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卷 ------------ 沉思前事,似梦里,泪暗滴1 韩依雪从没想过她会这么早就结婚,在她人生的第二十二个秋季,嫁给一个她只见过一面的男人。 其实她当时没看清那男人的样子,也不清楚他的名字究竟是怎样写,但庆幸的是,他很年轻,应该只比她大上几岁。如果外公和姨一定要她嫁给一个七十岁的老富翁,她想挣扎归挣扎,最终她也是要嫁的。虽然她知道家人不会那样做,但从小到大她从不敢忤逆家中长辈,便是她的表哥,她也是怕极了的。 小时候的事情,她不太记得了,只依稀记得妈妈在世的时候也是不疼她的。五岁那年,她看见妈妈静静地闭着眼睛躺在浴缸里,白色的衣群柔柔的,像朵流云漂浮在红色的水雾中。也许那时小小的她还没有“死”的概念,韩依雪当时没有被吓到,反倒觉得那一刻妈妈的样子极美,是她从未见过的平静温柔的样子。那张苍白的脸仿佛一朵白莲,长长的头发像是一片莲叶浮浮沉沉。妈妈的嘴角还有一丝笑容,她看呆了,直到家里的用人陈妈闯进来,惊叫了一声,然后手哆哆嗦嗦地将她抱走。那天下午,她一个人被锁在房间里,门外不时传出些诡异的动静。晚上的时候她才见到外公和姨,姨走过来紧紧抱住她,而外公坐在藤椅,就那么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那种目光却让她觉得自己闯了大祸,比以前她打碎了外公最爱的古董瓶还要严重。 一些事情,韩依雪长大了才渐渐从陈妈口中得知。她真希望这些自己都记不得了,可听陈妈说着,自己一些朦朦胧胧的记忆也逐渐被唤醒。陈妈说韩依雪出生那天下了很大的一场雪,妈妈在产房的尖叫声显得尤为凄厉,产房外空荡荡的,只有她爸爸和陈妈守着,而韩家的生意从她出生的那天起便每况愈下。 韩依雪问起爸爸是什么人,但陈妈每次支支吾吾地不肯回答。她只知道在她不到满月的时候,那个她唤作爸爸的那个男人就和妈妈离婚了,从此杳无音讯。他们相爱过么?如果没有爱过,为什么会结婚而且生下她?如果爱过,为什么爸爸要抛弃她们一走了之? 念及此,韩依雪不禁抬起头,静静看着镜子里自己脸上淡雅的新娘妆。妈妈的相貌,其实她是记不清了,所有妈妈的照片都被姨收起来了。她只记得极小的时候妈妈披头散发地从楼上跑下来,拉过她狠狠地拧她的脸。她哭得几乎要背过气去,后来家里的用人和姨跑出来把她抱过去,几个大人又继续吵吵嚷嚷的。不过照片后来被她无意间在姨的房间里找到了一张,照片里那个年轻的女人坐姨和外公中间,笑得格外甜美,烫着那时候女学生很流行的卷发,歪着头搂着外公的脖子。韩依雪抬起手轻轻摸了摸自己的脸,小心翼翼地,像是怕触到什么一碰就碎似。 “哎呦,新娘大喜的日子怎么愁眉苦脸的呢?”身旁站着的化妆师边帮韩依雪盘着发便冲着镜子殷勤地笑道:“韩小姐真是天生的美人,那些个女艺人卸下装来也未必有您这么美了。” 韩依雪冲她礼貌性地淡淡一笑,并不搭话。那个化妆师见她只一声不吭地坐着并不想说话的样子只得笑着递上一张名片,收拾好化妆用具悄声出去,替韩依雪轻轻关上了门。 她呆呆地坐在镜子前,低头去揪礼服裙摆上缀着的碎水晶。水晶在层层叠叠的丝裙上撒开,在灯光下仿佛洒下一把星光般,直晃得人的眼睛有些迷离。韩依雪不由的想起那天在外公的书房第一次看到那位“陆先生”的情形。 在推开书房那扇厚重的楠木大门之前,她的心脏仿佛被加上了加速器,狂跳到她手脚冰凉,后脊上却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秋日的艳阳自走廊的楠木雕花窗的玻璃照在她身上,她知道推开这扇门后,她的命运转入另一个不可知的未来。 陪在她身边的韩雅言见她这副样子不由的摇摇头,不由分说地拉着她推开门。“姨……”她有些慌乱地看着韩雅言,韩雅言拉着她的手,在她手腕上轻轻掐了一下。她便不敢再多说什么,低着头同韩雅言走了进去。那位“陆先生”正背对着她们和韩士方交谈着,修身西服勾勒着他宽厚的背影。她偷偷抬眼打量着他,只看到阳光在他乌黑浓密的碎发上跳跃,空气里细小的尘埃分子也看得分明。 韩士方见韩依雪已经到了,严肃的神情终于有了些许的轻松。那位“陆先生”顺着韩士方的目光转过身,在阳光下微眯起眼打量着她。她完全地暴露在阳光下,而他逆着光。这让她忽然觉得心跳的更快了,于是匆忙低下头,手竟有些微微地颤抖。她知道他在看着她,于是不敢抬头,只像犯错的孩子一般垂着眼看着他脚上那双发亮的皮鞋。 她看见那双黑皮鞋朝自己走过来,然后听到一个低沉温柔的声音对她说:“韩小姐,你好。” 那样轻的一句,在她心里却宛如石破天惊。哦,原来他的声音是这样的。 她仍旧垂着眼,轻声说:“你好。”然后便静静地立在那,微抿着唇。 那位“陆先生”见她并不热络,也不勉强她,又和韩雅言和韩士方客套了一番就离开。经过韩依雪的时候他微微顿了顿,她听到他声音里微微含着笑意地对她说了一声“再见”。 这好像有点怪,两个要结婚的人上一次的对话竟然只是:“你好”,“你好”,“再见”。 他离开以后,韩士方沉沉地叹了一口气偏过头看向窗外,身体却仍保持着刚刚的姿势,笔直地坐在旧藤椅上。而韩雅言则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瞅着她,什么也没说。她感觉有些害怕,从小到大她最怕的就是这种气氛和大人们这样看着她的神情。就像是五岁时,她呆呆地看着大人们在浴室里乱作一团,有人时不时看上她一眼却又不同她讲话,她依稀感觉自己做错了什么,却又不知道错在何处。 她呆呆地站在书房看着外公,而韩士方则望着墙上挂着的镶在玻璃框里表好的韩式大楼设计图。那是韩家生意鼎盛时请当时一位知名的设计师画的图,而如今韩式企业只剩下一个华丽的外壳,而当年那位设计师早已入土。她知道韩式企业的败落是外公一生的遗憾,所以当得知那位陆先生愿意以娶她为条件大量资助韩氏企业的消息时,她就已经知道这是她无论如何也逃不过的命运。 韩依雪望着夕阳中坐在藤椅上的外公,他就像已经枯死的树木一样静寂不动,但脸色却在阳光的照晒下泛起一片不健康的红晕。她从小就不会说什么俏皮话讨长辈的欢心,但她很小就学会了看别人的脸色。她知道自己被当作了一个交换条件,而且这件事上决不允许她反抗。其实她也并不像反抗,她甚至有点期待,带着一种决绝的心情。如果这就是她注定的命运,那么她在别人严重所谓的价值终于就要快得到证实。而从此以后,她终于可以谁都不欠,轻松地过日子。 ------------ 沉思前事,似梦里,泪暗滴2 韩依雪抚了抚礼服的裙摆,刚欲起身,突然听到两三个人的脚步声夹杂着几句笑语。他们似乎不知道她在里间的化妆室,于是坐在vip休息室的外间聊天。韩依雪只得重新做下,她最不会的就是交际应酬的那一套。 “陆少这回来真的呀,这也太突然了!原来他喜欢的是那种类型的。” 韩依雪觉得有些尴尬,她没有想到他们会突然把话题聊到她的身上,但现在已经是出不去了,她有一种偷听人讲话的感觉。 然后,她听到外间一个尖细的女声说:“我看未必,如果陆少真的喜欢那女人,怎么订婚宴就这么草草举行?你以为以陆家的财力,独子订婚会只是这样的排场?” “你看酒店外面堵了多少记者呀,如果不是真的,这玩笑也开得太大了!嘿嘿,我看你是心里不是滋味,所以……” “去!谁心里不是滋味了!我就是觉得奇怪,那丫头娘家也不是什么大企业呀,陆家什么时候做过亏本的生意了?” “我看八成是奉子成婚吧,那女的看着那么水灵,我们陆少又是那种性子……” 那几个人又聊了一会儿然后终于走了,韩依雪用手摸了摸发烫的脸颊,赶忙收拾妥当去宴客厅。推开vip室,便听见了西洋乐团的演奏声,韩依雪沿着一条侧廊往大厅的方向走,终于感觉到了些嫁人的真实感。酒店被整个包了下来,三个宴客厅之间的门全被打开,连在了一起。酒店里每一寸地毯都被换成了酒红色,两侧用香槟玫瑰装点起来,连墙纸也在一个星期前全换成了淡淡的粉色,上面隐隐有花瓣形的光斑闪动。 一到宴会厅的入口,韩依雪便看到一个穿黑色西装的男子站在两个waiters之间焦急地左顾右盼。那男人一见到她便欣喜地迎上来,恭敬地对她说:“韩小姐,请您跟我来,陆总正在等您。” 韩依雪点点头,那男人便领着她从另一个入口径直往最前方的宴客厅走去。韩依雪没有时间去欣赏走廊墙壁上挂着的一幅幅名作,加紧脚步跟着,心脏扑通扑通跳得剧烈。走廊极长,她感觉就像是在穿越时光隧道一般,终于转了一个弯后,韩依雪看见一个鲜花围绕的心形高台。然后,她看见……他……站在一旁,正和两位女宾聊天。见她来了,他歉意地对那两位女宾一笑,然后朝她走过来,惹得整个宴会大厅半数以上的人朝她这边看过来。 韩依雪微微低着头,对他说:“对不起,陆先生,我有些迟了……” 他温柔地对她一笑,“没有关系,今天你是女主角,自然什么都听你的。”他帮她把鬓角的一缕碎发别到耳后,俯在她耳边轻轻说:“从今以后,叫我劭廷。” 她觉得他的气息呼在耳际,痒痒的,又有点暖,于是忍不住向外侧倾了倾身,却不敢抬头去看他。陆劭廷轻声笑了笑,牵着她的手走上心形花台。宴会厅一下子安静了许多,来宾们也停下了各自的交谈向前面聚拢。韩依雪站在花台上看着上百的宾客和他们灼热的目光有些晕,但握住自己手的那只手掌却干燥温暖,让她稍稍镇定了些。她忍不住偷偷抬眼去看他,可他太高,她只看见他黑色的衬衣领子和银白色的领结。于是她稍抬起头,却看见他一双含着笑意的眼睛正望着她,神情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一般。韩依雪飞快地低下头,脸颊泛起层层红晕,心中不禁有些懊恼。 陆劭廷接过侍者送来的麦克风,朗声道:“感谢各位长辈、朋友以及受邀媒体记者见证劭廷与依雪的订婚典礼。森宇集团能够发展至今,都是仰仗各位多年来对森宇的支持,劭廷再次同事代表家父向各位表示感谢。我与依雪一见钟情,愿携手一生,望在场的各位叔伯长辈为小侄见证!” 致辞过后,陆劭廷同韩依雪在掌声中一起向嘉宾们谢礼,然后西洋乐团奏起一支欢快的《卡农》,典礼进行到最令人期待的舞会环节。但是一些前来的财经报纸杂志的记者都为陆森宇的缺席感到遗憾,想必真正的结婚典礼只有双方亲友才会被受邀,他们更不可能采访到陆森宇了。 “走吧,第一支舞是留给我们的。”陆劭廷对韩依雪伸出一只手,微笑着望着她。她轻轻把手放在他的掌心里,纤细白皙的小手在他掌中像是一个可爱的贝壳。 韩依雪从很小时起就和家庭教师学芭蕾和交际舞,所以倒不会特别紧张,但他放在腰际灼热的掌心却让她心心跳猛然加速。两人都是优雅的姿态身段,翩翩然随着音乐在大厅中央旋转着,郎才女貌,在场的记者对着他们狂按快门,一时间闪光灯此起彼伏。 韩家虽然也是大家,但终究是败落了,所以虽然在旧时认识的人眼中她是一个公主,但她自己最明白不过,她就像是童话故事里的那个豌豆公主,所拥有的一切,其实就只是那一颗小小的豌豆。加上她从小性格比较孤僻内向,她从没像今天这样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她想着他刚刚说过的话:“我和依雪一见钟情,愿携手此生……”她一直以为这一生她注定要孤孤单单的了,可他却说要和她相守一生…… “开心么?”陆劭廷将她往自己身前揽得更近一些,放在她腰际的手轻轻地摩挲。 她仰头看着他,头顶的光束泄落在他浓密的头发上,肩膀上,他棱角分明的五官此时也显得柔和许多。她这才发现他长得是很好看的,好像小时候爱看的童话里吻醒白雪公主的王子。 她轻轻点点头,然后脸红着微微低下了头。他却突然停下了脚步,将她揽在怀里,俯下身轻轻地吻在她的唇上。她从没经历过这样亲密的碰触,下意识地一躲,谁知他却拖住她的下颌,吻得更紧。于是她便像被人下了紧箍咒一样,全身都动弹不了了。是那样绵长的一个吻,她什么都听不见了,什么都看不见了,全世界只有他纤长柔软的睫毛和滚烫的气息。许久,他终于重新直起身,她却还愣在原地,几乎快要忘了呼吸。大厅里响起一阵掌声,几个陆劭廷的发小还调笑地吹起口哨。韩依雪终于回过神来,脸颊快要烧起来,她这才觉得全身发软,几乎快要站不住,也再不敢抬头去看他。 陆劭廷牵着她沿着vip通道走到酒店门口,那边早有司机和侍者等着。他从侍者手中接过她的大衣帮她穿好,柔声对她说:“你先回家吧,我还要留在这款待宾客。这一天,一定累坏了吧。” 她摇了摇头,低声说:“我有没有什么地方做的不对?” 他笑着捧起她的脸,“没有,你是今晚最美的女人,不知道有多少人羡慕我。”然后他俯过身,对她耳语道:“你脸红的样子很可爱。” 她听了脸随之真的涨的通红,他怎么可以当着这么多人……而且现在侍者就站在旁边,他说的,他们一定都听到了…… 陆劭廷见她这副模样笑了笑,终于不再逗她,将她送到车子里。车子开动后许久,她的脸才渐渐冷却下来,但心跳还是那么快。她之前从没有过这样的感觉,这让她有些欣喜,但又有些害怕。她看着南市街道两旁的杨柳在夜色中妩媚地摇摆着,于是突然想到他刚刚带着她跳的那一支舞,他的手心是那么烫,好像要把她融化了似的……她猛地摇了摇头,她这是在想些什么……韩依雪摸着自己又升温的脸,第一次想着,明天会是什么样的呢…… ------------ 沉思前事,似梦里,泪暗滴3 “少夫人,请您早点休息吧,这是少爷要我叫给您的别墅钥匙。” 韩依雪对这称呼还有点不适应,她愣了愣,接过钥匙对司机点点头。 她的衣物和平日的用品早已经有人送来收拾妥当,又添置了一些新的。韩家虽然已经败落,但从前留下的家底还是有的,所以面子上的功夫做得十足。韩士方按照旧习俗将嫁妆按顶级的标准置办好,因为是将外孙女嫁到陆家,所以将原本打算留给依雪的表哥韩旭正的那只前清老佛爷戴过的玉镯也一并送了过来。 别墅里的灯是开着的,依雪看着房子的装潢摆设,想到从此以后这里就是她的家,心里就不禁生出一种奇异的感受。她一直想要一个属于自己的家,不是韩家老宅,而是真真正正属于她的家,她可以无拘无束、自由自在。 房子很大,一层客厅却没有摆放什么,只一张白色长沙发放在偌大的房间中央。一盏水晶吊灯从三楼的天花板一直垂坠下来,那灯光却不是很亮的,于是望过去影影绰绰的点点光,就像是宇宙里某个浩瀚神秘的星系。她平日里不太讲究这些吃穿用度,但看他的人就知道他是极讲究这些的,可看了这间别墅才知道他平日穿着打扮算是低调的了。 韩依雪沿着旋梯上到二楼,刚走到卧室门口她就被里面放的那张巨大的床吓了一跳。哪里有人用那么大的床,看起来至少要比kingsize的床还要大上两倍,一定是特别定做的了。那木头材质不知道什么,可依雪看着很喜欢,是深紫色的,隐隐透出些黑光,好似乌玉。雪白的床单,一尘不染,她这才发现这座别墅的设计布置都是以简洁的白色黑色为主,如此看来他倒是可能有洁癖。 不知不觉,依雪坐在了那张极大的床上,可突然又想到了什么,猛地站起来,脸又烧得滚烫。她拍了拍额头,找出自己换洗的衣服去浴室洗澡,因为怕陆劭廷有洁癖,她不敢用他的浴缸,只在花洒下面简单地冲洗,然后把自己掉落在地板上的头发小心翼翼地一根根捡起来。她从小谨言慎行惯了,生怕无意间做错了什么事惹人厌烦。浴室的设计也很有趣,墙壁上用黑白灰三色的马赛克拼接,而其中零星几格其实是壁灯。她这才发觉别墅里的灯饰极多,各式各样的,哪个房间都有好几盏,因为设计出众,看着倒一点也不突兀。 她洗过澡后窝在阳台的藤椅里看着别墅庭院里一盏一盏的小地灯,突然想起在典礼上他对着所有人朗声说:“我和依雪一见钟情……”他们什么时候见过呢?第一次见面难道不是在外公的书房里么?她想来想去也不记得曾见过他,于是想着有机会一定要问一问,就这么想着想着,一歪头便睡了过去。 陆劭廷回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在酒店应酬完后又被几个发小拉去据点喝了一阵。那几个发小笑骂他口风这样紧,订婚了才突然昭告天下,弄得南市上层圈子和媒体界一片混乱。陆劭廷将酒杯里的whisky一饮而尽,他的目光在淡黄色的酒中荡漾,冰块在精致的小玻璃樽中化掉后更像起了一层雾一样,越发让他觉得迷离。于是一盅一盅地灌下去,不知不觉就醉了。 他进来后发现灯被关掉了皱了皱眉,又拿起遥控,将各个房间的等全都打开,这才摇摇晃晃地上去二楼。他走进卧室,扯下领带,胡乱地解开衬衣扣子,然后看见一个人影“蹭”地从阳台上冒出来,不禁一惊。酒稍稍醒了些,他定了定神,这才看清原来是她。陆劭廷自嘲地笑笑,喝多了,竟然忘了自己今天娶了个女人回来。她脸上是有些惊恐的神态,想来是也被他的突然出现吓着了。他见她脸上还有些睡意,不禁觉得好笑,但是见她柔顺的长发垂在胸前,还有一小缕碎发挂在嘴角,他不禁喉咙一紧。他下意识地挑了挑眉,朝韩依雪招招手,见她站着不动便自己朝她走过去。木地板上铺着的驼毛地毯微微扫过他的脚踝,有些痒,他见她小步的向后退,嗤笑了一声,也不再向前,立在床边继续解衬衣的袖扣。 韩依雪放在身体两侧的手不觉地揪起睡衣边缘,惊惧地瞪大眼睛,她还从未见过一个男人看起来这样理所当然似的在她面前脱衣服。她有一种想逃走的冲动,但浑身发颤,仿佛动一下便要摔倒一样。 “怎么还没睡,在等我么?”陆劭廷轻佻地笑着捏起她的下颌,目光里却没有一丝笑意。 依雪隐隐觉得有些害怕,小声嗫嚅道:“陆先生,我……” “不是说了从今以后叫我劭廷么!”他捏着她下颌的手指突然猛地收紧,目光里一些凶狠的东西让依雪惊得一凛。 他松开手,见她又是低着头一副受人欺负了的样子便不由得火起,揽过她纤细的腰肢将她扔在那张大床上。 依雪顿时觉得脑子里一声轰鸣,全身跟着紧张起来,她奋力推开他压下来的胸膛,但力气哪里抵得过,于是只得小声哀求道:“陆先生,我还没准备好……” 他索性握住她小巧的手腕反剪压在她身下,另一只手去解她的睡衣,“要怎么教你你才能记住,叫我劭廷,快!” 她不知道为什么他好像突然变了另外一个人一样,又被吼了一声后,只得强忍住泪水,哽咽着小声依言叫了一声。他这才稍稍满意了些,将嘴唇印在她颈部动脉处,冷着声音说:“很好,不过……我不打算给你时间准备。” 纠缠了半响,他在呼吸平复过后从檀木衣柜里找出一件睡衣穿好,独自一个人一言不发地出了房间。依雪看着天花板,好一阵,听到楼上阁楼房间的门“嘭”的一声,然后一切又恢复了寂静。半晌,她扯过被子盖住自己的身体,触感凉凉的,感觉自己突然掉进了千堆雪中,这样想着便觉得越来越彻骨的冷。她稍微动了动,然后眼泪就倏然滚落。她不知道是不是有人在这被褥下面偷偷放了一颗豌豆,而又为什么她的身体这样麻木可心却像被硌痛? ------------ 沉思前事,似梦里,泪暗滴4 韩依雪睁开眼睛,房间里昏昏暗暗的,像是凌晨四五点钟的天色,于是她闭上眼睛,又迷迷糊糊地睡过去。反反复复,她在一个接一个的梦境中挣扎,最后终于睡到头痛欲裂,从床上爬起来。她习惯性地去摸床头柜上的钟表,却摸了个空,这才想起来这是在陆劭廷的别墅里,前一晚的梦魇也逐渐在脑海中清晰起来。 她直起身穿上软缎拖鞋,觉得小腹一阵坠痛,只得撑着床站起来。落地窗上的窗帘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拉起来了,房间里的灯也被关掉了,只留了一盏光线微弱的小地灯。她慢慢走到窗边,把窗帘拉开一条小缝,却见窗外天光大亮,庭院里树木的影子几乎短不可见。 突然门“吱呀”一声,韩依雪吓得一惊,下意识地紧紧抓住窗帘。 进来的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女人,她见韩依雪在窗边站着,便站在门口笑道:“夫人,您起来了呀,快别在窗口站着,小心被风吹着。” 那中年女人见韩依雪一脸警惕地看着她,便自我介绍道:“我是陆先生请来的帮佣,专门来照顾您的。” 韩依雪渐渐放松下来,对她点点头:“麻烦您了。现在……是几点?” “现在有十一点钟了。” “十一点……”天哪,她竟然睡了这么久,她以往从没有赖床的习惯。 “一定是您昨天操劳奔波了一天太累了,快来吃早餐吧,先生正在等您。” 提到陆劭廷,依雪心中不由一颤,她揉着掐在手中的窗帘,小声道:“不用了,我不饿。” 那位用人徐妈倒也不催促,只笑眯眯道:“先生为了等您一起吃早餐,从早上六点起来到现在也没有吃呢。” 依雪听了很是意外,想了想,只得答应梳洗好就下去用早餐。徐妈仍是笑眯眯的样子,点点头退出去了。 她走到卧室的浴室,用冷水拍了拍脸,抬起头才发现脖颈上的肌肤有一大片的吻痕,再细细检查了身上,才发现到处都是青一块紫一块的。刚刚那位徐妈一定早就看到了,可还是那样一直笑咪咪的。她越发觉得这座别墅让她浑身不舒服,甚至是毛骨悚然。别墅里单调的黑白家具,空荡到离谱的房间,多到诡异的灯饰,有些别扭的用人,还有,这座别墅的主人。 她又想起昨天他在典礼上所说的那句“我与依雪一见钟情,愿携手一生……”,有些恍惚。但很快的,她捧了些水扑打在脸上,本来想要好好洗澡的,但想到他还在等着她吃早餐,便不敢耽搁太久,匆匆收拾妥帖走出房间。 陆劭廷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着报纸,见韩依雪从二楼下来便站起来朝她走过去。他在她面前站定,不发一言地静静看着她。韩依雪不禁有点害怕,几乎想转身逃回楼上,但仍强自镇定下来,右手紧紧握住旋梯扶手。谁知他突然打横抱起她,额头抵住她的,低声说:“对不起,我昨晚喝多了。” 她一愣,定定看着他,眼睛都不敢眨一下。他见她如此,便在她眼睫上轻吻一下,抱着她走去餐厅,小心翼翼地将她放在椅子上。 徐妈端着托盘仍旧是笑吟吟的从厨房走出来,韩依雪觉得她就像是日本的瓷娃娃,永远是那一种表情,好似戴着一个面具。 “先生不知道您什么时候起,又怕您起的时候早餐凉了,就叫我每半个小时重做一份,好让您一起来就吃上热的早点。” 韩依雪不可置信地看着陆劭廷,但他却淡淡对她一笑,催促她趁热吃早餐。 “我问了你家的用人,这些应该还和你的胃口,快吃吧。” 依雪点点头,舀了一勺粥,低下头送到嘴边。粥是刚做出来的,带着浓浓的米香,热乎乎的,她还未吃,一大颗眼泪却“啪”的先掉进碗里。 “怎么了,是烫着了?”陆劭廷紧张地起身,走到她旁边俯下身焦急地看着她。 她把头垂得低低的,不想让他看到,只闷声摇摇头。 陆劭廷便蹲下身来,抬头看着她,这回她无处可逃但仍旧把脸偏过去。他轻轻抚过她的脸,让她正视着他,然后轻声道:“那哭鼻子是因为……在怪我?” 她摇摇头,小声道:“是烫着了。” 他轻轻笑出声来,拿过她的汤匙舀起粥,吹了吹,然后送到她的嘴边。她迟疑了一瞬,然后微微俯过身,将那勺粥喝了。见他要继续喂她,依雪忙拿过勺子自己低头喝粥。陆劭廷笑着摸了摸她的头顶,也坐回桌对面用早点。 下午的时候,陆劭廷去公司开会。依雪回到房间,想要小睡一会儿。床单已经新换过,再看不见昨夜他们纠缠过的痕迹,她一想到徐妈会看到,不禁脸红,于是翻来覆去再也睡不着。 无事可做,依雪便将二楼的房间和所有摆设一应细细看了一遍,其实也没什么可看,这房子空空荡荡的,一点都不像是有人生活过的样子。她看了一圈,上去三楼,里面有一间健身房和浴室,还有一间陆劭廷的办公室。 四楼便是阁楼了,韩依雪想到昨晚他起身上楼之后那一声自阁楼传来的关门声,心里便有些不舒服。她走上去想看看里面是什么,可谁知那唯一一个房间的门却是锁着的。她再次转了转手把,门仍是锁得很牢。 “夫人,您怎么在这。” 韩依雪吓了一跳,转身发现徐妈不知道什么时候突然出现在她身后。 “没……没什么,我就是四处转转。” 徐妈随即又换上那张笑脸,“我带您去花园转转吧,那些花您一定喜欢。” 依雪点点头,跟着徐妈下楼。她忍不住回头看了看那扇被锁得严丝合缝的门,又想到那“嘭”的一声,心里一颤,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 沉思前事,似梦里,泪暗滴5 徐妈见依雪无事做,便在别墅的花园里剪下来些花,和依雪坐在庭院里边插花边聊天。依雪这才知道原来徐妈以前只每周定时来别墅打扫一次,从前陆劭廷并不经常回来这里。她没有什么兴趣和徐妈聊家常,便提出想回韩家宅子去看看。 徐妈停下了手中的剪刀,有些为难道:“现在外面一定守着很多记者,您要是想出门,等先生回来同您一起去吧。” 依雪点点头道:“那有没有电话?我想打一个回去。” 徐妈用手在围裙上抹了抹,面露难色道:“家里并没有装电话,以前先生也不住这边……” 依雪张了张嘴,但终究没再说什么,站起身往屋里走。徐妈见她如此,便紧跟着道:“夫人要是觉得无聊,不如我找些杂志报纸给您解闷吧,不然看看电视也好。” 依雪见她如此殷勤,也不好拂她的好意,于是重新坐下,“那你帮我找些书来吧。” 徐妈乐呵呵地答应,很快拿回一些书籍报纸之类的放在桌上。“这些书都是先生平日看的,不知道您喜不喜欢,这些报纸是今天的。” 依雪点点头,徐妈走开后,她随意翻了翻那些书,都是关于金融管理一类的。她打开一份报纸,立刻就注意到了整整三版对于陆韩联婚的报道。其中一整版是她和陆劭廷共舞的照片,照片上他的脸在暗处,而她则刚好侧过脸对着镜头,微微垂着眼睫。 她往徐妈那边望了望,若有所思,然后继续翻看着报纸。多家媒体对他们的订婚大肆报道,其中大多数都是对他们恋情起始妄加猜测的无稽之谈,也有一些财经报纸指出韩氏企业股票这一星期持续涨停,而森宇将成为韩氏的第二大股东。 韩依雪倒并不在乎记者们怎样去胡乱写她,只要韩氏集团的未来有希望就足够了。她想,从这一点上,她应该感谢陆劭廷。如果没有他的话,她的家人仍会将她视作一个麻烦、一个灾星。而如今,她却是拯救韩氏企业的人,她终于可以摆脱那种无端的罪恶感,而妈妈亏欠这个家的,她也终于能全数补偿。 “夫人,如果您没有别的吩咐,我就先走了。”徐妈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眼前,笑眯眯地看着韩依雪。 她已经被惊吓了许多次,倒也习惯了,便问:“怎么你不住在这里么?” 徐妈笑道:“我只白天过来照顾您,晚上还要回去给老公孩子烧菜的。” 依雪有些意外,想到即将和陆劭廷独处,心里便有些紧张。徐妈向她行了个礼就走了,依雪仍独自坐在桌边发愣。 她想到陆劭廷可能就快回来,便走来走去,不知道自己该呆在哪里做些什么才好,过了一会儿,果然听到门铃声。她一惊,连忙起身去应门,来的却是昨天送她回来的那个司机。 他彬彬有礼地对依雪点点头,“少夫人,少爷让我接您去见他,他在等您一起用晚餐。” 这消息有些突然,想到陆劭廷用餐的地方极可能是高级餐厅,她便匆匆忙忙去换了件洋装,这才上了车。 果不其然,车子穿过别墅区往市中心的方向驶去,此时已是万家灯火,高楼大厦亮起了炫目的霓虹。车子经过南市最繁华的路段,在南市乃至这个地区最知名的银翼大厦前停下。司机下车帮依雪开了门,大厦门口早有一个身穿黑色西装的中年男子等着,见依雪到达,立刻迎了上去。 “少夫人您好,陆总在顶楼等您,请随我来。” 依雪一开始还没有反应过来他说的意思,她以为只是上去楼上的旋转餐厅用餐。迷迷糊糊地跟着上了电梯然后被送上一架内部的升降机后,她才猛然醒悟过来。银翼大厦的顶层从不对外开放,她记得她工作的那个电台的台长有一次聊天时说南市电视台春节要请某歌星在银翼顶楼录制一首歌,和银翼的主管协商了许久最终才终于得到许可。 陪她一同上来的那名男子见她已安全上了顶楼便行了个礼,悄声乘升降机下去了。顶楼的风很大,吹得她几乎要飘下去。依雪向前走了两步,看到陆劭廷背对着她站在顶楼边沿,便朝他走过去。她走路声极轻,再加上呼呼的风声,等到她走到他背后,陆劭廷仍没有发觉她站在他身后。他穿着深蓝色的西装,身影几乎要融到夜色里去,下面便是红尘万丈。车流汇成条条光蛇在银翼脚下盘踞着,她望过去,平日里那些万丈高楼如今就在眼底,甚至能看到它们灰秃秃的顶。她突然感觉头晕,看着他的背影,感觉他就要一头掉下去似的,于是突然上前从后面紧紧搂住他的腰。 陆劭廷没想到身后有人,突然被抱住,心里一惊,身体猛地一个趔趄。幸好及时抓住护栏,否则两人也许真有可能扑空,一起掉下去。 他猛地转身将她向后一推,吼道:“你这是做什么,想把我推下去是不是!” 依雪没站稳,被他一推重重跌坐在地上,她也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便不敢看他,小声道:“不是的,我……怕你摔下去……” 陆劭廷一愣,一言不发地看着她。她始终低着头,好像一个犯了错等待着受到处罚的孩子。他见她驼色的大衣里面只穿着一件白色的连衣裙,光洁的小腿露在外面,脚踝已经蹭破了皮。 过了一阵,陆劭廷重重呼了口气,蹲下身扶她起来。见她仍是低着头,便尽量柔声道:“这样太危险了,以后再不要这样了。” 见她点点头,他问:“摔疼了没有?我刚才太着急了,对不起。” 她摇摇头,小声道:“是我不好……” 她垂着头,半晌都不见他说话。她以为他还在生着气,便抬起头,谁知他正定定看着她。他黑曜石般的眼睛望进她的眸子里,亮晶晶的,好像撒进了一把碎星。然后他捧住她的脸,良久,轻轻开口。那样轻柔的声音,仿佛是怕惊醒了沉睡着的月亮和星辰,像是怕惊扰了这样静谧温柔的时光。她听到他轻轻地在她耳边问:“依雪,你爱我么?告诉我依雪,你到底有多爱我。” ------------ 沉思前事,似梦里,泪暗滴6 爱他么?他们之间……是爱么? 这个问题依雪从没想过,或者也可以说,她根本不清楚爱一个人究竟是怎样的感觉。在和陆劭廷订婚之前,她就只和高中时的一个学长交往过,但和那位学长却连手也没有牵过。最终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那个学长瞒着她去和另一个女生交往。 韩依雪根本没有想到陆劭廷会问她这个问题,在她心中,因为他可以拯救韩氏,因为他要娶她,所以他们才会订婚。而爱……在她的世界里那么奢侈的稀有品…… 她看着远处闪烁的灯海,心情也被夜风吹乱。 她不敢去看陆劭廷热切的目光,只好低着头,结结巴巴地说:“我……我不知道……” 似乎听她说完这一句话,他的耐心也全部被消耗掉了。“算了!”说完,他甩了甩手,然后背对着她一言不发地站在顶楼边沿。 两个人之间许久无话,依雪看着他的背影不知怎么的眼泪突然间涌了上来。她想起第一次在外公书房时看到他时的样子,阳光在他乌黑的头发上跳跃,连那些细小的尘埃分子也变得轻巧温柔起来……而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无端地想起那个画面。 过了一会儿,他终于背对着她开口道:“你先回去吧。” 他迎着风,声音被吹散在风里,她有些听不清他说了什么,于是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问:“什么?” 他却再没说话,对着茫茫夜色不知在想些什么。依雪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觉得风把脸吹得僵硬疼痛,眼前的万家灯火车水马龙皆成了一个个朦胧的光斑。过了一阵,刚刚送她上来的那个男子来接她下去。走进升降机之前,她忍不住又回头看他一眼,他仍是如雕塑一般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和夜色融为一体,仿佛周遭的一切都和他没有关系。 她心里忽的有些失落,一路上懵懵懂懂地又由司机送回别墅。这一天过得格外漫长,她早已经身心俱疲。只她一个人呆在这偌大空荡地别墅里,依雪有些害怕,于是早早上床拥着被子,睡不着也只好发呆。 陆劭廷没有说他会不会回来,于是依雪时时刻刻有些紧张,但又有那么一些希望他能回来,那样她就不再是独自一个人了。 爱他么?依雪不知不觉又想起那个问题。 “依雪,你根本不知道怎么去爱一个人。” 她不由地想起和铭锦学长分手时他对她说的话。那个女生是她的同班同学,他劈腿的事情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了,只有她还傻乎乎地被蒙在鼓里成了学校的笑柄。她不可置信对她最好的铭锦学长竟然会这般玩弄她,但终究不是厉害的性格,于是直到最后分手的时候她也只是结结巴巴地问:“为……为什么要这样……” 李铭锦有些愧疚地说:“依雪,你是很好的女孩。美好得……让我觉得你不应该做我的女朋友,我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好。你明白么?” 她当然不明白,她完全没有听懂他在说些什么,只那一句“你根本不知道怎么去爱一个人”一直盘旋在脑海里,直到如今还在耳边回荡。 昨晚想着想着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韩依雪一睁开眼,窗帘外已经微微透着些亮光。她坐起身,偌大的房间仍旧只有她自己,但她却突然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床头柜上面静静放了一个小钟表。精致的很,是一个水晶球的造型,摇一摇便飘飞起雪花,表面的十二点钟的刻度竟是一只小小的水晶鞋。 竟然只有五点半,她还担心自己又一觉睡到中午。将那小钟表把玩了一阵,韩依雪再也睡不着了,索性起床。餐厅和花园里都没有看到徐妈,整个别墅安安静静的,看来她还没有来。那么那个闹钟……难道是陆劭廷昨晚回来过? 念及此,依雪不由得心跳加快。她上去三楼,在健身房门口隐约听到机器吱呀的声响。门是虚掩着的,她轻轻推开,陆劭廷果然正在里面跑步。她正犹豫着要不要过去同他打招呼,他已经回头看见了她,但没说什么又回过头继续在跑步机上跑步。依雪只得硬着头皮走过去,见他赤裸着上身,便想起那一晚他的霸道狰狞,不由地脸红发怵。 陆劭廷见她走到旁边,便潇洒地一转身,顺着跑步机地跑道滑下来,正好停在她身前。韩依雪还没看清,自己的额头鼻尖就撞在他胸前,嘴唇轻轻划过他的肌肤,她甚至能感觉到他微咸的汗水和有力的心跳。依雪一愣,然后因为他潇洒的“不走寻常路”又一次脸烧得通红。 陆劭廷看起来心情倒还不错,似乎已经忘了昨晚两人之间的不快。运动过后,他微微有些气喘,胸膛一起一伏,“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不多睡一会么?” 这是韩依雪第二次看到男人赤裸着站在自己面前,而且又是这样堂而皇之的样子。虽然这男人是她的丈夫,但看着他一丝不挂的胸膛在自己眼前起伏仍然使她的精神受到巨大的压迫和冲击。 “怎么不说话?” “啊?哦……你什么时候回来的,睡过了么?” 陆劭廷一笑,揽她到胸前,看着她越发晕红的脸满意地说:“没有,要不要陪我一起睡?” “不……不用了,我不困……” 他不再逗她,在她额头上顺势一吻,然后说:“今天妈会过来南市,准备一下,晚上和我一起去见她。” 她本就被他吻得一愣,听到这个消息更是惊慌。她不太会与长辈相处,加之对方是陆劭廷的母亲,她真是有些手足无措。 他似乎是看出了她的心思,便温言安慰道:“不用怕,我妈很好相处。看到这么漂亮的儿媳妇,她一定会很喜欢。” 依雪忐忑道:“那……我应该准备些什么呢?” 陆劭廷凝视着她,过了一会儿,开口道:“爱上我。不只是让妈看到我们很幸福,而是真的准备好爱上我。” 然后,他轻轻叹了口气,眼神里竟有些忧郁。 “依雪,我这么爱你,你为什么仍是不敢爱我呢?” ------------ 沉思前事,似梦里,泪暗滴7 陆家在南市的房产有好几处,杨美桦这次来会另住一处,于是约好了在森宇旗下的一家酒店见面。 陆劭廷点好了餐便和依雪一起静等母亲到来,依雪仍旧很紧张,总是担心衣服妆容是否不妥,于是起身道:“我去一下洗手间。” “嗯,去吧。”劭邵廷淡笑着斜靠在椅背上,一只手轻轻在她腰际拍了拍。 依雪见在旁边沏茶的侍应生正偷偷抬眼笑看着他俩,便红了脸,快步走出房间。 这个酒店也是极大,但比起上次他们订婚的那处却有不同的风格。依雪沿着一条曲曲折折地长廊走着,长廊一侧是一面水帘,另一侧则是人造的池塘,里面种有睡莲,还漂着几只河灯。她找了很久,才发现池塘边间隔出现的小木屋便是洗手间的入口处。那些小木屋做的极精致,因而依雪还以为只是做装饰用的。走了进去,四面墙全是用墨绿色的整块墙砖砌成,盈盈碧碧好似一汪春水,只三个洗手台做成娇艳粉嫩的莲花造型,更是整个设计的点睛之笔。 依雪一路欣赏过来,又惊艳地在莲花洗手台上洗了几次手才猛然想起要整理妆容。其实一切妥当,只是因为她心里紧张,于是又细细收拾了一会儿,这才微微安心些。 从小木屋造型的门出来,依雪才发现眼前有好几条长廊蜿蜒向不同方向,她顺着感觉走,却越来越觉得这不是来时的那一条路。绕来绕去,她终于承认自己是迷路了,正想找位侍应生问路,余光突然感觉到一个人影倏地一闪而过。她猛地转身对着那个方向,总觉得那个身影格外眼熟,像是曾经在哪里见过。 依雪正想跟过去看看,后面突然过来一个女侍应生,甜甜地说:“少夫人,总经理怕您迷路,让我过来带您过去呢。” 依雪点点头,问道:“那边……是什么地方?” 年轻的女侍应生表情明显有一瞬间的慌乱,但很快又甜甜地笑道:“少夫人,那边是客房部。” 依雪只是随口一问,但看到侍应生奇怪的反应,她反而更觉得奇怪,但随着离见面的包厢越来越近,那种奇怪的感觉也逐渐被紧张所代替。 还未走进那个画舫造型的包厢,依雪就听见一个中年女人的声音,许是杨美桦已经到了。让长辈等着自己实在太失礼了,依雪边想着边迅速理了理衣服。她正准备敲门进去,突然听到杨美桦沉着声音训斥道:“别的事情上胡闹也就罢了,可你竟然大张旗鼓地订了婚还……要是让你父亲知道了,你就等着回去被收拾吧!” “妈,你放心,我自己知道分寸。” 依雪心里一沉,进退两难,恰巧里面的侍应生端着瓷盘出来,见她在门口,便叫了一声“少夫人”。依雪只得硬着头皮进去,陆劭廷见她在门口,一愣,随即起身牵着她的手和她一起进来。 依雪听到他们母子的对话,原以为杨美桦并不喜欢她,但出乎意料的是,杨美桦对她很是热情,一见她进来,便将她的手握住,笑吟吟地上下打量着。 依雪赶忙乖巧地叫了声“伯母”,杨美桦假装板起脸,嘴角却依然带笑:“傻孩子,叫我什么?” 依雪抬起头偷瞄了陆劭廷一眼,见他正含笑着看着自己,便红着脸,小声叫了一声“妈”。杨美桦笑着拉她坐下,陆劭廷笑道:“你看我说的没错吧,妈看到这么漂亮的媳妇一定喜欢得不得了。” 杨美桦保养得很好,端庄华贵,却没有半点富太太冷若冰霜的架子,倒如普通人家的婆婆那般,热络地摸着依雪的手道:“如果他敢欺负你,一定要跟妈说,回去我让他老爷子收拾他。” 陆劭廷听了斜坐在依雪椅子的椅背上,看似无意地将右手环住她,搭在她右肩上,“我哪里会欺负她。” 依雪抬起头看着他,他眸子里盈动着光,深深地将她网住,就像是订婚宴上跳舞时他也是这样看着她,她这一生便被他这样网了进去。她想起早晨他对她说的话,心里便不禁又泛起甜蜜。虽然那之后又被他折腾了一番,但想到他说他爱她,她心里竟然已不那么抗拒…… 杨美桦看着儿子媳妇恩爱的样子,便点点头道:“你们过得开心才是最好,劭廷,以后将公司的事情多交给手下些,空出些时间多陪陪依雪。” 陆邵廷点点头,放在她右肩的手轻轻摩挲着她衣服顺滑的丝绸面料,在手心是微凉的触感。 杨美桦看着依雪继续道:“劭廷也快三十的人了,妈还盼望着早点能抱上孙子呢。” 依雪听了一愣,随即红着脸低下头去。杨美桦在陆劭廷腿上用力打了一下,“怎么不回话了!” 陆劭廷被不经意这么打了一下,身体一晃,差点从椅子上摔下去。他揉着挨打的地方,赔笑道:“这又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的,您不问问依雪愿不愿意?” 杨美桦听了便微微朝依雪那边侧过身来,依雪见她那样期盼的眼神,便红着脸轻轻点点头。 “这就好,这就好!妈终于盼到这一天了,说起来还是依雪孝顺,不然由着这小子胡来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抱上孙子!”说完,杨美桦回头瞪了陆劭廷一眼。 陆劭廷开口还欲说些什么,但看了依雪一眼,将话又咽了回去。杨美桦见状,也不再说什么,只拉着依雪的手,婆媳两人又说了些家常。 三人用过饭后,喝过几道茶,杨美桦便提出两家的长辈见面,讨论结婚典礼的相关事宜。依雪早就想回韩宅看看,于是便定下明天由陆劭廷陪她一起回去,顺便定下见面的日期。 杨美桦由司机送回另一处别墅,陆劭廷和韩依雪在酒店门口目送着车子离去。车子驶远后,陆劭廷对依雪说:“你先回去,酒店里还有一些事情等着我处理。” 依雪点点头,顿了顿,小声对他说:“不要太累了,早点回来。” 他愣了愣,然后笑着俯身在她额头上吻了吻,“知道了,不用等我,你早点休息。” 她看着他走进酒店大厅,明亮的灯光将他的背影勾勒得格外清晰,她觉得自己似乎是第一次这样内心镇定宁静地看着他,什么也不想,只是这样全心看着他的背影。直到再也看不见他黑色的长大衣,她才最后望了一眼酒店的大门,上了车子。 ------------ 沉思前事,似梦里,泪暗滴8 第二天快到了吃午饭的时候,陆劭廷亲自开车带韩依雪回了韩宅。韩雅妍和陈妈在老别墅门口笑吟吟地看着两个新人下车,陆邵庭极体贴地替依雪扶着车门。 离开了以后再回到韩家,依雪这才感觉到这老宅子空荡荡的,只有韩士方韩雅妍和陈妈三个人,实在太冷清了些。依雪刚进了大厅,便远远望见外公一个人挺直地坐在沙发上,虽然他看起来面色好了许多,但依雪仍旧忍不住鼻子一酸。 陆劭廷知道韩家是旧式家庭,于是牵着依雪一起向韩士方和韩雅妍敬了一杯茶。韩士方喝过茶后朗声笑道:“好,韩氏的未来就在你们肩上了!” 依雪眼圈红着,从小到大,这大概是外公对她说过的最认可的话了,虽然她知道这话是说给陆劭廷听的,但仍不免心中一震。韩士方因为情绪有些激动而突然咳嗽起来,依雪忙上前扶住。大家正帮韩士方顺着气,忽然听到一声“爸”,然后便见闫祝运从门口焦急地跑过来。 依雪见闫祝运来了,便有些拘谨地叫了一声“姨夫”。严祝运虽然入赘到韩家,但在韩士方退位后便主掌着韩氏企业的大小事宜,所以在家的时候不多,依雪同这位姨夫并不太亲近。 韩士方气息平静下来后,长长叹息了一声,说道:“唉,不服老是不行了,老头子我恐怕没几天了,这世界是你们年轻人的了。” 闫祝运忙道:“爸,您可千万别这么说,您还生龙活虎呢!您不是说上次旭正上回从美国拿回来的药管用么,这次他回来让他多买些来孝敬您!” 韩士方听了颜色稍缓,笑呵呵地问:“旭正什么时候回来呀?” “他说学校结业要下个月,估摸着十一月初就能回来了。” 韩士方点头道:“早点回来也好,让他跟着劭廷学学怎么管理经营公司。” 依雪见陆劭廷许久都没答话便抬头看他,谁知他看起来正不知出神想什么。她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角,他这才回过神来,笑道:“听说依雪的表哥是常春藤大学的mba,劭廷愧不敢当。” 韩士方还欲说什么,恰巧陈妈从餐厅出来说午餐已经准备好,几个晚辈便搀扶着韩士方一起去用餐。陆劭廷表达了母亲杨美桦希望他和依雪尽快举行结婚典礼的意思,韩士方和韩雅妍听了都很是欣喜,于是初步定下婚礼在十二月初举行。 用过午饭后,陆劭廷同韩士方和严祝运在客厅里聊天,依雪帮陈妈在厨房切水果。她听着陆劭廷的声音隐隐从外面传来,低沉悦耳,但想着他刚刚出神的样子,不知怎的心里突然觉得有些乱。她见过他雄姿英发的样子,冷漠严肃的样子,也见过他温柔多情的样子,但却还是头一回见到他走神发愣的样子。在她心里,他应该如武侠小说里面的绝顶高手,状似不经意其实却永远机警着,不留一丝破绽。她想不出是什么事情能使他那样的出神。 “依雪。” 韩依雪突然听到韩雅妍叫她,刀子不小心一滑就切到了手。 “怎么这么毛手毛脚的!”韩雅妍拉过依雪的手,喊陈妈去拿医药箱。 “哎呦!依雪,你要不要紧?”陈妈见了大呼起来。 依雪忙摆手,陆劭廷在客厅却已经听见了动静忙过来看。见她手受了伤,陆劭廷像忘了韩雅妍陈妈还在似的,一把揽过她来,把她切到的那只手放在眼前仔细地检查。依雪脸色一红,不敢去看韩雅妍和陈妈,忙从他怀中挣脱出来。陆劭廷见依雪的反应,这才明白过来,松开她的手然后向陈妈她们不好意思地一笑。 陈妈见两个年轻人这般你侬我侬,笑得合不拢嘴,“依雪你不用不好意思,新婚夫妻都是这样甜蜜的。陈妈是过来人,当然不会笑你,当初大小姐和二小姐刚结婚的时候也是这样……” 陈妈突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便猛地住嘴,韩雅妍听了脸色不禁沉了下来,岔开话题吩咐陈妈赶快给依雪包扎。依雪听到陈妈提起母亲,神色不禁有些黯然,手上的伤口的痛楚仿佛刚刚苏醒,从指间一直爬到心里面去。母亲的自杀从幼年时开始,一直是依雪心里面的痛,她的人生也因此而永远无法圆满。 韩雅妍没说什么,只拉着依雪去处理伤口。陆劭廷不知道那件事,但见她们都脸色异常也不好多问。他站在餐厅,回头看着依雪纤细的背影。她穿一件纯白色宽松的毛线衫,上面毛绒绒的,在阳光下她的身形更是小的要融化了一般,低着头,小步跟在韩雅妍身后,像犯了错的孩子一般。他其实很不喜欢看她低头的样子,每当她低着头站在他面前,每当他看着她微蹙着眉毛和小巧的鼻尖,胸口便像有一簇小火苗在烤着。那簇火苗让他心中烦躁,于是每次都忍不住要发脾气。 他无意间瞥见案板上她切好的水果,那些可怜的苹果梨子被她切得横七竖八,竟像是被凌迟处死一样。他觉得有趣,嘴角忍不住弯起,然后摇摇头拿起水果刀把剩下的切完。那刀柄上还有微微的温热,他想起刚刚她拿着这刀子切到了手,想着她切到手时该是怎样微蹙起眉?他因为自己这样的念头又开始烦躁起来,可偏偏她刚刚有些悲伤黯然的表情不断在眼前闪现。于是他心里便突然乱了,然后再也切不下去,将那刀子同那些无辜的水果扔在了一边。 他从许多年前第一次见到她开始,便笃定地相信自己已经很了解她是怎样的人,但这几天的相处,他却越来越怀疑自己的认知是否正确。明明就是她,可为什么会和他心里想象的那样不同?他想起第一次来韩家在书房见到她时候的样子,她明显是有些怕他,低着头,委屈得不加一点修饰。他走过去同她问好,她一抬头,一双清亮的眼眸望着他,竟让他刹那有些不敢直视。他更是没有想到,她那么容易害羞。每次他吻她,她总要微微偏过头同时肩头跟着微微耸起,那样子倒像是怕痒一样。甚至每次亲吻她时,他都会感觉到她侧脸绒绒的、透明的小胎毛,轻轻在他脸颊下颚蹭过,柔软得让他直起身时候的动作都忍不住轻些。 她就像一个单纯透明的孩子,几年前那个有过匆匆一面之缘的女孩真的是她么? ------------ 沉思前事,似梦里,泪暗滴9 陈妈帮依雪清理好伤口后就静静出去了,房间里只剩下依雪和韩雅妍。从小到大,依雪习惯了一个人独处,于是在密闭的房间里,即使是和韩雅妍相处也感到有些紧张。 “依雪,劭廷不仅是你的丈夫,也是韩氏的恩人。他对你又这么体贴,你要好好和他相处。”见终于有了独处的机会,韩雅妍忍不住要交代依雪几句。 依雪点点头,虽然他的脾气心情很难捉摸,但在她认识的人中,毫无疑问他对她算是极好的了。 “我知道你一直都想知道你母亲……生前的事情,现在你已为人妻,有些事是时候告诉你了。” 韩雅妍望着窗外,像是在回忆一件极遥远的快要记不起的往事一般,可手指却下意识地轻轻摩挲着被罩的边缘。 “雅意和你父亲结婚的时候年纪比你还小,那时候我们家的生意还兴旺,我和你外公都希望你母亲能嫁到一个好的家庭。你父亲是雅意的大学教授,那时候师生恋是很忌讳的事情,你外公自然不会同意。可是你母亲那时候已经有了你,最后你外公只好让你父亲入赘韩家。 我还记得结婚典礼那天很冷清,只有我和陈妈看着他俩在小教堂举行仪式,雅言只简单穿了一条白裙子,但她那天格外开心。我觉得这样也好,但没想到你爸爸竟然会抛下她……” 其实这些年来,依雪自己也隐隐猜到一些,知道父母一定不会有幸福的婚姻,但亲耳从韩雅妍口中得知仍让她觉得胸口酸涩。 “那他……他现在在哪里?” 韩雅妍转头看了看依雪,沉声道:“听说是去了美国。依雪,我知道你母亲的婚姻可能会对你留下阴影,但是你要忘记那些,要学会怎样做一个好妻子。你会有自己的人生。” 依雪还沉浸在对母亲的追忆中,于是只轻轻点了点头,却没有心情回应。韩雅妍叹了口气道:“时候也不早了,你和劭廷早点回去吧。” 韩雅妍看着依雪静静关上门出去后,又一次深深叹了口气。如果当初韩士方不曾逼依雪的父亲入赘韩家,那他们一家人的命运又会是怎样?韩士方又可能有过后悔?韩雅妍只知道自己的婚姻也因为雅意的死而不由她自己选择。当年,父亲怕她也会嫁给一个那样不受控制的人,于是将她嫁给了韩氏企业里他亲手栽培出来的一个经理。从没见过的人之间又怎么会有爱?但当时雅意自杀给父亲莫大的打击,于是她只得顺从父亲的心愿嫁给闫祝运,相敬如宾一晃就过了二十几年。说不上幸福不幸福,儿子都已经到了要娶妻生子的年纪,她早就不再去设想第二种命运会是怎样。 陆劭廷在客厅里看见依雪从房间里出来不由地站起来,见她眼睛红红的竟像是哭过一般。两人同韩士方和闫祝运道过别后,陆劭廷牵着依雪上了车。 车子穿过熙攘的街市,却不是驶向回去别墅的路。 “我们要去哪里?” 陆劭廷从后视镜里看见依雪睁着水蒙蒙的眼睛看着他,回头微笑道:“你先睡一会吧,到了我喊你。”他的话好像有魔力一般,依雪静静看着他黑色的碎发,一晃神,就歪过头沉沉睡去。 等醒来的时候早已经暮色四合,她的靠椅不知什么时候被他放下了,身上还披着他的西装外套。她坐起身,看着车窗外满天繁星仿佛触手可及,他正背对着她站在山路旁吸烟。那红色的火光一明一灭,烟灰刚落下又被山风吹起,那背影竟让她恍惚觉得格外寂寥。 陆劭廷听到身后她穿着高跟鞋轻轻的脚步声便回过头道,“精神好些了吧,喜欢这里么?” 依雪站在他旁边,眼前竟是陡峭的山坡,向下望去便是灯火阑珊的南市。这里山势极陡,公路盘旋蛇行,而他们就站在公路转折突出去的一块高地。山风嗖嗖地灌上来,依雪觉得眼前一晕,忙紧紧抓住前面的护栏。 他不再说话,只静静地吸烟。她望着山下的城市,渐渐平静下来,也不再觉得头晕。静寂之中,她才隐隐听见山风将四和塔的铜铃声送来,但四和塔在茫茫夜色中却望不见身形。她一下子觉得心情格外宁静,抬头望着天上星辰,嘴角已噙了笑意,“这里的星星真亮。” “城市里的灯光太亮了,你自然看不到星星。”他将烟头扔在地上,用脚踩灭,“还想看得更近些么?” 依雪还未回答,突然被他抱起,被放在防护栏上。她惊得一声尖叫,却听见他在身后哧哧地低笑,“不用怕,我抱着你呢。” 她僵硬着身体一动不敢动,踩着护栏的双脚虚浮,一只手死命抓着护栏,另一只手紧紧把住他揽在她腰间的手臂。 “放轻松,试着站直身体,抬头看看星空。” 她最初仍是不敢,但渐渐习惯后,她按他说的慢慢放开护栏,抬起头。山风很大,她的头发被吹得凌乱,身体也觉得冷。她感觉他离她更近了些,将她的双腿紧紧搂在胸前。原来,被重视,被珍惜,是这样的感觉。 她望着满天的繁星,却觉得在望着他的眼眸,自己仿佛马上就要被吸了进去。她张开双手,山风从指尖穿过,仿佛马上就要生上双翅,御风飞去。 她想起那天早上他静静望着她的眼眸,他对她说:“我是这样爱你……” 依雪将双手轻轻地覆在他的手臂上,“劭廷,你是爱我的么?” 半晌听不到他的回答,她便觉得乱了,感觉头重脚轻就要摔下去,于是慌忙从护栏上跳下。她急迫的寻找他的目光,好险,他终于抬起头笑着对她点点头。 好险,她差点既要粉身碎骨。 她看到他点头,心中仿佛烟花绽放开了一般。 她望着他的眼睛说:“劭廷,我好像,也是爱你的。” ------------ 沉思前事,似梦里,泪暗滴10 回到家时已经很晚了,依雪梳洗好,换上睡衣靠在床上看杂志,浴室传来哗哗的水声,隐约可以从磨砂玻璃上看见他的身影。她甜蜜地一笑,继续低头看书。 突然他的电话在衣橱里响起来,许是他换衣服时忘了拿出来。依雪本不想去接电话,可打电话的人似乎很急,一遍一遍地打过来,她只好从衣橱里翻出电话去敲浴室的门。即使他们结婚已经很多天,但她还是不能自如地面对他赤身裸体的样子。 陆劭廷见她怯怯地红着脸将电话递过来,忍不住俯身在她脸颊上一吻,明知道她害羞却故意逗她:“乖乖在床上等我,马上就好。”依雪将推拉门一关,然后听见浴室里面传来他的笑声。 谁知陆劭廷从浴室出来后就急急穿戴好赶着出门,面容焦急。 依雪想起刚刚手机屏幕在眼前一晃,她无意间瞥见来电显示,只单单一个“碧”字。那明显是女子的名字,她心中一沉。 陆劭廷像是猜到她的心思,边系着衬衫扣子边转头对她说:“是一个酒店出了问题,一个有过敏症的客人用餐时突然休克,我要立刻过去。” 那次她和陆母见面的酒店似乎的确就叫“碧落宫”,她的一颗心终于落回实处,听他说得紧急,于是忙起身帮他递过西装。 情况似乎很紧急,陆劭廷穿戴好立刻就出了门,依雪在窗口看着他的车子转了个弯,然后消失在庭院。 依雪重新坐回床上本打算继续看书,可看陆劭廷刚刚那么焦急,她一个字也读不进,书上的字好像一个个小虫一样在心里乱爬。 门铃却突然响了。 他刚走,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而且平时都会用钥匙自己开门,从来都不会按门铃的。依雪踮着脚悄声走到门口,对讲机的电子屏上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子。 依雪稍稍放松了些,对着对讲机问:“是谁呀?” “哦,我是干洗店的来送衣服的。” 依雪打开门,疑惑地从那女孩的手中接过衣物,其中一间领子内侧绣有“劭”,的确是陆劭廷的。 “你们……这么晚还外送么?” 那女孩子惊奇地“咦”了一声,“不是客人打电话来说衣服急用,需要马上送到这个地址来的么?” 依雪一愣,签好收单以后看着手中的衣物出神。因为陆劭廷不喜欢有人打扰,所以平时家里的衣物都是徐妈定时从干洗店拿回。 依雪一件件地将这些衣物收进陆劭廷的衣橱里。一件西装外套,几件衬衫,西装裤,甚至……小到袜子、内衣…… 他刚刚走,这些衣服就送来了。依雪想起那一个“碧”字,他之前的那一个吻,他刚刚焦急的神色……他刚刚解释给她听,她就那么傻傻地相信了。 他说他爱她,她就那么傻傻地相信了。 她以为她也是有资格被人认真爱着的,原来,她依旧是那个豌豆公主,在自己的豆荚里做着美梦。其实她早该想到,他那样如天之骄子的人怎会只钟情她一人?他的花园里争奇斗艳,而她只是那平淡无奇的一片绿叶。他把她牵到悬崖边上,她一头跳下去了,而他却转身离开。 陆劭廷看着背对着他站在窗边的女子,叹了口气,走过去把她指间的烟拿走,“怎么又吸烟了。” 女子转过头对他虚弱地一笑然后揽住他的腰。 “我妈……跟你说什么了?” “无非就是电视剧里演的那些了,不过伯母看着倒是很高雅。” 陆劭廷叹了一口气,轻拍着女子的背,“那些话你不用往心里去,我会和我妈解释。” “不用了,伯母应该不会再来了,毕竟陆少在外面的女人千千万,让伯母上心的也不该是我。” 陆劭廷握住女子的肩膀,正色道:“小碧,你怎么能这么说!” 女子妩媚地一笑,直视着他:“陆少爷都已经娶妻了,我当然是你外面的女人了。” 陆劭廷皱眉:“你明知道我那么做的原因……” 女子玩味一笑:“哦?” 陆劭廷转身望着窗外夜色,摸出了烟,打火机却怎么也打不出火。女子见了,便从旁边桌子上拿起自己刚用过的那只递过去,道:“怎么了?” 陆劭廷不说话,只默默吸烟,良久才低声吐出一句:“小碧,你确定么,她……只是个傻子……” 女子听了诧异得看着他,浑身发抖,然后在牙缝里挤出一句:“我懂了,我这就从酒店搬走!” 陆劭廷伸手拉住她,她突然狂野得如一条美女蛇,紧紧攀附着他,热烈地亲吻着他的唇。他的左手抚上女人的背,低头吻在她的肩头,却突然看见无名指上的戒指。银色的一圈,在昏暗暧昧的灯光下如一圈冷光。 ------------ 未知心在阿谁边,满眼泪珠言不尽1 “有时爱的存在,也只是一种偏执的错觉。在爱着的时候,我们无数次质疑:‘他是爱我的么?’当明了了答案,却又无数次自我催眠:‘他是爱我的,是爱我的,是爱我的……’爱或不爱,往往只是你的心境变幻,他其实从未参与。从热恋到失恋,往往只是我们自己的一段单恋。 听众朋友们,今晚的‘归宿’要和你说晚安了,愿你有个好梦。” 韩依雪摘下耳麦,喉咙肩膀都早已酸涩不堪,但她总是甘之如饴。主播这个工作,大概是她一生中唯一一个顺从自己的内心而作出的选择了。韩家的事业终归会交到他表哥韩旭正手上,主播又算是个体面的工作,于是韩士方与韩雅妍也未曾干涉阻止。 依雪的班次是最晚的,每天节目结束后已经是午夜十二点半。陆劭廷和韩雅妍也曾劝她婚后辞去工作安心在家,但她这次却反常地执拗不肯,于是陆劭廷也不再勉强她。前一个月因为新婚假期,她的工作全由同事分担过去,她心里满是愧疚。本以为来上班以后同事们一定又是没有好脸色,但没想到她们对她的态度都是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个个热情亲切仿佛闺蜜。她起初觉得不习惯,但想想人情冷暖大抵如此,便也不再在意。而这一切,却又是与他有关,一切俱是他带给她的荣耀资本。想到这,依雪不禁觉得胸口发堵。 她拨开百叶窗,那辆黑色轿车果然仍旧停在电台大楼下。从她重新来上班开始,陆劭廷便把自己的司机派给她,每天负责她上下班。可她偏偏不,来上班时无法避开司机只得听从他的安排,可下班的时候她宁可自己赶末班车也不要坐他司机的车回去。 电台里早就人去楼空,只有她的录音室还亮着灯,这个时间,连清洁工都已早早下班。依雪披上外套,为了避开陆劭廷派来的司机,她只好顺着安全通道下楼,然后从大楼侧门离开。风有些大,南市的十月末虽不如北方那样冷,但入夜后秋风吹在脸上也如针扎一样。入了秋的南市,也如一个秋乏的美妇,美则美矣,却不如夏天时那样繁华。这样一个偌大的销金窟,在这样的秋夜,也渐渐安静下来,只无数香车宝马扬起路边落叶呼啸而过。 依雪紧了紧外套领子沿着电台大楼旁的一条林荫小路快步往公车站走去,突然从路边跳出两个男子拦住她。 “韩小姐,请问您陆韩两家联姻是否意味着森宇集团将进军纺织业?陆劭廷先生率领的团队下一步又会有什么动作,能否请您说明?”其中一个高瘦的男人拿出一支录音笔伸到韩依雪面前。还未等她有任何回应,另外一个男人便拿出相机,闪光灯刺得她的眼前一片光点。 依雪转身欲走,但那个高瘦男人竟然突然拽住她的衣袖,一副不达目的死不罢休的样子。 “这位先生,请你放手,不然我就要报警了!”依雪慌乱之间用力往回扯着手,对着那两个男人大喊。那男人突然面露凶光,猛地放开手,依雪没有料到,失去平衡跌在地上。 “哼!韩小姐,我什么都没做,是你自己摔倒的哦。对你们这种惺惺作态的有钱人就只有这种方法,陆劭廷表面上安分守己,背地里怕是早就计划着垄断南市的产业链了!快说!他暗地里究竟在搞什么勾当!” 那男人俯下身来要揪住依雪的衣襟,她惊恐地紧闭双眼,却突然听见那男人“啊”了一声。睁开眼,那男人倒在地上正用手捂住颧骨嘴角,他的同伙见状正想溜之大吉,突然被揪住衣服后领转瞬也被掀倒在地。 即使只看到一个模糊的背影,依雪也知道来的那人是谁。每次有他在的地方,附近空气的气场都变得强悍起来。 “你!陆劭廷你竟敢公然打人!你等着上明天的头条吧!” 陆劭廷听了二话不说上前就在那瘦高男人的小腿上狠狠补了一脚,直踢得那男人龇牙咧嘴丑态毕露。 “欺负女人就是你们这些记者的惯用手段?不要让我知道你们是哪一家报社的,不然我直接把你们送进火葬场化成灰!我说到做到,滚!” 那两个记者听后相互对视,那瘦高男人的同伙忙扶起他连滚带爬地上了一辆出租车。 陆劭廷心里怒火烧的正旺,他扭头看了一眼坐在地上的依雪,她在他凛冽的目光中有些瑟缩。他更是气得要命,便一语不发转身便走。他本以为依雪会跟上来,可走了好一阵终于忍不住回头去看,身后却空无一人。他猛地一脚踢在路边的柳树上,本已经快要败落的叶子簌簌地凋落下来。本想自己开车回去,再不去管那笨女人做什么,可努力按捺下心中怒火,陆劭廷还是转身沿着旧路走回去。 她果然仍旧独自坐在那,小小的一团身影瑟缩着,估计又是在哭鼻子。她抬起头见他回来,大概是他的脸色吓人,她不由地向后缩了缩,就像是一只小刺猬,刺还不扎人,却早就习惯了戒备的姿势。 他压抑着性子,好脾气地蹲下来,尽量和言道:“坐在这里干什么,快跟我回家。”见她不动,右手捂着脚踝,他明白过来,将她拉到自己身上,不由分说地背起她。 “你放开我!”依雪在他背上无力地反抗。 “为什么不坐家里的车回来?你非要给我没事找事是不是?”他已经软语哄她了,她却还是这副软硬不吃的样子,他心里的怒火又被点了起来,语气也硬了许多。 原来是这样。原来他不是怕她晚上独自一人才派车接送,原来只是为了让她避开记者,好让她少给他添乱。 “对!我就是没事找事,陆总现在一定后悔娶我了吧!”她不甘示弱,心里那样钝痛,似乎只有逞些口舌之快才能让那痛稍稍减轻。 “韩依雪!你最近到底怎么回事!你别给自己找不痛快!” 他震耳欲聋地吼了回去,抓着她小腿的大手攥得她生疼。她终究还是怕他的,加上心里觉得委屈便不再顶嘴,只自己强咬着嘴唇忍住不让眼泪掉下来。 两个人之间一阵沉默,陆劭廷背着她却仍旧走得极快。走回电台大楼,那辆黑色轿车仍旧等在路边,陆劭廷上前打开后车门,迫不及待似的将韩依雪扔进车里,然后气鼓鼓地转身便走。 依雪的头碰在车窗上,“咚”的一声,眼泪立刻就被碰了出来。她瞪大眼睛看着陆劭廷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她不敢相信他竟然像扔垃圾一样就这样丢掉她。她心中本还抱有一丝期望的,看来从一开始就错得离谱。司机仿佛视若无睹,和以往一样面无表情地启动车子,又将她送回那个他为她设下的牢笼。 ------------ 未知心在阿谁边,满眼泪珠言不尽2 早上依雪起来时才发现因为昨晚没有卸妆就扑倒在床上,那雪白的床单被蹭上了晕开的睫毛膏,黑黑的一小片格外扎眼。就像是作画时正怡然自得地思忖着,却突然从喂满墨的笔尖滴下一滴墨水在白宣纸上,让人弃之心痛,留而无用。也一如她的婚姻,那一个“碧”字,就是那一滴猝然掉落的墨滴,让她的生活突然之间面目全非。 吃过早餐后,电台台长突然打来电话。她婚前用的手机号早被陆劭廷办了停机,其实她认识的人本来就少,狗仔记者根本不可能拿到号码。但陆劭廷还是不由分说地为她换了一支新手机,她新的号码更是只有电台台长和她家里人才知道。 她是主持晚班的,下午的时候到电台就可以了,而台长从前也不曾打电话给她。依雪疑惑地接起电话,“喂?台长?” “嗯,小韩啊,我有见事要通知你,你现在方便来台里么?” 依雪一愣,“哦,好,我现在就过去。” 刚进了电台大楼,依雪便觉得许多人的目光若有似无地在她身上停留,这种感觉让她很别扭。到了办公室,依雪匆匆往台长的办公室走去。路过秦谣的时候,依雪看到秦谣正红着眼睛拿纸巾擤鼻子,办公桌上已经堆了小山一样多的纸巾。依雪觉得秦谣两束怨毒的目光向她射过来很是纳闷,秦谣是一向以“电台一姐”自居,台长也很给她面子,她和这样出名的人物向来没什么交往。平日里秦谣说一句无关痛痒的话旁边也会聚了一圈人七嘴八舌,可今天她哭成这样周围的同事都不敢搭讪,全部在埋头工作。依雪感觉到一种漫延开的低气压,于是低下头快步走进台长办公室。 “小韩你来了,快坐。” “台长……您叫我来有什么事情呢?”台长过度热情的笑容让依雪觉得有些不寒而栗。 “是这样的,我已经把你的班次换到‘最爱下午茶’了,你去熟悉一下资料,从明天开始就换班吧。” “可是……那档节目不是一直都是秦谣在主持么……”依雪突然明白为何秦谣方才那样怨恨地盯着她。“最爱下午茶”是台里收听率最好的节目,而且时常会采访一些南市乃至国内的明星或商业龙头,因此也是台里众人都想挤进来的节目。 “这点你不用担心,我已经给她安排了别的节目,你的那档‘归宿’也已经有人接手了。” “台长……谢谢您的重视,我觉得这个节目不太符合我的主持风格,还是让秦谣继续主持吧,我比较喜欢‘归宿’……” 台长推了推眼镜,欲言又止地说道:“小韩,你就不要推脱了,去和秦谣交接一下吧。” 未等依雪回应,台长又坐回办公桌前看提案,依雪只得退了出来。她不知道要怎么向秦谣开口,换班的结果也并不是她希望的,她自己也是一头雾水。同事们见到她从办公室出来,都状似无意地将目光在她身上瞥过。 依雪叹了口气,无奈地走到秦谣的办公桌前。“秦主播……可以麻烦你将‘最爱下午茶’前面几期的资料给我么?” 秦谣看也不看依雪一眼,冷笑了一声,将桌子上堆着的纸巾突然拨到地上,有的还落在依雪的身上。依雪知道秦谣心中不是滋味,于是也不和她争辩,默默忍过。谁知秦谣将几大本文件夹重重往依雪身上一拍,然后不耐烦地将她推开。 依雪被她推的后退好几步,终于忍不住说道:“秦主播,我没有要抢你工作的意思,这些都是台长安排的,我并没有参与其中。” 秦谣讥诮地笑道:“呦,嫁入豪门就是与众不同啊,连气势都强了。你是不必参与其中,想必不用你说什么,陆总就全都替你办妥了。” 依雪一愣,难道真的是他安排的么……因为昨晚的事情? “怎么?说不出话了吧。”秦谣说完,“哼”了一声,坐回办公椅里。 “秦主播,这件事我会给你一个交代的。” “哼,不必,我倒要看看你能主持多久!” 依雪见到了这个地步,已经不必再多说什么,只得抱着资料回了自己的办公桌。她想了想,还是给陆劭廷发了一条短信。 “今天回来么?我有事要和你谈谈。” 等了好一会儿,依雪都没有收到回信,她叹了口气,将手机放回包里。 因为晚上的节目已经有其他的同事接手,依雪傍晚时就下班了。她本以为陆劭廷还在为昨晚的事情生气,定时又要好几天不回来别墅了,谁知却在玄关门口看见了他铮亮的皮鞋。 徐妈正在厨房忙活着,见依雪回来,笑眯眯道:“先生刚刚回来了,在卧室呢。”依雪冲她点点头,悄声上去二楼。 卧室里不见陆劭廷的影子,却见床上放着他换下来的衣服。依雪隔着磨砂门见浴室的马赛克壁灯亮着,便安静等他出来。谁知等了近三十分钟也不见他出来,依雪心中隐隐不安,于是轻轻敲了敲浴室门。没有任何动静。她突然想到五岁时在看到妈妈的头发漂浮在浴缸中的情形,突然巨大的恐惧感将她没顶。她不敢多想,猛地去转门上的手把。 浴室门并没有锁,依雪推开门,陆劭廷竟然靠在浴缸里睡着了,头发上还留着为冲洗掉的细密的泡沫。他的眉毛微微皱起,像是极困倦的样子,脸颊在泡沫中看起来宛如稚童,这时候的他对外界是没有任何提防的。 依雪愣住了,就那么手足无措地站在门口。陆劭廷这样的一面是她不曾见过的,他究竟还有怎样的面貌是她不知道的?他在烦恼着什么?是因为那个名里有“碧”的女子么?他面对那个女子时,会不会说出从未对她说过的话,目光里又会不会有她从未见过的深情? 依雪见他孩子一样的神情,心突然软了下来。原本她决心不再理会他的事情了,就算知道他在外面金屋藏娇,也不关她的事情,她只想做回原本的自己,无爱亦无怖。原来她做不到了,她的心再也收不回,从此以后她都要担惊受怕地过生活。 ------------ 未知心在阿谁边,满眼泪珠言不尽3 韩依雪挣扎了许久,终于还是轻叹一口气,轻声走进浴室。她蹲在浴缸前,静静地仔细地看着他的脸,他的眉眼,他的额头,他坚挺的鼻子,就仿佛这一刻他是完全属于她的。 蹲到脚酸麻起来,依雪才拿起蓬蓬头,在手上试好水温,为他轻轻冲洗掉头发上的泡沫。她这才觉得,自己似乎未曾为他做过什么,认真说起来也只有两件事。一是爱上他,二是明知他并不爱她,却仍放任自己爱上他。这些对她来说都是天大的事,为他做完这两件事,她已将一生精气耗尽,如果有一天天崩地裂,她也只能葬身其中。 陆劭廷大概是做了什么噩梦,身体突然猛地一抖,吓得依雪也跟着一抖,还以为自己烫着了他或是指甲划疼了他。他缓缓睁开眼睛,环顾了一圈四周,最后把目光定格在依雪身上。他看她的目光有些迷惘,像是在看一个不认识的人,又好像出了神。她也一动不动地回视着他的目光,心脏却剧烈地跳动。 许久,陆劭廷终于回过神来,移开目光,一只手按着太阳穴,淡淡地说:“你怎么在这里。” 依雪突然觉得一阵失落,她定了定神,然后回答道:“我看你很久不出来,于是进来看看。” 陆劭廷点点头,不再说话。过了一阵,他突然转头含笑对依雪说:“还不出去么,这水都凉了,我要起来穿衣服了。” 依雪一愣,未曾想到他态度转变得这样快,对她说这样暧昧调笑的话。于是她还没来得及反应,他已经站起来,施施然迈出浴缸,悠闲地换上睡衣走出浴室。依雪整个人呆掉了,瞪大了眼睛一眨不眨,手里的蓬蓬头还倾洒着水。等她反应过来,回想着刚刚看到的画面,脸颊腾地烧了起来,不知道等一下要怎么面对陆劭廷。 他却好像看出了她的心思,从卧室朝她这边扬声喊道:“还不出来?” 依雪回过神来,拍了拍滚烫的脸颊,连忙站起来走去卧室。她对自己轻叹了口气,你呀你呀,终究是一只软壳蟹,被他随心情任意煎炸烹煮。 陆劭廷换好衣服后显得精神许多,仿佛刚刚他疲倦无辜的神情只是出现在她面前的幻象。依雪又想到刚才尴尬的一幕,于是没话找话道:“今天怎么回来的这么早?” 陆劭廷走到她面前,手指轻抚上她的脸颊,“你说呢?” 原来他看到短信了,他在意她的话。她心里甜甜的,这些天来乌云密布的心情终于透进一缕阳光。 “我有一件事要……”还未待她说完,他已经吻住她的唇瓣,贪婪地流连。 她嗅到他身上有一种淡淡的沐浴乳的香气,很温和,像牛奶一样的味道。他的肌肤仍有一些温暖的水珠,头发也湿漉漉的。他歪头吻在她颈上,那些欢快的水珠便一滴一滴地掉落在她纯棉的上衣,慢慢晕染开。那些水滴荡开来的小花又在他滚烫的双手反复抚摸下蒸发掉,只留下一些褶皱在她的上衫。他仍意犹未尽,摸索着去解她上衣的扣子,她亦早已意乱情迷,两人这些天一直处于冷战,从未有如此亲密的碰触。于是他一寸寸地逼近,她一寸寸地将防守丢弃,她终究还是败了。 他几番折腾,称心如意了之后才安静地揽着她,将她的手指放在手中把玩。依雪平静下来才想到自己叫陆劭廷回来是要同他谈判电台换节目单元的事的,怎么一不小心就步步沦陷,忘了这么重要的事情,还签署了丧权辱国条约,轻易被他吃干抹净? 虽然不想破坏两人温馨和谐的时刻,依雪想了想,还是开口道:“劭廷,你是不是……要台长给我换班了” “怎么了?” 她真心希望事实不要如秦瑶所言,真的是陆劭廷在背后操纵了这件事情,但听到他不以为意的默认,她的心里一沉。 “真的是你?你为什么擅自给我换班呢!”依雪蹭地从他怀里坐起,有些气愤地盯着陆劭廷。 “新的节目不是很好么,听说很多人收听。”陆劭廷忍了忍火气,不愿同她吵架。 “我要换回来!我要继续主持晚上的节目!”这份工作是她唯一坚持的东西了,那是她的理想,‘归宿’就像是她的孩子一样。从企划到主持,开播以来,她对这档节目投入了太多的心血。 陆劭廷再也压不住怒意,也坐起来,吼道:“韩依雪!你别得寸进尺!这已经是我最后的底线,你怎么越来越无理取闹!” 依雪扯过被子拥在胸前,冷冷地说道:“娶我是你自己的选择,怎么,现在后悔了么?” 陆劭廷猛地扬起手,但终究还是克制住了,然后起身快速穿好衣服,摔门而去。 依雪呆呆地坐在床上,许久,将脸埋在棉被中,放在棉被下的手渐渐感觉到渗透下来的湿意。她难道真的做错了么?还是他对她的耐心本就少得可怜?她就好像他的一件玩物,开心的时候哄的她觉得再无所求。或是他只是把她当作一件发泄欲望的工具,就和他在外面的许许多多的女人并无差别? 她突然又想起那日他对着众人所说的:“我与依雪一见倾心,愿携手此生。” 他说的话可还当真?而他究竟为什么一定要娶她,甚至不惜投入重金于韩式企业?这些谜题在依雪心中越来越迷惑,她决定下次再见到他一定要问个清楚。 ------------ 未知心在阿谁边,满眼泪珠言不尽4 几天来,陆劭廷一直都未曾回别墅,而在电台时秦瑶也一直对韩依雪冷嘲热讽制造麻烦。依雪不愿意和秦瑶起正面冲突让其他同事看了笑话,但内里却暗暗决定既然接下“最爱下午茶”已经是不能改变的结果,那么她就要将这档节目做到更好。 依雪正在办公桌上研究着“最爱下午茶”最近几个月的资料,助理小王突然急匆匆地奔过来说:“韩主播,这是台长要我给你送来新一期邀请嘉宾的资料,说是这期节目很重要,要我们好好准备。” “谢谢你,我知道了。”依雪向小王笑着点点头,翻开了手中的资料夹,然后便愣住了。 李铭锦的照片猛然出现在眼前,依雪不禁愕然。他的五官同高中时期比没有太大的不变化,但整个人都显得更熟干练。 依雪又想起当时她与李铭锦分手时的情形,他劈腿的那个女孩也在一旁,身体微微依靠着李铭锦的手臂,静静微笑着看着她手足无措的样子。而李铭锦皱着眉,许久抬起头对她说:“依雪,你根本就不知道怎样爱一个人……” 那大约是五年前的事情了,依雪那年才读高二,李铭锦高三,和铭锦学长恋爱大概是她一生做过最刺激冒险的事情。不过好在依雪平日都是循规蹈矩,虽说和李铭锦交往但其实也只是比普通同学更加亲密一些而已,于是家里人并没有发现。 在学校里,因为依雪相貌姣好,有不少男孩子想要和依雪交往,但依雪都忐忑地一一拒绝。一来因为家里管的很严,二来依雪也尚未真的明白情为何物。而她之所以会同意做李铭锦的女朋友,只是因为李铭锦是第一个为她庆祝生日的人。 依雪出生后韩家生意便每况愈下,加上韩雅意离婚后自杀的事情,韩士方便总认为依雪是不详之人,因此从未为她过过生日。每年依雪生日时,只有陈妈为她下一碗面条,陪她吃完就算了事。长久以来,连她自己也觉得生日不是什么重要的日子了,更没对学校的同学说起。但铭锦学长却不知怎样得知,替她筹备了生日派对,还送了她礼物。当晚在派对上李铭锦就向依雪表白了,在众人起哄中,依雪心怦怦跳着,终于答应。 这段恋爱只维持了不到两个月就已李铭锦的劈腿告终,事实上在李铭锦与依雪开始恋爱没多久他就已经和另外一个女孩同时交往了。只不过这件事,直到分手时,依雪才知道。之后依雪便专注学业,李铭锦毕业后去了美国留学,两人间没有了联系。李铭锦是当时的校草,交往过的女生众多,他和依雪之间这段草草结束的恋情,也早就被人淡忘。 “青年创业家,创立上市公司,软件业内领军人物。” 时隔多年不见,李铭锦竟然成了依雪的采访嘉宾,这种偶然着实让她吃惊。虽然采访对象是旧时初恋,但整理好心态,依雪仍旧认真收集研究李铭锦的资料为下期的节目作准备。年少时的那段恋情,谈不上爱,就如孩童学步时走过的一段路,必须要摔倒过,才能成长。而现在的她呢,她又真的已经明白爱情的道理了么?依雪想到了陆劭廷,于是出了神。 一个年轻女人身着一袭绿色长裙,翩然走过酒吧过道,惹得众多男人微笑回望,但这酒吧向来是绅士名流常光顾的处所,所以这样的注目礼反倒成了另一种优雅的问好方式。她享受这种优雅而热切的目光,于是轻轻摇摆着身体微笑着走进vip包厢。 那女人刚推开包厢门,便看到陆劭廷喝得酩酊大醉,正趴在桌子上,仍自顾自往嘴里灌酒。她皱了皱眉,上前试图摇醒陆劭廷,但他喝得一滩烂泥一般,哪里摇得醒。她瞪大眼睛看着他,猛地将他手中的酒瓶抢过来,向他脸上泼去。 陆劭廷一惊,稍稍清醒了一点,但终究喝了太多,醉意仍是很浓。 “依雪,你来了……”他眯着眼睛看着眼前人,然后嘴中模糊不清地叫了一声就又瘫伏在桌子上。 绿衣女子盯着他久久说不出话,她的手轻颤着揪起陆劭廷的衣领,然后一个清脆的耳光扇了下去。 “陆劭廷!你清醒点!” 陆劭廷抚着脸颊,突然发狂般的握住女人的双肩,咬牙切齿地说:“韩依雪,为什么是你!为什么偏偏是你!你告诉我到底要怎么做!你告诉我!”然后,他像脱力一般,伏在女人肩窝处呼呼地喘着粗气,不再言语。 女人用力将他推倒在一旁,他也不出声,竟已经沉沉睡去。她突然像失了魂魄,呆呆地看着醉死的男人,眼角滑落一大颗泪。然后,眼泪就像倾盆大雨,整个人也像失了控一般,她哭号道:“陆劭廷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我竟看错了你!你忘了是谁害了姐姐和爷爷的了么!你竟然这样对我!” 回应她的只有陆劭廷轻微的鼾声,她气得快要爆炸,把桌子上的瓶瓶罐罐连同包厢里的瓷器都砸得粉碎,仿佛要把整个世界毁灭才能解气。直到没有东西可砸,她才渐渐平静下来,颓然坐在地上,定定地看着陆劭廷。 “他们一家都该死!我要他们全部下地狱!我要他们血债血偿!” ------------ 未知心在阿谁边,满眼泪珠言不尽5 中午十二点半,依雪和总策划一起在电台大厅迎接李铭锦,等待着他的出现。不一会儿,就见一辆黑色轿车停在旋转门前,李铭锦准时出现,着一身灰色西装,整个人干练帅气。 看到李铭锦下车的时候依雪就已经有些有些紧张了,但还是从容地上前同他握手问好。李铭锦显然已经知道主持人正是依雪,所以微笑着从容握住她的手道:“依雪学妹,好久不见。” 周策划很开心,说道:“原来李总和我们韩主播认识,那真是太好了。依雪,你和李总交流一下,准备进播音室了。” 节目开播还有十几分钟,只依雪和李铭锦两人坐在播音室里,这种感觉使她觉得更加紧张。 “已经有四五年没见了,依雪学妹你都没有怎么变化。”李铭锦托着手中的茶杯,淡淡地笑看着韩依雪。 “学长倒是变化很大,比以前更成熟稳重了。”依雪抿了一口茶,将碎发别到耳后。 “没有想到你最后真的学了播音,而且还成为这么出色的主播,依雪,恭喜你。” 依雪轻轻说了句“谢谢”,然后就静静喝茶,不再说话。李铭锦也拿起资料准备着问题的答案,半晌,两人无语,只听到翻动纸页的沙沙声。到了节目即将开播前,李铭锦突然转过头,定定地看着依雪说:“你竟然这么早就结婚了,我一回到南市,铺天盖地都是你的婚讯。” 依雪一愣,差点开错了声道,她低着头调结好音量,没有去接他的话。李铭锦看了她一阵后,转过身带好耳麦,节目终于正式开始。 一进入工作状态,依雪的那种紧张感就消失了,她从容不迫地与李铭锦交谈,李铭锦也侃侃而谈,两人都进入状态,暂时忘怀了两人曾经的关系。提前拟定的问题交流完后,节目将会从听众的提问中选出几个概率最高的问题与嘉宾讨论。虽然一些听众也表示好奇为什么会突然换了主播,但好在好些收听这档节目的听众也是依雪以前那档节目的听众,所以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人提出异议。不管怎样,依雪最害怕的冷场状况没有出现,她不禁松了一口气。 助理小王很快整理出了观众提出的问题交给依雪,并highlight了几个问的最多的问题。 “有手机尾号为2498的听众发来问题,请问李总未来几年您公司的规划如何?” 李铭锦声音里含着温和的笑意,回答道:“谢谢这位听众的提问,公司未来几年还是会主要着重于软件开发和电子商务的领域,希望大家能够多提些建议,是我们进步。” “好的,还有一位手机尾号为1286的朋友发来简讯问……”依雪顿了顿,随后继续念道:“李总的感情世界是怎样的?谈过几段恋爱?对未来妻子的择偶要求又是怎样的呢?” 依雪念完后低头盯着资料不敢去看李铭锦,但却感觉到他静静看着她,不太强的气场,却让她全身紧张。她听到李铭锦轻轻开口:“从前年少轻狂不懂爱情,曾经有一段很纯洁的感情,却被花花世界吸引没有珍惜。现在那个女生已经嫁为人妇,我只想祝她幸福美满。”李铭锦顿了顿,接着说:“我对未来的妻子没有特别的要求,只要她是真心爱我就足够了。” 依雪一直盯着眼前的声控操作,那一排排按钮在眼前不停交叉晃动,她有些晕眩,不知道是怎么主持完了节目。 依雪脚步虚浮地同李铭锦从播音室里出来,李铭锦走在她旁边沉默着没有说话,这让依雪觉得气氛更加压抑。 周策划早等在贵宾休息室,见他们过来,上前同李铭锦握手道谢,然后对依雪说道:“韩主播,台长果然没有看错人,这期节目主持得很不错,准备了很多资料吧!” 依雪谦虚地回应了几句,始终觉得脸部的肌肉有些发僵,脑子里也嗡嗡作响。 周策划殷勤笑道:“李总,台里为您准备了一桌酒席,请您务必赏光。” 李铭锦似乎看出了依雪的不自在,沉吟了一阵对周策划道:“谢谢您的美意,公司还有事务要处理,下次定由我将这桌补上。” 周策划在电台打拼多年,早已炼成了人精,他看两人神态便猜到一二,于是再不多话留他们私聊。 房间里已是安静下来,只听见空调“嘶嘶”地吹着暖风。依雪许久不见李铭锦说话,便低声说道:“学长,我……” “依雪,你要说的我明白,刚才是我唐突了。”李铭锦顿了顿,继续说:“可是我说的是真心话。” “学长,从前的事情已经过去了,你真的……真的不必对我感到歉疚。” 李铭锦听依雪吐出这句话,许久不作声。而后,他自嘲地一笑,“我不是歉疚,我是后悔。” 依雪一愣,嘴唇动了动,但终究什么也没说。李铭锦再次对她伸出右手,“依雪,我真心祝你幸福,希望我们还有再见面的机会。” 依雪无言地握住李铭锦的手,点点头。谁知李铭锦却突然紧紧握住她的手,猛地将她带入怀中,在她耳边说:“依雪,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让我抱抱你。”依雪听了不再挣扎,短暂的几秒钟后,李铭锦放开了她,对她一笑,然后走出了会客室。 依雪低头看了看无名指上那颗钻石,再一次无缘由地想起陆劭廷。如果没有陆劭廷,她现在会不会和李铭锦在一起呢,她的人生又会是怎样的?她猛地摇了摇头,打消了这个想法。可她真的会幸福么?她的幸福是陆劭廷么? ------------ 未知心在阿谁边,满眼泪珠言不尽6 转眼到了十一月,这一年的冬天,南市的气温格外低,道路两旁的的樟树叶子上都覆盖了一层薄薄的霜,上个星期竟然还下了零星刨子。这对于南市这样一个南方城市是十分罕见的,尤其是在秋天刚刚过去的时候。 这一天,韩雅妍给依雪打来电话,说是韩旭正回来了,韩士方订了一桌家宴打算一家人一起吃顿饭。依雪觉得姨的声音里都透露着欢喜,表哥从美国回来了,也为冷清的韩宅添了一些朝气。想必外公也开心的不得了,从依雪小时候开始韩士方就偏疼韩旭正些,对这个外孙几乎是百依百顺。 依雪记得小时候有一年冬天,家里吃西瓜,那个季节的西瓜本就少见,陈妈切了大半盘端给依雪和她表哥。韩旭正仗着自己个子高,把整盘西瓜放在一个橱柜上,不给依雪吃。依雪巴巴地望着,想吃但又不敢和表哥抢,只得一个人小声哭着走回自己的房间。路过客厅的时候,韩士方见依雪哭着,突然火大地将手中的报纸大力摔在地上,对依雪吼道:“哭哭哭!你这个哭丧精,要哭到什么时候!”依雪吓得噤了声,眼泪却在眼眶里不停地打转,啪啪地砸在手背上。陈妈见了,忙把依雪抱到她的房间里,又给她专门切了一块西瓜送到房间里。依雪一个人呆呆地坐在小床上,哭累了,她看着托盘里的西瓜,拿过来闻了闻,然后小心翼翼地拿过来,珍惜地咬上一小口,原来一点也不甜,甚至连一点西瓜的味道也没有…… 韩雅妍在电话里询问陆劭廷的空闲时间好定下家宴的日子,依雪握着手机不知道要怎么和韩雅妍解释她已经很久没有和陆劭廷联系。依雪不敢告诉韩雅妍他们吵架的事情,只说陆劭廷不在家,等她问过后再给韩雅妍确切的时间日期。 这半个多月来,陆劭廷一直未归家,连电话也没有打来一个,依雪打去他公司的办公室,每次都是秘书接的。加上子公司又多,依雪不知道他究竟在何处,又或者有没有在南市,是不是出了国。如今换了节目档期,依雪每天早上去电台,傍晚才回家,回到别墅的时候,徐妈已经做好晚饭离开了,空荡荡的别墅里只有她一个人。每晚独自吃过晚餐,依雪便抱着笔记本为节目准备资料,忙碌起来时间过得也飞快。只是有时听到楼下轿车驶过的声音,她会忍不住趴在窗口张望,看着那车轮胎飞速旋转着驶过柏油路,她要出神一阵,然后再慢慢走回去继续工作。 依雪犹豫了下,终于还是拿起电话拨通了森宇总部陆劭廷办公室的电话,微微有些紧张。仍旧是他的秘书接的电话,看到号码是依雪打来的,还未等她开口先恭恭敬敬地叫了一声“少夫人”。依雪有些失落,对着手机说道:“请问陆总今天有来公司么?” 电话那头停顿了一会儿,随即他的秘书答道:“哦……少夫人……陆总今天有来公司,他……他正在开会,有事情的话我可以帮您转达给陆总么?” 依雪听秘书吞吞吐吐的回答以为是陆劭廷刻意避开自己,于是沉吟了一阵道:“那好吧,麻烦你帮我转告他我表哥已经回国,外公希望家人一起吃饭,请他尽快定下时间回复我。 “好的,您的话我一定转告给陆总,少夫人再见!” 秘书放下电话后长舒了一口气,拍拍胸口对旁边新来的小助理说:“真是吓死我了,陆总这几天一直在碧落宫,我差点就说露馅。” 小助理凑过来好奇地问:“怎么,咱这位少夫人是为厉害的主?” “那倒不是,我不是怕咱们这位少夫人,我是怕咱们陆总!” 小助理一听更来着兴致,问道:“哦?这话怎么说?” 秘书前后左右地张望了一番,然后凑近小助理,神秘兮兮地说:“因为摸不准咱们陆总对那位新少奶奶的态度呀!要是陆总对那位是上心的,我们把这事说穿了,还不是找死?可咱们陆总看起来好像并不中意那位,结了婚往碧落宫那边跑得倒是更勤了。但我又觉得,陆总好像又对那位稀罕得不得了,因为……” “因为什么,你快说呀!”小助理见秘书卖关子,着急地低声催促。 秘书得意地低声道:“那次下班时我忘了拿东西,所以回公司拿。我以为公司已经没人了呢,突然发现有一闪一闪的光从陆总办公室的磨砂窗里透过来,我吓了一大跳。推开门去看,才发现陆总竟然还没走,坐在落地窗那边,那一闪一闪发光的东西就在他手中。我赶忙道歉退出去,谁知道陆总突然叫住我,要我把那个东西送到城郊别墅去。我走近一看,原来是一个很精致的小闹钟,里面还有一只小水晶鞋一闪一闪的可好看了。我正纳闷为什么要我去送这么个东西,陆总又说不叫我去了,然后我就稀里糊涂地回家了,估计那个小钟表是那位少奶奶要的吧。” “这么说,陆总对那位正主还挺上心?” “我也说不准呢,再看看吧,不过碧落宫那边那位也不能怠慢了。哎呀,不说了不说了,赶紧问陆总吃饭的那件事吧!” ------------ 未知心在阿谁边,满眼泪珠言不尽7 家宴最终还是由陆劭廷安排,订在碧落宫。依雪当时听到他的秘书的回复后,手指紧握着手机不敢置信。他竟然安排在那里,他难道就不怕……难道说真的是她误会了他么,还是那个名里有“碧”的女人已经不住在那里…… 家宴当天,陆劭廷终于露了面,她开始并不知道他坐在车子里,匆匆忙忙打开车门后便愣住了。近一个月没有见过他,她本以为他在外面无限风光,没想到他竟瘦了许多,神态里有掩不住的疲乏。她默默坐好,身体紧挨着车门,好像巴不得离他远些才好。车里开了暖气,外面的冷空气撞在车玻璃上,车窗里面竟结了一层薄薄的霜花。她用手去轻轻摸摸,突然又觉得自己这举动太过孩子气,于是忍不住偷偷看他一眼。他正将头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她见了松了一口气,却又有些失落,像是小时候打破了东西,怕大人会骂,但发现没人来管她后又觉得心里有些空空的。两人之间一直无话,车子里暖气嘶嘶地,有些烤得燥热。前面又堵起车来,那一声声的“嘀嘀嘀”像那夏日的蝉,一声声催着赶着,像生怕什么来不及似的。 到了酒店门口,下了车子,陆劭廷才面无表情地低声说了句:“已经叫司机去接了,先在这里等。”依雪一愣,然后才反应过来,可这话听起来那样的生分。他从前虽然对她的态度阴晴不定,但总归是拿她当作未婚妻的,而一个月不见,他对她竟已生分起来。依雪咬住嘴唇,眼眶里却忍不住泛潮,像吃了酸梅后倒了牙,那种酸意和无力是身体缓解不了的,只能默默忍过一阵。忍过那一阵,就什么都好了。 依雪用指甲去抠手中提着的皮包带子,那薄薄的一层皮就快要被她抠破。其实刚刚一下车看到那“碧落宫”三个墨绿鎏金大字时,依雪已觉得有霎那的窒息。若真有那样一个女子,他为那女子建了一座宫殿,他用那女子的名字为这酒店命名,那她要怎么办?如果有一天事实都摆在她面前,她要怎么办?她真的能假装不知道这一切,继续和他挂着夫妻的幌子生活下去么?于是她倒宁愿他骗她,可他却生生将她,甚至她所有的家人请到他这一处后宫,他竟要这般羞辱她! 依雪觉得就要支持不住腿软倒下,一部黑色车子平缓地驶来停在酒店旋转门口,首先看见韩士方拄着拐杖颤巍巍却面带笑容由韩旭正搀扶下来,然后韩雅妍和闫祝运也陆续下了车子。韩依雪不得不强打起精神,又不由地想到韩式企业岌岌可危的命运。陆劭廷早已笑吟吟地迎了上去,依雪看着他简直就像看着一尾刚从冷冻层里拿出来活蹦乱跳的鲤鱼。不对,他不是一条小鲤鱼,而是一条以海洋为战场的大鲸鱼。她不知道是否商人都是如此,但她突然就觉得他是妖孽一般不知伤了多少女人的心,又不知骗了多少男人的钱。她犹记得那天看到他在浴缸睡着的样子,疲乏的、困倦的、毫无危险的,那才是他真实的样子,于是她突然又怜惜起他来。 韩士方毕竟年纪大了,精神虽好但身体已经老迈,一个多月没见似乎又枯瘦了一些。陆劭廷搀着韩士方,两人谈笑着一起走进大厅,韩依雪等人在后跟随。酒店里的大部分员工已经站成整齐的两排等候在大厅,恭敬地鞠躬问好,然后便由餐饮部经理接待着去预定的包间。零散的几个客人见到这一家风光体面地走过无不惊奇羡艳,有的还拿出手机来拍照。依雪微微侧过头不由地苦笑,这背后的纠葛心酸又有几人知道? 她宁愿做一个普通人家的女儿,没有复杂的身世故事,不是什么豌豆公主,不必为了家族而做出牺牲。她想嫁一个平凡的男人,没有显赫的家世,没有众多红颜知己,没有她不了解的疲惫,没有她猜不透的性格,他只有她,还有未来他们小小的孩子。可这一切,从她出生开始,早就回不了头了。 一行人走进提前准备好的包厢里,比上次见杨美桦的那间还要精致些,也是画舫造型。等大家都落座后,敬过一圈酒后,那画舫竟在蜿蜒的人造水路中慢慢行驶起来,上菜时便由撑船人稍稍驶向岸,再用竹竿将装菜的竹篮挑过来。依雪不禁在心中暗自啧啧称奇,韩士方也念着胡须点头微笑,这时却听韩旭正说道:“这酒店的设计不错,但也不足为奇了,我在美国时曾去过华尔道夫酒店,那装潢才真算大气!” 陆劭廷轻抿了一口酒,然后淡笑道:“我这小酒店岂敢同世界闻名的华尔道夫相比,不过是小家碧玉,让旭正兄见笑了。” 韩雅妍向韩旭正使了个颜色,然后笑道:“哪里是小家碧玉,劭廷,你这酒店的设计说是巧夺天工也不为过了,当下不正流行中国风?我真是喜欢,依雪你觉得呢?” 依雪愣了愣,然后轻声道:“我也觉的很有诗意。李商隐有诗句‘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不知道名字是不是取意这句诗。” 依雪觉得陆劭廷沉沉的目光正看着她,仿佛要将她看穿似的,过了一会儿,她听到他轻笑着说:“依雪的国学真是好,这句诗意境也佳,但本意何解众说纷纭。‘碧落宫’的名字其实是取自晏几道的‘碧落秋风吹玉树,翠节红旌,晚过银河路。’” “呵呵,你们说这些拐弯抹角的诗词我是听不懂了,不过妹夫,你这做的菜倒真不错,说起这西湖醋鱼,我……”韩旭正兴致勃勃地挑起块鱼肉,还未说完就被韩雅妍打断,他努努嘴,终于不再说什么,但整晚都把那杯碗碟子弄得当当响。陆劭廷却好似没听到一般,仍旧笑吟吟地同韩士方和闫祝运畅谈,那假面没有丝毫裂痕。闫祝运虽知道韩旭正不争气,但在韩士方和陆劭廷面前仍把儿子夸得天上有地下无,最后陆劭廷终于应允让韩旭正做韩式企业的副总经理。一晚上这一家人各怀心事,只韩旭正吃的畅快,于是菜也没有剩下许多。 送走了韩士方他们回韩宅,陆劭廷捏了捏眉心,随即便独自上了另一部车子,不知道到哪里去了。依雪呆呆地站在路边,看着那车灯的那几点光渐渐模糊消失在夜色中。她怜惜着自己,也怜惜着他,好不容易敷衍完她家人,他再也无心来敷衍她了。碧海青天夜夜心,比孤寂更令人绝望的,是明知没有希望却仍一头栽进去的爱情。 ------------ 未知心在阿谁边,满眼泪珠言不尽8 夜色中,那辆黑色的车子行驶了一段路后又掉头回到‘碧落宫’门口。陆劭廷下车望了望头顶上的匾额,叹了口气,然后走进饭店大门。 他突然不想那么快地去见小碧,在一楼的曲水荷塘间慢慢踱步,酒店高高的天花板也模拟成深蓝色的天幕,上面缀着繁星点点。当初决定建下这座酒店时,陆劭廷完全是按照脑海里对清河镇的记忆设计的。那一年全国爆发了非典,南市也无法避免而且成为了高发城市,那时候学校都停了课,陆森宇和杨美桦因怕独子染上非典,便将陆劭廷送到南市附近清河镇的宅子。那段时间大概是他一生中最惬意的时光,陪他同去的只有一个从小照顾他的用人和司机,没有了父亲严厉的管束他自然乐得清闲。清河镇里的壮年男女大多去城市里打工了,只留下一些老人和孩子留守在镇里。镇里郊外有一大片荷塘,那时节荷花还没开,只翠绿微卷的荷叶和残藕立在水中。陆劭廷平日最喜欢去那里,拿上几本课本和小说,再背上些食物和水,清风吹着,在柳荫下一坐就是一天。 一天晚上陆劭廷觉得在宅子里呆着憋闷,走到庭院里抬头见繁星满天,不知不觉就散步到了那片荷塘。他突然发现在那碧云一般的荷叶中微微显露出一点粉嫩,心中一喜,迫不及待地想去近处看看,于是索性脱了鞋子踩进水中,拨开片片荷叶去寻那一株荷苞。正玩得欢快,突然听见岸上有声音,陆劭廷忙趟回来,却见一个看起来十五六岁小姑娘正用力地踢踩着他留在岸上的鞋子。 “喂!你在做什么!”陆劭廷上了岸,又好气又好笑地眼前的女孩。 “你是谁,要你管!”那女孩瞪着眼睛,更加愤恨地蹂躏他那双可怜的鞋子。 “当然关我的事,那是我的鞋子!”他从没见过这么蛮不讲理的女孩,又是自己占理,不由地语气也强硬了一分。 那女孩盯着他,紧紧咬着嘴唇,眼睛里闪耀起泪花,突然猛地弯腰捡起他的鞋子奋力扔进荷塘里。她像是生了极大的气,用他无辜的鞋子泄愤后胸膛仍气鼓鼓地不住上下起伏。 陆劭廷不禁愣住了,过了一会儿觉得这件事甚是好笑,自顾自地插着腰笑起来。那女孩白了他一眼,笑骂道:“傻子!” 陆劭廷觉得自己分明是受害者,无缘无故被人扔了鞋子还要被骂作傻子,但他觉得这女孩很是有趣便不再和她斗嘴,笑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用审视的目光上下仔细打量了他一番,然后撇撇嘴说:“镇里人都叫我小碧。” 陆劭廷见这女孩月光下一身红色吊带裙,便打趣道:“哦?不是应该叫小红么?怎么回是小碧?” 谁知小碧又打量了他一番,然后淡淡说道:“白痴。”陆劭廷哑然失笑,碰了一鼻子灰,但仍耐着性子问:“你为什么要生那么大气?谁欺负你了么?” 小碧顿了顿脚,然后扑通一声干脆坐到地上,两腮鼓鼓地呼气,像是池塘里的鲤鱼。“我爸妈去市里打工,只带我姐姐去,不带我去。” 陆劭廷也跟着坐下,笑道:“就为这事?” 小碧推了推他,皱着眉,“你去那边些,脏死了!” 陆劭廷一低头才发现自己双脚上沾满了荷花池里的污泥,再看看女孩白嫩嫩如同藕节般的小腿和脚趾,自觉地坐的离她远了些。小碧扑哧一笑,“那池塘里有吸血鬼的,你不怕么?” 陆劭廷看着女孩的笑容一愣,心想这女孩怎么这么喜怒不定,不过她笑起来倒是挺好看的,定了顶神,他问道:“吸血鬼?哪里来的吸血鬼?” “就是那些泥里的小虫,会钻到你的脚心里和小腿里,然后狠狠吸你的血!上次我就被咬到了呢,可疼了!” 陆劭廷这才明白过来她说的是水蛭,“你父母和姐姐都去城市里了,那你现在和谁住?” 小碧一听这个话题顿时就像泄了气的皮球,小脸倒是又重新气鼓鼓起来,“我和爷爷一起住,虽然爷爷对我是很好很好的,但我也想和姐姐一样住在城里,在城里读书,穿好看的衣服,我这些衣服都是姐姐穿剩下的呢……”小碧的神情微微有些惆怅,但转头看了看陆劭廷,眼睛又突然亮了起来,“看你穿得不像镇上的,以前也从没见过你,你是从城里来的吧!城里好玩么?” 陆劭廷看着女孩失望中夹杂着期待的目光,沉吟了一会儿说道:“不好玩,没有清河镇好玩,到处都是汽车,很吵的。而且城里现在爆发了非典,哪有清河镇来的清静自在又安全?你姐姐现在恐怕正戴着大口罩呢!” 小碧一听,拍手笑起来:“说的也是,姐姐戴大口罩的样子一定笑死人了!” “你姐姐多大了?” 小碧止住笑,神情又有些惆怅,说道:“我和姐姐是双胞胎,她只比我先出生一分钟,可是什么好吃的好穿的都是她之后才轮到我。” 陆劭廷看了心中有些不忍,大概她的父母也没有想到会生双胞胎,这个家庭的复旦怕是又增加了一倍。他觉得气氛有些沉闷,于是故意仔细看着她的脸,表情严肃地说道,手虚空在她脸前量着:“嗯……这么看来的话,你姐姐戴上口罩的样子一定很好笑。” 小碧愣了一阵才反应过来,气得扯他的外套也要扔进莲池里。陆劭廷暗道,这女孩真是天真淳朴,竟然敢这样扯陌生人的外套,也不怕遇见色狼。两个人就这样打闹成一团,后来渐渐便熟悉起来。陆劭廷住在清河镇的几个月里,小碧下了课便来找他玩。有时是小碧带他去山上摘小酸枣和桑葚,有时候陆劭廷邀请小碧来陆家的宅子里玩。小碧每次见到他宽敞的卧室和挂满整个橱柜的新衣服便赞叹羡慕不已,陆劭廷便有些为她心酸,对她便更加照顾忍让些。 之后回到南市的许多深夜,当伏在桌子上为高考复习时,陆劭廷都忍不住怀念起清河镇的一切。清河镇的细雨柳枝,翠绿的荷塘,开阔的山野,柔婉的小桥,还有那个任性可爱的女孩。 ------------ 未知心在阿谁边,满眼泪珠言不尽9 这个时间一层荷塘的客人大多已经走了,陆劭廷随意走进一条空的画舫,仔细看了包厢内的摆设才发现竟是那天他带依雪见母亲杨美桦的那间。 他记得那天依雪虽然紧张,但眉眼里看起来却是欢喜的,听说要见他母亲,她整天都时不时地跑去照镜子。那晚上真可以算得上是有惊无险,母亲发现了他将小碧安置在这,却只道也是他之前过眼云烟的女子之中的一个,于是责备了几句便没有再提。恰巧服务生开门出去,他看见门口呆立慌乱的依雪,只道她已经听见了,却没想到她是误会了母亲不满意她。他便将她揽过来,右手摩挲着她的轻绸上衫,触手是微微的凉,过一会儿那面料便在他手心里暖了,像是更薄了,似乎隔着也能触到她细嫩的皮肤。他那时坐在她椅子的扶手上,微微低头就能看见她柔软的额发和睫毛,她戴的一对小翡翠坠子沙沙地摆动着,碰到他灼热的手背。那时候一个细小的念头划过他的心头,就像是衬衫里痒人的线头,一闪而过,想要揪住却又再找不到。有那么一个如线头般细微的瞬间,陆劭廷在想,如果刚刚在门外时她听见了呢?如果撕破了面具,他们要怎样对待彼此?她那耳坠擦着他的手背荡呀荡,他一刹心念恍惚,险些要从拿椅子上摔下去,忙把手从她肩头拿下去站好。 陆劭廷正出神,突然听到画舫的木门“吱呀”一声,延长的声音,仿佛切割了时间与空间。他看见她站在门口,神情中微微透着紧张,右边嘴角的小梨涡若隐若现。于是他微笑着对她伸出手,轻声道:“你来了。” “怎么在这里?为什么不去我房间?”小碧微微皱眉,瞪着杏核眼瞅着陆劭廷。 “小碧,怎么是你……”陆劭廷惘然,刚才他明明见到是她的,只一刻又变成了小碧。 “除了我还能是谁?今天你们一家人一起吃饭真是好让人羡慕啊!” 陆劭廷半晌未答话,双手放在椅背上,触手微凉,却是生硬的。过了一会儿,他才低声问道:“你今天看到韩旭正了吧,你确定是他么?” 小碧猛地转过头盯着他,“那还有什么不确定?那一家人化作灰我也能认出来!尤其是韩旭正那个禽兽!” 陆劭廷没有说什么,将头靠在椅背上,静静看着小碧。那目光是平静的,温和的,却是不生动的,就像是天井里的一汪水,没有爱恨也没有感情。小碧被他看得心中忐忑,越发焦躁,偏过头说道:“既然你今天不愿待见我,那我就回去了。” 陆劭廷仍是静静靠在椅背上看着她,却像是要看穿她,看着某一处遥远的地方。小碧看着他如此心里突然生出火起来,一摔门,走了。 也不知坐了多久,陆劭廷也不知自己究竟是梦是醒,总隐约听到丝绸划过棉布被子那样轻如夏蝉振翼的细小声音,以为她睡在旁边,双手向旁边摸索却摸了个空。猛地睁开眼,发现原来是酒店一名清洁工正在扫地,是个中年女人。 见陆劭廷醒了,那名清洁工忙点头哈腰地道歉:“陆总对不起呀,我不想吵醒您的,可组长说下班之前一定要全部清理完……” 陆劭廷定了定神,起身道:“是我耽误您工作了。” 清洁大婶边扫地边笑呵呵地对陆劭廷说:“这么晚了陆总还不回去陪少夫人么,刚才我在大堂看见了,真是一等一的美人,和您正经相配呢。” 陆劭廷今晚心情很不平静,自然而然地聊多了些,他望着画舫门口,苦笑道:“她……她正和我闹别扭呢。” “小两口哪有不闹别扭的呢,我看少夫人是善良的孩子,您回去陪她,她一定就不计较了。” “是我……我骗了她,她如果知道了,大概不会再原谅我了……” “我那个老头子也是常常骗我,说是交水费,每次都要多要几块去买烟抽!我说是不想管他,但这么多年,还不是睁只眼闭只眼就过去了。” 远处那些条画舫里亮着的灯都渐渐灭了,唯有池塘里置于荷花里的灯还隐约亮着,陆劭廷恍惚地听着那位清洁工絮叨着,他突然觉得这一天比一个月还要漫长,而这一天已经结束了。 ------------ 未知心在阿谁边,满眼泪珠言不尽10 这一晚凌晨时分,突然下起大雨来,滂沱的雨势甚至将路边的小树压弯。南市近来的气温变化多端,每个人都以为即将入冬的时候,偏偏又下起了这么大的一场雨。然而,这大概真的是今年南市最后的一场秋雨了。一场秋雨一场寒,这雨下过之后,冬天恐怕就真的要到了。 从‘碧落宫’出来后陆劭廷并没有回去城郊别墅,而是驱车回了森宇总部的办公室。他一向是可以直视自己的人,但这一次却不管怎样都做不到,只是整晚都在翻来覆去地看手中的资料。一些关于韩旭正的文字资料,还有许许多多私人侦探拍到的韩依雪的照片,六年前那件事,他已经调查很久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以这种方式在六年前就已经认识了她。在最初,他做这些纯粹是为了帮小碧达成心愿,可是后来……后来,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但那种欲望就像是春天里从石缝里钻出来的小草,被他狠狠地碾下去,又不可阻拦地钻出来。就像上了瘾,他想着她的照片,就像上了瘾……于是每次他安慰着自己,是为了小碧才拍她的照片的,然后,又把那些照片从一层层的牛皮纸的信封里拿出来。她有些小动作,比如习惯低头,爱抚弄耳边的碎发……于是真正见了面时,他出乎意料地觉得她给他的感觉竟是陌生的,但当她做起那些习惯的小动作,他心里又说不出的熨贴,仿佛幼年时发烧母亲将微凉的手掌放在他的额头上。 陆劭廷望着窗外的电闪雷鸣风雨大作,心里亦一片翻江倒海。他突然不想再骗她了,但一定要向她和她家人问明白,小碧的爷爷是因为六年前那件事气急攻心才去世的,何况他自己也想知道那件事,究竟是不是真的如小碧所言是韩依雪指使韩旭正去做的。再等一个晚上,等到明天真相大白的时候,他心中也许就会有一个答案。陆劭廷转头看着办公桌上零零散散的照片,电闪雷鸣,那些照片被闪电照得惨白。他望着韩依雪的那些照片,然后轻轻将它们重新装回一个牛皮纸信封里。他手里拿着最后一张照片,轻轻地,抚过照片上的,她的脸。 城郊别墅。 雷声大作,韩依雪缩在卧室的大床上,在黑暗中,脑海中翻滚过无数可怕的想法。这样的黑夜,适合一切黑暗事物的滋生。但她不敢开灯,如果这别墅里多到诡异的灯全数被打开的话,她一定会觉得更恐惧。这会不会也是那个名字里有“碧”的女子的特殊喜好?她会不会也曾经住过这幢别墅?这样想着,依雪便觉得身下的床单上仿佛瞬间生长出潮湿冰冷的藤蔓和青苔,正慢慢爬上她的脚背。还有那个永远被锁住的阁楼,这一切都是属于陆劭廷的秘密,是她的禁区。而这些对于依雪,就像是医院对于一个绝症病人,表面上的温和无害的,只有那个被困在里面绝望的人才知道那是多么的恐怖冰冷。 她想起晚宴时陆劭廷望着她说的那句:“碧落秋风吹玉树,翠节红旌,晚过银河路。”他说着的时候嘴角的是含笑的,温润如玉,她知道,那是他最好看、也是伪装地最严密的时候。他说“嫦娥应悔偷灵药”本意何解众说纷纭,他似乎是误会她的意思了,她说的是她自己。可他的误解,亦是一种狡辩,也是一种默认。她心里唯一的那一点希望和幻想被他打破了,其实她一早就猜到了不是么,她一直知道,只是自欺欺人不去承认罢了。她再也忍受不下去了,她若不爱他也就罢了,可她早就陷进去了。她知道自己无法像宋美龄那样端着优美的姿态和早已卑微到底的心去同丈夫在外面的女人谈判,她只想同他问个清楚。她要听到他亲口承认,他会回头也好离去也罢,她都不要再猜疑着、忽而绝望忽而雀跃地过日子。 就在明天了,他们俩的结局就在明天,明天她定要为自己定个清楚的终生。至于幸福与否,一生的时光,倏忽就过去了。 在南市的另一头,灯红酒绿的酒吧,韩旭正的一群同学朋友正为他庆祝接风party。外面风雨不歇,这群人也玩闹得越发疯狂。 在没有去美国之前,韩旭正本来就是一个不修边幅又极度浮夸的人,这次留学归来镀了层金,又有了一个真正的金主妹夫,为人行事更是不羁起来。这群朋友同学中真正看得起他的又有几个?大多数皆是因着陆劭廷的缘故才愿意奉承迎合着他。这时候酒过几巡,众人都喝得醉醺醺的,清醒着的几个见韩旭正早已烂醉如泥也再不愿陪衬着。 韩旭正独自一人趴在吧台上,机械地往自己嘴里灌着酒,醉眼迷蒙之际突然见一个身着一袭绿色长裙的美貌女子浅笑着看着他。于是他笑呵呵地神伸手去揽那女子裸露着的肩,嘴里哼道:“妹妹,来陪哥哥我喝酒!嗝!钱少不了你的!” 绿裙女子微微一闪身,面上仍带着微笑,但眼神里却飘过一抹不屑,她用染着红色蔻丹的手轻勾起韩旭正的下巴,玩味道:“你难道不认识我了么?” 韩振宇努力睁大眼睛,却仍只看见一个姣好的轮廓。于是他想了想,然后笑嘻嘻地说:“原来是老相好,想哥哥了没有?告诉哥哥你叫什么名?”说着,去摸那女子的脸蛋。 “韩旭正,你看清楚我是谁!”绿裙女子猛地将吧台上的酒泼到韩旭正的脸上,然后俯下身定定地盯着他。 韩旭正的眼神呆滞了一阵,然后眼睛突然睁得滚圆,里面充满了惊惧和不可置信。“你……你……怎么可能……这绝不可能,你到底是谁!” 酒吧里的气氛奢靡暧昧,众人都已喝得忘我境界,根本没有人注意到在这吧台的一角正上演的戏码。绿裙女子猛地就住韩旭正的领带,将他拉到自己面前,然后凑在他耳边轻声说:“你看见的没有错,就是我,我死得好惨啊,你要不要下来陪我?还有我爷爷,他也想见你呢……”那声音本是清脆动听的,但在韩旭正耳中却是毛骨悚然,于是瘫在吧台上全身发抖。 “你……你不要来找我……是你自己掉下去的,与我无关!大不了……大不了我多给你烧些纸……求求你!求求你千万不要来找我呀!”韩旭正早已吓得鼻涕眼泪一起流出来,从高脚椅上打滑到地上。 绿衣女子放开他,居高临下地说:“我不会马上带你走的,我会折磨得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害死我的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韩旭正眼睁睁地看着那一道绿影飘出酒吧门口,他坐在地上仍止不住地颤抖,半晌才终于微微定下些神来。他连滚带爬地走去酒吧的另一边,一张软皮沙发上一个胖子正和一个年轻的女人纠缠在一起。韩旭正顾不得其他,一脚将那胖子从女人身上踹下来,同时自己也颤抖着坐倒在地上。那胖子迷迷糊糊地看着韩旭正问:“旭哥,怎么了,你也看上这女的了?没问题,我让给你……” 韩旭正兀自盯着地板,哆哆嗦嗦地带着哭腔说:“冬子,我……我刚才看见……我看见……” “到底看见谁了呀!” “我看见廖红玉了!刚刚她还跟我说话来着,说要带我下去!”韩旭正说完话便扶着额头颤抖着哭出声来。 那胖子听了一愣,然后转头看着韩旭正哈哈笑道:“旭哥你绝对是喝多了,廖红玉六年前不就死了么!那天晚上咱哥俩亲眼看见她自己掉到水库里的……” 没等胖子说完,韩旭正不知哪来的力气扑过去将胖子的嘴堵上:“别说!她……她一定就在这附近看着我们!” 那胖子被韩旭正说得也全身直冒寒气,他相信绝对是韩旭正喝多了,于是喝了口酒壮壮胆,重新抱着那沙发上衣衫不整的女人往别处去了。 韩旭正独自坐在地上,眼睛发直,回想着六年前同样大雨瓢泼的那个晚上。六年前那廖红玉是韩依雪一个学校的同学,那天他的一群狐朋狗友吵着要看他妹妹,他又是极好面子的人,于是领着那群混混去了依雪的学校。在那,韩旭正无意间看见了廖红玉,顿时起了色心。他那时不知天高地厚,竟找到一个时机强奸了廖红玉。谁想到那廖红玉的爷爷知道了竟气得一命呜呼,后来廖红玉一时想不开,竟投河自尽了。其实那晚……那晚他恰巧看见廖红玉跳进水库了,只是他没有去救……他……韩旭正不敢再想,猛地抱住头,缩成一团。 突然窗外一个惊雷,闪电划开天幕,照得这酒吧里的灯光甚是诡异。韩旭正听着那雷声炸响,身体猛地一抖,牙齿咯吱咯吱地打颤。他疑惧地环顾四周,猛地在窗帘旁边的地板上发现了一团绿影,其实那一团不过是几只啤酒瓶子,不过在闪电的白光中看起来倒真像一个人影。韩旭正僵直地伸着脖子一动不动,然后眼睛一翻,昏死过去了。 雨仍瓢泼地下着,没有一丝停下来的迹象,南市就像要被大雨淹没一般,死寂地萎靡地陷入了夜的黑暗。 ------------ 山月不知心里事,水风空落眼前花1 大概是昨晚下大雨时站在窗前受了风寒,今天一大早起来依雪就觉得头痛剧烈,甚至有些脚下虚浮。但今天有每月例会,于是依雪只好强打起精神收拾妥当赶去电台。没想到这次感冒竟然会这么严重,以至于会议进行到一半、轮到依雪做presentation的时候,她猛地站起后便觉得眼前冒金星,直直昏倒下去。 醒来以后,依雪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了医院的床上,助理小王和沈组长正陪坐在病床旁的沙发上。很安静,她望着吊瓶里不断冒出的气泡,总觉得仿佛能听见咕噜咕噜的声音。搁在小桌上的加湿器正无声地喷吐着水汽,隔着那白色的水汽,阳光仿佛也朦胧温和起来。 依雪静静躺在床上很久,小王去饮水机接水的时候才发现她已经醒了,于是赶忙把纸杯放在一边关切到:“韩主播,你醒了怎么不叫我一声呢,怎么样?还难受么?”沈组长听到动静也醒过来,睁着惺忪的睡眼快步走到依雪旁边道:“小韩啊,医生说你身体太弱,低血压还有贫血,要好好休息啊,女人还没生孩子前身体一定养好才行。”依雪支撑着坐起身,歉意地对小王她们说:“真是麻烦你们了,我今天有些感冒,不过没想到会这么严重,你们快回家休息吧。” 小王摸了摸依雪的额头:“韩主播,要不要再叫医生来看看?你家里的司机电话是多少?叫他过来接你回去吧。” 依雪心中一阵温暖,看到沈组长和小王都是一脸疲惫,她歉意道:“我没事了,谢谢你们,快回去吧,我自己打给司机就好了。” 沈组长见依雪基本勿大碍了,便说:“那……我们就先回去了。”刚欲走,沈组长又想起什么,于是复又转身说道:“小韩,我知道你换班后压力大,不过一定要注意休息啊。台里帮你办理的最高级的病房,你可千万要保重身体啊!”依雪想说什么,但终究没说,连接这个热档节目都是因为陆劭廷的关系,她又有什么其他的好说。于是默默看她们两人出了门,然后又对回过头对她笑的组长同样报以尴尬的一笑。 依雪重新靠回床上,抬头望着吊瓶里的气泡,咕噜咕噜。这是她从小养成的习惯,每次生病输液时,因为自己躺着无聊,依雪就会抬头看瓶子里的气泡解闷。暮色渐渐沉下去,由淡粉渐渐变成蟹壳青,直到窗外的事物再也看不清。 她是被护士叫醒的,这才知道原来自己竟睡了过去。“韩小姐,幸好我过来看看,您自己回血了还不知道呢吧!”依雪抬头看看输液管子,果然依稀罩着一层淡红色,“谢谢你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就睡着了。” 护士看她脸色苍白,又没人在旁边守着,于是问道:“韩小姐,您的家属呢?叫他们过来接您吧。” 依雪连忙摇头道:“我没关系,他……他很忙,不要麻烦他了。” 护士总觉得这话听起来奇怪,却又说不出奇怪在哪,于是迟疑地点点头。突然,她想起了什么,忙低头去看登记册上依雪的名字,然后满脸兴奋地问:“韩小姐,您不会是陆劭廷的太太吧!我说怎么感觉在哪见过你呢!陆先生会来接你吧!会来吧!” “不……我不是,你认错人了。”依雪忙拿上外衣,向护士道过谢后匆匆走出病房。那小护士仍怀疑地像门外张望,小声地自言自语道:“我认错了么?可能是认错了吧,真是陆劭廷的太太话怎么可能会独自在这里打点滴……” 依雪在医院走廊里穿来穿去,确定那个小护士再找不到她后才坐在一旁的长椅上头晕目眩地休息。她感觉自己全身都在出虚汗,羊毛衫紧紧黏在皮肤上,说不出的难受。实在坚持不下去的时候,依雪掏出手机想给司机打个电话,却发现电话竟然没有电了。她弯下腰,披散的长发凌乱地遮掩住脸颊,冷汗从额头滑落。 “依雪?” 她看着一双黑皮鞋不是什么时候在她眼前,于是抬头去看,“铭锦学长……” ------------ 山月不知心里事,水风空落眼前花2 “依雪……你身体不舒服?”李铭锦见依雪脸色发白、额头上满是冷汗,没想太多,直接坐在长椅上轻轻用手臂支撑着依雪的肩膀。 依雪下意识地向后退了退,虚声说:“今天有些感冒,学长你怎么也在医院?” “公司一个员工住院了,我们刚才来探望。你……要不要紧,我给你挂急诊吧。”李铭锦看着依雪虚弱的样子,仿佛随时都会倒下似的,那样子就像六年前他们分手时一样。想到这,李铭锦不禁心中愧疚,又有些心酸,于是胸腔里像有一只手在不停挤压一般。 依雪连忙摆手道:“不用了,我已经输过液了,刚才走得急了些所以才这样,我坐一会儿就好了。” 李铭锦点点头,两人之间一时无话。过了一会儿,李铭锦问:“陆先生……他没有来陪你么?” 依雪没想到他会提到陆劭廷,不由地一愣道:“哦,他不知道……我的手机没有电了,所以没告诉他。” 李铭锦点点头,觉得说什么都不是,不说什么又有些尴尬,于是站起身对依雪说:“我去给你买杯热咖啡吧,喝了会好受一点。” 依雪也连忙站起身说:“不用了学长,我这就回去了,你快去忙你的事吧。” 李铭锦见她可以和自己保持距离心里有些酸涩,依雪终究已经嫁人他自然可以理解,但今天看到她虚弱地独自呆在医院,他无论如何也不忍心就这么抛下她。于是拿起依雪放在长椅上的外衣,说:“我送你回去。”见依雪想要拒绝,李铭锦抢先道:“我们还算是朋友吧。” 依雪听了犹豫一阵终于不再拒绝,和李铭锦一起慢慢走去停车场。李铭锦怕依雪支撑不住会摔倒,但又不好去扶着她,于是故意和她走得很近。他听到自己西装外套的肩头微微摩擦着她驼绒大衣的咝咝声,不由得有些心昇摇曳,不由得想起高中时两人的往事。那时候他也是想去牵她的手,但犹豫着怕她觉得唐突,那是和其他女生在一起时所没有的感觉。于是他便每次和她一起并肩走路时都走得再近些,没有碰到她,但校服的衬衫微微擦着她的,他就觉得快乐满足了些。 李铭锦忍不住转头去看依雪,她正低着头认真地走路,他看着她洁白的侧脸和脖颈,突然觉得自己如此不堪,于是又走得离她微微远了些。依雪并非迟钝的人,李铭锦那不易察觉的微微退后她感觉到了,也猜到了他心中所想,但只睫毛微微颤了颤,也没有说话。 城郊别墅是许多南市名流的居住社区,于是依雪一说,李铭锦便点点头,平稳地将车开去那个方向。他回头对依雪说:“你先睡一会儿吧,到了我叫你。” 依雪点点头,但突然觉得心中一阵朦胧的惘然,似乎陆劭廷也曾经对她说过这句话,但她却想不起是什么时候了。仿佛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可明明他们订婚也不过两三月个的时间。这样想着,她便再也睡不着了,看着窗外景色飞逝,虽然头痛欲裂仍异常清醒地撑到了他们到达目的地。 依雪走下车,站在别墅的庭院里对李铭锦说:“学长,今天真的麻烦你了,谢谢。” 李铭锦回头看了看漆黑一片的别墅,想来她家里也是没有人照顾,于是心里暗自叹了口气,对依雪说:“自己照顾好自己,多喝些热水。” 依雪对他笑笑,说道:“知道了,学长你也早点回去吧。” 李铭锦最后看了依雪一眼,正欲回去车上,突然听见别墅大门“砰”的一声。依雪也没想到别墅里竟然有人,吓得一抖,猛地回头去看,竟看见陆劭廷站在别墅门口,正目光沉沉地看着她。依雪心里一惊,看着站在她身边的李铭锦,害怕陆劭廷会误会。但转念想想自己并未做错什么,又想起陆劭廷藏在‘碧落宫’的女子,突然心念冷淡,什么也不想解释。 陆劭廷指间夹着香烟,举起吸了一口,那小红芒便突然暗下去,又被一团白色烟雾遮住。陆劭廷慢步走到依雪面前,不咸不淡地说道:“这位先生是谁?依雪,你不想和我介绍一下么?” 依雪看了看有些尴尬的李铭锦,对陆劭廷说道:“这位是我高中同学,李铭锦学长,这位是” “原来是依雪的学长。”陆劭廷打断依雪,同李铭锦握手道:“这么晚了还麻烦李先生送依雪回来,真实不好意思。我就不留您进来坐了,改天我再去专程道谢。” 李铭锦一愣,忙道:“陆先生,其实是我今天恰巧在” 陆劭廷未听李铭锦把话说完就揽过依雪的肩,紧紧扣住,强迫她和他一起走进别墅。依雪歉意地回头看了看李铭锦,然后便感觉到肩头猛地一痛,抬头去看陆劭廷,他却仍面无表情地直视着前方。 李铭锦默默站在庭院中,直到那大门又“砰”的一声被关上。他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握成拳,下颚绷紧,额头上青筋毕露,胸腔里的那双手又开始用力地揉捏着。他在心中暗叹,要是他早回来些该多好,哪怕早两个月,早些该多好! ------------ 山月不知心里事,水风空落眼前花3 一进门,还未等依雪挣扎,陆劭廷已经放开她的肩膀。依雪讶异地静静看着他,手拄着沙发背,轻轻颤抖着不发一言。陆劭廷的脸在昏暗中模糊,再没了在灯光下时那样立体的轮廓,却仍让依雪觉得遥远。她看不清他的脸,只看到他指间的那个红芒忽地坠落,更亮了些,然后骤然熄灭,将那白色的驼绒地毯燎了一个洞。 然后她听见他微不可闻地“呵”了一声,像是短促的笑声,然后便被他猛地揽到怀里。他大衣上冰凉的香烟气息夹杂着冬天的寒意扑面而来,有些生冷的,却很好闻。她的背脊坚硬了一阵,然后便柔软下来,将下巴轻轻搭在他的肩头。可他突然将她推出怀里,然后便用力吻上她的嘴唇,百般啃噬蹂躏。她想,或者那根本不是吻,而是像主人在马匹身上印下烙印一样,他只是在向她宣布他的所有权;他从未认真吻过她一次,唯一的那次,他在订婚典礼上第一次吻她,恐怕也是在做戏。于是她用力推他,他擒住她的双臂不放。她闻到从地毯上隐隐传来的焦糊味道觉得一阵恶心,于是双手奋力去推他,见他不放手,便用力捶打他的胸口。 陆劭廷心里一凉,觉得自己这样强迫她再无意义,于是怔怔地松开手。他见依雪跌坐在地上,掩住口鼻,竟像是一阵阵地泛着恶心。他不禁自嘲地笑笑,原来她一直觉得他恶心,也是了,她从一开始就是被强迫的。他竟然还想着结束六年前那件事后,就和她好好在一起,再不折磨她和他自己,原来都是他一厢情愿的。陆劭廷觉得身体紧绷着,转身走上阁楼。 依雪坐在地上喘着粗气,好一阵才缓过来,又出了一身虚汗。她抬头去看陆劭廷,却发现他早已不在,接着便听到自阁楼传来“砰”的关门声。她低头看着地毯上那个烧焦的小洞,想将那烟灰拾起来,灰白的一小块看起来是完整的,可一碰便碎成了粉末。 睁开眼睛的时候竟然已经天亮了,依雪想翻一翻身,却觉得自己身体像在油锅里煎过一般酸痛无力。觉得身下的床单微微潮湿,睡衣里还捂着一层汗,依雪正想撩开被子,徐妈恰巧推门进来道:“夫人快别动,好不容易烧退了些,可别再着凉了。” 依雪这才想起昨晚和陆劭廷争执后,她是在客厅晕倒了。她浑身滚烫在床上翻来覆去地做噩梦,然后感觉到一只微凉的手覆在她额头上,一直放着,很舒服。像是小时候发烧时,挂完点滴后,韩雅妍拿着那冰凉的点滴瓶放在她额头上滚,就觉得没那么难受了。那样冰冰凉凉的触感,在血液神经里,却是舒适熨贴的,那感觉像是一只温暖的小手在心脏上捂着。 徐妈见依雪出神,说道:“昨晚先生慌张地打电话叫我来,我真是吓坏了,幸好您没事。先生昨晚守了您一夜,见您退烧了这才刚刚睡下。” “他……他在哪睡的?” “就在隔壁书房,怕是担心着您,也睡不安稳呢。”徐妈看着依雪吃下药便下楼去做早餐,依雪看着她凌乱的盘发心中有些感动。虽说一开始总觉得徐妈像戴着张瓷娃娃的面具,但这些日子相处下来,依雪知道徐妈是用心在照顾她的。 依雪本想再多睡一会儿,但翻来覆去再也睡不着,终于穿好衣服起来。脑袋仍旧是昏昏沉沉的,但从小时候起,生病对依雪来说并非是难过的事情。因为只有在她生病的时候,外公和姨看她的目光才温柔些,有时外公甚至会到她的房间看看她,摸摸她的额头。于是每次生病时,依雪就特别享受这些少有的优待,躺在床上看着阳光都觉得比平日的美好。 她穿着软缎拖鞋到二楼的阳台上去晒太阳,经过走廊时,看见书房的门开了一条小缝。她就定在原地再也移不开脚步了,那条小缝像对她有无尽的吸引力,就像是小时候爱不释手的万花筒上的小孔。她怔怔地站在门口,半晌才举起手轻轻地推开门,阳光就那么大片大片地照射进她眼睛里。 ------------ 山月不知心里事,水风空落眼前花4 陆劭廷是睡在沙发上的,身体背对着依雪。那沙发是纯白色的,他也穿着一身乳白色的家居服,于是她一眼就望到了他那乌黑浓密的头发。 依雪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加上原本就因为发烧脚下虚浮,房间里静静的,她感觉周围的一切有些失真。她一步一步地走向沙发,木地板突然调皮地“咯吱”一声,她立刻就停下来,望着他头发的眼睛眨了眨。她意识有些模糊地想,她到底是爱着他的,怕把他吵醒,也怕把身在这样不真实梦境中的自己吵醒。 走到陆劭廷身边,依雪静静蹲下去,看着他的背影。他的背是很宽厚的,他身上的白色棉衬衫很薄,微微绷紧,她甚至能看到他后背上肌肉的线条。除了某一处,他身上的汗毛很淡,像是小孩子身上柔软纤细的体毛,一点也不像他暴烈的性格。依雪看着他的背影,在心里“咯咯”地笑起来,然后又有些脸红。她干脆坐在地上,抱住膝盖,脑袋靠在自己的胳膊上,看着他。她突然发现他脖子后面有一小撮透明的绒毛,沿着颈椎,软绵绵地藏匿在他的衣领里。她就像发现了新大陆,忍不住凑近去仔细看,心里有陌生细密的喜悦,也是软绵绵的。她用手指轻轻碰了碰,然后马上把手收回来,那触感就像是蒲公英的花朵,又像是小时候她嘴上长的透明的小毛。 依雪微怔,那样柔软的触感触碰到了胸腔里最柔软的地方。她对着他的背影无声地做了个口型,然后静静起身离开。她有些模糊地想,她可能永远不会忘记这个失真的早上;他也大概永远都不会知道,有一个早上,她坐在他身后的地板上,对着他的背影,无声地说了句,我爱你。 从书房回到房间,依雪倒在床上又睡了一阵,再醒来的时候竟然已经暮色四合。她失神地望着窗棱上印着的斑驳的树影,依稀有些失落,分不清是梦是真。她起身下楼,身上终于有了些力气,脚步也不那么飘忽了。但一开房间门就闻到一股浓重的醋味,厨房里还往外冒着白色的水蒸气。依雪进去一看,徐妈正在里面用一个大蒸锅里倒醋,那酸味冲到鼻子里能呛出眼泪。徐妈一回头见依雪在那便说道:“夫人快去客厅吧,厨房里实在呛得慌!” 依雪不由得掩鼻道:“徐妈,您这是做什么呢?” “先生看您感冒发烧总不好,于是就让我给屋子里熏醋,说让您多闻闻就好了。” 依雪笑道:“这是什么古怪的法子?我从来没听过。” “先生说他以前试过,是很管用的。夫人觉得好些么?” 依雪点点头,然后问道:“他……他去哪里了?” 徐妈憋不住笑,边呵呵笑着边说道:“先生在房间陪了您一阵,然后说看着墙上蒙了一层醋色就有点呼吸不顺畅,于是就去旁边那个俱乐部的游泳池游泳去了。哎呦,我可没想到先生那么爱干净的人舍得在房子里熏醋。” 依雪想象着陆劭廷皱着眉毛的样子也忍不住扑哧笑出来,突发奇想地对徐妈说:“下次刷房子就换一个颜色吧,房子里到处都是黑白的看着也过于无聊了。” 徐妈点头称是,笑道:“夫人说要换颜色,先生一定恨不得亲自把房子刷成花园了。” 依雪听了一愣,心里有些怀疑,然后一遍遍地琢磨着这句话。徐妈像看出了依雪的心事,在一旁笑看着她。以前徐妈脸上那种让依雪觉得不舒服的笑容,今日看来倒显得很亲切。她犹豫了一阵,然后看着徐妈道:“他……您觉得他真的是在意我的么?” 徐妈摇摇头笑道:“我虽然是帮工的,但在我眼里您和先生终究是孩子,夫人您相信徐妈的眼力吧,先生哪里是在意您?我瞧着他简直是在烦恼要怎样待您更好呢!先生要是不在意您,哪舍得把自己最爱的这套房子弄得火烧火燎的?” 陆劭廷在南市有多出房子,其中也不乏比这别墅更好的。依雪原以为陆劭廷当初是贪清静,于是选了这套城郊别墅做婚房。于是她不解地问道:“他最爱的房子?” 徐妈点头道:“是呀,这房子一盖成先生就雇我来定时打扫了。这房子是先生大学时自己研究投资股票挣来的,每一处都是先生亲自涉及的呢。” 依雪有些愣住了,也说不出为了什么,但心里却缓缓冒出些快乐的泡泡,像是花园里新长出了一株小花苗,说不上什么特别值得开心的事,但心中就是觉得那样喜悦。 徐妈见依雪出神的样子,说道:“其实我早就看出来了,虽然先生和夫人是性格很不同的人,但有一点倒是一模一样,用老话说就是一条路走到黑。您要是想抓住先生的心,就要主动些啊,不能心思全藏住。” 依雪听了有些不好意思,笑着点点头。徐妈跑去看火了,隔着白色的蒸汽说道:“这火候得由人看着才好哦!” ------------ 山月不知心里事,水风空落眼前花5 知道了陆劭廷在社区俱乐部,依雪就有些坐不住,犹豫来犹豫去,还是决定去那找他。在陆劭廷不在别墅的日子里,她不知道他身在何处,那思念便是定了根的植物,静静生长;可一旦知道了他就在离她不远的地方,那萦萦绕绕的想见到他的欲望就像是蒲公英的种子,迫不及待地要随风飞到他身边。她想马上去到他身边,告诉他昨晚他误会了她同李铭锦学长;她要告诉他,无论他是否在外金屋藏娇,她都愿意做他的妻子,只要他是爱她的。 这么想着,依雪便急匆匆披上一件毛线披肩,和徐妈说了一声就出门了。徐妈放下手里的活计对着她的背影喊:“夫人您别出去了,先生马上就回来了!”依雪回头冲她摆摆手,依旧匆匆忙忙地下台阶。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这么急,像生怕晚一点就来不及了似的,她怕晚一分钟他就已不在那里,又去到她不知道的地方;她怕晚一分钟,他们之间就又会生出许多变故。此刻,她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他。 等除了别墅大门,冷风一吹过来,依雪才发现自己竟然穿着软缎拖鞋,寒气细细密密地透过来,遍体生凉。她也管不了这么多了,于是大步大步地走起来,身上出了汗倒也不觉地冷。那个俱乐部在香榭山脚下,沿着行人小径走过去有二十分钟。走了大半路程,依雪觉得有些体力不支了,于是放慢脚步。她这才发现这条小路是极美的,虽然紫藤萝花期已经过去了,但小径两旁植了许多红枫,热烈的大片大片的红。香榭山脚多温泉,这片别墅区也正是以温泉别墅而著名,于是房产商便在行人小径两旁的绿地上装饰了许多小泉眼,此刻它们正欢快地蒸腾着热气。 依雪心中紧绷着的那根弦突然放松下来,她心中愉快地想,怕什么呢,她心中既然已经决定要无所畏惧地爱他,那就算见不到他又怎样呢?她心里的爱已经足够让她快乐了,如果见不到他,她就一直等着他回来。他外面有其他女人也不要紧,她会努力赢得他的心,她会让他全心全意爱上她。她又想起李铭锦学长曾经对她说的那句话:“依雪,你根本不知道怎样爱一个人。”她想,此刻她终于懂得了。她要为自己的爱情,努力一次。 这样的想法让依雪身上充满勇气,她漫步欣赏着眼前美景,心脏幸福地鼓胀着。脚步慢下来,反而不知不觉地很快到了目的地。俱乐部的入口修建成古代楼榭,一名便衣保安守在入口处。依雪正担心自己衣着不整不能入内,那保安却彬彬有礼地向她微微倾身道:“陆夫人好!” 依雪微微一愣,想到大概住户的样貌他们都是记熟了的便不以为奇,向那保安回以一笑,然后走进俱乐部。俱乐部内部被修建成古味的亭台楼阁,没有服务人员站成一排,也没有奢华的现代设施,反而让人全身心放松下来。 依雪深吸了一口带有草叶芬芳的空气,沿着路边的草书指示牌,往天水湖的方向走去。那天水虽名为湖,实则是个游泳池,但池边放上泥沙种满芦苇,池水引自香榭山上的温泉,于是便得此美名。等望见了一大片蒸腾起来如浓雾一般的蒸汽后,天水湖便近在眼前。那湖边芦苇在风中摇摆,亦有园中养殖的鹭鸶藏匿于其中。依雪远远便看到一个白色人影平躺在湖边,看到那熟悉的身形,不禁心跳加速。但很快便平静下来,隔着浓雾一样的水汽,不由地看得痴了。她觉得他生来便应该如此的,无忧无虑,如天地一侠客。她想起某一天他躺在浴缸中疲惫得睡着的神情,于是又怜惜起他来。她以往只知道自怜,而如今她将心中所有柔情都给了那个男人。 ------------ 山月不知心里事,水风空落眼前花6 依雪看着陆劭廷的身影,心中突然起了童心。想到陆劭廷睁开眼睛看到她大吃一惊的神情,她蹑手蹑脚地穿过芦苇丛走过去,像一头在林间灵巧穿梭的小鹿。脚上那双软缎拖鞋被水坑浸湿了,她也丝毫无所察觉,此刻心中全被顽皮的喜悦所填满。 她踮脚走到陆劭廷身旁,悄悄蹲下去,看着他双眼皮浅浅的褶皱,然后忍不住在心里咯咯笑起来。他好像听见了似的,轻轻睁开眼睛,她的头发从颈后落下去,扫过他挺直的鼻梁。她不知道为什么此时看着他的眼睛竟像可以看到他小时候的样子,他小时候眼睫毛一定更长,眼睛的形状一定是很无辜可爱的样子,恶作剧的时候大概弯起来坏笑。然后,她就真的看着眼前的这双眼睛弯起来,晶亮,但不知道那是不是坏笑。陆劭廷笑看着她,悠闲地枕着自己的手肘,平淡地说道:“一睁开眼你就从天而降了,究竟是何方妖孽?” 陆劭廷第一次和她这样开玩笑,依雪一时不知怎样回答,竟有些紧张,于是脸红着回应道:“难道是天上掉下的林妹妹么?” 陆劭廷一只手枕在头下,一只手把玩着依雪的发丝,弯起嘴角道:“非也非也,是嫦娥仙女下凡间。” 依雪歪头道:“为什么是嫦娥仙女?难道不是九天仙女么?” 陆劭廷假装认真道:“自然是嫦娥仙女了,不然怎么会来找我这天蓬元帅?” 她听了扑哧一声笑出来,发丝也随着身体的颤抖一下下轻划着他的脸。她听了突然想起一件事,于是问道:“明明是你这天蓬元帅自己来找我的,我正想问问,你为什么来找我?” 他刚想顺着她的话嬉笑着接下去,可那些笑话卡在喉咙里,望着她笑盈盈的眼睛什么也说不出口。于是他坐起来,表情认真地看着她的脸。他的嘴唇刚动了动便突然被她冰凉的手阻止住了,她看着他的眼睛定定地说:“不要说了,我再不想知道,也不再问了。” 陆劭廷愣了愣,然后静默着点点头,把依雪冰凉的手指捂在手心里,不敢转头去看她。过了一阵,他突然转头带着气地对她嚷道:“你穿双拖鞋就跑来了,这感冒刚好,你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啊!” 依雪低头看了看脚下早已湿透变色的软缎拖鞋,不怕死地对着陆劭廷一张凛然脸孔笑着说:“嫦娥仙子太想看到天蓬元帅,于是忘记换鞋了。” 他又好气又好笑地去柠她的脸,他觉得没有用力,但她还是觉得疼了,于是弱弱地报复道:“刚刚看到一个白衣翩翩的侠士,谁知道走进一看竟是个穿着浴衣的天篷。” 陆劭廷听了,露出一个实实在在的坏笑,然后手指飞快地去解腰间的浴衣带子。依雪忙按住他的手,紧张地环顾四周,低声道:“你在做什么,公共场合不怕被人看见么?” 他拿开她的手,仍旧去解衣带,笑着说:“这样的美景我的确显得不伦不类了,不如返璞归真,回归自然本色不是甚好?”说着,便将脱下来的浴衣和内裤潇洒地一挥扔在地上,然后赤身裸体理直气壮地站在她面前。 依雪“哎呀”了一声,一只手捂着自己的眼睛,一只手捡起地上的浴衣替他挡着。陆劭廷不以为意,转身扑通一声跳进温泉湖里,溅了依雪一身水。不过那水的确是温的,溅在身上反而觉得暖暖的。依雪正在岸上隔着蒸汽寻找着陆劭廷的影子,他突然从旁边哗地站起来,将她腾空抱起,一起浸入温泉湖里。她还未反应过来,全身已经湿透了,索性从他怀中挣扎出来,气急败坏地往他脸上扬水。他笑着躲避,被她逼到岸边的死角,被她用水兜头淋过后,他嬉皮笑脸地耍赖道:“你要是再挑衅,我就要还手了哦。”她听了尖叫着淌水跑开,却被他拦腰抱住,陆劭廷在她耳边低低地说:“有人来了,憋一口气,我们沉到水里去。”然后就被他紧紧抱住一起蹲下身去。 来人看起来是一个温泉湖的管理人员,拿着手电筒在湖面上来回照着,巡视了一圈便走了。依雪想起刚刚陆劭廷那潇洒挥开浴衣的动作忍不住在心里偷笑,他再怎么装洒脱,有人来了还不是不好意思地躲在水下?然后她又恨恨地想,他报复的可真彻底,她不过泼他水,他却直接拉她下水,这下子她真是从头到脚都湿透了。 依雪再也憋不住,那管理员一走开她就浮上水面大口喘气。大脑中氧气充足后,她才感觉到陆劭廷紧紧地贴在她身后,连他胸膛的一起一伏都能清晰地感觉到。再想到他此时一丝不挂,她的脸立即烧得通红,幸好在夜色中他看不清楚。陆劭廷跃上岸,弯着腰走了一圈,然后直起腰扶额对着水中的依雪说:“那个……有一件事……” 依雪疑惑道:“什么?” 陆劭廷郁闷地说:“刚刚那个人……把我的衣服拿走了……” 依雪:“……” ------------ 山月不知心里事,水风空落眼前花7 这起因为陆劭廷潇洒的“一挥而就”,这起突发事件最终演变成了“香榭山年度奇闻排行榜之首”。香榭山别墅一直是南市名流的居住地点,所以经常会发生一些桃色绯闻,一些富家子弟因为不羁的性子也会闹出些奇闻异事。再加上在此居住的大多是年轻人,因而香榭山内部一直流传着这样一个神秘的排行榜。 陆劭廷发现自己扔在岸上的衣服全被人收走后不禁大为懊恼光火,他咬牙切齿地盯着湖面上悠闲地飞来飞去的鹭鸶,那样子看来简直是想把它们的毛扒光然后挂在俱乐部门口示众。他自己一丝不挂,而依雪又被他拖下水全身湿淋淋,这样出去拿衣服的话一定会感冒。最后没有办法,陆劭廷只好沉着脸拨打装置在湖岸边的电话求助。 不幸的事情发生了,接电话的竟然是刚刚那个脑袋缺根弦的管理员,对方大为愤怒地对着话筒说:“喂,你是谁呀,我刚刚才视察过天水湖,明明就没人了呀!我告诉你哦,你不要随便恶作剧哦!扰乱治安我是会起诉你的哦!” 陆劭廷还未来得及接话,对方竟然挂了电话。依雪看着陆劭廷青色的脸逐渐转黑,不禁打了个寒颤,在他把电话砸烂之前抢过来护在怀里道:“我……我再打一次试试……” 不幸的事情再次发生了,依雪再次打内线到俱乐部的客服中心,连打了十几通竟然没有人接电话!依雪转头望着陆劭廷冷得滴水的脸,甚至觉得自己听到了他喘气时胸腔里嗡嗡的巨大回声。两个人无言地泡在温泉湖里,看着两只鹭鸶在湖面上飞过,嘲弄地对着他们“咕咕”叫两声。似乎过了很久,陆劭廷沉着脸,大义凛然地对依雪说:“把电话给我。”依雪看着他变换莫测的脸色迟疑着,陆劭廷接着说:“给我吧,我不会砸的。这家俱乐部的总经理,是我一个发小。” 陆劭廷接过电话,一个数字接一个数字用力地按着键盘,仿佛要把那电话按穿。终于,电话接通了,依雪听见听筒里传来一阵熙熙攘攘的声音,然后一个年轻的男声说:“喂,喂,喂?你谁呀?再不说话老子挂了。” 陆劭廷铁青着脸,对着电话震耳欲聋地喊道:“景文迁!快让你手下的那群猪头给我送衣服来!”依雪忍不住去捂耳朵,似乎看见那两只鹭鸶抖了抖,几根羽毛从翅膀上飘下来…… 那边沉默了一阵,似乎没有还没有反应过来,那阵哄然大笑来没来得及完全传过来,就被陆劭廷砰地挂断了。这件事貌似已经得到了完美的解决,只要等着有人来送衣服就可以了,可更加不幸的事情发生了…… 正在依雪默默忍受身边男人传来的低气压冷空气的时候,一束强光穿透夜色向他们扫射而来,紧接着就听到一个从扩音器里传来的男人的声音:“陆劭廷先生,陆劭廷先生,听到呼唤请向我挥手,陆劭廷先生……” 陆劭廷将牙咬得咯咯响,心里恨恨地想,“虎落温泉被犬欺”,自己居然有一天被景文迁这小子耍!依雪见他已经快到爆发的边缘,两人中只有她还可以勉强见人,于是从温泉里站起来朝亮光的方向挥挥手。很快,一辆白色跑车停在湖边,一个身材高瘦的年轻男人从车上下来,一手拿着探照灯,一手拿着扩音器,一脸憋着笑的痛苦样子。 陆劭廷淌水过去,咬牙切齿地吼道:“衣服呢!数到三,你放在地上,然后立刻给我消失!”依雪觉得有些尴尬,一言不发地站在陆劭廷身边。 那个叫做景文迁的男人已经发现了依雪,探着身子往她那边看。陆劭廷想起依雪全身湿淋淋的,忙把她藏到身后,对景文迁怒目而视。景文迁知道已经快到了陆劭廷的底线,不能再玩下去,于是心满意足地摸摸鼻子道:“衣服和浴巾我就放在岸边了,让你的美人鱼帮你穿么?那个……其实都老朋友这么多年了,你也不用害羞,直接上岸来穿吧。” 陆劭廷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滚……” 景文迁把跑车留给他们,自己扬声大笑而去,他心里暗爽地想,今天晚上天气很好,阳光很灿烂!这么多年来,自己终于扳回了一局! 那在陆劭廷耳中欠扁的笑声终于在林间消失,他快速地一跃上岸,飞快地裹上一件浴巾,然后用剩下的浴巾将依雪裹得严丝合缝。他将依雪抱上车,再次愤恨地回头看了看那天水湖,踩下油门飚车而去。终于安静下来的湖面上,两只无辜的鹭鸶咕咕地盘旋几圈,落在芦苇丛里睡觉去了。 ------------ 山月不知心里事,水风空落眼前花8 景文迁在跑车里准备了换洗的衣物,大概是太了解这个老朋友了,除了有给陆劭廷的男装,还有一套女性的衣物。 陆劭廷三两下就换好了,回头一看,依雪仍裹着浴巾缩在后车厢。他转过身,用毛巾帮她擦头发,“怎么还穿着湿衣服,快换下来,又要感冒的。” 依雪把脸藏在浴巾下面,小声嘀咕道:“你先下车去。” 陆劭廷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这么久了还会害羞么,若是之前没看过也就罢了,我们” 他还未说完,就被她用手将嘴巴捂住,他也不再说下去,眼睛里露出狡黠的坏笑。她看着他的眼睛,突然举起另一只手将他的眉毛和额头也盖起来,于是他的整张脸就只有眼睛露在外面。他觉察到她情绪的不同,便收敛了嘴角的坏笑,静静地看着她。 “很多时候我都不知道你是否爱我,因为你那么会迷惑人。”她微不可闻地叹息,“所以,我要暂时忘记你是谁才行,只有这样,我才能知道你究竟是怎样看我。” 他听见她这么说,突然间很想眨眼睛,像有什么飞进眼睛里一样,但又不敢眨,怕她会胡乱想些什么,她一直是迟钝又敏感的人儿。就那么硬撑着眼皮,眼睛酸涩胀痛,竟流出眼泪来,沿着泪沟倏地滑下来。她猛然缩回手,像被他突然的眼泪烫到一样,她第一次见到他的眼泪。她手忙脚乱地问:“怎么了?眼睛不舒服么?” 他低下头去揉眼睛,低低地说:“好像有什么进到眼睛里去了,没事的,没事的……”过了一阵,他抬起头,已经不再流眼泪了,但眼圈仍是红红的,“我下车去,你换衣服吧。”她茫然地点点头,去脱湿衣服。她身上的是一件套头衫,吸了水,股股胀胀地脱不下来。她驾着手臂,仿佛被桎梏住一样,心里急得发慌,于是对着车窗外喊:“劭廷你来帮帮我好么?” 陆劭廷正面朝着湖面吸烟,听到依雪喊他,愣了愣,然后快步回到车里。他一看她那样子便笑了,她就像是举着湿淋淋翅膀的小鸟,缩着脖子用黑漆漆无助的眼睛瞅着他。他笑着帮她脱下那件套头衫,口中还念着儿歌:“抓领子,盖房子;小老鼠,出洞子。吱溜吱溜上房子……”她见他要去解她的胸罩带子,忙按住他的手道:“这个我自己可以。” 他便举手投降,乖乖背过身去,听着身后传来的衣物摩擦的沙沙声,然后突然问道:“依雪,你喜欢这里么?”她穿衣服的手顿了顿,然后“嗯”了一声。他又说:“我也是很喜欢这里的。”这次她没有答话,静静着等着他继续说下去,可他没再说什么。她等得有些焦急,于是小心地问道:“有什么事情了么?”他转过身笑道:“没有什么事情,只是觉得这里好像是世外桃源一样,什么都不用烦恼了。” 依雪望着车窗外在夜色中轻轻摇摆的芦苇,一时间也沉醉了,但隐隐觉得陆劭廷有什么心事,于是总觉得不畅快。她想,此时此刻,如果他是很快乐的,那就真真完美无缺了,她就没有别的念想了。她想去了解他的心事,可心知他一定不会告诉她,她以为是生意上的事情,于是便轻声道:“那以后你有烦恼,我就陪你来这里好么?”他浅淡地笑笑,点点头。 徐妈见依雪一直没有回来,也不知道她有没有找到陆劭廷,于是一直在别墅担心地等着,没有回自己家。陆劭廷和依雪回去时两人都是一身狼狈疲惫,徐妈见了连忙放了洗澡水。她本以为两人大概又是吵架了,但看到依雪嘴角总若隐若现地噙着笑意,便悄声去厨房烧姜汤不再在两人眼前晃。 陆劭廷悄悄坐在依雪背后,把手从她衣服底下伸进去,附在她耳边说:“这次还要我帮你脱衣服么?”她被他弄得痒了,咯咯笑着去打他使坏的那只手,笑道:“这就再也用不着你了,你快走开吧。” 他轻咬着她的肩膀,在她的身体上制造着一个个小的颤栗,耳语道:“你知道对待过河拆桥的人最好的办法是什么?” 她顺着他的话轻笑着说:“是什么?” 他一翻身横跨在她身侧,低哑着嗓音,“就是永远把她拴在自己身边,同生共死。”他细细地亲吻着她,挑逗着着她,让她情难自制。然后含着她小巧的耳垂说:“依雪,我们一起去天堂。” ------------ 山月不知心里事,水风空落眼前花9 前一晚在天水湖泡了那么久,陆劭廷本以为依雪身体弱,早上恐怕会发热。没想到他睁开眼睛一翻身,早不见了她的影子,急急忙忙地找了一圈,才发现那小女人竟在厨房里煎蛋。他听着那油在平底锅里滋滋地想着,突然觉得无比充足,于是悄悄走到她身后静静看着。 依雪见陆劭廷下来了,边打着蛋边转头对他说:“徐妈说今天家里有事,不来了。” 他轻轻“哦”了一声,然后说:“要我帮忙么?”她挑了挑眉毛。 他但笑不语,将瓷碗从她手中接过来,用筷子快速将鸡蛋打匀。她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的一系列动作,看着轻柔的睡衣布料在他小麦色的手腕上来回滑动。几秒钟他便搞定了,然后一只手拄着操作台,弯腰拍拍她的脸蛋说:“小朋友,还有别的要帮忙的么?” 她笑着轻轻在他肩上打了一下,听他叫她“小朋友”突然脸涨得通红。她微微低下头,假装摆弄着椒盐瓶,“用青椒丝拼一个心形的模子。” 他极聪明,不用她指点,自己将那只碧绿的青椒摆弄了一会儿就想通了方法,不一会就做出一个用牙签固定好的模子。不仅是心形的,还是心心相印。她不小心流露出一丝惊喜,但因为仍为他叫她“小朋友”而介怀,于是故作淡定地将那心心相印的模子放在平底锅上,将蛋液一滴不剩地倒进去。他早看出了她那小心思,于是夸赞道:“这方法真好,是你自己想出来的?”她得意地冲他一笑,那笑里却又带了一丝腼腆,他想,他认识的人中大概只有她才能笑得如此娇憨。 两人一起动手做早餐,说实话,陆劭廷从前倒没有憧憬过这样的清晨。但这一早偶然体会了其中滋味,就觉得里面有说不清的情意绵绵,于是像小学的男孩子,故意去给依雪添乱。终于大功告成后,两人面对面地坐在餐桌前,相互对视,都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然后两人也没讲什么情话,只是头碰头一起静静地吃早餐。 依雪见陆劭廷用叉子去分那“心心相印煎蛋”,忙咽下口中的牛奶道:“怎么能这样的分法呢,你的那颗心完整了,我剩下的那颗却是破的。” 陆劭廷放下叉子,“那依你说,应该要怎样分?” 依雪歪着头看着,感觉怎样分发都不太好,于是便说:“不然就横着切开吧,两颗都是一半的,合起来就是一整个了。” 陆劭廷点点头,边切蛋边问道:“等一下打算做什么?” 她诧异地抬起头,“你今天不用去公司么?” 他抬眸笑笑说:“今天不想去了,有没有想去的地方?” 她歪着头想了想,嘴角突然绽开笑容,右边嘴角的小梨涡若隐若现,“我们去选油漆吧,我想把墙壁换个颜色。”她顿了顿,又有些迟疑地小声问:“可以么?” 他笑着看着她,点点头,轻轻说:“可以的。” 她听了很开心,有点孩子气的小雀跃:“那刷成丁香紫可以么?” 他笑着看着她:“可以的。” 她又问:“那刷成晚霞粉呢?” 他笑着看着她:“可以的。” 她心里绽开了花,突然带着些恶作剧的心理期待看到他轻轻苦笑着皱眉的样子,于是故意问:“那刷成柠檬黄呢?”对于只爱黑白灰且有洁癖的他来说,应该是底线了吧。 他笑着看着她:“可以的。” 她不服气地接着追问:“刷成番茄酱的颜色也可以么?” 他笑着看着她,然后轻轻地说:“统统都是可以的。” 她便不再问了,也静静笑着看着他。 ------------ 山月不知心里事,水风空落眼前花10 吃过早餐后,陆劭廷果真带依雪去买油漆。是一家法国店,还为进门就闻到一阵舒服的姜精油味道。大鼻子销售员拿过银纸托盘放在依雪面前,那些油漆被做成巧克力的形状整整齐齐摆放着,几乎可以以假乱真。那家店是以绿色健康环保闻名的,他们两人挑选了许多颜色,于是可以选择其中一种颜色的特色果汁品尝。陆劭廷看着依雪盯着这一种颜色的果汁,又舍不得那一种,像个小女孩一样好奇嘴馋,于是忍不住对销售招招手道:“请拿所有口味的果汁给这位小姐,谢谢。” 大鼻子销售却笑着摇摇头,用缓慢但发音标准的中文说:“先生,很抱歉,我无法这样做。” 陆劭廷很少被人这样拒绝,于是颇有兴致地说:“哦?那么我们再多买一些油漆呢?” 大鼻子摆摆手:“这不是买多少的问题。你可以喜欢很多种颜色,但最爱的只选有一个。不管你是谁,真爱只有一个。我们的活动传达的是这个涵义。” 不管你是谁,真爱只有一个…… 陆劭廷内心不断重复着这句话,看着那绿色的油漆方砖觉得格外扎眼。“劭廷,我选‘白色恋人’,你选什么颜色的果汁?” 许久没有听见陆劭廷的答复,依雪把目光从五彩斑斓的颜色中收回来,却发现他正在出神。“……劭廷?”她犹疑着又轻轻叫了一声。 “嗯?”他终于回过神来,掩饰着笑道:“我不喝,你再选一种吧。” “可是” 依雪还未说完,陆劭廷的电话突然响起来,她偷偷抬眼去看他的神色,他面无表情的听着电话,不发一言。过了一会儿,他将电话挂断,对她说:“我有事先走了,你自己慢慢选,等一下叫司机来接你回去。” “劭廷”他脚步一顿,却并未回头,然后大步走了出去。 那杯白色恋人刚好端了上来,装在一只普通的玻璃杯里。依雪抿了一小口,微微一愣,又喝了一点,然后疑惑地问那个大鼻子销售:“这杯‘白色恋人’是纯净水么?” 那位大鼻子销售淡淡笑着,浅蓝色的瞳孔中洋溢着浪漫,就像某一个法国电影里忧伤而浪漫的男主角。他轻声缓慢说:“恭喜您,小姐。您挑选的最爱是这世界上最珍贵的。” “你不是在怀疑么?我已经找到证人了。” 小碧刚刚在电话里所说的这一句一直萦绕在脑海里,陆劭廷开着车子一阵疯狂加速一阵又突然慢下来,最后终于一鼓作气猛踩下油门,一路飚车到了城西的碧山会所。会所里并未安排许多人,于是陆劭廷一进门便直奔会客室。 一推开门便听到一个男人语无伦次的高声呼喊,小碧正坐在一旁的沙发上吸着烟,身边站着指给她的保镖。那大声叫嚷着的男人衣衫褴褛,过长的头发凌乱地遮盖在脸上,他焦躁不安地在房间里跑来跑去,口中不断地自言自语。 陆劭廷看着小碧,道:“这就是你所说的人证?” 小碧静静吐着烟圈,点点头,“他六年前经常在德明高中一带乞讨,当时附近的人都认识他,那禽兽……害我姐姐那天,有人看见他就在废弃仓库附近。我拿韩旭正和韩依雪的照片给他看,六年前那天,他还记得。” 陆劭廷看着那男人,沉默了一阵,“他六年前常在德明高中一带乞讨,对她有印象也很正常。况且,他还是一个疯子。” 小碧仰靠在沙发上,将飘在半空中的烟圈吹散,冷笑道:“总之如今我说什么你都不会相信,不如你自己去问他,他不是疯子,只是脑筋有些不清楚罢了。这样不是更好,他这个样子必定不会受我的教唆了吧。” 陆劭廷盯着那疯男人,仿佛想用目光将他穿透一样,那男人有些畏缩,口中呜呜的嘀咕着不断退后。小碧依旧坐在沙发上抽烟,冷眼旁观着,嘴角带一丝意味不明的笑。 陆劭廷从一旁桌子上的档案袋里拿出一张照片,放在那乞丐眼前,声音沉沉地说:“你记得她么?”那乞丐似乎陷入了某种沉思,然后凑近了些,想从陆劭廷中拿过那张照片。陆劭廷看着他黑漆漆的手就要触碰到依雪的照片,猛地将照片举高些,吓得那乞丐一抖。陆劭廷冷面道:“你不要碰。”那乞丐便抖了抖,抬起头认真看了一阵,突然口中咿咿呀呀地嘀咕着。陆劭廷一把揪过他油腻腻的领子,吼道:“你说什么,说清楚些!” “雪……小雪……” 陆劭廷仿佛顿时失了力气,原本握紧的拳头渐渐松开,他定定地看着那乞丐,沉声道:“你怎么知道她的名字?” 那乞丐仿佛突然清醒过来,所说的话也没有之前那样语无伦次了,他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那张照片,喃喃道:“小雪好,小雪喜欢我,小雪给我吃的……” 陆劭廷又拿出一张照片,放在桌子上,问那乞丐:“那这个人你认不认识?” 那乞丐拿起照片,看了许久,突然将那照片扔下,捂着右腿、口中怪里怪气地喊叫着往后退。陆劭廷这才发现那乞丐的右腿有些瘸,猛然间猜到什么,“你的腿……是这个人打的?” 乞丐口中“啊!啊!”地叫着,双手凌空胡乱挥舞,“坏人!坏人!” “那她呢,你见过她没有?”陆劭廷回身指着小碧。 “她……她……救命!救命!”那乞丐似乎想起了什么可怕的东西,突然大喊大叫。 陆劭廷仿佛听见什么从高处落下了,“啪”的一声,然后便是一片可怕的寂静,眼前飞着许多银白色的小点。那些小点飞起又落下,最后全密集起来,像一枚枚银针的尖,刺进他的眼睛里。然后就什么也看不见了,但他仍能听见自己镇定地在问:“那个坏人打你的那天……小雪在仓库么……” “小雪……小雪说不能和其他人说……” 陆劭廷直直地站着,过了许久,他转头看向小碧。她那颗烟终于抽完了,烟雾却仍未散去,她面无表情地看着陆劭廷,说:“你可以当他是疯子,可六年前姐姐被害早就立案了,连警方都怀疑是韩旭正那禽兽做的,只不过没有证据罢了。可我有姐姐的遗书啊!他们被姓韩那一家收买了不相信我,现在连你也不信我了么?你不要忘了你的救命恩人是谁,你又是怎样在爷爷坟前发誓的!” 陆劭廷握紧拳头,手背上青筋几乎要突出来,他走到门口,低沉着声音说道:“我没有忘记。这件事还没有足够证据,我会调查清楚。” 小碧朝保镖扬扬下巴,示意将那乞丐带出去。房间里终于安静下来,突然听见那老钟表“咚,咚,咚”地响起来,小碧看着地毯上细细碎碎的烟灰,突然呵呵地笑起来。只有短促的几声。她跟在陆劭廷身边这些年,她可以从他刚才略微失控的表现看出,今天这场仗,她赢了。她知道自己会赢,她太了解他了,若那乞丐不疯颠,他恐怕还不会信她,这次真是天在助她。她赢了。她赢了…… ------------ 我有双泪珠,知君穿不得1 他是陆劭廷,所以他承诺下的一定要做到。从他很小时,陆森宇就告诫他信誉于人的重要,尤其是经商者。从小到大,若他与谁打架了,陆宇森并不会过多责罚他,可只要他撒谎被陆宇森发现,就一定会挨打。承诺二字,他一直谨记在心。更何况他立下誓言的对象,是廖爷爷。 陆劭廷住在清河镇的那段时间里,曾发生过一次意外。一次他下荷塘给小碧采菱角,突然被那水里的水蛭咬了,脚下疼得厉害,小腿肌肉突然痉挛。幸好当时廖爷爷来找小碧,发现陆劭廷溺水了,便毫不犹豫跳进水里搭救。七十几岁的老人家,拖着一个体格健壮的小伙子,那重担可想而知。那之后,廖爷爷感冒后身体就一直不太好,虽然老人家一直宽慰陆劭廷说自己本就日子将近,但陆劭廷心中一直隐隐觉得若不是为了救他,廖爷爷的身体也不至于变得更差。 廖爷爷是一个很慈祥的老人家,子女都不在身边,还要照顾着孙女,但他仍每日乐呵呵的,从没听见他抱怨过什么。廖爷爷身体没有变差之前,常常带着小碧和陆劭廷上山挖野菜,教陆劭廷认各种野菜的名字。挖好了一袋子,三人回家以后就做来吃,做成野菜粥、野菜饼子,吃的津津有味。陆劭廷便常夸赞廖爷爷:“您知道的真多,这大山里恐怕没有您不认识的东西了吧!”每每此时,廖爷爷便呵呵笑着摇摇头:“这些哪里是真本领,我就盼望着有一天小碧也能去到城里读书,学些有用的知识。小碧这孩子聪明得很,留在这镇里就可惜了。” 回到南市后,陆劭廷曾经想过,等哪一日他挣了钱,可以帮小碧支付学费,供她读书,这样小碧一定会很开心,廖爷爷应该会很开心。但他没想到再次见到小碧,已是廖爷爷去世后。 “姐姐被人害死了……爷爷……爷爷也……”当时陆劭廷听到这句话脑子便空了,只感觉到小碧趴在他胸前,眼泪将他的前襟湿透。 再见面是两你半以后,他已经念了大学,并且开始经营一小部分家里的生意,也有了自己创立的小公司。秘书敲敲门,说外面一个小女孩在等他,小碧一进来,他一愣。两年半不见,她已经长成了大姑娘的样子,他几乎要认不出来。还未反应过来,小碧便猛地扑进他怀里哭得天昏地暗。 “只因为姐姐和学校里的一个男生交往,那个男生的前女友竟然叫她的哥哥强奸了我姐姐!姐姐投河自杀了……爷爷受了刺激也……我好恨啊,我要杀了他们!劭廷哥,只有你可以帮我了,你一定要帮我啊!” 眼前的女孩眼睛不住地流泪,可眼神中的恨意是那么显而易见,陆劭廷早已经把拳头握紧,咯咯出声。他沉着声音说:“你报警了么?” “早就报警了,就是因为这样,爷爷才知道这件事,才会……爷爷是被气死的呀!可那些警察早就被收买了。我决不能让姐姐和爷爷冤死!就算搭上一辈子我也要让罪人血债血偿!” 陆劭廷一拳砸在办公桌上,那茶杯盖被震了下来,掉在地上被摔个粉碎。“你知道那个混蛋是谁么?我一定会帮廖爷爷和你姐姐讨回公道,这是世界上还有王法在!” “姐姐曾经说过,那禽兽叫韩旭正,他家里是经营韩式企业的,曾经有好几次姐姐被他调戏!我真恨不得拔了他的皮!”小碧瞪着红红的眼睛,身体不停地颤抖。“还有那禽兽的妹妹,姐姐说就是她把姐姐叫去那个仓库的!她就是幕后主使!” “她叫什么?”陆劭廷狠狠盯着地上茶杯的碎片,声音透着阴冷。 “她叫韩依雪。” ------------ 我有双泪珠,知君穿不得2 见到小碧后的当天下午,陆劭廷带着她又一次去报了案。但毕竟他代表森宇集团,不适合牵扯上任何官司,于是他只暗中拜托了一个警局里的朋友照顾小碧,把车子停在马路对面等着。 那天他一直等到很晚,近八点钟的时候,小碧终于红着眼睛由他的那位朋友送出来。他怜惜地看了看小碧,然后问道:“怎么样?” 小碧眼神直愣愣地并不说话,那位警员说道:“叫受害者去那个废弃仓库的短信署名的确是韩依雪,但她说自己并没有发过那样的短信。而且她有时间证人,证明受害者被强奸的时候她并不在场,我们也没有证据证明那条短信就是她发送的,很有可能是别人用她的名义行凶,我们追查那个号码,但没有发现其他记录,所以……” 陆劭廷皱眉道:“那么韩旭正呢?有没有人能证明他当时在哪里?” “韩家的佣人和韩旭正的家庭补习老师都声称当时韩旭正就在韩宅补习,并没有外出。我们缺少直接的证据证明对方有罪,而且因为受害者遭到强暴后没有立刻报警,所以……” 陆劭廷沉默着,小碧突然回过神来道:“我姐姐自杀之前留下一封遗书,还有日记,她亲笔写的整件事情的经过。韩依雪在学校曾扬言会报复姐姐,韩旭正之后强暴了她,难道这不能当作是证据么!” 那个警员抱歉地说道:“这些都是受害者自己的说辞,我们只能参考,并不能当作证据。我很抱歉,没有帮上忙……” 小碧突然呜的一声哭出来,转身跑开了,陆劭廷刚要去追,突然听到那个警员说:“那个出来的就是韩依雪和韩家的佣人,她们被传唤来录口供。” 陆劭廷停下来,转身看着警局门口,一个年轻的女孩子由一个中年女人陪同着走出警局,头顶上明晃晃的灯照得她的脸有些模糊。她穿着德明高中的校服,纤细的身材在有些宽大的校服里更显得瘦得可怜。 韩依雪。 陆劭廷在心里默念了几遍她的名字。 他看到韩家的佣人在韩依雪耳边低低说了什么,韩依雪一直低着头,突然大力推开了那个佣人跑开了。陆劭廷坐在车里,看到韩依雪飞快地穿过马路,身影在他的车窗前一闪而过,心跳突然猛地加速。他转过头隔着后车窗玻璃看着那个渐渐消失在夜色里的瘦弱身影,若有所思。 那个夜晚之后,小碧说她那赌鬼爸爸早就六亲不认,而妈妈也不知道去哪里了,她成了孤儿。小碧无依无靠,一直跟在陆劭廷身边,就这么过了六年。陆劭廷逐渐接受家族企业,自己的公司也越做越大,终于成为南市妇孺皆知的商业巨子。而小碧六年来安静地住在他为她安置的地方,锲而不舍地收集着当年姐姐廖红玉被韩旭正强暴的证据。 这六年里,陆劭廷发现小碧再也不是当年清河镇里那个天真烂漫的小女孩,她有些阴沉,不爱讲话,但极尽妖娆,是男人的毒药。他想,大概是家庭的巨变使得她的性格变成这样的吧。他一直把她当作妹妹,在任何地方都呵护着她,他想起那年在清河镇她说过的话,于是送她去读大学,给她买穿不完的漂亮衣服,用她的名字盖一座酒店。他想,当年廖爷爷的救命之恩他终于可以偿还一二,但他却再也无法让小碧回到当初单纯可爱的模样。 一年前,苦闷至极的小碧竟染上了毒品,他发现后狠下心帮她戒毒。小碧哭着对他说:“劭廷哥,你一定要救我,你救我,不然我宁愿死。只有他们痛苦,我才能活。我找不到证据,那么就得让他们承受比我承受的多百分的痛苦!” 陆劭廷抱住颤抖的小碧说:“是不是只有那样,你才不再糟蹋自己?”小碧定定地望着他,点点头。陆劭廷紧紧握住拳头,脑海里浮现出六年前那个深夜里的纤弱背影。 韩依雪。 他再一次在心里默念出她的名字。他知道,很快他们就又会见面了。 陆劭廷很快开始着手这个秘密计划,而小碧的精神真的一天天渐渐好起来,面色也爽朗了很多。逐渐开朗起来的她变得更加妩媚迷人,她穿上陆劭廷买给她的那些漂亮衣服,走到哪里都会有路人回头张望。一年前她过生日的那晚,陆劭廷放下所有公务为她庆祝。她没有了亲人,他就是她唯一的依靠,所以陆劭廷百忙之中仍为小碧惊心准备了礼物,就如以往每一年一样。 那晚小碧精心打扮,穿一条绿色长裙,笑靥如花。他们碰杯,陆劭廷想起第一次见到小碧时她穿的红色吊带裙和他说的那个笑话,笑道:“这次不是小红,真的是小碧了。” 小碧一愣,随即也一起笑起来,微微出神,似乎也在回忆着往事。突然,她抬眸看着他,目光灼灼。他突然觉得身上极热,仿佛有一把火在烧着,眼前事物也晃悠着模糊不清。小碧轻轻走到他身边,坐在他的腿上,低头吻着他的喉结,“劭廷,我想一辈子在你身边,我要永远做你的小碧。”他看着她盈动的泪光,身体越发燥热,他隐约觉得那酒有什么不对劲,但思想似不受控制,根本无法冷静思考。醒来时,竟发现小碧睡在他的身边。 ------------ 我有双泪珠,知君穿不得3 韩依雪从那家法国油漆店回来后就一直心神不宁,陆劭廷离开时沉着脸色,她知道一定有什么事情,大概是生意上的事情,也不知道严不严重。到家时天已经黑了,徐妈已经收拾妥当离开了。入冬后,南市气温骤降,这空荡荡的别墅更加显得冷清,于是依雪缩了缩肩膀,打开了中央空调。 她犹豫着要不要给陆劭廷打个电话,但想了想,还是决定不去打扰他。看了一会儿书,本以为可以有些睡意,但陆劭廷不在,她心里总觉得不安,于是爬起来决定找些事情做。她想起来陆劭廷白天穿的那一套西装很是单薄,于是决定将他冬天的大衣拿出来。陆劭廷总说穿着大衣举手投足都觉得不方便,于是拖延着没有让徐妈将冬衣整理出来,但天越来越冷,她决定明天无论如何都要说服他加衣。 陆劭廷冬天的衣服全放在衣帽间里,一打开最里面的壁橱,黑压压的一片,全是他冬天里穿的长大衣。依雪突然想起早上他们讨论油漆颜色的事情,她说的每一种颜色他都说可以,但如果问题换成“明天可以穿番茄酱颜色的衣服上班么”,不知道他的回答还会不会那么肯定。依雪想象着陆劭廷僵化的脸,噗哧一声笑出来。 她将他挂在壁橱里的大衣全部拿出来,一件一件挂到卧室的衣柜里,仔细地按长度排列好。整理好后,依雪回去衣帽间去关壁橱的门,一低头,突然发现最底层放着一只黑色的纸袋,刚刚她居然没有发现。她好奇地将那只纸袋拿出来,纸袋并没有封口,于是一打开依雪便看见里面是一条红色的吊带裙。袋子里还有一张卡片,上面写着“happybirthday!” 依雪一愣,随即欢喜起来,迫不及待地将那条裙子展开,在镜子前比来比去。他竟然知道她的生日!看到他的祝福卡片她才想起来自己的生日就在这个拜六,她从未对他说起过,而他竟然为她精心准备了礼物!从小到大,她从未好好过一次生日,曾经因为李铭锦学长为她庆祝生日,她就感动万分地答应同他交往。而现在,她再也不用羡慕别的人了,终于有一个人会为她庆生,为她的存在而开心。 依雪照着镜子,感动得几乎要留下泪来,她抹了抹眼睛,小心翼翼地将那条红色连衣裙重新放回袋子里。她想,陆劭廷大概是想要给她一个惊喜,于是她决定假装不知,将那黑色纸袋重新放回橱柜底层。她踮着脚溜回卧室,嘴角挂着含不住的笑意,于是索性钻到被窝里,自己咯咯地傻笑,然后终于进入了梦乡。 梦里隐约有人在耳边和她说话,她努力地竖起耳朵想要听清楚,但怎么都听不清,她觉得极困倦,于是又睡了过去。过了一阵,觉得眼前总有一闪一闪的光,于是她猛地睁开眼睛,面前竟是一个十字路口,巨大的红灯赫然在眼前,而她猛然发现自己正在开车!车子飞速向前行驶,她奋力去踩刹车,但早已经来不及,眼前一辆卡车轰鸣着迎面驶来 依雪猛地睁开眼睛,这才发现原来还是在做梦,而身上早已经是冷汗淋漓。床头柜上的确有光在一闪一闪,她定睛一看,原来是陆劭廷送给她的那只钟表。原来已经十二点了,那只水晶小鞋正闪闪发光,她以前倒从没留意过。 她定了定神,重新躺下去,却突然发现陆劭廷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回来了,背对着她躺在大床的另一端。一开始见到这张格外大的床时依雪还有些吃惊,但后来才知道原来陆劭廷睡觉不踏实,半夜总是翻来覆去,所以才定做了这么大的一张床。之前陆劭廷并不经常回来睡,最近几天他俩感情却越发的好,每晚陆劭廷都会兴致勃勃地折腾她,之后两人相拥而眠。那样大的一张床,两个人搂在一起,占据的却不到一张单人床的面积。 依雪静静地看着陆劭廷的背影,他蜷着身体睡在床边,双手抱着肩膀,便如一个小孩子一般。她担心他会翻身掉下去,于是便悄声走过去想帮他平躺下身体。还未碰触到他的身体,她就问到一股浓重的酒味,她一愣,收回手。她微微拧着眉,心疼地看着他,她想摸摸他的头发,但又担心会吵醒他。终于,她揪着心,悄声绕回床的那一边,重新躺下去,但再不能入眠。她侧身看着他的背影,这床那样大,他睡在另一端,感觉那样遥远。于是她轻轻地向他那边挪了挪,躺了一会,又挪了挪。房间里黑漆漆的,那小钟表的灯早已经不亮了,也没有月光。她再一次向他那边挪了挪,突然觉得他的背影看不清楚,于是慢慢伸手摸了摸。什么也没有摸到,原来他仍旧离她那么远,但她怕他听见动静会被吵醒,于是不再动弹,只静静眨着眼睛看着他的背影。过了一阵,终于重新睡着了。 ------------ 我有双泪珠,知君穿不得4 森宇总部。 “陆总,外面有一位秦小姐在等您,您现在要见她么?”秘书犹豫着敲了敲门,忐忑地看着陆劭廷紧拧着的双眉。陆劭廷并没有去看那秘书,只微微抬起手示意他出去。 秘书悄悄退出来,有些为难地对秦谣说:“秦小姐,您先请回吧,陆总现在正在处理重要的文件。”秦谣冷哼一声道:“陆总不见我一定会后悔的,你打电话给他,我自己跟他说。” 秘书见秦谣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样子,又怕真的有什么大事被耽误,犹豫了一下终于拨打内线去陆劭廷的办公室。还未说话,电话就被秦谣一把抢过来,阴阳怪气地笑道:“陆总,我是秦谣,我知道您一定不知道我是谁,我也就不绕弯子了,直接告诉您吧,我是您夫人韩依雪的同事,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告诉您,不知道您有没有这个兴趣?” 电话那头没有回音,直接挂断了,但过了一会儿,秘书果然接到电话请秦谣进去。秦谣得意地甩甩头发,踩着细高跟嗒嗒地摇摆着腰肢走进陆劭廷的办公室。她一走进去便看到陆劭廷端坐在办公桌前吸烟,背后一幅巨大森林油画几乎占据了整面墙。秦谣心里一颤,心想果然是要这样有气势的男人才配坐在森宇大厦的最顶层,俯瞰众生。这样想着,心里便生出一种嫉妒,将腰胯摇摆地更妖娆了些,然后媚眼如丝地走到陆劭廷办公桌前,伸出雪白的一只手臂。陆劭廷并没有与她握手,将烟按灭在,然后抬眼冷冷地看着秦谣:“秦小姐,请问你究竟要说什么?” 秦谣只觉得一盆冷水兜头倒下,但却觉得这男人做到这般不留情面依旧这般迷人,甚至能让一个从未相识的女人为他而嫉妒到想要抓狂,于是心中对依雪的恨意更浓了些。秦谣抚了抚卷发,嘴角挂着笑容说道:“既然陆总这么心急,那么我就不浪费您的时间了。”说完,秦谣从皮包里掏出一个信封放在桌子上,慢慢推到陆劭廷面前。 陆劭廷垂下眼睛扫了眼那个信封,不紧不慢地问:“这是什么?” 秦谣被那目光一扫,突然有些口吃:“你……你自己看看就知道了。”她拢了拢头发,有些嘲弄而挑逗地笑道:“怎么?陆总您不敢么?莫非已经知道这里面是什么了?” 陆劭廷抬起头定定直视着秦谣,一字一字地说道:“不管是什么,请你以后不要去骚扰依雪,如果让我发现你有什么小动作”陆劭廷并未说下去,只右边嘴角轻轻扯出一个笑容,然后便不再看秦谣。秦谣紧紧握拳,身体止不住地颤抖,她断没想到陆劭廷会是这个反应,但她终究怕热闹了陆劭廷,于是夹紧皮包灰头土脸地出去了。 偌大的办公室终于恢复了安静,陆劭廷疲倦地丢下手中的钢笔,用力按压着眼睛,感觉神经突突地跳着。他突然莫名地想念依雪柔软的身体,想深入她,抱她满怀。他很差异于自己这样的想法,他并非一个纵欲好色的人,虽然在南市他名冠风流,但其实他一向可以很好得节制自己。可是此刻,他就是克制不住那样的欲望,想要她的欲望,想轻轻去咬她有些婴儿肥的脸颊,想用手指轻轻划过她纤细的腰际,想听到她嘤嘤的呻吟。但他终究克制住了,心里那一点寒冰,那一丝未知的恐惧,总能及时地在悬崖边拉住他。每次总是只差那一步,他就要坠落温柔谷底。 陆劭廷垂眸静静看着桌子上的信封,静静看着,像是小时候被逼着喝中药等着晾凉,仿佛一直盯着,那苦药汤就会自己消失不见似的。但最终还是要忍着喝下。他缓慢地倾过身,轻轻拾起那信封,顿了顿,打开,她的照片便就那么散落在他的书桌上。每一张照片上她都和另一个男人举止亲昵,那男人他自然知道是谁,那男人便是六年前罪恶的来源!她与那男人笑着握手,她被那男人拥在怀里……他突然想起那一晚她就是被那男人送回别墅的,他打了十几通电话给她她不接,他百般讨好地吻她她觉得恶心,他却不曾知道她在另一个男人怀中能笑得如此甜蜜! “李,铭,锦!”陆劭廷“咚”的一声猛力捶在桌子上,狠狠盯着照片上男人的脸。对!如果没有李铭锦,他现在根本不用面对这样两难的境地。如果没有李铭锦,他或许从不会认识她,又或者他们会在某个地方心无芥蒂地巧遇。李铭锦,他才是一切的罪恶之源!陆劭廷盯着那些照片,心中百转千回。突然他哈哈大笑起来,猛地将那些照片扫到地上,又发狂般地将办公桌上的东西一样样狠狠掷在地上…… 秘书听着一声高过一声的动静在办公室外面急得团团转,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和助理两个人大眼瞪小眼。过了一阵,里面的动静终于停下来,秘书和助理却更是屏气大气不敢出一声。四周突然静静的,两人竖起耳朵听着那钟表“嗒嗒”的,不紧不慢的走针声。 ------------ 我有双泪珠,知君穿不得5 此时在城郊别墅,依雪正满心欢喜地准备着晚餐,她其实不太会下厨,所以只能照着菜谱一步一步慢慢来。她想起那天早上她和陆劭廷一起做早餐的情形,又想起他做的那个心心相印模子,突然灵机一动,将牛排切好形状放进心形青椒模子里在锅上慢慢煎。 终于大功告成之后,依雪便换上陆劭廷为她准备当作生日礼物的那条红色连衣裙,又穿上高跟鞋,忍不住在镜子前转了几个圈。但等了许久也不见陆劭廷回来,烛台上点着的红蜡烛已滚落许多蜡花,那心形牛排眼看就要冷掉。依雪本来想等陆劭廷一回来给他一个惊喜,但终于有些等着急了,忍不住要给他打电话。还没拨打出去,手机突然响了,却是一个陌生的号码。依雪迟疑地接起来问:“您好,请问是谁?”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依雪惊讶地听到李铭锦的声音传过来:“依雪,生日快乐!我是从电台周策划那里要到的你的号码,希望你不要介意……” 依雪愣了愣,然后连忙说道:“怎么会呢……学长,谢谢你的祝福,没想到你还记得今天是我生日。” 李铭锦笑了笑,“自然是记得的,难道你以为那次我为你庆祝生日只是为了追你,事后就忘得一干二净了么?” 依雪窘迫道:“学长,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一时太惊喜了……” 李铭锦听了又轻笑了几声,突然想起从前在学校时每次和她说不到两句话她就脸红着低下头,但想着她如今成了南市电台最有前途的主播,一时分不清心中究竟是替她开心还是为往事而感到沧桑。他想了想,还是找不到什么合适的话题,于是笑着说道:“依雪,那我就挂电话了,你要平安幸福。” 依雪轻轻“嗯”了一声,觉得说谢谢显得太过生疏,于是静静听着那边挂断了通话。正想起六年前的事情微微出神,突然听到别墅大门外传来汽车马达的声音,依雪想着应该是陆劭廷回来了,于是踮着脚悄悄上去二楼,躲在他的衣橱里。过了一会儿,果然听见外面想起陆劭廷的脚步声,他应该是穿着软缎拖鞋,那脚步声不是很大,但依雪竖着耳朵听着,那脚步声就像是鼓声一样咚咚在她心里敲着。终于,脚步声在衣柜前停住,依雪感觉到陆劭廷的气息离她很近。她屏住呼吸,终于衣柜门突然被拉开,光线瞬间照在她的脸上。依雪看着陆劭廷惊愕的表情灿烂一笑,然后微微垂下头,心里有小小的得意:“我穿这裙子好看么?” 依雪低着头,半晌没有听到陆劭廷的回应,于是抬起头去看他。陆劭廷低头定定的盯着她,脸色阴沉,从齿缝间挤出两个字:“脱掉。” 依雪一愣,犹疑地问:“什……什么?” 陆劭廷突然勃然大怒,咣当一声将衣柜的推拉门推开,猛地将依雪从里面揪出来,吼道:“我让你立刻脱下来!” 依雪被她吼得呆住了,一时间只愣愣地看着陆劭廷,完全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惹他这样生气。陆劭廷见她不动,突然拉住她的胳膊,用力地将那件红色连衣裙向下扯,立刻就听到了布料崩裂的声音。那裙子是绸缎面料,紧裹住身体很难被扯下来,陆劭廷红着眼睛钳制住依雪的手腕将她将她猛地抵在衣柜门上。“谁让你碰的!谁准你穿的!” 依雪一愣,突然明白过来,原来……这件衣服并不是他准备送给她的,并不是他送给她的生日惊喜。可能,他连今天是她的生日都不知道……她正呆呆地看着陆劭廷盛怒的脸,突然感觉到背上猛地一痛,忍不住“啊”地叫出来。陆劭廷根本没有理会她的反应,仍不管不顾地扯着她身上的连衣裙。依雪早痛得眼泪都流了出来,哽咽着哀求道:“劭廷,劭廷,衣服拉链卡到了,我,我自己脱好不好……”陆劭廷恍若未闻,手上猛地用力,那裙子终于承受不住被扯破了。 他听着那裂帛的声音,似乎稍稍清醒了些,心里那把我仍熊熊地烧着,但突然觉得格外疲惫,这才松了手放开她。依雪觉得背上火辣辣的疼痛,仿佛是鲤鱼被刮了鳞片一样,在陆劭廷面前却不敢去碰。陆劭廷见她满脸挂满眼泪,可怜兮兮地缩在墙角,火气终于下去了大半。他朝她伸伸手,她却惊得一颤,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小步,身体贴住墙,低低地垂着头。陆劭廷看了她一眼,然后又拿起扔在床上的西装,走出房间。过了一会儿,楼下又传来了马达发动的声音。 狂风骤雨终于过去了,陆劭廷走了好一阵后,依雪都仍保持着刚刚的姿势,缩着身体紧紧贴在墙角。她眨眨眼睛,犹沉浸在惊惧中,两滴眼泪啪地砸落,在驼毛地毯中转瞬无踪。她微微动了动身体便牵动着肩膀和后背,于是紧紧闭上眼睛皱着眉等待疼痛过去。依雪咬牙缓缓抬起手去摸背后的伤口,手心里竟满是血迹,肩膀也如脱臼一般的疼痛。她慢慢挪到衣柜旁的穿衣镜前,回头去照镜子,视线被眼眶里满满的眼泪遮住,但仍清晰地看到背上一道长长的伤痕。 ------------ 我有双泪珠,知君穿不得6 依雪将连衣裙慢慢褪下来,衣服已经被扯变形了,她轻轻地将它整理好,几滴眼泪猝不及防地掉在上面。像是卖火柴的小女孩做了一个美梦,梦见自己住进美丽的城堡,醒来后,发现梦里的城堡并没有消失,而她却坐在城堡的门口乞讨。那般使人留恋的温暖,转眼间就消失不见。她本以为只要她放下心中的芥蒂、假装忘了他在外面的红粉知己,他们之间就能够维持下去,可他却用这样的方式将她推开了。 因为得到的不多,所以依雪从小就对美好的东西格外珍惜,看着好好的一条裙子变成了如今这破碎不堪的样子,她心里满是心痛,也分不清是为了自己还是为那裙子。依雪不愿再去深究这条裙子是陆劭廷预备送给谁的,终究是她擅自碰了他的东西。她想起那黑色袋子上的logo标志,看了那红色连衣裙许久,仿佛是要将它刻进脑子里,然后便换上衣服出了门。 这样的冬日夜晚,街上的行人很少,唯一热闹的风景大概只剩下万家灯火。那些购物广场早就关了门,但许多名品的旗舰店提早进行圣诞节的特别活动还在营业。 “小姐您好,我可以帮您做些什么吗?”门童殷勤地问。 “我想要找一条红色的连衣裙,小码的。”依雪紧了紧大衣的领口,那些闪耀的金属光泽和水晶吊灯的光让她忍不住偏过头。 门童微笑着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然后便有导购小姐微笑着迎上来。依雪看了几条红色的连衣裙,却都不是她穿过的那条。导购想了想,然后拿过一本杂志放在依雪眼前,指着一张图片问:“小姐您要找的是不是这一条?” 极鲜艳的红,是她从未尝试过的颜色,灿烂夺目。依雪点点头,“对,就是这一条。” “不好意思小姐,这一条裙子是今年冬天的最新款式,目前中国地区还没有上市。不过您可以预订,等上市后我们会送去给您。” 依雪定定看着那张照片,穿着红裙的模特冷眼妩媚,眼中有傲视一切的冰冷与火焰。她想,裙子的主人是不是就是这样的女人?他爱的,是这样的女人么…… “好的,我会定下这条裙子,请送到这个地址,谢谢。”她把写下的别墅地址递给导购,突然又抽了回来,重新又写了另一个地址,“不要,请不要寄到刚刚那个地址,就寄到这里吧。” 导购小姐捏着那写着地址的卡片,小声念着:“外海路9号……外海路9号不就是碧落宫么!” 依雪不置可否,紧了紧大衣的领口,默默转身走出专卖店。背后和肩膀仍然阵痛,不过不像刚才那样强烈了,心情也平静了些。有可能是这样的夜太冷了,于是身体的感知有一些麻木。她不想回去,虽然知道其实回去也只是她一个人不用担心面对陆劭廷。不知不觉地,依雪走到了韩宅附近,她犹豫了一会儿,终于掏出钥匙轻声打开了院子的侧门。 院子还是以前的样子,仿佛这二十几年中从未变过。以前住在这里时并不觉得,但很久没有回来过,对比陆家别墅的奢华,她这才觉得这老宅是清幽而寂寞的。或许她更适合这里,适合这样的地方,抑或这样的人生。 以往每年依雪生日是,陈妈都会给她做一碗长寿面,如果恰巧陈妈不在,那么那年的生日便没有人为她庆祝。依雪突然想,这样寒冷的冬夜,要是能吃上陈妈做的一碗热腾腾的汤面该多幸福啊。恰是这样最平淡的烟火气息,最暖人心,那些热闹的灿烂的,终究不适合她这样的人。 依雪轻声向客厅走,在夜色中看不清楚,走近些才发现韩士方竟靠在庭院里的藤椅上睡着了。这样冷的天。她忙走过去,轻轻推了推韩士方,“外公,您醒醒,回房间里睡吧,这样会着凉的。” 韩士方的喉咙里发出一声含糊不清的声音,他慢慢睁开眼睛,突然对依雪笑了笑。那笑容是慈祥而宠爱的,依雪一下子便看呆了。然后,她听到韩士方声音中浸满笑意地说:“雅意,放学了啊……” 依雪听到母亲的名字,猛然间愣住了,然后眼泪便倏地滚落下来。她捂着嘴巴,飞快地跑出去,躲在围墙后面偷偷看着庭院里外公的身影。韩士方似乎又睡着了,陈妈和韩雅妍听见了动静出来看,然后扶韩士方进屋了。依雪蹲下去,双臂抱住膝盖,捂着嘴巴失声痛哭。 ------------ 我有双泪珠,知君穿不得7 依雪沿着韩宅外的围墙慢慢地走,围墙上长满了爬山虎,苍绿的颜色,再没有夏天时的嫩芽。记得从前冬天的时候,韩士方总会让花匠将这些爬山虎砍掉,每到那时候依雪便觉得难过和不忍。近几年韩家的生意越发不好,家里不再请花匠,庭院里一些金贵的花早就死了,这些爬山虎从此便自生自灭。这一墙的爬上虎布满了她的整个童年和少女时期,而如今一股苍老的草木特有的腐败气息夹着冬日的冷空气钻进她的鼻腔,让她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春天早已经过去了。 沿着围墙一直向南走,转个弯,不多久就能远远看到德明高中铺满红色琉璃瓦的楼顶和立在操场几十年的那棵巨大榕树。已经很久没有来过这里了,她已经嫁作人妇,而旧时母校里如花初绽的女孩子们还如白纸般纯洁美好。学校的大门是锁着的,但从铁栅栏外能看见宿舍楼亮着一盏盏明亮的灯光。依雪仰头去看头顶上大榕树的枝叶,感觉仿佛回到了高中时一个个晚自习后的夜晚。然后她下意识的转过头,竟发现李铭锦不知何时突然出现,正站在路边静静地看着她。 给公司员工开过会后,李铭锦独自在餐馆吃了晚饭,突然不想立刻回家处理那些文件和企划案,不知不觉地就走到了这里。没想到依雪竟也在这里,她背对着他,不知道在想着什么。一种久违的微妙感觉就那么突然浮上心头,他不敢惊扰她,怕她见到他又会局促不安地离开。李铭锦看着依雪的背影,突然想起了高中时候的一件事。 那时他在学校报的课外活动小组是摄影组,新买了一架nikon照相机,挂在脖子上随时采风。那时候他是桀骜不驯而举止风流的少年,却只用心爱的相机去照自然风景花鸟鱼虫,虽然和许多女生都暧昧不清,但他从不肯给她们拍一张照片。那天他挂着相机在学校附近散步,午后的阳光暖暖的,那时男生总流行穿大一号的校服衬衫,敞着扣子,里面穿白色背心。他也不例外,于是风一吹,白衬衫便翻飞开,摩擦着小臂的肌肤,一切的一切,都让他觉得那么惬意。沿着人行道一直走,转个弯,竟走入一条小径,只一肩多宽,一侧的斑驳围墙上长满了爬山虎。 这么美好的地方,他竟然从没来过!李铭锦举着相机,对着那些碧绿的爬山虎不停地按着快门。镜头里突然出现了一个女孩,微风轻轻吹动爬山虎嫩绿的叶子,她将脸颊凑近那些小手掌一样的叶子,闭着眼睛感受着叶片轻擦肌肤细细痒痒的感觉,唇角挂着微笑。李铭锦看呆了,竟一时忘了将相机从眼前放下。他情不自禁地对着那女孩按下快门,她吃惊地转过头发现了他,然后飞快地转身跑开了。若是以往,按着他的性格,他一定会追上去调笑一番,可那一天,微风吹过他白衬衫的衣角,他定定地站在原地,看着女孩消失的地方,不觉痴了。 李铭锦看着相机中捕捉到的女孩的照片,她穿一件白色裙子,侧脸柔和美好,那是微笑的线条。那一刻,他突然在想,不知是否有爬山虎仙子,若有,她一定是的。不张扬,轻盈安静,而寂寞。很久以后,陆劭廷在英国留学的大学里,某一处也有那样一片翠绿的爬山虎,叶片却大些,颜色也不是那般青翠。他每天穿着西装在客户和lecture之间往返,早不是那时的轻狂少年。而他总是记得,某一天的午后,阳光正好,他偷拍了一个沉醉着的精灵,她穿一条白裙子,而那时的风,扬起了他的白衬衫。 ------------ 我有双泪珠,知君穿不得8 夜风卷着马路边的落叶刮过,依雪回头突然看见李铭锦,不觉一愣。因为回忆起往事,李铭锦也显得有些彷徨,两人尴尬了一阵,他朝依雪走过去,轻声道:“今天回韩家过生日了么?” 依雪有些心酸,但终究微低着头,轻轻“嗯”了一声。人生中大多的悲苦和不如意终究无法和旁人分享,更无法对前男友说起。她不知道如果李铭锦知道当初她答应与他交往是因为他为她庆祝生日的话,不知道会如何怜悯她。她最不想要的,便是怜悯。 李铭锦摘下围巾替依雪围上,他见她要躲,便说:“你先围着,改天再换给我好了,我最看不惯的就是女孩子受冻遭罪。”他的眼睛笑着弯起,隐约又有了一分当年那纨绔子弟的样子。依雪便不再躲避,轻声笑了笑。 “……他来接你么?”李铭锦眸色变深,微微偏过头去看那墙上的凌乱枯败的爬山虎。 依雪最初没反应过来,愣了愣才明白过来,于是便觉得肩背的阵痛更严重了些。她摇摇头道:“他……我自己回去。” 李铭锦看着她落寞的神情便猜到了一些,于是对她说:“不着急回去的话就陪我走走吧。”然后,他又定定地看着她,“可以么?” 依雪看着李铭锦坚定诚恳的神情,不忍心拒绝。她知道李铭锦对她大概是有愧的,但她想和他说清楚,希望他不再介怀。于是,两人各怀心事,慢慢沿着那小径往前走。小径只一肩宽,李铭锦便让依雪走在前面,自己拿着手机里配备的手电在后面举着为她照着路。 德明操场上的那棵榕树在视野里越来越高大,那教学楼屋顶上的琉璃瓦却看不真切,隐隐折射着清冷的月光。依雪听见李铭锦低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学校屋顶琉璃瓦的颜色是红色的么?我记得好像是红色的,晚上看不清楚呀。”依雪轻轻“嗯”了一声,微微侧过身体说:“是红色的,一直都是红色的。”李铭锦点点头,“哦,原来我没有记错,真的是红色的。” 走了一阵,李铭锦突然轻轻笑了起来,对依雪说:“我突然想起来一件很好玩的事情,你要不要听?” 依雪便挤出些笑声说:“好呀,你说吧。” “我记得从前在学校时,班级里有一个男生,上语文课的时候故意把课文念成‘学校的屋顶是被战士的鲜血染红的……’当时班主任,就是那个语文老师差点气得吐血。”他说完,还给自己捧场地大声笑起来。 依雪听完沉默了一阵,然后很冷静地“哦”了一声,便没了下文。李铭锦挫败地挠了挠头发道:“不好笑么?我和其他人讲的时候他们都说很好笑,唯独你一个人不肯对我假以辞色。” 依雪顿了顿,然后边埋头向前走边对李铭锦说:“学长,你有没有觉得我……很无聊?” 李铭锦刚刚那句只是玩笑话,听到依雪明显沮丧的语调,才恍然发觉他刺到了依雪的痛处。他当真想自打嘴巴,看到她纤弱落寞的背影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抚慰才不会再一次伤害到她一颗敏感的玲珑水晶心。李铭锦上前一步轻轻握住依雪的肩膀,还未开口,就听到她“啊”的轻呼了一声。 他只是轻轻的动作不至于让她有如此大的反应,李铭锦俯下身看着依雪紧皱的眉头问:“你肩膀受伤了?”依雪沉默不语,只低下头。李铭锦想了想,然后沉着声音,不确定地问:“难道他……对你动手了么?”她仍是沉默,将头垂得更低。 李铭锦便转过身,用手锤了锤额头,然后又转向她,但张了张口,对着她什么也说不出来。他点了支烟,过了一会儿,终于低沉着声音问:“什么时候的事?” 依雪看了看李铭锦,尽量让自己语调平静地说:“没有,是我做错了一件事……他没有对我动手,是我自己撞到柜子上的……” 李铭锦听了猛地将烟头丢在地上,强忍着怒意道:“那他人呢?今天是你的生日,怎么能让你一个人大晚上的在街上吹冷风!” 依雪便再也支撑不住,“学长,你就不要再问了……这是我自己事情……我一个人的事情……”她低下头,眼泪坠落在地上,声音已经哽咽起来。 李铭锦这才知道原来她过得不好,其实他早该想到的,回来南市的这些天也听到了不少关于陆劭廷的流言蜚语,口碑那样风流的人哪里会懂得珍惜依雪这样的女孩子。他早该想到了,不然不会让她白白吃这些苦、受这些委屈。他转过身,坚定地对依雪说:“离开他,如今我回来了,不需要他的资助我一样可以帮你留住韩氏。依雪,不要再委屈自己,离开他。” 依雪摇了摇头,哽咽着说:“学长你不懂,你不懂的……” 李铭锦却愣住了,一句“你不懂”突然把他自以为是的那些美好蓝图全打破了。他多希望他是真的不懂,可他偏偏懂了。他定定地站着,仿佛听见风吹动那一墙爬山虎沙沙的声音,却又突然恍然觉得那沙沙声近在耳边。他定了定神,低头看见原来依雪正别过身去偷偷用衣袖擦眼睛。他愣愣地看着她,直到如今才真正地感觉到眼前哭泣的女子已不是那个高中时任他欺负哄骗的小女孩,她早已心甘情愿去被这世界上另一个男人欺负哄骗。 李铭锦突然心情抑郁起来,许是因为看见了她的眼泪。他突然有些后悔今晚来这条小径,如果没有见到她,他可能还能不清醒一阵。若是他某一天自然醒,那情形一定会比现在他看着她哭泣却无计可施要好上许多。 李铭锦静静看了她一会儿,她的肩膀终于不再轻微耸动之后,李铭锦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在心里将那口气叹出来,道:“我送你回你家吧,今晚不要回去那边了,要是他再犯混打你一定要让我知道。” 依雪不置可否,沉默着同李铭锦一起往韩宅的方向走,两个人之间就没有再说些什么。他们转回来时的方向,李铭锦在前面走着,依雪静静走在后面想着那些折磨人的心事。李铭锦稍稍往右侧靠了靠,这样他稍偏过头就能看到依雪的状况。那些爬山虎的老叶子就那么一路擦着他的右臂,隔着几层衣服,大概将叶子上那些霜全擦在了他的衣服上了。 终于出了小径,视野一下子开阔了起来,回来的路似乎走了很久,刚刚去的时候并没有感觉那样漫长。李铭锦突然又想起第一次在那条布满爬山虎的小径看到依雪时的情形,那小径那样长,她那时是怎样一转眼就消失在他眼前的呢?莫非那一切都是他的幻觉,又或者是那爬山虎仙子幻化成她的模样来迷惑他的么?那是一梦啊,梦着的时候他不曾珍惜那美妙,醒来后,才发现再也梦不到那样的唯美幻境…… 站在韩宅门口,李铭锦望着依雪苍白的脸色道:“快进去吧,好好睡一觉。还有,不要忘了去看医生。” 依雪点头,还是打起精神对李铭锦笑了笑。 “依雪,不管什么时候什么事,不要委屈你自己。” 依雪点点头,轻声打开韩宅侧门走进去,然后轻轻把门掩上。她静静躲在门后,半晌后,再也听不见任何动静后,她轻声打开门走出去,再轻轻把门关紧,然后便飞快地跑着,大口大口地吸着空气。跑开一百米远后,她气喘吁吁地停下来,遥遥望了望韩宅的方向。她知道她不能回去,姨妈和外公看到她这个样子回去的话,只回引起不必要的担忧。她最怕的事情就是姨妈和外公知道了她与陆劭廷之间摇摇欲坠的婚姻,她再也不想看见韩士方神情悲戚而怨恨地看着她,也不要听到韩雅妍对着她摇头叹气。所以,她还是要回去,回去那里。 她还能有什么选择?是她的家人让她不得不把身体困在他那里,可她的心却是她亲手奉上给他禁锢的。心被他困住了,她还能走到哪去? ------------ 我有双泪珠,知君穿不得9 清晨时分,依雪被窗台上小鸟的啾啾叫声唤醒,她伸了伸腰,觉得全身都酸疼无比。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陆家别墅的,昨天一连串发生的诸多事情也像是一连串的梦境,但当她摸向陆劭廷睡惯的那一边床时,冰凉的触感告诉她那一切都是真的。 依雪不想去面对徐妈的询问,于是一整天都躲在房间里翻来倒去地睡觉。并没有睡的很沉,于是总能听到到从房间外传来的动静,玻璃杯相碰叮叮当当的声音,窗外车子发动的声音……然后她在半梦半醒间感觉到有人走进了房间,有一双微凉的手轻轻覆在她的额头上,她在心中用力地呐喊,劭廷,劭廷……那么用力地想从梦境中挣扎出来,睁开眼睛真切地看见他,听到他的声音….... “劭廷” 依雪猛地坐起,深深地喘着粗气,一身冷腻的汗。房间里静悄悄的,空无一人,她呆呆地坐在床上,然后听见楼下大摆钟传来沉沉的“”原来已经四点了,她听着那钟声,突然觉得有些冷,于是又缩进被子里,定定地睁着眼睛直直地看着窗外微微透出蟹壳青的天。 也不知道这么躺着看了多久,那天色从蟹壳青到墨水蓝,她就一直那么出神地看着,也不知是在看什么,而又能看到什么。直到楼下传来一遍又一遍的门铃声,依雪才动了动身体,她支撑着坐起来,冲着房间外喊:“徐妈徐妈门铃响了”没有听到徐妈蹬蹬蹬跑过去的声音,而门铃仍旧在响,大概她已经收拾好回家做饭去了。依雪竖着耳朵去听那门铃声,心灰意懒地重又倒在床上不想去管,但突然又想到了什么。其实她知道按门铃的不可能是他的,他平日都会用钥匙开门,然后总会叮地将钥匙往玄关柜子上一抛。可是那一点点小小的可能就像是已经钻了芽的藤蔓,迅速地紧紧盘绕着她的心脏。 依雪抬眼去望那天色,像是上好的汝窑的碧蓝色瓷器,水水地透着光。那门铃突然不再响了,依雪愣了两秒钟,突然猛地跳下床飞奔出房间,慌张地跑下楼梯。她没有来得及穿鞋子,丝丝凉意从脚下的地板上传来,虽然铺了地毯,但那地毯也是凉的。于是那仅剩的睡意终于消失了,她跑得更急了些,怕会生生错过去。 终于跑到了门口,依雪反倒迟疑了几秒钟,然后呼地拉开了门。那淡蓝色的暮色中,她看见一个穿着黑色西装的背影,那身形好似是要融在水墨画里一般,看不清晰。依雪下意识地眯了眯眼睛,喉咙中卡着那两个字却无法呼喊出声。那背影越来越远,向着停在马路边的一部黑色车子走过去,依雪却仍旧紧紧抓着自己的衣襟,无法出声,像是被人施了咒语。她觉得心里像压着无数个黑夜,无数个她默默等待他的黑夜;又挤满了无数个明媚的清晨,每个有他陪伴的清晨……终于清醒过来了,她突然觉得肩膀一阵剧烈的阵痛,而且热滚滚地砰砰跳着,像是心脏长在了那里一般…… 身后的门突然咚的一声被风关上,依雪被吓得一抖,那黑色的背影突然停下来,慢慢地转过身,她的眼泪也在那一刻倏地滑落。 那男人看见了她一步步走过来,他的面貌也逐渐清晰起来。依雪看着他像是某部法国电影男主角那样多情的绿眼睛,用衣袖飞快地将眼泪擦干。不是他,原来不是他,他哪里会那么轻易地回来…… “小姐,你还好么?”那年轻的法国男人静静看着依雪的脸,那双绿眼睛静静闪动。“美丽的花朵应该被晨露点缀而不该被泪水打湿。” 依雪摇摇头道:“我没有事,只是被风迷了眼睛。”她朝路边的黑色车子望了望,然后问:“是我们的油漆送来了么?” 年轻的法国男人笑着点点头,“那些油漆让你的眼睛有色彩了,我真开心。” 依雪看着他那塞纳河波光闪动的眼睛笑着说:“法国很美吧,你一定很想念自己的国家。” “不,恰恰相反,我爱中国。”他突然像大男孩一样冲依雪眨了眨眼睛,然后嘴角噙着笑容说:“我爱的女孩在中国,她是中国人。于是我看到所有中国女孩,都像看到她一样心中充满赞美和怜惜。” “你会和她结婚么?”依雪笑看着眼前的大男孩。 “当然,尽管她不愿和我住在法国,但我愿意和她住在中国。”他想了一会儿,然后说:“我很喜欢中国。中国有臭豆腐和功夫。” 依雪笑着看着这个沉浸在甜蜜回忆中的法国男人,他那双碧绿宝石一样的眼睛此时因为回忆而变得更加温润动人。他低下头笑着对依雪说:“小姐,现在请让我帮你把油漆搬进去吧。用漂亮的油漆把房子装点起来,让男主人从很远的地方就能看见他的家。”然后,他又冲依雪眨了眨眼睛。 依雪坐在客厅的地板上,看到整整齐齐摆成两列的各色小油漆桶身上突然有了力气,她将每一个小油漆桶都摸了几遍,像是在爱抚心爱的宠物。她小心翼翼地打开油漆桶的盖子,味道并不是很呛,那鲜艳的油彩在温暖的空调风下渐渐流动起来,柔顺浓稠得像是上好的彩色巧克力浆。 她戴上一起送来的围裙、手套和帽子,全副武装,煞有介事地像个小粉刷匠一样在各个房间里来回踱步思量。她想起某个阳光灿烂的午后他在沙发上熟睡的时候,她在他颈后发现的那搓小胎毛,于是打算将餐厅刷成淡金色;她想起他们有天一起去银翼大楼吃饭时他戴的一条淡青色的领带,于是打算将客厅刷成湖绿色。还有卧室和书房,他的健身房,他最爱的有大浴缸的浴室……依雪在二楼转了一圈,在下楼时突然一愣,下意识地看向楼梯上方的阁楼。那阁楼就像是一个小小的但威力无穷的黑洞,吸引着她朝它走过去。 依雪突然想到了什么,飞快地转身往楼下跑去,然后直直地站在客厅中央望着玄关柜子那串钥匙果然安静躺在那里。她屏住呼吸,心脏扑通扑通地跳着,一步一步走向那串钥匙。她用手指碰了碰,金属冰凉的触感让她一惊,随后一下将那串钥匙握住,紧紧攥在手心,那锯齿铬的她一阵麻木的钝痛。 此刻,那个阁楼的秘密就近在咫尺,可是她却突然生了惬意,犹疑着要不要去打开那扇永远锁起的门……那也许,是一个潘多拉的盒子……她已经隐隐感觉到了什么,于是身体止不住地发抖。 依雪一步一步地走上楼梯,在阁楼门前站住。看着面前这扇深褐色的厚重木门,她心里陡升惬怯意,又想起新婚之夜,陆劭廷看着她时眼里闪过的一抹寒光,想起那夜他对她百般羞辱蹂躏后,独自穿衣起身出去,然后自阁楼传来的那声“砰”的关门巨响……还有许多次她与他争吵后,他也总是甩上门,然后独自上去阁楼。但那阁楼他从不允许她上去,甚至在他俩最浓情蜜意的时候他也不曾对她吐露那个阁楼的秘密。那个阁楼成了这里的禁忌,甚至连别墅刚建好就来打扫的徐妈也不知道那里面究竟是什么。 解开这个秘密的钥匙就在她手里,依雪轻声将那些钥匙一一试过。剩下最后一把细长的银色钥匙,她的手止不住地颤抖着将那钥匙轻轻插进去,慢慢向右旋转,然后听到“叮”的一声细微的机簧弹开声…… ------------ 我有双泪珠,知君穿不得10 依雪慢慢拧开门把手,心脏快速地跳着,她深吸一口气,轻轻推开那扇深褐色的大门。面前一片黑漆,寂静无声,只听到她自己沉重的呼吸声。她悄声走进去,小心地摸索着墙壁寻找电灯的开关,那墙面上似乎贴了许多光滑的壁砖。 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借着从房间外面照进来的光线,依雪环视着房间里面的摆设。房间不是很大,大概只有二十平米,里面也没有什么摆设,只房间中央摆了一张墨绿色的单人沙发。那单人沙发旁边有一盏立灯,依雪慢慢摸索着走过去,将灯绳缓缓向下一拉。一片橙黄色的光亮起来,却让这房间显得更加昏暗阴晦。依雪借着光线终于勉强看清房间,那四面墙壁上贴满的,是许许多多的照片。 依雪好奇地走到墙壁前去看,那灯光太暗,看不很清楚,于是她凑到近前去看,然后猛然睁大眼睛,手下意识地举起掩住张大的嘴巴。这……这怎么可能,这不可能的......她就像是见了鬼一般,一步一步向后倒退,脑子里思绪万千却理不清头绪。或许……或许那照片上的人只是相像而已,所以她才不小心看错了,依雪暗自在心中想着,又慢慢上前,却迟迟不敢去看那些照片,一定……一定不会是她……一定不会……这世界上怎么可能会有那么凑巧的事情…… 依雪一小步一小步向前挪着,然后缓缓凑过去重新看那照片。照片上是一个坐在湖边笑得灿烂的女孩,十三四岁的年纪,她穿着一件红色的连衣裙,手里扬着一只莲蓬。虽然那女孩看起来稚嫩许多,但那眉眼,那脸型,那轮廓,分明就是廖红玉!依雪浑身颤抖着,睁大眼睛盯着眼前的照片。她不敢置信地匆匆去看别的照片,旁边的一张里,仍旧是廖红玉,同样是十三四岁的样子,在一棵大树下眯着眼睛笑着,树下还坐着一个十七八岁的男孩……其他的照片,许许多多的照片,全是她,全是他们……依雪觉得身体里仿佛有一只尖锐的箭要嗖的一声射出,她想要尖叫,那声音却卡在喉咙里。她觉得全身都失了力气,大脑里一片混乱,沿着墙壁缓缓滑下跌坐在地上。 这是怎么回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劭廷会和廖红玉认识…… 依雪觉得脑子里嗡嗡作响,她想起六年前,在学校的走廊里,廖红玉娇媚地倚靠着李铭锦的肩膀笑看着她,旁边有许多学生在围观,他们的眼神像在对她说,你好可怜啊好可怜……;她想起六年前那个寒冷的秋夜,警察到韩家宅子里来,告诉她廖红玉被强奸后投河自尽,那强奸犯还有可能是韩振宇。从警察局出来后,她迎着冷风飞快地在深夜无人的街道上奔跑着,她无法相信自己身边的人竟然会这样毫无征兆地死去,虽然她讨厌廖红玉,但那样年轻的她始终无法接受生活如此残酷的一面;她想起新婚之夜,想起许多次陆劭廷眺望夜色的背影,想起他们争吵后他总会默不作声地上去阁楼,将那门“砰“的一声甩上…… 这到底这怎么回事,谁来告诉她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依雪跌坐在地上,慢慢环视着这狭小的房间。这样小的房间,却被他装满这么多的照片……这别墅这样大,却像是无人居住般的空无一物……原来,他并不是没有回忆的人,他有自己珍惜的东西,只是,是她认识的那个他冷酷无情而已…… 那昏黄的灯光照在墨绿色的沙发上,那灯光突然一动,像一个影子闪过,依雪突然好像看见廖红玉坐在那墨绿的沙发上直勾勾地盯着自己!她惊呼一声,紧紧抱住双膝,过了许久才敢抬起头来,原来那沙发上并没有人。依雪冷汗涔涔,扶着墙慢慢站起来,她不经意间又看到了那些照片,感觉就像是溺水的人被冷冰冰湿淋淋的水草缠住了脚一般,于是她下意识地缩回扶着墙的手。突然,黑暗中一个人影一闪而过,下一秒她的手腕就被人用力攥住,想要被折断一般。依雪惊惧地尖叫了一声,随即被那个人猛地扯出房间,然后被狠狠掷在地上。 依雪惊恐万分地抬头,撞入眼中的是陆劭廷铁青色的脸。 “劭廷……”她小声地叫着他的名字,惊恐的心放下了,可一瞬之后又提了起来。 陆劭廷冷着脸孔,沉着声音看着跌坐在地上的依雪说:“你怎么会在阁楼?” “我……”依雪低着头不敢看陆劭廷,手指下意识地揪着地毯上的毛。肩膀和手臂都疼痛麻木,但她来不及去管那些,只觉得陆劭廷沉着脸色像一座覆盖着大雪的巨峰一样,让她不敢仰视,但全身都被冷冽的山风呼呼地吹着。 陆劭廷抬起手,手中是那串依雪挂在钥匙孔上的钥匙。他猛地将那串钥匙砸在依雪身边的地上,金属的锯齿撞在她的手上,划下一道血痕。“你竟然敢偷我的钥匙。” 依雪猛的抬起头,然后飞快地摇头道:“我没有,我没有偷拿!我是在玄关……” 陆劭廷并没有听她讲完,只是冷冷的开口道:“你费了这么大功夫不就是为了看看阁楼里有什么么?”他定定地看着依雪,那神情让依雪骇得低下头不敢与他对视。他见她移开了目光,心一下子冷了下来,“现在你已经看到了,想对我说什么么?” 依雪不敢置信地转头看他,她本以为他生气归生气,但被妻子看到那些照片,他却连一点怜惜与愧疚都没有么?她睁大眼睛看着他,像看着一个陌生人,眼泪砸落在地毯上,浸湿成一个个暗红色的圆点。 “为什么……为什么是她……为什么总是她!”依雪满含着眼泪仰头望着陆劭廷,明黄的灯光照在他的头顶,他居高临下地睥睨着她,他的面容她看不清楚。为什么突然又会变成这样?之前他们不是好好的么?他们一起泡在天水湖互相打闹嬉戏,他和她一起做心心相印煎蛋,他陪她一起去买各种颜色的油漆……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次……”陆劭廷听到依雪的话,将头缓缓低下些,仿佛要将她看得更清楚些。“你……你再说一次……” 依雪偏过头不去看他,自嘲地笑了笑,“铭锦学长为了她抛弃我,如今又是她,她为什么总是不肯放过我!” 陆劭廷猛地上前抓起依雪的肩膀,红着眼睛死死地盯住她,从喉咙中地吼道:“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话,怎么能!你,是承认了么?是承认了么!” 依雪忍住肩膀上的剧痛,紧紧咬着嘴唇偏偏不看他。她感觉到他抓着她肩膀的手在颤抖,终于再也忍不住低声哭起来,她慢慢转过头来看着他,“为什么要是她……我讨厌她,我恨她!她凭什么总是要这样欺负我!” 陆劭廷怔怔地看着依雪满脸泪痕的脸,抓着她肩膀的手无力地垂下,然后突然扬起手,猛地一下打在她的脸颊上。依雪又一次跌坐在地上,愣愣地看着暗红地毯上那一个个潮湿的小圆点。她突然懂了,他对她不过是这样……在她最困难的时候,他微笑着伸出手将她拉起,某一天不开心了,便将她狠狠推在地上。之后,不知为什么又想起跌在悬崖底的她来,便又伸手将她拉上来,哄骗逗弄后,又一巴掌狠狠将她打落在地……他对她不正是这样?她这次终究大彻大悟了,他对她不过是这样…… ------------ 相见争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1 南市的严冬终于隆重地到来,道路两旁的树木纷纷在寒风中行脱帽礼,凋落了盛夏时的一树繁华。天空变得灰白,而城市里的那些摩天大楼则显得更加苍白寂寞,像是合着眼睛的巨人在冷风中默默感受着这座几千年来繁华苍凉不断交织的城市。 窗外的风呼呼地吹着,那院子里的小防风树被吹弯了腰,可韩宅里却静静地弥漫着喜悦的气氛。虽然空荡荡的宅子里每个人仍旧低声细语,但眼角眉梢上都带着喜悦。韩宅今年冬天新请了一个厨子,于是陈妈终于稍稍清闲了一些,和厨子两个人在厨房边烧菜边乐呵呵地聊天。那厨子是一个三十几岁的男人,长得很瘦,抡勺的动作却迅速而漂亮。他见陈妈边切冬笋边咧着嘴笑,于是也乐呵呵地问:“今天这是怎么了,大家都这么高兴?” 陈妈听了放下刀,笑着深吸了一口气,两手一拍,“今天是咱们家小姐回来呀,明天是小姐和姑爷的正式结婚典礼,虽说已经领了结婚证,但过了明天这婚事就算圆满了!”陈妈望着那烧的热火朝天的锅子,又轻轻叹了口气道:“但愿依雪那孩子能找到个好归宿,这孩子这辈子真是命苦……” 厨子抹抹菜刀,嘿嘿笑道:“陈妈你老人家操的哪门子的心啊,咱们姑爷那还不算是好归宿么?” 陈妈便笑着摸了摸微微湿润的眼角,又继续拿起刀切冬笋丝,“是呀是呀,这么高兴的事情,我还瞎担心什么呢?” 锅子里的水烧滚了,一揭开锅盖那大团的水蒸气就蒸腾出来,整个厨房都是烟雾迷蒙的。陈妈一不留心刀子一偏切到了手,她不禁“呀”的一声叫出来,那窗台上站着的麻雀惊得一跳然后扑棱棱地飞上了冬天里灰突突的树梢。 依雪低头看了看手腕上和手臂上的淤青,过去了几天,反而更加明显起来。幸好是冬天,她放下了挽起来的毛衣袖子,坐在镜子前静静看着自己微微浮肿的脸。总觉得自己面无血色,依雪在脸上扫上些腮红,但粉色的一层却更让左边的脸颊看起来红肿,她便用纸巾去擦,看起来却越来越糟。她一心急,失手打翻了那盒腮红,那腮红掉在地上碎开来,弄得灰色驼毛地毯山一块一块的红痕。 依雪怔怔地低头看着地上那残缺破碎的腮红,陆劭廷则悄悄隐匿在门后的阴影中怔怔地看着她……她白色羊毛衫的圆领子上沾上了一小块腮红,那红色的一小点挂在那绒绒的白毛毛上,摇摇欲坠,而她则低着头浑然未察觉。他突然很想走过去帮她把那一小块粉末轻轻吹掉他想象自己的脸颊轻轻划过她毛衣上那些小毛时的细微感觉,想象着俯下头时鼻腔里充满她身体的馨香…… 他正出神地躲在门后看着她,她仿佛感觉到了似的,轻轻转过头来,一双秋水般的眼眸静静地凝望着他。他一瞬间便忘记了许多,也静静与她对视着,一阵风吹过,挂在她前襟的那一点粉红被倏然吹落,他猛地回过神来,偏过头。 陆劭廷站在放进门口沉着声音问:“收拾好了就走吧,你知道该怎样做吧。” 依雪一愣,随即点点头,“我也不想让我家的人因为我们而不开心。如今我们韩家的命运还掌握在你手里,只要你不撤出资金,我便是什么也听你的。” 陆劭廷冷笑一声,转身走出去。 一路上两人心中都是历经千山万水,可却从未同彼此讲话。而当车子停在韩宅大门口,陆劭廷又换上那张温厚的脸孔,淡淡笑着牵着依雪的手下了车。陈妈笑呵呵地在前面走着,陆劭廷与依雪牵着手满满在后面跟着。他的手掌像是粗糙了一些,手心里生出了一些微硬的茧子。依雪觉得他的手掌大而干燥,将她的手完全包裹在他的手心里,那微硬的茧子一下一下轻轻摩擦着她的手心。她突然觉得再也忍受不下去,再也忍受不下去,就快要尖叫着哭出来。她可以忍受住他的残忍冷漠,但却如何也忍受不住这样稍纵即逝的温情……她明知道他是装出来的,明知道下一秒那温柔便会消失,她却不能克制地深陷进去,这和含笑饮毒酒有什么区别……她就快忍受不住,眼眶已经酸涩起来,于是紧紧咬住自己的嘴唇。 这一段路似乎极长,终于穿过庭院走到了宅子门口,依雪已觉得心脏快要胀爆,匆匆放开了陆劭廷的手,先一步走进客厅。陆劭廷觉到手中突然一空,下意识地去看自己的手掌,然后紧紧握住,仿佛要抓住那旖旎过的一点点空气。 厨子已经做好了满满一桌丰盛的家宴,韩家众人已经坐在席上等候,见陆劭廷来了,除了韩士方之外的全站起来迎接。陆劭廷嘴角挂着笑容一一问好,韩士方看着一众儿女终于露出了笑意。闫祝运与陆劭廷谈论了一阵韩氏目前的运营状况,韩振宇则反常地没怎么说话,一直低头吃菜不知有没有在听。韩雅妍则看着依雪用延伸询问着近况,依雪假装没有看到韩雅妍的眼神,只低着头慢慢吃着碗里的饭粒,粒粒皆辛苦。 最后逃无可逃地,大家谈论到了明天的婚礼。陆劭廷默不作声,依雪抬起头看了看他沉沉的目光,艰难地开口道:“明天的婚礼……我打算和劭廷去马尔代夫举行旅行婚礼,就不在南市办了……” 依雪说完后,整张桌子安静了下来,众人脸上笑容不再。韩雅妍吃惊地看了看依雪,然后转头去问陆劭廷道:“劭廷,这是你的想法么?” 依雪连忙说:“不是,是我的意思……我,我想和劭廷两个人安静地举行婚礼,所以……” 韩士方的脸沉着,不发一言,众人又重新默默吃饭,没有再讨论这件事。过了一会儿,韩士方道:“我吃完了,你们继续吃。”然后,便坐着轮椅由陈妈推回房间。韩士方刚离开,韩雅妍便将筷子重重往桌子上一搁,压低声音道:“依雪,你太不像话了!”闫祝运赶紧来打圆场,笑呵呵地说:“这说明依雪和劭廷感情好呀,新婚的小两口当然想要享受二人世界了,只要他们过的好我们还有什么图的!” 韩雅妍听了脸色稍缓,对陆劭廷说:“亲家已经同意你们这个想法了么?” 陆劭廷道:“我父母他们已经同意了。” 韩雅妍叹了口气,点点头,“好吧,那就随你们吧,你们年轻人到底和我们这一代是不同了!”说完,韩雅妍深深看了依雪一眼,然后也起身离席。闫祝运笑道:“你们不用理她,你们这个想法很好,我是很赞同的,去做自己喜欢的事吧。”说完,咧嘴笑着比了个手势,示意要失陪去安慰韩雅妍。 依雪慢慢将口中的饭菜咽下,满是苦涩。餐桌一下子安静下来,依雪只能用不停吃东西的方式将要流出的眼泪堵回去,陆劭廷则托着那青花瓷碗不紧不慢地吃着饭菜。他若有似无地观察着坐在对面的韩振宇的神色,韩振宇意识飘渺,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一个月不见看起来面色竟蜡黄许多。陆劭廷心思一动,突然想到了什么,嘴角不易察觉地勾起一个弧度,旋即恢复了平常的样子。箭在弦上,他知道这一箭射出去后,他就再也无法回头。 ------------ 相见争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2 韩家是旧式家庭,按照习俗,家中的女儿在出嫁的前一晚应该住在娘家。虽然韩雅妍并未提出这个要求,但依雪知道婚礼的事情已经让亲人伤心,所以决定无论如何今晚要在韩宅留宿。她支吾着向陆劭廷提出这个请求,他台面上的功夫一向做得很足,于是点头答应了。 陈妈欢欢喜喜地找出两套新的棉被送进依雪的房间里,笑眯眯地搓着手轻轻替他们关上房门。 依雪看着那浅黄色的木门“吱呀”一声被缓缓关上,房间里便只剩下了她与陆劭廷两人。她后背紧绷,僵硬地站立着不敢转身。陆劭廷偏开头去看房间里的摆设,假装没有注意到依雪的反应。房间不是很大,但墙壁上有一些铅笔画上去的图案,很是有趣。陆劭廷插着兜慢慢踱步到墙壁上的电灯开关前,饶有兴致地看着一枝铅笔画的慢慢伸展的嫩芽,一朵小花在嫩芽的最顶端含苞待放。 “这些都是你画的?”陆劭廷突然开口说道。 “啊?”依雪一惊,转过身来愣愣地看着他,“嗯,是我自己画上去的。” 陆劭廷听了,用手指轻轻碰了碰那嫩芽上的小花,微微感觉到石墨的光滑,指尖上似沾上了一点点炭黑。他突然便起了童心,手指稍稍用力在那铅笔画的小花上来回涂抹,想看看它会不会被擦掉。其实已经被她画上去那么长时间早就擦不下去了,但她见他这样破坏依旧着急地挡在他和墙壁之间,微微撅着嘴道:“你不要碰……”尾音却已明显声势不足。 依雪感觉到他温热的气息轻轻呼在她的眼睑上,脸颊突然间变得滚烫,感觉到他的脸慢慢低下来离她越来越近……在他的鼻尖轻轻触到她的睫毛时,他突然停下来,向后退了一步。两人间狭小的空间突然变得宽阔,她感觉那暖黄色的灯光瞬间刺眼了许多,于是微微眯起眼睛。 “睡吧。”陆劭廷淡淡说道,然后自顾自地侧身躺在床上。 依雪愣愣地看着他不客气的举动,那她现在要怎么办?那次激烈的争吵之后,她和陆劭廷便是连说话也是极少的,他每日每夜在外面并不回别墅,所以如今想到要和他同床共枕而眠她竟觉得有些别扭。她扭着衣角看着陆劭廷闭着眼睛时那小扇子一样的睫毛,纠结了许久终于悄声绕到另一边的床尾,轻手轻脚的爬上去。 “关灯。” 依雪还未来得及躺下,突然听到陆劭廷低沉的嗓音,于是吓了一跳。她看着他宽厚的背影腹诽了千万次,终于还是乖乖妥协,下床将顶灯与床头柜上的小台灯关掉。想起陆劭廷不习惯在完全黑暗的房间里休息,又打开了一个小地灯。细弱的光线,像是夏末的萤火虫,静静地停落在床边。 大概是空调的暖气开得太大了,依雪觉得额头上和背上渗出许多小汗珠,像是许多小虫在痒痒地爬着。她的床本就是一个小双人床,他的身材又魁伟,她觉得动一动就会惊动到他,于是悄悄向墙那边挪了挪。那墙壁摸上去凉凉的很舒服,依雪索性背靠着墙紧紧贴上去,终于觉得皮肤不再那么灼热。 陆劭廷闭着眼睛假寐,听着背后不断传来细小的声音便忍不住想要转头去看她。本来是想克制的,但终究没有忍住,他一回头便看到她一双清亮的眼睛静静注视着他。依雪没想到他会突然转头,但背已经紧紧贴住墙壁再没有丝毫后退的余地,于是睁大眼睛定定看着他近在眼前的脸孔。 这一夜,依雪总睡不踏实,总听见身旁吱呀嘘唏的声音,于是她一夜沉浮在深深浅浅的梦境中,直到凌晨四五点才终于沉沉睡着。这样一睡便过去好几个小时,于是当她醒来时,习惯性地去看闹钟,竟已经十点多。她迷蒙地环视着房间,然后突然睁大眼睛,愣愣地看着趴在墙壁上画画的陆劭廷。 陆劭廷听见动静转头看了看她,然后继续描画。“终于醒了。” 依雪结结巴巴地说:“你……你在做什么……?” 他活动了下肩膀,漫不经心地说:“我早就起了,因为太无聊了,就把你画的这些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修改一下……真是……太难看了……” 依雪急急忙忙跳下床去看她那些宝贝涂鸦,那些铅笔画的枝叶花朵竟然被他用彩色铅笔描上了边,而那嫩枝最顶端的花苞则被完全涂成了粉色。 “你……你还会做这些事情?”依雪惊讶地抬头看着他。 “嗯。”陆劭廷像个画家似的像模像样地继续描画,“昨晚对着这些东西睡觉真是太恐怖了,像是对着一群泥鳅一样。你都没有做噩梦么?” 依雪无语地低下头,在心中默默腹诽道,我是因为谁才一晚上都没睡好呀……他一个人占那么大地方,害得她只能像壁虎一样紧紧贴在墙壁上。 陆劭廷扔开了那些彩色铅笔,伸了伸懒腰道:“这床真是太小了,睡得全身酸疼。”他瞥了一眼依雪,然后漫不经心地问:“你睡好了么?” 依雪低着头,小声地“嗯”了一声。 陆劭廷突然扶住她的后颈,俯身用力吻住她的嘴唇,在上面反复地吸吮咬噬。她便呆住了,一动也不敢动,只依稀觉得唇上传来清晰的刺痛,有淡淡的血腥气息蔓延在两人的唇齿间。他这样仍觉得不够,又将唇滑落在她的颈上,轻轻地吸吮。她突然感觉到一阵颤栗,那分明不能算是一个吻,倒像是吸血鬼要吸光她身上的血液…… 半晌,陆劭廷终于直起身,擦了擦嘴唇道:“这样你就不用解释晚起的原因了吧,我也能清静会儿。”说完,便自顾自地走出房间。 依雪愣在原地半晌,想了很久才明白他话中含义,于是一颗心又凉了下去。她拿起镜子来看,果然嘴唇明显地红肿着,而颈上的那一点嫣红也格外显眼。凉意从冰冷的镜面爬上她的手指,在走出房间之前,依雪最后一次看了看那墙壁上有了彩色描边的涂鸦。她突然无端想到了张爱玲的某句话,便越看那描红的花苞越像是一点蚊子血,在那白色的墙壁上格外扎眼。 依雪跟在陆劭廷后面来到客厅,陈妈和韩雅妍已经等在那里。韩雅妍见她迟迟才下来,刚皱着眉头欲说什么,猛地看见她微肿的嘴唇,于是偏过头没有指责什么,只道:“快和劭廷去吃早餐吧,你姨夫和振宇已经去公司了,托我祝你们一路顺风。”陈妈更是笑眯眯地打量着陆劭廷和依雪两人,欢喜地招呼他们吃早餐。依雪偷偷看了他一眼,陆劭廷一直是那副嘴角含笑气定神闲的样子,让她忍不住在心里直呼妖孽。 依雪见外公韩士方没有下来和他们一起吃早餐心中不免有些难受失落,大概他还因为婚礼的事情而气着依雪。于是这顿早餐依雪一直低头默默地喝粥,韩雅妍性情本就冷淡,陆劭廷更是懒得讲话,一时间气氛冷了下来。 陈妈把帮依雪准备的行李放在陆劭廷停在庭院的车子里,依依不舍地看着他们两人换上鞋子准备出发。两人正要上车之前,韩雅妍急急忙忙地跑过来,将一个红绒布的小盒子放在陆劭廷手中。 “这是依雪母亲当年的婚戒,我想,不管你们要不要用它,不管你们要怎么举办婚礼,我都应该把这个交给你。”韩雅妍看着陆劭廷,郑重地说:“希望你好好保存,与依雪白头偕老。” 陆劭廷点点头,将那红绒布的小盒子放进西装口袋里,然后牵过依雪的手与韩雅妍和陈妈道别。车子发动起来,韩宅的老房子与灰白的围墙快速地向后倒退着。依雪坐在后座静静望着陆劭廷浓密的黑发,从今天起,这个男人将会掌控她的一生。 ------------ 相见争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3 “为什么是我?” 冬日的冷气扑打在车窗上,凝了一层冰霜,依雪望着那窗花忽然没来由地问了这样一句。 陆劭廷从后视镜里看着她的神色,她好像在同他说话,又好似在自言自语。她的目光飘渺而远,像是民国月份牌上的工笔画女子,渺渺而倦怠地看着这浮世浮生。他因着她那样的眼神突然浮躁起来,仿佛在她眼里他早成了浩瀚江河中的一帆小舟,已经快要从她的生命中驶过。于是他猛地踩了好几次油门,将车子飙到高速,他在心中恨恨地想:这不是我该问你的么?为什么是你,为什么偏偏是你! 依雪淡淡看着那窗花的边缘,努力去想像着它们的形状,可思绪还是移不开他。梁思成曾经问林徽因:“有一句话,我只问这一次,以后都不会再问。为什么是我?”她想起从前大学时她在广播站播的一档节目,是介绍一代才女林徽因,她做了许多准备工作,当看到这段话的时候,心中便突然浮起一种酸涩的惘然。她想,这是多美的一句话,如果以后她有幸遇到那个人,她一定要轻轻地、微笑着问他这一句。曾经在那个留下无数憧憬的故事里,林徽因对梁思成说:“我的答案很长,要用一生来讲,你准备好要听了么?” 而陆劭廷并没有给她一个答案。她用一生的柔情与浪漫去期许,他只还她一世静默。依雪静静看着他的背影,喉腔里已经满是苦涩,可这一次她却没有流泪。或许这一生就是这样了,但至少他这一生都会同她纠缠在一起,这样也不算寂寞了。 几个小时后,车子终于停下来,依雪望了望窗外,安静地随陆劭廷下了车。他们自然没有去机场,也当然不是去马尔代夫旅行结婚,一切不过是敷衍家中长辈罢了。依雪打开后备箱,里面却空空的,她转过头,看着前方陆劭廷托着她的行李箱在风中大步前行。冷风在耳边呼呼地吹着,这些天南市的气温越来越冷,几乎达到十几年来的最低气温。依雪紧了紧衣领,顶着风跟在陆劭廷后面快步走着。 他们穿过一条无法通车的小径后,来到一间小别墅前,四周并没有其他房屋,而是一大片荒野。这间小别墅是用木头建造的,像是英国乡间的小屋,而四周也种满了松树和竹子。陆劭廷走上木台阶,掏出钥匙打开门,依雪跟着走进去,外面的冷风让她觉得耳朵几乎要冻掉了。 陆劭廷不发一言地出去了,依雪愣愣地站在房间中央。过了一会儿,他由回来了,抱回了许多木柴。他将木柴放到火炉里摆放好,然后将它们点燃,微弱的火苗不一会就熊熊地燃烧起来。做完这一切后,他拍了拍身上的灰,面无表情地对依雪说:“在这里住七天,七天后我们就回南市。”然后,他就真的走了。 依雪跑上顶楼,从楼梯一侧的窗户里急急地向外望着,那灰白的天色与灰黑的树林一起被视线拉长。她还未跑上顶楼,窗外的车子就转个弯驶走了,她趴在窗户上急切地看着,窗花遮挡住了视线,她只看到了他灰色大衣的一角。 依雪一直坐在台阶上望着那菱形木边框的玻璃窗,冷得缩成一团。不知坐了多久,一点水润的冰晶落在了玻璃窗的窗花上,开始看不清楚,可是后来越来越多的冰晶飞舞着。她心里一动,迟疑着向窗户靠近了些,然后惊喜地捂着嘴。竟然下雪了。 南市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下过雪,依雪只知道在她出生那天下过了雪,可是雪的样子她从未亲眼见过。她将指尖放在窗缝上,感觉到丝丝的冷意细细地钻进来。依雪兴奋地跑下楼,正要裹紧衣服兴冲冲地看雪,突然瞥到客厅的木桌上的那一抹嫣红。她停下脚步,慢慢走过去。是母亲留下的那个红绒布的戒指盒,他们临走时被韩雅妍交给了陆劭廷。她轻轻打开了那个戒指盒,大概是很久都没被人打开过了,那金属卡子已经有些生锈。一枚纤细的白金戒指静静躺在里面,没有任何钻石和珠宝的点缀,那银色的悠悠的光像在静静诉说一段尘封的往事。 依雪小心地捏住那枚戒指,沉吟了一阵,将它轻轻套在了右手的无名指上。她慢慢走到木屋外面,抬起头看着越来越大的雪,原来真如扯絮一般。那冰凉的雪花落在她的眼睫上,然后被她的体温融化成一滴水珠,顺着她的脸颊慢慢流下来。 陆劭廷开着车子来到南市旁的另一个城市的教堂。那教堂建在城郊,也不是很大,于是很少有人来参观。他曾经路过这里,也并未真的来看过,但不知为什么今天突然想起这个地方来。 他轻声走进教堂,里面只有十几排座椅,暖黄色的烛光静静点亮,十字架后面有许多拼接的彩色玻璃。里面有一对新人在举行婚礼,只有他们两人,没有任何亲友,新娘甚至只穿了一身白色套装而非婚纱。 “新郎温光希,你是否愿意娶新娘安素为妻?爱她、忠诚于她,无论她贫困、患病或者残疾,直至死亡。你是否愿意?” 陆劭廷静静坐在最后排的椅子上,看着新郎新娘互相微笑对视的脸。新娘似乎一点也不急切于听到新郎的答案,她只是淡淡地微笑着注视着她的新郎的眼睛,仿佛已经听到了他的答案。 新郎也静静微笑着注视着他的女人,然后轻声说道: “我,温光希,请你,安素做我的妻子,我生命中的伴侣和我唯一的爱人。 我将珍惜我们的友谊,爱你,不论是现在,将来,还是永远。 我会信任你,尊敬你, 我将和你一起欢笑,一起哭泣。 我会忠诚的爱着你,无论未来是好的还是坏的,是艰难的还是安乐的,我都会陪你一起度过。 无论准备迎接什么样的生活,我都会一直守护在这里。 就像我伸出手让你紧握住一样, 我会将我的生命交付于你。 因为你到哪里我就会去到哪里, 因为你的停留所以我停留。 你爱的人将成为我爱的人, 你在哪里死去,我也将和你一起在那里被埋葬。” 新娘微笑着看着眼前的男人,但眼中已经泪光闪动,新郎走近她,在她耳边低声耳语,然后轻轻亲吻着这个想必他爱了一生的女人。新娘笑着转过头看向教堂门口,然后惊喜地叫出来:“下雪了!” 新郎于是也转过头看向门外,怀中揽着他的新婚妻子。那对新人发现了坐在后面角落里的陆劭廷,两人很有默契地对他点头笑了笑,然后新郎帮新娘穿上大衣,两人相拥着走出教堂。 陆劭廷回过头望着门外纷纷飞舞着飘落的白雪,微微出神。他见过许多次的雪,也经常去各个世界出名的滑雪场滑雪,但这一次的雪,却让他感受到非同一般的温柔与圣洁。 牧师朝陆劭廷走过来,微笑着问:“孩子,我可以帮你什么么?” 陆劭廷摇摇头,“我只是来这里坐一坐。” 牧师朝他笑着点点头,对他说:“希望你可以得到最好的休息。就算不是基督教徒,主也会愿意与你交流。” 牧师走出了教堂,小教堂里只剩下陆劭廷一人。他想了想,然后屈膝跪下,双手手指交叉紧握。他这一生从未如此虔诚地祷告过,因为从来他都能看得清,他从来都只相信自己。可这一次,因为她,终究不同。 他在心中默念:“在面对未知的未来时,我放任自己爱上不该爱之人,我有罪。在面对不可逆转的过去时,我无法放任自己忘记她所犯下的逝去的错,我有罪。我无法容忍所爱之人的不完美,我有罪。我无法停止这一切……我有罪。” 他慢慢地松开手掌,在他的手心里,是一枚白金的男戒,他刚刚对着它在心中默默祷告。在依雪不注意的时候,他已经偷偷从那戒指盒里取走了那只男戒,那盒子里的本是一双对戒。 陆劭廷站起身,膝盖因为寒冷已经有些麻木。他转身定定地看着窗外扯絮般的白雪,飘飘洒洒,天地间一片凄迷。 ------------ 相见争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4 没有想到这场雪会下得这样大,在这一年的冬天,南市迎来了二十几年中唯一一次的大雪。这场雪下了近一天时间,到了入夜时分没有丝毫停止的迹象,反而越下越大。因为大雪的原因,原本很少车辆经过的路段也堵了起来。 陆劭廷摸了摸放在旁边座位上的饭菜,还热着,他焦急地望着前面排着的长龙焦躁不安。他有些后悔就这么毫无交代地出来,把依雪一个人留在那屋子里。也不知道她会不会怕,炉子里的柴是不是还燃着,她一定已经饿坏了……他一次次打开车门出去眺望前面的车流,一次次将手放在那打包的饭菜上感觉温度。后来想到这样一次次打开车门会让冷空气灌进来,饭菜会冷掉,他干脆将大衣脱下来将那便当盒严严实实地裹住。 又过了大半个小时,陆劭廷的车子终于慢慢爬到了车龙的最前端,他前面的那一批车子已经放行过去了。他正等着一轮到他这批放行,就踩足油门一路飙回去,突然听到后面警笛声大作,两辆摩托车从后面追上来,下来了两个警察宣布大雪封路。 陆劭廷憋着脾气走下车,刺骨的风从羊毛衫的缝隙中钻进去提醒着他这寒夜的温度。他“砰”的一声甩上车门,尽量压低声音对那交警说:“我有紧急的事情,必须要过去,一切后果我自己承担!” 那交警哈着手,缩着脖子说:“你自己承担后果?前面过去的好几辆车子都困在半路上了,这雪还不知道下到什么时候呢,哪有那么多搜救直升机去救你们啊!说起来也真是邪了门了,怎么下这么大的” 未等那交警说完,陆劭廷的火气冲上来,他猛地揪住那交警的衣领,连交警帽都被咣的一声甩下来。“我老婆还一个人在家等着我,我今天说什么也要过去!你敢拦我就试试吧!”说完,便大跨步地走回到车里,发足马力嗖的一声冲了出去。很多在后面围观的车主都看傻了眼,两个交警面面相觑,那个被陆劭廷摔了一跤的民警呸了一声道:“他要找死我们也拦不住,这年头什么人都有!” 大片的雪花扑簌簌地落在挡风玻璃上,雨刷一下下左右规律地摆动着,陆劭廷的心绪一直无法平静下来。他感觉底下的车轮在不住地打滑,脑海里不断交织浮现着一个个画面,一会儿是他和依雪订婚时她穿的那件裙摆撒水晶的礼服,一会儿是他半夜醒来时看着枕边她如云的秀发。他不知道为什么此刻从想起这些关于她的细小的事,那些细节总让他无法专心开车。正在这时,车子的速度突然减下来,然后无论怎样踩油门都不动了。油还剩下许多,大概是发动机冻坏了。陆劭廷看着前方茫茫的一片白色,在夜色中路边的白雪泛着悠悠的蓝色。他猛地一拳捶在方向盘上,在寂静无声的雪夜中发出一声短促突兀的鸣笛。 依雪一歪头,猛地惊醒,那壁炉里的柴静静冒着青烟,火苗早就熄灭,只有一点点燃着火星的木炭微弱地忽明忽灭。她这才感觉到这样冷,手和脚仿佛要冻僵了一样,鼻头也冻得木木的。 四周一片漆黑,他还没有回来。 依雪心中突然萌生出一个恐怖的想法,他……会不会永远不会来接她了,他是不是要这样将她抛弃……那种恐惧就像是她上学前班时,一次陈妈忘记来学校接她,老师说:“可能你家里人今天不会来接你,就和小朋友们一起睡吧。”她固执地不肯脱衣服,总觉得陈妈随时会接她回家,于是一个人缩在小床上嘤嘤地哭。那晚陈妈或是其他家里的人终究没有来接她,那晚她的表哥韩振宇和同学打架,外公和姨他们还有陈妈都去校长室接韩振宇了。她想,那时小小的她想,虽然最后她还是被接回去了,但她还是被家人抛弃了。而被抛弃的感觉,等待着被认领的感觉,是那样煎熬。 实在太冷了,依雪收回思绪,哆哆嗦嗦地抱紧身体。这样冷的时候,她偏偏想起那次她和陆劭廷一起泡在天水湖的那晚,他从她身后紧紧环住她,她一想到他什么也没有穿便觉得全身的肌肤都要燃烧起来。他不动声色地在水中与她缠绵,那温泉水是那样暖…… 不能再想了,依雪撑着地板站起来,膝盖有些冻得疼痛麻木。她借着外面的雪光慢慢摸索到门边,然后轻轻转开门把手,那一片洁白的雪光映入眼帘。她想,她现在应该要去附近捡些木柴,让自己暖和起来。她记得这附近有许多松树,或许她可以去拾些松果和树枝。 她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边颤抖着呼着白汽边想,这么冷的雪天,他会在哪呢,是不是和哪个女子在一同煮酒赏雪?不管他在哪里,只要他不要出什么事情就好。她这么想着,终于走到了那片松树林旁,里面黑漆漆的,她不敢进去,于是只在外面的地上捡了一些小树枝和松针。松树真好啊,冬天也顽强着生长着,不像南方的植物。度过了繁华,就只剩下了凋零。 她想,以后不管是在哪里,她一定要在门前种一颗松树。可能松树长高的时候,她和他还在一处,或者已经分开。夏天的时候,那棵松树会长满绿色的松针,那时她爱着他;冬天的时候,那棵松树会掉落松针供她取暖,那时她爱着他。或许幸运的话,那棵松树会陪她终老,在她离开的时候,那满树满树的松针都会充满她爱着他的回忆;那个时候,她依然会爱着他。 依雪不知道为什么她会这样感伤,或许是因为最近发生的许多事情让她产生了危机感,又或许是这样寒冷而孤独的雪夜真的让她觉得害怕了。她以前总期盼着雪,总以为雪是极美的,如今才知道这世界上那些极美的事物都有代价。 她拨了拨落在厚厚的松针上的雪,在里面发现了一个松果,正应了她刚刚所想。依雪觉得这或许是冥冥中的暗示,于是捡起那颗松果轻轻擦拭,然后小心翼翼地放进衣袋里。雪花依旧纷纷扬扬地洒落,但风已经不像刚才那样急了,但气温仍旧寒冷。依雪抱起拾好的木柴,小心地慢慢在结冰的路面上挪动脚步,走回木屋。 壁炉里那一点点的火光都已经要熄灭了,依雪快速搓了搓脸颊和双手,撩了撩炉子里的煤炭,那火光稍稍大了些。她将树枝一根一根地慢慢放进去,生怕那仅剩的一点小小火苗也被压灭。火苗终于渐渐大了起来,依雪离壁炉坐近了些,终于觉得手脚不再像要冻裂了一般。终于稍稍暖和起来,依雪便觉得疲乏起来,将头埋在手臂间,闭上眼睛。 大概是太冷太累了,依雪没有做梦,于是当她突然醒过来的时候还以为只睡了一会儿,可看向壁炉时发现里面的木柴竟几乎快要燃完了。依雪看向窗外,雪已经停了,黑夜显得更黑了。在寂静的黑夜里,她突然听见了什么动静,于是警觉地坐直竖着耳朵听着。门外传来轻微的“咯吱咯吱”鞋子踩在雪地里的声音,那声音越来越近,最终在门口停下。过了还好一会,那门才被缓慢地打开,她在门口看见了那个熟悉的伟岸的身影。 陆劭廷喘着粗气站在门口,目光急切地寻找着依雪的身影,最终发现了那一点亮光,她小小的脸颊在黑暗中被那火光映衬得更显得小得可怜。他向朝她走过去,可是脚上像锁着千斤的大锁一样,仿佛拔都拔不起来了。手指也是僵硬的,他费了好大力气才弯动手指从大衣里面掏出打包的饭菜。大概是他真的太冷了,所以当手指碰到那便当盒的时候他竟然觉得仍是温热的。 他看着她在火光旁的小小的脸庞,心中莫名地涌起一阵酸涩,他清晰地感受着那种陌生的在胸口涌动膨胀着的情绪,突然觉得喉头发紧。他看着她脚边那一小摞柴火,心里有些自豪又那么地心疼,她是从哪里弄来的这些啊!陌生而复杂的情感冲击着他的心脏和大脑,他不知道该如何反应,于是遥遥向她递过手中的便当盒。 “依雪,来吃饭吧。”他自己吓了一跳,他的声音竟然是哽咽的。然后,他看着她,一滴眼泪倏地从他眼中滑落,热热的。他愣在原地不敢动,不敢举起手去擦那滴泪,更怕她看见。 依雪吃惊地看着陆劭廷,甚至忘了从小凳上站起来。黑暗中,她只看到他魁伟的身体和堆积在他肩头的雪。她没有听到发动机的声音,他的车呢?他去了哪里?是怎么回来的?可他终于回来了,她下意识地抚摸着右手无名指上那细巧的指环,凝望着他的身影。她看到他的身影动了动,然后突然猛地倒在地上。 ------------ 相见争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5 她的世界里最高的那座山峰轰然倒下了,于是她愣了愣才慌张的跳起来跑去他身边,紧接着又为自己的慢半拍自责不已。他的手紧紧按在腰上,她看到他的下颚紧绷,但还是听到了他两声短促的呻吟。她简直要心碎了,他那样子就像是中枪的猛兽。 陆劭廷紧皱着眉伏在地上喘了一阵粗气,然后忍着身上的疼痛对依雪说:“你快去吃东西,我只是不小心跌倒而已。” 依雪摇摇头,于是眼眶里浸满的泪水就一颗颗断了线地滚落。陆劭廷看她这样子反倒笑了,“哭什么?快去吃东西,你一定饿了。” 依雪便挪到他身边,突然环住他的腰,将脸紧紧贴在他的灰色大衣里,然后深深吸了一口气:“好香啊,一定很好吃。”陆劭廷一愣,迟疑缓慢地将手掌轻轻放在她的腰际,摩挲着,心神荡漾。她用力将眼泪蹭到他冰冷的大衣上,手指碰触到他脖子上的肌肤时,她被冰得一个寒颤。 那阵疼痛渐渐过去后,陆劭廷支撑着站起来,一步一步缓慢地走去卧室。依雪想去搀他又不敢真的去搀,于是也陪他一步一步地走过去。陆劭廷用余光瞄了一眼依雪仰头看着他的小脸,然后挺直身板、忍着腰胯上的痛,努力维持着身姿。这时候他还仗着年轻逞强,终于走到卧室躺下时他才觉得腰胯和尾椎都像折断一样的疼痛,差一点就要痛呼出声。他想侧过身去,可动一动就疼得厉害,刚才在雪地里走得太急摔了好几跤,等走回来才清晰地觉出疼来。 依雪见陆劭廷躺下了便匆忙去找电灯开关,好不容易找到了,可竟然没有电。她回头看着陆劭廷躺在床上的身影,转身飞快地跑回客厅。她刚刚拾来的柴已经不多了,他们还要度过一夜的时间,必须要有充足的木柴才能度过。 依雪深一脚浅一脚地跑到那松树林旁,松针和小树枝很快就会烧完了,必须要捡到一些粗树枝才能撑到明天早上。她心里鼓劲,然后鼓足勇气钻进那漆黑的树林里。 依雪走进那小松林里,松针密密地遮挡住了雪和风,落在地上的松针和树枝也大多是干燥的。她喜出望外,就像是发现了宝藏一般。她将一捧一捧的松针和树枝装进带出来的小篮子里,然后又捡了一些稍粗些的树枝,终于提着沉甸甸的篮子欣喜地一路小跑回木屋。天不绝人路,更幸运的是,她在木屋的储藏室里找到一小袋煤炭!她觉得自己没有感觉到恐惧和寒冷,她想着他此刻正安稳地躺在卧室里,心里慢慢的安宁和喜悦让她觉得满足。 夜静静的,外面的雪光悠悠地照进窗子里来,让人恍然觉得像是月光洒进来一样。当依雪满头大汗地端着生好的火盆跑进卧室的时候,她看见黑暗中陆劭廷的胸膛平静地一起一伏,他已经睡着了。于是依雪将那火盆放在他床边的地上,又向里面添了些柴。 她摸索着从卧室的柜子里找出些被子后才敢小心翼翼地将他被雪浸湿的衣服脱掉,他的大衣已经完全湿透了,里面那一件薄薄的羊毛衫也是潮湿的,袜子更是已经冻出了冰渣。平时他都是呆在暖气室或车里,所以陆劭廷冬天一向不喜欢穿得太多,这次终于因此吃了不少苦头。 那些被子可能很久没有换过了,微微有些发霉的味道。依雪最是了解陆劭廷的洁癖,怕他不喜欢那种霉味而睡不安稳,遂把自己的外衣脱下来搭在他的身上,然后才给他盖上两层被子。她好怕他夜里会发烧,可是在被子里捂了好久,他的身体还是很冰,尤其是脚,仿佛要冻僵了一样。依雪蹲在火盆边,将手放在火盆上面烤,一直烤到双手热得受不了才飞快地跑到床尾,用双手捂住他的脚。这样反复折腾了十几次,陆劭廷的身体终于渐渐暖过来了。依雪将长长的头发放在胸前,让头发覆盖住他的脚,然后扯过一张被子将自己和他的双脚严严实实地裹起来。折腾完这些,已经到了深夜,气温更冷了起来。她终于没了力气,和他一起沉沉睡去。 清晨,陆劭廷睁开眼睛,摸了摸自己露在被子外面冰凉的鼻头和耳朵,忍不住打了个喷嚏。身体一动,他便觉得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是疼痛的。他伸伸腿,脚似乎踢到了一个温热的软绵绵的东西,他忍不住又轻轻碰了碰,然后支起身体去看。一个圆滚滚的东西安静地在他的脚边,他想坐起来,但还没坐直身体就觉得一股疼痛从尾椎钻上来。于是他微微侧着身体,轻轻将脚下的被子拉起来些,从被子里慢慢露出了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陆劭廷一愣,然后忍不住噗哧笑出来,但又不敢笑得太大声,一是怕吵醒依雪,再者若身体动得幅度大些实在是疼得厉害。 依雪听到动静也醒过来,大概是闷在被子里太久了,她的脸颊红扑扑的。“唔?劭廷你醒了……” 陆劭廷见她睡眼朦胧地揉着眼睛犹不忘紧紧抱住他的脚,样子说不出的娇憨可爱。他在心中暗自坏笑,怪不得他觉得脚边软绵绵的,原来她一直把他的脚搂在胸前…… 虽说他在心里想着坏事,但面上仍假装冷淡地说:“你怎么在这”话还没说完,陆劭廷就见依雪朝他扑过来,摸摸他的额头,又摸摸他的耳朵,最后前后左右地将他仔细看了个遍。陆劭廷就不禁有点小郁闷,他这么个大男人被她当作小孩子一样捣鼓来捣鼓去的,要是被他那群发小们知道了,不知道又要怎么笑他…… “劭廷,你感觉好些了么?”依雪扑在陆劭廷胸前,完全没了之前怕他的样子,陆劭廷默默叹了一口气,她现在这个样子怎么能让他忍心把她推开呢……而且要命的是,在这个要命的早上,她离他只有要命的距离,而他……竟然产生了一种要命的不敢直视她的感觉……天啊......这太要命了,他陆劭廷还没有过不敢直视谁的感觉,就算是从前他父亲声色俱厉地拿着藤条教训他,他也敢瞪着眼睛回头盯着陆森宇。 陆劭廷见依雪的小手又要摸上他的额头忙拉住她,低声说:“我没事了。”他话音还没落,就感觉胯骨一阵疼痛,这个要命的早上……但这一次,似乎她比以往都固执,她的左手被他的大手握住了,又举起右手轻轻覆在他的额头上,然后歪着头感受着他的体温。他感觉她的小手有些凉凉的,一碰到他额头的肌肤,他就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血液仿佛全涌上上去。他竟觉得脸有些烫,于是偏开头躲着她的手,然后在心里暗自纠结:天啊,他现在这是在要命地害羞么…… 依雪在陆劭廷额头上试了试温,谢天谢地他没有烧起来,看来平时多做些运动的确是很重要的。依雪开心地对陆劭廷说:“希望有水和电,这样我们就可以做早餐了!” 陆劭廷看着她欢欣雀跃的背影心里涌起一股复杂的感受,明明是他欺负她,曾许诺她办结婚典礼却把她拐来这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挨饿受冻,之后还要她来照顾他给他做早餐。陆劭廷低头嗅了嗅披在身上的她衣服的芬芳香气,抬头静静看着窗外的天光和皑皑的白雪。 “我们会有电么?” 依雪暗暗祈祷,然后嗒地按开电灯开关,每一盏灯都仍是暗的。 “没关系,我们会有水么?” 她再次暗暗祈祷,然后慢慢拧开水龙头,有水柱哗哗地流了出来。更幸运的是,厨房里的电磁炉虽然不能用,但是另一个液化气炉灶竟然能打着火!依雪在厨房里翻箱倒柜,终于找出了几包泡面和一些罐头。虽然不丰盛,但他们至少有早餐可以吃了! 依雪煮开了水,哼着小调将泡面下进去。然后一转头看到陆劭廷慢慢走过来,忙道:“哎呀,你怎么起来了,我做好了面给你端过去就是了。” 陆劭廷便站在她旁边笑道:“你还真把我当成周扒皮之类的什么老爷了?” 依雪听了噗哧一笑,忙着煮面不去接他的笑话。陆劭廷便道:“这次我们再一起做早餐吧,做我们上次发明的煎蛋?” 她忙中转头看着他道:“这次做不了了,诺,只有这些东西,鸡蛋都没有怎么做煎蛋?” 他见她煎蛋被蒸汽烘得粉扑扑的,不觉心猿意马,心里涌动的感情再也刹不住车。他想,既然这个早晨这么要命,既然她已经要了他的命,那索性就豁出去好了。于是,他慢慢地凑过去,夺下她手中的筷子揽住她的腰,嘴边漾着笑道:“那不如……我们做那个吧。” 她被他突然的亲昵举动搞得一愣,“啊?哪……哪个?” 他眼睛晶亮地望着她眨了眨,唇边闪过一丝坏笑,然后俯下身轻轻吻在她的唇上。 ------------ 相见争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6 依雪很快便觉察出来了陆劭廷身上的伤,平时他哪里可能像今天这样早早地饶过她!她用探究询问的眼神看着他,但陆劭廷只轻轻拍拍她的脸颊,笑道:“怎么办,面都焦了。”她“哎呀”一声忙跳开去关液化气灶,他仿佛很享受地看着她手忙脚乱的样子。 那焦了的面是不能吃了,依雪心疼地把面倒掉再煮了一锅,中午和晚上的伙食就又没了着落。两人头碰头吃着面条,依雪突然想起什么,抬起头纳闷地问:“你怎么会在这里买房子,又不是很方便。” 陆劭廷将面条吸到嘴里,“本来标下这块地皮是打算用来开发别墅区的,不过后来我改变主意了,于是这块地就成了现在的样子。” 依雪吃惊道:“你是说你标下这块地来,只盖了这一间木屋,其余的地方用来……种树?” 陆劭廷大口吃面,嘴里得空的时候才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依雪看着他,突然想到了什么,若有所思。陆劭廷见她出神发愣,便轻轻敲了敲她的碗,“怎么不吃?你昨天就没吃什么东西。” 依雪回过神,低头挑了几根面条慢慢放在嘴里,却有些食不知味。她犹豫了很久,才小声地开口说:“劭廷……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他见她郑重的神情,放下了筷子,静静看着她问:“什么?” “我想拜托你……无论以后我们如何……都请你不要遗弃韩氏企业,那是我外公这辈子的心血……”依雪抬眸看着陆劭廷,眼神中千言万语。他心中突然又生出了那种不敢直视她的感觉,于是僵硬地笑道:“我们会有什么事呢,你不要胡思乱想。” 她感觉有一句话已经冲到喉头,但终究忍了下去,她看着他欲言又止,最终只轻轻点点头。他心中也掀起狂澜,猛然想起他娶她的原因,这两天早被他抛之脑后了……他静静注视着她,她正低头吃面,一缕头发不小心被她弄进了嘴里。他便走过去,站在她身后,双手轻轻将她一头青丝捋过,笑道:“你这是吃面还是吃头发?”说完这句他才觉得这动作这气氛都太缱绻了些,却如凡间烟火中的寻常夫妻那般,在早饭后丈夫上班前赖着妻子一阵,帮她理理长发。 依雪想起那些不开心的事心中本有些难过,于是漫不经心地回答他说:“头发太长了,该去剪一剪了。” 他的手指穿过她微凉的绸缎般触感的长发,轻声道:“干什么要剪呢?现在这样我很喜欢。” 她将头低得更低,几乎要埋进碗里去,然后声音闷闷地说:“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头发太长了,念想着的东西也长,那样真的太累。” 陆劭廷听出她声音里的不对劲,心里微微酸涩,他将双手轻放在她双肩上,笑道:“这是怎么了,刚刚不是还好好的么?” “不好。一直都不好。我始终不明白你。”依雪突然低着头吐出这句话,声音哽咽着。陆劭廷觉得放在她肩上的手有些僵硬,双臂就像是灌了铅。他看着她在头发后微微露出的小巧的耳垂,轻轻叹了口气,原来这表面上的平和也终究难以维持下去,或许已经到了他必须下定决心做出选择的时候了。 “依雪,我只问你一个问题。”陆劭廷走到依雪面前,轻轻捧起她的脸。“若是有一天,你犯了错,我仍会继续爱你。若是有一天,我犯了错,你还会继续爱我么?” 她愣愣的看着他,心中刹那间闪过无数个念头,最后只记住他的那句“我仍会继续爱你,我仍会继续爱你……”其他都不重要了,她以为他说的“犯错”大概和那个名字里有“碧”的女人有关,心中虽免不了难过,但他肯同她坦诚以待她已经是受宠若惊。她自然想起了阁楼里贴满的廖红玉的照片,却一直以为只是偶然巧合,他在少年时恰好认识廖红玉,又怎么会想到……于是依雪仰头凝望着陆劭廷的眼睛,坚定地点点头。 陆劭廷见依雪点头,猜想她必定已经清楚了他同她结婚的前因后果,但她的点头在他眼里也是一种对六年前那件事情的默认,于是心里终究觉得不舒服。他想,虽然他不曾见过廖红玉,可那毕竟是小碧的孪生姐姐;虽然依雪六年前指使韩振宇强暴廖红玉可能只是因为年纪小不懂事,可那毕竟是一条罪行,廖红玉也是因此才投河自尽。他低头看着依雪望着他的那双清澈的眼睛,不由自主地移开了目光,双手也下意识地从她的肩膀上拿了下来。 他们可能永远也不知道在这个融雪的清晨,他们错过了什么。之后许多年,一直到他终于明白他做错了什么的时候,南市都再没下过雪。再后来,陆劭廷被迫将这木屋和周围种满松树的荒野转售,他再也无处怀念那年南市下的几十年不遇大雪,和那一夜她给过他的最温暖缱绻的温柔。 因为大雪封路,最早要第二天早上才能有人来解陆劭廷和依雪。屋子里没有电,这让陆劭廷觉得实在别扭又不知该做些什么。他平日里习惯了忙碌于各个公司之间,电子邮件是时时要开着的,闲暇时间也是去俱乐部打球游泳之类。现在两人都无事可做,就那么静静地一起闲坐着,让他们两人都觉得有些不习惯。 陆劭廷走到木屋外间的空地间,见依雪正绕着一辆割草车好奇地观察着。这片空地本是一块草坪,现在正值冬天又覆盖上了白雪,那辆割草车停在那里的确显得有些奇怪。 陆劭廷见依雪似乎很有兴致便笑问道:“会不会开?我来教你。” 依雪好奇地挑眉看他:“你会开这个?” “当然。夏天的时候这片草坪郁郁葱葱的,到时候你可以开着割草车在上面转弯,还会有麻雀在草坪上蹦蹦跳跳和你玩捉迷藏。喜欢么?”他将那场景形容得乐趣无穷,脸上一面做出夸张的向往表情,一面飞快地偷瞄着依雪。他见她听得眼睛都发直了,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不禁觉得好笑又得意,“想不想试试?” “你是说……现在?”她犹豫地看着那架割草车,心里有些痒痒的。 “来吧。试试吧,那样等到明年草长出来以后你就可以开着割草机绕着浇灌水阀转了,多好玩!”陆劭廷将落在割草车座椅上的雪扫掉,然后拉着依雪的手扶她坐上去。“很容易的,就和开车一样。先试着睬踩油门,应该还有油的。” 依雪转了转启动按钮,然后小心翼翼地踩下油门,车子下面的割草装置“突突”几声启动了,把依雪吓了一跳,差点从座位上掉下来。陆劭廷抚了抚额头哈哈大笑,那弯弯的眉眼里尽是动人神色,于是依雪也红着脸忘了去计较他毫不掩饰笑声。他见她像是只被主人放在皮球上的小猫那般动也不敢动一下,只微微抬着眼睛可怜巴巴地看着他求助,于是立刻就被她那样的目光秒杀了。他走过去跨坐在她身后,伏过身去握住她的手放在方向盘上,“现在可以踩油门了。” 他的气息喷洒在她的颈后,在这样寒冷的气温中显得格外温暖,那感觉竟像是以往有时他将滚烫的嘴唇贴在她的颈上然后像小孩子那样发出“噗噗”声地去吹热气。她三心二意地踩着油门,那割草车便发出“嗡嗡嗡”的声音,慢慢向前移动。 融雪时的气温比下雪时还要低,他俩玩了一阵割草机便跑回屋子里各自捧着一大杯热水。两人又看了一会儿书,时间惬意地滑过,转眼就到了下午。 冬日里的天光暗得很快,下午四五点钟的时候天就快黑了。依雪正读着一本《雪莱诗集》,突然听到旁边传来一声“咕噜噜”的声音。她放下书,转头看向陆劭廷,问道:“你饿了?”他有些哀怨地点点头。想来也是,他一个大男人这一天只吃了一碗面哪里会够?可是早上的时候他纠缠着她缠绵的时候几块面被烧焦了,剩下的几块方便面已经在早上被他们当作早饭吃光了。 依雪为难地看着陆劭廷问:“这里还有没有什么吃的?” 陆劭廷想了想,然后忧伤地望着天花板。 依雪叹气道:“那就没办法了,坚持到明天早上吧。” 她看到陆劭廷眼睛晶亮地看着自己不觉有些脸红,以往每次他这样看着她时准是将要折腾她一番……于是她微微低下头,小声道:“又怎么了……” “依雪,为什么今天早上你吃的面是牛肉味的,却给我吃香菇的?”他那神情看起来倒是十足的委屈,让她自己都有错觉以为真是她虐待了他。 “哪有,我们吃的都是一样的面,怎么会只给你吃香菇味的呢。” “我都闻到了。”他这回换了新花样,但嘴角仍是带着他惯有的那样迷人的坏笑,“要不我再尝尝。”然后便是那个被他百试不爽的老花招…… ------------ 相见争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7 最终陆劭廷也没能尝出来依雪早上吃的面条究竟是牛肉味的还是香菇味的,其实应该说他已经完完全全忘了自己的这个说辞。但无论如何,“晚餐”的问题终于解决了……最初两人脸红心跳犹沉浸在美妙感觉的时候都觉得是满足的,可过了一会儿等平静下来后便听着彼此肚子里不时传来的“咕噜”声。陆劭廷与依雪相互对视,眨眨眼睛,然后一起哈哈大笑。 趁着天还没黑,陆劭廷找出斧子,依雪也提着一个竹筐,两人急匆匆跑到木屋外面的松树林里拾柴、为晚上的取暖作准备。有陆劭廷在,一切都变得简单容易多了,他牵着依雪走到树林里,直接挑了一棵小松数准备下手。依雪看着那小松树还未长得密集的松针有些不忍,她握住陆劭廷持斧子的手臂说:“我们不要砍它了,它还这么小。” 陆劭廷转头看着她,用另一只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好吧,那我们就换一棵吧。” 于是两人又来到一棵老树前,那松树枝干交错,上面长满了疤痕。依雪看了看老松树,又静静看着陆劭廷。他也静静看着她笑了笑,然后牵起她的手,“好吧,那我们就多捡一些树叶和松针吧。”然后她便笑了,你心知我心,由他牵着,穿过高高矮矮的枝丫,仿佛穿过漫长的起起伏伏的时光森林。 “你知道为什么松树的叶子是针形的么?”依雪捡着落在地上厚厚一层的松针转头问陆劭廷。 “不是因为要保存水分么?”陆劭廷也认真捡着,时不时用目光追寻依雪在墨绿的松针间穿梭的纤细白皙的指尖。 依雪摇摇头,“其实是有一个故事的。从前有一对夫妻,丈夫要出征之前,妻子想要为丈夫最后缝补一次衣服。可是他们太穷了,家里连一根针都找不到。妻子便站在门口,悲伤地对着门口一棵不知名的小树说:‘树啊,要是你能长出一根针来该多好啊,那样我就能让他穿着补好的衣服出征了。’说完,那门口的小树的叶子突然发出光来,然后叶子都变成了针的样子。妻子开心地摘下一根针叶,穿上自己的头发作线,终于替丈夫补好了衣服。之后,妻子日日夜夜思念远方的丈夫,最终相思成疾,不久就郁郁而终。门口的那棵数年年岁岁、不论春夏秋冬都长满了针一样的叶子,一直替妻子等待丈夫的归来……” 陆劭廷低头看着满地的松针,沉吟了一会儿,“这个故事很美,只是太悲伤了些。” 依雪犹自沉浸在那个故事中,神色有一丝凄然。她看着陆劭廷轻声说:“以后我们也在门口种一棵松树吧,好不好?” 陆劭廷宠溺地看着她笑道:“你喜欢的话怎么都好。可是我不需要你为我补衣服,我希望那棵松树能像灰姑娘故事里的那棵松树一样,为你长出许多漂亮的衣服鞋子。” 依雪摇摇头,“我不需要漂亮的衣服鞋子,我也不要做灰姑娘,我不想那些美好的东西一到午夜十二点就会消失不见。” 他看着她沉静忧伤的面容,心里在想:这个女孩怎么会是害人凶手呢?她这么善良,连松树都不忍心去伤害,她心里都是这些美丽而感伤的故事。一定是当时她太生气伤心了,这都要怪那个李铭锦,如果不是他当年的花心,也不会发生这许多叫人难过的事。陆劭廷发现自己又陷入了那个怪圈,每次最初的时候他都不停地劝戒自己要对她狠心,那狠心又一次次被她瓦解,然后他就会自我催眠地为她找理由将过错推到李铭锦身上,循环往复……现在他又来到这怪圈的最后一环,他害怕自己接下来又会无法自控地去伤害依雪,于是决定这次回去南市无论如何也要将这件事做个了结。 陆劭廷和依雪最终只拾了一篮子的树叶,当他们踩着路上的积雪“咯吱咯吱”地走回木屋时,天色已经黑透了。两人生了壁炉烤火,暖和过来后,一起飞快地钻进被窝紧紧裹上被子。他们感觉仿佛回到了古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其实也不错。 他俩在被子下面握着彼此的手,一起咯咯地笑着,像是两个小孩子躲开大人玩自己的游戏。陆劭廷的体力大概还没完全恢复,于是躺下去后不一会儿就睡着了。没有了南市别墅里面的超级大床,两人只能紧紧贴在一起,于是他的每一次呼吸她都能感受到。以往的时候,他们不是在欢爱的时候,陆劭廷是不习惯和她躺得这样近的。所以这个晚上依雪在黑暗中看着陆劭廷近在眼前的长睫毛,无论如何也睡不着觉。刚刚闭上眼睛十几秒钟,她便想睁开眼睛再看看他。看看他是不是在睡,看看他是不是其实正睁着眼睛看着她…… 这一晚,他睡得香甜,她每次睁开眼睛的时候他都正恬静地睡着,睫毛密密的像排小刷子。她却一直醒着。不知为什么,一想到明天就会再回去南市,她心里就无法安心,总觉得又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她半梦半醒地想着他们从认识以来发生的这许多事情,感觉被子里他握着她的那只手微微出了些滑腻的汗水。外面好像有一只不知名的鸟站在窗子上啾啾地叫,她亦仿佛听见夜风吹动屋后那片松林的松涛阵阵。然后她好像睡着了,还做了一个梦,但梦的内容她记不得了,只是醒来的时候感觉到陆劭廷正在往她怀里钻,还出了许多汗。 依雪这才觉出他的不对劲,将手轻轻放在他的额头上,他的体温已经有些升高。她暗自自责,后悔不该同他一起玩割草机,更不该明知他摔伤了还由着他肆意地折腾缠绵,最最不该的就是带他一起出来吹冷风拾树叶。依雪轻轻摸了摸他微微发烫的脸,心想,他平时在商场上的精明强悍终究是做给外人看的,换下西装,本来的他仍是一个大孩子。 她想下床给他找些药吃,但他将她搂得很紧,她轻声地叫他的名字,他在睡梦中下意识地“嗯”了一声,但仍旧闭着眼睛把头埋在她胸前。于是她便安静了,由他紧紧抱着,轻轻抚着他的背。已经听不见窗台上那只鸟啾啾的叫声了,大概它已经飞回巢里睡觉了。夜风中的松涛声仿佛海浪一样,她将下巴搭在他的肩膀上,安静地在黑暗中眨着眼睛。 天色渐渐变亮的时候,陆劭廷终揽在依雪腰上的手臂终于放松了些,他的体温也降下去了。依雪趁他睡着的时候轻手轻脚地撩开他的上衣,她还不知道他究竟摔到了哪里,严不严重。他醒着的时候碍着面子一定不会让她看的。 她的手指碰到他腰上的肌肤时,依雪觉察到他的身体似乎微微动了动,大概还是有些疼的。屋子里的光线还不是很亮,依雪俯下身贴近他的身体,然后吃惊地倒吸了一口气。他的腰胯间竟有一大片青紫,她轻轻将他的外裤向下拉了拉,那片青紫仍向下延伸。摔得这样狠,一定会很痛。她又想起前一晚陆劭廷回来后不慎摔倒时那种强强压抑着痛楚的短促的呻吟声,于是心又揪了起来。 依雪看着陆劭廷身上的那片瘀伤,终究不舍得去碰触,虽说长痛不如短痛,但若现在强行将那瘀伤揉开会让他疼痛不已,倒不如让那伤慢慢痊愈。 她突然想起了昨晚陆劭廷回来时咯吱咯吱的脚步声还有他湿透的大衣和肩头的落雪。她突然想,有一个人,他为我风雪连天归来无阻,我为他拾柴生炉倾尽体温,这样的一段感情也算是美满的了。他们之间自然也有痛处,但那些事,就让时间来给出答案吧。就慢慢受着吧,反正不管怎样她都会陪着他。她若是痛着,就默默忍着。他若是痛着,还有她怜惜着。 依雪将陆劭廷的衣服整理好,为他盖好被子,再把自己的手轻轻放回他的手心里。然后,她将侧脸紧紧贴住陆劭廷的胸膛,静静闭上眼睛。 陆劭廷轻轻感觉到怀里的人儿均匀的呼吸,他睁开眼睛,看着窗外蟹壳青的天色,高而远。他感觉腰上仍有她纤细的手指碰触的感觉,微痒,稍稍有些痛。若是平时,他一定没有定力忍住这种触觉上的挑逗,他也不知为什么刚刚他一直在假寐而没有同她像平时那般玩闹。大概他从她的指尖感受到了她心中所想,他想在她用白皙纤细的指尖划过他的伤痕时,她心中一定是充满怜惜的。于是他也满心感动,只怕打破这种温馨的气氛。 雪终于完全停下来了,天也已经放晴,他们很快就会回去。以往他总能运筹帷幄,但如今对于那未知的未来他再不敢说已完全掌握。但无论如何,新的一天又要开始了。 ------------ 相见争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8 早上七八点钟光景的时候,陆劭廷听见木屋外面响起了车喇叭的“嘀嘀”声,助理已经开车来接他们了。他低头看看怀中沉睡着的依雪,她白皙的脸颊睡得粉扑扑的,他忍不住用指尖轻轻碰了碰那可爱的红晕,又坏笑着轻轻戳了戳她微凉的小鼻头。陆劭廷不忍心叫醒依雪,于是用被子将她裹紧,将她一路抱到了车子里。 那个助理惊讶地看着陆劭廷,随即立刻站直帮陆劭廷打开车门。“总经理” “嘘” 小助理还没来得及和陆劭廷问好,就被陆劭廷打断了。他吃惊地看着这位冷面boss微笑着低头看着怀中沉睡着的女人,眼睛都快要掉出来。他心里恨恨地想,总经理的秘书不是告诉他说少总并不心宜这位少夫人么?幸好他这次眼见为实,不然以后还不知道要惹出什么祸来! 车子开了半个多小时后依雪才渐渐转醒,她睁开眼睛后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车子的茶色车窗玻璃后的天空和云朵。车子里的暖气很足,再也没有了寒冷的感觉。依雪却觉得心中莫名地失落,她想着那间木屋后面的那篇松树林,郁郁地又闭上眼睛假寐。 陆劭廷知道她已经醒了,见她仍假装闭着眼睛便捏起她的一律头发在她的脸颊上和眼睑上轻轻地扫。她却憋着没有笑出来,仍紧闭着眼睛假装仍在睡着。他便俯下身在她耳边轻声笑道:“怎么醒了还不起来,快和我说说话,我好无聊啊。” 她却偏偏不去理睬他,任凭他在她脖颈里吹起也不睁开眼睛,谁叫他把她带到那个小木屋,等她爱上那里了又趁她睡着的时候就将她带走。陆劭廷自然想不到她这小女孩的心思,以为她是在和他玩闹,于是瞥了眼前面正襟危坐开着车的助理,然后悄悄把手从被子里伸进去在她腰上瘙痒,又满满向上游走最后覆在她胸前的柔软上使坏。她终于再也熬不住,挣扎着推开他的手坐起来,脸颊上一片粉粉的红晕。 依雪偷眼看了看坐在旁边假装没事人一样的罪魁祸首,碍着外人在场,只得愤愤地在心里腹诽。陆劭廷心情格外地好,甚至望着窗外的云朵哼起了小调,这把正在开车的助理惊了一跳,车子震了一震,然后继续平稳地在堆满积雪的公路上飞快前行。 当车子最终停在南市郊区别墅富丽堂皇的大门前时,依雪觉得仿佛已经过去了许多天一样。南市前两天也下了雪,只是没有山里下得那样大,庭院里的雪已经被徐妈扫到了草坪两边。 他们回去的时候徐妈正在衣物间里熨着衣服,她听见声响跑出来,看着陆劭廷和依雪吃惊地说:“先生夫人,你们不是去马尔代夫了么?怎么会这么快就回来了?” 陆劭廷看着依雪,不知道要怎么回答这个问题,他手足无措地挠了挠头,对依雪说:“我先上去换衣服。” 徐妈见陆劭廷神色有异,以为他俩又吵架了,但感觉又不太像是吵了架。于是她试探地小心地轻声问道:“夫人,你们……” 依雪笑着对徐妈说:“没什么,只是觉得马尔代夫太热了,于是我们就回来了。还是下雪好,真庆幸我们能赶上南市这场几十年不遇的大雪。”说完,她对徐妈笑了笑,也轻声上去二楼卧室。 陆劭廷回头见依雪也上来了,便腻了上去百般讨好地说:“依雪,等我一有空就带你去马尔代夫好不好?到时候我们带外公和妍姨他们一起去。” 依雪踮脚替陆劭廷理了理领子,摇头道:“没有关系,我什么时候在这些事情上怪过你?我们已经是夫妻了,那些典礼蜜月什么的没有也无所谓的。” 陆劭廷握住她的手正色道:“那怎么行!上一次不算数,这一次我答应了你就一定会带你去。你不喜欢马尔代夫,那我们就去其他的地方,好不好?” 依雪点点头,“那等你有时间我们就再去那间木屋住一阵吧,我很喜欢那里。”她突然狡黠地笑了笑,眼睛眯成了弯弯的月牙,“不过,下次去我们要买许多许多的泡面,全都买成牛肉味的,看你还拿什么理由欺负我。” 陆劭廷从未见过她那样的神态,不由得有些看呆了。他回过神来后,看着她满是笑意的眼睛轻声说:“傻姑娘,我想欺负你还需要什么理由?”说完,他俯身在她唇上轻轻啄了啄。“那件事……你给我些时间,我一定会找到最完美的解决办法的。” 依雪以为仍以为他说的是那名中有“碧”的女子的事情,于是点点头道:“我明白,想必她一个孤身女子生活得也不容易才会依靠着你,一定要好好安置她,不必担心我这边。” 陆劭廷没想到依雪会说出这样的话,他想了想道:“你想不想见见她?或许见了面那些事情也许她会谅解的。” 依雪愣了愣,他竟然会想到让她去见他外面的女人?她心中有些难过,于是摇了摇头,从他怀中挣脱。 陆劭廷见依雪没有要和小碧见面的意思,猜想她心中大概也情绪复杂,便道:“这位样也好,那就等我处理好这些事情后,你如果想和她见面再见也好。” 依雪没有接话,只轻轻点点头。陆劭廷还想说些什么,但最终没有开口,转身去了浴室。 下午陆劭廷便去了公司,依雪和电台里请了七天假期,现在提早回来了只得闲在家里。依雪从大衣衣袋里摸出那枚松果,叫徐妈帮忙找出了铲子,在庭院的空地上将那枚松果种下了。她不确定那颗松果里的种子会不会生根发芽,长出一棵小松树来,但她看着庭院里那个多出来的小土包便觉得有了一个寄托,每次看时心中总充满了温柔。 依雪正坐在庭院的长椅上晒太阳,手机铃突然响起来,是一个未知号码。知道她手机号码的人大概都以为她现在正在马尔代夫度蜜月,那么会是谁打给她的呢?依雪怕打来电话的又是像上次遇到的那些狗仔记者,于是格外小心地接起电话,轻声问道:“请问您找谁?” 电话里传来了一个恭敬的女声,“请问是韩依雪小姐的电话么?我们是c牌专卖店打来的,您上次预定的那间红色连衣裙已经到货了,我们按您留下的地址送过去,可是找不到人签收。” 依雪突然想起了被她误当成陆劭廷送给她的生日礼物、后来被他气急之下撕坏的那件连衣裙,她想了想,说道:“能请您在那里等我么?我现在立刻就过去签收。” “当然没有问题,我会在这里等您来。” 当时情绪激动下依雪让专卖店直接把裙子送去碧落宫,现在想来实在是欠妥当。她想,还是应该由她亲自把裙子交给陆劭廷为好,至于他要如何处置,她便无权过问了。 再次来到碧落宫依雪仍觉得有些不舒服,一想起这里住着一个他金屋藏娇的女人,她就像是置身于海拔几千米的高原,连呼吸都有些不顺畅。酒店大堂里的迎宾小姐见到依雪突然来了,先是愣了愣,然后甜美地笑着叫了声“少夫人”。依雪知道她不是这里的女主人也不打算在这里耽搁太久,她在大堂一侧的沙发上看见了来来送货员,迅速签收之后便走出了碧落宫。 依雪掏出手机想要打给陆劭廷,她想尽快地将这条裙子送还到他手里,它在她手中多呆一刻她便觉得多别扭一刻。 电话通了,里面却迟迟没有传来陆劭廷低沉的声音。依雪犹豫了一下,率先开口道:“劭廷,我有一样东西要交给你,你现在忙么?” 过了几秒钟后,电话那头传来一个陌生的女声,声音里带了几分慵懒冷傲,让依雪想起了杂志上那个穿着红裙的模特。“劭廷现在正在洗澡,你是哪位?东西交给我也是一样的。” 依雪觉得那声音仿佛穿透了她的耳膜,手指控制不住地轻轻颤抖,手机都快要握不住。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尽力让声音听起来正常些,“请问,你是哪位?” 电话那头传来了女人的几声轻笑,像是在嘲弄依雪的无知,“我?我自然是陆夫人了,你以为陆总会随随便便在哪个女人家洗澡么?” 依雪淡淡地说:“我想你早就知道我是谁了,又何必再玩这些小孩子的把戏呢?既然劭廷现在不能接电话,那么我晚些再打给他好了。” 电话那头嘲弄的笑声停止了,那个女声冷冷地说:“韩依雪,好久不见了,你难道不想见见我么?你难道不想知道与你的丈夫夜夜缠绵的女人长什么样子?” 依雪抓着电话的手用力握紧,她强自镇定地说:“我想我们没必要见面,你和他的事情你们自己处理就好。而且,我相信我的丈夫。但是,你说‘好久不见’,莫非你见过我?” 电话那边随即传来一阵哈哈大笑,像是听到什么很好笑的事情一样,那个女声在电话中笑道:“你见了我不就知道了?我是十分钟后在碧落宫的折柳阁等你,你如果不敢来也不用勉强了。”话音刚落,对方就啪地挂了电话。 ------------ 相见争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9 陆劭廷签好了合同递给秘书,然后从书房里走出来,问小碧道:“刚刚有谁打电话么?” 小碧将电话递给陆劭廷道:“是有一个记者,不知道从哪里知道了你的电话,已经被我敷衍过去了。” 陆劭廷接过电话放在西装兜里,过了一会儿,他转头对小碧说:“我记得你以前说过想去法国留学,这几天去网上选选学校吧。” 小碧一愣,然后冷笑道:“你终于开始嫌我麻烦,想要赶我走了么?” 陆劭廷揉了揉太阳穴,一脸疲倦地对她说:“我想你应该换个环境换换心情。小碧,这些年你变了许多。” “我变了?我当然会变!”小碧突然变得歇斯底里起来,“我被那个女人害得家破人亡,你让我怎么像从前那样天真?” 虽然小碧的这种反应已在陆劭廷预料之内,可是他仍旧觉得头痛,不该如何是好。就像是依雪说的,她孤身一人,她只能依靠着他了。可是如果小碧继续留在南市,总有一天她会被仇恨所毁掉,解决这件事最好的方法就是让小碧暂时离开。 陆劭廷握住小碧的肩膀,试图让她冷静下来,“小碧,我不是要抛下你,只是想让你想清楚,你究竟是要永远活在过去,还是要开始自己的人生?” 小碧听了,呆呆地望着陆劭廷,眼睛里溢出了一滴泪水,“我的人生不就是你么?我已经开始我的人生了呀?劭廷,我已经是你的女人了,你不要让我一个人……” “小碧,我……那天是我的错,可是你应该明白” 陆劭廷的话还未说完,嘴已经被小碧用手捂上,她的眼泪一串串地掉下来,呜咽地说道:“劭廷,你不要说,在我心里,全世界只有你一个男人而已。” 陆劭廷想要抓住小碧的手和她把话说完,小碧却飞快地抓起沙发上的皮包闪躲开他的阻拦。“劭廷,我先走了,还和别人有约。” 门被砰的一声关上了,陆劭廷无奈地叹了口气,仰坐在沙发上,头一阵一阵地痛起来。 小碧转头看了看身后的门,擦掉了脸上的泪痕,嘴角勾起一抹诡异地笑容。她补了补妆,又精心在脖颈和嘴角制造了几处显眼的吻痕,然后踩着高跟鞋哒哒地前往折柳阁赴约。她已经等不及看到韩依雪那惊讶的表情了,这个游戏,现在才刚刚开始。 依雪静静坐在折柳阁中,女侍应生端上一壶碧螺春,偷偷打量着她。依雪装作浑然未觉,捧起热茶浅啜一口,在心中苦笑。 这碧落宫中每个雅间都布置得十分精致,一派江南春色。“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就连奉客用的茶壶茶盅也是汝窑的碧翠釉色。她想,他曾经也是对那个女人费过心思的,如今他肯为了她而快刀斩乱麻,她又何必去计较他之前的荒唐?既然陆劭廷答应了她会将这件事处理清楚,那么就不可能再与那女人身体纠缠,之前那女人说说的云云大概只是故意在气她。只是现在坐在这,像是电视剧里正牌夫人来恐吓丈夫情人一样的场景让她觉得有些悲哀,更莫名地觉得自己好像才是第三者一般。 依雪正想着,忽然听见帘子外面传来清脆响亮的高跟鞋的哒哒声,然后便听见刚刚那个侍应生讨巧地叫了一声“夫人”,之后便响起了一阵女子银铃般的笑声。依雪淡然地静坐望着门口珠帘,鼻腔里充满碧螺春的清雅香气。那珠帘被轻轻挑动,撞击着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从珠帘外亭亭玉立地走进一个女子。那女子慢慢抬起头,嘴角挑起,对依雪展露出一抹微笑。 依雪吃惊地张大嘴巴,定定地看着眼前的女人,不可置信地看着她那张熟悉而陌生的脸。 “廖红玉” 小碧施施然地坐下,笑着替自己斟了一杯茶。“没错,是我。我说我你认识我的,不是么?” 依雪想起第一次来碧落宫时看到的那个一闪而过的熟悉的身影,看着眼前的廖红玉,她感觉整个世界都在坍塌。 “原来你并没有死。无论如何,这是个好消息。” “哦?你当真是这样想的么?”小碧玩味地笑着,俯下身靠近依雪的脸,然后用阴森的语调说:“我死了,我早就死了。我现在回来找你报仇。” 依雪猛然看见她脖颈上的一处嫣红,心里一颤,随即淡然说道:“不管你是人是鬼,向来只有你对不起我,我何时害过你?你为什么来找我报仇?” 小碧的脸色沉了下来,又突然展颜妩媚一笑道:“我不是来找你报仇的,我要把仇都报在你最爱的那个男人身上。你听过《聊斋志异》里的故事吧,我便是那女鬼,如今缠上了你丈夫,非要把他的阳气吸干才罢休!” 依雪闻言一颤,强自镇定道:“廖红玉,你不要装神弄鬼了。当年的案子已经证明我表哥根本没有强奸过你,你消失了这么多年现在又纠缠不休到底是何用意?” 小碧冷笑一声,“韩依雪,善恶到头终有报,现在你的报应来了。”说完,她突然向左边一倒便猛地从椅子上摔了下去。依雪大惊,慌忙起身来扶,谁知小碧突然抓起依雪的手胡乱向她自己脸上打去。依雪一愣,还未反应过来,突然被一只大手猛地扯过。她一转头,看见陆劭廷盛怒的脸。 陆劭廷不敢置信地看着小碧脸上的血痕,然后失望地看着依雪道:“我问你要不要和她见面,你告诉我不要。但你为什么现在又自己来找她!”他仅仅攥住依雪的手腕,指节紧绷,仿佛要把她的手腕拧断。他指着跌坐在地上流着眼泪的小碧对依雪吼道:“你怎么能打她!就是要你跪下来向她磕头都不为过了,你竟然敢打她!我原以为你当初是一念之差才做出那样的事,原来你根本是天性狠毒死不悔改,这段日子你装得太好了,把我都骗了。好,你真是太好了……” 依雪傻傻地看着陆劭廷,完全不知道他这一番话是什么意思,只是听他说她“天性恶毒”时心如刀绞一般。此时犹跌坐在地上的小碧捂着脸颊哽咽地说道:“劭廷,我早说这女人心地最坏了,她害死我姐姐不说,如今知道你爱着我便连我也不放过!” “你姐姐?”依雪愣愣地看着小碧,她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只知道他们是同一阵线的。在陆劭廷眼里,原来她竟是这样的不堪。 小碧用力擦了擦眼泪,像是有极大的委屈控诉着对依雪嚷道:“韩依雪,你不要再装傻了。我是廖碧玉,当年被你和韩振宇害死的廖红玉就是我的亲姐姐!” 依雪惊异地看着小碧道:“你明明是廖红玉,为什么说自己是廖碧玉?还有七年前,我何时害过你?你不要血口喷人!你” “够了,你住口!” 依雪突然感觉眼前一黑,便猛地倒在了地上,脸上燃起火辣辣的疼痛。她不敢置信地抬头看着陆劭廷紧紧攥起的拳头,突然全都明白了过来。 “劭廷,我只想知道一件事……你当初为什么坚持娶我……”她紧紧咬住嘴唇,不让眼泪掉下来,“是不是……是不是为了廖红玉?” 陆劭廷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沉着声音问:“当年,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这么狠毒。你知不知道那是一条人命,这罪孽你一生都还不清。” 依雪依旧定定地看着陆劭廷,执拗地问:“你娶我,究竟是不是为了廖红玉?究竟是不是……” 陆劭廷握紧拳头,努力压下心中的沉痛,低声道:“是。” ------------ 相见争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10 上一次也是在碧落宫,那天他同她的家人吃饭后独自坐在画舫里,他曾经想,若是她知道了真相他们之间会如何发展。那一次他想着想着竟睡着了,然后梦到了她。 在梦里他又回到了六年前那个秋天的夜晚,他的车子停在警察局对面的马路边,他坐在车子里抽烟,看到了她瘦弱的身影。几乎和现实中发生过的完全相同,他看见她猛然转身向他的方向跑来,从他的车窗旁跑过。但之后的梦境就与现实不同了,梦里路灯的光黄澄澄的有些昏暗,他在她身后看见灯光照在她黑亮的头发上形成一个光圈。他在心中喊着她的名字,他喊着,依雪,依雪,她却不回头地一直向前跑。无数辆车子和她擦身而过,他的心紧紧提起,扑通扑通似要跳出胸腔。忽然一转眼,他发现她不见了,面前出现了一扇小木门,深褐色的,轻薄破旧的样子。他犹豫着轻轻推开门,吱呀一声,缓慢而悠长。一推开门,那天色突然亮了,变成了白天,门内湖光山色、鸟语花香。他悄声走进去,正觉惘然,突然看见湖边翠竹下一个女子正坐在长椅上低头看书。听见他的脚步声,女子缓缓抬眼向他一望,那春水般的眸色深深笼罩住他,像是三四月的江南烟雨。他看着她愣了,说不出话来,她抬眼向他羞涩一笑,轻声道:“你回来了……” 然后他便醒了,醒来才发现她并有在身边。其实只是一场梦而已,他却怅然若失,像是某一件最心爱的宝贝失而复得了,正紧紧握着,手心里却突然空了,原来是梦醒了。很多事都不同了。 “你是因为廖红玉才娶我的么……是么?” …… “是。” 很多事情,都不同了。 依雪跌坐在地上,低头看着绿瓷砖上细细的纹路,眼前是他铮亮的皮鞋。整个世界静默了几分钟,然后各种声音像海啸一样一齐涌进了她的耳朵。珠帘外面不停传来嘀嘀咕咕的人声,又有叮叮咚咚瓷器相互撞击的声音,还有隔绝不了的人间烟火气息。依雪感觉到小碧正怜悯而嘲讽地笑看着她,那神情像极了当年的廖红玉。这一瞬间,依雪突然明白了,明白了什么是爱,因为此时她心里涌起了恨。无法遏制的恨意。 她慢慢支撑着坐起来,挪到他的脚边,她不知道他有没有在低头看她。但她没有去看他一眼,她将手轻轻放在他的小腿上,然后突然俯身狠狠咬下去。 陆劭廷疼得倒吸了一口气,却没有将腿抽开,任凭依雪用力地咬着不松口。他垂眼看着她凌乱的鬓发覆盖住的眼睛,想着,一切都结束了,她咬他的这一口,大概就是他们最后的交集。 小碧才反应过来,快步走到陆劭廷身边一把将依雪猛地推开,恨恨地道:“你不仅恶毒,还是个疯子!我们一定会起诉你人身攻击的!” 依雪猛地向后一仰,肩胛骨重重撞在身后的蹬脚上,整边的肩膀和手臂都痛的麻木了。她仰头看着面前站着的两人,凄然笑道:“我现在最是清醒,之前倒一直是疯着。” 陆劭廷看到依雪的神情忍不住要俯身去扶,谁知小碧已抢先一步冲上去揪住依雪的领子拉扯道:“少在这里装可怜了,我被你害死的爷爷和姐姐又要去和谁哭诉?” 依雪被小碧用力摇撼着,眼神里没有一丝感情,她淡然地看着小碧道:“我不知道你要的是什么,但那都无所谓了。你不过是想毁了我罢了,你的愿望已经达成了。”然后,她的眼睫颤了颤,转头向陆劭廷说:“无论你是要抓我去警察局还是疯人院,都可以。”依雪拼命忍住眼泪道:“可是你答应过我的,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不会抛弃韩式企业,更不会,毁了它。” 陆劭廷垂眸看着依雪那张倔强的强忍着眼泪的脸,突然觉得一阵惘然,一切都发生得太突然了。他下午还让秘书帮他安排出几天的空档,他想着一定要带她真的去一次马尔代夫才好。可是转眼间,他们却已这种他最不愿接受的方式走到了尽头。他有些茫然地看着她,想到昨天早上他转醒时还茫然地看着她在他脚边缩成一个球。 回首间,几度欢笑昨夜天。而如今,人事早飞远。 陆劭廷闭上眼睛,不愿再去看依雪的脸。这时帘外突然响起一阵急切的脚步声,然后陆劭廷的助理便满头大汗地走进来,愣了愣,然后低着头快步走到陆劭廷身边耳语了几句又匆匆忙忙地走出去。 助理看到呆呆坐在地上的依雪时心里满是诧异,早上他还看见少总怀抱着少夫人,眼角眉梢满是温柔笑意。他实在想不通怎么短短几个小时他们两人会闹成这样,但没时间想这些了,董事长可不是他惹得起的…… 陆劭廷听了助理的传话后脸色更加阴沉,他整了整衣服,快步朝酒店最顶层的办公室走去。在走出房间之前,他微微扭头看了看依雪,然后低头快步离开。 依雪撑住椅子站起来,定定看着小碧,“我并没有害过你姐姐,当时听到她自杀的消息我也很震惊。当时警察已经调查过我表哥,证实并不是他干的。” “哈!真是可笑,当年处理案件的都被你们卖通了,现在你当然怎么说都行了!不过”小碧凑近依雪,眯起眼睛冷笑道:“不过现在我说是你害的,就是你害的。因为现在的主审官,是劭廷。而且是我的劭廷,而不是你的。” 依雪僵硬地站在原地,左臂和肩膀都疼痛得像是破碎成了许多碎片。她愣愣地看着小碧鲜艳的唇彩,想起了她穿过的那条被陆劭廷扯破的红裙子。她本来是笃信着他们之间的感情的,可现在她却开始怀疑是否从一开始就是他设下了感情圈套,而她一厢情愿地跳了进去。 “少……少夫人……” 刚刚的那个助理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出现在门口,见依雪没有反应,他用袖子擦了擦汗, 再次小心翼翼地说道:“少夫人……董事长请您去顶层的办公室……现在…….” 依雪愣了愣,“董事长?” 助理的涔涔的冷汗簌簌地往下掉,“是,也就是……少总的父亲……” 依雪随助理搭酒店管理层的专用电梯直达顶层办公室,助理将依雪送到办公室门口后便迫不及待般地悄声退下了。依雪之前从未见过陆森宇,但在嫁到陆家之前便听闻了许多关于这位在南市商业界乃至对整个南方市场都举足轻重的人物的事情。这次陆森宇突然来碧落宫让她措手不及,大概陆劭廷更是如此。这一天中,在几颗重磅炸弹突然降落后,陆森宇的突然到来无疑是一枚原子弹…… 办公室里静静的,依雪庆生敲了敲门。 “请进。”里面传出一个中气十足的中年男子的声音。 依雪理了理有些凌乱的头发和衣服,然后轻声推开办公室的门。陆劭廷正背对着她站着,对面坐着一个中年男人南市家喻户晓的森宇集团董事长陆森宇。 陆森宇的真人和电视报纸上的照片相比显得更年轻精神一些,宽阔的额头、方正的脸型、浓密的眉毛,他和陆劭廷的长相的确很相像,只是陆劭廷那一双含情目和含笑唇稍显风流,而陆董事长则是一脸周正不苟言笑。 刚刚与陆劭廷发生了那些事,那一声“爸”依雪无论如何也叫不出口,于是低头小声叫了一声“董事长”。陆森宇慈爱地朝依雪招招手,笑着说:“孩子,过来让我瞧瞧。” 依雪闻言只等上前几步,站在陆劭廷身边。她这才注意到陆劭廷的深蓝色西装上竟湿了大片,上面还有一些茶叶片。她看了看陆森宇身旁茶几上放着的空茶杯,心里有些忐忑。陆森宇微笑着打量着依雪,可突然又板起脸,沉着声音道:“劭廷,到底是怎么回事?” 陆劭廷张了张嘴,但最后什么也没说,嘴角和下颚的线条紧绷。 “怎么不说话了!”陆森宇的洪亮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有威慑力,眉毛微微一皱更显得不怒自威。他转头看向依雪,温和道:“孩子,他是不是欺负你了?” 依雪微垂下头,让长发遮住肿起来的脸颊,轻轻摇摇头。 陆森宇叹了口气,沉着脸看着陆劭廷,问道:“你是不是对依雪动手了!” 陆劭廷用余光偷瞟了一眼依雪,见她左脸颊上果然有几道深深浅浅的指痕,于是下意识地握紧拳,心里猛地一阵抽痛。他正出神,突然一个瓷杯猛地向他掷过来重重砸在他小腿骨上。他碍着依雪正站在旁边这才忍住了弯腰去揉腿的冲动,好不容易才直直地站住没动。依雪也吓得一惊,未料到陆森宇泼了陆劭廷一身茶水后竟将茶杯直接向他砸过来。 陆森宇握拳瞪着垂头而立的陆劭廷,那气势神态看得依雪也下意识地一抖。陆森宇阴沉着脸色,粗声道:“哼!回去再和你算账!”说完便拨通电话叫等在外面的司机发动好车子,然后走过来和蔼地对依雪说:“孩子,回家以后我再给你出气。” 依雪愣愣地点头,然后见陆森宇斜眼看着陆劭廷道:“你自己开车跟在后面。我买的那车书停在停车场里,你开那辆货车回去。” ------------ 弦凝指咽声停处,别有深情一万重1 依雪忐忑地同陆森宇上了同一部车子,她回头看了一眼陆劭廷,见他独自朝地下停车场走去,腰杆挺得笔直。她不知道为什么在这种沉重的心情下突然觉得有些好笑,大概是平日看惯了陆劭廷为天为王、都是别人在奉承他,如今见到他对着他父亲时气势乖觉下来便觉得有些不适应。 依雪转过头,见陆森宇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她脸一红,急忙低下头。陆森宇哈哈大笑起来,然后笑眯眯地看着依雪道:“去马尔代夫玩得开心么?” 依雪心中一阵苦涩,但仍掩饰着笑了笑。陆森宇点点头道:“那些去马尔代夫守着你们的记者可真是苦了,等一会儿我就让那小子站到院子里晒着去,不晒出个去过马尔代夫的样子来怎么见记者?” 依雪一愣,随即转头去看开车的那个陆劭廷的助理。小助理听见依雪和陆森宇的谈话正在心里偷摸了一把汗,在后视镜里见到依雪正看着他连忙目视前方装作专心开车的样子。依雪吞吞吐吐地看着陆森宇道:“我” 陆森宇倒没有与依雪追究此事,一副把账全算在陆劭廷头上的样子。他打断依雪,问道:“你外公现在身体还好?” 依雪意外道:“您认识我外公?” 陆森宇爽朗地笑道:“自然认识。我记得我像劭廷这么大的时候劭廷的爷爷还曾经带我去拜访过韩老爷子。一晃二十几年过去了。” 陆森宇遥想着韩氏企业当年的盛况,一时间也生出许多感慨,于是看着依雪的目光就更加怜爱起来。他笑看着依雪道:“那小子娶的女孩子自然是我默认的,不然你以为随随便便哪个人都能当我陆家的儿媳?” 依雪心知陆森宇大概也知道了陆劭廷在外面金屋藏娇的事情,所以才说这些来让她安心,于是不由地心生感动,可一想到也许她和陆劭廷之间也许情缘已尽,又不由得难过起来。 陆森宇打量着依雪,然后又笑道:“上次你妈去和你们一起吃过饭以后,回来就跟我说你完全是她想像中的劭廷会喜欢的女孩子的样子。他妈最是了解他,说的一定不会错。这是这小子的脾气又臭又倔,大概也是随我,要是他欺负你我一定帮你出气!” 依雪听了突然便觉得鼻头有些酸涩,于是低下头轻声道:“劭廷待我是很好的。”以前在她什么也不知道的时候,他待她的确是很好的。只是现在…… 她突然想到了傅玄的那首《短歌行》。 “昔君视我,如掌中珠。何意一朝,弃我沟渠。昔君与我,如影如形。何意一去,心如流星。昔君与我,两心相结。何意今日,忽然两绝。” 她下意识地从车子的后视镜里去寻找陆劭廷开的那辆运货车的影子,但早已经看不到,大概他被卡在了后面的某个路口。她看着后视镜里自己失真而苍白的脸和冬日马路两旁枯瘦的杨柳,没有一点生机。 昔君与我,两心相结。何意今日,忽然两绝…… “李总,可以邀请你跳支舞么?” 耳边传来一个娇媚的女声,李铭锦端起酒杯朝面前的年轻女子笑了笑,“我跳得不好,不敢献丑。” 女子佯装生气地嘟起嘴巴道:“怎么可能呢,你看起来明明是跳舞很好看的男人。” 李铭锦摇着头笑了笑,然后举起酒杯一饮而尽,与面前女子一起走进舞池。虽然在场的这些上流人士都附庸风雅,但吃穿用度首饰行头无一不在暗自较劲,大概许多假阔绰的主内心也都在暗暗叫苦:此俗不能免啊!李铭锦虽无意与这名女子纠缠,但这场酒发出去的邀请函都是送去给南市有头有脸的人物,他摸不清这个女子的来头,于是只能耐心地敷衍。 伴奏轻缓抒情,但李铭锦皱了皱眉,他感觉到女子几乎将身体完全倚在他身上,她的手正悄悄伸进他的西服中摩挲。李铭锦稍稍退后一步,借着转圈的动作不动声色地观察四周,然后在女子耳边轻声说:“小姐,请您自重,铭锦消受不起。” 女子扑哧一笑,将头搭在李铭锦的肩头,“李总不要再装了,你怎么可能是那样一本正经的人?” 李铭锦漠然苦笑,“我已经把一生的风流在很多年前花光了,现在只剩下一本正经。小姐,我本就是无趣的人,恐怕要让你失望了。” “有人想见你,她在顶楼的游泳池旁等你。”女子压低声音轻笑道:“想来是见识过你风流的故人,否则怎么会让我用这种方式引你去见她?” 当女子将手伸进他的西装里李铭锦便大概猜到了她的目的,这女子虽样貌姣好穿着入时,但举止轻浮,完全没有大家小姐的风范。于是他便料到大概有人雇她当掩护,以此来接近他。只是那人是谁呢?他跳舞的时候一直在想却没有想到。 “李总,请跟我来。”女子停下舞步,揽住李铭锦的一只手臂,与他一同翩翩离场。 一从电梯里出来,李铭锦便看见一人背对着他站在泳池边的椰树下,身影在夜色中看不太清楚。那人听见了他们的脚步声,开口说道:“你可以走了,钱会汇到你的账号上,管住你的嘴。”是一个女人,但她却并未回头。 站在李铭锦身边的女子娇声一笑,道:“知道了,谢谢夫人的关照。” 那电梯“叮”的一声关上了,四周寂静下来。李铭锦觉得有些奇怪,这女人煞费苦心地将他引过来却又不同他说话,只是静静背对着他站着。他朝泳池走过去,在那女人身后几米站住,谨言道:“小姐,请问你找我来是为什么事?” 那女人仍旧没有说话,背影在冬日的夜风里显得有些清冷,长发被风吹得有些凌乱。半晌,她开口道:“你还认得我么?”她慢慢转过身来,一双眸子直直盯着李铭锦。 李铭锦看着那张熟悉的脸孔,惊得后退一步,“你是廖红……红……” 女子突然大笑起来,她的眼神却是凌厉的,没有一丝笑意。“你果然已经忘了我姐姐了,你连她叫什么都不记得。” “你姐姐?”李铭锦惊疑地看着面前的女子,这太突然了。 “我姐姐是廖红玉,我是她的孪生妹妹,廖碧玉。” 李铭锦愣愣地看着她,七年前的记忆突然扑面而来。他突然想起来,当年就是因为他与廖红玉劈腿,依雪才和他分手。他定定神,问道:“你姐姐还好么?” 小碧不可置信地盯着李铭锦,然后嘲讽地笑道:“我猜如果你们过得不好的话,她应该会过得很好的。我姐姐,早在七年前,就被韩依雪一家人害死了。” 李铭锦一时震惊,他依稀记得当时只听说廖红宇转学去了另一座城市,她怎么可能已经……那时他还觉得奇怪,因为那时候他和廖红宇劈腿的事情刚在学校传开,他要同她分手她还坚决不同意,可是有一天她突然就不来学校了,难道那个时候她已经…… 李铭锦盯着小碧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她怎么会……” 小碧勾起嘴角,眼里闪过一丝悲痛,“原来你还会关心她的么?是今天才突然想起来还有她这个人的么?” 李铭锦定定地看着小碧,“为什么你说是依雪一家害了她?到底是怎么回事?” 小碧仰起头恨恨地瞪着李铭锦道:“原来你只是担心的另有其人。对呀,就是韩依雪那一家恶毒的人害死了我姐姐!韩依雪因为对姐姐还恨在心就指使韩振宇那个畜生强暴了我姐姐,可是那家人竟然收买了法官,我姐姐受不了打击才会……你想不到吧,那个女人有多么的恶毒!” 李铭锦只觉得心里翻江倒海,脑子里更是一团乱,他低头想了想,然后看着小碧说:“我想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依雪不是那样的人,你” “够了!”小碧猛地甩手打断了李铭锦的话,转身背对他道:“我只当我姐姐看错了人,就当我从没有来找过你好了!” 李铭锦知道暂时不能说服她,于是叹了口气道:“我……我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无法安慰你,但我相信这件事当中一定有误会,你也希望为红玉查清真相不是么?” 他见小碧没有要继续谈话的意思,便又叹了口气道:“我想拜托你……无论如何一定要等我查清,请你不要自己去找依雪,千万拜托……” 在离开前,李铭锦转身看着小碧在夜色中的背影,低声道:“下次请务必带我一同去给红玉扫墓。”然后才沉重地满满走向电梯。 “我姐姐曾经告诉我,她曾经真的很喜欢你。” 李铭锦转身,但小碧仍只背对着他看着茫茫夜色,仿佛他刚刚听到的那句话只是幻觉。看着小碧,他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了廖红宇模糊的样子。她的校服裙总是改得很短,头上爱戴一个红色蝴蝶发卡,那时候很受男生的欢迎,这些便是他能想到的关于廖红宇的一切了。他惘然地想,他那些年的风流终究是害了一个人,也让他终生错过了一个人。 ------------ 弦凝指咽声停处,别有深情一万重2 因为杨美桦不喜欢南市高楼林立的商业气息,于是陆森宇一直陪妻子常年居住在三亚,并不经常回南市。森宇集团在南市运营的大部分生意都交给了陆劭廷管理,剩下的小部分由陆森宇亲自远程遥控。这次他们夫妇回来南市,住在了陆家在南市最早的一处别墅院落。因为陆森宇下定了决心这次要好好教训儿子,于是连厨师佣人也事先安排好了人选,打算要长住一段时间。 依雪和陆森宇回到陆宅的时候,恰好杨美桦和佣人一起在餐厅里摆放碗碟,一见到陆森宇身后的儿媳便欢喜地迎上去,拉着依雪的手道:“也没见你张胖些,倒是更清秀了,是不是劭廷没有好好照顾你?” 陆森宇听了便没好气地冷哼一声,径自上二楼去换衣服。杨美桦见丈夫面色沉沉,又没见陆劭廷一起跟来,猜到大概陆森宇又是被儿子惹恼了。她见依雪面颊微肿,一双眼睛又泛着红,想来又是陆劭廷犯了混,但杨美桦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拉着依雪的手笑吟吟地道:“你和劭廷从今天起就住在这里吧,我生下劭廷以后就一直遗憾没有个女儿,都说婆媳缘分不输给母女,如今我的心愿终于实现了。” 依雪本就是极容易被感动的人,又加上从小没有母亲关爱,听了杨美桦的这番话差点被勾下眼泪来。杨美桦、陆森宇还有徐妈,他们对她都是很好的,可惜,她没有那个福气来成为他们的家人。依雪不想让杨美桦与陆森宇伤心,但下定决心等他们一离开南市,她一定要同陆劭廷结束这段本就不应该开始的婚姻。虽然韩氏的命运掌控在陆劭廷的手中,但她已再也无法忍受下去了,在知道陆劭廷娶她的真相后,就更加不能忍受下去。人有时候就是这样矛盾,在不爱那个人的时候,你也许可以为了某种目的而忍受他对你的坏、对你的无理;可一旦爱上那个人了,那些曾经可以忍受的统统都变成了无法忍受的,你只想他对你好、只爱你一人,不然宁可永不再见。 依雪正出神,忽然听见自玄关传来一阵脚步声,一转头,看到陆劭廷也已经回来了。陆劭廷见到依雪时一愣,视线忍不住一直落在她左脸颊的红肿上。依雪微微偏过头,静默不语。杨美桦见两人面色不佳,于是将依雪轻轻推到陆劭廷身前道:“劭廷,快带依雪上去卧室休息一下,然后准备下来吃晚餐了。” 陆劭廷见依雪微微低着头一副不情愿的样子,心里突然恼起来,于是径自转身上去三楼。杨美桦笑着朝依雪使了个眼色,依雪不忍心拂了杨美桦的好意,于是默不作声地跟在陆劭廷后面。 陆劭廷一开始大跨步走在前面,侧着耳朵听到依雪的高跟鞋敲击地板的嗒嗒声。然后他突然想到或许不应该走得太快,不然他先进了房间后是为她留着门还是豪气一点直接甩上门?他想到她脸颊上淡粉色的几道指印,于是终究叹了口气,稍稍慢下来些。但又不能很慢,不然好像显得他是在故意等着她似的,他觉得这辈子他从未这样纠结过。 他进去房间,侧耳听到身后的脚步声也跟着停下来。他突然不知道要做些什么好,于是打开房间的衣橱想要去换衣服,可一拉开衣橱门他才想起来这里并不是城郊别墅,衣橱里空空如也。他不知道如何去面对她,或者说他此时害怕面对她,于是走到窗边摸出烟盒和打火机。嚓的一声,淡红色的火苗燃起,空气中弥漫起烟草和尼古丁微呛薄凉的味道,稍稍有些苦味。他想,她现在一定是恨透了他,可是她不知道……大概她今生都不会知道了…… 院子里不知怎么偷偷溜进了一只小野猫,在庭院里来回徘徊地喵喵叫。陆劭廷看着楼下的那个灰色的小点,将手指按在微凉的窗玻璃上,轻轻地叩击着,仿佛在逗弄那只小猫一般。玩了一会儿,他突然觉得乏了,于是开窗将那吸了一半的香烟扔下去,开口道:“你有什么话就说吧。” 房间里一片安静。安静到几乎让他觉得她根本就不在他身后,可过了一会儿,他还是听到身后她有些嘶哑的声音。于是他身体一僵,随后装作混不在意地又去看那楼下的野猫。但那猫可能被他突然扔下去的烟惊吓到了,弓起脊背喵的一声窜出了围墙。 他听见她有些嘶哑的声音悠悠地对他说:“劭廷,我们到这里就结束吧。” 陆劭廷握紧拳头,微眯起狭长的眼睛回头盯着她,嗤笑道:“你以为你算什么?你说结束就结束么?不可能,你不要做梦了。” 依雪摇摇头,然后自嘲般的笑道:“你说我会演戏,那你呢?如果你知道今天就会摊牌,那前天晚上就一定不会演那出苦肉计冒雪赶回木屋了吧。廖碧玉叫你来为她姐姐报仇是么?她想毁掉我是么?那么就到此为止吧,你也不必再委屈自己演下去了,你可以回去向廖碧玉交差了” 还未等她说完,陆劭廷突然冲过去一把揪住她的胳膊,扬起的手就要落下去了,可看见她脸上的红肿终究僵持着停在半空中。 依雪扬起脸看着陆劭廷的眼睛,“和自己讨厌的人同住一个屋檐下你很厌烦了吧,还要装作那么深爱着我你一定觉得很恶心吧。可笑的是我一直知道你有其他的女人,甚至说服我自己去接受你的那些风流债,可到最后”依雪别过脸去,不让他看见自己泛起潮湿的眼睛。“可到最后我才知道,在你心中,我不过是一个玩物。” “韩依雪!”他用力扯住她的手腕,低吼出声然后恨恨地咬紧牙关盯着她的脸。她竟然是这样想他的,他这些日子里为她做的许多都成了演戏,难道连一点点真心她都没有感觉到么?哪怕知道了她过去的不堪,他仍挖空心思为她找理由脱罪,哪怕每夜想到廖爷爷便夜不能寐也要受着良心的谴责去爱她。只要她认错,哪怕流露出一点点悔意,那么一切的后果罪责他都愿意和她一起去承担。他曾经是这样想的……曾经这样的想法让他在黑暗里挣扎时感到如获新生。可她一点也不知道,大概此生她都不会知道了…… 依雪倔强地偏过头不去看他,陆劭廷盯着她白皙的侧脸,此时却恨不得将她挫骨扬灰才好,如此便清净了。他这样想着手上便下意识地加了劲,依雪却像铁了心似的不去看他,强忍着疼仍旧偏过头。 两人正僵持不下,恰巧陆森宇派佣人叫陆劭廷去书房,他这才松开她的手腕。走到门口时,陆劭廷侧过头看着依雪站着的方向,但又没有去看她,他低声道:“你不要做梦现在就和我结束。我还没有打算要放过你。” 依雪也没有去看他,只用右手紧紧捂住左手腕仍偏过头站在原地。陆劭廷肩膀动了动,但终究没有转过身,他挺直背脊大步走出去,没有再回头。佣人默默为依雪关上房门,那明亮的光线便在门缝中越来越窄越来越暗,最后终于被完全阻隔在门外。陆劭廷的房间里只开了一盏橙黄色的立灯,昏昏暗暗的,这样的灯光让依雪莫名地想起了城郊别墅的那间小阁楼。于是她缓缓走过去,抬手将那立灯关掉,房间里便一下子一片漆黑。她坐在床边,看着窗外清冷的月光,静静闭上眼睛。 ------------ 弦凝指咽声停处,别有深情一万重3 陆劭廷敲敲门走进书房,陆森宇正背着手站在乌木大写字台旁边沉思着什么。陆劭廷轻声走过去,微微低头恭敬地叫了一声“爸”。陆森宇点点头,抬眸看着陆劭廷道:“我把你叫来的目的想来你也知道。当初你擅自做主瞒着我们和依雪订婚的事,既然木已成舟,我就不想再追究了。可是你既然娶了人家的女儿,就该收起你那些花花肠子,负责地做一个丈夫。” 陆劭廷愣了愣,然后点点头。 陆森宇冷哼一声道:“每次都是这副样子,随后就把我的话当作耳边风。今天你在碧落宫还没让人看够笑话是不是!下次你再敢犯浑动手,看我怎么教训你!” 陆劭廷默不作声仍微垂着头,一副谦恭受教的样子。陆森宇见他一脸疲乏,料想他和依雪之间大概出了什么问题,于是也不打算说太多,只严声道:“你已为人夫,再像从前那样揍你也不好看。做好你该做的事。” 陆劭廷答一声“是”,父子间便一时无话。杨美桦在外面听着,见一场风波终于过去便推门进来书房,笑着说道:“好了好了,劭廷又不是小孩子了,媳妇在呢,你这么教训他劭廷会不好意思的。”然后杨美桦轻轻在儿子腰上拍了拍,使眼色道:“快去叫依雪下来吃完饭。” 陆劭廷看了一眼父亲,见陆森宇再无训话便轻声走出房间。他重重呼出一口气,感觉胸腔里一篇灼痛燥热,像是感冒时不住地咳嗽后身体里那种不适感。他用力掐了掐额头,这才觉得头痛和脖颈上沉重如山的压力稍稍缓解了些,然后沉住呼吸走去三楼卧房。 在门口沉默着站了一会儿,陆劭廷轻声转开门把手,借着门外的亮光,他看见她趴在床上,脸埋在她的手臂和长发间。他走过去,坐在床边,右手撑在腿上轻揉着太阳穴。“先下去吃饭吧,有什么事待会再说。” 她没有动,仍静静趴在那里,他转头看着她的长发低声说:“你不要哭了。” 她仍是没有出声没有动,于是他心中便有些慌乱,胸腔里的灼痛感又出现了。他转回头看着木地板上他自己的影子道:“要我放开你……那不可能。所以你不要哭了,我……无论如何都不会改变主意的。” 他说完后回头看着像影子一样静静趴在床上的她,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于是慌张地跨过去轻轻翻过她的身体,俯下身焦急地看着她。 依雪静静闭着眼睛,微微皱着眉,精致的鼻翼微微翕动。她竟然睡着了。 陆劭廷愣了愣,然后有些懊恼地扯过一个枕头轻轻放在她颈下,然后坐在床边静静看着她。他轻轻抚过她的额发,厚重的手掌小心翼翼地碰触她的左脸颊,像是在修复一只被他不小心弄破的蝴蝶标本。这只美丽的蝴蝶曾经停驻在他的肩头,现在却一心想着飞走。他的人生因为这只蝴蝶而变得像一场他无法把握的幻梦,而他不知这只蝴蝶的梦中可还有他。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也许是他们刚刚结婚时,他们在银翼大厦楼顶她突然从背后抱住他的那次,大概是从那一天开始的吧。又或者是新婚之夜那晚,在他沉浸在她如水的身体中的时候。可能甚至是更早的时候,也许第一次在韩宅看到她小鹿一样的鼻头和眼睛时,他就喜欢她了,但是他却没有发觉。不可能是更早了……那不可能……他在心中暗暗想着,莫非是看到她的那张照片开始就注定了后来的这一切么? 陆劭廷想起他曾经雇人去抓拍她的一举一动,他拿到的第一张照片是她过马路时被偷拍的。照片上人来人往,她穿一件白色的毛线衫,马路对面的绿灯正闪着。大概是她感觉到了有人跟随,于是手挽着被风吹起的头发,回头张望。画面便定格在那一刻。第一次他拿起这张照片时竟微微出神,她的面容白皙细致,像是一碰便碎的薄瓷,眼眸中更是黑山白水般的清澈,微微有一丝茫然哀婉。他的手指抚过照片上秋日的樟树,心里不知怎的突然落了一地的秋叶。 会是那时候么…… 陆劭廷正沉浸在回忆里出神,突然感觉到依雪动了动,他一惊,下意识地从床上坐起蹲在床边。他静静竖着耳朵听着动静,心中暗自懊恼,要是她醒来发现他像小偷一样蹲在床边那真是太…….幸而她并没有醒来,只是翻了个身,仍沉沉地睡着。陆劭廷直起身半跪在床边,看到她安静睡着着的脸就在他眼前。她蜷缩着身体,像个小孩子一样将手掌乖乖地放在耳侧。 陆劭廷看了她一会儿,脚半跪得酸麻,正起身要走,忽然听到依雪口中轻轻叫他的名字,然后闭着眼睛身体却向床的左边慢慢蹭过来。陆劭廷心里一酸,她大概是习惯了在城郊别墅时,他睡在左边,她睡在右边。那床很大,是他故意订做得很大的,那时的确只想认真演戏,不想每夜与她相拥入眠。她一开始也是很怕他的,每夜缩在床边,床中间留了很大的空间。后来她不怕他以后,睡梦中就经常下意识地往他那边蹭过去,于是他每晚睡觉翻身时就格外小心,那只小猫谁是可能就窝在他身后,他真怕一翻身压到她。 别墅卧室里的那张大床太大了,依雪已经习惯了挪动好久才能碰到他,于是蹭到了床边差一点就要掉下来了她仍沉睡不知、继续向外挪动。陆劭廷看着吓了一跳,忙伏过去挺起上身挡出她快要掉下床的身体。她一碰到他的手臂便安稳了,终于安静地不再动,沉沉地睡着。他却半跪着蹲得双脚酸麻,尤其是右脚边因为那天冒雪行路冻出一个冻疮,此时痒痛得要命。他动了动,把右手从她的背上轻轻放下去抓痒,她的身体就忽地向下一沉、下巴磕在了床边。于是他便不敢再动,期盼着她能再翻一个身躺回床中间去,可她偏就像一只树懒一样挂在他身上,他甚至怀疑她是不是醒着而故意耍他。但他很快就否定了这种想法,他想起她在碧落宫时狠狠咬他的那一口,想起她含着泪水看着他幽怨的眼神,大概她再不愿他与她亲昵了。 陆劭廷动了动,突然觉得胸口的锁骨处被依雪的额头顶着的地方似乎有一个硬物,卡得他的胸口生疼。他突然想起那是他偷偷从韩雅妍交给他的那个戒指盒里拿走的那枚男戒,他用细细的银链子将那枚戒指穿起来,一直挂在胸前。 “依雪。”他弯腰在她耳边低低换着,像是古老的催眠术。“依雪,先起来,换好衣服盖上被子再睡好不好?” 她轻哼了一声,却没有动弹。这两天百般的折腾,她大概是太累了。他扶住她的背脊和脖颈,将她轻轻抱到床中间平放好,然后“嗒”地拉开了台灯。他细细地瞧着,她的额头上果然被那戒指铬出了小半个红圈,像是个小月牙一般。他低低地笑了起来,然后轻轻把唇凑过去,在那小红圈上吻了吻,又忍不住一路向下轻轻舔舐着她有点破了的嘴角。是他打了她,可当他偷偷吻着她的伤痕时,却仿佛听见他的身体里有一个声音在不住呻吟。 他越发动情,忍不住弓起身体吻她的脖颈她的胸口,抬手的时候却不小心将台灯一下碰到地上。虽然铺着厚厚的地毯,但还是免不了发出“咚”的一声闷响。那台灯却竟然还没摔坏,只是灯泡已经接触不良,忽明忽灭地,像是一小簇花火。 陆劭廷双手支在依雪身体的两侧,动情地喘息着,思绪里却忽地一阵恍惚。他看着那忽闪忽闪的灯光,突然想到有一天晚上他带她去山顶的悬崖上看城市的万家灯火,那网状的公路上如水银流淌,而夜风将四和塔的铜铃声送至耳边。那一夜的星光极明亮,让他觉得那些星子仿佛就要摇摇欲坠化作星雨。然后他吻了她,还故意吸了一口烟呼到她嘴里,然后她便恼了,却终于笑了。 他正出神地想着,那忽明忽灭的台灯突然“啪”的一声,完全灭了,房间里一片黑暗。他愣了愣,在黑暗中茫然失措地眨着眼睛,鼻腔里似乎有一股烧焦的味道。他忽然不知道自己留在房间该做些什么,他本是来叫她下楼吃饭的,可她睡着了,只是这样而已。 陆劭廷猛地站起来,大步走到门口,顿了顿,然后拉开门走出去。走廊里的亮光照得他的眼睛一阵刺痛,他用力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眼前有无数坠落的光电。那台灯一闪一灭的光芒仿佛还在视网膜的那个位置,明明暗暗。他埋头搓了搓脸,然后大步走下楼梯。 杨美桦见陆劭廷和依雪久久没有下来,担心他们两人是不是又起了争执于是上三楼来看,正好迎面碰到正要下去的陆劭廷。杨美桦看着儿子的脸一愣,简直说不出话来,然后心疼地上前捧住陆劭廷的脸仔细打量道:“儿子,怎么了,你……你哭过了?” 陆劭廷向后退一步摇摇头,偏过脸道:“没有,只是太累了。妈,我不想下去吃饭了。” 杨美桦早就惊讶地不知要说什么好,二十几年来她是第一次见到这个引以为傲意气风发的儿子毫不掩饰地对她露出疲态。她点点头道:“好,不舒服就不去吃饭了,快去休息吧。” 陆劭廷点点头,看着母亲下楼后,转身走进旁边的浴室,在水槽中放满冰水,然后猛地将头扎进去。 ------------ 弦凝指咽声停处,别有深情一万重4 依雪从床上爬起来时天已经大亮,她打量着房间里陌生的摆设,愣了愣,然后飞快地整理好头发衣服懊恼地拍打着脸颊跑下楼梯。陆森宇和陆劭廷已经吃过早餐去森宇总部开会了,而杨美桦正悠闲地坐在客厅里插花。 杨美桦放下手中的剪刀抬头打量着依雪,依雪要为晚起而开口道歉,杨美桦突然起身离座独自走进餐厅。依雪心里一紧,低着头站在客厅的沙发前默默站着,正手足无措的时候,突然感到一双温热的手轻轻放在她的肩膀上。她回头,杨美桦正笑着端着一杯温水站在她身后。 “来,先把这粒药吃了,劭廷说你有些发烧,临走前一再嘱咐我让你吃药。” 依雪一愣,鼻头突然酸酸的。她微垂着头,从杨美桦的手中接过药和温水,小声道:“谢谢您。” 杨美桦亲眼看着依雪吃过药才安心地回到茶几上继续插花,她细细地用棉纸将黄玫瑰的根茎拭干净,然后招招手对依雪道:“反正今天也晚了,索性不要去电台了,就在家陪我一天吧,好不好?” 依雪想了想,不想扫杨美桦的兴致,于是点点头坐到杨美桦身边,和她一起修剪花朵的枝叶。杨美桦拿了一个薄塑料手套递给依雪,笑道:“其实徒手攀着把玩玫瑰是最惬意优雅了,可是一开始还是要学会戴上手套保护自己,等到动作熟悉适应以后,就可以摘掉手套随心所欲地修剪了,对不对?” 依雪望着杨美桦盈满慈祥温和的笑意的眼睛,若有所思,然后点点头,却不知如何来回应杨美桦。恰好佣人送来一碗杏仁雪蛤粥给依雪,杨美桦便忙催促依雪喝粥,不再用那样期盼的目光看着她。依雪小口地喝粥,杨美桦边修剪花朵边闲聊说道:“你别看劭廷在外面吃饭时都是细嚼慢咽的,他有时候在家吃饭时可是像头小豹子一样,风卷残云的,什么都吃。” 依雪听了有些惊奇,每次她与他一起吃饭时都要为他优雅的动作在心中偷偷赞叹。和陆劭廷一起吃饭的确是一种享受,他坐在对面,脊背的线条形成一个美好的弧度,既不挺得太直让与他同桌的人感到受到压迫,又不让持刀叉的双手完全接触到桌面而让共餐的人感到没有受到重视。哪怕是他拿起餐巾轻轻沾嘴唇的动作也会让人想到英伦贵族,更不要说他将食物切成小块放进口中后双目盈着笑意看着你,真是还未喝酒就要醉了。依雪无法想像这样一个注重餐桌礼仪的人像豹子一样风卷残云会是什么样子。 杨美桦看出了依雪的心思,噗哧一声笑出来,然后似乎想起了什么好笑的事情,然后越发笑得厉害。“你不要以为他是跟着礼仪老师学的那些装腔作势的架子,他小时候光是为了吃零食这件事情就不知道挨了多少打,就是那样也没把他这些习惯改过来。是到后来,他上小学时,有一天突然回家跟我们说以后要减少饭量。我和你爸爸都被他吓着了,一开始以为他是随便说说,没想到从那以后他就真的少吃了很多,又斯斯文文的。他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于是我又忍不住心疼他,后来才问出来原来是在学前班吃午餐的时候他吃的太快,其他小朋友吃不够就威胁他说不选他当班长。那么小的孩子就知道为了权利节制口腹之欲了,真是和他爸一模一样的性子,真是逗坏我了。” 依雪也不禁莞尔笑道:“那他小时候是不是很胖?” 杨美桦笑得前仰后合,拍手道:“我给你看他小时候的照片你就知道了。”说完杨美桦便跑上二楼的主卧,很快抱着一大摞的相册下来。她指着一个脸鼓鼓的颈后扎着一条细细的小辫子的小男孩对依雪说:“你看,这就是劭廷小时候的样子,他那条小辫一直养到上小学我才给他剪掉的。怎么样,是不是一点也看不出现在的样子?” 依雪小心地将那照片取出,凑近了细细地看着,他眼睛的形状和现在的很像,狭长的丹凤眼,笑起来弯弯的暖暖的,发起怒时又是完全不同的另一个样子。她看着他那条细长的小辫子,想起了那天午后她在他午休时无意间发现的他颈后那一撮透明的小绒毛,细细软软的,仿佛轻轻一碰就会像蒲公英的种子一样轻轻飘起来。依雪一页页翻看着相册,发现他小时候大多数的照片都是抿着小嘴一副严肃的模样,和现在他那张对外人记着常年冷若寒冰的脸有几分神似。 杨美桦看着依雪噙着笑意的眼角眉梢,这才稍稍放心些,看着依雪手腕上的那一圈乌青叹息道:“劭廷从小就是个倔脾气,有什么事情从来都不说出来。他上中学时有一次他爸爸以为他从家里偷拿钱于是狠狠教训他,怎么让他认错他都不肯但又不解释到底怎么回事,一直到最后差点被他爸爸打得背过气去也没说一个字,直到一个星期以后我们才知道是误会他了。他爸爸真是又气又后悔,但就是拿他这一点没办法,于是也只能由他去。他是个呆子死脑筋,你就不要和他计较了。我和你爸爸都知道你受委屈了,他要是还敢乱来我们一定帮你出气!” 依雪看着那一桌的照片愣愣地想,要是他只是爆裂脾气失控打了她也好,要是他只是外面有几个红颜知己也便罢了,要是他能骗她一辈子她也宁愿不知道,可他偏偏让她知道了他的阴谋,甜蜜外壳包裹着的阴谋。他偏偏让她知道了,他不爱她……于是,她还能继续找什么理由原谅他的坏只记得他的好,继续做他的妻子……连这条唯一连接她和他世界的痴傻的路都被他绝了,她还有什么路好走? 杨美桦看着依雪已经开始泛红的眼睛,只道依雪还在为陆劭廷对她动粗的事情而委屈,于是便绞尽脑汁地为儿子开脱道:“他这暴脾气其实都要怪他爸爸,他小时候挨打多了难免受到影响,但他其实是很心软的。他小时候养了一条狗,爱得不得了,就是被那狗咬了脚踝也不舍得扔了它。他大概是拿你当知心的人儿才敢对你放肆,你看他对着外人八面玲珑的样子笑里藏刀的样子就知道了。” 依雪点点头,尽力拉扯嘴角对杨美桦笑道:“您放心吧,劭廷他以后……大概再不会那样对我了。” 杨美桦笑着拍拍依雪的手背,“多懂事的孩子,怪不得劭廷喜欢。你在家好好休息一会儿,等到他们爷俩开完会我们就出去餐厅一起吃晚饭。” 依雪对杨美桦点头笑笑,莫名感到一种微妙的温馨和苦涩。温馨的是她可以和她爱的人的母亲聊些关于对她们来说同时最亲密的那个男人的事情,一说“他”这个字,两个人都能立时明白;苦涩的是,这种温馨她无缘享受,这些因为他而得到的亲情不是何时便会消失。 依雪怕日后会对杨美桦不舍,便说吃了药后犯困,放下手中的照片和花朵上去三楼卧室。她此时思绪万千其实没有一丝睡意,于是在陆劭廷的这间卧室中慢慢踱步,看着房间里的摆设。他的奖状很多,红红的贴满一墙,用一块巨大的玻璃罩住。房间比城郊别墅的卧房小而朴实许多,却显得更有人情味和真实感。他上学时的书本整整齐齐地码在写字桌旁的书架上,每一本都被认真用牛皮纸包上了书皮。她更想不到的是,他竟看《孟子》,而且看的竟是传统竖版铅字印刷在粗宣纸上的版本,没有任何翻译注解。她将书本轻轻放回,觉得再不能继续探索他的世界,她知道关于他的多一些,就忍不住要爱他多一些。 ------------ 弦凝指咽声停处,别有深情一万重 5 依雪怕日后会对杨美桦不舍,便说吃了药后犯困,放下手中的照片和花朵上去三楼卧室。 她此时思绪万千其实没有一丝睡意,于是在陆劭廷的这间卧室中慢慢踱步,看着房间里的摆设。 他的奖状很多,红红的贴满一墙,用一块巨大的玻璃罩住。房间比城郊别墅的卧房小而朴实许多,却显得更有人情味和真实感。 他上学时的书本整整齐齐地码在写字桌旁的书架上,每一本都被认真用牛皮纸包上了书皮。 她更想不到的是,他竟看《孟子》,而且看的竟是传统竖版铅字印刷在粗宣纸上的版本,没有任何翻译注解。 她将书本轻轻放回,觉得再不能继续探索他的世界,她知道关于他的多一些,就忍不住要爱他多一些。 杨美桦看着依雪噙着笑意的眼角眉梢,这才稍稍放心些,看着依雪手腕上的那一圈乌青叹息道:“劭廷从小就是个倔脾气,有什么事情从来都不说出来。他上中学时有一次他爸爸以为他从家里偷拿钱于是狠狠教训他,怎么让他认错他都不肯但又不解释到底怎么回事,一直到最后差点被他爸爸打得背过气去也没说一个字,直到一个星期以后我们才知道是误会他了。他爸爸真是又气又后悔,但就是拿他这一点没办法,于是也只能由他去。他是个呆子死脑筋,你就不要和他计较了。我和你爸爸都知道你受委屈了,他要是还敢乱来我们一定帮你出气!” 依雪怕日后会对杨美桦不舍,便说吃了药后犯困,放下手中的照片和花朵上去三楼卧室。 她此时思绪万千其实没有一丝睡意,于是在陆劭廷的这间卧室中慢慢踱步,看着房间里的摆设。 他的奖状很多,红红的贴满一墙,用一块巨大的玻璃罩住。房间比城郊别墅的卧房小而朴实许多,却显得更有人情味和真实感。 他上学时的书本整整齐齐地码在写字桌旁的书架上,每一本都被认真用牛皮纸包上了书皮。 她更想不到的是,他竟看《孟子》,而且看的竟是传统竖版铅字印刷在粗宣纸上的版本,没有任何翻译注解。 她将书本轻轻放回,觉得再不能继续探索他的世界,她知道关于他的多一些,就忍不住要爱他多一些。 ------------ 弦凝指咽声停处,别有深情一万重 6 他紧紧握着方向盘,睁大眼睛看着眼前笔直的公路和前面一辆辆颜色各异的轿车,却突然觉得有些模糊。他摸了摸眼角,才发现有点点血迹,只有一点,血迹已经凝固变硬。旁边一辆红色跑车忽地从他的车子旁呼啸而过,车主是一个染黄发的小伙子,边嚣张地大声鸣笛边戏谑嘲讽地朝他们吹口哨。陆劭廷凌厉地盯着... ------------ 弦凝指咽声停处,别有深情一万重 7 小护士这才缓过神来,飞快地跑回配药间。依雪叹气,不悦地皱眉对陆劭廷说:“人家又不是你的员工,为什么要对人家那么凶呢!” 陆劭廷正低头看着依雪的手腕,听到她肯和他开口说话,不禁抬头看她,然后又低下头反复看着她的手腕道:“护士不该像她那么不专业,某天稍有不慎,可能就有一条人名在她手... ------------ 弦凝指咽声停处,别有深情一万重 8 陆劭廷心中一沉,想必他与李铭锦动手的事情已经有了什么报道到了陆森宇手里。他担心的倒不是陆森宇会责罚,最多不过在依雪面前丢些面子而已,他真正担心的是陆森宇问起依雪和李铭锦曾经的关系。不论如何,哪怕他在陆森宇和杨美桦眼中是劣迹斑斑的,他也希望依雪在他父母眼中是完美的、只爱过他们儿子... ------------ 弦凝指咽声停处,别有深情一万重 9 依雪推开房门前犹豫了一下,里面静悄悄的。她以为他在兀自生闷气或是在处理新闻报道的暴力事件,没想到进去后却看见他正站在沙发边叠一张银灰色的被单。听到声音,他回头看了看她,然后转过头从床上拿过一套枕头被褥放在墙边的沙发上。那银灰色的被单上像是闪着一层悠悠的水波,看上去便觉得面料极好... ------------ 弦凝指咽声停处,别有深情一万重 10 在他锁骨处那道红痕之上的,分明是一枚被银链穿起的戒指。那样老旧的样式成色,出现在他那样一个新派时髦的人身上,显得有几分怪异而惹眼。她看着自己手上母亲留下的那枚纤细的女戒,又看了看陆劭廷胸前的那枚相同样式的稍宽厚的男戒,不由得愣了愣。 那枚戒指大概曾经戴在另一个男人的手指上,那男... ------------ 章七 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 ------------ 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 1 依雪放下电话,转头望向窗外灰蒙蒙的天色,正在出神,忽然听见楼下传来轿车的“嘀嘀”声。她跑到窗边去看,便望见楼下车库里飞快地驶出陆劭廷的黑色轿车,差一点便要撞到闻声追出来的佣人。 她吃惊地跑下楼,拉住一个佣人问:“劭廷去了哪里?” 那佣人也焦急道:“是呀,外面这么大风,少爷这么急... ------------ 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 2 “六年前的事情,究竟是怎么回事,你现在愿意告诉我了么。”陆劭廷仰靠在后排车座边,望着车子天窗外的那小小一片的天空。车子里的空调咝咝地吹着,空气有些燥热,于是他便打开了车顶的天窗放进来些新鲜空气。 “我说了,你就会相信么?”依雪静静躺在后排车座上,身上披着他厚厚的黑色大衣,上面还... ------------ 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 3 圣诞节这天天气回暖,阳光热烈地照在庭院的绿地上,大朵的白云在高空中徐徐飘动,这景象让人有一种已经入春的错觉。那棵被大风吹断树枝的月桂树已经被花匠修整好枝叶,除了看起来带了些美人初初病愈的娇弱之态外,已经看不出曾经经历过那样的强风吹击。 一大早,陆宅的庭院里就停了好几排各种颜色的... ------------ 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 4 依雪愣住了。脑子里唯一的想法就是,为什么是今天…… 然后全世界便旋转起来,完了,全完了…… 韩振宇低低地垂着头跪在她面前,依雪却一步也不敢再向前移步,她从未像此刻这样害怕过这个表哥。她愣愣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盯着韩振宇青白色的面孔,那周围的一切都忽然像是梵高油画里的色彩,那白... ------------ 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 5 陆劭廷对着镜子再次理了理头发,然后转头对发小景文迁道:“怎么样?” “第三次。陆劭廷,你完了。”景文迁斜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看着镜子里的多年好友摇摇头,“你现在的样子就像是一只准备去卖弄风骚的雄孔雀在不停地折腾自己的羽毛。” 陆劭廷并不生气,笑笑道:“放心,凭你臭皮囊,你不会孤独终... ------------ 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 6 周围弥漫着浓厚的雾气,空气中有淡淡的水泽的味道,那潮湿的水汽吸入到肺腔中,感觉像是要窒息了一般。他拨开一人多高的草丛,那深幽的树林间出现了一汪静静的泉水,在悠悠的蓝光映衬下波光粼粼。 “依雪?”他茫然地打量着四周,轻轻呼唤着她的名字。 话音刚落,那树丛中间的泉水旁便闪现出一个人... ------------ 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 7 包围他的只有漫长的、无尽的夜色。 陆劭廷踩足油门驱车向韩宅的方向驶去,酒吧对面的广场上聚集了许多人,初时他以为那些是围堵他的记者,后来才看清原来是等待圣诞节烟火的市民。他差点忘了今天是圣诞节,他记得这天是他和她婚礼的大日子了。 他正有些出神,忽然听到“腾”的一声,天空中绽放出一... ------------ 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 8 “你是说……陆劭廷他……”李铭锦不敢置信地对着话筒说道。 “是呀,听说是昨晚和记者的车撞上了,消息目前已经被森宇屏蔽了,我也只听说一些小道消息。” 李铭锦蹙眉道:“那他现在情况如何?” “我也摸不清楚呢,和他撞上的那个记者目前已经被送出南市了,估计陆劭廷现在人在医院。” 李铭锦... ------------ 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 9 因为是私人医院贵宾区的病房,看守的护士都经过严格选拔和培训,在这里擅自聊天是严重违反规定的。于是一个刚从A病房出来的小护士四下张望后,转头向守在其他病房外面的同事们偷笑着做出一个晕眩的表情,而其他年轻的护士也随即隔空对她又挠又踢嫉妒无比。几个人做了个手势,这才聚在一起小声议论起... ------------ 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 10 依雪缓缓走进病房内,房间里的空调很暖,她有些冻僵的四肢终于稍稍暖和了些。里面忽然传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声,她一惊,迈出的脚步停顿下来,只觉得心尖上一阵酸涩的疼痛。那咳嗽声却一阵更比一阵厉害,像是要把心肺都要咳出来一般。依雪提起裙摆跑过去,咬着唇愣愣地站在陆劭廷的床边看着他因为痛苦而... ------------ 章八 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 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1 这一天的傍晚,韩士方过世的噩耗猝然传出,韩氏企业经历了从未有过的混乱。韩士方走之前没有任何征兆,他如平日一样在午饭后回房间午休,等下午时陈妈去韩士方的房间叫他起来喝茶时,发现韩士方平躺在床上,已经没有了呼吸。 依雪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正与杨美桦一起推着陆劭廷在病房楼下散步,本来她... ------------ 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2 李铭锦见到依雪的时候她正跪在韩士方的棺木前低着头烧纸,那飞扬起的纸灰飘落在她的孝服上,在那宽大粗糙的麻衣中她整个人显得更加瘦弱纤细。到场凭吊的没有几个人,韩士方的旧友很多已经入土,加上韩家败落后韩士方不愿过多和外界往来,韩家有这份交情的朋友本就不多。但令他意外的是,陆家的人竟一... ------------ 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3 陆劭廷站在依雪身边,感觉到她在他怀中不住颤抖。随着那一声“起棺——”,包括韩振宇和闫祝运在内的几个族内男丁扛起韩士方棺木的四角,缓缓将棺木移进挖好的墓穴。那棺材正要入土,韩振宇肩上挑着的木棍忽然一滑,棺材便忽地向右倾去。正在众人惊呼之时,陆劭廷忽然一跃上前,咬牙奋力将那滑落的木... ------------ 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4 走到了墓园的出口,她拦下一辆出租车,司机转过头笑着问:“小姐你要去哪?” 她恍恍惚惚地看着司机的脸,其实她要去哪呢?她自己也不知道,只是想自己一个人而已。 最终她搭车去了陆劭廷自己设计的那栋城郊别墅,到达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时分了,天边有淡粉色的火烧云,而风也不那么猛烈了。依雪这才... ------------ 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5 韩雅妍倒退几步,惊讶沉痛地看着韩振宇,颤抖着声音道:“谁说韩家只你一根独苗?依雪也是韩家的子孙,如今你外公将股份财产都留给了她,她才是韩氏唯一的女主人!” “她?就凭她一个没爹没妈的野种?谁知道她究竟是不是我们韩家的人!况且——”韩振宇忽然癫狂地笑起来:“何况我已经收购了韩家百... ------------ 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6 入夜时分,天开始下起零星小雪,细细的,几乎让人错觉那是雨。天色却不是极暗的,在银翼大厦上望过去,似乎还能看见遥远的天际透出的几束淡黄色的光线。 小碧看着从升降梯走出来的西装笔挺的男人,微笑着遥遥冲他举了举杯,然后目光跟随着他仰头将一杯香槟喝了下去。陆劭廷慢慢朝她走过来,在桌前站... ------------ 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7 “等一下!” 风中零星的小冰晶渐渐有了雪花的形状,依雪仍直直地凝视着陆劭廷的眼睛,廖红玉听到身后的呼喊怔怔地转过身来。 李铭锦气喘吁吁地大步跑过来将依雪拉到自己身后,警惕地看着几个警察道:“你们不能带走她,她是无罪的!” 为首的警察不动声色地瞥了眼陆劭廷,见他仍呆立着没有什么反... ------------ 最终章: 人事多错迕,与君永相望。 ------------ 最终章: 人事多错迕,与君永相望 1 半年后。 法国南部,六月的Avignon阳光明媚,但天气却不是那么炎热的,乍暖还寒,有些像南市春时天气。普罗旺斯八月的薰衣草花季还没有到,于是镇上的游客并没有很多。 一辆白色轿车穿过缠绵起伏的树林和翠绿的原野驶向小镇的中心广场,一个年轻男子从车上走下来,摘下墨镜,微微眯起好看的... ------------ 最终章:人事多错迕,与君永相望(大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