岁生死的大事,如何解释万岁才能相信太后呢?只是如今万岁生死未卜,得赶快相处办法啊!” 一句生死未卜,惊得太后浑身一震,如热锅上的蚂蚁走来走去,心中思忖道:“万一皇帝当真有个三长两短,如今阿哥们都还年幼,先帝之子或是其他宗室如果谋取皇位,那时必定天下大乱,较之今日皇帝对哀家的误会,更是要凶险万倍、有伤国本民生大计!为大清国国泰民安计,就讲不得什么心狠意毒,只能权宜行事了!”又想到帝弘历对弘皙谋逆的杀伐决断,更是心有余悸,不由得寒意凛然:“如等他黯然回宫向哀家兴师问罪,那时节便是几千张嘴也解释不清今日哀家为了大清国所筹谋之事,唯有他不能回宫,驾崩于宫外……”心中下定了决心,不做则罢了,做便要做绝,做得不给那帝弘历一点点逃脱的机会来找她秋后算账! 正此时,宫女报说娴妃娘娘有要事求见。 太后叹道:“这宫里的事情,总是瞬息间便传遍了,比那风声还快!叫她进来吧!她虽有许多不足之处,奈何如今御琴还小,不能成事,也只好我们娘们儿互相依靠了!” 奚颜急匆匆进来,行了礼道:“太后,如今外面起风了,臣妾恳请太后娘娘善自保重,早披上件大氅,也好抵御风寒!” 太后拉她起来,两人双目对视,便都了然对方已明白现今紧急情势,奚颜依照弘皎所教之言道:“太后,如今这花木刚刚发芽抽枝,还容易打理,若等那外面墙头伸过来的粗枝密叶遮了天、蔽了日,肆意向上伸长,到时候想找个乘凉的大树怕是就难了,还请太后娘娘尽快剪枝才好!” 正说着,宫女慌慌张张跑进来回道:“太后娘娘,不好了!南边火光冲天,说是琉璃井一个书肆起火了,烧了整条街呢。” “啊!这……这岂不是……皇上……”奚颜惊得道,忽抬眼见太后那冷峻的眼神,急忙住了口。太后望着那花木,叹息道:“如今只怕想找乘凉的大树也不可能了,哀家能扶持他不倒,也算对得起他了!” 太后望着奚颜半晌,主意已定,语气沉稳:“传谕下去,皇帝偶然风寒,正在宫内静养,外面逆贼作乱,已着步兵统领衙门之人去处理,立刻关闭紫禁城各门,没有哀家谕旨,任何人不得出入,凡有私自放人进出的九门侍卫,一律斩首!” 此旨意一下,便是将那紫禁城与外界全然隔绝了开来,进来的,再不得出去,而在外面的,也再无法进来。非到万分紧急关头,不会有此谕旨,各门侍卫均都心中明白出了大事,战战兢兢关了城门、严防死守。 见太后下了这道谕旨,奚颜心中笃定,因而低声道:“回太后娘娘,臣妾已经派人去阿哥所将大阿哥召到承乾宫中,臣妾福薄,未能生养,永璜年幼丧母,甚是可怜,臣妾亦爱恋那孩子,肯请太后恩准臣妾收养永璜为子!” 没想到奚颜会有此心计,太后转头望着她微笑:“哀家也有此意!去传了大阿哥来吧!” 谁知那山兰进来回道:“启禀太后,启禀娘娘,奴婢……奴婢找遍了阿哥所,也找不到大阿哥了!” “这……这还了得!陈嬷嬷,你快去阿哥所,无论如何将大阿哥带到慈宁宫来,以防他人借此生变!”太后急忙吩咐,又向奚颜叹道:“你如果没有永璜在手上,这一切全是徒劳,即便没有了纯妃,不用在计算永璋在内,可是还有嘉妃,还有永琏!” 那阿哥所又称北五所,位于西六宫北侧,御花园东侧,自圣祖朝开始,为不使皇子们自小在亲生额娘膝下过于娇惯、不事文武,更为了防止宫妃借皇子争宠、联系外朝,因而皇子自小便都居住在北五所内,有保母及教引嬷嬷料理生活起居,不得虽母妃同住,奈何到了乾隆年间,因皇子们都甚小,大阿哥也不过才十几岁,帝弘历较之父皇雍正及祖父康熙来,又是心软之人,因而也就将这规矩含糊着,阿哥们无论大小白日均需在阿哥所习学教养,夜间也就自便了,随了母妃回宫与否,也不再过问,因而那四阿哥永珹每日便住在永寿宫,三阿哥永璋一是因为仍不肯认襄玉,二是因襄玉在钟粹宫又有了六阿哥永瑢,所以一直随着慧贵妃居住在储秀宫,那五阿哥永琪也就随着愉嫔在咸福宫里,因他二人还都极小,因而也不大去阿哥所,那阿哥所除了白日永璋与永珹前去读书,便只有母妃早逝的大阿哥永璜一人。 今日晴好,十岁的永璋与七岁的永珹两人拉着手在那阿哥所的石子甬路上闲逛着,身后内监、嬷嬷远远地跟着,虽名为读书,也不过就是虚于应景罢了。两人孩童心性,更乐得在花丛林木中闲散,永璋望着一旁跟两个内监闲聊的永璜,笑对永珹道:“四弟,你看大哥在跟谁说话呢?那几个人我怎么不认识啊?” 永珹没心情计较那么多,只是指着一处假山道:“我们去那边玩吧!上次何公公给我做的竹蜻蜓就是丢在那边了,我再去找一找!” 永璋只是定定地望着那一向性格阴郁、不喜欢与他俩交往的永璜,跟着那两个内监有说有笑向外走去,小孩子总是喜欢跟比自己大的孩子玩,急忙跑过去道:“大哥,你得了什么好玩意?我也去看看吧!” 永璜低声道:“我能有什么好的!好的都在你和四弟那边!公公们说崇文馆来了好些字画名家,在那里谈诗论画的,平日里我去哪里都招人家的厌烦,今日他们难得来叫我,我想去瞧瞧,。你还小,又不懂这些,还是去找四弟吧!”说着对跟着的内监嬷嬷道:“不许跟着我!我去去就来!”那些嬷嬷内监因知道他也不是那受人瞩目之人,因而也便随了他去,亦没人留心过问。 永璋因对书画没什么兴趣,正转过身来,只见那永珹笑呵呵跑来:“三哥,我在那边看到了这个,你瞧瞧,多好看啊!怎么以前一直没发现呢?!”说着伸出小手,那手上,是红黑相间的几粒小小的果实,红色妖艳,黑色炫目,在阳光下很是新鲜诱人,永珹道:“三哥,这个果子很神奇呢,刚刚那边一个公公告诉我说,吃了之后就像孙悟空的火眼金睛一般,能看得清妖怪真假呢!” 一句话说动了永璋的心,他这几年最耿耿于怀的,便是皇额娘的真假,为何皇额娘病后回来,对自己这般冷淡,难道她不是自己真的皇额娘?如果吃了这豆子,便能看出如今钟粹宫那个人的真假,实在太好不过了!因而也不假思索,抓起永珹手上的那些豆子便放入口中。 “璋儿……总算找到你了!”忽地听到慧贵妃的声音传来:“如果不是舒嫔带路,本宫怎么会想到你们不好好再阿哥所读书,跑御花园来做什么!” “他们啊……最喜欢借着读书的名义,在这御花园闲逛了,那公公嬷嬷们又不敢深管着他们,这才是痛快呢!嘻嘻……我跟他们在这里玩过,所以才知道的啊!”那舒嫔御琴的声音爽朗轻快地笑着,心无城府。 慧贵妃沛柔的声音充满了焦急:“你快过来!这都什么时候了,天塌地陷了你知道么!”虽身在后宫,一向不问世事,奈何宫门紧闭这种大事,想不闻不问亦是不可能,仍是听到了那种种传闻,更因事关纯妃,才急匆匆去了钟粹宫,虽然那掌宫太监陈守聪千万阻拦,说纯妃身体不爽,正在宫内歇息,不宜见人,心中更是明白那传言不虚,纯妃果然与帝弘历微服出宫而遇险了,心中惶恐,再深想一层,便觉得如今三阿哥永璋必定成了某些人的眼中钉肉中刺,不知有多少凶险,因而急急前来寻找,此时急忙走上前去揽了永璋在怀:“好孩子,今日这书,不读也罢了,随了慧额娘先回宫再说!” 哪知那永璋尚来不及说话,却在她怀里软软地滑到了下去,沛柔急忙俯身将他抱起,却见他已是面色发青、口吐白沫、不省人事了,吓得沛柔急急叫道:“璋儿……璋儿……你这是怎么了?” “你给他吃了什么?”舒嫔望着站在旁边一脸受惊的永珹问道:“快说!刚刚你给他吃了什么?” “没……就是这几个小豆子!那边……那边树上看到了!有个公公说,这个吃了……吃了能……”永珹哇地哭了起来,抽噎着说。 御琴没理会他的诉说,只是向那假山后跑去,不一时回来:“那边哪里有什么树啊!只是地上有几个这个,你看看是不是?” 永珹一看,见正是方才自己所拿来的豆子,哭着点点头。 “这叫相思豆,有剧毒,能死人的你知道吗!”御琴惊叫道。沛柔闻言,一把抓过永珹:“是谁让你将这有毒的东西给你三哥吃的?嘉妃吗?你皇额娘吗?是不是她让你毒死三哥的?快说!” 御琴对沛柔叫道:“娘娘,现在问这些何用!咱们快救救三阿哥吧!” “对对对!来人,快去传御医!”沛柔也急忙叫道。 “传御医哪里来得及啊!”御琴不理会她,一下子坐在地上,屈起膝盖,叫那沛柔将那永璋从地上抱起来,翻转了将他的腹部搁在自己膝盖上,然后用膝盖顶着他的肚子,使劲来回颠簸晃动,不一时那永璋便大口大口的呕吐了起来,继而痛苦地呻吟着。 御琴见状,也顾不得自己身上被呕吐上的污物,叫沛柔道:“娘娘,三阿哥性命无忧,不过这毒很厉害,赶快回宫去,传了太医来用药吧!” 沛柔闻言,总算舒了一口气,急忙抱起永璋,转身处,望着呜呜哭泣的永珹恶狠狠道:“你小小年纪,居然与你额娘嘉妃一样的心肠歹毒!你回去告诉她,天理昭彰,她不会有好报的!” 这一切,恰好被急匆匆走来寻找大阿哥的陈嬷嬷看在眼里。 ------------ 二【隔浦莲近】 天理总有不够清明的地方,谁能担保那地狱就没有冤案! 皇后慧语顿下手上的绣品,哀哀欲泣:“本宫只想安心过几天日子,管她们谁兴谁亡、谁宠谁衰,怎么这也不能够吗?二阿哥永琏是嫡长子,未免挡了她们的路,如今我的琏儿已经被他们……已经不在了,怎么她们还是不甘心?大阿哥失踪,三阿哥中毒,皇上只这么几个皇子,她们就这么不肯放手吗!” 宫女映春在旁边陪着落泪,劝道:“娘娘,如今外面全乱了,宫门紧闭,万岁爷生死未卜,纯妃和令贵人也流落在外,如今阿哥所又出了事,您要尽快拿个主意才好!” 慧语似未听到映春的话,只是出神地望着窗台上那垂着枝叶、娇羞默默的含羞草,沉浸在自己的伤感中:“琏儿最喜欢这些花草,他如果在,一定会喜欢这含羞草的!”说着,走到那书橱边,从上面拿起那张日日供奉着的圣旨,上面写着:二阿哥永琏,乃皇后所生。朕之嫡子,为人聪明贵重,气宇不凡。当日蒙我皇考、命为永琏,隐然示以承宗器之意。朕御极以后,不即显行册立皇太子之礼者。盖恐幼年志气未定,恃贵骄矜,或左右謟媚逢迎,至于失德,甚且有窥伺动摇之者。是以于乾隆元年、七月初二日,遵照皇考成式,亲书密旨,召诸大臣面谕,收藏于乾清宫正大光明扁之后。是永琏虽未行册立之礼,朕已命为皇太子矣。今于本月十二日,偶患寒疾,遂致不起。朕心深为悲悼。朕为天下主,岂肯因幼殇而伤怀抱。但永琏系朕嫡子,已定建储之计,与众子不同,一切典礼,著照皇太子仪注行。元年密藏扁内之谕旨,著取出,将此晓谕天下臣民知之。 那圣旨是当年永琏过世之时,帝弘历所颁布天下之文,给了永琏最大的死后哀荣。慧语手捧圣旨看了良久,忽地将那圣旨摔在桌上,哭道:“琏儿要这名位做什么!本宫要着圣旨何用?皇上如当真如此爱怜琏儿,何以不去追查为何琏儿不过是偶染寒疾,病逝轻微,怎么不过十一天便会撒手人寰!为什么不还琏儿一个公道来!” 映春急忙上来将那圣旨恭敬拾起,再供奉起来,低声道:“娘娘,小心隔墙有耳!” 正说着,宫女映秋进来回禀道:“娘娘,傅恒大人跪在宫门外哭喊,一定要面见万岁,守门侍卫因有太后谕旨,不开宫门,不让他进来,只是傅恒大人满身是血、跪在宫门外磕头,说什么也不肯走,这可如何是好!” 慧语只是哀哭:“傅恒他在迎亲路上,新娘被人截杀,又是纯妃之妹,罪莫大焉,便是进宫来请罪,如果纯妃安然回宫,如何能饶了他去!富察氏如何家门不幸至此!” 又一宫女映冬悄悄进来道:“启禀娘娘,刚刚养心殿的小克子悄悄告诉奴婢,说不知道为什么,万岁爷竟然装扮成太监模样悄悄地进了养心殿。” “什么!皇上好好的回来了?那纯妃和令贵人呢?” “小克子没说起,奴婢也不知。” 慧语定了定神,心中思忖:“如今皇上平安无事,那阿哥所的所有事情,也就全都是镜花水月了。只是太后传谕皇上染疾,会不会暗中再动其他心思?俗话说,一动不如一静,如今只要让皇上尽快面见朝臣、打开宫门,将这紧张气氛缓和下来,一切恢复旧貌,才是避免纷乱的最好办法!”想明白了,便道:“映春、映秋,备辇,替本宫卸去钗环,随本宫前去宫门,带傅恒大人进宫请罪!” “可是,太后娘娘谕旨,不得……”映春道。 “快去!”慧语想了想又说:“莫要惊动养心殿!” 帝弘历终于进了养心殿,长长出了口气,这才放开一直拉着的怡亲王弘晓的手,冷冷道:“去那内殿,换了衣裳,布置好棋局,对任何人都只说今日一整日,朕一直与你在此下棋取乐,哪里也不曾去过!听懂了吗?“ 夏守忠急忙上来道:“真是委屈了万岁爷,传了这么久奴才们的衣服!奴才伺候您换了龙袍吧!” 帝弘历点点头,慢慢脱下身上那太监的宽袍,换上了日常穿的掐金明黄衮龙袍,在龙书案前坐下,才长嘘一口气,心中暗叹,好险啊!唤道:“陈仝,朕问你,你是如何知道宫门已经封锁,拿了朕的玉牌赶来?又是如何知道要走苍震门的?朕不是命你拿了玉牌去调步兵统领衙门的人去了吗?” 那陈仝也已经换下太监的衣服,换上了他原本是侍卫装束,跪下道:“启奏万岁,是纯妃娘娘谕旨,令小的前来的。”说着将襄玉的话原原本本向帝弘历叙述了一遍:“小的当时领了谕旨时也不知何意,有违圣旨之处,请万岁恕罪!” 帝弘历摇摇头道:“你哪里有什么罪!朕会重重褒奖与你!你且下去吧,今日你是在宫内领了朕的旨意去调集的步兵统领衙门,可记住了?你且去那书肆,去暗中调查那两个黑衣人到底是何人?尽快查清!” 待陈仝走了,帝弘历叹息一声,心中暗暗道,襄玉,你真是绝顶聪明之人!想起方才,与弘晓及夏守忠一并坐了轿到了那端门,没想到端门竟然大门紧闭,饶是守门侍卫认出来是夏守忠,仍是一口咬定奉了太后谕旨,任何人不得出入紫禁城,他虽只需下道旨意便能开门,但如此岂不是泄露了今日微服私访之事? 那太后下旨关闭宫门,分明便是想将事态扩大、不给自己回宫留有余地,自己当真现了身形,那便形同于太后明刀实剑的叫阵,如今太后在内,又有众皇子再手,如果咬定说他是假冒的皇帝,外面之人不知晓实情,万一有个风吹草动,自己只带着夏守忠一人,连个取信的凭证也无,如何能与之抗衡?那时节岂不是更无法控制局面?闹不好鱼死网破、大动干戈,自己性命堪忧。 正踌躇间,那陈仝赶到,言说可以从苍震门入宫,更方便避开慈宁宫,更有夏守忠献计,不如几人都化装成太监,那守门的侍卫也便不会这么留神,再由他拿着帝弘历的玉牌,便可安然通过,果不其然,居然按此计甚是顺利,须臾便回到了养心殿。 帝弘历仍是觉得心不祥地突突乱跳,今日之事,太多诡异不合常情之处,那宫内必定是各个人等八仙过海,显尽了手腕,此时太后尚不知自己已然回宫,如何才能大张旗鼓宣扬成自己一直在宫中,才能稳住局面呢? 正一筹莫展,夏守忠匆匆奏道:“回万岁,皇后娘娘及傅恒大人在养心殿外请罪。” 帝弘历如得了及时雨一般,急忙道:“大开养心殿正门,请皇后娘娘及傅恒大人觐见!” 须臾,门外进来三人,一并跪在阶下,皇后慧语先自说道:“臣妾之弟有负圣恩,未能保得新侧福晋周全,使其花样年华便血溅琉璃井,罪不可恕,必得面圣请死。均因臣妾日常教导无方,致使兄弟行事不够谨慎才有今日之祸,罪在臣妾。臣妾又有违太后不得妄开宫门之谕旨,将他带进宫来面圣,更是罪加一等,臣妾特来脱簪请罪!” 那傅恒在琉璃井被马摔倒,已是遍身狼藉,再沾了漫玉的血,更加上跪地磕头,已将额头磕得丝丝渗血,如今战兢兢、颤巍巍只能磕头反复说道:“臣死罪!臣有负皇恩,罪该万死!” 帝弘历的目光落在跪在傅恒身后的那人身上,皱眉问:“陈莊,你如何会随傅恒一起回宫的?朕不是令你……”急忙停住。 那陈莊机警,急忙回奏道:“万岁宽心,小的也是奉了谕旨行事。” 帝弘历点点头,心中已然明白这傅恒入宫请罪,也是襄玉安排陈莊行事的,以解此时自己的危局,心中甚是感念,更是感动一向罕言寡语的慧语竟然能在此时挺身而出,笑着虚扶道:“皇后请起,看座!傅恒你也起来吧!此事朕已令陈侍卫会同步兵首领衙门的人去追查了,乃是天地会之人趁机作乱、欲借此时机造成动荡、败坏我大清盛世,与傅恒无关,他在迎亲路上遇此惨事,也是深受其害,虽有过于张扬、行事不够谨慎之责,也还罪不至死。这苏家二小姐……” 说到此,眼前闪过那苏漫玉生产永瑢之时的神情,尤其是那牵涉延禧宫之事,原是与自己曾肌肤相亲、为自己生育子嗣之人,如今惨死街头,自己心中原是被欺瞒的恼怒,如今却生出百般不忍和怜惜,转念再一想,如此那永瑢的身世及襄玉的来历便再无隐患,而傅恒也再无可能怀疑漫玉是否仍是白璧之身,那漫玉之死反倒不经意间成全了他,心中感动,想了想道:“那苏召南之女虽未过门,但你仍需按照夫人之礼殡葬!” 见皇后端庄娴静坐在一旁,长发披垂、一身素淡,竟是出水荷花般清雅,如果此生能得贤妻如她,知己如襄玉,真是夫复何求! 正想到襄玉之时,那夏守忠回道,侍卫陈仝有要事。 陈仝上得殿来,尚来不及跪下,便急急道:“万岁,大事不好!琉璃井走水了,一条街少了十之三四的店铺,那……”偷偷抬眼望了一眼帝弘历:“那书肆、酒楼等,都被烧成了灰烬!” “那其中之人呢?可曾有人受伤?有人逃出来?”帝弘历急道。 “小的……小的……”陈仝本想实说,那兵丁忙于救火,却并没有人在火海中逃生,见帝弘历的铁青脸色,吓得不敢说下去。 襄玉!襄玉!!你在哪里!帝弘历仰望养心殿外的万里长空,心中焦灼狂叫。 ------------ 三【玲珑四犯】 三【玲珑四犯】 襄玉,襄玉……襄玉,襄玉…… 是谁在苍茫中悲切地呼唤着她?是谁在虚空中努力把她唤醒? 她恍惚中只记得那旋转飞舞的蝶阵,五彩缤纷,盈盈环绕,那么旖旎美丽。 她恍惚听到有人在争吵的声音。 “兄长,你疯了吗?居然敢起这样的心思!你知不知道,你拐带私逃的,是当今皇帝的嫔妃!你以为你当真能逃得掉吗?幸亏路上遇到了碧云寺的大师,总算有个合理的说法,否则,这一路上你就要了她的命。你这样做,不是救她,是在害死她!你知道吗!”是茹缇的声音,充满恼怒。 “是,我带她走,会害死她!可是让她留在那个薄情帝王身边,她会更惨。你不是没看到,那人明明是踢向皇上的,他竟然忍心自己躲在后面,拿她的身子当挡箭牌,事后还假惺惺、恬不知耻说什么是感谢她救驾有功!这样的男人,怎么可以托付终身?尤其他还是帝王,还有那阴狠恶毒的后宫三千妃嫔!”雪芹的声音,也带着恼怒。 “兄长,你如此诽谤君相,是要杀头的!你即便不想入仕为官,做那大忠大贤,也不可如此伤时诲淫,于己无益,于人有害,真是何苦来哉!”茹缇叹息的声音:“更何况,你明知与她绝无那三生缘分,何必苦苦强求!” “何必苦苦强求?那怡亲王与那令贵人,就是三生注定的情缘吗?还不是一般的放不下?”雪芹的声音:“这情之一字,难道是可以讲理的!” 襄玉听着,忽觉得身边有人的手震颤了一下,知有人在身旁,挣扎着要睁开眼睛,却又听雪芹更愤懑的声音道:“且不说他们,你又何必对那宁郡王念念不忘?就算不提你们身份之差别、他那宁郡王府岂是你这罪臣之女能进得了的?便是那弘皎为人的阴鸷粗陋,哪里是你该托付终身之人!” “兄长!我好心好意劝告你,你却句句讥讽我!真是狗咬吕洞宾!我何曾……” “施主,此乃禅堂静地,况且里面的两位施主都需要静养,还请噤声!”一个清冷的声音传来,似是耳熟,襄玉凝神细想,便将那雪芹欲带她出走之事俱都想了起来,恍惚中记得听到过这人的声音,并那夏荷所言的琉璃井走水的惊呼,心中猛地想起一事,一惊之下,竟睁开了眼睛,瞬间映入眼帘的,从窗外斜射进来的如火夕阳。 “纯妃姐姐且请勿动,姐姐昏迷了一天一夜了,智能大师已按照那警幻大师所言之方,给姐姐用过药,说姐姐凤体尚需时日修养,并无性命大碍!”听得她的动静,身旁一人急忙抓住她的手,轻轻说道,她定睛去看,却是钰彤。她虽说仍是失血过多、脸色苍白、身体孱弱,但精神尚好,想是一直坐在床头守着她,唯有那眼中,似盈盈有泪光。 襄玉深深喘了口气,胸腹间仍是痛楚难当,但已不似昏迷前那种无法呼吸的煎熬,便忙喘吁吁说:“宫里……皇上……” “姐姐放心!妹妹已经连夜令陈太医尽快回宫去禀报皇上,只说那书肆起火,店家兄妹将我等救出,因知道这寺庙有世外高人、医道高超,能起死回生,便带了我等来这寺庙来求医疗伤,如今姐姐已无大碍,只是需些时日静养,一时无法回宫,请旨定夺。”钰彤明白她的心意,急忙说。 “那皇上……皇上……如何……” “妹妹多次令芳菲和夏荷去山前张望,紫禁城方向秩序井然,无一丝乱相。皇上必定万事吉祥的!”钰彤急忙宽慰道。 听了这话,襄玉才放下心来,这一重难关,总算是有惊无险的过了,只是不知还有多少过不去的火焰山。这念头忽地连上方才所听到的雪芹与茹缇之言,那火烧眉毛的大祸就在眼前,急忙道:“将曹公子……请进来!” 还未等钰彤答应,雪芹与茹缇已听到了屋内的声音,急忙推了门走了进来。 雪芹也不管钰彤是否在旁,一步冲到襄玉床头,一把拉了襄玉的手,急急道:“襄玉,你总算醒过来了!如果你便这样去了,我也不能再活了!” 茹缇见状,急急去拉雪芹:“兄长,你是不是又魔障了……” 智能静静跟进来,道:“施主,警幻大师言道,心病还要心药医!”说着向茹缇及钰彤招手道:“二位施主请跟我来,警幻大师在禅房备下香茗,最是宁神安气的。”说着便要带着二人出去。 “不……不必!”襄玉在床上急忙道:“我与曹公子只说几句话……就好。” 襄玉挣扎着从雪芹手中脱出手来:“曹公子……你的书稿……书稿可完成了么?” “那不是我的书稿,是父亲的,是熙嫔娘娘的,是前太子的,只不过是因为后半部缺失,我替父亲补撰罢了。只是我也不曾见过父亲原笔原意,又无不能妄自揣测,竟比从头写过,还要艰难!”雪芹见襄玉问及此事,因一直是心中最耿耿于怀之事,便叹气起来。 “因你父曹先生……经历过家业兴衰、宦海沉浮,又有那爱恨痴缠、情深不渝,方能……将那事迹原委,离合悲欢,兴衰际遇,俱是按迹循踪,誊写期间,以求世人……避事消愁、洗旧翻新,不更去谋虚逐妄,那是一番勘破尘缘的……菩萨心肠方可落笔的。公子你学识广博……见地深远,只是……只是心有旁羁、又无锥心刻骨之大爱大恨,故而……故而无从下笔。”襄玉一边深深忍痛喘息,一边道:“那书之吐纳广博……警醒人心之处,便是万代之后,仍是……仍是流芳不衰。你……你既无入仕求官、理朝廷、治风俗之宏远,也不可辜负了……这魏晋风骨,何必……何必拘泥与前部后部?你何妨便以那茹缇……茹缇刻印的残本为底本,竟披阅增删,纂成目录,分出章回,重新写过,又有何不可?岂不是你自己的原笔原意?更多了份……多了份了悟。” 雪芹只望着躺在床上的襄玉发呆,落日熔金,一缕残阳从禅房那雕花的窗户上投射进来,灿烂而且热烈地照耀着襄玉身旁,襄玉背对着光,那光便在她的身上就形成了象观世音娘娘身后的佛光圈一样的光晕,浓红的色泽在她的面颊上涂抹上一层淡金色光泽,益发显得圣神高洁。 雪芹没有想到,直至此时,她心中竟也全无半点儿女情长,言辞心意间,全是对他的劝道,不由得叹息:“那书中,父亲以我母亲为原型而幻化的薛宝钗,不过性格端方、安分从时,便是那淡极始知花更艳之句,也不过就是那样一说罢了。没想到,今日今时,我才当真明白,什么才是更是无情也动人!” 襄玉凄楚一笑:“我虽非因情而化……却定是遇情而止,情之一字,怕是……此生与我无缘,我何必作茧自缚!你看我与弘历,便当做我是……凡心已炽、缠绵郁结?岂不知那男女欢爱之情……从来不是我所奢望欲求,我所求者,唯有成就他……千古一帝,成就大清……太平盛世,也不枉我为人一世……落入这帝王家一遭!” 那字字句句,均是血泪泣成,不独雪芹,连那茹缇、钰彤并智能,都已泪水盈眶。 雪芹虽心内仍是撇不下那份情债,却只能点头道:“你的心意我明白!你安心静养、只按你的心活吧!我走了,安心写书,安心作文,济世安民、教化人心,并不是一定要成就帝王宏业,我会再来找你,会给你看到,那字里行间,一样能齐家治国!”说罢,重重点头,狠下心来不再望襄玉一眼,转身从呆立在一旁的钰彤及茹缇身边冲过去,大踏步往山下去了。 殊不知她这几句话,竟令在场所有人心中大恸,茹缇念及自身那不可能有结果的苦练,忍不住心中悲凉,呜呜哭泣起来,转身跑了出去。 钰彤方才明了襄玉那处处成全帝弘历的苦衷,心中哀叹,不知自己那份痴缠,到何处才是了局,更是忍不住泪落满腮,更兼身上伤处未愈,又一夜守候在襄玉床边,疲累交加,再支撑不住,亦转身向另一边禅房而去。 白色的烟雾袅袅如云般在屋内飘荡,夜色渐浓,满屋子静逸,襄玉听到一声轻轻的、柔柔的、穿透云霄般的叹息:“春梦随云散,飞花逐水流。寄言众儿女,何必觅闲愁……” 那声音如此充满说不出的飘渺悠然,似来自天宇,襄玉虽身体仍不能活动,但耳聪目明,转转头四下望了望,只见那烟雾缭绕的门边,早已站立一白衣飘飘之身影,蹁跹袅娜,与凡人大不相同,也不惊讶恐慌,只是轻轻道:“你是何人?是前来点化……与我的么?” “我居离恨天之上灌愁海之中,乃放春山遣香洞太虚幻境警幻仙姑是也。方才听得你言谈,想不到你小小年纪,居然有这样的心肠,能将这一情字勘破至此,也算世间少有之人!”那身影飘摇说道。 “原来是警幻大师!多谢大师……相救之恩!在此叨扰……万分感谢!”襄玉急忙道。 “我非救你,是你自己命不该绝,凡尘苦楚,你尚未历尽,因而才有今日机缘,只是那生关死劫谁又能躲?又有那聪明反被聪明误,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性命之事。你是难得的聪明之人,如果真能看得明白,放得开手,不如随了我去那幽微灵秀之地、无可奈何之天,莫要过问这凡尘俗世!”那警幻的声音悠悠然道。 “云空未必空,只怕是,我躲不过!”襄玉轻声叹道。 那警幻大师似是对宫中之事,对曹家之事,对红楼梦一书,都甚是了然于心,她究竟是何许人也? ------------ 四【辘轳金井】 养心殿灯笼火把,照如白昼,紫禁城城门大开,众王公大臣鱼贯而入,早有圣旨传下,今日早朝比平日,更早了两个时辰,天尚未明。 帝弘历向四下臣僚逡巡:“昨日琉璃井之事,想必众位爱卿都已知晓,可恨那天地会之人,在先帝之时,不过是除暴安良、扶危济困,顶多不过是偶尔与个把州府作对,也不过是为了当地民生,所谓物不平则鸣,原本也没有当成大事,任他们野草般滋长,没想到至今,竟然已渐次鼠摸狗盗、杀人放火、滋扰民生,这还了得!兵部速速派人查清其底细,立时围剿,全部歼灭!” 那武英殿大学士、兵部尚书来保急忙跪下领命。 帝弘历又道:“傅恒行事张扬、有负圣恩,着撤去内务府总管大臣之职,不得在京留任,迁户部右侍郎,出为山西巡抚。”傅恒急忙跪倒谢恩。 帝弘历又道:“苏召南年岁已高,又痛失爱女,朕甚怜惜!着恩准提前告老还乡、颐养天年,用度使费,内务府按国丈之仪供给。傅恒与你行翁婿之礼,以半子尽孝!” 那苏召南心中满腹冤屈,昨日哭爱女横遭不测,已是哭得老眼昏花,却也知道此间事情重大,不敢多说,只是颤巍巍磕头谢恩。 一时见众人只是将日常之事奏报上来,如御史柴潮生奏请拨银兴修直隶水利等事,虽也是万急之事,却也无心料理,胡乱应承了将奏折全都呈了上来,帝弘历才缓缓道:“昨日据说京内一团乱麻,众位皇叔皇弟可还安好?在何处行事?可受了惊吓否?” 这话虽和缓,那言外之人,任何人都听得出来,怡亲王弘晓便第一个战兢兢出班回奏道:“多谢万岁体恤关怀!昨日臣在宫内陪伴万岁对弈,得知宫外发生此事之时,万岁一心关怀臣等安慰,实在令臣心中感念之至!”这话说得最是清晰明白,剖白了帝弘历,也顺带洗清了自己。 接下来和亲王、恪亲王等也都急急表白自己一直在府内,并未外出。 慎郡王允禧低头亦低声道:“臣一直在宫内崇文馆与画师绘画,直至早朝,也未曾出宫。”那崇文馆几个字,令帝弘历心中一凛,却也未曾多问,也未曾留意他那双通红的眼睛。 平郡王福彭和宁郡王弘皎一起出班道:“臣等二人一直在平郡王府看戏,今日早朝才知晓发生了这样的大事!臣等愚昧,消息闭塞,竟然未能替万岁效力一二,万分惭愧!” 那些贝勒、贝子等也纷纷表示清白、表白忠心,生恐那生性多疑的帝弘历将这罪名扣在自己头上,一时间人心惶惶。 帝弘历原也没指望能在早朝便查出端倪,不过是做戏给太后看看,以示自己并未疑心她罢了,因而也只是笑笑,只叮嘱了几句都谨言慎行,便令退朝了。 众人退下了,帝弘历急忙叫过夏守忠:“那陈莊、陈仝去查询纯妃下落,可有消息了吗?” “还没呢!他们还没回来!”夏守忠望着那面色憔悴、焦灼不安的帝弘历,心中知道他如今定是心急如焚,总算坚持着挨过了早朝,朝局稳定了下来,哪里还能坐得住! 果不其然,帝弘历闻言,立刻道:“更衣,朕自己出去找!无论如何也要找到她!” “这……万岁……这宫内,昨天一天,可大乱了,还有诸多没有料理之事!”夏守忠急忙说。 “都有什么鬼魅魍魉出来兴风作浪了?说给朕听听!”帝弘历阴着脸,一脸的恨。 “大阿哥私自去了崇文馆许久,娴妃宫中之人找大阿哥找得沸反盈天,快将整个后宫翻过来了。”夏守忠道,偷偷看着帝弘历的脸色,见帝弘历只是冷着脸听着,并不说话,只得继续说:“三阿哥中毒了,据慧贵妃和舒嫔所言,亲眼所见是四阿哥将有毒的相思豆给了三阿哥吃。幸亏舒嫔懂得些江湖医术,救治及时,三阿哥才算捡了条命。慧贵妃恼了,不依不饶,说是嘉妃授意四阿哥下的手,将嘉妃拉拉扯扯到慈宁宫外,跪在宫外请太后娘娘主持公道。” “那太后怎么说?” “因皇后娘娘尊万岁旨意去给皇后娘娘请罪,一直跪在慈宁宫外,太后也不曾召见,故此也不曾召见慧贵妃与嘉妃。” “这一夜,太后宫中可有动静?” “没有,没人出入过,只是娴妃在慈宁宫,一直未曾出来过。” 正此时,小太监前来回奏,太后娘娘有请帝弘历前去慈宁宫叙话。 帝弘历闻言,冷笑道:“她是黔驴技穷,如今要鸣金收兵了!哼!如果不是有襄玉运筹帷幄、早已算准,朕如今岂能还有机会在这里等着她来召唤!”因而对夏守忠道:“你自己跑一趟慈宁宫,就说朕偶然风寒,正在宫内静养,怕去慈宁宫给太后娘娘过了病气,那便是不孝了,因而就不过去给她老人家请安了!请她老人家自己安心在慈宁宫静养吧!因近日世道不太平,怕搅扰了她老人家静养,朕特意在慈宁宫外多派驻了侍卫,以确保她老人家的安康。” 想了想,又阴测测道:“皇后开了紫禁城大门,乃是奉了朕的旨意,并非她私自违抗太后懿旨,还请太后看在朕的薄面,且丢开手罢了。六宫事体,自有皇后料理,那三阿哥与四阿哥之事,也自有皇后秉公处理,不劳太后费心!” 那夏守忠如何不明白帝弘历言语中的怨恨,只得答应着去了,回来回奏说,太后只是点点头,并未说一语。 不一时又有那小太监奏道:“娴妃娘娘求见,她说万岁早朝辛苦,给万岁送来一碗人参汤来。” “人参汤?人参汤便能慰藉朕心中的悲愤!“帝弘历低吼道:“令她回宫自省!除了纯妃,朕不想见后宫任何人!” “万岁万岁……陈德庸陈太医……陈太医求见!”夏守忠的声音回奏,透着说不出的紧张。 “他?他怎么回来了?他不是奉旨在照料襄玉吗?怎么回来了?快传!快!”帝弘历道。 那陈德庸见襄玉已无性命之忧,得了钰彤之命,跌跌撞撞、一路快马加鞭,才赶到紫禁城来,见娴妃仍侍立在养心殿外,也顾不得请安问好,只马马虎虎行了个礼,便急匆匆进了殿来。 “微臣给万岁请安……万岁万……” “快说!你从哪里来!”帝弘历不等他请安,一把抓住他衣领喝问。 “从……从西山碧云寺……” 待陈德庸将事情经过按照钰彤所嘱咐原原本本说了一遍之后,帝弘历竟忍不住热泪盈眶:“多谢上天垂怜,有世外高人相救,襄玉安然无恙!”说着,兴奋得手舞足蹈:“朕这就去西山看她!她必定正在等朕呢!朕让她等着朕,她是个固执的人,必定一直在等着朕呢!” “万岁……如今内外都有诸多事端,您是在不宜再这个节骨眼上再出宫了。如果万一再出了点大小事端,岂不是更辜负了纯妃娘娘一片心意!”夏守忠急忙跪下劝阻道。 帝弘历冷静下来细想,心知此时自己再有些许松动,怕是仍是惊涛骇浪,给了他人可趁之机,只得对陈德庸道:“你仍是安心照料纯妃及令贵人就是。夏守忠,快去打点些动用物品,再去传了怡亲王来,昨日之事既然他在场,不管有没有干系,他都难再此事上脱身!如今就令他送到那碧云寺去,万不可让纯妃有一丝一毫的不如意!他虽荒诞不经,细致周到却还做得不错。传陈莊和陈仝,一会随着怡亲王去西山,守护纯妃娘娘安危,如再出差池,都提头来见!” 见安排已定,这才想起料理后宫之事,因命人前去慈宁宫外,传皇后及慧贵妃、嘉妃均到养心殿来。 三人进来养心殿施礼,那嘉妃先就哀哀痛哭起来,大呼冤枉。帝弘历并不理她,只是伸手扶起皇后,才对慧贵妃及嘉妃道:“你们也起来吧!这下毒暗害之事,原就是捕风捉影、唯有那动荡之时才乱象丛生,我朝太平盛世,后宫一向和睦安宁,即便三阿哥中毒是因为吃了四阿哥所给的东西,也不过是小孩子不留意拿错了,必定不是嫔妃之间暗施手段、恶意加害皇子。此事到此为止,谁也不可再提一个字!” 皇后亦点头道:“大事化为小事,小事化为没事,方是安宁兴旺之家,要是一点子小事便扬铃打鼓乱折腾起来,不成道理。臣妾等定谨遵皇上圣谕,绝不再多口舌是非!” 帝弘历想了想,又道:“三阿哥且随着慧贵妃静养吧!好了之后,请了师父另教习诗文武艺,大阿哥与四阿哥从今日起,要安心在阿哥所认真习学,不可再如此荒诞不经、胡行乱走,没有朕的旨意,他二人不得出阿哥所一步,他人亦不得去阿哥所探视,以免妨碍了孩子们的学业!” 嘉妃心中原本因为纵火之事心中恐慌,又因三阿哥中毒之事牵涉四阿哥和自己,更是怕在劫难逃,听了前面帝弘历那和稀泥的态度,正暗中得意,谁想那后面的意思,虽是淡淡的,却分明是将自己母子分离,再不得相见,竟是最残酷的责罚,忍不住又哀哀哭起来,只是看着帝弘历冷峻的脸色,就是有一万个不情愿,也不敢再做声。 慧贵妃原本并无争宠之心,并不计较帝弘历处置是否公允,如今已是惩戒了嘉妃母子,也就不再多话。 帝弘历见风波已平,又道:“钦天监上奏,如今有荧惑守心星象,那荧惑星即火星,其位置和房星及心星相值,便不利于朕,更有碍朝廷,必得离宫六星移位半年之期相对,方可化解。那离宫主六宫之内妃嫔,朕思之再三,皇后主持六宫,绝不可稍离,慧贵妃一向罕言寡语,怕是镇不住,宫中位份其次便是纯妃了,因而朕便下旨纯妃及令贵人前往寺庙静修,为朝廷祈福,多则半年,少则三五月,待天象平稳再回宫。此事乃事关社稷之大事,晓谕六宫,不可有任何风言风语,至于在哪家寺庙静修祈福,也不必打探,你等明白?” 那帝弘历私带纯妃及令贵人微服私访之事,此三人都心中知晓,今年帝弘历找了如此借口,虽心中诧异,知道其中必有内情,却也都不敢过问,只得蹲身施礼:“臣妾遵旨!” 见众人都敛眉低首,帝弘历心中感叹,这一重波澜,总算过去了!襄玉,你会慢慢好起来,此后再无风波! ------------ 第十六章:诗余戏笔不知狂 ------------ 一【宴春台慢】 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一天阴霾散去,红日初升,仍是往日景象,再无一点异处。 弘皎仰首长叹,那一番筹谋策划,如今全然落空,皇上还是那个皇上,江山还是那个江山,而自己,还是那个摆弄花草、不得重用的宁郡王。夏日炎炎,早起的日头便如此毒辣,不是何时能有一场大雨倾盆,将这满天的燥热褪去! 早朝已毕,心事重重,便在那紫禁城永巷中缓缓行来,心中揣测,既然帝弘历平安回宫,又没有对自己流露半分猜疑,想必派去的两个侍卫已毒发身亡、没有走漏半点消息,但不知纯妃、令贵人及茹缇等人是否在那大火中逃出生天。一想到茹缇,心中竟似痛楚起来,未免悬心惦记,又心内愧疚,原本该向她透露一二,莫使她受这池鱼之灾才好,想着想着,那冷汗津津而下,心中颤抖起来。 他急忙站住,强令自己定下心神,深深吐纳,将那点柔软的温情强压了回去,转开那个念头,去想其他事情:那嘉妃看似精明,没想到也是一头脑简单、极易利用之人,竟然当真去放了那场大火,销毁了那两个侍卫的尸首,越发的连追查的痕迹也无!如今娴妃奚颜已是半死之人,经过此事,更是被帝弘历看冷了,再将赌注压在她身上,怕是一场死局,不如转而联手嘉妃,即便如今四阿哥永珹被帝弘历厌弃,今后如嘉妃再有身孕,保不定不会东山再起、成就大事。 就这样一边缓步走着,不觉已出了月华门、日精门,沿着长街永巷,向那崇文馆方向走去,方转过景运门,却听到剑亭边有人压低了声音说道:“昨日琉璃井,青墨还看到了什么?” 琉璃井三字,惊得弘皎急忙站住,将身下想旁边树丛中隐去,那是高大浓密的银杏,迎着夏日阳光,甚是茂盛阴凉,便悄悄立在树下,侧了身子向外张望,这才看清楚,那两人乃是慎郡王允禧和一个小厮。 “青墨吓得要死,哭得稀里哗啦的,哪里还说得清啊!”那小厮的声音道。 允禧手上正端详着一个东西,映着阳光熠熠生辉,弘皎细细望去,原来是一个和田白玉镯,看着甚是眼熟,留心细想,方想起那日纯妃回宫之时,皇后将此物作为聘礼给了纯妃,礼聘纯妃之妹给傅恒,只是这玉镯,原该在昨日那苏家花轿之中,随着那女子作为嫁妆,如何会在慎郡王手上? “昨日之事,青墨还说了什么?你详细说说!本王因昨日一直在宫中,而昨日宫中又是是非之地,虽然只是这崇文馆外庭,一样洗不掉干系,何况昨日本王还将大阿哥召来崇文馆,难免万岁不疑心,这几日本王都不会出紫禁城半步,一直留在万岁眼前,以免留人话柄,说本王出去了又有打算,有什么消息,你要尽快告知本王!”允禧的声音带着伤感,甚至重重的鼻音。 “昨日青墨跑了这东华门外找奴才的时候,一脸的慌张惊恐,身上还带着血,吓得那个样子,真是……”说话的声音也有些颤音了。 “她如何会知道去东华门找你?” “王爷最常去崇文馆,奴才就一直在东华门外伺候着,青墨她……她……她有时候会出来给苏小姐采买东西,便悄悄地来跟奴才说说话……”那后面的字句,已是很模糊了,一副丫头小厮偷期密约的场景在弘皎脑海里浮现,心中冷笑,这一情关,看来自古无论身份贵贱高低,全都是无法闯过来的。但如果只是奴才们相好,出了变故寻求主子呵护,也还讲得通,只是为何允禧神色凄然?其中又牵连了大阿哥呢?因更细地听下去。 只听那允禧的声音叹道:“你与青墨,也算了天生一对,如今漫玉已逝,本王便成全了你们俩,托人去苏家求这丫头出来,许配给你为妻吧!” 那小厮急忙跪在地上磕头:“沉砚叩谢王爷隆恩!沉砚今生如能与青墨白头偕老,此生再无所求!” “起来吧,还是详细跟本王说说昨日的事情吧!” “是!昨日青墨来东华门找奴才,”那沉砚的声音继续方才的话题:“手中便拿着这个玉镯,说是那个咱们与苏小姐常去的梦坡斋的店家叫茹缇的,拿了这个来找她,急匆匆的,说是纯妃娘娘的旨意,令她尽快找到王爷,将大阿哥藏起来,否则要出大乱子。” 那边的声音沉默了许久,才听到允禧叹息道:“如此本王就明白了!这里面是谁设了局要加害漫玉,本王不知,但是这个局,总还是解开了!只是可怜了漫玉,居然就这么……就这么……”那尾音已成了低低的啜泣。 “王爷,这是宫里,您节哀!苏小姐在天有灵,必定不愿意见到王爷如此伤怀!”沉砚的声音低声劝慰道。 “好了……你出去吧。这宫里,也不是小厮侍从能随便出入的地方,下次有了什么消息进来寻本王,仍是去崇文馆,本王近日怕是离不了那里了!”允禧的声音叹道:“也好,将自己沉浸在书画中,或者,可以忘掉悲伤!” 两人说着,便向着南边崇文馆,缓缓走了。 烈日下,那背影却说不出的清冷与哀伤,一并连那银杏叶被封吹起的声音,都透着森然寒意。 他们已经去了很远,弘皎才缓缓从树后转了出来,下意识抬手去,腮上竟有两滴清泪。 他呆呆地又站了半晌,头脑中一片虚空,全是允禧那黯然离去的萧索背影,全是那痛失所爱后的寥落悲愁。忽的听到身后传来宫女的声音:“宁郡王,我家娘娘请您去承乾宫,前日送去的那两盘百合,无缘无故竟全都死了。” 弘皎忙回过神来,见是奚颜宫里的宫女山兰,弘皎知道奚颜身边原本竹梅兰菊四婢,其中这山兰最是聪慧灵巧,最得奚颜重用,一般传话等事,都是山梅、山菊的事情,今日命山兰前来,怕是已经心中疑惑自己会不会不肯前去,这宫中捧高踩低、落井下石,那都是最经常的人情。 山兰见弘皎只是定定地站着,没有走的意思,向前一步轻声道:“承乾宫中一向不种植相思红豆树,娘娘想请教王爷,这红豆树在御花园可有种植?” 弘皎立刻警醒了,那三阿哥中毒的红豆,乃是自己令小内监悄悄送过去的,待四阿哥中计后又迅速移走,不落痕迹,如今帝弘历虽未深究,难保那嘉妃便肯就此罢休,感受委屈,此乃后患,如今奚颜命宫女已此话相威胁,必定是有了把柄,心中不免也是有了畏惧,急忙笑道:“既然是娴妃娘娘宫中之事,小王敢不尽犬马之劳!”说罢,便随着山兰复又走回永巷,进了承乾宫。 那奚颜面色憔悴、双目微红,连那衣饰钗环也大不如平日精致华丽,一副惶惶丧家之犬的败落模样,见弘皎来了,挥手令山兰出去关了殿门,竟不顾一切扑在了弘皎怀里,呜呜哭了起来:“王爷,你可算来了!本宫……本宫总算把你盼来了!” 弘皎愣了,又不欲回应她的过于亲密之举,又不能粗鲁地推开,只得扎着两臂,稍稍躲闪道:“娘娘谨言慎行,当心空穴来风!” 那奚颜恢复了些神智,急忙站好了道:“王爷,如今可怎么办才好?皇上安然无恙,太后被幽禁在慈宁宫,虽然没有降罪本宫,但本宫方才前去送人参汤,皇上已经不肯见本宫了……” 弘皎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怎么竟然有如此愚蠢的女人,不可置信地问:“是太后令你给万岁送的人参汤吗?” “是……是本宫自己想去面见皇上。人说,见面三分情,只要能见到皇上,必然会有转机!”奚颜嗫嚅道。 “哎!如今万岁疑心重重,杯弓蛇影,便是没事也要找事,你还偏偏要这个节骨眼上去他眼前转,很怕他记不得你与太后一向来往甚密是不是!”弘皎忍不住气恼道。 “本宫……本宫一时慌乱,没想到那么多,谁知道皇上如此绝情,那小小的陈太医不过是西山碧云寺跑回来,他居然还肯令觐见,却不肯见本宫……”说着嘤嘤咛咛又啜泣起来:“不见就不见!这些年在这后宫,得见天颜竟是那般难如登天,他何尝真的在意过本宫!” “西山碧云寺?”敏感的弘皎在心内激荡着这个名字,似是开了一扇天窗,看到另外一方阳光,如果那太医从西山碧云寺回来,那纯妃及茹缇等人定是在那里,那么,茹缇并没有死! 茹缇并没有死!并没有死!茹缇还活着……还活着!这声音在他心中汇成了轰响的巨雷,令他心跳激烈而盎然起来。 他那亢奋而激动的神色被奚颜看在眼里,却完全领会成另一个方向,她红了脸,羞赧道:“本宫虽已是嫔妃,只是幼时青涩,哪里懂那些事情?如今这宫里人人都是心怀叵测、居心不善,王爷竟然在诸多危难之时,仍是对本宫不离不弃、雪中送炭,本宫……本宫……也非草木,焉能不动情!”说着,便向那弘皎依靠过来:“本宫早已厌倦了这宫内无休止的争斗心机,虽不能与王爷白头偕老,能有此刻的两情缱卷,已是心满意足!”深深地叹息了。 弘皎猛地醒悟过来,恍惚听到了奚颜的痴情表白,心中大惊,正待推开她,又听她幽幽说道:“王爷放心,那送相思豆去的小内监,本宫已将他囚禁在无人之处,再不会留下后患!这宫内也都是本宫心腹之人,王爷不必如此小心。” 弘皎猛然一震,知道事情益发复杂了,这奚颜虽在后宫心计中,过于浅淡无知,但对着情谊仍是异常敏感的,如不小心应酬,怕是有无穷后患,因而小心翼翼得轻轻抚了抚奚颜的鬓发,在她耳边叹道:“小王一生所求,也不过是为了此刻!只是如今万岁已疑心娘娘,这承乾宫宫门紧闭,又不是没人见到小王进来,万一有风声传到万岁耳朵里,只怕好说不好听,小王一死何足惜,带累了娘娘的清誉性命,那真是万死难辞其咎了!” 奚颜闻言,如听纶音,如得法旨,急忙端正了身子,却仍是依依不舍地望着他的眼睛。 弘皎只得叹道:“小王如今还是尽快出宫的好!等事情平复了再来。今后的日子,长着呢!” 今后的日子长着呢!奚颜咀嚼品味着这话里的意思,不绝痴了。 弘皎却心急如焚,巴不得一步赶到西山才好。 ------------ 二【雪月交光】 碧云寺坐落在京西香山山脉之内,依山势而建,坐西朝东,始建于元代,初为庵堂,名碧云庵,后再前朝明代多被那奸佞太监于经、魏忠贤看中了这里的风水,生前定做墓穴,后都因罪行败露、绳之以法,故也并未埋葬在此,只有一座魏忠贤的衣冠冢,到了本朝,因有前朝奸佞之故,圣祖曾下旨平了那衣冠冢,人都以为不祥,此地便成了游僧游尼落脚之地,渐次败落,只是那大殿、庙宇、佛像还在。直到先帝雍正时期,有原官宦之家的女人看破红尘、来此出家安居,尚有些金银,便稍作修缮,才得以有如今三重院落,使她及几个小尼姑能安身立命、静心休养。 后来不知哪里来的警幻大师在此隐居修行,日日神龙见尾不见首,更显得这碧云寺幽静神秘。 那西山山脉更是绵延数里、林深草密,鸟鸣幽幽,泉水潺潺,乃是绝佳的隐居之地。 而此时,那在林间已经将栖息的宿鸟却被急促的马蹄声惊起,扑腾腾扬起翅膀,飞向那更高的枝杈,望着那马上之人狠狠地挥鞭抽打着这马,似是还觉得不够快一样。 夕阳映照的树影摇曳间,遥遥已能望到碧云寺的寺庙屋顶,在落日下一片暗红色光影,那人却忽地猛然勒住缰绳,马正在疾驰间,突然被勒住,一时前蹄立起仰天长嘶,险些将马背上之人掀翻在地。 那人惊恐的不顾自己落马之险,急忙用手去掩那马的鼻息,硬是将那长嘶声掩了下去。 马上之人翻身下马,望着那近在眼前的碧云寺,长叹一声:茹缇,世间事难道当真如此,有情的都难成眷属,我如今竟然无法见你一面!今日早朝后,心心念念只想着快快前来寻找你,又被那些缠身俗事困扰到此刻,如今来了,咫尺天涯,却不能去见你一面。 想到此,心力交瘁,疲惫不堪,将头倚在马背上,闭目叹息,竟不知该何去何从。 “尊客是否迷了路?小的给您带路可好?”一声轻唤在耳边响起,那是茹缇当日在梦坡斋的口声语调。他叹息着摇摇头,茹缇,你随着纯妃等人在那碧云寺中,那碧云寺必定已被皇上派了侍卫保护看守,我如今闯了过去,岂不是自暴身份!也不知你在那火海中可曾受了伤,更不知你何时才能出那庙门!想到此,自嘲道:“我就不相信,我弘皎日日来守在西山上,还等不到云开月明,你茹缇出寺庙的那一刻!” “尊客原来不是迷路了,是迷在他人心里了?”那声音带着暖暖的呼吸,在他耳边轻声道。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或者心有所想,便以为梦幻成真了。弘皎对自己鄙薄地笑道:“弘皎啊弘皎,你一向自认为英雄豪情,如今却也难过这情关!” 一双温润的小手攀附在他手臂上,继而是一滴凉凉的水珠,那声音轻轻道:“你当真过不了那情关吗?” 弘皎猛地抬起头来,一眼便看到那茹缇端端正正站在自己面前。 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茹缇身着女儿装的模样,一身淡藕荷色嵌绛红边回字暗纹对襟窄裉袄,配着深紫色散腿宽脚裤,脚上一双深紫软缎秀鞋,梳着俏丽清爽的双平髻,发间簪着两朵新开的海棠,如那从画中走出来的海螺仙姑般,唯有那双痴痴的大眼睛里,竟然含满了盈盈珠泪。 弘皎看了看,再看了看,仍是无一丝真实感,小心地伸出手去碰触她那滑到腮边的泪,那么小心,就像面对一个稍一碰触便会碎掉的梦一般,那面颊温润细腻,那泪滴沾在他手指上湿滑清凉,他忽然有了真实感,兴奋得一把就将茹缇拥抱在怀里。 茹缇原本在那碧云寺中听了襄玉与雪芹的谈话,心中悲楚,便漫无目的地出了山门,来这山林里随意转转,却不想忽地听到马蹄声传来,因担心是有人追杀,急忙隐在一旁打探,却没想到竟然是弘皎,又见他停住了,才出来相见,却没想到无心插柳,却听到了他如此深情真情的告白。 茹缇顺从地伏在弘皎怀中,暗暗啜泣,那泪水很快润湿了他胸前的衣襟,那热热的泪水竟似火一般烧灼着他的心,那肩头微微的耸动,那呼吸有节奏的抽动,益发撩拨得他如寻到了失而复得的宝贝般,生怕再失去,急急着欲占为己有。那占为己有的念头一起,更觉得浑身燥热、心头突突直跳,再顾不得了,低头来用手托起茹缇的粉脸,那嘴唇便向着她的艳艳红唇压了下去,另一只手将茹缇的身子按住,紧紧向自己的身子贴近。 茹缇虽走南闯北,也算巾帼红颜,一向谈笑挥霍,哪里经过这么缠绵的耳鬓厮磨,身体被他粗壮的大手按压得酸软微麻,那意识便飘忽了起来,只觉得头顶的蓝天愈发的蓝得透明清澈,如水洗过一般洁净,脚下的大地虚浮绵软,如云朵般令她深深陷了下去,那夏日黄昏的风带着浪漫旖旎的温热在她周身回荡,而口鼻眼耳边,全是青青野草那特有的浓浓绿意和浓浓清香,两朵野生的铃兰花在草丛中微微垂着头,娇羞无限。 她恍惚中才感觉到,自己竟然已经倒在了草地上,而压在他身上的弘皎,如那夕阳中沧桑巨树,沉重而浓郁,他的带着魔力的手化成了随风摆动的枝叶,狂野而热烈地刮过她周身的肌肤,令她忍不住阵阵颤抖了起来,她似乎明白即将发生什么,理智一遍遍告诉她,一定要奋力抗争,站起来,推开他,可是她又似乎不明白那即将发生的一切,将我心,付你心,愿身能似月亭亭,不就是自己这许多年来一直追寻的梦吗? 弘皎痴狂迷醉地望着那青草中神色迷茫的茹缇,心中升腾起无法遏制的浓情,那渴望从心底升腾起来,如火一般烧灼了他的心,他再忍不住,猛地压了下去,奋力前行,将两人化成了一个。 夕阳西下,倦鸟归巢,人世间的情欲却是火一般的燃烧。 终于,终于,日落月升,那燥热慢慢地褪去了,天地复归了他原有的安宁祥和。 弘皎坐起身来,细心地整理着茹缇凌乱的衣衫,轻轻将她揽在怀中:“茹缇,你是我的,你永远是我的,我们这一生,就这样相依相守!” 茹缇轻轻蹙着眉,浑身酸软无力,还有微微的痛楚和眩晕,顺势斜倚在他怀中,浅笑道:“你的心意我明白,我何尝不想你与长相依、长相守!只是……”说了这句只是,那理智慢慢在心底苏醒,想着自己虽是罪臣之女,也算是世家名门闺秀,如今不明不白便这样交付了自己的童贞,这一声,那贫贱夫妇如兄长雪芹与蕙兰般的日常生计,怕是再也无缘了,而面前之人,虽心中早已认定,却是注定无缘的结局,不免心中凄惶,眼中湿润,半晌方道:“只是世事不由人做主,平生都是命安排!我也不去奢望日后!过了今日,还不知道明日在哪里!” 弘皎见她言语凄凉,知道她是那冷静理智、行事直率之人,并非寻常女子,由得三句两句的甜言蜜语、海誓山盟便全都信以为真、感激涕零的,心中更是明白,以帝弘历对皇室宗亲婚姻的看重,万不会允许自己纳罪臣之女入府的,因而亦不愿就那不可知的未来说些虚假言辞,只是用真心安慰道:“我一向自视很高,总认为自己万不会为任何人动心,没想到如今还是英雄气短,儿女情长起来!”说了英雄两字,又触动了那压抑愤懑的思绪,更叹道:“我说错了,如今一介花匠,哪里还谈得上英雄!出将入相、治国安邦,不过是来生的一梦罢了!” “谁知道来生会如何!”茹缇原本最爱的便是弘皎这铁骨柔情、英雄末路之叹,她仿佛觉得如今两人,便是那乌江边的霸王和虞姬,心中亦悲凉:“我们只求今生安好岂不好?你难道一定要争那九五大位吗?我相信你坐上去,必定能开疆扩土、气壮山河,但是这治国理政、万民安乐的琐碎之事,当今皇帝已算是明君,他亦是重情义、懂人心的人,我心底恍惚觉得,可能我对他的怨恨,竟是完全错了,那不过是造化弄人,并非他一心要害我家破人亡!” 弘皎惊诧地望着茹缇,不知道短短一两天时间,她如何竟对帝弘历有了如许多的好感,眼前晃过的,是那日梦坡斋门前帝弘历与她低声笑语的场面,心中妒意丛生,竟酸涩起来,皱眉道:“那我做什么呢?养鸟种花,写诗作画?如一无是处的弘晓一样,做个闲散宗室,胡乱混过日子,虚度一生?” 茹缇以为已经说动了他的心,以弘皎之胆识气度、能力才学,只要能得到帝弘历的信任,做到他父王那样的军机大臣,还是绰绰有余的,也算是治国安邦的能臣了,因轻声道:“秦有李斯、吕不韦,汉有陈平、萧何,唐有魏征、房玄龄,明有三杨、张居正,本朝军机大臣一如当日之相国,理政安民,都是一番宏图伟业!” 茹缇言者无意,而弘皎听者有心,虽虽听茹缇口口声声出将入相,心中甚是鄙薄,自己贵为圣祖之孙,焉能便这样屈居人下,为他人江山拼死拼活!那名相名臣与他又有何可比之处。但那吕不韦的名字,却突地在他心中冒了出来。 吕不韦原就是战国时期赵国一商人,因辅助秦庄襄王子楚登上王位而成了一代名相,这也就罢了,开国之相虽不甚多,却也很有几个能人。这吕不韦最奇绝之处,是他竟然先使得赵姬怀了他的儿子,再将赵姬献给子楚,最终所生之子嬴政登上了皇位,成为万古一帝秦始皇,那大秦江山便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地变成了他吕不韦子孙的天下。 细想自己当日对娴妃所使之计谋,也不过是巴望奚颜之子能登基坐殿,自己最多也不过是摄政王,那江山,还是他弘历和弘历的子孙的! 而如果,有人怀了他的孩子,再将这孩子送入皇宫,今后如嬴政般坐上那宝座…… 一想到此,一个大胆、惊天的计谋在他心中渐渐成形了起来,他转头细细看着茹缇,初承雨露后的娇花弱柳,益发楚楚动人,心中更是不忍不舍,那毕竟是自己的女人,自己唯一动心的女人,因而只是先试探地问:“如今你在这山上,可还安全吗?” 茹缇只当他挂念自己安慰,心中感动,道:“山上一切都好,不会有什么危难困境,你无需挂念!” “还无需挂念!听闻梦坡斋失火之事,你可知我如何心急如火,很怕你在那里没有脱身!只是你是如何脱身的?为何来了这山上?”弘皎立刻小心打探道。 那茹缇便将早已编排好的带了纯妃前来寻医问药的言辞答了一遍,只淡淡道:“也算纯妃娘娘吉人自有天相,可巧我们出来了,那梦坡斋便失了火,可见我们命不该绝。如今山上也只是纯妃机及令贵人和两个小丫头,再就是庙里的女尼,尚还算平安。” “纯妃娘娘在此静养,难道竟没有侍卫保护?没有太医诊治?皇上也不来看看吗?” “陈太医回宫去送信了,以如今皇上对纯妃的恩宠,肯定会派人前来,那照料医治等事,必定不会有疏漏的,只是如今还没有到罢了。”襄玉想起昨日帝弘历对襄玉的呵护关怀及襄玉对帝弘历生死的焦灼挂怀,以及今日对兄长的一番劝慰,感叹道:“没想到皇上是个如此用情至深之人,那纯妃真是算是有造化的人,能得这份深情!” 忽又听到茹缇对帝弘历的赞誉,弘皎胸中怒气再起,那所思之事立刻便压倒了心底那丝丝柔情,忽地翻身扑在茹缇身上:“这天下男人,并不止他弘历一个!” 说着,邪恶地笑着撕开茹缇胸前刚刚合拢的衣服,低头咬了下去。 ------------ 三【沉醉东风】 山中无甲子,岁尽不知年,真真这庙里的安静岁月,是那样轻易就流淌了。 芳菲轻扶着襄玉缓缓坐了起来,又拿过一个靠枕给她倚着,再拉过那锦被给她盖好,笑道:“娘娘这几日越发好了,已经能坐起来了,又不再咳血了,真是阿弥陀佛啊!” 襄玉也微笑:“你这声礼佛很是对景,咱们也正好在这寺庙里。”说着微微转动头,向窗外望去,那头的晃动间,仍是有牵扯的痛楚在周身蔓延,只是日日躺在这床上甚是无聊,又不能看书,幸亏那钰彤是个机灵不过的人,每日或是携了本书读给她听,或者吹笛给她听,变尽了主意给她解闷。 最初几天,伤势沉重,连呼吸都成了困难之事,那警幻大师果真是妙手神医,再有陈德庸忠心耿耿、精心医治,也就慢慢好了起来。 虽仍是夏日,那窗外有徐徐山风吹进来,更刮进来一屋子的草木之气,最是怡人。 这碧云寺有三重院落,那菩萨大殿在第一重,平日里过路歇脚、上香礼佛之人,也不过是在第一重院落里来往,第二重依山势向上,入门处隐在大殿之后,几间日常用度的厨房、柴房等处,是智能及几个小尼姑居住之地。第三重更是隐秘,竟是在第二重后的密林中,后有山泉相隔,四周有遮天大树环绕,连那入门,亦是由藤萝密布的围墙上开出的暗门,一般人很难找到,里间只有几间禅房,如今便是襄玉与钰彤等人所居之处,只有夏荷及芳菲服侍在侧。 茹缇因帝弘历下旨不得离开,因而便一直住在寺内,每日只是同陈太医料理药物采买等事,又常常下山去在寻那合适的地方,计划这再重新开张梦坡斋,因而并不是时常留在庙里。 那侍卫陈莊及陈仝领了旨意在身,须臾不敢稍离,也在第二重院落里远离着女尼们的地方找了间小小的下房居住,每日两人轮值,严防死守,不让任何一个陌生人接近,兢兢业业,将那碧云寺内之人呵护得甚是周全。陈德庸除了往来京内买药外,为方便起见,也同侍卫一并居住在此。 襄玉所居的禅房,面北向南,最是清爽透气,从那窗口望去,西厢茹缇的房间一览无余。那茹缇并不似钰彤般精致细腻,垂了纱帐窗帘,虚掩着房门,又因这里都是女子,本性豁达,竟是每日门窗俱开,爽朗朗让人心情明快。 如今从望过去,钰彤房中那从宫中取来的银红色霞影纱的窗棂,掩映在绿树从里,异常清新可爱,里面静悄悄的,没有声音,她的伤势虽非致命,伤筋动骨还要一百天,因而也常在房内歇息。而茹缇房间,又是窗开门敞,茹缇正对着窗前铜镜,将那一头乌黑的秀发盘成一根长长的发辫,身上早穿上了青色长衫,一副书生装束,心中轻笑,这茹缇真真是个闲不住的人,这模样,怕是又要出去。 果然,只见茹缇将那瓜皮帽扣在头上,又左右端祥了下,看没有什么破绽,便笑容满面进了襄玉的房间,人还没到,那声音便先就笑道:“给纯妃娘娘请安!娘娘今日可好些了?”说着才走了进来,马马虎虎施了个礼,望着襄玉笑:“娘娘今日气色好多了,病了这些日子,娘娘越发清秀了。”虽是说笑,眉间却有一团掩不住的焦躁忧虑。 襄玉因伤势沉重,尚不能活动,只是微微点头道:“这些日子,有劳姑娘了。你兄长……一向可好?” 茹缇对襄玉身世,也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雪芹及曹颀只是告诉她那襄玉是雪芹与父亲若容从妓院救出来的一个苦命女子,却被怡亲王弘晓劫去送入宫中,阴差阳错被人暗中利用当成了纯妃,对于襄玉与怡亲王府另一段渊源,尤其是其身世之谜,并不知晓,因而心中感动于帝弘历与其的浓情爱恋,至于兄长雪芹对襄玉之情,一来嫂子蕙兰贤惠能干,二来见兄长因襄玉一事自怨自艾、镇日愁容,三来也看得出那襄玉之心并不在兄长身上,因而很是不赞同雪芹的所作所为。 “兄长在山下老屋中,与我父亲及嫂子一起,很是清净,这些日子竟将那书稿重新理过,正要大刀阔斧去写作。”茹缇笑道:“多谢娘娘点化,兄长总算超脱出来,再不似从前那怨天怨地、无所事事的颓废模样!” 襄玉点点头,原本也是罕言寡语、不愿生事的人,如今既然得知雪芹一切安好,也就放心了。 茹缇见她无话,心中有疑惑,又不知如何开口,讪笑了一下,转头瞧着见窗台上空荡荡的,没话找话道:“前日送给娘娘的两盆芦荟放在这里,娘娘不喜欢么?怎么不见了?”那芦荟乃是前日与那弘皎见面时,弘皎特意嘱咐她送了两盘给襄玉及钰彤的。 襄玉浅浅一笑:“本宫素来不爱讲花草拘束在室内养植,拿出去放在院外了。” 茹缇见襄玉言语清淡,只是自己这几日心中一直不安,又无人可以闻讯,亦不敢去找大夫诊脉,心中思量襄玉入宫后又育有六阿哥,必定对那男女之事、女人之私心中明白,很想向她求助,只是见她恹恹的,也不好开口,只得悻悻地走了出来。 除了门来,正无计可施,只见到芳菲怀中抱着个洗衣盆从钰彤房里出来,那洗衣盆中,一条淡蓝色杭州锦缎绣裤上,隐约看得到一些血污,那女人经血茹缇认得,心中一动,因而对夏荷轻声笑道:“贵人娘娘身体大安了?” 夏荷撇撇嘴:“身上是好多了,只是啊,”说着低声叹气道“如今在这寺庙里,死不死活不活的,一个多月了万岁也没来过一次,怕是早就把这里的人忘了!”又瞥了一眼盆中衣物,向襄玉房中努努嘴:“人家有皇子有依靠,病好了自然能风光回宫的,咱们啊,一直也没有喜讯,还不知道以后怎么煎熬呢!” “你这丫头还真为你主子着急啊!放心吧,你主子前日救驾有功,万岁必定会重赏的!等纯妃娘娘也大安了,你们便能回宫了。”说着又道:“娘娘起身了吗?我去给她请安可好?” “姑娘你客气了,快请进来就是!”忽地钰彤的声音在身后道。 见钰彤出来,那夏荷急忙低头下去了,茹缇正巴不得这一声,也不想进屋唠叨许多,只是请了安小心地挑起话题:“方才见夏荷去洗衣服,娘娘的经期一向很准的啊!” 钰彤笑道:“我也是受苦之人出身,摔打惯了的,哪有那么娇气,除非怀了身孕,否则这身体,还是很健壮很有规律的。” “原本经期按期而至,忽而推迟,便一定是有孕了,是吗?”茹缇急忙问。 “虽不是十分确定,怕也是十之八九吧!此乃常理。”钰彤笑道:“姑娘怎么今天忽然问起这个来了?” “哦……随口问问,随口问问而已!”茹缇红了脸忙笑道:“草民还有事情要出去,娘娘告辞了!”说着,一阵风般匆匆去远了。 见茹缇走了,钰彤便笑着进了襄玉的房中,请安毕,笑说:“茹缇这姑娘今儿时怎么了,行事怪怪的,不像她往日那样子呢。” 襄玉在屋内已听到了她们的谈话,心中虽诧异,只是一直是那不想多事的人,便不接口,只是笑说:“有劳你在这里陪我,再过几日,你还是先回宫去吧,那边毕竟一应用度还周全些。” 钰彤摇头道:“这里很好,真的很好,一生终老在此,才好呢,我但愿能永远不回那紫禁城。” 不回紫禁城?那当然最好,远离了那些纠缠纷扰,不用看那些尔虞我诈,可是,如果没有帝弘历的旨意呵护,这碧云寺当真就是那世外桃源吗?即便钰彤心有所想,情有所系,都不在那红墙殿阁之间,今生命定,又能如何? 她望着窗外两株菟丝花,正沿着一棵大树攀爬,奈何那树高大浓密,因而其上苔藓湿滑、虫蚁聚集,那细弱的一支被挤压得无法把持住,只得在树下环绕,因见不到阳光,已是渐渐枯萎,那粗壮的一支虽攀着树杆拼力向上,奈何太多虫蚁啃噬得上半部的枝叶已是零零乱乱,那头枝只得向四周蔓延,却无处依托,在风中被刮得七零八落。偏那树杆上的苔藓,悄无声息,不出头,不吐叶,浓浓密密地随着那树杆的伸长,一路向青天昂扬。 襄玉望着那菟丝花,若有所思道:“明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者,是为痴人也!” 一时两人又闲话了几句,钰彤便无情无绪地回去了。襄玉呆呆半晌,命芳菲去传侍卫陈莊进来,那陈莊是个不必陈仝那样罕言寡语、只知道一味按旨意办事,并不懂贯通,最是个机灵的人,那陈莊进来小心翼翼请了安,低声回道:“回禀娘娘,京内没有异样消息,只是这连日来太后娘娘病重,日日请医问药、,又要请高僧去慈宁宫讲经做法事,万岁爷只说需要静养,偏不肯下旨,太后娘娘已是几日不肯吃喝,闹得沸反盈天,如今僵持在那里,也不知该如何了局。其余诸事,都如往常。” “前日本宫令你再回烧毁的梦坡斋查访,可查得什么异处?”襄玉心中一直放不下的,便是那日帝弘历遇此之事,他堂堂天子,居然在京城闹事上被人行刺,此事如何能含混过去! “梦坡斋已被烧成了灰烬,什么都查不到。” “那两个黑衣人身边,可查到有血滴子?” “回娘娘,按理说,那粘杆处的血滴子乃精钢制成,他们出动,都是使用此种暗器,是万不会被火烧化的,奴才按照娘娘吩咐细细查过,那两人虽已被烧成灰烬,但身边确实没有血滴子的一丝痕迹。”陈莊道,见襄玉只是不出声思索,便退了出来。 襄玉细想了良久,恍然大悟,急忙令芳菲取来墨汁并绣花针,去厨房拿来一粒细米,又令她从头上拔下凤钗,手臂虽仍是痛楚,但稍可活动,挣扎着细细在米上写了几个字,将那米粒按压在凤目之中,命陈莊尽快带着凤钗回去面圣。 吩咐已毕,襄玉怅然望着那门外,不知帝弘历何日才能从那牵绊中抽出身来,来到她门前。 心如猛虎,细嗅蔷薇。 她心中所愿,早已不是与他欢爱相守。 她所求者,不过是他的平安,他的帝国的平安! ------------ 四【不如归去】 帝弘历这几日焦头烂额、手足无措。 后宫前朝一片混乱。 直隶一带连续十几日大雨,冲垮了河堤,数十万灾民无家可归、流落街头,派去赈灾的大臣中饱私囊、克扣钱粮,竟然激起民变,虽有傅恒在去山西任职的路上遇上,将民变平息,但还是闹得沸沸扬扬,朝廷内外一片嘘声。 更有去年四川巡抚纪山曾上奏,清剿那些前来四川境内垦荒种粮为生、却后又因无以为生便组织起来横行乡镇、强乞强买的号曰啯噜子者,以便安定四川界面。当日准其奏,没想到经过一年多的劝诱疏导、清剿处罚,反而愈演愈烈,如今竟绵延至整个四川,将酿成大祸。 然而那孝道之礼不可废,饶是如此多事,仍得去盛京谒陵,并在清宁宫举行了隆重的祭祀典仪。 那宫内,皇后原本尚德不尚才,并无能力弹压后宫诸人,原本有太后扶持还好,如今月余之内,虽各宫嫔妃心中有数,都躲着事端,但那宫女内监却不懂得看风使舵,一时间偷盗者有之、私会者有之、无故失踪者有之,已连续有数个宫女被溺死在井里,却查不出缘由。 太后称病,请帝弘历前去慈宁宫探视,帝弘历心中气恼未消,不肯前去,那太后便又要请高僧前去讲经说法,帝弘历打定主意不准,太后因而水米不进、不肯吃喝,逼着帝弘历与她见面。帝弘历左右为难,即不想与她当面鼓对面锣的计较,却又不能眼睁睁见她自戕,落下不孝的骂名。 而他心中最焦虑的,便是那在西山修养的襄玉等人,月余不见,不知襄玉一切安好否。 正烦恼时,忽听传报,侍卫陈莊求见。 陈莊别无他言,只是奉纯妃娘娘之命,送来一支金钗。 那钗头凤目处,果然有一粒米。 帝弘历低头看罢,开怀大笑。襄玉,朕不日便可以去见你了! 开怀大笑的,不知帝弘历一人,还有宁郡王弘皎。 弘皎一把抱了茹缇在怀,哈哈狂笑:“你当真身怀有孕了,是么?当真么?” 茹缇满面羞红,又是一脸焦灼,掩映在男装之下,愈发动人:“我……我这个月庚信,已是迟了近十天,以前,从未有过……” 弘皎仰天笑道:“上天助我!真真上天助我!” 茹缇没想到弘皎竟然对自己有孕之事如此兴奋,原来的紧张焦虑一扫而空,为着自己与孩子那明媚灿烂的充满爱的未来,亦是满脸快乐愉悦的笑容。 那弘皎笑过,转过身来,噗通跪倒在她面前:“茹缇,我今生是否还能有所作为,是否白活一生,全都寄托在你身上了!” 茹缇柔情似水,这虽然只是紫禁城北海边一间小小客栈之内,是她与弘皎这月余多次私会暗约之所,但见他如此郑重其事,竟不啻于这是他们自己的家一般,心中被那浓得化不开的情怀胀满,不由得随了他也跪下来,紧紧与他拥抱在一起。 那弘皎并不与她拥抱,却对她磕头道:“茹缇,你如果肯帮我,便是我的再生父母!我知道这会令你受许多委屈,但是,这是如今唯一的途径,求你,一定要帮我!” 小窗外忽地狂风大作,是那种烟雨欲来风满楼的狂风,只吹得窗棂乱响,街面上人人抱头躲避,只片刻间,电闪雷鸣,那瓢泼般的大雨,直直地泼洒下来。 不知是那雷声还是弘皎的神情将茹缇惊醒,她这才感觉到似乎有些不对,急忙定了定心神,从那快乐的情绪中稳定下来,茫然问:“你要说什么?你说啊!是不是我们母子无法入宁郡王府,也无法在宗人府玉蝶上登记,所以你心中不安?”说到此,见弘皎仍是满脸期许的热切,急忙又说:“没关系,我们母子不要名分,不要入府,只要你时常来看望我们,我们能心心相印、安然守着孩子度过此生,我再无他求,你放心,绝对不会令你为难!” 弘皎听她居然如此情深义重、万般都为他着想,心中感动异常,真想就此罢手,不再向那邪恶的阴谋迈进,可是如此失去此次机会,怕是今生就永远要寄人篱下、委屈一世了。相比那前程抱负,他只能舍下他的情与爱了!他咬咬牙继续道:“不是此事!茹缇,我胸中的抱负志向,你不是不知,你也是那心性高强之人,难道愿意见我如今这样碌碌无为、虎落平阳一世?我要平步青云,必须要有登天之阶才行。”见茹缇神色清醒,急忙道:“那阶梯,全在你身上!” “你……你原来并没有听进去我的劝告,仍是要向那最高处筹谋?”茹缇心中一动,道:“你是男人,必当按照你的心意去奋力一争,才不枉此生!所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愿意与你一起,祸福与共!” 见弘皎仍是不开口,茹缇皱了皱眉沉思:“你要我趁万岁去探望纯妃之际,刺王杀驾?只是我一女流之辈,手无缚鸡之力,万岁身边定是有许多侍卫,梦坡斋那日,那两个武功高强的杀手都不能得逞,我如何能成功?”略一思索就又说:“不过他与纯妃你恩我爱之时,定是防备松弛,我或许当真有机会成功。只是……只是……我如今有孕在身,万一失败,我死不足惜,岂不是带累了孩子?可是等孩子生下来,那纯妃肯定已经回宫了,这便如何是好?” 弘皎见茹缇竟已经做了如此一死的打算,心中笃定此事必定不会遭致她反对,因此大着胆子道:“我怎么舍得你去死!如今之计,并不需要这样血腥杀戮,只需要……只许你和你肚子里的孩子!” “我,和孩子,能助你成大业?”茹缇彻底困惑了。 弘皎点头:“你可曾听说过吕不韦的故事?可曾听说过大秦江山,最终姓了吕?那赵姬是怀了吕不韦的孩子,才嫁给子楚的,那孩子后来做了皇帝,江山岂不是就是吕不韦的?” 吕不韦的故事人尽皆知,茹缇也不是不知道,只是一时想不明:“那又怎样?” “如今,你如效仿那赵姬,我岂不是就是那吕不韦?待当今万岁驾崩之后,如果我们的儿子能……”“啪!”弘皎正在激动地说着,忽地听到一声脆响,竟如天上炸开的惊雷,慢慢觉得面颊上热辣辣地痛楚,这才发现,那茹缇已狠狠抽了他一巴掌。 “弘皎,你还是人吗?你为了皇位,为了一己荣华富贵,居然能想出这样的恶毒阴谋!我茹缇虽自甘下贱,为你破了身、怀了孕,但也是知道礼义廉耻的,如何能再事他人!”茹缇不待听完,便怒从心中起,忍不住挥起手掌,向着弘皎脸上抽去。 那弘皎双目圆睁,满脸虬髯根根立起,直直盯着茹缇,竟好不闪避,固执地说:“我不是人!我如果要成就大业,就不能为人!当年九王夺嫡,杀伐血腥比之我今日,那是大海之于小溪!” “你住口!九王夺嫡再血腥,也不过是你们男人间的争夺,哪里卑鄙到拿自己的女人去做赌注交易!”茹缇疯狂大吼,那手掌又重重抡起,抽向弘皎脸上。 弘皎负痛,却仍不肯回转,目不转睛盯着茹缇:“茹缇,求你!”那茹缇狂乱地抽打,每一下打下去,那弘皎便更坚决的说一句:“茹缇,求你!”“茹缇,求你!”“茹缇,求求你!” 丝丝血迹沿着弘皎的唇边滑下,两腮已红肿起来,唯有那双眼睛,布满红丝,含着眼泪,固执地盯着她。 茹缇打不动了,哭不动了,喊不动了,停下手来,望着那跪在眼前的全心所爱之人,彻底崩溃了。 弘皎一把搂住瘫倒在地的茹缇,带着痛楚绝望的挣扎,深深地、重重地吻了她。 良久,他们睁开眼睛,四目相对,望着彼此浸在彼此泪眼中的自己,那弘皎狠狠地闭了下眼睛,又一行热泪潸潸而下,他哑着声音道:“茹缇,求你!求求你!” 茹缇长叹一口气,这男人,这主宰了她命运的男人,她逃不开他的天罗地网,她除了投降,还能怎样?无论她需要交付的,是贞洁,是骨肉,还是廉耻和良心。 她叹口气道:“弘皎,我定是前世欠了你的债,今生来偿还的!”说着,她想起兄长书中那绛珠仙草与神瑛侍者还泪的故事,想起堂伯父曹若容与圣祖熙嫔的故事,心中叹息,人,最不该欠的,便是情债!一落凡尘,万劫不复! 弘皎见她已然答应,心中长长出了一口气,,从怀里拿出一包粉末:“这是南蛮之地生长的罂粟与霸王花合成的合欢粉,你只需要寻到时机,将此药放入茶水或是酒中,便可让人魂不守舍、欲罢不能。那时机,你自己把握就好,唯一需要留意的,便是令他在清醒之时,仍肯承认。”弘皎一边说,一边竟发觉自己的手在剧烈颤抖,心中如被刀划过般痛。 他猛然一把将那药粉扔在地上,抱住她狂乱叫道:“不要去!不要去!我舍不得,我真真舍不得你!我再去想别的办法!” 茹缇轻轻推开他,弯腰捡起地上的纸包放在怀里,轻轻道:“如果你还有其他办法,何至于此!只是,弘皎,我不会入宫!即便生下孩子,我也不会入宫!否则我宁愿去死!” “那宫内风云诡谲,你的性子耿直率真,进去只怕会被那些女人们害得尸骨无存!我也不想你入宫!只是……从长计议吧!”弘皎无奈地揽着她,叹息道。 窗外,雨声潺潺,似滴不尽的泪。 ------------ 第十七章:攒花染出几痕霜 ------------ 一【惜黄花令】 雨打梨花深闭门,只是那门,却未必能闭得住。 钰彤并非安心要留意打探什么,只是那窗外雨潺潺,屋后的泉水叮咚作响,她却听到一缕袅袅琴声从层林间流泻而出。那琴音空灵淡泊,飘逸超凡,非凡俗中曲子,却如天外纶音。 她细细听去,那声音竟似就在那东北墙外,那里乃是一股小溪,虽不甚宽,但也是水流湍急,水深及腰,如何会有这琴声传来? 她命夏荷撑着雨伞,主仆缓缓沿着那墙角边走边细细去听,走着留神细看,忽地站住了,那墙分明是一面浓密的藤萝,在那藤萝掩映下,竟是一条幽深小路,只得一人侧身步入,两面俱是藤萝缠绕,如此曲径通幽,又走了数米,忽地开阔起来,竟是一处隐藏在深处的玲珑侧殿,那侧殿供着文殊菩萨宝相,转过佛像身后,是一副桃木平雕的观音大士像,座前燃着长明灯,应是常有人打理。 她左右打量,却并不见有其他出入口,那琴声仍似远又近地回荡,心下更是疑惑,不由得提高声音道:“请问,有人吗?” 琴声戛然而止。 猛地,一声轻响在侧殿后侧响起,她急忙转过去,不留神间竟然将衣袖挂在了长明灯的灯座之上,情急之下急忙拉扯,没想到观音像竟吱扭扭如一扇门般转开了,里面竟是一片竹林,竹林深处,有木屋之飞檐,有溪水之潺潺,俱都隐约在雨雾中,迷蒙而不可见。 那门前,竟倒着一人,方才那声响,似是她摔倒的声音,钰彤猜测,难道那琴声,竟是有人立意要引她到此的呢?她急忙走过去,扶起那人,却是一面色苍白、神情困顿的老妪,疲惫不堪晕倒了。她细细端详着这人,心中诧异,竟似在哪里见过一般,却一时也想不起来。 如今且管不了那么许多,急忙与夏荷上前,将老妇人扶着坐起来,用力按摩她胸口,又掐人中,那老妇人悠悠转醒,有气无力地呻吟了一声,昏昏沉沉道:“多谢两位大师救命之恩!” 钰彤轻笑:“老人家客气,我们不是大师,只是借住在这庙里的凡俗之人。” 那老妇人似才清醒过来,睁开迷蒙的双眼,左右看了看,满脸的疑惑,有气无力道:“那两位……两位和尚大师呢?你们……这里是哪里?” 钰彤与夏荷面面相觑:“哪里有什么和尚大师,这里是西山碧云寺,老人家是不是在这山里迷路了?” “不记得了……我一直沿街乞讨,后来……饿极了,那个兵丁嫌我躲闪官轿慢了,打我,两个和尚大师过来……然后……然后……我不记得了……”那老妇人道。 “老人家如何称呼?” “黄莺……从前,人家叫我黄莺……”老妇人说着,眼中流露出异样的光亮。那夏荷听着这娇柔的名字,在对准在面前的枯瘦老人身上,那样强烈的不般配,竟扑哧笑了。 钰彤瞪了她一眼,又见老妇人嘴唇干涩、面色晦暗,知道必是又渴又饿,并不是什么大病,因对夏荷道:“你且扶了她回去,去厨房寻些东西给她吃。” 夏荷皱了皱眉头:“娘娘,咱们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这多一个人……” “娘娘!”那老妇人像被蜜蜂蛰了一样惊跳起来,呆呆地看着钰彤,钰彤嗔怪地看了一眼夏荷,急忙好言劝慰道:“老人家莫要惊讶。我是当今令贵人,替大清朝祈福才住在这里,你放心前去吧!” 夏荷无法,只得上来,半拉半抱搀扶着那叫做黄莺的老妇人,蹒跚出了这隐门,走进那曲径,向院落走去。 钰彤立起身来,仍是对着那竹林好奇地张望,一时也拿不定主意,是否应该进去一探究竟,正迟疑时,忽听一声轻唤:“钰彤!钰彤!” 她吓了一跳,那竟是怡亲王弘晓的声音。心中暗叹,这才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呢!幽幽叹息转过身来,不再想那竹林之事,望着那长明灯的机关,怅然对自己一笑,伸手扭转了开关。 一双大手瞬间轻轻盖在她微凉的小手上。 “王爷且慢慢说话,我先去那边,将书稿交与襄玉!”竟是雪芹的声音,那微胖的身影晃动着硕大的头颅,已经从那曲径转了出去。 她抬头,立刻迎上弘晓那热切的眼神。 来不及述说,弘晓已经将她拥入怀中,款款温情地轻吻着她。 良久良久,她才从那幻梦中清醒过来,伸出纤纤玉指,轻轻抚摸着他的温润的双唇,望着他呢喃道:“自别后,盼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 弘晓悲切切道:“我何尝不是!终于能见到你平安无事,我也就放心了!” “你是如何找到这里的?”钰彤诧异地问。 “曹公子偶遇两个世外高僧,甚是爱重我们的《红楼梦》书稿,常来指点,雪芹说要将书稿送到碧云寺来,那两个高僧便带了我们来了,这是这路曲曲折折,弯弯绕绕,很难寻到。”说着见钰彤一脸迷茫,笑道:“如今我已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一心陪着曹公子写书!” “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钰彤益发困惑:“难道你也出家为僧了?”说着急忙向他头上看去,那雀青的光滑的头皮后,是浓密的黑发垂下的一条粗粗的辫子。 弘晓见她的神情,哈哈笑了:“难道便不能有入世的身、出世的心吗?我如今已卸去朝廷所有实职,只是空顶着这怡亲王的爵位罢了,这还不是解脱尘缘,一身轻松吗?” 钰彤心中突地升起阵阵寒意,他亲王之尊的宗室,又是承袭前朝重臣怡贤亲王允祥的爵位,如今竟成了闲散宗室,那便是帝弘历惩戒之故,必定是他有了差错,难道…… 她满脸愧色,急忙问道:“为何?你难道不知道,爵位高登,却无实职,是被皇上猜忌、厌弃之意,更会被朝臣轻慢嘲笑。到底因为何事?难道是我带累了你,令皇上起了疑心?是我害了你……” 弘晓急忙安慰道:“你莫要先就自怨自艾好不好!不过是前些日子随万岁去到盛京谒陵,在清宁宫举行祭祀活动之时,万岁便寻出事由,以我为例,训斥不遵守祭祀习俗的王公大臣们,说什么在清宁宫内祭祀,皆祖宗所赐之褔,亦系满洲之旧例也,如今观满洲旧例,减至废弛。又说我不佩小刀,不成礼数。说我父王昔时亦恪守制度,如今我纵然不顾祖宗成宪,独不念及乃父乎……”最后一句学着帝弘历严峻的语气,哈哈笑了。 笑了半晌,才发现钰彤仍是满脸忧虑,并未随他一同大笑,自觉无味,便讪笑道:“这是什么大事!只因此事,便解除了我管理理藩院事务并正白旗汉军都统之职。其实我心中何尝不明白,不过是那日梦坡斋之事,他因见我也在内,便一直疑心我与此事有脱不了的干系,所以才硬是拉了我一同回宫,令我替他出面圆谎,谎称他从不曾离宫。因我知道了他的私密之事,故此才将我益发厌弃。” 见钰彤仍是一脸苦涩,急忙笑着劝慰:“我本就不是那官场中人,在那期间打滚,不知道哪一天会出更大的乱子,那时更不可收拾,不但爵位不保,怕是连性命都堪忧,不如趁此机会,全身而退,那名声倒还好听,我也终于可以逃离宦海沉浮,能安心在山水诗画间,岂不是反倒是成全了我。我如今在府内开辟藏书之所,名之曰安乐堂,只求此生安乐,做一个逍遥神仙。” 虽听他说得轻松,但那无材补天、不堪重用的悲凉,却是掩也掩不住的,钰彤心中酸楚,虽知他所言不虚,如此脱身未尝不是好事,仍难免为他鸣冤不平。再细想,自己何时才能如他一般,跳出这后宫的无边苦海,自在逍遥。 弘晓一意要哄她开心,便道:“我起了个号,冰玉道人。你是火做的美玉,红艳缤纷、娇媚风姿,我是冰做的璞玉,白璧无瑕、超脱凡尘,如此我们岂不是一对绝配!” 说起绝配,红钰心中突地燃起浓浓的热望,他既然已是世外神仙,如何不能度自己脱离苦海?因而抬头痴望着他的眼睛:“弘晓,你带我走吧!你既然已无俗世牵绊,带了我走吧!天涯海角,我们去那无人能找到的世外仙源,做一对柴米夫妻、自在鸳鸯!”她越发恳切哀求:“那曹公子前日,尚能不顾一切欲带着纯妃娘娘逃脱,如不是纯妃娘娘并不属意于曹公子,如今他们才是最令人艳羡的神仙眷侣!” 哪知那弘晓闻此言,大吃一惊,磕磕绊绊道:“这……这……这不行的!你是当今皇帝有名有号的嫔妃,我怎么可以拐带你私逃。再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们又能逃到哪里去呢!万一被捉住,那是灭门杀头的大罪!怡亲王府还有上百族人,我……我不能带累了他们!” 钰彤热切地摇着他的手臂:“我们能逃掉的!一定能,谋事在人啊!你如果怕带累怡亲王府,可以假死啊,将爵位给世子承袭了,你就再无牵绊了。这假死之术,我在宫中有所耳闻,只要我们计划周密,必定能成功!至于逃到何处,你且看这里,这里便是那世外桃源,谁人能寻得到?这江山广阔、山水众多,难道还再寻不到一处像此处一般孤绝之地吗?” “可……可是……不带奴仆,没有银钱,我们如何安生?永世不再见外人,岂不是这一生白白虚耗?”弘晓逃避地低下头,苦苦寻找着理由。 “我们可以男耕女织,可以如市井夫妇般安贫乐道啊!只要我们能厮守在一起,不用再面对前朝后宫这些人心凉薄、人性刻毒,如何不是天上人间?与相爱之人相携相守、相濡以沫,怎么会是白白消耗!”钰彤苦苦劝道:“如今趁我离宫在外,正是最好时机啊!” “钰彤……我……我……我不能带你走!”弘晓试着推开她那热切拉着他的手臂,垂下头不敢看她的眼睛:“我爱重你聪明机警,怜惜你孤苦悲凉,同是天涯沦落人,相见何必曾相识!可是……可是……我真的没想过,我们可以相守,可以白头到老,我们……我们今生,本就是无缘也无份的……” “你……你没有想过我们可以白头到老?你一次次救我、怜我、疼惜我,不惜冒着被皇上猜忌的风险,来见我,拥抱亲吻我,竟然从来没想过,要永远拥有我?……”钰彤不可置信地望着那渐渐离她远了的弘晓,只觉得那幽深的殿中,处处透着冰冷的雨滴和飕飕的冷风。 “你……你已经是他的嫔妃,已经……已经是他的人,我……我……我只是一闲散宗室,怎么敢跟皇上争夺女人……”弘晓心中惊恐,对遥不可知的未来充满了畏惧和胆怯,瑟缩着,言不达意地嘟哝着。 钰彤的心冰凉一片:“原来,你是嫌弃我不是冰清玉洁之身,配不上你亲王之尊!是不是!”那日帝弘历粗暴的侵袭和撕裂般的痛楚又清晰地凸显在脑海里,她悲愤而羞愧地叫道:“那你还来见我做什么!难道我只是成就你诗人悲情的情感点缀品?” 她眼中的泪已燃烧成了浓浓的烈火,冲过去旋开机关,指着那浓密的竹林狂叫道:“你走!如果被皇上见到你来找我,你就死无葬身之地!你不是怕死吗?那你走啊!走啊!走了就永远不要再来,永远不要再让我见到你!” 弘晓真想不顾一切地冲上来拥抱她,给她一个海誓山盟的承诺,带着她浪迹天涯,可是,那逃离的重重险阻、今后永远的隐姓埋名、东躲西藏,让他那惯于诗酒花开、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年轻的心充满了怯懦和恐慌,他只能羞愧地与自己挣扎:“钰彤,不是这样的!我真的不是因为……” “娘娘,娘娘……万岁爷来了!”忽地,那曲径处传来夏荷低声却紧张的呼喊。 “你……走!”钰彤咬牙一把将弘晓推入那隐门中,绝望地对他深深凝望着,手上已旋动了长明灯的机关。 门,在两人面前徐徐关上。 情缘,在两人面前徐徐断开。 门上的桃木观音,慈善的眉,低垂的目,微笑的唇,在雨季里,淋漓着水滴。 一滴,一滴,一滴…… ------------ 二【千秋万岁】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帝弘历抬头,望见襄玉床头墙壁上那龙飞凤舞的狂草,读着这几行字,朗声笑道:“小玉儿,你便是那救苦救难、解救苍生的观世音菩萨,还要念着金刚经做什么!” 说着,轻轻拉了她的手,见她微微蹙起了眉头,心中万般怜惜:“谁说一切如梦幻泡影?你,是朕心中最真真实实的爱恋!” “皇上……”襄玉方开言,见帝弘历那微皱的眉头,改口道:“历哥哥……” “小玉儿,朕今日亲眼见到你,总算是放心了!这一走,便是月余,劳你久等了!”帝弘历将额头贴上襄玉的额头,叹息道。 久等了吗?多久?月余?经年?一世?还是三生三世?她等了他多久?等他平安归来,等他化险为夷,那是多久之前的事情?等他来,等他安好的消息,直等得花儿也落了。她幽幽叹气:“历哥哥,只要你一切安好……” “朕有你这女诸葛、智多星,朕无论有多少危机险关,必定能逢凶化吉、遇难成祥。只是,朕一时也解不过来,你如何能有那样的机智!”帝弘历由衷笑道,从怀里拿出那支凤钗:“随时从分,另有黄雀!亏你想得出来,你倒是言简意赅了,怎么就知道朕一定能明白!”说着戏谑地望着襄玉笑。 襄玉仍只是斜靠着躺枕倚在床头,除了头能微微摆动,望向窗外那蒙蒙细雨中茹缇敞开着的窗,以及钰彤房中那掩映的银红窗纱,心中仍是有些紧张的砰砰直跳,而那承载这紧张激动心情的身子,却仍是无法活动半分,稍一用力,那痛楚便排山倒海般袭来。那帝弘历靠过来的身体的重量,已压得她胸腹内颤巍巍痛楚起来,只是咬牙忍住呻吟喘息道:“历哥哥……历哥哥与小玉儿心有灵犀,一定明白小玉儿之意!” 帝弘历察觉到她的喘息,急忙坐正了身子,只见她饶是痛楚难耐,仍是无一丝汗滴,那神色端庄娴静,安详平和,奇异的香气淡淡扩散,心中暗服,听她继续道:“世间万物,一动不如一静,治大国更如烹小鲜,以百姓之心为心,方是治国之道。如今国事繁忙,赈灾钱物被私吞、四川移民骚乱,岂不全是无中生有、妄自干涉而闹出来的事端?记得前朝崇祯之时,只为了裁减用度,便关闭了驿站,那一个叫李自成的驿卒因此便没有了安身活命的营生,于是最终要了大明的江山。这都是人力妄为之祸。无为而治,随时从分,才是长久的治国之道。例如治理水灾,启用堵法,水患不息,禹用疏法,因势利导才国泰民安!” 帝弘历由衷大笑:“襄玉,你比朕朝堂上的军机大臣,有过之而无不及也!” “历哥哥过誉!小玉儿也不过是多看了几眼书罢了,只是朝堂上的大臣们因涉及自身荣宠,出谋划策之时未免诸多掣肘,小玉儿身无挂碍,无欲则刚,只以历哥哥之心为要旨,不过是敢于实话实说罢了。”襄玉见帝弘历肯采纳自己的建议,能以民生大计为要,心中甚是喜悦。 “直隶洪灾,朕已下旨灾民协同兵丁一同筑坝防洪、共守家园,为了自己小家,如此便再无人聚众滋事。那四川咕噜子,朕不再严加追查,只令州府好生给予土地,怀柔安抚,他们得了安身立命之所,有了家室牵绊,也就无人再去打家劫舍。这可是你所说的随时从分?”帝弘历哈哈笑着说:“如今朕对你却是言听计从了啊!看来朕要成就一代千古明君,还得你的帮助。便是慈宁宫那里,朕也亲自去探视过太后了。虽然只是见面请安,并没有多说什么,好在太后已安心饮食调养,朕也算松了口气!” 他说着,不解地望着襄玉:“朕明白你所说的黄雀在后,便是劝朕莫要与太后僵持,以免被人利用。只是,不是你猜到了太后之所作所为的,如何又与前日之言不合?” “历哥哥,此事可能小玉儿当日真的有误解太后之处。当日小玉儿是因为见到那刺杀漫玉之人,衣襟上绣着一个粘字,因此才猜疑是太后指使人下的手。只可怜漫玉如花似玉的年纪……”说着,心中又是辛酸,眼泪又冲上眼眶,自己那般违背心意筹划救她和永瑢性命,没想到到头来,还是未能保住她!那太后何以如此狠心,能对一小小女子痛下杀手! 帝弘历也点头叹息:“漫玉确实死得冤枉。这个朕能想明白,定是太后不愿见到朕如此恩宠与你,你又与皇后多了层亲眷关系,如果你与皇后心气相通、互相扶持,她怕更难把持后宫权柄,因而想打破这一联盟,才出了这招险棋。虽出手狠毒、枉杀无辜,可这也是权力争夺中必定会上演之戏码,徒呼奈何!只是……”帝弘历的眼睛冒出恶狠狠的光芒:“只是她不该觊觎皇位,刺杀与朕!无论如何,朕还是叫她一声皇额娘,还是感念她当日辅助之恩!” 襄玉急忙阻止道:“历哥哥,此事还需细细斟酌。那两个刺王杀驾的黑衣人,来历可疑,一来那粘杆处之人行事,虽不光明磊落,却从来不会服毒毁容,怕人追查的,即便被人活捉,据说他们也都是立时引爆血滴子,炸碎尸首,完全不需要如此欲盖弥彰,二来那两人虽被火烧成灰烬,无法核查衣襟上是否有粘字,但那血滴子是他们出来做事身边必带之物,又是不会被火所化的,小玉儿已经令陈侍卫前去细细查看,那两人周边却无一点血滴子痕迹,因而臣妾推断,那以图弑君、制造混乱之人,必定不是受了太后谕旨!” “既然如此,那太后何必紧锁宫门,何必阿哥所闹出那么多是是非非!” “历哥哥请细想,那有弑君之心的人,如不是太后,还能是谁?此人心计深沉、潜藏在暗处,刺杀不成,又纵火行凶,还不知道他下一步要走哪一步棋,如果万一天下无主,历哥哥是愿意将江山给如今任何一个阿哥承继,还是愿意那隐藏在暗处之人将江山易手?”襄玉徐徐问道。 帝弘历惊出一身冷汗:“你是说,太后关闭宫门、急寻阿哥,乃是为了朕的江山不被奸佞之人趁机夺了去?” “是……是的!”襄玉心中分明察觉的太后关闭宫门,也并不是全然没有欲加害帝弘历之心,只是如今事态已平息,太后想是也已经收敛了气焰,他们毕竟还要母子相处,何必不给人多留一份余地,因而微微点头道:“太后的确是一番立足大局、为江山社稷着想的良苦用心!” 听了襄玉这番话,帝弘历沉吟了,思忖半晌,才叹道:“皇额娘定是觉得心中委屈,才做出那要死要活的模样,但见了朕,又无法出口。朕如今回去,且去好好向皇额娘请安道谢才好!” 说完,赞叹地对襄玉道:“你令傅恒进宫,实在是雪中送炭,朕只是没想到,皇后那样和婉温顺之人,居然能有那样的气度胆识,形势并不明了之时也全然为朕着想,公然违抗太后谕旨,开了宫门带了傅恒进来,才使得太后再无计可施!这些日子,朕只要进后宫,都是去的长春宫。那慧贵妃还是令人索然无味,娴妃竟然依靠太后想拥立大阿哥,真是令人可厌!那嘉妃竟然敢指使永珹去加害永璋,实在万般歹毒!朕已经下旨,再不许她母子相见。虽然这些日子,她仍是苦苦诉说冤屈,朕也绝不会再上她的当。” 听到帝弘历近阶段恩宠皇后,襄玉心中还是忍不住的酸楚,避开那话题缓缓道:“至于众阿哥演出的种种闹剧,那不过是寻常的后宫争宠,原没有什么值得惊诧之处。” “哼!”帝弘历恨恨道:“朕的后宫,绝不许有如此恶毒之人、卑鄙之事!此事如不严惩,还不知会出现多少历朝历代后宫中的阴谋欺诈!” 听到欺诈一次,襄玉心中一震,眼前总是永瑢的可爱笑脸和漫玉的一身血腥,强自挣扎道:“小玉儿不知道细节实情,不敢妄自揣测。只是三阿哥不过六七岁,即便是嘉妃授意,他又如何能行事那么从容完整?历哥哥只需着人吓唬吓唬他,小孩子必定就说了真话。这招棋明显是步臭棋,嘉妃冰雪聪明,还不至于如此鲁莽。” “嗯,此事朕回去会好好详查。只是那大阿哥,居然恰好在那时节去了崇文馆,害得内宫找遍了也找不到他,如此虽然打破了太后和娴妃的如意算盘,只是未免太过凑巧了,没得令人怀疑。”帝弘历又皱起了眉头。 襄玉张张口,正要对他实话讲出令允禧藏起永璜之事,稍一思量,其中即涉及允禧与漫玉私情,又牵涉那关键时刻允禧在宫中的可疑,岂不是害了允禧?因而便没有再多说。 帝弘历见她许久没再开口,只当她仍在病中,身子不爽,急忙心疼道:“朕一来就与你说这些劳心劳神之事,都忘了你还重伤在身!如今将养了快两个月了,你比当时在鬼门关时,已是回复许多了。你安心静养就是了,朕会时常来看你的!当初若不是你救驾,那躺在这里的,恐怕就是朕了!” 这救驾一词,还是令襄玉想起那时听到的雪芹所说帝弘历拿她当挡箭牌之语,心中虽不屑一笑,仍然有点不舒服,只是浅笑说:“说道救驾,那令贵人才是当之无愧的舍身救驾之人。” “是啊!怎么朕来了,也不见令贵人出来请安迎驾?还有那叫做茹缇的店家,不是也令她住在这里照料与你的,怎么也不见?” “参加万岁,草民给万岁请安!万岁万岁万万岁!”似是呼应帝弘历的话,门口立时传来茹缇清爽的声音。 茹缇一身纤巧靓丽女装,正端着茶盘,俏立在门口。 ------------ 三【灯月交辉】 经珠不动凝两眉,铅华销尽见天真。那茹缇纤巧婉转似出谷黄鹂,盈盈然拜倒在帝弘历面前。 不独帝弘历,连襄玉都看呆了。不施粉黛、洗尽铅华的桃腮杏面、皓齿星眸,肩若削成,腰若约素,那般轻盈靓丽,山野风光,绝不似宫中女子那丽装盛饰,更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艳。 茹缇请安毕,轻盈立起,托着茶盘走上来,笑道:“回禀万岁,草民特烹了新茶前来奉上,这茶不似宫中金贵,乃是这园中萱草用雨水泡制的,不知合不合万岁口味。” 帝弘历伸手端过那茶碗茶来,且不喝,定睛望着茹缇:“你……你姓曹?朕记得,你是姓曹!” “是,民女乃是已逝贵妃曹颖之侄女!”茹缇清晰回道。 帝弘历微微眯着双眼,细细打量茹缇:“颖儿……你当真与她有几分相似,只是她温婉柔顺,你俏丽俊逸,别有一番风情。”说着,将那茶端了起来举到唇边,先深深闻了闻道:“好清冽的香!”然后长长饮了一口,又回味半晌,端到襄玉面前道:“小玉儿,你也尝尝,这茶味当真是不同。” 那茶的香气冲到襄玉鼻中,竟似乎与她天然冲克一般,忽地觉得恶心作呕,胃中翻腾,因身上痛楚,活动不便,强自挺起腰来闪避之时,又恰好那茹缇托盘上还端着一杯茶来,竟一下子撞到了那茶盏之上,那刚刚滚开的茶水泼洒了帝弘历一身,亦将襄玉身上盖着的锦被俱都濡湿。 适逢夏季,衣衫轻薄,帝弘历只是穿了件极薄的丝绸长袍,那热热的茶水洒在胸前,惊得立时站了起来,襄玉身上的薄薄锦被也瞬间湿透,热热的茶水也打湿了腿上的衣裤,偏又动弹不得,更是烫得轻声呻吟。 茹缇吓得慌忙跪下:“草民该死!草民该死!” 帝弘历摇头道:“起来吧!你也不是有意的!芳菲,快来给你主子换了衣裳被子!这茶水很烫的。朕……”说着拉了拉自己那湿漉漉的衣衫:“朕也要换一件才行!” 抬眼见这房中不甚宽敞,芳菲上前小心翼翼地给襄玉唤衣服,又不能碰疼了她,很是艰难,因说道:“朕去那边房中吧!”说着指着钰彤的垂着纱帘的房门道。 “哦,皇上不要啊!”未等其他人说话,襄玉急忙轻喊:“令妹妹伤势也未痊愈,今儿没过来请安,想是仍在安歇修养中,皇上难道不念在她救驾之功么,且怜惜她一二,莫要惊动才好。” 她心中所惊慌者,乃是钰彤屋内之人。她虽遥遥望见钰彤进了房门,但那房内,如今却躲藏着另外一人——曹雪芹。 方才雪芹悄悄进来,正将那书稿编撰之事,眉飞色舞对她讲述,突地听门外陈侍卫通传帝弘历驾到,一时间雪芹又无处藏身,襄玉思量帝弘历应是不会移驾钰彤房间,慌忙令他藏在其中。如果帝弘历见到钰彤房中有另一男子,那岂不是要突生变故,再添猜疑?那时更是怕有想不到的飞来横祸。 茹缇见状,轻笑道:“如万岁爷不弃,那边是草民卧房,且请去那便更衣可好?” 帝弘历呵呵一笑,心中也不在意,便随了茹缇出了房门,进了西厢房,茹缇顺手从院落边小内监小克子手中拿过帝弘历出门随身的包裹。 茹缇的房间异常清爽,只在窗下案上设着笔砚,书架上放着满满的书,一床轻纱软帐。屋内窗户都豁达地大开着,任凭微风细雨穿堂而过,带进满屋的青草幽香。帝弘历也不迟疑,大大方方地便走了进来。 茹缇随在身后,到了门口的时候,忽地站定,眼角泛起一层蒙蒙轻雾,然而只是那片刻的犹疑,她便拿着衣服跟着走了进来,温柔体贴的上前轻轻帮帝弘历褪下外面的长袍,只剩下贴身亵衣。 那亵衣的前襟上,亦是有一片水渍,茹缇带着那定格了似的浅浅微笑轻声说:“万岁爷,这件也一并换了吧,晚间天凉,龙体要紧!”一边说着,见帝弘历的眼神慢慢迷离了起来,并未回话,只是无意识地扎开两臂,便大着胆子轻轻伸手去解帝弘历衣襟上的盘扣,那纤纤玉指便顺势悄悄爬上了帝弘历胸前的肌肤。 帝弘历的眼神越发飘忽,似乎在那半梦半醒之间一般,低头望着茹缇,困惑地轻声道:“颖儿……是你吗,颖儿……” 茹缇暗中咬咬牙,也不说话,只是那手指更热地贴着帝弘历的身子向下滑去,一直滑到了那亵裤汗巾上,那是上好锦缎的松花汗巾,滑滑地在腰间系在一起,茹缇只轻轻一拉,锦缎亵裤便松松地从帝弘历身上滑了下来。 夏日的晚风带着温润的暑热,湿湿黏黏地在小屋内滞涩地旋转,带着淫靡的味道,那迷药的药效终于在帝弘历体内狂猛地发作起来,心中的血液似乎被着晚风撩拨得燃烧起来的烈火,越来越旺,越来越烈,红彤彤、热腾腾,似要烧灼着周遭的整个世界。 帝弘历的身子突地硬朗了,那左突右冲、无处释放的热力在体内奔腾,烧得他神智昏迷、目光散乱,只觉得如果不将那燥热找到个清凉的宣泄出口,似乎就要整个人就要爆炸了一般。 他扎着的双臂猛地按在茹缇肩上,双手触到茹缇的脖颈时,那微凉滑嫩竟能带来如此的舒爽,心中的欲火更盛,再忍不住,如那迷醉的雄狮般发出一声低吼,一把将茹缇提起,死死按压在窗前的书案上。 茹缇放开了手,从心中由衷地发出一声低喊:“啊!” 帝弘历已经陷在药力的狂乱中,哪里还有思考和理智,只是急切匆忙地拉下茹缇那散腿裙裤,迫不及待得将整个身子压了下去。 茹缇紧闭了双眼,不去看帝弘历那被药力所迷而血红的双目,瑟缩地迎合着帝弘历的狂野,脑海中,全是弘皎那有时疯狂如火、有时温存似水的爱抚,一行清泪终于忍不住滑落了下来。 她叹息一声…… 窗内这一幕,全然展示在正房及东厢房内所有人的眼中。 雪芹紧紧咬着牙,双手握紧了拳头,心中是最强烈的愤恨和不忍,隔着银红的窗纱,那一幕幕如此清晰而残酷,他不忍心看下去,却又中邪了一般无法转开双目,眼睁睁看着,看着那帝王狂野的掠夺,看着自己唯一的堂妹凌乱地挣扎呻吟,他从胸中发出一声压抑的怒吼:“啊……” 一只手忽地捂在他的嘴上。 他惶恐抬眼,是钰彤那泪流满面的面庞。她站在他身后,一手掩着自己的唇,无声的啜泣,一手捂着雪芹的嘴,缓缓地、坚定地摇着头。 雪芹心中清醒地明白,他除了这样看着,什么也做不了,他无能为力!天下万物,还不是都任由那帝王予取予求!他忽地记起在梦坡斋时茹缇与宁郡王弘皎的旖旎缠绵,辉映着眼前书案上那含泪的双眸,那种被硬生生掠夺和拆散的恨意,充斥在胸中,他黯然垂下头来,挥起手,恶狠狠给了自己一巴掌。 钰彤拉着他的手,跌坐在地上,泪如雨下。那呻吟的,不是茹缇,是当日畅春园中的自己,是弘晓躲闪的眼神中流露的鄙夷。! 永远的,永远的,无法抹杀和遗忘的伤痛! 襄玉呆呆地看着,看着,看着……看茹缇服侍他换衣服,看他忽地冲动起来将茹缇按在书案上,看他赤裸着身体压了下去,然后,她看到了那所有的颤动和挣扎,还有那血红的双目,那含泪的眼眸。 她抬眼望去,身边那芳菲面色潮红、呼吸粗重,眼睛直直地望着窗外,似是早已情难自禁。 这,就是那令世人无法自拔、痴迷不醒的男欢女爱吗? 她的心不明所以地痛楚起来,平生第一次见识了人世间的男女情爱,竟然是以这样的方式!自己心念所系的男人,与另一个女子,就这样在自己眼前鱼水欢好。知他嫔妃有无数,知他云雨已习惯,更知道,自己永远无法给予他这让每一个嫔妃都苦苦期盼的颠鸾倒凤,可是心,却仍是在理智之外狂跳,很痛的、很伤的狂跳。 天地终于清静了。 雨滴声清脆地沿着屋檐滴下,落在地上,啪嗒,啪嗒。 凝滞的时间不知道流动了多久,帝弘历药性消散,缓缓地立起身来,迷茫地望着身下倒在书案上的茹缇,一时竟似什么都记不起来了。风吹过身体,方才醒悟,自己竟然是一丝不挂的。 茹缇悄悄伸手擦去眼角的泪滴,顾不得整理自己的衣衫,急忙上前拾起帝弘历的衣服,一件件服侍他更衣,待一切整理停当,茹缇才缓缓跪下,低头道:“民女叩谢万岁雨露天恩!” 帝弘历机械地站着,望着她的身影,困惑更深,忽听她如此说,心中也明了方才发生了何事,心底疑窦顿起,他轻轻抬起她的脸,看着她那狼藉却仍清秀的脸庞,沉声问:“你……你不是颖儿……你……” “求万岁赐民女一死!”茹缇低声道:“民女自梦坡斋第一次得见天颜,便仰慕天恩,后来见您对纯妃娘娘情深意重,更是衷心爱慕,民女也知道,民女陋质薄命,不堪侍奉御前,此生能得万岁一次雨露恩泽,死也无憾!因此甘冒万死之罪,在您方才所饮之茶中,放了合欢粉。”说着磕头道:“民女绝无伤害万岁之意,今日所作所为,全为得此次天恩!” 帝弘历定定地望着茹缇的眼睛,想看出她所言真假,只见她双目清澈、眼神坚定,满脸痴绝的凄苦,心中动容:“你可知道,在朕的饮食中下药,乃是杀头之罪!如果你所放的不是合欢粉,乃是砒霜,朕焉得还有命在!” “是!民女恳求万岁,人心不古,杂念丛生,人心隔肚皮,除了您真心信得过的几个人,其余诸事,必须小心提防!”茹缇亦定定地回望着帝弘历,丝毫没有慌乱和局促。 帝弘历忽抬头望见那书案,再望了一眼茹缇那酷似曹颖的面容,心中不忍,长叹一声,转身向门外走去。 茹缇听着他离去的声音,知道此生死大关已经过去了,狠狠地闭上眼睛:弘皎,我终于完成了你的心愿! 回过头来,正望见那书案。 书案之上,一片腥红的血。 茹缇将手按在腹部,惊恐地惨叫一声。 ------------ 四【宫中三台】 襄玉的泪夺眶而去。 她没有看到茹缇那惊恐的神色,没看到那片腥红的血,却听到了那声惨叫。 凄楚、绝望、悲怆而无助。那似乎是从她心中发出的惨叫。是不是命运所给她安排的,就是这无望的挣扎、永世的痛楚!爱着,全心全意、死心塌地爱着,爱着最不应该去爱、最不能去爱的人,爱着每分每秒都会离她而去、拥她人入怀的人! 而她,是不是只是他身边的一抹流云、一片影子? 帝弘历方走到院内,听到惨叫声,站住了。站了半晌,仍继续向襄玉房门走来,他的心中一片荒凉,最重的,是来自对襄玉的愧疚。他如何才能告诉她,他不是那荒淫无道之君,他是被陷害的、被迷倒的,他是无辜的——无辜的、却明目张胆的掠夺了一个女子的童贞! 襄玉,我该如何对你说明白! 襄玉的房门紧闭。 芳菲出来,躬身施礼道:“启奏万岁,娘娘周身疼痛,体力难支,急需休息,娘娘说恐难以面圣,娘娘请万岁先行回宫吧,天晚了怕生意外。” 帝弘历隔着窗棂的缝隙望过去,襄玉头转向里侧,微闭着双目,似是已经睡熟了。他想了想,心知此时自己无论说什么,恐也难自圆其说,因而叹了叹气,转头再望一望钰彤的房门,那里的那个刚烈女子,怕是也并不是很欢迎自己的驾幸,只得转身,带着小内监和侍卫离去。 许久许久,那院落里静得唯剩下细雨的呢喃。 终于,茹缇衣衫凌乱,疯了一样从屋内冲了出来,哭叫着:“智能师太!智能师太!你救救我!救救我啊!”一路冲出了影壁,向前院冲了进去。 她的哭叫唤醒了呆愣的雪芹,雪芹一步冲出了钰彤的房门,在后面追着:“茹缇!小妹,小妹你回来!” “曹公子,你……你任她去找师太吧!师太洞悉人心,还能劝解她一二!你就算追到她,你……你又能说些什么、做些什么!”钰彤在后面喊道。 “做些什么?做些如今最该的做的事情!”雪芹忽地转头,一步跨入襄玉的房间,见襄玉两腮微润、双目含泪,知道她也看到了方才那一幕,摇头道:“襄玉,你看到了,那是个薄情之人、荒淫之君,他心中若当真爱重你,怎会行如此之事!你何必还要一心留恋他!跟我走!跟我走吧!” “不!不……他不是……”襄玉挣扎道:“他不是薄情的人,更不是荒淫的人,方才是因为……是因为……”她努力在为帝弘历辩解:“因为茹缇酷似曹颖,皇上对曹颖旧情难忘,这正是他的重情重义。” “既然他心中忘不掉颖姑姑,那更是没有你的!”雪芹眼中似要燃烧的火:“你难道甘愿一生守着那你不该去爱、不值得去爱、又不爱你的人?” “他……他不是……他是帝王……他……”襄玉心中凌乱成一团,期期艾艾中,努力拼凑着帝弘历在她心中原本的情意绵长、励精图治的形象。 “走啊!你为什么不跟曹公子走!走啊!逃出去!逃出这冰冷的牢笼!”不知何时,钰彤也跟着进来了,站在门边,听着他们的对话,不由自主地叫道:“曹公子对你如此情深似海,为了你连性命都可以不要,你还犹豫些什么!姐姐大可以放心,妹妹编排个姐姐不下心坠落湖底的谎言,令皇上无从查询,定可保姐姐平安逃脱。”” 钰彤的话令雪芹深受感动,更痴迷地望着襄玉:“我知道离开这里的道路,你也已经身体无碍了,咱们一起,找个世外桃源,安心写书,琴瑟和御,难道不好?” 襄玉无法回答,心中翻滚着无法释放的焦灼,那世外桃源、那安好岁月,那没有纷扰也没有挣扎的时光,那缱眷热烈的云雨恩爱,如此的诱惑人心。如今夜幕初临、帝弘历刚走,正是大好时机,那该是一个多么灿烂明媚的明天! 钰彤的眼中,竟流露出那样的羡慕和向往。 她为了稳定心神,急忙将头头他们两人那热切的脸上移开,无意识的望向窗外,那影壁掩映的藤萝间,一抹绯红的衣衫,正与那玄色衣服紧紧贴在一起,缠绵悱恻,那竟然是芳菲和陈莊! 襄玉眨眨眼,再眨眨眼,努力让自己从那男欢女爱的迷离幻境中清醒过来。 她本一介孤女,不必担忧有家族人等因为她的逃遁而受池鱼之灾,宫中无一她的牵挂血亲,而雪芹,不惜倾家荡产救她与妓院,一往情深、至死不渝,辜负了这份浓情,怕是上天都不答应了。 恍惚间她想到了钰彤和弘晓,都有家族牵绊,都有诸多无法抛舍的亲情血脉,于是只能这样挣扎着,无望的、绝望的挣扎。如果此事换成了钰彤,怕是以她那刚烈果敢的性子,早已打马扬鞭、随了他浪迹天涯了。 可是,是什么在心底无影无踪、无型无色地牵扯着她呢?如她身上那天然的香气一般,渗透入骨髓,融化进生命,让她割舍不下、丢弃不掉、忘怀不了?帝弘历的笑声、身影,微皱的眉头,困惑的眼眸,清晰地深刻地在脑海中凸显,她知道,她无法离开他了,永远也无法,无论他是商纣夏桀,还是秦皇汉武,无论他是情谊深长,还是刻薄寡恩! 她是那扑向萤火的飞蛾,甘愿付出一生的悲苦和挣扎,也义无反顾! 她深深叹气:“曹公子,你走吧!不要再设法来见我!我不会跟你走!这紫禁城,是我的家!我既已经是爱新觉罗家族之人,我不能离开我宿命的家!” 钰彤并不知道她的身世,听此言只当她是因为已是嫔妃,不敢冒此风险,因而急急哭着劝道:“姐姐你太痴了!这紫禁城怎么会是家!如今苏家老爷夫人已经告老还乡,京中再无牵挂,那苏州才是你的家啊!紫禁城中只是会人吃人罢了。难道你是贪恋这纯妃的名分和荣华?还是再寄希望于三阿哥日后的大业?” 见钰彤说出这样的话来,襄玉在忍不住哭道:“我要那荣华何用!只是……只是那紫禁城中,有我实在无法放下的人!我放不下!真的真的放不下啊!” 提到三阿哥,再看襄玉那哀哀欲绝的哭泣,钰彤心中似是醒悟,永璋和永瑢,纯妃的两个皇子,母子连心,那才是襄玉无法割舍的牵挂。想到此,不由得垂头叹息。如果她也如自己这般,远离着帝弘历,身无所出,也就不会如此揪心伤痛了! 雪芹却明白襄玉言语中的意思,知道她的心,已全然不在自己心上,即便强迫她随了自己走,又有何意趣!仰头流泪道:“罢了!你心意已决,我多说无意!今生缘尽于此,来生再续情缘吧!那书的部分章节段落,整理了在你床底,你如仍有一丝感念我的地方,求你,将这书稿留下吧!”说完,转身出了房门,向着东北角上转去,不一时,便不见了踪影。 钰彤知道已无法挽回,黯然低下头,转身欲离去。 “钰彤!”襄玉轻轻道:“曾有人告诉我,生而为人,用心用力去生存,不仅仅演好了你为自己设定的角色,更演好了三生石上安排给你的每一个角色!你明白吗?” 钰彤何尝不明白她的劝告,那是劝她要安然与自己的命运,不可有违天意,只是今日刚刚经历了弘晓的绝情,又眼见了帝弘历的狂暴,心中痛断肝肠,如何能安然! 襄玉说了几句话后,慢慢恢复了性情中的淡定,又道:“也曾有人劝告我,人生最苦是痴情!女孩儿家,最要紧的是不要让自己动了凡心杂念,否则万劫不复啊!” 见钰彤含泪颔首,啜泣得无法说话,方转换了话题:“今日之事,切记三缄其口!否则不知会有多少祸事!” 钰彤点点头:“是,妹妹明白!” “夏荷呢?怎么一直没见到她?” “她去了外间小厨房,给……小师傅们在前门救下一个饿晕了的老婆婆,正在小厨房做羹汤给她喝,妹妹令夏荷去小厨房帮着照料。姐姐请放心,夏荷经过上次的事情,已经得了教训,如今早已经安分了。前日她那么苦苦哀求,磕头磕得头都破了,说在浣衣局受尽了欺凌,如果我再不救她,他就被那些人折磨死了。我可怜她是原来一处的姐妹,不忍心看她受苦,就求了内务府把她要过来了。人非草木,她焉能不感念救命之恩,因而忠心耿耿。姐姐尽管放心!何况方才之事,她也未曾见到。” 襄玉心中仍觉得不妥,虽不知她们主仆方才都看到了雪芹进来,但直觉到隐患丛生,不过如今也虑不到那些,只得点点头道:“如今咱们这里一举一动,被宫中之人得知,怕是以后都会成了致命的借口!凡事一定要小心!” 正说着,门外芳菲的声音道:“回禀娘娘,陈太医来了。” “你有没有不舒服?先让陈太医给你瞧瞧吧!”襄玉问钰彤。钰彤摇摇头道:“妹妹身子安泰,只是精神不济,不陪姐姐了!”说着,起身告辞回了房间。 襄玉这才令芳菲唤陈太医进来。抬眼看芳菲,仍是满面桃花未消,羞涩娇俏似雨后梨花。她心中诸多事情无法瞒着芳菲,何如便敞开胸臆,因而吩咐道:“本宫今日也没其他不适,只是有件事情,请陈太医帮忙悄悄!芳菲,将方才那洒了的茶碗拿了来。陈太医,你且看看,这茶水,可有什么异样?” 芳菲急忙将茶碗递给陈德庸。陈德庸左看右看了半晌,才到:“娘娘,这茶水中,混入了合欢粉,只是这药性甚猛,比市面上所见都要强得多,饮下去一点点,便能令人情不自禁、欲火难耐。”陈太医很是难为情,吞吞吐吐地说。 襄玉心中明了了许多,点点头令陈德庸下去,叮嘱他:“口风严谨”。然后才对芳菲道:“你今年多大了?” “回娘娘,奴婢今年二十二了,自打十三岁进宫,后来分到纯妃娘娘这里伺候,也有八年了。”芳菲回道。 “那么再过两三年,你就可以出宫了,是吗?”襄玉拉过她整理被褥的手,细细看了看说:“一般也是细皮嫩肉、娇花弱柳的女孩子,可怜名薄,竟然在宫中埋没了好年华,落得使唤。等出去了,本宫好好替你寻个好人家,哪还不是做太太夫人的命啊!”见芳菲满面绯红,跟着轻笑道:“本宫见那侍卫陈莊就不错,人也机警聪明,实心实意,相貌堂堂,以后定能有更大的作为,你觉得呢?” 芳菲羞红了脸,心下明白方才与陈莊亲热之事,怕是已被襄玉得知,急忙跪下道:“娘娘恕罪!奴婢一心服侍娘娘,绝不敢奢望其他!” “起来吧!我们虽名为主仆,实则情同姐妹。但是我的事情,你无不尽知,我也没有想隐瞒你的意思,你又何必瞒我!你放心,我必会全力玉成此事,让你们有情人终成眷属!”襄玉由衷地说。 那芳菲心中千恩万谢,只是含泪对襄玉不住地磕头。 “你去传谕陈莊,令他悄悄跟着曹茹缇小姐……” 茹缇跪在智能面前,拉着她的手苦求道:“师太,快救救我……我的孩子!我……有了一个月身孕……但是……见红了……” 智能单手合什,另一只手给她把脉,半晌才道:“施主,你错了。你根本没有喜脉,月信推迟,乃是近期焦虑惊恐、大喜大悲所致,如今不过是庚信来了而已。” “没……没有孩子?”茹缇惊得瘫坐地上:“师太,你……你会不会弄错?” “施主,出家人不打诳语!我佛慈悲,你与子孙,情缘未到!” 没有孩子?根本就没有孩子?那么…… 茹缇的脑海中轰然炸响,忽地立起身来,向着夜色中的京城奔去。 弘皎……弘皎……我必须告诉你…… ------------ 第十八章:眼前道路无经纬 ------------ 一【颂圣朝影】 错错错,一步错,步步错。一怀愁绪,几年离索! 弘皎带着那花匠在内宫茫茫然转来转去,心中似狂野生长的乱草,再理不出一个头绪。他可以舍弃那未成生的孩子,只为了他日后能荣登大宝,可是一并连心爱的女人舍弃,即便最后功成名就,回味起来,难道就能心安理得?就能不愧此心? 怎么样才能即将孩子送入宫来,又不需要当真让茹缇与帝弘历有那男女之事呢? 花匠们一路抬着各色菊花,在内宫各个宫门外安放。一小花匠呼喝道:“这几盆极好的翠菊放到慈宁宫去!”另一人鬼头鬼脑道:“如今万岁已经不大去慈宁宫了,要我说我,咱还是放到钟粹宫去讨巧。”另有一人推了他一把:“你懂什么!万岁前日才去的慈宁宫,还亲自给太后娘娘喂羹汤呢!咱们啊,看不准的,就甭猜了,猜错了要掉脑袋的!” 弘皎茫然地听着,今年这菊花开得真早,如今还是初秋,就已经是满城尽带黄金甲了。但不知野性不羁的茹缇,爱不爱着欺霜压雪之菊。 思量着,一抬头,正走到承乾宫门外。 承乾宫宫门深闭,倒不是奚颜如何矜持自重,不肯多出来与人周旋,只是自从那日出事后,帝弘历对她异常冷落,虽未有斥责的言辞,但那不满已是溢于言表的。宫中谁人不是踩低抬高?连几个花匠送花,都要看人下菜碟。 皇上前日去了慈宁宫?这消息他也是才听小花匠说起,那是不是意味着,柳暗花明了?奚颜既然能受池鱼之灾,难道不能也被爱屋及乌? 如果,如果那孩子是奚颜所生…… 弘皎忽地在心中窜出一个异常冒险但对他异常有诱惑力的计谋,他兴奋起来,向小花匠们挥挥手,令他们自去,然后闪身进了承乾宫。 方一进来,便听到屋内传来奚颜那柔美哀婉的唱腔: “花繁,秾艳想容颜。云想衣裳光璨,新妆谁似,可怜飞燕娇懒。名花国色,笑微微常得君王看。向春风解释春愁,沉香亭同倚阑干……” 在向内看去,但见他早已换下宫装,只穿着宽幅广袖,那唱念做派,竟真是全心投入在戏中。弘皎呵呵笑着,击掌道:“小王今日有幸,居然得见娘娘天籁之音!” 奚颜哄了一跳,立起身姿来见是弘皎,面颊上不由得红润了:“王爷见笑,本宫也是闲来烦闷,聊以解忧罢了。”说道解忧,那烦恼如何是几句唱词就能消的,眼圈又微微湿润了。 弘皎心中有事,因而故作情意绵长地走上去,伏在奚颜耳边道:“小王特来给娘娘解忧,可好?” 奚颜早已情思飘然,悄笑道:“王爷失言了!” “如今娘娘还能如此悠闲,等过不时日,有了皇子在身边,怕是就没有这样的闲情逸致了!”弘皎故意引开话题。 奚颜自嘲一笑:“如今这承乾宫,早已被皇上忘记了,还奢谈什么皇子!” “不然!娘娘,谋事在人啊!娘娘这些年一直未得怀胎,小王千方百计寻找原因而不得,怕是……怕是娘娘身体些疑难杂症,也未可知。”弘皎低声道。 “本宫也是这样觉得,因何本宫就是不能怀上龙胎,怕真是上天不肯眷顾吧!”奚颜道:“此乃命数,本宫除了听天由命,还能怎样!” 弘皎急忙轻笑道:“娘娘此话差矣。谁说人不可以与天争?如今娘娘怀不上龙胎,却不一定不能生养龙胎啊!”见奚颜一脸狐疑望着他,没听懂他的意思,他笑着循序渐进:“如果娘娘假装有孕,待妊娠之期到时,小王再从宫外给娘娘抱来一子,假称娘娘所生龙子,岂不是就可以完成娘娘宏远?” “这……这历来宫内的假孕争宠之事就许多,此乃是十恶不赦的死罪!十月怀胎,焉能不被人看出来?何况太医要录脉案,要请脉调理,万一露出一点点马脚,那还了得!”奚颜想到此中风险,急忙摇头。 “娘娘细想,娘娘可以指定郭幕针为专司御医,他是自己人,所有脉案、药物都必能确保万无一失。娘娘不过是少在宫内走动,哪里就能出了纰漏?何况太后娘娘一直盼着娘娘能有所诞育,如果知道娘娘身怀有孕,必定对娘娘恩宠有加,万不会有人敢生疑虑或者做手脚!”弘皎想尽办法鼓动她。 “可是……可是皇上如今不再进承乾宫来,本宫白眉赤眼的,哪里能有的孩子呢!” “前日万岁去了慈宁宫给太后请安,不知道娘娘知道此消息吗?”见奚颜轻轻摇头,急忙接着道:“这是万岁又心回意转的迹象,以万岁拿多疑冷酷的性情,如不是当真肯相信太后的无辜,哪里能低下这个头?万岁既然已经向太后低头,那么,据小王揣测,他来承乾宫,也不过是这几日的事情罢了!” 奚颜听他如此说,心中越发对这计划心向往之,脸上的笑容还未成型,太后那冰冷呵斥的面容就在脑海突现,如果被太后得知她假孕争宠、混淆皇家血脉,必定第一个要将她正法,绝不会姑息纵容她。且不说皇后虽软弱木讷,但对于皇嗣之事却是异常用心,更有纯妃娇宠日盛,不日就将回宫,嘉妃因前次三阿哥中毒一事不能再见四阿哥,心中怨恨,正睁大眼睛四处寻找机会,更不用说那舒嫔、仪嫔、愉嫔等人,哪一个是省油的灯?一个不小心,就是将自己至于万劫不复的境地。自己死活倒还罢了,可怜乌拉那拉家族也要因自己的龌龊行事而备受牵连。 一想到此,她吓出一身冷汗,慌忙摇头道:“不可以!这绝对不可以!宫中假孕,风险实在太大,何况本宫无宠已非一日,那些人焉能不红了眼睛找是非?王爷还是再帮本宫想其他办法吧!” 弘皎闻此,不由得气恼异常!好容易想到这样个偷梁换柱、暗度陈仓之计,既能将自己的孩子送入宫中,以期日后成就大事,又能保得住茹缇干净身子,长留在自己身边。没想到那奚颜竟如此不堪,一点担待和决绝都没有,不由得提高了声音:“你不能怀孕生子,老了就只能独守寒宫!如今这假孕……” 哐当!门口突然传来一声瓷器碎裂之声。 “谁!是谁!”奚颜吓得一步冲出门外。因弘皎前来,每次均是山兰倒了茶就关了门出去的,如今却见那门前原本一对青花缠枝牡丹纹立瓶其中的一只已倒在地上,摔得粉碎,山梅正吓得战兢兢瑟缩在那碎片边,吓得面无人色。 “你……你在干什么!”奚颜怒不可遏,忽地醒悟过来:“你这小蹄子,居然敢来偷听!说!谁指使你的!” “娘娘……娘娘饶命啊!奴婢没有!奴婢只是想……想来看看是不是需要奴婢奉茶水,没想到……没想到碰倒了花瓶,奴婢……奴婢……”山梅吓得结结巴巴说。 奚颜一肚子无法发作的怨愤,如今一股脑爆发了出来:“本宫眼里不是能揉沙子的人!不信你不说实话!那边垫着磁瓦子跪在太阳地下,茶饭也不用吃了,一日不说跪一日,看你会不会说实话!” 山梅哀哀哭着,知道求饶是无用的,只得慢慢挨到那边跪了下去。 奚颜回头望着弘皎叹道:“如今竟然有人在本宫这里安插眼线,本宫这些年居然全都不知晓。方才所言之事,更是行不得了,王爷今后再来,也应该小心才是。” 弘皎见这条路已经被堵死了,心中怅然,哪有心思再听她说什么,只是心中疑惑山梅所为,究竟是何人在幕后窥伺?然此刻心情压抑,胡乱应了声,便出了承乾宫。 昨日一天的淋漓细雨,今日天晴了,地面的水汽蒸腾上来,益发闷热难受。因心中全是茹缇之事,不自觉间就信步向西出了景和门、隆福门,便走到了永寿宫门前。 “王爷今儿清闲得很啊!”忽然一个女子温柔的声音传来,弘皎慌忙抬头,却见嘉妃伊华正带着宫女翠翘出永寿宫的门。弘皎毕恭毕敬问了安,便想走开了。 哪知那伊华轻声笑道:“王爷且留步。本宫宫内的花木凋零了,诸多品种也不周全,可否请王爷帮本宫搭理一番?” 弘皎无心与她多言,只躬身道:“能为娘娘效劳,乃是小王分内之事。改日小王必定约齐了花木上的大师,专程去娘娘宫中查看,再按照娘娘吩咐种植,可好?” 伊华不答,只是幽幽道:“原本不必这么麻烦。其实本宫宫中所缺的,也不过就那一两种而已,例如相思树。”说着用眼睛狠狠盯着弘皎:“本宫原以为御花园必定栽植了许多,想着能移植几株来也是好的,怎么这么多次去寻找,却是一棵也没有?真不知道当日珹儿是在哪里找到的!王爷是专门负责这宫内的花木,想必一定知道吧?” 弘皎闻言心中一惊,还未及说话,那伊华又道:“本宫查了查书,这相思树本是树本的,性喜半阴湿润,原该栽植在地上,不知道是不是也可以栽植在盆中呢?” 弘皎额头上汗津津的,这鬼天气,实在太热了,可是那永巷的风吹过,却又冷飕飕的,摧花折柳,虽知道她如今手上并没有什么实际把柄,但如果将这疑心透露给帝弘历,那帝弘历无风都要起三尺浪,每日听不见风也能找到雨,疑心重得如同三九寒风,万一存了一丝的猜忌,那还了得!当真是一步错,步步错,再有半步行差走错,怕是这条命便交代了,因而急忙低头哈腰应酬笑道:“娘娘但有吩咐,小王必定遵命就是了。” 嘉妃似乎也并不想为难他,只是接着笑道:“本宫正要去给太后和皇后娘娘请安呢。不知道那慈宁花园和长春宫的阴凉无人之处是否能找到这红豆树,这红豆研成了粉,原本是疏风清热、燥湿止痒、润肤养颜的好东西,只是吃不得。” 弘皎闻言,心知那嘉妃有嫁祸太后与皇后之意,但如此一来,岂不是脱掉了自己的干系?又见她不似奚颜那般,只是对下人心狠毒辣,对大事反倒没有注意,相比之下,她更有心计有决断些,自己何不与她多交往?因而笑道:“娘娘原本不必这么疑心,那慈宁花园和长春宫后院,本就有几株,只是因长得不旺,没人留意过罢了。万岁爱花,指不定哪天赏花的时候不留心就看到了呢。” 嘉妃笑靥如花:“还是王爷最是熟知这花木了。只是不知道,那钟粹宫里是否也有种植?” “钟粹宫倒是不一定有的。这时节钟粹宫中之人,在寺庙中为大清国祈福呢。” “这倒未必啊,福寿绵长、恩宠深远之人,终还是会回宫的!皇上皇恩浩荡、诸多侍卫呵护,回来时必定安康万福呢!”嘉妃叹气道。 弘皎心中快速盘算着,如果纯妃肯就范、协助他完成这宏图大业当然最好,只是看她现在这恩宠,按照母以子贵、长幼有序,那皇位定当是三阿哥的,自己如笼络嘉妃,不除去纯妃,恐也难以成事,稍一思索,便计上心来:“娘娘此话还需商榷。那寺庙立于山野之间,原本就是蛇虫出没的,侍卫们虽然得了圣旨,要保护祈福的娘娘安康,但不知道那蛇蝎虫蚁,是否也都能听得懂圣旨!” 嘉妃立刻心领神会,笑道:“看来本宫需要找那传说能听得懂鸟言兽语的东方溯问问啊!”又笑道:“只是不知我大清国,哪座寺庙最是灵验?皇上也不肯跟大家说明白了,否则大家都可以多多为国祈福啊!” 弘皎斜着眼笑道:“听说那西山碧云寺,便是最灵验的地方了。” 嘉妃点点头恍然道:“哦,原来是西山碧云寺啊!怪不得听说昨日万岁出宫去了西山,很晚了才回宫的。” “什么!你……你说什么?万岁昨日去了西山?” 弘皎心似被重锤击中,血瞬间凝固在身体里。 帝弘历去了西山,那么,茹缇…… ------------ 二【壶中天慢】 茹缇痴痴地等在紫禁城北海边那间小小客栈之内。 听焦楼鼓敲,看耿耿星河。心中分不清悲喜哀愁,错了,一切都错了,错得那样荒唐,却无法挽回。 于是当弘皎终于冲进来,一把抱住她,眼里含着泪、声音中却是热切地问:“万岁……万岁……你们当真已经……已经……” 茹缇再忍不住泪如雨下:“是……是……木已成舟……但是……但是我……” 弘皎狠狠地闭上眼睛,泪如泉涌,却跺着脚道:“好!好!他没有怀疑你,如今就算大功告成!” 茹缇望着他那番矛盾,心如刀绞,挣扎道:“不是,不是这样的,我……我……”她心中慌乱不堪,如今已失身与帝弘历,却又并非怀孕,如果弘皎知道这些真相,会是何等伤心失望?又会如何对待她?可还有现在的又怜又爱、有愧又痛?最终脱口而出:“我……我不能入宫!我不要入宫!万一……万一不是儿子,是女儿怎么办?就算是儿子,万一成就不了大业,岂不是一样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咱们……这计划,还是罢手吧!”摇着弘皎的肩道:“罢手吧!难道除了帝王大业,这世上就再没有其他活着的理由了吗?” 弘皎心力交瘁,再加上方才在娴妃和嘉妃处深受刺激,诸多把柄留在别人手上,每走一步都如履薄冰、如临深渊,身为长子,无缘父王爵位,身为臣子,无缘建功立业,府内妻妾成群,全是庸脂俗粉,或是不知何人安插的眼线,如今终于心有所动、梦有所系,却被自己一念之间变成今日这难堪局面,连自己的女人都保不住,被人染指,活着,当真是没有意思了! 一念及此,那失落的感觉便如没顶的洪水般汹涌而来,瞬间便将他淹没,他垂着头,半晌才道:“是,茹缇,我当真是找不到活着的理由!” 说着,挥手从腰间拔出随身的小刀,用力向自己的胸前刺去。 茹缇正在他身侧,万没料到他会有如此举动,急忙挥手去阻拦,那刀偏离了胸口,斜斜地插在肚腹间,虽只是刺伤皮肉,并未伤及脏腑,但殷红的血还是瞬间透过衣衫渗了出来。 茹缇崩溃地拉了他的手,哭叫道:“不要!你不要如此!我……我……我去,我去就是了!” 说完,再无法遏制地大哭了起来。她如何能眼睁睁看着心爱之人,横尸在自己面前! 弘皎到底是习武之人,皮肉苦楚的耐受力强于常人,一击未能达成所愿,那求死之心也就再没那般强烈,见茹缇哀哭着终于还是答应了,一边咬牙弯下腰来,忍着痛喘着粗气,一边搂了茹缇在怀。 泪眼相对,是心底明了的绝望。 无尽的缠绵也抵不过命运无常。 于是夜色深沉之时,幽深静逸无人的佛堂大殿,茹缇长跪在智能面前:“师太,求你,求你给我一副受孕之药!我一定要有个孩子!” 智能合什摇头道:“施主,凡事莫要强求!” “求师太慈悲!师太如不帮我,我……我当真没有活路了!”茹缇跪地哭泣。如今身子已不洁,弘皎再悲愤自戕,自己活在这世上,还有何意趣! 智能微张双目,看了茹缇半晌,才道:“此事贫尼需与警幻大师商议过才能给施主答复!” 茹缇磕头道:“求大师救我!” 智能叹口气,摇摇头走出了佛殿。 又是一个浓墨般的长夜。 天将微明,星光熹微,智能方回来,见茹缇仍痴痴地跪在佛像前,摇头道便道:“大师言道,多欲为苦,生死疲劳,从贪欲起。少欲无为,心身自在。如果贫尼回来时施主已去就罢了。如今看来,施主红尘中凡心已炽,也是命数中当有此劫!”说着,从衣袖中拿出一个纸包:“这副药,由当归、熟地、白芍、女贞子、山药、田大云、旱莲草、菟丝子、何首乌并香附、柴胡、郁金、全瓜萎配置,施主只在经期后服下,连服六日,虽不能确保必定受孕,终还是有效用的,但此药内中含活血之剂,最是伤身,即便有孕,也会在生产之时多受苦楚,乃至终身不孕甚至性命之忧。施主需再四思量!” 茹缇如今哪里还有心思顾忌后事,急忙重重磕头谢过,一心巴望着帝弘历莫要再这十数日内前来就好,那合欢粉尚有许多,万不得已之下,仍需要铤而走险。 那西厢房的门窗,再不似原来那样爽朗朗敞开着,日日门窗紧闭,茹缇蛰居在内,无声无息。 襄玉日日望着那紧闭的门窗,心中感叹唏嘘,却也不忍叫了她来。 芳菲端着一碗人参汤进了来,先将那汤放在小桌上,扶着襄玉坐了起来,才将汤碗端上来,襄玉自己接了,慢慢喝着,听芳菲道:“娘娘这些日子康复得真是很快呢!如今起坐已经无碍了,过几日应该就可以走动了,再将养几日,过了中秋节,就可以回宫了呢!”说着叹气道:“每年的中秋节宫里都是很热闹的,不知道今年如何。” 襄玉将汤碗交与芳菲,左右活动了下手臂,又前前后后移动了几下腰肢,感觉身体已经轻便舒服了好多,那种锥心的痛楚都褪散成了夜里的梦魇,心情亦疏朗了些,不自觉道:“皇上是不是又是半个多月没来了。” “前几日陈侍卫回宫复旨,听说苗疆民乱,万岁正在跟军机大臣整日商讨这事呢。”芳菲笑着劝慰道:“听敬事房的公公说,万岁这些日子,也不过就是去了几次皇后那里,其他宫,都没去过。” 襄玉嗔道:“本宫是问,宫内还有什么消息,你说了这些个做什么!我无害人之心,但总是不能不提防被人所害啊!” 芳菲亦温和笑道:“宫内如今很是热闹呢。万岁与太后和好如初,恭孝有加,只是太后一心颐养天年,再不肯过问六宫之事,万岁怕皇后一人过于操劳,下旨慧贵妃娘娘与娴妃娘娘一起协助皇后搭理六宫。慧贵妃菩萨一样的人,如今自然是娴妃娘娘令行禁止了,不过听说宫内倒是比原本皇后一人时,要安静本分许多。” 说着,咋着舌道:“听说啊,前日娴妃娘娘宫中的宫女山梅,不小心打碎了一个花瓶,娴妃娘娘都饶不过她,以她做法,硬是饿死了。她对这样随着自己多少年的宫女都如此下得了手,何况其他人了,因此啊,宫中之人,都噤若寒蝉,再没有敢生事的了。” 襄玉凝神想了想,困惑道:“只是打碎花瓶,便能夺了一条性命?” 芳菲也叹气:“宫规森严,遇到严厉苛责的主子,也是难保的事。不只如此,慧贵妃宫里的千灵、千巧,前日因为三阿哥病好了,忍不住又跑到阿哥所找四阿哥玩,一不留神没看住,被慧贵妃好一顿毒打,都遣到辛者库去做苦役了呢。当初我们也是差不多一起进宫的,跟了不同的主子,就有不同的命啊!” 千灵、千巧?真真是两个好名字啊!襄玉心中感慨,原来人世间的命定,无论你是民间贫女,还是宫女侍婢,乃至宫闱嫔妃,又有多少是自己可以逃掉的呢!她不想让这颓废的念头占据头脑,只是问:“怎么四阿哥还是在阿哥所,没有回嘉妃的永寿宫?” “万岁没有下旨令他回去,不过已经准许嘉妃娘娘随时去阿哥所看他了。万岁说,无论四阿哥是否有意,毕竟还是差点害了三阿哥性命,总归要有点惩处的!”说着又叹息道:“只是三阿哥又有些日子没见到娘娘您了呢。” 这话不由得又引起襄玉的伤感,真是不是亲生,情感便异,自己心内惧怕着永璋如今越来越大了,更加会察言观色,难保哪一天就揭穿自己的底细,因而一直远着他,竟使得帝弘历都对他疏远冷落了。而永璋前次永璋遇险,又全是因为他排序在前,自己又得恩宠,未免不让人揣测他日后的地位,竟然成了诸多人的眼中钉肉中刺,非但不能因为自己而多得恩宠,反而受害,未免对他很是愧疚,心中思量着,他性格阴郁多疑,不是能成大器之人,而帝弘历又并无立储之意,何必要使他处于风口浪尖、面对明枪暗箭,定要想个办法保他平安才好。 不只他,那大阿哥岂非也是如此?因额娘早逝,却屡屡被人算计。 想得有些头疼了,她抬手揉了揉太阳穴,芳菲识趣,急忙要上来帮她揉按,她摇头道:“你且去把那窗子打开了,外面阳光这样好,看着心里舒坦些。”因望见茹缇的窗棂,道:“去传陈侍卫进来。陈莊,不是陈仝!” 芳菲的脸腾地红了,急忙施礼出去了。 不一时,芳菲便领着陈莊进来。虽然是在宫外,但规矩还是要守的,没有襄玉传唤,那陈莊、陈仝二人也只是在二重院落里悄悄巡视,不敢随意进来。如今进来急忙行礼请安。 襄玉道:“前些日子令你查看曹茹缇小姐,可有什么不妥?” “回禀娘娘,那日曹小姐不过是在佛堂与智能大师谈话,小的不方便进去,也不知道谈得是什么。后来进了城,去了北海边一间客栈,那客栈普普通通,来往之人倒也没什么不妥,也没见到什么特殊的江湖之人,只是宁郡王去过。后来曹小姐便回来了,每日除了与智能大师谈讲几句,便是自己在屋内,小的也没查出有什么异处。”陈莊详细地回道。 “宁郡王弘皎?”襄玉走着眉头思索:“宁郡王岂不是如今奉旨专司宫内花木之事?”她想起那日的合欢粉,想起三阿哥中毒的相思豆,心中一动,急忙对芳菲道:“前日茹缇送来的那几盆芦荟,你放在何处了?取了去给智能师太瞧瞧去。智能师太见多识广,便是她不知道的,没有那警幻大师不知的,你且别说什么,只是问问她就好。” 芳菲答应了个是,便出去了。见无人了,襄玉悄声问陈莊道:“这几次派你回宫,可曾打探到,宫内是否有人知道本宫如今在这碧云寺,碧云寺内的实情,是否有所泄露?” “回禀娘娘,小的留心让贴心的小公公留意了,虽然慧贵妃、娴妃、嘉妃等好多娘娘都有意无意问起您的去向,不过万岁严旨,且就小的和陈太医这么几个人知晓,谁都不敢乱说,因而也没发现有不妥。只是前几日经常在宫内看到有鸽子飞到永寿宫去,其他再没了。” 才说到这儿,那芳菲已经回来了,进门便惊诧得道:“娘娘,娘娘,智能师太一看就说,这哪里是芦荟啊,这分明是龙舌兰,是……啊……娘娘……蛇!蛇!” 随着芳菲的手指看去,赫然一跳蛇正从房梁上垂了下来。 三角脑袋,贼溜溜的小眼睛,口中吐着红信,正面对着襄玉。 ------------ 三【福寿千春】 那蛇是竟是身体一圈圈银白,身体细长,竟是剧毒的白眉蝮蛇。 那蛇定定地望着襄玉,似是在等待时机,襄玉倒吸口冷气,如今虽能起坐,但身子行动仍是不方便,如何能躲得过这毒蛇的袭击?愈是危急,她心中愈是冷静,急忙悄悄挥手示意芳菲与陈莊且勿动,莫要惊动了这蛇,只希望它能有所分神,给陈莊出手的时机。 屋内的空气似凝固一般,紧张到了极点。 忽然门外传来小心翼翼的笑声:“襄玉,今儿可好些了?”随着话音未落,帝弘历大踏步走了进来。 说时迟,那时快,那蛇听到人声,立刻调转了身子,向帝弘历方向扑来。陈莊一直手握腰刀寻找时机,见此时再不犹豫,伸手挥刀而出,那蛇在帝弘历眼前一尺处被削成两段,噗通掉落在地上。 帝弘历大惊,未待看明白眼前情况,便本能地一步退出屋外,没想到放一回身,那屋檐之上,又是一条白眉蝮蛇悬在半空中,那红红的信子正对着帝弘历的眼睛。 蛇本性胆小,一向谨慎,猎物毫无动静之时,并不敢前去扑咬,只待猎物移动,才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窜出,务求一击必中。帝弘历突遭变故,哪里来得及思索,急忙低下头来躲避那蛇信,那蛇见帝弘历晃动,便猛地扑了上来。 人影一闪,帝弘历已被推倒在地,那蛇竟一头扑向身后那人,张开口便要到那人的手臂上,一直蓄势待发的陈莊见此,毫不犹豫,手起刀落又将此蛇斩成两截,舌头才从那人手臂上滑落了下来。 帝弘历正待回头,又听得一声娇呼:“别动!”忽地一个身影便直直地倒在他身旁,发出一声痛楚的嘶叫。 随着帝弘历前来的侍卫原本只有也不多,都被安排在佛堂正殿里,如今只有陈莊、陈仝二人在侧,急忙将帝弘历扶起。帝弘历此时才定睛看去,那倒地之人,却是茹缇。 帝弘历吃了一惊,陈莊急忙上前将茹缇的身子扶起,只见她手臂僵硬,除了蛇咬的数个印记,在那手掌边,竟然还赫然趴伏着一只蝎子,那长长的蝎尾直刺在茹缇手掌上,茹缇疼得张着嘴,已是叫不出声音了。 帝弘历一身冷汗津津而下,方才如果不是茹缇扑上来,将手臂压在蝎子上,那蝎子岂不是正好刺入自己的眼睛! 他急忙叫道:“陈太医!快!快来救曹小姐!” 襄玉在屋内竟全部情景都看在眼里,一边令芳菲扶着自己向外走,一边急急叫道:“陈侍卫,快将蝎尾拔出来,挤血!”陈莊两人急切间只是左右护着帝弘历,眼睛四下紧张观望,看是否还有蛇蝎等物,一时没听明白襄玉之言。 东厢房的房门瞬间打开,钰彤带着夏荷冲了出来,钰彤也顾不上对帝弘历施礼,只是上来命夏荷扶着茹缇躺倒在地,从头上拔下银簪,轻轻置于茹缇手掌边,用力压下去一挑,将那蝎尾挑了出来,那蝎子仍想逃遁,钰彤用银簪只是一刺,它便软软地不动了。 陈德庸也急忙上前,拿出跟红绳紧紧勒在茹缇手臂上,那整条手臂如今已渐渐变得发乌起来。帝弘历心惊,急忙换下夏荷将茹缇搂在怀中,茹缇大睁着眼睛,啊啊呼叫,襄玉颤巍巍走上来,也不多话,低下头来,对着茹缇被蝎子蛰过的伤口,就开始吸那毒血。吸一口,吐掉,再吸。钰彤见状,也对着那蛇咬过的伤口帮她吸吮毒血。终于,那乌黑的血水变成得艳红,继而变成了正常的血红,襄玉才长长吐了口气。 陈德庸急忙带着夏荷在院子周边搜寻,一时找了些大青叶和薄荷叶,捣烂了拿了来敷在伤口上。茹缇仍是痛得浑身战栗,面色惨白,却是盯着帝弘历,哀婉凄绝地凝望。 帝弘历怎忍心看到她这个样子,便俯身将她从地上抱了起来,回身对襄玉道:“襄玉,你快进去歇着,与钰彤好好簌簌口,万不可沾染了毒素。陈莊、陈仝你们俩将这屋前屋后细细搜寻一遍,千万不要再有这毒虫出没。朕先将曹小姐送回屋子。” 襄玉如此匆忙行动,已是不支,不得已强自支撑着,道:“皇上快去救茹缇姑娘要紧,臣妾等自己会照料自己!” 帝弘历点点头,也不及多说,便抱着茹缇,令陈德庸跟着,进来东厢房。 这里且说襄玉等,见侍卫从屋内出来道:“娘娘放心,小的四下都查看了,再没发现有蛇蝎,娘娘回屋歇着吧!” 襄玉想了想道:“且去将智能师太请来。” 不一时,智能从前院坐禅处过来,合什闻讯。襄玉靠在芳菲身上,喘吁吁闻到:“有劳师太,请问这寺庙里,可否经常有蛇蝎等出没?” “施主,本寺自从贫尼入住,从未见过有蛇蝎之物。” “那,这是怎么会是?”钰彤指着地上的蛇蝎尸体问道。 智能上前细细查看半晌,想了想道:“这蛇身体圆润、腹中鼓涨,蝎子亦是色泽光鲜,看似都不是山中野生之物,到像是江湖中奇人异事家养的。如今只出现在娘娘房门口,必是娘娘房中有能引来此物的东西。”说着向屋内走去,在屋檐等处四下看了半晌,道:“这屋檐下和娘娘床边,如何会出现这么许多的死黄粉虫?这种虫子最是招蛇蝎的!” 别人听了此言还可,那芳菲一听,吓得竟哭了起来:“娘娘,娘娘明鉴啊!如今房里只有奴婢一人经常侍奉,奴婢再不会做害娘娘之事!” 襄玉转头看了看在场所有人,心知不能草木皆兵,因而只是笑一笑道:“谁说是有人陷害了?不过是不小心恰好这蛇蝎出没罢了。不知师太可否有办法祛除这隐患?” “这也不难,只需去京西锐健营借得些许硫磺火药,散在寺庙周边,那蛇蝎之物自然不会再来的了。”智能道。 “如此,陈仝,你快去办!陈莊,你同芳菲、夏荷一并,先行将各屋内全部打扫过,确保再无黄粉虫才好。”襄玉吩咐道。站了半晌,早已腰背酸痛,钰彤急忙扶了她,先进了东厢房的外堂,在那软榻上先躺了下来。 见四下无人,襄玉急忙拉了钰彤的手道:“妹妹,今日你必须带着夏荷先回宫去才好!” “不!”钰彤本能地反抗:“妹妹宁愿终老在此,也不回那紫禁城了!” “妹妹,你心中之事,姐姐如何不知?想当日在畅春园之时,我们便已是知交莫逆。只是此一事,妹妹莫怪姐姐交浅言深。不是世间难存真爱,只是前生无缘的,今生便是如何相知,也再不会有结果。你的家族荣宠、门第仕途,都系于你一人之身,你当周全思量后,方能知道前路如何。”襄玉叹口气劝道,全是言不由衷,说得自己也说不下去,只好道:“你如不肯回宫,也想办法离了这里吧!如今早已有人要暗下杀手,你在此枉受池鱼之灾!” 钰彤原是聪明不过的人,只因自从弘晓去后,心灰意冷、万念俱灰,因而将自己沉沦在伤感中,竟成了心囚,今日突遭蛇蝎之害,才似激灵灵打了个冷战一般,如梦初醒,再听襄玉之言,心中一动:“难道有人要加害我们不成?我们隐居在此,也并没有妨碍了谁啊!何必就如此不给人留下一丝余地!” “人无伤虎意,虎有害人心!人心叵测,不得不防。我虽永不会害人,却也不愿枉死在莫名之事上。今日情形,那人未能得手,必不会善罢甘休,无论他的矛头是向着皇上还是你我,都是凶险万分,连同当日琉璃井之事,怕也是同一人之手笔。你在此太过危险,还是快快离开吧!”襄玉道。 “既如此,妹妹与姐姐同甘共苦,咱们要走一起走,要留一起留。”钰彤心中有感说。 “你先回去吧。我如今身体未愈,这样回去难免不引人揣测,还需要再等候数日方可。只是有一事,这夏荷,早日间与你有了嫌隙,难保一定忠心,你若有机密之事,最好莫要让她知晓。前日听说慧贵妃打发到辛者库里去了两个奴才,唤作千灵、千巧的,我曾见过一眼,看着不错,如果你救了她们出来,定会对你感恩戴德,方可做个心腹。”襄玉道。 钰彤对襄玉关于夏荷之言,心中不以为然,还是笑说:“一切听姐姐安排就是了。一时奏明皇上,妹妹先行回宫去,替姐姐探查一番,看是何人做的手脚。” 襄玉见她同意回宫,放下心来,低声对她说:“如今你回宫去,我这里还有些疑惑……” 两人悄悄说了半晌,呢对面西厢房的门窗已然紧闭,襄玉忧心忡忡道:“不知道茹缇是否能躲过此劫。” 西厢房内,帝弘历望着那处于半昏迷状态下挣扎的茹缇,焦灼地问陈德庸:“她怎么样了?会不会有性命之忧?” 陈德庸紧张得满头是汗,一遍遍向茹缇的伤处涂抹大青叶,只见那伤口处的淤肿已消,血色也是正常的鲜红,但那丝丝余毒已入肺腑,却是万难用针药消除的,只得回奏道:“万岁,微臣……微臣……已经尽力了,这外面伤口,已经无碍,体内余毒能不能消耗掉、抵抗过去,就只能……只能……” “只能怎样?你快说!” “只能看曹小姐的造化了!” ------------ 四【暗香疏影】 茹缇在鬼门关前徘回。 这鬼门关甚是奇特,一半是熊熊烈火,一半是刺骨寒冰。 那牛头马面一拥而上,先将她推进冰水之中,那刺骨的寒冷冻得她浑身战栗、似乎身体里的血液都要凝固,呼吸间都是寒冷刺痛,她不由自主蜷缩了身子,牙齿咯咯打颤;忽地又将她投入道火海中,那火舌如毒蛇般肆虐地舔舐着她浑身的肌肤,热辣辣的火从身体内窜出,整个身体似乎要爆炸一般,她痛楚地撕扯着衣服,想要出去身体上的束缚。 帝弘历喝退了一样无能为力的陈德庸,只是将茹缇搂抱在怀里,眼看着她如此痛苦的挣扎,含泪喃喃道:“茹缇……茹缇不怕!朕在这!朕不会让你走!有朕在!” 茹缇痛楚地伏在帝弘历怀里,低低叫着:“冷!好冷!我好冷啊!”帝弘历急忙紧紧地搂着她,试图用身体止住她的颤抖,温暖她体内的寒毒,忽地,茹缇又用力撕扯着胸前的衣服,口中呼叫着:“热!热死了!烧死了!”将那外衣俱都撤掉,露出里面葱绿抹胸、一痕雪脯,却是浑然不觉。 她神色昏迷,并不知道眼前之人是谁,一心沉浸在自身迷离世界中,痛楚哀婉地说:“我……我是不是就要死了?是不是啊?” 帝弘历急忙摇头安慰:“不会,不会的,朕在这里,不会让你死!” 茹缇混乱中凄楚地笑了,只当做那搂抱着自己的男人是弘皎,拼力将头靠过去伏在帝弘历肩上,低声说:“如此死了也好!死了就再没有那些烦恼了!我自小认为自己英豪阔达,再不会为儿女情长所伤,谁知道自从见到你,我就已经万劫不复了!是不是我前世欠了你的,今世来偿还?我愿意为你生,为你死,我什么都愿意!”说着,体内的毒气冲撞纠缠在一起,痛得大呼:“啊……救救我……弘……弘……呀!” 那一个“皎”字未待出口,便化成一声惨叫。而听在帝弘历耳中,竟似在叫自己的名字。此一生,除了先皇,还从未有人敢如此呼唤自己的名字,心中更是感动异常,只是紧紧抱着她。忽地又听她喘息着呢喃:“能死在你怀里,真好!真好!我快死了,你……你答应我一件事,好不好?” “你……你说!是什么?朕无不答应!” “我……我好想有个孩子,有个你的孩子!我求了药,按时吃了,师太说我会有孩子的!我不想这样死,我不甘心!你……你再爱我一次!再给我一次雨露!让我带着你的雨露走,那一世里,我就能有这个孩子!求你……求你……我从来没有要过名分地位,我只要……只要一个孩子……”茹缇体内的热毒在周身流窜,烧得她浑身炽热难耐,分辨不清是情欲还是痛楚地扭动着身子挣扎着,似乎眼前便是自己交付了一生痴情的弘皎。 帝弘历每日所见所闻的男女情爱,都是在规矩礼教下的周公之礼,那嫔妃们都是大家闺秀之身,端庄娴静有余,浪漫温情不足,娴妃奚颜稍有点点随性,却又有诸多家世权位的障碍,总不能尽兴,如今听到茹缇这样大胆坦白、炽热浓烈的表白,心中早已化成一汪清泉,又是她临终前最后的恳求,还有何不可!帝弘历含泪点头,轻轻伏下头来,温存地吻上她的唇。 毒素幻化的情欲竟如烈火一般,瞬间便烧灼了他们的巫山仙境。 雨散云收之时,茹缇瘫软地倒在床榻上,再不动了。 帝弘历大惊,慌乱穿起衣服,拍打着茹缇的面颊叫着:“茹缇,茹缇……你怎么了!”向着门外大喊:“陈太医,你快来看,她……她怎么了?” 陈德庸心中知道不好了,急忙进来给茹缇把脉,半晌忽地满面含笑:“恭喜万岁,曹小姐已经度过难关,身体无碍了!” 见帝弘历一脸困惑,急忙又道:“她体内原本蛇毒和蝎毒两毒相攻,甚是危险,如今竟奇迹般得到了释放和发泄,以毒攻毒,竟然抵消了。只需好好静养,必能恢复了!” 帝弘历惊喜过望,打了茹缇的手,又泪又笑道:“茹缇,你没事了!你会好起来的!朕会令陈太医好好给你医治调养,你放心吧!” 茹缇慢慢悠然醒了过来,呆呆地望着眼前的帝弘历和陈德庸,想不起来自己身在何处,只是身体似乎飘在远端、软绵绵地没有一点力气,手指在身侧慢慢游走,却是裙褪衫乱,再看帝弘历的神色,忽地想起方才迷蒙中的事情,哪里有弘皎在?那……那分明是帝弘历啊! 迷乱前的一幕幕在脑海中回放,帝弘历进了院子,走向正房,大喝一声退出来,屋檐上的蛇,她冲了过去,帝弘历倒地,头边的蝎子,然后呢?然后……是水与火的冲撞,是热烈燃烧……是他,是帝弘历,不是弘皎! 苦苦求药,一心是为了弘皎的心愿,怀上他的子嗣,演那一出吕不韦偷秦记,谁知阴错阳差,竟然弄假成真,如今即便怀胎,也再与那弘皎无关了! 茹缇狠狠地咬着牙,这颠倒错乱的世界,这无可更改的宿命!一边是虚弱得无法行动的身体,一边是悲凉得无法超脱的心境,她只能闭上眼睛,不再看一眼他人。 帝弘历见她紧闭双目,叹息道:“你好好歇着吧!朕……朕还有事,朕会再来看你!” 走出西厢,站在明亮阳光下,帝弘历茫然不知所往。难道今生,他便注定要亏负如此多女子的心?难道身为帝王,就不能专一所爱? 亏欠、愧对许多,那曹颖、那茹缇,那湘玉,那清影,都是还不尽的前生孽债,还有那深宫中诸多对他魂牵梦系之人,皇后,娴妃,嘉妃……,一样的深情缱眷,一样的情深似海,都被他辜负了,而他所爱,只是屋内那一人而已。 当日在她面前翻云覆雨,还没有来得及冰释前嫌,今日前来,却又是颠鸾倒凤,虽然都是情势所迫,但总归有无法解释之处,但不知那心静如水的观世音般的襄玉,是否对此耿耿于怀? 想着,仍是大踏步走进了正房内,襄玉早已回了房间,如今已斜倚在床上,钰彤正坐在床边,端着汤药在服侍她吃药。见帝弘历进来,钰彤急忙起身施礼:“臣妾给皇上请安!” 襄玉也忙说:“臣妾给皇上请安!恕臣妾身子不便,不能施礼了!” 帝弘历见她俩都是恭敬有加,心里暗自感慨,方才的震惊令人能很容易地从原本的难堪中脱离出来,看着如果遇到不如意之事,只需再受打击,那不如意便可飞到九霄云外,笑道:“这不是宫里,不必多礼。” 襄玉急忙问:“不知茹缇小姐伤势如何?此次如不是她眼疾手快,当真不得了,想想真是后怕!” “她已经没有大碍了,陈太医说幸亏两毒相遇,以毒攻毒,才不至于伤及性命,如今还需要好好调养。” “阿弥陀佛!佛祖保佑!”襄玉急忙合什道。钰彤也跟着合什念了声佛。 帝弘历扑哧笑道:“这寺庙里住久了,你们俩都成了佛门中人了呢!”望着钰彤道:“令贵人如今已经大好了吧?朕看着你神清气爽的,只是略显苍白些。襄玉,你也比前日好许多了呢!” 襄玉见机笑道:“正是呢,令妹妹身子已经大安了,还是让她先行回宫吧,没得在这里陪着臣妾受罪,宫里到底衣食起居安稳周全些!” “这里竟然有这些蛇虫隐患,不如你们都回宫去吧!” “臣妾身子未愈,行动不便,这样回宫难免不遭人猜测,如今茹缇小姐也需要静养,臣妾且再住月余,待能走动了再回去,也可与茹缇小姐相伴解闷。至于蛇虫之患,不过是意外,皇上不必悬心,臣妾已令陈仝去安置硫磺,再不会有了。”襄玉道。 帝弘历略一寻思,也只能如此,因对钰彤道:“你且去收拾了,一会儿随朕回宫吧。” 钰彤点头答应遵旨,转身出去了。 见襄玉一脸安详温柔的笑靥,并不过问其他,也未见有如茹缇、清影乃是其他嫔妃见到自己的热切渴盼,唯有那幽幽香气在她身边萦绕,便凑近前去贴着襄玉的脸颊轻嗅,一边伸手抚摸着她的手,渐渐地缠绵起来。襄玉虽不知方才西厢房之事,但前次帝弘历前来的窗前一幕,仍历历在目,心中烦乱,因向后躲避着他的索求,半晌,帝弘历也觉无趣,坐正了身子道:“襄玉,有一事,朕一直不解,不知道你能不能点化朕的迷津?” “皇上说笑了,臣妾但凭吩咐就是!”襄玉急忙正色道。 帝弘历望着窗外的绿树,思索着道:“襄玉,满园春色,百花齐放,你说人是应该独爱一花,还是百花尽赏?” 襄玉心中恍如明镜,心又是那种微微的痛楚,摇摇头摇掉心中的旖旎,低声道:“臣妾心中,是独爱牡丹。” “牡丹艳冠群芳、百花之王,谁人不爱!”帝弘历叹道。 “若教解语应倾国,任是无情亦动人,臣妾心中的牡丹,应如此方算国色。”襄玉道。 任是无情也动人,帝弘历久久回味着这句话,更疑惑地望着襄玉,清冷,平和,解语,倾国,却冷艳,任是无情也动人的冷艳。 似乎,在某日某时,她也曾那般炽热浓烈,那是在许久许久许久之前…… 他赌气道:“世人谁不爱牡丹!但必定也有那百花都爱,留恋花丛之人!” “皇上所言极是。百花各有花期,各有美艳,荷花之超脱,梅花之凄绝,海棠之娇柔,兰花之俊逸,无一不被人赞赏,如无人赏玩,待那无花空折枝之时,岂不是白白辜负了好韶光?世人爱恋百花,原也是情理之中。”一边说,一边心中酸楚,又道:“只是臣妾想,即便世人再留恋花丛,终是不能以花为茶饭、为衣食,还是要走出花园,去外面广阔天地。那花么,不过是闲情逸致时之雅兴乐趣罢了!” 帝弘历刚刚从茹缇的炽热大胆的爱恋中走出来,却是襄玉如此的冷静理智,心中异常郁闷,冷哼道:“如今正是菊花开遍之时,想来宫中定是遍地黄金甲,朕且去赏花了!中秋节宫内事情繁多,便不来看你了!” 秋风萧索,牡丹花期早过。 ------------ 第十九章:韶华休笑本无根 ------------ 一【霓裳羽衣】 时光荏苒修辜负,相对原宜惜寸金。 帝弘历果然没有再来,中秋已过,落叶缤纷,碧云寺越发的清冷凉薄。襄玉的身体如今已恢复得差不多了,起坐行动都已无碍,每日只是令芳菲找来书本,或是研究花草,或是批阅红楼,或是听那山中琴声,聊已打发时光。 警幻大师如那飘渺孤鸿之影,隐隐然在山水间,却无迹可寻。倒是那智能师太,与襄玉甚是投缘,大小事情,无不对襄玉笑谈,言语中,也谈及了茹缇。 而茹缇,虽然身子好了起来,但原本脸上那无所畏惧、万事无心的潇洒豁达早已荡然无存,即便襄玉去到她房里,找机会闲聊几句,也都是恭敬有余而热情不足,何况襄玉本身也是个不愿意多话之人,因而虽一处住着,却也很少说得上几句话。 襄玉心中诸多猜疑,虽前后仍然不能对准,但隐隐也有了些眉目,只是在没有实据的情况下,实在不愿意与茹缇对质,再引起事端,因而也便这样暗中查访着。 她能如此平和地等下去,但是茹缇不能,茹缇的身子不能。 于是,直到帝弘历又匆匆忙忙来了碧云寺,没有进她的正房,却径直去了西厢房,襄玉才发觉到事情的蹊跷。 果然,不过多久,那帝弘历便带着茹缇来了她的房间,大家按照礼数请安后,帝弘历开门见山道:“如果不是陈仝去紫禁城给朕传讯,朕还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得知。襄玉,你一向是最大度最体贴之人,茹缇虽无名分,但她肚子里的孩子,毕竟也是朕的子嗣,你怎么可以隐瞒下呢!” “什么?茹缇肚子里的孩子?”襄玉大吃一惊,心中诧异:“茹缇身怀有孕了么?臣妾不知啊!” 帝弘历哼了一声,示意陈仝,那陈仝急忙躬身道:“前儿曹小姐觉得身子不适,又不敢惊动娘娘和太医,私下求了小的去找了个郎中来,那郎中看过说是已有喜脉,小的不敢乱说,前来请娘娘的示下,娘娘不置可否,后来曹小姐哀哀切切,很是可怜,跪着求小的奏报给万岁爷,小的也是没办法啊,小的就斗胆回了京里……”说着,急忙跪下磕头道:“娘娘恕罪!娘娘恕罪!小的绝非有意违背娘娘谕旨,只是……只是……此乃大事啊!” 襄玉望着陈仝,心中更是诧异:“你何曾来向本宫奏报过此事?本宫怎么丝毫也不不记得?”不由得多看了那陈仝两眼,这些日子来,只是留意到陈莊与芳菲的私情,且喜欢那陈莊聪明机警,竟从来没有留意过这稍嫌木讷、罕言寡语的陈仝,如今竟敢当着朕弘历的面前,如此谎话连篇。只是苦于没有证据,也拿他无可奈何。 “哎,算了!如今这也不是大事了,陈仝你快去交陈太医来,给曹小姐好好看看!”帝弘历烦躁地挥挥手。 茹缇如提线木偶版站在旁边,不说不笑,亦不见悲切,只是木然地听着。一时陈德庸来了,细细把脉半晌,奏报道:“启奏万岁,曹小姐确实已有了一个多月的身孕。” 一个多月!襄玉心中合算,那岂不是就是当日蛇蝎为害的时候?茹缇自从那日在窗下临幸后,一向深居简出,几乎没有接触过外人,后来便遇到那蛇蝎之事,更是缠绵病榻,这几日才算能起床行走,如此说来,那茹缇腹内之子,乃是龙裔。 她忽地想起那日陈莊所言,宁郡王弘皎前去茹缇所去客栈之事,再想到茹缇竟然以龙舌兰代替芦荟,暗中使自己中毒,心中总是觉得有些不对,便盯着茹缇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问:“曹小姐,你尚未婚嫁,你腹中之子,是——谁——的?” “是……是万岁爷……”茹缇低头小声道。 “抬起头来!你确定,是皇上的?”不自觉中,襄玉的声音变得严厉起来,不怒自威。 “是!”茹缇心中激灵灵一惊,心中惶恐,强自镇定,抬头来望着襄玉的眼睛,语气坚决道:“是!是万岁爷的!那日,蛇蝎为害那日……”心中却一万个声音在哀叹,如果是弘皎的,那该有多好!捉弄人的命运啊! 见茹缇那一脸悲壮的坦白,襄玉心中疑惑尽除,竟心里先就喜悦起来,帝弘历子嗣较之圣祖、先皇都少,大清如要时代永存,子嗣上必定要枝繁叶茂才好,无论是谁人所生,只要是帝弘历的就是大清龙裔!她都能猜到一二,那帝弘历如何能不清楚!喜悦之余,才发现心中有些微酸楚,那母性的情怀微微蠕动,只是感叹自己福薄命浅,一生无缘子孙,但那喜悦之情,仍是掩饰不住的,只是望着帝弘历满脸含笑。 帝弘历望着她的脸,见她那一脸的笃定喜悦,心中也知道此乃实情,半晌,才缓缓道:“朕这就将你们一起接回宫去,茹缇乃汉军旗罪臣之女,又没有经过选秀,不合规矩,无法直接册封,先在你宫里充当侍女,待过个十天半月,朕便令敬事房记下临幸之事,也才好把孩子生下来。至于茹缇的位份,朕再慢慢想办法吧!” 襄玉听帝弘历如此说,这才发觉,茹缇并非嫔妃,而帝弘历宫外临幸民女,有污圣誉,难免落人口实,确实有些为难,一时也愣住了,只是觉得这样安排似是不妥,却又一时没想到更好的办法。 还不待她开口,那呆立一旁的茹缇忽地噗通跪在地上,哭道:“万岁爷,民女绝无贪恋名分地位、荣华富贵之意,民女资质浅薄、丑陋无德,不堪入宫,何况山野之人,行事随意散漫,从未受过宫内规矩教导,如果入宫,怕不出数月便累累犯错,死无葬身之地!何况,即便万岁爷如此周密安排,也无法掩饰民女入宫前便有身孕之事,又是与纯妃娘娘一并回宫,反而带累纯妃娘娘美誉。” 襄玉见她虽哭泣,但神智清明,似是早有主意,只听她说下去:“万岁爷如当真对民女还有一丝一毫垂怜,求万岁爷千万不要让民女进宫!民女宁愿一死,也不进宫!” “茹缇!”帝弘历有些恼怒:“你身怀龙裔,那是皇家子嗣,岂可流落在外?朕也知道,那宫内未必适合你的脾性,但你不入宫,难道还能只让孩子进宫不成!” 忽地此言一出,心中凸显出一个想法来,转头望了襄玉许久,低声道:“你不是一直在为大清龙裔挂怀么?这孩子,你再认下,可好?”那个再字,说得尤其的重。 襄玉虽知道帝弘历并不知道永瑢真是身世,但心中还是一惊,如今见帝弘历为难,那茹缇又要死要活,只是想如何救人于危难才好,急忙问:“皇上计将安出?” 帝弘历一边思索一边道:“如今也只好如此!无论皇子还是公主,朕的子女,决不可以没有地位尊严!宫中子凭母贵,纯妃,你身为妃位之首,茹缇此子,便记在你名下,也算金尊玉贵、再不会被人诟病出身不够高贵。朕今日便接你回宫,你假称已有身孕,朕因常常来西山看你,宫中之人必不会怀疑,你再推脱身子不好,亦如当日生永瑢之时,已有成例在先,别人即便心中不忿,大不了就是私下议论朕对你太过隆宠而已。茹缇你就安心在此养胎,朕令陈仝暗中保护与你,陈太医照料你和孩子,待生产之后,将孩子抱进宫去送到钟粹宫便可。” 襄玉没想到自己虽无缘生子,如今却又得一子女,不知是上天眷顾,还是上天惩罚,心中如打翻的五味瓶,一时分不出什么滋味,只是出神。 帝弘历自那日关于爱花之语后,心中很是不满意她的冷漠淡然,将自己拒之于儿女情长之外,但心中总还是放不下那缕缕柔情,今日先是得知她不肯将茹缇怀孕之事奏报,未免妒忌过逾,见了面见她一片赤子心肠的由衷笑容,心中亦是感动,即便她有醋妒之意,岂不是正说明她心中仍是爱重自己的,再令她收养他人之子,这在宫中其他嫔妃处,全是不可能之事,难得她大度体贴,一心为自己着想,才能如此包容,因而心内又生愧疚,拉了襄玉手道:“如此又要委屈你了,小玉儿!” 这声小玉儿,唤得襄玉心中酥软温润,急忙垂首道:“皇上放心,臣妾遵旨,必定安排好一切,决不让皇上操心!” 茹缇原最愁的,便是有孕后如何既可以将孩子送入宫中,自己又可以不必入宫,能入那弘皎再续恩爱,阴错阳差当真怀了帝弘历之子后,心中越发对此急切,很怕万一哪一日弘皎发现端倪,正是愁白了头也不得好主意,如今听到帝弘历如此安排,竟比自己求来的还要满意万分,急急忙忙磕头道:“谢万岁!谢万岁隆恩!多谢万岁皇恩浩荡!” 见一切已经安排完毕,帝弘历心情爽朗了起来:“朕又将再添一子,真是大喜事啊!” 说着,又来拉茹缇的手:“此时朕虽不能安排你进宫,给你封号名位,不过你放心,朕必定会令你衣食无忧。等孩子生下来后,一切从长计议,朕定能想出好办法来!” 茹缇尴尬地想推开帝弘历的手,转念一想,还是不要让他起疑心才好,也就作罢,任由着他拉着,只是低眉顺目,也不说话,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 终于,宫车辘辘,襄玉与帝弘历手挽着手,满怀着对子嗣的喜悦之情,并那陈太医、芳菲、陈莊诸人,又回到了那深不可测的紫禁城中。 碧云寺只留下陈仝仍在此守护。 他们不知道的是,他们前脚才出了碧云寺不久,那弘皎便一步跨了进去。 他再不顾许多,一步冲到茹缇面前,叫着:“茹缇……茹缇……你想死我了……” 谁知那陈仝上前拦阻下来,却道:“小的参见王爷!王爷还请小心为上!万岁爷与纯妃娘娘才走不久!” 弘皎放开茹缇,对那陈仝阴测测地笑道:“这些日子辛苦陈侍卫了!”说着从腰包里拿出几张银票塞在陈仝手中:“如今清闲些了,且出去逛逛吧!” 陈仝接了银票,仍是一脸期许地望着弘皎,弘皎哈哈笑着又从腰包里拿出一个荷包来,交到陈仝手上:“这是你家夫人亲手所绣,托本王交给你的,里面还有你家小公子所写的一副字,你且看看,如今又长进了不少!宁郡王府的教习,总好过你自己家的先生吧!” 陈仝双手颤巍巍接过荷包,打开那宣纸来看,见是孩童歪歪扭扭的几行字,眼眶湿润了,哀求道:“王爷,是否可以令小的见一见娘子和孩子?” “安心做事,好好当差,本王自会令你一家团圆的。不过如果你稍有异心,当心你夫人和孩子得知,会以你为耻,一个想不开,悬梁投河了,那可就只能来世再见喽!”弘皎哈哈大笑着。 待陈仝叹息着退了下去,弘皎这次复又保住茹缇,急切道:“茹缇,太好了!我刚刚在墙外都听到了,如此便是最好的结果!如今纯妃最受宠爱,这孩子记在纯妃名下,日后必定贵不可言!茹缇!你真是我的再生父母!” 茹缇闻言,一想到孩子生下来,便要母子永别,心中伤感,推开他道:“我们母子永别,换你大业成就,你也算功德圆满了!要我说,万岁如今治理得国泰民安,你就安享太平、富贵风流,过几日平安日子也罢了!” 自从那日发狠要自戕,茹缇一走,便是近两个月未曾见到,又听说她为了救帝弘历险些搭上自己的性命,如今又听得自己的计策终于得到圆满,心中大悲大喜,激动不已,无处释放,为见茹缇早已是焦头烂额,如今见面,却见她如此冷淡,心中困惑,疑窦顿起:“你如何总是替皇上说话?莫不是与他欢好之后,心就变了?” 此言令茹缇满腔怒火,大吼道:“我的心,天地可鉴!是你心怀不仁、见异思迁!” “你天地可鉴?你对他没有私情?那你为何不顾性命去救他!” “情势那样危机,我哪里有时间去想会不会危及我自己!你还是不是人?你就能眼睁睁看着一个人死在你眼前?不管他是皇帝王爷还是贩夫走卒,难道你就能见死不救?”茹缇悲愤大叫。 “我——不——是——人!”弘皎抡起手掌,狠狠地抽在自己脸上。 ------------ 二【晚云烘月】 芍药与君为近待,芙蓉何处避芳尘,可怜韩令功成后,辜负秾华过此身。 牡丹乃春季之花,如今秋风送爽,唯有菊花才是冲天香阵透长安。 襄玉今次回宫,虽仍是当日的宫车辘辘、车马纷纷,嫔妃宫娥仍是恭迎朝贺,即恭贺她为国祈福、功勋卓著,又恭贺她喜得龙胎、为皇室开枝散叶,那笑语喧哗中,不知有多少醋妒和艳羡,似乎天地一家春,都在她的钟粹宫中。 襄玉心中却有了不知因何而起的隐隐不安。 那不安,来自帝弘历微锁的眉头。 茹缇的火热,彻底击碎了他心中对于男女情爱的感知,进而对襄玉的冷艳,有着说不出的压抑和不满,既然她爱重他,因何总是与他隔着那层迷蒙山水? 他拉着襄玉的手道:“今夜朕就留在钟粹宫了!” 襄玉一惊,急忙道:“皇上今日往来西山辛苦了,还是早些歇息吧!臣妾身子尚未完全复原,恐怕……恐怕不能服侍圣驾!” “你还是将朕推出门去,是不是?”帝弘历的眼睛阴郁地蹬着襄玉:“为什么?为什么你不希望朕留下?” 襄玉苦苦思索着理由,跪下道:“臣妾何尝不希望与皇上恩爱,只是……皇上乃千古明君,不可因臣妾之故,留下任何诟病。如今臣妾在宫外有孕回宫,已是对皇上清誉有污,如皇上仍是万般恩宠,怕是更多口舌是非。” 帝弘历长叹一声,拉她起来:“朕知道你总是最有道理、最是为国着想的,朕便是想恼,也成了无理取闹。罢了!许久没有去看过娴妃了,如今太后已经收敛了许多,再不过问诸事,娴妃当日也算无辜,虽然给了她协理六宫之权,朕也冷落了她这些日子,她又是最不安分的,朕还是去看看她吧!” 襄玉思索着,缓缓道:“皇上可还记得当日九王夺嫡之事?以及皇上登基之先那些纷争?” 帝弘历知道她有话要说,便点点头,示意她继续。“当日之所以储位之争如此惨烈,其根本原因,只有一个,君无嫡子,或是国无国母,而使他人心存奢望,才酿出那么多的是非。当日二阿哥在世之时,乃是皇后嫡子,皇上正大光明匾后秘密立储,全天下心知肚明,那是宫中何等安宁祥和?谁有过那些争夺念头!” 帝弘历见襄玉提起此事,叹息一声道:“当日之事,你不在宫内,也不知情。永琏之殇,乃是朕心中最大的伤痛,皇后虽是软弱老实之人,亦是心中疑惑,只是不能挑明了发作罢了。” “怎么?难道端慧太子竟不是因伤寒而逝,乃是有人加害?”襄玉大惊。 “你道永璜之母哲悯皇贵妃何以早逝?那时朕尚在龙潜藩邸之时,她察觉到朕有望登基九五,为谋求永璜立储,竟然在永琏的饮食中,偷偷掺进水银,幸而被颖儿发现,太医及时诊治,才算保住了永琏一命。朕念在她是朕的第一个女人,又是永璜生母,当日情势尚未分明,也不想多事,只是悄悄赐了她白绫,朕登基后,仍是追封了她皇贵妃之位,也算对得起她了。”帝弘历说着,伤感起来,这争来斗去,伤的,都是他的女人和孩子,哪一个不是连心割肉的痛。 然而帝弘历接下来的诉说,更是令她心惊:“谁知朕登基不久,将永琏秘密建储,这边在奔忙弘皙谋逆之事,已是焦头烂额,永琏不过偶然风寒,那药中,居然又发现了水银!此次所用之重,便是太医也束手无策了。” “可是,永璜生母已逝,还会有谁?” “朕……朕……不想深究。深究下去,又是一片血腥。因而自此,朕便再无立储之心,但愿因此能保得皇子们平安吧!”帝弘历含糊道。襄玉听他言中之意,明白他必定已经知道实情。但细细一想,又道:“皇上思虑周全、慈父爱心,顾念家人平安,令臣妾感动。只是就因储位空虚,前日才有大阿哥永璜被人利用、三阿哥永璋中毒、四阿哥永珹被陷害之事,如今五阿哥永琪也四五岁了,六阿哥永瑢虽不必算在内,焉知不被别有用心之人暗中算计?” “那依你之意,朕应该尽快在这几个皇子中确立储君,才能使他们免遭横祸?只是朕绝不会将江山交给永璜,更不会交给永璋,他……他不是你亲生之子。至于永珹,前日之事虽是无心之错,但是终不免令朕心中想起来就不舒服。”帝弘历忧心忡忡,这一直是他心中最深的隐痛,他沉吟着:“永琪又还小,难不成,你的意思是希望朕立永瑢?” 襄玉急忙摇头跪下道:“皇上明鉴,臣妾绝无此意,瑢儿更小,长幼有序,何况……何况……”心中想着永瑢又并非帝弘历亲子,怎可能让大清江山落入旁支,想了想道:“何况……永瑢生母地位低微,他绝无此资格!” 帝弘历最爱她这坦坦荡荡、心底无私的性情,笑着拉起来:“朕不过是提起要去看看娴妃而已,竟然引起这样的议论!你倒说说看,你究竟想说什么?” 襄玉暗暗咬咬牙,压制着心中的委屈和酸楚道:“嫡子承袭大位,乃是天经地义、堵住悠悠众口的最佳之策!” “朕何尝不知,只是……皇后无子……” “皇后能否得子,需皇上您雨露天恩方可!”襄玉想了想,仍是坦白道:“臣妾在碧云寺时,与智能师太甚是投缘,那师太也是菩萨慈悲心肠,提起过茹缇曾向她求过一副汤药,能助女子有孕……” 帝弘历也记得在茹缇迷蒙间提起过求药之事,如今再听襄玉提起,心中才明白如何那一次便能令茹缇有孕,再看襄玉满面红霞,怦然心动,笑问:“难道你也去求了一副?” “皇上……臣妾……臣妾确曾求了一副,如能献给皇后娘娘,使得皇后娘娘一举诞下皇上嫡子,那岂不是就天下太平了吗?”襄玉期期艾艾道。 帝弘历那方暖融融的心又冷了,皱着眉头:“原来你求了,不是为了你自己用,是为了给皇后的?”因见她安详娴静的神色,又实在不忍心责怪,只能怨自己不能令她神魂颠倒罢了,说道:“你既然有此心,便交给皇后好了!” 襄玉低声道:“臣妾……亦不知此药是否有意想不到的害处,怕贸然伤了皇后凤体,因而不敢进献。今日便献给皇上,皇上或令太医细细查看过,再给皇后服用,可好?” 见帝弘历点头应允,襄玉急忙命芳菲拿来一章药方递了上去。 帝弘历伸手拿过来,掂量了一下,便随手纳入怀中,见襄玉确无留他之意,也觉无趣,只好讪笑道:“朕移驾去了长春宫了,后日长春宫中,皇后设宴,虽没有明示是专程为了迎你回宫,不过那意思朕却明白,你务必要去的!” 见帝弘历离开了,孙嬷嬷才急忙带着六阿哥永瑢出来。那永瑢方一岁多,半年多不见襄玉,难免有些陌生,躲在孙嬷嬷身后不肯出来,襄玉耐着心哄了好久,方熟络起来。 正自享受这难得的母子亲情,陈守聪来报:“令贵人求见!” 襄玉急忙命快请。自西山一别也有一月多了,有了当日诸多的患难情缘,如今在宫内见面,两人都唏嘘不已。礼数客气半晌,襄玉才道:“你查看这一月,可有什么发现?” 钰彤道:“妹妹即便回宫,也是安心等死罢了。只是姐姐吩咐之事,不敢怠慢。这宫中仍是死水一潭,面上看不出什么不同,只是那日见几个花匠向长春宫和慈宁花园移栽了记住树,那样子鬼鬼祟祟的,妹妹就令小太监悄悄拿了两株来,种在景阳宫和钟粹宫,且看他们玩的什么花样。” 襄玉一笑,这钰彤真是鬼机灵。听她又说道:“前日周守德领着小太监在宫内打扫的时候,见到有鸽子从宫墙外飞进来,一时淘气,用弹弓射了下来,没想到那鸽子脚上绑着字条,上面写着此计不成,再思他计。不知是哪一宫的,也不知是说了什么。妹妹原本想杀掉算了,后来觉得,还是放了长线的好,就令周守德将那鸽子放了,悄悄跟着看看就行,结果那鸽子进了永寿宫嘉妃处,便再没出来了。” 一听宫内有飞鸽传书之事,襄玉心知这必定是有那私密苟且之事,只笑道:“咱们心中有数便罢了,悄悄看着吧!” “其他也没有什么蹊跷。妹妹位份卑微,不便去各种走动。还有,妹妹已经将那千灵、千巧要了过来,那两人确实是又机灵又可心的忠厚之人。那夏荷,妹妹已经将她打发道浣衣局受苦去了……” 正说着,芳菲来报:“慧贵妃娘娘来了。”说着,那沛柔已经笑盈盈地走了进来。襄玉与钰彤急忙起身施礼,请慧贵妃上座。 襄玉正要对钰彤说,那夏荷最好还是留在身边,免得打发出去被他人利用了,见慧贵妃来了,也不便再说,只得寒暄起来。 那沛柔倒是满面真切的关怀:“半年多没见了,妹妹一向身子可好?” 襄玉及钰彤都急忙起身施礼道:“多谢贵妃娘娘关怀,托娘娘洪福,倒还康健。” 襄玉又道:“这么多年全凭慧姐姐照料三阿哥,本宫万分感谢!前日三阿哥不小心误吃了不干净东西,如果不是慧姐姐相救,怕是我们母子就再无缘相见了!救命大恩,妹妹没齿难忘,愿结草衔环以报!” 沛柔从鼻子里笑道:“妹妹如今跟本宫越发客气了!谈什么回报呢!咱们谁跟谁啊!”说着斜斜地看着襄玉,那眼神,甚是暧昧模糊。继而又酸溜溜道:“没想到妹妹如今这么命好,居然又怀了龙胎,真是令姐姐羡慕啊!” 襄玉不愿人提起此事,只是讪笑了一下,转移话题道:“怎么不见三阿哥?” “璋儿?如今璋儿哪里还愿意呆在储秀宫!怕是又跟着舒嫔去了永和宫吧!”慧贵妃失神落魄道。 ------------ 三【玉连环影】 宫中菊花遍布,各色争艳,名品繁多,各宫人等依照自己喜好说与花房,弘皎便按所言,一一安排好了,一时间宫内欢声笑语,一派其乐融融。 今日长春宫中,更是觥筹交错、宴席大开。 帝弘历满面笑容举杯道:“今日难得内宫家宴,只是皇额娘清修喜静,未能前来,我们且干此一杯,遥祝皇额娘福寿安康!” 诸多妃嫔急忙站起来,一起举杯恭贺。 帝弘历笑容可掬地看着左手第一位纯妃之席,只望着皇后笑道:“这些日子皇后辛苦了,宫内祥和安乐,大清国泰民安。” 慧语温和笑道:“多亏了皇额娘的指点,慧贵妃妹妹与娴妃妹妹的相助,臣妾才能料理得清晰明白。” 奚颜笑着道:“皇后娘娘过谦了,如今皇上如此爱重皇后娘娘,娘娘自然凡事顺风顺水啊!”那话中,仍是免不了的酸楚。帝弘历自从出了琉璃井之事后,堪堪半年时间了,只是去皇后长春宫中,再未踏足其他宫室,娴妃虽然有协理六宫之权,但心中总是不是滋味。 倒是慧贵妃沛柔,无可无不可地一笑了之。 嘉妃见状,也笑着起身道:“娴妃姐姐所言不差。皇后宫中就是花儿,也比别处开得绚烂呢。” 听得有好花,那舒嫔孩子气得很,先就笑着说:“皇后娘娘有什么好花儿,拿出来给嫔妾们瞧瞧,也长长见识嘛。” 慧语笑道:“什么好花,不过是花房之人送来的几株墨菊,还算娇贵些,左不过是院子里那些常年的花树,也没见什么特殊,妹妹们说笑了。” 帝弘历也笑着解围:“咱们先喝酒取乐吧。你们都是才艺俱佳的,今日大家欢笑,又无外人,谁来唱个曲子、跳个舞、弹个琴,给大家助兴,可好?” 那舒嫔又接口笑道:“臣妾听到过令姐姐的笛子吹得很好,给大家吹一个嘛!” 帝弘历亦兴致很高:“钰彤,你还会吹笛?朕怎么从来不知道?就吹一曲吧!” 钰彤只是垂首坐在自己位置上,并未打算说话,见御琴点了自己的名字,只好站起来道:“臣妾方从寺庙中归来不久,偶感风寒,气力不足,恐不能吹奏,还请皇上恕罪!” “令妹妹为国祈福,劳苦功高,既然身体不适,如何能勉强呢!倒是纯妃姐姐,一向是琴艺颇佳,不知今日我等可否有此耳福呢?”奚颜笑道。 哐当!帝弘历将面前的酒杯一顿,皱着眉头望着奚颜:“纯妃怀有身孕,又才从庙中为国祈福回来,身子本就不好,再加上当日诞育六阿哥时受了惊吓,更是需要小心静养!纯妃怀孕期间,仍如旧例,没有朕的旨意,任何人不得踏入那钟粹宫半步!” 奚颜没想到帝弘历忽地如此声色厉荏起来,一时呆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襄玉急忙站起来解围道:“待臣妾日后必定不负娴妃妹妹所言。臣妾一向听闻娴妃妹妹最擅昆曲,不知今日可否为皇上献上一曲?” “臣妾……臣妾……”奚颜不敢违拗,急忙施礼:“那臣妾献丑,给皇上皇后献上一小段昆曲助兴吧!” 说着,便轻扭腰肢,款款唱了起来:“原就是姹紫嫣红开遍……” 舒嫔因年幼,又有太后庇护,无人严苛要求她,又最不喜欢这种宴席拘谨,见大家只是闷坐听戏,便悄悄地从宴席上溜了出来,向那花园走去,口中自言自语道:“皇后娘娘这花园,比永和宫大了这么多,一定有好多奇花异草。永和宫虽然好,我能看到的都是常见之物,景平苑、丽景轩、蒙雨厅那几处不知道是不是有更好的玩意儿呢!” 一边说着,一边慢慢沿着下路向花木浓密处走去,身后宫女悄悄的跟着,既不敢打扰她,又怕她有事呼唤,一路慢慢走着,御琴忽地在一株树下站住,那树枝叶并不十分繁茂,只是枝头点点红色,在绿叶的映衬下,甚是诱人,不由得伸手摘了下来数个,看来看去,恍然道:“这不是相思豆吗?这东西是疏风清热、润肤养颜的好东西呢!难怪皇后娘娘入宫多年还是那么容颜俏丽,原来她宫中有这个啊!这东西好看,就是不能吃,上次三阿哥吃了,险些出了大事呢!” 她心无城府,嘻嘻笑着随手拿了几颗向殿内宴席上走了回去。见那奚颜仍在有板有眼的唱念,便悄悄回到自己席上,将那圆润晶莹的小豆子放在桌上酒杯边,衬着翡翠玉盘,煞是好看。 一时间奚颜一曲即终,轻声道:“皇上皇后见笑了!” 帝弘历含着笑道:“娴妃歌喉果然不同寻常,比那教坊歌女好听多了!”那表情虽是夸赞,但那言语分明充满嘲弄、鄙夷和不屑。 奚颜心中惊诧,满心委屈,只得忍泪垂首退回自己席面。 嘉妃正坐在舒嫔对面,留意看到舒嫔正在专注自己桌面的东西,笑道:“是什么好东西令舒嫔妹妹这么欣喜?” 舒嫔将那红豆用手指捏起来笑道:“刚才在后面花园里看到了这个,放在这绿盘子里,真好看。” 嘉妃早已看到那是红豆,故意笑着说:“是很好看,好吃吗?” “吃不得的,上次三阿哥不小心吃了几个,差点没命了呢!我们家乡那边有很多,没人敢吃它……”舒嫔仍是晃着头,笑呵呵地说,忽地发现屋子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大家都直勾勾望着她手上的红豆。 帝弘历冷冷站起来道:“嘉妃,你宫中可有这红豆树?” “回禀皇上,臣妾宫中绝无此物!皇上可派人去细细查看!此物原本也从未曾在宫中见过,不知道那日永珹是从哪里得来的,皇上也曾亲自问过他,他说,是个小内监给他的……”嘉妃急忙跪下,含泪道:“皇上,永珹是冤枉的!有人要借他的手,行不义之事!” 别人方可,娴妃闻此言,脸色不由得红了些。 帝弘历疑心顿起:“皇后,你宫中何时栽植的这红豆树?” 皇后早听见舒嫔的话,心中暗惊,如今见帝弘历如此说,赶紧躬身道:“臣妾从来不知道长春宫中有这东西,今日也是第一次见到。” 气氛瞬间僵硬起来,矛头竟是直指皇后有暗害三阿哥之意,襄玉虽早知道宫内这明争暗斗,但此次还是亲眼所见的第一次,忽转头,见钰彤对她使眼色,心中立刻明白过来,急忙起身道:“皇上,这红豆本是入药之物,并非罕见,宫中有诸多地方应该都有种植,估计臣妾宫中和令贵人宫中也都有,只不过它并不引人注意罢了,如果一定要因哪一宫有红豆种植,就有所嫌疑,岂不是有些匹夫无罪而怀璧其罪的意思了。” “不见得很多种植吧,妹妹在宫中多年,怎么今年还是第一次见到!”嘉妃不依不饶接口道。 “这有何难,皇上且令人去各处查看一圈,便可见分晓。”襄玉沉声道。 不一时,夏守忠带了查看的小内监回来道:“宫中确实有种植,御花园、慈宁花园、钟粹宫、景阳宫还有其他几处,都有栽植。” 帝弘历见襄玉出面替皇后辩护,甚至不惜将自己拉扯进来,那事发之时,她与令贵人并不在宫中,如此便可洗清皇后之事,倒也算巧妙,又因那日皇后解围,实在心中感念,不忍加罪,便顺势呵呵笑道道:“如此也就没什么奇怪了,大概是宁郡王今年新种的,也没想到永珹会去淘气摘了来给永璋吃。朕已经说过了,并不责怪四阿哥,嘉妃你也不必再委屈了,事过境迁许久,都别再提了。来,喝酒!” 诸人都起身无言归座。 嘉妃心中愤愤,原本希望借此时机,令帝弘历对皇后存了疑虑,虽然不能扳倒她,至少也会产生点隔膜,没想到竟然被纯妃几句话遮掩过去了,心中对襄玉醋妒外更添一份怨恨。 正待说话,忽然门外小宫女急匆匆进来道:“启奏万岁,咸福宫掌宫太监来报,五阿哥摔倒了,太医看了说是腿骨骨折,求愉嫔娘娘快回去看一下吧!” 那坐在下首的愉嫔闻此言,急忙站起来,战兢兢地蹲身道:“臣妾先行告退!” 帝弘历沉声问:“你是怎么当皇额娘的?怎么经常听说永琪无缘无故摔伤?你也太大意了!如果你自己当真不会照料,朕交与他人照料吧!” 愉嫔最是木讷,不善言辞,只是唯唯诺诺:“是……是臣妾疏忽,臣妾今后一定万分仔细!” 娴妃在旁趁此时机笑道:“估计不是愉嫔妹妹照料得不周全,而是太细致了,养得五阿哥有些娇气吧。皇上,咱们满人还是尚武习俗,皇后娘娘亲手用鹿皮和绒毡给皇帝做荷包、佩囊,以示不忘关外先世之遗风,如今皇子们在各宫中安富尊荣,难免身子骨娇贵,长大后怕是难以经受大风大浪,臣妾愚见,还是该令阿哥们多历练摔打才好!” 帝弘历亦点头道:“此言甚是!待永琪痊愈后,一并入阿哥所习学刀马武艺!” “可是皇上,永琪不知为何,生来身子就虚弱,恐怕……”愉嫔声音低得几乎听不到,亦无人理会她所言,心中着急回宫,只得施了礼,匆匆忙忙走了。 襄玉听着只觉得有什么不对,却也说不出所以然,只是无意识转头在长春宫殿内观望,见那窗台上,一排花盆排列,竟全是含羞草和夜来香,长势甚是茂盛,忽地想起近日研习花草习性的书上写到,这两种花内含毒素,尤其在夜间更会大量释放,最易伤害女子身体,乃至不能受孕,如此看来,皇后娘娘这半年来虽得圣宠,却不见有孕,必是与此有关。 想着笑道:“皇后娘娘,臣妾有一事相求。” 皇后忙轻笑道:“纯妃妹妹不要客气,有事但说无妨。你如今是这宫中最有功劳、又最金贵之人,妹妹所言,皇上必然会应允的!” 襄玉指着那些花道:“嫔妾很爱娘娘宫中这两种花,不知娘娘可否割爱赐予嫔妾?” 帝弘历哈哈笑道:“这不值什么,襄玉你一向不喜欢花草,如果爱这两种花,命宁郡王多送些去钟粹宫就是了!” 襄玉没想到帝弘历如此借口,心中暗暗着急,只得道:“臣妾本意也想沾一沾皇后娘娘的贵气……” 皇后见襄玉如此说,怕帝弘历再不肯,越发显得自己小气,更兼前日因漫玉被刺之事,一直觉得对襄玉欧锁愧疚,先就笑道:“这点子小事,妹妹喜欢,本宫立刻命人给你拿过去就是了。” 帝弘历见皇后已然开口答应,不置可否,只是在鼻子里哼了一声,暗笑怎么襄玉如今竟这般得陇望蜀,居然对皇后宫中之物,也敢去索要,真真是人都是持宠而骄的! 襄玉虽看到帝弘历眼中的不愉快,但见终于能暗中助了皇后一把,很是舒畅,只是既然长春宫中有这些不合适之物,难保其他宫中就干净,这确实要细细查访一下。 坐在一旁的嘉妃察言观色,忽的站起来笑道:“既然纯妃姐姐爱这夜来香和含羞草,妹妹宫中也有几盆,一并送给姐姐可好?” 奚颜在旁闻此言,心中得意地笑了。 ------------ 四【浪淘沙令】 原本撒网是只为捕鱼,如今竟然捉到一条龙,真是意外想不到的惊喜。 奚颜暗暗冷笑,心中一片灿烂千阳。 当日与弘皎定计,那夜来香和含羞草不过不使皇后及嘉妃有孕,没想到如今竟然被搬到纯妃宫中。那纯妃任凭她恩宠隆裕、又怀龙胎,却也万万不会想不到,这几盆绿叶娇花,就能令她流产滑胎,竹篮打水一场空。 只是如此虽然能除了纯妃这一隐患,但那皇后与嘉妃,岂不是又得了机会? 想来想去,反倒笑不出来了。 终于,酒酣宴罢,众人散去之时,帝弘历对襄玉道:“纯妃,你身子不好,有孕期间,还是少出宫走动,其他人也定不会多去打扰你,如果闷了,令贵人你去多陪陪纯妃就罢了!” 襄玉只得答应了个是,扶着芳菲的手,慢慢出了长春宫。 年年陌上生秋草,日日楼中到斜阳,今日钟粹宫恩旨呵护之下,却似精致的囚牢,她心中酸楚,那一番苦心,为了追查宫中奸佞之事,只得作罢,且躲进小楼成一统,但求自保吧。 见人都散去了,帝弘历回首拉了慧语的手,摇头道:“慧语,自从永琏薨世,宫中总是有种说不出的阴气,还是需要你多多费心才好!” 提到永琏,慧语的眼睛湿润了:“臣妾必定更谨慎小心!当初有皇额娘和……有人协助,臣妾还能支应得开,如今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都是臣妾蠢笨,令皇上忧心了!”说着勉强笑道:“纯妃妹妹聪慧娴静,待生产之后,必定能是臣妾的臂膀!” 臂膀吗?帝弘历心中忽地升起疑窦,她自从琉璃井之后,一直在宫外养伤,如何对宫内种植红豆树之事如此清晰呢?再想到她伤得奄奄一息之时的周密安排,心中更是不自在,难不成,这永璋中毒,竟是一幕苦肉计? 他急忙摇摇头,不愿意向这个思路去想,岂不知一念在心,已是百害丛生。想一想,还是襄玉说得对,国无嫡子,才至他人觊觎,于是从怀中拿出那药方来,交到皇后手上道:“此药乃碧云寺师太秘方,能助女子受孕,最是灵验……” 慧语猛然抬头,不信任似的望着帝弘历,又惊又喜,又羞又急。 果然,转年春末,宫中便传出天大喜讯,皇后娘娘有了喜脉。 帝弘历心情大好,重赏六宫,更是对富察家人诸多恩赏,特令山西巡抚傅恒携家眷回京述职,向姐姐当面恭贺。举国上下,宫内宫外,一片喜气洋洋。 宫内真正兴奋开心的,也许便只有钟粹宫一处。襄玉紧闭了宫门,不再涉足宫内任何事情,小心在宫内假孕,只等着茹缇生产,听说皇后娘娘当真怀孕,高兴得只念佛,看得芳菲笑道:“娘娘您真是菩萨转世,这宫中哪个主子不想自己怀上龙胎?对别人有喜,那是说不出有多嫉妒呢,偏偏娘娘您,如此真心希望皇后诞下皇子!” 襄玉温和笑道:“你懂什么!国家要长治久安,必定要先稳定人心,皇后诞有嫡子,那是固国本、稳根基的大事!” “娘娘您别一心想着国本了,万岁好几个月没来钟粹宫了呢!”芳菲小心地说:“此次碧云寺回来,万岁好像对咱们宫,冷淡了许多,娘娘还是想想办法吧!” 襄玉淡淡笑道:“只要国富民强、他功成业就,来与不来,又能怎样!”想了想又叹息道:“不知道茹缇那边如何了,你且找机会悄悄知会陈莊,务必暗中前去保护一二,以免不测!” 然而襄玉能淡然处之,那奚颜却不能。 她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在承乾宫正殿内走来走去,烦躁不安,山兰战兢兢在一旁,不敢开口,见奚颜停在廊前,皱眉头对着一角天空沉思,半晌才问山兰道:“这些日子,怎么不见宁郡王入宫?” “回娘娘的话,王爷如今虽然还管着这宫内的花木,不过进来得越来越少了呢!”山兰小心回答。 “赵守能,你快去宁郡王府,只说本宫宫中花木忽地死了不少,有请他速速前来。”奚颜吩咐承乾宫掌宫太监赵守能道。这赵守能乃是一直跟着奚颜的心腹,很是忠心信得过,也不多问便转身去了。 如今宫内形势,真是令人焦急,纯妃宫中饶是那么多夜来香和含羞草,却毫无任何对身孕有异的消息传出,难不成这花,对她竟毫不起作用?眼前这一刺为除,凭空又添一刺,那皇后居然又趁此时机怀了身孕!万一诞下嫡子,自己的希望岂不是更加渺茫? 越想越忧虑烦躁,如果当真不能有一儿半女,老死宫中怕也无出头之日,那样何如那民间贫贱夫妻,至少还有闺房之乐,总好过自己这深宫寂寂、红颜枯骨,白白辜负了弘皎的一世痴情。 想起弘皎的款款深情、低低絮语,心中益发焦急,更是亟不可待巴不得立刻便能见到他才好。谁知太后又叫了她去,也没什么大事,只有她和舒嫔两人,听太后絮絮叨叨些饮食家常,只在临走时,叮咛了一句:“如今皇后已经有孕,你们是不是也该为大清国繁衍子嗣做点事情了”。舒嫔尚年幼,一直没有侍寝,也不懂男女之事,因而只是嘻嘻一笑,全不放在心上,奚颜也明知太后之言是说给自己听的,却只能干答应着。 好容易挨到掌灯时分,赵守能才一个人气喘吁吁回来了。 奚颜见只是他一个人,气便不打一处来,脸色不由得沉了,赵守能小心翼翼回奏道:“启禀娘娘,奴才在宁郡王府等了这一日,宁郡王也没回府。” “糊涂东西!他堂堂王爷,又在京中奉职,难道还能失踪?今儿没见到,明儿再去等!”奚颜怒喝道。 “娘娘息怒,奴才留心打探过,王爷不在任上,也不在府中,而是……而是去了西山。” “西山?如今这西山还真是热闹得很啊!宫妃去那里为国祈福能带着身孕回来,如今王爷也去凑热闹么?” “奴才悄悄随着打探到了,王爷去西山是……是……碧云寺有个女子与王爷相好,王爷是去看望她,听说她……她还怀了王爷的孩子,五个多月了……”赵守能摸不清风向,只是偷偷查看着奚颜的神色,断断续续道。“奴才听王府里人传言,王爷很是爱重那女子,为此福晋已经气得不得了,只是怕传言出来妨碍王爷的前程,不敢发作,一直隐忍着。” “什么?西山那女子怀了他的孩子?”奚颜勃然大怒,立起身拍案道:“好个不要脸的小娼妇,居然敢勾引王爷!”心中那醋妒酸楚,竟比听闻皇后有孕更是强烈,原本心中暗自得意、以作慰藉的朦胧情怀,竟然也是如水月镜花般虚假,那弘皎,口口声声对自己痴情一片,却也在外金屋藏娇! 原本对他的一腔期待盼望,霎时间化成浓浓的怨恨,尤其对那怀孕之女。 赵守能又小心说:“如今这女子就住在西山碧云寺中,听说,那陈德庸陈太医,还常常去给她诊脉呢!” “宁郡王真是对她爱护有加,居然能请得动太医!”奚颜益发愤恨。原本只知道那郭太医是他弘皎的人,看来他还真是神通广大,连这陈太医都收拢了! 她冷冷对赵守能说:“此女厚颜无耻,本就不配活在这世上,替本宫除掉她!” “这……这……奴才……这万一被王爷发觉,人命关天,奴才被王爷剁了宰了都是小事,只怕王爷会疑心娘娘……”赵守能急忙跪下磕头。 奚颜冷静下来,细细盘算着,慢慢道:“此事原本也不难,虽然有陈太医在,总不能亲自接生的,生产之时总是要就近去找稳婆的,他必定会早早安排好稳婆,你只需要悄悄留意那稳婆,多给她钱财,再恐吓她一番,在接生之时,稍稍做点手脚……”说着令赵守能附耳过来,小声吩咐了半晌,最后冷冷道:“本宫要她母子双亡,才能解心头之恨!” 口中吩咐的,都是杀人之法,心中却无半分惧意。 西山风景如画,游人如织,绚烂缤纷,一派太平气象。 茹缇安静而满足地静养在碧云寺中,自从襄玉回宫,她便搬去住了正屋,时光荏苒,这么快竟然已经怀孕八个多月了,眼看着肚子已鼓鼓地隆起,高得看不到自己的脚面,那心中的母性,如洪水般泛滥,似全然忘了怀孕之时那种种纠葛。 最令她心满意足的、舒心如意的,便是弘皎。自从那最初的争吵过后,弘皎似变了一个人,只要陈仝告知他陈太医不在,他便会即可赶到碧云寺来,与她言谈说笑,哄她开心,再不提那些令人伤感悲愤尴尬之事。一时告诉她,他已经在前门大街又物色到一处极好的店面,待她生产之后,养好身子,便可助她再将梦坡斋开办起来;一时又告诉她,他悄悄派人将她父亲畸芴叟曹颀所耕的田亩全都在一夜间耕作完毕,省了她父亲多少辛苦;一时又告诉她,他已将其兄雪芹所整理的部分书稿找人誊写了数十本,帮他传世立言;再一时对她说,他的菊谱已成,书画条目,清晰醒目,已有怡亲王、慎郡王诸人题字,虽非大作,却也算给后人留下点东西…… 桩桩件件,都是令茹缇欣慰喜悦之事。 甚至为了令茹缇养胎期间不至于烦闷,弘皎便去找来曹颀与雪芹、蕙兰等人,不时前来与她聊聊家长里短。曹颀早已超然俗世之外,对这唯一的宝贝女儿的性情行事,早已是见惯不怪,便是这婚姻生育大事,也并不多问,见茹缇开心快乐,也就跟着笑笑,只是安心采菊东篱,再不过问世事。 唯有雪芹心中,如打翻的五味瓶,眼前总是浮现帝弘历那日窗前的暴虐,却又见弘皎情深款款,两人如胶似漆、恩爱缠绵,更是忍不住哀叹造化弄人。 他隐隐觉得,茹缇腹中乃是皇家骨肉,即便弘皎万般呵护,终还是会出大事的! ------------ 第二十章:皮里春秋空黑黄 ------------ 一【鱼水同欢】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谁说的?命运吗? 茹缇慵懒地斜倚在床上,望着刚进门的雪芹笑道:“天寒地冻的,兄长又跑了来做什么!” 雪芹抖掉帽子上的雪,掸了掸衣服,宽慰地笑道:“我不放心你,特意来看看,怎么陈侍卫不在外间?” “怕是又到前殿烧香去了。他也没有别的法子,思念妻儿,也只能烧烧香、求求佛罢了。如今万急之时,也没办法。当我生了孩子,定当叫弘皎还他一家团圆!” “没想到宁郡王竟是如此血性耿直、情深意重的人,不计较你肚子里的孩子是……”雪芹急忙打住,不愿再说下去,换了个话题:“算着日子,左不过这半个月就要生了吧?” 茹缇不知如何回答,昨日弘皎前来,亦是对此事困惑,按他的计算,应已经到了生产之期,雪芹按帝弘历被迷倒那日核算,也还有不足一月,其实只有她自己知道,距离预产之期,还得将近两个月,只是此事,便是至死也不能对他人言讲的。因轻笑道:“多谢兄长关怀。待小妹日后再帮兄长校核刊印书稿吧!” 还没说上两句话,那房门忽地被推开,一个人声音怨怪道:“曹公子你这就不仗义了,你如心里放不下,要到这里来凭吊一番,便是叫上本王一起,又有何不可?偏偏还要瞒着本王,偷偷上山来,怎么样?如今还不是被本王跟踪到了吧!”说着,那人便一步闯了进来,因屋外残雪被阳光照射,光线明亮,更显得屋内黑暗,一时也没看清屋内有何人,让笑道:“你就是如此痴心!襄玉已然回宫了,你还来做什么!” 茹缇等哄了一跳,细看来人,却是怡亲王弘晓。 雪芹惊诧道:“怡亲王,您……您怎么来了?” “昨日本王夜不成寐,忽然得一灵感,那书中你就不该将小红写成邪佞之人,所以今早便出来了,在山下小屋内没找到你,遥遥看到你上山来了,便悄悄跟上来,本王果然没猜错,你当真是来……”弘晓笑着说,眼睛渐渐适应了屋内的光线,这才发现茹缇正斜倚在床头上,急忙住了口。 茹缇早已与弘晓甚是熟稔,只是在此隐居养胎,因是绝密之事,故此都隐瞒着他,没想到他居然撞了上来,只笑道:“王爷真是好手段,什么事情都瞒不过你!” 弘晓没料到是茹缇在这里,讪讪笑道:“原来曹公子是来看望小姐的,那个……那个……冒昧打扰了……” 正不知该说什么好,房门又被推开,是弘皎那爽朗的笑声::“茹缇,你看我给你带了什么来了!”只见他手里提着个雀儿笼子,上面扎着小戏台,并一个雀儿,兴兴头头往里进来,口中继续笑着:“这雀儿是个玉顶儿,还会衔旗串戏,很是好玩,给你玩玩,省了你天天儿发闷……”见雪芹亦坐在床边,只是愣了一下,仍是笑了笑,转头却发现站在一边的弘晓,立刻变了脸色:“你……你怎么在这里?” “我……我……”弘晓一时也愣了,反而不知该说什么好,总不能说,虽然知道襄玉和钰彤回了宫,仍是与雪芹前来追忆故人吧,一时诺诺着。 弘皎疑心甚重,立刻立起了眼睛喝道:“你不老老实实在王府呆着,还是这么胡行乱走,也不怕再被万岁抓了把柄,不但职务没了,怕是连王爵都保不住吧!父王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弘晓见他进来,一时也是慌乱,没想到竟然还被他如此奚落,也立起眉毛道:“我胡行乱走,那你这又算什么?”说着望着茹缇,又看了看弘皎:“原来外面传言不虚,你果真金屋藏娇!” 茹缇听此言,心中大惊,也顾不得自己身子不灵便,急忙起身下床对弘晓道:“王爷切莫乱说!当心隔墙有耳!” 弘晓见茹缇一脸焦急维护弘皎,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叫道:“我如何丢了父王的脸面?当年如果不是你与那弘皙一处胆大妄为、木兰秋闱之时行篡逆之举,万岁如何会对怡亲王府如此冷落?罪魁祸首便是你!” “是我?如果不是你当日谄媚父王,将王位骗到手,怡亲王府也不至于如此大权旁落、任人宰割!”弘皎道。 “王位乃父王之意,我哪里去骗了!”弘晓道。 雪芹见状,也起身劝阻:“二位王爷,都是自己亲兄弟,何必说这些伤感情的话!家族昌盛之时,必定兄弟齐心,大厦倾颓,才会兄弟反目!天家如此,平民亦如是!两位还是心平气和说话!”一边心中想着当日曹家之事,如不是因兄弟之间猜忌、争夺、陷害,哪至于今日白茫茫大地,子孙零落! 弘皎是习武之人,性子急躁,更兼茹缇怀孕之事,每日小心翼翼、战战兢兢,唯恐被帝弘历察觉,即便笼络了那陈仝,可是陈莊却也时常前来,更要防着被陈太医看出端倪,再兼一念及孩子出生便要送入宫去,父子永不能相认,心中有气又悲,无可宣泄,今日偏巧弘晓就专门刺心刺肺说外面有传言他金屋藏娇,此话如传到帝弘历耳中,岂非连性命都不保?越想越气得脸色紫涨,手紧紧握成了拳头。 偏弘晓亦是一肚子委屈,听了雪芹之劝,更是怨气丛生:“我何尝不想心平气和,他处处做此鼠盗狗偷的勾当,怕惹祸还少吗……” 砰! 弘皎再忍不住,一拳向着弘晓挥去。弘晓本能向后躲闪,没想到那茹缇正站在她身后,这一猛然闪身,竟直直向茹缇撞去,弘皎收手不及,那一拳结结实实砸在茹缇鼓起的肚子上。 茹缇被一撞一击,身子笨重,躲闪不开,翻身扑到在地,那肚子在一刹那间撕心裂肺地痛了起来,身子下面,早已汪了一滩血。 弘皎一见,心中大惊:“茹缇,你是不是要……要生了?”说着急忙冲上去将茹缇抱起,放在床上,见茹缇痛得在床上翻滚,急匆匆向外冲去,一边叫道:“陈侍卫……快去请陈太医……快去找稳婆,她要生了!” 转眼间雪芹和弘晓愣在一旁,咬牙道:“女人生产,你两个愣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快快躲起来,被陈侍卫看到,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的!” 雪芹醒悟,急忙拉了弘晓出了正堂的门,一闪身躲进东厢房,从那窗户中悄悄看外面的动静。 当日,就是在这扇窗前,眼睁睁看着帝弘历对茹缇疯狂的侵虐。如今竟是要在这里,再看着茹缇生产的挣扎。曹家女儿的命运,为何如此悲凉! 不多时,陈仝、弘皎及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一并匆匆忙忙进了院落,那老妇人只是在门口站住向里面看了看,就道:“你们都不可以进去了!去安排厨房的小尼们多多烧了开水来。”说着,闪身进了房门。 陈仝急忙对弘皎道:“王爷莫急!小的已经派人飞马去请陈太医了,也悄悄传信给万岁了!陈太医须臾就到,王爷还是出寺庙吧,免得被人怀疑!” “不……本王不走!你拦住陈太医,只说按宫里规矩,茹缇生产,他不能近前,不许他进这三重院落,本王就在这里等消息!”弘皎红着眼睛道。 陈仝见无法,只得出来在第二重院落内等陈德庸。不一时,陈德庸便匆忙赶来,身边提着个较大的药箱,陈仝急忙拦住他,悄声道:“都安排好了?”见陈太医点点头,两人便坐在台阶上,听着里面茹缇那一声声痛苦的呼叫,只在门外等消息。 茹缇的叫声传到弘皎耳中,如刀割般痛,他噗通跪在院子的厚重的雪地上,仰望苍天,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忽地里面传来一声响亮的儿啼。一时老妇人怀中抱着个襁褓,一颠一颠地出来道:“恭喜王爷,是个女孩!” 一听女孩,弘皎颓然坐倒在地上!女孩!居然真的如此命运不济,是个女孩!他苦心安排的谋略,就这样无情地粉碎,碎得连拼凑的机会都没有!耳边又传来老妇人的声音:“只不过这当娘的在怀上孩子的时候,用了不该用的药,出血很多,怕是以后都不能再怀胎了!” 以后茹缇再不会有孩子了?那么,这个女孩,便是他与她唯一的孩子!弘皎的心抽痛了,他的女儿,他的最爱的女人唯一的女儿,既然她已无助与他的权位争夺,送进宫去又有何用?见老妇人怀抱着孩子向外面走,急忙一把拦住,叫道:“给我!抱来给我!” “这……孩子早产,需要先给医生看看!”老妇人说着,早已抱着孩子出了二门,似有意似无意将那襁褓打散开,刺骨寒风无情地吹打在新生小女婴的肌肤上,孩子的脸色不一时便变得青紫了,哭声也微弱了,她便这样将孩子交到了陈太医手中。 走回院子,听屋内传来茹缇虚弱但清晰的声音:“弘皎,你放手吧!这是命定的事情,你如何与命争!”弘皎闻此言,立起身来,便要向屋内闯去。 老妇人叹口气,摇摇头,拉着弘皎道:“分娩还没完,紫河车还没娩出呢!王爷不能进来!”复又走进了屋子,只见茹缇正汗淋淋躺在床上,面无血色,那被子里面,血正缓缓渗出,看过去,那紫河车正随着宫缩慢慢滑出体外,老妇人心一横,咬咬牙,将手探了过去。 茹缇沉浸悲喜交加的伤怀中,尚未从分娩的痛楚中回过神来,那娩出紫河车的宫缩痛楚相比之下似有若无,正深深喘着气,忽地觉得身子里探进来一只手,拉住她那尚连着子宫的紫河车,忽地猛力向下拉去,子宫连同肚腹内组织俱被突地扯断,血喷薄而出,她痛得发出一声惨绝人寰的凄厉叫声,浑身猛烈颤抖了一下,便魂飞天外、撒手尘寰。 唯有那双眼睛,仍痛楚地瞪视着被屋顶遮挡了的茫茫苍天。 那声惨叫震得院内诸人都惊跳起来。那老妇人挥着血淋淋的手出来叫道:“不好了不好了!产妇……大出血,已经……已经不行了!” 弘皎再顾不得许多,一步冲进了屋内。 老妇人趁机几步跑到门外,见太医怀中仍抱着那孩子,只是孩子已毫无气息了,急忙问:“大夫,孩子怎么样了?” 陈太医低声道:“死了,也死了!” ------------ 二【西江月慢】 钟粹宫寂寂深宫的宫门,在冬夜中静静打开。 帝弘历夜半驾幸钟粹宫,并带着侍卫陈仝并太医陈德庸。 襄玉正坐在灯下看那不知看了多少遍的《红楼梦》,正看到宝钗戏蝶之处,感叹如宝钗那样清冷之人,却也有意欲扑蝶之心,忽地见帝弘历一行人前来,心中忽地明白过来,急忙起身恭迎着。 帝弘历面色沉重,也不多说,只是挥了挥手,那陈德庸便将那提在手上的医箱置于桌上,轻轻打开,里面竟是一个襁褓,帝弘历从里面将襁褓抱出来,掀开头上的锦被,露出一张眉目清秀的小脸来。 陈德庸急忙躬身道:“万岁莫急,微臣等按计划给公主吃了点安宁之药,怕的是公主半途哭闹,惹了事端,这药不伤身,一会儿公主便能醒过来!” 襄玉一听,是一公主,心中的母性柔情便如滔滔江水,一发不可收拾,急忙过来,从帝弘历怀里接过了那小婴儿。女孩虽然被药迷住,沉沉睡着,但那细细长长的眼缝、小巧玲珑、微微嘟着的嘴唇,清白娇嫩的皮肤,无不透着说不出的秀美。 帝弘历只是点点头,问陈仝:“今日之事,可有何异处?” “没……没有!一切都是按照计划之中,除了小的与陈太医,以及那个稳婆,再无其他人知道。” “稳婆?赐死!”帝弘历冷冷道:“这就去办,权当是为茹缇陪葬的!” “什么?茹缇她……她……死了?”襄玉大惊。 帝弘历不答,只是吩咐道:“钟粹宫中立刻做出你诞育公主的样子,传太医、嬷嬷等人,陈太医在这里安排即可,不得出任何差错。” 圣旨一下,整个钟粹宫立刻人仰马翻,孙嬷嬷带着芳菲等人,四处布置安排,一切按照宫妃分娩的程序进行,因有帝弘历在钟粹宫内殿,因而万事顺畅,片刻便传谕六宫,纯妃诞下公主。 襄玉见帝弘历满面凄然,心中亦悲戚,恰手上那婴儿慢慢醒转了过来,小嘴咕哝着,缓缓睁开了明亮的小眼睛,襄玉急忙将孩子递到帝弘历面前,那孩子并不哭泣,眼睛转来转去,嘴角上扬,竟似笑了一般。 襄玉也明知,刚出生的婴儿哪里会笑,只为了令帝弘历舒心,强自堆起笑容轻声道:“皇上,小公主在对您笑呢!” 帝弘历望着孩子纯纯的笑脸,眼角渐渐湿润了:“朕这一生,亏欠了多少情谊,没想到茹缇花样年纪,居然难产而亡,这女儿,怕是她连抱都没有来得及抱一下!可怜这孩子,生下来便没了额娘!”说到此,又想起来永瑢道:“永瑢也是一样的可怜。莫不是朕身上有着什么邪魔,竟给这些女子都带来不幸?” 襄玉忍不住跪下道:“皇上节哀,莫要说这样伤心的话!古语云一将成名万古枯,帝王伟业,无论前朝后宫,历代都是如此,皇上并没有错处。臣妾愿意一生以慈母之心,抚育瑢儿和小公主安康!”说着再忍不住哭了出来:“虽说生死有命,不能强求,只是如今茹缇仙逝,求皇上念在公主的情分,再念在她当日蛇蝎之害时救驾之功,求皇上赐她一个名分,厚葬她吧!” 帝弘历也忍不住泪落如雨:“朕何尝不想厚葬她、给她死后哀荣?只是如此一来,公主的身份岂不是令人猜疑?她仍是只能葬于曹家祖坟。襄玉,难得你一片慈悲之心,朕拜托你,好好照料公主长大,朕必定好好呵护她、宠爱她,令她一生欢乐安康,这是朕对茹缇唯一的回报了。”见女婴温婉俏丽,想了想道:“朕便赐名和嘉公主吧!” 襄玉急忙跪下谢恩,心中仍是惶惶不安,茹缇一向身体康健,如何生产便至难产而死呢?更何况,算日期,如今也才八个多月,尚不足月,怎会忽然生产?心念即动,便不能不多想一层,因而又小心道:“茹缇尚不足月,因何会突然生产?” 帝弘历叹息道:“都是朕不好,如此雪天,风寒路滑,居然没有想到那寺庙里毕竟不如宫中安稳,陈仝奏报,茹缇不小心滑了一跤,便早产了,因而才至难产,陈太医亦看过,可惜也回天乏术。” 陈仝,又是陈仝,那茹缇之事,他究竟扮演着什么角色?襄玉心中一凛,本能觉得,这其中并不是这么简单,因而想了想又道:“皇上,如今皇后也有了身孕,过了年便要生产了,对于女人来说,这分娩犹如在鬼门关上过了一遭,茹缇便是先例,如果孕期再有点点饮食行动上的不妥,怕是分娩之关更是难过了。可否亦使皇后莫要如此操劳,只在宫中安心静养,以备生产?” 帝弘历点头道:“你所虑极是!如今宫中,也唯有你,才是心思缜密、做事周全的人了!你且安心装作坐月子吧!眼见新年将近,诸多事务待处理,朕这些日子会异常忙乱,待和嘉满月之后,朕再做安排!” 轻轻点点头,再将和嘉抱到帝弘历面前,让他看孩子那纯美的笑脸,襄玉温柔安静地坐在帝弘历身边,试图去温暖他那悲沧苍凉的心境。眼见着他的一个个女人就这样香消玉损,那是何等的无奈和伤痛。 然而,悲剧的宿命似乎总是在深宫内纠缠往复,往复纠缠。 茫茫雪色中,紫禁城一如既往的安宁祥和,没有人能听到那来自深宫的狞笑。 奚颜听着赵守能的低声回禀:“那稳婆出来后,便告知了我们的人,宁郡王果然在那里,神情激动,很是焦急。” “那女人生了么?怎么样了?” “生了个女孩,母女双亡了。母亲是按照您的吩咐做的手脚,立刻就断了气。孩子被冷风吹了,虽然太医来了,可是也没救过来!”赵守能急忙道。 “那婆子呢?” “已经按照您的吩咐,没留活口。”赵守能道。 奚颜长长出了一口气,这才觉得,这冬夜的风,竟是如此凛冽刺骨,直冰到人的心里去了。 她望着宫室内烛影摇晃中的暗影,总觉得阴森森怕人,似有人在暗中窥伺一般,急忙令赵守能满屋都燃起灯烛,不一时,宫女内监纷纷上来,将宫内四处都点燃了一排排蜡烛,望过去,烛光萦绕,一片旖旎的红色。 承乾宫虽仍是孤灯长夜,但总算有了丝丝烛火的温暖。 那温暖的感觉刚刚撩拨上皮肤,宫女山菊进来道:“启禀娘娘,刚刚钟粹宫传来喜讯,纯妃娘娘诞育公主,万岁赐名和嘉。” “哦,公主,不是阿哥?”奚颜笑着站起来:“如今皇上在何处?在钟粹宫么?” “是,万岁正在钟粹宫中。”山菊小心回答。 那烛光越发地温暖柔和起来,将冬夜的冷森阻隔在光亮在外,奚颜嘴角轻轻扬起,纯妃,你不过是添了个公主而已! 襄玉诞育的并非皇子的消息,令宫内诸多人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公主虽也是皇帝子嗣,但毕竟无碍大位承继,也并不能为母妃带来多少恩宠,因而宫中真真切切的一片欢天喜地,各宫不顾冬夜风寒,连夜送了诸多贺仪去钟粹宫中。 储秀宫中的贺仪,是早就准备好的一套襁褓并一双婴儿鞋袜,虽非沛柔亲手所绣,却也是从材质到手工,无不力求精致完美。沛柔正要令宫女送去,见永璋迷迷糊糊从内殿出来,揉着眼睛问道:“慧额娘,今儿怎么如此吵嚷?” 沛柔拉了拉永璋的寝衣,这孩子虽只有十一二岁,但长得很是强壮,个子几乎快有沛柔高了,早不是当年那凡事不知的小孩子,心疼的将他拉过来坐在身边炕上,又拉过自己盖在腿上的锦被将他的身子裹上,轻声笑道:“吵醒了你了是吗?今日你皇额娘又给你添了个小妹妹,你喜欢么?” “皇额娘一向不喜欢我,有了六弟,更不亲近我,如今再添了小妹妹,怕是都不会记得我了!”永璋撇撇嘴,眼眶红了,“慧额娘,为什么皇额娘不喜欢我呢?” “不要乱说,你皇额娘怎么会不喜欢你呢?当年生你的时候,你皇额娘那样兴奋那样高兴,自小就把你当做心头肉,疼你爱你,不让你淋了雨吹了风,哪一件事不是全都为了你啊!”沛柔出神地回忆着当日的情景,悠悠道。 “我记得很小很小的时候,皇额娘对我那样好,可是自从那年她生病出宫再回来之后,就再也不像从前那样对我了!”永璋立起眼睛道:“慧额娘,她不是我皇额娘!她一定不是!她是妖怪,她吃了我皇额娘,然后变成了皇额娘的样子!” “璋儿!”沛柔急忙喝止道:“你怎么可以这样讲话,没有你皇额娘的呵护,你如何能平安道今日!” “慧额娘,你不要以为我年纪小,便什么都不知道!什么平安!就因为我是她的儿子,她如今又最得皇阿玛宠爱,结果其他额娘见了我,都跟见了仇敌似的,大哥和四弟也都不喜欢与我在一起。”永璋一脸大人的深沉。 前日种种令人疑惑之处又出现在脑海中,沛柔也是心下感叹,湘玉,如今在那钟粹宫万千恩宠的,真的就是当日的那个你吗? 她暗暗对自己说,沛柔啊,你可以什么都不计较,难道便是这一点点真相,你也不去寻个究竟吗? ------------ 三【踏莎美人】 慧贵妃沛柔终于站在襄玉面前,下定了决心去揭开那个谜底。 冬日的钟粹宫中,四处燃着炭盆,殿内温暖如春,直熏得人神情摇曳。襄玉只穿着家常的青色嵌象牙白边的棉袄棉裙,并不系大毛的坎肩,轻声笑道:“如此夜了,多谢慧姐姐前来探望,妹妹受用不起!” “妹妹客气了。咱们姐妹一向亲厚,何必如此见外!”沛柔敷衍地笑着:“还是妹妹这宫里暖和,这炭火也比我那储秀宫更好,可见是皇上圣眷优渥啊!” “还不是因为和嘉公主太小,受不得一点寒气,才将屋子烤的这般热气腾腾的,其实按照妹妹的心性,是喜冷不喜暖的呢!”襄玉怕她说出酸楚之言,急忙用其他话岔开。 那沛柔原就是为了探听她口风前来的,抓住了话题,焉能不深说,因而凄楚一笑道:“妹妹原来可是最怕冷的呢,每到了冬日,皇上没有翻咱们俩的牌子的时候,妹妹总是常去储秀宫,咱们一处相伴着,或是闲话,或是女红,有时候咱们还同榻共枕,一并打发这冬日寒夜呢,怎么妹妹到都忘了?” 襄玉见她说起从前之事,有些惊慌,入宫这些年来,一向远着宫内原有嫔妃,总是以罕言寡语、随时从分来应酬,不肯与任何人有过多来往,就是怕因从前之事被人看出破绽,今见沛柔果然说了,急忙遮掩道:“妹妹前日那场病,确实是将从前许多事情都忘记了,更加上先是有了六阿哥,如今又有了和嘉,再出宫去那寺庙里一段日子,忙得自己都混乱了,还请姐姐恕罪呢!” “真真你是最有福气的,当初原本说,只要有了璋儿,你便再无所求,还不是又有了瑢儿和和嘉?实在令姐姐羡慕!可叹我孤苦伶仃一人,身边一个都没有!”沛柔说着,到真的勾起了伤心事,那泪便忍不住滑落下面颊,半晌才叹息道:“当日之事,我原本想烂在心里就罢了,今儿说给你听了,也算出一出胸中的郁闷之气!” 见她说得郑重,话中有话,襄玉也忙坐定,亲自捧了茶来,听她说下去。 沛柔叹息一声:“想当日,我与那死了的哲妃并如今的皇后慧语乃同一日入府的,我们一样的侧福晋,那时皇上还是个刚解世事的孩子,哪里知道那些女人们之间争宠夺位之事!那一年我与哲妃差不多同时怀了孕,为了比我能早生,那哲妃竟然在我的茶水中下了药,虽然皇上连太医院的接生嬷嬷都安排好了,可是我到了十五个月也没有动静,后来十六个月的时候好容易生了下来,竟是一个浑身骨头酥软的怪胎,那是我的儿子,我唯一存在过的儿子,我抱着他,像抱着一团聚拢不起来的棉絮,他不会哭,不会动,不会吃奶,不到一天就死在了我怀里。可是,他们说,为了不引起先皇的疑惑和口舌,不许任何人提起我曾经生育的事情。他们还说,我是不祥之人,身上有妖孽之气,皇上近了我的身子,会沾染上不干净的东西。皇上信了他们,将我冷落在储秀宫里,虽然给了我贵妃的名分,却从来也不肯再看我一眼。” 那诡异的故事在寒风中听来,令人毛骨悚然,又满心酸楚。 沛柔幽幽道:“他不来,再好不过。做帝王的女人,为他生儿育女,才是这世上最危险最容易被人陷害之事!我巴不得一个人这样平安终老!可是,你知道吗。这样的冬夜,储秀宫就如同冰窖一样,一点温暖一点热气都找不到!” 都是女人,都有那切肤之痛,惺惺的自古惜惺惺,同病相怜也是人之常情,襄玉即便宠冠六宫,依旧时时刻刻能感受到那种帝弘历与其他女人缠绵云雨的酸楚,此时竟忍不住陪着沛柔一起垂泪。 沛柔拉过襄玉的手,柔柔地抚摸着,叹息道:“你这里如此温暖,姐姐今日便不回去了,咱们姐妹就同榻而眠,再多说几句体己话吧!” 那夜的夜空有着淡蓝的云彩遮挡着瘦弱的月亮,晚风纠缠着窗外的梧桐,如诉如泣地吹奏着悲凉的曲调,夜深沉,夜深沉…… 她俩并头躺在床榻上,你一声我一声地絮絮说着闲话,襄玉便在这朦胧的夜色中,渐渐睡去。 风声仍透过窗棂在低声呢喃,似有诉不尽的哀怨委婉,恍惚间,身边的沛柔轻轻翻转了身子,将一双玉藕般的臂膀搭上了她的腰间,那呵气如兰的喘息声在她耳畔低回:“湘玉,湘玉,这么久了,你终究还是肯再来找我了,是吗?你终究还是看明白了,那世界的污浊和丑陋!”那声音如梦似幻,鬼魅般带着妖娆的气息:“当日你与慧语、曹颖、奚颜她们一样,一样在那男欢女爱的泥沼中挣扎喘息,是谁帮你堪破了这一些虚幻?是谁陪你度过无数漫漫长夜、耿耿孤灯?是谁在你窗前嘘寒问暖、端汤奉药?你全都不记得了吗?你不想老而无依,沛公我依你,任凭你被那臭男人折磨凌辱,总算你有了璋儿啊,那是我们的璋儿,我们会一起养育他,我们是他的爹娘双亲!” 襄玉迷糊了,糊涂了,惶然间不知身在何处,只有那声音如催眠般在耳边絮絮私语:“世间女儿都是水做的骨肉,纯洁清净,温存绝美,那男人,都是泥做的骨肉,污浊不堪、恶臭肮脏,我们干净的身子,何苦要让他来玷污?如果没有男人,这后宫没有那个臭男人,那个自以为是的、高高在上的、掌握生杀予夺大权的臭男人,将后宫如此多花朵一样的女儿们随意践踏、残暴攀折,哪得凄楚悲凉、落魄萧索、一片残花败柳至此?哪来的这么些明枪暗箭、勾心斗角、争风吃醋?弄得女儿们之间形同水火,全都迷失了本性?湘玉,你是恬淡如水的女人,你与她们不同,你能看懂能看破,是吗?至少,从前你能,你能与你的沛公一起,安享我们女儿间的清幽雅致,不被声色货利所迷,怎么这么一病之后,你的本性全变了呢?” 沛柔的声音渐渐由悲戚转成了哀怨的杜鹃之啼:“湘玉啊,今日你仍留下我,是不是你记起来了?你又看破了?沛公在等你,永远的、绝望的、孤寂地在这深宫的一角,永远等你!你知道吗,想你爱你的,何止是璋儿啊!” 随着语气的渐至激昂,沛柔伸出一只手,忽的拉起襄玉的一只手臂,而另一只手,仍停留在她腰腹之间。两人身上,只穿了那轻薄光滑的亵衣,宽松的束带轻轻地滑落下来,那欺霜赛雪的肌肤便毫无阻隔地接触到那层两人盒盖的鸳鸯戏水锦缎夹被,沛柔的头低低地垂靠在襄玉耳畔,浓浓的喘息声如滚滚的潮声一波波吹拂着,她暧昧阴柔地呢喃着:“这是哪里来的讨厌的异香异气?全是勾引臭男人的花呼哨!”一行说,一行拉着湘玉的手,强迫着襄玉的手掌在她身体上游走,而她的手,亦用同样的节奏速度、同样的位置在襄玉身上滑动。 襄玉此生从未经历过如此诡异迷离的境况,灵魂似乎不再受她的控制,飘飘然、悠悠然从天灵盖飞升了出去,她们两人的身躯,仿佛变成了两片苍茫广阔的土地,而沛柔的一双手,竟幻化成菩提尊者的巨手,牵引着她的幻化成观音大士的巨手,从豁达通灵的天界里,向那大地山川温柔抚摸。 那大地广袤无垠、曲线精致,蜿蜒伸展,透着暖阳映照后的温暖与细腻,那高耸柔软的山丘,那矗立在山丘顶端的盛开的岩石蓓蕾,那平和辽阔的大漠,那一马平川的原野,似天帝精心雕琢般完美旖旎,一路向那原野的终端,却是一片茂密的丛林,幽暗繁密,纠缠冗杂,在那丛林之上,孤悬一颗不知来自何方的小小太阳,云蒸雾霭、层峦叠嶂掩映着隐隐然的温热烧灼。 那观音的巨手犹疑困惑间正不知如何是好,那菩提之手一边已熟稔地重重按压在那太阳之上,另一边牵着那观音巨手亦向着另一方压了下去,重压轻按,往复震颤,一如那琵琶弹奏一般,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随着那嘈嘈切切错杂弹,却真是大珠小珠落玉盘,那太阳似是无力承受这般揉搓,内中的热度陡然升起,直至火烧火燎般热了起来。 忽地,那菩提之手停止了动作,只是颤抖着强拉了那观音之手猛地向下探去。那丛林幽深之处,别有洞天,洞口有温泉之水汩汩渗出,滑湿氤氲,真真是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难,更不知那洞底有多少宝藏悬疑。菩提哪容她思量,竟抓起观音之玉指,突兀地探进那洞去。大地随之颤抖起来,那洞口似张合的贝蚌,又是缠绵的菟丝,柔软地牵引着观音之手在那洞里探寻搜索,那温泉涤荡温润,千年苍苔湿滑粘稠,钟乳石笋凸凹错落,每一次探求均引得那大地随之震颤颠倒,一如地动山摇般,如此往复,往复如此,来来回回,回回来来,那洞底的火山岩浆终于再承受不住这热量,突地爆发了出来,迎合着洞口太阳的热力,刹那间天地一片蒸腾的绯红云霞,那片苍茫的大地如拉紧的弓般发出低沉含混的悲鸣,无法抑制地颤抖着,终于如坠入云端般松软了下来。 襄玉的心被那突然的热量烧灼了,自己身体上的那颗太阳在菩提巨手的按压下,亦是猛地从身体里爆发出一阵她从未感受过的震颤,眼前的一切俱都化了白花花的天界云霞,似是连魂灵都找不到皈依之处,唯余下一片空茫。 沛柔的声音幽幽在耳边响起:“这样多好!没了那怪怪的香气!现在,该轮到你了!”说着,她的手轻轻撩起锦被一角,缓缓地向襄玉的身下探去。 那夜风从锦被外凌厉地窜了进来,重重吹在襄玉裸露的肌肤上,襄玉猛然间醒了过来。她一把推开沛柔伸向她身上的手,跳下了床,急切间甚至没有想到自己竟是全裸着,不着一丝一缕。 沛柔的声音仍是那做梦般传来:“湘玉,你怎么了?你不想吗?要那男人做什么!来啊,沛公一样能带给你欢娱!” 月光如水般从窗棂投射在襄玉身上,她低头,看着自己白璧无瑕的女儿之身,在月色下已是满身细密的汗珠,那眩晕的震颤烧灼仿佛刚刚经历的一场大梦,方才消散了的香气又渺渺地点点聚拢了过来。她抬头望着床上香汗淋漓、神色痴迷的沛柔,终于明白了——明白了适才所发生的一切。 原来,这就是慧贵妃沛柔多年无宠又无孕的秘密! 原来,这爆发和烧灼,就是世人割舍不掉、留恋不息的男欢女爱的极致! 她终于了解了,然后是了解后迷茫了,那种自心底的无所适从的迷茫。那热量消散之后,竟是如此的苍凉和冰冷,如此的空虚和失落,血液在血管中从四肢百骸一寸寸凝结成了霜,心在胸腹中一点点聚集成了坚硬的石块,如果这刹那欢娱,便是云雨人伦的终极,又该如何面对那所余下的全部光阴中的空荡? 耳边传来沛柔的声音:“湘玉……湘玉你怎么了?”,她心中无限的厌倦和厌恶,走过去,轻轻拉了自己的亵衣来披上,推开门,看那满院的青光,缺月挂疏桐,飘渺孤鸿影。 她径直走到院中,直挺挺地跪在了满地残雪的月光下。 ------------ 四【高山流水】 乾隆十年 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沛柔的心似沉在冰冷的湖底,冷飕飕的彻骨寒意。眼前这人,不是湘玉,不是她的湘玉!绝不是!永璋的感觉是对的,孩子的心中,总是有一块最明亮的镜子! 你是谁?你从何处来?你因何而来?你为何占据了湘玉的位置?湘玉呢?我的生死相许、缱眷温柔的湘玉,哪里去了? 她目光悲凉、心底荒芜,隔着窗子望着那跪在月光下的人影。 她能感觉到她心底的炽热和欲求,那冰雪寒风,当真能冷冻你凡尘俗世的心?还是,你当真配如此假借着虚名活在这凡尘俗世?那些困惑,问与不问,又能有什么不同的结果?她如此心智手腕,翻云覆雨间便令自己宠冠后宫,那真相即便就隐藏在她貌似观音般的慈眉善目中,她又有何手段本领令她说出真相? 她不是她的对手! 这宫中,无人是她的对手! 鱼死网破!那便鱼死网破吧!沛柔眼看着襄玉那瘦弱的身子在冷风中摇摇欲坠,直至晕倒在雪地上,唇边泛起一丝冷笑,转身披衣回了储秀宫。 披风长长的下摆,从襄玉的脸上划过,似死神温柔的手。 襄玉身子昏沉沉,头脑却清爽爽,那一切感知景象都那样读刻刀雕刻版印在她的心底,抹不去,擦不去,永不会褪色。 更无法忘记的,是那燃烧的感觉,是那虚无的哀叹。 当她并不知道世上有花香,有肉糜时,那茅草野菜,可能便能果腹,便能安乐,当她尝到了肉糜的香味,见识了花朵的绚烂之后,如何能再面对茅草之时,仍是毫无欲念? 佛云:少欲之人,则无谄曲以求人意,亦不复为诸根所牵。行少欲者,心则坦然,无所忧畏,触事有余,常无不足。那便是她能打动帝弘历的“无欲则刚”。 但那欲念,一刹那间便被沛柔的诡秘行止所全然打破。那欲念,是她此生永远到不了的彼岸。 她长长叹息。 听到她的叹息,床前传来一声:“好了,没事了。” 是帝弘历的声音,他关切地问她:“你怎么了?怎么好好的,发这样的高烧?” 怎么了?好好的?她恍惚记得,她跪在了雪地上,然后……哦,然后,她病了。 帝弘历的声音透出焦急和关切,继续传来:“听宫女说你病了,朕急得不得了,急忙赶快过来了。慧贵妃见你病倒了,带着三阿哥来看望你呢!” 慧贵妃?襄玉转头望过去,沛柔那温和端庄的笑脸出现在眼前,那眼睛里,没有了她原本的冷漠,却多了丝丝怨愤,清清楚楚写在那堆起的笑脸上。 沛柔从宫女手中的锦盒里,拿出一碗汤来,笑着捧到襄玉面前道:“这是本宫特意令人做的虾丸鸡皮汤,又加了野山参,最是补血养气的,你趁热喝了吧。现在寒冬腊月,天时不好,千万自己调养!” 那一幕幕又在眼前晃动,襄玉厌恶地转过头去,不肯看沛柔一眼,不等帝弘历出声,永璋先就看不过了,接口道:“皇额娘看在慧额娘为您特意烹调的份上,也喝一点吧,否则岂不是辜负了慧额娘的一片心意,何况冬日喝这汤,乃是最好的了。” 襄玉不愿令永璋疑惑,只得道:“皇额娘实在吃不下,多谢慧贵妃姐姐的一片美意。” 帝弘历见冷了场,凑趣道:“你既然不想喝,暴残天物岂不是罪过?何况朕也有许久没喝过沛柔做的汤了,也罢了,朕今天下了早朝,正好有点饿了,那就偏了朕了!”说着从宫女手中拿过那汤碗。 正待要喝,那沛柔忽地一把夺了过去,脸青红不定,遮掩道:“这汤,最适合女子引用,怕不合皇上胃口。” “哦,慧贵妃所言也对。既然襄玉不想喝,你就喝了吧,要不然岂不是白做了!”帝弘历笑笑说。 那慧贵妃似是愣住,端着汤碗的手竟微微颤抖了起来,只抬眼死死盯着襄玉看,重重点点头道:“既然如此,臣妾遵旨!”说着将那汤碗举起来,咕嘟嘟地喝了下去。 喝完,忽对襄玉嫣然一笑:“襄玉,襄玉,你好自为之吧!”说完,匆匆向帝弘历施了一礼,便告辞回宫去了。永璋见状,也忙施了礼,随着沛柔出去了。 望着沛柔离去的身影,襄玉忽地觉得昨夜那奇异的热气又冲了上来,似乎只要定睛细想关于沛柔的一切,总是会情难自禁,那额头上竟渗出细密的汗珠来。 帝弘历皱着眉头望着她,不解道:“怎么你的香气竟似乎没有了呢?你不是向来不出汗的么?如今怎么这么多汗水?” 襄玉拼命同自己残存的迷茫挣扎,忍不住挺起身子,一把抱住帝弘历,将头倚在他肩上,听着他那男子粗重的喘息声,闻着他身上特有的龙诞香,心旌摇曳、魂梦依稀,口中喃喃着:“历哥哥,历哥哥……抱着我……抱紧我……” 帝弘历诧异不已,从未见过襄玉有如此小儿女之态,只得抱她在怀,轻声道:“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么?朕传太医前来给你把脉吧!” 襄玉似是没听到帝弘历的声音,只是感知着他的气味,仰起头用那艳艳红唇去寻找他的。 那是最致命的蛊惑,是帝弘历心中最深最沉的困扰,虽不知她如何今日这般媚态,却也忍不住低下头去。 “皇阿玛……皇阿玛……快救命啊!慧额娘不行了!”忽地传来永璋的大叫声,那声音含着悲切的哭音,又焦急又惊恐,待进来时,正看到帝弘历与襄玉拥抱亲吻,一下子反而愣在当地。 襄玉猛地一惊,立刻清醒了,就急忙放开帝弘历,尴尬地望着永璋。帝弘历脸色微红,只是问:“你说什么?什么叫慧贵妃不行了?” “孩儿……孩儿不知道啊!方才还好好的,刚回了宫,慧额娘就倒在地上,捧着肚子满地打滚,哀哀叫痛,没等孩儿明白怎么回事,就从嘴里冒出血来,一口一口地呕血,然后躺在地上不动了。孩儿吓死了,就赶了过来。”永璋慌乱地说:“求皇阿玛快去看看吧!” 中毒!定是中毒了! 帝弘历与襄玉对望一眼,两人心照不宣,都看那向放在一边的方才盛汤的碗。帝弘历急忙吩咐,速将此碗拿与陈太医看,然后起身对襄玉道:“朕去看看!” “臣妾……臣妾随万岁一同前去!”襄玉急忙坐起来。 帝弘历望了她许久,令宫女搀扶着,移驾储秀宫。 储秀宫门外,已是哭声震天。 陈太医悄悄过来回奏了两个字:“砒霜。” 帝弘历立时站在储秀宫门前,凝望着襄玉:“她为何要杀你?” “臣妾不知!”襄玉死死咬着牙,试图阻止浑身的战栗,那牙还是互相碰得咯咯之响。 “你当真不知?襄玉,你发过誓,今生对朕,永不相欺!”帝弘历的声音如这北风一般。 “臣妾……当真不知!”襄玉立刻答道。 永不相欺,原来如此之难!不欺骗你,便是要对你讲,你的两个宫妃,相互爱慕相互慰藉,早已将你抛在那九霄云外,早已无视你的雨露天恩!你当真愿意听到这样的结果? 帝弘历不语,沉默,最后终于说:“慧贵妃突染寒疾,太医竭力诊治无效,薨世!传谕内务府,按皇贵妃礼仪发丧!” 襄玉终忍不住泪水,跪下磕头道:“臣妾替尚未去远的慧姐姐叩谢皇上隆恩!谢皇上悲悯仁慈之心!” 帝弘历冷哼一声道:“摆驾长春宫……哎,算了,皇后有孕,好生保养吧!去永寿宫嘉妃处!” 悲悯仁慈么?或许更多的是不得已。 几日后,慈宁宫中,太后只是微微摇头,对帝弘历道:“皇帝,哀家如今也不过问你后宫之事,只是许多事情,你也莫要当真去追讨真相,免得落得大家难堪!” “是!孩儿谨记!”帝弘历点头道,心知出了这些日子接连纯妃生产、慧贵妃病故等宫中诸多大事,太后特意传唤自己前来,必定是有要事谈,因而也不多话,只等着太后的下文。 太后果然道:“如今皇后有孕在身,原本料理后宫之事就已经力不从心,如今更应该安心静养。原本是慧贵妃与娴妃一并协理六宫,如今慧贵妃薨世,娴妃一人更是捉襟见肘,也难免被人看着独断专行,哀家的意思,当日纯妃诞育六阿哥便没能晋封,如今又诞育和嘉公主,对社稷功不可没,皇帝又如此爱重她,宫内皇贵妃、贵妃之位都是虚席以待的,何不晋封了她的位份,与娴妃一并协理六宫,岂不是件令人舒心的美事!”说着,笃定地望着帝弘历微笑。 她如何不知帝弘历对襄玉的痴迷,母子那些嫌隙,虽然都不再提起,终归不能畅怀,如今趁此机会提议晋封纯妃,岂不是正中帝弘历心意,也可缓和母子之间的隔膜。 岂知帝弘历思量良久,才笑道:“皇额娘所虑极是!如今宫中之位虚空甚多,又何止纯妃一人未能晋封!既然太后隆恩,莫不如趁此机会,大封六宫,一并晋封娴妃为娴贵妃,愉嫔养育五阿哥甚好,晋为愉妃,令贵人前日为国祈福、劳苦功高,晋为令嫔。” 太后没想到帝弘历竟是这样的思路,更没想到的是,他继续说:“如此奚颜和襄玉两人虽都是皇贵妃,这协理六宫之事,还是仍交与奚颜吧,如果她有什么不周到之处,皇额娘提点一二就好,至于襄玉……还是专心养育和嘉吧。” 太后虽不明白帝弘历的因由,却能直觉到,风向,要变了。 也是,冬天就要过去了,春天就要来了。 ------------ 第二十一章:谁怜我为黄花病 ------------ 一【秋色横空】 乾隆十一年 乾隆十一年初春,京畿之地大旱,苍天三个月不落一滴雨,赤地数千里,民间无米炊,田地荒芜、民不聊生。 帝弘历自年初开始,一边调集全国之力赈济灾民、开仓放粮,一边令钦天监夜观天象、祈福祝祷,以求甘霖,直至四月初,仍是滴雨未落,一时间民心惶惶。 眼见明日既是四月八日佛诞日,佛经记载次日佛祖诞于人间,普渡慈航、汇集万物,万众齐心,都恳求明日佛祖显灵,以解万民疾苦。帝弘历也是心中忐忑,只觉得必定是自己德行有亏、辜负先祖,才至久旱无雨,下了晚朝便去了奉先殿向列祖列宗告罪。 刚一进门,就见殿内跪着一人,周身庄重贵妃服色,正在默默祝祷,原是竟是纯贵妃襄玉。帝弘历走上前去,跪下默默祝祷了一番,才缓缓问道:“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久旱无雨、民不聊生,臣妾身居内宫,无以解民间疾苦,不能为皇上分忧,皇后身怀六甲、即将临盆,娴贵妃协理六宫、事体繁杂,臣妾无德无能,唯有向先祖祷告,祈祷甘霖,略尽心意罢了。”襄玉闭目合什,恭敬答道。 帝弘历点头感叹:“纯贵妃果然是贤德,一直心怀社稷!” 言罢,两人都闭目默默祈祷,一片虔诚之心。 果不其然,子时刚到,忽听得天边一声轰隆隆的雷声滚过苍穹,霎时间大沛甘霖,广施雨水,倾盆雨线从天而降。紫禁城内立刻鼓乐喧天、欢声四起。 夏守忠急匆匆、乐呵呵冒雨跑进殿来:“恭喜万岁、贺喜万岁!今日子时初刻,皇后娘娘诞下皇子。” “当真!?”帝弘历与襄玉尚来不及从降雨的喜悦中回过神来,忽又听得夏守忠此言,更是惊喜。 襄玉心中快慰,连忙跪下道:“恭喜皇上喜得麟儿,国有嫡子,江山永固!七阿哥降生便给江山带来甘霖,将来必定福泽万民、盛世昌隆!” 帝弘历心中甚喜,也笑道:“如你所言,这孩子真是我大清之福运!此子性成夙慧,歧嶷表异,出自正嫡,聪颖殊常,朕赐名永琮,你道可好?” 襄玉立刻笑道:“琮乃祭祀时所用之玉杯,且宗字有秉承宗业之意,皇上之心意甚合国事大计,臣妾恭祝皇七子永琮康健平安、一生吉祥!”终于,大清根基稳固,后宫再无争斗,世事安宁祥和,乾坤清朗明澈。 夏守忠在一旁轻声道:“只是……只是太医回奏,皇后娘娘因怀孕之时所服之药,甚是凶猛,如今失血过多,伤及身体,虽无性命之忧,只怕今后都无法再怀身孕了。” 襄玉闻此言,心中一惊,帝弘历反倒是朗声一笑:“朕有此子,足矣!” 襄玉终于舒了一口气,同帝弘历一并移驾长春宫。 慧语躺在床上,拉着襄玉的手,由衷地感谢她:“皇上对本宫提起,那受孕的秘方还是妹妹从碧云寺得来的,如无此秘方,本宫焉能有琮儿!” 襄玉心中暗道,即便有此秘方,如长春宫仍是有夜来香、含羞草等,恐也无法如今日般如意,因笑问:“如今这宫内花草可还是宁郡王管理栽植?怎地好久不曾见到王爷前来宫内了?” 帝弘历接口道:“宁郡王前些日子得了场重病,病虽好了,只是身子却虚脱了,如今只是在王府里静养。过些日子他好了,还是要叫他进来,前些日子干旱,那花儿已经死了好些。尤其这长春宫,更是要栽植些上好的花木,给皇后赏心悦目。” 令弘皎再来栽植花木?襄玉猛地想起碧云寺时茹缇送到自己手上的龙舌兰,再联想起陈莊奏报茹缇私会弘皎之事,似是醒悟了些什么,莞尔一笑道:“皇后娘娘喜好花草芬芳,只是七阿哥尚年幼,恐那花粉易引起过敏不适,最好还是不要栽植新品花木为好。” 帝弘历点头道:“襄玉所言极是!长春宫中,还是清净不变为好!” “不止是花木,一并连皇后娘娘及七阿哥的饮食动用物品,都需谨慎小心,那老话儿说,越是金贵尊荣的孩子,越有那鬼怪在背后作祟,或是推一把,或是绊倒一下,皇后娘娘还是小心为是。”襄玉斟酌着言辞,既要让帝弘历和皇后明白,这七阿哥必定会在宫中招致妒恨,进而引来杀身之祸,又不能明说,令帝弘历怀疑宫内有奸佞恶毒之事,以免伤心。 慧语若有所悟,点头笑道:“多谢妹妹提点,本宫必定小心。” 帝弘历仍是起了疑心,思量了半晌才说:“皇后是个宽宏大度之人,在细枝末节小事上不会留心,襄玉,既然你能想到此一层,又向来心思缜密、做事周全,朕便将照料皇后和七阿哥之事,托付给你了!朕这就传旨,这长春宫,没有朕与皇后的旨意,除了你,任何人不得擅入。” 这虽然是个烫手的热山芋,万一有点点差池,便是连分辨的可能都无,襄玉本能想拒绝,只是一想到那些潜藏的危机,如今皇后已不能再生育,如果永琮再出意外,岂不是又要陷入纷争?为江山社稷之大计,也就顾不得其他了,便跪下领了圣旨。 慧语一脸幸福的笑容,又道:“真真是好事成双呢,如今嘉妃又得喜脉,本宫兄弟傅恒夫人也有喜了,本宫这些日子,总是有不真实的感觉,总觉得这快乐幸福的日子,实在是积累在了一起,让人应接不暇呢!” 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既然皇后如此如意,必定有不如意的人。 奚颜似乎总是那注定的悲剧。 虽说是协理六宫,但皇后如今一心养育七阿哥,根本不管宫中之事,大小事情都是她一手遮天、为所欲为,可是那权威又如何?贵妃之位又如何?嘉妃再诞育一儿半女,晋封贵妃乃是迟早之事;纯贵妃更是与皇后情同姐妹,早就释怀了当日漫玉出嫁傅恒途中遇刺之事,同止同息、处处留心,自己连一个插针的缝都找不到。 堪堪又是寒来暑往,皇上,却再也不曾来过承乾宫。 再也不曾来承乾宫的,还有弘皎。 自从西山那女子难产亡故之后,弘皎便称病辞了花木管理之职,龟缩在府中养病,再不过问世事,看着一派心灰意懒、万念俱灰的模样。 即便他可以逃开,奚颜又如何逃得开禁宫中的重重危机?太后早在永琮出生之时,便只剩下哀叹伤怀,再不做他想,自己还有何人可依靠?难不成就这样毫无希望地老死宫中?难不成就连弘皎,也已经移情别恋,再不眷恋她了? 奚颜冷冷地吩咐山兰道:“将那两盆龙舌兰,悄悄送到嘉妃宫中。” 至于其他,她再也无能为力,只能任凭时光似水如梭,带着他人的得意,和她的失意,流水落花,春秋往复。 转眼寒来暑往,已是一年多光景。这一日,虽天气晴好,奚颜刚刚料理了几件宫中没要紧的琐事,心中总是烦闷,扶着山兰的手,也不乘辇,只是缓缓在永巷走着,不觉抬头,竟又走到了仪嫔的景仁宫前。 景仁宫仍是默默无闻、被众人忽略般静寂地蜷缩在六宫的角落里,身边只有那更加死寂的延禧宫。仪嫔早已淡出了宫中之人的视野,年老色衰、恩宠渺茫,谁还来再看她一眼?而她自从纯妃诞育六阿哥之日,居然变得有些神经兮兮、痴痴傻傻的样子,众人都猜测怕是她见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虽晨昏定省仍能按礼节规制,但无人处,常自一个人或傻笑,或哀哭,或惊恐得大叫,宫女内监们先还是向帝弘历奏报,请医调治,奈何帝弘历总是淡淡的,也不放在心上,太医也都是见风使舵之人,哪里还能尽心?何况年深日久,一晃已是五六年了,也就都任凭了她自生自灭,没人去管她。 奚颜见那景仁宫门庭萧条冷落,那墙上的砖洞仍是痕迹还在,但那活动的砖边沿已是长了青苔,定是许久没有人动过了,再想起那日胁迫嘉嫔、逼死何忠勇、设计令纯妃早产之事,心中唏嘘不已,机关算尽,却仍是一事无成,是不是自己这一生的命变这样注定了呢? 她不愿再见仪嫔的憔悴,怕心中再勾起愧疚不安,刚要转身向回走去,却猛然间见远处两个人影在那树下躲躲闪闪地走过,其中一个身影长身玉立,装束乃是一个王爷,另一人身影,似是一个小厮,这宫中向来不得无职男子进入,那王爷也就罢了,毕竟是宗亲,帝弘历也曾亲口训导过,希望宗亲们多来习文练武,只是这小厮鬼鬼祟祟来做什么? 心中疑惑,便悄悄跟了过去,躲在一颗树后向那边看去。 “王爷,快快回去看看吧,世子不大好了!”那小厮焦急道。 “他一向身子娇弱,偶感风寒是常有的事情,别这么惊慌失措的样子,没的令人看了笑话。”是慎郡王允禧的声音。 “不是风寒,是……”小厮声音很低:“是出痘,见喜了。” “胡说,他已经十九岁了,如何还会出痘!本王如今已经再无俗念,安心在宫中研习书画,你回去吧!” “王爷,福晋在府中都急死了,您这些年来,便甚少回府,当年大公子亡故,福晋就痛不欲生,如今二公子如果再有个三长两短,可如何是好!福晋求您,务必回府去看看啊!”小厮的声音,带着哭腔。 允禧的声音道:“本王早就厌倦了府中儿女之事,福晋便是想唤本王回府,也犯不着用世子病重做借口!你回去禀告她,本王正在完成两幅画作,宫中此时名家云集,一时走不开!” “王爷……漫玉小姐已过世多年,您何必还是如此自苦!”那小厮道。 允禧的目光冷冷扫过那小厮:“沉砚,你既然知道本王心思,何必再帮福晋用此下策?你难道不知,本王此生,再不会用情了!” 那叫沉砚的小厮哀哭起来:“王爷,小的真的不是替福晋做马前卒,当真是世子出痘,异常凶险!”说着,怕允禧不信,从怀中拿出一个油布纸包,打开来,里面竟是一块手帕,娟缎材质,除了有点点黄褐色污斑,并无任何异处。 允禧低头看了看那手帕,才恍然大惊:“当真么?大夫怎么说?”说着,一把拉住沉砚的手,转身向宫门方向快步走去,那声音断断续续传来:“是不是本王亏欠太多情债,才会使子孙寥落至此?” 他走得那样匆忙,完全没有留意到,沉砚手上那手帕,早已慢悠悠滑落在地上。 待他去远后,奚颜才从树后出来,细细琢磨他方才所言,如何会涉及到纯妃之妹漫玉呢? 她挥手示意山菊,去将那手帕小心拾起来。 正在寻思,忽听到身后传来嘈杂声音。 ------------ 二【紫萸香慢】 奚颜回头看去,却是前面一个宫妃装束的女子,在逗引身后的孩子,那两个孩子,一大一小,一男一女,却是四岁的小公主和嘉并不到两岁的八阿哥永璇,两个人在后面嘻嘻哈哈地跑着,身后跟着一群嬷嬷内监。 待一群人来到身前,奚颜才看清楚,那宫妃竟然是许久不曾见到的仪嫔。 仪嫔一脸孩子气的笑容,招呼两个孩子道:“来呀来呀,抓我呀,抓住仪额娘,仪额娘有糖糖给你们吃。”那声音委婉温柔,满是真心的欢喜。 和嘉年纪虽小,却最是伶俐好胜的,一点不像纯妃的温柔娴静,总是爽朗朗的笑声,那笑声乃是帝弘历的最爱,每次都被那笑声吸引着,无数次在诸多宫妃面前,毫不掩饰他对和嘉的宠爱。如今和嘉更是不管后面跟着的嬷嬷内监,迈开小腿呼呼地跑过来。 她身后的永璇,本就年纪幼小,那右腿又天生得坡脚,走起路来一脚高一脚低,嘉妃请了多少太医诊治,只是因是先天的病症,却也无法,因而帝弘历虽一片慈父之心,却对这永璇很是冷淡。嘉妃见帝弘历如此态度,因而也对永璇也不是十分用心,每日不过令嬷嬷乳母教养,自己只得慢慢寻找机会。 永璇追不上,只是在身后急得哇哇大哭,坐到地上不肯起来,那些嬷嬷们急忙上前,连哄带抱地安慰,那一小会儿时间,和嘉便与仪嫔跑到了奚颜身边。 奚颜冷哼道:“公主可小心了,当心摔倒!” 那仪嫔一听到奚颜的声音,吓得猛然站住,怯怯地抬头望着奚颜,半疯傻的面孔上流露出真真切切的畏惧,笑声也戛然而止。 奚颜见她对自己的神情,心中不喜,撇撇嘴转头,又看到了山菊手上小心翼翼擎着的很怕碰到身上的手帕,她虽然已是成年之人,不会被这出痘传染,但还是心有余悸。这一方小小手帕,因沾污了出痘之人身上的污浊,如果接触到那尚未成年的孩子,那可是立刻就会传染上的。 传染给小孩子? 奚颜忽地眼睛一亮,虽然七阿哥永琮被小心养育在长春宫中,自己莫说接触到他,连去看望都不可,更不可能将这肮脏之物令他直接接触到,但是,眼前这和嘉公主,虽说对皇位不会有直接威胁,那永璇更是无足轻重,但是…… 但是,移花接木,岂不更好? 想到此,她转换了笑容对仪嫔道:“仪嫔妹妹真是好有爱心,与公主和阿哥玩得这么开心!你看你,领着公主跑了一身的汗,这要是让纯贵妃姐姐看到了,岂不是又要责怪仪嫔妹妹没有照顾好小公主么!” 仪嫔惶惶不安道:“是……是是……嫔妾有错……嫔妾……” 奚颜打断她的话:“仪嫔妹妹快给小公主擦擦汗吧!”说着努嘴示意山菊将手上的手帕递给仪嫔。 仪嫔见了奚颜,便如老鼠见到猫,吓得哆嗦,何事敢说不字?闻言急忙走过去,抓过山菊手上的手帕,将和嘉揽在怀里,用那手帕将和嘉满头满脸的擦拭起来。 奚颜见已经差不多了,走到仪嫔身边,悄声在她耳边道:“仪嫔妹妹,你看,那边是谁啊?是不是郡王啊?他要把天花传染给你,你死定了,死定了……”说道死字时,狠狠地咬牙。 “郡王……郡王……天花?他……他……”仪嫔向永巷外望去,依稀看到身穿郡王服制的允禧的背影匆匆隐在树影后,因郡王两字,心中忽地闪现的,竟是宁郡王弘皎狠毒的阴笑,那恐惧瞬间放大了无数倍,忽地惨叫一声,晕倒在地。 奚颜急忙对山菊道:“行了,收拾收拾,本宫回去了,还有许多事情要料理!” 山菊闻言,知道是奚颜怕留下把柄,急忙上前用自己的手帕垫着,从仪嫔手中拉过那手帕,转身跟上奚颜。 奚颜在她耳边悄声道:“烧掉!”心中砰砰直跳,逃也似的离开了仪嫔等人。 果不其然,尚未到傍晚,山兰便悄悄回奏,说钟粹宫里火急火燎传了御医,和嘉公主无缘无故发起高烧。那天花尚未显露之前,是先发高烧,一般仍难以确诊,必得痘出之后才能判断。 襄玉饶是读过多少医书,却也想不到和嘉高烧竟是因为要出痘,只当做是偶然风寒,虽也很焦急,却也没有当做是什么大事,因而当用过晚膳,皇后长春宫派人前来请她前去,也便随和地笑了笑,将因为发烧不舒服、一直缠着她抱的和嘉百般哄劝好了,交给芳菲,也没来得及换件衣服,便去了长春宫。 永琮在殿内远远见襄玉来了,咯咯笑着便扑了上去,将头靠在她怀里蹭来蹭去,亲昵地叫着纯额娘,很是亲热。 慧语在殿内笑道:“妹妹快快请进。” “你不来,琮儿连晚膳都不肯吃呢!他对你,比对皇后这个皇额娘还亲呢!”殿内又传来帝弘历的笑声。 襄玉急忙抱起永琮进了内殿,向帝弘历和皇后施礼请安,也笑道:“皇上说笑了,不过是臣妾来长春宫多几次,跟七阿哥熟稔些,故而七阿哥对臣妾不认生罢了。” 帝弘历呵呵笑道:“那是你对他好,他心中明白,小孩子的心,最真最纯,最是能分辨谁好谁坏!” 襄玉笑着将永琮放在炕上,笑道:“是皇后娘娘慈爱敦厚,所以四阿哥才这么天资聪慧、性情宽和!”说着,见映春端着一碗鸭子肉粥、一碗枣儿熬的粳米粥侍立在旁边,知道是永琮尚未进晚膳,因而便伸手接过那碗鸭子肉粥对永琮道:“七阿哥不好好吃饭,就长不大呢,纯额娘来喂你吃,好不好?” 永琮嘻嘻笑着点点头,拉了襄玉要上炕坐下,襄玉便在那炕边上搭了个边半坐下,一勺一勺地喂给永琮吃。永琮便一脸乖巧、做出很努力的样子来吃。 慧语静静坐在一旁刺绣,笑着对襄玉道:“这两年真是万事昌隆、顺风顺水,皇上前朝安稳、后宫和谐,再无不顺利之事了!如今傅恒也调任回京,清影也是有许久没有进宫来了,想当年她与漫玉小姐……”说着,忽地想起漫玉之惨死,急忙住口,讪笑道:“清影大前年生了一子,皇上赐名富隆安,当日关于漫玉之事,本宫与傅恒一直觉得对妹妹心中愧疚,如妹妹不嫌弃,就令此子认了苏老大人及老夫人做外祖父母,权当慰藉漫玉小姐在天之灵,不知妹妹意下如何?” 襄玉躬身笑道:“多谢皇后娘娘垂爱,家父母必定感念娘娘隆恩。只是富隆安公子乃傅恒大人长子,清影唯一亲生之子,妹妹贫寒门第,焉敢夺爱!” 慧语见襄玉推辞,以为她仍在介意漫玉之死,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帝弘历打圆场笑着说:“那等孩子们长大了,朕便将和嘉指婚给富隆安,这样岂不是就解了今日这些未了的缘分了!” 正说着,芳菲急匆匆进来请安回奏道:“皇上,娘娘,和嘉公主高热不退,奉直太医看了这么半天,说是……说是……” “是什么?你快说!”慧语先就急忙道:“怎么妹妹你没提起和嘉生病?早知如此,本宫就不该令人去请你,害得和嘉生病、额娘都不在身边!” “是……见喜了!”芳菲小小声音道。 这句见喜,惊得襄玉和慧语如晴天霹雳,须知出痘最是凶险,不知有多少孩子因痘而殇。襄玉从未有过的惊慌:“怎么会是见喜?明明只是高烧风寒啊!” 帝弘历也困惑道:“宫中一饮一食、一衣一衫,都是极为精细,内务府层层把关,不比宫外民间之子,担风袖露、五谷杂粮,难免传染上这恶疾,宫中孩子一直无人感染,怎么会突然出了这种疾病?” 慧语皱眉道:“皇上所言甚是!这感染源头从何而来?”说着问芳菲道:“平日公主的饮食起居,都是你伺候的不是?今日公主可曾接触过什么不洁之物?或是其他平日不常见之人?” “回禀娘娘,奴婢一直小心谨慎,公主饮食衣物,都是与平日一样,没有任何异处。白日公主也是同往常一样,在延禧宫玩耍,还碰到八阿哥,一起在御花园玩了一会,都是平日随侍的嬷嬷们,并无其他人。”芳菲急忙说。 “再无遇到其他人吗?”襄玉追问。 “没有啊,哦,只是在永巷里通往崇文馆那边,遇到了仪嫔小主,平日里小主虽有些恍惚,只是最喜欢孩子,逗着公主和八阿哥玩了好一会儿。” “还遇到其他人了吗?”帝弘历面色阴冷,再次追问。 “还……还遇到了娴贵妃娘娘,不过,娴贵妃并未碰触过公主和八阿哥!”芳菲想了想道。 “仪嫔如何会接触到这种恶疾?传仪嫔来觐见!”帝弘历下旨道。 襄玉在旁忽地想起一事,急忙道:“皇上,现在不是追查缘由的时候,还请快快传旨御医,替所有阿哥公主请脉,既然和嘉已经感染,千万不要再传染了其他人!” 正说着,忽地永寿宫宫女翠翘哭着来奏道:“皇上,嘉妃娘娘求皇上垂怜,移驾快去看看,八阿哥见喜了,高热不退,太医说甚是凶险。” 襄玉将两手紧紧攥住道:“竟然这么快就传染了,这可如何是好!” 说道传染给其他人,襄玉忽地望着自己的双手,这双手,在前来长春宫之前,正抱着见喜的和嘉,而来到长春宫后,便开始与永琮亲热,那么…… 想到此,惊出一身冷汗,急忙回头向炕上望去。 永琮蜷缩着身子,静静地倒在炕上。 ------------ 三【小重山令】 紫禁城中一片风声鹤唳的肃杀和紧张。虽然将近新年,宫中一丝喜气都无。 和嘉公主、七阿哥永琮、八阿哥永璇都在出痘,其他阿哥公主们,一概被嬷嬷们守在各自殿内,不许多行半步,不许接触除了嬷嬷之外的任何人,太医们乱纷纷穿梭在六宫之中,钟粹宫、永寿宫中都有太医在时刻不停地守护,长春宫更加紧张,人人如临大敌。 襄玉一边照料着和嘉,一边惦记着永琮,千万千万,七阿哥一定不能再出任何意外了!皇后伤不起,帝弘历伤不起,大清国更伤不起了啊! 襄玉守在和嘉床边,不眠不休,心中焦虑,一边令芳菲去打探长春宫和永寿宫的消息,只是太医们都素手无策,眼见得孩子已是唇红面赤,精神萎糜,痘疹稠密紫暗,痘浆混浊干涩,口腔亦见疱疹,舌苔黄厚而干,又是心疼又是难过,因叫了太医来细问,太医只说,此病为外感时邪,伤及肺脾,生湿化热,发于肌肤所致,治疗乃是以疏风清热、解毒祛湿为主,如今已经用了鲜芦根、野菊花、大青叶、竹叶、薄荷、防风、苦参、山药,生甘草等清热之药,用水煎服,此乃医理正道。 襄玉再问因何公主及阿哥们均无好转之相,便唯唯诺诺,答不出来,只是跪地磕头求饶,一遍遍说臣无能等语。 襄玉再三问,是否还有其他良药?太医们只是垂头叹息,再无一句言语,都是一副听天由命的态度。 襄玉偏不信命,更不想将和嘉的命都交给这些庸医,也是病急乱投医,忽的回想起雪芹那《红楼梦》之书中似乎也有凤姐之女见喜的故事,便急忙找了来查看,按照书中所写,供奉了“痘疹娘娘”,传与钟粹宫之人忌煎炒等物,又命拿大红尺头给嬷嬷宫女亲近人等裁衣裳。 此等事都做完了,心中稍安,虽也知道于事无补,总是心意尽到了。再想仍是不甘心,又细细查看医书,慢慢琢磨思量,将腊梅花、连翘、银花、板蓝根、赤芍、黄连、蝉蜕、木通、地丁等配成一味药,令芳菲煎了给和嘉服用。 太医们见了襄玉的方子,无不咂舌,这药量甚重,那黄连、蝉蜕又都是虎狼之药,小孩子如何禁得起!只是既然是贵妃执意要试,众人也不敢多话,只得看着芳菲去煎了药来。 襄玉看着药碗,凄然泪下,跪在床前祝祷:“茹缇,如你在天有灵,保佑此药能药到病除,和嘉转危为安!她虽非我亲生,这几年也是母女情深!如果我此药不能救了她的命,自然也救不了永琮和永璇,救不了大清国注定纷乱的命数,那活着还有何意义!我便与和嘉一起,去阴司里找你去吧!” 祝祷完,便将和嘉扶起,慢慢将那药喂给了她吃。 如此每天两剂,直到第五天上,毒尽癍回,竟然已经大好了。 襄玉心中大喜,急忙令芳菲大开了钟粹宫之门,打听得永琮和永璇仍是病势沉重,没有一点好转迹象,急忙领了和嘉,坐着软榻去觐见帝弘历。 帝弘历这些日子为着几个孩子的病情,也是焦头烂额、心力交瘁,哪有心情张罗新年贺仪,如今看到和嘉康复如初,说不出的喜悦,更困惑因何两个阿哥的病不见好转,偏偏和嘉无恙。 襄玉急忙回道:“臣妾在宫中供奉了痘疹娘娘,又自配了一味药给和嘉服用,倒还见效。” 帝弘历很是高兴,便道:“既然太医无能,不能使阿哥们药到病除,你且将你的方子拿出来吧!” 襄玉恭敬呈上那药方,帝弘历便立刻派人送去了长春宫和永寿宫。 岂知不过片刻,嘉妃便急匆匆前来求见。进了殿内,也不顾襄玉是否在旁,跪下哀哀哭道:“谢皇上对八阿哥眷顾隆恩,只是这药,是万不可如此便令七阿哥服用啊!” 闻此言,帝弘历和襄玉都是一惊,忙问:“这是为何?” “回奏皇上,事情万急,臣妾如今便斗胆说了,求皇上恕臣妾死罪!臣妾并非怀疑纯贵妃姐姐一番美意,只是这药,药性甚猛,虽然医好了和嘉公主之病,只是和嘉已经四岁多,毕竟身体强健些,尚可受得住,七阿哥与八阿哥都还年幼,未必竟能经受得起。万一有些微差池意外,臣妾的璇儿也则罢了,原是他天生腿坡命薄,但是七阿哥乃是毓粹中宫、性成夙慧、可属承祧的尊贵之人,万不可如此随意!”嘉妃一边说着,一边哀哀哭泣。 襄玉闻言,甚觉心冷,自己拿了和嘉做例证,都不能救永琮之命么?何况又同时救了她嘉妃的永璇!她正要说话,却见帝弘历正望着她,那眼神里,竟忽地多了许多猜测不出的意味深长,那些争辩之语瞬间卡在喉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帝弘历却只对嘉妃道:“你所虑也有道理,只是如今太医们素手无策,襄玉之法已经救了和嘉一命,难不成朕眼睁睁看着七阿哥与八阿哥就这么拖延下去?你的意思呢?” 嘉妃更是哭道:“臣妾求皇上,准许璇儿为七阿哥试药!他们年纪相仿,体质差异不大,如璇儿用此药无碍,再救治七阿哥,岂不是更安稳些!” 襄玉急道:“嘉妃妹妹所言虽在理,只是如今七阿哥已是病逝沉重数天,再拖延下去,恐更会酿成大事!” 帝弘历摇摇手道:“就依嘉妃所言!难为你竟然能为了大清基业,舍弃亲生之子试药,朕感念于心!只是璇儿也是朕的骨肉,令太医勤恳查看病情,有一点点不妥之处,立刻停药,千万不要出事……”想想又说:“如果有所起色,需立时来报,七阿哥拖不起啊!” 那嘉妃磕头出去了,只留给襄玉一个暗沉沉、灰蒙蒙的背影。 终于第三天便有消息传来,永璇病势好转,身上之痘虽未全消,却也好了大半,嘉妃亲自前来钟粹宫,对襄玉千恩万谢。 帝弘历此时才大喜,一再称赞襄玉妙手仁心、功不可没,仍是按照原来的规矩,并不用太医煎药,仍是令钟粹宫煎了药送过去。 襄玉虽心中因嘉妃作梗、挑拨帝弘历的信任,有说不出的别扭,但毕竟救治永琮乃是头等大事,奈何如今永琮已病了十数天,这药方是否仍能对症,自己心中亦是忐忑,急忙令陈守聪同太医一起抓了药来,将药煎好,自己亲自送去了长春宫。 皇后慧语正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耳听得和嘉与永璇都已康复如初,唯独永琮仍是缠绵病榻,非但不见好,还越发严重,心如刀割一般,终于盼星星盼月亮,盼得襄玉送药前来,更因一直是襄玉照料永琮,待永琮竟比对永璋、永瑢还要尽心尽力,最是放心,因而也不多问,便同襄玉一起扶起永琮,将药给他喝下。 如此到第四天上,永琮病逝好转,已能睁开眼睛说话了。永琮醒来便拉着襄玉不放,只要襄玉陪着他、抱着他,一会儿说身上痒,一会儿又说身上疼,拉了襄玉的手来给他瘙痒。襄玉只得好言哄劝着,虽心中也是惦记和嘉,这些日子操心熬夜,再加上原本身子受过伤痛,也渐渐不支起来,但还是也不忍心离去。 第五日晚间,又到了该吃药之时,襄玉见走不开,便对芳菲说:“你且回钟粹宫取了药来吧,本宫午后出来时,早已吩咐陈守聪煎好了的。” 皇后忙笑道:“妹妹为琮儿操了这么多心,也要当心自己身子,这丫头是妹妹随侍的,何必让这她来回跑呢!映春,你去走一遭吧!” 打发映春去了,慧语拉着襄玉的手由衷道:“今日还是除夕呢,明日就是新年了,琮儿快到两周岁生日了,全靠妹妹一番照料,我们母子都是知恩的人,容日后再报!” 襄玉轻轻吁了口气,一边爱怜地抚摸着永琮,一边道:“娘娘说哪里话来,这都是臣妾分内之事!臣妾一生别无他求,只求大清国万事昌隆,皇上万事顺意!” 不一时,映春提着一个食盒回来,从中拿出了药碗来递给了襄玉,嬉笑着说:“奴婢真是好久没去钟粹宫了呢,刚刚眼花,竟然好像看到了死了多年的芳蕊呢!当年我们都是一起入宫的,恐怕是到了钟粹宫,又想起前情吧……” “映春,说这些没要紧的做什么!”慧语喝止道,走上前来,一并同襄玉抱起永琮来,便开始喂药。 襄玉总是隐隐觉得有些不妥,却又寻不到缘由,只得勉强笑道:“她们原本姐妹情深,难免会睹物思人!”一边慢慢喂永琮喝了药,见永琮安然睡稳了,这才起身告辞,回了钟粹宫。 回了延禧宫中刚刚坐定,就心神不安地叫过陈守聪与孙嬷嬷,却又不知问什么好,只是轻描淡写说了几句闲话。 陈守聪垂首侍立在一旁,只是唯唯诺诺,却也不多答话。 襄玉半晌才试探道:“如今宫内,原本的老宫女,还有几人?” “回娘娘,如今老宫女,怕是只有芳菲一人了,其他还有新挑的宫女十六人。”陈守聪干脆地回答,如数家珍。 “哦?没有与当年的芳蕊长得相似之人吗?” “这……应该没有吧?娘娘可亲自都传上来看一看啊!。” 襄玉更是困惑,那是不是方才映春看错了呢?正想着,孙嬷嬷的声音低低道:“娘娘这些日子似乎心不在万岁身上了,整日只是心疼这个那个阿哥公主的,也太操劳了些。” 襄玉暗自叹息一声,在与不在帝弘历身上,又能如何呢! 孙嬷嬷继续道:“不是老奴多嘴,六阿哥和和嘉公主,虽然名分上都是娘娘的骨肉,娘娘自己难道不清楚,都还隔着层肚皮呢!如今万岁对娘娘早已非当日畅春园初回宫之时的恩宠了,娘娘如果不安心固宠,为万岁生个皇子公主,等日后……怕是苏家也会受到牵连,娘娘您……” 正说着,忽听得二门上传来叩击门板的声音,襄玉唬得惊跳起来,立刻便有小内监前来奏报。七阿哥薨世了! ------------ 四【月上瓜州】 乾隆十二年 乾隆十二年除夕之夜,年仅两岁的永琮因出痘而亡。 内务府即刻将紫禁城撤去历年来惯例的新年大红装饰,全都换上了孝衣素服,两边一色绰灯,照如白昼,白汪汪穿孝宫女内监两行侍立。 慧语眼中似喷火一般,直勾勾盯着桌上那药碗中,底部药渣里隐隐约约银白色浓稠之物,牙齿咬得咯咯之响,怀中死死抱着已没了气息的永琮不肯松手,却是一滴泪、一句话、一声哭声也无。 映春、映秋、映冬几个大宫女跪在身边,哀哀哭泣,却也不敢出声劝慰。 正此时,太后及帝弘历三步并作两步急急赶了过来,身后随着纯贵妃襄玉、娴贵妃奚颜、嘉妃伊华、愉妃如意、舒嫔御琴、令嫔钰彤及婉贵人、颖贵人、庆贵人等诸多嫔妃,都掩面哀哭。别人如何心思都还罢了,襄玉心神俱伤,哭得愈发痛切。 帝弘历上前搂过慧语的肩头,不忍心多看永琮的样子,闭上眼挥手令夏守忠带着内监及阴阳生将永琮抬下去成殓。 慧语似疯了一般,并不理会帝弘历圣旨,只是抱着永琮的尸身,再不肯放手。 帝弘历泪流满面:“朕即位以来,敬天勤民,自问并未得罪天地祖宗,然而因何正嫡子嗣一再早亡?难道是因为我朝自定鼎中原以来,历代皇帝都非正嫡继统,而朕必欲以嫡子继统,获得先人没能获得之福分,因此一线妄求之心,遂起如此之祸?” 听到帝弘历自责之语,众人都急忙跪下道:“皇上节哀!” 慧语也清醒了些,摇头道:“此祸并非因皇上而起,是本宫不该忝居后位、惹得天人妒恨,才报应在本宫皇子身上!” 帝弘历益发心中伤感:“皇后系出名门,十几年来对皇太后极其孝顺,尽心尽力地辅佐朕,堪称一代贤后。端慧太子幼年早殇,如今永琮又因痘而殇,朕心同皇后一样痛啊!”忽想起皇后诞育永琮之时,太医已严明,皇后今后恐都无法再得怀胎,那岂不是再无日后期许?想到此,更是对慧语心内怜惜。 帝弘历又传旨道:“皇七子永琮,乃中宫皇后所生之嫡子,自幼聪慧过人,天生,异相,太后因他是正嫡,又聪明异常,所以最为钟爱。如今突然出痘夭折,朕十分悲恸。虽是朕心里早已默认其为太子,但是不像端慧太子那样亲自写入谕旨,前朝也没有夭折后追封太子之先例,如今皇后嫡子再次夭折,难以抚慰其所承受之痛苦,因而,皇七子永琮丧仪必要较其他的皇子更为隆重。” 众人都急忙跪下领旨。慧语听了帝弘历怜惜之语,忽地大放悲声,夏守忠趁此时机急忙上前,指挥人将永琮抬了下去。慧语仍要伸手去抱,哪里赶得上,几步便摔倒在地,也顾不得站起来,爬行了数米,只能眼睁睁看着永琮的身影渐渐远去,再无力支撑,伏在地上哭得几乎晕厥,忽地,她转过身来,向着帝弘历哭道:“皇上,皇上……水银……水银……那碗里……” “皇后娘娘伤心过度,言语恍惚,你们还不快扶了娘娘去歇息!”太后忽然打断道。 帝弘历转身望了望桌上的药碗,皱着眉头望着太后不语,慧语惊诧而悲愤地望着帝弘历,似是在期盼他能有所表示,然而帝弘历半晌叹息道:“皇后,你好生将养,来日方长!” 慧语一把甩掉扶着自己的宫女,摇摇晃晃站了起来,定定地看着帝弘历,又转头看着太后,复又转头向着宫妃们所侍立之处望着,也分不清她在望着谁,眼中虽有泪水,却更多了份悲愤和怒火,忽地凄厉惨叫了一声:“琮儿……”便软软地倒在了地上。宫女们急忙七手八脚上来,将她搀扶起来,进了内殿。 奚颜趁此时忽地问道:“为何和嘉、永璇一并出痘,都已转危为安,却只是永琮不见好转?” 帝弘历摇头道:“恐怕是永琮病逝沉重、发病时日过长,才会遭此横祸!” “谁说不见好转!明明前日七阿哥已能起坐行动了,并未延误治疗时机!”嘉妃急忙争辩道。当初是她提议先令永璇试药后才能给永琮用,如果最后帝弘历当真认定永琮是因延误了治疗时间而殇,那她岂不是担着不可推卸的罪责?不但一番苦心白费,怕是更惹上无名之祸,因而说完急忙向襄玉道:“纯贵妃姐姐最是清楚的,是不是?” “是!”襄玉已哭得哽咽难言,闻此也困惑道:“前日七阿哥分明已经无恙,如何今日会突然暴亡呢?” “纯贵妃姐姐,七阿哥一向是你照料的,药方是你配的,药是你宫中煎的,又是因为和嘉已经感染了,你又将这病毒带给七阿哥的,这些疑惑,还得姐姐你来解释才对,如何问起别人来了?”奚颜冷冷道。 襄玉如遭棒喝,虽早已知道此事蹊跷,却没料到,奚颜竟然会如此快就开始发难,竟直指自己蓄谋害人,一心堂堂正正,哪里容得这般阴测测的揣摩,因朗声道:“臣妾给七阿哥用的药,与和嘉公主及八阿哥全然相同,绝无半分诧异。本宫当日并不知和嘉已经得病,即便是本宫将病毒带到长春宫,也是毫不知情,只是不知仪嫔如何将病毒带给和嘉的,此间蹊跷,还望万岁明察!” 奚颜冷冷一笑,哪肯放过此机会,正欲再说,只听太后冷冷喝道:“娴贵妃!你不看如今是什么境况,居然还在此滋事!” 帝弘历见太后息事宁人,也开口道:“生死有命,谁能强求?此乃天意,怪不得任何人!”说完,突地神色一凛道:“押了仪嫔来见!” 只一会,仪嫔品妍便被押上殿来,早已褪去钗环,换去华服,一头凌乱鬓发、满身污浊素衣,更兼神情慌乱、目光游移,早已是疯傻状态。 帝弘历冷冷道:“仪嫔,你将天花之疾传染给阿哥公主,致使七阿哥夭亡,你可知罪?” “是是是……是天花!啊……天花!臣妾该死!臣妾死罪!臣妾该死……”仪嫔吓得蜷缩成一团,胡乱地又是摇头又是点头地答应着。 “你是如何能将宫外的天花带进宫里?还不快如是奏报!”帝弘历不理会她的胡言乱语,紧逼着问。 “郡王……郡王……天花!我死定了……我死定了……”仪嫔又听到天花两个字,更是吓得浑身颤抖起来。 正说着,夏守忠急匆匆进殿回奏道:“启禀万岁,如今宫外也是痘疾横行,慎郡王之次子刚刚亡故了!” 帝弘历及众人闻言都是一惊,帝弘历叹息道:“可怜二十一皇叔只有二子,长子早年亡故,如今次子又夭折,岂不是再无人承袭香火?” 说着又看了看疯傻的仪嫔,点头道:“因景仁宫离崇文馆较劲,想必是二十一皇叔身上之病毒无意间沾染到了仪嫔身上。既然仪嫔已经认罪,赐白绫自尽。此事到此为止,宫中如有人再多口舌,一并治罪!”帝弘历忽然严厉地喝道。 侍卫进来拉了仪嫔下去,仪嫔好像仍未清醒,并不明白自己一命休矣,只是嘻嘻傻笑着从众宫妃身边过去,忽地在奚颜身边停了下来,笑着指着奚颜头上的金钗道:“那是嫔妾的金钗,还有何忠勇的腰牌,娘娘你现在不去查看延禧宫了,就都还给嫔妾吧……那是嫔妾的……” 奚颜脸上瞬间惨白,手颤抖着不由自主伸向头上那支赤金点翠金钗,忽地放下手喝道:“你们还不把她拉走!胡言乱语!”转身见帝弘历和太后正紧紧盯着她,急忙辩解道:“臣妾……臣妾不知道她疯疯癫癫在说什么。” 帝弘历一脸寒霜,太后急忙转换话题道:“如今皇后哀伤过度,神色不佳,当务之急,是如何宽慰皇后、莫使她伤了身子要紧,皇子早殇则罢了,如皇后再有意外,岂不有碍朝局稳定!” 帝弘历这才从奚颜身上转过头来,点头道:“朕即传旨,封傅恒为军机大臣、议政大臣、户部左侍郎升户部尚书。傅恒之妻一向与皇后甚是亲密,朕便传她入宫,与皇后侍疾、宽心。” 太后也点头道:“如此甚好。只是宫内难免皇后睹物思情、对景伤怀,皇上早在上一年六月就向全国臣民明发谕旨,意欲东巡,不如趁此时机,且与皇后并诸宫妃、福晋、命妇、公主格格随行,一并解解烦闷?” 帝弘历叹息道:“皇祖当日首次南巡回銮山东之时,曾亲往孔子故里,恭谒殿庭,对至圣先师行三跪九叩首大礼。以此之故,朕在谕旨中早已申明,此次东巡,首要目的是承继皇祖之志,谒孔庙以观车服礼器,并亲奠孔林,一展自幼以来对先圣孔子的孺慕之心。只是如今七阿哥新殇,不知是否适宜出行!传旨钦天监,速去查看回奏。” 因心中烦闷,挥手令其他宫妃且先回宫吧。 诸人知道帝弘历心绪不佳,如今草木皆兵,都避之唯恐不及。 襄玉心中有诸多疑惑伤怀,却无从解释诉说,又见诸多嫌疑矛头都是指向自己,只是可怜那仪嫔,竟然被帝弘历做了替罪羊,虽说并不是完全因她而死,但心内还是愧疚不安,更感叹允禧子孙凋零,如今只剩了漫玉留下的永瑢这一条血脉,他却一无所知,还不知如何才能使得永瑢认祖归宗。 一路惆怅着,回了钟粹宫中,见宫内已是俱都裹上了素服,也便走到妆台前,自行卸去钗环,洗尽脂粉,对镜发呆。 “唇不点而含丹,眉不画而横翠,如今宫中丧仪,你洗去铅华,却更是妩媚风流!”忽地帝弘历的声音在身后传来。 襄玉没想到帝弘历会在此时来钟粹宫,急忙站起来欲施礼,帝弘历一把拉住,随口斥退了宫女内监,只是盯着她阴测测笑道:“襄玉,朕特意来看看你,看你要如何重谢朕!” “谢皇上?臣妾自是日日感念皇上天恩,只是不知今日因何事要再谢皇上隆恩?”襄玉困惑道。 帝弘历斜觑着襄玉:“朕苦心为你遮掩罪状,你还不该好好谢朕?”说着将襄玉拉到自己身前深深嗅着她身上的异香:“是不是朕就是被你这香气所迷,才至今日之祸?” 襄玉一凛,正色道:“臣妾行得正,走得端,再无什么不可告人的罪状,无需劳皇上费心遮掩!” “是吗?那你倒是给朕解释一下,皇后用了你求的药方,导致不能再孕,如今皇后嫡子又是用了你的药方,却不治身亡,如此一来,你不但除去了朕的嫡子,连皇后日后的指望都一并除去,你真真是足智多谋啊!”说道足智多谋几个字,那琉璃井之事,襄玉的周全安排又一次浮现在帝弘历的脑海。 “臣妾一片忠心,惟天可表!”襄玉急忙跪下道:“臣妾从无加害皇后及七阿哥之意!皇上明鉴!七阿哥所服之药,虽是臣妾配方、钟粹宫煎熬,但那药确是治病救人之效,有和嘉及永璇先例在。至于皇后言语中提及的水银,及仪嫔提及的金钗,臣妾也深感困惑,此事还望皇上务必明察!” 帝弘历并不答言,只是若有所思地望着襄玉,嘲弄似的说:“你如此牵扯其他人,只是要说明,你是冤枉的,而是有人另外做了手脚?” “是!臣妾冰清玉洁,对皇上忠贞不二!”襄玉立刻朗声答道。 “冰清玉洁,忠贞不二?”帝弘历微微皱眉头:“朕传旨后日令傅恒夫人清影进宫来,你既然冰清玉洁、对朕忠贞不二,是不是仍是如先前那般替朕周全安排?” 安排什么?在永琮刚刚夭亡、慧语伤心欲绝之时,他却要自己安排,与那皇后之弟媳私会?这便是她一心一意、不离不弃、万死相随的千古明君吗? 襄玉心中泛起酸楚,口中语气也冷淡起来:“臣妾愿为皇上效犬马之劳,只要皇上能欢娱如意!” 帝弘历心中大怒,却原来,直到此时,你心中仍是毫无半点对我的眷恋,仍是要将我推入他人怀中!半晌,深深叹息道:“小玉儿,你可否记得,十二月十二日,永不相欺,永不相疑?” 永不相欺,永不相疑? 那誓言,仿若前生遗留的印记。 她不由自主将手伸向腰间荷包去慢慢摸索,但那米粒实在太小了,她不知道还能不能再找到。 找到了,还能看得清楚那褪色了的字迹吗? ------------ 第二十二章:睿藻仙才盈彩笔 ------------ 一【云淡秋空】 这个冬天实在太冷,冰封雪盖,万里寒素。 最冷的,还是人心,人情。冻僵的,全是胸中澎湃的血脉和痴情。 雪芹对着窗子举起杯,醉醺醺吟道:“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真假,真假,什么是真,什么是假?”说着,仰起头,又一杯酒灌下肚中。 那书,还写吗?怎么写?父亲带走的半部书稿,他也并未阅读,虽立意不必按父亲之意全然重现,只是,黛玉死了,宝钗死了,宝玉出家了,大观园花落水流红,姹紫嫣红都化了断壁残垣,他何忍心,写这些悲凉人世? 比书中的悲怆更锥心的,是坊间茶余话后的闲谈,什么七皇子秘密建储,被人谋害,什么后宫内嫔妃疯癫、冤鬼频现,又什么皇妃私通、龙颜大怒,原本宫中之事在民间,无风都要三尺浪,稍有点风吹草动,无不传得波澜壮阔。 雪芹不听,不信,却还是忍不住万般挂怀,那背负着命运重担的女子,可一向安好? 他一杯一杯地喝着,烈烈的酒总喉间滑过,不知道酒入愁肠,是否也化了相思泪。 “曹公子怎么这么闲情雅致,一个人自斟自饮?”一个人影挡在他面前,声音低沉,带着落寞萧索,雪芹抬头,却是弘皎与侍卫陈仝。 雪芹摇头冷笑道:“没想到王爷也回来这样的小店,咱们还真是有缘。”仍旧自己斟了一杯酒,仰头饮下,并不起身施礼问好。 弘皎也不在意,在旁边拉了张椅子来坐下,又示意陈仝也坐。陈仝唯唯诺诺:“还是求王爷先带了小的去见见娘子和孩子,这酒么,改天再喝可好?小的是悄悄溜了出来的,这万一被万岁爷得知,怕是就麻烦了!” 弘皎冷冷哼道:“你还能与你娘子孩子见面,本王却是天人永隔、再见只能在梦里了!你急什么,难得遇到曹公子,本王也算找到个可以说句话的人,怎么能就走!” “王爷您这两年来一直身体不好,今儿难得舒坦些,这酒,还是罢了!”陈仝仍是劝阻。 雪芹呵呵笑道:“难得王爷还肯念旧,草民还以为,人死如灯灭,早就化了烟云!既然王爷多情若此,这酒还真得喝上几杯!”说着便将酒斟上了。弘皎也不推辞,端起来就一饮而尽。 如此几杯酒下肚,弘皎的脸色红了,眼神也飘忽了,叹气道:“天下之大,我弘皎居然连个痛快喝酒的地方都没有,连个痛快讲话之人都找不到,可悲可叹!” 雪芹接口道:“您与怡亲王,尚有兄弟手足,奈何我曹家,如今孙男第女,只剩下我一个了!” 弘皎猛地将酒杯一顿:“莫要再提起弘晓!当日如果不是他贸然闯入,茹缇何至于难产而亡!念在他是本王的亲兄弟,本王下不去手,换了别人,看本王早就将他碎尸万段了!” “碎尸万段?王爷您得先能找到怡亲王爷才成啊!怡亲王爷如今真真是日日深杯酒满,朝朝小圃花开,满京城的酒榭歌台、莺莺燕燕,就没有不认得他的了。原本还与草民一起吟诗作赋、撰文写字,不瞒王爷,连王爷的菊花诗,怡亲王爷都誊录了写进了草民的书中。可是自从茹缇过世之后,他就变了个人。”雪芹说着叹气道:“冤家宜解不宜结,您二位王爷,怎么说也是亲兄弟,更何况,茹缇之死,即便不是早产,错也不在怡亲王……” 早产?弘皎心中凄楚,那本事瓜熟蒂落之事。哪知雪芹又继续叹息道:“只是可怜茹缇竟死得那样惨!却连伸冤的地方都没有!” “你……你说什么?茹缇死得冤?”弘皎浑身一颤,惊问道。 “王爷你当真不知?”雪芹诧异地望着弘皎:“王爷与小妹一往情深,缘何竟然不追查她的死因?茹缇并非难产,原本是母女平安的,是那个稳婆……那个稳婆在最后接生紫河车时,居然……下了毒手!”雪芹悲愤道:“茹缇就这样被活生生害死的!” 弘皎立时跳了起来:“你如何知道?” “智能师太……智能师太在料理她后事时,发现了端倪。”雪芹道。那日茹缇过世后,弘皎疯了一样狂哭狂叫,弘皎亦是吓呆在当地,还是智能师太慈悲心肠,以时局危急劝慰走了弘皎、弘晓两兄弟后,才将她所知的一切都告诉了雪芹,包括茹缇求药,包括碧云寺蛇蝎之害,也包括茹缇死因存疑。 那陈仝忽地接口道:“既是如此,小的就更想不明白了。当日小的与陈太医将和嘉公主悄悄抱回宫去,万岁立刻下旨令小的去处死稳婆,谁知小的找到她时,她早已经死在路边,看那样子,像是被人勒死的。小的正疑惑这是谁替万岁爷下的手。只是不想多事,便没有回奏万岁爷,只是说人已死了,就交旨了。” “万岁令你去处死稳婆?”弘皎又悲又怒,不可置信地望着陈仝,自从茹缇过世这两年来,真真万念俱灰、万事无心,自己如此苦心筹划,没想到不但和嘉只是一女孩,那千秋大计竹篮打水一场空,还害得茹缇做了北邙孤魂,越思越想,越难以释怀,只是却没想到,竟然在自己身后,还有一双伸向茹缇的黑手。 茹缇一介民女,帝弘历处死稳婆之意,虽未免狠毒,却也是为了隐瞒和嘉身世的不得已之计,如果是他令稳婆害死茹缇,也不应该在陈仝执行旨意之时,稳婆已被杀,何况帝弘历虽是疑心甚重之人,倒还不是那薄情寡性的,想来也不会狠下心来害死茹缇。 那么,必定是另外有人,隐藏在其后。 她是谁呢?是谁必定要置茹缇于死地而后快? 杀死茹缇,唯一的目的,便是使得和嘉的身世成了永远的秘密。而最希望和嘉身世永远隐瞒而能从中获利的,又是谁? 纯贵妃!唯有纯贵妃! 弘皎猛然醒悟,原来,那看似柔弱冷漠、淡薄无为的纯贵妃,却是最阴狠恶毒之人。 他眼睛紧紧盯着桌上的酒壶酒杯,从牙缝中缓缓道:“慧贵妃被毒死,仪嫔被勒死,七阿哥被害死……她造的孽,够多了!” 雪芹迷迷糊糊抬头问:“谁?你在说谁?” “说金星凌月。前几日钦天监奏报,年初金星凌月,有邪魔外道妨碍中宫。本王也是皇室中人,虽然不能替天行道,却也不能任由妖孽在宫内横行霸道!”弘皎心中仇恨之火再起,生命力似是瞬间恢复道身体里,将酒杯一推,冷笑一声,扬长而去。 陈仝忙得来不及跟雪芹告辞,便追了出去。 得知弘皎身体已恢复,又应了掌管花木之差事,最欢欣雀跃的,当然是奚颜。今年真真事事如意,原本是纯妃诞育公主有功而晋封贵妃,与自己无关,谁知帝弘历忽地龙心一动将自己也晋封了贵妃;正犯难皇后诞育了嫡皇子,那自己再如何奋力也是毫无意义,谁知道竟然巧遇慎郡王之子害天花,又巧计将病毒感染了七阿哥,如今不但除掉了七阿哥,一并连纯贵妃也失了帝弘历的宠幸,这数月来,帝弘历竟然只是偶尔去几次嘉妃的永寿宫,虽不再来承乾宫,却也再不去长春宫和钟粹宫。虽然嘉妃如今又怀了龙胎,总好过皇后与纯贵妃的威胁。 更何况,如今弘皎这条臂膀又失而复得! 这一日,听闻弘皎正在宫内打理御花园的花草,急忙派了山兰去请。 果然,弘皎一请就到,很快便来了承乾宫。 奚颜顾不得矜持端庄,急忙上前拉了弘皎的手,叹息道:“盼星星盼月亮,总算把王爷盼来了!王爷如今身子大好了?” 弘皎心中全是替茹缇报仇的意念,也假意应承奚颜一番,转了正题道:“皇后的七阿哥一死,如今宫中,大家又在同样的水平线上了,今后中宫之位、储君之位,都还难说了!” 说着,凑过来悄声道:“如今皇后已被太医诊断再无法生育,现有的皇子中,大阿哥不足为虑;四阿哥经过前日之事,皇上的心也冷了;五阿哥身体衰弱,不是长寿之人,八阿哥腿脚有病,一直不被皇上看中。如今威胁最大的,便是纯贵妃的三阿哥和六阿哥,何况子凭母贵,纯贵妃位份尊贵,在娘娘之上,日后必定有大作为啊!” 奚颜点头道:“本宫如何不知!前日七阿哥之事,那么多疑点指向她,可是皇上偏偏就要袒护她,连太后都申饬本宫多事,不肯详细追查,本宫也无可奈何!” 弘皎笑:“娘娘可知皇上因何袒护纯贵妃?” “还不是被她那狐媚所迷!当年她有病之前,与曹颖那贱人一起,嘀嘀咕咕,不知道有什么阴谋,也一直不得皇上待见,谁知病了一场回来,竟然像换了一个人似的,把皇上的心哄得能化出水来,也真真是怪事。”奚颜理了理发鬓边的流苏,特意转头望了望菱花镜里的人影,一般的千娇百媚,一般的风华卓绝,却就是抵不过那纯贵妃的一颦一笑在帝弘历眼中的风景。 “娘娘或许想得浅了,只怕不只是因为她狐媚吧。她多次私密出宫,其中必定有隐私,既有隐私,便难免有不可告人之处,只怕还有欺君之事。娘娘如能查出一二,岂不是便可一举将她……”说着,单手向下回去,做了个杀人的手势。 奚颜困惑地望着弘皎:“请王爷明示,可有什么办法除掉她?” “浣衣局有个名夏荷的宫女,乃是前日侍奉纯贵妃和令嫔出宫的,想必能知道许多内情。” “本宫这就派人去将她要来。” “娘娘,此种惹人注目之事,何必娘娘出面?如果有嘉妃等其他人得知这些微妙,她们鹬蚌相争,娘娘坐山观虎斗,只收渔翁之利,岂不是最好?”弘皎笑道。 见奚颜言听计从,弘皎从荷包内拿出一个纸包,交给奚颜道:“此乃合欢粉,药性最烈。”说着竟然想起当日交给茹缇,令她引诱帝弘历之事,虽有千般不甘,却也无可奈何,没想到今日仍得用它,再谋大计。既然奚颜对自己言听计从,如今那条将奚颜推上皇后、助她得子夺位的大计,仍然可行。 奚颜听到合欢粉几个字,心中明白,不由得羞红了脸。 弘皎的脸亦是发红,那种狰狞的红。 ------------ 二【水调歌头】 乾隆十一年二月初四,钦天监遵旨择定的出巡吉日良辰,帝弘历偕皇后奉皇太后东巡,隆隆车驾从京师启銮。 那仪仗扈从锦衣亮甲,旗帜昭彰,帝弘历一身征衣,端坐在轻步舆中,紧随其后是两驾凤舆,载皇太后和皇后,其后便是一众宫嫔妃子并傅恒夫人等命妇、福晋等人的车辇,随扈前往的文武大臣亦一律征衣乘骑,以次随发,浩浩荡荡前往泰山行进。 二月二十二日,车驾驻跸在距曲阜两日路程的河源屯,那日恰逢皇后慧语三十七岁生辰,帝弘历一心要慰藉慧语之心,便在御幄设宴,以庆祝皇后千秋令节。慧语只是默默无语,一任帝弘历安排,如提线木偶般率宫妃嫔、福晋、命妇到皇太后行幄行礼,又回到皇后行幄接受宫妃、福晋、命妇们的庆贺,扈从王公百官,俱都全都脱下征衣,换上金碧灿然的蟒袍补服,四处一片欢天喜地的喜庆气象,似是全都不记得刚刚过世数月的七阿哥。 一行人二十四日驾临曲阜,翌日前往孔庙行“释奠礼”,第三天又恭谒先圣墓地孔林,酹酒行礼。朝圣结束,车驾首途前往泰安府,一路仍然风餐露宿,直到泰安行宫才得以安顿下来。第二天帝弘历与皇后奉皇太后登泰山,先去岱岳庙致祭,随即奉迎皇太后銮舆从岱宗坊出发,皇太后先率帝后到玉皇庙行礼,然后依次到朝阳洞、碧霞宫、东岳宫、青帝宫、玉皇顶各处名胜拈香,翌日中夜,帝弘历又偕皇后到十八盘前恭候皇太后,然后一齐到日观峰观日出。 终于,这冗长繁琐的拜祭结束了,慧语拖着疲惫的身心,黯然地随着帝弘历开始归程。 从过闾门万事非, 何时同来不同归, 梧桐半死清霜后, 失伴鸳鸯独自飞…… 三月初三,新雪初晴,御舟停泊在大运河边,遥遥望去,济南城的魏巍城墙,就在不远之处。帝弘历下旨道:“一路形色匆忙,如今且歇息一下吧!” 于是浩浩荡荡的船队停伫在河边,一排排楼船簇拥这帝后的御舟,船体之间甲板相连,宫妃命妇各自在船内歇息,正是黄昏时分,一道残阳在水波中荡漾了开去,河岸上经了这场突来的春雪,原本发青的绿色又退了下去,满目一片萧条。 帝弘历望着端坐在一旁垂着头、面色木然的慧语道:“皇后,这一路上你总是如此闷闷不乐、忧思抑郁,岂不是白白辜负了朕此次专程为你东巡之意!当日你怀孕之时,曾对朕言道,你在病中时时梦见碧霞元君在召唤,你已许下心愿,病好后定亲往泰山还愿,如今夙愿得偿,又见了这一路名山大川,还不能稍解一丝你心中烦闷么?” 慧语立时起身,仍是木着一张脸:“皇上奉皇太后出行,又要日理万机,一路上侍奉圣母,承欢致孝,乃是臣妾本分之事,臣妾谨遵圣谕行事。” “慧语!”帝弘历皱着眉头喝止:“琏儿和琮儿早逝,朕也一样痛断肝肠,只是即便咱们日日以泪洗面,又有何益处?还是多为今后打算,才是长久之计!” “臣妾不求长长久久,只求明明白白。”慧语忽地抬起头来,原本丰盈润泽的面庞,如今堪堪不到数月,便已面色青黄、神色黯淡,头发都已花白了一半,唯有那双眼睛,此刻却燃起令人不寒而栗的红光:“只求皇上明察秋毫,替琏儿和琮儿报仇!” “报仇!报仇!!后宫的女人,每日所思所想,难道就都是你害了我,我害了你吗?你要报仇是吗?你是不是觉得这后宫中血还没流成河,朕的子嗣还没死光死绝?你还想杀了谁?”帝弘历再忍不住怒吼道:“后宫便是朕的家,你们都是朕的妻儿,为何你们就不能相容,一定要你杀我、我杀你呢!” 慧语身子摇晃,站立不稳,面无血色,毫不畏惧地盯着帝弘历的脸:“皇上一片慈父仁君之心,却也不能不分黑白。臣妾入主中宫这么多年,可曾害过任何一人?臣妾愈是小心避让,只求安身立命,却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任人宰割,才至害得骨肉不全。” “皇后之意如何?”帝弘历面若寒霜。 “求皇上传旨纯贵妃,臣妾与她当面对质!”慧语道。 “皇后!适可而止,得饶人处且饶人!许多事情,朕不说明,并非朕是眼花耳聋,乃是不想再看到血腥……”帝弘历正说着,忽地看到夏守忠在帘外探头,唤道:“你鬼鬼祟祟做什么?” “启禀万岁,娴贵妃娘娘在外求见。” 帝弘历想了想对慧语道:“你也劳乏了,回船休息吧!许多事情,需要你自己从心底想明白,才是真明白!” 慧语面色青红不定,额头上冷汗津津,本就病体未愈,又长途劳乏,现又受了气恼,更是支撑不住,起身告辞了出去。 船头正遇到裹着兜鍪的奚颜,珠围翠绕、风韵聘婷,正向船内走来,见了慧语,以礼请安问好,悄声笑道:“怎么皇后娘娘也有行差走错之时啊?如何引得皇上龙颜大怒呢?” 慧语无心理会她,转身扶着宫女映春的手走开了。 奚颜从鼻子里冷笑了一声,摇摇摆摆走进了帝弘历的御舟。御舟虽不及养心殿宽敞,一应动用之物,倒也很周全,雕花龙床铺着明黄色床褥,屋内熏着淡淡檀香,甚是舒适。奚颜除去披风,只穿了日常服饰,却比慧语的朴素简单多了些金银珠玉的璀璨,更显得灿如春华,皎如秋月。 奚颜请安后,笑回道:“启禀皇上,臣妾奉旨伺候完太后晚膳了,太后今儿多吃了一碗粥,精气神儿很是不错呢,还一再赞许皇上您是仁孝之君!” 帝弘历仍沉浸在方才的恼怒中,如今听了奚颜笑盈盈的家常琐事,反而非常受用,如得了温暖一般,一反往日恼恨奚颜伶俐之心,伸手拉了她过来坐在塌上,用手理着她鬓边垂的珍珠步摇道:“这一路上,皇后身子不爽,纯贵妃又要应酬福晋命妇,这后宫诸人调停、伺候太后之事,都让你受累了!” 奚颜脆脆笑道:“皇上过誉了,都是臣妾分内应当之事,皇上东巡祈福,乃是举国大事,臣妾能尽绵薄之力,心内甚觉快慰。”说着,只觉得帝弘历的手指慢慢从步摇上滑下来,在她脸颊上轻轻抚摸,痒酥酥的,她说着说着,脸红了,竟说不下去。 自从茹缇过世,帝弘历虽也在后宫诸人中周旋,却再无那种销魂摄魄、意乱情迷的尽兴,今日奚颜的娇羞模样,引得他怦然心动,心生爱怜,只是更紧地拉过奚颜来,奚颜头上的步摇一下子荡到帝弘历的唇边,珍珠粉的味道呛得帝弘历忍不住咳嗽了一声。 奚颜急忙站起来,走到桌边,拿起茶壶来斟茶给帝弘历,衣袖晃动之时,袖口中时常放着的纸包簌簌一动,是那包合欢粉。奚颜见帝弘历神情迷离,心下寻思,如今御舟中无人,何不利用此时机,得了雨露天恩,万一能得龙胎,岂不是了却了一大心愿?即便对帝弘历之心早已心猿意马,但那太后之尊、皇后之位,总是万难认命的。因而悄悄手指微动,将那药包划破,那药粉轻轻滑落在茶壶中,再装作无意中轻轻摇晃几下,便斟了一碗茶来递到帝弘历面前,笑道:“皇上是不是与皇后娘娘有些口角,被气到了?且喝杯茶润润吧!” 帝弘历接过茶来,且不喝,歪头望着奚颜:“你怎么知道朕与皇后不睦?” “臣妾在船头候着,不小心听到了点声音。” “哦?那你还听到什么了?” “听到……”奚颜略一沉思,心想,何不趁此时机,与皇后站在一起,先将纯贵妃除去?因说道:“纯贵妃在七阿哥早殇一事上,确有诸多令人无法想通之事,皇上千古明君,必定不会偏袒宫妃,使皇子含冤九泉……” 哐!帝弘历将茶碗顿在身边小几上冷冷道:“你的意思,也是要将纯贵妃问罪?” 奚颜听帝弘历语气冰冷,心中也是突突直跳,如果扳不倒纯贵妃,怕是要引火烧身了,急忙道:“臣妾绝无此意,臣妾只是希望莫使皇子在天之灵仍受尽委屈、不能安生。” 帝弘历垂着头,闭上眼睛,好半晌才唤了夏守忠道:“你且去看看,纯贵妃在做什么。” 片刻,夏守忠回道:“纯贵妃娘娘正在那边船上,同傅恒大人的夫人闲聊解闷。 傅恒夫人清影?帝弘历眼前晃过清影那妩媚妖娆的脸庞。前几日在七阿哥过世之后,帝弘历曾传了清影入宫宽慰皇后,仍按照早年规矩,住在了景阳宫令嫔处,帝弘历亦是按照早年规矩,假意留宿钟粹宫,那襄玉面色平静、一如往日,入夜便换了清影到钟粹宫中,心甘情愿为帝弘历与清影二人搭桥。 这些日子厌倦了后宫众多人的悲戚和心计,帝弘历再次面对清影那生子之后越发娇媚温柔的笑靥,有着说不出的安静和舒适,只是两人相对,仍是发乎情而止乎礼,并不曾让彼此陷入难堪之地。 即便不是为了怕寒了傅恒的心、伤了皇后家族颜面,单单只为了,不能令襄玉难堪。 可是为什么从皇后到奚颜再到其他小小宫女,都对自己高山仰止般敬慕,而唯独襄玉,冷艳艳隔绝在尘世之外? 想到襄玉,想到那迷离的香气,帝弘历心神萧索,叹口气道:“夏守忠,去传纯贵妃……傅恒夫人既然也在,便一并传进来吧。” ------------ 三【泛情波偏】 机关算计太聪明,却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奚颜没料到,眼见得就可以与帝弘历欢好,一句话不慎,竟然节外生枝,招来了纯贵妃与清影。没奈何彼此按规矩问好后,帝弘历很是不自然地笑道:“没想到你们二人倒是很贴心,虽然经历了这么多变故,即便没能做成亲人,如今胜似亲人了。” 襄玉淡淡道:“臣妾遵谕旨,招呼各位福晋命妇,因富察夫人常陪伴皇后娘娘,一路劳乏,又因与臣妾有诸多前缘,这才相伴闲聊打发时光,虽比其他人熟络些,倒也谈不上什么贴心不贴心。” 帝弘历只得点头:“有劳富察夫人了。皇后仍是忧思悲泣,有你劝解着,总会慢慢缓过来了。”想想仍是对襄玉道:“纯贵妃,这些日子,你是否也常去宽慰皇后娘娘?” 襄玉躬身答:“臣妾日日去向皇后娘娘请安,怎乃皇后娘娘悲戚过伤,一直不肯见臣妾,臣妾能通过富察夫人,给皇后娘娘带上一言半语的祝福,也是好的。” “皇后乃是宽大敦厚之人,不肯见你,必定是有因由的,你自己不知么?”帝弘历心中疑窦越积越深,忍不住试探道。 “臣妾不知!”襄玉立刻抬起头来,直望到帝弘历的眼睛上。 “万岁容禀,俱妾身常随侍皇后娘娘观察,皇后娘娘这些日子,谁都不愿见,并非独独不肯见纯贵妃娘娘……”清影见帝弘历言语中对襄玉有怨怪之意,一心感念她周旋之恩,忍不住出口相助。 “富察夫人说得是,皇后娘娘的确连本宫也不肯见,只是这不肯见其中的意思,怕不是一样的吧。”奚颜撇撇嘴道,款款走到清影身边,转身在帝弘历看不到的角度上,甚是不满地将衣袖向着清影挥动了一下,没想到竟将香炉里的香灰吹拂得飘了出来。 清影正站在香炉边,见奚颜一脸的不满,心中惶恐,正不知该如何应对,被香灰一吹,竟然咳嗽了起来。 “襄玉,给富察夫人上茶!”帝弘历冷着脸吩咐道。 “求万岁收回……圣旨,妾身小小命妇,哪里敢劳动纯贵妃娘娘!”清影急忙一边咳一边道。 见清影阻拦襄玉倒茶,奚颜悄悄松了一口气,哪知帝弘历哼道:“什么劳动不劳动!那些名分爵位,不过是朕赏赐的,朕爱重谁,谁就尊贵!” 襄玉的心如这寒风中的冰冷河水,荡着冷冷的涟漪,果然帝王之心,千变万化,那些舍生忘死、患难与共的日子,就如这春雪,化得不留痕迹。可是她又能做何解释!她心中低叹,不肯多言,垂着头走上去,端起那茶壶,细细斟了一杯茶,恭敬地递给清影,又在帝弘历方才放下的水杯中续了茶水。 一旁的奚颜看得心惊肉跳,几次欲张口不要让襄玉斟茶,只是见帝弘历那冷冷的眼神,心中畏惧,也不敢开口,只能眼睁睁看着帝弘历与清影一起饮下那放了合欢粉的茶水,心知不好,接下来恐怕要出大事,急忙躬身道:“既然纯贵妃姐姐在此陪伴皇上,臣妾先行告退了。” 说着见帝弘历只是点点头,急忙走出了船舱,直走下船头,走到了岸边树影中,心还在砰砰直跳。 那合欢粉甚是厉害,如今帝弘历与皇后之弟媳、大臣之妻一起饮下,岂不是要天下大乱?就算纯贵妃再如何心智聪慧、应付自如,这样的事情,怕是也难以应酬周全了吧? 虽然心中惊恐,很想知道接下来的事情将如何收场,实在又不忍离开,忽地见那御舟门帘一闪,襄玉竟一个人从船舱内走了出来,却并不远走,只是倚在船舱边的围栏上,对着河水发呆。 奚颜大惊,这纯贵妃竟然能将那船舱内只留下烈火干柴的帝弘历与清影二人,这太不可思议,她难道就不嫉恨清影会借机与帝弘历亲近?如此这般,将皇后与傅恒置于何地? 皇后?如果皇后能亲眼见到那船舱内的龌龊,如果帝弘历能以为是襄玉特意叫来的皇后,那么…… 奚颜无心细想,悄声地三步并作两步向着不远处皇后的御舟赶去。 皇后照例令宫女传谕,一路劳累不能相见,奚颜心中早已预料到,也不吃惊,只是对宫女映春道:“非是本宫定要面见皇后娘娘,只是方才皇上已传了纯贵妃去了御舟,如今正在问话,很是激动,不知所问何事,因而想请娘娘示下,是否需要去劝解一二。” 果然,慧语受了方才之气恼,如今又闻听此语,竟一心以为帝弘历终于肯出面替二阿哥和七阿哥伸冤了,立刻激动起来,也不分辨原委,不细想奚颜此来的目的,连件披风都顾不上披,急匆匆便向帝弘历御舟奔去。 她几步跨上御舟,也不待通传,便自己打了帘子向舱内走去,方走到外舱,却见襄玉正面对船外暗沉沉的天幕呆立着,那身影飘忽木然,如鬼魅般,尤其那脸色,在月光的惨白和烛光的火红中,跳动着忽明忽暗、阴晴不定的光,更令人捉摸不定,虽愣了一下,仍是径直走上去,低声喝道:“今日皇上终于肯追查与你了,是吗?当日琏儿之事,本宫便睁一眼闭一眼,不想看后宫血流成河,可是如今你居然毫不知悔改,仍是对琮儿也下了手!走,咱们去皇上面前一五一十说个明白!”说着,拉了襄玉的手,便向内舱闯去。 襄玉猛然醒悟,想起方才帝弘历的话:“纯贵妃你一向慈悲大度,如今可否在舱外停伫些时候,朕有话要对富察夫人讲!”,那语气中全无平日的体贴感念,全是冷冰冰的怨怼,她二话不说,便转身出了内舱,正在发呆,却被慧语一声喝醒,立刻想起舱内如今只有帝弘历与清影,万一皇后看出端倪,岂不是要动摇朝廷稳定,寒了傅恒之心?因急忙道:“皇后娘娘且留步,有何谕旨,臣妾一定遵旨!” 慧语既然在御舟中见到她果然在此,帝弘历就在那内舱中,哪里还容得她再多说,毫不犹豫便一手拉着襄玉,一手推开了舱门。 那一瞬间,舱内的空气凝固成了冰。 定格的画面,是帝弘历发红的眼眸和依偎在他怀里的衣衫不整、神色痴迷的清影。 帝弘历正在与体内的狂躁挣扎,当那突如其来、不受控制的燥热在体内升起,他忽地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当日,在西山,在茹缇的房间,也是同样的燥热,也是同样的狂躁,也是同样的无法控制自己,然后,便是对茹缇的掠夺、占有,再然后,便是茹缇的香消玉损! 后来他知道,那是一种药,一种催情的药,被茹缇暗暗放在茶水中,而今日此时的茶水中,亦是被放入了那催情之药! 帝弘历身子仍在火烧火燎地激动着,心却沉在不见一丝亮光的冰窖之中,他的帝国,他的后宫,他的女人,竟然在时时刻刻、分分秒秒,算计着他,算计着她们彼此!他拼力控制着自己身体那本能的渴望,远远地推开了靠过来的清影。 然而当同样的药效在清影身体内发作的时候,清影的心竟似飘在了云端,全然忘记了身在何处,她原本便妖娆风流,如今在药力作用下,更显得粉腮红润,秀眸惺忪,说不出的撩人,她摇晃着腰肢向帝弘历身边挨过来,仰起脸来巧笑:“万岁,这船舱内热得很啊!妾身实在热得受不住了!”一边说,一边褪去外衣,摇乱钗环,片刻便鬓云乱洒,酥胸半掩,一双微睁的美目中,涤荡着浓浓春意。 “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万岁还记得吗?还记得手影之戏吗?”清影的声音飘忽了,手大胆地攀上帝弘历的脖颈:“影儿自知陋质,不堪帝王垂怜,但是影儿对万岁一片痴心苦意,万岁难道当真一丝一毫都不知吗?” “颖儿?影儿……”帝弘历迷惑了,初见清影时的幻象又浮现在脑海中,她分明就是他的贵妃曹颖,分明就是那被他亲手勒死的女人,她来了,来找他了,找他讨还他欠下的情债。 帝弘历迷迷糊糊搂住了她:“颖儿,你回来了?朕……朕真的太狠心了,居然用你的性命换取江山,朕……”说着将手滑过清影的脖颈,似乎那脖颈之处有怕碰触的伤痕一般:“颖儿……” 清影被他的手抚摸得更加迷醉:“影儿……影儿多想就是曹贵妃啊!她能得万岁深清如许!而影儿每日,只能独对寒灯,傅恒大人日日公干奔忙,哪里顾及影儿半点?就连那富隆安,也都是例行公事的仓促潦草得来的,闺房之中,哪里有半点温情……谁伴明窗独坐,我共影儿两个……” 那期期艾艾的幽怨,伴着云蒸霞蔚的眼神,在帝弘历眼前无限放大,他的理智一遍遍提醒他,那是被药力所迷,万不可做出不仁不义之事,但身体内的灼热却是那般不受控制。 清影忽地将头抬起,艳红的唇,毫不犹豫地抬起来捕捉他的。 帝弘历再忍不住低下头去。 正此时,那船舱门被轰然推开。 帝弘历一眼看到,皇后慧语与纯贵妃襄玉手拉着手站在门口。 ------------ 四【侍香金童】 粉渍脂痕污宝光,绮栊昼夜困鸳鸯。沉酣一梦终须醒,冤孽偿清好散场! 无论好梦噩梦,终需一醒。 皇后慧语却沉在那永远也醒不了的梦里,她一再地摇着头,狠狠咬着牙齿,试图摇醒自己,醒来吧,醒来,仍是紫禁城长春宫那熟悉的宫殿,醒来,身边仍有永琏的欢声笑语,醒来,枕畔仍有永琮甜甜的乳香,醒来,兄弟傅恒之妻仍恭敬地侍立在身旁巧笑嫣然……醒来,这世界仍是她所赖以生存的那一方天地。 眼前这一切,全都是噩梦罢了。 可是梦里,却有帝弘历惊诧的声音:“襄玉……你……你这是何意!” 慧语困惑地望着眼睛通红的帝弘历,又望着伏在帝弘历怀里尚未起身的神情迷离的清影,再望向脸色冰冷的纯贵妃,左看右看,才喃喃道:“这是何意?我更想知道,你们这是何意?” 说着,缓缓走上来,一把拉过清影,清影似在梦中,也不反抗,也不施礼,只是晃悠悠站了起来,一步不稳,险些摔倒在地,帝弘历就在身旁,想也没想便伸手一把扶住,清影顺势又倒在帝弘历怀中。 慧语终于看明白了,点着头凄楚笑道:“原来是这样,原来你们只是多嫌着我一个!”说完,将脸凑近帝弘历,含泪笑道:“皇上您明察秋毫,确实是我自己在琏儿的药里加入的水银,然后诬陷给哲妃的,谁让她生了大阿哥呢!你既然已经觉察到了,如今我索性跟你讲明白了,省得你猜疑,也省得压在我心头夜夜噩梦!我这一生,就做了这么一件有违本心的恶事,却也不该没完没了地报应在我的儿子身上!如今又报应在傅恒身上,报应在富察氏全族身上!”她的声音渐渐转成了悲鸣。 帝弘历也没想到她竟然说出这样一番话,虽然身体仍在煎熬中,那意识却已经清醒了许多,怎乃清影并无此种抵抗之力,仍在急不可耐的焦躁之时,死死攀住帝弘历不肯放手,一时竟然脱不开身,只得沉声喝道:“慧语,你休要胡言乱语!襄玉,你们……你们快快出去!” 襄玉站着,认真地看着,认真地听着,不动,不说话,不思想,如看着戏台上的戏剧一般。 慧语忽地哈哈大笑:“好吧,我认命了!”说着,转身向船尾冲了过去,撞开船尾的舱门,冲过围栏,毫不停脚,直奔着水中冲去。 噗通! 冰冷的河水溅起巨大的水花。 那河岸边另一艘靠近御舟的花船上,船头一女子将诸人进进出出的身影形态、只言片语听了个真真切切,忽见皇后落水,惊得叫道:“不好!出大事了!” 身边宫女急忙道:“令嫔娘娘,咱们是不是要过去一下?” “不!千巧,我们只能当做什么都没看到,没听到,方是活命的法子!”令嫔钰彤道。 寒冷的夜风嗖地窜进船舱内,众人忽地醒悟过来,襄玉先就叫道:“皇后!皇后娘娘!” 帝弘历也清醒过来,再顾不得其他,大喝夏守忠快去救人!陈莊、陈仝等几个守候在御舟边的贴身侍卫急忙一起跳入河水中奋力抢救,怎奈慧语落水时冲力之大,竟直直沉到了河底,众人在水中搜索半晌,才将人救上岸来,却早已气息全无、魂归天外。 帝弘历至此,方完全清醒过来,一把摔开清影,冲过来抱起慧语的尸体,忍不住泪流满面。又一个自己身边的女人,就这样不明不白地做了北邙孤魂。 襄玉直直走上来,随着跪在慧语身边,低声道:“请皇上即刻下旨,申饬侍卫,三缄其口,对皇后薨世之事,不得泄露半个字。” 帝弘历抬起泪眼,望着襄玉,似是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襄玉的声音异常冷静清醒:“今夜御舟中之事,有伤国体,更有碍皇上圣誉,万不可被外人得知!皇后薨世之事,请皇上以万全之策,加以周全方可!”襄玉冷静了一下又吩咐道:“夏守忠,速速送富察夫人去本宫船上,定要小心行事,不可被任何人看到,给她喝下些安睡之药,做出她一直在本宫船上酣睡、从未离开的样子!快去!” 夏守忠点头答应着,望着帝弘历,希望能得到帝弘历的旨意,帝弘历却只是望着襄玉,并不看他,见襄玉又再一次急切催促他快去,才匆忙招呼了两个内监,连拉带哄将清影架了下去。 如今舱内,只有帝弘历与襄玉两人,对着慧语湿漉漉、冷冰冰的尸身。 襄玉一脸庄重地跪在帝弘历面前:“皇上请先节哀,皇后薨世乃国之大事,不知要在民间生出多少揣测,快快想办法安稳局势才好!” 帝弘历终于听懂了她话里的意思,挣扎着站来起来,吩咐夏守忠道:“快快令两个小内监,将皇后好生送到皇后御舟的床榻上,传旨皇后原本凤体欠安,又路途劳累,今突然病势沉重,令太医陈德庸前来为皇后诊治,终因沉疴难起、弃屣仙逝。谕令恭办丧礼处向户部支领白银三十万为皇后办理丧事,天下臣民一律为国母故世而服丧。” 一边说着,一边看夏守忠令人小心翼翼将皇后抬了下去,黯然道:“皇后生前所住长春宫,本朝永不允许其他妃嫔入住,长春宫里凡是皇后使用过的奁具、衣物等,全都保留,一切按原样摆放,任何人不得擅动,每年的腊月二十五日皇后芳诞和忌辰,后宫所有妃嫔必得道长春宫守制!” 襄玉见帝弘历仍能在此万急之时,将这些事周全得如此滴水不漏,处处彰显了帝后鸾凤和谐、恩爱扶持的仁孝慈善之情景,以安天下万民之心,不由得深深感服,爱新觉罗氏有如此雄才伟略、果敢担当之人,挑起一肩风雨,实乃大清之幸也,心中无不宽慰,无论自己此生有何种宿命的悲沧,能看到他功盖古今、成就千古一帝,也就死而无憾了,因而蹲身由衷赞道:“皇上英明!” 帝弘历继续思忖道:“朕必定亲自护送载着皇后灵柩之龙舟日夜兼程回京,只是这京中迎候灵柩,何人适宜?” 襄玉想一想道:“这摔丧驾灵之事,按祖制应是皇太子之任,只是如今并未立太子,皇后又无嫡子,事从权宜,只能暂由已成年的大阿哥永璜担当,十四岁的三阿哥永璋相协助,其余阿哥都不足十岁,还在孩童之时,还万难担当此丧议大事。” “如今之计,也只好如此!只是怕如此一来,岂不是会令朝臣揣测朕有意离永璜或永璋为储君之意?” 襄玉急忙跪下道:“臣妾冒死说句不该说的话。储君之争,自古血流成河。臣妾不忍我朝天家子嗣再受此苦楚。既然皇上无意将帝位传承给永璜与永璋,又不欲使朝臣猜疑、更是他二人被他人妒恨,如今还求皇上慈悲,设法保全他二人!” 帝弘历颓然坐在床榻上,垂头叹息道:“不幸生于帝王家!即便你不说,朕焉得不知道,皇子们步步惊心、处处为难,都因为这江山太炙手可热!但只是如何才能即能使他二人仍一世安康,又不会被阴谋所累?” 襄玉急忙答道:“皇上何不趁皇后丧议之机,寻一轻微由头,例如只说他二人治丧未有哀痛之意,实为对皇后不孝,因而取消立储资格,只安心做一个宗室亲贵便罢了,如此岂不是就可使他二人远离了风雨?” 帝弘历猛低头望着襄玉,一把拉了她起来,凄厉地盯着她:“你如此忧国忧民,真真是个贤后的榜样了!如此紧急关头,仍能将这些事情考虑得如此周全,你可否告知朕,这是你思维机警?还是早有预谋?” 襄玉闻言愣住,没想到帝弘历竟有此一问。 帝弘历仍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继续道:“纯者,善也美也,只是为何沾染了这个纯字,便都变得这么恶毒阴狠!那荣华位份,就真的这么轻易就迷了人的本性么?” 襄玉悲切摇头:“皇上!民女孤身一人,要那荣华位份何用!” “民女?你当真是来自民间的民女?哪个民女能如你这样端庄大气、聪慧机敏?你那心思,哪里是民女所能有?”帝弘历的目光更加犹疑:“襄玉,你究竟来自何处?你究竟为何进宫?” 又是那最初的永远解不开的谜题,又是襄玉心中最痛彻最无奈的叹息,我来自何处?我来自爱新觉罗家族大树上的枝蔓,我此生交付出全部不可得的儿女情长,只为了你的千秋伟业!可是,我如何对你明说? 她只能低声道:“皇上,永不相疑!皇上,永不相疑啊!” “永不相疑?那是因为永不相欺!襄玉,朕不忍问你,不忍疑你,无论有多少端倪指向你,无论多少人劝朕责问你真相,朕都不肯!可是,你问问自己的心,是否真的对朕,从不相欺?”帝弘历的声音绝望的悲沧。 永不相欺?她当真做到从不相欺吗?许许多多的秘密,永瑢的身世、漫玉对延禧宫的追查、茹缇与弘皎之私、钰彤与弘晓之情、慧贵妃的死因、宫内的花草、还有雪芹的痴爱,还有自己的绝密的身世,她有如此多的事情,都在瞒着他,都在欺骗着他! 即便她欺骗他的初衷,全是善念,全是为了解救他人,全是为了不带给他伤害,但,欺骗,总还是欺骗! 善意的欺骗,也是欺骗。 她黯然垂下头,无言相对。 帝弘历错解了她的无言,权当做了默认:“襄玉,就为了朕的恩宠,就为了皇后之位,就为了替六阿哥争夺太子之位,你居然设了如此精巧的棋局,将朕和整个大清国都玩弄在股掌之上!你……你太令朕失望了!” 他越说越是气愤,越说越伤感:“你如真的爱这些名位权势,你对朕讲,朕可以把整个江山都交给你!朕曾那样爱重你、那样恩宠你!至于沛柔之死、茹缇之死,朕都不再过问了,但是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害死永琏和永琮,不该阳奉阴违,一边巧言令色替朕和清影牵线搭桥,一边又引慧语来捉奸,乃至于慧语惨死于斯!” 他的语气渐渐变成了怒吼:“你……你这个心如蛇蝎、心狠手辣的女人!朕……朕实在看错了你!” 帝弘历更是声色厉荏,挥手一掌向着襄玉的面颊上挥去。 襄玉心痛欲绝,毫无防备,被一掌打得翻到在地,原本身体就因伤而孱弱,一时间伏在地上,竟抬不起身子来。 帝弘历见她既不哀哭,也不求饶,更不做解释,只是用那伤感凄绝的眼神望向自己,一步向前将脚踏在他胸前:“襄玉,朕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对朕说实话!” 襄玉面如寒霜:“你若信我,我无需多说,你若疑我,我多说何益!”她长叹一声:“终有一天,会水落石出!” 想了想,她又加了一句:“难道你就没有欺瞒我的事?我何尝对你猜疑半分!” 帝弘历忽地收住了脚,顿足道:“罢了!朕不是那绝情的人,不会伤了你性命!你与朕一同回京,在钟粹宫中禁足思过吧!” ------------ 第二十三章:空篱旧圃秋无迹 ------------ 一【恋芳春慢】 乾隆十三年 今年的京城天象颇为诡异,年初之时,四月仍飞雪,如今到了七月的天气,竟是大雨倾盆,连连续续下了半个月也没有停歇。 不独京畿之地洪灾肆虐、民不聊生,便是紫禁城内,也成了一片泽国。金碧辉煌的宫殿都被浸泡在没过脚踝的积水中,各宫诸人都被雨水阻隔在宫室内,无法外出。 钟粹宫因离御花园较近,树木繁杂,积水甚深,一个纤弱的人影,也无蓑衣雨具,只是家常短袄绣裤,手持水桶,正在将那即将淹没门前灶神的水一桶桶舀出来,倒在院子旁的流水槽中。 帝弘历悄悄站在钟粹宫的宫门门廊里,示意夏守忠等人不得出声,只是静静地看着,看着看着,眼眶渐渐湿润了。 宫门内一个声音向雨中之人道:“贵妃娘娘,求您别操持了!这雨这么大,淋坏了身子可怎么好!” 雨中之人艰难地直起腰,隔着雨帘露出微笑:“芳菲,不妨事的。这水如果浸湿了灶神,怕是会触怒神灵,有碍民间百姓农耕栽植,百姓收成不好,那是要动摇大清根基的大事!”那人竟是襄玉。 “既然是大事,妹妹帮姐姐一起做!”门内又一宫装打扮的人走到殿门前,一步甩掉高高的、摇摇的花盆底鞋,便要走过来。芳菲在旁,也顾不得许多,与千巧一起拉住她,急忙道:“令嫔娘娘不可!万岁有旨……” “万岁有旨?万岁有旨!万岁为何要下这样的旨意?”钰彤的声音悲切传来:“禁足也就罢了,为何还要让姐姐做这些粗活杂货?宫内洒扫、浆洗、厨房杂事、连同皇上的荷包龙袍刺绣,都要姐姐一个人作完,还不时派了人来查看。姐姐无论如何也是贵妃之尊啊!”说着更是气愤了:“做粗实活计也就算了,偏还要潜退所有宫女内监,只留下芳菲、孙嬷嬷、陈公公这个几个人,又不许任何人帮姐姐一丝一点……” “钰彤,本宫明白你的一番心意!这劳身劳力,反倒能令本宫心境通明、气宇舒畅。”襄玉的声音平静地说道。 “今儿我偏要帮姐姐做事!”钰彤的声音很是不满意。 “令嫔小主不可啊!最初奴婢帮娘娘洗了件衣裳,被皇上得知,就说娘娘不遵圣谕,罚娘娘跪了三天的经。前几日陈公公不过帮娘娘劈了几下柴,皇上就罚娘娘一日不得用膳。如今奴婢连过去给娘娘打个伞,都不敢了!您这样帮不了娘娘,反而害得娘娘更加受苦啊!”芳菲说着,嘤嘤哭了起来。 襄玉反劝慰道:“别哭了,这粗使活计也不算什么的!” “何止这些粗使活呢,这宫内哪个人不是捧高踩低?如今我们娘娘不得宠了,那起子小人哪个不来作践?用度饮食,处处克扣钟粹宫,那些平日千拜万拜的小主们,除了您和舒嫔,再不曾有人来过,人家啊,都去承乾宫攀娴贵妃的高枝去了!”芳菲愤愤道。 “姐姐,你因何不向皇上解释,就任凭皇上误会你到如此?你若不肯去,妹妹替你去向皇上诉明这不白之冤!皇后薨世、七阿哥早殇,与你有何干系?”钰彤道。 雨渐渐小了下来,变作蒙蒙雨雾,钟粹宫院子里的积水缓缓流出宫外,只留下满院子萧疏的残叶,在雨水中洗过,更显得浓绿得似梦似幻。襄玉放下水桶,转身在墙角边拿起一把扫帚,一下一下,扫那落叶,扫着,口中吟道:“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游丝软系飘春榭,落絮轻沾扑绣帘……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 千巧在身后打着锦缎花伞,钰彤早又穿上花盆底鞋,扶着千灵的手缓缓走下台阶,那落叶踩上去异常湿滑,直走到襄玉身边:“姐姐,曹公子那书确实是辞藻惊人、感人心怀,但这诗词曲赋,如何能解你今日困局之万一?你要自己想个法子才好啊!” 襄玉不答,又一边扫地,一边口中念道:“易何以首乾坤?诗何以首关睢?念懿后之作配,廿二年而于斯。痛一旦之永诀,隔阴阳而莫知……对嫔嫱兮想芳型,顾和敬兮怜弱质……悲莫悲兮生别离,失内位兮孰予随?春风秋月兮尽于此,夏日冬夜兮……” 帝弘历闻声一震,似是被重锤击中心中最柔软的一处,那词句,乃是自己为慧语过世而做的《述悲赋》,辞藻华丽、言语恳切,无不令臣民笃信自己与皇后的一片深情,其实不过是聊以慰藉心中歉疚之意、一点笔墨游戏罢了,没想到,安守宫中的襄玉居然也能熟记?如今在雨雾中在听襄玉的声音幽幽吟出,别有一番痛楚的哀伤。 哪知钰彤忽地打断:“姐姐何太痴矣!你即便无害人之心,难道也宁愿舍身饲虎?” 襄玉仍只是轻声道:“词为心声,言为心意,需多年沉积才可得。是以曹公子能成就那鸿篇巨著,实乃天人!我自负天资尚可,虽没有幼时积累,这些年也看了许多书,奈何这诗词上,还是不得其门而入,至于那琴棋书画,更是可望而不可及。” “姐姐!”钰彤的声音全是悲愤:“诗词歌赋、琴棋书画,不过安逸生活的点缀,当不得主业,成不得大事,妹妹虽不在意自身荣宠,但是姐姐当日万千宠爱在一身,何等荣耀尊贵,如今却受这等不白之冤,你即便不为自身着想,难道也不挂念六阿哥与和嘉公主?自从你被禁足,他们都只能去那阿哥所居住,日日思母啼哭啊!” 说起永瑢与和嘉,襄玉这才神情凛然:“钰彤,你我缘分不浅,自畅春园,到梦坡斋,再到碧云寺,多少次患难相随。你聪慧机警、忍辱负重,日后必成大事,姐姐今日别无所言,只有一事,你必须答应我!” “但凭姐姐谕旨!”钰彤急忙道。 “只一句话,日后无论你如何位份尊崇,万不可有一丝害人之心,万不可做一件害人之事!”襄玉语气郑重、神色肃穆。 “那如果有人害我呢?那如果有人行不义之事去害他人而我得知呢?” “万缕千丝终不改,任他随聚随分!你只需对得起你的心!”襄玉道:“你发誓!” 钰彤也不顾地面潮湿,噗通跪下:“乾隆令嫔魏雨桐对天盟誓……” 帝弘历心中似这泛滥的洪水,再听不下去,悄悄试掉流了满脸的泪痕,转身出了钟粹宫。 既然你清白无辜,既然你悲悯慈心,你如何对朕总是拒之千里之外?襄玉,你究竟是如何的心思? 夏守忠躬身跟上,撑着伞,小心翼翼问:“万岁欲移驾何处?” “慈宁宫吧!洪灾泛滥,乃是因朕触怒上天所致,朕今日便得做个决断了!”帝弘历叹息道。 他方离开不久,襄玉拉起立了誓言的钰彤,面色忽地冰冷起来:“我虽不计较自身得失,却也容不得小人作恶!如今宫内,我只信你一人。你且去帮我打探一下,茹缇之死,与当日永琏之殇,真相究竟如何,不查出这暗处之人,恐天下不会太平。” 钰彤望着神色冷峻如寒霜的襄玉,竟呆住了。 慈宁宫中一片嘈杂,宫女太监们乱纷纷在院子里清理积水,扫除落叶,搭理被雨水打坏的花木,一片忙碌。 太后正在后殿佛堂里诵经祈福。帝弘历便也进了佛堂,恭恭敬敬上了一炷香。 太后并不起身,只是闭目诵经,缓缓道:“皇帝一心为国祈福,哀家听着,外面这雨势,似乎小了些了。” 帝弘历叹道:“雨势虽小,但是天上浓云密布,怕是仍不能雨过天晴。” “皇帝不拨开云雾,如何能见万丈光芒!乾坤旋转,都在你一心一念之间!”太后转头望了帝弘历一眼:“国泰民安也好、风调雨顺也罢,凡事顺应天意,才能万事周全,人力不可胜天!” 见帝弘历只是黯然垂头,也不敢说得太重,转换话题道:“皇帝从何处而来?” “钟粹宫。”帝弘历小声道。 “纯贵妃还是不肯认错么?”太后问。 帝弘历垂首无言,襄玉当真有错么?他一遍遍问自己,那些真相,并非不可查实,当日所饮的下了迷药的茶,也并非襄玉一人经手,那茶原本是奚颜所奉上的,焉知不是奚颜做的手脚。 正想到奚颜,忽听太后道:“如今皇后薨世已有半年,六宫事体繁杂,永和宫嘉妃又将临盆,娴贵妃一人打理六宫,名不正言不顺,又赶上年景不好,也是七灾八难,三天两日来哀家这里哭一场,着实令人看着心疼啊!” 见帝弘历皱起眉头,心知他并不属意于奚颜,否则早已明公正道地立她为后了,他那心里,放不下的,仍是襄玉一人。如当真查实襄玉并无过错,或那襄玉肯低头迂回,帝弘历心念一动,那皇后之位,哪里还有钮钴禄家族和乌喇那拉家族半分机会?哪里还有奚颜半分机会?太后想到此,也不再兜圈子:“后位空虚,六宫不稳,怕也是有碍天象之因。皇帝你要速速做出决断才好!” 帝弘历见太后催逼得急,襄玉之心又不是一时半刻可以摸得清楚的,只好叹息道:“朕与皇后伉俪情深,实在难以忘怀,不忍这么快就再册立皇后。既然皇额娘提及,朕如今先晋封娴贵妃为娴皇贵妃,摄六宫事,行皇后职权,也好安稳人心,两年之后再议册立皇后之事,皇额娘意下如何?” 虽未能替奚颜挣得后位,但总算有了进展,太后也知道不能逼迫过急,只是点头道:“也好,如此更是兼顾多方,也彰显皇帝仁爱之心!” 帝弘历又缓缓道:“既然晋封,不如趁此时机一并晋封,晋纯贵妃为纯皇贵妃,嘉妃为嘉贵妃,愉妃晋封不久,每日也无所作为,这次就罢了,舒嫔与婉贵人、颖贵人等几个人都是多年未晋位份了,都晋封一级吧。娴皇贵妃打理六宫一人独臂难支,朕看着令嫔倒还聪明机灵,就令她协助奚颜吧,她虽也是晋封不久,如今既然要重用她,说不得还得给她晋封为妃才好服众和做事。” 太后心中哪里还在意钰彤是否晋封,只是在思量,如果纯贵妃一并晋封为皇贵妃,岂不是又在奚颜之上?那两年之后,鹿死谁手,还真是难以预料,急忙道:“后宫之事,皇帝决断即可。只是纯贵妃如今因罪禁足,本朝并无禁足宫妃晋封之例,此事皇帝还要三思。” 帝弘历眼前晃过襄玉悲切的神情说:“皇上!民女孤身一人,要那荣华位份何用!” 既然你不在意这位份,朕又何苦为你苦苦去争! 帝弘历闭上眼睛,只为掩饰眼中升起的泪雾:“既然如此,纯贵妃的晋封……就罢了!” ------------ 二【月上海棠】 雨过天晴,万象兴隆,紫禁城中一片欢天喜地,众位宫妃晋封之礼一并举行,因受封之人又许多,故此许多宫殿都是张灯结彩、欢欣雀跃。 钟粹宫仍是往日的沉静,襄玉禁足其中,似是毫不在意外面的风声雨声。 延禧宫亦仍是神秘而诡异的静逸。 最热闹最车轿盈门的,本该是承乾宫,奚颜一举独坐皇贵妃之位,又摄六宫事,分明就是皇后之尊,只是尚未行册封之礼罢了,谁不知道奚颜身后有皇太后撑腰掌舵?那宫中众人,最会见风使舵,此时不来巴结讨好,更待何时。 可是偏偏不如意事常八九,那奚颜的荣耀风头还没持续几天,便被永寿宫夺了光彩。 原因无他,嘉贵妃又诞育皇九子。为帝王家开枝散叶、诞育皇子,那是天大的功绩,更因如今储位空虚,除了大阿哥和三阿哥乃是下了明旨不再考虑立储之外,其他任何一个皇子都有可能将来荣登九五,情势尚未分明之时,谁肯轻易得罪冷落任何一个? 因而,那永寿宫的喜庆荣宠,竟然将奚颜承乾宫的尊贵对比得那般逼仄和虚假。 正巧山兰进来,手里托着一套花团锦簇的婴儿襁褓,悄声道:“回禀皇贵妃娘娘,永寿宫中将咱们前日送去的衣物都扔了出来,小太监们无意间看到的。” 奚颜猛地从贵妃榻上坐直了身子,恨恨道:“烧掉!咱们没必要巴结逢迎她。本宫不过是念在如今代行皇后之责,看望众位皇子阿哥乃是分内之事,你当本宫愿意见到她那狐媚样子!” 吓得山兰不敢说话,急忙悄悄退了出去。 奚颜蹬着眼睛,想了半晌,仍不得主意,如今虽摄六宫事,只是万一纯贵妃复出,或者嘉贵妃因子得宠,自己恐怕很难顺利坐上皇后之位。正想着,山兰又进来回奏,宁郡王前来送花木。 弘皎早已踱着步走进了正殿,拱手道:“恭喜皇贵妃娘娘,贺喜皇贵妃娘娘!” “王爷!本宫愁有千万,喜从何来?虽然得了这皇贵妃的尊位,奈何如今嘉贵妃又生龙子,本宫膝下空虚,今后之事,母凭子贵,本宫可如何是好!”奚颜叹息道。 弘皎心中原是欢喜奚颜暗中摆布了襄玉,如今又听她说起嘉贵妃的事,如今奚颜地位尚未稳固,如不能必保她坐上皇后宝座,自己的心血岂不是白费了?嘉贵妃面虽和善,心却冷硬,又有其兄长在朝廷上周旋,极难摆布,不如趁此时机,想办法除掉嘉贵妃,以确保奚颜无后顾之忧,那是再料理纯贵妃,岂不是更容易些。 想到此,笑道:“娘娘的意思是如何呢?难不成还能令人火烧了那永寿宫不成?” “王爷不说快快替本宫想个可行的办法,怎么还如此取笑!”奚颜微嗔微怒。 “咱们虽不敢火烧永寿宫,当日嘉贵妃还不是火烧了梦坡斋?”弘皎说着,不由得想起碧云寺,想起嘉贵妃所使用的蛇蝎,又忍不住想起茹缇的惨死,想起那与自己永远无法相认的和嘉,愤恨满胸,咬牙切齿道:“她那蛇蝎心肠的女人,咱们且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奚颜见弘皎脸色突变,知道他已有了办法,因问:“不知王爷计将安出?” 弘皎狰狞一笑,在奚颜耳边悄声半晌,转身出了承乾宫。 须臾,弘皎走进御花园一处无人的堆放花匠杂物的小屋内,从那笼子里取出一只信鸽,将写好的枝条塞在信鸽腿上,然后向着空中松开时,那信鸽从宫墙内扑腾腾扇动着翅膀,向着紫金城外飞去。 景阳宫中,太监何守诚悄悄对钰彤耳语:“令妃娘娘,这是今儿永寿宫飞出的信鸽的消息,又是送给宫外金大人的。” 钰彤接过纸条展开来,只见上面写着:“速备毒蛇一条,死黄粉虫若干,明日辰时派人去取。” 那毒蛇及黄粉虫的字样,令钰彤想起当日碧云寺遭遇蛇蝎之事,心中诧异,知道此间必有蹊跷,想了想道:“将那鸽子放了,咱们且当做什么都不知道,看看接下来会上演什么好戏!” 于是那鸽子又扑腾腾飞出了宫墙。 看着那鸽子飞得远了,仍觉得不太妥当,便有去了钟粹宫。 永寿宫中,嘉贵妃金伊华望着墙角那笼子里的鸽子出神,转身问翠翘:“前日放出去的鸽子,怎么少了三只没有回来?你可曾留意过,这宫中可还有其他地方也有鸽子?” “娘娘不用担心,想是大人收到信息娘娘的平安消息,心中有数,并没有将鸽子放回来吧。”翠翘急忙回答:“奴婢从未在宫中其他地方见到过这鸽子。” 伊华皱着眉头想了想,没奈何道:“若果真如此,也就罢了!”虽口中如此说,心中还是不踏实,冷风吹过,还是浑身寒战,如今不过初秋,天气便寒冷了起来。 永寿宫这些日子一直用大红镶金装点,今日看来,也有了些破败之相,该是令人收拾起来的时候了,还有那花木,夏日繁盛的石榴早已果实累累,一盆盆上好的菊花争奇斗艳,两个花房上的小内监正一起搬着一盆花向殿内走去,翠翘忙上前道:“这殿内九阿哥正在睡觉呢,不要进去,吵醒了九阿哥,你们担当得起吗!” 小内监的声音脆生生带着讨好巴结:“多谢姐姐提醒咱们。这是天竺葵,颜色艳丽,气味芳香,又能安身平气,最适合小孩子了,这是宁郡王特意令奴才们送到永寿宫的呢!” 翠翘道:“回去多谢王爷美意,这花还是就放在外面吧!” “翠翘!莫要辜负了王爷的美意,本宫焉能不收!送进去吧,只是别吵醒了九阿哥就行!”伊华听到,急忙制止,如今正是需要收拢人心、多扶植臂膀的时候,犯不着为了这点子小事引起宁郡王的不痛快。 伊华看着翠翘指挥人进殿安置好了花草,又出来招呼其他小内监陆陆续续出了永寿宫,无限惬意地想着,如今大阿哥和三阿哥已经是死老虎,再无威胁,也就不必在意了,自己的四阿哥永珹就成了最大的皇子,只可惜帝弘历仍在因前日红豆之事未能释怀,怕是指望不上永珹了,八阿哥永璇不知因何,天生得腿脚有毛病,这些年明察暗访,就是查不出所以然,帝弘历一向不待见永璇,天公真是事事遂心,如今又有了九阿哥,这九阿哥正出生在皇后过世之时,很是慰藉帝弘历的心,给他悲伤中带来了些许快慰,因而帝弘历很是疼爱九阿哥,连名字都一直在斟酌中,不肯随便起个名字。 想着九阿哥,唇边泛起一丝温柔得意的笑,那真是自己最贴心的宝贝,不但稳固了自己的贵妃之位,更添了一份对未来的期许。 正想着,见翠翘安排好了花草,转身进了内殿,忽地殿内传来她惊恐的叫声:“蛇……蛇……有蛇!” 有蛇?伊华闻言大惊,急忙向内殿走去,方走到门前,便见翠翘花容失色、浑身战栗,那殿内床榻之上,正盘着一跳白眉蝮蛇,细长的身子支着方形的脑袋,口中吐出常常的红信子,正不错眼睛地盯着门口出现的人,一副警惕的意欲攻击的姿态。 而最令伊华震惊的,是那床榻之上,小小襁褓之中,九阿哥连一丝声音也无。 母性的本能令伊华再顾不得许多,竟然伸手将身前吓呆的翠翘向前猛地推去,那蛇受了惊吓,以为翠翘要攻击它,毫不犹豫挺直了身子,向着翠翘扑去,一口咬在翠翘的脖颈之上。 伊华挥手从头上拔下半尺长的步摇金钗,挥手向蛇的七寸处扎去,扑哧一声,那金钗穿透了蛇身,那蛇松开口,噗通掉在地上,扭动了几下身子,便不动了。 翠翘的身子软软地倒在地上,痛楚地抽搐了几下,气绝身亡。 伊华顾不得翠翘死活,急忙冲到床前,弯腰抱起襁褓中的九阿哥。只见九阿哥右脸上分明两个咬痕,脸色紫涨、早已没了呼吸。伊华吓得大叫道:“来人!来人啊!快穿御医!快去传御医!” 宫女内监们闻得声音,这才一起涌了进来,一个人忙忙地去传了御医来。 半晌,郭幕针三步并作两步、气喘吁吁地跟着宫女进来,正要请安,伊华哪里容他啰嗦,急忙将怀中的九阿哥抱给他看,郭幕针翻了翻九阿哥眼皮,又摸了摸脖颈,才摇头道:“娘娘……如果在九阿哥被蛇咬的第一时间,能有人为他吸吮毒液,再辅以解毒之物,还有一丝希望,如今已是回天乏术了!” 伊华发疯似得摇着头:“不会的,不会的,九阿哥不会死!他不会死!你快救他!快救他啊……” 郭幕针只得跪在地上拼命磕头,半晌才挤出一句话:“这深宫内院,怎么会有蛇?这蛇如何会在九阿哥身边?” 伊华混乱中转头望向床上,只见在九阿哥襁褓边,隐隐几点淡黄色的痕迹,她细细看去,不由得吓得呆住了。 这些东西她从未见过,但是却听兄长说过,那是死黄粉虫,专门引诱毒蛇。 那一次,这些东西,被放置在碧云寺。 这一次,这些东西,出现在永寿宫。 伊华狂叫一声,晕倒在地。 ------------ 三【风中柳令】 有蛇?永寿宫居然向宫外要毒蛇? 闻听钰彤的消息,襄玉惊得立刻站起身来,放下手上正在浆洗的衣物,急急道:“钰彤,你如今协助娴皇贵妃打理六宫,一定要尽快做好这件事!快去寻硫磺来,将各宫宫墙下洒满,尤其是阿哥所周边,更要密密地撒一圈,无论嘉贵妃这蛇用于何地,务必不能令皇子和宫妃们们受害!” 自从钰彤晋封为令妃后,那奚颜提防钰彤与襄玉来往过密,两处宫殿距离过近,便将钰彤搬出景阳宫,住了原仪嫔所居的景仁宫,这样她的承乾宫正处于居中之处,心下才安宁。虽然如此,那钰彤仍是每隔了三日五日,便一定要道钟粹宫来走走,那上下人等都感念她比奚颜那火爆脾气更宽和待下,因而也就很少有人闲言闲语。 钰彤冷哼道:“这蛇恐怕与当日碧云寺之蛇,是同出一辙,怕是当日之事,也是她所为!依妹妹的意思,不如直接禀明皇上。” 襄玉微微一笑:“你可曾看过曹公子那部书?可曾记得宝钗扑蝶那段故事?” 钰彤见她如此一问,知道其中必有原因,因点点头。 襄玉道:“宝钗何等样人,即便撞见了林红玉遗帕惹相思之事,也不过是使了一个金蝉脱壳之计罢了。如果她当真揭穿了,你觉得那故事,还会如此好看么?” 原来如此。钰彤心下暗服,这襄玉莫要看她面上宽厚平和,似是如已故皇后一般软弱可欺,谁知她心中却是最明白最清楚的。如果她当真是那重名利、爱权势、弄心计之人,如今这后宫,还不知会如何天翻地覆!想着,不由得替帝弘历庆幸。 天下女人,淡泊慈悲如此女者,凤毛麟角。 正想着,耳边又听襄玉叹道:“钰彤,你比之皇后的柔弱更为坚忍,比之奚颜的专横更为平和,比之伊华的阴柔更为明朗,比之如意的无为更为聪慧,我知你本无争宠之心,但只为了后宫平和、国本稳固,你也不该如此对皇上退避三舍、拒之千里啊!” 钰彤最听不得这个,好容易冷下来些的炽热心肠,又被触痛,转过头去不让襄玉看到她眼中的泪,只低声叹息一声便告辞了出去。 纵然你是千古帝王,你依旧无法得到所有女人的心,即便是你的女人,也不行! 襄玉叹息,那一向志得意满、刚愎自用、自以为是、疑神疑鬼的男人,是否知道这其中的隐情?! 可是,那有着诸多诸多令她嗤之以鼻的缺点的男人,却如此令她万难割舍、牵肠挂肚。 可是,那不知欠了几世情债的冤家,已有多久不曾来过钟粹宫?自从奉慧语棺椁回京之后禁足,就不曾再见到过他的面。 御花园百花齐放、争奇斗艳,他何必独爱牡丹! 襄玉望着洗衣盆里浮起的厚厚的泡沫,在阳光下泛着五光十色,不一时全都一个接一个破碎了。 正当她柔肠百转、万千低回,没想到这日,钟粹宫门前忽的銮驾摆开,夏守忠扬声喊道:“万岁爷驾幸钟粹宫,纯贵妃迎驾!” 襄玉不信任地看着宫门外,芳菲、孙嬷嬷和陈公公早已跪在宫门口接驾,她正在扫着院子,手里握着长长的扫帚,一时竟然不知道该如何。 永不相疑!是不是他已知道事情真相,不再猜疑她? 可是,他的脸上没有温情,没有愧疚,没有久别再见的激动,却是满脸的愁云,他望着未经装束、只穿着粗布衣物的她,竟然想起第一次见到她时,她口中诉说的自小在妓院中做粗使活计之事,想来那时的她,也是如此刻一般受苦受难,只不过那时那未经世事的小女孩,是否能想到今日这惊涛骇浪! 他定定看着她:“你这是在做什么?” “清晨即起,洒扫庭除罢了。难道你以为我在葬花?”襄玉恢复了平静,心中虽激动万分,面色却如常:“我不是那多愁善感、诗情画意的人!” 帝弘历最是爱她这天然的言辞态度,可是心中又有解不开的梗,只好掩饰地轻咳一声:“几日没见驾,居然连基本礼仪都忘记了,不但不迎驾行礼,还越发你啊我的起来!” 见他此来,并不是为着回转之意,襄玉只淡淡道:“皇上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何旨意,还望宣明,臣妾遵旨。” 帝弘历见她冷冷的,也觉得没意思,何况心中有事,便也做出冷峻神色:“纯贵妃,方才宫中发生了件大事,你可听闻?” “臣妾禁足宫中,两耳不闻宫外事。” “是么?你可知道,几日前,嘉贵妃的永寿宫遭了蛇灾,一条毒蛇伤了九阿哥和一个宫女的性命!”帝弘历说着,细细看着襄玉面上的表情。 “蛇?在永寿宫?”襄玉惊诧,千提防万提防,没想到,那蛇竟然在永寿宫伤人,竟然又是皇子受害!如此种种,受害的,总是这男人的骨肉血亲!襄玉想至此,更是对帝弘历多了番深深的悲悯,那眼神也哀伤悲戚起来。 可是,这蛇既然是伊华自己从宫外其兄长处要来,如何不知道善加防备,反而自害其身?那伊华虽面色和善、与人说说笑笑,却甚是聪明狡猾、说话做事都惯会抓乖取巧,再不会糊涂至此,难道这背后,另有其人? 那么,此人是否便是碧云寺蛇蝎之事的主使? 帝弘历见襄玉沉吟,皱着眉头问:“你很惊讶,是么?你也知道这蛇同当日碧云寺乃是同一人所为,是么?你是不知道这些事情的底里呢?还是,你知道,却仍想隐瞒朕?” 襄玉咬着唇,不肯说话。不能令一个人受害,是否便是不能放过另一个人? “钰彤知道永寿宫毒蛇肆虐之后,已经将信鸽之事告诉朕了。只是可惜嘉贵妃昏倒了,醒过来只是哭,什么也不肯说。看来,朕如果将她交到慎行司,估计她就会说些什么了!”帝弘历冷冰冰道。 “皇上三思!”襄玉这才出身唤道:“皇上请三思!九阿哥此次不幸薨世,嘉贵妃也是痛断肝肠,她如何会用这蛇蝎害自己呢!”一边本能为伊华求情,一边心中埋怨钰彤,竟然还是对帝弘历讲了。这爱恨分明、快意恩仇的女子,居然眼睛里总是非黑即白的世界,岂不闻,那世间颜色,哪里有那么多纯正,那大多事物,都是灰色的。 正如好人亦会无意间相差做错,坏人也会良心发现。 帝弘历也是不解地望着襄玉:“朕此次来,原本是想听你诉不白之冤,一并查明真凶,找出当日那弑王杀驾之人的,没想到你竟然还不如钰彤来得果敢决绝,竟然一味妇人之仁!” “妇人之仁,亦是仁。是仁,便好过残暴!嘉贵妃如今爱子新丧,即便有过过错,如今已是遭了惩戒,相比她必定心内知悔,日后定当安守本分、老成做人。何况究竟是否是她所为,尚无证据,如皇上必定立意要拿她做法,圣意臣妾不敢揣测,只是可怜四阿哥和八阿哥,如其母妃因罪而逝,今后在宫中还不知道要遭遇多少的冷落和孤寂。他们,都是您的亲骨肉啊!”襄玉的声音已是哽咽难言。 提起阿哥们,帝弘历也垂下了头:“大阿哥自从被朕下旨取消立储资格后,没想到非但没能使是他远离阴险算计,却更遭到冷落排挤,一直郁郁寡欢、缠绵病榻多日了!朕想起来就辛酸。为何做朕的儿子,竟然都会如履薄冰、如临深渊?” 襄玉也道:“做个名士真绝代,不幸生于帝王家!这帝王家的子嗣,不知要尝尽多少世人难以明了的屈辱折磨!且不说那些被诸多阴谋伤害者,便是生着,又有几人能畅快尽兴地活着?只怕那心境,比之乡野村夫都不如。” 说着,急忙转回正题:“如今三阿哥又何尝不是!原本阴郁冷僻的性情,如今更是孤僻得不肯与人来往。臣妾越想越觉得心中不安。求皇上念在已故的九阿哥份上,念在四阿哥和八阿哥的份上,莫让皇子们忍受孤苦,这事,就让它过去吧!” 帝弘历望着出离尘世般的襄玉,更闻得那令他难以拒绝的香味,不由自主便点了头:“襄玉,朕总是看不明白你,你难道不食人间烟火,立意要成佛成仙?” 佛云,人从爱生忧,从忧生怖。若离于爱,何忧何怖?……”襄玉低叹。 “吆……这不是怡亲王爷……王爷如今真是清闲,来此有何贵干啊?”忽地门外传来夏守忠那公鸭一样的嗓音,虽并非刻意高声,却也丝毫没有想遮掩的意思。如今怡亲王最不得圣心,朝里宫内谁人不知?因而那不落井下石、趁势踩上一脚的,都也算厚道了,更不知有多少等着看笑话的,哪里还能指望有人替他遮掩一二、查看风向。 偏那声音清晰地传到帝弘历耳朵里,他沉下脸喝问:“夏守忠,你越发没规矩了,哪里有你这么对王爷讲话的!” 夏守忠在门外闻声,急忙进来噗通跪下,扬起手来左右开弓对着自己的脸便抽了起来:“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帝弘历只望着襄玉,对夏守忠道:“你这狗奴才,怡亲王乃是圣祖之孙,身份贵重,你狗眼看人,出言不逊,若不是朕念在你多年服侍的份上,早取了你的狗头!一会儿下去慎行司,自领四十棍!” 襄玉没想到帝弘历原本很是不喜欢弘晓,今日竟然因为谈到帝王子嗣之事而对弘晓如此宽宥,将心中怨怪帝弘历之心,不知不觉又减弱了许多。 只听帝弘历唤了弘晓进来,面色和缓:“弘晓,几日不见,你到清减了许多,今日怎么得闲,进来看看?” 弘晓战兢兢躬身吞吞吐吐道:“回奏万岁,臣……臣万死!万岁谕旨令臣不奉诏不得入宫,臣……臣是……是……是随众位宗亲按月初之礼去给太后娘娘请安,然后……然后想着从这神武门出去回府方便些,就……就走到这里来了。” “行了,那你去吧!”帝弘历毫不在意,一笑道。 弘晓如蒙大赦,急忙又施了礼,转身退了出去。襄玉忽地看到,在走过芳菲身边时,快速地将一件东西塞在了芳菲怀里。芳菲机灵,也不细看,衣袖一掩,便将那东西藏在了衣服里。 这里帝弘历却对襄玉的愣神错会了意,只道是她仍在固执冷漠中,因叹道:“朕也知道,你只想静一静,罢了,朕还是去其他宫室吧!”说完,神情萧索:“可是,往哪里去呢?见到别人都怪腻的!” 襄玉心思一动,望着弘晓的背影,轻声道:“景仁宫,令妃!” 弘晓远远听见,忽地站住。 ------------ 四【骊歌一叠】 景仁宫,令妃。帝弘历眼前闪过的,竟是钰彤被自己蹂躏后倒在床上那双目圆睁,干涩呆滞的痴呆疯傻之态。那是自己唯一一次如此粗野残暴地强迫宫妃。因而自那唯一一次宠幸钰彤后,心底总有一段化不开的压抑,而钰彤也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这许多年却再未翻过钰彤的牌子。 今日听得襄玉毫无妒意地举荐钰彤,酸溜溜道:“钰彤聪慧秀丽,奈何她是朕心底的一根刺!” 襄玉如何不明就里?钰彤虽已贵为妃位,却与帝弘历,郎无情妾无意,两不干涉,似是早已绝了男女情爱。心知那强拧的瓜不甜,也只是叹息一声。 帝弘历无限憧憬地望着襄玉,只盼着她能有所温存的示意,自己便会借坡下驴、与她重回旧日的温情缱眷,因拉过襄玉的手,一并坐在回廊上,怜惜地将她散落下来的碎发拢到耳朵后,轻声道:“如今皇后已逝,后位空虚,富察氏一族,却还是朕最可倚重的肱骨之臣!前些时日,朕派经略大学士傅恒收复金川,捷报传来,金川首领莎罗奔同郎卡带领喇嘛及头人等,焚香跪迎傅恒,至此金川事平,朕便封了那傅恒为忠勇公。” 说到朝政顺畅,帝弘历欣慰地笑了,笑着笑着,笑容转了苦恼:“只是太后与奚颜如今掌握后宫,难保乌拉那拉家族和钮钴禄家族不会借机争权夺势,闹得朝堂不宁。如果太后一味坚持,怕是奚颜便不只是封了皇贵妃就能罢休的,如今嘉贵妃又出了这样的事情,宫中人人对其侧目,万难服众,朕在这后宫,是再没有可以倚重之人了!” 原来他心中所有,全是那朝廷大计,便是于己之款款情话,也不过是为了他朝堂上的权衡!襄玉原本见帝弘历的温存,还以为他已全然相信了自己,没想到远不是这个意思!她心中哀叹,我何尝不是全心全意扶持你成千古一帝,只是,我不能此一生,永远只做了一枚棋子! 更何况,我亦不知,谁是那下棋之人? 心中有感,身子也就坐正了些。 帝弘历哪里能感觉不到,未免有些尴尬,一时间冷了场面。 正此时,殿门口响起一声爽朗朗的笑声:“令妃姐姐,这个赌,我赢定了!”是舒妃御琴的声音,仍带着婉转古怪的南方口音。 “本宫看未必呢!不信咱们进去看看!哎呀,这不是夏公公么?”钰彤的声音道。 “奴才给令妃娘娘、舒妃娘娘请安!”夏守忠的声音毕恭毕敬中带着讨好:“万岁爷正在钟粹宫中呢!” “那算了,御琴,咱们改日再来吧,本宫还要去娴皇贵妃处核算宫中账目。”钰彤闻听帝弘历在钟粹宫,转身便欲离开。 帝弘历正愁无法解面前之难堪,急忙高声唤道:“宣令妃、舒妃觐见!” 钰彤和御琴听得宣旨,只得一起进了钟粹宫,请安问好毕,帝弘历示意二人一并坐在回廊中的大理石桌前,那芳菲上了茶来,帝弘历打起精神、做出饶有兴致地问:“你俩在赌什么?且说出来给朕听一听!” “哎呀皇上,您在最好,省得令妃姐姐耍赖。”御琴抢着道。虽然在这紫禁城中已有七八年,当日的小丫头如今已出落得亭亭玉立、风姿聘婷,只是一来御琴秉性爽朗率真,心思简单,二来毕竟是外族人,言语上不是甚通,对那些弯弯绕绕的言谈不很适应,因而与众多嫔妃接触也不多,反而仍保持着当日的纯真烂漫。 襄玉听得她如此口声,也忍不住笑了。 见襄玉亦是兴致很高,帝弘历忙忙附和道:“令妃你什么事情对舒妃耍赖了?” 钰彤见问,收了原本与御琴说说笑笑的神情,正色道:“不过是闺中玩笑罢了,恐有辱圣听!” “为什么又进入圣厅?咱们不是在钟粹宫吗?”御琴困惑地眨着眼睛。 那神情逗得其余三人都忍不住笑了。这一笑,僵硬尴尬的气氛便消失得无影无踪。饶是钰彤再不愿面对帝弘历,此情此景也只得笑回道:“臣妾与舒妃打赌,这里这首诗给纯贵妃姐姐看过,看纯妃姐姐是否相信有外国女子会写诗。” “哦?哪里那外国女子的诗,且给朕瞧瞧!”帝弘历笑道。 御琴挥手从衣袖中抽出一张纸,那上面墨迹深深,写着: 昨夜朱楼梦 今宵水国吟 岛云蒸大海 岚气接丛林 月本无古今 情缘自浅深 汉南春历历 焉得不关心 襄玉一见,这不是雪芹公子那书上的诗么?如何会在御琴手上?因困惑地问:“这诗,恐怕不是舒妃妹妹所写吧?” 帝弘历也点头:“此诗意境深远、用词考究、对仗工整,非十数载寒窗而不可得,朕也看着,不像是舒妃所写。” 钰彤轻笑道:“此诗乃是臣妾在书中读到的,很是喜欢,今日无意间吟了出来,不知如何被舒妃妹妹听到了,非说是她写的。” 帝弘历故作恼怒地对御琴道:“舒妃,你这就是欺君了。这明明是你听令妃吟诵,录下来的,如何说是你写的?” 御琴嘟着嘴,那厚厚的、艳艳的红唇像一个红红的圆圈、转动着灵活的大眼睛,晃得头上的金发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这诗真的是我写的,你看墨迹还没干呢。” “可是……这诗真的不是你作的……”钰彤又道。 御琴撇撇嘴,不屑一顾:“我没说是我作的啊,我只是说,皇上手上拿着的那张纸上的诗,是我写上去的。” “原来如此!此写并非写作之意,乃是誊写之意。”帝弘历恍然大悟,哈哈大笑起来。笑着,不由得多看了御琴几眼。当日那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如今早已发育得身材苗条、体态轻盈,浑身散发着浓重的女儿气息,更配上那异域风情的容貌,更是风姿卓越。 因当日入宫时,御琴尚小,后又因帝弘历与太后有所不睦,未免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连带也厌烦起太后所看重之人,一并连奚颜和御琴都冷落了,即便后来与太后有所缓和,奈何宫中事情繁多,哪里应付得过来这么多宫妃,也就从来没有翻过御琴的牌子,没想到这御琴竟已是别有一番韵致了。想着想着,不由得看痴了。 御琴浑然不觉,仍嘟着嘴道:“我哪里会作诗啊!那写诗是个好难好难的事情,我根本学不会呢!” 帝弘历的神情全然落入襄玉眼帘,她浅笑道:“作诗确实是个很难的事情,不但要遣词造句,更要立意心思,本宫也尚未学会,怕是功夫还不到家吧!” 帝弘历哈哈一笑:“什么难事,也值得去学?不过是起、承、转、合,当中承、转是两副对子,平声的对平声,仄声的对仄声,虚的对虚的,实的对实的。若是果有了奇句,连平仄虚实不对都使得的。” 襄玉苦苦一笑:“知难行易吧,臣妾学了许久也不可得其门而入!” 帝弘历笑道:“你们若真心要学,朕教你们个巧法子,且把《王摩诘全集》中的五言律一百首细心揣摩透熟了,然后再读一百二十首老杜的七言律,次之再李青莲的七言绝句读一二百首。肚子里先有了这三个人做了底子,然后再把陶渊明、应、刘、谢、阮、庾、鲍等人的一看,你们俩又是这样极聪明伶俐的人,不用一年工夫,不愁不是诗翁了。” 说着几个人都会意地笑了。 难得如此轻快、随意的时光,帝弘历竟然像找到了开心果的孩子一般,望着御琴笑得前仰后合。 襄玉与钰彤会心地对望一眼,也许,这许多事情,都是命中早已注定的吧。 不多时到了晚膳时间,帝弘历本欲在钟粹宫用膳,奈何钟粹宫如今并无宫女内监服侍,一应劳作都是襄玉一人,帝弘历叹道:“朕即解除你禁足,令内务府再将原内监宫女发回,仍旧按旧例当差,这些粗使活计,你……你就别做了!” 襄玉只摇头笑道:“劳力时不必劳心,对臣妾未尝不是反躬自省的好事,如今许多事情并未明朗,臣妾即便如此稀里糊涂解除了禁足,未必能服众,又使他人腹诽皇上赏罚不明。臣妾并无怨言,甘愿禁足在此,等到水落石出的那一天!皇上不必挂心,臣妾自然能料理清楚明白。” 帝弘历方温热的心,又被她的冰冷冻僵,也沉下脸来冷冷说:“朕……朕遂了你的意吧!” 御琴在旁听明白了,脆脆地笑道:“纯姐姐宫中没有好吃的,我那永和宫中有许多,都是其他宫中没有的呢,皇上可喝过咖啡,吃过榴莲,尝过咖喱?那都是臣妾家乡的东西,阿玛派人从南边特意给我带来的,我这就回去找人做了拿来给你们吃!” 说着,笑呵呵地跳下台阶,便向宫门外跑去。 钰彤笑道:“你急什么!看跑快了跌倒!” 帝弘历夸张地跟着笑道:“何必拿来这么麻烦,朕就移驾去永和宫用晚膳,岂不好?”说着,仍存了一线希望,对襄玉和钰彤道:“你们两个一并去吧!” 襄玉见帝弘历欢愉,心中也甚觉宽慰,虽仍是微微酸楚,垂下眼帘道:“臣妾禁足思过之人,不宜出宫,多谢皇上美意,臣妾还是留在钟粹宫中吧!” 那钰彤也跟着施礼道:“因娴皇贵妃传唤,臣妾正欲去承乾宫,今日就不叨扰舒妃妹妹了。” 帝弘历心中也明白两人对自己退避三舍之意,心中思来想去无趣,便同那御琴一并离开了钟粹宫,摆驾永和宫。 钰彤也辞别离开,襄玉这才舒了口气,叫过芳菲,芳菲识趣,立刻悄悄从袖子中拿出那纸包,打开来,却是一部新抄写的《红楼梦》,襄玉只随意翻看,发现许多地方都已与从前大不相同,那情节内容更合理,人物性格更鲜明,最难能可贵者,是雪芹立意早已跳脱出当日其父笔下家族倾颓的宿命悲悯,全然立足于家国兴衰。 因越看越爱,竟然连饭都不肯吃了,只是拿着那书,静坐在桌前,凝神细读。 一夜时光等闲流逝,直到东方发白之时,忽地听得钟粹宫紧闭的宫门被捶得山响。 ------------ 第二十四章:瘦月清霜梦有知 ------------ 一【双头莲令】 清晨的静逸中,钟粹宫前的门环之声,越显得沉重张扬。 襄玉虽一夜未眠,因被书中故事所感,反而神思清明,急忙令芳菲前去看看。 芳菲小心地从门缝中张望了过去,却原来是一脸急躁的三阿哥永璋,急忙打开了宫门。 那永璋终于见门打开了,也顾不得芳菲在旁,径直冲了进来,口中急躁地呼叫道:“皇阿玛,皇额娘……大哥……阿哥不好了!” 襄玉吃了一惊,急忙从殿内走出来,但见永璋只穿了件淡薄衣衫,似是急切中没来及添件衣服,虽只有十六七岁,却已是大人模样,身材高挑、面容清俊,只是眉宇间总是带着一团阴郁的气色,此时更是眉头深锁、满头大汗,见了襄玉也不请安,直着脖子道:“皇额娘,快快请出皇阿玛,大哥不好了,快去看看他吧!” 襄玉直觉到出了事,忙说:“大阿哥如何了?可曾传了御医?” “何尝不去传呢!从昨夜丑时开始,他就浑身虚汗、手捂胸口呼痛,阿哥所内只有儿臣与他尚有交往,其他人自从皇阿玛传旨取消我们的立储资格后,就再不同我们来往了,大哥的嬷嬷见不好,连夜找了儿臣前去,儿臣看着不祥,急忙派人去请太医,谁知太医院人说,没有皇阿玛旨意,不能奉命,儿臣打听得皇阿玛午后来了皇额娘宫里,要来求皇阿玛谕旨,谁知大哥死死拉着儿臣手,说皇阿玛难得再到皇额娘宫中,此乃皇额娘重得圣宠、儿臣再获眷顾的大好时机,万不可以因他之故破坏了,死活拉着不让儿臣来。可是到了某时,大哥忽地呼吸困难、浑身抽搐,竟然连意识都没了,儿臣实在顾不得了,只好闯了来,求皇额娘发发慈悲,请出皇阿玛,快传御医救救大哥啊!”永璋语无伦次、焦躁地一口气说了出来,扑通跪在地上。 襄玉转身对孙嬷嬷道:“快去传谕陈太医速去阿哥所救治大阿哥!即便他不在太医院奉直,也要派人去家中找到他!” 说完拉起永璋道:“皇上不在钟粹宫,额娘随你前去阿哥所看看大阿哥吧!” 永璋定定地望着襄玉发呆,半晌才道:“皇上不在钟粹宫,皇额娘怎么不早说?不劳皇额娘操心,免得更耽搁功夫。皇阿玛是在哪个宫中?儿臣自行去找皇阿玛吧!” “永和宫!”襄玉道:“额娘已经派人去请太……” “你说什么!”尚未等襄玉说完,永璋忽地跳了起来吼道:“你说皇阿玛昨夜驾幸永和宫舒妃处?” 襄玉茫然点头,不明白永璋何以突然间面色赤红、双目喷射凶光,似是忽然遭到极大打击一般。他在喉咙里低吼一声,竟然二话不说,狂奔而去。 襄玉虽诧异永璋之行止,但心思仍在大阿哥病势上,迅速在脑海中搜寻着所看医书,思忖着道:“大阿哥一直郁郁寡欢,如今突然发作,怕是因思虑过重、伤及心肺而导致的心力衰竭,如今必得从疏通经脉、恢复元气入手,使用祛邪扶正、回阳救逆之药,怕是便可达回天之力!”想到此,急忙对芳菲道:“快去太医院求附子理中汤、参附汤之类的汤药,速速送到阿哥所给大阿哥服用。” “娘娘……”芳菲在旁小声道:“娘娘,这行医诊治,是太医院之事,三阿哥既然去永和宫请旨了,且能太医去诊治就是,娘娘您用药,这万一大阿哥有个三长两短,您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啊!” 襄玉顿足道:“如果依三阿哥所言症状、本宫判断不错,大阿哥已是命在须臾,这救人救命之事,哪里还能这么瞻前顾后、畏畏缩缩?本宫一片赤诚之心,惟天可表,又有何惧哉!” 芳菲见劝不过,只得急匆匆出了钟粹宫,向太医院而去。 襄玉望着微明的天空,双手合什跪在阶下,对天祈祷:“当日求皇上取消大阿哥与三阿哥立储资格,原是一片慈心,不忍见他俩绝无立储机会的同时又要遭受他人暗中算计,没想到竟然致使永璜抑郁寡欢,乃至今日生死一线!我襄玉此生,从无害人之心,为求解救他人于危难,尤其不忍皇上的子嗣遭受任何不测而令皇上伤心痛心。如上天明了我一番诚意,请千万保佑永璋逢凶化吉、遇难呈祥!” 我命由我不由天,真的么?我真的能扼住命运那悲沧的喉咙么? 当钟粹宫的宫门再次被打开,芳菲满脸泪痕出现在襄玉面前时,襄玉无助地坐倒在地上,心底一片悲凉。 芳菲轻声道:“娘娘节哀!奴婢与嬷嬷们虽然给大阿哥灌服了娘娘的药,可惜已经太迟了,陈太医到时,大阿哥已经没了气息,陈太医说,娘娘所用之药,完全合适,如果能再早上一个时辰……” 襄玉的泪忍不住流了满脸,茫然望着地面上的青苔,那青苔年年被人践踏踩压,冬雪覆盖、寒霜欺凌,却总是能在第二年又泛新绿,生生不息。 芳菲再劝慰道:“三阿哥到底在永和宫找到了万岁,如今皇上和诸位娘娘们都去了阿哥所,只是皇上似乎不是很相信陈太医的话,一再令人去查那药……娘娘是否也要前去看看?” “去看什么?看大哥死了,是不是我和四弟、五弟也死了,好给六弟承袭帝位让开路?”门外忽然传来一声冰冷的怒喝,永璋双目赤红、凛然闯了进来。 襄玉恍惚望着永璋,没听明白他在说什么。 见襄玉那一脸茫然无辜的样子,永璋怒向胆边生,恶狠狠喝道:“你这个蛇蝎妇人,你蛊惑皇阿玛废除了大哥与我,如今又故意传不当值的太医来延误时间,你再用毒药害死了大哥,是不是接下来,你就要对我下手了?”说着冷笑起来:“什么你所用之药完全合适?你狐媚妖道,这些年迷惑皇了阿玛的眼睛,却不能把世人都当成了瞎子!” 襄玉再忍不住,厉声道:“三阿哥,你怎么可以无凭无证,如此诬陷额娘?人言虎毒不食子,难道在你心中,额娘竟然连恶虎都不如?” 永璋冷笑:“虎毒不食子,那是不食亲生子!你的亲生子,是永瑢与和嘉,不是我!” “三阿哥,你在胡说什么!”襄玉急忙喝止。 “三阿哥!三阿哥!哈哈哈!!你一直叫我三阿哥!可是我小的时候,你没有生病去畅春园之前,你总是很疼爱我,叫我璋儿,跟慧额娘一起,叫我璋儿!可是当你回来之后,你却口口声声只叫我三阿哥!”永璋的眼睛冒出了火:“你不是我皇额娘!你不是!” 他恶狠狠地一步向前,抓住襄玉的衣襟,对着她的眼睛喝问道:“你是谁?你为何要冒充我皇额娘?你将我皇额娘怎么样了?说!” 襄玉瞬间清醒了过来,原来这么多年,永璋不肯与自己亲近,便是这句“三阿哥”与“璋儿”之间的差异令他心生疑窦,果然,最是明白孩子心,那点滴的不同,能瞒过宫中这么多心机深重、成熟老辣的宫妃,却瞒不过一个小小的六岁孩子,即便过去十年了,那孩子心灵深处那无法抹平的伤痕、那铭刻的慈母恩情,却是掺不得半点假的。她心中酸楚,只能低声流泪道:“三……璋儿,额娘……我是你额娘啊!” “你是永瑢的额娘,你是和嘉的额娘,你只疼爱他们俩,只顾念他们俩。你如果是我额娘,当日我被相思豆差点毒死之时,你怎么不来救我?你去西山祈福那么久,怎么从来不曾派人来看我?你心中从不曾在意过我,也从不曾在意过慧额娘!”说起慧贵妃,永璋更是圆睁双目、怒火冲天:“你害死了慧额娘!你这个蛇蝎妇人,你害死了唯一疼爱我的慧额娘!” “没有!我没有!”襄玉无力地辩解道,面对帝弘历的不问青红皂白的冤枉和委屈,她能淡定平和,面对永璋的指责,她却从心底不寒而栗,到不是完全因为永璋一针见血指出了她并不是真纯妃的实情,更多的,是不忍看到永璋那痛苦无助的挣扎。可是那期间,慧贵妃与真纯妃之间畸形暧昧的慰藉,那种种丑陋乃至邪恶的牵绊,她又如何对永璋说出口? 永璋脱口而出:“你还敢说你没有!慧额娘从你宫中出来,便中了砒霜之毒而死!她疼得躺在地上打滚,她疼得喊哑了喉咙,她七窍流血,她肝肠寸断,你看到了吗?我看到了,我全看到了,我死也忘不掉慧额娘的样子,她临死告诉我,你不是我皇额娘,你是妖孽,是鬼魅,你霸占了我皇额娘的位置!”他抓着襄玉的肩,拼命地摇晃着:“你还我皇额娘!你将我皇额娘还给我!还给我!” 襄玉被摇晃得头昏脑胀,原本就心力交瘁,一夜未眠,又殚精竭虑,原本身体就有旧伤,如今被摇晃着,只觉得神思游弋,口中喃喃着:“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我没有……我没有……”说着说着,那意识竟朦胧了起来。 半梦半醒之间,她又听到永璋炸雷似的声音:“你不但害了我皇额娘,你还毁了我!你不是一直狐媚争宠么,怎么居然将皇阿玛推到御琴身边?我知道了,你看出我对御琴的一往情深,你要维护你假仁假义的伦理纲常,你要让我痛不欲生、伤心而死,你就使出这样杀人不见血的手段,让皇阿玛临幸御琴、让我心中的挚爱成了我亲生阿玛的女人……你……你这个魔鬼……魔鬼……魔鬼……” 三阿哥永璋?舒妃御琴? 襄玉的头脑一片轰响,便失去了知觉。 ------------ 二【月照梨花】 乾隆十四年 昨夜雨疏风骤,早已绿肥红瘦。 紫禁城瞬息万变的风风雨雨,不知凋零了多少残花,却也催开了多少含苞花蕾。 襄玉卧病钟粹宫中,固执着不肯遵旨解除禁足,帝弘历心冷了,再不过问钟粹宫之事,任凭内务府那些看人下菜碟儿的小人们对钟粹宫倍加克扣。 而更令宫中诸人瞩目的,是舒妃御琴如今恩重隆盛,帝弘历连续数月,只要不是在前朝繁忙抽不开身,便都是驾幸永和宫。那御琴时运俱佳,居然不出数月,便传出有孕在身的消息。 这消息别人听了倒还罢了,太后听闻,喜得无可无不可,终于东边日出西边雨,虽然巴巴得出头替奚颜挣来了皇贵妃之位,奈何她既不能讨得帝弘历欢心,自己肚子又不争气,一直未能诞育皇子公主,须知没有皇子,便没有将来之千秋大计。这御琴也是乌拉那拉家族之女,如今如能一举添一皇子,即便帝弘历又复宠幸纯贵妃,也总是多了另一张筹码,即便无法扶持奚颜,还可以转而扶持御琴。因有此一念头,更是对御琴所怀之胎格外看重,一再传谕太医小心伺候。 那御琴一时间在宫中炙手可热、令他人眼红心酸。 偏偏这御琴虽经了人事、即将为人母,却仍是孩童心性、不谙世事,全无心机城府,言谈举止间说说笑笑、爽爽朗朗、也不知道周旋顾忌他人心思。那几日一时孩子气重、好奇心起,加之帝弘历宠爱,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将那宫中吃穿用度,任意挥霍享用,凡是没有见过吃过玩过之物,尽兴弄了来尝试了一遍,还不尽兴,又想起南边家乡的瓜果来,一再央告帝弘历,帝弘历爱她的直爽,便特意派了兵丁侍卫前往暹罗国去将那瓜果快马运了来。 宫中诸人见此,无不暗中调笑,竟大有当日唐明皇宠幸杨贵妃,“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意思了,虽闲谈时当了笑话来讲,心中未免不酸楚愤恨一二。 别人倒还只是吃酸拈醋,那弘皎何等警醒之人,一眼便看出了端倪,如果太后转而扶持御琴,那奚颜岂不是再无出头之地?因而将这重重危机一遍遍在奚颜耳边告知,弄得奚颜恨得咬碎银牙,却又因都是乌拉那拉家族女儿,又是太后钟爱,不敢用那花草之毒害她,却也想不出其他半点主意,每日只有暗自焦急烦躁而已。 比奚颜更加焦急烦躁的,还有三阿哥永璋。 自从那日永璜病故、襄玉病倒之日起,永璋的心便如被掏空了一般,每日寻寻觅觅溜出阿哥所,便在永和宫附近转悠,只盼着能见到御琴一面,虽然心中明知道自己所行之事、所起之心乃是大逆不道、万死难恕的大罪,却就是无法控制自己,茫茫然如无头苍蝇一般。 最恼的是帝弘历那些时日,常常驾幸永和宫,便是帝弘历不来之时,宫中诸人来往贺仪等也是络绎不绝,永璋竟然得不到没半点机会。 终于,这日乃是正是七巧之期,宫中花开遍地、巧容装扮,全都兴致勃勃月下乞巧。帝弘历兴致极高,特特将宫中诸人都齐集了,在御花园游兴。 如今襄玉病体已好了大半,亦被帝弘历召来赴宴。虽是佳节,襄玉仍是不施粉黛、不穿罗衣,连那花盆底都省掉了,只是荆钗布裙、素面朝天,安安静静坐在一侧,并无多言,也不肯假意赔笑脸。 倒是御琴,最不肯安静,只坐下吃了两杯酒,便嚷着嫌热,嫌那花盆底鞋过于拘束,如今已是四五个月的身孕,行动已经不是很方便,要回宫去换衣裳,帝弘历只是宠爱地一笑,便任由她去了。 永璋与其他皇子公主们一并坐在另一席上,这样最令永璋舒畅,至少可以不必再面对襄玉,当日一怒之下母子撕破了脸,襄玉卧病,再没有见过面的,也就免了许多尴尬。如今见御琴一个人扶着宫女回了永和宫,觉得这是个不错的机会,便也悄悄跟着逃席出来,潜入了永和宫。 永和宫乃西六宫之一,南边隔着沁芳园紧邻延禧宫,宫中假山嶙峋、亭台矗立,殿宇楼阁众多,较其他宫殿的森严端庄,更多了些秀丽天然,御琴便住在主殿梦溪楼中。 永璋悄悄走到梦溪楼窗下,向内望去,只听那御琴脆生生的声音:“这宴会一点也不好玩,没得拘束得人难受,还不如我这院子,花啊草啊的,看着舒坦些。” 然后又慵懒地叫宫女:“去帮我把那榴莲拿来尝尝。” 一时,一个宫女端着个玛瑙碗,里面是黄橙橙几块果肉,却忍不住扭着头皱着鼻子奉了上去,御琴呵呵一笑,伸手拿过一块便放在口中,吃得津津有味。 永璋见状,急忙进了殿内,挥手令宫女内监退下,才道:“舒额娘,您如今身子娇贵,还是不要随便吃这些东西吧。” 御琴见是永璋,喜笑颜开:“三阿哥啊!快来,他们都不喜欢吃这个,说很臭,怎么我吃着挺好呢?你吃吃看!”说着将手中的玛瑙碗递向永璋。 永璋见状伸手去接,手指无意间正触到御琴那滑若无骨的纤纤玉指上,那肌肤滑润的感觉令人心旷神怡,忍不住竟一把将御琴的手握在自己手中。 御琴嬉笑道:“三阿哥你吃榴莲好了,你抓着我,我怎么吃啊!” 永璋大窘,慌忙松开手,只是见御琴一脸不解风情、不谙世事的样子,又不忍心多说,只得道:“舒额娘,你如今过得还如意么?” “有什么不如意的?这里有好吃的好玩的,没人欺负我,嬷嬷说,再过几个月我就要生小娃娃了!”御琴说着,用手抚摸着凸出的肚子,脸上流露出天性的母性光芒:“那他就也是阿哥了,你说他会不会像你一样懂事、一样贴心?” 永璋心中暗喜,急忙道:“舒额娘觉得我很懂事,很贴心,是么?可是你最近都不理我了!” 御琴嘻嘻笑着道:“你当然是最好的,你别大阿哥、四阿哥他们好玩多了,又懂事,又聪明,我来的时候,你才七八岁,我们一起玩了这么多年,我怎么会不理你呢!是这些日子皇上总是到永和宫来找我玩,总玩一些很古怪的游戏,哦,你玩过吗?” 御琴因自幼入宫,语言上又不通,又有太后护着,且帝弘历又不曾临幸过她,任由她恣意成长,对那男女之事,竟然无知无觉。但永璋却不同,虽然不是得宠的阿哥,宫中礼仪还是都习学得明白,宫中宫女们心怀异志、指望攀高望上的大有人在,与皇子们安通款曲、私会巫山,在宫内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万一能得身孕,恐怕还是鲤鱼翻身的大好时机,因而早就有宫女与他做过多次了。今见御琴这般无所谓地说来,先就羞红了面孔,脑海里全是御琴与皇阿玛颠鸾倒凤、翻雨覆雨的样子。 那御琴忽然笑道:“说这些话好没意思,这宫里都是玩过了的,咱们找点新鲜的吧!”说着眼珠在殿内四下转来转去地看,又搜寻着殿外院子,指着那假山上的一处亭阁道:“你看那里好高,是不是能看到整个紫禁城?” 永璋急忙收回心神,顺着她的手指望去,见那假山上矗立着一座亭子,牌匾上写着“蒙雨厅”几个字,亭子四周的门都是紧闭的,院子向北的一排殿阁,景平苑、丽景轩两处也是大门紧锁。他知道那是在御琴住进永和宫之时,帝弘历特意下旨不许她进去的,这些年来她也不曾过问,如何今日反而如此好奇? 事无不可对人言,如果光明磊落、坦荡无欺,何必大门紧锁,不令人进入?那其中,是否当真隐藏着什么秘密? 一想到秘密两字,立刻那萦绕在心头的关于襄玉不是自己皇额娘的怀疑就更加深重,虽然有慧额娘临终之言,却没有任何真凭实据,如果她不是皇额娘,那皇额娘能藏在哪里呢? 他望着那些紧闭的门,心中突地升起探求的欲望,或许,这期间就要他最想找到的秘密? 想到此,因笑着道:“舒额娘,皇阿玛不许你进入的那几间屋子,有没有可能真的藏着好东西呢?” 御琴摇着头道:“我不能违抗圣旨,皇太后说过,我要听话才行,否则皇上会派人打我的!“你现在怀着身孕,就算抗旨进去了,皇阿玛也舍不得责罚你。等到孩子生下来,你又要照料孩子,哪里还有时间去找这些好东西了?”永璋鼓动她。 御琴到底是孩子气,不知道深浅底里,便笑着拉了永璋的手,向那景平苑、丽景轩走去。那门虽紧闭,却未上锁,只是年久不动,门轴转动起来未免艰涩,两人吱扭扭打开了景平苑的门,里面蛛网密布、灰尘凝集,虽物品仍井井有条,却是好久不曾动用过了,两人蹑手蹑脚进去,左看右看,不过是普通宫妃动用的衣物妆奁,并无什么新奇之处。 出了景平苑,又进了丽景轩,一样的蛛丝儿结满雕梁,却是一间书房,临窗书桌上,笔海林立、早已腐蚀的宣纸仍叠放在桌上,两人走过去,在那书桌上翻看,竟是一些字帖临摹,桌上许多写了字的纸,显然曾有人在此练字。 两人不以为意,继续寻宝,御琴将一张写了字的纸扔在地上:“这是什么?怎么我看不懂?曹颖是谁?” 曹颖乃乾隆早期的皇贵妃,当日曾宠冠六宫,后来竟无缘无故不见了,也不曾见发丧成殓,也不曾见再有人提起,只是那时候他还小,那曹贵妃只是记忆中模糊的影子罢了。他心中有些明白,看样子这永和宫原来应该是曹贵妃所居住之所,恐怕是皇阿玛心中念旧,欲保留曹贵妃的遗物,才不肯令人破坏了,不让人再居住。想到此,心中兴致顿渐,曹贵妃乃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不相干之人,看来白白搜索了半天,全是毫无意义之事。 永璋无意识俯身拾起御琴扔到地上的纸,瞥了一眼,只见上面写着: 二十年来辨是非 榴花开处照宫闱 三春争及初春景 虎兕相逢大梦归。 这诗如此诡异,到像是密码符咒,永璋想了想,悄悄拿起来塞进袖口里道:“走吧,这里也没什么好看的,咱们去那假山上看看!” 那假山虽不高,因正对着延禧宫后的沁芳园,登了上去,视野瞬间开阔了起来。 御琴左右张望着,忽地指着下面一处道:“三阿哥你快看,那是什么!” 永璋见她所指方向,竟然是延禧宫内院,心下诧异,也定睛看去,不由得吓得惊叫一声。 延禧宫院内,躺椅之上,竟然是半个人。 那是个长发遮面、只有头颈身子,却无四肢手足的女人。 ------------ 三【红林擒近】 乾隆十四年 世间最诡异之事,莫过于此。 御琴吓得一把抱住永璋叫道:“三阿哥……三阿哥……那里,那里有个鬼!” 永璋也是心中惊诧,撞着胆子安抚御琴:“别怕!光天化日之下,紫禁城之中,哪里会有鬼!不过犯了大错、受了责罚的宫妃,听说这是种刑罚,叫做彘……” “哎呀娘娘,可算找到你了!”忽地传来嬷嬷焦急的声音:“您身子金贵,怎么好爬高上低?万一出了点差池,老奴就是有一百条命也不够抵罪的!万岁爷见您一直不回席上,龙颜不悦了,叫人来找您呢!” 御琴战兢兢拉着永璋要一起下来,永璋对那嬷嬷道:“不许乱说,只回说舒妃娘娘倦怠,在宫内小睡了片刻!”后又对御琴道:“你先回去吧,我稍等再回去,咱俩一起回去,未免不被人疑惑。” 直看着御琴战兢兢地走远了,永璋望着那远远的只能看到模糊身影的延禧宫宫苑,心中有种说不出的不安。 帝弘历还是看出御琴脸色青红不定,很是关心地问:“舒妃,你怎么了?像是受了惊吓?” 御琴急忙将头晃得如拨浪鼓一般,满脑袋都是那个被做成人彘的女人。 帝弘历仍是关切道:“你是有孕之人,自己要格外当心。”说着指着自己面前的一碗冰糖燕窝粥道:“这个最是安神养气,赐给你喝了吧!”夏守忠上来正要端下去,帝弘历又道:“再添些给纯贵妃,她身子也不好。” 御琴并不推辞,端起那粥来,三口两口就吃了,襄玉却只是躬身回了礼,既不推辞,也不去动那燕窝粥,只是垂着眼帘端坐着,如入定观音一般。 帝弘历见襄玉仍是淡淡的,知道是她心中有所隔膜,众人面前又不好多说,冷哼一声,权当看不到。 那桩桩件件看在太后眼里,尤其帝弘历对襄玉的神态,更令她不快,因清了清喉咙道:“皇帝,前日议定西巡五台山之事,可安排妥当?何日成行?哀家早已许下宏远,必定要去上香还愿的呢!” 帝弘历见太后问及此事,强自收回目光,笑道:“孩儿早已传旨去办,过了年便可出发,皇额娘意下如何?” 皇太后点头微笑,只听奚颜急忙笑道:“皇帝一片仁孝之心,天地可表、臣民感服,此乃我大清国昌隆兴盛之吉兆。只是不知此次西巡,宫内诸人谁人侍驾?臣妾如今代掌六宫之事,还请太后和皇上明喻,臣妾也好早作安排。” 帝弘历哪里不知道奚颜的意思,无非是想随行,急忙道:“此事朕也正思虑,宫内事体繁杂,娴皇贵妃怕是万难离开的,舒妃又有孕在身,不宜劳动,五阿哥常病,愉妃怕是也不能随行了,嘉妃么,还是静心休养吧,朕觉得,纯贵妃随行……”说着转眼蹬着襄玉,“你不是最喜欢出宫,最爱市井民生么?此次就侍驾吧!”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襄玉如今仍是禁足之人,如何能侍驾巡幸?! 尚未等其他人出口,襄玉便蹲身福了一福,语气淡然道:“皇上巡幸国土,原是正事,只是历次巡幸,不但随行扈从践踏禾苗、滋扰民众,更有沿途官员接驾侍奉,那些官员哪里来的那么多冲热闹、装脸面的银子?或是盘剥百姓、苛捐杂税,或者任上亏空、私挪乱拿,最终都不得善终,前朝江宁织造曹家便是最好的实例,任凭他一家忠心耿耿,最终便是因为任上亏空、被人诬告而大厦倾颓、子孙流散。” 此言甚不入太后之耳,她立刻板起脸来:“如此说来,哀家五台山还愿,却是祸国殃民之举了?”帝弘历也觉得刺耳,跟着冷冷道:“纯贵妃真是忧国忧民、贤德仁慈,那依你之见,朕治国安邦,就该日日坐在这紫禁城中才对了?” 奚颜急忙趁势笑道:“太后和皇上巡幸四方,乃是体察民情、了解民生之善举,只需晓谕扈从王公大臣、一应官员人等,严戒践踏禾苗,违者议处,再免经过地方本年应征钱粮十分之三。如此一来,岂不是万事周全?!” 太后方笑道:“娴皇贵妃如此谋划,才是真心忧国忧民、贤德仁慈。”见帝弘历面色缓和,又道:“先孝贤纯皇后已仙逝两年,宫中后位空虚,不利于大局安稳,如今西巡,皇帝是否应当将这大事决断了,也免得挂怀。”她心中思量着,皇后慧语已薨世两年了,当日帝弘历所言,两年后再行立后,如今奚颜虽位份最高,奈何因不是皇后,无法遵从每月初一十五帝后同榻之礼,虽操劳宫内诸事,可惜不得帝弘历爱重,御琴虽如今恩宠甚隆,只是她心性单纯简单,没有皇后威仪,如果当真哪一天那纯贵妃忽地回心转意、曲意承欢,焉知道帝弘历不会将这皇后之位赏赐给汉军旗寒门之人? 帝弘历望着那满脸期许的奚颜,再看看一脸冷漠、甚是不屑的襄玉,心中更是有气,因赌气道:“朕与慧语情深意笃、两情相悦,实不忍再立新后,还望皇额娘见谅。” 太后面色不悦:“皇后母仪天下,犹天地之相成,日月之继照,皇帝春秋鼎盛,内治需人,如何能不再立后?哀家觉得,娴皇贵妃那拉氏,系先帝当日所赐侧室妃,人亦端庄惠下,皇帝应效法圣祖成规,,以娴皇贵妃那拉氏继体坤宁才好!虽然皇帝心有不忍,只是如今先皇后已过二十七月之期,亦本应于皇帝四十岁大庆之先举行立后吉礼才对!” 帝弘历见太后已如此言明,无法推脱,只得点头道:“但凭皇额娘做主!” 乾隆十五年八月初二日,行娴皇贵妃册立皇后大典。 尽管帝弘历在此期间,一而再、再而三的写诗诉说立后之心有不满、对慧语无法忘怀,仍是阻挡不了奚颜的春风得意,仍是见不到襄玉的丝毫温存回转。 罢了,眼不见心为净吧!第二年初春,帝弘历奉太后西巡五台山,后宫诸人,只带了令妃来往照料衣食起居,其他人无一随行。 这紫禁城,如今真的成了奚颜的天下。 她端坐在承乾宫正殿之上,踌躇满志,这么多年苦熬苦守,终于修成正果,这几年又陆续有不少新进宫的宫妃,如今各宫嫔妃日日晨昏定省,自己甚是威仪,就连弘皎如今见到她,都是躬身下跪、毕恭毕敬。 唯一心中不舒坦的,便是身边没有子嗣,因而对于那些有皇子在身边的人,更是恨得牙痒痒,偏偏弘皎还常常在她耳边分析:“如今大阿哥、二阿哥、七阿哥、九阿哥都已早夭,那三阿哥永璋和六阿哥永瑢乃是纯贵妃之子,所幸万岁如今已冷落了纯贵妃,这两个阿哥被厌弃也是迟早的事,四阿哥永珹和八阿哥永璇乃嘉妃所生,四阿哥早因当日之事被万岁厌恶,八阿哥腿脚不好,更不会有所作为,五阿哥永琪虽文武兼备、容貌清俊,很合万岁的心意,只是一来他生母愉妃就是个木头,不受待见,二来他身子骨自小孱弱,不是有寿的样子。如今这些皇子,还没有一个能真正承继大统之人,如今最令人担忧的,倒是舒妃腹中所怀龙裔,如当真生下皇子,凭舒妃如今圣宠甚隆,又有太后呵护,太后为保日后帝位不会旁落他枝,难保不会改旗易帜、转而替舒妃撑起一片天,那时节,娘娘您就岌岌可危了!如果娘娘不趁着此时太后和万岁都不在宫中,铲除这一后患,待诞下皇子、木已成舟,悔之晚矣!” 奚颜沉吟半晌,吩咐山兰道:“悄悄去永和宫抓了舒妃的教养嬷嬷,令慎行司严刑拷问!本宫就不相信,那舒妃行事无状、鲁莽放肆,必定有什么不合规矩之事!待问了出来,只说是嬷嬷前来举报,再治了舒妃的罪!” 果不其然,不到半天,山兰便来回话,那嬷嬷招了,说曾见到舒妃抗旨不遵,私自闯进了皇上明令不得进入的殿阁。 奚颜冷森森笑道:“如此甚好!那永和宫原是曹颖那贱人所居,皇上将这几处设为禁地,必是与她的事有关,本宫如今一石二鸟,不但能除掉御琴那小蹄子,还能顺便查明当日曹颖的真相,真是天助我也!” 于是命承乾宫掌宫太监赵守能前去永和宫传谕,令舒妃御琴即刻前来。 御琴自从那日受了惊吓,心中便总是疑神疑鬼,见到什么都不安心,日日躲在宫里,哪里也不敢再去,原本玩乐的心性,也减去了大半,想是一夜间长大了很多。永璋虽巴不得日日前去永和宫陪着她,奈何宫内人多嘴杂,如今太后和帝弘历又不在宫中,万一有点闲言碎语,只怕就会害了御琴,因而也不敢太明目张胆。今日恰好永璋与库布师傅们去圆明园演习骑射去了,听说皇后传召,不敢不去,急忙穿戴了便同着赵守能来了承乾宫。 早见到奚颜远不是往日的温和,一脸寒霜,嬷嬷浑身血污趴在阶前,便已经吓得没了主意,还不及请安,就听奚颜冷冷的声音:“舒妃,你宫里的教引嬷嬷揭发你不遵圣旨,私自闯了景平苑、丽景轩、蒙雨厅等处,本宫哪里能容得嬷嬷诬告主子,将她好好教训了一场,只是她竟然受了打也不肯改口,生生咬死你做了抗旨不尊之事,没办法,本宫只好传了你来,问明白了,也好治这狗奴才的罪。” 御琴见说的是那日之事,早吓得跪在地上发颤:“娴妃姐姐,你别凶啊,我……我不是……” “掌嘴!”奚颜喝道:“你安敢小觑本宫,又不遵礼法,什么满口你啊我的!” 山菊闻言走上前去,皮笑肉不笑道:“娘娘身份尊贵,奴婢们不敢僭越,请娘娘自己动手吧!” 御琴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大睁着黑白分明的眼睛望着奚颜,奚颜毫不心软,向赵守能示意,那赵守能原本无事都要欺压人的,如今奚颜立后,宫内人谁不巴结奉承他,今日更有奚颜撑腰,自思也是替奚颜做事,因而也不客气,走上前来向着御琴扬起巴掌嘿嘿冷笑,不过仍是不敢当真打下去。 那奚颜的声音又冷冷传来:“你不要装傻,宫中刑罚多着呢,本宫一样样给你尝试,不怕你不招!你是不是当真违抗了圣旨?你在那几处,都见到了什么?给本宫老老实实招来!” 御琴见问她看到了什么,又听奚颜说道宫内刑罚,那人彘的样子又挥也挥不去地出现在脑海里,更是吓得面无人色,忽地站了起来,背对着奚颜,使劲摇着头和手,倒退着向外跑去:“我没看见!我什么也没看见!不要打我,不要啊……” 跑得那么快那么匆忙,根本没听到身后奚颜的冷喝声,便冲出了正殿。 赵守能见她冲到了门口,急忙悄悄将殿门合拢了些,御琴毫无防备,一下子撞在门上,那门本是活动的,被撞得闪了开去,御琴身子忽地失去依靠,脚绊在三尺高的门槛上,直直向后跌倒,重重地摔在地上。 她身子下面,一滩殷红的血流了出来。 ------------ 四【闺怨无梦】 乾隆十六年 舒妃御琴被送回永和宫后,就早产一子,即十阿哥。 幸亏她年纪轻、平日又爱活动,身体无恙,但那孩子因是早产,且在母腹中受了惊吓,异常孱弱。奚颜见打蛇不死,更是愤恨,传谕御琴犯有欺君之罪,正在查实,太医未奉皇后谕旨一概不得前去诊治。那太医们自然唯皇后马首是瞻,谁愿意惹祸上身?因而也就你推我搡装聋作哑、谁都不肯去永和宫奉直。 御琴小小年纪哪里懂得照料婴儿之事?尤其教引嬷嬷又不再,身边也没有贴心得力之人,直忙得焦头烂额,谁知已经出了满月了,十阿哥仍是脐带不结疤,总是慢慢向外渗出血来,后来竟至也不肯吃奶,每日总是醒来便是大哭,哭累了便睡,越来越气息奄奄。奚颜闻听这个消息,亲自来看了一眼,只冷森森说了一句“这么诡异的孩子,怕不是妖孽吧!”便走了,于是御琴所产乃是妖孽之传闻,甚嚣尘上,太医们更是不肯登门。 那御琴听了每每请不来太医,宫内诸人也都乐得看笑话,躲得远远的,她是呼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一筹莫展。 这日十阿哥更是与往日不同,明明已经醒来,却只是嘤嘤几声,连哭声都低弱许多,抱在怀里软绵绵的,襁褓前已是湿润了一片,打开来,那脐带处渗出许多暗黄色血水,每每哭一声,那肚腹就鼓一下,又有更多血水渗出来。御琴吓得手足无措,又因母子天性,抱着十阿哥呜呜痛哭。 忽地小宫女进来回道,三阿哥前来请安探望娘娘和十阿哥。 御琴如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急忙令快快请三阿哥进来。 永璋三步并作两步进了内殿,但见御琴双目浮肿、鬓发凌乱,怀中紧紧抱着满是血污的襁褓,吓了一跳,又是心痛不已,急忙说:“御琴,你还好吧?那日我跟库布出去了,回来听说你去了皇后娘娘那里后就生产了,又说月子里不许探望,今日总算趁着师傅们有事情,我能偷偷溜出来看你了,你……你身子还好?这是怎么了?” 御琴不回答他的话,只是又哭又叫:“你来了太好了!你救救十阿哥啊!他这是怎么了?怎么总是出血啊?太医说没有皇后娘娘的旨意,不来给看。我好怕啊!”说着将怀里的十阿哥递到永璋面前给他看,惶恐地小声道:“你看看他是不是妖孽啊?她们说他是妖孽呢!他是我的孩子,怎么会是妖孽啊!” 永璋安慰道:“不要听那些人胡说!他是天朝龙裔、皇阿玛之子,怎么会是妖孽!不过是生了种怪病,治好了就没事了!” 御琴大喜,叫道:“好啊好啊!你治好他,你快治好他!只要他能好好的,她们就不会再说我生了妖孽,不会再要对我用刑罚,不会把我做成人彘了!你快治好他啊!” 永璋垂下头道:“可惜我也不懂医术,不知道如何救他。”正无计可施,忽地灵光一闪,当日大阿哥之病,是纯贵妃曾施药救治,虽未能救得性命,太医说她所用之药方,乃是完全对症合适的。自己当日虽出口不逊、对她横加指责,后来还是特意将这药房拿出去给大夫看,数个大夫一致交口称赞,说开药方之人,医道精湛。也顾不得与纯贵妃生了嫌隙,只顾救人,因说道:“你稍等,我去帮你寻药来!”说完便向钟粹宫而去。 襄玉正在窗前洗刷杯盘,听到钟粹宫宫门被拍得山响,令芳菲开了门,见是三阿哥永璋,芳菲本能地挡在他面前:“三阿哥请留步,娘娘身子不适,不宜见客!” 永璋一把推开她,快步到香玉面前,噗通跪倒在地:“皇额娘你是观世音菩萨转世,普度众生、救苦救难,求你救一救御琴!救一救十阿哥吧!”说着也不管襄玉作何想法,将御琴及十阿哥的光景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御琴之事,襄玉早有耳闻,心里知道是奚颜从中作梗,原本以为不过是十阿哥早产、体质虚弱,但毕竟是皇子,奚颜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当真下毒手,御琴只需再忍耐数日,不过一月光景帝弘历便要回銮,那时节便是雨过天晴了。没想到今日听永璋此言,却已是这么严重,怕是这一个月都挨不过了。 她急忙站起来,将永璋扶起,细细思忖所知的医理,缓缓道:“这脐带渗血不断,乃是水湿风冷之邪,久浸脐部,风湿相搏,侵蚀肌肤,化热生脓,病位虽在脐,却可影响心肝。”想了想道:“本宫记得有一副药可治此疾,只是从未用过,如今只能死马权当活马医了,你若果不疑心,就拿去试一试吧!” 尚未说完,芳菲就道:“娘娘,您真是太过仁慈!前次大阿哥之事,您一片好心,却落了个被人猜疑,如今又要发善念,如果结果好则罢了,万一不好,焉知别人不会再起猜疑,反而害了您自己!” 襄玉淡然一笑:“日久见人心,我心怀坦荡、一心救人,何必在意人心向背?何况任何一个皇子,都是皇上的心头肉,我何忍心见皇上心碎神伤!” 望着永璋道:“三阿哥,你如今已不是孩子了,是非判断、人情冷暖,心中必定有自己的感悟,本宫只有一句要说,无论你有何猜疑,一定要记得,为人行事,万不可伤及他人!切记!人在做,天在看,抬头三尺有神明,不仁不义、不忠不孝之事如做了,终有一天会报应循环的!” 永璋见襄玉如此不计前嫌,心中也感动,只是跪下磕头道谢:“璋儿多谢皇额娘教诲,必定铭记于心!” 襄玉招呼太监陈守聪道:“你且随着三阿哥去太医院找陈德庸太医,寻已川黄连、煅龙骨、乌贼骨,共研细末,交给舒妃,告诉她将此药均匀撒在十阿哥脐部,并以纱布包扎,每日换药一次或可望好。” 永璋再次磕头出来,那陈守聪早已将事情来龙去脉听得清楚明白,因对永璋道:“三阿哥且请先回去照料舒妃娘娘,奴才办好了就给您送过去,岂不好?” 永璋心中惦记御琴,点点头便回了永和宫。果然不到一个时辰,陈守聪便将那药送了过来,两人如得了救命稻草一般,急忙解开十阿哥襁褓,将药敷上,果然没一小会儿,十阿哥便止住了哭声,慢慢睡着了,御琴多日操劳,见十阿哥安睡,便也趴在十阿哥的床边,沉沉睡去。 永璋见此,心中稍安,也不敢多留,又怕御琴孩子心性,弄不清楚敷药时间,便将用剩下的药包带在身上,悄悄回了阿哥所,直等到明日需换药之时再送药来。 紫禁城的夜本该是静寂安宁的,谁知半夜却传来惊悚的叫声。 宫女内监们在永巷奔走,口中惊呼着“舒妃娘娘和她所产妖孽今夜显了原形了!” 这消息从永和宫传出,不多时便传遍了整个宫禁。 惊醒了襄玉,笑醒了奚颜,吓醒了永璋。 众人竟似有圣谕一般,齐齐聚到永和宫前,方到门口,便看到满宫的宫女内监都躲躲闪闪在宫门外,无一人敢进入,里面只是传来御琴撕裂般的哭声。 奚颜冷眼望向众人,众人吓得都不敢再做声,随着她走了进去,只见殿内床榻之上,那婴儿襁褓松垮垮散开来,十阿哥躺在其中,肚腹似被炸开的一般,肚肠都流了出来,血肉模糊,早已气息全无。更令人心中发憷的是御琴,原本双十上下年华,青春容颜,如今却是鬓发一夜间全白了,连同眉毛、睫毛都已是如雪般白,衬着她苍白得毫无血色的面孔,衬着她红肿的眼睛里的清泪,如同鬼魅妖魔一般。 “舒妃!这是怎么回事?十阿哥为何突然亡故?你如何变成这副怪样子?是不是有妖孽作祟,还不从实招来!”奚颜怒喝道。 襄玉忍不住道:“皇后娘娘且息怒!十阿哥夭亡,舒妃伤心过度才至一夜白头,此乃感天动地之母性,何来妖孽一说!” 奚颜斥道:“纯贵妃,你不是在禁足么?怎么没有传召就自己出来了?如今这宫中之事,似乎是本宫分内职责,还轮不到你来多嘴!”说着有望着御琴道:“快说!莫要等本宫用刑!” 那用刑两个字听在御琴耳中,似炸雷一般,脑海中出现的,就是那延禧宫中所见的人彘影子,忽地大叫一声,猛地站来起来,伸手将十阿哥血淋淋的尸身抱在怀里,一步跳到床榻上,神情紧张惶恐地望着诸人,忽地哈哈大笑起来。 那笑声如此颠倒、如此凄楚、如夜枭悲鸣。 她疯了。 奚颜见御琴真的被吓疯了,心中也已发虚,须知太后与帝弘历不在宫中,发生这样皇子暴亡、宫妃疯癫之事,她作为六宫之主的皇后,无论如何都脱不了治理不善的干系,更何况御琴早产,乃是因她之故,这在宫中已是人尽皆知的,如今之计唯有想方设法将御琴之事与妖孽搅在一起,才能不使自己受到牵连。因而沉下脸对太监赵守能道:“传谕,舒妃产下妖孽、失心疯颠,不适宜在这永和宫居住,即刻打入冷宫,以免妖孽祸乱宫闱。” 众人见皇后传谕,都诺诺听着,不敢作声,更有因看不惯御琴当日娇宠而心内暗自如意的,更是不会出言求情,永璋只能站在人群之外,远望着御琴的疯癫样子,伤心欲绝,却也不敢上前说话。 襄玉排开众人,冷然道:“皇后娘娘请三思!舒妃如今之状,不过是因十阿哥夭亡而伤心过度,并无过错,实不该承受打入冷宫之责罚,反倒应立刻请太医来诊治调养,或可尚能好转。” “本宫奉旨统辖六宫,何须你来指手画脚!”奚颜面对襄玉的脸,恶狠狠道:“你如再以下犯上、蔑视本宫,本宫便将你一并治罪!” “皇后娘娘威仪,臣妾何感以下犯上。只是太后与皇帝不日即回,宫中如此多变故,必定会追问一二。娘娘如治嫔妾之罪,嫔妾愿领责领罚就是!”襄玉毫不退让道。 奚颜暴怒,气愤地望着襄玉,那女子竟然如此大义凛然、如此毫无畏惧,是因为心底无私?还是因为持宠而娇?她冷哼一声,带着人走开了。 襄玉这才缓和下冰冷的脸色,对芳菲及孙嬷嬷道:“快去照料舒妃!” ------------ 第二十五章:莫认东篱闲采掇 ------------ 一【辘轳仙影】 一【辘轳仙影】 沉酣一梦终须醒,冤孽偿清好散场! 永璋长跪在钟粹宫院内,重重磕头:“多谢皇额娘慈悲心肠,救御琴一命。虽然她现在神智失常,形状疯癫,但再也感受不到痛苦惊恐,正是合了她平日爽直快乐的心性,未尝不是一种解脱!璋儿如今能常常看到她沉醉在自己永不会醒来的好梦中,已是心满意足。” 襄玉放下手中的刺绣,想起当日永璋所言钟情与御琴之语,微微侧着头看着永璋:“难道你竟然放下了心底的牵绊,也无欲无求了?” 永璋长叹一声:“发乎情止乎礼,我不想让她心中感伤,为这种选择苦恼,因而从未在她面前说过只言片语,她……她知道的事情越少,便越能安乐!至于我……”说着,眼眶有些红了,摇摇头忽地从衣袖中取出一个纸包,岔开话题道:“皇额娘,此药乃是前日您吩咐陈公公所配之药,十阿哥命薄福浅,虽用了药,却也未能人力胜天,谁知宫中人多口杂,都知道了皇额娘曾为十阿哥医治之事,璋儿怕有人乘机做手脚,诬陷皇额娘与十阿哥之死有干系,因而便将这药全都拿了回来,皇额娘收着吧,省得又多了口舌是非!” 襄玉见永璋居然一改前日的猜疑,全是圈圈赤子之心,亦是感动,令芳菲接了药过来,一边展开那药看,一边叹息道:“本宫一番心意,奈何却总是阴差阳错,当日大阿哥如此,今日十阿哥亦如此!这是不是天意!” 那药中一股奇异的刺鼻味道扑面而来,她一愣,将那药粉细细捻起来少许,放在鼻子前闻了闻,又仔细看了半晌,皱眉道:“这药粉里,如何会有鸦胆子仁?这鸦胆子仁最是发散腐败,乃是治疗疖疮毒蛊之用,脐带渗血,最怕腐化刻毒,用之会加重肿胀,难道十阿哥之殇,缘由在此?” 闻此言,永璋及芳菲都大吃一惊,襄玉定了定神闻到:“此药都有谁碰触过?如何会被掉了包?” 永璋没想到真的是这药有问题,思索半晌,才道:“只是陈公公去太医院配好了药送过去到永和宫的。” “陈公公?”襄玉心念一动,想起许多前尘往事来,因对永璋道:“你亲去太医院,看着他们按照本宫上次说的方子再配一料来,悄悄放回永和宫,以备皇上回来追查。这掉包之事,千万不可对人言。那下手之人在暗,如无万分把握,贸然行事,怕是还逼得他狗急跳墙!” 永璋感服地点点头退了下去,虽心中未能释怀对襄玉是否是真额娘的疑惑,却早被她的善心所感化。 永璋走后不久,孙嬷嬷走上来回道:“娘娘,门外有一承乾宫小宫女,因弄坏了皇后娘娘屋里的一个花瓶,皇后娘娘命她去慎行司领五十杖,在门外哭求娘娘救她一命,她才十一岁,实在受不得那样的酷刑!” 襄玉想也不想,便道:“恕了她,派去咸福宫愉妃处。在钟粹宫寻一件与她弄坏之物相仿的,找小内监送去承乾宫。” 孙嬷嬷困惑了半晌,也只得下去办了,不一时又回来道:“娘娘,方才那事办妥了,皇后娘娘闻听是娘娘做得主,也就没说别的了。还有一事……永寿宫一小内监前来哭求,说他母亲病重,嘉妃娘娘赏赐之物连同宫内份例远不够救治他母亲的,求娘娘赏赐一二去救他母亲一命。” 襄玉笑道:“去取本宫的珠串给他,足够他母亲治病之用了!” 如此这般,宫内之人见襄玉竟然敢当面顶撞皇后奚颜,又慈悲善心,因而那些有了危难之事的人,来来往往,都来相求,襄玉神色如常,凡事听着并无奸诈的,都尽力去帮。 堪堪已是几天,襄玉寻了个无人在身边的机会,悄声问芳菲:“这些日子,人来人往的遮掩着,你可曾看出什么异样?” “回娘娘,奴婢蠢笨,没看出什么来。” “这第一,为何这几日一直没有见到陈公公?第二,各宫都有人前来求助,为何不见延禧宫与慈宁宫之人?如果说因惧怕皇后威仪,那承乾宫都有人悄悄前来,本宫想,此两处必有蹊跷,都是有意躲避钟粹宫。”襄玉思索着,向芳菲缓缓道:“如今之计,你只需如此……” 又过了几日,孙嬷嬷又来回话,这次是令妃处有人相求,襄玉毫不犹豫便答应了,孙嬷嬷并未立刻离开,小心地说:“娘娘莫怪老奴多嘴。您普渡慈航、救助他人,原是积德行善之事,只是那些事行来,已经得罪了皇后娘娘和各宫嫔妃,这令妃一向与您相交甚好,您如今如果把令妃娘娘也得罪了,岂不成了众矢之的,会不会引来祸患、乃至危机苏家老爷太太啊?” 襄玉似自言自语般道:“本宫做事,但凭对得起良心!如果当真被人猜疑、欲置本宫于死地,为做了善事而死,死便死吧,死了也是解脱!” 正此时,芳菲忽然上来道:“娘娘娘娘大事不好了!奴婢方才听说,皇后娘娘恼怒您不遵谕旨、以下犯上,虽没有对您如何,却已经派人前去苏州,要抄了苏家呢!” “啊!这……这可如何是好!”还不等襄玉说话,孙嬷嬷忍不住哭叫起来,噗通跪在襄玉脚前:“求娘娘快想想办法,救一救苏老大人和苏老夫人吧!” 那襄玉皱眉道:“皇后谕旨,本宫又能如何!” 孙嬷嬷焦急得口不择言:“娘娘您不是不怕皇后娘娘威仪,连小宫女、小内监之事都敢驳回么?怎么如今苏苏老大人之事,反倒这么毫不在意呢?”哀哀哭着,见襄玉仍是面色不变,心中不由得起了怨气:“娘娘您不是一向慈悲心肠么?您连贱如蝼蚁的下人都肯相救,怎么就不肯救苏家呢?即便苏家与您实际上并无骨肉亲情,您也不能见死不救啊!” 襄玉面色一凛:“孙嬷嬷你在说什么?什么叫本宫与苏家实际上并无骨肉亲情?本宫难道不是苏家大小姐么?” 孙嬷嬷恍然大惊,急忙磕头道:“娘娘赎罪,老奴一时急糊涂了,说话着三不着两的。” 襄玉叹道:“你当真是糊涂了。本宫不过是小小贵妃,如何能撼动皇后娘娘?只怕还要清楚高人,才能救出苏家吧!” 孙嬷嬷心心念念都是苏家安危,急忙接口道:“是啊,当今之计唯有求太后娘娘才行!” 襄玉的声音凌厉了起来:“孙嬷嬷,你如此笃定太后肯帮苏家么?你哪里来的这把握?” 孙嬷嬷从未见到过襄玉这般冷峻神色,战兢兢嗫嚅着,不知道如何开口,半晌听襄玉沉声道:“孙嬷嬷,你最明事理,如今宫内明枪暗箭,本宫与皇上也生隔阂,如果你仍想保住苏家阖府安宁,务必要对本宫讲实话!这些年来,本宫念在你忠心耿耿、一心惦记旧主,也算是忠仆,但欺瞒主上,乃是十恶不赦的大罪!” 说完,见孙嬷嬷饶是见多识广,奈何因心系苏家安危,就难免畏畏缩缩,真真是无欲才刚,人但凡有了些许牵挂顾虑,便再无坦荡之心!因说道:“本宫问你,你定要实言相告,否则,本宫无法帮你保得苏家平安!” 孙嬷嬷知道已不能免,只好磕头道:“老奴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既然如此,你且实话实说,对于本宫身份,你究竟知道多少!” “这……”孙嬷嬷见果然问道此事,待要不说,又见襄玉一脸寒霜,叹息一声道:“老奴今日便全说了吧,哪怕一死,只要能换回娘娘搭救苏家之心,也算死而无怨了!” “说!” “是……娘娘……娘娘……那还是在乾隆四年,万岁木兰秋闱回来不久,曹贵妃无故失踪、太后与万岁下旨宫内不得再提起此人,并连夜杖毙了曹贵妃永和宫的所有宫人内监、封锁了永和宫,那日纯妃娘娘去面圣之后,就……那天夜里,太后忽地特意派人来将老奴和陈公公一并传去,老奴才第一次见到娘娘……”孙嬷嬷道。 襄玉心中砰砰直跳,那真相就要浮出水面,那左右她命运的下棋之人,就要水落石出! 芳菲更是吓得惊呆了,愣愣地听着孙嬷嬷的讲述。 孙嬷嬷叹口气,继续道:“娘娘正在太后殿内昏睡。太后便对奴婢们道,今后,这便是纯妃娘娘,因患恶疾,连夜前往畅春园养病,令老奴选两个宫女去随侍照料,陈公公在宫内周旋,并且将钟粹宫原有宫女内监都打发出宫了。太后对老奴和陈公公道,我们的底细,她早已尽知,如果奴婢们能令娘娘一天鱼目混珠、以假乱真,她就一天绕过苏家和奴婢等,只要娘娘身份暴露、惹人猜疑,她便先灭了苏家九族。” 果然如此!襄玉心中将孙嬷嬷之言与当日帝弘历所说在心中核对,切合无误,知道此必是实情,因说:“如此说来,你与陈公公,早就知道本宫身份有假,而一心曲意周旋?” “娘娘……老奴一心只为保全苏家,却没想到娘娘兰心蕙质、聪慧端秀,如此得万岁宠爱。” 襄玉并不理会,仍继续问道:“那么如此说来,你所作所为,全是善意?那漫玉之死,你又作何解释?” “这个……” “什么这个那个!当日漫玉身亡,本宫就在当场,差点也死于非命!那暗杀漫玉的人,乃是粘杆处之人,所用乃是血滴子,必定是太后派人所为。太后因何要杀死漫玉?从实招来!”襄玉厉声喝道。 孙嬷嬷磕头如捣蒜:“娘娘明察啊!老奴也是事出无奈!二小姐太过聪明,太过计较,她入宫生子,不单单是为了保住慎郡王血脉,更是要查清楚娘娘的身份。她早已心存怀疑,那芳苓夜闯延禧宫,便是她主使的,以至于差点闹出大事!虽然老奴打死也不会向太后透露六阿哥身世,但是如果二小姐存了探查真相的心,岂不是必定会危机苏家安危?老奴再劝不听二小姐,万般无奈,才出了此下策,向太后密报了……”说完,忍不住哭了起来:“老奴也是日夜心里难安!二小姐也是苏家之人,也是奴才的恩人啊!” 襄玉冷笑道:“你如今也知道念及旧主了。那日太后又因何派人刺杀皇上,想必你也知情?” 孙嬷嬷急忙磕头:“娘娘此话从何说起!太后因那日皇上遇险,也是焦急万分,这些年一直暗中查访,那粘杆处魏无极大人已经查处了端倪,他在刺杀成功离开后,看到了那两个人,那身形功夫他是认得的,核实后才发现,应该是哪位王爷府上之人。” “是哪位王爷?” “老奴不知……老奴与魏大人倒还有些来往,求娘娘容老奴点时间,详细打探清楚。” 襄玉见所有猜测都对了景,感叹唏嘘不已,又问道:“真纯妃是否当真已薨世?” “老奴不知!老奴当真不知!” “那芳蕊和芳蕙到底下落如何?” “怕是也被遣出宫了。” “延禧宫究竟住着哪位宫妃?皇上生母是否当真不是太后,那延禧宫住着的,才是皇上生母?” “此事老奴也有耳闻,但这是宫闱秘密,只是猜测。至于延禧宫住着哪位主子,老奴也不知,自从万岁登基入住紫禁城不久,那延禧宫就被封锁了,估计当真是万岁生母吧!” 襄玉见孙嬷嬷果然是有问必答,心中满意,又问道:“还有一事,那陈公公,当真是他当日所言的身世来历?与陈太医乃亲兄弟,与你一般全是为了报答苏家救命之恩?” “这……他的身世经历都是真的,唯独……唯独他净身入宫的因由,对娘娘说起的,有所隐瞒。其实他并不是自小净身入宫,乃是与其兄长一并被苏老大人所救、一并习学医术,只因他一心爱恋大小姐湘玉,因大小姐被指婚给当日的宝亲王,他才万念俱灰净身入宫,后来万岁登基九五,大小姐被封为纯妃,他便谋求到钟粹宫来,只求能日日守护在大小姐身边。”孙嬷嬷道。 襄玉神情悠远:“如此说来,他心中最重者,并非苏家,乃是真纯妃?你说,他精通医术?” 她想起十阿哥被掉包之药,发出一声叹息:“他已经失踪了!” ------------ 二【金碧芙蓉】 乾隆十七年 帝弘历终于回来了。 一路风尘后,迎接他的,是后宫内的风云变幻。桩桩件件,都是令他心情低落、神思黯然之事。他日日将自己困在养心殿奔忙朝廷政事,逃避着不肯进入后宫。那后宫诸人,哪一个不是望眼欲穿,巴不得帝弘历回銮,却也都知道如今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谁不怕牵连一二?因而就算心中有事,偏又都不敢近前。 太后亦如是。那舒妃疯癫、十阿哥惨死,都是惊天动地之事,再牵连着妖孽之传闻,心里明白兹事体大,不肯蹚浑水,反正舒妃也已再无利用价值,故而也不追查,也不见任何宫妃,一并连奚颜也不肯见。 紫禁城中,一片烟雨欲来风满楼的沉静。 钰彤回来再景仁宫安顿好,以礼向奚颜请了安——奚颜冷嘲热讽、难以掩饰对钰彤的妒恨,却也无可奈何——便来了钟粹宫探望襄玉。 姐妹们多日不见,见面难免唏嘘不已,襄玉仍忍不住问道:“近来皇上一向可好?” 钰彤只淡淡笑道:“皇上的心思,姐姐如何不知,还有此一问!如果姐姐肯稍稍回转心意、低头认个错,皇上此行有姐姐相伴,定是畅快如意了!妹妹虽名为侍驾,其实也不过是照料皇上衣食起居,其他仍是两无关碍。” 襄玉叹道:“钰彤,你真又何必!这么多年固守的又是什么!难道你就预备此一生这样淡泊下去?” 钰彤笑着一边翻弄千灵、千巧呈上来的送给襄玉的手信,一边笑道:“姐姐这话时说我么?姐姐你何尝不是!” “从前我竟然错了!”襄玉接了那些锦缎玩物,也不在意,就令芳菲收了下去,继续道:“我只以为,我苦心为了他帝王大业、只需相扶相助便好,从来清静无为、不争不夺、随时从分、随遇而安,尽量远离是非,任凭他们斗得头破血流,可是经过了这许多事情,我才知道,那淡泊清净无为无争的岁月,在这后宫并不存在。即便我从不害人,却总是眼睁睁看着有人被害,无辜冤死,尤其是皇子们,只因生在帝王家,便如此生存艰辛,岂不令皇上心痛辛酸!我既然活着,便要尽一己之力,救护无辜、超脱苦难、教化人心。” 钰彤双手合什:“阿弥陀佛!难怪民间如今竟然将姐姐当了观世音娘娘供奉呢!” 见襄玉不解,钰彤继续笑道:“姐姐当真不知?妹妹这一路行来,不知道那市井民众在哪里得了的消息,说宫中纯贵妃娘娘慈悲怜悯、普度众生,有天助神力,居然从宫中画师手上弄到了姐姐画像,将姐姐的模样雕刻成观世音菩萨之像,日夜供奉祈福呢。” 襄玉讪笑道:“这是哪里话来。不过是后宫如今越发不像样子了,皇后行事过于粗暴苛责,宫内下人无故被打被罚,本宫实不忍心,便顶撞了皇后几次,即便皇后她将我治罪处死,我也不能任由她祸害宫闱、弄得人心惶惶,因而常施恩与下人,不知怎么竟弄出这种事情来!” 钰彤却是一脸肃穆郑重:“能救人与危难,不计自身安危,此非常人可为,姐姐当得起这菩萨之尊!只是,姐姐既然连下人都肯怜悯疼惜,缘何就不肯对皇上曲意承欢?” 襄玉最怕此问,想了半晌才道:“我如何不知!后宫之人,那勾心斗角、奸诈狠毒,早已伤透了他的心,他虽为帝王,也是有满怀柔情需要慰藉。可叹我……”想了想不能将自己身世实情告知钰彤,便转口道:“永不相欺、永不相疑!他对我即存有疑心,那疑虑不消,即便相对,也是无趣的!” 钰彤也感叹道:“可惜如今后宫之大,佳丽三千,却无一人能慰藉皇上心怀,这帝王做得,也当真无趣!” 襄玉已点点头,忽地想起一人来,如今之际,怕是只有此人,才能带给帝弘历些许的暖意。她伏在钰彤耳边悄声半晌,钰彤困惑地望着她:“姐姐当真心甘情愿要做此事?你与我不同,我心已死,而你却一片痴情,难道竟无醋妒之意?” “只要他能宽慰如意就好!”襄玉叹息道。 于是,在钰彤的安排下,一乘小轿从宫外逶迤而来,悄悄进了钟粹宫。 襄玉将一切都安排停当,命芳菲入夜时分前去养心殿请帝弘历。帝弘历最想不到,第一个胆敢来请他的,竟然是钟粹宫,只当是襄玉这些日子惯于普度众生,是否是心念一动,回心转意?越想着,越觉得兴奋,便匆匆摆驾钟粹宫。 钟粹宫仍是寂寂无人的萧索,夜色中却透出暖融融的微光,不知这是不是那民间传得神乎其神的佛光。帝弘历想着听闻民间将襄玉当做观世音供奉之事,甚是快慰,有她在宫中制衡奚颜,当真能少了不知多少事端。 钟粹宫仍是只有襄玉主仆几人,那襄玉时常自称禁足、不出来接驾已是司空见惯之事,因而也不疑心,自顾自大踏步进了正殿内堂。 莹莹烛光下,端坐着一妩媚妖娆、风情万种的女子,那女子只穿着一袭轻纱睡袍,若隐若现暗红色亵衣抹胸,望着帝弘历面色绯红、莞尔一笑。 傅恒夫人清影?! 帝弘历大惊!自从上次在船上两人喝了迷药情不自禁而害得慧语坠船而亡后,都有意避而不见,以免尴尬,怎么如今她竟然在钟粹宫? 难道是襄玉?襄玉呢? 清影似是看出来帝弘历的困惑,缓缓起身轻言曼语:“万岁不要疑心,此事全是纯贵妃娘娘安排,她实在是菩萨心肠,感知妾身对万岁的痴情眷爱,才巧搭鹊桥,尝妾身平生夙愿。妾身一生无所欲求,如今傅恒已是军机大臣、保和殿大学士、一等忠勇公,志得意满、踌躇满志,虽不及万岁后宫佳丽三千,却也纳妾唤婢、莺叱燕奼,早已将妾身抛在九霄云外。妾身此生能得以服侍万岁一次,得享雨露天恩,死亦何憾!”说着,竟悄然落泪。 “皇上,臣妾今生能得遇万岁,也是缘定三生之情,今日能为万岁而死,也不枉了这一世情缘,别无所求……”忽地一个女子的声音似从天籁传来,在帝弘历耳边清晰悠远地扩散开,那是谁的声音?一般的款款深情、一般的无怨无悔? “颖儿……”他痴痴地唤道:“是你吗?是你回来了吗?”那声音,分明就是曹颖的声音,那容貌,分明就是曹颖的笑靥,难道宿命中,他就真的纠缠在那旧梦中,再无法清醒? 心似猛虎,细嗅蔷薇,最坚硬最庄严的帝王外衣下,碰触到的,是一颗最柔软最无法忘情的心。 襄玉隔着窗棂,望着那满室烛影摇红、旖旎情致,好一片天上人间。 从漫玉,到茹缇,再到今日清影,她听得树影间杜鹃啼血、子规哀歌,似是星辰非昨夜,她又为谁风露立中宵?! 然而无论如何,帝弘历的心又被柔情充满,那狂躁烦闷烟消云散,笼罩在后宫之上的阴霾, 也渐渐消失了。 当帝弘历与太后再次走进承乾宫之时,一切以足了礼法规程,奚颜既喜有惊,这是不是说明,帝弘历已不再追究御琴之事? 当一众宫妃都到齐,连同禁足的襄玉今日也是正规服饰装束,端坐在右手第一位上,左手第一位乃是嘉贵妃伊华,下首便是令妃、愉妃及庆嫔、婉嫔、颍嫔等人,帝弘历环顾四处,才叹道:“独独少了舒妃,朕方才去看过她了,虽仍是神智不清,倒是看着还安乐,也只能如此了!只是可怜十阿哥如此年幼,就……” 见帝弘历果然追问起此事,奚颜神色慌张、冷汗津津,悄悄抬头望着太后,那太后却目视前方、面容冷峻,丝毫不看她,心中更是打鼓一样不知如何是好。 帝弘历也不看她,只是继续道:“如今前朝朝政繁忙,四川杂谷改土归流,激起民变;鄂皖马朝柱招军起义、图谋不轨,处处都要朕安心应对,这后宫乃是朕的家,是朕难安身立命、修养安歇之地,朕的皇子较之圣祖、先皇,都算是少的,实在再也经不起波折动荡了!” 众人闻言,都一起起身躬身答道:“臣妾等必定安守本分、平和宫闱。” 帝弘历望着襄玉道:“纯贵妃禁足,已有很长时日了吧?” 尚不等襄玉回话,一个声音脆生生传来:“是啊!纯姐姐静心思过,已有许久,还请皇上开恩,赦免了纯姐姐吧!”原来是嘉贵妃伊华。那伊华何等样人,早已看出帝弘历对襄玉情深一片,并未绝情,这些日子时常留宿钟粹宫,在帝弘历离京期间,她还不是多次出宫周旋舒妃之事?连皇后都奈何她不得,那禁足之令,不过是一纸空文,自从永寿宫出了毒蛇伤人之事后,帝弘历却不追查,这更令她心中惴惴,如今急忙出头送出这个整人情,只盼着能令帝弘历稍稍回转心意。 见帝弘历点头微笑,伊华继续笑道:“纯姐姐宅心仁厚、慈爱四方,前日大阿哥突染疾病,纯姐姐极力施救,十阿哥病入膏肓,纯姐姐也是不遗余力开放用药,虽人力不可胜天,却也足见纯姐姐一片慈悲之心。” 太后见帝弘历已是满心笃定,亦迎合着帝弘历的心思点头道:“纯贵妃确实是心肠慈善,那给大阿哥所开之药房,连太医都叹服医道精湛,十阿哥所用之药,已在舒妃宫中寻得,太医看了都暗叹,此药如能早用十数天,十阿哥也万不会遭此厄运!” 见所有人都夸赞襄玉慈善,帝弘历心中快慰,笑道:“既如此,接触纯贵妃禁足之令,钟粹宫回复往日规矩。”说着,向太后道:“皇后这些日子在宫中操持,未能在皇额娘跟前尽孝,如今既然纯贵妃能料理六宫之事,朕的意思,便由皇后安心侍奉皇额娘,不必再为六宫琐事烦心,且将这六宫之事,由纯贵妃全权料理,再有令妃协助调停,再无不妥的了。不知皇额娘意下如何?” 太后见奚颜大势已去,帝弘历能不追究她舒妃之事,已是法外开恩,虽不情愿,却也无法,点头道:“皇帝拿主意就好!哀家老了,能安生活几日就罢了。” 太后并不设阻力,当然最好,襄玉躬身谢了恩。帝弘历见她仍是面容清冷,反而伊华柔情一片,因笑道:“行了,都散了吧,嘉贵妃,你宫中可否有消暑之物?不请朕前去尝一尝吗?” 那伊华大喜过望,急忙一叠声地迎着,簇拥着帝弘历摆驾去了永寿宫。 襄玉躬身施礼,无所谓地一笑便退下了。 待众人都退下后,奚颜伏地哀哭:“太后,太后……臣妾知错了!求太后娘娘给臣妾指条明路吧!” 太后失望地望着她:“你无子嗣,再争胜,又有何用!枉费我一番苦心!” ------------ 三【绿鸾归令】 乾隆二十年 自恨寻芳到已迟,往年曾见不开时。如今风摆花狼藉,绿叶成荫子满枝。 绿叶成荫子满枝……奚颜看着这几个字,甚是刺心,娇花狼藉,尚能结子,而自己青春已过,老大无成,却仍是寂寞空庭、梨花满地。 帝弘历虽然仍是遵守月一十五帝后同寝之礼,每每在自己的温存求索中也不是没有云雨欢好,但这么多年,就是毫无消息,那调理的药汤,人散肉桂,不知吃了多少,宫中所有动用之物,宁郡王派人来查了又查,再没有一点不妥,难道当真是命运不济,自己此生便无福配享子嗣? 正愁肠百结,山兰回禀,宁郡王到。 弘皎进来施了礼,就忍不住怨愤道:“当日太后和万岁不在宫中之时,你就该先下手为强,将那纯贵妃、舒妃等人一并除去,结果你却妇人之仁,非但不能铲除后患,反而打草惊蛇,如今闹得自己的实权都被收回,空留着一个皇后虚名,有何意趣!” 奚颜哭道:“王爷所言,本宫也无话可说,但这只是面上的事,皇上对本宫这冷落,其缘由并非全因本宫行事为人,根本原因还是……还是本宫一无所出。”说到此竟忍不住大哭起来:“本宫即便如今贵为皇后,身旁无皇子依傍,终不会长远!” 弘晓如何不知道此理?原指望扶持她做了皇后,再扶持她的皇子登上九五,自己便有了手掌乾坤的机会,只因她一直不孕,又不肯用那假孕之计,才不得已想出了利用茹缇的下策,非但茹缇所生只是公主,未能如愿,还害死了茹缇一命,这恩怨种种,仍在于她的没有子嗣。 弘晓左思右想,再找不到任何缘由,忽地想起一事,也顾不得许多便直白问道:“太医看过娘娘身子并无问题,所有事物都没有错处,如今本王唯一能想到的可能,便是你与万岁在云雨之时……那个……”虽碍口,却还是说了:“是否在那时,娘娘有不妥当之处?” 奚颜羞红了脸,扭过头不敢看她:“那时闺房私密,本宫也不曾见过其他人如何行事,如何知道是否有所不妥?教引嬷嬷也不过如此教导罢了!” 弘皎眼珠转动半晌,另思一计道:“本王有一计,不知娘娘肯否?” 奚颜不明就里,瞪着眼看他,等着他说下去。 弘皎见状,急忙跪下:“娘娘不能受孕,如今唯一可能便是在行周公之礼时,有不妥当之处。小王今日斗胆,愿以卑微之身为娘娘解此谜团!小王虽倾慕娘娘多年,却绝无趁此时机一亲芳泽之意,一片赤诚之心,还望娘娘明鉴!否则小王万死难辞其咎!” 奚颜这才明白他言中之意,心中原本羞恼异常,无论如何自己也是大清国母、皇后之尊,如何能与皇室宗亲做此乱伦非礼之事,只是见他仰着的脸,一脸虔诚执着、视死如归,全然是为了她,心中也不免犹豫起来。 见她并未恼羞成怒,弘皎急忙趁热打铁:“万岁早有子嗣,而娘娘无子,这岂不是向世人说明娘娘您注定命中无后?如不用此计,如何能洗雪娘娘的冤屈?何况……”弘皎得陇望楚、得寸进尺地站了起来,靠近奚颜的面颊耳朵,声音暧昧低沉:“小王早知风月,定会替娘娘找到因由!” 那暖暖的男人气息吹拂在肌肤上,一阵阵热腾腾的微麻微痒,奚颜转头本能地想躲开,心中却是被弘皎所言吸引,如果当真是自己床上无知而至不孕,岂不是千古笑话?此事如无人指点,当真无可查清,更何况,这弘皎这么多年一直对自己情深款款…… 想着想着,脸越发地红了起来。 弘皎见火候已到,并不多言,也心知如今她已贵为皇后,必定不会再有人安插眼线窥伺,因而伸手过去,一把将她抱起,便向内殿床榻而去。 奚颜顺从地任凭他宽衣解带、翻云覆雨,平日与帝弘历一处,都是她小心侍候、战战兢兢,唯恐不如帝弘历的意,那帝弘历却总是虚于应付、潦草行事,再无那些温柔缱眷处。今日这弘皎使出浑身解数,小心讨好、巴结逢迎,瞬间便令奚颜感受到真正的畅快淋漓,那弘皎还不时悄声问:“万岁可否也是如此?哦,这没有什么不对啊”“你和他也是这样么?这也对啊!” 一时雨散云收,弘皎也没有查出有任何不妥,却也不敢片刻休息,急忙翻身下床,整理了衣衫,跪在床前叩首。 奚颜仍沉浸在方才的云雾缭绕中,诧异弘皎如何在事毕并没有那些抚摸温存,那是帝弘历与她在一处时,最温存最多情的时刻,但又不好相问,只得含羞挥手令他快快出去。 弘皎低头答应了个是,正要向外走,奚颜忽道:“王爷,当日您派遣前去给四阿哥送相思豆树的小厮,本宫因怕被人抓了把柄,一直抓了来关在后院,如今风声已过,你便将他领走吧!省得关在宫中也是隐患!” 弘皎那一身剧烈运动所处的热汗方才消退,瞬间又出了一身冷汗! 果然,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谁说这女人心计简单! 宫中民间香火最盛的菩萨,便是那送子观音,时值六月艳阳,宫内处处榴花似火,宫外瓜果飘香,求子祈福之声,日日夜夜悄悄在京畿内外回荡。 果不其然,宫中喜讯不断,永寿宫嘉贵妃传出喜讯,又怀龙裔。 果不其然,宫外喜事连连,忠勇公傅恒夫人自诞育长子富隆安后多年未育,如今又珠胎暗结。 最是举国欢庆的,乃是皇后娘娘风华绝代、与皇上鱼水和谐,喜怀龙种。 宫内宫外,欢声笑语,大清国子孙绵延、万代流传。 襄玉心中欢喜,帝弘历本就子嗣不多,又都不尽如人意,正是该开枝散叶、恩泽绵长之时,无论那生母为何人,妃嫔也好,皇后也好,命妇也好,只要是帝弘历之子嗣,便是大清国未来之根基。 同样欢喜的,还有太后。终于奚颜有孕,那便是大清国嫡子,她的宏图大业,总算有了些成型的眉目。 其他宫妃,除了令妃一以贯之的毫不在意、愉妃心思木纳外,谁不暗中醋妒一二。嘉贵妃虽怀孕比奚颜要早,但即便先奚颜生产,怎奈嫡庶有别,那美梦还没形成就已经变了滋味。 倒是帝弘历,闻之嘉贵妃与皇后有喜,只是从鼻子里哼了几声,并无任何表示,反而对傅恒忠勇公府大肆赏赐了一番。怎奈前朝实在事情繁多,后宫有襄玉与钰彤料理,一向平和安乐、再无那残暴血腥之事,只是恩多威少的,也就放宽了心,不再多问后宫之事。 乾隆十七年二月初七,嘉贵妃诞育皇十一子,帝弘历大喜,即赐名永瑆,赏赐珍宝无数,甚是宠爱。 那恩宠看在奚颜眼中,虽也醋妒,却掩不住心中得意,那永瑆不过是庶出之子,便得帝弘历千般宠爱,那自己腹中如亦是皇子,还不知该如何宠眷优渥呢!虽是兴奋欣喜,却也不免心中惴惴不安,这孩子究竟与弘皎尝试所得,还是帝弘历之龙种,自己心中也不甚清楚,难道是上天眷顾,与弘皎有了私情之后,便以毒攻毒,感动上苍,令她怀上子嗣? 她乐得不理闲事,任凭襄玉在宫中张罗,只是安心养胎。本就贵为皇后,又有太后呵护,襄玉又是赤子之心,嘉贵妃即便有些歪门邪道,奈何因自己也有身孕,行动不便,太后、皇后及襄玉等所有人又在衣食起居各方面对奚颜所动用之物防范甚严,根本做不了手脚,因而一直平安无事。 乾隆十七年壬申四月二十五日,继皇后乌喇那拉氏奚颜经过四个时辰的阵痛,诞育皇十二子。早在慈宁宫守候消息的太后闻之,欣喜若狂,命人速速报知帝弘历,自己亲自率领全宫宫妃前往承乾宫探视皇后。 大家一处落座,参拜、恭贺、夸赞之言已是都说了几遍了,仍不见帝弘历前来。太后心中不悦,命贴身陈嬷嬷再去请。须臾陈嬷嬷回话,万岁正在养心殿批折子,一时间抽不开身子。 此话说得太让人诧异,皇后诞下嫡皇子,皇帝居然借口政事繁忙不肯探视?众人虽口中无语,心中都在打鼓。而最惊慌失措的,还是奚颜,难道此子当真不是帝弘历之子,而帝弘历早已心知肚明?这怎么可能?否则即便是他对自己再绝情,也不会对皇子无情至此! 太后心中也是疑惑,望着奚颜半晌,才问陈嬷嬷:“皇帝可否给十二阿哥赐名?” 陈嬷嬷摇摇头,不敢多说。 太后思量一会儿道:“哀家便给十二阿哥选个名字,就叫永璂吧!愿我大清基业常青、万世永固!” 别人尚可,一旁的嘉贵妃听了,忍不住满脸的气恼。 转眼数月,帝弘历仍是不肯跨入承乾宫一步,进而也甚少来后宫。此事在别人,都是巴不得的幸灾乐祸,看在星域心中,却是另外一番感叹,那襄玉越思越想,心中越是不舒服,她虽也恼恨奚颜的残暴嚣张,但永璂是无辜的,缘何方一出生,便遭亲阿玛厌弃至此?须知这宫中之人,捕风捉影、望文生义,最是会揣摩帝弘历之心,今后永璂如何在宫内成长生存!想到此,也不顾夜深露重,便扶了芳菲前往养心殿见驾。 帝弘历正在闭目假寐,殿内静悄悄的,只有香炉上的轻薄淡白的袅袅香烟缓缓飘荡,听到襄玉轻声请安问好,帝弘历并不睁眼,只是招手示意她上前来,才问道:“这么夜了,你出来做什么?白日里那么多事情,你身子又不好,还不说好好歇着,难不成,是想朕了?” 襄玉不答,蹲身施礼道:“臣妾此来,有一事不明,皇后娘娘诞育皇子,太后赐名永璂,乃是我大清国基业永固之意,因何皇上不肯驾幸承乾宫,抚慰赏赐皇后之功绩?” 帝弘历猛地睁开眼睛,将桌案上的一杯茶挥手扫在地上,蹬着襄玉道:“是她派你来的?你不是一直对她不齿么?怎么手握六宫之权后,就开始与她沆瀣一气、同流合污了?” 襄玉一惊,没想到帝弘历居然对奚颜有如此大的不满怨愤,如今竟连带怀疑起自己来,虽心中委屈,却又不肯为自己争辩,只是跪下道:“请皇上暂息雷霆之怒,且无论皇后功过,千不念万不念,十二阿哥永璂乃是皇上嫡子,皇上慈父心怀,焉能不顾及永璂一二?” 帝弘历嘿嘿冷笑半晌,对门外道:“夏守忠,传旨内务府,将十一皇子永瑆的教养嬷嬷、乳母、侍女各再增加四人,将朕的夜明珠赐予永寿宫,悬挂在永瑆床头,以免他夜间醒来、惧怕黑暗啼哭!永寿宫嘉贵妃抚育十一阿哥劳苦功高,传旨宫中大小事宜,她皆可随性参加,参见皇后免行跪拜之礼。” 夏守忠急忙躬身道:“奴才先替嘉贵妃娘娘谢主隆恩!”说着正要转身离开,帝弘历又道:“前日侍奉皇后龙胎的太医是何人?” “启禀万岁爷,是太医院太医郭幕针。他是皇后娘娘指定的太医人选,皇后娘娘怀孕生产,都是他侍奉的!”夏守忠急忙回道。 “传旨,太医郭幕针医道不精、医德败坏,着满门抄斩、诛九族!”帝弘历的声音冷得如三九之寒风。 襄玉急忙跪下:“皇上,请三思!” “你胆敢抗旨?”帝弘历的怒火向着襄玉而来。 襄玉大胆地回应着帝弘历的眼神,毫不畏惧:“皇上,郭太医何错之有!” 两人对视许久,帝弘历才叹息一声:“夏守忠,你下去办吧!” 待夏守忠出了殿门,帝弘历才缓缓道:“襄玉,你太过心善。” 襄玉见他满面感伤,似有难言之隐,不忍再出言相抗,只是默默上前,倒了杯茶奉上,低声道:“臣妾始终相信,善恶到头终有报。” 帝弘历接了茶,低声道:“小小一杯茶,却暗含多少心计,你难道不知道么?朕真是厌倦透了!当日与茹缇之事,是因为那茶里放了合欢粉,那是茹缇自己心存妄念。然后在济南大运河船上,也是茶中放了合欢粉,才致使朕难以自持。朕原本以为是你暗中为朕与清影牵线搭桥,后来问了清影才知道,她眼看着你斟的茶,并无任何手脚,合欢粉是早已被放入茶中的。那茶,就只有奚颜动过。” 说到此,更是长叹:“她那司马昭之心,昭然若揭,只是她将朕当了什么!” 须臾,复又叹息:“数日前,傅恒前来回奏,清影诞下一子后,不等月子里尚需静养,就看淡世态、断发出家了,如今在碧云寺修行,唤作智通。朕前日曾出宫去访过她,只是她凡心已死,再不肯相见。” 襄玉暗叹,这清影,真是决绝之人。 帝弘历又轻声道:“福康安!朕的儿子,福康安!” ------------ 四【紫花儿序】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世上也没有透风透得不打折扣的墙 三人成虎,话说两遍,便是两种意思,更何况被别有用心的人删删减减、遮遮盖盖。 襄玉出入养心殿、为奚颜和永璂去找过帝弘历之事,传到弘皎与奚颜耳朵里时,却全然是另外的一种情境。 落井下石、隔岸观火、见风使舵、借刀杀人……无数的阴谋和无数的诡计,似乎都隐藏在襄玉那一夜与帝弘历的谈话中,那谈话内容,无人知晓,但那结果却是有目共睹的——嘉贵妃与永瑆一步登天,堂堂皇后奚颜与嫡皇子永璂却动辄得咎、惨遭冷落,牵连得郭太医全族被诛。 不管光阴如何流逝,祥和融洽的钟粹宫依旧温润佛光,炙手可热的永寿宫依旧是艳阳明媚,而春去秋来之计,那冷飕飕的秋色秋声,似乎只属于森然的承乾宫。 秋花惨淡秋草黄,耿耿秋灯秋夜长。已觉秋窗秋不尽,那堪风雨助秋凉!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奚颜如坐针毡,在殿中疯了似地来来回回踱着步,面色阴晴不定,秋风秋雨愁杀人,谁知道那秋雨的阴寒,到何日才能止息。 寝殿传来一阵阵婴儿的娇软呢喃,用那尚不清晰的童音唤着:“皇……阿阿……麻麻……麻麻……”然后是山菊清脆的笑声:“十二阿哥好聪明啊,都会叫皇阿玛了!等皇阿玛来看你的时候,一定会大吃一惊,说不定多亲你爱你呢!”说着又脆脆地唤着:“来啊,再叫一声……哦,好乖哦,好棒哦……再叫一声……” “皇……阿阿……麻麻……麻麻……”小小的永璂受到了如此鼓舞,更是心花怒放,兴奋得一声接一声地叫着笑着,那叮咚滴答的打在窗外芭蕉上的雨滴,都似乎成了和谐的伴奏。 奚颜听着听着,泪悄悄地滑落了满腮。皇阿玛,皇阿玛……你心心念念的皇阿玛,何曾来看过你一眼! “哇……哇哇……”忽地传来一阵响亮的啼哭。 “哎呀……十二阿哥,你怎么了?”山菊的声音充满了惊恐:“快起来快起来!怎么好好的非要去动那茶杯!快看看烫到了没有!嬷嬷,你也太不小心了,怎么不看好阿哥!” “姑娘别错怪了奴婢们,阿哥明明是跟您在一起玩的……” “呸!你这意思,还是我伤到阿哥了?”山菊声音带了怒气。 “哎呀我说姑娘,阿哥哭得这么厉害,烫坏了可了不得,您别在这找奴婢们的麻烦了,还是快点去请太医吧!” “皇后娘娘叫你们几个有年纪的照看阿哥,就为了没有太医也能周到些,如今有了点点不妥,你们就先推诿起来,是何道理……请太医?有本事你去请啊!如今太医院那起子奴才,还有谁肯迈进承乾宫一步!你们又不是不知道,这宫里,还有谁把咱们阿哥和娘娘放在眼里……” 奚颜怒喝道:“掌嘴!” 寝殿众人吓得急忙噤声,只剩下永璂那哇哇的哭声,在夜里越发传得悠远,显得凄凉。 奚颜几步进去,喝道:“哭哭哭!哭什么!难道你也咒本宫早死?”说着,恶狠狠地望着山菊:“你刚才说什么?再说一遍!” “奴婢……奴婢……奴婢没有啊!”山菊这才回味过来方才的话说得急了,忘了奚颜的忌讳。 奚颜眼里哪里容得下沙子,立刻叫道:“赵守能,将这目中没有主子的狗奴才拉下去,关起来,活活饿死她!” 自从奚颜失势,赵守能的作威作福也就到了尽头,心中一肚子闷气,见今日像山菊这样有头有脸的丫头都落在自己手里,得意地冷笑道:“娘娘放心,奴才知道怎么做!”说着挥手令小内监上来,将那哀哀哭泣求饶的山菊死活拉了下去。 那些嬷嬷见奚颜动了怒,都噤若寒蝉,跪在地上抖衣而颤,奚颜只冷冰冰道:“你们好自为之!还不快快给永璂疗伤,是不是都等着杀头!” 嬷嬷们磕头山响,急忙将永璂抱了过来,又是哄又是寻香灰、纱布去给他覆在手上,永璂很乖巧,也是哭累了,竟然慢慢睡着了。 殿内终于又安静了下来,那种静,令人窒息,令人压抑,令人疯狂。 不知道那禁宫深处,哪一座宫殿内,此时正是欢歌热舞、酒酣笑浓!那是属于襄玉的温存,那是属于伊华的浓烈,那是永不会属于自己的浪漫旖旎。 奚颜缓缓滑坐在地上,将头伏在那软榻扶手上,默默地流着无人看到的泪。 “给皇后娘娘请安!”忽地一声低沉厚重的声音传来。 奚颜忙抬头,是弘皎那满面虬髯的脸出现在眼前。 “秋雨袭人,王爷不在府中偎红倚翠,来本宫这冷宫做什么!”奚颜哀叹道。 “娘娘说笑了,小王府中哪有什么能入眼的红衣翠袖,不过是无德无能的庸脂俗粉,哪有能令小王心神俱醉的威仪端秀!”弘皎声音中满是讨好。 这样的暧昧情话如今最能抚慰奚颜失落的心境,唇边泛起一丝苦笑,扶着弘皎的手臂慢慢站起身来,在那榻上坐下,才叹息道:“本宫如今在宫内的境况,王爷也不是不知,只是本王实在想不明白,为何事情到了如此地步!” “小王今日此来,也是为了此事。小王斗胆一问,如今万岁可还遵循月一十五帝后同寝的祖制?” “幸好还有这祖制在,否则本宫岂不是再难见天颜!原本皇上是来承乾宫的,但是自有了永璂之后,月一十五都是传召本宫去养心殿,虽然也……也……也还依例行周公之礼,只是本宫心里明白,皇上不过是虚以应付,哪里有什么温情!”奚颜虽羞涩,却还是实言相告。 说完,疑惑道:“难道皇上实在怀疑永瑆的血统?” 弘皎脸色突变:“那么娘娘可否确认,十二阿哥是否当真是万岁之子?” 奚颜困惑地望着弘皎,这也是她这些日子心里最七上八下的事情,与弘皎时常暗度陈仓,与帝弘历又是循规蹈矩,这孩子究竟是谁的,她也是拿不定主意。 弘皎见她面带猜疑,因道:“小王今日便替娘娘弄明白此事!”说着,向奚颜低声讲了半晌,奚颜点点头,命山兰取来一碗清水,去向寝殿内,在熟睡的永璂的手指上用针刺了一下,挤了滴血在碗内——永璂虽在梦中哭了几声,嬷嬷们用心安抚,也就又睡了——便将这碗送进殿内,关了房门出去了。 弘皎见状,亦拿起案上的针线盒,取出一根针来,将自己手指刺破,一滴血滴在碗中。那两滴血在碗里旋转了一会儿,便融和在一起。 奚颜与弘皎恍然地瞪视着,亦喜亦忧,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半晌,奚颜才到:“难怪皇上不待见永璂,或许是他心生怀疑。那月皇上正忙着云南骚乱,月圆夜并未来承乾宫。” 弘皎思虑半晌,才道:“绝无此可能!那生产日期提前延后数日,都是情理之中的事,万岁如何能有此猜忌!小王想来,必是有小人暗中作梗,背后进了谗言,才使得万岁如此偏心偏爱!” “都是纯妃那狐狸精,和嘉妃那小贱人,两人联手,预置本宫于死地!”奚颜恨恨道:“本宫失宠,嫡皇子未能立储,那最受益的,当然是纯妃的六阿哥,还有嘉妃刚刚生的十一阿哥永瑆,看皇上如今之意,怕是这储君,就时这两人其一了!如果本宫嫡子得宠,哪里还有他们的机会!”奚颜恨得牙咬得咯咯直响。 弘皎顿足道:“当日如不是娘娘心慈手软,放过了她们,怎么会有这些后患!尤其是那纯妃,自从她从畅春园归来,这几年生出多少稀奇古怪、闻所未闻的事情来?一时诱惑万岁微服私访书肆,一时又碧云寺祈福……此人不除,娘娘永无安生之日!” 奚颜叹道:“本宫何尝想再见到她那狐媚样子?外充贤良、内藏奸诈,照实令本宫恶心,可是如今本宫连治理六宫之权都被她夺了去,如何来收拾她呢!” 弘皎想了许久,才道:“此事交给小王去做吧!娘娘当然不能自己动手,免得惹上一身腥臊,待小王想个万全的借刀杀人之计。” “如何借刀杀人?” “娘娘细想,如今宫中,纯贵妃、嘉贵妃两相制衡,令妃与纯贵妃来往甚密,不过是纯贵妃的棋子罢了,那嘉妃如今排挤了娘娘您,心中最怀恨的,定是纯贵妃,咱们只需要找到些许由头,让那嘉妃出头来与纯妃恶斗,必定有一场好戏!”弘皎嘿嘿冷笑。 奚颜望着他那笃定的眼神,如望见救命天神一般,满心的期许和慰藉,不自觉将手臂攀上了他的肩头:“本宫生死,全交到王爷手上了!”说着,低声道:“明日便是初一,皇上照例仍会传召侍寝,可是你知道本宫如今是那么厌恶那养心殿,那么厌恶那雨露之恩,那权势荣华,全是虚的,假的……” 那话语的尾音渐渐低沉了,变作呢喃喘息,弘皎却只听到明日又要侍寝之语,心中疑惑,因何奚颜与帝弘历一处,便无法怀孕,自己不过只是数次风流,便有了永璂?难道今日也是天时凑巧,当真能瞒天过海?想着想着,身子也燥热起来,伸出手臂,揽住了奚颜纤弱的腰肢,那粗重的手指缓缓滑进了锦衣之内…… 夜雨闻铃,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弘皎在夜色掩映下悄悄出了承乾宫的东宫门,隐在永巷的暗影里,沿着如今是新入宫的低等妃嫔居住的景阳宫宫墙,向着宁寿花园而来,打算从那北边下人们劳作之处,趁杂乱无人理会之时,好不被察觉地从贞顺门溜出宫去。 “夏荷,你个死丫头找死啊!让你洗衣服,你洗得乱七八糟,现在连洗夜壶都洗不干净,你是不是不想活了?!”忽地一声喝骂从那符望阁传来,倒是猛地吓了弘皎一跳。 “不是奴婢不肯用工夫做事,实在是令妃娘娘太挑剔了!”女子的声音,说不出的幽怨。 令妃?夏荷?弘皎猛地一震,怎么竟然将她忘记了?他微微皱起眉头,望着雨后暗沉沉的夜幕凝神回想。 天际一抹黑影从他头顶上飞了过去。竟是一只鸽子飞了过来,往南向着紫禁城外飞去。那鸽子他如何能不认识,那是永寿宫嘉妃伊华的信鸽,嘉妃与其兄金简传递消息所用,只是金简明明住在南城,而永寿宫在西六宫最南端,这鸽子如何会从北边飞起来? 他心中一震,难道除了他之外,另有他人也知道这鸽子的事情? 他悄悄向着那鸽子飞起处走去,不一时,竟停在了钟粹宫北门。 他立时站住,快速在脑海里勾勒出那锦囊妙计的主线,他复又转身回了符望阁。 纯贵妃,且看我如何令你死无葬身之地! ------------ 第二十六章:酒未敌腥还用菊 ------------ 一【八节同欢】 乾隆二十年 尴尬人难免尴尬事,嫌隙人有心生嫌疑。 此理自古皆然。你若安心找事,世上处处都是是非。 永寿宫纵是再门庭若市、热闹非凡,恩宠优渥,嘉贵妃伊华也有不尽如人意之事。除了对纯贵妃的妒恨却无可奈何外,最令她揪心的,还是九阿哥之死。她多次与哥哥金简暗通消息,询问宫中遭遇蛇害之事,谁知哥哥竟比她还诧异,说是她自己放了鸽子出来,要的那蛇和虫,又派了个陌生面孔的小内监去取走的,如何反倒自己害了自己。 此事必定是他人的圈套。 而那设了圈套之人,必定知晓当日碧云寺蛇蝎之事,才会想出此“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恶毒诡计。 太可怕了!如此心计和手段,实在太可怕了!找不出此人,她日日寝食难安。 谁知道此中机关呢?她细细回想着,脑海中浮现出当日弘皎送花的一幕…… 莫非,是他?宁郡王弘皎? 她立刻传谕内监,请宁郡王前来永寿宫商议再多栽植几株花草之事。 弘皎得了传召,心中冷笑: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来!我正要想法设法在你身上暗下机关,正愁没有借口,如今你自己送上门来,就莫要怪我下手狠毒了! 他一脸谄媚的笑,对伊华道:“娘娘宫中花草,如今越发娇艳繁茂了,真是人杰地灵呢!不知娘娘还要再栽植些什么呢?” 伊华冷笑道:“王爷觉得不错了是么?可是自从前些年本宫宫中遭了蛇害,被那蛇毒祸害死了那株刚刚成活的海棠,本宫日夜看着那残枝败叶,心中悲戚。王爷当日既然知道蛇蝎不能听懂圣旨之事,必定是此中高手,不知可否能令这枯木发芽呢?”说着留心观察弘皎面色。 弘皎何等样人,全然面不改色,仍嬉笑着道:“娘娘抬举小王了,小王不过是一世俗花匠,哪里有那回春妙手!小王只是知道,那花木如枝干脆弱易折、形似附骨疽者,是万万用不得桃杏之汁、菌菇之肉的,否则会诱发疮疡肿毒、伤及筋骨枝干,最终三阴不足,外邪过盛而枯死!” 弘皎之言,无意触及伊华之心思,那骨骼脆弱、常生疮疡者,乃是愉妃的五阿哥永琪,那永琪清俊聪敏,比四阿哥更得帝弘历之心。 弘皎见嘉贵妃沉思,笑了笑换了个口气道:“不过小王却知道有一人,必定知晓此种奥妙。” “不知王爷所说何人?如果是哪位主位娘娘,王爷还是免开尊口吧,本宫怕是位份卑微,请不动大神!”嘉妃见他说话入巷,知道他是极精明的人,怕他托言纯贵妃,令自己无法再发挥下去,因而先就出言堵了他的退路。 弘皎斜觑着伊华,嘻嘻笑道:“当然不是,小王所说的,不过是浣衣局一个受罚的小小宫女,名唤夏荷的。” “宫女?夏荷?”伊华恍惚觉得似乎在印象中,有过这个名字的影子。 “这宫女可不一般啊,她曾是令妃娘娘的贴身宫女,侍奉令妃在碧云寺中为国祈福,后来回宫之后,也不知犯了什么大不了的错处,被罚作使唤粗使宫女了。宫外传言,那碧云寺中也遭遇过蛇害,她曾与那些主子娘娘们经历过生死的,回宫后不说论功行赏,反而遭了无妄之灾,哎,连小王都觉得,她实在是冤枉呢!”弘皎故作无意地感慨道。 哪知伊华并未如晓得其中利害,只是嗤之以鼻:“令妃?令妃为人一向低调老成,姿容相貌也不过尔尔,这些年也不得圣宠,皇上不过是令她做些俗务罢了,她惩处宫女,必定是那宫女犯了不可轻饶的错处而已,原没什么大惊小怪的,即便曾经历过蛇害,也未必便懂得救治蛇毒所害的花草吧!” 弘皎打蛇随棍,又跟着说了一句:“令妃娘娘虽然不得圣宠,只是娘娘怎么忘了,她是从畅春园来的,又是被安排在东六宫最北处的景阳宫,她曾经微服去了书肆,又在碧云寺为国祈福的,这种种机缘,背后没有人扶持利用,哪里能那般巧合?” 纯妃!难道那钰彤背后看不见的手,是来自纯妃的?伊华瞬间愣住,立刻想起襄玉与钰彤初回宫那日,奚颜责罚钰彤,就是那叫夏荷者,动手打了当时尚位份低下的主子钰彤。如此说来,钰彤惩处这宫女,必定有些来头。 弘皎见她面色突变,知道已经打动了她,更笑道:“娘娘如果想知道这宫女是否有些神力,却也容易,只需找个借口传了那宫女前来,一问便知。” 伊华心中一动,便令宫女去传,只说叫这个夏荷的,将前日浆洗的衣服送来。 须臾,那宫女便带着另一个衣衫破旧、面色晦暗的宫女进来。伊华潜退了他人,只笑着让弘皎也坐下了,才对那夏荷道:“听说你最是聪明伶俐,怎么被令妃潜出来,做这些粗使之事?” 那夏荷悄悄抬头看了一眼弘皎,低声道:“奴婢本是该死之人,令妃娘娘能留下奴婢一命,令奴婢做这些粗使之事,奴婢已经谢天谢地了。” “你犯了何事该死?令妃最是大度的,难不成是怀恨你当日打过她之事?”伊华沉着脸道,端起茶盏来,用杯盖划掉那浮茶,轻轻品了一口:“这陈年旧茶,也是别有一番滋味,到比明前新茶不同。” 弘皎迎合道:“娘娘所言极是!旧茶的滋味,全在于沉积日久的厚重,即厚重,就定然有余味了。” 夏荷听了这对话,又看着弘皎那示意的眼神,心一横,磕头道:“奴婢贱命一条,能活到今日已是天恩,今日既然娘娘问起,奴婢就实说了吧。令妃娘娘惩处奴婢,却不是因当日奴婢的无心之过,乃是因为奴婢知道了太多她的不可告人之密,奴婢日夜心惊胆寒,不知她何时便会将奴婢杀了灭口。” “一派胡言!”伊华将茶盏重重顿在几上:“令妃位份尊贵,如何会与你这样的奴才计较!” “娘娘容禀,奴婢当日与令妃娘娘乃是同样的宫女,原本是四个人,那日不巧遇到万岁爷大发雷霆,处死了那两个人,却阴差阳错、盛怒之下临幸了令妃娘娘,并且将奴婢指给了令妃娘娘为使唤婢女。令妃娘娘当时微贱之事,奴婢当然尽知。还不只如此,景阳宫中诸多隐秘之事,奴婢也略知一二。”夏荷豁出去直白道。 正说着,忽听得那内殿窗前,两只鸽子咕咕咕叫着,用嘴啄着窗棂,甚是悠闲惬意。 夏荷见状,向弘皎眨眨眼,望着伊华道:“这鸽子,令妃娘娘常常命人捉过来,将那缠在腿上的字条取下来拿给纯贵妃娘娘看。” 哐当!伊华手边的茶盏被她一掌扫到地下,立刻站起身来瞪视着夏荷的眼睛道:“你说什么?令妃将这鸽子捉了,把字条拿给纯贵妃看?” “是!奴婢不敢撒谎!”夏荷急忙肯定地点头道。 弘皎见状,谄笑着献计道:“既然她如此说,娘娘如果不相信,试一试何妨?”说着,便走到书案旁在那纸上写了“平安”两个字,团成了纸条递给伊华,伊华明白了他的意思,也走过去,从窗台上抓起一只鸽子,将纸条绑了上去,扬手使它飞出了窗外。 几人跟着走到宫墙外,果然见那鸽子刚飞过宫墙,却歪斜了一下,忽地不见了。伊华诧异地四处张望,许久,那鸽子才从北面又飞了出来。 见那鸽子果真被人动过手脚,伊华的脸色蓦然间泛起愤怒的红色,眼中却燃烧着泪,带着常常护甲的手,紧紧攥着衣襟上的绶带,努力压制着心中的仇恨。原来如此,原来九阿哥之死,是纯贵妃和令妃在暗中操纵,她们是经历过蛇害之人,自然截获过自己与兄长来往信息中有关蛇虫之语,然后便以己之矛、攻己之盾,假借自己之口从兄长处取了蛇虫,并安置在永寿宫中,最终害死了九阿哥。否则因何偌大的紫禁城中,唯有自己的永寿宫才出现蛇害? 杀子之仇,不共戴天! 望着伊华那腾腾恨意,弘皎知计谋已成,暗中得意,不想引起她猜疑,因起身道:“既然娘娘已找到救治花木之法,那小王便告退了。”说着向夏荷使眼色,示意她退下。 夏荷机灵,也磕头道:“奴婢还要回去当差,也告退。” 谁知伊华道:“王爷好走,本宫就不送了,日后有事还要叨扰王爷。夏荷你且先慢走,本宫还是事要问你。” 这却是弘皎没有料到的,他那日去了浣衣局,问了半晌,只问出夏荷关于这鸽子之事,至于还有何机密,那夏荷也都是摇头,今日伊华必定是不肯放过,定要再多问出些名堂才肯罢休。他虽很想知道夏荷还有何秘密,奈何伊华已下了逐客令,不得不走,只好悻悻地退了出来。 见弘皎走开,伊华对小宫女道:“且去御膳房,悄悄告诉咱们的人,将那仙桃红杏并各种真菌蘑菇做的菜蔬,每日送到愉妃咸福宫去,务必不要使她察觉,只是如平日众人一样便好。” 吩咐完,她才笑着对夏荷道:“本宫知道你满心冤屈,看你心性姿色,比那令妃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命却比她差了太多。你若是便甘心如此,也就罢了,如果你尚有一点血性,本宫倒是可以为你出了这口恶气!虽然此事凶险,总好过你一丝机会也无,在那浣衣局受人折磨一辈子吧!事成之后,无论结果如何,你总是超脱了苦海,你的父母家人,本宫必定会派人照料。” 夏荷思索良久,也深知伊华虽面上和善、心却狠毒,被她盯上,如不答应,父母家人必遭厄运,何况如今受尽屈辱、生不如死,还不如拼死一搏,便是死也死得其所。忽地跪着膝行几步到伊华腿边,抬起脸来,通红的双目望向伊华:“奴婢还有一事禀报,当日令妃娘娘与纯贵妃娘娘陪同万岁微服私访,其实并不是当真为国祈福,而是因为她们身受重伤……”说着,将当日梦坡斋之事一五一十说了出来,后来又道:“碧云寺养伤期间,怡亲王爷曾悄悄溜进去探望……” “探望谁?”伊华忽地截断她的话问道。 “探望……探望……” “是探望纯贵妃吧?!纯贵妃在宫外居住只半载,就带着身孕回宫,你的意思是不是说,那和嘉公主,并非皇上血脉……” 夏荷也一惊,她望着伊华,大睁着眼睛,听伊华道:“此事,你慢慢说来……” ------------ 二【三调笑令】 常言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更何况是那百发百中、百步穿杨之箭法! 弘皎的箭法,便是一等一的好。帝弘历更是文韬武略、刀马娴熟。 这一日围场归来,帝弘历异常兴奋,今日猎获甚丰,那皇三子永璋、皇四子永珹、皇五子永琪、皇六子永瑢这几个十三四岁以上的皇子均都随同围猎,父子驰骋,更觉亲密,永璋性情阴郁,永珹心念繁杂,永瑢又稍嫌文弱儒雅,那永琪却是人品贵重、精于骑射,很是合他的心意。 帝弘历重重地赏赐诸位皇子王公,尤其对永琪褒奖有加,便这样志得意满、心神舒爽地回了养心殿。那夏守忠已然准备好晚膳,却见敬事房的值守太监正拖着盘子躬身侍立在一旁,见帝弘历回来,急忙亦步亦趋上来道:“请皇上翻牌子。” 帝弘历不在意地扫了一眼,忽然问:“怎么没有皇后的?” 敬事房之人急忙回道:“皇后娘娘身怀龙裔,已将近生产之期,因而就令奴才收了牌子。” 帝弘历的心情瞬间灰暗了,自言自语道:“怀孕!怀孕!居然又怀孕了,居然又要生了!” 正此时,门外黄门回奏:“纯贵妃娘娘求见。” 这些年了波折多了,帝弘历也没了当初的炽热心肠,更何况那襄玉一直托言身子不适或是宫内事务杂乱,总是对帝弘历退避三舍,即便帝弘历多次传召,也是推诿再三,从来不肯侍寝,如今日这般不请自来,还是少见,因道:“请她进来吧!” 一时襄玉进来施礼请安,帝弘历仍是淡淡道:“你不是一向最静心修行,要成仙得道么?怎么今天出了玄关?” 襄玉知他并未释怀当日疑惑,只是正色道:“臣妾今日非为己而来,乃是因一事不解,请皇上示下。” 帝弘历冷哼道:“还有你不解之事?你或者直接明说,是不是朕又有那失德不周之处了?”说着呵呵假笑道:“你如今竟比太后娘娘管得朕更严苛些!” 襄玉并无惧色,只是依礼道:“臣妾前日听闻,皇上将内阁学士、广西、湖南学政胡中藻斩首弃市,只因为他写了一句一把心肠论浊清的诗句?” 帝弘历没想到襄玉问到此事,笑笑道:“那厮鬼蜮为心,语言吟诵之间,肆行悖逆抵讪,实非人类所应有,朕整肃朝纲,将之正法,这也有什么不妥之处?” 襄玉蹲身道:“臣妾自知,后宫之人不得干涉朝政,只是此事尚需皇上细思。防民之口、闭塞言路、因言获罪、大兴文字之狱,乃是盛世转衰之常情,皇上如今怎可因文定罪,令天下书生士子寒心!” 襄玉那义正言辞、凛然正气令帝弘历气结,没想到襄玉又缓缓道:“俗语云,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帝王驾驭天下,必定当少猜疑、多诚信,坦诚相待,才能君明臣忠、国富民强。” “哈!哈哈!”帝弘历冷笑道:“妇人之仁!你当真以为你足不出禁宫三里地,眼不见皇城四丈天的小小嫔妃,就真能知晓天下之事、又治国理政之能?你未免过于肤浅幼稚、自以为是了!听朕明确告诉你,先时大学士鄂尔泰、张廷玉同受先帝遗命辅政,后二人各立门户,朝廷中满人附鄂,汉人归张,党同伐异,彼此攻讦,视若仇敌。及鄂尔泰死,张廷玉休致,其门人仍倾辄不止。这胡中藻,乃是鄂尔泰门生,借诗词唱和间颂扬鄂尔泰派之人,隐斥张廷玉派,闹得朝堂上乌烟瘴气、穷凶极恶,朕不过假文字案,惩一儆百,打击朋党势力罢了!” 襄玉并不知帝弘历有此深意,心下也暗暗叹服帝弘历的心思缜密、运筹帷幄,但这文字狱一旦兴起,乃是祸国害民之大事,此次虽有因由,焉知下一次就不会滥施刑罚?因说道:“皇上所言固然有理,只是……” “启奏皇上,皇后娘娘刚刚诞育十三皇子,太后甚喜,正在承乾宫探视,亲赐十三阿哥名为永璟,说是取前景广阔、福泽绵长之意!”忽地门外一小内监进来躬身奏报。 帝弘历正在气头上,喝命小内监出去,转而对襄玉冷笑道:“十三阿哥!皇后诞育十三阿哥?还要取前景广阔、福泽绵长之意?哈哈,笑话!简直是笑话!” 襄玉诧异:“皇后诞育嫡子,乃是大清之福泽,江山有嫡皇子稳固根基,是万幸之事,皇上如何如此这般冷嘲热讽?” 帝弘历将襄玉伸手拉在自己眼前,对着她的面庞道:“孰为汝多知乎!你可知道,因何奚颜这么多年无论朕多少次临幸与她,她却从无身孕?哈哈,你熟读医书,精通医道,可否知道石门穴之医理?” 襄玉本自在帝弘历手中挣扎,想挣脱他的拉扯,闻此言倒是愣住了,那石门穴在下腹部,当脐中下二寸处,直通肾经,男女交合后,揉按此穴可至女人子宫后倾而使精液流出,再不得受孕。这手法乃是宫中老嬷嬷们对皇帝临幸宫人后,奉旨不留龙种时采取的手段,只是这石门穴,与奚颜又有什么干系? 帝弘历见她愣住,知道她已明白了医理,更阴测测道:“朕龙潜藩邸之时,便知道当日的熹贵妃、今日的皇太后欲假手奚颜之力,谋夺朕的锦绣山河,是以自从与奚颜第一次行周公之礼起,朕便从不令嬷嬷去其龙种,迷惑住太后和奚颜,每次都是朕行事后自己在她石门穴上做了手脚,所以这些年来才能瞒得她与太后虽疑神疑鬼却也找不出丝毫不孕之理,朕才能将这后宫权威与前朝政事平衡调停,不至于出现牝鸡司晨、一方独大。如今即便她已为皇后,朕虽遵循月一十五帝后同寝的旧例,却也是从来不忘那石门穴之事,试问,她何以来的皇子?” 襄玉这才听出端倪,衣领被帝弘历提起,气都喘不上来,紧张得浑身战栗。 帝弘历却越说越气:“那年她生下永璂,朕便心存疑惑,为了顾及她的颜面,没有将事情说穿,只是不肯认永璂,就是为了警醒她,没想到她竟然毫不知悔改,又与人幽期密约,如今竟然又生了永璟,还敢假充朕的子嗣!简直欺人太甚!!” 直到此时,襄玉才明白帝弘历心中的苦楚,原本还在心底嗔怪他对皇子绝情,对奚颜冷漠,心肠太过冷硬,没想到还有如此多内幕而不为人知,床笫之间欢爱的两个人,居然都能暗藏如此玄机,这世上,是否还有可以相信之事! 襄玉喃喃道:“原来,永不相欺,永不相疑,竟是这么难这么难!” 帝弘历悲愤地吼道:“朕何尝不想做个坦荡君子、童叟无欺?可是,朕的女人、朕的臣子,一而再、再而三地欺瞒朕、哄骗朕,为了朕手上的权柄荣耀,为了满足他们一己之私,将朕玩弄于股掌之上!朕何辜?朕何辜??”说着,一掌挥出去,打在襄玉的脸上。 他不待襄玉回过神来,跟着上来又拉过襄玉衣襟,强迫她面对他的怒火:“你口口声声,永不相欺、永不相疑,你能否对天地坦言,你从未欺瞒朕、从未猜疑朕?” 襄玉的泪不知何时滑落在衣襟之上,沾染成一朵盛开的牡丹,帝弘历曾有过的那温情缱眷、那贴体善感,从何日起都变成了这暴戾:“人心相对,都是你来我往,那么皇上对襄玉,是否亦是从不欺瞒,从不猜疑?” 两人双目相对,僵持在那里。 正在这灵犀尚未相通、怒火即将燃烧、两心正待相融之时,忽听到殿门口传来银铃似的笑声:“谁说皇阿玛和皇额娘不让进去的?我偏要进去!” 说着,一个俏丽的小身影闪进殿内,原来是和嘉。 帝弘历急忙放开襄玉,不想让和嘉见到他们的争吵,堆着笑脸道:“和嘉,这么晚了,你不在宫里好好歇息,跑出来做什么!”说着招手将和嘉叫道身边。 和嘉蹦蹦跳跳地跳到帝弘历与襄玉身边,笑嘻嘻道:“皇额娘不在宫里,没人听我作诗唱歌,好无聊呢,所以我就出来找皇额娘了。” 襄玉也转化了笑脸,宠爱地揽过和嘉,整理着她鬓边硬硬的总是很难梳拢的碎发笑道:“皇额娘既不会唱歌,也不会作诗,宫里教坊和师傅们都是当世大家,你跟着他们学,一定能学得很好呢!” 和嘉将头向襄玉怀里拱,大眼睛闪着狡黠的光:“就因为皇额娘你不会,我会一点点,在你面前我才觉得我好棒、好有成就啊!” 帝弘历望着那依偎在一起温情无限的母女,眼眶有些湿润了,这孩子,浓浓的远山眉,大大的丹凤眼,圆圆的桃花面,嘟嘟的红唇,再加上今日亮蓝色绣小兰花滚金黄色绒边八幅收肩窄裉长夹衫,清爽的紧口马蹄袖,头上扁方小巧精致,一并连步摇都没有配,越发显得英姿飒爽、干净靓丽、娇俏明媚。那神色间男儿的朗朗然,与襄玉的冷艳端秀没有一分相似,却分明就是茹缇的再版。帝弘历如今这五个女儿中,最能令他爱怜的,就是和嘉。 他真心笑了,打趣道:“你皇额娘怎么教你的?一点规矩礼仪也不顾?你啊我的,你也十几岁了,再过两年皇阿玛就要给你指婚了,你也该跟你皇额娘学着,做个淑女。” 和嘉撇撇嘴,满脸不在乎地笑道:“谁要做淑女,我要做个驰骋疆场、纵横天下的巾帼英雄,我才不要像我三哥哥那样整天愁眉苦脸,或者六哥哥那样只会摇头晃脑读书!”她笑着,忽然转向帝弘历:“皇阿玛,后日中秋节宫中欢宴的时候,我可以不跟皇额娘同席吗?她总是拘束我,吃这个不行、动那个不行、这时候该行礼、那时候该微笑……拘束得很呢。”说着嘟起了小嘴。 “好!”帝弘历点头道:“朕答应你,朕必定让你过一个痛快、难忘的中秋节!” ------------ 三【长亭怨慢】 三【长亭怨慢】 一石激起千层浪,与投石击破水底天,不过是水落石出后的结果,完满的不再完满,动荡的依旧动荡。 那石子,是谁投下来的? 中秋之宴,其乐融融,那皇室宗亲王公,都在外殿设宴欢饮。正殿内,太后雍容华贵,端坐上首,帝弘历身穿明黄色滚龙夹袍,一身家常打扮陪侍在旁,奚颜也是盛装丽服,虽生产过不久,尚有些憔悴,眉宇间仍是挡不住的威仪。 嫔妃宫娥花枝招展、浓妆艳抹,一片莺叱燕奼,年长的皇子聚拢在一桌,年幼的皇子公主们随着教引嬷嬷也聚拢在一桌,都不在各自的皇额娘身边,这样一来,即避免了那没有皇子公主在侧的嫔妃们心中的酸楚失落,也使得皇子公主们不受皇额娘过多礼教约束,吃喝说笑,甚是畅快。 酒酣歌浓之时,忽地从皇子公主一席上传来一声清脆的巴掌之声,紧接着是和嘉那恼羞成怒的声音:“老八,你再胡说八道,当心我撕烂了你的嘴!” 八阿哥永璇哭哭啼啼的声音道:“我没有胡说八道,宫里都传遍了,就是你自己不知道!你凭什么打我!我是堂堂正正的皇子,你是外四路的野丫头!” 嘉贵妃虽坐在右首位,一心在留意自己几个皇子的动静,听到永璇的声音,急忙喝道:“璇儿,不许胡说!” 永璇挨了打、受了委屈,哪里肯干休!托着残疾的腿,一瘸一拐地从座位上走出来,一边向嘉贵妃走去,一边仍盯着和嘉道:“你凭什么打我!你打得起我么!你这是个来历不明的野丫头!”十几岁孩子那软软的声音,在殿内清晰地回荡,人人都听了个一清二楚。 帝弘历的脸色瞬间紫涨。襄玉面色苍白,关于和嘉那天大的机密,莫非泄露了么? 太后望着众人,满脸狐疑。 嘉贵妃伊华见状,急忙从座位上起身,拉了永璇道:“快闭嘴!这些龌龊之事,哪里是你身为皇子之尊可以随意乱说的!那不过是浣衣局宫女们满嘴胡吣,你就应该当做没听见,免得玷污了你自己的身份。” 这话明里虽是教训永璇,但谁都听得出那话里有话。且不等别人说话,和嘉先就一蹦三尺高跳了出来,拦在伊华身前:“嘉额娘有什么事明说,别这么遮遮掩掩、夹枪带棒的!哪里龌龊了?哪里又玷污了谁?” 伊华不理她,只是拉着永珹走,冷哼道:“今日之宴,本该令皇子公主们随着皇额娘入席,没得鱼龙混杂、滥竽充数。”说着招呼永珹并永瑆及教引嬷嬷,一并坐到自己席上来。 见帝弘历脸色阴晴不定,却不说话,太后心中疑虑更深,冷冷道:“嘉贵妃,哀家听你言下之意,似乎知道些什么事情,何不说出来,大家都听听,也省得有人疑神疑鬼。” 伊华急忙躬身道:“回禀太后娘娘,臣妾也是道听途说,绝对不敢乱说。” “哼!还说什么不敢乱说?!永璇不是说,宫中都传遍了吗?什么事宫中都传遍了?” “这……”伊华迟疑了一下,忽地庄严威仪地蹲身施礼:“臣妾虽不管六宫事宜,但身为皇上妾侍,必当全心维护皇上声誉,维护大清国血脉纯正,眼中再容不得半分混淆皇上血脉、私通暗约、苟且污秽之事!今日有一事,需斗胆向太后禀明。” 闻此言帝弘历与襄玉都大吃一惊,以为伊华已知晓皇后生育之秘密,那定是石破天惊、举国震动之事,帝弘历虽也恼恨奚颜之行径,却也因怕太后难堪、大清声誉受损而不欲使之大白于天下,急忙阻止道:“嘉贵妃,这望风捕影、欲加之罪的事,还是莫要随便出口,免得令多人难堪!” 皇后奚颜也是面色青红不定,愣愣地望着伊华,却不敢开口。 伊华并不退让,仍朗声道:“臣妾已查实确凿证据,才敢主持正义、缉拿不义之人!”说完,见帝弘历也无回话,便直接道:“将那浣衣局的宫女夏荷带上殿来!” 那夏荷一身低等宫女素衣,反剪着双手被带了上来,跪在殿中。 襄玉与钰彤对望一眼,两人此时才了然,原来今日嘉妃这矛头,并不是为了皇后奚颜,乃是对着她们而来,因而心照不宣地点了点头,预备看伊华如何行事。 嘉妃指着夏荷道:“你是何人?所见何事?还不从实说来!” 还未等夏荷开口,帝弘历已认出她乃是当日侍奉钰彤出宫私访之婢女,此女见到知道许多当日之事,虽已事过境迁,但如今一件件说开来,要全部说明白疑虑,总是要费一番口舌,想了想冷哼道:“大胆奴才,你往日屡屡生事,朕都饶过你了,没想到你今天更加得寸进尺!朕如何能信你这小人之言!” 那夏荷跪下来,抬头望见帝弘历那威严的神情,心中虽惧怕,但早已报下必死之心,声音颤抖道:“万岁,奴婢虽人微言轻,却从不敢乱说半个字!奴婢也是为了万岁和大清江山,才冒死讲出实话,还望万岁明鉴!” 帝弘历冷着面孔道:“哼!你也敢说为了大清江山?来人,拉出去乱棍打死!” 见侍卫当真进来拉扯了夏荷要拖出去,伊华急喝道:“无知奴才,此时不讲,更待何时!!” “万岁明察!和嘉公主并非万岁血脉,乃是怡亲王的骨肉!”夏荷忽地大声道。 这一声如同石破天惊,震得所有人都惊呆了。 襄玉闻言,立刻正色沉声喝道:“人在做,天在看,事实真相,不是由你信口雌黄!本宫在碧云寺期间,从未见过怡亲王!” 那夏荷继续叫道:“奴婢不敢说谎,当日纯贵妃在碧云寺祈福之时,奴婢确实曾见到过怡亲王爷偷偷来往那寺庙中!” 令妃钰彤面色惨白,额头冷汗沁沁,那弘晓确曾通过那密道去过碧云寺,但不是见襄玉,而是去见她。她只是奇怪,当日明明还有曹公子在,为何这夏荷只是要咬死弘晓。 襄玉面色更冷,只不屑地冷哼一声。 钰彤见众人都无语,急忙蹲身道:“启禀太后,启禀皇上,此女本是臣妾婢女,原于臣妾一起在皇上身边侍奉,后因错被责罚,又被指派给本宫,因其一直心术不正、最爱挑拨是非,因而臣妾才加以惩处,将她罚在浣衣局做苦役。皇上方才圣断,她不过是一小人,她的话,如何能信得!” 帝弘历皱着眉头望了襄玉半晌,忽然道:“她虽然是小人,小人未必不知道些事实真相!这事也不难查明白,是与不是,将怡亲王叫来一问便知。” 这话令襄玉心头颤抖,和嘉真实身份,帝弘历心知肚明,绝不可能是她与弘晓有染而育,还要查些什么?他那深不可测的帝王心术中,又是在揣测猜疑什么? 见帝弘历令夏守忠去传怡亲王弘晓,殿内中宫妃,连同奚颜在内,都心中暗暗得意,等着看襄玉出丑。 外殿中,众皇族宗亲正在观舞听歌、推杯换盏,哪里知道内殿中这许多纠葛,唯有弘皎,一心留意内殿消息,当日既然在嘉贵妃身上设下了埋伏,这些日子却一直没见她出手,她既然怀恨襄玉杀子之仇,必定会全力一击、置襄玉与死地,只是为何迟迟不见动静? 忽地,他看见夏守忠匆匆忙忙出来,在弘晓耳边低声说了几句,那弘晓面色突变,只得站起来跟着他进了内殿,心中一动,莫非今日便要见分晓?因低声对身边站在一旁的小内监耳语片刻,兵从袖筒中抽出一张银票,那小内监眉开眼笑,连连点头哈腰而去,半晌回来低声说是“里面出事了,嘉贵妃在告纯贵妃的御状,命怡亲王进去对质的”,再问所告何事,那小内监摇头说里面消息森严,查不出来。弘皎又塞了张银票给他,令他再去听消息。心中更是摸不着头脑,不知这伊华到底走的是哪一步棋,一边也暗暗后悔,不该将这些机密之事透露给他无法掌控的伊华手中,那伊华比奚颜更阴狠更谨慎,一着不慎,反落地今日自己恐慌不安、身受其害。 如今且说弘晓,忽地听闻夏守忠传谕,令他进内殿,心中就惴惴不安,没来由觉得恐慌,待进来,见里面人人神情肃穆、一宫女跪在殿中,心中诧异,忽听帝弘历一声喝问:“弘晓,你对朕讲实话,纯贵妃与令妃在碧云寺为国祈福期间,你是否私自去过碧云寺?” 弘晓猛地大惊,立时出了一身冷汗,地上跪着的宫女忽地抬头道:“王爷,可还记得奴婢?” 弘晓身子晃了两下,勉强站定,望着高高在上的帝弘历,再说不出一句话。 他的沉默被所有人都认定为是默认,帝弘历又冷冷问道:“你去碧云寺,是去见谁?” 见谁?见此生最难割舍之人,见此生亏负最多之人,见那相见不如不见、有情还似无情之人!他恍惚抬头,望见钰彤那苍白苍白的面孔,那眼神中的恐惧哀怨,再看着襄玉,那般淡定那般超然,一个是此生所爱,一个是同父异母之妹,无论他说出哪个,都是害了哪个。 他最后望了钰彤一眼,今生即便无法与你比翼,宁愿一死,也绝不会害你!然后转头,不敢看襄玉,只是对帝弘历道:“臣是去……去见纯贵妃娘娘。” 此言一出,举座哗然。怡亲王?皇室宗亲,与帝弘历这些年最宠爱的纯贵妃有染? 帝弘历心中升腾的,却是当日弘晓送来的那一乘小轿、是梦坡斋初日那日弘晓焦急关切的神情、是前几日在钟粹宫巧遇弘晓时他那满脸的慌乱,难道,他当真与襄玉有儿女私情? 襄玉万般不信地看着弘晓,那含血喷人之人,竟然是自己的亲兄长么?她立起身来,直直地望着弘晓。 和嘉忽地听明白了,脸色瞬间雪白,慌乱地看着襄玉和弘晓,大叫道:“你撒谎!你们都在撒谎!” “你为何要去见她?”太后追问。 “是……是……”弘晓垂着头不敢看众人,无意识地望着身边那不知是哪个宫妃的酒席桌案,忽地大声道:“万岁一向不待见臣,臣想着纯贵妃娘娘圣宠正隆,欲求她出面说情,但是万岁下旨不许臣出入后宫,臣只得趁着纯贵妃娘娘在碧云寺期间,前去求助!臣与纯贵妃,清白无涉、绝无私情!万岁如果不相信,臣就挖出心来给您看!” 话说完,转身抓过那桌案上横陈着一支银筷子,双手紧握,当胸刺了下去。 ------------ 四【扑蝴蝶近】 当殷红的血如狂风中的杜鹃般跌落,洒下的,是前生谁欠了谁的情债? 只缘湖畔一声叹息,一眼凝望,便为你交付了一生痴狂、一腔如血,终也无悔无怨! 弘晓负痛喘息着扑到在桌案上,那银著不比刀剑利刃,能瞬间穿胸而过、心碎魂断,何况他一介文弱书生,此一生中连一只鸟雀都不曾伤过,更何况杀人,且是杀自己!虽是下定了决心、用足了力气,那银著也只是寸余长插入胸口,并未能触及心脏,不能致死,饶是如此,仍是伤及肺腑,痛不可当,随着喘息,那血汩汩而出渗透了衣衫。 “王爷……你……你这是何必!”钰彤再忍不住,便要扑上去。 哪知那嘉贵妃此刻仍是冷森森道:“王爷乃是圣祖血脉、皇室贵胄,如何做出此种冲动血腥之事?如今真相尚未明朗,难不成你是畏罪自尽么!” 钰彤转头对伊华怒喝道:“你如今也算是皇家之人,难道非要看着紫禁城内血流成河才罢休!” 襄玉没想到一向软弱的弘晓居然能做出这样疯狂之事,毕竟血脉至亲,也顾不得避嫌,叫道:“夏公公,快传太医,扶怡亲王下去医治,务必要治好!” 一边说着,一边拉住那神色慌乱、欲冲上去看望弘晓的钰彤,在她耳边低声道:“你要做什么?你这般不冷静,他如此维护你,你却要当真害死他了!” 钰彤忽地醒悟过来,强自镇定地站直了身子。 伊华见突生此变故,怕是打蛇不死反被蛇咬,咬咬牙破釜沉舟,噗通跪下道:“皇上仁爱之心,臣妾感动,但是还请太后和皇上三思,此事如不查明,宫内流言蜚语,如传到宫外,岂不是有伤大清体面?别人则罢了,纯贵妃与和嘉公主每日听着这些闲话,如何在宫内生活?” “滴血……验亲!”弘晓听着,忽地喘息着道:“求万岁下旨,滴血……验亲……还纯贵妃清白!”说着,也不待帝弘历下旨,挣扎着扑过去,从桌上抓过一个茶碗,将壶中清水倒了半碗在内,然后回手抓住胸前银著,猛地用力,将那银著拔了出来,那胸前的血如箭一般窜了出来,他也不理会,只是死死咬着牙,颤抖的手将银著举在茶碗之上,一滴血滴落在茶碗之中。 他勉力支撑着,伏在桌案上,一手紧紧捂着涌血的伤口,一手将那茶碗颤巍巍端了起来递向站在边上看呆了的和嘉。 和嘉本能地退后了一步,惊慌失措地望着襄玉,襄玉最看不得这样的阴险恶毒勾当,立刻沉下脸,冷冷看着帝弘历,却对和嘉道:“和嘉,你便滴血验亲好了!是非自有公断!” 见襄玉那笃定的神色,和嘉心中虽仍是忐忑不安,却有了点底气,便从头上拔下金簪,用那尖头刺破手指,将血滴在茶碗之中。 两滴血在被弘晓的血染得周边斑驳的青白茶碗中回旋,渐渐各自散向了两边。 和嘉眼见两滴血并不相融,激动得大叫道:“皇阿玛你看!你看啊!你快看啊!皇额娘与怡亲王是清白的!” 弘晓见此结果,心中坦然,那强撑着的一口气,再也支撑不住,软软地滑倒在地,晕了过去。 帝弘历见状,急忙挥手道:“如今真相大白了,快抬了怡亲王下去救治!” 夏守忠闻言,急忙招呼侍卫们上前来将弘晓抬了下去不提。 钰彤眼见着弘晓宁愿一死也不肯供出自己,拼死保得自己平安,心中哀怨感叹如五味杂陈,这宫中人心险恶,如何能让奸人得逞,如何能让弘晓白白受苦?人不害我,我不害人,人既害我,莫怪我下手不留情面!因悄悄对千巧耳语几句,千巧点头,转身悄悄出去了。 和嘉一张俏脸如今变得无比悲愤,忽地转身跪在阶下:“皇阿玛,女儿身份无端被怀疑,实在是奇耻大辱,皇额娘为国祈福,功在社稷,却只因出宫一次,便要遭受如此莫须有的揣测,实在令人心寒!既然大家猜忌起来,那些足不出紫禁城的额娘们,也未必保得定都干净,能出入后宫的皇亲,何止怡亲王一人!如今女儿身已受辱、颜面何存!求皇阿玛还女儿一个公道!” 谁都没料到和嘉竟有有此气魄胆识,帝弘历心中赞叹,因道:“那依你之意呢?” “既然大家猜疑不定,不如所有皇子公主都与皇阿玛滴血验亲,一举免除宫内所有流言蜚语!”和嘉一脸浩然正气。 别人尚未开口,奚颜先就沉不住气了,急急道:“一派胡言!你一个公主,怎么可以怀疑后宫所有嫔妃的青白?这滴血验亲之事,历朝历代都甚是谨慎,皇子公主们全部滴血验亲,皇家颜面何存!” 帝弘历摇摇头:“和嘉所言有理!与其暗中猜疑,不如明公正道都做在明处!” 襄玉猛想起六阿哥永瑢乃是漫玉与允禧唯一仅存的骨肉,如此一来,岂不是要遭无妄之灾?还有奚颜的永璂与永璟,怕也并非帝弘历血脉,且无论漫玉、奚颜有何过错,孩子总是无辜的,真相揭穿,焉得还有命在! 想到此,襄玉立刻对和嘉沉声道:“和嘉!佛家有云,得饶人处且饶人,给人留三分余地,就是给己开三分路途,你年纪尚小,做事怎可这般决绝!” 说着,跪在地上道:“皇上,此事还请三思,一则皇上至尊贵体,八位皇子、四位公主,共有十二人,都与皇上滴血验亲,定会伤及龙体,二则对所有皇子公主行此事,便是对整个后宫猜忌,岂不令众人心寒?三则,”说着深深望着帝弘历:“大清体统尊严要紧,俗话说水至清则无鱼!” 帝弘历如何不明白她言语中有欲保全奚颜皇后之颜面,也就是保全了大清颜面的顾虑,因低头沉思。 那替弘皎打探消息的小内监见一时安静了,急忙悄悄溜到弘皎身边,附耳道:“里面可热闹了,嘉贵妃指证纯贵妃与怡亲王不干净,万岁爷疑心和嘉公主不是他的血脉,在滴血验亲呢!” 弘皎闻言大惊,这一滴血验亲,岂不是要将和嘉身世之谜大白于天下?若果如此,和嘉哪里还有命在?自己那苦命的女儿,被狠心的阿玛当做筹码送进了宫,却无一丝用途,如今反而受害!越想越难安坐,心中紧绷的那个神经似乎要拉断,满脑子全是对茹缇的愧疚和追思,虽然此举也一并带累得襄玉再无活路,但这成功却是付出了女儿血的代价,未免太过惨烈。 正是心力交瘁、神魂俱碎之际,却听小内监又道:“谁知嘉贵妃打错了算盘,滴血验亲的结果,和嘉公主千真万确是万岁爷的血脉!” “和嘉……是……万岁爷的……血脉?!”弘皎猛地听到这几个字,哪里还顾得上细问滴血验亲的究竟是谁与和嘉相验,一门心思沉浸在自己的思维中,一时转不过思绪来,只一个字一个字回味着、品咂着,终于,终于,明白了其中的意思! 和嘉是帝弘历的血脉,不是他的! 和嘉是帝弘历真真正正的骨肉,不是他的! 不是他的! 他的茹缇,他的背负着愧疚和悲怆的爱人,居然背叛了他,居然没有为他生儿育女,居然真的生下了他的死敌的孩子! 那小内监的声音又道:“现在万岁爷要将所有皇子公主都来一遍滴血验亲,更有好戏看了!” 所有皇子?那永璂和永璟的身世之谜,岂不是也不保?那是自己真真实实的骨肉啊! 天地在弘皎的眼中,瞬间变成了一片茫茫的黑暗! 陷入黑暗之中的,还有嘉贵妃伊华。 奚颜如今早看明白了结果,见帝弘历听从了襄玉之意,如捡了条命回来一样,忽地厉声对伊华道:“金伊华,你唯恐天下不乱、造谣中伤、诬告宫妃、险些害了王爷一命,该当何罪!” 伊华异常震惊地望着那带血的茶碗,心中即惊且怕,诧异地看了夏荷,喃喃道:“怎么会是这样?怎么会是这样?”说着发疯般用手指指着夏荷道:“是她!是她说的!本宫受了她的骗了,本宫也是被骗的,她说,她说她亲眼见到怡亲王与纯……” “嘉贵妃!”襄玉冷喝:“事情已真相大白,你何必还要苦苦相逼?本宫从无害人之心,向来与所有人和睦相处,只求后宫安宁和谐,给皇上一个能安心安稳、祥和安逸的休憩之所,也好聚集全力去治国安邦、开疆扩土,成就千古一帝!你与本宫一样同为这后宫中人,缘何就不肯安分守己、随时从分,偏要妄生这许多恶毒之心!” 襄玉淡然看着这风雨变化,事情虽然针对她而来,她却如同看戏之人一般,清楚地看着弘晓为了钰彤而甘心自戕,清楚地看着伊华困兽犹斗,清楚地看着钰彤在暗中部署,可是她却无法清楚地看明白帝弘历之心,他最知道这其中真相,难道坦诚待人,不欺骗、不隐瞒,当真就只能是这世上永不可得的迷梦么? 伊华忽地立直了身体,指着襄玉哈哈大笑道:“你从无害人之心?本宫恶毒?哈哈!可笑啊可笑!本宫的九阿哥是怎么死的,你说!你敢不敢凭着良心说实话!” “蛇害。九阿哥是因为蛇害而夭亡的!”襄玉低声道,心中仍觉得愧疚,当日千防万防,禁宫内都洒满了硫磺以确保没有蛇患,谁知道伊华竟然自害自身,自己要来毒蛇,却只害死了九阿哥! 正说着,那千巧回来,手中抓着一只鸽子,走到钰彤身边低语起来,钰彤立刻站起身走了上来躬身道:“启奏太后,启奏万岁!说起蛇害,臣妾有一事回奏。宫内一直有这信鸽来往,不知是向谁传递消息,方才臣妾宫中内监又捕获一只,还有一封信,请太后和皇上过目。” 帝弘历哼道:“居然有人敢与宫外暗通款曲!令妃,你念来!” “是!”钰彤答应一声念道:“兄简见字如晤,速去碧云寺拿了僧尼,用任何方法都可,务必使其指证纯贵妃当日有不端之事!” “嘉贵妃!”帝弘历大喝道:“你居心何在!” 那伊华吓得跌坐在地上:“不是……不是臣妾!自从宁郡王告知臣妾,信鸽传书之事已泄露,臣妾再没有跟兄长联系过,今日怎么还会有信鸽??啊……皇上明察啊!皇上,这是有人在冤枉臣妾!要害死臣妾!” “这么说来,你确实曾用信鸽向宫外暗通消息?而宁郡王也知道信鸽一事?”帝弘历皱着眉头问。 伊华慌乱中见说漏了嘴,再挽回已来不及了,只是磕头求饶:“皇上恕罪!皇上恕罪啊!” 宫内之事居然有宫外人能得到消息,这还了得!帝弘历严峻地下旨道:“缉拿内务府笔帖式金简,严刑拷打,看他知道多少宫中之事。” 伊华瘫软地跌坐在地上,只心中苦求哥哥莫要招供,可能她金家还有一丝活路。 谁知钰彤忽又上前回奏:“皇上,这是龙舌兰,形似芦荟,却能置人骨骼松脆、易生骨病,此物在愉妃娘娘宫中有许多。”说着,千巧指挥内监端上几盆郁郁青青的植物,放在地上,又指着其中几株道:“这夜来香与含羞草,香气混合会致使女人不孕,前些年在先孝贤皇后及众多宫妃宫中都有养植;还有当日四阿哥拿给三阿哥所吃的相思豆,也是一种木本植物……” 帝弘历打断她:“你要说什么?你是不是说,这些年,都是宁郡王弘皎掌管宫内植被花草?” 襄玉见钰彤竟然在此时将这些事情全盘托出,矛头直指宁郡王弘皎,虽心中对弘皎无甚好感,但因当日所知茹缇对弘皎有情之事,更因无论如何他与弘晓一样,都是自己血脉相连的兄长,急忙喝止道:“钰彤!适可而止!” 忽然夏守忠进来回奏道:“万岁,那金简全招了!” ------------ 第二十七章:性防积冷定须姜 ------------ 一【村里逐鼓】 乾隆二十二年 好知运败金无彩,堪叹时乖玉不光。世上总少不了命运不济之人,以便衬托得他人的春风得意。一如黑夜白昼,永远此升彼涨,交替往复。 伊华的心中如明镜般清醒,今日再难逃此劫,其兄金简的招供白纸黑字按着红红的手印,被帝弘历摔在她面前。上面将当日奉伊华谕旨火烧梦坡斋、碧云寺偷偷安放蛇蝎欲置襄玉等与死地、今日又将毒蛇送入宫中没想到反而害死了九阿哥等事,全都招供了出来,其中任何一件,都够帝弘历将她问成死罪。 帝弘历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金简斩立决!金家全族流放宁古塔,遇赦不反!”走下龙椅,来到伊华身边,声色俱厉:“金伊华,朕错看了你!朕一直以为,你和善温柔、毫无心机,所以这些年来很是宠幸与你,而你却做出这些令朕伤心之事!朕只是想不明白,你这样处心积虑欺骗朕,究竟为了什么!” 伊华匍匐在地上,不停地磕头求饶:“皇上,皇上饶命啊!求您看在四阿哥、八阿哥和十一阿哥的份上,求您看在死了的九阿哥的份上,饶过臣妾和金家吧!臣妾所为,全是因为太在意皇上,太想得皇上宠幸,太想给臣妾的皇子们谋求一个好前程,才心生妒忌,可是……可是臣妾从未害死过任何一个人!真的真的,臣妾从来没有过!” 帝弘历失望地摇头:“你不是在意朕,你是在意朕的权柄、储君的位置,和你金家的荣华!朕毕竟还是永珹、永璇和永瑆的皇阿玛,绝不会因为你的事而冷落了他们,只不过有你这样的额娘,他们再无资格问鼎储君之位了。这一声做个闲散宗室、逍遥山水诗画,不要像你一样利欲熏心最终迷失本性,未尝不是更好的结局!” 说着冷冷道:“你……放心地去吧!赐匕首、白绫、鸩酒,你可任选其一。” 见伊华缩成一团在地上颤抖,奚颜忍不住从心中得意,当年如不是她惯进谗言,那令妃落水之时,帝弘历也不会冤屈自己,禁足三个月,如不是她的永瑆夺去了帝弘历的父爱,永璂也不会备受冷落至今,因冷笑道:“原来是你将那毒蛇弄到宫里,不知要加害与谁,结果上天开眼,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反而自害自身,害死了你亲生的八阿哥!你这个蛇蝎妇人,祸害后宫、制造事端,本宫早就该将你正法了!” 伊华见内监端上来的匕首、白绫、毒酒等物,再听奚颜口口声声将自己正法,吓得浑身战栗,一边哀哭求饶,一边拼命躲避,竟然钻到了桌案之下,再不肯出来。 永珹、永璇在一旁看着这瞬息万变的风云,早吓得跪在地上,事因永璇而起,他毕竟年幼,只会呜呜哭泣,永珹却已是二十几岁的成年皇子,见额娘如此凄惨,急忙拉了永瑆的嬷嬷一并跪下道:“求皇阿玛开恩,皇额娘虽有错处,念在她一心悔过、且并没有产生恶果,十一弟尚年幼,不能没有额娘教导,千万饶了皇额娘一命吧!” 帝弘历原本只是满心悲怆,如今看到她那猥琐样子,大怒:“你无论如何也是贵妃之尊,朕虽不强求你视死如归,你怎么也该顾及自身尊严和皇子颜面,从容就死,却做出这样令人不齿、贪生怕死的行径!”说着喝令侍卫:“将她拉出来!” 侍卫得了圣旨,哪里还管她曾是高高在上的贵妃,三下两下便将她从桌下拉了出来,伊华被拉扯得衣衫凌乱、钗褪鬓松,那散乱的头发披散着,状如女鬼,她凄厉地叫着:“皇上,臣妾从未害死过人啊皇上!你不惩处那些草菅人命、杀人不眨眼的恶妇,却不肯原谅臣妾呢!那哲妃、惠妃、先皇后,哪一个没有背负血债?你当真就以为纯妃和皇后清白干净?臣妾早就买通了皇后的婢女山梅,她看到宁郡王与皇后暗中来往、苟苟且且,早已经不是一日……她是因为听到皇后当日跟宁郡王暗中合谋、要假孕争宠,才被皇后折磨死的……啊!!!” 伊华忽地发出一声惨叫,眼睛瞬间瞪得很大,嘴张开着,缓缓低下头望着自己胸前,众人这才看到,一把匕首的刀尖已穿透她的胸膛,血从那刀口及她口中缓缓流出,她晃了两下,倒在地上再也不动了。 随着她的倒下,不知何时早已站在她身后的皇后奚颜呆立在那里,手仍握在胸前,满手是猩红的血。 殿内空气似被冻僵一般凝固了,一丝声音都无,只有前殿的歌舞丝竹之声,不合时宜地悠悠传来。 不知过了多久,襄玉幽幽的声音缓缓道:“为什么一定要这样?为什么一定要白骨如山、尸横遍野?这是后宫,不是沙场啊!” 诸皇子公主才反应过来,那年幼的早吓得哭了起来,永珹紧咬牙关、死死盯着奚颜,眼睛里竟无一滴泪,燃烧的全是仇恨的怒火。 帝弘历也震惊道:“皇后!你……你竟然敢在堂堂大殿之上,众目睽睽之下,动手杀人!” 奚颜的眼睛定定地望着帝弘历,却分明什么也没看到,口中疯癫地喃喃道:“妖言惑众……妖言惑众……死有余辜!她死有余辜!她……她……死有余辜……” 帝弘历拍案而起:“传宁郡王进内殿对质!” 殿外的弘皎早已听收买的小内监报知了伊华被奚颜所杀之事,如今见夏守忠带着两个侍卫向着自己的宴席座位走来,知道大事不好,猛地站了起来便要向殿外冲去,哪知因一心害怕夏守忠等人追上,并没有留意眼前事物,竟然直愣愣一头撞到了殿内巨柱之上。 那巨柱有两人环抱粗,上面雕着龙玄九天,凸凹有致,那龙爪的嶙峋之处正撞在弘皎太阳穴上,弘皎扑到在地,头上的血缓缓地渗了出来。 那些王爷亲贵先是见怡亲王弘晓进了内殿后浑身是血被抬了出来,心中早就疑惑,知道定是有了重大变故,奈何没有帝弘历的旨意,怕惹上祸事,谁也不敢随意离开,都装得如没事人一般歌舞生平,实则如坐针毡,如今又见弘皎忽地离席,一头撞上柱子,再也坐不住了,都起身上前查看,惊叫着:“宁郡王撞柱了!” 人群瞬间便将弘皎身边围了个水泄不通,黑压压一片,也有嚷着快请太医的,也有试图伸手去扶弘皎的,也有窃窃私语乱议论的,正闹着,人群中突地传来一阵哈哈大笑:“吕不韦……吕不韦……我乃吕不韦是也!赵姬……赵姬……” 那倒在地上的弘皎一跃而起,大睁着空茫的眼睛,血自额头沿着脸颊流了下来,血淋淋甚是恐怖,口中却是哈哈笑着呼喝着,在人群中左冲右突,如无头苍蝇一般。 夏守忠见状,急忙进殿内回奏宁郡王弘皎忽地撞在柱子上,疯了。 “疯了?真的疯了吗?传进来,朕要见一见他!”帝弘历的声音道:“朕到要看看,堂堂郡王,如何说疯就疯的!他疯的真是时候啊!” 须臾,两个侍卫拉扯着弘皎进了内殿,弘皎一路上仍是口中语无伦次地叫着:“吕不韦……我是吕不韦……”进了殿来,也不看坐在上面的太后及帝弘历,只是一眼看到地上血泊中的伊华,胳膊奋力一摆,毕竟是孔武有力之人,竟然摆脱了侍卫,几步冲了上去抱起伊华僵硬的身子,紧紧搂在怀里,竟然高声叫起来:“赵姬……赵姬……走啊!我们出宫去!”那手碰到了伊华后心的匕首,就猛地一把拔了出来,见那上面血迹斑斑,便将匕首举到嘴边,伸出舌头来舔那匕首上的血。 殿内大半的人再看不下去,转过头去,忍不住要呕吐。 “弘皎!”襄玉从来没有这么大声地叫道:“你这样疯疯癫癫、丧心病狂,怎么对得起怡贤亲王在天之灵!” 弘皎听到襄玉的声音,随手将伊华的尸身摔在地上,举着滴血的匕首向襄玉晃悠悠过来,口中仍是叫着:“赵姬……你是赵姬……” 襄玉急忙闪开,他便又转身面向钰彤:“你……你是赵姬……”忽而又转向奚颜:“赵姬……” 那匕首上的血随着他的晃动,在地上滴下一串串血点,他浑然不觉,如入无人之境般在殿内狂乱地叫着……叫着…… 帝弘历皱眉道:“侍卫,将宁郡王送回王府,命太医前去医治!”见侍卫连拉带扯拉了弘皎离开,帝弘历才恶狠狠道:“想十三皇叔当日何等英名盖世、义薄云天,如今生子不肖,竟然至如此地步!哼!不要以为你弘皎疯癫了,朕便会饶过你,便追查不出你的恶行!此事朕必定要彻查清楚!” “适可而止吧皇上!”襄玉跪在阶下,声音悲切切传来:“今日内殿外殿之人,都是爱新觉罗家族的血脉至亲,求皇上网开一面,且给朝堂存些体面!” 太后见襄玉先来求情,立刻接口道:“纯贵妃心地纯善,此言有理!皇帝还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莫要引起朝堂震动!”说着望着地上的伊华尸首,叹道:“传哀家谕旨,嘉贵妃柔嘉淑德、平和至孝,今日突染疾薨世,实令人伤感,追晋为皇贵妃,谥曰淑嘉皇贵妃。” 帝弘历见太后如此息事宁人,沉默不语,又听太后沉声道:“今日此间之事,如有人透露出去半个字,无论嫔妃皇子,杀无赦!!” 太后顿了一顿,又道:“皇后操劳过度,神思不济,安心回宫静养就是了!以你今日神色,不适宜再照料抚养永璂与永璟,今日哀家便将两皇子带回慈宁宫教导罢了。”说着挥手令身边的陈嬷嬷上前去,将永璟抢了过来抱在怀里。 奚颜面色惨白如纸,神色早已慌乱地不成体统,哪里还敢说话。 襄玉正沉浸在属于自己的悲伤中,那十三爷怡亲王之子,今日上演着如此惨烈的悲欢际遇,不知道自己那情意深重的父王在天之灵会何等感伤!思着想着,神思不知漂游在哪里,忽地觉得如芒在背,似有人在以目为箭,射向她来,她猛抬头,却见帝弘历正死死地盯着她。 耳边传来嚎啕大哭之声,永璂与永瑆年纪相仿,都不过三四岁,哪里懂得大人的这么许多算计,兄弟俩一直手拉着手,今见永璂被陈嬷嬷带着宫女拉走,俩人都大哭起来。 襄玉心中霎时间升起不祥的预感,急忙叫道:“太后且慢!” ------------ 二【送大守词】 烂柯真诀妙通神,一局曾经几度春。自出洞来无敌手,得饶人处且饶人。 可惜,能了悟这道理的能有几人?即便她贵为皇太后又如何?那心里的刺,仍是一刻不除,一刻不宁。 伊华临死之言中涉及的弘皎与奚颜的内容,虽然在襄玉的求情之下,帝弘历只能不再追查,但这疑虑已生,且看奚颜的神色,太后心中明白无误,那伊华并非全是空穴来风之语,再思及奚颜多年不孕、突然生育了永璂与永璟,而一向对皇子慈爱宽和的帝弘历偏偏就对这两个皇子冷漠厌恶,不用深想也能猜到,必定是帝弘历早已猜疑此两个皇子的身世血统,因而才会在方才那般冷冷地想要全部皇子公主滴血验亲,那分明就是要与奚颜当场分辨黑白,不留一丝余地,如果滴血验亲的结果,皇后嫡子竟然都不是皇帝血脉,且不说奚颜小命不保,自己谕旨册立了皇后,又颜面何存?那钮钴禄氏与叶赫那拉氏全族的荣耀根基,怕是也会树倒猢狲散。 一想到此,太后惊得满身冷汗。幸亏襄玉一片痴傻之心,对人总是想施以恩惠、以德感化,此次倒还真的成了救命稻草。于今之计,唯有永璂与永璟,乃是心腹大患,纸里包不住火,他二人不知何日便会再次成了点燃火药的引线,因而立刻拿定主意,将这两人带回慈宁宫。 没想到襄玉忽地跪下道:“太后疼爱皇子,祖母情深,臣妾感服,只是虽皇后娘娘忧思神伤,但八阿哥永璇、十一阿哥永瑆额娘刚刚逝去,如果再将十二阿哥永璂与他们分开,怕是会令皇子们惶恐不安,臣妾恳请太后恩旨,准许臣妾将几位年幼皇子带回钟粹宫抚养教导,他们兄弟都在一处相伴,才能兄弟和睦,免生不虞。” 帝弘历望着襄玉不语,太后因感念襄玉方才求情,虽觉得有些不妥,也实在不想在此时再生事端,便点点头道:“如今宫中纯贵妃最有抚养皇子公主的经验,皇子们跟着你去,哀家最是放心!” 襄玉见太后答应,便示意芳菲去抱回永璟,谁知太后道:“这十三阿哥,还是哀家带走吧!” 襄玉仍是放心不下,还要开口,却听帝弘历长出一口气,望着阶下诸人道:“就这样吧!这宫女拖下去,塞住嘴活活打死!止了宴席,都退下吧,朕……朕累了!” 直到领着几个年幼皇子回了钟粹宫,一一都安顿好了,襄玉仍是觉得心中烦躁不安,坐立不宁,便令宫女去请了令妃来。 似是心有灵犀,宫女尚未出宫门,钰彤便扶着千巧的手,颤巍巍走进了钟粹宫大门,待闲杂人等都退下了,钰彤见左右无人,撩起裙摆跪了下来:“妹妹多谢姐姐今日救命大恩!” 襄玉急忙拉她起来:“此话从何说起!我也不过是按本心行事,并没有刻意做什么!只是如今怡亲王重伤在身,万万再经不得这些折磨了!” 钰彤暗暗点头,立起身来叹道:“妹妹何尝不知,那命中无有之事,偏要强求,便是害人害己。妹妹虽不得圣宠,也不贪恋虚华,今后但求保得身边人平安,心愿已足!” 襄玉浅笑:“你原本是自己一心远着皇上,如果你果真收了这妄想之心,只求安分终老,却也不是难事。记得当日畅春园时,你一曲笛声,追魂摄魄,这么多年一直被皇上误认做傅恒夫人所吹奏,如今傅恒夫人已看破红尘,但那笛音,想来仍是会在午夜梦回时,回荡在皇上梦中吧。” 钰彤尽知帝弘历与清影之事,却不知道还有这一段渊源,心中计议半晌,忽地笑道:“妹妹此来,是有一件要事向姐姐禀报。” 襄玉制止她道:“来是是非人,去是是非事,这些恩怨是非,还是不说也罢。我这里现有一万急之事,还需要你周全。”钰彤忙问何事,襄玉道:“如今太后抱走了永璟,我虽然猜不透她的真意,却总是放心不下,你在宫中行事为人一向被上下人等称赞,其实这也不必瞒我,我知道你必定四处都有心腹之人,不像我,洁身自好、与人都两无挂碍的,你快潜人去慈宁宫打探消息,如永璟又任何不妥之处,咱们都要尽快想办法救他出来……” 钰彤脸色一红,轻声道:“此事不劳姐姐操心,妹妹安排就是。其实妹妹交结宫内上下之人,也不过是求多点消息,不要被人暗中算计罢了!”解释了两句,怕是越描越黑,索性也就不再解释,又道:“姐姐是否在疑心太后娘娘?” 襄玉叹口气道:“如今宫中,处处机关、时时危难,上自太后、皇后,下至宫女,哪一个是省事的?便是这夏荷,当日我只差了不该把她放出去留下后患这一句没来得及嘱咐你,结果就生出这么多事情来。” 钰彤柳眉倒竖:“姐姐责怪得对,我当日就该下了狠心,将她除去才对!” “钰彤!你怎么能生出这样的心思!你发过誓的,绝不会有害人之心,你忘了么!”襄玉立刻喝止。 钰彤立起身来,眼中全无了往日那恬淡平和的神色,满眼都是说不出的恨意:“姐姐何太痴矣!何止这宫中,世人谁不知那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的道理!你不杀人,人便杀你!你若想安稳活着,想所爱之人平安喜乐,就必定要奋力去争,将那恶人压制在脚下,才能以暴制暴!” 襄玉固执地摇头:“不!我宁愿一死,也绝不做那害人之事!我一心想着的,是将后宫打理成一片安宁祥和的幽微灵秀之地,可是为什么总是遍地血腥?难道人之私欲野心,竟能强大到置他人生死于不顾!”襄玉说着,悲从中来,忍不住落下眼泪。 钰彤见此,悄悄挥手叫千巧:“将人带上来!”襄玉诧异,只见一老妪随着千巧进来跪在面前,正不知何意,只听钰彤道:“姐姐,世事是否都是如姐姐一心所求的那般纯美至善,姐姐一问便知!”说着对那人道:“你是何人,说给纯贵妃娘娘听!” “是……纯贵妃娘娘金安……老奴……老奴名黄莺,是当日圣祖谨太皇太妃娘娘身边的随侍宫女。”那老妪急忙磕头回道。 “谨太皇太妃?子衿?”襄玉猛地想起,初入畅春园之时,曾见过的那女子,她的骨肉至亲姨母,与雪芹的表姑母圣祖熙太皇太妃陈颦如同是圣祖嫔妃,可怜只见了一面,那谨太皇太妃便突然薨世。那夜,她曾见过这老宫女被侍卫拖走的!她细细看着,果然是当日那老宫女,虽然更是年迈,但那眉目,仍依稀是当日模样。 “当日在碧云寺之时,妹妹无意间救了她,她自从被流放出宫,生计无着,几乎不曾饿死。后来悄悄带她回宫,这几年私下查访,终于发现了端倪。”钰彤说完,又对黄莺道:“你发现了什么,如实向纯贵妃娘娘禀报。” “启禀娘娘,我家太皇太妃娘娘是被人害死的!那日她与娘娘您交谈了那一下午,晚间有两个宫女自称是万岁身边随侍的人,因万岁驾幸畅春园,体恤圣祖嫔妃,特意命送来杏仁绿豆羹,娘娘一生心地纯善简单,也没多想便饮用了,谁知道不到半夜,就气喘胸闷、呼吸急促,竟然就心悸而薨。老奴心有不甘,虽被流放出宫,仍四处找机会回宫来,听说娘娘在碧云寺为国祈福,便进了山里,想方设法要找到娘娘,谁知年老无用,差点饿死在山上,昏昏沉沉中似乎得到一仙师救助指点,醒来便见到了令妃娘娘,娘娘带了老奴进宫之后,老奴将当日疑惑暗中核实,终于发现了事情真相。”那黄莺似乎憋了一肚子的话,急急地一长串说了下来。 钰彤不耐烦道:“你且快说事情真相!” 黄莺急忙再磕头道:“是是是!老奴经过仔细观察、辨认核对,那日给我家谨太皇太妃送羹汤的宫女,乃是如今皇后娘娘身边的唤作山兰、山菊的,此二人都是皇后的心腹,且时常出入慈宁宫……” “住口!你到底要说什么?你是不是在告诉本宫,是太后和皇后害死的谨太皇太妃,本宫如要替她洗雪冤屈、报仇雪恨,就要与太后和皇后明刀实剑对阵、杀个你死我活?”襄玉忽地喝道:“宫中诸多事端,都是因为这冤冤相报、相互猜忌,才至血腥不断,难道就不能相安无事、乐享太平么!” 钰彤冷笑着立起身来:“姐姐真是虎狼屯于前尚谈因果。妹妹只知道,人生在世,当快意恩仇,有恩报恩,有仇报仇,既有人肯为我不惜一死,我就该珍爱自己这条命,活出个样子来。” 襄玉静默片刻,幽幽道:“仍是那句话,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天道好还,报应不爽,人力不可胜天,你方才所言所行,且自己思量吧!与我,只救人,不害人,是绝不会做这恩怨报复之事的。” 钰彤见她心力憔悴的样子,不忍再说,挥挥手令千巧带着黄莺退下,谁知那黄莺那是血性之人,站起身来,面色凄然道:“娘娘,老奴虽不知我家老太妃与娘娘有着什么瓜葛,但她一向与世无争、安然度日,却因为与您一夕长谈,便丢了性命。娘娘今日既然已知实情,却还是这样明哲保身、事不关己,说这些不冷不热的大道理,我家老太妃真是死得冤枉啊!老奴白活了一世,不能替她报仇伸冤,再无颜面活着这世上,我就随了她去吧!” 说完,竟然一头向着台阶上撞来,头直撞上台阶,只听得砰的一声,那天灵盖上便有血从花白的发丝间流了出来,原本年老体弱之人,哪里经得起这样的激动,只抽搐了两下,便再也不动了。 襄玉大惊,没想到又一人无辜血染尘埃,忽的听门卫夏守忠的声音响起: 万岁爷驾临钟粹宫,纯贵妃娘娘迎驾。 ------------ 三【相思令儿】 眼前道路无经纬,皮里春秋空黑黄。 终有一日,路会走到尽头,再向前,便是深渊,或者海阔天空,或者尸骨无存。 命运对谁都是张开一样的血盆巨口,能不能或者敢不敢踏出那一步,全在自己的修行。 无论你是皇帝,是嫔妃,还是宫女。 帝弘历望着钟粹宫中血流遍地,望着襄玉那悲悯黯然的神色,望着钰彤低头顺目的模样,心中说不出的压抑,浩浩后宫,东西六院,却没有一处能令他安然休憩片刻,他叹息道:“朕原本是去了养心殿,可是心里面乱七八糟的,哪里看得进去折子,想进来走走,看看后宫中是不是还能找到一寸干净安静的地方!” 襄玉哪里听不出帝弘历话里有话,蹲身跪下道:“菩提非树,明镜非台,本来无一物,怎会有尘埃!干净与否,全凭皇上法眼!” 帝弘历冷哼:“纯贵妃如今越发超脱凡尘、化身成观音大士了!那令妃是不是便是你的龙女呢?”说着向钰彤道:“令人将这里收拾一下,你且下去吧。” 钰彤知帝弘历来者不善,也不敢多问,只好指挥宫女内监们将黄莺的尸体抬了下去,然后带着人出了钟粹宫,耳边传来帝弘历与襄玉的对话:“怎么钟粹宫连一掌宫太监都没有?”“陈公公有事不在宫内。” 方走出钟粹宫正门,一人急冲过来,差点撞到她身上,她急忙站住,却见是侍卫陈仝,那陈仝满头大汗、焦躁不安,见是钰彤,急切切施了一礼,便道:“纯贵妃娘娘可在宫中?” 钰彤点点头,只听他双手合什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总算找打你了!”说着便向宫内闯去。 “你做什么?皇上也在宫内……”钰彤急忙叫他,也不知道他是心急如焚,还是没有听到,不管不顾便冲了进去。 帝弘历与襄玉方走进内殿,尚未坐下,就听到门外夏守忠的声音:“陈侍卫,您老不能这么闯进去,万岁爷怪罪下来,老奴吃罪不起……哎哎哎……我说您……” 声音未歇,陈仝的身影已出现在殿门口,见了帝弘历也在,呆了一呆,却还是噗通跪倒在地,两只眼睛直勾勾望着襄玉道:“皇上!纯贵妃娘娘,求您慈悲为怀、救苦救难,救救我一家老小!奴才万死不怨,只求您救救奴才的妻儿老小!” 帝弘历阴测测笑道:“想不到你这观音庙里,香火很盛啊!陈仝,你有何所求,不妨说来,观音娘娘必定能化险为夷、遇难呈祥!” 襄玉虽不知底里,却明白此时无论陈仝所求何事,帝弘历必定不会恩准,虽一直对当日陈仝冤枉她对茹缇有孕一事知情不报而心存芥蒂,如今还是不忍他受了无妄之灾,急忙制止:“陈侍卫,你一向事主忠心,如有难事,不如改日求求皇上隆恩,才是正道。” 帝弘历冷笑:“人家求的是你,不是朕!” 陈仝见此,泪下如雨:“非是奴才不求万岁爷,奴才知道奴才即便求了万岁爷,万岁爷铁面无私、法纪严明,定是不能宽恕奴才的,奴才抱着万分之一的期望,只求贵妃娘娘略施恩德,留下奴才一点骨血,奴才也就含笑九泉了!” 帝弘历见他说得这么惨烈,疑心大起,细细查看着襄玉的神色,口中却对陈仝道:“你且说来听听!” “是!事到如今,奴才只能全说了!奴才一家妻儿老小十三口,早被宁郡王抓走藏匿起来,如果奴才不听王爷吩咐,便威吓奴才要杀掉奴才全家,如今宁郡王神色失常、郡王府封禁关闭,奴才再无法查到他们的下落,求皇上娘娘开恩,令人去郡王府救出他们吧!”陈仝哭着道。 此言立刻引起帝弘历和襄玉的警觉,帝王身边最贴心的侍卫,竟然全家被皇亲王爷劫持,并以此相威胁,虽不知弘皎胁迫陈仝做了何种忤逆之事,只一想到那陈仝乃是贴身佩刀侍卫,如果那弘皎有不臣之心,陈仝不知有多少机会暗下杀手,自己性命岂不是岌岌可危?帝弘历忽地觉得冷飕飕的寒意自背后直窜上来,连头皮都发麻。襄玉更是惊得浑身冰冷,如坠入深渊一般,何谓贴身?何谓贴心?人心隔肚皮,世上可还有能令人不猜疑之事?! 帝弘历面色如霜:“你给朕老实招来,弘皎都令你做了些什么事情!” 陈仝不答,只是望着襄玉:“娘娘慈悲,奴才也是万不得已,求您救救奴才一家!” “说!”帝弘历拍案怒喝道:“朕不是那弘皎,不由得你讨价还价!信不信朕将你碎尸万段!” 襄玉一震,急忙道:“陈侍卫,是非自有公断,你不将实情讲明,本宫如何帮你?” 陈仝身子跪直了,如木桩一般定定地半晌,才道:“奴才自知死有余辜。”说着,便将当日弘皎抓了他全家、胁迫他在碧云寺襄玉房内放置虫尸以引来蛇蝎、听从弘皎之命诬陷襄玉不报茹缇身孕、茹缇生产之日替弘皎把风并茹缇惨死后奉旨除掉稳婆却发现稳婆已死等事,原原本本说了出来。 桩桩件件,都水落石出,露出了本来真实面目,却是这般丑恶这般心寒!帝弘历听着听着,忽地怒吼:“茹缇生产惨死,弘皎痛不欲生!哈!哈哈!哈哈哈!那女子,朕满心愧疚的女子,却早已与他人两心相许、对朕不过是虚情假意!”那声音中充满了挫败和失落。 襄玉虽对弘皎与茹缇之私有所猜疑,没想到背后还有这些阴谋,那弘皎竟然是如此心机深沉、心狠意冷之人,这世界真是疯狂得可怕。 那陈仝一一说完,哭叫道:“奴才抱定必死之心,却实在舍不得年幼之子,奴才三代单传,实在不忍陈家断子绝孙!” “断子绝孙?”帝弘历沉着脸道:“陈莊,你这就带着人去宁郡王府,务必将陈仝全家搜出来……” 襄玉急忙道:“国有国法,无规矩不成方圆,你的事情,自有慎行司按律惩处,想来你也无话可说。至于你的家人,并未参与你的行为,亦是受害之人,皇上必不会追究他们!” “襄玉!朕的天下,如今都是由你做主么!”帝弘历大声喝道:“陈莊,搜出来后,将这陈仝及全家人一并斩首,不得留下一个活口!” “不要!”襄玉也立起身来:“古人言,一人做事一人担,何况陈侍卫已经俯首认罪,还求皇上网开一面!” “哼!你是良善之人,你一心向善,那朕便成全你,做个十恶不赦的大恶人!”帝弘历咆哮道。 陈仝似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呆呆地立起身来,向帝弘历和襄玉来来回回望了半晌,忽地从腰下拔出了佩刀,襄玉一眼见到,无暇细思,闪身挡在帝弘历身前叫道:“陈莊,护驾!” 谁知陈仝拔刀出来,只是一回手,那刀刃便从他脖颈之处划过,血喷射而出,陈仝倒地挣扎、喘息了几下,渐渐不动了。 襄玉闭上眼睛,无意识地伸手擦去溅到自己脸颊上的血点。还未及睁眼,便觉得自己身子被凌空提起,又猛地被推倒在软榻之上,再睁眼,已是在内殿之中,只有帝弘历那充血的眼睛,在恶狠狠地盯着她。 “说!你到底是谁?谁派你进宫来的?你来做什么?说!”帝弘历的声音如天边炸雷,在她耳边炸响。 “弘晓将你送入宫来的时候,是不是你们早有预谋,弘皎、弘晓,还有你,你们合谋篡逆朕的江山社稷,扰乱朕的后宫安宁?朕当初见弘晓无缘无故送来一绝色女子,就早该心存疑惑,结果你却故作纯良、一派善真,与朕誓言什么永不相欺、永不相疑!朕真是瞎了眼睛!”帝弘历仍在怒吼。 “你……你说什么?弘晓送我入宫?是弘晓送我入宫的?”襄玉的世界忽地被搅乱,全然忘了礼节规矩,恍惚中只抓住了这样一句话,如此说来,当日在西山将自己迷倒、杀害了红钰姑姑、逼死了母亲子佩、又将自己送进皇宫之人,便是弘晓?便是自己的亲兄长弘晓? “你不要再跟朕装糊涂,朕看腻了你的外充贤良、内藏奸诈!你只实说,是,还是不是!你与弘晓,真的就是干干净净的么!” 襄玉终于有了真实感,挣扎道:“和嘉真实身份,你最是心知肚明,她并非我亲生,怎么可能是我与弘晓有染!你神智还清醒不清醒!” “哼!和嘉虽不是弘晓的骨肉,难保不是弘皎的!你们都在欺骗朕!都在利用朕!你们,后宫那些女人,谁对朕都没有半点真心!曹颖、慧语、沛柔、奚颜、伊华……还有你!你们都是蛇蝎之心、鬼魅之人!”帝弘历的眼中含着泪,强自忍着,狂乱地吼叫。 “真心!真心!”襄玉如被万箭穿心、肝肠寸断:“我对你是否真心,你非草木之人,难道就毫无知觉?我自西山被迷倒,毫无知觉、莫名其妙成了你的纯妃,我便死心塌地、无怨无悔跟定了你、爱定了你,无论多少阴谋血腥,无论什么苦痛伤逝,我哪一次不是处处为你设想、时时为你忧心?今日如不是你说明,我尚不知道原来是怡亲王弘晓将我送进的宫里的,你如今居然在猜疑我对你的一片真心!永不相欺,永不相疑,当真就这么难么!” 襄玉拼命强忍着眼眶中的泪,倔强地迎视着帝弘历的眼睛,眼里的烈火燃烧着心底冰冷的寒意,那特有的幽幽香气,浓烈地从她身上散发出来,弥漫在两人中间。 帝弘历深深吸了吸那令他沉迷的香气,忽地一把将襄玉搂在怀中:“你既然对朕如此爱重,入宫十几年了,你却从不侍寝,总是将朕拒之门外,所为何来?”说着,那头便垂了下来,牙齿咬着唇,恶狠狠地扑捉她的。 襄玉强自命令自己清醒,拼命挣扎着躲避他的亲昵,帝弘历见此,皱了眉头:“你仍不肯?是不是因为你心中早已相许,无法割舍,要为他守身如玉?那人是谁?弘晓?弘皎?还是另有他人?” 此言触痛了襄玉最隐秘的伤痕,咬紧了唇,转过头去,不肯相对。 忽地,一缕清幽飘渺的笛音回荡进来,虽仍是清冽雅静,却多了丝勾魂摄魄的渺渺余音。 两人都愣住,帝弘历听着,自言自语:“清影?清影不是出家了么?怎么会在这宫中?” 襄玉叹道:“那吹笛之人,不是清影,是钰彤!自当日畅春园中,便是钰彤!”一边说,一边感叹,世上本就没有什么偶然,那偶然,全是精巧计算后的必然。 果然,帝弘历缓缓放开襄玉,长叹一声:“朕……累了!朕想歇一歇!”然后对门外夏守忠道:“摆驾景仁宫!” 待出了宫门许久,帝弘历才对陈莊道:“找到陈仝家人后,赦了他们,潜出京城,给他们找个安身之地!此事,不用对纯贵妃讲!” 景仁宫内,钰彤巧施粉黛、妙扫峨眉、星眸浅笑,尤其那隐在眉间的一点朱砂,更添风流韵致,轻纱薄绢掩映着曼妙身姿,斜倚在榻上,春光无限,静候着帝王的驾幸…… ------------ 四【洞仙歌慢】 韶华休笑本无根,好风频借力,送我上青云! 总会有一阵好风,吹散一天云雾,百花残败之处,必是寒梅一支独放,占尽春光。 奚颜龟缩在承乾宫中,宫门紧闭、冷月森森;伊华生前的永寿宫衰草残阳、寒风猎猎;慧语原本居住的长春宫被封锁留存、人际荒芜;永和宫中时时传来舒妃御琴疯癫的笑声和哭声;就连一向炙手可热的钟粹宫,如今也是寂寞空庭、无人问津。硕大的西六宫,唯有愉妃的咸福宫尚有些欢声笑语,却也被五阿哥永琪时常的伤病折磨得愁容不展,因而东六宫的景仁宫,越发显得不同寻常。 如今的景仁宫,早已别有一番境况。而景仁宫中的令妃钰彤,如今更是宠冠六宫、无人能及,帝弘历自那日进了景仁宫后,便命敬事房收了牌子,这两个月来,每夜都留宿在景仁宫内。 奚颜早已不管六宫事宜,虽说协理六宫之权在襄玉手中,奈何襄玉是个心气安静、随时从分藏愚守拙的人,向来不肯多事,那六宫之事,更是全部由钰彤调停。钰彤原本心思灵巧、心计缜密,上下打点得滴水不漏,帝弘历之心方安,又一心扑在前朝政事上,那六宫又回复了原本的安静。 湖水的宁静表面下,终会有涟漪微波,六宫之事何尝不是如此。 这几日天气酷热,蝉声扰人,新进宫的妃嫔都是千伶百俐,都嗅得到宫内那紧张的气氛,谁都不肯多行一步路,惹上是非,更何况襄玉。她一边手捻佛珠,默默将那《法华经》诵读,为枉死的冤魂超度,一边望着庭院内几个年幼皇子们脆生生的笑声,只盼着这钟粹宫的一扇门,能抵挡得了外面的风风雨雨。 那孙嬷嬷上来低声回道:“回禀娘娘,前日娘娘令老奴打探之事,粘杆处的魏大人已经找到答案了,那日琉璃井刺杀万岁爷的,是宁郡王府的两个侍卫,因宁郡王疯癫了,府内大乱,当年的另一个侍卫逃了出来,当做立功请赏的事情向魏大人密报了。” 襄玉寻思片刻,见每件事情都严丝合缝,点点头道:“可有证据?” “那两个人的腐骨之毒,便是宁郡王府独有的,就藏在王府花园里那棵最大的老榕树下。”孙嬷嬷回道,见襄玉不说话,又小心道:“老奴还有一事禀报,慈宁宫里老嬷嬷悄悄说,十三阿哥不太好呢,已经有两日水米不粘牙了。” 襄玉焦急道:“怎么会这样呢?原本太后待十三阿哥虽不是那么金尊玉贵,却也还好好的,怎么突然这样起来?” “听说是太后前日去承乾宫探望了皇后娘娘,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嬷嬷们说只听到太后很恼火,将皇后大骂了几句,还打了几下,回来后就命人将十三阿哥关在后面佛堂里,也不给吃的,也不给水喝,”孙嬷嬷砸着嘴道:“听说开始的时候,十三阿哥还哭喊呢,今日午后,里面再没有声音了,这样下去,岂不是会活活饿死啊?” 襄玉手上的念珠砰地断开,那檀香木佛珠咕噜噜滚了一地,她立起身来道:“果不其然,太后果真是不会放过十三阿哥的!快去请令妃娘娘,一起想办法救救十三阿哥!” 须臾,前去景仁宫的宫女回来禀报说,令妃娘娘正在陪着皇上给大臣们写乞巧节的灯谜,无法前来。 襄玉想了想,既然她不肯来,自己去也就是了,因而也不顾夏日暑热,便做了软轿前往景仁宫,谁知到了宫门,却被夏守忠拦住,那夏守忠阴阴笑道:“娘娘还是留步吧,难得万岁爷今儿开心些、舒坦些,咱们何必再惹他不痛快!” 襄玉一笑,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如今却连见他一面也难了,好言好语道:“烦请夏公公通禀一声,只说本宫有关于十三阿哥的要事禀报,此事万急,耽搁不得。” 那夏守忠貌似恭敬地笑了笑,便一步三摇地进去,半晌才出来,只是摇了摇头。 襄玉心急如焚,事关永璟生死,焉能就如此耽搁下去!因而也不理会夏守忠的阻拦,迈步便进了景仁宫庭院。 忽地,那内殿中,却传来钰彤清脆欢愉的笑声:“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皇上这字写得真好,只是又拿臣妾取笑,臣妾哪里有唐明皇梅妃的才艺,不过是雕虫小技罢了。”“钰彤,你音律之技虽比不上那梅妃,但那床笫功夫,怕是要远胜历代后宫佳丽吧,哈哈哈,朕真是好福气啊!”帝弘历戏谑的声音之后,又听得钰彤娇笑道:“皇上!还不是皇上调教得好,臣妾当日虽经狂风暴雨,却是当真体会到电闪雷鸣的酣畅淋漓……” 那声音忽地被阻断,只剩下一阵咿咿呜呜的粗重喘息,夹杂着暧昧含混的叫声、笑声、呻吟声…… 襄玉呆立在那里,似不知身在何处,许久,才蓦然转身,头也不回出了景仁宫的门。 放下的,放不下的,跨过那一步,就是别有洞天了!她的泪潺潺而落。 如今还有何人会为那一个被人厌弃的三岁孩子的生死而操心呢?她长叹一声,只得转身向慈宁宫而去。 刚到慈宁宫门外,便见到两个太医匆忙忙出来,见了她急忙施礼,回禀道:“半个时辰前,十三阿哥已染疾薨世,臣等奉太后之命前来料理。” 不几日,在帝弘历及太后的坚持下,阿哥们又都搬出钟粹宫,重回了阿哥所。 襄玉木然呆立,她终还是无能为力。 岂不知昔日芙蓉花,今成断根草。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时好? 然而,钰彤的幸运和恩宠,似乎从此时才刚刚开始,乾隆二十一年七月十五日,令妃魏钰彤诞下皇七女,帝弘历赐封号为和静;乾隆二十二年七月十七日,令妃魏钰彤又诞下皇十四子永璐;乾隆二十三年七月十四,令妃魏钰彤再次诞下皇九女和恪。 那恩宠之隆盛,堪比汉之钩弋、唐之玉环、明之万妃。 七月,是令妃钰彤一个人的七月,酷热难消的乞巧之后,便是步步登天的荣宠隆恩。 钰彤即不是如慧语般软弱怯懦,又不似奚颜跋扈张狂,也不同于襄玉的娴静安详,待人谦和有礼、言行有度,行事为人再无一丝持宠而娇的样子,帝弘历对十四阿哥永璐甚是喜爱,因而更加愿意来往景仁宫。钰彤谨慎小心,小心伺候,待上下人等,仍是有说有笑、温柔宽和,甚得人心。她对襄玉,更是比别人不同,那衣食用度,得了什么都不忘了送一份到钟粹宫中,大小事情无不与襄玉商量,从不自专,更不僭越,即便襄玉因十三阿哥之事有所不虞,却也无法开口责怪。 那日子便这样如水般平静地滑过了三年。 然而天总有不测风云,乾隆二十四年初,尚未出正月,便传来北部回疆叛乱的消息,一等武毅伯兆惠所部被围困在黑水营,情势万分危急,帝弘历即刻传旨众王公大臣商议如何平定回疆大小和卓作乱之事,一时人心惶惶,计议不定,也没有好主意,帝弘历拍案大怒,决定御驾亲征。 这御驾亲征,在大清入关之初,乃是平常之事,奈何经历了圣祖康熙朝六十多年的太平,并先帝雍正朝的安逸,如今再起御驾亲征之议,越发弄得人心不安、朝堂动荡。 而这动荡之因由,便是储君之位尚空虚无着落,御驾亲征万一有些许意外,国不可一日无君,那时岂不是手忙脚乱、群龙无首,更会给许多人留下非分之想? 只是这提议立储,一向是帝弘历的大忌,尤其在如今这紧急十分,谁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怎奈人心向背,口中虽不敢说,心中却都在暗中掂量,这众多皇子中,哪一位才是将来大位的承继者?这宝如押对了,事先结交逢迎,今后必定高官厚禄,这宝如押错了、赌输了,便似圣祖朝投靠了原太子胤礽、八王爷胤禩的江宁织造曹家、苏州织造李家等,落得大厦倾颓、抄家问罪,也不是没有先例的。 事关一族荣华,谁人能不暗中揣测猜疑?六宫中身处其中之人,更是如坐针毡,一时间紫禁城风月暗涌、气氛乖张。 如今尚在世的皇子有九位,子凭母贵,皇后嫡子只有十二阿哥永璂一人,奈何这永璂一向最不得帝弘历喜爱,虽身为嫡子,却谁都清楚,必定与储君之位无缘;然后便是纯贵妃的三阿哥永璋、六阿哥永瑢,永璋在当年先皇后慧语薨世时,因帝弘历责备其事皇后之丧不尽哀痛而废除其立储资格,那永瑢知书识礼、书画文章多次被帝弘历夸赞褒奖,焉知不能成大事?原淑嘉贵妃的四阿哥永珹、八阿哥永璇、十一阿哥永瑆因母妃薨世,在宫中已无根基,自然被人冷落一旁;愉妃的五阿哥永琪,在尚有可能立储的皇子中,序齿最长,无论容貌性情、谈吐学识,都极得帝弘历喜爱,巡幸四方、秋闱木兰,都少不了他随驾驰骋,怎么天生得体质虚弱、久病缠身,众人心中都惴惴不安,怕他终是寿浅福薄;剩下的,便是如今最得帝弘历宠爱的令妃之子十四阿哥永璐。 永璐虽年方三岁,却是天庭饱满、聪明机灵,较之其他皇子更显得人品贵重。 因而稍稍明眼之人,谁能看不出这其中奥妙,这储君之位,怕是应在永琪、永瑢与永璐之间选择其一吧。 那襄玉与钰彤对坐刺绣,两人都心照不宣,对于这些日子钟粹宫与景仁宫的超乎寻常的来往热闹、嫉妒艳羡的神情,早已心下了然,襄玉浅笑道:“想当日先孝贤皇后在世之时,曾教导本宫如何刺绣,她说道,那所刺绣之花草皆有其风骨,需先将脉络主干勾勒出来,再将那阴暗明灭、层次远近分清,然后再将暗处看清,不被一时外面的华丽色彩蒙骗,才能胸有成竹,大局在心,绣出来的东西才是活的、有灵气的。本宫这些年每每刺绣,总是能想起皇后此语,受益匪浅!” 钰彤迎合笑道:“姐姐如今讲话越来越深奥了。妹妹虽然偶得宠幸,心中待姐姐却无半分差别,今生永远视姐姐为救命恩人,唯有结草衔环回报的,再无半分争夺不敬之心,姐姐有什么吩咐,直接对妹妹讲明就是,妹妹必定遵谕办理!” 襄玉只微微一笑,与聪明人交往,当真舒心痛快,一点即透:“你可记得曹公子那部《红楼梦》中之语?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越是到得意浓时,越要谨慎自持才好!” 说起那《红楼梦》,两人对视一笑,当日甘苦与共的情怀,似乎又回来了。 正自在说笑,忽然千巧气喘嘘嘘跑了来,神色慌张道:“令妃娘娘,您快回宫去看一看吧,十四阿哥……十四阿哥不好了!” ------------ 第二十八章:怅望西风抱闷思 ------------ 一【如此江山】 康熙二十三年 风云总在瞬息间,前一刻风和日丽,后一刻便电闪雷鸣。 上天之意,谁能猜测!怕只怕,人力妄想左右上天! 待襄玉和钰彤来到景仁宫,宫中已是乱成一团,几位太医都跪在院子里垂着头不敢做声,钰彤母子连心,几步冲进去,只见那躺在床榻之上的永璐原本粉红娇嫩的小脸,如今已是黯黑铁青,口中糜烂红肿,面皮嘴唇,烧的紫绛皱裂,肚腹中坚硬似铁,早已薨世多时。 钰彤大恸,抱起永璐的尸身痛哭:“本宫方才出来之时,十四阿哥还好好的,怎么这么一两个时辰,就好端端出事了?” 千灵战兢兢跪下,手中举着一个青花瓷碗,碗内尚有些许肉粥:“回禀娘娘,方才奴婢……奴婢按往日常例,去小厨房取了这粥喂给十四阿哥吃,哪知十四阿哥……吃了……吃了……几口,就忽然嚷肚子疼,奴婢尚未来得及去请太医,阿哥就……就……满床打滚、不一时就口中出血、腹中鼓涨,倒在炕上不动了。奴婢急忙一边请了太医来,一边千巧去回禀娘娘……” 襄玉亦眼中含泪,急切问道:“太医怎么说?是什么病?” “太医说,不是病,是……是这粥内,掺杂了水银,才至十四阿哥中毒……”千灵哆哆嗦嗦跪在钰彤脚下,呜呜哭泣。 水银!居然又是水银!襄玉脑中一片轰响,二阿哥永琏、七皇子永宗皆因水银中毒而死,那原本以为已经消散的阴谋,却仍然笼罩在禁宫之上! 钰彤虽悲痛,仍是冷静:“这宫中如何会有水银?” “太医说,那水银原本是治疥癣疮常用之药,亦是炼丹之物,原不是什么稀罕东西,分量轻时,不易察觉,亦不会对人有害,唯有此种大量服用,才会致人于死地。”千灵急忙道。 钰彤眼中喷出火来,沉声道:“是谁,加害了先皇后的七阿哥,如今又来害本宫的十四阿哥!是谁!待本宫找出此人,必定将她碎尸万段、挫骨扬灰!” 襄玉急忙扶着她,悄悄命人将她怀中的永璐尸体抱走,一边安抚一边道:“此事如今皇上必定已经知道了,前朝国事吃紧,后宫不可再生变故,令皇上内外悬心,这水银之法,早在皇上登基之初,宫内便已有此种伎俩,早非一日之事,你还是暂忍一时,从长计议!” 钰彤爱子被害,伤心欲绝,哪里听得进去这许多,咬牙恨恨道:“此仇不报,如何为人!姐姐如不肯多事,妹妹便去求皇上圣旨严查!” 襄玉想了想道:“后宫不稳,必定会牵扯皇上前朝精力,祸患不除,必有善者受害!我不设计害人,但天理昭彰,多行不义必自毙!我们且等着看好戏吧!” 如今禁宫之内的戏文,早已与奚颜了无挂碍。 承乾宫仍是皇后寝宫,宫妃宫娥却再也无需晨昏定省,帝弘历早下了圣旨,皇后凤体违和、需安心静养,任何人不得惊扰,在最初之时,奚颜虽神智昏乱,但见那种种流言都查无实据,太后又出面调停、息事宁人,也还强自挣扎着装个脸面,时常自己主动出来走走,或是传一两个新进宫的小嫔妃如忻嫔、庆嫔等人前来承乾宫训导,作些威福,但自那日太后亲自前来承乾宫,祥问那些流言闲话,她虽知道弘皎已然疯癫,再无对症,咬定牙关不肯招认,怎么太后是何等样人,岂是那么容易糊弄的,将她呵斥半晌,又令掌嘴,便怒气冲冲的走了。 谁知不出几日,慈宁宫便传出她的十三阿哥永璟染疾薨世之消息。 谁说虎毒尚不食子,那太后行事之决绝,却是再不肯留一丝余地,帝弘历对永瑆之死更是不置可否,异常冷漠,她痛断肝肠、哭肿双目,也换不来半分毫的怜悯。 如不是永璂早被纯贵妃带去了钟粹宫,只怕如今也是此命休矣。 她终于向那既定的命运低下了头,那皇后之位,那太后之尊,当真是与她命中无缘,这半生容颜憔悴、机关算尽,除了那虚空的名分,她一无所有。 没有帝王的恩宠,没有太后的呵护,没有皇子在身边依傍,甚至连那唯一对她有所怜爱、有所钟情之人,如今也是沉浸在他自己的迷茫混沌中不能自拔,谁还来管她的死活! 想起弘皎,才发觉自己早已泪落满腮。那英武硬朗的男人,那胸怀大志的男人,那悲沧无助的男人,那柔情似水的男人,那唯一对她温柔呵护、鱼水合欢的男人,如今再不会来了,承乾宫如浓黑的硕大的棺木,她不过是游弋在其中的僵尸,花开花落、春去秋来、落木萧萧、寒烟寂寂,都被遗弃在时空交错之外。 那令妃一飞冲天与她何干?那襄玉枯灯黄卷又与她何干?甚至,那令妃之子中毒身亡,她也不过粲然一笑,谁的命,谁自己受,仅此而已。 又是月圆之夜,又是春光流逝之时,花落水流红,愁有万种,恨有千重,对月临风,也不过是一声长叹。如今的承乾宫,除了山兰、山菊两个随侍自己多年的宫女,只剩下几个人了,不知她们是因为还在巴望她东山再起,亦或是惧怕她突发狂躁,再或者当真是对她有情有义,那些找到出路的,早已避瘟神般远远离开了她。夜深露重,她们都早已睡去了吧。 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奚颜便这样静坐在窗下,一手持壶,一手持杯,任凭那烈烈的酒再胸腹间沸腾,任凭晚春咋暖还寒的夜风凌厉袭来,却再熄不灭心底缠绵的心思。 花无人戴,酒无人劝,醉也无人管,多好!多好!醉乡路稳宜频到,此外不堪行! 一阵冷风吹来,桌案上的残烛摇摇曳曳、明明灭灭,只洒落了一屋子的黝黯黑影,原本明亮的圆月飘飘摇摇走进了云层里,收拢了那清冷的微光,那窗外只剩下更浓更重的黑暗。 忽地,一抹黑影从窗前飘过,伴着一缕如诉如泣的悲切之声。 是谁?是谁? 奚颜摇摇醉醺醺的头,努力定睛去看,窗外只有浓浓的黑暗,忽地黑暗更黑,那一抹沉沉的人形黑影,就定定地立在窗前,哀哭之声又起,是一女子嘶哑的声音:“娴妃,还我命来……还我命来……还我命来……” 娴妃?娴妃……多久没人唤过这个称号了?“谁!你是谁!”奚颜扎着胆子,大喝道:“装神弄鬼的龌龊伎俩,就想来吓唬本宫,你忒小看了本宫来!露出你的本来面目,让本宫看看你是何人!” 那黑影并不回答,仍是一声又一声冷冰冰、慢悠悠地叫着:“娴妃,还我命来……娴妃,还我命来……还我命来……” 奚颜腹中的酒挥发出朦胧的幻象,脆弱的神经再经受不起这样的恐吓,吓得紧紧抱着自己蜷缩在墙角,闭紧了眼睛哭叫着:“你……你别过来!你别来找本宫……你……你是谁?” 那黑影飘忽着从窗棂之上荡悠悠飘进了殿内,带着冰冷的寒气从奚颜身边飘过,奚颜大叫道:“仪嫔……仪嫔你不要过来!不是本宫勒死你的,冤有头债有主,是弘皎,是宁郡王,是他,是他抓到你和何侍卫苟且的,是他胁迫何侍卫追杀钟粹宫那宫女的,是他……是他的主意,不是本宫……你去找他啊!不要来找本宫!” 黑影并不离去,反而越发离奚颜进了,奚颜胆战心惊悄悄睁开了眼睛,面前时一个长发披垂、遮盖了整张惨白脸孔的头,正沉沉向自己俯身过来,奚颜惊恐万分,趴在地上惨叫:“真的不是本宫……那天花病毒是慎郡王……是慎郡王带进来的……本宫只是……只是凑巧你经过,就算传染了和嘉和七阿哥、八阿哥,皇上治你的罪,你也不该来找本宫啊……啊……你不要过来啊!” 黑影停了一停,口中声音变得更加凄楚嘶哑,拖长了尾音幽幽道:“水银……水……银……水……银……” 奚颜面色惨白如纸,声音中带着哀哭:“什么水银?什么水银?你……你找错人了,不是本宫……不是本宫……” 忽然间殿内烛光一起闪亮,灯笼火把将承乾宫照得如同白昼。 奚颜惊恐地睁大眼睛,只见钰彤正从身上脱去长长的黑袍,拉下头上的面具,她身后,是一脸寒霜的帝弘历,是满眼悲悯的纯贵妃襄玉,而那殿内四周,是掌灯的宫女内监,山兰、山菊和那几个宫女,都被堵着嘴、捆绑着跪在墙角。 奚颜这才恍然明白,明白了之后便向那钰彤扑去,伸手去抓钰彤的脸,一边叫骂道:“你这个贱人!你这个恶毒的小贱人,居然装神弄鬼吓唬本宫!本宫好歹还是皇后,岂能容你这样以下犯上!” 帝弘历伸手抓着她的手,冷喝道:“皇后?你也知道你是皇后?你做下这么多伤天害理、陷害皇子之事,居然还有脸以皇后自居!朕要废了你!” 襄玉见状,急忙拦阻:“皇上,废立皇后乃是国之大事,这些宫闱之密,万不可传于民间,有伤圣誉,即便皇上当真有废立之意,也许缓缓寻个合理的由头,不能如此贸然行事,皇上还请三思。” 钰彤却冷笑道:“多行不义必自毙,天理昭彰,容不得恶人当道!皇后娘娘只需将如何用水银害死二阿哥、七阿哥和十四阿哥之事,老老实实向皇上讲明,皇上念在往日情分,或者还可以饶您一命,否则,慎行司七十二道刑罚,可是不分您是皇后还是宫女的!” “呸!你休要血口喷人!”奚颜如笼内困兽,做着最后一搏:“本宫一生做事,敢作敢当。本宫从未用过水银害人,更何况二阿哥被害之事,皇上心中最是明白,何必要硬推在本宫身上!那打探延禧宫消息、诱使钟粹宫宫女进入、令何侍卫帮棒杀宫女之事,本宫做了,便敢承认,那延禧宫里面……” “住口!”帝弘历忽然喝止道:“时至今日你仍然胡言乱语!朕只问你,你如何将那天花之毒带进宫来?这里面怎么又涉及慎郡王?” 见牵扯到慎郡王允禧,襄玉急忙道:“这几件事,唯这件事最是清晰明白,皇上还是追查其他吧!”那延禧宫之秘密、水银之根脉,萦绕在襄玉心头,总有着挥之不去的阴霾。 帝弘历面色不悦,道:“身为亲王,竟然将如此险恶病毒带进宫来,还不算大事?襄玉,你越发分不清轻重了!” 钰彤皱着眉头想了一想,恍然大悟,急忙道:“皇上,且传慎郡王进宫对质,便真相大白了,岂不好?” 襄玉又似乎嗅到了命运那不可阻挡的冷森森的笑。 允禧,你会将什么真相大白于天下? ------------ 二【花犯念奴】 黑就是黑,白就是白,黑白不能掉过来。 如果当真世事如棋,非黑即白,该有多好,善与恶、美与丑、对与错、好与坏,都是界限清晰、泾渭分明,少了多少纠缠和繁杂。 偏偏世上之事,都是黑白之间那一片迷蒙的灰,如雾般的淡灰,如泥般的浓灰,模糊了本来的面目。 允禧的面目便是如此,隐在花白的鬓发下,是迷蒙的眼睛、憔悴的神色、佝偻着背、沉沉地咳,全是下世人的光景,襄玉眼前浮现的,是畅春园那个机警聪明、玉树临风的潇洒王爷,是梦坡斋那个魏晋风骨、才艺绝伦的风流皇孙,那个英俊儒雅的允禧,当年吸引得漫玉甘心为他交付一腔痴情、冒死生子、死而不悔,如今不过十几年,与他同年的帝弘历仍是精神饱满、身体强健,他却未老先衰、病体支离。 帝弘历以手虚扶,不令他下跪施礼,叹气道:“皇叔请坐。平日宗室宴饮,也常见面,朕从未留意到皇叔竟然病势如此沉重,想当日咱们一起在熙皇祖母膝下承欢,何等惬意融洽,都是朕疏忽了,太医可曾诊治?” 允禧侧坐着,心中惴惴不安地望着眼前诡异的情景,帝弘历虽言语平淡,那眉间愁容却是毫无遮拦,似乎不仅仅是回疆战事令他忧心;而皇后奚颜瑟缩地坐在傍边,鬓发凌乱、神色慌张,全无应有的国母威仪;纯贵妃襄玉面色凝重,令妃钰彤愤懑不平,似正在为着什么事情纷争。他自幼跟随皇额娘熙嫔颦如一起,见多了后宫隐秘,那皇家之事,历来风云莫测,粘带半分便有杀身之祸,今日传他进来,恐怕也是凶多吉少。 因强自支撑起精神,躬身道:“多谢万岁及娘娘们挂怀,臣自知命不久矣,未能为万岁分忧,为国事效劳,深感惭愧,如今又子嗣凋零,长子次子都先后亡故,后继无人,更无颜见圣祖和皇额娘与地下!”说着忍不住红了眼眶。 帝弘历见他说这样丧气的话,心中也是悲伤:“当年熙皇祖母只有皇叔一子,如果当真慎王大宗就此断绝,熙皇祖母在天之灵必定难以安心。” 襄玉见此,心念一转,那六阿哥永瑢本就是漫玉与允禧之子,何不趁此时机令其认祖归宗,即可慰藉漫玉在天之灵,又可使永瑢逃开储位纷争,不再受这宫内阴谋算计的困惑,摆脱世俗的羁绊与扼制、怡情书画、追求心灵安静祥和,岂不好?想到此急忙道:“皇上宅心仁厚,对皇族宗亲用情至深!慎郡王如今体弱多病,府内无人照料,臣妾有一言,斗胆请皇上恩准!” 帝弘历看着眼前这个看不懂的女人,当年恩宠隆盛之时,是这般端秀恬淡,这几年冷落厌弃之日,仍是这般平和淡泊,总似那一团冰雪中的寒梅,亦或是冷艳的牡丹,美则美矣,却无情无爱。只是若说她心底冰冷、全无爱意,却又是慈爱悲悯,对宫中任何人,尤其是皇子公主,竟是一片怜爱关切,温情脉脉,想方设法救他人与为难。今日得了令妃的消息奏报,设了巧计来逼奚颜说出实情,没想到她却在节外生枝。这女人,她在想什么? 他困惑地问:“你想如何?又要普度何人?” 襄玉忙轻声笑道:“皇上取笑了。臣妾恳请皇上将六阿哥过继给慎郡王为子,以承袭慎王大宗。” 这话令所有人心中一震,如今永瑢立储呼声颇高,襄玉竟然自请出继,将储君之位拱手相让?她的三阿哥永璋已无立储可能,如果永瑢再出继,她岂不是在将未来皇太后之位一并交出? 不独奚颜,连钰彤、帝弘历都不敢相信,更遑论允禧,他无论如何也不敢设想皇子出继之事。 帝弘历看了许久,想了许久,才道:“纯贵妃,你确定如此么?” “是,臣妾以为,这是最好的安排。慎郡王才艺绝伦、擅长书画,乃是《花间堂诗钞》的主人,瑢儿虽才年方十七岁,也是生性淡泊、酷爱诗画,正编撰《九思斋诗钞》,如能得慎郡王指点疼爱,将来必有所成,也不枉为我爱新觉罗家族子孙。”襄玉正色道,毫无犹豫之色。 钰彤见此,虽不是很明白究竟,察言观色中也看出襄玉的决绝,既是向帝弘历表明她确实如自己一贯所言,并无意争权夺位,又是出于真心不忍永瑢参与宫内权谋争斗,若果真这样,永琪体弱,永璐已逝,那储君之位,岂不是更是悬而未决,为未来之人留下了多少余地!而帝弘历如今这般恩宠自己……想着,急忙附和道:“纯姐姐当真菩萨心肠,全是救苦救难之心!” 帝弘历自以为也明白了襄玉之意,那永瑢并非襄玉所生,生母不过是早已逝去的漫玉,这储君之位,是绝对与他无缘的,却又不能在宫中将实情道破,反而带累了永瑢受那些暗中妒恨,既然允禧痴恋漫玉一世,何不成全他,将那漫玉之子过继给他,因赞叹道:“纯贵妃果然非常人也!朕如何不允?就依你的意思,将瑢儿过继给慎郡王为……为孙吧,这样才符合辈分。” 襄玉叹口气,亲父子却只能称呼爷孙,真真天大的讽刺,但如今也只能如此,再无更好的办法了,因而急忙跪下谢恩。 允禧万没想到竟能有此事,这些年常常在崇文馆作画,与永瑢来往甚密,却并不知永瑢真实身世,除了因与襄玉渊源纠缠,更是爱重这孩子安静沉稳、心地良善、天资聪慧,一心也以为他必是日后位登九五之人,因而虽心中爱怜,却也不肯过分亲近,没想到今日天缘凑巧,成了爷孙,不由得跪下来喜极而泣,不停地磕头谢恩。 帝弘历也叹息:“是不是我爱新觉罗家族的子孙,生就命运多桀?瑢儿过继出去,相信定能破解那无常运道。宫中皇子们何尝不是,这几年来,大阿哥永璜、二阿哥永琏、七阿哥永宗、十阿哥永玥、十三阿哥永璟、十四阿哥永璐还有尚未起名的九阿哥,都先后薨世,朕亦是为人父,何尝不是痛断肝肠!尤其那七阿哥,朕万般怜爱,视其为我大清未来之继任者,先皇后更是寄托了全部慈爱,谁知养在深宫,却因出痘而殇,先皇后也因而忧伤成疾而逝,实在令人唏嘘。”说着似方想起来一样,道:“朕恍惚记得,皇叔的次子是与七阿哥先后故去的,病因似乎也是出痘?” 允禧仍沉浸在喜悦中,并无多想,直观点头道:“多谢万岁日理万机,仍记挂小儿。小儿那年年已十九,谁知仍是会出痘,而且病势汹汹,数月便撒手尘寰。七阿哥年纪尚幼,却不幸得了这种病症,宁不令人痛煞!” 帝弘历的脸色却更阴沉:“大内宫禁森严,这天花病毒如何传入的?方才皇后所言,曾见到皇叔家奴进宫来报知世子出痘之事,不知可否当真?” 这话虽淡淡的,却如五雷轰顶,允禧大睁了眼睛,不敢相信地望着奚颜,那日沉砚悄悄进宫叫自己回府之事,缘何竟然被她知晓? 奚颜见他不答,生怕帝弘历恼羞成怒、再认定自己欺君,事情岂不是更大了?因而急忙接口:“那日本宫在去崇文馆的永巷内,正巧看到王爷与小厮谈话,王爷正在对着一闪光之物发呆,还曾掉落一块手帕,王爷全不记得了吗?就是那块世子天花病毒污染的手帕被仪嫔捡到后给和嘉公主擦了汗,才导致得宫内天花病毒流行,最终害死的七阿哥!” 随着奚颜的述说,允禧的脸色由红变白,由白变青,由青变黑,虚汗如雨般涔涔而下,张口半晌也说不出一句话,这传病毒入宫,害死皇子之罪,足矣诛灭全族,那日自己也曾想起那块被遗落的手帕,只是再没想到,竟然会流落在宫中,引发了如此惊天动地的祸患。 襄玉看他那虚弱无助的样子,心中不忍,急忙说:“皇上明鉴!慎郡王绝不会是有意而为。” “慎郡王不是有意而为,那本宫就是有意而为?”奚颜慌乱叫道,一步冲向允禧,抓起他的胳膊:“你还是不是男人?个人做事个人当的勇气也没有么?你居然不敢承认!……这……”她忽地发现允禧的手臂上,竟然带着一个女子的青田玉镯,原本没有留意,忽地想起那天允禧的神色,急忙道:“你那日就是在对着这玉镯发呆的,你不记得?”说着一伸手便从允禧手臂上将那玉镯褪了下来。 允禧见奚颜拿去了玉镯,忽地醒悟叫道:“还给我!快还给我!” 允禧慌乱的神色引起了奚颜的警觉,她拿起玉镯细看了一下,皱眉道:“这玉镯乃是先皇后赐予纯贵妃之妹,作为她嫁给傅恒大人的聘礼,怎么会在王爷手上?” 帝弘历疑心大起:“拿过来给朕!” 奚颜不顾允禧那满含恳求的眼神,将玉镯呈上,帝弘历看了看也点头道:“皇后眼力不差,这确实是先皇后之物!皇叔,此事你作何解释?” 襄玉也没想到居然此时又生出这件事来,正忧心不知该如何解释,却挺得允禧谓然长叹一声道:“万岁,臣此一生,一向光明磊落、行事为人不愧天地,唯独有一事,一生无以释怀,今日既已如此,臣便明说了,死又何妨!” 他喘了口气,声音沉稳而执着:“臣对漫玉,一世钟情,至死不悔!” ------------ 三【玉水明沙】 人到情多情转薄,至今真个悔多情,又到断肠回首处,泪偷零。 一世钟情?何为一世钟情?谁对谁又是一世钟情? 鸳鸯会双死,化蝶花间舞,那不过是传说中的浪漫,凡尘俗世,谁是谁的三生前缘? 如果允禧对漫玉一世钟情,那么,当日漫玉的侍驾、永瑢出生,又算什么?那女子,那被自己一念之私而判决了命运,最终惨死的女子,究竟是与谁缘定三生?自己?允禧?还是傅恒?她当真是心思纯善、清白无辜之人?那钟粹宫宫女打探延禧宫消息,难道她能脱掉干系?帝弘历恍惚地想着,想着,想得痴了。 襄玉知道,这一情字,又触痛了帝弘历的心扉,正要相劝,谁知奚颜又道:“当日纯贵妃之妹无端惨死街头,又是在傅恒大人的迎娶路上,想来是有人不希望见到那漫玉小姐另许他人,心中妒恨,才惹出这些祸事吧。” 这话虽是淡淡的,但那矛头指向任谁都听得出来,帝弘历又想起当日琉璃井之事,面色冰寒,那指使黑衣人下手之人,既然不是太后粘杆处之人,又会是谁?出入宫闱之外,能知晓宫闱之事者,应是何人?那日早朝闻讯,弘晓、弘皎等诸多王公,都有合理的所在,唯有这允禧,居然在崇文馆,居然当时大阿哥就在崇文馆! 难道会如此巧合?那巧合,也未免太过巧了吧! 帝弘历狐疑地望着允禧道:“皇叔既然对傅恒大人未过门的如夫人如此情深,缘何得知她暴毙街头,却也不去追查元凶?还是皇叔早已知晓元凶为何人?” 允禧并未在意帝弘历疑心到自己身上,只是如今再听他人言及漫玉之死,竟是如此冰冷,心内痛楚万分,忍不住剧烈咳嗽起来,喘息道:“臣风烛残躯,早知此生无缘,又何必苦苦索求和追查,不过都是水月镜花、过眼云烟罢了!” 襄玉却是听出了帝弘历的疑心,当日为保大阿哥平安,不得已令允禧将他诱至崇文馆保护起来,没想到今日竟然成了允禧的罪状,便躬身道:“皇上,当日之事,与慎郡王无关,慎郡王引诱大阿哥去崇文馆躲避,是臣妾的主意,此事是陈莊侍卫前去办理,皇上一问便知。” 那陈莊就在近旁,急忙点头。 襄玉又道:“当日刺杀漫玉之人,乃是粘杆处所为,梦坡斋内之黑衣人,是宁郡王府家人,此事孙嬷嬷全都知晓。” 那陈嬷嬷就随侍在襄玉身后,闻言急忙出来跪下磕头:“娘娘所言句句是实,老奴在太后宫中打探……” “你说是宁郡王所为,可有证据?”帝弘历见她口中说出太后,怕再泄露其他事情,急忙打断她。 “那腐骨毒就埋在宁郡王府花园大榕树下。”孙嬷嬷道。 帝弘历向陈莊示意,那陈莊便转身出去了。 允禧却听清楚了粘杆处并太后等语,神色凄然:“为什么太后要派粘杆处之人刺杀漫玉?漫玉不是万岁指婚给先皇后弟弟的夫人吗?太后为何要对这纯良无害的弱女子下此狠手?为什么!” 那声音悲切哀怨,如杜鹃啼血,是撕心裂肺、痛断肝肠的沙哑。说着,竟一口血从胸中涌出,狂喷了出来。 允禧衰弱地倒在椅子上,那血迹仍从口中渗出,呼吸沉重,竟是奄奄一息之状。 帝弘历在诸多皇叔中,最亲近的便是这慎郡王,见此惨状,心中亦是伤痛,急忙上前扶着允禧的身子向夏守忠道:“快传太医!传太医啊!” 允禧伸手拉住帝弘历的手臂,微微摇摇头:“万岁不必了,臣自己知道,治得了病,治不了命,自从漫玉一死,臣的心早就死了,只是臣死也不瞑目,臣不敢替漫玉申诉不平、洗雪冤屈,臣只是想知道,她究竟妨碍了谁,又招惹了谁?如何会劳动太后大驾,定要除去她而后快!”说着又激动起来,血气上涌,身子忽地挺直了,又是一口血喷了出来。 襄玉再忍不住,忽地跪下道:“王爷要怪,就怪本宫好了!皆因本宫是不祥之人,才带累得漫玉喋血黄沙。太后娘娘行此事,乃是……”想了想,那真实缘由,又哪里能讲得明白,只得说:“乃是因为不欲本宫因漫玉嫁给傅恒大人一事,使得本宫与先皇后过从甚密,在宫中结党祸乱。”说着也忍不住啜泣起来。 见襄玉这一跪,允禧再无力支撑,那些说不出的因由,他何尝不是心知肚明?一样背负着沉沉的宿命的人,谁能逃得过这生关死劫?他无可怨,亦无可恨,要恨,只能恨那无常性命,恨那三生石上的错乱前缘。他如今后继有人,再无后顾之忧,心灰意懒,再无求生之意,悠悠叹口气,任凭心中气血渺渺茫茫升腾上去。 帝弘历慌乱地拍着他渐渐苍白的面颊:“皇叔,皇叔你别吓朕!你会好的!朕会治好你!” 襄玉知允禧立意自戕、毫无生念,那秘密如不令他知晓,怕是以后再无机会了,可是现在众人都在身边,该如何是好?她左思右想不得主意,忽地想起曹雪芹那本书来,那《红楼梦》一书,可否能令她将此事言明? 略一沉思,她便急忙道:“王爷可曾记得您皇额娘留有一本书,漫玉在钟粹宫服侍本宫待产之时,最爱那潇湘妃子之词句,尤其那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一句,偏偏瑢儿也最爱此句,王爷与漫玉既是知己,千万要懂得她的心,莫要辜负了她才好!” 魂魄幽幽,允禧忽地听到襄玉毫无缘由说出这样几句话来,虽已不是十分清醒,因言及漫玉,仍是拼力集中心神,偷来梨蕊?借得梅花?永瑢?偷来?借得?永瑢?他的眼前闪现如漫玉那凄绝的神情,手持酒杯,含泪而笑:“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 那日的旖旎浪漫,那日的云雨欢好,然后是漫玉入宫九个月不出,然后传出襄玉诞育永瑢……难道?难道永瑢并非襄玉与帝弘历之子,乃是漫玉的?乃是他的? 那一抹不可置信的惊喜在他眼底忽地闪现,他定定地望着襄玉,希求更多的肯定答复,襄玉见他那神色,知道他已猜到答案,会心一笑,微微点了点头。 永瑢!他的骨肉,他的亲儿子!漫玉真的真的给他留下了血脉! 漫玉啊!他在心底大声呼唤着,头沉沉地垂了下去,唇边带着最如意最欢畅的笑容。 众人谁也不曾料到,竟然眼睁睁看着慎郡王允禧薨世,一时间都默默无语。 忽地陈莊进来施礼道:“回禀万岁,确实在宁郡王府搜到了腐骨毒,奴才在一只狗身上试过了,果然其死状同当日黑衣人一模一样。” 奚颜如梦方醒,立刻又想起自身之事,见状急忙申辩道:“如今真相已明,天花之事是慎郡王无心之过,追杀钟粹宫宫女芳苓是宁郡王所为,漫玉之死乃太后旨意,水银之事本宫丝毫也不知晓。皇上,本宫是无辜的!本宫是冤枉的啊!” 钰彤不依不饶冷哼道:“其他倒还罢了,只是水银之事,你说不知晓便不知晓了?难道永璐便无处伸冤了?”说着嘤嘤哭了起来。 襄玉也是满心疑惑,心有不甘,那允禧过世得未免太过不值,事情真相尚在遮掩中,如何能安心瞑目?因而也正色道:“还求皇上主持公道、追查元凶,彰显天理。” 帝弘历皱了眉头半晌,似下定决心般道:“陈莊,将慎郡王送回王府,传旨永瑢以嫡孙之礼治丧。奚颜,你之所作所为,朕与你都心知肚明,念在国事要紧、不宜生变,朕今日且饶过你,你就老老实实呆在这承乾宫中,无朕旨意,不得外出一步!襄玉,钰彤,你们且先回去吧,朕自然会追查的,终会真相大白。前朝正是多事之秋,朕不希望后宫再生纷争动荡!” 襄玉和钰彤见帝弘历神色萧索、语气坚定不容商量,尤其钰彤,千方百计设计了今日之计,却没想到并未获知真相,自是心有不甘,却也无可奈何,只好施了礼,愤愤回宫去了。 帝弘历出了承乾宫门,站在月色下,望着那不远处延禧宫高高的宫墙,那么高,那么高,能遮挡住其中的阴暗么?他挥手令其他人都下去了,只带着夏守忠一人,缓缓向延禧宫走去。 延禧宫的宫门外传来轻叩之声,三声长、三声短、又三声长…… 吱扭……延禧宫沉重的大门在夜色中轻轻打开了一条缝隙,探出来的,是一个太监的头,正左右张望着。 帝弘历一眼认出了此人,沉声道:“陈守聪,你不在钟粹宫,怎么会在这里?” 那陈守聪万没料到会是帝弘历,吓得一哆嗦,便不由自主地跪了下去。 帝弘历冷冷地向宫内张望了一眼,并不入内,只是冷喝道:“说,水银之事!” “不是……啊……是……是奴才……”那陈守聪慌乱地磕头。 “问奴才做什么!有事问本宫好了!”忽地宫内传来一声刺耳的声音:“当年慧语在永琏饮食中混入水银以陷害哲妃,本宫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在永琏的碗里多加了些罢了!永宗碗中的水银,是本宫令芳蕊去送给陈公公、放到碗中的!永玥的药中,是本宫命陈公公掺进去蛇胆子才致使他肠穿肚烂而死的,永璐碗中的水银,哈哈哈!当然是本宫做的手脚!都是本宫做的,全都是本宫做的,你杀了本宫好了!” 帝弘历靠在延禧宫门边,浑身战栗起来。 忽地跪在地上的陈守聪叫道:“谁?那边是谁?” 帝弘历猛然回头,月光下,是永璋那苍白的脸。 ------------ 四【无愁可解】 说什么,天上夭桃盛,云中杏蕊多。到头来,看谁把秋捱过?白杨村里人呜咽,青枫林下鬼吟哦。似这般,生关死劫谁能躲?谁能躲? 永璋多日来守候在延禧宫前,终于守候到他宿命中注定的那一刻。 站在真相前的那一刻! 他并不向帝弘历请安施礼,忽地跑了起来,直向着延禧宫宫门冲了过去,越过靠在门边的帝弘历,一把推开了宫门。 那陈守聪再顾不得礼节,急忙站起来拦腰抱住永璋,哀求道:“三阿哥!求你!求你!回去吧!不要进去!这里不是你应该来的地方!求你!回去!回去啊!” 永璋如何肯理会他,拼命掰着他的手指,口中喝道:“让我进去!让我进去!” 陈守聪更紧地抱住永璋,含泪叫道:“不要!三阿哥,你要平平安安的,你一定要平平安安的!你不能进去!” 陈守聪阻拦的时间,帝弘历清醒了过来,脸色瞬间变得苍白了,也急忙喝道:“永璋!朕命你不得进去!” 忽地一道寒光在月色下闪亮,永璋手上已多了一把匕首,他将匕首高高擎起,狂乱地叫道:“谁敢阻拦我进去?” 帝弘历震惊了,叫道:“你疯了?你要做什么?弑君弑父不成?” 永璋不答,只是拼命要将腿从陈守聪的搂抱中挣脱出来,见陈守聪仍是丝毫不肯放手,大怒,断然喝道:“既然如此,你就死吧!”他将匕首双手高擎,全力向下,深深的捅进陈守聪单薄的后背。 陈守聪忽然全身一震,如同拉紧的弓弦,在剧烈的痛楚下紧张收缩着,颤抖着,更死死地抓着永璋的腿,一如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他惊恐地抬头望着永璋暗夜中的脸,口中却嘶嘶笑着:“我终于为你而死……我终于……终于……为你而死……为你而死!!” 永璋从陈守聪身上猛然将刀拔了出来。 陈守聪的鲜血如激昂的红色喷泉从刀口喷涌而出,一起喷涌而出的似乎还有他身体里全部高涨的精气神。他象一个被突然刺破的气球,瞬间瘪塌下来,松垮垮地跌落在地上,松开了抱住永璋的手。 帝弘历被眼前的一幕吓呆,颤抖着发不出一点声音,眼睁睁看着永璋冲进了延禧宫的大门。 夜很黑,如漆如墨的黑,隐藏在黑暗中的,是如夜枭一般的命运。 “啊!!!!”延禧宫中忽地传出永璋一声凄绝的惨叫之声,帝弘历蓦地清醒,只看到永璋一步跨出延禧宫,疯了一般沿着永享向北而去。 帝弘历心中充满不祥的阴影,急忙对夏守忠道:“快去!去追三阿哥,快去!”说着急忙冲进了延禧宫。 永璋的惨叫声在永享回荡。 震惊了正从承乾宫出来的襄玉和钰彤。钟粹宫在承乾宫之北,景仁宫在承乾宫之南,两人站在宫门前,执手叹息,那诸多无法查明的真相,在帝弘历的含混之下,怕是要永不见天日了。两人正在叹息,却听到了永璋那一声惨叫。 那叫声那么绝望,那么无助,那么悲凉,令人闻之心碎。他怎么了? 襄玉拉了钰彤,急匆匆向那叫声的方向赶去,却正站在延禧宫门口。宫门开处,帝弘历蹒跚着走了出来,将头抵在墙上,满脸的凄惶。 一见襄玉二人,帝弘历一愣,忽地道:“永璋!快去找永璋!快去!” 说着,急匆匆向永璋离去的永巷追了过去。钰彤见状,也急忙跟着过去 襄玉无意间回头,延禧宫的大门在夜色中重重地合拢了起来。她无暇再想,随着帝弘历和钰彤的方向追了过去。 阿哥所安静地沉睡在夜色中,祥和、平稳,毫无变故。 阿哥所里的各个阿哥们,都在梦乡里沉睡,似乎这世上再没有什么纷争忧伤。 帝弘历心神更加慌乱,一脸迷茫和恐慌,望着襄玉喃喃道:“他……他不在!他能去哪里呢?” 夏守忠忽地跑过来道:“刚刚一个小内监说,看到三阿哥进了宁寿宫的太医院。” “太医院?今天谁当值?他去……他去找谁了?”听说永璋去了太医院,帝弘历更加慌乱,也顾不得坐上轿撵,竟一路小跑起来,向着东边的宁寿宫而去。 襄玉虽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却从来没有见过帝弘历如此手足无措、如此心慌意乱,尤其事情牵扯到延禧宫,更是令人疑惑,见也无法细问,便甩掉了笨重的花盆底,只穿着香袜,一路随着帝弘历向宁寿宫而来。后面的钰彤亦复如是,乱掉花盆底追了过来。 刚到宁寿宫宫墙外,便听到里面人声嘈杂、一片慌乱,那门外的小内监见是帝弘历和纯贵妃、令妃,吓得急忙跪下磕头。 帝弘历跑得气喘吁吁,忙忙地问:“怎么了?这里怎么了?” “启奏万岁爷,刚刚……刚刚三阿哥跑了过来,冲进去二话不说,就将陈太医……将陈太医……刺死了!”那小内监吓得战兢兢回答。 “他……他杀了陈太医?”帝弘历大张着嘴。 “永璋他……他人呢?还在里面吗?”襄玉急忙问。 “走了!刺死……陈太医,走了……又冲了出去!”那小内监显然是被吓坏了,张口结舌、语无伦次地说。 听到永璋杀了陈德庸,帝弘历的脸色越发铁青,冷汗在月光下泛着不祥的青光,他咬着牙嘶嘶吸着冷气道:“他……他……杀了陈太医,他……他还要杀谁?” 钰彤焦急地自言自语:“他能去哪里?他不在阿哥所,还能去哪里?” 三人一筹莫展,谁也不做声,只是默默想着心事,那太医院之人都知道帝弘历驾临,全都止了慌乱和哭叫,齐齐跪在太医院门前。 许久,帝弘历才道:“都起来吧,将陈太医好好成殓、风光大葬,只说是突然染疾身亡。今夜之事,如流露在外半句,所有人,诛九族!” 说完望着襄玉和钰彤道:“都听清楚了吗?今夜之事,如流露在外半句,杀无赦!” 襄玉点点头,心中仍在紧张地思量永璋接下来回去哪里,心碎的孩子,还能去哪里? 回家! 回家!他会回家!他的家,他心中曾最温暖、最令他眷恋的家,就是钟粹宫! 她忽地叫道:“皇上,钟粹宫!钟粹宫!!” 帝弘历也醒悟过来,一叠声道:“是是是!钟粹宫!一定在钟粹宫!”说完毫不犹豫,转身便向西边钟粹宫方向跑去。 三人方到钟粹宫门前,便是一惊,那钟粹宫所有宫女内监,都乱纷纷站在宫门外,宫内一星灯烛亮光也无,一片黑漆漆的夜色,只有夜风吹过林梢,如鬼哭狼嚎般呼啸。 芳菲站在门边,紧张地向内张望,却不敢跨入宫门,不等帝弘历开口,襄玉急忙喝道:“你们这是做什么?” “启禀娘娘,三阿哥忽然浑身鲜血闯了进来,用带血的匕首指着奴婢们大喝,令奴婢们都不得进钟粹宫大门,只一个人在正殿里。”芳菲急忙小心回答。 帝弘历只听到永璋在内,也不管许多,推开钟粹宫大门便迈步进去,口中叫道:“璋儿,璋儿……”带着襄玉和钰彤,并宫女内监径直进了正殿。 正殿内亦是一片漆黑,正中地上,跪着一个黑影。 襄玉如获至宝,惊喜大叫道:“璋儿,是你吗?璋儿……” 那黑影幽幽说道:“我去过永和宫了,我向她道别,她无知无识,无忧无惧,永远不会知道我的一番苦情,也永远不会再为人世情缘恩怨困扰,这样最好!你是天底下最善最纯的人,帮我,照顾她!”说着,摇晃了一下,渐渐变高了,似是立起身来,转向了门口,面对着众人。 芳菲及时点亮了手中的蜡烛。 摇曳的烛光之下,永璋垂着头,浑身是血,站立在众人面前。 钰彤心思清明,急忙挥手令芳菲等点好蜡烛,都出去,只望着永璋的浑身血迹叹息。忽地她发现,那手臂衣衫上的血,斑斑点点,似是溅上去的,但那肚腹之间,是一片片粘稠的血迹,却不似溅上的。她忽地大叫:“三阿哥,你……你在做什么!” 襄玉这才主意到,永璋的双手正伏在肚腹之间,似在握着什么。 永璋忽地抬起头来,阴测测怪笑道:“我要挖出心来给你们看!给你们看!”说着,腹间双手猛地用力向下压去,口中发出一声惨痛的叫声。 那血如泉水般喷涌而出,直溅到帝弘历等人身上。 帝弘历这才看清楚,原来他早已将那匕首深深插入腹中,如今竟是在自行切腹。须知那肚腹之中,胃肠肝脾,伤一既有性命之忧,如此刀锋在腹内划过,其痛楚当是何等惨烈。 永璋强自弓着身子站立着,眼睛直勾勾望着帝弘历等人,咬牙道:“我……我把心……把心肝肠肺都挖出来……挖出来……给你们看!我的心……心肝肠肺……不是……不是黑的!” 说着,大呼一声,双手抓住匕首那几乎全部陷在身体里的手柄,猛地向右用力,在肚腹上划过一道半尺长的刀口,那手并不停止,又大喝一声猛地向左用力,整个腹部此时豁然洞开,那内里的血肉肝肠一块块自伤口滚落尘埃,掉落在脚下,一片血肉模糊。 永璋疼得浑身战栗颤抖,脚步趔趄晃了两下,竟又强自站定了,口中泛着血沫,喘吁吁又道:“帝王家……帝王家子孙……也可以……清白做人!” 帝弘历与襄玉都被震惊得呆住,站在那里,不知该如何是好。 永璋忽地松手,那匕首没了支撑,从他腹部伤口中滑出,当啷掉落在地,谁知他似乎仍嫌自己的痛楚不够深重、不够惨烈,竟将一只手探进了伤口、伸到腹中,低沉呼叫一声,那手突地再从伤口中抽出时,手上竟然抓着一堆不知是腹内何种组织的肉块,带着血丝,仍在蠕动着,他将手上的血肉向帝弘历伸了过来,叫道:“皇……皇阿玛……皇阿……玛……还给你……你生下的血肉……还……还……给你……来生……来生……我再不要生在……生在……帝王家!” 断断续续说完,他再也支撑不住,仰天惨叫一声:“皇额娘啊……皇额娘……”噗通栽倒在地,抽搐了几下,便魂归九天。 帝弘历猛地发出一声痛彻心扉的大叫,钰彤一把抓住他的手臂,扶住了他摇摇欲倒的身子。 襄玉恍惚中向永璋的尸身走了过去,只移动了几步,便软软地晕了过去。 ------------ 第二十九章:慰语重阳会有期 ------------ 一【拜星月慢】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那副楹联篆刻在牌坊两侧,青白的石头,深邃的字迹,似在诉说说不尽的故事和传说。 那传唱着的,是神瑛侍者与绛珠仙草下世为人还泪的传说,仙界灵河唏嘘不已。 而在那云蒸雾绕中,又一段传说在若隐若无地回荡,袅袅的香气、不尽的缠绵,凡心已炽,再难解脱…… 襄玉迷迷蒙蒙中听到那声叹息:“襄玉……襄玉……” 她睁开眼睛,是帝弘历那红红的眼睛,衣襟上仍粘带着血,她立刻想起来了方才那血腥的、惨不忍睹的一幕,弹起身来道:“璋儿……璋儿……”这声璋儿唤出,她眼中的泪水夺眶而出,枉做了这么多年的母子,她每每都是那样胆怯的、躲避的、不自信的唤他三阿哥,只有到了今日,到了永远失去了他的今时,她才知道,那是她的璋儿,是她的牵扯着神经血脉的骨肉! 帝弘历亦是泪流满腮:“朕已下旨,追封他为循郡王,用郡王例治丧,辍朝两日,大内、宗室素服五日,让他享尽身后哀荣!” 襄玉呢喃道:“为什么?他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事?他进了延禧宫是么?那延禧宫里,究竟有着什么,会令他如此疯狂?” 帝弘历转过头去,不肯面对她哀哀欲绝的眼神:“朕对你讲过,是朕的亲生额娘!璋儿不是因为进了延禧宫才自戕的!他不是!”他垂下头,再重复道:“他不是!” 襄玉摇摇头,再摇摇头,拉住帝弘历的手臂道:“你在欺瞒我!我此生从未生恶念,总是一心向善,可是你却处处欺瞒我!告诉我实情,我要知道实情!我为什么会变成了你的纯妃?延禧宫里,究竟有什么?你……告诉……我!” 然而帝弘历推开她的手,冷冷道:“朕是天子,口含天宪,朕的话,便是圣旨,朕所说所讲,便是实情!你如果当真聪慧,就不该再问,不该再追究!” 襄玉此生从未有过如此的坚持,她毫不放松地拉过帝弘历的手:“多少血腥恩仇,都是从这秘密中演化!我不忍再看到后宫血雨残花,我希望你的这后宫安宁祥和,就一定要知道这因由,否则,我宁可不饮不食,绝食而死!” 帝弘历忽地面色狰狞:“你口口声声要朕给你实情,那么,你可否如实对朕讲明,十几年来,你一直不肯于朕亲近,所为何来?原因何在?” 这一问,触及了襄玉心中最痛之处,再三咬牙,却无法出口。她心内泣血,如果,如果你知道我们是兄妹,我们同是爱新觉罗家族的子孙,你还会爱重我如斯么?只一想到帝弘历得知实情后,只是如对待姊妹一般看待她,再没有温婉柔情,再没有旖旎缠绵,再没有属于男人对女人的那种期许渴盼,她的心就如同坠入地狱一般黑暗,明知道不可能与他成就真实夫妻,却无法割舍这儿女情怀,襄玉啊襄玉,你作茧自缚、飞蛾扑火,又怨得了何人! 她决绝地将头扭到一边,不肯再面对他的眼睛,亦不肯给他看到那眼中升起的泪雾。 她听着他的喟然长叹,她听着他的脚步声沉重地踏出了她的房门,那笃笃的脚步声,一如踏在她心上。 明明深爱,却不能去爱,情之一字,与她,竟颠倒若此,生而何欢! 她将自己那不知所终的身形深深躲藏在锦被之中,从此不食不饮、只求一死。 就这样已经三日了,芳菲与孙嬷嬷窗前侍奉,焦急得不得了,令妃钰彤更是不时前来劝解开导,帝弘历数次朝堂商议,终决定派了兆惠、富德率军前往解黑水营之围,不再御驾亲征,但大军出征,粮草装备、人丁安抚等事,甚是繁杂,也不得空闲前来钟粹宫,却是每日都派了夏守忠来问候,那圣旨软硬兼施、狠话好话不知颠来倒去说了多少遍,奈何襄玉心意已决,再不肯回转,无论谁人所言,均闭目不听,只是水米不进。 堪堪又过了两日,那襄玉益发虚弱得连起坐都不可了,钰彤本想报知帝弘历,却也知道毫无用处,冥思苦想也不得办法,急得手足无措,正不得主意,忽地转身望见那书桌上日日翻开着的那本书,那本曹公子所著的《红楼梦》。 钰彤咬咬牙,如今之计,怕是只有如此,才是唯一的转机。于是悄悄叫过来她身边随侍了几年、最得力最衷心的内监何守诚,低声耳语半晌,那何守诚得了谕旨,便匆匆而去。 襄玉迷蒙中,只听得四个字:怡亲王府。 怡亲王府如今车马冷落、门可罗雀。自从那日饮宴之时,怡亲王重伤出宫、宁郡王中魔疯癫,那十三爷怡贤亲王一支便彻底淡出了朝臣王公的视线,再无人问津。 墙倒众人推、鼓破万人捶,也是当今世道的正理。 因而当弘晓听到府门前的叩响,未免惊诧,见到来人乃景仁宫掌宫内监何守诚,心中震惊,以为又是宫内出了天翻地覆的大事,待细问之下才明白来意,因心中思索,襄玉如今立意自戕,必是已厌倦这隐姓埋名、被人左右的命运,可怜自己这个小妹,命运多桀至此,生来无法认祖归宗,随母亲飘零流落在外,又在妓院中吃了诸多苦楚,阴差阳错中又被自己这个兄长送进了宫,成了一场不明不白的阴谋的棋子,做了这个险象环生的纯妃,即便吃斋念佛、与人为善,仍逃不掉沉沦的命运。 身为兄长,即没有救自己亲妹妹与水火,反而在最是凶险危机时,被自己所害!弘晓越思越想,越是心中凄惶,如今唯一能做的,也就是按照令妃的安排行事,或许还能赎一分自己的罪孽。 于是他冒雨冲向了西山。 第二日,钟粹宫的宫苑内墙角边,低头侍立着两个面生的低等内监,跟随景仁宫一众人等,手捧食盒茶点,同着令妃娘娘前来劝慰纯贵妃娘娘。 终于,进了内殿,钰彤打发走了芳菲等其他宫人,向何守诚挥挥手令他也出去,只留下那两个内监,这才道:“王爷,曹公子,委屈二位了,本宫也是无奈之举,为免节外生枝,只好出此下策。” 那两人缓缓抬起头来,却正是怡亲王弘晓并曹公子雪芹。 弘晓痴痴望着钰彤,不知如何开口,却听得雪芹悲切的声音:“襄玉!襄玉!你万不可如此啊!” 弘晓逼迫自己将头从钰彤处转过来,望着那躺在榻上的襄玉。襄玉面色苍白、毫无血色,双目紧闭,气若游丝,比之当日重伤之时的挣扎呼痛不同,更显得了无生气,尤其那脸上淡漠空落的表情,全无了当日渴望生存下去的精气神,周身都笼罩在死气之下。 他不禁大恸,转身向着襄玉跪下哭泣道:“小妹,为兄有诸多对不起你之处,但念在父王在天之灵,你万不可如此啊!蝼蚁尚且贪生,何况人乎!你活着,万事都有希望,你若就此撒手尘寰,难道心中就没有挂碍?” 说着,从衣袖中抽出一卷书来,道:“此乃曹公子刚刚修订的《红楼梦》,昨日为兄特意去那西山寻他之时,尚未誊录完成,于是昨晚一夜,为兄特意找了家人帮手,亲自誊录了一本,是为己卯本《石头记》,此乃曹公子最新最终之稿,你便是对万事都能放下,难道也能放得下曹家父子的心血?” 说着,轻轻拉过襄玉的手,将那书放在了她的手中。 襄玉并未如通常那样,对所有之物都再不肯用一分气力,如今竟然手指缓缓合拢,将那书握在手掌中。 弘晓见此,知道已有了半分希望,急忙推那雪芹向前,自己知趣的退出了正殿内堂,悄声回手将门虚掩上了。 转身之时,看到钰彤也已悄悄跟随在身后出来。 两人双目相对,都呆住了,只是你望着我、我望着你,许久也说不出一句话。 半晌,还是钰彤先清醒过来,躬身道:“多谢王爷前日活命之恩!” 弘晓凄然一笑:“你我之间,这个谢字,未免太轻了吧!” 说着,他又从衣袖中拿出一样东西交到钰彤手中,轻声道:“物是人非事事休,不语泪先流,会么?” 钰彤缓缓张开手掌,掌中,是一块轻软绢帕,角落上绣着一枚小巧的红色美玉。 钰彤的手颤抖了,心颤抖了,那块绢帕,当年还是帝弘历随身侍女之时的一块小小绢帕,竟然被眼前这痴情王爷留存了这么多年。那时的畅春园,那时的东湖,那时,那誓言“但求一心人、白首不相离”的自己,那时那纯美清净的女孩儿…… 物是人非事事休,不语泪先流。钰彤的泪潸潸而下。 见她落泪,弘晓一把将她抱在怀里,紧紧地拥着她道:“我此生最后悔的事,只有两件,一是不该送襄玉入宫,一是不该不肯带你走,今日我虽无法挽回襄玉之事,但是,请你再给我一次机会,跟我走,跟我走吧!”他在她耳边呢喃:“采菊东篱、南山在望、男耕女织、琴瑟和谐,我们去做一对平凡安逸的市井夫妇,我们远离这些纷扰恩怨,好不好?” 那碧云寺内的一切又在钰彤眼前浮现,当日的痛断肝肠,当日的痴情苦求,如今终于得到了他的回应,她神色迷离道:“你不是说怕带累王府中人么?你不是不肯走么?你不是嫌弃我已非白璧之身么?” “我带累不了任何人!我只需诈死,便可与你逍遥山水间!钰彤……”弘晓动情低呼:“钰彤……我何曾嫌弃过你!这皇宫太过凶险阴暗,这皇宫不适合你!跟我走吧,好不好?好不好??” 他呢喃着、低语着,头缓缓沉下来,那唇就不自觉的压上了她的,积蓄多年的恩怨缠绵终于爆发,钰彤不自觉的回应着他,疯狂地、压抑地、恶狠狠地回应着他,似乎要发泄掉当日那悲怆和无助。 弘晓深深地吻着她,手在她身上滑动,腰肢……胸前……腹部…… 钰彤忽地推开了他,手按在小腹上,神色凄绝道:“不!我不能跟你走!我永远不会跟你走!” ------------ 二【二十四会】 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当你以为昨日依旧,却不知冥冥中早已更改了她的本心。人,更是如此。 回不了的过去,回不了的从前! 钰彤的银牙咬得咯咯作响:“我不能跟你走,我腹中又怀龙裔,和静与和恪都还年幼,我不能令她们没有额娘!何况如今皇上对我,万分恩宠,我父亲前日刚刚升了内管领,我如此一走,会有多少人因我而无辜被牵连!我……我不能走!” 弘晓不信任地望着她,听着她口中那些他曾经说着借口理由,凄然笑道:“报应不爽啊!当日,我也曾有过这些顾虑……” 想起当年那观世音菩萨身上滴落的雨滴,钰彤瞬间清醒了过来,端正了身姿,沉声道:“本宫乃是皇上册封的令妃,如今皇后不得圣宠,皇子均不合圣意,本宫如能喜得龙子,日后必将有一番大作为!这禁宫危机重重也好,安详喜乐也好,本宫既然已身在其中,自然有把握能铺就一条通天大路。” 说着,将那手绢递到弘晓手中,扭过头去道:“此物乃是一宫女之物,王爷如仍有闲情雅致,便留着,如嫌弃它陈旧破败,烧掉罢了!” 弘晓只定定地看着她,唇边浮起一个虚弱而了然的笑:“是了,小王健忘,您是令妃娘娘!令妃娘娘擅自珍重,小王自会去山野间寻访那不小心丢掉了此绢帕之女子,再不回皇城了!小王相信,万水千山、三生三世,必定能寻得她芳踪。” 原本钰彤最怕见弘晓的悲戚伤怀,没想到经过了这么多世态炎凉之后,他居然已如此淡泊超然,放下心来,忽地想起弘晓方才之言,问道:“本宫有一事不明,王爷为何称呼纯姐姐为小妹,又自称为兄?” 弘晓仰天长叹,道:“此事说来话长……” 心意绵长,而情话绵长的,还有如今襄玉床前的雪芹。 他含泪道:“上次见到你,你身负重伤,今日见到你,你一心求死,襄玉,这宫中的土壤,当真不适合你的本性情怀,你虽是皇家血脉,但那皇家,何尝能让你认祖归宗?你又何必苦苦痴心为了他的基业常青操碎心、受尽苦?!” 襄玉不答,只是眼角上,一滴清泪缓缓滴下。 雪芹又道:“前次欲带你走,你不肯,我明白你不肯割舍万岁对你的宠爱怜惜,那毕竟是让整个大清国女人都羡慕妒恨的专宠六宫。我明白,我不怪你,即便贪恋荣华和虚名,亦是人之常情。”他叹口气又道:“可是如今,皇上对你已生疑心,绝情无情,爱意消散,宫中更是险象环生,你每日步步惊心、处处提防,还要时常防备,甚至还要布局设计,何必呢?你难道真的还留恋这宫中的一切么?你留恋六阿哥么?他是你与那乾隆的冤孽,还留恋他做什么?和嘉么?和嘉乃是茹缇之女,万岁的亲骨肉,他必定不会亏待与他!” 襄玉心中翻滚着炽热的烈焰,似要将她烧化,烧成飞灰残烟亦不肯罢休。留恋!留恋什么?荣华富贵?帝王恩宠?还是一双不属于自己的儿女? 雪芹轻轻伸手拭去她眼角的珠泪,轻声道:“襄玉,令妃已在景仁宫安排好了运送杂物出宫的车辆,只需将你藏在其中,便可平安出宫。她说这里她会从冷宫提一个垂死的宫人,刺死后毁了容貌,只报与万岁说你自残而亡,一定能蒙混过关。你跟我走吧!” 跟他走?浪迹天涯、纵横山水、红袖添香、吟风弄月甚至男耕女织、缝补浆洗,都是纯净天然的世界,再无猜忌,再无阴谋,再无欺骗和被欺骗!她神往地遥想着那个梦中的世界…… 她微微睁开眼睛,转头望着他。 雪芹见她面色和缓了,大喜,急忙道:“襄玉,我知道你一定能想明白!你原本大可不必心灰至此!如果你死了,那真相便真的会石沉大海,再也无法大白天下了!你活着,尚可以给后来人留下一丝余地!” 他想了片刻,又道:“你何必一定要追查那些真相!你又是要替谁申冤昭雪?揭开疤痕,也许你会看到更丑陋更难堪的伤口,我们逃开啊!我们逃走吧!逃到那永远没有是非纷争,没有心机欺诈之处!” 逃开?逃开这一切?让所有的秘密永远成为秘密? 襄玉长长吐出一口气,艰难地道:“你走,书留下!” “襄玉!”雪芹大惊:“你什么意思?你……你不肯走?” 襄玉缓缓道:“我即便一死都逃不开,更何况出宫?我不死……也不逃!” 雪芹的声音转成了哀求:“我的书业已完稿,虽然并不一定全都符合父亲和熙嫔娘娘原意,但终究是我的感悟,如今茹缇已不再,怡亲王也已超脱,那书传世立言,岂是我能做到的?你千不念,万不念,难道连这一点点无数人倾注的心血也不肯顾念?” 襄玉只紧紧攥着那书稿,微闭了双眼:“传膳!你走!” “襄玉……” “走!好好保重!走!” 雪芹的心如同从万里高空直坠落下来,摔在地上,碎成齑粉,再拼凑不出一点痕迹,连悲伤失望都找不到依托,只有襄玉身上那绵长的幽香在脑海中飘荡成一片云蒸雾霭。 原来,三生石畔,她从未与他交错,她从未为他炽热幻化半分,她不是那书中拼命吞食冷香丸而不肯吐露丝毫柔情的宝钗,淡极始知花更艳,愁多焉得玉无痕! 他摇摇晃晃站起身来,最后痴绝地望了一眼如梦如幻的她,转身出了殿门。 弘晓正在向钰彤讲述那来龙去脉,忽地被开门声震惊,只见雪芹步履蹒跚挣扎出来,叹息道:“她说,传膳!”说完,身子一软晕倒在地。 “娘娘,万岁爷驾临钟粹宫!”忽地芳菲匆忙忙进来道。 钰彤大惊,急忙示意弘晓带着雪芹先进侧堂躲避片刻,自己整了整衣衫钗环,随着芳菲出了殿门迎驾。 帝弘历已大踏步走了进来,神色忧伤问钰彤:“她……她回心转意了么?” 钰彤低着头,不敢开口,雪芹出来后,言说襄玉要传膳,难道,他们已听从安排,打算出宫了?那样最好,即便自己与弘晓天定无缘,那襄玉与雪芹最终也还是有情人终成了眷属。如今虽说帝弘历与襄玉有着诸多纠纷隔阂,但帝弘历对襄玉的心意,她是看得清清楚楚的,假以时日,两人尽释前嫌、欢好如初,那自己在宫中的专宠,岂不是要被动摇?今日趁此时机将她安排出了宫,也便绝了后患。 可是如此完满美好的结局,那雪芹因何会晕倒? 钰彤百思不得其解,又不敢随意答话,帝弘历似乎也并不指望她说出什么,只是道:“哎!朕自己去看吧!”说着已大踏步走进了内堂。 襄玉依旧安躺在梨花木大床之上,但那面颊上,却多了些些红润,微睁星眸,见是帝弘历与钰彤等人进来,抬起头道:“参汤,传……参汤!” 轻如耳语的声音听在帝弘历耳中,却如百鸟争鸣春光灿烂,急忙一叠声吩咐芳菲道:“快去取参汤来,快去啊!” 芳菲又笑又泪急忙奔了下去,立时就端了一碗参汤来,帝弘历将碗接了过来,歪身坐在襄玉身侧,钰彤上前来轻轻将她扶起,又拉过锦缎靠枕放在她背后,让她舒服地靠坐着,帝弘历便将那碗中的参汤一勺一勺地喂给她吃。 襄玉垂着双目,顺从地喝了那参汤,又过片刻,原本苍白的脸色已有了血气,人也显得精神了许多。 帝弘历以为她已想明白,长出一口气道:“襄玉,这世上没有翻不过去的火焰山,你想得开就好!往日重重,犹如往日死,今日种种,犹如今日生!我们且为日后打算吧!” 说完,对钰彤笑道:“还是钰彤你聪慧机灵,能劝得转襄玉!这几日劳心劳力,让你受累了,你又有孕在身,且回去吧,有朕在这里!” 钰彤躬身施礼退出,忍不住斜眼望向那侧堂,不知那二人是否能躲藏得好,千万不要露出马脚,否则这些事情,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的,到时候不但襄玉再无容身之处,连自己也将受池鱼之灾。心中虽忐忑,奈何圣旨已下,又不得不出了钟粹宫。 想想仍不放心,便令千灵悄悄躲在钟粹宫暗处,有任何风吹草动,速速来禀报。 这里襄玉见帝弘历一脸欢愉和畅快,知道他是为着她不再求死而开心,心中也是感慨万千,任凭他拉着她的手,低头不语,帝弘历深深叹息道:“这些年来你打理六宫、与人为善,着实辛苦了,朕即日便册封你为皇贵妃!那奚颜不堪,朕看在太后的情面上,暂时尚不能将她废后,但在朕心底,你才是朕的贤明皇后,一如大唐的长孙皇后!” 襄玉垂头不语,并不谢恩,帝弘历也不再说话,两人相对无言,心底却都在翻江倒海中。 芳菲这时进来回道:“和嘉公主听说贵妃娘娘好转了,定要进来给娘娘请安。” 襄玉心中突地涌起一阵酸楚的暖意,那可人的、爽直的小女儿,那生就命运坎坷的孩子,不知今后会是何种结局!这宫中四处危机,她虽是女孩子,但那日在宴席上,身世被猜疑,早已成了宫中笑柄,她又出言莽撞、得罪了诸多皇子公主及其额娘,那些人哪一个肯高抬贵手、放她一马?说不定哪一日,秋后算账,和嘉岂不是凶多吉少? 她越想越觉得不妥,正要说话,却听帝弘历不耐烦的声音道:“纯皇贵妃方才苏醒,不宜见人,亦不宜多说话,命她先回去吧!” 她敏感地察觉,自从那日之后,自从帝弘历对弘皎的所作所为心存疑虑之后,对和嘉的爱宠之心早已不同于往日,她不得已开口,缓缓道:“多谢皇上垂爱。臣妾……臣妾尚有一事悬心,还求皇上隆恩!” “襄玉,你怎么今日说起这样的话来!你有何事,尽管说来,朕无不应允!”帝弘历不假思索地说,话一出口,却愣住了。如果她仍旧追究真相,该如何是好? 好在襄玉缓缓开口道:“如今和嘉已经年过及笄,民间女子也到了聘嫁之时,臣妾请皇上圣旨替和嘉指婚。” 聘嫁和嘉?这倒是帝弘历没有想到之事,公主长大,婚事一般都由皇后张罗操持,只是如今奚颜备受冷落,也不管事,碍于襄玉宠爱和嘉、母女情深,钰彤也不便出言,怕被误会要与襄玉过不去,因而一直无人提起和嘉婚事。 帝弘历沉思,无论和嘉真实身世如何,吵嚷出来,只会更令彼此难堪,如今聘嫁出去,也算眼不见心不烦吧!因笑问道:“不知你是否已经有了打算,觉得哪一家公子王孙好呢?” 襄玉轻声道:“傅恒与清影之长子富隆安。” ------------ 三【公无渡河】 是谁惹怒月老,乱牵红绳?是谁错遇前缘,断了红尘? 说什么前缘天定,道什么姻缘相连,只不过是回眸之处,空留下一抹余恨。 和嘉的终身,便这样与傅恒府结下了不解之缘。 帝弘历如何不明白襄玉之心,因自己一心亏负清影,对清影的两个儿子必定会加恩优待,而次子福康安又是自己的骨肉,和嘉唯有嫁给清影长子富隆安,无论看在哪方缘由,自己都必定会给和嘉无尚宠爱,和嘉也便可以平安康乐终老。 帝弘历不由得叹息,襄玉啊襄玉,你只一颗心,却总是为他人之安乐,不惜碎成千万,和嘉并非你亲骨肉,你依旧为她用心良苦。 见帝弘历点头应允,襄玉心中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那富隆安虽然比和嘉小了一岁,但为今之计,这已是最好的办法,否则以帝弘历的多疑多虑之心,难保不会哪一日再对和嘉产生猜疑。 芳菲见此,很识趣地退了出去,小心关好了殿门。一并关在殿门外的,是和嘉得知帝弘历与襄玉替她做主的婚姻后,恼恨的哭泣声。 襄玉轻轻叹口气,将身子挺直了些。 哐当,手中握着的书不小心掉落在地上。 帝弘历被那声音吓了一跳,低头看过去,见是一本书,弯腰拾了起来,看那书封面的字迹,轻声读到:“《石头记》,己卯年怡亲王府抄本。” 因又紧缩了眉头,疑心顿起:“怡亲王在写书么?你怎么会有他的书?” 襄玉只得如实答道:“此书并非怡亲王所写,乃是茹缇之兄长名唤作曹霑曹雪芹者所著,因一直未能完稿,后怡亲王助他誊写,才得了这完本。” “茹缇之兄?”帝弘历凝神仔细回忆着:“当日梦坡斋,那自称会些医术、与弘晓在一处之人?” 襄玉只得再点点头。 “如果朕没记错,那人当日对你,甚是关切啊!”帝弘历的声音里突地泛起了醋妒之意:“朕只是不明白,此书该不是今日你才得到的吧?想来应该是你一直放在身边,时常翻阅赏玩?怎么你一心求死,却还有闲情雅致,看这闲书?” 说着,他将书愤愤地摔在襄玉腿上,瞪着她的脸问道:“这才是最真实的本相,是么?不是弘晓,不是弘皎,是这一介草民、是这腐儒书生,你才不肯对朕俯就的,是吗?” 他的声音忽地控制不住地大了起来:“你在被弘晓送入宫中之前,便已与他相识,你们幽期密约,你们私定终身,所以即便你入了宫,你仍然对他旧情不忘,你们仍在来往,那梦坡斋中、那碧云寺里,你敢说你们从未见过吗?所以,所以你才对朕……”帝弘历声如裂帛:“你才对朕拒之千里、守身如玉,是也不是?!” 襄玉在锦被中瑟缩中,慌乱地摇着头,刚刚因喝了那一碗参汤而稍稍聚拢的力气精神哪里能够应对帝弘历的暴怒,如今浑身无力,吐字艰难,只能不停地摇着头。 虽然那猜测并非入木入骨,也并非完全空穴来风,这男人,宏达处可以治国安邦、开疆扩土,敏锐处又是心细如发、明察秋毫! 襄玉那虚弱瑟缩的样子,娇花弱柳、我见犹怜,那身上的香气更是清冽悠远地扑鼻而来,帝弘历妒恨难平,一下子俯身上去,吻住了襄玉的唇,那一双阔大的手边向着她胸前伸了过来。 不……要!襄玉用残存的所有力气和理智推开他。不要啊!她茫然摇着头,喉中似被堵死,除了呜咽,发不出一点声音。 终于,她的拒绝也推开了帝弘历最后一丝忍耐和理智。他对着门口大喝道:“孙嬷嬷!” 外面伺候的孙嬷嬷闻言,急忙战兢兢地走了进来施礼,却听帝弘历指着床上的襄玉大喝道:“孙嬷嬷,验身!” 验身是新进宫的秀女在殿选之前,由宫中老嬷嬷们检验是否仍是处子之身,如非处子,非但不能参加殿选,其父母家人还要被追查,非特殊原因,都会被治罪。孙嬷嬷乃是宫中老嬷嬷,这手法意义,怎会不知?可是如今这襄玉乃是入宫多年的贵妃,虽然她常年服侍在襄玉身边,也知道永瑢与和嘉并非襄玉所生,但帝弘历如此宠幸她多年,怎么事到如今,反而要验身? 这种事简直荒天下之大谬,盘古开天以来闻所未闻。 孙嬷嬷呆立在地,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帝弘历继续吼道:“去!验身!” 襄玉挣扎着试图坐起身来反抗,怎奈身子虚弱,连起坐都不能,唯有张开着嘴,嘶嘶地说不出话来,眼见着孙嬷嬷战战兢兢地走过来,掀开了身上的锦被,并伸手去褪她的亵衣,满心羞赧、愧恨难当,却苦于动弹不得,任凭那冷飕飕的风从锦被外吹拂过来,掠过裸露的肌肤,那样刀割似的冰冷。 半晌,忽地孙嬷嬷以手掩口,发出一声惊诧的尖叫。她嘟囔着:“这……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说!老老实实对朕说!” “娘娘她……她……她仍是处子之身!”孙嬷嬷吓得战兢兢说。这么多年,帝弘历无数次翻了襄玉的牌子、襄玉无数次侍驾,居然仍是处子之身! 这声音尖锐而刺耳,传到侧堂那两个人耳中,两人都大吃一惊。雪芹早已幽幽转醒,与弘晓隐藏在屋内细细听着,却听到了这样的一句结果。 这么说,那永瑢也不是襄玉之子?襄玉与帝弘历仍是两无干涉?雪芹说不清是喜是悲,但那心中更明了,襄玉即便与帝弘历没有男女欢好,却仍然对他拒之千里。她即便不是那皇帝的女人,却也绝不肯做他的女人! 无论她是否爱着别人,却是一定不爱他,那是最悲怆的结局! 弘晓却深深喘了口气,那压在心上的巨石终于落了下去!襄玉并没有祸乱宫廷,并没有做出有违人伦、愧对父王和爱新觉罗家族列祖列宗之事!那永瑢与和嘉,都不是襄玉与帝弘历的骨肉——他虽不知漫玉之事,却很清楚茹缇之事——心中总算能舒一口气了。 他悄悄拉了拉雪芹,两人不再逗留,从侧堂后门转了出去,转向后面的小花园,从那侧门出了钟粹宫,一路低头垂首,如普通内监般向景仁宫而去。 只是这结果反倒令帝弘历吃了一惊,他亦不信,道:“你再说一遍!” 孙嬷嬷越发心里发慌了,趴在地上喃喃道:“娘娘……娘娘仍是……仍是处子之身!”给主子验身,又是如此天大的秘密,既伤纯皇贵妃尊严,又伤帝弘历颜面,她还怎么可能有好下场? 帝弘历这才如梦初醒般,低声道:“仍是处子?这么多年,你仍是处子?襄玉,你……你既然与他人并无私情,那么为什么你如此对朕……你究竟想要的是什么?你告诉朕真相!” 襄玉泪流满面,心底一片苍凉,终于她拼尽全身力气,终于说出话来,声音虽低,却句句锥心:“真相!你要什么真相!”她忽地再也忍不住道:“纯妃还活着,这就是真相!纯妃早该去死了,却还活着,这就是真相!” 早知今日遭受他如此这般猜忌、怀疑乃至验身,自己尊严脸面何存!早就该去死的,早在畅春园醒来的那一刻,就该去死了!死了,便再无这些悲欢!质本洁来洁还去,强于污秽陷渠沟! 谁知帝弘历闻听此言,如遭雷震,脸色瞬间变得紫涨,瞠目结舌道:“你……你说什么?你都知道什么?” 说着,忽地想起什么一样,不再理会襄玉,转身向钟粹宫门外冲了过去。 襄玉心中苍茫空荡一片,难以分清悲愁,真相!真相!真相像一个恶兽,正张开血盆大口向她俯身而来,她便是那祭坛上的牺牲,便是那甘心待宰的羔羊,明知那是尸骨无存的去向,却仍是义无反顾地迎了上去。她不能这样去死,她一定要看清楚真相这头怪兽的真实面目! 她并未在意孙嬷嬷已经颤巍巍下去了,也并未留意芳菲又进来,仍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无法自拔。 那芳菲忽地哀声道:“娘娘,孙嬷嬷在院子里服食了从宁郡王府搜来的腐骨毒,已经……已经……!” 襄玉身子仍难以支撑,心中惊痛,孙嬷嬷,这么多年侍奉在身边、一片苦心为了苏家安危,殚精竭虑、鞠躬尽瘁,如今却为了保守那秘密而自戕,眼里便流出不忍的泪水。 她想着帝弘历离去的神情,想着这一切纷扰,心中却渐渐清明起来,喘着气低声道:“参汤……传……参汤。” 芳菲出去端了碗参汤进来,服侍她吃下,她示意还要,一连进了三碗参汤,襄玉的气色精神都已回转了好些,芳菲不忍心劝阻道:“娘娘几日不曾进食,这参汤虽能滋补元气、提神凝气,毕竟是热燥之物,娘娘还是缓缓滋补吧!” 襄玉惨笑道:“你当真以为,我能逃得过这生关死劫?”不等芳菲讲话,便道:“因何钟粹宫有腐骨毒?是不是陈莊给你的?” 芳菲没想到此时襄玉会问道此事,红了脸颊道:“是……他搜出来后,给了奴婢一点,说万一日后遇到有人心怀不轨,可以自保……没想到竟然还是被孙嬷嬷发现了,更没想到,竟然害了她……” 襄玉摇头:“塞翁失马,焉知死对于她不是解脱!” 芳菲似是下定决心一般,又道:“娘娘,奴婢前日在大殿的柱子旁,捡到了这个!”说着,从袖口中拿出一个腰牌,轻声道:“据那扫地小内监说,那个地方甚少有人过去,只是前日宁郡王疯了,撞到过那柱子。” 襄玉立时明白了他的意思,急忙伸手要过腰牌,只见那上面写着“一等带刀侍卫何忠勇”数个字。 她缓了缓道:“延禧宫,陈侍卫……快去!” ------------ 四【海天阔处】 诸法因缘生,我说是因缘;因缘尽故灭,我作如是说。 功德经再好,也解脱不了襄玉心中的执着一念。如果一切恶果皆因我起,我宁愿湮灭,如果非我,那么你告诉我,是谁? 待芳菲离开,襄玉挣扎着唤了小宫女来,郑而重之地更衣上妆。身上宫装端正,头上步摇璀璨,一袭淡紫色秀纯白牡丹团团富贵图案旗袍,罩深紫色嵌淡白月牙边马甲,不着皇贵妃服侍,不带赤金凤钗,素淡中别有一份韵致,一份只属于她的虽浸润在宫廷中仍不失天然的韵致。 来自来处,去向去处,也不过如此。 待一切装扮停当,她静坐在妆台前望着镜中的自己发呆,苏湘玉,今日今时应是四旬年岁,而自己,朱襄玉,不,爱新觉罗襄玉,刚过三十,正是风华不减、风韵翩然之时,却注定要面对逃不掉的宿命悲欢! 正此时,那芳菲急匆匆回来,低声耳语道:“果然不出娘娘所料,万岁爷确实是进了延禧宫,陈侍卫说,他也从未进去过,不过他留心看到过夏公公的敲门声。” 襄玉轻轻对自己笑了,叹口气道:“罢了,走吧!”说完吩咐宫女内监准备车辇,一行向延禧宫而来。 那守候在延禧宫的千灵,将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飞也似地向景仁宫跑去。 人间四月天,夕阳似梦似幻,将那紫禁城笼罩在黯红的光晕中,沉沉宫苑、寂寂高墙,满目的祥和宁静。襄玉眷恋地四顾周遭,这高墙,原本应该是她的家么? 延禧宫门前仍是那般死寂,一点声息也无,宫门前衰草惨败、苔痕苍苍,襄玉下了车辇,命其他人且回去吧,只留下芳菲,示意令她前去叩门。 芳菲心中惴惴,望了襄玉一眼,见她眼中的淡定,暗中赞叹,便义无反顾走上了台阶,拿起门环,重重叩门。 咣……咣……咣……当当当……咣……咣……咣……,三声长、三声短、又三声长。 那延禧宫的宫门终于吱扭扭打开了一条缝,芳菲便将那腰牌拿了出来,递到门缝边,却并不令里面人看到自己,半晌,门缝变大,探出来一个人的头来,四下张望。 芳菲忽地叫道:“芳蕊?怎么是你,芳蕊?你是芳蕊?” 那开门的女子猛然间抬头望着芳菲,惊讶的张开嘴,那嘴里,是模糊的深洞,却没有舌头,显得如此怪异和恐怖。那叫做芳蕊的女子啊啊的发出了几个含混的音节,猛地将宫门合拢了起来。 芳菲哪里容得她这样关门,令眼前这一切前功尽弃,因而急忙伸出一只手按在门边,芳蕊哪里知道她的手仍在,那宫门沉沉合拢之时,重重地压在她的手上,手上立刻传来一阵刺骨的疼痛,芳菲忍不住大叫了一声。 到底是曾经的姐妹,芳蕊不忍芳菲的手被夹住,又将那宫门缓缓推开。 “是谁在此!如此大胆!”延禧宫里忽地传出帝弘历的怒喝之声,芳菲的声音惊动了他,他大步走到宫门前,拉开了宫门走了出来,芳蕊趁势从那门缝中急匆匆钻了进去,夏守忠跟随在身后,回手便将宫门关紧了。 襄玉从门缝中望过去,延禧宫内绿意浓浓,并非无人居住的冷宫模样。 帝弘历走出宫门,见是襄玉主仆,长叹一声:“襄玉,你又来做什么!你何苦!” 襄玉不答,只是关切地望着跪在延禧宫宫门口的芳菲。 帝弘历因而转头望着那芳菲,冷冷哼道:“说,你如何知道这叩门之法的?” 芳菲吓得跪在地上抖衣而颤,将牙齿咬得咯咯之响,却不肯说一句话。 帝弘历满腹无处发泄的怒火,对侍立在远处的陈莊道:“陈侍卫,将这个目无君上、欺君欺主的小蹄子打烂了!” “不要啊皇上!”陈莊不由自主叫道:“她只是个奴婢罢了!”一边说一边期期艾艾地望向襄玉。 襄玉也不忍芳菲受这无妄之灾,便道:“皇上如要责罚,臣妾愿领,还请饶了这丫头一命。” 帝弘历见襄玉开口,面色和缓了,语气中带着近似讨好的商量:“襄玉,朕可以饶了这奴才,但是你需答应朕,再不会追查任何事情!”说着叹气道:“朕并非定要欺瞒你,只是有些事情,你还是莫要知道的好!” 襄玉固执地摇摇头:“请皇上将水银致使皇子早殇之谜、臣妾入宫之谜,毫不隐瞒告知臣妾!臣妾连自身来历都不知,又顶着残害皇子的嫌疑,如何能安心立命!!” “襄玉,只要朕对你没有怀疑,没有怨愤,你何必在意其他人!”帝弘历道:“那些猜测,不过是你假想的罢了,你一向心性淡泊,为何对此事这样执着。”他说,方才听到襄玉说纯妃未死,心中大惊,直到来了钟粹宫追问许久,才知道不过是虚惊一场。 襄玉摇摇头,再摇摇头。没有怀疑?你当真没有怀疑?她冷笑了。 那鄙薄的冷笑看在帝弘历眼里,最是刺心,他亦换上一副冰冷面孔:“襄玉,你当真定要抗旨不尊?”帝弘历威胁道:“陈侍卫,将这丫头杖毙!” 陈莊又是浑身一颤,看了看吓瘫了跪在地上的芳菲,求助地望着襄玉。 襄玉抬起含泪双眸,幽怨地望着帝弘历,咬着牙不肯再开口求情。 帝弘历见襄玉并不受这威胁,怒火中烧,恶狠狠道:“你当真以为朕不会杀了这丫头?陈侍卫,行刑!难道你也想抗旨不尊?!” 陈莊不敢再抬头看帝弘历,只是偷眼看着襄玉,期盼着她能低一低头,也好挽救芳菲一命。 襄玉毫不退缩,死死盯着帝弘历,口中只道:“奴才无辜,罪在臣妾!你既然是圣明天子,就不要迁怒他人!” 帝弘历终于暴怒了,他是帝王又怎样?这女人,有着如冰一样冷、一样硬的心!他以手指着粗大的门栓,眼睛瞪视着襄玉,却对陈莊喝道:“打!十下之内她不死,朕将你父母及九族全都处死!” 陈莊的脑海一片轰鸣,机械地向前抓起了门栓,高高举起,却无论如何也打不下手。芳菲抬起哀怨的眸子,望着他忽地凄楚一笑,声嘶力竭叫道:“娘娘,你安心做你自己吧,奴婢死而无怨!娘娘不必在意奴婢!陈侍卫,你快打吧!能死在你手上,我此生也算圆满!” 襄玉泪落如雨,腿一曲,便跪在尘埃,而那目光仍是死死地盯着帝弘历。 忠仆仁主、大义凛然,这出戏又是唱给谁看!帝弘历怒火更盛,大喝:“陈侍卫,还不动手!” 陈莊狠狠闭上眼睛,任凭两行清泪滑下面颊,将那门栓重重地落下。 噗…… 啊…… 噗…… 啊…… ………… 当第一下打下去,芳菲已是筋骨俱断,那呼痛之声听在陈莊耳中,撕心裂肺,他咬着牙,狠命将那门栓落得更重更密,直到芳菲的呼叫声终于再也听不到了。 陈莊终于缓缓睁开眼睛,望着眼前被自己打得血肉模糊、早已气断身亡的芳菲,控制不住自己的哈哈大笑道:“万岁,臣与芳菲至死忠心不二!忠心不二啊万岁!!”说完,将手中的门栓高高举过头顶,对着自己的天灵盖,狠命砸了下来。 一声沉沉的闷响,伴随着门栓落地的哐啷之声,陈莊直挺挺扑倒在芳菲的尸身之上,再也不动了。 襄玉直挺挺跪在两人的尸身前,眼望着帝弘历,燃烧着怒火和仇恨。她低下头去,以额触地,重重地磕了三个头,低声道:“芳菲,我辜负了你,我答应你将你许配给陈侍卫,今日食言了!今日你俩虽生不能同寝,必定死后同穴!” 叩拜完,襄玉立起身来,一步步向着帝弘历和延禧宫大门走去,她的声音如梦似幻:“如今,连死也挡不住我了!” 帝弘历惊呆地望着着魔的襄玉,那么执着,那么坚定,不揭开这个谜底誓不罢休,如今,还有谁?还有谁能挡住她,挡住那注定的悲凉宿命? 还能有谁!? 也许,还有一人! 钰彤在景仁宫中听了千灵的禀报,焦躁不安地来回踱步。 弘晓又将方才所听到之事对钰彤讲明白了,道:“襄玉此一去,必将闹出大事来,这可如何是好!” 雪芹苦笑摇头:“襄玉何尝是当真想通想透,再不自戕?我一直以为,她是个心性淡泊、从不纷争的柔弱女子,没想到她心中,竟是这般刚烈这般坚持!” 钰彤道:“延禧宫中之事,必定牵连众多,怕是连皇上也无法面对,难道要请了太后出面,才能挽回局面不成?”一想到太后如今对奚颜已是绝望,皇后之位仍是悬而未决,如果襄玉此次闹出大事,那么岂不是机不可失?她急忙道:“本宫这就去慈宁宫请太后娘娘!”说着向外便走,走了几步,忽地站住,低着头想了想道:“如今宫中必定混乱,你俩趁此时节快些出宫,莫要再节外生枝。” 弘晓眼中仍是恋恋不舍:“我这就走了!”说到此句,仍忍不住深深望着钰彤:“你多保重!来日尊贵荣耀之日,便不要再记得那去寻找丢失手帕之人了!” 钰彤心中有大事,哪里还有那些儿女情长! 雪芹一路走来,心中苍茫,却无能为力,忽地一个念头在心中转动:“西山,碧云寺,警幻大师……” 他不再理会弘晓的沉默,急匆匆向西山赶去。 弘晓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虚弱地笑,警幻,警幻,你当真能警醒人心的幻象?! ------------ 第三十章:万缕千丝终不改 ------------ 一【天下乐令】 乾隆二十五年 襄玉闪身绕过帝弘历,终于站到了延禧宫的宫门前。 紧闭的宫门后,是阎罗地狱,还是弥陀天堂?她缓缓伸手,推开了那扇深红色的宫门。 随着宫门的渐渐打开,延禧宫内殿宇楼阁缓缓露出了真实面目,那是一处美奂美伦、精巧雅致的去处,庭院内遍植翠竹,凤尾森森,龙吟细细。 有人影在殿堂内晃动,是谁? “是谁!好大的胆子,居然敢闯进延禧宫来!”忽地门里传来一声女子的怒喝。 襄玉正要讲话,忽地身后传来一声冷喝:“是哀家!哀家来看看你,这些年活得好不好!”那是太后的声音。 扑通一声响,立刻传来帝弘历沙哑的声音:“皇额娘……皇额娘开恩!” 襄玉愕然回头,只见帝弘历垂首跪在地上,面前是钰彤搀扶着的面色凝重的皇太后。未等她思想回转,却见帝弘历重重叩头,一边哽咽地重复着:“皇额娘……太后娘娘,开恩!开恩啊!” 帝弘历何曾对太后如此畏畏缩缩、胆战心惊? 襄玉愣住了,身后延禧宫中传来一声惨笑:“皇帝,你求她做什么!大不了一死,死有何惧!”竟是另外一个女子的声音。 太后的脸色冰冷到极点,并不答那女子的话,只是望着襄玉道:“纯皇贵妃,你可以回去了!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哈,哈哈!哈哈哈!纯皇贵妃!多谢皇上隆恩,给本宫如此高的位份!”那女子的声音如夜枭般嘶鸣。 襄玉心中一震,猛地转身跨进了钟粹宫高高的门槛,却听到帝弘历的声音在身后哀哀传来:“襄玉,求你!回来!” 襄玉微微呆愣了一下,他求她?他是大清的皇帝,他却跪在尘埃求她?她此一去,到底牵连着什么样的宿命?她冷冷一笑,直直迈步进了钟粹宫内。 竹林后,横陈一张软榻,榻侧站着那刚刚回来的芳蕊,榻侧端坐着一个身着绛红色宫装、装扮严整的女人,那张原本应姣好妩媚的脸上,一道伤疤自右眼角横过鼻梁到左边唇角,那疤痕泛着粉嫩的红色,鲜艳如三春之桃、凄楚似惨淡之血,如同一张被硬生生撕裂的美人图。那双眼睛睁开着,深深的眼窝中,是两个深深的黑洞。 最令襄玉震惊的,是榻上之人,那人被锦枕围拢着,一团淡粉色的锦缎中,是一个只有头颈身子,却无四肢手足的女人。那女人长长的头发披垂着,看不清脸面。 人彘!延禧宫里,居然有人彘! 那长发人彘猛然抬起头来,用力摇晃了几下头,那长发便飘飘洒洒地翻飞起来,随着她抬起头来,襄玉看到了那张脸。 如同在照镜子一般的那张脸。 一样的脸若银盆、眼如水杏,一样的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一样的眉眼,一样的唇鼻,只不过,那人的容貌比之自己,没有冷艳端秀,更多了些妖娆妩媚,而神色有着决绝的凌厉,那是另外的一个自己么? 襄玉忍不住道:“你是何人?” “纯妃苏湘玉。”那人彘答道,也问:“你又是何人?” “纯皇贵妃朱襄玉。”襄玉中魔一样忍不住回答。 原来,这人彘竟然就是真纯妃!真纯妃并没有死,而是被囚禁在这延禧宫中受苦受难!她恍惚明白,难怪永璋闯进延禧宫后,会那般疯狂、那般无法自持!任是谁人,见到自己的生身母亲被折磨成这般模样,怕是都会疯狂了! “不要!”帝弘历不知何时已来到她身边,不管不顾横抱起她的身体便向外走:“襄玉,不要这样!你……你不该进来!” “我不该进来?我难道应该留在你身边,等着你将我也做成人彘?!”襄玉叫道,拼命挣扎着,欲摆脱她的怀抱,帝弘历似是下定了决心,并不在意她的挣扎,只是大踏步向外走去。 “你放开我!”襄玉叫道:“你放开我!”见帝弘历丝毫没有放开的意思,心中惊恐焦躁,低下头去,竟然狠狠地一口咬在帝弘历的肩头。 帝弘历负痛,浑身一震,脚步忽地停了下来,嘶嘶地吸了口冷气,又迈开大步,如什么也没发生一样,继续向前走。 襄玉忽地觉得口中沾染了血腥之气,那暖暖的、咸咸的血的味道,竟然引起襄玉更深的恐惧和悲凉,见他不肯松手,也不及多想,竟然在他怀里探起身来,张口向他的唇扑去。 襄玉的湿湿软软、带着血气的红唇猛地碰触到帝弘历的,帝弘历无法适应这突如其来的变化,不自觉停下了脚步,去呼应她的唇。 她在吻他,此生第一次,她在主动地吻他!带着他的血腥!帝弘历心中充满酸楚的感动,她的心,终于被他的烈火融化成了水!他闭上眼睛,心中酸楚的满足,叹息着回应了她的吻。 忽地,舌尖传来一阵奇异的剧痛,他猛地一惊,忽然手臂一沉,襄玉趁着他呆愣之际,居然翻身从他怀中挣脱了出来。他再看去,那襄玉竟然已经头也不回继续向方才的软榻冲了过去。 她立在那里,目不转睛、着魔地望着那三个人。 “你输了!皇帝,认赌服输吧!”太后的声音在宫门口冷冰冰传来。 “不是这样,不是这样!”帝弘历嘶哑狂叫:“她是朕的额娘,没有人能杀了朕的额娘!” “你只有皇额娘,没有额娘!没有这样毒如蛇蝎、心狠手辣的额娘!”太后的声音充满了怨恨:“她一日不死,宫内就一日不会安生,你难道还不明白!” “哈哈!钱云舒,究竟谁毒如蛇蝎、心狠手辣!人在做,天在看!”那端坐的盲眼之人冷笑道:“当年你毒死了齐妃,毒死了弘昀,你丧尽天良、做尽了坏事!不要以为你魅惑了先皇和先皇后,抬旗假冒钮钴禄氏,便能瞒哄住世人的眼睛!你有本事,自己生养一个皇子,何必抢我的弘历!” 襄玉忽地觉得头晕眼花,那短短几句话中,便是如此的血腥和残酷,属于前朝的血腥,属于弘历继位的血腥,是不是每一个帝王登基的背后,都是踩着这一路的鲜血?! 太后的声音也充满了冷酷:“李金桂,你死到临头,居然还敢血口喷人!弘时被先帝厌弃诛杀,难道你不是背后黑手!如果不是哀家念在皇帝的情面,早已将你碎尸万段!”说着对弘历厉声道:“皇帝,认赌服输,今日便是李金桂的死期!” 弘历哀求道:“太后娘娘,孩儿知错了,您高抬贵手,放过孩儿额娘吧!” “哈哈,你是皇帝,大清江山是你的,你为什么要去求这个老妖婆!弘历,额娘死就死了,你不必向她低头!”那盲眼的李金桂瞪着空洞的眼睛喝道。 “额娘,求你别再说了!孩儿宁可不做这个皇帝,也不能害了额娘的性命!”帝弘历道,忽然对襄玉吼叫:“襄玉,你……你出来!” 襄玉猛地想起帝弘历曾对她讲过,太后与帝弘历有约,虽允许帝弘历将生母接到延禧宫供养,却不许任何人得知,否则必将处死李金桂。如今自己执着一念,闯入延禧宫,岂不是当真会害了帝弘历生母之性命? 她虽心中无法释怀真纯妃一事,毕竟不忍见有人因自己而受害,因叹了口气,转身欲出去。 “你站住!璋儿呢?本宫的璋儿呢?你们把璋儿怎么样了?”那真纯妃忽然醒悟了一样叫道:“皇上,你这个黑心肝的阿玛,你们这些黑了心肝的长在宫廷里的皇家子弟,你们还有人心么?虎毒尚且不食子,你们就那么容不下璋儿吗?” 襄玉的心如滴血般痛,这受尽折磨的女人,尚且不知道亲生之子,便因为她这句“黑心肝的皇家子弟”竟然切腹而死! 真纯妃湘玉转头向着襄玉吼叫道:“你这个人面兽心、假仁假义的妖妇!”她直直地瞪着襄玉,恶狠狠道:“民间宫中居然传言你是观音转世,你仁慈悲悯!哈哈!她们如何不来延禧宫看看,看看你是如何为了霸占本宫之位、为了祸乱宫廷,为了荣华富贵,歹毒之心堪比吕雉,竟然如此残害本宫!”她叫着,眼露凶光:“本宫偏不死,偏要活着!多苦多痛多悲惨,也要活着,活着就为了今天!为了揭穿你的虚假面目,为了报仇雪恨!” 襄玉这才听明白过来,方才因惊恐一直不敢直视湘玉那双似滴血的眼睛,如今震惊地抬头望着她:“你说什么?我?是我将你害成这样的?” “当然是你!你鹊巢鸠占,不是一直要置本宫于死地么!”湘玉怒喝。 尚未等襄玉回应,身后的太后便阴测测笑道:“你心似比干,可惜不够警醒,这几年的苦算是白受了,居然一直被蒙在鼓里!今日哀家实告诉你吧,那将你做成人彘的,是……” “停!太后,不要说了!不要再说了!”帝弘历的声音从来没有过的苍凉凄楚,他的手按在太阳穴边,痛苦的摇着头大叫。 他如此痛苦,他如此无奈,他是帝王又如何!襄玉眼中那威严的赫赫皇帝,如今只是一个周旋在生母的性命、养母的养育之恩和所爱之人的误解中无法自拔的男人,她真相过去拥抱他、安慰他,说,我不追究了,咱们好好地走下去吧! 但是,那血腥仍在空中弥漫,仍将永远的弥漫下去,那九个枉死的皇子的冤魂在这禁宫燃烧得似血的残阳彤云中飘荡,死不瞑目! 襄玉再咬咬牙,沉声问道:“是谁下的毒手?” “是我!”一声冷笑传来。 ------------ 二【女冠子慢】 失去幽灵真境界,幻来亲就臭皮囊。好知运败金无彩,堪叹时乖玉不光。 李金桂的声音充满了怨毒:“是我令慎行司的人行刑的!是我将你做成了人彘的!是我!” 此言一出,帝弘历颓然地放下手来,唯有低头垂泪。 襄玉大惊,更震惊的是榻上的苏湘玉,她的眼神中满是戏谑和怀疑:“额娘,是你?怎么会是你?这些年来你给臣妾疗伤、照料臣妾、陪伴臣妾、安慰臣妾,时时刻刻劝臣妾复仇,为了能使臣妾的永璋登上皇位,帮臣妾除掉了一个又一个障碍,你对臣妾那么好,那么好,那么好……”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化成了呢喃絮语:“臣妾一直当你是亲额娘……”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她的声音猛地提高了,变成了惨呼。 “你为了你儿子的皇位,竟然不惜加害我儿子!我如何能容你!”李金桂冷冷道,那空洞的眼睛转向软榻的方向:“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自己种下的瓜,焉能收到豆!谁挡了我的路,我就杀了谁!管他是神佛菩萨,还是妖魔鬼怪!” 帝弘历的声音也悲切传来:“苏湘玉,时到今日,你仍然不肯反躬自省?朕爱重慧语贤淑端秀,爱永琏聪慧伶俐,你就挑唆慧语与哲妃明争暗斗,逼死哲妃,你又用水银害死永琏、害得慧语伤心落寞多年;朕爱重沛柔温柔恬淡,你竟然勾引她性情诡异、离经叛道,与她做那些不耻的苟且之事,使她再无争宠之心;朕爱重曹颖大度宽和、一心只为了朕的江山社稷,你竟然将朕带曹颖秋闱木兰之行程停伫机密泄露给理亲王弘皙,使他趁机叛乱,害得曹颖被勒死黄沙;你可知道,就为了你一己之私,那一次,你险些害死了朕,险些葬送了大清江山!” 苏湘玉的脸色免得惨白惨白,原本便瑟缩在锦枕之中,如今竟是摇摇欲坠,重重喘气道:“皇上是如何知道的?” 帝弘历叹了口气,终于肯直视了苏湘玉那残破的身子:“曹颖在随侍朕木兰秋闱之时,已经将全部疑虑都对朕讲过,她是个心思缜密、口风严谨的人,她不会随意出口陷害与人!” “曹颖!曹颖!!原来是你!报应啊报应!”苏湘玉凄楚一笑,唇边开出一朵绝美的花,那声音里全是宿命的哀叹,没有丝毫的仇怨。 “想当年你出入宝亲王府之时,也不过是十四五岁,何等的纯善纯真,何等的娇痴婉转,何等的天真烂漫、不谙世事,你那时对朕,是那么痴情一片、柔情万种,朕甚至以为,灵河之岸,三生石畔,朕必是与你前缘天定……”帝弘历的声音透着幽幽的、浓浓的深情。 苏湘玉的面色由苍白变得红润了,一双秀目中氤氲起来,她的声音那么轻,像是怕惊醒一个好梦:“那个故事,那个熙皇祖母讲给皇上听的故事,三生石畔神瑛侍者雨露灌溉绛珠仙草,绛珠化身为人,下了凡尘去还神瑛一世的眼泪,皇上还记得那个故事吗?臣妾这一生,便是欠了皇上的债,来偿还给皇上那所有的眼泪!” 声音的迷离,故事的迷离,延禧宫在迷离中幻化成一个迷离的世界,众人都在迷离中沉默。 襄玉听得呆住了,那故事,她知道,那是曹公子书中的故事,是圣祖熙嫔笔下的故事,但那文字之外,有一种奇特的、似是前生残留的记忆般的声音在脑海中回响: “若不是神瑛侍者与那绛珠草之缠绵悱恻,我亦无此机缘炽热幻化,难不成,我亦需还他这份孽缘?”“你有此一念,便难解脱了。须知,那神瑛只是随性而为,本与你无意,你何来作茧自缚?下世为人,你自有你的角色……” 襄玉似被定住一般,一动也无法动,只看着帝弘历又向前走了一步,更近地望着凄惨支离的半个人形,泪缓缓滑下面庞:“湘玉,湘玉,朕给你封号为纯,只因为朕深爱你的真纯,难以割舍和忘怀你的真纯,这些年,朕多少次悄悄进了这延禧宫,悄悄向额娘请安,却从不敢再看你一眼,朕……朕看到你如今的样子,心痛如割!” “皇上当日既然知道那些实情,何必不赐臣妾一死,省得臣妾这些年活得行尸走肉。不,不是行尸走肉,臣妾如何能行,如何能走?臣妾不过是一具尚有呼吸的尸体罢了!”苏湘玉呢喃着,声音凄楚哀婉,没有了怨愤,只是自怨自艾,越发楚楚可怜。 “朕……朕何尝愿意如此!当日朕也是在暴怒中,饶是那宫女芳蕙以身护主、被朕刺死,也难消朕心头之恨!朕不过是一脚将你踢晕……” 苏湘玉的身子猛地一震,头忽地抬起,直愣愣地望着帝弘历:“那一脚,皇上,那一脚,那是臣妾最后留存的记忆啊!然后,就是剧痛,无法忍受的剧痛,四肢百骸都被切割掉的剧痛!臣妾醒来的时候,便没有了手足,没有了四肢,臣妾再也不能给皇上跳舞弹琴了,臣妾……臣妾连自杀都做不到,只能日日夜夜忍受着这无人能想象的痛楚,苦苦地挨过一日是一日。臣妾活着,就为了能再看到璋儿,看到他位登九五、执掌天下,然后替臣妾报仇雪恨!” 说了报仇雪恨四个字,她的眼中充满了绝望的哀伤:“可是怎么会是额娘呢?这些年来,臣妾与额娘相依相伴、相互慰藉……” 太后的声音忽地插了进来:“当日皇帝狠不下心来处治与你,哀家欲给你点教训,可是皇帝误以为哀家会刑罚过重,便将你交给了李金桂来处治,谁知她便将你变成了这个样子。” “是我做的,你又能如何?多行不义必自毙,你亦如是,钱云舒!我不过是替天作伐,给她点颜色看看,令这后宫中,人人自危,还有谁敢心存不轨、阴谋害人!这样弘历才能有个安稳的、光明的后宫!”那端坐在软榻边的李金桂阴测测地说:“宫女芳苓闯进来看到你,我便令芳蕊剪掉她的舌头;你妹妹漫玉为了追查你的下落,我便命陈公公与孙嬷嬷向钱云舒传话,最终暴尸街头,还有永璋,现在你也不必再指望永璋有什么结果了,那天永璋闯进来见到你之后,出去便切腹自尽了!” 软榻上的苏湘玉猛地抬起头来,恍惚道:“这一切,都是额娘你做的?你令我一无所有?”她双眼直直地望着襄玉,一字一顿道:“这世上本就不该再有苏湘玉!襄玉,你才是真正的纯妃!”说完对身后的芳蕊道:“芳蕊,是时候了!” 襄玉忽地见芳蕊将手从衣袖中伸出来,一抹寒光在越来越暗淡的斜阳下闪着幽光,只一瞬间,芳蕊便扑倒在苏湘玉身上,苏湘玉发出一声闷哼,便直挺挺地倒在了锦枕上。 那芳蕊立起身来从苏湘玉胸口拔出一把剪刀,口中浑浊地嘶叫一声,回手便刺入自己的胸口。那丫头下手之狠,如同宣泄心中的全部郁结的气恼一般,竟然将整个剪刀的手柄都陷入胸膛,连挣扎都没有,便倒在漫玉的尸体旁不动了。 这突如其来的血腥猛烈撞击这襄玉的心,原来这苏湘玉早已预备自戕——在他的眼前自戕,她的话如同三伏的烈日,炙热地焦烤着她的身体,她似是被融化的积雪,周身那无形的香气从她体内喷薄而去,浓烈地飘散在延禧宫内,悠长绵延不尽。 那香气在帝弘历身边游走,帝弘历如同并未见到湘玉与芳蕊血溅当场一般,暴躁的神情竟然渐渐缓和了下来,似沉浸在旖旎的梦幻中,他轻声道:“湘玉,湘玉,那些事都不是你做的,是不是?你没有加害任何人,你是至真至纯、至善至美的观世音菩萨,你是普度众生、救苦救难的大士,你是朕贤德的皇后!”他一边轻轻说着,一边缓缓向前走去,缓缓地,缓缓地走到了软榻边。 他伸出了男性的、帝王的手臂。 他轻轻地叹息:“湘玉,你是真正的、名副其实的纯妃!你从来没有离开过朕!” 他并没有俯身去看那软榻上的血腥。 他轻轻地将站在软榻边的襄玉拥在怀中。 众人都被眼前这诡异的一幕惊呆,更兼襄玉所散发的香气和帝弘历的神情,如同被催眠一般,许久,襄玉才挣扎叹息:“我是朱襄玉,不是苏湘玉!” 太后也醒了过来,语气悲凉:“皇帝,你只能有一个纯妃,也只能有一个额娘!” 她望着襄玉的眼神满是欣慰:“襄玉,我们回去吧,我们一起回到宫廷中,去给他一个安定祥和的后宫,去辅助他成就恢弘帝业,这里的一切,都该结束了!” 环抱着襄玉的手臂忽地勒紧,半晌帝弘历的声音疲惫地的耳边传出来:“朕只有一个纯妃,朕只有一个皇额娘。” 襄玉听出了那语气中的不忍,却更深的感知到心中的醋妒,这些年,漫玉也罢、清影也罢、茹缇也罢,奚颜、伊华、慧语、御琴等等嫔妃也罢,她甚至眼睁睁看着一个个女人与帝弘历恩爱欢好、巫山云雨,心中不是没有酸楚,却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妒忌,这样的怨愤! 他的内心深处,真正深深爱着的,不是她,是她,是那个如鬼魅一样的苏湘玉。 她不过是她的替身! 她不过是她的化身! 她在代替她,重新活过本应该属于她而被她丢掉的纯善。 是谁安排了这一幕?谁是这盘棋局幕后的下棋者?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冷幽幽传来:“苏湘玉作恶多端、心肠恶毒、祸乱宫闱、如今也算是报应不爽、天理昭彰。李金桂心狠手辣、幕后作恶,更是罪加一等,延禧宫祸患不除,宫中永无宁日!” 话一出口,襄玉自己也愣在当地。 如此狠毒,如此残暴,这是她么? ------------ 三【尹州三台】 沉酣一梦终须醒,冤孽偿清好散场! 谁说人之初,性本善,是不是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个魔鬼? 李金桂哈哈冷笑:“谁才是最恶毒的,弘历你见识了么!!钱云舒你见识了么!” 帝弘历猛地推开她的身子,转头向太后,大叫道:“太后,朕没输,朕没输!你不能杀了额娘!你不能!哈……哈哈……哈哈哈!”那笑声中全是悲沧,如破裂的钟鼓。 太后的脸色,变得阴冷,盯着襄玉的眼睛,似是要将她吃掉。 襄玉大义凛然、一身正气道:“恶之不除,善将焉存!扬善必先惩恶,此乃正理!” 襄玉忽然厉声道。“什么输?什么赢?告诉我真相!我要知道全部的、毫不隐瞒的真相!”那声音中的戾气和冷酷,全无了一丝平日的恬淡平和。 帝弘历的眼眸变得怪异了起来,上下研究地看着襄玉,用力点着头道:“你既然如此想知道真相,你如此执着于不相欺、不相疑,朕便告诉你!将一切原原本本告诉你!” “当日全靠着太后鼎立周旋,在先帝突然驾崩之时掌控时局、传谕朕进宫,朕才能顺利登上皇位。那时朕刚刚登基不久,叔伯兄弟都在暗中较量、觊觎皇位,朕日日提心吊胆。你道那次朕当真是秋闱木兰?朕不过是借着秋闱木兰的名义,去暗中接额娘进宫,朕实在不忍心朕在宫中尽享尊荣,而额娘在宫外无人照料。当时宫中之人,谁人不是对太后惟命是从、巴结讨好?苏湘玉一向于朕最是心意相通,而此次也是诸多阻拦,唯有曹颖最是支持朕,愿意同朕一起去恭迎额娘。 当时曹颖已是身怀有孕,宫中永璜之母哲妃已逝,永琏已薨,永璋实际上便是皇长子,苏湘玉为怕曹颖所生之子会危及永璋日后前程,无意间听到了曹颖一家曾害死理亲王之妹,便暗中通消息给理亲王弘皙,使其趁此机会除掉曹颖。没想到那弘皙志不在曹颖一人,而是朕的江山社稷,并联合了弘皎等人,发生了惨烈的叛乱。朕也身负重伤,险些命丧黄泉,好在有慎郡王等人忠心不二,才化险为夷。 曹颖到底没有逃过那一劫,理亲王仍是要她抵命。曹颖是对社稷有功之人,当日如不是她将理亲王之妹透露消息告知朕,朕能否顺利登基都不可知,她亦是因此得宠,朕一直视其为恩人,并破例越级晋封为贵妃。可是那日,朕却只能亲手勒死她,为了江山社稷,为了大清基业,让那一心为朕着想的女子化成了尘土。” 这样低沉的诉说,闻之悲切哀伤,在场之人,人人都是捕风捉影知道部分传言,但这其中这么多纠缠,却是完没有想到,因而都听得呆住,钰彤轻声点头道:“怪不得皇上下旨封锁了曹贵妃当日所居住的永和宫,遣散了一宫的内监宫女。后来舒妃御琴在永和宫居住之时,又将曹贵妃生前居住的殿阁封锁,不准舒妃进入,原来全是凭吊怀念之意。”那语气中不自觉透露出对帝弘历的奉迎之音。 襄玉却眉头紧锁,冷冷道:“如果那时你当真拼死一搏,想来必定当真就伤了曹贵妃性命。如我猜测不错,你心内亦是希望借此时机除掉曹颖,一来曹颖揭发湘玉之事令你心中怀恨,既怨愤她将湘玉在你心中的纯妃形象打碎,更是深切厌恶她的心计谋划,二来你自认为堂堂天子,如心内总是视一嫔妃为救命恩人,未免心中负担太重、倍感压抑,因此才顺水推舟将曹颖勒死在帐殿。” 她压低了声音,将头俯向帝弘历,用只有他能听到的声音冷冷道:“我终于想明白了,你并不爱清影,你在意她,除了因为她自身妩媚多情,更是因为你将对曹颖之愧疚,转嫁到她身上去补偿,以减轻你自己心上的负担!我也想明白了,那日梦坡斋中,并非是我有意去救你才受重伤,而是那袭击来时,你将我推了出去,做了挡箭牌!” 她冷哼道:“你心中除了自己,再没有爱重过任何人!” 帝弘历不答,阴沉着脸沉默半晌,才又缓缓继续道:“你如何评判朕,朕也无话!且听朕讲完。朕从木兰围场回来,带着额娘进了宫,便安置在这闲置的延禧宫中,苏湘玉在宫中眼线广布、消息灵通,最先得知消息,告知了太后,便与太后一起来了这延禧宫中。当时朕一面因曹颖之死愧疚,一面为稳定朝局焦心,如何还能再面对后宫纷争!太后只一见到额娘,便声色厉荏,立刻传谕旨毁了额娘容貌,挖去额娘双目,还要将额娘杖毙。” 李金桂听到此,恨声道:“当日先帝在时,对我也曾青眼有加,只因我出身微贱,这妖妇就假作慈悲,将你要过去做了他的儿子,还将我逐出宫去,流落在荒野之地,险些冻饿而死!我乃皇帝生母,如果回宫,便是母后皇太后,与她两宫并称,而我又知晓她那么多罪行,她当然不能容我!” 太后冷笑道:“当初皇帝一念之差,将苏湘玉交与你处治,你竟然能狠心将她做成了人彘,你这样心狠手辣、恶毒残暴之人,如不除去,必定祸乱后宫。” 帝弘历叹道:“朕如何能看着额娘被害?太后又以死相逼,说不杀掉额娘,宫中永无宁日,便要自缢。朕一心认为,额娘本是良善之人,是这后宫的权势欲望、恩宠荣华迷惑了人的本性,又因遭到许多折磨苦难,才变得心生怨恨、继而做出可怕之事,今后如平和安逸、远离欲念,必定不会再生杀戮,如今且将苏湘玉一并在延禧宫赡养,此生不得出宫门,亦不许他人进入,这样两人必定能悔过前情、一心向善、终老天年。” 襄玉叹道:“那结果,是否大相径庭?” 帝弘历只深深望着她一眼,继续道:“恰巧那日夜间,怡亲王突然蛰蛰蟹蟹地一乘小轿送来一昏迷的女子,说是因见朕自木兰秋闱后心情抑郁,故而进一女子以讨朕欢心。朕当日正是因理亲王之事对王公亲贵心生厌恶,更不喜这弘晓,哪有声色欢愉之心,正要下旨欲将此人退回去罢了,当时皇额娘无意看了一眼,大惊,与朕一同细看,那女子的相貌容颜,眉眼身段,分明便是当年刚刚入府的苏湘玉!天下竟然有如此相似之人!当时因曹贵妃之事,朝局尚未稳定,如果纯妃再生变故,怕是更会风波不断。为稳定局势,太后与朕商议之计,且不管怡亲王是何目的,此女是何来历,只令此女顶替纯妃之名,放逐到畅春园去,对外只称作养病,堵住悠悠众口、莫要引起宫内宫外猜疑即可。”帝弘历望着襄玉道:“那女子,便是你!” 这些说辞,襄玉隐约听帝弘历提起过,但只说是太后所为,却并不知道他也是筹划之人。她心中知道,这背后一定还有其他更隐秘之事,因而也不是说话,且等着帝弘历慢慢讲下去。 果然帝弘历深深吸一口气,才道:“额娘虽已失双目,仍听到了全部实情,她冷笑说,莫要说她凶残狠毒,这女子今日虽然白纸一片,可无论是何种性情,日后在宫中挣扎多日,必定也是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之人!” 襄玉摇头:“人心善恶,全是本心,那恶的终归残暴,那善的始终悲悯,绝不会因环境和经历而转变。” 太后点头:“不错,那心性纯善之人,即便面对再多杀伐,仍是不会动恶念;那本性歹毒之人,即便处于与人无争之地,亦是不会甘心,总要兴风作浪!李金桂与苏湘玉便是那本性歹毒之人,幽居延禧宫这么多年,衣食无忧、安逸享乐,又何尝有过半分悔悟!” “额娘便于太后口角争执起来,两人击掌设赌,无论你来自何方、有何经历,只要朕对你万般恩宠,让你享尽富贵权势,你突然被放入这权势欲望之中,成了宠妃之后,如变作了普通之宫中女人,爱重权势、心计阴狠,便是太后输了,太后再不可以动灭掉延禧宫之念,亦不得再过问立后之事。如你能出污泥而不染、不为名利所动,永远心存善念,便是额娘输了,额娘与苏湘玉任凭太后处置,朕的皇后人选,亦是太后全权抉择。输赢的谜底,便是你是否进入延禧宫,是否追究这个谜底。”帝弘历一口气说道。 襄玉深深吸了口气,原来如此,她的一切,万千宠爱也好,恩怨纠缠也好,不过是他的一场赌局。她心中充满了悲凉,哀伤地望着帝弘历道:“既然如此,你究竟是希望我变成无恶不作的毒妇,还是变作慈悲为怀的善女?” 帝弘历垂下头,双手紧紧交握在一起,半晌不发一言,许久才道:“朕不知,因其不知,才更是锥心。朕原本以为,对你,不过是虚于应付、不必付诸真心。谁想到,你聪慧贤德、率真坦荡,相处日久,朕便愈难自控,朕每每猜疑你便是那宫中所有恶毒之事的幕后主使,朕便可以保住额娘与苏湘玉一命;朕又无数次被你的纯善慈悲感化,为你的善意仁德欣慰,却一想到与太后之赌,便心慌意乱、心内惊恐,朕……朕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对待你!” 他走向她,拉起她的冰冷的手,放在掌心中:“但是今日,不论输赢,朕都明白了一件事,你才是朕的真纯妃!朕苦苦寻找了半生的真纯妃、贤皇后!” 李金桂闻言,惊叫道:“弘历,你为了一个女人,居然置额娘生死与不顾?她何曾全然纯善?方才一样也起杀戮之心!” 太后忽地走向前来,站在李金桂对面,几乎将脸凑到她的脸上,冷冷地道:“皇帝终于找到了所爱之人,此人既能抚慰他心中柔情,又能辅助他治国安邦,是难得的贤明皇后,你难道还不知足?你这些年与苏湘玉联手害死多少皇孙,就没有一丝丝悔过之意?就因为你这腐朽残躯,致使皇帝左右为难、痛苦不堪,你身为额娘,于心何忍!你一定欲令你身边所有人都痛断肝肠、满目愁容,方才罢手不成!” 襄玉挣脱了帝弘历的手,俯身从芳蕊胸前拔出了那把剪刀,紧紧握住染血的刀柄,看着那血滴一滴滴滴落在脚下,直直望着李金桂那无底深渊般的眼睛,声音平淡得似波澜不惊的河水:“苏湘玉之酷刑,可否是你所为?” “是我!”李金桂道。 “七阿哥永宗并非死于天花,乃是死于水银之毒,可否是你所为?” “是!否则储君之位岂不是就落入到他的手中,岂不是就便宜了慧语那个白痴!” “十阿哥的药被加了蛇胆子,可否是你指使?” “是!御琴那贱人她令永璋神魂颠倒,该有此报!” “永璐呢?永璐所中水银之毒,也是你的指使?”令妃钰彤忽地也叫道。 “哈哈,当然是我!就凭你,小小宫女出身,也想母凭子贵、去争荣华恩宠,做梦吧!即便如弘历如今位登九五,我仍是被囚禁在这宫里,你又何德何能!”李金桂的声音充满不屑的冷笑。 “你当真就那么诚意扶持永璋继位?你残害苏湘玉,不怕永璋即位后查出真相,寻你索命?” “你太天真!哪个女人生的儿子,都不配享有弘历开拓的江山!弘历尚在壮年,正是风华正茂,不需要太子储君!凡是动念欲谋求太子储君之人,都该死!”李金桂冷冷地回答。 “永璋出了延禧宫便切腹自尽,与你可有干系?” “哈哈,我岂能容他日后得知真相?我只需告诉他,他额娘今日之惨状,皆因他而而起,再加上那苏湘玉痴呆傻笨,恶狠狠抱怨几句,不信那永璋不做出点傻事……” “还有……” 不待襄玉继续问,李金桂便打断她的话,哈哈冷笑道:“都是我!都是我以苏湘玉之命相要挟,逼迫芳蕊和陈公公去做的!” 帝弘历听着听着,再忍不住叫道:“额娘,你住口!住口!那都是你的皇孙,你的亲骨肉啊你就没有一丝一毫的怜惜和痛心么?” 襄玉粲然一笑:“善恶到头终有报!” 那手中的剪刀扬起,猛地插入李金桂脖颈之上,咽喉之中。 ------------ 四【瑞鹤仙影】(大结局) 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 襄玉如醍醐灌顶般看明白了眼前的一切,芳苓的活生生断舌、永璋的血淋淋切腹、十阿哥的肠穿肚烂、永宗、永璐的水银之毒……一切血腥,一切杀戮,一切冤冤相报的不了结局。 李金桂看不到襄玉的动作,忽然咽喉间一阵剧痛,周身的血脉忽然被切断,气息突地没有了依存,那身体如倾倒的大树,直挺挺栽倒下来,她倒在地上,慌乱地伸手摸索着脖颈中已没入咽喉的剪刀,嘴角口中血沫纵横,脸上的伤疤喷溅上鲜血,更加触目惊心、惊悚诡异,她慌乱地用手指指着她所看不到的人影,喘息着也喝道:“谁……谁……敢杀我!” “我!襄玉!恶之不除,善将焉存!你一日不死,皇上一日无法安心!”襄玉冷冰冰的说。 帝弘历眼睁睁看着亲生额娘倒在了血泊之中,震惊地望着襄玉道:“襄玉,你当真能下得了这毒手么!朕苦心维护这么多年,只为了保住额娘一命,你……你居然杀了她?!” 李金桂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向着弘历道:“报……仇!”头沉沉垂在一边,魂归九天。 帝弘历的眼睛似是要喷出火来,他指着襄玉冷笑道:“人之初,性本善,性本善……善呢?宫中人的善呢?都是一样黑的心肠,都是一样的毒的手段!” 太后是经过了多少大风大浪之人,这些年来与帝弘历母子相依、舐犊情深,又眼见他功成名就、国富民强,心中已是万般知足,却因为延禧宫中李金桂这一人,母子间多生嫌隙、时常不虞,因一直怕再引起帝弘历反感,踌躇多年也无法下手。今日却见一向柔弱慈善的襄玉动手杀死了李金桂,虽是震惊,心中暗自赞叹。这外柔内刚的女子,纯善而不失果敢,慈悲而又有胆有识,确实是难得的一国贤后,那慧语与奚颜与之相比,实在差距甚远。 太后劝阻道:“皇帝,襄玉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她所作所为,也全是为了你!” “为了朕?还是为了她皇后之位?她如今见皇额娘已经认可了她,便以为万事无忧、稳坐后位了,于是露出了恶毒的狐狸尾巴!” 襄玉眼中燃烧着激昂的悲愤,却无泪水:“我一介民女,无亲无故、无子无嗣,我要这荣华名位何用!你且宽心,我不会要你的皇后之位,至死不会!” 太后闻此言,越想越急,这人人眼红心热的皇后之位,这女子竟然弃之如敝履,心中惶恐纷乱,瞠目结舌半晌,竟双眼一翻,晕死了过去。 帝弘历见状,跺脚道:“冤冤相报何时了!离开这不祥之地,传太医,快快救治太后!” 帝弘历沉浸在失母的痛楚中,又见太后晕倒,心中更是慌乱,钰彤在旁边急忙半搀扶半搂抱地与帝弘历一起,扶了太后一起急急火火便向延禧宫门外而去。 终于到得门前,门外众内监、宫女都知晓不得进入延禧宫之旨意,因而都伺候在门外,无人敢进入一步,今见太后被搀扶出来,众人才七手八脚上前,将太后上搀扶软轿,早有太医侍候在一旁,用针诊脉等事。 襄玉见太后已悠悠转醒,并无大碍,帝弘历此时也是戾气消散,只剩下疲惫的哀伤无助,暗自叹息一声,上前紧紧拉住了帝弘历的手,那手温热宽大,那手能扭转乾坤,那手能带给她最真实、最踏实的满足,她的滑若无骨的手在那大手的紧握中,渐渐泛起丝丝汗湿。 幽幽的香气更重了。 帝弘历感觉到了她的紧握,深深地回望着她眼中的柔情,那柔情能融化天地万物。 襄玉凄楚一笑,无限满足,忽地回身,尚未等帝弘历明白过来,便已冲进了延禧宫大门。 她立刻将那两扇沉重的宫门合拢了起来,并搭上了粗重的、染血的门栓。 绛红色宫门在刚刚沉重的夜幕下,如此凝重,如此绝美。 帝弘历见襄玉将自己关在了宫内,困惑叫道:“襄玉,你……你这是做什么?” 襄玉翻身以背抵住宫门,含泪道:“这宫内之人,才是真纯妃!人心中都有恶根,能遏制住恶念者,便是善人!历哥哥,小玉儿从无有过害人之念,方才一念之间,有所动摇,产生杀戮之心,其实是因小玉儿心中难以抑制对那苏湘玉的醋妒而起,小玉儿刺死李氏,也是出于为解脱历哥哥烦忧,历哥哥,你需明白小玉儿的心意,小玉儿不求你原谅了解,却万不可对人性失望,大清国诚信无欺、人心向善,才是安邦定国之根基!!” 帝弘历以拳捶打着宫门,叫道:“小玉儿,朕明白,朕明白你那冰清玉洁的赤子之心!朕绝没有怪你!你出来啊!朕带你回宫!从今而后,永不相疑、永不相欺!” “永不相欺!永不相疑!我何尝不想!”襄玉在内泣道。她的声音转成了坚韧,清晰道:“历哥哥,你一直追问,为何小玉儿至今守身如玉,今日我亦坦诚相对,再不隐瞒!” 她幽幽道:“圣祖年间,十三王爷允祥与圣祖嫔妃名子佩者两情相悦,子佩诈死出宫,与王爷双宿双飞,生有一女,王爷薨世,此女便流落凡尘,从此后步步惊心,逃不出宿命的纠缠……先是被送入青楼妓馆做粗使杂役,继而又被亲兄长不明真相当做礼物送入宫廷,后来三生石上错会姻缘,凡心一炽,与同族堂兄爱恨纠缠……” 那声音渐至低沉,如梦似幻。 原来如此,原来这便是她不肯侍寝的真相,原来她并非不爱他,而是不能爱,不能如女人那般爱他!帝弘历心中泛起一波波的酸楚哀叹。这女子,大义凛然、痴情自控的女子,竟然当真与他无缘。 那襄玉的声音又悠然传来:“其实,历哥哥,你心中本无我,与你情缘天定的,是苏湘玉,我不过是她的幻化之身罢了!永不相欺,永不相疑,并非是梦,必会成真!!小玉儿今生与历哥哥并无夫妇缘分,虽然心中难以割舍万千情怀,亦是人力不可胜天!历哥哥……你……你只要记得,这世上,只有纯妃,没有小玉儿吧!” 泪水缓缓滑过帝弘历的面颊,人力不可胜天,三生石前缘天定,却远远不是他要的定数,九五至尊又能如何! 襄玉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淡然:“皇上,可否容我与令妃说几句话?!” 令妃钰彤一直伺候在太后身边,方才那些波折血腥,早已听得明明白白,心中思量此时稍不留心,便会令襄玉心生疑窦、今后万劫不复,她如做了皇后,那心智才能、心机手段,是慧语与奚颜望尘莫及的,自己在她面前,须得日日如履薄冰般才能保住性命。没想到她竟然刺死帝弘历生母,又将自己反锁在延禧宫中,如今真相揭晓,她竟然是帝弘历的妹妹,永无机会成为皇后,永无可能诞育皇子,难道当真天公作美,是在成全自己么? 突然听到襄玉唤她,帝弘历退下台阶,急忙近前来回答:“钰彤在!纯姐姐有何吩咐?” 襄玉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淡定平和:“你可曾记得你曾发过誓,永不生害人之心?皇上宅心仁厚、慈悲纯孝,须得温柔贤淑、心地纯良之人辅佐,今后你需多多尽心尽力,为大清国开枝散叶,保我大清国运昌隆!” 钰彤不自觉将手按在小腹上,那里面的如是男孩,尚未出世便历经这么多变故波折,必定堪当大任!口中点头道:“妹妹定以姐姐为楷模,永存善念,安稳宫闱。” 襄玉听钰彤声音真挚,放心又道:“如今有几件事,都托付给妹妹了。五阿哥永琪乃皇上最爱重之子,人品贵重、文武双全,早有托付基业之心,只是他胎中便中毒气,致使骨骼脆软、体虚易感,寒邪趁虚而入,又加之这些年伊华令御膳房所进的桃杏鱼虾等物,都易动风升阳,触发宿疾,我前日才有所察觉,你必得将此事告知愉妃,不可令五阿哥再食。如能救得永琪,乃是国之幸事,最令皇上欣慰。” 钰彤虽心中不是滋味,也急忙点头,暂且答应下来,又听襄玉道:“钟粹宫中那曹公子之书稿,乃是鸿篇巨著、必能流芳百世,务必呈进给皇上御览,广为刊印,使其传世。” 钰彤心念一转,见襄玉仍心心念念曹雪芹之书,如今帝弘历对他这般款款情长,如不能暗下针砭,令两人心生猜忌,即便襄玉立志枯守延禧宫不出,自己仍不过是帝弘历眼中可有可无之人,再难有出头之日,心思一转,忽地提高了声音道:“姐姐一向爱重曹公子之才,此书有姐姐校对誊录,必定能是当世之巨著、后世之经典!妹妹必不负姐姐重托,将那《石头记》进呈皇上!想必皇上亦会看重此书!” 襄玉忽地在钰彤言语中,听出了那一缕争竞贪慕之意,心中咯噔一下,是不是世事天定,她再如何周旋,亦是无益? 帝弘历黯然立在阶下,并未听到襄玉与钰彤前面话语,只听到了钰彤后面这几句,尤其那《石头记》一词,甚是刺心,她与自己虽是兄妹,却未必与那曹雪芹没有私情蜜意,因而心中先对那书产生了厌恶。 正自难分难解之时,忽地夏守忠奏报道:“启奏万岁,方才军机处令人回禀,黑水营之围已解,我朝大胜,一举平定了回部大小和卓之乱,连他们那公主都被掠来了京城,不日进献给万岁,那兆惠将军说,那公主不但国色天香、容貌俊美,还体有异香,别有风韵……” 襄玉听得清楚,在宫门内叹息道:“如此甚好,周而复始,来回往复,方是世间正道!” 襄玉轻缓柔和的吟诵声,在幽暗的夜色中传来: 白玉堂前春解舞,东风卷得均匀。 蜂团蝶阵乱纷纷。 几曾随逝水,岂必委芳尘。 万缕千丝终不改,任他随聚随分。 韶华休笑本无根, 好风频借力,送我上青云……” 沉沉夜色中,延禧宫内忽然火光冲天,那浓烈翻滚的火舌,滚滚的浓烟,不一时便将紫禁城的半边天空染成了浓烈的红色。 钰彤惊慌道:“皇上,纯皇贵妃她……她……” 帝弘历泪眼仰望着浓浓火焰,那火中,有他的生母,有他的挚爱,还有为他付出全部心力的妹妹…… 他含泪轻声下旨:不要救火,不要…… 延禧宫成了一片热热的、红红的火海。 熊熊烈焰中,飘荡着一股清冽悠远的香气,浓浓地弥漫在后宫空中,那香气在延禧宫的殷红火舌中跳动飞舞,似重生的涅火凤凰,盘旋萦绕,久久不消散…… ……………… 西山碧云寺。 一人影遗世独立,长袍广袖,头戴斗笠,下垂面纱,非僧非道,飘飘欲仙。 身边一男子指着山下那浓烟滚滚的紫禁城,流泪哀叹:“警幻大师,你……空空和尚说你对延禧宫最是熟悉,你因何不去救她!你能救她的!” 警幻缓缓道:“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何人能司人间之风情月债,何人能掌尘世之女怨男痴……延禧宫,那是上一世的事情了,那个熙嫔陈颦如早已不在了!” 她悠然道:“襄玉,是个奇女子。雪芹,你放手吧,那香气,不是因你所化,你强求亦无用!” 两人对望一眼,都已心中明澈,只是望着那茫茫火海,浓烈地吞噬了其中的一切。 善与恶。 情与恨。 你与我…… 2012年6月24日星期日全文完 ------------ 番外:自惭何敢再为辞 ------------ 一【秋光满目】 乾隆二十八年 延禧宫的火烧红了紫禁城的半边天空。 火光过后,剩下的只有断井残垣,只有狰狞狼藉,只有心上永远抹不平上伤痕。 那伤痕永远刻在帝弘历的心上,也永远刻在曹雪芹的心上。 曹雪芹瑟缩在床上,将那破毡努力向身上拉了拉,初入夜的寒风异常凛冽,刺骨如刀,从残破的窗纸中呼呼地刮进来,从茅屋四壁的缝隙中刮进来,还有硕大的棉絮一样的雪片。 门外不知何处,传来噼噼啪啪的响声,又是一个新年了吗?怎么一年又一年,就这么快过去了?那鞭炮燃后刺鼻的硫磺味道一并随着寒风刮进了屋里,雪芹叹息道:“不要,不要这味道……这味道,冲淡了襄玉的香……” “襄玉……襄玉!公子,你醒一醒吧,先不要想襄玉小姐了,快看看孩子吧!”蕙兰的声音焦躁地传来,“他怎么这么热啊?两天了,一直这么昏昏沉沉地,可怎么是好啊!” 雪芹强令自己收回纷乱的心神,抬头看着床边那人,蕙兰,也不过才三旬多的年纪,怎么鬓发都白了呢?怎么眼角满是深深的皱纹?怎么那眼神中,就没有了半分的诗情画意,全是哀伤幽怨?怎么她怀中抱着的孩子,那么了无生气? 孩子?他深深喘口气道:“他是不是饿了?煮点粥给他吃吧!天这么冷,暖一暖兴许就好了!” “煮粥!拿什么煮粥!”蕙兰的眼泪夺眶而出:“如今这家里,一粒米也找不到了,早晨给你吃的酸菜汤,还是畸芴叟叔叔从外面捡拾来的,你又病得一天重似一天,他今天出去一整天了,也还什么都没有讨到,这般天时还没有回来,真真急死人了!” 颤巍巍从破毡中抽出手来,试图去握一握她那冻得满是裂痕的手,却一丝力气也无,雪芹只得哀叹道:“跟着我,让你吃苦了!当初将你从醉香苑中救出来,原本是想让你一世安乐,没想到却让你受尽穷困,没想到襄玉她……她已经香消玉损……哎,寒冬咽酸齑,雪夜围破毡啊!” 那蕙兰再忍不住,大哭道:“公子!求你了,求你再不要吟诗作文了,也再提襄玉小姐了!有许多话,蕙兰原本不该说,只想烂在肚子里带到那一世去,可是现在,你看看,孩子都已经快没了气息了,家已经到了这步田地,我……我不能不说了!” 她深深吸了口气,似下定决心般道:“公子,蕙兰自知出身微贱,不过是襄玉小姐的使唤丫头,原不配与公子妄称伉俪、举案齐眉的,更没有资格跟襄玉小姐吃醋拈酸、心生嫉妒,一心只求能守在公子身边,给公子洗衣煮饭、叠被铺床,实在是蕙兰前世修来的福分。居然由曹老先生做主,将蕙兰许配给公子为妻。蕙兰能为公子生儿育女、操持家务,真是此生最大的知足,偶尔还能为公子写书之时磨墨铺纸、红袖添香,心中更是说不尽的感激和庆幸!” 蕙兰见雪芹痴痴地望着她,那几日来一直呆滞无神的眼睛又充满了柔情,急忙伸手将那破毡替他向上拉,试图能多遮挡些风寒,怎奈那破毡实在太小,遮挡了肩膀就遮挡不住腿脚,怀里的孩子仍是昏沉沉没有一丝动静,低头在孩子额头上亲了又亲,含泪继续说道:“蕙兰敬重公子是个情深意重的人,知道公子对襄玉小姐一直念念不忘,那些年小姐在宫里,公子为她写书作文,一直不肯入仕为官,当时有茹缇姑娘独当一面地帮衬着,家中还算能过得下去,可是后来茹缇姑娘身遭厄运、不幸亡故,畸芴叟叔叔也因此心灰意懒、每日只是吃酒哀叹、看破红尘,这家中生计就日益艰难了。 等到襄玉小姐在宫中火焚延禧宫之后,公子你看看你自己,日益颓废道何种田地!蕙兰不求公子能耕种稼穑、不求公子商贾论价、更不敢求公子宦海求官,蕙兰这几年耕织刺绣,也还不至于令公子和叔叔挨饿,可是,如今孩子病了,病得这么重,请医抓药,都需要使费用度,你身为人父,是否也该为了孩子尽一份心力?你不能日日如此沉迷在襄玉小姐的幻象中,以酒买醉、魂不守舍,醒来便是吟诗作文,吟到伤心处就烂醉如泥,家中事务、孩子伤病,你一概不闻不问,这……这可如何是好!你千不念万不念,难道那校对编撰书稿的正事,也不肯再用心留意么?曹老先生留下的书,你可曾完稿啊?” 雪芹似是清醒了,喃喃道:“完稿?如何完稿?当日怡亲王弘晓巴巴的连夜借走原稿,誊录了一本带进了宫中,我当日只顾得去西山求警幻大师去搭救襄玉,后来向怡亲王要回那原稿之时,却没有了结局部分,而怡亲王早已云游去了,再寻不着他!我也曾写出过黛玉之死、宝钗之殇,可是自襄玉自焚之后,我的心似乎便也被烧成了焦炭灰烬,再无一丝灵感心气,任是如何费尽心力,都写不出一个字了,这三、四年来唯求怡亲王归来,也好将书稿完毕,没想到时至今日,他……他……不知去向何方。”说着叹气道:“我知道他也因为襄玉之事,痛彻心扉,再不忍留在这伤心之地了!” 说着,他急切切对蕙兰道:“即便我不在人世了,你也一定要帮我讨回原稿,将父亲与我毕生精力所著之书,完璧刊印、问世传奇。” 蕙兰含泪点头:“公子放心,蕙兰一息尚存,便会用心去寻。即便寻不到云游的怡亲王,那宁郡王总还在京中,他们毕竟还是亲兄弟啊……” 正说着,怀中的孩子突然激灵灵抽搐了起来,原本苍白的、气息全无的小脸,突然涨得通红,小小的身子打摆子似的抖动,任是蕙兰死死抱在怀里,仍是止不住孩子的抽搐,蕙兰心知不好,哀伤地回头望了一眼雪芹,实在不忍心他自己重病缠身,再眼睁睁看着亲生儿子的悲惨离世,没奈何抱着孩子转身起来,向着门外而去。 门外,又传来鞭炮的炸响和硫磺的气味,雪芹双眼迷离了,那响声,那燃烧,那气味,是不是都是延禧宫那场大火的蔓延? 清冷的雪色中,似有一个孤绝的身影彳亍而行,襄玉……襄玉……是你吗? 三生石上,你欠了那帝王的情债,那帝王欠了真纯妃的夙缘,而我,却是注定要偿还给你一生无望的苦情…… 由来同一梦,休笑世人痴! ………… 乾隆二十九年 皇天不负苦心人。堪堪近两年的光阴,就如此飞逝了。 终于,怡亲王府门前那衣衫褴褛、神情萎顿的讨饭女人,立直了身子,一把拉住了那潇洒不羁、魏晋风骨的怡亲王弘晓的衣袖,哈哈大笑。 弘晓愣住,随从小厮急忙上来,拉扯着赶那疯女人走,那女人又笑又叫:“雪芹……雪芹……红楼梦啊……红楼梦啊……我找到了!” 弘晓闻言一愣,挥手令小厮将那女人松开,都退下去,走近前来,细细查看那女人,半晌惊叫道:“曹……曹夫人……是你?你怎么会在此?曹雪芹公子呢?” 那女人果然便是蕙兰,见弘晓唤出雪芹的名字,悲从中来,哀哀哭泣道:“死了……去年的除夕夜,孩子死了,他也死了……只剩下我一个人……”哭着,忽然道:“书呢?公子的书呢?那后半部分的书呢?公子死不瞑目啊!” 弘晓亦垂头叹息:“如此也好,曹公子也算解脱了!只是那书的后半部,伤时骂世、借古讽今,如今文字狱又起,传了出去,恐伤及曹家人性命,故此小王才将那后半部分隐藏起来,原以为曹公子经历了诸多磨难,能勘破前尘,将此书重新立意命题,莫要写着树倒猢狲散的结局,谁知道……” 蕙兰这两年来虽凄苦悲凉,日日枯守在怡亲王府前,但全心全意为讨回雪芹之书,心中未免也有怨怪弘晓之意,今日听弘晓如此说,哀叹道:“公子至死也未能领会王爷一片圈圈呵护之心,想起来实在感伤!只是如今曹家已彻底家破人亡,再无子孙会受牵连,还请王爷将书稿奉还,也好慰藉公子在天之灵!” 弘晓垂目点头,吩咐小厮从尚未进府的远游车辆上去处随身的书箱,打开来,在底层翻寻半晌,拿出一叠书稿。 他正要将此书页递给蕙兰,忽地从旁边窜过一人,一把便将那书稿抢了过去。 “哈哈哈,《吕氏春秋》!我的《吕氏春秋》,怎么在你等手上?是不是偷了我的书?”那人哈哈笑着,随手就翻开了书页。 两人哄了一跳,原来是早已疯癫数年的宁郡王弘晓,身后还跟着一群家丁,都在气喘吁吁。那为首之人急忙向弘晓打千问好,解释说福晋命看守好王爷,没想到王爷还是跑了出来,竟然一路跑到了怡亲王府来了。 弘晓无心听他这些,深恐那书稿被弘皎损坏,急忙好言好语劝慰:“兄长,此书不是《吕氏春秋》,不是你的,还给小弟吧!” 说着,再看弘皎,一蹲身就坐在地上,两手死死擎着书稿,两眼紧盯书页,目不转睛、一目十行地在文字上逡巡,似是根本没听到他的话,只是一时眉头紧锁,一时眉开眼笑,一时又唉声叹气,正看得入迷,全然没了那癫狂疯傻之态。 弘晓试着将手去拉那书稿,小心道:“兄长,还给小弟吧!” 弘皎忽地哈哈笑了:“无材可去补苍天,枉入红尘若许年。此系身前身后事,倩谁记去作奇传?好!好!实在是好!”笑着,他忽然神智清醒地自言自语道:“此书当年我曾看过前半部分,却想不到竟然是如此结局!原来,一切悲欢宿命,早都在册子里写好了,装在柜子中,不由得人去争夺筹划的……茹缇?奚颜?纯妃……我竟然是错了……为什么当初不让我看到这书!为什么……” 弘晓见他如此清醒,心中也是高兴,忙说:“兄长的病如今全好了,更该回府好好静养!此书,还是还给小弟吧!” “病?谁有病?!”弘皎忽地怒喝一声,将那书稿一把撕开,就扯下一页来塞在嘴里,几口便吞下肚中,然后又扯下一页来塞在口中吞下,三下五下,那一本书稿便已吞下了三分之一。 蕙兰见状大惊,也顾不得许多,急忙拼了全力上前去拉扯弘皎撕书的手,叫道:“你不可以吃,这是公子和先生的心血啊!” 弘晓也急了,一起去拉弘皎的手。 弘皎转过眼望着那两个人,忽地笑着吟诵道:“天不拘兮地不羁……心头无喜亦无悲……却因锻炼通灵后……便向……便向……人间……觅是非……”一边却不停手,继续撕着吞着。 他狂笑着,狂吞着,那书页一团团梗在口里喉中,气息再无法顺畅,忽地笑声戛然而止。 弘皎双眼圆睁、面带狂笑,口中仍塞着书稿,便直挺挺地倒了下去,瞬间便气绝身亡。 看着被弘皎吞食得遍地狼藉、再无法拼凑的书稿,蕙兰狂哭道:“公子……公子……这……这可如何是好啊!” 弘晓也愣在当地,半晌才反应过来:“宫中,襄玉手中,尚有一本完本,据说火烧延禧宫之时,交给了令妃……”说道这两个字时,心中狠狠地痛了一下,手不由自主地捻了捻藏在袖筒中的绢帕,才继续道:“不,如今是令贵妃保管,钰彤必定能将她问世传奇!” 蕙兰忽地又听到了希望,急急叫道:“王爷,你进宫去,进宫去要出来啊!” “我?当日二十一皇叔慎郡王如此神仙一流的人品、才华卓绝,就因为一念之差,留在京城,最终仍是逃不过紫禁城的禁锢,我宁可死在荒野,也不会再进宫去了!” 说完,他吩咐弘皎家人将弘皎尸首抬回府成殓,挥手对随从道:“不用回府了,咱们继续上路吧……怡亲王府,不是襄玉的家,也不是我的!!” 蕙兰绝望地扑倒在地,心中唯剩下一声呼叫: 令贵妃娘娘,求你,让那《红楼梦》传世吧! ------------ 二【楚宫春慢】(番外完) 二【楚宫春慢】 乾隆三十一年 眼前道路无经纬,皮里春秋空黑黄。 令贵妃钰彤手捧书卷,细细品味着这两句话,心中越发不是滋味,一颗心似乎亦随着这在水面上微微摇晃的大船而起伏不定。 那水面上波光粼粼,月色下益发荡漾着清冷,幽幽然,飘飘然,与当日先皇后慧语投水之夜是那般的相似,遥遥望过去,那御舟上烛火通明、却人声寂寂。 船头一个人影在对月长叹,“是谁?是纯皇贵妃吗?”她惊问。 宫女千巧急忙上前扶着她道:“贵妃娘娘今儿劳乏了,看花了眼,纯皇贵妃娘娘早已薨世六七年了,您怎么还是念念不忘啊!” 钰彤只盯着御舟道:“念念不忘纯皇贵妃的,何止本宫一人!皇上此次南巡,龙舟过济南城而不入,所言称是不忍思及先皇后,其实,本宫何尝不知,他是无法忘怀当日对纯姐姐的误会和冷漠!那次先皇后薨世之后,纯姐姐为此受了多少委屈、苦恼和不白之冤啊!” 钰彤眨眨眼睛,定定心神,似对千巧说话,又似自言自语:“当日咱们明明看到是皇后奚颜冤枉了纯姐姐,却一直没有对皇上讲明,害得纯姐姐受了那么多苦,你说纯姐姐在天之灵会不会怪罪本宫呢?” 千巧急忙讨好笑道:“娘娘您多虑了,纯皇贵妃是大仁大义、大慈大悲之人,对人只有恩德,从不会有怨恨,更何况对娘娘您啊!” 是么?钰彤心中忐忑,望着手上的书,沉思不语。 正此时,千灵回道:“启禀娘娘,各宫贵主儿前来请安!” 钰彤急忙招呼快请,须臾,一众宫妃花枝招展、鱼贯而入。 如今除皇后外,位份最尊者便是自己,其余尚有妃位四五人,那舒妃仍是疯癫未愈仍在永和宫养病,愉妃是最为年长的妃子,还有后进宫的庆妃、忻妃、颍妃及婉嫔、容嫔和几个末等新入宫的宫妃。 众人请安问好,按等级方落座,钰彤笑道:“此次皇上南巡,体察民情、整肃吏治,一路辛苦了,也辛苦了众位姐妹一路上操持服侍,如今皇后娘娘贵体违和、尚需静养,无事不得随意骚扰。” 众人都蹲身答应着,唯有愉妃刚从椅子上站起来,便摇摇欲坠、大有不支之状。 钰彤皱眉问道:“愉妃姐姐也身子不爽么?可请了太医调理诊治?” 愉妃急忙答道:“嫔妾尚好!”说着,声音里带着呜咽,又自知失仪,强自忍着伤悲,仍忍不住道:“只是嫔妾思念永琪……”说着已经泣不成声。 钰彤闻此言忙劝道:“愉妃姐姐节哀顺变!五阿哥虽英年薨世,也算享尽哀荣。当日五阿哥在世之时,皇上多次赞誉他博学多才,工书善画,恪尽孝道,尤其是前年圆明园九洲清宴殿火灾,永琪亲背皇上逃出火中,更是深得皇上钟爱,去年年底还破例晋和硕荣亲王,可见皇上对五阿哥寄予厚望。谁知天有不测风雨,亦或许是天妒英才,五阿哥竟一病而薨,本宫亦是感伤悲痛。前日皇上又给五阿哥上谥号为和硕荣纯亲王,事已至此,姐姐伤感也无益,还是保重自己身子骨要紧!” 愉妃闻此言,益发抽抽噎噎哭个不住,喃喃道:“永琪是个好孩子,又懂事又聪明又体贴,都是我这个做额娘的不好,自小就没有带好他,他一向多病,骨骼脆弱,这次不过是附骨疮,谁知就一病不起了呢……” 此话听在钰彤耳中,甚是锥心,便打断道:“姐姐身子不适,还是回船上歇着吧!”说着便令小宫女上来,扶着愉妃退下了。那愉妃本就木讷,唯唯诺诺的,也没再说什么,就这么下去了。 待愉妃一走,钰彤立时撂下脸色,沉声道:“容嫔,你可知罪!” 那坐在下面的容嫔和卓氏香玉面带不屑的冷笑,却也只得屈身跪下。她周边之人都不由自主向后挪了挪身子,甚至用手帕掩上了口鼻。 她身上那一股浓烈、暧昧的香气在船舱内飘荡着,钰彤忍不住也掩了口鼻,同是身体异香,当日襄玉那香气,清冽悠长、冷艳怡人,而她的香气,却这般香艳浓重,令人百步之内都觉得刺鼻。皇上如今除了对自己因当日诸多爱恨纠缠之外,独宠幸与她,怕是也与这香气不无关系吧! 睹物思人,何况是这独特的体香!钰彤酸酸地想着。 她冷冷道:“你不过是当年因回部大小和卓叛乱,皇上派兵平叛后将你擒了来,你兄长图尔都为向皇上示好,顺水推舟将你献于皇上的,你居然不顾身份地位,一味持宠而骄、挥霍无度,今日一日内,就敢要八十多种口味适宜的饭菜,还包括名贵的奶酥油野鸭子、酒炖羊肉、羊池士,这般不知自爱、不懂检点,该当何罪?” 那容嫔香玉也不磕头认错,只是冷着脸跪着,钰彤又冷冷道:“此次之事,本宫便饶过你,下次再如此不知深浅、挥霍浪费,本宫再饶不了你!你们都下去吧!”见众人都起身施礼要退出,钰彤想了想又道:“白日里大臣进献的两个汉家女子,是哪两个?暂留一留。” 两个十四五岁、样貌清秀的女孩子急忙站住,那两人都是宫装穿戴,也是身着旗装、脚蹬花盆底,但那一对金莲穿在其中,左摇右晃,很是怪异。 钰彤盯着两人看时,只见其中一人身量苗条袅娜,娇花弱柳之姿,细细两弯柳眉,柔柔一双凤眼,面白唇粉,袅袅婷婷,另一人身材微丰,凸凹有致,桃花面,芙蓉眼,细长眉,妩媚风流,都似在哪里见过的一般。 那苗条之人自称姓陈,丰腴之人自称姓陶,都娇娇怯怯,不似见过世面的样子,估计在家中也是那酸儒教导的三从四德之人。自从襄玉火焚延禧宫之后,帝弘历心灰意冷、对后宫之事再无心情,除了与钰彤一处追忆伤怀,偶尔宠幸容嫔,再不曾对其他宫妃加以青目,多少王公大臣欲进献女色以悦君,都被帝弘历冷言斥退,今日却为何独留下此二人? 一个容嫔便已经令她如芒在背,这二人又来节外生枝!如今虽说早已手握协理六宫之权,那皇后奚颜不过是个摆设,可是那皇后之位,毕竟不在自己手上,万一哪一日帝弘历从襄玉的幻梦中醒过来,宠幸了另外之人,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越想越觉得心中不畅,又找不出端倪,只得挥手令两人出去,那陶氏方行了礼转过身,就忍不住念了声“阿弥陀佛”,这声佛号使得钰彤忽地恍然大悟,原来,这陈氏相貌有当日苏湘玉之妹苏漫玉的神情,而这陶氏,竟神似那已经在碧云寺出家为尼的原傅恒大人的夫人清影。 想起漫玉及清影,钰彤心中一动,急忙叫住这二人。此二人都是汉女,刚刚进宫,在宫中无根无基,在朝堂上无依无靠,比不得容嫔,自持原是和卓公主、身份尊贵,其兄长又手握实权,一心与自己抗衡。如今如果能将此二人收为己用,再设法使她两人得宠,岂不是多了臂膀? 想了半晌,计上心来,转头对千灵低声吩咐了几句,而后笑着对两人道:“你两个,且随千巧下去收拾打扮一下,一会儿去御舟上见驾吧!” 待那些人都走了之后,钰彤才悄悄问千巧道:“前些日子送到愉妃和五阿哥处的桃杏鱼虾之物,没有引起人猜疑吧?” “娘娘放心,这些东西,当初也是嘉贵妃娘娘在世时嘱咐御膳房送给五阿哥的,如今娘娘不过是没有改前例,依例而行罢了,就算皇上或者他人心存疑虑,也查不到娘娘头上!”千巧急忙回答。 “可是本宫总是心里不安,当日纯姐姐临去时,特意叮嘱本宫,搭救五阿哥,本宫却辜负了她的嘱托,一任五阿哥病重身亡……”钰彤叹气道。 千巧笑劝道:“娘娘您怎么也跟纯皇贵妃一样这么心慈面软起来!纯贵妃娘娘再慈善,最终还不是落了个烈火焚身?如今五阿哥薨世了,娘娘的十五阿哥才能有机会继承大统啊!” 千巧又笑着补充道:“娘娘您最高明之处,是将嘉贵妃的四阿哥永珹过继给了和硕履懿亲王允祹……” “住口!立储大事,也是你小小宫女能随便多口的!”钰彤急忙喝止。心中却不由得感叹,如今大阿哥永璜、二阿哥永琏、三阿哥永璋、五阿哥永琪、七阿哥永宗、九阿哥、十阿哥永玥、十三阿哥永璟、十四阿哥永璐均已薨世,四阿哥永珹与六阿哥永瑢又已出继,八阿哥永璇腿脚有疾,十二阿哥永璂甚不得帝弘历欢心,唯有十一阿哥永瑆尚能令帝弘历展颜一笑,奈何其生母嘉贵妃暴亡,也使得他身份一落千丈,如今唯有书画怡情,消极避祸,再不敢有争胜之心,能入得帝弘历眼睛的,就只有自己的十五阿哥永琰了。 或许因当日襄玉火焚延禧宫之时,永琰在自己肚腹中,便经历了那份惨烈,因而自从出生,便天性醇厚、仁爱慈悲,大有襄玉当日之风,于是更得帝弘历夸赞,如不出所料,日后永琰必定贵不可言。 万事如意,唯有皇后之位,仍似驴子鼻子前的胡萝卜,诱人却不可得。虽然太后自从襄玉去后,便看破世态,再不过问后宫之事,一心吃斋念佛,但废除奚颜,尚需能令太后无话可说的理由方可。 正想着,千灵带着那两人出来了,只见两人都卸下了钗环,脱下了旗装,却换上了女尼的青衣小帽,益发现出清秀来。两人面面相觑,望着钰彤不知何意。 钰彤抬头遥望这帝弘历的御舟半晌,那心思敏感、多情多愁的男人,最是忆旧念旧,那襄玉在他心中的影子,怕是永远也除不掉了。与其同一已经亡故之人争风吃醋,莫不如将那影子从他心中连根拔除为好!她微微笑了,便令那两人过到御舟上去罢了。 那帝王之心,必定会“错把杭州做汴州”吧! 待两人已走上御舟,钰彤便扶着千巧的手,颤巍巍上了奚颜的大船。 岁月如刀,但在每个人生命中的雕刻力度,却大相径庭。她明显对奚颜下手,过于狠毒。 奚颜鬓发已花白,眼神呆滞、行动迟缓、衣衫褴褛,也不涂脂抹粉,只是神经质地抱着个枕头,一时哀哀哭叫着“永璟”,一时又哈哈大笑说襄玉在陷害与她,真如疯子一般无二。 今见钰彤前来,吓得战战兢兢:“你……你来干什么?又要装鬼吓唬我?我……本宫再也不怕了,不怕了!!” 钰彤见状,假意哀伤道:“娘娘说什么呢?嫔妾是特意来给皇后娘娘请安的。不知娘娘这些日子南巡途中,可否经常侍驾?嫔妾心中虽挂念皇上,奈何皇上怕是早把嫔妾忘了吧!” 奚颜战兢兢看着她,钰彤拉了她的手,指着御舟方向那灯火阑珊下的人影道:“皇后娘娘请看,如今皇上的口味真是越来越怪异了,竟然喜欢上了尼姑!” 奚颜顺着她的手看去,只见那御舟之上,两个僧侣打扮之人正侍立在帝弘历身边,不知在说着什么,逗得坐在龙椅中的帝弘历开怀大笑。 那千灵适时上来回禀道:“皇后娘娘吉祥!方才有圣旨传下,封陈氏为明常在,封陶氏为禄贵人呢!” 钰彤趁机向奚颜叹息道:“可惜妹妹身边有皇子在,不能出家为尼,否则,早就断了头发为尼,也好再得皇上欢心啊,说不定还能再得龙子呢!” 奚颜昏昏沉沉中听得钰彤之言,急忙道:“当真做了尼姑就能再得皇上欢心吗?”说着,也没有心思再多想,只回身一手从书案上的女红匣子里抓过一把剪刀,一手一把拉过自己多日不曾梳洗的秀发,便狠狠一剪刀剪了下去。 那身边的宫女山兰吓得叫道:“娘娘万万不可啊!咱满洲习俗,在丈夫和婆母去世后需要剪去头发以示哀礼。如今万岁和太后都康健,您这无疑是对万岁和太后的极大不敬,乃是触犯国忌的大罪!娘娘您要三思啊!” 钰彤恼羞成怒,怒喝道:“这里有你这个死丫头什么事!皇后娘娘忒宠坏了你了,还是你安心不想让娘娘再得恩宠?” 奚颜神智早已不清,听了钰彤之话,便道:“将这个不知死活的丫头捆了,送到慎行司活活打死!” 山兰毫不示弱,只抱住奚颜叫道:“娘娘您千万自己警醒,莫要被奸人所害啊!”侍卫进来,不由分说便将她拉走,杖毙在岸边。 当帝弘历听闻这边响动亲自前来查时,却见奚颜头发零散,状如疯妇,钰彤在一边叹气道:“皇后娘娘听闻皇上今日宠幸晋封了两个汉女,心中不忿,竟然自断其发,以示对皇上不遵祖制的惩戒。宫女山兰劝阻她不可如此,她不听,反而将山兰杖毙……臣妾方才正在船上看书,匆匆赶来相劝,却来不及了……” 帝弘历满面寒霜:“皇后乌喇那拉氏行为无状、自断其发、触犯国法,着废掉皇后之位,收回印玺金册,裁撤用度至最低等答应,将她拉下去,朕……朕再也不想再见到她!” 奚颜眨着呆愣的眼睛,口口声声叫着:“皇上,皇上你喜欢尼姑是么?臣妾愿意做尼姑啊……” 那太后站在另一艘大船的船舷旁,遥望着这里的一切,深深叹了口气,只摇摇头,未说一句话,仍旧闭上眼睛,手中转动着佛珠,轻声诵起佛经。 钰彤见奚颜被拉扯着离去,方从衣袖中拿出那本书来,呈到帝弘历面前:“皇上不想看看这书么?纯姐姐当日留下的怡亲王手抄的《石头记》。”那怡亲王几个字,特意说得很重,不知是因为心底划过了一阵悸动,还是欲加深帝弘历的回忆之旅。 果然,帝弘历的脸色沉了下来,伸手拿过那书,反身回了船舱内,便坐下看了起来,谁知竟一章一节看下去,许久,终于看完了,长出一口气叹道:“竟然真有如此笔力如橼之人,能将世态人情描摹得这般出神入化!” 钰彤小心问道:“皇上觉得此书,可否有借古讽今、伤时骂世之意?” 帝弘历侧头沉思:“此书似圣祖朝重臣明珠家事,不过白描而已,只是结局未免太过潦倒,内中也有诸多处,甚是刺心!如流传于世上,怕是会有人读书丧志、讽喻朝政!只是当日襄玉那般爱重,朕也不忍再兴文字之狱,或是将此书封禁……” 钰彤试探之下,见帝弘历仍心存留恋,转着心思道:“此书早已有部分流传,封禁反倒易招致猜疑,莫不如将那刺心之处,以及结局的悲凉宿命,都改上一改……” 帝弘历眼神迷离,望着那书稿出神,对钰彤叹道:“你一向与襄玉相交甚厚,因而得了她的真传,也是天性仁厚、从无奸诈的,朕这后宫,自今日全都交给你了,朕相信这后宫必将安稳平和、温馨融洽!当日襄玉心念期盼永不相欺、永不相疑,朕希望,终能与你做到,也算是对她的慰藉吧!” 钰彤掩住面上的喜色,只是露出温柔恬淡的笑。 淡极始知花更艳,任是无情也动人,襄玉,那是你的写照么? 或者,那书里的每个人,都有你的影子? 或者,你的影子,充满了那字里行间的每一个角落? 或者…… 或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