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卷 ------------ 001流亡梦醒醉生阁 皇都古城,十里繁华,烟柳如画。 白日里一座高楼雕梁画栋,在香安街拥挤的人潮中显得异常安静。尽管如此,其中浓郁的脂粉俗香,依旧铺满了整条街道,如安睡的美人骨子里体肤上,每一寸都是掩饰不住的妖娆。 高楼屏障,暮醒朝宿,轻纱幔帐遮挡着后方拥挤狭小的院落。徒留四壁的房屋中,阳光从高高的天窗外射进来,无情地闪耀着,又好像在窥视黑暗中的秘密。 “姐,这是什么地方?”一名男童小心翼翼地好像试探似的发出声音,那男孩约莫七八岁的模样,望着眼前比自己略长两岁的少女,粉嫩而初现棱角的脸上只有迷茫。 那被他望着的女孩名叫醉柔,他是女孩的胞弟允儿。 在允儿熟睡的时候,醉柔已经在黑暗的房间中走了两圈,漆黑的眸子扫过每一个比瞳孔更黑暗深邃的角落。醉柔试图踮起脚透过高窗看看外面的世界,却是以失败告终。 四下角落里,还有一些与他们年岁相仿的孩子,有些依旧熟睡着,有些则虚掩着一双惊恐的眼睛,像观察一个异类一般,看着醉柔的每一个动作,目光中却分明在期盼她能够发现些什么,或者带他们出去。 他们已经被困在这里两天了,其间除了有个身形消瘦矮小的男人偶尔送些冷水过来,孩子们一口饭也没有吃过。前胸贴后背的时候,肚子连打鼓的力气都没有了。 醉柔的身体明显比其他的孩子要强壮些,在孩子们都饿得头晕眼花的时候,她还能这样平稳的迈开步子。 听到允儿的声音,醉柔转过身朝缩在角落里的弟弟走过去,因为这房间中实在黑暗,脚下不小心踩到一团绵软软的东西。 醉柔正要低头,便听到一个女孩低低地胆怯而惊恐的轻呼,“啊……” 醉柔急忙把脚尖挪开,蹲下身子毫不犹豫地拉过女孩的手掌,脸上却不单单是愧疚,而是善意温暖的微笑,“对不起,我弄疼你了,吹一吹就没事了。” 醉柔在女孩的手掌上吹送着清凉的气息,女孩愣了一下急忙将手掌收回,怯懦地看着她。 弄疼了吹一吹真的会没事吗,不过是醉柔用来哄允儿的把戏罢了。醉柔在少女身旁蜷膝坐下,一只手掌覆在旁边允儿的手背上,凉凉的却让人感觉温暖。 只要这只手掌在就足够了,醉柔没有回答允儿的问题,因为她也不知道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只是好像很可怕,但又不是那么可怕,毕竟死里逃生的事情都已经经历过了。 “是青楼。”被醉柔踩到手掌的女孩幽幽开口道,柔软的声音中透着这个年纪不该有的无奈。 房间中其它清醒着的孩子,有的如醉柔一般略微惶恐,有的便如少女一样黯然无奈。看来他们的来路不尽相同。 醉柔转身看向女孩,追问她怎么清楚现在的环境。女孩告诉她,自己是被叔父卖到这里的。此地是名满皇城的烟花作乐之地,醉生阁。 醉柔看着眼前的情况,便是相信了,而她和允儿是被人迷晕拐卖过来的。 醉生阁的名字她似乎也在父亲口中听说过,父亲不是喜好作乐之人,所以父亲会提起的地方,一定非常有名。 之前醉柔最担心的,是被人拐卖到做菜人的地方,被煮了吃了。既然这里是青楼,起码可以确定他们还不用死,醉柔心下里偷偷舒了一口气。 那女孩见醉柔的反应特别,又看她饿了两天还有力气走来走去,也觉得有些好奇。 醉柔扯动面上被大漠风沙吹得有些干涩粗糙的皮肤,带着僵硬而友善的笑容介绍道:“我叫醉柔,这是我的弟弟允儿。” 醉柔的大方起初令那女孩感觉有些不自在,毕竟在这样的地方,谁都不愿意多和别人说话。但下一秒,女孩轻叹一声,似是认命了,反正以后大家是要一起相处的,运气好的话相处一阵子,运气不好就是相处一辈子。 “月婵。”女孩勉强地微笑,说出了自己的名字。 接下来,醉柔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再跟她说些什么,透过黑暗看着月婵的样貌,真是美人胚子,清透的脸上像是能掐出水来。醉柔不禁笑着夸赞道:“你真好看。” 月婵连句谢谢也没舍得说,黯然垂下眼眸陷进了新的思绪中,好看这件事情,在青楼究竟算好事还是坏事呢。 日头越升越高,阳光细细碎碎地洒进来,这些饿得昏头花眼的孩子纷纷蠕起鼻子,是闻到了久违的梦寐以求的饭香。门外白米的味道勾引着味蕾,孩子们疯狂起来,似乎是为了这一口饱足,如何拼抢付出都无所谓。 木门就这样被推开了。 门口,精瘦男人的身后站着一名妇人,涂脂抹粉也看不出岁数,只是看那举手投足之间的富态暴露了她涉世已深的成熟。妇人轻轻摇动手里的粉色羽扇,垂在扇下的流苏有节奏地跟着晃动起来。 这样摇扇子,哪里会有风,不过是更添了她妖娆幽逸的姿态。 妇人的目光在房间中扫过,看着那些似曾相识的期盼而紧张的眼睛,冲身旁的精瘦男人顾盼一笑。 男人穿灰衣,与妇人一身繁复坠饰比起来,才显得朴素非常。但即使如此,那男人身上的衣料,已经是这些穷人家的苦命孩子见都没见过的了。 精瘦男人将装满白米的大缸摆在门口,揭开竹编的盖子,饭香毫无顾忌地溢了出来。往日里醉柔不知道,简简单单一捧白米,就有这样令人发狂的魔力。 孩子们从各个角落站起身来,挨着、挤着、推着,只为了填充饿憋了的肚皮。 饿昏了头的孩子们不理解,但是醉柔明白,这是欲望的拼抢。她看着那妇人的眼神,充满戏谑和讥讽,而一切却又在妇人的意料之中。 这个眼神醉柔见过,那是属于父亲的眼神。她的父亲,曾经手握重兵的贺拔将军,新兵入营的第一课,就是让他们尝尝欲望的味道,让他们接受他将教给他们的生存法则。 醉柔拉着允儿的手,她没有动,因为她知道拼抢也不过是徒劳。那妇人不会这样轻易地让他们满足。 月婵与那些孩子一样,激动着想要撑起身子,醉柔一把拉住她,轻声道:“别去。” 月婵不理解醉柔的举动,但她心里却对眼前的女孩产生一种信赖,她坐回身子,对那冒了尖儿的诱人的白米咽着口水。 看着那些同伴们,有些在拼抢中被推到,被同病相怜的人踩在脚下,漆黑的小木屋中,上演着最简单的残暴。只是为了一口白米。 当一只脏兮兮的小手就要抓到白米时,一根藤木条抽了过来。精瘦男人盖上大缸盖子,同时盖上了孩子们的希望。 门口妇人的目光审视着一切,这些同样肮脏饥饿的孩子,有些钱途无量,有些一文不值。 而这一次,她终于看到了些特别的东西。妇人的目光满意地伸向角落里的三个孩子,她有些好奇,但更多的是惊喜,醉生阁里庸脂俗粉够多了,她需要些特别的新鲜血液。 妇人朝角落里的醉柔三人招了招手,那笑容有一种特别的吸引力,除了醉柔有些抗拒,月婵和允儿便被不自觉的吸引过去,他们隐约感觉到,有些好事情要发生了。 醉柔跟上去,妇人看着眼前的三个乞丐一样肮脏的孩子,月婵和允儿的俊美已经被她收进眼底。再看向醉柔,样貌普通皮肤粗糙,却唯独那双眼睛特别明亮。 妇人淡淡一笑,命精瘦男人给他们分了白米,只是一点点,已经羡煞其他孩子。 “只有听话的孩子,才会有饭吃。现在你们站成两边,男孩这边,女孩这边,妈妈给你们分白米。”妇人微笑着,浓郁而极具穿刺力的声音,安抚了所有躁动的孩子。 她是醉生阁的老板娘,苏非笑,人如其名,似笑非笑。 孩子们匆匆地填过了肚子,便迎来了在醉生阁的第一次训话。 内容大致是说,人分三六九等,青楼里的人亦是如此。 有些人以后能做头牌红牌,虽然身上沾点污秽,但锦衣玉食不比宅院里的少爷小姐差。自然人红了,受到关注了,从良去过普通生活的机会也多一些。 而有些人却只能是低等的,没有尊严和自由不说,还要被另一些没有尊严和自由的人使唤。 要做什么样的人,三分靠天,七分靠拼。 醉生阁分东阁和西阁,东阁是人尽皆知的妓院,西阁是较为隐秘的倌院。这些男孩都是要被送去倌院的,为达官富商提供男色服务,地位比之妓女还不如。 醉柔听到此处手心一紧,指甲刺着皮肉,因为这样的话,她和弟弟就要分开了。 如果活着是基础,那么在这基础上,她唯一的奢望就是还能够照顾允儿。醉柔好像第一次明白什么叫百感交集,即使是饿的心慌时也没有这样紧张和担忧过。 “好了,今天安排你们到好一些的房间里休息,明儿个会有人带你们来见我。你们呀,都把自己洗刷干净些,打好了精神,妈妈亲自给你们分出三六九等。” 苏妈妈说完,扭着水蛇一样的细腰,漫不经心地摇着羽扇,慢步离开。 ------------ 002不辨金银两相抵 因为男孩和女孩是要分开休息的,醉柔眼睁睁地看着灰衣仆人带着一队男童离开,允儿自然也在行列之中。 允儿不知所措的眼神探过来,醉柔想要上去拉住他,可是心里明白,这地方是由不得他们做主的。醉柔温柔的眼睛望向允儿,轻轻地摇了摇头,无奈中透着坚定。 父亲是驻扎关外的将军,醉柔跟在他身边见他操练兵将指点山河,心思比同龄的孩子要细密些。爹爹教过她,不要做无谓的抵抗,任何时候,只要性命在,就会有回旋的余地。 这些道理,醉柔虽然不能明白清晰的讲出来,但是已经在心里埋下了。 醉柔被安排在东阁的寝室,正巧与月婵同房。房间中的陈设虽然简单,却也雅致,与往日长居的军营大帐可算天差地别。 折着细光的缎子帷幔,碎花床品,青黄色铜镜,漆木的桌椅摆件,一切提醒着醉柔,她的生活彻彻底底的改变了。 月婵对这些东西倒是比醉柔要感兴趣些,小心翼翼地挨处触摸过来,面上的表情一阵欢喜一阵暗淡。她知道自己是被抛弃的穷苦的孩子,别人要你过的好,便是好,别人若是要你苦,也只能忍着。 月婵不识字,也没人教过什么道理,凭着在人世上活了十年的经验,她只学会了认命。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醉柔在心里盘算着自己如何才能照顾到允儿,只可惜她不是男儿。 不一会儿,东阁妓院里的姐姐就过来了。这姐姐名叫姚儿,身子纤瘦,一阵风儿就能吹倒一样,长相也只算是一般,素色罗裙箍在身上,发髻上插着一柄珠花银簪。 醉柔叫她姚儿姐,姚儿虽然年岁尚轻,身上却完全没有苏妈妈那股子雍容妩媚、举步盈盈的姿态。姚儿是东阁的普通妓女,除了晚上要出去侍奉客人以外,平日里如这种琐事都是要随时候着差遣的。 姚儿带来两套干净的缎子衣裳,吩咐明日去见苏妈妈的时候穿上,又告诉她们当如何洗漱,洗脸、漱口、搭理头发等等。 月婵很认真的一字一句听着,被卖进来之前,叔父就告诉她,凭她的样貌只要听话在青楼应该可以过得很好。自然在穷人家眼中,吃的穿的精致些,就算是好日子了。 醉柔也没有打岔,这些事情她自然都懂。过去不在军营的时候,有达官商贾到府上拜访,也会有下人给她好生收拾。只是父亲每每外出扎营练兵,都喜欢把醉柔带在身边,总说女孩子家要磨砺的硬气点,长大了才不会给人欺负。 想起父亲,醉柔不免有些伤心,而心里更坚定了要照顾好允儿的决心。 对,无论如何。 姚儿将所谓青楼的三六九等详细的讲解一番,最高等的自然是样貌技艺出众,做了红牌身价不菲,平日里琐事都有人照顾着,但始终还是要看人家脸色过活。 中等的就是寻常的妓女小倌,晚上看客人的脸色,平日里还要看着红牌头牌的脸色。 这也算是好的,最低等的便是挂着牌,还要做奴才的奴才,任谁都可以欺负,被欺负了也绝不可能有人为自己出半个头。 这高等的也不是与生俱来的,只要被苏妈妈看重,便会送去醉生阁自家的学堂教琴棋书画各种技艺,要是能有个一技之长便最好不过。而苏妈妈选人,自然是以长相为标准。 允儿自小生活在府邸中,不若她喜欢陪父亲去大漠迎风饮沙。醉柔思量着,允儿人长得漂亮,能被选上去学些书画技艺也不是坏事。再如月婵这样的美貌,自然也在行列之中。 醉柔极少注重自己的样貌,这才转头在铜镜中瞥了一眼,皮肤太粗了,面上青黄一片十分黯淡。若是不比还好,与月婵比起来,自己的脸就好像黄沙捏的。 东阁和西阁本来就彼此不相通,若是不能被选进学堂,醉柔想见到允儿就更难了。 姚儿俯身看着眼前一美一丑的两个女孩,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不过是来完成一件司空见惯的任务而已。姚儿道:“该告诉你们的都说过了,没问题的话,明天我会过来带你们去见苏妈妈。” 月婵转头看了醉柔一眼,她没有问题,却又好像一切一切都是问题。月婵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未来会发生什么,她甚至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只是任由他们吩咐着安排着。 醉柔蜡黄的脸上两只不算大的眼睛扑扇着,目光似是真诚地在姚儿身上游来晃去,带着虚伪的笑容,说道:“姚儿姐姐,你真好看。” 谁会想到一个九岁孩子的笑容是虚伪的呢,姚儿被夸的高兴,终于露出一个笑容,却是装作不经意地问道:“是吗?” 醉柔使劲点头,指着姚儿头上的发簪说:“还有这花簪子,姐姐带上很好看呢。” 醉柔现在不会把话说得很漂亮,她只是尽量说些好听的哄姚儿开心,然后她就可以知道或者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军营里,下属有事情求爹爹的时候,都是这样做的。 姚儿现在是真的高兴了,她不过是个中等的妓女,说来既然已经接受了这么个行当,自然期望着有一天能爬到更高一些的位置。姚儿谦虚道:“你这丫头好会说话的,不过这醉生阁里比姐姐漂亮的人好多呢,以后你就会知道了。” 醉柔依旧闪着眼睛,仰着头目光紧紧落在姚儿的脸上,说道:“不会啊,我从来没见过比姐姐还白的人。” 姚儿嗤笑一声,抬手在醉柔粗乱的头发上抚了一把,声音温和了许多,“你还不懂,姐姐是涂了脂粉,若是你涂了也会这样白净的。” “真的吗?”醉柔有些惊喜的样子,这脂粉之类的东西,她是真的没有见过了。母亲不施粉黛,将军府上下丫头婆子都是素面朝天,严肃得就像军队一样。 但是醉柔知道,这样东西或许能帮到她。醉柔撩开袖子,褪下藏在手腕里的细细一条金镯子。此物陪着醉柔已经有些年头了,爹爹说她女子阴气太重,身上要有些金质压着。 醉柔虽然不舍得,可这是她身上唯一值钱的东西了。醉柔把镯子递给姚儿,说道:“我用这个跟姐姐换些脂粉可好?” 那镯子虽然纤细,但在只能戴得起银饰的姚儿眼里,已经是足够贵重了。真金当前,姚儿没有理由拒绝醉柔,确定了镯子的材质,便忙不迭的应承着将镯子收了起来。 这姚儿也算厚道之人,拿来的都是平日里不舍得用的脂粉,反正有了这枚镯子,想换多少都可以。醉柔收了脂粉,连声道着谢,其实她也不太清楚,自己那镯子究竟值多少钱,但为了这些脂粉的意义,还是值了。 姚儿应是觉得醉柔亏大了,占了小孩子的便宜有些过意不去,便抬手除下珠花银簪,只以为醉柔刚才夸她这簪子漂亮,应该是很喜欢才对。姚儿将银簪送给醉柔,便满心欢喜的离开了。 醉柔对着铜镜,用那银簪在自己乱糟糟的头发上比量两下,却怎么看都感觉别扭。转过身看着还没回过神来的月婵,醉柔抬手将银簪插在她小小的发髻上,一拍手道:“好看。” 月婵眉头轻锁,对醉柔说道:“你用那样贵重的东西换了这些东西,不后悔吗?” 月婵倒是不会想醉柔为什么有这种贵重的东西,只是金子她连见都没见过,醉柔却这样轻而易举的送了出去,替她感觉有些不值得罢了。 醉柔不想解释那么多,而且她也实在不清楚自己的损失到底有多大。醉柔拉过还有些严肃的月婵,让她坐在梳妆台前,对着铜镜里的月婵道:“你看,这样就更漂亮啦。” 月婵抬手在银色的花朵上抚摩着,便听醉柔用不由推脱的口气道:“这就算我给你的见面礼,你要好生保管呢。” “见面礼”,月婵在心里重复着,穷人家的孩子,哪懂什么见面礼。 醉柔和月婵纷纷换下了身上脏破的衣服,纤薄的缎子贴在身上很舒服。按照姚儿交代的,他们以前的衣物是要丢掉的,醉柔看着换下来的中衣,轻轻咬牙两只手分别拉着一头布料用力撕开。 月婵不懂醉柔在做什么,醉柔抬眼看着她,目光中有些警惕。 而醉柔显然不是喜欢偷偷摸摸做事情的人,她知道这件事情不可以让月婵知道,便大大方方地说道:“月婵,你别看,这是我的宝贝,不可以让人看到哦。” 月婵乖巧,轻轻一笑,便转过身在新换的衣服上摆弄着。 醉柔从原先衣服的夹层中取出一本只有巴掌大小一指厚薄的小册子,小心翼翼地藏在身上。她要保护这样东西,就像要保护允儿一样重要。 第二日一早,醉柔和月婵洗漱装扮过,脂粉贴在脸上虽然不太舒服,但确实令粗糙暗黄的皮肤变得白嫩了。醉柔拜托月婵为自己梳理了头发,看着镜中几乎焕然一新的自己,虽然还是不够漂亮,但好歹是多了几分底气。 什么三六九等,爹爹告诉她,要么平庸,要么就做人上人。 ------------ 003商女闺阁有秘事 醉生阁的花园子里,一班刚刚洗去风尘的孩子们站得笔直,苏妈妈在他们脸上挨个看过来,挑选了几名长相标致的男孩女孩,让他们单独站在一侧。 果不其然,允儿和月婵都被选了过去,而经过精心装扮的醉柔,依旧和一堆其貌不扬的孩子站在一起。 醉柔心里有些失落,看着允儿依旧惊慌的小脸,也不知道如何是好。 苏妈妈挨个问那些俊俏孩子的名字,是要听听他们的声音。月婵轻松过关,问到允儿的时候,允儿犹豫着,在苏妈妈的目光下,只能低低地开口说着:“我叫贺……” “他叫允儿。”醉柔的声音很大也很干脆,直接打断了回答问题的允儿。贺拔是罪臣的姓氏,贺拔空将军出事不久,他们的全名还是不要让人知道才好。 苏妈妈转过头看向醉柔,目光严厉得就好像一根刺。醉柔的心莫名地惊了一下,下一刻便有一个巴掌十分利落地摔在脸上。 “啪”的一声,惊得所有孩子都颤了一下,孩子们的目光落在醉柔身上,不过都是在为自己担心而已。 醉柔红着眼睛,但身体依旧站得笔直,脑袋里嗡嗡的。再也不是承欢父母膝下的女儿,即使犯了错,只要撒撒娇什么都会过去。在这里,她什么都改变不了,比起爹爹手下的士兵还不如。 苏妈妈迈着举重若轻的步子走过来,审视着醉柔异常明亮的眼睛,说道:“我没让你说话。” 醉柔低下头,低声道:“对不起。” 苏妈妈觉得醉柔特别,敢犯错又敢认错。冰凉的指甲抵在醉柔的下巴上,轻轻将她的脸勾起,苏妈妈再次认真地看了她两眼。 “不错,还懂得装扮自己。你叫什么名字?”慵懒而不可抗拒的声音。 这样近距离的看着苏妈妈,醉柔越发胆怯,生怕那冰凉的指甲下一秒就会刺进自己皮肉里。醉柔战战兢兢地回答道:“我叫醉柔,我是他的姐姐,他叫允儿。” 苏妈妈似嫌恶的撇了醉柔一眼,甩开手掌,说道:“啰嗦。”她不过是问醉柔自己的名字而已,苏妈妈并没打算就这样放过醉柔,继续道:“醉柔,名字倒是不错,你们姐弟姓什么?” 醉柔犹豫着,抬起下巴看着苏妈妈的眼睛,回答道:“我们现在都是妈妈的人,姓什么已经不重要了,若是妈妈不嫌弃,我们便跟着您姓苏,可以吗?” 苏妈妈愣了一下,随即便发出了夸张刺耳的笑声,苏妈妈看着一旁刚才打了醉柔的侍女,说道:“瞧瞧,多巧的一张嘴。” 苏妈妈的脸色好了许多,不再那样严厉了,只是微笑依然掩饰不了她骨子里的阴冷。苏妈妈对醉柔道:“不过你这张巧嘴,是要拿来讨好男人,可不是跟妈妈我顶嘴用的。” 醉柔轻轻点头,脸上依旧是火辣辣的疼。 “你站过去吧。”苏妈妈撇了一眼允儿和月婵站立的那边,对醉柔说道。 醉柔朝允儿迈开步子的时候,腿都几乎软了,心中舒一口长气,这个巴掌好歹是没白挨。 醉生阁专门培养红牌的学堂上,苏妈妈依旧摇着羽扇,对端坐在下面的孩子训话:“你们都是命苦的孩子,流落在外面做了乞丐还是好的,若是被人卖去做了菜人,那才是惨的。好歹我这醉生阁不是要命的地方,你们只要够听话,吃的穿的,哪怕是荣华富贵都不会欠了你们。” 苏妈妈莞尔一笑,游走在桌椅之间,正立在醉柔一旁。醉柔与苏妈妈意味深长的目光对视一眼,便有些畏缩的低下头。 “虽说醉生阁是红尘烟花之地,却也能保你们平安。皇城几经战乱,唯独咱们这醉生阁从来没有被破坏过。说到底,这天下始终是男人们的天下,男人最喜欢最舍不得的就是你们这些花儿一样的脸。美貌是你们活着的根本,而只有才学才能令人花开不败。妈妈我也算是给了你们机会,让你们读书认字,教你们抚琴下棋,自然除了听话以外,还要用功、要上进。” 苏妈妈训过话,便将孩子们交给了学堂的先生。只等着几年以后,这些童男童女长大,挂了牌子,好把她这番投资和心血挣回来。 被选入了学堂当真是好的,为了保证身材纤细手指白嫩,平日里什么脏活累活都不用做。虽说苦练舞艺琴技累了些,平日里三餐也都是清汤寡水,只为了保持他们身体清爽,毫无异味。 都是长身体的年纪,醉柔知道允儿也吃不饱,便常常将自己的那份食物留下,在学堂见到允儿之后,再偷偷塞给允儿。 这一日醉柔和允儿躲在一处角落里,看着允儿大口大口的啃着馒头,醉柔也只能一边替他顺着胸口,一边说道:“快点吃,不要被发现了。” 允儿终于将大半个馒头塞进肚子里,无辜而清澈的眼神看着醉柔,说道:“姐,这里的人都好奇怪的,他们要我穿女孩子的衣服,平日里跟伙伴们,不准叫哥哥弟弟,而是姐姐妹妹的。真的好奇怪。” 允儿不过七八岁,还不懂得小倌到底是做什么的,而醉柔却已经搞明白了。允儿是贺拔家唯一的儿子,醉柔自然不能让他去变成男人的玩物,从此断了贺拔家的香火,那便是死了都没脸见贺拔家列祖列宗。 醉柔四下看了一眼,压低声音道:“你别理他们,你只要不犯错不挨打,其他的事情都不准往心里去。允儿放心,姐姐一定会想办法让你离开这里的。” 允儿重重地点着头,说道:“允儿是男子汉,要像爹爹一样保家卫国,还要保护姐姐。” 醉柔有些黯然,拍打着允儿的肩膀说:“以后不可以再提爹爹了,知道吗?” “姐,爹爹是不是死了?娘亲说人死了会住到月亮上去,他们能看见我们吗?”允儿单纯地问道。 醉柔面色沉静,半晌回答:“不会。人死了就是死了,再也看不到了。”醉柔看着允儿失望的样子,安慰道:“但是姐姐会永远在你身边的。快回去吧,不然要被发现了。” 民间相传帝王昏庸荒淫,纵容奸佞,残害忠良。 定安国五十八年,平定西南战乱的六王爷,抚恤黎民、镇压奸佞,在民间威望颇高,引来一众朝臣排挤。不久六王爷终为君主顾沧流逼迫,死在自家府邸。 又传六王爷之胞弟九王爷,因兄长之死伤心过度,高烧数日,罹患失声之症,再不能开口言语。 适逢乱臣当道,忠良人人自危,百姓民不聊生,唯独这烟花之地一如既往,夜夜笙歌,丑陋可耻的欢声笑语不止不休。 十四岁的醉柔在醉生阁的调教培养下已经初具姿色,只是因为常年食不饱腹,比寻常少女还要瘦弱一些。除了饿肚子以外,醉柔对自己极是照顾,她努力不让自己生病,不让自己因为长时间的练舞练琴累坏筋骨。 夜已经深了,醉柔独自在房间握着那本小册,上面是他们贺拔家的秘密。似乎是费了好大的力气才下定了决心,醉柔走到桌前,将画着美人出浴图案的灯罩揭开,引燃了那本小册。 看着枯黄的纸张燃烧,变成令人厌恶的黑色,醉柔再次舒了一口气,这个藏了多年的秘密,终于要消失了。而册子上的内容,她已经烂熟于心。 月婵推开房门,闻到房间中燃烧纸张的味道,微微蹙起眉头。如今的月婵浑身流转着一种温婉恬淡的美,即使是蹙眉或者哭泣,都藏不住她骨子里透出来的温柔。 苏妈妈常说,这种温柔对男人来说最是致命。 苏妈妈最看好的新人就是月婵。年岁相近的伙伴已经相继挂牌接客了,苏妈妈倒是有几分善心,说是要等来过月信之后才会开始接客,否则容易伤了姑娘家的身子。 醉柔和月婵身子成熟的较晚一些,接客一事便一拖再拖。 “你在烧什么?”月婵有些失魂落魄的模样走进来,看到地上的黑漆漆的碎屑,漫不经心地问道。 醉柔轻轻一笑,说道:“秘密。” 月婵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张了张口,在窗沿边坐下,脸上没有表情,像干瘪瘪的木偶,麻木而机械地说道:“就是你那个连我也要防着的秘密。” 醉柔打量着月婵的神态,自然看出她有些不对劲。走上前,醉柔的双手按在月婵肩头,讨好般说道:“若是有一天我们都自由了,我就把这个秘密告诉你,好不好?” 月婵是这个世界上除了允儿,与醉柔最重要和亲近的人。相信对于月婵来说,醉柔也是如此。 月婵没有说话,眼睛里已经有一汪清水在打转儿,醉柔敏感地察觉到月婵的身体在轻轻颤抖,透着淡淡凉意。 醉柔以为月婵生病了,抬手去抚她的额头,问道:“你怎么了?” 月婵摇着头,拨开醉柔的手臂,木然说道:“醉柔,我月信到了。” 醉柔也低下了头,这象征成熟的标志,对她们来说无疑是噩梦的开始。醉柔在月婵面前坐下,轻声问道:“苏妈妈知道了吗?” ------------ 004一片殷红烙青白 这样天大的好消息苏妈妈怎么可能不知道,苏妈妈已经着手开始准备,要将月婵作为头牌隆重登台。自然月婵的第一次,是一定要卖个好价钱的。 等到月信结束,月婵便再也没有回避和拖延的借口了。月婵将苏妈妈的原话说给醉柔听,说着说着,眼泪就止不住地往下掉,那情形映在醉柔眼里,都不免感觉心快碎了。 醉柔没有办法安慰月婵,自从她们来到这里的第一天,就已经在为这场噩梦做准备。醉柔只能伸手抱住月婵,沉默着。 这几日月婵便不必再去学堂上课了,苏妈妈交给她一本画册,上面尽是些羞人的春宫图画。月婵没有心思去学那些以后她赖以生存的技能,每一日失魂落魄、郁郁寡欢。 醉柔终于看不下去了,打破了最后晦涩,她问月婵:“你是不是不想接客?” 月婵抬眼看向醉柔,无奈地摇着头,回答着:“不想又怎么样,咱们在这里,这一天是迟早要来的。当初芽儿姐姐不愿接客,挨了许多板子,最后不是也只能认了么。” 顿了一下,月婵继续道:“我应该只是还没有准备好吧。” “或许,我可以帮你。”醉柔犹豫着,低声道。 月婵惊愕,便觉得可悲而可笑,那么多姑娘都躲不过,她们又能有什么办法呢。醉柔只好将自己的拖延办法告诉月婵,月婵听得糊里糊涂只弄清楚了一个大概,问道:“真的可以吗,可这办法也不能常用啊。” 醉柔叹了一口气,说道:“躲一时是一时吧……” 甘心,醉生阁老板娘苏非笑的儿子,没人知道他的父亲是谁,用寻常人的话来说,就是“野种”。 作为青楼里长大的少年,甘心对周围各色花样美女毫不心动,这一点一度令苏妈妈感到担忧。她宁愿自己的儿子是个游戏花丛的浪子,也千万不要是大家私下打趣说笑的断袖之癖。 因而苏妈妈从来不准甘心靠近西阁倌院。 用甘心的解释来说,他不是喜欢男子还是女子的问题,他只是对醉生阁的一切太熟悉,熟悉到厌恶的地步。因此这里的一花一草,对他来说没有半点诱惑力。 初识甘心的时候,醉柔只以为他是西阁的小倌,却发现此人天天游走在东阁花园中,并且完全不顾及所谓的等级忌讳,对院中的所有人都能指使来去。 在醉柔的印象中,甘心很懒,懒到恨不得连撒尿都不用解裤子。同时,甘心遗传了苏非笑最大的特点,就是贪财。不过如甘心这样也算得养尊处优的少年,即使是贪财也没有门路,因此他只贪苏非笑的财。 醉柔与甘心的交流比醉生阁其它人要多一些,自然这些事情都是私下里进行的,或许说他们之间是一种不正当的生意关系。 为了能更好的照顾允儿,醉柔经常托甘心去醉生阁外买一些糕点熟食,在这样的照顾下,允儿比其他的储备小倌要强壮一些。但是甘心做事向来手脚麻利,此事从来没有被发现过。 做为交换,醉柔会给甘心调制各种口味的果酒,当然原材料都要甘心自己掏腰包买。甘心很乐意和醉柔进行这种偷偷摸摸的交易,即使是要自己破费,却也进行得乐此不疲。 对甘心来说,醉生阁的生活实在是太无趣了。甘心不关心醉柔如何会这些特殊的酿酒之法,他喜欢偷偷摸摸的小刺激,但不热衷于刺探别人的秘密。 当然,甘心不是每天都会出现在醉生阁的,甘心告诉醉柔,他拜了位高人做师父,偶尔也会抱怨,他那位师父比他自己还难伺候。 最近甘心要酒越来越频繁,醉柔猜想是他那位师父也迷恋上果酒的味道了。这无疑是她作为贺拔酒技传人的骄傲,只是这件事情,谁都不能说,就连对允儿都要暂时保密。 醉柔终于在约定的地点等到了甘心,而这次他需要甘心帮自己弄的东西,不是糕点熟食,却是几位草药和蔬菜熬成的汤汁,还有醋。 甘心闪着一双清澈天达的眼睛,眉心那点朱砂红异常醒目。这是甘心与生俱来的标志,令他整个人看起来,像一个顽劣俊俏的童子。 “你要这些东西做什么?”甘心随口问道。 醉柔自然不能告诉甘心,自己要帮月婵调制醒酒汤,让月婵凭着这东西把到时买她身子的人灌得不醒人事,以此躲过一劫。 “没什么,听说一味偏方,想帮允儿补补身子。”醉柔撒谎道。 甘心看着眼前这个刚进醉生阁时黑乎乎的小丫头,现在已经白净了许多。他知道她是特别的,也知道她一定隐藏着什么秘密,只是与他无关的事情,他懒得关心。 有的时候醉柔觉得甘心的名字很特别,或许苏妈妈给他起这名字,意在对某段往事的纪念。生下这个令她头大的儿子,苏妈妈心甘情愿。 月婵登台的当天,只在莺歌燕舞的厅堂中匆匆露了一面,苏妈妈便急忙将帘子拉下来。这样漂亮的姑娘,就连让那些不花钱的人多看两眼,对苏妈妈来说都是吃了大亏。 厅堂里的男人们迅速沸腾起来,为了这绝色少女的初夜争相竞标,价格瞬间从一百两飙到一千五百两。 得到月婵初夜的,传闻是个外地来的商贾,又有人说,这商贾只是个门脸,他背后是朝中的某位权臣。 月婵被送到房间中等待,那商贾交了银两便也消失了。直至莺歌燕舞都变得舒缓,酒酣心畅的花客渐渐散去,那商贾背后的权臣才姗姗出场。 苏妈妈自然知道这权臣的来路,便是带着他从小径绕到安置月婵的房间,一边迎迎奉承一边吹嘘着月婵的美貌。商贾被苏妈妈哄得很高兴,见到月婵时更是大为满意,便急忙打发了旁人出去。 房间中的月婵怯生生的,只能按照醉柔教她的,对权臣说自己很害怕,希望先饮些酒去去紧张。十四岁的月婵鲜嫩的就像一捧清泉,任谁也不舍得随意污染。 权臣姜大人应了月婵的要求,几杯酒下肚,已经开始急不可耐。 月婵一杯接一杯地哄着姜大人喝下去,自己也已经喝得头昏眼花。多数男人都有一个特点,这酒一旦喝开了,便是只要有人肯灌,他们就乐意奉陪。 男人在喝醉时总是自负于自己的酒量,就像在哄一个姑娘同房时自负自己的能力一样。 这些东西醉柔和月婵自然不懂,这还要多亏了甘心的孜孜教诲。 就在月婵自己都快醉晕过去的时候,醉柔终于端着盘托进来了,盘托上是甘心帮她搞到手的药汤,正是替月婵醒酒之用。 喝醉了的姜大人对于醉柔的闯入很气愤,昏花的眼睛迷离开合,也看不清楚醉柔的模样,只摇头晃脑地问着那碗里是什么东西。 醉柔鼓足了勇气踏步上前,将汤药放在月婵面前之后,又走到姜大人身旁,耳语两句。姜大人满意地笑着,便打发醉柔退下,也默许了月婵喝下那汤药。 醉柔不过是告诉姜大人,那药汤是为女子催情所用,好减少她的恐惧和生涩。 一切进行的还算顺利,月婵凭着醒酒汤的药力成功地灌倒了姜大人,费劲力气将他扶上床之后,便蹑手蹑脚地退去他的衣物。这是月婵第一次看男人的身体,心里却是害怕的很。 咬破手指,月婵拼命地挤着鲜血,一滩殷红便烙在印花床单上。 月婵呆呆地坐到天明,按照醉生阁的规矩,走出房间让姜大人的随从,带着尚未醒酒的姜大人打道回府。 这一夜醉柔同样辗转难眠,她不知道自己这样做算不算坏了祖上传下来的规矩。或者说从她给甘心调制果酒开始,这规矩就已经被破坏了。 贺拔家的独门酒技,可以医人助人,不可害人伤人,也不可以酒技谋取利益,更不可以此杀人。 当双手粘上鲜血的时候,只能以血洗血,永远都停不下来。 这是贺拔家的诅咒,没有人知道真假,他们只能虔诚的对待。 鸡鸣日升,一切如期而至,唯独月婵迟迟没有归来。醉柔穿衣起身在房间中忐忑着,等来的却是苏妈妈派来的灰衣仆役,这些仆役平日里还有一个特别的角色,就是打手。 很显然,事情败露了。 暗无天光的柴房中,月婵还穿着昨日亮相时的那一身繁复华丽的衣裳,她跪在苏妈妈面前,早就哭成了泪人儿,还在一声声祈求着饶恕。 醉柔被押进来的时候,月婵脸上更显出诧异和惊慌,她扑在苏妈妈脚下,哭喊着:“此时与她无关,妈妈,您要罚就罚我一个人吧。” 醉柔已经了解了状况,她被迫跪在地上,抬眼看着苏妈妈,还是初见时的那种眼神。 苏妈妈一脚踢开了跪在眼前的月婵,目光凌厉如刀光,冷冰冰地说道:“罚你?有人肯花一千五百两银子买你一夜,这样金贵的身子,我可罚不起!” ------------ 005惺惺相怜谁人助 事情败露的原因很简单,不是因为月婵的演技太烂,也不是那姜大人酒力过人醒了过来,而是苏妈妈的老谋深算。 苏妈妈经营青楼多年,自己也是妓女出身,自然有丰富的与试图蒙混过关的丫头片子斗法的经验。在给月婵穿那身繁复华丽的衣裳时,苏妈妈就已经派人在衣襟上做了手脚,这衣服有没有脱过,一看就明白。 苏妈妈一再对手下的人强调要听话,她最讨厌的就是这些以身试法的,这胆子大的有了一个,就会有第二个。苏妈妈自然也不会放过这个杀鸡儆猴的机会。 只可惜月婵是她以后的摇钱树,昨天夜里姜大人就留了话儿,这几日会天天过来光顾,吩咐着不能再让月婵接客。 苏妈妈不能动月婵,就只能欺负欺负这个暂时还没有用处的小丫头。当年苏妈妈就觉得醉柔是个鬼灵精,也曾警告过她不要把这些小聪明用在与她周旋上,姜始终是老的辣。 醉柔跪在地上,脸上的表情让苏妈妈十分不痛快,她预想的是醉柔会和月婵一样哭喊着请她原谅,可这丫头偏偏一点也不害怕。苏妈妈不希望自己手下有这样棘手的角色,所以她必须给她们点颜色看看。 月婵又求了几句,终是什么也改变不了。醉柔自然也明白,自己犯了大忌,求也没有用,反而若是被问起醒酒汤的来路,自己还无从编造,所以只能做死不开口,让苏妈妈先出了气。等这气儿顺了,没准也就忘了。 藤木条抽打在醉柔的肩背上,这抽打方式很巧妙,一下下抽得皮肉红肿,却不曾绽开一条口子。姑娘们都是靠身子吃饭的,若是留下疤痕可就不好看了。 醉柔咬着牙没有发出声响,她也知道苏妈妈打人的时候就听不得声响。 月婵一直在一旁哭哭啼啼的,醉柔不知道自己被打了多久,腰背已经直不起来了,只要稍稍动一下,整个背部的皮肉就火辣辣的疼开。 而那藤条抽打的声音,却令醉柔感到有些兴奋。她努力地竖着耳朵听那藤条在自己的衣物上划过,或者这样便可以暂时回避疼痛。 “妈妈,妈妈……”苏妈妈身边的使唤丫头匆匆忙忙跑进来,一脸急迫的模样。 苏妈妈拧着眉头看向丫头,也不管这边的醉柔还在受罚,听那丫头说道:“甘心少爷到西阁去了。” 苏妈妈脸色一怔,对于那个玩世不恭的儿子,她最害怕的就是这样的事情。经营声色场所这么多年,她十分清楚,有些人即使本身对男子没有兴趣,偶尔接触一次,也会无法自拔。况且甘心这么个大小伙子了,一直不曾对女子有过想法。 什么事情也没有儿子重要,作为一名不算合格的母亲,这是最基本的原则。 苏妈妈手一抬,吩咐着仆役停手,而后又转身看向跪在一旁的月婵,严厉道:“今晚姜大人还会过来,你昨晚没有破身的事情,自己想办法解释吧!” 醉柔被押过来之前,苏妈妈就吓唬过月婵,说那姜大人手段非常,最讨厌别人唬弄欺骗自己。月婵哭喊着,央求道:“妈妈,妈妈您要帮帮我啊。” 苏妈妈又一脚踢开月婵,冷哼一声道:“在醉生阁,你若是听话没人敢欺负你,你要是不听话,老娘就只管卖人收钱,后果自己兜着!” 苏妈妈大步离开,月婵流着委屈、后悔和无奈的眼泪,几乎是爬到醉柔面前。醉柔经过这一番抽打,已经彻底站不起来了,她只能弓着身子趴在地上,更没有力气说话。 醉柔不怪苏妈妈,她犯了错就该打。她只当做这是自己动用酒技的惩罚。 柴房里剩下月婵和醉柔两个人,月婵哭哭啼啼地道着歉,说是自己连累了醉柔。醉柔苦笑或者摇头,或者一声不吭,时间在疼痛中一分一秒的过去。 薄情的黄昏降临,令原本就昏暗的柴房更添了些晦暗阴冷,破旧的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醉柔背对着房门没有反应,只有月婵身子一震,以为又有噩运要降临。 这一次月婵是吃惊了,出现在门口的是一名十来岁的少年,月婵在黑暗中的眼睛使劲睁了睁,才看清楚是醉柔的弟弟允儿。 允儿三两步跑进来,趴在醉柔的耳朵旁边哭起来。 门后又冒出一个身影,正是苏妈妈的儿子甘心。甘心看看四下,确定没人之后便再次将房门关起来。其实甘心并不害怕有人看到他进柴房,只是他觉得这样偷偷摸摸的事情很有趣。 醉柔听到允儿的声音才勉强抬起头来,好歹手臂没有受伤还可以活动,醉柔抬手抚去允儿的眼泪,低声道:“允儿是男子汉,不可以掉眼泪。” 允儿还是忍不住想哭,但是在姐姐温柔的抚摩下,只能咬着牙齿忍下来。醉柔抓着允儿越发修长的手掌,吃力的令自己撑起半边身子。 从这样的角度看过去,站立着的甘心才显得异常高大。醉柔没力气去观察他的形态,只低低的说着“谢谢”,是谢谢他白天替自己解围,现在又将允儿带过来。 听到醉柔道谢,甘心这才满意了,急忙蹲下身子来,在醉柔苍白的脸上看了两眼,“啧啧,怎么说我也算是从犯,从犯帮主谋解围是应该的。” 甘心说着又从袖管里拿出一只药瓶,瓶口上的绸布红得很温暖。甘心将药瓶递给月婵,说道:“真要是谢,谢谢我师父吧,这是他让我拿来的蓄肌膏,专门对付你这种伤,回头你可别忘了给他弄两壶好酒。” 醉柔脸上的表情有些变化,好像是笑了,却因为疼痛而不那么明显。允儿急忙建议月婵马上给醉柔敷药,月婵自然也不打算迟疑。 醉柔眯着眼缝瞪了甘心一眼,说道:“转过去。” 甘心撇了撇嘴背过身去,振振有词道:“肿的像猪皮一样,还能有什么可看的。” 甘心没有说过他那位师父到底是做什么的,只是这药真的很神奇,虽然敷药的时候很疼,但之后便感觉伤处丝丝凉凉的,那种扯着皮肉扒着筋骨的疼痛也减缓了许多。 醉柔已经能够真正的坐起身子来,眼看着天色已晚,醉生阁再度明亮了灯火。来这里作乐的人,有的只为发泄欲望,有的寄情风月,而有些人只是单纯的无聊。 醉生阁的主楼闪着暧昧的灯火,脂粉酒香、莺歌燕舞,花枝招展的姑娘们摇着柔软的披帛,男男女女轻浮的笑声在沸腾。 隐蔽在角落的轻纱卡包中,对醉柔照顾有加的姚儿掀开纱帘,看着那个着一身华贵黑衣的男子。剑眉束发,墨色瞳孔像漫开的霜雾,或许不够俊美,却冷得如寒光。 自然这不过是个表面现象,用那男子的话来说,气质是与生俱来的他无法改变,而他自认是个风流放荡之人。他有钱、有身份、有权势,还有一张会哄女人欢心的蜜嘴,他拥有这些青楼女子所渴望的一切。 平淡?青楼的女子即使从良,又有几个人还能够忍受得了平淡。所谓从良不过是找个有钱和权的人,将自己的一生打包带走。 贤妻良母这项技能,青楼里从没教过。 “公子痕,您可是许久未来了。”姚儿轻言软语,在那被叫做公子痕的男子身旁坐下,回眸一笑带着特有清甜韵味。 姚儿不算特别漂亮,但这些年来在醉生阁的道路也算的上“平步青云”,凭着她那特有的微笑,稳住了几位权贵,其中就包括面前的公子痕。 公子痕,究竟姓谁名谁在醉生阁里恐怕只有甘心才知道,但是外面都传闻这公子痕是个惹不得的人物。传闻这样东西就是好,有的时候只是传一传,就足以扫清很多障碍。 公子痕,喜欢烟花之地、美酒和女人,同时也喜欢清静。 这公子痕叹口气,说道:“家中亡了一位兄弟,这凭悼禁欢的日子确实难熬。” 姚儿轻笑着,靠上公子痕的肩膀,吹着幽兰气息问道:“今日怎么不见甘心少爷作陪?” “怎么,我就不能是专程来看你的?”公子痕侧着头,极是宠溺地看着姚儿。 姚儿听着这话心里高兴,虽然知道是假的,可是这里的女子偏偏都会去赌一赌,若是真的碰上一个心里有自己的,那便是天降的运气。 姚儿正是喜上眉梢,抬手在公子痕的肩下暧昧地拍打,“讨厌”两个字还没说出口,那边一盆冷水就泼了下来。 “去给本公子把甘心找来。”公子痕坐直身子,目光透过粉色的纱帐扫视着通明楼台。 姚儿不悦,撒娇的轻哼一声,说道:“就知道你这嘴是蜜做的,而且永远不舍得让人吃个饱。” 今日月婵不用出去亮相,入夜之后还要等着侍奉昨日的姜大人,便能多些时间陪在醉柔身边。而关于昨夜未曾破身的事情,月婵也不知道如何向那姜大人解释,索性就不管不顾任其猜想发落吧。 这事情醉柔倒是记在心上的。 怕是连累了允儿,醉柔托甘心先将允儿送回西阁,同时再帮忙找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来。这些东西倒是比那醒酒汤的材料好找一些,醉生阁里基本上都有。 醉柔要为月婵配一种新的酒,或许可以助她今晚好过一些。当甘心找齐了醉柔要的东西之后,醉柔拧着眉头说了一声:“糟了。” 她要配的酒中所有的原料都很好找,可偏偏有一样东西在醉生阁尤为难得。早知道刚才就不让允儿先走了,醉柔犹豫来去,终于咬着牙齿支支吾吾地问甘心:“你是童男吗?” ------------ 006一盏破身迷出路 甘心惊了一下,他怎么也想不到醉柔会问自己这么露骨奇怪的问题。看着醉柔羞涩又郑重其事的样子,甘心是承认也不是,否定也不是。 承认了,没面子,撒谎否定了,又过意不去。 醉柔用甘心找来的容器把各色液体按照比例掺起来,再从贴身衣物中取出事先准备好的特殊丹丸。丹丸滴入液体中迅速融化开,那是一杯褐色的及其丑陋的液体。 醉柔将容器推到甘心面前,可怜巴巴又好像是命令一般说道:“我需要童男之血。” 甘心白了白眼球,将手指塞进嘴里,牙齿用力咬下去。以前没试过,甘心这才知道想要咬破自己的手指是这样难的一件事情。 鲜血在容器中晕开,甘心含着自己的手指头,也不知道今天为什么要因为这小丫头的事情忙活这么久,居然还放了血。 醉柔无奈地笑着,她对月婵说:“这是破身酒,你喝下它,昨天的事情应该就能蒙混过去。” 月婵没听说过这么神奇的东西,便是犹豫着。昨天二人还信心满满的以为可以将贞操守住,不料今天挨了打,最后也只能接受这样一个现实。 醉柔苦笑着安慰道:“这样也好,给了那些臭男人,倒不如交给自己。” 这是女孩子之间的话,甘心听不懂,便在旁对月婵抱怨起来:“你们两个有完没完,你赶紧把这东西喝了,咱们现在把她送回房里去,总在这柴房里趴着算怎么回事。” 甘心倒也不避讳,与月婵一道将醉柔送回房间,便遇到了正四处寻他的姚儿。姚儿见到醉柔的状况也心疼不已,只是还要惦记着去取悦公子痕,安慰了几句便也离开了。 月婵要去等着侍奉姜大人,匆匆处理了因为破身酒下身流淌出来的血液,也依依不舍的去了。甘心也不方便在房间多呆,便与姚儿一道去见公子痕。 醉柔一个人在房间中,趴在床上一动不动,折腾了一整天,发着呆就睡着了。睡着了总是好的,不用去想那些以后的苦恼,也不用忍受身体的疼痛。 月婵第二天一早才回来,轻手轻脚的推开房门,眼睛下青黑一片,想是一夜都没有睡过。即使月婵尽量不想惊动醉柔,醉柔还是醒过来了。 月婵蹲在床边,苦笑着没有说话。 醉柔抬起手触摸月婵头上那朵银花,这是她们的见面礼,也是她们友谊的信物。此时此刻,反倒是醉柔的心疼更多一些,她轻声问道:“疼么?” 月婵垂下眼眸,第一次被进入的身体,某个隐晦的部位还在刺痛。这只是一个开始,却不知道何时才有可能结束。 月婵摇着头,眼泪又差点掉下来,哽咽问:“你呢,你还疼么?” 她们像两只受伤的小猫彼此依偎安慰着。对,就是小猫,她们不过是任人摆控玩弄的宠物。 “对不起,我还是不能帮你。”醉柔苦笑道。 此后,月婵正式成为醉生阁的红牌,只是她岁数还小,即使红得发紫,总还是要看着各位前辈姐姐的脸色。月婵本身也不爱争抢,在醉生阁,苏妈妈给她的地位已经够多了,就算有姑娘对月婵的美貌和身价眼红,偶尔合起来排挤她,也只是自个儿忍了、认了。 大家都是低贱命苦的女子,又何必要彼此为难呢。自然这些都是醉柔和月婵私下里的悄悄话。都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在这日日上演无情无义和虚情假意的醉生阁,她们二人的友情或许是唯一真挚的存在。 偶尔有些闲言碎语会传到醉柔耳朵里,那些眼红的姑娘们嘲笑着: “就算好得跟亲姊妹似的又能怎么样,为了男人,还不是会争得你死我活的。” “若是她们爱上同一个男人才好,那咱们可有的瞧了。” 对于这些醉柔都是付之一笑,醉柔敢确定,这样的事情永远都不会发生。在这样的环境下,她们哪里还有资格去爱,又因而去争抢。 自然如果月婵真的能够碰到一位良人,脱离了这苦海,醉柔是最高兴不过的。至于她自己,从来没有打算过要去爱任何人。她爱自己、爱允儿、爱月婵还爱不过来呢。 一晃眼又是大半载过去了,这半年来月婵在醉生阁混的风生水起,醉柔私下里没少替月婵挨脸色看。自然醉柔不放在心上,她所担心的是,允儿就快十三岁了,按照西阁倌院的规矩,男孩过了十四岁就要开始挂牌接客了。 醉柔不能让允儿沦落进去,她知道自己必须做点什么,要在这一年之内把允儿弄出去。 同时醉柔自己的年岁也已经不小了,多半是吃的少发育得太差,月信迟迟不来。苏妈妈一直派人仔细盯着,总不能白养他们姐弟这么多年。 有的时候苏妈妈会怀疑自己当年看走眼了,醉柔聪明是聪明,可这琴棋书画吟诗煮茶,哪一样都学得不错,却没有任何一门算的上是精通。 这一日醉柔将月婵换下的衣裳送去浣衣房,回来的路上碰到姚儿姐姐用手掌遮着半边脸,哭哭啼啼地从月下花园中走过来。 醉柔以为她是受了什么委屈,便想要走上去安慰几句。姚儿姐姐见到醉柔,满肚子的苦水正好有人可以倾诉,直拉着她来到醉柔的房间中。 醉柔本来是有些迟疑的,轻声问道:“外头正是热闹,姐姐不用出去迎客么?” 姚儿将门仔细关好,蓦然转过身来,那只一直遮挡着脸颊的手掌才拿下来,眼角嘴边两片青乌,半边脸颊也是红肿着,明显有几道指印。 “是什么人,舍得下这样重的手?”醉柔不禁问道。醉柔心里明白,打成这样自然不是苏妈妈做的,苏妈妈极为爱惜姑娘们的脸,就是稍稍长个痘,都是大惊小怪的。 姚儿坐下,将晚上的事情说给醉柔听。 便是这些年她混得好了些,有几个自认姿色超过她的姐妹眼红了,趁着最近捧她的常客不来,就合起来排挤她。今日算是被她们抓住了机会,使计策让她得罪了客人,才被客人打成这个样子。 女人多的地方是非多,醉柔也没少受过排挤,关切问道:“那妈妈呢,妈妈怎么说?” 姚儿叹了口气,说道:“妈妈到的时候已经迟了,我现在这副模样,妈妈也只能不准我再出去接客,幸好是不会留下疤痕的。” 醉柔淡笑,闲聊道:“可不是么,这脸就是招牌,可不舍得落了污痕。姐姐你且好生养着吧,平日里有什么不方便的,吩咐我便是。瞧这哭哭啼啼的,另半边儿都哭花了。” 醉柔说着,想要用帕子去帮姚儿擦眼泪。姚儿拉过醉柔的手,用手心轻轻拍打她的手背,却又绽开一个暖心的微笑。 姚儿对醉柔道:“傻妹妹,我哪里是为这伤才哭,他们趁着公子不在的时候欺负我,我不过是委屈罢了。” “公子?”醉柔没听明白,重复了一遍才反应过来,多半是那最常捧姚儿场的人物了。 对于这个人物醉柔倒是没有刻意去关心过,就是月婵经常在堂子里活动,也没真见过这个人。只是姚儿喜欢挂在嘴边,好像是这半年也极少出现,即使过来也是喝喝酒就走了,不过手笔倒是大得很。 姚儿不禁又是一笑,这个笑容醉柔几乎没有在醉生阁看到过,那是一种真心的带着幸福的笑容。姚儿说:“不用出去迎客也是好的,公子说,等这阵子忙完,就要帮我赎身了。” 醉柔心里替姚儿开心,急忙道:“那便是要恭喜姐姐了,不知道是要嫁去哪家名门贵胄呢。” 姚儿若有所思,犹豫着开口道:“其实我也不太清楚,只是听说和皇家有点关系。” 想来也是有趣,自己以后要嫁的人,究竟是什么身份都搞不清楚,这也是她们这些风尘女子的悲哀吧。但是有这个机会走出去,总算是好的。 醉柔看着姚儿的笑容,热情地说着:“看姐姐笑的这样甜,定然是很喜欢那位公子的。” 姚儿又是一声轻笑,看着醉柔的眼睛说道:“傻丫头,什么喜欢不喜欢的,我们这样的身份,谁给咱们赎身,咱们就该喜欢谁,以后你就明白了。” 醉柔看着姚儿半边肿得像桃子一样的脸,勉强挤出微笑,心里却好像划过一道黑色的痕迹。 要离开这里,真的只有赎身这一条出路吗?也不过是出一个牢笼再进一个牢笼,始终都是下等,是宠物。 姚儿跟醉柔说了半天的话,心里舒畅了许多,用冰帕子敷过脸,对醉柔道:“好了,我先回房休息了。这脸上有伤也是好的,便不用出去看人脸色了。” 醉柔笑着送走了姚儿,在房间中沉思起来。 她已经快满十五岁了,若不是自己用酒方拖着身子,月信早该到了。可这方子总是不能常用的,若是当真毁了身子,苏妈妈便也不会再顾及那份“关爱”。 还好今天姚儿的遭遇提醒了她。 ------------ 007狠心折了花样貌 苏妈妈左等右等,终于等到了醉柔来月信的这一天。这姿色嘛也算过得去,关键是有张巧嘴,苏妈妈对醉柔以后给她谋的财路也算报以厚望。 只是醉柔没什么特殊技艺在身上,虽然也是精心培养出来的,可这琴棋书画每一门比她强的姑娘,在醉生阁多了去了。 苏妈妈没准备给醉柔准备多么排场的登台仪式,只是照着普通姑娘的过场办了,以后的“钱程”还得靠她自己。 与醉柔谈过话,见她态度也算乖顺,想是上次吃了打现在学乖了。丢给醉柔那本春宫画册,苏妈妈便吩咐醉柔将自己好生养着,调理好气色,等月事一过,便准备接客。 这两日月婵的态度很微妙,凭着她对醉柔的了解,她知道醉柔一定不想接客。倒是醉柔大方开朗的很,像是没事儿人似的。月婵猜想,她多半是跟自己一样认了。 入了这烟花门,哪里还由得你清清白白的出去。 醉柔明白姜是老的辣、胳膊拧不过大腿的道理,可她偏偏还是要赌一把。 月婵凭着姿色平步青云,只要告过假便可以出入醉生阁。醉柔现在需要的东西,便也不用每次都去麻烦甘心,月婵就可以帮她找到。 贺拔家的特殊技艺,或者天生就是为她保驾护航的,醉柔只能一次次地动用那些酒技。 苏妈妈这辈子除了自己最爱的只有三样东西,钱、儿子和她那只养了许多年的白猫。这猫岁数大了,就像成精了似的,引得周围好多野猫跑过来,醉生阁的夜里倒是热闹了不少。 而醉柔要做的事情,自然不能在夜里做,她必须是在白天,光明正大的在苏妈妈眼前完成。 醉生阁每年都会有像他们当年一样的孩子进门,这一日正午苏妈妈便要去那暗房看看新来的孩子们。猫儿们懒洋洋地在房顶上,树梢头眼睛眯得弯弯的晒太阳。 醉柔将换洗的衣物搭在手臂上,两只手掌藏在衣物下。正走到苏妈妈的白猫休息着的树头下,算着时候苏妈妈也该过来了。 醉柔将手里准备好的液体倾倒过来,因为掺了酒,挥发得倒是很快,眨眨眼的功夫地上就再无水渍痕迹了。空气中弥漫着只有牲畜才能察觉的特殊异香,白猫突然睁开眼睛,像是受了刺激从树头上蹿下来。 苏妈妈正拐过院墙走过来,便看到白猫扑向站在树下的醉柔,而醉柔躲闪不及,应是受了惊吓抬头看过去,正巧被白猫的爪子抓伤了脸。 自然这白猫为什么会刚好出现在这里,这一切醉柔都是精心算计部署过的。 醉柔把药瓶收好,刚抬起脸来,猫爪子就在自己的左脸上狠狠划了一道。当苏妈妈和身边仆役快步走过来的时候,醉柔已经能闻到自己脸上腥甜的血液味道。 鲜血顺着脸颊流淌到嘴角,伤口从眼尾一直延长到下巴,这张脸是彻底没法看了。 这猛地抓一下,即使醉柔有意迎合也是招架不住的,连退几步,踉跄着坐倒在地上,用不知所措的目光看向苏妈妈。 苏妈妈的白猫还在刚才醉柔站立的地方打转,苏妈妈没功夫管她的猫,急忙叫人把醉柔带到房间,请了大夫来诊治。 大夫摇着头告诉苏妈妈,这伤口太深了,即使愈合了,也一定会留疤。 苏妈妈不心疼醉柔的脸,她心疼的是自己这几年栽培她的心血成本就这么白费了。只是醉柔现在伤成这样,苏妈妈也不好马上难为她,令人将她安置起来之后,便愤然离去了。 月婵惊得晃了手脚,等到房间里的人都散去了,才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对醉柔道:“你怎么这样不小心,这以后……” “不是不小心,是狠心。”一个懒洋洋的声音传过来,月婵抬头看过去,竟然是甘心爬在窗子外头,脸上的表情比平日里要严肃一些。 醉柔扭过脸,脸上的伤口疼得厉害,便也只能忍着。甘心大步走进来,打眼在醉柔身上扫过去,说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故意的。” 月婵讶异,她听不懂甘心的话,更不敢相信这样的事情,醉柔竟然是故意的。 在配制那些可以招引猫物疯狂的酒方时,醉柔就没敢让甘心帮忙,便是怕他察觉了。说到底甘心也是苏妈妈的儿子。 醉柔抬眼看看门外没有响动,窗子上也没有再爬着其他人,便对甘心辩驳道:“胡说,我哪里有这样的本事!倒是你怎么学会翻窗越墙这种行当了。” 甘心知道醉柔有意岔开话题,他才不会上当。又走近了几步,甘心在一张椅子上横跨着坐下,说道:“你有没有这样的本事,我会不知道?你受伤以后,满院子的猫都跑到那地方去了。” 醉柔后悔自己的秘密让甘心知道的太多了,眼下再怎么狡辩也没用,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她对甘心道:“你既然知道了,大不了去向妈妈揭发了,反正我现在已经是这个样子。” 甘心嗤笑一声,不屑道:“她的生意,跟我有什么干系。要揭发你自己去揭发,或者让你这个好姐妹儿去帮忙说一声。” 甘心说着斜眼看向月婵,依旧是玩世不恭的模样。月婵慌忙摆手摇头,急言道:“不会的,不管是怎么样,我都不会告诉任何人的。” 甘心是在帮醉柔试探月婵,但对醉柔来说这样的试探没有意义,月婵是她最相信的人,比信任允儿还要信任。 允儿年纪小,又不谙世事的,性子也赶不上醉柔沉稳,总是快言快语说话不过脑子。这也是关于贺拔家秘密的事情,醉柔一直不敢告诉他的原因。 这件事情过去以后,不出醉柔所料,苏妈妈开始给她安排各种脏活累活。如今的她对醉生阁已经再没价值了,苏妈妈更是一想起醉柔脸上的伤口就直窝火,便叫醉柔只要在有人的地方,都用帕子把那张丑脸蒙起来。 这件事情憋闷了苏妈妈许久,甘心也曾试图去帮自己的老娘顺顺气,也不过无功而返。 整整五年的心血就这么打了水漂,苏妈妈觉得醉柔天生就是来让她不痛快的。思来想去,这样的损失还得他们姐弟自己来弥补。 苏妈妈专程去东阁看了允儿,这小少年现在还是这么白净,轮廓清晰明眸善睐,比同期的少年出色许多。 为了孩子们身体清爽,醉生阁向来不准他们多吃,因此一个个都瘦小的不行,长得也慢。而允儿在醉柔和甘心的联合照顾下,比同岁数的男孩高出许多,就是现在开始接客,也说的过去。 苏妈妈这便是决定了,在醉柔身上的损失,只能由允儿来弥补了。这也才稍稍顺了口气儿。 东阁在安排某个小倌亮相,场面还挺隆重,这样大的消息很快传到了醉柔耳中。再细打听下来,便如晴天霹雳一般,令醉柔错愕不已,那要登台的正是她的弟弟。 醉柔是发了誓不能让允儿当真做了小倌,可是她自己现在这个样子,在醉生阁最下等的地位,又哪里阻止得了这样的事情呢。 醉柔知道,苏妈妈是铁了心了,而允儿提前登台的原因,都是自己害的。 醉柔没有更好的办法,她只能再次找到苏妈妈,蒙在脸上的帕子被眼泪湿透,醉柔第一次主动跪在苏妈妈脚下。 苏妈妈可没心思去怜悯她爱弟心切,说到底还不是让醉柔气的。醉柔纠缠来去,惹得苏妈妈烦了、恼了,便再次找来了仆役打手,又是几藤条抽下去,下手也不再如过去一样有所顾忌。 醉柔背上的衣料已经裂开了,一道道清晰可见的血口子令人胆战心惊。月婵匆匆忙忙地跑进来,直接扑在醉柔身上,用自己的身体去挡着藤条抽打。 苏妈妈急忙命人住了手,这摇钱树的金肤玉体可伤不得。仆役们粗手粗脚地把月婵从醉柔身上拉开,便要接着开打。 月婵跪着爬到苏妈妈脚下,苦苦哀求道:“妈妈,月婵求求您了,您饶了她吧,她的损失我来补,我每日都去接客,我一日也不休息。妈妈,求求您了……” 苏妈妈踢开月婵,厉声道:“小东西,你以为你就能弥补么,你要是日日出去接客,就没有现在这个身价了!好好惜你的福,再管这混帐的事情,我连你一起打!” 藤条又开始一下下地往醉柔身上抽过去,没有一丝怜悯,醉柔的背上爬满了七零八落的血口子,肮脏的、血腥的、狰狞的口子。 月婵没有办法,只能再次扑过去,只是她力气太小了,三两下又被拉了回来。月婵不住地掉眼泪,柔弱地哀求着:“妈妈您真的是要要了我们的命,才肯停下吗?” 苏妈妈抬手示意仆役不要再打下去,走上前来俯视月婵和醉柔,醉柔脸上的帕子已经掉了下来,露出那几道丑陋的让苏妈妈极度恼火的伤疤。 “我要你们的命做什么!论斤卖了能值几个钱?老娘是生意人,不是屠夫!”苏妈妈说着,又极是嫌恶地撇了醉柔一眼,说道:“看在月婵的面子上,我就放了你。你们两个都给我老实点,以后不要再生事,允儿的事情没得商量!” 苏妈妈说着绕过两人抬脚要走,醉柔忍着剧痛低着头,却铿锵坚定地发出一个声音:“妈妈……” ------------ 008忽闻丑陋酒仙子 苏妈妈停下脚步,算是发了善心,打算再给醉柔说一句话的机会。 “醉柔让妈妈损失了,醉柔不怪妈妈责罚。”醉柔吃力地直起身子,眼中闪烁着决然坚定的光芒,她说:“如果……如果醉柔有办法,让妈妈挣到比醉柔的身子更多的钱,妈妈能不能放过允儿?” 这话倒是让苏妈妈起了些兴趣,苏妈妈轻哼一声走到醉柔面前,用不可一世的姿态问道:“你一不能唱二不能舞的,还能有什么法子给妈妈我挣钱?” 醉柔抬起头,挡在脸上的碎发垂开,令那几道伤疤更加显眼。醉柔说:“实不相瞒,当日被猫扑咬的事情,是醉柔自己策划的。” 苏妈妈瞪眼瞧向醉柔,显然这事情在她意料之外。月婵则更是惊恐,这样的时候把这事情说出来,岂不是火上浇油吗。 醉柔不急不慢,继续一字一句道:“我知道猫物会被什么气味吸引,才能布下那天的事情。我天生对气味有特殊的了解,尤其是酒的味道。” “呵呵。”苏妈妈轻佻而戏谑地笑了一声,道:“有些意思,你继续说。” 醉柔凝了一口气,接着说:“醉生阁是烟花寻乐之地,其中不乏对酒有特殊癖好之人,为了美酒愿意一掷千金,也有人自诩对天下美酒无所不晓。醉柔可以只凭气味分辨酒种,妈妈可以摆下擂台,请人与我博弈,妈妈可借此大捞一笔。” 苏妈妈挑起眉毛,这丫头说的倒是一个好法子,想想又觉得不妥,说道:“博弈,这博弈一事可是有风险的,妈妈我不做没把握的生意。况且,就算你真有这样的本事,以后传得人尽皆知了,也不会有人再送上门来自找无趣。” 醉柔听言,咬着嘴唇犹豫着,终于下了决心开口道:“如果醉柔可以因人而异配制出无价美酒呢?” “无价美酒?”这话在苏妈妈耳朵里听来不过是个笑话,这天下的美酒什么样的她没有尝过,就算是再醇再香,也到不了无价的地步。“小丫头,你就别想唬弄我了,妈妈我可没那么好骗。” 醉柔像是没听到苏妈妈的话一样,自顾道:“这酒,可以让人上瘾。” 苏妈妈盯着醉柔,凭着她阅人无数的经历,在醉柔的目光中看到不经意的自信。苏妈妈有些信了,但总还是要考验一下的。 贺拔酒技是醉柔身为传人的骄傲,也是她本来准备含辛茹苦坚守下去的秘密,但是为了允儿,即使是真的有诅咒应验的那一天,也不重要了。 苏妈妈命人找来醉生阁所有种类的佳酿,良莠不齐杂乱无章。苏妈妈亲手将这些酒用相同的容器装出一点点,让醉柔蒙上眼睛逐一嗅其味道。 “这是秋白露,这是竹叶青,这是猴儿酿,……这是宫中才有的九丹金液,太清红云之浆。这是采百花草末杂于其中的百末旨……这一杯不是酒,是马乳。这是葡萄酿和菊花酒掺在一起的味道……” 苏妈妈的眼睛放着光,她没想到自己手里竟然有这么个大宝贝,有这样技艺的人天下间能有几个,她便是连听都没听说过。 将那些酒逐一试探过,又相互掺了几种,醉柔全部答对。苏妈妈信了,也打定了主意要好好利用这株特别的摇钱树。 将醉柔送回房间养伤,苏妈妈便开始着手准备着如何隆重地将她推出。自然醉柔承诺用自己的技艺帮苏妈妈赚钱,条件便是如果醉柔赚的银子够多,便不可以逼允儿侍客,同时也要对醉柔的一切保密。 醉柔再次趴在床上不能动弹,月婵也挨了几藤条,今日便不用出去侍客了。反正按照苏妈妈的意思,为了保证身价,月婵也不能日日出现,再好的东西都是节制着带点神秘才能长久一些。 “醉柔,你之前一直瞒着我的秘密,就是这件事情吗?”月婵柔声问道。 醉柔无奈地点着头,本来说好等到大家都自由了再把秘密说开的,只可惜事情这么快就到了无法控制的地步。“对不起月婵,我没办法才瞒着你的。”醉柔抱歉道,其实她一直认为自己做过的事情没有必要向任何人道歉,但是面对月婵总是觉得有些歉意。 “没关系,你不说一定是很重要的事情,我也不会告诉任何人的。”月婵依旧恬淡地微笑着。醉柔觉得有这样一个好朋友在身边,真是她的幸运。 “咳咳,一来就听到你们在这里姐妹情深,肉麻死了。”窗口再次出现甘心的身影,看来他是已经习惯了用这样的方式出现。 醉柔没好气地看着他,反正自己现在这副衰样,再热情的笑脸充其量也不过是狗尾巴草的性质。 甘心这次又是来送好东西的,自然还是他口中的那位神奇的师父给他的。甘心再把一个药瓶子丢给月婵,说是敷了这药膏,什么样的伤口都不会留下疤痕。 醉柔听来一惊,若是有这样的东西,那当时自己故意划伤脸的时候,甘心怎么从来没有提过。甘心倒是聪明,一眼看穿了醉柔的心思,说道:“我既然知道你是故意的,那就成全你咯。” 醉柔觉得她应该谢谢甘心,谢谢他这些年对她和允儿的照顾,也谢谢他口中的成全自己。但是醉柔张了张口,还是没舍得把谢谢两个字说出口去。 想来老天也算是公平的,总不会对一个人太严厉,失去一些东西,也还是会有一些东西来弥补。这样的感觉,让醉柔很满足。其实醉柔和月婵一样,她不知道自己的未来在哪里,也不知道自己想过什么样的生活,她没想过,因为现在的她们没有资格去描绘未来。 醉柔唯一坚定的是,她一定要让允儿走出去。 还有,这么多年来,她还没有机会回到塞外,拜祭爹娘、看看他们的坟墓。 总会有机会的吧,她不断安慰自己。 除此之外,其它的事情都不重要,她并不太关心与自己无关的事情,包括对她还算照顾的姚儿姐姐。她也知道那不过是同病相怜的无奈,等到有一日她们之间任何一个人离开了醉生阁,从此便再不相见、相识。 她不关心甘心为什么愿意帮助自己,她把这归为简单的物质交换关系,或者带着少许的友谊成分。她知道甘心就是这样一个人,跟自己差不多的人,他同样不关心别人,所做的事情有自己的理由,又不需要太多理由。 面对月婵的体贴温柔,醉柔有时候会自责自己对她的关心都不足够,所以当今天月婵扑上来替她挨打的时候,她的心被切切实实地温暖和震撼了一把。 醉柔承认自己是一个虚伪的人,她好像对任何人都能和善地微笑着,但是骨子里却把所有人都当做陌生人。她告诫自己,等到有一天走出了醉生阁,这里的一切都与她无关了。 她不要牵绊、不要联系甚至不要回忆。 陷进这潭烟花浑水,从此以后她要谨言甚微、明哲保身,只为等待那个出口,自己创造的出口。 传闻醉生阁出了个奇女子,世间琼浆妙液无所不知,经由她手所调配出来的美酒,但凡饮过的人无不称绝而欲罢不能。 人们纷纷赶来醉生阁捧场,满心期待地想要一睹这女子的芳容,却见这姑娘只以轻纱示人,始终不见其真容。为了生意着想,苏妈妈特意派人出去四下放开消息,说醉柔美貌无双。 时间长了,大家对于醉柔样貌的兴趣彻底转化为对她手中美酒的迷恋,醉生阁日日宾朋满座,只要有醉柔那双素手出现的地方,任何如花笑靥莺歌燕舞都黯然失色。 醉生阁里,这个面有伤疤的丑陋姑娘,风头一时两无。 有人说这姑娘会妖法,有人说她是酒仙下凡,民间怎样的传闻都有,但是永远不能阻止宾客对她所调制的美酒的迷恋。 苏妈妈对醉柔的表现很满意,态度也变得客气了。 而醉柔对周遭所有人的态度也越来越冰冷,她不愿与不亲近的人多说半句话,因为她不希望有人试图探听她的秘密。那些曾经给她和月婵脸色看的姐姐们,也是尽量避讳着,就是背地里,坏话也不敢多说。 钱财的分成上醉柔和苏妈妈斤斤计较着,她不是贪财,只是急着帮允儿赎身。只要允儿离开这个地方,她自己的问题自然好解决多了。 苏妈妈是生意人,给允儿和醉柔的身价高得惊人,而与醉柔的分成却低得可怜。苏妈妈也知道,这样的人醉生阁始终是留不住的,那便是多留一天是一天罢了。 醉柔算起来,按照现在的阵仗发展下去,有个五六年,应该就够给允儿赎身了。 自醉柔和月婵在醉生楼一夜蹿红之后,苏妈妈想了个新的嘘头,给她二人封了个“风月双姝”的头衔,并且为她们单独备了醉生阁里最大最好的房间。 醉柔这边叫做醉微居,月婵的房间名叫揽月轩。 盛夏在皇都徐徐绽放,浸润着脂粉香气的醉生阁正是招蜂引蝶的旺季。五月节这一日,醉柔特意向苏妈妈告了假,打算与月婵和允儿一起清清静静地过个节。 前夜里月婵被某位大官请去献舞,整夜未归想是又被留宿了。醉柔起了个大早来到揽月轩,见到刚刚归来,正躺在床上歇息的月婵。 醉柔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却也不是不想打扰闭目养神的月婵,不过是打算吓她一吓。 一声带着阴沉语调的轻呼,月婵却并没有像往常一样被醉柔吓出个激灵来,只微微睁开眼睛,勉强绽开一个疲惫的笑容。 ------------ 010青鸾别凤舞朦胧 苏妈妈转眼看向醉柔,看着她面上在晚风中轻微拂动的面纱,想象着那之下丑陋的伤疤,白了一眼道:“人家点名要的月婵,就算没见过,可你这样也不可能以假乱真啊。” 醉柔蒙着轻纱的脸上,只露出一双笑盈盈的眉眼,她问道:“那位爷可点名说了要跳哪支舞?” “那倒是没有,但人家出了一千两银子,总是要精彩些的。”苏妈妈有些惋惜月婵不能献舞,又不对醉柔的提议抱有希望,眼看着这一千两银子是丢定了,声音淡淡的。 醉柔自然知道苏妈妈的脾性,上前安慰道:“醉柔虽然舞艺不比月婵,但早年看得一支青鸾别凤,却是精彩非凡,私下里也练过几会,尚且可以驾驭。” 青鸾别凤这支舞并不在醉生阁的舞艺课程之内,就是苏妈妈也只是听说过,听闻这是塞外夷人的舞蹈,在中原之地早就绝迹了。 苏妈妈斜眼看向醉柔,心里对她是越发好奇了,这丫头有一身奇特酒技,又有这样的见识,来头确实不简单。 可这来头不简单的人,苏妈妈见得多的,就连她自己不是也有些与众不同么。 苏妈妈倒没心思关心醉柔的来头,毕竟这丫头是她从小看着长大的,被卖到醉生阁已经八年有余,过去的事情也再没有什么意义。 在苏妈妈眼中,醉柔是擅长制造奇迹的,似乎是想起了什么,苏妈妈对醉柔淡然一笑,为了这一千两银子,冒点风险也值得。 苏妈妈转身对着月婵,说道:“去把你那套孔雀舞衣找来。” 孔雀舞衣是苏妈妈找有名的裁缝为月婵量身定制的,其华丽飘逸不说,更有一张雀尾面具,令成舞之人的容貌若隐若现,实在是有仙子般的神采。 醉柔便是也想到了这件舞衣才会有此提议,苏妈妈也是聪明人,自然不需她提醒就能反应过来。醉柔微开弓步,欠身行了一礼,欢喜道:“谢妈妈成全。” 苏妈妈眉眼娇俏,用羽扇点过醉柔的头顶,笑着道:“你这机灵鬼,先别忙着道谢,这事情妈妈我是冒了风险的,若是出了岔子我可担待不住。等银子到手了,你再谢我吧。” 醉柔听出了苏妈妈的话外之意,如膝下儿女般娇昵着,说道:“若是成了,那一千两妈妈收七成,我们只要三成便是。” 苏妈妈忍不住笑得更开了,若是她手下的人儿都有醉柔这般玲珑的心思,她平日里可以少费多少口舌啊。 “去准备吧,别让客人等急了。”年近四十而风韵尤存的苏妈妈,依旧轻摇着羽扇,迈着优雅从容的步子走开,系着金丝的流苏随身体有节奏地摆动。 换上孔雀舞衣,醉柔让月婵和允儿在自己的房间醉微居等着,她一曲舞完便会回来。 醉生阁灯火通明的厅堂中,舞台上铺满了色彩明艳的羽毛。苏妈妈已经做足了功夫,若是醉柔这支舞当真成了,她能捞得七百两不说,就这绝迹已久的青鸾别凤,往后还可以帮她赚不少银两。 醉柔站在幕帘后,抬眼看向厅堂,宾客们搂着各色美女,香艳满堂,醉生梦死。 厅堂复层,正中间是用纱帘遮挡起来的豪华空间,那花一千两点舞的大爷摆开慵懒的坐姿,身边并无姑娘侍奉。只有一名腰间别着短刀的束发红衣侍卫,身材略娇小却也不失英姿飒爽。 带上墨绿色的雀尾面具,醉柔深吸一口浸满脂粉俗香的空气,回想青鸾别凤的舞步。 这支舞是母亲的绝技,而母亲是当年父亲贺拔空驻守关外时,从蛮夷带来的俘虏。只因这一支舞,令父亲深深着迷。每当父亲要带着将佐们出兵关外时,母亲便会为父亲成舞送别,醉柔因而见过几次。 这些年,醉柔虽然没有下工夫练过舞艺,但却唯独对这支舞用了些心思,便是在思念双亲时,会独自成舞发泄怀念。 醉柔与月婵的身材相差无几,都是有些纤弱的。当年随父亲在塞外练出来的结实身体,经过这些年食不饱腹的艰辛,已经完全变了个样子。 宾客们的热情欢呼之下,醉柔终于定了神拉着舞台旁的幕帘,以一种飞天的姿态出现。这种出场的方法常来醉生阁寻乐的人并不陌生,这也是姑娘们学舞必须掌握的课程。 雀尾面具遮挡着醉柔大半张脸,自然那几道伤疤也被很巧妙地隐藏起来,只露出一张涂满蜜汁的娇嫩红唇,带着浅浅的弧度,如一枚飘之欲来的香吻。 公子痕倚在纱帐中的软椅上,饶有兴致地看着那翠绿色的身影招摇乍现,似自语一般对身旁红衣护卫说:“姜松这个老色鬼,倒是有几分眼光。” 红衣护卫细看着舞台上醉柔的翠绿身影,目光锐利专注似在审视什么。 半晌,护卫转身开口发出女子如落珠般铿锵淡然的声音,“倒是与先前听来的不同,这姑娘虽然看上去有些瘦弱,但下盘扎实,腰肢虽软却很有力,这一收一合间的干脆,断不是寻常烟花女子可以做到的。” 公子痕听来若有所思,并没有回应什么,只继续抬眼欣赏下去。 孔雀舞衣的装扮下,醉柔时而柔若杨柳扶风的无奈,时而动如飞蛾扑火的决然。羽衣绫绸舞动,扫起满地羽毛如飞扬的尘埃,盈盈下落如飘摇的彩雪。 厅堂里掌声喝彩连连,醉柔倒并没有沉浸在这样的热情之中。匆匆舞完一曲,甚至是有意省略了几套动作,趁着无人察觉她并非月婵时,醉柔连谢幕都省了,再次抓着舞台中央的纱绸荡回幕帘之后。 无惊无险,借着舞衣面具,醉柔轻松地瞒过那些花客的眼球。 舒了口长气,醉柔不再多做逗留,提着繁琐沉重的裙摆,朝月婵的房间里走去。这大热天的穿着这么一身舞衣,就算醉柔不是假冒的,也断受不了这份闷热。此刻褪去这身伪装,便是最大的解脱。 直到现在醉柔依旧不清楚那花了一千两点舞的人究竟是谁,只猜测大概是隐藏在复层纱帘后的。醉柔对那人也没有兴趣,反正只要钱到了就可以。 记得甘心离开前,说过公子痕今日过来了,醉柔心里闪过一个念头,难道那纱帘后的人就是他? 这样想来,醉柔就有些忍不住幻想那人的模样了。自从两年前姚儿姐姐被公子痕赎身之后,他便再没有在醉生阁露过面,醉柔虽然红了,大大小小的客人应付了不少,便也从来没见过他的真容。 关于公子痕的事情,都是听那些爱嚼舌头的姐姐们说的,说是此人年纪轻轻腰缠万贯,且长相不俗又及会逗姑娘家欢心。那些曾经侍奉过公子痕的姑娘们,一提起他来,恨不得口水都要流下来了。 正是因为如此,姚儿被公子痕赎身这件事情才令她们更觉眼红,今日公子痕刚露面,就有人笑说,是他对姚儿生腻了,这趟是找新主儿来了。 传闻公子痕这个人风流浪荡,若说是有哪个姑娘能让他两年多才生了腻,那便也是那姑娘的本事了。 醉柔来到揽月轩,脱下那身坠着羽毛的沉重衣裳,唇边淡笑心里嘲风着,那样一个素昧谋面的人,想那么多做什么。 换上平日的轻薄衣衫,摘掉雀尾面具,醉柔在铜镜里瞟了一眼自己的面容。不记得有多久没有好好的照过镜子了,即使平日里要整理发式,也多是带着面纱的。 醉柔抬手在自己侧脸的伤疤上抚过,经过时间的消磨,伤疤渐渐平滑,如爬在皮肉里的几条恶心的血虫。醉柔不遗憾也不在乎,在醉生阁里,长得越恶心,自然就越安全。 想着月婵和允儿应该还在隔壁醉微居里焦急地等待着,醉柔也没打算耽搁,要不是为了这三百两现银,她才不会浪费这宝贵的清净佳节。 “公子,这位姑娘今天身子不方便,不好见客的。”苏妈妈跟在步履从容丝毫不迟疑的公子痕身旁,啰嗦来去的劝解着,显然这句话说得已经有些过了。 可苏妈妈没有办法,那房间里换衣服的分明不是他点名要的月婵,就算这样也就罢了,关键是醉柔那副尊荣要是被这位祖宗爷看见了,可是会砸了她的招牌的。 “放肆!我们公子要见的人,还由得了你们方不方便!这些银两够你数一晚上了,识相的就赶紧滚开,否则莫怪本姑娘刀剑无眼!” 那红衣侍卫定是名女子无异了,正走到揽月轩门前,红衣女子挡住满眼焦虑的苏妈妈,让手下的抬了满满一箱子现银丢到苏妈妈面前,一边说着,一边提起了手中的佩剑,吓得苏妈妈闭了嘴。 看在钱的份上,苏妈妈只能认了,谁让这公子痕如此权势,又是皇亲国戚的,说不定不会被醉柔那副尊荣吓坏。 钱也要紧,命也要紧,醉柔便显得不是那么要紧。 为了钱,只要有一丁点的胜算,苏妈妈都会选择赌一把。何况眼下的阵仗,实在是由不得她。 ------------ 011冷面油腔公子痕 在房间中的醉柔听到门外的动静,不免紧张了起来。之前也有些喝醉的客人想要来醉柔的房间里看上一眼,好歹苏妈妈都拦了下来,这次怕是真的挡不住了。 醉柔急忙蒙上素白的面纱,对着镜子看了一眼自己疲累的眼睛,心里盘算着怎么把那毫无礼数硬闯闺阁的人撵出去。 醉柔不害怕什么,反正她的这副模样,即使当真有男人看见了,必然也是吃不下去的。只是她顶替月婵跳舞的事情,万一败露了,又要招惹来一篓子麻烦。 于是在醉柔尚未转身的时候,门就被推开了,那样毫不犹豫地风一样干脆的动作,是不打算给房间中的人留下任何反应的机会。 公子痕走进房间,面对着铜镜站立的醉柔,透过镜中看到那着一身华贵黑衣的男子,在他开口之前,没打算做任何回应。 眼前素衣女子瘦弱的背影并不热情,目光扫过垂搭在一旁的孔雀舞衣,公子痕稍稍扯动唇角,露出一个无声而戏谑的表情。 “你转过身来。”公子痕淡然开口,命令一般带着不由回避的魔力。 镜中可以看到那是一张轮廓硬朗的脸,挂着邪魅而玩味的笑容,与听说来的相同,那是一种与生俱来的高贵气质。虽不比甘心的灵动、允儿的俊美,这样硬朗的轮廓却令醉柔联想到妖娆。 醉柔断定了自己的猜想,这个人就是一度令姑娘们垂涎的公子痕。 而他言语中的气质和魔力却未能对醉柔造成威慑,她现在清醒得很,公子痕要找的人是月婵。 醉柔没有转身,纤弱的背影在公子痕眼中,似乎正在释放着抗拒。这是游历风月中的公子痕所不能允许的,这是一个有意思的角色,他的心里或许这样想。 “揽月轩不留客,公子请回吧。”醉柔对镜中的影像淡然开口,每一个字都不用太大的力气吐出来,面上的轻纱不曾拂动一下。 公子痕冷哼,刚才那像是被封住的笑容这才显得有些生气,不然醉柔真的会以为他不过是个挂着笑容的面瘫患者而已。 他自然不去理会醉柔这礼貌的撵客方式,大步走进来,手下便识趣的关了门在外面候着。 “你敢拒绝本公子!”公子痕再逼近两步。 醉柔知道自己没有退路,只能定了神转过身来,面对着几步外的公子痕,醉柔优雅从容欠身行礼,回答道:“还叫公子失望了,这里没有公子要找的人。公子怕是乏了,若是要歇息的话,出门之后苏妈妈会为您好生挑选姐妹伺候。” 公子痕的目光如冰冷的剑身贴着醉柔的身体扫过,一瞬间醉柔感觉到莫名的紧张。只是下一瞬她便笑开了,那是醉生阁赋予她们的特殊笑容。 覆着轻纱的面庞,只露出一双笑盈盈的眼眸,那笑容令公子痕厌恶无比,比他见过的任何一个风尘女子的笑更加虚伪。 公子痕是尤其偏爱女子的眼睛和笑容,如姚儿那般样貌普通的女子会被他看中,也是因为姚儿那份清淡的笑容。正是因为如此,这一刻公子痕对醉柔的印象并不美好。 “你就是那名满皇城的酒仙子?”公子痕一弹衣袖,寻了处舒适的地方坐得懒散。 醉柔礼貌地点个头,轻声软语落落大方道:“公子谬赞了。” 公子痕张口朗笑,眼睛眯成的缝隙显得刻意,眼尾一道纤细的皱痕扬起,“我没有赞你的意思,在本公子看来,这名满皇城也不见得是好事。” 公子痕说的不错,人红是非多的道理,醉柔明白。她看着公子痕,笑容不经意间有些释然。正当醉柔转了脑筋,准备继续张口撵人的时候,公子痕再次瞟向那身孔雀舞衣,问道:“刚才那支舞,是你跳的?” 似乎是公子痕的那一声笑让醉柔放松了些,优雅移步走到公子痕落座的桌子旁,取了茶壶一边为公子痕斟茶,一边回答道:“公子猜错了,小女子不擅舞艺。” 公子痕看着醉柔那双纤纤素手,葱郁的手指用最从容的姿态持着茶壶,并没有像寻常女子翘起令人作呕的兰花指。公子痕假作狐疑,问道:“那方才是何人作舞?” 醉柔依旧微笑着,回答道:“公子岂非明知故问,自然是公子点的谁就是谁跳的,我小小醉生阁,还有胆子唬骗公子不成?” 醉柔说着将已经斟满茶水的杯盏递到公子痕面前,淡然道:“公子请用茶。” 公子痕再次扫了一眼醉柔的双手,抬手接过茶杯,饮尽后将杯盏放下,道:“是头牌月婵姑娘。”说着公子痕便叹了口气,惋惜道:“那当是可惜了,现在边关战事吃紧,蛮夷又有歹人混进皇都伺机谋害朝中重臣甚至是当今圣上,方才那支青鸾别凤正是塞外舞蹈,只怕那作舞的姑娘,是要吃些官司了。” 醉柔正在为公子痕斟第二杯茶,听到此处手指不禁颤抖,茶水洒在手指上,幸而盛夏季节备的是凉茶,才没有烫到自己。 “公子此言怕是严重了吧,这小小醉生阁,怎敢收留那般来历不明的人?”定了神,醉柔只装作普通谈天,问公子痕道。 公子痕再度展开笑容,一直手掌探入衣襟,而后用手指挂着一枚翠绿玉玦欣赏把玩着。醉柔的余光瞟过去,她见过这个东西,虽然已经很长时间,但却印象深刻。 这是皇家的标志,当年四王爷出现在将军府的时候,腰间就挂着一枚一模一样的玉玦。 “本公子说有,就是有。”公子痕的脸上是不可一世的笑意,在翠绿玉玦上滑动的手指动作迟缓从容,却好像稍稍用些气力,就能将它捏成粉末。 醉柔有些慌了,传言说的不错,公子痕定是皇家的人,可他为什么偏偏要跟她们过不去?一时间醉柔想不到什么对策,更琢磨不透公子痕的心思,只能又递上一盏茶水。 这茶水中自然有些玄妙,因为月婵睡眠不安稳,醉柔特地调配了这能令人快速产生睡意的茶水。公子痕喝了两盏茶,确实显示出些乏累的迹象。 之前听姑娘们说过,公子痕过去虽然常来醉生阁,但是从来不会留宿,醉柔便是想用这方法,逼他快些离开。兴许这一觉睡过去,便将今天的事情淡却了。 公子痕的反应没有令醉柔失望,他起了身准备离开,对醉柔道:“本公子有些乏了,不过明日我还会过来,看看那成舞之人的模样。” 公子痕将“成舞之人”几个字故意说得重了些,似乎是在警告醉柔什么。看着公子痕摇步离开,醉柔轻轻舒了口气,但愿公子痕只是说笑。 走出房门之后,红衣女子和几名仆从在门口候着,公子痕眼皮沉重,头昏欲睡。红衣女子觉察出异样,上前询问了两句。公子痕一边快步带着众人离开,一边对女子说道:“九娥,去查查这‘酒仙子’的来历,她所有的事情本王都要知道。” 名叫九娥的红衣女子抱剑拱手,应承了一声便转身从另一头折回了醉生阁。 回到醉微居,月婵和允儿焦急的等待着,只怕是跳舞一事出了纰漏。醉柔并没有将公子痕的事情告诉他们,三人闲聊一会儿,就各自回房歇下了。 第二日并没有任何异样,月婵身子不适,便也不用出去侍客。醉生阁依然夜夜笙歌,醉柔去前厅表演之前,特意嘱咐了服侍月婵的丫头,说是不管任何人要见月婵,都及时告知自己一声。 醉柔知道月婵性子柔弱,碰到公子痕那样的人,断然应付不来。 好在一整晚都很太平,也没有公子痕出现的消息,醉柔这才放下心来。多半他昨天说的也是玩笑话,睡了醒了就忘了。 累了一晚,醉柔到揽月轩探望了月婵之后,就独自回房了。 醉微居一直浸润在淡淡的酒香之中,那样的味道若不是如醉柔这般熟悉了酒味,似乎在房中多呆一会儿,就会醉过去一样。 醉柔是姑娘里唯一不喜欢用香料的人,更不会在房间中点香为体肤和衣物熏上特别的气味。醉柔知道,香和酒有些相似之处,这两样东西,都有害人于无形的威力。 虽然在醉生阁里因为嫉恨而彼此欺害的事情在所多有,倒是也不必担心真的会有人要伤害谁的性命。 房间中并没有掌灯,闷热的夏季黑夜,窗外的天空一片阴霾,想是又要下雨了。月色被浓云遮挡,房间中漆黑异常,但这种黑暗却令醉柔感觉有些兴奋。 关上房门之后,醉柔推开纸窗,任由大雨之前的风吹进来,卷带着自由的尘埃味道。 “既然喜欢,何不走出去吹个痛快?”黑夜中的角落里,有个淡淡的声音飘进醉柔的耳朵,那是一种因为敏感而造成的熟悉,令醉柔不禁在风中打了个冷战。 面上还没来得及除下的轻纱,因为迎着风而紧贴在脸上,清晰可见醉柔抿唇的弧度。 在这样的黑暗中,与一名男子独处一室,这种感觉令醉柔十分不自在。她转过身来,走到房间正中的圆桌旁,正打算点灯。 ------------ 012万两不换自由身 站在桌旁,醉柔对着手里的火折子吹送气息,但因为面纱的缘故,火星只明灭两下,就再度暗淡下去。 醉柔抬手想要撕去面纱,又考虑到火光亮起之后,会让房间里的公子痕看清自己的容貌。犹豫之后,醉柔放弃了这个想法,随手丢开火折子,腰部抵在桌旁,手臂抱于胸前,用抗拒且不算礼貌的语气问道:“你来这里干什么?” “来兑现我的承诺,”公子痕从角落的椅子上站起来,黑暗中靠近醉柔,问道:“怎么不点灯了?是怕本公子看清你的模样?” 醉柔扶着桌沿后退两步,冷静道:“你出去,我不是你要找的人。” 为了保持身形和体肤幽香,青楼里的姑娘们吃的极少,体质难免比常人弱一些,夜盲这种病症在所多有。醉柔看不清公子痕的样子,只听到他戏谑的笑声。 “本公子说过,今天会来看昨日成舞之人的模样。”公子痕的声音很轻,但在这黑暗静谧的空间里,异常清晰,并且令醉柔感到丝缕恐惧。 话音刚落,公子痕已经快步走了过来,一直手臂按在醉柔肩头。醉柔躲闪不及,又抵不过公子痕手臂的力量,生生被他按在圆桌上,半个身子后仰着,撞掉了桌上的灯盏。 醉柔手足无措的看着公子痕模糊的影子,愤怒却只能无言。 说来醉柔还是第一次让男子这样压制着,虽然平日里也会有些宾客试图揩油,醉柔均是巧妙地躲了过去,苏妈妈向着她,也不会有人摆明着找麻烦。 大概是有些紧张,鼻尖冒出一缕香汗,沾湿了纱巾,醉柔猜想自己现在的模样一定很狼狈,但是再狼狈也比不上那纱巾之下的面容令人“叹为观止”。 或许是呼吸有些慌乱,或许只是他的手臂他的身子压得她喘不过气来,醉柔感觉憋闷的很,而脸前的纱巾,仿佛是要把她能捕捉到的最后一缕空气都阻隔在外。 公子痕微微张开嘴巴,一道清气吹来,落在醉柔的面上。轻纱被公子痕吹出的气流掀起,露出那几道从下巴一直延伸上去的疤痕。 他似乎并不诧异,目光顺着血红的疤痕爬上去,与醉柔错愕的双目相对。而公子痕脸上若有似无的笑,却令醉柔感到轻松。她知道,他不会对她怎么样的。 公子痕松开醉柔,好像刚才的一切只是玩笑,再打量醉柔一眼,公子痕说:“放心,我不喜欢长相丑陋的女人,不过你的手很好看。” 醉柔有些不自在,听公子痕这样说,便急忙把两只手背到身后去,站稳了身子,目光中依旧满是防备,当然还有些隐藏着的羞愤。 公子痕在黑暗中随便择了个宽敞的位置坐下,与生俱来的慵懒与华贵,即使看不清模样,只凭着坐姿和身形就能够彰显无遗。 醉柔不明白,这样的人为何寄情风月,只要他招一招手,不知道有多少姑娘急着贴上去,又何必与她们这些青楼女子过不去。 喝了口凉茶,公子痕并不打算拐弯抹角,直说道:“本公子要给你赎身,说吧,你身价多少?” 醉柔不禁嗤笑,哪有这样的人,赎个丑姑娘回去做什么,这分明是在取笑她吧。 何况醉柔还没打算要赎身,她现在有本事为自己谋来自由,只不过是时间的问题。醉柔也不愿意像传闻中的姚儿姐姐一样,从一个公用玩宠变成一个私人专属玩宠,最后不过是被遗弃的玩宠。 始终没有自由,到死。 “公子定是在说笑,既然公子的意图是要看小女子的容貌,现在已经看过了,应该没有继续呆在这里的必要了。”醉柔斜眼瞟了一眼窗外,清风将面纱的一侧吹拂在她的脸上。 公子痕的笑容醉柔看不到,他的若有所思醉柔也感受不到。 “不急,昨天你给本公子喝的茶水不错,我回去之后睡得极是安稳,这便想再讨上一口。” “公子客气了,小女子看公子神清气爽气色迥然,想要睡得安稳,必然是用不得那些小玩意儿的。”醉柔回答。 公子痕挑了挑眉毛,继续道:“可是本公子现在有桩心事,一直备受困扰,我想贺拔姑娘一定很乐意帮我排忧解难的,对吗?” 醉柔心里一惊,不禁皱起眉心滞了片刻,回答道:“公子在说什么,小女子听不懂。” 他叫顾景痕,定安国先皇的第七个皇子,也就是民间人称的七王爷。传闻七王爷此人在朝中庸碌无为,并不受当今圣上的重视,自然不受重视也是一件好事,如五王爷、六王爷那般受了重视,做出些业绩来,最后也不过是落个被逼死的下场。 但是并没有多少人知道,顾景痕手下有一张精密的情报网,但凡天下间数的上的冤情隐秘他都能知晓一二。查出醉柔的身世,并不算非常困难的事情,何况这些年醉柔暴露的已经够多了。 做了简单的介绍,顾景痕将话头切入正题,他说:“贺拔空通敌卖国死有余辜,但是……” “你胡说!”醉柔似乎是有些激动了,理智并没有来得及阻止她心底的声音。 顾景痕轻笑,继续道:“这么快就沉不住气了,你还怎么去为父报仇?” 醉柔紧张,不自觉的牵住自己的衣角,手心的湿寒将平整的衣角拧成一个狰狞的疙瘩,沉了口气,醉柔回说道:“醉柔不过一介风尘女子,只求安稳度日。” “是吗?”顾景痕换了个他认为更舒适的坐姿,说道:“昨天有人在醉生阁小河外捡到三盏河灯,你的心愿本王已经看到了,并且本王很乐意给你一个心愿达成的机会。” 醉柔百口莫辩,凭她的心思在醉生阁里尚可以安身立命,但一旦脱离了醉生阁这层罩衣,在这个世间,她的能力是这样渺小,而她现在所面对的人,却有强权在手。 “你到底想怎么样?”醉柔不想再拐弯抹角下去。 “本王要跟你谈比生意,事成之后,你要赎身也好,银两也罢,一切好说。” 醉柔择了一个距离顾景痕较远的位置坐下,只眉眼间挂着轻蔑的笑,她回答:“王爷抬举了,小女子只配得上和苏妈妈谈生意。” “你给我听清楚,是我要跟你谈生意,不是我想。”顾景痕扫了醉柔一眼,便低下头在自己刚才压得有些褶皱的衣裳上拍打着,漫不经心地说道:“这件事情没得商量,这里的头牌是你的好朋友吧,你若是不答应的话,我现在就把她赎了,交给我宅子里那班如饥似渴的工匠。你这样有情有义,必定见不得自己的姐妹被摧残至死。” 听到这话,醉柔心里免不得凉了一下,却依旧笑着道:“王爷谬赞了,小女子不过小小艺妓,对于身边人事,毫无情意可言。” “嗯……”顾景痕低头挑着眉毛若有所思,直到他觉得自己的衣裳够平整了,才再次抬头看向醉柔,说道:“我对你的了解可不止这些,你的软肋和把柄还有很多,我是逐个击破呢,还是该一网打尽?” 其实顾景痕昨天到醉生阁来,本来是冲着现在姜松最喜欢的月婵来的。 这些年因为五王爷、六王爷相继离世,已经令顾景痕感到危机四伏。当今圣上,也就是他们的第三个兄弟,不仅皇帝做的昏庸且容易听信谗言,就连作为一个兄弟,也是心胸狭窄、手段狠辣,为了保他帝位的无可撼动,对于自己的手足至亲更是无所不用其极。 顾景痕知道,自己如果再不做些手段,只怕下一个要死的人,就是自己了。 自懂事以来,他暗中栽培探子,又接手了六王爷死后留下的所有权势,分析如今形势,必须要先从当今最受宠的奸臣姜松下手。 本来顾景痕还没有把握月婵是不是会帮自己,打算凭着自己的绝代风色,引得月婵倾心好甘心为自己办事。不过岂料让他发现了醉柔这个宝贝,有仇恨做牵引,何须他出卖色相? 顾景痕调查过贺拔空将军的死因,其中确实是疑点重重,也正是因为他对当年贺拔空之死的重视和怀疑,才会这样轻而易举地推测出醉柔的身份来。 对于顾景痕的威胁醉柔无能为力,她知道这件事情招惹上,不牺牲些什么她是躲不掉了。别无选择,她看着黑暗中的影子,“什么生意,王爷请说。” “不急,先说你要什么?”顾景痕问道。 “银子,不多不少,十万两。”醉柔回答的干净利落。 顾景痕更是爽快,随即说道:“好,明天会有人送五万两现银给苏妈妈,事成之后,另一半如数奉上。”伸了个懒腰,顾景痕继续道:“今天起你便姓洛,至于名字嘛,‘何以舟之,维玉及瑶’,就叫做洛瑶。” 洛瑶这是顾景痕赐给醉柔的新名字,江南商贾洛老板的女儿,父亲在最近江南青州突生的瘟疫中死去,辗转来到京城,寻找先父旧交姜松姜大人。 黑暗中的顾景痕拍了下巴掌,门外进来一名红衣女子,正是他手下最得意的探子九娥。顾景痕将九娥安排在醉柔身边,由她贴身保护醉柔安全,并且协助醉柔在接近姜松之后查出他这些年迫害忠良贪污敛财的罪证。 醉柔正细细回味着顾景痕的话,顾景痕却突然走到她身前轻一抬手,便将醉柔面上的轻纱除了下来。 醉柔下意识地抬手遮掩,有些愤怒道:“你干什么!” ------------ 013惜别至亲惊雷落 没错,醉柔虽然答应了顾景痕的交易,却忘记了自己脸上这道标志性的伤疤。顶着这样丑陋的一张脸,如何能接近得了姜松那个老色鬼。 顾景痕没太在意醉柔脸上的伤痕,只是一边转身一边说道:“至于你脸上的疤痕,我想你应该知道怎么把它们去掉。我给你一天时间准备,苏妈妈那里,由本王亲自打点。” 或许真的是用河灯许愿灵验了,醉柔没想到这个报仇的机会这么快就来了,为了这不同的目的相同的结果,即使是互相利用,醉柔也乐于与他合作。 九娥跟着顾景痕走出房门,路途中四下无人时问道:“公子,调查姜松事关重大,你真的相信这女子?” 顾景痕顿了下脚步,转身朝醉生阁的方向望了一眼,沉吟片刻道:“先看看再说。” 自从顾景痕离开之后,醉生阁上下对醉柔呈现一种视而不见的态度,除了月婵以外的所有人。 即使苏妈妈有意回避醉柔,离开之前醉柔还是必须找到她。今日醉柔对待苏妈妈的态度异常和善,十分客气的请求着,甚至带着些娇昵,托她一定要好生照顾允儿。 什么好生照顾,不过是担心苏妈妈趁她不再,逼着允儿出来接客罢了。 甘心与顾景痕相熟,相信醉柔身份被揭露这件事情,其中也有甘心不小的功劳。醉柔倒是没有打算去怪罪甘心,她心里明白,对甘心而言,自己不过是一个还算说得来几句话的熟人,而与顾景痕才是真正的朋友。 为了朋友出卖熟人,算不得有违道德。 不急着醉柔开口,甘心就已经从师父那里带来了可以去掉疤痕的神药。甘心告诉醉柔,这药力很毒,开始使用的时候会有些疼痛,不过她既然舍得把自己的脸划成这副样子,那点疼痛忍一忍也算不得什么。 接下来的事情,就是与月婵和允儿象征性的告别一下。 允儿已经长成了倜傥的小少年,眉宇之间英气逼人,与父亲颇为神似。 面对允儿醉柔总是带着微笑的,他不希望允儿感觉到一丝半点的不温暖。 “姐,你到底要去什么地方?”允儿在房间十分随意的坐下,歪着头问道。 醉柔坐在他身旁,抬手从他的额头一直抚摩下来,温柔道:“有个大哥哥,要带姐姐去一个很远的地方,这些日子你要照顾好自己。” 醉柔含糊其辞,她无法解释,但是也不想骗允儿。面对这世间唯一的亲人,她总是小心翼翼,生怕一点点的欺骗和冷落都会让他们之间产生隔膜。 允儿已经长大了,他不喜欢醉柔这样的抚摩,有些不耐烦的推开醉柔的手臂,闪着眼睛问道:“跟男子一起吗,莫非是我未来的姐夫?” 醉柔白了允儿一眼,嗤笑一声说道:“小东西,姐姐还没有心上人呢,我现在最重要的事情,是先把你从这鬼地方弄出去。” 允儿撇撇嘴,这个鬼地方他也是真的呆够了,除了偶尔跟着甘心厮混一下,这里的男男女女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做伴。允儿长大了,自然也清楚那西阁倌院是干什么勾当的,每次出入都感觉羞耻。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允儿问。 醉柔思忖着,抬眼道:“不会太久的,等我这趟回来,就可以帮你赎身了。” “真的?”允儿目光中满是惊喜,同时带着一点怀疑。 醉柔看着允儿的表情,故作不悦道:“死东西,姐姐要离开那么久,你也不嘱咐些小心什么的,就知道关心自己那点小恩小怨。” 允儿白眼傻笑,说了一连串好听的去哄这位姐姐开心。两人一路走来,醉柔将他送到通往西阁的亭廊上,允儿终于良心发泄,感觉到些不舍,叮嘱道:“你可要快些回来,我会想你的。” 醉柔微笑,点头道:“你生辰之前,我一定会回来的。” 允儿的生辰去今还有很长时间,醉柔觉得这些时间就够了,不管顾景痕要她做什么,她的目标不过是去杀人报仇而已。手起刀落的事情,这些时间绰绰有余了。 醉柔没想到自己对于杀人这件事情看得这样平常,或者在她心里,那个手刃了她父亲的,根本就算不上是个人。 该告别的人告别了,也没有什么可准备的。醉柔在房间中涂抹了甘心给她的膏药,脸颊传来的疼痛就像凌迟,带着血肉的味道,令她浑身都不自在。 甘心告诉醉柔,伤疤的时间越长,用这药膏的时候就越疼。醉柔不敢想象若是到多年以后再去除这伤疤,会疼成什么样子。或者说,她其实一直以为,这几道伤疤会陪着她直到死去。 变故来得很突然,却也不算太糟糕。醉柔觉得顾景痕找到她是一件好事,她只要牺牲一点点胆战心惊的过程,就能让允儿少受两年没有自由的痛苦,甚至有机会帮自己的父亲报仇。这交易她一点也不吃亏,甚至比顾景痕会得到的好处还要多。 此时的醉柔不知道,顾景痕要她做的事情,攸关多少人的存亡性命。 这几日夜风哀嚎不断,那场酝酿了许久的大雨迟迟不舍得落下。 房间里的醉柔在铜镜中细看自己肿痛的脸颊,伤疤非但没有好转,反而肿的令整张脸彻底变了形。醉柔照旧用轻纱遮了脸,有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已经习惯了以这样的方式示人,她可以在轻纱下肆无忌惮的嘲笑和不屑。 轻纱是一层遮挡,而那些姐妹儿们时刻挂在脸上的笑容,则更像一层摘不掉的厚实面具。 夜半时分,今晚的醉生阁异常清静,想到明天就要长时间的离开这里,醉柔心里复杂的期待和流连交织。只是眼下,想再多已经没用了。 熄灭灯盏,醉柔准备好好睡上一觉,天亮之后不管是鬼门还是虎穴,她都要坦然的闯一闯。 但似乎这小小的心愿,上苍都不愿意满足她。惊雷凭空而落,狂电终于撕破了黑夜,在天空中划开一道亮白荆棘。醉柔看着窗外在闪电中一瞬间乍白的天地,不禁想起了月婵。 月婵胆子小性子柔,想必这样的夜晚她一定睡不好吧。 醉柔犹豫着,却并没有走出房门去探望她,醉柔害怕白日里告别时月婵的嘤嘤啜泣再次上演。如她那般性子也要好生磨砺些才好,醉柔总不可能永远在她身边的。 当惊雷狂电退场,大于淅淅沥沥落下之后,原本尚算平静的夜晚又被一阵脚步惊动,带着一声声凶恶的呵斥。 这动静正是从寝楼内部传来的,多数准备或者已经就寝的姑娘们,匆匆忙忙批了外衣,把脑袋探在门外看热闹,心里琢磨着,这些官兵深夜造访的原因。 这样大的事情苏妈妈自然要亲自出面问个究竟,一队官兵挂着佩刀在楼里走来蹿去,应是在寻找什么人。 苏妈妈摇着羽扇迈着凌乱的小碎步子迎上来,十分热情的站在领头官兵的面前,谄媚嬉笑道:“几位爷,这深更半夜的,你们这是……” 苏妈妈看着官兵凶神恶煞的表情,又见他们的手掌按在腰间佩刀的刀柄上,一副随时准备抽刀砍人的模样,心想着自己这问题白问了,他们明摆着是来抓人的。 “你就是这里的老板娘?”领头的粗哑着嗓子问道,下巴抬得高高的,丝毫不在意苏妈妈那堆得快要僵硬的笑容。 苏妈妈只能继续笑着连连称是,听候他们的下一步指示。 领头的重重沉吟一声,随后便对身后官兵挥了下手,吩咐道:“抓起来。” 苏妈妈还没反应过来,几名身材彪悍的官兵就已经前前后后将她围了起来,其中一名手掌已经按在苏妈妈肩膀上,这是要将她架起来了。 苏妈妈登时就不悦了,持着羽扇的手臂甩开横在自己肩上的手掌,双手恰起老腰,摆开泼妇的架势,吹胡子瞪眼地问那领头的道:“老娘光明正大开门做生意,一没杀人放火,二没偷税漏税,你们谁敢动老娘!” 那官兵也不会由着苏妈妈撒泼,只是没有再叫手下的动手,回答道:“有人喝了你们的酒死了。”官兵的声音又提高了几层,生怕满楼里睡着的醒着的姑娘们都听不见似的。 姑娘们听了这动静,便开始躁动开了,只是与说得上话的人相互嘀咕几句。 醉柔是这一刻才将房门打开的,她对那些官兵与苏妈妈的较量倒是没什么兴趣,只瞟向隔壁揽月轩的房门,见其中灯火已灭,想必月婵是服了醉柔的安神茶,睡得正香。 外头风雨交加,楼里吵得正热闹,醉柔这边也和其它姑娘一样,开始抱着手臂倚在门边看热闹。对流的风将她脸上的轻纱吹起又吹落,倒是解了许多天的闷热之苦。 苏妈妈与官兵狡辩,什么喝了酒死了,这种事情从来没在醉生阁里发生过。即使是当真喝酒喝死了,那也定是死得那个贪杯,与醉生阁没有半分关系。 姑娘们也七言八语的交头接耳,没人注意角落里的醉柔如何拧着眉心,为什么她又开始有不祥的预感了呢。 ------------ 014凭空罪名何怨结 “你说什么,下毒?我呸!”醉生阁的打手已经如数登场,苏妈妈手下的打手可是与她调教出来的姑娘们一般优秀的,且这些人各个忠心,反正现在是苏妈妈自家的地盘,她便也不害怕什么。 苏妈妈仰头瞧着官兵那张木讷凶恶的脸,尖声道:“我醉生阁做了上百年生意,还从来没出过谋人性命的事情。今天不把这污蔑的事情说清楚了,别说你们不答应,老娘我还不答应呢!说我酒里下毒害人,证据呢?没有证据,就是天皇老子来了,也请不动老娘!” 醉柔见苏妈妈这阵仗,不禁嗤笑一声,眼下的苏妈妈她倒是欣赏得很。苏妈妈有时会抱怨着,说这做生意难免碰到刻意找麻烦的,虽说青楼是卖笑讨欢喜的地方,但要是碰到诚心过不去的,该硬气的时候就必须硬起来。 醉柔也明白,这何尝又不是苏妈妈保护手下姑娘们的一种方法。 姑娘们你一言我一语的絮叨着,搞的那些前来寻事的官兵十分不自在,苏妈妈见这阵仗就更得意了。醉生阁做了这么多年买卖,达官贵人伺候了不少,要是没点后台,怎么在皇都青楼生意中一枝独秀。 这些官兵表面上横,可面对这么一堆女人也没什么过硬的法子,醉柔看过了热闹,猜他们多半也就是灰头土脸的回去,便准备进屋歇息。 “怎么没有证据,你们那个酒仙子就是证据。我们家老爷就是喝了她的酒,才……才丢了性命的。”人堆儿里冒出来一名身材略显矮小些的官兵,他这话一出,其它的官兵也跟着附和起来。 那张口的小官兵扯着公鸭嗓虽然中气不足,但声音还是飘到了醉柔的耳朵里。醉柔关门的手滞了片刻。 这些年她虽然违背家族禁忌,使用了些特别的酒方,但是用酒害人这种事情是断断不敢轻易为之。想来这些官兵多半还是有人故意找来生事的,醉柔认为苏妈妈应付的了。 明天就要离开醉生阁了,她可没心思搀和这档子闲事。 苏妈妈不禁瞪着眼睛楞了一下,而后目光瞟向醉微居正要关上的房门。苏妈妈便问了这些官兵来自哪家,得知答案之后也开始有些生疑了。 那官兵口中的马老爷确实是醉生阁的常客,前两天却听说是在自家房中突然暴毙了,而暴毙当晚,那马老爷的确来过醉生阁,还高价标下了醉柔调配的一盏说是可助延年益寿的长生酒。 若是当真如那官兵所言的话,这件事情就跟苏妈妈没什么关系了。但苏妈妈好歹也是留着几分人情的,就算是手底下的姑娘出了什么事,眼下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她总是要象征性的为自己的人辩解两句。 “怕不是有什么误会吧?”苏妈妈的态度平和了些,对那领头的道。 领头的横眉一挑,那凶恶的气势又上来了,“误会?这太平盛世,你可见过死人这么大的误会?” 苏妈妈依旧堆着笑,心里便是在嘀咕了,说是太平盛世,这天下间究竟有多乱她还不清楚。莫说是死个人的误会,就是某些株连九族的事情,最后也是一句误会就能不了了之的。 是不是误会,就要看被招惹的那边权势有多大了。 “苏妈妈,您也是皇城里的贵人了,咱们这些当差的也不好为难您。这样吧,您先把那酒仙子交出来,让小的们交了差,是不是误会,总要查查再说的。”领头说这话的时候故意凑近了苏妈妈,从一旁手下的手里取来一只黑色布袋交到苏妈妈手中。 苏妈妈掂着那沉甸甸的袋子,明眼的都知道,里头放的必定是明灿灿的金子。苏妈妈收了目光,松开袋口的抽绳,看着里面的事物不禁又瞪了下眼。 却不是单纯是那种见到金子时的欢喜,倒是掺着几分压抑和担忧。 随即苏妈妈便又恢复了一张笑盈盈的脸,打了个哈欠道:“瞧这大半夜让你们闹的,满阁子人都惊动了。妈妈我也困了,你们有什么事情就快些处理,别耽搁了姑娘们休息,明日里还要做生意呢。” 苏妈妈说着便摇手示意打手们离开,又转眼瞪了两名探着脑袋好事的姑娘。 姑娘们也都看出些端倪,为了防止事情波及到自己,便也乖乖地关了房门,但脑袋还是贴在门缝上,似乎是在等着她们眼红已久的醉柔出事。 醉微居的位置偏僻些,醉柔自关了房门也不知道外面究竟是怎么样了。想来自己是苏妈妈的摇钱树,有人要寻她的事,就是在苏妈妈那里也不是那么容易打发的。 可醉柔这次又料错了,正对着铜镜摘下垂在耳上的坠子时,房门就被毫不客气的推开了。 醉柔转过身,挂在面上的轻纱如一张淡然的脸孔,一双眼睛里丝毫没有惊慌或者恐惧。 真有本事,连苏妈妈都挡不住了。想来最近苏妈妈挡不住的事情还真多,前日里出了个顾景痕,今天又有这些兵匪。 “哟,这是哪家死了亲戚,跑这来哭丧索命了?”醉柔声音轻佻,面纱之下笑容可掬。 偏偏这些官兵都是拿钱办事的走狗,没心情怜香惜玉,更没打算与醉柔周旋废话。领头的下了令,其余的官兵就几步闯了进来,三两下将醉柔绑了起来。 醉柔拧着眉头,正要辩解,便又有团棉布被塞进嘴巴里,这下是彻底的手足无措了。 领头的又用黑布条蒙了醉柔的眼睛,将她丢进守候在醉生阁外的马车里,一行人打马而去,七拐八拐到了皇都中心的一处府邸。 虽是从后院进的门,可熟悉皇都的人都该知道,此处是当朝重臣宁仁龙宁大人的府宅。 醉柔被一路扛着带到了宁府偏角的暗室中,那宁大人早就在此处等着了。 官兵们又把醉柔绑在一张铁床上,这才揭开蒙眼的黑巾,摘了塞在她嘴里的棉布。 虽说宁大人不曾去过醉生阁这样的烟花之地,但凭着他在皇都的权势,生于天子脚下的醉柔自然认得这张面孔。 醉柔不知道宁仁龙把自己绑来这里的意图,只是从百姓口里听来,都说宁仁龙是为民请命的好官。 刚才领头的官兵又撕下醉柔的面纱,其余士卒这才看清了醉柔的模样,纷纷交头接耳着,感叹原来这闻名遐迩的酒仙子,竟然是这副丑陋模样。 宁仁龙打发了官兵们下去,只有一名年轻仆从侯在身旁。醉柔平躺在铁床上,手脚都被固定住,也不能抬头看清楚宁仁龙的表情,只听到他逼近的脚步声。 看到穿黑衫的宁仁龙俯身用奸恶的目光看着自己,醉柔的手脚试图挣扎,耗费了许多力气,最后也只能放弃了。 “说,你究竟是什么人?”宁仁龙身旁的年轻仆从厉声问道。 醉柔瞪了他们一眼,咬牙切齿也无从发作。忍了许久恼怒的心情,辩驳道:“你们从哪里把我抓来的,还不知道我是什么人?” 宁仁龙冷哼一声,迈开脚步在醉柔平躺的铁床旁踱步,用举重若轻的口气道:“南族不外传的酒技,又会跳夷人青鸾别凤舞,小小青楼女子,怎有这些本事?” 醉柔不再费劲得仰头去看宁仁龙的表情,她只是心中恼恨,只为了区区三百两银子,竟然害得自己身份暴露。 她早该想到,顾景痕能够发现,总也是有其他人可以知晓的。 可是无论如何醉柔都不能再承认罪臣之女的身份了,不为别的,只为了尚且隐蔽在醉生阁里的允儿。眼下诸如报仇、赎身这些事情都成了泡影,为了保住允儿,醉柔此刻便是只愿一死。 只可惜她被如此束缚住,就是连寻死的能力都没有。 “小女子听不懂大人在说什么,小女子一身技艺都是承袭醉生阁,也是苏妈妈将小女子一手带大的。若是小女子做了什么事情碍了大人的眼,大人不妨直说,让小女子死也死个明白。”醉柔辩解道。 宁仁龙继续在醉柔身旁负手踱步,脸上意味深长的笑容醉柔看不到。他继续道:“好,那本官换一个问题。前几日有人花一千两点你一曲舞蹈,你告诉本官,那点舞的究竟是何人?” 醉柔这便有些反应过来了,原来宁仁龙花这功夫把她绑来,是因为顾景痕,难道这七王爷和宁仁龙之间还有什么怨结不成? 醉柔没打算直接说出顾景痕的名字,一旦宁仁龙顺藤摸瓜地追问下去,难保不会再次把她贺拔家的身份推测出来。可醉柔又不能像起初应付顾景痕一样,说当时跳舞的是月婵,只怕又要把月婵一并牵连进来。 思忖片刻,醉柔只好说当时自己成舞之后,便独自回房,并没有见过出钱点舞之人。 宁仁龙自然没这么容易就打发了,他既然抓了醉柔,就是有十足的消息,证实了醉柔和顾景痕见过面。 几句追问下来,醉柔不是矢口否认就是缄默不语,表现令宁仁龙大为恼怒。 见醉柔嘴硬,宁仁龙威胁着:“看来不给你来些手段,你是不肯说了?”话罢,宁仁龙转身对身旁的年轻仆从道:“你去把这丫头的衣裳给老夫扒了!” ------------ 015煎熬拷问性命忧 醉柔躺在冰冷的铁床上,用力提起头忍不住张口骂道:“宁仁龙,你王八蛋!” 年轻仆从的手掌已经伸到醉柔胸前,正要从她那玲珑凹凸线条恰到好处的锁骨处下手,将轻薄的衣衫褪下来。醉柔拧紧眉心试图动弹身子,也不过徒劳而已。 而那仆从面无表情,只是遵从宁仁龙的话去行动。听到醉柔的咒骂,宁仁龙转过身来,再次俯视醉柔,沉着声音说:“只要你肯说出那人的名字,老夫就放你一马,否则……”宁仁龙用粗糙的手掌划过醉柔脸颊的伤疤,阴沉道:“你在醉生阁费尽心思守住的贞洁,怕是留不住了。” 醉柔咬着嘴唇与宁仁龙怒目相对,在今天之前,她一直以为宁仁龙是百姓口中说的好官,没想到竟然他也有如姜松的这副恶毒嘴脸。 醉柔后悔自己招惹了顾景痕,又不明白他身为堂堂七王爷,为什么有这么多重臣与他过不去。醉柔更无法想象,自从结识了顾景痕之后,她开始陷进了怎样危险的境地。 她只是什么都不想说,她明白不论是眼前的宁仁龙还是顾景痕,他们的身份和背后的恩怨,必然不是她一个小女子可以承担得起的。即使她把自己知道的一切都告诉宁仁龙,她能得来的也不过是被杀人灭口的下场。 如果注定要死,不如就这样缄口莫言,将所有的秘密带走,这样或许还能保得住允儿。 醉柔别过头去,不看也不理会宁仁龙,即使那双猥琐陌生的手掌已经抓住了自己的衣襟。醉柔的目光在地面上随意找了一个落点,决绝而凄然。 直到外衣被缓缓拉开,似乎有一阵冷风在胸口盘旋,她闭上眼睛,隐忍了许久的泪水晶莹滚落。 反正是要死了,再受一次蹂躏又能怎么样呢。 或许就如月婵说的那般,这一切都是命吧,尽管她不想认! 仆从的手掌拉着一层外衣在醉柔腰间停下,又抬首向宁仁龙看去。宁仁龙负手而立,对着黑暗的角落舒了口长气,便缓重地摇了摇头,示意仆从退下。 仆从点头,将拉开的衣襟重新覆上醉柔如人偶麻木的身体。 眼泪落在干燥的地面上,炸开一朵黑花。即使感觉到了身体的变化,醉柔也没有急着抬眼去关心或者在意,她只愿自己能就这样睡着了,之后再发生什么,都不重要了。 她就是这样善于逃避的人,在醉生阁她不敢带着允儿逃离,身负冤屈,她不敢奢望复仇。她只是一味的逃避着,以为再多忍一忍,就可以逃到她所期待的平静生活中去。 所以在她无能为力的时候,她只能选择闭上眼睛,不哭不闹,只当是噩梦一场。 空旷黑暗的房间中,宁仁龙的每一声脚步都显得触耳惊心,他抬头注视黑夜,语气平静,“你不说那人的名字也可以,本官要知道的是,他对你说过什么?” 醉柔缓缓将偏向一边的头摆正,斜视宁仁龙,坚定答道:“我不曾见过什么人,更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不识抬举!”宁仁龙恶狠狠道,“本官给你两天时间好好想想,你若实在是不想说,就趁着两天,好好给自己想一种死法!” 暗室的石门被关上之后,醉柔一个人面对着周遭的黑暗,仿佛这小小空间就是整片天地,混沌无光,如一场无论如何都不能挣醒的噩梦。 醉柔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是因为她那一曲青鸾别凤吗?还是说,这之中隐藏着更大的阴谋。 一阵枉然黯淡之后,她便冷嘲着笑开了,如她这样卑微的人,想这么多又有什么用呢。没有人会来救她,就算是这世间仅剩下的那两个关心她的人,也没有本事来救她。 只是有些遗憾,有些人还没来得及好好告别罢了。自己这一去,允儿会怎样呢,答应他的生辰之约,这辈子怕是不能兑现了。 这辈子?这辈子究竟还剩下几时几刻? 黑暗中绵延着她千丝万缕的思绪,如果没有那个八竿子都打不着的顾景痕,或许就不会这样了吧。而她的失踪,对顾景痕也不会造成太大影响,没有了她,他自然还能找得到下一个洛瑶。 醉柔嘲笑自己,在这样的时候还会去替那个人操心,真是不在乎死活了么。 想着想着,醉柔终究是睡着了,醒来时也不知道眼下是什么时候,暗室中连方天窗都没有。醉柔又渴又饿,她尝试扭动被捆绑着的酸疼身体,再一次放弃挣扎。 没有声响,没有光亮,只有她疲累的呼吸,和填满黑暗的恐怖。 整整两天,唇干舌燥的醉柔在这密闭的暗室中,呼吸着仅剩下的闷热空气,头发和衣襟已经被汗水打湿,绝望的目光在黑暗中找不到焦点。 石门终于被再次打开,宁仁龙依旧只带了那名仆从。 角落里点燃一盏油灯,即使这样微弱的光亮都令醉柔的眼睛感到十分不适。微光晃动,醉柔被固定在铁床上的身体轻颤着,嘴角勾勒出一丝嘲风轻蔑的冷笑。 她的憔悴如一朵开在深渊下的黑色鸢尾,沉重的眼帘微张,像刀片划过不会流血的肌肤。 “想好了吗?”宁仁龙在醉柔眼前绽开模糊的佞笑。 醉柔撑开眼皮看着他,目光中已经没有任何情绪,干裂结痂的嘴唇张合,虚弱道:“我说,你靠近一点……” 宁仁龙脸上的表情很模糊,醉柔看不出他在想什么,也没有心思去思考。宁仁龙俯下身子,把刻满皱纹的脸靠近醉柔,等待她接下来的话语。 “呸!”醉柔用尽力量啐了一口,冷笑着说:“狗官!要杀要剐何须废话!” 宁仁龙深吸一口气,站直了身子抬手在面上抚了一把,而后却是拍起巴掌,一声声如要震裂醉柔的耳膜。 “好,你是当真不怕死,本官替你准备了最合适的死法。”宁仁龙正说着,仆从已经从一旁端来了铜盆,盆里是一汪清水,而他的另一只手臂上搭着一叠纤薄的黄表纸。 宁仁龙对仆从使了个眼色,仆从便将第一张纸浸入水中,待那黄表纸两面都湿透了,仆从将纸张从铜盆里拎起来,控干了残留的水珠,将那白纸覆盖在醉柔脸上。 醉柔平躺在铁床上,在这燥热的空间里,贴面的纸张先是令她感觉到一阵清凉。而下一刻,因为白纸挡住了鼻息,醉柔吃力的晃动被束缚的手脚,身体不自觉的扭动挣扎。 宁仁龙欣赏着醉柔痛苦的表演,说道:“你要是想开了,就动一动手指,本官可以考虑留你一条性命。” 醉柔脑中一片空白,她还能听懂宁仁龙的话,只是早晚一死,也不需要他假惺惺的饶恕。醉柔握紧了两只拳头,第二张白纸便也覆盖到脸上。 窒息,原来是这种感觉,这是身为人仅剩下的自由,而她现在,呼吸的权利都被剥夺了。 绝望么?或者只是单纯的痛苦。 也许不挣扎,自己能好过一些吧。 醉柔没有给宁仁龙他想看到的回应,她死死的握着拳头以表示自己的抗拒,越是折磨越是坚强,这是父亲教给她的,作为军人的坚韧。 眼里的白光被第三张纸彻底遮挡,醉柔已经闭上眼睛,不再挣扎。就这样死去吧,虽然还有遗愿和不甘,或许死去了,这些也不算什么。 八年前的死里逃生,就已经是上天给她的恩赐了。 宁仁龙见醉柔放弃了最后的挣扎,面色突然转变,急忙撩起一边袖子,伸手揭开覆在醉柔面上的白纸。 这一瞬间的改变醉柔始料未及,她张开嘴巴急促地呼吸着燥热的空气,目光呆滞望着墙顶耀动的火光,奋力抓住生命的尾巴。 宁仁龙什么都没有解释,面色淡然对仆从道:“把她送去肃侦府。” 抬脚向门口走了两步,宁仁龙再次转身道:“传令下去,醉生阁艺妓苏醉柔毒杀马老爷,明日午时北城街区处斩。” 醉柔的脑袋又是轰隆一声,她不明白,如果要她死,又何必这样费事。如她这样的身份,便如随意碾死一只蚂蚁般,不用向任何人交代,这个宁仁龙,到底要做什么! 肃侦府是皇都关押审理重犯的地方,醉柔已经由丞相宁仁龙亲自审理过,便无需再经历过堂这项程序。 醉柔被扔进肃侦府的监牢,等待着下一次死亡。 皇城上下贴出告示,还有人特地去通知了苏妈妈,明天就是醉柔被当中处斩的日子。 月婵和允儿听到消息,一时间如雷轰顶,而一直在醉柔保护下的他们,根本想不出任何可以救她的办法。月婵乱了,甚至想要去找姜松帮忙。 苏妈妈便也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却还是压下了月婵请救兵的想法,只说自己打点着,晚上会去探望醉柔,帮她想想办法。 苏妈妈虽然认钱不认人,但好歹醉柔是她一手带大的,就这样不明不白的死了,她也舍不得。何况还是当众处斩,这对她醉生阁的名声也有影响。 为情为利,她总是要去看一下的。 ------------ 016乌龙斩首疑获救 相比之下,监牢的待遇比宁府的暗室好出许多,总算是有一方天窗可以见得光亮,狱卒会按时送些粗食汤水让她充饥。 醉柔没有胃口,但也不舍得在生命最后的时间里委屈自己。她还是忍不住去回想这几天发生的事情,她实在不知道究竟在她身上发生了什么,只是隐隐感觉这是一个巨大的谜团,也许真的不是她一个小小女子能支撑起来的。 等死的感觉没有她想象的那么难熬,她反倒开始有些享受,天窗外的阳光逐渐淡去,她回想着自己短暂的人生,或惊险或艰苦,好歹也夹杂着些细碎的幸福。 苏妈妈经过一番打点,总算是在深夜里见到了被折磨的狼狈不堪的醉柔。凌乱的头发贴在她的脸上,将那几道丑陋的伤疤遮掩起来。 苏妈妈叹着气,说道:“小祖宗,你就不能有一日太平!” 此时此刻能够见到苏妈妈,醉柔感到惊喜和亲切,这些年若是没有苏妈妈的话,或许她会过的更加艰苦吧。说起来总是要感谢苏妈妈的,虽然她经常责罚醉柔,或者逼醉柔去做她不愿意做的事情。 可说到底,苏妈妈对手底下姑娘们的照顾,绝不会只是出于利益这样简单的吧。 “妈妈,没想到最后来送我的,却是你啊。”醉柔本想对苏妈妈道声谢,说出口来的却还是这么一句酸不溜秋的话。 苏妈妈不怪醉柔,她手底下的姑娘、小倌,哪个不是苦命的人儿,苦命也就罢了,眼下是要没了命啊。苏妈妈现在是有些后悔当时把醉柔交给那些官差了,可是官差交给她的那包金子里,分明摆着皇家的玉玦,她又怎么得罪的起。 “这些都是你平日里最爱吃的,”苏妈妈从篓子里取出一方纸包,摊开来摆在醉柔面前,叹气道:“是我那不成器的甘心和月婵为你准备的。月婵那丫头,听说了你的事情,这会子哭得泪人儿一样的……” 醉柔苦笑,从纸包里取了快糕点塞进嘴里,再尝尝她曾经最爱的味道。经过宁府那一次死亡边缘的挣扎,醉柔发现活着是这样真实又实在的事情,活着的感觉真好,哪怕只有一时片刻。 “妈妈莫要为醉柔的事情忧了心,要怨就怨醉柔命苦吧。”醉柔反过来开解道。 苏妈妈这才有些温柔地看了醉柔一眼,压低声音说道:“你是我看着长大的,我知道你不会做下毒这种事,你老实跟妈妈说,你到底招惹了什么样的事情,妈妈我去走动走动,兴许还有解决的办法。” 醉柔的笑容又增了个弧度,苏妈妈的这份心思切切实实的令她感动了一把。她猜的没错,苏妈妈不单单是个唯利是图的商人,说到底她也是女人,有悲悯会心酸的女人。 可是醉柔还是什么都不能说,即使醉生阁是有些后台的,可牵扯在这件事情里的一个是当朝重臣一个是皇家嫡亲,根本不是苏妈妈管的起的。 醉柔善意地对苏妈妈摇着头,拉过她此刻温暖的手,说道:“醉柔现在什么也不求,只求我走了以后,妈妈不要为难允儿。这些年我也存了些钱,多少能弥补些妈妈的损失。” “咳,”苏妈妈温柔的笑着,松开醉柔的手,说道:“你呀你……” 苏妈妈没有继续说下去,她此刻只是惋惜醉柔即将陨落的性命,不回答就当是默认了吧。 两人闲话几句,气氛一直笼罩在生离死别的伤感之中,醉柔虽然有些舍不得,但还是率先开口,劝苏妈妈回去。自然她也不忘了拜托苏妈妈,明天看住月婵和允儿,不要让她们来看自己脑袋搬家的场面。 既然醉柔不肯开口,苏妈妈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她从篓子里取出一套醉柔平日里穿惯的衣裳,帮她拢了凌乱的头发,又用帕子擦去皮肤上的污痕。 换上了干净的轻薄纱衣,经过苏妈妈的悉心装扮,醉柔也感觉精神了许多。苏妈妈将一方纱巾蒙在醉柔面上,看着当年一炮而红的酒仙子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心里都免不得替醉柔委屈。 醉柔像送别自己的亲人一样送走了苏妈妈,看着她风韵犹存的身影,唇边勾起一抹苦涩。 苏妈妈也是尽了心的,临死之前漂亮些,也多少维护着醉生阁的脸面。 面上的轻纱散发着淡淡异香,这种味道醉柔并不熟悉,也不是醉生阁特有的脂粉香气,醉柔蜷缩在监牢的杂草床铺上,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正午,烈日当头,北城街区人声鼎沸,多少人赶来观看风靡一世的酒仙子被斩首的血腥场面。苏妈妈好歹是没阻止得了月婵和允儿,只得让甘心跟着他们,省的他们冲动了再惹出岔子来。 月婵已经换上一身素衣,不施粉黛的脸依旧光彩照人。只是在这样的场面下,没有人再去关注她倾国倾城的容貌。 看着广场高台上那被捆绑着的身影,暴晒在阳光下被泪水浸湿的脸是最真诚的悲伤。可是月婵无能为力,她稍稍用些力气拉着允儿的手,心下已经决定要将照顾允儿的事情揽在自己身上。 一声“行刑”击破了所有的奢望,没有人打马而来高呼刀下留人,没有奇迹,没有希望。 允儿的身体突然晃动起来,脑中空白一股热血冲上头来,允儿再也无法克制,便要冲出人群向醉柔奔跑过去。 即使跑过去了又能怎么样呢,允儿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他只是顺着自己的心,他要去拯救他的姐姐。或者,和她一起去死。 甘心从旁用力拉住允儿的手臂。 那个高台上被捆绑的身影垂着头,没有人能看清她的容貌。刽子手拆下象征着死刑犯的牌子,手中的长刀高高举起。 甘心不忍心让月婵和允儿看到那撕心的场面,用力拉着两人背对着高台离开。 月婵已经泣不成声,身体轻得像纸片一样只能任由甘心拉扯。允儿抵不过甘心的力气,也只能被拖着离开。 拥挤的人群齐整整地发出一声惊呼,允儿和月婵瞬间恍惚了,任谁也没有勇气回头再看一眼。 醉柔睁开眼睛的时候,费了好些力气才将自己酸软的身体提起来。 日头正足,阳光打上窗棂,安静一如黑夜。醉柔四下看过来,这是一间普通的农家房舍,墙角齐整整地摆放着狩猎的工具,房屋正中的圆桌上,有陶土杯盏和一个灰白色的布包。 醉柔下了床,刚从昏睡中醒来的身体一摇三晃地走到桌前,伸手向那布包触摸过去。这正是她被抓到宁府之前,亲手包起的行囊。 醉柔疑惑,这个时间自己不是应该在法场行刑么? “你醒了。”房门是打开的,九娥依旧是一身男装打扮,深蓝色锦衣包裹着玲珑身躯,乌黑长发高高束起,英姿焕发的脸上勾起一抹温和的笑意。 醉柔羡慕她这样的姑娘,曾经在军营中长大的自己,本也以为自己的未来会是像她这个样子,有一身足以保护自己和同伴的功夫,可以像男儿一般潇潇洒洒仗剑天涯。 若醉柔是九娥,她一定不会为了谋生甘愿做别人的工具,尤其是那样一个一眼就能看出其狠辣绝情的主子。 醉柔对顾景痕的印象并不美好,他要她去对付姜松,姜松不是好人,他也不是什么好人。 醉柔对九娥点点头,张了张口,心里的诸多疑问,一时间也不知道先从哪个开始问起。 九娥走近醉柔,从桌上的行囊中摸出一罐药膏,正是之前甘心交给醉柔的,可以去除她脸上疤痕的神药。 不等醉柔的同意,九娥就已经抬手摘下了醉柔的面纱,而后用轻柔的指法将药膏在醉柔的脸颊上晕开。 “不用担心,这是王爷的地方,你已经安全了。”九娥将药罐放下,又小心把醉柔的面纱戴好,补充道:“这些都是你常用的东西,你看看还缺什么,我去帮你取来。” 醉柔又在灰白行囊中扫了一眼,这是她亲手收拾的,自然不会再缺少什么。她摇了摇头,牵动干涩的嗓子问道:“是你们救了我?” 九娥淡笑,回答:“算是吧。” 说着,九娥将盛了汤药的杯盏递到醉柔面前,又道:“甘心公子说,这药会有些疼,加上你前两日受惊,身子虚的很,服下这汤药,有去疼提神的功效。” 受了两天折磨,重见天日的醉柔此刻正是干渴,别说是汤药就是烈酒她也会迫不及待地喝下去。醉柔敛起半边面纱端着已经凉过的汤药,正将杯盏靠近唇边的时候,门口便出现一个略显高大的黑色影子。 这样闷热的季节,这一身素黑便是令人看在眼里都好不自在。 既然见到了九娥,醉柔自然知道顾景痕多半也在附近。醉柔并没有特别的惊奇,甚至是等杯盏中的汤药尽数顺着胸壁流淌下去,才移开唇边的杯盏,正眼朝顾景痕看过去。 顾景痕的脸上依然挂着那副颇具玩味的浅笑,即使醉柔有多擅长察言观色,也猜不透他心里在想什么。 或许什么都没有想吧,这副笑容就像醉柔的面纱一样,不过是习惯性的伪装。 “你们是串通好的?”醉柔滞了片刻,问出第一个问题。 ------------ 017天家承诺伪细作 顾景痕撇开与她相对的眼睛,迈开横步择了处宽敞的地方坐下,冷眼道:“这不是你现在应该关心的事情,你脸上的伤疤几日内就会痊愈,趁着这些日子好好准备,别忘了你现在的身份,洛瑶!” 醉柔转身用恼怒的目光看着顾景痕,答案已经很明显了。 醉柔终于想清楚了这几天的事情,那两日宁仁龙问过的那些扑朔的问题,每一个都是围绕着顾景痕的。如果宁仁龙当真这么在意醉柔和顾景痕之间的事情,必然会对她严加看守,怎么会让顾景痕这样轻易地救走她。 凭她小小艺妓的身份,宁仁龙如果真的想杀她,当日在宁府就可以动手了,又何必故意搞出投毒斩首这样大的动静。 “顾景痕,你试探我!”醉柔一字一句地说道,因为过于激动恼火,她已经完全不顾及顾景痕高高在上的王爷身份。 想起这几日受过的折磨,险遭玷污又受“雨浇梅花”之刑,原来这一切都是顾景痕试探她的手段。顾景痕故作淡然没有回答,他做过的事情,没有必要向任何解释。 “你既然不信任我,我们的交易也不要再继续下去了。”醉柔甩下一句话,便转身朝门口走去。此刻她终于认清了顾景痕的可怕,当日在宁府,如果她没有顶住逼问,将顾景痕的身份透露出来的话,只怕现在早就不能张口说话了。 恐惧不经意地从心底蔓延开,如黑色的触须顺着血液游动,醉柔开始明白,这场交易从来就不是她所想象的那样简单,并且对于她而言,永远都没有公平。 顾景痕可以轻易把她推到危险的边缘,但不是每一次,他都会把她拉回来。 醉柔迫切地想要离开这里,想要逃离这个可怕的人和交易。她深深的明白,她将面临的危险绝不仅仅来自姜松一方,就是这个利用她的人,也随时可能故技重施,而她必须时刻警惕。 她做不到,她对自己没有那样大的信心。她做不到及时地反应过来自己身处的境况,做不到为一个随时准备出卖自己把自己推向深渊的人卖命。这种以身犯险的事情她不会做,经历过一次死亡,她更加坚定了对于活下去的欲望。 九娥及时挡住了她的去路,她已经上了贼船,他们怎么可能轻易放她这危险的人逃离。 “你现在还有的选吗?”顾景痕的言语举重若轻,醉柔的反应本就在他的意料之中。 “姑娘,你已经回不去了,法场正在行刑,在所有人眼里,你现在已经死了。”九娥的态度稍显温和些。 死了?月婵和允儿怎么办,她的死讯会令他们多么难过。想到他们伤心的样子,醉柔不忍心欺骗他们,她想回去,想活生生的站在这世界上仅剩的真心对待她的人面前。 什么顾景痕,什么报仇雪恨,都见鬼去吧。 没有什么比真实的活着,比亲人的哀乐更重要的事情。 “让她走,”顾景痕摆弄着皇家玉玦,目光不曾在醉柔身上停留片刻,睥睨世间的傲然姿态,从容而冷漠,“离开这里,放弃我给她的身份,她就什么也不是了。就算我不杀她,这世上也没有地方再容得了她。” 醉柔停下脚步,顾景痕的话没有错,眼下连最卑微的身份都失去了的她,还能去哪里。她不能回醉生阁,不能去找允儿或者月婵,也不能让他们因为她而去亡命天涯。 顾景痕这件事可谓一箭三雕,一来试探了醉柔的坚定,又完美的解释了醉生阁酒仙子失踪的原因,并且逼得醉柔除了死心塌地为他办事以外,便再无退路。 顾景痕站起身子,走到与醉柔平行的位置,眯起眼睛看着溢满阳光的大地,他的声音浑厚而漠然,“只要你尽心为本王办事,本王绝对不会亏待你。你的朋友和亲人,也会受到最好的照顾。” 醉柔瘦弱的身躯迎着微微倾斜的阳光不经意地晃动,威胁,又是可恶的威胁!言下之意便是,如果醉柔不好好听话为他办事的话,月婵和允儿必然要替她承担后果。 顾景痕料到醉柔的不安,继续道:“你命已至此,不想被威胁和欺凌,就只能想办法让自己强大起来。而我,正是在给你这个机会。这件事情如果成了,扳倒姜松我就有办法替贺拔空将军翻案,到时你和你的弟弟,可以重新回到阳光下,回到原本属于你们的位置上去。” 醉柔蓦然转头,看着顾景痕被烈日耀得轮廓分明的侧脸,那是一道如山河般起伏俊秀又硬朗鲜明的弧度。这个瞬间,她不由得在心里勾勒,他的内心,究竟是怎样复杂的世界。 顾景痕在告诫醉柔,同时也劝解了自己。 定安国从来就不像它的国号一般安宁,外族的频频侵扰,内部的势力纠纷,这每一样事情,原本都不是顾景痕想要关心的。 自懂事以来,他关心的就只有他自己,奈何终于等到这一天,他自己的安危已经和国家的情势连在一起。这是每一个皇家子嗣都无可回避的命运,他自知无法改变那个心胸狭隘善妒的兄长,为了活命,他只能放手一搏。 除了命,他想要的,还有这天下。 “那么你呢,你的目的又是什么?”醉柔凝视他的侧脸,不禁低声问道。凭她对顾景痕的短暂了解,她知道他的目的,绝不是天家整日挂在嘴边的,所谓黎民百姓之类冠冕堂皇的理由。 顾景痕从思绪中抽离,唇边勾起恰到好处的角度,冰冷桀骜,“这也不是你应该关心的问题。” 顾景痕负手转身,在房间中踱步,又道:“我想你对贺拔将军生前的权势爵位并没有兴趣。我顾景痕以天家皇子的身份承诺你,等贺拔将军昭雪之后,赐予你平静的生活。” 隐藏在面纱下肃然的脸终于展开笑容,醉柔走到顾景痕面前,用最坚定的目光看着他。 “一言为定!” 因为醉柔脸上的疤痕要彻底恢复尚且需要些时日,趁着这些日子,九娥便要教她一些身为细作的基本技能。 醉柔也因而得知关于她以后的身份洛瑶的更多事情。 她出生于江南青城,父亲是做食盐生意的商贾。适逢青城瘟疫,几日里病死了好多人,据说那个洛瑶和他的亲爹都没逃得过去。早年姜松在江南做官的时候,曾与洛老板算得上八拜之交,当时还有过指腹为婚这样的事情。 不久姜松被调回皇都做官,生了一个儿子自幼身体就不好,一直是用药养着,都说活不了几个年头了。远在江南的洛老板知道这样的事情,避讳着当年指腹为婚之事,便故意与姜松断了联系。 关于江南一带的大概情况,醉柔也已经了解的差不多了。 九娥看醉柔已经记熟了,便如忠告一般郑重对她说道:“你的真实身份以及和公子之间的事情,不可以泄露出去半分。一旦事情败露了,王爷身份高高在上,自有办法明哲保身,到时候就怨不得我们过河拆桥了。” 醉柔冷笑,她没指望顾景痕会对她做怎样周全的保护,她也明白这身手不凡的九娥,表面看似是为护她而来,实则是靠自己做一个幌子,让九娥可以在姜府中更方便做她该做的事。 关上房门,九娥背对着醉柔开始解衣裳,一边脱着衣服一边说道:“姜松这个人十分狡猾,公子虽然帮你找了这万无一失的身份,但要取得他的信任,还要靠你自己。而你最需要做的,就是先去了解他所有的秘密。” 醉柔觉得这任务真是可笑,轻哼一声,她辩驳道:“所有的秘密?你知道人这一辈子会有多少秘密吗,他长大了尿过几回床,背着老婆藏了多少私房钱和小情人,上朝的时候有没有放过屁……” 九娥手脚麻利地换上了一身轻便简洁的女儿装,随手将另一套已经沾满了风尘的小姐服饰丢给她,回答道:“没错,就是你所能想到的所有秘密。这些琐事里,总会藏着一些惊天的事情。” 醉柔极力舒了一口气,平复自己的心情,依旧是极为不悦的态度,说道:“好吧,那么你告诉我,我要怎么样才能把这些东西都了解清楚。” 九娥示意醉柔过去把衣服换上,回答道:“这便要靠你自己的本事了,不过我可以提醒你一下,当一个人信任你的时候,会主动将很多不可为人知的事情告诉你。” 醉柔抓着那身衣服,暂时没有脱衣服的打算,她不习惯在有人的地方换衣服。 醉柔自语一般道:“青楼里只教会我怎么去取悦人,可从没教过如何取信于人。” “这都是一个道理,要得到他人的信任,就要从他的弱点下手。如果找不到弱点,就去成为他的弱点。”九娥冰冷对答。 这些道理醉柔自然明白,她只是心里对这件事情有些抵触。 听完九娥的话,醉柔的反应明显过头了些,诧异道:“你要我去勾引姜松那个王八蛋?” ------------ 018扇形白玉定心丹 醉柔的反应或许是有些过头了,但是无论如何,要醉柔去勾引自己的杀父仇人,她实在做不到。 九娥并没有在意醉柔的反应,似乎是她心里也默认了姜松是王八蛋这个事实。 九娥淡然讲解道:“姜松的弱点是他的儿子姜子欢,那姜子欢自幼多病,都说活不长了,最近病情更是每况愈下,姜松正准备给他讨房媳妇冲冲喜气,就算实在冲不了喜,能及时传宗接代也是好的。我们给你的身份,正好可以帮你做到这一点。” 醉柔放下手中的衣服,从床边坐起来,现在不要她去勾引姜松,却是要她认贼作父。 醉柔觉得这个买卖真的没法干了,正要发作时,醉柔转念一想,如果自己的目的只是去杀姜松,那么能够接近他就够了。 虽然她这个想法有些轻松得可笑,但她相信事在人为,过去是不敢想,现在既然有了机会,总是要试一试的。 醉柔开始换九娥为她准备的衣服,她知道一会儿就要准备朝姜家出发了。 房门便也在这个时候被推开,顾景痕大步走进来,朝着正在换衣服的醉柔看了一眼。还好醉柔是背过身来的,听到开门的响动,急忙侧过脸去看了一眼,半截香肩还露在外面。 见是顾景痕,醉柔便十分不悦地抱怨着他没有礼貌。 顾景痕轻笑,看着醉柔现在还有心思跟他抱怨,就也不是那种被人看了两眼身子就寻死觅活或者要以身相许的“贞洁烈女”。醉柔出身烟花之地,这种事情当然见得多了。 提上衣襟,醉柔慢条斯理地开始扣那些繁琐的口子,青楼里的姑娘可没穿过这样的衣服,她们平日里的衣服都是好脱又好穿的。 之前九娥已经帮醉柔梳了一个闺中小姐的发式,换上这身衣服,虽然故意染了风尘,醉柔也还是马上换了一副姿态。或者说这种姿态才是她最原始的样子,若不是几年前的那场变故,她便还是将军府的大小姐,身段比什么商贾之女还要高出许多。 顾景痕拧着眉头,还是有些不满意,冷冰冰地命令着:“把那面纱撕下来。” 醉柔不经意地瞪了顾景痕一眼,却有些犹豫着,她总是觉得她还没有准备好。 顾景痕看她这副模样,却也见不得人犹犹豫豫拖拖拉拉的,走上前两步,逼近醉柔身前,说道:“难不成你还希望本王亲自动手?” 醉柔蔑笑,这是在提醒那天他压在她身上时的场景么,即使当真场景重现,她也依然没什么好怕的。 醉柔绕开顾景痕,走到铜镜前,抬手除去面纱,动作很轻很慢,有些郑重其事的味道。 铜镜里是一张干爽清透的脸,没有疤痕,只有因长时间遮掩而白得异常的脸颊,淡如水的目光在铜镜中审视着。日子长了,醉柔几乎都快忘记自己到底是长得什么摸样了,这一眼看下去,便觉得有些陌生。 捏着轻纱的手微微渗出一缕湿汗,是紧张么,还是面对久违的自己时的诧异。 醉柔转过身来,第一次没有直视顾景痕的目光,她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是感觉应该给他看一下。就好像姑娘们在买了新的衣裳后,总要给身边的人看看才好。 九娥的脸上露出微笑,真正的醉柔还是很漂亮的,只是那张脸实在白得有些过分,看在眼里不免有些心疼的感受。 顾景痕扫过醉柔的脸,没有太大的反应,也不该有什么反应,比醉柔漂亮的姑娘他见得多了。唯一让顾景痕觉得奇特的,是她一脸苍白柔弱的模样,和她的性子差得不是一丁半点。 “愣着干什么,车马外头。”顾景痕对九娥道。 九娥与醉柔的目光交接一瞬,便一前一后地走了出去。顾景痕在房间四下看了两眼,抬脚走到那面铜镜前,拿起了醉柔从面上揭下的方巾。 触感柔软,且散发着一股特别的馨香。 此地是顾景痕的秘密基地之一,顾景痕总是觉得这纱巾丢在这里不妥,便随手带上,准备寻个地方扔了。 就连这马车都是细心准备过的,车上的装饰布帛、花纹图案,统统是按照江南的特色处理过,九娥打扮成丫鬟的模样与醉柔一起坐在马车里。 车马晃晃悠悠,自进城以后便行得更慢,招摇过市,生怕没人看见。到了姜家宅院附近,驾车的便故意开始绕圈子,并找了几个门脸够大的商铺问路。 这戏倒是演的够全面。 九娥在一旁说道:“你不要小看这些小心思……” “我明白,这些琐事里,都有可能藏着惊天的事情,你刚才说过了。”醉柔打断道。 兜兜转转看见了姜府的正门,驾车的装扮成洛家仆役的人上前叩门,与守门的客套招呼几句,便有人进去通传了。 九娥也扶着醉柔下了车,已经开始对她一口一个小姐地称呼着。 马车停下的位置距离姜府大门还是有些距离,顾景痕一直很巧妙地站在一个不易被人察觉的位置,观察着眼前的一切。 只要把醉柔成功地送进去,他计划的第一步就完成了。 里头的姜松听说江南洛家的姑娘来了,也算高兴,他正是在给自己儿子挑媳妇的时候,适龄的姑娘自然应该受到欢迎。何况洛瑶也算是大家闺秀,凭他儿子现在的情况,除非是动用他的权势出去逼和抢,便也不会有几个大门户的姑娘愿意嫁过来。 姜松跟着下人来到正门口,朝站在马车这边的醉柔看了一眼。因为岁数大了有些花眼,姜松也只能看见一道窈窕的身影,模样暂时看不清晰。 将马车停得远一些也是刻意安排的,为了防止意料之外的变故。其实这种变故发生的可能性非常低,因为每一步顾景痕都是精心计划过的,这样做不过是谨慎再谨慎罢了。 还好顾景痕谨慎了,醉柔一眼看过来,顿时忍不住又慌了身子。 两年前,在月婵第一次侍客,醉柔为她端去醒酒汤的时候,醉柔与姜松是有过一面之缘的。这几天醉柔也一直在担心这个问题,并且与顾景痕和九娥商议过。 九娥像醉柔一样多少有些忧心,若是被姜松记起来了,他们这几日的准备也算白费了。 顾景痕也曾料到醉柔会有些犹豫,便吩咐九娥先迎过去解释,就说是小姐见到姜伯父想起自己的父亲有些难过,平复一下就会过去。 马车停在靠墙的一边,醉柔和顾景痕双双站在那条狭窄的缝隙里。 顾景痕经过反复琢磨,料定了姜松不可能认出醉柔。当时姜松已经喝多了酒,加上心思里都是眼前的美人,应该对醉柔没太在意。而且烟花之地他也常去,通常只看过一眼半眼的女子根本记不住。这花儿多的地方,再艳丽,看起来也都差不多了。 反正已经到了这里,再折回去是不行了,顾景痕告诉醉柔,这个小姐她必须得扮,而且要给他扮到底。 醉柔感觉顾景痕又开始威胁自己了,心中不悦便别过头去不再理他。顾景痕将手掌按在醉柔的肩头,那双眸子里的大雾似乎终于散开了一点点,他说道:“你看着我,还有什么东西比我还可怕?如果现在放弃,你知道等着你的会是什么。” 这话就像是有魔力一般,醉柔当真抬着下巴看了过去,可是顾景痕的眼里,为什么有些让人捉摸不透的东西。醉柔还是淡然轻佻地笑了,顾景痕没有他自己想象的那么可怕,反倒是这一刻还有些可爱。 醉柔没想那么多,她只是觉得,杀父仇人就在眼前了,没有理由不走过去。 醉柔没有回答顾景痕的问题,只复以一个冷然的轻笑。 只是顾景痕对醉柔还是有些不放心,再次将手掌探入自己的衣襟,顾景痕取出一枚样式新奇,打磨修刻成扇形的玉佩。翠白的色泽,圆润玉身上有两行小字,“何以舟之,维玉及瑶”。 再看那玉佩由一条会闪银光的丝线系着,垂下来的是五彩羽毛穗子,一眼就能看出是姑娘家的事物。 顾景痕把玉佩递给醉柔,说这是探子从江南洛家带来的,有这样佐证在身上,醉柔就更可安心去扮演了。 醉柔本也不在乎什么佐证之类,只是觉得这东西漂亮,就随手接了下来。不管什么样的女子,总是对美丽精致的事物难以把控。 因为刚才九娥过去说,醉柔在这边耽搁是因为睹物思人伤了心,醉柔便很配合地瞪了半晌眼睛,想着些不欢快的事情,不消多时两只眼眶就红了,泪花儿在里头打着转儿。 顾景痕对醉柔这个绝活当真佩服,或者说这不是醉柔的绝活,而是女人天生的技能。只可惜他不是怜香惜玉的人,通常女人在他面前哭,起不了什么积极的作用。 醉柔已经准备好了,随手将玉佩塞进袖子里,对顾景痕点了点头就离开了。 这一刻她觉得顾景痕是熟悉的,因为等她迈进姜家大门的时候,一切会更加的陌生。 ------------ 019柔肠少年姜子欢 顾景痕看着她离开,并没有闪出身子来,只是目光添了几分不舍。他自然不是舍不得醉柔,其实是舍不得那块玉佩罢了。 这曾是份没来得及送出去的礼物,顾景痕也不知道今天怎么鬼使神差的就把它带在身上,却刚好成了唬弄醉柔给她增加底气的借口。 见到姜松,醉柔红着眼睛勉强微笑,又恭恭敬敬的行了礼,举止倒也大方得体。姜松本就是个好色之徒,见到这江南来的水儿一样白嫩嫩的姑娘,心里就喜欢的不得了。 不过想着这是跟自己儿子定了娃娃亲的,他也不好多生什么恶念头。 看着自己的杀父仇人就在眼前,醉柔也只能对她笑脸相迎。之前顾景痕和九娥就告诉自己,姜松身边的仆役侍从大多都是武艺高强之人,想要直接动他是不可能的。 醉柔心理面后悔着,早知道此人就是姜松,当年就该直接端碗毒酒毒死他算了。想到这里,醉柔的心又是咯噔一下,她可以用酒杀人吗,这是贺拔家族的禁忌啊。 估摸着是自己想的太多了,九娥在一旁搀着她的手用了些力气,将醉柔从思绪中拉回来。醉柔继续与姜松含笑寒暄,谈起关于江南的事情,又听姜松提到当年在江南为官,与洛老板的往事。 醉柔一边应付着他,一边把他说的话都装进脑子里去。这些东西都可以反过来成为对付他的素材。 这几天的相处,九娥教会她很多的东西,她虽然算不上专业的细作,也算是个好徒弟。 后来醉柔才听说了九娥的名号,顾景痕称她为“梁上巾帼”。九娥轻功了得,能夜探百事而不被察觉。 这应该也算一个不让九娥直接假扮洛瑶的原因,一个丫头偶尔找不到没什么,若是堂堂小姐总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那便惹人生疑了。这样说来,醉柔也算得上是九娥的一个门脸,助她刺探姜府。 醉柔对着姜松又是哭又是笑的演着戏,天色也不早了,姜松命人把醉柔和九娥安顿下来,便说要邀请她明日一起到园子里赏花品茶。 这姜家宅院倒真是不小,快有小半个军营那般大小了。醉柔心里思量着,这官做得越大,宅子就越大,宅子越大,藏着的事儿就越大。 就凭老百姓的这些简单道理,就足以断定这姜松不是什么好人。 而顾景痕身为七王爷要对付姜松,关于这个问题醉柔没有多想,但真的细想下来也不难解释,不过是排除异己罢了。 入了夜,九娥就像平常丫鬟似的在醉柔身边伺候着,小姐长小姐短,听得醉柔好不自在。这样的称呼她有许多年没听过了,在醉生阁虽然也有人伺候,可大家习惯的都是叫“姑娘”。 今天是她们入姜府的第一天,就算急着抓住姜松的把柄,九娥也没敢出去施展她梁上巾帼的本事。省的自己先让人家拿住了把柄。 醉柔睡得很安稳,也没什么好不安稳,就好像多年前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被卖到青楼里一样,既来之则安之,只要丢不了命,总是有前路和后路的。 第二天一早,就有人专门过来伺候着洗漱、用饭。换掉那身做样子给姜松看的衣物,醉柔穿上姜府人送来的衣裳,裙上绣着各色彩蝶,令整个人看上去增了几分少女的灵动。 同时艳丽的颜色,才显得醉柔过于白净的脸有了好气色。 醉柔与九娥一路说笑着走过来,步子也迈得沉静,收敛了在青楼里的那份轻佻,倒真是觉察不出来她这小姐是刚刚“走马上任”的。 按照约定来到贾府的花园,除了花木虫鸟,山石、流水、池塘便是一应俱全的。除此之外,醉柔还另外见到了几名和自己年岁相仿的姑娘。 表面看过去,这些姑娘的衣着举止,虽然算不上大户人家,起码也当是出自乡绅门第。长相么,也只能算是过得去,和她这苏妈妈精心培养过的自然比不了。 其中倒是有位姑娘灵动的很,一双眼睛闪闪地,站在人堆儿里就像枚小太阳。 醉柔是不会过去与那些姑娘们扎堆儿的,打听了才知道,这些都是请来给姜家少爷相媳妇的。 姜松对这个儿子极是疼爱,就算只是随便娶一房媳妇来冲喜,那也得姜子欢自己看对眼了才行。之前这样的活动就没少有过,只是姜子欢自己病怏怏的却还要挑三拣四,捡了来去也没有看中眼的。 醉柔觉得这姜子欢应该不是个傻小子,照着他那样的情况,哪家愿意把姑娘送来给他做媳妇。那些情愿的,多半都是贪慕着姜家的权势,巴望着攀上点关系。 其实这些道理姜松自然也明白,可若是解决了儿子的终身大事,随便放点关系给亲家谋个闲职之类也无妨。 那传闻中的药罐子姜子欢还没出现,姜松就已经在一堆仆人的保护下走过来了,姑娘们纷纷上前迎着行礼,那阵势和在青楼里没什么两样。 倒是醉柔的姿态高一些,既然那些姑娘要巴结,她便偏不去,反正她也不想做他的儿媳妇。 姜松打发了那些姑娘,便走过来与醉柔闲话,醉柔行了礼,与姜松一道在亭子里坐下。 下人沏了茶,醉柔看着杯中溢着香气的液体,那用酒水杀人的念头就又冒了出来。她似乎有一种期待,亲眼看着姜松喝下贺拔家的锦色毒酒,才算是血债血偿。 “瑶儿啊……瑶儿?”姜松对正在发呆的醉柔呼唤道。 醉柔回过身来,带着羞涩的笑,她还是不太习惯洛瑶这个名字。 姜松只以为是她初来此地不太适应,便也没放在心上,对她说道:“伯父有一犬子,名叫子欢,也到了该娶亲成家的年纪了,这才招了附近的姑娘们来,看看有没有合适的。真是让你见笑了。” 醉柔努力让自己笑得单纯,客气道:“伯父对令郎婚嫁之事这般操持上心,便是为父者的一番慈爱,何以取人见笑呢?” “呵呵……”姜松干笑两声,顺着这话说道:“瑶儿这话老夫爱听。我与你父亲知交多年,当初老夫还在江南为官之时,我二人便还给你和欢儿定下过指腹之约。” “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不作数的,况且如今家父已然不再……”醉柔听懂了姜松话里意思,便有意推脱着。即使接近姜子欢是顾景痕给的任务,那她也不愿意当真给姜松这个王八蛋当儿媳妇。 “就是因为你父亲不在了,老夫才要代他好好照顾你啊。”姜松装作有些心痛的模样说道,见醉柔没什么反应,当是觉得这话说得有些露骨,姑娘家该不好意思的。姜松便岔了花头儿道:“令尊是响彻江南一带的才子,当年老夫佩服得很。想来的你的才情定然不输洛老兄。” 醉柔低头莞尔浅笑,谦虚道:“瑶儿愚钝,未能承袭家父才华,认得几个字,也只不过能看些粗陋文章而已。” “甚好,甚好……犬子也爱读诗文。老夫家中有一座书阁,藏书逾万本,你若是有兴致可与犬子一道邀去品读。” 这边醉柔和姜松敷衍闲聊着,目光假作不经意地在姜松身旁一干护卫仆人身上扫过。醉柔不是习武之人,但也能看出那些人各个英武非凡,都是不好对付的角色。 姜松当是坏事做多了,何时何地都时刻防备着,身边带着这些人不说,即使不管饮茶进食,都是有最贴身的人伺候着,甚至是要逐一试验过。 醉柔知道要杀姜松,绝不是她想象的那样简单,总算日子还很长,她是有耐心的。 今日真正的主角姜子欢这才姗姗来迟,一身青白色的长衫裹着瘦弱的身子,没有富家公子浮华繁复的装饰,面色比寻常少年也要苍白许多。 依然是有一堆护卫家仆簇拥保护着,姜子欢站在其中,便显得更加瘦弱无力。 盛夏时节,日头正足,蝴蝶儿在各色盛开的花朵间纷飞嬉闹。姜子欢走进园子里,看到几名如花儿一般鲜艳的姑娘们,却是微微皱着眉。 姜子欢没有把太多的经历花费在那些姑娘们身上,便径直朝醉柔和姜松坐着的亭子走来。姜松起身迎接儿子,醉柔也跟着站起来,投放在姜子欢身上的目光较之其他姑娘们淡然许多。 姜子欢站定,向父亲行礼,却对蝴蝶般翩然站立的醉柔视若无睹。 醉柔对于姜子欢的态度很满意,她本身就不是为了取悦他而来。醉柔礼貌地看着眼前这十七八岁的少年,似乎看到了他愁眉间的一缕忧伤。 倒也是,一个知道自己命不长已的人,又能有多快乐呢。 “欢儿,这是江南青州来的洛瑶洛姑娘。”姜松抬手引向醉柔,对姜子欢介绍道。 醉柔浅笑,欠身行礼柔声道:“姜公子有礼。”姜子欢也算礼貌,拱手相迎,两人便再不多言。姜松便故意引了话头道:“洛家在江南也是显赫门第,洛姑娘通诗书擅琴棋,日后同住府中,你二人便可相互讨教。” 姜松这行为倒是和苏妈妈推荐姑娘时几分神似,醉柔急忙谦虚着姜伯父过奖,举止言行款款大方。 姜子欢也不是第一次被安排着与这些所谓的名门闺秀认识,每当姜松想以这样的方式打开话题时,那些小姐们都是这般表现。 而这样的举止,在姜子欢眼中,却变成了虚伪。 他不喜欢醉柔,不喜欢她的莹莹笑脸,不喜欢她故作端庄的明艳。 不喜欢,更没必要喜欢。 ------------ 020灿若桃花柳苏苏 相互客套几句,醉柔也觉得这场面非常虚伪,即使她当真是那洛瑶,面对这样一个随时可能呜呼掉的公子,定是也提不起兴趣来的。 姜松看大家都僵着,也不管那边向亭子方向瞄眼过来的姑娘们,便吩咐着姜子欢坐下说话。此时醉柔已经成了那些姑娘当中的焦点,或者说是眼中刺。 这些女孩子为了各自的目的来到姜家,当然这个目的绝对不可能是为了与姜子欢白头偕老举案齐眉。 即使丫头们的目光再不和善又充满了嫉妒,醉柔也不会放在心上,想来会来到这里的姑娘,也都是些可怜人。 醉柔没等姜子欢动作,便自顾着在石凳上坐下了,这样燥热的天气,多站上一分钟都是受累的。她虽然已经不是什么真正的大小姐,可在醉生阁受的伺候不比名门闺秀要少。 姜子欢在父亲面前倒是乖顺,见姜松与醉柔先后坐下,自己也抬开脚步,朝圆桌前走去。 可这刚刚迈开一步,姜子欢便似春风里的柳条一般,眼皮一翻,轻摇轻晃地倒了下去。 醉柔也没想到姜子欢当真这样“柔弱”,说昏就昏过去了。那头注视着亭子里境况的姑娘们见状,急急忙忙地簇拥过来,醉柔见这阵仗,反而是懒得上前探望了。 这份特立独行算是醉柔的小毛病了,别人着急的时候她偏偏急不起来,别人安乐享受的时候,她却特别容易感到不安。或许是骨子里的清傲,有时醉柔会觉得这些相似如傀儡的人,都不过是上天给她安排的背景而已。 姜松急忙把儿子接在怀里,吩咐人过来搀扶着,又张罗着要找大夫来看看。 那堆姑娘也已经适时地挤了过来,只怕是被围拢在其中的姜子欢,就算不会晕死,也要被她们活生生给憋死。 醉柔冷眼旁观着,这会子倒是没有人再会多注意她一眼了。看这些姑娘们的反应,又是唏嘘又是紧张,醉柔便打心底里觉得可笑。 东阁里可全是最会演戏的女人,醉柔在那样的环境里生活许多年,辨人真假的眼光还是有些的。在醉柔看来,这些姑娘无非是装装样子罢了,即使是真的担心,也不过是担心姜子欢现在死了,她们高攀姜家就一点希望都没有了。 倒是那像小太阳一般的姑娘,想是力气不够用,没挤得进去,只能在外头跳着脚围观着,脸上的表情却当真有些担忧的意思。若是只看面貌的话,这姑娘长得灵秀,看着不似媚俗多事之人。 醉柔相信相由心生的道理,一个人长成什么样子,多半与其心志有关。 小小凉亭被挤得发闷,姑娘们雀鸟一般叽叽喳喳的。姜松被她们吵得心烦,一声呵斥便吓得姑娘们纷纷退散。 醉柔站了片刻,决定还是要装模作样的过去关心一下,刚走了两步,见姜松站立扶着姜子欢,姜子欢两脚垂立在地面上。醉柔淡笑着安抚姜松道:“伯父不必忧心,想是日头太毒,姜公子受了些暑气,还是先送回房间好生避一避才是。” 姜松心里的担忧平复许多,这姜子欢突然晕厥也不是头一回了,可大夫们每次给的原因都与醉柔所言大同小异。“还愣着干什么,快带少爷回房休息!”姜松对被姑娘们挤在外围的仆从命令着。 仆从急忙过来接住姜子欢,其中一名身材壮硕地将他背起来,姜松过来与醉柔客气的交待两句甚至是赔了不是,便也匆匆跟了过去。 众位姑娘们败兴而归,醉柔自然也不愿在这招蜂引蝶乱糟糟的园子里呆下去,与九娥一道朝西厢走去。 “小姐看出什么来了?”路上,九娥问醉柔道。 醉柔唇角似笑,回答道:“那姜子欢根本不想娶妻,方才不过是故意装昏罢了。”醉柔能看出这一点也是托了在醉生阁的经历,她见惯了喝成烂醉的酒客如何被人抬出去,昏厥之人与醉酒时是差不多的,身子会像棉花一样软又似钢铁一般沉,绝不是姜子欢刚才那模样。 九娥对醉柔的回答很满意,当初顾景痕会选择醉柔来做这件事情,无非是看重了她能在青楼里私下研习酒技,是个谨慎又能守住秘密的人。如此看来,她也算得心细如尘。 醉柔似自语一般又说道:“不过这姜松对他那儿子,倒是真心的紧张。” “这是自然,”九娥回应道:“姜松这人最爱两样事物,儿子和美色,他这些年受贿敛财得来的钱,多半都是花在烟花之地和给儿子看病上了,只可惜姜子欢得的是家传疑症,遍访名医也没找到治病之法。” 醉柔冷笑,多半是姜松自己不积德,报应到儿子身上了。 九娥又说,姜松虽然爱美色却又不肯续弦,多半也是跟他这儿子有些关系。姜松爱美色醉柔是知道的,当年他在月婵房中,对月婵那副垂涎三尺的模样她也见识了。想到此人就是第一个让月婵沾染污秽之人,醉柔便更想好好教训他一番。 两人正走着,身后便小跑着追上来一位姑娘。 醉柔细看,认出眼前女子正是那枚小太阳。可是小太阳虽然温暖,在这样燥热的盛夏,却让人感觉有些多余。 这姑娘倒是大方,张口便与醉柔攀谈起来,介绍到自己名叫柳苏苏,是七里铺香铺老板的女儿。醉柔见柳苏苏看着热情单纯,也耐着性子与她聊了几句,便得知柳苏苏与姜子欢早年就是相识的。 三人一起朝西厢走去,柳苏苏在路上谈起姜子欢的脾性,说他这人性情古怪,很难相处。 柳苏苏一路数落着姜子欢的缺点,但说来说去也就那么几句。醉柔也猜的到,这姑娘无非是想让醉柔觉得姜子欢人品恶劣,放弃与她争抢姜家少夫人的位置罢了。 醉柔才懒得将心思花费在对付这种小丫头身上,顺着她的话说了几句,便匆匆告别了。 香铺柳家应该是与姜家交情深一些,柳苏苏便也能在西厢住上几日,临别时热情相邀,说醉柔闲暇时可以找自己作陪。 一连几日姜子欢称抱恙在身,并没有露面。姜松忙着他那些受贿敛财的行当,醉柔也没多少机会接近他。醉柔和九娥耐着性子在姜家呆着,闲时便四处逛逛,留意着姜府的各种小情况。 柳苏苏经常来找醉柔闲聊,说来说去都是姜子欢的坏话。逐渐的醉柔是真的厌烦了,敷衍过几回,柳苏苏便放下心来不再罗嗦。 这一日醉柔和柳苏苏在荷花池的亭子里乘凉,粉嫩明艳的荷花簇拥着,直到傍晚园子里才有些凉意。这便有姜松身边的仆从来传话,说明日里要请醉柔和少爷一道,去他那万卷书房里品读佳册。 醉柔没来得及注意柳苏苏脸上一瞬间的阴晴闪烁,随口应承了仆从,忍不住朝院墙外张望了一眼。九娥今日以帮小姐采买东西为由离开姜府已经大半日了,日暮临近,醉柔心里不免有些担忧。 姜家的仆从离开后,柳苏苏再与醉柔闲聊几句,顺口就提到了自家的香铺生意。 “姐姐仿似有些精神欠佳,可是夜里睡得不好?”柳苏苏关切着问道。 醉柔欣然淡笑,因为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难免对她有些影响。醉柔点头道:“不过是江南与皇城气候稍有不同,尚有些不适应罢了,劳妹妹挂心。” 柳苏苏若有所思的点着头,手掌探入衣襟,取出一只绣工精致的香囊递到醉柔眼前,解说道:“这是自家铺子里做的香囊,其中的丁香和紫熏有助眠提神的功效,你我姐妹相逢于此就算有缘,今日便赠与姐姐了。” 醉柔垂眼看着递上来的香囊,脸上有些迟疑的神色。 “这礼虽轻,还望姐姐不要嫌弃呢。”柳苏苏牵过醉柔的手,把香囊塞在醉柔的手心里,笑得格外热情灿烂。 醉柔见此,也不好再刻意推脱,只得接下来,将香囊凑到鼻前轻嗅,狐疑道:“似乎有艾叶的味道。” “不错,”柳苏苏依旧笑容可掬,她解释道:“艾叶可补气养神,对女子身体极好。” 醉柔并没有再说什么,暂且将这香囊收入怀里,与柳苏苏客气着道了谢。 不久,九娥也从外头回来了,醉柔辞了柳苏苏与九娥回到房中,问起她这趟出去的情况。 倒是没有任何醉柔担心的事情发生,九娥去见过顾景痕之后,带回一些与任务有关的消息。 据说朝中势力暗中分为两派,一派是以宁仁龙为首的忠义之派,另一派则是以姜松为代表的奸佞之流。 但奸佞之流多在暗里作祟,他们私下结成一股势力,大到文臣武将,小至县地府衙都有渗透。他们有一个共同的名字,叫做奉天社。 多年来奉天社暗中操纵权势,排除异己谋害忠良,当年贺拔空将军之死也正是这势力所为。 姜松在奉天社中地位非常,但奉天社的核心绝不仅仅只是姜松一人。 而姜松的手中有一份记录所有奉天社成员的名单,要查清贺拔空之死,并且彻底将这股势力清除,就必须先找到这份名单,把所有隐藏在暗中的敌人挖出来。 ------------ 021艾草香囊生蹊跷 盛夏的夜晚是最聒噪的,蝉鸣虫叫不绝。九娥关了门窗,香炉里燃烧着驱蚊的夜香。醉柔坐在房间里的小桌旁,夜香的味道呛得她有些不自在。 取出柳苏苏送给她的香囊,醉柔漫不经心的把玩着,心里琢磨着这几天柳苏苏的态度。九娥走过来,好奇道:“这是什么?” 醉柔把香囊放在桌上,如水般淡雅的音色回应道:“柳姑娘赠的,你去帮我取些温水来。” 九娥听命,端了温水回来时,见到醉柔拆开香囊口袋上繁琐的抽绳,取出其中干枯的丁香花瓣和少许紫熏粉末。醉柔先洒了些粉末和花瓣丢进香炉中,细细嗅着其中的味道。 九娥将盆子放在桌旁,看着她的动作。凭九娥的心思,自然也明白醉柔是在试验这香囊里是否下了手脚,只是她除了身手不错之外,对于这些香料一类事物并没有研究。 交杂着丁香和紫熏气味的烟雾散开,醉柔并没有在其中发现什么不妥,再将花瓣和粉末丢进温水中浸泡半晌,所见的景象与曾经接触过的完全相同。 醉柔虽然不敢断定,但基本上可以确认,这香囊里的香料都不会有害人的作用。 将抽绳重新拉紧,醉柔闲散地坐在椅子上,指尖在绳扣上打着转儿,若有所思的模样。 “小姐,有何不妥吗?”九娥收拾了铜盆,上前问道。 醉柔稍稍撇嘴,摇头道:“没有。” 九娥也接过香囊细看两眼,上面绣着的蝴蝶花案极为精致,“我看那苏姑娘也不像是有害人之心的人。” 醉柔深吸一口气,用轻松而略显俏皮的目光看向九娥,心里琢磨着,这九娥倒算是通些人气儿。只怕也只有她这样的性子,常年侍奉在顾景痕身边,才能受的住吧。 “小姐既然怀疑她,大可不将此物放在心上。看小姐平日里也不爱用香,奴婢这便替你收拾起来吧。” 醉柔听着九娥的建议,又轻轻摇着头,回答道:“不必了,明日姜松邀我与姜子欢去他家书房,便将此物带在身上吧。” “这是为何?”九娥狐疑道。 醉柔向房门的方向瞟了一眼,随手将香囊丢在桌上,她说:“那柳姑娘究竟是敌是友还不清楚,若是这样就怀疑她,难免薄了人家的情面。再说,如果她真的有心对付我,也只有带着这个玩意儿,才能弄明白她到底想耍什么花招。” 说到底不论是姜子欢或者是柳苏苏都不是她的目标,但是这些人难免都是她复仇路上的障碍。醉柔虽然从没打算过要去对付他们,但也总要为自己防备着些。 反正这日子还长,即使让柳苏苏先下一局,也没什么大不了。究竟是绊脚石还是垫脚石,总是要走到跟前才能确定的。 “小姐果然心思缜密,公子没有看错人。”九娥夸赞道。 醉柔看着九娥的面容,虽算不上倾国倾城,但也自有一股清丽可人的味道。尤其是每当九娥提起顾景痕时,那一脸虔诚的神态,似乎在她的世界里,公子痕就是唯一值得敬仰的神。 这样的敬畏,除了忠诚以外,难免让人联想到其它的因素,“九娥,你们家王爷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醉柔轻言问道。 九娥微笑着摇头,回答:“奴婢不知道。” “哦?”醉柔的笑如流水淡渺,“你似乎也跟了他许多年了,连你都不了解么?” “奴婢或许了解,但也只是皮毛,公子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或许连他自己都不清楚。但是九娥知道,如果只以是非好坏评定的话,公子是个好人。”九娥道。 醉柔点着头,并不打算再追问下去。这世上究竟有几个人能真正的了解另一个人,正如九娥所言,往往连本人都不能看透自己,所行作顾不过是由心而为,可是心总是在不断改变的。 即便是了解一个人的一时,也未必能始终跟上他心的变化,所以有的时候,面对一个明明很熟悉的人,却感觉异常陌生。就是对待自己,不也是一样的么。 醉柔走到床边,吩咐着:“明日咱们还要去姜松的约,兴许能在他那万卷书房中寻些蛛丝马迹。不早了,你也先去休息着吧。” 九娥退了身,醉柔又独自坐在床沿边发呆良久。这几日她和九娥也算把姜家宅院转了个遍,并没有发现任何可疑或者隐秘的地方,如果奉天名册就藏在姜府里,那么姜松究竟会把它放在哪里呢。 按醉柔的猜想,最有可能的就是那间万卷书房,书房中大量的书目典籍就是小小名册最佳的遮掩。可是姜松从来不避讳着自己这间书房,甚至是只要有人登门拜访,他都要邀人去书房品味,大大炫耀一番。 如果当真藏了不能见光的东西,他这样做便是有意把危险暴露出来。所谓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正是因为姜松的不遮不掩,才更容易误导它人,以为这书房中没有重要的东西。 自然这些都只是醉柔的猜想而已,如姜松那般老奸巨猾之人,即使名册就在书房里,也必然是藏在某个极难被发现的地方。 这样一来,醉柔就更需要尽快与姜松拉近关系,便能堂而皇之的自由出入姜府每一个角落。 第二天,醉柔用了早膳,算着时辰也该去书房赴约了。 九娥帮醉柔配了发饰,看着铜镜中的影像,醉柔也逐渐熟悉了现在的自己。没有疤痕、清透无暇的脸,即使是面对自己的时候,都那般笑容可掬。 笑容和眼泪,是女子天生的武器,这是苏妈妈自幼就传授给她们的道理。 正是酷暑难当的时节,醉柔觉得自己穿的这身绫罗罩衣闷热的很,便又吩咐了九娥去取一身轻薄淡雅的衣裳来。 九娥先是有些犹豫,毕竟醉柔现在的身份,不适合那样随意的穿着。醉柔只好道出了自己的考虑,虽说酷热是一方面,但另一方面则是,经过与姜子欢一面之缘,醉柔直觉感到,姜子欢是一个讨厌繁复雍容之人,或许比起锦衣缠身,淡雅随性更能打动他。 醉柔虽然并不甘于取悦姜子欢,但她要在这里常住下去,总是不能让他太过讨厌自己的。 不多时便有仆从过来引路了,醉柔配了柳苏苏赠的香囊,带着九娥朝姜家闻名的万卷书房走去。 书房位于姜府正堂东北角,面积有半个西厢那么大,在整座姜家府宅中也算扎眼。 进了书房,姜子欢和姜松已经各自择了位置坐下了。醉柔自然是要先去向姜松行礼的,见他今日容光焕发,面上掩不住的热情,醉柔心里就难免又多生了几分嫌恶。 世风日下,偏偏越是这种奸佞之流过得越是安逸,醉柔心里的恼恨也只能换做虚伪又大方的微笑。她心里清楚,她现在还没有本事杀姜松,可若是当真给了她机会,她还会不会顾及顾景痕交给她的任务,找什么奉天名册,也不好说了。 书房正门朝南,进入堂中,两边齐整整地竖着许多排漆木书架,架子上有雕刻清晰的祥云图案,墙上架上不染纤尘,就连图案中的缝隙,也被抹擦得干干净净。 看来姜松为了打理他这引以为傲的万卷书房,也是花费了不少人力功夫的。 厅堂正上方摆一张方形石案,案上笔墨纸砚一应俱全,后又有张方椅,应是姜松平日里撰文弄墨时坐的地方。正中央的墙壁上,挂着幅装裱华贵的山河水墨,笔法飘逸又不失浑厚,应为大家所作。 房间的正中央,两边书架之间的几丈空间里,摆着铺了云缎的圆桌,桌上的杯盏中飘来香气。姜子欢正是坐在这圆桌一旁。 姜松迎了醉柔,便将她引到圆桌旁与姜子欢相对而坐,醉柔点头莞尔一笑,算是招呼了。 见二人也无话说,姜松不住地劝着醉柔,说就当此地是自家地方,万不必拘束。 而姜子欢似乎是自醉柔坐下以后就开始极为不自在,面上的表情阴晴飘忽,也不愿正眼去看醉柔,有几分嫌恶的味道。 “姜公子似是有些不痛快,可是身子不适?”醉柔婉言问道。 姜子欢这才抬眼将目光极短暂地在醉柔身上停留一瞬,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那目光并不友善。但姜子欢虽然体弱,好歹也是书卷里泡出来的雅人,大方回言道:“是有些不适的,姑娘既然看出来了,还请恕子欢失礼,这便不能作陪了。” 姜子欢说着就站起身子来,拱手行了个礼,又转身对着姜松,张口道别。 姜松对姜子欢的行为有些不解,这之前他分明已经和姜子欢谈过,姜子欢也答应会试着与醉柔相处,可醉柔刚来,他却又是生了变。 姜松了解自己的儿子,姜子欢虽然看起来儒雅细弱,但骨子里任性的不得了,他决定的事情,便是不由得姜松多做强求。 若是平日里姜松兴许还会拉住姜子欢说道几句,可今日有外人在场,他只怕多说两句,姜子欢又要与他争吵起来,只得先放姜子欢离开。 “姜公子好像不太欢迎我。”醉柔站起来看着姜子欢离开的身影,假作柔弱无奈道。 ------------ 022落水只愿君怜惜 姜松见状,急忙殷勤着走上前,解释着:“洛姑娘不要误会,犬子应是身子不适,稍作休息我便叫他去向你赔罪。” 醉柔礼貌淡笑,推辞道:“姜伯父言重了,这些日子承蒙您与姜公子的照顾,应是我去向姜公子道谢才是。既然令郎不适,择日再邀便是。” 姜松对醉柔的这份大方得体极为满意,这才是他理想中儿媳的模样,毕竟姜子欢体弱脾性又有些乖戾,所需要的正是如她这般善解人意的人来照顾。 为了打破现下的尴尬氛围,姜松领着醉柔在书房中转了两转。这书房里的书类确实全面,上至天文地理,小到奇闻异事应有尽有,分门别类也及其规整细致。 醉柔对诗书也有些兴趣,只是在醉生阁所能接触到的书类有限,这片书海天地也令她大开眼界。 看过了各色书目,醉柔站在正堂上方的石案旁,目光不经意打在那幅山河水墨上。 姜松便跟着上前讲解,说起这是当今七王爷少年时所作。 这倒是令醉柔生了些兴趣,姜松口中所言的七王爷不正是顾景痕么,没想到那顾景痕表面看去放荡孤傲,竟还有这样勾勒山河的本事。 按照姜松的说法,顾景痕少年时是先皇最疼爱的皇子之一,尤其是他所能画得一手绝妙山水。也因为如此,先皇才特意为他更了现在的名讳,言之“江山一墨,是为景痕”。 “这样说来,七王爷当是有些作为的?”醉柔装作懵懂好奇的模样问道。 姜松迟疑片刻,凭他的身份也不好多说皇家的闲话,只轻描淡写着,说七王爷寄情风月山水,性情洒脱,向来不过问朝事。 醉柔轻笑着,也不再多问,继续转着身子在书房中游览,这便注意到在书房的角落里,都摆着些香炉模样的事物。醉柔转身面对姜松,指着墙角道:“这是何物?” 醉柔本不是好奇心强胜之人,只是九娥交代她要多注意些细节,她不过是依言行事罢了。 姜松倒也耐心,告诉醉柔,因为夏季潮湿,书房里要日夜熏点乌香,主要是起驱蚊防虫的功效。 这说法倒是没什么不妥,这么大的书房,若是生了虫子毁了书卷也是可惜。只不过醉柔看来,要防虫去湿有许多方法,日夜点香,难免增添浊气,打扫起来就更加费事了。 “瑶儿听说熏点艾草有驱虫避害之效,味道也比这些乌香好闻许多,这五月节刚过,怎么也不见府上有半枝艾叶。”为了尽快和姜松熟络起来,醉柔只能耐着心里的厌恶与姜松多加攀谈。 姜松淡笑,回答道:“实不相瞒,犬子有些异癖,对于艾草味道十分敏感。” 醉柔似乎想起了什么,猛然转身,问道:“姜公子不喜欢艾草的味道?” “正是,”姜松如实作答,见醉柔目光闪烁,试探着问:“瑶儿,有何不妥吗?” 醉柔自然回应说没什么,之后便带着九娥在书房里转了一会儿,取了两卷感兴趣的书册,便辞了姜松回房。 路上醉柔一直在琢磨,那乌香虽然有些特别的气味,但如果不是走到墙角附近根本闻不到。而这样闷热的天气里,那么大一间书房却一点风都没有,姜松就算再爱惜自己的那些书册,也不至于连扇窗户都不舍得开吧。 九娥也随着醉柔在书房里逛了许久,除了各色各样的书册,并没有发现特别的地方。书房里的陈设简单,没有明显的诸如密室机关一类的事物,而且经过这几日在姜家附院的查探,九娥丈量过各个房间里外的距离,这书房的面积也没有问题。 如果名册在书房,那么究竟会被藏在什么地方呢,总不会是随意夹在某一本书册里吧。 醉柔与九娥一路小声商议着,便回到了西厢,不过醉柔并没有直接回自己的房间,而是找到了同住西厢的柳苏苏。 柳苏苏坐在西厢花园里的莲池岸旁,手里似乎正在摆弄着什么。醉柔没有做出太大的响动,本是打算将她手里的事物看清晰些。 柳苏苏这便也察觉到有人靠近,抬眼看向醉柔的时候,两只手掌顺势背到身后。 醉柔假作温和走上前去,和颜悦色的亲昵模样,“什么宝贝东西,竟然连我也见不得?” 醉柔的目光瞟向柳苏苏身后,柳苏苏撅起一双薄唇,垂了眼帘思忖片刻,想着既然已经让醉柔看到了,瞒也瞒不下去,只好将手里的事物摊开来给醉柔看了。 在醉柔眼里,柳苏苏还是有些可爱的,只可惜现在她们是敌非友。从姜松说姜子欢讨厌艾草味道的话里,醉柔已经推测出柳苏苏送自己香囊的意图。 醉柔并没打算怪罪她,只是现在她必须要想办法先将柳苏苏这个绊脚石赶出姜家了。 “我当是什么呢,竟是只木雕的兔儿。”醉柔看着柳苏苏手心里那只浸了汗水的兔子,那雕刻的刀法虽然算不得精细,但从那衔着木草的兔嘴来看,雕刻之人也是用了心思的。 柳苏苏将木兔子小心收好,扑扇着眼睛道:“这可不是一般的兔子,这是子欢哥哥在我生辰时亲手雕来送我的。”柳苏苏一边看着醉柔的反应,又补充道:“妹妹生肖属兔。” 醉柔看着柳苏苏那副暧昧的模样,心知柳苏苏是故意在向自己炫耀,只是那雕兔子的木料显然已经上了年头,而且手法生疏,明显是多年以前的事情了。 况且醉柔对姜子欢无意,柳苏苏的表现根本刺激不到醉柔。 “姜公子喜欢做木雕?”醉柔依旧笑容可掬,满眼虚伪的温和。 柳苏苏的眼目又开始闪烁了,她似乎不想跟醉柔分享姜子欢的喜好,看得出来她是真的很喜欢姜子欢。可这姑娘虽然会使些小手段,但是在醉生阁里长大与各色女子交过手的醉柔眼里,她还是太嫩了。 见柳苏苏不想作答,醉柔取出衣袖里的香囊递到柳苏苏面前,说道:“姐姐对艾草味道仿似有些过敏,妹妹的心意只怕是不能笑纳了。” 柳苏苏有些心急,抿唇看着那香囊,辩解道:“怎么会过敏呢,昨天不是还好好的吗?姐姐收下把,这丁香和紫熏对安神极好的。” 醉柔的脸虽然还是笑盈盈的,但目光却已经转向严厉,她感觉柳苏苏是个单纯的姑娘,可她若是再试图跟自己玩这种小手段,为了自己的目的醉柔也许真的会忍不住对她下手。 “可是姜公子好像也不太喜欢呢。”醉柔说出了实话,她不想跟柳苏苏继续言语纠缠,因为她实在不想再看到这样不真诚的柳苏苏。 柳苏苏低下头,有些愧疚的模样,低声道:“姐姐都知道了?” 醉柔淡笑,穿透乌云的浑浊阳光铺满莲池,荷花大朵大朵地簇拥在一起,虽说花开静好,可如果距离太近了,只是一丝一缝的嫌隙,都显得尤为碍眼。 “是姜伯父告诉我的。”醉柔轻描淡写,她并不想跟柳苏苏多说什么,只要让她明白不用再凭着对姜子欢的了解,向自己使用这些小伎俩就可以了。 这几日的打听,醉柔也清楚了柳苏苏的由来,那七里铺的柳家是姜子欢母亲的娘家,也就是说柳苏苏与姜子欢是表亲关系。起初醉柔还为柳苏苏感到可惜,如她这般纯真可人的姑娘,喜欢哪家的公子不好,偏偏喜欢这个不知何时就会一梦不醒的姜子欢。 柳苏苏接下醉柔递过来的香囊,面上有些委屈的模样,醉柔倒也还算温和,微笑道:“好了,这外头怪闷热的,想是又要下雨了,姐姐先回房了。你也快些回去避着吧,省的淋坏了身子。” 醉柔看了九娥一眼,正打算转身离开。 柳苏苏却突如受了刺激一般,向着醉柔迈开一步,双手按在醉柔手臂上,急切又委屈地解释着:“姐姐不要生气,妹妹知错了,妹妹再也不敢了!” 柳苏苏这突然的反应令醉柔措手不及,她拧着眉头看着眼前纠缠着的柳苏苏,下意识想要甩开她稍稍用了力气按在自己手臂上的手掌。 醉柔不明白柳苏苏为什么有这样的表现,就算是她当真做错了什么,她们二人又非主仆,只是道个歉何须这般激动。 而下一瞬醉柔就反应过来了,趁着醉柔甩开柳苏苏手臂的时候,柳苏苏顺势将整个身体都朝一旁的莲池歪倒过去。醉柔虽然也伸出一只手臂想要拉住,但柳苏苏“跳水”的心意已决,醉柔也没来得及阻止。 一旁九娥见状,急忙要下水救人,醉柔却在这时拦住了她。柳苏苏已经开始在水中扑腾着挣扎起来了,醉柔冷眼瞧着,对九娥道:“怕是热急了,下去凉快凉快罢了。” 醉柔不是不肯救柳苏苏,而是想让柳苏苏多尝尝自己酿下的苦头。凭醉柔的心思也猜得到,柳苏苏不会无缘无故跳水给自己看,必然是有某个人恰巧经过了。 正此时,几名仆从便纷纷扎了猛子跳到莲池里救人,醉柔转过身迎向姜子欢责问厌恶的目光,不忧不喜、不卑不亢。 ------------ 023奈何薄情不可言 醉柔与姜子欢漠然对视,两人都没有开口说什么,醉柔能够解读姜子欢对她的反感,也许在姜子欢心里,他认为醉柔是来打碎他原本生活的敌人。 柳苏苏被仆从们救起来的时候,摸样甚为狼狈,姜子欢不再理会醉柔,快步上前走到柳苏苏身边。姜子欢命身旁的丫头拖着柳苏苏的上身,在一旁关切道:“苏苏,你没事吧?” 柳苏苏呛了些水,一时间也回不上话来,只是睁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有些委屈地看着姜子欢。这是她等了许久的关切,这一刻她的委屈并不虚伪,只是为了姜子欢。 他冷落了她太久了。 醉柔站在几步外冷眼旁观,她原本以为柳苏苏敢故意跳进水里,应该是会游泳的。可是看眼前的状况,若是仆从们动作慢一点,她当真会出事也不一定。 看来柳苏苏为了姜子欢,还真是什么都豁的出去。 姜子欢的表现甚为焦虑,柳苏苏的眼中一阵难过一阵欢喜的。待柳苏苏身子缓过来之后,她终于禁不住流下眼泪来,唤了声“子欢哥哥”,哭着就朝姜子欢的怀里扑过去。 而姜子欢并没有接住她,姜子欢避开柳苏苏的怀抱,依旧是由一个丫头扶着柳苏苏的身体。柳苏苏失望极了,她不明白,曾经最疼爱自己的子欢哥哥,为什么连这么一点点温柔都不舍得给自己。 “你没事了就快回去吧,今天舅舅派人传话来,说对你很是挂念。”姜子欢扭过脸去没有看柳苏苏楚楚可怜的模样,那份故意做出来的冷漠,却让醉柔看得心里发闷。 柳苏苏的表情瞬间又增了个幅度,她就是这样喜形于色的女子,若是伤心根本由不得半分掩饰。刚被池水沾湿的脸此刻又噙满了伤心的眼泪,她哽咽着问道:“子欢哥哥,你这是在赶我回去吗?” 姜子欢用袖子抹去柳苏苏脸上的水渍,温柔地责备着:“苏苏,你不要闹了。”说着,姜子欢又抬眼朝醉柔看了一眼,隐着声道:“这里很危险的。” “我不要,我要和子欢哥哥在一起,我为什么不能和你在一起!”柳苏苏哭的更加凶猛,那是情窦初开的少女,被屡屡拒绝的执着。 姜子欢再次扭过脸去,面上的表情有些复杂,似是心痛,更多的则是无奈。 “先送柳小姐回房休息,等她休息好了,便通知柳家过来把她接走吧。” “我不要!”听到姜子欢的吩咐,柳苏苏拼了力气挣脱掉身后丫头们的搀扶,哭喊道:“我不走,子欢哥哥你不要赶我走……” 乌云从北边天际飘过来,片刻就遮住了仅剩下的青白阳光。仆从们见状,也不敢硬上去拉扯,便都是默不作声地等着姜子欢发话。 姜子欢更加无奈了,他转过身正对着柳苏苏,用兄长般不忍的语气责备道:“我不许你再闹了!走,现在就走,否则就永远不要再踏进姜家的大门,我也不会再见你了!” 柳苏苏马上就闭了嘴,连抽泣的声音都极力压制着,生怕再次触怒了姜子欢。她怯声怯语地向姜子欢道了别,便在丫头的搀扶下走开。 醉柔看着柳苏苏微微颤抖的背影,这场景令她想起一句话来,似乎是同根生长的树枝,却无法在风中相依。 柳苏苏情迷姜子欢没有错,错只在姜子欢的命运,不容许他向任何人许诺一个未来。 送走了柳苏苏,姜子欢这才踏步朝醉柔走来,脸上依旧有些恼怒而无奈的神情,他大方拱手道:“方才表妹不懂事,子欢代她向姑娘赔不是了。” “姜公子言重。”对于刚才的事情醉柔并不想多说什么,说到底她心里是可怜柳苏苏的。看样子,姜子欢也看透了刚才的始末,心里明白是柳苏苏故意在他面前跳进水里。 沉默了许久,乌云已经飘到了头顶,眼看着瓢泼大雨就要落下了。醉柔不想就这样尴尬地滞着,而心里也因柳苏苏的痴心被柔软着,她劝道:“柳姑娘好像很伤心,公子不去安慰一下么?” 姜子欢刚要开口,天空就打响了一个闷雷,院落里四处的人好像都开始忙碌起来。这样的忙碌仅一个瞬间,不多时就恢复了平静,暴雨来临之前,所有人似乎都做好了准备,等待的等待,躲避的躲避。 “少爷,来不及回房了,先到那边亭子里避一避吧。”一名仆从在雨前的黑风中高声对姜子欢说道,这才想起面前还有个醉柔,又补了一句:“洛小姐,您也一起过去躲躲吧。” 醉柔对那仆从善意地点了个头,又冲着姜子欢礼貌着微笑,便与九娥一起快步朝亭子下走过去。 姜子欢在两名仆从的搀扶下也走了过来,只是行走的速度比常人慢了许多。醉柔之前也曾打听过,姜子欢身子弱,平日里的照顾上,但凡有一丁点的不周到,稍稍淋了几个雨点儿,就要在病榻上睡个十几天。 而就是平日里走起路来,也都不敢有太大的动作。人都说姜子欢这种病症就算要不了他的命,也会要了服侍照顾他的人的命。 听说因为没有照顾好姜子欢,被姜松活活打死的已经不止一两个了。 醉柔因而也能理解姜子欢整日的愁眉悲伤,再坚强的人,即使可以坦然面对顽疾病症,也无法欣然接受这以慈爱为名的残暴父亲。 姜子欢前脚刚迈进亭子里,大雨就淅淅沥沥地下起来了,先是在燥热的地面上崩开细碎的水花,不多时地上的水迹就已经连成一片。 皇城里的天气向来如此,盛夏季节的阵雨来得轰轰烈烈,去得匆匆忙忙。 醉柔站在亭子最边缘,摊开掌心接了几滴雨水,大雨瞬间带走了一整日的憋闷,醉柔的脸上隐约绽开一个微笑。 “是阵雨,不多时就会停下的。” 醉柔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跟谁说话,只是忍不住说了一句而已。但整座亭子里,似乎除了周遭连成一片的雨声,就再没有其它的回应。 醉柔转身过来,才看到姜子欢坐在亭子中央的石桌前,一只手掌捂着胸口大口喘着气,一张过于苍白的脸此刻正是绷成青紫色,那痛苦模样就像是被人扼住了咽喉。 醉柔两步上前,关切道:“姜公子,你还好吗?” 姜子欢正忙着喘气,自然没功夫回应醉柔,旁边帮姜子欢顺气儿的仆从解释道:“没什么的,方才走得急了,休息片刻就缓过来了。” 看来姜子欢的这些老毛病,常在他身边的仆人们是习以为常了,不过这倒也算一个与姜子欢拉近关系的好机会。醉柔抬手招来立在旁边的另一名仆从,吩咐道:“你速去找些梨子榨出汁水,再配上半勺蜂蜜,一并端过来。” 仆从领了命,便也不顾着大雨瓢泼,朝院子一头冲了出去。醉柔扭头看了九娥一眼,两人对视,心照不宣。 九娥知道,醉柔是要开始发挥自己的特长了。九娥受命在醉柔身边有许多作用,抛去保护她和伺机刺探姜家宅院之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任务就是监督她的作为。 而就醉柔现在表现看来,她是已经进入状态了。 因此醉柔在姜家做每一件事情,都会与九娥商议或者招呼一声,她要通过九娥,给顾景痕留下她是顺从的并且有用的印象。醉柔明白,她越是有用,顾景痕就越是会用自己的权势去保住她,而她的复仇之路也会更加平顺。 虽然现在才刚刚开始,醉柔已经能够预见以后披荆斩棘的景象,她还没那个本事孤军奋战。 仆从带来了醉柔要的东西,此时雨已经小了许多,而姜子欢依旧还在低低喘息着。看样子他这样的病症,一旦身子有了不妥,一时半刻便是恢复不过来的。 好在醉柔懂些酒技,贺拔家的酒技分酒医和酒蛊两种,一为救人,一为伤人。 仆从伺候姜子欢服下了梨子蜂蜜水,不消片刻那喘息之状确实缓解了许多。其实天下名医这样多,姜松也不是找不到如这般可以暂时缓解姜子欢病症的办法,只是医者开的都是药方,而姜子欢却对服药一事尤为反感。 姜子欢恢复过来之后,便急着向醉柔道谢。醉柔倒也大方的接受了,淡淡吐出“客气”两个字。 只是姜子欢的态度没有醉柔想象中转变的那么快,人说吃水不忘打井人,可姜子欢虽然向醉柔道了谢,却又令加了一句,明明白白表明了对醉柔的厌恶之意不会改变。 这倒是更加有意思了,醉柔心里这样想着,也不过是变相平复着心里的不痛快。 “公子还在为柳姑娘的事情,生我的气吗?”醉柔温和的问道。 姜子欢摇头叹气,回答:“我知道落水一事是苏苏有意的,只是这件事情,也怪不得她。” 醉柔复以微笑,欠身坐在姜子欢对面,说道:“看得出来,柳姑娘很喜欢姜公子,姜公子似是对她也有些情分,可为何还要如此薄了她的情意?” 倒不是醉柔喜欢打探人家私事,只是眼下既然有了机会,还是要多了解些姜子欢的想法。毕竟如果迟迟取不来姜松的信任,与姜子欢成婚,就是她最后的选择了。 ------------ 024擅闯书房却成困 姜子欢没有正面回答醉柔的问题,雨停之后,二人便分道回了房。 这天夜里,醉柔在房中已经宽衣睡下,门外响起一阵诡异的敲门声。醉柔睁开惺忪眼帘,忆起九娥曾经教过她的,属于七王爷手下探子的特殊讯号。 醉柔起身开了房门,一名打扮成仆从模样的探子单膝跪在门口。醉柔记得这个人,这是她假扮洛瑶进姜府时,随着一道进入姜家的那名车夫。 这车夫和另外两名随身的仆从,都是顾景痕精挑细选的探子,所担负的职责与九娥差不多,一来保护醉柔安全,二来勘探姜府的各种琐碎动向。 车夫向醉柔像模像样地行过礼,便站起来对醉柔耳语两句,醉柔原本平静的脸霎时增了几许紧张。 舒展了神情,醉柔吩咐车夫下去,自己则回到房中换了套见人的衣裳,闭门而去。 按照醉柔得来的消息,今夜姜松要去醉生阁寻欢,当是彻夜不归的。趁着姜松不在,九娥才放心的施展了她“梁上巾帼”的身法,打算去姜家书房中再次刺探。 不巧的是,就在九娥还在书房里搜寻的时候,姜松却从外面回来了。更不巧的是,姜松回来之后哪里也没去,只径直朝他家书房走去。 醉柔担心九娥出事,只好急忙赶去解围,心里嘀咕着,还好她早有准备。 醉柔赶到书房的时候,九娥已经被当做刺客抓起来了,姜松则一条腿搭在正中央的圆桌上,睁着双醉醺醺的老眼审问着。 书房外看守的侍卫见是醉柔,尚算恭敬地招呼了声“洛小姐”,但却没有放醉柔进去的意思。谁都知道,那半夜里在书房鬼鬼祟祟被抓住的“刺客”,正是这位洛小姐的贴身丫鬟。 醉柔看着九娥被姜松的贴身侍卫架住两臂,提高了嗓子对拦住她去路的侍从道:“都给本小姐滚开。” 说着,醉柔也不顾那些侍从或强硬或犹豫的态度,甩开挡在身前的手臂,快步冲了进去。 进了书房,醉柔自然是要先到姜松面前行礼招呼一下的,而姜松两颊烧红满身酒气,想必已经醉得不剩多少神智了。 即便如此,姜松对有人敢深夜擅闯书房的事情,也是气愤不已,抱定了要审出个所以然的态度。 “是洛小姐,”姜松唤醉柔洛小姐,而非瑶儿,必然是已经开始对醉柔生了怀疑,她的丫头出事,任谁想来也跟她脱不了干系。 醉柔也没打算撇清什么,匆匆向姜松行了礼,不顾他醉醺醺且不忘了恼怒的态度,径直走到被架住手臂的九娥面前,劈手甩了两个响亮的巴掌。 九娥本就惊恐,被醉柔甩了两个巴掌,这才有些清醒了。她哭哑着嗓子道:“小姐,奴婢知错了。” “没用的东西!”醉柔恶狠狠责骂着,继续道:“本小姐叫你找丢失的玉佩,你请守门的开了门大大方方找便是,搞出这番偷鸡摸狗的模样,当真丢了我青州洛家的脸面!” 九娥低头不语,两颊已经肿起几道粉红指印。醉柔瞪了九娥一眼,转身回到姜松面前,羞愧着解释道:“是瑶儿不好,没教好这丫头,惊扰了伯父。” 姜松挑着眉毛,一双眯着的醉眼满是质疑,“这么说来,这其中是有误会了?” 醉柔又朝姜松走近两步,亲昵如子女般,撒娇道:“也算不得什么误会,瑶儿今日来书房时,不小心弄丢了先父遗下来的玉佩,只是命这丫头过来找找。多半是怕打扰了守门的休息,她才自个儿摸了进来。” “嗯?”姜松虽是醉了,也绝不是醉柔这三言两语就能哄骗过去的,他扭头看向门外候着的侍卫,目光严厉。 醉柔这么说,不过是打算反咬把守书房的那几名侍卫一口,让姜松以为是这帮看门的不稳妥,在当值的时候睡着了。 之前九娥也曾在夜里出来刺探过,一般在这个时间,姜家这些守门的都开始偷懒打瞌睡了。醉柔虽然不敢确定今天他们是不是同样睡着了,反正她是打定了要赖在他们身上的。 幸好那两个守门的不争气,一看到姜松的态度,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越过门槛,跪在地上道:“小人知错了,老爷饶命,小人再也不敢了。” 姜松收起搭在圆桌上的腿,用力对着其中一个的脑袋踢了一脚,责骂道:“狗东西,连个门都看不住,给老夫拖出去。” 守门的哭喊着饶命,就被另两名侍卫拖了出去。醉柔舒了口气,走到姜松背后,把手掌按在姜松肩头揉捏起来,劝解道:“伯父喝了酒,此时万不可动了火气。” 姜松享受着醉柔指上的力道,但今天的事情却没打算就此罢休。他眯着眼睛道:“你那玉佩可找到了?” 醉柔的动作僵了一瞬,随即便抬起头朝着九娥的方向,厉声道:“问你呢,可找着了?” 九娥再次低下头,吞吞吐吐地回答着:“没,没找到。” 姜松抖了抖上身,示意醉柔停下按摩,打定了主意要将此事追究到底。不论如何,夜闯姜家书房重地,可不是这刚近府没几天的野丫头一面之词就能搪塞过去的。 醉柔倒是不慌,她松了按在姜松肩膀上的手掌之后,却又忽然伸手指向姜松垂在圆桌下的脚,惊喜道:“不就在这里吗!” 姜松闻言也垂眼看下去,桌下虽然没什么光亮,但一枚扇形粹白玉佩还是很显眼的。 醉柔再将身子绕过来,俯身将玉佩捡起,用手指抹掉表面的灰尘,递上姜松面前,“伯父请看,这正是家父特意请人为瑶儿琢的,自家父离世后,瑶儿便时刻将它带在身上,实在宝贝得紧。夜里发现它不见了,才打发了这丫头过来寻的。” 姜松开始有些相信了,他反复摩挲着手里的玉佩,半醉半醒着评价起来:“这是上好的和田白玉,雕镂手法精美圆润,是江南的工艺。甚好甚好……” 姜松正说着却又兀自笑了起来,醉柔在一旁看得莫名其妙,也不好再去搭话,只想着赶紧把玉佩拿回来,带着九娥回去。 想是因为醉着,姜松才笑得开怀,又对身旁仆从道:“你去照着这材质样式,命人给老夫做个一模一样的来,送去给醉生阁的月姑娘。” 醉柔心下才又缓和了些,看来姜松是真的喝多了,眼前这样可疑的事情不在意,还只顾想着寻欢之事。 不过姜松口中的月姑娘,也令醉柔不由得惊了一下。以为自己已经死去的月婵,她能想得到,她们每日要面对的其实是同一个人吗? 仆从取过扇形玉佩反复看了几眼,确定了材质样式才重新交还到醉柔手上。醉柔面对姜松再行一礼,柔声道:“伯父,时候也不早了,若是再没什么不便,瑶儿这就先带这不懂规矩的丫头回去了。” 姜松仰面打了个呵欠,冲着架住九娥的侍从挥了挥手。醉柔从容恭敬地道了谢,领了九娥与引路的仆从一起离开书房。 路上醉柔试图打听了两句,才知道姜松到了醉生阁之后,那平日里伺候他的姑娘似是死了亲戚,态度冷漠得很。幸好老爷今日高兴,不但没有怪罪她,反是要送些礼去哄她开心。 醉柔轻笑着掩饰心里的触动,又复问道:“姜伯父因何事这般畅怀?” 仆从暧昧地嗤笑,回答着:“还不是因为小姐您嘛,今日小姐与少爷一同在亭子里避雨,老爷那会儿正巧瞧见了,今儿个还说起要问问小姐您的意思呢。” 醉柔讪笑着,并没有再说什么。听那仆从一口一句小姐叫着,这是已经开始拿她当自家主子了。 倒是九娥多了句嘴道:“我们小姐投奔到府上来,这事情还是要看你家少爷的意思。” 醉柔白了九娥一眼,随口斥责一句,这便也走到了西厢里的房间。 打发了仆从,关起门来。九娥点灯时,醉柔在桌旁坐下,问起她有轻功在身,既然进得去那书房,怎么会逃不出来反倒是被抓了个正着。 这件事情九娥也感到羞愧,只是她没想到,万卷书房里的窗子都是摆设,在她察觉到有人靠近的时候,才发现那些窗户根本打不开,因而没了脱逃的退路。 提起这件事情,九娥才将自己想了一路的问题说出口来:“小姐,那玉佩是怎么来的?” 醉柔从自己的思绪中抽离出来,随口回答着,说是白日里在书房时,自己故意丢在桌下,就是为了防止今晚这样的事情发生。 九娥摇着头,补充道:“我是说,那玉佩你是从哪里得来?” 醉柔也不知道九娥追究这件事情干什么,便如实回答是从顾景痕那里得来。 “这玉佩莫不是有何不妥?”醉柔见九娥神情古怪,似乎是对顾景痕将玉佩交给她的事情感到诧异,忍不住就追问了一句。 九娥抿着唇,思忖片刻,并不打算把玉佩的来历告诉醉柔,便只嘱咐道:“既然这玉佩这样重要,小姐可是得好生保管着。” ------------ 025假言情伤负心郎 醉柔知道九娥是在故意遮掩什么,而这样的隐瞒是她所不能允许的。既然这玉佩这样重要,就应该告诉她究竟重要在哪里。顾景痕主仆对她的隐瞒,难保不会将她推向其它危险的境地。 正当醉柔打算继续追问的时候,隔着屏风的寝屋里传来一阵沉闷的脚步声,似是有意提醒她们他的存在。 醉柔朝那方向看过去,便见到顾景痕依旧着一身黑衣从屏风后现出身子来,九娥垂首满脸愧疚。 顾景痕起初并没有说话,他径直走到九娥面前,劈手又是一个巴掌甩上九娥的侧脸。刚才被醉柔留下的指印尚未消散,而顾景痕的巴掌明显力道更强,九娥的侧脸登时更加红肿了。 醉柔快步走过去,一把将九娥拉到自己身后,面上是莫名的愤恨和厌恶,她厉声道:“你干什么!” 顾景痕没有正眼瞧醉柔,兀自转过身来走了几步,在圆桌前抬了袍子坐下。 顾景痕没有说话,反倒是九娥一只手抚在脸上,轻声道:“九娥犯了错,理应受罚。” 醉柔倒不是真的与九娥相处几天就主仆情深开始心疼九娥了,她只是心里反感着顾景痕的作为,因而为被顾景痕伤害的九娥感到委屈。 看着九娥红肿的脸颊,醉柔拧着眉心道:“可你是个姑娘,他怎么可以这样……” 醉柔像是彻底忘了自己刚才掌捆九娥的情景,这话也是说给顾景痕听的,她生长在醉生阁,最见不得的就是不知怜香惜玉的男人。 顾景痕冷然蔑笑,音色低沉而从容,“姑娘?怜香惜玉是该在窑子里做的事情,在沙场上会有人因为你们是姑娘而手下留情吗?” 醉柔蓦然转身看向顾景痕,这张肃然的脸与记忆中的某个她最敬仰的人重合。直到今天她犹记得父亲曾经对她说过的话:这世界最无情的两个地方,是天家和战场,在这里无分男女老少,没有儿女情长。 而他们所置身的,是没有硝烟的战场,这里的规则只有胜利与生存,你死或我亡。 醉柔找不到理由去辩驳顾景痕,她只是无措了。 “你太心急也太大意了,”顾景痕看着醉柔,那张没有表情的脸,漫着霜雾的灰色瞳孔满是苛责,“如果今天在房间里的人不是我,你知道后果会是怎样的吗!” 醉柔扭过头去不看顾景痕,她知道后果,但是她不肯认错,她不愿对这个冷情冷意的人流露出半分愧疚。 “公子,九娥知错,这样的事情不会再发生了。”九娥从醉柔身后移出身子来,沉着嗓子对顾景痕道。 顾景痕了解九娥,她今天既然已经挨了教训,必然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顾景痕不打算继续追究,他这次潜入姜府的目的,不过是来看看醉柔把问题解决的怎么样了。 九娥自然也清楚顾景痕的作风,认过了错,九娥朝顾景痕走了两步,从衣襟里取出一枚黄金令牌递上,说道:“这是我刚才在书房里找到的,存放此物的锦盒隐蔽在多本书卷之间,九娥本打算将它交给公子看看究竟。” 醉柔被九娥挡住的身体,在看到令牌的瞬间微微颤抖。这样东西小时候在将军府见过,父亲说那是“背后的权利和能力的象征”。 但是醉柔从来没想过的是,背后的能力和肩上的责任有什么不同。 顾景痕接过令牌细看几眼,心里已经有了对此物意义的见解,他把金令再度交给九娥,吩咐道:“这东西不能离开书房太久,你尽快找机会把它放回原处。” 九娥收好令牌,点头应承。顾景痕这便也站起了身子,弹平整了衣袍,应该是准备离开了。 醉柔是巴不得顾景痕赶快消失的,有他在的地方,似乎连空气中都满是令人窒息的阴暗。醉柔不喜欢顾景痕对自己发号施令,他们之间只是交易,各取所需的交易。 “你还没有决定吗?”顾景痕冷言道。 醉柔目光扫过顾景痕眼底的霜雾,下意识回口道:“决定什么?” “嫁给姜子欢。”顾景痕一字一句的回答,分明就是命令的口气。 醉柔轻笑一声,撇开目光,脸上不屑的神情是在拒绝顾景痕所谓的提议。这是她最后的退路,也是她最不屑于做出的选择。 顾景痕看穿了醉柔的心思,依旧是不可一世的笑容,而那笑容在醉柔看来,更像是一道丑陋的伤疤。 “你别以为几句话就能唬弄得了姜松,他今天是醉了,等酒醒之后自然会追究个彻底。没有什么比变成他的家人,更能让他不去怀疑你的办法了。况且,就算姜松不怀疑你,你这样非亲非故的,在这里也呆不了多久。” 醉柔听着顾景痕向她罗列起必须嫁给姜子欢的理由,不耐烦道:“可是姜子欢根本就不喜欢我,甚至,”醉柔顿了一下,声音稍稍放低了些,继续道:“甚至是讨厌。” 顾景痕再度冷笑,“姜子欢若是那么轻易就会喜欢一个人,本王找你来做什么?你这些年学的不就是如何勾引男人吗,风月双姝的名号绝不只是靠一张脸,为了我们相同的目的,总是需要有些牺牲的。” 醉柔努力不让自己的怒火发泄出来,顾景痕的每一言每一语都是这样刻薄,可偏偏他说的道理,醉柔都明白。她都懂,可她却又忍不住为自己寻找自欺欺人的理由。 “成婚之事,也不一定非要两情相悦,你自己看着办吧。”顾景痕说这话的时候,似乎有些耐人寻味的落寞。醉柔回味着他的话,见他推开房门,三两步就消失在黑暗中。 顾景痕说的倒是没错,就好像青楼里的女子,夜夜面对不同的男人,可不就是夜夜新婚么。没有情感的婚姻或者无味、或者无耻,而越是如他们这些位高权重的身份,就越容易陷进可耻的围城。 或许嫁给姜子欢这件事,也没有醉柔想象的那么糟糕。 第二日,柳苏苏被七里铺苏家的人接走了。临走前柳苏苏特意见了醉柔,并且将那只木雕的兔子交给她,请她代为转交姜子欢。 柳苏苏说,如果姜子欢还愿意见她的话,就请他再次亲手把这兔子送给她;若是不肯,这份纪念,便由姜子欢亲自来毁了吧。 柳苏苏走了,西厢院子里少了份聒噪,也少了缕甜蜜的阳光。 醉柔找到姜子欢的时候,他正坐在那日的凉亭中,望着一池红莲暗自神伤。醉柔轻步走去,拾级而上,和颜悦色道:“公子既不舍得,又不肯去送她,何苦在此睹物思人?” “我没有睹物思人。”姜子欢抬头看向醉柔,气色仿佛比前两日好了些,舒展了愁眉,姜子欢答得坚定诚恳。 其实醉柔心里是不认为姜子欢会喜欢柳苏苏的。柳苏苏个性虽然活泛,能给身边人带来不少欢乐,但如姜子欢这种敏感细心的人,柳苏苏的热烈就好比温水里的一滴热油,始终不能相溶。 “我上次的问题公子还没有回答。”醉柔再次问起姜子欢拒绝柳苏苏的原因。 姜子欢似乎又开始不耐烦了,他斜着眼睛问道:“你当真这样关心这件事情?” 醉柔挂着不置可否的笑容,回答着:“我关心的自然不是她,我只是想知道你有没有可能娶我。” 这样的话姜子欢生平还是第一次听到,而且是从女子嘴里说出来的,姜子欢有些惊异地看了醉柔一眼,随后便付之一笑,摇头无奈道:“我是不会娶任何女子的。” 不娶女子,莫不是这姜子欢好男色?醉柔随后便否定了自己的猜想,姜子欢虽然因病表面看去柔弱,但又没有断袖之人的柔美。 思忖片刻,醉柔向姜子欢道出了自己的见解:“你是怕自己命薄,许不了它人未来。而那些为了权势主动攀上来的,你又瞧不上眼。偏偏姜伯父又不肯死心,非要替你娶房媳妇来冲喜,你因而才这般不快活。” 醉柔说中了姜子欢的心思,见他没有回应,继续道:“我倒是有个法子可以解你忧愁。” “哦?”姜子欢起了些兴趣,搁下手中杯盏抬眼瞧着醉柔。 醉柔嬉笑一声,带着稍显俏皮的语调道:“娶我啊。” 姜子欢皱了皱眉,他想不透,如醉柔这般不傻不笨甚至有些灵巧的姑娘,上没有父母之压,下不受生活所迫,为何非要委屈自己嫁给他这种半截身子埋入黄土的废人。 “你娶了我,便算是向伯父交了差。而我,既不图你姜家荣华富贵,也不求能与你白头偕老。你更不必为我负责,这不是一举两得么?”醉柔解释道。 “既不图荣华富贵,也不求白头偕老,那你究竟是为了什么?”姜子欢始终对醉柔想要嫁给他的原因更好奇一些。 醉柔垂了眼帘,大概还是有些心虚,那些心里早就准备好的谎言,说出口来也变得吞吞吐吐。 “我……我被心上人抛弃了,如今已然心灰意冷,不再奢求所谓比翼情浓,只愿觅个归宿,能够安身立命即可。” ------------ 026与君相峙千金辇 姜子欢虽然表面被命运赋予的忧伤包围,但内心却比任何人都要柔软,他相信了醉柔的话,并且打心底对醉柔感到怜惜。 姜子欢理解了醉柔愿意嫁给他的原因,这个曾一度令她厌恶的女子,刚刚在瘟疫中失去了至亲,又惨遭负心。姜子欢愿意成全她,满足她渴望安身立命的愿望,顺便解除了自己的烦恼。 尽管姜子欢知道自己命数不长,不能给她完整的婚姻和未来,而他或许是愿意在短暂的时间里,尽量让她感到幸福快乐的。 姜子欢隔日便主动找到姜松,提出了与洛瑶成亲的意愿,姜松虽然对儿子的突然转变感到意外,却也是欣然接受了。毕竟这是他所期待的最完美的结局。 婚礼定在七天以后,届时皇都里的达官贵人十之八九要前来恭贺,而洛瑶虽然眼下孤苦无依,姜松也并不打算委屈了她。虽然是从自家的西厢嫁到东厢来,也是要从院墙外走上一圈,堂堂正正地从正门里抬进来的。 经过几天的准备,婚期越是临近,醉柔的心里就越感忐忑。她曾经也幻想过自己成婚的画面,那是当她真正获得自由之后,觅得良人,有一个简单而温馨的仪式,在亲人和朋友的祝福下,从此过上平淡久远的安定生活。 命运起起落落,反复在她身上上演虚假和玩笑,她的第一场婚姻,竟是阴谋一场。 与想象中的一切都不同,没有亲人朋友,她在一个陌生的地方,亲手把自己送进了敌人的家谱,尽管那上面书写的并不是她的名字。 大婚当日,姜府上下张灯结彩,未到吉时已然喜乐连天。姜松红光耀面,携着他那儒雅纤弱的儿子,谦笑迎门。 贴子是早就发出去的,包括皇亲贵族在内,但凡皇都里数的上名号的,都已盛情相邀。 自然有些人不是姜松盛情他就一定要买账的,其中就包括七王爷顾景痕。 顾景痕只请人送来了贺礼,他并没有打算亲自出席自己一手策划的婚礼,他还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红娟衫、绣花袍、天官锁、定手银,喜娘们照着规矩将这些象征喜气美满的事物一样样堆叠在醉柔身上,不出片刻,醉柔便觉得自己身上加了许多重量。 花钿贴了又贴,醉柔看着镜中红妆浓抹的自己,不知是该欣赏还是神伤。都说最美不过新嫁娘,戴凤冠、披霞帔,这样的衣裳一辈子也只能穿一次。 九娥握住醉柔发凉的手指,送来一个坚定淡然的眼神。醉柔付之一笑,身为女子,即使这婚嫁是假的,这样庄贵隆重的场景,还是免不了心下动容。 天公作美,夕阳斜斜洒下余晖,盛夏的黄昏因这一刻而莫名的清爽,大红喜骄在门外候着,轿夫面色紧然,似乎这边的喜气与他们丝毫无关。 这喜骄与寻常婚嫁轿辇不同。原本姜松也是备过喜轿的,可临到婚礼前,才有传话的来说,俞太妃近来身子不适,七王爷要赶去伺候着,只送了顶千金轿辇作为贺礼。 婚嫁送轿辇这倒是头一回听说,可七王爷在大家的印象里正就是这么个怪诞之人。这千金辇由最上等的黄花梨拼接搭造,其上装饰着的喜帘喜衬纺入金丝,轿顶轿门四周垂下的穗子,尽是黄灿灿的金线红绳。 顾名思义,千金辇之贵重不由分说,单是重量也比寻常喜轿重了两倍有余。 七王爷送上这样大礼,又吩咐了说既是冲喜就冲个彻底,新嫁娘一定要乘坐此轿进门才显得够分量。姜松不好薄了七王爷的颜面,便临时更了接娶醉柔的轿辇。 待收拾打扮妥帖,垂下凤冠珠帘,醉柔由喜娘搀着走出房门。 吉时方至,先头送嫁的是随醉柔进府的探子,想是那千金辇实在太沉,压轿的也颇费了些气力。醉柔迈开步子踩着绣花嫁鞋步履轻摇,她不知道进了这轿辇之后,她的人生是不是就要变一个样子了。 而当醉柔掀开轿帘一角,透过遮挡在眼前的珠帘看到那黑袍缠身的男子时,所有的动作不禁凝滞了。 顾景痕侧目浅笑,似有一种深沉不可言说的魔力,醉柔目光游移一瞬,随后便从掀起轿帘的小片缝隙中,把自己的身子送了进去。 起轿! 轿中狭窄,一方铺了红绸的软台,顾景痕端坐其中,只留下左侧几寸空隙。 醉柔没有办法,只能一屁股挤了过去,身体的一侧与顾景痕身上的衣料接壤,醉柔几乎能感觉到他藏在黑袍下肌肉的力量。 这一刻,醉柔难以控制心里的紧张,一来是因为顾景痕以这样出人意料的方式出现,二来则是,似乎每次面对顾景痕,尤其是这样相依相近的时候,她总是会莫名有些唇干舌燥手足无措的感觉。 尽管她极力暗示自己,她不怕顾景痕,可心里却无比清晰的明了着,这是一个能够轻易抓住她性命的人。在他面前,她就如生了灵智的人偶,尽管再倔强坚持,最终也不得不妥协。 轿辇一步一摇,醉柔面上的珠帘随着左右摆动,珠帘下一张绯红的脸颊,张了张口欲语还休。这场景仿佛回到那个黑风袭过的夜晚,同样紧贴的距离,依旧有窒息的感觉。 “你……”醉柔微微转头,看着顾景痕兀自抬起的下巴,她是当真佩服他的这份泰然自若。应是怕抬轿的人发现了,醉柔刻意压低了声音,又有些吞吞吐吐地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顾景痕侧过头来,那张处变不惊的脸上,时刻勾勒着的浅淡笑容似乎柔和了许多,他看着珠帘下无措的面容,说道:“不必这样小心,千金辇隔音非常,在这里你就是叫破喉痛,都不会有人听见。” 醉柔觉得顾景痕这话说得夸张了,就好像他这个人平日里在别人面前所表现出来的嚣张。自然就算醉柔不相信他的话,也不可能无聊到去喊一嗓子试试。 千金辇既然是顾景痕送来的贺礼,看来自这贺礼被抬进姜府之前,顾景痕就已经坐在里面了。 这几日醉柔因为是新嫁娘的缘故,按照规矩便是不能和任何除了喜娘丫头以外的人接触的,但即使如此,顾景痕总是有别的办法可以间接联系到九娥。醉柔猜不透顾景痕以这种方法出现的用意,见他不肯说,又耐不住心里的疑问,终是主动问出口来。 “本王是来送嫁的。” 倒是没听说过有这样偷偷摸摸的送嫁方式,况且听他们说洛家的主人在瘟疫中已经死光了,醉柔现在是当真见识了外界传闻的七王爷行事怪诞,果非虚言。 顾景痕将衣袖中取出的纸舒展弹开,递上醉柔脸前道:“这是青州洛家的地契房契,还有些其它的小生意,堂堂千金出嫁,总是要带些嫁妆的。” 醉柔接了房契地契,看也没看就叠好塞进衣襟,复问道:“你这样大费心思的来见我,总不会只是为了这些?” 顾景痕轻笑,他侧过身子来,抬手将醉柔面上的珠帘别在耳后,看着她略显苍白的脸,说道:“本王还需要确定一件事情。” “什么事情?”这样近的距离,醉柔难免又多了几分防备。 “听说姜子欢虽然久病嬴弱,但也算的上仪表堂堂谦谦公子,本王只是担心,你会架不住他的谦和体贴,假戏真做。”玩味而不可一世的笑容,那双覆了霜雾的眼睛,仿佛一个不小心就会陷落进去。 当这样近距离的注视顾景痕时,醉柔总感觉有股难以抑制的慌乱,她转过去头去不看顾景痕,沉着嗓子道:“你多虑了,一切都是按照你要求的去做,我不喜欢你不信任我。” “信任?”顾景痕抬起手掌,三根修长有力的手指触在醉柔脸颊,牵引着她转过头来与他相对。霜雾散开,醉柔盯着那双闪亮的眼睛,心下乱得一塌糊涂。 她终于明白公子痕在风月之地的名声如何得来,终于理解姑娘们在提到他时的那种憧憬与仰慕,这样赤裸着的诱惑,这份让人没有力气反抗的温柔,即使她抱定了心如止水的信念也忍不住生了波澜。 只是一时的波澜,还不至于沦陷。 “只有爱着自己的女人,才有资格得到信任,你凭什么呢?”顾景痕用指腹勾着醉柔的脸颊,每一字每一语都是令人意乱神迷的挑衅。 醉柔猛然垂首,顾景痕被甩开的手指刚好从她涂满甜蜜的唇瓣划过。 “随你!”醉柔吐出冰冷的两个字,她没打算过要爱他,或许只是她想的太多了,她不该奢求顾景痕的信任,就像她以为她永远都不可能信任他一样。 而就在醉柔暗中自嘲,猝不及防时顾景痕突然抬手用臂弯挽过醉柔的脸颊,俯首而来的是一枚霸道且不合时宜的吻。 醉柔抿了唇,却依旧抵不过顾景痕灵活潮湿的舌尖,那是最温柔的力道轻易攻陷了青涩佳人的年华,是被指尖打散的涟漪,一圈一圈荡开错乱有序的波澜。 该享受么,这梦靥一般挣不开的缠绵。 该抗拒么,这虚伪如蔷薇下随时撕裂皮肉的荆棘。 ------------ 027醉月双姝又重逢 心慌乱了节奏,仅剩的理智告诉醉柔,这不过是顾景痕稳住她的手段。 醉柔用力推开顾景痕手臂的桎梏,撇过脸去,愤然道:“顾景痕,你太自大了!” 他是自大,他自大的认为只要他肯出手,天下间没有女子可以摆脱掉这份痴迷,即使心性如醉柔般平静坚定,也不可例外。 最恨不过薄情郎,为了他的目的,他不惜一切手段。而当这些被她诱惑到迷失的女子再无用处的时候,他会轻易甩开她们的痴缠,毫无情分可言。 在嘴硬吗,或者只是害羞吧,顾景痕丝毫不认为他会失手。 “记住这个感觉,你不可以爱上姜子欢。”声音里没有温柔或者愧疚,一如既往的命令,神祗般高高在上的姿态。 醉柔扭过脸,怒视顾景痕,额上耀眼的花钿,如她的目光般凌厉而决绝,失了妖艳和柔美,此刻她是如此厌恶眼前这个自私的男人。他的手段,即使醉柔身为女子,都感到不耻。 “我从来就没打算要喜欢姜子欢,更没打算过与你有半分纠缠。你放心,我一定会好生完成你交代的事情,这样才能早些与你各奔东西!”醉柔嘴里说得决绝,心下意志坚定。 顾景痕一侧嘴角扯开弧度,消瘦的脸庞上皱起一弯新月,“你若是能这样想,也不错。”举重若轻的言语,顾景痕用食指手背在唇边蹭过,指背留下一道从醉柔唇上染来的红艳。 “小姐,就快到了。”姜家正门近在眼前,九娥在轿旁对紧闭的红色窗幔里的人说着,只是被千金辇隔着音的醉柔听不到。 轿子在正门前停下,因为毫无防备,醉柔的身子不觉轻晃,肩头碰上顾景痕的胸膛。 “到了。”顾景痕的声音突然变得很轻,醉柔面无表情的坐直身子,任由顾景痕抬手帮她再次垂下凤冠上的珠帘。 喜乐响起,欢声不断,除了这千金辇中异常的安静,安静到醉柔不知道该怎样从容地去面对接下来的场景。两人没再说话,醉柔尽量让自己看起来自然些,今天她要做的事情,是好好扮演姜子欢的新娘子。 因为姜子欢体弱,踢轿帘背新娘等一切规矩都免了,醉柔由九娥搀着出了喜轿,红绸一端连着无辜的姜子欢。新人的脸上没有笑容,姜子欢一身红袍不失儒雅,宽和的少年容颜,愁容略微舒展,牵着那陌生的女子,走向梦中都未曾出现过的喜庆殿堂。 夜幕匆匆而至,连成一串的欢声笑语仿佛失声,醉柔的脑海里挥之不去的是某个缠绵的瞬间。她尚不自觉,亦想不起解不透那其中的滋味。 就好像演了一台大戏,拜天地、结连理,在一堆无关紧要的人的簇拥下,醉柔被送进东厢里所谓的洞房。 其实一场婚礼也不过就是这样简单的过程,再之后的喜宴不过是姜松这个当朝重臣以庆贺为由的交际宴会。 醉柔穿着一身大红嫁衣坐在房间里,九娥趁着今日热闹,书房看守必然也相对松懈,终于是寻到合适的机会把金令重新送回原处。 喜宴上数得上名号的达官贵人几乎到了个齐全,姜子欢没精打采地跟在姜松身后,与那些姜松的同知同僚招呼着。 露天的宴会正上方,是戏班子搭的高台,姜松请了全皇都最好的戏班子前来助兴。一曲唱罢,高台上出现一名窈窕女子的身影,那身段如弱柳扶风,样貌婉约清丽当是配得起倾国倾城这样的字眼。 一身七彩蝶衣,夜幕中翩翩而舞如九天仙子降落凡尘,看得台下众人如痴如醉忙不迭地拍手叫好。 这女子不是别人,正是醉生阁的当家头牌,月仙子月婵姑娘。 前些阵子肃侦府处斩了醉生阁的另一头牌艺妓,听闻两人关系亲密的很,因此月婵姑娘消弭了好一阵子,近段时间才刚从丧友之痛中走出来。岂料如今却是性情大变,除了往日的温和之外,性子也多了几分刚烈活泛。 姜松对月婵的喜爱就更添了几分,而没有人知道,月婵的改变,是因为太过想念死去的醉柔。不知不觉的,月婵由着自己去扮演她的模样,学着她的一颦一笑,她的坚强和乐观。 月婵舞罢,提着身华丽且不失飘逸的裙摆走下高台,绝色容颜上灿若桃李的笑容,引得宾客无不凝神注目。 姜松挂起满眼嗤笑看着月婵走近,对身旁姜子欢道:“这就是名满皇城的月仙子月婵姑娘。” 姜子欢只冷眼扫过,他不喜欢那般明艳的笑容,他似乎天生有一种能力,便是一眼就能看出旁人是否真诚。 任谁都知道月婵的笑容是虚伪的,只是对这些沉迷于醉生梦死花天酒地的达官贵人来说,如果天下间的虚伪都是如此美丽,他们也当心甘情愿为之喝彩。 月婵欠身分别向姜松和姜子欢行了礼,虽比往日清瘦了些,但面貌确实精神了不少,自然这其中少不了脂粉添彩的功劳。 不管月婵身份如何卑贱,既然是以姜松贵客的身份出席在此,姜子欢也不好太不留情面,只如往日一般,尚算礼貌而又匆忙的做了回应。 月婵对姜子欢的厌恶视而不见,她只是笑脸盈盈地凑到姜松耳边,一手遮着红唇,巧言耳语,姿态极尽暧昧。 也不知月婵对姜松说了什么,倒是哄得他尤为高兴,姜松笑言道:“你若是当真羡慕,老夫也让你当一回可好?” 月婵水嫩的红唇微翘,她抬起细嫩的手掌在姜松肩上捶了一把,细声细气道:“讨厌!” 姜子欢从旁见到眼前状况,更是满心的厌恶,甚至想就此拂袖而去。 姜松也不好在儿子面前太过失态,平了面色,摆起手来对月婵道:“你去吧。” 月婵面上掩不住的欣喜,行礼谢过之后,便迈开轻盈的步子,随着引路的仆从朝东厢走来。方才耳语时,月婵告诉姜松,说新嫁娘的打扮好生漂亮,只可惜拜堂时有珠帘挡着,看不清容貌,她是想要去房里,好好看个仔细。 喜娘们已经都被醉柔打发出来候着了,月婵走到洞房外,也吩咐了引路的仆从下去,门都没打算敲,就要推门而入。 喜娘怕是这样会坏了规矩,急忙赶上去想要阻止,而月婵却是头一回行事这样利索,根本没给旁人阻拦的机会,一只脚已经迈过门槛里去。 醉柔听着外面有动静,便也从寝屋里起了身,走到正门前打算瞧个明白,看到月婵时,自然是瞬间就傻了眼。 幸好珠帘还是垂在脸上的,醉柔扭过头去,试图变种嗓音道:“这里是洞房,姑娘怕是走错路了。” 月婵盯着凤冠霞帔在身的醉柔,静着声道:“不,一定错不得。” 此刻月婵本是有千言万语要说,却抬眼扫过一边的旁人,她重新换上热情而优雅的微笑,说着:“小女子是专程来看新娘子的。” 醉柔敏感的预知月婵是已经发现什么了,只怕是再让旁人听出些端倪来,醉柔只好吩咐了喜娘们退下,许月婵进屋。 关紧房门,月婵一步步移动到醉柔身前,方才的盈盈微笑已经变作泪眼朦胧,她看着珠帘下抹了红妆的面容,她发誓,不管醉柔变成什么样子,她都可以认得出来。 有一种熟悉是不必收进眼底的,哪怕只是距离近了一点点,都能够感觉的到。 “醉柔……”轻轻的,如往日一般亲切的呼唤,月婵哽咽着喉头,闪着泪光的眼睛里,透着丝缕怨恨和欣喜。 醉柔极力平复着心智,她不能表现出半分动容。那个醉柔已经死了,她不是醉柔,她是青州千金洛瑶,是姜子欢的新婚妻子。 “请问姑娘是……”醉柔不再回避,她抬起垂着珠帘的脸,微笑着问道。 偏偏就这样一句话,月婵的眼泪就彻底止不住了。她曾经幻想过,如果醉柔没死,她们见面时的场面,而现在梦想成真了,她却假装不认识她。 难道是因为,如今醉柔已经是高高在上的名门正妻,而她林月婵,不过还是卑贱的不足一提的风尘女子。 不,她认识的醉柔不是这个样子的,她不会看不起自己的,她是有苦衷的。 可是月婵没醉柔那么坚强,她做不到面对曾经痛失的至亲,却假装面不改色不忧不喜。她只是希望眼前的人可以跟她说句话,可以像往常那样去呼唤她,让她真实的感受到,她其实一直没有离开。 曾经甘心劝她,多少眼泪也换不回醉柔的一条性命。而此刻她切实的明白,如果这条性命不曾离开,流过多少眼泪都是值得。 “醉柔,你怎么可以这样狠心。”月婵说着便是泪如雨下,泪珠儿划过面上的脂粉,有一股熟悉的幽香飘来。 醉柔看着这爱哭的柔弱女子,多想问一句:你和允儿近来可好。 强压了心头上一瞬间的不忍,醉柔冷漠道:“姑娘在说什么,本小姐听不懂。” ------------ 028少年却知愁滋味 月婵苦笑着,或许是心里实在希望醉柔是活着的,即使她极力矢口否认,也抵消不掉月婵对直觉的坚信。 “有句话说化成灰都认得,这话虽粗,可我却当真明白了。拜堂时我便看你身形熟悉的很,这种熟悉断不是身段相似就能有的。你既然舍得抛了允儿来了这里,必然是有不能言的用心,你若是不方便答,就听我自己说。” 月婵幽幽低诉,醉柔忍不住透过珠帘多看几眼那亲切的面容,不禁也红了眼眶。止住泪水,醉柔依旧冷漠相对:“姑娘当真认错了人,莫要再说了。” 月婵摇着头,坚定而柔软的目光没有焦点,她不在意醉柔的言语,或许只是想要把自己藏了多日的悲伤心事吐个倾尽。 “自你走后,允儿便病了一场,好歹是保下了。你不在以后,我自认有责任要照顾着他,你倒是不必担心,苏妈妈不曾为难我俩的。” 月婵说到此处,犹豫片刻,继续道:“你也莫要怪罪允儿,你们姐弟的身份来历,我也听他说了些,心里好歹明白些利害,你与那人的仇我也猜得到几分。你只管好生做自己的,今日我只当没见过你,来日里,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你与我都莫要承认,直到你认为安全了。” 醉柔不由得心里又是一惊,她一直担心着的便是允儿心直口快的,自小就守不住什么秘密。如今她们的身份月婵已经知道,醉柔便更不能在此时与她相认,只怕再多知道一些,只会让月婵跟着陷入这危险的境地。 醉柔在房中择了一处坐下,扣在身前的双手已经渗了湿寒,态度放得友善了些,醉柔劝说道:“姑娘与友人至情之深实在感人,只可惜我与姑娘非亲非故,若是有些重大隐秘,姑娘还是不要轻易与人相诉的。” 月婵心情平复了许多,这会子也不哭了,她在房中兀自挪着步子,回应道:“这些我自然是清楚的。你曾说,入了这风尘冢,若非遇到真心有情郎,即使死了也不该将自己随意托付出去。这话我一直记得,今日之后若得上天眷顾,再能相见……” 房门这时又被人再次推开,惊得月婵把话生生咽了下去。 这进门的人,正是姜松的儿子姜子欢,只是看他面色青白,又隐着些没来得及发泄的愤怒。 月婵正要上去行礼,醉柔已经敏感的察觉出姜子欢的不对劲。醉柔起了身快步迎上去,扶着姜子欢的身子,抬手在他后背上下摩挲,是在帮姜子欢顺气。 姜子欢在铺着红绸的榻上斜斜搁了身子,这才注意到站在房里的月婵,面上怒火又盛了几分。他涨红着脸对月婵怒道:“你在这里干什么,滚出去!” 醉柔对姜子欢的反应也感到惊愕,毕竟月婵是她最亲近的朋友,被姜子欢这样呵斥,醉柔也替月婵委屈。月婵便更是惊慌了,她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惹怒了姜子欢,而她更担心的是,姜子欢若是这样暴怒之人,往后醉柔与他在一起,日子只怕更难捱了。 醉柔虽不清楚是什么让姜子欢这样恼怒,但姜子欢必然是方才行得疾了,导致气理不顺,又得费好些时间才能恢复过来。既然姜子欢这么不愿意见到月婵,醉柔也只好代他撵人,对月婵道:“方才是相公无礼了,不过此地是今夜新房,姑娘不便多留,恕不远送。” 月婵温顺地点着头,眼角又现晶莹,忍着酸楚道:“月婵祝二位好合。” 醉柔一边帮姜子欢顺着气,忍不住抬眼去看月婵离开的柔弱身影,也不知再见面又会是何时了,但愿不要再是在这姜家府宅里。 姜子欢疾走乱了气息,又因心头怒火迟迟不能平息,见他痛苦喘息的模样,醉柔也是当真忧心的。虽然姜子欢不过是她接近姜松的工具,可单纯就他这个人来说,醉柔并不讨厌。 醉柔命人照着先前的方法配了梨子蜂蜜水,一直安静地陪在姜子欢身边,见他气色逐渐缓和,这才放松了许多。 “好端端的,你这是怎么了,可是外面有什么人叫你不痛快了?”醉柔关切地打探起来。 这里是姜家自己的地盘,又在姜子欢的新婚之夜,若说外人令姜子欢不悦倒是不太可能。那么会让他这般激动的,必然就是他那人面兽心的老爹了。 醉柔不会放过挖掘他父子二人嫌隙的机会,毕竟姜子欢是姜松最大的软肋。 姜子欢刚刚平静下来,听醉柔这样一问,又忍不住开始恼火了。这次恼火倒不似刚才见到月婵时那般激动,他反倒是有些伤心的模样。 姜子欢兀自摇头,喝下醉柔递上来的茶水,目光涣散无神,愁容就更浓了。 姜子欢迟迟不愿开口,醉柔也没打算放弃,毕竟这慢慢长夜,她二人相对也实在无趣。醉柔开解着:“生在世间,总会有些不顺心的事情,你这般气结也是无用,倒不如试着说开来,或许能好受些。” “会么?”姜子欢强颜淡笑,红袍之下的落寞,或许这辈子都抛不开了。 醉柔温和地点头,说道:“或许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但说出来,总是比压在心里头要好的。我见你平日里除了诗书为伴,也没什么朋友,今日你便当我是朋友,我不多言,只听你诉着便是。” 姜子欢确实没有朋友,如他这样一身晦气的人,谁会真心愿意来与他做朋友。而那些趋炎附势的,有意接近的人,姜子欢更是不屑理会,这多年下来,他是连个可以说说心里话的人都没有。 或许是日头长了,习惯了,姜子欢甚至是连心里话是何物,应该从何讲起都不知道。 “我自幼体弱,他们都说这气急之症,是由娘亲遗传下来的。我没见过娘亲,他在生我之日,因为气急发作不治身亡。”姜子欢试着接受醉柔的建议,生平第一次敞开心扉,将这些从来不曾吐露的言语道与醉柔听。 醉柔小心听着,面上挂着温柔的微笑,不回应也不敷衍。 “娘亲生我之前,便是知道自己会性命不保的,她用自己的性命换我这连见都没有机会一见的儿子,只留下一方染血的手帕,上面绣着寒冬初绽的红梅。父亲说这手帕是当年和娘亲定情的信物,我以为……” 姜子欢停顿下来,似乎是想不到合适的言语去形容,转了话头道:“当年父亲还只是青州的小小知州,勤政爱民两袖清风,因此父亲一直把娘亲的死怨在自己身上,或许他以为只要多些银子,他就能医好娘亲的病。可是娘亲已经不在了,偏偏我也患上这该死的疑症,自我懂事便见父亲用尽手段,搜刮民脂贿赂朝臣,令他平步青云扶摇直上。” 醉柔这才知道,原来姜松如今作恶敛财,竟是有这样一段苦涩因由的。 姜子欢继续道:“他是有愧于娘亲,才要这般保住我的性命,可他怎知,靠这般丧尽天良为我稳住的性命,我根本不想要。所以我从不肯服用那些谋财庸医的药,我宁愿死,也不想这样昧着良心去活!” 姜子欢说起来便又有些激动了,醉柔拍打着他的肩背,适时插一两句话安慰着。 “可无论如何,我知道父亲是最在意我的,也是惦记着娘亲的。他流连风月我不管,可如今,他竟说要娶那青楼的贱婢做夫人!”姜子欢说到此处,满面悲苦握起拳头在榻上捶打。 醉柔却是吃了好大一惊,忍不住问道:“贱婢?你是说刚才那位姑娘?” 姜子欢点头,少年泪悄然流淌,只为他执着了欺骗了自己半生的理由。他一直让自己去相信,姜松行恶敛财,是因为对娘亲的愧疚而误入歧途。而现在,小小风尘女子的出现,轻而易举打碎了他自欺欺人的臆想。 醉柔此刻已经顾不上安慰姜子欢了,难怪月婵刚才要对她说那样的话。 “若非遇到真心有情郎,即使死了也不该将自己随意托付出去。” “来日里,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你与我都莫要承认,直到你认为安全了。” 她要做什么?如果姜松真的想赎娶月婵,而月婵不肯的话,她难道真的会为了自己的意气之言,做出什么冲动的傻事吗? 曾经醉柔有那样多的坚持,坚持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坚贞,坚持琴瑟在御花开静好的幸福,而此刻她才清晰的领会,在生命面前,没有那么多的坚持。 活着,一切才有希望,没有不能扭转的乾坤,没有不能冲破的牢笼。 可月婵是那样简单的女子,她将醉柔的话如箴言般静记,而当坚持与现实相悖的时候,她会如醉柔一般知晓变通吗? 东厢主卧里,圆桌上有美酒糕点,送走了宾客的姜松喝得酩酊大醉。他揽过月婵的腰肢,月婵软着身子坐在姜松腿上,满眼的勾人诱惑。 姜松迷着双醉眼欣赏她欲拒还迎的姿态,月婵便将盛满了致命琼浆的酒杯递到姜松眼前,又是一番令人神魂迷乱的动作,月婵把酒杯送到姜松唇边,那双柔和媚眼间,不经意地透着恨意和期盼。 ------------ 029良辰美景多是非 姜松十分享受得嗅着杯盏中美酒的香气,松懈的皮肉绽开猥琐的笑容,他并不急于饮下月婵为他准备的毒酒,反倒推开了酒杯,嬉笑道:“老夫要你亲自喂我喝下。” 月婵忍着心头的紧张,媚笑着道:“妾身这不是正伺候着呢?” “唉,”姜松摇着头,如撒娇的小情人,抬手从月婵的眼梢一直抚摩下来,停在唇角道:“老夫要你用嘴来喂。” 月婵持着杯盏,笑容随之凝结了,她分明能够感觉到心口剧烈的起伏。这毒酒一旦入了口,吐是吐不尽了。月婵只是想杀了姜松,可她自己却并不想死,她还有那样多的心愿为曾了却。 月婵犹豫着,尽在眼前的机会,她不舍得就此放弃,该搏一次么,这样同归于尽她能够甘心吗? 就在这时,姜松卧房的门被猛然推开,月婵手中的杯盏叮然落地。醉柔提着嫁衣裙摆跑进来,直冲到姜松面前,连伪装的愧疚都来不及摆上脸面,怔怔地看着眼前景象。 洒在地上的毒酒升腾着细微的白色气泡,若不是醉柔这般熟悉酒性的人,常人根本无法察觉。 “瑶儿,你这是……”姜松对醉柔的突然闯入感到吃惊,急忙松了揽在月婵腰间的手掌,一把将她推到一旁立着。 月婵也不知该庆幸还是失望,只垂着脸掩饰眼底的惊慌。 醉柔定了神,恭敬地向姜松行礼,低声道:“瑶儿唐突,扰了公公休息,只是适才听喜娘说,新娘过门时是要带着嫁妆的。瑶儿双亲早逝,没来得及张罗,又怕坏了嫁娶的规矩,趁着时日未过,这便把嫁妆给公公送过来。” 醉柔说着从衣袖中取出顾景痕在千金辇中交给她的田产地契,舒展了因紧张所制的愁眉,将那叠纸张呈到姜松面前。 姜松接过手来,撑着眼皮看上几眼,不禁又露出得意的笑容。这倒是娶了个好儿媳妇,又白捡了洛家的资产。 醉柔猜想顾景痕为了搞到这些资产想必也花了不少银子,就这样白白便宜了姜松这个老王八蛋。不过好歹这些东西,给她理由阻止了月婵冲动的行为。 姜松是什么人,就算月婵凭着这些伎俩把他杀了,其他人真要追究起来,轻而易举就能要了月婵的性命。醉柔心里明白,姜松是该死,可现在还不是时候,她总会找到更稳妥的方法置他于死地。 而月婵不想被姜松赎身,也总是有更简单的解决方法。凭她如今在姜家的地位,要阻止公公迎娶一名青楼女子,本就是合情合理的事情。 眼见着姜松被再一次糊弄过去,醉柔又道:“时候不早了,公公方才应酬宾客饮酒过量,恐怕会伤了身,瑶儿这便自作主张,命人把这些杯盏都撤了,公公安心歇下吧。” 醉柔说着,就转身招呼起侯在门外的仆从,不等着姜松发号施令,就匆匆把装了毒酒的酒壶端走。 毕竟醉柔是新婚的儿媳妇,且她突然闯入的理由也在情理,虽然扰了姜松的兴致,他也没打算怪罪于她。醉柔看月婵也安稳了,遂行礼告退。 刚出了房门,醉柔追上要将酒壶杯盏送去库里的仆从。如姜家这般家大业大,姜松饮剩下的酒自然不会再端出来第二回,可难保这些仆从不会伺机偷喝了。 醉柔从仆从手里把盘托接过来,吩咐道:“你们先去忙吧,这酒我带去给那边的下人了。” 仆从抬眼讪笑着看向醉柔,想必他本就是打算去找几个搭子喝了,岂料这新过门的少奶奶这样吝啬,要赏自家下人酒吃,竟还需从他们手里抢。 仆从讪讪地离开,醉柔看着手中酒壶再舒一口长气,见四下无人时,随便择个角落把酒倒了,又砸碎了酒壶,只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 回到西厢房中,醉柔和姜子欢对坐许久,夜深得只剩下虫鸣。 姜子欢看醉柔也实在是乏了,清了下嗓子道:“你先去睡吧,往后我就睡这榻上。” 醉柔看着姜子欢手指的方榻,只铺了薄薄一层绒毯,虽也算软和,比起床铺来说是差得远了。醉柔心下感激姜子欢的这份贴心,客客气气地拒绝道:“你身子弱,还是你去床上睡吧。” 姜子欢垂眼撇了撇嘴,鼓气一股男儿气概道:“不行,你是女子,我怎么能让你这样委屈。” 醉柔看着姜子欢的模样,不由得嗤笑,说道:“人都说老、弱、病、残,我可是一样都不沾的,你若是因睡得不舒服,平白死在这榻上了,我往后的日子也不见的会好过多少。” 听醉柔这样说,姜子欢便又垂下了脑袋,醉柔倒是大方,抬手扶在姜子欢肩上,硬是将他推到床边,打趣道:“怎么?你还想让我亲自伺候你睡下不成?” 姜子欢拗不过,只得老老实实地躺下,第一次与名女子同房而卧,便是连衣裳也不好意脱了。 一夜过去,清早儿门外就有丫鬟叩门招呼。昨夜休息得太晚,醉柔听到响动,忽的坐直了身子,跑到床边把姜子欢摇醒。 姜子欢睡得正是香甜,迷迷糊糊道:“让他们进来便是。” 醉柔看他这赖皮模样,只得在姜子欢手臂上用力掐了一把,等姜子欢因疼痛睁大双眼的时候,醉柔指着他的身体,低声道:“衣裳,先换了衣裳。” 姜子欢这也反应过来,与醉柔背对着各自手忙脚乱的换掉身上的大红喜服,等一切伪装完毕,醉柔正要过去开门时,姜子欢却又主动拉了她一把。 醉柔回过头来,姜子欢从桌台上当作摆设的剑鞘里抽出长剑,咬着牙在自己指腹上划了一剑。汩汩鲜血流淌,趁着血还没滴下来的时候,姜子欢便将手指在铺在床铺中间的喜单上抹蹭,作出处子见红的假象。 醉柔眨了眨眼,才反应过来自己竟然忘了这么回事。又不禁好奇道:“谁教你的?” 姜子欢把手指放进嘴里嘬着,含糊道:“书里看来的。” 醉柔嗤笑,“懂得还真不少。” 按照规矩,新人一早先要去向长辈敬茶。毕竟是自己儿子的事情,姜松也算重视的很,清早派人送走了月婵,洗漱过便等着醉柔二人前来问安。 想是入了戏,这一趟趟繁琐流程,醉柔倒都是做得有模有样的。若不是与姜松有父仇在先,而姜子欢体弱多病,这样貌似其乐融融的场面,还真是令人有些触动。 姜子欢面上依旧没留几分好颜色,应是昨晚与姜松吵闹的气还没消尽,而姜松却是宿醉之后,忘了个干净。 醉柔猜想关于娶月婵的事情,姜松近日里也不会再提了,有姜子欢的脾气摆在那里,醉柔只要拿住了他的心思,要对付姜松就更加容易了。 喝了茶,姜松随口问起醉柔新婚的感觉。 醉柔也不知道姜松究竟指的什么,只回答着说姜子欢谦和体贴,公公慈蔼通情,能嫁到姜家来是她的福气。 姜松被哄得高兴,他这沉了许久的心事终于是了却了,况且姜松当年也是个读书人,对醉柔这般娴静有礼的儿媳妇也甚为满意。可场面越是欢乐,姜松心里头却免不了生些煞了风景的忧愁,他低沉着嗓音道:“你初来皇都不久,尚有许多不熟悉的地方,只可惜欢儿身子弱,不能经常陪你出去闲逛。” “公公说哪里的话,既是闲逛便也不是什么打紧的事情,况且正是盛夏酷暑难当的时候,瑶儿愚懒,也不想过多走动。”醉柔自小就有这么张巧嘴,回答起姜松的话来自是落落大方。 话罢,醉柔扭脸看了一眼百无聊赖的姜子欢,又对姜松道:“瑶儿见相公有些气急的毛病,过去倒是听说过一道妙方,可解喘息之症。” “哦?”姜松这便更来了兴致,除了美女和钱财,最能令他开怀的还是自己儿子的病情。就说府上他养着的那些医者,有甚者更是他亲自不远万里请过来的。 醉柔依旧挂着谦和的笑容,既然现在已经暂且做了姜家的媳妇,她总是要做些建树出来,才能令姜松更为信任的。况且醉柔现在并不讨厌姜子欢,也心甘情愿帮他解除一点病痛烦忧。 “世间有种草木叫做金枝翠,正是生长于这样的盛夏时节,但凡生有草木的山野就有它。不过这金枝翠虽然常见,但其表面太过普通,熟知乃至认得它的人都很少。这草对缓解气急正有良效。” 姜松听醉柔道来,可这金枝翠他是当真没有听说过,见醉柔说的有板有眼的,姜松却是有点信了。毕竟姜子欢病已至此,是不是法子的姜松都愿意试一试。 其实什么金枝翠的,不过是醉柔随口胡编来的,按照她的认知,小小气急之症,虽不能根治但要治标极为容易。而姜松请了那么多名医,都无法让姜子欢有所好转,最根本的原因还是姜子欢告诉自己的,那些汤药他根本就没服用过。 “那金枝翠,你可认得?”姜松急忙问道。 醉柔点头,回答道:“公公若是放心,瑶儿可亲自去采摘一些,若是能暂解相公病重,再好不过。” “嗯……”姜松煞是认真地点着头,交待道:“你如今的身份,也不好随意去些山野木林。我去打点一下,你便到皇家猎场去寻吧,顺便也开开眼界。” ------------ 030信口巧言金枝翠 醉柔应了姜松的吩咐,所谓寻找金枝翠也不过是随便挑些无毒无害的野草,而后三言两语糊弄过去,命人把它们与大夫开的药一并煎了。到时醉柔再用自己的方法,改变了汤药的口味,所有人自然会以为都是醉柔的功劳。 不过这皇家猎场,醉柔还真是有兴趣瞧一瞧的。幼时也曾与父亲出去围猎,那份穿林越野的刺激醉柔还依稀记得。 姜子欢却也起了兴致,非要和醉柔一起前去,想是他整日在姜家府宅里憋着,身边又没有可信可亲的朋友,才会有这主意。 醉柔是真的同情他,便也欣然答允了。只是姜松担心的很,派了好些仆从一道跟着,又灌了几葫芦的梨子蜂蜜水,反复叮嘱要小心再小心。 姜子欢不以为然,逐渐的他对醉柔非但没了反感,反而生了亲近和信任,有些同病相怜的情谊在其中。 择了个稍显凉快的日子,醉柔和姜子欢一道来了所谓的皇家猎场。高墙栅栏围着的碧野高丘,醉柔呼吸着山林的味道,仿佛这一刻真的拥有了自由一般。 进了猎场,醉柔打定了主意要往山丘高处登一遭,看看这寻常老百姓想都不敢想的皇家之地,究竟有什么特殊模样。 只是一干仆从跟着碍事的很,姜子欢恶声吩咐着,说是不准任何一名仆从跟上去。仆从们自然不敢遵从,又怕山林子万一出没了野兽,出了任何事情他们都担待不起。 醉柔和姜子欢正是与这些胶皮糖一般的仆从周旋着,猎场的大闸门再次被开启了。 醉柔循声望一眼过去,不禁汗颜,当时轿辇中的一幕再次在脑海中上演。 真是冤家路窄,醉柔一眼就认出那高头大马的黑衣男子,正是七王爷顾景痕,而更吃惊的是,骑马立在顾景痕身旁的,远远看去,模样颇似甘心。 醉柔现在也不确定甘心到底知不知道自己没死的事情,心里正祈祷着不要与他们相对的时候,甘心已经打马过来了。 顾景痕远远在一处立着,醉柔只能看到一个宽阔的背影,看来顾景痕并不打算让姜子欢看到自己。 甘心下马之后,依旧挂着明媚的笑容,看清了醉柔的模样也没有半分惊诧,看来是早就知道了。醉柔侧目看了九娥一眼,从她的眼神中了解,顾景痕是得知了醉柔的动向,故意与她碰面来了。 “在下甘心,为七王爷之友,不知二位尊姓?”甘心拱手问道。 姜子欢对这前来搭话的感到莫名其妙,但却对甘心的笑容颇有些好感,随即便也拱手还礼,干净利落地回答道:“小生姜子欢,这是我的妻子。” 当姜子欢说起妻子两个字的时候,醉柔免不得又是一怔,虽时有名无实的,可这称呼还是令她很不自在。男人说话的时候,女人自然不好多嘴,醉柔点头对甘心礼貌一笑,抬了眼偷偷做了个有些俏皮的表情。 甘心看在眼底,面上的笑容更轻松了,对姜子欢道:“二位有礼,我是替七王爷捎句话来的,王爷今日上山狩猎,不希望有太多人打扰,这些闲杂人等少出现为好。” 姜子欢大喜,总算是凭空来了个解围的,急忙应承下来,稍稍提高些声音命仆从们在山下候着。 未免其它的人生疑,醉柔连九娥都没带,就与姜子欢一道上了山,而顾景痕和甘心早就骑着马消失在山林里。 山势并不陡峭,行走起来也不算太累,只是醉柔一路都是神不守舍的,几乎快把找“金枝翠”的事情忘了。不知为何,她的脑袋里时常会出现顾景痕的影子,那桀骜的不可一世的模样,依旧令醉柔心生反感。 因而,醉柔对莫名想起顾景痕的自己,也开始反感了。 姜子欢却是十分高兴的,他生平第一次站在这样的高度,第一次身边没有那些讨厌的仆从簇拥着,第一次感觉自己像个不受约束的普通少年。 站在山腰空地上,姜子欢甚至有张开双臂呼喊的冲动,醉柔倒是拦下了,打趣道:“你这一声再喊个脸红脖子粗的,喘不上气了,我可背不动你。” 在姜子欢的短暂生命里,似乎只有醉柔一个人,会这样明目张胆的瞧不起他。而姜子欢并不生气,反倒觉得这样的态度,更使得他们关系变得亲切。 姜子欢早就不避讳自己的病症了,他与醉柔并肩坐在半山的青石上,俯瞰眼下的皇都。 “瑶儿你看,那就是皇宫。” 醉柔顺着姜子欢手指的方向,那片密集的红房绿瓦,那是万丈红墙围拢起来的隔绝天地,是人人向往而又忌惮的天家府邸。 醉柔深深地凝望一眼,心智莫名地被吸引进去,她并不向往却莫名怅然。那里上演着千百年的深宫错乱,一段段凄美离殇和心机对决。可就算翻阅千年史卷,也从未有过一场关于胜利的记载,不过是几人欢喜几人忧的交替。 “那里,就是后宫了吗?”醉柔痴痴地说着,似是自语。 “就像一个大花园子。”姜子欢没有回答醉柔,兀自说道。 醉柔扭脸看着他此刻精神焕发的侧脸,听他道:“你看那些房顶,它们就是园子里的青松,那些宫女儿太监好比野草,而贵妃娘娘们,就是园子里开得最艳的花儿。怎么没有蝴蝶呢,这花园子死气沉沉的。” 青松、野草、花朵、死气沉沉,姜子欢说得多好阿。皇宫无非如此,比之醉生阁又差得了多少呢,青楼里的姑娘好歹有个赎身的盼头,可一旦入了宫闱,却就是一辈子了。 九重宫阙锁明月,一入天家红尘却。 醉柔不知道自己如何因这遥遥无关的世界起了惆怅,抽回思绪后,她淡然轻笑,说道:“走吧,我们去找金枝翠。” 正说着醉柔就要抬脚,却不由得发出一声惊呼,似是脚面上有些分量经过,再低头时,便见一条黄蛇正朝自己吐着信子。 姜子欢被这惊呼吓了一跳,垂首看到黄蛇时霎时白了脸,两人急忙退步,差些就要抱到一起去了。 凭醉柔有再大的胆子,如蛇这般女子天生惧怕的事物,她也只能望之瑟瑟发抖。 姜子欢在一旁不住地咽着口水,这样的东西他也没有真的见过,只是看醉柔害怕,他便不由得跟着紧张,心里更是怕那畜生有毒。 黄蛇优哉游哉地游过来,两人一退再退终于抵到身后的青石成了退无可退,醉柔伸出一只手指指着黄蛇,怯生生道:“你,你不要过来,你不要咬我,我有毒的。” 姜子欢倒是没醉柔那么害怕,这会还有心思琢磨醉柔的话,心理不禁觉得好笑,她这逻辑是以毒攻毒的意思么。 醉柔挤眉弄眼地看着姜子欢,试图从他嘴里听出些对策来,心理后悔着,要是把九娥带上来就好了。 姜子欢见状,只得咬了牙,突然疾走两步,弯腰伸出两只手去抓住了蛇头以下的部位,不住地摇晃起来。姜子欢也是头一回把这样的东西握在手里,其实心里头比之刚才更加紧张,他便是紧闭着眼睛,手上动作也不敢停下,直到那蛇已经被摇昏过去也不知道。 “它好像,不动了。”醉柔低低地提醒姜子欢。姜子欢这才半睁着一只眼睛,停下不住晃动的手腕,见黄蛇昏厥,急忙挥了手把它甩出去老远。 此时醉柔并不知道,在青石之后的山崖上,有一个黑衣长袍的男子,正在高处注视着一切。只是他忍了几忍,终于在姜子欢冲出去的那一刻,松开了略有担忧的目光。 “谢谢你。”醉柔不禁开口道。 姜子欢似乎也被自己的“壮举”震慑了,随口道:“谢我做什么,你是我的妻子,我就该保护你啊。” “嗯?”醉柔不由得发出质疑的音调。 姜子欢这才反应过来,刚才自己随意过头了,解释道:“我是说,我们是好朋友,而且男人保护女人是应该的。” 醉柔用微笑掩饰了心里一瞬间的难过,她觉得姜子欢这样真诚待她,而她却只是一再的欺骗和利用。醉柔不知道自己担不担得起这句朋友,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能不能与姜子欢做朋友。 可不管醉柔如何犹豫,姜子欢是已经认定了的。 “这里危险,我们还是先回去吧。”醉柔犹豫着提议道,姜子欢也很赞成,只问了句:“我们还没找到金枝翠。” 醉柔恍然,转过身来到一丛杂草前,定睛细看了没有蛇鼠之类的东西出没,而后伸手随意拔了两株野草,道:“这就是了,我们走吧。” 姜子欢是一个奇怪的少年,明明伪装的那么真实的笑容他一眼就能看出虚伪,而醉柔这样随意的谎言,他却毫不质疑地傻傻相信。 他越是真诚,醉柔便越是愧疚,只是再多的愧疚也改变不了,她早就下定了的决心。 醉柔按照之前的打算,改变了专治气急之症的汤药的味道,哄骗着姜子欢喝了下去。一连几日下来,姜子欢果见好转,气急的毛病是很少再犯了。 姜松见儿子气色好了,自是比升官发财还要开怀,尽管这还不能为姜子欢延命。虽说醉柔是冲喜嫁进来的,可论身份论作为,实在是配得起正妻的名分。 日子渐长,姜松也乐意把府中一些琐碎的事宜交给醉柔来打理,只是醉柔谨慎,稍有些超了分量的事情,便都要反复向姜松请示。她尽量让自己做的每一件事情都名正言顺,也好为她日后谋害失利时铺好退路。 ------------ 031半枝萧索不忍顾 不知不觉已经到了早秋时节,寻找奉天名册的事情依旧没有进展,不过最近姜松的心情不太好,主要是因为他私下里的一些小动作,总是莫名其妙的遭到破坏。 这自然要归功于九娥这一干探子的功劳,顾景痕与这些人有特殊的联系方式,九娥会根据他的指示,伺机搜集姜松的秘密咨询。 姜松渐也开始怀疑,自己身边莫不是出了奸细。姜松倒是还没有怀疑到醉柔身上来,她表面上行事规规矩矩,与姜子欢在外人眼里也尽量做出相亲相爱的模样来。 只是醉柔心里头多了一桩心事,新婚时见过了月婵,醉柔不知道她会不会把自己尚在人世的事情告诉允儿。而眼看着允儿生辰越来越近,醉柔有些迫不及待的想与他见上一面。 醉柔已经不想在这些琐碎的事情上多做耽搁,是时候该有些动作了。 这些天姜家府宅里莫名多了许多蜘蛛,尤其是书房里四下蛛网密布,看上去甚为可怖。姜家向来整洁干爽,姜松也没心思去研究这些蜘蛛的来历,只吩咐醉柔好生打扫一番。 醉柔欣然接受了这项任务,反正一切是在她部署之中的,那些蜘蛛就如她当年以异味招引白猫一般,不过是她故技重施亲自招惹来的。 这样醉柔就有了光明正大的理由,把姜家府宅上上下下翻个遍,尤其是她最为怀疑的书房。 废了两天功夫,醉柔带着仆从仔细打扫着,任何边边角角都不曾放过,却终是一无所获。醉柔把最后的功夫留在书房,九娥等跟着近府的探子一并过来帮忙。 醉柔在书房中吩咐指示着,就差把架子上的书都搬下来清扫了,而一些特殊可疑的角落,自然是要自己人动手的。 可就是这样一番折腾,整整两日也不见成效,蜘蛛是清除干净了,她预期的结果却没有达到。 仆从们经过几日的忙活,终于清扫完这最后一处,纷纷求着醉柔要回去休息。醉柔自然是同意的,她这些日子处理姜家事宜,向来善待府上家丁仆从,因而大家也颇为喜欢这位好说话的少奶奶。 “小姐,会不会是藏在别处?”四下已经没有闲杂人等,九娥在书房中对醉柔道。 醉柔的目光正巧落在正堂中央的山河水墨上,摇头道:“来日方长,我们再仔细些,总会有头绪的。” 九娥点头,吩咐了几名探子下去,顺着醉柔的目光一并凝视那幅画作,道:“公子的山河水墨,是现今世间最上等的。” 醉柔淡笑,她虽然不甚善于作画,欣赏的眼光好歹是有几分。年幼就能有画出这等气魄飘逸之作,可见顾景痕的心中应是有些鸿鹄气概的。 “你去把那画取下来。”醉柔对九娥吩咐着,九娥虽不理解,但也照着做了,方才打扫时这画已经被取下一回,倒是没发现什么可疑之处。 醉柔持着画卷对着门外阳光欣赏,摇头道:“只可惜,这装裱功夫有些差强人意,显得墨重了。” “小姐也懂画?怎能看出是装裱不妥而非画作本身缘故。”九娥好奇着多了句嘴,随后便取过画作重新挂了回去。 醉柔的见解并不是因这画而来,只是凭她对顾景痕的了解,加之这画的笔法布局,其本意效果不该如此。醉柔用简单清晰的语言回答九娥,脑海中不经意就浮现起轿辇中的画面。 该死的顾景痕,是对自己下了咒么。醉柔有时甚至会做这样的猜想。 九娥听醉柔说得在理,点头道:“公子作画确实多以淡墨渲染,倒是也曾有过一幅色彩浓重的。是人像,只可惜已经被封尘许久了。” 醉柔起了些兴趣,说道:“这些天也曾听人赞叹,说他是丹青圣手,天地山川、草木虫鱼皆可入画,而画无不精,却唯不愿为人画像。” 九娥跟了顾景痕多年,对于这其中的因由也是有些了解的,淡笑道:“不错,曾有多少人一掷千金却败兴而归,年少时公子说过,他曾立誓,只为一人画像。” “哦?是他的夫人?”醉柔这话问得愚蠢,任谁不知,顾景痕生性风流,王府中妻妾成群,暂不说她们的来历出生,却是各个长相娇艳别有风情。 九娥声色黯然,道:“不是,那位小姐已经过世了。” 对于顾景痕的这段情事,九娥本是不该多说的,只是提及此事就免不了心中惆怅。或许王府中的妻妾们也没有九娥这样清楚,顾景痕虽然流连风月,但心里惦记着的始终只有那一人。 此人正是宁仁龙的长女,名叫宁雪扇,醉柔手中的那枚扇形白玉,便是顾景痕以她的名字为意特意打造的。只可惜这对有情人未能成眷属,只因那一幅人像,宁雪扇被招进皇宫,成了当今圣上的妃嫔。 只短短不足半年的时间,宁雪扇病死深宫,直至临终都未能与顾景痕相见。 这件事情已经过去数年,当时的顾景痕还是不谙世事的少年皇子,如今贵为亲王的他,早不见当年深情,只留一副喜好拈花寻乐的皮囊。 而九娥知道,顾景痕的心里一直有座坟,住着青涩无忧的少年时光和那时的伊人。 秋风萧萧瑟瑟,席卷了枯燥的时光,为大地蒙上惆怅。树叶儿已经开始落了,这样一个了结的季节,任再坚定如平镜的心智,都免不了生起愁苦的波澜。 何况伤春悲秋如她。 这一天正是允儿的生辰,醉柔反复思量了许久,以她现在身份,本不该轻易动了思弦。可是随着时日渐长,心头的想念与日俱增,醉柔压不住那缕愁绪,况且她曾经有承诺在先。 醉柔知道现在的情势,她是不能去履行那份承诺了,但好歹能够偷偷的去看上一眼,她也是满足的。将近半载的时光过去,允儿是不是又长大了,失去她的照顾,是不是已经变得挺拔坚毅。 醉柔忍不了,她私自做了决定,就连九娥都不曾告诉。 房间里,醉柔换了身不起眼的衣裳,打算随便找个理由出去一趟。偏巧说去书房品读的姜子欢回来了。 “瑶儿,你看我给你带了什么?”姜子欢背着手,满面灿容问醉柔。 醉柔扭过坐在梳妆台前的身子,看到姜子欢身后一朵藏不住的粉艳,淡然道:“是蝴蝶兰。” 姜子欢没想醉柔这样轻易就猜中了,有些失望地把身后一支红花拿出来,递上醉柔眼前道:“适才经过园子,看到这南方引来的蝴蝶兰,想是受不了秋风萧索,才开两日就凋了,唯独这枝开得最艳。” 醉柔接过花枝,看着一片片如蝶翼般肥厚的花瓣,轻声埋怨道:“你折了它做什么?” 姜子欢对醉柔的责问颇感意外,解释道:“那其它的都凋了,我猜它也开不了两日,你这整日闷在房中,怕是见不到了,这才折来给你看看。” 醉柔似是没听到姜子欢的话,落寞道:“即是凋了,也是与它同根的在一起,来年总是还能相聚的。你折了这花,可知这花的不舍?” “你不是总说‘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还叫我人生苦短需及时行乐,今日恼怒又是为何?”姜子欢对醉柔的莫名伤感好奇,以她平日里的性子,断不会因为折了一朵花儿而有所感怀的。 醉柔觉得自己的反应有些过了,挤了勉强的微笑,解释道:“是这季节惹人烦闷。” 姜子欢撇嘴,不打算继续追问,只是看醉柔这身装束,似是要出门又不想惹人注意的模样,随口问道:“你这是要去哪里?” “你不是说我整日闷在房里,趁着秋凉,好出去逛一遭。”醉柔搪塞道。 姜子欢见醉柔闪烁其词,也不再多问,他与醉柔做夫妻的这些日子里,两人经常装扮成寻常人家的模样,从早就摸清楚的路线私自溜出府宅。只不过最近醉柔情致不高,这件事情便极少做了。 醉柔按照和姜子欢开溜的方法,从偏门离开姜家住宅,在繁华街市中兜了好大一个圈子,确定了没人注意她的动向,才安心地朝曾经再熟悉不过的醉生阁走去。 虽说醉生阁的偏门小道她也熟悉,但眼下也还没下定决心是否当真要进去。醉柔只盼着在醉生阁周遭走上一圈,若是运气好,没准可以远远看上允儿一眼。 她安慰着自己,虽然她不能直接履行当日的承诺,但今日她来过,自己会好受许多。 可是醉柔不知道,姜家附院附近到处都有暗中部署的探子,平日里她与姜子欢贪玩偷溜出来,这些探子自然不会多加过问。 而今天醉柔是独自出来,又形迹可疑,这些专业的探子要跟踪她,断不是她能轻易察觉的。 正走在闹事街区,眼看着醉生阁就在不远处了,醉柔低头前行,却不料眼前蓦然横出一个身子来。醉柔抬眼去看那人的样貌,不禁哑了口。 ------------ 032空巷子牵手牵心 顾景痕严厉的目光与醉柔相对,那双薄情的红唇紧闭,却是不怒自威的情态。 醉柔料到是有人将自己的行迹告诉顾景痕了,只得收了目光扫向别处,她不想认错,也没有什么好抱歉的。 顾景痕什么都没说,抓起醉柔的手腕将她拖到一条无人的巷子里,质问道:“这里靠近醉生阁,你想干什么?” 反正四下无人,醉柔便也不再掩饰,她用不屑的目光看着顾景痕,恼怒道:“派那些人跟着我、监视我,你又想干什么!顾景痕,除了风花月雪、窥人隐私,你当真没有正经事要做了吗!” “那些人是在保护你。”顾景痕暂时不想发火,他只是习惯了发号施令,他不喜欢自己手下有这样不受控制的角色。 “保护?”醉柔冷哼,说道:“我与你非亲非故,更不是你养的那些下人姬妾,保护也好监视也罢,我的事情你无权干涉!” 顾景痕这才当真开始生怒了,他愤然看着眼前这个不识好歹的女子,处变不惊的脸终于起了变化,“你与我有约定在先,在事情尚未了结前,你就是我的人!” 顾景痕抓着醉柔的手臂,极尽粗鲁地拽着她的身体,是打算先把她送回姜府去。醉柔自然不肯被顾景痕这样擒着,不住地甩着手臂,叫喊道:“王八蛋,你放开我!” 两人正纠缠时,姜子欢从巷子口小跑着进来,忍住胸口的起伏喘息,姜子欢拨开顾景痕按在醉柔臂上的手掌,用身体挡住满眼惊慌的醉柔。 顾景痕自然是认得姜子欢的,他看着眼前少年青涩而坚毅的眼神,唇边勾起蔑笑,并不打算多说什么,抬脚就要离开。 姜子欢却喘着粗气,艰难地吐出两个字,“等等。” 顾景痕转眼看着他,挂着颇具玩味的笑容,以为姜子欢会对自己说什么。而姜子欢高抬下巴,看着比自己高大的顾景痕,一字一句问道:“你刚才说,她是你的人?” 醉柔站在姜子欢身后,一直手掌被他牵在手里,她感受着身前少年那份柔软的力量,心里思量着,该做些什么为眼前的事情解围。 顾景痕的笑容更显高傲,他佩服眼前少年的这份意气,却是避开了他的问题,朝身后的醉柔扫了一眼。那眼神分明是在赞叹,能让姜子欢这样为她出头,醉柔这妻子演得不错。 见顾景痕不回答,姜子欢似乎是反应过来什么,睁大眼睛狐疑道:“你就是那个负心汉?” 醉柔登时又傻了眼,当时自己骗姜子欢成婚时,随口编纂的谎言,姜子欢现在还记在心上。偏偏好巧不巧的,姜子欢看到刚才她与顾景痕纠缠那一幕,便把负心汉的帽子扣在顾景痕头上了。 顾景痕也经不住汗颜,他虽然不知道醉柔对姜子欢说过什么,可这负心汉的名号,任哪个男人听了也会不痛快。顾景痕这便更不想废话了,又打算拂袖而去。 “你听着,”姜子欢不在意顾景痕的态度,一板一眼地说道:“她是我的妻子,我不管你们以前有过什么,你以后都不可以再打扰她。你最好是快些滚回江南青州去,若是让本少爷再见到你,你的下场不会好受的!” 醉柔发誓,她是第一次见到姜子欢这么有男子气概的时候,比在皇家猎场抓蛇的时候威武多了。只是那一句“她是我的妻子”,令醉柔难以消化,尤其是在顾景痕面前…… 姜子欢能想到,就是他所认定的这个妻子,在他们新婚的轿辇中,曾经与眼前男子有过那样缠绵的一幕么。 顾景痕继续冷笑,心里却有些不痛快了。他所担心的事情似乎正在发生,如姜子欢这般温柔情深,醉柔当真不会心动吗? 空巷子里,三人相对无言,醉柔迎上顾景痕审视的目光,似乎想从他的眼底寻找一些更模糊的痕迹。而姜子欢捏了捏醉柔的手心,转身道:“走,我们回家。” 回家…… 是回她的仇人姜松的府宅吗,还是回到只属于她与姜子欢的天地。 醉柔被姜子欢牵着走出巷子,走过转角时她扭头去看顾景痕那张蓦然沉静的脸,当她发现那漫着霜雾的双眼正在追寻她时,这一眼仿佛在心口扎进一根刺。 这几日姜松总是平白发怒,每到怒火难消时,总要找些下人拿来出气。今日更是把火气发到了醉柔带进府里的探子身上,九娥过来通报了,醉柔也只好硬着头皮去求情。 刚走进书房,姜松的气火还未消尽,这一次比之往日似乎更加严重了。 醉柔是乐于欣赏姜松发怒的,如他这样的歹人,就算有再多难言隐由,也该被自己的心火好好折磨一番。 不用姜松说,醉柔也知道他必定是又遭人坏了事,而这其中有五成是因她们这些细作探子所致。 “公公这是怎么了,喝口清茶去去火气。”醉柔走到姜松身边,递了盏清茶上去。 姜松正是恼怒,也没心思去防备什么,直言道:“还不是宁仁龙那个老东西!边关战事吃紧,老夫提议由七王爷亲自带兵出关,那老东西竟然当着朝堂与我争辩起来。” 七王爷,醉柔心里免不得一紧,若是顾景痕当真被派去打仗了,那么她这边的事情谁来管?醉柔淡定着,想听听此事的结果,便又火上浇油推了一把道:“那宁大人官职不比公公您,他竟这般嚣张,保不定背后是有什么人撑腰。” “哼!”姜松闷哼一声:“老夫早就察觉他和七王爷串通一气,别看那七王爷假装风流浪荡,背地里不知在搞些什么阴谋行当,近日里频频坏老夫的好事,老夫早就看他不痛快了!” 醉柔才知道,原来姜松平日里张口闭口对这些皇亲国戚满是敬畏,那毕恭毕敬的模样尽是装出来的。醉柔扭脸看向挂在书房正中央的画作,试探着问道:“公公既然对他不满,何苦挂着他的画作,瑶儿这就去撕了它。” 姜松猛然抬头看向醉柔,目光中有些防备的意思。醉柔本是想暂哄姜松开心,也没太注意他此刻的神情变化。姜松摆摆手道:“他身份远高与我,这等不敬之事,断不能行。” 醉柔淡笑,便见姜松把茶盏送到唇边,只呷了一口,便尽数喷吐出来,怒道:“狗东西,这么热的茶,是要烫死老夫不成!把这个狗东西给我拉出去,抽上五十鞭子!” 姜松指着弯腰立在一旁的仆从,高声命令着。 醉柔见他恼怒至此,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是心里默默地替这仆从感到难过。 还好那仆从运气不错,刚被拖出书房门槛,便扯上一方彩色衣角,哭喊哀求道:“月姑娘,月姑娘您可来了,老爷火气正大,您快帮小的求求情吧。” 月婵对那仆从温和地点个头,便提了裙摆越过门槛,迎上醉柔惊愕而故作淡然的目光。 走到姜松身后,月婵将纤纤手掌按在姜松肩头,一边揉捏着一边道:“大人,气火伤身呐。” 月婵说着对一旁醉柔使了个眼色,醉柔没有多想什么,便兀自转身离开了。 这段日子以来,月婵也不是第一次再来府上,只是姜松为了避讳着姜子欢,月婵与醉柔便也没机会相见。不见也好,醉柔并不想面对月婵啜泣忧伤的脸,总是还不到相认的时候。 回到自己房中,醉柔招来九娥,问起书房里那幅画作的具体由来。醉柔始终认为,如姜松那暴戾脾性,若是当真不满顾景痕,就算不撕了那画,也没必要整日摆在眼底给自己寻不自在。 九娥也只知道个大概,与醉柔听来的没有多少差别,商议来去,九娥便决定亲自出府,去找顾景痕问个仔细。 九娥离开不久,醉柔为了避着姜子欢,独自在花园的亭子里坐着,这便有人甚是紧张的跑过来,说府里出了刺客,老爷险些就遭了毒手。 醉柔惊异,只追问了两句就知晓了,原来仆从口中的刺客正是月婵,而她这会子已经被关到偏院的水牢去了。 醉柔登时便慌了神,原来月婵始终是不死心,下毒不成,便自己携了匕首进来。醉柔真是后悔,早知如此,当初就该直接与月婵相认,那便能早些向她说清楚其中利害关联,也不至于有今天这样的事情发生。 见九娥迟迟没有回来,醉柔也无人可以商议此事,又问仆从道:“老爷呢,老爷将作何处置?” 仆从告诉醉柔,姜松发现月婵想行刺时,当场就给拿下了。只是姜松不能理解月婵要杀自己的动机,因而怀疑月婵是受了他人指使。 姜松当场逼问了月婵,月婵却缄默闭口,死活不肯道出个所以然来。姜松吃定了有人要害自己,便准备先留下月婵这条活口,等着暗处的人自己露出马脚。 醉柔虽然轻易就能洞穿其中的利害,可月婵与她亲如姐妹,她自然不可能放着不管。显然如果她插手过问,及容易把自己一并牵连进去,醉柔思来想去没有更好的对策,只能带着顾景痕给的探子,先去水牢那边看个究竟。 ------------ 033扑朔双姝替身囚 醉柔匆忙赶至偏远,这些高官府邸中总有这么一处地方,如宁府的暗室,姜家的水牢。这些人不管究竟是善是恶,都会有些不能见光的秘密,那些犯了重罪又不能公开审理的,就会被囚禁在这样的地方。 铁门外站着两名家仆,应是专门打理偏远的,因而醉柔在前院并没有见过他们。其中一名年岁较长,左边眉毛下一道伤疤,令整张脸都显得极为不自然。而那人的目光也是狡黠的,眼珠一转一转地就像是上了岁数的老狐狸。 只站在门口,便有一股子因湿气而成的恶臭传来,醉柔身后的探子走到前面,与看门的道:“少奶奶要见见那刺客。” 那老狐狸挑了挑一双变形的老眼,讪笑着回话:“老爷说了,没他的吩咐,谁都不能见里面的。” 醉柔不想废话,她疾步上前,递给身旁探子一个眼神,探子随即领会了醉柔的意思,劈手在老狐狸脸上甩了个巴掌。 紧接着醉柔斥责道:“放肆!你是什么东西,见了本少奶奶竟不知行礼招呼!” 老狐狸登时吓得张不了口,倒是旁边年轻些的仆从有些眼色,一把拽着老狐狸跪下,忙不迭求道:“少奶奶饶命,小的日夜守着这地方,未曾见过少奶奶尊容,是小的们狗眼不识泰山。” 醉柔不屑一顾地冷哼,持着绢子的手掩在鼻前,摆开少奶奶的架子冷冰冰道:“知道了就快些把门打开,本少奶奶奉老爷之命,送些热水过来,这天也凉了,若是那让刺客死在里面,耽误了老爷的大事,你们哪一个命大的担待得起?” 那老狐狸还跪在地上,虽是低着头,但一双老眼时不时总要向上瞟两眼,似乎是对醉柔的容貌有些兴趣。醉柔自然没心思在意他,等那年轻的开了门,便带着身后仆从走了进去。 秋凉时节,漆黑的水牢里没有一丝响动,这场面不禁让她想起自己被囚禁在宁府暗示时的感受。醉柔命探子点了灯,待那微光亮起,眼前不足几步便现出了由数十根圆木做栅栏围起的牢笼。 牢笼里边比栅栏这头低矮许多,其中是常年冰冷的死水,散来的恶臭充满鼻腔。 “月婵?”圆柱一边与墙壁接壤的地方,一名女子斜斜倚着,头发散乱,微光中只有那枚珠花银簪上的水珠折着细光。 没有错了,这银簪是醉柔送给月婵的礼物,见那头没有反应,醉柔急忙命探子开了牢门,把月婵从水里拖出来。 看着这被摧残地昏迷不醒的人儿,苍白的颊上还有污水顺着发丝流淌,醉柔手忙脚乱地为她擦拭着,心疼的就快哭出来。探子对醉柔的底细由来也算知道一些,因而都立在一侧不做声响。 见月婵不醒,醉柔只能不住地揉捏她的脸颊,又去搓她冰凉的手掌,好一阵低声呼唤,月婵才缓缓睁开眼睛。 看清醉柔样貌的那一瞬间,月婵的眼睛闪起欣喜的泪光,水牢里的冷似乎都忘了干净,只有醉柔手心的温度,是这样真切的在流转。 这一次月婵没有哭,在她行刺失败的时候,她就已经知道自己的下场了,如今能见到醉柔最后一面,能听她再喊自己的名字,死亦无憾了。 “醉柔……”月婵低低地应了一声,便不再多说什么,此时此景说什么又能有用呢。自小到大,除了醉柔和那个人没有什么人真的关心过她,她没有遗言,也忘了苦楚。 “月婵,你打起些精神来。”醉柔扶正了她的身体,坚定地说着,便如命令一般。 可月婵实在是太冷了,沾湿的衣物贴在身体上,若不是有醉柔的拥抱,她必是要不住地发抖的。醉柔心里已经有了计策,她晃动着月婵的身体,想尽一切办法令她尽快清醒过来。 探子们带进来的热水,醉柔一杯一杯喂月婵喝下去,又不住劝道:“你给我好好的,精神些,我带你出去。” 好歹月婵乖顺,醉柔不让她睡她便忍着不睡,只是她实在是太冷了。 醉柔抬眼看着这方黑暗天地,没有别的办法了,她只能命跟着进来的探子们先转过身去,而后便抬手除下了贴在月婵身上的衣物。月婵不知道醉柔要做什么,只是手足无措的看着她。 这边脱了干净,只剩下贴身的肚兜,醉柔更顾不得背过身去的探子,又开始解自己胸口的绳结。拧干月婵脱下的衣裳,醉柔手脚麻利地帮她擦去身体上残留的污水,而后将自己的衣物披在月婵身上。 月婵似乎猜想到什么,她按住醉柔的手掌,轻轻摇起头来。月婵的力气自然是没有醉柔大的,挣脱了冰冷的手掌,醉柔只顾着自己的动作,先是帮月婵穿好姜家少奶奶的衣裳,而后又咬着牙,把那些冷冰冰的花衣一件件往自己身上套。 剩下的事情便是帮月婵整理好凌乱的头发,又将自己的头饰与月婵对调了,两人身形相似,这只从背影来看,自是分不清楚的。 月婵换上了干爽的衣物,这便又精神了许多,终于张口道:“你要做什么?” 醉柔拉起月婵的手,用不由抗拒的坚定口吻道:“出去之后你不要说话,更不要让人发现了。记得咱们以前偷跑出来的巷门么,从你那里回去,苏妈妈这会子在午睡,你去找她,她会帮你的。” 月婵噙着眼泪不住地摇头,她明白醉柔是要与她调换身份,让她扮成自己的形象出去。可若是这件事情成了,醉柔在这水牢里就危险了。 探子们也听出了醉柔的意思,纷纷转过头来,阻止道:“姑娘,这样不妥。” “有什么不妥!你们要么帮我把她送去安全的地方,我自有脱身的办法;要么我现在跟你们出去,把所有的事情全说出来!”醉柔已经明白,跟这些傀儡一样只会听从主子命令的人,没有什么好商量的事情,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威胁。 好歹顾景痕调教出来的人都是有些脑子的,权衡利弊下,其中一名探子拱手道:“是,属下把她送出去之后,就去找九姑娘。” 醉柔来时已经注意了周围的情况,撇开守门的两个不说,那院前院后巡逻的,哪一个不是身手矫健的,凭她带进来这三两个探子,根本不足以应付。所以这样把月婵换出去是最稳妥的办法。 探子们答应了,醉柔便要把月婵推给他们,月婵却扭着身子挣脱开,转身道:“我不走,这样你会死的。” 醉柔此时的目光并不温柔,她撇过头去不看月婵,盯着牢里的黑水,“我命大,要死早就死了。你去找到苏妈妈以后,什么都不要说,只说是七王爷叫你去的,她自然会保你。” 醉柔交待着月婵,她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这些信心,她坚信即使她逃不掉,姜松也不会轻易让她死掉,而只要她不死,顾景痕就不会容许她这知道太多的危险人物被困在这里。 月婵终是拗不过,被探子们带走了,出门时自然一句话都不曾多说,守门的只看身影也没发现不妥。水牢的铁门紧闭,醉柔走到烛台前,吹灭了那盏灯光,原来漆黑的感觉让她这样有安全感。 沾湿的衣物贴在皮肤上,醉柔抱着膝盖蜷缩在墙角,旁边就是牢门,黑暗的天地中,仿佛只有那些水是有颜色的。 冷,一点点渗进她的皮肤,醉柔在黑暗中想了许多,唯独没有想过死。她真的相信自己不会死,因为她似乎相信那个人顾景痕。 她是这样有用,顾景痕怎么舍得不救她呢?想着想着醉柔就笑了,原来她对顾景痕竟是有这样一份期待的,在醉柔眼里,他是那样的有本事,他可以随时出现在身边,不管是出于什么样的目的,他总是出其不意地带来惊吓或者惊喜。 那么姜子欢呢,他发现自己不见了,会到处去寻找么,任他怎样也猜不到,自己竟然藏在这里吧。 醉柔挥去脑海中不该有的想法,现在她要考虑的是,如果顾景痕不来救她,那么她应该怎样面对姜松,去解释眼前的一切。回到最坏的打算,姜松认定了是她故意放走月婵,她又该怎样去留住自己性命。 醉柔乱了,她想不到太好的借口,无论怎么说,都是漏洞百出。 那便不想了吧,走一步是一步吧。 于是顾景痕没有让醉柔失望,入夜之后,九娥带了乔装成家仆的顾景痕来到水牢外,说是少奶奶命她给里面的送些吃的。为了营救更加顺利,九娥还特地备了下过药的美酒,讨好道:“少奶奶说你辛苦了,这酒是赏你的。可不许贪杯,再让里面的人逃了。” 守门的自然高兴得了不得,他们这些守偏院的,平日里干得都是吃力不讨好的活,很少有机会能捞着赏赐。趁着另个看门的老狐狸去了茅厕,这守门的便自己寻了个秘处喝起来。 听到外面响动,醉柔抬起头来,冰凉地衣物贴着身子,此刻苍白的脸已经有些烧红。 九娥的声音清丽如珠落,醉柔当然分辨得来,这便打起了精神,等着接下来的事情发生。 ------------ 034水深火热出生死 “小姐!”九娥关了门点亮烛火,蹲在醉柔身旁呼唤着。 这突然的光亮虽然微弱,但还是另醉柔感到不适,她眯着眼睛,烧红的脸颊在火光中颤抖。冷,这是她此刻唯一的感觉。 顾景痕大步走上前来,他并没有俯下身子,就这么居高临下的看着醉柔,依旧是那般严厉的目光,是在责备醉柔做了最不该做的事情。 而醉柔无悔,放走月婵是她必然的选择,她不介意帮顾景痕添了麻烦,在她看来,救她,是顾景痕职责所在。 九娥将手背贴在醉柔额上,轻呼道:“怎么烧得这样厉害!” 醉柔没有力气回应她,只感觉身体中的热量在逐渐消失,多年为曾生病的她,只这一次,便难受的厉害。九娥试图把醉柔绵软的身体拉起来,却又不得不放弃了。 “公子,咱们现在怎么办?”九娥抬头去问顾景痕。 顾景痕冰霜一般崩着脸,冷然道:“不急,等门口的先睡过去。” 不急,顾景痕总是喜欢说这两个字,醉柔真是好生佩服这份从容不迫。她用力拥抱着自己,尽量不让身体颤抖,紧抿着发白的唇,一言不发。 “小姐,你怎么样了?”九娥试图多与醉柔说上几句,生怕一个不在意她就昏了过去。醉柔倒是没那般虚弱,她摇着头浅笑,回答着:“还好,就是很冷……” 九娥拧着眉心有些着急,那是同为女子的惺惺相怜,她摸着贴在醉柔身上的衣料,低声道:“都湿透了。” 那酒里虽然下了药,可这蒙汗药的药力发作起来总是需要些时间,顾景痕看这样下去,醉柔难保不会真的昏过去,皱了皱一双剑眉,顾景痕大方脱掉黑色外衣,十分不客气的丢在醉柔身上。 九娥领会,小心翼翼地把外衣包裹在醉柔身上,又帮顾景痕把他的话说了出来:“小姐,你不该这么做的,你要救那位姑娘,只要知会我一声就是,公子不会不管的。” 醉柔没力气睁眼,她懒散地倚着冰冷的墙壁,心里嘲风着,顾景痕会有这样好心?如他那般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人,怎么舍得为那么个毫无关联的小女子大费周折。 “怎么就你一个人!”透过铁门传来的,是姜松闷沉的声音。 醉柔这才突然振起些精神,下意识地去看顾景痕的反应。门外又闷声嘀咕了几句,便是下人在寻理由回应姜松,顾景痕看了九娥一眼,道:“先躲起来。” 九娥四下看去,只有屋角有张方桌,桌上铺了黑布,那底下尚且有些空间。不迟疑,九娥倏地闪过身去,把自己的身体藏在黑布之下。 可其它已经再没有藏身的地方了,铁门外又开始起了响动,正是开门的声音。顾景痕别无他选,抱起蜷缩在牢门旁的醉柔,一起跳到水牢里。 顾景痕的动作很轻,溅起的水花很快就平息了。姜松带着那老狐狸一样的看门狗进来的时候,只有醉柔背靠着牢门,露出肩膀以上的部分,垂着首一动不动。 醉柔不能发出声响,更不能让姜松发现水牢里并非月婵,原本她就已经没有力气与他周旋了。顾景痕的身体埋在水下,醉柔不知道他能憋得了多久,心里只盼着姜松能赶快出去。 “想好了吗?究竟是谁指示你来谋害老夫?”姜松站在水牢几步之外的地方,看着圆柱上倚着的背影。 这场景醉柔也不是第一次经历了,虽然在宁府那一次是假的,可她好歹算有了些经验,这便抱定了心思,一个声响都不发出来,只当自己是昏过去了。 那老狐狸一样的家仆见醉柔不做声,向前走了两步,透过圆柱之间的缝隙对着醉柔的脑袋就踢了一脚。醉柔也没料到有这么一下,身子瞬时就栽进了水里。 黑水之下,醉柔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顾景痕憋胀着一张脸,似乎是心里有感应般,醉柔能够感受顾景痕此刻憋闷的感觉。 好歹那一脚来得突然,醉柔正呼了一口气没来的及咽下去。眼前是一片消瘦的轮廓,几乎是无意识的,醉柔莫名地寻到那双薄情的嘴唇,将口中温热的气息吹送过去。 当她再次露出水面的时候,早已不觉得这满屋子恶臭有多么令人生恶,就像饿急时,即使是馊了的饭也能够下咽, 只是醉柔依旧没有回头,她背对着姜松,黑暗中如一道不卑不亢的剪影。 九娥在桌下忍了又忍,这样消耗下去始终不是办法,倒不如直接出来与姜松杀个你死我活。 九娥正是犹豫着,姜松似乎也是被这气味熏得受不住,闷哼一声后忽而转身对那老狐狸道:“这水牢底下的地炉许久没烧过了吧,秋天了,水里凉的很,差人把地炉点了,炉火要旺,却不能让她死了。” 老狐狸鞠着腰应承,姜松走到铁门口,又道:“老夫给你几个高手在外面把着,若是里面的人出了什么闪失,老夫就把你一并煮了!” 老狐狸又单独用锁链锁了水牢的门,姜松出去以后,他便跟着去行姜松安排的事了。 顾景痕从水里冒出头来,倚在墙壁上重重地喘着气。 醉柔忍不住去看那张好看的侧脸,想起方才水下的一幕,脸颊又多了抹羞红。 顾景痕倒是不以为意,他晃着脑袋甩掉头发上的污水,两只手掌在身上随意拍打着。 醉柔这便也缓过神来,换了副质问的表情,她说道:“你刚才怎么不直接杀了他?” “不急,”又是这两个字,难道他只会说这个么,“姜松这个老东西留着还有用处,想查出奉天社背后的人,只靠一份名册是不够的。” 提到名册,醉柔想起她先前托九娥去问的事情,又道:“那幅画……” 顾景痕也想起了这件事,沉吟片刻,回答:“确实有些可疑,不过经过这次的事情,姜家戒备必然会更加森严,我来日照那画再作一幅,你们找机会把它换出来。” 果然是个好办法,醉柔点着头没再多说什么。从桌下钻出来的九娥便提议着,姜松一时片刻不会回来了,他们趁现在出去才好。 可九娥刚走到门口推拉两下,却见那铁门岿然不动,扭头道:“这门上锁了。”九娥说着又走到水牢的柱门这头,摇晃着挂在上面的锁链,她曾学过些开锁的本事,这一次却也没能派上用场。 醉柔获救的喜悦瞬间再次崩塌了,看来顾景痕也没什么本事,现在三个人困在这水牢里,不多时地炉的热气就会顺着水牢升起来,到时候热也要把他们热死。 这一番折腾,醉柔的精神却是好了许多,估摸着外面也该天黑了,可这房间密闭着,想要出去,只能等下一次铁门打开时了。 差不多有半个时辰,水牢里已是烟雾缭绕,本就浑浊的空气变得更加稀薄。醉柔正是发着烧,被这炙热焖煮着,几乎是头昏欲裂。 涔涔细汗从额上落下来,被沾湿的睫毛令眼前所能见的一切蒙上一层水帘,醉柔不住的摇着头试图减轻痛苦,身子不自觉地就要开始往水里滑下去。 顾景痕从旁见状,眼下他与醉柔同困于正在加热的水中,除了没有发烧以外,情况好不到哪里去。九娥在岸上也热的紧,看着这边的情况就更感焦急了。 不由分说,顾景痕突然揽过醉柔的身子,以手臂的力量把她拖了起来。离开了不断升温的热水,醉柔顿感周身清凉许多,也便精神了几分。 被顾景痕抬在手里,醉柔看不到他面上暴露的青筋,她只是觉得这双手掌分外有力,他一定有办法让自己出去。 九娥看在眼里,心里说不出是怎样的感觉,她第一次见到顾景痕这样去对待一个人,这样努力地帮一个人维持性命。 或许是感动吧,醉柔第一次嘴软了,她无力地对身下人说着:“顾景痕,你放我下来。” 第一次,顾景痕没有回话。虽然这样举着一个人,身体又受着烧煮之苦,但顾景痕依旧保持着一张平静如岿然山壁般的脸。 “顾景痕,你快放我下来!” 第二次,他依旧没有回话。 终于在醉柔一再的如无理取闹般的劝说下,顾景痕高举着她开始扭动的身体,冷然道:“你要是死了,本王就是白白受了这功夫的苦。九娥,你先从外面把她接住。” 九娥整个身体也热得疲软,她站起来两只手臂穿过圆柱,死死拉着醉柔的身体,轻声道:“小姐,你抱着这柱子,抓牢些。” 醉柔哪里还有力气去抱柱子,她只能用期盼的目光一刻不松地盯着那道铁门,盼望着它能早点再度开启。 姜松说过不能把里面的人煮死,因而那地炉的火烧了许久,逐渐又开始减温了。顾景痕倚在墙壁上,虽然也是满头的热汗,却是有些享受的模样。若不是这池子里的水太脏,这感觉倒是和行宫里的温泉有些相似。 这是在下火海么,那他们也算是同生共死过了。醉柔在心里与自己打趣,脸上的表情才变得不那么痛苦。 ------------ 035 已至此何必回头  铁门被再次打开的时候,走进来的却是那看门的老狐狸一个。 九娥再次躲回桌子底,顾景痕也把头埋进水里,醉柔倚着圆柱,脸上已经酝酿好了惊慌失措的表情。 进来的是个下人,这再好不过。 醉柔转过身来,惊呼道:“守门的,你快放我出去!” 老狐狸也有些错愕,之前见她还是昏着的,没想到被煮了半煮就醒过来了。不过这并不妨碍行他心里的那些龌龊之事。 只是这老狐狸对家里这位少奶奶不熟悉,并没有听出醉柔的声音来。他从桌上举了油灯,一边朝水牢边上走着,一边道:“哟,小人哪有那个胆子放你出来啊。” 此刻顾景痕也不再如刚才姜松在的时候那般谨慎了,借着醉柔身体的遮挡,他从水里露出脸来,尚且能自由呼吸。 “你这守门的,不长眼睛是吗!我是你家少奶奶!”醉柔抬着脸,让那守门的看个清晰。先前他们也商量好了对策,只要进来的不是姜松,醉柔先亮了身份从水牢里出去,然后再把进来的杀了,伪装成有人劫牢的模样。 老狐狸愣了片刻,急忙举着烛灯凑到醉柔脸前去看个仔细,这便想起正是白日里在门外呵斥过他的少奶奶。 “哎呀,是少奶奶您呐,您方才不是出去了,这会子怎么在这里泡着呢。”老狐狸故作惊恐,却压不住打心底里的猥琐。 醉柔是越发好奇了,若是换了寻常家仆,不应该有这般表现的。 “少废话,先开了牢门,让本少奶奶出去!” 醉柔又呵斥一句,却不料这老狐狸不吃硬的,反倒是讥讽道:“真不愧是将军家的小姐,都落得这般田地了,还顾着耍你奶奶的威风。” 醉柔与身后的顾景痕不约而同震了下身子,这老狐狸究竟是谁,她怎么认得醉柔的身份。 “什么将军家的小姐,老东西,你再不把这锁打开,本奶奶若是出了半点差错,看少爷不扒了你的皮!”醉柔强作镇定,继续威吓道。 老狐狸也不害怕,咂着嘴挑着眉道:“老东西我皮实着咧,倒是小姐您,我当年分明把你们姐弟卖进了窑子里,你还真是本事,摇身一变又成了姜家的少奶奶。真是不知道你的这份来历,姜老爷是否知晓?” “是你?”醉柔细看那人的脸,若不是他眉毛下那道刀疤,醉柔还真的想不起来。当年将军府里是有这么一个人,原来她和允儿昏迷后,把他们带来皇都买进醉生阁的就是他。 “小姐好记性,没错,正是小人。”老狐狸举着下巴,拧着满脸粗皮装成伤心的模样,“哎哟,当年将军死得冤枉啊,若不是那封信……” 信?就是那装了边关兵力部署地图,准备送去关外的信,就是那份直指父亲通敌卖国的证据! 醉柔此刻也顾不得狡辩了,她怒视老狐狸,质问道:“叛徒!是你伪造了那封信!” 又是一个夸张的表情,老狐狸两只手指在下巴上摩挲来去,“小的哪里有那等本事,小人不过是从别处取来,顺手把他放在书房里而已。” 这么说来,当年将军府的奸细另有其人,醉柔继续追问:“那信你从何处得来,是谁给你的?” “哦哟哟,别急嘛,这一着急就不美了。想当年我把你们带来皇都的时候,你才不过是个小娃娃,真是女大十八变,这都出落成个美人儿了。”老狐狸佞笑着。 醉柔避开他色眯眯的眼神,沉声道:“少废话,我给你两个选择,第一个,告诉我谁是将军府的奸细,并且现在就放我出去!” “第二个呢?”老狐狸见醉柔停顿,插了嘴问道。 “死!” 醉柔回答的干净利落,眼里已经现了凶光。而另一头,九娥从桌底下探了身子出来,只等着这边一个信号,她便能一击要了老狐狸的命。 这老狐狸是当真不吃硬的,他伸出一只生满老茧的手掌,穿过圆柱去蹭醉柔的脸颊,嬉皮笑脸道:“小人也给小姐一个选择,你只要肯听话,当年将军府的事情,我全都告诉你。” 老狐狸一边摸蹭着醉柔的脸颊,一边幻想着她褪下衣裳之后滑嫩的玉肌。正沉浸在这美妙的意淫里,顾景痕突然从醉柔身后冒出身子来,反手扣住了老狐狸从外面探进来的手臂。 老狐狸还没来得及发出一声惨叫,九娥从角落里两步闪过来,随身的尖刀就插进了他的后背。 醉柔看着那双瞪得出奇大的眼睛正瞧着自己,下一秒便栽倒在潮湿的地上,第一次见到杀人的场景,却并没有令她感觉非常震惊。曾经父亲为她形容过最恢弘壮烈的战场,手起刀落不过如此。 九娥从老狐狸衣襟里翻出水牢的钥匙,开了牢门,顾景痕动作凌厉地爬出来,而后便转身对还在出神的醉柔伸出一直手掌。 醉柔一愣,眼前的手掌似乎饱含着力量,像是能把她从最可怖的梦靥中拉出去一样。可是醉柔忘了,正是这只手掌,亲手把她推向这些危险的境地。 出了水牢,醉柔急忙去试探老狐狸的鼻息,尽管醉柔不想,可他终究还是死了,死透了。 醉柔黯然,她歪倒在地面上,唇边涌起一丝苦涩。 这算是报仇了吗?可是他还没有告诉她,将军府的叛徒究竟是谁啊! 顾景痕和九娥把醉柔带到郊外的木屋去,服下些汤药之后,醉柔也稍稍恢复了些精神。她就是这样坚强的女子,只要不让她昏过去,她总有力气打起精神来强颜欢笑。 顾景痕已经换了身衣裳,九娥也从柜子里找出些备用的衣物帮醉柔换上,房间里的三人都不说话,场面甚至有些尴尬。 沉默许久,顾景痕终于起身抬了脚,推开吱呀的老木门,举头去望秋夜里的漫天繁星。 这样的天空似乎有很久没有看过了,顾景痕回想着这些年的经历,他不知道自己都在忙碌些什么,只是好像很无趣,却又怎么都停不下来。 九娥清了清嗓子,对尚在发呆的醉柔道:“方才在路上,公子与我说,死了的那个难保没有把你的身份说出去,你现在回姜府不一定安全,你若是不肯的话,这件事情就这么罢了吧。” 醉柔在脑袋里反复琢磨着九娥的话,她正是烧得迷糊,这样简单的话都要费好大的功夫才能缕明白。醉柔摇着头,低声道:“到这个地步,我已经抽不出身了。” 九娥明白醉柔的意思,她瞧了一眼顾景痕立在门外孤单而自傲的背影,压着嗓子满面愧色:“对不起姑娘,刚才我下手急了,害你没能问出当年的事情。” 醉柔摇着头,“没关系。” “可是姑娘,那知情的已经死了,咱们现在查姜松,也不一定能揪出究竟是哪个人来,即使是找出来了,是不是还活着也不知道。你若只是为了当年将军府的事情,大可不必再趟这浑水。何况公子是第一次这样通人情,你错过了这机会,再回到姜家,可就回不了头了。” 醉柔吃力地听她讲述,她知道九娥是真的为她着想才会说这些的。可是醉柔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就算查不出当年的事情也好,她只是觉得有些事情,还没有做完。 何况她现在就回得了头吗,如今的情况她已经回不了醉生阁了,即使顾景痕还给她自由,她又能去哪里呢。 九娥见醉柔心意已决,出去与顾景痕说了几句,便回来问起:“再有一个时辰就要天亮了,这会子府里指不定正上上下下找您呢,咱们是现在回去,还是再等等?” 醉柔低头思忖着,她一时也没想好回去以后的说辞,可有件事情是肯定的,那就是水牢里的事情,跟她没有半分关系。 醉柔也不知何时练就了这自欺欺人的本事,就像她极力否认的事情,会撒谎撒到自己都深信不疑。 趁着天还没亮,醉柔还是打算先从小道里摸回姜府,至于之后的事情,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在姜府附近下了马车,九娥一路扶着醉柔从她们事先勘察过的小路回去。东厢里醉柔和姜子欢的房间还亮着灯,醉柔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只能一面期待着没有太糟糕的事情在等她,一面硬着头皮走进去。 好在姜府上下的都忙着去搜刺客了,房间里只有姜子欢一个人,他伏在桌上睡着,连件外衣都没有披。 醉柔心里又柔软了几分,原来姜子欢竟是彻夜未眠,在等着她么? 听到开门的动静,姜子欢猛然从梦中醒过来,看见满脸烧红的醉柔,更是急上心头。 原本还在咬牙坚持的醉柔,终于在进入属于自己的房间之后,身子一懈就倒了下去,连句话都没来得及与姜子欢说。 家里正是风头紧的时候,姜子欢也不好去请大夫,只能与九娥一起在床边照顾着,一连两日不眠不休的。 当所有人开始注意到少奶奶病情时已经是两天以后了。 这天醉柔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房里多了不少人,使唤的、伺候的,最显眼的还是端坐在正中央一直绷着面皮的姜松。 姜子欢撑着青黑的眼皮,见醉柔醒来好生欢喜,房间里的人也跟着乱糟糟的忙活开了,只有姜松纹丝不动的坐在那里。 姜子欢急忙让早就候着的大夫过来诊脉,大夫用方绢子遮着醉柔的手腕,煞有其事的诊过脉,而后站起身子,拱着手喜笑颜开道:“恭喜夫人,您已经有近两个月的身孕了。” ------------ 卷二·雪未央 ------------ 036 假作真时真亦假 醉柔立时心惊了,“大夫,你说什么?” 大夫挂着恭贺的笑容,又重复一遍道:“夫人,您有喜了。” 不会的,醉柔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是好,她嫁过来这几个月,一直没有与姜子欢圆房,怎么可能有身孕呢。“大夫,您在好好看看,是不是弄错了。” “怎么会有错呢,小人行医多年,区区喜脉怎会诊不出来。”大夫说着便又转身去到桌旁,对又惊又喜的姜松道:“大人,恭喜恭喜啊。” 姜松一时也被这消息惊得说不出话来,半晌才突然站起身子,咧开嘴笑着,道:“好,好,我姜家终于有后了。” 醉柔脑袋已经乱成了浆糊,而九娥也拧着眉心一脸的质疑,唯独姜子欢没有太大的反应,似乎早就料到了一般。正是无措着,姜松便大步走到床边,拍着姜子欢的肩膀,又朝半倚着身子的醉柔道:“好瑶儿,这下老夫就放心了。” 放心…… 醉柔感觉姜松的话里似乎有别的意思,而她昏迷了两天,这两天到底发生了什么,对于水牢里的事情,对于她那日的离奇失踪,姜松难道没有怀疑吗? 大夫不住嘴地向姜松道贺,又说起醉柔前日里染了风寒,现下身子弱得很,切不可多做周折,心绪也要防着大起大落,这便去开心安胎补身的药来。 姜松大喜过后,说是有些公务要处理,也不在房中多做逗留,只吩咐下人好生照料着。 房间里总算是清净了许多,醉柔打发了下人出去,只留着九娥在眼前。思量了许久,醉柔问姜子欢:“这是怎么一回事?” 姜子欢似是有些犹豫,转了眼珠子,又特意把九娥也打发出去,才回问起:“你又见他了对不对?” “他?你说什么?”醉柔不解,她才昏迷了两日,怎么好像周围人说话她都听不懂了。 姜子欢闷着叹了口气,道:“就是那个负心郎。” 负心郎,是说顾景痕么?醉柔琢磨着姜子欢的表情,她不明白他怎么会这样想,可说来两日前,她确实是和顾景痕在一起的。 “你误会了。”醉柔不知该如何回答,轻声辩解道。 姜子欢抿着唇,似在思量该怎么回应,半晌才道:“你就莫要瞒着我了,那日你回来时,穿得分明不是平日里的衣物,就像上一次,若不是出去……” 原来姜子欢是这样认为的,醉柔免不得挂了无奈的微笑,摇头道:“你真的误会了。” 姜子欢也跟着摇起头,目光中有些责备的意思,倒不是因为他认为醉柔去见了那负心郎,不过是不喜欢醉柔这样瞒着自己罢了。他道:“昏迷这两日,你可知你都说过些什么?” 醉柔瞪眼瞧着姜子欢,睡梦里说过的话,谁会记得,醉柔只是怕自己该不会说了些不能说的。 姜子欢遂把照顾醉柔这两日里,自己听来的告诉醉柔,其中大概就是两段内容:一是不断求着,放开我,我不跟你走,你不要管我,我不要你管我;二是,姜子欢,对不起,对不起…… 对这一切,醉柔都没有印象,她只能勉强笑着,不知该怎样回应。 姜子欢也不需要她的回应,他继续道:“人都说睡梦里会见到的事情,总是心里很在意的。我知道你心里还放不下他,你去见他,也不必对我抱歉。只是,我们不是好朋友么,我不喜欢你骗我。” “对不起……”醉柔已经百口莫辩了,既然姜子欢这样认为,那就当事情果真如此好了。如果这样可以解释她彻夜未归的行为,即使暂且和顾景痕扯上点关系也不要紧。 可是醉柔却忍不住向姜子欢说这三个字,她并不是一个喜欢认错的人,往日对苏妈妈如此,对顾景痕更是如此。能够让她打心里憋不住要说这三个字的,似乎除了月婵就没有别人。 没人知道醉柔的“对不起”有多重,或许只有在她认为一些错误再无法挽回的时候,才会愿意说出这三个字来,当做最后的于事无补的安慰。 而对姜子欢的欺骗,她确实无法挽回。 “要说对不起的是我才对,”姜子欢脸上增了愧色,“自那天家里出了刺客,你又平白没了踪影,知你病后,父亲的态度冷淡得很,这两日还不断叫了院子里的下人过去问话,我猜父亲定是把这两件事情想到一起去了。你和刺客的事情准是没关系的,可若是这般刨根寻底的,知晓了你那日的踪迹,对你总是不好的。” 醉柔看着姜子欢认真的神情,他的每字每句都是那般诚恳,醉柔简直恨死了自己一遭又一遭的谎言。 “昨日里父亲还单独找了我,问起这段日子我俩相处得如何,我看那态度并不和善。我怕父亲多做追究,因而想了这法子,自作主张买通了大夫,说你有了身孕。这样一来,只要父亲觉得我们夫妻和睦,必不会故意去寻你的不痛快。” 姜子欢道清了原委,醉柔心下垂首顿足,这种馊法子他是怎么想出来的。可这样又能瞒得了多久,所谓十月怀胎,她到哪里去变个孩子出来。 “这倒不难,反正与你整日相对的是我又不是父亲,那些大夫又都是认钱不认人的,只要平日里装得像点,应是不会被发现的。”顿了片刻,姜子欢声音低了些,又道:“其实我是有些私心的,如我这般性命不长的,这辈子恐是不能有后了,你若是愿意,等你这假胎足月了,咱们便去抱一个来……你若是不肯,隔天造个事故,说没也就没了。” 姜子欢说得一本正经,醉柔听着听着却忍不住嗤笑出了声,“这样复杂的事情,怎么从你口中出来,变得很简单似的。” 姜子欢不好意思地笑笑,如他这样的身子本就是活一日赚一日,既是这样活着,便只能抱着见招拆招事在人为的态度了。 “你……是同意还是……”姜子欢犹豫着问道,那表情单纯的像个孩子。 醉柔收了笑容,不禁开口道:“你,就不想有个自己的孩子?” 这问题一出了口,醉柔就后悔了,眼下的情况来说,姜子欢若是想有个自己的,他该找谁生去。 “想啊,”姜子欢回答的干脆,又挂着几分无奈的微笑,“可总不能委屈了你,万一我……” 姜子欢话到一半,醉柔已经坐直了身子,手指覆在他唇上,不准他继续说下去。 即使与姜松有那样的仇恨,可醉柔是当真在意姜子欢的,她不舍得他说这种不吉利的话。虽然她什么也给不了他,甚至对他的接近和友好也不过是利用,但这一刻,醉柔的温柔是真诚的。 如果我不是这样的我,那该多好。 “睡了两日,骨头都酥了。”醉柔收回手掌,见姜子欢因她这举动而有些莫名的紧张,她便主动岔了话。 姜子欢绽开微笑,便要去吩咐丫头们进来服侍醉柔起身。醉柔轻言:“不必了,我自己来就好。” 不知是怎样的心思,醉柔现在不想见任何人,就算九娥也是一样,这是她与姜子欢的时光,她不希望有任何人来打扰。 穿好衣裳,醉柔盘腿坐在榻上,姜子欢一边吹着一边把备好的热粥端到她眼前。醉柔接过手来,抬眼去看窗外的阳光。 是什么原因,令今日的阳光看着这样美好。 “你看。” 醉柔正用小勺漫不经心地在碗边儿上打着转,姜子欢把巴掌大小的木雕递到醉柔眼前。 雕的是个合眼安睡的女子,细看下来与醉柔有几分相像,那雕刻的功法自然比曾经送给柳苏苏的那只兔儿纯熟精细许多。 “你做的?” “你睡了两日,我无趣时,便随手雕了它。”姜子欢道。 醉柔放下粥碗,将木雕放在手心细细赏来,看那小人儿睡得安稳,自己也跟着觉得幸福。醉柔看着姜子欢,微笑道:“送给我么?” “好啊,反正我有你陪着。”漫不经心的话语,藏着几许情意,年少的他们,尚不自知。 ※※※ 自从出了行刺的事情,姜家上下的戒备更加严密,没有公务的时候,姜松也不再随意出府。日子悄无声息的过去,醉柔和手下一干探子更加谨慎,刺探的行为一再收敛。 没有了顾景痕的暗中破坏,姜松私下里的事情重新顺利起来,只是最近他在张罗的事却让醉柔感到奇怪。 这一日醉柔与姜子欢去书房与姜松请安,那幅画作依旧端挂在墙壁正中央,过去只需守卫在门外的侍卫,如今也被调到了书房中来,八人一组,且都是高手。醉柔因而也没机会对那幅画作下手。 姜松与往常一样与醉柔和姜子欢闲话家常,忽而笑得格外慈蔼,问着:“瑶儿,离开江南已有半年,你可想家?” 醉柔微笑着答复:“人都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瑶儿既已经嫁过来了,这里便是瑶儿的家。” “话虽如此,”姜松站起身来,道:“为父也是在江南出生,人说落叶归根,每至秋凉时节,便倍受思乡之苦。你随我过来。”姜松引着醉柔,朝书房正中央的石案旁走去。 ------------ 037 云想衣裳花想容 醉柔与姜子欢对视一眼,而后缓慢起身,随着姜松的步伐走过去,便见石案上有两张图纸相叠铺展着。 姜松遂向醉柔介绍,说这上面一张的图纸正是青州洛家原先的府邸,他自作主张命人重新修葺过,又加盖了两间院子。 那图纸绘得精密,大到房屋花园,小至边边角角都标绘得清晰。醉柔并没有真的去过洛家的府宅,本该是什么样子她也不知道,只能装成漫不经心,随口道:“一切照公公的意思就好。只是家中已无亲友,公公重修这宅子,是何缘由?” 姜松把图纸执起细细端详着,面上是安和的笑容,他回答:“人老了,想回家了,为父已经写了折子,准备告老还乡。” 醉柔没有很仔细地去听姜松的话,她的目光落在一直被叠在下面的另一张图纸上。这图纸上的内容格局简单,不似家宅,其线条奇特,更像是一处隐秘的地下仓库。 收了视线,醉柔回应姜松:“公公正是壮年,这便请辞,乃是朝中损失,是不是有些急了?” 醉柔自然是不希望姜松还乡的,她要做的事情还没有结束,姜松这时候离开,她又该何去何从。 “不急了,”姜松把手中的图纸放在一旁,手指垂在另一张图纸上滑动摸索,他道:“若不是为了这三百万两,你二人成亲之后,为父就有辞官的打算了。” 什么三百万两? 醉柔揣摩着姜松话里的意思,又不好主动去多问,只是看姜松的举动,那三百万两与他手下的图纸应是有些关联。 “你如今有孕在身,趁着月份尚浅,忍得了颠簸,还是早些回去为好,等那寒冬降临,皇都里的气候,你断是适应不来的。”姜松又补充了一句。 醉柔浅笑着,也不再多说什么,转身回到姜子欢身边。姜子欢心细,自能看得出醉柔不想回江南,心下又以为醉柔是怕回到青州再见到那负心郎。姜子欢道:“爹爹,此事未免仓促了,况且您辞官一事圣上未必准许,现在商议还为时过早。” 姜松沉吟一声,手掌从那图纸一端摩擦到另一端,意味深长道:“你们现在就开始准备着,十日之后就会有准信了。” 姜子欢不做声,听姜松的意思,这件事情是已经决定了的。其实姜子欢心中又何尝不希望姜松辞官,这些年他虽在官场亨通,身边却更是暗冰涌动,能早日摆脱也是好的。 回到房中,醉柔寻个机会避开姜子欢,与九娥私语着。 两人便是都就今日姜松的表现看出些端倪来,若是她们猜的不错,姜松在辞官之前必是会有些大动作的。 “九娥,为我研磨。”醉柔吩咐着,便走到房中的书房里,展了张白纸,准备提笔。 九娥在一旁伺候着,不多时,醉柔便照着今日所见,把那幅有些蹊跷的图纸绘下来。 待墨迹晾干,醉柔小心折起图纸,对九娥道:“去找你家公子,把这图纸和今日听到的事情告诉他,顺便打听一下,最近朝里是不是有些大事。” 如果姜松当真要辞官举家迁回江南,醉柔剩下的时间就不多了,在这之前,她不能放过任何一个可以扳倒姜松的机会。 不出醉柔所料,边关战事吃紧,朝廷拨发三百万两军饷,十日之内正要运往边关。而这件事情正是由即将辞官返乡的姜松一手处理。 而那张图纸所标示的仓库,位置正是在运送军饷途中的和风林中,如果顾景痕猜得不错,姜松是打算在运送军饷的路途中,制造被劫的假象,而后将这三百万两白银私吞。 醉柔得到这样重要的情报,本以为顾景痕定会从中阻止,却不料,听九娥的意思,这件事情顾景痕并不想插手。 醉柔不解,如果他以七王爷的身份拿住姜松监守自盗的证据,即使姜松往日政绩累累,凭这一件事情,就足以要了他的狗命。而姜松出事,整个姜府除了姜子欢,便是醉柔一人独大,他们想要的东西自然成了囊中之物。 醉柔不能接受顾景痕的袖手旁观,她托九娥去捎话,她要与顾景痕见上一面。 正是风和日丽的一天,醉柔在房间中细细装扮着,姜子欢好奇道:“打扮得这样美,你这是要去哪里?” “即是不去哪里,我便不能妆扮了么?”醉柔俏皮还嘴。 姜子欢对醉柔挤了挤眼睛,讨好道:“这宅子上下就属你最美了,怎还需要妆扮。” 被姜子欢这样一夸,醉柔的小女子心性也冒出来了,她绽开一个腼腆的微笑,“公公不是说,过几日就要迁回青州了,好歹是在天子脚下走了一遭,临别前,总要出去逛逛告别一番。” 姜子欢想想也在理,不过这逛大街的事情他却是没多少兴趣的。 醉柔见姜子欢没有作陪的意思却是不肯了,现在姜家上下这样紧张,她的一举一动都会有人留意着。自从假装有孕以来,醉柔从没有外出过,甚至极少离开姜子欢的视线,这一次她也一定要姜子欢在身边,行迹才不会显得可疑。 醉柔又是撒娇又是谄媚,好一番软磨硬泡才说服了姜子欢。 醉柔带着九娥,与姜子欢和随身的一众仆从浩浩荡荡地出了姜府正门,拐过街角再行上数百步,便到了皇城里最热闹的街巷。 这一天醉柔甚是欢脱,连姜子欢都跟着精神了起来,街边的小物件看了又看,仆从们跟着拎兜子,街巷里人群攒动,又怕跟丢了主子。 醉柔走走停停,本就没有甩掉这些仆从的打算,正走到街市最繁华的地段,九娥指着路旁一间铺子道:“小姐,听说这就是全城最好的成衣店,百年老铺子呢。” “是吗?”醉柔笑得灿烂,转身对姜子欢道:“我去选身衣裳可好?” 姜子欢见醉柔正在兴头上,自不会拒绝,他也明白女子对新衣裳的追求是与生俱来的,虽然府里隔时就会有裁缝专门缝制新衣,但均是老旧的样式,除了料子花色不同,实在是没什么特别的。 醉柔下意识地就牵起了姜子欢的手,迈开大步进了那成衣店,花花绿绿的各色衣裳蹦进眼里,醉柔与九娥忍不住发出好一番赞叹之声。 这成衣店都是姑娘们逛的地方,且铺子虽大,若是那些仆从一并进来就显得拥挤了。仆从们也算有眼色,只两个贴身高手跟在姜子欢身边,其余的便如兵将般立在铺子门口,吓得其它人都不敢靠近。 要的正是这样的效果。 醉柔兜兜转转选了又选,终于看中一身雪缎对襟衫子,鹅黄的颜色甚显飘逸。掌柜的把衣服取下来理好了袖摆,醉柔在身前比划着,问姜子欢:“好看吗?” 姜子欢弯着双眼睛,敷衍道:“好看。” 醉柔看得出姜子欢的心不在焉,天下间确也没几个男子会这般在意衣饰的,更何况是姜子欢。醉柔只装作听进去了姜子欢的赞美,笑盈盈道:“我去穿来给你看看?” 姜子欢僵着满面微笑,重重地点着头,倒真是个不懂得撒谎的人,做样子做得这么刻意。 掌柜的听醉柔要试衣,急忙引着到了后堂,指着扇小门,请醉柔到那里边换衣裳。 九娥与姜子欢一起站在后堂,那两名仆从便也跟了过来,想着自家少奶奶在里头换衣裳,更是立在门旁,一刻都不敢松懈。 醉柔只开了小门一角,就将整个身子塞了进去,还好里面的空间并不算小,顾景痕则早在最里头的椅子上坐着了。 如这家成衣店,不过都是顾景痕近些年暗中盘下来的小生意。虽说王府也算个大家业,里头十几个主子,百多号下人,要养得光鲜,光靠那点俸禄是不够的。 醉柔随手把衣裳丢在一旁,走到顾景痕面前,低头看着他道:“还有两日军饷就要运出皇都了,你还是不肯出手相助么?” “相助?”顾景痕端坐在藤椅上,仰头用覆着霜雾的眼睛看向醉柔,没有半分客气的颜色。冷冷一笑,他道:“与何人相助?” 醉柔见他这般,也沉下了脸,正欲开口时,顾景痕抢先道:“你难道不曾想过,这样重要的事情,姜松怎么会平白向你透露?依本王看来,这不过是姜松试探你的计谋,区区三百万两,还不足以让本王冒险。” 计谋?醉柔当然想过,可她想的更多的是边关将士的寒苦。她自幼在军营中生长,塞外寒风轻易便能割裂皮肤,大漠孤烟时,若是连吃饱穿暖都不能满足,将士们如何拿出精力去操练,去奋勇杀敌。 醉柔自认不是心地淳善之人,可边关的寒苦她切切实实的经历过,这三百万两于天家于姜松或许都算不上什么,可却是国家对将士们的安抚。 “顾景痕,”醉柔唤着他的名字,没有畏惧,几乎带着鄙夷,“你做这些都是为了什么,你把我安排到姜家,调查姜松调查奉天社的秘密,都是为了什么?” 顾景痕不理会醉柔,他曾经说过,他不打算说的事情,任何人都不要企图追问他缘由。 醉柔冷哼,兀自道:“你不说我也猜的到,你若是当真只恋风月快活,断不会有这些举动。姜松的狗命和奉天社的名册罪证,于你没有任何好处,你想要的,其实是这天下。” ------------ 038 待它日君临天下 “你知不知道你刚才的这句话,已经足够要了你的性命!”顾景痕凌厉的目光射进醉柔双眼,四目相接时,两张冷然不屑的笑脸,如生了刺的蔷薇妖冶绽放。 “我的性命,从结识你那一刻起,就不在自己手上了。”醉柔笑着,眼前的人像一把不知何时就会插进胸膛的尖刀,而不知何时起,她早已放弃了挣扎。 顾景痕的目光中是带着欣赏的,他欣赏这样不惧生死的女子,这将是他加冕路上,最优秀的死士。 醉柔轻佻地撇开目光,继续道:“在你君临天下之前,大可纵容这些奸佞继续妄为下去,可若是到边关失守、民不聊生时,再想修补,就不是这样容易了。你要的,当真是这样一个天下吗?” 顾景痕要的天下自然不该是这番模样,或许在他第一次想到要去夺取天下时,只是为了高枕无忧的生存,为了不必担心那个狭隘的君主夺走他的性命。可当他步步为营,逐渐接近那方龙位的时候,需要想的,就不止个人利益这么少了。 顾景痕漫不经心地旋转着指上的翠玉扳指,斜着眼睛问道:“那么你说,本王应该怎样阻止这三百万军饷落入姜松的口袋里?” 醉柔不假思索,答道:“先下手为强!” “有点意思。”顾景痕突然站起身子,狭长的空间里与醉柔相对。醉柔下意识地退开步子,她并不喜欢与顾景痕靠的太近。 偏偏顾景痕就是这样随性不羁的人,他伸出手臂一把揽住醉柔的腰肢,令她的小腹微微向前,贴着自己的衣物。 “本王突然有个想法,若是它日本王君临天下,你,倒是可以加冕为后。” 顾景痕口中吹来冰冷的气息,醉柔不屑地推开他的身体,别过脸去,发出切冰断雪的声音:“解决了姜松,我和你之前的关系,仅止于此。” “你是头一个,被本王吻过,却不想做本王的女人的。”即使醉柔不看,也能想象到顾景痕此刻脸上那不可一世的玩味笑意。 挥去那些不该出现的画面,醉柔走过狭长的通道,看着那件鹅黄色的衣裳,她丝毫没有避讳顾景痕的存在,就解开了身上的衣衫。 顾景痕对她更是刮目相看了,不愧是青楼里出来的女子,在与自己无关的男子面前,这样宽衣解带也毫不含糊。 顾景痕虽好女色,但也不至于这一点点春光就留恋不已。既然醉柔如此大方,他必然也要表现出君子该有的风度。 就当醉柔褪去贴身的白衣,只余一件肚兜在身时,顾景痕适时地转了目光,却不经意地瞟见她裸露的后肩上,一枚形状古怪的图形刺青,似鸾似凤。 顾景痕只是觉得那图形别致,便也没怎么放在心上。青楼里的姑娘大多如此,为了吸引客人,身上有刺青的不再少数,只是这枚图案,妖艳之中隐透尊贵。 醉柔换好衣裳,看都没看顾景痕一眼就开门出去了。门外面姜子欢与仆从门已经等了许久,正商议着,若是醉柔再不出来,就要吩咐九娥进去看看了。 醉柔笑着与姜子欢打趣,说是这衣裳样式别致,她一时昏了头,穿差了层次,这才多耗了些功夫。在醉柔面前,姜子欢总是这样好骗。 醉柔穿着鹅黄色的衣衫在姜子欢面前转着圈儿,不住嘴地问好不好看。姜子欢左右看来与之前也没有太大的不同,只是不想驳了醉柔的兴致,便满嘴跑着赞美之词。 正事做完了,醉柔又领着姜子欢和仆从们在街上装模作样地走几遭,而后便嚷着自己乏了,一行人再次浩浩荡荡地回了府。 正是军饷运出皇都的日子,姜松布置好一切,便在家中等待着好消息, 这一日,醉柔也跟着紧张起来,思来想去也是怕这其中的事情有不稳妥的,毕竟顾景痕说的没错,这次的事情看上去更像是姜松的一次阴谋。 醉柔给顾景痕的提议,先下手为强的意思在于,如果姜松真的要偷盗军饷,那么顾景痕则在他的人动手之前,先带人把军饷抢了,而后直接送往和风林里姜松准备的藏金地点。等姜松知道军饷被劫,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三百万两就在他自家的秘库里。 为求里应外合,防止姜松当真故意设下圈套引他们上钩,顾景痕特意借走了九娥,只说若是天黑之前九娥未能及时赶回来,醉柔便只能自己想办法自保了。 而自保的最佳方法,就是——杀。 醉柔一直不明白贺拔家流传的酒技意义是什么,究竟是为了救人还是害人,或许有的时候救一个人反而害了更多的人,害一个人也可以救许多人。 醉柔终于决定彻底打破家族的禁忌,因为在她看来,杀姜松其实是对许多人的救赎。 他该死,九年前他就应该死了。 姜松身边有那样多的仆从跟着,食物也是一一验过,要在这么多人面前单单杀姜松一个,并不是件简单的事情。 九娥离开之后,醉柔窝在房中的榻子里,膝上覆着条鹅毛绒毯,一副十分惬意的模样。 姜子欢从偏方的书桌走过来,见醉柔身旁摆着个漂亮的锦囊,好奇道:“这是什么?” 醉柔便也大方,她将锦囊的抽绳打开递上姜子欢面前,其中有几粒色彩缤纷的糖果。醉柔笑嘻嘻地说道:“尝尝,可好吃呢。” 说着,醉柔便取了一粒含在嘴里,摆出一个十分享受的模样给姜子欢看。 姜子欢撅着嘴,摆手道:“小孩子的吃食,我才不要。” 醉柔急了眼,掀开膝上的毯子,倏地将身子凑到姜子欢身前,取了一粒糖果道:“把嘴巴张开。” 姜子欢抿着唇,扭过脸去,快速回了句“不要”。 醉柔自然不肯轻易放过他,她伸手扳过姜子欢的脸来,就要把糖果塞进去。姜子欢现在倒不是吃不吃糖果的问题了,他只是觉得与醉柔这样打闹有些意思,这便抱定了不服输的态度。 醉柔哄来骗去不能得逞,便也只能来硬的了,可姜子欢就是不从。正打闹时,醉柔一个不小心撞在一旁的桌沿上,听到一声夸张的惨叫,姜子欢忙不迭伸手去扶。醉柔见目的达到,转身又要朝姜子欢因惊恐而张开的嘴巴里塞糖果进去。 姜子欢反应也快,急忙后退一步,又刚好抵到身后的榻子,一个不稳当,便仰倒下去。 醉柔正是迎着姜子欢,自己的衣袖也被姜子欢拉着,整个身子只能随着他一起扑倒下去,不偏不倚地压在姜子欢身上。 姜子欢本就有气急的毛病,哪受得了醉柔这番折腾,可醉柔的身体就压在自己身上,两人的脸凑得极近,姜子欢也不知怎么就忍住了粗气,有些紧张地看着这张他最熟悉的脸孔。 多半是这姿势的缘故,醉柔也跟着紧张起来,消瘦的脸庞近在眼前,明眸闪着似被惊艳了的光芒。若不是手臂抵在榻上,醉柔就快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要趴下去了。 姜子欢眼睛都不舍得眨一下,似乎是在期待什么又或者是担忧。醉柔滞了片刻,终于是想起自己的目的,那拈着糖果的手伸过来,轻轻撬开姜子欢闭着的薄唇,将橙黄的糖果送进去。 “哈,得逞了!”醉柔若无其事地站起身来,拍着两只手掌道。 糖果在口中化开,甘甜的味道弥散,化到中心时,似乎又带着些苦涩。 姜子欢随即也坐直身子,待那糖果彻底化成汁水被咽下,他才开始大口大口的喘起气来,埋怨道:“你这悍妇,看我死了以后,谁还敢娶你!” 醉柔转过身子坐在姜子欢身边,细手轻拍姜子欢的脑袋,俏皮道:“你长命百岁不就好了?” “可是……”姜子欢突然黯淡了神情,转头面向醉柔,一脸严肃道:“我决定了,为了你不用做寡妇,临死之前,我先把你休了!” “你!”醉柔抬手就要打下去,却在半空中停下了动作,似乎是这样轻轻拍打,她都会不忍。 醉柔是佩服姜子欢的,他能够这样坦然接受自己的命运,不怨天尤人,也从不做无谓的假设。而姜子欢的字里行间,却总是在替她着想着、打算着。 醉柔随后便提起,即将离开这间宅子有些舍不得,记得初见姜子欢是在花园的那间亭子里,那日艳阳高照,姜子欢拧着愁眉出现,没说上几句话就昏了过去。 姜子欢忍不住便把装晕倒的事情告诉醉柔,醉柔当然不会觉得意外,只提议道:“今日天气不错,不凉不闷的,又恰是无风,不如在那亭子里设宴小聚,把父亲一并叫上,咱们离开之前,一起吃顿离家宴,算是与这宅子告别了。” 姜子欢觉得这提议不错,便欣然接受了,而后又差人去向姜松请示一声,若是他老人家也方便,那他们小两口就先张罗起来了。 天黑之后,九娥果真没有照着约定的时间回来,醉柔猜想是出岔子了,那便只能一不做二不休,借着晚宴,先把姜松杀了。 家仆已经在亭子里布好菜,酒壶也摆在那儿,都是逐一验过的。 姜子欢在亭子里圆桌前坐下,醉柔立在一侧,伸手打开了酒壶的盖子,细细嗅了一番,问仆从道:“今日设的什么酒?” ------------ 039 夫唱妇随颠是非 仆从们如实作答,说是照着老爷平日的习惯,设的自家酿的千日醉。 醉柔满意地点着头,两手交叉着,就将酒壶的盖子重新盖好,稳稳坐在姜子欢一旁。 自然在合上盖子的瞬间,事先藏在指甲缝隙里的粉末已经落了进去,此刻摆在面前的,已经是贺拔家的毒酒——梦千年。 千日醉,梦千年,瞧这名字,似乎就是专门为姜松准备的。 姜松蹒跚而来的时候,醉柔与姜子欢一齐站起来行礼,相互寒暄几句,姜松才吩咐了两人再次入座。 “你二人今日是何雅兴,竟主动邀为父饮宴?”姜松含笑问道。 自家夫君就在一旁,自然用不着醉柔做声回应。姜子欢这便也挤了笑脸,与自己父亲客气道:“这些日子与瑶儿备着搬迁的事情,父亲公务也多繁忙,咱们一家子多日未曾一起用膳了。这宅子住了十几年,一时却也有些不舍,孩儿才自作主张,设下这粗陋家宴,算是与这宅子告别。” “哦?”姜松挑着眉毛,目光从姜子欢脸前移过,最后落在醉柔平静的面上,“这是你的主意,还是瑶儿的?” 姜松话落,醉柔也急忙绽开笑颜,回答道:“相公的主意,自然也是儿媳的主意。” “哈哈哈,好一对夫唱妇随啊……”姜松张口朗笑,这笑声落在醉柔耳朵里,却显得有些惊心。 时候不早,姜子欢也有些饿了,他举了酒杯面向姜松道:“孩儿敬父亲一杯。” 姜松倒也高兴,这多年来,若非必要场合,姜子欢从来没有主动与他碰杯的意思,看来醉柔的出现,却是令他改变了不少。 端起酒杯,姜松斜眼瞟向醉柔,问道:“瑶儿,你何不与我父子俩一起?” 醉柔正愣着,本以为姜松喝下这杯酒,所有的事情都结束了。姜松一言将她从思绪中拉回来,醉柔浅笑着,伸出手去要端眼前的酒杯。 姜子欢却从旁阻止了,他对醉柔浅淡一笑,而后转眼向姜松道:“瑶儿有孕在身,不宜饮酒的。” 姜松便也笑着,放下酒杯,姜松夸赞道:“你小子倒是很知道疼惜妻子的。” 醉柔与姜子欢抬脸尴尬地笑着,心里都是各自的心思。醉柔的忐忑不由分说,而在姜子欢的心里,似乎姜松的打趣之言,他的圆场说辞,这所有都是真真切切的,他几乎忘记了,自己与醉柔的婚姻,不过只是一场为了迁就命运的戏剧。 “刚好,为父有样礼物要送给瑶儿。”姜松挑着眉毛,脸上已经不见了刚才的和善。醉柔心中越加忐忑,她似乎能够感觉到,将有难以应对的事情发生。 “公公不如先饮下这杯酒,相公都在这边举着多时了。”醉柔指着姜松面前的酒杯劝道。 姜松却像完全没听到醉柔的声音一样,这举动令一直端着酒杯的姜子欢都有些尴尬,深陷戏中的姜子欢自然不知道这桌上桌下的暗兵涌动。 “带上来。”姜松高声对贴身的仆从道。仆从领了命,转身绕到花园里,没走几步,便对隐藏在青松后的人招了招手。 下一瞬,醉柔便见到被束手束脚,连嘴都被一道布条绷着的九娥被捆过来,她按下心中忐忑,心知事情败露了。 九娥垂首并没有主动去与醉柔相视,身为探子,一旦落入人手,仅有的出路是死亡或者获救。可是醉柔没有能力救她,醉柔看着被折磨过的九娥,心里却不由得担忧起顾景痕眼下的境况。 姜子欢也跟着慌了手脚,九娥的模样他自然是认得的。姜子欢率先问道:“这不是瑶儿的陪嫁丫头吗,父亲这是作何?” “作何?”姜松冷哼,站起来俯身瞧着醉柔,道:“这就要问问你的好娘子了。” 醉柔慌忙站起来,震得眼前杯碟一番响动,盛满的酒洒了半盏。绕过隔在中间的姜子欢,醉柔跪在姜松面前,求情道:“公公,她犯了什么错,惹得您这般惩罚?” 姜松看都不看醉柔一眼,抬着下巴道:“你是她的主子,她犯了什么事情,你会不知道?” “瑶儿果真不知,”醉柔焦急着解释,又道:“九娥是瑶儿带进来的,若是她做了什么惹得公公不痛快,便是瑶儿管教无方,公公只管责怪便是。” “哼,花言巧语!”姜松不屑地咒骂着,可当着自己儿子的面,他也不好把自己觊觎三百万两军饷的事情说出来,反正这件事情他与醉柔都是心知肚明,与这丫头的帐今日是必要好好算一算了。 姜子欢在一旁看得昏头,姜松也不肯道破九娥究竟做错了什么。见醉柔为了自己的丫头那般跪着,秋凉地冷的,姜子欢着实不忍,只得上前劝道:“父亲,这丫头若是当真做错了什么,她是孩儿院子里的人,您只需知会一声,儿子与瑶儿必会严惩,您且不必这般动怒。” 姜松依旧绷着一张脸,半晌才回应道:“欢儿,这里没有你的事情,你先回去。” 姜子欢犹豫着,看姜松那架势是拿定了要亲自惩罚这丫头,父亲的脾性他自然知道,再求情作用也不大。姜子欢走到醉柔身旁,拉着她的手臂,便要先带醉柔离开。 “她不能走!”姜松突然高声道。 姜子欢闻言,拉着醉柔的手臂滞在半空,疑惑道:“父亲,虽说下人犯错总有主子的责任,可瑶儿有孕在身,您怎忍心这样为难于她?” 醉柔眼见姜子欢多番帮助自己,心里更是愧疚了,她默不作声的跪在那里,抱定了不论姜松问什么,都死不认账的态度。 姜松继续冷哼,又对仆从做了个手势,仆从再次回到青松后头,便又有人绑了名中年男子过来。 姜子欢瞧了一眼,也不由得心惊着,此人正是他买通的那位称醉柔有孕的大夫。 看来姜松是什么都知道了,姜子欢一时无措,随口言语着:“父亲,容孩儿解释。” 姜松对姜子欢的表现大为失望,他怒道:“还有什么好解释!欢儿,你是为父的亲生儿子啊,为父养了你十八年,才短短几个月,你怎就被这来路不明的妖女迷惑,与她合起来欺骗你的亲爹啊!” “她不是妖女!她是孩儿的妻子,是孩儿八抬大轿明媒正娶的妻子!父亲要怪就怪孩儿吧,这一切都是孩儿的主意。”姜子欢极力辩解着,似乎在他心里头,对醉柔从没有过半分怀疑,也容不得别人来质疑她。 是感动吗,还是歉疚更多一些,醉柔仰头看着姜子欢因激动而有些发红的脸颊,已经不由得红了眼眶。让姜子欢信任自己,本就是计划中的环节,可当这一切发生的时候,她为什么会这样心痛。 “你的主意?”姜松不禁退了两步,脸上尽是心痛的表情,“劫军饷也是你的主意?” 姜松显然是气昏了头,这种事情自然不可能是姜子欢所为。姜子欢不明所以,摇着头道:“孩儿听不懂父亲在说什么。” 姜子欢长舒一口气,想来也是自己多想了,姜子欢最多就是被醉柔迷惑,许多事情蒙在鼓里而已。但是话既然已经说开了,姜松再次板了脸,俯视醉柔道:“你不知道,她可是一清二楚!” 醉柔依旧跪在地上,闻言便也急忙摇着头,摆出无辜而焦急的模样,解释着:“儿媳也听不懂公公的话,还请公公明示。” “你不明白?”姜松指着被五花大绑跪在亭子外的九娥,又道:“那你贴身丫头怎么会出现在老夫的金库里!” 原是顾景痕一直担心这事情有疑,因而在抢劫军饷时并没有亲自出现,九娥带着探子们成功劫来军饷之后,便按照之前的部署把军饷暂时押往和风林的金库。 可不想,姜松为了揭开醉柔的细作身份,本就故意安排好了一切,他算准了醉柔会用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法子,一早在和风林的金库里设下机关埋伏,才将九娥等人抓了个正着。 于此同时,姜松借助醉柔一干人等的手,顺理成章的完成了劫盗军饷的意愿。也就是说,醉柔非但没有阻止姜松,反倒是自己帮他抢了三百万两。 醉柔终于想明白了,顾景痕的谨慎没错,是她自以为有颗悲天悯人的心,自愿跳进了敌人设下的全套。 可事已至此,她也只能暂时弃了九娥,狡辩道:“儿媳虽不明白公公在说什么,可这丫头自小性子就野得很,自从跟儿媳到了皇都之后,又时常不知所踪,儿媳念在她是身边唯一从老家带过来的,才一直不舍得责罚她。” “信口雌黄!自从你进了姜家,这屋子里就没有一天安生过,你到底是受了谁的指示,迷惑我儿,又三番两次坏我大事!” 姜松已经认定了所有事情与醉柔脱不了关系,眼下醉柔是如何辩解都没有用了。醉柔依旧抵死不认,只道九娥今日的行踪她全然不知,而自己这些日子与姜子欢形影不离,根本没有害人的机会。 “儿媳不懂,空口无凭的,究竟是谁要陷我于不义?”醉柔说着便开始掉委屈的眼泪。 眼下认了,是死;不认,或许姜子欢还能帮她一把。 “好!你要证据!”姜松说着举起桌上的酒杯,厉声道:“这,就是证据!老夫敢断定,你在这酒里下了毒!” ------------ 040 良夜若情难自禁 醉柔惊恐而绝望着,证据摆在眼前,投下的毒收不回来。 她看着姜松手中的毒酒,原来姜松什么都料到了,原来一切不过是她在自作聪明。再也没有退路,姜松不会放过她,顾景痕不可能及时来救她,这一切大概就要结束了吧。 姜子欢背对着醉柔,消瘦的背影此刻却是那般坚毅挺拔着,他看向自己的父亲,目光逐渐落在姜松手中的酒杯上。不待所有人做出反应,姜子欢上前一步,夺过姜松手里的酒杯,将那在场所有人都认定的毒酒,一饮而尽。 在姜子欢仰头的一个瞬间,醉柔因为惊恐而险些叫出声音来,她差点骗了自己,差点错失这最后一个开脱的机会。 姜松急坏了,他愣在远处看向自己的儿子,生怕下一秒姜子欢就会倒地不起。 而姜子欢站住了,他站定着身子,将酒杯重重摔落在地,瓷片乒乓碎裂的声音,如姜子欢对醉柔的信任一般坚定。 “这酒我喝下了,”姜子欢的声音铿锵又淡然,“如果这酒里有毒,我此刻就应该倒下了。但是我还站在这里。” 姜松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更担心的是此刻儿子的身体,蓦地从惊恐中抽离出来,姜松对趴伏在地上的那名大夫道:“快去看看少爷是否无碍。” 那大夫已经被打得鼻青脸肿,侍卫用短刀割开他身上的绳子,大夫连滚带爬的移动到亭子上来,手慌脚乱地为姜子欢诊脉。 大夫不知道自己该怎样回答,他犹豫着,只能怯生生地说了实话:“少爷脉象平稳,没有中毒的迹象。” 姜松怒瞪那大夫一眼,大夫被吓得就要往桌子底下钻。 “父亲!”姜子欢第一次用这样大的力气去说话,即使是亭子几丈外的仆从们,都能感受到他的恼怒。“这酒里没有毒,父亲还要这般无端猜忌吗!” 姜松哑言,虽然姜子欢过去也时常因为些琐事与他争吵,他却从来没见过自己的儿子这般认真过。这份愤怒与坚定,并不是出自他心头的恼恨,只是为了保护另一个人。 姜松忿然叹气,甩了袖子扬长而去。 醉柔跪在地上的身子,这一刻才突然松懈,她歪倒在地上,不知所措。 “啊……”是姜子欢的怒吼,他站在亭下的圆桌旁,两只手臂从桌上奋力推过,酒壶杯碟倾然一空,叮呤当啷的声响,久久未能消散。 姜子欢恨,他恨他的父亲,明明是月圆家宴,明明其乐融融,却非要无端生出这些是非。他恨他的生活中不能有一时片刻的平静,他恨,唯一一个走进他心里的人,他的父亲却要想尽办法将他们拆散。 是的,是拆散,在姜子欢心里,早已忘却了当初成婚时的约定,短短几个月,这女子已经是他认定了的亲人。姜子欢的心封闭了许多年,成婚那一晚,醉柔劝他敞开心扉,他敞开了,便再也没有能力或者也不曾打算关上。 发泄之后,姜子欢颓然坐于地上,因为心头的怒火,气急之症便跟着发作起来。醉柔这才醒了神,急忙过去抱住他发颤的身子。醉柔想要说些安慰之词,可是张了张口,却发现自己什么也说不来。 那便什么也不说吧,仅有这颤栗着的拥抱,便足够温暖吧。 姜松气急败坏,可眼看着从朝廷烟云中抽身,安稳日子就快来临,姜松不敢伤害自己的儿子。即使那般的怀疑,他甚至也开始愿意相信,醉柔是无害的,一切只是他料错了。 那投了毒的酒,对姜子欢没有效用自然是有原因的,这因由就是白日里,醉柔逼着姜子欢服下的糖果。那些看上去与寻常糖果没有差别的彩丸,其实是醉柔事先准备好的,一日内可解百毒的丹药。 九娥还是被姜府的人带走了,醉柔知道他们会把她关起来,好好折磨,直到她肯说出自己知道的一切。 醉柔扶着姜子欢回房,在榻上坐下的时候,姜子欢的恼怒已经平息许多。打发了下人出去,醉柔坐在姜子欢一旁,心疼地问道:“你为什么要喝那杯酒,如果真的有毒怎么办?” 姜子欢淡笑,一双时而哀若日暮时而灿如朝阳的眸子,此刻漾着无边温柔,他抬手去抚摩醉柔鬓角的发丝,好像这一个动作就能抚平她凹凸难言的情绪。 “因为我相信你。” 醉柔垂首想要掩饰心中的愧疚,她辜负了他的信任,也终将辜负这颗只为她而打开的心。 “就算那当真是毒酒,若是你给的,我也会饮下。”姜子欢补充一句,声色黯然,随后他扭过脸去,似是一句话表明了心意,又不敢再面对眼前的人。 醉柔懂,要骄傲如厮又早已决定接受天命的他,说出这番道明心意的话,需要多大的勇气,又或者,需要多么强烈不可、不愿、不忍抑制的冲动。 可是他们终究只能这样了,一个身不由己,一个寿命拮据。 醉柔握住姜子欢的手,抬脸去看他苦涩的笑容。或许是这一夜的月色太过迷醉,或许是他们的心荡了涟漪,姜子欢情难自禁,却只将吻落在醉柔的眼角。 干净的、温柔的,没有任何攻击性。 或许是醉柔不想让他发现她的泪水,或许只是纯粹的想要让自己释放一回,又或者只是因为亏欠,只是想要弥补,想要回馈。 醉柔抬起脸庞,闭着眼睛去寻姜子欢的薄唇。若是这一吻便能成全了天荒,若是她只属于她自己,纵然幸福不长,生命短暂又怎样,只这一次,让她轻狂。 姜子欢避开了,只是牵着醉柔的手没有松开,他努力平复自己的心情,绽开温和灿烂的微笑,把自己伪装成一如当初的懵懂少年。 “今天的事情把你吓坏了吧,肩膀借你靠一靠,但是不能贪心哦,下不为例。”似在打趣,装成很不情愿的模样,姜子欢却主动揽过醉柔的肩膀。 这方不算宽厚的肩膀,这个肩不能抗手不能提的柔弱少年,正是今天用自己的生命做赌注,承担了她的弥天大谎。醉柔靠着姜子欢,跟着笑骂:“知道啦,你身子弱得很,靠坏了,我才赔不起。” ※※※ 尽管姜子欢帮自己把事情暂时压下来了,醉柔知道如果姜松真的要查,就算青州那边顾景痕做得再周到,也总有一天会露出马脚。而最重要的是,姜松居然真的上奏请辞告老,并且当今圣上准请了。 姜府上下都在忙碌着搬迁的事宜,乍冷时节一片热火朝天的景象,唯独偏远守卫森森。醉柔知道自己不可能跟着姜松离开,她也不忍心由着九娥在姜松手下受尽折磨而不管不顾。 原先安插在府里的探子已经被姜松以各种理由辗出姜府,醉柔必须想个办法联系顾景痕,她不相信又或者只是不愿相信,顾景痕真的撇下她们不顾了。 没有太好的法子,醉柔翻出当日在街巷成衣店买来的鹅黄衣裳,故意撕破外衫,便对姜子欢哭嚷着,说自己对这衣裳甚是喜爱,不论如何要修补好它。 姜子欢只能劝着,说府里有自家的绣娘,让她们给补一补,应该还能穿。 醉柔却是不依了,她说女红的事情姜子欢不懂,这撕破的衣裳再怎么补也补不回原来的样子,又是在这样显眼的位置,除非是靠刺绣功夫,以装饰做修补之用。 姜子欢听得似懂非懂,醉柔便解释道,上次见那店家里的刺绣品质非凡,必然是有了不起的绣娘坐镇。醉柔想在这破口的地方绣上一只蝴蝶,既增了衣裳的美丽,又不会留下修补的痕迹。 姜子欢看醉柔说的眉飞色舞,只要她开心的,他自然愿意答允。不必醉柔亲自开口,姜子欢便吩咐了下人,命人把这衣裳送回那间成衣铺子,定要修补成蝴蝶的模样。 蝴蝶属蛾,谐音为“娥”,醉柔不敢保证顾景痕会不会因为自己而露面,但是九娥的事情,他总不会不管。 不久便有醉柔也不认得的探子送来了音讯,顾景痕已经挑准了最合适的时间,合适的法子,令醉柔可以逃开身边盯着自己的眼睛,在姜家宅院外与顾景痕匆匆会上一面。 府中上下依旧忙碌,姜松因为快要离开皇都,自然多了许多应酬。这天正午,醉柔特意避开姜子欢,扮成仆从的模样,在探子的帮助下,从暗道出了姜家宅院。 因为时间匆忙,醉柔来不及对顾景痕讲许多大道理,而她在顾景痕的话语里,分明已经确定了,他没有救九娥的打算。 枉费九娥一心为他卖命,如今那般被折磨着,他却能熟视无睹。 “既然你是这样的人,当初我被困水牢时,你为什么还要来救我?”醉柔责问。 顾景痕不耐烦地看着醉柔,回答道:“你们不同,九娥是本王亲自培养的人,不论如何折磨,她都不可能出卖本王。抢劫军饷的事情已经吃了一次亏,姜松那老贼必然又是布下天罗地网等人去上钩,本王何必再去冒险?” 呵呵,醉柔在心里冷笑,是她高看了顾景痕,他一直都是这样的人,未达目的不折手段,为了明哲保身也可抛亲弃友。一个探子算什么,正是因为那探子的忠诚,才导致她被自己主人遗弃的悲哀。 又或许,若是那探子不够忠诚,他才会想方设法去接近,然后亲自置她于死地。 ------------ 041 重逢故人昔日恩 “你不必用这般鄙夷的目光看我,说到底九娥出事还不是你一意孤行惹下的,你要本王为边关将士的疾苦着想时,怎么就不曾想过他们的安危?你与本王一样自私,为了显示你的伟大,为了所谓将门后代的胸怀,是你害了九娥。”顾景痕不屑一顾地笑着,笑眼前女子的天真。 醉柔哑言了,顾景痕说的没错,她才是事情的源头。 “现在出事了,你才来找本王,本王没你想的那样大的本事,若不是你胆子太小,没有早点把本王交待的事情做了,还会有今天的境况吗?”顾景痕继续道。 “是你不准我杀姜松的!”醉柔辩驳。 顾景痕冷然轻笑,说:“杀他?你有那本事么?那天你要杀他时,若不是姜子欢帮你,只怕你现在的下场比九娥好不了多少。” 醉柔始终是及不上顾景痕的谨慎,顾景痕一再阻止醉柔杀姜松,一来是尚未到他死的时候,二来则是另一种保全她的方式。 醉柔现在听不懂这些,也没有心思去琢磨那些深意。她该怎么办,她或许可以放下九娥不救,可是她真的不愿随姜松搬迁去江南。在这里,在皇都,还有她的亲人在等着她,这一去,或许永远都回不来了。 顾景痕看着她失措的表情,笑得更加轻蔑,他将一卷画轴抵在醉柔肩上,举重若轻道:“解铃还须系铃人,你还是先去把该做的事情做了。” 醉柔接过卷轴,不必展开她也知道,这定是姜家书房那副山河水墨的临摹之作了。按照之前商议好的,醉柔要寻个机会把两份画轴换过来。 顾景痕走了,不留下任何一句交代或者嘱咐,他不可能什么事情都亲自去教醉柔该怎么做,如果是这样,醉柔便没有一丁点的用处了。 醉柔一路走来,小巷子里没有半个人影出没,想必是顾景痕为了她的安全,把周围的障碍都清扫干净了。 可正当醉柔要走到她平日偷溜出来的小门时,几个人影突然从对面的房顶上窜下来,醉柔几乎没看清来者到底有几人,就被一只麻袋罩住了身体。 醉柔在麻袋里伸着手脚挣扎,那些掳人的想必是有些功夫在身上,隔着麻袋在醉柔肩上捶了一下,醉柔便歪了脑袋沉睡过去,不能发出半句声响。 那几人背对着醉柔来时的方向,在小巷里拐了几拐,便将醉柔丢在一间貌似大户人家的房舍里。醉柔这才有了些知觉,这其中的沉睡时间不长,如果是在姜家附近,又有这样的宅子的话,必然也是某位达官贵人的府邸。 是什么人有这样的胆子,敢劫持姜家的人,还明目张胆的把人往自己家里领。 麻袋被掀开的时候,醉柔因为腿脚不适一时站不起身子来,一名穿青灰长袍的男子背对她站立着,身材颇为健硕。 “将军,姜家的少奶奶带来了。”有人对那健硕男子道。 将军?如果醉柔记得不错,这附近住着的将军,可不就是镇守东北边关的姬佐大将军。眼下西北边关战事吃紧,他这守东北的倒是清闲,还有功夫搞掳劫的行当。 醉柔没敢说话,她生怕是自己的耳朵听错了,又或者是自己猜错了。 灰袍男子转过身来,一张被凛冽风雪切割地粗糙而坚毅的脸庞,一如当年的挺拔神采,快将十年岁月过去,他似乎也老了。 “姬叔叔……”看到那张脸,醉柔下意识地低低地唤了一声,下一刻她却深深地埋下头,不敢去看那人的眼睛。 此人正是姬佐,当年贺拔空任西北大将军时,手下最得力的副将。自贺拔空被降罪,大将军职位空缺,姬佐才顶替了上去,西北东北连年征战,自也是战功累累。 朝中的事情醉柔没兴趣打听,自然不知道东北大将军回朝的事情,而如今与昔日父亲的知交亲信相遇,她却已是认贼作父的姜家少奶奶。 姬佐似乎听到了醉柔的呼唤,那低沉清脆的声音,一如当年那个活泼亲切的丫头。 姬佐俯身尽量去瞧眼前女子的容貌,侧脸的熟悉,与她的娘亲十分相似。 “你说什么?你抬起头来让我瞧瞧。”姬佐有些激动地说着。 醉柔不敢抬头,他不知道与姬佐相认的结果,或许在姬佐眼里,多年前贺拔醉柔就已经死了吧。醉柔的头埋得更低了,她不敢说话,也不知道此时遇到姬佐意味着什么。 如果你近十年心心念念着一个人,那么一定能够一眼就认出他的孩子,血肉的相似是刻在骨子里的。 姬佐快步上前,他蹲在醉柔身前,宽厚的手掌扶着她的肩膀,“孩子,你是醉柔?你是将军家的醉柔?” 醉柔知道自己推不掉了,她怯懦着抬起头,又是低低地一声呼唤,“姬叔叔。” 当年醉柔在军营时,父亲待她严厉,最疼爱宠溺她的就是眼前的姬叔叔。故人重逢,醉柔忍不住想起过往,眼泪开始在眼眶里打着转儿,似乎这多年里受过的委屈就要喷涌而出。 “快,快起来,快坐下让叔叔瞧瞧。”姬佐依旧激动,他是当真没有想到这辈子竟然还能看到醉柔的,过去那些事儿跟着在姬佐的脑海里翻涌,却当真是不堪回首。 醉柔噙着眼泪,咬着嘴唇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几乎忘了自己是被姬佐派人劫来的,更无暇顾及,姬佐劫持她的目的是什么。 姬佐平复了激动的情绪,尽量微笑着道:“好孩子,都长成大姑娘了,生的这样漂亮,与你娘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醉柔看着姬佐,忍了泪水,勉强挤出一个微笑。 “若是将军和夫人泉下有知,定是要……”姬佐说着又把后面的话吞了回去,当年贺拔空冤死的事情他也是知道的,刚刚相见,姬佐不忍心提起过去那些伤心事,只怕伤了眼前孩子的心。 醉柔含着苦涩笑着,这些年她早已经习惯了没有爹娘的日子,就好像曾经一家子的幸福都是泡影一样,时间越长就越不真实了。 “没关系的,姬叔叔,已经不碍事了。”醉柔善意地微笑。 姬佐猜醉柔也是个坚强的姑娘,心里又压不住对她的关心和好奇,叹了口气道:“当年我在关外知道将军府出事,赶回去的时候已经迟了,好歹是把你们兄妹救下来,当时还有个家仆。只可惜军命在身,我没来得及安顿,只能暂时将你们交给那家仆,可惜再回来时,已经寻不到你们的踪影了。” “姬叔叔,谢谢你当年救了我们……”醉柔感激着,自从被卖进醉生阁之后,她就没指望自己还能与姬佐再见面。而那个卖了他们兄妹的家仆,也已经在姜家水牢里,得到了该有的下场。 姬佐无力地摇着头,似乎是对当年的事情也感到遗憾。沉默半晌,姬佐再次闪着目光道:“孩子,你快告诉我,这些年你是怎么过来的,允儿呢?” 醉柔滞了片刻,她不知道该不该把她的经历告诉姬佐,眼前的人虽然熟悉,为了允儿的安全着想,醉柔只能谎言道:“允儿在路上染了急症,不治夭折了。我遇到一位高人,才活下来的。” 姬佐点着头,轻轻地“哦”了一声,随即又问着:“可是你,怎么又做了姜家的少奶奶,你可知姜松那老贼,正是当年害了将军的罪人!” 醉柔正是担心姬佐会责备自己,想了又想,便说自己多年来一直有意报仇,是那高人帮了自己,才得来现在这个身份,进了姜家。 姬佐问了又问,醉柔也没把高人的名讳透露出来,只说自己并不清楚。 见醉柔不想说,姬佐也不再追问,只道:“也好,总算是让我找到你了,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叔叔是你的亲人,那姜府危险,你还是不要再回去了。” “不行,”几乎是下意识地,醉柔拒绝了,见姬佐意外,醉柔解释道:“姜松已经辞官,我好不容易才走到这一步,不想就这么放弃了。” “你还是想要报仇?”姬佐有些意外,问醉柔道。 醉柔犹豫着,而后重重地点了点头。姬佐若有所思,醉柔才反应了过来,问道:“姬叔叔今日所行之事,又是为何?” 姬佐明白醉柔问的是他为什么要劫持姜家少奶奶的事情,思量来去只能告诉醉柔原委。他说自己多年来也在寻机会为将军报仇,但总没有合适的时机,姜松身边高手甚多守卫严密,他身为大将军也不好公然与朝中重臣结怨。因而才想了这不是法子的法子,想要劫持他家眷属,逼姜松那老贼自投罗网。 醉柔笑着,说道:“这法子行不通的,姜松正是怀疑我的时候,他是巴不得我突然死了才好,哪里会管这档子事情。” “若是这样,你便更不能回去了,姜松奸诈,他若怀疑你,定还会对你不利。”姬佐忧虑道。 醉柔摇头,“爹爹教我,行事有始有终,眼下既然有机会,除不掉姜松,往后还有何颜面去见九泉之下的父母。叔叔莫要再劝,时候不早了,醉柔出来太久会惹人生疑,是该回去了。” ------------ 042 有缘无缘缘是错 姬佐没想到醉柔会这般倔强,叹了口气道:“你若定要如此的话,叔叔便从旁助你,也好保你全身而退。” 醉柔抬眼看着姬佐诚恳的面容,他真的能帮自己吗?醉柔正是犹豫着,姬佐注意到醉柔被麻袋装来时,随身带着的那幅画卷,不禁问道:“这是何物?” 醉柔暂时不想让姬佐知道自己与顾景痕的交情,只能含糊其词,随意搪塞过去。 姬佐展开画作端详几眼,便也没有多想什么,合上卷轴,他对醉柔道:“实不相瞒,叔叔绑姜家的少奶奶,还有另一个用意。” “叔叔请讲。” “姜家现在是否囚禁了一名女子?”姬佐莫名问道。 醉柔只以为姬佐问的是九娥,疑惑问起他是如何知晓的。姬佐便直言说不方便透露,醉柔也不再过多追问,但是姬佐和醉柔的目的是相同的,杀姜松同时救出被囚禁的那名女子。 两人遂商议起来,杀人和救人之间,自然是救人更重要些,他们商量着醉柔先助他救人,而后他便有法子杀了姜松。 一切商议妥帖,醉柔带着画卷回了姜府里自己的房间。姜子欢正坐着看书,醉柔趁他不注意随手将画卷放下,走过来亲昵道:“我不在这会子,你可按时服药了?” 姜子欢书正看得认真,听醉柔平白这样一句话,抬眼道:“晌午才刚过,平日里都是黄昏前送药的,你现在急什么?” 醉柔冲姜子欢眨巴着眼睛,忽的伸手夺过他手里的书,好不客气地命令着:“你陪我说会话。” 姜子欢好不容易静下心来看书,又被醉柔给打扰了,这平白无故的有什么好说的。平日里能说的话都快说尽了,眼下搬迁在即,他们又不能出去闲逛,这是要在房里憋闷死么。 姜子欢要看书,醉柔就是不依,她总觉得应该多和姜子欢说点什么,哪怕是静静地处着也好,只要他没有在干别的事情。醉柔知道,如果今天她要做的事情成了,她与姜子欢或许也在一起呆不了几天了,因此眼下的分分秒秒才变得弥足珍贵。 姜子欢托着下巴百无聊赖地瞧向醉柔,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话,不知道眼前的醉柔唱的哪一出。 “姜子欢,如果有一天我突然不见了,你会怎么做?” “你经常突然就不见了,过不许久又会自己冒出来。” “不是,我是说,彻底不见了,永远都看不到了。” “嗯,是死了的意思么,那也要我活的比你长才可以。” 醉柔十分不满意地瞪着姜子欢,自己好不容易要静下心来听听他的想法,他却是这样心不在焉的。忍了口气,醉柔接着问:“如果我骗了你,你会生气、会讨厌我么?” “你经常骗我啊,好比你说看女子换衣裳会长针眼,我现在不还是好好的。”姜子欢刻意对醉柔眨着眼睛,笑眯眯的样子真好看。 醉柔不由得笑了,而后又一本正经道:“那,如果我杀了你亲爹呢?” “你为什么要杀我亲爹?”姜子欢随口反问。 醉柔呵呵地干笑着,道:“比如,如果你亲爹杀了我亲爹,然后我为了报仇杀了你亲爹,你会怎么做,怪我?还是直接杀了我?” 姜子欢被醉柔绕得迷糊了,他煞有其事地想了一会儿,摇头道:“我不知道。” “怎么会不知道呢,那是你亲爹啊,你再想想。” “我还是不知道。” …… 快到傍晚的时候,醉柔左等右盼地,汤药还没送过来。其实送药的时间是没有错的,只是醉柔自己心里急得很。 索性不等了,醉柔自己走出房门,朝煎药的小厨房走去。 给姜子欢配的汤药已经熬好晾着了,醉柔装模作样地巡视一番,下人们也算恭敬地与她招呼着。 自从醉柔进府以后,就算没有了金枝翠做幌子,姜子欢也逐渐开始不反感喝药,府中上下一直认为是这位少奶奶的功劳。 等那药凉得差不多了,醉柔打发了准备送药的下人,说自己正要回房,一并带过去好了。 这两天府中上下忙得很,每个下人都恨不得能少被差遣一次是一次,醉柔端了药罐朝她与姜子欢的房间走去,途中便暗自对那汤药做了些手脚。 房间里,醉柔帮姜子欢盛了汤药,姜子欢也不含糊,举起药碗咕咚咕咚地咽着。醉柔看在眼里,心里头却忍不住说了句:对不住了。 下人取走了药罐药碗,醉柔照样在房间里与姜子欢进行着毫无意义的闲话。秋天的夜晚来得越来越早了,醉柔看着逐渐暗下去的天色,心里盘算着,时候该到了。 姜松正带人在书房里准备搬迁的事情,万卷书房里这么多书,自然不可能都一并带走,姜松只准备挑些珍贵的装起来,顺手便收起了藏好的金令。 醉柔匆忙跑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还是身旁的侍女先开了口,道:“老爷,不好了……” 这侍女与醉柔一路跑过来,累得气喘吁吁话也说不顺畅。 姜松以为又是出了什么鸡毛蒜皮的大事,拧着眉头随口问一句:“什么不好了?” “是少爷,少爷不好了……” 持在姜松手里的书卷突然落下,姜松快步走到醉柔面前,焦急道:“欢儿怎么了?” 醉柔定了定神,带着哭腔低声回答,“相公他,他吐血了。” 话刚说完,醉柔就持着绢子掩在脸前嘤嘤啜泣起来。姜松见她这般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是担心着姜子欢的情况,他急忙命人去把府里的大夫都叫到姜子欢房里去。 贴身仆从犹豫着,低声提醒道:“老爷,咱们准备搬迁以来,许多大夫都早先离开了。” “那就去把皇都里的大夫都请来,有名的无名的,皇宫里的太医一并,全都给老夫请来!”姜松急着命令,先前就有大夫告诉姜松,姜子欢的病时常发作尚不要紧,最怕的就是吐血,只要有了第一回,其后接二连三,不出多少时日就会去了的。 要在最短的时间之内,请那样多的大夫过来,必然是要耗费姜松身边许多身手敏捷的仆从。姜家几百号下人里,因为搬迁一事已经辞了一批不肯走的,再调走大量家仆,便正是防范松懈的时候。 醉柔陪着姜松匆匆忙忙地往房里赶,姜子欢当着醉柔的面吐过几口血,气急发作之后便昏了过去,一直没能醒过来。 姜松在房间里来回踱着步子,大夫一个接一个地被送过来,诊来诊去说的都是那一番姜松听腻了,也没有任何用处的官话。 这最后一位赶来的是皇宫里的孙太医,便是这帮大夫里最权威的了。孙太医为姜子欢诊治过后,发现他的脉象奇特,与寻常呕血不同,但一时也查不到治疗的法子。 不过看姜子欢现在的脉象,倒是不致殒命,具体如何还要等姜子欢醒来以后再做判断。 其他的大夫听太医都这般说了,纷纷跟着附和起来,姜松早就厌倦了他们这些庸医的嘴脸,厉声呵斥道:“都给老夫滚出去,滚,谁都不要进来!” 醉柔见状,急忙轰走那班大夫,站在门口对众人包括上下仆从道:“都听见了么,老爷吩咐了,谁都不许进来打扰。少爷的事情比天还重,就是天塌了这样大的事情,在少爷没醒过来,老爷没发话之前,你们都得给它顶着!” 醉柔估计着姬佐那边应该已经动手了,就在姬佐带着手下的人打伤了看守囚室的侍卫,见到九娥时,姬佐却是面色一怔道:“怎么是你?” 九娥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莫名其妙蹿出来许多人把她救了,而眼前这位分明是战功赫赫的大将军。 九娥还没来得及回话,姬佐已经迅速带着人走了,九娥才勉强拖着被折磨的不堪的身子逃了出来。 姜松在房间里焦急的等着姜子欢醒来,一刻都不曾从儿子的脸上移开过,生怕一个眨眼,就出了他最不愿面对的事情。 门外已经有人来传话说囚室被劫,醉柔出了房门把侍从硬压下来,又吩咐他们赶紧回去看看。此时房外守着的人手已经不多了,醉柔便是要把姜松困在这里,等姬佐带人来亲自解决他。 倒是眼前有位太医是不好解决的,还好醉柔给姜子欢下药的计量不多,这时候姜子欢已经睁开了朦胧睡眼,瞧着泪眼婆娑的父亲,说不出话来。 或许就连姜子欢都以为,自己这次真的要死了。 孙太医给姜子欢诊过脉,直说这情况他也不知原委,醉柔从旁挑唆几句,建议太医赶紧回去与太医院的一起商量个对策,不要耽误了姜子欢治疗才好。 孙太医接受了醉柔的建议,匆匆说了几句,便就离开了。 房间里只剩下姜松、醉柔和躺在床上的姜子欢。 姜松虽然难过,但还是忍着哽咽去安慰姜子欢,姜子欢便也尽量笑着,只说自己多半是不小心,吃了些生冷的食物才有此症状。 醉柔在一旁看着他二人父子情深,也生了些于心不忍的错觉,只是木已成舟,成败就在此一举了。 可好巧不巧的,姜府真的出了天大的事情。 姬佐并没有按照约定的先过来杀人,反倒是叫人把姜家的宅子点了,火势正是由书房开始的。 ------------ 043 因为我不能抱你 这事情醉柔是压不住了,仆从进来传了话,姜松脸色大变,顾不得照看儿子,就急忙朝书房赶过去。 姜子欢便也跟着紧张起来,今天怎么莫名生了这样多的事情。 醉柔陪在姜子欢身边,不住嘴地安慰他,这是如今她仅剩的一丁点不算弥补的弥补了。 可姜子欢在意的并非自己的性命,才说了没几句,姜子欢便央求着醉柔过去看看,千万不要他的父亲出了状况才好。 醉柔拗不过姜子欢,这也才蓦地反应过来,书房着火,那么藏在书房的那幅有可能是奉天名册的画作怎么办。 醉柔随即答应了姜子欢的请求,快步朝书房那头跑过去,火势越来越大,眼看着已经蔓延到正门了。 姜松的目的和醉柔相同,这些年他作恶多端,那奉天名册是他保命的唯一砝码,若是这样被毁了,那些同在奉天社,又对他多有成见的人,必是会要了他性命的。 书房面积极大,虽然着了半晌的火,在其中还是可以勉强看清道路。姜松不顾一众家仆的劝阻,急忙冲了进去。 取了墙壁正中央的画作,姜松正在大火中摸索着道路,一个身材魁梧的男子出现在姜松面前,隔着蔓延的乌烟,姜松认出姬佐的模样,心下甚为惊诧。 “姬将军,快带老夫出去。”姜松在烟雾中,两只眼睛已经熏地辨不清方向,此时看到姬佐,便如救命稻草一般。 姬佐的身体在烈火的衬托下纹丝不动,他嘲风地笑着,左手已经抽出了腰间的佩刀。 “你!你要干什么!”姜松惊愕,便听姬佐的声音如死神的脚步,冷冰冰又干脆利落的回答着:“杀你。” “姬佐,我往日待你不薄,你……” 姜松废话还没吐尽,长刀已经刺穿他的衣袍,姜松的身体颓然倒下,在烈火中发出沉闷的声响,只是那双眼睛,将目光死死地抓在姬佐身上。 在沙场出生入死习惯了的姬佐,此刻正用一方黑巾从容不迫地擦拭刀尖的鲜血,他看着姜松尚未瞑目的双眼,道:“今日我让你死得明白些,要杀你的人,是太子殿下。” 姬佐话罢转身盾出火海,这才看到醉柔远远跑来,看都不看旁人就直接朝被火海淹没了的书房里冲进去。姬佐心急,刚想冲进去把醉柔拉出来,却又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紧随着醉柔进入书房。 烟雾弥漫了整间书房,醉柔被呛得不停咳嗽,几乎是睁不开眼睛了。 一路跌跌撞撞,醉柔好歹在房间中央的位置被姜松的尸体绊了一下,这才急忙在火光中找到焦点,只可惜那画卷已经被点燃,此刻烧得所剩无几。 也不管卷轴如何发烫,醉柔迅速把画卷铺展开,用鞋底不住地去踩燃烧的边缘,只求能保住一部分是一部分。 顾景痕也终于寻到了醉柔的身影,他从后面一把将她抱住,拖着她就要往外走。 头顶的横梁已经开始断裂,前后道路一片模糊,虽然没有回头,醉柔却分明的知道,那抱住自己的人是谁。她挣脱顾景痕的怀抱,拿起还有些发烫的画卷,转过身来寻找出路。 顾景痕无奈的拧着眉心,目光落在姜松的尸体上,见他那死不瞑目的模样,胸口的鲜血还在汩汩流淌。 好在醉柔和顾景痕都安然地从书房里走出来了,此刻的姜家已经被淹没在一片火海之中。九娥自被救之后,便一直拖着身体朝火光最亮的方向走过来,看到醉柔和顾景痕双双坐在地上喘气时,也才稍稍放下了心。 醉柔正大口喘着气,突然想起了还在东厢卧房里的姜子欢。书房距离东厢并不远,火势显然已经蔓延过去了,病床上躺着的他,眼下是什么情况。 醉柔一把将残留的画卷塞给顾景痕,急忙站起身来要朝东厢去,却见一个瘦弱的身影远远走来。 姜子欢,他逃出来了。 醉柔的眼泪终于在这一刻决堤,她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哭,她完成了一切,姜松死了,奉天名册虽然不完整,但她也拿到手了。 可姜子欢那消瘦的身形越来越近,她就越是控制不了心头的难过。 她,在难过什么? “七王爷,别来无恙。”姜子欢走近时,在一片逃命嘶喊中,清晰地听到那魁梧男子口中的话。 而穿黑衣的男子站起身来,挂着尊贵淡然的笑容,回说道:“姬将军有礼。” 姜子欢蓦然看向醉柔,看着她梨花带雨的泪颜,麻木而不解,“他是谁?他不是那个负心郎吗?他怎么会在这里,七王爷又是什么?” 醉柔忍着泪水试图靠近姜子欢,姜子欢却后退两步避开了,他摇着头,映着火光的目光没有焦点,“父亲呢,我爹呢?你告诉我,我的爹爹在哪里!” 姜子欢的绝望,醉柔懂。曾经她也在这样一番嘶喊中痛失亲人,可她什么都说不出口,她害怕,害怕姜子欢知道真相以后…… 醉柔试图去抱姜子欢,却一次次被挣脱,她只能哭哑着嗓子道:“姜子欢,你不要冲动,不要……” 绝望的时候,还如何去冲动。 姜子欢乱了,被抓起来的九娥在这里,被称作负心汉的七王爷在这里,赫赫有名的大将军在这里。可是他的爹爹在哪里,眼前的醉柔又究竟是什么人? “我的爹爹在哪里,父亲……爹……” “你是谁?你不要碰我,我要去找我爹,你不要管我……” 姜子欢在火光中声嘶力竭的哭喊,醉柔哑着嗓子无能为力的看着她,她从来都不知道,原来复仇会让她这样痛苦。她一直都没来得及想,这一切会让姜子欢多么难以承受。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姜子欢身上,顾景痕和姬佐抱着隔岸观火的姿态像是在看发狂的小丑,九娥已经垂下眼睛,不忍目睹下去。 而醉柔,寻不到那个不可一世的她,那个自以为是的她,她只能看着姜子欢,除了掉眼泪什么也做不了。 如果姜子欢的痛苦是一种凌迟,醉柔就是那最可耻的舔血之人。 她有什么资格去安慰他? 圣旨到…… 尖锐的声音撕裂火光涌动的夜晚,大内第一总管毛公公擎着圣旨一步一步从容走来。如他们这般服侍在老虎身边的人,什么阵仗没有见过,即使面前的火光就要燎上自己的眉毛,也能走出一番从容不迫的气派。 姜子欢这才停止咆哮,好歹书香门第出身,不管何时都不至于彻底失了礼数。 在场的所有人纷纷跪下,听毛总管宣读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原丞相姜松不思皇恩,为官不廉,涂炭黎民,又私盗边关军饷三百万两,朕特准大将军姬佐处之,先斩后奏,不为过矣。七王寻回军饷有功,赐黄金万两,加封景亲王。另,前镇国大将军贺拔空之女,贺拔醉柔,协助姬佐擒拿姜松有功,虽其父叛国在先,功过相抵,特赦免诛,钦此。 醉柔这才知道,原来姬佐为了她,今日特意去朝中求了这道圣旨,从此她不必饱受流离之苦,也不用再回醉生阁那样的烟花之地,不必隐姓埋名躲躲藏藏。 她自由了。 可几人欢喜几人愁,一纸圣旨却如当头棒喝,敲击在姜子欢胸口。 醉柔还没有缓过神情,姜子欢这才终于明白了一切。她不是洛瑶,她是被姜松害死的,大将军贺拔空的女儿,原来她的名字叫做醉柔。 心脏的跳动突然变得沉重,一口鲜血喷涌而出,姜子欢跪在地上,身边的一切,那些人、那把火、那烧毁的房屋,一切一切都成为最惨烈的背景。 原来她一直在骗他,原来父亲没有错,原来是自己极力去维护这个女子,却害惨了亲生父亲。 怪不得白日里她会问他那样的问题,当时姜子欢不知道自己会怎么样,现在他终于知道了。 原来只是遗憾啊,他不怪她,因为他已经没有时间去怪她了。 醉柔听到吐血的响动,急忙转过身来几乎是爬到姜子欢面前,她试图像往常一般帮他顺气,试图说些什么去劝解安慰他。 可是,此时此刻,她还能说些什么! 对不起么?多么虚伪的辞令!若是当真感觉对不起,当初又何必做了这一切。 连对不起都说不出口的时候,还能怎么做。 姜子欢颓然冷笑,他似乎已经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倒在醉柔的怀里,姜子欢笑得那般悲怆而又苍凉。 “你不要死,你会没事的对不对?”醉柔的眼泪大颗大颗地落在姜子欢被烈火炙烤的滚烫的脸庞,你不要死,求求你,你不要死! 姜子欢,你不能死,你不能让我带着愧疚活一辈子! “别哭,”是他的声音,轻轻地淡淡地,姜子欢竟然在安慰醉柔,他说别哭,“你不要哭,因为我不能抱你,肩膀也不能给你靠。” 醉柔摇着头,她不能停止,原来她什么都做不到,什么都阻止不了,就连自己的眼泪都不肯听话。 姜子欢依旧笑着,他轻轻抬起手,从衣襟里摸出一方叠好的纸,“或许你现在已经不需要它了,醉柔。” “醉柔”,这是姜子欢临死前发出的最后一个音阶,他要喊她的名字,因为他一直没来得及记住。或许只有叫出这个名字,才算是向自己交待过,他爱过的究竟是哪一个人。 颤抖的双手展开染血的薄纸,一字一字,终于令她泪如泉涌。 ------------ 044 尘埃方落风又起 “青州洛氏,淳善敦厚,贤良淑德,因吾年少不经事,难承为夫之责,不忍负其冰清,情愿立此休书,任其改婚,永无争执。恐后无凭,自愿立此文约为照。立约人:姜子欢。” 点点清泪沾湿了才干不久的墨迹,隽秀的笔迹,字里行间隐隐情浓。晕开的墨散了,映在醉柔眼里心间,变成一个永远都化不开的黑点。 当整座宅子、当周身天地都在烟火弥漫中时,他却忍着疲累和心碎写下这纸休书。 当时的姜子欢只是单纯以为,自己要死了,照着先前的约定,他不想她成了寡妇。 那时的信口之言,他一直记着,每一字每一句都牢牢地记着。匆忙一生,能有几人这般驻游心间,短短百日,已成为化不开的情劫。 无声却似哭喊,在通天的火光中,姜子欢的身体慢慢冷却。 她曾想了无数结局,他恨她、怨她、杀她都好,可她偏偏没有想到,脆弱如姜子欢,这样的打击就足以要了他的性命。 颤抖着哭泣,颤抖着拥抱,拥着那个冰冷却温柔的身体。 是自责么,遗憾么,或者悔恨么? 还是谁人用生命用鲜血写下的情词,软弱了本该坚如磐石的心! 悲痛欲绝时,如天地都在旋转悲嚎,又如大地失声,苍茫落雨。迟来的雨浇不灭心间的悲火,唤不醒沉睡的少年,迟来的雨是最后的惩罚,熄灭这盏没来得及燃烧的爱情。 顾景痕把残缺的画卷掖进外衣,是怕它打湿了。姬佐若有所动地看着醉柔,连连叹息。 还是九娥率先移动身子到醉柔旁边,拍着她的肩膀,温柔道:“姑娘,先随我们回去吧。这里的事情,公子和将军会处理的。” 回去?回到哪里?似乎这里已经成为她的家了,她花了几个月的时间去习惯,只花了几个时辰去覆灭,覆灭了这里的一切,包括它的主人。 醉柔没有回应,连身体都不曾挪动一下,她只是尽量去护着那些雨点,不让它们滴落在姜子欢沉静的睡颜上。 苍白的脸,唇边还有斑斑血迹,那声“醉柔”依旧回旋在耳际。 “景王,”姬佐拱手对顾景痕道:“贺拔姑娘生母临终前曾将她托付于下官,下官必会好生照料于她,今日的事情当作何解释下官已然明了,王爷乃千金之躯,若无不妥,还请不要在雨中淋坏了身子。” 顾景痕的目光扫向姬佐,带着怀疑,但眼下他确实不方便再插手这里的事情。任着醉柔伤心,顾景痕拉起九娥的手臂,示意她跟自己回去。 醉柔就这样抱着姜子欢在风雨里坐了一夜,姬佐便一直伴在身旁,命人举了伞在一旁照顾着。 方天破晓之后,一切已然尘埃落定。姜子欢的身子僵了,醉柔的心便跟着冷了。 七里铺苏家来人葬了姜子欢,姜府大门贴上白条,成为一处永远的禁地。 一连两日,醉柔不眠不休不吃不喝不言不语地坐着,人又是瘦了一大圈。脑袋里会不经意地出现很多画面,快乐的,悲伤的,无关或者相关的。 醉柔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想什么,却僵着合不上眼皮,结束了,自由了,仇也算报了,她应该高兴的不是么。 姬佐过来劝了几句也无济于事,不论是说好听的难听的,她都不过浅淡一笑,就连这份强颜欢笑都令姬佐感到不忍心。 或许那个人,可以帮上忙吧。 姬佐不傻,醉柔与顾景痕的关系他自然料得到几分,想必她口中的高人,就是指的他。姬佐不想过多去调查醉柔的事情,当年将军夫人把她托付给他的时候,他就已经决定要守她、护她一生。 ※※※ “公子,姬将军来过,九娥猜您不想见他,便先打发掉了。”七王爷府邸中,九娥对正在书房里静心作画的顾景痕道。 顾景痕放下笔,走到厅里坐下,道:“还是你懂本王的心意。” 九娥勉强扯动嘴角笑着,犹豫再三,又道:“似是为了醉柔姑娘的事情……”见顾景痕没有反应,九娥便也放开了胆子,把自己的心里话说了出来,“公子,这件事情毕竟由咱们而起,若是眼下不管不顾的,会不会失了人情?” “本王若是管了,就算是尽了人情么?”顾景痕转动指缝里的扳指,此刻脸上却没有笑容。他道:“这是她的心结,若是她自己过不去,任旁人怎么劝都是无用的。” 九娥似乎听明白了什么,这样的事情不也曾经在顾景痕身上发生过么,当年宁雪扇被强招入宫,宁雪扇离世的时候,顾景痕也正是经历了这样一段不言不语的日子。 只是九娥虽然被顾景痕调教锻造的心性刚强身手矫健,说到底也是个女子心性,伺候醉柔几个月来,醉柔一直待她友善,“可是听姬将军说,醉柔姑娘的状况很不好,她又是个女子,怕是经受不住这样的折腾……” “本王什么时候教得你这样会关心人了?”顾景痕冷然问道。 九娥垂着首不再言语,顾景痕的脾气她是最清楚的,若是他不想管,说再多也是无用。 “醉生阁怎么样了?”顾景痕没在意九娥的态度,突然问道。 九娥这才抬起头来,想是顾景痕也没有要责备自己的意思,大方回答:“还是老样子,姜松一死,那刺杀姜松不成躲起来的姑娘便也出来迎客了,那位允儿公子也安生着。” “贺拔允,”顾景痕勾起一个笑容,既然允儿还在醉生阁,那就证明醉柔并没有把醉生阁的经历说出去,她是有意提防着姬佐的。 对于姬佐,顾景痕并不信任,或许只是因为他习惯了怀疑所有人,尽管姬佐对醉柔的关心那样真切。残缺的奉天名册已经不能复原,顾景痕虽然得到了几个奉天社成员的名字,但显然那些都不是其中的核心人物。 顾景痕不明白的是,如果姬佐只是请命要杀姜松,大可以趁乱了结,又何必非要点了人家的房子。难道他,是想故意毁掉什么? 这样一想,顾景痕就联想到了奉天名册,难道姬佐与奉天社也有关系? 回想这些年姬佐的官路,一直是靠着他领兵的才能一点点打出来的,一切都是水到渠成顺理成章的事情。如他们这些做将军的人物,向来不屑于参与文臣之间的排挤暗斗,顾景痕想不出姬佐一定要加入奉天社的理由。 “你去醉生阁找甘心,让他过去瞧瞧吧。” 顾景痕话音刚落,九娥便绽开释然的微笑,甘心与醉柔是旧交,而且醉生阁里有她在意的人,兴许这样便能安慰得了她吧。 甘心以醉柔朋友的身份见了姬佐,随口聊上几句,姬佐对甘心这小伙子印象不错,也希望他能够对现在绝望中的醉柔有些帮助。领了甘心到醉柔房间,中午端过来的饭食依旧是一口都没动,醉柔坐在床边发呆,目光里没有一丝神采。 姬佐没有说话,只站在门旁听着,甘心考虑到接下来会说的话,兴许有姬佐不方便听的,便请他给他们留些私下里的空间。 姬佐一心只惦记着醉柔,便应了甘心的请求。 “呀,几年不见,你还生得挺漂亮的嘛。”甘心依旧是老样子,他搬了凳子跨着腿坐在醉柔面前,嬉笑着说道。 对于甘心的到来醉柔也有些意外,想是习惯了这样僵硬的神情,醉柔依旧面无表情,只是用目光在甘心脸上扫过一下。 却真是几年不见了,自从醉柔故意破相蒙上面纱以来,醉生阁就再没人见过她的容貌了。正这么想着,醉柔便想起上次在皇家猎场曾与甘心碰面,当时姜子欢还在…… 想到这里,醉柔因为见到故人时刚升起的一点点精神就又黯然下去,唇边浅浅抽动,醉柔以为自己这样就算是笑了,可这牵强的表情就是甘心看在眼里也心疼不已。 “瞧瞧你这眼圈儿,若是往日里让我娘看见了,可不得好好修理你一番。”甘心尽量去多提一些醉生阁的事情,或许想起以前的事情,姜子欢的离开就显得不那么近在眼前。 这一招或许是起效了,醉柔张了张口,只感觉嘴里涩得很,连该如何发音都不知道了。甘心是个极有眼色的人,这便起身倒了茶水递到醉柔面前,埋怨道:“瞧你这半生不死的模样,还要本少爷亲自伺候你。” 醉柔只在茶杯边轻轻抿了一口,舌尖触到清凉,才终于起了些知觉。 “月婵,还有允儿,他们还好吗?”嗓子还是哑着的,醉柔麻木地张了口。 “好不好,你自己去看看便是。本来知你活着都还很高兴,可惜眼下,你是打算再把自己饿死一回。”甘心没好气的埋怨着。 凭她对醉柔的了解,她这是自己对自己演戏,以弥补对姜子欢的歉疚。若是打定了这样自欺欺人的主意,任旁人说什么,怎样安慰都没有用。倒不如是激一激她,让她看清眼下的情势,逝者已去,那活着的人都还在等她。 醉柔眨了眨眼睛,手上一松茶杯就掉了下去。 一声脆响似乎是把她惊醒了,她抬眼看着甘心,蓦然道:“带我去醉生阁。” ------------ 045 雍容美妇宁初雨 甘心逼醉柔喝了些稀粥,听到醉柔要出去的消息,姬佐又是满心的担忧,怕她再出什么岔子。姬佐知道醉柔与朋友出去,必是不愿有人跟着的,自己也不想在醉柔面前留下好窥人隐私的印象,只命人小心随着,千万不要被发现了。 刚出了将军府,甘心不想让醉柔经过姜家的宅院,故意带着她绕了好大一段路,这七绕八绕地,把姬佐派出来跟着的人也给绕丢了。 白日里的醉生阁依旧在沉睡,那浸润了百年的脂粉香气,这一刻却令醉柔感到熟悉。离开也不过几个月,却好像经过了很长很长时间,似小半生的烟云拂过。 她做了九年的苏醉柔,又做了几个月的洛瑶,再回来时,她已经可以光明正大的说出自己的姓氏,将门之后,贺拔醉柔。 在揽月轩与月婵见面时,忍不住就是一个拥抱,许久她们都不曾开口,彼此所经历过的苦楚,她们都懂。月婵还是那样温柔美丽的月婵,只是她们再也不可能回去当年风月双姝的风光了。 曾经苦苦挣扎卖命挣钱的目的,不过就是为了早点离开这条烟花巷,只可惜离得开烟花,离不了红尘。 苏妈妈这便也过来迎接,见醉柔比之过往更加清瘦了,苏妈妈眼眶里也闪了几分人情。她虽然是个爱钱的俗人,可俗人总有俗心。 “孩子,苦了你了。”苏妈妈对这几个月发生过什么虽然不甚了解,但醉柔眼前的状态,明摆着是自己折磨出来的,必然是经历了些过尽千帆的伤心事。 醉柔看着苏妈妈,只觉得她此刻特别亲切,就好像当初在肃侦府监牢里时一样。 醉柔张了张口,喊出那个陌生的发音“妈妈”。 苏妈妈噙着泪花儿点起头来,她心里也知道醉柔现在是什么身份,再回醉生阁靠卖笑过日子是不可能了。苏妈妈不清楚醉柔现在是在何处安身,便随口说了句:“你若是不愿在外面呆着,又不嫌弃我这俗陋的地方,那便回来吧。” 月婵转脸看着苏妈妈,脸上有些迷惑,难不成苏妈妈还打算让醉柔帮自己赚钱么。 苏妈妈轻笑着,解释道:“你不是有些本事在身上嘛,就留在园子里酿酒,不必出去抛头露面的。” 醉柔浅浅一笑,她自然不会嫌弃这个地方,若是能留在这里与朋友亲人们在一起也很好。只是醉柔不明白,如苏妈妈这般见钱眼开的人,今日是发了什么善心。 “我想先见见允儿。”醉柔没有急着给苏妈妈答复,她这趟回来,最挂念的人还没有见到呢。 苏妈妈疑惑着看醉柔,说道:“我正想问你,晌午前你不是刚差人来把允儿领走了,怎么你姐弟还没好好团聚,就急着过来了。” 什么?醉柔心里一惊,她何时请人来找过允儿,难道是姬佐? 醉柔随即打消了自己的怀疑,一来她分明告诉姬佐允儿已经过世了,二来就算姬佐知道了允儿在世的事情,把他领走了也该知会自己一声的。 醉柔急忙问起是什么人带走了允儿,甘心倒是反应过来了,既然顾景痕想得到找他去安慰醉柔,那带走允儿,必然也是他的意思了。 苏妈妈也觉着意外,如实说着:“不就是公子痕身边那位姑娘,说你挂念着允儿要给他赎身,那十万两一分不少地还在库里摆着呢,卖身契都烧了。” 又是顾景痕!醉柔满以为这件事情结束了,她和顾景痕便可以再没有关联了,可他如今带走允儿,又是什么目的,难道他还想让自己为他做什么? 醉生阁就快开门做生意了,醉柔也不好多呆,心里挂念着要去找顾景痕问个明白。 一再央求下,甘心只能从了醉柔,带她往七王府一去。 月婵倒是不舍得,生怕醉柔这一走,又是许长时间不能见面,醉柔只好安慰着,说自己抽空就回来看她。 顾景痕因为是皇亲国戚,自己的养母俞太妃还在皇宫里住着,他的府宅距离皇宫很近,但是离醉生阁就有些距离了。 醉柔与甘心匆忙赶来,到门外时已经是天黑了。王府的围墙比寻常的宅院还要高出许多,穿过围墙看去,没有探出顶的红花绿叶,只有朦胧的无论如何都看不穿的天空。 那是王府里的天空,阴沉沉的,似一张天幕巨网。 守门的认得甘心,但是不认识醉柔,在甘心面前还要客气一些,说上两句,守门的知晓了来意,便进门去通报。 醉柔在门外等得焦急,白日里为姜子欢的伤心才压了下去。道理总是没错的,为逝者伤心总是及不上为活着的人揪心来得更切实际。 进去通报的走了许久才有了消息,出来迎门的却不是顾景痕或者九娥,而是一名着装雍容的美妇,那一举一动之间的优雅华贵,并不是醉柔这般烟花巷里长出来的小丫头能及得上的。 醉柔看着她,心里莫名生了份紧张,虽然样貌不分上下,可在这美妇面前,醉柔却感觉自己卑微地像根杂草。 这种感觉一闪即逝,醉柔并没有功夫去在自己和这美妇之间比较什么,毕竟都是与她无关的人事。 听守门的招呼着“夫人”,醉柔才猜出来,这美妇多半就是顾景痕姬妾中的其中一位了。 此女名叫宁初雨,是新任宰相宁仁龙的女儿,也是宁雪扇的妹妹。宁雪扇进宫之后,宁初雨不知是何缘由嫁进了王府,这几年下来,顾景痕对他虽然没什么男女情分,但顾及她的身份,待她也是宽厚有加。 虽然顾景痕姬妾繁多,却一直没有给其中任何一个正妻的名分,府中上下都已经在心里认定了,这宁初雨论出身论背景乃至与顾景痕的关系,都是身份最尊崇的一个。 而宁初雨向来聪慧,顾景痕也愿意把王府里的琐事交给她打点,多年下来,自是井井有条。 不论姬妾们为了博得顾景痕宠爱怎样相互排挤暗斗,宁初雨便只是抱着独善其身的态度,反正不管她们如何厉害嚣张,她在王府的地位是无人可以撼动得了的。 “这位就是日前才豁免的贺拔姑娘吧,赶着夜凉光景过来,不知姑娘所为何事?”宁初雨不似喜欢讲废话的人,张口便直奔主题。 醉柔犹豫着,鼓了鼓气道:“小女子想与七王爷一见。” 宁初雨当然知道醉柔的目的,她扫了甘心一眼,目光中显然已经传递了什么。清了清嗓子道:“方才王爷发话了,今儿个天色已晚,任何人一概不见。” 宁初雨倒是也没什么恶意,她这趟本就是帮顾景痕传话的,见醉柔脸色不太好看,宁初雨又走上前两步,对醉柔优雅而和善地笑着,道:“姑娘这时候过来必是有些要紧的事情,不过王爷的脾气大家都是知道的,他若是打定了主意,谁也改变不了。可他说今日不见,又没说总不愿见的。” 醉柔看着宁初雪,也不太清楚她究竟是什么意思,便又转眼看向甘心。 甘心撇了撇嘴没有搭话,反正他的任务就是把醉柔带过来,至于其它的就不是他该关心的事情了。 “这位妹妹,”宁初雪的声音很轻很淡,那笑容可掬的模样实在是让人讨厌不起来,她道:“我看你脸色不太好,不如先回去好好休息一番,既然是要紧的事情,总要打足了精神再谈,反正王爷这几日都在府里的。” 醉柔明白宁初雨的意思了,顾景痕的性格她也了解些,既然如此,她也只能明日再来了。 甘心送醉柔回到将军府,姬佐见醉柔黯然归来,又看她气色比出门之前好不了多少,似是不想说话的模样。姬佐没舍得去打扰醉柔,只吩咐丫头们好生伺候着,就当做是自己家的小姐,万不可怠慢了。 顾景痕在书房里一下一下地擦拭着长剑,覆盖在霜雾里的眸子映着刀光,冰冷而沉静。 九娥进门来,传来宁初雨已经把醉柔赶走了的消息,顾景痕听九娥话语里有疑问,搁了长剑,坐下道:“本王既然带走贺拔允,就是暂时还不想跟她断了关联,你是想问,既然如此,为什么却又不肯见她?” 九娥点头,顾景痕举重若轻道:“不急,她折磨了自己两日,刚知道贺拔允的音讯,必是正在急头上,现在对她说什么她都听不进去。” 九娥明白了顾景痕的用心,她自认除了比寻常女子善于舞刀弄剑之外,自己并不是个聪明的女子,这些年正是顾景痕在明里暗里教会她许多东西。 顾景痕喜欢带着九娥也正是这个原因,在他眼里,聪明女人永远都比不上听话的女人。 一整夜过得无惊无险,直到第二日正午,醉柔的房里也没有动静。丫头们有些担心了,才专门跑去见了姬佐,忧着心道:“将军,醉柔小姐不知怎的了,睡到这会儿还没醒呢。” 姬佐闻讯急忙赶来,前日里见醉柔那般坐着,巴不得她合眼睡下才好,可这一睡不起,又是惹得人担心。还真不是个让人省心的姑娘。 ------------ 046 依稀往事成牵绊 姬佐命人轻手轻脚地开了房门,一进屋便见桌上摆着副碗筷,这是昨夜丫头们端过来的夜宵,碗里的食物已经空了。 姬佐这才放了心,看样昨天那年轻人来的果是有用,醉柔竟然是肯吃饭了。走到床边,醉柔正在床上睡着,被子裹着全身,睡得极是安稳。 姬佐这才猜是丫头们大惊小怪了,醉柔两三日未曾合眼,难免是要多休息一会儿的。已经是日上三竿的时候,姬佐想她总这么睡着也不好,便命丫头们把她叫醒了,好起来吃些东西。 穿好了衣裳,应是睡得太久了,醉柔现在还感觉浑身酥麻,伸了伸手脚,丫头们便引着她到用饭的堂子里去。 姬佐已经备了各种口味的食物等着醉柔了,醉柔礼貌地向姬佐行过礼,便在桌旁坐下,看着一桌子饭菜,心里感觉未免夸张了些。 姬佐有些不好意思地干笑两声,解释道:“叔叔多年未见你,也不知道你现在的口味,才准备了这么多,你只挑着喜欢的吃就好。” 醉柔点头浅笑,心里被姬佐这番心意温暖着,便也动了碗筷。 虽然醉柔对这个多年未见的姬叔叔已经不甚了解,但总能够感觉得出来,他对自己的关心和照料都是真心的,这自然也是当年爹娘的缘故。 吃好了饭,又有人端上爽口的茶点,看醉柔气色果然是见好了,姬佐才适时地与她说上几句话,试图拉近两人的关系。 醉柔自然是礼貌的回应,心里却盘算着,总是不能在这里呆太久的,等她去七王爷府要了允儿,便是要带着允儿一起离开。以后随便找个清净的地方过日子也好,回醉生阁酿酒也罢,总之是与这些高官权贵们越远越好。 “昨日那年轻人看着倒是精神,看得出你与他交情不浅。”姬佐试探着提起,心里是想打听一下醉柔和甘心的关系,毕竟醉柔正值这样的妙龄,甘心又是个清朗俊秀的少年。 醉柔便也听出姬佐话里的味道来,淡笑着回答:“那位公子只是往日的朋友。” 姬佐尴尬地笑着,心下也觉得自己想得太多了,前两日醉柔还因为姜子欢的死伤心成那般模样,应该是没有心上人的。 “姬叔叔,”醉柔低声唤着,犹豫一番才道:“这几日打扰了。” “说的哪里的话,我与将军……” 多年过去,姬佐还是习惯唤贺拔空为将军,可见其心理对他的敬仰。正说着,醉柔却张口打断了,她道:“叔叔对醉柔好,醉柔是知道的,可叔叔如今身高名贵,必有许多公务在身,醉柔这番叨扰,确实不合适的。” 姬佐虽然想留醉柔,可见这孩子倔强,一时也没有很好的理由,他想着或许是眼下两人还不甚熟悉,等到关系亲近了些,他的这番美意醉柔应该也不会拒绝。 “你若是有什么想法,叔叔自然不会强留你,不过你现在身子弱得很,此时离开叔叔着实放心不下。况且多年未见,叔叔也想与你多亲近亲近,倒不如你在这宅子里再留一阵子,等身子养好了,再说不迟,这样可好?” 醉柔听姬佐的言语里颇有些恳求的意思,只是她还是忍不住想要拒绝。 姬佐又道:“你只当给叔叔一个机会,让我代将军和夫人照顾你几日吧。” 盛情难却,醉柔也不好多说什么。看着外面日头逐渐西沉,想起自己还要去找顾景痕,醉柔便说有些事情要办,先离开一会儿,还请姬佐放心着,不要派人跟着她。 醉柔似乎是习惯了,她总觉得不论自己走到哪里都会有各种来路的人因为各种理由跟着她,她不喜欢这样的感觉,因此便率先开口说了出来。 姬佐看醉柔眼下打起精神了,应该不会再做什么傻事,便也只能答应了。 醉柔出了将军府,并没有按照昨天甘心领她的路线走,而是直接绕到姜家正门。看着那方被烧毁的院落,醉柔又忍不住伤怀,只是这一次她没有落泪了。 心里记挂着允儿,醉柔没有在姜家府宅外多做逗留,独自走了许久,才又到了顾景痕的府邸。 倒真是顾景痕手下的奴才,守门的一个个都板着脸,见到醉柔时,也没有半分好颜色看。 醉柔便请人再去通报,守门的认出这是昨日被夫人拒在门外的女子,便也不想再进去打扰他家王爷。醉柔在门外说了又说,心里就更是着急了。 幸而这个时候九娥出来了,看那些守门的不礼貌,九娥厉声呵斥道:“放肆,贺拔小姐是王爷的贵客,岂容你们这般为难与她!” 九娥可是顾景痕身边的红人,就是夫人宁初雨都要留着几分好脸色的,守门的自然不敢开罪了,连带着也不敢开罪了醉柔,急急忙忙地把她迎进门来。 醉柔对这些人的态度没有一点兴趣,只是看九娥似乎在刻意引着她朝什么地方走,这宅院这样大而陌生,她便就下意识地跟着。 “小姐这趟过来,是想见公子还是允少爷?”九娥边走边问,相处的日子长了,九娥还是习惯叫她小姐。 允少爷,是说的允儿吗?醉柔已经好久没听人这样称呼过自己的弟弟了,少爷小姐,那都是多年前在边关将军府的事情了。 没等醉柔开口,九娥轻笑着,又道:“都一样的,他们这会子正在一起呢。” 醉柔猜想顾景痕不会对允儿不利,她有意加快了脚步,只是不希望允儿和顾景痕那般阴暗危险的人多呆一秒,她以为自己会讨厌的感觉,允儿一定也不会自在。 可是直到王府里最大的院子,在那片开阔的空地上看到允儿时,醉柔才知道自己错了。 眼前的景象差点让她产生一种错觉,就好像多年前那个云卷云舒阳光明媚的下午,她看到父亲带着半人高的允儿在院子里舞剑。两个人一高一低,一壮一弱,持着长剑的手,凭空挥舞,一招一式却如一人一影般同步相合。 于是一晃眼,允儿就长大了,长成朗朗少年,眉宇之间都是父亲英武铿锵的模样。 醉柔痴痴地看着不远处的他们,不忍打断,就像是不忍切断脑海里悠悠记忆中最美好的画面。 直到下一个转身,舞剑的人同时看到了她的身影,而她的目光也刚好在这一瞬与顾景痕相对,那漠然而陌生的神情,好像许久没有见到一样。 其实也才不过短短几日而已,在姜子欢死去的那个夜晚。或许醉柔的心里对顾景痕是有怨念的,却又不知这份怨从何而来。 当允儿飞奔过来时,醉柔匆忙抹了眼角的泪花,换了副笑盈盈的表情张开双臂去迎他。允儿一路小跑着,走到醉柔面前时却迟疑了,他站定身子搔着头发,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看来允儿确实是长大了,连和自己姐姐拥抱一下都不肯了。 醉柔也不为难他,她把手掌抚在允儿肩头,上上下下看了又看,“姐姐不在的时候,你还好吗?” 允儿这才撅了嘴,露出一副委屈模样,噙着泪道:“那时候我以为你死了……” “对不起允儿,姐姐让你担心了。”醉柔微笑着安慰,总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那些伤心的玩笑不提也罢。安抚了允儿,醉柔急忙问起:“告诉姐姐,你过的好不好,他们有没有为难你?” “怎么会为难呢,顾大哥待我很好的。”允儿笑得灿烂,答得干脆。 “顾大哥,”顾景痕么,醉柔不禁斜眼朝依旧站在空地上的顾景痕看过去,似是想了些什么,转眼对允儿道:“他身份高贵,你怎么能与他称兄道弟,以后不准这样称呼了。” “可我一直都是这样唤他。”允儿不解道。 醉柔便更不解了,“一直?莫不是你与他早就认识了?” 允儿点着头,道:“在我生辰那日,顾大哥便同甘心少爷一起来伴我,那之后也去过几次的。” 醉柔想起在允儿生辰那日,她被顾景痕拉到小巷子里的事情,原来之后顾景痕又专程去过醉生楼吗。这又是什么意思,他一早就在为这一天做准备了么? “姐,我那日在法场分明见到你被……你怎么又好好的了。” 醉柔正想着,便被允儿含含糊糊的问题打断了,目光再次扫过顾景痕波澜不惊地脸,醉柔没好气地回答:“你的顾大哥没告诉你吗?” 允儿摇起头来,醉柔也不想解释太多,这些事情允儿不知道或许也是好的。 两人相互寒暄许久,允儿才想起向醉柔炫耀自己新学的剑法,满嘴都是对顾景痕的赞美和敬慕。醉柔问起他这一日在王府里的处境,允儿便道:“他们都待我很好,就像以前在将军府一样,顾大哥还教我耍剑、作画,比在醉生阁好多了。” “你,喜欢这里?”醉柔看着允儿满眼欢喜的神情,轻轻地试探着问了一句。 “自然是很喜欢,不过我还是更喜欢与姐姐在一起。”允儿说着,眼珠蓦地转了一圈儿,闪着目光道:“不然你也搬过来,咱们就又能在一起了。” ------------ 047 疑人疑心疑旧事 允儿就是允儿,不管过去多久总是长不大,这一点着实让醉柔头疼不已。 看着允儿期待的眼神,醉柔瞪了一眼下去,道:“这是人家的宅子,咱们怎么好平白住进来,我这就是来带你走的。” 允儿讪讪的笑着,不好就不好嘛,为何要发这样大的火气。不过自己姐姐说的话是没错的,允儿虽然很喜欢顾景痕和他的王府,可这地方始终不是自己家,允儿只好问道:“已经赎身了,咱们要去哪里?” 去哪里?醉柔也还没想好该去哪里,看样子允儿是不愿回醉生阁的,姬佐那边也不好常住,家也早就毁了,他们该去哪里呢? 醉柔暂时不想考虑这么多,至少她们姐弟都是有手有脚的成年人,虽然过不上王府里这种锦衣玉食的生活,但要养活自己断不是问题。 正在醉柔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的时候,顾景痕迈着步子缓缓走过来,在允儿身后淡然道:“允弟,你姐姐在与你开玩笑呢,哪里也不用去,你就放心的在这边住着吧。” 顾景痕说着已经站在允儿身旁,醉柔看着他,目光里全是戒备。允儿虽然心思粗大,但听两人这般一左一右的言语,自然也能看出些其中的端倪。 “允少爷喜欢练功夫,九娥会些飞檐走壁的伎俩,允少爷要学吗?”九娥适时插话进来,便是准备先把允儿支开,好让醉柔与顾景痕单独说话。 允儿也算有些眼色,他笑眯眯地应了九娥的话,便与她一道朝其它地方走了。 “王爷,”醉柔垂首代表自己认输,她第一次唤他王爷而不是直呼他的名讳。在醉柔眼里面前的人就算是不能点指倾覆天下,但动动手指头要了她或者允儿的命是无需置疑的。再说浅一点儿,顾景痕没必要取他们的性命,可要扣住这孤苦无依的一双姐弟,更是易如反掌。 此刻,醉柔没有资本对顾景痕嚣张,再也拿不出来那份无畏的气势了,她低着头恭恭敬敬地求着,“请王爷放过我们姐弟。” “本王喜欢有话直说,你只回答我,我把贺拔允还给你,你又能带他去何处?醉生阁还是姬佐的将军府?”顾景痕在一旁座椅上展开双臂坐下,仍是慵懒尊贵的模样。 醉柔忍着性子勉强笑笑,极力控制着自己的声音,她道:“我等蝼蚁平民,就不劳王爷费心了。” 顾景痕也笑着,但这笑容并非给任何人看,不过是他习惯了的一种脸部姿势。他似没听到醉柔的话一般,自顾道:“醉生阁你们是回不去了,只要本王一句话,苏妈妈不敢留你。哦,对了,还有姬佐……” 顾景痕抬眼看着醉柔,邪魅一笑,继续说:“你没有告诉姬佐贺拔允还活着,算你还有些脑子。” 醉柔不知道顾景痕究竟想说什么,他自称喜欢有话直说,但说起话来却比任何人都爱兜圈子。 “民女只是想带家弟离开,也免叨扰了王爷清净,若是民女曾有不敬之处令王爷不快,还请王爷看在往日薄交的份上,包涵一二。”如今在人家的地盘上,对方又是这般高高在上的姿态,醉柔只能忍气吞声地求着,只要能带走允儿,从此与这个人再无关联,她什么都可以不在乎。 顾景痕站起身来,慢慢靠近醉柔,用手指支着她的下巴,冰冷地气息再次迎面吹上来,而他的声音绵软动听,“往日薄交?你说的是这份薄交吗?” 顾景痕说着就开始把自己的薄唇向那张脸凑近,醉柔看着那副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的轮廓,终于忍不住一把将顾景痕推开,怒道:“你到底想怎么样!” “生气了吗?”顾景痕重新回到刚才的椅子上坐下,道:“本王还是喜欢你这不卑不亢的模样。坐下说话。” 醉柔走到顾景痕目光所指的地方,一屁股把自己摔上去,只等着顾景痕把要说的啰嗦尽。 “最近本王一直在想一件事情,你我被困姜家水牢的时候,你还记得那看门的说的话吗。”顾景痕故意从一个醉柔可能会有兴趣的话题开始,见醉柔刻意掩饰着,没有太明显的表情,他继续说:“如果当年将军府里另有奸细,而这个人又能够得到边关的兵力部署图,依你看,最有可能的是什么人?” 顾景痕的话提醒了醉柔,但如今事情已经过去多年,那说这话的也死无对证了,根本就是无从查起的事情。可是顾景痕在这个时候提起这件事情,显然是在暗示,另一名奸细很有可能就是对醉柔关爱有加的姬佐。 醉柔不愿这样平白的去怀疑姬佐,她冷眼道:“王爷这样关心家父的冤情,又是出于什么目的呢?” “本王自然有自己的目的,如果你很想知道的话,本王也不妨告诉你,我怀疑姬佐暗中勾结奉天社,也有可能是合谋害你父亲的凶手。” “不可能,是他亲手杀了姜松为父亲报了仇。”醉柔似自语又似辩驳,这些天以来她一直没有时间去怀疑什么,可是当质疑被顾景痕提出来的时候,她却从心底不想接受。 顾景痕笑得淡然,他道:“或许你没有想过,如果姬佐真的想帮贺拔空报仇,他早该报了,何必偏偏等着你出现?” 顾景痕似乎是一语中的,醉柔没有说话,她没有言辞狡辩,也觉得这时候与他争论这些都没有意义,毕竟这不过是顾景痕的推断,而他本身就是个好事多疑的人。 “还是两条路,第一,本王保护你的弟弟,你用事实去验证我的猜测;第二,你确定对姬佐没有半分怀疑,我现在就让你把人带走。”还是老办法,顾景痕给了醉柔两条路,任她选择,他不喜欢也没有必要去强求她什么。更重要的是,顾景痕有十足的把握,醉柔的选择一定会让他满意。 醉柔抬起眼去看另一头,九娥掐腰教训着允儿,而允儿还是一副乐死不疲的模样。这样的生活他一定很喜欢吧,不如就让他在这里多享受几天,至少在自己还有用的时候,对允儿来说,天下间没有一个地方比顾景痕的地盘更安全的了。 “好,你照顾好他,我一定会用事实去证明,你的猜测是错的。”醉柔看着顾景痕的眼睛,铿锵有力地回应。 顾景痕轻笑,眉眼间说不出的自得,抓住醉柔的想法,对他来说实在太过简单,简单到他觉得这场周旋毫无趣味。既然怀疑,又何必嘴硬,他心下想着,但并没有直接说出来。 顾景痕依然没有告诉醉柔该怎么做,醉柔同允儿含糊着告别以后,便径直回姬佐的府宅。 路途上,经过姜家废弃的宅院时,醉柔终于鼓起勇气走了进去,来到昔日她与姜子欢的房间。大火被熄灭之后,这地方倒是没有被破坏太多,往日的气息依稀还在。 醉柔坐在那张他们打闹的软榻上,想象着过去的画面,一幕幕一点一滴,直到现在醉柔才体会到其中的情意。 总归是迟了的,可就算她能早一点明白,结果又会有什么不同呢。 经过好一阵翻找,醉柔才在枕下找到了姜子欢为她做的那只木雕,那安睡着的纯净女子,应该就是她在姜子欢心中的形象吧。 说到底,她是配不上姜子欢的,那一番藏了又藏的真心,终是被她辜负了。 醉柔把枕头按照原来的模样放好,争取一切都像是没有改变过的模样,至少是暂时骗骗自己也好。而枕头的另一头刚好露出一截翠白,醉柔取过来看了,才想起这是顾景痕给她的那枚扇形玉佩。 “下次见面时便还给他吧。”醉柔心里这样想着,她已经知道了这玉佩背后的故事,如今既然不需要了,还是要早些物归原主的。 姬佐已经是盼了又盼在等醉柔回来,她出去了大半日,眼看着天就又要黑了。姬佐自然是又准备了大桌子的饭菜要招待,如讨好般道:“中午见你喜欢吃甜的,我便命人多备了几样,还缺什么,你尽管说,莫要跟叔叔客气。” 姬佐是个将军,想要展示自己的热情,却总显得有那么点难为情的意思。想来若是姬佐身边有个贤妻,便能帮他处理这样的琐事了。 醉柔依然谦和有礼地坐下,也不拒绝姬佐的热情。刚吃了几口,醉柔见姬佐坐在对面守着自己的模样,便像个妇人在看着自己孩子吃饭,还不住嘴地说:“好吃吗,喜欢哪一样,我再找人多端些过来。” 这些话从一名战功赫赫的大将军口中出来虽然显得小家子气了,可却是醉柔这多年来都未曾听过的窝心之言,她忍不住笑了,摆着手甜甜地说道:“姬叔叔,这些就够了。” “多吃点,多吃点……”似乎姬佐在面对醉柔的时候有些紧张,多半是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去与醉柔拉近关系。 醉柔见此,便也故意起了话头试图缓和气氛,想了想,她好奇道:“叔叔这些年忙着南征北战,好不容易闲下来了,怎么还不为自己觅个良妻,也好早些生个一儿半女的。” 姬佐愣了片刻,颓然道:“当年战事紧,总也闲不下来,到如今已是这把年纪,自己一个人也过得习惯了。再说,战场无情刀剑无眼,就是成了家,也不过是给妻儿徒生担忧罢了。” “叔叔此言差矣,照叔叔这样说,那将士们便是都不能娶妻生子了?若是如此,我爹娘也不曾结合,就不会有我了。”醉柔笑着问道。 姬佐犹豫着,自语般道:“你爹娘,那是不一样的……” “有什么不一样?”醉柔疑惑。 ------------ 048 边关战事乱谁心 姬佐似是想到了什么,他从往日的思绪里抽出神来,一本正经地说:“叔叔膝下没有子嗣,夫人生前又把你托付给我,你要是不嫌弃,叔叔想认你作义女。” 醉柔持着筷子的手抖了一下,叮当的声音在桌上清脆而起,侍女们手忙脚乱地过来看有没有食物溅出来弄脏了醉柔。醉柔匆忙摆了手吩咐丫头们下去,抬眼看着姬佐有些失望的表情。 “姬叔叔,我……” 看醉柔这犹豫的神情,姬佐心下落寞着,想来或许是自己太心急了,毕竟他与醉柔重逢才不过几日,两人还不甚熟悉。 “我愿意的。” 醉柔的声音虽然很轻,但是足够坚定。单不说姬佐的这份诚恳打动了她,醉柔又何尝不想早些与他熟悉起来。 她始终不会忘了自己回来的任务,找不到弱点就成为他的弱点,这是顾景痕教过的。 而对醉柔来说,即使有些戏是假的,她曾经失去过一次,才更懂得,即使是假戏也当真心的去接受去面对,这样到无奈失去的时候,才不会那样后悔和遗憾。 姬佐喜出望外,一时高兴地不知该说些什么,手脚无措地在周遭看了又看,也没找适合当信物的东西。 醉柔笑着起身,站在姬佐身旁行了个大礼,乖巧地唤了一声“义父”。 “好,好,义父定会好好待你,也算对得起你爹娘在天之灵了。”姬佐忙着回应,又说不出什么好听的来,只是字字真心溢于言表。 醉柔重新回位置上坐下,笑着张口道:“当年的事情,记忆里都生疏了,义父跟女儿说说当年与爹娘的往事吧。” 姬佐连连应承,开始还伴着些因激动而引的语无伦次,等话都讲开了,便也越说越起劲。 醉柔坐在姬佐对面,听他绘声绘声的描述声情并茂的表达,不时也被逗得发笑。看得出来,当年姬佐与贺拔空必是极好的兄弟,他对醉柔的母亲也是十分欣赏、赞誉有加的。 “当年爹爹每每回府总是呆不了几日就要重回边关,义父这一次会在皇都逗留多久?”醉柔只当闲聊问着,心里也总要对这次任务的期限有些了解。 “义父已经向朝中告假,便能多陪你一阵子,你现在都成大姑娘了,也不能如当年一般往军营里带了。”姬佐坦言回答。 醉柔越来越相信,姬佐的这份真诚不容置疑,至少待她是如此的。可如果非要给姬佐的真诚安排一个不真诚的理由,难道是为了贺拔家流传下来的酒技? 一连许多日过去,天气也越来越冷了,而姬佐对醉柔的关怀却无比窝心。 醉柔觉得已经没有必要再做些无谓的试探,倒不如早下了决心把事情言明,也免得辜负了姬佐对自己的一番真心爱护。 这一日醉柔亲自端着刚熬好的燕窝来到府宅的书房,姬佐正在读些兵法古卷,见醉柔进来,姬佐依旧热情如往常,直说着这大冷的天,这样的事情吩咐下人做就可以了。 醉柔依旧笑得清甜,她道:“女儿在房中也憋闷得很,过来与义父作陪也是好的。” 姬佐无儿无女,本以为一辈子就这样孤苦的过去了,如今有了醉柔这样贴心又乖巧的义女,心里便觉得老天对他不薄。 醉柔在书房一头坐下,桌上笔墨纸砚都摆着,她便拢起袖管在白纸上煞有其事地书写起来。这样冬寒料峭的时候,父女二人在书房里坐着,一个看书一个写字,自是好不惬意。 姬佐看了许久的书,醉柔便写了许久的字。 合上手里的兵书,姬佐走到书案边,含笑道:“让本将军瞧瞧我的好女儿都写了什么。” 醉柔反应敏捷,用袖子在白纸上方遮着,撅嘴道:“不许看,爹爹说这样东西,任谁都看不得的。” “哦?”姬佐起了兴趣,含着笑将目光从袖子没遮住的地方瞄进去。 醉柔见起效了,便也收了袖子,大方道:“想必义父是知道的,这是爹爹遗下来的宝贝,年头久了,我怕忘却,闲时便就默一回巩固着。” 姬佐这才反应过来,惊诧道:“这是贺拔家的传家技艺?” 醉柔犹豫着,轻轻点头。 见这般,姬佐也不再去多看那纸张,却是抬手点了灯盏,将那书了大半张的纸卷起来,用火烧了。 醉柔惊愕地看着姬佐的举动,只看那纸张逐渐烧成灰烬,姬佐才抬眼对醉柔道:“往后可不能这样大意。我曾听将军说过,这项技艺你祖辈传了许多代,绝不可让旁人知道,更不要说看见了。” 醉柔这才放了心,刚才她书的也不是真正的酒技内容,不过随手默了篇文章而已。而姬佐今日的举动,便足以证明他对贺拔家的酒技根本没有觊觎的心态,醉柔心下觉得歉疚,这般猜忌,又是负了一片真心。 醉柔觉得已经没必要继续试探下去了,况且姬佐整日除了与醉柔一并用膳便是在书房里看书,只有宫里传唤的时候才会匆忙出去一趟。如这样任何事情都光明磊落的人,根本挑不出半点可疑之处来。 她心里犹豫着,是时候择个时机与顾景痕把任务交代了,再将允儿一并带来给姬佐看看。 才太平了没两日,醉柔还没想好怎么开口,九娥却匆匆忙忙地跑来见醉柔了。见她焦急,醉柔问清了缘由,才知道原来是为了顾景痕。 说是边关战事吃紧,西北塞外部族屡屡进犯,那头的大将军又不巧在这个时候病倒了,满朝廷都急着推选一名信任大将军出来。 可眼下正是定安国将才紧缺的时候,且一般有这等重要战事,往往是会派一名皇亲国戚亲自出战,以振人心。 先皇诞下八子一女,大皇子和二皇子早年夭折;三皇子为当今圣上;四皇子镇守西南,只怕是功高震主,打起仗来既不敢败也不敢胜;五皇子和六皇子先后被圣上处死;九皇子罹患失语之症,如今最适合领兵出战的便只剩下排行第七的顾景痕了。 按照顾景痕的意思,他是不想出战的。一来他自认并非帅才,二来他这一去想要再回来就困难了,那么如今好不容易谋来的势力,将全部功亏于溃。 顾景痕就算再没有办法拒绝,也不会亲自差九娥过来求醉柔。只是九娥自己心里不舍得顾景痕走,思来想去实在找不到可以拿主意的人,就当是说说话排解一下心事,她也只想到了醉柔一个。 这等国家大事,醉柔又有什么办法可以解决,况且她心里是巴不得顾景痕可以离开的,边关也好塞外也罢,只要离她越远越好。 九娥见醉柔连想办法的意思都没有,几句话说不通畅,便直接跪了下来,央求道:“小姐,九娥求您了,天下间再找不到一个人,可以做成这件事情了。” 九娥此言刚出,醉柔登时就明白了。想让顾景痕不去很简单,只要他死了、残了,断不会再有人为难他。而皇帝要顾景痕去关外,本意不过是为了振奋将心,如果派去的王爷是个瘫子之类的,这意图就彻底无用了。 天下间神医妙手不少,只不过九娥一时能找到的有这等技艺的只有醉柔一个。 醉柔抬眼看着四下无人,拧着眉心道:“这可是欺君啊。” 九娥点着头,却除了求醉柔出手再无它法,醉柔扶着九娥起来,看她那殷切的模样,不禁问道:“你这般为他,可是心里对他有些情意?” 九娥摇着头,回答:“我不知道情意为何物,我只知道公子是九娥的主子,主子的事情便是九娥的一切,只要公子不愿的,便是我宁死都不肯的。” 醉柔叹了口气,就当是为了那日在姜家水牢里,九娥与顾景痕救她的事情报恩吧。 七王府的密室里,顾景痕坐在一处冷眼瞧着。杯杯盏盏的,和按照醉柔的吩咐需要用到的东西都找来了,醉柔一点一滴地小心勾兑着,足足忙活了大半日。 九娥这便端了食物进来,招呼道:“公子,小姐,先吃些东西垫一垫吧。” 醉柔这边已经完成地差不多了,她持着一杯赤色浑浊的酒走过来,递上顾景痕眼前,道:“这东西你连服三日便会起效,到时脉象虚弱如患不治之症,三日以后请御医就诊,应该就能蒙混过关了。” 醉柔说着便不管顾景痕的回应,她本来就是有些不情愿帮他的。 倒是九娥服侍了醉柔一阵子,清楚醉柔的喜好,带来几样她爱吃的点心。醉柔三两步走过去,取了快点心在嘴里含着,欣赏起顾景痕仰头将那毒药似的东西喝下去。 看着顾景痕因苦涩而拧到一起的五官,醉柔心里好歹才解了些气。 那赤色酒实在太过苦涩,顾景痕不住地咽着口水,才将那味道压了些下去。见这边有食物,顾景痕便也急忙走过来,想在嘴里塞些甜食,应该就不会这般难忍了。 “忘了告诉你,服用这酒,三日之内不可进食,就是连喝水也要尽量省着些,否则药用被排出去,就存不住了。”醉柔拦下顾景痕探过来的手,一本正经地说道。 ------------ 049 一波未平一波起 三天以后,顾景痕上报了自己抱恙在身不能领兵出战边关的事情,朝中自然有门党派质疑声连连。皇帝请诸位御医诊了又诊,御医们只能说,如今顾景痕的情况确实不适宜带兵。 七王府的密室里,顾景痕终于熬过了不能吃喝的几天,正敞开了满足饱腹之感。即使是饿成这般,顾景痕举止间的优雅尊贵却不失分毫,醉柔站在一旁,微笑着对他说恭喜。 顾景痕用一方沾湿的帕子擦着手,抬起头冰冷回应:“这么说,本王应该与你道谢?” 醉柔的笑容又增了个弧度,一副自信满满的模样,“王爷打算怎么谢我?” “本王知道你要说什么,”顾景痕从桌前站起来,走到醉柔身前上下打量几眼,而后转过身去,对九娥吩咐道:“去七里铺盘个卖酒的门面,明日把允少爷一道送过去。” 醉柔没想到顾景痕答应的这样痛快,显然他连她以后的生计也打算好了,只是醉柔并不想再欠他什么,她拒绝道:“王爷只管把内弟还给民女就好,其它的事情便无需费心了。” 顾景痕转过来看着醉柔,依然是那般冰冷桀骜的目光,他道:“这是本王的赏赐,铺子摆在那里你可以不要,但是本王不喜欢欠别人的。” “王爷言重了,这半年来,还要多谢王爷的照顾。”醉柔礼貌回应。 顾景痕抬起一只手掌,示意他心意已定,醉柔再说什么都是无用。低沉的声音再度在密室中回旋,“本王要谢你的,不止今日这一件事,在姜松的水牢里,你也算救过本王一命。” 醉柔一时几乎没想起来,下一刻才反应过来,顾景痕说的是在水牢底她送过的一口气吗。那样的画面醉柔再也不想记起了,最好顾景痕也永远都不要提,带走允儿,过往的一切就算一笔勾销了。 想到此处,醉柔从衣袖中取出那枚扇形玉佩递到顾景痕身前,道:“物归原主。” 顾景痕的目光落在玉佩上,沉默了片刻才伸手去取。曾经日日相对睹物思人的东西,若不是这数月来交给醉柔保管,他或许永远都不知道,纪念像是扎进皮肉的一根刺,越是碰它理它,扎得就越深。 顾景痕把那玉佩握在手里,面无表情地去看醉柔的脸庞,这时才想起来自己似乎从来没有好好的看过他,以平等平和的心态去看她。 四目相对,而后不约而同地绽开释然的微笑。结束了,他们之间不平等不愉快的交往结束了,可是想到这个自以为无比厌恶的人,就要再也见不到的时候,醉柔还是生了短暂的不舍。 不管怎么样,顾景痕帮了她一个大忙,帮助她在最短的时间里,完成了离开醉生阁的愿望,尽管这其中有些意外的波动。 “对了,”醉柔开口打破短暂的沉默,“我这几日好好想了想,你这三日就算进食,对药力应该也没什么影响的。”醉柔忍着笑把话说完,想到顾景痕因自己的随口胡言饿了三天,心里就又出了口恶气。 当初顾景痕在宁王府试探她的仇,多少也算报了。 顾景痕自然听得出来这是醉柔耍的小把戏,登时就换了个严厉的眼神,满心的愤怒却也忍着没有发作。 “后会无期。”醉柔微笑着许下了她对顾景痕最后的愿望,她以为只要再也不见眼前这个人,她的生活就可以永远平静下去。 顾景痕没有回应,凭他的骄傲也不应该有回应,在他眼里看来,他放弃利用醉柔,是对她的赦免和赏赐,他不需要与工具告别。 醉柔满心欢喜的回到将军府,没有理由不欢喜的,过去的总会过去,既然如此,何必过多纠结呢。 再见到姬佐时,便是醉柔准备向他辞行的时候。醉柔考虑来去,总是要把允儿的事情交代一下,毕竟姬佐这般真心待她,这一点点的欺骗也会过意不去。 而姬佐的面色却有些沉重,醉柔暂没有开口,先关切着问了一句。 姬佐叹着气,似乎是在思索什么,半晌他才道:“好女儿,你我才短短相聚几日,眼下却又要分别了。” 醉柔心里一紧,难不成姬佐已经知道她的心意了? 醉柔没有开口,只听姬佐继续把话说完,他说:“西北战事紧张,七王爷抱恙辞去大将军一职,圣上命我暂代,这一去少说又是一年半载。” “怎么会这样……”醉柔低头自语,姬佐便以为是在对他讲话,随口安慰着:“保家卫国本就是义父的职责,只是有些放心不下你。” 醉柔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表情,只能抬脸勉强笑着,心里想来,若不是自己帮了顾景痕,就不会有现在的局面了。木已成舟,醉柔再不能改变什么,也没有必要去改变,本来她就是辞行来的,既然是要分别,谁先走一步也没什么不同。 “义父不必挂心,女儿自会照顾好自己,瞧这多年下来,不也是好好的吗?”醉柔乖巧地安慰,到嘴边的话便暂且忘记了。 “十日之后便是动身之期,义父眼下却还有一桩心事未了。”姬佐犹豫半晌道。 顺着姬佐的话,醉柔自然是要问问他有何心事,自己若是有能力的话,定是要帮他了却。姬佐笑得和善,他吩咐醉柔坐下,又是犹豫来去组织着辞令,“上次来见你的那位公子,我见他气度不凡,你二人?” 看来姬佐是想操心自己的私事,醉柔没等他说完,便坚定地打断:“那公子当真只是朋友而已。” 姬佐这便也放心了,他笑着道:“这便好,义父此去不知何时能归,若是能见你觅得良婿,有人能替我照顾你,我就真的放心了。” 醉柔不好意思地笑笑,并不想回答什么,说起照顾,姜子欢的脸便不自觉的浮现。 清了清嗓子,姬佐终于决定把要说的一口气说完,他道:“既然你没有心上人,义父便自作主张了。” “义父这话是什么意思?”醉柔疑惑。 “当今太子殿下已至及冠之年,左右尚无姬妾侍奉,圣上适才下旨要在臣女将后中挑选一位品行贤德的,嫁作太子妃。朝臣家中有女待字闺中的不多,且太子殿下俊逸倜傥一表人才,日前我已经将你的名字报上去了。” 什么!醉柔握在手里的茶盏叮然落地,顾不得处理自己被热水烫得发红的手掌,她心急而略有恼怒道:“义父怎么可以这样随意安排我的事情!” 醉柔没想到自己的人生又再一次被人编排了,而这次是一个更大更可怖的牢笼。她甚至开始怀疑,这一切都是姬佐预谋好的,他之所以对自己这样好,难道就是为了把自己送进宫里,好巴结上太子殿下吗? “你……你不愿意?”姬佐有些意外,脸色焦急道。 醉柔觉得自己有些过于激动了,但她不愿接受这份编排的心是坚决的。读诗书看戏文,醉柔对深宫的印象从来就不美好,那方死气沉沉的花园,不要说没有想过,就是刀架子脖子上,她也绝对不肯迈进去的。 男子始终不能彻底的明白女子的心意,她不要荣华富贵不要万人尊崇,她想要的只是一个如姜子欢那般真心待她护她的人,即使那个人能力微薄,即使他时常有心无力。 花儿开得再艳又怎样,没有那片只属于自己的绿叶,又怎能算得上独一无二。 没错,她只要独一无二,就像父亲对待娘亲那般,一辈子一颗心,就只有一个女人。 可是那视她如珍宝的人已经不再了,是她辜负了,是她用阴谋和欺骗亲手割断了他的咽喉。那纸休书她一直带着,就算她不是洛瑶,可是在醉柔心里,除了姜子欢不应该再住进什么人了。 “是因为姜子欢?”姬佐的声音很轻,只怕再次刺伤了醉柔。 “不是!”醉柔下意识的否定,连自己都吓了一跳,不是么?真的不是么? 醉柔乱了,她不管是什么原因什么理由,总之她不要!她不要迈进九重宫阙,俗世眼中的天堂,爱情与年华的坟场。 “义父错了,你莫要生气。”姬佐见醉柔反应激动,便也自责起来,不曾与女子过多交流的他,只以为对女人来说,荣华富贵就是安身立命的所在。而皇宫里,有金漆的屋子玉雕的瓦,有万人仰慕的尊崇。 “名字递上去是取不回来了,你若真的不肯进宫,也不是没有办法。”姬佐从旁悄声提醒着,他是真的很在意醉柔,生怕再说错了什么惹她不快。 醉柔见姬佐这小心翼翼的模样,心想他或许本也只是好意,刚才自己那般想是有些错怪他了。按捺了恼怒的心情,醉柔也觉得自己一时太过激动,既然是选妃,那选不选得上便是另一回事了。 “明日皇上和太后要见一见选太子妃的小姐们,都是名门出身,样貌品行必是差不到哪里去的。你只需表现得差强人意,应是不会被选上的。这件事情,是义父给你添麻烦了。” ------------ 050 君子一怒为红颜 醉柔生平第一次走过那道世人向往的赤红宫门,传说皇宫的红是用血染成的,日头长了鲜红就变成令人生畏的暗红。在这里,每一年都有艳如落英的女子带着满心期盼走来,她们幻想着可以俘获天下间最有资本风流和薄情的男子,于是韶华老去,落英熬成了泥浆,千百年来,心愿达成者寥寥无几。 醉柔自认没有那样本事,在一众精心装扮过的小姐中,她似乎是最不起眼的那一个。可偏偏红花太多太腻,质朴的绿叶才显得格外清新。 得见天颜不是那么令人紧张的事情,至少对醉柔不是,因为她并没有对他们有任何期盼。 即使在这一刻,她还是相信,她的命运是握在自己手中的。 那个最风流的男子高高在上,臃肿装扮下青春不再的太后,一脸庄重平和。醉柔与众高官家的小姐们隔着几丈距离向他们跪拜,整齐的声音化作一连串清丽的吟唱:“愿皇上天福永享,太后福寿安康。” 太后喜欢看这些花儿一样的笑脸,就好像是看到当年自己初入宫闱时的青涩。走过后宫的刀光剑影,她是唯一的赢家,年华老去,剩下的唯有这份淡定从容。 君主顾沧流也喜欢这些花儿一样的笑脸,他喜欢用这些不染纤尘的青春来彰显他身为帝王的尊贵。榨干她们的年华,成就他的荒淫无为,后宫与他而言,就是一座庞大的私人妓院。 今天是为皇帝的长子顾星沉挑选妃妾,顾沧流与太后传阅了这些女子的生平家世,便逐一挑着问话。 小姐们多是调教过的,回答起来自是落落大方而又小心谨慎,除了音色语调略有不同,说起话来便是同一个腔调,就好像她们长得是同一颗脑子一般。 醉柔自然也不敢怠慢了,她虽然不想被选上,但也不能太显出格开罪了天下间最不能得罪的人。恭恭敬敬地行礼之后,她便跪在地上,等着上头二位问话。 “这卷上说,你是姬将军家的女儿,可朕听说,姬将军并无妾侍子嗣,你作何解释?”顾沧流沉着嗓子,摆出一副极稳重的模样问。 “民女实为罪臣贺拔空之女,是姬将军不嫌,将民女收做义女。”醉柔低着头回答。 “你就是前阵子协助姬将军擒拿罪臣姜松的女子?”顾沧流复而问道。 醉柔点头,“正是民女。” 顾沧流与太后相视一眼,两人似乎同时做了些决定,而后他道:“听闻你为了接近姜松父子,曾乔装身份,与姜松之子做过一段时日夫妻?” 看来有些事情只要发生过,是怎么都不能回避的,不论走到哪里都要有人拿出来提一提。醉柔沉了脸色,依旧是老老实实的承认了,她心里猜想着,如自己这般有过不清不白过往的,无论如何是不可能被选上太子妃的。 果不出醉柔所料,顾沧流说醉柔生平颠沛,不宜做太子妃。醉柔闻言,这才抬起头来微微一笑,向顾沧流和太后告身。 偏巧不巧,就这莞尔一笑,令顾沧流这老色鬼起了兴趣。醉柔的生母为塞外族人,容貌自然有股外族女子特有的风情。醉柔虽然与母亲长得颇相像,但却失了那份异域风情,只有在这样抬首一瞬时,才会显露出来。 顾沧流生性荒淫,最喜欢各色各样的女子,只是这些年与边关战争连连,塞外已经不会再进贡美女供他玩乐。顾沧流对这一点始终有些遗憾,这又想起来当年贺拔空娶妻的事情曾经轰动一时,便是因为他娶的是位塞外俘虏。 这么说来,醉柔也是有些外族血统了。只这一点就足以在顾沧流心里留下惦记,顾沧流当时并没有说什么,吩咐了小姐们各自回府,顾沧流第二天就特意把姬佐召进宫里。 这天姬佐还没有回来,醉柔在房里收拾行囊,心想还是早些离开这里为妙,宅门里头是非多,还不如在醉生阁里活得自在。 而大名鼎鼎的七王爷却不请自来了。下人本说将军不在家,要回了王爷,而后请将军亲自登门拜访,顾景痕便是话都懒得多说,带着九娥直接朝醉柔居的地方寻过去。 听敲门的动静急躁,醉柔心下嘀咕着不会又出了什么大事,而开门的一瞬,便觉得没有什么大事比眼前的情况更悲惨了。 说好了后会无期,顾景痕怎么又出现了。 醉柔没好气的请顾景痕进门,转身打算接着去忙活自己的事。九娥匆匆关了房门,顾景痕随便择了一处坐下,板着山壁一样的脸,拧着眉心问:“你这些天都做了些什么!” 醉柔蓦然转过身来,不管她现在做什么,总是已经碍不到顾景痕的事了。醉柔看着他,耐着性子道:“王爷突然造访,就是要问民女这些闲事?” “民女?”顾景痕一声冷笑,换了副嘲风的神采,幽幽地道:“只怕再过几天,你就该自称本宫了。” “什么意思?”醉柔完全听不懂顾景痕在说什么。 顾景痕摆弄着指缝的扳指,自顾道:“昨日皇兄跟我说了你进宫选太子妃的事情,本王怎么不知道,你何时这样喜欢攀高枝了?” 醉柔不想跟顾景痕解释那么多,毫不客气地说:“你有话直说。” “看来你还不知道,太子妃你是没选上,不过皇上看上你了,刚好要把迎你进宫和册封的事情交由我来办。”顾景痕话罢便抬起头来直视醉柔的眼睛,一副在劫难逃的模样。 “不可能!”醉柔当然不愿相信顾景痕的话,她刚刚从太子妃的危机里跳出来,怎么可能发生这样喜剧的事情。 顾景痕冷笑着站起来,他走到醉柔身旁,看着她忧虑的神情,不屑地说着:“还有什么不可能,皇兄连封号都为你拟好了,玉宸妃。” 如一记闷雷打下来,醉柔瞬间空白了思绪,只能念念道:“不可能,不会的……” 醉柔边走边退,为什么总有这样多想不到的结局在等着她,为什么她自认为明明可以掌握的事情,每每都要发生这种意料之外却无可反抗的变故。 顾景痕冷冷地看着醉柔,看着她惊慌无措的模样,心里越积越厚的愤怒变成一声声讥讽之词,他说:“你现在这样的反应,是喜出望外还是受宠若惊?” 看着顾景痕的嘴脸,醉柔真是恨不得甩他一个巴掌,只是她不敢,她还剩下一些理智用来权衡地位尊卑。 “够了!你来这里就是说风凉话的吗,那么请你说完马上离开。不管是太子妃也好皇妃也罢,你的野心和企图我绝不会向任何人提起,我只当从来不曾认识过你,我们已经没有关系了,你也没有必要再管我。”醉柔说着声音便越来越低,她不理解顾景痕在得知消息之后,第一时间来找她的目的,她只是觉得自己需要静下来,她不想再听那些针扎一般的话语。 “哼!”顾景痕甩下一个鼻音就走了,醉柔从来没有见他这样激动过,就好像魔障了。 或许就连顾景痕自己都不清楚他迫不及待见醉柔的原因,但是九娥明白。这分明是五年前的事情再次上演,而最巧合的是,当时宁雪扇的封号,也正是“玉宸妃”。 顾景痕的愤怒并不是针对醉柔,只是他积压了多年的怨恨,终于找到途径发泄。 顾景痕回到王府之后,便把自己关了起来,任九娥或者宁初雨怎么劝都不愿与人相见。而另一边的醉柔也独自坐在房中,姬佐多番劝说,也没有起到半分效用。 两个倔强的人,在不同的地方做着同样偏执的事情。他们只是想要躲起来,躲避旁人,更是躲避自己,好像只要什么都看不到听不到,就可以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好像只要闭上眼睛睡一觉,之后的一切都会按照理想的轨迹去发展。 任谁都知道,被皇帝看重了,除了死哪里还有办法逃得掉。 是啊,或许真的只有死了。醉柔这样想着,便解开了窗沿上的长幔。她站在一方小凳上,把长幔的一头穿过顶上横梁,又在底下轻轻地打了个死结。 做着这一切的时候,她的脸上是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就像是守着阳光修剪花枝,弹着曲子静静吟唱。 姬佐在外面看到醉柔站上凳子又抛甩长幔的身影,叫了几声门里不应,便急忙与下人们一起,生生撞开了被醉柔反扣住的房门。 醉柔坐在长幔结成的秋千上摇晃着,看向姬佐的目光里没有波澜。 姬佐急坏了,他还以为醉柔是要悬梁自尽,生怕自己晚进来一秒钟,就失去了眼下生命里最重要的人。醉柔看他急得那番模样,不由得嗤笑出声,幽幽地开口解释:“这床幔刚好够长,我便结了个秋千耍。” 醉柔摇晃着,守着门外的阳光笑起来。 就为了这点小事,她怎么可能寻短见呢,连苏妈妈都教过的道理,活着才是最好的,只要活着,就没有拐不过的弯、过不去的砍。 只要活着,命运就还在自己手中。 ------------ 051 树欲静而风不止 顾景痕把自己关了大半日之后,九娥去醉生阁找来甘心,甘心拎着两坛老酒大步跨进顾景痕关自己的房间。 在王府里,如果顾景痕要闭门不见,任何人都没有胆量擅闯,甘心这次可谓是鼓足了勇气。可他知道了事情的原委,按照苏妈妈的意思,这件事情必须要管。 甘心也不明白,自己那唯利是图的母亲,怎么突然就开始对醉柔这样关心了,想来多半是因为醉柔身份特别,她心里头不愿开罪了而已。 “喂,兄弟。”甘心用拳头去捶打顾景痕的肩膀,顾景痕端坐着身子纹丝不动,一只拳头紧紧握着,其中应该是有什么东西。 甘心拆了酒封头,自己先灌了一口,而后推到顾景痕面前,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顾景痕倒不是在犹豫,就好像刚发现甘心出现在自己眼前,招呼也没打一声,单手持起酒壶就喝开了。甘心挑着眉毛,看顾景痕这般能吃能喝的,应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任谁还没个烦心时候懒得说话,这些女人就爱大惊小怪。 两个人喝了半天酒,其间甘心说了几句话,看顾景痕没有要回应的意思,便也讪讪地闭了嘴。直到带进来的酒喝完了,甘心倒过来摇着空酒壶,问顾景痕道:“你这王府里就没点传世佳酿之类,拿出来让兄弟尝尝。” 顾景痕喝了酒,心情才舒畅了许多,这会也乐意开口说话了,他道:“有种酒叫千金买醉,好酒。” 甘心瞧着顾景痕,人心情不好的时候,喝酒最容易上头,人说酒不醉人人自醉,多半就是这个意思。甘心拍拍顾景痕的肩膀,说道:“那不是本少爷请你喝的吗?” 顾景痕眯着眼睛想了半晌,突然反应过来,指着甘心道:“对,对,是你请本王喝的。”顾景痕说着四下看了两眼,惊奇道:“既知本王喜欢,你怎么不取些来。” 甘心见时机差不多了,装作为难的模样回答:“只可惜,那酿酒的不在,怕是往后咱们都喝不上那样的美酒咯。” 顾景痕便也听懂了甘心的意思,似笑非笑道:“不提,不提,那毛丫头就要进宫了,玉宸妃。”说着顾景痕又两手抱拳拱在身前,打趣似地高呼:“玉宸妃,千岁千岁……” 顾景痕的话音尚未落尽,便有叮然一个声响,如翠珠落地又似碎玉之声。 顾景痕滞了一个瞬间,而后蓦然地摊开自己之前一直握住的手掌,藏在里面的事物已经滑落,只留一片扇形的印记。低下头来,顾景痕看着碎裂的玉佩,怅然微笑。 他没有醉,他当然不会醉,不过是想给自己一个沮丧的理由,却失手摔碎了最珍爱的东西。 断裂的玉佩躺在地上,顾景痕并没有低头去捡,笑容逐渐凝结,顾景痕抬起头来面对甘心,恢复了往日不可一世的神采,他说:“你们都希望我能帮她,我为什么要帮她?” “你一直留着这玉佩,是因为怀念还是愧疚?”甘心俯身把碎成两片的玉佩捡起来重新放进顾景痕的手心,反问道。 顾景痕却没有接,手掌倾斜着,便任由碎片滑落到桌上。自语一般顾景痕道:“是后悔,当初明明有机会可以阻止那一切,我却没有。” 关于这玉佩的由来甘心也是后来才听顾景痕提起的,似乎是在宁雪扇病死深宫之后,顾景痕性情大变,从翩阡少年变作表面的花花公子,内心却更加阴冷。他的那些姬妾,除了宁初雨以外,其它的被顾景痕娶进来的原因,都是因为多少与宁雪扇有相似之处。比如醉生阁的姚儿,便是因为笑容似宁雪扇的清甜。 而醉柔和宁雪扇的相似在于,如果没有顾景痕的推波助澜,这一切都不会发生。当年若不是顾景痕画了那幅人像被顾沧流看到,宁雪扇不会被强招入宫。而眼下,若不是顾景痕在人海里挖出醉柔逼她给自己做事,她也不会阴错阳差迈进宫闱。 或许寻常百姓会以为嫁入天家是无上荣耀,但身在皇城里的顾景痕明白,天家是用尸骨亡魂堆砌的帝王冢。在这里快乐是一件很苍凉的事情,不论任何人的快乐总是需要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 虽然是不同的人,却是同样的事情再度上演,顾景痕曾经想过,如果再给他一次重来的机会,他会不会阻止宁雪扇的悲剧。可如果终究是如果,顾景痕推算了许多次,也不会有任何人任何事来告诉他答案。 所以这一次顾景痕要试,他想知道如果尽过力,他究竟有没有本事去阻止这件事情发生。 “你去姬佐那边看着,别让那丫头跑了,本王要进宫一趟。”顾景痕说着就站起身来理了理自己的衣裳,而后走进门外已经下起浓雾的傍晚。 其实顾景痕是很了解醉柔的,他一点都不认为醉柔有寻死觅活的可能,如果在所有人都没有办法帮她的情况下,她一定会想办法先逃开一阵子。 甘心到达将军府的时候,醉柔已经收拾好了行囊,与姬佐研究着先去什么地方避一避。姬佐对醉柔甚是疼爱,即便是扣上了欺君的罪名,只要醉柔不愿意,他也断不会答应把自己视如己出的干女儿往火坑里推。 甘心笑着劝说,反正距离册封还有几天时间,不如再等等转机。 醉柔不知道甘心说的转机是什么,看他故弄玄虚的模样,自己心里却踏实了许多。醉柔突然发现,在自己遇到麻烦的时候,其实身边有这么多人在关心自己。 顾景痕进宫以后探过顾沧流的口风,看他对醉柔确实是有些兴趣,只劝说是没有用处的。顾景痕无奈之下只能谎称自己在宫外已与醉柔相熟,二人两情相悦,望皇兄成全。 顾沧流大吃一惊,若是如此的话,姬佐怎么还会让醉柔来选太子妃。两人商榷来去,最后便莫名的给姬佐安了个想借醉柔与皇家攀亲戚的罪名,只是现在将才紧缺,顾沧流不能处置姬佐,思量来去,便干脆把这个烂摊子推给顾景痕,当即就下了一道圣旨,要顾景痕与醉柔即刻完婚。 事情也出了顾景痕的意料,他本只是想把醉柔进宫的事情挡下来,却不料最终是这样的结果。 当日顾景痕便带着圣旨来姬佐府上提亲了,醉柔得知消息之后闭门不出,直跟甘心说,若是一定要自己出嫁,便不如真的死了算了。 好在姬佐对这门婚事也不赞同,只是圣旨在前,他身为臣子不可抗婚。 顾景痕对姬佐倒是更加怀疑了,他既然希望给醉柔觅个归宿,无论是进宫嫁给太子还是皇上,与他这王爷的身份比起来,也差不了多少。 眼下木已成舟,他与醉柔的婚事是无可避免了,若是不娶自己还要背个欺君的罪名。顾景痕再次硬闯了醉柔的闺房,把其中利害向她说了一番。 醉柔便是宁死不从的,这些日子以来,她一心只愿与顾景痕越远越好,却不料现在是怎么都牵扯不开了。顾景痕只能讽刺着说,反正醉柔已经嫁过一次,也不多这一次。奉旨成婚之后,等风声过去了,大不了顾景痕也再休她一回,他二人便算是彻底两清了。 顾景痕的话道理是不错的,可醉柔的心里始终还有一道坎过不去,她总是有一种预感,这桩婚事一旦答应了,想要抽身却并没有顾景痕说的那么容易。 醉柔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眼前的顾景痕轮廓分明,那般自信凛然的姿态,若是换了寻常女子,应该是无法抗拒的吧。而她为自己找了那么多抗拒的理由,他的可怕他的霸道,他的无情他的野心。 这一切,不能给她带来一丝一毫的安全感。无时无刻,她不是在怀念的,怀念那个瘦弱的身子,那个忧愁又纯净的少年,曾只为她奋不顾身的一切。 姬佐这时候走了进来,他似乎能看出醉柔的不情愿,而他自己又何尝愿意接受这门婚事。 姬佐走到顾景痕面前,恭敬有礼拱手道:“王爷今日为小女解围,姬佐感恩于心,只是这门亲事多有不妥,末将即刻进宫面见圣上,请圣上收回成命。” 姬佐虽然字字谦和,但其坚定心意溢于言表,顾景痕冷眼看过来,举重若轻道:“还请姬将军明示,这婚事有何不妥之处?” “姬佐一介匹夫,言语间若有冒犯,还请王爷见谅。末将以为皇家规矩繁多,小女脾性刚烈,恐多惹是非,扰了府上清净。”姬佐谨言。 顾景痕随之轻笑,道:“听说姬将军本有意让贺拔姑娘进选太子妃,莫非我王府里的规矩会比宫里还多?还是说,姬将军看不上本王的身份?” “末将不敢……实在是……” “好了,”顾景痕打断姬佐的话,扫了醉柔一眼,又道:“看来姬将军对你这位义女当真是爱护有加,婚姻之事谨慎一些自是当然。”顾景痕看着姬佐小心翼翼的态度,随后又对九娥吩咐道:“你先带贺拔姑娘出去,本王有些话要单独与姬将军商谈。” ------------ 052 二嫁王妃不侍寝 “姑娘,别担心,公子答应的事情,一定会做到的。”门外,九娥对一言不发的醉柔说。 醉柔蓦地去看九娥的脸,她心里是喜欢九娥的,这样乖顺正直的女子,不似顾景痕的冷漠,英姿飒爽下是一颗温软善良的心。这样的九娥,为什么会对顾景痕这般忠诚呢。 “你很相信你家王爷?”醉柔面无表情的问着,她不知道顾景痕与姬佐会说些什么,只是心里明白,那两个男人正在商议自己的命运。可是自己的命运,为什么总是在别人手中。 九娥浅笑,想了想,才道:“不是我相信,而是公子许诺过的事情确实从未食言过,虽然他不会轻易许诺什么。”九娥说着停顿下来,见醉柔没有反应,忽而低声带着些落寞道:“九娥能感觉到,公子对姑娘是有些特别的。” 特别?醉柔不知道九娥说的特别究竟是什么意思,转而想来,即使对她特别,也不过是因为她有些用处吧。 可惜她的命运始终是不由自己控制的,当初被迫嫁给姜子欢是如此,现在被皇帝赐婚又是如此。再也不是当初的小小醉生阁,过去她并没有想过,原来这世上比苏妈妈难对付的人多了去了,离了那方小天地,她似乎背负了许多,却越来越感到渺小。 顾景痕出来的时候,对醉柔淡然一笑,其中的意味深长醉柔并不懂得。她面无表情的看着他,争取让自己每一个细小的举动,都表达出对顾景痕的抗拒,这是她唯一自欺欺人的办法了。 “这件事情就这么定了,将军不多时便要出兵关外,本王本不想仓促,眼下只能委屈贺拔小姐了,聘礼下到,三日之后本王便来迎亲。”顾景痕自信满满,很显然他已经说服姬佐了。 姬佐面上疑似担忧的神色,在注意到醉柔时渐渐平复,他们似乎是商量好了什么,有些事情要对醉柔缄默到底。可现在的醉柔一心被婚事乱着,哪有心思去观察这些微妙的细节,醉柔感觉有个噩梦在吸引她,一步步沦陷进入无边的黑暗,她却并没有尽力去反抗。 矛盾很多,但是在一纸圣旨面前,也变得没那么复杂。 或者她可以逃的,逃去哪里,带着允儿吗? 没有办法那就接受吧,带着对顾景痕仅有的一点点期望,接受吧。 一旦选择了接受,等待未知情节发生的日子里,人就特别容易变得浑浑噩噩。醉柔觉得这两日过的飞快,好像自己什么都没来得及想、没来得及做,时间就这样平白流失了。 染血的休书,醉柔看了一遍又一遍,姜子欢隽秀的笔迹,为她留下最后的温存。有时候醉柔在想,如果姜子欢没有这么好,如果当初选择了拥抱,或许一切就不一样了吧。 在那个烈火绽放的节点,姜子欢停下了,留她独自去面对纷扰,也留她继续被命运摆布。 “你爱过他吗,你爱过姜子欢吗?”一个声音总在心底幽幽相问,似不需要回答的,不过是一声怨念,一个提醒。 出嫁前,姬佐如慈父般叮咛祝福,踽踽独行多年的他,已经把醉柔当做自己唯一的最重要的亲人。姬佐将一枚血红玉镯套在醉柔手腕,说这是醉柔的娘亲留下的东西,名叫月缺。 月缺,一个凄艳的名字,醉柔在那红玉镯身深深看了一眼,仿佛宅门飘雪,圆月下女子身着单薄红衣翩翩而舞,暗了星辰,涣了月光。 匆忙修剪过的枯枝,挂了彩灯红帐,最冷的季节还没有来,口中已能呼出寒气,手和脚都是冰冷的。 下人们服侍着醉柔穿戴,月婵拉着她的冰凉的手,细声道:“瞧这紧张的,我取个暖炉来给你煨着。” 月婵说着就要转身,醉柔一把拉着她,摇头道:“不用了,有些东西始终是煨不暖的。” “大喜的日子,哪里说得这般凄冷言语。你一直是最会照顾自己的,到了那边,也莫要亏待自个儿。”月婵握着醉柔的手,柔软又暖和。 自从姜松不在之后,月婵在醉生阁的日子也更好过了。听说是有个大商家的亲戚把她包下了,平日里偶尔出去跳跳舞,便也不用再委身侍客。 “瞧着你今日里气色不错,是遇着什么好事了?”醉柔抹去那些不该有的低落情绪,笑着问月婵。 月婵脸颊微红,犹豫了半晌才道:“你我姐妹这般,我也不瞒着你,现在有位公子,待我极好。” “是要为你赎身了吗?”醉柔关切道,她心里替月婵高兴着,烟花巷里的女人等的便是这么一天,若是能遇到名公子而不是老爷,那便最好不过。 月婵却是摇了摇头,但神情依旧快活,她道:“他只是瞧我身在风尘,有些怜惜,便给了苏妈妈些银两,不许我出去侍客。倒是平日里忙得很,也只是偶尔过来看看,说说话就又走了。” “瞧你这模样,是很希望人家多呆一会子的?”醉柔见月婵羞红着脸,又故意打趣着。 月婵更不好意思了,轻轻低着头,似是在思索什么,许久之后,悄声道:“我想,我是喜欢他的。” 醉柔没想到平日里温顺柔弱的月婵会主动说出这样的话来,其实仔细想来,她与月婵表面看来一个刚烈一个温柔,其实月婵却比她更有勇气面对自己。如当初,月婵想杀姜松就什么都不想的动了手,现在面对喜欢的人,也敢于承认。 而醉柔,似乎总在犹犹豫豫,总是为自己找些身不由己的理由。醉柔本以为自己是无欲无求的,可这样比较下来,她才发现,自己是比月婵贪心,总是在期待些两全的结果。 喜欢一个人便是给了他伤害自己的机会,醉柔虽然不由得有些为月婵担忧,但心里还是满心的祝福。月婵虽然出身差了些,可生得这般闭月羞花的容貌,即是得到哪家公子倾心,也绝对是情理之中的。 聊些琐碎,醉柔就再一次被一身的红艳喜气包裹住了,醉柔在心里跟自己打趣,反正是第二次出嫁,也不必那般紧张了。醉柔今日没有把姜子欢的休书带在身上,她总感觉那里面锁着他的灵魂,醉柔不忍心让他看到今天的这一幕。 喜轿是普通的喜轿,自然不必担心再有千金辇中那样的乌龙,可身在喜轿之中,她却还是不禁想起了那一幕。醉柔在心里担忧,顾景痕那样放荡于男欢女爱的人,真的不会对自己做什么吗。 高头大马上,顾景痕面色紧然,没有接新人的喜气,即使九娥也猜不出他会想些什么。 因为是奉旨成婚,醉柔自然是要从正门抬进去的,拜堂时,便有几名王府里的姬妾碎语。又来一个分宠的,且分量还这样足,她们自是心有不甘的。 “这女子先前来过咱们王府,我正巧瞧见,也不过那般姿色,还不如我呢。” “你啊,还真是瞧得起自己。人家可是正门里抬进来的,没记错的话,你进王府的时候连个像样的排场都没有呢。” “哎哟,你们两个就别争了,这奉旨成婚分量可是足得很,咱们王府里,从正门抬进来的,也就只有初雨姐姐一个。”说话的这个是姬妾里样貌最好的,名叫居子娴,出身官宦世家,王府的姬妾里,除了宁初雪就属她最嚣张。 宁初雪在一旁听到,白了几名姬妾一眼,面色从容且严肃,训话道:“你们几个碎嘴子,平日里拌拌嘴也就算了,若是传到王爷耳朵里,等着好受的。” “初雨姐姐,王爷这么多年来还没立个正妻,这又是皇上赐婚的,您可不能纵了她。”居子娴从旁挑唆着,可这话却偏偏说的不太好听,虽然王爷没发话,府里哪一个不是把宁初雪做当家夫人奉着。 宁初雨倒是没太大的反应,脸色依旧淡然得很,只笑笑道:“王爷喜欢安生的,你们几个平日少些是非就好,旁的事情少关心些。” ※※※ 洞房布置得很讲究,喜而不俗,处处彰显皇家的庄重,各色锦被一层层在床上摞着,边边角角的摆设淡雅古朴,这里以后就是醉柔的房间了。 醉柔坐在床边,心里忐忑着,顾景痕还没有进房,她便觉得周围的空气好像被抽干了一般。眼前的盖头碍事的很,不等顾景痕到来,醉柔索性自己揭了盖头,心下说些莫名其妙的言语,平复心情。 顾景痕过来的时候,已经喝得半醉,两颊微微熏红,眉眼似笑非笑。 醉柔端了茶盏递到顾景痕面前,为了掩饰紧张,她故意把每一句话都说的很简短。 “先喝了它。” “什么东西?”顾景痕凑在杯沿上嗅着,想是因为喝醉了,举止看上去有些孩子气。 “醒酒的。”醉柔爽快回答。 顾景痕对眼前的杯盏闷闷地出了口长气,却始终没有动手去接过来。醉柔在一旁立着,有些手足无措的感觉。她想这若换了是姜子欢,她必然是什么都不用犹豫,撬开对方的嘴巴往里面灌了。可是面对顾景痕,她不敢。 顾景痕忽地笑了,边笑着边抬手去接,或许是太过紧张,顾景痕刚抬手过去,醉柔就匆匆忙忙地松了手。 “乒乓”一声,杯盏落地,瓷片碎开,惊得醉柔下意识想要动手去捡。 ------------ 053 一张床,两个人 “害怕?”顾景痕倒是完全没被打翻的茶水惊住,他坐在床边,挂着笑容看她。 醉柔没有说话,似乎是在顾景痕面前她已经装不来淡然,怎么装都是会被他看穿的。就好像望尘莫及的仰望,虽然醉柔站着他是坐着,却好像一个在天一个在地。 这种卑微的感觉,于往日的醉柔是不应该有的,或许她只是知道,自己现在身处顾景痕的宅子里,想要以后过得平稳踏实,还是收敛些比较好。 “醒酒茶,”顾景痕轻笑一声,道:“本王喝醉了,你应该知道会发生什么。” 这是在暗示、威胁或者恐吓?醉生阁里长大的她,自然知道男人喝多的时候,容易做什么。她不看顾景痕,现在最好的办法,还是距离这个危险的人越远越好。 醉柔这样想着,便转了身准备走开,那怕是一步,只要不在他伸手可及的范围里就好。 可是手还是被拉住了,霸道的不由分说的拉扯,她被引向他的身边。“放了我,求求你,放了我。”她在心里默默祈求,当意识清醒的时候,自己已经躺在松软的枕头上,而那个危险如炸弹一般的男子,撑着手臂在看她。 “逃不掉了。”像是一种挑衅,又好像完全洞穿了她的心思,顾景痕脸上的笑容逐渐淡去,目光里的骄傲,是面对到手猎物的炫耀。 她没有挣扎,似乎始终是无用的,自相识那一刻起,她就已经逃不掉了。不论是力气、权势、地位或者勇气,她没有一丝一毫的能力去与他对抗。 于是顾景痕褪下她肩上的衣襟,没有其余的动作,温厚的手掌从肩头探过去,抚摩她左肩后那枚似鸾似凤的刺青。 “告诉我它的由来。”顾景痕的手指在醉柔肩后抚摩,每一次触碰都令她浑身似战栗般拘束着。 这刺青是自小就有的,这是除了血液之外,父母唯一给她留下的任何人都抢不走的痕迹。 醉柔别过脸去,她不想回答顾景痕,低沉着嗓音道:“要做什么就尽管动手,不必这般废话了。” 顾景痕是真的醉了,他的笑容很模糊。 一张床,两个人。 身为一个男人,面对这样一名尚有几分姿色的女子,他没有理由不下手,何况一个人他认为有趣的女人。 那硬朗的轮廓埋下,当醉柔闭上眼睛认定自己已经在劫难逃的时候,两片冰冷断玉落下,滑进醉柔无力的手心。正是那枚“雪扇”,顾景痕心心念念多年的宁雪扇。 顾景痕迟疑了,似一盆冷水熄灭了昏昏沉沉的欲望,他忽的坐起身来,拢了拢暗红喜服的领子,“早点休息,明日一早随我进宫向皇上谢恩。” 顾景痕走了,明明是化险为夷却有些莫名的失落。醉柔坐起身来,看着手中的断玉,而后轻轻把它们握在手中。 或许顾景痕也是希望找出一个替代,减轻多年来这份感情带给自己的束缚和自责,而醉柔更明白的是,有些人正是因为走得彻底,才变得尤为刻骨铭心。 想是怕醉柔初入王府不习惯,一早是九娥亲自来服侍醉柔起床的。醉柔自认没有个完整的小姐命,也不需要有人服侍,但是九娥能来,她还是感觉很开心。 “怎么穿得这样素?”九娥见醉柔换好了衣裳,禁不住说了一句。她今日又是一身男装,应是要随着进宫,男装打扮要方便些。 醉柔撇了撇嘴,新婚的女子是不好着这样素的打扮,可这院子里人多花儿多的,她知道自己不能太过招摇。 九娥笑着,又道:“也好,太妃喜欢素净的。” “什么太妃?不是要进宫谢恩的吗?”醉柔疑惑。 “是宫里的俞太妃,公子的养母,今日恰逢初六,按照规矩公子都要去看望她老人家。与皇上谢恩之后,多半是会一道过去的。”九娥解释道。 醉柔勉强笑了笑,本身谢恩是规矩上的事情,她再不想也只能照办,可又莫名冒出个太妃来,到时她该以什么样的身份和态度去面对呢。 匆匆见过顾沧流,顾景痕便当真领着醉柔来到后宫里的程僖堂,正堂里布置的如庙宇般模样,俞太妃正跪坐蒲团上静心敲着木鱼。 一声一声沉静清脆,敲得人心底跟着平静下来。醉柔与顾景痕并肩站在堂外,只等着俞太妃一篇经文诵完了,才抬脚进去。 俞太妃自家的打扮确实是素雅的,吃斋念佛多年,本就心纯气静,但却不失了太妃该有的尊贵高雅。 醉柔随着顾景痕向太妃行礼,而后便低着头听他们说话。 “初雨多日没过来了,可是身子有什么不适?”俞太妃似是没看到醉柔一般,沉声问顾景痕。 顾景痕走上前进香,而后回答:“王府里琐事牵绊着,隔日闲下来,便差她来看您。” 醉柔听得出来,顾景痕对这位老太妃十分尊敬,听说顾景痕的生母出身不好,年轻时在宫里受人欺凌,一直是俞太妃帮着。自生母过世后,便一直是俞太妃养着的。 “忙的话就不用特地过来了,天气也凉了,你们多注意着些。”俞太妃关切道。 顾景痕恭恭敬敬地谢过,又叫俞太妃不必挂心。 那俞太妃转过身来,这才正眼去瞧垂首立着的醉柔,说道:“这些年除了初雨,你便没带旁人来过,她是?” 醉柔微微抬头与俞太妃对视一眼,温和地笑着,反正被问话的不是她,她便也没主动回答。 顾景痕道:“这是姬将军的义女,皇兄赐婚的。” “既是将军家的女儿,应是没错的,以后也好帮衬着初雨些。”俞太妃道。 醉柔听这俞太妃一口一句初雨挂着,应该是很喜欢宁初雨的,其实醉柔对宁初雨的印象也不错,端庄亲和的模样。想来有这样的妹妹,顾景痕心里挂念的那宁雪扇,必然更加不俗。 不久厅里又过来名小少年,十五六岁的模样,长得清秀文静,便欠了些少年该有的活泼。 顾景痕与少年说了几句话,那少年时而笑笑,时而摇手回应。醉柔也猜得出来,这就是那被六王爷之死吓成哑巴的九王爷了。 晌午之前,顾景痕便带着醉柔出了宫,路上醉柔不禁问起,顾景痕明明可以让九娥先送自己回去,为什么要带她去见俞太妃。 顾景痕并没有拐弯抹角,他是想让醉柔来看看九王爷,体会一下身在天家的危险。醉柔既然已经知道了这么多,顾景痕也不怕在她面前坦白自己渴望君临天下的愿望,如今顾景痕已经查到了所有奉天社成员,他最需要的是一种神不知鬼不觉的死法,让这些他登临之路上的绊脚石,快点消失。 醉柔听明白了,顾景痕需要一种查不出踪迹的毒酒,而醉柔正是有这项能力的人。 说到底还是想要利用她,虽然顾景痕承诺,事成之后便会给醉柔她想要的一切,自由也好尊贵也罢,当天下尽在他手时,没有什么不能满足的。 “你放弃吧,我不会帮你的。”这是醉柔最后给顾景痕的回答,如果不是当初情势所逼,她绝对不会同意用酒来杀人。醉柔心里一直记得那个诅咒,当双手沾染鲜血之后,只能以血洗血,永远停不下来。 顾景痕依然不可一世的笑,目光中似乎是在告诉醉柔,总有一天你会心甘情愿。 不知不觉醉柔在王府已经呆了小段时间,无风无浪也没有人会主动来打扰她。只是天气越来越冷,就连醉柔也舍不得走出房门。 可是允儿总是要见的。 这天醉柔在花园里吹着冷风看允儿练剑,心情太像是开了方晴朗。而不论是醉柔还是顾景痕,对允儿的身份同时选择沉默,王府里的人并不知道允儿与醉柔的姐弟关系。 允儿练得累了,便跑过来同醉柔说话,醉柔会端上温热的马乳叫他暖暖,这般姐弟情深,在旁人眼里,却成了不知检点的话柄。 “哟,那不是新过门的夫人,这光天化日的,这卿卿我我的模样成何体统啦。” “她也太嚣张了,即使自己不规矩了,也该知道避避嫌。” 醉柔看三五成群的姬妾携着丫鬟从另一头的过道走过去,说起闲话来那般大的响动,生怕她听不到似的。 允儿听到这话自然也不高兴了,他忍不住就想过去解释,说醉柔是他亲姐姐。 醉柔却是拦住了,在王府她只求能和允儿安生度日,这些闲来无事就爱惹是生非的女人,她自然没心情搭理。 那边的居子娴见醉柔没有反应,嘴巴上就更是嚣张了:“人家哪里是不懂避嫌,分明是有意做给咱们王爷看的。谁不知道王爷关心那允少爷,哎,说到底也就是个来历不明的野种,再巴结又能起些什么名堂。” 醉柔把手里的杯盏轻轻放下,目光轻飘飘地随着居子娴优雅的碎步瞧着,直等着那群女人穿过前边的回廊,绕到这头来。 她早就听说这居子娴是顾景痕最喜欢的一个,长相与宁雪扇是最像的。今天她倒是想知道,顾景痕喜欢一个人女人,究竟会维护她到什么程度。 ------------ 054 迫嫁王妃逞嚣张 醉柔告诉允儿不要在意这些女人,便叫他继续去练剑。 居子娴与其他两名姬妾在丫鬟的陪同下走过来,老远就向醉柔投来不屑的目光。醉柔笑容可掬地等着她们,想听听她们嘴里还能说出些什么好听的来。 说闲话这种事情离的太近了自然张不开口,这些女人也算识趣,虽然目光是不屑的,好歹是一齐闭了嘴巴。醉柔主动上去招呼,对居子娴道:“方才听几位闲话,不知说的是什么人?” “我们姐妹就是随便聊一聊,妹妹若是听到些什么,也不要放在心上才好。”居子娴笑得伪善,一张花枝招展的脸儿,涂得脂粉比青楼里的姑娘还要厚。 醉柔可没心思与她姐姐妹妹的客气,她持着装了马乳的杯盏向前走了两步,没什么客气的意思,瞧着居子娴的笑脸道:“不巧,偏生我记性好的很,”醉柔说着,随手把手中杯盏里的马乳泼出去,奶白的液体溅上居子娴的裙角,醉柔继续道:“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衣裳脏了洗干净还能穿,人心脏了又该如何?” 整个王府里,除了顾景痕和宁初雨,她居子娴也算得上可以横着走的人物,见醉柔这平白钻出来的对自己这般无礼,心里压不住的恼火。 可这居子娴空有样貌,却不是个能说会道的人,她心里不忿,便挺了胸膛抬着下巴高声道:“小蹄子,说到底本夫人也是官宦世家的出身,你一个罪臣之女,竟敢在本夫人面前嚣张。” 居子娴说这话的时候,醉柔正把手里的杯盏随手往一旁桌上搁下,那头话音刚落,醉柔并没迟疑,抬手便是一个巴掌,响亮地落在居子娴高抬的俏脸上。 “你!”居子娴捂着侧脸,怒瞪醉柔,登时就红了眼眶,愤愤而委屈的泪花儿打着转,就差没掉下来。旁边的姬妾和丫头们也齐齐哑了口,却又抱着看戏一般的姿态,没有人站出来替居子娴说话。 “你敢打我!”居子娴的声音似乎有些颤抖着,自小到大她也没收过这种委屈。 醉柔不屑地轻笑,拍了拍巴掌,便也抬起下巴,轻蔑道:“脸都伸出来了,我为什么不敢打?” 居子娴心里的恼火鼓了又鼓,终于抬起另一只手来想还回去。醉柔定不是吃素的,及时抓住她的手腕,不等居子娴反应,反手又是一记耳光甩过去。 丫头们这才反应过来,主子今日是必要吃亏的,急忙走了过来,扶着居子娴气得发抖的身子,低声怯怯地提醒着:“夫人,这贱人不规矩,咱们去找王爷评理。” 居子娴撇过脸,气的跺了脚,身旁虽然跟着几个人,却没一个敢站出来的。眼下人也丢过了,若只是巴掌甩回去,根本解不了她心里头的怨气。 丫头们诚惶诚恐,其余两名姬妾也才过来解围,接着丫头的话道:“就是,咱们找王爷来收拾她。” 醉柔真是巴不得他们去找顾景痕才好,一来她是真想见识一下,如顾景痕那种冷冰冰的人,自己的女人受了欺负他要怎么维护,二来,若是顾景痕当真生气了,借着这件事情把她赶出去,那是最好不过的。 顾景痕当天夜里就过来了,天气越来越冷,顾景痕脱了棉斗篷坐在房间正中央的软榻上。醉柔依旧站的很远,生怕他再做出什么自己反抗不了的举动来。 “是来为你的女人讨公道的?”醉柔的目光四下游移着,应是受不了房里的冷冰冰的沉默,主动开口道。 顾景痕瞧过来,脸上挂着玩味的笑,“在我的王府里,本来就没有公道。那个女人嘴巴不干净,早该教训一番了。” 醉柔这便是意外了,她既然敢动手打居子娴,就是知道顾景痕不会过多的与自己追究,可他何止没打算追究,简直就是向着自己。看来得到顾景痕的宠爱,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吃了亏还不是只能受着。 “既然嫌麻烦,当初又何必费些力气娶进来。”醉柔不经意地回了一句,她也不太清楚自己究竟要表达什么,好像顾景痕的私事并不是她应该关心的。 顾景痕轻笑,落在醉柔身上的目光久久没有移开,多了份耐心,他解释道:“就算是一件摆设也总有它的用处,何况她们刚进王府的时候,也都是如你这般年轻纯净,如今只是日头长了落了灰尘,总也不能说扔就扔了。初雨性子平淡,不爱与她们计较,你若真是闲得发闷,本王也不介意你帮我处理一些没必要留住的——摆设。” 醉柔有的时候也会搞不清楚她和顾景痕到底是怎样的关系,表面上顾景痕对她不管不问,隔三差五也会过来坐一坐,可两人都是倔强的,彼此说些刻薄之言,然后不欢而散。 醉柔没兴趣去帮他收拾这些年风流惹下的烂摊子,她的想法无非是,只要这些女人不来招惹她,她乐意被所有人当做不存在的,即使是个无用的摆设。 “好了,本来找你不是说这些的,马上就是新年了,边关战事紧张,宫里没有大办的意思。除夕时本王打算把太妃和九王爷接过来一起热闹,这件事情交给你去办。”顾景痕吩咐着,没有任何商量的意思。 这样遭人白眼的事情醉柔并不想接受,何况王府里不是有个能干的宁初雨,怎么也不该轮到她头上来。虽然王府里待她也算恭敬,但醉柔心里始终是拿自己当外人的。 “你在这里白吃白喝,又不肯服侍本王,总要有些作为才是,这季节清冷,找些事情做,也不会那般无趣。这期间王府里的下人任你差遣,有拿不定主意的,又不想见本王的话,可以去找九娥。”顾景痕似乎都想到了,醉柔性子要强,不会主动去找他帮忙。 顾景痕正要离开的时候,有下人过来传话,说后院的姚儿夫人过来了。醉柔这才想起来,自她进王府这小半月,还一直没有去看看昔日醉生阁的姚儿,如今姚儿亲自登门,倒显得她怠慢了。 顾景痕也不多留,开门之后与姚儿照个迎面,姚儿对他低头浅笑,行了礼便朝房里走来。 醉柔在门口迎着姚儿,笑得亲切温和,只是看姚儿气色不佳,两年多不见,看神情似乎不比往日在醉生阁里强。 关了房门,醉柔请姚儿在软榻上坐下,彼此嘘寒问暖着,言语间却总有些黯然的意味。 “你这屋子里,怎么这样冷的。”离开醉生阁,姚儿的声音似乎也变得低沉了,经过这两年多的宅门沉淀,当初少女的活泛神采已然不再。 丫鬟把姚儿刚除下的斗篷又披回去,姚儿瑟索着身子,轻轻咳嗽一声。 醉柔关切道:“姐姐气色不佳,可是着凉了?” 姚儿用帕子挡着嘴唇闷声咳嗽着,声音很轻,便似极力按捺着。如她这样身世的人,进了王府之后,总是要被那些官家的小姐压制着,逐渐地也学会了凡事忍耐克制。 在这里,你喜了,旁人说你恃宠而骄,你忧了,旁人说你矫揉造作。 “哪里是凉着了,姐姐自进了这宅子,也不知道惹了什么邪风,身子便一直这般怏怏的,大夫也瞧不出个所以然来。日头长了,王爷也就不关心了。”说话的是姚儿身边的丫鬟,言语间也不掩饰心里的不痛快,一看就是个直肠子的丫头。 醉柔抬眼瞧过去,这才反应过来,惊喜道:“这不是当年随姐姐离开一道离开的文言?瞧这日子快的,都长这么大了。” 姚儿还在醉生阁的时候,身边确实有个贴身照顾的丫头,本也是以后准备挂牌接客的,拖了姚儿的福气,跟着赎了身,也算逃过一劫。 文言笑得似是有些不情愿,她道:“瞧新夫人这话说的,当年您挂牌的时候,奴婢都十四了,也不过才比您小一岁,您现在都已经是皇上亲自赐婚的夫人了。” 醉柔能听出这话里的酸劲儿来,文言是在为她家主子抱不平,醉柔带着歉意笑着,道:“是妹妹不对,进府这些日子来一直没过去探望姐姐,只是现在府里的人都白眼瞧着,我怕与你走得太近,平白牵连了你。” “你这样说也是不错的,她们私下里闲话是没少说,可惜我人微言轻,不能帮衬着你。”姚儿温和道。 醉柔能够清晰地感觉到姚儿变了,或许是宅院深深,已经彻底抹杀了曾经的幻想。 只是那文言丫头火辣,虽然言语不算恭敬,可那一心为主子的率性,醉柔却当真喜欢。文言给姚儿递了茶盏,才道:“既然是皇上赐婚的,那些眼红的也不敢欺负,倒是姐姐你现在的情况,才需有人帮衬着呢。” “文言,不许胡说。”姚儿轻声斥责。 醉柔只得勉强笑着,说道:“当年在醉生阁,幸得有姐姐照顾,若是有机会,妹妹必是要报答的。” “你别听丫头胡说,我这次来看你,也不是为了这件事情。”姚儿说着抬眼朝窗外瞧了一眼,继续道:“听说你今日教训了居氏,她性子嚣张,这件事情必是不会轻易过去的。” ------------ 055 愿能得此一人心 醉柔相信姚儿是真心为自己着想的,这片陌生的府宅里,故人重逢自然会生出更多的亲切来。可眼下她与顾景痕的关系微妙,她又能帮得了姚儿什么呢。 过不几日,大雪封门,一年最冷的季节终于来了,就是那些碎嘴的姬妾们,也都躲在自家的房间里,王府中白茫茫的一片,眼里倒是干净了不少。 顾景痕似乎比过去更加忙碌了,隔三差五地也会差人来送些过冬的物品,宁初雨也选了几名机灵的丫头过来侍奉。醉柔有手有脚,能亲力亲为的事情便不会差遣下人,她心里对这王府里的人,总是有些隐隐的敌意,好像在身边的是一双双眼睛,监视着她,甚至随时可以放出刺来。 醉柔忙活着除夕夜宴请俞太妃的事情,日子过得也算充实。这么一大家子人要在一起热闹,无非就是听戏、赏舞、看烟火。定了戏班子,舞台也搭建起来了,烟火等宴饮用品宁初雪自会操办。 醉柔想来,要说全皇都最好的舞姬,自然是在醉生阁里。 雪自从下起来,似乎从来就没有融过,醉柔踩着松软的白尘走出王府。前往烟花之地,她自然不想有人跟着,到达醉生阁的时候,已经沾了满鞋子的白雪。 白日里的醉生阁依然在沉睡,扫了又落的雪铺满门外的红毯,扣了门,苏妈妈便主动出来迎接。醉柔交代了来意,想到有银子赚,苏妈妈自然是满心欢喜的答应着。醉柔见到她也觉得亲切,说了几句之后,便又辞了她要去揽月轩看看月婵。 月婵应是早就睡醒了,可见到醉柔时却不是应当有的激动,反而有些故作镇定的模样。醉柔便也细心,她低头看着揽月轩门前的水迹,心里猜着这屋子里多半藏了个人。 醉柔只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走了进去,拉着月婵闲话好一阵子,却没有要走的意思。直到月婵开始不自在地左顾右盼起来,醉柔才嬉笑着打趣道:“瞧你这慌神的模样,是在等你那位公子吗?” 月婵低下头,目光犹疑,像是想说又不好意思说的模样。 醉柔笑着,忽而高声道:“公子还是出来吧,那化了的雪湿了门楣,我早就瞧见了。” 月婵这才知道醉柔又在捉弄自己了,羞着脸抬起头来,目光朝偏房后的帘子瞧过去。那在后面躲着的人,便也耐不住性子了,这才踏开步子走过来。 醉柔满心期待地想要看看月婵的良人是什么摸样,带着满脸温和热情的笑容。 走出来的确实是名翩翩公子,高挑身材上一身素缎袍子,皮肤白皙,剑眉星目,单那气质便绝非寻常公子哥儿能有的。醉柔有些吃惊,但心理更多的是替月婵感到高兴。 月婵走过去,携上那公子的手臂,好一番亲昵的模样。与那公子相视一眼,月婵才转过目光来,带着些羞意道:“这位是顾公子,”而后又瞧向那姓顾的公子,介绍着:“这便是我时常提起的姐妹。” 那公子谦和有礼,拱手与醉柔招呼。 “公子姓顾,这可是皇家的姓氏。”醉柔不经意提了一句,或许是跟顾景痕有关的辞令,都令她有些敏感。 顾公子微笑,言行举止间尽是儒雅之态,他道:“夫人这样说便是抬举了,在下不过随亲戚跑商来到此地,实在是不敢高攀皇家的姓氏。” 见这公子谦和气度不凡,醉柔对他也算欣赏,若是当真能如月婵所愿,得此一人心,也总算她熬出头来了。 三人坐下闲聊,醉柔才提起今日的来意。说七王爷要她操办除夕家宴,她从苏妈妈那里定了一支舞队,想要月婵当日过去领舞,她们姐妹也好趁着那一日聚在一起。毕竟这多年来,每逢节庆,都是她们在一起过的。 月婵犹豫着,柔软的目光转向一旁的顾公子,似是在征求他的意见。顾公子便也是若有所思,但终是没说什么。 于是月婵坚定了心思,面向醉柔拒绝道:“我先前已经与顾公子约定,待那日他家中宴饮结束,便会过来陪我,所以……” 醉柔听着便转眼去看那位顾公子,在他眼中看到了肯定的回答,善意地笑着,醉柔道:“我先前还担心你没了我作陪觉着寂寞,现在既然有人了,我必是要成人之美的。” 醉柔猜这顾公子也是抽空才来看月婵,见两人柔情蜜意的,自己也不好多做打扰,聊了几句近况,便先离开了。 正要走出醉生阁的门楣,却见甘心驾了马车立在门口,对醉柔伸出一只手掌道:“这样大雪的日子,你徒步走这么老远,你家王爷不知心疼么?” 醉柔白了甘心一眼,知他又是在取笑自己,自己与顾景痕的关系,难道他还不清楚吗。 “自然是没你懂得心疼的。”顺着甘心的话回了一句,醉柔便踏步上前,走进甘心已经帮她打开的轿门。 甘心在前头驾马,醉柔就隔着前头的小窗与甘心聊天,一如往日的相互讥讽。 不知不觉已经走了很远,王府的红墙被白雪覆着,甘心忽而问起醉柔在王府里的境况。 醉柔不想让任何人替自己担心,而说来她的境况也算不错,便随意回答:“还好的。” 甘心背对着醉柔驾马,醉柔却能感觉到他似乎是笑了,片刻后,甘心道:“王爷会待你好的。” “为什么?”醉柔不禁问道。 甘心微微侧脸过来,一只眼睛勉强看到醉柔从小窗里露出来的半张脸,他笑着说:“有我在,他不敢欺负你的。” 虽然知道甘心是开玩笑的,这话听在心里却温暖得很,醉柔忽而感兴趣起来,甘心和顾景痕两个性子截然相反的人,怎么会成为朋友。 “因为我救过他的性命。”甘心在前头回答,听语气倒是有些认真。 可是醉柔还是不信,顾景痕那种人,怎么会把自己弄到危险到需要别人救命的地步。醉柔本还想追问,甘心却想起些事情来,对她道:“先不说这个,你今天见到月婵那位心上人了?” “见到的,是位很好的公子。” “不见得,”甘心突然严肃起来,他说:“若是有机会,你当与月婵说说,与那个人走得太近不是什么好事。” “怎么这样说?”醉柔不解。 甘心犹豫着,摇了摇头,又换成嬉笑的模样,道:“你们不常说女人的直觉很准吗,我也算是耳濡目染,用男人的直觉感应了一番。总之你听我的就对了。” 见甘心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醉柔撇了撇嘴,打趣道:“你该不会是喜欢月婵,才看那位公子不顺眼吧?” 甘心在前头听来不悦,驾马时故意狠狠地抽了一鞭子,醉柔一个不稳,脑袋在窗框上撞了一下,愤愤地看向甘心。 醉柔感觉甘心似乎跟自己说了什么,却又什么都没说清楚,想来甘心一直都是这样一个人,整天一副什么都了然于心的模样,就是不愿同任何人分享。 回到王府中,醉柔想着,既然还有个领舞的位置,不如趁这个机会帮姚儿一把。姚儿也是醉生阁里出来的,舞艺自然不在话下,若是能借着这个机会让顾景痕多瞧她几眼,对她总是有好处的。 姚儿听醉柔说要安排她在除夕夜为俞太妃献舞,心里自是说不尽的欢快,往日她在这王府里孤立无援,再受人欺负也只能认了。好歹现在醉柔来了,姚儿以为自己的苦日子或许可以到头了。 寒冬降雪的日子,姚儿整日苦练,却一点都不觉得累,只是她现在身子弱得很,只能用汤药养着,即便是如此,也是满心的欢喜。 除夕夜,顾景痕亲自去宫里接来了俞太妃和九王爷,宁初雨忙上忙下的照应着,搭建好的暖棚里大桌小桌的菜色已经布齐。俞太妃与顾景痕等分量重的纷纷落座,烟花绽了又绽,漫天喜气洋洋,这氛围直令人忘却烦恼。 正欣赏着烟火,醉柔在下座不经意朝顾景痕望了一眼,却发现他也刚好在瞧着自己,那目光比曾经的任何一刻都要和善,清风似的笑容,似乎是在夸奖她做得很好。 醉柔微笑回应,这样辞旧迎新的夜晚,有些不愉快的过往或许可以暂且搁下吧。 待烟火燃放完毕,贺喜的大戏唱起来,醉柔趁着这个空档,打算去看看正在准备献舞的姚儿。 姚儿换了身色彩明艳的舞衣,似乎是有些紧张的模样。文言端了温热的汤药过来,伺候姚儿服下去。 醉柔在一旁看着,莫名地担忧,拧着眉心,她问道:“姚儿姐姐,你无碍吧,若是身子不适,就别去了。” 姚儿正努力地灌着汤药,文言笑着回应:“无碍的,自知道今日要献舞以来,姐姐一直好生顾着自己的身子,比往日好了许多。平日里那般练习都没事,今日不过一曲片刻而已。” 姚儿放下药碗,转眼看向醉柔,眉眼下是温和而充满感谢的笑容。 这样醉柔也放心了,即使不能让顾景痕重新注意到姚儿,可如今姚儿的身子气色好转了,才是更值得高兴的事情。 “差不多了,这些都是醉生阁过来的舞姬,过去也一起练过的。姐姐去准备着吧,我先到前头去欣赏啦。”醉柔说着,便领了文言,朝舞台对面的暖棚里走回去。 ------------ 056 九转飞天遭人妒 熟悉的旋律,彩依翩翩,醉生阁的舞蹈向来编排得雍容大气而不失飘逸。新禧之季,众人的脸上都洋溢着笑容,看得出来,俞太妃今日也被节庆的氛围感染着,气色极好。 梵音靡靡袅袅,一身鹅黄彩依的姚儿,持着绸幔翩翩而落,如画儿里的飞天。这是醉柔特地为俞太妃准备的,既然她喜欢吃斋念佛,那些凡俗之舞必然打动不了她。醉柔虽然无心取悦这王府里的上上下下,但既然事情接手了,还是要尽力做到最好。 况且,这是姚儿重获恩宠的好机会。 四周如梵唱,众人静下心来欣赏着,顾景痕与俞太妃也看得专心。醉柔看着被簇拥在一众舞姬中的姚儿,一挥袖一回眸之间,似极了当初的风采。 想必这样尽情的作舞,她也是开心的吧。 九转飞天是姚儿苦练的绝活,醉柔欢心欣赏着,一圈、两圈、三圈,只等着姚儿转够九圈稳稳的站定身子,华丽谢幕后,便该是俞太妃乃至众人的喝彩和掌声了。 可偏偏在转到第七圈的时候,乐声戛然而止,众人惊愕,醉柔放眼细看,姚儿忽的伏在地上,一口鲜血染红了纱裙。 顾不得旁人的反应,醉柔急忙朝舞台中央跑过去,却见姚儿面色苍白,已经站不起身来了。 “姐姐,你怎么了?”醉柔关切道。 姚儿瞬间就红了眼眶,泪水滚落下来,淹没在吐出的鲜血中。顾景痕便也走过来,看着伏在地上的姚儿,严厉道:“既然身子不适,还来这里出丑做什么!” 醉柔觉得顾景痕的话说得实在难听,可她也只能愤愤地瞪着他,用力搀扶起姚儿,将她带下舞台。 俞太妃一心向善,见有人忽的吐了血,原本的兴致也瞬间熄灭了。那暖棚里欣赏的众人,有掩着得意不露痕迹的,也有干脆忍不住笑出面儿来的,文言偷偷瞪了一眼那笑得最开心的居子娴,便也跑开去搀扶姚儿。 喜乐之声还在继续,似乎并没有被刚才出现的意外所打扰,醉柔陪姚儿在房里坐着,见她已经泣不成声的模样,只能连连安慰,心下却也自责着。 文言给姚儿擦了脸,愤然道:“瞧她们那些得意的模样,似得了多大的便宜!” “文言!”醉柔压着声音斥责一声,示意她不要再说下去。 可文言就是性子刚烈,她实在是见不得那些姬妾的嘴脸,又补了一句道:“怎么不能说了,尤其是那居子娴,笑得都开花儿了,我们小姐什么时候得罪过她!” 文言这样一说,倒是提醒了醉柔,姚儿是没得罪过她,可是自己却一早就开罪了。人都说居子娴跋扈,这些日子来却没有找过她的麻烦,难不成这次的事情是有人在捣鬼? 安慰了姚儿,醉柔把文言叫到一旁,小声问着:“姚儿姐姐今日的身子当真没事吗?以前可有过呕血的症状?” 文言摇着头,只说姚儿自进了王府,才得宠了没两个月,身子就常感不适,可大夫来瞧了,却又说不出是什么毛病。平日一直用药补着,也不见有气色,但好歹只是些小病小恙,从来没有过呕血这样严重的情况。 醉柔想来也是,往日在醉生阁的时候,也不曾见姚儿身子有什么毛病,连柔弱都算不上,怎么偏生来了王府就不适了。想起居子娴跋扈的模样,醉柔又问道:“那姓居的是什么时候嫁进王府的?” 姚儿便又开始摇头,回答道:“不知道,自姐姐进门以来,她便已经在了。之后也陆续来了两位夫人,莫名的身子都有了毛病,有位得宠的,没两个月就去了。” 醉柔似乎明白了什么,不是王府里惹了邪气,分明就是有人在害人! “平日里姚儿姐姐服的药是从哪里来的?”醉柔问文言。 “都是府里的药房煎了送过来的,不过……”文言这丫头也算聪明,立时就想到些什么,压低声音道:“听说府里负责药房事宜的,是姓居的母家的人,我听来她母家好像有做药材生意的。” “文言,这件事情不要声张出去,我看姚儿姐姐也没什么毛病,以后不用服药了。”醉柔嘱咐道。 “可是今天……”文言还在为姚儿担忧着。 醉柔朝那头的喜乐喧天看过去,冷冷地道:“今天吃了这个亏,一定会讨回来的!” 第二天,顾景痕刚从宫里请安回来,便在书房里见到了醉柔。顾景痕对醉柔也是有些了解的,心知她必然不会是为了昨晚的事情道歉来的,好歹是新禧的日子,顾景痕也不算与她争个不痛快。 “本王以为新年的第一天,你是不愿意见到本王的。”顾景痕走到醉柔面前,张开口说出来却还是这样有些刻薄的言语。 “你知道就好。”醉柔没心情与这个娶了一堆蛇蝎心肠的老婆的男人废话。 顾景痕笑着,随便择了一处坐下,吹着茶盏里飘出来的热气,道:“你可知道,这新年里第一天见的人,一整年都是会牵绊着的。” 这算是在开玩笑吗,顾景痕可不是这样迷信传说的人。醉柔白了他一眼,没好气道:“昨天的事情……” “昨天的事情都过去了,本王不会责怪你,也不会迁怒你那位姚儿姐姐。”顾景痕打断。 如果不是尊卑有别,如果不是在人家的屋檐下,如果不是为了姚儿姐姐,醉柔一定会告诉他,请他不要再自大下去了,贺拔醉柔是永远都不会向他认错的! 可惜没有如果,醉柔只能忍了,“我当你有多精明,身边有个毒妇却不知道。” 顾景痕放下茶盏看向他,沉默半晌,似恍然领悟的模样,道:“本王身边的毒妇有很多,你不也是其中一个吗?” 醉柔闷声出了口气,她觉得跟顾景痕交流怎么就这样困难,梳理了思绪,醉柔不打算兜圈子,直言道:“那个姓居的……” “好了,本王还有些事情要处理。”顾景痕有意打断了醉柔的话,话里是要撵人的意思。 醉柔站在原地没有动弹,憋着的话没有说尽,心里自然是不痛快的。而顾景痕的意思很明显,他什么都知道,可却偏偏要维护着,任醉柔说什么也无用。 “不想走?那就留下陪陪本王。”似乎也能感觉到醉柔的怒火,顾景痕的声音忽然放得轻了,有些和颜悦色的意思。他说着起身关了书房的房门,而后示意醉柔随便找个地方坐下。 醉柔不清楚顾景痕唱的是哪一出,偏偏就鬼使神差地听了他的话。 坐下之后,顾景痕随手丢过来几本扎在一起的簿子,说道:“这是那些女人的生平记事,本王说过,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帮本王清理掉一些碍眼的摆设,但是,你要有旁人挑不出毛病来的理由。” 顾景痕说完便在案子后坐下,身前摆了一摞折子,他一本一本专心看过来,时而凝眉思索,时而奋笔疾书。醉柔不知道他在看些什么,只是觉得眼前的男子专心起来的时候,才显得不那么讨厌。 时间一分一分地过去,两人各自做着自己的事情,彼此视而不见。可是这种感觉却显得美好,就好像所有的过往都归于平淡,他们之间难得心平气和的独处一室。 有时顾景痕也会假作不经意地抬眼去看醉柔,而醉柔亦然,直到终于四目相对时,醉柔才及时换上一副厌恶的神情,掩饰心底的不安。顾景痕便微微一笑,继续做自己的事情。 一上午似乎过的很快,顾景痕合上面前的册子,立在醉柔身前,问道:“有办法了?” 醉柔似有些惊慌地站起身来,抬头面向他,不解道:“我不明白,既然你什么都知道,为什么不亲自解决?” “因为我是男人,男人惹回来的债,只能由女人去解决。”顾景痕回答得理所当然,而这份骄傲偏偏又抹杀掉醉柔刚对他生出的好印象。 随手丢开手里的簿子,转身向着门口的方向,醉柔道:“只此一次,我说过,只要没有招惹我的,都与我无关。” 醉柔说着就迈开了步子,身后传来顾景痕有些干涩的声音:“醉……” 印象里他从来没有喊过她的名字,到了嘴边的音节便生生断了,醉柔敏感地转过身来,看着顾景痕有些迟疑的模样,蓦然道:“怎么?” “过去的总会过去,今日不要想不快乐的,否则……” “迷信!” ※※※ “上次是妹妹不懂事得罪了姐姐,还好姐姐肯赏脸,妹妹还担心着,若是姐姐不肯过来,便要亲自过去登门认错才是。”房间里,醉柔邀着一副盛气凌人姿态的居子娴坐下,堆着和善的微笑,不住嘴地为当日掌捆她的事情道歉。 居子娴摆着臭脸不说话,以为是王爷教训了醉柔,心里正是得意的时候,就连身旁的丫鬟也敢给醉柔脸色看。 醉柔只装作真心认错的模样,自然不能介意她们的态度。搬了凳子在居子娴下堂坐下,醉柔故作谦卑道:“王爷已经教训过了,让妹妹赶紧找姐姐认错,姐姐既然赏脸过来了,必然是有大肚量的,难怪这般讨王爷喜欢。” “那是,我们小姐不光人长得好看,心思更是聪慧灵巧,岂是旁人能比的。”说话的是居子娴的贴身婢女小冰,仆随其主,好一个嚣张的小丫头。 ------------ 057 主仆反目为哪般 居子娴装模作样的斥责了小冰,姿态却依旧端得高高的。 醉柔依旧笑容可掬,她道:“姐姐既能深得王爷欢心,必是有些独到的法子,妹妹还想请教一二呢。” “哎哟,这法子哪里教得,我不过也是做些本分的事情罢了。”居子娴道。 醉柔也没指望居子娴能教自己什么,她不过是寻个机会看看居子娴的态度,也瞧瞧她身边的人而已。 隔日,醉柔单独找到那名叫小冰的丫鬟,塞给她些值钱的物件,小冰领会了醉柔的意思,倒是答应的痛快,说隔日就把居子娴讨顾景痕欢心的妙方拿出来。 居子娴身边的丫鬟也不是没见过真金白银的,哪里是醉柔几样物件就能买通的。这丫头一转了头便把事情全告诉了自家主子,主仆两人商议一番,第二日,小冰便给醉柔送来一道方子,说是按照着方子配了药,熬煮成茶水,男子服下之后,自然会欢心。 这倒真是撞到枪口上了,醉柔别的不擅长,分辨水饮的本事可是家传的。她看过那方子,按照上面的伎俩用了药,晚上便把顾景痕请到自己房里来。 顾景痕自然知道,醉柔这个时候请他过来,必然不是想通了要侍奉,定是找到了清理垃圾摆设的法子。 醉柔差人抓了几只个头不大的猫儿,而后把按照小冰送来的方子配成的茶水喂那些小猫喝下,不多时,那些猫便开始互相抓挠,叫春之声不绝。 “看到了?这就是你流连她房中的缘由。”醉柔显然对这种以药物催情的方法十分不屑,同时便将这种不屑转移到顾景痕身上。 顾景痕似笑非笑地看着醉柔,冷冰冰道:“你这模样,是心里不痛快了?” 醉柔白了顾景痕一眼,她心里可没当自己是他的女人,有什么好不痛快的。再说顾景痕风流,她也不是第一天知道,这种男人就是活该被女人耍弄。 “瞧着吧,我估摸着还有好看的。”醉柔在那些发春的小猫旁坐下,忍受它们一声声的嘶叫,又过去许久,猫儿的叫声越来越沉,最后竟然是昏死过去了。 “这方子会令人气血沸腾,排掉之后便不会被察觉,若长期使用,会有心焦气躁之感,对肺腑具有伤害。不过那丫头给我的剂量重了些,若是我真的给你服下,只怕你这会儿已经火气攻心,我随便三言两语惹怒了你,气急之下,你都可能要了我的性命。” “有这样厉害?”顾景痕问道。 “不知道,你试试?”醉柔笑着回答。 “九娥,”顾景痕对门外招呼一声,九娥便推门进来,听他吩咐道:“去把居子娴主仆叫过来,动静越大越好,最好是多惹些人过来看热闹。” 居子娴和小冰到了,好事的姬妾姑婆也来了不少,唯独宁初雨没来。她不来倒是在顾景痕意料之中,宁初雨心思细应是猜得到今晚要发生什么,这杀人见血的事情,她也没必要过来煞自己的眼。 “王爷,这事情与妾身无关,王爷要为妾身做主啊。”看到地上的死猫和小冰送过来的方子,居子娴忙不迭地解释着。 那小冰悄声跪在一旁,眼珠子转来转去的,倒是没居子娴那般紧张。 “本王记得你这丫鬟是不认字的,你敢说这方子上不是你的字迹?”顾景痕冷眼问。 居子娴自作聪明故意给了醉柔一个药性太强的方子,本想能适得其反,让醉柔吃亏。可眼下的情势分明是自己被算计了,居子娴一不做二不休,只能把罪责都赖在丫头小冰身上,她道:“定是这个贱蹄子与她串通好了要诬陷我,王爷你要为妾身做主。” 居子娴指着小冰又看向醉柔,只能硬生生把她们扯在一起,以求顾景痕看在往日的情分上,能被糊弄过去。 可偏偏身旁的小冰不愿意了,她高声呼着:“小姐,您不能这样,这方子分明就是您平日给王爷用的。也是您叫奴婢给新夫人过了量的假方子,说是王爷暴躁了,必会对新夫人不利。奴婢都是听您的吩咐啊!” 这主仆反目的戏码,醉柔在一旁看着都傻了眼,她虽然也试图买通小冰,可明显这丫头是向着自己主子的。这时候倒戈,她是审时度势还是另有缘由? 若是这丫头当真懂得审时度势,她就应该知道,自己主子出事了,她也要跟着倒霉,出卖居子娴对她没有一点好处。 那么,就是另有缘由了? 顾景痕懒得听她们争执,反正该在场的都在场了,居子娴终于给了顾景痕一个大大方方把自己赶出去的理由。 “你过来的时候,本王已经派人替你收拾了行囊,你最好马上滚出去,不要再出现在本王眼前。”顾景痕笑着发落。 “王爷,妾身知错了,妾身再也不敢了,求王爷看在往日的情分上,留妾身在身边伺候吧。”居子娴几乎是爬过来的,她抓着顾景痕的衣角苦苦哀求。 这边连姚儿和文言都赶过来看热闹了,文言见眼前的阵仗,当真是大快人心,隔着几丈远对站在顾景痕身旁的醉柔挤眉弄眼的,似是在夸赞。 顾景痕猛地蹬腿,毫无情面地甩开居子娴的纠缠,这一下在醉柔眼里看来,都感觉不舒服。转过身,顾景痕忽的托起醉柔的手,似乎是对在场众人宣告般,沉着声道:“敢欺负本王的女人,不死已经是留了情面。” 醉柔暗中用力,试图挣脱顾景痕的手心,那一句“本王的女人”听得她实在是不自在。可顾景痕的手紧紧握着,在外人眼里看来,根本无法察觉这两个人手心里力量的争执。 看热闹的见着眼前的场面也不敢说什么,心里便是明白了,往后这景王府中,便是这位新夫人和宁初雨一人半边天下了。可大家心里却还是有些高兴的,那居子娴仗着顾景痕宠爱,嚣张跋扈了三年,王府里的姬妾谁没有受过她的气。 看热闹的散了,居子娴滚了,醉柔终于挣开顾景痕的手,对门外的背影高声道:“小冰,你过来。” 正跟在居子娴身旁不知所措的小冰听到这声叫唤,心里也忐忑着,怯怯地转过身来,小冰埋着头迈过门槛,低声道:“新夫人有何吩咐。” 醉柔转身面向顾景痕,挂着伪善的笑容,道:“这丫头有几分眼色,留在我身边吧。” “这种小事,由你。”戏演完了,后面的事情顾景痕已经没心情参与了,他笑着回答,而后在其余人惊魂未定的时候,兀自离开。 “妹妹,那居子娴虽然跋扈,可这出卖主子的东西,留不得的。”姚儿走近前来,低声提醒着。 醉柔自然明白,却也只笑笑道:“不怕,我光明磊落的,她卖不得我。” 醉柔只是想知道,这背后究竟是什么人在帮她,这小冰出卖主子又究竟是谁的主意。 正月还没过去,正是天寒地冻的时候,姬妾之间平日里极少走动,那被留下的小冰也一直规矩得很,乖巧温顺一副无害的模样。 这天甘心进府陪顾景痕饮酒,直到天黑才畅然离去,醉柔正巧想起一件事情,便在甘心离开之前把他截住了。 “多日不见,你气色又好了许多。”甘心依旧是笑眯眯的。 醉柔朝下手看了一眼,吩咐道:“小冰,你先下去吧。”小冰听话地退开,眼睛却在甘心身上瞄了又瞄,心想这新夫人还真是厉害,竟与王爷的上宾甘心公子这般熟悉。 远处的小冰看了又看,越来越觉得,醉柔与甘心岂止是熟悉,那言谈时的嬉笑亲切,分明就是一对男女在打情骂俏的模样。小冰心下狐疑着,莫不是新夫人和甘心有点什么。 刚开始小冰还在怀疑是自己想得多了,直到醉柔似乎从贴身的衣物里取出样事物,而后小心地放进甘心手中,又嘱咐了几句,甘心的表情起了微妙的变化。只可惜距离太远,小冰并不能清楚地听到他们说了什么。 甘心看着手里断裂的两半碎玉,疑惑着看向醉柔,“这东西怎么在你手里。” 醉柔装成云淡风轻的模样,解释道:“是他不小心落下的,醉生阁对面就有家玉器铺子,你去那里问问,看看能不能把它复原。” “你复原它做什么?” “算是道谢吧。”醉柔浅笑回答。 甘心摇了摇头,道:“碎了的东西,即使勉强再粘回去,也不会是原来的模样,总会留下缝隙的。我劝你不要用这种方法谢他,这种事情他不喜欢有人代劳,不巧的话会惹怒他的。” “怕什么,我又不是没有惹怒过他,再说,我才是巴不得他什么时候能发次火,尽早把我从这地方轰出去的。”醉柔无奈地对甘心白了白眼球。 甘心瞧着她这模样可爱,忍不住伸手在醉柔头发上搔了一把,微笑道:“傻丫头,若是真不想在这里呆下去,那便回来吧,我和我娘都要你。” “嗯?”这话醉柔却听不明白了。 ------------ 058 情到深处难自禁 “开玩笑啦,我娘总是挂念着你,说如果在这边不开心,就时常回去跟她说说话。你也知道,人老了喜欢多管闲事的。”甘心堆着笑脸解释。 没过两日,王府里就传出了不少闲话,大致是说新夫人和上宾甘心公子之间的事情。醉柔极少出门,关于那些沸沸扬扬甚至被编排的极其精彩的故事并未耳闻。 自然这些闲话多少是有意无意地让顾景痕听见了,不过王府里这种谣言之乱也不是第一次发生,顾景痕却并没有当真放在心上。他与甘心交好多年,自然了解他的人品,虽然甘心向来对醉柔极好,但顾景痕认为那不过是一种如兄妹般的照顾。 寒冬未过,雪花飘飘洒洒许多日,这是一个感怀的季节,总容易让人想起些凄冷的过往。 不几日甘心再进王府,离开时找到醉柔,将已经修补过的玉佩给她。 醉柔并不想接,她本是希望由甘心去还给顾景痕。甘心似乎是看透了什么,他将玉佩硬塞进醉柔手中,只说他们之间的事情,与自己无关。 醉柔接了玉佩送走甘心,心想改日再择个时间还给顾景痕就好。 而这一切都被身边的小冰看在眼里,这一日趁醉柔午休时,小冰从脱下来的外衣里偷了玉佩,而后便独自离开朝后院走去。 一切醉柔并未察觉,醒来后只照着平日里的习惯,守着不止不休的大雪,寂静感怀。 即使醉柔能够知道这一切,她也大可不必紧张,一来她光明磊落与甘心之间清清白白,自然不必怕人闲话。二来,她早就明白,自从居子娴被赶出去开始,那些盯着自己的眼睛就更红了,即是有人要挑自己的毛病,也不奇怪。 可醉柔不可能想到的是,那个收买了小冰的人,竟然是她在这里唯一关心的姚儿姐姐。 姚儿虽然也曾被顾景痕宠过,可关于他的心事秘密知道的却不多,她自然不了解这玉佩的来历。听了小冰的讲述,姚儿只以为这是醉柔与甘心之间的信物,想起过去在醉生阁的见闻,甘心对醉柔的暗中帮护,姚儿越来越相信小冰的猜想。 当姚儿把玉佩作为醉柔不轨的证据交给顾景痕的时候,心满意足的看到顾景痕勃然大怒,她只以为自己做了该做的事情,也得到了预期的效果。 姚儿也是无奈的,入王府两年多,只得到了短短两个月的恩宠。她本以为被这样一个男人带出醉生阁,是这辈子最幸运的事情,可是幸福短的像一个玩笑。 周遭姬妾的欺凌,顾景痕的不管不顾,才令她明白原来命运早就定好了基调,她没有苦尽甘来的幸运,年轻的生命中剩下的只是无尽等待和失望。 宅门深深里,也曾有一个不嫌不弃地人对她好过,身份有别阻止不了年轻女子对爱的渴望。她越了界,必然要得到应有的惩罚。 就在醉柔近府不久,这一切被宁初雨发现了,也或许她早就洞悉,只是在等利用的时机。 除夕夜那晚,姚儿服下宁初雨给自己的药,宁初雨要她犯错,而后把事情牵连到醉柔头上。可她对那尽情一舞这样不舍,因而直到九转飞天快要结束,她才终于停下脚步。 然而顾景痕的表现令宁初雨大失所望,他没有怪醉柔,甚至不曾怪罪姚儿。 聪明如宁初雨怎么会不明白,五年前顾景痕没有救自己的姐姐,五年后他已经学会珍惜。 可是那个女子凭什么,凭什么自己的姐姐没有得到的幸福,却让她去拥有。为什么自己放弃青春年华,放弃被爱的幸福,守在顾景痕身边,为他费尽心思去搭理琐碎,为他修得满心城府,为他变成连自己都不耻的毒妇,他却不肯正眼看自己。 宁初雨收买了小冰,打算借醉柔之手赶走那个讨人厌的居子娴,再借姚儿除掉醉柔的威胁。若是那枚玉佩被送到宁初雨手中,自然不会有今天的乌龙,但姚儿急于求成,急着完成宁初雨交给自己的任务,把被她抓起来的情郎解救出来。 可是顾景痕虽然恼怒却什么都没有说,甚至完全没有理会自以为立功了的姚儿,径直朝醉柔住着的院子走去。 冬天的夜晚来得特别早,醉柔用了晚膳,守着夜色里昏黄灯光下飘落的雪片,手里握着那只姜子欢亲雕的睡像。表情是微笑着的,微笑着在怀念过往,微笑着幻想,如果他还在,这样的季节里他们会一起怎样轻狂。 姜子欢曾说,江南不会落雪,今年冬天他会带她赏雪。 他说,那些纯白的尘埃,美得不可方物。 院落里华灯初上,冬夜很安静,似乎可以听到房屋里的炭炉噼叭作响。手里的雕像安静沉睡,她把怀念他视为一种责任。 那个她应该认为可怖的男人伴雪而来,故作镇定的脚步,在雪地上留下凹陷整齐的痕迹。她凝望着,不言不语,似是等待,却又不知道该等待什么。 “你还在想他?”顾景痕站在面前,面无表情的严厉。 醉柔没有说话,只是紧紧握着那只木雕,当做最坚肯的回答。 “身在我的王府想其它男人,你有没有把本王放在眼里?”并非讥讽或者玩笑,顾景痕的表情是严肃的,而这份严肃,醉柔无法理解。 “你没有资格管我,你有你的宁雪扇,我心里有它该有的人,难道不可以吗?”醉柔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说,她以为他们是相同的,因为同病相怜而值得被理解。 顾景痕看着她那副理所应当的表情,沉闷却坚定道:“不可以,你现在是本王的女人。” 可笑。 醉柔不想理顾景痕,她不知道他今日又是哪根神经受了刺激,他们都不该忘记,这段被动的婚姻,不过是一个玩笑。这个危险而无情的人,永远都不应该是她所追逐的方向。 冻得有些发红的手探入衣袖,或许现在正是合适的机会,是应该再一次把他的“雪扇”还给他了。可是摸了又摸,却没有触到那枚冰凉的温玉。 “是在找这个吗?”顾景痕持着那枚玉佩,伴随着言语呼出的白气在灯光下涣散,他的轮廓似乎有些柔和,目光却不曾从醉柔的脸上移开过。 醉柔敛了眼神,心里闪过狐疑,随即便领会了,看样子又是顾景痕的某个姬妾在对付自己了。而这一切都在提醒醉柔,在他的身边会有多危险,那些暗箭一样的目光,那些防不胜防的女人心,与她们周旋,不应该成为她的乐趣。 下意识的转身,避开他的目光,也做好了离开他视线的准备,她说:“既然已经物归原主,便不用我多心了,告辞。” “贺拔醉柔,你就这么讨厌我?”他说“我”,而不是自称本王。 “不讨厌,只是没必要喜欢。”淡而冷的声音,她以为这是最准确的回答。他们之间迟迟未来得及结束的一切总会结束,而在这之前,她所需要做的,就是尽量与他保持冷漠的距离,以至于在离开的时候,没有半分不舍。 而这种抗拒是顾景痕所不允许的,那是身为皇家血脉骨子里有的霸道,即使开头是假,结局也必须是归顺。真情也好假意也罢,为了与姬佐之间的协议,又或者只是为了自己曾在某一刻被牵动的心,他必须得到她,他必须拥有能够带给她幸福的权利。 这一切的前提,就是她必须爱上他。 醉柔还没来得及逃出他触手可及的范围,顾景痕拉出住她,向前迈开一步,翻过她的身体。蛮横地拥着那个身体,温热的薄唇融化了她的挣扎。 是迎合还是忍受,醉柔并不清楚。只是这样的感觉很熟悉,千金辇、水牢中,一次又一次,终究是逃不掉吗? 他始终是不会放过她的,似乎是早有预谋,一步一步若即若离,她被牵着引着,陷进一个危险又温柔的圈套。 雪,似乎落得更加疯狂,融化的雪片令顾景痕的衣裳有些潮湿,紧贴着这个身体,醉柔却隐隐感觉到炙热。 他的手掌在摸索,直到找到她的手心,十指相扣的时候,顾景痕轻轻取出醉柔手里的雕像,随意地不动声色地丢在桌上,同时被放下的,还有那枚扇形玉佩。 醉柔感觉自己要被揉碎了,顾景痕掌心的温热流遍全身,她没有力气挣脱,像是醉了般不知所措。被他拥着、吻着,每一个细小的动作都有刺穿心门的力量,她忘了反抗或者享受,只是害怕,怕自己再也控制不住地沦陷。 下人们见到此景,纷纷侧身回避,顾景痕想是也知道有些张扬,不等醉柔反应过来,他突然用手托住将她抱起来,踩着松软的白雪,朝房间走去。 醉柔蓦地清醒了,她无力地捶打顾景痕的肩膀,拧着眉心又羞又急,“顾景痕你放我下来,你干什么!” “要你。” 醉柔听到他的回答,全身打了个冷战,心怦怦直跳,仿佛就要窒息了。 ------------ 059 似情似真似温存 见顾景痕走近,下人们急忙打开醉柔的房门,守着他把醉柔抱进去,而后房门紧闭,那些谣言随之烟消云散。 顾景痕把醉柔平方在床上,抬手放下床帘,目光却一刻不曾离开醉柔惊恐无错的脸。 她紧闭双唇目光闪烁,那张轮廓分明的脸想看又不敢看,只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心里慌着乱着,紧张、期待或者害怕。 真的逃不掉了吗? 顾景痕把脱掉的外衣随手丢出床帘外,醉柔终于鼓足了勇气去看他,白得刺眼的衣衫下,露出他坚实的胸膛,而他的眼神令她感觉害怕。 而他终于还是动手了,当指尖触摸到醉柔锁骨的时候,他分明能够感觉到身下女子的颤抖。那是一种避无可避的绝望,像一只柔弱的兔子在寒风中瑟索,令人忍不住去保护。 “不想?”他含着笑问她。 脸颊是烫的,她能分明感知自己的羞与怕,垂眼摇头,声音低得如祈求:“我……我还没想好……” 顾景痕的手掌覆上来,他阻住她的音节,指尖一路划过,触碰她的脸庞、发丝,依旧带着笑容,不清晰的笑容。 “睡吧,不用怕,我不喜欢强迫。”声音中似乎是有些疲惫,顾景痕微微闭目,鼻腔里呼出的热气散在醉柔面上,却令她感觉安心。 顾景痕在醉柔身旁躺下,一只手臂揽过来,懒懒地道:“明日皇兄会来王府饮宴,你随我一起。” 醉柔能感觉到顾景痕的疲累,后院里的女人是非不说,为了奉天社的事情,为了他密谋的那些计划,他整日的操劳,醉柔可以想象。 可是皇帝过来饮宴,她去做什么,这种事情不是应该由宁初雨陪伴吗。转而醉柔就觉得自己多虑了,因为是赐婚的缘故,顾景痕总是需要和她一起在皇上面前做做样子。 “可是你,怎么还在这里。”醉柔又不好意思了,总算是逃过一劫,没必要再守着眼前的人。顾景痕的脾性她摸不透,这一刻温柔下一刻暴戾,让她根本不敢与他靠得太近。 顾景痕侧目瞪了她一眼,有些不自在的说:“下人都看着,我现在出去,岂不成了笑话?” 顾景痕说每一个字的时候,都会有温热的气息吐出来,醉柔听完他的话,急忙侧身过去。她不敢再看这张脸,心里似乎总有些不好的预感,有些她最不愿意有的心情正在滋生。 自从醉柔进王府以来,因为顾景痕从未留宿过,院子里都传王爷和新夫人之间必有嫌隙。这些小闻小息的顾景痕自然知道一些,他今日留在这里,无非也是要谣言不攻自破。在王府里还好,一旦这些事情流传到外面或者宫里,对他没有半分好处。 虽然也不是第一次与一个男人共处一室,可放下的床帘里,狭小的空间中两个人并肩躺着,这样贴近的距离,自然免不了一番胡思乱想。醉柔睡了醒、醒了睡,浑身说不清的不自在,却又不敢翻身。 也不知是过了多久,她再次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却不知自己什么时候已经转过身来面向他。顾景痕睁着双眼睛似在琢磨某样东西般瞧着他,醉柔登时又是个冷战,瞪着眼,却又怕惹到他,低声道:“你怎么不睡。” 顾景痕沉吟一声,眯起眼来有些无奈的模样,懒懒道:“身边有个没动过的女人,怎么安得下心。” 臭男人! 醉柔猛地翻过身来背对着他,满脸的不屑,外头灯火已经灭了,想是午夜十分了吧,此刻她反倒是不怕了。她深刻的明白,如果身边这位王爷想做什么的话,她也只能默不作声的忍了,只是多少会有些心有不甘罢了。 就像一场比赛,即使是输,她也不希望对方赢得太顺利。 于是顾景痕侧身抱住她,下巴抵在她的肩上,这样贴近的距离,可以感觉到对方的心跳。 醉柔又开始害怕了,青楼里出来的姑娘可不单纯,男女之前的事情自小就一清二楚,醉柔用手肘碰了他一下,就像是闹别扭的小情人。 顾景痕没用动,就这么抱着,完全没有放手的意思。 醉柔心里觉得乱急了,这样算是怎么回事呢?她甚至开始觉得,不如把想做的一口气做了,也不用她在这边心里打鼓,紧张得像窝在他掌心的小虫子。 “顾景痕,疼么?” “什么?”蓦地听清楚醉柔的问题,顾景痕自然是不理解,而下一秒便感觉到腕上的袖子被拉开,醉柔埋脸上去,狠狠地咬了一口。 疼,当然是有些疼的,却也不至于无法忍受。顾景痕握紧拳头,腕上的筋皮紧绷,竟是让醉柔咬不下去了。 她有些失望似的松了口,完全不清楚自己此刻在想什么,就连为什么有刚才的举动都不清楚。好像自从他们在雪中亭下争吵时开始,她就完全不受自己的控制。 如果千金辇中那一吻的目的就是如此,她猜,他的目的就要达成了。 “小丫头,不要再玩火了。” ※※※ 醒来的时候已是天亮,因为大雪覆了天地,白天就变得尤为亮堂。丫头们今日热情地服侍醉柔起身,态度比往常更好了。想是平日里说了她不少闲言碎语,昨日亲眼见到顾景痕其实对新夫人宠爱有加,大家自然不敢怠慢了。 顾景痕一早就走了,说是皇上要来饮宴,提前去准备一番。 醉柔已经知道姚儿出卖自己的事情,心头却没有十分恼火,她不想见姚儿,只传了姚儿身边的文言来问话。文言却似乎是对所有的事情全不知情,就连姚儿带着玉佩去找顾景痕告状,她也是后来才知道的。 文言是个忠心率直的丫头,醉柔知道她必也不会出卖自己的主子,其实她唤文言过来的目的也不是要逼她承认什么,只是叫她稍个话给姚儿。她在这景王府中虽然算不上什么正牌主子,但若是想要暗地里找她麻烦,也不会轻易就能得逞。 姚儿的背叛并没有令醉柔感到伤心,她早就已经明白,她们之间的交情不纯粹。念在往日的情分上,她并没有打算像对付居子娴那样把姚儿赶出去,虽然她逐渐开始认识到,一些不重要的摆设,仅是她一句话就能解决的事情。 王府的宴堂里,舞姬妖娆成舞,顾沧流端坐正上,眯着一双老眼欣赏。顾景痕与醉柔并肩坐在下手,一旁位置空着张案子,本是为宁初雨准备的。 宁初雨也算有眼色,既然顾景痕叫了醉柔过来,她在场总是有些不便的。宁初雨谎说身子不适,辞了今晚的家宴,顾景痕自能体会她的用心,欣然准许了。 今日这场家宴是顾沧流主动提出来的,他的意思是趁着节庆尚未结束,兄弟二人趁着空闲加深些感情。只可惜当年先皇留下的几位皇子,死的死病的病,四王爷又领兵在外,所以一场兄弟家宴,就只剩下两个人。 虽说是普通的家宴,顾景痕自然也不能怠慢了,不过想讨顾沧流开心倒是容易的很,只要多几个美女作陪就足够了。 自行礼落座之后,醉柔就一直很不自在,总感觉顾沧流的目光偶尔会朝自己瞄过来。心细的顾景痕自然注意到了,他撩起半边袖管为醉柔夹菜,投来一个温暖的眼神。 醉柔浅笑,心里却不自觉的慌乱着,总感觉今晚会有些不好的事情要发生。 顾沧流被顾景痕找来的美女哄得开心,几杯酒下肚两颊微醺,哪里有个帝王的样子,分明就是花场作乐的酒客模样。 醉柔逐渐开始明白顾景痕那份野心的由来,顾沧流这样的人真的配不上君主的冠冕。 不多时,就有家仆端着陈年的佳酿走来,醉柔一直规规矩矩地坐着,不经意间只感觉那家仆的身形好生熟悉。 醉柔并没有多想什么,她来这王府也有些时日了,见某个家仆熟悉也不算太奇怪。只是这家仆脸上毫无表情,面上的皮肉紧绷,就像是贴了一层假面皮。 家仆走到正中间,把酒托放下,正瞧着要转身的时候,家仆突然从酒托下抽出一柄匕首,刀光折到醉柔眼里,心里忽地一惊。 那家仆的刀尖是正对着案子后的顾沧流去的,看身法应该是会些功夫。突然有刺客出现,顾景痕与顾沧流倒都不算紧张,想来这样的事情也不是第一次发生。 顾景痕抬起手掌遮挡在醉柔眼前,应是不想让她看到杀人的一幕,轻声道:“别看。” 顾沧流镇定得很,那刺客抽了刀子还在往案子后的顾沧流靠近,便有几名立在角落里的侍卫杀了出来,那速度之快,竟是在常人眼中不过成一道影子而已。 这些高手自然是顾沧流随时都会带在身边的,正是防着这些无时无刻不准备暗杀他的人。 侍卫们出手毫不迟疑,几乎是连擒住那刺客的打算都没有,其中一名手中的腰刀已经从后方命门处插进刺客的皮肉。 这刺客明显没什么经验,只这一招就倒在地上,眼皮一翻就死了过去。 顾景痕见危险已经解除,手掌不经意在醉柔手背拍打一下,示意她不要害怕。 离席之后,顾景痕亲自上前试探了刺客的鼻息,确定那人已经死了,拱手对顾沧流道:“是臣弟疏漏了,才让这些匪类混了进来,臣弟这便下去查个明白。” ------------ 060 假面刺客系何人 醉柔尚有些心惊,见顾沧流饮宴的兴致全无,也急忙起身告退。 顾景痕派人把刺客的尸体拖到门外院子的空地里,伸手在那刺客身上翻找一番,想要看看有没有可以证实他身份的事物,却是一无所获。 顾景痕正是狐疑,他的王府虽然不比皇宫守卫森严,但上下用人也算谨慎,高墙几丈,若非有极好的功夫身手必然翻不进来。可是刚才见这刺客行刺时,动作显然不够凌厉,即使有些功夫在身上也不过拳脚皮毛。 在刺客脸上看了又看,顾景痕确定自己不认识这个人,正打算吩咐侍卫先将尸体处理了,回去敷衍顾沧流的时候,顾景痕蓦地发现刺客鬓角下有一道不易察觉的缝隙。 是易容。 顾景痕并未迟疑,蹲下身来撕掉刺客的面皮,看清那本来的容貌时,不禁猛地一惊。 面皮已经撕了下来,想贴是贴不上去了,为了不让其它人看清刺客的样貌,顾景痕只能抽了身旁侍卫的佩刀,狠心在那张清秀的脸上再划几刀。 血液黏黏腻腻地遮住了刺客的脸,顾景痕转过身面对着与自己一样吃惊不已的几名亲信侍卫,目光严厉道:“刚才看到的事情谁都不可以说出去!” 说完顾景痕又看了地上死去的刺客一眼,吩咐道:“先送去本王的暗示,让九娥过去守着,任何人不得靠近。” 顾景痕吩咐了这一切,平复了心中余悸,重新回到宴堂,跪于一脸不悦的顾沧流面前,恭敬道:“皇兄受惊了。” 顾沧流轻笑一声,服了袍子站起来,走到顾景痕面前,摆开一副高高在上的架子,道:“罢了,罢了,但凡朕出宫,就免不得发生这种事情。” 顾沧流不是没有怀疑过是顾景痕派人行刺他,只不过这些年顾景痕假装纨绔,已经将这种怀疑降到最低。而且顾沧流虽然荒淫,却也不傻,如果顾景痕真的要杀他,怎么也不可能找个这么手生的刺客出来。 虽然顾沧流给了自己台阶,顾景痕也不敢做借坡下驴的事情,只能继续不住地自责,说要将府里上上下下翻个遍,看看还有没有刺客的同党。 而当顾沧流问起顾景痕认为此事是什么人所做的时候,顾景痕稍作迟疑,只能把那刺客的来历推给前不久被抄了的姜家,猜测是姜松党派的余孽。 “嗯,确实有些道理。”顾沧流说这些的时候,顾景痕还在下手跪着,他则已经重新回到刚才饮宴的位置,几名顾景痕千挑万选的舞姬在旁敲肩捏腿地伺候着,自然也是为了帮主子圆场。 顾沧流饮尽舞姬递过来的杯中物,摇头叹气道:“皇帝啊,也不是为兄强要责罚你,不过这件事情发生在你府上,若是不做些模样出来,怕是有失天家的威严。” 顾沧流的话说得直白,顾景痕自然听得懂,他拱手于胸前,正色道:“臣弟自请杖责一百。” “一百太重了,五十吧。” “臣弟谢皇兄轻饶。” 顾沧流已经被那帮舞姬哄得忘乎所以了,顾景痕垂了眼,站起身背对着顾沧流走到正堂外,顾沧流身边的侍卫已经找来军杖准备行刑。 寒风凛冽,顾景痕脱下一身雍容黑衣,赤裸着上身跪下,任凭重达几十斤的军杖一次次在背上抽打,坚毅的轮廓却没有露出半分痛苦之色。 即使顾景痕有再强健的体魄,也断不能轻易忍受这样越来越深的疼痛,只是他的心里头有一件更值得担心的事情。 红肿的皮肉绽开血口,顾景痕没有去在意到底打了多少,他只知道再忍一忍,只要再忍一忍这些无可奈何的疼痛和屈辱就会停止。 杖责尚未结束,顾沧流领了顾景痕送上的美女回宫。冰冷的院子里,下人们看着自己的主子受罚,均是痛心不已。 足足受了五十军杖,顾景痕几乎已经感觉不到疼痛,只是挺直的背再不能弯曲,就连面上的表情都僵硬了。 下人们帮扶着主子回去,宁初雨领了姬妾们过来探望过,没说上几句窝心的,就被顾景痕婉言辞了出去。罚受也受了,再说什么心疼安慰之言都是无用,顾景痕心里始终挂记着刺客的事情。 醉柔是到深夜才过来的,只是为了不和那班多事的或虚伪或真心的姬妾们遇上。 打发了下人在门外候着,醉柔第一次走进顾景痕的卧房,看着趴在床上一动不动的顾景痕,失了血色的薄唇和苍白的脸,她就是连嘲笑他的心情都没有了。 顾景痕撇过脸来看她,想也是觉得自己眼下模样狼狈,并不想主动开口说话。 醉柔在床边立着,俯首看了许久,面上虽是看不到任何忧心的表情,但她的不忍,顾景痕总还是能感觉得到。 “这是之前甘心给的神药,可以止疼去疤的,我……”醉柔迟疑一瞬,看顾景痕实在可怜,便也放开了道:“我帮你擦上吧。” 掀开覆在顾景痕背上的毯子,一条条外翻的血口触目惊心,醉柔有些不忍心再看下去,撇过脸来,正巧与顾景痕侧过来的目光相对。 醉柔勉强扯着嘴角似安慰般笑笑,轻声道:“我去差下人过来吧。” 说着,醉柔就要移动步子,好歹现在动弹不得的顾景痕不能再突然拉住她了。 “别走。” 顾景痕侧了下身,似乎是想伸出手去挽留她,只可惜背部的伤口紧抓着皮肉,他却是用不上分毫的力气。 蓦地听到顾景痕的声音,低低沉沉像是在请求。醉柔转过身,目光实在不忍心在那些伤口上停留,只能去看顾景痕的脸。 “你别动,我不走就是。”看着顾景痕有坐起来的意思,醉柔还是心软了。 顾景痕扫过醉柔手里的药膏,叹气道:“这些神药我自是有许多的,但眼下是皇兄要责罚我,我若是不受些罪,又怎能平了他的疑虑。你不用担心,明日皇兄自会叫太医过来为我诊治。” 醉柔撇了撇嘴,低声狡辩着:“你何时需要我来担心……” 顾景痕温和地轻笑,当是洞悉了什么,随后却又垂了眼帘,道:“你坐下,与我说说话。” 不自觉地醉柔又开始紧张了,印象中每一次与顾景痕单独共处一室时,都不会有什么好事发生,不过这次起码顾景痕伤着不能拿她怎么样。当是大发善心,醉柔在床边小凳上坐下,目光悠来转去地,就是不打算直接去看顾景痕。 “我问你,对你来说,这世上最重要的是什么?”顾景痕问。 “怎么突然问起这些?” “你只管回答就好。” 醉柔微微思量,随即笑着回答:“与我最重要的自然是允儿。” 似乎是对醉柔的回答不太满意,顾景痕追问一句:“还有呢?” “还有待我好的和我关心的人。”醉柔不理解顾景痕为什么突然问这样不着边际的话题,可她的回答总是没有错的。这世上的人活着,一为追名、二为逐利、三为报复或者报答。她对名利没有兴趣,最重要的自然是这些与她有千丝万缕关系的人。 顾景痕贴着软枕摇起头来,一脸正色道:“最重要的是活着,只要活着失去的总有机会讨回来。” 这话听着是耳熟的,像是当年父亲说过的话。醉柔微笑,心底蓦地轻颤,不再回话。 见醉柔若有所思,顾景痕道:“你先扶我起来。” 醉柔感觉今天顾景痕有些怪怪的,她本还怀疑今日的刺客会不会就是顾景痕安排的,但眼下情势看来,却又不像。 看顾景痕被罚得可怜,醉柔自然也动了恻隐之心,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对眼前男子的厌恶几乎烟消云散。艰难地扶起他的身子,一不小心就又靠近了一点点,顾景痕赤裸着上身,结实白皙的胸膛就在眼前,她不经意地又红了脸颊。 触摸着他的肩头,醉柔能够感觉到顾景痕的身体因为疼痛而微微颤抖,这才想起自己一并带进来的有止疼功效的药酒。待顾景痕在床上坐定了身子,醉柔忙去桌旁取了药酒喂她服下,动作倒是及其小心温柔的。 等醉柔放下杯盏再次坐下,顾景痕晃动着自己有些僵硬不适的脖颈,昏暗灯光下,这个男人成熟隐忍的魅力,正在一点点地渗透和吸引着她。 醉柔差一点就晃了神,直到发现自己正那样不知所谓地看着他,才收敛了目光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来。 “我再问你,如果失去了最重要的,你又该怎么办?”顾景痕没太注意她的小动作,只继续问道。 联想着刚才顾景痕的话,醉柔浅浅一笑,道:“自是如你所说,好好活着,再把失去的讨回来。” “如果讨不回来了呢?比如,最重要的人死了。” 心里又是一悸,醉柔敏感地察觉到顾景痕是在暗示自己什么,她看着顾景痕的眼睛,在他的眸中看到自己纤弱的影子,她低低地试探道:“发生什么了吗?” ------------ 061 瑟索寒风任吹摇 顾景痕夺定地看着醉柔,他相信眼前的女子是坚强的,有些事情与其瞒着她徒生误会,倒不如长痛换做短痛,及时劝她开解。 “你跟我去一个地方。”顾景痕说着,艰难地移动身子,把双腿垂到床边,便要起身。 醉柔心中忐忑,但她实在看不懂顾景痕面上的凝重,只能取了架上的衣物,小心为他披上,每一个动作温柔谨慎,生怕一不小心就弄疼了他。 顾景痕看着眼前女子,尽量保持平静的鼻息,有些疑问他已经想明白了,只是不喜欢亏欠的他,越来越感觉自己欠醉柔的,只怕是还不清了。 飘雪的夜晚,醉柔搀扶着顾景痕,相依着举步缓行,似乎是走了很久,才到了禁室之外。有一种感觉莫名地在顾景痕心中萦绕,他似乎希望这条路可以慢一点,再慢一点。 九娥开门见到醉柔和顾景痕的时候,神情也有一瞬间的错愕,而后换做浅浅一笑,伸手去把顾景痕扶过来坐下。 密室的正中央,是一具盖了草席的尸体,醉柔狐疑道:“这是今晚的刺客?” 顾景痕沉默着点头,见醉柔不解,沉吟片许,带着些不忍道:“你去看看他吧。” 那刺客的样貌醉柔是见过的,分明不是她认识的人,她不理解顾景痕的用意,蓦然伫立着,心却突突地混乱跳动。 蹲下身来,醉柔轻轻拉开尸体上端的草席,那人面上的血口已经凝固,隐约可以辨别其样貌。 醉柔哑言,经过片刻的惊滞,眼泪才开始大颗大颗地往下掉。 怎么可能?她分明看了刺客的样貌,怎么可能是他? 允儿! 白皙的手掌在黑暗中颤抖,她触上那张亲切英俊却布满伤痕的脸,允儿就那样狰狞不堪地沉睡着,僵硬发紫的皮肤,再见不到曾经单纯飒爽的模样。 这是她唯一的亲人,她豁去一切,都要保护的人! 泪如雨下时,她没有颤抖,浸在泪水中的眼睛失了焦点。恍惚、沉默,周围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她不相信,她不能承认。 “骗子!”醉柔站起身来,冰冷怨毒的眼神,她看着顾景痕,抽扯着面皮,“骗子!” “姑娘,你冷静点。”九娥伸过手来试图触摸醉柔,却感觉她冷得就像一座冰雕。醉柔身体猛地一颤,令九娥有种不敢靠近的错觉。 “你休想骗我,你把允儿弄到哪里去了?你究竟把我弟弟弄到哪里去了!你把他还给我!”说着说着,情绪便再也无法控制,哭着喊着,却在强迫自己,不要相信,这一切都是假的,她的弟弟一定还完好无损的在某处安睡着。 顾景痕忍着背部剧痛站起身来,不管醉柔如何推搡如何挣扎,他用所有的力气抱着她,包裹着她。任何回答和安慰都是无用的,肃然的脸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这个时候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怎么做,只是这样抱着,盼望能平复她的哀伤。 醉柔似发了疯地挣扎着,她不要靠近他,理智混乱时,她只以为世间的一切都是假的,而这个危险的人,总有一天会让她失去一切,包括她自己。 顾景痕的怀抱如桎梏,那么紧那么重,她挣不开推不掉。 忘了自身的疼痛,他亦不曾想过放手。 九娥随着沉默,见顾景痕递过来的眼神,急忙领会了意思,蹲下来用草席把允儿的面容牢牢遮盖住。 沉默时时间仿佛不能游走,她的挣扎换做呜咽,轻轻颤抖着,绝望心碎的哭泣。 这个禁锢着自己的身体就像一方冬日里的棉被,冰冷中酝酿出温暖,当激动退散剩下的只是彷徨和哀伤时,便躲在里面痛哭一场吧。 九娥在一旁也红了眼眶,心里自是为醉柔的遭遇感到难过不已。而顾景痕除了抱着他,不时拍打醉柔的肩背显示出一丝关爱,却始终是面无表情的。 不喜形于色是他修炼了多年的技能,而此刻他的内心是比这个两个女子更加复杂的。 多年来,醉柔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坚强去面对和承担很多事情,她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离别,原来面对生离死别时,人总是这样不堪一击的。 曾经支撑着她的信念崩塌了,原来顾景痕和父亲的话竟有这样一层深意。永远不要把自己的生命和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这是一个自身难保的乱世,任何人与己都不过是单一的个体。 哭着哭着,却又好似笑了,苍凉地没心没肺地笑着。 她逃出顾景痕的怀抱,用轻而冷的声音问他:“脸上的伤痕,是你划的?” 顾景痕沉默,此刻他不想解释什么,只要醉柔在这打击中,能够撑住就好。 “姑娘,公子是为了你好……”九娥低声替顾景痕解释。 哭红的眼眶闪着嗜血的光芒,她死死地盯着顾景痕不放,半晌,低沉又仿似切冰断雪的声音,她问他:“我只要你告诉我,这件事情,真的与你无关吗?” 是的,她是怀疑他的,凭允儿的性格,怎么会无声无息地要做刺杀这种事情。 顾景痕依旧沉默着,他没做过的事情自然不需要承认,但是醉柔的怀疑令他感到非常不自在,眼中隐隐的温柔逐渐熄灭,顾景痕退后一步,忍着脊背的剧痛,在椅子上坐下。 九娥是清楚顾景痕脾性的,她及时走到醉柔身前,从衣襟里取出一封书信,隐着悲伤道:“这是事后我在允少爷房间找到的,应该是留给你的。” 绽开纸张,确实是允儿的笔迹,醉柔噙着泪水看完每一个字句,忍了忍,终于没让眼泪再掉下来。 原来允儿都是知道的,九年前将军府的灭门冤情,这一切他和醉柔一样未曾忘却。与醉柔不同的是,允儿把他们怪到皇帝的头上,因此在得知顾沧流要到王府饮宴,直肠子的允儿便选择了这样冒险的举动,哪怕他知道,成功的几率会有多低。 醉柔后悔没有将一切与他说清楚,她在心里哭喊着:傻弟弟,报仇这种事情交给姐姐来做就可以了。可是一切都太迟了,允儿就这样匆匆地,在她的眼底离开,她能做的,只是任由顾景痕遮住自己的眼睛。 “帮我葬了他。”醉柔的声音很低,却没有请求的意思,似乎潜意识里明了,即使她不开口,顾景痕也会这么做。 经过这许久的折腾,醉柔和顾景痕的脸色都不好看。相比起来醉柔还要好一些,受了五十军杖的顾景痕,因为刚才抱她时太过用力,背部刚刚粘合的伤口已经崩裂,鲜血正在黑色衣襟下悄无声息的流淌。 手中的遗书被烛火点燃,醉柔看着越来越盛又逐渐熄灭的火焰,喃喃道:“弟弟,你没做完的事情,姐姐会帮你完成的。” 顾景痕冷眼看着她,看着她蓦然离开的背影在寒风里瑟索,胜雪白衣任风吹摇,如狂舞的百合。 “看着她,别让她出事,有任何要求,满足即可,不必向我通报。”顾景痕霜白的唇张合,对九娥发出疲累的命令,而后强忍着痛楚独自离开。 一连几日,王府里的平静让人感到害怕。有假装关切的姬妾过来探望,顾景痕也是笑脸相迎,说些甜蜜的话语,又匆忙打发她们回去。其实多年辗转红尘风月,顾景痕又何尝不会觉得腻烦,只是既然已经装到了今天,在最后的日子里,总是不能露了马脚。 醉柔一直没有离开过自己的房间,平时的饮食起居由九娥一人照顾,宁初雨送的丫鬟仆人根本进不了房门半步,除了九娥没人知道醉柔在做些什么。 九娥按照醉柔的吩咐一趟趟进进出出,通过各种渠道找来她需要的毒材水饮。 贺拔家不可以酒杀人的家训早就被她抛在脑后,既然已经到了失无可失的地步,还有什么不敢面对的。 第三天,顾景痕杖责的伤病好了很多,下地行走已经不至于牵扯着脊背疼痛。华灯初上,顾景痕走过醉柔幽居的小院,看着其中柔和的灯光,脸上的表情又凝重了几分。 正是化雪的季节,整座宅子里好像更冷了。 顾景痕没有进去探望醉柔,只是跟身旁下人说,快要开春了,记得叫裁缝过去,给新夫人多制两套新衣。 王府里这种琐事自然是用不着顾景痕亲自操心的,下人们见顾景痕对醉柔这般记挂在心,自然也清楚了他的态度,这以后的新宠任谁都要抢着去巴结的。 宁初雨的房间里,暖和的一如春天早就到来。 身着对襟软缎,头缀金莲步摇,宁初雪一身雍容沉静坐在软榻上品茶,举手投足间悠然自得。她算的不错,打顾景痕身体有了起色,第一个要见的人,必然是她宁初雨无疑。 打发了下人出去,顾景痕抬了袍子在对面坐下,两人保持着礼貌而陌生的距离。他的目光如雪原银狼,抹去了平日挂在唇角的笑意,整个人像刚从寒冰里抽出的刃,咄咄逼人。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 062 为谁修得蛇蝎心 听到顾景痕冰冷的审问,宁初雨却绽开一个寂静的笑容,像奢华的金樽。 从允儿的假面被撕开那一瞬,顾景痕就知道这一切与宁初雨脱不了干系。凭允儿的本事,弄不到那样逼真的人皮面具,而在这座宅子里,有这样本事的,就只有她宁初雨一个。 顾景痕不会忘记,当年宁雪扇进宫之后,宁初雨是怎样凭着一张仿造雪扇模样的假面骗来他的临幸。正是这个女人的聪明和手段,让他多年来与她保持这种不咸不淡的关系。 照镜子的时候,如果站得太近,会看不清自己。 宁初雨和他,相似得过分。 “我在帮你。”杯盏溢着清香,宁初雨微微颔首嗅着,淡渺烟雾中幽幽作答。 宁初雨吃定了允儿心智单纯,并且对她没有戒心,她从旁挑唆允儿复仇,又帮他拟定复仇计划。从她背着顾景痕做这一切的时候起,她就没打算过要否认。 顾景痕抬手将面前杯里早就凉好的茶水饮下,他知道宁初雨是早就准备好候着他了。这是个聪明得不可一世的女人,自从她来到顾景痕身边之后,就从来没有帮他添过麻烦。 宁初雨轻笑,俯身过去帮顾景痕添茶,继续道:“那丫头的心不是那么容易捂热的,这些日子你对她千好万好,她所能做的,也不过安之若素而已。可这人活着,总是要有些依托,除掉贺拔允,就是除掉她唯一的依托。人的心不可能总是空着,这样一来,要她爱上你,就容易多了。” 顾景痕冷笑,“你的目的,当真就这样简单?” “不。”宁初雨答得干脆,可这一个“不”字里,却显得意味深长,“我不喜欢你对别的女人那么好,即使是假的,也不可以。” 脸上虽然没有明显的变化,但顾景痕心里却笑得猖狂,凭宁初雨的聪明她应该明白,即使顾景痕的心里没有别人,他要爱的也永远都不可能是眼前的女人。 宁初雨似是能看穿顾景痕的心思,她一边细细地斟着茶,一边道:“你若是不肯爱我,你的心里就只能有姐姐一个。不要忘了你对姐姐的承诺。” 好好对待宁初雨,是顾景痕对宁雪扇的最后一个承诺,过去的五年里他从来没有忘记过。相反的,聪明能干的宁初雨,早就变成他夺嫡路上最得力的帮手。 “本王很好奇,雪扇怎么会有你这样狠毒的妹妹。”顾景痕讽刺道。 宁初雨呵呵一笑,回说道:“狠毒?姐姐若是有我一半的狠毒,也不至于落得当初的下场。当时你二人的情事遭到皇上怀疑,若不是姐姐以死鸣冤保住你,你该是要走在五王爷前头的。” 宁初雨在这个时候旧事重提,无非是要给顾景痕提个醒,他七王爷今日的地位乃至性命,多少都是托了她们宁家的福。宁初雨自然也清楚,即使她不说这些,单凭挑唆贺拔允去送死这一条,顾景痕也不会拿她怎么样,她担心的,是顾景痕会假戏真做。 “不必你来提醒,这些事情本王自是有分寸的。贺拔醉柔的事情,不需要你插手。”顾景痕冷言道。 宁初雨依旧笑着,她说:“到现在自然已经不需要我插手了,贺拔允的死,效果当真不错。那女子虽然蠢笨了些,却当真是个刚烈性子,这几日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头研究酒蛊,想是准备要帮你夺位,顺便找皇帝报仇了。” “宁初雨,你可真算的是本王的贤内助啊。不过本王倒还有些担心,你这些手段会不会有一天,用在本王身上。” “王爷大可不必担心,我做这些不过是要天下来证明,我才是这世间最有资格站在你身边,也是你唯一离不开的女人。说到底,我始终是依附着王爷生存的。”宁初雨回答。 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顾景痕逐渐对眼前的女人产生很深的抗拒,他不喜欢这种火辣阴毒的爱。要问的已经问过了,顾景痕站起身来,准备离开,行至门前,他交代道:“本王现在不方便与你父亲见面,等那边酒蛊调配出来,你回趟娘家,剩下的事情就有劳岳父大人了。” 宁初雨微笑点头,回说道:“虽说酒蛊的事情成了,不过顾念着姬佐那边,你对她多半还是不能轻慢了。” “本王要与哪个女人亲近,为什么亲近,这些都不应该是你操心的事情。”顾景痕冷冰冰地回了一句,随即拂袖而去。 如今的朝廷看似平静无波,其实自从姜松出事以来,那些奉天社的成员便人人自危,有些早就懂得审时度势的一早就投靠了宁仁龙一党。而其余剩下的那些虾兵小将,虽然成不了什么大气候,却总要顾忌着人言可畏的道理。 凭顾景痕多年的准备,如今确实有暗杀皇帝的能力,但要登临达顶,却还差了名正言顺这条引子。就算现在顾沧流死了,也总还有个太子在上面摆着。 顾景痕就是要朝中的势力全部倾倒自己这边,这也算是为它日君临天下时做准备。那些不听话的,自然会离奇获得该有的下场,只不过一口气除掉未免太过招摇,一切只是时间的问题。 房间里只有醉柔低头默不作声的忙碌,九娥便安静地立在一旁听后拆迁。顾景痕走进来的时候,因为动作太轻,醉柔几乎没有察觉到他的到来。 许久没有合眼,醉柔忍不住抬头打个呵欠,这才看见顾景痕正负手瞧着自己,唇边浅淡的笑容很温和。 “你,没事了?”这个身影让她感觉有些亲切,她本以为顾景痕的伤,应该是还要在床上休息几日的。 顾景痕走近两步,却又没有靠得太近,就像是不想打扰了她正在做的事情一样。朝桌上的杯杯盏盏看了几眼,顾景痕确实也看不出名堂来,只顺手持起手边一只琉璃樽,送到鼻前嗅过,这味道似是有些熟悉。 “这是什么?” 醉柔抬头看了一眼,没有说话。九娥便帮着回答,“姑娘说这酒有止疼安眠的功效,本打算差我给公子送过去,可想来公子那边有太医伺候着,这酒就一直放在这里了。” 顾景痕裂开嘴微笑,颇有些释然灿烂的感觉,醉柔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便见他仰起头来,薄唇紧贴那琉璃樽,咕咚咕咚地就将半瓶子的酒灌了下去。 “天还凉着,这酒没有温过,你这样咽下去,不怕伤了身子。”醉柔轻声埋怨着,隐藏起来的担心不动声色地表露出来。 顾景痕放下琉璃樽,尝试着活动起筋骨,笑道:“刀口舔血的身子,何惧这点冰寒。” 醉柔似笑又非笑的低下头,继续做手里的事情,顾景痕就在几步外看着,不声不响。 似乎站了许久,多半是那酒力的作用,顾景痕当真是感觉乏了,想起外面正是化雪最冷的时候,便是连这房门都不想迈出一步了。顾景痕走到一旁圆桌前坐下,用手臂支着头打起盹来。 不多久,九娥又被吩咐出去找些药性相融的陈酿,醉柔站的累了,正打算去喝口热茶歇息一会儿,才见顾景痕竟然睡着了。 心里不自觉地增了分柔软,醉柔从软榻上取了薄毯,轻手轻脚地为顾景痕披上,却见他紧闭的眼脸下,眼珠悠悠地转了一圈儿,醉柔猜,顾景痕这是正做梦呢。 “雪扇,别走……” 从顾景痕口中发出的声音轻而含糊,却还是被醉柔听了个明白,唇边溢出一个笑容,想来顾景痕对那位雪扇姑娘倒是用情很深呢。 谈不上羡慕或者失落,醉柔转过身打算去软榻上歇歇脚,顾景痕却突然探出手来,刚巧把她牵住。 醉柔想要挣脱,稍用了点力气,顾景痕便跟着醒了。两人有些尴尬地对视,醉柔抽回被他牵着的手,浅淡一笑,便想赶紧逃开,她还是不喜欢站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 醉柔根据顾景痕提供的资料,针对每一个该死的人设计了不同的酒蛊类型,让他们的死看起来更像是天意。自然顾景痕偶尔也会制造些事端,暗杀掉其中一部分,不出几个月的时间,朝中与七王爷作对的人已经寥寥无几。 而逼宫并不是这样简单的事情,在醉柔并不知情的时候,顾景痕已经休书请人送去塞外,是要姬佐趁着战事缓和,将自己在东北和西北两方的大军,暂时调离一部分回来。数量不多,只要足以对付皇城禁卫军即可。 醉柔闲来无事时便去醉生阁看望月婵,正是暖春,不知不觉离开这里已经快足一年的时间了。正巧的是,这一日醉柔前脚到了揽月轩,后脚月婵那位顾公子就跟进来了。 面对这柔情蜜意的二人,醉柔直打趣说自己来的不是时候。 不过这顾公子一直是愁眉深锁的模样,才说了没几句,便道清了今日的来意,他竟然是来与月婵辞行的。 “你还会回来吗?”月婵忧心问道。 顾公子摇着头,无奈道:“近日家中频生事端,家父恐怕我在外遭人掳害,急招我回家中避着。我答应你,等此事风头过去,必回来接你离去。” “好,我等你……” ------------ 063 烟女岂敢慕宫闱 顾公子说自己不能出来太久,下人还在外面候着,临别时,他从衣襟里取出一枚玉玦交给月婵,嘱咐道:“这是我自小的贴身之物,现在交由你保管,愿此物可寄相似。” 月婵脸上的忧伤不加掩饰,她接下玉玦紧紧握在手中,眼眶已经红了。 顾公子又道:“我不在的日子里,若是碰到解决不了的麻烦,或是任何人与你寻事,你便把此物取出来,但凡显贵,都会留你三分情面的。” 月婵把顾公子的话牢牢记在心间,目送他离开的背影。 醉柔在房间里坐着,本只是替月婵感到难过,听到这番嘱咐却起了些兴趣。待顾公子刚离开,为了平复月婵的伤心,醉柔先起了话头,说要拿那玉玦一看。 粹白的玉面上,有精细的暗龙雕纹,醉柔登时心惊,这样东西她怎么会不认识。再细看那龙纹,顾景痕手中象征皇家身份的玉玦因为身份所致,龙纹为两脚水龙,而这玉玦上的是四角天龙。 这微小的差别证明了,顾公子不但是皇家的人,而且身份地位在顾景痕之上。 皇家子嗣,地位比王爷要高的,就只有皇帝和太子了。 醉柔这才猛然想起,姜松被杀那日,姬佐说要寻一个女人,显然他要的找的人并非九娥,现在看来,姬佐口中的女子极有可能是在水牢一事后销声匿迹的月婵。 算起来月婵和顾公子相识,正是在醉柔离开不久,姜松有意娶她过门之前,难道…… 有玉玦为证,还犹豫什么。 怪不得之前甘心会对自己说那样的话,或许他是早就察觉了。 醉柔并没有对月婵多说什么,只告诉她这样东西要好生收着,不管发生任何事情都不能拿出来给别人看。什么达官显贵的情面,若是月婵真的遇到困难,凭醉柔现在的身份已经足够解决。 醉柔急忙辞了月婵,急着去追顾公子的脚步,有些事情,她想还是要先说开一些比较好。如太子这样显赫的身份,根本不是月婵这般柔弱的青楼女子可以攀附的。 问了守门的顾公子的去向,醉柔一路小跑,终于穿过一条小巷子,在一片尚算宽敞,却没什么人流的街口堵住了顾公子车马的去路。 为顾公子驾车的便衣侍卫见蓦地杀出来一名女子,急忙停了车马回身向顾公子禀报。 顾公子从轿里出来,见是醉柔也有些意外,不过之前月婵也曾告诉他醉柔的王妃身份,况且这位曾经名动一时的罪臣之女,如他这般高贵的身份自有耳闻。 顾公子猜,醉柔应该是已经发现什么了。 与顾公子相对时,醉柔才放了姿态礼貌起来,也不似之前三人相对时的态度,她屈身行礼,其恭敬之态表明她已然洞悉了一切。 顾公子却还不打算承认自己的身份,他装作惊慌道:“夫人这是作何?” 醉柔起身,目光中微有质疑之色,她正色道:“公子正名可是唤作星沉?” 顾星沉,当今太子的名讳,没有人敢直呼。 “夫人的话,在下听不懂。”顾星沉埋下头来,是不想让醉柔看到他眼底的闪烁。 “今日冒犯,还请太子殿下恕罪,但小女子有一言不得不说。”醉柔敛了口气,不等顾星沉继续否认,接着道:“这等烟花巷所不是殿下该来的地方,月婵也配不上殿下的尊贵身份,殿下的东西,隔日小女子会取来奉还。” 顾星沉看醉柔的态度坚决,想来再继续否认已是无用,他沉声叹气,眉心微微皱起,略显忧心道:“我待她是真心的。” “若是真心,殿下便更不该与她接近,月婵性子温软出身低贱,并不适合宫闱,你二人终不会有结果。若是如此,这般拖沓下去,岂非平白伤了她的心?”醉柔说得义愤填膺,她倒是忘了,那个与自己朝夕相对的男子,正在暗中谋取他的位置。 “我真心待她,待时机成熟,必会给她一个名分。” “殿下能给她什么样的名分,它日你荣登大典坐拥山河时,你与月婵的这段情事传出去,便是皇家的笑话!”醉柔字字铿锵,天家无情虽是无奈,但却无论如何都不能改变。 “你又怎知我当真眷恋山河,若是可以,我只愿卸下这一身锦华,与月婵远走高飞……”顾星沉无奈地解释,这话若是让月婵听到,必是要感动得落泪吧。 就连醉柔也被触动了,可尽管顾星沉真心如此,他的这一身锦华又是如何说卸就能卸下的呢。身在天家,命运给了他们最多的荣耀尊贵,却同时成为他们无法挣脱的桎梏。 “保护太子!” 醉柔本想继续劝说顾星沉,却听驾马的侍卫高声喊道,随即在马车旁护送的侍卫一齐抽出佩刀,再转眼看去,周围忽的被一行黑衣人围住。 醉柔和顾星沉被侍卫护在中间,黑衣人抽刀于外,不由分说便与侍卫们动开手来。 顾星沉自也学过几招拳脚,便侧身挡在醉柔身前,恐怕有人伤害到他心爱的女子最重视的朋友。 黑衣人的人数与侍卫不相伯仲,交起手来也暂时分不出胜负来。逐渐的场面打散开来,醉柔和顾星沉面前有条缺口暴露在外,一名黑人蓦地冲进来,顾星沉持着扇子与他周旋,醉柔本欲躲藏,却发现这些黑衣人完全没有要伤害她的意思。 顾星沉已经跟着加入了打斗,醉柔孤零零地站起其中,突然一名黑衣人伸手过来,拉着她的手臂往巷口一侧跑。待离开了战局,醉柔背靠着墙壁,黑衣人的手掌按在醉柔肩头,递上一个熟悉的眼神。 “甘心……”虽然是蒙着面的,甘心的眼睛和眉心那点朱砂她不可能不认得。 “这里危险,你先回王府。”甘心压着嗓子道。 “你在做什么?” “放心,我不会伤他的,等王爷逼宫成功,便会放他自由。你先回去,这里的事情结束,我再去王府找你们。” 甘心说着便弃了醉柔,指缝间瞬时射出几道飞镖,又有侍卫应声倒地。 醉柔从墙壁外探出头来,心想这条街道平日里也不会这般冷清,而今日却一个路人都没有,看来为了抓顾星沉,甘心是早就准备的。 她想明白了,顾景痕要逼宫,可就算他顾沧流让位或者死了,下面总还有个太子顶着。因而顾景痕要甘心帮自己先抓了太子藏起来,以助他弑君夺位。 好狠。 醉柔在心里这样想,说到底他们都是连着血脉的骨肉至亲,只为了那方宝座,为了万人之上的地位,相互谋害、欺骗甚至残杀。这不正是天家无情的写照吗。 不多时,甘心已经带着一众黑衣人解决掉那些侍卫,把顾星沉塞进原来的马车之后,甘心带着人驾马扬长而去。醉柔不知道甘心会把他藏到什么地方,只是心里免不了要替月婵担心。 这样想着,反正距离醉生阁不远,醉柔打算折回去与月婵谈一谈,这段注定没有结果的感情,还是劝她早些放下比较好。 满地打斗过的狼藉,那些侍卫均已不省人事,但从刀口来看,下手却并不毒辣,均是暗伤不至于致命。 醉柔越过满地昏厥的侍卫,正要往回走的时候,面前又突然跳出两名黑衣人。醉柔以为他们是与甘心同道的,本不打算与她们交流,她低着头与黑衣人擦肩过去,后脑便猛地受了一击,随后就不省人事了。 醒来时,醉柔并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正是黄昏,窗外有细碎的橘阳斜斜得倾注进来。外头隐隐有车马人流之声,想是一处热闹的地方。醉柔细细回想昏迷之前的事情,这些人与甘心肯定不是一伙的,可他们在太子被掳之后抓了自己是为什么。 手脚是绑着的,嘴巴里也塞了布团发不出声音来。虽然不是第一次被无端掳劫,可醉柔知道,不可能每一次都会那样好运。 目光在周围扫过,夕阳一点点下沉,房间变得阴暗,除了桌椅床凳之外,并没有其它事物。醉柔只能不断地扭动自己被绑在身后的手腕,试图能解开上面的绳索,可她又不曾练过拳脚,一番折腾下来,不过是平白耗费了力气。 她放弃了,总要想些别的办法才是。究竟是什么人要抓她,目的又是什么,接下来将有怎样的遭遇? 醉柔脑子里正一团混乱的时候,听到门外传来两名汉子交谈的声音,醉柔猜,他们应该就是抓了自己的那两名黑衣人。 两个人守在门口,没有要进来的意思,其中一名道:“咱们要在这守到什么时候?” “急什么,我看这女子是死定了。” “岂止是死,瞧着主公的意思,临死之前必是要受些折磨的。” “你的意思是?” 说到此处,门外两名汉子同时嘿嘿地嗤笑起来,好像是遇到了什么好事一样。醉柔便也跟着惊了心,男人折磨女人,还能有什么更高明的手段。 不行,她不能就这样坐以待毙! ------------ 064 奸耻爪廉君何在 “听说这丫头是窑子里出来的,功夫肯定好着呢……” “瞧你猴急猴急,没出息那模样,再等等,天黑了再说。” “走,先进去看看她醒了没有。” 醉柔听到此处,便听到有推门的声音,她急忙闭上眼睛装成昏睡的模样。她不确定这两个人会不会对她做什么,但是眼下,装昏倒一定比清醒着与他们周旋更安全。 两名黑衣人已经换了常服,进来之后便蹲在醉柔身前上下打量着。其中一名甚至伸出手来去摸她的脸颊,忍着他的抚摩,醉柔真是恨不得张开嘴巴狠狠咬他一口,只可惜现在她什么都不能做。 “这可是七王爷的王妃,看这水嫩嫩的模样,还是当王爷的有艳福啊。” “行了,别眼馋了,出去喝两个,回来再收拾她。” 两人说完就出去了,等门被从外面扣死,醉柔才敢睁开眼来,外面已经天黑了,房中并没有电灯,好歹有月光从窗棂溢进来。 醉柔仔细分析从那两人口中听来的信息,他们口中的主公是谁,要杀她甚至是折磨她,这样说来必然是对她有极深的怨念。她细细回想着,自己活到现在究竟都得罪过什么人,以至于要对她起杀心呢。 不自觉的醉柔就想起被她赶出王府的居子娴,可说起来那个居子娴虽然性格嚣张跋扈,但此事却不像是她的作风。如果自己是落在居子娴手中,凭她的急脾气,定是会直接过来耀武扬威一番,然后就把自己杀了。而听说居子娴自从离开王府之后,日子并不好过,应该没有功夫想起来对付醉柔。 这两个人能够知道她的行踪,而又有意在甘心等人劫走太子以后动手,他们只是不想与甘心等人冲撞这么简单吗。 醉柔还是想不明白,索性不想了,眼下的情势想再明白也没什么用,她必须先想办法逃出去。 可惜用了许多办法也无法挣脱身上的束缚,醉柔只能在地上扭动着身子,努力朝门边移动。外面还有些车马人声,听上去像是在城门附近,到天黑以后进出的人就少了。 只要有人经过,就有希望求救。 醉柔终于移动到门旁,可门是从外面扣死的,而她此刻喊不出声音来,便只能不停地用身体去撞门,好制造出外面的人可以听到的响动。 被捆绑的身体实在是太笨拙了,醉柔没有办法,只能用自己的头去撞。门上的毛刺扎进额头里,醉柔机械地撞着门,已经快用光了所有的力气。 额头上鼓起一片红肿,醉柔恨自己这样柔弱,即使已经撞得头昏眼花,她并没有放弃。天色越来越暗,那两个去吃酒的汉子随时都可能回来,她知道那之后等待她的会是什么。 不能,一定不能。 可终究她失败了,两名男子走到门口时,听到里面的动静,登时也有点慌了。他们从外面把门猛地推开,狠狠地撞在醉柔头上,醉柔一个不支便仰倒在地上,狼狈如待宰的羔羊。 “小贱人,还想逃跑?” 酒酣而热,两名汉子正是激动的时候,见醉柔这楚楚可怜的模样,心里是不用说的痛快。令一名汉子急忙把门关紧,隔着黑暗看向醉柔在月光里苍白的脸,汉子脸上露出狰狞猥琐的笑容。 这一次,只怕是真的了,醉柔瞪着惊恐的眼睛看他们,身体不自觉地想往后移动,却始终动不了。 心里慌着怕着,不自觉地就想起了顾景痕的样子,他不是很厉害吗,他不是可以随时随刻出现吗,现在他在哪里? 两名汉子已经等不及了,其中一名甚至开始脱起衣裳来。因为靠近门口行事不方便,另一名汉子便非常粗鲁地把醉柔拖到房间中央,两手齐用在她身上抚摩起来。 醉柔扭动着身体回避,牙齿紧咬着嘴里的布团,双手在身后攥得紧紧的。 顾景痕,顾景痕,顾景痕救我…… 心里不自觉地发出这样的声音,她没有时间去顾及自己为什么要这样想,只是害怕,她明白,这一次真的不是开玩笑的了。 脱了衣裳的汉子更心急一些,他推开那个正在摸醉柔的人,伸手要去解她身上的绳索,又粗哑着嗓子对另一人说:“你按着她,别让她乱动。” 两个人配合着,一个按住醉柔的手脚,另一名解了绳索便开始撕她的衣裳。醉柔惊恐而绝望地看着、忍受着这一切,心里已经彻底无措了。 撕…… 是衣料被扯裂的声音,半边肩膀裸露在外,一方浅蓝色的肚兜遮挡着她还是少女的身体。男人粗手粗脚地抚摩着,带着可耻狰狞的笑容,欣赏她惊慌的模样。 醉柔拼命地蹬开手脚,却是最无力的挣扎。 外衣已经被彻底地撕了下来,月色中无助的她,像一道美味大餐,裙摆被撕开一条口子,露出一双白皙修长的玉腿。 “等什么,上啊!” 按住醉柔手脚的,对那已经脱掉衣服的说。那脱了衣服的闻言更是兴奋,急忙扑过来,手掌按在醉柔身上揉捏,那般迫不及待的模样,另一只手是要去撕掉醉柔身下碍事的裙子。 这按着醉柔手臂的人怕是也受不了了,顾不得其它,他取下醉柔口中的布团,俯下头来就对着她发白地唇吻下去,肮脏粗暴地啃噬。 “记住这个感觉,你不可以爱上姜子欢。” “记住这个感觉……” 这是顾景痕在千金辇对她说过的话,她记住了,可是他人又在哪里!这双樱唇除了他再没有人可以触碰了。 不要! 心底的呐喊是脆弱无力的,她用了全部地力气狠狠地咬住那人的嘴唇,如嗜血的狼撕裂猎物的脖颈。不可以碰她,谁都不可以碰她,男人都是肮脏的,她不要! 啪!被咬破嘴唇的男人气急败坏,挥手甩了醉柔一个巴掌,恶狠狠道:“小贱人,死到临头了还不老实,看老子怎么玩死你!” 她依旧奋力地挣扎着,扭动着身子,被一双大手捂住的嘴巴在哭喊:顾景痕,救我! 被咬破嘴唇那个一把推开脱了衣裳的,手掌又被醉柔狠狠咬了一口,顾不得按住她的嘴巴,那人两只手一齐抓住醉柔的裙腰,使了大力要将它撕碎。 顾景痕,救我! 下意识地喊出声音来,尽管她知道他不会听得见,尽管一切可能真的在劫难逃。 门,在这个时候被猛然踢开,另一名黑衣人的突然闯入惊扰了房里的两名汉子。 委屈而惊慌的泪水蒙了眼帘,那个健硕的身影,那方宽厚的肩膀,醉柔想她是熟悉的。 黑衣人蒙面,手里提着醉柔在郊外木屋见过的长剑,是顾景痕,真的是他! 出鞘的长剑在白月里亮着狠戾的光芒,两名大汉急忙向顾景痕扑过去,只匆匆两招便一齐倒在地上。 醉柔这才看见,甘心紧着跟过来,后面甚至跟着上气不接下气的苏妈妈。她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却见门外的廊子里又突然钻出一名汉子,从后面一把扣住了苏妈妈的脖子。苏妈妈被这一下吓得尖叫起来,正赶着过来救醉柔的甘心急忙转身,追着那掳走他娘亲的人跑去。 醉柔蜷曲在墙边,顾景痕看都没看急忙脱了外衣覆在她身上,快步走来蹲在醉柔面前。 便是下意识地,醉柔扑在顾景痕肩头,眼泪不停地往下掉,哭声穿透了黑夜。 她怕死了、恨死了、急死了,“王八蛋,你怎么才来!” 脸上的黑巾落下来,顾景痕抱着醉柔,拍打她裸露着的肩膀,不停地安慰着:“别怕……” 醉柔紧紧地抱着她,就像是抱着唯一可以依靠的人,身体在他的怀抱里颤抖,“王八蛋!混蛋!你怎么才来……” 她本以为自己得救了,可门口躺着的大汉,其中一名却还有些神智,那人从角落里取出一柄弓弩,正对着顾景痕的后背。 “小心……” 话还没有说完,甚至是没有时间把顾景痕推开,一直短箭就射进了顾景痕的脊背。 顾景痕猛地一震身子,却尽量没有表现出太大的伤痛,他轻轻松开怀抱,提起手边的长剑走到正拿着弓弩踉跄起身想要逃跑的大汉面前。 “王……王爷……” 大汉看清了顾景痕的样子,话还没有说尽,顾景痕手里的长剑就稳稳地扎进他的胸膛。 醉柔看着顾景痕的背影,那柄短箭刺得那样深,心情由惊慌变作担心。 顾景痕确定两名大汉都死了,转过身来,用坚毅却温柔的目光看着她,步履明显不再平稳。依旧保持着山壁一般岿然的脸,他不想让她看出他的痛楚,顾景痕蹲在醉柔面前,试图把她抱起来,却终于抵不住重伤,歪倒在醉柔身上。 醉柔拖着他的脸,另一只手试图去触碰那支短箭,眼泪还是不争气地在掉,大颗大颗地碎在顾景痕的脸庞。 “你不要死,我不会让你死的,我帮你把箭拔出来……” 顾景痕苍白的脸上,薄唇微启,还是那样简短的两个字:“别怕……” ------------ 065 农家拔箭遇故人 甘心追着劫持了苏妈妈的人跑了许久,早已经出了城门,他虽然心里担心醉柔,但想来有顾景痕在的话,应该不会有太大的问题。 自己的母亲自然是最重要的。 其实苏妈妈知道的事情比很多人想象的都要多,身为一个母亲,她至少知道自己的儿子和他的朋友究竟在做些什么。白日里苏妈妈因为担心甘心,悄悄地跟着看他劫持太子,生怕他发生任何意外。 好歹带着那么多人,甘心没有出事,苏妈妈本放了心打算回去,却意外看到醉柔被两名黑衣人劫持走了。 苏妈妈亦不是普通妇人,她知道凭自己的力量救不了醉柔,便一路跟着这两个黑衣人,一直来到城门外,确定了他们藏匿醉柔的地点。而后苏妈妈急忙赶去景王府,秘密找到甘心和顾景痕,带着两人前往这边解救醉柔。 那劫持了苏妈妈的是两名黑衣人的同伙,应该是职位比他们要高一些,因此才不屑于参与他们折磨醉柔的行动。这人知道自己不是两人的对手,这才劫持了苏妈妈以帮助自己快速逃跑。 甘心的身手是不错的,终于在郊外追上那人,虽说苏妈妈在那人手中,甘心却没有露出半分胆怯。苏妈妈亦不是吃素的,她深知这个时候害怕没有任何用处,便一直在想办法帮助自己的儿子。 母子二人的配合之下,那黑衣人很快被甘心治服。 甘心正要问话时,却见黑衣人猛地一点头,一丝黑血从嘴里流出来,却是咬舌自尽了。 “儿啊!”苏妈妈这才松了心,忍不住叫唤出来。 甘心急忙扶上去,母子两人似乎从来就没这样亲近过。 ※※※ 醉柔研习酒蛊自然懂得一些医理,她知道这样凭空拔箭无意于直接要了顾景痕的性命。拖着顾景痕的身体,醉柔试图把他扶起来,这个是非之地,暂时是不能多呆的。 顾景痕却扯住披在她身上的衣服,两只手掌在她身前,慢条斯理地帮她系上绳扣。 “把衣服穿好,再被活人看到,我就没力气让他们再也睁不开眼睛了。”顾景痕撑着虚弱的皮囊,淡淡开口道。 醉柔看着他苍白的脸,听他说这些话,鼻子一酸,眼泪就又要往下掉。咬咬牙,醉柔忍住了泪水,她用尽力气扶起顾景痕的身体,一步一颤地艰难地往门外走。 找到顾景痕告诉她的来时他们骑的马,醉柔费劲地把顾景痕放上去,自己便也奋力跃上。儿时在军营里,她也曾跟父亲学过骑马,只是那时年岁小,几乎连马镫都踩不到。 多年没有骑马,并没有干扰她要救顾景痕的决心。她犹豫一瞬,便骑马带着顾景痕往城外跑。 此地位于皇都最偏僻的北门,距离王府实在是太远了,而附近居住的市民她是了解的,如他们这般一个带伤一个狼狈,普通的市民根本不敢管他们的事情。最好的办法就是先到城外,找一处农户人家,那里的居民热心,找他们帮忙会更容易一些。 骑马对醉柔来说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她死死地抓着马缰,手指被勒得生疼,只是什么都顾不了了,什么都想不起来要在意了。 顺着城外的小路骑了小段时间,醉柔终于看到一户亮了灯的人家,她从马背上翻下来,又小心地扶着几乎昏厥过去的顾景痕,砰砰地叩响农家的大门。 开门的是位面目和善的农妇,看着却没有一点乡野气息,倒像是大户人家出身。妇人见两人狼狈的模样,便也是错愕不已,想要张口询问两句。 “夫人,我们被山匪打劫了,我夫君受了重伤,求你帮帮我们!”不等妇人开口,醉柔下意识地把这话说出来,此地之后几十里外确实偶有山匪出没。 妇人心善,便也相信了醉柔的话,急忙帮着把顾景痕扶进屋子里。 醉柔坐在床边,抱着半躺着的顾景痕,让他的上身睡在自己腿上,插在脊背里的短箭触目惊心,黑色衣裳被鲜血染湿了整片。 妇人跟着担心,却又不知道能如何帮他们,只说:“我这就去找大夫过来。” “不用,我就是大夫,我可以救他。”醉柔夺定地看着顾景痕,她不想惊动太多的人,因为她不知道现在要对付他们的究竟是什么人。 “夫人,您家里有酒吗?越烈的越好。”醉柔问那妇人,目光一刻不曾从顾景痕脸上移开过。 妇人点着头,道:“有有,隔壁老王家有,我这就去借酒过来。” 妇人说着就出了门,醉柔没说话,手指在顾景痕渗着密汗的额头抚摩,手指划过他的眼睛,看他细细长长的睫毛像小棉被一样覆着。顾景痕这便也有了些神智,他蠕动嘴唇,半晌才发出声音来:“拔箭的时候,动作轻点,我怕疼。” 醉柔的心情被他逗得放松了些,凭她的了解,顾景痕哪里是怕疼的人,不过是安慰她叫她不要太紧张罢了。 她抚摩着顾景痕的侧脸,缕开沾湿的鬓发,柔声道:“要是把你弄疼了,等你好了再还回来。” 正说着,妇人已经带了烈酒过来,醉柔又请求道:“请帮我端些热水来,还有干净的棉布、剪刀,再给我一把刀子。” 妇人按照要求找来东西,醉柔轻手轻脚地剪开箭伤周围的衣物,含了一口烈酒在嘴里,而后对着伤口喷吐上去,她分明能够感觉到,顾景痕的身体猛地颤抖。 这样的动作重复几次,直到把伤口周围的鲜血清洗干净,醉柔随手把酒壶放下,却见顾景痕伸出手来把酒壶持着,艰难地仰起头往肚子里灌下去。想他也是知道,拔箭的疼痛有多难忍,喝些酒算是壮胆了。 醉柔定了定神,把刀子在热水里洗了又洗,忍着心慌划开那短箭周围的皮肉,而顾景痕咬着牙忍受,扶着床沿的手掌青筋暴起。 箭拔出来之后,顾景痕疼得几乎要昏过去,醉柔用棉布细细地帮他擦着伤口,妇人在小院子里按照她的吩咐,把几味家常药材配起来蒸煮。 贺拔家的酒技本应该是酒蛊和酒医结合的,醉柔也搞不明白,自己研习的那一部分,却是酒蛊居多,关于医理涉及的很少。因此她没什么高超的方法救顾景痕,只能按照最基本的,配药帮他止血去痛。 等药的时间里,醉柔握着顾景痕的手掌,感受他的身体因为疼痛而隐隐抽搐,原来强悍霸道如顾景痕,也有撑不住的时候。 “谢谢你……”醉柔的声音轻轻的,像是开不了口,只为今天的事情,一个谢字根本不足以回报什么。 顾景痕眯着眼睛试图抬眼去看她,回应道:“死丫头,我是你的夫君。” 夫君…… “你什么时候成了……”醉柔话说到一半,想起自己刚才进门求救的时候对妇人说过的话。夫君就夫君吧,只要他不死怎么样都好。 两个人的手握在一起,像不曾分开过,顾景痕伏在她的腿上,安稳地像个孩子。 妇人煮好了汤药送进来,醉柔小心喂顾景痕服下,不多时药力起作用,顾景痕便睡着了。 醉柔这才欠着身向妇人道谢,只可惜没什么财务带在身上,她想等回到王府,这件事情过去了,可要好好地回来感激一番。 妇人见顾景痕没事了也跟着放心下来,热情道:“夫人,你夫君长得可真俊呐。” 醉柔不好意思地笑着,也不知该说什么好。那妇人似想起了什么,转了身到另一边的房间,翻找一阵子后带过来一套衣物,她说:“这是小女的衣裳,姑娘不嫌弃就先凑合着穿把。” 醉柔这才想起,自己穿着的是顾景痕的外衣,模样当真是狼狈,她接了妇人递上来的衣物,除了连连道谢,实在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 换好衣裳,醉柔随口问了一句,“大婶,怎么不见您的女儿呢?” “她去外头采花蜜了。”大婶一边温着粥一边回答。 醉柔这才反应过来,这间房舍虽然简陋,却有股淡淡的花香,甚是好闻的。 “大婶,看您这间屋子像是新宅?” “嗯,才住下不足半年。” “您女儿这么晚出去采花蜜,不害怕吗?” “她啊,自小就跟个男孩子似的,非说花蜜是晚上的最好,一黑天儿就没影儿了。” 与大婶交谈一番她才知道,这大婶家半年前生了突变,丈夫被发配到外地,她和女儿两个人住在这里。醉柔浅淡地笑着,她一直羡慕的不就是这般安之索素的生活吗。 这么聊着就快到深夜了,大婶说自己的女儿这个时间就快回来了,醉柔本满心期待着看看大婶口中烈性子的女儿是什么摸样,可当那个一身水蓝粗布衣裳的少女出现时,她不禁傻了眼。 “苏苏!” 这进门的正是在姜松家出现过的柳苏苏,原来这大婶竟然是原先七里铺香社的老板娘,半年前因为皇帝说有姜家余孽要刺杀他,一道圣旨抄了柳家,又把当家的给发配了,只留下她们孤儿寡母。 “怎么是你,你来我家里做什么!”柳苏苏瞪着双圆圆的眼睛,怒火不住地往外喷。 见到柳苏苏,醉柔便不自觉地想起姜子欢,心里满满的歉疚,此刻就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柳苏苏狠狠地瞪了醉柔一眼,这才看到放在桌旁的刀子,持起来就朝醉柔扑过去。 ------------ 066 渐暖时光不忍度 那妇人见女儿失态,暂时也还没弄清楚状况,只急忙迎上去阻止。柳苏苏持着刀子的手臂被她的娘亲架在半空,直瞪瞪地瞧着醉柔,一脸的怨恨。 “娘,你放开我!” “苏苏,有话好好说。”柳夫人确实是个热心又通情理的人,她劝柳苏苏道。 “娘,你知道她是什么人吗?她就是害死子欢哥哥的女人,景王府的王妃!” 听到姜子欢的名字,醉柔心里便又是一颤,但她依旧挡在躺下的顾景痕身前,只怕柳苏苏不小心伤到他。 “娘,你忘了咱家是怎么被抄的,就是他们王府里出了刺客,反倒赖到咱们头上。她身后那个是不是就是什么景王爷,你放开我,我杀了这两个恶人!”被柳夫人按着的柳苏苏急了,不住嘴地跟柳夫人说着。 醉柔突然明白了,原来柳家的败落说到底也是她的缘由。是允儿刺杀皇帝失败后,顾景痕为了保护她,随口编排说是姜家的私党所为,才会害得与姜松沾亲带故的柳家遭了秧。 还有姜子欢的死,她是无论如何也推脱不掉的,可如今柳夫人却帮了她。 醉柔没说话,她默默地向前迈开一步,轻轻地滑着身子,跪在柳夫人身后。 她的面色是淡然而陈恳的,她说:“柳夫人,苏苏姑娘说的都是真的,我确实是景王爷的王妃,害死子欢的罪魁祸首。” 柳夫人闻言转过身来,见醉柔跪着,也不知该说些什么,面上挤出了愁容,只轻轻叹了口气。柳苏苏怒火难平,看醉柔跪了,也不动刀子,就那么掐腰在原地站着。 “醉柔谢夫人今日的救命之恩,但我于夫人家有罪,我不求夫人的宽恕,只希望等我夫君醒来,他安然离去之后,我便任凭夫人发落。” “呸,凭什么要等他醒过来啊,他可是个王爷,你是他老婆,他醒了还能由得我们对你怎么样!娘,别废话了,我杀了她!”柳苏苏说着就又举起了刀子。 柳夫人从旁瞪了柳苏苏一眼,柳苏苏虽然性子火辣些,但始终是以孝字当先的,便也只能忍了怒火把手放下来。 “姑娘,听说你爹以前是戍边的大将军?” “是的。” “当将军的都是英雄,你爹当年受冤,你为他报仇也是没错的。你请先起来吧。”柳夫人说着便上前一步,迎着醉柔起身。 醉柔却是不肯起来的,即使她报仇杀姜松没错,可柳家败落确实有她脱不了的责任。她道:“我知道柳家与行刺一事无关,无辜牵连你们一家,我总是要替夫君向你们道歉的。” “哎,人各为己的事情,怨不得别人,要怪只怪我柳家福薄吧。还有子欢那个孩子……”柳夫人说着便伤心地红了眼眶,气是叹了又叹,忍不住就在桌旁坐下,用手掌撑住额头。 “事已至此,我虽然不能挽回什么,但我向两位保证,等王爷醒了,必会寻个机会把柳先生接回来,还柳家清白。”醉柔诚恳道。 “你先起来吧。”柳夫人因为伤心,已经没力气再去扶醉柔了,见醉柔不肯动,她便对身旁女儿说:“你去把王妃扶起来。” 柳苏苏虽不情愿,可看自己母亲这副虚弱的模样,也不好悖了她的意愿,只得忿忿地向醉柔伸出一只手,道:“好了好了,我娘同意你们呆在这里了,伤养好了赶紧走人。也不知道是不是开罪了什么不得了的,省的再连累了我们娘俩。” 醉柔浅笑着起身,又对柳夫人行礼道谢,柳苏苏便扶着娘亲到旁边屋子里去歇息。 柳苏苏的话倒是提醒了醉柔,她虽然还不知道抓了自己的究竟是什么人,但是她和顾景痕在这里多呆,确实会有可能威胁到柳苏苏母女。 醉柔摇着头走到床边,手掌不自觉地就抚上顾景痕额头,连自己都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只是看他睡得安稳,唇边渐渐泛起一丝笑容。 甘心和苏妈妈回到醉柔被囚禁的房舍时,除了地上躺着两具尸体,已经不见了醉柔和顾景痕的影子。甘心看过地上的血迹,顺着视线发现那死者手中的弓弩,便想到只怕是醉柔和顾景痕其中有一人受伤。 楼下的马匹已经不见了,这样看来的话他们暂时是安全的。甘心翻了死者的衣物,在其中一名身上发现了出入景王府的令牌。 “儿子,怎么样,知道是谁要害那丫头了吗?”苏妈妈关心着问起。 甘心摇着头,若有所思道:“他们是景王府的人,难道这事情是他故意安排的?” “可我看那景王爷是真心担心醉柔丫头的,会不会还有误会?”苏妈妈道。 甘心站起身来,拍拍刚碰过死人的手掌,摆出一副轻松模样说道:“不管啦,我先送你回去吧,这半天工夫耽误你赚不少银子吧。” “哎哟你个小白眼狼,你真当老娘掉钱眼儿里了?回去的路我认得,你先去把醉柔丫头找回来,别再出什么岔子。”苏妈妈瞪了甘心一眼。 甘心勉强着笑笑,“我的老娘什么时候从钱眼儿里爬出来了,而且还对个不能帮自己赚钱的姑娘这么上心?” 甘心终于没有去找醉柔,他始终相信醉柔和顾景痕在一起应该是安全的,至于这些人身上为什么有景王府的令牌,还要再暗中调查一番。 ※※※ 顾景痕醒来的时候,醉柔正趴在床沿,一只手覆在他的手掌上。顾景痕不方便起身,又不舍得惊醒了醉柔,便反手过来把醉柔的手掌包裹在手心里。 这是一个明媚美好的清晨,带给顾景痕许多年未曾感受过的安心,只可惜因为是背部受伤,他只能这样趴着,看不到窗外的景色。 顾景痕觉得很遗憾,他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只隐约记得醉柔帮她拔箭,又喂他喝下会让人昏昏欲睡的汤药。他在心里想,等自己伤好了,一定要再来这个地方看看,感受一下这样美好的清晨。 房间外似乎有锅铲碰撞的声音,顾景痕生怕这动静会把醉柔惊醒了,他想用手掌去帮她捂住耳朵,他想把身上的被子为她披上,他甚至想要上去抱住他,可这些他都做不到。 有些想法和情愫是在不经意间流转的,当时当事的人却不一定能够察觉,而越聪明的人就越容易被自己的心迷惑。 房帘被掀开之后,走进来的是一个比醉柔年岁稍浅的姑娘,顾景痕不认识她,却能看得出来那姑娘对他的态度并不友好。柳苏苏把热好的米粥重重地摔在桌子上,而后进进出出地送来些饭菜碗筷,每一个动作都恨不得造出惊天动地的声响来。 顾景痕很想提醒她小声一些,可他现在手脚不方便,也没有人会理会他身为王爷的臭架子。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被吵醒的醉柔,眯着双朦胧的睡眼,挤给他一个温柔的微笑。 “苏苏……”醉柔听到身后的响动,转过身看到柳苏苏很不客气地把筷子丢在桌子上。 “快伺候你夫君吃下吧,吃饱了好养伤,养好了快些离开!”柳苏苏说着瞪了醉柔二人一眼,大力地掀开门帘走出去。 “你认得她?”顾景痕看到柳苏苏的态度,不禁问醉柔。 醉柔浅浅苦笑,轻声道:“我想求你一件事情……” “你说。” “七里铺柳家跟姜松沾些亲戚,之前你说王府里行刺的是姜松余党,恰好连累了她家,她父亲也被发配了。若是有机会的话,帮帮他们。” 听完醉柔的话,顾景痕似有犹豫,随即便笑了笑,道:“再等等吧,等我拿了这天下,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醉柔蓦地黯然了,她不想过多地去猜想顾景痕话里的深意,天下对她来说,太大太遥远了。 亲自喂顾景痕吃下东西,醉柔小心帮他清理了伤口,便叫他尝试看看能不能动弹身子。虽然顾景痕现在的伤势,醉柔是不舍得让他再受折腾,可是这样打扰柳苏苏母女,却更让她觉得过意不去。 这其中的缘由顾景痕自然也明白。 好在他身子硬朗,中箭的位置也并非脉门,而且醉柔处理的小心,只一夜时间就恢复了许多。顾景痕艰难地坐直身子,一点一点活动开筋骨,直到晌午过后,两人才准备回王府。 因为平日里都是由人前护后拥着,两人出门都没有携带银两的习惯。临别前,醉柔把顾景痕身上的扳指、玉佩之类值钱的东西搜刮了遍,找了方帕子包起来交给柳苏苏,她说:“我知道这样做你会很生气,你心里恨着我,我对不起你的,这些东西也不可能弥补什么。我不求你原谅,只希望你看在你娘日子清苦的份上,暂时接受它,你爹的事情,我会说到做到的。” 柳苏苏垂下眼帘,鼻子和眼眶都红红的,醉柔猜想,她多半是在想念姜子欢把。 离开柳苏苏家的小院,醉柔牵来马匹,正犹豫着他们两个人该怎么回去。顾景痕不由分说地率先跃上马背,想是震着了伤口,脸上有一瞬间痛苦的表情。而后顾景痕向醉柔伸出手掌,示意她跟着上来。 醉柔咬着嘴唇迟疑,有一种感觉好像是,自从她上了这马背,有些东西的意义就不一样了。 ------------ 067 不爱江山是虚言 但犹豫过后,醉柔还是接受了,即使是受了重伤,顾景痕的手掌依然有力。醉柔坐在顾景痕身前,他拉着缰绳的手臂绕过来,正好将她揽进怀里。 马背上一摇三晃的,快马加鞭一个时辰的路程,晃到王府的时候已经是天黑了。 这一路上醉柔想了很多,几乎全都是关于顾景痕的,甚至昨天那场噩梦都忘记了,也忘记去想究竟是什么人想要害她。 她想他,即使他就近在眼前。 “到了。”王府的红墙就在不远处,顾景痕轻轻地说,声音里仿佛有些留恋。 醉柔忽然红了脸,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说出口来,“我,不舍得。” 她不舍得回来,因为她知道回到王府之后,他们之间的关系就又要回到过去那种若即若离的距离。她不舍得这种放松一切与他相处的时光,甚至不舍得,顾景痕的伤势好起来。 “有什么不舍得,回到王府我依然是你的夫君,我会好好的看住你,不会再让别人把你抢走了。”温柔的声音就在耳际,此刻醉柔好想闭上眼睛,在这胸膛上安静地靠上一会儿。 时间总不会为美梦而搁浅,接下来总还有那么多的琐碎等着他们去处理。 回到王府后,醉柔本担心着顾景痕的身体,顾景痕便安慰着哄着她先去休息。昨日受了那样大的惊吓,醉柔现在才感觉心有余悸,便也不再留恋,乖乖回房了。 顾景痕担心还会有人对醉柔不利,便吩咐九娥日夜在醉柔身旁守着。 第二天有专门的大夫过来帮顾景痕处理了伤口,他身体强健,比常人恢复的快很多。脊背中箭并没有影响他正常行走起居,顾景痕和醉柔等知情的对此事也一并缄口,是不希望有更多的人知道那天的事情。 可毕竟顾景痕和醉柔离奇失踪一天,王府里还是会传出些莫名的猜想。晌午刚过,顾景痕差了下人去把宁初雨叫到房里来说话。 宁初雨依然保持着雍容淡雅的姿态,她知道不管自己做了什么,逼宫在即的顾景痕也根本离不开她。 “是你的人做的?”顾景痕对宁初雨的态度更加冷漠。 宁初雨勾起一抹讽刺,回答道:“不错。” “你到底想怎么样!” “你的书信应该到了,姬佐已经在班师回城的路上,她没用了。”宁初雨回答。 顾景痕的目光严厉如狼,他道:“本王何时说过她没有用处了!” “王爷这是在怪我自作主张了?她既然已经知道太子被抓的事情,而太子与她那位窑子里的朋友关系匪浅,留着她对王爷的大事没有半分好处。” “留不留她本王自有打算,你以为姬佐回城之后,发现她不见了,还会乖乖听本王的调遣吗?”顾景痕说。 宁初雨复而轻笑,道:“不见得,无诏回城,他本就犯了死罪,除了倒戈王爷,姬佐已经没有退路了。” 宁初雨对这些事情看得倒是明白,只可惜聪明的人往往会轻视掉一些更重要的东西,比如感情。 顾景痕道:“你只管做好你该做的,收起你的聪明,姬佐肯因她为本王卖命,便是视她比性命原则都重要。她出了事,姬佐第一个要对付的就是本王!” 宁初雨不屑,辩驳道:“王爷这样维护她当真只是为了姬佐?还是王爷没有管好自己的心!” “本王的心不用你来过问!” “王爷不要忘了,若不是因为姐姐,父亲绝不会协助你。你的心里,除了姐姐不可以有别人!”宁初雨自知如今的自己已经不可能得到顾景痕的心,若是如此,倒不如让他去记挂着一个永远都不会再出现的人。 “不要再拿雪扇和你爹来压本王!”顾景痕说着就抬起了一只手掌,两指分开扼住宁初雨的脖颈,目光里的威胁是宁初雨看到过的最可怕的眼神。 曾经宁初雨是那样爱慕他的温柔,只为宁王府那一撇眼,她看到姐姐身旁男子的眼神,如荡在和风下的涟漪,好像可以轻而易举地融化掉任何女子的心。 可是这个她爱了整整六年的男子,却为了一个不过是工具而已的女人掐住自己的咽喉。宁初雨不怕,她抬着下巴身体又朝顾景痕逼近一些,不过是恐吓而已,她量他不会有杀死自己的勇气。 两个人就这样相对着,顾景痕的目光越显狠戾,如果不是有那些过往,如果不是因为那些牵绊和理想…… 醉柔带着温过的药酒推门进来的时候,正看到顾景痕与宁初雨相对站着,那么近的距离。宁初雨抬着下巴,顾景痕俯视她,如此暧昧的举动。 因为听到推门的响动,顾景痕的手已经从宁初雨的脖子上滑下来,侧目之后才猛然看到一脸恬淡的醉柔。宁初雨没有动,似乎是故意的,她依旧保持着与顾景痕最贴近的距离,随手挽了他的手臂,笑盈盈地对醉柔道:“妹妹进来,怎么不敲门的。” 醉柔微微低头,挂着礼貌的掩饰心底失落的浅笑,语气平和,“是妹妹失礼了,打扰了王爷和姐姐,既然有姐姐照顾王爷,妹妹就先回去了。” 醉柔说着就要转身离开,手里端着的药酒还没来得及放下,她心想顾景痕有这么多人照顾,自己的关心不过是多余罢了。 宁初雨淡然轻笑,与顾景痕针锋相对时的气势早就不见了,仍是那般温和大方的言行,宁初雨道:“妹妹既然来了,不如一起坐坐。” “不了,不打扰两位了。” “哎呀,都是老夫老妻的了,还有什么可打扰的。咦,妹妹手里端的是什么?” 醉柔的目光扫过顾景痕,唇上的笑容和眼中的落寞并不相称。她想自己总是多心了,有什么好失落的呢,自一开始认识,顾景痕就是这样的人,这些妻妾不是老早就摆在那里了么? “不过是些养身的茶饮。”醉柔回答。 “早听王爷说妹妹有双巧手,勾兑的茶饮不仅味道甘美,还颇有些养神益气的功效。咱们王爷能娶到妹妹这样灵巧的,真是有福气呢。”宁初雨说着眉眼绽笑转头看了顾景痕一眼,又忙两步走到醉柔身前,道:“快搁下吧,还端着做什么,累坏了妹妹,王爷可是要心疼的。” 迎着宁初雨的动作,醉柔机械地迈开步子,把手里的盘托放下,敛着笑看向顾景痕。 “正巧,我手里头还有些事情,就先回去了。”宁初雨善意地对醉柔笑笑,而后用意味深长的目光扫向顾景痕。她很识趣地知道如果她再不走,顾景痕就要开口请她离开了。 宁初雨不忘了顺手关上房门,门外射进来的阳关被阻住,房间阴暗少许。醉柔有些不知所措地站在桌旁,并没有抬眼去看顾景痕。 “你介意吗?”顾景痕问她。 介意什么呢?介意他身旁的三妻四妾吗?醉柔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介意,又有什么资格去介意。姬佐在回皇都的路上,太子也已经被藏起来了,逼宫在即,如果一切顺利,等到顾景痕登临天下时,她又能算什么呢? 即使顾景痕心里真的有她,身为君主后宫妃嫔在所难免,这一切又是她一句介意可以改变得了的吗? “我不知道。”她只能这样含糊地回答,她是介意的,她不想说谎。 顾景痕走到她身旁,将她端进来的酒饮喝下,醉柔闻着他口中淡淡的酒香,在那内敛又温柔的目光里,仿佛自己要跟着一起醉了。 顾景痕,他终于还是成功了。 这时候醉柔想起昨天太子对她说过的话,顾星沉说,如果可以他会带着月婵远走高飞,他不爱江山天下,只盼望和心中所爱执手天涯,平淡了年华。 “江山,真的有那么重要吗?”她竟然问了这样愚蠢的一个问题。 那般风华的顾景痕,他抬手抚弄醉柔的头发,夺定回答:“不爱江山,岂非妄言?” “若是江山和我……”问题到一半,醉柔就说不下去了,她低头轻笑,笑她把自己看得太重了。或许她没有月婵那样的福气,可以遇到一个愿为自己放弃一切的人,可若是心动了,剩下的就只是妥协。 顾景痕还是听懂了她的问题,他说:“天下尽在我手时,你亦在劫难逃。” 在劫难逃。 顾景痕蓦地想起什么,他走到偏堂的书房,取来一只石砚搁下,对醉柔道:“我要作画,你在这里帮我研磨好吗?” “好。” 顾景痕说完就回到书房的桌前撩开袖子准备动笔了,醉柔觉得他怪怪的,哪有研磨的和用墨的站这么远的距离。不过聪慧的她自然也明白,多半是有什么不想让她看见的吧。 整个下午醉柔都在研磨,站得腿麻腰酸的,顾景痕除了偶尔抬头看她一眼,却也不曾说过半句关切之言。那一头顾景痕在纸上一笔一笔细细描着,专注的神情令醉柔忍不住想多看几眼,可她这边的墨,顾景痕却根本没用过。 最后终于是醉柔撑不住了,她丢下手里的墨块,三两步走到书桌旁,不客气道:“你到底在干什么!” ------------ 068 锦瑟年华醉了由他 顾不了那么多,醉柔觉得顾景痕在做的事情并不是如她之前所想,不能让她知道的,而是有些在捉弄她的意思。 顾景痕看醉柔走过来,神情也有瞬间的紧张,随后他绽开笑容,放下手中点了朱红的笔,引着身前的纸张,对醉柔道:“如何?” 画上是一名女子研墨的身影,神情怡然轻快,像在做一件最平淡却幸福的事情。画中的背景却不是此刻他们站立的房间,虽然只由几笔描绘,其中富丽典雅跃然纸上。 “这是我?”醉柔有些吃惊。 顾景痕笑着问:“不像?” 顾景痕也算一代丹青圣手,对自己的画作自然是满满的信心。醉柔没有回答,她只是想起了九娥说过的话,自从因一张画像导致宁雪扇进宫之后,顾景痕就再也没有画过人像了。 醉柔心里明白这幅画的意义,挥去那些不合时宜的犹豫,她笑了,在画上多看几眼,却班门弄斧指点起来,“不过这背景,似乎有些过于富丽了。” “这是心鸾殿,皇后住的地方。”顾景痕说得风轻云淡,全不在乎这样一幅画作如果落在别人手中,即时就能成为他觊觎皇位的罪证。 醉柔咬着嘴唇没有说话,这算什么意思呢?他已经想得这样远了吗,他要让自己住到那里去吗?可是……她似乎还没有想过,要陪他走进那道血红宫门。 “你怎么了?”顾景痕见醉柔脸色不太对劲,这才关切道,“是不是让你站了太久,坐下歇息一会儿。” “你知不知道,你画了这画儿,是死罪。” “再过几日,就没人能给我定罪了。” ※※※ 皇宫里,顾沧流听闻姬佐擅自带重兵回皇都的事情,连下几道圣旨皆无效用。顾沧流想来如今姬佐已然功高震主,这般擅自班师,莫不是起了叛乱之心。 太子宫里的人本以为太子出外,只不过是一时心性流连在外,直到过了一整日也没有太子的消息,这才火急火燎地跑去向顾沧流禀报。太子突然失踪,顾沧流很自然地和姬佐回朝的事情联想到一起,情急之下只能发了圣旨,十万加急送往西南边关,请驻守西南的四王爷回朝相助。 皇都上下人心惶惶,顾景痕依旧整日在王府里假作不闻正事,朝中官员宁仁龙早已经打点妥当,异己之党寥寥无几。醉柔知道过不几日就会有大事发生了,趁着闲暇在九娥的保护下来到醉生阁与月婵会面。 月婵对外面的大事浑然不知,一心只盼着自己的情郎早日归来,醉柔想这件事情怕不该再瞒着她了。 “月婵,如果顾公子此去不再归来,你会怎么做?” “自是等他到老到死。”月婵的回答格外坚定。 “他在你心中当真有如此分量?” 月婵凭窗眺望,闻言转身看向醉柔,温柔的目光却如倔强的兰花,“自认定他那一刻起,他便是我的心了,他不在,心是空的,还如何能活?” 醉柔看着她的目光极是心疼,她不忍心却又不能改变什么,她道:“若是全天下都要反对,你也这般坚信吗?” 月婵夺定地点头。 “他骗了你,他的全名叫顾星沉,是当今定安国的太子。”醉柔不知道自己想表达什么,她只是认为,如果月婵对那个人真的坚定如厮,他的身份她是应该知晓的。 月婵似是有些惊愕,随即却淡淡一笑,道:“你终于还是说了,是因那枚玉玦吧,当时见你神色我便猜到几分。他骗我我也不怨他,既然这玉玦这样好认,我想自他决定把玉玦交给我的时候,就已经不想瞒下去了。” “既然都知道,你便应该清醒一些,你和他如何能有结果?”醉柔不忍心把话说得太重,可这就是这么严重的事情。 月婵不解,她以为只要他们彼此都足够坚定,身份芥蒂又算得了什么呢。 醉柔叹了口气,只说了四个字:“天家无情。” “我不怕,只要他心里有我,我心里有他,即使只是为奴为俾,我都不在意的。” 醉柔不知道从前一直需要她保护的月婵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坚强,可是坚强有的时候不过是一种偏执。她不敢保证顾景痕逼宫成功之后,顾星沉究竟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即使他们本为叔侄至亲,可为了那万人之上的地位,顾景痕已经没有退路了。 顾星沉的存在将永远都是他的威胁,她真的不能确定,顾景痕会不会如甘心所说,在事成之后放了他。 醉柔只能继续劝说,“月婵,这是没有例外的,即使他真心对你,可那一身血脉注定了无情。即使他为有情人,周遭的一切也必会对他无情,你明白吗?” “没有例外吗?”月婵茫然地看着她,“那么你和景王爷呢,你虽然不说,我却是看得出来的。你这几次来,气色心情都明显好了许多,我虽然不曾见过他,却能从你口中知道,他待你必是很好的。” 劝着他人,终于还是说到了自己。醉柔还没来的及想过,即使顾景痕现在待她好,可当他的心愿达成,在那旖旎后宫中,他还会始终如一吗? 问题到了自己头上,就再不能清醒了。醉柔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月婵,几乎是百口莫辩。似乎是没有什么不同的,顾星沉却还有放下一切只为月婵的心,而她,又有什么资格去劝说月婵。 月婵第一次把醉柔问得哑了口,她轻轻笑着,说:“你为我好,我是知道的,那些道理我也明白。我答应你,即使他不再回来,他抛我弃我,我也必会好好地活着。只是,我等他的这颗心,是不会变了。” ※※※ 春天一转眼就过去了,又是一年初夏。 醉柔在院子里的亭下斟满花酿,佳肴酥点觥筹满桌,弯月悄然坠于半空,华灯初上的时候,顾景痕折了支蜀葵缓步走来。 “这花儿太艳了。”醉柔看着顾景痕递上来的蜀葵,娇嫩的粉艳是这季节最常见的颜色。 顾景痕把花枝插上醉柔的发髻,细细端详,道:“是艳了,你却刚好缺这一抹颜色。” 醉柔含羞而笑,亭中璧人成双,唇舌缠绵。萦着阵阵酒香,些许酒水沿着唇角滑落,留下湿痕。 他放开被百般蹂躏的潋滟,笑道:“这花酿,味道极佳。” 怀中人微喘,白玉颊染红,醉目瞠他一眼,醉柔不语,却惹得他情难自禁地俯身,再度含上那道白尝不厌的清甜,手段娴熟地诱人启齿。 亦不知从何时起,她已经习惯于沉醉在这个怀抱中,似夙梦的温存,让她不忍撕开时光,去过问那些隐晦。任谁想要害她伤她,她以为只要有他的怀抱,足以遮挡风浪。 她试图去回应,手掌滑入他的衣襟,有些事情或许总该尘埃落定。而她需要给自己一个决定,若终究是个错误,她总要犯下一次,才能确定错误和错过哪一个更值得。 顾景痕似是为醉柔此举感到惊愕,他说过他不喜欢强迫,而当她心甘情愿时,他却感到些许不舍。 酒酣耳热,炽热的薄唇贴着她的耳际,温柔得惹人迷醉的声音,他说:“你是上天为我准备的礼物,直到君临天下那日,我才舍得拆开它。” 她靠着他的肩头,和风拂过。 “你义父姬将军明日就到城外了,你想不想见见他?”顾景痕包裹着醉柔的手心,声色温柔尽是怜惜。 醉柔从他的肩头上移开,转脸看着他的眼睛。她不傻,她知道姬佐的到来意味着什么。犹豫半晌,她开口问道:“你希望我去见他,对吗?” 其实她一早就知道自己对他的另一个意义,只是她不在意,因为她从顾景痕的眼里看到的是真挚的情意。若是真情,被利用一下又何妨,只当是帮了他。 “是,”他点头,并不回避需要她的事实,“我想你和我一起去见他。” “好。” 他握着她的手又紧了些,忍不住又去揽她入怀,下巴抵着她的发丝,他说:“接下来可能会有些危险,我希望你能先回醉生阁或者其它地方,我……” 她的指尖覆在他唇上,在他怀里微笑着,轻轻摇头,“有你在,我不怕。” “可是四王爷也回来了,明天两军会相峙城外,我很怕我保护不了你。” “若是危险,我便更要与你同去,义父会尽全力保护我们的。” 顾景痕闻言,面有愧色道:“姬将军真的很在意你,他肯领兵助阵也尽是因你,你不会怪我吗?” “会!”她答得干脆,而后闪出他的怀抱,肃然道:“顾景痕,你若当真这般煞费苦心地骗我,我贺拔醉柔也认了。我只求你骗尽一生,不负此间情意。” 顾景痕看着醉柔一本正经的模样,却是宠溺地笑了,他抚摩她的发梢,夹了快酥点在盘中,“多吃点,做我的女人不能太瘦,刀尖舔血的时候,血才够流。” 问闲情几许,锦瑟年华,醉了由他。 ------------ 069 曾立誓花开不败 姬佐大军兵临城下,东、西、南三面皆无出路,四王爷帅部众一并到达,两军相峙南门外,却迟迟没有动手的意思。 皇宫里顾沧流和太后百感交集,俞太妃和九王爷已经提前被顾景痕秘密接出宫外。皇城禁卫军加紧戒备,但不论数量与兵力与城外姬佐大军都无法抗衡,顾沧流连派数人赶到城外请四王爷先行进城,却都是有去无回。 都中繁华不再,挨家闭门遮护,任再愚钝的市井贫民,也能预感到整个皇都乃至国家将会有一场翻天变故。宫城里的顾沧流自顾不暇,四王爷那头迟迟没有音信,姬佐也不表明突然班师的缘由和态度,太子失踪数日,整日沉浸淫乐的他,直到得知俞太妃出宫的消息,才反应过来此事与顾景痕之间必有关联。 当景王府被包围的时候,顾景痕早已经带着醉柔秘密行至南门,紧闭的城门上,顾景痕牵着醉柔的手立于高台,对城下重兵高声发令:“叫你们的将军出来说话!” ※※※ 已然尽在顾景痕掌控之中的南门,军帐里摆满菜肴佳酿的案子上,顾景痕与醉柔并肩而坐。二人面色皆是平和淡然,势在必得的模样。 他说:“交兵之后必有危险,如果我保护不了你,你就随姬将军离开。” 她笑:“我已抱定与你同生共死的决心。” 四王爷与姬佐一同进账,从面色来看,两人齐步并进,互相之间并没有谦让的意思。 顾景痕起身向两位大将军打过招呼,醉柔亦跟在身后行礼。她面色从容平静,只对姬佐投去一个浅淡的笑容。 姬佐见醉柔气色不错,与顾景痕站在一起却也相称,心中才对自己的决定更多了分坚定。 四人落座,醉柔用银针插入酒壶,当着四王爷和姬佐的面证实酒中无毒,其实凭醉柔的技艺,即使真的要在酒里做手脚,这小小银针也试探不出什么。 醉柔起身为三位斟酒,而后款款坐于顾景痕身旁不再说话。 还是四王爷率先耐不住性子,他瞧着醉柔问:“这位是?” 顾景痕含笑大方作答:“这是小弟之妻,贺拔空大将军的女儿,也正是姬将军的义女。” 醉柔复而起身,对四王爷再行一礼,道:“见过四王爷。” 四王爷这便也反应过来了,至他兵临城下之后,一直没能等到宫里传来指示,本就猜到城中有人与姬佐里应外合。而顾景痕出席重要场合,但凡需要携带家眷时,通常都是由宁初雨作陪,他今天带着姬佐的义女出现,就是摊牌来的。 四王爷猜到姬佐擅自回京是顾景痕的意思,拧着眉头正色问:“你这样做到底想干什么!” “逼宫。”顾景痕独自饮下杯中美酒,放下杯盏时,悠然吐出这两个字。 “你要皇兄让位?”四王爷有些紧张。 顾景痕勾起唇边惯有的笑意,一双冷眸与四王爷饱受风霜的眼睛相对。先皇的第四个皇子,为躲避顾沧流的猜忌,自请领兵驻守关外,无召不回。一去多年,如今的四王爷早已经退去皇家的贵气,面貌粗横如蛮夫。 看得出来,多年为将的四王爷是条耿直爽快的汉子。 两人就这么对视着,醉柔也没有抬眼去看姬佐,她垂目不语,连呼吸都很小声,他们都在等一个答案。与四王爷这一仗,打或者不打。 “老七,干得漂亮!”半晌,四王爷突然开口,爆开一脸粗糙皮肉朗朗而笑,“哈哈哈,老子忍那个狗皇帝很久了!” 四王爷说着将面前杯中酒一饮而尽,随后把瓷盏重重摔碎在地,高声道:“四哥帮你!” 顾景痕的笑容有如睥睨天下之态,他得到了最称心的回答。这场博弈注定是他的胜利,顾沧流的昏庸无为,已经到了人尽可夫的地步,这位兵权被削了又削的王爷早就满心不忿。 醉柔再取一只杯盏为四王爷斟满,顾景痕与他碰杯而饮,随后道:“太子已经被擒,大军便可今日进城,我已拟好弹劾愿书,逼皇帝让位并推举四哥登基。” 姬佐与四王爷的表情无不惊诧,随即姬佐便领会了顾景痕的意思,他用耐人寻味的目光看向醉柔,声色慈蔼:“女儿,王爷待你好吗?” 如此场景姬佐突然这样问,醉柔不禁羞红一瞬,而后顾景痕的手掌探过来,从桌下拉住醉柔的手。她明白他的意思,面向姬佐,醉柔笑得优雅恬淡,“义父,王爷待我很好的。” 说完,醉柔侧脸面向顾景痕,目光中有温柔也有失落。她想,顾景痕今日带她来这里的目的,不过就是为了让她说出这句话而已吧。 姬佐点了点头,而后突然起身,拱手面向顾景痕,道:“末将斗胆,推举七王爷登基,誓死效忠!” 四王爷随即也明白了大家的意思,姬佐兵力远在他之上,能够推倒顾沧流已是好事一桩,若是为了王位再和顾景痕争起来,怕是他今天连这大帐都出不去了。 “老七,你就不用推让了,四哥我在关外风餐露宿习惯了,也受不了那皇宫里的金银贵气。四哥不想当皇帝,只希望不用再被人欺压着,五弟、六弟死得都冤……”四王爷说起故人显得有些痛心,随后道:“四哥别的不求,只希望你登基之后,能给四哥多添点兵马,让兄弟跟那帮蛮夷野狗好好干上一架!” 这一天,没有一丝一缕的硝烟,皇城内宫发生了最惨烈的血祭,顾沧流亲手杀死后宫里所有被他玩弄过的姬妾,而后于寝宫自刎。 大内总管毛公公深谙政事,在发现顾沧流尸首后,及时倒戈顾景痕。他将顾沧流扶回床榻,伪装成猝死之状,而后公开先皇遗诏,宣称太子久病不能处理朝政,遂传位于七王顾景痕,后宫妃嫔全数殉葬。 老太后自知江山已经不保,主动搬出承和殿,决意此生幽居冷宫。 国丧期间,新帝登基并准备举行隆重大典,景王府的姬妾转瞬就荣升到妃嫔的位置,各个喜气洋洋,王府上下均在准备搬迁事宜。 因为忙碌,顾景痕并没有太多时间来探望醉柔,而醉柔的心却是更加忐忑的。她曾经独自去看过那方血染的宫门,其后深深甬道,似有一种万劫不复的隐晦魔力。 她不知道,她究竟是不是已经准备好了。可是想到顾景痕时,却还是忍不住欣然一笑,同生共死的事情都经过了,这区区帝王冢,何以惧之。 曾经姜子欢说过,后宫如一座死气沉沉的花园,而如今的她,已经立誓要做其中开得最艳的那一朵,并且花开不败。 在景王府的最后一天,月婵终于鼓起勇气找到醉柔。皇城的变迁已是人尽皆知,月婵自然明白抓了顾星沉的就是醉柔的夫君,而如今为了自己的情郎,她只能以多年友情一搏。 醉柔的房间里,月婵眼眶红润,她苦苦哀求,请醉柔凭着顾景痕的宠爱,帮她把顾星沉救出来。 看着月婵温柔而忧虑的脸,醉柔又何尝不想一口应承下来,只是醉柔明白,在顾景痕登基情势稳固之前,释放顾星沉实在是为时过早。 醉柔本想将其中利害与月婵道明,却见门外有人影晃动,她只以为那是被顾景痕派来保护自己的九娥。可九娥说到底也是顾景痕的人,如果自己现在表明有释放顾星沉的意向,传到顾景痕耳朵里,难免引来多余的忧虑。 她还不能答应月婵,甚至还不清楚顾景痕对顾星沉的态度究竟如何,这件事情只能先问过了甘心再做定做。醉柔想过,如果顾景痕狠心要杀顾星沉的话,为了月婵她也一定会拼力阻止,即使是把顾星沉偷出来。 顾及到门外的人,醉柔只能暂时把想法沉在心底,狠了心对月婵道:“这件事情,我恐怕帮不了你。” “若是连你都不能,那我还能去找谁呢,醉柔,我求求你。” 月婵嘤嘤落泪,醉柔只能不住地安慰她,却真的不敢许下任何承诺。 “我求求你,醉柔,我用这十年的姐妹情分求你,你让我见他,我真的不能没有他。” “月婵,你冷静点,这件事情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样简单。” “你真的不愿帮我吗?”月婵红着眼眶,似是有些绝望了。 醉柔看着窗上的人影,无奈地撇过头去。这一撇眼,在月婵的眼中便算是默认了。她不肯帮她,即使她用十年甘苦的姐妹情分请求,她都不肯帮她。 月婵哽咽着忍下泪水,她后退两步,看着眼前越来越陌生的女子。抬手除下发上的银簪,月婵摇着头望向醉柔,她说:“你曾说过,天家无情是没有例外的,那时我还抱着奢望。” “月婵,不是你想的那样。” “不,你说的没错,我现在懂了,或许只有你这样的人才配的上与天家牵连。皇后娘娘,我不会再让你因我小小青楼贱婢的事情而为难,这银簪还你,从此你我二人,姐妹情分恩断义绝!” 月婵奋手甩下手中的银簪,泪水滚落时,她转过身推开房门,似是落荒而逃。 而一直在窗外的那个人影,唇边勾起一抹冷笑,“想做皇后,你也配吗?” 宁初雨追上那个纤弱的身影,当月婵忧伤而苍白的脸映在她眼中时,宁初雨不由得惊心一颤。 事情变得更有趣了,她想。 宁初雨绽开招牌式优雅暖心的笑容,“想救你的情郎吗?” ------------ 卷三·染宫闱 ------------ 070 城上风光莺语乱 顾景痕携着她的手,醉柔终于迈进那道血染的宫门,葬了旖旎年华。 他履行了他的诺言,心鸾殿,唐璜玉砌,琳琅缭目。 “皇后娘娘,您的东西都安置下了,您瞧瞧可还有什么不妥的?”宫女笑盈盈地问着。 站在心鸾殿下的醉柔,蓦地回了神,她笑得温软柔和,道:“瞧这嘴巴甜的,皇上可还没发话呢,你就擅自封后了。” 宫女笑得格外灿目,她道:“这还要等皇上发话吗,住进了心鸾殿是什么意思,大家心里可明白着。再说了,永熙宫的封了宁贵妃,翠银轩住了静妃,连阅棠轩的都封了姚嫔,现在可就您还没册封了,皇上的意思可不明摆着。” “数你激灵的,你叫什么名字?”醉柔隐了笑容,心里自然明白这宫女的话是不错的。 宫女欠身一礼,答道:“回皇后娘娘的话,奴婢紫兰,是专门在心鸾殿伺候的。” 醉柔点头,道:“好了好了,先别一口一个皇后叫着了,免得惹人闲话。” “是,那奴婢往后怎么称您呢?” “既然还没有册封,就先随着王府的,叫夫人吧。你是宫里的,要熟悉些,就先引着我随处逛逛。” “是,夫人。” 当初与姜子欢在皇家猎场俯瞰深宫时,她并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会站在这里,身边的一草一木似乎与外面看到的都有些不同,究竟是哪里不一样,醉柔也说不上来。只感觉好像眼前的一切都似蒙了一层蜡,或许与姜子欢那句“死气沉沉的花园子”有些关系吧。 御花园里,几名新晋的妃嫔打扮成花枝招展的模样,比起往日在王府里,又招摇了许多。想来不过是觉得新鲜,一朝就成了枝头上的人儿,任谁不快活呢。 “哟,姐姐你瞧,那不是心鸾殿那位吗?”这说话的刚封了丽嫔,听说是皇都边上某个知县的女儿,过去在王府时就喜欢与居子娴一道论人家长短,后来居子娴被醉柔治了,她才学着收敛,逐渐就依附上宁初雨这座靠山。 宁初雨是皇上亲封的宁贵妃,任谁也知道这贵字的由来,不过就因为她那个位高权重的父亲罢了。其他诸如姚儿的姚嫔,这边的丽嫔,都是由宁初雨拟好了,给顾景痕过目的。顾景痕对这些琐事没什么兴趣,只言除了醉柔,其它人的封位皆由宁初雨看着办。 宁初雨自然是把对自己忠心的,或者与自己有用的提拔高些,而那些平日在王府里就不太好对付,或者顾景痕有些偏爱的,便是身份能给多低就给多低。 醉柔穿过眼前一片夹竹桃,听到那头一阵刺耳的嬉闹,本是不打算走上前打招呼的。只可惜向前才走了几步,醉柔便发现已经没有多余的路了,而若是现在折身往回走,却会显得她怕了什么似的。 醉柔只能硬着头皮走过去,尽量让自己笑得自然些,却并没有先开口招呼的打算。 “是醉柔妹妹啊,心鸾殿距离这园子可有些远,一路走过来可辛苦着呢。”宁初雨挂着招牌式笑容,率先开了口。 “妹妹给众位姐姐请安。”对于深宫里的琐事,醉柔自然也明白一些,在没有封号之前,身段暂时放低点,对她没什么坏处。 “哟,这春天才过去,妹妹竟穿得这样单薄,宫人们怎么这样不懂照顾的。”丽嫔先多了句嘴,后面站着默不作声的姚儿和文言。 自从出了玉佩的事情以来,醉柔与姚儿就不再有交集,想来要不是她一直甘心为宁初雨所用,这道宫门怕是进都进不来了。 醉柔没有说话,倒是身边的紫兰回了一句,“夫人说天气有些燥闷,奴婢们不敢轻慢了,这才携着衣裳,若是变了天儿也好及时披上。” 那头丽嫔眼里突然闪了道光亮,而后对身边婢女使了个眼色,道:“好不懂规矩的丫头,这里可不是王府,你这一声夫人,是拿咱们皇上做当初的王爷看了?” 紫兰刚垂下头想要认错,那丽嫔身边的婢女就已经走了过来,抬起手掌就要甩巴掌。醉柔轻移一步站在紫兰身前,目光冷冷地打在婢女脸上。 虽说紫兰在身边伺候也才不过一日,不过她身边的人,可不是别人随便说打就能打的。 那婢女急忙垂下手来,灰头土脸地退回到丽嫔身旁。丽嫔没想到醉柔会这样护着丫头,一抬眼才见醉柔正用白刃一样厌弃的目光瞪着她。 丽嫔登时就闭了嘴,一旁的钱婕妤急忙上来圆场,道:“姐姐手下的可留点情面,打狗还要看主人呢。皇上虽然还没发话,醉柔姐姐可是要做皇后的,就连身边的丫头也不比你我矮出一截来。” 这钱婕妤倒是聪明,马上就改口唤起姐姐来了。 醉柔勉强对她们笑笑,道:“各位姐姐抬举了,妹妹只求能伴在皇上身边,封位如何不重要的,姐姐们也不必放在心上。” 钱婕妤可没这么容易就放弃拍马屁的机会,她道:“姐姐是姬将军的义女,这段时间日日伺候在皇上身边,论身份论功劳,可当真是皇后的不二人选。” 宁初雨不动声色地瞟了钱婕妤一眼,在场的倒是没人注意到。这钱婕妤也不是个盲目攀附的主儿,虽然宁初雨当年在王府里得势,现在人事已转,她还是得寻着后路才是。 钱婕妤说着就又走出了两个身位,显然一副要与丽嫔等人划清界限的意思。 醉柔冲她礼貌一笑,道:“妹妹这样说就不对了,皇上身边儿的人,自是要选些得力乖顺的,与身份功劳扯不上关联。” 那边的丽嫔见不得钱婕妤这墙头草的模样,嗓门提了八度,道:“要真是论地位功劳,咱们宁贵妃才是家世显赫,宁大人如今已经封了丞相,一个文臣一个武将,不见得哪边功劳大呢。” 丽嫔倒是吃定了要依附宁初雨,只是她在说这番话的时候,却没发现面对着自己的醉柔和钱婕妤乃至身边的宫女眼神都不对劲了。醉柔眉间隐着笑扫了她一眼,而后转眼去看正朝这边走来的顾景痕。 “丽嫔?”顾景痕停在丽嫔身旁,虚着眼睛颇有意味地问她。 这丽嫔反应不够快,这才猛地惊了一下,听顾景痕这样唤着自己,竟然没听出其中的不悦来。丽嫔换上春风似的笑靥,对顾景痕道:“臣妾参见皇上。” 众妃嫔这也才纷纷跟着行礼。顾景痕摆摆手没太在意,看着丽嫔的眼神耐人寻味。 丽嫔看顾景痕就这么直盯盯地瞧着自己,多半还以为是沾了什么好运,笑得更妩媚了。 “后宫不得议政,降为贵人,搬到和安堂去吧。”顾景痕冷言,而后径直走向醉柔,直接漠视了挡在醉柔身前,正媚眼如丝的钱婕妤。 顾景痕自小在宫里长大,对那些大大小小的后宫殿院虽然不能尽数弄明白,可和安堂的大名是人尽皆知的。看样子这丽嫔是要去冷宫那头与老太后作伴了。 众人还是哑言时,宁初雨上前一步,走到已经携起醉柔手掌的顾景痕身旁,说道:“臣妾今晚在宫里备了小宴,父亲也会一并过来,皇上今晚可是空闲着?” 宁初雨把宁仁龙都搬出来了,顾景痕自然也不好回绝,只打算晚上过去敷衍一下便可。 未有多言,顾景痕便托着醉柔的手离开了,这场景就连醉柔身边的紫兰都有些扬眉吐气的感觉。宁初雨长长地吸了口气,心里的不快自然不能让身边的人发现了,也不再有人去管那倒霉的丽贵人。 “朕罚了她,你却如何不高兴?”并肩走在御花园里,顾景痕声色温柔。 醉柔停下脚步,抬眼望着她,目光如散漫的涟漪,除了温柔还有些无奈,她道:“罚了又能怎样,我现在已是众矢之的,那些眼睛红了便红着吧。” 顾景痕似是有些心疼的模样,他知道醉柔的性子不爱争抢,只能说:“你知道朕的心思,她们可以随便安置,对你却不能随意了。等这阵子忙过去,朕要好好给你个册封仪典。” “顾……”醉柔差点就要把当今皇上的名讳喊出口来,随即轻笑,含情脉脉看着他道:“皇上,你也该知道,我不在乎名位,只要能陪在你身边就好。” 顾景痕搔着她的头发,笑得那么温软,他说:“想怎么叫就怎么叫吧,你我是夫妻而非君臣,不过册封的事情是一定的,有了至高的名位,才能让她们惧着。” 醉柔笑着靠上他的肩头,册封也是好的,自古皇后和皇上才称得上夫妻,这个名分她也是想要的。 “对了,我在外头有个朋友,与……”既然已经得了江山,醉柔觉得太子的事情还是早些问清楚比较好。 话正说到一半,顾景痕打断:“这事情朕是知道的,太子一直就在宫里的海澜居幽着,等时候到了,朕便放他出去。只是怕有人借着他的身份,再起异心。” “我在宫外与太子也算有些交情,不如我去看看他,也好探探他的意愿?” “那边有兵卫把守着,你的身份过去本是不太好的,朕叫甘心陪你一道。今晚朕要先去趟永熙宫,与丞相的关系不能轻慢,你去过海澜居,就乖乖在寝宫等我,有些事情是该早些完成了。”虽然看不到顾景痕的脸,醉柔也分明能感到顾景痕在说最后一句话时,脸上经不住的笑意。 抬头再瞠他一眼,醉柔笑而不语。 ------------ 071 更多少无情风雨 “娘娘,奴婢服侍您净身吧,皇上一会子就该过来了。”心鸾殿里,紫兰对偎在软榻里,怀里抚着一只白猫的醉柔道。不能叫夫人,唤一声娘娘总是错不了的。 这猫是白天在园子里捡来的,醉柔见它吃得肥硕模样讨喜得很,便抱来宫里把玩,没想这白猫却是赖下不肯走了。醉柔还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希白,宫里伺候的下人都说,这猫是好福气,能得皇后娘娘赐名。 听了紫兰的话,想到白天在御花园顾景痕说过的话,醉柔不禁又羞红了脸面。有些事情是该要完成了,既然已经随他进了这宫闱,也是到了把自己完全交给他的时候了。 心鸾殿里有专门的沐浴寝间,丈多宽的白瓷池子里,热气腾腾的水面飘着新采的花瓣。水里有暗香袭来,闻着人心神放松。 醉柔本一直在等着甘心过来找自己,好一道去海澜居看看太子。想来多半是刚封了禁卫统领,甘心必是忙不过来,只要顾景痕没有伤害太子的意思,隔一日再去看望也没什么。 醉柔站在池子边,抬了手臂正等着紫兰为自己宽衣,守在门外的小信子叫宫女进来传话,说是禁卫统领甘大人过来了。 醉柔听着宫女口中的甘大人就想笑,想他们也不过是听了甘心的名讳,只以为他便是姓甘的。其实甘心究竟姓什么连他本人都不知道,或许叫苏大人还要合适些。 醉柔重新穿戴好了,走到门外迎了甘心。一见面甘心就摆出一副市井模样,不住嘴地打趣,说她穿成这副雍容模样,看着与他老娘苏妈妈倒是有些神似。 醉柔白了甘心许多眼,也堵不上他那张爱讥讽人的嘴,只能愤愤还嘴道:“你这禁卫统领做的也不赖,瞧这身官府素的,像是在服丧。” “这话让我娘听见了,定是要让你吃上几藤条的。” “你敢忤逆本宫……” ※※※ 永熙宫。 顾景痕与宁初雨并肩坐于正上,丞相宁仁龙坐于下手,三人言谈尚欢,酒酣耳热时,宁初雨拍了巴掌,便有一众舞姬穿白羽舞衣进来。 被舞姬簇拥在正中间的,是名身段窈窕纤弱的女子,覆了轻纱的面上,只留下一双略显忧伤的凤眸,即使是这样忧伤着,却更有惹人爱恋的柔美。 顾景痕看着轻纱覆面的女子,不禁想起在醉生阁初见醉柔时的场景,也是那一舞的妖娆,让他注意到那动人心弦的女子,即使轻纱之下,是难以想象的丑陋容颜。 而眼前成舞的女子,身段聘婷与醉柔颇为相似,微醉的顾景痕险些走了眼,以为那成舞的是自己心心念念的姑娘。转瞬顾景痕便晃神过来,醉柔自然是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 想起去年去醉生阁那一次,他本是想要见见那名满皇都的月仙子,却机缘巧合成就了与酒仙子的邂逅。顾景痕猜,这就叫做天意。 天意弄人。 当乐声渐入佳境,众舞姬退散一旁,只留中间那女子孤单旋转,每转过身面向顾景痕时,面上的轻纱便会被掀开一角,直到—— 那张轻纱在旋转中彻底掉落,一张清丽温婉的脸,忧伤柔软的眼神,几乎与宁雪扇一模一样的面容,烙进顾景痕的眼底。 他恍惚,只以为自己醉了。再睁眼时,一切却都没有改变。 雪扇,五年前的宁雪扇,如一副栩栩如生的画卷,似梦似幻,明明真真切切就在眼前,却令人难以置信。 这一舞的安排就是脸宁仁龙也不知情,他吃惊地看着那个酷似自己女儿的姑娘。 舞罢,众舞姬退场,只留下月婵一人上前向高高在上的君主行礼,一举一动,似及了当年的伊人。 只匆匆一面,宁初雨并没有给月婵任何说话的机会。宫人将月婵带下去,宁初雨一面向尚未从恍惚中抽离的顾景痕敬酒,一面有意无意地对他透露,月婵被安排在娇云殿。 娇云殿,那个历来都是留给后宫中最美丽的女子居住的地方。 ※※※ 海澜居里,顾星沉一袭单薄黑衣坐在角落,黄昏已过,房间没有点灯,因而角落里更显阴暗。而再浓重的阴暗,也遮不住顾星沉的满面愁容,他笑问眼前宫人:“她今日成亲?” “是。” 看着宫人端进来的毒酒,他怆然而笑,昏庸荒淫的父亲亡了,心爱的女子嫁了,这羁绊玩味的一生,已经再无意义了。 他接过毒酒一饮而尽,笑道:“我此生已无牵挂。” 而在同一时,空寂的娇云殿里,月婵褪下舞衣,一身素服。 “他可曾被放出来?”饮下宫人送来的茶水,月婵幽幽地开了口,不动声色地问身旁的来人。 “是。” 宫人退下,她含笑挂上白绸,她不愿做最好姐妹的夫君身边的女人。 “知君平安,便无所求。” ※※※ 醉柔和甘心到达海澜居外时,侍卫们分成两纵严加把守着。 正要推门时,一名宫人持着食盒走出来,恭恭敬敬地向醉柔和甘心行礼,而后便告身离去。 甘心推开房门,两人在黑暗中看了一周,才发现坐在角落里的顾星沉。而顾星沉头倚着墙壁,身体弯成落寞的弧度,对两人的到来视若无睹。 醉柔轻轻移步上前,本是不想惊扰了他的思绪,直到走近才发现,顾星沉面色青黄,双目垂合,眉心微皱,似是中毒的迹象。 甘心急忙上前试探,确定顾星沉仅有一息尚存。两人这便反应过来,此事必然与刚才那送饭的宫人脱不了干系。甘心急忙追出门去,醉柔用最简单的方法试图为顾星沉续命。 只可惜醉柔虽然熟悉酒蛊酒性,却对酒医知之甚少。喂顾星沉服下可暂解百毒的丹丸,却也不过能暂时维系住这一丝气息而已。 甘心追了半晌无功而返,看来这一切都在周密的计划之中。醉柔已经没心思去顾及是谁要下毒手,一心只想着帮顾星沉保命。 甘心用一方黑巾蒙上顾星沉的脸,而后将他身体抗上肩头,对醉柔道:“我去找师父。” 醉柔虽然不知道甘心口中的师父究竟是何许人,但见甘心平日里平白拿出来的那些神药便可断定,他的师父毕竟是个通擅医理之人。 既然是宫中有人要对太子不利,带出宫外治疗或许更妥当些。醉柔对甘心点了头,两人刚走出门外,那些守在海澜居外的侍卫便有要上前阻拦的意思,醉柔立时变了副严厉的脸色,正色道:“本宫奉皇上口谕带太子出宫诊治,若是耽误了时辰,你们谁受的起责罚!” “娘娘,属下等只听从皇上当面发号施令。” “放肆!有什么事情自有本宫承担,都给本宫滚开!” 醉柔的目光乍现狠戾,此时此刻,若是她手里有一把剑,真的恨不能跟这些侍卫打一架。 侍卫见醉柔是真的动了气,又都有耳闻眼前这娘娘是要封后的,她的后台更是手握重兵连皇上都要忌惮几分的姬佐大将军。如这样响当当的人物,既然发了话说要承担责任,他们自然也不敢开罪了。 醉柔说着率先迈开步子走上前,挡在前面的侍卫纷纷让开去路,甘心扛着顾星沉直奔宫门。 就要行至北门时,醉柔突然想起这件事情顾景痕是怎样的态度,既然白天顾景痕曾允许自己过来探望,便说明要害太子的另有其人。醉柔让甘心先带太子出去诊治,自己则折了身打算去找顾景痕。 在永熙宫宫门外,醉柔打听到顾景痕去了一个叫娇云殿的地方,而今日紫兰的那番唠叨讲解里,并没有说过娇云殿有人住。 “娇云殿,住的是什么人?” “回娘娘的话,奴婢不知道。” 顾不得思量,醉柔随便唤了个宫人引路,快步朝娇云殿走去。 ※※※ 顾景痕打发了跟在身边的宫人,推开娇云殿的正门时,正瞧见一袭素服的月婵将自己挂在悬梁之上,脸上有着本能的痛苦之色。 顾景痕快步上前,抱住月婵的下身,不费吹灰之力便将她从白绸上解救下来。月婵有些惊慌地看着眼前的君主,他是如今可以掌管天下人生死的人,是醉柔的夫君。 可是他真的,连死的机会都不肯留给自己吗。 被宁初雨买通的宫人,见月婵已经无事,急忙关紧了娇云殿的宫门,转身打算回永熙宫领赏。 顾景痕凝眉看着与宁雪扇几乎一模一样的女子,心神混乱,“你究竟是谁?” 月婵低着头,她不想回答,也不知道怎么回答,既然连死都不怕了,却偏偏如此惧怕眼前的人。 顾景痕显然还能够分辨梦境与现实,他知道宁雪扇已经死了,就算眼前的女子与她再相似,也不过是一副画卷一尊雕像罢了。 顾景痕不想与自己的心结纠缠,他需要离开,需要回避这张曾经心心念念的脸,需要理智。 可正要转身时,头脑却热得离奇,从耳后到唇角,从手心到脚底,身体皮肤的每一寸充斥着男人最原始的欲望。 月婵害怕极了,她站在他眼前,一步步向后退去,身后被什么东西阻住退路,竟是退到床边。 “雪扇……” 顾景痕突然恍惚了,梦境与现实终于在某一瞬融合,他分不清一切,也想不起来自己的身份,忘了现在究竟身在何处,更忘记了那个承诺了要她在心鸾殿等他的人。 “娘娘,娘娘,您慢着点儿。”娇云殿前的台阶,醉柔拾级而上。 ------------ 072 梦魂纵有也成虚 “王爷……不,皇上,不要……”看着一步步朝自己逼近,醉眼迷蒙完全失去理智的顾景痕,月婵低低的请求着,“皇上,不要……” 而顾景痕早以被宁初雨喂他喝下的酒迷乱了神智,看着眼前与宁雪扇长相那般相似的女子,他早就无法将两人的影子拆分了。顾景痕扶住月婵的肩头,在娇云殿溢着幽香的房间里,在那张松软的床铺上,男性的本能欲望彻底爆发,他停不下来,忘记了一切。 “雪扇,雪扇……” 月婵无力挣脱,顾景痕已经将她按在床上,肩上的衣衫被拂得凌乱,脑中幽幽地起了恍惚,却被这个炙热的身体引得浑身发烫,是宫人送来的那杯茶饮…… 同样被迷乱了的身体,挡不住身体内部撩人的空虚诱惑,月婵晃了晃脑袋,终于抵不住松懈下去,她不再反抗,亦听不清身上男子口中呢喃的名字。 心中挂念着顾星沉的醉柔,全然不顾宫人的阻止,或许在潜意识里她以为,不管自己做了什么,顾景痕都不会怪她。 然而推开娇云殿的拱门,几声嘤咛传来,似缠绵又似不情愿,那锥心的一幕终于是被她看到了。 她站在娇云殿的正堂,看着一侧寝房里,自己心爱的男子与最好的朋友交织在一起,那般不顾一切忘乎天地的疯狂着,竟是连她的突然闯入都浑然不觉。 醉柔的身体瞬间僵直了,恍然是一场噩梦,她难以相信眼前所看到的一切。 而那个声音却听得清晰,“雪扇,不要走……” 似乎有冷风从殿外袭来,撩起她的发丝,遮住朦胧的视线。然后泪水在她还不知情时滚滚而落,在施了脂粉的脸上,划开一道纤弱寂静的长河。 她只觉得袖袍里,血液中灌着阴冷,木然如被寒冰封锁。 就这样站了许久,目光似乎一直停在那张床上,那里有她最在乎的人。而又好像,她什么都没有看到,眼前、脑海中一片空白,白得如那场落雪的冬天,空得好像顾景痕第一次亲吻她时的瞬间。 被攻占的心墙终于还是崩塌了,一片片破碎的瓦砾凝成伤心的泪滴。也或许,那算不上伤心吧,只是,心比死了还难受。 它似乎还在跳动,却艰难地如不愿任风吹摇的蒲苇。 她用泪水,祭奠了这最无情的缠绵。 转身的时候,目光是淡然的,唇边似有若无的笑,如曾经隐藏在面纱下的不屑。自从伪装被顾景痕撕开的那一刻起,命运已经开始酝酿这场诛心的梦靥。 呵呵。 轻声笑着,宫人默不作声地关上娇云殿的房门,里面传来忘情交合之声,是对她最后的凌迟。 他不是说好了,让她等着他吗? 她甚至天真的以为,只要自己足够勇敢了,就可以站在他的身旁,陪他面对一切。即使那些姬妾的红白冷眼,即使身边暗藏的刀光剑影,只要有那句“不怕”,她就真的可以不怕。 原来她最怕的是她自己,亦或者是他。 她最害怕的,是他真的从来没有爱过她。 是。他真的不爱她。 “看到了?”是宁初雨含笑而来,灿若桃李轻松自得地笑着。她是那样聪明,轻而易举就想到了打败醉柔的办法。 “是。”醉柔机械地回答,娇云殿的阶梯似乎太长了,她累得几乎想要坐下。 终于还是想到了什么,即使那画面再不堪,即使每每回想就痛如绞心,可顾景痕当时的表现却是不正常的。明明那躺在身下娇喘的人是月婵,他却呼唤着雪扇。 “为什么?”木然的脸,试图藏下所有情绪,她的声音低得几乎只有自己才能听见。 宁初雨已经没必要把立场摆得太鲜明,依然是那般大方从容,她说:“因为那女子长得和姐姐一模一样。我们都是皇上身边伺候的人,这样的事情你不必放在心上。” 眼帘微垂,唇角弯开笑容,他的心里忘不掉的,唯一念着爱着的,还是当初那个人啊…… 所以面对陌生的,只是模样相似的女子,他是应该肆无忌惮地去纵容想念的。 他从来就不是她的顾景痕,不是那个她可以随随便便咒骂“王八蛋”的人,他是君主,是天下间最有资格风流薄情的人。退一万步讲,他本就是他,烟花风月巷里大名鼎鼎的,公子痕。 终归是输了,输得一败涂地,丢盔弃甲。 风卷起,掀动那身沉重繁复的衣袍,这始终不是她喜欢的装扮。说到底只是为了迎合那个人而已,而现在,显然没有必要了。 夜色里庭院中,通明华灯依然照不清晰前方的路。她不知用了多长时间,才走回那座画卷里的宫殿。 心鸾殿,百年来兜兜转转,究竟换过多少次主人。而她,应该是入住时间最短的一个吧。 “紫兰,我要沐浴。”她装成不动声色的模样,装给自己看。 宫人们看不穿她的愁肠,她们只是小心伺候着,却发现娘娘似乎比白日里少了几分欢愉。 卸下所有的遮掩,她赤裸着躺进一池温热,艳红的花瓣漂浮,如他赠与她的那抹颜色。 微笑着,闭上眼睛。 睡吧,睡过了才能清醒。清醒时,才有机会抓住自己的去留。 可是感知到心的疼痛,就连身体也跟着疲软,她竟不自知,自己已经滑落下去。 娇云殿。 疲惫的男女歪歪斜斜地躺着,一片春光狼藉。 “皇上,皇上,不好了……你让我进去!”紫兰站在殿门外,被守门的拦住去路。 推推搡搡间,紫兰一不小心就坐倒在地,眼前是宁初雨特地拨来看守月婵的宫女,各个凶蛮。宫女的福气都系在主子身上,这两个宫女自然也清楚宁初雨私下里对醉柔的不满,因此面对心鸾殿来的人,就更留不下客气。 “皇上在里头歇息,再胡闹,小心治你个忤逆之罪!”一名宫女掐腰道。 紫兰噙着泪水站起身来,不甘地朝紧闭的殿门望了一眼。她虽然只服侍醉柔不足一天,但就凭着今日醉柔有意替她挡下那个巴掌,她心里就认定了这个主子。 紫兰推开两步,在两名宫女拉扯不到自己的位置,不顾一切扯开嗓子大喊:“皇上,娘娘不好了!您快过去看看呐,皇上……” 宫女见紫兰这般不识抬举,三两步窜上来,就将她擒住,另一名宫女捂住紫兰的嘴巴,就差把她憋得背过气去。 闷着声,紫兰并没有放弃呼喊,她只恨没长出三头六臂来,甩开这两个讨厌的宫女。 睡梦中的顾景痕似乎听到了什么,梦里宁雪扇的影子逐渐模糊,换成一张遮着轻纱的脸,泪水沾湿了画面,那个瘦弱却坚强的人儿,目光中闪着幽幽怨念,蓦然转身,背对着重重宫阙殿宇,血染宫门之外的世界,有白光乍现。 好像出了那道门,他们将永远分隔在两个世界。 梦里他追上去,想要私下轻纱看清女子的容貌,却见那女子颓然倾倒在最接近宫门的地方,四周有宫婢尖利焦急的声音传来:皇上,娘娘不好了…… 顾景痕蓦地惊醒,看到身旁衣衫凌乱的女子,他知道,自己犯了一个难以挽回的错误。 顾景痕推开房门的时候,脸色并不和善,两名擒着紫兰的宫女这才慌忙松了手,伏下身子来问安。紫兰却连规矩都来不及顾及,忍了许久的眼泪夺眶而出,几乎声嘶力竭:“皇上,您快去看看娘娘吧,她……她差点死了!” ※※※ “娘娘,您不能走啊娘娘……”宫人们挡在心鸾殿门口,差点在水中溺死被救起的醉柔,发上的水迹还未干透,却已经换上了在宫外时轻便的衣服,恶狠狠道:“都给我滚开!” 她感觉自己不过是睡了一觉,却被这些惹人厌烦的宫人打扰了。清醒之后她只有一个念头,离开这个没有自由的地方。 是自由,她告诉自己,她一直想要的,只是自由! 什么顾景痕的都去见鬼吧!此刻她最想念的是苏妈妈唯利是图的怀抱,和甘心不羁的笑脸。 那些才是最真实的人,他们不喜欢说动听的言语,他们时常装作漠不关心,平凡又简单。 宫人们见醉柔大步迈过来,却也不敢真的用身体去冲撞她,下意识地还是退开一条出口。 醉柔埋头看着地面,只顾着抬脚行走,她不想看前面有什么,是要将所有试图阻挡她的东西如若无物。 只可惜还是撞上了那个穿着暗黄龙袍的身体,她没有过多去反应,冰冷道:“滚开!” 说着,醉柔侧了下身子,想要从那人侧面另寻道路,顾景痕抬起手掌再次阻挡,声色柔和道:“你怎么了?” 平复了懊恼,他必须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面对醉柔,毕竟他不知道那名女子的由来,也不曾想到这一切被醉柔看在眼中。而身为君主,即使随意临行了一名女子,也没什么不妥。 虽然,心里有愧于她。 听到了这个声音,依然是因为敏感而带来的熟悉,她忽的退开两步,不让自己在他触手可及的范围。这个世界上,她最不愿意被触碰的就是他,此刻她眼中最肮脏的男人。 ------------ 073 意冷留驻栖雁阁 顾景痕看到她怨念而不屑的目光,莫名地想起醒来之前的那个梦,而醉柔换下了因他而着的华服,一副要与他彻底划清界限的决然。 她要离开他。 顾景痕突然冒出这么一个想法,竟然把自己惊得说不出话来。两人就这么对望着,顾景痕眼底的温柔开始战栗,他预感到了失去。 不会,他怎么会允许自己失去她。即使他的心里还有个尚未挥散的影子,而眼前真实的她,已经在心底安营扎寨,骄傲如顾景痕,怎么会允许她说走就走。 醉柔的不屑终于绽开成刺眼的笑容,眉眼中的冷漠,如曾经他眼底散不开的霜雾。 “你要去哪里?”他问。 “去我该去的地方。”醉柔从顾景痕面上移开目光,放眼去看宫阙之外的天地,夜色深深,云雾蒙蒙,无星无月,定又是个风雨交加的夜晚。 风卷残云,顾景痕看着醉柔湿漉漉的头发,换了温柔的语气,“要变天了,先进去吧,想去哪里,明天朕陪你去。” 醉柔见顾景痕走近,是要揽着她回到殿里,她急忙又退了一步,紧张道:“你不要碰我!” 宫人们只以为是两口子在闹别扭,互相使了个眼色,纷纷退下。 顾景痕拧了眉头,又问道:“你到底怎么了?” 见他还要上前触碰自己,醉柔继续退步,一不小心撞上殿前低矮的门栏,身子踉跄着就要歪倒。顾景痕快步走上来,斜斜地将她揽住,满心的疑惑。 醉柔无暇去看他那焦急而温柔的眸子,只看到他抚着自己的手掌,这样贴近着,又不禁想起在娇云殿看到的一幕。腹中一阵翻涌,醉柔侧过身子呕吐起来。 本是等着顾景痕过来,醉柔一直没吃什么东西,呕了半天尽是些清水,身体却颤着。她忍了难平的厌弃,甩开顾景痕的手,痛苦地鞠着身子,沉声道:“我叫你不要碰我!” 顾景痕怕了,醉柔的身体一向是很好的,这平白呕吐必是病了。哪里由得醉柔回避,他忍不住还想上前扶她,醉柔倚着门框,目光里满是厌弃:“你走,我不想看见你。” “给我一个理由。”他强作镇定,心里却格外忐忑,即使在曾经最陌生的时间里,她也不曾这样看过他。 醉柔扶着门框站直了身体,拭去唇角残留的水迹,她冷笑,“我去过娇云殿了。” 话虽出了口,她的表情却一直没有变化。她想自己是可笑的,这算是理由吗,又或者她有必要给他任何理由吗。眼前的人是一国之君,后宫妃嫔本就是在所难免的事情,他要随意临幸某个女子,岂是她有立场去介意的。 顾景痕沉默着敛了所有的表情,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解释什么又或者如何表达。本就晦暗的夜空愈加阴沉,黑风肆意而来,在两个人不远不近的距离之间流梭。 她恨他,恨他为她织下美梦,在她殷切期待的时候,把原本应该给她的雨露恩泽它人;恨他终于没能忘记旧人,却把她的心噬了个干净。 所以太子也是他下令暗杀的吧,是为了月婵吗,为了与宁雪扇相似的月婵吧。 她无法想象,眼前站着的是怎样一个人。 “让我走,好吗?”她面无表情,似在商量一件极为平常的事情。 “你连一句解释都不想听?”他骄傲着,不肯低头,他以为只要她足够爱他,就应该能够体谅和忍受。 可是凭什么,凭什么她就该忍受,就因为他是帝王吗,就为了他身在天家的无奈吗? “不必了。”她依然冷笑,没有任何理由要去原谅,她深信自从看到那一幕起,她已经不再爱他。 “好,”他吐出清冷的一个字,却没有放手的意思,“没有朕的允许,你一辈子都休想迈出这道宫门!”决然的腔调,他要永远把她栓在自己身边,即使这样她会不快乐。可就算这样放她离开,她又能快乐吗,他似乎相信,只要她还在自己身边,他总有办法让她回心转意。就像他不爱她的日子里,用欺骗用呵护让她被迫沉沦。 笑,除了笑她找不到合适的表情,“为了姬佐,为了你的江山?” 她不会再相信他了,她开始明白这个玩笑的起因,她是工具,挣脱不掉的工具。 不等顾景痕解释,醉柔轻轻地关上房门,背倚着门缝的位置,滑下身来,拥抱着自己。 黑风愈加肆虐,它们不会卖天家的面子,闷雷滚滚,暴雨倾盆而落。 “皇上,下雨了,先回吧。”顾景痕站在门外一动不动,身边的宫人撑着伞立在一旁。他推开宫人的手掌,雨伞垂落在地,任狂风吹摇,任雨水浸湿单薄的衣物。 心是跟着战栗的,这是一场掩饰的雨,迅速冲刷掉这位帝王脸上的泪痕,没有人觉察。 醉柔就倚在门旁,听着天雨淅淅沥沥,房檐滴滴答答。她没有哭,为这个男人,为那些虚情假意,每一滴眼泪都分外廉价。 这一夜似乎过得飞快,阳光从门缝里射进来的时候,顾景痕已经回到寝宫换了朝服,去做他身为君主该做的事情。他恍然明了,原来自己一步步谋算,竟然是走进了这样深沉的桎梏。他早就不再属于自己一个人,更不可能只属于某一个女人。 “娘娘,您一夜没有合眼,早些歇下吧。”紫兰轻声道,生怕扰了她。 醉柔抬起头来,笑容却是温和的,她没必要因为自己的不快乐,而不去让旁人温暖。这些下人的处境她是明白的,都是谨言甚微中度过来的人,都是被命运牵绊着,没有自由的人。 “紫兰,扶我起来,我想出去走走。”眼皮倔强地支撑着,竟然连眨眼都有些费劲了。 因为昨夜的暴雨,清晨时外面有些阴冷,紫兰取了件素色的外衫,小心为醉柔罩上。 素色,极好,没有他给的红艳,她才是真正的自己。 漫无目的地游走,她的目光总是不经意地停留在那些肃静阴暗的角落里,好像无声的岁月温和的流淌,这些房屋瓦砾,见证了一场又一场破灭的希望。 “这是什么地方?”醉柔看着前方寂静的小院,没有富丽的装潢,花枝凌乱却能随意地生长,落了灰的墙面,看上去格外亲切和安详。 “这是陌道,前面就是冷宫的地方了,老太后就住在里面。娘娘,咱们回吧。”紫兰道。 醉柔却是停不下脚步了,她牵着木然的身子稳稳地走过去,迈过陌门,绕过无人修建的林荫道,感受着其中的寂静。或许这里就是最太平的地方了,皇宫里所有人都避而远之的地方。 她默不作声地走进角落里的一间屋子,房间不大,落了尘埃的桌椅上,摆着古朴的陶土杯盏,墙上褪色的画卷里,绘了朵半枯半荣的蔷薇,而那茎上的枯刺,虽然轻轻一碰就会掉落,却依然倔强的保留着尖利的模样。 就是这里了。 她甚至没有拂去椅上的灰尘,轻轻坐下,呼吸尘土的味道,沾染了雨后的芬芳。 “你回去吧。”醉柔温和地面向紫兰,声音中没有多余的强调。 “娘娘,”紫兰面露焦急,她道:“娘娘,咱们回吧,这地方不吉利的。” “我本就不是个吉利的人。”她苦笑,所有的至亲都已经离去了,唯一真心对待自己的姜子欢也因她而去了。或许当真是自己不吉利的,顾景痕不爱她是对的,省了被她牵连。 既然他要用这宫墙囚禁她,那她也只能尽量躲得远一些了,她不过是不想再见那个人而已。微笑着,她说:“紫兰,你走吧。我可以照顾自己,皇上不会迁怒于你的。” 紫兰噙着泪跪下,她不知道醉柔和顾景痕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是能够感觉到醉柔的心碎。身为宫墙里的婢女,虽说荣耀生死都系在主子身上,可她却感到深深不舍,她说:“娘娘若是不肯走,紫兰便留下服侍您。” 醉柔淡然看向紫兰,在她身边伺候过,昨日又那般扬眉吐气的模样,以后不管分到哪个宫,都免不了要受些欺凌的。醉柔走过去扶起紫兰,道:“好,你留在这里,我必也不会亏待你。你先回去把我的包袱拿来,不要惊动了旁人,免得人家说咱们装腔作势。” 醉柔的包袱里没什么特别的东西,两件从王府带进来的寻常衣物,一纸休书,一枚木雕,一块扇形玉佩,一只装了几粒血红丹丸的药瓶。 紫兰乖顺,即使回宫取东西,也不曾对心鸾殿里的人说什么,逛一遭又匆匆忙忙的走了,见那叫希白的小猫跟着,便也随手抱起来打算带过去与醉柔作伴。因为天才亮了不久,多半的宫人都在忙碌着,那些无事的妃子还在睡懒觉,几乎没有人看到她的行踪。 醉柔就这么自作主张地在冷宫住下了,湿漉漉的门楣下,灰尘凝成了细小的疙瘩,上面端端正正地书着“栖雁阁”三个字。 因为还是盛夏的季节,索性棉被一类的都不再张罗了,等需要时再说吧。紫兰手脚麻利地把房中的灰尘擦拭干净,想起醉柔还没用过早膳,便提起是不是该去御膳房知会一声。 醉柔不饿,只道:“放心吧,他既然不准我走,必是不会准我饿死在这里的,便是有些委屈你了。” ------------ 074 不顾君臣礼仪修 顾景痕刚下了早朝,心鸾殿里伺候的小信子就匆忙找过来,说是他们宫里的娘娘不见了。顾景痕眼里放着狠戾,他道:“找!掘地三尺地给朕找!” 他心里是怕着的,这怕这一会功夫没有守住,她就彻底的离开了。顾景痕正要与宫人们一起加入寻找醉柔的行动,甘心却也远远走来,颇有一副兴师问罪的架势。 “你干了什么!”甘心并不怕忤逆了这位外表冷酷的帝王。 顾景痕看着他的救命恩人,只以为甘心是在替醉柔的事情担心,想了想却又不打算解释。 “你昨天宠幸了一名宫外的女子?”甘心见他不言语,继续道。 顾景痕只能默认,他想这件事情他本没必要向任何人解释,甘心与他相交多年,更应该了解他的脾性。即使不再是曾经风流不羁的公子痕,身为帝王,宠幸后宫姬妾,无可厚非。 甘心第一次用这样愤怒的目光看着他,言语间没有半分客气,“你知道那女子是谁吗?她是醉生阁的头牌,醉柔的好姐妹,太子的心上人,林月婵!” 顾景痕蓦地惊住了,他终于明白醉柔那份解不开的怨结由何而来,原来他犯下的竟是如此错误。如果此刻他知道醉柔的下落,必定会飞奔向她,把事情解释清楚。 心急如焚时,守在海澜居的侍卫上前,对顾景痕耳语几句。 顾景痕的脸色立时又凝重许多,他打发了身边所有的下人,凝眉问甘心:“太子人呢?” 甘心冷笑,“死了!” 甘心没想到自己几年前救下的竟是这么个狼心狗肺的东西,枉醉柔对他千依百顺,因他失去一切还要为他谋来这天下;枉他甘心视他为兄弟,将自己喜欢的女子拱手相让,甚至百般撮合。他终究为了稳固王位杀了无辜的亲人,甚至夺了太子的女人。 即使是个误会,也是一个不可原谅的误会。他们不会再问,他也无从解释。 甘心和顾景痕找到栖雁阁的时候,醉柔正伏在案上写字,一纸一纸写了许久。 “皇,皇上……”在院落里正在清理杂草的紫兰看到顾景痕的身影,登时觉得有希望了,她心里自然是不想看到醉柔就这样把自己藏在这里的。 甘心压着怒火,这一次,最后一次,他给顾景痕单独与她相处的机会,如果顾景痕抓不住,他就要把她带走了。 门是敞开的,醉柔瞥眼看到自己最不愿见到的人,却是面无表情的。她不动声色地写完最后一个字,将那叠纸张齐整整地摞在一起,慢条斯理地站起身来,如眼前站着的是陌生人。 顾景痕抓住她的手,“跟我走!” 醉柔甩开,忍着空腹翻涌上来的恶心,将纸张重重摔在他身上:“不用费事了,义父已经出关,你把这些信按时寄到关外,他什么都不会知道,你的江山亦不会有半分动摇!” 顾景痕渗着汗的手掌将那些纸张捏得变了形,在她的眼里就是这样看待自己的吗?他的真心,他的用意,她竟然一直是这样领会的吗? “跟我回去!”他依旧不忍心她在这样破陋的地方住着,即使她对他有再多的误解,他也必须让她回到,他承诺的金屋子里去,他不允许她自作主张否定自己的感情。 就算如此,他也不愿相信,往日的柔情蜜意还在眼前,他试图去拥抱她,再一次用温柔去融化她的抗拒。醉柔挣脱掉他的怀抱,忍不住鞠着腰开始干呕,顾景痕心疼地看着她,手足无措。 半晌,平复了腹中抽搐的感觉,她不想看他,扶着案子道:“不要碰我!和你每一次接触都让我无比的恶心!我不会再回到那里,心鸾殿,”她呵呵地冷笑,“心鸾之配,你心里有谁才应该住着谁,我不配!” 终于说出来了,曾经流连风月的顾景痕自然明白,女子说出我不配这样的话来,多半是心里委屈,在闹着情绪。只是他已经不敢再去碰她了,他不想看到她痛苦的样子。 “你就这样不想看到我吗?”他问。 “滚……”不顾任何君臣之礼,这是她最直白的心声。 于是他接受了这个“滚”字,他说:“好,心鸾殿一直为你留着,等你想通了……”顾景痕的话说道一半便咽了回去,醉柔有什么好想不通的呢,她不过是怨恨不肯原谅他罢了。 走出栖雁阁,甘心见顾景痕神色落寞,背对着醉柔时,顺手将一叠纸张抛下,飘飘扬扬在晨风里浮了许久才舍得落地。他的江山,何尝需要一个女人才能稳固。 甘心疾步上前要进去找醉柔,却一把被顾景痕拦下,他目光冰冷,“你干什么?” “我要带她走。”甘心回答地干脆决绝,他已经不舍得醉柔再受伤害了。 “不可能!”顾景痕侧移一步挡在甘心面前,同时遮挡住甘心望向醉柔的视线。他的女人,任何人都不可以碰,即使多看一眼,也不可以。 甘心迎上他的眼神同样严肃,眉心的朱砂如一朵小小的朝阳,闪着刺眼的光辉。 男人之间的事情,就用男人的方式来解决吧。 甘心一拳飞上顾景痕的侧脸,原本处变不惊的轮廓登时换做扭曲的形态,顾景痕也不迟疑,反手回击一拳。因为宫人都被打发在冷宫外候着,此刻只有紫兰手足无措的看着他们,两个男人你一拳我一掌地缠斗在一起,全然不见君臣该有的姿态。 三拳下来,也不过是刚活动开筋骨,两人正想要好好打上一场,醉柔猛地推开房门,怒道:“都给我滚出去再打!” 顾景痕和甘心同时停手,两人像犯错的孩子向醉柔投去目光,相对喘着粗气。醉柔现在是连甘心都不想见了,她转过身嘭地一声关紧了房门。 顾景痕和甘心面面相觑,他二人在这里不过自作多情而已,她现在想要只是清净。 甘心率先摊开手掌举至肩头,顾景痕跟着抬手与他击了一掌,兄弟之间的仇恨来得快,化解地更快,两人均各自摇头,而后并肩朝冷宫外的陌道行去。 “你说太子不是你下令杀的?” “朕何尝那般喜欢赶尽杀绝?” “一直都是……” 两人在陌道行了一段距离,紫兰气喘吁吁地追上来,道:“皇上,娘娘叫女婢捎句话给您。” “快说。”甘心倒是比顾景痕更急切一些。 “娘娘说,那位女子,皇上既然宠幸了,还请好好待她,赐个名分。”紫兰道。 顾景痕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失望,他知道月婵是醉柔的好友,醉柔会替她请个名分,也不算太意外的事情。而他永远不会知道的是,醉柔恨的不是他与月婵的那场缠绵,而是他口中念念不忘的那句——雪扇。 栖雁阁一侧的花园里,老太后携着宫女隔岸关火。待人都走尽了,老太后兀自摇起头来。 “太后,那女子好生嚣张,却好似没有名位的。”宫女疑惑道。 太后叹了口气,想起当初选太子妃时也曾见她一面,落选时醉柔脸上的笑意十分清晰,谁能想她始终没能逃脱宫闱的命运,太后道:“性情如此刚烈,恐将祸国。” ※※※ 既然太子不是顾景痕要杀的,那么最有可能做这种赶尽杀绝之事的,就是如今的宁贵妃了。她仗着自己往日的功劳和那位权势甚威的父亲,料定了顾景痕此时不敢动她,何况杀太子不过是帮他做了一件他想却又不忍心做的事情罢了。 顾景痕来到永熙宫的时候,月婵已经与宁初雨在一起了,见她脸色苍白,眼眶里晕着圈泪红,应该是已经知道太子身亡的事情了。 顾景痕没有过多去看月婵那张与宁雪扇相似的面容,只直盯盯地瞪着宁初雨。 宁初雨笑容可掬,一把将月婵推到顾景痕身旁,在外人面前,她总能表现出这般大方得体的模样来。 “臣妾这还念着要去见皇上,月婵姑娘如今也已经侍寝了,皇上打算封个什么名位?” 顾景痕心里明白得很,月婵除了长得与宁雪扇相似之外,便是整个皇宫里最没有资格讨要名位的人。撇开她与太子的情事不说,只凭她出身青楼一身污秽,沾了天家雨露都是给皇家抹黑。 顾景痕看向月婵,已经不会再将她和那个影子联想起来,他冷言问道:“你想留在宫里?” 月婵忍了泪水,勉强绽开一个笑容,对他投去坚定的目光。 “太子呢?”顾景痕的言语中充满讽刺。 月婵低低行了一礼,道:“回皇上,月婵与太子不过潦草相逢,并无情意。” 顾景痕这便觉得有趣了,他轻蔑地瞧着这张花容,想起那句俗语:婊子无情,戏子无义。 顾景痕不明白醉柔为什么要和这样薄情的女子做姐妹,淡笑,他吐出两个字:“如嫔。” 封号为“如”,不过是说她的长相与某人相似罢了。 “这便欢喜了,臣妾这就去准备册封典仪,如嫔妹妹往后就住在娇云殿吧,距离太坤宫也近些。”宁初雨从善如流似地张罗开,虽然没有皇后的身份,但掌管后宫的事情,却还是顺理成章地落在她手中。 “对了,适才臣妾去看过太后,她老人家说有些要事,还请皇上空闲了过去商量一番。”宁初雨笑盈盈道。她口中的太后自然不是住在冷宫里的老太后,而是顾景痕的养母,过去的俞太妃。 ------------ 075 辗转深情经数月 俞太后依旧在程喜堂过着吃斋念佛的清淡日子,只可惜现在位份重了,那些顾景痕往常的姬妾进了宫,都免不了踏破门楣地挤过来探望一番,惹得这两日不自在。 顾景痕上了香,走到俞太后面前恭恭敬敬行了一礼,自从他登基以来,两人之间原本微妙的母子情谊便显得有些疏远了。 俞太后从蒲团上起身,带着顾景痕到旁屋里坐下,声色平和道:“你登基也有些时日了,前朝的事情处理起来可还顺畅?” “儿臣定当竭尽所能的。”顾景痕回答。 俞太后点头,又道:“后宫之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那皇后的位置虚悬着,总是容易平白惹出是非来。听说姬将军的义女昨日与你又闹开了,这样性子刚烈的女子,自是不适合母仪天下的。” 顾景痕低着头,只道:“叫母后操挂了。” 俞太后摆摆手,沉了口气说:“这些年后院里的事情都是由初雨一手操办,到了宫里由她协理六宫自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区区贵妃怕是委屈着她了。” “这等琐事便不劳母后操心了,儿臣自会一一处理妥当,也叫那些妃嫔不再过来骚扰母后清幽。”顾景痕并不想在这个问题上与俞太后过多商谈,不管旁人怎么说,那心鸾殿的主人,在他心里是不会变的。 几日下来,后宫除了册封了如嫔,就再没有任何大事发生。宁初雨动作倒是快,一早就帮月婵捏造了个身份,言之是某战死沙场的将军之女,青楼里的风言风语也没人敢提了。 宁初雨之所以敢这样抬举月婵,也是吃定了她不是个有主意的女子,除了那张得天独厚的脸,想要与宁初雨争名夺利,便是半点可能都没有。 顾景痕也不再去冷宫打扰醉柔,闲时处理了公务,便会去娇云殿坐上一坐,与月婵聊些关于醉柔的事情,却从未在后宫过夜。俞太后又专门找了他,说既然江山稳固了,那便该雨露均沾,早些繁衍后嗣也是正经事情。 顾景痕敷衍着应承下来,却是一句也不肯放在心上,每想起醉柔被他触碰就会呕吐,他甚至连自己都开始恶心这副浪荡过的皮囊。 九娥最近忙得很,一直在宫外帮顾景痕训练重整六王爷留下的负责刺探和暗杀的夜枭势力。关于醉柔搬去冷宫的事情,也是有了段时日才知道的。换了男装的九娥依旧英姿煞爽,平日里的栖雁阁,也就只有她能时常进出。 醉柔对九娥的到来并不反感,毕竟幽居着也有些烦闷,一些伤心的事情虽然还可以惦记惦记,但时日长了,总也就消化掉了。九娥会经常从宫外带些小玩意进来,醉柔乐此不疲的把玩着,九娥却从未说过,这些都是顾景痕的主意。 而不知道九娥身份的,见这么个俊俏小公子天天往栖雁阁里跑,竟也能传些风言风语出来,听得醉柔又好气又好笑。也罢,就当这无趣日子里的一丝调剂吧。 时间长了,前朝对于后位虚悬的事情也起了异议,虽说后宫里都是皇帝的家事,但皇后一职始终担着个母仪天下的名号。既然与天下有关,那便由不得别人要说三道四了。 朝臣们的态度倒是一致,均说丞相宁仁龙的女儿宁贵妃可担此重位,倒是有个敢于力排众议的陈大人,首先站到顾景痕这边,说朝臣参议后宫之事,难免有与妃嫔结党营私的嫌疑。至此以后,关于皇后的议论逐渐销声,而这位孙大人也得到了顾景痕的赏识。 朝臣们这便也学聪明了,现在这位皇帝和以前那个可不一样,一味的攀附重臣人云亦云,并非长久之计,懂得揣摩圣意才是最受用的。 只是经过朝臣的压力这么一闹,宁初雨却越来越有危机感了,显然她终于意识到,自己把月婵献给顾景痕明显是件出力不讨好的事情,她本指望着月婵能够分了醉柔的宠,最好是让醉柔与顾景痕之间再生了嫌隙,这后宫的妃嫔才能过上雨露均沾的日子。 而现在,醉柔与顾景痕之间确实有了嫌隙,却只剩下月婵独宠了。宁初雨私下派人监视了,得知顾景痕竟是连月婵都不肯碰,心里便更明白那冷宫里住着的人有多大威胁。 醉柔即使住进冷宫不见顾景痕又怎么样,万一她哪天想开了,自己这番功夫照样是白费的。掂量着事态,为了自己觊觎已久的地位,她必须彻底除掉这个障碍。 虽说那冷宫是常人避之又避的地方,刚巧里头还住着个跟醉柔结了梁子的丽贵人。宁初雨差人把丽贵人传来问了话,便交代她要好好招待这位没有任何名位的娘娘。 近来甘心前往栖雁阁看望醉柔也愈加频繁,后宫的风言风语就传得更盛了,竟把醉柔是主动搬出心鸾殿的事情忘记了,都说是这位娘娘风流惹怒了皇上。 这些言语,醉柔这些知情的人当然不会放在心上,顾景痕亦然。 转眼就到了立秋,应了醉柔的要求,九娥叫人专门植来满院子的蝴蝶兰,醉柔在花间肆意想念曾经为她摘花的少年。以顾景痕名义送来的过季物品越来越多也越来越齐全,没几日曾经破陋的栖雁阁竟也变得如外头的宫殿一般。 日头长了,醉柔虽然依旧不愿见顾景痕,但犯不着与自己过不去,这些东西自然也是欣然收下。只是那份心意,依旧是被她拒之于千里之外。 顾景痕也会时常传紫兰过去问话,除了打探醉柔身子如何心情如何之外,更多的是让紫兰帮着试试她的心意。顾景痕知道醉柔的性子,吃不准她是已经消了气,就是滞着不肯见他,等他自己过去认错也不一定。 可紫兰左打听又打听,也实在没从醉柔口里探出对顾景痕的态度,竟然是连厌恶都没有。 诚然,醉柔是在习惯忘记他,时常怨恨着一个人,必只会让他在心里越烙越深,这个道理醉柔明白。既然顾景痕不准自己走,那便好赖的混着日子,乐得个清闲。 那头送来的棉被越来越多,薄的厚的毯子褥子什么样的都有,小小栖雁阁快是要装不下了。这便就又有人要过来加盖几间屋子,往日在心鸾殿伺候的小信子也被送过来照顾了。 醉柔倒是好脾气的照单全收,往日凄凄惨惨的冷宫,历史上还没听说有这么风光的时候。 只是这栖雁阁里有个规矩,管你是伺候的还是盖房子的,就是不准提“皇上”两个字。 顾景痕那头听说了这个规矩,心里生了股暗火,可说到底是自己有错再先,她要闹也由着她去闹。人说滴水穿石,他就不信他这热面皮儿烫不红她那枣泥馅儿。 修屋子的盖好小厨房就走了,栖雁阁终于恢复平静,醉柔无事便给园子里的蝴蝶兰浇浇水,吃嘛嘛香身体倍儿棒。 伤心一阵子,她总算是想起来,对自己好才是硬道理。顾景痕听说醉柔现在的状态,满心欢喜的觉得重逢的时候就快到了。 闲暇时醉柔还会去老太后那边走一遭,听老人家孜孜不倦地教诲两句,聊聊家常,听听过去宫里头那些喜闻乐见的小事儿。醉柔对老太后却是不反感的,她和自己一样也是没等皇帝发话,自己就搬了过来,想是因为自己的儿子丢了江山,躲到冷宫里来也是防着冷眼笑话。 但太后这个名头,至始至终,顾景痕也没说过要给她削去。 于是叶子逐渐开始黄了,风儿不动声色地凉了,那一园子的蝴蝶兰又到了快将凋谢的季节。醉柔想起来,她似乎答应了别人一件事情,还没来得及办呢。 可醉柔心里惦记归惦记着,却又不愿去找顾景痕开口,而自己的身子也莫名其妙地出了差错。她记得有一日从院子里逛了回来,小信子说适才见着和安堂的人来过。醉柔闪了下眼睛,才想起来和安堂那位是因为自己被发落过来的,想是要寻她气,却又没见着。 转了个念,醉柔觉得事情不一定那么简单,立时叫小信子和紫兰把栖雁阁上上下下翻了个便,看看有没有藏着毒蛇啊蝎子之类的,这可都是从老太后那里听来的,后宫里害人的老把戏了。 自然是没什么发现的,只是不出几日,醉柔身子就开始虚了。 九娥这日过来瞧过,见醉柔面色蜡黄,才几日不见就瘦了一大圈,急忙请了张太医过来诊治。太医瞧了又瞧,也实在看不出醉柔身子有什么毛病,只是有些失血之症。 九娥把境况告诉顾景痕便去忙手头里的公事,顾景痕只得把宫里的太医唤了个齐全,一并到栖雁堂去诊治,自己则站在冷宫门外,急得就像老婆在里头生孩子。 那丽贵人远远见着皇上过来了,心里欢喜地跟清早的雀鸟似的,急忙打扮了跑到冷宫门外,一边搔首弄姿,一边红着眼睛盈盈哭诉自己对皇上的想念,外加这些日子醉柔和老太后如何走得近,怎么欺负自己的。 丽贵人见顾景痕态度冷漠,自己也知道重获恩宠无望,便求着皇上给她一旨贬成庶民,总比在这冷宫里凄惨一生强得多。 这丽贵人不知道,除了皇上特别恩宠的,不能杀又不舍得关的,才能有被贬庶民的恩泽,如她这般的,只能老实巴交地老死在这里头。 甘心正巧也这时候过来,见这丽贵人哭天抹泪惺惺作态的模样,拧着眉心问顾景痕:“你怎么把她和这种东西放在一起了。” 甘心口中的这种东西自然说的就是丽贵人,丽贵人撇撇嘴,她也听说了顾景痕和甘心大打出手的事情,而甘心还能这么毫发无损的在这里站着,可见绝对不是一般惹不起的人物。 丽贵人闭了嘴,只是眼泪还霹雳巴拉的往下掉。 顾景痕心烦气躁地撇她一眼,确实就是个东西而已,自己都见不得的东西,摆在这里头必然也碍着醉柔的眼。 “好了好了,你搬回以前的寝宫吧。”顾景痕随口发落了一句。 ------------ 076 风口浪尖上的爱 丽贵人喜出望外,不等收拾物件,乐滋滋地就跑到宁初雨那头邀功了。 宁初雨看着她的目光严厉而厌烦,她道:“你怎么这样就回来了?” 丽贵人不懂宁初雨的意思,疑惑道:“妹妹从冷宫里头出来,更能助娘娘登上后位,有何不妥?” 宁初雨冷笑,这丽贵人未免太看得起自己,她一不得宠,二没有显赫的家世,三又没有脑子,倒是在冷宫里还能帮着监视醉柔,出来了真真是没有半点用处了。 宁初雨高高在上的坐着,俯身瞧着她,道:“你原先的嫔位呢?你就这么个小小贵人的位份,在外头会被怎生欺负?就是那与你结过怨的钱婕妤,都比你高处一个头来,本宫要是你,这么低的位份,宁愿在冷宫里老死算了。在外头可不得被吃得骨头都剩不下!” 丽贵人被宁初雨这么一吓,想想自己往日嘴里不积德,当真是得罪了不少人。自从彻底被皇上发落了,若不是住进了冷宫,没人愿意进来沾这份晦气,估计早让那般妃嫔整死了。 丽贵人跪在地上,求着宁初雨道:“娘娘,您要给妹妹出出主意啊。” “这办法嘛,倒不是没有。”宁初雨掀开腿上的毯子,由侍女搀着站起身子,伸出一只手对丽贵人道:“你先起来吧。” 丽贵人心里头一直对宁初雨崇拜的紧,想她能多年站在顾景痕身边屹立不倒,那显赫家世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头脑。丽贵人起身,满眼的焦急看着宁初雨。 宁初雨冲下人使了个眼色,大家便纷纷退下了。她才道:“你守了她几个月,可见着有什么把柄了?” 丽贵人摇头,若是浇花除草算是把柄,那醉柔倒是有一大堆。 宁初雨幽幽地叹了口气,道:“这就难办了,本宫本想着,你若是能帮本宫除了这心头大患,等本宫执了凤印,说话的分量自然重了。到时想帮身边的抬个嫔位,自是不在话下的。可你又不是不知道,那院子里的,于本宫实在是个障碍。” 丽贵人转着眼珠消化掉宁初雨的话,头脑一个激灵,道:“妹妹只见他与甘心统领走得近,会不会如王府里的时候,旁人传的那般……” 这话自是不用说得太明白了,宫里的女人不管地位高低,哪怕只是个宫女,若是和其他男子传出些什么来,那便是要了命的事情。 宁初雨满意地点了下头,持着绢子的手掌在丽贵人肩头轻轻点了下,道:“是不是就看你怎么说了,本宫又不曾在那头看见过。” “娘娘的意思妹妹明白了。”丽贵人只当自己聪明了一回,掉了头又带着丫头回了冷宫。 顾景痕与甘心一起站在栖雁阁外的石径旁,心里明明在犹豫要不要进去,却还是在甘心和下人面前装出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 甘心见他这样子心里就不痛快,他拍了拍顾景痕的肩膀,示意自己先进去看看。顾景痕眼巴巴的见甘心进了那扇门,几名太医在里头交头接耳,似是讨论病情。 醉柔浑身乏力昏昏沉沉的,只觉得自己好像快死了一般,却又说不出究竟有哪里难受。 甘心见醉柔的模样也心疼不已,前些日子还见她把自己养的白白胖胖的,如今却憔悴成这般模样,认识她多年,也没见她这么惨过。 醉柔觉得甘心是与自己送别来了,虚着眼睛道:“甘心哥哥……” 她叫他甘心哥哥,那是当年在醉生阁幼时的呼唤了,“甘心哥哥,我可能就快死了……” “傻丫头。”甘心抬手去抚摩她的额头,全不在意周围太医异样的目光。就是他们做太医的为妃嫔诊脉时,也是要隔着方绸子的。 “傻丫头,全皇都最好的大夫都在这里,你不会有事的。”甘心安慰。 醉柔苦笑,这些大夫什么态度她还看不出来么,一个个摇头叹气的愁苦模样,无外乎是在忧虑,诊不好醉柔的病,又少不了顾景痕的一番责罚。 这便有太医被唤出去向顾景痕交代了,醉柔分明能听到那个久违的生意,厉声斥责道:“废物,通通都是废物,拉出去杖毙!” 醉柔敛了眼神,仍是不快的表情。这几个月过去,他这性情怎就一点都没有变呢。 “不碍事的,他们治不了,我便带你出去找师傅,他……死人都可以医活的。”甘心面上犹豫一瞬,醉柔不知道甘心在想什么。 顾景痕正在门外发着火,住在冷宫里的老太后正巧过来了,她是听说了醉柔眼下的状况,心里惦记着过来瞧瞧。 “皇上。”老太后幽幽唤了一句,有要行礼的意思。 顾景痕猛然撇见老太后的身姿,急忙收了脾气,也不敢怠慢了,拱手行礼道:“太后。” 老太后苦笑,他能唤她一声太后也是得体的。老太后慈祥地笑着,向栖雁阁里望了一眼,劝慰道:“那孩子命底硬实,不会有事的。” 说到底顾景痕总觉得是自己对不起醉柔,若不是他逼得她住到这晦气地方来,若他能好好照顾着她,定不会有今日的事情。顾景痕低头,淡笑道:“那便承太后吉言了。” 太后摇摇头,道:“是这孩子自个儿倔强,不肯服输,盼着她能早些熬过这一劫。” 顾景痕知道醉柔在冷宫时,时常与老太后作伴,聊天时会谈些他们之间的事情也不一定,便是有些惭愧的颜色,他道:“儿臣日后定会好生照顾她。” 老太妃和目一笑,又道:“你可知这后宫里,最诛人诛心的是何物?” “愿闻其详。”顾景痕谦和有礼。 “便是皇帝的这份照顾。若是当真能捧在手上含进嘴里,自是不怕什么。这人人都想要的东西,便像捧着快烧红的金子,再不舍得,也总会有人来逼着你放手。” 顾景痕一字一句地听着,枉他也算是聪明人,可事情到了自己身上,却变得懵懂起来。 老太后又道:“便说你的生母敬妃,是先皇当年最宠的一个,就为那份宠爱平白遭了许多欺害,终究是抵不过明刀暗箭遗憾着去世了。既然是心里护着,就不该把她推到风口浪尖上去。再者你今日把他抬到天上,一不小心跌下来,任谁都受不了的。倒不如细水长流,若是真心实意,总是会感受到的。” 顾景痕似乎听明白了些,这些年来,他虽然懂得如何亲近女人,叫女人爱上自己,却从来没有试着真的保护一个女人,而身为帝王,这件事情却变得更加复杂。 正思忖时,房中突然传出一声女子的惊呼,应是由紫兰发出的,而后是瓷片碎落的声音,紫兰尖叫:“这被子里有活物!” 躺在床上的醉柔猛地惊住,只觉得全身一紧吓得不敢动弹,甘心急忙掀开被子扔在地上,醉柔怕床上再有什么能动的,即使虚弱得很也踉跄着下了床。甘心在一旁扶着她,半个身子被揽在怀里。 还是小信子胆子大些,他走上前撕开被罩,见几条涨红的血吸虫蠕动着,场面着实惊心。(这里不仔细写了哈,阿信表示这种东东不太敢幻想%>_ ------------ 077 陌道深深投孤影 他说对不起,他和她一样是不会认错的人,对不起他的靠近会带给她痛苦。 可放手亦是痛苦。 她努力控制自己,她不想这样,可是她真的没有能力去靠近那个人。娇云殿的一幕不论时隔多久,终究是挥不去打不散,这肮脏的身躯,这带给她无限噩梦的人,从相识的第一天起,生活就充满了恐惧。 她从来没想过自己会这么脆弱,简直有矫揉造作的嫌疑,可就是怎么都忍不住。醉柔撇过头去不看顾景痕,多一眼就会多一分舍不得,她知道终有一天,她是会离开他的。 而顾景痕感受到的是,自己的温柔和疼惜全部被她视若无睹,她就真的这样怨恨自己吗,恨到无法原谅的地步吗? 滚滚浓烟从冷宫另一头飘过来,顾景痕抬眼望天,寂静的声音似乎在战栗,“好,我放了你。养好了身子,我会让甘心带你离开。” 顾景痕的唇边荡漾着苦涩,同时在嘲笑自己的荒诞,身在这无情帝王家,怎么可以期待守得住一份真挚的感情。原来得了天下,她终究属于山河之外。 醉柔侧过脸来,看着他漠然离开的背影,一行清泪悄然滑落。 太医纷纷赶过来,为醉柔开了养身的方子,甘心坐在醉柔时常发呆的秋千上,心里蔓开愁绪。他抬眼望着头顶的浓烟,若不是为了醉柔,生性散漫的他也不肯时常游走在宫闱之中。 或许就在醉柔故意使计让白猫划伤自己的脸那一天开始,甘心的心里就有了一份动容。他不说,是因为他一直在等着她长大。 清醒如他,一早就发现了醉柔的悸动,因而他愿意什么都不去想,只默默地看着守着,只要她安全、幸福,他从来没打算为这种没来得及得到的失去而难过。只是此刻他明白,把醉柔留在顾景痕身边实在太危险了,这个充满着无形刀光剑影的地方,单纯固执如她,顾景痕的情有独钟便更会将她推到孤立无援的地步。 带她走,帮她忘记这一切,这是甘心唯一能想到的,为她好的办法。 幸而顾景痕与他想的一样,她,始终不适合宫闱,更不擅长分享。她要的独一无二,顾景痕自知给不了,他最后能给她的,只是相忘于江湖的守望。 赶走了身边的宫人,顾景痕走在寂静狭长的陌道上,他不知道栖雁阁曾是她母亲居住的地方,而他也正是出生在那间简陋的屋舍中。这一切没有人告诉他,自他有记忆以来,便是由俞妃照顾着,一个与世无争的妇人。 丽贵人从陌道尽头拐出来,见到顾景痕时目光里大放神彩,即使是知道无用的,丽贵人依然忍不住要摆出搔首弄姿的姿态。顾景痕讨厌这样的女人,却从来没有意识到,她们又是因谁而变得俗媚。 经过栖雁阁的时候,紫兰已经把和安堂的人出现在栖雁阁的事情报了上去,顾景痕正考虑是该亲自发落,还是把她交给宁初雨处理。偏偏丽贵人当真缺了头脑,兴致盎然地撞上头来。 “皇上。”丽贵人优雅行礼,笑如桃李,目如秋水。 “朕不是准你搬出去,你还到这晦气地方来做什么?”顾景痕笑容中的轻蔑,丽贵人并没有察觉。 丽贵人盈盈笑着,装出柔善如水的模样回答道:“臣妾听说醉柔妹妹身子不适,心里记挂着,便回来看看。” “哦?”顾景痕笑容增了个弧度,转而做好奇状:“你二人在这冷宫陌院里同住多日,关系倒是改善了?” 丽贵人贴上身来,道:“皇上说哪里的话,臣妾与醉柔妹妹向来处得和善,哪里有改善一说。皇上似乎刚从栖雁阁过来,不知妹妹究竟患的什么病?” “不碍事,无非是秋时蚊虫叮咬,调养一段时日便无碍了。”顾景痕一边说着,一边细细地观察丽贵人的反应,见她敛了下眼神,心里也便有数了。 丽贵人想自己的手脚既然没被发现,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把宁初雨交待的事情办了,道:“虽说栖雁阁位处冷宫,皇上倒是对醉柔妹妹关爱有加的,照顾的可妥帖呢。闲时着九娥姑娘和甘心统领也常过去作陪,醉柔妹妹可当真是好福气的。” 丽贵人有意把甘心统领几个字咬得重了一些,见顾景痕无甚反应,又继续道:“想是日子太平,甘心统领闲暇多些,时常与醉柔妹妹促膝相谈至深夜。” “促膝?”顾景痕心里冷笑着,问丽贵人道:“你倒是了解的细致,可是在栖雁阁里安了双眼睛,促膝都叫你看着了?” 丽贵人急忙解释道:“是臣妾口没遮拦。只是平日里见妹妹与甘心统领走得近了些,亲近的就似兄妹般,叫人易生些遐想,还请皇上不要放在心上。” 顾景痕笑着把丽贵人拉到手边,手指划过她的脸庞,冰凉的温度,让丽贵人感觉他的指尖随时会刺进去一般。丽贵人登时觉得心里颤得发慌,只能僵着身子挤出笑来,默不作声。 甘心对醉柔的态度,顾景痕当然有所察觉,只是一个是他的兄弟,一个是爱着自己的女人,顾景痕从来不认为他们两个会做出任何越轨的事情来。因而顾景痕对眼前丽贵人的言行又增了几分厌恶,他微笑着,声色平和:“你既然不舍得出去,今晚便在和安堂里等着,朕有样礼物要送给你。” 丽贵人笑开了花,急忙欠身道:“那臣妾先谢过皇上了。” 顾景痕撇开目光,黄昏下被拉长的身影,与陌道的红墙平行,这份寂寞恐怕再也褪不去了。 紫兰小心翼翼地帮醉柔换了贴身的衣裳,醉柔睁着双眼睛看着一纸相隔朦胧的窗外,似乎有雁子飞过。泪水酝酿成滴,一滴又一滴滑落,不夹杂任何情绪,就像是困乏时自然的表现。 醉柔不去理会自己不争气的眼眶,就任由眼泪沾湿整张脸,紫兰帮着擦了又擦,最后干脆跟着哭了起来。就好像伤心是会传染的,其实紫兰从头至尾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醉柔换好衣裳后,老太妃才与甘心一道进来,甘心不住叹气,又是无奈又是气愤。 “他答应了……”醉柔看着坐在床边的甘心,带着释然而落寞的笑容,她说:“甘心哥哥,你会带我走吗?我想去大漠,看看那里的风沙。” 甘心握住醉柔的手,尽量笑得温和,他点着头,说:“养好身子,我就带你去,我们再也不回来了。” ※※※ 天黑之后,甘心正要离开的时候,紫兰端着盆子走进来,正巧听见老太后身边的丫鬟在与老太后说话。老太后一脸的仁慈,低低哀叹:“作孽啊……” 紫兰稍作打听,才知道原来那害了醉柔的丽贵人,晚上被顾景痕赏了杯毒酒,此刻已经死在和安堂了。 醉柔听了这消息,依旧面无表情。死了又怎么样,当是顾景痕帮自己出了一口气,可这深深宫闱里,这些明刀暗箭哪里除得尽,索性顾景痕顾念到了,他肯放了自己。 醉柔闭上眼睛,不多时就睡着了。梦里是那个温柔美好的清晨,中箭的顾景痕躺在床上牵着她的手,她告诉柳苏苏母女,这个人是他的夫君。 醒来后,醉柔有些意犹未尽的感觉,翻个身,继续回味。 几天之后,醉柔身子大好,她尽量做出不动声色的模样给自己看,就要离开这里了,彻底离开顾景痕了,她告诉自己,她是不会伤心的。 到底不过一场夙梦,他的心里住着的始终是六年前那盏逝去的芳华。 老太后这里也不方便打扰,不几日醉柔就回到了上下仔仔细细清扫过的栖雁阁,收拾妥帖之后,她只等着甘心来接自己离开。 是个明月星稀的夜晚,醉柔坐在院落的秋千上百无聊赖地晃荡着,目光撇进那条陌道,狭长齐整的红墙,似乎没有尽头。 不久,陌道深处闪出一个匆忙的瘦小身影,醉柔本是发着呆,因而过了许久才注意到。 那来者是姚嫔身边的文言,自从进宫之后,她们主仆虽然依附着宁初雨的照顾,却向来没什么动静,便是连阅棠轩的宫门都很少出去。 文言过来后,急急行了一礼,红着眼泡,怕是刚刚哭了一场。文言的声音还是哽咽着,全不见往日为主子抱不平的泼辣模样。 醉柔冷眼瞧着她,只当这丫头多半是听说了自己要出宫的消息,送行来了。虽然换了她的心思,也该明白,就算是送行文言也不必这般哭哭啼啼的过来,她只是觉得这深宫里不论发生了什么,也该与她没有关系了。 文言噗通一声就跪在醉柔面前,秋夜的地面很凉,醉柔可以想象那不遗余力的一跪,该也疼坏了这个丫头。 只是文言心里急切着,可感觉不到这样的刺痛,她红着眼睛,抬起头噙着泪花,道:“姑娘,奴婢知道您不愿见奴婢和姐姐,可是,请您移驾一趟阅棠轩,姐姐,姐姐她……” ------------ 078 叹一场油尽灯枯 醉柔的眸子淡得就像这寂静的夜空,听往日牙尖嘴利的文言许久才说了明白,原来是姚儿想要见她,但苦于自己身子虚弱,只能麻烦她亲自去趟阅棠轩。 听文言口中的意思,姚儿自进宫就患了凉疾,这会子怕是不行了。临死之前,最后的心愿就是再与醉柔见上一面。 要见面也没什么不可,醉柔估摸着姚儿是心里对她有愧,临死了想把疙瘩解开,也省的抱憾而终。 其实在这地方住了几个月,醉柔对这些生离死别恩恩怨怨的也看淡了许多,何况自己就要离开了。好歹姚儿是在醉生阁第一个帮衬过自己的人,这样的事情,她也没必要太铁石心肠不去成全。 阅棠轩外有几树结了果子的海棠,只是在夜色中原本明艳鲜活的果实,显得雾色朦胧。醉柔没太注意周围的景致,寝宫里灯火并不明亮,姚儿偎在软榻里,映着明灭晃动的灯光,更是白得像蜡纸。 四周的摆件也不似心鸾殿那般富丽,就是比起后来的栖雁堂都不如。醉柔也曾听紫兰提起过,自进宫以来,皇上也只在醉柔搬去冷宫之后来过阅棠轩一次,说说话就走了。姚儿不用招呼顾景痕,日子倒也过得清闲。 偏偏不多时就染了疾,她那性子又不爱搞出太大响动来,拖了又拖,竟是拖到了无药可医的地步。 既然是将死之人,醉柔倒没必要把往日那些恩怨记挂在心头,反正姚儿也不过是伤了她的心,倒是没有真的害到过她。醉柔还算和善的在姚儿面前坐下,温热的手掌包裹着她的手心,意思是原谅了。 姚儿的唇上血色已经不再明显,这宫里比不上其它妃嫔的寝宫,冷清得很,除了文言,姚儿一直也不肯让别人在太跟前的伺候。上下阅棠轩的宫人过得更是清闲。 “你不嫌弃我这快腐了的身子,还肯来见我,我心里甚是感激着。”姚儿幽幽道。 醉柔微笑着,捏了捏姚儿的手掌,道:“说哪门子不吉利的,好日子才刚开了个头,你这伤春悲秋的性子,快紧着收起来吧。那过去的事儿,我便也不记着了。” 姚儿低低叹气,道:“你不必安慰我,自家的身子自家有数,自这毛病生了,我便知道熬不过多少日头。我活了这小半辈子,没尝过几分甜的,倒是往日在醉生阁时,还容易满足着些。现在想想,便是命数,自生下来那天起,要过什么样的日子,担得起几分福气,都是定好了的,能在这皇宫里走上一遭,与过去来说,是多大的向往。” 姚儿想是知道自己快不行了,近来又一直郁郁寡欢,平日里除了文言没个说话的人,今天醉柔来了,便要把憋着的话一口气说个尽。左一言右一语,虽是有些语无伦次的,却听得醉柔忍不住一阵阵伤怀。 “可惜了文言这丫头跟着我受苦,我这一去了,也不知将她托付给谁才好。”姚儿淡淡扫向文言,这多年下来,也就属文言与自己最为亲近。 醉柔想自己反正是要出宫的人了,自然不可能把文言揽下来,以后过的如何,全看她自己的造化。醉柔只能安慰道:“你不必担心,往日你待人和顺,宁贵妃把这后宫治理的妥当,断也不会有人为难她。说到底,在这宫里也总比呆在醉生阁要强。” 姚儿敛目苦笑,道:“你当她宁贵妃又安得了几分好心。往日里我若是不依她仗她,只怕早就没命活到现在了。” 醉柔心里莫地凉了一下,那宁初雨平日里的从容大方她是见到的,虽说能常年伴在顾景痕身旁的,必是要有些城府的,即使做出些害人的事情,也不奇怪。只是她一心惦记着离开,对顾景痕身边的女人们,自然没心思多琢磨什么。 “有件事情我自以为是为你好,一直压着,”姚儿抬起头,眸子里闪着最后的光亮,似终于打定了决心要开口,她说:“允儿那孩子,我也算看在眼皮子底下长大的,自他进了王府,住得院子与我近些,闲时也会过去探探……” 醉柔不做声,只直盯盯看着姚儿的脸,感觉她会告诉自己一些非常重要的事情。 姚儿道:“允儿死的前夜,我正巧想去瞧他,却见着……”姚儿用帕子掩唇咳了两声,取下帕子时,上面殷殷一片血迹。文言急忙收了帕子,换了条干净地塞到姚儿手中,看来她这咳血已是寻常症状了。 姚儿已不在意自己的身子,抬着眼继续道:“我正巧瞧见宁贵妃过去与他说话,当时我便有意回避了,等宁贵妃走了之后,再去看允儿时,便见他脸色不太对劲,说起话来也不冷不热的。我当时未曾多想,寒暄过就离开了,谁曾想,谁曾想第二日他就……” 醉柔蓦地惊住,浑身的皮肉似在发颤,她一早就怀疑过,允儿的性子怎么就能平白去刺杀皇上。即使他早就知道了父亲的冤屈,可他浮躁那般,却能忍得住不与醉柔商议,哪怕交待什么…… 原来,原来竟是宁初雨从旁挑唆! “你也该猜得到,我那次出卖与你,也是宁贵妃的主意,往后在这宫里,你万要小心提防着她……咳咳……”姚儿低下头继续咳嗽,一张苍白的脸却有涨的通红。 文言在旁不住的拍打着姚儿的后背,安慰道:“娘娘,您先别说了。” 姚儿的嘴唇染了鲜血,她淡笑,道:“我先前只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也不敢告诉你,一是想明哲保身,二来,也怕你多想,再冲动了做些什么。可是,你曾唤我一声姐姐,我便也不该瞒着你……咳咳……” “别说了。”醉柔已经彻底明白了姚儿的意思,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姚儿知道自己不行了,心里头压着这么个秘密也着实不快,这才抛去所有的顾及,说了出来。 姚儿并没有要住嘴的意思,她苦笑着回忆起往事来:“当初你刚进醉生阁的时候,我欺负你年岁小,占了你的便宜,一柄银簪就换你只金镯子,倒是后来见月婵一直都带着的。” 说到此处姚儿顿了片刻,是也才想起来,醉柔主动搬去冷宫,正是因为月婵。这事情后宫里真清楚原委的没多少,她算是其中一个。 姚儿劝解道:“月婵的事情你其实不该那般放在心上的,你刚去栖雁阁的时候,皇上便来我这边走动过,聊的尽是你往日的事情。我看的出来,皇上是真心在意着你,便是这几个月来,他都未曾在后宫留宿过,你也该知道,这对君王来说,实属不易。” 姚儿说着,便又咳了几声,语气已经越来越轻,连声音中的颤抖都听不到了。见醉柔白了一张脸,她接着说:“曾经我告诉你,如咱们这般身世的,谁替自己赎了身子,便该喜欢谁,那是我错了。可是你,既然真的碰见个真心对自己的,替他想着也该宽容些……” 宽容?这些日子醉柔想过很多,原谅、放弃、怨恨,却从来没有想过宽容。或许她真的不适合做帝王身边的女人,只是心里要的那份感情太纯粹了,完全容不下一粒沙子。 “那日的事情,皇上与我谈起过,他从永熙宫出来之后,便直是昏昏沉沉的,我猜,多半是宁贵妃使了些手段。”姚儿细细道。 醉柔恍然醒悟,却也无暇去思索姚儿的话,她怔怔地出了神,眼前是允儿稚嫩的脸庞。 是那个女人,竟是那个女人让她失去一切。醉柔闭着眼睛晃了下脑袋,明明有那么多破绽的事情,她竟然从来没有去想过。或许是那段时日在顾景痕的柔情中过于沉溺,她忽然觉得要不要原谅顾景痕已经不再那么重要。 她只是知道,这失去的一切,她一定要报复回来。 “谢谢你。”醉柔沉声道,站起身来,她看了一眼文言,对姚儿道:“姚儿姐姐,你先歇下吧,我……我适才知道,有些事情还没做完。” 待醉柔平平稳稳带着满心的恨意离开,姚儿幽幽地看了文言一眼,忍着喉头的瘙痒和胸口的憋闷,对文言道:“文言,姐姐快不行了,姐姐能为你做的,只有这么多了。她是个重情谊的人,我死了以后,她必定会好好待你,你……也要好生报答她,这后宫里处处都是难关,你要搀着她细细地走,算是帮姐姐平了这份歉疚。” “姐姐……”文言蹲下来,扶着姚儿的膝盖哭泣。 紫兰搀着醉柔慢悠悠地往栖雁阁走,阅棠轩与栖雁阁之间,刚好隔着永熙宫和娇云殿。醉柔看着娇云殿那条夸张的阶梯,露出淡淡一个笑容。 永熙宫里的灯火是点得最亮的,宁初雨摆着怡然的姿态坐着,花容月貌隐藏在从茶盏中溢出的馨香烟雾下,凑近盏边吹了两口凉气,她笑容可掬道:“你的那位好姐妹明日就要出宫了,你不去送送她吗?” 月婵抿着唇坐在下手,两只手掌将帕子捏了又捏,扯开许多条不规则的褶皱。 放下杯盏,宁初雨沉了口气,道:“本宫知道你舍不得她,可你也不要忘了海澜居那边侍卫说过的话,是谁在你进宫那日害死了太子,竟然是连个尸首都不肯为你留下。不过说到底,她也是为了皇上,那皇后的位置比起你们姐妹情分,孰轻孰重也是不好评断的。” 月婵死死地扯住手中的帕子,贝齿陷进唇里,就快咬破口子了。 ------------ 079 不事情仇自逍遥 第二天便传来姚嫔去世的消息,醉柔并没有再特意去看她,只派紫兰去瞧了眼,吩咐文言处理了姚儿的后事,便到栖雁阁当差,这事情就不必经过正协理后宫的宁贵妃了。 醉柔顺道又吩咐了紫兰帮自己取些药材过来,自己在房中调配起酒饮。这样活计许久没用,手法倒是也没太生疏。 “小信子,你来。”醉柔对门外候着的小信子道。 小信子早也听说了醉柔这两日打算离宫的消息,整日便也惴惴不安的,心里便着实有些舍不得,又见娘娘一早上都闷在房中搞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听到传唤,三步并作两步就蹿了进去。 “你是自小就生在宫里的?”醉柔问道。 小信子不知道醉柔什么意图,又看桌上杯杯盏盏的甚是稀奇,只能如实应了。 醉柔取了刀片丢过去,又给他一只空杯,道:“委屈你了,我要用你的血。” 醉柔这话说得甚是吓人,小信子瞪着眼睛持着刀片手足无措,他在宫里活了小半辈子,也没听说过有哪位主子要奴才的血玩。紫兰快两步走过来,夺过刀片,轻声呵斥道:“别说娘娘要你的血,就是要你割肉你也割了便是,左右要不了命的。” 紫兰说着就抓起小信子的手腕,用刀片划伤他一根指头,鲜血滴滴拉拉地往下流。只是奴才的手皮粗糙,血流得极慢,紫兰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又割破小信子一根手指,这才将将就就接满半盏。 小信子倒不是舍不得这几滴血,便是这事情他实在没有见过,一时有些傻了眼。 醉柔见那半盏浓稠的鲜血,不禁嗤笑一声,道:“怎么取了这么多,可委屈了咱们小信子,快去包扎了,小厨房里取些好的,吃了补补。” 紫兰带着小信子悻悻地离开,那紫兰丫头下手可是够狠的,两边只手指头割得口子可不浅。小信子把手指头放在嘴里嘬着,转身往外走,打算随便包扎了了事。 醉柔把小信子的血和手里的酒饮调和了,看着那盏褐色的液体,沉沉叹了口气。 遥想当年第一次破戒帮月婵调破身酒时,她却没想到,这东西终于也用到了自己身上。 可她终是没有多做犹豫,仰头便将杯中液体饮了。她不知道自己这样做究竟对不对,可心里总是有些奇怪的想法,似乎只有这样了,她与顾景痕之间的游戏才勉强算是公平。 她始终还是不肯把自己完完全全交给他的,破身酒,真是个自欺欺人的好玩意。 甘心本打算来接醉柔离开,门头上撞见嘬着手指头的小信子,不免觉得好笑,随口打趣道:“老大不小的人了,怎学着三岁娃娃吃起手指头来了。” 紫兰跟着在一旁嗤笑起来,小信子把手指头取出来,无辜似也将手指伸到甘心面前,道:“娘娘也不知玩了哪门子把戏,非要奴才的血瞧瞧。” “嗯,想是又抽风了。”甘心笑着安慰一句,便抬脚进了门栏。 醉柔刚把杯盏放下,瞧着甘心穿的委实喜庆,这才绕过忙活了半上午的案子,走上前打趣道:“你这是要接新娘子?穿成这般红艳艳的。” 甘心斜着眼瞄她,道:“这不是来接你吗。收拾妥当了?为等你回去,我娘可准备了好半天呢。” 醉柔敛了目光,沉默半晌,抬起头映着甘心笑盈盈的脸道:“我……我还没准备好。” “还准备什么?怎么来的就怎么走,我看索性什么也别带了,你吃的用的,咱们苏老板供得起。”甘心拍拍自己的胸脯,便是又开始惦记苏妈妈的银两了。 “甘心哥哥,你先回吧,我今天,不走了。”醉柔鼓了鼓力气才把话说出来,心里总感觉对甘心有些歉疚。 “舍不得了?”甘心疑惑着看她。 醉柔撇过脸去,不知该怎么回答,她总是不能把自己想留下为允儿报仇的事情说出来的。甘心看着允儿长大,便也是像亲人般待着,若是知道允儿的死是宁初雨间接挑唆的,凭着甘心的性子,想报仇就是一刀子的事情。 可是宁初雨的身份特殊,若是甘心一个不理智把她杀了,少不了落个被通缉的罪名。 况且,报仇这种事情,她当是义不容辞的。 而在醉柔眼里,若是干干脆脆地让宁初雨死了,明显不够解她心头上的恨,原来自从进了王府之后,自己就一直被动地再被她牵着走。这种滋味,她也要宁初雨尝尝才行。 醉柔想了想,终于夺定地点了个头,道:“是,我舍不得。” 甘心的笑容僵住了,他也算了解醉柔,醉柔若说舍不得,定不会是舍不得这宫闱里锦衣玉食的生活,那唯一值得留恋的,就是他的好兄弟顾景痕了。 甘心抬手抚了抚额头那枚朱砂印记,眉毛挑了又挑,才忍住没让自己发作出来。他笑着说:“也好,反正现在正是起暴风的时候,这会子去了塞外,却也容易被黄沙埋了。” 甘心这话说得极不经意,似乎对醉柔的临时变卦全然不在乎一般,但潜台词醉柔却听进了心里,他的意思是他和大漠的风沙,都会等着她。 他虽然不太相信,前几日还要死要活想离开皇宫的醉柔选择留下的原因,只是一句“不舍得”这么简单。但甘心却也没心思过多追问,除了面对男人以为,甘心特别相信醉柔杂草一样的生存能力。而她要留下,又不肯说清楚原因,再追问就成了多余的关心。 心里藏着不痛快,甘心便也不在栖雁阁多呆。这一切不正与他之前的打算相同吗,他继续做个游手好闲的禁卫统领,没事与万人之上的君王动动拳脚,心情好了再调戏调戏兄弟的老婆,逍遥自在难得糊涂。 甘心没去找顾景痕禀报这件醉柔突然想开不打算走了的大喜事,他自然不可能做这种把别人的快乐建立在自己的不痛快上的事情。甘心悻悻地回了醉生阁,出宫门时正巧遇上九娥,且十分市井地冲她吹了记口哨。 九娥轻笑也不多言,她与甘心虽然都是顾景痕身边经常出现的人,论眼熟是熟得透透了,彼此之间却也没有过几句正儿八经的言语。 ※※※ “皇上,您已经一连几日没合眼了……”宫人在旁小心翼翼地提醒。 顾景痕红着双眸子在批折子,扯动有些干哑的嗓子,道:“闭嘴!” 自从答应醉柔离开以来,顾景痕除了上朝平日里便没有离开过御书房,他哪里都不想去,也不想见任何人,甚至是不想说半句废话。他没醉柔看得那么开,知道对自己好才是最重要的。越是听说下人来汇报,醉柔在冷宫那边好吃好睡地养着自己,他心里却莫名地更加不痛快。 他以为,离开自己对她来说是这么值得庆祝的一件事情。 再一次敞开心扉去对待一个女人,也不过落得个一拍两散的缘分,顾景痕认为眼下,除了朝政没有什么可以用心对待的了。 九娥听说顾景痕这模样,心知也劝不了他什么,听里头发着火,自己也只得悻悻而归。 直到黄昏,并没有人来禀报关于醉柔的消息,他甚至以为在他浑然不觉的这几天里,醉柔或许早就离开了。 揉了揉两额,顾景痕站起身来握拳舒展下身体,对身旁伺候的宫人道:“去娇云殿。” 顾景痕是累了,而在他累的时候,不能见醉柔便只能去看看月婵了,听月婵讲讲醉柔过去的事情,便是唯一可以放松的事情。 醉柔已经重新换了身衣裳,还是素得不带半分色彩,这于皇宫的氛围及不相衬,却倒是适合她身处冷宫的境况。 小信子出去打听了顾景痕这些日子的情况,回来报了之后,醉柔指着桌上的酒壶,道:“把这酒送去御书房。” 壶里是她刚调制的千金买醉,顾景痕的最爱。 即使是要和好,醉柔也断不会亲自跑过去,只要有这酒引着,顾景痕应该就会自己过来了。 只要他心里,当真有她的话。 见主子终于有要与皇上和好的意思,小信子本是高高兴兴的出门去,回来时脸色却不太漂亮了。与紫兰唠叨了两句,小信子才蹑手蹑脚地进了门,试探似地说道:“娘娘,酒送过去了。” 醉柔坐在妆台前细细梳着头发,瞥眼过来,轻问:“皇上什么也没说?” 若顾景痕真的什么都没说,她便是该失望了。 小信子低着头,半晌才回话道:“奴才进去的时候,皇上恰巧不在,听说是去了娇云殿。” 紫兰和小信子对其中关系虽然不甚明了,可却也看的出来,醉柔与娇云殿那位如嫔有些恩怨,她这般跟顾景痕闹了几个月,尽是因那如嫔而起。 醉柔却蓦地笑开了,她对着妆台细细地打理好头发,只后首盘了个软髻,大部分发丝垂落下来,髻上松松地别了素白的翎羽,一身宫外女子的装扮。 朱唇浸了橘红,似点了一抹清水,再没有多余的粉饰,就像顾景痕为她插上那只蜀葵时清淡。 抬脚卖出栖雁阁的门栏,醉柔招了手对紫兰道:“咱们去娇云殿走一遭。” ------------ 080 云破月来花弄影 月婵和顾景痕保持着礼貌的距离,两站清茶艳溢香融。顾景痕也早已经习惯了她这张似曾相似的脸,言谈间便也不会刻意去多看了。而几十个日夜下来,他们之间的话题总离不了那两个字——醉柔。 月婵说不上这是怎样的感觉,她心里虽是怨着醉柔的,可旁人要让她说关于醉柔的故事,她却总忍不住说着说着就笑开来。那个笑容在顾景痕眼里确实很好看,因为很像醉柔。 顾景痕刚在娇云殿坐下不久,两人话还没有谈开,便听门外有人低低诺诺地唤了声“娘娘”。因为醉柔是没有正经名位的,因而宫人们对她虽然不差了礼貌,却难免失些礼节。醉柔不在乎这些,她只是想来亲眼瞧瞧,她这最好的朋友和她曾自以为的夫君,究竟是以什么样的姿态相处的。 她嚣张,全是仗着他的爱护,这一点她心知肚明。 推开这扇门,比她想象的更需要些勇气,几个月前的一幕不经意又在脑海里闪现,只是不再那般心痛了。她告诉自己不要紧,这一切,包括她和顾景痕之间的嫌隙,都是拜宁初雨所赐。 想要讨回来,抓紧顾景痕便是最要紧的事情。 “上去通报一声。”醉柔对守在娇云殿外的宫人吩咐道,她终于没有像几个月前那样直接推门而入,只怕是再看到些什么,煞了自己准备了一天的好心情。 “皇上,栖雁阁的那位娘娘过来了。”宫人贴着门缝小心试探。 顾景痕蓦地慌了神,眉心皱起,只觉得自己莫不是听错了,月婵兀自抿起唇来,心里咚咚地打着碎鼓。 自进宫以来,除了那一日被醉柔撞破缠绵,她们便一直没有见过,一时间月婵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姿态去面对她,只能怯怯地站在顾景痕身后。 顾景痕亲自开了门,便见醉柔一身素衣淡然立于门前,似笑非笑的容颜,夜色中一如当初。 醉柔努力让自己的站姿优雅且从容,拳头握得紧紧地,她不断告诉自己,要争气,见到那个人千万不能再呕吐了。 门口的宫人及时闪开身子,两人之间再无旁物,就这样沉默地对视着。直到醉柔的笑眸闪起泪光,顾景痕才尝试着迈开一步。 醉柔这也才扫到躲在他身后的月婵,心里泛起一阵酸楚。她既然选择了这样一条路,便当做不认识吧,她们之间的情分,或许在月婵不信任她而痛摔银簪时,就算是了结了。 醉柔静静地站着不动,呼吸不自觉地就加重了。她在等,等他像过去一样过来抱她。 而顾景痕却是不敢了,一双多日未曾休息过的眼睛,一圈青黑爬上轮廓,瞧着便叫人心疼。醉柔没忍得住,终是朝他迈开一步,直到见顾景痕依旧没有反应,才厚了脸皮不顾一干下人乃至顾景痕身后的月婵,咬着牙扑了上去。 顾景痕很顺理成章地接住她,任她享受这久违的拥抱,尽管心里有那么一瞬的莫名其妙。 诚然,醉柔的心里还是有几分酸楚的,尤其是在不经意撇到月婵不知所谓的脸时。她松了环在顾景痕腰际的手,正脸面对着他,欲语还休。 “你,怎么一身的酒气?”顾景痕再度皱起眉心,他本以为醉柔或许已经离开了,而她这般突然示好,却是让顾景痕有些受宠若惊的意思。 在栖雁阁时,醉柔确实是饮了些酒,不过是为了让自己迷蒙间,对于往事不去过多计较,而降低触碰顾景痕时再度呕吐的可能罢了。 幸而,她无碍了,自从阅棠轩里出来,她决定留下那一刻起,便已经无碍了。 可她还是撒了谎,撒了个柔情蜜意的情谎,“有些话,若不是醉了,怕是说不出来的。” 顾景痕的目光里闪着期待,却总觉得今天的事情不像是醉柔的性子会做的,他只怕自己的期待又落了空,醉柔接下来的话会再度引来失望。 “数月前,我曾在这里犯下一个错,当时我便该唤醒你同我一起离开。现在,依然是这里,我想要回我的夫君,可以吗?”醉柔一字一句,温柔得就像秋夜的露水,漆黑的眸子与他相对,如浓雾忽然散尽的清晰。 顾景痕抬手撩了她的发丝,疲惫的脸上已经难以舒展清晰的笑容,他问:“你身子好了吗?” 醉柔端起他的手掌,稳稳包裹在手心里,微笑道:“我原来不知道,我竟然这么想你。” 尽管她留下的目的不单纯,可这句话却真真的是发自内心的。她原来一直都不知道,自己竟然这么这么想他,想与他亲近,想靠着他的胸膛,然后闭上眼睛,什么都不再去想。 顾景痕侧手把她拉进怀里,揉着那一头如水的长发,勾起一抹幸福的释然笑意。 宫人们纷纷侧脸回避,站在顾景痕身后的月婵,也不经意绽开若有似无的笑容,默默地消失在门后。 顾景痕打横将醉柔抱起来,就这么一路步履匆忙地往栖雁阁赶,醉柔环着他的脖子,在他怀里一摇三晃的昏昏欲睡。 紫兰和小信子在后头不紧不慢地追着,尽量不弄出太大的声响来,为了这一天,他们似乎都等得心焦了。 顾景痕轻轻地把她放在栖雁阁上下一新的被褥床品中,明明不太松软的床铺,醉柔却感觉自己仿佛深深的陷了进去,亦或者是陷进他翻涌着黑暗潮水的眸子里。 紫兰和小信子从始至终没有进过房门,因为无人点灯,房间里暗得除了顾景痕的眼白不见任何光亮。醉柔细细看过来,仿佛看到一团潮湿,似乎随时都会滴落下来。 只轻轻一抬手,素色的床帘便垂落下来。 月婵和顾景痕保持着礼貌的距离,两站清茶艳溢香融。顾景痕也早已经习惯了她这张似曾相似的脸,言谈间便也不会刻意去多看了。而几十个日夜下来,他们之间的话题总离不了那两个字——醉柔。 月婵说不上这是怎样的感觉,她心里虽是怨着醉柔的,可旁人要让她说关于醉柔的故事,她却总忍不住说着说着就笑开来。那个笑容在顾景痕眼里确实很好看,因为很像醉柔。 顾景痕刚在娇云殿坐下不久,两人话还没有谈开,便听门外有人低低诺诺地唤了声“娘娘”。因为醉柔是没有正经名位的,因而宫人们对她虽然不差了礼貌,却难免失些礼节。醉柔不在乎这些,她只是想来亲眼瞧瞧,她这最好的朋友和她曾自以为的夫君,究竟是以什么样的姿态相处的。 她嚣张,全是仗着他的爱护,这一点她心知肚明。 推开这扇门,比她想象的更需要些勇气,几个月前的一幕不经意又在脑海里闪现,只是不再那般心痛了。她告诉自己不要紧,这一切,包括她和顾景痕之间的嫌隙,都是拜宁初雨所赐。 想要讨回来,抓紧顾景痕便是最要紧的事情。 “上去通报一声。”醉柔对守在娇云殿外的宫人吩咐道,她终于没有像几个月前那样直接推门而入,只怕是再看到些什么,煞了自己准备了一天的好心情。 “皇上,栖雁阁的那位娘娘过来了。”宫人贴着门缝小心试探。 顾景痕蓦地慌了神,眉心皱起,只觉得自己莫不是听错了,月婵兀自抿起唇来,心里咚咚地打着碎鼓。 自进宫以来,除了那一日被醉柔撞破缠绵,她们便一直没有见过,一时间月婵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姿态去面对她,只能怯怯地站在顾景痕身后。 顾景痕亲自开了门,便见醉柔一身素衣淡然立于门前,似笑非笑的容颜,夜色中一如当初。 醉柔努力让自己的站姿优雅且从容,拳头握得紧紧地,她不断告诉自己,要争气,见到那个人千万不能再呕吐了。 门口的宫人及时闪开身子,两人之间再无旁物,就这样沉默地对视着。直到醉柔的笑眸闪起泪光,顾景痕才尝试着迈开一步。 醉柔这也才扫到躲在他身后的月婵,心里泛起一阵酸楚。她既然选择了这样一条路,便当做不认识吧,她们之间的情分,或许在月婵不信任她而痛摔银簪时,就算是了结了。 醉柔静静地站着不动,呼吸不自觉地就加重了。她在等,等他像过去一样过来抱她。 而顾景痕却是不敢了,一双多日未曾休息过的眼睛,一圈青黑爬上轮廓,瞧着便叫人心疼。醉柔没忍得住,终是朝他迈开一步,直到见顾景痕依旧没有反应,才厚了脸皮不顾一干下人乃至顾景痕身后的月婵,咬着牙扑了上去。 顾景痕很顺理成章地接住她,任她享受这久违的拥抱,尽管心里有那么一瞬的莫名其妙。 诚然,醉柔的心里还是有几分酸楚的,尤其是在不经意撇到月婵不知所谓的脸时。她松了环在顾景痕腰际的手,正脸面对着他,欲语还休。 “你,怎么一身的酒气?”顾景痕再度皱起眉心,他本以为醉柔或许已经离开了,而她这般突然示好,却是让顾景痕有些受宠若惊的意思。 在栖雁阁时,醉柔确实是饮了些酒,不过是为了让自己迷蒙间,对于往事不去过多计较,而降低触碰顾景痕时再度呕吐的可能罢了。 幸而,她无碍了,自从阅棠轩里出来,她决定留下那一刻起,便已经无碍了。 可她还是撒了谎,撒了个柔情蜜意的情谎,“有些话,若不是醉了,怕是说不出来的。” 顾景痕的目光里闪着期待,却总觉得今天的事情不像是醉柔的性子会做的,他只怕自己的期待又落了空,醉柔接下来的话会再度引来失望。 “数月前,我曾在这里犯下一个错,当时我便该唤醒你同我一起离开。现在,依然是这里,我想要回我的夫君,可以吗?”醉柔一字一句,温柔得就像秋夜的露水,漆黑的眸子与他相对,如浓雾忽然散尽的清晰。 顾景痕抬手撩了她的发丝,疲惫的脸上已经难以舒展清晰的笑容,他问:“你身子好了吗?” 醉柔端起他的手掌,稳稳包裹在手心里,微笑道:“我原来不知道,我竟然这么想你。” 尽管她留下的目的不单纯,可这句话却真真的是发自内心的。她原来一直都不知道,自己竟然这么这么想他,想与他亲近,想靠着他的胸膛,然后闭上眼睛,什么都不再去想。 顾景痕侧手把她拉进怀里,揉着那一头如水的长发,勾起一抹幸福的释然笑意。 宫人们纷纷侧脸回避,站在顾景痕身后的月婵,也不经意绽开若有似无的笑容,默默地消失在门后。 顾景痕打横将醉柔抱起来,就这么一路步履匆忙地往栖雁阁赶,醉柔环着他的脖子,在他怀里一摇三晃的昏昏欲睡。 紫兰和小信子在后头不紧不慢地追着,尽量不弄出太大的声响来,为了这一天,他们似乎都等得心焦了。 顾景痕轻轻地把她放在栖雁阁上下一新的被褥床品中,明明不太松软的床铺,醉柔却感觉自己仿佛深深的陷了进去,亦或者是陷进他翻涌着黑暗潮水的眸子里。 紫兰和小信子从始至终没有进过房门,因为无人点灯,房间里暗得除了顾景痕的眼白不见任何光亮。醉柔细细看过来,仿佛看到一团潮湿,似乎随时都会滴落下来。 只轻轻一抬手,素色的床帘便垂落下来。 ------------ 081 绵绵情意难分舍 缠绵过后,她任他拥着自己,顾景痕把被角掖了又掖,下巴抵着醉柔的发丝沉沉地喘气。醉柔闭着眼睛什么都不去想,仿佛人生中一件大事终于得了圆满。她甚至开始后悔服了那盏破身酒,把自己交给他,她竟一点都没有悔意。 “你这屋子里的酒香,熏得我都快醉了。”顾景痕闭目,唇边攀着笑,声音软绵绵的。 醉柔忍不住在他颈下胸膛处吧嗒嘬了一口,笑得有些调皮,回道:“若能这般醉下去,许是不错的。” “嗯。”顾景痕低低地应了一声,将她抱得更紧了,想是多日未眠,已经累得浑身疲乏。正要栽进梦里时,顾景痕却忽地一颤,而后平了心中小悸,伸手去寻醉柔的眼睛。 醉柔便任他摸着,睫毛轻轻颤抖。待顾景痕确定了醉柔还没有睡着,声音起了几分清爽,低声道:“你还走吗?” 呼吸突然就乱了一瞬,顾景痕的问题令她蓦地有些心疼,可是她终究是要走的。即使再舍不得这拥抱,舍不得这情意绵绵的黑暗,可她坚信着,这九重宫阙定不该是她的归宿。 醉柔转了个身,背对着他,慢条斯理地摆弄他的手指,一根一根细细抚着,而后将自己的一只手掌迎上去,牢牢扣在一起。 明明是十指相扣的美满,心里却颤颤地滋生着丝丝凉凉地痛,她枕着他的手臂,轻声道:“我感觉,很圆满的。” 顾景痕的手掌再次从暖和的棉被里探出来,却在她眼角触到一缕潮湿,有些焦急地模样,他吃惊道:“你怎么哭了?” 秘密被发现之后,便再也没必要控制了,醉柔忽的转身面向着他,伸手抱住这方坚实的依靠,哽咽又似咒骂,“顾景痕,你知不知道我有多爱你,我有多么不想离开你……” 听着醉柔这番话,顾景痕心头不知是忧是喜,他搔着她的头发,让彼此贴得更紧一些,拥抱有时会令人感到疼痛,却能换来安心。他说:“别怕,我不会让你离开我的。” 曾经顾景痕以为,拥有了天下便可以为自己操控一切,他不在乎留下清明或者昏庸的头衔,他只是不舍得再失去什么。而在这条登顶之路上,他唯一的收获便是怀中的女子,他曾告诉她,天下尽在我手时,你亦在劫难逃。 却不知,在劫难逃的是情,栓不住烙不稳的是心。 醉柔安静了,心里却泛起一阵阵酸楚,她知道她不该说这些的,她不该爱上他的。回望初初相识以来这一年的光阴,她理不清楚自己什么时候就已经陷了进去,明明是百般抗拒,明明千万次提醒过自己,明明知道他爱的不是自己…… 关于爱情,关于他的心,醉柔自以为是的清醒着,她相信顾景痕现下对自己的疼爱是真,却也见过了那些为他变的俗媚的女人的下场。她知道她总归是要离开的,在他厌烦自己以前。 而顾景痕也总有一种感觉,好像随时都要提防着她会离开,脑海里蓦地闪过一个想法,顾景痕把她的脑袋从自己胸口掰开,闪着邪邪的笑意,问她:“还疼吗?” “什么?”醉柔愣了一愣,随后不禁羞面,细细体味下来,身体中确实有股刺痛,却不令人感觉难过。那刺痛的感觉是幸福的,就像他留在她身体里,无论如何也医不好的伤。 醉柔咬着唇轻轻摇了摇头,黑暗中顾景痕的笑容收进眼底,醉柔情不自禁地向上提了下身子,唇瓣凑近他的耳垂到下巴之间的轮廓处,吐着微凉的气息,幽幽道:“你想干什么?” 诚然,他们之间是有默契的,顾景痕随便一个笑容,她便能猜到他七八分心思。 顾景痕绽开明朗的笑容,随即含上那股清甜,翻身将她压在身下,磁而软的声音道:“我想要你为我生个孩子,你就再也跑不掉了。” 本是幸福酥软的甜言,醉柔心头不动声色的轻轻一悸,而这份一闪而逝的担忧,在他炙热的抚摩下,瞬间散了个空明。 “我还曾好奇,几年下来,你怎么一儿半女也没有的?”醉柔不合时宜地问了一句。 倒是没有打扰到顾景痕的兴致,他手中动作不断,抽空回了一句,“不是每个女人都有资格为我生孩子,我不想要,她们自然生不出来。” 醉柔愣了片刻,细细品味着这句话的意思,顾景痕待她,是不同的…… ※※※ 顾景痕留宿栖雁阁,莫说是此地,便是整个皇宫的大喜事。紫兰和小信子一夜没睡在门外守着,凭她们娘娘的古怪性子,真怕这半夜里再添出什么是非来。 好歹这一夜过得平顺,天空刚翻出一片鱼肚白,总管毛公公已经持了拂尘过来,身后带着浩浩荡荡的服侍皇上起身的宫人队伍。 站在殿门外犹豫几分,毛公公对小信子使了个眼色,小信子便转身轻手轻脚地把门推开,生怕惊动了主子。 毛公公蹑手蹑脚地走进去,侯在床帘外,悄声道:“皇上,早朝的时辰到了。” 醉柔自后半夜起睡得便不好,待房间里有了些亮光,她就一直偷偷地看着顾景痕睡觉的模样,时不时在他面皮上捏上两把,自娱自乐的好不自在。 可早朝的时辰终于还是到了,醉柔知道顾景痕就要离开了。看着顾景痕微微颤抖的眼脸,想是快醒了,醉柔急忙装模作样地闭上眼睛,但因为是装的,眉心轻轻皱着,便是有些不自然。 顾景痕睁眼后先是看了醉柔一眼,唇边偷偷勾了抹笑,却是将她抱得更紧了。他懒懒地对立在外头的毛公公道:“就说朕今日身子不适,把公文折子收上,送来栖雁阁。” “渣。”毛公公告身退下,心里琢磨着,这栖雁阁的主子好生厉害,竟是能让皇上破了从不断早朝的规矩。 待房门再次闭紧,醉柔痴痴笑出声来。待她笑足了,睁着水灵灵的眼睛,一本正经地问道:“你想叫我落个红艳祸国的罪名?” 顾景痕提了提被子,把她挤到墙角稳稳地抱住,含笑道:“只这一次,我自有分寸的。前几日知你要离宫,我便吓得几日未曾合眼,现下委实是身子不适。” 看着顾景痕做无辜状翻了个白眼,醉柔朝他怀里又挤两挤,娇嗔道:“身子不适找大夫,赖在我这冷宫里做什么,便是想要抱着我多睡会儿,道与我听又不会失了颜面。” “死丫头,你的这番精明若是早些开了窍,我便不用受这几月的苦了。”顾景痕长叹一声,兀自轻笑起来。若是守得云开见月明,受些苦自也无妨。 ※※※ 永熙宫今日的气氛一直不太好,宁初雨自听说了顾景痕留宿栖雁阁的事情,心里翻来覆去的不自在。经这一番折腾,醉柔终是留下了,之前做的一切倒没有起到任何效用。 先前宁初雨便是一直忌讳着顾景痕对醉柔的那份偏爱,不敢对她下太大的手脚,只怕万一让顾景痕知道了,自己那亲姐姐从棺材里爬出来也不一定有用。可越是顾景痕这样宠醉柔,她的威胁就越大。 宁初雨不能允许,自己苦心经营了这么多年在顾景痕身旁独一无二的位置,这么轻易地就被一个什么都没有做过的毛丫头抢走。 陌道里,宁初雨刚巧撞上了从栖雁阁取公文回御书房的毛公公,不冷不热的打听了几句,才知顾景痕这一整日都未曾离开过冷宫。早朝没去也就罢了,连折子都是大费周折地带到栖雁阁去批阅,只这一夜的功夫,两人便当真是如胶似漆了。 醉柔坐在院子里晃荡着秋千,目光便不住斜斜地往殿里瞟,顾景痕专心批阅公文的模样,真是百看不厌的喜欢。说到底也不过是小女儿家的心性,醉柔沉浸在这份幸福中,那些红颜祸国的典故虽然记着,却也不愿过多顾及。 倒是对于宁初雨的事情,她还没能忘个干净。醉柔明白宁初雨于后宫和前朝的分量,冒然与她作对,自己占不到几分便宜。 虽说她有姬佐仰仗着,可塞外千里之遥,若是自己当真出了什么危险,姬佐又能有多及时呢。 总是要牢牢抓住了顾景痕才是最实用的,尽管心里本就想如现在这般赖着他。 有时候醉柔在想,如果顾景痕是她一个的就好了,什么家国天下,从来不是她打算顾及的事情。顾景痕自也明白她这份小女儿心思,这样的醉柔确实不适合被放在皇后的位置上。 这事情逐渐开始困扰顾景痕,批阅完手里的公文,他却没急着来与醉柔郎情妾意厮磨一番,兀自对着手里的卷册发着呆。想起那日老太后说过的话,顾景痕也不确定,自己的这份宠爱与她而言是恩还是怨。 紫兰早早就收拾了两人昨夜云雨过后的床单,依是白洁的,下人们倒是不以为意,只以为醉柔和顾景痕在宫外的时候,便早就是夫妻了。这小细节不经意地溜进顾景痕眼底,他倒是不曾多想什么,往年风流时,也曾听说过处子新夜不一定会见红的。 想想自己当初在王府时,对醉柔忍了又忍,没曾想事情最后竟是发生在冷宫里,确实是天意弄人。 ------------ 082 生平不做亏心事 醉柔坐的这只秋千位置很巧妙,抬眼望去,整个陌道的情况便能尽收眼底。她静静地注视着宁初雨的到来,身下的秋千依然悠悠地晃着。看着宁初雨身后那般浩浩荡荡的宫人队伍,醉柔在心里嘲讽着,不就是来趟冷宫,也要做这么大的排场。 宁初雨款步走来,面上含笑,醉柔见她走得近了,便从秋千上身姿轻盈地蹦跶下来,规规矩矩地行了个大礼。宁初雨急忙凑上前来伸出双手迎着,笑盈盈道:“妹妹身子方有起色,礼数自当免了,万一再伤了身子,皇上可是要心疼的。” 醉柔微笑,轻声谢过,心里便是在嘲笑,她宁初雨找人害她伤她的时候,可不是巴望着皇上心疼死? 顾景痕在房里听到外面的声响,闷声咳嗽一声,便把宁初雨的注意力吸引过去。宁初雨挟着醉柔的手臂走进去,从容行礼,又关切道:“臣妾听闻皇上今日身子不舍,这才带了太医过来瞧瞧,见皇上气色不错,便也放心了。” 顾景痕站起来面无表情地点了个头,道:“朕不过是欠些休息,已经无碍了。” “皇上平日里操劳政事,可是要多顾念着龙体。这栖雁阁地处阴冷之地,醉柔妹妹身子弱,现下与皇上既然已无嫌隙,倒不如早些搬出去,那心鸾殿可还一直空着呢。”宁初雨大方道。 醉柔乖顺立在一旁,将唇边的嘲讽藏了又藏,宁初雨的戏倒是演的滴水不漏,如此大方,难怪后宫上下对她这般敬佩的。 醉柔方想张口婉拒,却见顾景痕先抬起一只手掌,肃然道:“难得有这片幽静之地,朕倒也没觉出几分阴冷,且先由着住下吧。” 顾景痕此言莫说是宁初雨,便是醉柔都有点出乎意料。醉柔本以为,按照顾景痕之前所言,眼下应该急着把自己接回心鸾殿的,这阵子里他倒是换了想法。 不出去也好,醉柔在这里自然是乐得清静,这边伺候的人不多,便也能少些多余的眼目,正合她意。 宁初雨及时藏好了心里的意外,抬眼在房中扫了一遭,转眼对醉柔道:“妹妹这屋子里的酒香,真是有沁人心脾之感。” 醉柔复以微笑,脑袋里瞬间有了个主意,回到:“姐姐若是喜欢,隔时妹妹便差人送些过去,这酒香虽是不如蔬果花粉馨香淡雅,对安寝睡眠却有良效,姐姐操劳后宫诸事,妹妹拙笨帮不来什么,这便算是点小心意吧。” 宁初雨也不过随口夸赞两句,本是没有瞧上眼了的意思,顾景痕听闻此言,却打了个圆场,说既然是醉柔的心意,她自当笑纳了才好。 宁初雨遂也点了头,醉柔便说闲时调配妥了,便差人送去永熙宫。 这几日,顾景痕一直流连在栖雁阁。天气一日日见谅,顾景痕下了早朝回来,醉柔多半都还赖床睡着,顾景痕便一道钻进被窝里,抱着她直到醒来。这感觉是幸福的,她肆意地霸占的顾景痕,自欺欺人的想这便是寻常人家的小温暖。 除了偶尔去御书房与朝臣议事,顾景痕的大部分时间都留给了醉柔,似乎是在补偿那几个月以来的缺失。而顾景痕不在的时候,醉柔便调配些酒香酒饮,偶尔在陌院里逛上一遭,或是去与老太后相伴。 可这种日子长了,难免又要遭来后宫里的闲话,俞太后便也专门把顾景痕叫过去一次,说后宫专宠是大忌,要顾景痕适当避免着些。 这一日宁初雨硬着头皮作为说客又来了栖雁阁,毛公公送来陈大人的折子,醉柔见顾景痕忙着,便邀了宁初雨在陌院里一起逛逛。 自进宫以来,这宫里大大小小的园子宁初雨自然是已经逛了个遍,除了陌院这无人问津的地方。既然醉柔盛情相邀,在顾景痕面前她却也不好拒绝了,两人做亲昵的模样,肩并着肩行了出去,醉柔说是顺道去老太后那边请个安。 陌院本不算大,道路迂回却也四处通畅,从栖雁阁到老太后那边便要经过丽贵人生前住过的和安堂。 醉柔刻意在和安堂门前滞了滞脚步,指着房顶窗檐四处的猫,说自从丽贵人死了之后,这地方就常出现许多猫,每到夜里叫唤地尤为凄厉,要不是顾景痕日日陪着,她心里倒是有些害怕的。 宁初雨淡笑,安慰道:“妹妹不必害怕,这季节怕是如此,这地方又没人居住,自是夜猫避冷的好地方。” 醉柔点着头,微笑着附和道:“那倒也是,不过是听下人说,这边夜里头不甚安生,常有些鬼魂嬉笑之声,描得倒是绘声绘色的,有些可怖。” “若是如此,妹妹可要小心些。”宁初雨道。 “我未做过亏心事,自是不怕鬼敲门,那阵子妹妹身子不适,对这边的事情不太清楚,只是听说丽贵人的死似是有些冤屈?”醉柔正说着时,一边紧闭的窗栏忽然被从里头顶开,一只通体乌黑,碧色眼目的野猫冲将出来,不经意便吓了宁初雨心头上一悸。 宁初雨倒是不喜形于色的,依是从容大方的姿态,有这么一众下人跟着,她也不信这小小和安堂能生出什么妖异来,便道:“丽贵人企图加害妹妹,自是死有余辜的。” “哦?姐姐如何知晓,我却也是从宫人的闲言碎语里才听来。”醉柔做好奇状。 “本宫执掌六宫,自然有些耳闻。”宁初雨笑得温和,她向来不信什么牛神蛇鬼的事情,宫里若是传出这种闲话来,也是她治理不善。宁初雨随即道:“这屋子既然空着,如今又沾了这般不吉利的事情,明日我便叫人来把它拆了,也省去妹妹夜里心悸。” “那便谢谢姐姐了。”醉柔微笑点头道。 见过老太后之后,醉柔便与宁初雨一道回了栖雁阁,顾景痕正巧忙完手里的事情,见醉柔与宁初雨这般交好的模样,心里也不由得生些奇疑。他素来知道醉柔的脾性不喜欢与旁人走得太近,如今却是明了些后宫里的世故了? 宁初雨见顾景痕闲下来,便也将这趟过来该说的话说了,她道:“定安国向来重道,数月前天师占星说有妖星降临宫中,皇上可还记得?” 顾景痕淡淡扫了醉柔一眼,心里多少也明白,当日天师所言之妖星,多半指的就是醉柔。顾景痕自然也不信这些神说鬼话,国之重道只是先前历代皇帝留下的传统,其起因也不过是借用这些常人悟不透的传说,平复些不方便解释的事情罢了。 宁初雨继续道:“为这妖星一事,皇上已经禁欲满白日,既然现在已经开忌了,还请在后宫里多走动走动。前日里听闻皇上龙体不适,姐妹们可都担心得紧呢。”宁初雨说着又转身面向醉柔,道:“姐姐知道妹妹与皇上伉俪情深,可妹妹身子虚乏,大可不必将伺候皇上的事情一人揽下,既也是为着天家的香火着想,妹妹也要舍得些。” 宁初雨抬着醉柔的手掌,轻轻抚了一把,其形贴心亲善得很。 醉柔亦还手抚去,笑颜道:“皇上不过在妹妹这边多呆了几日,姐姐就怕妹妹霸占了?” “妹妹必是有分寸的人,自是不必姐姐多说,说到底自是皇上的欢喜更重要些。”宁初雨做事向来干脆,话说完了便知趣的离开。 醉柔抱着希白把自己塞进美人榻里,心里的不痛快尽数画在脸上。 顾景痕走过来,极尽亲昵的揽过醉柔的肩头,笑眯眯道:“怎么了,刚才不是还装的很有模有样的?” 醉柔白了顾景痕一眼,搡开他的手臂,放了希白,手臂抱在胸前,抱怨道:“你自然是不在乎的,我这小小栖雁阁,可盘不下你这条金龙。” 顾景痕依旧温柔的笑着,说:“我一贯知晓你的脾性,在这宫中是委屈了你。” 醉柔不禁心里一软,苦笑三分,靠上顾景痕的肩膀,幽幽道:“既是为你留下了,我便不敢多求,只盼望着能有几日,你只属于我一个人便好了。” “呃……”顾景痕思忖片刻,目光闪了一闪,商议道:“近日朝中无甚要事,我便安排一次出游,只你我二人,可好?” 醉柔咧嘴笑开,想了想又说:“你现在可不比从前,安危更重要些,便叫九娥与甘心一道作陪。你那郊外的小木屋子我好生喜欢,便去那里过几日寻常日子,好不好?” “依你。” ※※※ 顾景痕却是说到做到,处理了手头上的事情,朝中要事交给宁仁龙和那陈大人协商处理,自己便以龙体抱恙为由,偷偷带着醉柔和九娥出宫了。 宁初雨隔日就差人过来拆了和安堂,知晓了顾景痕私下出宫的事情,心里自是满满的不痛快。但经过这段日子的相处,她也能感觉出来,醉柔心性单纯,不过是一贯的喜欢与顾景痕粘腻着,与六宫之首的位置没太大的兴趣。 可尽管如此,她也不能放心下来。正如醉柔所说,生平不做亏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门。她宁初雨为了顾景痕做过的亏心事还少吗? ------------ 083 浮生长恨欢娱少 皇城郊外,顾景痕和醉柔都换了农家打扮,平日里看惯了龙袍加身的顾景痕,醉柔这番瞧下来,不免觉得好笑。倒真是天家皇族的气质,便是缠着粗布,也掩不住那份尊贵。 顾景痕特意在小院里结了张秋千,醉柔便坐在上面晃荡着,秋暮霭霭,一片枯草凄凄,虽是凄凉了些,可比起皇城宫阙,却更惹人心旷神怡。 九娥早就打点了木屋中的一切,暖炉棉被一应俱全。此地位处荒郊,四周鲜有人烟,几人面临着一个不算困难的小困难,便是他们之中没有善于炊煮的。 离开皇城前,醉柔还与顾景痕计划着,闲时他们可以去打猎,天黑之后便守着篝火烤野味,定是好惬意的光景。 九娥在灶头上手忙脚乱的一阵忙活,有梁上巾帼之称的她,面对锅灶也只能做出一阵乒乒乓乓的声响,就是连烧些热水都做不妥当。 醉柔便更不懂得如何烹煮了,寻常人家该有的厨房器具,九娥虽一早就弄了个齐全,放在醉柔眼里也只是一片不知所以。醉生阁里可不曾培养过她们这样本领,顾景痕锦衣玉食长出来的,自然也没动过锅铲。九娥忙活了一阵,也终于是放弃了,过来道:“公子,天色还早,咱们还是去城里吃吧。” 醉柔和顾景痕面面相觑,正犹豫时,甘心老远走过来,两手却没闲着,野鸡野兔就差披挂得满脖子都是。秋凉时节,甘心却是累得满头大汗,卸下身上毛茸茸还在扑腾的活物,甘心听到九娥的建议,拧着眉头很干脆地说了两个字:“不行!” 醉柔看着甘心狼狈的模样,向着顾景痕干笑两声,安慰道:“这不是看你累成这副模样,吃些好的犒劳犒劳你吗。” 甘心瞪了醉柔一眼,一屁股在石凳上坐下,没想这季节的石凳凉地很,不禁被阴冷刺了个激灵,呲牙咧嘴一番才道:“那我这半天功夫岂不是白费了。”甘心显然还没抱怨够,目光落在忍着笑意的顾景痕脸上,煞有其事的教训道:“我说你这当皇帝的,做事怎么这么不稳重,却也不带个厨子跟来。” 这天下间也就只有甘心敢这么教训顾景痕了,顾景痕却从来都不感觉别扭,在顾景痕心里是羡慕着甘心的,他的这份洒脱随性,自己是一辈子也不能得到了。 顾景痕翻了翻眼皮,想了半想,他虽然不会下厨,但好歹知道个大概的流程,便吩咐九娥先去把野味宰了扔到热锅里去毛,而后又亲自与甘心两人在小院里支了篝火。 醉柔就搭着两条腿在秋千上晃荡着,不时对忙碌的几人指手画脚点评一番,瞧着甘心被熏成个花脸儿,痴痴地笑出声来。 黄昏很快就到了尽头,顾景痕早也甩手不干了,与醉柔两人依偎着赏起夜色。院子里干柴噼啪作响,甘心映着火光的眉心,那点朱砂红得刺眼。 九娥坐在甘心身旁,很认真的摆弄着手里穿了野味的树杈子,秋风变向时,浓烟漂浮不定,不时会被熏得想要掉泪。甘心注意到这么个小细节,从衣襟里取出方帕子递给九娥,一副不冷不淡的模样。 其实依照甘心的懒散性子,这顿饭便是不吃,他也早该不伺候了。可醉柔和顾景痕在那边浓情蜜意的,他却也不好意思过去打扰,只能撑着眼皮看着手里褪了毛的野鸡,从白色烤成焦黄,然后开始发黑…… “这怕是熟了吧?”九娥楷了把眼泪,悄悄提醒正在发呆的甘心。 甘心收了树杈子,手指在野味上捏了一把,被烫得又是番呲牙咧嘴。 九娥嗤笑,醉柔和倚在顾景痕肩上,见这场景心里满满的温馨快活,肉香随着冷风飘过来,醉柔牵了顾景痕的手,十分积极地围拢过来。 刚取下来的野味,还兹兹啦啦地滴着油水,顾景痕取了条树杈子,很认真地吹了又吹,而后尝尝味道,才放心地交到醉柔手里。 甘心对此情此景极尽嫌恶,讽刺道:“瞧你们这恩爱模样,是当羡煞旁人么?” 醉柔嘻嘻一笑,看了看甘心,又瞧了瞧九娥,脑袋里忽的闪过一个想法,她道:“你若是羡慕,尽可自家选个人恩爱去,我瞧着九娥就不错,你若是不好意思,便请皇上下道圣旨,赐你一婚。” 顾景痕闻言便也笑眯眯地瞧过来,这倒是是个不错的建议。 “不行!”甘心和九娥几乎是同时说出口,那副紧张模样险是把醉柔吓了一跳。 诚然,醉柔不过是开个玩笑,没想甘心和九娥却是有些当真了。可说起来,他二人也算般配,即使是真的断也不必这般急着拒绝。 九娥看了甘心一眼,而后低低地瞟向顾景痕,收了目光,映着火光的脸一阵烧红。她道:“甘心公子超然自若,九娥只是个奴婢,配不上他的。” “对对对,”甘心觉得此言不妥,又甩了甩头发,道:“不对不对,我娘都不着急,你跟着瞎操心什么?” 醉柔觉得这两人太大题小做了,只得干笑两声,当什么都没说过。 这一顿烤野味吃的并不算很自在,甘心从头至尾便似吃了枪药,态度不甚友好。加上他们手法生疏,烤得也实在是不算美味,醉柔顾念着这怎么也算是甘心辛勤劳动的成果,硬着头皮多吃了几口,之后腹里也委实有些难受。 入夜,九娥收拾了残局,顾景痕便揽着醉柔去房里缠绵了。 皇宫里,宁初雨睡的并不好,夜半梦回时,总感觉耳畔似有猫叫,一声声凄厉幽怨,便是守夜的宫人们都觉得可怖。 宁初雨起初并未在意,只是过了两日,便看几乎整座皇宫里的野猫都聚集到永熙宫来,上下宫人精神恍惚,只传言永熙宫招惹了脏东西。 宁初雨依是不信神鬼传言,却又怀疑是不是自己拆了永和堂才把那些猫招惹了过来,暗地里便派人带些冥纸过去烧了。文言早就搬来栖雁堂伺候,陌院里见永熙宫的人这番神神叨叨的模样,心下窃喜不已。 白日里,整座永熙宫基本都在撵猫,顾念着那些传闻,也不敢动手杀死任何一只。可白天看着是除尽了的,到了深夜,这些猫还会全部聚集回来。 宁初雨这才有些害怕了,她至始至终不相信这是所谓的丽贵人的冤魂要来索命,但猫声不绝,夜里睡不好却是不舒服的。宁初雨试了许多办法,最后还是宫人偷偷点了栖雁阁送来的酒香,才令她能安睡到天亮。 可即使是睡着了,夜里也时常做些噩梦,那些被自己害过的人影在梦里飘闪着,惊得宁初雨整日魂不守舍。 郊外醉柔正与顾景痕享受着食不果腹却闲逸自得的小日子,宁初雨的气色一日不如一日,听宫人说夜半里还会有梦呓惊魂的症状。太医过来瞧过,又是诊不出个所以然来,只猜测宁初雨极有可能是中了巫蛊。 皇宫里自然是有几个亲信知道顾景痕去向的,若是有宁仁龙和陈大人拿不定注意的事情,亲信便会把折子送到郊外来,由顾景痕亲自过目决定。 这一日顾景痕还在房里处理着公务,醉柔百无聊赖之际,便提着裙子在遍是枯草的山野里走着。此地并非皇宫,自是有些危险,甘心暗中更是注意着周遭一举一动,见醉柔走得有些远了,便追上去想把她叫回来。 醉柔温和而灿烂地冲甘心笑了笑说:“你何消这般提心吊胆,这世上再没有什么地方比皇宫里更危险了。” 甘心愣了半愣,之前他就没有仔细问过,醉柔这出尔反尔定是留在顾景痕身边是哪般意图。见四下无人,倒真是个询问的好时机,他道:“你既然知道宫里人心叵测,我知你不是喜欢尔虞我诈之人,又为何偏要留下?” “你之前不问我,便是知道我不打算说,今日又何消多此一问。”醉柔转了身,朝木屋的方向走去,她若是猜的不错的话,不出两日,他们就该准备回宫了。 “我不过是要提醒你,你现在对皇上究竟是几分情几分骗,你自己该最明白。我既然能看透你留在宫中是另有缘由,你当他也看不透吗?” “你在警告我不要自作聪明?”苍白天幕下的正午,醉柔的声音透着几分阴冷。她抚弄着手中的枯草,放眼去看那座木屋,她又怎么肯承认,自己不离开,是真的有些离不开呢。 甘心沉了声音,道:“我自然知道你不是喜好自作聪明之人,只是那深宫是个磨人的地方,我只希望你不要被它改变了。不论你打算做什么,但凡知会我一声,我自然要竭力助你的。” “甘心哥哥,你对我好我是知道的,可是我……” “且先不说这个,”甘心打断了醉柔的话,有些事情他从来就没打算说开过,“有件事情我还未来得及告诉你,日前我去过师父那边,太子已经醒了。” ------------ 084 是非谣言除不尽 听了甘心的话,醉柔倒不算特别意外,一开始她就怀疑,甘心告诉顾景痕太子已死是为了保护太子。其实对顾星沉本人来说,外界均以为他死了,总比他还留在人世上饱受残害要强得多,毕竟那身份尴尬着,即使顾景痕不出手,想帮顾景痕除掉他的人不在少数。 醉柔也知道,顾景痕登基不过短短数月,他的皇位也不仅仅是他一个人的皇位,其中宁仁龙一家的付出,包括姬佐和她的帮助,在根基稳固之前,他哪边都不能得罪。 这几日醉柔也有些了解,朝中文臣除了宁仁龙之外,便有位陈大人颇得顾景痕器重。此人还曾在朝堂上公然否认由宁初雨执掌后宫的提议,想来这陈大人如今与宁仁龙的关系当好不到哪里去。 要除宁初雨并且保证自己全身而退,削弱宁仁龙的权利是必要的,只可惜姬佐为武将,常年驻守关外,与朝堂中分量稍有不足,醉柔思量着,有机会倒是该与这陈大人亲近亲近才是。 不过后宫一贯禁止与前朝臣子有来往,这事情要进行地避人耳目,还是要花些心思的。 醉柔托付甘心好生照顾太子,这件事情除了他们自然不必让多余的人知道,顾景痕亦然。回到几人居住的木屋里,顾景痕已经处理了公务,撩起袖子来有模有样的揉着面。 额前的碎发跟随揉面的律动扫来扫去,顾景痕不禁抬手在额上抚了一把,而后继续手里的动作。醉柔放轻了脚步走过去,本是打算吓他一吓,只可惜顾景痕习惯了时常警惕着身后,醉柔刚刚走近,顾景痕猛然回过头来,倒是把醉柔吓了个激灵。 醉柔撇撇嘴正要抱怨他不解风情,却见他额上花白一片,捂着嘴嗤笑了半晌。顾景痕便也意识到自己多半是把面粉蹭上脸了,抬手擦了又擦,却是越描越白。醉柔从袖管里取了绢子走上前,踮着脚在顾景痕额上慢慢地擦。 顾景痕便虚着眼睛任她轻轻地擦来蹭去,两个人虽然不是第一次贴地这样近,顾景痕此刻却有些没来由的紧张,似乎是怕稍稍重了点呼吸都会惊动了她。醉柔擦地专心,可擦来擦去,顾景痕的脸就只有那么大,额上的面粉也只有那么多,再怎么擦也不会多出一块来。 待她擦好了,又端端正正地看了半晌,才绽开眉梢,用绢子在顾景痕鼻尖上轻轻一点,打趣道:“顾大厨,你真是个美人。” 顾景痕被醉柔此言吃了个闷口,琢磨了半晌也琢磨不出来他堂堂男子汉被赞成美人算怎么个意思。醉柔把他的身子拧过去面对着案板,撒着娇说:“夫君,人家好饿呢。” 醉柔说着便站到面案一旁抱着手臂欣赏起来,顾景痕白她一眼,继续进行手里揉面的动作。醉柔看那煞有其事的模样,不禁又打趣道:“不错不错,才出来几日,你竟会做面了。若是你那些送折子的亲信过来,不知要怎么看才好。” “呃……他们不会再来了。”顾景痕继续揉面,表情却严肃了些。 醉柔也收了笑容,轻声道:“要回去了吗?” “方才宫里穿了消息,说初雨近来身子不适,我是该回去看看的。”顾景痕很认真地看着手里的白面团,想是知道此言会让醉柔感到失望。他继续道:“吃饱了饭,就该回宫了。” 醉柔低低应了一声,随后绽了笑颜,道:“回去也好的,总不能叫你这万人之上的整日做这些厨子的活计,传出去你的黎民百姓可又要给我扣个祸国的罪名。” 顾景痕冲她挤出个笑脸,心里也觉得有些委屈了醉柔,可是作为皇帝他能给她的只有这么多了。他曾对她说“等我得了这天下,你要什么,我都给你”,却直到如今他才明白,如果她想要的只是他一个人,那他这辈子都给不起了。 这一顿醉柔吃了个大饱,诚然,顾景痕对做面当真极有天赋,绝不至于出现甘心那种煮不熟或者煮烂掉的情况。这几日下来,他们这几个身份尊崇的,虽然吃的不怎么样,却是近来过的最自在的日子。 晌午刚过,几人便坐着皇家的车马浩浩荡荡地回宫了,途径那日柳苏苏母女的家门,醉柔透过小窗看了一眼,转身面向顾景痕欲言又止。 顾景痕正是闭目养神,一把将她揽过来,说道:“我已经遣人去边城了,待找到柳先生就接回来与她们母女团聚,你放心。” 车马里一摇三晃的,醉柔与顾景痕的身子随着摇摆,她握住他的手掌,叹息道:“这条路好长,我既盼着它快些结束,又盼着它永远没有尽头。” 顾景痕将她揽地更紧,笑了笑没说什么。 醉柔也笑着,她猜顾景痕是不懂的吧,她说的岂是这条回宫之路,便是回去了距离她彻底离开的日子就越来越近了。 她不该企图霸占他的,能有这几日的温存,真的已经足够了。 醉柔到栖雁阁安顿下之后,天色已经暗了,顾景痕交待了几句,便打算回太坤宫换好衣裳,去永熙宫那边走一遭。醉柔大方的点头同意,且问是否需要自己一道同去,顾景痕知道醉柔素来不爱与旁人打交道,便也拒绝了。 宁初雨的永熙宫最近很不太平,上下传言可谓缤纷多彩五花八门,门门也缺不了丽贵人三个字。进宫之前那丽贵人本就与宁初雨走得近些,后来无故获了罪,总免不得大家要在宁初雨身上生些遐想。 宁初雨倒是坚强的很,但凡听到半句闲言碎语都要把嚼舌头根的人狠狠发落了,可几日下来,闲话不减反增。宁初雨自也明白,传言这种东西在宫里永远都除不尽,要让大家忘记一个闲话,便只能制造出一个更大的闲话来。 可偏偏最近宁初雨因为常做噩梦,整日头疼得很,太医开的药一样不差地服了,身体上寻不出半点毛病来。与宁初雨走得近些的孙太医,便劝说她,多半是心理上有些小忧患,当放松心情,时日一长便就无碍了。 宁初雨当然知道自己身体没有毛病,她早也听惯了这些太医的官腔辞令,或许当真如太医商议的那般,自己是中了巫蛊。可巫蛊一事是不能在宫里明着说的,尤其是她这代掌六宫的,更不能带头信些邪说。 比起自己的身体,宁初雨更关心的还是顾景痕和醉柔。她笑着请孙太医坐下,宫人奉茶上来,刮着玉盏,宁初雨问道:“孙太医,记得姜松势力犹在的时候,你与姜家走得有些近?” 孙太医被宁初雨吓出满额头细汗,急忙俯下身子,解释道:“微臣只是在其位谋其职,先前姜松之子患有急症,微臣不过尽医者之职责,与姜松并无其它瓜葛,还请娘娘明察。” 宁初雨随手放下手中的杯盏,笑着道:“孙太医何故这般紧张,本宫也只是随意说说。如你所说,之前你常去为那位已故的姜公子瞧病,可曾在姜家府宅见过栖雁阁那位娘娘?” “这……”孙太医依旧没敢站起来,心下琢磨着宁初雨的意思。 宁初雨换了个坐姿,又道:“这有甚好为难的,你只管有什么说什么便是,那位娘娘在姜松家里住过一阵子的事情,早也算不得什么秘密。” “回贵妃娘娘,微臣确实在姜松府里见过您口中的那位娘娘。”孙太医道。 宁初雨意味深长地“嗯”了一声,便请孙太医坐下说话,待见他神色稍有缓和,又问道:“如你所见,那位娘娘与姜公子的关系如何?” “微臣不明白贵妃娘娘的意思。” 宁初雨呷了口热茶,打发了宫人们出去,只留下亲信侍女素英在身边。她对孙太医道:“本宫明人不说暗话,当年孙太医你与姜松交情匪浅,若不是家父暗中帮衬着,只怕也要被规算成姜松余党了。如今你非但未被牵连,且还当上了太医院的头目,这其中的缘由你我尽是心知肚明的。” 孙太医拱手,急忙回应道:“贵妃娘娘与宁大人的恩情,微臣没齿难忘。” “那倒是不必了,本宫说这些可不是提醒你要记着报恩的。本宫不过是希望孙太医能如实告知,栖雁阁那位娘娘与姜松之子的关系究竟如何罢了。你也该知道,皇上对那位娘娘可是宠爱的很,可说到底宫里的女人都讲究个清白,这男女之间朝夕相对的,难免惹人遐想。” “依微臣的见闻,两人平日里确实如寻常夫妻那般亲密,若非如此,也不能躲过姜松的耳目。”孙太医谨慎作答。 宁初雨轻咳一声,又道:“你知道,本宫要你说的不是这些。” 孙太医稍作犹豫,只能又道:“二人整日出双入对,寝同房,姜公子待那位娘娘也极尽体贴,与寻常夫妻没有不同。” 宁初雨满意地点了个头,随口道:“若是如你所言,栖雁阁那位娘娘在嫁给王爷之前,并非完璧?” “贵妃娘娘,微臣不敢妄言,是非完璧并非医理可以诊断。”孙太医急忙站起来,低着头又急出一身冷汗来。 宁初雨轻笑,道:“你又不是稳婆,自然诊不出来。不过是否有了身孕,总不至于为难了你吧。” ------------ 085 一滴骨血又牵绊 宁初雨素来知道,顾景痕为了免得引起那班妻妾的纷争,又因受了自己这些皇家兄弟的影响,一直以来都不想要孩子。不过现在做了皇上,繁衍后嗣是理所应当的事情,他就算有再多的顾虑,迫于压力也该放开了。 按照宫里的惯例,妃嫔每隔段时日太医都要过去诊平安脉,醉柔先前幽居冷宫,加上一直病着,这惯例才没有在栖雁阁进行。 顾景痕回来这一晚,孙太医那头去帮醉柔诊平安脉,这头顾景痕便过来看看宁初雨。宁初雨面上装出一副虚弱模样,嘴里又百般安慰说自己身子无碍。 顾景痕虽然不太喜欢这位宁贵妃,但总归不希望她身子有什么毛病,说关心倒是也有些的。临走时见识了永熙宫上上下下伏着的野猫,顾景痕想起从月婵口中听来的,关于醉柔破相的事情,心里也琢磨出些缘由来。 他倒是没有说破,只吩咐宁初雨,放宽了心,不必服药点香,总会好起来的。 回到栖雁阁时,孙太医已经诊了脉离开了。醉柔对这孙太医过来请平安脉的事情也有些奇怪,但听紫兰说这是宫中的惯例,也就没太放在心上,只是见他诊脉时,神色有些犹豫,去得又极是慌张,心里对他不是很喜欢。 这夜顾景痕的态度有些冷淡,醉柔旁敲侧击问了几句,却见他自顾紧缩眉心,心里不痛快的很。 顾景痕犹豫了很久,终于问出口来,“你与初雨之间,是不是有什么矛盾?” 醉柔敛了下眼皮,装作狐疑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顾景痕叹了口气,坐到软榻旁定定地看了醉柔许久,而后道:“你都知道了?” “什么?”醉柔蓦地一愣,她不知道顾景痕话里的意思,莫不是顾景痕也知道允儿是因宁初雨挑唆才去送死刺杀顾沧流的? 若当真是如此,醉柔必是要连着顾景痕一起恨下来的。 “丽贵人的事情。”顾景痕淡淡道。 醉柔没说话,心里却松了口气,任她多转圈脑子也能明白,丽贵人敢在被褥里放汲血虫害她,必然是背后有宁初雨撑着腰。这道理她想的到,顾景痕自然想的到。顾景痕会直接赐毒酒杀了丽贵人,若说有一半原因是在帮醉柔出气,另一半缘由则是替宁初雨杀人灭口。 顾景痕揽下她,颇有些内疚的意思道:“既然她先差人害了你,你用酒蛊差几只猫过去,吓她做几日噩梦,也怪不得你。” 发现的倒是挺快的嘛,醉柔心里冷笑着,但依旧在顾景痕面前装出温顺的模样,只是有些不甘道:“是啊,我不过引了几只猫过去,她那些小玩意可险些要了我的性命,你本就不该怪我的。” “后宫里危险重重,你虽然躲到陌院里来,可总是有许多双眼睛盯着。你这般有恃无恐,我只怕日后会引火烧身。”顾景痕有些无奈,很认真地教育了醉柔一番。 醉柔闪着眼睛,装出几分天真来,笑着道:“就是烧了身,反正是与你连着,我不怕。” 顾景痕忽然觉得醉柔有些变了,或者是她那副天真的模样做得有些过了,进宫之前他认识的醉柔,虽也如现在这般容不得别人伤害自己,却是有什么说什么,断不会在自己面前装腔作势的。 想来大家所说后宫是个磨练人的地方果然不假,可顾景痕从心底不希望醉柔步上丽贵人那般的后尘。他耐着性子说道:“我不可能时时都在你身边的,也不一定事事都能向着你。我把你留在身边,只盼着能常常与你在一起,便是我在,没有人再能害得了你。你实在不需要同旁人去争抢。” 醉柔听着顾景痕的话,心里莫名地就生了份委屈。她能听懂顾景痕话里的意思,坐直了身子,醉柔看向一脸倦色的顾景痕,正色道:“你放心吧,若是有一日我变成了你讨厌的样子,不消你开口,我便会躲起来再也不让你瞧见。” 看醉柔这副信誓旦旦的模样,顾景痕觉得或许自己的话有些重了,伸手揽了醉柔入怀,深情道:“死丫头,我真想造间金屋子,把你关进去,那时你便该听话了。” 醉柔靠在顾景痕的肩膀,隐藏了一丝苦涩,放眼去看门外层层叠叠的宫阙红瓦。夜幕铺天盖地笼罩下来,她知道,总有一天,她会从这里飞出去。 ※※※ 因为顾及着旁人的目光,顾景痕也不方便日日留宿栖雁阁,但又不希望醉柔多想,不好去别的妃嫔宫中,只能忍着惦念在太坤宫孤夜难眠。 日子悄无声息的流淌,期间醉柔曾请了一旨,独自出宫去探望姜子欢的坟墓。顾景痕也能明白醉柔心里的那份歉疚,遂也点头答允了。 一场秋雨一场凉,没有顾景痕作陪,栖雁阁的日子确也无聊,甘心偶尔会来探望一番,时不时总要引来几场闲言碎语。甘心替醉柔想着,过来探望的次数便越来越少。 最近醉柔倒是在后宫里结交了一位妃嫔,正是翠银轩的静妃。这静妃与宁初雨交情并不深,之所以刚进宫便能封得妃位,还是仰仗她有个才德出众的父亲,正是顾景痕眼下最器重的文臣之一,陈大人。 这静妃便如她的封号一般,是个性子恬淡的女子,与月婵有几分相似。醉柔一方面是有意拉拢陈大人,另一方面也是觉得与这样的女子相处不必耗费许多心机。 听说这静妃在王府时因为恬静的性子,也颇得顾景痕照顾,只可惜醉柔的到来,粉碎了顾景痕身边每一位女子的美梦。 有时候醉柔也在怀疑,她除了有一位尚算了不得的干爹之外,到底是什么地方能这样讨顾景痕欢心。只是这个问题太费脑筋,既然想不明白,醉柔也不过多纠结,她不断地对自己强调,她留下来的目的,不过是为了让宁初雨付出该有的代价而已。 每当谈到顾景痕时,醉柔能看出静妃目光里的仰慕,她知道这静妃是真心喜欢顾景痕,只是无奈于顾景痕不把自己放在眼里,那么她也乐于安之若素,不给他平添任何麻烦。 醉柔觉得她这样的女子,才是最适合陪在顾景痕身边的。 自从宫外小住回来半月有余,醉柔渐感身子疲乏,嗜睡尤其严重。她本以为是日子冷了,人难免要贪恋寝被里的温暖,却又整日整日的昏昏沉沉,茶饭不香,搅得醉柔心神不宁的。 顾景痕过来探望时,醉柔只能照旧打起精神来,尽量不让他发现自己的不适,她这三五天就大病小病的来一场,难免落得个娇弱造作的话柄。 倒是紫兰心细,蓦地生出一句,“娘娘,你莫不是有了?” 有了?醉柔正埋头很认真地吃着汤羹,瓷勺碰上碗边发出一声脆响,她一时竟有些想要作呕的感觉。 好歹醉柔忍了下去,算算日子,从顾景痕第一次留宿栖雁阁到现在也有一个多月了,那从未出过差错的月信确实不曾造访。醉柔登时就慌了手脚,这意外来的不知是忧是喜。 想起那夜顾景痕说过的话,他说有了孩子便能牵绊住醉柔,她就再也不能生出离开的想法了。而这份牵绊迎了顾景痕的心意,却让她莫名地忧心。 醉柔心里悔着,凭她对酒蛊的操控,完全有办法让自己不能怀孕,就是醉生阁里也曾有些避孕的土法子,她却没曾想到要用上一两招。 “不要乱说,”醉柔斥责紫兰一声,又道:“诈孕争宠可是大忌。” 紫兰吐了吐舌头,也不明白主子这份紧张来自何处,而她贴身照顾着醉柔,月信没到的事情却也清楚的很。 醉柔当日便吩咐了文言去叫甘心过来一趟,眼下碰到无措的事情,她也只能与甘心商议。紫兰却是关心着主子的,既然很可能是怀孕了,她便急急忙忙去唤了太医过来。 这来者正是孙太医。 “恭喜娘娘,您确有身孕了。微臣这就去向皇上禀报这大喜的事情。” “孙太医,你可诊仔细了……”醉柔并不想相信眼前的事实。 “这等大事自是错不得了,娘娘现在身怀龙裔,定要小心照看着身子,微臣去禀了皇上,便多开几道安胎养身的方子。娘娘近来身子虚乏,怀胎时万不要紧张,切记凡事心平气和。” 醉柔不禁抚上自己尚还平坦的腹部,这孩子既然已经来了,她是要好生保护着他才是的。 ※※※ 顾景痕正在御书房批阅公文,孙太医挂着满脸喜庆进来跪拜,不住口道:“恭喜皇上,贺喜皇上。” 顾景痕最讨厌的便是有人在他批阅公文时打扰,重重阁下手中点了朱红的笔,顾景痕拧着眉头道:“所为何事?” “微臣恭喜皇上,适才去栖雁阁诊了平安脉,娘娘有身孕了。” “当真?”顾景痕急忙从案子旁绕出身子来,走到孙太医面前。 孙太医抬起头来,依是堆满了笑,回话道:“千真万确,已经快将两个月了。” “什么!”一盆冷水从顾景痕当头泼下来,本是欢喜满心如今却入沉了枚巨石。顾景痕眉心紧锁看着孙太医的笑脸,他可是不知道,醉柔与顾景痕和好才不过是一个多月的事情,她如何能有快将两个月的身孕! ------------ 086 腹中骨肉成疑云 顾景痕冷眼扫向孙太医,看他那副煞有其事的模样,顾景痕却也有些信了。但不管醉柔的身孕究竟是一个月还是两个月,这孙太医都已经留不得了。 顾景痕双手扶起孙太医,道:“这样大的喜事,必是值得欢庆的,此事你且先不必说出去,朕要亲自告诉太后好给她老人家一个惊喜。你先回太医院去,朕另有重赏。” 孙太医讪讪地离宫去了,演了一整日的戏,心里委实虚乏。对于谎报醉柔孕事的事情,孙太医本是一万个不敢接受,但在皇宫里打了一辈子滚的孙太医又怎么不明白,这样的事情宁初雨既然找上了他,不答应必是逃不过一死;若是应承下来,便只能认着宁初雨操控,隔日配上一味方子,只要醉柔腹里的孩子生不出来,谁还会去在乎究竟怀了多久。 顾景痕独自坐在御书房的软榻上饮酒,不时唇边泛起一抹冷笑,整整半日过去,直至天黑他才下定了决定,先去栖雁阁走一趟。 顾景痕心里是害怕的,他怕孙太医并没有说谎。 想想二人初次缠绵那夜,醉柔确实没有留下处子的征兆,顾景痕越想便越是害怕,同时伴着几分不甘。霸道如他,从未想过要容忍这样的事情,而他更难以容忍的是,自己对她一忍再忍,却到底换来一场欺骗。 顾景痕不准宫人跟着,独自行过陌道,却见甘心抢自己一步进了栖雁阁。他拧着眉心停下脚步,心里怀疑,难道宫里那些关于醉柔和甘心的传言都是真的? 如果这孩子确实是他的,怀孕这样的好事,醉柔为什么不先来告诉他,这个时候找甘心又是为何?再想想一直以来两人之间的亲密举动,甘心对醉柔的百般照顾,为了醉柔与自己大打出手,顾景痕已经喝了个半醉,此时脑子正是不清楚的时候。 他不想走近去听醉柔与甘心都会说些什么,他害怕听来的是自己最不愿意面对的结果。顾景痕踉跄着转了身,在太坤宫换了身玄色常服,择条僻静的小路,掩装成侍卫的模样独自出宫了。 甘心进了栖雁阁时,醉柔急忙放了怀中的希白,开门见山忧虑道:“我怀孕了。” 甘心蓦地愣了一晌,绽开笑容道:“好事。” “我……我不想的。”醉柔垂眼,手掌不禁又按到腹上,幽幽叹了口气。 文言早已经带着紫兰和小信子出去,房间里四下无人,甘心听醉柔此言便是有些疑惑甚至气愤了。醉柔既然决定留在宫中,为顾景痕生子是迟早的事情,这样好的事情旁人羡慕还来不及,她这又是哪般心态。 醉柔幽幽地说了实话,她道:“我本想着,做了这件事情,便离开皇宫,离开他……” 甘心不言语,似乎在等醉柔把话说完,醉柔继续道:“你莫要问我究竟想做什么,你知道我是不会说的,我找你过来不过是解解困扰,即使你也不能开解,能与你说说话也是好的。这段日子以来,我一直惦记着如何离开才不至让他难过,我甚至想用忘忧蛊,可是现在有了孩子,我怕到时自己会舍不得。” “你就这么不想留在他身边?”甘心见过醉柔与顾景痕情意绵绵的模样,对她这份心思便更是不解。 醉柔摇了摇头,道:“不是不想,是害怕。我曾听戏文里讲,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我对他便是这样的想法。甘心哥哥,你知道吗,这皇宫里真的很冷,活在这里头的人就像是冷冰冰的蜡像,你却又不知,何时便会有人过来从你身上掘走一块。有他伴着时也是温暖的,可他终究不是寻常的人,他有家国天下,我在他的世界里,便是微不足道的一滴蜡油。若不是飞出这座皇宫,我想我终将会为他燃尽的。” 顿了一顿,她又道:“我自认只是个顾念私情的女儿家,不懂得成全和守候,我想要的不过是一心一意的感情。我也曾试着学习做帝王身边的女人,可只月婵那一件事情,便让我明白了,我那份没有瑕疵的幻想,在这深宫里是容不下的。所以我只盼着离开,我以为,与他的份心思,只要我自己私里惦记着,出了这宫闱,便不会有人能破坏了。” “我也知道你不能适应皇城里的生活,可若是深情至这般,你一意离去,与他与你,却不残忍吗?”甘心不忍道。 醉柔勾了抹惨淡的笑容,反问着:“你且说说,念着一个人,必是要与他在一起吗?” 甘心怔了怔,点头道:“或许不必的。” “瞧,你也是这么想的。”醉柔苦笑,低头看着自己抚在腹部的手掌,又道:“可现如今有了这个孩子,他将是他的第一个孩子。若是个皇子便极有可能被立为太子,后宫里夺嫡争宠的手段我已然见过,又怎么可能丢下他独自在这世上遭人加害呢。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的梦想与他的山河,如何才能两全?” “那便别想了,顺其自然吧。兴许等着孩子生下来了,你便不是这番想法了。我是由我娘一人带大的,你也自小受过颠沛之苦,定也不想让孩子遭了一样的苦楚。如我娘那般说,她曾经也是风华洒脱的女子,自从生了我这么个不争气的,便突然转了性子,多数事情都不再强求了。”甘心安慰道。 醉柔依是苦笑着,问着:“当真吗?” 甘心撇了撇嘴,“真不真我是不知,这孩子既然投生到你腹中,你便不该再生旁的想法,只一心把他生下来就是。我只劝你一句,你方才说的这些心思,寻个机会当与皇上好生谈谈,既是两情相悦,便就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情。” 醉柔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了。” 甘心确实给不了醉柔任何建议,他唯一的用处便是做个倾听的,醉柔那番纠结任性的苦水,或许也只有他能尝出滋味来。心事说开之后,甘心琢磨着顾景痕听说了醉柔怀孕的事情,按道理也该抽空过来了,他便很识趣的提前离开,打算回醉生阁与他老娘苏妈妈分享这件喜事。 醉柔也正狐疑朝中有多大的事情把顾景痕牵绊住了,这样大的事情怎么到了这个时间还没过来。甘心刚离开不久,文言去太医院取药回来,刚进了栖雁阁的院子,便快步走进房间,闭紧了房门对醉柔道:“娘娘,白日里为您请了喜脉的那位孙太医,死了。” “死了?”醉柔有些莫名其妙,怎么为自己诊个脉就死了? 文言点头,低声道:“听说那死法奇特的很,太医们左右查不出个死因,那边学医的告诉奴婢,说孙太医临死之前只喝了皇上御赐的一壶清酒。奴婢觉着事情蹊跷,便去御书房那边打听了两句,那酒就是因为娘娘诊出喜脉才赐的。” 文言确实是个激灵丫头,自从姚儿过世她跟到醉柔这边来,便是醉柔身边唯一一个知道她想做什么的人,私下里不方便的事情,醉柔也是交给她去做。文言听了姚儿的嘱咐,一心一意为醉柔做事,常四下走动,与各宫各房都有几个交好的。 见文言言辞颇有闪烁,醉柔道:“你就把话说尽了吧。” “御书房有个宫人与奴婢是同乡,孙太医进去报喜的时候,正是他当值在门外候着。他听来的,似乎是……孙太医似乎是说,娘娘的身孕已经快有两个月了。”这话文言说的怯怯的,她过来照顾醉柔也不过是一个月的日子,那一个月之前醉柔做过什么她是不甚清楚的。而宫里传出的醉柔与甘心的闲话她也没少听闻,现在便是跟着起了些怀疑。 醉柔冷笑,道:“你那位御书房的同乡嘴巴不紧,运气差得话,便是离死不远了,你平日与他疏远着些,免得受了牵连。” “是。”文言低低应了一声,犹豫来去,终是问出口来,“可是娘娘,您的身孕……” “你认为呢?”醉柔言语冰冷,也倒不是因为文言怀疑自己而不高兴。反正宫中谣言四起,旁人怀疑也不奇怪,她不能忍受的是,竟然连顾景痕也怀疑她! “奴婢相信娘娘。”文言道。 醉柔点了点头,淡笑说:“皇上可不是如你这般想的,他杀了那孙太医,便是杀人灭口的事情,这样说来,那张太医的鬼话,他是信了的。” 醉柔不自觉又冷笑一声,到底是天家的颜面重要些。他不论青红皂白就把人杀了,便是连解释都不需要自己解释了。 醉柔倒是想知道,如果顾景痕吃定了她怀的是别人的孩子,究竟会怎么对她。 顺便看看,自己信以为真的爱情,在天家的尊严和信任面前,究竟有多么不堪一击。 “天儿不早了,咱们歇下吧,皇上今天是不会过来了。”醉柔吩咐道。 甘心自出了皇宫,架着他御赐的皇帷马车优哉游哉地往醉生阁赶,心里是道不明的滋味,既欢喜也有些怅然。甘心不愿多想什么,有些事情也不是他随便多想一想,就能解决的。 醉生阁后门外漆黑的巷子里,甘心悠悠地抽着马匹,刚转了个巷口,便见一道黑色身影,提着个酒坛子,倚着墙壁似乎是在等他。 ------------ 087 甘心打醒醉梦人 甘心定睛细看,这黑影不是别人,正是当今定安国的君主他的好兄弟顾景痕。 停下马车,甘心上去搀了顾景痕一把,闻着他这一身的酒气,心里一阵莫名其妙。获悉醉柔怀孕这样的好事,他不去陪自己的妻子,到这里来做什么。 “你这皇帝做的,大半夜提着酒坛子跑到这烟花后巷里来,也不怕叫人藏了墙角。”甘心依照平日里的口气,很平淡地讽刺一句。 顾景痕推开甘心,酒坛子顺势从手里滑脱,乒乓一阵声响。 甘心警觉,定是又出事了。 “我问你,你和醉柔有没有苟且?”顾景痕醉得迷迷糊糊,张口便塞给甘心这么个不耻的问题。 甘心眉心那枚朱砂皱皱巴巴地拧起来,登时便生了一肚子恼火。他倒是好脾气忍了忍没有发作,没好气地回了句,“你说的这是哪门子疯话。” 顾景痕冷笑,颇为伤心苍凉的模样,他道:“朕都知道了,你说,她腹中的孩子究竟是不是你的?” 甘心又被问得傻了眼,不客气道:“那孩子是谁的你却不知道?我说顾景痕,她把自己清白都给了你,你怎么舍得这样怀疑她!” “放屁!”这是甘心头一次见顾景痕说这样粗俗的话,只听他口里含含糊糊继续道:“她根本就没有!你告诉我,她究竟把自己给了谁!” 顾景痕说着便揪上了甘心的领子,甘心这才忽的反应过来,那日本打算去接醉柔离宫时,醉柔莫名其妙地取了小信子半盏鲜血。小信子自小是宫中长大的,虽说没了根,好歹也算个童男,而当年,醉柔为了帮月婵,曾经调过一盏破身酒,正也用了自己的童男血。 依着甘心的聪明,立时便清楚了顾景痕这番失态的始末,他虽然认为这事情里醉柔多少有点过错,但顾景痕的这份怀疑,实在是太过分了。 甘心反手又揪上顾景痕的领子,不由分说先挥了一拳头,怒道:“这一拳,是帮醉柔打的,她心里那般念你爱你,你竟这样怀疑她!” 顾景痕被打了一拳却无甚反应,甘心紧接着又跟了一拳,道:“这一拳,是为我自己打的,我甘心光明磊落,即使要抢旁人妻室,也定不会做偷偷摸摸的勾当!” 顾景痕的脸已经肿了半边,甘心却没打算放手,一拳下去,又道:“这一拳,我为我的兄弟醉柔的夫君而打,你的骄傲自信哪里去了?竟能想出我两个苟且对不起你这种戏码来,你是皇帝做久了,却不知晓人味了!” 顾景痕吃了三拳才清醒了些,眯着双醉眼看向甘心,早把自己那了不起的地位忘到九霄云外了。唇边晕起一片青紫,口中透着几缕血腥味,顾景痕抬手楷了唇角的血丝,再度揪起甘心的领子,恶声问道:“那你告诉我为什么……” 甘心本想接着打下去,可瞧着顾景痕这狼狈摸样,着实是于心不忍了。说到底,醉柔能把堂堂帝王逼出这副丑态来,真算是个本事,也足以见得,顾景痕对醉柔是用着真情的。 甘心猜,顾景痕多半也不知道自己在问些什么,人喝醉了多半如此,想到什么便说什么,上一刻提过,下一刻就忘却了。 依着顾景痕这身份,在这地方也不好多呆,甘心只能先从醉生阁后门把他扶了进去,而后找来些醒酒的喂顾景痕服下。虽是没有醉柔亲自调配的醒酒茶好用,但好歹顾景痕是有几分理智了。 顾景痕在床上睡到深夜,便是昼伏夜出的醉生阁,都到了生意清冷的时候。甘心耐着性子在一旁守着,随手摆弄起房间里的小物件来。 顾景痕醒来的时候,直感觉头疼欲裂,又口渴难忍,踉跄着从床上翻身下来,跑到房间正中,才发现桌上的水壶尽是空的。 四下看过来,这地方像是许久没人住过了,却又有些眼熟。 顾景痕抬起手来在额上重重拍了一下,试图让自己更加清醒些,这一拍也才感觉到唇角疼得紧,嘴里除了酒味还有点血腥之气。 甘心算着时辰顾景痕快醒了,正是出去找些温水,进门时脸上并没有几分好颜色。 顾景痕饮下甘心送来的水,坐在凳子上回想醉酒以后的事情,半晌忽然反应过来,问道:“你打我了?” “打不得?”甘心反问,而后寻了张椅子懒懒地坐下,抚弄着自己打疼了的手指。 顾景痕在周遭看过来,这才反应过来,此地正是醉柔在醉生阁时的醉微居。一想起醉柔,顾景痕又生了一股子怒火,愤愤的也不言语。 甘心知道醉柔和顾景痕都是倔强的人,心里的事情向来不爱言明,只得耐着性子,九曲十八弯地向顾景痕把破身酒的事情解释了。顾景痕听了个一知半解,好歹弄明白了两件事情,第一,醉柔的孩子是他的。第二,醉柔从来就没打算把自己完完全全交给他! 顾景痕认为,他可以不在乎她的过往,也可以陪她一起忍受那些不太好听的流言蜚语,可他不能容忍的是,醉柔竟然一直都在防着他,她竟然从头到尾地都在保留。 顾景痕觉得可笑,为醉柔也为自己觉得可笑。什么破身酒,完全是自欺欺人的东西,可她宁愿这样自欺欺人,也不愿从心里接受自己已经属于他的事实吗! 顾景痕满心的怒火,也只有见了醉柔才能发泄,头痛的感觉尚未消退,披着夜色他急忙驾着甘心的皇帷马车回了皇宫,直接杀进陌道来到栖雁阁门前。 守夜的小信息见这么个驾马车过来的黑衣人,先是傻了眼,揉着困蒙蒙的眼睛看了又看,才反应过来,“皇……皇上。” 顾景痕从马车上跳下来,便要去推栖雁阁的房门,小信子手足无措,只能低声道了句:“皇上,娘娘已经歇下了,您……” 醉柔确实是歇下了,满脑子的心事却是睡得不好,这一点动静就惊醒了。 醉柔披了衣服出来,主动推开房门,一头黑发松松散散地垂下来,尽是我见犹怜的姿态。 “小信子,你先下去。”醉柔随口吩咐了句,而后冷眼瞧向顾景痕,问道:“你是兴师问罪来的?” 顾景痕见醉柔穿的单薄,两人在门口说话恐是要冻着她身子,放在平日里不说,现在既然有了身孕,自然要多注意着些。不顾着醉柔下意识的反抗,顾景痕把醉柔往自己怀里狠狠一塞,单手关了房门。 醉柔在他怀里不住地扭动着身子,心里也藏了千万个不痛快。 醉柔这么不配合着,把顾景痕忍了又忍的怒火再度点燃,他扳着她的肩膀,肃然道:“我问你,破身酒是怎么回事?” 醉柔一愣,方才又瞧见了门口的马车,自然反应过来顾景痕是去找过甘心了,事情甘心多半也帮她解释明白了。而顾景痕青紫的唇角,显然是挨了通拳头。她确是依旧不肯服软,回答道:“你以为是怎么回事,就是怎么回事。” “我以为?”顾景痕冷笑,他松开醉柔的肩头,忍着怒火道:“你偏要这般防着我吗!我对你的心意至此,你定要用这种方法将它否了吗?” 说起破身酒的事情,醉柔也是有过些后悔,可是在顾景痕这番怒火腾腾的质问下,她偏偏不肯低头服软,反问道:“你怪我?是,我便是防着你了,便要将它否了,又是如何!还是改不了帝王家的霸道吗,我出身青楼,青白本就如若无物,皇上若是在意的话,世间青白女子万千,尽是任由你挑选的。” “贺拔醉柔!”他依旧忍着怒火,唤她的名字时,却让她隐隐听出些悲伤来。他道:“你是故意要羞辱我!” 醉柔撇过脸去,便也藏了一肚子的委屈,她说:“你我都是一样的,你也不曾信任过我,你赐死了孙太医,正是怀疑了我腹中骨血不是你的。你要的青白我没有,这孩子你若是怀疑,我大可以不生下来,省的玷污了你天家的门楣!” “你说什么!”顾景痕本一直压着怒火,他劝着自己,醉柔就是这般要强的性子,且她现在怀着身孕,他便是有再大的火气,也不该在这时候发作。可偏偏醉柔一言一语,直是冲着激怒他而来。 顾景痕暗暗握紧了拳头,强压着不忿,半晌才挤出一句话来,“我早该知道,你一直在准备离开我。好,我便成全你,等这孩子生下来,我就放你走。” 醉柔咬了嘴唇,这一句话顾景痕说得费劲,她听得便更是痛苦。鼻尖一酸,满心的委屈溢上来,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肆意夺眶而出的眼泪。 顾景痕见她这般,心里跟着涌上一阵酸楚,放温柔了声音,他问眼前习惯用倔强伪装的女子,“我只想听你一句,你真的这么想要离开我吗?” 醉柔不说话,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也根本就不清楚自己到底想怎么样。她明明想离开,却又加倍的离不开,这场爱情游戏,注定没有两全的结局。 她只能低着头,像个犯错的孩子,任眼泪翻涌,却没有勇气去面对满是包容的责备。 ------------ 088 三个女人一台戏 陷入情爱的人,最容易出尔反尔,即使有君无戏言之说的帝王,也不例外。 上一刻,顾景痕说他准她离开,下一刻却又忍不住抱住她,说:“给我次机会,我不会让你离开我。” 眼泪是最温柔的武器,她无力地靠在他的肩上,终于把眼泪暗暗吞下。无从回答,她依然不知道自己究竟想怎么样,那句日日夜夜萦在心头的天家无情,真的会因她而有例外吗。 想不通便就不想吧,即使注定了要离开,也当好好享受这离不开的怀抱。 她忽的想起什么,挣脱了顾景痕的桎梏,抬手小心触摸他的唇角,轻声问道:“这伤,是甘心打的?” 顾景痕咧着半边唇角很不自然地笑着,将她抬起的手掌裹在手心里,笑着回答:“不怪他,是我糊涂了。” 醉柔瞠他一眼,低声隐着笑抱怨道:“堂堂一国之君,叫他那市井泼民打了,也不知羞的。” 顾景痕抱着醉柔睡了一夜,手掌不自觉地按在她腹部摩挲,醉柔侧身背对着她,气火消了人也平静,便又开始闭着眼睛胡思乱想。 如果没有这个孩子,他还会一直对自己这般好吗?他真的能让自己安心留在他身边吗,这后宫里的刀光剑影,她又真的能应付过来么? 因为顾景痕脸上带着伤,自是不好去朝堂上丢脸的,顾景痕又一次辞了早朝,睡醒之后,便差人叫了个可信的太医过来,为醉柔仔细看看身子。 脉象虽然还不清晰,但醉柔确实是有了身孕的,顾景痕沉浸在这份欣喜之中,惦记着要去太后那边报个喜。醉柔为他擦了甘心给的神药,顾景痕的脸恢复的还算好些,唇角隐隐含着快淤青,像是吃了东西没抹净似的有些好笑。 消息很快就传遍了宫中,上下自也忙成一团,顾景痕与醉柔商量着是否要搬出陌院的事情,终还是被醉柔拒绝了。就算那心鸾殿她总归是要回去,那便也等孩子安全出生了再说,毕竟除了身边的这几个,她是谁也信不过的。 过两日顾景痕便恢复了往常的状态,平日里忙得不亦乐乎,醉柔也心平气和的养着胎。可冷宫里实在没什么乐子可言,偶尔听文言讲讲她打听来的,关于宁初雨那边的动向,便也算畅快的了。 宁初雨自从宫里闹了猫患之后,气色一直就没甚好转,醉柔自然知道缘由。她给宁初雨下的迷神酒蛊,可算不得寻常,即使是那些酒香宁初雨现在不用了,夜半噩梦也少不了。 宁初雨整夜被那些噩梦折磨着,根本无暇顾及醉柔怀孕的事情,这也平了醉柔不少忧虑。她素来听闻后宫争斗,拿身孕做文章的大有人在,尽管她和顾景痕都心知肚明,那买通了孙太医谎报自己身孕的,除了宁初雨找不出第二个人敢做,但看顾景痕不言语的态度,醉柔也明白,顾景痕依是有心偏袒的。 醉柔不能指望顾景痕为自己讨公道,宁初雨毕竟陪顾景痕刀口舔血那么多年,又有宁仁龙在背后撑腰,那多年的情分断不是她可以轻易挑战的。她始终记得顾景痕教过自己的,她可以去除掉些摆设,但总要有旁人挑不出毛病的缘由来。 自从醉柔怀孕的消息传开之外,陌门快是让后宫里那些妃嫔挤破了。大家都清楚一个道理,现在顾景痕专宠醉柔,但是醉柔有了身孕便不能伺候,而谁能在这几百个夜晚里沾得雨露,还得仰仗着醉柔。 醉柔却是从来没打算过要把顾景痕拿出来给大家分享的,被妃嫔们骚扰过几回之后,她便也不耐烦了,白日里不是跑到老太后那边躲着,就是去翠银轩避着。 静妃对醉柔腹中的孩子好一份羡慕,好歹是正儿八经的大家闺秀,她虽然心里记挂着顾景痕,可若是顾景痕不放在心上,她也不会如那些妃嫔般拿热脸去贴人家的冷屁股。静妃安之若素着,想来若是顾景痕永远不再招幸,她此生也就没机会有孩子了,便常与醉柔打趣,说这孩子生出来,也要算她一份亲的。 静妃每每说出这话来,便要引得醉柔心里一阵伤怀,不经意间就会想起自己曾经与月婵相处的过往,那时她们常说,若是日后有了自家的孩子,便要唤对方一声干娘。 自月婵进宫以来,两人彼此都刻意回避着,明明有些误会可以尽早解开,心里却彼此怀着份忐忑和恐惧。 终于还是月婵先登了栖雁阁的宫门,文言在门外守着的时候,看到月婵过来,兀自惊了一番。除了顾星沉的事情,醉柔与月婵之间的恩怨文言再清楚不过,便是率先站出来阻了月婵的脚步,说要进去与主子通报一声。 月婵在文言面前也有些愧色,自是点头答应。 醉柔听说了月婵的到来,抬头望了眼天,淡然道:“让她进来。” 多年情分,自不是说放下就能放下的,有些事情,早也该解释清楚了。 月婵差宫人放了盏燕窝在桌上,而后便吩咐左右下去了。醉柔含着耐人寻味的笑意坐在她对面,扫了一眼桌上的瓷盅,示意月婵先坐下。 月婵依然是那个恬淡安静的月婵,她坐在醉柔对面良久,率先破了安静道:“听说你有了身孕,我也替你欢喜着。” 醉柔淡笑,问道:“宫里的日子,过的可还舒心?” 月婵摇了摇头,回答:“自是锦衣玉食的伺候着,却也比不上从前。” “是比不上的。”叙旧这件事情在人事皆非时难免令人伤怀,醉柔不想多提过去,淡淡回应一句,而后看向面前的盛了燕窝的瓷盅,启了盖子问月婵道:“这是给我的?” 月婵点头“嗯”了一声,见醉柔持起勺子打算喝下,她急忙阻止道:“正烫着,还是凉些再喝吧。” 醉柔用手指在瓷盅边试了试,笑道:“再凉就成冰的了,你知道怀孕的身子不能服冷的。” 月婵扯动唇角淡笑,黯然道:“那便好,你向来懂得照顾自己的,是我多心了。” 醉柔观察着她的神色,面上露出个温和的笑意,抬眼时正瞧见静妃匆匆忙忙走进来。醉柔正要起身相迎,静妃却是头回失了礼数,快步走到桌旁,看到那瓷盅里的燕窝还原封不动地摆在那里,才算是松了口气。 “静妃姐姐怎这副紧张模样?”醉柔笑问。 月婵急忙站起身来,她身份比静妃低了些,便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静妃没给月婵什么好眼色,犹豫片刻,对醉柔道:“这汤你万不能喝。” “为什么?”醉柔并没有吃惊,这汤究竟能不能喝,她心里也早有了决断。 静妃再扫月婵一眼,道:“我方才经过永熙宫时,正瞧见如嫔从那边出来,宫人就端了这汤。便是后来才知道她是过来你这边……” 静妃已经不必再细说了,醉柔与宁初雨不和是她看在眼里的,而月婵与宁初雨来往密切,也是人尽皆知的事情。静妃心思简单些,见到这境况便恐怕宁初雨是要借月婵的手对醉柔不利。 月婵低头立在一旁,不自觉地又开始扭扯手中的帕子,白净地脸有些涨红了的意思。 醉柔拉过静妃坐下,看着手边的瓷盅,对静妃道:“既然是宁贵妃的心意,妹妹便更不能悖了。” 醉柔说着,便两手合力端起瓷盅,大口灌了下去,放下瓷盅后才道:“如嫔姐姐,你快坐下呀。” 月婵有些晃了神,顺着醉柔的话便坐下,面色缓和许多。醉柔吩咐下人把瓷盅端下去,洗净了送回永熙宫,告诉宁贵妃她的心意,醉柔已经领了。 静妃还是一脸紧张的神色,生怕醉柔因那几口燕窝出了什么岔子,任谁也知道醉柔肚子里怀着的很有可能是往后的太子,若说没人想要加害,是不可能的。 “如嫔姐姐,这汤你换过了吧?”醉柔笑着问。 月婵有些吃惊的模样,她本也是担心宁初雨想伺机害醉柔,故意洒了永熙宫端出来的燕窝,又请自家小厨房做了一盅才送过来。却没想这点心思,被醉柔这样轻易就看透了。 “永熙宫的血燕是宫中最上等的,你送来这盅燕窝,材料和火候明显都差了些。”醉柔带着笑意解释,她怀胎这三个月以来,别的不说,对燕窝这等补身子的东西,见识倒是涨了不少。 月婵抿唇一笑,原来醉柔还是如此信任自己的,她先前的忐忑却是庸人自扰了。 静妃也才恍然开悟,心里头对醉柔又生出几丝敬佩来,好歹确定那燕窝里没有手脚,她才放下了一颗悬了半天的心。 醉柔的目光从两人面上挨个扫过来,又道:“其实两位姐姐都是多虑了的,宁贵妃不会加害妹妹,即使要加害,也不可能做的这般明目张胆。既然那么多人都瞧见那燕窝是从永熙宫端出来的,妹妹若是当真出了事,怎么可能逃得了她的干系?” 月婵和静妃各自思量着,醉柔的话确实没有错,便是还没来得及回应,又听醉柔道:“但是两位姐姐替妹妹担心的这份情谊,妹妹定是要记在心上的。” ------------ 089 也无风雨也无晴 宁初雨看到栖雁阁那边送回来的瓷盅,冷笑一声便转身回了寝室,侍女素英取了提神的水油瓶子递给她。 虽然已经不再用醉柔调配的酒香,永熙宫上上下下也都清扫过一遍,两个月过去,那些猫是不会再聚过来打扰了,可宁初雨头疼做噩梦的毛病却迟迟没能散去。 自从醉柔怀孕以来,宁初雨便刻意安生着,闲时去与俞太后作陪。俞太后只劝她心思放平和些,这鬼神之说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东西,宁初雨只能硬着头皮专门去宫外慈安寺进了几次香,终是没什么效果。 宁初雨认为她这毛病归根结底还是因为栖雁阁里的醉柔,只要这心腹大患没了,必然能够安枕无忧。可醉柔有顾景痕那般照顾着,现在甚至怀了龙裔,要对付起来需更小心才是。 宁初雨的这盏燕窝确实没有问题,她的意图只是想看看月婵对醉柔是不是还存着情意,而醉柔对月婵的信任又留有几分。既然那瓷盅被洗干净了送回来,宁初雨多少心里也明白了。 这宫里头送吃食,向来没有把器具再送还回去的规矩,醉柔这样做,无疑是在跟她叫板,告诉她自己没那么缺心思。 宁初雨将那水油瓶子凑上鼻前,细细嗅着,心里惦记着醉柔肚子里的孩子一天天长大,她若是再不动手,机会就越来越少了。 “哼,”房里只有宁初雨和素英两人,宁初雨冷哼一声自言自语道:“那静妃也管起闲事来了。” 已经是早冬时节,素英挟了条绒毯盖在宁初雨膝上,附和道:“可不是,那静妃平日看上去不言不语的,自栖雁阁那位有了身孕,便整日整日的过去巴结着。” 宁初雨放下手里的水油瓶子,双手抱着围了棉篷的暖怒,讽刺道:“静妃有他父亲撑腰,可还需要巴结她么?我看是栖雁阁那位有意同她走得近了才是。” “栖雁阁那个怀着龙裔,还需将旁人放在眼里?”素英并没有她的主子那般深谙宫闱安身之道,随口问了句。 宁初雨也敛了瞬眼神,心里自是担忧着。听说那位陈大人现在正是朝堂里炙手可热的人物,顾景痕对他极是器重,前日里宁仁龙和陈大人有了点分歧,顾景痕本是犹豫着,第二日就否了宁仁龙的提案,这其中吃不准就有醉柔枕边风的功劳。 当日顾景痕从王爷的位置爬上来的时候,宁仁龙的势力之大断不是陈大人可以比的。可这登基还不足一年的时间,现在竟然有本事与宁仁龙叫板了。 宁初雨越想越是忧心,如果醉柔有意接近静妃,再与陈大人联起手来,先是对付掉了宁仁龙,那她宁初雨失了最大的靠山,随便犯点小错误,哪怕是醉柔栽给她的,新账旧账一起算下来,她定也吃不消。 “娘娘,奴婢方才听娇云殿的宫人说,如嫔娘娘无意打翻了您准备的燕窝,送去栖雁阁的是自家宫里厨房做的。您瞧着,这里头是不是有些文章?”宁初雨正游神时,素英又道。 宁初雨轻轻一笑,叹口气道:“哪里有那么多文章,说是无意的便就是无意的,这宫里无意的事情还少吗?” “依娘娘的意思,就这么纵着她?若不是仰仗着娘娘您,她哪有如今这份福气。”素英道。 宁初雨笑骂道:“你自小就跟在本宫身边,何处学得这般斤斤计较。”换了副神情,宁初雨又道:“纵自然是不能纵着,你便去随意教训她一下,切不要把她弄死了,事情闹大了咱们也不好收场。” “是,娘娘,奴婢这就去安排。”素英闪着目光,伶俐道。 宁初雨摆了摆手,提起手旁的水油瓶子正往鼻前凑着,忽又想起些事情,问素英道:“最冷的时候就快到了,司绣房那边给各宫里添置的衣裳准备的怎么样了?” 宁初雨代掌后宫,这些琐碎的事情也要操劳着,身边就属素英最为得利,多半的事情问她就足够了。素英并未多想,回答道:“当是快准备齐全了,不过栖雁阁那位和陌院里的老太后,现在还没定下该以什么地位的规制处理,还得请娘娘拿个主意。” 宁初雨狠狠吸了下水油瓶子里的凉气,幽幽道:“老太后自然还照着太后的礼数办,栖雁阁那边怕是劳不着咱们操心,怀着身子的不好伺候。你抽些空闲过去一趟,告诉那边,她们缺什么尽管去取,要多少都可以,司库房不亲自送,也莫怪他们怠慢。” “是,奴婢过会子就过去。” 宁初雨点点头,又道:“皇上登基头一年,许多喜好和小规矩司绣房的宫人不甚熟悉,等新制的冬衣做好了,嫔位以上的便先送来给本宫过目。” 素英即时就明白了宁初雨的意思,初进宫时,被册到嫔位以上的就那么几个,丽嫔、姚嫔先后去了,剩下三两个嫔位的不值一提。宁初雨要过目的,便是给如嫔和静妃准备的衣裳了。 ※※※ 醉柔与月婵和静妃说了半晌闲言,天色渐晚,大家估摸着顾景痕该过来陪醉柔用晚膳了,也都各自回宫去。 这边月婵刚回到娇云殿,榻子还没坐暖和,醉柔身边的文言便匆匆过来了。 文言交给月婵一柄银簪,上面的花朵一如当年清新光洁,说起来这银簪是姚儿赠给醉柔,醉柔又转送了月婵,道尽了醉生阁里的渊源。 月婵明白醉柔给她银簪的意思,这便是说两人已然和好如初了吗,正是欣喜时,文言笑着道:“咱们娘娘说,如嫔娘娘手里那枚玉佩要好生保管着,等时候到了,是要物归原主的。” 月婵怔了一怔,醉柔说的玉佩,是指顾星沉赠她那枚皇家玉玦吗?那物归原主又是什么意思,难道顾星沉没有死? 月婵心里激动着,便想要去找醉柔问个明白,文言稍做阻拦,又道:“娘娘还说,今日天色已晚,外头凉的很,请如嫔娘娘您安生在房里歇着,免得伤了身子。今日奴婢传的话,如嫔娘娘听来是什么就是什么,也不必再特意去问她,即使问了,时候不到,她也不会说的。” 文言走后,月婵在娇云殿细细思量醉柔差文言带过来的话。白日里她不说,一方面是顾及着静妃在场,另一方面,则是知道自己得知顾星沉没死的消息,定要刨根究底地问个仔细。而醉柔的性子她素来清楚,她若是卖定了关子,任谁也撬不出个只言片语。 她唯一可以确定,并且欣喜的就是,顾星沉没有死,醉柔也根本不是如宁初雨所说,杀了顾星沉的凶手。 这其中究竟是何种原委,月婵缕不明白,但相信醉柔,是她十年前就养成的习惯。 可月婵琢磨懂了醉柔的前一句和后一句,偏偏没把中间那句记到心里去。她心中欢喜着,便不肯在宫里自家闷着,却是独自拾级而下,走过娇云殿外长得夸张的阶梯,在围着墨溪湖修建的小花园里散起步来。 墨溪湖旁是铺着大片大片青石的小路,独自憋闷时,月婵最喜欢的就是踩着这些圆圆滑滑的石头,绕着墨溪湖一圈一圈地走,越走心里便越舒畅开阔,这是醉柔教她的办法。 ※※※ 顾景痕过来的时候,神神秘秘地把手背在后头,凑到醉柔耳根嘬了一口,轻声问:“你猜我给你带了什么?” 这情景好生熟悉,当日姜子欢也是这样背着手藏了一束蝴蝶兰。这个季节是没有蝴蝶兰了,醉柔可不喜欢玩猜谜的游戏,侧了身就要去顾景痕身后夺来看看。 顾景痕笑着把手伸过来,递上一只绣着蝴蝶图案的墨绿香囊。 醉柔起了些兴趣,把香囊捧在手里翻来覆去看了几遭,道:“是柳苏苏做的?她倒真是喜欢蝴蝶绣案呢。” 顾景痕点点头,解释道:“过往发配的事宜实在混乱,找了几个月才将柳先生找到。前日里九娥把柳先生送回家去团圆,那小丫头听说你有了身孕,便做了这个算是报答。” 醉柔把香囊小心收起来,在姜家府宅初遇柳苏苏时,她也曾送过自己一只香囊,不过那时是为了让自己离姜子欢远一些,醉柔想,现在她是不可能再害自己了。 想起些过往,醉柔不免又有些伤怀,顾景痕抚过她的发丝,温声道:“过去的事情就过去吧,现在有了这个小东西,已是重新开始了。” 醉柔白了顾景痕一眼,哪有人管自己的骨肉叫做小东西的。 顾景痕邪邪一笑,俯下身来,说:“让我听听咱们的小皇子。” 醉柔笑着将他推开,道:“不过才三个月,便是它在里头捅破了天,你也听不到。” “唔……”顾景痕失望似的坐在软榻上,习惯性地揽她入怀。醉柔便也靠上去,抚着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低声道:“我盼着它是个小公主。” 顾景痕一本正经地点起头来,装出副认真模样,道:“公主也好,长大了还可以送出去和亲,算是为国为民尽忠职守了。” “你敢!” ------------ 090 蝴蝶纸鸢小曳华 顾景痕与醉柔说了会话,便回了太坤宫。寒冬方至,夜里白雾蒙蒙,醉柔放眼望着雾霭中的宫阙,幽幽叹气。紫兰走过来,正要服侍她歇下,文言再次跌跌撞撞地跑过来,面色焦急道:“娘娘,娇云殿……如嫔娘娘……” “别急,慢慢说。”醉柔拧了眉心,看文言这模样,想是月婵出事了。 “如嫔娘娘掉进墨溪湖里了!” 醉柔早料到月婵今天帮了自己会出事,特意让文言过去交代,要月婵好生呆在宫里不要出去,她却还是没听得进去。好在宫人发现及时救了上来,只是生了场虚惊。 醉柔琢磨着其中必是有人作祟,而最有可能的便是宁初雨。这个时候,宁初雨多半已经装腔作势地过去探望月婵了,自己现在过去娇云殿难免要与她打个照面。 依着醉柔的性子,吃不准要与宁初雨当面斗上一仗,这却是划不来的。宁初雨这样做,无非是要给自己提个醒,她有的是对付醉柔的办法,而醉柔休想在她面前嚣张。 醉柔差文言注意着些娇云殿的动向,今天应该是不会再有是非了,便也只能怀着份忐忑入睡。 第二日,醉柔假借与静妃逛园子,有意走到了墨溪湖附近。静妃也知道了昨晚的事情,提醒醉柔还是莫要过去了,这季节地上湿滑,那些青石又不平整,她这千金之躯可不能再出事了。 醉柔抚了抚静妃的手掌,道:“咱们小心些就是。” 已经快是晌午的时候,青石上的霜露早就干透了,醉柔被文言和紫兰一左一右搀着,沿着墨溪湖绕了好大一个圈,才发现有片地方,青灰的石面上印了一块水渍。 醉柔蹲下身子在那像水渍似的黑色地面上摸了一把,两指蹭过来有些腻腻滑滑的感觉。静妃好奇,便跟过来问她可是发现了什么。 醉柔站直身子,小心避开湖边,解释道:“这地方原本应是抹了层蜡,现在已经烧尽了。” 静妃吃了一惊,紧张道:“妹妹是说,有人在这地上铺了蜡,故意叫如嫔滑倒的?” 醉柔点点头,朝不远处的娇云殿望了一眼,折身转向来时的路。 静妃跟着转了身,一边走一边道:“这如嫔也真是不小心,黑灯瞎火地跑到这地方来做什么,好歹是宫人及时救上来了。”正说着,静妃闪了闪目光,压低声音提醒道:“这法子倒是隐秘,妹妹你现在怀着孩子,最要防着这些失足滑倒的事情,平日里可仔细着。” 醉柔勉强笑着,回应道:“是要防着的。紫兰,回宫以后你便将宫里容易滑着的事物都收起来,珠子算盘这些用不着的都扔了,便是门槛也先拆了去。” “娘娘,咱们平时点灯的蜡油……”紫兰请示道。 醉柔想了想,用温和的声音吩咐着:“便麻烦你们几个,每日去司库房取新的来。” 紫兰温顺的应下,心里还在嘀咕醉柔是不是有些小题大做了,不过紫兰眼里醉柔向来是谨慎的,便是小题大做也定有自己的道理。 醉柔这也是害怕了,她知道这些小把戏即使被用到了自己身上,也必然不会是自己宫里出了问题。她只是做了最坏的打算,先把有危险的都收拾起来,若危险真的来的,便定是旁人捣鬼。 可害人的把戏有千千万,这么大座皇宫哪里是醉柔防得过来的,她把自己认为有必要防着的事情都想了个遍,最后决定,最根本的法子,就是回到自己宫里,安生坐在那里什么都不做,旁人也就没有机会了。 日子按部就班的进行着,寒风卷了又卷,司绣房为各宫添置的新衣也都送下去了,醉柔的衣裳是文言自家去司绣房选的,取回来之后又专门过水洗了好几趟,才敢拿给醉柔穿。 醉柔的这份谨慎在宫里传得人尽皆知,就是顾景痕偶尔也要打趣讽刺她两句,但这么做总是没错的。就是醉柔这样紧张了,连顾景痕都跟着担心起来。 初六这日,顾景痕按照惯例要去俞太后那边上香请安,顺道便也带上了醉柔。 自进宫以来,与醉柔走得近的只那几个人,比起俞太后她与陌院里的老太后更要熟络些。倒不是醉柔不愿接近顾景痕的这位养母,她只是觉得俞太后自第一次见她起就算不得喜欢,而又处处向着宁初雨,醉柔才不得不疏远了些。 这自然不是顾景痕想看到的结果,在他眼里俞太后偏爱宁初雨无非是因为这多年来,她是自己身边最得力的一个,时间长了,婆媳之间的感情更深厚些。 进香祈福之后,顾景痕知道俞太后又要把那些唠叨了许多回的话再说一边,便打发了醉柔先去宫外逛一逛,等着自己。 俞太后要说的话,依然是关于雨露均沾的事情,虽说醉柔肚子里有了子嗣,但皇家自是需开枝散叶的。醉柔如今肚子一日比一日大,顾景痕总逗留她宫里传出去也是个笑话。 顾景痕小心敷衍着,既不愿伤了俞太后这份关怀,却也不打算听从。俞太后看说服他已是无望,只最后提了一个要求,哪怕是为了顾及宁家的颜面,每个月也总要去宁初雨宫里住上一次。 顾景痕无奈应承下来,临走时,俞太后还特意交代了一句,说醉柔身子不方便,就不用大老远从栖雁阁过来请安了。 醉柔在程和堂宫门外逛了几遭,这地方修葺的简单,也无甚新鲜的,且程和堂周围总飘着股檀香的味道,她心里也不太喜欢。自从怀孕以来,醉柔便是对气味尤其敏感,这孩子倒是给她省心,孕症极少,却唯独闻不来檀香的味道。 醉柔耐着性子等着顾景痕出来,却忍不了这气味在一条岔路口背对着小路,抚着胸口干呕起来,紫兰连忙在她后背抚着,不住嘴地安慰着。 却不料这时候正巧背对着跑过来个娃娃,扯着条细线,线的另一头是只蝴蝶模样的纸鸢。那娃娃一个没注意就撞到了醉柔和紫兰身上,醉柔一个踉跄险些跌倒,幸而及时伸出只手臂将她拉住。 这猛然一撞惹得醉柔满心惊慌,低头平了许久心情,才抬眼去瞧这拉住自己的人。 少年已经收回手掌,青白色袍子下包裹着略显消瘦的身体,俊朗却失了几分精神的脸正挂着有些愧疚的笑容看着她。 这人醉柔是认得的,正是患了失语之症的九王爷,可眼前他的神色气质却令醉柔感觉熟悉。好似初遇时的姜子欢,体质嬴弱的少年,挂着温暖平静的笑容。 醉柔对他淡淡一笑,道了声多谢。紫兰和文言急忙欠身行礼,九王爷摆摆手,笑得有些不自然,而后动作迟慢地指手画脚一番,似是在解释刚才的事情。 醉柔虽然看不懂哑语,却也能猜得到几分,九王爷是在替那不小心撞了自己的娃娃道歉。 再转身时,便见一个七八岁大的男孩瞪着双剔透大眼瞧她,手里还拽着条丝线,因为是无风的天气,男孩不再奔跑,蝴蝶纸鸢便坠了下来。 男孩也不管手里的丝线,扑扇着眼睛看了一遭,却又走近两步,抬手在醉柔腹上蹭了几下,笑嘻嘻道:“你就是有了身孕的那位娘娘?” 醉柔还在想这是哪家的娃娃,竟连她的肚子都敢摸。不过反正都是孩子嘛,摸一摸自也无妨。醉柔微笑着点点头,还没张口问他由来时,那男孩却退开两步,换了副严肃的神情,有模有样地抱起拳头,介绍道:“我是六王爷的儿子曳华,方才不小心冲撞了婶娘,请婶娘责罚。” 醉柔看这小曳华伶俐得很,哪里舍得怪罪,急忙迎上去,道:“便是无心的,小王爷这么可爱,哪里舍得责罚呢。” 醉柔说着便忍不住想去掐曳华圆扑扑的小脸蛋儿,那小曳华却忽的避开了,依旧有模有样地抱着拳头,低头道:“父亲说,犯了错误就该受罚。” 曳华的声音虽然很低且带着这个年龄该有的稚嫩,却字字坚定,圆扑扑的脸上,一双眼睛十分明亮。醉柔温和地抚上他交叠的拳头,牵了其中一只手,看着曳华抬起来的小脸道:“犯错误呢,是分无心和有意的,你刚才撞了婶娘是无心,而且婶娘是个大人,叫你撞一下也不会怎么样。便是要罚你的话,就罚你以后不准倒着走路,好歹今日碰上的是婶娘,若是碰上快石头,可不是要撞疼了你自个儿?” “谢谢婶娘,曳华以后会小心的。” 醉柔瞧着他故作严肃的模样,到底是帝王家的孩子,小小年纪就有些气度不凡的味道了。 醉柔在身旁扫了一眼,有些吃力地弯下腰捡起地上的风筝,这只蝴蝶绘得极为生动,比起她那只香囊上的图案不差分毫。醉柔正笑眯眯地看着,小曳华指着身后的九王爷道:“这是九王书做的。” 醉柔转身看向九王爷消瘦的脸庞,记忆中的影子不经意又融合了一分,九王爷不能说话,便只好笑着看向他们。 四目沉默相对,九王爷望了眼程和堂的殿门,走过来牵起小曳华的手,与醉柔点头示意告辞。 ------------ 091 胎气不稳生暗患 “这纸鸢……”待九王爷和小曳华走开几步,醉柔才反应过来,忙在身后唤了一声。 小曳华潇洒地摆了摆手,高声道:“便送给婶娘了。” 等两人走远了,文言这个包打听才向醉柔讲解道,六王爷去世后,唯一的王妃便随他去了,只留下曳华这个孩子,一直在俞太后身边养着。后来顾景痕登基,九王爷封了亲王,便把曳华一起带到宫外了。 今日正是初六,九王爷也是按照规矩来给俞太后请安,因而带上了曳华。这孩子确也聪明,九王爷虽然不能说话,但却将他教育的很好,就是顾景痕看了,都夸他日后必成大器。 醉柔想曳华这孩子也算命苦,自小就没了父母,抚养自己的九王爷又不能言语,这孩子却还能如此大方活泼。想到这里,醉柔不禁又抚上自己渐长的腹部,她不求这个孩子能有多大的作为,只要如曳华这般乐观活泼的长大就好了。 “在看什么?”顾景痕从承和殿里出来,静悄悄地凑到醉柔耳边问了一句。 醉柔叫他惊了一下,而后转过身来,看一眼手中的纸鸢,道:“方才见到九王爷和曳华了,还送了这个。” 顾景痕抬了下眉毛,回道:“那小曳华性子随他父亲,自小就不爱与人亲近,他竟肯送你东西,是很喜欢你了。便是往日里见了我,除了礼貌上的,也没几分亲近的颜色。” “我瞧着他与九王爷倒是亲昵的很。”醉柔随口回了句。 顾景痕轻笑,手掌揽过醉柔肩头,令她转过身来朝背对着程和堂的方向走,随口道:“九弟随和待人亲善,曳华养在他身边,我也放心。” 醉柔点点头,可说来男人带孩子多少有些奇怪,想来顾景痕一脉九个皇子所剩无几,却也没听说过先皇有个公主,好奇着便问了一句。 顾景痕告诉醉柔,原本是有个公主的,正是排行第八,也是俞太妃亲生的,只可惜那公主刚生下来,先皇还没来得及看上一眼就夭折了。末了顾景痕又打趣道了一句:“若是有个公主,想必这些年与西北胡人也不用打那么多丈了。” 醉柔摸摸肚子回了一句,“你想叫我们小公主一生下来就被送出去和亲吗?” “我与你打个赌,你肚子里的定是个皇子。”顾景痕宠溺地笑着。 回到栖雁阁,醉柔叫文言找个合适的地方把那只蝴蝶纸鸢挂起来,这图案绘得活泼,偶尔看上两眼,心情也会好些。 顾景痕依着俞太后的意思去永熙宫留宿一夜,却是对身旁的宁初雨视若无物。醉柔也不打算将这事情放在心上,毕竟她决定了做他的女人,总要学着包容和分担他的无奈。 静妃和月婵偶尔过来作陪,彼此聊些不咸不淡的话题,日子过得也算风平浪静。 可平静没有几天,醉柔就开始察觉自己的肚子不对劲了,似乎常有腹痛的感觉。醉柔心里害怕,急忙唤了太医过来,顾景痕听说此事也放下所有的事情赶过来。 几名太医凑在一起诊了又诊,说醉柔最近胎气不稳,似有要滑胎的迹象。 醉柔立时就慌了手脚,这孩子已经怀了三月有余,若是她自己的身子有问题,那征兆早就该出现。她最担心的就是,自己日防夜防,还是没能防住旁人的加害。 太医又叫醉柔不必太过忧心,这征兆既然是刚刚出现,且醉柔身体强健,及时补救是来得及的。几位太医又将栖雁阁上上下下查看一番,并没有发现沾了会导致滑胎气味的东西。顾景痕覆着醉柔的手掌,轻声安慰:“没事的,我不会让我们的孩子有事。” 醉柔甚是担忧地点了点头,忽然想起自己常常带在身边的香囊,便及时拿出来给太医验过。 太医看过之后,眼神确实有些不对劲,随即又松了神情,对醉柔道:“依微臣之见,娘娘胎气不稳是闻了麝香,这麝香对孕妇影响极大,而娘娘这胎之所以保得住,便是此物的功劳。” 醉柔狐疑,接过香囊在鼻前嗅了又嗅,依然是浸了股艾叶的味道,其余的香味,自柳苏苏之手调配出来,已经混得闻不清晰了,但却是好闻的。 太医继续解释:“此物中艾叶和其它香料混合,恰好能去除部分麝香的味道,微臣在房中四下看过,却并没有发现有熏麝的迹象。娘娘还当好生想一想,最近是否去过什么不适合去的地方,如今胎气既有波动,便应竭力避免才好。” 醉柔把柳苏苏的香囊紧紧握在手心,没想她竟然又救了自己一次。可这些日子以来,醉柔一直防着祸患,连陌院的大门都很少踏出,又哪里想得出去了什么不该去的地方,闻了不该闻的味道呢。 打发了太医下去,没等药凉,醉柔就迫不及待地大口大口喝下去,她是真的担心这个孩子会出现任何问题。顾景痕暗自也生了怒火,不管是任何人要打他孩子的注意,他都不能容忍。 可查了两日,依是没有半点头绪。 而醉柔的身子非但没好,腹痛之感却越来越频繁。醉柔紧张得甚至感觉,整座皇宫里的空气都有问题。她只能努力用药养着自己,哪怕浸得浑身都是汤药的苦味,只要孩子没事,就是让她泡在药池子里她也愿意。 顾景痕想既然柳苏苏对气味有研究,而醉柔身边又有危险,干脆亲自去了趟七里铺,把正在准备香铺重新开张的柳苏苏给请到宫里来。 柳苏苏听说了醉柔的事情,深感深宫危险,不过虽然有姜子欢的事情在前,她如今对醉柔却怎么也恨不起来。想来不管怎么说是为了个小生命,她进宫帮衬段时间也是义不容辞的。 柳苏苏来到栖雁阁之后,又搞出翻惊天动地的动静来,依然没有发现,只能调了对孕妇安胎有良效的香,在房间里整整熏了一天一夜。 醉柔对柳苏苏的感谢已经不知该如何报答,经过这一年多的时间,柳苏苏也长大许多,当初的聒噪任性褪去不少。本也该到了出嫁的年龄,柳苏苏却只全心只想照顾自家的香铺生意,醉柔猜她多半还是没有忘了姜子欢吧。 而柳苏苏对栖雁阁墙上挂着的那只蝴蝶纸鸢颇有些兴趣,醉柔想既然是小曳华送她的东西,她也不好随意转赠他人,便是等有机会了再让九王爷做一只最好。 正是这么琢磨着,九王爷就领着小曳华过来了。 今天并不是初六,小曳华穿了身暗红色的袍子,下巴高高抬着,背起手来是打算在醉柔面前站出副器宇轩昂的姿态来。 可曳华这动作没坚持多久,就不禁打了个喷嚏,醉柔笑着拉过他,关切道:“天儿冷着,你是不是着凉了?” 小曳华很潇洒地在鼻前蹭了两蹭,笑着道:“婶娘,你站的离我远些,你这身衣服香得我不自在。” 醉柔闷声笑着,她自己也不喜欢这满身的香气,可若不是有些味道护着自己,在寻出麝香来源之前,她实在没有更好的办法保护自己的孩子了。 “来,你坐下。”醉柔引着小曳华坐下,而后去柜里取了只翠色的小瓶子,开了瓶盖一股甜甜的酒气飘出来。 “这是婶娘自己酿的果酒,你尝尝合不合胃口。”醉柔帮小曳华斟了一盏,推到他眼前。 小曳华便学着大人品酒的模样在盏边小小地抿了一口,而后咂咂嘴道:“真好喝,婶娘我还要。” 醉柔笑着看了眼立在门旁的九王爷,又对曳华道:“你若是喜欢,婶娘多给你些,叫你天天当茶饮,管你喝到腻。” 小曳华摇晃着有些肥肥的小下巴,一本正经道:“皇叔教导我,酒虽甘美却不能贪杯,是会乱人心智的。” 醉柔抚着小曳华柔顺的头发,温柔道:“婶娘酿的果酒不会醉人。” “当真?那我便要当茶饮。” “嗯,不过婶娘有件事情要与你打个商量,有位姐姐喜欢你送婶娘的那只纸鸢,你拜托你九王叔再做一只送给她好不好?也要蝴蝶图案的。”醉柔道。 九王爷抬眼看见挂在墙壁上的那只显眼的蝴蝶,唇角微微动了动。自他失语之后,所有的心思都放在小曳华身上,而曳华喜欢醉柔,他便想着带曳华多来走动走动。 小曳华爽快地应承下来,也不管九王爷情愿不情愿。又说了两句,醉柔便牵着曳华的手,打算趁着中午日头足时带他在周围院子里逛逛,九王爷便也跟着转了身,不巧正与急匆匆走过来的柳苏苏撞了个满怀。 柳苏苏正是想到了什么想要说给醉柔听,她在这宫里既不是主子也不是奴才,虽然紫兰、文言和小信子对她还算热情,可宫里许多事情也还没来得及对她交代。 柳苏苏被撞得额头生疼,急忙抬起手揉着,只瞧见那撞了自己的人的下半身。而九王爷衣饰简单,若是不知道的也很难猜出来他是个主子,柳苏苏对宫里不甚熟悉,便更是误会了。 “你是哑巴吗?撞到人竟连句对不起也不说。”柳苏苏愤愤地抱怨道。 ------------ 092 腹中骨肉指妖星 不巧,九王爷刚好真是个哑巴。倒是小曳华听柳苏苏这句抱怨不乐意了,快步走过来推开柳苏苏,用稚嫩的小声音铿锵道:“不准欺负九王叔!” 王叔?柳苏苏瞪了把眼,将手从额头上拿开,定睛瞧了那不说话的男子一眼,竟也瞧出几分姜子欢的影子来。她倒是没来得及伤怀,进宫之前娘亲就告诉她,在宫里要长点眼色,偏偏她就是不有眼色,一来就撞了位王爷! 这忤逆王爷的罪名可不小,柳苏苏低着头笑眯眯地道了歉,小曳华还是瞪着双眼睛不解气的模样,醉柔便急忙过来打了圆场,哄上曳华几句,又去看九王爷的脸色。 九王爷当了几年的哑巴,可还真没人敢当面说他是个哑巴,一时竟然觉得有些新鲜。醉柔看九王爷并没有生气,一把将小曳华拉到怀里来,想再哄他两句。 “阿嚏!”小曳华忍不住又打了个喷嚏。 醉柔站得离他远一些,想这孩子毛病倒是不少。小曳华又抽了抽鼻子,道:“婶娘,不是你,我与你说了会子话已经习惯你身上的香味了,是这个丫头身上太香了,离开几丈都闻得到。” 柳苏苏活了将近二十年,却叫这么个毛孩子唤了丫头,想来这宫里真是了不得的地方,是个人都比自己高了一头。柳苏苏识趣地站远点,抬起袖子在自己鼻前嗅了嗅,这香味一直在自己身上,她却是闻不太出来了。 正这么坐着,柳苏苏突然想起自己要说的事情,急忙道:“娘娘,奴婢知道怎么回事了。” 醉柔警觉地看了九王爷一眼,她猜柳苏苏要说的是麝香的事情,叫九王爷听到自然不好。好在九王爷也识趣,招手引来小曳华,带着他出去逛园子了。 柳苏苏进门后,告诉醉柔,如果栖雁阁里没有沾了麝香的东西,可不代表来栖雁阁的人身上没有。醉柔仔细想了下,她这几日接触的除了顾景痕和栖雁阁这几个使唤的,就只有静妃和月婵了。 当下醉柔便吩咐文言和紫兰分别去把静妃和月婵叫过来,好让柳苏苏闻个仔细。 静妃与月婵过来的时候,全然不懂醉柔突然唤她们的意思,而人既然来了,也不往屋子里请,却是让她们站在院子里,任柳苏苏上上下下闻了个遍。 “是她!”柳苏苏指着月婵道。 醉柔站在房门以内,刻意回避着两人身上的味道,蓦地去看月婵。月婵却是依然不清楚情况,疑惑地看向柳苏苏。 正巧今日静妃穿的不是司绣房做的衣裳,才没让柳苏苏闻出个所以然来。 “这位娘娘,您可知您身上这股子麝香味道,是会叫孕妇滑胎的?”柳苏苏虽是疑问,但言语相当的不客气。 月婵慌了手脚,急忙摆手对远处醉柔道:“醉柔,我没有……” 醉柔敛了眼神,淡然道:“我相信不是你,劳烦两位姐姐过来了。”醉柔说着又看向文言,吩咐道:“你去司绣房催几套过冬的衣裳,就说我要的,制好了送去两位娘娘宫里。” 文言点头离开。静妃也算想明白了些原委,疑惑道:“你是说我们身上有麝香?” 醉柔无奈地摇了摇头,道:“事情还未明了,两位姐姐先各自回宫去,待妹妹禀明皇上,总会查出个水落石出的。妹妹不方便与两位靠得太近,便不相送了。” 月婵和静妃点点头,便也不再逗留,在司绣房的新衣没送过来之前,她们也不敢再与醉柔见面。 顾景痕过来的时候,醉柔将白天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他,顾景痕自也是勃然大怒,马上派了宫里的夜枭探子去追查。醉柔倚在顾景痕怀里,泛起几丝苦涩,竟有些想要落泪的感觉。 “我真是害怕,便像是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的事情,这种事情再出一次,我怕是就撑不住了。”醉柔说着就开始挤眼泪,真也好假也罢,她对这孩子的保护是不容置疑的。 这事情算不得非常难查,夜枭探子只用了半天时间,就查出宁初雨亲自过目司绣房新衣的事情。而这之前,宁初雨身边的素英曾经出宫采买,买的正是大量的麝香。 顾景痕就算知道宁初雨居心叵测,却想不到她真的有胆量动自己的孩子。醉柔在顾景痕耳旁该吹的风吹过了,委屈和担忧的眼泪也掉完了,只等着顾景痕帮自己讨公道。 事情已经摆在台面上,顾景痕无论如何没有理由再原谅宁初雨,他亲自带着醉柔来了永熙宫,便听说宁初雨一早就去了俞太后那边。想必宁初雨也知道事情败露了,才先跑到俞太后那边避着。 醉柔便又被顾景痕领去程和堂,俞太后是早有准备,叫宁初雨在自家寝宫里藏着,自己坐在蒲团上敲起木鱼等着顾景痕兴师问罪。 顾景痕压了怒火,极礼貌客气地把事情原委道个清晰,请俞太后把宁初雨交出来。 俞太后从蒲团上站起身来,望了半晌天,淡淡张口道:“不必了,你若非要追根问底,便将哀家这老太婆一并抓了吧。” 顾景痕能想到俞太后会偏袒宁初雨,可这偏袒最多就是求几句情从轻发落而已,而现在俞太后竟然搬出自己来威胁顾景痕。说到底这些年若不是有俞太后照顾着,若不是六王爷生前留下那么多资源,顾景痕走不到现在这个位置,他对俞太后既念着恩情,也要留着最大的情面。 俞太后扫了被顾景痕牵在手里的醉柔一眼,继续道:“之前哀家去慈安寺进香时,问施主持与天师预言不谋而合,这后宫里有妖星降临。哀家问了个详尽,又拿了宫里妃嫔的八字送过去测了,问施主持说的很明白……”俞太后垂目深吸一口气,而后用坚定的目光看向醉柔,声音微微提高一些,道:“她腹中的孩子,于国运不济,不能生下来。” 醉柔愤愤地听完俞太后这一席话,当场就想要转身逃开,她不明白为什么这里就容不下她,更容不下她的孩子。她不想在这地方多停留一刻,多一刻自己的孩子就多一分危险。 顾景痕重重地捏了捏醉柔的手指,他面色更为坚定,道:“她腹中是儿臣的骨血,莫说于国运不济,便是要了儿臣的性命,儿臣也定要它安全降生到这世上。” 俞太后转身跪上蒲团,细细碎碎的念了几句“阿弥陀佛”,而后背对着顾景痕道:“你是皇帝,那便由你。麝香的事情,全是哀家的主意,你要发落就先将哀家发落了吧。” 醉柔看向俞太后背影的眼神闪过几丝怨恨,不管是不是她的意思,只要想对她孩子不利,或者站在对这孩子不利的人那边的,便是她的敌人。 顾景痕自也无奈,可又不能当真去发落俞太后,忍着怒火道:“儿臣不敢对母后不敬。儿臣只是不希望后宫里再出现这种丧尽人伦的事情,如今儿臣已为天子,若是连自己的妻子和孩子都保护不了,如何护得了天下。等这孩子生出来,儿臣便要立贺拔氏为后,那妖星之言就不必再提了。” 醉柔提到嗓子眼的心一截一截落回原处,顾景痕的话主要是说给躲在里头的宁初雨听的。但这一席话却听得醉柔安心无比,只要有他这份心意,就算是披荆斩棘她也定要为他把孩子生下来。 可是这俞太后又开罪不得。 醉柔想来,俞太后并非真的听信什么妖星之言,不过是信口寻个托辞,帮宁初雨把罪责承担下来。她虽然不知道俞太后这么护着宁初雨是为了哪般,但眼下既然到了如此地步,她也刚好做个顺水人情,给大家一个台阶下。只是可惜便宜了宁初雨。 虽说俞太后背着身看不到,醉柔还是款款欠身行了一礼,恭敬道:“佛家说出家人不打诳语,太后方才以身逆佛说了那一席话,实在是为了平息后宫纷乱,却是用心良苦。醉柔自不相信太后会做谋害亲孙之事。今日的事情本已查明,不该过来惊扰太后,实在是那如嫔居心叵测,醉柔不懂后宫条例,这趟过来便是想请教太后,当如何发落与她?” 事已至此,醉柔只能暂时咽下这口气,只字不提宁初雨。麝香风波传的满城风雨,揪不出宁初雨来也总要有个人出来顶罪,若是把罪名安在司绣房明显不够分量,那便只能落在衣裳沾了麝香的月婵身上,这是最合情合理的。 “嗯……”俞太后低低应了一声,沉声道:“按照宫里的条例,谋害皇家子嗣是死罪。” 醉柔沉了口气,既然是太后这头理亏,她便可以趁机打个商量,让月婵名正言顺地离开皇宫。她复而道:“皇子尚在孕期,若是因他而有人失了性命实在是怕冲撞着。太后菩萨心肠,定也不想看到这番结果。皇上有了后嗣本也是喜事,倒不如从轻发落,只将如嫔撤了封号贬为庶民,从此不得踏进皇都半步,太后认为,这样可好?” ------------ 093 成一双寂静姻缘 既然醉柔提出不再追究,俞太后也不必再多费口舌,她虽然因为对宁初雨的偏爱而对醉柔有些抗拒,但她腹中的孩子始终是没有错的,这事情说到底还是要怪宁初雨。俞太后接受了醉柔“条件”,只希望能就此息事宁人。 醉柔与顾景痕刚刚离开,宁初雨便从寝房里走出来,一脸的不忿。 俞太后点了柱香插上,背对着宁初雨,静然道:“你现在做事怎么如此毛躁?” 宁初雨捏着拳头,愤愤地看着天外,一字一句道:“我等不及了,那孩子转眼就会生出来,我便是没有机会了。” 俞太后转过身来,走到宁初雨身旁,望了半晌天,淡淡道:“你何曾没有机会?她腹中是皇子还是公主犹未可知,即使是皇子,如果自小在你身边养着,那又算谁的孩子?” 宁初雨面向俞太后,脑子里转了个弯,这才反应过来,顾景痕同样不是俞太后亲生的,她如今不也照样母凭子贵,顺理成章的做了太后吗? 孩子生不生得出来不要紧,只要能喊她一声娘亲就足够了。 “别急,总会有机会的。”俞太后说完,转身回到蒲团上,闭目敲打木鱼。 顾景痕明白醉柔的心意,装模作样的发落了月婵,甘心来接月婵出宫的时候,醉柔与她好一阵子惜别,这一去或许真的永远都见不到了。 可醉柔心里还是羡慕着月婵的,好歹顾星沉已经醒过来了,没有了皇家身份的牵绊,他终于能够实现带月婵远走高飞的愿望。 望着渐行渐远的皇帷马车,醉柔心里满满的祝福。她抚摸着自己隆起的腹部,靠在顾景痕的肩膀上,不动声色地难过着。从此天高地远万水千山。 顾景痕轻轻揉着她的肩头,温柔道:“她会想你的。” “我不会。”醉柔黯然转身,眼中闪着释然的光,“若是想念令人徒生黯然,我便不会。” 顾景痕第一次发现眼前的女子竟可以做到如此决然而无情,想来若是此生都不会再相见的,或许真的不需要想念吧,不能释然的想念,却是只会让人徒生黯然的。 转眼已是寒冬,皇宫里落了一整片白茫茫,将那些红的刺眼的瓦顶掩埋。醉柔扶着后腰站在栖雁阁门口,看文言、紫兰和小信子三个人在门外摆开大刀阔斧的架势扫去尘雪,偶尔嬉闹着,自己唇边也生出笑容。 雪天路滑,静妃也有阵子没过来走动了,宁初雨倒也安生,整日躲在程和堂陪俞太后吃斋念佛,做出副忏悔的模样。始终是把孩子安全生下来更重要些,因而醉柔也没精力再去对付宁初雨,便叫她多过几天安生日子吧。 栖雁阁附近的雪是清扫最及时的,便是太坤宫的宫人都亲自过来帮忙。想是顾景痕惦记着醉柔怀着身子,又不忍她整日憋在房中发闷,及时清理了她也好在周围走动走动。 顾景痕又命几个行家专门移来几树红梅,就立在院子两旁,才显得凄凄冷冷的陌院里有了几分颜色。 这日柳苏苏正从宫外探亲回来,刚进陌院的时候就被人挡了道。柳苏苏堆着笑搓起红扑扑的小手,讨好道:“小王爷,是您啊。” 小曳华穿的似乎有些单薄,扑扇着双大眼睛,明明是要仰视着柳苏苏,却还生生装出副居高临下的模样。 两人就这么僵了一会儿,小曳华把藏在身后的手伸出来,递上一只被捏得皱皱巴巴的纸鸢,嘟着嘴道:“婶娘说你喜欢蝴蝶,叫本小王爷向九王叔讨一只送给你。本小王爷本是不太喜欢你,不想卖你这份人情,但是九王叔既然已经做了,那便……”小曳华本想装出副勉为其难与人恩泽的模样,可话没说完,又不禁打了个喷嚏。 柳苏苏干笑两声,接过那纸鸢,十分灵巧地欠身答谢,而后便要去拉小曳华的手。 小曳华不情不怨地被她拽着,醉柔迎上来持着方绢子帮小曳华楷去鼻尖上的鼻涕水,轻声斥责道:“这大冷的天儿,你九王叔怎么不叫你多穿些。” 小曳华摇摇头,看看沉默着立在一旁的九王爷,稚嫩的小声音铿锵道:“九王叔说,男子汉大丈夫,多经受些风寒身体才会强壮。” “歪理!”醉柔在小曳华冰凉的脸蛋上捏了一把,转身对九王爷道:“屋子里有温好的果酒,王爷进去暖暖身子吧。” 九王爷看看小曳华,又不经意扫向柳苏苏,表情有一瞬间的迟疑,随即展颜一笑,踏进栖雁阁的宫门。 柳苏苏望了望天,对小曳华道:“天儿正晴着,奴婢带小王爷放纸鸢可好?” 小曳华抱着手臂,又装了番不甘不愿的模样,而后乐滋滋的同意了。柳苏苏这外头长大的孩子,自小调皮的很,放纸鸢这种事情最是拿手,片刻功夫那只纸鸢就高高地飘在天上了。 小曳华又是佩服又是欢喜,跳着脚拍着巴掌,这才不把柳苏苏说九王爷是哑巴的事情放在心上了。 醉柔与九王爷也没什么可交流的,便隔着门去看柳苏苏和小曳华两个人,均是露着笑的。只可惜天公不作美,也不知是哪里刮过一道邪风,那纸鸢在天空飘飘摇摇的,终于挣断了线坠落到栖雁阁附近一棵树杈子上。 小曳华眼中流露出失望的神色,柳苏苏咬了咬牙,几步走过去,也不顾女儿家的形象,攀着树干向上爬。醉柔和九王爷便是有些担心,急忙走了出去。 小曳华兴高采烈的看柳苏苏爬树,醉柔却是不住嘴地劝说着,不方便就不要了,再叫九王爷做一只便是。 柳苏苏既然已经爬上来了,自然不能在小孩子面前丢了脸面,可眼看着就要触到树杈子上的纸鸢时,冻得通红的手掌一个不稳,仰着身子就要摔下来。 九王爷眉心紧着,两步走到树下,刚好把柳苏苏接在怀里。只是可惜九王爷身材算不得魁梧,被柳苏苏这么一压,还是没站得稳,终是坐到地上。 柳苏苏本以为自己会摔得很惨,正欲尖叫时忽的被团肉呼呼地东西接住了,再反应过来时,自己正压在九王爷身上,不加克制就羞红了脸。 醉柔也兀自尴尬着,九王爷看着弱得很,可不要被压出个毛病才好。小曳华快步走上去,很不客气地把柳苏苏拉开,骂道:“笨女人!” 树杈上的雪落了柳苏苏一身,她十分狼狈地站起来,手足无措表情极不自然。九王爷也才站起来,低头拍打身上的尘雪,待拍得够干净了,才对小曳华比手画脚一番,示意自己无碍。 柳苏苏扭扭捏捏地欠着身子,对九王爷道谢,于是九王爷再一阵比划,小曳华不客气道:“九王叔叫你以后小心点。” 柳苏苏心里兀自不平,人家九王爷分明是笑着很温和的在比划,怎么叫这个小王爷说出来,好似威胁一般。柳苏苏又是几声干笑,与九王爷目光相对,笑容却突然平静了。 似乎有什么东西微微波动了一下,柳苏苏低着头,灰头土脸的逃开了。 不两日小曳华和九王爷再次到访,却又送来一只蝴蝶纸鸢,且这次的色彩比那只更鲜艳一些,柳苏苏简直受宠若惊。 栖雁阁整日洋溢着柳苏苏和小王爷嬉闹的声音,小曳华不时就会骂柳苏苏一声笨女人,柳苏苏吞牙忍受着。九王爷便沉默着看着他们微笑,醉柔不动声色的观察。 夜晚,醉柔见柳苏苏发着呆,笑问她在琢磨哪份心事。 柳苏苏思忖半晌,眨巴着眼睛道:“娘娘,您有没有觉得,九王爷和子欢哥哥很像?” “像。”醉柔笑着看她,似乎觉察了什么,又道:“但不一样。” 柳苏苏再次发呆,是不一样,从头到脚都不一样,可是为什么会觉得很像呢。 “苏苏,这宫里憋闷坏了吧。等这孩子生下来,你便回去照顾自家生意吧。”醉柔道。 柳苏苏失望似的低低应了一声,继续发呆。醉柔轻笑,问道:“你不舍得走?” 柳苏苏急忙摆摆手,回答:“不会不会,这宫里是很憋闷的,要不是小王爷经常过来跑两遭,必是会憋出毛病来的。” “那你便是不舍得小王爷了?” “我……” 醉柔拉过柳苏苏的手,说道:“我认识的柳苏苏可不是这般忸怩的,你是不是喜欢九王爷?你莫要害羞,这点事情,我还是做得了主的。” 柳苏苏微微蹙眉闪了闪目光,终于是肯定了自己的心思,却又不安道:“可他是王爷啊,我不过是个粗使宫婢,高攀不来的。” “傻丫头,今天小曳华悄悄跟我说,以后不能叫你姐姐了,因为你和他九王叔年纪相仿,他怕九王爷会不高兴。他一个小孩子哪里来的这份小心思?”醉柔再提醒一句。 柳苏苏眨眨眼,依然不解,“娘娘想说什么?” “我想说什么,单看看你屋子里那些五颜六色的蝴蝶儿就知道了。九王爷虽然不能言语,论品行却也算得是个好归宿,成了,你也别胡思乱想了,这事情改明儿我去与皇上说。” ------------ 094 失声之症实是虚 顾景痕听说了柳苏苏和九王爷的事情,也是欢喜着。九王爷确实已经到了成婚的年纪,只是碍于他不能言语,俞太后张罗了几次都没能成事,而九王爷自家也并不着急。 现在既然有了彼此顺心的,他这当兄长的也该帮着撮合一番。隔日顾景痕便去找俞太后把事情说了,却不料俞太后平日里凡是随心随意的,碰到自己儿子的事情生生钻了牛角尖,一千一万个不同意。 顾景痕猜是俞太后嫌弃柳苏苏身份低微,回来与醉柔商议过,醉柔便提议自己认柳苏苏个义妹,也能沾得上几分皇亲国戚的名号。顾景痕再度过去试探,俞太后却是更不肯点头这门婚事了,一时间闹得柳苏苏和九王爷彼此之间也生了尴尬。 “依我看,太后也不是瞧不上苏苏,她是瞧不上苏苏和我的这层关系。”醉柔将手中棋子落定,与对面的顾景痕道。 顾景痕捏着枚棋子略加思索,随后择了个位置敲下,并没有抬眼,只回答道:“母后素来与人为善,她与你既无冤仇,是你多虑了。” 醉柔撇了撇嘴,不满地低语着:“既无冤仇,却为何要说我腹中的是妖星……我反复想不通顺,都是自家的媳妇,态度怎就差了这么多。” “呃……”顾景痕吸了口凉气,抬起头来看着醉柔有些委屈的表情,安慰道:“自六哥去世以后,九弟不能言语,我又甚是忙碌,母后身边多是初雨悉心照顾着,日子久了,感情自然深厚些。” 只顾着琢磨心里那点恩怨,醉柔这才注意到这盘棋她又是输了。随手把几粒棋子丢上棋盘,她懒懒地仰了下脖子,闷吭一声,看着顾景痕含笑的脸庞,认真道:“便是我这做媳妇的怠慢了,是该多去走动走动才是。” 顾景痕笑而不语,他这复杂的家世背景,对醉柔来说确实是份不得不忍耐的羁绊,不管她打算如何应对,他都不会怪她。 “明日我便叫紫兰送帖子过去,将太后邀出来熟络熟络。”醉柔无奈地撇撇嘴。 “呃,便是为难你了。”顾景痕绕过棋盘坐在醉柔身旁,揽她入怀时,另一只手掌不自觉的撑在额上,垂目叹气。 醉柔打探了些老太后的喜好,在南苑的暖棚戏园子里设了个小宴,后宫里排的上名位的妃嫔都送了帖子过去,包括宁初雨在内。 正巧这天九王爷带着小曳华进宫,醉柔索性便一同邀上。冰天雪地的季节,皇宫里冷清久了,小曳华倒显得有些兴奋,柳苏苏陪着他在暖棚周围跑了许多圈,九王爷就含笑沉默着看他们,又见暖棚里有宫人忙碌,是在为今天的戏宴做准备。 醉柔披着色彩素雅的棉斗篷与静妃携手走来,在外头招手引来小曳华,又牵着他的手走进去。太后等人还没到,紫兰掀了棉布帘子,引着醉柔走进去,戏台和下手的位置已经布好了。 正对着戏台的,是环了三面的桌椅,每张椅子上都铺着红色的图案纹绒毯。正中央的桌子自是最大的,云案紫砂壶里装的并非茶水,而是醉柔亲自酿的灵芝酒,虽有沁人心脾的暖劲,但不会使人醉眩。 桌旁隔了一丈宽的位置又有两张桌子,便是分别为醉柔和宁初雨准备的。再下手的座椅便是其他妃嫔落座的地方了。今日暖棚里的格局稍有变动,也都是按照醉柔的意思布置的,想来俞太后对宁初雨这般重视,她虽记恨着也不能轻慢了,便做了这样的安排,有些平起平坐的意思。 醉柔虽然至今也不曾有个像样的名位,但凭着顾景痕的独宠和腹中的孩子,就算把自己摆在比宁初雨高的位置上,也不会有人敢说半句闲话。 醉柔如今大着肚子,又从栖雁阁一路走来着实耗费了不少体力,紫兰扶着她朝准备好的位置走过去,瞧着日头老太后还要过会才到,醉柔便准备先坐下歇息片刻。 文言轻轻拉开椅子,醉柔背对着身子靠上来,因为肚子不方便,醉柔抚着后腰很小心地要将自己落下去。这动作刚刚开始的时候,暖棚的棉帘子突然被掀开,九王爷脸上神色紧张,像是准备跑过来,可见醉柔已经开始坐下了,情急之下只能大呼一声:“不能坐!” 醉柔被这一吼惊住,身子便僵在那里,险些没稳得住。文言和紫兰左右扶着,这也才满是吃惊地看向九王爷。 九王爷瞧了瞧左右,都是醉柔和静妃的亲信,舒了口气无奈地垂目。 柳苏苏更是惊了一跳,不自觉地蹦出一句,“你不是哑巴吗?” 小曳华瞪了柳苏苏一眼,嘟着嘴道:“谁说我九王叔是哑巴,九王叔不过是懒得与你们说话而已。” 醉柔干笑两声,想是明白了些事情,装出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样子,对小曳华道:“听错了,方才是苏苏听错了,那一声是婶娘身边的宫人叫唤的。” 醉柔说着撇了一眼小信子,小信子急忙站出来,讪讪笑着道:“奴才失礼吓着各位主子了,奴才掌嘴。”小信子说着,便开始左一个巴掌右一个巴掌地打自己,不时却还发出两声干笑。 静妃也猜得出来,九王爷那失声之症是装的,究竟是何原因不是她们该追究的事情,便也顺着醉柔的意思,只当那声“不能坐”是小信子发出来的。 小信子打了自己十几个巴掌,本就冻得发紫的脸颜色更加难看了,醉柔冷眼道:“好了,别打了。我且问问你,方才那么说是什么意思?” 醉柔说着这话的时候,眼神却是瞟向九王爷的,九王爷目光闪烁,并不打算再张口说话,只朝那张椅子意味深长地望了一眼。醉柔侧目看着身旁的意思,左右也瞧不出个毛病来,忽的想起老太后与她说过的一个把戏,便是将椅子做些手脚,割断几处支撑的要害位置,人坐上去椅子会断开,人自然也跟着摔倒了。 醉柔吩咐小信子把自己这张椅子同宁初雨的对调了,又叫他亲自坐上去试试,当着几位主子的面小信子自然不敢。文言扳了脸道:“娘娘叫你坐,你便坐下就是。” 小信子一屁股下去,确实没出现任何不妥之处,醉柔定了定神,转身对九王爷投去一个微笑,以表示谢意。 醉柔靠着桌子站立着,再也没打算先坐下去,等了片刻,俞太后在宁初雨的搀扶下过来。 各位妃嫔纷纷站到自家的位置前,俞太后和醉柔身旁又分别增了张椅子,是为九王爷和小曳华准备的。起先宁初雨并不同意,可她对小曳华招呼几次,见小曳华没有要换地方的意思,也只能愤愤地应了。 俞太后率先在椅子上坐下,而后招呼各位妃嫔落座。 醉柔与一头的静妃对视一眼,抚着后腰小心翼翼稳稳当当地坐下去。 那边宁初雨也没多想什么,本来醉柔这张戏宴的帖子她就不想接,若不是俞太后的一番提点,她断不想在醉柔面前出现。自从麝香的事情被发现以来,宁初雨明显已经输了气势,只想着一切等这孩子生下来,她在琢磨方法除了醉柔。 可宁初雨这一屁股坐下去时,刚贴上图案纹的绒垫,就随着断裂的椅子一并倒了下去,生生坐在地上,左右被那些断裂的木头隔得生疼。 暖棚里轰然一阵闷笑,妃嫔们倒还节制着,醉柔旁边的小曳华却直接啪啪地拍起巴掌来。宁初雨虽是恼羞成怒,好歹有多年不喜形于色的素养摆在那里,忍着口气让素英把自己扶起来,立在桌旁不声不响。 醉柔并没有笑,她琢磨着俞太后脸上的神色,心痛多过意外甚至还伴着点失望。 醉柔急忙站起来道歉,对老太后说是自己疏忽了,这椅子多半是年头久有些腐了。小信子已经搬了张崭新的凳子过来,收拾掉那些碎裂的木块,稳稳当当地摆下。 宁初雨出了丑,心里便怀疑是醉柔有意的,终是平住气火,当着一众妃嫔的面装出款款大方的模样,对醉柔道:“不碍事的,妹妹怀着身子,难免有些疏漏,这些琐事以后便不必亲力亲为了。有什么不方便的,知会姐姐一声便好,这六宫里本来也是由姐姐照看着的。” “姐姐宽容大度,当真是六宫典范,妹妹先谢过了。不过姐姐大也不必将这些事情自个儿揽下来,大家都是姐妹,为太后和皇上分忧是应该的。妹妹看姐姐近日脸色不太好,而妹妹现在有孕在身不甚方便,又不能帮衬着。妹妹瞧着静妃姐姐得体地很,倒是合适帮姐姐一道协理六宫,姐姐也能多些空闲,调理着身子。”醉柔从容地回了一长串,意图则是当着众人的面,帮静妃抬抬身份。 宁初雨自然也听得出醉柔的意思,正想张口拒绝时,一侧的静妃却站起身子,微笑道:“为太后和皇上分忧是做妃子的责任,宁妃姐姐若是不嫌弃妹妹愚钝,妹妹愿意帮衬左右的。” ------------ 095 三台好戏争口舌 静妃虽然性子平和,可不代表她不懂得争抢,自己的父亲与宁仁龙在朝堂上斗得不可开交,她也必定要在后宫谋个站得住脚跟的地位,这样与她陈氏一族自也有利无害。 宁初雨被醉柔和静妃两边迎合着夹击,一时也没想出太好的退路,只说这事情还要看太后和皇上的意思。 不等太后发话,醉柔再度摆出恃宠而骄的姿态,轻笑一声道:“姐姐说的不错,寻个时间妹妹会问问皇上的意思。” 宁初雨心里头更加不痛快,谁不知道皇上及宠醉柔,若不是有俞太后在上头顶着,顾景痕恨不得把整个后宫都交给醉柔发落。看来醉柔是对皇后的位置越来越有兴趣了。 “好了,都先坐下吧,既是来看戏,便不说那些无关风景的事情。”俞太后终于发了话帮宁初雨解围,翻了翻宫女递上来的戏本子,淡淡扫了醉柔一眼,又道:“贺拔氏,帖子是你发的,你便先点一出招呼着。” 俞太后这一声贺拔氏显然是在提醒醉柔,她不过是个没有名位的夫人,莫要太过张狂。 醉柔点头应了声是,声音幽幽地在空旷的暖棚里传开,她道:“今日为大家备的水饮名叫清泉灵芝酒,其水取自麻姑山十三泓清泉之第三泓,味道甚是甘美。这其中倒是有段典故,相传麻姑因息民之心被其父以火困于山中时,正巧王母娘娘经过,赞麻姑淳善心肠遂降大雨熄灭山中大火,将麻姑收于坐下修行。麻姑得道成仙时,正逢王母娘娘寿辰,便酿了这灵芝酒前往瑶台祝寿。倒是刚好应了今日的景,就先点一台麻姑献寿,太后意下如何?” 俞太后本爱求佛问道,醉柔这番安排本是没有错的,她点了点头,又转向宁初雨道:“宁贵妃,你替哀家点一台。” 宁初雨自然也是有备而来的,她漫不经意地翻了两翻戏本子,幽幽道:“今日既然有酒,臣妾便为醉柔妹妹点一出贵妃醉酒,如今妹妹正值龙恩圣宠,境遇正与这戏中人不谋而合。” 醉柔淡笑回问道:“这戏文里的贵妃下场是有些惨淡的,妹妹得皇上恩宠不过是沾了腹中孩子的颜面,姐姐若是喜欢听,却也不必这般抬举妹妹的。” 不知不觉中,暖棚里已经生了股火药味,宁初雨见醉柔不领情,也不打算再说什么。她多年与各色女人打交道,自然明白这一时的口舌之快无甚用处,便点了下头道:“妹妹谦虚了……” 宁初雨话未说尽,醉柔身旁的小曳华突然站起来,对俞太后抱拳行礼,稚嫩的小声音却还显得庄重,他道:“皇祖母,孙儿也想点一台。” 俞太后瞧着自己的孙子这严肃地小摸样,这才展了笑颜,道:“那便先唱孙儿要的,你且说吧。” “谢谢皇祖母。”曳华欢喜道谢,眨巴两下眼睛,又低头瞧了眼醉柔的肚子,道:“孙儿听说有台戏叫做狸猫换太子,却始是没有看过,不知太子如何就被换做了狸猫,心里直是好奇着,就点这一出了。” 俞太后目光闪了一瞬,侧目见九王爷垂下眼来,吩咐道:“开唱吧。” 醉柔听得出来俞太后声音里的疲惫,心里忽的生了几丝疑奇。从那椅子的事情看来,小曳华知道九王爷装哑的事情,那这狸猫换太子的故事极有可能是九王爷讲给他听的,而九王爷为什么要装哑巴,难道只是怕夺嫡之乱殃及自己这样简单。 从年岁来看,当年六王爷身故时九王爷才不过十四岁,不该有这份装聋作哑的城府,或许是俞太后提点的。可是俞太后在听到狸猫换太子时的紧张,以及与九王爷那一眼匆忙的对视,又藏了多少深长意味。 这几台戏唱了几个时辰,俞太后的脸色一直不甚好看,尤其是第一出时,不断地将面前杯盏提起又放下,颇有些紧张的意思。 狸猫换太子,究竟谁是戏里的狸猫,谁又是那太子? 戏宴散场之后,俞太后由宁初雨携着匆匆离去,醉柔本想借今日与俞太后熟络的打算落了空。而她,也已经不想试第二次。 九王爷带着小曳华出宫,静妃行至翠银轩时也先回了宫,两人心照不宣地决定对今日九王爷突然开口说话的事情保持沉默。 “娘娘,那椅子的事情,依您看可是宁贵妃所为?”文言搀着醉柔,低声耳语。 醉柔平视深深陌道,淡然道:“不是。” “那?”文言不解。 “这件事情除了在场的几个人,便不用多传了,你陪我去老太后那边走一趟。”醉柔吩咐道。 今日醉柔走了许多路,本就疲乏不堪,心里却又平白压了几块石头。而这石头压下来了,总比永远悬着不被察觉要强得多,她隐隐觉得自己发现某些连顾景痕都不知道的秘密,而这些疑问,或许只有最熟悉后宫往事的老太后可以给她答案。 而老太后终究没能帮醉柔解惑,她只是说了句耐人寻味的话:宫里的事情,不是一两副口舌可以说得明白,一两双眼睛可以看得清晰的,而往往最了解真相的那一个,聪明的便懂得明哲保身早早逃出去,运气差的也没有机会活到可以把故事讲完的那一刻。 醉柔浅笑,或许自己关心的确实太多了。 不几日,顾景痕带来好消息,说俞太后忽然想通,准了九王爷和柳苏苏的婚事。虽然只是个侧妻的名分,当事的两个人已是心满意足。只可惜自从大婚之后,九王爷和柳苏苏便不常来栖雁阁走动了,连小曳华也不能时常看见。 醉柔问顾景痕时,顾景痕也弄不明白其中原委,只猜测九王爷是在督促曳华功课,没有时间进宫吧。 春天以来,栖雁阁越发地清冷,应了醉柔的提议,静妃开始学着协理六宫事宜,忙时便没有时间过来作陪。不过醉柔倒是放心许多,静妃与她交好,又是个善良的女子,现在能够插手后宫的事情,自然可以帮自己防着些加害。 即使别人当真要加害自己的时候,防也防不住,好歹算设了门障碍。 与俞太后接近已是无望,醉柔猜那叫人在椅子上做手脚,要加害自己腹中胎儿的,正是俞太后本人。这后宫里的四面危机,她算是经历了个遍,如今逃避已经不是办法,那便只能越挫越勇了。 转眼已是盛夏,距离醉柔临盆的日子越来越近。近日暴雨连连,南部沿海一带遭飓风影响,祸患连天,顾景痕忙得焦头烂额,夜深后才能过来看上醉柔一眼。 而醉柔的心境一天天越加平和,她想只要这个孩子平安降临到世间,这一年以来的提心吊胆或许就可以稍稍告一段落了。她理解顾景痕的操劳愁苦,便是每天只看上一眼,说上一句话,心里都溢满了幸福。 见顾景痕几日不休息,脸色极差时,醉柔还是忍不住劝他,不必日日过来,这边有任何事情,都会第一时间差人过去通知他的。 眼看着孩子就要出生,顾景痕却比醉柔紧张地多,他还不知道如何去扮演父亲的角色。 这天晚上下过暴雨,天晴之后,圆月皎白高悬,繁星嵌在天幕上,一条条干净的光华映入眼底。醉柔仰望星空,徐徐展开笑靥,感受着腹中的小家伙温柔的小力量。 顾景痕批阅了最后一摞折子,沉吸一口气闭目伸了个懒腰,打算按照习惯离开御书房去栖雁阁走一趟。睁眼时却见到宁初雨着一身素色衣裳拎着方食盒站在门旁,满目忧伤的模样。 “你怎么来了?”顾景痕的语气极为平淡,没有一丝一缕的情绪流露出来。 宁初雨眼角微红,小心翼翼地向顾景痕迈开一步,如喑哑哽咽道:“皇上似乎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 顾景痕抬起一只手掌,因困倦而有些干涩的手指抵在额头揉了个圈,并没有回答宁初雨的问题。他是忘了,却也没精力去回想。 “皇上果然忘了……”宁初雨黯然。 “有什么事,你说吧。”顾景痕知道,宁初雨不会因为些闲事来找自己,即使是闲事,对宁初雨来说,也必定算是大事。 宁初雨低低苦笑一声,那个女子和她腹中的孩子终于赢了,她已经完完全全霸占了他的心。苦笑后,宁初雨并没有忘记今天的来意,她道:“今日是姐姐的祭日,便是七年前的今天……” “啊,”顾景痕应了一声,恍然想起来,自己竟然把曾经最重视的日子忘却了,“是啊,最近朝中要事繁多……”说到此处,顾景痕又反应到,自己没必要对宁初雨解释什么,便只关心了一句,“你去祭拜过她了吗?” 宁初雨点头,走到桌旁将食盒放下,从中取出一只酒壶,幽幽道:“去过了,往年都是皇上与臣妾一同去的,臣妾见皇上忙着,也不好打扰,只把这祭酒带了回来,皇上可愿与臣妾同饮一杯,只当是祭了姐姐的在天之灵?” ------------ 096 喜得公主沉眠眠 宁仁龙一生只有一个老婆两个女儿,而他的正牌夫人在宁雪扇不到一岁时便因病离世了。此后宁仁龙并没有续弦,倒是一年后莫名多了宁初雨这么个女儿,说是府上的一个丫鬟给宁仁龙生的,只可惜在宁初雨出世那日,她的生母也难产去了。 宁仁龙对自己的一双女儿甚为疼爱,尤其是宁初雨,真真是娇惯着长大的。只可惜随着宁仁龙官职越来越高,忙碌起来对女儿照顾不甚周善,宁初雨几乎是被长自己仅一岁的姐姐一手带大的。姐妹俩关系甚好,视对方如同另一个自己。 因而宁雪扇离世,对宁初雨的打击也尤为可观,顾景痕也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加上宁初雨的小计策,才无奈取了她,一直以来对她也算照顾有加。幸而宁初雨聪慧,管理王府后院乃至后宫的事宜都能井井有条,顾景痕秉着帮宁雪扇照顾宁初雨的想法,自从醉柔出现,她诸番犯错也姑且原谅。 而自从麝香的事情之后,宁初雨也算安生,即使自己在后宫的生杀大权被静妃抢了半边,也没再惹出什么乱子来。顾景痕对她的责怪随着时间也就淡化了,另一方面,他现在委实被朝政忙得不可开交,没有精力去关心后宫的事情。 顾景痕看宁初雨今日这落寞的模样,加上又是宁雪扇祭日这么个触景生情的日子,瞧着天色不算很晚,陪她饮杯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于是两人很客气的坐下来,也没有小菜就着,一只酒壶两口玉樽,稀里糊涂地对饮起来。 顾景痕酒量算不得非常上乘,至少比之宁初雨绰绰有余。宁初雨三杯下肚,加之心情不好,很快就醉了,开始说些煽情而落寞的言语。顾景痕耐着几分性子听她说着,多是些当年王府里的事情,时常加两句关于宁雪扇和顾景痕曾经的情事。 顾景痕近来休息不足,喝上两杯很快进入状态,迷迷蒙蒙的感觉甚舒服,便有一遭没一遭地听宁初雨唠叨,多半都没听得进去,只是酒喝了不少。顾景痕倒是没顾得上细细品味,今天这个酒似乎劲头也忒足了,他只以为是自己累坏了,喝了半晌便有些昏昏欲睡。 于是宁初雨嘤嘤切切地说着,偶尔掉两滴真心的伤心的黯然销魂泪,也着实是对现在的境况感到失望。她不想自己争了小半辈子,抢不过自己的姐姐是命,争不过醉柔实在心有不甘。 其实对于宁雪扇的事情,那份情顾景痕早已看开了也放下了,只是有份责任和内疚在那边摆着。顾景痕对宁初雨翻来覆去的那些话实在提不出几分兴趣,一不小心就伏在桌子上睡着了。 半醉半醒的宁初雨看着顾景痕沉静的睡颜,已经不知道有多久没这么看过他了,便跟着侧脸趴在桌上,笑眯眯兴致盎然地瞧着他,瞧着瞧着,酒劲就褪去不少。 许久过后,宁初雨愕然反应过来,机会终于来了。 她花了很大的力气才把顾景痕从桌子上拖到御书房的软榻里,脱下他的衣服,连带着把自己的衣裳也细细碎碎地折腾一番。而后宁初雨把自己硬塞进顾景痕怀里,静静感受了一会儿,也昏昏沉沉地眯了过去。 大约并没有过太久,顾景痕的这番小憩虽然很沉,但时间不算太长,他心里始终惦记着去醉柔那边看上一眼。 顾景痕睁眼的时候,宁初雨已经坐直了身子背对着他重复整理衣裳的动作。顾景痕细细回想着醉酒前后的事情,委实想不起来自己到底有没有做什么,只看自己身上随意地披了方绒毯,被剥了个精光的衣裳整整齐齐地摆在榻尾。 顾景痕沉沉出了口气,没有要问宁初雨的意思。宁初雨也不回答,有模有样地把自己收拾妥当了,拢了拢自家抽乱的发髻,去桌前拎了食盒便走,至始至终没看顾景痕一眼。 顾景痕叫她弄了个莫名其妙,对于他方才有没有跟宁初雨做什么也不太关心了。 待宁初雨走出去,顾景痕伸了阵子懒腰,抬起酥麻的手臂帮自己套上衣裳。宫人闪着暧昧的目光看着宁初雨走远,这才加快脚步走进来,拂尘往臂弯子上一搭,道:“皇上,您可算醒了。” 顾景痕紧紧衣袍,斜眼去瞟那宫人,没几分好颜色。他做了一年多的皇帝,最受不了的就是皇宫里的人,说话总是不太连贯,似乎说个长句子会叫人要了性命似的。 宫人被顾景痕尚算客气地瞪了一眼,急忙道:“栖雁阁那边传消息来,娘娘分娩提前几日,这会太医和稳婆都已经过去了,恭喜皇上马上就能……” 宫人的话还没说完,就被顾景痕突然闪过来的目光吓得咽回去,听那君王厉声道:“你怎么不早说!” “奴才见皇上正忙着,不敢进来打扰。”宫人怯怯地回了一句,适才他也试着推了门缝瞄了一眼,见宁初雨在那头整理衣裳,自然不敢进来通传。 顾景痕哪里还有心思发落他,大踏着步子满心欢喜还带点小歉疚疾步往栖雁阁赶。 这边醉柔躺在床上叫得欢畅,一众服侍的又欢喜又着急,栖雁阁不算宽敞的房间里挤满了人,连已经睡下的老太后都赶过来了。 文言不住嘴的唠叨要亲自跑趟御书房去请顾景痕,醉柔疼痛呻吟的间隙,还抽出分心思安慰她,皇上若是忙迟些过来也没什么,反正生孩子是她自个儿的事情,他即是来了,顶多能在帘子后头多踱上几步。 太医和稳婆的态度还是很乐观的,醉柔这个胎养得极好,生得也颇为顺畅。 等顾景痕到了的时候,紫兰怀里已经抱着个皱皱巴巴的小公主,合着眼睛不声不响的。 顾景痕匆匆看了一眼,还是先掀了帘子去看里头的醉柔,紫兰及有眼色的跟进来,侧着半边身子尽量让醉柔可以看见自己辛苦十个月的成果。 顾景痕接过文言手里帮醉柔擦汗的帕子,在她额上轻轻点来点去,另一只手包着醉柔的手心,温柔道:“辛苦你了。” 醉柔疲惫时还能撑出一个甜甜的笑来,低低道了一句,“我赢了,是小公主。” 顾景痕这才反应过来,急忙丢了帕子接过紫兰怀里的公主,唇边很自然地勾起圆弧。因为小公主个头及小,抱在怀里便显得顾景痕尤为壮硕,醉柔虚着眼睛看他们,感觉如今的顾景痕又有些不同了。 “皇上,咱们公主还没有名字呢。”紫兰提醒一句。 顾景痕只觉得这一晚上都过的慌慌张张的,尤其是到了栖雁阁之后,整个人便陷在一阵阵无措和恍惚中。醉柔轻轻笑着,顾景痕这一晃一忽间实在有趣。 顾景痕第一次看到初生的婴儿,才知道这刚生下来的孩子委实漂亮不到哪里去,但是自己的孩子是怎么看都极入眼的。公主闭着眼睛悄声睡着,小鼻子小嘴巴,两只眼睛合成两条软软的缝隙,缩在胸前的小手抓,细细粉粉的手指,真叫人想捏上一把。 顾景痕轻手轻脚甚紧张地裹紧襁褓,生怕惊扰了孩子,一边裹一边琢磨着,忽的一闪目光,对醉柔道:“睡得这般香甜,便叫眠儿吧。” 醉柔微笑首肯,吃力地放眼去看顾景痕怀中的眠儿,真恨不得眼珠能转个弯子,将她上上下下瞧个仔细。 定安国喜得长公主,宁初雨自告奋勇张罗起宴席来,上上下下热闹了十天十夜。可怜的小公主自从生下来就没怎么安生过,每日被从玉眠殿、栖雁阁以及各种宴会场所抱来抱去,搞的还在月子里的醉柔心疼得不得了。 醉柔的精神恢复地却是不错,甘心甚至请了一旨从宫外把他老娘苏妈妈领进来,苏妈妈欢喜的很,也不管什么皇城的规矩,一口一个小外孙女叫着。醉柔对苏妈妈的亲切油然俱增,想来除了苏妈妈曾经逼她卖身之外,自她主动破相之后,对自己也不错。 自九岁生了变故来到皇城,唯一正儿八经亲近过的长辈也就苏妈妈一人,她这么自作主张地沾上份亲戚也不算自作多情。 顾景痕与苏妈妈也不算陌生了,抱着怀里的孩子满面红光的炫耀,这小家伙现在已经能睁开眼睛了,小巧的五官甚至可以挤出清晰的表情来。 苏妈妈一面逗着她,一时没忍住高涨的情绪,夸了句道:“瞧她俊的,长大定是个美人,这小鼻子小嘴巴,跟我儿子还真像。” 醉柔在床上坐着,嘴里的茶水险些没喷出来。苏妈妈真是越活越糊涂了,皇上的孩子怎敢说与旁人相像。甘心呵呵的干笑,顾景痕抱着孩子尴尬地应着,他倒是不会因这么两句玩笑再生些莫须有的怀疑。 苏妈妈这也才反应过来自己高兴过头了,试图圆一圆,道:“眼睛与娘娘也很像的……” 醉柔干脆就忍不住笑了出来,说来说去就是与顾景痕不像就对了。顾景痕孩子气地把身子一侧,不准苏妈妈再亵渎他的小公主。 ------------ 097 新旧更迭命回转 甘心带着苏妈妈出宫的时候,出了陌院刚巧碰上远道而来的九王爷两口子、小曳华、俞太后、宁初雨,以及各位身旁贴身伺候的,浩浩荡荡一众人过来“看望”小公主。 甘心那御赐的马车不能在后宫里跑,因而苏妈妈徒步跟在甘心身旁,正看了个清晰,急忙扯了扯甘心的袖子,低声道:“儿子,那些都是什么人?” 甘心看自己老娘这副紧张的模样,也忒没见过世面了,便耐着性子从领头的俞太妃开始介绍。苏妈妈却是有些心神不宁的,默默地扯了甘心的袖子往墙根里钻,简直是要找个缝隙把自己藏起来。 甘心被自己老娘这么扯着幽幽地转,别说苏妈妈虽然第一次来皇宫,倒是完全没有迷路转向的意思,三转两转的就找到处园子把自己藏起来。 甘心挑着眉毛问:“平日瞧你在醉生阁吆五喝六的,怎么到了宫里也怕生?” 苏妈妈透过花间绿叶的缝隙看着俞太后等人已经拐进陌道里,才清了清嗓子道:“你老娘做的那些生意,不大登得起台面,省的给醉柔丫头丢了颜面。” “哼哼,怕是只有算命的第一眼才能看出你是做什么买卖的,又没有见过,怕什么?”甘心随口回了句。 苏妈妈没再搭理他,脚步却明显失了从容。 ※※※ 醉柔把眠儿交给乳娘,伸了个懒腰转身面向顾景痕,随口道:“不早了,你也早些回去休息吧。” 醉柔打个呵欠,给自己斟了杯凉丝丝的花酿,好不容易挨过了月子,可以尝些清凉点的东西了。顾景痕坐在榻上没有起身的意思,懒懒道:“你这栖雁阁我还留不得了?” 醉柔抿唇含笑瞠了顾景痕一眼,吩咐文言和紫兰下去。待文言闪着暧昧的目光关紧房门,顾景痕站起来很轻松地把醉柔从椅子上拎起来,贴着她耳际软软地亲上去。 醉柔隐着笑推开他,道了句:“瞧你急的。”说着便转身打算去妆台前缕缕头发。顾景痕一如往常忽的拉住她的手臂,顺势便令她靠进自己怀里,愤愤抱怨:“自你有身孕以来,便不曾亲近过,好歹我也正值血气方刚的年纪……” 醉柔忽的闪出他的臂弯,白了一眼道:“不对吧,我适才听说我临盆那日,宁贵妃在御书房与你单独呆了好阵子时间呢。” 那天的事情对顾景痕来说确实是个意外,这些天他也不曾打算主动提过,而醉柔现在问了,他一时也犹豫不明白,该不该解释,怎么去解释。 见顾景痕哑了口,醉柔倒不想难为他,竟是反过来宽慰道:“你如何待我的,我看在眼里记在心上,如今你已然君临天下,许多事情莫说是随了我的意,便是连你自己的意都随不得。这事情我不会再提了,你也莫要记挂在心上罢。” 顾景痕有些感激的看着醉柔,他蓦然发现醉柔竟然为了他改变了这么多。 顾景痕着手开始准备册封醉柔为后的事情,偏偏后宫突然传出一件不算特别好的好消息,宁初雨怀孕了,且是通过俞太后亲自证实的。 顾景痕百般思索委实记不起来自己那日与宁初雨缠绵的画面,可却也不能因此而赖账,既然是俞太后亲口说出来的,他再去怀疑真假明显也有失孝道。顾景痕估计不用自己去告诉醉柔,就凭着醉柔身边那个比探子还伶俐的文言,这消息一早也传进她耳朵里去了。 而更让顾景痕棘手的问题是,镇守边关的西北兼东北大将军姬佐,醉柔的义父正在回都的路上。这一趟十万火急的赶回来,目的却不仅仅是为了见见那刚出世的小外孙女,更重要的是,边关传来消息,姬佐罹患重病,快要不行了。 这对定安国对醉柔来说无疑都是非常沉重的打击,正是将才紧缺的时候,顾景痕只能加派几个尚且有些才能的去补上将军的位置,却始终不可能再帮醉柔变出一个干爹来。 醉柔本打算生了孩子,就该好好对付宁初雨了,可偏巧不巧宁初雨这个时候怀孕,她就是有一万个恨也对顾景痕的骨肉恨不起来,这事情只能再搁浅个一年了。 而姬佐的突然回访,着实才令她痛苦了一遭。不过在这份打击下,醉柔比顾景痕想象的要坚强许多,她似乎早也看透了,新人降生老人离去,此间因果轮回不是凡人能够左右,即使顾景痕贵为君王也没那个本事。 醉柔只能满心踌躇地等待姬佐归来,在最后的时光里陪伴他一段时间。可谁想,这一路的颠簸加重了姬佐的病情,不过短短一年未见,姬佐已然与瘦骨嶙峋的老人没有两样。 醉柔噙着泪守在姬佐身旁服侍了整两日,看他醒来又昏睡过去,然后再醒来,两人始终说不上几句话。期间小公主也曾被抱过来给姬佐看过两眼,姬佐心满意足的达成了临死之前的第一个愿望。 醉柔对姬佐这份垂危时,不顾及生命也要回来再见她一眼的情意而伤怀感动,直到最后一夜,姬佐忽似回光返照的起了些精神,打发了下人出去,要与醉柔最后话别一番。 “孩子,义父对不起你……”姬佐伸出一只颤抖的手臂,上面因征战留下的疤痕触目惊心。 醉柔覆上他的手臂,含着泪安慰:“义父对醉柔的恩情,醉柔没齿难忘。” 姬佐无力地摇着头,垂目半晌,鼓起最后一份勇气,道:“义父对不起你,也对不起将军……当时我一眼便认出你是佩环的女儿,我便知老天待我不薄,终于给我一个恕罪的机会。” 醉柔愕然,不明白姬佐在说什么。姬佐知道自己不行了,也不多做迟疑,索性一口气将故事讲了出来,他道:“初见你娘时,我便被她吸引,怎奈她爱上的是将军。我那是年少气盛,心里对将军隐隐怀恨,我甚至以为,若我当时不是小小副将,而是坐在将军的位置,你娘会不会愿意多看我一眼。” 醉柔猛然意识到,原来姬佐对自己的这份厚爱,不仅仅是为了报答父亲的知遇之恩,更是因为对她娘亲的那份情愫。 “皇上料得不错,那份藏了边关兵力部署图的信,是我交给将军府家仆的,是我出卖了将军,害了将军府满门,也害了你……”姬佐老泪纵横,将藏了十多年的隐秘说出来。 醉柔的手微微一颤,原来姬佐千里跋涉回来,就是为了告诉她当年的真相。而这是她从未想过的结果,什么叫皇上料得不错,这一切顾景痕是知道的! 醉柔没有说话,姬佐又道:“我不求你原谅我,为这件事情我后悔了一辈子,除了代替将军的职位,替他好好打仗保卫他捍卫的山河疆土……幸而皇上将你照顾的很好,我,我也就放心了。” “只可惜我不能在你身后保护你了,这皇城里危险,你要好生照顾自己,皇上答应过我,他,他会好好……待你的。”姬佐说完最后一句话,放下了所有的心事,并没任何恋恋不舍人世的态度,安然地去了。 而姬佐的安然,却给醉柔留下一份再也不能安然的的心事。 至始至终醉柔没有说过一句话,她冷静地听姬佐讲完当年的故事,冷静地一字一句去理解姬佐最后说的每一句话,她明白一件事情,原来姬佐当初同意自己嫁给顾景痕,是因为他们之间有一个交易。 一个以自己为筹码,以帝位为目的的交易。 而顾景痕隐瞒了一切,之后他的百般温柔接近,便是为了醉柔在夺宫当日,对姬佐说出那句坚定的“他待我很好”。 守着安然睡去的姬佐,醉柔心里乱作一团,如黑色的火焰,令她不能清醒地对待一切。顾景痕对她,到底几分是情几分是骗? 即使当真有过情,那最开始的温柔却全都是虚假的。 吩咐下人料理了姬佐的身后事,醉柔黯然回宫,打算找顾景痕好好请教请教当初他与姬佐那场交易的细节,顺便问问他对自己的情意什么时候开始变化,又或者是不是根本就没有变过。 醉柔正在姬佐离世的悲伤和忽然获悉真相的气头上,脑筋难免拙得过分,她想了很多事情但是什么都想不明白,径直就杀到了御书房,宫人们目光闪烁,支支吾吾半天才有个领头的说顾景痕已经去栖雁阁等她了。 醉柔还在心里头想着,算你顾景痕有自知之明,心下莫名地也宽慰不少。 可是她一直没有想过的是,在她自以为看透生死,明白新老更迭命回轮转纯属自然时,老天爷吃定了要耍你伤你,便不会管你究竟承受的了几道霹雳,一股脑地一道接着一道地往下劈,直至崩溃。 ------------ 098 或是至亲缘分浅 醉柔今日及其没有眼色,而她平日里在自家院子里着实也不需要看旁人脸色。因此醉柔怒气冲冲的进了栖雁阁,完全不在意还没抹干净眼泪的文言和紫兰,恶狠狠地剜了顾景痕一眼,劈头盖脸道:“你打算瞒我到几时?” 在场的所有人包括顾景痕,都知道醉柔回来时形色会有些波动,本都酝酿了满肚子掏心窝子的安慰之词,却不料醉柔是这份风风火火的态度。 “娘娘,您节哀……”紫兰抽着鼻子,哭哭啼啼地安慰。 醉柔挥了挥手,吩咐下人们都出去。大家便是以为醉柔受这么个打击魔怔了,也不敢逆了她的意愿。 顾景痕的眼眶也是红着的,他抬起头来,心痛的敛了下眼神,苦涩道:“你都知道了?” 醉柔鼻尖一酸,忍了情绪道:“义父都告诉我了,你早就知道他是出卖我爹的罪魁祸首,他肯为你卖命,实则是在赎这份罪。而你们就这样将我蒙在骨里,枉我以为你当真对我一往情深,却不知自己从来只是一枚棋子!” 顾景痕被醉柔这大串话说得一怔,心里滋味杂陈,显然他说的和醉柔说的不是一回事,而此刻他却更不知道如何将这个噩耗告诉醉柔。 自认识以来,顾景痕对醉柔撒过许多慌,骗她瞒她的事情不在少数,但这一次,他当真希望可以瞒一辈子,而这却是最不可能瞒住的事情。 “没有话说了吗?义父过世了,你不必以我来要挟他了,你就连解释都懒得解释了吧!” 顾景痕当然知道醉柔是在说气话,他往日如何待醉柔,已然不是这一两回欺瞒和算计可以推翻的。顾景痕稳了稳情绪,拉着她的手臂道:“醉柔……” 可是话哽咽在喉头,始终说不出来。醉柔甩开顾景痕的手臂,指着门口道:“你走,我不想看见你!你这个骗子!” 见顾景痕不动弹,醉柔直接上手推推搡搡地要将他逼到门外去,却看顾景痕的目光一直落在内屋里的床铺上,整个身体依旧麻木地僵着。醉柔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瞧见襁褓里的眠儿,立时忍了情绪不再叫嚷,怕吵醒了眠儿。 不再管木然站立着的顾景痕,醉柔快步走到床边,抱起沉睡的眠儿,拧着眉心道:“这么大热的天,怎么给她裹这么厚的毯子,会捂出痱子来的。” 顾景痕依旧不动,只怔怔地看着醉柔剥开眠儿身上的厚毯子,而眠儿依旧睡得安稳,毫无气息。 醉柔的手在触碰到眠儿皮肤的时候忽然僵住了,这一僵就是许久,彻底忘了该有的反应。那冰凉的苍白的皮肤,哪里还有一点活生生的气息。 她傻愣愣地僵在那里,就如怀中的眠儿一样没有半点声响,仿佛整片天地都凝滞了。 顾景痕轻轻踏着步子走过来,眼角噙着片朦胧,仰了仰面没让眼泪掉下来。他伸出手来想把醉柔手中已经死去的眠儿接过来,稍用了两分力气,却是拉扯不动。 顾景痕知道醉柔受不了这份打击,见一滴眼泪从醉柔眼眶里坠下来,破裂在眠儿安静沉睡的小脸上,那一片苍白,是怎样的悲凉。 顾景痕伸出双手拥着他,哽咽着安慰道:“没关系的,我们还可以有下一个孩子。” 男人或许永远不能彻底的明白作为母亲对骨肉那份独一无二的爱,即使还会有下一个,下下个,可始终不是怀中的这一个。这是她十月怀胎,整日提心吊胆避着刀光剑影生下来的孩子,这个改变了她所有初衷和梦想的孩子,却只来到人世几十天,就这样匆匆去了。 醉柔无法接受这个事实,脑中一片空白,她奋力推开顾景痕的身体,把眠儿的脸紧紧贴上自己的胸口,哭嚷道:“我的眠儿没有死,你这个骗子!你滚出去!” 醉柔自欺欺人的感受着眠儿的心跳,甚至能感受到她小手初初的力量,那么柔软鲜活。她的眠儿不会有事的,昨天还好好地在她怀里伸着手脚撒娇,这一转眼的功夫,怎么就睡着了呢。 眼泪始终是不受控制地在掉,如是对她自欺欺人的反驳。醉柔把眠儿的襁褓裹得更紧一些,紧紧拥着她,手掌温柔地拍打着,似乎是要让她睡得更沉一些。 顾景痕喉头哽着发不出声音,只能无力地看着她,看着他们夭折的女儿。 这一站就是一整日,没有人敢进来打扰他们,直到早朝的时辰,顾景痕也没有离开的意思。 醉柔对身旁的顾景痕一直视若无睹,文言率先提了胆子,进来把小公主抱走处理后事。醉柔麻木地感受身旁的变化,早秋的雨下了又停,停了又下。 静妃和九娥都分别过来安慰过,见醉柔没有反应,只能无奈地离去。甘心无奈之下只能再一次把苏妈妈接进宫来,这样难过的时候长辈的话似乎更容易说到人心里去。 苏妈妈陪了醉柔许久,其间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捧着个女红篓子,陪醉柔一起做小公主永远都来不及穿的小衣裳。一针一线穿着引着,似乎在拼凑碎裂的心,醉柔始终对顾景痕闭门不见,她只是需要休息一阵子,等休息好了,已经再没有理由留在这里了。 一晃又是许多天过去,皇宫里的人似乎都在忘记曾经有过那么一位匆匆降临又匆匆离去的公主,没有人敢在醉柔面前提起什么,而顾景痕过来探望的次数越来越少。 塞外的丈一打就是许多年,如今没了姬佐,朝中鲜有将才,顾景痕琢磨着,这丈一直打下去也不是办法。文臣武将纷纷献计,自古维持短暂和平,最简单的方法就是和亲。可惜不论定安国还是西北胡族都没有身份尊崇的适龄女子,和亲一说不了了之。 醉柔在栖雁阁里甚是悠闲,整日便敞着宫门吹着清冷的秋风,做些简单的女红。苏妈妈说那眠儿许是来报恩的,匆匆来人世与醉柔见过一面,结了缘便回去了。人活着许多事情是不能真正看透的,也正是看不透才有了滋味,不管是酸的甜的苦的,只要入了口,你受也得受不受也得受,总不能因为害怕尝到苦的,就把自己舌头割下来。 苏妈妈的话,醉柔懂了部分,这一切都是过程。 但她终究找不到原谅顾景痕的理由了,她念着自己去年此时决定留下的初衷,而如今她已经不用在乎能否全身而退。她在等,等宁初雨肚子里的孩子生出来,然后为自己的亲人,为那段提心吊胆的日子报仇。 宁初雨似乎不太识趣,自怀孕的消息在宫中传了个沸沸扬扬,她虽然依旧保持着低调的作风,却显然换了副气势。而顾景痕顾及着她腹中的那个意外,态度也有所好转。 这天醉柔依旧敞着宫门吹着细细金风,持把剪子慢条斯理地剪出一个花样子,而后蒙在眼前对着月光欣赏,阴影中似笑非笑的脸更增几分漠然。 宁初雨正是这个时候进来的,她打发了宫人去远处候着,文言等人也只能悻悻地退开宫门几丈之外。 醉柔收了手中的缎子,对宁初雨的到来视若无睹,继续操着剪刀在缎边细细裁剪,手指灵活地绕过错综的五彩丝线,目光中没有一丝波澜。 宁初雨看醉柔也没有要招呼自己的意思,兀自寻了个面向醉柔的位置坐下来,笑盈盈道:“你这地方如今正是晦气,本来我也不好过来的。” 醉柔放下手里的剪子,缕着缎脚的丝线,脸上依旧没有表情。她知道宁初雨这个时候过来说不出什么好听的,而她对她要说的话,完全没有兴趣。在宫里,杀一个人比生一个人容易多了,她有耐心等但是没耐心陪宁初雨斗。 “你啊,果是想得开的,这境况倒是与当初贺拔允去世时有些相似呢。” 听着宁初雨尖利的笑声,和那般置身事外满不在乎的口吻,醉柔的眼睛定了一瞬,依旧没有搭话的意思。她只是唇边禁不住添了些不屑的意思,亏得宁初雨还敢提允儿的死。 “你难道就不好奇,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说没就没了?”宁初雨继续挑衅。 醉柔随手将手里的缎子丢进篓子里,抬起下巴目光斜斜地扫过去。醉柔确实没太追问眠儿的死因,既然是皇上的孩子,想必这些因由顾景痕已经查透了,若是有任何问题,也早该发落了。 宁初雨不再年轻的脸上笑得做作而刺眼,她闪着目光举重若轻道:“皇上怕是没舍得告诉你,你为公主千挑万选的乳娘,是我的人……” ------------ 099 一挥手一道伤疤 “听说你最近与皇上因姬佐陷害你父亲的事情闹了些情绪,”宁初雨看了眼门外的夜色,起身来站得离醉柔近了一些,继续说:“其实你也不必这般介怀,皇上身为帝王,为大局着想即使瞒你一两件事情也没什么,比如是谁在太子被劫那天抓了你去,又或者贺拔允和你那小公主的死因……” 醉柔亦站立起来,愤愤然看向宁初雨,冷冷道:“你想说什么?” 宁初雨轻笑,“我想说的么,便是你一直都想要知道的,也是皇上一直以来心知肚明的。事到如今我不怕告诉你,这所有的一切都是我安排的,皇上却永远不会责罚我。说到底对男人来说,江山始终重于一切,如你如我,不过都是他手中的棋子。你瞧?这姬佐才刚死,皇上来你这栖雁阁是不是就赶不上过去频繁了?” 醉柔肃了脸站在桌旁,看了眼手边的剪子,定定问:“你再说一遍,眠儿是你害死的?” 宁初雨轻轻一笑,道:“是又怎么样?凭皇上的夜枭探子早该查出来了,皇上一样不会发落我,莫说是有俞太后撑着腰,单说说一个已经死掉的公主又怎么比腹中活生生的骨肉来的重要?” 醉柔的手已经不自觉的碰上那柄剪刀,你死我亡也好,同归于尽也罢,有些事情到今天真的该了结了。至于顾景痕的骨血么,呵呵,与她还有什么关系呢? 而宁初雨早已经算好了一切,她算准了在御书房会见朝臣的顾景痕这个时间应该过来了,也算好了自己提亲服下的会做出流产假象的药力即将发作。 因而在顾景痕刚踏进陌院看到栖雁阁房间内针锋相对的两人时,宁初雨率先迎向醉柔,一番推推搡搡,口中振振道:“妹妹,你听姐姐说,不是你想的那样,妹妹,你听姐姐解释。” 醉柔手里的剪刀刚刚握紧,她还没想好是该指向宁初雨的脖子还是直接扎进她胸口的时候,宁初雨便拉着她的肩头扭扯起来,三扭两扭的,宁初雨竟然一个踉跄,自己退了两步跌倒在地。 醉柔已经握紧了那把剪子,此刻她唯一的目的,就是要宁初雨死。 顾景痕箭步冲进房里,扶住歪倒在地上的宁初雨,而宁初雨手掌按在腹部,拧着眉头做出万分痛苦的模样。醉柔猜她是真的很痛苦,因为从醉柔的位置已经可以看到宁初雨裙下流出的一滩殷殷鲜血。 “皇上,别……别怪她,是臣妾自己不小心……”宁初雨说着又低头去看自己身下,紧接着跟上几句呻吟,惊恐道:“孩子,我的孩子……” 醉柔不禁冷笑,宁初雨这出戏演地真是漂亮,为了让醉柔在顾景痕面前留下恶妇的形象,竟然连自己的骨头都豁出去了。哦,不对,兴许她根本就没有怀孕。 醉柔此时脑子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许多事情瞬间就梳理明白了,难怪宁初雨要冒着这样大风险跑来同自己说这么一段话,可这一切对醉柔来说真的已经不重要了。 她看着顾景痕把宁初雨抱起来,那么小心又急切,醉柔心里一声冷笑,嘴里稳稳地吐出两个字:“站住。” 顾景痕愣住了,他用愤怒的目光看向醉柔,看着她挡住去路的身体。 顾景痕你相信了,这一切你都相信了对不对,我不过是你的棋子而已吧,而我现在要吞掉你的另一颗棋子,你便愤怒了。很好,这样就很好,这样便不会再有一丝一毫的流连。 醉柔心里这样想着,抬起持着剪刀的手臂,直直朝顾景痕怀里的宁初雨扎去。就算她躺在他的怀里,就算有他的保护,也阻止不了醉柔这一刻就要了结掉宁初雨的决心。 顾景痕抽出一只手臂猛然推开她持着剪刀的手,不偏不倚地,那最锋利尖锐的一面蹭上醉柔的脸颊。醉柔被他这份力道推得退开几步,脸上迅速绽开一条红色的血口,殷殷鲜血流淌,似血红的泪滴无声无息。 不痛,她感觉不到疼痛,只是出奇的愤怒和发自心底的嘲笑,嘲笑自己的自以为是,嘲笑自己这以卵击石的举动。 却不曾后悔过。 她垂下手,剪刀叮然落地,那条横在脸颊的伤口映在谁的眼里,如此触目惊心。 “够了!你就这样恨我,连我的孩子也不肯放过!”顾景痕甩下一句伤入骨髓的话,抱着宁初雨疾步离去,醉柔分明能够看到宁初雨痛苦时,闪向醉柔的得意的目光。 她愣愣地站在原处,任鲜血快速晕满了半张脸庞。 滴答。 是谁的心碎成妖冶的红莲,在手心绽开刺眼的朱砂。 醉柔蓦然冷笑,没有苦涩和难过,只是发自内心的嘲风。是啊,她就是那样恨他,恨得连他的骨肉都不肯放过,可是她的骨肉呢,她十月怀胎生下的眠儿呢,谁又来为她伸张这份正义! 究其所有,她不过是一枚棋子,没了姬佐的庇护,这深宫里,他的身边哪里还有她的容身之处?而这个人,这个承诺了绝不辜负她旖旎深情的人,一直都是在欺骗她,甚至在保护她的仇人。 她却曾心甘情愿地为他失去一切! “娘娘,您的脸……”紫兰跑进来,看到醉柔满脸的红艳,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 文言急忙取了方帕子去拭醉柔面上的鲜血,鼻尖也是忍不住的酸楚,她一边小心擦着,一边道:“娘娘,奴婢这就去请太医来。” “不必了。”醉柔顺手取下文言手中的帕子,看着那摊略显粘稠的血液,就像捧着自己支离破碎的心。 “文言,你马上去趟醉生阁找苏妈妈,把这里的情况告诉她。紫兰,你去打些热水来。小信子,去趟翠银轩,把静妃请过来。”醉柔淡淡吩咐着,而后转身坐在妆台前,看着那条汩汩冒着鲜血的伤口,冷冷轻笑。 俞太后是半个时辰后带人过来兴师问罪的,一进门时便将立在一旁的紫兰和小信子擒住,而后又指着醉柔恶狠狠道:“把这个毒妇给哀家拿下!” 静妃见这阵仗,急忙跪下行了个大礼,没有俞太后的吩咐,也不敢站起身来。虽然来时静妃就知道,这是片不好蹚的浑水,可念在往日的情分上,始终是义不容辞地过来了。 醉柔从青黄色的镜面里看着俞太后趾高气昂势在必得的姿态,不动声色地微笑。她转过身,不卑不亢地看着那些还在犹豫的侍卫,并没有要起身与俞太后行礼的打算。 顾景痕此刻应该正在永熙宫被宁初雨牵制着,醉生阁距离皇宫有一段距离,文言这一来一去,就是甘心直接驾着他的御赐马车在宫里穿堂过巷,也得一个时辰后才能赶到。俞太后和宁初雨这出现演的甚为周到,时间拿捏的刚刚好。 醉柔心里明白,现在没了姬佐,就算俞太后当场把自己就地正法了,也没人能拿她怎么样。可俞太后做这一切都是为了宁初雨,既然是演戏便要演的名正言顺,这也正是醉柔把静妃叫过来的原因,多个旁人,多一份口舌,这道理俞太后不会不懂。 正巧,醉柔也有出好戏要给俞太后看看。 醉柔正琢磨着怎么安全地把这半个时辰拖过去,好等到真正的主角苏妈妈登场的时候,栖雁阁的院子里忽然闪出个身形来,轻转两圈已然绕过俞太后及其身旁一众侍卫,三尺长剑露出一尺,横身挡在醉柔面前。 “属下奉皇上旨意,贴身保护娘娘周全!”九娥碎玉一般铿锵的声音在身前响起。 “反了?”俞太后那张伪装在仁慈下的脸终于风云变色,高声再吩咐一次,“先将这毒妇拿下!” 侍卫们相互看了一眼,凭九娥的身份也绝对不敢假传圣旨,但俞太后也是头一回动这么大的火气。权衡利弊之下,侍卫们毅然决定站在俞太后这一边。 九娥手中的长剑又多出鞘几寸,正抱定了要打上一场的心情时,与醉柔同住陌院里的老太后姗姗而来。在被严密把守的门外,老太后用比俞太后更老沉高亢的声音道:“东宫凤印在此,谁敢妄动!” ------------ 100 栖雁阁几宗过往 守在门外的侍卫自觉地给老太后让出一条进路,见她神色庄重地擎着一快三寸高的方玉,大步迈进房门,与俞太后泠然相对一瞬。 醉柔这才起了身,恭恭敬敬地向着那块凤印行了一礼。 俞太后倒是把这事给忘了,老太后虽然主动住进陌院里来讨清净,可顾景痕登基一年多以来,从未说过要削去她正宫太后的头衔,加上一直未曾立后,那象征着后宫生杀大权的凤印,其实一直在老太后手里保管着。 醉柔倒是没想到老太后会出来帮忙,便却也省去了她琢磨如何拖过这半个时辰,等甘心和苏妈妈赶来的功夫。醉柔置身事外似的准备欣赏这两宫太后的口角功夫,究竟比她和宁初雨这些小辈要高明出多少来,进宫这一年,她是真真的长了不少见识。 “妹妹无意,惊扰了姐姐,还请姐姐莫要见怪。”俞太后怎么也得对老太后唤声姐姐,在凤印面前,方才那副趾高气昂的姿态登时减弱不少。 “哼,”老太后不屑道:“这声姐姐哀家可不敢当,你不好好在程和堂里吃斋念佛,跑到这陌院里来兴师问罪,可将曾将我这东宫正主放在眼里过?” 醉柔突然反应过来一件事,这老太后不是顾景痕的亲娘,俞太妃也一样不是,要论地位却还是老太后高出一截的。既然俞太后这么喜欢将顺理成章,且要看看她今日打算如何收场了。 俞太后忍了忍,面色依旧平淡,只道:“是这毒妇实在可恶,竟敢对宁贵妃下毒手,伤了皇上的骨肉。” 老太后与醉柔对视一眼,看着她脸上的伤痕着实心疼不已。老太后转身面向俞太后,语气更加严厉,道:“那么宁贵妃假孕争宠,又当作何解释?” 俞太后愣住,半晌没答上话来,待反应过来想帮宁初雨辩驳时,老太后又率先道:“你不要以为哀家幽居在这陌院里,对后宫的事情便一概不知晓,你们耍弄的那些把戏,哀家年轻时统统用过,你瞒不过哀家的眼睛!” “妹妹听不懂姐姐在说什么。”俞太妃依然装出淡然模样,辩驳道。 老太后举目环顾四周,望了眼湛蓝的天幕,举重若轻道:“这栖雁阁曾是谁住过的地方,你不会不记得,哀家见你吃斋念佛,只当你是诚心悔过,多年来才未曾追究。” 俞太妃这才有些慌了手脚,她本是自信满满地来捉拿醉柔,谁知竟能牵动老太后出来替她撑腰。想她多年安分守己,将包括顾景痕在内的三个儿子养大,本指望一切能既往不咎,却还是因为那不成器的宁初雨,惹出东窗事发的这一天。 醉柔倒是觉得这出戏越来越好看了。顾景痕在那头刚刚甩掉宁初雨的牵绊,往栖雁阁赶回来想要看看醉柔的伤势,路上才听宫人说俞太妃前一步过来了,正在陌院里疾步行着,身旁甘心驾着马车一派轰轰烈烈,全然无视皇宫里的规矩。 栖雁阁门前,苏妈妈钻出马车直直推开门外的侍卫,从人群最深处找到醉柔,管不得身边那两位全定安国最了不起的女人,托着醉柔的手脸上甚是心疼的神情。 苏妈妈的手指在醉柔脸上的伤口处轻轻触了一下,想起文言讲述的前因后果,苏妈妈自然比文言理解的更深一些,她转身愤愤地看向俞太后,一如当年那个不卑不亢的宫婢。 “嫣儿?”俞太妃大吃一惊,禁不住唤道。 苏妈妈轻笑,道:“俞妃娘娘好记性,二十多年过去竟还认得我这小小宫婢。” “你不是已经……” 苏妈妈冷哼一声,又道:“托俞妃娘娘的福,奴婢非但没死,这二十年来还过得很好。唯一困扰奴婢二十多年的就是,当年华妃娘娘待你亲如姐妹,而你就在这栖雁阁,在华妃娘娘临盆时设计害她血崩而死,你是如何能心安理得活到现在!” “一派胡言!”俞太妃大怒,又吩咐侍卫要将这不知何处闯来的粗野妇人抓起来。 “住手!”老太后还没来得及以她那凤印发号施令时,门外突然传来顾景痕的声音。 苏妈妈口中的华妃,正是顾景痕的生母,难产身亡前,把自己托付给她的好姐妹俞妃娘娘的人。 顾景痕听到这个名字,听到这么一段无人提及过的往事,当然要追根究底。 俞太后这才彻底慌了,未来得及狡辩时,苏妈妈索性将当年的事情一股脑说了个尽,她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自华妃娘娘得知你与宁仁龙私通的事情之后,你便三番两次想要害她。枉华妃娘娘对你如此信任,临终托子,才让你如今有了太后这般名衔。自逃出皇宫,我便打算让这些秘密都烂在肚子里,怎料你,竟为了你和宁仁龙的那个孽种,又三番两次害我醉柔!” 苏妈妈一席话惊得四下哑言,连九娥握在手里的剑鞘都松了些力气,顾景痕则最为惊诧,反应过来之后,冷冷地吩咐宫人侍卫统统下去。 眠儿刚离世那几天,醉柔就已经从苏妈妈口中探出几分秘密,因此是现场最不意外的。她本是想等宁初雨腹中孩子生出来,再揭发这段见不得人的隐秘,如今不过是不得已而为之。 醉柔当时认为,这事情一旦揭发出来,对顾景痕来说必然算是个打击,如他那样的人,怎么会容许旁人骗自己骗得那么深。可眼前看来,这场欺骗着实替醉柔解了口气,若不是如此,他或许永远都无法理解自己事事被蒙在鼓里的心情吧。 “大胆刁妇,你污蔑哀家!”俞太后矢口否认道。 “污蔑?”苏妈妈上前一步,脸上是从未有过的严肃,她道:“当年你与宁仁龙私通,不足月便匆匆生下八公主,为免先皇怀疑,故意造出公主早夭的假象,将她私下送出宫交予宁仁龙抚养。奴婢若是猜得不错,那公主便是你百般护着的宁贵妃吧!” “放肆,无凭无据,你一介草民,为这毒妇胆敢如此诋毁哀家!”俞太后道。 苏妈妈冷笑,意味深长地看了顾景痕一眼,道:“那日我去抱七皇子回寝宫,你怕我撞破此事,便暗中命人把我骗出宫外推进河渠,却不料我还能活到现在吧!依奴婢之见,当年服侍在你身边知道此事的人,眼下尽是死的死出宫的出宫,就连为你养胎的孙太医前阵子也遭了发落。证据,除了我你要旁的证据我确实没有,便是问问这宫里头的老人,我苏嫣儿当年是不是服侍在华妃娘娘身边,我又是如何莫名其妙在这宫里匿了音讯?” 俞太妃被苏妈妈说的哑了口,一旁老太后闷吭一声,转身对顾景痕道:“嫣儿说的不错,哀家对她确实有些印象。” 顾景痕刚刚安置妥了宁初雨,本后悔着刚才对醉柔说的话有些重了,急忙过来道歉,却听到这么个天大的笑话,其中甚至包括他生母的死因,着实惊得不知当做何感想。他怔怔地看着更加不知所措的俞太后,问这个抚育他成人的女人,“母后,她说的是真的?” 俞太后张煌地去看顾景痕,自然打算否认。苏妈妈却更是利索,几步闪到顾景痕面前,劈手就甩了个巴掌,骂道:“呸,便是这女人害死了华妃娘娘,你这不孝子竟还唤她一声母后?” 顾景痕叫苏妈妈这一个巴掌扇地傻了眼,待反应过来时,蹙眉重重吐出一句:“你!” 苏妈妈不以为意,义愤填膺地说:“却是打不得了?你十岁那年患了热症都说命不久矣时,是谁夜夜冒着风险摸进宫里来给你擦药;你十七岁那年险些遭了你兄长毒手,又是谁拼死救你一命?那时我儿子才十五岁,你可知他为你挡那一剑足足昏了两个月!那时候她这个做母后的又在哪里!当年华妃娘娘的恩情,我苏嫣儿尽力报答过了,如今我将看着长大的半个女儿交到你手中,你却又是如何照顾她的?你不知当年缘由认贼作母无人怨得了你,你却顾及着宁仁龙的权势放纵他的孽种把我醉柔欺负到这般田地,华妃娘娘怎么会生出你这么个窝囊废!” 苏妈妈骂的大快心间,自己多年来冒着生命危险隐在那烟花巷子里,为报答华妃娘娘恩情处处庇护顾景痕,本来除了甘心,她从不打算叫任何人知道,只是如今看到醉柔的境遇,实在忍不下去了。 顾景痕难以消受这一件件突如其来的真相,惊愕时瞥眼看到醉柔脸上那触目惊心的伤痕,自顾茫然着。 苏妈妈说的不错,他却是个窝囊废,保护不了自己的妻子和女儿,又被这些居心叵测的女人蒙蔽着,即使做了皇帝又怎么样! 苏妈妈再次怒瞪顾景痕一眼,折过身子牵了醉柔的手,对立在门旁的甘心道:“儿子,我们走!” ------------ 番外:顾景痕(上篇) 他出生在一个尘雪飘摇的冬月,具体是哪一天他自己已经不记得了。他从未像寻常孩子一般在意过这个小小的节庆,起初是因为没有人提过,后来是因为他知道自己的生母便是在这一日,把所有的生命都给了他。 住在程和堂的俞妃是他的养母,那个喜欢穿素色底子秀着暗纹花朵图案的女人,他知道自己是她三个儿子中最微不足道的一个,因此她偶尔对自己露出的笑容才那般生硬。 朦胧中他似乎记得有人对他说过,他是一个皇子,却不是太子,在这刀光剑影永不平息的深宫,他必须用更多的努力让自己变得强大,却又要学着收敛每一寸锋芒。那是一个影子对他说过的话,他从来没有机会看清那影子的容貌。 九岁那年,一幅丹青令他得到父皇的重视,他有了现在的名字——顾景痕。 十岁那年,皇宫里生了一场瘟疫,他无辜被感染其中。他在自己的寝宫里,得知同病相怜的人接连死去,以为自己的生命也到了尽头。那些活蹦乱跳的皇亲贵胄没有人敢来探望他,那个养育他的女人,也只是隔着纱帘匆匆望了一眼,付上只言片语的安慰。 那天夜里,他隔着落了灰尘的窗子,看着月明星稀的苍穹,第一次幻想皇宫以外的天地。他曾经以为,只要自己快快长大,就可以像其它几位兄长一般走出皇宫,从此天高无垠。而此刻因为疾症而生的斑点烙满全身,他无法想象自己将以怎样丑陋的方法死去。 于是那个蒙着轻纱的女子在夜幕中踏着霜雾而来,她小心翼翼避开皇宫里的耳目接近他,好在他现在患了会传染的疾症,便是没有人愿意守在宫门外。蒙面的女人穿着墨绿色的衣裳,只露出一双眼睛,每每看向他时,便似藏了一汪清泉。 这个女人为他带来一种连皇宫里都没有的神药,她夜夜潜入他的宫邸,毫无避讳的脱下他的衣裳,一指一指用药膏帮他擦拭身子。他看不清她的样貌,因而特别注意她的手,那是一双白皙温柔的手,手心比不上宫里那些养尊处优的女人柔嫩,指节分明,修剪整齐的指甲没有上过半分色彩。 在那短短的几天里,他曾有冲动唤她一声娘亲,但终于还是忍下了。那是个沉默的女人,帮他擦拭身子时从不会多说一句话,而他在那份温柔的触摸下,总是不禁滋生睡意。 “你为什么要蒙着面纱?”他终于决定问她。 那个女人想了想,用世间最温柔美好的嗓音说,“因为我长的很丑,我不喜欢别人看到我的样子。” “很丑吗,比四哥绘的丹青还丑吗?”他笑着问她。 “是呢,脸上有疤是很丑的。所以你要好好将养身子,白日里他们送来的药,要一滴不露地喝下去,这些斑点才会快点消失。”女人的声音很好听。 他于是天真的相信,这个女人是不愿别人看到她脸上的疤痕,因而才整日蒙面。他素来修养很好,从未要求过看一看那面纱下的容貌。 那一夜,那个女人与他说了很久的话,她告诉他,他的娘亲华妃如何风华绝代,进宫前她喜欢穿素白的纱裙子,没有花纹也不扎玉带,若不是一头黑亮如瀑的长发,行在雪中便似一处景致,猛的一眼大抵瞧不真切。 那是他对自己娘亲唯一的印象,从那个面容模糊的影子女人口中听来。 那晚之后,他的病情有了好转,而那个蒙着面纱的女人再也没有出现。他不曾对任何人提起,就好像是他们之间约定好的小秘密,若是被旁人知晓了,反而不够美好。 整座皇宫里,与他最亲近的是养母的一双儿子,他的六哥时常教他耍几套剑法,也会教他一些先生永远不会传授的皇宫生存之道。那时他才知道,那个影子女人要他收敛锋芒的原因。 十二岁那年,他的父皇仙逝,三哥顾沧流即位。从六哥口中他知道,这位三哥不过是占了个长子的便宜,而前面两名皇子莫名其妙的夭折,吃不准有何种缘由。 那时候定安国与西北胡族的关系并不算非常紧张,传闻镇守边关的那位贺拔空将军十分勇猛,且胆识过人,即使不为将才,便是回皇都做个文臣都十分了得。 两年后,这位贺拔空将军平白获了罪,他听来的传闻是这位将军与胡族私通卖国,还没来得及召回皇都细细审问,就被处死在自家府邸。其实他心里明白,这一切不过是功高震主的缘故。 此后胡族便屡屡进犯,一年到头总要打上几场无关输赢的仗,似是发泄心中的怨念。被胡族这般骚扰过几回之后,顾沧流第二年就委派六哥亲自驻守西北边关,一去就是整整四年。 在没有六哥作陪的这两年里,他每月初六按照惯例去程和堂烧香,独自在皇宫中摸索生存之道,他知道自己的三哥是个没什么大胸怀大智慧的人,一直担心自己的兄弟会篡夺皇位,登基没两年就整死了一个兄弟。 他只盼望着快些长大,离开皇宫有了自家的府邸,从此吃着皇粮安之若素。 十六岁那年他领了皇命去朝臣宁仁龙家贺寿,那依然是个尘雪飞扬的寒冬,他辞别宁仁龙走在宁家的院落中,在一片片白茫茫的天地里,一眼就看到那个穿着纱裙的姑娘。只因她有一头黑亮如瀑的长发,女子转身的时候,他发誓从没有看过这样美丽纯净的一张脸。 她叫宁雪扇,一个如她的名字般美好清丽的女子,无论春夏喜欢穿素白的衣裳,因为自幼丧母,她向来懂事,最亲近的是自己同父异母的妹妹。 他很快就发现自己喜欢上这个姑娘,尤其喜欢雪地里她穿着白衣淹没其中的身影,与他印象中的娘亲十分相似。他天生生了一副好皮囊,就是宫里年岁小的宫女见到他都容易羞红脸颊,他借故去了几次宁家,发现宁雪扇对他并不反感。 那年冬天,他过了自己的第一次生辰,因为那天,正是她的生辰。他们许下约定,此后每年的这一天都要在一起庆祝,为彼为此也为彼此。 他本来一直在等待,等自己是时候出了皇宫,就来宁家提亲把这个姑娘娶过门去。不料他心血来潮为她绘的一幅丹青被顾沧流看到,顾沧流一眼便看重了画中的女子,几番查探得知是宁仁龙的女儿,不出两日便大张旗鼓的迎进皇宫。 作为赏赐,顾沧流给了他一处府邸。 至始至终,他不敢发出一声辩驳,他知道顾沧流是个沉迷美色之人,他不敢觊觎他的妃子,更不相信自己有本事把宁雪扇从皇帝身边要过来。 此后他郁郁寡欢好一阵子,却不知道顾沧流已经在暗中怀疑他与宁雪扇之间的情愫。 一日他独自行过繁华皇都的街巷,莫名地拐进一条僻静的小巷子里,那些跟踪了他许久的黑衣人突然窜出来,摆开阵势是要取他的性命。 他虽然也在六哥那里学过几招拳脚,而手边没有兵刃又是以少敌多,心情落寞时他甚至不太在意自己还能再活几时。他下意识地躲避几招,正当自己就快支撑不住时,巷子里杀出一名穿玄红相间袍子的少年,少年丢给他一柄长剑,不声不响地用自己的胸膛帮他挡了致命一剑,并且与他一起击退了黑衣人。 他惊诧于这少年小小年纪就有如此了得的身手和顽强的韧性,直到确定那些黑衣人再不能爬起来伤害他时,他才看清这少年的眉心有一粒耀眼的朱砂红,那般眉清目秀的脸微微绽开一个笑容,便明艳得令人张煌。 少年没有接受他与他共同回王府疗伤的邀请,只告诉他自己的家就在附近,自己可以回家养伤。 “我叫甘心,我娘是醉生阁的老鸨,你可以去那里找我。” 这是初见时,那少年对他说的第一句也是唯一一句话。直到后来他们的感情在妓院中日益浓厚,他才试着问他当日为什么会救他。甘心豪迈地摆了摆手,只道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这一拔刀倒是不亏,结识了位王爷。 回到王府不久,他就听说了皇宫里的玉宸妃为平息皇上的猜忌,以身为殉悬梁于娇云殿中。他与宁雪扇这段没机会寿终正寝的少年情长,在绿柳刚刚垂到湖面的盛夏,匆匆结束。 某个醉微醺的夜晚,他见到宁雪扇拖着白纱裙向他走来,趁着醉意,他做了人生中第一件荒唐的事情。 不久他便娶了宁雪扇的妹妹宁初雨为妻,却因心中惦念,并没有按照宁仁龙的意思给她正妻的名分。彼时的宁初雨深陷情网,对这些细节琐事全不在意,只求能常伴他身侧。 后来他反省这些过往,只觉得是自己还不够强大,如果他够强大就应该能挽救得了宁雪扇。于是宫外的他更加努力,学习兵法研究政道训练和培养只属于自己的势力,而在他越强大时,他便越要更加重对自己的伪装,因此烟花享乐是最便捷妥善的方式。 他接二连三的娶各种女子回家,不论出生人品,只要有一点与宁雪扇相似的地方,就会得到他长则三五月的宠爱。 后来他在甘心他老娘开的妓院见到了姚儿,一个笑容清甜的烟花女子。在他眼中,姚儿便如他在街上铺子里随便掏来的一件摆设,除了那个偶尔泛出几丝有宁雪扇神韵的笑容之外。他王府后院里的女人大抵是相同的,或许有的时候他也在期待,却终究没有谁能再次抓住他的心。 十九岁这年,六哥从西北告捷归来,只在自家府邸里呆了不足五日,便离奇身故了。与宁雪扇的死相同的是,但凡皇亲贵胄死亡,定安国对外的宣称相当一致,死于疾症。 为六哥服丧的这几个月,他反复想了许多事情,同时接收了六王爷生前留下的暗势力,他将这股势力与自己的编排在一起,起名夜枭。 反观五哥六哥的离世,委实没什么新意,大抵不过先被派出去打仗,而后告捷归来,功高震主被暗杀或者逼死。眼看着自己便要到达及冠之年,他不得不忧心自己的将来,好在他这些年伪装纨绔实在装得不错,上下朝臣一致不看好他这毫无政绩靠吃皇粮度日的皇家蛀虫能打出多漂亮的仗来。 服丧期满,他去醉生阁找甘心解闷,姚儿把甘心找来的时候,他听甘心随口提起苏妈妈打了一名毁容的女子。稍作打听之后,他对那小小女子油然生出几分敬佩来,便是在这样凄苦不堪的环境中,都有这般反抗命运的勇气,而他作为堂堂男子,亦不该一味逃避。 从此他所做的所有事情都有了最具体的目的,那便是顾沧流最紧张的皇位。 又是两年过去,他四下收集情报,查到朝臣姜松以及奉天社的秘密。因为宁家姐妹的关系,他自然而然地与不满顾沧流暴政的宁仁龙走到一起,宁仁龙暗中笼络其它朝臣,而他负责想方设法除掉姜松一脉的党派。 听说姜松在醉生阁里看上了名头牌,有娶过门的意思,他认为这是一个契机,只要他能收买那名女子,有那女子日夜侍奉在姜松身边,他要的秘密总会得手。 五月节这一天,他带着最得力的探子九娥来到醉生阁,出一千两点那头牌出来跳舞。 那一曲青鸾别凤舞惊艳全场,虽是他流连各种酒席歌宴不曾见过的,他却能看出来成舞之人跳得匆匆忙忙心不在焉,他不明白一千两的大生意怎么会有人舞地这么不用心。 他决定会会这成舞的女子,却在揽月轩中见到蒙着轻纱的她,那份故作镇定谦和却闪烁着不卑不亢的眼神,那双为他斟了一盏催人欲睡之茶饮的手,令他想起多年前那些深夜里为自己涂抹药膏的女人。 稍作打听,他就了解了她的一切,她的聪慧和对自己的狠心,是一把锋利的刃,他相信她更有能力去帮自己完成那个任务,并且她有绝对的动机去接受他的交易。 黑暗的醉微居中,好奇心使然他吹开她的面纱,看到那几道触目惊心的疤痕。他尤记得几年前那个影子女人告诉自己,她不希望别人看到自己的伤痕,于是他松开桎梏以示为尊重。 一切都在他的计划之中,她接受交易并且成功伪装出她已经死去的假象,他为她找到合适的身份潜到姜松身边。 她出嫁的那日,他虽然找不到理由却隐隐觉得自己想要再去见她一面,于是他坐进了花重金为她打造的千金辇。看着珠帘后紧张却抵死不愿表露出来的脸,他的心莫名颤了一瞬。 覆上她的唇时,连自己也感到恍惚。他很快给自己找到这样做的理由,他只是不准她爱上别人。而他,也从未想过有一天会为这风流一吻去买账。 姜子欢死去的时候,他漠然旁观她的痛苦,仿佛多年前自己失去挚爱时的辛酸,他没有安慰她,只是因为某些同病相怜的错觉,莫名地认为自己欠了她一笔债。 会娶她只是一个意外,却是一个不算太糟糕的意外。洞房花烛那一晚,他本就没有要与她圆房的准备,比起她的身体,他更感兴趣的是那枚似鸾似凤的印记。他看过很多女子的刺青,大抵不过花朵枝叶,也有少许人像物像的,却从不曾有一枚这种因经年累月的模糊却显得格外庄重华贵的。 她在他的府邸里心安理得地过着日子,吃他的用他的对他却毫无谢意。他却喜欢他们之间那种不咸不淡的交往方式,也喜欢在她偷瞄自己时装出一派泰然自若的冷酷模样,细想下来,那是他此生最安心的一段时光,比得到她芳心之后还要安心。 他似乎也懂得一个道理,得到就是失去的开始。 他一直没有打算要得到她,直到她三番两次将那枚玉佩还给他,直到她一次次决然地向他表明,总有一天,他们会形同陌路乃至永不相见。 还是烟雪飘摇的冬天,他远远看到亭下暗自伤神的她,一如印象中和记忆里的美好倩影,素白的衣裳如瀑的黑发。他始终没有发现,自己心心念念想要抓住的,不过是蒙面女人为他描绘的一个影子。而这个影子,再度出现。 不论是他自己制造出来的幻影还是曾经的宁雪扇,对于他总是百般依从的,唯独眼前的影子,满满的全是抗拒,他终于有了要征服的欲望。 对于征服女人他有独到的认识,对付她这样倔强的女子,最直接的方法是先来硬的,待她发现自己无从反抗的时候,再采取怀柔的手段。显然他的方案是有效的,他抱着她睡了一夜,看着她忧心忡忡的模样,心中窃喜不已。 贺拔允的死是他始料未及的,他自认不算个太光明磊落的人,却也没打算再伤她一分一毫。但对于宁初雨,他始终有一份责任和歉疚在心,他纵容她,只当报答这多年的尽心尽力。他又怎么不明白,宁初雨所做的一切,源自对他那份疯狂的爱,尽管这并非他主动招惹而来。 可他的这份怀柔实在是柔了太长时间,直到他为了她而中箭的那一刻,他才发现不是自己怀柔了她,而是反被她怀柔掉了。这些已经不再重要,他只是裹紧她的衣裳,告诉她:“把衣服穿好,再被旁人看到,我就真的没有力气让他们再也睁不开眼睛了。” 在她忍着满心的恐慌,用刀子划开他的皮肉,为他拔箭的那一刻,他知道这柄扎进心口的箭,再也拔不出来了。他的身边总是要这样一个坚韧的女子才配得起的,他把找到她视为上天的礼物,他不舍得轻而易举的拆开这份馈赠。 宁初雨的擅做主张激怒了他,冲动时,若不是她的突然闯入,也许他真的会拧断宁初雨的脖子。这些事情他后来并没有细细回想,他与她相似的地方在于,无法挽回的事情,便顺理成章地选择回避。 而关于他和姬佐的交易,到这时已经全然不再是一笔交易,那是岳父与女婿之间心照不宣的交托和信任。他想为她编织一个美梦,一个上天依旧眷顾着她的美梦,他以为她已经失去了这么多,他又怎么忍心告诉她,那个对她百般呵护的义父,其实才是毁了她家园的罪魁祸首。 他自作主张地为她设计和安排着一切,在他的认知和习惯中,他以为她需要做的只是欣然笑纳。 这一切他从不曾后悔,直到栖雁阁里,苏妈妈牵着她的手,而她毅然决然连一个回头的温柔都不曾留下的那一刻…… 苏妈妈说的不错,他确实是个窝囊废!而他窝窝囊囊地活了小半辈子,此时此刻却还是没反应过来,到底该怎么做才算得上不窝囊…… ------------ 卷四·指间沙 ------------ 101 忽忽六年一夕间 顾景痕看着心爱的女子义无反顾的离去,在她与他擦身的那一瞬,无可避免的看到她脸上那道新鲜凛冽的伤疤,那是他为她留下的。 醉柔没有看他,一眼都没有,对她而言只是结束了一件终将结束的事情,这片皇城宫阙已经再没有留下的必要。而那个曾盼望厮守一生的男人,直至现在已然无所谓爱恨,没有留恋不舍和犹豫,像一台散了戏。 醉柔离开的第二天,宁贵妃被赐一匹白绫缢死永熙宫,俞太后被削去太后头衔,从此幽居程和堂,老太后搬出陌院代掌后宫大权。在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后宫发生一次大刀阔斧的变革,却只有栖雁阁的文言等人异常平静。 老太后顺着顾景痕的心思,没有给他们安排新的差事,而他们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一如既往地照顾好栖雁阁,等待他们的主子回来。尽管这件事情看起来这般遥遥无期。 第三日,醉生阁被卫兵围了个水泄不通,苏妈妈掐着腰出来讲了番道理,见顾景痕态度坚定,非要见到醉柔不可,便也只能悻悻地放弃。 就是在最动乱的年代里,醉生阁也从来没有过停业这么一回事,苏妈妈对顾景痕耽误自己做买卖气愤不已,但当初甩皇帝巴掌的气势被这些卫兵吓得魂飞魄散。 醉微居里,醉柔捧着一盏清茶斜斜倚在窗前,目光随风眺望北方,似能看到缱绻风沙伴随盛夏的燥风而来,那是一种怎样无从发泄又不可能回避的烦闷。她深吸一口气,饮下半盏凉茶,看着推门而入的甘心,淡然勾起一抹柔和。 “已经围了三天,你还是不肯见他?”甘心跨腿坐下,颇为无奈的口气。 天色渐晚,醉柔起身关了窗户,将潮湿的热风挡在窗外,她徐徐转身坐在甘心对面,从袖管中摸出两只小瓷瓶子,漫不经心的地把玩着,道:“有什么必要呢?他要见我无非是心中有愧,而我既已不怨他,且这份愧意已然明了,便是多说无益了。” “你不怨他?”甘心颔首摇头兀自轻笑,挑着眉道:“我不相信。” 醉柔闷哼一声,似在思索什么,而后将手中的一只瓷瓶推给甘心,道:“我也不信,但总会过去的,他志在高堂,我意欲漂泊,强拧在一起总归是要委屈了一个。与其打一个难解难断的死结,倒不如用些自欺欺人的手段将它了结。” 甘心执起一指高的瓷瓶在手指间翻覆辗了两转圈,微微蹙眉,半晌才似想起什么,恍然道:“这是忘忧蛊?你要让他服下忘忧蛊,你开什么玩笑,他是一国之君!” 醉柔投去不置可否的笑容,打开自己手中的一只瓷瓶在鼻前嗅了两嗅,一股甘醇酒香和着雨林里的潮湿味道,便是坐在对面的甘心闻到溢来的味道都不觉升起一阵爽心之感。醉柔道:“放心,忘忧蛊不会令人失忆,不过是逐渐淡忘最牵肠的记忆,与这些记忆无关的,一分都不会流失。” 甘心还是不太相信,复而问:“你又如何知道他最牵肠的记忆是什么?” 醉柔笑,“若他记忆里的是我,忘了便好,若不是我,就更无所谓了。” 甘心拿着瓷瓶与一脸倦容的顾景痕匆匆见过一面,将忘忧蛊的药效悉数道与顾景痕听,顾景痕收下瓷瓶神色犹疑。在甘心看来,这种自欺欺人的了结方式始终是醉柔一个人的决定,顾景痕要不要接受这个决定不是他应该试图左右的事情。 甘心没有等顾景痕给出答复,每个人都有想要忘记或者格外珍惜的记忆,也有既想忘记又格外珍惜的,即使当忘记变得轻而易举,珍惜已然鞭长莫及时,这依然是个足够艰难的选择。 回到醉微居时,醉柔正持着手中的瓷瓶,将其中的水饮一滴不漏地浇在一丛绿植的泥土中,甘心在身后看着她没有半分要回避自己的意思,兀自勾出一抹酸涩的笑容。 半个时辰后,顾景痕带着亲卫离开,被围堵了整整三日的香安街重新归于平静。苏妈妈并没有迫切开张营业,守着一叠账本细细计算这几日的亏损。 定安国景皇二年九月,权臣宁仁龙获罪,心鸾殿正式迎来它的第一位主人——翠银轩静妃加冕为后。年轻有为的帝王在朝堂乃至整片疆土上下,做出一番大刀阔斧的改革,正是国泰民安四海升平的好光景。 醉柔终于心愿达成,历时三月辗转到达边关,定安国土与大漠胡族相接壤的最繁荣的一座古城——无雁城。 到达无雁城之后,醉柔与甘心母子商量着如何在这里安居乐业,苏妈妈的意思是接着做她的老本行,但这片动荡的土地常年受战事纷扰,生活于此地的人委实没有皇都的市民那般懂得安乐享受。 醉柔与甘心一致驳回了苏妈妈的建议,思量来去决定开家客栈,无雁城位于两国交界,多有商贾途径,开客栈绝对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大约忽忽六年过去,除了每年定安国的大军都会与胡族在无雁城以北打上几场无关痛痒输赢的仗,其间简直没有任何值得茶余饭后品嚼的事情,而醉柔对这些毫无缘由的战争已然习以为常。 唯独苏妈妈受不了这边关风沙中的平淡,自立门户干起了牵姻扯缘的媒婆行当,而她最大的一桩心事却迟迟为能得到落实,那便是甘心的终身大事。 这一日甘心再次抵不过苏妈妈的逼迫悻悻地去敷衍与某位小姐相亲的事宜,醉柔百无聊赖地独自坐镇宿风客栈,黄昏十分,上下忙碌非常。 “世子,听说这家客栈的老板娘是个大美人,只可惜常年以面纱世人。”宿风客栈大堂北角,一名中土人士打扮的男子对上手穿青白袍子的男子道。 这穿青白袍子被唤作世子之人一身行头极尽奢华,戴一顶压扣圆帽眉目粗狂,虽是公子打扮,动作倒算不上文雅。抿一口杯中的佳酿,男子一条腿搭在旁边的椅子上,斜眼瞟向下手说话之人,道:“听说中原女子向来自矜,越是美丽的女子越不轻易抛头露面,时时蒙着面纱的,可是美的见不得人了?” 下手的道:“据说这女子身旁有名俊俏男子,但凡有好事的硬除下面纱看了那女子样貌,便会被那俊俏公子剜去双眼。这事情在这一带传得神乎其神。” “哈哈哈,”上手华服男子笑得张狂,道:“我道是要看看,是什么样的女子,看一眼竟要以双眼为代价。” 华服男子说着从衣襟里摸出只灰色囊袋,解开抽绳置于桌上菜肴前,囊袋里爬出一只八脚黑虫,约有半指长短,身形混圆表皮粗糙,片刻就藏进盘上的卤肉中,八足齐齐挪动,看上去着实可怖乃至令人作呕。 待华服男子布下黑虫,下手另一人急忙看懂华服男子的意图,双手按上腹部,发出一声夸张的呻吟:“哎哟……” 华服男子对手下的行为非常满意,掩下得意的神色,抬手招来伙计,高声道:“你们给我们吃了什么东西!” 伙计也不是没见过找事的,打量了那华服男子的行头,考虑到今日甘心老板不在,急忙讪笑着赔起不是来,又顺着华服男子的问题,将桌上的菜肴挨个报了遍名字。 “废话!”下手另一人猛拍一把桌子忽的站起来,黑色长袍下藏不住的健硕肌肉隐隐抽动,做出唬人的架势,又道:“我兄弟吃了你们的菜就腹痛难忍,今日你们若是不拿个说法出来,大爷掀了你的店!” 伙计陪着笑,忙搓着手不知如何是好。此时门外正走进来一名束墨蓝发带着一身玄色衣裳的男子,不动声色地瞟了一眼,而后择了个僻静的地方坐下。 醉柔听到动静,掀了帘子从后堂走过来,步履与几年前多有改变,道是多了几分苏妈妈的风韵。轻纱上是一双浓黑的眼睛,细细长长弯出成熟从容的笑意,醉柔挽着手中绣着蜀葵的绢子,以眼神吩咐伙计先下去,这里的事情由她处理。 华服男子细细打量醉柔的模样,尚算漂亮的眉目,样式简单规矩的素色衣裳包裹着窈窕身躯,确实是中原女子特有的味道。 华服男子尚算客气地起身走过来,端着那放了黑虫的盘子递到醉柔面前,道:“我手下的就是吃了这盘菜,就开始腹痛了,劳烦老板娘看看仔细,这菜里是不是有什么不该有的东西。” “哦?”轻纱下醉柔微微一笑,声音里却没有疑问的意思,她接过华服男子手中的盘子,却听男子在自己耳际悄悄吹了个哨音。 华服男子原本的想法是,这黑色蚀沙虫模样恐怖,听到哨声从肉里爬出来,但凡女子没有不会受惊害怕的。待醉柔受惊失态时,他便可以假作接她一把,趁机揩油顺便一睹面纱下的芳容。 醉柔确实做出一副很认真的模样在盘中瞧了几眼,蚀沙虫八足齐动从盘地翻上来,一身粗糙的皮肉蹭得油亮亮的。 “原来是蚀沙虫,”醉柔处变不惊,招来附近正擦桌子的伙计,吩咐道:“把这玩意好生收起来,顺便问问厨房里头,区区几两银子的菜色,竟还赔上这样名贵的一条虫子,不想干了么?” 华服男子见醉柔竟然不为所动,且还正大光明地讹走自己一条蚀沙虫,心里着实有些恼火,对醉柔的兴趣自然又增了几分。 醉柔打发了伙计下去,才转眼看向华服男子,欠了个身道:“确实是小店不周,这便去给几位补两道好菜,还请客官莫要见怪。” “站住!”华服男子见醉柔欲转身离去,抬起一只手臂阻住去路,发出个不可一世的鼻音,道:“我手下的吃坏了肚子,你补两道菜就算了?” 那蚀沙虫可是大漠里的宝贝,醉柔自然知道不会有人用这么贵重的东西来讹诈几个药钱。醉柔煞有其事地打量了那叫嚷着腹痛之人几眼,笑得极是坦诚大方,她道:“这位客官腹痛与本店实在无关。道是听说无雁城这一代最近在闹犬疫,发作时正是这位客官现在的症状,不过这犬疫多在犬类之间传染,这位客官最近怕是接触过犬类粪便?” 醉柔说着又弯起眼眉瞟了华服男子一眼,便不打算与他们继续纠缠。 那装腹痛的手下登时恼怒,抽起搁在桌旁的弯刀,三两步欲跳到醉柔面前,一边跳一边高声道:“你敢辱骂我等,你可知我们是什么人!” 醉柔正暗自忧心,这甘心好巧不巧偏偏今天出去相亲,若是回来瞧见客栈被砸了,不知会怎么数落自己没用。 正这么漫无边际的琢磨着,手臂上却突然感受到一股力道,一个身影蓦地出现,一把将醉柔拉到身后。醉柔定神去看那男子的背影,墨蓝发带玄色衣裳,侧身时露出手中展开的折扇,扇面上绘着飘雪的残垣…… ------------ 102 物事皆非人依旧 起初醉柔只是觉得这背影实在熟悉,那抓自己的力道虽然粗暴急躁了点,也委实像是在哪里感受过。这与心宽体胖的人相处时间久了,人确实容易变得神经粗大,醉柔今天就莫名其妙地粗了一回。 直到身前的男子张口说话,她才猛然意识到那种熟悉是从何而来。 醉柔当下没有特别的想法,只是心蓦地咯噔一下,她想哪怕是自己认错人了,也得先避开这份熟悉不可。可是自己的一只手臂还被身前男子反手拉着,她挣了两挣,却没能挣开。 “光天化日之下,欺负一个弱质女子,你们胡部的人果然都是这般蛮横的吗?”此言像是训斥,但口气淡漠实在听不出有愤怒的意思。 是了,一定没错了,这份不喜形于色的姿态,这样冰冷淡漠的口气,她花了六年的时间还是没能忘掉,或许一辈子都忘不掉。 天杀的顾景痕,不好好的在皇宫里做皇帝,跑到这动乱之地干什么? 好歹彼时的醉柔已然过尽千帆,早不是当年容易惊慌的小丫头,她及时就做出最理智的决定,无论如何,要装成不认识眼前的人。 反正,或许他也已经不认识她了。 那被换做世子的华服男子确实是胡族的人,这番乔装打扮只因听说定安国皇帝要御驾亲征,一举将这多年没完没了的战事了结掉。这位胡族世子空有高名,在部族里实在不曾有过任何作为,这才自作主张想探探虚实,打算领份功劳回去。 胡族世子见自己的身份已经被识破,无论如何是不能留下眼前的顾景痕,身旁一名护卫齐齐紧张起来,抽了刀子便朝顾景痕劈砍过来。 顾景痕这几年功夫着实进步不小,怕是与甘心打起来也能拼个不相上下。醉柔依然被顾景痕拉在手里,只感觉他的身子三晃两摇,只凭着手中一柄折扇,生生就击得几人无从招架。 胡族打架没什么太灵巧的招式,多是直砍直劈,又因为位置处于角落,实在没有太好的退路,加上宿风客栈里会些拳脚的伙计也纷纷加入进来,直被逼的进退无门。 胡族世子无奈之下,只得暂时认栽,灰头土脸地带着护卫跑了。 顾景痕却也没有追的意思,转身时松开拉着醉柔的手臂,笑容一如往日的柔和,“方才可吓着你了?” 醉柔在心里嘀咕着,那几个胡族的人确实吓不着她,这地方动乱得很,借故寻事的大有人在,她早就习惯了,道是眼前的人着实吓坏了自己。 醉柔急忙后退两步,因有轻纱遮面旁人看不出她的表情,她才能继续装出处变不惊地模样,大方笑颜道:“多谢公子相助。” 顾景痕有些失望的神色,随后拱了拱扇子算作回礼。两人就这么滞了半晌,伙计们处理了方才打架时打翻的桌椅狼藉,便接着去做自己的事情。 醉柔本想若无其事地转身离开,可见顾景痕就这样直直的瞧着自己,那目光十分耐人寻味,但她寻味了半天也没寻出个准确的味道来,只得忍着慌乱垂眼问道:“公子这样看着我做什么?” “哦,”顾景痕微笑,熟悉的轮廓又增了几分岁月留下的硬朗,映在醉柔眼中极不真切。他淡淡道:“在下失礼了,只是觉得姑娘像极了一位故人。” 醉柔的心又颤了一瞬,顾景痕这声姑娘却实在是不太受用,多年来她已经习惯将自己定位成一名寡妇,且周围人多称呼她一声老板娘。既然顾景痕这么说,必然也是没认出自己来,她捏着嗓子试图变换一种嗓音,回说道:“天下之大,形色相像之人在所多有,公子不必多礼。” 顾景痕拧着眉心斟酌一番,忽而抬眼道:“姑娘喉头不适?” 醉柔暗暗咬着嘴唇,很努力地在眉眼挤出一副笑容来,摆摆手说“没什么”,正打算再次开溜时,顾景痕又正色道:“在下唐突,敢问姑娘芳名。” 在醉柔的印象里,顾景痕确实不是个第一次见面就追着问姑娘名字的人,虽然他以前做公子痕的时候或许也这样过,不过当了皇帝的人,总该稳重一些才是。莫不是喝了忘忧蛊,连脾性也改了? “苏遇,随遇而安的遇。”醉柔现在也不敢确定顾景痕是不是真的把自己忘了,又或者究竟能忘到什么程度,毕竟那忘忧蛊她自己并没有喝过,也不会有喝过的人来讲解一下。她想如果顾景痕对贺拔醉柔实在还有点印象,那自己装成另一个人,总是妥帖一些的。 “呃……”顾景痕垂眼思忖一瞬,又道:“何不说是不期而遇的遇。” 醉柔干笑两声,目光简直居无定所,却又不太敢去看眼前的人,甘心说眼睛是最容易暴露想法的,这话不错。 醉柔想了想,实在不能再和顾景痕有过多的接触,为今之计还是让他赶快离开微妙。闪了闪目光,醉柔憋出一句想抽自己耳刮子的话,“客官是打尖儿还是住店?” 于是顾景痕不负众望,敲了把手里的折扇,道:“住店。” 身为老板娘,醉柔平日里实在不用亲自出来招呼客人,因此想了又想,实在没想起来诸如“本店今日客满,您可以出门左拐去某某客栈看看”之类的话来。顾景痕也不与她啰嗦,径直走到柜台,对伙计道:“一间上房。” 醉柔急忙跟上去,伙计正在翻手里的册子帮顾景痕安排房间,正抬头要说话时才看见醉柔抽着眼皮在对他使眼色。伙计很有眼色地装出为难的模样,对顾景痕说:“客官来的不巧,今日没有上房了。” 醉柔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了半截。 “不过楼上还有间套房,装饰奢华等级绝对在上房之上,客官若是方便的话……”伙计显然没能领会醉柔抽半天眼皮的意思,只以为醉柔是想套顾景痕腰包里的银子,绘声绘色地描述起来。 “就要这间了。”顾景痕随手丢下一条银串子,又补充道:“是常住。” 伙计急忙收了银子,哈着腰带着顾景痕上楼,直引到最顶角的位置,开了那所谓上上房的房门。醉柔蹑手蹑脚地尾随其后,藏在拐角猫了几眼,好巧不巧,这伙计给顾景痕引的房间,正巧在自己卧房隔壁。 顾景痕进房以后,伙计笑眯眯地走到拐角,险些被醉柔吓了一跳。 醉柔不是苏妈妈,可此刻她真想学学苏妈妈的架势,拧上这伙计的耳朵教训一通。好歹她是忍住了,摆出高高在上的老板娘姿态,问那伙计道:“你是不是没看懂我什么意思?” “看懂了啊。”伙计挂着甘心式笑容,回答道:“平常甘掌柜的碰见有钱的主,都是这么个眼神,没想到是跟老板娘您学的啊。” 醉柔觉得胸口忽然闷了好大一团气,她挥挥手吩咐伙计该干什么干什么去,而后倚着楼梯的扶手望了望天,又想起顾景痕那句“常住”,不知道自己要在这提心吊胆中过多久。 现在醉柔唯一能指望的救命稻草就是甘心了,可黄昏已经昏了这么久,他却还是没有回来。醉柔心里琢磨着,莫不是甘心这回真的和哪家姑娘对上眼了? 那说来也算是桩好事。 所谓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就算甘心现在回来了,凭顾景痕的身份甘心也不能拿他怎么样。而醉柔现在能做的,只能是尽量地装,不让他看出来自己是个和尚。 顾景痕自从进了那上上房之后就再没有出来过,醉柔破天荒地在外头守到食客散尽,见甘心归来遥遥无期,也只能硬着头皮摸回房间里。 在做这个决定之前,醉柔做了很长时间的思想斗争,直到后来她突然反应过来,这一切都是自己做贼心虚而已,如今她蒙着面纱,顾景痕又服了忘忧蛊,根本不可能认得自己。 这么想着,醉柔就大大方方地上了楼,大大方方的准备去推自己的房门。 “苏姑娘,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 103 似曾相识燕归来 醉柔推门的动作滞在半途,手指斜斜地从门壁上滑落下来,指甲触到漆木发出一长串不太舒心的声音。她转头看向一旁倚在门栏上的顾景痕,房中没有点灯,除下发带的发丝松松散散垂落下来,陷在阴影中的轮廓显得消瘦不少,曾经漫着霜雾的眼睛,眼白亮地吓人。 醉柔这才反应过来,顾景痕似乎真的有些瘦了。 一些往事匆匆然拂过心头,醉微居里他如何吹开她的面纱,栖雁阁的床榻上他抚过她的鬓角,还有北城遇险那一次,他对她说:“别怕……” 想到这里,醉柔忽然觉得自己的面纱不太保险了,若是顾景痕心血来潮再吹一次怎么办,她一边两手其用去推眼前的门,一边侧着脸僵硬地笑着回答:“没,绝对没有见过。” “嗯?”顾景痕若有所思,连头一并靠在门栏上,疑奇道:“你怎么这样确定。” 醉柔不知道怎么,今天这该死的门就是推不开,她依然保持着推门侧脸的姿态,回答:“公子过去可曾来过无雁城?” “没有。”他摇头。 醉柔又多使了份力气,漆木房门尴尬地响了一声,还是没有打开。她道:“那便是了,我自小生在这里,公子若是不曾来过,怕是除了梦里,便无从相见了。” 醉柔觉得自己今天口没遮拦到一定地步了,心里也明白多半还是让顾景痕的突然造访吓的,可说到底她已经不是个小姑娘了,这样不稳重着实在心里鄙视了自己一把。 顾景痕歪着脑袋,道:“或许确是梦里罢……” 醉柔依旧与眼前的门叫着劲,忽然感觉身后覆上一片阴影,顾景痕站在她身后,一只手臂从身侧穿过来,吓得醉柔心里禁不住闷闷跳了许久。 嚓,是木头相互摩擦的声音,顾景痕退回身去,继续刚才那副倚着门框的姿势,懒懒道:“你忘了拨门闩。” 醉柔颤声道谢,腿脚很不灵便地才把自己搬进房间里。关紧房门后,她背倚门栏舒了许久的气,往事无可避免地一幕幕回放着,醉柔尽量让自己以置身事外的姿态去检阅它们,就像是在看旁人的故事。 有些东西不是说不再想起就彻底忘记了,醉柔深刻的认识到,无论如何她要尽快把顾景痕赶出去,他会认出自己不要紧,万一让他见到甘霖,事情就麻烦了。 醉柔在房里琢磨了许久,觉得赶顾景痕离开宿风客栈这件事情还得甘心来做,自己要做的就是在甘心回来之前,再也不在他眼前出现就可以了。 回想顾景痕的性子,醉柔虽然不知道这六年里他究竟变了多少,可俗话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说的就是他这种指点江山的人。除下面纱对着镜子看了又看,那条狰狞地伤疤覆在脸上,多少次醉柔触摸着它,总能感觉出一股变态的熟悉和温暖。 醉柔觉得只靠这面纱做掩护显然不够保险,还是要用些更高明的手段。 被逼着去相亲的甘心今夜过的也不算太好,他伙同甘霖照旧搅黄了苏妈妈的愿望,把前来相亲的姑娘折磨地差点抹泪。因而被苏妈妈拎到自家的大宅子里做思想工作,瞧着天色已晚,甘霖睡得酣畅,估计今夜是不能回宿风客栈了。 醉柔对着镜子照了照自己的脸,慢条斯理地蒙上轻纱,细细端详两眼,便觉得十分满意。正打算除掉伪装睡下时,忽然闻出空气中有股怪异的味道。 唇边还泛着抹笑意,这寐香对付对付寻常人也就罢了,她这专门嗅酒味的鼻子,对于这种基本的迷魂香自然十分有研究。醉柔匆匆含下一粒提神的丹丸,又从窗台的匣子里取出一只胭脂盒,将指甲插进其中粘腻的艳红液体中,十片亮白的贝甲瞬间浸成浓艳的红色。 既然是动荡之地,如她这般没有功夫在身上的,自然要有些特别的保命方法才是。 醉柔吹了房中灯火,听着外头的动静暗暗躲在门旁,手里先是提了根棍子。醉柔好整以暇地在门后等着,想看看什么人这么大胆,敢爬她苏老板娘的窗户。 正这么想着,醉柔心头一紧,忽然想起隔壁的顾景痕,凭他的身份,来这种边关要地,若是被胡族的人发现了,极有可能对他不利。 心里攀岩着紧张,醉柔越想越觉得事情可怕,也忘了自己身处危险之中,急忙推门打算去把顾景痕叫醒。但不料那下了寐香的人确确实实是冲着自己来的,就在她刚走出房门的时候,一条麻袋结结实实的从头到脚把她套了个遍。 醉柔捶胸顿足,看来不管是什么地方的人,做掳人这种行当的时候,麻袋始终是最好用的利器。 可怜甘心才夜不归宿一天,宿风客栈就发生这么多始料未及且是她应付不了的事情。 来人一把将麻袋捞上肩头,一段细碎的脚步声响起,醉柔晕头转向地被带出了宿风客栈。她在心里琢磨着究竟是什么人要绑自己,思来想去觉得今天那个什么胡族世子的可能性比较大。而她现在如果贸然挣扎显然是无用的,幸好自己在指甲里藏好了毒,等这麻袋被撩开时,她要叫这些吃了豹子胆的尝尝他们贺拔家酒蛊的厉害。 这一路颠颠恹恹地也不知走了多久,更不知到了什么地方,五月的无雁城还是有些凉的,晚风习习阵阵穿透麻袋吹上体肤,耳畔似乎能听到树涛细细碎碎的声音。无雁城周围有树林的地方并不多,而靠近宿风客栈又有树林的地方,最有可能的就是乌合山附近。 醉柔还有些怀疑莫不是乌合山的土匪绑了自己,但这一路颠簸完全没有上山的感觉,似乎只是沿着山脚的道路行走,再往前便算是出了定安国的地界,醉柔也不熟悉了。 “什么人!敢挡胡部世子的路,不想活了吗!”身下抗着自己的人一个急转停顿下来,与此人一道的另一人张口道。 醉柔在麻袋里听这响动,猜多半是半路杀出个劫道的,也就是说自己有救了。很奇怪,她第一反应的是顾景痕而不是甘心,随即醉柔打消了自己的想法,不论是顾景痕还是甘心,都不可能出现在这里。若是甘心的话,凭他的身手应该早就把这几人打趴下了,而顾景痕嘛,因为就住在自己隔壁,那寐香肯定也吸了几鼻子,估计现在正睡的酣畅。 醉柔蓦地感觉有些失望,兴许准备救自己的只是个单纯的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壮士把。话说回来,今天碰见的壮士可真不少啊,不巧又是哪个熟人呢? 劫道的没说话,醉柔在麻袋里只听到一顿乒乒乓乓的刀剑声响,时而夹杂着几声惨叫,还有刀剑刺入皮肉的声音。 最后扛着醉柔的人将她重重扔在地上,也加入了战局。醉柔在麻袋里揉着自己被摔疼的皮肉,随后开始手忙脚乱地捅麻袋口,这实在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以至于从外面看起来,那麻袋就像是块扭动的石头。 这劫道的不是别人,正是住在隔壁的顾景痕。这一路追过来也确实不容易,顾景痕在隔壁不幸吸了几鼻子寐香,发现醉柔被绑走的时候,自己正是昏昏沉沉,因而追了这么久吹了半晌冷风才把寐香的药力吹散。 顾景痕很快就收拾掉那几个世子的部下,正准备去帮醉柔打开袋子的时候,忽然想起什么。看着仰躺在地上背了把短弓的黑衣人,顾景痕走到他身旁,从他腰跨的箭筒里抽出一只短箭不声不响地扎进自己的左臂,连吭都没吭一声。 麻袋被解开的时候,醉柔瞪圆了眼珠看着救自己的人,心里说不出是怎样的滋味,只是有种想掉眼泪的冲动。她咬了咬牙,挥去过往那些似曾相识的画面,装出惊诧的模样,“竟然是你?” “不然你希望是谁。”顾景痕唇上的血色逐渐腿下,他拨开套在醉柔身上的麻袋,苍茫碧天月光下声色柔和。 醉柔觉得自己就快装不下去了,手心握了又握,险些忘了指甲带毒,要是插进皮肉里就不好办了。好在她就快脱口喊出他名字的时候,顾景痕脸色一沉,单手撑着地面就要歪倒下去。 醉柔这才猛然注意到他肩上的短箭,伤口处汩汩黑血不断。 ------------ 104 东风暗换了年华 顾景痕努力撑着没让自己倒下去,他确实没有想过那箭上有毒,可即便知道有毒,他依然要冒险一试。 又是一出往事重现,顾景痕撑在地上的手掌指节分明,一培黄土已经从指缝间冒出来,可见他这支撑的力道有多大。醉柔无暇顾及这么多的细节,只是有曾经的教训在,她依然谨慎地看了看倒在地上的人,下手可够狠的,几乎是招招致命。 确定不会有人再突然醒过来暗箭伤人后,醉柔从麻袋里把自己挪出来,扶着顾景痕一侧的肩膀,忍不住摇了两摇,掩不住地焦急道:“喂,你不会死吧?” 顾景痕拧着眉心抬眼看她,神色极是痛苦,却又很认真地问:“你盼着我死?” 醉柔不想再继续这种无关痛痒的对话,也不打算回答顾景痕的问题,她若是说不想他死,难免顾景痕会接着问句为什么,而她的回答只能是因为你救了我一命。其实这个回答实在没什么不妥之处,只是醉柔私以为这个回答委实太过苍白了。 举目四望,这次却没有在皇城时那样好运了,他们没有马匹,附近也没有人烟。幸而今夜风沙不大,一侧的黑树林中细碎的叶浪翻滚,周围尽是草木不生的低矮山丘。 从胡人的尸体中挑选了一柄尚算趁手且确定无毒的短刀,醉柔将顾景痕拉起来,瘦弱的身躯支撑着他全部的重量,好在顾景痕实在也算不得非常重,这样搀着他走起来并没有想象中艰难。又幸而乌合山一带醉柔尚算熟悉,这里曾经为贺拔空练兵的场所,主要的训练士卒一些野外生存技能之类的,醉柔也曾经跟着走过一遭。 不过这山上的野兽和贼匪着实是个障碍,而夜晚正是他们群体出没的大好时机,她寻着年幼时的记忆,披着不算皎白的明月在林中穿行,终于找到当年贺拔空留下的房舍。 顾景痕的脸色比刚中箭时要强出一些,这样看来那箭上所淬之毒并不是要人性命的,多半是打猎时对付野兽令它们暂时丧失行动能力而已。好歹顾景痕是个人,中了这种毒总能消化几分,才不至于瘫在地上不能动弹。 推开老旧得不能再老旧的木门,这房屋不过是当年练兵时的临时住所,搭建得甚为粗陋,醉柔本以为多年未曾修缮,这房子应该塌了才对。而如今,这房子不但没塌,就连藏在床板地下的老酒都安然无恙。 取了老酒的封头,醉柔把顾景痕安置在满是灰尘的床板上,此时此地着实已经找不到热水和棉布,她也只能粗粗帮他处理一番。 顾景痕貌似已经昏睡过去,醉柔将他臂上的衣料撕开小小一块,想来他怎么也算是微服出巡的皇帝,若是太过衣衫不整也不太好看。依然是过去的老办法,先用酒将伤口仔仔细细擦了个净,而后便咬着牙去割箭头附近的皮肉。 这一番切割令醉柔大汗淋漓,这件事情她实在是不希望再做第三次了。而顾景痕自然也无法在这样的疼痛中安睡,他握紧拳头,神情比吃了最苦的苦柚还难看,却从头至尾都没有哼过一声。 而这次拔箭显然没有上次做的那般顺手,主要是因为她指甲里嵌了毒,总要小心避着不让指甲碰到顾景痕的伤口。 醉柔撕了自己大片裙角,一层层将伤口处包扎起来,看着丢在地上沾满红血的箭,醉柔狠狠地舒了口气,似乎经历了比顾景痕还要难捱的痛苦。 而更痛苦的则是要面对回忆的挑战。 坐在床沿上,她有一种想帮顾景痕盖被子的冲动,但又反应过来这里不可能有被子,犹豫再三,感觉实在需要做点什么,便伸手帮他紧紧了衣裳。 顾景痕便也抓住这么个契机,明明闭目安然躺着,没有受伤的那只手却突然抬了起来,用力抓住醉柔的手腕,虚着眼睛只看向她,什么也不说。 醉柔被这力量擒住很自然地愣了一瞬,随后用自由的那只手去掰顾景痕的手掌,意料之内地掰不动。 “公子,我不过帮你拔了支箭,你不会是想以身相许把。”醉柔在心里头百转千回想了许多托辞,最后决定采取以进为退的手段,她自认为如果是醉柔面对顾景痕,无论如何也不会说出这种话来。 顾景痕确实松手了,惨淡一笑,道:“我亦救你一命,算作扯平。” 相对无言。 面对顾景痕,她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更不要说是面对一个不知道还记不记得自己的顾景痕。而她,也不太确定,自己还记不记得他。 “我常常做一个梦,梦到一命带着面纱的女子,”顾景痕望着房顶,终于淡淡地开了口。 醉柔静静地看着他,有一种想听他把话说完的感觉,却也想不通这种感觉的因由。不过这些年的生活,她已然看开了许多事情,凡事只要抱着最单纯的想法去做,也不必费脑筋去想想不通的事情。 顾景痕将目光挪到醉柔脸上,似笑非笑地继续道:“她就像你现在这般看着我。” 醉柔急忙收了目光,心里琢磨着如果一个萍水相逢的女子此情此景时,应该作何反应。而那句假作娇羞的“失礼”还没来得及说出来,顾景痕又道:“那个梦里我和她好像贴的很近,又好像距离很远……这些年我走过很多地方,总是感觉她在某处等着我,等我把她从人海里翻出来。” 醉柔越听心里越不是滋味,她很想找个别的话题让顾景痕不要再说下去,可顾景痕似乎完全不在意她的态度,只是自顾自地在说。 “每次梦醒,就好像忘了些东西,心里被抽掉一块,变成怎么都填不起的空白,而那份空白似乎又很重要。”说着,顾景痕的目光闪了闪,他问正在出神的醉柔:“你忘过吗,很重要的东西?” 醉柔干笑,回答:“既然忘了又怎么可能知道是忘了……” “我这次来边关,就是想试着再寻一寻她。”顾景痕笑得怆然。 “哦,”醉柔低低应了一声,禁不住问出口来,“那你寻到她了吗?” 顾景痕苦涩轻笑,道:“或许寻到了。” 心里又是咯噔一下,像是一片禁锢的涟漪碎开了,她小心翼翼地问:“然后呢?” “对她说一句对不起。”顾景痕的目光瞟向一旁,似是因为愧疚而不敢直视。 醉柔欣慰地笑着,安慰道:“我想,若是真有那样一个人,她或许也已经感受到了。” 顾景痕静静地看着她,那一眼对视又点开数道涟漪,一圈一圈荡地人心神混乱。醉柔觉得自己可能说的太多了,她始终是不愿顾景痕认出自己的。 “相逢一场,便叫公子看看我的真面吧。”醉柔说着便抬手除掉面纱,露出一张清晰的面容来。此举无非是要打消顾景痕的猜疑,若是他没有忘记自己,那么总能看出这是一张与贺拔醉柔截然不同的脸。 这做人皮面具的手艺也是托了顾景痕的福才练出来的,那时候他们从皇城迁往边关时,身旁总不时会有官兵追堵,几人只能在途中不停地变换新的容貌,才终于彻底摆脱掉顾景痕手下的夜枭探子。 顾景痕盯着这张脸看了许久,而后敛目轻笑,目光落在醉柔的手上,道:“我早该知道你不是,梦里的那个人不会涂抹这样浓艳的指甲。” 醉柔看了眼自己因为淬毒而染的鲜红的指甲,悄悄叹了口气。 既然打消了顾景痕的猜疑,醉柔便再次挂好面纱。这人皮面具虽然能暂时将人掩装成另一个模样,但着实是有些破绽的,比如在做比较大的表情时,面具下出现的效果就会很僵硬,为了不让顾景痕发现这一点,自然是把这张假脸也遮起来比较稳妥。 顾景痕将自己的身子提起来一些,笑着问道:“苏姑娘,你生的这般好看,为什么要以面纱示人呢?” 醉柔眨巴两下眼睛决定避开顾景痕的问题,讪讪道:“哪里是什么姑娘啊,我已经是半老徐娘了。你与他们一同叫我声老板娘也是可以的。” “哦,好,苏老板娘。”不得不说,顾景痕这几年变得比过去懂礼貌了——但也更执着了,“在下想知道,你为什么要以轻纱示人?” “因为我是个寡妇。”醉柔庆幸给自己找到了个这么合情合理的理由。 顾景痕笑起来的样子还是一如往昔的耐看,他道:“那也当是个俏寡妇。” “呵呵呵……”醉柔干笑着,琢磨顾景痕一时半会还不能动,见过他君临天下时风采的人,如果看到这位帝王躺在这么破烂的小屋里,面上毫无血色,衣裳在穿越树林的时候还被勾破几个洞,着实都会于心不忍的。 “这箭上的毒虽然不伤性命,但也需休养一阵才能活动,我先去找些水和野果来,好助你体内的毒素早些排净。”醉柔觉得不能再和顾景痕这么呆下去了,急忙找了个非常稳妥的理由离开。 ------------ 105 双双被困乌合寨 醉柔对乌合山的山势也算有几分熟悉,而心里塞了满满的心事,也忘了此地晚上多有野兽出没,一路走得心不在焉。 自从贺拔空去世,乌合山被荒置,后来凝聚了一窝土匪,无雁城附近的人都是避而远之。醉柔对这些土匪倒也不算特别害怕,往日从甘心口中听来,这窝土匪也算仗义之士,及其遵守作为土匪的本分,与甘心之间尚算有几分交情。 醉柔忽然觉得甘心真的很能干,果然是他老娘苏妈妈调教出来的儿子。 醉柔这番寻个借口出来,也是想要喘口气冷静冷静,但考虑到顾景痕孤零零地躺在那边,也不好冷静太常时间。她匆匆采了些野果,又匆匆往来时的路上赶,心里匆匆地虑过几番心事。 思来想去之后,醉柔还是搞不清楚自己对顾景痕究竟存的哪份心思,也自觉地否认绝对不是她最担心的那份心思。或许只是这般不期而遇难免令人带来些触动,而顾景痕的身份摆在那里,就算自己不费尽心思去撵他,他总也是要离开的。 这么想着,醉柔的心情就放松了不少,怀里捧着几只脆青青的果子,也不知多年过去,这果子的味道变是没变。 山林还是那片山林,鲜少落雨的边关塞外,土地并不泥泞,时而有沙粒咯住脚底,林间树涛阵阵,因而那些细碎的声音并不容易被发现。 就快走到顾景痕休息的木屋时,醉柔想起附近刚好有一口当年挖下的老井,不知如今是否干涸。顾景痕身上的毒,多喝些水才能解得快些,若是耽误的时间长了,难免出现些发冷抽搐的症状。虽然这些小症状不会要了性命,挺过去之后对身体也无害,但醉柔于心底还是不忍心顾景痕多受一番折磨的。 便是要靠近那口落慢灰尘的井沿时,醉柔忽然听到“唰唰”两个声音,未来得及转身看个仔细,便又传来“扑通”一个声响。 再回头,顾景痕持着那柄剜肉的刀子撑在地上,单膝跪地的姿势着实有些英武的味道。怀里的果子瞬间落了一地,她快步跑过去,脚下似乎踩到团肉呼呼的东西,低头细看,不禁腿软。 醉柔急忙抬脚蹲在顾景痕身旁,说是打算扶他起来,却忍不住将自己的重量都压了上去。顾景痕被醉柔这么压着,并没有表现出不自在的神色来,竟是主动抬起一只手臂在她肩上拍了两拍。 醉柔虚着眼睛去看地上被顾景痕用刀子斩成几段的黄蛇,心有余悸地咽了下口水。她生平没有太多害怕的东西,除了顾景痕和蛇。 那蛇是山里常见的花尾黄蛇,颇有几分毒性,醉柔不敢想象,若不是顾景痕及时出现,自己在这山林里该落得个什么下场。 “别怕……”或许是醉柔压着他的动作太明显了,顾景痕感觉到她的害怕,轻而柔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只因太过熟悉,醉柔在害怕之余,不觉得打了个寒颤。 她讪笑两声,把自己的重量从顾景痕肩膀上移开,才发现自己压着的正是顾景痕中箭的那一边,臂上晕出一滩新鲜的血红,应该是伤口因醉柔的动作而挣开了。 醉柔很想指责顾景痕,这么被压着他难道不疼吗,疼的话不会说出来吗,这么忍着是为了让自己感激并且自责吗。不过这话在嘴边消化了一圈,又生生的咽了下去,醉柔觉得自己身为一名寡妇,也早过了青葱少女的年纪,委实不适合说这么矫情的话。 顾景痕身上的毒尚未散去,身体正是脱力的时候,醉柔费了些力气将他拉起来,随口问道:“你怎么出来了。” “我担心你。”顾景痕回答地更加随口,好像他担心这么个萍水相逢的老板娘是件很理所当然的事情。 醉柔本想还口,说自己又不是小女孩不需要他这个病号担心,但又及时反映过来,自己还是应该少同顾景痕说话为妙。毕竟她感觉如今的顾景痕有些神经兮兮的,若不是自己了解些事情的原委,换了常人必然要觉得这人脑子有点问题。 “先回去吧,这边不安全。”醉柔琢磨着顾景痕身上有伤,鲜血的味道难免会吸引周围的野兽,野兽的皮肉可比人皮结实多了,即使她指甲上带毒,也很难刺破。 顾景痕还能勉强站稳身子,并且很同意醉柔的观点,他道:“那你为何要一个人出来,跟我共处一室这么困难吗,还是你觉得在我比野兽还可怖?” 甘心的说法是,当一个男人期望同一个女人共处一室的时候,就成了禽兽。醉柔觉得顾景痕把自己比作禽兽来和野兽做比较,实在是牺牲的有点大了,而她作为一个萍水相逢的寡妇,面对救了自己的壮士,也不能坦白交代确实是与他在一起比较恐怖。 醉柔打了个哈哈,望了眼天道:“我出来透透气,顺便看星星。” 顾景痕跟着抬眼,遥遥天际挂着轮廓不太清晰的黄月,除此之外一派浑蓝,像一张巨大的棉被,令普天之下的一切归于寂静。 “嗯,确实有好多星星。”顾景痕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半边重量压在醉柔肩头,眼里闪烁着几盏五彩金星,他快没力气了。 醉柔琢磨了半晌才反应过来顾景痕说的星星为何物,急忙很专注地搀着他,朝不远处的木屋走去。 而顾景痕臂上的伤口并没有引来野兽,却很不幸地引来了山头上的土匪。这些土匪确实是训练有素的土匪,绑架功夫一流,连尖叫的机会也没能留下,当头一个闷棍,醉柔就和顾景痕双双歪倒下去。 茫茫天幕下,乌合山就像一只秃顶的脑袋,隔着半山腰的树林子,寸草不生的山顶有几间还算结实的土房。其后院落草棚猪圈之类应有尽有,一派安居乐业的好光景。 土匪头子就地取材地取了个响当当的名字——乌合寨。 醉柔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靠在一方肩膀上,手脚皆被缚着,嘴里囫囵被塞了块布团。四周看过来,此地应该是乌合山用来囚禁俘虏的草棚,棚子周围立着圆柱,每根圆柱间隔一掌宽的距离,常人侧着身子也不能钻出去,但是夜风可以肆意灌进来。 正是夜深的时候,醉柔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吹了多久的冷风,总有想打个喷嚏释放一下的感觉,不过嘴里被塞了布团,就是连打喷嚏的自由都没有了。醉柔这才抬眼看了看这肩膀的主人,便瞧见顾景痕红扑扑的脸,一双眼睛弯的很惬意,笑眯眯道:“你醒了?” 醉柔猜顾景痕是早就醒过来了,于是很想问问他这半天的见闻以及他们现在的处境,却又只能含着布团发出几个呜呜的音阶。 顾景痕同样被绑了手脚,且身体依旧无力,因此两个人都不好调整身形。此刻醉柔的下巴正抵在顾景痕的肩上,仰着头看他,他亦正颔首很专注且耐心且不为眼下情势所感地看着她,睫毛颤了两颤,醉柔几乎能感觉到他鼻尖呼出的温热气息,这是六年以来他们之间最近的距离。 “想说话?”顾景痕含笑问她。 醉柔拧着眉头很费劲地用下巴在他肩上点了点,面纱被随意丢在一旁,她不知道自己现在脸上到底是怎样一副表情,目光很自然地发出求救的信号。 可是顾景痕一样被绑着,着实没有办法抽手出来帮她取出嘴里的布团,他眨了眨眼睛,闪着邪得可爱的笑,淡淡道:“那么,失礼了。” 失礼,什么失礼?醉柔还在琢磨这话里的意思,便见顾景痕低下头来,烧红的轮廓靠近自己,那双凉薄的唇从这个角度看来格外熟悉。 醉柔傻愣愣地任顾景痕凑上来,傻愣愣地看着他的脸距离自己越来越近,傻愣愣地感受他们鼻尖凑在一起时的温度,又傻愣愣地由着顾景痕用牙齿咬上自己嘴里布团露出来的一角,慢慢地将布团从她嘴里抽出去。 直到那布团彻底被抽出来,她还是不能闭上嘴巴,人皮面具下的眼睛眨了又眨,着实无法做出最大方得体的反应。 顾景痕侧过头去,将布团吐落在身旁,烧红的面上是轻松的笑容。 醉柔急忙将自己的下巴从顾景痕肩上挪开,她害怕这样紧密的距离,让对方感受到自己紊乱的心跳,心里似乎藏了一大朵花,徐徐绽放之后,花蕊柔柔地交错招摇,直缭地皮肉一阵酥痒。 喉头哽咽着,醉柔用了很长时间才想起来说话的感觉,扭扭妮妮地问道:“他们为什么不塞住你的嘴巴?” “呃……”顾景痕把头靠在身后的圆柱上,想了想道:“或许他们只是想睡个好觉。” “什么意思?” “因为女人的叫声比较刺耳。” “……” ------------ 106 虎落平阳被匪欺 这些土匪显然有些轻敌,完全没想到自己绑了两个这么要不得的人,而那些捆绑在醉柔和顾景痕身上的绳子,也没系什么花哨的结扣,并且他们很人道地没有把两个人绑在一起,这样就方便他们帮彼此解开绳子。 对于脱困这种事情顾景痕必然是受过专业训练的,他没有选择逃走,一来是看醉柔睡着不想走,二来是中了毒实在没力气走。解开绳子之后,醉柔再次主动蒙上面纱,又扶着圆柱眺望黑暗中的乌合寨。 到底是名震一方的土匪寨子,竟连个看守的都不用,全然不在意绑来的人跑了,乃至顺手点把火把他们的寨子烧了。醉柔摇了摇手里的圆柱,见这牢笼实在稳固,凭自己的力气也奈何不了它。 顾景痕依然倚着根柱子面色从容,只是一张脸红得像是酒过三巡一般,醉柔走过去抬手在他额上试了试,果是有些发烧。这都是散毒的自然现象,醉柔也没什么太好的方法帮他。 顾景痕自顾装得从容,其实身体确实也不太好受,尤其是南北冷风吹过时,浑身便跟着隐隐发颤。青丝松松束起,经过这一夜的折腾已经有些凌乱,顾景痕把脸藏在发丝垂下的阴影中,对醉柔道:“先坐下吧,天亮再想办法。” 醉柔咬了咬唇,其实这件事情也不用想什么办法,土匪劫人无非是想要钱,无论是她还是顾景痕,显然都给的起他们想要的钱。醉柔很自然地坐到顾景痕身旁,冷风从顾景痕坐的那一侧吹过来,醉柔抱紧膝盖把头埋下来,看着鲜红的指甲血色渐渐褪去。 顾景痕不动声色地侧了侧身子,有替醉柔挡风的意思,当然这些事情醉柔并没有及时发现。她兀自发了半晌呆,突然想起顾景痕手臂上的伤,忽的抬头去看两眼。 顾景痕就那么任她看着,她的发丝垂在自己手心里,是一种怎样熟悉的触感,又勾起多少不染纤尘的回忆。烧红的脸上泛起惨淡的笑容,手臂在她身后悄悄抬起,又颓然放下。 而醉柔抱着顾景痕的手臂,手指在用自己的裙摆包扎的伤口上触过,殷红的血已经凝固,如一层脆弱的外壳。眼里却不经意范起潮红,想到这臂弯里的拥抱,曾是那样厚实而温暖。 藏起来不及坠落的眼泪,重新坐回顾景痕身旁,才感到风从一侧吹动他的发,顺风微微鼓动的玄色袍子下,顾景痕的身体在悄悄地发抖。醉柔对胡族人的毒不算非常了解,但想来顾景痕既然发了烧,现在浑身发冷也是正常的,只是可怜他堂堂君主虎落平阳,如今吹着冷风发抖,连床被子都没有。 “你很冷啊?”醉柔觉得自己无论如何还是应该关心他一下,毕竟是自己的救命恩人。 顾景痕额上的细汗被冷风一次次吹散,唇上已经结了层白痂,他实在也不喜欢让别人看到自己如此狼狈的样子,只轻轻点了点头。 醉柔翻了翻眼皮,语态轻松:“哦,忍一忍,天亮就没事了。” 说到底这次中毒是他自作自受,可即使受了一番折磨,他还是没能把心里的疑团解开。而醉柔这满不在乎的态度终于令顾景痕有些不痛快了,他抬起头来,道:“这个时候,你不应该想办法帮我取暖吗?” 醉柔把这话在脑子里转了两圈,现在这么个情景,他要她帮他取暖。作为一个女子,她委实不能脱了自己的衣裳给他披上,难不成牺牲一回去抱着他? 醉柔觉得顾景痕就是打得这么个歪心思,急忙缩了缩自己的衣裳,讪讪道:“你花前月下的戏文听多了吧?” 顾景痕摇摇头,回答道:“我以前从不听那些戏文,大抵不懂男女真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只当喜欢一个人便是要一心一意地为她好,但却不知道,有时我以为对她好的,却是刚好伤害了她。我应该让她站在我身后的,是我没能保护好她。” 醉柔隐着苦涩的笑容听了顾景痕这段剖白,晃了晃神,觉得眼前蒙在落寞中的顾景痕颇有些可怜的意思。怎么说他也算救了自己两次,既然他这么受罪,她于情于理不该坐视不管。 醉柔站起身来,冲着黑暗中的山寨叫嚷一通,终于唤醒了一间屋子,一名大汉提着条棍子披着黑斗篷大摇大摆地走出来。 大汉见醉柔和顾景痕已经自己松了绑,很警惕地扫了眼圆柱上的锁链,眯着双倦眼对醉柔道:“喊什么喊!再喊老子砸晕你。” 隔着几条圆柱子,醉柔认为那大汉手里的棍子砸不到自己,狠狠剜了他一眼,道:“说吧,要多少银子,先放我们出去!” 两人被绑上山的时候,顾景痕的身已经被搜遍了,身上值钱的东西早被捞了个干净,自然也看得出来这二人非富即贵。不过那大汉倒是没有要放人的意思,只道:“多少银子也得天亮了再说,我们乌合寨既然绑了你,就得对你的安全负责,这深更半夜的放你们下了山,万一叫野兽叼了去,倒成我们的不是了。” 醉柔素来听说乌合寨的大名,这帮土匪虽然从来不做劫富济贫的好事,但却尤其尽忠职守,且从不欺占妇女,这一点醉柔倒是放心。想想那大汉说的话也确实在理,醉柔只好又道:“天亮也成,不过我朋友染了风寒,你得给我条棉被,再备些柴火来。” “哎哟,”大汉打了个困哈哈,摸了把眼角的泪花,道:“姑娘,您当咱们乌合寨是什么地方了?这种救死扶伤的事情我们可不干。” 醉柔正琢磨着手里还有什么能和这土匪讨价还价的筹码,顾景痕埋着头在身后道:“算了,苏姑娘,我没事的。” 醉柔向来知道顾景痕的脾性,方才拿刀子割他的肉他都不曾吭过一声,区区阴寒当然会说没事。可顾景痕越是这么强撑着,她便越觉得对不起他,若不是为了救自己,他总不至于落得这个地步了。 醉柔将手掌伸进袖管里,摸了摸藏在手腕里的血玉镯,这是姬佐代她娘亲给她的嫁妆,为了不让顾景痕认出自己的身份,她特地把镯子扣紧在小臂上。 醉柔挪了挪身子,挡住顾景痕的视线,将镯子从手腕里退下来,递到圆柱外。 乌合寨有规矩,不搜女人的身,但醉柔既然主动把值钱的东西拿出来了,这大汉也没有不收的道理。他走近两步凑到醉柔身前,刚要接那镯子时,醉柔忽的抬起另一只手臂,穿过圆柱死死抓出那人的手掌,顺势用指甲掐了一把,持着血玉镯的手已经收回来将镯子妥帖收好。 殷红的毒丝从手背处瞬间蔓延开,醉柔朝牢房里退开两步,对那大汉道:“你中了我家传的独门秘毒,一刻钟之内,没有我的解药,便只能切了手臂保命。” 大汉登时觉得手臂瘙痒非常,似有许多条小虫子顺着伤口在皮肉里钻,急忙挠了几下。醉柔在圆柱里得意地笑着,又道:“还不快去把我要的东西送来,顺便再打些热水!” 其实醉柔藏在指甲里的毒若不是经过这一夜时间的挥散,原本片刻就足以令中毒者浑身瘙痒,她一直记着贺拔家的祖训,平日里为了防身,也不过是用些这种保命的伎俩。 大汉无奈,只得悻悻地按照醉柔的吩咐取来棉被和柴火,接过解药之后,匆匆在手臂上涂抹一番。 醉柔将棉被裹在顾景痕身上,转身盯着那大汉道,“你看什么?” 大汉解了毒,冲醉柔嘿嘿一笑,歪着嘴道:“姑娘,你这相好的模样挺俊呐。” 顾景痕隐着声偷笑,醉柔心里忽生一份懊恼,急忙否认道:“瞎说,我是个寡妇。” “啧啧,可惜了,这么年轻就守寡,你相好的瞧着不错,若是有机会便从了吧。”大汉咂了咂嘴道。 往日只听乌合寨纪律严明在此地声名赫赫,醉柔着实不知道这帮土匪也是爱嚼是非之人,只得提高了嗓门道:“他不是我相好!” “不是相好三更半夜的跑这山里来幽会,不过你既然是个寡妇,也算不得奇怪。”大汉丢下这么一句话,望了眼天,转身打算回屋里再睡一觉。 顾景痕在裹得像只大粽子的棉被里吭吭偷笑,醉柔一边架起火堆,一边恶狠狠地瞪了顾景痕一眼,威胁似地幽幽问道:“当寡妇的相好很好笑吗?” 火堆燃起来之后,醉柔坐在顾景痕身旁,不多时就感觉困了,打了半晌盹,醒来时自己已然靠在顾景痕的肩头上,半边被子披过来,将两人严严实实地裹在其中。 久违的温暖。 醉柔急忙从被子里钻了出来,手忙脚乱地整理着凌乱的发丝,天已经大亮了。 乌合寨的土匪们开了早会,昨晚那大汉再次过来,隔着圆柱对里面的人道:“我们寨主说了,三千两,你们两个只能走一个去筹钱,取了银子回来赎人。” “让她走吧。” “我先走!” ------------ 107 明朝且做莫思量 顾景痕对这乌合寨的了解并不比醉柔多,他只是一心认为在这种情况下,不管出于什么关系,总是应该先让女人离开的。而醉柔简直是以争先恐后的态度请缨离开,虽然最后的结果和顾景痕所希望的一致,但实在令他有些怅然。 而醉柔的想法是,这刚好是一个摆脱掉顾景痕的大好机会,如果顾景痕离开去取银两再赎自己时,说不准是带着官兵直杀上来。而顾景痕现在身上的毒到底散了几分,她并没有把握,若是尚未散尽的话,现在的顾景痕也走不了多远。 “好,那就先放这小娘子出去。”大汉解开柱门上的锁链,又有几名土匪立在外头守着。 醉柔望着顾景痕的眼底弯起一抹笑意,想想也没什么好交代的,便打算转身出去。顾景痕蓦地愣了半晌,忽然道:“你不会不回来了吧?” 醉柔瞧着顾景痕的脸色已经好了许多,笑着在他肩上轻拍两下,郑重道:“放心吧,乌合寨向来不会轻易撕票,听说伙食也还不错。” 顾景痕藏起心底的失落,换上一副诚恳的笑容,轻声道:“注意安全。” 醉柔走出棚子,大汉再次将柱门锁起来,便由另外几名土匪押送醉柔下山。走了一段距离,正是接近乌合寨山门的时候,醉柔忽然转身,对其中看着说得上话的道:“劳烦请你们丘寨主前来一见。” 醉柔记得不错,这丘寨主与甘心是有些交情,醉柔亮出自己宿风客栈老板娘的身份之后,丘寨主也急忙端着拳头道了几声“失敬”。醉柔知道土匪有土匪的规矩,既然绑了人,见不到钱就没有放了的道理。 醉柔这趟下山之后也没打算再回来,她交代那丘寨主说,自己先回客栈筹齐三千两现银,明日寨主请人来宿风客栈取了银两,便亲自将顾景痕送到附近的定安军营中,这期间还请不要为难于他。 丘寨主爽快地答应了醉柔的要求。 醉柔辞了丘寨主欲派两名土匪护送自己下山的好意,反正青天白日之下,也不会再有什么危险了。她不过是想自己走走,把这一天以来没来得及想清楚的事情梳理梳理。 只可惜天不遂人愿,就在醉柔快要走到山脚的时候,因走路时不太专心,被脚下石块绊了一下,一个踉跄就要趴倒下去。又幸而就在这个时候,身后忽然伸出一只手臂扣在腰际,一把将醉柔捞了起来。 醉柔缓过神来时,自己正背对着顾景痕的胸膛,而他的下巴探过肩头,耳畔隐隐能听到他微显沉重的呼吸。只可惜顾景痕出手还是有些晚了,醉柔来不及感受这一瞬间的亲密,脚下一阵刺痛,身体只得顺着疼痛滑落下去。 顾景痕将她打横抱起来,寻了处平整的青石放下,面目清晰的脸上一派肃静。醉柔绞了绞自己的衣角,终于问出口来:“你不是应该在山上吗?” “他们拦不住我。”顾景痕轻笑一声,说着便已经取下了醉柔的一只鞋子,手掌穿过脚踝,在迅速鼓胀的踝腕处重重捏了一把。 “啊……”顾景痕的动作实在太快,以至于醉柔正专心听他的回答,在这猛然力道之下,忍不住发出一声呻吟。她拧着眉心抱怨,“你轻点!” “嗯,”顾景痕乖顺地应了一声,专注于手上的动作,完全没有要轻点的意思,只道:“如果痛就叫出来。” 醉柔咬了咬唇,很想问他“再痛能有生孩子痛么”,可话刚到嘴边,顾景痕就毫不留情地在自己足踝处生生一拧,醉柔分明能听到错位的骨节相互摩擦的声音,痛不可遏。 她闷闷地吭了一声,终于没有发出太大的声响来,就好像十几年前苏妈妈抽自己鞭子的时候,她也不曾叫过一生痛。对醉柔而言,此生最痛的只有两件事情,生孩子和失去自己的孩子。而这两件事,却都是为了眼前的人。 想到这里,醉柔又是满心的不自在,本想说些什么好将两人的距离拉远一些,顾景痕却不动声地伸手扯住了她已经碎开几条口子的裙子。 醉柔猛得一颤,本能地想要躲避,紧张道:“你做什么!” 顾景痕依旧没有回答,两手交错使力,“咝”地一声,便又从醉柔的裙子上扯下一方布条,接着随手捡了截树枝,用布条一层层垫在脚踝一侧。 醉柔看看用来包扎顾景痕手臂伤口的布条,再看看自己脚踝处的碎布,目光最后落在自己破烂不堪的裙摆上,望了眼天,她道:“你为什么不撕自己的衣裳。” 顾景痕帮她套上鞋子,拍了拍手掌,一边要把醉柔从青石上拉起来,一边很认真地回答道:“你的比较好撕。” 不由分说地,醉柔被顾景痕驮到自己背上,而顾景痕垂着一条手臂,背着她也着实有些费劲。两个手脚不灵便的人在边关饱含风沙的荒芜小路上,从清晨走到晌午,期间醉柔三番两次要求自己下来走路,皆被顾景痕以将她往背上再抬一抬的动作无声否决掉。 直到终于看到无雁城的街市,醉柔指着街尾搭着高架卖甘蔗的,要求顾景痕去给自己买根甘蔗过来。 顾景痕自然知道醉柔打的什么心思,那甘蔗便可以暂时当做拐杖,自己便也没有再背她的理由。顾景痕抬起不太灵活的那只手臂,无奈地摊了摊手掌,道:“没有钱。” 醉柔无奈之下,只能埋着头在顾景痕肩膀上狠狠咬了一口,一番挣扎终于顺利地从顾景痕背上滑下来。顾景痕真的拿她没有办法了,这人来人往的街市上,他真的不敢保证眼前这个神经兮兮的女子有没有胆量喊出声“非礼”来。 顾景痕把醉柔扶到卖甘蔗的摊子前,醉柔亮出自己宿风客栈老板娘的身份,很自然地顺走老板一条甘蔗,而后一瘸一拐地杵着甘蔗朝客栈的方向走。顾景痕甩着条手臂在一旁看着,他认为醉柔绝对没办法做一个合格的瘸子,忍不住还是想要伸手去扶着她。 醉柔推了他一把,看看街上的人流,尚算客气地笑着说:“街上人多不太好,不好……” “因为你是寡妇?”顾景痕做无知状笑问。 醉柔在面纱下张了口张,面纱之上目光闪烁,想了想道:“对,我是为你的清誉着想。” “我可以学你蒙面。”顾景痕淡淡道。 醉柔用力握了握手边的甘蔗,只觉得眼前蓦地漆黑,天地有旋转之感。怎么六年不见,顾景痕变得这么执着了,不过转念想想,对于强人所难这种事情,他一向很执着。 顾景痕和醉柔并肩到达宿风客栈门前的时候,正是寻常忙碌的时间,客栈里却空无一人。本来醉柔还在琢磨,到客栈见到甘心,如何才能简明扼要地把这件事情解释清楚,并且让他及时了解自己正在努力扮演另一个人的打算。 好在甘心不在,过来迎接的是个四五岁的娃娃,油亮亮的头发束在头顶,一身浅蓝色的袍子,外罩一件滚边小马甲,一双大眼睛尤其闪亮。 “娘,你终于回来了。”大眼睛男孩伸开双臂跑过来,抱住醉柔的大腿蹭了两蹭。 顾景痕在一旁惊了一瞬,顺便扶住站不太稳当的醉柔,静观事态发展。 醉柔搔着男孩的头发,声色温柔道:“今日怎么没做生意?” “他们都去找你啦。娘,你这一整晚去哪里了?”男孩闪着眼睛,口齿清晰。 醉柔没有回答男孩的问题,只因这件事情说来话太长了,想来顾景痕身上毕竟带伤,也不知身上的毒是否完全散尽,醉柔很艰难地把自己挪到楼梯前,慢慢移动到二楼。 顾景痕跟着走上来,醉柔先将顾景痕送进房里,命那男孩去找个伙计来,取些剪刀热水之类的上来,匆匆帮顾景痕又处理一次伤口,再敷上药膏包扎起来。 醉柔在做这所有事情的时候,顾景痕始终在纠结这个跑来跑去的孩子是怎么回事,在醉柔准备离开时,他终于鼓起勇气问了一句,“这是你的孩子?” “是。”醉柔早知道顾景痕会问,因而没有半分迟疑,顺便拉着手边的男孩,对他道:“叫叔叔。” “叔叔……”男孩很听话。 顾景痕神色恍惚,怔了一瞬,假作淡然问道:“几岁了?” “四岁。”醉柔简单回答,拉着孩子想要转身。 “娘,我五岁了。”男孩闪着眼睛看向醉柔,高声提醒自己的母亲不可以记错他的年岁。 醉柔腿脚不太方面,不能蹲下来抚摩他的小脸,只低着头笑着说:“要过了生辰才是五岁啊,所以你现在还是四岁哦。” “明明就……”男孩想要狡辩。 醉柔说着转头扫了顾景痕一眼,笑容款款,道:“公子先歇下吧,隔时便会有人送茶点饭食过来……昨晚的事情,先谢过了。” “苏夫人,”醉柔正要出门时,顾景痕唤了一声,不过这次改口叫了夫人,顾景痕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又道:“老板娘,在下想要沐浴。” ------------ 108 竟已然为人妻母 醉柔想顾景痕身上有伤,现在不适合沐浴,便说会差个伙计过来帮他擦一擦。顾景痕下意识的想要推脱,可他折腾了一晚上,又实在难以适应塞外边关的风沙,想了想却也答应了。 醉柔跛着脚带着男孩出去,叫他先自己玩耍去,自己回房里收拾收拾。可刚推开房门的时候,便听到楼下传来一阵焦急的脚步声,探头看了一眼,见是甘心回来了。 醉柔长舒了口气,这根救命稻草终于出现了,她再次跛着脚走过去,在楼梯拐角处,是怕他们谈话的声音叫顾景痕听见了。 甘心打量了醉柔几眼,见她裙袖凌乱,裙摆被撕地实在不像个样子,生以为醉柔昨晚遭了什么难以想象的蹂躏。醉柔白了一脸窘迫的甘心一眼,理了理头发懒懒道:“有惊无险。” 甘心半信半疑着,不过好歹人安全的回来了,也算放了心,这又忽的想起刚才出去找醉柔时打听来的事情,压着嗓音道:“我刚才在外面听说一件事情,似乎是皇上要御驾亲征,正在前往无雁城的路上,你怎么看?” 醉柔张了张口,这也才知道顾景痕的来意,沉沉出了口气,想说顾景痕其实已经提前到了。醉柔心里正琢磨着这事情怎么开口,才不至于叫甘心太过激动,男孩忽然冒出个头来,拉了拉甘心的衣裳,道:“你来,我同你讲件事情。” 甘心看男孩一本正经的模样,又扫了扫一身狼狈的醉柔,抬手在她鬓角扯了一把,道:“你这面具都松了,先去换身衣裳。” 醉柔抬手挡住自己的鬓发,刚才想说的事情压进肚子里,低头看自己现在的行头确实不大正经,加上昨晚彻夜未归,着实容易叫人想入非非,还是趁着伙计们没有发现,赶紧把自己收拾妥当了才是。 醉柔回房后,男孩把甘心拉到一个角落,瞧了眼顾景痕住下的房间,眨巴着眼睛道:“娘亲方才是同个男子一起回来的。” “嗯?”甘心顺着男孩的眼神看过去,想想醉柔那副狼狈的样子,又是同名男子一起回来,着实忧心不已。甘心急忙蹲下来,问男孩:“然后呢?那男子有没有对你娘怎么样?” 男孩摇摇头,忽而又闪起目光来,说:“不过我瞧着他看娘亲的眼神很不一般,甘心爹爹,你要小心了。” 甘心皱起眉头定定看了顾景痕的房门一眼,转头拍拍男孩的小脑瓜,很严肃地夸道:“乖儿子!” 男孩随后又将那人想沐浴的事情告诉甘心,甘心捏了捏下巴,笑眯眯地领着男孩下楼了。 醉柔在房中从脸上撕下薄薄一层人皮面具,又取了盆子将指甲里的毒液化开,仔细梳理了一番。换了衣裳,挂上面纱,醉柔对着镜子在手背细细涂抹着白色的膏体,目光扫向昏黄的铜镜,恍惚间从镜中看到一身玄黄衣裳的影子。 醉柔摇了摇头,摒弃那些回忆和幻想,忽然听到隔壁传来一阵乒乓的声响,像是有人打起来了。 醉柔随手找了跟棍子做拐杖,艰难地移动到门前,推开房门时,正瞧见男孩拉着甘心凑过来看热闹。 醉柔只怕是隔壁的顾景痕有危险,跳出门来,顺手便推开顾景痕的房门,见榻上顾景痕赤裸着上身,正将店里一名伙计压在身下,场面实在难以入目。 而伙计和顾景痕的脸色都不太好看,那伙计是被吓的,顾景痕则是愤愤的模样。看到门外站着的醉柔,顾景痕急忙坐起身子,随手操了件玄色衣裳披在身上。 醉柔起先也傻了眼,她实在想不到,六年不见,顾景痕竟然有男风这么个癖好了?不过耳畔传来小男孩嗤嗤的笑声,再瞧瞧刚才被压在榻上,这会正蹑手蹑脚朝门外逃的伙计,才反应过来这是甘心做的好事。 醉柔实在是浑浑噩噩安稳了太久,平日里对店里的伙计都不大关心,印象中好像是曾听说这小伙计是个断袖。而甘心故意找这么个断袖来给顾景痕擦身子,其意图非常明显。 场面尴尬非常,醉柔和顾景痕的尴尬不言可喻,小男孩不谙世事丝毫不觉得尴尬,甘心则是狠狠冒了一层额汗。 娘唉,这个登徒浪子斯文败类衣冠禽兽不是当今天子——顾景痕吗。 甘心曾经想过与顾景痕重逢的画面,但他委实想不到是这么凌乱个场面。他三两步蹿到醉柔身旁,又是上下一番打量,想到醉柔回来时衣裳破乱不堪,脱口道:“他,他没对你怎么样吧?” 醉柔本想张口缓和下尴尬的气氛,甘心此言一出,便险些吞了自己的舌头。她甩开甘心扶在自己肩头的手掌,挤眉弄眼地说:“说什么呢,便是这位客官昨晚救了我。” 昨晚?甘心又翻起一阵紧张,这么说醉柔昨晚和顾景痕呆了一整夜?紧张之余,他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顾景痕,是若无其事的走上去打个招呼,还是像醉柔一样装成陌生人。 甘心正是踌躇,房中的顾景痕清了清嗓子,目光着实耐人寻味。 那挨打的断袖红着眼睛跑出来,唇边登时泛起一片淤青,抱着小男孩嘤嘤哭了起来,边哭边道:“甘霖少爷,您要给小的做主啊,他,他轻薄我……” 醉柔觉得自己的舌头又往喉咙里滑了半寸,要说顾景痕欺负他有那么点可信,可这轻薄——什么时候轻薄和暴力已经是一码子事了? 显然伙计的这番哭诉都是甘心安排的,那也是在甘心不知道房里的人是顾景痕的情况下。甘心现在实在找不到合适的开场白,与醉柔相对抽了抽眼皮,醉柔大致理解了甘心眼神里的意思,多半是在问她,“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还是顾景痕大方一些,他坐在榻上愣了半晌,目光从门外几人身上依次扫过,拱手笑道:“误会,便是误会一场。” 顾景痕说着就迈开大步走了过来,那被顾景痕打了的伙计急忙躲到小男孩身后,而男孩努力抬头挺胸破有副小男子汉的模样,眨眨眼对甘心道:“爹爹,揍他!” “这孩子叫甘霖?”顾景痕看着小男孩,问得却好像是两步外神色窘迫的甘心和醉柔两人。 醉柔颤着睫毛望了眼天,咽了口唾沫,如实道:“确是犬子名讳。” 顾景痕淡淡一笑,将目光转了过来,看着护在醉柔面前的甘心,挂着谦和的笑容拱手道:“这位便是这家客栈的老板了罢,在下寻音,失敬。” 甘心想了想,他觉得天下间实在不可能有长相一模一样的人,那么这个寻音多半是顾景痕出来跑江湖的假名。既然顾景痕不愿相认,或者是真的不认得自己,甘心大也不必做贼心虚似的紧张,循着那份礼貌,也拱起手来简短回道:“甘心。” 被甘心掩在身后的醉柔瞧着场面是控制住了,便解围道:“是伙计手脚笨拙,惊了这位客官,还请莫要见怪。” 顾景痕善意地点了点头,道:“寻音不知夫人已为人妻母,昨夜多有冒犯,夫人莫要见怪才是。” 枉甘心聪明一世,现在这个场面也着实迷蒙不已,从顾景痕的话里,他大概琢磨出个轮廓,似乎是眼前的人唤作寻音,且他以为自己是醉柔的丈夫,而甘霖是他们的儿子。 这样甚好,甚好。 醉柔哑口不知如何回答,甘心想想早上在醉柔房门外发现的寐香,又想想醉柔说这个寻音救了自己,随即道:“昨夜内人遭险,还要多谢先生仗义出手,江湖儿女莫要拘泥于小节,先生不必放在心上。” 顾景痕淡笑,没顾得上关门,转身朝房里走去。恍惚间,醉柔在他的背影中看出一丝落寞来。 甘心帮顾景痕关紧房门,又打发了甘霖和断袖伙计下去,急忙扶着醉柔进屋,压着声音问:“怎么回事?” 醉柔坐下给自己倒了杯凉茶,觉得这面纱实在碍事,便随手摘了下来丢在桌旁,一道狰狞伤疤横亘于侧脸。她喝了口茶水,懒懒道:“你看到是怎么回事,就是怎么回事吧。” 甘心琢磨着绝对不是那么回事,世上绝没有那样相似的一张脸,便是技艺最高超的面具师傅也造不出来。再加上完全相同的声音,甘心认定那寻音必然是顾景痕无疑。 “你说他真的能把那些都忘了?”如果顾景痕不是故意装作不认识自己的话,那他刚才的表现就是忘忧蛊的原因了。 醉柔掐着手里的杯子翻来覆去转了几圈,回答道:“想是吧,不是连你都不认得了?” 甘心还是觉得不甚可信,复问:“那忘忧蛊究竟能忘到什么地步?” “不知道,你试试?”醉柔斜眼瞄着甘心。 甘心叹气摇头,“若是师父还在世,或许能知道一二。” 两人皆是沉默着,半晌甘心抬起头来,含着份苦涩问醉柔:“他若是真的忘了,你打算怎么办?” 醉柔没有回答他,她也没有想过该怎么办,反正顾景痕迟早是会离开的,那便只能当做他从来就没有来过。醉柔想,只要他走了,一切就应该按照之前所设想的按部就班的进行下去,如今他们这份紧张,待风云过后尘埃落定时,也不过庸人自扰吧。 而甘心并不认同醉柔的观点,就像他不认同醉柔平日里装出来的淡然,这多年来他们虽然心照不宣地不再提起关于顾景痕和他的一切,却不代表那一切真的已化作云烟从眼前消逝。 比如甘霖。 当年醉柔在从皇城逃往无雁城的路上,忽然发现自己怀孕的时候,从未流露过半分想要斩断这份牵连的想法。她可以以爱这个孩子为理由,也可以说是用它来弥补失去眠儿的痛苦,但甘心和苏妈妈看在眼里的是,她确确实实舍不得,舍不得与顾景痕这最后一份牵连。 这个孩子之所以叫甘霖,绝不是为了随甘心的姓,即使是连甘心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姓什么。甘霖取的是雨泽的意思,实在是因大漠鲜少落雨,而许下的一个小小愿望罢了。 不过甘心对这个名字甚为满意,如他所说,这样听上去比较像是父子。平日里苏妈妈逼着甘心去相亲的时候,他便也是呆着甘霖一起去,扼杀掉那些看着自己顺眼的姑娘的小期许。 “他忘了,那么,你呢?”甘心蓦地问醉柔。 醉柔抬起头来,“我?”她浅笑,目光斜斜望向窗外昏黄的天地,“已然是过去了。” 甘心看着醉柔脸上那道斑驳的伤疤,似笑非笑地问她,“这道疤痕又作何解释,师父临终前把酒医的技艺都传授与你,你明明有消除它的方法。留着它,是为了提醒他曾对你的伤害吗?” 醉柔没有回答甘心,她知道自己欺骗不了他,就像她已经没有能力和心力欺骗自己。一切,如覆了灰尘的信笺,经年后字句依旧,浓墨却已经晕开灰白。 如何能做到不痛不痒,只要学会不期不望。 ------------ 109 到底谁家小儿郎 甘心对醉柔还是不放心,他明白即使她装得再云淡风轻,顾景痕的突然出现必然是份刺激。时间既然可以冲淡了爱情,那么也有能力冲淡怨恨,醉柔当初离开顾景痕,主要是因为那些欺瞒带来的怨恨,如今尘归尘土归土,那份爱究竟还会不会发芽。 醉柔笑了笑,对他说:“你方才不是说他是来亲征的,看来无雁城要有大事发生了。不管怎么说咱们还是要照顾好他,我只做身为子民该做的。” 甘心用不太信任的目光看着她,醉柔被这番打量搞得好不自在,眨了眨眼勾着笑问道:“对了,你亲相得怎么样了?” 甘心:“……” 醉柔因为脚踝受伤,这一天也没有在顾景痕面前出现过,宿风客栈对这位寻音客官照顾得且算周到,吃食汤药都是自觉送到房里去的,顾景痕欣然接受没有任何表示。 两日后,甘心感觉客栈里住着个这么了不得的人物,着实觉得不太自在,所谓夜长梦多也。他估计着凭顾景痕的体质,他身上的伤也该好了,正常行动绝对没有问题。甘心查了顾景痕这两日的开销账目,以他的押金不足为理由要撵顾景痕离开。 醉柔心下着实佩服甘心的胆量,这世间敢甩顾景痕巴掌的除了他娘苏妈妈再无二人,敢装成狗眼不识泰山将顾景痕扫地出门的,逃出甘心也绝对没有下一个。 顾景痕显然还没有住够,却也只是整日闷在房里没有任何举动,对前来催促自己离开的伙计不以为意,一派大爷风范。 “寻公子,实在不是小店不近人情,您住的这是最上等的客房,这两日治病吃药可都是小店贴的银两,您身上值钱的物件怕也都让乌合寨的人搜光了吧……”伙计道。 顾景痕摆个慵懒的姿势坐在榻里,手肘撑在软枕上,一条腿微微蜷曲立起,受伤的那边手里摇着柄扇子,挑着眉毛笑容款款道:“我可以差人来补。” 其实顾景痕不过是住了三天,吃的药也是醉柔亲自打点的,委实花不了几个钱,甘心在门外听伙计也不能奈何顾景痕,只得推门进来,不客气道:“本店概不赊账。” 甘心了解顾景痕的脾性,他现在赖着不走,最大的可能是分明已经认出自己,而故意看他们的反应。倘若退一步讲,顾景痕不记得他们,那凭他不爱计较的性子,自己不客气一点也招惹不来太大的麻烦。 顾景痕收了扇子,起身走到甘心面前,饶有兴致地打算与甘心周旋一番。甘心眉目间的朱砂依旧,阳光下颇有些熠熠生辉的味道,他悄悄攥了攥拳头,想起他们年少时的约定,男人之间的事情,用男人的方法来解决。 “掌柜的,谢谢你。”顾景痕含笑开腔,甘心怎么也没想到他对自己说的是这句话。正琢磨这谢意从何而来时,楼道里蹭蹭跑来个伙计,焦急道:“掌柜的,乌合寨的人来寻事了,老板娘在下面呢。” 甘心无奈地撇头砸下嘴,刚酝酿好的情绪就这么被打断了,他匆匆甩下句失陪,就朝楼下跑去。 顾景痕脸上的笑容并没有因此而收敛,他自顾低头轻笑,自语般轻声道:“谢谢你把她照顾的这么好。” 除了自己,没有旁人听到,许是也不需要吧。 那乌合寨的人也不是当真来寻事的,醉柔看着前来的大汉,正是那天硬说顾景痕是自己相好的那个,心里着实担心这人口没遮拦,再说出什么面子上挂不住的话来。 大汉一拱手,道:“寨主要我来交代一声,那日擒的那人打伤我们几个兄弟跑了,这事情也着实怪不到老板娘您头上,这是我们自家兄弟没本事。既然人不见了,你们那三千两赎金我们乌合寨便也不要了。但是老板娘说那人跟军营有些关联,这事情若是在军营那边出了什么岔子,还请老板娘给做个旁证,我乌合寨并没有亏待那位爷。” 甘心到了楼下,听说就是这么点小事,便随口敷衍几句把那人给应付掉了。 顾景痕靠在楼梯的拐角处,脸上的笑意更浓,落寞和欣喜交织着,自己也搞不清楚到底是怎么个想法。 醉柔的脚不过是扭伤,有独门的跌打扭伤药酒,恢复的也不错。甘心与乌合寨的人客套时,醉柔瞧着没自己什么事情,便提了裙子朝楼上走,打算回房看看正在午睡的甘霖。 刚推开房门,醉柔瞧着顾景痕的房门虚掩着,忍不住探头从缝隙里望了一眼,又正巧迎上门缝里顾景痕的一双眼睛。醉柔被自己这行为吓了一跳,急忙收了目光,打算快些将自己藏起来。 顾景痕已经敞开门倚在门框上,目光落进醉柔不知所措的眼底,似乎藏了千言万语。醉柔并没有急于踏进房门,礼貌地对顾景痕点头笑了笑。 “你怎么知道我与军营有关联?”顾景痕试探。 醉柔闪了闪目光,吞吞吐吐道:“我的意思是……” “嗯?”顾景痕向前一步,一只手掌穿过醉柔的肩头,撑在对面的门框上。醉柔在这样的逼近下,着实感觉窘迫非常,思来想去找不出个太漂亮的理由来。 还好这时候午睡刚醒来的甘霖站到门口,恶狠狠地推了顾景痕一把,道:“不准欺负我娘!” 顾景痕退开两步,笑容僵在脸上就没有消散过,他低头温和地瞟了甘霖一眼,又问:“这是你和他的孩子?” 醉柔按着甘霖的小脑袋,一把将他藏到自己身后,夺定地点着头,“是,亲生的。” “你不是寡妇吗?”顾景痕弯起眉眼,颇有兴致地问。 醉柔也挤着笑容,很难为情的模样,结结巴巴道:“第,第二春……” 顾景痕挑了挑眉毛,又看着藏在醉柔身后,正对自己挤眉弄眼极不客气的甘霖,随口道:“瞧这眉眼,倒是与我儿时有些相像。” 甘霖对顾景痕吐了吐舌头,翘着嘴巴道:“鬼才同你相像!” “霖儿,不得无礼!”醉柔反手在甘霖脑瓜子上拍了一巴掌,赔着笑与顾景痕道歉,说孩子小不懂事啊,小地方的人没见过世面啊,自己管教不善啊。 顾景痕接受的也爽快,笑着说:“男孩子学得厉害些,也不是坏事。” 顾景痕看着甘霖,似乎想起什么,对醉柔道:“你等我一下。”醉柔愣愣地看顾景痕不由分说的转了身,竟然鬼使神差地真的等了他一下。 顾景痕出来的时候,手里拿着只上了紫漆的木雕,大约半个巴掌大小,醉柔认得这个东西,这是姜子欢为自己雕的睡像。 顾景痕蹲下身来,将手里的东西在甘霖面前晃了晃,说道:“霖儿这么乖,这么小就知道保护娘亲了,叔叔把这个送给你当礼物好不好。” 甘霖却毫不领情,一把推开顾景痕的手,那木雕便摔在地上,左右滚了几滚。 “我不要你的东西,甘心爹爹说不能收坏人的礼物。”甘霖稚嫩的小声音很坚定。 “叔叔不是坏人。”顾景痕的声音很轻,藏着或许只有醉柔才能听出来的难过。 甘霖的目光依旧十分警惕,他上下看着蹲在面前的顾景痕,又道:“你若不是坏人,甘心爹爹和我娘为什么要赶你走?” 顾景痕本要去捡地上的木雕,手快要触到它时,因甘霖这一句话而僵硬了动作,他咽了口苦水,不知该如何作答时,又见眼前伸过一只白皙的手,素白的指甲上没有半分多余的色彩。醉柔将木雕捡起来,擦去紫漆表面的灰尘,郑重地塞进甘霖手中,说道:“霖儿,这位叔叔不是坏人,他……”醉柔不禁扫了顾景痕一眼,微笑道:“他是个英雄。” “可是娘,你们为什么那么想让他走?” “胡说,娘没有。” “就是有,我都听到好几次了,你们时常都在商量这件事的。”甘霖坚定道。 顾景痕站起来,既然是醉柔想让自己离开,他想自己或许真的没有再纠缠的必要了,而这一次提前来到无雁城,能看到她过的很好便已是幸运。 “因为叔叔是英雄,英雄养好了伤,就该去英雄该去的地方,做英雄该做的事情。” 顾景痕转身时,听到醉柔温柔的声音,她在教育自己的儿子,或许也是他的儿子,唯一的儿子。 “哦,我懂了,就是伙计常说的,客栈做的是迎来送往的买卖,客人该来的时候来,该去的时候去,那是别人的人生,不该咱们留恋。”甘霖背书一样的说出这番话来,转了转眼珠,又道:“可是娘,人生是什么东西,留恋又是怎么一回事啊?” 顾景痕回房的这几步路走得很慢,他在听他们说话,听得自己心里很满足。而满足之后袭上心间的是落寞,她说他是英雄,他指点得了江山,却左右不了自己的人生,亦做不了她的最平凡的英雄。 即使他已经足够强大,可她始终是他心底的一条缺口,一个足以致命的弱点。 顾景痕忽然意识到,如果有人发现了他这个弱点,并且试图以其来威胁自己的时候,便是给他们带来了危险。 ------------ 110 不计自欺或欺人 醉柔倚在窗前看着顾景痕从后巷离开的背影,抬手关了窗子,对身后的甘心绽出微笑。 这其中的牵扯,只有甘心最懂吧,懂她的决然和无奈,懂他的怆然和懦弱。此时的顾景痕已经不敢再次抓住醉柔,也没有把握能带她走进那无情的帝王冢。而他千辛万苦奋斗来的一切,始终不能因为一个女子说放就放下,那不是他一个人的事情。 “他一定没有忘记,”甘心坐下,冷冷笑着,道:“我猜那忘忧蛊,他也没有喝下。” 醉柔轻笑,坐在甘心对面,斟了一盏凉茶,幽幽道:“如何呢,即使没有忘忧蛊,这么多年过去,也该放下了。即使放不下,也是该习惯了。” “那么你呢,你忘得了,放得下,又或者只是习惯吗?”甘心知道这不是自己该关心的问题,他压抑了这么多年,曾相信自己或许可以压抑一辈子。 醉柔直视甘心的眼睛,目光从严肃变得极不正经,她忽而问道:“你亲相得到底怎么样了?” 甘心:“……” 不两日,朝堂新委派的大将军,队伍浩浩荡荡地扫进无雁城。看着街边一派虔诚景象,只有醉柔和甘心知道,那位决意亲征的帝王根本不在其中。 又是匆匆两日过去,一切风平浪静,除了九娥的突然造访。 “娘娘……”九娥看着面纱后的醉柔,不禁失口唤出声来。甘心急忙清了清嗓子,把九娥的声音压下去,引着她先上楼去房里说话。 醉柔为各自斟了凉茶,眉眼挂笑看着九娥,声色优雅:“这位姑娘好生面熟,可是在什么地方见过?” 九娥惊愕,转眼看向甘心,想知道事情的缘由。 甘心挑着眉毛,付九娥一个笑容,先是对醉柔道:“这位姑娘是我家乡的旧交,名唤九娥。” “九娥姑娘有礼。”醉柔笑着招呼。 甘心与九娥不咸不淡地问候几句,他们之间也实在没有太多旧可以叙,九娥称军营里都是男人,她一个女子多有不便,因而才听了顾景痕的引介,下榻到这边。 甘心只能给她安排了房间,私下里告诉九娥,说醉柔服了忘忧蛊,前尘往事大多不记得了。 九娥半信半疑,问道:“她当真什么都忘记了?” “也不是,”甘心撇了撇嘴,说道:“比如我,还有醉生阁里的事情,大抵记得一些。” “那你们……” “瞧见门口那孩子没有,”甘心对门外努了努嘴,九娥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甘霖正趴在门框上,笑嘻嘻地看着她,甘心给他使了个眼色让他先自己玩去,甘霖临走时还乖乖地唤了声,“九阿姨再见。” “那是我儿子。”甘心摆出一脸骄傲的神色。 这天夜里,醉柔除了面纱,吹灭灯盏准备歇下,忽听门外传来一阵叩门声响。这声音倒是大方得很,醉柔猜多半是甘心或者甘霖过来,便也放心地过去开门。 门外站着的确实是甘心,不过甘心的表情不太对劲,眼皮抽了几抽,见醉柔着实愚钝,便直接伸手将她揽在肩上,装得一本正经道:“我与你解释了,那女子不过是个普通朋友,瞧你这点小肚量,竟是要叫我在外头睡么?” 醉柔觉得甘心这话说的奇怪,既是奇怪必然有奇怪的理由,毕竟甘心不是个奇怪的人。她想了想,甘心嘴里那姑娘说的是九娥,而九娥是顾景痕身边的人,且有梁上巾帼的称号。甘心这深夜造访,定然是发现了什么,故而过来帮自己演一出戏。 醉柔很识趣地将甘心推开,不悦道:“我就是见不得你们眉来眼去的模样,你是嫌弃我破了样貌,而那女子又生的好看,这些年便偷偷摸摸的,连店里的伙计都不甚清楚我俩的关系,若是哪日你不要我了,我到哪里说理去!” 甘心心下觉得,醉柔这转变可真够快的,演起吃醋的小妇人,还真是不需打个排草。他揽着醉柔朝床边走,又道:“我哪里和她眉来眼去了,你莫要胡乱猜疑,也坏了人家姑娘的清誉。” “就有,就有,你看你,还顾及着人家的清誉,你当年爬我窗子的时候,可顾及着我的清誉了?当年我夙梦醒来的时候,第一眼瞧见的就是你,你说我是你的妻子,我便死心塌地里跟着你。可是你!我看,若不是有了霖儿,你兴许早就不要我了!”醉柔捏着嗓子说出这番话来,自己着实有想作呕的感觉,微微侧过头来,忍了忍笑。 “我要如何才能让你相信?”甘心装成严肃模样,问道。 “你让她走,她走了我就相信你们没有眉来眼去!” “好好好,我明日就让她走,不早了,先睡下吧。”甘心装模作样地哄了一通,无奈窗外藏着的九娥实在没有就此罢休离去的意思,甘心只能和醉柔双双脱了鞋子,垂下床帘,坐到床上去。 幸而今夜是个朗夜,月光从窗外射进来,又透过床帘勉强折进来一点点,醉柔也不过能看清甘心眉间的朱砂,和那双颇为聚光的眼睛。 只是这床实在不够大,两人肩比着肩倚靠在床头,各自抱着手臂耐心等待,呼吸都极力压制着。 九娥始终没有要离开的意思,果然是位尽忠职守的探子。 醉柔坐着坐着便也乏了,打了几个哈哈,抹掉困出来的眼泪,毫无避讳地歪在甘心肩头打着盹。甘心估摸着今夜是要演到天明了,待醉柔身子在不知不觉间滑到床铺上,差不多平躺下时,甘心展了被子将她裹在里面,自己依旧抱着胳膊守在一旁。 醉柔睡着便翻了个身,安静的睡颜面向自己,甘心抬手触摸她脸上的疤痕,有一种很想帮她抹平的感觉。可是想来,那回容的药膏只有她自己才能造得出来,这一切全凭她自己的意愿。 甘心就这么静静看着,时间在黑夜里流失,一流失就流失了六年。这同样是他们六年来最暧昧的一次靠近,有的时候甘心在想,自己就是太正人君子了,要是真如刚才醉柔所说,自己爬了她的窗户,也许现在就不是这么尴尬的境况了。 不过这其中还有个小小的障碍,那就是苏妈妈。苏妈妈虽然对醉柔极是照顾,也非常喜欢甘霖那个小家伙,就是对自己喜欢醉柔这件事情着实有几分意见。甘心问过几次,苏妈妈也总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是不停地用感觉、直觉、不合适等词搪塞。甘心觉得人活到了他老娘这个岁数,就不该再相信直觉之类的东西了,尤其苏妈妈那么现实又带点神秘的人,这其中吃不准又有番足以另人咋舌的隐情。 但是苏妈妈有句话说的很对,醉柔根本没有忘了顾景痕,这六年来,从来都没有过! 天亮以后,甘心推开窗户上上下下看了个仔细,确定没有旁人的气息踪迹,才把睡得香甜的醉柔叫起来,坐在床边呐呐道:“你说他们若还是不死心呢?” 醉柔煞有其事地点头,“那就继续演,演到他们死心。” 醉柔说得轻松,主要是这出戏里,她实在不用牺牲什么,无非是分半个床位出去而已。但是她无论如何也不能理解,甘心守着她彻夜辗转难眠的悲哀。而两人都明白的是,顾景痕会在走了以后,又派九娥过来查,那就是真真切切的不死心,且不可能死心。 他们现在演这出戏的意义不在于让顾景痕相信什么,只是要他明白,醉柔要假装与他已然成为陌路的决心。 “不如我们走吧?”甘心想了片刻,忽然提议道。 搬家这种事情对他们来说倒也没什么,苏妈妈攒了半辈子的银两足够他们在任何地方做吃等死安居乐业,可是这么一直躲下去始终也不是办法。 醉柔最害怕的并不是以自己的身份面对顾景痕,她只是很自私的不希望甘霖与顾景痕相认。她害怕那九重宫阙,要再次毁掉她儿子的人生。 “等等吧,等这场仗打完。”醉柔坐在床边,目光穿过油纸窗,听晨风呼啸,沙粒落在油纸上的声音,似有肃杀之意。半晌,她怔怔道:“我总觉得,要出事。” 醉柔这么说着的时候,只是出于她相对灵敏的直觉,她直觉中要出的必是忧国忧民的大事,但却不知,此刻有一件劳心伤神的小事正在靠近。 日上三竿,醉柔对着镜子把自己梳理整齐,甘心懒懒地推开房门打算回自己房间睡个回笼觉,便听见楼下苏妈妈扯着已然不再清脆的嗓子,高声道:“不成气的东西,你给老娘滚下来!” ------------ 111 忠义祠不期而遇 如今甘心身为堂堂掌柜的,着实也好几分面子,被自己老娘这样吆喝着,当下皱起眉头哀叹一声。此时的苏妈妈正是年近半百,尚存的几分风韵也被塞外风沙吹得所剩无几。 苏妈妈掐一把老腰立在楼梯口当,甘心蹭蹭几步跑下去,伸手揽过苏妈妈的肩头,摆出一脸市井模样,“哎哟喂,我的老娘啊,什么风把您老人家给吹来了?” 甘心引着苏妈妈就往后堂里走,生怕她说些什么不动听的,丢了自己的颜面。苏妈妈甩开甘心的手,一把揪住甘心的耳朵,尖着嗓门道:“我怎么跟你说的,你知不知道爬寡妇的床,是要遭现世报的!” 如今甘心也将近而立之年,苏妈妈却还只拿他当那不成器的纨绔小子,教育起来全然没有分寸。甘心挣脱苏妈妈,四下扫了一眼,站在一旁揉着耳朵辩解道:“她又不是真的寡妇。” 苏妈妈瞪甘心一眼,压低声音道:“你别忘了她的身份,进过那皇家的门,她这辈子都是皇帝的女人,若是哪天宫里那个想起来了找过来要她回去,咱们谁能有法子?儿子啊,天下女子千千万,你又何必……” “娘啊,”甘心打断道:“这些话您都说了六年了,再说我也没有像你说的那般,前日里那个唐小姐我不是也去见过了么,是人家看不上你儿子罢了。” “你还敢提唐小姐,那唐小姐吃了甘霖给她的通气散,现在还躲在家里不敢出门见人呢。我怎么养出你这么个缺德的东西来!” “那是她肠胃不好,怨不得旁人。”甘心随口应付着,这种对话在这六年中已经进行过不下一千次了。 醉柔提着裙子挂端正了面纱,掀开帘子走过来,扶住气急败坏的苏妈妈,一边帮她顺着气,一边道:“阿娘,你误会了。” 苏妈妈虽然对甘心和醉柔之间的私事一万个不同意,但面对醉柔还是亲善有加的。坐下来稍稍缓了心情,醉柔一五一十地把顾景痕突然出现的事情同苏妈妈讲了,苏妈妈却并没有显得很惊诧,反倒有些如释重负的模样。 “怪不得,我正巧也听说,那新委派来的将军刚到无雁城便大兴土木,在贺拔将军府原址修建忠义祠,还专门派人去寻了你爹娘的尸骨迁进去。原来是为了你啊。”苏妈妈看着醉柔。 醉柔藏在面纱下的脸苦笑着,她道:“阿娘这样说便不妥了,这忠义祠不过是为百姓祭拜吊唁所用,与死去的人实在无甚意义。我听这多年来,此地百姓对我爹当年枉死还是有些怨声的,现在修建忠义祠,一方面安抚百姓怨言,一方面是给胡族表明要将他们彻底驱逐的决心罢了。” 苏妈妈点点头,道:“你这么说倒也不错,可如今他来了,你们也见过了,你难道没什么想法?依阿娘看,事情过去了那么多年,细细想来,他也着实有番苦衷的,你不肯随他进宫也罢了,但霖儿那孩子,总不能一辈子不与自己的亲生父亲相认。” 苏妈妈正劝得专心,也没顾忌身旁的动静,却是甘心提着嗓门干咳两声,将苏妈妈最后一句话的声音给压了下去。醉柔听这声响也朝帘子旁看过去,甘心笑眯眯地对刚掀开帘子走过来,换了身男儿装扮的九娥道:“是九姑娘啊。” 苏妈妈回头看见九娥,先是怔了怔,脸上的表情也是一阵飘忽,既然顾景痕来这,会看到她也不算特别意外。醉柔礼貌地同九娥行礼招呼,九娥便也大方回应,她道:“在下想请掌柜的借一步说话。” 甘心大方的随九娥去了,苏妈妈将醉柔拉到个更僻静的地方,继续讨论刚才的事情。醉柔犹犹豫豫并没有表明态度,不让甘霖与顾景痕相认对他们父子来说确实自私,可是她始终认为皇宫不是什么好去处,轻易便能毁了人生甚至是性命。 尽管多年过去,眠儿的死始终是忘不掉的痛。谁又能保证,这世上没有下一个宁初雨呢。 九娥一早回了军营,刚从顾景痕那边领命回来,实际是来找甘心此行的,顺便从他口中探一个暗杀胡族世子的良策。因为对胡族境内不甚熟悉,九娥对他们的习俗鲜有研究,而据过去的了解,她始终认为甘心这个人鬼点子要多一些。 甘心推断来,那胡族世子纨绔,对这次的大战实在不能造成什么威胁,而顾景痕现在就急着置那世子与死地,多半还是因为前几日绑架醉柔的缘故。想起这么个缘故,甘心也满心的气氛,想来九娥一个女子,独自深入虎穴确实危险,便有与她同去的意思。 甘心与醉柔商议了一番,醉柔对他这个决定表示支持,说到底九娥当年对自己也算照顾有加,而除了帮他们调配几味功效巧妙的毒酒,她也帮不上什么大忙。 甘心与九娥第二天便上了路,醉柔心里琢磨着,等这件事情过去了,自己是不是该准备再搬次家。好像躲了这么多年,躲着顾景痕已经成了一种习惯。 想着要搬家,醉柔认为离开之前应该去刚修建开堂的忠义祠看看,也算是让霖儿正式祭拜一下自己的外公。巧赶上今日是无雁城特有的雁回节,醉柔不愿在人群中拥挤,因而提前用过了晚膳,等街上的人都准备去城边篝火欢庆之后,才带着霖儿出了门。 这忠义祠距离宿风客栈委实有段距离,甘霖倒是没什么,一路上奔奔跳跳地甚是欢脱,而醉柔前几日扭伤了脚,一直没怎么出门走动过,又要时常提防着碰见不想碰见的人,一路提心吊胆心不在焉,大好的兴致被磨去不少。 走到忠义祠时,太阳只剩下最后一弯橘色的眉眼,光线打进忠义祠的正堂,为周围每样景物镀了层金光。醉柔拉着甘霖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闭目做冥思状,心里一片澄明。 她没有什么要对仙逝的双亲说的,若是真的有什么愿望,也不过是希望甘霖可以健康自由的长大罢了。甘霖不谙世事,跪在一旁的蒲团上瞪着双眼睛看向醉柔,见他娘亲那副虔诚模样,也跟着不敢发出半句声响。 “英雄叔叔!”甘霖突然开心的叫嚷起来,又从蒲团上爬过来扯了扯醉柔的衣角。 醉柔蓦地睁开眼睛,来不及循着甘霖的视线回头,便听到身后顾景痕优雅低回的声音,他问她:“祈求了什么愿望。” 醉柔敛目起身,转身面对顾景痕,款款欠身行个面礼,回答:“不过是缅怀逝者罢了,如今生平安好,也没什么需要祈求的。” “夫人倒是懂得满足的。”顾景痕陷在阳光的阴影中负手而立,笑容浅淡萧索。 倒是甘霖不算认生,自从醉柔教育过他之后,对顾景痕的敌意便陡然抛却,换上满满的崇拜。醉柔当下的反应是赶紧带着甘霖离开,但一转头却见身旁的蒲团上已经空无一人,而甘霖小跑着奔向朝他张开双臂的顾景痕,猴子上树一般就蹿进了顾景痕怀里。 醉柔心里隐隐动荡一番,想想苏妈妈说的话,实在也是没错的。当初若不是她一意孤行离开顾景痕,他们本也该享受父慈子孝的安乐时光,虽说甘心这个替身阿爹做的也不错。 可这对甘霖总归有些影响,以至于甘霖到现在一直认定自己是被捡回来,然后由醉柔和甘心共同抚养的。虽然醉柔和甘心都曾经试图向他解释,但是善解人意的甘霖始终认为这是两位家长为了安慰他编出来的。在甘霖看来,如他这般的英俊威武的少年郎,他的亲爹必然是个很了不得的人物,便是隔壁杀猪的王大伯,当年还有过落草为寇的传奇过往。醉柔想了想,他实在不能告诉甘霖,当土匪有什么了不起的,你阿婆以前还是开妓院的呢。 对于醉柔,甘霖的态度很坚定,交不出亲爹来,她肯定就是后娘。对于甘心的态度稍有人情味儿一些,搞定了他娘,甘心就是亲爹! 自从那天醉柔告诉甘霖这位寻音叔叔是个英雄,甘霖抱着那只木雕美滋滋地看了许久,终于好奇道:“咦,娘啊,这睡着的人和你好像耶。”后来甘霖又见到了九娥,听说九娥是这位英雄叔叔的手下之后,他又屁颠屁颠地过去打听英雄的事情,才知道顾景痕是皇城里委派来的大将军,当初的敌意登时荡然无存。 顾景痕对甘霖的这番热情转变有些受宠若惊,但心里自然是满满的欢喜,就算不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到了他这个年纪,对孩子也已经充满了向往。 “先生似乎很喜欢小孩子?”醉柔假作闲谈,随口打探。 “霖儿很可爱。”顾景痕搔着甘霖额前的碎发,绽开舒心的笑容。 ------------ 112 父慈子孝升平乐 两人越是这样亲密,醉柔心里的愧疚就更浓了一分,或许是血肉的牵连感应,醉柔有种不忍心让他们分开的错觉。 “霖儿,今日是雁回节,待会街上会挂满五颜六色的灯笼,还有许多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叔叔带你去耍好不好?”顾景痕对怀里的甘霖道。 甘霖努着嘴眨眨眼睛,又转头看向醉柔严肃的眉眼,低声道:“可是娘说小孩子晚上不可以在外面玩耍的。” 醉柔如释重负,果然是自己带大的儿子,关键时刻还是很懂得揣摩自己心意的。 醉柔走过去,正打算把甘霖从顾景痕怀里接过来,顾景痕却侧了侧身,把甘霖护在臂弯里,看都不看醉柔一眼,笑眯眯对甘霖道:“你娘是不是还告诉你,晚上会有偷鼻子的怪叔叔?” 甘霖使劲点头。 “天黑不回家会长小尾巴?” 甘霖拼命点头。 醉柔一时间觉得很尴尬,怎么自己骗小孩子的把戏顾景痕全都知道,正琢磨其中原因的时候,顾景痕探过头来,很严肃地说:“以后不要这样吓唬孩子,会变笨的。” 醉柔一时间觉得很气不过,自己带了五年孩子,还需要他来教么。再说她每日战战兢兢的,还不是为了防着他的那些探子,有时候梦到甘霖被抓回皇宫,穿上一身玄黄色的龙纹袍子,整日被关在书房里念书,醉柔总要一连恍惚上好几日。 醉柔没有接腔,呐呐抬头望了眼天。 “走吧,我会保护你们的。”顾景痕一面温和地低头对怀里的甘霖说,另一只手却很自然地把醉柔牵了起来,拖着她大步朝忠义堂外走去。 醉柔被顾景痕这一牵,直接牵傻了眼,张了张口却没发出声音来,只是那方温暖宽厚的手掌,着实令全身发颤,下意识想要挣脱,却被他扣得使不上力气。 不知不觉就走到热闹的街市里,四下张灯结彩叫卖声不断,醉柔甩开顾景痕的手,敛了目光手足无措。顾景痕却看都不看她,怀里抱着甘霖继续向前,醉柔可容不下自己的孩子就这么被抢了去,只能老实巴交地跟上。 如庙会节庆这样人流较多的活动,醉柔确实极少带甘霖参加,因而甘霖这一路上瞪着圆眼睛不住地惊叹,一番指手画脚,在顾景痕怀里却坐地安稳,全没有要跌下来的意思。 “叔叔,你看那些人真难看啊。”甘霖指着迎面踩着高跷带着面具的杂耍队伍,脸上实在有些嫌弃的意思。 顾景痕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那些人脸上带着的多是些驱鬼面具,按照民间的说法,要吓唬鬼就要用比鬼还可怕的东西,就好像对付小人,一定得比小人更猥琐一个道理。顾景痕十分中肯地点点头,道:“你真是口下留情了。” 醉柔不甘不愿地跟在身后,低着头想些乱七八糟的心事,因而顾景痕突然停下脚步她也没发现,正撞在他肩上,身体下意识地向后退开,却又被顾景痕一把捞住自己的老腰。 甘霖嗤嗤地笑着,醉柔便也堆满了笑看着自己的儿子,两只手背在身后去掰顾景痕扣在自己腰上的手掌。顾景痕不动声色地握着她依旧柔软纤细的腰肢,见醉柔实在有些恼怒的神色,才摊了手放开她。 “霖儿,咱们打个商量好不好?”顾景痕再次漠视站在一旁想要发作的醉柔,笑眯眯地对甘霖说。 甘霖瞪着眼睛,他非常满意顾景痕对自己说话的态度,完全不是醉柔平日里那种命令的口吻。甘霖非常重视地点着头,豪言道:“好说,好说!” 顾景痕扫了醉柔一眼,为表示对甘霖的尊重,还装模作样地思忖片刻,道:“今天不要叫我叔叔。” “那叫什么?” “呃……”顾景痕又想了想,道:“叫爹爹。” 甘霖白净的小额头拧出一枚小疙瘩,他摇着头道:“甘心爹爹会生气的。” 醉柔觉得事态已经发展到不好控制的局面了,急忙偎上前,打算把甘霖抢过来,寻个借口开溜。刚抬了脚,便见顾景痕从背后伸出手来,眨眼间手里就多了串冰糖葫芦。 顾景痕把冰糖葫芦在甘霖眼前摇晃着,又商量道:“我们不叫他知道,你娘也不会说的。” 顾景痕说着转眼看向醉柔,甘霖的目光跟着聚集过来,醉柔只能呵呵赔着干笑。甘霖却还是努嘴摇头,一副不为所动的模样。 醉柔心想,好儿子,今天很有原则嘛。 顾景痕咂了咂嘴,把手里的冰糖葫芦塞进甘霖手心,再次背过一只手去,很专注地拧着眉头。醉柔循着顾景痕身后看过去,乖乖,他这是有备而来啊。 瞬间顾景痕手里又多了一串冰糖葫芦,甘霖急忙接到手中,欢呼道:“爹爹,你会变戏法耶!” 醉柔抚了把额头,她实在是为把甘霖整日同甘心这个市井流氓放在一起后悔不已,不但没原则没下限,这有奶便是爹的处世作风,领悟的很透彻嘛! 夏天虽然还没到,但这也绝对算不上个非常干爽的季节,醉柔鄙夷地随口嘀咕一句,“袖子里藏着那么个黏糊糊的东西,也不嫌弃的。” 人流攒动,醉柔的声音还是落尽了顾景痕的耳朵里,他冲她信然一笑,道:“为了儿子嘛。” “小孩子不要吃那么多甜食,对牙齿不好。”醉柔走在顾景痕身旁不甘心地还嘴。 顾景痕再次抬起手掌,不知何时袖子里又滑出一只小玉壶,他道:“我还备了漱口茶,还有……” “呵呵呵,寻将军果然细心,呵呵呵……”醉柔表面上无奈而又不屑,其实心里挺为顾景痕感到可怜的,好歹是自己的儿子,长到五岁都没有机会抱一抱。但转念想来,当年顾景痕甩给自己的狠话犹在耳际,如今便也算他自作自受。 这便又走到一处兜售项坠的摊子前,顾景痕一手抱着甘霖,另一手牵着醉柔硬生生从里三层外三层围观的群众里挤出一条出口来,实在是为了满足甘霖凑热闹的欲望。直到真的凑了进去,甘霖发现只是个卖项坠的,着实失望不已。 顾景痕遂决定再次挤回去,却听那摆摊的说,他有一份手艺,可以在指腹大小的项坠上雕刻山水虫鱼乃至人像,随便雕上十个八个人脸,绝对不会重样。因此他卖的项坠是世界上独一份的,且价格公道。 顾景痕这便起了些兴趣,他实在是想送甘霖个特别点的礼物,上次那只木雕也不过是借甘霖之手转交给醉柔而已。醉柔听说这门奇特手艺,也留神注意了一会儿,随手执起一只样坠端详,其上雕刻的鱼跃龙门图案,确实栩栩如生,每一只鳞片都极是细腻。 不过这摆摊的老伙计还是说了句大话,那便是他这项坠的价格实在不算非常公道,当然价格是个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东西,比如顾景痕这般坐拥山河的人,显然不介意挨宰。 “就把我们三个人的样貌雕上去吧。”顾景痕对那手艺人道。 手艺人拈着半撇小胡子,在顾景痕上下细细打量一番,挑了个半月形的木坠子,低眉道:“那你们可站得近点。” 顾景痕闻言,一把将醉柔拉到自己怀里,摆出个端端正正的全家福模样,叫那手艺人看个仔细。醉柔扭了扭腰,转脸瞪了顾景痕一眼,顾景痕依旧笑着,凑在她耳旁道:“你知道雁回节的由来吗?” 醉柔咬牙切齿地挤出几个字来:“不就是几窝雁子还巢吗?” “是团圆,至亲重逢。”顾景痕微微低头看向醉柔,似笑非笑又似严肃的表情实在很耐看。醉柔抿唇低头避开他的视线,暗暗反省不该中了顾景痕的计,早该知道他是个得寸进尺的人。 手艺人记住了三人的模样,着手开始雕刻时,忽而抬眼看向醉柔,道:“这位夫人可否除下面纱?” 醉柔抬手靠在自己鬓处,用行动表示绝对不会配合。顾景痕倒也不为难她,牵着醉柔走到手艺人身后,笑容款款道:“内人今日容色欠佳,在下可将她容貌绘与先生看。” 这声内人醉柔听在耳朵里实在不敢受用,只觉得自己今天叫顾景痕占尽了便宜,险些连儿子都要被讹走了。可瞧着甘霖正在兴头上,听说他英雄爹爹要作画,画的还是自己娘亲的模样,不住地拍手叫好。 手艺人给顾景痕找了纸墨,顾景痕也不含糊,三五笔就勾画出个轮廓来,不出片刻功夫,纸上呈现出一张清晰的脸,浓烈的眼眸温婉的轮廓,正是醉柔当年的模样。醉柔看着顾景痕搁下笔,对自己绽开的笑容,脸颊上有处疤痕,隐隐作痛。 他两手展着那幅画给醉柔看,有些羞涩的模样,“多年未作人像,是有些生疏了,不然……” “这画上就是将军梦中的女子吗?确实佳色,苏遇自惭形秽。” ------------ 113 篝火欢庆生枝节 顾景痕没有回话,甚至连个表情都没有,从容得将画卷拿给手艺人看,又细细叮嘱了几句,似乎是对自己这副画作颇有些不满之处。醉柔委实不知道今日顾景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或许只是想要享受下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感觉? 这么想着,醉柔就打了个激灵,他们算哪门子的一家三口! 手艺人不多时便在月牙项坠上雕出形象来,笑颜如花的女子偎在顾景痕身旁,顾景痕怀中的甘霖举着串糖葫芦,眼睛弯成幸福的弧度,郎才女貌儿郎俏,实在是羡煞旁人。 顾景痕挑了只红绳将项坠串起来,打了个死结挂在甘霖脖子上,悉心叮嘱他,这东西要好生保管,万不能丢了,即使他的娘亲向他讨要也不能给。甘霖添一口冰糖葫芦,笑眯眯地应承下来。 醉柔觉得让自己的儿子陪顾景痕瞎逛了这么久,也算是成全他了,心里还是惦记着赶快结束这场尴尬的团聚。而顾景痕虽然没正儿八经当过爹,哄孩子却着实有自己的一套,醉柔看在眼里急在心头,生怕甘霖叫他迷了心窍,不肯跟自己回去了。 这么想着,便挤出了手艺人的摊子,天色渐晚,街上的人流也散去不少,不知不觉的走到了城边。远处稀松几顶帐篷,无垠旷野上有篝火数丛,欢聚雁回节的人们按照习俗围城圆圈,手拉着手在跳不知名的舞蹈。 自小生在无雁城,这种仪式醉柔儿时也曾经历过,唱歌跳舞不算什么欢乐的事情,快乐在于陪自己作乐疯耍的人。顾景痕倒是觉得新鲜,牵着甘霖朝旷野上跳舞的人走,醉柔跟在后头,委实不能想象,这位帝王学着外族人颠颠作舞的模样。 醉柔小跑着追上顾景痕,抬手抓住他一只手臂,央求般道:“很晚了,霖儿要困了。” 甘霖回头望着醉柔,眨巴着眼睛,稚嫩声音很清脆,“娘,霖儿不困啊。” 醉柔瞪了甘霖一眼,只能把心里的担忧老实交代出来,“这附近多有外族人出没,你身份特殊,不宜走得太近,万一……” “万一怎么?”顾景痕走近一点,与醉柔只隔了半个身位的距离,他挑着眉毛,唇边的笑容一如初见时浅淡而狡黠,他道:“虽然有些不合适,不过我很喜欢看你为我担心的样子。” 醉柔拧了把裙角,狠狠剜了顾景痕一眼,费力地挤出几个字来,“是,我担心你,担心你过得太舒坦!” 顾景痕微皱眉心,装出一派严肃地点点头,道:“如你所愿,这些年过的,是很无趣的。” 醉柔抬着下巴,实在不愿意输了气势,她笑笑道:“知道你过的不好,我也就安心了。” “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我也很放心的。”顾景痕笑着捏了捏醉柔的手心,装成不经意地安慰道:“放心吧……” 醉柔瞪着眼睛等着顾景痕把话说完,顾景痕却兀自轻笑摇头,带着霖儿朝旷野的篝火人群走去。她不知道顾景痕要自己放心什么,也实在觉得现在的情势很容不得放心。 甘霖拖着顾景痕陪自己到人群里玩乐,醉柔寻了方石头坐下来支着下巴看他们。醉柔知道顾景痕既然敢出来,必然是有些措施的,就在他们周围,不知道有多少双夜枭的眼睛盯着他们,若是真的会杀出刺客之类,毙命只是顷刻间的事情。 醉柔心里一直在琢磨一件事情,那就是不告诉霖儿这位英雄爹爹是他的亲生父亲的利弊。如果让他们父子相认了,看似是皆大欢喜的好事情,以后霖儿也不用怀疑自己是捡来的。但是知道自己的爹是个那么了不得的人物,对他的身心健康是不是会有些影响。 这个问题始终没有答案,醉柔走了半晚上的路,着实疲乏,正是恹恹欲睡的时候。 一名年过七旬的老太太也正坐在醉柔身旁,怀里偎着名八九岁的娃娃,哭闹地不可开交。这番哭闹吵得醉柔睡意全无,她依旧注视着围着篝火疯跑的甘霖和顾景痕,听身旁娃娃说:“奶奶,求求你了,让我去找娘亲吧,我好饿。” 老太太抚摩着孩子头发,安慰道:“好孩子,奶奶一会就让你去见你娘。” 醉柔觉得实在也没什么好听的,而她现在也早过了爱管旁人闲事的年纪,悄悄地向旁边挪了下身子,继续想些漫无边际的心事。 “别动!”这声音是从耳旁传来,醉柔恍惚中听到如呵斥的两个字,本以为跟自己没有关系,打算继续朝旁边挪动身子,却感觉脖颈发凉,一并亮白的刀子架在肩上。 这抽刀子架在自己脖子上的正是旁边那位老太太,而那个哭闹的孩子已经扑向人群,腰上似乎缠了股丝线,夜色中一闪一闪。 醉柔定睛一看,那孩子奔跑的方向正是顾景痕和甘霖站的位置,而他缠在身上的单衣下,勒出一道道柱形痕迹。 是炸药! 醉柔登时就傻了眼,扭头瞪了老太太一眼,对顾景痕高呼一声:“小心。” 那心字才刚刚发出声响来,嘴巴就已经被老太太捂住,醉柔垂下眼细看,这绝对不是位嶙峋老人的手掌,而是名壮年男子伪装的。缠着火药的孩子完全不知道自己就快死了,也不知是听了什么命令,才悻悻地朝人群里冲过去。 “轰隆”一声,嬉闹的人群彻底安静下来,距离小孩最近的几个人应声倒地,断裂的残肢炸开几丈远,数人当场毙命。那小孩不由分说,是真的去见自己的娘亲乃至祖宗了。 醉柔瞪着眼试图挣脱身后人的桎梏,知道毫无用处时,目光在烟沙中寻找顾景痕和霖儿的身影。惊叫和哀嚎声这才忽然炸开,距离较远没有受伤的人四下奔逃。 几名佩刀护卫从黑夜中蹿出来,对着醉柔的方向迅速形成一道人墙,顾景痕抱着霖儿站在其后,好在没有受伤。 醉柔松了口气,任由身后伪装成老太太模样的大汉把自己揪起来,冰冷地刀子架在脖颈上,她倒是没什么胆怯的意思。害怕这种事情是比出来的,刚才醉柔最担心的是霖儿和顾景痕的安全,如今他们安全着,还被严密的夜枭护卫保护着,醉柔觉得这绑架自己的大汉今日是死定了,至于自己会落得个什么样的下场,她委实没来得及想。 又有几名外族装扮的人围过来,站在醉柔身后,亮出长刀一字排开,皆是不畏生死的模样。 “好汉,您比划比划就行了,可别真伤着我。”身为一个人质,就该尽人质的本分。醉柔很顺从的没有挣扎,且非常从容地与身后好汉打起商量来。 那好汉冷哼一声,没有说话,醉柔从侧面看过去,只觉得此人的面目有些熟悉,但究竟在什么地方见过,一时却也想不起来。 顾景痕专门吩咐了两个夜枭探子照顾霖儿,自己负手走到护卫最前面,面目从容镇定,就好像当初逼宫那日,在城外面对姬佐和四王爷的两方大军,完全没有打算紧张紧张以表示尊重的意思。 夜枭的集结花令升至半空炸开,不出片刻功夫,无雁城所有的夜枭探子会全数集结过来,留给这帮胡族人士脱身的时间实在不多。不过看眼前的阵仗,这帮人多半也没想过全身而退。毕竟刺杀皇帝这种惊天动地的事情,哪怕是只分到一杯羹,也足以在他们胡族的史册上名垂千古了。 “以妇孺做胁,实非君子所为。阁下想要什么,不如坐下来细谈?”顾景痕的手里不知何时又多了把扇子,一句话说完,便低下头看着手中展开的扇子,另一只手掌抚过扇面,微微挑着眉毛。 篝火依旧熊熊不息,除了脖子上架了把刀子,手掌被锁在身后以外,醉柔的站姿也算优雅。她看着顾景痕的这番神采,想起当初那份深藏起来的殷殷仰望,不经意间向自己承认了,这确实是当年爱过的男子,且她当年眼光还算不错。 “少废话,老子要的是你的命!”身后大汉开了腔,其余几名胡族人持着长刀小心翼翼朝顾景痕逼近。 顾景痕依旧抚摩着扇面,看也未朝这边看一眼,“在下的命嘛,实在不值一提。”顾景痕抬起头来,向前迈开两步,映满火光的脸上有徐徐耀动的笑容,只对醉柔一人绽放。 醉柔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却被身后的人狠狠抵住,大汉道:“束手就擒,否则我就杀了她!” 顾景痕闻声停下脚步,目光从醉柔眼底移开,在那般胡族人面前扫过,他道:“阁下要在下的性命直接来取便是,不过阁下擒了这女子,便要恕在下不能从命了。想必阁下也知道在下的身份,在下若是为这女子放弃性命,岂不是辱没了我堂堂定安国的国威,竟没有一名女子重要?自古成大事者不屈于胁迫,阁下擒了名女子便以为抓住在下的软肋,实在天真。” ------------ 114 刀口舔血的真情 火光中,他风华灼灼,一身玄色袍子缱绻风沙中凛凛拂动,他一字一句从容淡渺。 醉柔释开寂静的笑容,他不救她,虽然令人失望,但却是最正确的选择。 “听到了?你们已经杀了这么多人,赔上我一个他不会在乎的。”醉柔笑盈盈地对身后大汉道,声音中闪出几分嘲讽。 那大汉不为所动,他们跟踪顾景痕这半晌时间,早看出这女子和顾景痕关系不一般,即使顾景痕不救,就是留着她当个肉盾也是好用的。大汉猜顾景痕肯说这么一长串话,无非是有意周旋,趁着收到信号的夜枭没有赶过来,大汉对身旁的胡族刺客发下施令,迅速取顾景痕性命。 几名大汉不再迟疑,朝站在夜枭最前端的顾景痕祭刀而去,顾景痕飞快合上手中的折扇,扇柄在手中利落回转,扇柄旋出一截圆齿,凛凛白光在篝火映照下满是肃杀。 躲藏在帐篷附近的刺客跟着迅速杀出来,几名身手矫健的夜枭护卫加入战局,另外两名贴身保护霖儿,远远避开。身后的大汉倒是没有动手的意思,他拖着醉柔往战局后退,料定了顾景痕会想办法抽身出来救人。 胡族这些刺客自然也不是那么容易打发的,醉柔恍惚中只能看清一片刀光剑影,而擒住自己的大汉正在往自己身上囫囵套了一番绳索,醉柔低头时才看清,自己腰腹处已经多了一团炸药。 醉柔奋力扭动着身子,大汉的刀子抵在脊梁处,令她不敢妄动。 好在闻讯赶来的夜枭及时出现,瞬间扭转了战局,而那些胡族的死士竟然全数撕开外衣,迅速点燃捆绑在身上的炸药,朝顾景痕扑去。夜枭护卫只能做出最及时的反应,急忙过去扑救,以最大的力量将所能触及到的胡族死士拖到距离顾景痕尽可能远的地方。 炸药团团崩炸,眼见之处硝烟尘土弥漫,遍地碎尸。尘土夹杂着血腥的味道袭来,醉柔生平第一次见到这样惨烈的景象,即使曾经历过兵临城下六军不发的阵仗,曾经看过塞外练兵的恢弘气魄,而男人的世界始终比她想象的还要悲壮。 顾景痕茫然站在其中,用扇子扫开眼前的烟雾,冲出战局去寻找醉柔的去向。此刻醉柔身上也已经绑了炸药,那胡族人在身后发出狰狞的狂笑,醉柔猛然忆起了这张脸在哪里见过。 耳畔因为炸药的声响而嗡嗡鸣动,她用比平日说话高出许多的声音问道:“你是胡族世子?你不是已经回部了吗!” 胡族世子将炸药引线盘在醉柔身上,蔑笑道:“既然你快死了,我也不怕告诉你,胡部的那个不过是替身而已,我们早已布下天罗地网,你们派去暗杀本世子的人,一个都活不了!” 看着顾景痕从硝烟中杀出来的身影,胡族世子迅速将手里吹亮的火折子靠近醉柔身上的引线,高呼一声“去死吧”!胡族世子本欲将醉柔推向顾景痕,转身离开时,却不料身前的醉柔在绳索的桎梏下还能弯起手腕用力抓住自己的衣袖,而后醉柔身体及时前倾,用尽所有的力量倾倒下去,将他死死压在自己身下。 醉柔此刻的想法很简单,若是自己注定逃不掉这一劫,总要拉个有分量的做垫背。至始至终她对顾景痕杀出来救自己就没抱过希望,现在就更不希望了。 “你干什么,你这个疯女人!”胡部世子惊慌大叫,看着醉柔身上的引线不住燃烧,为了让自己及早脱身,只能将手中的刀子用力扎进醉柔背部皮肉。 醉柔闷吭一声,全身瞬间脱力,胡族世子急忙将醉柔推开,趁着炸药没爆炸时,迅速爬起来想要逃跑。此刻顾景痕已经从尘土中冲出来看清了眼前的情势,正要朝落荒而逃的胡族世子甩扇子时,才看见趴在地上的醉柔,腰间炸药的引线已经快要燃尽。 顾景痕急忙将扇子后方的圆形齿片甩过去,好歹在最后一刻及时熄灭了引线,再抬眼时,那胡族世子已经不见了踪迹。 夜枭护卫所剩无几,解决了其余的胡族死士便齐齐围拢过来,顾景痕蹲身拖着醉柔的身体,见那尖刀深深插入她的皮肉,情急之下脱口唤出她的名字,醉柔……醉柔! 醉柔趴在他的臂弯里奄奄一息,在以为自己就快死了的时候,过往的那一切似乎都不再重要。听到这熟悉的呼唤,她多想抬头看看他的轮廓,抬起手来抚摩他的脸颊,只可惜身体还被绳索绑住,也实在没有抬头的力气。 她没有说话,任顾景痕手忙脚乱地帮自己割断绳索,一面对守在身旁不知该作何反应的夜枭护卫道:“还愣着干什么,去把那个胡人抓回来,给我千刀万剐!” 护卫纷纷散去,只留下两名贴身保护顾景痕安全,甘霖也已经被带到附近的军营妥善保护起来。 顾景痕颓然坐在地上,避开她的伤口把醉柔托进怀里,看着她逐渐闭上眼睛,声嘶力竭地呼喊她的名字。 夜风袭来,卷携着烟尘凌乱,碎了一地的篝火和正在燃烧的尸体噼啪作响,空气中弥漫着焦灼的血腥味。远处稀松几盏灯火,塞外旷野似在低低哀嚎,黑云如一方棉被,遮住昏黄的缺月,染血的长刀黑光流转。 醉柔的衣襟已经被鲜血湿透,顾景痕轻轻调转她的身姿面向着自己,血液顺着脊背上的尖刀滴落下来,裹着地上的尘土,变成一粒粒赤红的流珠。 他小心翼翼地抱着她,下巴抵上她的发丝,声色喑哑,一声声切进她的耳膜。醉柔似乎能感觉到有些细小的东西坠落在脸上,一粒一粒,打湿了睫毛润透了面纱,炙热而潮湿。 这是帝王泪,只为她一个人而流淌过的帝王的眼泪。 某个瞬间醉柔曾以为,经过这六年的孤寂遥望,能死在他怀中是死而无憾的事情。可人总归是贪婪的,奢望的事情一旦成了现实,便希望能多拥有一段时间。 这不是坏事。 醉柔终于还能鼓出几分力气来,微微睁开眼睛,张了张口,虚弱的声音柔软沙哑,她说:“你再不带我去医治,我就真的要死了。” 他惊慌失措像个孩子,手掌抬了又抬,始终不敢在她身上用半分力气,他焦急,“我,我不敢动你。” 醉柔撑起一味浅笑,面纱掩盖下依然没有血色的唇张合,她温柔地看着他,提着力气试图用所能发出的最大的声音告诉他:“抱吧,痛的话我会叫出来。” 顾景痕避开伤口将她打横抱起来,他不是第一次这样抱她,却从来不曾这样小心翼翼。他从来没有意识到,她是一件这样易碎的珍宝,他曾经打碎了她珍视的爱情,害她失去至亲,逼她流落他乡。他只以为走到这一步是她坚强,却一直不知道这样的她,更应该被小心珍藏。 醉柔痛,怎么可能不痛,却又怎么舍得叫出来,让他害怕。 塞外狂风交织的旷野中,他步履匆忙又极力平稳,如果她不会离开,如果她可以不痛,他又有多希望可以这样一直抱着她,管什么家国天下,抛却那江山如画。 醉柔终于熬到了定安国大军的营帐,惨淡一笑之后徐徐闭上眼睛。顾景痕将她放在自己的膝上,握着她的手心,声音如最平静的夜幕,“睡吧,不管多疼,我在这里陪你。” 值得庆幸的是,那一刀虽然插得极深却没有伤及命门,只是拔刀的疼痛可以想象,而六年孤寂的等待和逃离,那份缱绻纠结的痛都能忍受过来,有这方久违的怀抱和安慰,有什么不能安睡的理由呢。 醉柔安静闭上眼睛,顾景痕除下她的面纱,看着脸上那条触目惊心的伤疤,往事涌成黑色的狂狼。想想自己说过的话,那样轻而易举地伤害了她,而她竟然到现在还留着这条伤疤以示警戒。尽管后悔是这样无用的事情,可他还是深深的后悔着,后悔当初没能抓住她,细细珍藏和品味。亦后悔六年后再度打乱她的生活,带给她这番夺命的危险。 北胡使者,有塞外神医的公子泉闻讯赶来,经过顾景痕的首肯,顾不得男女有别,小心剪开醉柔身上浸透鲜血的衣衫,抹去伤口附近的模糊。 然而在看到醉柔肩背上刺青的那一刻,公子泉握着棉布的手经不住微微一颤,眉心迅速结成细小的沟壑,所有的动作在这个瞬间停止下来。 “先生,有何不妥吗?”顾景痕注意到公子泉细微的紧张,担忧地问道。 公子泉知道顾景痕问的不过是醉柔的伤势,他急忙平复了神色,隐而一笑,淡然回答道:“无碍,将军扶稳她的身子,在下要拔刀了。” ------------ 115 梦一场无可奈何 神医公子泉拔刀的技术很好,只是稍稍几滴鲜血溅到顾景痕脸上,醉柔的身体微微一怔,脸上凝固着痛苦却惨淡的笑容,沉沉昏睡过去。 睡梦中醉柔感觉那个怀抱一直没有离开过,朦胧中伸出一只手抓着他的手臂,手掌被宽大的手心覆盖着,在微凉的塞外,阔别六年的温暖。 “你知道我是爱你的,怎么忍心反反复复把你伤得透澈。你想要的,也是我想给你的,我会成全你。”那个声音喑哑而飘忽,从梦中飘忽充满现实,久久盘旋而去。 她实在没有力气告诉他,她想要的始终不过是他的爱情而已啊。 醒来时,大帐内空无一人,醉柔揉揉眼睛,因为恐怕伤口被挣开,只能趴在床上一动不动。不知道是什么时间,只是透过篷帐射进来的光线已经不再凌厉,这一觉睡了很久吧。 帐外有两个人影晃动,她下意识的认为那是顾景痕,下意识地想要喊出他的名字来。 “这位受伤的夫人,不知与陛下有何瓜葛?”这声音有些陌生,醉柔用力回想,似乎与帮自己拔刀的那位公子泉相似,她没有出声,只继续听下去。 “不过是位萍水相逢的女子罢了。”顾景痕淡淡道,声音里没有情绪,“使者且放心,朕既然已经答应迎娶北胡华楹公主,必然不会出尔反尔。” “陛下严重了,此番联姻之后,我北胡有定安国相助,必能一举破败南胡,待胡族彻底统一,北胡愿意臣服定安国,归顺陛下。”公子泉学着中原人的模样,抱拳以示敬重。 顾景痕点点头,又道:“这位夫人与朕有恩,还请使者好生照料,务必周全。” 醉柔听完了顾景痕和公子泉的对话,兀自苦笑着。南胡与北胡的内部争执她也或有耳闻,此番北胡主动归降确实也算明智之举,只是归降这种事情总不能只说说而已,起码需要些象征性的事情,而为了保留北胡尊严,联姻确实是个平静的好选择。 那华楹公主醉柔也曾听说过,据说是胡部第一美人,年过二十却不肯出嫁,三番两次拒绝了南胡世子的求婚,想必北胡谋划归降定安国的事情,已经不是一年两年了。 醉柔这也才反应过来,顾景痕亲自造访塞外,多半就是为此事而来的。 醉柔不知道对于这个事情她应该作何感想,顾景痕的人生本就该是如此,千百年来帝王身边的女人大抵如此,婚姻或者爱情,与他们也不过是个工具罢了。就像当年的自己。 尝试挪动身子,伤口依旧牵扯皮肉疼痛,醉柔想只要等这伤势好转,自己还是应该早些离开的,也不知现在甘霖怎么样了。 顾景痕进来的时候,醉柔急忙闭目装睡,直到他的手掌抚摩上自己脸上的伤疤,醉柔觉得那附近的皮肉痒痒的又似刺痛,忍不住抬手抓住他的手腕。两人尴尬地对视着,醉柔似乎在顾景痕的眼中看到翻涌的黑色潮水,一如往昔。 她浅淡而笑,礼貌道:“苏遇不方便起身,这厢谢过将军搭救之恩。” 顾景痕收回手掌,目光闪过瞬间黯淡,而后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道:“昨晚是在下连累了夫人,待夫人伤势好转,在下便亲自送夫人离去。” 两人恭敬礼貌地说些不咸不淡的话,似乎昨晚的一切确实不过一场梦罢了。醉柔想这样也好,一个人演戏难免蹩脚,既然顾景痕肯配合,实在是成全了她。 “昨晚的刺客可抓到了?”想起南胡世子对自己说过的话,醉柔心里难免为甘心和九娥担忧。 顾景痕点头,漆黑的眼眸里没有任何情绪,“已经处死了。” 醉柔惨淡而笑,说道:“将军想必已经知道那人的身份,本不该杀他,生擒留做人质,岂不是更好?” 顾景痕背对着醉柔负手而立,玄色衣袍上几束青丝随意垂落,一派灼灼风华。他似乎犹豫了很久,才冷冷道:“他碰了不该碰的东西。” 无论是帝王还是将军,都是踩着尸体活下来的,对于顾景痕的狠戾醉柔并不陌生,她敛目回味了番顾景痕的话,口中流过一抹带着血腥味的甜蜜。沉溺了一番,她道:“日前听住店的九娥姑娘说领了将军的命,要去南胡行刺,夫君与她似是旧知,便一同去了。昨晚听那刺客说,南胡已经布下天罗地网要擒拿他二人,还请将军差人去打探一番,不要让他们出事才好。” 顾景痕转过身来,俯视床铺上的醉柔,一张脸上看不到波澜。他从怀中展开一方丝巾,轻轻围上她的脸颊,绕过发丝打了个结,做完这件事情之后,什么也没说就离开了。 醉柔住的这间是顾景痕自己休息的营帐,但这之后她再也没有见过他。甘霖过来看望醉柔的时候,翻了书案上的东西,取来一叠三指厚裁剪整齐的册子,整洁的白纸上每一页都画着一幅成舞的人像,乍看倒是瞧不出什么玄妙来。 甘霖执着册子随意翻弄着,忽然闪着眼睛对醉柔道:“娘,这书里的人会跳舞!” 甘霖用手指拨开册子,让那些书页快速而整齐的翻过去,画中人像的动作连贯起来,正是初见时,醉柔舞得那套青鸾别凤。 醉柔噙着泪望眼帐外,她不知道,这六年来,顾景痕究竟是怎样的想念着她啊。 醉柔说不上这是感动还是同病相怜的怅然,她只觉得迫切的想要见顾景痕一面,想把憋了多年的话说个清楚明白。 可是顾景痕已经整整两天没有出现过了,醉柔曾试图从帮自己换药的医女口中打探过,可那些也不过是从无雁城现成请来的医女,就是连这里的将军长得什么摸样都没有见过。好歹第三天的时候,那帮自己拔刀的公子泉突然造访,且一身风尘仆仆的模样。 几句问候下来,醉柔还没来得及打探关于顾景痕的事情,那位公子泉却问了她一个,让她哑言无措的问题。 “你娘是胡族人?贺拔空大将军与你什么关系?” 醉柔下意识的认为是顾景痕让他来问自己的,可想来顾景痕显然对自己的身份已经了如指掌。那么这个北胡来的使者又出于什么目的,乃至是自己做了什么让他看出端倪来? 这些年醉柔除了偶尔用毒防身之外,贺拔家的酒技根本不敢使用,本是防着被夜枭探子发现。 醉柔只能矢口否认,说听不懂此人的问题,那公子泉却也很识趣的不再追问。 醉柔觉得这件事情实在奇怪极了,又因为这些奇怪的事情,和防不胜防的危险,她觉得自己离开无雁城是件势在必行的事情,只可惜顾景痕迟迟没有出现,甘心那边也没有消息,这事情只能等伤好了与苏妈妈商议再说。 几天后,醉柔已经能够勉强下地行走,军营将她和甘霖一并送回苏妈妈的府宅,苏妈妈忧了许久的心终于放下一点点。 醉柔怀着忐忑在苏妈妈的府宅里养着伤,只两日的时间,甘心终于从南胡回来,且负了极其严重的伤。 醉柔依旧没有见到顾景痕,甚至是连九娥的面都没有见到。 甘心回来的时候满身是血,除了一张俊俏的脸,身体上几乎是千疮百孔。醉柔不忍心这个时候打探关于顾景痕的消息,幸而自己的刀伤已经无碍,而在无雁城,除了那位神秘的公子泉,已经找不到比她更好的医者了。 她帮甘心处理了伤口,寸步不离地守候了整整两日,甘心才终于苏醒过来。 面对甘心强撑给自己看的笑脸,醉柔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这个几乎陪了自己保护了自己半辈子的人,这个最懂她最在意她的人,她差点以为他真的要死了。 甘心倚在床边,沉重地眨了眨眼皮,抬手抹去醉柔的眼泪,笑容宛如四月的春风,他说:“你从来没为我哭过,我却还曾以为,是不是只有我死了,你才知道我有多重要?” 醉柔觉得甘心此时说这种话简直是没有良心!擦了眼泪平复了心情,才反应过来甘心是在说自己没有良心。她忍着泪水,愤愤地哀求:“你不能死,你死了甘霖就没有爹爹了,你一千个一万个不能死,答应我!” “好好好,我本来也没打算死,就是……不对,你刚才说什么?”甘心掩住痛苦,闪着目光问醉柔。 醉柔茫然,“你一千个一万个不能死啊。” “不是,上面那一句。” “你死了甘霖就没有爹爹了。”醉柔如实回答。 “呃……”甘心闷吭一声,而后闭目沉思半晌,似乎是在做什么决定。醉柔从来没看到过甘心这么严肃的神情,却听他不急不慢地说道:“回来的路上,我本以为自己真的要死了,我一直在想我甘心活了这半辈子,究竟有什么不甘心的事情。还真让我想到这么一件……” “什么?”醉柔问。 “丫头啊,我还没等到你啊。从你十四岁的时候,我就在等你,等你长大;后来你嫁了人进了宫,我在等着看你幸福,再后来我们到了这里,我在等你忘了他。丫头你说,如果当初你没去跳那支舞,或者我那时候就琢磨透这份心思,这些年是不是都白等了?” ------------ 116 空樽泣谁与温存 甘心自问自答地点点头,道:“我觉得是。明明是我先看出来你是个宝贝,但是我没来得及把你藏起来,倒让他给瞧见了。我这小半生,为我娘都没做过什么,细细算来,我为你和他做的事情真不少。你知道吗?九娥差点死了……” 甘心想是刚醒过来,还有些迷糊,一席话说得语无伦次,醉柔却耐心的听着,一字一字品味他话里的意思。 “我不能让九娥死,九娥那姑娘虽然不会表达,但是我最能明白她的心情。除了九娥,这世界上再没有一个人会不顾一切地救他了,即使你想,你也做不到。如果九娥死了,谁来保护他呢?如果他死了,你会难过成什么样呢?那些乱箭射过来的时候,我满脑子都是这些乱七八糟的关系。你知道把那些箭生生从皮肉里拔出来有多疼么,其实挺过来了,也没那么疼。我不能让你看见我浑身扎满箭的样子,你会吓得吃不下饭的。我除了这副皮囊生的漂亮之外,实在没什么比他强的地方了,我怎么能给你留下那么个坏印象呢?” “甘心……”似有刀片在喉头划过,醉柔声色喑哑,眼眶里全是炙热的液体。 甘心没有停下的意思,他继续道:“他去救我和九娥的时候,他对我说,我们两个必须得活着回来一个。他还说,如果他死了,要我娶你。”明明是叫人心碎的话,从甘心口中说出来却好像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他摇了摇头,很认真地说:“你去打听打听,他还活着没有。要是还活着,我就再昏两天,要是死了,我现在就爬起来娶你。” 醉柔终于搞明白了,原来顾景痕消失的这段时间,是去南胡救甘心和九娥了。而她实在想不明白的是,他身为一国之君,怎么可以去冒这样的风险。 而此刻显然不是关心顾景痕的时候,甘心虽然表面装得平静,其实那身体上的伤,绝对不是恢复一两日就能醒过来的。醉柔可以想象甘心是费了多大的力气,才把自己从伤病的梦靥中抽离出来,只为了与自己说这段话,只是害怕如果顾景痕真的已经死在了南胡,没有人可以安慰到她。 醉柔噙着眼泪不停地摇头,她忽然发现自己欠了甘心太多太多,那些佯装在事不关己下的真挚情感,被她刻意地回避和视而不见了这么多年。而娶不娶她,与顾景痕的生死又有什么关系呢。 不过是甘心不好意思说,不知道如何开口,而她又一再转移和退避罢了。 “我嫁给你,甘心……”她轻轻吐出几个字,且再没有犹豫。 甘心抬眼专注地看着她,目光却比她看着自己还要心疼,“真心的?” 醉柔重重地点着头,忍着眼泪回答:“我愿意嫁给你,真的。” “那么,为我把这道伤疤去掉好吗?我想看你最美的样子。”甘心尽量让自己惨淡的笑容看起来一如寻常的绚烂,弯起的眼眸闪着动人心魄的温柔。 醉柔点头,她只能不停地点头。 “呃……”甘心把头靠在软枕上,不知是在想些什么,半晌忽而再次抬眼,对醉柔道:“你去拿个痰盂过来,我忍不住了。” 醉柔不知道甘心要痰盂做什么,只是猜他多半是想呕吐,急忙起身端来个盆子,凑在甘心脸前。这盆子刚凑上去,甘心身子一震,鲜血从口中喷涌而出,也不知道他究竟是哪里难受,鲜血吐了一口又是一口,吓得醉柔只剩下手足无措。 她无法现象甘心一次次咽下这些鲜血,把那样一长串话说给自己听是什么滋味, 甘心吐了半晌血,唇边一滩殷红,苍白的脸上轮廓并不清晰,只有一双黑亮的眼睛,盯着她艰难地绽开微笑。他说:“吐出来就会好了,你不要担心,我再睡一会儿。” 醉柔在甘心病床前又整整守了两日,他再没有醒过。两天后的傍晚,苏妈妈端了副汤药进来,告诉醉柔这是顾景痕差人送来的北胡雪灵芝,对疗伤有奇效。 醉柔点点头收下,麻木地接过药碗,麻木地撬开甘心紧闭的嘴巴,一勺一勺小心地给他喂进去。醉柔再没有打听关于顾景痕的事情,既然他能差人送药,想必是安全的回来了,这雪灵芝,应该也是从北胡人那里讨要来的吧。 其实也没什么,反正他和北胡的公主就要成亲了,一两株珍贵的灵芝,就当是嫁妆了。 甘心虽然一直没有醒过来,气色却像是有所好转,醉柔想着答应他的事情,心里也不想拖沓。整日除了不眠不休地守在甘心身旁,就是准备成婚的事情,她心理始终有种感觉,她不希望与甘心的事情拖到顾景痕迎娶华楹公主之后,好像自己就输了些什么。 只是这种感觉隐隐的,连自己也未曾察觉罢了。 苏妈妈见醉柔这番心意,着实劝过几句。她是过来人了,这人世间的生离死别真情假意看了许多,苏妈妈始终认为醉柔对顾景痕旧情不灭,这样嫁给甘心,莫说委屈了她自己,甘心难道就不委屈么。 醉柔心意已决,抱定了只要甘心醒过来,立马成婚的决心。她曾经负了姜子欢,也曾经被顾景痕负过,更真切的明白,眼前才是真正值得托付终身的人。 苏妈妈没有办法,又心疼自己儿子的一片痴心,便着手与醉柔一起张罗起来。 醉柔按照酒医的方子配了去除疤痕的药方,经过几天的隐痛,脸上的痕迹已经不再明显。 除了甘心还在床上躺着,一切看起来风平浪静,偏偏平静了没有两天,苏妈妈突然发现天天偎在身边的甘霖不见了。 醉柔这几日忙着张罗成婚的事情和照顾甘心,实在是没太关心自己的儿子,听到这个消息脑袋里一片空白,第一反应就是甘霖被顾景痕抢走了。 她急忙跑去军营,也确实看到顾景痕在与甘霖玩乐,而顾景痕的身旁,还站着个二十出头风姿绰约的女子。女子是胡族标准的尊贵打扮,这大好的天气里,袖口裙腰还围着雪白的狐毛,额间缀着一枚黑玉,盈盈笑容宛若扶风弱柳。 想必那位就是北胡公主,华楹了吧。 守门的知道醉柔就是曾在这里养伤的夫人,因而也没有特别阻挡她的去路。醉柔风也似地跑向顾景痕和甘霖,一把将儿子护在自己身后,除掉面纱和伤疤的脸上,依旧是当初不卑不亢的表情,她愤怒地近似咆哮:“你不要碰我儿子!” 甘霖从来没见醉柔这么激动过,小心地扶在她腰间,探着头去看顾景痕的表情。 顾景痕脸上蹁跹的笑容多了几许陌生,他拱手对醉柔道:“在下并非有意……” “够了!”醉柔打断他,她不想听他的解释,也认为顾景痕没必要向自己解释什么,她只是不想在这里再多呆一刻。眼前的顾景痕实在太危险了,自己如何不要紧,可是她的儿子,她的甘心,不是他连累的起的。 “娘,是霖儿自己来找英雄爹爹……”甘霖在身后替顾景痕辩解,小小年纪的他,自然无法理解,为什么那天醉柔还可以笑盈盈地与顾景痕谈笑,今天就这副怒气冲冲的模样。 醉柔气急之下只能甩了甘霖一个巴掌,怒道:“不孝子,不许叫他爹爹!你爹还躺在那里,你到这地方来做什么!” 甘霖瞬时酝酿出眼泪,呜呜地啼哭声,吵得醉柔更加心烦意乱。顾景痕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终于卸下了处变不惊的伪装,凑近一点对醉柔道:“霖儿还是个小孩子。” 醉柔抿着唇,她简直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可心里的声音不停地告诉自己,一定要和顾景痕划清界限,一定一定! 醉柔蹲下来抚了抚甘霖的碎发以表示安慰,随后从他颈上取下那枚项坠,正打算还给顾景痕。 远处那华裳女子款步走来,挂着恰到好处的礼貌笑容,学着中土人士的模样对醉柔行了个见面的轻礼,她道:“这位夫人可就是前日里在这边养伤的?实在是位美妇呢。” 醉柔站起身来,几乎是不屑地撇了华楹公主一眼,她实在不认为高高在上的公主有什么理由要和自己套近乎,而她口中的赞美这个时候说出来实在有惺惺作态的嫌疑。 “北胡公主?谢谢你的雪灵芝。”她淡淡扫过那张溢满青春的脸,目光中闪过一丝嘲风,随后面向顾景痕,摊开放着月牙项坠的手掌。 “将军的东西,我的儿子要不起。”鲜红的丝线垂下,在风沙中无奈摇摆,醉柔的目光像一把剑,轻易击穿了顾景痕眼底最后的温存和不舍。 他没有接,只是静静地转过身,携着那华楹公主的手朝军帐中走去,沙尘中飘荡着陌生冷冽的言语,“本将军送出手的东西,你不要,大可以扔了。” 醉柔冷哼一声,笑容里没有落寞。 落寞是因为心有不舍,而这一刻的决绝,令她再痛快不过了。 手掌缓缓倾向一侧,项坠落进沙土中,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醉柔拉着甘霖背对着顾景痕的方向离开。 一阵风吹过,卷起一地烟沙,刻着三张笑颜的项坠被掩埋,只留下一截血红的丝线,在风中不安地抖动。 ------------ 117 归云一去无踪迹 甘心醒来的时候,无雁城中一片萧索,人烟寥寥无几。因为胡族世子被处死,大战已然在即,醉柔早早打点了宿风客栈的伙计们,让他们先去其它城镇躲一躲,顾景痕也一直在着手疏散事宜。 苏妈妈与醉柔坚决留守下来,按照苏妈妈的话说,活这么大半辈子,连皇帝的耳刮子都打过,什么阵仗没见过,还就是没闻到过正儿八经的硝烟味。她饶有兴致且事不关己地等待着这场战争的爆发,就像等着看隔壁正妻和小妾吵嘴一般。 甘心拆了身上的纱布,也算是可以行动自如了,只是一身的功夫暂时还使不出来,不过这不耽误拜堂成亲这样傻子都能做成的事情。 醉柔和甘心的婚礼,就准备在胡族大军兵临城下的当天,当然这不是事先安排好的,只是醉柔觉得这两件之间没有任何关联,即使天要塌下来,与她也着实无关。 顾景痕没空也没心情过来凑他们的热闹,倒是那位华楹公主代表顾景痕送来贺礼,意料之内的几朵漂白漂白的雪灵芝。醉柔认为这始终是个好东西,虽然来路不尽人意,但也算礼貌地笑纳了。 甘心小时候也曾幻想过自己成亲的画面,但没想到是个这么被动的情景。一整天都是醉柔在外头忙碌着,而自己就像个待嫁的小娘子,在房间里等着人来接应。 华楹公主送过礼物就离开了,临走时留下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醉柔着实没有兴趣去揣度她的想法。想想一个正常女子,看到顾景痕那样的男子,又有幸能嫁给他,心里必定满满都是得意的吧。 简单的鞭炮丝竹热闹之后,高价聘来的礼乐师傅们便匆匆忙忙的收拾好东西逃命去了。除了几个城中坚信不会被胡人破城,且即使城破也不打算离开自己长了一辈子的故乡的老住户,几乎没有任何撑得起场面的宾客。 这样就足够了,有这些寻常百姓的祝福,醉柔觉得是最合适不过的。 她没有过多地去想自己嫁给甘心的缘由,显然不会是因为爱情,就当是用自己接下来的人生,报答他这多年的守候吧。至少即使是这么个苍白的理由,甘心也能欣然接受。 堂下宾客该到的已经到了,一切准备就绪,那城外不时传来的战鼓之声,便当做是为他们而奏的喜乐了。醉柔没太关心城外的战事,不过听那战鼓的意思,多半是胡族人在叫阵,但是顾景痕不肯应战罢了。 听几个消息灵通的说,其实定安国与胡族几日前就曾经在大漠以西打过一仗,至于胜败无从知晓。 依醉柔看来,顾景痕到底会不会打仗她不知道,但是这西北一带的兵力实在不算太强盛。即使人马足以与胡族抗衡,但是自从几年前姬佐逝世,定安国一直没有很好的将军顶替上这个位置,当年姬佐训练出来的兵马,按照年头算来,许多也该告老还乡了。剩下些无人训练的残兵烂将,会叫人欺负到城下来,也不算非常意外。 且顾景痕登基不过短短七年,虽然这些年来政绩卓著,但是顾沧流荒淫奢靡留下的烂摊子,显然也没那么快收拾到塞外来。 依照顾景痕的性格,肯退而求其次选择以联姻这种低价手段联合北胡,实在也不能怪他窝囊。所谓大丈夫能屈能伸,娶别人家的女儿总比嫁自己的闺女要好看的多。 夜幕如期而至,醉柔看时候差不多了,便打算去房里亲自把不适合过多走动的甘心带出来走个过场,而她的心情说不上沉重也谈不上轻松,就好像在做吃饭睡觉一样顺理成章的事情。 六年了,有些事情早就应该顺理成章了。 而在门外时,门里隐约传来些异样的声响,如桌椅碰撞带着兵刃交戈的刺耳之声,醉柔及时反映过来,房里打起来了。 进门之后,一个身着玄色衣袍的人及时跳窗出去,只留下一片黑色衣角卡在窗棂的木齿上。 醉柔追上去看了一眼,那人的动作实在是太快,她连个影子都没有捕捉到。然而那卡在窗棂上的衣角,那触感却实在太过熟悉,这样的颜色和材质,实实在在是顾景痕多年都没有变过的习惯。 醉柔暂时顾不得想那么多,她急忙注意到仰躺在地上的甘心,身上又被长剑戳了两个血洞。甘心再次咽下即将喷涌而出的鲜血,缓慢又固执地抬起一只手臂。 醉柔拖着他的身子,亦不敢摇晃他半分,眼泪在眼眶里滚了几滚,人还来不及伤心或者担忧,泪水就先大颗大颗地砸下来。 甘心的手掌终于是举到一半,就无力的垂落下来,他用即使是梦呓时也不曾这般含糊的声音说:“答应我,别……别怪他,别再……” 鲜血终于还是涌了出来,在甘心泛白的面上漾开一片鲜红,血液覆盖下的妖艳红唇用力张了张,始终没能把最后的话说出口来。 醉柔抱着甘心的身体嘶声呼唤他的名字,甘心!甘心!甘心! 甘心却再不能睁开眼睛,用若无其事的语气告诉她,丫头,逗你玩的啦…… 洞开的窗户,窗外隐约还能听到战鼓雷鸣,似有硝烟的味道弥漫过来,是那些燃烧的流箭在发射吗?是那些厮杀的战士在呼喊吗?还是天地间只回荡着她声嘶力竭的呼喊。 甘心哥哥……你起来,说好的要娶我呀! 伤口依旧有鲜血汩汩流淌,晕湿了艳红的喜服,甘心这辈子终于为她穿上的喜服上,绽放大朵大朵妖冶的红莲。 持剑的右手垂落在地面,那另一只手掌却紧紧地握着拳头,醉柔的目光终于落在拳外露出的一截红色丝线上。她用力的,一个指节一个指节的掰开甘心的手指,看到那枚丢在沙土中的月牙项坠,那是甘心临终前想要交给她的东西。 再看看手中的玄色衣角,属于顾景痕的触感和颜色,她恍然明白了什么。 顾!景!痕! 她一字一顿地念着他的名字,言语神色间满是恨意。她恨他,连自己最后一线幸福的希望都要剥夺,恨他的狠心和薄情。 冲动时,几乎无法理智的思考,因而她不曾去想过,顾景痕做这一切的意义是什么。只是为了得到自己吗?明明是他先放的手! 明明是他没有珍惜的东西,为什么不允许别人拥有!明明曾经温柔缱绻,为什么如今却如此心狠手辣! 鼻尖似乎闻到一股异香,醉柔并没有察觉到,因而在自己昏倒的那一刻,仅剩的一点神智甚至以为不过是因为伤心过度罢了。 堂里等着新人拜堂的宾客全然不知,相互客套着与苏妈妈说些恭喜的话,又不住的夸奖逗弄着甘霖。直到许久许久以后,不知是哪个人先开了腔,说醉柔实在离开太久了。 苏妈妈慌慌张张赶到甘心休息的房间时,只看到凌乱的桌椅和地上一滩殷殷鲜血,登时就吓得昏了过去。 醉柔在郊外的一顶帐篷中醒来,床榻旁身着青白袍子的男子手里摆弄着一样小事物,静静观察她脸上的表情变化。 醉柔虚着眼睛轻轻摇了摇头,盯着男子看了良久,恍然想起这张尚算熟悉的脸。 “公子泉?”她扯动干涩的嗓子,伴着稍许惊讶和疑惑。 公子泉随手丢下手中的项坠,红色丝线从桌旁垂落下来,几番摇晃提醒着醉柔刚才的事情,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恨意涌来。 公子泉站起身来,手掌贴在胸口上方的位置,恭敬而儒雅,微微鞠下身子,道:“公主。” 醉柔看他这副动作应该是算是胡族的大礼,更不能理解他口中的公主所谓何意,但这一切不是她想关心的问题。她忽略了那声莫名其妙的公主,张口先是问道:“甘心呢,你们把他怎么样了!” “在下接公主离开时,被夜枭劫了道,只能先保护公主周全,驸马的尸首被劫走了。”公子泉从容作答。 醉柔拧着眉头,提高了音色,警惕道:“什么公主驸马的,你到底是什么人!” ------------ 118 塞外胡族的历史 他是北胡的第二皇子,名叫古泉。 醉柔觉得事情蹊跷,耐着性子听他讲了一段自己大概知晓一些的胡族历史。 其实胡族的分裂也不过才短短几十年,因为中原习惯将胡族那些复杂的姓氏简化成单字,因而百多年下来,没有几个人知道,其实胡族的本姓原是贺拔。 当年某位英雄统一了胡族,经过几代繁衍传到贺拔弈这一带,但是因为地形的关系,胡族多以游牧为生。后来胡族逐渐壮大,靠搭帐篷游牧已经不能满足人们的日常栖息之用,于是这位贺拔弈大汉将目光放到了大漠以东的定安国土上。 多年征战周旋,定安国的君主始终保持寸土不让的态度,他们虽然称霸了塞外沙漠和草原,却实在进不了无雁城以东的地界。而定安国国土浩大人口众多,自然有能力与他们继续周旋相耗下去,但是胡族的兵力日益减少,实在已经到了没必要再抢别国地盘的地步。 然后英雄一念便可倾尽苍生,这一念虽然不成,却像离弦之箭,这位贺拔弈大汉聪明一世,偏偏在这件事情上钻了牛角尖。他给自己找了个无懈可击且冠冕堂皇的理由,如果就这么灰溜溜的滚回大漠,那之前死伤的族人壮士实在是死不得其所。 于是战争依旧,堂堂定安国就如他的国号一般,是个爱好和平的国家。他们虽然不能包容和接纳一个外族对自己的殷殷渴求,但也不愿与这个蛮横民族相计较。于是北胡在这场蛮不讲理的战争中,继续损兵折将,枯骨铺满沙漠。 而这位贺拔弈大汉一生忙着打仗,实在没太多时间与自己的妻妾缠绵,终其一生只生了一个儿子,这个人的大名,醉柔再熟悉不过——贺拔空。 贺拔空极度反对父亲贺拔弈这种拿鸡蛋碰石头的行为,他认为这场战争早就应该结束。然而这个观点也真真切切的指出了他父亲一生在大漠犯下的罪行,自然是触怒了他的大汉老爹。 自从贺拔空懂事以来,父子俩就一直为这个事情僵持着,而贺拔空的观点得到绝大部分胡族民众的认可和支持。然胡族是一个信奉力量和权威的部族,且多年游牧导致族部零散,就算他们对贺拔弈有再多的不满,也实在没有胆子和那份心思集合起来造反。 而这个贺拔空是个孝子,且又是个非常怜爱自己族人的皇子,他思来想去,终于想出个不是办法的办法,那就是投靠定安国。 年纪轻轻的贺拔空卸下所有的尊贵身份隐姓埋名独自来到定安国,就近投了军,凭着一身勇武和智慧,很快就在定安国的新兵将领中崭露头角。只花了不足十年的时间,就彻底爬上了大将军的位置。 在贺拔空的一再争取下,他被分配到塞外无雁城,防的正是自己的父亲贺拔弈。 贺拔弈最后一次向定安国发动总攻的时候,兵卒见到那位威名赫赫的大将军,竟然就是自己族部的皇子,大多明白了皇子的用意。 这个不是办法的办法,确实在大漠边境一带维持了短暂的和平,贺拔弈因自己儿子的疯狂举动不几年郁郁而终。 然贺拔空现在的身份也实在不能回去继承胡族大统,因而与自己的胡族表兄弟拟定协议,由他们一起管理胡族上下,自己带着妻儿在无雁城守候这一方安宁。 醉柔听说了这些因由,如果事情都是真的话,她认为其实当时定安国的君主,也就是顾景痕的老爹不可能不清楚贺拔空的身份。然而这种事关重大的事情,他临终前也只能与皇位继承人,顾沧流粗粗交代一番。 这也就解释了,顾沧流登基两年,便火急火燎地给贺拔空安个通敌卖国的罪名诛了满门。实在是顾沧流害怕贺拔空倒戈,那么他的无雁城已经成了胡族的囊中之物。 然后贺拔空冤死激起胡族不满,贺拔空的这两位颇有野心的表兄弟也逐渐有了分歧。在贺拔族长子嫡孙正统继承人已死之后,他们便相互争斗起来,各自认为自己比对方更有资格承袭大业,这也就最终导致了南胡与北胡的分裂。 这么说来,胡族人确实都是直肠子,因而醉柔那份莫名其妙要命的坚持,实在是有些血统的缘故。 这位姑且算是皇子的古泉皇子告诉醉柔,如今南胡与北胡暗里争斗不休,但始终没有哪一方能明显占据主动。主要原因还是,胡族人认定塞外的山河本就姓贺拔,民众的态度非常不坚决,时而向着南胡时而向着北胡。 而南胡那边趁着顾沧流荒淫,塞外又没有好将军之际,先来就打上几场仗,也不过是为了笼络民心,用以彰显与贺拔空的兄弟情深。 这也就是多年来,这些无休无止战争的由来。 古泉的态度是,他是尊敬贺拔空且对他敢于与自己家国老子对立,只为了守护和平这份大义的敬佩。因而他身为北胡的皇子,实在是希望能够继承他的遗愿,早日统一了胡族,从此与定安国和平相处。 在这之前,他才和自己的亲妹妹华楹商量出和亲这个办法来。 直到那天,古泉为醉柔拔刀,看到她背上那枚似鸾似凤的刺青,那是贺拔正统王族的象征。醉柔这也才想起来,这枚刺青不但自己有,允儿身上同样也有,但可惜贺拔空死得太着急,并没有来得及向自己交代什么。 古泉的意思是,贺拔空之所以会在已经入了定安籍的儿女身上留下胡族人的象征,实际上是早就在为如今的局面做准备,且现在,她的身份可以派上用场了。 醉柔实为胡族王室最正统且是唯一的继承人,因而古泉唤她一声公主是没错的。 “故事讲的不错。”醉柔听完古泉的赘述,一副打算拍拍屁股走人的架势。 古泉也不拦着醉柔,只从桌上拿起那只项坠递到醉柔眼前,轻松地说道:“公主忘了自己的东西。” 醉柔回过头看看他手中的项坠,又看看古泉的模样,并没有伸手去接的意思,古泉笑着解释道:“公主昏迷时,手中紧紧握着此物,我猜必然是极看重的,一路便仔细收着。” 目光中闪过一丝狠戾,想起甘心临死之间说的不要怪他,无疑甘心口中的他必然是指顾景痕,可她百思不得其解这话里的意思。难道是甘心要醉柔不要怪他杀了自己,但醉柔觉得如果顾景痕只是因为自己而杀甘心,这个想法未免太自作多情了。 无论如何,她要先去见见顾景痕。 醉柔劈手夺过古泉手中的项坠,大步朝帐篷外走,但走了几步又反应过来,她不知道自己现在究竟在什么地方。 古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我同你说这些,不是为了让你相信什么,而是想问公主殿下一个问题,凭公主一人就能解决的事情,何必动用千军万马?” 醉柔明白古泉的意思,如果她的身份真如古泉所说,那么如果她愿意回到胡族,或许可以暂时平息南胡与北胡的争斗,同时阻止这些毫无意义的战争继续下去。 可她实在不是个太在意家国天下的人,她所在意的不过是那区区几个至亲罢了。醉柔没有回答古泉的问题,想了想,问道:“让我猜猜,你是不是也想娶我?” 古泉拂袖而笑,凑到醉柔眼前支上她的下巴细细端详两眼,不急不慢地回答道:“公主若是不介意的话,我也正有此意。” 醉柔嗤笑出声,这古泉私下找到自己,无非就是想打个商量,如果醉柔肯跟他联合起来,那么胡族的势力便能轻而易举落入他的手中,这实在也是个没必要隐瞒的初衷。 “呵呵,倒是奇了,现在的男子都喜欢我这般残花败柳吗?” “公主万不必妄自菲薄,若是公主答应的话,古泉也必会善待公主,前尘往事概不计较。” 醉柔又是呵呵一长串笑声,一个求着别人嫁给自己的人,有什么资格说计较不计较的话。她把所有的事情在脑子里过了一圈,觉得胡族人自作聪明的毛病实在严重,站在胡族公主的立场,她实在有必要为自己的子民忧心不已。 ------------ 119 祭一场盛世繁华 无雁城最北端的城楼,城外厮杀一片,城上男子居高临下,面前摆一方长案,一只手臂垂在身侧,另一只手臂端着茶盏,星目垂弯,凉薄的嘴唇不动声色地饮着茶。 醉柔站在顾景痕面前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番神采。而她一身血红单衣随风凛凛拂动,更添了乍如惊心动魄的美。 “你怎么来了?”顾景痕放下手中的杯盏,抬眼看她。 醉柔走上前坐在一侧,放下一只酒壶,一边斟酒一边用清淡的,好似事不关己的语气道:“随便找了个夜枭探子,告诉他我是贺拔空的女儿,你找了六年了妃子。” 顾景痕轻笑,侧目扫向城下的硝烟战火,唇边泰然轻笑,他问她:“你看到了什么?” 醉柔随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看到战争、杀戮和死亡。 醉柔把酒杯递上顾景痕眼前,目光在他那身玄色袍子上看过来,纤尘不染且没有半分撕扯过的瑕疵。 顾景痕看着杯中的佳酿,硝烟腾满夜空,遮住明月的光辉。杯中酒浑浊,而他的视线却一派清明。 “我的酒,你不敢喝?”她问。 顾景痕弯着眼睛看她,深吸一口气,闻着杯中花酿的味道,一如当初甘美,这味道多年未曾体味了。他抬手一饮而尽,咽下那股清甜,看着她道:“甘心是我杀的。” “嗯。”醉柔点了点头,脸上看不出情绪来,只是出于本能的没有相信。她知道甘心的死一定是个阴谋,一个让她更加恨他的阴谋。 可是有些人,真的是穷尽一切,都无法真的恨起来的。恨不了,只能选择无下限的信任。 “若有来世,”他面目颓然,再饮一杯酒,趁着醉意自语般问她,“你可愿意再见我?” “再见你作何?再杀我至亲?再毁我容颜?再伤我情意?”她冷笑相问,言语间却没有咄咄逼人之意,仿佛不过是一句普通的念词罢了。 “你!”他几欲拂袖而去,恍惚又变做沉思,沉思之后是一声细若游丝的轻叹。 醉柔微笑着为他再斟一盏花酿,声音温柔而坚定,“但若只我一人,势必伴君而去,天涯海角,此生不悔。” 顾景痕垂在桌下的手臂微微抖了抖,似乎有股冲动再拥抱一次,终于是无能为力地放弃了。就让她这样恨着他吧,这样,也是很好的。 “顾景痕,”她轻轻地,一字一句呼唤他的名字,不经意间似乎又用了许多力气,她问他:“我和江山,在你心里,哪个更重一点?” 顾景痕看着醉柔的目光很朦胧,朦胧地简直要涣散掉了,他轻笑着,再次扭头看着城外的战场,冷冷道:“我不可能,以江山为代价,去爱任何人。” 醉柔不置可否地笑着,她说:“那样就太沉重了,我也不需要。” 这天,醉柔站在城墙上,最后为顾景痕跳了一支舞,依然是那支青鸾别凤,而这是生平舞得最尽心乃至倾尽妖娆的一次,和着雷雷战鼓之声,别有一番决绝凄艳。 顾景痕淡淡相望,他想她应该已经决定离开了吧,去哪里都好,只要不在自己身边就够了,只要一生平安就好了。而他和她的爱情,终将在乱世中被掩埋,一个帝王的微不足道的爱情。 她离开他的视线时,明月照亮了天涯,血染大漠如画。 ※※※ 这世界上最无奈的事情是,我已经知道了真相,你却还在说谎,还说的那么真、那么深。 三日后,她坐在北胡的营帐中,一身纤薄的红色衣袖,背部刺青纱衣下若隐若现,这是她生平第四次穿上嫁衣,穿得这样心甘情愿。 胡族与定安国的战争,在她来到北胡的第一天就停止了,几位身份尊重的长辈验证了她的身份,如今她已经是胡族正统的长孙女,最有资格号令南北胡族的主人。 对她来说,浮浮人生,不过一场笑话。 而这场婚姻,胡族的安宁和臣服,是她给顾景痕的一个礼物,或许是最后能为他做的事情了吧。她看着杯中的毒酒,等待定安国数日前派出的一万大军解困的消息。 一声凄厉的战马嘶鸣,将她从最后的惦念中拉扯回来,多半是那边传来消息了吧。 醉柔端坐帐内,听着门外刀剑交戈的声音,长刀刺穿皮肉,侍卫阵阵哀嚎。 这一日,也正是华楹公主出嫁的日子,正是双喜临门,古泉王子还在喜堂与众位胡族长辈饮宴,多半还不知道杀入刺客的事情。 醉柔的心忽而跳地沉闷,她不知道自己在等待什么,持着毒酒的手掌隐隐发抖,洒落地面的酒水,蒸腾着微小细密的泡沫。 他出现在她面前,披荆斩棘,金戈铁马,且遍体鳞伤。 醉柔茫然地看着这张已然烙进骨髓的面容,看着他扑到在自己眼前,鲜血顺着漆黑的发丝流淌下来,玄色长袍染满尘土。 毒酒洒落在地,她飞快地跑向顾景痕,抱着他再没有力气支撑起来的身躯,不知该发出怎样的问候。 她盼望着他来,却不曾幻想过他真的会出现。 古泉已经带着卫兵将大帐团团包围,顾景痕仰躺在她的臂弯里,寂静地绽开一抹微笑。他抬手抚掉她的眼泪,扯动干涩的喉,他说:“一辈子还长,我怕我抢不过死神,也抢不过新郎了。” 醉柔摇着头,泪水侵润在唇角,却有一股甜甜的味道。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做什么,只是茫然地下意识地问他:“你来干什么,你为什么要来?夜枭呢?怎么就你一个人!” 玄色衣袍像是刚淋过一场大雨,若不是流淌在褐黄的地面,却无法分辨那是血液的颜色。醉柔染满血红的手抚摸着顾景痕的脸庞,心中闪过千种万种情绪,剩下的只是茫然和后悔。 她不该,不该那样执着于爱情而选择离开,更不该为自以为的爱情和付出,害得他千里迢迢杀过来。 “别哭,”他依然微笑,佯装成轻松的模样,他说:“我只是想来告诉你,那天说了一半的话。我不可能以江山为代价爱任何人,更不允许,你为我的天下而牺牲。” 一声闷咳,顾景痕的唇角流淌丝丝缕缕的血液,他自顾微笑着,触摸不到她的脸颊,便只能握着一缕发梢。长枪在顾景痕倒地那一刻就落在身侧,是身体的左侧,那只握着发梢的也是左手。 醉柔抓着他的手,那只早就没有知觉的右手,麻木地奋力的抖了几抖,始终没有能力再次与她相扣。 她以为自己已经知道了真相,却不知道他瞒她向来瞒得如此之深。 “你不要死,我有办法救你,我一定能救你!”她害怕,她不相信奇迹,她只看到了过往发生过的,所有血淋淋的现实。她始终不是幸运的,乃至是一个会给身边的人来带噩运的人。她爱的、爱她的、关心的、至亲的,只在一个一个离她而去。 她害怕,害怕顾景痕也逃不出去。 从姜子欢到甘心再到顾景痕,她看着爱自己和自己深爱的人,在自己的怀里一个接着一个睡下,他们闭上眼睛的时候,是同样的安详。 他们临死的时候,总是说相同的一句话,他们告诉她,不要哭。 而她,一个普通的不过只会品品酒下下毒的弱质女子,除了哭却什么都不会。还记得那个花开不败信誓旦旦的自以为吗,还记得并肩阅尽繁华的约定吗…… “王八蛋!你醒醒啊!”除了哭她什么都不会,除了骂他恨他她什么都没做过。多年来,她一直在计算自己所失去的,将一切统统算在顾景痕头上,偏执地强迫自己去恨他。 顾景痕没有睡,他能够听到她的呼唤,只是这一路杀过来实在太累了,也只有在这个怀抱里,可以放松地躺一会儿。 他想同他打个约定,就一会儿,他休息好了马上就爬起来。 他是来抢新娘的,从小天家的教育法则便是,只要不是和自己的兄弟争,不论抢什么都一定要赢,否则太失皇家颜面了。 颤抖的睫毛下仅有一寸缝隙,他透过缝隙看着她水盈盈的双眼,看着那身艳红衣衫衬地她眉目如画。他说过,她是需要一抹色彩的,他也知道什么样的色彩是最适合她的,在千金辇中他就已经知道了。 “顾景痕,你要是敢死,你要是敢死我现在就嫁给那个古泉王子,我马上派兵去攻打无雁城!你要是敢死,我就敢喝忘忧蛊把你忘得干干净净,我一辈子都不让甘霖认祖归宗!” “顾景痕……顾景痕……” 古泉王子站在帐外冷眼看着一切,玄红相依的身体,是世间最绝艳瑰丽的色彩。 帐外有鹰盘旋,倒地不起的马匹发出最后一声嘶鸣,夜风倦着黄沙拍打在帐布上的声音,像谁用身躯拼命想要撞开绝望的关卡,染血的枪尖流转着清冷肃杀,如他的决心。 醉柔贴着顾景痕的脸,覆上凉薄的血唇。 谁的泪水划过谁的脸颊,谁用一世金戈铁马,祭了谁的笑靥如花。 ------------ 番外:九娥 那一年,塞外黑烟,流箭如雨中,她想,她遇见了自己的良人。 没有家乡没有归途,她是皇城里随处可见最微不足道的乞丐,然而皇城的乞丐那么多,她连这样卑微的生存都难以维持。 依稀是个朦胧夏夜,黑云拂过头顶,那座通明高楼里飘出的脂粉香气令她窒息,她躲在巷子口望着熙熙攘攘的人群,看着醉生阁外招揽生意的女子,想象自己穿上那些美丽衣裳的模样。 她害怕,可是她没有办法了,她真的活不下去了。 她只知道自己是个女子,除了在河边洗脸时看过自己的样子,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姿色算得上几分。除了这副身躯,她真的没有让自己活下去的办法了。 长时间没有洗澡,暴雨来临以前,身体一如既往的粘腻,她早已不认为这是一件需要忍受的事情,包括饥饿,包括厌弃的目光,和形形色色乞丐的欺凌。 她贴着墙壁来到一处灯火闪亮的地方,小心翼翼不让任何人发现,她还在犹豫,也不知道这样的事情应该如何开口。 几只飞蛾扑过,在她眼前绕出一片头晕目眩。她想,它们是来为自己打气的吧。 只要能活下去,怎么样都可以。 就是这个时候,他提着酒壶出现在眼前,她在醉生阁外观察了许多天,这个人也算是常客了。那身玄色的袍子在墙上投放一道深沉的黑影,几道光线斑驳而落,衬托着这样一张美轮美奂的脸。 这是人生中第一次,感受到美和丑的差别。 他看着她,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弥漫霜雾的眼睛没有焦点,她甚至怀疑他看的不过是盘旋在她身侧的几只白蛾。 苦笑,当然是在看白蛾,她这样的人,有什么好看的呢? “哥哥……”她鼓足了勇气开口,小心翼翼地盯着那双没有潮汐起落没有星辰变换的眼睛,那是比冷漠还冷漠的目光,恍惚中有种感觉,类似悲悯。 “嗯?”他醉了,所以会笑着看她,且饶有兴趣的打量着这个叫自己哥哥的女孩。哥哥,多么亲切的称呼啊。 她舔了舔干涩的嘴唇,确定眼前的人发现了自己,她说:“你带我进去好吗?那里……” 她的目光顺着灯火而去,那幢溢满花香的高楼,有她此刻还不能理解的隐晦的光明。 他依旧打量她,破败的衣衫,粘成一片片的头发,对比之下还算干净的一张脸。他微笑,笑得那么慈悲,目光却始终没有焦点,“去找人吗?” “我,我活不下去了。”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眶忽然泛起潮红,把自己都吓了一跳。她没有哭,努力睁着眼睛,让夏季的燥热将泪水迅速蒸发掉。那里是青楼,她知道她是进不去的,她会被赶出来,她需要人帮助。坚定地,她补充了一句,“我要活下去!” “唔。”他低低应了一声,眉心微微皱起,这丝表情映在她眼底,比微笑还要好看。好像能够察觉到,他在关心自己,可是那又怎么样呢,她不过是个连卖身都无门的乞丐。 他的目光再度涣散,或者从来没有凝聚过,一切只在她自己的心里起着变化。 “只要活下去,做什么都可以吗?”他问她,语调平静。 她重重的点头。 “你叫什么名字?”一个俯视一个仰望,此生第一次有人问,你叫什么名字。纵使在以后刀口舔血看似光鲜的那些年里,也再没有人一个陌生人,问过这样亲切的问题。 你,叫什么名字…… 她不知道如何开口,一时间简直也忘记了自己的名字。乞丐,是没有名字的。一个人,也是不需要名字的。 “没有名字吗?”他淡淡的,若有所思,看着眼前飞走的白蛾,目光中闪过流连。而后他垂目看着手中的酒坛,怆然一笑,“酒,蛾,酒娥,九娥。” 他俯身对她伸出一只手掌,擅做主张的叫她九娥,“来,跟我走。” 那双冰凉而慈悲的手掌,带她走出一个人的地狱,尽管以后的路比地狱更加艰难,尽管饱受男儿无法忍受的艰难和刻苦,她始终认为,这场不太美妙的邂逅,是神的恩泽。 那是她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触碰他的手掌,她和他最近的距离不过如此。尽管后来日日伴在他身边,却是连衣袖摩擦的机会都没有,除了在姜府时,他为了给另一个女子下马威,扇了她一个巴掌。 两年,她用最短的时间学会他教给自己的一切,他要她变成一把剑,一把最锋利的剑。 习剑,为了他,习刀,为了他,甚至连活着,也不过是为了他,这一切与恩情无关。 没有人能够体会,那个梁上巾帼的称号有多么来之不易,没人能理解这其中日日夜夜的艰苦,也没人能看见女儿家身上的千疮百孔,那一条条伤疤,被她视为自己爱情的证据。 她就这样偷偷的爱着他仰慕着她,小心翼翼地连自己都欺瞒着。 她有多么羡慕那个叫醉柔的女子,站在每个人的角度,各自都付出过很多。而她的付出一直太过默默无闻,她像一把剑般存在,在所有人眼中。 幸而,除了探子该尽的职责外,他没有为难过她。自从他君临天下以后,她能伴在他身边的时间就越来越少了,各地总有没完没了的任务要她去执行,偶尔闲下来,她必须帮他去看望栖雁阁的那名女子。 她知道那是他爱的人,她可以把那女子的命看的比自己还重要,这一切,不需要他知道或者认可,更不需要他感动。 一晃一忽间就是六年,这六年里,她为他四处游走打探,始终寻不到她的下落。终于在第五个年头,他彻底放弃了,没有任何征兆的,不再执着。 无雁城,故人重逢,心中几番波澜。 那个叫甘心的男子,曾经不冷不热的关系,在六年后忽然显得亲切。她领命去南胡营帐刺杀世子,不过是随口一句交代,他却说他要陪她去。 他说她是一个女孩子,实在有些危险,他说,他放心不下。 她不知道他放心不下的是什么,只抱着多一个人好办事的心态,她接受了。对于这些一直就比自己高一等的人,她从来就只有接受,接受他们的安排,接受他们的建议,却第一次接受一个人的主动陪伴。 任务很简单,时间地点人物非常清晰,他们轻而易举来到南胡的大帐,找到他们的目标,下手,撤离。 这一切做得行云流水,甘心也实在没帮上什么忙。 然而就在他们走出大帐的时候,忽忽几十号胡人将他们团团围住,进退无门。甘心是她所见过耍剑耍的最好的人,看似花哨的动作却毫无虚招。 凭他们的身手,就算对付不了几十个人,想要脱身也是易如反掌的事情。只是胡人似乎布下天罗地网要抓他们,那些人退下又围上来,倒下又有新的围上来,周围早就拉起巨网,地上铺满暗箭。 这些暗箭她自然是了解的,只是在这么多人且都不惧生死的围攻下,实在平添了障碍。 甘心明明可以走掉的,却选择留下来。 这是她第一次任务失败,按照探子的规矩,失败了是要自杀谢罪的。但是她的手脚被吊着,实在没有办法自杀。他们被一起吊在胡人的帐外,甘心抬头看看头顶暗沉的夜空,一派心情大好的模样。 他陪她说话,一直一直说话,说些漫无边际毫无意义的话。 这不是遗言。 直到甘心说的实在口干舌燥了,他问她:“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同你讲这么久话么?” 她摇头,被吊着的姿势一定很不优雅。 “因为我怕你想不开咬舌自尽了,我得让你的嘴巴忙起来。”他说完就开始没心没肺的笑,她看不到他眉心的朱砂,但是可以想象,那一定很耀眼。 两天两夜的鞭笞拷打折磨并不难捱,因为甘心一直告诉她,他们一定可以活着出去。 顾景痕来救他们的时候,她不知道自己该有多意外,她只是害怕,害怕那张天罗地网会网到他的身上。但顾景痕显然有备而来,一切一切经过更加精密的计划,一番拼死搏斗,他们逃出胡人的大帐。 但是她受了很重的伤,这辈子都不曾受过的重伤。 甘心一直扶着她,而她的目光只在顾景痕身上,她害怕,从来没有这样害怕过,如果那个人死了,她以后的几十年里,该靠什么来寄托生存呢? 那些流箭疾射,他们各自回避,可是受了重伤的她,终于再没有力气抵挡了。 在决定闭上眼睛接受死亡的那一刻,她深深地望了顾景痕一眼,望着那玄色的身影在乱箭中挥动长剑,步步退避毫无凶险。 她很放心。 而甘心,几乎疯狂似地扑到自己身前,乱箭射满全身,却很留情面的没有扎上他的心口。她杀人救人小半生,这是唯一一次,有一个人奋不顾身的救她护她。 她不知道这是出于什么样的坚持,或许不过是战友之间的情意吧,甘心的思考方式她无法揣度。她记住的,只是生死一瞬,那个将自己决然遮挡在身后的身体,那个男子,和印象中,他眉心的朱砂。 他们终于逃出了包围,顾景痕带来的夜枭损兵折将。在她的印象里,顾景痕不可能以惨痛的代价去换随便两个人的生命,当然她也明白,甘心对顾景痕来说绝不随意。 胡人的追兵还在身后,甘心浑身溢满鲜血,她再次红了探子不该红的眼眶,泪水咄咄而落,尽管自己的身体也是那般的疼痛着,她却无法接受,甘心一点点流失掉的生命。 她看见顾景痕拖着除了眉心朱砂,面上再无颜色的甘心,他坚定的一字一句地告诉他:如果我们之间只有一个人能活下来,那个人必须是你!我只求你最后一件事情,甘心,你给我好好地活着,帮我照顾好她! 垂危时,甘心抓着顾景痕的领口,他还能挤出笑来,只是模糊地看不出味道,他对他说:顾景痕,我真的不行了,以前我总盼望着再见你时,和你好好打上一架,现在是没那份气力了。我也只问你一件事情,你这辈子究竟为她做过什么?真的只为她一个人,做过什么? 她知道甘心不忿,她也知道,他们彼此说的那些话,只是为了一个女人,为了让另一人活下来,去照顾他们共同爱着的女人。 顾景痕一把将甘心塞进一个夜枭的怀里,他郑重而坚定的告诉甘心:这件事,救你这件事,只是为她一个人而做。所以甘心,你一定要让我做成,如果我回不去,娶她! 她和甘心被夜枭带走,顾景痕独自引开胡人的追兵。她看见两个深情的男子在幸福面前选择推让,她忽然觉得醉柔那么那么幸福,比自己幸福那么那么多。 回到无雁城,分开的时候,甘心用颤颤巍巍的手掌掏出一粒救命的丹丸,他说那是他的师父临终前最后留下的,这东西颇有神力。具体是什么神力,含含糊糊她也就听不清了。 再见甘心时,是在他和醉柔婚礼的当天,她怀着最热切的心情想要去祝福,她养了很久的伤,终于能够像正常人不漏痕迹地走动。 城外战鼓连天,她来到那方府宅外时,正碰到鬼鬼祟祟一行人,似乎拖着两个昏睡的身体。 多年身为探子的警惕,令她瞬间就发现问题,她悄悄跟上去,在自己完全不熟悉的荒漠中,听到公子泉与华楹公主的对话。 大概是公子泉在指责华楹公主不该杀害甘心,而华楹公主很得意地在炫耀自己的计策。她听得出来,华楹公主喜欢顾景痕,而他们查到醉柔是顾景痕最爱的人,华楹因而伪装出顾景痕杀害甘心的模样,让他们之间生出一道最彻底的嫌隙。 她冷笑,实在是天真至极。不懂爱情的人,始终无法体会爱情里的信任。 她大伤未愈,实在不敢冒然上去抢人,因而故意制造夜枭在附近出没的模样,公子泉早见识了夜枭的手段,急忙带着华楹公主离开。她冲上去抢人的时候,因为体力不济,最终只能抢到气若游丝的甘心。 还好,他还没来得及死,还好,她来了。 她翻出甘心给自己的续命丹丸,可是无论如何也没有办法让他咽下去。无奈之下她只能选择最蠢笨的方法,覆上他的嘴唇,用自己的舌头一点一点送进去,又不住地吹了几口气。 甘心被她这么吹着,不合时宜地睁了瞬眼睛,惊的她手足无措,还好,他很识趣的又睡了过去。 苍茫天地下,她拖着他的身体走了许久,没有方向,却丝毫不感到绝望。 她知道,她一定得救他,一定一定能救活他! 她把他带到一片干燥的沙林,硝烟的味道充斥了天地,她不曾想过那个被自己关心了半生的人现在是否安全,眼里心里全都是这个朱砂般耀眼的男子。 夜晚总有野兽出没,她如头宠兽警惕地护在主人身旁,用最简单的方法帮他处理伤口,当有野兽靠近她也不曾退避,牢牢抓紧手中的刀子,她不顾伤口撕扯的疼痛,一次次划开野兽的脖颈,将兽血一口一口给他喂下去。 嘴里充斥着生血的味道,她一次次覆上他的嘴唇,发丝沾染兽血结成粘腻的痂。 本想着参加他们的婚礼,她特意精心打扮一番,头上还插着精挑细选的珠钗,那本也是暗藏的武器。她取下珠钗,摘掉繁复的坠饰,抽出三寸银针,盘着自己的发丝,将银针弯折。 她从来没有做过女红针线之类的活计,却在他的伤口上一针一针缝的仔细。她看见甘心身上之前的伤口,她知道那是醉柔帮他处理的,处理的那么仔细。她也要仔细再仔细,这么漂亮的人儿,身上怎么可以有丑陋的伤疤呢。 满是伤口,她不敢动他,又不知身处何处,她亦没有把握能带着他穿越前方的战场。而无雁城附近的居民早就全数撤离,根本没有可以寻求帮助的人,且她正巧也不曾挟带夜枭的信号花。 她守着他在这方不算大的干燥树林整整两日,只能用兽血喂养,他不喝,她就用嘴巴帮他灌下去。 他不能死,绝对绝对不能死,这不只是报那乱箭之恩。 幸运的是,胡族的大军忽然撤退了,她拖着终于有些起色的甘心一直向东走,遇到打扫战场的士兵,找到无雁城的方向。 她不知道自己失踪这两日,顾景痕有没有担心或者寻找她,不过她知道,最近烦扰着他的事情真的很多,少了自己一个,或许几乎不能察觉吧。 而这些,她已然不在乎了。 顾景痕惊讶于甘心还活着,急忙请了大夫细细诊治,医帐里,她终于歪倒在甘心的病榻旁。 她将听到公子泉和华楹公主的对话告诉顾景痕,才舍得沉沉昏睡。 ※※※ 当战争彻底结束,当无雁城重新恢复繁华,她站在城门口望着初初住进心里的男子越走越远,勾起一个惨淡的笑容,她对他的背影告别。 再见,甘心。 转身时,身后似有马匹嘶鸣,路人四散逃开,她转回身,看到大伤初愈的甘心披着阳光的微笑,他问她:“九娥,你去过江南吗?” 她茫然,下意识地如实点头,这天南地北,还剩下多少她没有去过的地方呢。 甘心歪着脑袋挂着丝玩味看着她,身下马匹上前两步,停在她身侧。 她看见心里的男子对自己伸出手掌,依旧是居高临下的姿势,那手掌却是温暖的,不带一丝一毫的冷漠。她茫然地把手交给他,不知道这一切意味着什么。 甘心稳稳坐在马上,接到她手的那一瞬,一把将她拖上马背。 她坐在他身前,身后有一双手从腰系穿过来,似乎围起一方怀抱,心里滋生着从未有过的安全感。 “走吧,”甘心的声音从耳际轻飘飘地滑过来,他说:“还缺个带路的。” 带路的…… 不知道是高兴还是失望,完全不知道是怎样的心情,只是感觉看到了什么,类似希望的东西。 “江南的路很好走,沿途问一问就找到了。”她不识趣地说。 “我不会问路。”甘心悠悠地答。 “你鼻子底下的东西是个摆设吗?”她咬咬牙反驳。 “呃……”一股温热的气息吹在耳际,流转到脖颈,浑身微微一紧,身后的人将鼻子底下的东西贴在她耳旁,用暧昧的低沉嗓音说:“我醒来以后满嘴的血腥味儿是怎么回事?” 想起自己用嘴巴喂他喝下的兽血,面起潮红,原来害羞是这样的滋味,心跳乱得一塌糊涂。她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 “甘心……” “怎么?” “我喜欢你。” “嗯,看出来了。”他丝毫没有意外。 “然后呢?”她羞而忐忑着。 “我以为你已经懂了。” “我不懂。” 甘心悠悠叹了口气,端起一副很老成的样子,配合着马匹颠簸的节奏,一个字一个字细细吐出口来。 他说,“漫漫浮生踽踽独行,实在暴殄了我这个天物,你要是不嫌弃,咱俩搭个伙凑合凑合得了。” 她没有回应,总觉得甘心这个话说得不太好听,具体哪里不好听,一时脑子乱的很,也琢磨不明白。 “我觉得跟着我不委屈你啊。”甘心看九娥没有反应,疑奇一句。 “没有,没有,不委屈的……” …… 一旁马车里探出一只圆乎乎的小脑袋,甘霖扯着嗓子叫嚷:“苏老鸨,你儿子给你找到儿媳妇啦!” “没大没小,谁教你这么喊你奶奶我的!你说什么?让开,我看看!” ------------ 番外:顾景痕(下篇) 酒酣耳热时,他看着自己深爱的女子,不畏战火硝烟,城墙高楼上,为他一人倾情而舞,战鼓唱响诀别的篇章。 “治国之道有三,曰理、力、利。以理为先,曰王道,循理而行,众望所归,故能施以说服、教育、感召;克己复礼,可正人心、淳风俗,成彬彬有礼之社会……” 御书房中,顾景痕坐在榻上抚额倾听,当年的小曳华已经初初成长为风华少年,朗朗之声款款而谈,颇有他父亲和叔父当年的风采。 “曳华,你过来。”他的声音有些疲惫,抬手招曳华到眼前,“曳华,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呢……” 六年前,她饮恨决然离开他的世界,没有告别没有怨念,什么都没有,无声无息的消失,带走他生活中最后一抹色彩,带走那些泛着桃花色的回忆和未来。 他却始终不舍得忘记,全当做这是属于自己一个人的财富也好,浮生短短百年,如果不曾真心的爱过后悔过,似乎也是个莫大的缺憾。 只是他始终放心不下她,他固执地打扰她的生活,搜寻她的踪迹,只求能在遥远的地方,听到探子说一声,相安。然而他终于没有赶上她出逃的决然,他弄丢了她的音讯,那个除了江山以外,属于顾景痕这个人的世界,只余黑白。 他无法忍受这种空寂的世界,六年来,他游走江南烟雨,行过京都繁华,只凭着那丝惦念去感受她的气息。终是一无所获。 他感觉他应该去塞外边城看一看,但却认为如果她想,他总有办法找到她。无雁城,那个她来时的地方,那么轻易就会想到的地方,她那般决然的离开,怎么会这么轻易被他找到。 始终不过是他不够了解她罢了。 五年,他找了她整整五年,或许是时候放下了。 除了找她,他把所有的经历倾注于江山社稷,但西北塞外的战事始终不能平息。为了夺得皇位为了稳固江山,他绝对算不上一个心慈手软的人,然而他更明白的是,这一番狠辣不过是为了更长久的守护和平。 他同样是位仁慈的君主,起码懂得不能让自己的子民在动荡中惴惴而存。 这年三月,他收到北胡部族的来信,信中提及华楹公主,有和亲交好的意向。曾经他认为,和亲这种软弱的手段不该出现在他书写的历史中,然而千百年留下的经验告诉他,这些软弱的手段之所以在政治中屡见不鲜,实在是有它好用的地方。 对爱情已然心灰意冷的顾景痕,那份执着便也没了意义,他决定趁着这件事情,亲自走一趟大漠荒沙,权当碰最后一回运气。 而这次他的运气不错。 浩浩荡荡的人马从皇城出发,他却提前脱离队伍,独自到了塞外古城,无雁城,这是她出生的地方。 一路风尘仆仆,他本来没有投宿的打算,却刚好在一家店看到乔装打扮的胡族人在欺负他的子民。其实抱着提前过来游山玩水心态的他,也不过是看看热闹没有要插手的意思,毕竟这种稀松平常的事情,开店做生意的不会应付不过来。 他一边饮茶一边听着角落里的动静,没有抬头,也没有看到那位风姿绰约的老板娘。 直到她的声音刺激了神经,天下间再没有这样淡渺的姿态了,他猛然回头,见她蒙着面纱,一如初见时的风采,在他眼中,一丝一毫都没有改变。 她说她叫苏遇,随遇而安的遇。 尽管她极力伪装,那些不经意间流露出的紧张被他尽收眼底,他一眼就认出了她,这一眼,绝对不会错。 他喜欢看她紧张的模样,喜欢看她故作轻松却蹩态百出,他还是这么喜欢她。 他救了她,又故意刺伤自己的手臂,他看到她除下轻纱,刻意换了副新的样貌,而这一切始终无法令他相信。有句话说化成灰都认得,他没这个把握,但至少他相信,再过十年,五十年,只要她还活着,她就蒙混不过他的眼睛。 那是一种感觉,无论如何都错不了的感觉。 他甚至惊喜的发现,她为他生了孩子,感动之余却又伤感她的决绝,她始终不愿与他相认。 她要自由,他懂。 然而他的靠近终归给她带来危险,这不是他想给她的。六年的想念和追悔,教他学会成全。 即使知道危险重重,他依然选择救了甘心,这个世界上,除他之外唯一有资格给她幸福的人。浮生一世,他怎么舍得让她寂寞呢。 她却不知,甘心千疮百孔的归来,他也为此失去一条手臂,那只描绘天地和她的容貌的右臂,从此只是一个麻木的摆设。 他不再见她,不想让她为此而产生半分愧疚,听说甘心会娶她,这样很好。 一万大军被设计困在大漠,他封锁消息以安民心,自己失去右臂的事情,他小心伪装,以固军心。 然而胡族的部队终于在他还没有做好准备时,攻打上来,只因他为她而处死了一个流氓世子。此事他无悔,只是有愧与拼杀的将士们罢了。 城外战鼓叫嚣,他不动声色饮着茶,这场仗他不打算打。 然而探子传来甘心出事的消息,他派夜枭到处寻找他们的下落,他愤怒地开了城门,打算与胡族大军拼个你死我活。 他知道她一定会来找他,他在等,只是没想到那么快。 原来有这么多的事情,他无能为力,他的软弱,在于肩上的胆子太沉重。 他承认自己杀了甘心,他想,如果她要恨的话,就痛痛快快地恨自己一个吧,她的仇人,留给他来解决。 至始至终,她没有发现他的右臂已经不能动,这不是他伪装的好,而是她没有在意。心里藏着苦涩,他一杯一杯饮下她最后为自己而造的佳酿,眼前是她蹁跹的舞姿。 他想,这么多年过去,她一定没有再跳过舞了吧。这舞步依旧这般熟悉,或许初遇时的情景,在她心里也复习过千遍万遍了,有这样一丝慰藉,他很满足。 她来告别,他不知道她要去哪里,他相信只要他想,就一定知道在哪里能找到她。 而现在,他要给他自由,甚至不再派夜枭跟着她,完完全全的自由。 一夜苦战,胡族军队溃败,残兵依旧苦苦挣扎,胡族却突然传来彻底退兵的消息。他没有过多的思考其中的原因,他很累,看了一晚上的杀戮征伐,他真的很累。 当九娥带着垂死的甘心回来,当他听说醉柔曾被胡族人带走,当他知道华楹公主是意图杀害甘心的罪魁祸首。所有的谜团,画卷一般展开,他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那一日,华楹公主被华丽的车马从荒漠北方送过来的时候,他只匆匆看了她一眼,带着戏谑的笑容,缓缓地抬起左臂,一剑刺穿她的心窝。 他可以不能与那个她相守,但是他坚定的是,他无法允许任何试图破坏他们爱情的人活在世上。纵使是位和亲的公主,纵使这样也许会再次惊动千军万马。 他交代了一切,朝中有九王爷,还有初初懂事的曳华,一切,他很放心。 他确实无法做到倾尽天下去爱她,他唯一能给她的,是自己的生命。他不需要她的牺牲,不需要她去向胡部妥协,更不能允许她再次下嫁他人。 他承诺过给她自由,身为国之主宰,如果连这件小事都做不到,他觉得自己也没什么颜面活在这个世界上了。 于是他单枪匹马,他对自己说,哪怕是以夫君的名义,把自己的妻子抢回来。没有什么君主和公主,没有定安国和南胡北胡,只是做一个男人该做的事情。 千里奔波,一杆红缨枪,一只左臂,他杀进北胡的大帐,只为她的笑靥,从此能开遍大江南北,如她所说,随遇而安。 他仰躺在她的怀里,听她呼喊自己的名字,听她骂他王八蛋,虽然睁不开眼睛,但是他很快活。因为依稀可以看到过去的影子,因为感受到她最真心的在乎与爱。 然而这样的感受是贪婪的,他怎么忍心把自己的快乐活生生建立在她的痛苦之上呢? 睁开眼睛,他提起手边的长枪,稳稳支起身体,挂着宠溺的笑容,他问她:“这世间除了蛇和我,你还怕什么?” “不怕了,只要你不死,我什么都不怕了!”她红着眼睛搂住他的脖子,全然没有察觉这样的力量压着他,他会有多痛。 不过被她压得痛,他也满心欢喜的承受着。 他瞥眼冷冷扫向站在门外的古泉,看到帐外黑压压的人影,眸里泛着黑潮,没有情绪,只是淡淡地十分平静地对她说:“抓牢,我带你杀出去。” 带着一个人,杀出一座城,这是比抢夺皇位更热血疯狂的事情,庆幸的是,虽然过程有些揪心痛苦,但他们有幸经历了。 古泉好歹是个识时务的,他抬手阻止了身后的胡族护卫,既然醉柔已经是他们的公主,公主要逃婚,自然不是该用刀枪来解决的事情。 很识大体的古泉清醒的意识到,虽然这是个除掉定安国君主的好时机,但他杀了他也实在不可能捞到任何好处。倒是不如把人放了,要顾景痕记住他一个好,从此两族和平相处,也免去胡族臣服之屈。 顾景痕跨上战马,将醉柔稳稳扣在身前,他欣然接受了古泉的提议,带着自己的女人扬长而去。 ------------ 120 且向花间留晚照(尾声) 胡族与定安国这场周旋了几十年的战争,便是这样划上了句号,这实在不能算是某个人的功劳。后来顾景痕在教育自己儿子的时候是这样说的: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历史有它自己的走向,他们不过是碰巧经过凑了个热闹。 甘心的说法是:你外公的老子看上了你爷爷家的地皮,没事就带人去挖挖你家的墙角,你爷爷不好意思跟长辈计较,就派他儿子也就是你爹,去勾引你外公的老子的孙女,也就是你娘,不对,他们是相互勾引……反正就是勾搭上了,于是大家成了一家人,没事串串门什么的,那片墙角就算是媒人了。你说媒人是什么……就是苏老鸨一边嗑瓜子一边干的那样勾当…… 这都是后话了。 事实上,顾景痕带着醉柔回到无雁城之后,他们依旧没能有情人终成眷属。 甘心带着醉柔母女和他的老妈,顺便拐走了九娥辗转来到江南,开始了崭新的生活。 五年后,定安国君主景皇病逝,禅位于自己的侄子顾曳华。 当年盛极一时的烟花之地醉生阁,因为没有苏妈妈的妥善经营,几次亏损转手,如今安安稳稳地做起酒楼的买卖。听说这家老板娘长相很是有风韵,但顾及着老板是位皇亲国戚,也实在没人敢打半分歪心思。 皇城里的人琢磨来去,经过多年的折腾,皇亲国戚实在剩不下几位,四下传来传去,也没推敲出个所以然来。这事情索性就成了个不大不小的谜团,被茶余饭后念叨了两三年,渐渐的也就被忘却了。 只是两间紧挨着的闺房,一直没有被动过,月婵坐在醉微居中,每每念及往事总要狠狠地伤怀一把。顾星沉揽着她的肩头,看着绕膝孩儿们,温柔地安慰:“她也会想念你的。” ※※※ 有人说等待是一生中最初的苍老,显然这是一种消极的看法。当等待注定会功德圆满的时候,每一天的等待都意味着团聚的临近。 这一年的江南落了雪,醉柔在庭院里独自下棋,一敲一举云淡风轻。依然如葱玉般美好的指节,在这样清冷的季节中,并没有被冻出半分红肿,或许是因为心是暖的罢。 甘霖匆匆端了碗热面过来,一举放在醉柔正专注着的棋盘上,而后拉着耳垂咿呀一阵。醉柔觉得自己这个儿子实在不算成器,整日里就会与甘心两口子不学无术,诗文古籍背不得多少,偏偏舞刀弄枪也只是个半吊子,就是连他爹作画的天赋也没有遗传下来半分。 醉柔已经独自在这亭子里坐了一下午,此时却也不是用晚膳的时候,她压了三分怒气瞪了甘霖一眼,执棋的手指停顿在冒着热气的面晚上空,言语间带着几分严厉:“这是什么?” “面啊。”甘霖眨眨眼睛,似在鄙视自己娘亲少见多怪,山珍海味吃多了,连碗破面都认不出来了。 “娘不饿。”醉柔实在觉得这碗面扫了她下棋的兴致,着实对这碗看上去尚有几分姿色的面没什么好印象。正想动手把碗挪开,闪了闪眼睛,又道:“这个时间,哪里来的面?你最近又要学着当厨子了?” 甘霖撅着嘴白了自己娘亲一眼,卖着关子懒懒道:“家里来了位客人,他做了叫我给你端过来,说你即使不饿,拿它暖暖手也是可以的。” 醉柔这便觉得好奇了,哪里平白出来个客人还这么关心自己,身体侧向甘霖,目光如梳子般从甘霖身上刮过一遍,一副老实交代的模样,问道:“什么客人?” “呃……”甘霖继续卖关子,“他说他是我爹。” 指尖的棋子应声落地,醉柔茫然地看了看四周,随后目光放到自己身上,下意识地在发上拢了两把,忐忑道:“人呢?”说着就有打算回房间照照镜子的想法。 甘霖噗嗤笑出声来,挤眉弄眼地说:“娘,瞧你紧张的,你最美了,每天每天都很美的。” 这五年来,醉柔小心照顾自己,比照顾甘霖还要小心照顾自己,即使很少走出院子,也要把自己收拾的规规整整的,便是生怕哪一天顾景痕突然出现在自己眼前。 她松了口气,又是一番茫然地看向四周,目光始终没能寻到个合适的落点。咬着唇,她有种奇怪的想法,他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她似乎还没等够呢…… 顾景痕站在一株青松后,握着拳头清了清嗓子,才将醉柔茫然的目光吸引过去。他踱步出来,左臂负在身后,那只麻木的右臂懒懒地垂在身侧,往昔俊俏的脸生了几分沧桑,眉眼间的笑意仿似初初弯垂的柳条。 “你……你饿吗?”醉柔隔着白裙子掐了自己一把,她曾经准备过各种美好的重逢辞令,实实在在都白想了,虽说最享受的是等待中那些幻想着重逢的过程。她瞥眼看见棋盘上的面,更是为自己的这句话羞愧难当,眨眼琢磨片刻,改口道:“你……你冷么?” 醉柔觉得实在是太丢人了,瞬间脸都羞红了。顾景痕依然站在几步外笑盈盈地看着她,忽而笑容又增了个弧度。 “冷。”他回答。 眼底泛起潮红,她终于反应过来,这个时候说什么都已经不再重要了。脚底几乎打着飘,她不知道自己走了几步才走向他,那些瞬间都不再记得,扑在他的怀里,如彼时的青葱少女。 他抬起仅能抬起的手掌,按在她的背上轻轻拍打,沙哑的声音在风中颤抖,雪花洋洋洒洒落在玄色衣袍上,他说:“别怕,我不走了。” 醉柔紧张、激动、嗔恼反复交替一番,终于想起些什么,扫了眼亭子里的面,声音强了几分,责问道:“你为什么不先来见我,还去做什么面?一只手做面,要做很久吧!你让我多等了那么久,你……” 顾景痕再度将她拥入怀里,他笑笑说:“重逢嘛,总要有些见面礼什么的。” 醉柔靠在他肩头上转转眼珠子,实在没听说过这么个规矩,且自己也没准备什么见面礼好还他,小声嘀咕道:“我没什么给你,你要是喜欢,把甘霖拿去摆弄几日吧。” “霖儿是上次的礼物,不作数的。”顾景痕打趣。 甘霖看着自己爹娘这番缠绵,冷风中委实落了一地的鸡皮疙瘩,悻悻地跑到亭子下,坐起来开始吃面。 顾景痕看着甘霖的模样,闪了闪眼睛,又道:“不如再生一个?我想看着它长大。” 噗……甘霖一口面吃的不顺,卡住了。 醉柔干笑两声,眼看着顾景痕摆出个想抱自己的架势,苦于手臂无法用力,愣了半晌,对吃面的甘霖道:“儿子,找你干爹玩会儿去。” 甘霖鼓着嘴悻悻的离开。 这唯一的电灯泡不见了,醉柔越发地觉得不自在,正哼哼唧唧地赔着笑,目光落在他垂顺的右臂上,抚在手中反复摸索着,问道:“还是没感觉么?” 顾景痕搔着她的发,“已经习惯了。” “你是忘了大漠神医古泉皇子和妙手医玲珑是我什么人?你这手还要教甘霖作画呢,快别冻着了,进屋去我给你悄悄。” 这天已然年满十周岁的甘霖,破天荒的哭了十岁以后的第一次鼻子,理由如下: 甘霖:甘心爹爹,我爹娘合计生孩子的事情去了,他们嫌我碍事,把我打发给你了。 甘心:可是我也不缺儿子啊,你还是去找苏老鸨吧…… 苏妈妈:你奶奶我在开垦第二春,先找你干娘玩会去。 九娥:甘甜、甘愿、甘美、甘拜下风!你们都给我老实点!甘霖啊,你爹娘这会该忙完了,要不你回去看看,干娘实在忙不开啊。 醉柔\/顾景痕:儿子,再找你干爹玩会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