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卷 ------------ 第一章 一去紫台连朔漠 长空万里无云,塞北的天似乎比中原来得要更高更蓝,时不时有身姿矫健的雄鹰盘旋着往那望不到尽头的天际飞去。 桓喻宁伸手将马车的软帘微微掀开一角,隔着防风沙用的细纱窗,隐约可见车外连绵的戈壁滩,这样的景致,初见之时还会觉得震撼,但若一成不变地看上那么些时日,怕是再怎么大气磅礴也早已变得单调乏味,一如桓喻宁现下的心情。 百无聊赖地放下帘子,一旁的柚柔已经伶俐地将软垫扶好,她将坐得有些酸乏的身子靠了上去,抬起头望着车顶发起呆来。 一个多月前,那场严重的车祸,本以为自己是必死无疑了,没想到却在噩梦中再次醒来。醒来之时头痛欲裂,脑海中各种记忆的片段如开了闸的潮水般向她袭来。郁郁寡欢的母妃,神色淡漠的父皇,母妃死去的那一日,从手中跌落的那道让她和亲赫图的圣旨,还有最后她颤颤巍巍举起对准自己手腕的匕首……一幕一幕如电影倒带般,硬生生将另一个她塞进她的意识,沉重得让她再次陷入了昏睡…… 而等她再醒过来,接受了全部记忆的她,已经是景国的皇女桓喻宁,景国皇帝亲封的泰熙公主,曾经在抗争无力万念俱灰的情况下割腕求得一死,却又死而复生。 “就让我好好替你活下去吧。”桓喻宁从思绪中醒来,轻轻抚着被隐藏在手链下的伤疤,在心里说道。 送亲的车队已经出了青吴关,戈壁里行走了五六日了。车队太过浩浩荡荡,又为了照顾公主,是以行走得并不快。 “公主,我给您捏捏肩吧。”另一旁的念慧见桓喻宁微微皱着眉,便体贴地凑了上来,轻轻地为她捏起了肩膀。桓喻宁这才回过神来,有些郝然地冲念慧笑了笑。来到这个世界做了一个多月的公主,她还是不大能习惯被人伺候的日子。 前世她本就是个开朗之人,既然老天没有让她在车祸中丧生,而是让她的灵魂穿越到这个不知名的时空,附身到这个不知名的景国公主身上,冥冥中便是注定了这个可怜的公主命不该绝。 因为母妃的不得宠,她从小也不为父皇所疼爱,除了年节时的家宴上能远远地看见高高在上的父皇,其他时候她见到父皇的机会屈指可数。母妃在她五岁时病逝,当时已是被病痛折磨得憔悴不堪的母妃脸上却是即将解脱般的愉悦和满足,只是在拉着她的手的时候满脸泪水和歉意。母妃是带着宁静的笑意死去,或许是回忆起了曾经少女时那些欢声笑语的岁月,没有高高的冰冷的红墙,没有天家薄幸的男子,没有忧愁没有心伤。 连唯一的庇护都失去的她,在深不见底的皇宫里战战兢兢地活着,被其他的皇子皇女欺负,被太监宫女们欺负,只有自幼陪在身旁的婢女念慧和柚柔一起相依为命。她是外人眼中尊贵的皇女,却只有她自己知道这其中的酸楚。 本以为最坏不过如此,也从不奢望能觅得如意郎君,只盼父皇为她择的夫婿能是个知冷知热的贴心人便足够,谁料却连上苍也仿佛看她好欺负一般,父皇竟然要将她和亲赫图。塞外凄苦,况且一出青吴关便再无回头路,注定了老死他乡,叶落也不得归根! “公主请回吧”。 在御书房前跪了三天三夜直至昏倒的她只换来这样的一句话。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寝宫的,只浑浑噩噩地不吃不喝发着呆,连眼泪都仿佛已流尽了,再无气力。万般绝望,何以她的命运就要这样的不堪?或许从一开始她就不该来到这个世上?是否,死才是唯一的解脱? 她找出小时候母妃送她的匕首,那时母妃还会带着微笑和她说:“史家无论男女皆是将门中的人物,你身为皇女自是不能再舞刀弄枪,这把匕首就当做是个念想,你要收好。”母妃脸上的神色是自豪的,语气里是化不开的浓浓的对过往生活的眷念和对自己的女儿未来的期许。可是,如今她却要用母妃给她的匕首来结束生命,母妃若泉下有知该会是怎样的难过。她握着匕首怔怔地想道,或许母妃也是赞成她这么做的吧?她没办法选择自己的出身,但总有权利选择自己的死去吧?她又想起母妃临死前脸上的笑,死才是唯一的解脱吧? 锋利的刀刃触及柔嫩的肌肤时有过一瞬间的剧烈疼痛,却在鲜血流出来那一刻尽数化作了极致的快乐,感觉着身体内的温度一点一点的流失,嘴角却忍不住带起了笑意,十五年来,她终于痛快为自己做了一件事,哪怕是唯一的一件,也是最后的一件…… 她居然又活了过来,可是活过来的又不再是以前的她。 “就算我留在了景国,你们觉得我便可以嫁个如意郎君吗?”桓喻宁看着念慧和柚柔,淡淡笑了笑,问道。 说罢也不等她们回答,便继续说道:“虽说女孩儿家的婚事乃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身在帝王家更是有更多的身不由己,但是,帝王家的女孩儿却又多了一些平民百姓所不能及的权利,至少是可以凤台选婿的。”桓喻宁停了停,苦笑道:“你们看我,有那个机会吗?” 念慧和柚柔明白了桓喻宁的意思,相及自家皇女的处境,眼神皆是一黯。 见二人脸上的神色戚然,桓喻宁打起笑脸,“可是嫁去赫图却不同了,我并非是两国交战失利时的降宗室女以换边境安宁,而是赫图主动向景国求娶的。如今我从皇女被封为泰熙公主,是正经的赫图大汗的正妻汗妃,也是一国之母了。”她脸上的笑是轻松的,“你们看我那些姐妹,何时还能再出一个国母?” 那日,当她一身如火般绚烂到了极致的嫁衣立于宫门前,朝送她出宫的皇帝行最后的跪拜礼时,她的面上不见悲喜,只静静地立着,温顺谦恭却又有着近乎咄咄逼人的神采,这一切,还有她的脸庞,像极了十几年前她的母妃,以至于上头着明黄色龙袍的皇帝有一瞬间的恍神。本来她的模样早已在他的脑中模糊难寻,如今因为站在他面前的他们的女儿而蓦地变得清晰生动起来。 “睦怡……”他在心里默默念出了那个女子的名字,心底最深处仿佛有一块隐秘的地方被轻柔地触动,但到最后却还是只把一切都深埋心底,只凝住了唇边一个并不亲切的微笑,淡淡道:“此去赫图便是代表我大景威仪,切莫失了分寸。去吧。” 没有一句关切,没有一句叮嘱。桓喻宁在下首垂着脸,心底泛起了冷冷的笑意,脸上却仍是恭顺着神情,“臣女不孝,无法再侍奉父皇身旁以敬天伦,愿父皇保重龙体,安乐康健,也愿我大景朝国泰民安,千秋万代!”接着便深深跪拜于地。 这个她几乎记不清长相的男人,这个赋予了她生命却几乎从未履行过父亲责任的男人,在最后的离别之际,她也只能如普通臣子般说着最喜庆也最流俗的贺语,当真是情何以堪。 从皇宫到城门,铺了一路的红毯,漫天花雨中两旁匍匐跪拜的百姓山呼万岁千岁,一切喜庆祥和得那样的不真实。 不管怎样,在景国的一切,就这样结束了吧?新的生活,这就要展开了吧? ------------ 第二章 踏月人何来 车队在大漠上行走着,人虽多却秩序井然,只能听到车轮的轱辘声和偶尔马儿的嘶鸣, 和着头顶上空的鸟鸣,显得格外的空远。 柚柔突然说道,“也不知还有多久才到赫图。”伸手将剥好的橘子喂到了桓喻宁的嘴边。 桓喻宁将橘子匆匆咽下,囫囵着说道:“咱们出了青吴关已经六日,此地离赫图边城怀凉府已经不远了,估摸着再有一两日就可以到了,至于赫图都城德兴府……”她在心里略微估算了下,“还得再五六日吧。” 柚柔和念慧皆是一脸诧异地望着她,柚柔快言快语道:“公主果然是见多识广,连咱们的行程都知道得这样清楚的,若换做我和念慧,定是走得迷了路都不知的。”说着便是一脸崇拜。 桓喻宁被她的话逗得哭笑不得,拿起她手中尚未剥开的橘子顺势在她的头上轻轻敲了两下,“我不过是出发前研究了赫图的地理和咱们的路线罢了。” 念慧并未停下手中的动作,仍轻柔而力度恰当地为桓喻宁捶着肩,说道:“说起来,公主自那次……”声音却顿了顿,才又说道:“不知是不是因祸得福,性子开朗了许多,以前公主除了诗词曲赋,这些天文地理算术的书是从来不看的。” 桓喻宁懂得地拍了拍念慧放在自己肩上的手,柔声道:“在鬼门关里走了一遭,再回过头来看待事物皆有了很大的不同。既是老天爷觉得我命不该绝,我自是要好好地活下去的,再不会去想那些事了。”说着她叹了叹,“从前即便再怎么受欺负,却好歹算是养在宫中的金枝玉叶,能通经史以明理,晓诗书以冶情也就够了,那些天文地理、算术医术之类的又有何用,没的还容易沉醉在了这上头移了心性,授人以不学无术的把柄。如今却大不同了,出了皇宫,离了自己的故国,前途晦暗未明,这时候总是要让自己聪明些、多知道些事才是最要紧的,切莫再做那只会诗书歌舞的娇娇小姐了。” 一席话说得柚柔和念慧频频点头,柚柔更是跪了下来拉住了桓喻宁的手,坚定道:“公主,无论今后的日子会怎样,柚柔和念慧定会一直陪在您的身旁的。无论您要做什么事,我们都会听您的,我们都会陪着您。” 念慧也转身来至桓喻宁身前,同柚柔一同跪下,微笑道:“公主,离了那不见天日的地方,您以后一定会有好日子的。” 桓喻宁急忙一手一个将二人拉了起来,嗔怪道:“好好的说着话,怎么又动不动就跪下了。”说着莞尔一笑,故意板起脸说道:“我看你们两个啊是想偷懒,一个不想给我剥橘子了,一个不想给我捶肩了,是不是?” 柚柔念慧皆是扑哧一笑,连忙站了起来。念慧复又靠到桓喻宁身旁轻轻地为她捏起了肩,柚柔却是故作委屈地嚷嚷着:“人家就是不想剥橘子了,人家想剥香蕉也不成啊。”一席话说得三人皆笑了起来,车厢内一时言笑晏晏,其乐融融。 不多时天色便暗了下来,车队也随即停了下来,在路边寻了处接近水源地势平坦的地方便扎起了营帐。 负责这次送亲车队的领队,即景国派出的和亲正使乃当朝的太常寺卿谢之杰谢大人,从三品的官员,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正好来担这样一个看似风光无限其实毫无实利可言的差事。 谢大人已年届花甲,须发皆已斑白,望之是个瘦小干枯的老头,行事周全严谨,谨对桓喻宁也甚是恭谨。 其实谢之杰最初对桓喻宁是颇有几分不在意的,毕竟这位皇女向来不为皇上所宠是朝中内外皆知的事,否则又岂会远嫁和亲?虽封了个公主,却也不过是为了图个面上的好看和显示皇上对赫图的抚慰之心,远比不上京中那些皇女、公主的尊贵。加上他对这次远行赫图是不甚乐意的,因此言语心思上便存了几分怠慢。谁知这一路看下来,这个公主年纪不大,行事却甚是大方得体,端的是皇室之女的端庄风范,更难能可贵的是,明知自己此去乃西北塞外苦寒之地,且永无归国之日,却从未见得她流露出一丝一毫的伤心难过或怨怼,相反的,她总是带着明朗而不失风度的笑意,看沿途的风景,慰劳随车的士兵。这一份不比寻常的气度,让他渐渐收起了轻慢之心。 谢大人来至桓喻宁的马车前,隔着车门礼数周全地请了个安后方才请示道:“回公主,营帐已经扎好,请公主下车休息。” 桓喻宁在念慧和柚柔的搀扶下下了马车,坐了一天的马车,饶是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日子,还是觉得被颠簸得全身无处不酸痛。只是比起刚上路的第一天的情形,已经算是好了太多了,桓喻宁在心里暗嘲着自己,一边不被人察觉地轻微地活动着身体,一边向帐篷走去。 本来远行在外是应当一切从简的,只是因着桓喻宁的公主身份,无论吃食还是住宿皆是极好的,她甚至还可以天天沐浴。 赶了一天的路自是人倦马乏,因此在用过饭之后,整个营地便迅速地一片静谧,只有负责守卫的士兵在营地内巡逻的脚步声时不时响起。 桓喻宁的帐篷在营地正中央,也是最大最豪华的,帐篷内起居用品一应俱全,精美无比,她头一次踏入时甚至产生了回到自己京中寝宫的错觉。 为了方便服侍桓喻宁,帐篷内用帐幔隔做了两部分,桓喻宁休息的地方在里面,念慧和柚柔休息和值夜的地方则在刚进去处。 此时此刻,帐内热气蒸腾,一室馨香,正是桓喻宁将念慧和柚柔赶了出去,独自在浴桶内沐浴。作为一个贪图舒适的现代人,她可以很没骨气地习惯被人捏肩膀捶腿,也可以习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但同时作为一个隐私观念极强的现代人,她始终没办法习惯自己洗澡的时候还有人在一旁伺候着,即使是两个女人。 她懒懒地将头靠在桶沿上,微闭着双眼,乌黑的长发如上好的墨汁在水中缓缓地晕染开,随着她有一下没一下的划着水而轻轻地浮曳着。 仿佛突然想到了什么,她转过身趴在桶沿上,伸手将一旁桌上的铜镜拿了过来,在氤氲的雾气中,仔细地打量着自己那十五岁的脸庞。 镜中的人儿,面似芙蓉柳如眉,点漆秋瞳樱桃口,虽不是倾国倾城的绝色,却也算得上是个美人了。“现在还小,长开了一定更有风韵的吧。”桓喻宁将手轻轻抚上自己年轻的脸颊,心里暗暗想到,前世她那奔三的灵魂附到了这个方才及笄之年的身体上,本来路人水平的容貌摇身一变成了现在的美人,真可以说是捡了个大便宜。这样的际遇,本应当做梦都得笑醒了,只是自古红颜多薄命,这花儿一样的公主,命还不如前世狗尾巴草一样的她,果然是有得有失。 正拿着镜子若有所思,忽然听闻身后似乎有轻微的声响,只当是念慧或柚柔进来了,桓喻宁懒懒道:“水还没凉呢。”边说着边将手中的镜子朝原处放了回去。 就在此时,她眼角的余光从镜子上扫了过去,却差点吓得尖叫出声。镜子里照出的身后进来那人,不是念慧也不是柚柔,一袭石青色衣裳,身形修长,分明是个男人! 手里的镜子一下子拿不住掉到了地上,她下意识地猛地转过身来,还未等她尖叫出声,就见眼前一道黑影闪过,那人已来至她的身后,伸手便紧紧捂住了她的嘴,另一手则紧紧箍住了她,身形之快,让她连那人的模样都来不及看清。 她心中不由得大骇,呜咽挣扎着便伸出双手去掰那人的手,无奈那人力气之大竟是全松动不了分毫。情急之下她在使劲在那人手掌上手臂上连捶了好几下,身子也挣扎得越发厉害,浴桶里的水也被搅得摇晃了起来。 她的心里慌乱至极,这男人是谁?营地里有守卫在巡逻,他是怎么进来的?门口的念慧和柚柔有没有怎么样?他又想作什么?越想越是觉得浑身冰凉,浴桶中热气腾腾的水仿佛瞬间凉透。别说她现在泡在水中赤身露体,就是她衣裳整齐、拿着武器都不会是这样一个男人的对手的! 正惶惶不知所措之际,却见那男人轻而易举地便制住了她的手,随即低着声音说道:“我绝对不会伤害你,但我放开你之后也请你绝对不要呼喊出声,可以么?” 桓喻宁连忙点了点头,同时顺从地将双手放好,以示诚意。 身后那人见她点头,便毫不犹疑地松开了捂住她嘴巴的手,同时也松开了她的身子。察觉到加在身上的力道一松,她立刻将身子往水中沉了沉,同时却转过身抬起手一掌便朝那男人掴了过去。 那男人却迅速抬手扣住了她的手腕,轻声说道:“冒犯了公主微臣难辞其咎,但请公主容微臣一言。” ------------ 第三章 千钧一发 闻言桓喻宁楞了楞,脱口而出道:“你如何知道我的身份?”话甫出口便察觉到自己这话问得傻气,只要是有备而来定是知道这是景国送公主前往赫图和亲的车队,她这帐篷又是营地中最好的,住在这其中的她,不是公主又能是谁? 于是也不等他回答,桓喻宁冷冷道:“我也不管阁下是何方高人,只是既然还知道公主和臣下的区别,这便是阁下对待一国公主的礼数?”说罢将手从那人手中抽回。 那人低着头,看不清神情,只听他沉声说道:“事出有因,请公主原谅,日后公主若要责罚臣纵死亦无怨言。”说着起身退到了门外,说道:“待公主方便后臣再进行详禀。” 见他退了出去,桓喻宁也顾不得生气,连忙起身,扯过一旁的浴巾胡乱擦了擦身子和头发,又快速地穿好了衣服,这才坐到了榻上,定了定神,扬声道:“进来吧。” 说是没有一点紧张和害怕是假的,那男人深夜潜入她的帐内,又明显是会些功夫的,她就算要喊人估计也快不过他的手脚。但他又口口声声“公主”“微臣”,看来不是景国的官员便是赫图的官员了,应该不会对她有害,退一万步说,就算他真要害她,她估计早就死好几回了。只是,既然是朝廷的人,又如何这般没有礼数,又为何要这般行事?脑海中各种念头缤纷杂乱,她只得强自深呼了一口气,将所有的猜测和不安尽数压在了心底。 思忖间那男人已然走了进来,神色从容,却并未对桓喻宁行跪拜礼,而只是行了个常礼,“在下赫图宣徽南院使同签枢密院事杨景齐,见过泰熙公主。” 桓喻宁这时候才终于看清了他的容貌,便是在这样的情形下,也不由得有一瞬间的恍惚,心里暗暗地赞道:“当真是个美男子!” 唤作杨景齐的年轻男人有着好看的眉眼,细致得如同用上好的笔一笔一画细细画就,却又没有一丝让人觉得不适的女气和柔弱,而是温润的,谦和的,本来略显沉闷的石青色穿在他的身上,却有了种清雅的意味,整个人立在那,仿佛柔和月色下挺拔修长的青竹,有着淡淡的却又吸引人的光华。他约莫二旬出头的年纪,眉眼间甚是年轻,但身上散发出来的那种从容沉静之气,又让人不会因着他的年纪而小觑了他。 原来是赫图的高官了,枢密院事……桓喻宁沉吟着,怪不得杨景齐对她行的只是常礼,她虽已经和亲赫图,却并未同赫图大汗行过婚礼,名义上还算不得赫图真正的国母,那么一国臣子见到另一国的公主,还是个大官,自然是无需行大礼的。 “杨大人方才说的事出有因,现在可否好好跟本宫解释一番了?”桓喻宁接过杨景齐递过的象牙官牌,只略微扫了一眼便放到了一旁的桌上,“还有,你把念慧和柚柔怎么样了?本宫倒真是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事情,值得劳动堂堂枢密院事这样夜探我景国的营帐,而且还是无经通传,直接闯入正在沐浴的公主营帐?”末尾处语气已是带上了几分凌厉。 夜探友国营地、闯入公主营帐,这一样样都是很大的罪名,何况,且不论这些,单单他闯入时正好遇到公主正在沐浴、有损公主清誉这件事便值他掉好几回脑袋了。桓喻宁却并非有意刁难,实在是她不得不为自己着想。如今她尚未入得赫图境内,还未正式成为赫图汗妃,在此处便受了这样的折辱,若日后传将出去,她又该如何在赫图皇庭立足?岂非人人皆把她当成那软弱可欺的主?本来,独在异乡便不得不处处小心却又不可过于小心,她必须时时努力去维护自己的尊严,也是维护景国的国体。 “回公主,兹事体大,微臣不得不亲自夜里探访,那两位婢女只是被臣使了点小手段弄昏了过去,并无大碍。至于惊扰了公主,是臣之错,”杨景齐依旧不卑不亢,顿了顿又说道,“只因事关公主安危,更涉及赫图景朝两国的关系。” 桓喻宁不由得皱了皱眉,心里的不安渐渐弥漫开来,缓缓问道:“你的意思……莫不是有人要害本宫不成?” 见杨景齐点了点头,她不由得心中一沉。此时此刻杨景齐绝对没有开玩笑或危言耸听之理,那便是真的有人意图行刺她了。只是想来又觉得有些不解,何人竟有这么大的胆子,敢行刺景国的公主,未来赫图的汗妃?何况,她身份虽尊贵却只是个无甚大影响的女人,即便行刺了她,又有何好处? 见她不语,杨景齐又接着说道:“微臣日前得到密报,乃确切消息,所以在请示了大汗之后大汗派微臣立刻赶来保护公主。刺客人数不多,却个个是身手卓绝的死士,微臣一行人一路追踪,本已有所斩获,却被他们所察觉,而他们也已经混入了送亲车队里。”他抬头望着桓喻宁,低声说道:“为了避免打草惊蛇,更要先给公主透露消息以防万一,微臣只能只身夜探营帐,至于无意惊扰了公主芳驾……” 桓喻宁已然知道他对自己无害,而且是前来保护自己的,心上的防备早已降低了很多,此刻知道他说的是碰到自己在沐浴的事,不由得脸上微热,急忙说道:“杨大人无心之失,本宫不会计较的。”一边端起了身旁的茶盅掩饰性地喝了口茶,又补充道:“只是此事……若让人知晓不仅对本宫清誉有损,对杨大人你也并非什么好事,所以请杨大人……”就算她是个有着现代灵魂的人,被一个年轻男人撞见了洗澡,自己还在未着寸缕的情况下同他近距离接触了那么久,虽然身子是泡在水里走不了光的,但还是足够让人脸红尴尬,何况这男人还是自己日后夫君的手下,这情形,简直让她想想都恨不得在地上找个缝钻进去。 她话音还未落,便听杨景齐接口道:“微臣定会缄口,若事有所泄露,微臣便一死以谢公主。”说着他望着桓喻宁诚挚道:“这将会是我和公主之间的秘密。”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桓喻宁觉得他脸上似乎有那么一瞬间闪过微微的笑意。 桓喻宁胡乱地喝着茶点了点头,定了定神,又想到刚才他说的刺客之时,问道:“方才杨大人说刺客已经混进我送亲队伍里?”见杨景齐点了点头,她沉吟道:“想必杨大人已知刺客是何方人士?” “是北匈奴派来的人。”杨景齐简要说道。 原来如此!仿佛电光火石之间,桓喻宁一下子便想通了这其中关节。如今天下承平,边境安宁,以景国和赫图实力最为强盛,景国独大于中原江南,民富国强,赫图则崛起于西北大漠,兵强马壮,南尹偏安西南一隅,国虽小但占尽地利,亦是富庶之地,唯有北匈奴,虽有贺兰山以东辽河以北的的大片领地,地域辽阔,但北地苦寒,是以并不如其他三国来得强大。天下自二十年前混战之后,便呈四分之势直到如今,四国之间相互掣肘,倒也不失平衡。 但如今赫图与景国和亲结盟,势必会在无形中拉近两国的关系,这对于其他两国来说并非好事。南尹一向谨慎以求自身周全,若非别人进攻到了家门口是绝对不会还击的,对于赫图与景国的和亲即便微有怨言却也不至于真采取什么行动,但北匈奴却大大不同。匈奴人一向强横暴虐,这与其所处环境恶劣须时时与天斗未尝没有关系,而且与景国边关向来不甚安宁,经常有小规模的抢掠、冲突发生。且赫图与景国是直接与匈奴接壤,利害关系自然比南尹来得重要,很难说这次赫图与景国的和亲会不会触到了匈奴皇室的某根敏感神经。而若将桓喻宁这个和亲的公主解决掉,不仅两国联姻破裂,而且此处已经接近赫图,公主在此处出事很明显是赫图方面的责任,到时候景国皇帝必然震怒,这样一来景国同赫图恐怕不仅是关系恶化,哪怕是大动兵戈也是非常有可能的,甚至他们可以等到送亲车队进了怀凉府再动手,这样赫图就更加逃脱不了责任了…… “好个一箭双雕!”桓喻宁不由得冷笑出声,“匈奴人打得好主意。” 她的身体微微地发颤,说不害怕是假的,前世她生在太平时代,又哪里有机会接触这些政治,便是今世,她不过一直是个深宫中的皇女,后宫里的勾心斗角虽见识过却哪里及这国与国之间的政治较量。 本以为自己此去离开牢笼,虽前途未卜但总不至于太差,怎料还未到达目的地竟然就已有性命之忧。自己一个不受宠的小小皇女,从小便不受重视,此时竟然成为了三国较量的核心,实在是造化弄人。桓喻宁想及此,不由得扶额无奈地笑了出来。 见桓喻宁一下子看清了匈奴人的伎俩,却并未惊慌失措,甚至还笑了出来,杨景齐不由得目露困惑,但却也只是一瞬间的事,取而代之的是欣赏的笑意。 他冲桓喻宁拱了拱手,说道:“公主放心,臣既然已至此地,就定能护得公主万全。” 桓喻宁挥了挥手道:“不用一口一个‘臣’的了,此时我还不是你们可汗的汗妃,你一个大臣也无需对我这个外国公主俯首听命。” 杨景齐微微笑了笑,正欲答话,却脸色突然一变,大声喝道:“小心!”只听得一声破空呼啸,一支羽箭已然穿破了帐篷,朝正中央的桓喻宁疾速射了过去。 ------------ 第四章 夜袭 箭来势之凌厉,桓喻宁只听见了声响便见一道羽光直直地朝着自己迎面扑来,只得愣在了原处,眼睁睁地看着箭,心里暗暗叫道“难道要死了?!”便不由得闭上了眼。 却感觉黑暗中有一道巨大的气力一下子扑了过来挟裹住了她,生生将她拖开了原地,衣袂间呼地带起了风,有温热的气息喷在她的鬓边,隐隐地让人觉得心安。 一切发生在了那么一瞬间,等她没有等到预想中的痛感,睁开眼一看,映入眼中的是男人好看的侧脸,眉头微锁,神色严峻,警惕地向四周张望着。她这才察觉到自己竟然是在杨景齐的怀中,微微低头却见杨景齐一手搂着她的腰,另一手正紧紧捏着一支两尺长的羽箭。这便是刚刚那只箭?她下意识地转头朝方才坐着的地方看去,这才发现原来自己已经离开原来的地方有数尺之遥。 额头沁出了细细的冷汗,刚才若没有杨景齐眼明手快地将她拽开,眼下想必这只箭不是捏在他的手里,而是插在她的身上吧?她不由得长长呼了一口气,杨景齐仿佛突然才意识到自己仍抱着她,连忙将手松开,往后连退了数步。许是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吓得身子有些绵软,他的手一松开,桓喻宁的身子竟有些支撑不住般向一旁歪了下去。杨景齐见状连忙伸出手,在触及她的身体时微微迟疑了下,最终却还是搀住了她。 见桓喻宁脸色发白,他低声说道:“公主受惊了,只是眼下还不是休息的时候,公主且随我来。”说着掏出腰间的匕首迅速在身后的帐篷壁上划开了一道足可供人钻过的口子,扶着就朝帐篷外退了出去。 桓喻宁不由得微微苦笑,即使再怎么有心理准备,再怎么见多识广,第一次切身遇到这种场景,这样和死亡擦肩而过,还是会害怕的啊。只是她也知道眼下绝非感慨之际,也不是庆幸劫后余生之时,那刺客绝对不会只放了这么一支冷箭便善罢甘休,不知道还会有何后招,于是顺从地跟着杨景齐猫着身钻过了壁上的口子。 待出来得帐外,只见帐篷四周的烛火不知何时竟已全部熄灭,黑暗中无声地透漏着一种风雨将来前的诡秘。 桓喻宁蓦地想起还在帐内的念慧和柚柔,急忙问杨景齐道:“念慧和柚柔还在里面!” 杨景齐回答得很干脆:“他们的目标是你,她们两个不会有事的。” 见他说得肯定,桓喻宁也定了定心,但还是默默地祝祷着念慧和柚柔会没事。 突然听得甲叶声响,接着便是急匆匆却不失了整齐的步伐声从营地四周八方响起,并迅速朝他们所在的中央靠了过来。 杨景齐突然松开了手,失去依托的手臂有过一瞬间的微凉。桓喻宁看了他一样,眼角的余光已然看到了前方身着铠甲带队而来的迎亲副使从五品殿前步军都指挥使方襄方大人,还有一旁的谢大人,心下便了然了。 方襄同谢之杰急匆匆赶至桓喻宁身前,双双跪倒在地,只见方襄双手抱拳大声说道:“属下救驾来迟,望公主恕罪!”一旁的谢之杰也气喘吁吁地问道:“公主可有遇到贼人?”在看到桓喻宁身旁的杨景齐时讶然道:“你是谁?” 还未等他话说完,方襄已然站了起来,挥了挥手,身后的兵将便迅速围拢成了一个圈,将桓喻宁和杨景齐围在了正中央,手中的弓箭齐齐对准了杨景齐。 方襄喝问道:“你是何人?为何会出现在营地?可有伤害到公主?” 桓喻宁被他们的阵势搞得哭笑不得,却也明白这是他们护主心切、关心自己的表现,连忙高声说道:“这位是赫图宣徽南院使、枢密院事杨景齐杨大人,刚刚是他救了我。” 见公主如此说,方襄示意士兵放下了手中的弓箭,但却并未将包围散了开去,仍有些狐疑地盯着杨景齐,旁边的谢之杰则诧异地问桓喻宁道:“公主,这……赫图的枢密院事怎的会出现在这里?” “两位大人,此事说来话长,来日杨某定会向二位解释清楚。”杨景齐抱了抱拳,对谢之杰和方襄说道,“但我们此时的目的是一致的,就是保护公主。” 他的话音未落,只见一个小兵越过众人匆匆跑至方襄跟前,单膝跪地大声说道:“禀大人!有一支数百人的队伍向我方营地袭来……”他的话还没说完,便直直向后倒了下去,只见一支箭正插在他的眉心。 桓喻宁不由得尖叫出声,下意识地便朝身边的杨景齐靠了过去,紧紧地拽住了他的衣袖。越来越多的箭射了过来,谢之杰高声叫了起来:“保护公主!保护公主!”方襄则立刻指挥着部属迅速地行动了起来。 喊杀声四起,似是有无数人马从四周攻了进来,双方见面便是一阵拼杀,顿时一片人仰马翻。 桓喻宁尚楞在远处,杨景齐却一个反手拉住了他的手,喝道:“走!”她这才一个激灵,身体已然不受控制般地跟着杨景齐跑了过去。 一片混乱,黑夜里有一处一处的火光不停地闪现,却仍显得晦暗不明,耳边是刀枪碰撞的声音,还有人的呼喊声,和着耳旁羽箭刮过时带起的风声,兜头袭脑地让人几乎要迷失了方向,心也越跳越快,越跳越大声,仿佛下一刻就要从喉咙里跳将出来。 “这哪里是刺客,这简直就是一小队的军队!”桓喻宁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已经害怕得都麻木了,只在心里暗暗地叫着,更多时候脑子里却是一片空白,脚下却并未停下脚步,紧紧地拉住杨景齐的手,随着他的动作奔跑、躲避,时不时为堪堪躲开的刀剑而发出一两声尖叫。黑暗中拉住她的那只手,仿佛是她所有力量的来源,是她此时此刻唯一的依靠,那样坚定而温暖,引导着她奔向光明。 突然一把明晃晃的刀出现在她的面前一尺开外的地方,刀后面的人黑帕蒙着脸,露在外是已然杀红了的眼,满是残忍的嗜血杀意。 杨景齐正在另一端挥舞着手中的剑同时对付两个蒙面人,听得身后她的尖叫,连忙一个猛地将身前两人同时刺倒,然后迅速转过身来将桓喻宁往自己身上一带。蒙面人劈将过来的刀从她额前掠过,噗的一声刺进了杨景齐挡在她身前的手臂上,鲜血一下子溅了出来,甚至有几滴喷到了她的脸上。桓喻宁几乎呆住,杨景齐却只是皱了皱眉,闷哼了一声,手下却毫不留情地将剑送了出去,正中那人心窝,拔刀而出,那人应声而倒。 “你受伤了!”桓喻宁看着杨景齐手臂上大片大片沁出的血,将衣裳都染透,不由得抓住了他的手腕,慌乱道。 “没事。”杨景齐只是摇了摇头,甚至冲她笑了笑。 他的笑容莫名地有种安定人心的力量,桓喻宁的心也似乎在瞬间平复了下来,她望着杨景齐,冲他点了点头。 “公子!公子!”不远处突然有少年急切的声音响起,杨景齐同桓喻宁一同看了过去,只见一个少年骑在马上,率着数十骑人马从外围杀了进来,人数虽少,但个个身手了得,手起刀落,竟无人近得了身前,轻易地便杀开了一条路。 “泓山!”杨景齐欣喜地叫道,那名唤泓山的少年也高声答道:“公子,我把乌金也带来了!”说话的同时,一匹浑身漆黑如墨的马从人群后闪现了出来,见着杨景齐便兴奋地嘶鸣了一声,朝着杨景齐这边就疾奔而来,身形快如闪电,想要冲上前去的蒙面人竟靠不得近它身前,靠近了的也立即被踩于马蹄之下。 杨景齐将手指放至唇边,冲那马吹了个长长的口哨。马儿听得主人召唤,更是飞奔起来,眨眼间便奔至他们跟前。 “好乌金。”杨景齐无不疼惜地抚了抚马儿的鬃毛,乌金也亲昵地伸出舌头舔着他的手。 杨景齐一个纵身便跃上了马背,冲着下边的桓喻宁伸出了手,说道:“上来。” 他仍是微微含着笑的神情,那样的从容不迫,伸出手的姿势优雅得如同一个美丽的邀请,桓喻宁怔了怔便伸手拉住了他的手,杨景齐一个使劲便将她拉上了马背,稳稳地坐在了他的身前。 “坐好了。”他低低地在耳边说道,还未等她答话便是一下拉紧了缰绳,乌金已然抬起了前蹄,如离了弦的箭一般往前冲去。 “闭上眼。”他嘱咐道,桓喻宁则顺从地闭上了眼。 眼前陷入一片黑暗,耳边的动静却格外的清晰明显,她只觉得呼呼的风声在耳边响起,风声里带着兵刃相接鲜血四溅时肃杀的冷意,却因着身后那人略显急促的呼吸声而多了几丝暖意。她不由得往身后那人的怀里微微缩了缩,是怕这夜里的冷,也是为了那似乎坚不可摧的依靠。 ------------ 第五章 堪得君相知 黑暗中不知时间,仿佛过了许久,又仿佛只是刹那间的事,耳畔的刀剑声人的喝喊声马的嘶鸣声渐渐变弱直至被远远地甩在身后。 马缓缓地停了下来,杨景齐低声说道:“好了,到了安全的地方了。”桓喻宁这才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入目仍是一片黑暗,却又有着微微的光亮。抬头看去,原来是月亮出来了,细细的月牙散开极其浅淡的光晕,几不可见,却是此刻夜里唯一的光明来源。借着淡淡的月光隐约可见两人所在的是一处湖泊旁,湖泊不大,但湖边树木郁郁葱葱,在这月色下别有风味。 “这是一处绿洲?”桓喻宁轻声问道,今夜的遭遇几乎让她流失了全部的力气,仍跳动得有些快的心在这样静谧美好的景色下仿佛一时还不能适应过来,过了好一会软才逐渐地平复。 “嗯,此处离营地已有数里,一路上也并没有人追来。”杨景齐答道,“公主下马吧。”说着便轻身跃下了马背,仍是像刚才那样冲桓喻宁伸出了手。 桓喻宁伸手握住他的手,从马背上翻身下来,却在脚落地的一刻微微地歪了歪身子,幸亏杨景齐眼明手快地将他搀住。 他懂得地安慰道:“公主受惊了。”先是险些中了冷箭,接着便是一路马不停蹄地从厮杀中闯了出来,那样血腥的场景,身为金枝玉叶的她到现在还没哭出来,实在是难能可贵了。 桓喻宁微微摇了摇头,伸手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脸色仍有些苍白,笑容略显虚弱,“我表现得还算过得去吧?” 杨景齐闻言笑了笑,“不愧是一国公主,我赫图未来的汗妃,这份气度确实不是普通女子能及。”说着便小心地扶着她朝湖边的一块突出的石头走了过去。 桓喻宁却在心里暗道:“若真是那个公主此刻指不定晕过去几回了,要不是她前世口味重看了不少血腥阴暗的电影,今天碰到这样的场景还不知道会怎么样。不过更大的功劳倒也是杨景齐,将她护得这样周全,一路过来她竟然没有觉得多害怕。”想着她便朝杨景齐看了过去,这才看到杨景齐方才手臂上的伤口还在微微地往外渗着血。 “你的伤口还没处理呢!”她惊呼出声,还未等在石头上坐稳便急急忙忙拉住了杨景齐的手臂,也顾不得男女之别,将他左襟的衣服褪去,露出左侧的肩膀和手臂,手臂上一道有巴掌长的伤口赫然入目。 她微微皱了皱眉,伸手便往自己的袖中去掏自己的帕子,一掏之下才意识到刚刚衣服穿得匆忙,竟只穿了寝衣,因此并没有手帕在。她毫不犹豫地用力从自己的袖口撕下了一大块布,小心翼翼地将杨景齐的伤处包扎了起来。待伤口被稳妥地包了起来,她才轻舒了一口气,说道:“只能先包扎起来,待会儿回去一定得赶快上药。” 见杨景齐没有答话,她微微抬起了头,却见他正微笑着注视着自己,她这才发现杨景齐的一大半身子还露在外面,夜色中他略显削瘦的身体近乎一览无遗地呈现在她的面前。 她的脸不由得一热,再想到自己刚才的举动,更加的不好意思,急忙别过头去,一边胡乱地伸手帮他把衣服拉了上去,嘴巴里喃喃道:“多有冒犯,杨大人请见谅……” 手却忽然触及了一个温热的事物,她转过头看去,原来是杨景齐也正用没受伤的另一只手在整理衣服,她那样胡乱地伸手过去,正好抓在了杨景齐的手上,吓得她连忙把手伸了回来,立即又转过头来,只觉得脸上越发的热了。 只听见身后杨景齐扑哧笑了一声,说道:“这样,是不是算扯平了?” 桓喻宁知道他说的是刚刚他“冒犯”了自己的事,自己现下也“冒犯”了他,还真算是扯平了,不由得也微微一笑,嘴上却说道:“原来我好心为大人包扎伤口,大人还真当我是冒犯了,实在是伤人。” 听得身后衣物窸窣的声音,夹杂着他轻微的嘶气声,“是不是碰到伤口了?”桓喻宁连忙问道,顿了顿又说道:“你手不方便,还是我帮你吧。” 杨景齐似乎也顿了顿,温和道:“那有劳公主了。” 桓喻宁于是转过身去,红着脸小心地将他的衣服整理好,却仍是在手指不小心触及他的肌肤时微微地发颤,想到前世也算是个开放的人了,今天何以看到个男人的光膀子就害羞成这样,难道是这具身体之前都没见过光膀子的男人,所以自然而然的生理反应? 正胡乱地想着,听见杨景齐苦笑着说道:“方才马上只顾着一力拼杀,竟然全未觉得疼,眼下放松了下来,反而觉得手臂重的举不起来。”停了停接着说道:“幸而刚刚那刀上是没毒的,若是中了箭,那些箭上可都是喂了毒的。” 桓喻宁想起方才差点射中她的那支冷箭,依稀记得箭头上的确是泛着不大寻常的幽蓝色光泽,不由得默然片刻,过了半晌才抬起头,望着杨景齐,轻声说道:“谢谢你。” 话很简单,却神色诚挚。她不知道要如何表达自己的谢意,准确地说,是知道再多的言语也表达不了对杨景齐的救命之恩的感激之情。且不论刚才是杨景齐事先潜至她帐内从箭下救下了她,就是之后没有杨景齐骑马带着她从营地中奋力杀了出来,单凭送亲车队里的兵力,加上地形不熟,很难说她会不会有个三长两短。虽然知道杨景齐不过是奉了赫图大汗之命前来保护她,但从她个人的道义上,她还是对他心存了最真诚的谢意。 果然,就见杨景齐说道:“这是微臣分内之事,哪里担得起公主的谢……” 话未说完桓喻宁就摆了摆手打断了他,笑着说道:“现在这里没有微臣和公主,只有一个被救于危难的小女子在感谢救了她的大丈夫。” 杨景齐微微怔了怔,也随即坦然笑道:“那么这个‘大丈夫’就收下‘小女子’的谢了。”说罢杨景齐忽然又说道:“公主不若寻常女子,是个脂粉场上的英雄。”他望着桓喻宁,眼里有赞赏之意,“不知景齐可有福分结交公主这个朋友?” 他的话让桓喻宁一下子怔住。朋友……这对于她来说似乎是个很遥远很陌生的词,她此时才赫然发觉,这一世里,除了念慧和柚柔,原来她竟然一个朋友也没有!或许也是必然,她这样的人,注定了生于宫中死于宫中,寂寂红墙之内哪里需要朋友。 “我……不过是个宫中的女子,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会,哪里值得起你这般高看。”她轻声答道,话语里有连她自己也没有察觉到的哀伤和……淡淡的自卑。 许是觉得这样的情绪不该出现在桓喻宁这样一个应该恣意飞扬的金枝玉叶身上,杨景齐的眼里有一瞬间的疑惑闪过,然而却只是收敛起脸上的笑,正色道:“公主方才的大方豪爽又哪儿去了?这样的妄自菲薄并不适合你。”他缓了缓声音,继续说道:“景齐从未见过像公主这样的女子,才会罔顾尊卑生了结交之心,我做到了,公主却要退却了吗?” 他直直地注视着桓喻宁,眼神坚定而鼓舞,让桓喻宁忽然觉得自己那些所谓的借口和理由是显得那样的懦弱和可笑。她不是那样的人,不应该是…… “好,今日起,杨大人便是我泰熙的朋友。”桓喻宁仰头望着杨景齐,轻声却坚定地说道,眼里有流星一样的光芒闪过。 两人相视而笑,一瞬间,仿佛之前横亘在两人间的某些东西悄然倒塌。 “方才似乎见公主的手腕上有道伤疤?”杨景齐突然问道。 “你是说这个?”桓喻宁抬起手腕摇了摇,刚才将袖口撕掉一块给他包扎伤口,是以手腕处之前割腕留下的那道伤疤露了出来,没有手链的遮挡,细长的伤疤在白皙细嫩的手腕上显得格外的刺目。 “是之前在宫里是不小心割伤了。”桓喻宁不在意道,随即将衣袖扯了扯,将伤疤遮住,皱眉道:“丑死了。” 杨景齐见她的动作,微微笑了起来,说道:“并不会丑。”顿了顿又说道:“但若公主真的在意,微臣倒有方法可以助公主将那道伤疤隐去。” “你会医术?”桓喻宁感兴趣道,女子皆是爱美的,如果有药之类的能将那疤痕抹掉,当然是最好的。 杨景齐却摇了摇头,“我并不会。”见桓喻宁对他不再自称“微臣”并没有什么反应,他微不可觉地笑了笑,接着说道:“只是我略微懂得刺青之术,公主您若不介意,等到了德兴府,我可以帮您在那伤疤处纹上一处图案,即可将伤疤遮去,又不失了美观。” 桓喻宁更加觉得诧异,虽说知道此时便已有了刺青之术,却没想到杨景齐居然就会。她抬起手臂看了看那道伤疤,想象着若在上面纹个别致些的图案……似乎是个不错的方法。不由得兴奋道:“好,那等我们回去之后你就帮我弄吧。” 话音刚落她的神色却突然黯淡了下来,回去……就是指到了赫图皇宫里吧?想到那已经不算遥远的赫图皇城里那不知面目的赫图大汗,她未来的丈夫,心里竟然微微地紧张了起来。她抬起头,望着头顶的天空稀疏地散落着或明或暗的几颗星星,月亮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已经藏进了云层里,一切顿时显得晦暗不明,像及了她那极不明朗的未来。 见她神色黯淡,杨景齐自是知道她想到了什么,想了想便安慰道:“大汗虽威严,私下里却很是亲和,待后宫妃嫔……也是极好的,公主此去是正室大妃,大汗定是以礼相待宠爱有加的。” 桓喻宁并未注意到杨景齐脸上一闪而过的怜悯神色,只怔怔道:“后宫嫔妃?他已经有嫔妃了?”说着未等杨景齐答话,便又了然地笑了笑,自言自语道:“也是,大汗已近而立之年,身边怎么可能一个女人都没有。”能做个正室大妃便要知足了,她难道还敢奢望着一国的帝王就她一个女人吗? 摇了摇头,嘴角扯出一个勉强的笑,她轻声问道:“进了皇宫,便不会像如今这般的自由了吧?” 杨景齐不意她在意的是这个,自由……这并不是如今很多人在意的事,甚至都没有想过,沉默了半晌,说道:“每个人都有些身不由己的事,但进了皇宫,便不再有一般老百姓的烦恼,一世的荣华富贵,也不会再有像今天这样的事。” 桓喻宁只是沉默不言,她不会矫情地说什么荣华富贵是她不在意的,她知道无论怎样,生存才是第一要旨。只是,她仍然会有不甘,或许她还会有想要追求的东西。 ------------ 第六章 北匈奴 等二人回到营地时,营地里已经不复喧嚣,但颇为狼藉,士兵们井然有序地来回穿梭着,处理尸体,打扫营地。 谢之杰和方襄立在营地门口,二人皆是一脸焦灼之色,在看到和杨景齐一同归来的桓喻宁之后才缓和了神色。 “所幸公主无恙,否则臣等万死难辞其咎啊!”谢之杰见桓喻宁下了马,激动之下就要跪了下来,被桓喻宁一把搀住了,他的官袍上还沾了些血迹,鬓发也有些凌乱,今夜这番变故,也着实难为了他这个文官了。 “是臣等办事不力,以至于公主今日受了这般惊吓,待回得上京,臣一定向皇上自请责罚!”方襄仍是严肃着神色,一板一眼道。 桓喻宁摇了摇头,沉声道:“是两位大人率众将士拼死护得我的周全,何罪之有。”说着看了看正在清理营地的士兵,问道:“刺客可全部伏诛了?我们的伤亡如何?” 方襄用略带诧异的眼神看了她一眼,回禀道:“刺客有二百余人,无一人逃脱,已全部伏诛,只可惜没有留下活口,那些只受了伤的都自尽身亡了。我们的伤亡并不大,这还要多谢杨大人带来的精锐。”说着朝杨景齐抱了抱拳,神色钦佩。 杨景齐欠了欠身答道:“此次来得匆忙,是以杨某先带了家中的丠一军前来,天狼左营的一千精兵预计明日便可到达,护送公主到赫图。” 正说着话,就见泓山从营地里小跑了过来,边高兴地叫着:“公子你回来了。”待他到了跟前,只见他身上虽还带着血迹,衣裳却整齐得很,他却边低头伸手抚着衣角边说道:“刚刚身上脏得很,我怕公子嫌弃,便稍微整理了一下。” 见他一副不知轻重缓急的模样,杨景齐摇了摇头,斥道:“公主和大人面前,如何这般无礼。”说着不顾泓山在那边故做委屈,对桓喻宁说道:“这位是杨某的书童,从小顽劣惯了,让公主和两位大人见笑了。” 桓喻宁见泓山年未及弱冠,十五六岁的模样,圆乎乎的脸看起来极是可爱,也透着一股子机灵劲,虽是自己的同龄人,却不由得生出一种对待弟弟般的亲切,便笑着说道:“哪里,方才看泓山功夫很是不错的样子。” 一旁的方襄也接口道:“正是,方才多亏了这位小哥和那数百将士,各个身手实在是了得,每人皆是以一当十之勇啊。”看他的神色确实并非虚言。 见有人称赞,泓山得意道:“其实我的功夫比起我家公子那可差得远了,要知道,我家公子那可是……” 话还未说完便被杨景齐打断:“够了,方大人那是不忍苛求你罢了,你还真当自己学艺了得了是么?” 泓山吐了吐舌头,不再言语。桓喻宁却若有所思地打量了杨景齐一眼,这样温文的人,实在看不出是有武功的,但方才一路上又分明是他奋力拼杀将她救了下来,即便是她这个没有功夫的人也看得出他的武功绝对是不错的。想到刚才他的手捂着她的嘴,能感觉到他的手上面有着薄薄的一层茧,那应该是常年习武的人才会留下的。 突然又想到杨景齐口称这是他家中的丠一军,好生奇怪的名字,却不知道赫图的官员竟然是可以在家中私蓄武力的么?亦或是杨景齐竟得赫图大汗如此另眼相待?看待杨景齐的目光不由得深了几分。 旁边几人自是没人注意到桓喻宁的异样,就见方襄招了招手,随即有士兵抬了具刺客的尸体过来。 “公主,谢大人,杨大人,请看。”方襄指了指那具刺客的尸体,“这些刺客身上皆着统一的黑衣,并未见得异常,但每人身上皆佩戴着此物。”说着用剑挑起了佩于那人腰间的一枚衿缨,用帕子包着递给了桓喻宁。 桓喻宁将衿缨接过,见是约莫婴孩手掌大小的草绿色衿缨,上面用浅褐色绣了不知名的花纹。 “此物看着倒有些眼熟。”她并未瞧出什么异样,却听见一旁的杨景齐说道。 桓喻宁将衿缨递了过去,杨景齐接过后仔细看了看,“这可当真有趣……”只见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这衿缨是南尹国成年男子特有之物。” 闻言在场之人皆是变了脸色,这些刺客身上皆佩戴着南尹男子才会佩戴的衿缨,那岂不是说明了这些刺客是来自南尹的?但是,岂有刺客身上还佩戴着衿缨的道理?且不说行动不便,便是事情败露之时难免给人抓了把柄。这样的伎俩也未免太过拙劣,却胜在直接有效。毕竟刺客都已全部伏诛,死无对证,但身上佩戴的事物却可以直接表明他们的身份。 一时众人陷入了沉默,杨景齐桓喻宁自是早已知道这些人是匈奴派来的,谢之杰和方襄虽然尚不知刺客的身份,却也绝不会傻傻地就此相信这些人是来自南尹。 半晌杨景齐方才开口道:“两位大人,杨某此次之所以会赶过来,实乃是我赫图已得到情报有人要对公主不利,而据我们的消息,刺客……”他顿了顿,冲谢之杰和方襄摇了摇头,继续说道:“是北匈奴。” 谢之杰和方襄闻言并未露出太过意外的神色,谢之杰忿忿道:“匈奴人使的好计谋,如今人都死了,偏偏身上有南尹的东西,真要追究起来岂不是只能是南尹?我景国公主,赫图汗妃遇刺,是无论如何绝不可能不追究的,到时候对外要如何宣称?对皇上又该如何交代?难道真说是南尹做的?岂不让匈奴人在暗地里笑坏了大牙。” 一直在一旁没有说话的桓喻宁却突然说道:“我看未必。” 见杨景齐几人皆有些诧异地看着她,她微微笑了笑,“我曾听闻,南尹人一般身量较瘦小,肤白。而匈奴人个高体壮,肤黑,高鼻深目,毛发浓重,最重要的是。”她顿了顿,说道:“匈奴人的眼珠多为棕褐色的。”说罢微笑着看了看杨景齐。 杨景齐似是对她这般见闻广博颇有些意外,但眼里更多的是赞赏的笑意,只是拊掌微笑。而一旁的方襄早已弯下身仔细打量起了那人的面貌,又派人去看别具尸首,好一会儿才抬起身,也得到了士兵的回报,无不兴奋道:“还真如公主所言!这些人体格高大壮硕,肤色黝黑,而且眼珠都是棕色的,确实不同于我中原乃至南方人士!” 谢之杰则是望着桓喻宁由衷赞道:“公主果然见闻广博!实乃我大景之福啊!” 桓喻宁只是掩唇微笑道:“在才富五车的谢大人面前,我如何敢自称见闻广博,不过是闲书看得多些罢了,大人要协助皇上治理国家,看的也是治国平天下的圣人经史,自是没有时间看这些不入流的东西的。” 她说的倒也没错,这些确实是从闲书上看来的,却不是这一世的闲书,而是前世的。虽然这个时空不同于她当时的那个时空,地理却是大致一样的,自然人种也是差不多的,位于北方的匈奴自然和她那个时空里的匈奴体征是接近的,加上她刚才打量了下那个刺客的面貌,便更加肯定了自己的猜测。而在这个时空里,国与国之间的民间往来尚未繁荣,特别是关系较为紧张的景国和匈奴之间,除却驻守边关的将领和出使的使臣,像谢之杰和方襄这样留守京都的官员很有可能一辈子都没有机会见到真正的匈奴人的。 赫图方面自然有来自情报机构的确切情报,知道这一切乃匈奴所为,但具体的情报来源又怎好对景国言明?景国并不知情,只能从这些刺客的尸身上寻找端倪,眼下能从此推测刺客乃匈奴派来的,也好对皇帝有个交代。两国之间虽然不能因此立即起了纷争,毕竟这些也都只是推测,匈奴完全可以死不认账,在无确切证据前谁都不会轻易挑起战争。这就是政治,明知道对方在背后给你捅了无数刀,但只要事情还没摆到明面,就永远不能撕破脸。这些道理,古今都是一样的。 “天色将亮,眼下既然事情都已查明,公主夜里受了惊,又这般奔波劳累,还是早些去歇息吧。”杨景齐看着桓喻宁温声说道。 被他这么一说,桓喻宁才突然觉得浑身一阵乏力,不由得心里暗暗苦笑,也是,不说这近一夜未眠,单单受的惊就足够她去好好歇上一歇了。此时她忽然想起之前在帐中的念慧和柚柔,连忙问谢之杰道:“我那两个婢女可还好?”在得到谢之杰肯定的回答之后这才安了心,于是受了众人的礼之后便先行离去,在兵士的护送下回到了自己的帐篷。 本以为回去后免不了要安慰念慧柚柔一番,谁知这两个丫头胆子大,在事故中并未惊慌失措,没出什么事,也早已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她们晓得桓喻宁一夜未眠,便连忙服侍着她歇下了。 因着意外变故车队并未如往常一般启程,而是在原地休整了一天。傍晚时分杨景齐所说的天狼左营的一千精兵赶至营地,于是杨景齐便率着他的丠一军先行连夜赶回赫图了。 临走前桓喻宁同谢之杰方襄送至营地辕门口,杨景齐冲他们抱拳道:“有这一千兵士沿途护送,杨某也能安心返回赫图了,大汗还在等消息。杨某在德兴恭候公主大驾还有两位大人。”说着微微冲桓喻宁笑了笑,随即又迅速地低下了头,仍是一脸恭敬的模样。桓喻宁也不由得微微笑了笑,仿佛两人间有了共同的秘密一般。 杨景齐走后,第二天,车队启程,继续向西走,赫图边城怀凉府似乎已依稀可见。 ------------ 第七章 不知此意应为何 一路无话,次日车队便到了怀凉,怀凉的大小官员皆出城三里进行迎接,道路两旁也聚集了很多自发而来想要一睹景国公主风采的老百姓,甚是热闹。 怀凉乃赫图大府,边关重镇,且是赫图同中原来往的必经之地,故发展得甚是繁荣,远远望之城墙亦是高耸坚固,易守难攻的模样。 因只是一府官员,桓喻宁并无需下车,只在车内开了车门见了诸官员,简单说了几句,更多的外交辞令是由担任送亲正使的谢之杰去说的,她倒也乐得省去一番口舌。 马车开始向城内行驶,桓喻宁便让念慧和柚柔将两旁的窗户打开,帘子也掀开,一方面是为了向沿途的赫图百姓致意,另一方面自然是她存了要看看这赫图风光的心思。 窗户虽打开,但出于皇室礼节,桓喻宁仍是蒙着面纱的,只有一双眼睛露在了外面,尽管如此,沿途上的百姓们仍是时不时地惊呼,“我看到景国的公主了!好漂亮啊!”“你看她身上穿的衣服!是我们这看不到的料子呢!”“就是要这样的公主才配得上我们大汗呢!”“哎呀公主在跟我挥手呢!”……听得桓喻宁不由得失笑,她蒙着面纱呢,哪里看得出她漂亮了,身上的嫁衣漂亮倒是真的,毕竟动用了整个景国最好的裁缝织娘花了一个月的时间制成的,从衣料到样式自是华美讲究至极的了。不过也可见此处民风甚是淳朴,也比中原来得开放,若是在景国,这样开着车窗招摇而过定是要被人数落不知礼数的。 桓喻宁沿途打量着怀凉,见此处人物景致果然与景国很是有些不同。因气候缘故,赫图的建筑并不似景国的精致,更多的是粗犷、大气。路上的百姓样貌倒与景国的百姓相差不大,只是肤色略深了一些,加上服饰不同,男子的穿着一般是更为厚重实用的衣袍以抵御风沙和较大的昼夜温差,女子的衣着则热情艳丽,环佩丁当,多有露出蛮腰者。沿街的店铺门面也是极具西域特色的,和前世的新疆甘肃等地有些类似,更多的却是不同的,看得桓喻宁有些眼花缭乱。 桓喻宁一行人并未住进驿站,而是根据赫图大汗的旨意,直接住进了行宫。此处行宫乃五年前为恭迎大汗东巡而建,是以建筑颇为雄伟可观。 “这赫图大汗让公主在怀凉时住于此地,倒也可见他对公主的爱护之意了。”念慧和柚柔服侍着桓喻宁梳洗时,念慧如是说道。柚柔也是眉开眼笑,似是对大汗的表现甚是满意,之前还在担心这赫图大汗能否是个贴心人,此刻看来是放心了许多。 “这些面子功夫做得是挺足的。”桓喻宁倒成一个大字型躺在寝殿正中央的大床上,懒洋洋地说道。天知道坐了这么久的马车,在刚刚见到这柔软舒适的大床时她差点就尖叫着直接扑上去了,若不是念慧和柚柔拉着她去梳洗更衣的话。此刻早就将原本宫内服侍的宫人都遣了出去,只剩念慧和柚柔在,她也就不顾形象地瘫在床上了。 对自己的公主如今私下里总是没个公主该有的模样,念慧和柚柔已是见怪不怪了。那件事之后公主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人虽还是那个人,气质却迥然不同。她变得更开朗,平时四周无人时会和她们撒娇打闹,人前却又比从前更加的端庄沉静,也变得更有见地,偶尔会语出惊人。念慧和柚柔私下里也讨论过,却觉得这实在是个大好事。她们从小便进了宫,陪着公主一起长大,自是知道公主一直以来过得有多不快乐。原本对公主要和亲赫图她们也甚是难过的,公主醒来后反倒是她开解了她们,让她们也相信,会有一个截然不同的生活正在宫墙外,在赫图等着她们。 “肯下功夫做些面子上的事未尝不是好的呢。”念慧若有所思道。 柚柔正在一旁欣喜地看着大汗赏赐下来的衣裳首饰,接口道:“不管是不是面子上的事,这大汗若能对咱们公主好啊,我也就放心了……哎呀,这赫图女人要穿的衣服还真别致,公主你们过来看啊。” 桓喻宁和念慧皆是有些无奈地对视了一眼,念慧走了过去,她却没有起身,只说道:“有什么了不得的,你以后就要天天穿那些了,我看到时你还夸不夸别致。”一方面是她现下懒得动弹,一方面是她确实对那些衣着首饰提不起兴趣。漫说之前在景国皇宫里已经见了许多,这赫图的不见得能比景国的好,且就如她对柚柔所说的,皆是日后天天要见着的东西了,到时候腻味都来不及,此刻又何必急着去看。 屋里几人正说说笑笑,却听见屋外传来叩门声,随即一个男子的声音道:“禀公主,小的奉大汗之命来送东西。” 不由得微微疑惑,这刚刚才赏下了一堆,这么快又赐了东西下来?这大汗,也未免殷勤太过了吧?但也只是略一思忖,便努了努嘴让念慧去开了门。 进来的是两个着赫图皇宫内侍服色的男子,为首一人身量高大,面目英挺,却弓着腰,手上恭敬地捧着一样事物。在拜见了桓喻宁后便说道:“小的是奉了大汗之命特地从德兴赶来将一物交给公主。”说着将手中之物递了过来。 桓喻宁接到手中,原来是一个精美的葛梨木盒。见那内侍垂首不语似是等着她打开盒子,便轻轻扭开上头的梅花锁扣将盒盖打开,一看之下却不由得变了脸色。 盒中赫然是一支玉簪。簪子一看便赫图的样式,古朴简约,簪身玉质通透,莹白细腻,是用上好的赫图特有的漠北白玉制成,只在簪首处微微一点殷红。 桓喻宁将盖子重新盖上将盒子递还给了那内侍,冷冷道:“劳烦将此物归还大汗,恕本宫不能接受。” 那内侍并未太过惊讶,只流露出为难的神情,嗫嚅道:“这……公主不收下,小的该如何向大汗回复……” “告诉你家大汗,景国乃诗书礼仪之邦,赫图也是遵循教化之土,望大汗如赫图与景国之间一般坦诚相待。”桓喻宁仍是冷冷的语气,脸上并未见得动怒,身上却陡然散发出一股凛不可亲的威严,让人几乎忍不住要低下头去,再不敢承受她的目光。那两个内侍头越发地低了,后面那个头上甚至沁出了细细的汗珠,身子似乎也微微地颤抖着,再不敢言语。 桓喻宁说罢便转身朝内殿走去,只淡淡说道:“念慧柚柔,我要歇息了。” 一旁的念慧和柚柔虽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却也知道桓喻宁是动了真怒,因此也不敢多言,便将两名内侍打发了出去。那两名内侍有苦不敢言,却也如蒙大赦般急急退了出去。 进了偏殿,见随后跟进来的念慧和柚柔小心翼翼的模样,桓喻宁解释道:“那个盒子里放的是取红簪。”二人闻言也齐齐便了脸色。 不怪桓喻宁勃然变色,更不能收下这玉簪,只因那取红簪并非寻常的玉簪,倒并非因为玉簪本身,而是它应当出现的场合,这是赫图男子在新婚之夜后送给妻子的玉簪,簪首处的白中一点红即代表了女子从此并非完璧,她的贞洁从此属于她的丈夫。寻常百姓家用不起上好的白玉,通常会在普通的簪子上系一条红色丝绳,聊做此意。还在景国之时她看书时偶然看到了赫图这一习俗,当时还当做趣事讲给了她们听。 桓喻宁虽是为和亲而来,但她同赫图大汗却尚未行大婚礼,可以说她仍是待字闺中,送这样的簪子给尚未出阁的姑娘,不啻于是个极大的羞辱! 桓喻宁抓起桌上的茶杯,也不管杯中的茶已凉掉,猛地就喝了一大口,仿佛要借此来平复此刻自己烦乱的心情。 赫图的大汗不可能不知道取红簪的特殊含义,却派人送来此物,究竟是何用意。到底是一种羞辱,抑或只是个玩笑? 该死!桓喻宁将手在桌子上狠狠拍了一下。玩笑?一国之主,有何必要和她一个异国公主、自己未来的妻子开这种无聊的玩笑?若非她曾于书本上看到这一赫图习俗,今日傻傻收下了这簪子,日后流传出去让她如何做人?只说堂堂景国公主、赫图汗妃在婚前便收到了大汗送的取红簪?岂不是在向世人宣称她是个不守妇道、不知自爱的淫娃荡妇! 羞辱?他又为何要羞辱一个即将嫁给他的女人?是对这桩婚事不满意?那又何必大张旗鼓地让她住进行宫,还大肆赏赐?何况婚事是他主动向景国求来的,他又有何不满?对她不满?那更是玩笑了,见都尚且未见过,何况想必早已有人跟他回报她的情况,她长得也并不是不堪入目吧?而且身为皇女,景国皇帝亲封的泰熙公主,身份尊贵,并非寻常的宗室女子,身份也配得起他吧? “他究竟想做什么!”桓喻宁恨恨道,才刚到赫图,就发生了这样的事,谁知道日后还会有怎样更加难办甚至难堪的事在等着她! ------------ 第八章 迹礼 而桓喻宁所不知道的是,那厢两个内侍走出去未远便站住了,走在前头的那个内侍直起了腰,正是方才同桓喻宁说话的那个,只是此刻他脸上恭敬顺从的神情早已消失不见,原本小心维诺的眼神也蓦地变得锐利起来,如同一只蓄势待发的雄鹰般充满力量和桀骜。 身后那名内侍正要说话,就被他抬了抬手给打断了,他把玩着书中的木盒,眼睛却盯着方才走过来的方向,若有所思,唇边似乎还带着微微的笑意。 “泰熙公主……”他低低笑了声,好像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一般,却最终只是转身离去。 第二日,桓喻宁顶着眼下的一圈乌青上了马车,即便念慧用粉仔细为她遮盖了却仍可见淡淡的痕迹,可见昨日夜里她睡得有多不好了。 事实上昨夜她确实近乎一夜未眠。赫图大汗这次让人摸不清头脑的举动让她在愤怒过后更多的却是疑惑,甚至是惶恐。她仿佛终于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将要面对的,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国家,和一个完全陌生的男人,这些,都需要她几乎是重新开始,更没有她之前所想的那么简单。她是充当景国和赫图的友好使者没错,却又非仅仅是个友好使者。她正式的身份,是赫图的汗妃,是一国之母!那个男人,将会是和她食同桌寝同床的丈夫,更是一国之主!她突然陷入了担忧中,她不敢确定自己是否能扮演好自己的角色,是否能处理好所有的事情,生活,是否真的能比之前在景国皇宫里更好,或者……更糟? 赫图都城德兴府位于赫图中部,赞尔雅山下,赫图第一大河扎烈河旁,从怀凉府向西行还要再走三日的时间。这三日经过的州县自然也是极尽周全热情地迎接未来的汗妃,但因着大婚之期将近却也并未多做停留,终于在三日后的中午之前抵达了离德兴府十里之外。 既已至都城自然没有让公主再住驿站的道理,且为了钦天监所择的吉日,送亲车队在原地略作休整之后,宫中便来了人迎接公主,桓喻宁下了马车,坐上了由十二人抬的婚轿,向德兴府中走去。 婚轿极大,甚至不逊于之前她一路乘坐过来的马车。无论轿内轿外皆装扮得喜庆热闹,极尽奢华,却也不失了皇室的端庄大气。桓喻宁坐在轿内,隔着婚轿四周的大红色轻纱,看不大清楚外面的情况,坐得久了,被那满眼的红色晃得几乎有些眩晕。 人说近乡情怯,她却是越靠近德兴心内越是平静,原本紧紧攥在一起的手也渐渐松开,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无可奈何的麻木,还是真的已经淡然处之。 礼炮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沉思,接着便是道路两旁传来的群众的欢呼充斥了她的耳畔,她便知道已经进了德兴府了。许是因为人太多,婚轿行进得很是缓慢,桓喻宁想了想,还是掀开了一旁的轻纱,同道路旁的老百姓挥手示意。 她早已知晓赫图民风,自己的举动只会令得百姓们觉得她将会是个平易近人的汗妃。“不管怎样,还是得给自己的子民留下个好印象啊。”桓喻宁一边和百姓们打着招呼,一边在心里想到,覆盖在面纱下的唇边是微微有些无奈的笑,竟然和前世那些政客一样了。 过了约莫有两个时辰的时间,婚轿缓缓地停了下来,桓喻宁向前方望去,红墙金瓦,赫图的皇宫已然在她的眼前。 落了轿,一左一右立即有两名身着大红吉服的宫人伸手稳稳搀住了她,她抬起头望着驻立面前的赫图皇宫,和景国皇宫自然是有些不同的,但散发出来的那种大气而又森冷的气息却又让她觉得那样的熟悉。她忽的生出一种错觉,仿佛自己是出了一个牢笼,却又踏入了另一个牢笼罢了。 正有些微微地恍神,却听得一旁的宫人低声提醒道:“大妃,大汗在等着您呢。” 大汗?桓喻宁回过神来,有些不解地朝前望去,只见不远处的宫门下,一行人簇拥着一个身着红黑相间吉服的男子,正望着这边。隔得远,看不清那男子的面容,只是见他负手立在那边,身姿挺拔修长,许是因为身上的衣着,许是因为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势,让然一眼看过去便注意到了他,而他身边的那些人,不过是最无谓的点缀。 “那边是大汗?”桓喻宁开口轻声道,像是在问一旁的宫人,也像是在告诉自己。 “正是。”宫人恭顺答道。“大汗爱护大妃,特地至宫外等候迎接汗妃。” 竟然亲自率着文武百官来接她么?虽然对赫图皇室的婚嫁礼仪不甚清楚,但也是身在皇家的桓喻宁自然清楚,向来皇帝大婚,并没有至宫门处接皇后的道理,他这般做,倒真是显得一片爱护。 桓喻宁定定看着远处的大汗,抬腿朝着自己未来的夫君走去。 及至走到大汗面前时,她并没有抬头,只低着头顺着早已学会的赫图礼节跪了下去,口中便说道:“泰熙参见大汗,恭心祝祷大汗长乐康健,万世安康。” 还未等她跪倒在地,却有一双有力的手伸了过来搀住了他,同时有低沉的声音道:“爱妃一路辛苦,就此免礼。” 桓喻宁只觉得那声音有些耳熟,顺势起身后边抬头朝对面的大汗看去,不看不要紧,这一看惊得她几乎没有呼喊出来这大汗,不是那日给她送去取红簪的那个内侍又是谁? 太意外!她在心底猜想赫图大汗的长相,设想过各种可能,却唯独没想过自己居然在之前便已经见过他,而且是在那样的情况之下。脑中似乎一阵茫然,“这人便是赫图的大汗迹礼?” 虽隔着面纱看不见她的神情,但从她的眼神迹礼仍是知道她认出了自己,不由得微微一笑,面上却只是关切道:“爱妃脸色似乎不大好,是不是旅途劳累了?”说罢也不等桓喻宁回答,便牵着她转身朝身后的轿辇走去,口中说道:“爱妃定是累着了,快些上辇歇着些,然后赶快行了礼好好歇息下才是。” 桓喻宁被他牵着手朝轿辇走去,想要开口却又不知道说些什么,只怔怔地随着他上了辇,看着两旁的侍卫抬起轿辇,朝宫内走去。 上了轿辇之后迹礼便松开了桓喻宁的手,只自顾自地靠在一旁的椅背上,若无其事地看着她,不发一语。 “大汗……”桓喻宁被他看得不自在,开口说道,却又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只得顿住了。 “刺客的事,爱妃受惊了。”迹礼接过她的话头,淡淡道。 桓喻宁这才想起杨景齐确实曾说正是迹礼派了他前去护送她的,连忙欠了欠身恭顺道:“幸赖大汗英明,泰熙才得以安然无忧,泰熙在此谢过大汗。” 迹礼不甚在意地挥了挥手,目光中有阴霾闪过,“匈奴人果真是狡诈之极,也胆大之极。”唇边带起冷冷的笑意。 桓喻宁不知道要如何接应他的话,只是沉默不语。迹礼却看了她一眼,反问道:“爱妃可是有什么要说的?” 桓喻宁愣了愣,似乎有千言万语在脑中闪过,不知道究竟要不要问迹礼那取红簪的事。若问,似乎有自取其辱之嫌,若不问,又觉心中有疙瘩在。 不过片刻间,桓喻宁却已经思虑良多,最终她想了想,开口问道:“我和大汗似乎以前见过?” 许是没想到她酝酿了老半天问的第一句话居然是这个,迹礼不由得愣了愣,继而大笑出声,说道:“看来我和爱妃真是姻缘天定,一定是前世便结下的缘分,不然何以有缘千里来相会呢。” 他居然这般开起了玩笑打起了太极!桓喻宁被他的话说得噎了噎,索性一股脑问道:“大汗是否是对这次景国同赫图的联姻有所不满?那又为何遣使来景国求亲?既然已经答应,是否是对泰熙不满?不然又何以那样羞辱我?甚至不惜以一国之主之尊装扮成内侍,就为了来看我的笑话?” 见她终于说出心中真实所想,迹礼终于露出了满意的微笑,却仍是懒懒答道:“这还差不多,既然心中存有疑虑,都说出来了才好,毕竟我们是夫妻,定是要坦诚相待的。”不等桓喻宁答话,他又说道:“你既是本汗的汗妃,我断无羞辱你的可能,否则岂不等同于自取其辱?这点你倒是放心。至于装扮成内侍……”他把玩着腰带上的垂绦,说道:“本汗挂念汗妃,想提前去见见你,这也不成吗?”眼神极是诚挚。 听他避重就轻,并未说到任何要点,桓喻宁皱了皱眉,更加直接的问道:“我想知道,大汗为何要送我取红簪?又为何要亲自去送?” “我说的是真的,我确实是想提前去见见你,不过……”迹礼仍是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目光却突然变得锐利起来,“是想看看你合不合格做我的汗妃。” 他的目光中有太过浓重的审视的意味,让桓喻宁觉得浑身不自在,心底里也不知为何觉得有些不喜。 迹礼却又忽然放松了神情,笑道:“还好你过关了。” ------------ 第九章 洞房花烛夜 迹礼的话并未让桓喻宁放松下来,相反的,她的眉头愈发地紧锁了起来。想要问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问起,或者说,问了又有什么用? 她并不傻,早已判断出面前的这个男人绝非善茬,他铁了心要瞒着她的话,她就是说破了喉咙也不会得到任何自己想要知道的。何况,她又有何资格和立场去要求他,要求自己的丈夫,一个国家的大汗?这样的一个男人,即便在日后朝夕相处中也不一定会是坦诚相待的,更遑论现在了。说得难听点,她现在不过是需要仰仗她才能好好生存下去的一个小女人罢了,能够要求多少? “幸好我过关了。”她忽然歪了歪头露齿一笑,“若是不过关,大汗可是要把我遣了回去?”面纱下的如花笑靥若隐若现,因着这份朦胧却反而多了份魅惑姿态,眼神微微的亮,以至于对面的迹礼也恍了恍神。 但迹礼是何人,自是很快地便反应了过来,咧嘴微微一笑,说道:“本来是做此打算的,只是……”他靠近了些,压低了声音,说道:“如今见爱妃这般貌美,本汗当真是舍不得了。”轿辇内的空间不小,但桓喻宁还是被他逼得连连退后直到后背靠在了轿壁上,只觉得他的脸那样近,温热的气息喷在脸上,让她的脸不由自主地微微热了起来,颇有些不自在地将脸别了过去。 鬼才相信他会因为她的样貌而手下留情!不知道他这般试探她到底是何用意,只是即便她无法达到他所需要的汗妃要求,他又能将她如何?堂堂一国公主,断没有遣了的道理,也不可能刚进宫便进了冷宫,虽然她是远嫁,景国却还是要面子的。 桓喻宁的心里越发的不安起来,不知为何,直觉告诉她,眼前的这个男人,绝不是那种心存仁慈或怜香惜玉的人,如果有了冲突,他绝对会为了自己的事业而毫不犹豫地选择对她下手! 算起来不过第二次见面,她为何便对迹礼有这般深的担忧和……恐惧? “谢大汗垂爱了。”桓喻宁微微地低下头,用挑不出错处的恭敬姿态答道。 迹礼只微微动了动嘴角,不置一词。 气氛便这样冷冽了下来,两人皆是不发一词,就这样静默地坐在辇中一路前行,不多时便停了下来,想是到了行礼的大殿了。 宫人挑开帘子,迹礼率先下了辇,随即温和地伸出手,桓喻宁略微犹豫了下便伸手握住了他的手,下了辇。她低眉暗暗想到:“不管怎样,顺从总是没有错的。” 君王的大婚自是极其礼节繁琐的,桓喻宁平心静气地随着司礼官的引导同迹礼行了礼,并接受了百官的朝贺和宫内外诸命妇的跪拜,还有敬拜天地祖先、祝酒等礼节,到最后的酒宴上,饶是迹礼体贴地在她象征性地饮了几杯之后便让她免去饮酒,她是抑制不住地觉得脑袋发胀,身子微微地发软,不由得微微地靠在一直随侍身旁的念慧和柚柔身上,偷偷缓了口气。直到所有的事都完毕,等她坐在迹礼的天昊宫中的龙床上时,子时已经过半。 寝殿内装饰得一派火红,却仍可见代表天家威严的明黄色,一切事物都显出一种高不可攀的尊贵,平地里少了几分寻常人家婚庆之时的喜气。覆在脸上的面纱已经揭去,轻轻晃动的烛光下,桓喻宁的容颜略带疲倦,却又不得不强打着精神等着迹礼。 赫图的礼节,待送入婚房中便不再有人在一旁伺候,是故殿内的宫女太监都已遣了出去,便是念慧和柚柔此刻也不在她的身边。一个人守在偌大的寝宫内,桓喻宁没来由地就觉得心下微微的不安。 方才婚礼时许是太过紧张,只顾着注意礼节了,她几乎全然忘记了这是自己的婚礼,一生一次,标志着她从此由一个姑娘变成了人妇,很多事就此改变。她没有权利选择自己的婚姻,成亲对于她来说也不过是挪了个地方继续生存下去,因此她漠然地接受了这一切,即便是婚礼上也如同舞台上被人操纵的木偶一般,唯一的目的不过是为了这场盛大的戏足够的精彩好看,自己却是浑噩而麻木,可是现下一个人坐在这寝殿内她的洞房内……心情却不由得忐忑了起来。 老天,和一个才第二次见面的男人……洞房? 桓喻宁只觉得脑袋都要大了,作为一个正常的女人,无论身体上还是心理上,她都实在没办法接受和一个几乎称得上是陌生人的男人做那夫妻间的事,即便迹礼长得着实不错,可是还不至于将她迷得神魂颠倒丧失理智。 怎么办?说自己生了病不能行房事?不行,万一他直接叫了太医来那岂不是穿帮了?说自己来了月事?这个好,可是后宫之中的妃嫔的月事都有记录的,自己如今骗了过去日后发现记录不符那可怎么办?难道把迹礼灌醉?别开玩笑了,合卺酒不过是应景图吉利的,哪里有那么烈那么多能将人灌醉的…… 桓喻宁越想越是觉得心下发慌,直到这时她才清楚地认识到,无论自己装得多大义凛然多从容不迫,可在一切的设想中仿佛完全忘记了身为一个崇尚自由的现代人对这种事会是多么的排斥和感到难堪!到了这一刻,根本是束手无策,难道真的只能任人宰割? 指尖微微地冰凉,桓喻宁强迫自己深呼吸了几下,将有些不稳的心跳逐渐平静下来,纷乱的脑中也渐渐清明,心里却一片冰凉。 能怎么办?她既然接受了这一切,走到了这一步,便早应该想到会有这一天。即使她没有做好准备,可迹礼会等她做好准备吗?未来的生活会等她做好准备吗?当然不会!除了坦然接受,她还能怎么样?试着去想开一点,或许还能让自己好受一些。 桓喻宁不由得苦笑,伸手将并不凌乱的裙摆又抚了抚,仿佛也是在安抚自己心一般,轻柔而坚定。那就来吧。 忽而又想到迹礼,若知道自己新娶的汗妃竟然如临大敌甚至像面对强暴一般的心态在等着他,一定会感到挫败的吧?蓦地便觉得几分可笑。 她正在这儿一个人天人交战,忽然听到了门被推开的声音,知是迹礼来了,连忙微微垂下头眼观鼻鼻观心正襟危坐。 寝殿很大,她听着迹礼的脚步身缓缓地朝这边走来,每一步都仿佛走在她的心上一般,原本已经平复下来的心又渐渐提到了嗓子眼。 终于,一双大红色绣着明黄金龙纹样的靴子进入她的眼帘,迹礼的身形已经来到她的面前。 桓喻宁仍是低着头,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也不敢乱动,只默默地坐在原地,直到视线里忽的伸过来一双有力的大手,将她的下巴抬起,让她直直地对上了对面那男人的脸。 周身充斥着浓烈的酒味,但迹礼的脸上却只是淡淡的红晕。只是不知是不是烛光的效果,他脸部原本刚硬的线条似乎柔和了许多,稍嫌冷酷的眼角眉梢也带上了一抹淡淡的春情,衬着脸上的红晕,竟显出一种异样的神采。 只是桓喻宁却没有心情欣赏这眼前的美色,被迫抬着头与迹礼注视良久,她的心里却是暗暗着急,看这迹礼一副春情萌动的样子!不会、不会就这样直接就开始吧?连让她原本想好的拖延之辞都还没施展开来呢……这可怎么办…… 许是因为着急,她的脸上也浮起了两朵小红云,眼里似乎有一层潋滟的水光盈盈闪动,迹礼并不知她的心思,只当是女孩儿家的娇怯,觉得她此刻看上去竟是无比的娇艳动人,如同一朵待君采撷的花蕊,下一刻就即将绽放。迹礼不由得喉头微动,捏着她下巴的手指微微上移,轻轻地抚在了她的唇上。 “大汗……”桓喻宁觉得几乎受不了和迹礼的对视,正欲开口说话,却一下子被迹礼的动作将所有的话都堵了回去,更是吓得连动都不敢动,下意识地就闭上了眼,心中叫苦连天。 见她双眸紧闭,长长的睫毛微微地颤抖着,泄露了她此时紧张的心情,迹礼不由得微微一笑,指尖却在桓喻宁的红唇上来回地磨蹭着,将身子凑近,在她的耳畔轻声说道:“爱妃真是要将孤迷得神魂颠倒了。”声音略带暗哑,仿佛有压制住的情欲一下子在两人之间弥漫开来,暧昧而撩人。 桓喻宁几乎已经做好了下一刻就被迹礼扑到在床的准备了,迹礼却一下子松开了手,身子也迅速远离了她,“你看孤如此心急,尚未同爱妃喝过交杯呢。”便走到一旁的桌上斟起了酒。 随着迹礼的走开,原本暧昧滚烫的气息似乎瞬间消散,桓喻宁不由得如释重负地长舒了一口气,从迹礼进屋以来就一直紧绷着的身子也微微放松了几分。睁开眼却见迹礼已经端着两杯酒走了过来,将其中一杯递给了桓喻宁之后,便撩了撩衣服下摆在她旁边的床沿坐下。 桓喻宁有些发怔地接过了酒杯,还未等她说些什么,迹礼便将手臂伸了过来,不由分说地勾住了她的手臂,冲着她点了点头示意她将杯子举起来。 桓喻宁心下默然,只顺从地勾住迹礼的手臂,将杯子递至自己唇边。两人便这般对视着,同时饮下了这象征着婚礼最后一道流程的交杯酒。 不知道是不是太过心不在焉,她的唇边留下了一滴残酒,她尚未察觉,对面的迹礼便伸过手轻柔地为她将那滴酒拭去。桓喻宁被他的动作吓得又是一惊,而迹礼接下来的动作却更是令她头皮发麻迹礼将为她拭去酒的那根手指伸至唇边,伸出舌头轻轻舔了舔,眼睛却一直注视着她,微微地眯起。 这一刻桓喻宁简直有跳起来夺门而逃的冲动!却不得不又装作羞怯地低下了头,宽大的衣袖下掩盖着的双手紧紧绞到了一起。 似是很满意她的反应,迹礼将两人手中的空杯随意放到了床头的案上,微笑着说道:“爱妃,天色已晚,我们歇息吧。” 闻言桓喻宁猛地抬起来头。 ------------ 第十章 宫闱 桓喻宁猛地抬起头,脸上几乎失了血色。 一抬头却见迹礼站起身叫了服侍的宫人进来,伺候更衣。 只能……这样了吗? 桓喻宁也默默地起身,让宫人为自己除去吉服,换上了月牙白的寝衣,头上沉甸甸的发饰也被尽数摘下,一头青丝逶迤垂下。 她坐回床边,看着迹礼在宫人的服侍下换上了明黄色的寝衣,上面的金龙咄咄逼人,分外的刺目。待二人皆更衣净面完毕,宫人们又鱼贯退了下去,整个过程除了衣物的窸窣声和水声便再没有其他动静,直到最后殿门合上的吱呀声远远地传来,仿佛隔开了一切。 迹礼见桓喻宁一言不发地坐在床边,垂着头,隐隐地让人看不清脸上的神色,不由得微微笑了笑。他朝桓喻宁走了过去,却并不看她,只说了句:“早点歇息吧。”便兀自掀开被子躺了进去。 桓喻宁被迹礼的举止怔得愣在了原地,半天没有反应过来,等她意识到迹礼说的是什么时,转过脸去却见迹礼已经合上了眼,再无动静。 就这样? 她的脑子运转得有些艰难,被迹礼的行为搞得摸不清了头脑。她都已经做好准备了,迹礼怎么就……洞房花烛夜两人就这样直直躺着? 老实说,这才是她希望出现的结果,可当事实真的像她想的那样发展的时候,她却又觉得深深的不安。不是她瞻前顾后太过小心,毕竟事情太过反常了。是太累了?还是说……迹礼这方面“不行”? 被脑中突然出现的念头吓了一跳,桓喻宁又打量了迹礼几眼,眼睛不由自主地朝被子下面迹礼的下身移了过去,随即却又连忙将脸转了过来,暗骂道:“傻了吗,迹礼都已经有孩子了,如果他‘不行’的话那孩子是从哪蹦出来的?”随即又陷入了疑惑,那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不由得又想到之前二人的交谈,莫不成是迹礼故意冷落她给她难堪?要知道,除非特殊原因,夫妇在洞房时未圆房并不是什么好事。何况……她的视线朝床中央看去,不看不要紧,这一看更是让她眉心一跳。 床中央并没有验红用的锦帕! 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寻常百姓家里都会有的礼数,赫图皇室居然没有?还是这也是赫图特殊的礼数? 她正在苦苦思索着,却听得迹礼说道:“还不赶紧歇下又在磨蹭些什么?” 桓喻宁闻言吓了一跳,看过去时只见迹礼仍是闭着眼,连忙应了声,便小心翼翼地绕过迹礼的身子,爬到了床的里面,钻进了被子里。庆幸床上备了两床被子,她将自己紧紧地裹在了被子里,不动声色地和迹礼隔开了一定的距离,又看了看仍是闭着眼的迹礼,这才缓缓地合上双眼。 不想那么多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总之今天晚上是没事了,那就安心睡吧,她安慰自己道。 身心暂时放松了下来,之前一直强撑着的倦意顿时袭来,桓喻宁只觉得迷迷糊糊的不多时便进入了梦乡。 然而睡梦中极不安稳,总觉得那无尽的黑暗中有一双眼睛在虎视眈眈,让人心惊。 翌日,不到卯时桓喻宁便被叫了起来,睡眼朦胧中见服侍着自己的是念慧和柚柔,一瞬间生出了自己仍在景国皇宫的错觉,直到一旁传来迹礼的声音:“好好服侍大妃。”这才猛地想起来自己早已身在赫图皇庭,却不知此刻是要去做什么? 有些茫然地看向念慧和柚柔,却见两个丫头只是笑眯眯地服侍着她梳洗,有迹礼在场,她们并没有说话的资格。又将目光转向迹礼,迹礼已然梳洗完毕穿戴妥当,正抬脚朝屋外走去。 迹礼并未看她,在众人的恭送声中走了出去。桓喻宁微微地不解,低声问道:“这么早起来是要做什么?” 念慧小声答道:“大汗赐大妃涌泉宫浴。” 桓喻宁只略微思索便明白了迹礼的意思,行房事之后自是要洁身的,赐浴涌泉宫则是大妃特有的待遇,即便他们昨夜并未发生任何事,对外这些面子上的事自是要做得足的,便微微点了点头,稍事用过早膳后便上了软轿在众人的簇拥下朝涌泉宫走去。 在软轿内,桓喻宁趁机打量起了以后自己的生存之地,赫图皇宫。 但见一路红墙高瓦,端的是肃穆森冷的天家气象,但比景国的皇宫华美大气却仍是稍逊一筹,她不由得心里暗道:“这就是生产力水平带来的差距啊。” 正研究着皇宫的时候,轿子却突然停了下来,只听见前头有内侍的声音传来:“西宫纳加扎夫人,见过大妃!” 这位纳加扎夫人桓喻宁倒是知道的。赫图可汗后宫中妃嫔的最高品阶为大妃,乃可汗的正妻,相当于景国后宫中的皇后。在大妃之下,便是东西二宫夫人,身份也是尊贵的。再往下设有奉度六名,齐齐格十二名,余者便是些没有名分的宫人了,可以说,赫图的后宫规模比起景国的三宫六院,着实简陋了不少。且迹礼年轻有为,并不耽于后宫女色,是故在桓喻宁来之前,这后宫中也不过两位夫人、三位奉度并五位齐齐格罢了。而这位纳加扎夫人乃西宫夫人,据闻一向颇受迹礼宠幸,迹礼唯一的孩子便是她所出。 落了轿那厢念慧和柚柔已然掀开了轿帘,桓喻宁抬眼看去,只见对面一行人正簇拥着两位丽人,着品红色衣裳的那位年纪偏长,约莫二十来岁的样子,身量丰腴,姿容艳丽,微微上挑的丹凤眼颇有些妩媚的风情,另一位着葱绿色衣裳的则娇小可人,眉眼与一旁品红衣裳的女子有几分相似,脸上还略带稚气,神情间有几分骄纵,与桓喻宁差不多年纪。见轿帘掀开,两人皆是礼数周全地跪拜在地,口称“纳加扎见过大妃”、“舒双见过大妃”。 年长的那位便是纳加扎了,且不知这舒双又是何人?桓喻宁心里暗暗奇道,脸上却仍是不动声色让人将两人搀了起来,温和道:“不必多礼,夫人和……这位,快快请起。” 两人在宫人的搀扶下站了起来,纳加扎笑道:“忘了同大妃引荐,这位乃是臣妾的表妹,名字唤作舒双,其父乃宣政院正使威盛侯舒无懦舒大人,此番进宫来探望我。” “原来是舒小姐。”桓喻宁含笑道,同时脑中飞速地运转了起来:宣政院正使威盛候,可谓是位极人臣了,又同纳加扎有亲戚关系,看来这位舒小姐可怠慢不得。她初来乍到,定得和这宫中众人攀好关系的,今天遇到纳加扎和舒双,不失为一个好机会。因此略一思忖便摘下了头上的一只赤金镶红蓝两色宝石的押发,并褪下了手上的细螺纹绞金丝玉镯,望着纳加扎和舒双温和道:“不意竟能在此遇见夫人和舒小姐,尤其是舒小姐,难得进宫一趟本宫还能碰上,倒也是缘分,可惜身上并无他物,这押发和镯子皆是大汗新赏下的,夫人和舒小姐若不嫌弃,便收下略作赏玩吧。”说着将镯子递给了念慧。 纳加扎不动声色,舒双的表情却似是有些吃惊,略带迟疑地看了看一旁的表姐一眼,待纳加扎微微地点了点头这才一同谢恩接过镯子。 桓喻宁被她的举止搞得有些摸不清头脑,这舒双出身大家,又不是没见过市面的小门小户的丫头,大妃赏赐东西,如何还要看自己的表姐颜色行事?还是她竟这般听自己的表姐的话?不由得朝纳加扎看了过去。 纳加扎也正注目于她,眼里仿佛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似是好奇,也有淡淡的不忿和隐忍,却在触及桓喻宁眸光的一刻迅速转变为柔顺谦恭,同时恭敬问道:“臣妾正欲携妹妹一同前去拜见大妃,却不知大妃这是欲往何处?” 桓喻宁并未看清纳加扎眼中转变的情绪,听她问及此,便微笑着说道:“大汗赐本宫涌泉宫浴。” “大汗还真是疼爱大妃啊。”纳加扎还未开口说话,她身旁的舒双却突然开口说道。 见舒双有些忿忿的神情,还有这酸酸的语气,桓喻宁不由得愣了愣。这舒小姐的语气……怎么这么像在嫉妒吃醋啊?这一念头刚冒出来,她自己都觉得有些可笑,要嫉妒吃醋也应是同为迹礼妃嫔的纳加扎,什么时候轮到舒双了?还是,她是在替她的表姐鸣不平?想及此,桓喻宁的心中不由得一动。 “双双。”却听见纳加扎低声喝斥舒双道,“大妃初至赫图,大汗自是疼爱,莫在大妃前头失了分寸。”舒双却只是微微哼了声,将脸别向一边。 纳加扎的话似是在教训舒双,桓喻宁却听出了话中的另一层意思。是她初至赫图,所以迹礼才对她格外礼遇?也就是说,待这客人一般的适应期过去,等迹礼的新鲜劲过去,迹礼便会不再礼遇她了? 纳加扎语中的讽刺意味再明显不过,桓喻宁不由得微微皱了皱眉。 ------------ 第十一章 无意苦争春 “夫人说笑了,本宫虽然初至赫图皇庭,却也知道大汗对宫中妃嫔一向礼遇,对夫人更是宠爱有加。”桓喻宁只含了缕恰到好处的微笑,温声答道。 她并不打算追究舒双的无礼,也无意和纳加扎一逞口舌之利。毕竟初来乍到,这里的一切都是晦暗不明的,说是敌我难辨也不过分。何况早在来之前她便已打定了主意,只想安安分分过自己的小日子,并没有在这后宫中立威争宠的打算。她是大妃,便是不受宠爱些也没多大要紧,身份摆在那儿,想必也不至于生活艰难。 许是将她的退让当做了软弱可欺,舒双的脸上浮起一丝得意的笑容,自矜道:“这宫中,谁人不知大汗最宠爱的便是我表姐了。”说着扫了桓喻宁一眼,“大妃消息倒也灵通。” “双双,再这般胡言乱语小心我禀了你父亲。”纳加扎沉下脸,神色较之方才严肃了许多,舒双见表姐这般也不由得收起了脸上的得色,微微低下了头,不敢再多言语。 “纳加扎不过小小一夫人,如何敢在大妃面前称‘宠爱’二字。况且……”纳加扎的脸色微微地古怪,是似笑非笑的神情,“大汗对待后宫女子皆是一样的。”这话说得没头没脑,桓喻宁不由得微微皱起了眉,然而还未等她开口询问,纳加扎便拉着舒双冲着桓喻宁微微屈了屈膝,言语恭顺,“不敢叨扰大妃,臣妾这便退下了。” 桓喻宁也懒得在这与她们多费口舌,因此便点了点头,轿帘放了下来,一行人继续朝涌泉宫走去。 轿辇经过跪拜在地的两人时,桓喻宁透过薄薄的纱窗,隐约可见低着头的纳加扎颈部的柔美弧度,隐隐地透着一种坚韧。 她蓦地想起,若没有这次和亲,没有她,那么现在成为大妃的,一定是纳加扎了吧?怪不得她和舒双对自己会有这般的敌意,任谁被一个突如其来的人抢走了本应该属于自己的位置,都会对那人难以释怀的吧? 桓喻宁不由得微微苦笑,原本以为这赫图后宫中妃嫔少,只要自己不争不抢,便能安安稳稳地在中宫做个木头菩萨,谁料这纷争竟是哪儿都避不开,即便自己不去招惹,却无法控制别人不来招惹她。这以后的路,可不一定好走了…… 而在她身后,已经站起身的纳加扎注视着桓喻宁逐渐远去的轿辇,脸上的神情让人猜不透她此刻的心思。 一旁的舒双却已经拉住了她的手,说道:“表姐,这个景国公主看来也不过如此嘛。年纪又小,美貌更是输表姐你远了,还是个没什么主见的人物。这样的人,竟然抢走了你的大妃之位,我想想都觉得不甘。” 纳加扎只是摇了摇头,“现在说这些都还为时尚早了,早听闻她在来赫图途中曾经遇刺,却处变不惊,今日看来也确实是个有胆识知进退的人,不过……”话音一沉,美眸里也带上了几分凌厉,“她安分守己就算了,若是动了什么心思,我却不是那心慈手软的人。”唇边有淡淡的笑意,那是一种历经磨砺后而沉淀下来的对一切掌控于心的自信和冷酷。 “何况,我可不信世上会有哪个女子能使大汗转了性。”语气里有微微的冷意,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和感伤。 “那这镯子……”舒双拿着桓喻宁赏赐的镯子迟疑道。 “不过只镯子罢了,就收下罢。”纳加扎转身同舒双走了开去,“既然都走到此处了,我便顺道送一送你吧。”说罢看着舒双笑道:“你个小丫头,这几日在我宫中待得心神不宁的,怎么,这才几日未见,又想念你的景齐哥哥了?” 舒双的脸上浮起了红晕,双手扯着纳加扎的衣袖娇嗔道:“表姐你莫开玩笑,谁心神不宁了,谁又想他了……”见纳加扎一副了然于心的神情,不由得跺了跺脚,别开身子,小声说道:“景齐哥哥前些日子去瓜洲了,今日才回来。”声音里是藏不住的浓浓的思念和女儿家的娇羞。 纳加扎不由得抿嘴笑道:“怪不得今儿一定要走呢,我可真是一猜猜个准儿。”说着又问道:“你们的亲事到底何时定下来?也该提一提了吧。” “表姐!”舒双脸上的红晕更盛,啐了纳加扎一口,低着头双手绞着腰上的衣带,声如蚊呐:“我还小呢,哪里就急着这些了。再说景齐哥哥深受大汗器重,一向公务繁忙……” “你不急担心你的景齐哥哥被别的姑娘抢走了。”纳加扎打趣道。 “谁敢。”舒双杏眼圆瞪,“景齐哥哥是我的,谁都抢不走。”说着又仿佛在宣告所有权一般,说道:“谁要是敢和我抢景齐哥哥,我和她没完!” 见她一脸娇俏,却说着这刁蛮的话,纳加扎并身旁的宫人不由得都笑了起来,一行人便这般穿花扶柳朝宫门走了去。 而桓喻宁怀着心事来到了涌泉宫,一路上再无心情看风景,只有对来日后宫生活的担忧。 她从来都不想做一个后宫中的斗士!且不说前世看了那么多宫斗小说、电视剧,便是自己也是在后宫之中长大,后宫是何等残酷之地难道知道的还不够多吗,自己的母妃便是一个活生生的在后宫倾轧中失败的例子。她不想变成母妃那样的失意女子,却也不想参与到这勾心斗角中,她不想,也没有信心自己是否能够在这宫墙内的争斗中胜利存活下来,或许一个不小心,不仅自己,便是身边的念慧和柚柔也难逃伤害。赫图后宫虽然人少,却仍然是个微缩版的景国后宫,各种明争暗斗定是避免不了的,从今日的遭遇便可见一斑。 到底要怎么做,才能在不做违心的事的情况下,又能保全自己和自己身边的人呢。或许说到底,还是只能忍了吧……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不去理会太多这宫中的是非,让众人知道自己高高挂起的态度。凭着景国公主的身份,还有这大妃之位,应该能够保得自己的一方安宁吧。 桓喻宁于是暗暗打定了主意,就在这赫图后宫之中做一个“隐居者”。所以待轿辇在涌泉宫外停下,念慧和柚柔将她搀出时,她的心境已经恢复了平静,打量起了面前的涌泉宫来。 涌泉宫外观同一般的宫殿并无甚不同,进去后才发现别有洞天。这涌泉宫乃是依山而建,宫内的浴池引的是山上的温泉,长流不断,热气腾腾。 进了专供大妃沐浴用的殿内,烧着的香料使得整个殿内氤氲着令人心旷神怡的薄薄雾气,和着浴池中不断蒸腾的雾气,还有一重重隔开的落地帷幔,一切有一种迷蒙得几乎不真实的色彩。 玉石砌成的浴池内漂着各色花瓣,几乎将水面完全覆盖,只听得到水波声轻柔响起。 仍是将服侍的宫人都遣了出去,桓喻宁这才将自己浸到了浴池中,懒懒地将头靠在了身后的浴池边上。这样静谧的氛围,让人几乎要沉沉睡去。 桓喻宁有一下没一下的轻轻拍打着水面,抓起一把花瓣洒在自己的手臂上,白皙的手臂衬着鲜红的花瓣,分外的娇艳,然后又捧起一捧水将花瓣冲了下去,再细细地揉捏几下。 眼角却扫到了左手手腕上那道细长的疤痕,便将手腕举至眼前,仔细打量起来。不由得突然想到了杨景齐,那日答应了她要帮她在手腕上刺青的杨景齐。隔着淡淡的雾气,仿佛又想到了那日,也是同样这般雾气氤氲的情况下,他突然闯入,之后更是和自己几乎肌肤相亲。想及此,桓喻宁不由得觉得脸上微微一热,手上捧起了一捧水轻轻地拍了拍自己的脸颊,仿佛这样能降低脸上的温度,同时阻止自己没来由的胡思乱想。 却又想到昨日在宫门前,迹礼率着文武百官来接她时,她在人群中似乎没有看到他。照理说,他那样出彩的一个人,又是相识,是不可能没有注意到的,那想必是没有来了。只是不知为何没有来。 想必是有公事耽搁了吧。想来她与杨景齐相识并不久,相交更不深,但不知为何两人间却有着老友间才有的默契,她就是不由自主地把他放在了心里一个颇为特殊的地位,这种种,若真要追究起来,或许只有“缘分”二字可以解释吧。他没有看到自己的婚礼,桓喻宁却不知道自己究竟是遗憾还是高兴,心里仿佛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连她自己也分不清。 轻轻抚着腕上的疤痕,脑中不由得幻想着当这道有些丑陋的疤痕变成一个美丽的图案,或许是一朵花,或许是一只鸟,定会是截然不同的吧?只是……桓喻宁眉头微微锁了起来,下意识地抬头望了望头顶,映入眼帘的是一派雕梁画栋,华丽而又无情地阻隔开外面的蓝天。不由得涩然一笑,自己如今是迹礼的大妃,后宫中的妃嫔哪里有那么容易就见到一个外臣,至于刺青云云,更是痴人说梦了吧。也不知当日杨景齐是作何打算,竟和她许下这样的承诺,难道他没有考虑到今后两人的身份之别吗?自己当日也是糊涂了么,竟然妄图进了这宫闱之后还能存着一份真正的友谊。 也不知两人的朋友之份,是不是要就这样被这三丈红墙给隔断了,她抬起手轻轻捂住了自己的脸,似乎将自己埋藏在自己的世界里,这样就可以将那些烦心事一并隔断一般。 ------------ 第十二章 相见欢 待得沐浴完毕,重上了轿辇,一直在前引导的天昊宫的内侍恭敬地跪于辇前,说道:“小的这便带大妃前往寝宫。” 是了,昨天婚礼结束后直接去的是迹礼的大汗寝宫,大妃的寝宫则是另在别处的。心里对自己未来的住所存了份好奇和向往,桓喻宁的心绪不由得雀跃了几分。 因着涌泉宫较为偏僻,大妃寝宫自是不会在这种地方的,因此便又往回行走了有一会儿,轿辇方在一处颇为雄伟的宫宇前。桓喻宁下了辇,抬头便见正门前“栖凤宫”三个金铸大字格外耀眼。 桓喻宁不由得微微点了点头,这赫图皇宫中的宫殿,起名字倒比景国一味的用些寿、康等四平八稳的字要来得有趣。 一行人簇拥着桓喻宁向正殿走去,但见殿中刻画雕彩,锦帐珠帘,甚是华丽,却又不至于过分奢华,隐隐透着股端庄大方。桓喻宁在心底暗暗点了点头,不愧是大妃的居所,同当时自己在景国之时那寒酸的小寝宫当真不可同日而语,对自己的寝宫很是满意。 只见十数名内侍宫人规规矩矩地跪在正殿中央,见桓喻宁走了进来便齐刷刷地叩头请安,待她在上头坐了下来这才言明了身份。原来是栖凤宫的内侍和宫人首领带着手下当差的内侍宫女来拜见大妃了。内侍首领执侍和宫人首领掌事姑姑皆四十出头的年纪,两人望之都很是稳重的模样。 昨日夜里睡得太迟,今儿又起得太早,再加上舒舒服服地沐浴过,此刻的桓喻宁更是只想去床上好好地睡一觉,因此只同他们说了几句话,便在念慧和柚柔的搀扶下走进了寝殿,等见到了寝殿中央那看起来柔软舒适的大床,便不管不顾地躺了上去。念慧和柚柔只道她昨夜初经人事不堪劳累,因此只相互注视了一眼,偷偷抿嘴笑了笑便退了出去,只留下桓喻宁一人在寝殿内安眠。 这一觉仿佛睡了很久,直到桓喻宁睁开眼来时已是暮色四合,夕阳的余晖透过窗静静地洒在地上,殿内烧着的香从炉鼎上袅袅升起,淡淡的香气萦绕一室,一切显得温暖而安详。桓喻宁抱着被子靠在床头,怔怔地望着窗外的落日,忽然觉得,若是能一直这样下去,这样的归宿似乎也还不错。 接下来的几日却是忙碌的,且不说宫中连办了几次酒宴,便是接见宫中嫔妃、了解宫中事宜等大大小小的事也让桓喻宁忙得够呛。在她来之前,后宫中的大小事宜皆是纳加扎在掌管,如今她为大妃,自是要接过这些,但她在考虑了之后,却仍是将这一权利交给了纳加扎。纳加扎和在场的妃嫔皆变了脸色,桓喻宁却只是捧着茶杯微笑道:“本宫身子弱,且性子疏懒,最头疼这些事了。何况纳加扎夫人一向将宫中掌管得井井有条,交给她本宫也放心,就权当是帮本宫一个忙吧。” 她说的话不全是真的,却也八九不离十,她没有什么权利欲,懒得管这些琐碎事,也想借此让无论是迹礼还是后宫众人知道她并没有什么野心,也不会去生什么事。适当的示弱,权当是保全自己的手段吧。 而迹礼在听得这一消息后,也微微地吃了一惊,却只微微笑了笑便再没有多说什么,或许在他眼中,后宫中女人们的这些事,都是些不值得费心的小事罢了。 自天昊宫中那夜之后,迹礼天天晚上都是宿于桓喻宁的栖凤宫。虽然还是没有碰她,一人一床被子分开睡,她仍是提心吊胆得这几天晚上都没有睡个安稳觉,生怕迹礼突然就发难,同时心里的疑惑也越来越深。 这样的现象绝对不正常!桓喻宁坐在秋千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掐着手中的花枝,暗暗皱眉。 这是一处她新近发现的好地方在最初忙碌的几日过去之后,极是闲暇的她便经常携了念慧柚柔二人在宫中瞎逛,竟然在一处无人看管的宫院中发现了这里,建筑虽有些陈旧却并不甚破败,院中更是花草繁茂,别有一番情致。这架秋千正好在一棵极大的合欢树下,合欢花开得正旺,风吹过之后便有大大小小的合欢花撒落一地,坐在秋千上轻轻地晃来晃去,感觉甚是悠哉,因此这日下午她又自己一人跑来了此处。 只是却又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这几日来一直困扰着她的烦心事,连带着头顶树上的鸟鸣都觉得有些聒噪起来。 正想得入神,不妨听见身后有人迟疑的声音唤道:“公主?” 桓喻宁不由得吓了一跳,连忙从秋千上跳了下来,转身看过去时,不远处那个长身玉立唇边含笑的人不是杨景齐又是谁? 从未料到竟会在此处遇见,桓喻宁不由得楞在了原处,好半天才低低道:“杨大人?”声音里带着一点点难以置信,更多的却是带着期许的欣喜。 杨景齐只负手站在原处,等到桓喻宁唤出了他的名字,方才微微颔首,走了过来,来至桓喻宁面前时,却微微停了停,随即一撩衣服下摆,礼数周全地朝桓喻宁跪了下去,恭敬道:“微臣参见……大妃。” 他的话仿佛一下子将桓喻宁心中那一点欣喜冲散,她怔了怔,随即轻笑道:“大人免礼。”只是声音里饱含着的浓浓的失望和疲倦却再也掩盖不住,一如她现下的心情。是啊,如今是在赫图皇宫内,她早已不是景国的泰熙公主了,她现在的身份,是大妃。两人头顶上的天空,再也不是那时头顶那片广袤的夜空了。 她回到秋千上坐下,将头轻轻地靠在绳索上,闭上了双眼,再不看杨景齐一眼。她的心中对杨景齐这般的礼数周全是有不喜的,甚至隐隐地似乎有几分怨怼,却不知这究竟是为何,因为这并非是他的错。 见桓喻宁这般神情,杨景齐不由得也静默在了原处。聪慧如他,自是知道她方才的欣喜和此刻的低落是为何。方才见到她的身影时,是情不自禁地叫出了对她昔日的称呼,而在一步步走近她的过程中,却又一点点地依稀记起他如今应该唤她一声“大妃”,而不再是“公主”。她如今,是他的君上的妻子了。 然而只是略一思忖,他的脸上便又浮起了淡淡的微笑,温和道:“大妃莫不是不喜见着微臣?似乎是臣叨扰了大妃,那臣这便告退了。”说着便欲转身离去。 “杨大人。”桓喻宁却突然出声唤住了她,业已睁开了眼,却并未看着杨景齐,只低低说道:“难得他乡遇故知,本宫又怎会不喜……” “既是承蒙公主仍将景齐视作故知,公主这又岂是他乡遇故知的欣喜之态?”杨景齐笑道,容色里是打趣的意味。 闻言桓喻宁抬起了头,却见杨景齐的笑容仿佛有舒缓人心的作用,心中的烦闷顿时消散了不少,似有千百种念头在她的脑海中闪过,是啊,能够再见到朋友便已足够了,自己又是在这计较些什么呢?竟然钻了这样的牛角尖,未免太看不开了些。想及此,她脸上展露出笑容:“你就当做是本宫欣喜过了头罢。” 见她脸上的笑容发自真心,杨景齐也仿佛受了感染一般宁和微笑起来:“那公主此时可是收回来了?” “你说呢?”桓喻宁调皮一笑,轻轻地歪了歪头,眉眼间娇俏无比,以至于杨景齐甚至觉得被她的笑晃了晃眼。 说着不等杨景齐答话,她又问道:“杨大人怎么会在这里?可是进宫来有事?” 杨景齐暗暗定了定心神,答道:“正是进宫来面见大汗,如今正要回去。” 桓喻宁奇道:“此地偏僻,大人如何知道此处的?” 杨景齐却只是笑着走到桓喻宁身后的合欢树下,抚着树干轻声说道:“我从小便是在这宫中长大的,我如何能不知道此处?” 不说则已,闻言桓喻宁更是吃惊,她从秋千上跳了下来,走至杨景齐面前,诧异道:“你……外臣为何会在皇宫中长大?难道……”她顿了顿,又打量了杨景齐一眼,“你莫非竟不是外臣,而是皇亲国戚不成?” 杨景齐失笑:“公主,我确是外臣,只是……”他的头略微低了低,脸上闪过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神情,“我自幼失牯,是先帝将我抱进宫养大的。” “原来如此。”桓喻宁恍然大悟,却又觉得这背后的故事似乎更加复杂了,只是想想在一个男子面前这般八卦终究不好,因此便强忍住了心中的好奇,只看了看头顶的合欢花,微笑道:“若非如此,也没有了今日在此相见的缘分了。” “我有先帝特许在身,可于皇宫中自由行走。其实我已许久未曾来这里了,今日不知为何却突然想来看看。”杨景齐转身望着她,“如今看来原是冥冥中自有天意,让我与公主得以再相见。” 有风吹过,合欢花轻柔地从两人的头顶飘落,飘飞的花瓣中,杨景齐脸上的神情分外的柔和,让她也仿佛从心底里柔软起来。 ------------ 第十三章 偷得浮生半日闲 “多日不见,公主可好?”杨景齐温声问道。 可好?桓喻宁却忽然不知道如何回答,半晌才轻声应了声“嗯”。在外人眼中,定是过得很好的吧? 许是看出了她的犹疑,杨景齐说道:“公主,大汗行事自是有大汗的道理在,很多事……需要谅解。” 听杨景齐这话,似乎知道她同迹礼的事?桓喻宁不由得疑惑地向他看去,却见他只是蕴着一缕得体的笑,仿佛只是从臣子的角度说着最寻常的关切的话一般。她按下心中的疑惑,暗笑道自己太过多疑,这种隐秘之事她连念慧和柚柔都瞒着的,杨景齐又如何会知道呢。因此便也抬头微笑道:“我自是知道的,莫不是杨大人眼中我是那不明事理的人不成?”说罢故意板起了脸。 杨景齐连忙讨饶道:“微臣岂敢。” 桓喻宁不由得笑出声来。两人便这般颇为悠哉地聊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许是她这次出来得太久,柚柔寻了过来。 “公主,天色不早了……”话语在见到园中不止桓喻宁一人时蓦地打住,表情甚是吃惊,想是不明白为何这一僻静宫苑里竟然会出现一个陌生的男子。 车队遇刺那日她和念慧并未见到杨景齐,但却是知道这个人的,是以当桓喻宁跟她说面前的这个人便是那一日的杨大人时,她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却也机灵地未追问杨景齐何以会出现在此处,在行了礼之后便退到了一边。 “果真美好的时刻总是分外短暂。”桓喻宁微微垂着头,低声道,“杨大人,就此别过了。”声音里有淡淡的不舍。 “近几日有些要紧的朝政,我每日都需进宫来见大汗。”杨景齐却忽然这般说道。 桓喻宁闻言抬起头来,只见杨景齐眼中的笑意,刚才心中坍塌下去的某一角仿佛又突然充盈了起来,脸上不由得也泛出了笑。 有一种属于两人之间的秘密从此产生的感觉。 当天夜里迹礼终于没有再来桓喻宁宫中,提心吊胆了有小半个月的桓喻宁这才得以睡了个安稳觉。 她当真是摸不透迹礼的用意,对外礼遇于她,对内他也并非不能人道,却为何和她同床共枕但又不碰她,她也不会自恋地认为迹礼是打算和她先培养感情。这件事就这样困扰着她,甚至前几天去送将要返回景国的谢之杰和方襄时,她还犹豫了下要不要将这个情况告诉二人,想了想却又作罢。一来这看起来终究不是什么好事,二来也似乎隐秘了些,还是有些难以启齿,三来这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她这水还泼得这么远,何况他们二人只是臣子,她也不想让他们增添烦恼,甚至将此事传到景国皇帝那儿去。 终究还是只能靠自己啊,桓喻宁将头深深地埋在柔软的被子里,想着想着便沉沉睡去。 接下来的日子里,差不多时间的时候桓喻宁都会带着念慧或柚柔前往那处宫苑,而每次她到了时杨景齐都已经在原处等候她了。 杨景齐每次都会为她带来一些小玩意儿,或是一个精美的滩石雕成的博山炉子,或是一串小巧玲珑的珍珠串成的荷包,东西并不见得多么名贵,但皆是市面上难以寻到的有意思的小玩物。桓喻宁也喜欢得很,每每见了爱不释手,除却一开始觉得不大好意思,后来倒也收得心安理得,甚至每次去见他前都隐隐有了期待,只是大概连她自己也说不清,究竟期待的是什么。 念慧和柚柔头几次并未说什么,后来却忍不住劝她道:“公主,您现在是大妃,总是这样私下去见一个外臣,要是让人知道了不知会有怎样的议论,再传到大汗耳中可要如何是好。” 这个问题桓喻宁并非没有想过。如今她的身份不同一般,若她这样和杨景齐私下会面的事被有心人抓住把柄拿去做文章,后果定是不堪设想的。只是她总是存了一份侥幸,想着两人会面的地点很是偏僻,若非有心,寻常人是不会寻到那的。况且,往明白里说了,她和杨景齐并没有什么男女私情,不过是寻常朋友间的会面,且又有她的侍女在场,光天化日之下她也觉得问心无愧。 何况,杨景齐位高权重,他都未觉得有什么不妥,她又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或许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是,她这样的想法,分明是有着对杨景齐深深的信赖,甚至,是依赖。 而这些情绪,在杨景齐忽然足足有十日没有进宫,甚至连消息也未曾给她传递一个的时候,忽然全都涌现了出来。 这一日,桓喻宁还是照常带着柚柔来到了和杨景齐约定的地点。见着仍是空无一人的宫苑,又等了好一会儿,桓喻宁眼中的失落之意和担忧之情再也掩盖不住。 “柚柔,你说……”她迟疑着问道,“杨大人他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柚柔知道桓喻宁心中担心的是什么,连忙宽慰道:“公主,杨大人许是朝政繁忙脱不开身呢,哪里会出什么事呢?” 桓喻宁坐在石凳上,手指轻轻地在石桌上划着圈,微微地有些失神。 她自然希望杨景齐只是政事繁忙,可是之前他若是抽不开身都会先告知她的,这次却没有。 是不是……他终于厌倦耗费时间来陪她这个深宫妇人了? 念头甫一出现便再也无法抹去,桓喻宁只觉得心里忽的一阵难受,“也是,杨大人国之重臣,又岂能像我这般闲暇。”她低声说道。 柚柔听出桓喻宁话语中的感伤之意,正要开口,却忽然听到身后有温润的男声响起,“那要看是做什么事了。” 桓喻宁只觉得心猛地颤了一下,有些将信将疑地抬起头,映入眼帘中的那人,不是杨景齐又是谁。 “杨大人……”忽然看到他出现在自己眼前,却又觉得如坠梦中,桓喻宁喃喃道。柚柔见杨景齐道来,行了礼之后便退到了一旁。 “公主。”杨景齐微微颌首,脸上浅浅的笑意如三月里忽然袭来的暖风,将所有阴霾和冰冷都吹散。“我确实没有闲暇如一般王孙公子般走马斗酒,然而见见朋友的闲暇却是有的。” 他望着桓喻宁,解释道:“前几日靖州出了点事情,大汗不放心,我便亲自前去处理。事出突然,未能来得及告知公主。让公主挂怀是我的过错。”他的脸上是诚挚的歉意,“不知公主可否看在我如今带伤在身的份上,绕过我这一遭?” 方才有些出神,听他这么一说桓喻宁才注意到杨景齐的左手手臂上还包扎着绷带,不由得惊呼出声,“这是怎么了!” 杨景齐却不甚在意地晃了晃手臂,“在去抓叛党首领的时候过了几招,中了冷箭。”见桓喻宁脸上的担忧神情更甚,他安慰道:“好在处理及时,并无大碍,只是日后会落下点病根罢了。” 他说得很是轻松,桓喻宁还是不放心道:“日后会怎么样?什么病根?可会影响到你习武?” “不会,只是逢着下雨天或节气变化的时候,或许会疼。”杨景齐解释道,随即又笑了笑,“日后我便可给公主你报天气了。” 桓喻宁终于被他逗得扑哧一笑,几日来隐隐的不快和忧虑终于尽数散去。 杨景齐看着桓喻宁的笑靥,心中也不由得柔和了起来。 桓喻宁这个人,真的是有意思。她的身上散发出一种不应该是一个公主应该有的东西,从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就这样觉得。她有着一国公主该有的雍容高贵,同时又有着一个一般公主所不会有的洒脱,甚是是不羁。她见闻广博却从不卖弄,遇事处变不惊不若寻常女子,更不会像一般女子般扭捏矫揉。最重要的是,她总是流露出对自由的强烈渴望和对宫廷生活的总总不适。 杨景齐不由得好奇,一个在皇宫中长大的女子,真的会知道宫外所谓的自由意味着什么吗? 是,外面不会有宫里这般多的繁文缛节,也不会有勾心斗角,更加的无拘无束。可同时,也意味着外面不会有锦衣玉食养尊处优,不会有侍卫们固若金汤的保护,甚至,即便是在宫外,也要和天斗,和人斗,否则,一不小心或许连性命都会丢掉…… 杨景齐不自觉地将手抚上胸口,那里似乎又开始隐隐作痛,二十年年来所背负着的一切仿佛又开始叫嚣着,也似乎是在提醒着他那些永远挥之不去的过往。 自由……或许他终其一生都不会理解这两个字的含义吧。在他眼中,这九重深宫,却是意味着一份不被轻易撼动的归属。 “杨大人,杨大人。”正说着话,却见杨景齐眉头紧锁,手压在胸口处,脸上的神色隐隐透着几分苦楚,桓喻宁不由得吓了一跳。 “没事。”杨景齐抬起头,眼里的迷惘早已散去,恢复了平时的从容神色,让桓喻宁几乎要怀疑刚刚自己看到的那个有几分阴沉的杨景齐或许只是自己的幻觉。“想到了一些以前的事罢了。”杨景齐微微带着笑。 “那我刚才说的事你可有听见?”桓喻宁并不多加追问,她知道每个人都会有自己身后的故事,若他自己不愿说出来,再怎么询问也是没有意义的。 见杨景齐果然摇了摇头,她嗔道:“你这般我可是要怀疑你是要推脱了。”说着她举起左手手臂,轻轻摇晃着,臂上宽大的衣袖滑落下几分,露出雪白的一截皓腕,腕上的一道疤痕显得格外的狰狞刺目。“你还记得当时答应了我什么?” 杨景齐不由得失笑,“原来公主说的是这个。是是是,答应了公主的事我怎敢忘记。那不知公主何时方便……” 他的话却被匆匆跑来的念慧给打断了。只见念慧一路小跑着来到二人跟前,脸色微微地发白,额上沁出了细细的汗珠,也来不及行礼,便急急说道:“公主,大汗有请您……” 说着看了眼一旁的杨景齐,“和杨大人。” ------------ 第十四章 平地惊雷起 桓喻宁脸色瞬间一变,迹礼要见她?还有杨景齐?迹礼知道她此时何杨景齐在一起?!她不由自主地就从座椅上站了起来,朝一旁的杨景齐看了过去。 杨景齐闻言也已经站了起来,只是脸上却仍是从容不迫的神情,似乎并未对迹礼的通传有丝毫的疑惑。“大妃。”杨景齐已是自然地换了称呼,“既然大汗通传,我们这就前去吧。”他只冲她点了点头,并未多加言语。 “嗯。”似是被他的镇定感染,桓喻宁的心也稍微平复了下来,原本握紧的双手松了开来,便带着柚柔念慧同杨景齐朝迹礼的明政殿走去。 这处宫苑偏僻,离明政殿还有些距离,因迹礼传召得突然,念慧来得匆忙也并未叫上轿辇,是以她和柚柔一路上搀着桓喻宁,三人在长长的宫道上走得飞快。 扶着桓喻宁的手臂,她能明显地感觉到桓喻宁紧紧抓着她的十指甚是用力,脸上的神色不知道是因为路走得太快还是其他,略微有些发白。 公主似乎很害怕大汗,柚柔心里想道。在赫图皇宫中已经待了这么些时日,大汗看起来虽然威严了些,但对公主似乎也是很好的,只是不知为何看公主每次和大汗相处时都很是不自在。她私下里和念慧说起这事,二人想了想大概是因为新婚燕尔,公主尚有些放不开吧,再过些时候应该就会习惯了。 她想的没错,此刻桓喻宁心中确实是在害怕。 之前还理直气壮地认为二人又不是夜半私会,她又避嫌地带着自己的侍女,也没有什么私情,自认问心无愧,可没想到迹礼居然会在此时同时传召她和杨景齐,她几乎是慌了手脚了。迹礼的传召,摆明了一直以来她和杨景齐的会面他都知道!该死,桓喻宁不由得在心中暗暗骂自己,怎么会天真到以为瞒得住呢,这是什么地方?这是皇宫啊!是滋生着一切秘密却又掩盖不住秘密的地方啊!如若迹礼是自己察觉的倒还好,想必也清楚二人只是见面说话并未有其他举动,但若是有人向迹礼汇报的,那情形就复杂了,谁知道告密的那人会不会添油加醋无中生有! 心里越急,却越是克制着自己脸上不流露太多情绪。她瞥了眼在她身后斜右方的杨景齐,他却仍然是一派温和的模样,即便走得急了,却让人感觉不到他的身上有一丝的匆忙。这个人,身上似乎有种特殊的魔力,仿佛无论什么事到了他的手中都能迎刃而解,让他身边的人也不自觉地就觉得安心。 “大妃不必担忧,你我二人自是问心无愧。”杨景齐察觉到桓喻宁的目光,微微转过视线,含笑道。 见自己的担忧被他一眼识破,桓喻宁有些不好意思,但仍然是点了点头。 不多时便到了天昊宫外,迹礼身旁的内侍早已等候着,见二人前来便上前行礼道:“大汗已经等候大妃和杨大人多时了。” “有劳公公了。”桓喻宁还未答话,杨景齐却已经上前搀住了那内侍,似是颇为熟稔。 那内侍也是满面堆笑,低声对杨景齐说道:“是熙夫人。” 杨景齐微不可觉地点了点头,唇边似是微微泛起了一个有些冷硬的弧度,却只是转过身对桓喻宁说道:“大妃,请。” 桓喻宁见他和迹礼身边的内侍竟是走得这般近,不由得有些吃惊,想了想却又觉得了然。古往今来,除了那些或过迂腐或过直的官员,哪个朝代的当权者不都得和皇帝身边的近臣打好关系的,伴君如伴虎,和这些内侍关系搞好了,总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心里对杨景齐便又多了几分敬佩的意味,他看上去那样清雅脱俗的一个人,没想到于这些俗务倒也是极能周转,年纪轻轻便位居高位,果然不一般。 明政殿位于天昊宫的偏殿,乃是历来赫图大汗处理国事、接见大臣之地,却也不像景国皇帝的御书房那般不容许后宫妃嫔进入。进了殿中却又有主阁和侧阁之分,主阁乃是平时大汗同臣子商议国事之地,此刻迹礼正在侧阁等着他二人。 桓喻宁同杨景齐进了侧阁,只见迹礼身着常服,站在案后正挥着笔在纸上写着什么。而一旁站着的着妃色宫装的女子,不是东宫熙亭芳夫人又是谁?桓喻宁的心一沉,看来果然是熙夫人向迹礼告的密,只是不知道她是何居心。熙亭芳在她的印象中一直是个谦和得甚至有些懦弱的女子,同明艳的纳加扎站在一起,就如同鲜丽的红色边那一抹容易被人忽略的灰色,毫不起眼。她的容貌也并未有什么出彩之处,说得好听些是贞静秀美,说白了就是寻常大家闺秀随和可亲的模样。没想到她居然会做出这样的事……只是不知究竟是今日偶然撞见,还是早已留意许久? 熙亭芳见到二人进来,神色颇有些不自在,同桓喻宁行过礼之后便再不敢看她,许是没料到迹礼这样快就召了二人前来,还是当着她的面。但脸上仍然有些许一闪而过的得意。 迹礼听到到内侍通传二人进来头连抬也没有抬起来,直到二人跪下行了礼这才停下手中的笔,直起身子淡淡道,“爱妃,爱卿,都起来吧。”他的声音里听不出太多的情绪,平静无波。 桓喻宁起身后便微微低垂着头,并没有去看迹礼的神情,更没有开口说话。一旁的杨景齐也同样的沉默不语。室中一下子就静默了下来,只听得到窗外吹进来的风将帘子吹得轻轻晃动的声响。 半晌,迹礼说道:“杨爱卿,坐下吧。爱妃,来孤身边。” 桓喻宁心里一震,却也不敢说什么,只低低答了声“是”便移步走到了书案后迹礼的身旁。迹礼已经在案后宽大的黄花梨罗汉床上坐了下来,等桓喻宁走至他的身旁,便一舒手拉过她的手臂,稍稍一用力就将桓喻宁带了过来按在了自己身旁坐下。 桓喻宁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就想从椅子上跳起来,却又强行忍住了自己的冲动。好在迹礼并没有下一步的举动,只右手若有似无地轻轻压着她的手,从他手上传来的温度仿佛顺着手臂一直往上,桓喻宁只觉得脸微微地发烫,不由得将头垂得越发的低了,并未瞧见一旁的熙亭芳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起来。 她的动作皆落在了坐在下首的杨景齐的眼里,杨景齐不由得觉得有些好笑,眼神在桓喻宁的脸上绕了一圈之后,却落在了迹礼覆着她的手上,眼中仿佛有些东西一闪而过,心下的猜测仿佛也得到了肯定,心里暗暗冷笑着,面上的神色却是如常,只问道:“不知大汗召微臣前来有何事?” 迹礼左手把玩着岸上的玉石镇纸,漫不经心道:“无他,方才熙爱嫔前来告诉孤,说见着大妃同杨爱卿你在一处宫苑中……私会,孤便寻了你二人来问个究竟。” 熙亭芳的脸色顿时变得难看之极。 其实早在桓喻宁同杨景齐头几次会面时,她在宫中的眼线早已将这一情况告诉她了。 她并不喜欢桓喻宁,甚至还有着些许痛恨。在桓喻宁来之前,她同纳加扎分别为东西宫夫人,她凭着当年嫁进宫时母族尚为强盛,故坐了这东宫,要知道,虽然东西宫皆是夫人,但东宫却是要比西宫来得尊贵的。虽然后来家族式微,纳加扎为迹礼所宠爱,更掌管着后宫事宜,但她这东宫夫人的身份却是没有改变的,她在这后宫中仍然是最高位。虽然迹礼……然而面子上迹礼还是礼遇她的,而如今来了个桓喻宁贵为大妃,她在不愉之余却仍想着这样能压一压纳加扎的锐气倒也还好,谁料那个傻乎乎的景国公主却仍然将掌管后宫之权交给了纳加扎,实在是可气。而且迹礼居然在桓喻宁宫中连宿了那么多日,让她,还有所有后宫中的女人都不由得都在心中暗暗猜疑,大汗莫不是为她居然破了向来的规矩不成?这一可能让她的心中嫉妒得几乎要扭曲,她进宫已近十载,这近十年来,面上的风光无限,背地里的辛酸苦楚又岂是旁人可以知道的。纳加扎那女人能得以有孕是个不能说破的事也就罢了,迹礼对她实际上和对别的女人没有什么不同,何以桓喻宁才进了宫便能让大汗转了性?她何德何能! 如今听到桓喻宁竟然私会外臣,她不由得甚是兴奋。要是大汗知道了这个消息,不知会怎样处置桓喻宁呢?然而兴奋过后她又有些犹疑,这个初来乍到的景国公主不知后宫深浅也就算了,在宫中已浸淫多年的纳加扎呢?她不信她都能知道的消息纳加扎会不知道。莫不是纳加扎是要等着自己去做这出头鸟?亦或是纳加扎得了那掌管后宫之权便知足了,不想再和桓喻宁多加计较? 思前想后,熙亭芳决定不管那么多了,不管那纳加扎是何居心,如今便让她来得了这个好处吧。因此今日她便择了桓喻宁同杨景齐见面的时间,来讲此事禀报给了迹礼。谁知迹礼不但直接将二人召了来,还当着她的面就说了是她告的密,这简直是在给她难堪。 熙亭芳有些心虚地看了看桓喻宁,只见桓喻宁仍是垂着头,看不清神情。再转向一边的杨景齐,却见他也正笑着看着自己,虽是温和笑着的,但眼睛里却没有一点笑意,让人心生寒意。她不由得想到关于这个杨大人的传闻,听说他虽年轻却是个极有手段之人,不容小觑。她急忙将头调转开来,再不敢同杨景齐对视,心下已经开始后悔自己或许不该如此莽撞。可一转念又想到,不管怎样,桓喻宁身为大妃私见外臣这是板上钉钉的事,自己只是实话实说罢了,又有什么可害怕的,因此便又微微挺起了腰杆。 她转首看着杨景齐,笑道:“正是,嫔妾见着大妃同杨大人在那春明宫中。”她停了停,特地加重了语气,“私会。” ------------ 第十五章 春明旧事 桓喻宁本低着头,似是平静无波,实则心内早已焦急万分,只好假借低着头来掩盖内心的情绪波动,生怕被迹礼看出了端倪。看迹礼的样子,不知道是不在意,还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此刻听见熙亭芳的话,没有留意到熙亭芳所用的“私会”这两个字眼,却反而想到:“原来那处宫苑叫春明宫。”这也才注意到自己将那里“据为己有”了那么久居然都没有留意它的名字。 她正兀自走神,却听到杨景齐答道:“熙夫人何出此言?”说罢未等熙亭芳说话,便又站了起来对迹礼说道:“回禀大汗,那春明宫乃是微臣小时的居所,微臣偶尔会回去看看,没想到今日会在那偶遇大妃。微臣见到大妃正欲回避,便被大汗您召了来,与大妃也不过说了几句话,却不知熙夫人所说的‘私会’从何而来?”他的神色很是坦然,甚至带着微微的疑惑,似是对熙亭芳所说的话感到不解。 “那春明宫居然是杨景齐小时候住的地方?”桓喻宁又是吃了一惊,不由得抬起头来看向杨景齐,正好与杨景齐的目光撞了个正着,他的眼里含了安慰的意味,似乎是在告诉她一切不用担心。桓喻宁只觉得额角突地跳了两下,便迅速移开了目光。 似是对杨景齐的辩解很是不屑,熙亭芳冷哼了一声道:“杨大人这话可说得不尽实了,你同大妃又岂是今日才碰到的?”说着眼波在桓喻宁身上扫过,“你于十数日前便开始同大妃在春明宫中见面,每回见面便是一两个时辰的功夫……”她故意顿了顿,抬起衣袖遮住唇边的浅笑,娇声道:“孤男寡女,谁又知道杨大人同大妃做了些什么勾当呢?”话语里无不得意,仿佛抓到了耗子的猫一般洋洋自得。 桓喻宁听得她说的话着实难堪,不由得心头火起。没想到熙亭芳平日里看起来那样谦和的一个人,却是这般的颠倒黑白,当着她的面也能这般的刻薄,背地里还不知会是怎样的恶毒,当真是她识人尚浅,知人知面不知心。 正欲开口说话,杨景齐却说道:“熙夫人请自重。”他的话说得极慢,然而每个字都似乎有着千斤的分量,一下一下地似乎都敲在了熙亭芳的心上,她不由得偷偷朝杨景齐看去,却见他仍是微微含笑的温和模样,没有动怒,亦没有惊惶,仿佛不过是寻常臣子同后宫妃嫔间的对话。然而他的眼神却仿佛直欲看到人的心底里去,似乎她脑中的一切念头都逃不过他的眼,让她蓦地就觉得一阵不安,连忙转过身去,冲着迹礼说道:“大汗,臣妾所言句句属实,恭请圣断。” 迹礼一直没有说话,只静静地看着二人,此时方才懒懒开口道:“爱嫔,你说大妃同杨大人在春明宫中私会,你又是如何知道的?春明宫离你的翔鹤宫宫可不近呐。” 闻言熙亭芳连忙从椅上站了起来,“回大汗,臣妾……臣妾……”却是嗫嚅了半天没有说出话来。 这要让她如何回答?说是自己在宫中耳目众多,因此在那偏僻宫苑里发生的事也能知道?这可是后宫嫔妃大忌!她又如何能承认!只是后宫嫔妃有些自己的耳目手眼是常事,便是迹礼也一向是懒得管的,为何今日却要这般逼问于她? 见熙亭芳说不出话来,杨景齐低低一笑,“恕臣斗胆,夫人,微臣也想知道,莫不是夫人竟然闯了那春明宫禁地不成?” 春明宫竟是禁地?桓喻宁和熙亭芳的脸色皆是一变。桓喻宁初来乍到也就罢了,熙亭芳是宫中老人了,看她的神情不似作伪,她竟也不知道春明宫是禁地,这倒奇怪了。只是那春明宫不过有些破旧,四周并无侍卫把守,又哪里像是禁地的模样。 熙亭芳脸色发白,极力镇定道:“大汗,臣妾进宫十载,从未听闻这宫中有这么一处禁地……” 她的话还未说完便被迹礼摆着手打断了,“你当然从未听闻了,春明宫列为禁地是你尚未进宫时的事了。”他的脸色微微地阴沉,盯着杨景齐的目光里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似是愤恨,也像是无奈,却只是一闪而过,快得让人无法留意。 杨景齐似乎对迹礼的目光恍然未觉,“先帝临终前亲口留下了旨意将春明宫列为禁地,除了大汗大妃,任何人皆不得入内。”他顿了顿,状似无意地看了迹礼一眼,“虽然后来大汗将看守春明宫的侍卫都撤了,然而先帝的遗旨却还是在的。” 他每说一句熙亭芳的脸便白上一分,最后额上已是沁出了细细的汗珠,待得杨景齐讲话说完,她扑通一声就跪倒在地,惶恐道:“大汗恕罪!臣妾实在是不知道那春明宫乃是禁地啊!不……臣妾从未进过那春明宫啊!”不由得她不惶恐,迹礼一向纯孝,违背了先帝的遗旨,定是会被他责罚的! 迹礼却没有让熙亭芳起来的意思,只定定地盯着她,目光却又仿佛从她身上穿过,看向了更遥远的地方,脸色也是阴晴不定。 这个蠢女人……脑海中被勾起的陈旧的回忆,如同一块块碎片正逐渐拼凑出一段不愉快的过往,晦暗不堪。 他永远都记得,他三岁时的那一天,他在自己的寝殿内翘首以盼三天前正陪着他玩游戏却突然匆忙离去的父皇。有人跟他说父皇回来了,他却左等右等不见父皇来找他,便自己跑去了父皇的寝宫,却正好看见父皇怀中抱着一个婴儿走了进来,那一刻父皇的脸上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柔情,是父皇即使笑眯眯地和他玩游戏时也不会有的柔情。他年纪虽小,却能够将这一切分别得格外清楚。 父皇仿佛没有看到他,只自顾自地轻轻摇着手中的襁褓,直到他喊了声“父皇”才意识到他的存在。父皇微笑着弯下腰来对他说:“迹礼,父皇给你带来了一个小弟弟,以后你要好好地照顾他,知道了吗?”这时他才看清那襁褓中的小男孩的模样,小小的,白白胖胖的,一双如黑色葡萄般剔透的眼珠正滴溜溜地转着,机灵可爱。 他却只觉得厌恶,凭着小孩的直觉,他意识到这个小男孩会抢走父皇对他的宠爱。他大哭起来,想要大闹,让父皇知道他的不高兴,然而父皇却只怔怔地盯着怀中的小男孩,口中喃喃自语道:“芷茵,芷茵,真是像极了你……” 父皇随即抱着小男孩出了寝宫,他不甘心地跟了过去,一直来到一处宫苑前。 父皇站在宫门外,望着上面的匾额,脸上的神情似喜似悲。父皇忽然亲了亲怀中的小男孩,也不管他听不听得懂,柔声说道:“景齐,以后就住在这里好不好,这里是我以前给你母亲准备的地方,她没有住,现在就给了你住好不好。” 三岁的他就这样愣愣地站在春明宫的宫门外,看着一反常态的父皇丢掉了平日里身为大汗的一切威严,如着了魔一般翻来覆去只念着一个女人的名字,芷茵,芷茵,然后紧紧抱着怀中的小男孩泪流满面。 那是他一生中唯一一次见到父皇哭,无所不能顶天立地的父皇,就这样在傍晚的夕阳下泣不成声。那一日的落日很暖,照在他的身上却没有一丝的温度。他看着地上被夕阳拉成的影子,父皇和怀中小男孩的影子紧密地贴在一起,仿佛永远不会分开,而他小小的身影远远地立在一边,单薄而孤独。 这个名叫杨景齐的小男孩就这样在春明宫中住了下来,后宫诸人对大汗突然从宫外抱回来一个小男孩,还对这个小男孩爱护有加,自然是议论纷纷的,私下里都猜测着这莫不是大汗遗留在外的皇子。然而先帝却没有如众人猜测的给这个小男孩任何的名位,只说是故人之子,也严令此事不得向外声张,是故小男孩就这样默默地却又吸引了无数人目光地在后宫之中生活了下来。而随着杨景齐慢慢地长大,关于他是先帝之子的流言却逐渐减少,因为他的眉眼之间并没有同先帝一丝一毫的相似,况且,先帝身为一国之主,若真是他的孩子,即便是宫外所生,给个名分也是易事。大家便暗暗钦羡着杨景齐的父母,不知同先帝是何等要好的交情,竟能得先帝这般对待其子,莫不是曾随先帝打江山的左膀右臂罢。然而皆是些猜测罢了,关于杨景齐的身世,宫中无人知晓。 迹礼对杨景齐的身份并不好奇,他只知道这个和他没有血缘关系的孩子使得父皇对他的宠爱和关注大大减少。他不懂,这个来历不明的小孩,凭什么可以和他这个尊贵的皇子享受同样的一切?他原本是皇子里最受宠的一个,向来只有大家围着他转,如今却不得不听父皇的话,在面子上作出喜欢杨景齐的模样,同杨景齐一起玩耍、读书。所幸他极其聪慧,从小便学会了隐忍和克制,甚至是适当的逢迎,所以和杨景齐相处得倒是很好,落在旁人眼中也是二人像亲兄弟一般的。 这一切,直到他十三岁,父皇驾崩。 ------------ 第十六章 虚惊 父皇对自己的身体自是清楚的,早在卧病之前,除了自己的身后事,更是早早地就为杨景齐安排好了一切。 那一日父皇将他同杨景齐召至榻前,已是骨瘦嶙峋的父皇剧烈地咳嗽着,一手拉着他,一手拉着杨景齐,手上的力气却大得吓人。 “迹礼,以后就让景齐来帮你守着这江山,他定会是你最得力的左膀右臂!”话是对他说的,但父皇的眼神却只死死地盯着杨景齐。“景齐,孤是要走了,你也长大了,到了可以出去的时候了。日后等你长成,再回来好好辅佐迹礼,你一定行的,你那么聪明能干,简直跟你娘一模一样……芷茵……” 父皇说着说着便又喃喃地念起了那个名字,紧紧抓着他们两个人的手无力地松开,不再理他们,只躺在榻上怔怔地望着床顶,眼神逐渐迷茫,却又分明有着期盼和欣喜,仿佛即将迎接他的不是死亡,而是在另一个世界的他痴痴迷恋了十数年的女人。 “大汗,我一定会尽心尽力地辅佐皇子的,您放心。”彼时的杨景齐才十岁,却已经沉着稳重得毫不输于他。他跪在榻旁一丝不苟地冲父皇行了礼,说话时的眼神坚定而诚挚。 然而那样的他却更让他觉得厌恶,他凑到杨景齐的耳旁,低声嘲讽道:“就凭你也想辅佐我?” 杨景齐回过头来,随着年龄的增长,凭他的聪慧,自是早就知道迹礼早已对他怀怨在心,却仍然配合着迹礼在先帝跟前演着相亲相爱的好戏,此刻他的神情仍是淡然的,有着同年龄所不符的冷静和克制,只说到:“景齐定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他扯出一个满是嘲讽的笑意,无不恶意地说道:“你就等着看我是怎么把你赶出朝堂吧!” 之后便是七年的不复相见,再听得杨景齐这个名字在耳边被人提起时,杨景齐已是名声享誉整个赫图的璧玉公子,惊才绝艳,国士无双。自是有人将他荐入庙堂,他虽不喜却也因着好奇当年那个小男孩如今会是怎生模样,便扔了些朝上积压已久的沉疴冗症给他,一是要考验这传说中的璧玉公子是否真有才学,二来也是含了些刁难的意味。谁知这些曾经在朝堂上让不少文臣武将争论得面红耳赤也没得出个所以然来的难题,居然都在杨景齐的手中迎刃而解,声望在士子间一时无二。虽然多年来他的心中一直怀有芥蒂,然而他却更加清楚地知道他现在的身份首先是赫图大汗,然后才是迹礼。要做一个好的君主,良臣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既然杨景齐真有这般治国之才,便真让他来辅佐他那又何妨? 入仕的杨景齐第一次踏入明政殿,也是二人七年来的首次相见。他坐在高高的皇位上,看着下端长身玉立的少年,依稀可见当年的眉眼,却愈发地温润明朗,气度高华,一时间便微微地恍了神。 “臣定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杨景齐跪倒在地,说的仍是当年的话语,唇边含着一缕笑,那样的神情,让人总觉得他虽是跪在那边,却从未真正地向任何人跪倒。 “孤得杨爱卿相助,定可为赫图开创一个太平盛世。”他缓缓地说道,一字一句,似是在肯定着杨景齐,也是在告诉自己。 明君能臣,百年之后,未必不是一段佳话。 只是……迹礼的思路却突然被熙亭芳的哭声打断,仿佛也一下子将他从遥远的回忆里又拉回了现实。 他皱眉看着下首跪坐在地一脸凄惶的女人,神色里带上了一丝不耐,女人果真是麻烦的东西。却又想起了在他身旁一直不发一词的桓喻宁,便转头向她看去,只见桓喻宁的神色也有些怔怔的,似是一时之间也不能明白关于春明宫的来龙去脉。他在心里暗笑,她同杨景齐在春明宫会面的事,他早就知道了。只是,他当然也知道二人只是寻常朋友间的说说话,绝非熙亭芳说的什么私会那般不堪。不知出于什么考虑,他却没有把事情戳破。 正如迹礼所看到的,桓喻宁现在确实是有些迷糊了,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实在让她措手不及。原本正搜肠刮肚地想着如何为自己和杨景齐辩解,谁料情形却忽然变成了熙亭芳私闯先帝亲封的禁地,自己也仿佛知道了这宫闱之中一些不为人知的过往,虽然仍是在云里雾里不明所以。只是没想到原来那春明宫就是杨景齐小时候的居所,怪不得看他平时的神情似是对那里颇为熟悉。 迹礼突然开口问道:“爱妃可有什么要说的?” 见迹礼突然询问,桓喻宁连忙从座椅上站了起来,不易察觉地深呼吸了几口气,方才答道:“正如杨大人所言,臣妾不过今日散步时见那春明宫景色雅致,别有一番清幽之意,因此才在那里稍作逗留,遇见杨大人纯属偶然。”说着瞥了一眼一旁地上的熙亭芳,“至于熙夫人所说的私会,实在是对臣妾的污蔑!” 从刚才的情形看来,迹礼确实是不知道此事的,一切皆是熙亭芳告的密。如今熙亭芳自己因着擅闯禁地的罪名尚且自顾不暇,她自是要极力将事情都撇清的。 想了想她又补充道:“当初臣妾在来赫图途中遇刺,正是大汗派了杨大人前去营救,是以臣妾同杨大人有数面之缘,杨大人亦可算是臣妾的救命恩人了,臣妾因此才会忘了避嫌同杨大人说了几句话。”有时候,自己主动坦陈一些事情,才更能赢得信任。 听到桓喻宁主动提起曾经见过杨景齐,迹礼的神色果然有所缓和,他同桓喻宁点了点头,转首看着熙亭芳,说道:“夫人可都听清楚了?” 熙亭芳自是知道如今想要用私会外臣来扳倒桓喻宁已不再可能,反而是自己有私闯禁地之嫌,自救方是首要,因此急忙匍匐在地,神色哀切,“是臣妾的错,是臣妾一时糊涂了才会闹出这样的事来,臣妾的翔鹤宫离那春明宫尚远,臣妾自是不知道那春明宫里的事……”说着仿佛意识到自己说错了什么,又急急说道:“不不不,臣妾的意思是,大妃恪守后妃之德,又岂会做出那样的事来,杨大人亦是国之栋梁,明理之人,绝不会有违纲常。臣妾,臣妾……”似乎实在不知如何自圆其说,她愈发慌乱,只顾着说道:“臣妾绝对没有私闯禁地啊!臣妾没有……” 杨景齐仿佛对熙亭芳视而不见,只将目光逡巡在桓喻宁身上,待桓喻宁似是有所感应看向他时,嘴角便带起了弯弯的弧度,似是在对她的表现表示赞许。桓喻宁也不由得微微一笑,却又连忙将脸转了开来,偷偷地觑着迹礼的神情。 迹礼单手支颐,不发一语地看着熙亭芳哭诉得梨花带雨,脸上的神情淡淡的,看不出是生气还是漠然。 仿佛过了很久,似是不耐了熙亭芳呜呜咽咽的哭声,迹礼终于开口道:“你回去吧,罚俸一月,禁足翔鹤宫三月。”说罢挥了挥手,不再看她。 熙亭芳看见迹礼的神情,也不敢再多说什么,连忙从地上站了起来,跪谢了之后便抹着泪匆匆退了出去。 室中剩下桓喻宁三人,一时便静默了下来,桓喻宁不由得暗暗长舒了一口气,实在没料到今日竟会是这般结果,看来选择私会的地点也是很重要的……不对不对,哪里是私会了,桓喻宁在心里狠狠地摇了摇头,将自己这奇怪的念头赶出脑海,思忖着是否要向迹礼告退了。 这时,迹礼开口道:“杨爱卿坐下罢。”说着一边又伸手将桓喻宁拉回自己的身边坐了下来,一边似是漫不经心道:“不知道爱妃同杨爱卿在春明宫中又说了些什么?”他的眼睛直直地看着桓喻宁。 桓喻宁心中不由得一紧,忍住想要将头别开的冲动,硬着头皮注视着迹礼的目光,“臣妾……”目光却忽然扫到左手手腕,灵机一动说道:“臣妾想让杨大人帮忙在腕上刺青。” “大妃希望微臣帮忙为腕上的伤疤刺青。”却是杨景齐同时开口答道。 桓喻宁有些意外地看向杨景齐,没想到他竟与自己颇有默契。杨景齐并未看向他,只站起身望着迹礼,淡淡的神色里有着臣子对主上适当的恭谨,让人无法质疑。 迹礼挑了挑眉,没有接话,低下头抓起桓喻宁的手腕,腕上的疤痕映入他的眼帘。“果真如此。”也不知他是指桓喻宁腕上的伤疤,还是指其他。 他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地抚过那道细长的伤疤,皱着眉问桓喻宁道:“这是何时留下的?” 被他抚过的肌肤有种难以形容的触感,桓喻宁有些不自在,却也无法从他的手中缩回手,只低低说道:“是在景国时的事了,臣妾当时一不小心……”说着又抬起头,看着迹礼,“当日杨大人前去搭救臣妾,事后曾听得杨大人同谢大人方大人谈话时说起杨大人会刺青之术,所以臣妾这才想请杨大人帮忙。” 迹礼松开了桓喻宁的手,对她的话不置可否,眼神从杨景齐的身上扫过,“杨爱卿的刺青之术孤也是知道的。”微一沉吟,“也好,那就让杨爱卿帮爱妃你在这伤疤上头纹个图案吧。” 桓喻宁闻言一喜,本来就在想着要如何开口同迹礼说让杨景齐帮自己刺青的事,没想到今日竟顺势把此事解决了。她连忙站了起来,冲着迹礼行礼道:“多谢大汗。”说罢又转身对杨景齐说道:“劳烦杨大人了。” 杨景齐只是笑着摇了摇头:“为大妃效力是微臣分内之事,何来劳烦二字。” 迹礼却又懒懒道:“今日之事是爱妃同爱卿受了委屈,就先回去罢。” 桓喻宁同杨景齐依言告退。 ------------ 第十七章 罗罗鸟 一场有惊无险过后,桓喻宁觉得身上似乎有些发软,想起来仍是觉得后怕。 其实,不知道到底是她神经大条后知后觉,还是一直暗暗存了份侥幸,她早应该明白会出现这样的局面。这次因为涉及春明宫的往事才得以逃过,若有来日大概不会再这般幸运了吧。 这日夜里,桓喻宁独自一人躺在寝宫中的大床上,辗转难眠。 出了这样的事,以后定是再不能同杨景齐见面的了。可是这样岂不是意味着她连这唯一的朋友都要失去了?她舍不得,更害怕就此以后寂寂的宫中生活。 不能见面,或许可以书信往来呢?但是书信往来又容易授人私相授受的把柄……若是有鸽子就好了,飞鸽传书倒也是好的,她忽然想到,随即又打断了自己的胡思乱想。且不说她有什么理由突然要在宫中养信鸽,这宫中有只信鸽飞来飞去的也未免太过招摇。那,要通过什么方式来传递信息呢。对了,或许可以试试这样…… 她压根没有意识到,她几乎是如同着了魔一般,心中念念不忘地只有如何同杨景齐保持联系。 转眼到了次日,杨景齐得了迹礼的旨进宫来为桓喻宁刺青,就在桓喻宁的寝宫内。 桓喻宁颇为好奇地注视着杨景齐将手中的小皮箱打开,里面是大大小小的各色工具,仿佛突然想到了什么,小声问道:“会很疼吧?”没有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么,天知道当初钻个耳洞都让她疼得直掉眼泪,在手腕上刺青,她不会直接疼晕过去吧? 杨景齐闻言笑了笑,“是会有些疼。”见桓喻宁的脸瞬间垮了下去,便又安慰道:“微臣这里有麻沸散,涂抹上去之后在刺图案的时候便不大会感觉到疼痛。之后若还是觉得疼,微臣这里还有些止疼的药丸,含着便可止疼,公主无需担心。” 私下里他总不叫他大妃,总是以公主相称,而桓喻宁也没有制止他这一有些失礼的称呼,大概是公主的称呼总能让她感觉像在曾经吧。 一切准备就绪之后,桓喻宁伸出手放在了案上的小软枕上,杨景齐拔掉一个白瓷小瓶的瓶塞,倒出一些药液轻轻地抹在了桓喻宁手腕上的疤痕处。他抹得很仔细,小心翼翼地,药抹在肌肤上冰冰凉凉的,许是因为他指尖的触感,微微地有些痒,桓喻宁只觉得脸似乎又有要红起来的迹象,连忙将脸别开,尽量不把注意力放在手腕上。 杨景齐含了点力道将药揉抹均匀,过了好一会儿,他用指甲在桓喻宁的手腕上刮了下,问道:“公主,此时可有感觉?” 桓喻宁摇了摇头,看来这麻沸散还是起效甚快的。突然意识到自己一直没有想好要在腕上纹一个怎么样的图案,连忙问杨景齐道:“我还没想好要刺个什么图案呢,这可怎么办?” 杨景齐轻轻一笑,注视着桓喻宁:“公主可信我?” 自然是相信的,桓喻宁点了点头,杨景齐便说道:“我早已替公主想好了要刺的图案,既然公主信得过微臣,便拭目以待罢。” 想来杨景齐才是专业人士,品味也是不俗,既然自己也不知道弄个什么图案,那就全都交给杨景齐吧。桓喻宁在心里思量道。 谁知道真正开始刺的时候,当杨景齐手中的针扎进她的皮肤时,桓喻宁还是忍不住颤抖了一下。怎么还是感觉得到痛?眉头不由得微微皱了起来。 杨景齐体贴地停了下来,安慰了桓喻宁几句,愈发小心地动起针来。谁知针针入肤,却是一针比一针更加疼痛,桓喻宁紧紧地咬住下唇,想要克制住自己,但过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忍不住轻呼出声。“杨大人,疼……”声音微微地发颤。 杨景齐连忙将针拔了出来,却见她面色苍白,浑身发抖,额头上也沁出了豆大的汗珠,定是疼得不行的了。想了想却忽然说了声:“公主得罪了。”说着伸出手来,在桓喻宁的耳后迅速地点了两下,桓喻宁只觉得眼前一黑,头便软软地靠到了椅背上。 见桓喻宁昏睡了过去,杨景齐微微点了点头,他方才点了她的穴道。见她额头上的汗珠,不由得暗道自己鲁莽,麻沸散虽有一定的功效,这刺青之时的疼痛却仍不是一般人可以承受的,何况她一个弱女子,早知道就直接点了她的穴,也不至于让她多遭了那些罪。思量间忽然伸出手,想要为桓喻宁拭去额上的汗,却在触及她的肌肤前的那一刻堪堪停住,僵在了半空中。缓缓地将手伸了回来,脸上浮起了淡淡的笑意,却终究只是低下头去,深呼吸了一口气,重新拾起针,认真地为桓喻宁纹起了图案。 待桓喻宁睁开眼时,只见对面的杨景齐正含笑注视着自己,清俊的容颜格外的柔和,不由得有一瞬间的恍惚,下意识地就要抬起手来,这才发现左手手腕酸软无力,一动还微微地有些疼痛。 “公主小心些。”杨景齐伸出手将她的手腕轻轻地按住,“要再过一会儿才会好一些。” 桓喻宁这才回过神来,想必刚才杨景齐是点了自己的穴道让自己昏睡了过去,不由得有些郝然地冲杨景齐笑了笑,然后朝自己的腕上看了过去。 却见一只不知名的鸟儿正栖息在自己的手腕上,颜色艳丽如火却又不过于灼目,轻盈灵动,仿佛只要轻轻一抖动它就会展翅飞去。 “这是……?”桓喻宁欣喜地将手腕抬了起来,伸至眼前细细地打量起来,只见这只鸟儿却也并非通体火红,长长的尾羽上有着金色的翎毛,流转间仿佛熠熠生辉,整只鸟儿显得朝气逼人,原本丑陋狰狞的疤痕被巧妙地掩盖在刺青下,再也寻不着。“好漂亮。”桓喻宁由衷赞道。 “这是赫图特有的一种鸟,名字唤作罗罗。”杨景齐解释道,停了停又缓缓说道:“在赫图的传说中,罗罗鸟,代表着无上的自由。” 桓喻宁有些诧异地望向杨景齐,却见他看向自己的目光了然而懂得,隐隐地带着一丝怜悯,心中似乎有一阵暖流轻轻地淌过,将头低了下去,看着手上的罗罗鸟,喃喃道:“无上的自由么……” 唇边不由得泛起了微微的笑意,他一直都知道自己最渴望的是什么。只是,这一生,终究是奢望了,那么,能借这只罗罗鸟聊以慰怀,也算得上个慰藉了。想及此,她抬起头,看着杨景齐说道:“杨大人,谢谢你。”语气诚挚,眼神微微地动容,没有多余的话语,但这一句话里包含了两人所能够懂得的一切。 杨景齐没有说话,只展露出一个如往常一般温文的笑意。 “今日过后,想是要再见到你便不那么容易了吧。”桓喻宁突然想到了什么,轻声说道,声音里有着微微的沉意。 杨景齐的眼神也是微微一黯,点了点头,“微臣日后无法再陪公主谈天说地了。”他的眼里似有淡淡的雾气,“对不起。” “可是我却舍不得杨大人这个朋友呢。”桓喻宁璀然一笑。 见到她的笑容,杨景齐心中不由得一动,“公主的意思是……” “我们还可以写写信。”桓喻宁说道,见杨景齐的眼神不置可否,又补充道:“可是我们的信不用直接交到彼此的手中,我们就当是寻常的写了几句话,然后塞到个竹筒里,埋到某一棵树下,至于这个竹筒会不会偶然地被谁挖到,那可就不是我们能控制的了。”说罢有些调皮地眨了眨眼睛。 她每说一句杨景齐的眼睛就亮一分,待得最后她全部讲完,杨景齐不由得拍了拍手,笑叹道:“这果真是女儿家才能想出来的好主意。”说着看着桓喻宁,“公主小时候定也是个调皮不安分的了。” 闻言桓喻宁的笑容却淡了几分,半晌才涩然开口道:“我小时候么……我如何敢调皮不安分呢,本来就已经不得父皇的喜欢,若是再生事端,岂不是要连累得母妃一起被父皇责罚?” 杨景齐似是没想到触碰到她并不愉悦的儿时回忆,有些歉意地欠身道:“对不起,公主,我并不知道……” 他的话还未说完便被桓喻宁打断了:“没关系。”她有些故作轻松地摇了摇手,“都是很久之前的事了,没有什么了不得的。只是……”声音却又低了下来,“这样一说,我忽然有些想母妃了。自己的女儿如今已经嫁至赫图贵为大妃了,她在天之灵不知道能不能看到。” 见她的情绪有些低落,杨景齐安慰道:“公主的母妃若是知道公主这般念想着她,定是会知道的。”说着又补充道:“听闻庆州史家乃当世无双的将门世家,满门都是英雄般的人物,公主的母妃乃史家之后,将门虎女,定然也不是那寻常女子。” 听杨景齐提及自己的母妃,桓喻宁有些惊讶,“你知道我母妃是史家人?” 杨景齐点了点头,“有所耳闻。” 桓喻宁嘴角扯起一个有些僵硬的弧度,“当世无双的将门又如何,还不是得将自己的女儿送进宫中那见不得人的地方去,甚至郁郁卒于宫中也无人搭理。真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了。”想到几乎素未谋面,只在她离开景国皇城那一日才远远地见着人影的外公,她的心里说不怨恨是不可能的,她替她的母妃怨,怨当初他们将母妃送进宫中,间接导致了母妃惨淡无望的一生,也导致了她从小就注定了的命运,也怨他们在她被选为和亲的人选时从未露面,更遑论为她说话将她留下来了。 “切勿妄自菲薄,毕竟世家大族总是有更多的身不由己。”杨景齐温声说道。 身不由己么?世家大族都不能保全自己的儿女,那同那些平头百姓又有何区别?还不如普通的百姓尚可为自己的儿女做主。桓喻宁只觉得心中涩然,眼角的余光却隐约看到了窗外的天空,一如既往的高远,似乎愈发的无法触碰。 ------------ 第十八章 亦有断肠人 自此过后,二人之间便照着桓喻宁说的法子书信往来,往往是桓喻宁写了信之后塞到竹筒里,夜里让念慧或柚柔去埋在了御花园里一处不起眼的角落,而杨景齐进宫时再顺道去取走,下一次入宫时再将回信又埋至原处。所幸因着杨景齐的身份较为特殊,于宫中可自由行走,此事行起来倒也顺利。 这一日仍是取了信筒回来,杨景齐坐在自己的书房内,面带微笑地看着手中的信笺。 信中桓喻宁所写不过是絮絮叨叨一些小事,譬如今日吃了一道御膳房做的味道极佳的菜肴,她和念慧柚柔便动了心思想自己学了来,结果三个人在厨房里捣鼓了半天却还是没成功。又譬如昨日偶然看到一卷赫图的古籍,上头写的东西颇有意味,但有些典故不甚理解,需向他请教云云。诸如此类,没有什么了不得的事,但杨景齐仍是看得津津有味,回信也是细致耐心。 桓喻宁的字写得很是漂亮,端庄秀丽中隐隐带着一丝遒劲刚强,想是像她自己说的,小时候是由母妃教的写字,自是带了些她的母妃特有的豪放不羁。 仿佛想到了什么,杨景齐的眉头微微锁紧,将手中捏着的信纸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拍打着桌面,面色微沉,若有所思。 书房的门却忽然被推开了,一个灰色的人影走了进来,并未敲门或通禀,想来是和杨景齐极其亲近的人了。 待那人走近前来,原来是一个六旬上下的老者,微微佝偻着腰,须发皆白,面上有着经年岁月里霜刀剑雨雕刻下的痕迹,他的眼神温和,浑身上下隐隐散发出一种庄重大气,竟和杨景齐有几分类似,让人无法因为他是个花甲老人而小觑了他。 “小公子。”老人走至杨景齐跟前,行了个常礼,神色尊敬,又有着几分长辈对待小辈的亲昵纵容的意味。 “丘伯。”见是来者,杨景齐的神色微微一松。 “方才听泓山说收到舒小姐的来信,是约你明日一同去起祈山打猎的。”被杨景齐唤作丘伯的杨丘说道。 闻言杨景齐皱了皱眉,正要开口说什么却被杨丘给打断了:“我已经让泓山替你回信答应了。”说着也不去看杨景齐的脸色,却一眼瞥到了杨景齐手中的信纸,目光一动,问道:“小公子可是仍同泰熙公主有所往来?” 杨景齐并没有回答,只是点了点头,随手将信纸又塞回竹筒里,放到了一边。 杨丘无不欣慰道:“甚好,甚好!小公子,此事你做得确实稳妥。” 杨景齐的脸上闪过一丝阴郁,“依我看,事情未必会如你我所想的那么顺利。” 杨丘却只是摇了摇头,沉声道:“不试一试又怎么会知道?”说着他望向杨景齐,目光里有隐隐的热切,“小公子,这是唯一的路了。” 杨景齐起身踱步至窗前,望着窗外郁郁葱葱的一丛云竹,半晌,方才低声问道:“真的只能这样了吗?” 杨丘也走至杨景齐身旁,同他并肩而立,看着窗外的云竹,感叹道:“十年前小公子你亲手种下的云竹,如今竟也这般繁茂了。”说着声音里带了些决绝,“小公子,这不是我们唯一的路,但却是柏氏唯一的路了。” 杨景齐没有回答,一时间只听得窗外风刮过竹子的声音,清冽而凌厉。 纳加扎的鸣鸾宫中,迹礼懒洋洋地和衣卧于榻上,闭目假寐,一旁几上坐着的纳加扎正低头编着手中的缨络,气氛倒是宁静祥和。 细看时却可发现纳加扎心不在焉,时不时便朝榻上的迹礼看上几眼,好几次动了动唇却欲言又止。 “有什么要同孤说的便说吧。”迹礼却似乎洞察了她的心思,开口道,却仍旧闭着眼。 见迹礼知道自己的心思,纳加扎也不再犹疑,想了想说道:“大汗,关于大妃的事……”她停了停,却见迹礼并没有什么反应,只好继续说道:“臣妾听闻熙夫人奏上称大妃私会外臣,最终却反倒是自己被罚了俸。不知此事是为何?” 迹礼没有回答她的话,却反问道:“大妃的事你可知道?” 纳加扎没料到他会如此问,心如电转间便老老实实答道:“知道。” “那你为何不来告诉孤?”迹礼继续追问。 纳加扎却只是轻轻一笑:“这是大汗的后宫,臣妾都知道的了的事情,大汗自是早就知道的了。” 迹礼闻言终于睁开了眼睛,眼风自纳加扎身上扫过,“你倒是乖觉。” 纳加扎放下手中尚未完成的缨络,起身走至榻边,在迹礼身旁坐下,温和道:“臣妾陪伴大汗多年,自是懂得些道理的。”说着顿了顿,有些疑惑道:“大妃私见外臣,虽不是私会,但终究于礼不合。”见迹礼的神情并未有异,便接着说道:“大汗何以并未加以阻止或是惩戒?” 迹礼微微直起了身,将身子靠在了床头的软枕上,说道:“孤怜她远离故国,此处没有什么可以说话的朋友,既然同杨爱卿投缘聊得来,便随了她去。”说着轻轻笑了笑,眼里是淡淡的嘲讽:“于礼不合么?偏要讲究什么礼数,这宫中最于礼不合的大概就是孤了吧?” 纳加扎的眼皮突突地跳了几下,不敢接话,只将头垂了下去。 “何况,最好也是不要动她,你说是不是?”迹礼却突然问道。 纳加扎抬起眼帘,看着迹礼,“大妃乃景国公主,如今和亲我赫图,关系两国友好,自是要多加礼遇的。” 迹礼的眼中闪过一丝精芒,只一眼,却仿佛要看到纳加扎的心里去,直叫纳加扎觉得如芒在背,却倔强着没有低下头去,直直地迎视着迹礼的目光。 “不愧是孤亲自挑中的西宫夫人。”迹礼唇边露出一个赞赏的笑意,随即又带了些无所谓的笑意说道:“左不过是个女人罢了,孤就当是宫中多了个花瓶就是了,又有何要操心的。” 纳加扎脸上的神情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她突然问道:“大汗,那……那您最初宿于大妃宫中数日……可有……可有……”最终的话却始终嗫嚅着没有说出来。 “放心,孤不至于对她另眼相待。”迹礼冷冷说道。 “大汗。”纳加扎不由得一阵欣喜,忘情地抓住了迹礼的手臂,待得反应过来时下意识地就想缩回来自己的手,却见迹礼神色并无异常,索性继续抓着迹礼的手臂,绵绵道:“大汗……”声音里带着几分羞怯,还有隐隐的几分期盼,眼里也愈发柔情,一如春水般要化了开去。 迹礼却只是皱了皱眉,随即不动声色地抓住纳加扎的手移了开去,同时低低说道:“纳加扎。”声音里含了警告的意味,有着隐隐的不悦。 纳加扎却仿佛被迷了心窍一般,对迹礼的话置若罔闻,非但没有起身离开的意思,反而更进一步凑了上去,整个人几乎都腻在迹礼的身上,双臂也紧紧地搂住了迹礼的臂膀,眼里有些意乱情迷的意味,有着氤氲的雾气,好似就要滴出水来。“大汗,请大汗怜惜臣妾,臣妾……” 话未说完,就见迹礼毫不留情地一把将身上的软玉温香大力推开,纳加扎一个不稳后退了数步便跌坐在了榻前的地上。 迹礼从榻上站了起来,望着地上的纳加扎,表情无不厌恶,“你要做什么。” 纳加扎被推得跌坐在了地上,不由得愣了愣,此刻听得迹礼的话,她抬头仰望着迹礼,也并不起身,怔怔地答道:“我要做什么……我要做什么……我不过是希望大汗垂怜罢了……大汗。”说着直直地注视着迹礼,眼里已是泪水盈盈,神色凄楚。 迹礼却对纳加扎的哀怨视而不见,神色冷峻,语气是让人不寒而栗的森然,“不要忘了你的孩子是怎么来的!”说罢便拂袖而去,从纳加扎身边经过时连看也没有看她一眼。 “大汗!”看着迹礼远去的身影,纳加扎无力地喊了一声,却最终只是徒然地瘫软在地,眼里的泪水终究落了下来。此刻的她,不再是人前意气风发的西宫夫人,却如同一个被丈夫抛弃了的妻子一般,凄凉而狼狈。 “我的孩子是怎么来的,我的孩子……”她的口中喃喃自语道,有些迷茫的神情却渐渐变得癫狂,拍打着地面哭喊道:“我是不是还要感谢你给了我一个孩子!感谢你选择了我和我的家族,让我享尽了荣华,感谢你给了我一族的尊贵!这一切,我是不是还要感谢你啊我的好大汗!”她是在笑着的,却又一边流着泪,大颗大颗的泪水滴落在了她的衣襟上,然后迅速地被柔软的布料吸收消失不见,一如这无尽的黑夜,将无数的秘密和哀伤一同埋藏。 仿佛想到了什么,她却忽然止住了哭声,脸上露出了一丝诡秘的微笑,眼里有怨毒一闪而过。她下意识地攥紧了身上的衣带,容色越发的深沉起来。 ------------ 第十九章 芙蓉帐暖春宵 日子过得飞快,桓喻宁就这样逐渐习惯了迹礼不来她的宫中过夜的后宫生活,作为一个与自己的丈夫没有夫妻之实的汗妃,她却很是怡然自得。 她早已打听地迹礼不仅是没有来她的宫中过夜,一个月里也是难得有一天踏进其他妃嫔的宫中留宿的,往往是宿在了自己的天昊宫中。她曾纳罕正值壮年的迹礼竟然如此克制,也曾腹诽过迹礼指不定是在天昊宫中金屋藏娇了多少美娇娃,自是懒得再去妃嫔那里了。种种担忧、推测过后,却也只能泰然处之,不管其他进宫已久的妃嫔是如何能忍受这大汗的怪癖的,总之她自己却是乐见其成的。 这一日用过晚膳后,她照往常携了念慧和柚柔二人到御花园中散步,没想到遇到了纳加扎。 纳加扎也如她一般只带了两个贴身的婢女,然而纳加扎却亲自提着个食盒,并未交给两个婢女提着,桓喻宁不由得有些好奇地打量了那个食盒几眼,也不知道里面装了怎么样精贵的吃食。 同桓喻宁行过礼之后,细心的桓喻宁就见纳加扎脸色有些苍白,双唇没有了往日里娇嫩的颜色,额上沁出了细细的汗珠,身子也靠在了一旁的婢女身上,似是很不舒服的模样。她不由得关切道:“夫人看起来好像不大舒服,要不要传了太医来看一看。” 纳加扎却只是摇了摇头,轻声说道:“不打紧,臣妾想是老毛病又犯了,回到宫中吃点太医配的药就会好了,只是不想这次这般来势汹汹。”说罢又停了下来剧烈地喘息了几声,脸色愈发的苍白了几分。 既然她自己都这般说了,桓喻宁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温声道:“那夫人还是赶紧回到宫中歇息吧。” 纳加扎的神色微微地有些暗淡,低头看了看手中提着的食盒,“本来臣妾好不容易终于做出了这道蜜金姜丝煨八宝牛乳,立马就给大汗送了来,现在看来是只能等下次了。” 桓喻宁看了眼那食盒,奇道:“夫人将食盒交由侍女带去给大汗就是了,何必再带回去等到下次呢。” 纳加扎还未说话,她身旁的一个侍女就快言快语地答道:“大妃有所不知,我们夫人研究做这道牛乳花费了许多时日,如今做出来了,自然是要亲自送到大汗手中的。” 纳加扎轻声斥道:“大妃面前多什么嘴。”说着又望着桓喻宁,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大汗自之前在书上见到这道点心之后便一直惦记着,偏生这宫中一干厨子竟都做不出来的。臣妾闲来无事便也进厨房捣鼓了些,没想到却做成了。一时高兴之下,便急急地只想亲自带来奉给大汗尝一尝。” 桓喻宁懂得地点了点头,看来纳加扎对迹礼着实用心,也难怪不近女色的迹礼竟然同她生下了孩子,也是迹礼唯一的孩子,想着看待纳加扎的目光便多了几分尊敬的意味。 “不知……”纳加扎有些犹豫地说道,望着桓喻宁的眼光里有几分热切,“大妃能否帮臣妾呢?” 桓喻宁楞了一下,随即便反应了过来,纳加扎的意思,是让她帮忙把点心送去给迹礼吧。心里虽有点好笑纳加扎的小题大做,却也明白她的心思。既然如她所言这道点心费了不少心思,若是遣侍女送了过去定是不会引起迹礼的足够重视的,但她这个大妃出面可就不一样了。想来自己也是无事,就帮她走了这一遭吧。因此便笑着点了点头:“本宫正好想往天昊宫走一趟,夫人要是不介意,我把点心给大汗送过去吧。” 纳加扎似是松了一口气,连忙将手中的食盒递了过来,连声感谢。桓喻宁见她的脸色越发的苍白了,也不和她多加客套,让她的两个侍女赶紧搀着她回宫去了。 待得纳加扎走远了,桓喻宁将手中的食盒递给了念慧,眼神稍一示意,念慧便懂得地将食盒盖子打了开来,仔细看了看,回道:“公主,是道点心没错。”桓喻宁这才放心地点了点头。 小心些总是没错的,谁知道纳加扎给她的这个食盒里到底是道点心还是把匕首呢,万一生生地被人暗算了可真是无从说起了,至于点心的安全与否倒是不用担心,她不觉得纳加扎竟然大胆到敢给迹礼下毒。 便带着念慧和柚柔往迹礼的天昊宫中走去,许是她从未主动来过,门外的守卫神色有些异样,但仍是将她放了进去。 进了宫门,桓喻宁将念慧和柚柔留在了院内,独自一人带着食盒进了殿中。虽然极少来,但庆幸赫图皇宫中所有宫殿的格局都是一样的,还不至于误入了迹礼平时会见朝臣的明政殿,毕竟那里没有奉召是不能随便进入的。 只是这一路进来却发觉有些异常,整个殿中除了守在门口的两个内侍,便再也见不到一个服侍的内侍宫人。桓喻宁不由得暗暗揣测迹礼莫不是这么早就歇下了不成?然而若是他歇下了门口的内侍又如何会让她进来呢。 提着食盒在原地站了一会儿,那食盒并不轻,手臂渐渐地就有些支撑不住,桓喻宁索性将食盒放到了一旁的桌上,稍微活动了下酸麻的手,一边四处打量着,同时轻轻地呼了几声:“大汗?”却仍是无人答应。 稍作思量,桓喻宁便抬脚向另一侧的寝殿走去,正是她和迹礼洞房那夜的寝殿。 门是虚掩着的,轻轻推开时只发出了低低的声响。进得殿中,殿内并没有外面的灯火通明,鲛纱灯罩笼罩下的烛光略显暗淡,却别有一番摇曳的情致。朝四周看去,这个她只来过一次的寝殿同上次她来时有了很大的不同,没有了那些火红的装饰,取而代之的是一扇又一扇的落地帷帐,雪白的软纱一层层如烟似雾将周遭的一切都模糊了去,和着殿中所有似无飘荡着的赫图特有的沁枝香的香气,让人隐隐地觉得如坠梦中。 迹礼的寝殿极大,加上上次她是戴着面纱被宫人搀扶着走进来的,这次在这重重的帐幔里,竟然有些辨不清方向,只凭着些许的记忆朝着大概的位置走去。 然而随着一步步地走近,桓喻宁却渐渐地听得些异样的声响,在这昏昧的偌大寝殿中有了些言语难以形容的意味。心下不由得有些迟疑,便站住了脚步,侧耳朝那声音的来源听去。细细一听之下却不由得脸上一红,因为她分明听到了……呻吟声。不是痛苦难受的呻吟,而是那种细细的、带着撩人意味的愉悦的呻吟,夹杂着或高或低的粗重喘息声,衣物摩擦的窸窣声,身体剧烈碰撞的声响,在这静谧的夜里显得格外的暧昧缠绵,让人脸红心跳。 “老天!莫非撞到了一出活春宫不成?”桓喻宁僵在了原处,心里暗暗地叫苦不迭,连忙下意识的就放轻了脚步想要往外退出去,刚一动身子脑海中却忽然冒出了古怪的念头,“原来迹礼真的是在天昊宫中金屋藏娇了?”这一念头甫冒了出来,心里的好奇便再也抑制不住,似乎有个声音一直在叫嚣着鼓动着她,去看一看,看一看能让迹礼金屋藏娇的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人,竟然让迹礼连合宫妃嫔都不爱理睬。 虽说知道在这宫廷之中,好奇心太重并不是什么好事,知道的越多反而越危险,但或许是耳畔刺激着人神经的声音,或许是桓喻宁一直以来埋在心中的困惑,都促使着她下定了决心,蹑手蹑脚地就朝前走去,决定一探究竟。 待得走至御榻附近,桓喻宁强迫自己忽略耳边那让人几乎要意乱情迷的声响,小心翼翼地在一处帷幔后藏好了身形,深吸了一口气,正要伸手将帷幔掀开一角时,却忽然听到有人低低的声音响起:“述云。”不是迹礼又是谁?只是那声音却不复平日里的威严,低沉而滚烫,似是情动到了极致,满满的皆是藏不住的情欲,吓得桓喻宁急忙就将手伸了回来。 仿佛正要做贼就被人知道了心思抓了个现行,桓喻宁只觉得心一通狂跳,好半晌才平静了下来。这时,只听得似是有个含糊的声音轻轻地应了迹礼一声,却再没有人言语。 桓喻宁定了定心神,没有再伸手去掀帷幔,索性低了低身子,从帐幔中的缝隙朝外看了出去。 入目是一派枕被堆叠,香衾翻乱,端的是一派春光,只见床上的男人光裸着的身躯健壮颀长,猿臂蜂腰,略显黝黑的身上肌理分明,散发着一股子咄咄逼人的力量,只一眼,便让人面红耳赤。他披散着的漆黑长发有些零乱,有的被汗水打湿了沾在额前身后,发间隐约可见的面孔,正是迹礼无疑。 桓喻宁将眼神从迹礼身上移开,向他身下那人看去。不看不打紧,这一看却将她惊得几乎要发出惊呼,那人也是赤裸着身体,然而那平坦光滑的胸前,还有那虽然柔美却仍可见几丝刚硬的脸部线条,无一不在说明着,迹礼身下那人…… 是个男人! 太意外!桓喻宁惊得用手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生怕一不小心就要叫出声来,身子却下意识地往后退了数步,却忘了自己现在是藏身在帐幔里,脚下一个不留神便踩到了落地的帐幔,许是惊慌中力道过大,那轻飘飘的帷帐竟被她带得落了下来,布料扯落的哧啦声显得突兀而刺耳。 “谁?!”床上的迹礼立刻注意到了异动,停下动作,有些迷蒙的双眼瞬间恢复清明,目光锐利地朝这边扫了过来。 “大势已去!”桓喻宁被这突入起来的变故惊得几乎要瘫软在地,脑海中浮现这几个字,却再也说不出一句言语。 ------------ 第二十章 引火烧身 迹礼盯着桓喻宁所在的位置,隔着帐幔,只隐约可见一个人形。他眯起双眼,双眸中有危险的光一闪而过,随即起身从榻上走了下来,在榻边站定,沉声说道:“出来!”声音并不大,然而话语中隐藏着让人无法抗拒的威压。 桓喻宁自知再躲不过去,只好挪动着僵硬的双脚走了出去,待出了帷帐,脚下一软,便顺势跪倒在地。 “抬起头来。”迹礼说道。 桓喻宁闻言有些茫然地抬起头来,似是还未从刚才的震惊中缓过神来,一抬头只见迹礼随意披着件外袍站在跟前,胸前露出一大片肌肤。而他身后的榻上,一个赤着身子的男子正半倚着床头,蹙眉看着她。那是一个生得极美的男子,是的,担得起“美”这个字,当真是面如傅粉唇若点脂,其丽色较之桓喻宁这个真正的女子也不遑多让,而他又夹杂着男子特有的几许英气,竟然有种别样的妩媚风情,直叫人移不开眼睛。 然而现下桓喻宁自是没有心情欣赏美人的,抬头看到迹礼的那一刹那她就回过了神来,额上一下子就沁出了细细的冷汗,她有些无力地拜伏下去,“大汗。” “是你?”见是她,迹礼有些诧异地扬了扬眉,却也只是一瞬,便迅速沉了脸色,“你为何会在孤的寝宫中?” 桓喻宁拜伏在地,心中的念头错乱纷纷。迹礼果然是在天昊宫中金屋藏娇,只是这“娇”却是个男人……迹礼居然喜欢男人!不知道该如何去消化这个刺激着眼球更刺激着神经的事实,可眼下摆在她眼前的是如何跟迹礼解释她为何会出现在此处! 心如电转间桓喻宁决定实话实说,“臣妾帮纳加扎夫人来给大汗送点心。”她直起身子注视着迹礼,目光坦诚,毕竟她带来的食盒就放在外面,她并无作伪。 “送点心?”迹礼重复着她的话,目光如炬地打量着她,“送点心送到孤的寝殿中来了?” 桓喻宁强自镇定着心神,解释道:“臣妾进得殿中,四处寻不得大汗身影,思量着大汗或许在寝殿中,便斗胆进了寝殿来。”说着又匍匐下身去,“臣妾决无意冒犯大汗,请大汗恕罪!” 迹礼的唇边是一缕意味不明的笑,透着隐隐的森冷,“那如今你都看到了,又待如何?” 桓喻宁不知道迹礼此问是何用意,抬起头来飞快地看了迹礼一眼,然而却猜不透他的想法。又待如何?在现代社会见识过那样多的耽美、腐女,男男之恋对于她来说并不是什么新鲜事,她方才的震惊,不过是因为一来头一回见到活生生的gv在眼前上演,二来是完全没料到看起来很正常的迹礼居然是此道中人。只是此刻,她又该如何回答迹礼的问题?寻常人做这些事时被撞见都会觉得羞恼,何况迹礼身为一国之主,好男风又不是什么登得大雅之堂的事,被自己的后妃撞见赤条条的自己和另一个同样赤条条的男人在床上欢爱,迹礼估摸着连将她杀了灭口的心都有! 似是思忖了良久,又似乎只是一瞬间的事,桓喻宁缓缓答道:“臣妾定当如宫中其他妃嫔一般,恪守妃嫔本分。”她这话并非说得没有根据,方才电光火石之间,联想到平时的种种所见所闻,她已然明白,宫中的纳加扎、熙亭芳,还有其他那些低等宫嫔,甚至这合宫的内侍宫人,一定都是知道迹礼的这一特殊习性的!这一切,只瞒着嫁到赫图尚未久的她罢了。也是她平时疏懒不爱理宫中之事,没有人向她提起,她竟然全未有所耳闻。她如今说这话,就是在向迹礼保证自己会像其他宫嫔一样,对这件事视而不见,守口如瓶。 然而迹礼却似乎并未听见她的表忠心,仍然是阴沉着脸色,却忽地弯下腰凑近了她,伸出两根手指捏住她的下颌,逼迫着她抬起头看着自己。 这是桓喻宁第一次见到这样的迹礼,眼里似乎有两簇火苗在燃烧,不知道是因为方才的被人打断的激情未退,还是因为过于生气。他平静如水的面孔下隐藏着随时会爆发出来的狂躁,让她觉得自已一直以来对迹礼的恐惧并不是没有缘由的。今天夜里这个男人,蕴藏着一切危险的可能,而且,似乎一触即发。 “大汗……”桓喻宁被迹礼盯得毛骨悚然,正欲开口说话,却不料迹礼忽然将嘴唇覆了下来,紧紧地吻住了她的嘴唇。 桓喻宁被迹礼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怔在了原处,只睁大了眼呆呆地任迹礼在自己的双唇上肆意地大力吮吸咬弄,直到迹礼试图撬开她的唇瓣时才恍然醒悟了过来,不由得又羞又急,下意识地就想将脸别了开去,同时伸出双手胡乱地就去推迹礼,然而男女力量悬殊,哪里是她推得动的,却反被迹礼将她双手捉住,紧紧地箍在自己的怀中。挣扎间迹礼的舌已然长驱直入她的口中,吸住她的舌猛烈搅弄,霸道强悍,不见一丝温柔。桓喻宁情急之下狠狠地在迹礼的下唇咬了一下,感觉到血腥味在口中四散开来,迹礼这才停下了动作,缓缓地从桓喻宁的唇上离开。 迹礼伸出手指抚着唇上被桓喻宁咬出的伤口,似笑非笑地盯着桓喻宁,说道:“竟然敢咬本汗?不是要恪守妃嫔的本分吗?” 桓喻宁跌坐在原地,脸色惨白,浑身颤抖,一手紧紧地握成拳放在了胸前,一手则捂住了自己的嘴,眼里有惊惧,也有愤怒。迹礼是在羞辱她!此时此地,当着他刚刚宠幸过的男宠的面,来羞辱他的大妃! “大汗不是喜欢男人吗?何必要来招惹臣妾这个女人呢?”许是惊愤到了极致,桓喻宁有些口不择言,话一出口才察觉自己说错了话,不由得有些惊恐地向迹礼看去,果然见迹礼脸上的笑容瞬间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脸森冷和几许厌恶,“不错,孤是喜欢男人,可是女人孤也可以将就!”说罢,便俯下身将桓喻宁从地上拖了起来,扯住她的双臂不由分说地就往另一侧的长榻上走了过去。 桓喻宁似是猜到了迹礼要做什么,不由得大力挣扎,然而还是被迹礼连拖带拽地拉到了长榻边,随即被狠狠地丢到了榻上。她连忙就要从榻上爬起来,然而迹礼比她更快地将身子覆了上来,同时伸出右手轻而易举地将她的双手制住,另一只手便去解她的衣带。桓喻宁无力地挣扎着,眼里却怔怔地流下泪来,知道自己再也无法逃脱。 就在小衣即将被解开的那一刻,却听得一旁忽然传来男子的声音,“大汗。” 压在桓喻宁身上的迹礼身子蓦地一僵,手下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大汗,何苦在述云面前如此。”那唤作述云的男子轻声叹道,声音里有着些许怜悯,也有些许了然的懂得。 迹礼沉默了半晌,却并未说话,最终还是翻身下了榻。 身上一轻,桓喻宁就连忙从榻上坐了起来,胡乱地将凌乱的衣裳整好,坐在榻上退至墙边,屈起双膝紧紧地抱住,如同受了伤的兽一般无不提防地望着迹礼和述云,脸颊上泪痕未干。 仿佛死里逃生一般,却来不及高兴开怀,更多的却是恐惧和后怕。她有些发抖地坐着,极力想要平复自己的心跳,却徒劳无功。 她方才的反应完全是下意识的自卫,却并未想到迹礼是她名义上的丈夫,即便此刻他就在这里要了她的身子也是天经地义。可是她脑海最深处却从未将自己视作迹礼的妻子,如同面对一个男人突如其来的侵犯,她只觉得惊恐,甚至是愤怒。 迹礼背对着她,任由述云上前来为他整理着有些零乱的发梢和衣裳。述云也并未看向桓喻宁,只望着迹礼,“大汗,何必一时冲动做让自己不快乐的事。”声音柔和,带着让人忍不住沉溺其中的力量。说着看了看桓喻宁,“大妃也是无意。”口中称着大妃,然而他的神情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尊重,而是有些不在意的意味。 迹礼伸手握住了述云的手,深呼吸了几口气,却没有转身看桓喻宁,只低声说道:“你走吧。” 桓喻宁闻言愣了愣,随即便如蒙大赦,迅速地从榻上爬了下来,也没有如往常一般向迹礼行礼,而是匆匆地就朝屋外退了出去,在出得门外的那一刻,眼角的余光却透过飘动着的帷帐,隐约瞥见述云站在迹礼身前,似乎在低声说着什么。 出了寝殿的门,反手将身后的门关上,仿佛被抽光了所有的力气,桓喻宁背靠着墙壁一下子瘫倒在了原地。今夜所遭遇的,对于她来说实在太过意外太过可怖,以至于她现在脑中近乎一片空白。 就这样怔怔地在原地呆坐了半晌,她才拍打着有些酸软的双腿慢慢站了起来,木然地朝殿外走了出去。 ------------ 第二十一章 庭院深深深几许 来时守在大殿外的两个内侍早已不见了踪影,桓喻宁却并未多加注意,只失魂落魄地径直朝宫门走去,倒是在院中等候多时的念慧和柚柔见她走了出来,连忙迎了上去。 “公主怎的……”柚柔正要开口,心细的念慧已然发现了桓喻宁的异常,急忙扯了扯柚柔的衣袖,柚柔这才注意到桓喻宁的衣裳鬓发微乱,脸色苍白,双颊还残留着泪痕,眼中却是木然的,不由得吓了一跳,和念慧一边一个扶住了她,察觉她的身子在微微的颤抖着,“公主您怎么了?”柚柔急道。 桓喻宁似是被柚柔的声音惊醒,见是她们二人,脸上终于有了点血色,却并未多加言语,只轻轻地摇了摇头,低声道:“先回去吧。” 柚柔也不敢再多问,急忙和念慧一起搀着桓喻宁往栖凤宫赶了回去。 回到寝宫中,屏退了众人,念慧吩咐厨房为桓喻宁端来了一碗浓浓的安神茶,伺候着桓喻宁喝下了,又上前为桓喻宁轻柔地揉起了太阳穴,待见得桓喻宁神色渐渐平静下来,这才小心翼翼地问道:“公主,可是和大汗发生争执了?” 桓喻宁挥挥手示意身后的念慧停下手中的动作,让二人站至自己的身前。苦笑一声,发生争执?她倒希望事情只是如此了。想及方才的所见所闻,以及后来迹礼的疯狂举动,她此刻仍觉得额角突突直跳。 似是在考虑如何开口,过了半晌桓喻宁才缓缓说道:“你们想必也已经知道我同大汗一直没有同房吧?” 念慧和柚柔没想到桓喻宁突然问这个,不由得面面相觑。坦白说,身为桓喻宁的贴身婢女,又早已通人事,她们自是已经发觉前段时间迹礼每次宿于栖凤宫中皆并未和桓喻宁行房事,虽觉得奇怪却也不好发问。但如今桓喻宁说的却是“一直”,难道大婚那夜也……二人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 想是知道了她二人想的是什么,桓喻宁说道:“大婚那夜大汗并没有碰我。”见二人面露诧异的神色,她缓了缓又补充道:“所以我至今还是处子之身。”说着脸上却露出一丝讥讽,“不仅我,这宫中除了育有一子的纳加扎,其他的妃嫔,想必也都是处子之身。” 念慧和柚柔的神色越发的疑惑不解,柚柔小声问道:“公主的意思是……” “迹礼喜欢男人。”桓喻宁冷然道,甚至直呼迹礼之名,再不以“大汗”相称。 骤然听闻这样骇人的宫闱辛密,念慧和柚柔二人皆是脸色大变,柚柔甚至惊呼出声,脸上满满的是难以置信。彼时男风并不盛行,在礼教森严的景国男风更是被人所不齿,加上她们虽有所耳闻却从未切实见识过,没想到如今居然自己的身边就有好男风的男人,还是一国之主的大汗,这个消息着实震撼。 倒是较为沉静的念慧率先冷静下来,轻声问道:“公主又是如何得知的?” 桓喻宁的声音里有几许无奈,也有几丝嘲讽,“如何得知?我撞见了他和那男宠的风流事,亲眼得知。”念慧和柚柔闻言又是一惊,桓喻宁又恨恨道:“我还真得感谢纳加扎,让我不仅是知道了这件事,还是眼见为实的!”她并不笨,如今冷静下来前后一思虑,便知道今日在御花园中同纳加扎绝非偶遇。蜜金姜丝煨八宝牛乳?好巧的心思!只是她虽猜到是纳加扎陷害了她,却猜不透纳加扎这般做的用意。难道她就这般“好心”不忍她被瞒在鼓里不知道迹礼好男风的事,又怕事情太过骇人听闻所以让她自己亲自去看看?荒谬! 一旁的柚柔却只是急切道:“大汗未将公主你怎么样吧?” 桓喻宁想及方才迹礼的神情,不由得皱起了眉。迹礼不知出于何意一直没有让她知道他喜欢男人这个事实,如今却被她一下子撞破,又是自己和男宠在床榻上颠鸾倒凤之时,定是会恼羞成怒的。这般情况下,再加上或许激情未退欲火未泄,一时对她做出那般的举动倒也是可以理解的。 只是,她虽然可以理解,却不代表她会原谅迹礼。二人从未有过夫妻之实,她更是从心底里从未将二人视作夫妻。退一万步讲,即便二人是夫妻,当时还有一个述云在场,他的举动是对一个女子极大的侮辱。何况看迹礼方才流露出的对女子的厌恶神情,他分明是不喜欢触碰女子的,却说出“可以将就”这样的话。 眼下迹礼是没有将她怎样,但日后呢?不知道迹礼又会如何对待她,她又该怎样去面对迹礼? 桓喻宁不想让念慧和柚柔太过担心,因此只是摇了摇头。念慧却说道:“大汗既是喜欢男人,却不知纳加扎夫人是何以有孩子的。” 桓喻宁对此也觉得不解,却听柚柔说道:“莫不是大汗酒后一时……”她的话没有说完,念慧和桓喻宁却是明白她的意思的。 似乎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然而桓喻宁却也懒得去想这些无关紧要的事了,略一思忖,她对二人交代道:“明日起对外就宣称我病了,不见任何人。”眼下索性躲在自己的宫中,只希望迹礼不要来找她的麻烦。 念慧和柚柔明白地点了点头,夜已深,又见桓喻宁面露疲色,二人便服侍着桓喻宁睡下了。 虽然觉得四肢百骸无一不累,但桓喻宁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却毫无睡意。 她并不会看不起男风,在她眼中爱情与性别无关。只是在这个时空里,大多数人的想法是和她截然相反的,即便是在民风开放的赫图,好男风、养男宠也是会惹人非议的,何况是一国的君主,只是不知道民间是否有关于迹礼好男风的传言。又想及宫中的那些妃嫔们,怪不得迹礼的后宫之中妃嫔这样少。只是苦了那些女人了,虽然锦衣玉食却夜夜独守空闺。这样说起来她们比景国后宫中的女人还要可怜,景国的那些女人们虽然要斗来斗去,却好歹有皇帝的宠幸做盼头,而她们呢,她们是永远没办法得到帝王的爱怜了…… 不由得又从她们身上想到了自己,其实,她也已经是她们中的一员了吧,说她们可怜,自己又比她们好到哪里去?大概她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要从迹礼身上得到什么,或许从这点上来说心理上会比她们要好一些。可心理上的优越又有什么用呢,她如今早已注定了要和她们一样,慢慢地老死在这宫中,守着一个与她无关的男人,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桓喻宁忽然觉得害怕起来,将自己蜷缩起来紧紧地裹在被中,似乎这样可以抵御这无尽黑夜里寂寂深宫中逼仄的寒气。她如今是比在景国的时候好,不用受人欺侮,不用看人眼色,更加自在了,只是这也不过是小小的一方格局里的有限的一点自在罢了。 她要困死在这里了。瞪着双眼透过床顶的帐幔望着漆黑的房顶,桓喻宁忽然想到。她闭上眼睛,却有一行泪悄无声息地从她的眼角滑落,滴在颈下的枕上,迅速地没了踪迹。 次日,当柚柔照常走进寝殿要取桓喻宁同杨景齐通信的竹筒时,惊讶地发现桓喻宁已经换上了一身不起眼的宫女的衣裳,正在镜前整理着头发,见她进来,便招手道:“来得正好,宫女的发髻我不大会弄,你来帮帮我。” 柚柔连忙走了过去,接过桓喻宁手中的梳子开始为她梳起头来,一边问道:“公主这是要微服私访?” 桓喻宁被她的话逗得笑出声来,“算是吧。”她看着镜子中的自己,似是比初到之时清减了不少。 今天她想去见一见杨景齐,非常想,她好像有很多很多的话要和他说,多得薄薄的信纸上再也写不下去。 有了前车之鉴,她一路上小心翼翼地赶到自己往常埋竹筒的地方,在花木丛中站了一会儿才见穿着朝服的杨景齐缓步走了过来。 桓喻宁并没有马上走出去,借着花木掩去身形,她注视着杨景齐,许久未见,他并没有什么变化,依旧是温和有礼的模样,穿着朝服的身躯越发的显得轩昂挺拔,气度不凡。桓喻宁觉得自己的鼻子一酸,心中似乎有无数的委屈一齐涌出。她在这里过得这样不好,可他什么都不会知道。 “杨大人。”见杨景齐正欲蹲下身去挖竹筒,桓喻宁轻唤道。 杨景齐不防忽然有人唤他,有些惊诧地转过身来,却见桓喻宁扶开茂密的花木,走了出来。她身上穿着宫女的素色衣裳,整个人显得身姿楚楚,许是在那树下从中站得久了,胸前、肩膀的衣襟上沾了几片粉色的花瓣,给她平添了几分憔悴的支离之态,让他不由得暗暗担心似乎下一刻她就会随着这园中的风化蝶飞去。 “公主怎么来了?”杨景齐的话语中暗含着关切,却不知桓喻宁可是遇到了什么事。 桓喻宁来到杨景齐身前,微微仰头注视着他,却并未回答他的话,只问道:“大人可好?”她是微笑着的,然而眼里却不受控制地泛起了泪,盈盈于睫。 见着桓喻宁的神情,杨景齐的心中似是被人狠狠抽了一下,竟隐隐地有些疼痛,脱口而出道:“你怎么了?”下意识地就伸手想去扶住她,却最终只是指尖轻轻地擦过她的衣角,又收了回来。 桓喻宁有些讶于自己在他面前的失态,抬手以袖掩面,微微摇了摇头,随即又放下了手臂,展露笑颜,“见到你就好了。” ------------ 第二十二章 墙外别有天 杨景齐稳了稳自己的心神,面上是一贯的从容,语气却是带着怜惜的:“是,我就在这里,公主怎么了?” 桓喻宁停了片刻,似有千言万语堵在心头却有不知从何说起,半晌,她突然问道:“你是不是也知道大汗好男风之事?”她昨日夜里回想起之前同杨景齐说话时的种种端倪,已经猜到杨景齐定是知道的了,但还是想要亲自确认一下。 杨景齐不料她有此一问,怔了一下,却也知道她早晚会知道此事,因此也只是点了点头。 见杨景齐承认,桓喻宁苦涩一笑:“为什么不告诉我?” 杨景齐注目于她,轻声道:“大概是我太天真,妄想着你能永远都不知道罢。” 他的脸上是认真的神情,眼里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让桓喻宁有瞬间的恍惚。却又蓦然想起,其实迹礼喜欢女人还是男人对于她来说并不重要,甚至从某些方面来说,迹礼喜欢男人她应该觉得高兴才是。她此刻会这般追问杨景齐,说到底,不过是对杨景齐对自己的隐瞒感到不喜罢了。 她微微低下头,低声道:“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说着抬头注视着杨景齐,脸上有淡漠的笑意:“你不必可怜我,大汗喜欢男人对于我来说并没有什么要紧的,因为我从一开始就没有对于他抱有什么。” 见杨景齐的神情微露不解,她低低叹道:“难道你以为,我会喜欢做这个大妃吗?” 这是桓喻宁第一次在杨景齐面前如此直白地袒露自己的所想,待她说出了口,仿佛觉得长久以来一直盘桓在自己心里最深处的隐秘终于得见天日,心上一松,似乎连身上都轻了不少。而对面的杨景齐神色更是复杂,他从未想过桓喻宁竟会将心中一直以来的最真实的想法告诉自己,单是这一份信任,就是他所承受不起的。 “我只是不高兴你瞒着我罢了。”还未等他开口,桓喻宁又说道,声音里有一些细微的情绪,似是带着些撒娇意味的埋怨,让二人心中皆是一颤,桓喻宁不由自主地将头埋得更低了。 仿佛过了很久,杨景齐忽然说道:“对不起。”声音有些低沉,一如他的神情,像是极力压制住了某些情绪。 桓喻宁对他的道歉不置可否,只转过身,抓住了一旁的沙柳垂下的枝条,将褐红色的枝条攀在手中轻轻地摆弄。这是一种赫图特有的柳树,只在赫图的气候下能存活,是以在来赫图前桓喻宁从未见过。 “我原本见到这种沙柳很是高兴的,以为是一种没见过的品种。后来听花房中的人说了才知道,原来不过是色泽有些不一样罢了,柳树到了哪儿还是柳树。”桓喻宁缓缓说道,一边信手将手中的柳枝折断,“就连这份脆弱也是一样的。” 她回身望着杨景齐,“就好像我,曾经我厌恶了景国的皇宫而想要逃离,却没想过,即便来到了赫图皇宫,也不过是从一处牢笼迁至另一处牢笼罢了,由公主变成了大妃,说到底,却永远是一只飞不出去的鸟。”说着她抬起左手手腕,衣袖滑落处露出了腕上那只罗罗鸟,轻轻摇了摇手腕,那只罗罗仿佛就要扇动翅膀飞了起来,“这一生,我大概永远都没有办法像它一样。” 她的面上并没有什么神情,然而哀伤却还是无声地在她的周身蔓延,如掩去月光的薄薄云彩,而她本人就如同躲进云层中的月,晦暗不明,失去了所有的神采。 杨景齐就这样看着她,看着她明明就站在那里却似乎被什么东西远远地和自己隔了开去,让他忍不住想伸出手,将她拉回自己的面前。 仿佛鬼使神差地,他突然问道:“你可想出宫?” “出宫?”桓喻宁闻言一愣,眼里有一瞬间的欣喜闪过,却又快速地消失不见,“不要开玩笑了。”声音故作轻松,似乎毫不在意却又分明有着雀跃的向往,更多的却是无奈。 “不是开玩笑。”杨景齐温和微笑,“若是公主在宫中生活得不自在,不如出去宫外,换个新鲜的环境,或许会好很多。” 见杨景齐神色认真,桓喻宁只觉得心中一动,然而想了想却又迟疑,“似乎只有被废黜了的妃嫔才会被贬出宫吧?”却见杨景齐仍是面带微笑,似是成竹在胸,不由得脱口而出:“你可是有法子?” “并非没有先例,先帝时期就曾经有妃嫔因身体孱弱而迁出皇宫,至皇家别苑居住。”杨景齐解释道,眼底有笑意,“公主不是已经对外称病了吗?” 虽然心里对杨景齐如何这么快就知道她对外称病的事略感意外,但她并没有多加询问,在她眼中,杨景齐就是那种运筹帷幄之中,决策千里之外的人,就没有他所不知道的事,因此只是问道:“皇家别苑?” 杨景齐点了点头,“清河园在德兴府北面乌兰查布雪山山麓,景色别致,环境清幽。最主要的是……”他看了桓喻宁一眼,“那里如今并没有人居住。” 建在雪山脚下的皇家别苑,举目便是万里皑皑白雪,俯瞰却又有蜿蜒翠绿,一片雪白晶莹之间,定然是世外桃源般的景致吧。桓喻宁在脑海中勾勒着雪山美景,再环顾自己如今身处的四面宫墙,心中油然而生一股强烈的向往,“我想去。”她直直地望着杨景齐,眼神微微地发亮。 “好。”杨景齐含笑应道,仿佛这并非什么难事,只要桓喻宁决定了,他就一定会帮她做到。 “你需这般对大汗说……”杨景齐开始低声教桓喻宁在迹礼面前的说辞,一时只听得风声吹过树枝发出的沙沙声响,轻柔似情人的手掌温柔地拂过。 “你答应了大妃让她迁至清河园养病?”迹礼的寝殿中,述云坐在桌旁剥着手中的葡萄,有些漫不经心地问斜靠在榻上的迹礼。 他身上穿着件象牙白寝袍,只松松地在腰间打着结,身子轻轻一动便隐约可见形状优美的锁骨,和胸前的紧致肌肤。一头如上好的绸缎般光可鉴物的漆黑长发并未束起,任它们肆意地在身前身后垂落。言语间一个眸光流转,这份雄雌莫辨的风情,竟是妖娆无匹,让人几欲恍了心神,沉醉其中。 迹礼直直地盯着他:“你偷听我们讲话?” 述云却并未答话,只站起身端着手中的葡萄来至榻旁,在迹礼的身畔坐下,拈起一颗葡萄含入自己口中,斜斜扫了迹礼一眼,突然俯下身凑到迹礼的唇上,又将自己口中的葡萄轻轻地吐出塞入迹礼口中,碧绿晶莹的葡萄在二人的唇齿之间显得格外的剔透诱人。 迹礼将葡萄吞下,却一把按住正欲起身的述云,顺势加深了这个吻,一直到两人皆感觉呼吸困难时才将自己的手松开,满意地看着述云脸色微红,双眼迷离,被吻得有些发肿的双唇越发的红润诱人,让他不由得下腹又是一紧。 迹礼伸手捏住述云的下颌,抬起他的脸注视着自己,声音暗哑而低沉:“让她迁出去,你不是该更高兴了?” 述云也直直地注视着迹礼,“她在哪里于我又有何妨。”说着偏了偏头微微一笑,“这宫里有多少女人我皆是不在意的,因为……”他抬起手轻轻地压在迹礼的心口上,感受到他有力的心跳在自己的手掌下,温热而缠绵,轻轻道:“我知道大汗的这里就够了。” 迹礼将述云的手按住,一把拉过他紧紧地抱在了怀里,将下巴轻轻地靠在了他的肩膀上,一边轻轻地拍着他的背,缓缓说道:“她是景国的公主,又是我赫图主动去求娶来的,我自然不好太亏待了她。当初她刚到怀凉府时我还特地去试探过她,原本想着若是个没什么主见的懦弱公主,便慢慢冷落她就是。谁料她倒是个不容小觑的女人,因此她初进宫时便着意礼遇了一些时日。” 述云靠在迹礼的怀中,听着他的解释,也只是沉默不语。 迹礼接着说道:“后来却得知她原来并不得景国皇帝的宠爱,虽然她母亲出自庆州史家,却也未见得史家对她有任何的别待。你也知道我最厌烦搭理女人,便随了她去。那一日她闯入寝宫看到了你,不知心里会是如何地怨怼你我。”他的话语里有微微的轻蔑之意,“现下她主动提出要迁去别苑,倒也是好事,省得我瞧着她便心烦。 “赫图同景国已经定下二十年友好往来的盟约,还有那些盐铁茶叶马匹丝绸的往来贸易,如今她也没什么利用价值了。”迹礼的唇边是森冷的笑意,以一种帝王家特有的冷酷语调谈论着桓喻宁,如同谈论着一件曾经发挥作用但如今已经可以丢弃的物品。 述云听得“庆州史家”时眼神微微一动,待得迹礼说完,便问道:“向来和亲的公主皆是不那么受宠的,只是泰熙公主的母亲既是史家的人,为何景国皇帝也似乎全无顾忌?” “狡兔死走狗烹,史家早已不是二十年前的史家,何况泰熙不过一个小小的女子,有何好顾忌的?”迹礼淡淡道。 述云正要再说什么,却不妨迹礼一个翻身将他压在身下,唇覆上了他的,他只呻吟了一声,便再也说不出完整的话来。手中端着的葡萄连带着盘子撒落了一地,却不再有人理会。 ------------ 第二十三章 离宫 直到桓喻宁收拾妥当安排好各项事宜,真正的出宫时已是好几日后了。 桓喻宁坐在马车上,忍不住转身透过后面的窗户向外看去,只见赫图皇宫在自己的身后逐渐远去直至消失不见。 她回过身来,微笑着望着念慧和柚柔,二人脸上也皆是隐隐带着兴奋的神情,“我们终于可以离开了。”说话间拢在袖子里的双手微微地颤抖,就好像她此刻的心情。 实在没料到那日同迹礼去说了自己想要出宫的事竟会这般简单,但后来仔细一想倒也了然,那一日她撞见了他和述云的事,迹礼如今看她自然是厌恶的了,巴不得她离得远远的吧。何况有杨景齐通了声气的太医证明自己的身体确实需要别居静养,出宫就更是水到渠成的事了。 因着并非大汗率妃嫔外出巡视,桓喻宁也不是去礼佛上香,所以在她的要求下,护送的人马虽是宫中的侍卫精锐人数却并不是很多,更并未着意彰显天家气派,只一路低调前行,但一路上的车辆行人见着车队人高马大,却也知晓绝非寻常人家,是以纷纷避让,一路上倒也畅通无阻。 不料在一处较为狭窄的弯道上时,却被人挡住了去路。 桓喻宁坐在车内,不知道外面的情形,只听得有人声喧哗,正纳闷着要让柚柔出去一探究竟,却听到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呵斥道:“你们是什么人,胆敢同我们府上抢道。” 许是之前得了桓喻宁切勿扰民的叮嘱,车队前头的禁军首领并未发作,只是客气道:“这位兄台,是我们车队先到了路口,理应是我们先行经过的,却不知抢道二字从何说起。” 孰料对方却并未收敛气焰,反而愈加得寸进尺:“我管你什么先来后到,我家小姐有要紧事,识相的就赶紧让开,耽误了我家小姐的事有你们好看的!” 那禁军首领不由得气结,正欲说话时却见对方的马车被掀开了一道角,有女子不耐的声音传来:“你同他们啰嗦什么,还不快走!” “大胆!你们可知这车中所坐何人!”禁军首领厉声呵斥,正欲说出桓喻宁身份时却被车内的桓喻宁扬声打断了。 桓喻宁也没有避讳,掀开车帘自车内探出身子来,望着对面的马车,含笑道:“可是舒小姐?”她方才在车内听得那女声甚是耳熟,仔细一想应该是那位在宫中有过数面之缘的纳加扎的表妹舒双舒小姐。 对方一名骑在马上看起来总管模样的人打量了桓喻宁几眼,想是对桓喻宁说破自家小姐的身份有些惊奇,脸上却是傲慢的神情,“既是知道是我家小姐,还不赶紧让路。” 桓喻宁并不以他的无礼为忤,只是略一提了提声音,高声道:“舒小姐,故人相遇何不出来一见?” “究竟是谁这里这般喋喋不休的,莫坏了本小姐……”伴随着一道娇叱,对面马车内的人探出了身子,一张俏脸上满是不耐,正是舒双。只是她的话在见到桓喻宁的那一刻便被吞回了肚中,脸上的神情尽数化作了惊诧,“大……” 后面一个字还未出口就被桓喻宁以指压唇示意打断了,见车中的人是桓喻宁,舒双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只呐呐道:“不知是……贵人在此,失礼了……”却并未下得车来行礼,不知是一时情急忘记了还是有意不为之。 桓喻宁因着心情大好倒不欲与她多计较,只微笑着摆了摆手,“我有事外出,不知舒小姐可否行个方便?”说着目光往道路上扫了扫。 舒双这才醍醐灌顶一般,神色有些不自然地呵斥车前的那个总管道:“没有眼色的糊涂东西,还不赶紧给贵人让道!” 那总管不知发生了何事,仍是云里雾里,然而也连忙听从自家小姐的吩咐,一行人等恭恭敬敬地退到了路边。 桓喻宁也不再同她多加客套,只点了点头便退回了车中,车队随即便重新启程往城外走去。 舒双在原地眼见着桓喻宁的马车走远了,仍是若有所思。不知道桓喻宁口中的“有事外出”是指何事,看起来又不像是去城外清流寺进香的,看这马车后这些大大小小的箱笼……怎么倒像是搬家的? 心里存了疑问,想了想她转身嘱咐管家道:“调头,不去孙府了,进宫。”不知宫中发生了什么事,进去见见表姐问个清楚吧,舒双望着逐渐消失在视线内的马车,心里暗道。 而这厢桓喻宁的马车内,柚柔正一副忿忿不平的神情:“公主,刚才为何不好好教训那个无礼的丫头一番?霸了道路不说,居然还口出不逊。” 桓喻宁却并未生气,笑眯眯道:“她的父亲可是威盛侯。” 柚柔似乎并不知道威盛侯是何爵位,睁大眼睛道:“管他什么威盛侯威武候的,您还是大妃呢!” 桓喻宁笑着拉过柚柔的手,“你呀,老是这个急吼吼的脾气,什么时候才改得过来呢。”说着看了看一旁的念慧,笑道:“你看看人家念慧,处变不惊的,怎么你跟念慧待一起那么久了就没学到半分呢?” 念慧见桓喻宁提及自己,掩唇而笑,“公主出了那皇宫,心里不知道高兴成什么样呢,又何需同那坏脾气的侯爷小姐一般见识。”说罢扫了一眼仍气鼓鼓的柚柔,放轻了声音,说道:“何况,咱们的处境你还不清楚吗,公主向来低调不欲多惹事端,你又不是不知道这是为何。” 柚柔这才仿佛想到了什么,有些悻悻地敛起脸上的神情,口中嘟囔着:“还好去了别苑没人盯着,就不用再小心翼翼了。” 桓喻宁和念慧见她如此不由得皆笑了,柚柔却忽然压低了声音,话语里有压抑不住的兴奋,“公主,你说,咱们有没有可能逃回景国?” 不止桓喻宁,连带着念慧听到她的话皆是愣在了原处。好半晌桓喻宁才有些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念慧则伸手在柚柔的额上点了一下,嗔道:“好好的发什么魔怔呢。” 柚柔却毫不在意,只目光炯炯地看着桓喻宁,“不是说别苑那里地处偏僻,又守卫松散吗?看眼下的情形咱们也决计再无回到宫中的可能了,赫图大汗想来也不会再管公主了的,我们为什么不可以找个时机逃跑呢?” 桓喻宁见她越说越兴奋,正色道:“那里再怎么守卫松散也是皇家别苑,这里是赫图,不是景国,就凭我们三个还妄想逃走?我再怎么样也是赫图的大妃,身份又特殊,堂堂的大妃失踪了怎么可能会没人发现?定是会掀起轩然大波,牵连甚广。退一万步说,即便真的可以逃走……”她的语气有些低沉了下来,“回到景国,就真的会比这里好么?” 她望着有些呆住的柚柔,“你忘了当初我们不就是觉得这里会比景国好么?如今看来在这里难道不强于当初在景国被人欺负的日子。”说着笑了笑,“怎么现在反倒还想着回去了。” “只是,景国毕竟是咱们的故土……”柚柔也已察觉到自己的不现实,神色沮丧地靠在了椅背上。 桓喻宁拍了拍她的手,安慰道:“你二人自幼进宫,亲人早已没有音讯,我的情况也没有比你们好到哪儿去。故土又如何,却没有我们的家。”是安慰她,也是在告诉自己。 小时候母妃尚在时,那个皇宫或许还有些许让她留恋的温情,可惜母亲早已不在,她从心底最深处起就从未将那个巨大的鸟笼一般的皇宫当作自己的家。她,是一个没有家的人呵…… 她的话音一落,车内的三人皆沉默了下来,原本因离了赫图皇宫而高涨的情绪被一种无言的感伤取代。直到此刻她们才真正的明白,她们再也没有地方可以去,哪怕漂泊天涯,却永远不会有一盏烛火会为了等候她们而亮起。 桓喻宁见两个丫头神色落寞,强自微笑着说道:“好好的咱们说这些丧气话做什么,不管以后会发生什么,随遇而安罢,只要我们三个一直在一起,那就是咱们的家了。”说着伸出手去一边一个握住了她们的手,温柔而坚定。 她二人见作为主子的桓喻宁反倒鼓起精神来安慰她俩,也连忙收起脸上的哀伤,反握住了桓喻宁的手,感受到来自她手上的力量,顿时觉得那些困难也都不算什么,前路也不再是一片黯淡无光,三人相视一笑。 一路无话,车队不多时便来到了乌兰查布雪山下,从窗中看去,蓝天下的高耸雪山上是一片晶莹的白雪,显得圣洁而高远。山麓的如云绿荫间,隐约可见红墙翘壁,想来是那清河园无疑了。 因着雪山甚高,别苑说是建在山麓却也要往山上走上一段路程,幸而山脚地势较为缓和,又因着有清河园建在此而铺了有两车宽的路,马车倒也能上得去。 进了山门有一会儿,不远处的路旁显出一座小小的亭子来,亭子外一匹浑身漆黑如墨玉的骏马正低着头闲闲地吃着草,亭中立着两人,朝桓喻宁他们这边望了过来。 待走得近了,就见一个圆圆脸的少年高兴地冲他们挥着手,正是泓山,而他身边那个颀长如竹,温和如玉般的人,不是杨景齐又是谁? ------------ 第二十四章 清河园 “公主,是杨大人。”眼尖的柚柔早已看见二人,兴奋地转过头来对桓喻宁说道。 桓喻宁只是点了点头,心下却不由得泛起一股喜悦。 马车走至亭子旁,因着有旁人在场,杨景齐仍是恭恭敬敬地给桓喻宁行了礼,桓喻宁也只是在车上客客气气地同他说了几句话,“杨大人何以在此?” “大妃初至此地,恐对别苑多有不熟之处,微臣便自告奋勇来为大妃做这向导了。”杨景齐含笑道。 桓喻宁自然知道这是表面上的说辞罢了,那别苑又不是没有宫人内侍在的,哪里需劳烦他来做这向导,却也只是得体微笑道:“有劳大人了。” 清河园是一处极富江南风情的别苑,占地虽广却不同于赫图皇宫的恢弘大气,这里的亭台楼阁,长廊水榭皆透着一股子婉约秀美。山麓处温度适宜,四季如春,园中花草扶疏,景色喜人,桓喻宁一见就喜欢上了这里。 护送桓喻宁前来的禁军将桓喻宁送至园中便调头返回德兴府中,杨景齐的意思本是桓喻宁路上辛苦暂且休息一日的,没想到桓喻宁却是兴致勃勃,让念慧和柚柔去住所安排打理,自己则跟着杨景齐去园中逛了起来。 泓山也被杨景齐遣去帮忙了,二人在园中随意走着,四下无人,桓喻宁便笑道:“大人可真是要为我做向导?” 杨景齐却点了点头,“微臣此来,一来确是为了为公主做向导,二来……”他顿了顿,望着桓喻宁的眼神里带了笑意,“是恭贺公主乔迁之喜。” 桓喻宁扑哧一声笑出声来,却又刻意板起了脸孔,“本宫身有不适来此处静养,杨大人竟敢贺喜,实在是目无尊上。” 杨景齐却并未如往常一般做出惶恐神色,只斜斜望着桓喻宁,说道:“却不知公主意欲如何惩戒微臣?” 桓喻宁做出思忖状,随即拊掌道:“就罚你带着本宫将清河园逛个遍!” 杨景齐这才笑出声来:“还是恳请公主宽恕则个吧!要将清河园逛个遍没有十天也得半个月。” 桓喻宁满不在乎道:“半个月就半个月,反正我们时间还长得很。”话甫出口便觉得自己这话着实说得有欠妥当,竟有了些暧昧的意味,不由得脸上一烫,连忙将脸转了开去。 杨景齐并没有说什么,只是望着她的眼神微微地发亮。 两人就这般静默了下来,只一路静静地来到落锦湖畔,走过堆雪桥,再穿过曲洞长廊,直至落日西斜之时杨景齐将桓喻宁送回居所芜承斋,用过茶之后,这才向桓喻宁告辞。 在杨景齐起身之时,桓喻宁迟疑了下,最终还是鼓起勇气问道:“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到杨大人……” 杨景齐似是早料到她会有此一问,宁和微笑道:“乌兰查布雪山风景甚佳,微臣自是会经常前来游玩的。”说着望着桓喻宁,眼里带了点顽皮之意。 桓喻宁不由得心头微微一热,望着杨景齐点了点头,目送着他和泓山二人走了出去。 这时,一旁一直默不作声的念慧忽然轻声说道:“杨大人待公主你真好。” 桓喻宁端起柚柔递上来的椰汁马蹄露,抿了一口,感受到清甜的滋味直入脾胃,一如她现下的心情,很是自然地答道:“杨大人是我唯一的朋友。” 念慧却抬手以袖掩唇,吃吃笑道:“只是怎么总觉得这份好不同于寻常的朋友。” 桓喻宁端着瓷盏的手僵了僵,随即又抬起凝露喝了一口,定了定心神,斜睇了念慧一眼,“你今儿话怎么这么多。” 念慧抿嘴一笑,也不再多说什么,拉着一旁欲言又止的柚柔退了出去,将桓喻宁独自一人留在了花厅内。 “你拉我做什么,怎么不让我说话。”来到廊下,柚柔看着念慧,奇道。 “不拉你出来,就你这心直口快的性子,指不定再说出什么来……”念慧说着目光扫了眼屋内,唇边带笑,“把公主惹生气了怎么办。” 柚柔轻哧了一声,“你当我看不出来啊。”说着凑近念慧,刻意压低了声音道:“杨大人对咱们公主哪里是普通朋友的情意。”说着眼角也带上了一抹得色,似是对自己细致入微的观察不输念慧而沾沾自喜。 念慧连忙竖起一根指头在唇上示意她噤声,脸上却是带着笑的。 柚柔并不在意,继续说道:“只可惜公主为什么没有早些遇到杨大人呢,现如今……”她低低叹了一声,但随即又舒了眉,“反正公主同那大汗也没有夫妻之实,如今又来了这清河园里。”她看了看桓喻宁所在的屋内,语气是发自内心地诚挚,“只希望公主能快乐就是了。” 闻言念慧的眉间却带上了淡淡的一抹愁色,两人也不再言语,一起朝外走了出去。 而桓喻宁独自坐在花厅中,有些发怔地捧着手中的瓷盅,想着方才念慧的话,再想及杨景齐平日里待自己的种种,一时间心绪万般,意念纷纷。 她并不傻,念慧都能察觉到杨景齐对她的好不同于寻常朋友,她自己又如何能感受不到呢。杨景齐对她可谓无微不至,在宫中的那些日子,若没有他的陪伴,她不知道自己如今会是另一副怎样的模样。她想到杨景齐看着自己时的目光,那一向温和含笑的眼中始终带着浓浓的关切,随她欢乐,陪她悲伤。若说做朋友能做到这个地步,她实在是不敢相信了。 那自己呢?自己一直以来口口声声地告诉自己,告诉念慧和柚柔杨景齐是她唯一的朋友,真的是这样吗?在杨景齐孤骑救下她时,在杨景齐陪她说话时,在杨景齐为她刺青时……那些零零种种,她对杨景齐的信任和依赖,自己是真的像对待寻常朋友那样来对待他的吗?真的只是因为杨景齐对自己的救命之恩而对他格外另眼相待吗? 可是……目光忽然触及腕上戴着的冰紫玛瑙手链,那是最初时迹礼赏给她的,她见那玛瑙颗颗均匀大小,而且晶莹剔透,着实喜欢得紧便日日皆佩戴着。此刻,深紫色的玛瑙闪耀着淡淡的幽光,略一抖动间似有流光滑过,那光芒冰冷而刻骨,让她有些混沌的脑中顿时一片冷冰冰的清明。 她是迹礼的人,这一辈子,注定了只能是迹礼的人,哪怕死了,后人也只会记得她是迹礼的汗妃。 她有什么资格在这里去幻想她和另外一个男人间的可能? 不知道是不是捧着瓷盅捧得久了,指尖有些微微的麻木,仿佛她现在的心情。 桓喻宁将手中的瓷盅搁到了一旁的茶几上,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又强迫自己露出了一个笑脸,在心里暗暗地告诉自己:“不要再胡思乱想,你们注定了只能是朋友……”她握住了自己的左手手腕,仿佛将那只刺着的罗罗鸟也握在了掌中,“有这样的朋友就应该知足了。” 瓷盅里残存的椰汁马蹄露渐渐的冷却凝固,温暖而清透的乳白色也逐渐变得浑浊而冷冽。 事实证明清河园确实是一处利于静养的好地方,桓喻宁在这里住了些时日,每日里闻着清新的空气,喝着雪水泡的茶,看着怡人的景致,心情舒畅的同时,觉得自己原本就没病没灾的身体也似乎比原来更好了一些。 但这里较之宫中的舒适却着实差了不少,园中的宫人内侍并不是很多,加上不知道是不是在他们眼中桓喻宁这个出宫养病的大妃定是失宠了的,所以对桓喻宁并不十分上心,起居饮食上便不如在宫中之时那么精细。好在桓喻宁能出得皇宫来已是满心欢喜的了,此处环境又佳,她也不是娇养惯了挑三拣四的人,因此对那些事倒也不甚在意,日子仍是颇觉闲适。念慧和柚柔虽然虽然要做的活计比宫中多了一些,但因桓喻宁随和却也不至于累着,更乐得自由没拘束,也见着公主在此间过得比宫中好多了,自然也是乐在其中的。 而杨景齐果然如他所言时时来山中“游玩”,每每顺道来拜访桓喻宁。 桓喻宁早已知道杨景齐的府邸在德兴府中城南一块,与乌兰查布山的距离并不近,杨景齐又公事缠身,因此对他时常抽了空来陪自己感到甚是不安。 一天她想了想终于委婉地跟杨景齐表达了自己的意思,让他不必刻意来看自己,一方面是耽误了他太多时间,一方面也是怕惹人非议。 而她没有说出口的是,她怕在这样的相处中,自己会生出一些不能够有的心思,终究难过的只能是自己。与其如今贪恋这份快乐导致到时的神伤,不如在有意识的时候就早早将一些事了断掉。 杨景齐听完她的话却只是沉默不语,半晌才望着桓喻宁,轻声笑道:“公主真的是这样想的么?”他是笑着的,然而那笑意却没有蔓延到眼中去,望着桓喻宁的眼中只有淡淡的哀伤,和其他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让桓喻宁只看了一眼,便不忍再看,连忙借着喝茶低下头去。 杨景齐见桓喻宁不再说话,唇边的笑渐渐地隐去,缓缓道:“微臣见清河园虽好却偏僻无甚人气,担心公主在此处寂寥,因此才着意前来探望,不料竟会为公主造成困扰,是微臣失察了。”他的语气是落寞的,也有一些刻意的疏离,让桓喻宁听着心上不由得一颤。 未等桓喻宁说话,杨景齐便站起了身,“微臣这便告退了,公主……”他停了停,“我们有缘再见。”说着不再多加停留,转身朝外走去。 “杨大人。”在他即将迈出门的那一刻,身后的桓喻宁却忽然唤住了他,她的声音低低的,微微地颤抖,“山中寂寞如斯,如果没有你,我该会是何等的无趣。” 杨景齐闻言在原地怔了怔,最终还是转过身来,却见桓喻宁仰起脸注视着她,脸上是宁和的微笑。 不管那么多了,她现在只知道,她舍不得让杨景齐就这样消失在她的生活里,她做不到。有些事,就暂且装作不知道罢,偷得这浮生里的一点点欢愉的温情,就好了。 杨景齐缓缓勾起嘴角,柔声道:“好。” 一时四目相望,默默无言。 ------------ 第二十五章 踏秋 转眼入了秋,山中的冷意来得格外要早一些,原本就有些疏懒的桓喻宁越发地不爱走动,整日地将自己窝在暖阁里,看看书,做做针线,再和念慧柚柔笑闹几句,日子倒也过得飞快。 而杨景齐因近期政事繁忙,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来了,这一日却忽然上门了。 “公主自来了清河园中便一直待在园中,都没有出去山中好好逛逛。”他解释道,“乌兰查布雪山是赫图的圣山,玉龙卧夕辉更是德兴一景,既然来了此处没有去走走着实可惜了。” 说罢他看着桓喻宁,“今日公主可否有兴致前去一游?” 桓喻宁听他说得心动,且自己也早已存了去山上游玩的心思,只是一直没寻得合适的时机,如今杨景齐提了出来,自然欣然应允。 念慧身子有些不爽利出不了门,柚柔便跟着桓喻宁,泓山跟着杨景齐,一行四人出了清河园便朝山上走去。 出得园门,桓喻宁回头看了看门口的守卫,轻声向杨景齐问道:“我这般私自出园,会不会不大好?”这也是她一直没有出来的很大一部分原因。 杨景齐还未答话,一旁的泓山便抢着答道:“公主放心,清河园的守卫隶属拱卫德兴的天狼右副营,是归我们公子枢密院管辖的。” 杨景齐作势在泓山的脑门上敲了一下,却也没有反驳他的话,只微笑着冲桓喻宁点了点头。 桓喻宁恍然大悟,怪不得杨景齐一直来清河园也一副没有什么顾忌的模样,敢情守卫是他们自己人,原来是以权谋私了,不由得也微微笑了起来。 乌兰查布山山顶常年积雪,山腰山麓等低矮之处却是绿树葱茏,因为已入秋,山中不少树木红红黄黄的落叶铺了一地,一些四季常青的树木却仍然生机盎然地在枝头点缀着朵朵绿云,还有头顶高远的蓝天,和洁白而无垠的白雪,这一切融合在一起,有一种奇异的瑰丽之感,让人几乎要疑在画中。 踩着脚下的落叶,一路有说有笑,慢慢地来到了已经有稍许积雪的山腰。四人中当属桓喻宁和柚柔兴致最高,二人这十数载的光阴皆在景国高高的宫墙中度过,宫中景致虽好,却哪里比得上这天然的壮阔美景。 乌兰查布山因建有皇家别苑清河园,阳面并不许寻常百姓攀爬,只有阴面准许人上山,然而阴面地势陡峭,潮湿阴冷,去的人也不多,因此山中几乎是杳无人迹。而位居高位的杨景齐自然不是初次来此了,因此一路上只是为桓喻宁和柚柔带路,时不时讲解一些典故。而生性好动的泓山因为怕冷,却又执意要来“保护”公子,是以一路上只是蔫蔫的,没有了平日里猴儿一样的活泼,倒惹来早已相熟的柚柔的好一通取笑。 “泓山,你今儿个怎么像个锯了嘴的葫芦?看你脸色不大好,莫不是身子不舒服?”柚柔缓了缓步伐落在杨景齐和桓喻宁的身后,对着泓山故作关切道。 泓山白了她一眼,没好气地说道:“小爷今天不跟你一般见识。”说着揉了揉冻得微微发红的鼻尖,紧了紧身上的貂皮大裘。 柚柔一向牙尖嘴利,然而平日里遇到同样伶牙俐齿的泓山总占不到多少便宜,今日里又怎会这般善罢甘休,“你不跟我一般见识,我可得好好看着你,你看你走得这么慢,别拖累了我们,总不能叫我们家公主和你们家公子白白地等你吧。” 泓山仍是小孩心性,被人说成是累赘自然心有不甘,急忙说道:“谁拖累了,我这就赶上去。”说着也不理睬柚柔,急忙就向前头的杨景齐和桓喻宁跑了过去。 “哎,你先别跑啊,我话还没说完呢。”柚柔说着就连忙跟了上去,伸手想要扯住泓山的衣服。谁料积雪路滑,再加上她脚下一个不小心,竟然就崴了一下,还没抓到泓山就朝路旁摔了下去。 “啊。”柚柔发出一声短短的惊呼,已然跌在了路边的石头旁,右脚脚裸狠狠地朝尖利的石子上撞了上去,虽然衣物极厚,然而锥心的疼痛仍然让她忍不住叫出声来,额头顿时冒出了冷汗。 而泓山虽然知道此前柚柔是在同自己开玩笑,然而此刻见她疼得眼中泪水直打转,也知道定是受伤了,连忙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想要将柚柔搀起来。 “柚柔,怎么了?”闻声连忙从前头赶了过来的桓喻宁急切问道。 “公主,脚……脚好疼。”柚柔小声说道,似乎一说话就会牵到脚上的伤,脸色发白,身子也站不起来。 “柚柔姑娘定是撞到石子受伤了。”杨景齐看了一下情况,当机立断道:“泓山,用背的。”说着自己也过去帮着泓山将柚柔搀了起来,放到了泓山背上。 “得赶快下山去好好包扎下。”桓喻宁小心地掀起柚柔的裙摆,只见雪白的袜上已经被渗出的鲜血染透了一小块,不由得蹙眉心疼道。 柚柔却摇了摇头,“公主,不用管我。”说着飞速地瞥了一眼杨景齐,眼里似乎有精光闪过,“让泓山背着我回去就是了,你和杨大人还是再玩一会儿吧,杨大人不是说再往上头还有好景致吗?” 泓山也点了点头,“公主,公子,你们放心,我背柚柔回去就是了。” 桓喻宁沉吟了片刻,转首看向杨景齐,见他也冲自己点了点头,便冲泓山说道:“泓山,那就有劳你了。” “公主说的这是哪里话。”泓山摇了摇头,便辞别了桓喻宁和杨景齐背着柚柔往山下赶去。 桓喻宁站在原处,目送着泓山远去,却看到他背上的柚柔忽然回过头冲她笑了一些,目光又在杨景齐身上扫了一下,眼里带着几分狡黠。她愣了愣,却也随即反应了过来,不由得又好气又好笑,这丫头,自己都受了伤了还存了什么乱七八糟的念头呢。直到看着泓山远去的背影消失在了视线里,才转身对杨景齐说道:“杨大人,我们走吧。” 杨景齐见她脸上神色不复方才的兴致勃勃,知道是在担心柚柔的伤势,柔声安慰道:“柚柔是小伤,清河园中自有灵丹圣手,公主不必太过挂怀。” 桓喻宁知道他说的也是实情,便微微笑道:“我知道。”说罢两人便沿着计划好的路线继续往山上走去。 少了吵吵嚷嚷的泓山和柚柔二人,一路上似乎沉寂了不少。桓喻宁想到方才柚柔冲自己使的眼色,眼角的余光瞥到就在自己身旁的杨景齐,心里不由得泛起一些异样的情绪。 初次见面时不算,这是两人第一次这么近地单独相处呢…… 杨景齐似乎也察觉到了流淌在两人之间的空气有些异样,也沉默了不少,两个人就这般心不在焉地又走了有一段路程。 越往上山路越是陡峭,积雪越发的厚了,气温也逐渐降低,呵一口气便可见到一片白雾。然而果然景致是越发的美了,待两人到了一处较为低的山头时,不知不觉竟然已近黄昏。向前远眺去,夕阳西斜,金色的余晖铺撒在绵延的白雪上,如同上好的锦缎缓缓地在眼前展开,夕阳下的一花一木,仿佛被神的金手指抚摸过一般熠熠生辉。这般的美景,让人几欲沉醉,几乎不敢大力呼吸,也不敢眨眼睛,生怕一不小心就打破了这个梦境。 “玉龙卧夕辉,当着是一大胜景,百看也不会厌。”一旁的杨景齐低声说道。 “嗯。”桓喻宁如坠梦中,轻轻地应了一声,仍痴痴地凝神眼前的美景,一派天地浩阔之间,只觉得四肢百骸油然而生一种轻盈的空灵,“不登高又怎知天地之大,你看这苍茫世界,有多少芸芸众生奔波其间,却往往不知道身处之美,自身之渺。”她的话语也是轻轻地,仿佛梦中的低吟浅唱。 杨景齐侧首望着她,只见她如玉的容颜上被夕阳镀上了一层浅浅的金辉,分外的柔和宁静,让人忍不住注目凝视,忍不住想要伸出手去轻轻地触碰她微微颤抖着的长睫。 而他也真的伸出了手,仿佛不受控制一般地,就要抚上她的脸颊。 桓喻宁正好回过头来,却见杨景齐微微抬起的手,他纤长的手指就在离自己的肌肤不到一指远的地方。她不由得愣住,却没有开口说什么,只怔怔地望着杨景齐。 而杨景齐不妨她突然回头,仿佛正要做坏事就被人抓住了的孩子,手一下子僵在了原处。 两人就这般对望了半晌,似是望着彼此眼中的自己,又似乎什么都没有看进眼中,两人之间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仿佛突然间都涌现了出来,在四周如漩涡般盘旋着,好像下一刻就要将他们吸附下去,沉溺其中。 最终还是杨景齐先回过神来,连忙伸回了自己的手,将头转向一边,有些不自然地咳了一声。而桓喻宁也仿佛被他的举动陡然从梦中带回了现实,下意识地就往后退了一步,只觉得脸上要烧了起来。 ------------ 第二十六章 遇险 “不知不觉居然已经这么晚了。”桓喻宁故作轻松地说道,环顾了下四周,然而担心却是实实在在的,“我们得赶快赶下山了吧?” “嗯。”杨景齐低低应道,见桓喻宁似是有些着急,便笑了起来,“不必担忧,我们不必走来时的路,下山自有近道。”说着眨了眨眼。 “那方才怎的不走近道?”桓喻宁听说有近道不由得奇道,毕竟刚刚走的路并不好走,她到现在都觉得没有缓过劲来。 “好的景致却都是在这边的。”杨景齐含了一缕笑意解释道。 桓喻宁明白了过来,点了点头,正欲开口说话,却忽然发出一声惊呼,脸色勃然一变,蓦地就伸出手去紧紧地抓住了杨景齐的手臂。 “怎么了?”杨景齐下意识地就按住桓喻宁抓住自己的手,顺着桓喻宁的眼光看了过去,也顿时变了脸色。 竟是两条盘在树干上的灰斓蛇! 杨景齐握住桓喻宁的手往自己的身旁一带,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几步,同时从腰间将匕首拔了出来,紧紧地盯着那两条蛇,神色冷峻。 手被杨景齐紧紧地抓在手中,从他手中传来的温热和力量让桓喻宁安心了几分,她脸色苍白地盯着那两条有婴孩手臂粗细的蛇,只见它们嘶嘶地吐着口中鲜红的信子,缓缓地在树干上游动着,也不知发现他们没有。 两人缓缓地往身后退了有一丈之遥,见那两条蛇似乎没有对他们发起攻击的意思,杨景齐低声说道:“走。”说罢牵着桓喻宁转身朝着另一个方向快步离去。 然而在他们转过身的那一刻,只听得身后的枯草上传来细细的物体快速移动的声响,还未等人反应过来便听得令人胆颤的嘶嘶声在耳畔响起。杨景齐面色一沉,顺势将桓喻宁用力向前一推,低吼了一声“快跑!”也不看身后,便纵身向一旁跃了过去,就势在地上打了个滚,再起身弓起腰时已然和一条蛇缠斗在了一处。那蛇缠在了他的手臂上,三角形的脑袋晃动着,细细的尖牙隐约可见,似乎下一刻就会张开口咬上去。说时迟那时快,杨景齐手中的匕首已然毫不留情地扎进了它的颌下之处,迅速而狠厉,同时一用力,顿时将蛇首斩断。 而一旁的桓喻宁已然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傻了眼,等她反应过来要跑时另一条蛇已经游移至她的跟前,借势一跃直起了上身,张开蛇口便朝她的面上咬了过来。 桓喻宁连惊慌也没有来得及,便下意识地抬起手臂挡在身前,谁知旁里忽的一阵风声,有人扑将过来将她压倒在地,那人的身子垫在她的身下狠狠地撞在地上,发出令人肉痛的碰撞之声,却硬是没有发出一声言语,倒地的瞬间两人顺势在地上一滚,顿时桓喻宁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眼冒金星,手臂不知时撞到了什么,忽然传来一阵刺骨的疼痛。仿佛是顺着一处斜坡一直往下滚落,等她再睁开眼睛之时,两人在地上止住了身形,只见正是杨景齐压在她的身上,他的额上有细细的汗珠,剧烈地喘息着,眼睛正看向一旁。 桓喻宁扭头看了过去,只见方才那条蛇被杨景齐的匕首从七寸插了进去,牢牢地钉在地上,毫无动静,想来已经死去多时了。 桓喻宁却没有感到一丝一毫的愉悦,只有劫后余生的心有余悸和惶惶不安。她动了一下,手臂上传来的疼痛让她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这时杨景齐才察觉到自己仍然覆在她的身上,连忙一翻身松开了紧紧搂着她的手,将桓喻宁扶了起来。 还未来得及说话,却见桓喻宁脸色异常的苍白,竟比周遭的雪还要白上几分,杨景齐的脸色不由得一变,伸手就抓过了她的手臂,也顾不得什么男女大防,解开她身上厚重的皮裘,将臂上的衣袖撸了上去,果见手臂内侧上两个小小的牙眼,伤口四周的肌肤已经微微地发黑,且有蔓延的趋势。 原来刚才不是撞到地上的石子,竟是被蛇咬了?桓喻宁望着自己受伤的伤口,眼前一阵眩晕,身体就不由得有些摇摇欲坠。 “此生能认识你实在是杨某之幸。”杨景齐却忽然没头没脑说了一句,“什么?”桓喻宁一时间怔在了原地没能反应过来,手臂上却忽然传来一阵锥心的疼痛。低头一看,杨景齐不知何时从她头上拔下了一根簪子,在她的伤口上划了一个浅浅的十字。 “得罪了。”杨景齐告了声罪,未等桓喻宁说什么,便低下头将嘴凑上她的伤口处,用力吸了起来。 桓喻宁被他的行为吓了一跳,连忙就要伸手阻止,然而身子却软绵绵地发不出一点力气来,只得急急开口道:“不要……”这样若是一个不小心岂不是他自己也会被蛇毒感染了。 杨景齐转首吐出口中的毒血,却只是轻轻拭去唇边残留的血渍,冲着她微微一笑,便又俯下身去为她吸出毒血。 桓喻宁知道阻止不了他,只得任凭他一口一口地将伤口里的毒血尽数吸出,直到她手臂上的黑色尽数散去,脸色也不再那般骇人的惨白,他才松了一口气,放开桓喻宁的手臂。却没有就此闲下来,他从桓喻宁的头上解下一条绑头发的缎带,将桓喻宁的伤口上方的手臂绑住,又从怀中掏出了一个小瓷瓶,小心地将瓶中的黄色药粉撒在了桓喻宁的伤口上,又从衣服上扯下了布片将伤口简单地包扎了起来,然后将她挽上去的衣袖又小心地放了下来,再替她将解开的狐裘系好。 他在做这些事的时候,小心而从容,手下的动作轻柔克制,生怕一个不小心就弄疼了桓喻宁。桓喻宁看着他认真专注的眼眸,只觉得有一股暖流从被他触碰到的手臂的肌肤处蔓延开来,直到全身,似乎伤口也不再那么疼痛,脸上却微微地发烫。 “好了。”杨景齐松开为她系上狐裘带子的手,长舒了一口气,一抬首却见桓喻宁脸色微微地红,正注视着他,两人之间的距离那样近,近得他可以感受到她温热的呼吸,心中不由得一动,却连忙往后退了退,有些掩饰地从地上抓过一捧雪,塞到口中化作水漱了下口。 桓喻宁垂下眼,低声说道:“你又救了我。” 杨景齐却只是摇了摇头,伸手要将她搀起来,谁知桓喻宁只觉得浑身软得没有一丝力气,站也站不起来,索性两人就原地坐了下来,杨景齐稍微犹豫了下,便轻轻地让桓喻宁靠在了自己的肩头,用自己的身体支撑着她,轻声问道:“还好吧?” 桓喻宁点了点头,软软地靠在杨景齐身上,双手握拳紧紧地抵在心口,那里仿佛依然狂跳不止,过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问道:“现在是冬天,怎么会有蛇?” 杨景齐望着一旁的蛇尸,皱眉道:“抛开季节不对不说,这里也不应该出现这种蛇,这种石生蛇毒性虽不强,却可致人长时间的昏迷,并不是这里的产物。” 此刻桓喻宁的脑中从方才的一片空白逐渐恢复了清明,打量了一下四周,却发现周遭景致不同于方才两人所在之地,似乎是在一处谷底,不由得出声问道:“我们这是……” 杨景齐苦笑道:“方才一个不小心,从斜坡上摔了下来了。”说着用手指了指边上一处山坡,不算太高,上面的树木还依稀可见,然而坡势陡峭,壁上是突兀而细碎的黑色山石,一看便知道难于攀爬。 只见夕阳已经有大半没入远处的山中,桓喻宁的眉宇间笼上了一抹忧愁之色:“是不是只能从原路上去?”见杨景齐点了点头,她的心不由得一沉。 从方才的剧变中缓过神来,谈话间已然能感受到从身下以及四周传来的寒意,不多时天色暗了之后,夜里山中的温度绝不是开玩笑的,他们身上的狐裘再厚,又怎么可能在这露天之中抵过一夜?可是在这人迹罕至的所在,即便要求救又要向何人求起? 杨景齐自然知道桓喻宁担忧的是什么,低声安慰道:“不必过于担忧,或许可在附近寻得一些山洞,挡风遮雪也是可以的。泓山他们见我们迟迟未归,定然会猜到我们出了事,一定会来找我们的。” 眼下只能寄望于此了,觉得身上恢复了一些力气,桓喻宁便在杨景齐的搀扶下站了起来,趁现在天色尚明仍可视物,得赶紧去找找看有没有藏身的山洞才是。 杨景齐要背桓喻宁,她担心他太过劳累便婉拒了,因此杨景齐便小心地搀着她,两人漫无目的地往前走了过去。 庆幸天无绝人之路,在天色全暗下来之时终于在一处坡下寻得一个小小的山洞,两人大喜之余杨景齐连忙让桓喻宁躲避了进去,他自己则在附近寻了一些枯枝回到洞中燃起了篝火,洞中顿时温暖起来,将所有的寒风都阻隔在了洞外。 所幸携带的干粮还有剩余,两人简单地分食了,又喝了点雪水,倒不至于挨饿。 “幸好这里没有什么大型的猛兽。”杨景齐随意往篝火中添了柴火,看了一样洞外漆黑的山林,又看了眼对面靠着洞壁坐着的桓喻宁,只见她神色宁和,并没有什么惧怕不安之色,眼里不由得带上了一抹笑意。 洞外是呼啸着的阵阵寒风,夜色浓重得像化不开的墨汁,桓喻宁说全然不怕是假的,只是……她抬头看了一样杨景齐,火光照耀下他清俊的脸孔显出一种坚毅而有力的硬朗,让人觉得是那样的值得依靠,唇角不由得微微上翘,有他在,又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却又忽然想到之前他在为自己处理伤口时,为了分散自己的注意力而说的那句话,“此生能认识你实在是杨某之幸。”到底是一时随意说的,还是他的肺腑之言呢?桓喻宁的心不由得砰砰跳了起来,也不敢再看向杨景齐,只将目光移向他的身后,却见洞壁上两个人的影子靠在了一起,仿佛紧紧依偎一般,她的目光竟有些痴了。 ------------ 第二十七章 此心两相知 正胡思乱想着,杨景齐的话却忽然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只听见他说道:“我方才不是说那石生蛇不是此处的产物吗?”顿了顿又说道:“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石生蛇只在铁牢山才有的。”语气略微地低沉。 “铁牢山?那是何处?”桓喻宁却并未听过此山。 杨景齐看了她一眼,沉声道:“在北匈奴境内。” 又是匈奴!桓喻宁闻言不觉得眉头一皱。她缓缓说道:“你的意思是,这蛇是匈奴人搞的鬼?是特地为了对付我?” 杨景齐点了点头,“极有可能。” “乌兰查布山山上并无石生蛇,那铁牢山离此处又有千里之遥,总不可能是那蛇自己跑过来的。”桓喻宁把玩着手中的枯枝,无意识地在树枝上刮出了一道道深色的痕迹,恨恨道:“不是人为搞的鬼又能是什么!”说着却不由得警觉地向洞外看了出去,“他们会不会有人埋伏在附近?” 杨景齐看了眼洞外却摇了摇头:“应该不会,山下守卫森严,他们能有一人带着蛇偷偷上得山来已是厉害了,不可能瞒过众多守卫的眼太多人上山来。而那个带蛇来的人……”他的眼里闪过一丝阴冷,“上次你来赫图的途中他们伏击未果,如今定然不敢再正面冒犯的,否则早应该出现了。再说,就算他们有几个人一起上,我自信也能护你周全。”他的语气是淡淡的,然而周身散发出来的强势的气场,却令人无法对他的话产生任何质疑,而见识过他的功夫的桓喻宁自然更是深信不疑了。 “看来他们不但知道我如今住在清河园中,更是早在山中埋伏已久,因为他们并不知道我会何时上山,只是笃定我既然来了清河园定会出园游玩的。”桓喻宁越说越觉得心下一片冰凉,不知道什么时候,她竟然成了被人盯中的猎物,“却不知匈奴人为何一直对我紧追不舍。” 杨景齐看了她一眼,迟疑了下,才问道:“你真的不知道匈奴王哈当和你外公史恭定史大将军之间的仇怨?” 桓喻宁不由得眉间一跳,怔了怔才摇头道:“不知道。” 杨景齐见她是真的不知,便向她解释了个中缘由。原来二十几年前天下纷争之时,史恭定率史家儿郎及麾下数十万将士为景国皇帝开疆拓土,南征北战,立下赫赫功勋。与匈奴人在落云岭一战更是闻名天下,在这场正式确定了景国同匈奴的边界的战役中,彼时尚为匈奴左帐大王的哈当身先士卒,与史恭定在战场上大战了数百回合,最终不敌而被史恭定生擒。史恭定大挫匈奴的锐气,将敌逼退数百里,更最终将匈奴人赶至落云岭北侧的天藏关外,以哈当为要挟换来大量马匹、金银以及一纸降书,更重要的是双方签订了盟约,匈奴五十年内再不得入侵景国。哈当狼狈归国,深以此役为耻,将被擒之仇深记于心,五年后继位匈奴王之后,更是扬言终有一日要将史恭定肉袒缚于王帐前以马鞭挞之,马秽浇之,一雪前耻。 桓喻宁听罢为着自己外公当年的传奇而暗暗赞叹之余,也不由得苦笑,“人常说父债子还,我这莫不是爷债孙还不成?”说罢略一思忖,又问道:“匈奴人定要致我于死地不仅因为如此吧?” 许是没料到桓喻宁竟能想得这么多,杨景齐不由得看了她一眼,“自然,除了你如今不在景国境内更方便他们下手之外,挑拨嫁祸想必还是他们最主要的目的。” 他没有再说下去,然而桓喻宁早已明了。说到底,还是因为她的特殊身份…… “我从小到大都没受过这样的重视。”桓喻宁忽然幽幽道,就见她双手抱膝,抬头望着洞顶,然而眼神却仿佛看向了很远的地方。“一个从小就不受宠的皇女,父皇不宠爱,其他皇子皇女也看不起,连太监宫女也都轻慢,最终还被遣去和亲他国。没想到却还能有这般有价值的时候,引得时时觊觎。”她无不嘲讽地笑了笑,眼底的神情是落寞而微微惶恐的。 终究是个小女子啊。杨景齐在心底叹道,只觉得此刻的桓喻宁不再是平时那个端庄沉静的公主,而只是一个需要人保护的小姑娘,脆弱而让人怜惜。 “我不敢许下什么承诺,只能说,有我一日在,你就有一日的安愉无忧。”杨景齐望着桓喻宁的眼睛,脸上的神情柔和而坚定,眼里有一些深深的东西,让桓喻宁只觉得心跳又快了起来,再也说不出话来,只望着他,定定地望着他。 桓喻宁微微垂下眼帘,咬了咬下唇,心里萦绕了许久的那些情绪似乎在此刻分外的清晰,她仿佛下定了决心似的,突然轻声说道:“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声音很轻,轻得几乎要叫杨景齐以为是自己的错觉,然而他朝桓喻宁看了过去,却见她正直直地看着他,眼里似乎有一层迷蒙的水雾,却遮盖不住此刻她眼底的依恋之意,还有小心翼翼的期待和惶恐。 他只觉得心猛地颤了一下,然后便迅速地变得柔软起来。对面火光下的她,她的眉,她的眼,她的唇,一切仿佛都是一种无声的蛊惑,蛊惑着他一贯冷静克制的心,让他忍不住想要告诉她,告诉她一切。 “为什么?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迎着她的注视,仿佛直欲看到她的心底里去,声音是低低的,几分暗哑,几分隐隐克制住的情绪。 他继续说着:“我最初以为我不过是在尽一个臣子的职责,后来却发现不知不觉间已经把你视为朋友知己,再后来,我却发现自己想要给你的更多,想要得到的也更多,多得早已超出朋友的范畴……”他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望着桓喻宁的眼也微微地迷离,“我也想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明明知道自己是在一条错误的路上越走越远,却越来越控制不了自己的心,即便最终只会万劫不复。” “景齐。”心神一阵激荡,桓喻宁忍不住唤出杨景齐的名字,这般温柔地自唇齿间第一次叫出他的名字,两个人不由得皆是一震,杨景齐看着她的眸子越发的深了,“你……叫我什么?” 桓喻宁只觉得脸上的温度越来越高,几乎都要烧了起来,却还是勇敢地迎视着杨景齐的目光,温柔道:“景齐。” 他的眼里似有璀璨的流光闪过,明亮得几乎要将人灼伤。就在桓喻宁几乎要忍不住低下头去时,他却忽地伸出了手,越过篝火,抓住了桓喻宁的手。 桓喻宁吓了一跳,然而却没有挣脱,只定定地注视着他,感受着从他手掌中传来的他的温度和心跳,那样温暖而有力,一种如触电般酥麻的感觉从指尖慢慢爬到全身,让她忍不住想要颤抖,甚至想要落泪。 “我的公主。”杨景齐低声道,话语里是浓浓的眷念和疼惜,仿佛手中握住的是他梦中的珍宝。 “喻宁,叫我喻宁。”桓喻宁轻身答道。 “喻宁。”杨景齐喃喃地念着他的名字,握着她的手越发的用力,让她甚至觉得生疼,可是她分明又觉得那样欢喜,自心底里如同开出了花朵占据了全身。 仿佛是突如其来的幸福,又仿佛已经等待了那样久,终于在这一刻,遇见她,遇见他,遇见彼此。 篝火熊熊地燃烧着,山洞内越发的暖洋洋,却远远比不上两人紧紧贴着的手心中的温度,还有两人彼此凝视的眸中那份醇醉。 泓山和念慧带着清河园的守卫终于在第二日天蒙蒙亮的时候找到了山洞中的二人,想是在山中寻了一夜,两人的神色憔悴,眼里满是血丝,在看到桓喻宁的那一刻念慧甚至红了眼眶,紧紧拉住了桓喻宁的手再不肯松开,哽咽道:“公主你可吓坏我们了。” 桓喻宁只觉得心中一暖,拍了拍念慧的手背,柔声道:“好了,我这不是没事吗?” 泓山见到自家公子和公主无恙也是喜不自胜,连忙将事先备好的干粮茶水递给二人,两人却都摆了摆手,朝山洞外走了出去,外面已经备好了两人抬的青竹小辇。 在走出山洞的那一刻,两人互相凝视了一眼,杨景齐的眼里有浅浅的笑意,桓喻宁的脸上不由得一红,连忙低了头匆匆上了竹辇。 回到清河园中,也是一夜未睡的柚柔顾不得脚上的伤,早已等候了多时,见二人回来才终于将悬着的一颗心又放了回去。一直在待命的医官连忙来为二人把了脉,将桓喻宁手臂上的伤口重新包扎了一番,又让两人服下了清蛇毒的药丸。用了些热汤热饭,桓喻宁本意是想让杨景齐在园中歇一天再回去的,然而杨景齐因有政务在身,只是稍事休息了下用过了饭便起身告辞。 桓喻宁将杨景齐送到了门口,尽力掩饰住脸上的落寞神色,正要故作自然地同杨景齐道声别,谁知杨景齐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趁人不注意时在她的手背上轻轻拍了一下,一下子桓喻宁的脸上又浮起了小红云,连道别的话都没有说出口便转身匆匆进了屋,让泓山和念慧皆是一脸莫名其妙,唯有杨景齐的脸上洋溢着笑。 当真是一场阴差阳错,他心里想着,抬首朝山上看去,眼里却闪过一丝阴郁之色。 ------------ 第二十八章 姻缘何定 桓喻宁独自一人坐在芜承斋后头的荷花池旁,怔怔地望着平静无波的池面,若有所思。 没想到她和杨景齐真的可以走到这一步,想到那一日杨景齐温柔地唤着她的名字,他专注而深情的眉眼,她的心里仍然忍不住泛起了涟漪,嘴角也不由得微微扬起。 此时她甚至觉得,原来老天让她辛苦了这十五年,是为了遇见这样的一个他。轻轻地抚着手心,仿佛还依稀可以感受到昨日他手心里的温度,一如他的人那般温润而安稳。她从景国不远万里来到赫图,亦是抱了点悲壮的意味的,谁知竟然在这里可以发生这样的一场命中注定,突然觉得过去的苦竟然也变得那样的值得。 可是,这何尝不是一场注定了没有结果的感情。 她是他的大妃,他是她的臣子,这样的感情永远都见不得光,永远都不会被世俗所容,也就永远都不会有结果。 桓喻宁随手从一旁拾起了一块小石子,扔到了池中,只听“咚”的一声,光滑如缎面的池面顿时泛起了一圈圈的涟漪,不多时又恢复了平静。 结果……她要什么结果呢?名分?婚姻?想来都觉得好笑,爱情并不是一定要那些东西来证明的,何况今时今日的她又有什么资格去奢望那些东西呢? 仿佛豁然开朗,在意什么结果呢?能遇到他,已经是最意外的惊喜了,还想要什么?人生不过百年长,眨眼就是忘年,眼前的才是最中意的,只要他的心里有她,她的心里有他,他们可以相伴走过,即便是日后想起,也会是甜美的,不是吗? 她又随手往池中扔了一块石子,仿佛将所有的关于未来的烦恼一并扔掉,脸上又重新展露笑意。 长平街威盛候府,让桓喻宁心心念念的杨景齐正在书房神情专注地与威盛候舒无懦下着棋。 舒无懦五十开外的年纪,褐面短髥,虎目剑眉,颇有威仪,此刻他手中拈着一枚棋子,似是犹豫了挺久,才落到了棋盘上。 杨景齐却毫不犹豫地一个将军,将其彻底击溃。他的脸上扬起了淡淡的笑意,“侯爷这盘棋可是下得心不在焉呐。” 舒无懦也不甚在意的样子,随意往身后的椅背上靠了靠,眉头却锁了起来,“匈奴人年来多次袭扰边境,两国冲突甚多,如今却又遣使前来,不知究竟是何居心。” 杨景齐把玩着手中的一枚棋子,半开玩笑地说道:“莫不是见我赫图与景国联姻,也想送个公主来和我们结个亲家不成?” 舒无懦听他这般调笑匈奴,不由得也笑了笑,“北地苦寒,哪里会出什么绝色,他们就是有这打算也没有拿得出手的,人家景国公主可千真万确是个美人啊。” 听舒无懦提及桓喻宁,杨景齐的心下不由得一动,脑中不由自主地浮现起桓喻宁含羞带怯的娇艳面容,便微微地点了点头。 舒无懦自顾自地说道:“可惜啊,再怎么美的美人送到咱们大汗身边又有什么用,景国若知道,当初就应该送个皇子来。”说着就低低地笑了起来,声音里有些许轻蔑,还有其他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他这话已是说得僭越了,杨景齐只是微微笑了笑,不发一词。 谁知舒无懦却越说越来劲,眯着眼睛望着杨景齐说道:“却不知我们大汗有没有打过你的主意。” 杨景齐并没有动怒,只是抬起一旁的茶杯轻轻地啜了一口茶,“侯爷中午喝的酒还未醒罢。”眼神淡淡地扫过来,眼里有冷意。 舒无懦却也不羞不恼,只是大笑道:“我与自家的未来贤婿开开玩笑罢了,哈哈。” 杨景齐面无表情,只在听到“贤婿”二字的时候微微挑了挑眉,待舒无懦说完,他放下手中的茶杯,微微垂着眼帘,“侯爷,我怕我现在还给不了双双幸福。” 舒无懦却只是挥了挥大手:“什么幸福不幸福的,我看呐,现在就是最好的时候了!双双也及笄了,你也在朝上站稳了脚跟,是该好好考虑终身大事的时候了。” “侯爷……”杨景齐正要再说什么却被挑帘而进的舒双打断了。 只见她一袭茜色衣裳,越发显得整个人娇媚可人。她手中端着一叠点心,进屋后眼睛往杨景齐身上扫了扫,脸上微微地泛起了红晕,却又故作镇定地转过头去看着舒无懦,笑道:“爹,女儿特地做了点栗子酥糕,您……和齐哥哥都来尝一尝。”说着将手中的盘中放在了桌上。 舒无懦拿起一块酥糕,冲着舒双打趣道:“看来我还是沾了你齐哥哥的光啊,平日里要吃点你做的东西哪那么容易!” “爹。”舒双娇嗔道,眼波却不自觉地往杨景齐身上流转。 杨景齐吃了块酥糕,望着舒双微笑道:“双双的手艺越发的精进了,好吃得我都要将舌头吞下去了。” 听得他的夸赞,舒双自是喜不自胜,却也只是矜持地笑了笑。 她平日里和杨景齐一向熟稔惯了的,今日这般忸怩,却也不过是因为知道父亲此次会和杨景齐提及二人的婚事,终究女孩儿家脸皮薄,在杨景齐面前便有了几分不自在。 舒无懦却没有察觉到女儿的心思,说道:“你来的正好,爹正和景齐商议你二人的婚事呢。” 舒双见自己的父亲竟当着自己的面就把这些事都说了出来,不由得又是羞又是恼,脸一下子就红了起来,她跺了跺脚,嗔道:“爹!”说着就转身想要离去。 杨景齐却忽然开口道:“正好双双也在,景齐就将事情都讲清楚罢。” 舒双不由得停下了脚步,但仍羞怯着没有将脸转过来。 杨景齐叹了口气,望着舒无懦,轻声说道:“伯父,小侄愚钝,亦且俗物缠身,自顾尚且不暇,又如何能照顾得了双双呢。” 舒双没想到他说的却是这番话,再顾不得矜持,有些惊讶地转过身来。 杨景齐带了些歉意地看了看她,“还望伯父再宽许我几年时间,到时我定会风风光光将双双迎娶进门。” 舒双听他满口皆是推脱之词,原本满是欢喜的心不由得凉了下来,委屈、羞恼、不解等各种情绪一股脑地涌了上来,眼里也不由得有了湿意,她睁大眼睛,望着杨景齐,“齐哥哥,你,你……”却半天没有说出话来,最终只是眼里的泪水扑簌簌落了下来。她扑到自己父亲的身旁,牵住父亲的衣袖,哽咽地唤了一声“爹”。 见女儿哭,舒无懦不由得心疼不已。他原本以为这次同杨景齐提起婚事是十拿九稳的事,毕竟自杨景齐十岁出宫后,他对杨景齐就一直照顾有加,唯一的女儿舒双与杨景齐更是青梅竹马,两人早已是周围人公认的一对璧人。早几年他就曾经同杨景齐商量二人的婚事,皆被杨景齐以舒双年纪尚小为由推却了,他也虑及女儿确实还小婚事不必急于一时,因此拖到了今日。如今舒双早已及笄,没想到杨景齐却仍然对婚事这般推阻,他的神色不由得阴沉了下来,冷冷道:“贤侄,你这是何意?莫不是对我家双双有所不满,对我舒家有所不满不成?”话到最后已是有了几分恼意。 杨景齐仍是不急不缓道:“伯父,难道我对双双的心意您还不清楚吗?”说着又望着舒双,眼神温柔,“双双,你还信不过你齐哥哥吗?” 舒双触及他温柔的眼眸,心跳仿佛快了几分,心中的恼意也消散了不少,脱口而出道:“我自是信你……可是,可是……”话语却又渐渐低了下来。 舒无懦也是一脸阴沉不定地看着杨景齐,“景齐,我正是知道你对双双的心意,所以才不明白你为何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反对婚事。”他顿了顿,“你必须给我一个合情合理的解释!” 杨景齐注视着舒无懦,诚挚道:“伯父,您是看着我长大的,我做事情您难道还不放心吗?” 见舒无懦眼神微微松动,许是被杨景齐的话勾起了以前的回忆而有所触动,杨景齐继续说道:“我如今确实有我的身不由己。一年,无须太久,只要再给我一年的时间,我定会上门求亲。” 至于到时候你们还会不会答应我的求亲可就难说了,他在心中嘲讽道,有一瞬间的冷意自他的面上闪过,迅速得不被任何人察觉。 他眼前却忽然闪现出桓喻宁静谧美好的容颜,连忙定了定心神将思绪拉回眼前。 舒无懦沉吟半晌,正欲开口询问杨景齐到底需要一年的时间来做什么事,舒双却忽然低声道:“好,齐哥哥,我等你一年。” 舒无懦闻言抬起头打量了女儿一眼,不由得暗暗苦笑果然女生外向,竟然这般向着杨景齐。 舒双的脸色微微地泛红,紧紧盯着杨景齐的眸子却微微地发亮。她总是不由自主地就会相信杨景齐,从小到大,她不仅将杨景齐视作依赖,几乎是信仰。而杨景齐,也对她极好,而且是只对她一个人这般好,她从未见过他对别的任何女子这般好过。他从来没有骗过她,她的齐哥哥,永远都不会骗她的。齐哥哥说有事情,那自然就是有事情的。一年就一年吧,反正齐哥哥是她的,他的妻子注定了只可能是她,不过一年,她等得起。 见女儿都表态了,舒无懦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抚着颌上的短须摇头道:“也罢也罢,反正姻缘是摆在那里的,注定了的事谁也逃不掉。”言下之意即不再急着提二人的婚事。 杨景齐谢过舒无懦父女二人的谅解,屋内一时又恢复了热闹。 而他们谁都不会想到的是,舒无懦的话居然一语成谶,“姻缘是摆在那里的,注定了的事谁也逃不掉。” ------------ 第二十九章 情比金,爱如玉 之后的日子桓喻宁并未觉得与之前有太大不同,杨景齐仍是经常来看她,两人仍是像以前那样说说话,在清河园里四处走一走,只是现在桓喻宁经常放心地将自己的手交到杨景齐手中,让他牵着自己,累了的时候也可以靠在他的肩头。 更加近距离的相处让桓喻宁越发地发现杨景齐身上散发出来的温和而又迷人的光,让她几乎要沉溺其中。 她和杨景齐说起来时,杨景齐唇角带起了笑意,如同三月里和煦的阳光,暖人心田,“我有你说的那么好吗?” “有啊。”桓喻宁将靠在杨景齐肩上的头抬了起来,注视着他,“你不知道,我每次盯着你看总觉得晕晕乎乎的。” 见她说得一本正经,杨景齐不由得失笑,眼里却带上了一抹促狭的神色,说道:“是么,来,让我看看。”说罢双手轻轻地捧起桓喻宁的脸,温柔地注视着她。 他的眼里是浓得化不开的柔情,仿佛一池轻轻摇曳的春水,就要溢了出来,将桓喻宁淹没。有淡淡的金色阳光洒在他的脸上,清俊的容颜如同神铸,几乎要发出光芒。他的手轻轻地贴着她的脸颊,是温柔的抚摸,也是紧紧地捧着自己的珍宝。这一刻,桓喻宁只觉得周遭一片宁静,世界里仿佛只剩下了他和他眼中小小的自己。 似乎过了很久很久,直到桓喻宁觉得脸上不受控制地烫起来,才如梦初醒般地将脸别了开来,推开杨景齐的手,呐呐道:“做什么呢。” 白玉般的面颊上镀上了一层红晕,娇羞地不可方物,让杨景齐心神一荡,他忍不住再次伸手轻轻地抚上桓喻宁的脸颊,同时身子微微前倾,在桓喻宁的额头上轻轻地印下了一个吻。 他柔软的唇触碰到桓喻宁光洁的额头,一瞬间两人只觉得一道电流迅速传遍全身,桓喻宁不由得微微颤抖起来。两人在一起有些时日,这是第一次有如此的亲密接触……抬头触及杨景齐带笑的眼,便再不敢看他,将自己的脸埋在了杨景齐的胸前,杨景齐也抬起手臂紧紧地搂住了她,下巴轻轻地搁在了桓喻宁的头顶。嗅着发间的清香,感受着胸腔内有力的心跳,仿佛彼此都融到了对方的生命里,这一切,几乎让人觉得不真实。 却听杨景齐的声音低低说道:“宁儿,我要给你个东西。” “什么?”桓喻宁自杨景齐的怀中直起身子,有些好奇地看着他。 杨景齐探手入衣襟,掏出了一个赭色的锦缎小袋,解开袋口,倒出了一枚物事在手掌上。 他将手伸至桓喻宁面前,原来是一枚通体翠绿的圆形玉佩。只见那玉佩约莫有小孩拳头大小,颜色清透毫无杂质,显然是上好的玉石雕刻而成。玉佩中央细致地雕刻着纹样和花草,却皆是叫不出名字来的,只觉得大方雅致。玉佩上方用五色丝线捻了绳穿了起来,下方则缀着胭脂弹金细流苏。整块玉佩清隽中带着华贵,一看便知绝非俗品。 桓喻宁将玉佩拿起,只觉得触手温润,不由得赞道:“果然是好玉石好雕工。”又问杨景齐:“这是?” 杨景齐望着桓喻宁手中的玉佩,伸出手轻轻地抚着上头的图案,语气里是几分怅惘,几分感怀,“这是我爹留给我的遗物。” 桓喻宁闻言有些吃惊,低头打量了那玉佩几眼,又塞到了杨景齐手中,“既是你爹留给你的,你应当好好收着才是,又怎能转赠于我。”态度坚决。 杨景齐却摇了摇头,重新将玉佩放在了桓喻宁手中,顺势握住了她的手,温声道:“这块玉佩是当年我娘送给我爹的。”他凝视着桓喻宁,唇边是浅浅的笑意,“这块玉佩曾经见证过我爹和我娘的一段至死不渝,如今我希望它能再陪着我们。”他的眼里有眷念,又仿佛因想起了往事而闪过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他微微垂下眼帘,等再看着桓喻宁时已经恢复了往日里的神色,“此情当如玉。”他深深地望着桓喻宁,如夜空般深邃般的眸子让桓喻宁觉得自己几乎要被吸进去了一般,心底里却茫茫然地泛起欢喜,甚至是不知所措,下意识地就紧紧握住了手中的玉佩,感受着那份几欲直抵心房的温润。 “好。”她轻声答道,将玉佩放进锦袋中,又小心翼翼地放进了怀中,伸出左手轻轻地按着自己的胸口,仿佛同玉佩一起感受着自己的心跳,她望着杨景齐,微笑道:“我将它放在离我的心最近的地方,可好?” 杨景齐的眼里似有光芒闪过,他一把伸手将桓喻宁搂进了自己怀中,却没有多说什么。 桓喻宁却忽然想起了什么,惊呼了一声从杨景齐怀中挣扎了出来,“你将父亲留给你的玉佩送给了我,我也得回赠你一样东西才好。”说着皱起了眉,思量着自己有什么能同这块玉佩等同分量的东西来送给杨景齐。 杨景齐也没有推辞,只是笑道:“那你要送我什么?” 桓喻宁舒展了眉头,冲着杨景齐有些神秘地笑了笑,“我知道要送给你什么了,不过我没带在身上,我现在去取。”说着也不等杨景齐说话便站了起来出了水榭往芜承斋匆匆走去。 杨景齐含笑看着桓喻宁的身影逐渐走远,脸上的笑却逐渐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脸凝重。 约莫有半盏茶的功夫,桓喻宁手里拿着样事物回到了水榭。 杨景齐见她鬓发微乱,气息不稳,知是路上走得急了,便伸手将她拉在自己身旁坐下,心疼道:“何需这般着急,我就在这里。” 桓喻宁只是略带调皮地笑了笑,方才路上走得急是一回事,她在卧房中翻箱倒柜地也花了不少时间,因着东西收在了箱笼下面,她又不想兴师动众让念慧和柚柔帮忙,只自己亲自去找了出来。 杨景齐看向桓喻宁手中的事物,是一个一尺来长的檀木盒子,盒身细长,呈暗红色,隐约可见木质细腻的纹理,盒子上雕刻着吉祥如意四气花纹,便玩笑道:“看这盒子的样式,莫不是装了把匕首不成?” 桓喻宁却有些震惊地看着他,脱口而出道:“你怎么知道?”手上已经将盒子打了开来,盒子里装的正是她母妃留给她的那把匕首。 杨景齐见状失笑,“还真的是匕首。” 桓喻宁横了他一眼,将盒子放在了一旁,取出了盒中的匕首。 匕首长约八寸,通体漆黑如墨,柄上刻着一只桓喻宁认不得的动物,但雕工极好,栩栩如生,甚至能感觉到那只动物散发出来的浓重杀气。桓喻宁将匕首从鞘中拔出,只觉得一道寒光闪过。即便是她这个外行人,也能看得出这把匕首定是削铁如泥、吹毛断发的神兵。 在看到匕首的那一刻,杨景齐的眼里不易察觉地闪过一丝光芒,脸上也仿佛有松了一口气的神情,口上却只是问道:“这是……” 桓喻宁笑着将匕首重新插回鞘中,将匕首递给了杨景齐,“这是我母妃生前送给我的,你会武功,这也算是宝刀配英雄了。” 杨景齐将匕首握在手中仔细欣赏了一番,又拔出来看了看,眼里就带上了一抹惊艳之色。“你母亲果然不是寻常闺阁女子,连送给自己女儿的东西也如此的不一般。” 听杨景齐称赞自己的母亲,桓喻宁的脸上浮起了淡淡的自豪之意,挺了挺胸脯,傲然道:“那是当然。”杨景齐不知道的是,她还曾经拿这把匕首自杀过呢…… 杨景齐见她休戚与共的模样,笑着刮了一下她的鼻子,扬了扬手中的匕首,“真的要把它送给我?” 桓喻宁自是舍不得母亲送给自己的东西的,然而想到杨景齐将他父亲的遗物都给了自己,且自己身边尚有其他母亲留下来的东西,因此点了点头,目光略带眷眷地看了杨景齐手中的匕首一眼,随即又抬手抚了抚身上方才将玉佩放进去的地方,柔声道:“以后有它陪着我。” 脑中忽然想到“他送了玉给我,我回赠了刀,是否也可算是金玉良缘了?”又想到宝玉和宝钗的“金玉良缘”并非什么好结果的事,顿觉不详,因此并没有将这话说出来。 杨景齐并没有留意到她神色的异常,只将匕首放回盒子里,又郑重其事地将盖子盖好,神色认真,“我会好好对它的。” 桓喻宁却扑哧一声笑出声来,故意扭了身子说道:“你不许对它好过对我。” 见她难得露出小女儿的刁蛮姿态,杨景齐不由得大笑,伸手揽住了她的肩膀,爽朗道:“好,你说要对它好我就对她好,你说不许我就不理睬它,将它束之高阁。” 桓喻宁却又不依,故意板着脸说道:“好啊,你竟然打算将我送给你的东西束之高阁!”说着便作势欲起,不料却一把被杨景齐抓住手臂顺势带入怀中,将她紧紧箍在胸前。 杨景齐附到桓喻宁耳畔,轻声道:“那你希望我怎么样?”说着加重了手上的力道,声音也愈发的低沉,带了些暧昧的意味,“你想我怎么样?” 桓喻宁只觉得耳边他的呼吸沉重而滚烫,连带着空气仿佛都要烧了起来,想要从他的怀中挣扎出来却哪里动得了分毫。 她瞪了杨景齐一眼,却怎知在杨景齐看来却又是一番旖旎情致,目光里又柔和了几分,只直直地盯着她。 桓喻宁被杨景齐看得不好意思,低下头小声说道:“自是希望你好好对待……”却不知说的是匕首还是她。 杨景齐自是懂得的,搂着桓喻宁的手松了松,让桓喻宁在自己怀中找了个比较舒服的姿势,方才沉声道:“你放心。” 一时只觉岁月静好,天地花开。 ------------ 第三十章 几家欢乐几家愁 这一日难得出了极好的日头,桓喻宁便搬了铺了绒缎子的藤椅坐到了院子里,看着念慧和柚柔将衣物被褥拿出来翻晒。 柚柔拍打着手中的被子,转首见到桓喻宁有些心不在焉的模样,便冲念慧挤了挤眼,又朝桓喻宁的方向努了努嘴,故意大声说道:“杨大人怎么足足有三日没来清河园了……”说着话头一转,“看把咱们公主给想的。”桓喻宁同杨景齐定情,自然是没有瞒着也瞒不过两人的。 桓喻宁确实是在想着杨景齐,忽然听到柚柔提及杨景齐的名字,却是在打趣自己,不由得脸上一红,啐道:“谁想了。”见柚柔却仍是一幅了然于胸的表情,念慧也抿着嘴偷笑,索性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来到柚柔身边,伸手就去拧她的嘴,笑骂道:“你这个丫头,手上的活还不够你忙的,还打趣起我来了。” 柚柔连忙躲闪着连声讨饶,一时院子里笑闹声不断。 “这是怎么回事,倒打作一团了。”杨景齐温和的声音忽然从门外传来。 正打闹着的三人停下身形,只见门外一声象牙色衣裳的杨景齐含笑而立,身旁的泓山也笑嘻嘻地看着他们。 被杨景齐看见了自己这样不着调的模样,桓喻宁只觉得脸上一热,故意转了头不去看他。念慧二人向杨景齐行过礼之后,念慧却笑着说道:“这还真是不能背后说人的。”柚柔却已经不客气地招呼着泓山:“来得正好,过来帮我们的忙。” 泓山也识趣地没有在一旁听二人讲话,跑过去帮着念慧和柚柔搬东西。 杨景齐走至桓喻宁身旁,低声说道:“我几日没来,可想我了。” 桓喻宁本想故作硬气地说“不想”的,然而在看到他带笑的眼睛时却还是不由自主老老实实地说道:“想。” 杨景齐眼里的笑意更盛,也不顾有旁人在场,伸手握住了桓喻宁的手,“这几日实在是走不开,今日得了闲,就马上赶过来了。”顿了顿又说道:“想不想去城里逛逛?” 桓喻宁闻言眼前一亮,“可以么?”自上次登山之后,她便再没有出过清河园,一来是为了安全起见,二来也是怕授人把柄,三来她自己也不大爱走动。然而如今听杨景齐这么一提,倒觉得心有点痒痒的。 杨景齐点了点头:“有我在,自是可以。” 只是稍微犹豫了一下,桓喻宁便决定了出去逛一逛,她来赫图这么久,还从未在城中好好玩一玩,如今正好有杨景齐相伴,应该是不会有什么事的。 于是桓喻宁携了念慧柚柔,杨景齐带了泓山,稍加乔装,一行五人出了清河园。园外已经备下了马车,泓山做车夫,载着四人便往山下走去。 马车很是宽敞,即便坐了四个人却尚有很大的活动空间。念慧和柚柔一人一边坐在了刚进门处,最后面靠窗的位置则留给了桓喻宁和杨景齐两人。桓喻宁本来还觉得有些矜持,后来觉得都是自己亲近的人也没有什么好羞涩的,甚至时不时地和杨景齐说着悄悄话。 念慧和柚柔看着两人,不由得相视而笑。桓喻宁和杨景齐在一起,她们两人甚至比桓喻宁自己还要高兴。她们同桓喻宁一起长大,名为主仆却情同姐妹,桓喻宁从小到大吃的苦她们都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如今,桓喻宁终于遇到了这样一个命中注定的男子,实在是来之不易的幸福。而跟在桓喻宁身边这么久,她们自然也学到了桓喻宁的一些性子,对于未来、名分,她们虽然也担忧过,但最终还是能释然。 桓喻宁自是不知道自己两个丫头心中所想,她将马车的帘子微微掀开了一角,打量着两旁的景色,兴致勃勃,一边拉着杨景齐说话。 杨景齐见到她如此高兴,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语气里有疼惜:“你在清河园定是待得腻烦了吧。” 桓喻宁却笑着摇了摇头,“并不会,园子里景致那么好,我也不是坐不住的人。”说着眼神闪亮地看着杨景齐,“我之所以这么高兴,不是因为景,而是因为人。” 杨景齐明白她的话,眼神动容,手从宽大的袍袖下伸过去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再不松开。桓喻宁的脸色微红,却也没有将手挣脱,只静静地将自己的手放在他的手中,温暖而安心。 不多时马车驶入德兴府城,道路两旁便喧嚣起来。城中风光桓喻宁只在成亲那一日走马观花地看过,且今时今日的心境又岂是那时的忐忑不安可以比拟的,因此看起来也颇觉有趣。 杨景齐让马车停在了驿站里,几人下了车开始步行,从中亭街一直逛到西市,一路上看些赫图的风土人情,尝尝赫图的民间特色小吃,又买了一堆小玩意儿,桓喻宁同念慧柚柔三个从未真正到民间行走的女孩儿只觉得新鲜无比。 眼下几人又进了一间卖胭脂水粉的铺子。 姑娘家自是对这些东西感兴趣的,三个人凑在一起精挑细选的,杨景齐和泓山也在一旁时不时提供一些意见。 谁都没有注意到对门的铺子里一双怨毒的眼睛。 正是舒双。 她今日偶然出门,却不料竟然会碰到杨景齐一行人。她眼看着杨景齐她们从一旁的书画店里走进水粉铺,之前并不大确定就是杨景齐,如今终于确定了是他,而他身边的那个女子,虽然装束大有不同,她却也认出了那是桓喻宁。 最初她不敢确定那个男子就是杨景齐,也是因为看见了他身边的女子。在她印象中,她从未见过杨景齐同她之外的任何一个女子一同出现过,更不可能那般神色温柔,言语带笑。 可是,没想到真的是他…… 看着二人言笑晏晏的亲密模样,舒双只觉得心中似乎有什么东西瞬间坍塌了,如今有的只是满腔的不解、嫉妒,甚至是愤怒,有那么一个瞬间她想冲到杨景齐和桓喻宁面前,狠狠地甩桓喻宁一个耳光,然后大声质问杨景齐这是怎么一回事。然而她最终还是忍住了。 她听纳加扎说过桓喻宁以休养为由迁到了清河园居住,却如何也没想到她居然会和杨景齐扯上关系,而且看起来两人还关系匪浅。 “齐哥哥到底在做什么?!为什么他会和别的女人如此的亲密?”舒双只觉得心中的念头一片纷乱。出身尊贵的她并不害怕桓喻宁身上的大妃身份,何况桓喻宁如今等同于是被放逐了的,空有大妃的名头罢了。 她只想知道桓喻宁是什么时候勾引了自己的齐哥哥的?!是在离宫前?还是在离宫后?两人究竟是什么关系? 却又想到杨景齐最近同自己在一起的时候变少了很多,她一直以为是他公务繁忙,如今看来,难道竟是用来陪这个女人了不成?再想到杨景齐对两人婚事的推辞…… 她直直地盯着桓喻宁,面色阴沉,眼里几乎要冒出火来。一旁的丫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见原本好好的自家小姐忽然满面怒容,不由得战战兢兢道:“小姐……” 话音未落舒双却忽然转身说道:“回府。”便大踏步走了出去。 舒府的马车就停在不远处,上车前,舒双又回头看了桓喻宁所在的方向一眼,握在袖中的双手不被察觉地紧紧握成了拳,然而她并没有说什么,只是眼里闪过一道狠厉之色,便上了车。 她的脑中只闪过一个念头:齐哥哥的身边不允许出现任何别的女人,绝对不可以! 马车得得地往舒府驶去,舒双坐在车中,紧抿双唇,神色冰冷。 转首却忽然见到一旁的车窗窗棂上有一只小小的蚂蚁爬过,她的眼里闪过厌恶的神色,伸出手指微一用力将那碍眼的蚂蚁捻死,随即又掏出帕子擦拭着手。 她眼里的神色越发的冷了下来,又扫了已经变成一堆齑粉的蚂蚁,眉头微微蹙了起来。既然桓喻宁已经不在宫中了,要除掉她也是易如反掌…… 她被自己突然闪过的念头吓了一跳,然而又迅速恢复了平静,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可以的……除掉她,齐哥哥就只会待在自己身边了。 然而要如何动手?她只不过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世家小姐,也不认识那些三教九流的人物,可供驱使的不过家中的奴仆,家中虽养有侍卫和死士却也不是她可以调遣的,她并不想此事让父亲知道。况且她也知道清河园守卫森严,她可以接触到桓喻宁的机会并不多。还有,要如何才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觉呢…… 脑中浮现起几个方案,又迅速地被她否决,一时间竟想不到对付桓喻宁的法子,舒双不由得心烦气躁。 正苦思冥想之际,眼角的余光却透过窗帘的缝隙看了出去,只见一行六七人身着异域服饰的人骑马走过。 舒双知道那是最近来到赫图的匈奴使者,脸上浮现出轻蔑的神情,这些愚笨粗蛮的匈奴人…… 她的脑中却忽然有一道电光闪过,似乎有什么事猛地想了起来。 她伸手将窗帘掀起一角,朝窗外看去,却见那些匈奴人已经纷纷跳下马,进了路旁的一间两层的酒楼模样的建筑里。 她将窗帘放下,冲马车外的车夫高声吩咐道:“停车,去福临居!” 她的眉头舒展开来,唇边勾起了一抹森冷的笑意。 ------------ 第三十一章 沉醉 那边的桓喻宁和杨景齐全然不知二人的行迹皆落入了舒双的眼里,一行人从胭脂水粉铺里出来,又进了街角处的老乌酒馆,馆子不大,听泓山说却是做德兴特色炝肉和马奶粒子酥最地道的馆子,胜过那些酒楼数倍。 赫图的食物桓喻宁三人一向并不是很习惯,总觉得味道太重也太干涩,没想到这坊间小酒馆里的吃食倒颇合她们的心意,待得五人酒足饭饱出得酒馆,红日已经西斜。 见桓喻宁的脸上难掩疲色,杨景齐体贴道:“累了吧?要不我们这就回去吧。” 桓喻宁见他神色有些迟疑,像是有什么没有说,便问道:“怎么了?可还是有什么事?” 杨景齐宁和微笑道:“也没什么,只是本来还想带你去落焰山放天灯的。”说着停了停,“只是出来玩了这一日你定也累了,那就改日吧。” 谁知桓喻宁听得要去放天灯却来了兴致,“落焰山在哪?远吗?我还没放过天灯呢。”随即又略微的迟疑:“只是会不会太晚了些。“ 泓山插嘴道:“落焰山就在城东,出了城门就到了,不远的。”说着又怂恿杨景齐道:“公子,公主难得出来一趟,不如你们就去落焰山吧。” 柚柔见泓山冲她使着眼色,又哪里不懂,连忙说道:“公主,有杨大人在担心什么时辰呢,您难得出来一趟,就玩个尽兴吧。” 说着用手肘撞了撞一旁的念慧,吃吃笑道:“至于我和念慧可是不行了,我们实在累得走不动了,就让泓山先送我们回去吧。”念慧也笑着点了点头。 桓喻宁哪里不知道他们三人是想让自己和杨景齐独处,不由得脸上一红,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杨景齐,杨景齐也正笑着看着她。 最后,便让泓山再雇了一辆马车送念慧和柚柔回清河园,杨景齐则亲自充当起了车夫,载着桓喻宁往落焰山赶去。 赫图的白昼比较长,夜来得迟,是以赫图的百姓夜生活不像景国那样保守,一路上倒也不至于太过安静无趣。 桓喻宁只在车内坐了一会儿,便索性掀了帘子出来坐在了杨景齐旁边。杨景齐怕她坐得不稳跌了下去,要将她劝进去却说不过她,只得又好气又好笑地在她脑袋上轻轻敲了一下,任她和自己一起做起了马夫。 落焰山是一处低矮的丘陵,南面有一大片平缓的山坡,没有什么积雪。据杨景齐说,沐斋节的时候德兴府里的百姓都会来此处放天灯,而近日并非沐斋节,是以山上并没有什么人。 此时天色尚未全暗,桓喻宁看着杨景齐将马车里早已备好的天灯搬了出来,却原来他备了整整一箱。 箱子打开后,桓喻宁有些好奇地拿起一盏天灯仔细打量。不同于景国宫中祈福时放的天灯,赫图的天灯与前世她所见过的孔明灯更加类似一些,然而工艺却比前世那些粗制滥造的东西要好上很多,此时人们的手工艺水平的确是精湛的。而杨景齐带来的这些显然是更加精致的,灯罩是由上好的澄心纸糊成的,灯罩上还用写意手笔画着各式各样的山水、人物、花鸟,编制得紧密结实的灯架颜色也不似寻常的竹篾,细看竟是翠竹制成的。 桓喻宁看得爱不释手:“这样好看的天灯,怎么忍心将他们放到天上去呢?” 杨景齐看着她手中提着的天灯,笑道:“又不是什么特别稀罕的东西,你若喜欢,我再送给你一些就是了。” 桓喻宁横了他一眼,突然想到了什么,问道:“这里有多少盏天灯?” 杨景齐粗略估计了一下,“有二十来盏吧。” 桓喻宁闻言一喜,“那我们放十一盏吧。”说着开始往箱子外拿天灯。 杨景齐上前帮她一起拿,好奇道:“为什么是放十一盏?似乎并不是什么吉利的数字。” 桓喻宁故作神秘道:“待会儿再告诉你。” 将天灯都拿了出来之后,天色渐暗,杨景齐便让桓喻宁帮忙抬着灯架的另一角,自己一手抬着灯架,一手掏出了火折子将灯笼底部沾满了桐油的布团点燃,两人同时撒手,天灯便缓缓地升上了夜空。 杨景齐见桓喻宁在松手前闭着眼睛念念有词,知道是在许愿,却又故意问道:“可记得许愿了?” 桓喻宁嫣然一笑:“那是自然。” 两人便一盏接一盏地将十一盏天灯都放飞到了空中。 抬头望去,早些时候点的天灯有的已经遥遥飘到了远处,有的则越飘越高,只剩一个隐约的红色的光点,后些时候放上去的在夜风中微微跳跃的火光明灭可见。 桓喻宁从未自己亲手放过天灯,今日竟亲手放了这么多盏,大是兴奋。赫图的天空总是格外的高远,静谧幽远的夜空如同故事中才会出现的梦境那般美丽深邃,点缀的几颗星星被天灯照耀得黯然失色。见此美景,桓喻宁如顽童般拉着杨景齐的手又跳又笑,哪里还有一点端庄矜持。 杨景齐却很是喜欢看到她这样洒脱不羁的模样,只带着有些纵容意味的笑容静静注视着她,等到她终于安静些了的时候才问道:“现在可以告诉我为什么要放十一盏灯了吗?” 见他还记挂着这个,桓喻宁扑哧一笑,随即又收敛了笑容,温柔地看着杨景齐,神色认真,“因为十一,代表一生一世,也代表一心一意。”说着她牵住杨景齐的手,十指紧扣。 杨景齐的眸子里似乎也有着璀璨的星光,他反手握住桓喻宁的手,将她拥入自己的怀中,在她耳畔低低道:“我必如你所愿,一心一意,一生一世。” 桓喻宁靠在杨景齐的肩头,紧紧地抱住他的手臂,心里的甜蜜如同潮水般渐渐高涨,几乎要将她吞没。鼻子却突然有点发酸,眼里也有了湿意,一心一意,一生一世,可是他们最终会走到哪里去呢?这样隐秘而见不得光的爱情,真的可以抗拒这世事的变迁,一生一世吗?她仰起头将眼眶里的泪水生生忍住,望着天空,却忽然想到了自己初次见到杨景齐的那个夜晚。当时又怎会料到会有今天。想来,老天待她还算不薄。 “景齐。”桓喻宁将脸埋在杨景齐的胸口,闷声喊着他的名字,有眷念,有依赖,也有浅浅的不安和惶恐。 “我就在这里。”杨景齐懂得地拍了拍她的背,柔声答道。 如果时光可以静止在这一刻,有多好。 两人在坡上寻了处石头坐下,桓喻宁仍是习惯性地靠在杨景齐身上,让杨景齐揽住自己的肩。 “景齐,我还从未听你说过你小时候的事。”桓喻宁开口轻声道。 杨景齐的身子似乎有过一瞬间的僵硬,却又随即恢复平常,他伸手点了点桓喻宁的鼻子,“你都不问我怎么好说。”说着他的眼神微微地黯淡,声音也低了许多,“并不是什么愉快的回忆。” 桓喻宁闻言直起了身子,看着杨景齐小心翼翼地说道:“对不起,我……” 话还没说完就被杨景齐伸手捂住了她的嘴,杨景齐摇了摇头,神色柔和,“没什么,我的事,我不介意让你知道。” 他却忽然想起了那一日。 杨丘的目光落在了桌上那把通体漆黑的匕首身上,神色激动,“没错,小公子,这就是史家的‘千军破’!不会错!” 一旁的泓山也难掩激动之情,“原来‘千军破’真的在泰熙公主的手中!” 杨景齐的神色却微微地凝重,他将匕首拿了起来,小心翼翼地在刀柄上那只动物的眼睛上用力按了两下,再一旋转,只听一声轻响,竟然就将刀柄同刀刃分离了开来。三人的神色皆是一松,原来那刀柄是中空的。杨景齐将手指探入其中,将一卷绑着蚕丝带的布帛抽了出来。那卷布帛不过一寸长,在他的手掌中显得小巧精致。 杨丘已经激动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面朝东南,老泪纵横,“果真有!天佑我柏氏!” 泓山拉着杨景齐的衣袖喜不自禁,“公子,我们终于可以……” 他的话被杨景齐抬手打断,杨景齐只是低声说道:“事情也不过完成了一半,现在说什么都为时尚早。”手中却下意识地握紧了那卷布帛。 他却想到,是否要对桓喻宁将事情言明,或许不要瞒着她会更好一些…… 杨景齐正想着那天的事,却见桓喻宁正凝望着他,连忙定了定心神,拉回思绪,微笑道:“我和你说过我年幼失牯,然后被先帝抱进宫中抚养的事吧?” 见桓喻宁点了点头,杨景齐又说道:“至于为什么先帝会将我带进宫中抚养,全是因为我的母亲……”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缓慢而略带沉重地同桓喻宁讲起了自己的过往。 原来杨景齐最初并非是赫图人,严格地说起来,他是蜀中一个如今已经被景国灭了的小国毕国的人。杨景齐的母亲是毕国第一大士族的女儿,是国中有名的美人,当时赫图先帝年纪尚轻,在四国混战中南征北战,东征西讨,曾经在毕国与当时尚未出嫁的杨景齐的母亲有过一段过往。然而不过是襄王有梦神女无心,杨景齐的母亲早与杨景齐的父亲定情,杨景齐的父亲出身毕国数一数二的皇商世家,两人的结合也是水到渠成。先帝也只能黯然离别佳人。谁知再闻音讯时,竟然是毕国为景国所破,杨家全家随同景国一齐覆灭。先帝挂念心中所爱,夜奔千里偷入毕国,佳人却早已香消玉殒,只有杨家一老仆带着自家小公子躲过一劫。杨夫人在事前留下书信将杨景齐托付给了先帝,先帝见到杨夫人的信,堂堂七尺男儿却哭得泣不成声,也应杨夫人所托将杨景齐带回赫图,甚至不放心让他养在民间,而是将杨景齐抱进了宫中亲自抚养。 杨景齐不过三言两语讲完了整个故事,桓喻宁却仍然深感震撼。杨景齐的儿时居然有这般的传奇过往,先帝对杨夫人的长情也令人赞叹。这其中,定然发生过很多所不为人知的感人情节吧。 桓喻宁伸手握住了杨景齐的手,轻声说道:“都是过去的事了。” 杨景齐知道她是担心自己想到过去会有不愉快,了然地拍了拍她的手臂,微笑道:“我没事,发生那些事的时候我也不过是个襁褓中的孩子,并没有什么记忆,而之后先帝待我也是很好的。”他有些感慨地叹了一声,“而如今,有你就已经足够了。” 桓喻宁心头一热,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再不松开。 ------------ 第三十二章 鸿门宴 几日过后,桓喻宁却忽然听门卫通传舒双来访。 桓喻宁闻言微微皱眉,舒双与自己并谈不上什么交情,为何竟会来拜访离宫别居的她呢?然则诧异过后,来者是客,桓喻宁还是亲自去中门将舒双迎了进来。 孰料舒双今日里却恭敬了许多,称自己偶然路过乌兰查布山时想及桓喻宁如今居住在此处,本来不好打扰大妃静养的,然而过而不入却也是极大的不敬,因此便冒昧来访。 桓喻宁听她说是路过顺便来的才松了一口气,毕竟这样倒还正常了些。 两人正喝着茶闲话,舒双却忽然邀请桓喻宁三日后去扎烈河畔赏梅。 “扎烈河畔有一大片的梅林,如今开得正好,坐在河畔的垂陌楼上望过去,火红的腊梅跟一朵朵红云似的,煞是好看。”舒双解释道。“今日匆匆忙忙来拜见大妃,什么也没带,还叨扰了这么久,就让我在垂陌楼略备薄酒以感谢大妃今天的招待吧。” 此时残雪未退,红花白雪交相辉映,暗香浮动间,一定是美得动人心魄的景致吧。桓喻宁被舒双描述得心动,因此略一思忖便答应了三日后的约。 舒双的脸上闪过如释重负的神情,她笑着说道:“那三日后我在垂陌楼恭候大妃了。” 却正好杨景齐这几日因公前往亳州,桓喻宁想这也不过是件小事就没有在书信中告诉他,三日后便带着念慧前往垂陌楼。 垂陌楼是一幢两层的建筑,因依了这扎烈河畔的梅林而建,吸引了不少前来边赏梅边小酌几杯的客人,生意很是兴隆。一楼是百平米见方的大堂,摆了不少圆桌。桓喻宁还从未来过这种大酒楼,因此便存了几分好奇,进门后就四处打量了一番,有一个小二跑了过来,问清之后便殷勤地领着她们往二楼走去。上楼梯之时,桓喻宁有些不满地扫了一个倚在楼梯旁垂着头的小二一眼,方才进来时他才是离得最近的,却懒洋洋地靠在这儿没有上来招呼客人,反倒是远处的那个小二跑了过来。 “服务态度可不怎么样,店大果然欺骗主么。”桓喻宁一边想着一边往楼上走去,却又隐隐地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不由得又回头看了一眼,那个小二却已经不在楼梯旁了。 桓喻宁笑着摇了摇头暗道自己多心,行动间已经进了雅间,舒双已经里面等候多时了。 一进到雅间,迎面便是一扇几乎落地的大窗,窗台处用栏杆隔开,人可以坐在栏杆前的长凳上坐着,窗外正好是一棵极大的梅树,枝桠几乎要伸进到窗里来,人一抬头便能看到满树的红梅,有淡淡的梅花清香萦绕鼻尖。雅间正中央是一张不甚大的圆桌,摆着一些茶水瓜果。 见到桓喻宁准时赴约,舒双的脸上扬起了笑容,行过礼之后很是亲密地将她拉到了桌旁坐下。 “还担心大妃您要爽约了呢。”舒双为桓喻宁倒了一杯茶,嗔怪道。 “怎会。”桓喻宁笑了笑,望向窗外的梅树,“如此好的景致,不来岂不是辜负了。” “是呢。”舒双微笑答道,同时指着桌上的点心介绍道:“这道梅花酥就是采自外面那片梅林的梅花制成的,清甜不腻,您可以尝尝,配了这红茶最好不过了。” 桓喻宁依言拿了块梅花酥尝了尝,确实很是清香,不由得点了点头。 见到桓喻宁神色,舒双笑了笑,说道:“我已经点好了一桌梅花宴,如今大妃来了,就让他们上来吧。”说着冲身后的丫鬟吩咐了一句,那丫鬟便出了雅间去传菜了。 一边赏梅一边用着梅花宴,却也着实有情致。可惜席上的桓喻宁话却不多,她虽然不是不善言辞之人却也不是和谁都能聊得来的,和舒双不知为何恰好就是不怎么对付的那一种,因此两人有一句没一句的聊得干巴巴的,好在有窗外美景相伴,舒双也不急不恼,陪着她有一茬没一茬的说着话,倒还不至于过于沉闷。 上第一道菜的时候桓喻宁满怀兴致地瞧了瞧,只觉得菜色极佳香味诱人,却看不出是什么做的,便有些好奇地问上菜的小二,“这是什么?” “这是加了梅花蕊做的千层饼。”小二干巴巴地解释道。 桓喻宁闻言抬头看了那小二一眼,却发现是方才那个懒洋洋的小二,他还是微微垂着头,只隐约可见冒着胡茬的下巴。心里对这小二的不满不由得又多了几分,哪个小二不是跟客人解释菜名、做法说得头头是道的,偏偏这个小二却一句话没有多的,看来不仅态度不好,办事情也不怎么样。 那小二却不知道客人的不悦,上了菜之后便转身退了下去。 接着陆陆续续又上了几道菜,全都是那个小二上的,仍然是将盘子放下之后便退了下去。桓喻宁看了看桌上已经琳琅满目的菜肴一眼,眉头皱了起来。 要知道席宴上各种菜式的摆放是有规矩的,一般根据菜盘的大小、食用的先后顺序,以及宾客的位置来摆放的,这虽不是什么严肃的宴会场合,然而既命名为“梅花宴”便也是完整的一桌席面了,自然也是得按照规矩来的,何况这垂陌楼是一家大酒楼,更会注意这些才是。可是那个小二却完全是瞎摆的,不仅席面混乱,甚至碗箸的摆放也是错的。 怎么会有这样的店小二?当那小二最后端上来一盅唤作“云盖朱”的汤时,桓喻宁看着他将本该放在中央的靛色陶盅摆在了边缘处,心里暗暗想到。眼神却忽然扫到那小二捧着陶盅的手,不由得微微愣住,因为她竟然瞧见那小二的手心及指腹上有厚厚的一层老茧。 杨景齐的手上也有这样的茧,听他说这是常年习武且偏习于骑射多一些的人才会留下的…… 一个酒楼里的小二居然会武功?桓喻宁只觉得匪夷所思,心里突然有几分不安蔓延了开来。 一旦留了心,桓喻宁便越来越注意到这个小二身上不对劲的地方。 作为一个整日在酒楼里跑上跑下传菜送菜的小二,他身上的衣服未免也太干净了些,甚至他肩上搭着的毛巾,那条用来擦桌椅的毛巾上居然没有多少油污。 还有他奇怪的态度,从进门至今便一直低着头,说是恭敬吧可是他要退出去时却又是无礼地直接转身出去的,而不是先面朝着客人后退数步然后再转身离去,分明是一个不懂礼数之人。那他为何要一直低着头?既然不知礼节性的,那便是……见不得人了? 莫不是这小二生得极丑怕吓着客人所以才一直不抬头?可是酒楼里也不可能招会吓到客人的人当小二吧。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了…… 得益于这十数年的宫廷生活,寂寥无事时桓喻宁只能研究身边的一些东西打发时间,倒练出了不错的观察力,往往能注意到旁人不会注意到的一些小细节。何况这是她第一次来这种地方,更是存了几分好奇,观察得就更细致了些。方才她刚进到楼里时就隐隐地觉得哪里不对劲,又遇上了这样一个奇奇怪怪的小二,不由得让她心中大觉异样。 桓喻宁装作在看窗外的梅花,眼角的余光却一直紧紧地跟在那小二身上。眼看着小二已经布好了菜退了出去,正伸手将雅间的门带上,身子也直了起来,不过一瞬间,桓喻宁却觉得浑身突然就紧绷了起来。 就在那小二转身的那一刹那,她分明看到,那个小二的眼睛是褐色的! 心如电转间,桓喻宁突然明白了自已一直以来的不安来源于何处。她刚才刚进店门的时候,隐约看到了一楼大堂的一个角落里坐着四五个样貌有些不寻常的人。现在回想起来,那些人和这个小二一样,分明就是…… 匈奴人! 这里居然有几个匈奴人!其中一个还装成了小二!桓喻宁被自己得出的结论吓了一跳,只觉得后背突然冒出了冷汗。 匈奴人为什么会在这里?!匈奴人想要做什么?!桓喻宁脑中一片纷乱,呼吸也不由得有些紊乱,慌神间,却听到伴随着一声脆响,对面的舒双“啊”了一声。 她如梦初醒般地朝舒双看去,只见舒双的衣裳下摆有一大块深色的污渍,原本在她面前的瓷碗已经落在了地上,想来是打翻了汤。 “失礼了……”舒双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一脸懊恼地拿着帕子胡乱地擦着自己的衣裳,她边上的丫鬟也连忙上前帮着擦拭,那污渍却反而越弄越明显。 “大妃,且容我去净房换身衣裳。”舒双见这样于事无补,有些不好意思地冲桓喻宁说道。 此时桓喻宁满脑子心事,听到舒双的话也只是机械地点了点头,便看着舒双在丫鬟的搀扶下走出了雅间。 她没有看到的是,在走出雅间的那一霎那,舒双脸上的愧色一扫而空,一丝讥诮的神情浮上了她的脸颊,眼里是冰冷的杀意一闪而过。 她回头看了看身后的雅间,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那是一种计谋得逞时的冷酷而得意的笑。 ------------ 第三十三章 脱身 借刀杀人才是最好的办法…… 那一日在街上偶然看到了匈奴人的使者,她突然想起曾经听表姐纳加扎说过,桓喻宁在从景国来赫图的路上曾经遇刺,刺客正是匈奴人。 作为威盛侯的女儿,舒双多多少少也耳濡目染了一些政治,她又是聪慧之人,仔细想一想便大概猜到了这其中关节。此刻见到匈奴人,她顿时便心意一动。或许她和匈奴人可以互相“帮助”呢? 她尾随匈奴人进了福临居,坐在匈奴人附近偷偷观察了半晌,又叫过掌柜细细打听了一番,知道这几个匈奴人在每天的固定时间都会来福临居用餐。她便便暗暗有了计较。 于是,在自己又派人亲自观察了数日之后,那天,她“凑巧”到福临居,“凑巧”坐到了匈奴人隔壁座,又“凑巧”和自己的丫鬟商议起要邀请大妃前去垂陌楼赏梅之事。 至于她和丫鬟的对话是否太过大声,是否不小心被邻桌的匈奴人听了去,那可就不是她能控制的了。 匈奴人自然是听到了的,那一日她起身离去时便注意到了邻桌的那几个匈奴人有些阴晴不定地打量着她,还一边交头接耳。而今日进了垂陌楼后,派出去的丫鬟回来也禀报说发现了角落里的那几个匈奴人。现在,她也该出去避一避了,到时真出了什么事,也牵连不到她。 今天,桓喻宁是跑不掉了。 舒双的脸上的笑意更盛,最后一眼扫了扫桓喻宁所在的雅间,转身下了楼梯。 而雅间内,桓喻宁握着手中的酒杯坐在桌旁,只觉得眼前原本引人食指大动的美味佳肴仿佛在一瞬间都变成了令人倒胃的腐食残羹,空气中飘动着的梅花清香也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带着凛冽的肃杀之意,暗地里似乎有不知名的野兽正在冷冰冰地等候着她,等候着下一刻便扑上来将她吞没。 “公主,你怎么了?”身后的念慧见桓喻宁半晌沉默不语,紧紧握着酒杯的手似乎还在微微地颤抖,脸上的神色也不似往日,不由得担心地走上前来,轻声问道。 念慧还在这里呢!桓喻宁仿佛突然惊醒,这才意识到念慧还在自己身后。 “你帮我去老乌酒馆买两盒马奶粒子酥,然后送回园子里去。”桓喻宁不动声色地吩咐念慧道。 “现在?”念慧想不到桓喻宁突然提出这样的要求,怔了怔反问道。 “就是现在,马上。”桓喻宁态度坚决。此时在这里多留一刻便多一份危险,匈奴人意在她,即便见到念慧离去应该也不会为难她,必须先把念慧遣开,而念慧的心眼老实,若是跟她实话实说她定不会扔下桓喻宁一人在此的。 见念慧仍有些不能理解地站在远处,桓喻宁板起了脸,呵斥道:“你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 桓喻宁平日里最是和顺,今日里却忽然这般动怒,念慧虽然还是不明所以,但却也不敢再多问什么,连忙匆匆退了出去。 只剩她一人了…… 桓喻宁缓缓地将手中的酒杯搁在桌上,深吸了一口气。 舒双出去了也正好,少牵连一人总是好的。只是如今她孤身一人在此,又要如何逃脱? 却不知道有多少匈奴人在垂陌楼里,但有一点是确定的,匈奴人既然都化装成了小二,必是早有预谋的了,她若想要开了门光明正大地走出去,定是走不了的。环顾了下四周,雅间不大,更没有什么可供躲藏的地方。硬拼就更是痴人说梦了。 桓喻宁越想越是心急,额头上不知何时已经沁出了细细的汗珠,这简直就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眼角的余光却忽然扫到窗外的那株大梅树,一个大胆的念头浮现了出来。 然而还没等她再做计较,却发现门外已经出现了一道身影,方才那个小二有些呆板的声音响了起来:“小的上菜来了。”说着就伸手要推门而入。 来了!桓喻宁心中警铃大作,下意识地就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脱口而出道:“你先别进来!” 说话间桓喻宁脑中各种思绪如走马灯一般飞速闪过,她又看了一眼窗外的梅树,仿佛下定了决心一般,咬了咬牙,冲着门外高声道:“你先别进来,我的衣裳被菜汤弄湿了,正在换呢。” 那道身影闻言果然顿了顿,桓喻宁也不再迟疑,快速跑到了窗台边,撩起裙子下摆,爬到了窗台上。 向外一望,一根约有一人粗的梅树枝桠伸到了窗下,这个角度看过去就在眼下不远的地方。桓喻宁回头看了门外一眼,心一横,便抬脚迈过窗台,眼一闭,毫不犹豫地纵身一跃。 一切不过是电光火石的刹那间,桓喻宁只听得耳畔衣袂被风带起的声响,还未反应过来便感觉到身子嘭地撞到了硬邦邦的树枝上,条件反射地就伸出手紧紧地抱住了树枝。她睁开眼,发现自己已然落在了梅树的枝干上,仰头可见垂陌楼的窗台就在自己头顶不远的地方,方才的一跳没有掌握好角度和力道,这般撞到树上只觉得浑身的骨架仿佛皆要散架了一般,裸露在外的肌肤也被粗粝的树皮蹭得生疼。 此时桓喻宁再无暇顾及身上的疼痛,她往树下看了看,透过繁茂的梅花,隐约可见铺满了落花的地面。梅树约莫有一丈来高,现在是再不可能往下跳的了。 桓喻宁抬头往周遭看了看,见身前不远处有一根更加低一些的树枝,便小心翼翼地爬在树干上往那边移动了过去。一边朝那边爬过去,一边心中暗暗苦笑:堂堂的景国公主,赫图的大妃,居然要沦落到去爬树!她似乎只有在前世才在很小的时候爬过树。然而心中想着,身下动作却没有迟疑,求生的欲望最大限度地激发了身体的潜能,她三步并作两步地爬到了那根树枝上。 正思量着接下来要如何做,却看到树下赫然停着一辆朱红色的马车。 匈奴人竟然在这里也埋伏了人不成?桓喻宁的心不由得一沉。 然而她再仔细一打量,只见那马车一边的窗户正对着自己的方向,赫图的马车一向窗户是开得很大的,那马车的窗帘此刻也没有放着,而是卷到了一旁,从窗户看进去,车内并没有人。她又看了看马车四周,确定并没有人,这才放下心来。 “天无绝人之路!”桓喻宁心中大定。她往方才所在的雅间的方向看了一眼,隔着层层花枝,已经看得不甚清楚,可是躲在树上终究不是长久之计,等匈奴人发现她跑了之时一定会往这边追查的。桓喻宁又往那马车看了看,马车看起来很是精美,似是富贵人家之物,不像匈奴人会乘坐的。 “不管那马车为什么会停在那里,现在或许只能放手一搏了。”桓喻宁心里暗暗打定主意,稍微挪动了下身子,直直地盯着那马车,不顾一切地就从树枝上朝着车窗跃了出去。 她在赌,赌自己能否从这个角度从那扇车窗撞进马车里去。 幸运的是,她赌对了。 桓喻宁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身子从花上、树枝上擦了过去,又仿佛在木制的窗棂上蹭过,落地时却是狠狠地撞进了一处绵软的所在,似乎是羊毛制品。 身子稳稳地落在了地上之后,桓喻宁只觉得眼前发黑,浑身泛起一阵酸痛,比起方才从窗户上跳到树上有过之而无不及。 “幸好车里有铺毯子。”桓喻宁心里胡乱地想着,挣扎着就要从地上爬起来,却听得一个声音轻声道:“嗯?” 已是惊弓之鸟的桓喻宁如闻炸雷,心顿时狂跳起来,几乎要跳出腔来,“车里居然有人!” 惶恐间她已然从地上坐了起来,睁开眼就朝声音的来源看了过去,不看不打紧,这一看她几乎要怔在了原地。 竟然是述云! 在她眼前这个身着湖蓝色衣裳,正惊异地看着她的男人,不是述云又是谁? 桓喻宁的心里有过一瞬间的茫茫然,然而述云这个只有一面之缘的相识之人在这一刻竟然是那样的让她觉得安心,心里的惊惶恐惧不由得消散了不少。 述云原本有些懒洋地靠在另一边的车窗上假寐的,却忽然被从窗外撞进来的事物吓了一跳,待看清是个人时更是惊诧,而等此时看清这个人居然是桓喻宁时,他脸上的神情就更是复杂了。 不过是偷闲出来赏梅,居然还能让他遇到从天上掉下了大妃? “大……”述云皱着眉正欲开口说话,桓喻宁却忽然不顾男女之别地拉住了他的手臂,急切道:“快走,有人要杀我!” 述云被她的话吓了一跳,然而见桓喻宁衣鬓凌乱,气息不稳,神色不像是在开玩笑,也就不再多问,顺势握住桓喻宁的手将她扶好,沉声道:“坐好。” 车门外有一小厮听到车内的动静,问道:“公子,怎么了?” 述云看了桓喻宁一眼,高声答道:“没什么,我有点急事,赶快走吧。” 桓喻宁靠坐在车内的软垫上,只觉得浑身的力气仿佛被抽光了一般,一直悬在嗓子眼的心终于落回了肚子里,这才发觉后背早已被汗水湿透。 她侧首从窗户看了出去,只见两旁的梅树飞速地往后退去,不由得抬起手紧紧地捂在自己的心口。 ------------ 第三十四章 风雨飘摇 想来是匈奴人没料到桓喻宁一个弱女子会选择跳窗逃跑的方式,所以并未在垂陌楼后头的梅林里埋伏下人,马车得以一路疾驰出了梅林,又沿着河畔往城外赶去。 “我送你回清河园。”述云望着桓喻宁,淡淡说道。 “谢谢你。”桓喻宁低声说道,原本苍白的脸色已渐渐好转。 述云却没有再多说,只自顾自地又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竟闭起了眼,再不理会桓喻宁。 桓喻宁见状有了几分尴尬,原本还以为他定会追问自己发生了什么事的,谁料人家却是一幅全不关心的样子。 想了想她又开口道:“今日之事,公子不必对大汗提起。” “我为什么要对大汗提起。”述云并没有睁开眼,脸上的神情平静无波。 桓喻宁被他的话一窒,只觉得这人着实脾气古怪,但想了想二人的关系本就尴尬,因此也不怪述云的无礼,只是沉默着又转头看向了窗外。 一路无话,马车驶到乌兰查布山下时便停住,述云终于睁开眼睛,他看了看窗外,说道:“就到这里吧,还劳烦大妃自己上山去了。” 好在清河园并不太远,自己走上去倒也不是难事,桓喻宁看了看述云,轻声道:“今日多谢公子了。” 述云并未答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却伸手帮桓喻宁挑起了帘子。 桓喻宁矮身出了马车,着实把外头驾车的小厮吓了一跳,不知道马车里何时竟多了一个陌生女子出来,然而仍是恭敬地弯下腰让桓喻宁搭着自己的背跳了下来。 桓喻宁冲那小厮笑了笑,却忽然望见远处从山上飞奔而来一人一骑,那马儿浑身漆黑,马上的人看不清面容,只觉得身形甚是熟悉。思忖间那人已然奔至眼前,桓喻宁见到来人却不自觉眼眶一热,张口呼道:“景……杨大人!” 来人正是杨景齐。 桓喻宁在开口那一瞬间想及述云仍在自己身后的马车里,因此硬是将原本要喊出口的“景齐”二字吞了回去,然而眼中的泪水却再也抑制不住,一下子就将眼前的景象模糊,一颗心仿佛被狠狠地揪起然后又落进了一处温暖而安稳的所在,所有的不安和惶恐在这一刻尽数化作了眼泪,一直强撑着的坚强也在看到他的这一刻土崩瓦解。 乌金奔至桓喻宁面前,未等马儿落下前蹄,杨景齐便翻身从马背上跃了下来,堪堪落在了桓喻宁跟前。 见桓喻宁毫发无损,杨景齐一颗高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去,一直紧绷着的身体也松懈了下来,然而在看到桓喻宁的眼泪的那一刻,仍是觉得心中一痛,恨不能立即就将她拥入自己的怀中。 他今日才刚刚回到德兴,没有回自己府中就直接赶过来了清河园,谁料却只被告知桓喻宁应舒双之约去赏梅了。 他不知道舒双是何时竟与桓喻宁有了来往的,但心上的不安却不由得弥漫开来,却正巧念慧奉桓喻宁之命买了马奶粒子酥回来,杨景齐见念慧神色有异,在询问之后心中的不安更盛,便立即冲出门骑上乌金往山下狂奔而去。 老天!她一定不能有事!杨景齐在心中默默祝祷,策马疾驰,却没想到在山门处就遇到了桓喻宁。 “宁儿,你没事吧。”杨景齐靠近桓喻宁,握住她的手,低声问道。 “没事了。”桓喻宁笑着摇了摇头,脸上仍挂着泪珠,却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将手从杨景齐的手中挣脱了出来,回头看了看身后的马车。 杨景齐有些不解地顺着她的方向看过去,正好看到述云掀开帘子微微探了出来。 四目相接的一瞬间两人的脸上皆是闪过诧异的神色,然而杨景齐更加迅速地反映了过来,他不动声色地离桓喻宁远了一些,冲述云颔首道:“述云公子。”想来他也是认识述云的了。 述云的脸上也恢复了从容,眼神在杨景齐和桓喻宁身上扫过,在桓喻宁带着泪痕的脸上停留了片刻,却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冲杨景齐微笑道:“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杨大人。” 杨景齐似是没有注意到述云在车上同自己说话的失礼之处,神色自若地说道:“我正好有事路过此地,却不料遇到大妃,因此便过来拜见。” “是么?”述云仍是宁和微笑着,眼波流转,“述云也是外出游玩时遇到了大妃,便载了大妃一程,如今正好遇到杨大人,那就劳烦杨大人护送大妃回清河园了。” 杨景齐微微点了点头,“自是为臣子的分内之事。” 述云转首看着桓喻宁,说道:“那大妃,杨大人,述云告辞了。”说罢却也不等二人回答便自顾自又钻回了车内,那驾车的小厮也连忙扬起了鞭赶着马掉头而去。 桓喻宁二人立在原地望着述云的马车逐渐远去,杨景齐转过身一把将桓喻宁拥入怀中,紧紧地抱着她,低低道:“宁儿,你吓坏我了。” 桓喻宁靠在杨景齐胸口,亦伸手紧紧抱住了他的背,已经止住的泪似乎又要流了出来,心底里好像有很多很多的话想要和他说,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只是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待二人回到清河园中,桓喻宁将自己在垂陌楼是如何遇到匈奴人,又是如何逃脱,如何遇到了述云一一讲给了杨景齐听,直听得杨景齐大皱眉头,一旁的念慧和柚柔也是大惊失色。 念慧更是面色苍白,她吓得紧紧握住了桓喻宁的手,“公主,您明知道有匈奴人要对您不利,您怎么还能将念慧遣开呢!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我都要陪在您的身边的,念慧从来不是胆小的人!您若是……我真是万死难辞其咎。”声音微微地哽咽。 桓喻宁笑着拍了拍念慧的手,柔声道:“我自是知道你的心意,然而那种情况下,人越多越危险。”见念慧仍是双眼含泪一脸歉意,她故作轻松地笑了笑,“好啦,我现在不是没事了吗?你们的公主又不是寻常人。” 杨景齐凝视着她,眼里有怜惜,有赞赏,也有自责,“你……” 桓喻宁知道他心中想的是什么,也静静注目于他,眼里柔情脉脉。 她却又忽然想到了什么,“却得寻个时机和舒小姐好好解释一番了。” 听桓喻宁提及舒双,杨景齐的神色有些阴晴不定,问道:“你认识舒小姐?” 桓喻宁点了点头,“也不是特别熟稔,她那日偶然路过乌兰查布山便顺道上来拜访,约了我去赏梅,我听她说得有趣,就应了她。“ 杨景齐沉吟半晌,说道:“以后若没有我在身旁还是不要出门了,特别是近日,有匈奴使者来赫图,为数不少。” 桓喻宁点了点头,却又担心道:“匈奴人这般阴魂不散,我始终觉得,事情一定还有蹊跷,究竟害了我他们有什么好处。” 杨景齐闻言眼角一跳,然而却只是笑着说道:“最大的好处就是可以挑拨景国和赫图之间的关系。”说着又安慰道:“你也无需多想,我已经传令下去增派了清河园的守卫。还有,等到匈奴使者走了,应该也就没有什么太大的事了。我就不信匈奴人还能再猖狂。”他的神色冰冷,眼里有凌厉的杀意,这样的杨景齐,是桓喻宁从未见过的,没来由地让她觉得一阵担忧。 她忽然想到了迹礼,继而想到了方才述云看着他俩时的神色,心中有些不安,她问杨景齐道:“你认识述云?他……会不会……” 杨景齐知道桓喻宁担心的是什么,沉声道:“自是认识的,按照他的性子……应该不会有事。” 桓喻宁想起述云冷冷的神色,确实也不像是喜欢搬弄是非的人。又想到自己出宫迁居清河园已久,应该是几乎被迹礼遗忘了的人,他应该更加不可能在迹礼面前提起自己了。即便他真的跟迹礼说起什么,自己似乎也没有什么好怕的了。这样想着心中才放心了一些。 杨景齐又陪着桓喻宁说了好一会儿的话,才恋恋不舍地起身离去。 出了清河园的大门之时,他脸上一直以来的温和神色却忽然消失不见,紧抿着嘴角,面色深沉。 他回头看了看身后的清河园,又望了望德兴府的方向,笼在袖子中的手紧紧地握成了拳,“匈奴……”他自言自语般地低声说着,面上的神情越发的变化莫测起来。 直到夜里他静静地坐在自家的书房里,脸上仍是严峻着神色,若有所思。 他的脑海中浮现出桓喻宁曾经和他说过的那些话:“我从来没有见过外公,甚至史家的人除了我娘以外一个人也没见过呢,即便是离开景国都城的那一日也没有见到。”“母妃似乎不是很喜欢提及娘家,除了寥寥的几次,我只记得她经常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或许丘伯和自己商议的,本来就是一条错的路……杨景齐只觉得心下一阵烦躁,又起身从身后墙上的暗格里取出了那把唤作“千军破”的匕首,熟练地拿出刀柄里的布帛,将布帛握在手中,他如释重负般地长舒了一口气,又小心翼翼地将布帛展开摊在书桌上,弯下腰仔细看了起来,可是他的眼神又似乎没有落在那布帛上,而是透过布帛看到了不知名的远方。 应该是远远不够的……他的眼前却忽然浮现出桓喻宁的脸,她正微笑着望着他,口中唤道:“景齐。”那样的依赖而甜蜜,他只觉得心似乎要柔软起来,可是…… “泓山,去请丘伯过来。”他将一旁正在打瞌睡的泓山唤醒,吩咐道。 跳动的烛光下,他的脸庞有一半被笼罩在了阴影里,显得讳莫难测。 ------------ 第三十五章 惊变 “小公子,事情已经如此,或许你真的应该停下来了。”杨丘的声音略微的低沉,“是该放手一搏的时候了。” 杨景齐没有说话,倒是一旁的泓山迟疑道:“可是……可是这样会不会太……” 杨丘的声音陡然变得严厉,“泓山,为了我柏氏大业,小公子从来不会是那婆婆妈妈之人!” 柏氏大业、柏氏大业……杨景齐只觉得心中莫名地一阵烦躁,几乎想要伸出手在案上狠狠地捶下去。然而他只是深呼吸了几口气,问道:“匈奴人可靠吗?”声音里听不出太多的情绪。 杨丘点了点,“匈奴如今的右帐大王勃勃烈尔是哈当的亲侄子,他的话自是可信的。”他停了停又继续分析道:“蜀中和匈奴离得远,一向没有利益上的计较,而我们要求的,对他们来说也不算什么。” 他的话里带了几许苦涩之意,他们一直可望而不可及的东西不过是别人嘴边手下掉下来的一点残肉,即便是匈奴人也可以大手一抬就打发了他们,何况是更加强大的景国。这条路注定艰难,可是又不得不一直走下去,他们的身上背负了多少人的希望,那是多少人用血和生命为他们铺开的路。 好在小公子如今已经长成,杨丘的目光落在杨景齐的身上,有几分疼爱,也有几分希冀,却又逐渐转变成了狂热,似乎他看到的不再是杨景齐,而是整个柏氏家族重新崛起的全部希望。“小公子天纵奇才,加上这些年的经营,广收心腹,我们如今又得到了“千军破”,那一处宝藏已是收入囊中,大业指日可待!”杨丘心中豪情顿生,连手都微微颤抖起来。 “少主……”杨丘激动之下没有再叫杨景齐小公子,他的声音急切而炙热,“我们已经等了二十几年,是时候了!” 杨景齐似乎被杨丘的情绪传染了,眼神也逐渐坚定起来,他将心中的那一丝不安压制住,望着丘伯和泓山,沉声道:“我知道怎么做。” 总有些人要做出牺牲,这是复兴路上无法避免的。 日子又平静无波地过了些时日,桓喻宁老老实实地待在清河园中,那一日劫后余生让她后怕了好几日才真正平静下来。 “匈奴人这般追我我不放,我还从来没有觉得自己这么重要过。”桓喻宁笑着同念慧和柚柔说道,一边同她们一起在花坞里摘着新开的海棠花。 “公主你说什么呢。”柚柔嗔道,“您在我和念慧的心里啊,比谁都重要。” 念慧却含了一缕担忧的神色,“公主以后还是多加小心的为好。” 桓喻宁安抚地冲念慧笑了笑:“自然的。”顿了顿又有些不确定地说道:“早听说十五便是赫图的达尔邦节,整个德兴府,甚至城外,到处都是庙会,那是一年中最热闹的几个节日之一了,却不知道到时好不好出去看看。” 柚柔想了想说道:“若是有杨大人相陪自然是没事的。”念慧也点了点头。 桓喻宁却仍然是为难的神色,“他一向公务繁忙,经常来陪我我已觉得不忍他奔波,又怎么好再耽误他时间让他陪我出去玩呢?” 然而桓喻宁没想到的是,杨景齐却自己提出了要带她们去看达尔邦节,让她不由得喜出望外,柚柔则站在桓喻宁身后冲念慧挤了挤眼。 “既然来到了赫图,达尔邦节这样的盛会没有去看一看岂不是可惜。”杨景齐温声说道。 桓喻宁笑着点了点头,脸上的笑热烈而纯真,让杨景齐几乎觉得有些刺目,他微微将头侧开,说道:“到时我会来接你。” 十五那日,杨景齐和桓喻宁同乘一辆车,念慧和柚柔同泓山一辆车,两辆车一前一后驶出了清河园,向山下而去。 “我们先自德兴府城中穿过,一路看过去,最热闹的却是在南面的大夏墟,我们到那玩过之后再去别处。”杨景齐轻轻抚着桓喻宁的秀发,解释着行程的安排。 桓喻宁舒舒服服地倚在杨景齐怀中,脑袋顶着他的下巴,如同躲到了主人怀里的猫一般安适,听到杨景齐的话慵懒道:“随你安排便是。”说着又抬手抓过杨景齐的一缕头发在手中把弄,笑着说道:“我还怕你把我卖了不成。” 杨景齐的身体不易察觉地僵了僵,然而又迅速恢复了正常,他笑了笑,故意说道:“我要真把你卖了呢?” 桓喻宁自杨景齐怀中直起身子,转身望着他,想了想一本正经道:“那我永远都不要再见到你。” 杨景齐没有看她的眼睛,只是伸手将她又搂进了自己怀中,在她的头顶轻轻地吻了吻,柔声道:“叫我永远都见不到你,那我怎么舍得,我可不敢卖了你。” 桓喻宁作势捶了杨景齐胸口一下,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知道就好。” 她不会知道的是,杨景齐的目光里散去了笑意,有的只有无边的深沉。 马车尚未进德兴府便有看到了不少拥在路边庆祝达尔邦节的老百姓,等进了城中更是热闹非凡,到处都是身着赫图特色礼服的人群,大人们在忙着行节日祭祀礼,小孩儿们则跑来跑去玩得不亦乐乎,演达尔邦剧的戏班子到处扎起了台子,还有那些兜售节日特殊食品、纪念品的,和各种各样做生意的、游玩的人群,当真是一派平日里难得一见的节日景象。 桓喻宁坐在车中掀着窗帘,一路上看得津津有味,一边拉着杨景齐为自己解释各种风俗典故,杨景齐也耐心地充当起了讲解人的角色。 “你看那台子上,正在演的就是当年洛罗神女为赫图洒下神水,播下种子的故事,据说就是有了她的帮助,赫图的先祖才得以在荒漠中的绿洲开荒拓野,形成了如今的赫图。而达尔邦节最初就是为了庆祝洛罗神女的生辰才形成的,‘达尔邦’在古赫图语里正是‘美丽的仙女’的意思……”杨景齐见闻广博,解释起这些来头头是道,让桓喻宁觉得甚是有趣。 因着道上拥挤,他们的马车颇花费了些时间才得以缓缓从城中穿过,来到了城南,并朝城外驶去。 “大夏墟是在城外么?”桓喻宁有些好奇地问道,却不知那是个什么所在。 “嗯,在城外不远。”杨景齐望着桓喻宁,微笑着解释道。 出了城仍然可以见到不少在庆祝节日的百姓,然而马车却没有再多做停留,出了城便向径直向西拐去。 桓喻宁不知道杨景齐的安排,然而却也是放心的,没有多问,知道马车在一处院落前停下。 “先来这里稍事休息片刻。”杨景齐看着桓喻宁疑惑的眼神,伸出手搀着她下了马车。 待下了车桓喻宁才得以看清面前的这个院落,白墙翠瓦,看起来像是普通的住家,她往四周看了看,却发现这个院落是独立的,周围并没有其他的宅子。不知为何,她的心里却没来由地一阵不安,紧紧抓住了杨景齐的手。 杨景齐只是轻轻地拍了拍她的手,却见身后念慧和柚柔也一前一后从马车上跳了下来,眼神也是微微地不解,想是不知道为何还需要来此处休憩,泓山垂首站在一旁,沉默不语。 杨景齐上前叩门,不多时便有一个管事模样的人自里面将院门打开,一行人走了进去。 院子里确实是普通人家的院落的模样,桓喻宁的心上才安定了几分,随着杨景齐绕过前头的院子,自边上的一处小门走进了后头的院子,来到一处房舍前,杨景齐侧首对桓喻宁笑了笑,温声道:“进去吧。” 桓喻宁点了点头,建杨景齐推开了门,便和他一同走了进去。 走进屋中方才站定,桓喻宁抬眼却见屋子里已然坐了好几个人,不由得大吃一惊。然而待她看清那些人,更是悚然一惊,看他们的服饰样貌,正是匈奴人无疑! 她下意识地就要伸手去拉身旁的杨景齐,然而却拉了个空。她诧异地往旁边望去,却见杨景齐不知何时已经同她拉开了距离,远远地站在一旁。屋子里有些暗,他的身形隐在昏昧的光线里,让人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只听到他有些低沉的声音响起,“人我给你们带来了。” 屋子里那几个匈奴人中一个首领模样的人站起身,拊掌笑道:“杨大人果然守信用!” 桓喻宁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怔在了原地,她似乎没有听到那匈奴人说的什么,只直直地看着杨景齐,轻声说道:“景齐,你在做什么?这里有匈奴人,我们为什么不赶紧走?” 尾随在他们身后进来的念慧和柚柔也没有弄清楚眼前的状况,只是赶紧站到了桓喻宁的身后,有些茫然不解。泓山则站到了自己公子的身后。 杨景齐没有说话,却只听到那匈奴人有些阴阳怪气地说道:“因为他把你交给我们了,泰熙公主!” 仿佛晴日里耳畔却突然响起了一个炸雷,桓喻宁只觉得脑中顿时一片空白。她动了动嘴唇,然而却什么都没有说出口。她转身看了看一脸得意的匈奴人,又回身看着仍然沉默不语的杨景齐,有些艰难地开口道:“景齐,你在开玩笑吗?” 还没有等到他的回答她又急急忙忙说道:“景齐,不要逗我了,我们赶快离开这里。”说着她急切地上前几步,伸手想要牵住杨景齐的手。 然而在她的手触碰到他的衣袖的那一刻,杨景齐却猛地抬起手将她的手甩开。 “景齐……”桓喻宁有些难以置信地后退数步,愣愣地看着他。 杨景齐自阴影中站了出来,然而他脸上的神色却让桓喻宁的心一瞬间如坠冰窟。 他的脸上不再是往日里的宁和温柔,而是一脸冰冷的疏离之意,他的眼神自她的身上扫过,也不再有一丝温度。 “对不起,宁儿。”他的声音略微地低哑,却直接将桓喻宁打入万劫不复。 “我把你卖给他们了。” ------------ 第三十六章 从此与君诀 “我把你卖给他们了。” 心上忽的一阵剧烈的痛楚,像被谁尖利的指甲狠狠地刮过,留下一道鲜血淋漓的伤口,并且越拉越大,几乎要将整个人吞没。 桓喻宁的身子有些踉跄,是身后的念慧和柚柔牢牢地扶住了她。她的手握成拳,紧紧地抵在心口,仿佛那样才可以抵御住那蔓延开来的疼痛,让她不至于就此晕厥。 她直勾勾地望着杨景齐,望着他的眼睛,似乎要从那望不到底的黑色眼眸看进他的心里,看看他的心里究竟装了些什么。 “你……把我卖给匈奴人了?”话语有些破碎,清冷得如同深秋里忽然落下的雪,让人不由自主地感到哀伤,然而她的语调却是出奇的平静,平静得可怕,只是追问道:“为什么?” “因为他们可以助我复国,把你交给哈当,他愿意借兵助我复国。”杨景齐也只是缓缓地解释着,仿佛两个人之间不过是最寻常的对话。 未等桓喻宁再询问,杨景齐继续说道:“我确实是蜀中毕国的人,然而不是什么皇商,我……”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是当时毕国皇帝最小的皇子,如今是毕国皇室唯一的血脉。” “毕国,你是毕国的小皇子,要复国……”桓喻宁喃喃地重复着杨景齐的话,有些茫然的眼中却忽然有冷冽的光芒闪过,“所以你一开始就打算利用我,是吗?” 杨景齐一直以来就有意无意地跟她打听着史家的情况,而言下之意似乎对史家颇为推崇。史家虽然早已不在庙堂,也不掌兵权,然而多年来在朝廷中盘下的错综复杂的关系网,让史家还是在军中有极大的影响力,更遑论史家在庆州所拥有的那一只连皇帝也动不得的精锐……而庆州和蜀中毗邻,若得史家相助,杨景齐想要重新夺回毕国几乎是指日可待。 “你想通过我借助于史家,让史家助你复国。”桓喻宁眼神是灰败的,一字一句地吐出心中猜到的残酷事实,“你接近我,不过是为了我身后的史家,都是为了我身后的史家!是不是!”她的声音蓦地变得尖厉,带着一种被逼迫到了穷途末路般的无助,如同受伤的兽在临死之前最后的悲鸣。 “宁儿,你果然聪明。”杨景齐的声音仍然是缓慢而平静的,他微微垂下头,却又很快抬了起来,“可惜你和你母亲一样不中用,史家也不中用。正好匈奴王恨极了你外公史恭定,匈奴人想要你,我便做个顺水人情又有何妨。”他的唇边是淡漠的笑意,那笑容直欲冷到桓喻宁的心里去。 桓喻宁只觉得心似乎正在一点一点地裂开,所有的血液都要流尽。“好,好,真是好计谋,好交易,当真是好得很!”她怒极反笑,连连点头,“毕国的皇子,果然不是常人。” 她挣开身后念慧和柚柔的搀扶,缓缓地朝杨景齐走去,直至他的面前,静静地站住。 她仰头望着杨景齐,杨景齐也望着她,那双曾经温柔睇视着她的眸子,如今只余空洞和冰冷。多么可笑啊,原来这一场她以为上天恩赐的美满,不过是一出彻头彻尾的圈套。而她待在那圈套中,却自以为坠入了幸福的河流,而不自知。 她忽然伸手抚上杨景齐的脸颊,感受着手心下传来的温度,那是曾经让她心安的来源。他的面孔还是那样的温和而俊朗,一如她第一次看到他时那样,静静地立在那,像月光下的青竹。只是,这张清俊温润的脸后面,怎么会是那样险恶而卑鄙的嘴脸。 “杨景齐……”她痴痴地望着他,嘴中念着他的名字,如往日的依恋和不舍,然而在下一刻,她却扬起手,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地在他的脸上甩了一耳光,用力之大,杨景齐的脸甚至被掴得偏了过去。 “我再也不要看到你,这一辈子,永远不要!”桓喻宁轻声说道,用最漫不经心的语调说出诀别的话,然而她眼里的绝望和伤痛,却如同寒冬里层层堆积的雪,只一眼便让人不忍注视。 …… “我还怕你把我卖了不成。” “我要真把你卖了呢?” “那我永远都不要再见到你。” “叫我永远都见不到你,那我怎么舍得,我可不敢卖了你。” …… 是不是有的玩笑真的是开不得的,不然为何就这样一语成谶。可是杨景齐,你终究舍得,因为你从一开始就没有爱过,是吗。 这一个耳光和一句话仿佛耗尽了桓喻宁体内所有的气力,她的身子软绵绵地向地上委顿下去,是柚柔眼明手快冲过来在她倒地之前紧紧地扶住了她。 “杨大人,我家公主待你之心,你怎么竟忍心这样骗她!”柚柔双目泛红,看着脸仍偏向一边没有转过来的杨景齐,厉声质问。 杨景齐没有理会她,也不再看他们,只是冲着那几个匈奴人淡淡道:“看够了吧,那就把人带走吧。” 一直震惊地站在后头看着这一幕剧变的念慧却忽然冲了过来,在杨景齐跟前跪下,抓住他的衣服下摆,神色哀切地恳求道:“杨大人,匈奴人要的是公主,是不是可以先放我和柚柔回去?” 杨景齐闻言有些诧异地转身看了她一眼,见到她一脸惶恐惊惧的神情,眼中不由得浮起淡淡的轻蔑之意,然而他的眼神自桓喻宁身上略过,却又瞬间变得深沉。他冲念慧点了点头,“你们走吧。”不知为何,声音里竟有淡淡的疲惫之意。 柚柔的神情却是又惊又愤,“念慧,你在做什么!我们说过要同公主共存亡的,你怎么这个时候贪生怕死丢下公主不管!” 桓喻宁却似乎全然未觉此刻周遭发生的事,只怔怔地兀自望着窗外。 念慧不理会柚柔的指责,大喜过望地拜谢过杨景齐,便过来拉住柚柔,急切道:“杨大人要放我们走了,还不快走!” 柚柔并不领她的情,大力将她的手甩开,恨恨地盯着她,说道:“要走你自己走!我绝对不会做那种背主弃义的小人的!” “你忘了平时公主教我们到了吗?人总是要先管好自己才是要紧的!”念慧的神色越发的急切起来,不由分说地拉着柚柔就要向外走去。 柚柔却仿佛突然被念慧说动,微微愣了一下,搀着桓喻宁的手一松,念慧则趁机拉着她急急忙忙往屋外退了出去。 在迈出屋门的那一刻,柚柔有些迟疑地回头看了桓喻宁一眼,却最终还是随着念慧消失在了屋外。 屋内的桓喻宁失去了柚柔为依托,身子微微晃了两晃,朝地上瘫坐了下去。杨景齐的目光微微一动,脚步似乎动了一下,然而最终却还是立在原地,紧紧抿着嘴看着桓喻宁怔怔地坐在了地上,对念慧和柚柔离自己而去毫无反应。 “人我已经带到,提醒你们大王别忘了自己的承诺。”杨景齐将视野移开,对那个匈奴人首领说道,说罢也不等匈奴人答复,便转身朝屋外走出去。 他的身形在门口处停了一停,却仍然迈步离去,再无回头。 终于都安静了呢,终于……全世界都遗弃她了,是吗?桓喻宁扯了扯嘴角,想要露出个假装不在意的微笑,然而却最终没有成功,她只觉得心中一悸,眼前一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我绝对不会伤害你,但我放开你之后也请你绝对不要呼喊出声,可以么?” “这将会是我和公主之间的秘密。” “上来。坐好了。” “这样,是不是算扯平了?” “不知景齐可有福分结交公主这个朋友?” “如今看来原是冥冥中自有天意,让我与公主得以再相见。” “大妃不必担忧,你我二人自是问心无愧。” “在赫图的传说中,罗罗鸟,代表着无上的自由。” “大概是我太天真,妄想着你能永远都不知道罢。” “微臣此来,一来确是为了为公主做向导,二来是恭贺公主乔迁之喜。” “微臣这便告退了,公主……我们有缘再见。” “此生能认识你实在是杨某之幸。” “我不敢许下什么承诺,只能说,有我一日在,你就有一日的安愉无忧。” “再后来,我却发现自己想要给你的更多,想要得到的也更多,多得早已超出朋友的范畴……” “此情当如玉。” “我必如你所愿,一心一意,一生一世。” “而如今,有你就已经足够了。” “宁儿,你吓坏我了。” “叫我永远都见不到你,那我怎么舍得,我可不敢卖了你。” “对不起,宁儿。” “我把你卖给他们了。” “因为他们可以助我复国,把你交给哈当,他愿意借兵助我复国。” 如水般流过的,仿佛是久远的前尘往事,不真实得如同最脆弱的梦境,她曾经那样沉醉其间甘之如饴。她以为,上苍让她越过千山万水,皆因这个在等待她的人。她以为,她终于守候到了自己的幸福。可是,原来,梦境早晚都会坍塌的,甚至在一瞬间幻化成可怖的修罗地狱,吞噬所有过往,繁花似锦,终究也只余一地断壁残垣。她从幸福的天顶狠狠地坠落,被无情地抛进深渊。 恩爱全消,前情尽断。 ------------ 第三十七章 变机 桓喻宁不知道自己是过了多久才醒来的,然而她也不在意,醒来后也只是躺在床上瞪大眼睛望着床顶发着呆。 景齐呢?哦,景齐把她交给匈奴人做交换了。念慧和柚柔呢?哦,念慧和柚柔丢下她走了。还有谁呢?没有,没有了,只有她一个了,真的只有她一个了。她甚至在想,为什么自己不干脆再穿越一次呢?为什么睁开眼时还是在这个压抑的时空里呢?让她再回去,让她以为这一切不过是一场长长的梦,醒来,也就过了。为什么不呢? 眼泪似乎也已经流干了,撕心裂肺的痛楚过后,心中也不过是如燃烧殆尽的灰一般死气沉沉,了无生气。 匈奴人给她送饭的时候、带着她上了往东北走的马车的时候,她既没有挣扎反抗,也没有担惊惶恐,只是麻木的,顺从的,一如没有灵魂的布偶。 那个匈奴人首领齐耶看她的眼神里就带了几分怜悯,“小公主,为了一个男人,何必呢?” 一直望着窗外的桓喻宁回过头来,眼睛望着他,却又似乎没有落在任何地方,“你们,究竟为什么一定要抓我呢?”不待齐耶回答,她又自顾自地笑了笑,“真的只是为了拿我去威胁我外公?连他都知道我外公根本不会在乎我,你们难道会不知道不成。” 齐耶看了她一眼,斟酌着用词,小心翼翼地说道:“你对我们大王自然是有用处的,大王同史恭定老贼是不共戴天之仇……” “是不是用咒?”桓喻宁打断了齐耶的话。 齐耶眼里有震惊的神情一闪而过,随即他警惕地问道:“你知道些什么?”确实如她所言,大祭司对大王说,只要用与史恭定血缘关系最亲近的女子的心头血为引,她便可施法布下诅咒,让那老贼一月内暴毙而亡,甚至永世不得轮回,生生世世在那盘涅地狱中受尽折磨。而史恭定此生只得一女,那个女儿唯一的女儿便是桓喻宁。 即便齐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桓喻宁却从他的神色猜到了自己的推测是正确的。匈奴人一直苦苦追着她不放,她早已觉得蹊跷。若说是要去威胁外公,史家人丁兴旺,她不过是一个已经出嫁的外孙女,又哪里可能引起多大的重视。若说是挑拨两国关系就更是荒谬,两国国家间的关系怎么可能会是一个女人可以影响的,她并非是受小说影响太深的无知少女。 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可能,那就她自己,她这个人本身。一定有一个原因,是匈奴人一定需要她,而且只能是她。她便想到了匈奴盛行的巫蛊之术,有些邪术,是需要血亲来为引的…… 如今看来,果然如此。桓喻宁心中一沉,不再理会齐耶,复又看向了窗外。若是邪术,做引的她她多半是活不成了吧。却不知道杨景齐当初决定把自己交给匈奴人的时候,可知道匈奴人是要把她怎么样?这个念头甫一出现,桓喻宁就在心中摇了摇头,暗暗嘲笑自己何必再仍抱着希望。复国大业在前,即便匈奴人要的不是活的她,而是她的性命,大概杨景齐也会毫不犹豫地下手吧? 从一开始,她不过就是一颗棋子。若是她好用,或许他还可以瞒她一辈子;只可惜,她不好用,所以他便拿她来交换更大的利益罢了。对一颗棋子,需要多少感情,需要什么感情呢? 许是路上的风沙太大,桓喻宁感受到自己的眼角一阵生疼,疼得流下了泪来。 匈奴人因着是名正言顺的使团,一路上走得光明正大,也完全不惧颇为松散的盘查,路上将桓喻宁带在马车内,到了落脚点则把她关在屋子里,完全没有人会想到他们中间还有一个大妃。 这一日来到了离胜平府不远的一处小县城里,再往前行几日出了胜平府,过了戈壁,就进入匈奴境内了。 一行人寻了一处客栈住下,匈奴人自去大堂里喝酒,桓喻宁仍是一人被关在了屋内。 屋外是两个匈奴人有些百无聊赖地把守着,在他们看来,他们站在这儿也不过是走个形式,这个景国公主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流之辈,一路上也甚是听话,还怕她会跑了不成?两个人便索性在屋门外坐了下来,有一搭没一搭地扯皮唠嗑。 却忽然见一个小二模样的人提着食盒走了过来,一个匈奴人懒洋洋地问道:“干什么的?” “回二位爷,小的奉大堂里那几位爷的命令来给屋里的客人送饭来了。”那个小二身量不高,声音有点细,却胡子拉碴,脸上泛着店堂小二特有的油光,此刻微微佝偻着腰,满面堆笑,十分客气。 那个问话的匈奴人便慢吞吞地从地上站了起来,一边冲掏出钥匙去开门一边冲另外一人抱怨道:“他们倒好,在前头吃好的喝好的,留咱们在这儿饿肚子,待会儿也不过啃点干粮。” 那小二闻言却连忙从食盒里拿出两瓶酒来,殷勤地递到匈奴人面前,“两位爷可是误会了,前头的爷们也惦记着你们辛苦呐,特地吩咐小的带了两瓶好酒来孝敬爷呐。”说着还拔开了瓶塞,顿时一股香气四溢开来。 原本坐在地上的那个匈奴人立刻从地上站了起来,两眼放光地从小二手中接过酒,迫不及待地就喝了一大口下去,感慨着吧咂着嘴,“他娘的,这还差不多。” 那个在开门的见伙伴享受的样子,不由得急了,三下五除二把门打开,抢过小二手中的酒,连忙也就是一大口下肚,大声赞道:“果然好酒!”这才一脸享受地冲小二挥了挥手。 小二连忙哈着腰进了屋,顺手又从里头将门带上。 屋里的桓喻宁正倚在床头发着呆,对于屋子里进来了人也全无反应。 那小二将食盒在桌上放下,回过头看了看屋外一眼,又机敏地打量了下四周,见没有什么异常,这才冲到桓喻宁身旁,小声唤道:“公主,公主。”声音却是个女孩儿家无疑。 桓喻宁有些迷糊地回过头来,见是一个陌生的男人,正欲开口说话,那男人却一把扯下脸上的胡子,露出一张娟秀的面孔来,不是念慧又是谁? “念慧!”桓喻宁腾地从床上站了起来,欣喜地叫出声,没想到居然会在此再见到亲近之人。当时念慧拉着柚柔抛下她而去,她的心里不是没有狐疑和难过的,却又觉得两人的做法也是人之常情,自己也没有什么好苛责的。却不料念慧此时居然会出现在这里。 念慧伸出食指放在唇上示意她噤声,又连忙回头看了一下屋外,这才急切道:“公主,我是来救你的,快将身上的衣服脱下。”说着一边开始动手解自己身上的衣服,一边退到了桌旁,腾出一只手将食盒打开,拿出里面的几个空碗碟扔到了地上,顿时一阵脆响响起。 屋外立时有声音响起:“什么声音?”语调却有点儿不利索,想是酒劲已经上来了。 “没事儿,是小的粗手笨脚打翻了碗筷,小的这就收拾!”念慧不慌不忙地高声冲屋外答道,屋外也就没了动静。 说话将念慧已然将身上的外袍脱下,只余中衣。而一旁的桓喻宁虽然不解念慧的用意,却也知道非常时刻,没有多问,也已迅速地将外袍脱下。 念慧站到桓喻宁身旁,将自己的小二衣裳递给桓喻宁,说道:“公主快换上!”说着已经不由分说地拿过了桓喻宁手中的衣服,开始往自己身上套。 桓喻宁一下子明白了念慧的意图,她伸出手将念慧的手紧紧地摁住,慌乱道:“念慧!不行!不可以!你怎么可以想用自己来换走我!” 念慧却只是笑了笑,笑容镇定而坦然,带着安抚的意味:“公主,他们要的是你,即便待会儿发现是我,也不会把我怎么样的。”说着已经挣开桓喻宁的手,三下五除二地就将身上的衣服胡乱地穿好了,又扯下了头上的帽子。 “不行,不行,我怎么可以用你来换我自己的自由!绝对不行!”桓喻宁抱着怀中的衣服没有动,坚决地摇了摇头,一边就赶着念慧,“你快走,要是被发现就来不及了!” 念慧此时的力气却大得惊人,她脚步坚定地站在原处,伸出手将桓喻宁头上的簪子拔了下来,所幸桓喻宁近日来自是没有心情打扮的,头发也只是随意绾了个髻插了根簪子,很容易就被念慧打乱了。 念慧急切道:“我们搞不到蒙汗药,因此只是弄了烈性酒,会让那两个匈奴人迷糊一会儿,公主,要快!”她说着定定地望着桓喻宁,柔声道:“公主,你忘了当时你刚醒过来时跟我们说的话了吗?” 忘?怎么会忘?桓喻宁怔怔地想道,当时刚醒过来,大难不死的她冲着两个丫鬟说:“死过一次的人,就一定会千方百计地好好活下去。” 要好好地活下去,她永远都不会忘,所以即便这几日遭逢剧变心如死灰,她却也从未冒过轻生的念头。 人命不过贱如蝼蚁,却愈发地让人珍惜。 ------------ 第三十八章 望断天涯路已茫 可是……她仍然有些迟疑,念慧却已经替她穿戴起来,一边说道:“公主你放心,我既然进得来,到时候自然也是有办法脱身的,当务之急是你先逃出去。” 许是对生的渴望战胜了一切,桓喻宁便也动起手来将身上的衣服穿好,又将散下来的头发随意拢了上去,将小二的帽子戴上。念慧将手中的胡子递了过来,小心地帮她粘到下巴上。 穿戴完毕,念慧迅速地将食盒里的几碗饭菜端出来放到桌上,又将食盒盖上递到桓喻宁手中,快速地打量了一切妥当之后便推着桓喻宁朝外走去,“公主,快走,记得避着人走。” “念慧!”桓喻宁伸手握住念慧的手腕,有些不安地望着她。 “公主,你难道不相信念慧?”念慧知道桓喻宁是担心自己,有些调皮地吐了吐舌头。说罢不由分说把桓喻宁向外推去,一边低声嘱咐道:“柚柔在后门外头等着您,就在茅房边上的小门外,出了门一直右拐过了厨房便是。” 说话间两人已然来至门槛边,念慧捏了捏桓喻宁的手,宁和微笑道:“公主,保重。”说着手上一使力,便将有些犹豫不决的桓喻宁推出了门外,顺势关上了门。 念慧的笑容里带着些决绝的意味,让桓喻宁隐隐地就觉得不安,然而已然被关在了门外,目光一转便见两个守门的匈奴人抱着酒瓶子瘫坐在地上,满脸通红,双眼朦胧,见她出来也只是挥了挥手,打着酒嗝道:“去去去,再帮我们拿点儿酒来。” 桓喻宁将心中的不安尽力压下,又回头看了看紧闭的屋门一眼,咬了咬下唇,低下头快步离去。 “念慧,你一定不能有事!你一定要好好的!” 一路上低着头急匆匆地顺着念慧说的方向,果然见到了厨房,小心地避开人从旁边的过道进到后院里,就见茅房边上有一扇小门,此刻正虚掩着。 桓喻宁按耐住越跳越快的心,见四下无人便匆匆走到门边,推开门走了出去,迎面是一辆青帷马车。 坐在车门前的人听到动静转过脸来,正是一脸担忧的柚柔。见是桓喻宁,她脸露欣喜,急切道:“这边,快上来!” 桓喻宁将身后的门带上,确定四周没有人,这才赶上前迅速跳上了马车,钻进了车厢内。 柚柔也没有多言,拉动手中的缰绳,马车迅速地动了起来。 桓喻宁将身子靠在了壁上,慢慢地深呼吸了几口气,只觉得自己一路狂跳的心似乎终于慢慢安静了下来,这才挑起帘子朝身后逐渐远去的客栈看了过去。 不看不要紧,一看几乎要将她惊得魂飞魄散,因为她竟然看到客栈已然冒出了熊熊火光。 “念慧!”她怔住了,随即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叫,心中似乎有一角轰然倒塌。 桓喻宁连忙挑开帘子扑到了车门外,死死地抓住柚柔的肩膀,慌乱道:“念慧,念慧她,我们快回去救她!快,快点!” 正在驾车的柚柔回头看了看远处被包围在烈焰中的客栈一眼,眼里有无法抑制的哀痛闪过,然而却又迅速恢复了坚定,她没有停下马车,甚至更加迅速地赶着马车往前跑去。“公主,这是念慧她自己的决定,只有这样匈奴人才会以为你已经死了,从此你才可以真正的高枕无忧。” 桓喻宁却仿佛没有听进去,她见柚柔不肯调转车头,不由得急了,不管不顾地伸出手去就要抢夺柚柔手中的缰绳,柚柔连忙避让,一时操纵不稳马儿稀溜溜嘶鸣着便要抬起前蹄,柚柔连忙扯住缰绳将马车堪堪停到了路旁。 见马车停了下来,桓喻宁连忙欣喜地就要去抢过缰绳,口中一边念叨着:“念慧,念慧,我们回来救你,你等着我们。” 柚柔见桓喻宁着了魔一般,又急又气,“啪”的一声便抬手给了桓喻宁一个耳光。 她手上的力道并不大,然而还是一下子把桓喻宁打得跌坐在了车门上。见桓喻宁有些茫然地捂着脸颊,愣愣地看着她,脸上不知何时已满是泪水,柚柔心中不由得一痛,眼中也泛起了酸楚。 她轻轻抓起桓喻宁的手紧紧地握住,轻声道:“公主,念慧这么做又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你!她将自己投进去这才把你救了出来,你这时候却要回去自投罗网,你怎么对得起念慧的付出!你怎么对得起她!”说道最后声调陡然拔高,眼中的泪再也抑制不住,落了下来。 桓喻宁反手抓住了柚柔的手,眼中的泪大颗大颗地滴落,在衣服上晕出一个又一个圆点。“柚柔,念慧……念慧她……她是为了我……我凭什么要她为了我牺牲,我不值得……”说道最后已然泣不成声。 柚柔将桓喻宁揽进自己怀中,声音哽咽着说道:“公主,念慧说,她的命是公主你给的,现在到了该报答你的恩情的时候了,就是再将命还给你也是在所不惜的。” 念慧是桓喻宁六岁的时候从一个管事嬷嬷的手中救下来的,彼时八岁的念慧因做错了事被那嬷嬷打得奄奄一息,毕竟像她这种年纪尚小还未正经编入制的小宫女是可以随管事嬷嬷随意处置的。当时桓喻宁见那个比自己大一点点的女孩子被打得遍体鳞伤,大大的眼中含着泪水,却倔强得没有哼一声求饶,心中不由得就替她可怜起来。她向那嬷嬷求情,因着她不过是个没有了母妃的失宠的皇女,为了将念慧要到自己名下,她甚至还将当时身上最贵重的金镯子褪下来塞给了那嬷嬷。 “念慧,念慧……”桓喻宁失神地喃喃着念慧的名字,往事一幕幕在脑海中浮现。她曾经以为,她是被所有人遗弃的人,直到遇到了杨景齐。可最终,杨景齐却也毫不留情地将她遗弃。却没想到,最在乎自己的人,原来一直都在自己的身旁。念慧用自己的命,换来她的命。念慧,她的姐妹,她最亲爱的亲人。 “公主,要好好地活下去,才是对念慧最好的回报。”柚柔伸手捧着桓喻宁的脸,坚定地说道。 桓喻宁缓缓地伸出手将柚柔的手握住,竭力压制住心中的痛楚,点了点头,“我……会的。”说着她又回头看了看客栈的方向,只见火势越发的猛烈,已经看不见了客栈的轮廓。她轻声道:“念慧,谢谢你。我和柚柔会替你好好活下去,一定。” 念慧,愿你的在天之灵,见到我们好好的,一定要安息。 说罢她抹了抹脸上未干的泪痕,冲柚柔说道:“我们走吧。”声音虽然还略微地沙哑,却已经恢复了往日里的从容不迫。 “嗯!”柚柔点了点头,重新拾起了缰绳。桓喻宁也索性没有再进到车厢里,陪着柚柔一同坐在了车门前,两人马不停蹄地向南赶去。 她们的目的地是赫图东南角的广华府。 路上柚柔向她解释了这几天发生的事。那天念慧突然向杨景齐哀求放过她们,她本来是不耻的,可后来冲她使着颜色,又用力地捏了她的手腕一下。她们二人几乎是时刻在一起的,对彼此最是了解,柚柔立时便明白了念慧急着要走一定是别有用意,便同念慧一同跑了出来。 果不其然,出了那院门,念慧便低声说道:“我们只有在外面,才能救公主。” 两人赶回清河园,原本以为园中之人发现桓喻宁不见了会上报给大汗,这样一来大汗定会派人救出公主。谁知园中却已经全部是杨景齐的人,没有杨景齐的允许,大汗不会知道任何这里的消息。两人大失所望,却也知道清河园中再住不得,连忙收拾了细软逃出园来,园中的守卫想是得到了杨景齐的吩咐,并没有阻挡二人。 出得清河园二人仔细合计,决定先尾随匈奴人,再伺机将桓喻宁救出。好在匈奴人的行迹并不难打听,是以两人得以一路跟随着匈奴人一行来到了胜平府附近。 眼看着就要出了胜平府,到时到了戈壁行动就多有不便了,两人不由得着急起来。这时念慧却想出了这个冒险的主意。 念慧反对由柚柔去承担这个任务的建议,毕竟她比柚柔更要年长一些,心思更加缜密,身量同桓喻宁也更加接近。她也将自己最后打算纵火烧了客栈的想法和柚柔说了,柚柔自是极力反对,念慧却只是解释道:“放火才能转移匈奴人的注意力,同时,只有匈奴人以为公主已经死了,才能真正的解决后患。”她的脸上是淡淡的笑容,“我们从小陪着公主一起长大,公主待我们的恩情你我都清楚,现在我终于可以为公主做点事,终于有机会报答公主了,你可不要跟我抢。” 之后的事,便是像桓喻宁知道的那样了。 而彼时桓喻宁同柚柔二人已经到了广华府,这个赫图最东南角的边城,出了广华便可到达南尹,她们的打算,是离开赫图去南尹。 这个伤心地,留给她们的伤痛已经够多了。 因着赫图和南尹关系较为友好,边境上常有两国百姓往来,是以两人很轻易地便办妥了手续。二人出了广华府城门,马车行了有一段距离,坐在马车内的桓喻宁伸手掀起帘子,看了看身后的城门。广华府的城门,和她进入赫图时怀凉府的城门,并不是很相似。一如她当时坐在送亲的马车内进入怀凉府的时候,当她抬起头看着城门的时候,哪里会想到今后发生的这种种将会让她刻骨铭心一辈子的事。 赫图,她终于要离开这里了。却不知在下一个迎接她的地方,又会有什么在等着她。 前路渺渺,却也只能竭力前行。 ------------ 第三十九章 年事梦中休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免注册) “今天还是要到亥时才能回来吗?”用过早膳,桓喻宁一边收拾着碗筷,一边问柚柔。 “估计是,最近临江仙的生意很好。”一旁的柚柔见阻止不了桓喻宁,只好帮着她一起收拾碗筷。 “辛苦你了,柚柔。”桓喻宁看着下巴尖了不少的柚柔,轻声说道。 柚柔却只是摇了摇头,歪着头调皮道:“不辛苦,我在临江仙又不是做那打杂的送菜的,厨娘又哪里会辛苦。”说罢望着桓喻宁,心疼道:“小姐,倒是你,日日在家里做绣活不说,还要让你做这些粗活。” 桓喻宁的脸色较之从前苍白了一些,原本就巴掌大的脸如今更是瘦得娇如荷瓣,衬得一双眸子越发的如浸在水中的两丸黑水银,然而那妙目中却不复往日的神采,只有静静的、淡漠的神色,让人莫名地就觉得难以亲近。她的身形更是清减了许多,一袭玉兰色的衣裳穿在身上,整个人就如同风中微微摇摆着的柔弱花枝,清冷而疏离。人还是从前的那个人,却又分明有了巨大的不同。 “什么话。”桓喻宁看了柚柔一眼,又低下头去仔细地擦洗着手中的碗碟,“你在临江仙做厨娘贴补家用,我是个什么都不会的,也只好在家里绣点东西来帮衬帮衬。至于做粗活更是无从说起,反正我也是闲着的,总不能让你劳累了一天回来还要烦心这些琐事。” 柚柔的眼眶微微地红,“小姐,你本是金枝玉叶,哪里需要学这些活命的贱活呢,如今却……”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便被桓喻宁摆了摆手打断了,“柚柔,我真的不觉得辛苦,真的。”她抬头望着窗外,天井里一株千日红正开得欣欣向荣,“什么金枝玉叶,锦衣玉食,又哪里有我们如今自由自在呢。我们一直想要的,不就是现在这样吗?” 可是,不一样的,曾经渴望的这种生活,应该是有一个相爱相守的人在一起的,而不是现在这样的……柚柔心中黯然想到,然而却也不愿说出口为桓喻宁徒增不喜。 沉默半晌,柚柔突然说道:“小姐,不如你傍晚的时候来临江仙找我吧,那时我会得空,我给你做点东西,补一补罢。”厨房里的师傅自己拿点食材开小灶是常事,灶上的大掌厨许师傅待她很好,更是会经常留给她一些好的食材,柚柔也经常给桓喻宁带回来。 桓喻宁不爱出门,本欲开口拒绝,然而见柚柔近乎恳求的神色,心中一软,便点了点头答应了。柚柔这才欢喜地出了门。 桓喻宁便在家中稍事收拾打扫了一下,又拿起未完工的绣品做了快一天,在夕阳西斜之时,才锁上门往离家不远的临江仙走去。她们在贺京的住所是一处巷子深处的小小院落,是二人初至贺京时花了大部分积蓄盘下的。一进门便是一个不大的天井,三四间房舍,虽然不大,两人却也不挑。出门左右皆是人家,倒也是热闹的。 她们二人在贺京住下已经有些时日,虽然极少出去走动,然而因着柚柔在临江仙里做事,桓喻宁偶尔也会去给她打打下手帮帮忙,这条路倒也是走得熟了的。 生活过得安静而缓慢,却又如流水般让人无意间就忘了它是怎样的淌过。桓喻宁经常正绣着手中的帕子就突然意识到,原来又已经过去好几日了,神思便有一瞬间的恍惚。 或许就这样一直到老,和柚柔两个人相依为命,寂寂终老。桓喻宁望着巷子两旁的屋檐,怔怔想到。脑海深处却似乎突然要浮现某个身影,她立刻猛地摇了摇头,加快了脚下的步伐,不再去想。 临江仙是贺京里数一数二的大酒楼,虽然不是在京中最繁华的地段,然而酒香不怕巷子深,生意仍是红红火火。柚柔的厨艺,当初在景国时是曾经和御膳房的师傅偷偷学过的,因此当二人刚到贺京为生计发愁时,柚柔便自告奋勇地去了临江仙,一桌水准极高的菜色让她立即被临江仙聘到厨房中,过不久又升到了一等厨娘。 桓喻宁来过几次临江仙找柚柔,因此楼里、厨房里的伙计小二都是认得她的,此刻尚未到饭点,楼里的客人并不多,大伙儿都还颇为清闲,见到她都热情地打着招呼——毕竟这位桓姑娘虽然总是淡淡的不热络的模样,然而着实是标致的美人。 桓喻宁熟门熟路地来到厨房,就见两三位厨娘模样的女人正坐在一旁闲聊,柚柔正在灶上忙着,见桓喻宁来了便是一脸欣喜,将手中的活稍事放下,嘱咐了一个相熟的厨娘帮忙留意着灶上,便拉着往二楼的雅间走去。 “这是要去哪儿?”虽然来过临江仙好几次了,桓喻宁却从未上来过都是包厢雅间的二楼,有些迷惑地任柚柔拉着自己进了一间两边用屏风隔开的雅间内,桌上已经布好了一桌酒席。 柚柔不由分说将桓喻宁按在了椅子上坐下,自己又在她的对面坐下,这才笑吟吟道:“今天就让柚柔好好地招待招待小姐!” 桓喻宁不知柚柔是何意,蹙眉道:“柚柔,怎的突然点了这样好的一桌酒菜?” 她话音刚落,柚柔便拉住了她的手,“小姐,你真的不记得了?今天是你的生辰啊!” 桓喻宁闻言一愣,她的生辰?是了,今天是她的生辰。原来,她居然连自己的生辰都不记得了…… 桓喻宁面上微微地苦笑,然而心中却还是一热,握住了柚柔的手,轻笑道:“不是你提醒我,我还真是忘了。柚柔,谢谢你。” “小姐的生辰,柚柔自是一直记着的。”柚柔摇了摇头。 桓喻宁看了眼桌上的酒菜,嗔道:“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又何必这样破费呢,我们现在过日子可是得精打细算的。” “小姐。”柚柔却红了眼眶,眼底有泪水,“去年你的生辰正赶上了要置办和亲事宜,多么重要的及笄之礼,都没有好好地庆祝一下,如今,柚柔希望可以为你庆祝一番。” 去年她的生辰,确实如柚柔所言。只是柚柔没有说的是,即便没有遇到要和亲的事,她的及笄之礼应该也不会有任何人重视的吧。 “原来已经过去一年了。”桓喻宁轻声说道,不由得微微地恍惚,谁会想到这一年里发生了这样多的事,她从景国一个不受宠的皇女被封为泰熙公主,和亲赫图,身为赫图大妃,是外人眼中何等的荣耀,却又迁居别院,最终又流落民间,想必再无人知晓泰熙公主这个人物。念慧也不在了,和柚柔两个人辗转到了此地,住在巷子角落里一间小小的住所里。一年前,她,还有念慧和柚柔,谁会想到这些遭遇?谁会想到她会遇到那些人,遇到那个人…… 桓喻宁拿起柚柔为自己斟的酒,喃喃道:“一年其实也快得很,一辈子大概也差不多。”说着她抬起酒杯望着柚柔,笑道:“好,那就好好庆祝一番,今天我们也痛快地喝上一遭!” 正要将酒杯递至唇边,却又忽然想到了什么,连忙朝桌子另一侧看去,果然看到了一副空的碗筷。 柚柔知道她心中所想,哽咽道:“小姐的生辰,念慧一定也是要来的,我便给她留了位子和碗筷。” 桓喻宁点了点头,想要笑,眼角却落下泪来,一滴一滴,再也止不住。 “你看我,还没喝就醉了。”她伸手将脸上的泪抹去,脸上是故作轻松的笑意,“来,为了我的十六岁生辰。”说着举起了杯子,同柚柔的杯子在空中撞了个脆响。 酒的味道很甘洌,不知道是不是混杂了泪水的味道,在进入喉咙的那一刻有些许灼烧般的疼痛,呛得桓喻宁咳嗽好几声。 柚柔赶忙起身轻轻为桓喻宁拍着后背,桓喻宁却一把抓住了她的手,笑着说道:“不打紧,柚柔,我今天很高兴。”说着又仰起头一杯酒下肚。 柚柔见桓喻宁尽兴,也未多加阻挡,一时也没了顾忌,两个人推杯换盏喝了起来。这样不管不顾的日子,她们已经许久未曾有过了,小姐更是多时未见脸上真心的笑了。她知道,往日那些如同梦靥般要让人窒息的过往仍然时不时会让桓喻宁在夜里突然惊醒,然后便是彻夜的不眠。她们都尽力地想要遗忘,想要全心全意地开始新的生活,然而哪里有那么容易呢,就好像桓喻宁手腕上纹着的那只罗罗鸟,不管她再如何刻意忽视,再怎么用一层又一层的衣料将它遮盖起来,然而它永远都是在那里的,永远都无法抹掉。 “柚柔,我唱支歌吧。”桓喻宁的酒量并不深,脸上已经泛起了红晕,然而眼神却格外的明亮,眼底里似乎有盈盈的水光。 说罢也不等柚柔回话,她便自顾自从位子上站了起来,脚步微微的踉跄,唱了起来: “锦瑟华年一曲拨断弦 惜流年可曾相约天涯路踏遍 清明时节恰是雨连天 在华年她独居天上宫阙 夕阳斜花自无心水自闲 对月祭奠那浮生梦三千 清风谢谁把尺素传天阙 谁又为谁独守尘世间 庄生梦蝶清泉洗朱颜 素容颜看过了多少人间流年 今夕何年不见雨连天 月半边月如无恨月长圆 晓梦残庄生挥墨然蛱蝶 今夜祭奠那远走的流年 相思剪谁还在往昔流连 何必独守那阴晴圆缺” 流年不过弹指间,可偏偏人总是在往昔流连,踟蹰不前。她想要忘,想要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可是从来都做不到,做不到! 桓喻宁端着酒杯,有些迷迷糊糊地在屋子中翩然而舞,却忽然听到身后男子的声音响起,“好!好歌喉!却不知是怎样的一个美人,才能唱出这般的曲子。” 桓喻宁一惊,下意识地就转过身看,然而酒劲上来了的身子却有些虚浮,一下子就向前倒去,落入了一个温热的怀抱。 “美人竟然这般热情。”耳畔是男子低笑着的声音,桓喻宁抬头望去,只见一双清亮的眸子。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 ------------ 第四十章 谁家轻薄无赖儿 ------------ 第四十一章 相逢莫非缘 到处一片乱糟糟的,也没人留意到矿上何时来了两个姑娘,桓喻宁和柚柔很容易地便来到人群围着的中央。 一眼看过去桓喻宁却还是愣了一愣,因为那个躺在地上不省人事的工人,身量尚小,分明还是个十岁出头的男孩子。 怎的这矿上还用童工不成?桓喻宁不由得微微皱眉。 只见那个男孩子浑身上下脏兮兮的... ------------ 第四十二章 解困 原本两个人的家中骤然多了一个人,本就不宽敞的屋子里自是感觉拘束了不少。然而许是经历得多,胡赢并不像同龄的孩子那般活泼好动,他大多数时候是沉默的,连笑容也不多见,只是静静的神色,唯有在桓喻宁面前才会话多一些。 “倒还真像你的弟弟了。”柚柔同桓喻宁咬耳朵。 大概是指两人都不大爱说话... ------------ 第四十三章 素手挽青萝 ------------ 第四十四章 侯门事步步惊 “那日我被人追杀,你冒险将我救下,之后你为何也不问我是被何人、为了何事追杀?”李承简突然问道。 桓喻宁并没有睁开眼,“我问了,你便会说吗?”停了停又道:“再说,救都救了,即便之后知道救错了,救了个十恶不赦的坏人回来,又有何用?” 李承简碰了一鼻子的灰,却没有一点讪讪然的表情,实... ------------ 第四十五章 水深 ------------ 第四十六章 天家心计 李承简却摇了摇头,“还没有确切的调查之前,我们不能枉下定论。” 李承笍还未说话,一旁的李承笠却阴阳怪气地说道:“太子同大哥之间的过节老六你难道还知道得不够多吗?现在摆在眼前的事了,你倒替他说起话来了。” 李承简并不理会他,仍旧望着李承笍,说道:“若大哥信得过我,这件事便交给我去... ------------ 第四十七章 请君入瓮 ------------ 第四十八章 渡 ------------ 第四十九章 往事已成空 桓喻宁死死地盯着李承简手中的玉佩,脸上的神色是厌弃,还有深深的痛楚。一旁的胡赢连忙扶住了她,望向那块玉佩,目光深沉。 李承简从未在她脸上看到过这种神情,不由得慌了起来,“怎么了喻儿?这个……这个不是柚柔的玉佩吗?”说着求救似的看向柚柔。 柚柔看见李承简手中拿着的玉佩时也是脸色一... ------------ 第五十章 机锋 ------------ 第五十一章 挽歌折尽几枝萝 临江仙和四海楼的竞争越发的激烈,李承简同李承笠大吵了一架,李承笠却并未听从李承简的建议,即便告诉他四海楼对临江仙的掌厨下手也没有让他变得谨慎起来,反而是更加变本加厉。李承简无奈之下只好袖手不再管临江仙的事,只是私下里让柚柔和胡赢别再去临江仙做事。 “临江仙是我大哥的产业没错,你... ------------ 第五十二章 山雨欲来 ------------ 第五十三章 一朝风云改 南尹开庆十三年,大皇子温王李承笍被告发私通蜀中毕国余孽,意图谋朝篡位! 当胡赢行色匆匆地从外头赶回来,对桓喻宁说了这个消息的时候,桓喻宁惊得一时没拿稳手中的书,人也从榻上站了起来。 “大皇子私通毕国余孽?”桓喻宁重复着自己的听到的话,一脸难以置信。 毕国余孽……杨景齐曾经说过他... ------------ 第五十四章 拨云见月 ------------ 第五十五章 南行 “响水镇?”柚柔问道,随即偏着头思量片刻,“之前在临江仙,好像是听人说过这个地方,景致是不错的。” 桓喻宁点了点头,她回到家中便将李承简和她说的话同柚柔和胡赢复述了一遍,有些出乎她意料的是,两人对要搬离贺京之事似乎毫无意见。 “我随着姐姐就是,姐姐去哪,我就去哪儿。”胡赢看着桓... ------------ 第五十六章 响水镇 ------------ 第五十七章 贼船 ------------ 第五十八章 袅袅红衣如舞 出声的是一个身着红衣的少女。 只见她约莫十三四岁的年纪,头上梳着颇具异域风情的双边发髻,黑发被水沾湿一缕缕贴在额前胸前,却丝毫没有损害到她眉宇间的俏丽,大大的眼睛似乎一下子就可以看到人的心里去。 方才正是她潜在水中将桓喻宁拖了下去,此刻她一手扶着被水呛得咳嗽不止的桓喻宁,一边朝... ------------ 第五十九章 惊闻远方信 ------------ 第六十章 不知何事萦怀抱 胡赢有些担心地看着坐在窗下的桓喻宁,她坐在那怔怔地看着窗外已经有些时候,从刚才的天色尚亮到现在的天色全暗,她一动不动地坐在那,也不说话,胡赢叫她吃点东西也只是木然地摇了摇头。 胡赢看了身旁的泓山一眼,欲言又止地动了动嘴唇,最终却什么都没有说出口,只是有些颓然地将手紧紧握成了拳,... ------------ 第六十一章 向来痴 ------------ 第六十二章 脉脉不得语 李承简第二日用过午饭便又赶回沧源了,他被皇帝命在沧源思过,便是住在了沧源的里正处,虽然那里正对他一向恭恭敬敬的模样,然而他终究不好太过随意了。 他没有让桓喻宁送自己到江边,只是在茶舍门口告了别。 “希望你能来沧源玩玩。还有,在这里的时候,要好好照顾自己。”李承简低头望着桓喻宁,... ------------ 第六十三章 我自将心托明月 ------------ 第六十四章 沉睡 桓喻宁看到柏柏婧伊的时候自然是喜不自胜,然而却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很自然地笑道:“小婧是不是又给我们带什么好吃的来了?” 桓喻宁的若无其事让柏柏婧伊心里顿生感激,她本来一直担心着自己当初那样甩脸子走人,如今再回来多少有点灰溜溜的感觉,然而桓喻宁一句话也没有多问,仿佛她昨日才刚刚来... ------------ 第六十五章 疑思未定 ------------ 第六十六章 迷津蛊 ------------ 第六十七章 炼心 “既然蛊是你大哥下的,再去求他也无益。”柏柏婧伊提出要去家中一趟时,却被胡赢摇着头否决了。 柏柏婧伊便按捺住心中的不解,二人马不停蹄直赴炼心崖。 途经往生海时,火红的阿难花盛开得正艳,一片片如烈焰的海洋,让人禁不住遐想,是否游过这片往生海便可见到传说中的前世今生。 沧源人的习俗... ------------ 第六十八章 可怜天下心肠 ------------ 第六十九章 当时心事偷相许 好累…… 桓喻宁只觉得累,身心俱疲,却不知道究竟是为何,因为她分明是在做梦,在一个很长很长似乎永远不会结束的梦境里头。 周围是一片氤氲的雾气,让人看不真切,只觉得雾气背后影影绰绰,好像在发生着什么事情。然而等她上前去,却又什么都没有。 浓雾中忽然出现谁的身影,颀长挺拔,她却只觉... ------------ 第七十章 暗生凉 ------------ 第七十一章 旧日相知尽 ------------ 第七十二章 骇闻 柏柏婧伊终于注意到了桓喻宁神色不似往常,不由得有些担心道:“喻姐姐,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 桓喻宁却只是笑着摇了摇头,“并没有什么。”说着又催促她道:“你要去找泓山就快点去吧,不然待会儿他走了。” 柏柏婧伊又有些不放心地看了看桓喻宁,这才点了点头出门而去。 桓喻宁站在门槛上... ------------ 第七十三章 故人知未知 ------------ 第七十四章 却是咫尺天涯间 “小、小姐,你、你在说什么呢……”胡赢还未开口说什么,一旁的柚柔有些结结巴巴地问道,眼神落在胡赢身上,神色惶恐。 “柚柔,我说,胡赢就是杨景齐。”桓喻宁平静地说道,眼光却一直没有自胡赢身上移开。 “可是……”桓喻宁看了看她,“杨景齐……不是已经死了么?再说……”她又看了胡赢一眼... ------------ 第七十五章 归去何定 ------------ 第七十六章 意未平 ------------ 第七十七章 凤随凰(大结局) ------------ 后记 花语与予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免注册) 从盛夏到深秋,连载七十四天,我人生中的第一本长篇,终于在今天完结了。 这真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因为我居然把一直认为不可能的事变成了可能。大概三个七十四天前,写一本书对于我来说还是遥不可及的事,想不出故事、不会下笔、没有坚持下去的毅力,各种各样的原因如同一座座高不可攀的高山,让我虽然一直做着梦却只敢怀着景仰的心,望而却步。 那为什么我又突然开始去挑战了呢?说实话,还真的不大记得了。只记得开始动笔似乎是在炎热的六月的某一个夜晚,大概是鬼使神差,唰唰唰地,第一章就出来了。没有大纲,没有完整的构思,没有清晰的梗概,只有一个在脑海中留存了很多年的模模糊糊的念头,和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信念。 这个是真的。关于一个和亲的公主,遇到一个赐予她爱情又狠心夺走的男人,但最后这个男人却又反过头来追随于她,这样的一个故事,大概在四五年前就朦朦胧胧地存在于我的脑中。如今我终于可以付诸笔下,将这个称不上故事的三言两语填充出一个完整的真正的故事,不管怎样,还是心满意足。 偷偷地告诉大家,这个故事最初的名字是打算叫《秀揽河山》的,但是被很多人否决了,说太过含蓄不明所以,我思前想后考虑了很多,最后想到了现在这个名字。现在看来,确实,秀揽河山与文还不够贴切,也似乎,文也撑不起那种大气之感。只是,最初我想的是,让故事里的男主,陪着女主走过千里万里,最终看遍万里河山,取的此意。 第一章被很多人吐槽过,现在你们应该理解我的苦衷了,那样的情况下出来的第一章,没有崩坏……大概已经很好了。之后便是一发不可收拾了吧,于是开始好好地想故事,写大纲,会有卡文和偷懒的时候,但基本上还是坚持着写,写写写,直到终于在磨铁将文发了出来。 发文的时候,是带了一点“视死如归”的意味的。我当时说,“我已经做了最好的打算,我只想把这个故事讲完。”潜台词是,第一本书,能写完就好,有没有人看无所谓了,就算没有一个人看,我也得对自己负责,写完它。还好,虽然书的成绩不是很好,但还是收获了一些读者,比起我最初给自己定的目标已经好很多了,我有时也可以偷偷笑一笑了。 下面,就让我有些矫情但绝对真心真意地感谢一些人吧。 @饭勺君 竹竹姐,亲爱的编辑大人,这段时间真的是很感谢你的照顾,么么哒~还记得你当时亲自帮我大修了我死也改不了的第一章,大恩永记。后面又帮我指出了很多不足,还有其他一些零零碎碎的事,遇到你这样的一个责编,是我的幸运。以后,希望很快就又能给你看文然后磨叽你啦。 @郭外青山 老不正经的,这本书走到现在,要感谢你的很多很多。当初告诉你我在写文的时候,还是很不好意思的,因为你见证过那么好的一本书的存在,定是除却巫山不是云了,我这样的小虾米,说是丑媳妇见公婆也不为过。而且拉你来看言情好像也蛮强人所难?哈哈。感谢你的鼓励和陪伴,感谢你每一天的花花和钻石,感谢你每天几乎是第一时间的阅读挑刺和点评,感谢你跟我一起讨论文文,感谢你总是包容我的暴躁和摔瓶子。我记得你说要陪着我成长,如今这本书算是吾家有女初长成,但愿没有让你太失望。 @十五爷 亲爱哒~先让我想想你是不是我的文的第一个读者……反正,第一篇书评是你给人家的,当时看到书评的心情,我会一直记得。这一路也是你陪在我的左右,不离不弃。记得那些和你分享码字的喜怒哀乐的日子,不管未来我们怎样,要永远记得,小十五和小花花的这一段时光啊。(尼玛……和你说不大来这些煽情的话,走走走,私下解决去,快去床上等寡人!) @ 小v,收获你这样的读者实在是幸运,你的每一次阅读都是对我们作者最大的体贴和回报,因为你总是认真而仔细,阅读之余又有自己的思考和看法,而且愿意和我分享你的想法。你不知道,读者的每一次留言对作者来说会是多大的鼓舞,尤其是我这样一直诚惶诚恐的小虾米。所以,亲爱的小v,真的很谢谢你。 @许冕歌 灼灼姐的,大概是我当时封面控的毛病又发作了,而且我们三个的文类型也比较贴近一些,发文的时间也差不多,总之,是很缘分的事情呢。我的友推里后来再也没有放别的书,一方面是我自己不喜欢放太多,数量上和图片上影响了整体美观,更主要的是,后来再也没有像那天那样的缘分,遇到像你们这样的朋友。一路陪伴和彼此鼓励,现在,我的书完结了,小冕歌还有别的书,灼灼姐的书还在精彩继续,你们都要继续加油哦~ 还有@ @老玩子李李 @布丁果 @ @沙林 @菜刀m @阿拉磊 @江湖小鱼 @清清下午茶 @麦子熟了 你们都是曾经留言过的亲,在这里花花要对你们表示最真诚的感谢,请接受我的一个鞠躬。你们每一次说的话,无论是建议还是批评还是表扬,我都会铭记于心,如果我还会有下一本书在磨铁,请你们一定要来,就当是见证我的进步,可好? 还有很多默默看书的亲们,如果你们有看到这里,也请一定要听到我的一声“谢谢”哟,感谢你们的肯定和支持。 @予妤谢谢鱼鱼的长评,非常的喜欢!虽然我知道,因为我的书的原因,这篇评没有你给其他书的评那么好,但还是很喜欢,嘻嘻。不过我会继续努力的,像我们约定的那样。 @聆花雪 @我倦 @菜胡小姐 我亲爱的姐姐们,谢谢你们的支持和鼓励,有些事就算最后终究改变,但一些曾经会永不磨灭。 原来我真的这么啰嗦么,后记都能东拉西扯这么多……好啦,差不多啰嗦完毕咯。最近正处在人生中重要的路口,没有时间精力码文,所以不知道下一本书会是什么时候,但是,我一定还会继续写下去哒! 大家,有缘一定再聚。 《一世情牵:凤随凰》 【作者】 花佛疏 【简介】 她是景国不受宠的皇女,一生中最荣耀的那日,却也是最耻辱的一天,因为泰熙公主的封号,不过是为了远嫁赫图。 此去故土万里遥,本以为不过郁郁老死他乡,怎料他途中杀出,如同灰霾里露出的金色曙光。 即便不可能携手江湖远,默默相守也未尝不是一场美满,可最终却是恩爱全消,前情尽断。 或许她这一生注定独自漂泊,不然又怎会满满地将心托付却只收回累累伤痕。 可是,晨曦之中,又是谁握住了她的手,展露笑颜。 “凤随凰影追万里,何时才是连理期。” 这一世的情牵绊不断,几番兜兜转转,终是花开有时,相逢无恨。 【人物】 桓喻宁,杨景齐,李承简,胡赢,柏柏妤伊,迹礼,述云,舒双,挽萝,念慧,柚柔 【类型】 言情,架空,穿越 【字数】 字 【章节设置】 上卷缘起何时,缘灭何处第一章——第三十八章 下卷情无所向,情有所钟地三十九章——第七十七章 【连载时间】 2012年8月24日——月5日 ————————————————————————————————————————————————————————————————————————————————————————————————————————————————————————————————————————————————————————————————————————————————————————————————————————————————————————————————————————————————————————————————————————————————————————————————————————————————————————————————————————————————————————————————————————————————————————————————————————————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