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卷 ------------ 第一章 重逢须惊 “我早就明白,不管过去有多糟糕,也不管未来会多糟糕,就算没有了爱情,日子还是要过的。”林朝澍 林朝澍开着车龟行在胡同里,结果又碰上前面最窄的地方会车,两台领头的车彼此不让,原地堵了半小时。后座的林一一卡在安全座椅里,可怜兮兮地说:“妈妈,咱们能下车走路吗?”林朝澍心里一阵心虚一阵内疚,看看时间已经晚上7点半了,五岁的孩子不耐饿,怕是早就饿坏了。回头正要软言安抚,突然后面的车按喇叭,她回头一看,车阵又往前挪了,于是转过头去专心致志地开车。她也不是新手司机,只是这些弯弯曲曲的小巷道她在国外很少遇到,所以格外小心。对面开来一辆黑漆漆的大轿车,把本就不宽的路挤得更窄了,林朝澍无暇顾及其他,小心翼翼地与之擦身而过。 结果,穿过整条胡同,林朝澍都没有找到白皓说的那家私房菜馆。打电话给他,才知道自己开过头了。林朝澍实在没信心再把车开回去,就近找了一处停车场,然后牵着林一一往回走。 初秋的北京实在是最好的季节,爽爽利利的空气,路灯影影绰绰,一袭淡淡青荷色修身长裙林朝澍和花朵儿一样的林一一走在梧桐疏影里,就像一幅画一样。 白皓选的这家私房菜馆,大门紧闭,又没有招牌,难怪林朝澍之前错过了。白皓站在门口等她们,修身的白衬衣,淡青绿色休闲裤,一副精英雅痞的时尚派头,却是老远就伸开手,一把抱起奔过去的一一:“我们宝贝儿饿坏了吧?走,这里可是有世界上最好吃的糖醋鱼。”林朝澍闻言,心里忍不住叹息,这个白皓,真是萝莉控,每次吃饭,一定是按一一的口味来选餐厅。白皓跟一一亲热了一番才回头取笑林朝澍:“您到底是驾的牛车还是驴车啊?自己减肥不要紧,把咱女儿给饿坏了那可不行。”林朝澍闻言,也不恼,笑一笑,继续低头走路。 整座四合院都拿来做餐馆,东厢西厢正厅用镂空的原木色屏风格出一个个相对独立的空间,既有隐私,又不幽闭。林一一一坐下来就开始研究屏风上的花纹。林朝澍也不管主客之别,赶紧拿起菜牌点菜。白皓笑笑按住她的手:“等你来点菜,那可得去后厨搜搜还剩啥边角废料了。我已经点好了,立马就上。”话音还未落,菜就陆续端了上来。白皓也不招呼她,自顾自打点林一一去了。 林朝澍也不跟他客气,低头吃饭。新工作刚上手,一堆的事儿,绷了一天的弦,在这样温暖的灯光和氛围里,她只想好好吃一顿饭。对她来说,白皓也不算别人,认识了七、八年,彼此都见识过对方最狼狈的样子,没有那么多的试探顾忌。虽然白皓比她早回国几年,但是一直都没有断了联系。尤其是一一,和他特别投缘,俩人之间的话多得她都有点儿嫉妒。 这次回北京,也是林一一小朋友告密的,不然,就着林朝澍自己的性子,可能提都不会提。白皓也习惯她这样儿了,只是挑挑眉问她:“打算一直呆下来吗?” 林朝澍低头搅着米饭,叹了一口气,说:“还不知道。这一两年估计是走不了了。外公的病,你也知道,一时半会儿好不了。” 从美国回来后的这三年,她一直呆在南方,只是过年的时候才回来应个卯。上个月的时候,外公高弘毅在一场学术会议上突发脑溢血,虽然抢救及时,没有性命之虞,却半身都没了知觉。本来外公生病,也摊不上她来照顾。她还有个舅舅高明,外公自己的兄弟姐妹也有几个,一大家族的人都在北京城。她和高弘毅素来不亲近,小时候在他身边儿住的那两年,外公不苟言笑,外婆冷淡疏离。不知道为什么,这次一病,高弘毅却坚持要她带着孩子来北京长住。 白皓多少知道一点儿她家里的情况,也不多问,转而问工作的情况。林朝澍见他一边给一一夹菜,一边还在三堂会审一般,心头一暖,突然就轻松下来,有了玩笑的心情:“白少,唠叨催人老啊。” 白皓也顺着杆儿爬:“可不是,你看看,这么多年,为了你我头发都白了。”说着还真凑过来,把头发撩开来给她看。 林朝澍知道他多半是玩笑话,却又真忍不住担心,还是凑过去瞧了瞧。连林一一都看不过去了,把筷子一放,小淑女一样坐得端端正正的:“妈妈,白爸逗你玩儿呢。难怪他总说跟我说你是小笨蛋。” 这话一出,倒是白皓有点儿窘,他一把搂过林一一,亲亲她额头说:“好了好了,这可是我们之间的小秘密,不能告诉别人特别是妈妈。”最后一句故意放轻了声音,瞟了一眼林朝澍。林朝澍心知他是有意插科打诨,也不再多说。 吃得七七八八的时候,林朝澍带林一一上厕所,问了服务生洗手间的位置,就在对面厢房的右侧,于是母女俩带着一丝丝酒足饭饱的散淡困意,一边说话,一边踱到院子里。抬眼看去,对面厢房里,格局也差不多,靠窗的那一桌格外抢眼,俊男美女,衣着考究,精致得就像是电影画面。林朝澍只瞄了一眼,又低下头继续问答女儿的“每日十万问”。 回到桌上,白皓已经结了账,还打包了一笼这家店最有名的雪花蒸糕,让林朝澍带回家给老人。有时候,林朝澍都有点儿受不了他这个细致劲儿,甚至好几次都想问他是不是gay。白皓把打包的盒子递给她,抱起已经有点儿昏昏欲睡的林一一,轻声说:“走吧,咱们回家。” 走出四合院的时候,林一一已经彻底睡沉,头偏靠在白皓的肩头,微张着小嘴,仔细听还有点儿小呼噜。白皓的车就停在门口,他示意林朝澍上车,打算送他们回家:“你的车明天我去给你取了送过去。”林朝澍摇摇头,“算了吧,太麻烦,明天我还得开车送一一去幼儿园。”白皓也没有坚持,送了林朝澍去取车。他小心翼翼地把林一一放到安全座椅里,系好扣带,再轻轻带上门。林朝澍跟他道了别,正准备坐进去,白皓又叫住她,手撑在车灯顶上,顿了几秒才说:“有需要的话,一定要告诉我。” 林朝澍不太习惯他突然这么正经地说话,微微怔住,随即又觉得好笑:“好了,白少,真要长白头发了。” 白皓见她笑得眉眼弯弯,实在无奈,退开身,跟她挥挥手,说:“你记住就好。走吧,路上开车小心。” “好好好,白爸,再见!”林朝澍觉得他都快把自己当林一一了。 白皓人是转身走了,却还在耍宝,也不回头,故作潇洒地跟她挥手,然后双手插兜,一路吹着口哨隐没在转角。 林朝澍看着他的背影,怔怔坐了好几分钟,直到一丝微凉的秋风从车窗里穿过,她才惊醒过来。低头点火,打开车灯,正准备走,却见到车前约莫五六米远的地方有个高大的人影。林朝澍心里一惊,马上锁了车门,又把车窗都升起来。这里虽然是在东城,夜生活热闹得很,但这个露天停车场的位置有些静僻,只有个收钱的老头,傍晚还不觉得,到了晚上,难免就有些瘆人。 林朝澍定定神,也不敢按喇叭示意他走开,打算自己绕过去。却没想到,这个人不管不顾径直就朝着她的车头走来,步子大而慢。林朝澍吓得一脚踩了刹车,伸手抓过手机,却一时之间不知道可以打给谁。那人站到了车灯的范围内,停住,灯光漫爬到他的身上,林朝澍终于看清了来人。 之前在院子里的那一眼,林朝澍只觉得有些恍惚而已,熟悉又陌生的面孔,似是而非。她觉得是,又觉得不是。可是无论是或不是,她总归是身处在坚实又隐秘的安全工事中。而现在,就像是有一颗炸弹呼啸袭来,钻地三尺,把往事激得尘土飞扬,把林朝澍周围的屏障摧毁得一干二净,她赤裸裸,避无可避。她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越来越大,又好像什么都听不见了,呼吸也停止了,仿佛是濒死一般,一生时光这短短几分钟内都过了一遍。 就这么僵持着。林朝澍完全失去了对时间的感知,她低头盯着仪表盘,完全不能动弹。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听见身边车窗被叩响,那人的声音隐隐传来:“小雨,下来!” 林朝澍像是突然醒了,抬起头来,目不斜视,一脚油门踩下去,就这么逃之夭夭,卷起满地尘埃。 ------------ 第二章 新月人归后 “我相信,人生里从来就不只有爱情,不管我22岁、24岁,还是30岁,都一样。”关意晟 关意晟不敢置信地望着迅速消失的尾灯。在胡同会车的时候,他就看见了对面车队里有个女人,皮肤白皙,在暗暗的天色里,坐在车里都能泛出莹莹的光来,齐耳的利落短发,眉目清冷,心无旁骛的专注。那短短交会的几秒钟,关意晟又惊又怒,以至于自己把车又开出了胡同都没有发觉。等他反应过来回身去追的时候,却早已经没有痕迹。他直直地在他们擦身而过的地方站了好一会儿,才能忍住内心里火烧一样的混杂而沸腾的感觉,强迫自己去赴约,却是每一步都像是踏在棉花上,被人抽掉了气力,腿软得不像是自己的。 直到女方抵达,关意晟才勉力聚拢神来。这是一场相亲的饭局。小半年来,不论是父亲那边,还是母亲这边,都有不少人明里暗里给他牵线搭桥。最近,更是连很少过问他感情状况的父亲都开始过问,暗地里示意他母亲为他安排。毕业回国这几年,女朋友他也没有少交。只是,这两年除了研发部的工作,他也开始接手公司运营,工作越来越忙,渐渐的也没有了那些别的心思。不过,他倒也不排斥家里的安排。反正,一定是要结婚的,这并不是他自己一个人的事情。 这位相亲对象,肯定是母亲千挑万选过的,样貌、身材、学历、家世样样都无可挑剔,说话言之有物,待人进退有礼。然而,他真不知道自己究竟说了什么,对方又说了什么,甚至连她的脸都没有细看。他大概是灵魂已经出了窍,浮在半空中,看着两个成年男女分寸合宜地聊天。可是,这并不是最坏的。他一个无意的转头,望向院子,却见到林朝澍跟在一个男人后面走进来,那个男人抱着孩子,他们说话,他们笑。“多么美满的一家人!”他听见一个声音在自己耳边冷冷地说,回头,并没有其他人,相亲的女伴还在聊着某部刚看过的电影。 他们坐在对面东厢房靠窗的隔间,那个男人握着她的手,他们相视而笑,他们给孩子夹菜,他们……关意晟觉得每一眼都是凌迟,一刀,又一刀,疼得他内脏都在发抖。这一眼一眼,又仿若一盆一盆的冰水,把他最初的那盆火淋了个透湿,冷得他连骨头都脆得咯咯作响。 然而,他毕竟是关意晟,30岁的关意晟,不是22岁时被林朝澍迷得神魂颠倒的关意晟,也不是24岁时被林朝澍的不告而别逼得心力交瘁的关意晟。不管心里如何感受,还是礼貌周到地完成这次饭局,再礼貌地告罪不能相送。女方有些了然,并不多说,客套几句之后,施施然离开了。 其实,那时候,关意晟并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他没有办法思考太多,也没有办法离开。他坐在车里,盯着四合院的大门,直到见到那美满的一家三口走了出来。是着了魔吧,不然他怎么会跟在他们身后,像跟踪狂,又像自虐狂。他见到他们穿着同一色系的衣服,她拎着外卖饭盒,他抱着孩子,路灯铺泄在他们身后,月光落在他们头顶,而自己就像是一只尘土里的虫子,隐身在黑暗里,窥探着世界上对美满的最佳定义。 尽管知道自己有多可笑,又有多可悲,关意晟却管不住自己的腿和自己的眼。烟荷色的裙子把她的皮肤衬得更白,她比原来更瘦,却又更窈窕妖娆。她走路的步子还是不大,每一步都很稳,不摇不摆,不偏不倚。她还是喜欢低着头走路,闷不吭声。她…… 这一段不短不长的路,好几次关意晟都想转身离开,又有好几次,他想冲上前去。就这么反反复复,眼看着就到了停车场。那时候,他才悚然惊觉,原来自己真正希望的是这条路永远没有尽头。他躲在树荫里,惊讶地见到他们道别,有一种麻麻的感觉突然从脚底泛上来,又有一朵小小的烟花突然在心里某处绽放,光亮四散,他情不自禁地从暗影里走出来,直往着那亮光而去。 可是,她居然逃走了!他一时妥协,一时心软,结果就让她从指缝里溜走了。 关意晟在此刻,除了不敢置信之外,只剩下不知所措。他居然失措到连车牌号都没有记下来…… 于是,又一次的,林朝澍,不告而别。 怒极了,血气翻涌,眼前却还是她坐在车里低头不语的倔强模样。因低着头,白皙细长的脖颈弯成漂亮的线条,流露出几分可怜兮兮的无辜来。可是,关意晟是知道的,也领教过,这个丫头骨子里有多坚强,心又能多硬。虽然不合时宜,可是如此相似的场景却又挑起了关意晟的回忆。那一年,他连着两个晚上赶实验报告,林朝澍见他着实辛苦,下了课过来给他做了一顿中餐,又帮他收拾房间,结果,不小心碰翻了他笔记本电脑旁的小半杯咖啡,咖啡全灌到键盘里,电脑挣扎了一会儿就直接黑屏了。当时,林朝澍也是僵在那儿,低着头不敢看他,等他回过神,起身要来收拾残局那一刻,林朝澍突然转身,抓起自己的书包就跑了。 那一次,自己有什么反应呢?关意晟慢慢地回想,一身肌肉终于松弛下来,他掏出烟盒,抽出一根点上。哦,对了,自己那时候被这丫头突如其来的举动都弄傻了,倒在沙发上大笑了半天。好几年过去了,没想到,她还是这样,没有办法面对,就直接逃走。想到这,关意晟低头弹弹烟灰,低低笑了出来,嘴角却是苍凉无奈的弧线。 他一直不明白,自己和她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能让她毫无预兆地逃得那么彻底。逃走了,就此万水千山永不相见,那才是正道,却又为什么出现在他面前。而且,还带着个孩子。那女娃儿,生得唇红齿白眉目如画,眉眼里都是妈妈的影子。林朝澍领着孩子去洗手间的时候,经过西厢房的门,他听见孩子奶声奶气地叫妈妈。初初见着这孩子,关意晟不是没有心惊,不是没有妄想贪念。可是,再仔细一看这孩子的身量,最多不过四岁。而他们分开已经六年。 是了,她为什么不能出现呢?她离开了,她放下了,她的人生有新的方向,她的人生在另一条轨道上高速奔驰着,早就忘了原来经过的那些站点。已经这么久了,她又有什么好顾忌好躲避的?北京这么大,就像是有千万条河流,他们也只是其中两股涓流,不管是有心还是无意,他们本可以永远遇不见的。 更何况,自己又有什么好耿耿于怀的?不过是年少时的一场恋爱,不是最初也不是唯一。她走了以后,自己并不是没有办法去打探她的踪迹。这么多年来,他也不是朝思暮想守身如玉。在他的人生里,身边从来没有过举案齐眉情深眷眷的模本。这不,今天就是相亲来了,他甚至也有了结婚的打算。所谓旧情人重逢,不应该就像许多的成年人那样,相逢一笑泯恩仇么?那个丫头不懂事,他怎么也跟着变得这么幼稚? 烟蒂散落一地,月上中天,关意晟越过黑黝黝的停车场望去,只有霓虹还喧闹着,没想到自己居然在这里直愣愣站了半夜。“真是莫名其妙!”他忍不住啐自己,挪着有些僵硬的步子离开,缓缓走入那条幽深的巷道,背影很快就隐没其中。 ------------ 第三章 苒苒物华休 “我是真的后悔,后悔遇见他,后悔生下这个孩子。如果能够回到过去,我一定不会做同样的选择。”林朝澍 到了十月末,天已经凉透了,北风一起,落了满地金黄。林朝澍到北京已经两三个月,这期间几乎是连着轴转。 本来只是做了十天半个月的打算,等外公病稳定些,她就回去,至多往后的时间里一个月上来几天。没想到,外公高弘毅清醒了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把她叫到跟前,用唯一能动弹的右手抓住她细细的手腕,嗯啊了半天也说不利索一句话,最后只是看着她流下两行眼泪来。林朝澍当下内心酸楚,也忍不住红了眼眶。 过了几天,高弘毅的病情稳定下来。林朝澍的外婆范佩云却突然找到她住的小宾馆来,她强掩着眼里细细碎碎的湿意,开口要求林朝澍留下来:“这事,不能勉强。只是你外公现在这身体……要是不太为难,就在我们跟前儿住个一两年……”话到最后,已经是有些哽咽。 林朝澍默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陪着范佩云静静坐了一会儿。过了两天,林朝澍把一一托付给范佩云,自己匆匆赶回南边儿,辞了工作,退了租的房子,用得上的东西都打包寄回了北京。 林朝澍的舅舅高明在西边儿有一处独栋的别墅,想让老人过去静养。高弘毅不愿意,依旧要回学校家属楼。还好他家是把两套三室两厅的房子打通做了一套的,多了林朝澍母女俩,再加上一个看护,也还不算逼仄。 虽然高明是林朝澍唯一的舅舅,但是她跟高明生分,除了知道他是职业军人之外,别的东西她一概没打听过。高明的妻子赵如平也是世家子弟,眼高于顶,她的一双儿女高礼秋和高洁虽然待人客气,但也仅止于客气。林朝澍有几次跟舅妈和表哥表姐在医院里碰了面,也只是点点头,应付两句客气话而已。所以,安顿自己和林一一的事情,她也从来没想着要跟高明一家开口。 确定要暂留在北京后,林朝澍第一件事就是给林一一找个幼儿园,外公家的保姆分不开身看管一一。再说,既然是打算要待几年的,孩子的教育总是要按部就班的来。只不过,这个时间,幼儿园都刚刚招完新生,她找了附近好几家都说没有空位了。最后是范佩云看不过去,托人给送进了学校的附属幼儿园。 林朝澍没想到她能为了一一拉下老脸去托人。虽然和两位老人不亲近,到底也在他们身边待过,知道他们重风骨,有傲气,只是埋头做学问。外婆范佩云是心脏外科的老专家,也是林朝澍父亲林立夏当年的导师。后来,林朝澍的母亲高云清辞了大学教职,执意要跟还未毕业的林立夏南下,林立夏的家人甚至找上门来闹了几次。这个事情,在这学校家属区里闹了些风波,惹了些闲言。两位老人就此和自己女儿断了往来。其中曲曲折折,林朝澍不太知道,就连这些往事,也是小时候在北京那两年时曾撞上舅妈赵如平和表姐高洁闲聊,偷偷听来的。所以,这次范佩云能这样做,林朝澍实在有些惊讶。再一想,又隐隐有些明白。另外,大概也是一一那小丫头嘴甜,哄得大家都软了心肠。 解决完林一一的问题,林朝澍就马不停蹄地开始给自己找工作。本来,她也想着先好好照顾外公,工作的事情缓缓再说。可是接了他出院,到家一看,家里除了范佩云,还有保姆和护工,自己顶多是打打下手,硬杵在那儿也是添乱,再加上一一又去了幼儿园,林朝澍整个白天的时间都是空的。 林朝澍大学学的是心理学和人类行为,辅修的经济学,不是大而无当的,就是万精油专业。要不是当年咬牙考了个cpa(会计师资格),她和林一一早在美国就要饿死了。回国后,一一小病不断,为了方便照顾女儿,她干脆找了份翻译的工作,不用朝九晚五,按件计酬。现在一一大了,过一两年就要上小学,眼见着花费更多,林朝澍决心还是要找份更稳定点儿的工作。正好白皓接到一一告密,知道她到了北京,又要长期住下来,烦恼着工作的事儿,就在朋友开的投资公司里给她找了份市场研究员的工作。公司不大,上上下下也就四五十人。听白皓说他这朋友是撇了家里的摊子,自己出来单干的,几年下来成绩不错。这个工作,按白皓的说法是:工作氛围紧张活泼,工作前途一片光明。刚接手的时候,林朝澍有点儿紧张,难免有些手忙脚乱,毕竟专业扔了好些年了,心里发虚,时间长一点儿,也就慢慢上手了。只是工作地点有点儿远,每天要从西北边赶到cbd。范佩云看她辛苦,又就把原来高弘毅助手开的车给了她。 林朝澍觉得刚刚能透口气的时候,林一一小朋友就病了。怀林一一的时候,林朝澍的日子不太好过,又有满腔的心思,孩子没足月就出生了。生下来的时候3斤多,半天一点儿声响都没有,好容易哭出来了,护士抱给她看的时候,整个小人紫红紫红的,皮包着骨头。后来一一的身体就一直不太好,个头比同龄的孩子要矮上半个头。回国后,又添了爱过敏的毛病,大概是南方太潮热。这次到了新幼儿园,也就是换了新的传染源,又正赶上一次降温,一不留神就感冒了,连着几天夜里发烧。烧得难受了,一一就搂着妈妈的脖子要妈妈抱她走来走去。林朝澍整晚不能睡,过一个小时就要喂她喝水,用温水兑了酒精给她物理降温,夜夜都是折腾到四五点温度才稳定降下来。 而林朝澍和关意晟的那次意外重逢,就正是在裹夹在这么一团接一团的混乱里。 虽说六年前林朝澍离开的时候,的的确确是下了狠心,抱着最好一辈子再也不要见面的想法。可是,最初的那几个月,她常常一个人大半夜都睡不着,心里翻来滚去的都是关意晟。也有过那么几次,她自虐地想象,假如有一天,假如真的有那么一天,她又遇见了关意晟,她会说什么,关意晟又会怎么。那个人看起来温和有礼,要是被踩到线了,脾气也是又暴又冲,想必是不会有什么好言语……那时的她,一想到这个场景,胸口就闷得喘不上气起来。后来,知道自己怀孕了,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即刻收得干干净净。既然分开了,就最好,不,是一定,不能再见。这么多年过去了,谁不是阅尽千帆?林朝澍就更没有道理还存着那些浪漫的少女心思。什么旧情人重逢,男人发现对方生了孩子,于是又旧情复燃,最后一家团圆还真以为人生是出偶像剧么? 正是因为没有任何心理准备,所以林朝澍在停车场冷不丁见了他,才会被吓得一分冷静也不剩,真真一脚油从南城飙到了望京,等她渐渐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走错了路。 后来的几天晚上,她一直不停地做噩梦。梦里,她反反复复地从高台上跌落下来,肚子里还怀着一一。过了一段时间,生活依然风平浪静,林朝澍终于放下心来,确定这真的只是一次意外而已。之前是自己多想了,慌了神,就这么突兀地走了。这么多年过去了,按他那样的家世,那样的父母,想必早应该成了家,就算还记恨,了不起也就是捱几句难听话,受一点儿难看的脸色。如此一想,林朝澍更宽心了,再加上每天被老人孩子工作填得满满的,哪里还有时间去伤春悲秋。 这些天,北京一直是难得的大晴天,风很大,吹得天空湛蓝。周末的中午,趁着风歇了,范佩云推着高弘毅到校园里晒太阳,林朝澍和一一也陪着一块儿散步。 走了一会儿,到了湖边一处太阳正好的地方,范佩云停了下来,固定好轮椅,帮高弘毅调好收音机,自己坐在一旁的长椅上拿出一本书静静地看起来。林一一哪里肯好好坐着,奔到旁边的草丛里探险玩泥巴去了。林朝澍蹲在一旁守着她,听她大呼小叫:“mummy!seewhati’vegot!”林朝澍伸过头去,看见女儿手里捏着一片枯叶,残缺不齐,却正好是五角星的形状。“wow,starfellinyourhand!”一一一直喜欢太阳星星月亮,不管是文字还是图片,是虔诚的“拜日月星神教”教徒,一听到妈妈这么说,高兴地举着手里的枯叶朝范佩云跑去,腻进她怀里,跟她中英文夹杂地说着自己的“伟大”发现。 当年,十四岁的林朝澍特别喜欢在这座百年的园子里四处晃荡。母亲高云清还在的时候,曾经一遍遍跟她描述过这个地方。她在这儿每转一个圈,就像是重温了那些跟母亲相处的时光。而现在,她又牵着一一的小手,跟她一起发现这个园子的各种有趣。这个想法突然让她对北京,对此地,有了莫名的一种归属感,有种尘埃落定后的安心。是不是,从今以后,她也能像别人一样,就这么安安稳稳地生活下去了? ------------ 第四章 清风自来 “人生其实很简单。不管你晚上是不是辗转难眠,白天,你总要继续活着。”林朝澍 每一个周一的早上都值得诅咒。如果你做了妈妈,诅咒声可能会更大。 林一一昨晚听了三个故事还不肯睡,精神好得出奇。早上果然就赖床了,半眯着眼睛,恳切地央求:“妈妈,我再睡一会儿,justasecond……oh,我已经睡着了……” 林朝澍站在床边看着女儿,好气又好笑,只能使出最后一招:“ok!onesecond…timeisup!getuprightnowornocandytoday!” 果然,一听到再赖下去就没糖吃了,林一一立马从被子里弹出来,“ok,ok,看,妈妈,我起来了。”然后亲了妈妈一口,自己跑着去洗漱了。 母女俩出来的时候,保姆已经做好了早饭,白粥加水煮蛋,另给林一一备了一杯牛奶。高弘毅祖籍浙江,祖上也是书香世家,江南名士。后来,高弘毅的父亲投笔从戎,高家这一支就在北京生了根。高弘毅的其他的两个兄弟走的是父亲的路子,只有他承了祖上的衣钵,一直没出过校门。所以,家里还是按照南方的规矩多一些,早上总是白粥小菜,清淡为主。这也是林朝澍从来只唤高弘毅和范佩云“外公”“外婆”,不叫“姥爷”“姥姥”的原因。 范佩云和高弘毅已经吃过了,正在书房里各自看书。高弘毅因为身体不便,半躺在矮榻上,护工帮他架着书。林朝澍和女儿吃完早饭,跟他们问了早就急匆匆地出门了。幼儿园和家属区分在校园的西北和东南角,开车也要五六分钟,绕一圈出来,已经八点二十。 在国内开车不是林朝澍的强项,那些频繁变换车道的汽车看得她心惊胆颤,下意识就要保持车距,结果距离一拉开,马上又有车挤过来,跟在她后面的总是一长串的喇叭声。当然,林朝澍也承认,自己更加不适合挤公交或是地铁。她是一个生物距离很宽的人,最好是周边半米范围都没有人,那种人山肉海的地方,林朝澍领教过一两次就再也不愿意。所以,当范佩云要把车给她用的时候,她虽然心里觉得别扭,却还是收下了。她想啊,算了吧,自己已经过了执拗的青春期,也吃过有骨气的亏,最实在不过的就是好好地生活。太别扭的人,看家本领就是七伤拳,损己伤人,她老早就已经蚀了老本了。 紧赶慢赶到公司楼下,已经九点十八分,等电梯的人潮都散了。林朝澍想着虽然迟到了二十分钟,但好歹能赶上九点半的一周例会。电梯一来,林朝澍快步进去,按了15楼,然后赶紧缩在后面的角落里,眼观鼻鼻观心,听到自己的楼层到了,轻轻地迭声“抱歉”,越过前面的人,闪身出去。由头到尾,她都没有注意到,电梯里有一个人被她的声音惊醒,看着她的背影,眼睛要着火,身体快石化。在她出去的那一刻,那个人才反应过来,隔着中间的好几个人,伸手就想去拉住她,无奈人多,等他揉身上前,电梯门已经关上了。他不死心,立刻侧身去按开门键,电梯却已经到了别的楼层。 这个男人突兀的行为,让原本站在他身旁的两个人忍不住交换了一个疑惑的眼神,却又不敢出声询问。直到电梯到了顶层48楼,电梯里就剩了他们三个人,那人还僵在那儿。“嗯,咳咳。”戴着眼镜的瘦高个尴尬地清清嗓子,轻声提醒:“关总,研发部的会议九点半开始……”关总,关意晟,闻声抬头看了看电梯楼层显示,面无表情一声不发地走出电梯。 刚才出声的这人叫赵卓,另外一位是李云鹏,他们都是从研发部开始就跟了关意晟的秘书。此刻,二人面面相觑,不得其解。这几年来,他们印象中的关意晟一直是个温和有礼的人,极少在公开场流露个人情绪,算得上eq极高。这样的一个人,今天却连连失态。赵卓一边紧跟着关意晟,一边忍不住去想那个电梯里的女人,只是见到一个匆匆的背影,短发,规规矩矩的黑色西装,并没有什么特别出挑的地方。到了会议室,赵卓坐在关意晟旁边,小心翼翼地偷偷打量他,关意晟感觉到他的目光,微微转头,冲他淡淡地笑了笑,然后温声跟大家打了声招呼,神色如常地主持起会议来,就像几分钟前的那些事情都是赵卓和李云鹏的幻觉一般。 身处15楼的林朝澍,真希望刚刚在手机里看到的那个新闻真的只是她的幻觉。她花了两周的时间做了一份关于香港广深港高铁沿线某地块的市场分析报告,还没有呈上去,今天就看到新闻说因村民抗议,该段高铁的建设很有可能暂时搁置。这个消息牵一发动全身,并不是仅仅估计完工期对地块价格的影响,还要考虑到周边其他配套设施投资方的反应。这也就意味着整个报告需要全盘重新来过,而原定的完成期限是周三。尽管当下她的脸上依然不动分毫,但其实内心早就狰狞扭曲了。 开完会,回到座位上,林朝澍对着电脑屏幕发起呆来,想到这艰巨的工作就头晕脑胀,最后叹了一口气,起身去茶水间倒了杯热水,让自己醒醒神。跟别人不一样,林朝澍提神只能靠白开水。在美国读高中的时候,功课重,时间不够,她没有门路也不够钱去买同学间流行的“提神药丸”,只好一杯一杯灌咖啡。到后来,灌出胃病,还是得继续喝。怀了一一之后,她就再也不碰这些东西,直到一一两岁断奶。有一次加班,她尝试着开始恢复接触咖啡因,结果一小半杯咖啡下肚,她头疼胃疼恶心干呕了,难受了大半天,工作效率反而更地下。反复实验了两三次之后,林朝澍终于死了心,再也不碰咖啡,喝茶都只能放几颗小茶叶粒。 这一忙就到了中午,坐在林朝澍隔壁的sarah站起来,敲敲她的桌面:“嘿,jane,不吃饭了啊?这都到点了。”这个sarah只比她早一周进公司,因为以前在地产公司做过几年,所以分在同一组里。sarah看起来和林朝澍年纪差不多,25、6的样子,性格爽利,很快就跟林朝澍熟悉起来,成了午饭的常伴。林朝澍颇为无奈地朝sarah摇摇头:“你也看到今天那条新闻了吧?只有两天了,整个儿都要重做。”她想想,又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说:“回来的路上能不能帮我捎个三明治?”sarah摆摆手,跟她比了个ok的手势,拿着钱包和手机就走了。 过了一会儿,sarah拎着两份三明治回来了,示意两人到茶水间去吃。林朝澍连忙保存好文件,锁上屏幕,跟着过去了。刚坐下来舒一口气,正打开盒子,sarah就神秘兮兮地凑过小声说:“我又见到那个帅哥了……你没看见,他坐在楼下lobby的咖啡吧,好多路过的女孩儿道都走不直了。也不知道他是哪家公司的。” 林朝澍看着她唱做俱佳的样子,等到嘴里的食物咽下去了,才轻笑着说:“难为你还找到路回来了,没把我的午餐弄丢。” “哼,我是谁?我也是见过世面的。”sarah拉拉她,“要不,你下去看看?再走个直线回来?” 林朝澍冲她笑笑,也不接话,指指手表,暗示她午休时间要结束了。sarah惊呼了声,也不再纠缠,两人赶紧埋头苦吃起来。 这也是林朝澍最喜欢这家公司的地方。听说老板也是从美国留学回来的,公司里一直是典型的美式作风,同事之间关系简单,就算是朋友,也相互守着一条看不见的分界。 关意晟整个上午都陷在会议室里,轮了三个会议室,开了四场会。最后一个会议结束的时候,已经过了12点了。赵卓一边收拾资料,一边问他:“关总,还是照例叫一份外卖吗?”关意晟顿了顿,过了一会儿才说:“等会儿我自己下去吃点儿东西,你们自己好好吃个午饭吧。”赵卓应声拉开了门,跟在他身后走出会议室。 关意晟没有回办公室,直接坐电梯下到一楼,到电梯口正对的大堂咖啡吧要了一杯咖啡,一份三明治和沙拉,慢慢地吃起来。 这顿饭,关意晟花了整整一小时,到最后,他越吃竟越觉得肚子里是空的,可胃里明明就已经满了。喝完最后一口咖啡后,他一动不动地看着前方,又好像是越过了前方的种种阻碍,看到了某处只在他脑海中的虚空里。约摸过了十分钟,他拿起桌上的手机,拨通了赵卓的电话:“今天……那是几楼?” 赵卓刚吃完饭,躲在防空层里抽烟,由于四处开敞着,风声呼啸,赵卓凝神了半刻才听明白关意晟的问话,他无声的咧开嘴笑了,声音里却听不出分毫:“15楼。15楼就两家公司,一家是做运动代理的,有制服。我想,应该是西敏投资的。” 关意晟听他毫不意外地迅速说出这一段话,不觉一怔,无名火起,即刻挂了电话,用力地把电话塞进口袋,起身回办公室。 ------------ 第五章 天涯旧恨 “等到长大了才明白,感情世界里最最难得是细水长流,那些凄风苦雨的,只是别人看起来过瘾而已。”林朝澍 离新年还有两三天的时候,北京下了第一场雪,细细碎碎的零星的雪花,飘了小半天就停了,天色依旧郁郁沉沉。路上的雪很快就没有了踪迹,只在房檐瓦头还能见到些白色。 林朝澍的舅舅高明从车上下来的时候已经是华灯初上,他示意司机把车开走,自己则踏着薄薄的一层黑泥大步往大楼里走去。年前,他总是要到下面部队去走走,十天半月回不了家是常有的事,往年也是如此,很少见过自己的妻子赵如平这么着急忙慌地天天给他打电话,在电话里问她,她又支支吾吾,说是回家了再细说。要是再早五年,高明不会把他家里这位的行事说话太放到心里去,知道她就那些毛病,没有惹出什么大事来,他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赵如平娘家那边也会帮忙看着。可是,这两年来,高明慢慢地发现自己老了,头发已经花白一片,体力消耗快恢复慢,年轻时逞强咬下去的种种隐痛都开始蠢蠢欲动起来。再过了这个年,他就是五十五岁的人了,腿脚软了之后,大概心也就跟着软了。于是,他看着赵如平也生出了几分怜惜来。 吃过晚饭,高明是要照例去书房的。赵如平泡了一杯茶送到书桌上,顺势就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来。高明知道她这是有话要说了,也不抬眼,只管翻着手里的书:“说吧,究竟什么事情?” 赵如平只比高明小两岁,可是皮肤依然白皙紧致,衣着入时,看来也就40出头的样子。此刻,她仔细盯着高明的表情,犹豫了半天,才说:“过完年就是你五十五岁的生日,高洁说她会带着妞妞留在北京给你贺一贺,到时候妞妞她爸也会再飞回来。你看……” 高明“嗯”了一声就不再说话。赵如平看他没有特别反对,心想大概是同意了,“礼秋说这个事情就让他和果果两口子来办,让我别操心了,说就是家里人找个地方吃个饭聚一聚。” 高礼秋虽然和高洁是双生子,一样年纪,只是早出生了十分钟,但比起高洁来,不知道要老成稳重多少。去年结了婚之后,做事更稳妥了,连赵如平都被收服了大半。高明见她这件件事情都是已经定下来的,根本没什么不好说出口的,忍不住看了她一眼。赵如平看他眉头聚了起来,赶紧忍回了一堆的闲话。 “这个,你也知道,老爷子那边把朝澍留在身边了,一一也跟着。这……这之前不在国内,后来每年又是过了初八才回来几天的,别人问起来,我随便找个由头就搪塞了。今年……” 高明听了这话,慢慢合上书,直起身,再往椅子里面斜躺了进去,示意赵如平继续说。 “这年年过年,家里都是一块儿过的,过完年,又是你的生日……免不了……母女俩免不了要见人的。这到时候怎么说啊?” 高明心火一升,盯了赵如平一眼:“该怎么说就怎么说。” 赵如平见他又横了起来,忍了忍,缓了一口气才又开口:“这话怎么能说得出口?还没结婚呢,孩子都五岁了,是谁的都不知道……你们家不说是书香门第,最讲究这个了吗?高家这边就算了,我们赵家那边……你说我,我这脸……老爷子之前不是也是这么想的吗?一直都把她放在南边儿。这次怎么就想着一定要留在身边儿了?真是,真是……” 高明觉得这话越说越离谱了,唬地站起来,狠狠地瞪着赵如平,压着声音恨恨地说:“这事儿也是我们种下的因,今天这个果子,是甜是苦,都得吞了!” “关我们什么事儿?她自己在外面过得乱七八糟,倒还赖到我头上来了?”赵如平虽然素来对高明有些惧怕,但这么多年的娇小姐脾气哪里改得掉,心火一旺,哪里还管得住自己的嘴。 “当初要送她去美国,那也是你同意了的。我还四处托人,找了我哥让关家那边儿帮忙。好好儿地选了学校,安排了人。这我可是出了钱又欠了一堆的人情,我还对不起她,对不起你?我种了什么因了?她自己要学好,能成这样吗?” 高明气得直指着赵如平的鼻子说不出话来,大力推开椅子,重重地冲出了书房,只听得外面大门“哐”地一声巨响。 天气越来越冷,范佩云不再推高弘毅去户外。高明和高礼秋平时都忙,难得来看望,高礼秋出面,给高弘毅请了一位医生,定期上门来给高弘毅做复健。林朝澍要是在家,也会在旁边跟着学,平时下班之后,她要和护工一块儿给他按摩半小时。 她知道老人是高兴她在身边的。只要她和一一一走近,他的眼神就骤然温柔起来,带着笑意。林一一这个年纪的小朋友异常“聒噪”,有问不完的“为什么”,喜欢的儿歌可以重复唱一整天。林朝澍怕吵到外公高弘毅,有时候会把兴奋不已的林一一带回房间或是带出门去,发泄完精力再回来。高弘毅要是精神好,总是会阻止她,含混不清地说:“一一,留下,高兴。”外婆范佩云也站在高弘毅那边儿,就让林一一在家里自由地乱跑,又唱又跳,翻箱倒柜,四处闯祸。 每回见到这曾祖孙三人笑成一团的景象,林朝澍的心里总是又酸又软,还有些释然。对这个孩子,她是纵容大过管束的,健康和快乐是她对一一的唯二期望,其他的,她还想不了那么远。因此,尽管林朝澍自己是个好静的人,也不喜欢和人打交道,但从一一婴儿期开始,她就天天带一一出门玩儿,没有儿童推车,她就把一一放在捡来的超市购物车里。沿路遇到的大人小孩儿,都会跑过来逗逗这个购物车里的小婴儿,跟妈妈闲聊两句。等一一会走了,自自然然地长成一个满街撒欢乱跑、追着小狗满街窜的孩子。 不记得是谁说过,孩子的成长过程,既是父母对自己的反省,也是心灵的重塑。林朝澍觉得这话一点儿不假。如果没有这五年,她不相信自己会这么安然地留在高弘毅和范佩云的身边,内心没有怨愤与挣扎。 她的童年,像是一首突然变调的乐曲。12岁的时候,妈妈高云清意外离世。第二年,她的爸爸林立夏自杀了,她则被送去了福利院。一个多月后,舅舅高明找到了她。她记得那个高大的,穿着军装的男子,有着跟妈妈一样的浓眉大眼,他说,他是她的舅舅,她还有外公外婆在北京,他要接她去北京。她知道的,她知道北京,知道外公外婆,知道舅舅,她只是不知道他们在哪儿。妈妈说过,他们是世界上最好的人。现在,他们来了。 然而,她不知道是妈妈记错了,还是她真是个令人厌恶的孩子。外公外婆很少正眼看她,舅舅虽然和颜悦色,却很少出现。舅妈常带着她的一双儿女高礼秋和高洁回来看望外公外婆,他们打量她的眼神里,有好奇,有厌恶,有轻蔑,有怜悯。舅妈有时候会拿一些高洁的旧衣服给她,笑眯眯地摸她的头发,说她“可怜得真让人心疼”。然而,转头,她就听见舅妈偷偷地、满含嘲讽地跟高洁说起她妈妈高云清的旧事。她们走了以后,林朝澍把她拿过来给她的东西都剪得支离破碎,再偷偷拿出去扔掉。次数一多,外公外婆很难不察觉,好几次把她叫到书房,用尺子把她的手心打得肿了起来。 这样细细小小的冲突,在那两年里多得数不胜数。到最后,林朝澍下了课,干脆就在园子里闲晃,直到校园里都安静了才慢慢走回去。 15岁的时候,林朝澍突然被送到了美国波士顿的一所私立高中。没有人事先问过她,直到出发前一个星期,她才知道。那一刻,她才真正地明白,她是一个人的,没有谁会再像高云清那样对她。 在林一一出生之前,林朝澍在心底的最深处是痛恨这个世界的。这种恨意,无法化解,就算是和关意晟的在一起的时候,她也不是全然释怀的。然而,一一出生了。当医生在她的耳边轻轻告诉她一一是个健康的孩子时,林朝澍用了最后一点力气抓住医生的手,哭得泣不成声,直至昏厥过去。 没有什么比这更美好了,林朝澍相信自己之前所遭受的一切,不过是为了一一的完满而献给神祗的供品。有了一一以后,林朝澍回忆过去的一些事情,才能在那些冷漠中体会出一些不得已的心情。 现在,对林朝澍来说,已经是最好的时光。 ------------ 第六章 相寻路不通 “我很清楚自己的人生是什么样的。半道拐弯这样的事情,多少人想过,天底下又真有几人能做到了?”关意晟 下了一场雪,让这年关的气氛愈加浓烈。关意晟的生活比平时更忙碌,工作时间几乎跟711同步,晚上要是不在公司加班,就是去各种各样的应酬场合。到了周末,回父母家吃顿饭,也必定要被安排着一两次相亲。 就因为这个事情,他被陈宇、顾东和白凯那帮小子拿着来回开涮。顾东说,别说各个大院里的姑娘了,就这全京的适龄青壮年未婚妇女都快被挑遍了,要再看不上,关意晟大概要向周边地区伸出毒手了。 每回见面,他们都有新的段子端上来。关意晟也不恼,总有找补回来的时候。他跟他们的哥哥们是发小,也是时常会碰面的。这几个小子原本是关意群的朋友,六年前关意群出了意外后,不知怎么就赖上他了,聚会什么的一定会叫上他,不知道帮他们买了多少回单,收拾了多少的残局。也就跟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关意晟才会略微放松一些。 这个周六,关意晟早上陪了父亲关孟河去八大处爬山,下午好容易偷了半日闲,就干脆躺在落地窗前的沙发上,盯着天花板发呆。 突然电话响了,是顾东。他最近新交了个正经的女朋友,嚷嚷着要退隐江湖了,总说要带来给大家见见。关意晟有点儿意兴阑珊,提不起劲来,推了好几次了。这些年,关意晟一直觉得时间过得慢,却没有想到当年十六七岁的愣头青,现在也都要成家立业了。那他自己呢?身上好像都能闻出腐朽的味道了。 关意晟的脑子里像是钻进来一缕烟,幻化成了一个淡青荷色纤巧玲珑的人形,背对着他,袅娜多姿,向着光亮的出口缓缓飘过去。 关意晟用力地一闭眼,仿佛这样就能关上那扇门。再一睁眼,这个世界还是那个老样子,顾东仍然在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 这种幸福得要满出来,恨不得全世界都羡慕的心情,关意晟想,他也是有过的。那时候自己多大?也差不多吧……要是意群还活着,他是不是也会这样,找了个喜欢的姑娘,过没心没肺的开心日子? 关意晟其实已经不太记得关意群的长相了。想起来的时候,总是看见远远的,一个瘦高的少年大笑着跑过来,或是一个胖乎乎的小男孩儿,跟在他后面口齿不清地叫着:“哥哥,哥哥,跟我玩儿吧!” 六年了,关意晟心上的伤疤看起来已经结痂,谁还能看出来当年那儿有过被划得烂七八糟血肉模糊的样子? 他还记得那是个夏天的早上,差不多七点钟,他去接了上夜班的林朝澍回来,两人刚躺下补眠。电话响了,他怕吵醒她,躲到卫生间里去接。父亲关孟河的秘书郭林告诉他,关意群玩极限滑板,没有戴头盔,一不小心摔在u形道的边缘上,已经下了病危通知单。 关意晟的脑子都是木的。挂了电话,他就开始收拾行李,有条不紊的。只是浑身上下不停地抖,他越是咬着牙忍,越是抖得厉害。林朝澍不知道什么时候醒的,她从后面搂住他,细细的胳膊,却抱得很紧,很用力。他记得自己转过身的时候,眼泪已经忍不住,只能用尽全力抱紧这个柔软温暖的身体。 等他赶回到北京的时候,唯一的弟弟已经成了医院太平间里一具冷冰冰的尸体。家里挤满了人,除了父亲这边的亲戚,还有从法国赶回来的姥爷姥姥。明明是一堆的人坐在那儿,他却觉得这个家空旷得吓人。 母亲冯月华接受不了这个打击,濒临崩溃。关意晟能理解,他的这位妈妈是个典型的天之骄女,一生无论是婚姻事业还是儿女,通通都是拔尖儿的,几乎没有过挫折。在两兄弟中,关意群更像她,就连她的事业,也是打算交到他手里的。正因如此,关意晟才能逍遥地在美国读他的生物医学读到了博士。 关意晟直到新学期的注册日前才赶回美国。回去之后,林朝澍却不见了。家里属于她的东西都不见了,电话成了空号,也没有去学校缴费注册,平时来往多一些的同学、朋友以及打工地方的老板,没有人知道她的去处。 然后……他原以为没有然后了。可是谁能料到,六年后,她却毫无预警地出现在他伸手就能够得着的地方。西敏投资,那是他和顾东的哥哥顾西合伙开的公司。顾西是明面儿上的老板,他这个合伙人是藏着的。关意晟暗暗苦笑,这可真是他妈的无巧不成书。 “意晟哥!意晟哥!”电话里头的大声叫唤把关意晟神游的心思拉了回来,“你在听吗?都说好了啊,你一定要去,一定要去!” “行了,行了,不就是新媳妇儿吗?你小子就不要再得瑟了。得,我去,我一定去。成了吧?”关意晟闷笑着啐他。 周日,一大早林朝澍就把林一一从被窝里挖起来。小姑娘眼睛睁不开,耍赖地往妈妈怀里钻。林朝澍顺势搂住她,笑着说:“好吧,起不来的话,咱们今天就不去溜冰了。”林一一一听,赶快撑起身子,嘟着嘴抱怨:“妈妈,你威胁我……”林朝澍听了哭笑不得,耐心地跟女儿说:“嗯,妈妈不该这么做。那咱们早点儿去看医生伯伯,然后早点儿回来,妈妈带你去溜冰,好不好?”一一身体底子差,林朝澍心里总是发慌,每半年就给她做一次全面体检,非要拿到体检报告单,明明白白写着一切正常,她才能暂时放下心来。 林一一不排斥去医院,甚至有些喜欢。因为林朝澍不让她吃糖,在美国,只有去医院的时候,才会有漂亮的护士姐姐给糖吃。回国后,林朝澍也按照旧例,去医院看病或是体检后,给她吃一颗维生素软糖。 一听到有糖吃,还能溜冰,林一一兴奋地赶跑了瞌睡虫,欢欢喜喜地配合着妈妈穿衣洗漱。因为要赶早空腹抽血,不到八点,林朝澍就带着一一出门了。 到医院的时候,门诊的挂号处已经排起长龙。体检部设在4楼,不用挂号。林朝澍牵着林一一一层一层地转扶梯上去。她最怕医院的电梯,不知道有多少人或生或死被从这个电梯里推出去。只要电梯门一关,她的鸡皮疙瘩就会竖起来。 体检的人也不少。林朝澍领了号,前面还有十几个人。交完费,她就跟在好动的林一一后面四处溜达。四楼一半是体检部,一半是所谓的vip观察室。林朝澍看着这个牌子,也弄不明白这到底是什么地方,只嘱咐林一一不能乱跑。林一一则是看到了牌子上的英文字,饶有兴致地一个一个认,遇到拼不出来的单词,就问林朝澍。 两个人正说话间,从这排vip观察室的最里面一扇门走出来一个人,短发,高瘦的身形,穿着灰色的高领毛衣,牛仔裤,手里搭着一件黑色的大衣,正一边打电话,一边往外走。然而,他越走越慢,在林朝澍背后一米左右的地方干脆停了下来,不理会电话那头还在说话,就这么一声不吭地挂了。林朝澍正在跟林一一解释“观察”这个词,林一一盯着妈妈身后的兀自发呆的怪叔叔,突然指着他大声说:“mom,lookatthatman!他是不是被点穴了?”这就是电视儿童啊!林朝澍在心里感叹,挂着抱歉的笑容回过头去。 回头一看,林朝澍呆掉了,笑容慢慢从脸上掉了下来。林一一拉了拉她的手,她才猛然回过神来,又捡起已经掉在地上的微笑,努力地尝试着说出一句正常的问候语:“关……你……你好……” 还没等她说出那句酝酿半天的“好久不见”,关意晟突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然后像风一样快步掠过她的身边,很快消失在楼梯间的门口。 林朝澍没有料到他会是这种反应。毕竟,上次他曾经尝试着要和她说些什么。一时间,她感到有些尴尬,下意识地低头,发现小丫头正睁着亮晶晶的黑眼睛,专注地看着她。这个眼神,这个眼神,她不是在那个大的身上才刚刚见过吗?她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蹲下来,柔声跟孩子解释:“我们站在路中间,可能挡住那位叔叔的路了。他有些不高兴,但不是因为你。我们一一是最可爱的,对吗?”林一一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过了一会儿,又笑眯眯地说:“妈妈,iknow。刚才那叔叔是瞪你,notme!” ------------ 第七章 声嚣乱石中 “谁也不是苦行僧,要是有人愿意伸出手,我又怎么会假装看不见?”林朝澍 关意晟闻到一股浓浓的消毒水的味道,脸挨着的枕头是粗糙的,脑子里像是塞了一大团的棉花,左手上一股凉意通到肩上。他慢慢睁开眼,看到旁边挂着的点滴袋已经几乎全扁了,只剩了最后一点药水。隔壁床有个人和衣躺着,嘴微张,打着呼噜,是陈宇。关意晟自己撑着坐了起来,按了床头的铃。 过了一会儿,一个身材微胖的小护士进来。她见到半坐着的关意晟和旁边睡得正香的陈宇,眼睛瞪得圆溜溜的,过来放下手中的盘子,不客气地推了推陈宇:“嘿,陪床的家属,你怎么能自己睡着了?药水完了你也不知道!” 陈宇正兀自做梦,突然被人推醒,吓得一个打挺从床上跳到地上,努力地睁大眼睛,怔怔地看看关意晟,又看看正在拔针头的小护士。看了几个来回,他终于清醒过来,不由松了一口气。 小护士正在收拾东西,见陈宇大个头杵在路中间不动,忍不住冲着他翻了个白眼。陈宇不由得恼怒起来,皱着眉头瞪着小护士。陈宇顶着一头硬邦邦的圆寸,浓眉细长眼,脸型方正棱角分明,没有表情的时候,煞气很浓。很少有小姑娘看见他不脸红或是不害怕的。小护士浑不搭理,自顾自丢下一声轻哼就出去了。 关意晟见陈宇就快跳起来了,觉得好笑:“你要用眼神杀人,那也得把口水印子先擦了吧?” 陈宇闻言,脸色一变,赶紧用手擦了擦嘴,随后又意识到什么,扭头冲着关意晟傻笑起来。 关意晟瞟了他一眼,转而低下头慢条斯理地整理衣袖,语气里听不出情绪来:“好啊,你们几个好小子,这个账我记下了啊。下回有什么事情,回家找自家哥哥去,别来烦我。” 陈宇连忙赔笑:“哥哥,这可不能怪我啊!您的酒量您自己不知道?我们几个轮着来都喝不倒您。是您自己霸着整瓶酒不让人碰,那可是6斤装的啊……” 关意晟眯了眯眼,试图回想昨晚的事情。他已经很久没有像这样喝到记忆断片。自从前几年因为急性胃溃疡被送医院之后,他喝酒就非常节制。昨晚是顾东的局,他就记得这小子一直絮絮叨叨说那姑娘有多好,越喝越high,后来还搂着他大哭,嘴里不住叫着“群群”,让旁边搀着的小姑娘脸上一阵青一阵红。 关意晟看着陈宇那滑头的样子,不由轻笑:“行,都算计到我头上了。走,现在我就领着你回家,找你们家陈上校评评理去。” 陈宇一听,蹭地就蹿到三米之外的门口去了,一边开门一边笑着说:“您才是我正经的哥哥,还要找什么陈上校?我,那啥,还有个会要开,您慢慢休息啊……”最后几个音已经是从门缝里飘进来的。 关意晟摇摇头,觉得脑子都晃动起来。这种宿醉的感觉真是很久都没有过了。忽然间,他想了起来,的确,是自己,一个人一瓶酒,谁也不让靠近。他忍不住深深吐了口气,慢慢站起来,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又拿出手机给陈宇打电话,这小子编的什么借口,谁周日还要开会?溜得倒是快,也不告诉他把车给停哪儿了。 关意晟推开门,转身走出来,一抬头就看见了站在走廊中间的两母女。小丫头穿了一件红彤彤的羽绒服,鼓鼓囊囊的,像是个小圆球。大的那个,背对着他,一身黑色长雪褛,在室内也裹得严严实实。她一直是怕冷的。在美国的时候,那个东部的小岛,最冷的时候也不过零下一度,她却能整个冬天都是手脚冰凉,恨不得能裹着电热毯到处走。“这么怕冷,为什么还要来北京呢?”关意晟没好气地腹诽。 他应该是就这么目不斜视地走过去的,然而身体远比脑子反应快。他走到林朝澍身后,不由自主地停了脚步,无视电话那头还在喊冤的陈宇,直接挂断,然后,僵住,和那个红彤彤的小丫头大眼瞪小眼,突然小姑娘冲着他叫了起来,说了一句什么话。接下来,只是短短几秒钟而已,可是关意晟觉得此刻时间已经失去了刻度,仿佛是可以随意揉捏延伸的。他看到本来弯腰和女儿说话的林朝澍慢慢直起身来,露出了短发与衣领之间一段小小的,白皙的脖子,头发随着她身体的摆动而轻晃着。她转头过来时,脸颊上还有没来得及滑开的黑色发丝,沉得她愈发肤白胜雪。细长的眼角在发丝间若隐若现,还是那样微微上飞,嘴角牵起,是一个得体的弧度,因而露出了两片薄薄粉唇之间的细细白牙,嘴边的梨涡隐隐浮现。 关意晟直直地往她的眼里看去,看到笑意迅速褪去,看到愕然浮现,看到惊慌一闪而过,看到她眨了眨眼,双眼即刻就变成了两汪幽深的湖水,什么也看不见了。她又笑了起来,甚至跟他说“你好”。 关意晟觉得自己就像是遇到债主遇到赖账的,你这边儿记得清清楚楚的一笔账,到了她那儿,已经是昨日黄花彻底抛到了脑后,倒显得自己成了斤斤计较小家子气的人。他再也不想看见眼前这个端着合宜微笑的人,映衬着自己一身的狼狈,一把无名心火直窜上脑门,又无计可施,只能佯作镇定,像踩了风火轮一般快步走开。 关意晟从四楼一直口气跑到了一楼,在医院的院子里找了两圈才找到自己的车。等他坐到车里,关上车门,把自己和外面彻底隔开,他才能好好面对自己的失败。刚才的自己,那不是佯作镇定,那简直就是丢盔弃甲落荒而逃慌不择路。他本应该从从容容去搭电梯的,却笔直地走到走廊尽头,要不是有旁边正好是楼梯间的入口,他大概就会破窗而出了吧。 林朝澍对于与关意晟的第二次偶遇,最初的愕然之后,很快也就平复了心情。她已经能肯定,上次是自己多想了。关意晟并不想和自己有什么牵扯,他已经连一句客套话都不愿意对她说。几天后,她回医院拿林一一的体检报告,又经过那个走廊,想到当天关意晟的硬邦邦的背影,几不可察地舒了口气。 林朝澍在西敏投资已经过了试用期,刚刚和公司签了一份正式的两年约。工资和试用期时相比,略略高了一点。这个工资数在这个行业内并不算什么,但是她已经觉得满意,自己只是初初入行的新人,能这样已经不错。何况,几个月待下来,她也认同白皓说的公司“前途无限”的说法。公司虽然不大,但是老板顾西是个极有眼光的人,似乎也很有些资源和背景,好几个不被业内看好项目到头来才发现是个香饽饽。 只是,林朝澍虽然能理解自己的工资水平,但是奈何物价上涨的时候不会理解她单亲妈妈的状况。她想了想,又重操旧业,跟之前的翻译公司联系,做起了兼职,把自己的时间塞得是一道缝都没有。 这天,拿了林一一的体检报告,结果让林朝澍很是舒了口气,一切都好,真是一切都好。她回家后,吃了饭,又和护工一起帮外公高弘毅按摩热敷。等哄了林一一睡着后,她拿着笔记本电脑从房间里轻手轻脚地走出来,坐在餐桌旁认真地敲敲打打,赶着明天就要交的一份翻译稿。 过了一会儿,外婆范佩云披着件月牙白的披肩从卧室里出来。林朝澍连忙道歉:“外婆,吵到您了吧?我换个地方好了。” 范佩云在她对面坐了下来,对着她摇摇头:“你要换哪儿去?间间房里都有人,难道你要去阳台上吹北风?我哪里睡着了,年纪大了,总是躺下早睡得晚。”说完,又拿出个信封推了过来,“这是什么?” 林朝澍一看,这分明是她今天给保姆的,里面装的是给她的工资。她想,大概是保姆又跟外婆说了,只是,怎么也没有把钱拿回来的道理。 她从小到大,并没有多少跟老人相处的经验,唯一的两年时间,自己也正是别扭的青少年,从来不知道该如何进退自如地与他们相处,别的女孩儿对着祖父辈那些撒娇哄人的手段,她是一个都不会。来北京这几个月来,她觉得自己已经是努力地在尝试了,但是面对今晚的这样的新情况,她还是觉得窘迫了。她在心里反复打着腹稿,想该怎么解释才能既达到自己的目的,又不能让范佩云觉得受伤。 范佩云见她不说话,也不在意,只是轻声说道:“外婆知道你的心思。这个心意我们领了。只是,这个保姆的工资本来就是学校给了补贴的。就算没有补贴,我和你外公自己也请得起。再说,还有你舅舅呢。” 林朝澍一愣,张口欲言。范佩云拍拍她的手,接着说:“你愿意和一一留在我们身边,跟我们做个伴,就是最好的。你要有心思想这些,还不如多想想自己,想想一一。你们……以后这路……总是要有些打算才好。” 说完,范佩云起身就要回房去,经过林朝澍身边时,看到她开着的两个对照屏幕,又忍不住伸手摩挲了一下林朝澍的肩膀:“早点儿睡吧,别趁着年轻就不管不顾的,把自己逼得这么紧。” 林朝澍好像真是被点了穴一般,一直没能说出一句话来,身体也是僵的。此刻已是夜深,屋内暖气充足,带着一点儿燥意,可窗外已经是大雪纷纷,能听得到扑簌扑簌的声响。外婆的手明明只是温的,还略微有些凉,可是,林朝澍想,怎么自己却觉得她碰过的地方都像是被滚烫的毛巾敷过一样,一丝一缕地透着暖意。 她心慌意乱地低下头,长而直的睫毛上下微微地抖着,过了一会儿,又开始疾速地敲起键盘来。 ------------ 第八章 色静深松里 “如果诱惑远在天边,要抵抗起来,根本毫不费力。可是,假如诱惑就在你眼前,伸手可及,谁能忍得住?”关意晟 快下班的时候,林朝澍接到了白皓的电话。他声音低低哑哑,有些懒洋洋的,说是一一跟他说了好几次想吃韩国烤肉,他知道个好地方,要带一一和她去尝尝。 林朝澍一听他这声音就知道这位还在倒时差中。本来,之前过了试用期的时候,她就想着要请他吃顿饭以示感谢。奈何这位白先生是功成名就的职业摄影师,工作排得满满的,上次一起吃过饭之后,他就一直在国外漂着,从海参崴到奥克兰,就没有回过北京。也不知道林一一那个鬼灵精是什么时候跟他联系的。反正,一一4岁的时候,白皓就教她上网聊天了。看样子,他这是要回北京修养一段时间了。 说起白皓来,也是怪人一个。林朝澍认识他的时候,他是林朝澍数学课的助教,彼时,他正在商学院读金融的硕士,深得教授欢心,他自己又是钟灵毓秀的,做助教也做得桃花朵朵,常常见他在教室里外被热情的美国小妞围追堵截。几年后,林朝澍再遇见他,他胡子拉茬,头发齐肩,一身风尘,背着硕大的背包,已经成了一位四处采风的流浪摄影师。这期间发生过什么,林朝澍也不想多问。正如,他也从来不多问一一的来历。 因为手头的工作忙,林朝澍爽快地答应了,也没和他多说什么。 下了班,林朝澍先回家去接一一。进门的时候,林一一没有扑出来迎接自己,这让她心里咯噔一下,又看到外婆轻手轻脚地从自己的房间里出来,不由得紧张起来。 下午一向都是范佩云或者保姆去幼儿园接一一,回来后会让一一洗澡吃饭,再看会儿动画片,从来没有7点不到就睡觉的。 范佩云见林朝澍忽地脸就白了,连忙摆摆手:“你别紧张,没事了,没事了。下午接她的时候,老师说有些烧,我给她检查过了,感冒而已,给她吃了药,让她睡一会儿。” 林朝澍点点头,心头略略松了一把,对外婆道了谢,又进去看了看一一,见她睡得安稳,额头有些细汗,体温正常,于是放下心来。 林朝澍本想跟白皓打个电话,改天再约,谁知电话一直都是无法接通。再看看林一一,情况还算好,她只好托付了外婆和保姆帮忙照看,自己去赴约了。 白皓就坐在大堂靠窗的位置,旁边已经摆好了几盘肉片。林朝澍拉开椅子坐下的时候,白皓也没发现,一个人看着窗外出神。林朝澍难得看到他一副忧郁贵公子的样子,不禁失笑,伸手在他面前挥了挥:“约了人出来看你倒时差的啊?” 白皓听到她的声音才转过头来,朝她懒懒一笑:“一一呢?” 林朝澍忍不住笑出了声,抬起手指着白皓说:“我是怕你这个怪叔叔拐了她走,特意不让她来的。” 白皓看她轻松开着玩笑的样子,身子往前倾,单手撑着腮,一副虚心求教的样子:“你心情很好?发生什么事了?” 林朝澍见他脸上带笑,眼底却幽晦一片,不禁低头敛眉,微叹一口气说:“哪里来的好心情?一一又生病了。”抬眼见白皓正要说话,她伸手示意他不要着急:“没事了,有点儿发烧,这会儿已经退了,正睡觉呢。” 说完,林朝澍突然想起来:“你电话怎么了,老是无法接通?” 白皓皱皱眉,掏出手机来一看,怎么按也没反应,死机了。他摇了摇手机,还是没反应。“这怕是在海参崴给冻坏了。老是动不动死机。”他撇撇嘴,浑不在意。 “来,吃吧!既然一一没来,我们就好好享受一下二人世界,免得老是围着那个小祖宗转。”转眼间,白皓就兴致高昂了起来,一边说话,一边往烤炉上放肉,架势很是专业。 林朝澍有些俏皮地笑笑:“我可得告诉一一,她最喜欢的白爸爸心里就想着背着她自己玩儿。” “嘿,一一是谁?那是我亲闺女儿啊,怎么会相信你的话?” “唉,白大摄影师,白大少,你再这么说,我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你那些女粉丝可饶不了我。”林朝澍知道白皓是真心对一一好,也是真心把她当作自己的孩子,别人怎么想,她管不了,她只是不想一一误会,那可真会是件大麻烦。 白皓狡黠地一笑,夹起一块烤好的肉放到林朝澍的碟子里,突然换上一副深情款款的样子:“小雨,朕后宫已经空悬多年,那些仰慕朕的女子实不足为惧。朕就是这样的汉子,只要你不负朕,朕定不负卿!” 林朝澍正喝着大麦茶,看他这么爆笑演出,一口茶呛进气管里,好容易吞下去,还是咳嗽连连,又得忍笑,忍得眼泪都出来了。别人看白皓,那绝对是艺术家一位,但是只有少数人知道,白皓其实是个重度电视剧患者。见他说出这番话,她知道他回国后肯定是第一时间就恶补了一番的。 白皓很少见到林朝澍笑得这么开心,心上那根弦又轻轻地颤了起来。他敏感地察觉到林朝澍有些不一样了。若是以前,一一生病了,她就算是笑,那也是强作欢颜。可今天,她居然能在自己的插科打诨里笑得这样轻松,一定是发生了什么自己不知道的事情。这究竟是好是坏,白皓心里没有底。只是,见到她这样笑着,他自己因为下午跟父亲正面冲突的不快,突然也就烟消云散了。 白皓拿了一张纸巾,伸手过去给林朝澍擦眼泪,又一边拍她的背,正要再接再厉地逗她。突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小白!你什么时候回国的?” 林朝澍和白皓一齐扭头看去,正是顾西,穿得一身休闲的样子,笑眯眯地走过来,他身后跟着的那位,白皓不认识,却感觉的林朝澍在一瞬间僵直了背。 白皓把纸巾塞到林朝澍的手里,轻轻握了握她的手,然后站起来,也笑着迎上去:“顾总,您怎么来这儿吃饭了?这烟熏火燎的,可不是您的风格啊!” 顾西笑着轻捶了白皓一下,侧身过来介绍他和关意晟认识:“这位,白皓,我中学同学,可是鼎鼎有名的大艺术家啊。这位,关意晟,我发小,科学家ceo。” 白皓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一下关意晟,身材高大,宽肩窄腰,比例完美,气质温润又不乏神秘感,要是转行做模特,那也绝对是业界一等一的。只是他眼睛里闪着莫名的疏离和敌意,让他整个人散发出来的那种暖暖春日的感觉打了折扣。 两个人客气地握了握手,并没有因着顾西的关系而热络起来。 林朝澍觉得颇为尴尬,真想就此地遁,只是这三个人,一个是自己的老板,一个是自己的好友,一个是相见不如怀念的故人,此刻都把眼神递了过来,她就像是被聚光灯打在身上,再也没有比现在更有存在感的时刻了。 她暗自吸了口气,上前几步过来,微笑着打招呼:“顾总好!”她不确定关意晟愿不愿意让别人知道他们相识,所以也只是笑着叫了声“关总好”。关意晟淡淡回了一个笑容,微微颔首。 顾西笑得别有用意地对白皓说:“这位林小姐,我就不越俎代庖地做介绍了。这是下班时间,我们之间只是私人身份而已。” 听得顾西这么说,林朝澍顿时觉得满头黑线,不由地抬头斜斜地瞄了一眼白皓,真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跟顾西说的,闹出这样的暧昧误会来。 白皓安抚的拍了拍林朝澍的背,又轻轻揽着她的肩,不置可否地对顾西和关意晟说:“林朝澍,刚回北京没多久,还要两位老总多照看点儿。” 顾西一听,直点头:“知道了知道了。这下我可是得了准信儿了。行,你们慢慢吃,我们那边儿还约了人在包厢里,就不打扰二位了。”顾西且说且退,关意晟一直维持着淡淡的笑容,依旧是颔首示意,也跟着转头走了,只是转身的时候,一个不小心,撞上了旁边的椅子,发出好大一记声响。 白皓和林朝澍重又落座,只是气氛已经没有之前那样的轻松写意,林朝澍见烤炉上的几片没来得及夹出的肉片都焦掉了,连忙夹了出来,又忙着放鲜肉上去,来回地翻动着。白皓心知不对,却也不好直接问她。林朝澍看来柔弱又平易,其实很难接近,浑身是刺,要是靠得太近,逼得太紧,她一定会躲得十万八千里。要不然,这么多年,她身边的朋友也不会一个手就能数得过来。 白皓定定神,拿出自己给一一买的各个城市的纪念品,开始跟林朝澍说起自己这几个月的见闻来。 ------------ 第九章 孤灯不明思欲绝 “我不是个软弱的人。但是,人却总免不了有软弱的时候。”关意晟 顾西对于在这里遇到白皓倒是不太意外。他们俩是中学同学,大学同校,这家烧烤店原来就开在他们大学附近的巷子里,因为是道地的韩国人开的,味道正宗,在附近的高校里是声名赫赫,这些年来生意一直不错,后来干脆就迁到了大街上,也算得上是校友聚会的大本营之一。 顾西自己今天也是约了几个大学的同学,意在给关意晟搭个桥。关意晟公司最近有个新药的审批出了点儿岔子,他这几个同学里就有能说得上话的。只是,整场饭局下来,他总觉得关意晟有点儿不对劲,但是偷偷观察,又说不出什么不对来。关意晟这两年翩翩佳公子的劲儿是越来越足了,在商界可算得上是长袖善舞,人缘极好。这顿饭说是同学小聚,谁心里又不明白?关意晟偏偏就能把场面控制得极好,可谓宾主尽欢,酒酣耳热之际甚至有了点儿忆青春年少的亲密氛围。 一顿饭吃到快十点才结束,关意晟没有循着常例再邀人去会所,而是叫了自己的司机来,把人一一给送回了家,又嘱咐了司机回头来把他们的车再各自送过去。顾西和关意晟并肩站在路旁,目送车子开走,他拍拍关意晟的肩:“你回哪儿啊?我自己打车回家,送送你?” 关意晟侧头看过来,按着自己的腹部,笑着说:“先陪我去吃点儿什么吧。上回被你们家顾东灌得去医院了,这胃都还没有好全。” 被他这么一说,顾西这才想起来:“我说怎么觉着你今天哪儿不对。平时你喝几杯就歇了,今天怎么就奉陪到底了?” 关意晟也不回答,伸手拦住了一辆出租车,招呼他上车:“去周记喝粥吧。” 周记是开在城东老院子里的一个粤菜馆,24小时营业,按着广东人的早茶夜市一般的规矩来。这个时间过去,正是喝夜茶的时候。地上铺着一层薄雪,红灯笼上也沾着些白絮,关意晟和顾西坐在包间里,看着院子里满目的萧索,喝着热腾腾的粥。 半碗白粥下肚后,顾西满足地叹口气,往身后的太师椅里一瘫,懒洋洋地,盯着对面还在端着优雅架子慢条斯理吃着的关意晟。关意晟觉得他这目光有些扰人,抬头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老关,你说顾东那小子灌你?他敢灌你?”沉默了一会儿,顾西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口。 关意晟拿起毛巾,在嘴上轻轻按了按,又放在手边,这才不紧不慢地说:“你们家顾东找了个新女朋友,高兴得他胆儿都肥了一圈。这事儿你应该也知道了吧?” 顾西皱皱眉,叹气道:“唉,为了这破事儿,最近家里闹翻天了都。这小子不知道哪根筋搭错,说是要结婚,都跟他妈杠上了。” 关意晟喝了口茶,不以为意的样子:“我看那姑娘挺好的。怎么了?” “啧啧啧……”顾西皱着眉指向关意晟:“你甭揣着明白装糊涂。顾东这婚事由不了他自己做主。二世祖,哪儿是那么好做的。这几天一直被我二叔关家里呢。” 关意晟闻言,眼底的灰暗一层层地浓了起来:“何必呢?冷他一会儿,这劲头自然也就过去了。” “这不是前几天回家里想偷偷把户口本给拿走,把他妈给吓着了吗?我这个堂弟就不是个省心的货。”说到这,顾西突然顿了一下,无声笑了笑,接着又开口道:“刚才那白皓,当年那也是闹得狠啊……结果怎么样?姑娘选了北京户口没选他。好好的金融硕士却跑去做什么摄影师,跟家里也撕破脸了。” 关意晟喝了口茶,又慢慢把杯子攥在两个手心里摩挲,漫不经心地搭着话:“哦?那……那位林小姐是?” “嘿嘿……”顾西八卦意味浓厚地笑了两声:“他说是朋友,我可没见他对哪个朋友那么上心。巴巴地介绍到我这儿工作,自己人在国外漂着,还隔三差五打电话问情况。” “她在西敏上班?” “没错。本来还以为就是多个花瓶,摆着也行,反正是送个人情。没想到她还真是能干活的。” 关意晟还想再说些什么,却又觉得什么也说不出来。难道,他还要继续问顾西她是不是结婚了?她的那个孩子知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没有办法问出口,而顾西也不太可能答得上来。 半晌,他才出声安慰顾西道:“顾东的事儿,你也别太担心。他不是小门小户里长大的,怎么闹那也是有分寸的。” 顾西语带无奈地说:“分寸?白皓当年也算是五好青年,最后还不是把他那外交官爷爷气到爆血管送医院?唉……算了,不说这事儿了。” 正说着,顾西的电话响了,他看了眼屏幕,顿时脸上开出了花来,捂着嘴躲到一边儿去接电话。关意晟一个人坐着,吃掉了一笼水晶小笼包一笼流沙包,顾西这才挂了电话走回来。 关意晟嘴角半弯,斜着眼看顾西那一脸得瑟样。顾西也不收敛,冲他晃了晃电话:“我们家小公主召唤我,不跟你瞎混了。你也别羡慕嫉妒恨,你们家老太太那架势就快赶上选妃了,你赶快定一个。” 关意晟不置可否,冲他挥挥手:“走吧您,还嫌显摆得不够啊?!” 顾西也不客气,说了句“回见”,拿了外套就走了。顾西长关意晟一岁,四年前还在美国的时候就结了婚,妻子萧蓁是他爸爸老战友的女儿,两个人青梅竹马,又一起去的美国留学,结婚后一年就生了个宝贝女儿,现在是整个顾家的宝。这样的人生,不可谓不圆满。 只是,不是每个人都能有幸有这样的圆满。关意晟不禁想起了他的初恋。那也是一个院里长大的姑娘,细长条的个儿,一条大马尾总是一晃一晃的。只是,那时的自己太懵懂,懵懂地开始,又懵懂地结束,哪里谈得上青梅竹马刻骨铭心?只是,如果能顺利地走下来,自己今天是不是也有顾西这样的圆满? 关意晟侧头望出窗外去。这个时间,吃饭的人已经寥寥无几,院子几乎是彻底的静了下来。天顶上一轮满月格外清明,照得四方院子里的几棵枯树无处藏身,连细碎枝桠都在雪地里留了影子。 今天晚上他酒喝得不少,但也不算太多,胃是一直安安稳稳妥妥帖帖的。他只是在心里有那么一丝的蠢动,于是就借着酒意冲动了一把,然而真要开口问了,九曲十八弯,旁敲侧击,却发现也只是徒劳。 关意晟并不是没有办法和途径仔细打听林朝澍的一切生活细微,只是在绝大多数时间,他是清醒的,亦是骄傲的。这份骄傲一如当初。她抛下了,凭什么他要捡起来当宝?更何况当时年轻气盛,又正值人生变故,一口恶气梗得他也掉头就走。 现在,她有了孩子,或许离婚了,或许没有,无论怎样,她身边都有了良伴。自己真的要靠近吗?真的想要知道当年她突然消失的真相吗?就算自己能放下所有芥蒂,那么,他们又真能有一份圆满吗? 所有的问题,关意晟心里都有确定的答案。但他却在如此笃定的事实面前前所未有地摇晃起来。然而,就算当年情最浓时,他也没有十分的把握与勇气把当时那个孤身天涯的林朝澍带进深宅大院。如今,多了一个孩子的林朝澍……想想白皓,想想顾东,自己怕是早就没有了这份孤勇。 外面的月光那么亮,却照不进关意晟的心里。他只觉这月光太晃眼,不由闭上眼,脑中却又浮出她笑着说“关总好”的样子,她与白皓身体并不亲密,然而两人目光流转间全是默契。 面前的粥凉了,茶也冷了,关意晟坐在暖意融融的房间里却觉得仿佛是站在悬崖上,前面风景大好,却是绝境,往后,康庄大道,自己仍犹疑再三。恼恨啊,关意晟觉得自己可笑可恼,又疲惫不堪,禁不住生出一股狠绝的心来,决意就这么把这些烂七八糟的东西都放到个匣子里去,啪地关上,然后,该干吗就干吗。 ------------ 第十章 星影摇摇 “千万不要嘲笑苟且偷生的人。”林朝澍 过春节,大概只有孩子是真的欢欢喜喜满心期盼的。之前的几个春节,林一一还太小,根本还不知道什么是过年。今年恰好是在北方,气氛又和南方大为不同,离年三十还有大半个月,家里就已经忙碌了起来。林一一跟在太外婆和保姆奶奶身后,看着她们做着各种准备,好奇又兴奋,时不时还忍不住动手打个岔,不是翻了面盆就是滴了满地的墨汁,老人们不怒反笑,一时间家里一派和乐融融的景象。林朝澍的外公高弘毅身体恢复得越来越好了,虽然说话还有点儿口齿不清,但是走路吃饭都能自己慢慢自理了。他算是最宠林一一的那个,只要林一一叫一声“太外公”,他就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了。 在林朝澍的记忆里,她也有过期盼春节的时光。那短暂的幸福时光里,她像所有普通的孩子那样,期待过年时候的新衣裳、红包、各种花炮,以及好像吃不完的零食。高云清是老师,跟她一样放着寒假。两母女最喜欢偎在火炉旁,吃着零食,聊聊天,或是下跳棋、飞行棋、军棋……高云清从来不管林朝澍写不写寒假作业,有一次还帮着林朝澍抄写生字。林立夏是医生,在家的时间很不固定,就算是休息日,有时候一个电话来了,人就得马上走。也就是过年的时候,林立夏会尽量争取不值班,一家人过个团圆年,一起守岁。 只是,这一切戛然而止在她12岁那年。幸福自然是没有了,就连普通的人生也成了奢望。往后每一年的春节,对林朝澍来说都充满了尴尬与不忍面对的情绪。然而,林一一真是治愈系的孩子。就算是前三年只有两人的除夕,林朝澍都会觉得内心安宁。现在,见到林一一这快乐飞扬的样子,她心里酸软难当又喜悦安慰。曾经她对于在北京生活有过重重顾虑,也认真地打算过离开的时间。可是,内心的种种纠结思虑,与女儿的快乐相比,实在是微不足道。若说有什么能让林朝澍对过去的人生放下,对前面的日子拿起,那就非林一一不可。 虽然心情算得上是难得的愉悦,但对林朝澍这样的成年人来说,春节确实不是什么值得期待的日子。且不说为了这个长假,多少工作要按时收尾提前准备,又有多少年货采买的准备,单是想到外公这边一大家子年节时的来来往往,就足够让林朝澍心累。 周三的时候,翻译公司的前同事给林朝澍打电话,说是有个朋友在北京接了一场论坛的同声传译的工作,结果突然老家有急事,不能去了,问林朝澍能不能救急。这是个生物制药行业的国际论坛,专业背景要求高,能接得下来的人少。她的这位前同事知道林朝澍虽然不是学这个专业的,却很熟悉这个领域,这方面的笔译的活儿也一直都在做。因为论坛在周六,不耽误正常上班时间,报酬真的很不错,林朝澍也没细想细问就应承了下来。 周四下班的时候,林朝澍总算是收到了快递来的论坛相关的资料,把信封袋往包里一塞就急匆匆去停车场取车了。对于北京的交通,她一直都习惯不了,特别是高峰期的堵车,总是让她神经有些紧绷。回到家已经7点左右,两位老人现在都是就着林一一的饭点,早早地就吃过了晚餐。她走到书房,见着二老加一小正在玩儿飞行棋,林一一因为总是甩不出6,正翘着嘴不高兴。 林朝澍恭敬地跟外公外婆打了招呼,又蹲下身来,等着林一一扑到自己怀里。这几个月来,林一一明显比之前长肉了,扑过来的时候,差点儿把林朝澍给撞翻。林朝澍亲了林一一红扑扑的脸蛋儿一口,柔情满溢地问这个小人儿:“你先和太外公太外婆下棋,妈妈先吃饭,然后咱们再在一块儿玩儿,好不好?”一一眨巴眨巴两只无辜清亮的大眼,乖巧地点点头,正要转身,突然又想起什么,跑去书桌旁,爬上椅子,从自己的粉红色小书包里拿出一个信封,又咚咚咚地跑过来递给妈妈:“老师说要给你的。”林朝澍笑着接过来,拍拍女儿的头,让她自己去玩儿。拆开来看,原来是幼儿园周日组织小朋友去附近的一个自闭症儿童康复中心,需要家长的同意和陪同。 在一一半岁后,林朝澍搬到波士顿,曾经和一对墨西哥母子分租过一个小公寓,那个男孩儿6岁大了,是轻度的自闭症患者,每天都安静地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四个人倒是过了好一段时间互相帮忙的日子。她很快在通知书的下方签上“同意”,又把信封塞回了一一的书包。 前两年在南方,林朝澍因为工作关系认识了一位德国女士爱玛,她在当地办了一个关怀临终儿童的慈善机构,接收那些因为残疾、疾病面临死亡而被家庭放弃的孩子。林朝澍第一次见到那些孩子之后,回家抱着一一哭得不可自抑。也不知是哪儿来的勇气,她之后居然定期带着一一去探访,一一倒是没有什么不适应,和他们玩儿得开心。林朝澍看不清自己的心,或许只是不愿意承认,面对着这些不幸的孩子,自己的心里总是隐秘地生出一份微渺的幸福感来。难免也会亲眼见到一些孩子离开,最初撕心裂肺地痛过了之后,竟然是难得的平静,她告诉自己,没什么可怕的,你看,再坏也不过就是如此。 吃过饭,林朝澍照例要问问一一这一天在幼儿园发生的各种事儿,又陪着她玩了一会儿橡皮泥。不到八点半,小姑娘的眼神就呆滞了起来,接着就打了个秀气的小呵欠。这一晚,根本不用林朝澍讲故事,大概是白天在幼儿园玩得太疯,林一一盖上被子就睡沉了。林朝澍这才有时间把周六论坛的资料拿出来,事先做准备。通常来说,主办方这边的发言资料基本都是完整稿,而其他邀请嘉宾就很难说,有些甚至只有提纲或者主题。这往往需要林朝澍自己去google他们的相关资料或是发表著作,这是最花时间的。 资料才翻到第二页的与会者名单,林朝澍就呆住了。主办方的发言人那一栏赫然写着“关意晟”。她很想说服自己只是同名同姓,然而想想这个论坛主题生物制药世界上哪里有这么巧的事情?顿时,她已经没有了继续看资料的气力。 在路上偶尔碰到,打个照面,然后置诸脑后,那是一回事。而在这样的场合遇到,那又是另一件事。自从第一次相遇一来,不,或者可以说,从决定分开的那天起,林朝澍对关意晟这个人就尽量地做到平面化,就把他当作过去,当作一个印象,当作一个符号,不生好奇,不分心神,不细想这些年来他的生活,不探究他现在的种种。然而,在这样的场合,她没有办法不看不听不想。手上这叠资料里,有关意晟太多的讯息。而到时候,她还要仔细听他说的每一句话,关注他声音每一处的抑扬顿挫,从他的言行举止中判断何时是翻译应该开口的时机。 林朝澍好几次拿起电话,想要干脆地推掉这个工作,最终还是没有丧失理智。现在已经是周四的晚上,就算明天能找到其他人,给别人也只留下一天的准备时间。这么不负责任的事情,林朝澍还真是做不到。更何况,她一直都想接同声传译的工作,只是原来她独自带着一一,精力不够。如果这次能够做好,倒还是一次很好的机会。 跟钱作对,林朝澍自问还没有那份清高,也没有清高的本钱。她双手紧紧捂住脸,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吐了一口气,然后忍住心里面乱七八糟四处飞散的情绪,认命地打开资料做起笔记来。过了一会儿,林朝澍的脸上已经完全看不出情绪,只是顶着隐隐泛青的下眼睑,微蹙着眉,右手飞快地在纸上写写画画。 ------------ 第十一章 归梦隔狼河 “对别人狠心不算什么,对自己狠心,那才是真的狠。”关意晟 周六早上,因为要提前去会场做准备,林朝澍很早就出门了。昨晚睡觉前,她和女儿约好了,这个早上能睡一会儿懒觉,但是得自己穿衣洗漱。小姑娘一听能睡到自然醒,乐得差点儿睡不着觉。 论坛9点半开始,但工作人员8点半之前差不多都到了。林朝澍领了张工作证,贴好照片,又配合他们调试耳机和话筒,再和主办方的负责人最后一次确认了当天的具体流程。她的位置被安排在主席台斜侧方一角,不引人注目,又能看到所有发言的人。 台下的观众席坐得七七八八的时候,灯光暗了下来,只留下主席台正中的弧形座位上笼着明亮温暖的光柱。林朝澍隐在暗处,看着关意晟从台下从容地慢步上来。他穿着一套黑色小领收身西服,同色的窄版领带,头发修得极短。因为主持人的介绍,台下正是一片掌声,关意晟找到自己的座位,微笑着欠身回应,谦和有礼地与左右嘉宾一一握手,然后才姿态优雅地坐了下来。 见到关意晟打量全场的眼光正向自己这个方向来,林朝澍连忙垂下眼睑,低头翻查资料,又略微缩了缩肩膀。她知道自己这是多此一举。现场有特殊的灯光设置,在一明一暗间格出了两个世界。之前调试的时候,她已经确认过,在那个位置看过来,这里几乎就是一团墨色。 主持人叫方琼,开场前曾经过来跟她打过招呼,一身裸色的及膝长袖麻质连衣裙,把曲线勾勒的清清楚楚却又不失端庄优雅,说话率直,有着不加掩饰的傲气:“林小姐是吧?你好。我是今天的主持人方琼,等会儿我的部分就不用翻译了。我自己来吧,这样更好一些。” 林朝澍笑着点点头,应了声“好”,也不再说话。方琼冲她点了点头,扯开一个清浅的笑容就匆匆走开了。 这会儿听见方琼用双语主持,林朝澍暗暗赞叹,无论是中文还是英文,都是母语级别,遣词用句精准漂亮,漂亮又有才华的女人,的确有自傲的本钱。 第一个发言的就是关意晟。资料上介绍他的身份是论坛主办方华越集团的总经理。在此次受邀的嘉宾名单中,林朝澍还见到他当年博士导师的名字,只是第一次见到本人。即便只是管窥,也能知道,这就是他的世界。自己曾经以为熟悉到每个角落的男人,其实,一直以来她都无法企及。当初知道的时候,当下什么感觉也没有,只是,什么事情都经不起来回思量,越想就越觉得是一把钝刀,大力地在心尖上反复地磨。 现在的林朝澍自然早已经不去想这些,她只是认真地听着关意晟的发言,等他停了下来,见他双手合握,身体些微往后倾,便稳稳神,开始自己的工作。 林朝澍开口说话的时候,关意晟正端着暖融融的笑容,状似看着台下的人。乍然听到音响里传来的声音,他的笑容有片刻旁人难以察觉的僵硬,无法自控地将眼神缓缓地,向着同声传译的工作台那边扫过去。 那里,是一片的昏暗暧昧,只能看到隐隐约约的人影。然而,光影再暗,那张脸仍是如浮了层月色般,在混沌中也昭然可辨。关意晟迅速地收回眼神,转而盯着自己面前的水杯,专注地看着些些许尘絮在水里浮沉。 林朝澍这边正翻完,下意识地看了看台上的那人,见他像是在低头看稿,很快又接着往下说,她这才放下心来。 本以为这个工作会很难捱,结果却也还好,一开始的紧张过去后,林朝澍就不再多想。论坛选在一家五星级酒店举办,中午午餐自然是就地解决,主办方在隔壁的宴会厅提供了自助餐。 她端着盘子,迅速选了几样,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一个人吃起来。过了一会儿,察觉到身边的位置有个人坐了下来,让她心头一惊,又不敢真的转头去看,只觉得有一朵乌云罩顶。此时听到一把清亮的嗓音说:“嗨,林小姐?你好!” 林朝澍诧异地抬头看向对方,一张很有个性的脸,非常东方的细长眼,鼻子很挺,嘴唇略厚,贴着头皮的圆寸,西装解开了扣子,衬衣领口微微敞着,衬衣下胸肌的线条很好看。林朝澍并不认识他,见他看着自己,不由一头雾水。大概是她脸上的疑惑太明显,对方咧开嘴笑了起来,指了指她胸口的工作证。林朝澍顿时明白过来,有些尴尬地回应了一声“你好”,打算低头继续吃饭。 “我叫wallace,wallace吴。nicetomeetyou。”对方却并不打算就此罢休。 林朝澍虽然很不善于应付这样的场面,也知道此时只能女方先伸出手来,略略一握,便纯属客套地说了句“nicetomeetyou”。 wallace显然觉得她的反应自有逗趣的地方,笑着挑了挑眉:“放心,我真的不是坏人。只是今天听见林小姐的英文,有我家乡的腔调,所以才冒昧过来打个招呼。你也是从东岸来的吗?” 林朝澍觉得不好意思,两颊都泛出了粉红,摇了摇头:“很遗憾,我只是在那边生活过几年而已。” “哈哈,一点儿都不遗憾,听起来一样亲切。林小姐,真的很高兴认识你。”说话间,wallace递过来一张名片。 林朝澍连忙接过来,抱歉地笑了笑:“不好意思,我今天没有带名片……” “it’sok。你告诉我你的电话号码就可以了。”wallace马上从口袋里拿出手机,对她晃了晃,做好了按键的准备。 林朝澍觉得有一口气梗在胸口不上不下,感叹他说话做事真是行云流水,完全不给自己拒绝的空间。这种疑似被搭讪的经验,林朝澍还真是很少,不知道如何能不失礼数,只能心头含恨地报出了自己的号码。过了几秒,她听到自己的电话响了,怔了怔,俯身要去拿。 wallace语气轻快地说:“啊,不着急,是我拨的。这是我的私人号码,名片上没有印。如果林小姐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可以打这个号码,一定能找到我。” 林朝澍从自己少得可怜的社交经验中已经找不到合适的应对方式,只能用微笑应对一切。 wallace又接着说道:“当然,可能我更需要林小姐的帮忙。像你这样的同声传译,国内实在难找。” 这句话像是搬开了压在林朝澍身上的大石头,她禁不住偷偷长舒一口气,心头轻快起来,这才有心情仔细看刚刚一直拿在手里的名片。上面简洁地印着“瓦力会展”以及他的名字电话邮件办公地址等信息。“吴朗”,林朝澍轻轻念着他的名字。 wallace,也就是吴朗,听到她用着软软的音调说出自己的名字,双眼瞬间添了一抹亮色:“对,吴朗,我的中文名。瓦力一直都在做医疗会展,希望以后我们会有更多见面的机会。” 林朝澍终于露出了一个真心的笑容,肯定地点点头:“我也很期待。” 午餐期间,关意晟一直陪着自己的导师坐在vip区。方琼也在。她既是这家酒店的公关总监,又是这个论坛的主持人,因而以半个主人家的姿态,把在座的人都应付得很好。偶尔,她的眼神会过来,带着几分邀功和撒娇的意味。关意晟只是礼貌地笑笑,并没有过多回应。 方琼也在他妈妈冯月华的属意名单上。半个月前,冯月华在家里办了个小型品酒会,邀请了方琼,很自然地介绍了他们认识。之后,两个人吃过几次饭,看了一两场电影。关意晟也觉得无从挑剔她的缺点。26岁的年纪,聪明漂亮,有一份光鲜的职业,母亲柳青是知名钢琴家,父亲方卫国在部队任职,还曾经是关意晟父亲的下级。后来,关意晟的父亲转到地方任职,方卫国在部队稳扎稳打,两家多年也没有断了往来。只是方琼小时候多随母亲在国外,等到她回国的时候,关意晟又不在国内,两人一直没有什么交集。 关意晟之前也不是没遇到过这样堪称“完美”的相亲对象,只是那时候多少有些意兴阑珊,存着应付了事的心态。现在,既然察觉了心里的软弱和挣扎,又对自己生出了一股狠劲儿,正好手边飘过来一根浮木,那就抓住吧,试试看是不是就此能够上岸。更何况,无论怎样,自己迟早要和一个人往这个方向走,不是方琼,也会是别的什么人。这是他早已看清楚想清楚的路。 只是此时,浮木并不趁手。关意晟坐在她身边,却管不住自己的眼神往角落飘。那相谈甚欢的场景怎么看怎么觉得刺眼。有一瞬间,他恍惚觉得像是清晨退潮后留在沙滩上的鱼,被越来越烈的太阳晒得奄奄一息却动弹不得。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收回眼神,认真地敷衍自己,冷眼旁观自己的愚蠢。 身旁的方琼不知道是不是察觉到什么,用手指在桌下轻轻拍了拍他的大腿,有点儿亲昵,又不会太过,接着微微靠过来轻声地说:“如果累了,可以先去休息一会儿,这里我可以应付。” 闻言,关意晟偏过头,终于认真地看了她一眼,继而拿起餐巾抹了抹嘴,向着她倾身过来说:“谢谢,不用了。” 说话间吐出的热气有些落在了方琼的耳边,她甚至能闻得到他衣领间飘过来的淡香水的味道。这从来未有过的主动的亲密举动让方琼心头突突地跳,耳根发烧,饶是她素来落落大方,此刻也禁不住有些甜蜜的羞怯。 这片刻的心荡神摇并没有影响到方琼下午的表现,若说有的话,那也是让她更加神采飞扬,自信满满。论坛终于在热烈的讨论和掌声中圆满结束,方琼觉得这一仗自己打得实在是漂亮。她看得出来这个男人之前的疏离与不确定,而现在,她想她多了几分把握。 一整天的工作下来,其实最折磨林朝澍的是一位来自爱尔兰的老教授,口音很重,发音含混,他的助手偏偏之前只发来寥寥数语的提纲。虽然到最后都是无惊无险,但还是让她浑身肌肉紧绷,担心砸了自己油漆还没有干的招牌。 因为她必须关注台各人的动态,方琼和关意晟之间似有若无的暧昧情况,她多少能感觉出来。说完全无感,那是自欺欺人。有几个睡不着的夜晚,她由着思绪漫散,也曾衷心希望他已经重新开始。只是理智是一回事,感情又是另一回事。 论坛结束之后,林朝澍去停车场取车,远远见到两人的背影,她下意识地躲避,不多看多想,只是加快步伐,速速离开。 回到家的时候,正好赶上林一一的晚餐时间。女儿见到她,高兴地筷子都要飞上天去了。林朝澍见着孩子雀跃的模样,喉间仿佛梗着一个硬块,眼睛倏地微微泛红,连忙放下东西,换了衣服,过来陪孩子和老人吃晚餐。 吃过晚饭,护工扶着高弘毅回房间看新闻联播。范佩云领着一一往书房走,突然又转回身来问林朝澍:“听一一说你明天要带她去跟自闭症儿童见面?” 林朝澍点点头:“嗯,这是幼儿园组织的。之前在美国的时候,一一的一个小朋友也是自闭症患者,她对这个不陌生。” 范佩云低头看了看一一,想了想,又说:“那个地方叫什么名字?” 林朝澍愣了,努力回忆通知信上的内容:“大概是叫‘悦宝’。” 范佩云“哦”了一声之后就没有了下文,牵着一一进了书房。林朝澍洗了澡出来,也去书房,祖孙三人玩跳棋,别无他话。 ------------ 第十二章 夜雨连云黑 “人生总是活在当下的,明天,后天,会发生什么谁也不知道。只是,我一定要做好准备。”林朝澍 悦宝自闭症儿童康复中心离林朝澍住的地方不远,开车往西走不到半个小时就到了。两三栋建筑自成一个院落,周围有山丘农田,空气清新。林朝澍牵着一一走在这样的清晨里,有种天开地阔的豁然感。 大门前的孩子和家长已经站了一堆,家长们三三两两地聊天,孩子们也凑在一处笑闹。一一早就挣开林朝澍的手朝着孩子堆里扎了过去。林朝澍也就站在一旁,跟几个面熟的家长打了个招呼。 大家聊得正热烈,她听见一个看起来很年轻的妈妈娇声问道:“这样的孩子真可怜。我上次看了那个电影,哭得稀里哗啦的。” 另外一位妈妈也轻声感叹道:“唉,其实最可怜的是父母。有了这样的孩子,那是一辈子的负担。” 林朝澍低头看着地上自己的影子,有几丝头发被吹得竖了起来,在风里飘摇。抬起头来,不经意见到对面不远站着一位妈妈,脸色漠然,嘴角紧抿,手里牵着一个6、7岁大小的男孩儿,男孩儿很乖巧地站着不动,只是小手握着拳头,一下一下慢慢地捶自己的大腿。妈妈也不理会林朝澍的眼光,径自拉着孩子走进大门。 林朝澍心生警醒,抬眼仔细打量周围的人,这才看出异样来,心里突然就沉重了,刚才的好心情再也没了影踪。 这时候,姗姗来迟的幼儿园的几位老师满脸尴尬,迭声抱歉,匆匆清点了人数,领着大家往里走。 康复中心的刘主任是位五十岁左右的女性,身材富态,满脸笑容。她在院子里跟大家简略地说了几句欢迎的话,随即安排工作人员领大家去不同的活动室。这次幼儿园来了差不多三十几个小朋友,分成了三四个不同的小组,每个小组都有自己的主题,有的是唱歌,有的是跳舞。林一一被分到了说故事的小组,工作人员带着她们到了二楼的一间活动室。里面铺着泡沫软垫,上面散落着几个小木马,旁边还有一架钢琴,四周靠墙的位置是一圈放着玩具的置物柜。 房间里已经有十几个孩子和大人。孩子大多是5岁到10岁大小的样子。他们有的注意到来了人,有的则是自顾自玩着手里的东西。大人们神色各异。 负责这个组的幼儿园老师让林一一和七八个幼儿园的小朋友们在那些孩子的旁边围成了一个半圆,开始逐个地说故事。 故事说完之后,孩子们就自由活动了,各自去玩具柜找自己喜欢的玩具。孩子们对这些看起来不太一样的同龄人,多少有些好奇,但是拿到玩具之后,也就不再放在心上。倒是双方的家长们,透着一股一触即发的紧张。 说实话,林朝澍能理解幼儿园组织这个活动的初衷,想培养孩子们的同理心同情心,学会关怀和付出;而康复中心这边,当然也是希望能通过相互的接触,让更多的人消除对自闭症的误解,让这些特殊的孩子更能被接受。只是,谁也没有料到局面会变得这么难看。 林朝澍有时候会接收到孩子们有意或无意地目光,她知道这多难得,总是笑着看回去。有个小男孩儿,约莫四岁多,坐在地上,默默地磨着小屁股往她的身旁挪。她假装没看见,直到小男孩儿挪到了她身旁,还站起来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她的脸,她才偏过头笑着对他眨了眨眼。孩子的父亲有些惊慌地走了过来,伸手要制止儿子,林朝澍朝他安抚地摆摆手:“没关系的。”小男孩儿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会儿,又伸出手指戳她的脸,然后坐下去低头玩魔方。林朝澍这才伸手试探地摸了摸他的小脑袋。 突然,旁边传来“砰“的一声,过了几秒钟之后,哭声乍起。林朝澍心下暗叫不好,赶快站起来走过去,只见林一一坐在地上咧着嘴大哭,额角泛着粉红,旁边站着一个女孩儿,神色漠然,手里紧紧抓着一支星星仙女魔杖。孩子的妈妈已经早一步过去,推着女儿的肩膀,要她道歉。周围已经有此起彼伏的惊呼和议论声。 林朝澍见女人眼中隐隐有泪,心下一软,过去弯身抱起林一一:“妈妈知道你疼,我们哭一会儿吧,然后去冰一冰,就会好了。”林一一抽咽着点点头,渐渐地止住了哭声。林朝澍见女儿反应正常,知道没什么大碍,转头对那个女孩的妈妈笑了笑:“没关系的,孩子们在一起玩儿,磕磕碰碰难免。”对方明显松了一口气,但是整个场面还是慢慢地冷了下来。 正好刘主任脸色有些难看地走了进来,林朝澍觉得场面有些尴尬,于是对她说:“刘主任,不知道这里有没有冰袋?” 刘主任忙不迭地点点头:“要不,带着孩子过去我们的休息室处理一下吧。” 林朝澍也觉得这样更好,于是抱着女儿跟在她身后。这样的情况,林朝澍不是第一次遇见,带着林一一去临终儿童关怀中心的时候,也遇到过好几个被病痛折磨得性格古怪的孩子。那时候,即便一一还小,林朝澍也试着用她能理解的方式解释过这些孩子的特殊状况。林一一似懂非懂,但是她之后表现得很有风度的样子,也不知道是真明白了,还是忘性大。林朝澍知道林一一哭过也就算了,只是这么一闹,其他的家长们心里怎么想就很难说了。 林朝澍见过很多人对待特殊人群的态度,仿佛他们是非人类的,身上满是病菌,代表着危险,自己都不愿意接触,更别说告诉孩子如何与他们相处。甚至是一些做着慈善举动的人,他们也是用俯视与轻蔑地态度看着这些活生生的生命。这样的姿态总是能轻易地唤起林朝澍心里深埋的沉重与不安。今天来这里的家长多少是怀着一颗善意的心。只是,不是每个人都做好了心理准备,或是了解将会遇到怎样的情形。 林朝澍把一一放在腿上,用冰袋轻轻按压在红肿的地方。刘主任在一旁又是抱歉,又是殷勤地询问她们是不是还需要什么。正尴尬时,走近来几个人,刘主任顿了顿,马上迎了上去:“啊……冯董,您好!您今天怎么过来了?这里……去我办公室里坐一坐吧。” 林朝澍也跟着刘主任的身影看过去,一位身材纤细高挑的美妇人,看起来应该有些年纪了,但是她留着斜分的经典bobo发型,穿深蓝色中性西装,拎着一个白色的birkin包,完全就是时尚街拍中的人物。 这个人,她是见过的。上个星期,顾西带着她们这组人去一个高级会所做了一个项目推介会,受邀的人不过四五个,这位冯董冯月华就在其中。那时候,林朝澍对这位带着法式优雅时尚的女性很是欣赏,到了这个年纪仍然能如此让人赏心悦目的人,该是有多大的克制力与执行力。 只是,今天再遇上她,除了意外之外,林朝澍心里多了一些难以言明的情绪。冯月华是华越集团的董事长,关意晟是华越的总经理,他们的眉目轮廓有着重重叠叠的痕迹。如果冯月华不是关意晟的母亲,至少也是至亲。 此地不宜久留,林朝澍当即抱着一一站起来,冲着众人胡乱点点头,准备从一侧离开。不料,此时冯月华却出声了:“林小姐,我们之前好像见过一面,你是西敏的人,对吗?” 林朝澍一愣,只好停住脚步,一脸抱歉与讶异地说:“啊,冯董您好!不好意思,我女儿出了点儿小状况,一时没留意。” 冯月华笑笑说:“没关系。孩子还好吗?如果需要进一步的检查,你可以联络我的助理胡小姐。”此时,一直站在她身旁的一位干练的女性递过来一张名片。 林朝澍心里觉得有些古怪。冯月华看起来跟悦宝关系匪浅,不是出资人就是管理方。一一只是撞了额头,并不是什么大事,哪里需要这么大一尊菩萨来处理。 不过,她也不愿意深想,早早脱身才是正道,于是放下一一,礼貌地接过名片说:“她只是轻轻撞了一下,谢谢您关心了。您忙,我先告辞了。”隔了几秒,她又拉拉一一的手说:“一一,跟奶奶说再见。” 林一一脸上泪痕犹在,但是小孩子情绪来得快去得快,她扬起笑脸甜甜地对冯月华说:“漂亮奶奶再见!” 被这么个可爱的小娃灌甜言蜜语,于冯月华来说显然是很少的经验,她一直礼貌疏离的微笑突然出现了裂痕,受用地真心笑了起来。 林朝澍冲她点点头,牵着一一往外走。听到背后传来冰冷的语调:“刘主任,我们去你办公室谈一谈吧。”然后是刘主任低低嚅喏的应答,以及一阵纷乱的脚步声。 林一一扭头过去看,林朝澍紧了紧牵着她的手,低头笑着问她:“一一还疼吗?”小丫头转而仰起头,眼里闪着亮光:“妈妈,我觉得我需要吃糖,太疼了!” 林朝澍哭笑不得,作势瞪了一眼女儿,最终还是忍不住,“噗呲”一声笑了出来。 晚上,一一睡着了,林朝澍侧身躺在她旁边,查看女儿额头上已经不太明显的青痕,伸手轻轻擦了擦她嘴角的水痕。往常,这样的时刻总是能让林朝澍心里空净澄明。可今晚,她怎么也压抑不住内心翻滚的不安。 如果是过去,她一定会连夜收拾细软,赶快带着一一离开这个充满了未知可能的城市。只是,这小半年过去,她居然慢慢地纵容自己眷恋依赖。需要与被需要,安定与接纳,种种复杂感受就像是一个温暖的拥抱紧紧困住了她,即使内心的不安已经铺天盖地,却仍然想埋头做一只鸵鸟。 ------------ 第十三章 雾失楼台 “把明天都想透了,看透了的人,其实才是这世界上最绝望的人。”关意晟 冯月华端坐在办公桌后面,神色淡漠,看不出端倪,只是把玩尾指上的古董蓝宝石戒指。刘英,也就是康复中心的负责人刘主任,跟在冯月华的助理之后走进来,笑容早就垮了,见冯月华冷冰冰的神态,心知不好,犹疑地站在办公桌前,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更不敢先开口。 冯月华微微抬了抬下巴,胡助理随即拿出一张印有华越集团抬头的文件递给刘英。刘英接过来一看,是以自己名义写的一封辞职信。胡助理又递过来一支笔,刘英怔忪间不知该如何反应。突然听到冯月华没有起伏情绪的声音响起:“签了吧。我不想再说什么。” 刘英这才如梦初醒。她跟随冯月华多年,曾经也是她身边最受信任的助理,知道此时她表现得越冷静,内心越恼怒。刘英没想过她们之间会有这天。冯月华待他虽然称不上亲厚,但是至少有一份相互的尊重与信任在。五年前,当她因为身体原因提出辞职的时候,冯月华把这间华越出资建立的康复中心交给她打理,算是给她一个修养的地方,也为她养老铺了路。如果不是自己儿子挪了公款炒股,为了填这个洞,刘英不得不从悦宝的账户上下手,她想,她应该能安安乐乐地在这里一直待下去。现在,冯月华只是让她主动辞职,而不是从明面上来追究,已经让她异常感谢。 利落地签下自己的名字,刘英把辞职信放在桌上,轻轻说了声“谢谢”,然后便干脆地转身走出了办公室。 冯月华盯着刘英的背影,刚才的冰冷慢慢褪去,渐渐露出了疲惫的神色。她不是没有想过报警处理,只是这一记耳光是狠狠地抽在了向来自傲有识人之明的自己脸上,捅了出去,最难看的还是她。不过,虽然台面上不能动手,不代表冯月华就此咽下这团浓痰。刘英儿子挪用公款的证据和举报信,已经送了出去,检察院那边也已立案,相信很快就会有交代。知道底细的人,当然会明白其中厉害,杀鸡儆猴。不知就里的外人看来,说不定还会觉得她善待旧人。 这样的一番处置,对冯月华来说是驾轻就熟。只是,也不知道是不是年纪的关系,这种小事,居然就让她动了真怒,甚至亲自过来处理,而过后则是一阵一阵的疲惫涌上来。 在这样突如其来的疲惫里,她想到了先前遇到的那个小女娃,眉眼真是漂亮,还难得的口齿伶俐,给大人灌起迷魂汤来毫不手软。这个孩子,不知怎么就让她想起了小时候的关意群。人说时间是最好的药,但她却像是有了最强的抗药性。 冯月华从自己的思绪里拔出来,见到胡助理站在门边眼观鼻鼻观心,莫名其妙地就叹了口气。“你去问问关总身边的赵卓,看看关总明天晚上有没有安排,如果没有特别重要的事情,空出来。” 胡助理应了一声,马上拿出手机打电话给关意晟的秘书赵卓。挂了电话之后,她态度恭敬地说:“冯董,已经安排好了。” 冯月华点点头,没有说话,缓缓起身,理了理头发和衣服,扬着下巴,依旧是一副女王姿态地走出了这扇门。 周一早上,赵卓把当天的行程更新发到关意晟的邮箱,又当面确认了一次。关意晟看着手机里的行程表,疑惑地抬头看着赵卓:“我记得晚上约了鼎盛的李总。”赵卓声音平稳地答道:“冯董昨天通知我要把您今天晚上的时间空出来。我已经打电话跟李总另约了周三晚上。” 关意晟低眉敛目,点了点头。赵卓迅速地看了他一眼,见他面色如常,便退了出去。 晚上,关意晟到自家老宅的时候已近八点。他走进客厅,不意外地见到方琼,她和自己的母亲看起来聊得很愉快,而自己的父亲关孟河则坐在另外一边的沙发上,自顾自喝茶看报纸。 冯月华看见他,忍不住皱了皱眉,大概是碍于还有外人在场,不好发作,只是笑着对方琼说:“有人来晚了,道歉的事情得让他自己来。我们先吃饭吧。”方琼含笑看了关意晟一眼,带着点儿撒娇的语气帮关意晟开脱:“您说,是不是我刚才问题太多,您嫌我烦了?连多聊一会儿也不行?”冯月华只笑不答,拍拍方琼的背,率先往餐厅走去。关孟河也放下报纸,像是刚刚才见到方琼一样,招呼她和关意晟一起过去吃饭。 有方琼在,自然不会有冷场。更不要说还有冯月华难得的热情,以及关意晟一贯的绅士做派。只有关孟河,坚持食不语寝不言,自成一格。 吃完晚饭,关孟河跟客人打了声招呼就去二楼书房了。冯月华领着方琼和关意晟去了茶室。冯月华虽然生在法国,回国后又一直呆在北京,但是她的母亲是广东人,家里一直有喝功夫茶的传统,所以装修这栋房子的时候,她特地在一楼单辟了一间正对花园的茶室。 冯月华洗茶烫杯的手势分外优雅,就算是关意晟这么多年已经看得习惯了,都难免沉浸在这种氛围之中,就不要说方琼了。 一时之间,三人无语,只有水声茶香,雾气袅袅。方琼捧起茶杯,也学着身旁二位细细品味。冯月华又斟了一轮茶,才用着闲聊的语气开口:“前两天高礼秋过来送了张帖子,下个月他爸爸五十五岁生日。我说哪有这么早就发帖子的,他说是怕正赶上过年,大家有其他安排。这倒是个稳妥的人。方琼,我想他应该也给你们家送了帖子吧?” 方琼点点头:“可不是。我爸收到帖子也跟您说了差不多的话呢。这两年,高家的超市真是全国开花,可见不是普通人。不过,您也有个好儿子啊。” 冯月华看着关意晟,不无得意,却叹了口气:“唉,能干又怎么样?做妈妈的,想的还是他能过得好。看看高礼秋,一边儿开店,一边儿结婚生子,那才真是好孩子。” 方琼听冯月华语意如此明白,忍不住飞快瞄了一眼身旁一直专心品茶的男人,心里揣测冯月华的用意,越想越心跳如鼓。只是男人一副不动如山的样子,让她的期待中掺杂了不安。 关意晟的沉默,冯月华看起来一点儿都不放在心上,甚至安抚地对方琼笑了笑:“这个生日宴,你父母都会出席吗?我倒是好久没见他们了。”方琼稍稍愣了两秒,马上明白过来:“会的。” 冯月华满意地笑笑,抬起手腕看看表,柔声对关意晟说:“我是老人家,经不得熬了。你陪方琼再坐会儿吧。”关意晟点点头,起身送冯月华:“您放心去休息吧,我会送方小姐回家的。”冯月华走到门口就止住了儿子,又回头冲方琼笑了笑,就自己上楼了。 关意晟站在门口目送母亲,旋即回身对方琼说:“方小姐,时间也不早了,我送你吧。”饶是刚才冯月华给她心里的火添了一大把柴薪,也禁不住这绵绵冷水泼下来。不冷不热的态度,不赞同也不反对,方琼心里因他而蔓生出的无数细枝,一下一下的扫着她的心,每一条都向着他的方向,却被无形的屏障硬生生挡开。 ------------ 第十四章 月迷津渡 “有时候,明明已经认命,躬身臣服,但老天仍旧不满意。”林朝澍 sarah拿着杯子风风火火地冲进茶水间,正好顾西从里面出来,她堪堪收住脚,要再慢一点儿,顾西手里那杯咖啡就得全泼他身上了。sarah顾不上跟老板道歉,先仔细查看自己身上有没有咖啡渍。顾西不以为意,侧身而过,走了两步远,又转回头来丢下一句:“嗯,今天穿得挺漂亮。” sarah半个人已经踏进了房间,听见他这句话,身形一顿,也不知道是该表示感谢,还是干脆当作没听见,心里则暗暗唾弃:“切,都结婚了,还老撩拨剩女们。”昨天下班前,大家都收到了行政部发出的邮件,通知今天公司集体聚餐,希望大家能正装出席,“女同事以裙装为宜”。她当时就跟林朝澍抱怨,这大冬天的,穿什么裙子啊,穿得再漂亮也就是个帝企鹅。 绕过门口的大冰箱,走到咖啡机前面,sarah这才发现林朝澍也在茶水间里,黑色高领长袖及膝毛呢裙,黑丝袜,黑色高跟鞋,再加上一张神色难辨的雪白小脸,完全是刚刚参加完葬礼的模样。sarah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自己粉色的粗呢直筒裙,难怪刚才老板夸自己漂亮啊,跟这位比起来,她的确穿得算喜庆。 “想什么呢?”sarah端着咖啡走到林朝澍身边,“刚才老板跟你说什么了吗?脸色这么难看?” 林朝澍闻声转过头,见是她,勉强地笑了笑,摇摇头:“没有,就是跟我说了说工作。”说完,认真地打量sarah,语气诚恳地说:“你穿这个颜色真好看。” sarah故作得意地拨了拨落到胸前的长卷发,骄傲地说:“姐姐我平时那是心存慈悲,轻易不能出手,不然伤亡太惨重。”斜着眼看见林朝澍咬着唇要笑不笑的样子,脸色和缓多了,自己也笑了,指着她说:“你看看你,一身黑色,还包得密不透风。”说话间,降低了音量凑过来:“你看见市场部的莺莺燕燕了没?外套里面都是深v啊!人家把大杀器都给搬出来了。你这简直就是不战而逃!你知不知道,今天可……” 话还没说完,一阵香风飘来,两三个女孩子说笑着也进了茶水间。sarah顿时收了声音,没说完的话咽回了肚子,和林朝澍一起端着水回到各自位置。 林朝澍先是打开工作邮箱,回了一遍邮件,打了一轮电话,又把待会儿要用的资料打印出来,用文件夹整理好。细细碎碎的事情也花了一个多小时才停当。她拿起已经凉了的水,小小含了一口,低下头看着手上的文件,一副认真思考的样子,其实早就神游天外。 早上在茶水间遇到顾西,这是自上次烤肉店偶遇之后,林朝澍第一次单独见到他。她问了声早就打算要走。顾西叫住她:“jane,你认识华越的冯董吗?”林朝澍抬头,顾西的脸上看不出情绪,她摇摇头,刚想说不认识,突然愣了一秒,才迟疑地开口:“上次和顾总一起去推介会的时候见过,后来又偶然遇到一次,也不能说认识。” 顾西点点头,也无后话,若有所思地走了。她站在那儿,不明所以,只是心跳慢慢地加速,节奏慌乱。 现在,林朝澍把那个场景反复琢磨,却还是不明白顾西的意思。突然桌面上的电话响了,她赶快接起来:“喂,您好!” “jane,是我,你到我办公室来一下。”电话里是市场分析部的总监胡定堃。 林朝澍放下电话起身走到他的办公室门口,敲了敲门再推门进去。胡定堃示意她坐下,把办公桌上的一个文件袋和两个包装精美的礼品盒推给她:“这里是要给华越集团的几份补充研究报告和项目计划书。上次的产品推介会你也去过的。这里还有两份礼物,一份以公司名义送给他们冯董,另外这份,以你的名义送给冯董身边的胡特助。这两样东西你等会儿一并带过去。” 说完,他又像是想起什么,打开名片盒,翻出一张名片地给她:“你去之前联系一下胡特助。” 林朝澍接过名片,突然想起胡特助那天给过她一张名片,只是出门后就不知道被自己塞去哪里了。她下意识地看了看对方的联系方式,地址那一栏特别眼熟:华银大厦48楼。“48楼……”她无意识地念了出来。 胡定堃点点头:“对,就在我们楼上。不过,据说冯董不太常来办公室,你交给胡特助也可以了。”林朝澍回过神来,连忙说好,拿起文件袋和礼物走出上司的办公室。 她觉得这个差事派给她有点儿莫名其妙。虽然说这个项目她也有参加,但只是后台支持,要说和客户的来往联系,一般都是市场部的人去处理。更别说以公司的名义给另一家集团的董事长送礼这件事了,如果不是自己的老板出面,至少也得是部门老大一级。 顾西那么一问,应该是觉得她和冯月华有些瓜葛。可是,除了上个周末在悦宝打了个照面,林朝澍并不认为自己和冯月华有什么关系。现在安排她去和华越接触,应该是顾西的意思。只是,这当中究竟有什么门道,顾西到底在想什么,她无从得知。 想来想去也不明白,林朝澍干脆放弃,按着名片上的手机号码拨过去。胡特助接电话的时候,语气轻缓,说正好今天上午冯月华在办公室,建议林朝澍11点过去。 林朝澍放下电话,看看时间,还不到10点半,环顾四周,三两聚堆聊天的不少。离春节长假差不多还有一个星期,她手上的工作都差不多已经收尾了,其他的同事有些准备这两天就请假回老家过节,整间公司都不太有工作的氛围,再加上今天晚上是公司聚餐,更是人心浮动,乱花迷眼。 昨天看到邮件中提到着装要求,她本没有在意。晚上的时候sarah姑娘挑衣服挑花了眼,微信上传照片给她,让她帮忙参考,正好被范佩云看见了,问了原委,就跟她一起讨论。后来,她问林朝澍准备穿什么,林朝澍一脸坦然地表示完全没准备,自己也没有合适的衣服。范佩云什么也没说,枯坐了一会儿,就进她房间去了。林朝澍觉得气氛顿时变得很怪异,她不知外婆为什么连眼眶都红了。范佩云再从房间出来的时候,手里就拎着林朝澍今天穿着的这条裙子:“这是你妈妈穿过的,我看着现在也还不算过时,你试试吧。” 林朝澍沉默着接过裙子。这条裙子挂在衣柜里大概快三十年了吧,没有褶皱的痕迹,没有毛球,还透着一股淡淡地茉莉香,这正是她记忆中专属于高云清的味道。当范佩云坐在沙发上看到她穿着这条裙子走出来的时候,整个人都愣住了,咬着嘴唇整个人都开始发抖,两行眼泪顺着脸颊、下巴落到手背上,啪嗒啪嗒作响。 越想这些,心里越是憋闷,林朝澍觉得自己急需补充正能量,她翻出手机里女儿的照片,从襁褓到现在,好几百张,一张一张滑过去,各种娇憨神态。突然旁边凑过来一个黑影,接着是强压的惊呼:“哇,好可爱啊!这是谁啊?”林朝澍抬头见是sarah,估计也是闲得慌,四处游荡。她笑眯眯地回答sarah:“可爱吧?这是我女儿。” “啊?!”sarah下意识地大叫了一声,好几个同事都朝这边看了过来。她连忙压低声音问林朝澍:“开什么玩笑?” 林朝澍把手机放到自己的脸侧,神色认真地问她:“你不觉得跟我很像吗?”sarah看看照片,又看看人,点点头,脸上震惊和怀疑交错。 林朝澍看看时间,把手机放到口袋里,也不再解释什么:“我要去楼上送个东西。中午一起吃饭吗?” 本来还傻着的sarah,听到中午一起吃饭,顿时八卦又兴奋地用力点点头:“快去快回啊!”林朝澍从来没有想过要对身边的人隐瞒一一的存在,只是一直没有机会也没有必要说而已。她好笑地看了sarah一眼,拿着东西就出门了。 ------------ 第十五章 一双莲影藕丝断 “每个人都有弱点,这个弱点往往就是自己的执念。”关意晟 虽然林朝澍在这件大楼工作了好几个月了,却从来没有注意过这栋大楼里都有些什么公司。刚刚她上网一查才知道,这整栋楼都是华越的资产,华越保留了3948层作为总部办公室,余下的楼层都租了出去。到了48楼,跟前台说明了来意,小姑娘通过电话跟胡特助确认之后,微笑着领着林朝澍往内部的办公区域走。华越的装修风格跟西敏的截然不同。西敏是原木色系的,处处透露着温暖踏实的暗示。而华越则是灰蓝与白色为主调,低调优雅。 走到走廊的尽头,对方示意她跟着左转,林朝澍笑笑,微低着头跟在她身后。突然旁边一间办公室白色的大门打开,一个人影闪了出来,她听到前台姑娘甜美的声音:“关总,您好!”这真是狭路相逢,只是她不是勇者,也不求胜负。林朝澍神态自然地跟着停住脚步,抬起头来朝对方点点头,也不待回应,赶紧亦步亦趋地跟上已经走出了几步远的小姑娘。突然,关意晟身后走出来一人,出声叫住她:“林小姐!” 林朝澍觉得胸口一窒,却只能回转身来。胡特助迎了过来:“林小姐应该还记得我吧?请往这边,我的办公室就在前面。”林朝澍点点头,两人正抬脚,刚才一直没有声音的关意晟却忽然开口了:“胡特助,这位是?” 胡特助有些意外地回头看了看关意晟,马上又笑着说:“是我疏忽了。介绍一下,这位是西敏投资公司的市场分析员林小姐。”接着,她又转向林朝澍:“林小姐,这位是我们的关总经理。” 关意晟向林朝澍伸出手,语气诚挚:“林小姐,你好。”恰是初次见面的陌生神态。林朝澍一边硬着头皮问好,一边伸手,略探入三分之一的手掌,不料关意晟手腕一动,仿佛不经意,握住了她的整只右手。林朝澍的手,微湿冰凉,关意晟的手,温暖有力。林朝澍暗暗使力要抽回手,对方却加力一握,她一惊,抬眼看向他,关意晟笑得温和,声色不动,端的是亲切有礼:“很高兴认识你。”随即,又偏过头去问胡特助:“胡特助,林小姐是你的客人?” 胡特助早已从方才诧异的情绪中回复,对于这有些诡异的状况,特别是现在还握着的两只手,她选择视而不见:“云洲地产项目需要些补充资料,劳烦林小姐送过来了。” “哦……”关意晟明了地点点头,终于松开了手。林朝澍脑子还有点儿僵,也不敢看旁边胡特助的表情,幸好前台的小姐早已离开,现在她只盼着能早点儿从这无边无际的尴尬中逃开。 “林小姐,不好意思,之前没有提前通知贵公司。云洲地产这个项目现在转由我来负责,不过我刚刚接手,很多地方不太明白。正好林小姐来了,不知道能不能请教一二?”语毕,侧身往里相请。这番话关意晟说得冠冕堂皇四角周全,林朝澍全身肌肉都在抵抗他噙着笑的目光,却悲哀地发现找不到任何拒绝的理由。 她垂死挣扎地望向胡特助,但见对方平静无波地看了自己一眼,脸上笑容不减分毫,情真意切地说:“既然如此,麻烦林小姐了。冯董马上要开一个电话会议,我先去准备一下。”说完就利落的转身离开了,高跟鞋踏在地毯上,完全听不到声响。 顷刻间,这条长长的过道里就只剩下林朝澍和关意晟二人。过了一会儿,关意晟见她仍然低头僵立在那儿,轻笑了声:“林小姐,请进吧。我这里总不是龙潭虎穴吧?” 林朝澍紧了紧手里拎着的纸袋,听见不远处有人声传来,且愈来愈清晰,她不由心下一横,避开关意晟横在门边的身体,快步踏入办公室。关意晟跟在她身后走了进来,咔哒一声关上门。 林朝澍顿时觉得背后寒毛直竖,尽管已经踏入了他的势力范围,仍是不太想面对。她有点儿不明白,前两次他明明是并不想与她多言的态度,今天这举动究竟又是为何?她不相信云洲地产的项目真的已经交到了他手上。一则这明明是针对个人的投资项目,二则胡特助虽然没有出言反驳,但显然事先并不知情。 她这边正是各种念头此起彼伏,关意晟已经慢慢踱到了她身前,斜靠坐在办公桌上,褪了温文有礼的面具,面无表情地盯着林朝澍,也是一言不发。 林朝澍就算低着头也能感觉到关意晟正看着自己,沉默中有一种令人无法忽略的冷冽气场,压得她抬不起头,喘不上气,就连四肢都无法动弹,似乎只要自己一动,马上就会被压得更彻底。这样冷冰冰的关意晟,她从未见过,如此陌生。可是,转念一想,自己又何曾真正了解过他?甚至可以说,那两年的相处里,这六年的回忆里,她所知道的关意晟和现在面前的这个人并没有太大的关系。既然如此,这样的躲避、僵持又有什么意义? 她尽量无视头顶的目光,打开纸袋,拿出文件放到关意晟旁边的桌面上:“关总,这是之前冯董要求补充的几个分析报告。您先看看,如果有什么问题,我们可以再为您做一次完整的介绍。” 说完之后,林朝澍低头等关意晟回应。然而,只等来一阵接着一阵的静默。她有些无奈,又有些烦闷,伸手把耳边散落的几缕头发塞到脑后,恼恨地咬了咬嘴唇,仍是不得不开口:“如果关总没有其他的事情,我就先回去了。”话音一落,便转身就走。 “林朝澍,你就没觉得有什么应该跟我说的吗?”她还未踏出一步,便听见他阴阳怪气地叫她的全名。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关意晟极少叫她的名字。朝澍,是早晨的蒙蒙细雨,于是妈妈给她起了“小雨”的昵称。关意晟喜欢这个小名,常常无事也声声地唤她“小雨”,一到情浓时则喜欢将“渭城朝雨浥轻尘”这句诗含在唇齿间。 这些林朝澍原本以为已经忘得差不多的事情,被关意晟一句话就挑起了面上的尘埃,隐约露出些轮廓来。她无奈,无力,终于放弃地回身面对关意晟,下意识地挺起背,慢慢抬头,直至对上他的视线:“关总,我觉得除了‘好久不见’,实在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关意晟面色一动,看着她的目光几番闪烁,喉间滚动,迟疑着说:“如果你是因为……” 不等他说完,林朝澍截住他的话头:“当然,关总如果有特别想听的,我也可以试着配合。只是,我现在说什么不说什么,还有意义吗?” 想了想,尽管心里不太情愿,林朝澍还是看了他一眼,垂下眼帘放软了声音说道:“如果关总不满意,我可以道歉。对不起,当时是我年轻不懂事,还请您不要放在心上。” 关意晟闻言,冷笑起来,倾身往前,在离林朝澍的脸只有几厘米的位置停住,林朝澍想往后退,却被他一把抓住了手臂。她身体一僵,感觉他温热的鼻息落在自己的额头上,这样的距离已经远远超过了她能够忍受的程度,忍不住要从他的掌握中挣开。然而力量悬殊,她越挣扎,关意晟越用力,来回推拒之间,反而更拉近了他们的距离,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几乎已经整个人被关意晟笼在怀里。 “关!意!晟!请你放手!”林朝澍气极,又无计可施,只能含恨咬牙低声劝阻。 “终于想起我的名字了吗?真是好不容易啊!”关意晟低下头,凑在她耳边轻声说,声音里带着笑,却又分明有强自压抑的怒气。 如此近的距离,仿佛皮肤上的细毛都能互相摩擦,林朝澍下意识地偏过头躲避,却让关意晟怒意更炽,一把将她拽回来。她几乎是重重地撞在他的身上,手里的纸袋也飞了出去,还没回过神来,身体就被两个手掌狠狠按住。林朝澍的手抵在他的胸膛上,勉力撑开一些距离,不料,他的心跳起伏却顺着她的手传到她身上,让这暧昧情形更加黏稠混沌。 “我不是都放过你了吗?我知道你就在我手边儿呆着,我也都能忍着。我甚至已经给自己找了条明路走。可是,你不该自己还来招惹我。”关意晟似是自言自语,下巴搁在她的头顶,轻轻摩挲。 林朝澍开始慌乱害怕起来。她左右无援,只能想着收起一身利刺,先哄住这个男人放手再说。 “关……关意……关意。”她迟疑着叫出了当年两人之间的昵称,“能不能先放手,你抓得我很痛。” 她的话一出口,关意晟便是身体微微一震,继而完全僵住,缓之又缓地一寸寸拉开他们之间的距离,低头查探她的表情,原本蓄满全力的两手也缓缓松了劲儿。林朝澍趁势一推,整个人脱身出来,又赶紧往后退了几步。 关意晟明白过来,立刻伸手想再拉住她。林朝澍狠狠地瞪向他,低声警告:“关意晟,不要过来!” 他根本不打算理会她的警告,嗤笑了一声,倒是不再心急,慢慢向她走过来。正在这个时候,关意晟办公桌上的电话响了起来,他下意识地犹疑了一下。趁着这个时机,林朝澍捡起地上的纸袋,飞快地冲向门口,打开门走出去之后,又强压着自己换上正常的步伐,力持镇定地沿着来路返回。 走到前台的时候,小姑娘礼貌地站起来跟她寒暄。林朝澍这才彻底清醒过来,发觉自己还有两份礼物尚未送出去。只是此刻,她实在不想再回头去面对胡特助,于是把两份礼物留在前台,又给胡特助发短信告知此事,自己则是一刻不愿多留,出了大门之后,直接从楼梯间下到40楼,这才去转搭电梯。 ------------ 第十六章 渚云低暗度 “有人说,要用心甘情愿的态度,过随遇而安的生活。有时候,就连这样,都是奢望。”林朝澍 林朝澍靠在电梯的角落里站着,整个人用力过度的下场就是每一处都在微微发抖,电梯里的明亮光线刺得她眼睛酸涩不已。已经快到午休时间,电梯里进来的人越来越多,到了15楼的时候,外面已经挤不进人来。她记起sarah还在办公室等她,想要挤出去,然而浑身发软使不上力气。到了一楼的时候,林朝澍慢慢地挪着步子,从裙子的抄手口袋里掏出手机给sarah打电话,告诉她自己在大厅里等着。 sarah下来的时候,林朝澍正站在门口无意识地摆弄着手机,完全没有注意到有人过来。sarah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她猛地一弹,脸色煞白。 “干吗啊,我长得有那么吓人吗?”sarah看她慌张的样子,觉得好笑。 林朝澍勉强地扯了扯嘴角:“走吧。” 要是中午不赶时间,她们通常会走远一点,躲开人潮。在一栋大楼的地下一层有间生意清淡的日本餐厅,东西不难吃,环境又清静。顶着冰冷的微风一路走过来,林朝澍的脸被冻成了绯色,却冻不住她心里沸腾的情绪。一碗寡淡的海鲜乌冬面被她拨来拨去,咬一小口又放下。sarah本来憋着八卦的劲儿,很想问个清楚,但是见到林朝澍明显的反常,心里也明白这可能不是推心置腹的好时机,于是,也沉默地吃她的猪扒饭。 反复思量却找不到出路,林朝澍索性不再想,见sarah吃得异常认真的样子,知道是自己看起来不妥,吓到了她。 “我女儿叫一一。”林朝澍想到今天早上女儿跟她道别时候的笑脸,再怎么沉重的心也稍稍轻快了一些。 sarah见她愿意谈这件事儿,也不扭捏地掩饰自己的好奇心:“她好萌啊,多大了?” “五岁多了,今年也不知道能不能上小学。” “五岁……”sarah惊讶得合不拢嘴,半天才发出一句感慨:“我连男朋友都还没有,你女儿就快能交男朋友了……这是什么世界啊!” 林朝澍被她夸张的表现弄得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那她应该是美国人吧?我记得你说你在国外呆了十年。”sarah语气里充满了羡慕,“要是开放五年多次往返的签证,我也上美国生孩子去。不信生不出个美国总统来!” 本来林朝澍已经做好了被她盘根问底的准备,没想到这位姑娘不知是太过善解人意,还是看问题角度独特,问的问题几乎都离题万里,全不往敏感的地方靠。以往,她还以为sarah是尊重别人隐私,现在想来,很可能真是心思太粗犷。 “唉,你是有女万事足了。我还没靠岸呢……今天晚上又是一场血战!”说着,sarah还挥了挥拳头,清秀的脸上配合地露出坚毅的神情,“行政部还准备了抽奖的红包。今晚是一手才俊,一手红包,两手抓,两手都要硬!” 对于sarah说话的风格,林朝澍已经尽量在适应,有时还是没办法接上话,这时候,她觉得还是闷头吃面得好。 林朝澍是真心喜欢sarah。这样的女孩儿,一看就是来自幸福的家庭,心思干净,乐观大度,工作上很聪明,生活中有些小迷糊。在她身边,林朝澍总有种冬天晒太阳的感觉,身上暖意融融,然而低头一看,自己的身后却是一团阴暗。 下午,离下班还有两三个小时的时候,办公室里的女孩儿们就纷纷消失不见了,就连sarah也拖着她去洗手间洗脸补妆。林朝澍本来就是素着一张脸的,无妆可补,却挨不过sarah的缠磨,勉强上了腮红涂了唇彩。sarah拉着她往镜子前一推:“烈焰红唇,还真只有你这样的白人才能用这个颜色。”林朝澍自己一看,好看是好看,只是颜色对比太强烈,她不习惯这样的招摇,转身就拿纸巾擦掉了,只剩下一层浅浅的残色。 聚餐的地点选在华银大厦附近一间五星级酒店的中餐厅,一间大包厢里,正好十桌。林朝澍走进去的时候,觉得奇怪,转头问身边的人:“我们公司最多也就五桌人,怎么这么大场面?” sarah看着她直摇头:“一看你就没有仔细看邮件。今晚还请了咱们客户公司里的中高层,吃完饭还要一块儿去唱歌呢。不然,就咱们公司那些歪瓜裂枣,能让市场部的小妖精们今天春意盎然?!” 林朝澍一听,不由自主地扫视全场,并没有见到那个人的身影,这才勉强定了定神,跟着sarah坐了下来。席次都是事先安排好的,林朝澍和sarah这样后台部门的人多是坐着安安分分地吃饭,市场部的人则由他们的老大带着满场敬酒。 “诶诶诶诶……快看快看,那一桌!”sarah一边吃,一边还注意着周围的动静,突然她激动地拉了拉林朝澍的右手袖子,“我之前跟你说的那个极品帅哥,就在那一桌!” 林朝澍被她扯得筷子都掉到桌上了。她一边拾起筷子,一边往sarah指的方向看过去,却只看到敬酒的人晃来晃去。她摇摇头:“没看见什么帅哥啊……”话音还未落,刚好有两个人让开身,她看见市场部总监susan正巧笑倩兮地和一个男人说着什么,男人礼貌地站起来,和susan碰了碰手里的酒杯。 sarah见她神情呆滞,笑得贼兮兮的:“嘿嘿,怎么样,真是极品吧?要相信姐姐我的品味,你……”她还没有得瑟完,却见林朝澍根本没听她在说什么,僵硬地低头转过来打断她的话:“我突然有点儿不太舒服,先走了。待会儿要是有人问起,你帮我说一声。” sarah被她弄得有点儿莫名其妙,等她回过神来,林朝澍已经抓着外套,拎着包快走到包厢门口了。她下意识地站起来想叫住林朝澍:“诶……jane!”谁知到起身过猛,扯到了桌巾,把杯子筷子碗碟都带得往地上摔,一时间乒乓巨响,整个房间的人差不多都往这边看了过来。 林朝澍听见背后的动静,下意识地想回头,又马上回神,脚步反而迈得更大更急,眼见着就要走出宴会厅,却突然迎面撞上了一个人。她赶紧收住身体,对方也是往后一退,两人对视,都是一愣。 “林小姐,你……我是不是来得太晚了?结束了吗?”胡特助疑惑地探身往宴会厅里看,满屋觥筹交错,自家总经理正站着和人在聊天,眼睛却盯着自己这个方向。她心下了然。上个星期她跟关意晟的秘书赵卓确认过,他今天有别的饭局。现在,人却出现在了这里。再想想今天上午的那一幕……很明显,有人招惹了他,而这个人现在正在往外逃呢。胡特助在心里叹了口气,她也不知道是要帮着老板拦下人,还是好心地放这个姑娘一马。她知道关意晟最近跟方家的女儿走得很近,冯月华对此也颇为满意,如果没有意外,结婚应该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眼前的这个漂亮的年轻女孩儿,别的不知道,单说她还有一个女儿,这就绝对不会是关意晟可以认真的对象。 心念一转,胡特助闪身一让,笑着说:“我迟到太久,先进去了。” 林朝澍见她神色几转,心里知道她只怕明白了什么,见她让开路,也顾不上尴尬,由衷地说了句“谢谢”,然后几乎是小跑地冲向电梯。穿着旗袍的酒店女侍赶紧问她要去几楼,帮她按下电梯。 林朝澍走出酒店大堂,寒风扑面而来,她这才发现长雪褛还被自己抱在怀里,赶紧穿起来,从上到下扣得严严实实,又从包里拿出一条大红的围巾,把脖子漏风的地方都塞住。她刚才是搭sarah的车过来的,要先回公司楼下停车场去取车。门童让她稍稍等等,自己去帮她叫出租车。然而,这个时间段的cbd本来就不好叫车,更何况只有五分钟的车程,大概十有八九会被拒载。林朝澍又等不得,只能步行。 没走多久,居然飘起了雪花,一团一团又大又密,在路灯的光柱里翩然起舞。林朝澍满心的无奈,停下来很是认真地抬头望向彤云深处,却被铺天盖地的雪花盖住了眼,她含恨把帽子拉上来,继续前行。 拐了一个弯,华银大厦已经近在眼前,林朝澍终于松了口气。她本来就怕冷,今天又穿得特别少,丝袜里面只是一条保暖绒裤而已,在风雪里走了十几分钟,已经是她的极限。脚上穿着八厘米的高跟鞋,走在在已经有些湿滑的路上,真是步步惊心,一个不小心就踏到了盲道上,鞋底一滑,她连忙稳住自己,人没有摔倒,但右脚的脚踝钻心地疼。她试着想挪动右脚,却疼得她差点儿站不住。 林朝澍在这漫天风雪里进退不得,突然想到红楼梦的结尾,贾宝玉抛在身后一个白茫茫的世界,不知道他是绝望了,还是想通透了。 她拿出手机,给sarah打电话。这个时候,能救自己的,也只有她了。如果可能,她还真不想破坏sarah今晚的“两手计划”。林朝澍一手遮住雪花,一手不甚灵活地从通讯录里翻出sarah的号码,按下“呼叫”键,此时手机却突然被人抽走。她第一个念头就是被打劫了,而自己却根本动不了,要是对方还要抢包,那她也只能束手就擒。这一刻,她认真想知道世界上究竟有没有比自己还倒霉的人。 劫匪抢了手机也不走,干脆地挂断,然后又把手机塞回到林朝澍的手里。 林朝澍愣愣地抬头,见到关意晟站在自己面前,头发上,肩头,落着薄薄一层雪,然而他的神色却比这铺天盖地的风雪更加冰冷。 真的,原来倒霉这事儿只有比较级,没有更高级。 ------------ 第十七章 关月冷相随 “不是每个问题都有答案,更不会每个答案都让你满意。”关意晟 林朝澍知道自己现在的狼狈,其实并不能全推给关意晟,迁怒于人不是有气度的表现,只是,这一天的种种意外累积下来,让她面对着“罪魁祸首”的时候,实在没有办法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关意晟今天的脱序演出已经完全超越了林朝澍的理解范围,逃避已然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既然都已经撕破了云淡风轻的假象,还有什么好顾忌和遮掩的? 故而,她也并不理会关意晟,低头解开手机的屏保,打算继续拨电话给sarah。关意晟又是一把抢过手机,只是这次他挂断后没有还给她,而直接将放进自己大衣的内袋里。 “你到底想干什么?”僵在冰天雪地里,林朝澍又冷又痛,见关意晟居然耍起了无赖,饶是泥人也有两分土性,忍不住冲他低吼,“关意晟,我真的不觉得我们还有什么好说的。” “哦?又成‘关意晟’了?不叫我‘关意’吗?”关意晟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冷笑着嘲笑她之前的曲意逢迎。 这样的关意晟,林朝澍不知道该怎么应对。越来越难忍受的寒冷和疼痛,让她明白,就算心里再不忿,也不能这样倔强下去。虽然她完全猜不出关意晟的意图,但是,很显然,他不再打算维持表面的平和,躲,是躲不过去了。想明白了这一点,林朝澍的心突然静了下来,她朝关意晟伸出手,一脸平静地说:“不管你想怎么样,能不能先换个地方再说?我的右脚崴了,很痛,动不了,麻烦你让我扶一下。” 关意晟一动不动,只是看着她,像是想从她的表情里琢磨出什么来。林朝澍的手僵在半空中,见他纹丝不动,只能慢慢收回。关意晟此时却突然往前踏了一步,伸手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另一只手则绕到后面扶住她的肩膀撑住她,不带情绪地说:“先上车吧。” 林朝澍往路边看去,果真停着一辆黑色的汽车。此时,她也别无选择,只能紧紧抓住关意晟的手,尽量把身体的重量放在左脚上,整个人不可避免地靠紧了他。只是,脚上的伤比她预想的更严重,站着不动的时候还算好,现在动一动,才发现根本无法落地,咬着牙也关不住一声紧过一声的痛呼,她哪里还能顾及其他。 关意晟见状,硬声问她:“能不能自己走?” 林朝澍的回答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可……嘶……可以……啊……” 关意晟对她的倔强忍无可忍,也不再问她,直接把她的手往自己的肩上一放,弯腰把她打横抱起。林朝澍知道自己只是在死撑,现在留着一身骨气也没有什么用,于是颇识时务地用手圈住关意晟的脖子,让他更省力一点儿。 走到车边,关意晟稍稍弯下腰,把她放低一点儿,她松开一只手打开车门,配合地让关意晟把她放到后座上。关意晟关上车门,坐到了驾驶座上,从后照镜里看了她一眼:“先去医院。” 一坐进车里,暖烘烘的干燥空气瞬间笼罩了林朝澍,睫毛上的雪马上融成一颗颗的小水珠。这辆车刚才应该一直都是发动的状态,暖气开到了最大,才能让她已经差不多被冻僵的身体迅速地苏醒过来,这时,她才觉得脸上有些疼,指尖麻痒,忍不住搓了搓手。 车内一片静寂,只有风口送风的呼呼声和隐约的引擎响。林朝澍偏过头看着窗外,雪还在继续下,稍远一点儿的地方,轮廓都是模糊的,很多停在路边的车上已经是一层厚厚的积雪。刚才这一路究竟是怎么走过来的?林朝澍都有些佩服自己了。 关意晟把车开到了一间骨科医院。路上的时候,他不知道跟谁打了个电话,车到的时候,已经有医生和护士推着轮椅等在门口。关意晟把她抱出来,放到轮椅上,这才跟旁边站着的医生打招呼:“今天麻烦你了。” 年轻的医生笑笑地看了林朝澍一眼,示意护士赶紧把人推进去,这才回头对关意晟说:“什么情况啊?” 关意晟一边往里走,一边回答他:“雪天路滑,穿高跟鞋崴了脚。” “谁问你这个啊?我今天休假呢,这个点被您点了台,又是您亲自送来的这么一位,总不能当我睁眼瞎吧?先得给我交个底,我好掂量掂量治疗方案啊。” 关意晟斜眼看向他,不耐烦地说:“白凯,我怎么觉得你入错行了啊?有这心思,早该改行做娱记,绝对比现在有出息。” “哎呦,哥哥,您今天不正常啊不正常!平时我怎么撩拨您都不放在眼里,今天我这才说几句啊,您就上火了。不正常……不正常……”白凯跟在关意晟旁边,兴味盎然地看着关意晟有些冷硬的神色。 “去,你小子少在这儿贫嘴,赶紧干正经事儿去。”关意晟把白凯往诊室里一推,也跟着走了进去。 林朝澍原以为只是开点儿内服外用的药就能回家,崴脚嘛,哪次不是这样处理的。没想到这个白凯开了一堆的检查单,从血常规到骨密度,就差没有做核磁共振。一轮检查做完,确认没有骨折,没有骨裂,也没有缺钙,更没有骨质疏松,但是白凯还是给她打了石膏,开了消肿止痛的药。 走的时候,白凯送他们到门口,背着手站在一旁,满脸扭曲地忍着笑,看关意晟小心翼翼地把林朝澍抱到车里,然后一本正经地对坐在车里的林朝澍说:“林小姐记得要定期过来复诊。下回也不用我哥陪着,直接给我打电话就好。要不你把手机给我,我把号码输进去。”林朝澍觉得对方显然是误会了什么,刚要开口解释,就听关意晟冷声说:“她的手机在我这儿,我会送她过来复诊。” 白凯听了,“嘿嘿”地笑了一声,朝林朝澍挥了挥手:“那……你管我哥要我的号码吧。咱们再联系。”转身前,特意看了关意晟一眼。 对这种热情洋溢的人,林朝澍还真是端不出冷脸来,但也没办法真跟他们一样热络。关意晟坐进车里,关上车门,发动汽车,一言不发。 忽然,一个清脆的童声唱起了歌:“门前大桥下,游过一群鸭,快来快来数一数,二四六七八。嘎嘎嘎嘎,真呀真多呀,数不清多少鸭……”这是林朝澍录的女儿的歌声,当作家里电话的专属铃音。刚才手机一直不在自己身上,她也不知道几点了,听到电话响了,这才想起来自己答应过女儿要在她睡着之前回家。 关意晟好像完全没听见铃声,自顾自开着车,完全没有要把手机还给她的意思。林朝澍只好主动开口:“我的手机可以还给我了吗?我要接我女儿的电话。” 关意晟慢悠悠地掏出手机看了一眼屏幕,反手往后递给她。林朝澍接起电话,听到女儿带着困意的声音:“mom,whereareyou?youpromisedme…”她把手机拿开,看了看时间,已经9点多快十点,平时这个时间一一差不多已经睡熟了。她只好哄着女儿:“sweetie,momwil,youmaylaydownandcountfrom1to100theniwillshowup.”一一有些不情愿,她柔声又哄了几句,女儿才终于乖乖地跟着范佩云去床上数数去了。 挂上电话,林朝澍才发现关意晟已经把车停在了一条陌生小路的路边,他正通过后视镜看着她。林朝澍低下头,不想与他对视,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来打破这诡异的气氛。现在,主动权并不在她手上,关意晟还真是实实在在地捏住了她的“痛脚”,让她只能乖乖地坐在这里,老老实实地面对他。 过了一会儿,关意晟终于说话了,语气平常,没有情绪的起伏:“所以……你当时离开我,是为了他吗?” 这没头没脑的话让林朝澍一怔,下意识地重复他的句尾:“为了他?” “你女儿的父亲。”关意晟提醒她。 林朝澍终于理解了他的问题,顿时警醒了起来,在心里反复推演究竟该怎么回答,久久没有说话。 关意晟见她咬唇不语,耐性顿失:“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吗?” 林朝澍用手撑住身下的座椅,小心地往后退,让腰和椅背完全地贴合在一起,觉得背部的压力顿失减轻不少,这才字斟句酌地说:“不管你相不相信,这个人跟我们的事情没有任何关系。当时,我不告而别,的确是我的错。只是,我们现在再去纠结这件事情,其实已经没有意义。我知道我欠你一个解释,如果你还想知道,我可以现在就告诉你。”停了几秒,见关意晟没有反应,她想了想,又继续往下说: “当年,你回国以后,我偶然遇到了你的高中同学。我记得,她说她叫程萌,她告诉了我关于你的很多事情。那时候,我年纪太小,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我受不了你的欺骗,也觉得自己和你不会有结果,所以……”林朝澍说完,低眉沉默了片刻,然后才轻声说,“我当时很难过,也想用这种方式惩罚你。我幻想过你会找到我。可是,你一直都没有出现。后来,我才遇见了他。” ------------ 第十八章 孤灯寒照雨 “其实,我也恨过。只是恨了半天才发现,我并没有活得更好。”林朝澍 关意晟曾经设想过这个场景:她安安静静地坐在他身边,身上散发着熟悉的幽幽的馨香,或是怨恨或是歉疚,向他细诉别后远近。真的,他现在已经不太在乎当初她为什么离开。就像林朝澍说的,现在再去说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了。这些年,他纠结在心底的,也不过就是一点点的执念与怨念。是以,他觉得自己有足够的历练与成熟去面对林朝澍的突然出现。只是,她怎么能就这么云淡风轻?她又怎么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现?甚至是无知无觉地踏进他的领地?除了第一次见面的慌乱,后来的她都表现得很成熟,太过成熟,以至于让关意晟觉得和她有关的过往都只是幻象。他已经不知道自己今天究竟在干什么,又究竟想从她这里得到什么。如果,得到一个明确的答案能够让他释怀,那么,他就听着吧。 关意晟一直没有回头,只在后视镜里看着她,看着她低垂着眼,以没有情绪的语调,用几句话就交代了曾经纠缠他的迷障。真简单,太简单,怎么能这么简单,却又这么的符合逻辑。关意晟几乎要笑出来了,枉费他那么多个夜晚辗转反侧,各种揣测各种隐怒各种忍耐。 程萌,这个名字他的确有那么一刻想不起来。还好,她的姓氏给了他线索。程自强,曾经是关孟河放外任时候的副手。关意晟初中时有一两个暑假被冯月华扔到关孟河的身边,见过程自强和他的独生女程萌。后来,程自强仕途顺利,也到了北京。程萌跟他读同一所高中,不同班,但经常自来熟地来跟他套近乎。读大学的前两年,程萌也反复纠缠过他,只是后来突然就消失了。他一直没有在意过这个女孩儿,对他来说,她只不过是个普通的怀春少女。要不是前两年程自强出事儿,新闻报道铺天盖地,他早就忘记还有这么一个人了。 关意晟从来没有想过,这个叫做程萌的人,居然能用这样的方式在自己的生命中留下痕迹,而过去他居然一直对此一无所知。他曾经猜测过林朝澍是因为知道了他对身份的隐瞒而离开,只是他恨错了那个揭开秘密的人。 高中毕业后,关意晟没有按照冯月华的意思去耶鲁读商科,而是私底下转去了冯月华眼中纨绔子弟聚集的布朗大学读生物医学专业。冯月华知道的时候,开学已经两个多月,她大怒,却又鞭长莫及,最后只是在电话里冰冷冷地说:“既然你要走你选择的路,那就要自己为自己负责。”从那儿以后,她就不再给他一分钱。关孟河表面上和妻子站在同一战线,但私底下还是常常通过关意晟在法国定居的外公给他汇钱。 关意晟没有动关孟河给的钱。倒也不是为了跟家里作对,或是为了坚持无谓的骨气。只是,他作为关家的长孙,冯月华的儿子已经活了那么多年,他真想看看,离了冯月华,离了关家,自己究竟能不能活,又能活成什么样。 那几年,关意晟就像普通的留学生那样生活,没有人知道他的来历,都当他就是个普通的靠着奖学金过活的穷学生。所以,他从来也没有想过,会有一个人,在他不留意的时候,就这么把他的真实人生曝光在林朝澍面前。所以,当他的猜测往这个方向走时,他都无法深究下去,其实他的心里早有一份笃定,让他心生恨意却又无可奈何,只能放弃面对。 关意晟还清楚地记得,关意群出事前的那段时间,林朝澍正病着。她之前一直忙着毕业论文,白天晚上还有两份工作,等到论文过了,研究生的offer也下来了,人立马就病倒了,连续地发低烧,动不动就严重地皮肤过敏。如果不是关意群出了意外,关意晟不会把她一个人丢在美国。他知道她父母都去了,是靠着舅舅资助才去读的书,她没有人依仗,也没有地方去。 当时,关意晟曾经想过干脆就把林朝澍接回北京来,放在眼前看顾。反正,他也早有了跟林朝澍和家里摊牌的打算。林朝澍却不愿意,只是在电话里柔声劝他。他心里明白,她这次只申请到半奖,另外一半的学费和生活费,大概会花光她这几年来的积蓄,这个暑假对她来说赚钱最重要。 关意晟气闷,好几天没给她打电话。等他忍不住再打过去的时候,林朝澍只说已经好完全了。再打,她总是说忙,没说两句就挂了。到最后,干脆就没人接电话了。关意晟心急,却无计可施,一向以女强人形象示人的冯月华已经崩溃到要靠药物才能镇定,他走不开。 等到冯月华缓过劲来,已经快开学了。关意晟几乎是立即赶回了美国。当他打开他们租的那间公寓的门时,开门的风搅动屋内沉寂的空气,带出一种久无人居的腐败气味。他觉得不对劲,林朝澍最讨厌密闭的空间,虽然还不到幽闭恐惧症的程度,但是只要她在家里,窗户一定都是大开的。 关意晟最先想到的是她出事儿了,他们住的这一区虽然治安不错,但是零星还是会有劫案发生。尤其是她常常上夜班,更是属于高危人群。然而,当他发现家里属于林朝澍的东西一件都不剩的时候,才明白她应该是自己离开了。 他找了一圈,没有任何的线索,却还是不死心,甚至开夜车赶到纽约的总领事馆去找人帮忙。关孟河有一位老战友的儿子被外派在这里,关意晟刚到美国的时候见过他。见面的时候,对方表情凝重,无限感叹地说:“意群的事,上个月关叔叔来的时候也跟我说了……” 关意晟当时就像是挨了一记闷棍,五脏六腑都热得要烧起来了。关孟河上个月的确是出过一次差,至于是去哪儿,他当时并没有在意。关孟河到美国。林朝澍消失了。巧合的时间点,让关意晟无法不去诸多猜想。 虽然一时间心如乱麻,关意晟还是逼着自己冷静下来。这个家庭本就不是和美之家,关意群的死更是重击了家里的每一个人。而关意晟则是在这一场变故中清醒了过来。过往的他,厌恶关孟河与冯月华之间充满利用与利益的婚姻关系,憎恨这个所谓高门给自己的重重压力与种种束缚。他逃离,他背弃,却把这些都留给了关意群。他这个弟弟,在电话里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哥,你放心,有我呢。”关意晟甚至想过,为什么关意群会去玩极限运动?是不是他承受了太多不能排遣的压力?越想,越是悔恨。 这一场死别,让关意晟体会了生命的脆弱不堪,也让他看到了冯月华的崩溃与关孟河的悲恸。他这才发现,淡漠势利的关孟河与不可一世的冯月华,他们有感情,会脆弱,在家庭关系里,到底也只是一对普普通通爱着孩子的父母而已。在这个时候,他没有办法再去刺伤他们。 就算抛开这种种顾忌不说,他若真去质问自己的父亲,又该问什么呢?问他“你是不是拿钱去砸她了”?问他“你是不是威胁她了”?什么答案自己才会满意?若真是,这是狠狠扇了自己一记耳光,显出自己到底是有多么识人不清。若不是,这是对刚刚丧子的关孟河的又一击,在自己儿子心里他竟然是这样的一个人。 关意晟是相信林朝澍的。她不知道自己的背景,也从来不打探。很多次,自己看不下去她把自己逼得那么紧,提出要帮她负担一部分,她从不接受。这是个倔强好强的丫头,看起来柔弱,内里却真是铁骨铮铮。她不会的,她不会的。 然而,就算不管不顾地闹个天翻地覆把她找了出来,那又能怎么样?无论是因为利诱也好,受到威胁也好,或是她痛恨自己的不坦白自己的欺骗,都好,她终究是选择了离开。在离开之前,她没有透露过只言片语,也没有尝试过跟自己求证。 关意晟心里有恨。他很清楚,没有了关意群,自己就是那个唯一能够承接、平衡两个家族势力与利益的人,他未来的人生并不是自己的,其中,就包括他的婚姻。然而,他爱这个女孩儿,爱到愿意抛弃过往的人生原则,爱到将她放到未来的人生规划里,他已经准备好了要做她的屠龙勇士。而她呢?居然就这么一走了之,连只字片语都没有留下。这两年,这段感情,于她而言究竟又算什么?关意晟不确定了,这样的林朝澍还值不值得自己为她披荆斩棘?她又能不能,够不够坚强和自己携手面对? 想得越多,顾虑越多;想得越深,冲动越少。那一刻,面对可能得知真相的机会,关意晟退却了。最终,他没有让对方帮忙寻找林朝澍,只是随便寒暄了几句,找了个借口就匆忙离开了。 六年之后,关意晟终于知道了,没有其他人,不过是一方骄傲,一方幼稚,两个携手埋葬了那段感情。原来如此,原来不过如此,原来真是如此。 终于不用再想,也不用再问,这段感情在林朝澍心里到底有多重了。他已经看见了答案:她离开后马上又开始了一段新的感情,为对方生下了孩子。而自己,这么多年内心底的那点挂牵,这段时间内心的纠结折磨,今天的反复纠缠,现在看来,通通变得可悲可笑。 关意晟不想说什么,也说不出一个字来。他只能放下手刹,一脚油门踩到底,飞身扎入这无边无际的风雪寒夜中。 ------------ 第十九章 深竹暗浮烟 “我恨父亲的势利,母亲的薄情。她却说,这两样我其实都有。”关意晟 林朝澍完全没有准备,汽车猛然的启动加速让她整个人往前扑,打了石膏的右脚也不可避免地撞上前排的汽车座椅,脚踝上一阵钻心的疼痛,她半天说不出话。这个时候,汽车已经是在路上飞飚,林朝澍不敢说话,只能系好安全带,两手死死的攥紧了左上方的扶手。 其实,话一出口她就已经后悔了。她承认自己刚才说到最后,心里隐隐翻上一阵莫名的怒气,完全违背了自己想息事宁人的初衷。最后那几句话,说得再通透一点就是:你凭什么指责我不告而别?你不是也没找过我吗?咱们半斤八两,这事儿怨不得谁。 如果现在林朝澍还看不出来关意晟对自己多少还有些情意,那就太矫情。正是有这样的认知,她才知道怎么出招他才会痛。只是,她没有想到关意晟会用这样不要命的方式来回应。 之前,她隐约听见有警笛的声音,但是,过了好一会儿也没有车过来。她想,大概没有其他人敢在这样的雪天里这样开车,警察也是爱惜生命的。林朝澍不太认识路,只知道关意晟把车开上了高速。趁着他减速停车拿卡的时候,林朝澍才敢开口:“能不能找个地方把我放下?我家不在这个方向。”关意晟充耳不闻,横栏一抬起,车子就飞快地弹了出去。 大概开了一个多小时才从高速上下来,林朝澍的脸已经白得像一张纸,纵是从来不晕车,现在也觉得胸口发闷。又开了十几分钟,车才最终停下来。关意晟也不熄火,下车后用力地甩上车门就走了。林朝澍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她擦了擦车窗上的雾气,才看清楚车停在一个院子里,前方是一栋四五层高的别墅。她想不明白关意晟带自己来这里做什么。现在已经快1点,就算马上回头,到家估计也要4点了。到时候,真不知道该怎么跟外公外婆解释自己这一团乱。 林朝澍正兀自懊恼,突然后座的门被打开,一位年约四十的妇人,发丝微乱,胡乱裹着一件羽绒服,正拉着车门,眼里满是惊讶与狐疑,嘴角却挂着笑:“这位小姐,我扶您进去吧。”说完,转身又招来一个同样满脸问号的中年男人,“老宋,你过来帮帮手。” 老宋弯下腰,想把林朝澍抱出来,她赶紧挥挥手:“不用,不用,我自己可以。”然后小心地慢慢把受伤的右脚挪过来,再慢慢撑着自己的身体往外挪到门边,扶住老宋伸出来的胳膊,用力一撑,终于单脚站到了地上。这时,却见消失了一会儿的关意晟从门内走了出来,完全不看林朝澍,只是淡漠地让其他两人让开,然后熟门熟路地抱起她往回走。 林朝澍有点不情愿的圈上关意晟的脖子,她真是又痛又累又困,越想越气愤,用力瞪着关意晟的侧脸。他不开口,她也不想说话。 关意晟把她放到客厅里的沙发上,一言不发就走了。林朝澍瞪着他的背影直到消失。她心里烦躁不安,转过头来,却和刚才那位妇人对上眼,面面相觑,大家都沉默了一两秒。还是妇人先说话:“小姐要不要先休息?关先生交代了老宋明天早上送您回北京。现在太晚了,又下着大雪,再快也要四五个小时才能到北京。您脚又受伤了,明天走更安全一点。” 林朝澍不可置信地看着妇人问道:“要四五个小时?这里是哪里?” 妇人见她一脸的诧异,也觉得奇怪,但还是礼貌地回答:“这里是南戴河,秦皇岛界内了。” 林朝澍简直要抚额长叹了。刚才他到底是开到多少公里?自己现在还活着,真是个奇迹。现在就算是有人愿意送她回去,她也不敢走了。正在心里怨念着,突然听到手机响了起来,她摸出来一看,是sarah,听见sarah微微有些不能自控的声音传来:“hijane,我刚刚才看到你拨了我的电话。什么事儿啊?” 就是有事儿,到了这会儿,黄花菜也早凉了啊。林朝澍在心里叹息一声,无奈地答道:“没事儿了。明天能不能帮我跟钟总请个假?我脚崴了,估计明天去不了了。” “啊!怎么会这样?你还好吧?”sarah在那头惊呼。 “看过医生了,没什么大事儿。你到家了吗?喝了酒就不要开车啊。”林朝澍有些不放心这个傻大姐。 “嘿嘿,嘿嘿,有人送……”声音里是掩不住的春意。 林朝澍忍不住也乐了,看样子今天还总算有些好事儿发生,她又嘱咐了两句就挂上了电话。 没过两秒,电话又响了起来,是家里电话的铃音。接起电话,她听到范佩云有些焦急的声音:“小雨啊,你在哪儿啊?怎么还没回家?这么大的雪,你不是出什么事儿了吧?” 林朝澍连忙安抚:“外婆,您放心,我没事儿,就是今天穿的鞋太高了,崴了脚。已经看过医生了,现在太晚了,外面下雪也不好拦车,我先在医院歇一晚,明天早上就回去。” “唉……那你好好休息,一一你也放心,有我呢。明天要不要让礼秋去接你?” 林朝澍失笑,她这点儿小伤,哪里能惊动高礼秋的大驾:“不用了,外婆。我同事会送我回去的。您放心,早点儿休息吧。” 结束了电话,林朝澍心里的不安稍稍褪了一些。她强撑着自己站起来,妇人连忙过来扶她。她笑着对对方说:“今天真是不好意思,这么晚还麻烦您。您领我去房间就行了。” 妇人笑答:“您太客气了。今晚您就睡一楼的客房吧,我已经让人收拾过了,换了新的床单被褥。” “谢谢。” 妇人送她进了一间布置得很素淡的房间,白色的墙壁,白色的家具,白色的寝具,只有窗帘是浅浅的紫色。她稍稍打量了一下就没了探究的兴趣,对妇人感激地笑了笑,对方指了指床头:“您要是有什么需要,按这个铃,会有人过来的。”说完之后就退了出去,轻轻带上房门。 这一天,林朝澍真是过得跌宕起伏高潮不断。如果换了别人,很可能会睡不着觉。可是,自从怀了林一一,她就极少熬夜,特别是一一开始睡整觉以后,每天八点多就睡,六点多就醒,林朝澍也就只能尽量按照她的作息来生活。一整天的心绪不宁,后来又伤了脚,这些已经耗掉了她泰半精力,再加上此时已是深夜,所以,她一挨着枕头,睡意就汹涌袭来,根本还来不及多想,香甜的黑幕已经完全笼罩了她。 楼上的关意晟远没有这样的好心态。他独坐在落地窗边的躺椅里,眼睛看着外面的雪和黑黝黝一片的大海,脑子里真正浮现的却是此刻正呼呼大睡的林朝澍。他心里很明白,该说的话说了,该解释的解释清楚了,接下来他应该是把伤了腿的林朝澍送回家,然后,老死不相往来。 只是,他却放任情绪凌驾于理智之上。在刚才急速狂飙的路上,有那么一瞬间,他真想就这么连车带人开到海里去。明知道应该放下,不能不放下,却依旧想攥紧不放,那就只有毁灭一途。他不想再面对林朝澍,却又沉迷于车内密闭空间里只有两个人相依为命的错觉,越开越远越不愿回头,最终把车开来了自己的海滨度假别墅。 他不想面对她,也不知道怎么面对她,却又本能地不愿放手这件事真是窝囊又荒唐,关意晟不认识这样的自己。就像现在,他实在应该去洗个澡,好好睡一觉,明天上午十点他还要在集团董事会面前做一年一度的述职报告。可是,他在做什么?他就像怀春少年在第一次牵手后,第一次接吻后,躲起来偷偷来回重播回味那一刻的心荡神摇。 当他把林朝澍搂进怀里的时候,他在心里反复叹息着一句话:就是她,就是她,再也没有别人。甚至,他觉得自己就是王子手里的那双水晶鞋,就算他眼睛看不见了,只要一个拥抱,他的身体会认出她。 当他在雪地里抱起她,她的手缠上自己的脖子,薄施淡妆的脸就在自己脸侧,只要稍稍回头,他的唇就会擦过她的。有好几个时刻,他甚至想放弃挣扎与自抑,就这么压着她吻下去。 然而,尽管身体已经澎湃,但理智层面上的关意晟却厌弃自己身体里不受控制的汹涌的荷尔蒙。他能感觉到林朝澍的抗拒,从心到身体,她拒绝的信息给得明明确确毫无暧昧。过去,她就是这样的人,不要就是不要,从来不会享受追求的暧昧。这样的林朝澍曾让她心安无比,现在却也让他难堪无比。他,不能细想,她这样的拒绝是为了谁。 这段时间,关意晟克制着自己,不好奇,不探听,不想象,故而直到现在,他对于林朝澍现在的感情状况仍是一无所知。 想起来,也真是好笑。自己在一旁独自傲娇了半天,纠结了半天,却发现一个观众也没有,对方是认认真真地不想再续前缘。 这大约就是鬼迷心窍吧?这么多年都醒不了。关意晟颓然,再一次,他对一个女人完全束手无措。 ------------ 第二十章 落叶满空山 “有些事情,该埋葬就埋葬,沉渣泛起,只能带来一股腐臭。”林朝澍 林朝澍的生物钟让她七点不到就醒了。昨夜她睡得太急,连窗帘都没有拉上,现在睡眼惺忪地坐在床上,才发现窗外应该是个花园,地上一层厚厚的积雪,枯枝上挂着一条条的冰凌,再往远处忘去,这一片白茫茫雪直直地伸到了大海里,被海浪拍打吞噬。这样的景象太过不真实,让她一时间不知身在何处。鬼使神差地,她挪下床,光着脚单腿跳到落地窗边,轻轻推开,一股强劲的冷风“呼”地灌了进来,呛得她接不上气。她连忙想关上窗,却注意到一个人影从海边慢慢地走了过来,风吹得他好似寸步难行,却依然一步一步走得坚定平稳。“这个人是疯了吧?”她赶紧把窗关紧,又跳着把两边的窗帘拉过来,将合未合的时候,那人已经走到离她不到两米的地方,皱着眉,嘴角紧抿着,在林朝澍看来是一副被冻僵了的表情,就这么直勾勾地看着她。 “刷”地一声,林朝澍关上窗帘,继续跳着去洗漱了。她收拾好自己,又一路跳着去开门,门外已经站着昨夜的那位妇人。她梳着一丝不苟的发髻,素色棉袄黑裤,旧式的布鞋,一身的利落。她微微躬了躬身,笑着向林朝澍问好:“林小姐早。早饭已经准备好了,我扶您过去吧。” “谢谢您!”林朝澍也不过分推辞,人都在屋檐下了,何必跟自己过不去呢? “您别跟我客气。关先生走之前说您醒了,让在门口我候着您就行。我是这里管事儿的,大家都叫我吴嫂。” 林朝澍一怔,昨晚多少自我介绍的机会,也没见她开口,睡一觉起来,怎么……她真是不愿多想,只是笑笑说:“麻烦吴嫂了。” 说话间,已经到了餐厅,空无一人的桌上摆着一盘热气腾腾的干炒牛河,一杯豆浆。吴嫂见林朝澍突然停住了,偷偷看了她一眼,见她盯着干炒牛河发愣,连忙开口:“厨房的师傅是从南方来的,味道应该还算地道,关先生吃了也说好。您姑且试一试吧。”说话间,拉开椅子安置林朝澍坐下,又拿起筷子递到她手里。 林朝澍极为不习惯被人这样殷勤伺候着吃饭,尴尬地谢过吴嫂,低下头安静地吃起来。吴嫂也不以为意,退开几步,远远地站在一旁。 吃过早饭,老宋把车开到门口,吴嫂扶着她坐了进去,又把她的包递给她,微笑地关上门。老宋是个不善言辞的,只是问了声早就不再说话。一路上,老宋开得极为稳当,快12点的时候,车才进四环。路上,范佩云给她打过电话,见她迟迟还未到家,担心她出了事儿不告诉家里。林朝澍推说交通不畅,同事来晚了,现在他们又被堵在路上。她以前还真没想过,北京这千古一地堵的交通状况居然还有点儿用处。 也不管林朝澍怎么推辞,老宋还是坚持着送她到了门口,然后也不等门开,对着她躬了躬身就走了。范佩云开了门,和保姆一块儿把林朝澍给扶了进来。高弘毅也在客厅里等着她,见她真只是脚上打了石膏,这才放松了了拧紧的眉头,手微微抖着指着沙发,示意她赶快坐下,然后低头笑着对林一一说:“过去吧,小心点儿,别撞了妈妈。”这才松了牵着林一一的手。 林一一好奇地看着她腿上的石膏,问她这是什么,这里摸摸那里戳戳,玩了十几分钟还乐此不疲。范佩云见状,朝旁边的保姆示意,保姆赶紧过来牵走了林一一,哄她去房里玩布偶睡午觉了。 范佩云把饭菜都端到沙发前的茶几上来,林朝澍也觉得有些饿了,端起碗慢慢吃起来。只是,旁边两位老人虽说一位在看报纸,一位在看电视,但是眼神总是时不时飘过来,让她觉得浑身都不对劲儿,不停想自己是不是什么地方没有说全乎,露了馅。 等她吃完,保姆已经哄了林一一睡着,过来麻利地收拾了碗筷去厨房。林朝澍眼角余光见范佩云端着热茶走过来,高弘毅也合上了报纸,她心想,好吧,来吧。 范佩云把热茶放在林朝澍的面前,又思量了一会儿才开口:“小雨,刚才,送你回来这同事……他……是干什么的啊?” 林朝澍没想到她是问这个,愣了一下才回答:“他是我们公司的司机,昨天我崴脚的时候,公司的人都看见了,老板让他帮着接送一下。” 范佩云转头认真地看着林朝澍说话的表情,见她一脸的坦诚,不由松了一口气:“哎,那就行。我还担心……这看起来年纪不小了……又开着那么好的车……” 林朝澍这才明白,老人家大概是等得心急,站在窗口望,看到老宋送她上来,误会了。她越想越觉得外婆可爱,忍不住笑出了声:“外婆,您想哪儿去了啊? 范佩云见她这模样,还有话想说,但又顾忌到这段祖孙情堪堪才开始,有些话不好说得太明白太透,于是忍下了,只是看了林朝澍一眼,又转头去看电视了。 林朝澍打着石膏在家里歇了三天,虽说正好手上有好几篇的翻译稿能一边做着。只是,林一一放了寒假,每天在家里呼啸来去,有时见她一门心思地敲键盘,总是要耍赖过来腻歪一阵子再走,让林朝澍的效率极其低下。林朝澍不禁感叹,这姑娘小时候多乖,要是她一直都是这样,她们母女可能早就坚持不下去了。 这几天,林朝澍窝在家里,清清静静的。那一天所发生的事情,连着关意晟这个人,都像是她午睡时做的一个梦,只是梦醒了,却发现脚踝上的石膏,于是便糊涂了,这到底是真是幻? 第四天的时候,林朝澍怎样也要去上班。sarah为了那天她没能及时接到林朝澍的电话而“深感愧疚”,正好她住的地方也不远,于是便自告奋勇接她上下班。周五的时候,林朝澍为第二天复诊的事情稍稍犯了难。关意晟带她去的那家医院,且不说是一号难求的大医院,光想想那个白凯和关意晟的熟稔程度,林朝澍就不想去。前思后想,她决定还是去校医院,反正就在校园里,距离不远,家里又有轮椅,更方便,最多是多做些检查,多费些口舌。 星期六一大早,保姆就推着林朝澍下了楼。还没走多远,她就看见老宋站在路旁,守着这个院子唯一的出口,一副守株待兔的样子。老宋远远地也看见了她,却一个闪身又不见了。林朝澍心里暗叫不好,如果不是腿脚不方便,她真想掩面狂奔。果然,没过多久,就见关意晟踱着步子拐了出来,笔直地朝她走过来。 林朝澍低下头,做困兽斗,只当看不见他。保姆不认识关意晟,自然不知道这年轻人挡在她们前面是什么意思,刚说了个“唉”字就被关意晟打断了。 “林朝澍,你就只会躲吗?”关意晟轻声地说,仿佛是看着一个孩子在闹脾气,有些宠溺又有些好笑的意味。 这样儒雅温文的关意晟,与那天在雪夜里疯狂飙车的男子,显然不是同一个人。林朝澍现在真是怀疑他疯了。只是,现在他强,她弱,跑又跑不掉,要是惹得他当场发作起来,还不知道会闹得多难看。这个院子里,闲人一大把,她是不在意,但高弘毅和范佩云还要做人的。因而,此刻,对于他的突然出现,林朝澍最多也就只能摆出一张冷脸。 关意晟对她的态度不以为意,见保姆一脸的迷茫,也不多解释,只是绕到林朝澍身后,示意保姆让他接手。保姆见他显然是认识林朝澍的,又是一副不容拒绝的姿态,况且林朝澍也没有出声反对,于是让了位,想想,又不放心,还是低头去问林朝澍:“小姐,是你朋友吗?还要我推你去医院吗?” 林朝澍只好尽力维持自然的神态,冲保姆点点头:“您回去吧,我这位朋友会送我去的。”保姆点点头,又热情地跟关意晟打了招呼,才转身上楼。林朝澍已经能够想象,保姆回家去会怎么跟范佩云说这一幕,等会儿回家,估计又是一番敲打盘问。 等了一会儿,关意晟没有动静,林朝澍觉得奇怪,回头看他,他正仰头四顾,细细打量这个院子。这期间,各个单元里门里,陆陆续续有人走了出来,经过他们身边的时候,都免不了要打量一番。林朝澍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下去了:“关意晟,你不是说要带我去复诊吗?”站在这里是怎么回事呢?再多站一会儿,估计外婆就要借故下来打照面了。 关意晟见她牙关都咬紧了,反而心情更好,语气里都是轻快的笑意:“我是想看看你小时候住过的地方,原来,你怎么都没提过?” 这轻飘飘仿佛不经意闲聊的一句话,却仿佛是一声响雷,“轰”地在林朝澍头顶炸响。她原以为,关意晟是让老宋领着来这里的。在这风平浪静的几天,他做了什么?他又究竟知道了什么? ------------ 第二十一章 何处寻行迹 “我都还没有想明白的事情,你怎么说也不算数。我要是想明白了,你怎么说也没有用。”关意晟 林朝澍记得,有一次搭飞机,快降落的时候遇上台风逼近,飞机在机场上空颤抖盘旋许久。她透过机舱的窗户,看到平时悠然自得的云朵此刻正飞速地成群结队地节节败退,一溃千里。飞机在急速地跌落与努力地爬升中来回反复,旁边的中年男子闭着眼数脉搏,她的身体感受到压力,心悸,呼吸急促,然而心头却如同乌云之上的那片蓝天般静透。真的害怕,怕就这样无声无息跌落云端粉身碎骨。又真的不害怕,不怕这最坏的结果,反正只是一瞬,万般皆灭,包括恐惧。 那个瞬间,很快就过去了。以后,林朝澍照样搭飞机,想起这段惊魂记,记得最清楚的却是那位数脉搏的中年男子。直到林朝澍自己有了孩子,她才明白,因为心有牵挂,所以怕得理所当然。 此刻的林朝澍,就像是又一次搭上了正面遭遇台风的航班,危险迫在眉睫,结局晦暗不明。只是这一次,她心里只有满满的恐惧和慌乱。 关意晟推着她走到车旁,老宋已经拉开车门等着。关意晟低下身来想要抱起她,林朝澍连忙伸出手撑在他胸前,挡住他:“我自己可以。”然后扶着轮椅站了起来,跳了几步跳到车门口,转过方向先让身体坐下,再把脚放入车里。关意晟微微眯眼看她这一串连贯流畅的动作,不置可否,沉默地帮她关上车门,然后从另一边车门进来,与她一同坐在后座,一道隔板把前后座隔开,营造出一个更为私密的空间。 这样的境况,让林朝澍觉得窒息,却又不愿先开口,以免多说多错。关意晟则是解开了大衣的扣子,随意地斜靠在椅背上,微微侧身对着林朝澍的方向。他看着林朝澍的眼神又深又绵密,从头到脚将她裹在往里,细细欣赏着她在阳光下变得几近透明的脸颊与双手,终是忍不住伸出手,想握住些什么。 林朝澍却是浑身紧绷,早早就竖起了雷达,他尚未真的碰到她,她已往后一缩,把脸转向窗外。关意晟面不改色地收回自己的手,目光越过林朝澍的侧影,也向她正注视着的街景看去。雨雪之后,北京的天空总是特别蓝,把这座灰扑扑的城市衬托得有一种古拙的美感。雪后初霁,关意晟喜欢这个词,那么地贴近自己的心情。他甚至欢喜于此刻的静默无语,可以让他安静地享受她就在身旁触手可得的美妙感受。这么多年,他都快忘记顺心而为是什么感觉了。 就在林朝澍觉得自己身体已经僵得发麻快要撑不下去的时候,车终于停了下来,门从外面被拉开,她一抬头,看见白凯正笑着对自己挥手:“早啊,朝澍。又见面了。” “您好!”林朝澍礼貌地道了声好,小心地从车上下来,单腿跳上了轮椅。白凯见关意晟袖手旁观,不由多看了他两眼,摸不清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儿:上回带来的时候真是如珠如宝一样捧着,今天也是大清早给他打电话,让他在医院候着,这会儿怎么就连扶都不扶一把了? 白凯也只能在心里琢磨琢磨。那天晚上毛着胆子掳了虎须,现在还提心吊胆不知道关意晟会在哪儿找补回来。适可而止,他是深深明白这个道理的。 林朝澍的脚恢复得不错,石膏再打一个星期就能拆了。崴脚,可大可小,如果不好好处理,特别是对爱穿高跟鞋的女孩子而言,很容易变成习惯性崴脚。只是,白凯也明白,自己多少有点儿小题大做,这应该也是顺了某人的心,这点儿眼力见儿他还是有的。再说,不多看两场戏,真是枉费自己被关意晟呼来喝去。 白凯的门外排着长队,送他们到诊室门口,还没说两句话就已经被病人拖住。关意晟推着林朝澍,依旧从vip通道离开。和门诊大厅熙熙攘攘的状况大相径庭,这条长长的走廊里人影三三两两,甚至能听见对面走过来的女郎高跟鞋敲打地板的清脆声响。 林朝澍正低头发呆,突然一阵香风袭来,眼角余光见到一个粉色身影正站在她的侧前方,一道有些熟悉的声音响起:“意晟哥,你怎么在这儿?” 林朝澍抬头看见一张妆容精致粉脸,栗色波浪一样的长卷发披在胸前,她觉得眼熟,又一时之间又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关意晟低沉的声音从她的头顶传了出来:“方小姐,您好!听我母亲说,柳女士突然住院了,就在这间医院吗?我这两天工作比较忙,下次有时间一定过来探访。” 这样睁眼说瞎话的本事,林朝澍自问不够关意晟如此炉火纯青,不过,她也只是个看客,无权置喙。听到“方小姐”这个称呼,林朝澍这才想起来,对方正是在论坛上见过的方琼。她眼见方琼完美的笑脸上闪过一丝阴霾,识趣地低下头,礼貌地避开美人的窘态。因而,她也错过了方琼低眼扫过她时,冷冰冰的眼神。不过,到底方琼到底也不是个天真幼稚的小姑娘,平白地让人看笑话,这样的事情是万万不可的,她似乎也未察觉关意晟话中的错漏百出,仍是笑得亲昵:“谢谢冯阿姨挂心了。我妈妈只是手腕有些不好,多少年的职业病了,都是家里人太紧张。再说了,意晟哥你这么忙,有心意就够了。” “麻烦代我问候柳女士一声。我们还有事儿,先走了。”关意晟无意多说,三言两语就做了结语。过了许久,直到他们快走到出口,林朝澍才听见身后响起清脆而急促高跟鞋声,渐行渐远。 回程过半,关意晟依然没有想要开口的意思。他甚至脱了外套,从车门的置物箱里拿出ipad看了起来。林朝澍被悬在半空中,一直在等着另一只靴子掉下来的声音,却迟迟不得结果。她的内心焦虑不安,又不能泄露分毫。早上的震惊过后,她强力地让自己保持镇定,现在,冷眼旁观关意晟的种种做派,无非是在煎熬自己,就等着自己熬不过去,主动投降。她挥开脑中的一团乱麻,试图好好想清楚关意晟到底可能知道了什么。 关意晟抬头往窗外看了看,车子已经回到了林朝澍住的校园。寒假不比暑假,学生少,游客更少,红瓦青砖,自有另一番清静之韵。他按下通话钮,让老宋把车开到湖边去,找个景致好的地方停下。 林朝澍听见了,也不反对,他愿意找个地方把话说清楚,这不是坏事儿。这么多年来,林朝澍已经很少有如此不安的感觉,恍若大厦将倾,她正立于危墙之下,这种感觉让她异常痛恨。 老宋把车停在了湖边的一条小径里,从车窗里望出去,一眼就能将垂柳枯枝绕堤的整个大冻湖尽收眼底,一些半大的孩子正在冰面上撒欢。关意晟从身前的柜子里拿出一个保温杯,拧开杯盖,倒出一杯热乎乎黑魆魆的液体,递给林朝澍。林朝澍盯着那杯东西,迟迟不愿伸手接过。关意晟轻笑:“怎么?难道还怕我下药?有必要吗?” 是说她没必要这样战战兢兢,还是说没有必要对她下药?林朝澍在心里反复琢磨他的话意。冷不防地,关意晟将杯子递到了她的唇边:“这是正经的老火靓汤,里面加了方子的,对脚伤好。” 这几天的正面接触,让林朝澍对六年后的关意晟多少有些了解,但凡他要坚持的,绝对接受不了硬碰硬的拒绝,她已经领受过他发疯的后果。她垂着眼接过杯子,放到手里握着。 “喝了吧,趁还热着,凉了药味和肉腥味儿就浓了,你更喝不下。”关意晟好心提醒。 林朝澍不言不语,端起杯子,一小口一小口,心无旁骛地喝完了,然后把杯盖递给了关意晟。关意晟接过来,盖上保温杯,说:“等会儿下车的时候,把汤带回去。这是一天的量,得当天喝完。” 得寸进尺!林朝澍纵是在心里对自己劝了又劝,仍是受不了关意晟这种理所应当的霸道。他到底是有了什么样的依恃才能用这样不容拒绝的姿态插手自己的生活? “关意晟,我们能不能有话直说?”林朝澍深吸一口气,趁着还有勇气,强迫自己转身正对关意晟。 关意晟不急不慢地把保温杯放到一旁,扯过一张纸巾递给林朝澍:“擦一擦,都是有女儿的人了,怎么还这么不会照顾自己?” 这会儿,林朝澍已经百分之百感受到了他正在享受逗弄自己的快感,尽管心里的火越烧越旺,还是奋力压住:“六年前,我们就分手了。不管谁对谁错,都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我们不是仇人,但也做不成朋友。关意晟,你觉得这样牵扯下去有意思吗?” 关意晟见她没有接过纸巾,反而冷飕飕地扔出了一串说辞,也冷了脸,伸手托住她的下巴,轻轻擦了擦她唇上的浅浅的油渍。 “你凭什么说我们不是仇人?你又怎么觉得我是想和你做朋友?”关意晟把纸巾揉成一团扔进脚边的垃圾桶里,语气里是不加掩饰的嘲讽,“林朝澍,我都还没有想明白的事情,你怎么说也不算数。我要是想明白了,你怎么说也没有用。” ------------ 第二十二章 岩上无心云相逐 “每个人的人生中都会有那么一两个劫,遇上了就躲不过。”林朝澍 “你……你怎么能不讲道理!”林朝澍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无赖言论。 关意晟双手抱在胸前看着她:“你讲道理?你说我隐瞒身份,你自己呢?外公是学术泰斗,外婆是名医,还有一个军级首长的舅舅,一个零售业巨子的表哥……林朝澍,这些,你说过吗?你想过要告诉我吗?所以,你看看,我们俩,还真是天生一对。” 听他这么一个人一个人地数,林朝澍的脸越来越苍白,她就像是被人一件一件地脱了衣服,赤裸地在他如炬的目光下微微地抖着。 关意晟看着她狼狈的样子,心头一阵的畅快,由着性子往下说:“我当年有的顾虑,想必你也有过。你不过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林小姐的骄傲可是比那些情啊爱啊更重要……” “你既然都已经看清楚了,那我们还有什么必要坐在这里?”林朝澍轻声反问他。 “必不必要,由我来决定。林朝澍,论绝情,我不是你的对手。论长情,你不是我的对手。”关意晟一手撑着椅背,一手架在林朝澍身旁的车门上,倾身将她逼进角落里,“我现在还放不下你,你就必须要在这里。” 林朝澍头往后仰,尽量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闻言不由瞪大了眼睛,脱口而出:“疯了吗?我有家庭,有女儿。” “家庭?你是有个女儿,不过,你确定你有家庭吗?”关意晟盯着她的眼睛,状似疑惑地问,“无论在哪个国家,你都没有结婚纪录。你回国这几年,除了白皓,身边没有男人出现过。还是,你要告诉我,白皓就是那个人?” 林朝澍语塞。白皓不会介意她用他来做挡箭牌,但是,她也明白,把他卷进来,麻烦远比便利多。 “就算你真的结过婚,我也不介意。那个小丫头,我更不介意了。不过就是谈场恋爱,说不定我下个星期就清醒了。再说,我还是单身。如果,我就这么疯下去,你也没有损失,不是吗?” 关意晟说话间,越靠越近,最后三个字几乎是贴着林朝澍的唇角说出来的。林朝澍一脸绯红,猛地伸手把他推开,拉拉衣服,坐直身体,忍不住出言讥讽:“真好笑!说什么你介不介意,你都还没有问我愿不愿意呢。” “那你当年离开,有没有问过我的意见?我这不过是依着葫芦画瓢而已。”关意晟被她一推,干脆就顺势大字型摊在座椅上,语调懒洋洋却火力十足。 林朝澍心知这样谈下去,根本不会有什么结果,关意晟摆明了只接受一个答案。她拉开把手,想推门出去,反正已经到了学校,就算是跳,那也能跳回去。结果,门纹丝不动。 “别浪费力气,门锁了,这样打不开。” 闻言,林朝澍停住了动作,背对着他一动不动。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想想当下的状况。显然,关意晟调查过她,庆幸的是,这个调查应该只是针对她背景和婚姻状况,他连孩子是谁的都没有去仔细弄清楚,更别说其他的了。想明白之后,林朝澍悬了大半天的心终于安安稳稳地落了地。既然说道理说不通,拒绝也明显无用,还能怎么做呢? 林朝澍转身坐好,也不看关意晟,只是低着头说:“送我回去吧,快到中午了,家里人还等我吃饭。”语气里是掩不住的无奈和疲惫。 关意晟正仰头看着车顶,状似发呆,听见她突然这么一说,不由转头看着她,很久都没有接话。然后,他慢慢地收拢身体,坐好,低头沉吟数秒,又伸手抓住林朝澍的右手,拉到自己身前,双手握住:“小雨……我不过是想圆一个梦,你没有理由拒绝我。” 真的,关意晟想不出来,林朝澍有什么理由要拒绝自己。且不说,在那两年热恋的时光里,他们之间有多么的契合愉快。就说现在吧。就算林朝澍出身书香门第,舅舅也身居高位,但在他们这个圈子的父母眼里,她依旧只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更何况还有个非婚生的孩子。如果不是背后有巨大的利益,她想在同样家世的人里面找个人,基本不可能。而关意晟现在是自己送上了门,不带其他目的,不介意她的过去,不拒绝她的孩子,愿意与她尝试开始。他心里不是没有恨,只是要留下她的执念比恨更强大。他不确定这种执念是放不下,还是爱,他也不能确定自己是不是能够给林朝澍一个婚姻,但是他愿意一试。就算最终他们还是分开了,他也一定会为林朝澍和她的孩子做出最好的安排。 关意晟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车厢里,出神地想着,觉得空气里似乎还有她留下来的气味。刚才她拒绝他送他上楼,他就随她去了,让老宋送,他还不想把她逼急了。再乖顺的,逼急了也是会炸毛的。他又想到她之前涨红着脸推开她的神情,先是偷乐,继而越想越好笑,竟是又笑倒在座椅上,最后索性愉悦地全身都躺了上去,闭上眼,几日以来的紧绷疲劳突如猛虎出闸,竟让他不自觉地睡着了。 范佩云觉得自己的外孙女今天非常的不对劲。自从她们公司的司机送她复诊回来以后,她就恍恍惚惚的样子,只要以为没人注意她,就会皱着眉发呆。早上的时候,范佩云听去而复返的保姆说,有个年轻的男人把林朝澍接走了。保姆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一番男人的长相衣着,又夸对方温和有礼貌。范佩云没怎么回应保姆的话,但心里是隐隐有些高兴的。后来又见是司机给送回来的,心里又不明白了。可是,不管怎么说,年纪轻轻的女孩子,一个人带着女儿,这终究不是长远之计。 范佩云也曾经和高弘毅说过这件事儿。高弘毅因为心里对女儿,对外孙女儿有愧疚,自己话还说不好,就执拗地在纸上歪歪斜斜地写着:我养。她明白丈夫的意思,自己又何尝不愧疚,若是说这剩下的日子里,自己心里还有什么牵挂,那就数林朝澍和林一一的未来了。她比高弘毅想得细,想得远。高弘毅已经八十二,自己也七十好几了,就算现在能帮着母女俩,以后他们都走了呢? 高明是指望不上的。倒也不是说他没心,当年就是他去把外甥女儿接回来的。只是,他家里那位不是个让人省心的,吃不得亏,事事都想拔尖要强,哪里还能顾到别人?与其指望家里这些人,还不如帮着林朝澍找个靠得住的另一半,给林一一找个好爸爸。 只是,这半年的相处下来,范佩云看得清楚,这孩子心里根本就没这个想法,每天上班回来,除了跟孩子玩儿、给高弘毅做复健,其他的时间都花在兼职上了,甚至周末时间都会出去做同声传译。说实话,看着她这样,范佩云心里特别难受,真是像刀剐一眼疼。这么多年的外科生涯,让她对生死对人生看得都比平常人淡,当年的丧女之痛,扛着也就过来了。但是,她看着林朝澍独立坚强地努力生活,为未来未雨绸缪地打算,从来不求助不抱怨,她才清清楚楚地看到幼年失怙对孩子的巨大影响,而自己这些大人们当年光顾着自己的痛,自私地忽略了孩子感受,才让她变得这么没有安全感,变得坚强得让人看不过眼。 今天见着林朝澍这幅模样,又想到最近她崴脚那天彻夜不归,范佩云总觉得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孩子不说,她也不知道怎么问。就像林一一的事情两年前林朝澍抱着只有3岁的一一出现的时候,她和高弘毅都呆住了。林朝澍只说是她的女儿,其他的一个字也没透露。高弘毅和她本来就已经后悔当年把她送出国,见着这么个结果,内心悔恨愧疚,更是一个字也问不出口。 吃过午饭,高佩云走进厨房,保姆过来低声跟她说:“刚才送小姐回来那个人,给了我一壶这个,要我记得温了让小姐喝完。”范佩云接过保姆递过来的保温杯,拧开盖闻了闻,肉香里夹着淡淡的药味,应该是滋补的汤。她点点头,递回给保姆:“嗯,倒一碗一出来给我,其他的先温着。” 范佩云端着汤出来的时候,林一一已经靠在林朝澍的腿上半眯着眼,林朝澍一下一下地轻拍着她的背。范佩云哄着一一起来自己去床上睡觉。等她从房间出来的时候,见到林朝澍正对着那碗汤发怔。范佩云在她身旁坐下,轻声说:“喝了吧,这也是人一份心。” “外婆……不是……这个是……”林朝澍想解释,却又不知道怎么说。 “行了,我又没说什么。你是个有主意的孩子,只要你想好了,外婆和外公会帮着你的。” 林朝澍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只好沉默以对,眼神慢慢又落在了汤上。如果,她曾经设想过与关意晟的重逢,那么,她想象中的关意晟,可能是愤怒的,可能是淡漠的,又或者是心怀恨意的,但她从来没有想过,她会遇到一个霸道的、耍赖的,甚至是坦荡的关意晟。他不介意把自己的底牌直接掀开,不用不切实的诺言当诱饵,让林朝澍连拒绝都找不到适当的理由。甚至,在她不愿面对的心灵深处,曾有那么一瞬,悄悄地震撼了,微微地动摇了不过就是一场恋爱,说不定下星期就醒了然而,林朝澍也清楚地知道,这是魔鬼的诱惑,是来自地狱的召唤,她必须奋力抵抗。 ------------ 第二十三章 花下重门 “我已经过了那个年纪,爱情对我来说,只是锦上添花而已。”关意晟 周末过去,再上两天班就是年二十九,春节长假近在眼前,办公室里空了一大半。sarah是本地人,最近又与楼上某人正暧昧中,每天上班的劲儿比什么时候都足。她刚打完卡,扶着林朝澍到座位上坐好,手机就响了:眉目里似哭不似哭,还祈求什么说不出…… 林朝澍撑着下巴,一脸看好戏的表情,看得sarah有些别扭,赶快从包里翻出手机,一溜小跑到门外接电话。她倒还真想看看,到底是什么样一位能让sarah这么大咧咧的姑娘变成害羞的小女孩儿。 林朝澍正对着电脑屏幕发呆,突然一个保温杯放在了她面前,她狐疑地抬头看向旁边的人。sarah笑得意味深长,每条笑纹里都藏着“八卦”、“奸情”这几个字,语气暧昧地低声说:“这个,可是有人托我带给你的。”还特地把“有人”两个字咬得特别重。 呆了呆,林朝澍没反应过来:“有人?” “啪!”sarah故作凶恶地一掌轻拍在桌面上,俯身盯着林朝澍不满地说:“快交代!到底是什么时候勾搭上的?还背着我暗通款曲……” 林朝澍猛地惊了,她语速飞快地问:“这到底谁给你的?” sarah嘟嘟嘴:“我才不说。你不也没跟我说吗?” 林朝澍突然觉得喉咙里像是被塞了一个热烫的小煤球,那种煤球就像是小时候,妈妈给她用过的那种老式暖手炉里用的,比鸡蛋还小,烧起来了,温度却是不低的。再开口的时候,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飘:“他……姓关吗?” sarah见她不太对劲的样子,小心翼翼地问:“你怎么了?脚又疼了吗?” 林朝澍只盯着她,不说话。sarah没辙:“好啦,他不姓关,他叫赵卓,是楼上华越秘书室的老大。你干吗说他姓关……关……关……啊啊啊啊!”她惊叫几声,不顾形象地蹲在地上,仰头看着林朝澍兴奋地说:“他老板就姓关啊,就是那个,那个极品帅哥啊!你那天走得早,没看见他上台致辞……哦,真帅……你不知道啊,他走之前还拿出一封大红包给大家抽奖,真潇洒真有范儿!他……”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那这是赵卓托你给我的?”林朝澍确认自己刚才想偏了,偷偷松了一口气。 “他说是他们一同事,知道他和我……就这么到我手上来了。”sarah力持镇定,但脸还是红了一下,“我已经说了,你也得交代。” 林朝澍一脸无辜地摇摇头:“我哪里知道?刚才不还问你吗?” sarah明显不相信,毫不掩饰自己的不满,来回打量林朝澍,突然想到什么:“你刚才为什么问我他姓不姓关?” 林朝澍抿嘴一笑:“我休假的时候无聊,上网看新闻看到华越的太子爷,正好是你那天指给我看的‘极品’帅哥,所以才这么猜的。谁知道你半路上被别人拐走了。” “所谓极品,只可远观不可亵玩。我才不做那种灰姑娘的梦,够无聊的。”sarah喟叹。 说话间,林朝澍的手机响了两声。sarah见状就回自己座位上去了。林朝澍拿起手机一看,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汤收到了吗?要喝完。”她没有回,把手机放到一边去。 昨天是周日,早上保姆出门去买菜的时候,回来手上就多了个保温杯,说是前天送林朝澍回来的那位司机给的。今天早上sarah来接她的时候,她还特地留心看了看门口是不是有人蹲点,没想到埋伏居然是在公司里。 人说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可是,敌人都已经兵临城下,林朝澍还只是砌了一个小土墙,甚至还千疮百孔。 林朝澍晚上回家的时候,意外地见到舅妈赵如平正和外婆坐在客厅里。赵如平见sarah扶着她进来,赶快起身过去接手,对sarah连声道谢。林朝澍简单地给二人做了介绍,sarah直夸赵如平年轻,赵如平热情地送了sarah出门。 待客人一走,范佩云的脸色就冷了,也不看赵如平,只是扬声叫保姆:“黄姨!拧块热毛巾来给小雨擦擦手。”一一本来在书房,高弘毅在教她跟高明下象棋,听到妈妈回来了,连忙跑了出来,高兴地抱住林朝澍亲了一口。 赵如平笑着说:“一一长得真是漂亮,跟小雨就像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林朝澍正和一一说着悄悄话,听见舅妈这么说,只是笑了笑。范佩云却像是没听见有人说话,垂着眼皮,不搭腔。 赵如平像是完全没察觉气氛怪异,继续语气亲昵地对林朝澍说:“小雨啊,你这脚伤要不要紧啊?在哪家医院看的?要不我给你找个好点儿的医生再看看?” 林朝澍浅笑着道谢:“谢谢舅妈。这家医院挺好的,我也只是小伤,不碍事儿的。” “唉,话不是这么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呐。你看你这么不方便,还要出门上班,多麻烦呀。对了,到时候,咱们家吃年夜饭是在你大姥爷家,我让你舅舅跟你哥哥先过来接你?” 闻言,林朝澍微微侧头看了一眼范佩云,见她正慢慢地抬眼看向赵如平。林朝澍想了想,说:“不用这么麻烦,到时候舅舅和表哥多的是事儿,哪能惊动他们。我这腿不方便,这两天又正好有些感冒,到时候还不知道能不能去。” “胡闹!”范佩云低声呵斥她,“能上班,就不能跟家里人吃年夜饭?普通同事都不嫌你麻烦,你舅舅哥哥就连你同事也不如了?说出去能听吗?”这边说过林朝澍,转头又对脸上微僵的赵如平说:“你也不用事事问她。你是她舅妈,她妈不在了,你也做得了她的主。该找哪儿的医生,该让谁来接她,你安排就是了。” 这一番话,说得林朝澍和赵如平都沉默了。林一一看大人们都不说话,她赶紧跑到范佩云身边,奶声奶气地说:“太外婆,您别生气了,生气就不漂亮了!”范佩云搂住一一,笑着说:“还是咱们一一乖。明天,太外婆给你买个大洋娃娃,怎么样?” 林一一不说话,眼睛看着林朝澍,长长直直的浓密睫毛随着眨动的眼睛上下刷动,把渴求的表情演得淋漓尽致。林朝澍点点头:“这是太外婆送给你的新年礼物,你要是收下了,那你也得回送太外婆一份礼物才行。”林一一见妈妈点头了,本来兴奋地快跳起来,突然又听妈妈说要回送礼物,不由皱紧了小眉头,想了半天,只想出一个办法来:“我去问白爸去!” 赵如平听得糊涂了,脱口而出:“爸爸?她……她爸爸是谁?” 范佩云还来不及发难,高明正扶着高弘毅从书房出来,听见了自己妻子说的这句话,不由火上心头,又不好当场发作,只好岔过话去:“如平,你不是准备了东西要给小雨吗?” 赵如平话一出口就知道坏了,听到高明这么说,连忙从她的黑色小号lady包中拿出一张卡,笑着递给林朝澍:“咱们家还有些老规矩,过年前得给孩子买新衣裳。你和一一的尺码,我和你舅舅也不知道,还是你自己拿这个去买更好。” 说实话,林朝澍不愿意要,但是,现在要是不接下来,大家面上都不好看。她只好道谢,双手接过来,低头看了看,是一张金额不低的购物卡,不要说过年的新衣裳,买一个季的衣服都绰绰有余。她抬眼看向高明,对方也正在观察自己的反应,她冲他笑了笑,把卡放进了衣服口袋里。 除夕这晚是林朝澍15岁以后第一次出现在高家的家宴上。比起十年前来,高家的人口差不多翻了翻,光是孩子就是一群。客厅里,男人和男人一圈,女人跟女人一国,各聊各的。林朝澍腿脚不便,引来许多问候;林一一乖巧讨喜,倒是收了好大一把的红包。对于这对母子的出现,也不是没有人询问,范佩云就以一句“陪陪老人家尽孝心”打发过去。也有那不识趣的,问起林一一的父亲,赵如平忍不住僵了脸,范佩云也是面露不豫之色,倒是林朝澍一脸的坦然以对:“我和他父亲分开了。一一归我。” 范佩云没有想过会有人不顾脸面,真当着众人问出来,后来见是高弘毅二哥家新娶的孙媳妇儿,也就没再说什么。而林朝澍来之前是做好了准备的,这也是她一直以来对林一一的说辞:爸爸和妈妈分开了,因为妈妈能更好地照顾一一,所以一一和妈妈一起生活。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也不是假话。在这样的场合说出来,也是一劳永逸的办法。虽然,表面上大家都维持着自己的身份格调,不去当面说嘴,但是私底下传的话,估计不太好听,不然赵如平不会冒险得罪婆婆也想阻止林朝澍露面。 ------------ 第二十四章 柳边深巷 “人如果可以坚守自己的内心,那么就是最强大的防御。”林朝澍 初一的时候,下了一场大雪,纷纷扬扬一天。第二天,林一一想出去堆雪人,可是就连保姆和护工都回家过年去了,家里没有人能带她出去,害得她一直黏在窗户旁。到了初三以后,家里的客人多了起来,大多是二老的学生。林朝澍缩在房里,陪着林一一编故事。 这几天保姆不在,老宋就直接把汤送上来,除夕也没落下。初四早上,老宋又来敲门。林一一主动地去开门。这两天客人多,林一一没少收红包,因此只要听见门铃响就兴高采烈。老宋之前没见过林一一,乍见一个嫩生生的小姑娘跟他拜年,突然就石化了,过了好一会儿才清清喉咙,僵硬无比地说了声“新年好”,在身上摸了半天,大概是想找个红包出来。林朝澍见状,连忙阻止他:“不用了,哪儿有这种规矩的这又不是在南方,见面就给。”又见他两手空空,不由奇怪:“宋叔,今天没有汤了?” 老宋不是第一次听见林朝澍叫自己“宋叔”,还是觉得不自在,他搓了搓手,说:“今天您得去复诊了。关先生在下面等着您。” 林朝澍不是没想过自己去把石膏给拆了,一条腿不能动,生活里真是诸多不便。只是一来天气恶劣,二来真是没人能送她去。她唯二能想到的人,一个是sarah,要陪家人过年;一个是白皓,但听一一说初一早上就杀去云南采风了。因此,她基本没有其他的选择。 又一次,林朝澍和关意晟一起坐在密闭的后车厢里。只是,这一次,林朝澍心情有了很大的不同。既然,关意晟已经把底牌亮了出来,最坏也就是这样,没有悬念,没有未知的危险,这样反而让人安心。 “除夕怎么过的?听说高家每年都是几十号人凑在一起,你也去了?”关上门后,关意晟随意挑了个话题,他知道要是自己不说话,林朝澍能哼都不哼一声。 林朝澍微不可闻地“嗯”了一声算是回答,从杂志架上抽了一本杂志看了起来。 关意晟偏头看她,懒洋洋地笑着说:“就这么打发我?不问问我怎么过的?”林朝澍状似认真地看着杂志,没搭理他。他也不怎么在意,自顾自继续说:“我外公外婆住在法国,他们自己跟自己过节。我爸没哪个春节是在家过的。我妈不爱在公婆面前伏低做小,每次都是除夕晚上过去露个脸就回家。我回回都是陪完了老人,再回家陪我妈。”他伸出手把林朝澍的一缕头发拨到耳后,:“你说,咱们俩谁过得有意思点儿?” 林朝澍看起来两耳不闻书外事的样子,其实听得认真,心里猜测他每句话的意思,冷不防被他碰到头发和脸颊,后知后觉地往后躲了躲。 关意晟轻轻笑了起来,说话的时候都带着笑意:“林朝澍,我那天说的,你到底听进去了几个字?你该不会是想跟我玩拖延的把戏,然后又一走了之吧?”他撑着下巴,看着林朝澍优美的侧面轮廓,“我还想,你现在应该不会那么天真幼稚了,别让我发现我高估了你。” 林朝澍听他语气里的不耐浓了起来,不得不合起手里的杂志,打起精神来应付他。她盯着他毛衣的领口,语气清浅地说:“我的确不会再那么天真幼稚。只是,关意晟,我身上没有那种按钮,你一按,我就照着你说的做。我需要时间考虑。我不知道这个时间会有多长,但是我一定会给你一个答复。就像你说过的,说不定下个星期你就醒了。给我点儿时间,你不是也没有什么损失吗?” “说得真好,我都想为你鼓掌了。林小雨,你可不要让我失望。” 拆了石膏,林朝澍有种再世为人的感觉,觉得自己轻得像只鸟儿,想去哪儿,拍拍翅膀就过去了。白凯没有穿医生袍,一身便装,可见不是值班的日子。她心里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自己这点儿小伤,真是伤及无辜,忍不住特别诚恳地向他道谢。 白凯前两次见到的林朝澍,除了必要的礼貌,其他的时间都是一脸的冰霜,少言寡语,今天见她突然跟活过来似的,觉得好笑,才发现这姑娘原来也挺可爱的,真心笑起来的样子甚至让他觉得有点儿眼熟,顺着嘴儿就说了出来:“我怎么觉得原来在哪儿见过你啊?” 林朝澍愕然。关意晟则是拧紧了眉。白凯这才反应过来,连忙撇清:“哥,我没啥意思,真是觉得在哪儿见过……好,就当我没说!哥,朝……林小姐,我取车去了,回见!” 林朝澍目送白凯走远,收回眼神的时候才察觉到关意晟正盯着自己脸看。她下意识地低下头避开,跺了跺渐渐有些僵的脚,然后抬头对关意晟说:“我脚已经好了,自己打车回去就行了。”说完,紧了紧脖子上的大围巾,抬脚往前走去。关意晟在她身后扬声说道:“你确定不用我送?”林朝澍的回答是加快了脚步。 医院门外特地划了一条辅道给出租车排队等候。林朝澍上了其中一辆,车里的暖气和外面的寒意一交错,让她连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她伸手想去包里拿面巾纸,这才意识到,包不在自己身边。司机问她到哪儿,她愣了好久,最后只能对司机说对不起,尴尬地下车。她的包落在关意晟车上了。林朝澍想起他最后问她的那句话,显然是知道她忘了包,就等着看她笑话。现在,她身上没有钱,没有手机,而关意晟也不知所踪。 林朝澍站在路边零下十度的空气里。往常,干冷的空气总是能让她觉得精神为之一振,现在,却像是一把把刀刮得脸生疼,而疼痛令人昏聩。不然,她怎么就想起了当年?那时候的关意晟,也经常会有这样的恶作剧,让总是故作成熟的小女孩儿气得仪态全无,抓住他哪儿就咬哪儿。是不是有些男人,不,男孩儿,不会长大,只会变老?林朝澍咬牙在心里叹息。 她前思后想,左思右想,反反复复,最后还是选择回头去停车场找关意晟。她正转身往回走,突然一辆车在她身边慢慢停住,驾驶室的车窗摇下来,正是关意晟那张微带着笑意的脸,还故意地问她:“这位小姐,要不要搭顺风车?我往北四环走,您要也是往那个方向,我就捎您一段。” 林朝澍深吸一口气,忍住,拉开后座的车门,却发现沙发上空无一物,她怔住了:难道今天就没带包出来? 关意晟扭过头来,冲着她扬了扬手里的东西:“如果你是在找这个的话……我怕丢,先替你保管了。” 林朝澍循声看去,他手里拿着的正是自己的包。 “还有,坐前面来,老宋已经回去了,我可不是司机。”关意晟不紧不慢地提醒她,一条条封死她的退路。 识时务,识时务,识时务林朝澍在心里默念,从车后绕到副驾驶的位置,拉开门坐进去。 “咔哒”,中控上锁。关意晟把包放到林朝澍的腿上,又用手背在她脸上试试温度,动作自然得就像这六年的分离从来都不存在。“都已经冻成这样了,何必呢?”他叹了口气,“我不反对生活里面有些小情趣,只要你别玩得太投入就行。” “你……”林朝澍忍无可忍,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尽力冷冷地看着他。关意晟毫不在意,反而温柔地回望她。这样的对峙,林朝澍总是那个落荒而逃的,她只能恨恨地撇过头,再也不看他一眼。 在车快开到家属院门口,还有约一公里距离的时候,林朝澍让关意晟停车。关意晟侧头看了她一样,并没有踩刹车,照样往前开。有那么一瞬,林朝澍还以为关意晟要把车开进院子,结果,他却径直往院门边的小径里开去,找了个车位停了下来。 林朝澍解开安全带起身去开门,打不开。她头也不回地说:“麻烦关先生开门。” 关意晟却用叹息一般的口吻说:“小雨,你还是不明白……我不是别人,你对我再冷,我也不会知难而退。你从没想过重新开始,对吧?既然要用借口来搪塞我,那就要把戏演得认真点儿。”紧接着的,是一阵漫长的沉默,只闻两人的呼吸声此起彼伏。 “你这样地任性……是赌我不会真的勉强你,还是因为你心里根本就没拿我当外人?”关意晟伸手碰了碰她的发尾,手背触到颈背的皮肤,忍不住来回摩挲,“你原来只对我任性的……我想,你对我不是全无感觉。这反倒让我更加好奇你拒绝我的原因。” 针芒在背,这种感觉林朝澍终于体会到了。她背对着关意晟,看不见他的表情,不知道他究竟真是参破了什么,还是只是耍诈而已。她闭上眼回想相遇的点滴,想反省自己是否真如他所说,却是心乱如麻,真相就像一片羽毛,在心里乱飞,怎么抓也抓不住。 林朝澍转身要反驳,却不料关意晟的脸就紧贴在自己身后,差点儿就要撞上他的鼻子。他两手撑在她的身侧,并没有实质地碰到她,眼里几番波光流转,像是一头优雅的雄狮正一掌踏在猎物身上,看着猎物垂死挣扎,思量着自己下嘴的方式。林朝澍被他看得寒毛直竖,一阵阵地战栗,却因为距离太近,不敢乱动,生怕一个不对就把自己送上门去。 关意晟眼中的林朝澍,睁着一双水意浓浓的大眼,像是一只迷途的小鹿,眼神里闪过惊慌与乞求。见他越靠越近,她连对视都不敢,反而垂下两片漂亮浓密的睫毛,遮住了眼里的情绪,手却抵住他的胸膛,试着阻止他。 “关意晟,我说过我需要时间。我不愿意,你也不能……”林朝澍的话猛地停住。因为关意晟突然抓住她的手,背到她的身后,然后俯身吻住她。 ------------ 第二十五章 一晌贪欢 “理智与理性,对于商人或是科学家,都是最重要品质之一。”关意晟 林朝澍没有办法判断这个吻的时间长短。 她恍若被抛入了一条打着漩涡往下的河流,巨大的水流将她往下吸,令人压抑窒息,她想开口呼救,却在顷刻间被一个个扑过来的浪头灭顶。在蒙昧不明的水下,她听见两种不同节奏的鼓声,相互交缠,相互激励,她极力想找到鼓声的来处,挣扎着尽力要浮上水面,身体却瘫软无力。此时,一双有力的手臂紧紧地抱住了她的身体,让她有了依恃,于是只能迎合,只能依附。 恍惚间,她怀疑自己其实是掉入了幻象的黑洞,因为怀抱的温度、交缠的气息是这样的熟悉,异样的真实,让她整个人在瞬间被回忆淋得透湿。这当下的幻境,仿佛是只存在午夜时分的无数个不可告人的梦被投射放大,让她从灵魂开始颤抖,眼中不自觉地蓄满泪水。 等到林朝澍的理智重生,神魂复位,她发现自己正微微地喘着,手臂软软地搭在对方宽厚的肩膀上,眼前的男人嘴角半弯,与自己抵额相拥。 关意晟也正努力地平复自己的呼吸,却仍心有不甘,不满足地在喘息的空档不住地啄吻她的唇。这个吻来得突然,是他失控了,然而,他第一次如此感谢自己的不理智。这一秒钟里,他内心的满足、安定与澎湃的情潮,让他深深地觉得自己之前的顾虑、犹豫和不确定没有任何意义。而同时,在这个吻里,林朝澍的反应也让他确认了,自己并不是唯一一个放不下过去的人。巨大幸福胀满了他的心灵与身体,这是他久已不再体会过的感觉,他很想很想让林朝澍知道自己此刻所有的心情。 关意晟调动了身体里所有的理智神经,稍微拉开了一点儿两人之间距离,却见到林朝澍两颊潮红,眼睛湿润而迷蒙,依旧呆呆地看着自己。他从胸腔里滚出一声似是叹息又似是轻笑的声响,理智终于全面失守,他低头又吻了上去。 这一次,林朝澍很快就清醒过来,使劲儿地想挣脱。关意晟哪里愿意放开,双手一使力,把林朝澍彻底拉进怀里,身体与身体紧紧地贴在一起。他笑着贴在她耳边哑声逗她:“如果,你真想让我给你时间,总是要先交点儿订金,让我安安心。像这样儿的……我很满意。” 林朝澍羞得连脖子都泛起了淡淡的粉红。她的身体是燥热的,然而血管里的血却是冷得像夹着冰渣,一次次地浸润、冲击她的心脏,让它就快要丧失跳动的能量。她几乎是用尽了全力来抵抗,却如蜉蚁撼树,更惹来了关意晟愈加不留余力的镇压,他甚至放低了椅背,用自己身体的重量当工具,让两人之间连一丝缝隙都没有。这样的姿势让林朝澍更加不安,似乎有一团一团的血往头顶上冲,她几如困兽一般撕咬挣扎。关意晟起初并不着恼,如玩闹般逗弄着她。只是,情况有些失控,他渐渐失去了轻松的心情,咬着牙控制着越来越失控的身体,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鼻息粗重,热热地喷在身下女人的颈窝里。林朝澍这才发觉,自己的抵抗,在这样的情形下却变成了另一种的迎合。她进退两难,难堪不已,终是放弃了抵抗,放软了身子,整个人渐渐安静了。 关意晟享受她的挣扎,也喜欢她的柔顺。他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在她的脸上落下一串细碎地吻,短促地喘息笑道:“你的嘴,不说话的时候要诚实得多……” 这一句话像是一把利剑,斩断了林朝澍心底的阀门,让恐惧、羞愤与自我厌弃这几种情绪,像是洪水一般猛泄而出,迅速地将她淹没。她无法呼吸,颤抖着,不可自控地哭泣。涌出的眼泪瞬间浸湿了林朝澍耳后的头发,填满了关意晟的整个掌心,尽管她咬着唇极力压抑,仍是泄露出低低的抽泣声。 这不是关意晟预料中的反应。林朝澍极少哭,在他们相处的日子里,能让林朝澍红眼眶的事情一只手就能数过来。他不知道现在她为什么会哭,这显然不是喜悦或是娇羞的眼泪。这样连哭泣都隐忍的林朝澍让他的心揪痛,身体瞬间冷静下来。他默默地退开,调高椅背,想伸手去帮她擦眼泪,又在半路上顿住,最后,只是扯了几张纸巾递给她。林朝澍偏过头去不理他,倔强地用手胡乱抹了抹脸上的眼泪,有几次好容易止住了泪意,下一秒眼泪又突然涌了出来。 关意晟被她好像流不完的眼泪弄得心烦意乱,恼恨非常,失控地低吼:“林朝澍,你把我弄糊涂了!你刚才明明回应了我,干什么现在又摆出一副羞愤欲绝的表情,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承认你还需要我有这么为难吗?你究竟哭什么?”他脑中闪过无数种猜测,无数个念头,突然他呼吸一窒,寒着声音道:“还是说,你只是身体忘不了我,心里还有别人?” 这样胡乱的指控与理所当然的所有者姿态,让林朝澍觉得荒谬之极。她回想这几个月来的经历,自己就像是被人持刀一步步地逼到了悬崖边上。 初初相遇的时候,林朝澍祈祷他们只是偶然相交的两条直线,然后各自有各自的维度,永不会再相交。 可是,一连串的巧合让他们的世界有了小范围重叠的交集。于是,林朝澍转而希望能维持表面的平和,大家保持距离,互不牵扯。 现在,关意晟以受害者的姿态向她索赔,向她施压,理直气壮,甚至表现得情深意重。林朝澍很想问问他,他究竟凭什么?过去,她有太多的不忍与忌惮,才会让自己一步步陷入被动之中,以至于现在事情正在朝着最坏的方向发展,她不能不放手一搏, 林朝澍控制住情绪,擦干眼泪,声音因为哭泣而有些暗哑,但咬字吐词却异常地用力:“关意晟,我本来不想说破,各留余地,这样就算以后偶尔见面,也不用彼此之间太过于尴尬。既然你这么想知道原因,那就好好地听,一个字也别听错。” “我承认当年的分手我有错,我解释过,也道歉过。可是,你问问自己,你就一点儿错都没有吗?假如,你真的像你现在表现得这样放不开这段感情,你当初干什么去了?我在美国不是非法移民,我有驾照,有工作签证,有纳税记录这六年,我不是藏在山洞里生活的,凭你的背景和能力,随时都可以找到我。但是,你找过吗?没有。” “我当年误以为你是穷小子,对你隐瞒身世,这是错。你,难道不是跟我一样吗?你现在能站在道德审判台上义正词严地指责我,不过是因为我先离开而已。你敢说,你决定要不要找我的时候,没有权衡过我的价值?一个一无所有的小女孩儿,值不值得你穷追不舍?追到了以后,又该怎么收尾?真的要她在一起吗?这些,你真的从来没有想过吗?” “如果说,后来重逢的时候,我说一一是你的女儿,我想要重新开始,你能不能做到毫不怀疑全盘接受?或者,我若是没有坚决地拒绝你,你对我还会这么放不了手吗?” “假如我就真的只是一个带着孩子的无依无靠的单亲妈妈,你也会像现在一样敢用婚姻来诱惑我吗?在知道我的身世之前,难道你就没有挣扎退缩?” “是,我承认,就我现在的情况,想找个比你更好的,根本不可能。你愿意俯身就我,我应该感激涕零,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不识好歹。可是,任何用牺牲来成就的爱情都太危险。哪一天你激情消散,我是不是马上也要回归原位。还是说,其实你已经做好了补偿我的打算?” “关意晟,当年,我爱你,非常爱你,所以,我才会忍受不了感情的瑕疵。现在,我虽然已经不爱你了,但我心里仍然觉得那段感情里有值得保存的美好。承认吧,我们都已经面目全非,我为什么还要用一段千疮百孔的狗尾续貂来破坏我的过去?” “现在,你还有疑问吗?” 林朝澍说到最后,身体都开始控制不住地微微抖动起来。她沉默着,承受着波动的情绪来回碾压她的四肢百骸,许久,疼痛才稍稍歇止。 “开门吧,我要回家了。” 关意晟一个字也没说,甚至没有看林朝澍一眼,沉默地打开了车锁。林朝澍搂紧了外衣,顶着风往前走,眼泪无声地顺着两颊滚落在领口里,寒风一吹,身体就像是破了一个洞,里外四周都是冷飕飕的感觉。 关意晟从后照镜里看着林朝澍的身影慢慢地走远,此刻的他,已经完全失去了感受的能力。刚才的这一场遭遇,不是恋人的温存,不是对话,而是残酷的厮杀,林朝澍被关意晟逼入绝境,关意晟受了林朝澍当心一剑,结局是两败俱伤。 林朝澍的话,像是一个紧接着一个的巨浪向关意晟袭来,拍打在他的心上,溅起漫天水雾。她说的每一句话,他都想反驳,然而在满心仓皇的当下,却又都找不到可以反驳的字句,只能哑口无言地听着昔日的恋人一层层揭开自己心底的秘密与疮疤,那是他一直没有勇气面对与审视的最真实的自我。 ------------ 第二十六章 梦里不知身是客 “首先,我是母亲,其次,我才是女人。”林朝澍 白凯和陈宇从顾东新买的跑车里下来,白凯羡慕地拍拍车顶,笑嘻嘻地对正在关车门的顾东说:“唉……真是好家伙啊!一个女人换架超跑,值!”顾东闻言,面色一暗,眼神恶狠狠地瞪着白凯。陈宇不耐烦地推了推他:“走不走啊?看什么看?有本事你就去揍他,看是他狠还是你狠。”顾东僵硬地一扭脖子,自顾自往前走。没办法,要论打架的快狠准,他不是冷血的骨科医生对手;要论毒舌,白凯更是天下无敌。 三人笑闹着走进一栋外观毫不起眼的灰白色建筑里,一名身着西装的中年男子赶紧迎上来,招呼他们:“新年好啊!三位怎么这个时间想着过来了?” 陈宇跟他握了握手,说:“云哥,咱们仨是被这春节给闷坏了,溜出来透口气。你别张罗了,我们就去我哥那间房坐坐。” 被唤“云哥”的男人面有难色,斟酌再三才说:“要不今天给大家安排其他房间?那间房老板自己用了。” 顾东一听,乐了:“赶巧儿了!走走走,闹闹他去。” 云哥连忙伸手一拦:“老板来了两天了,不让人进去。” 三人相互之间对视了几眼,白凯上前拍了拍云哥的肩膀说:“行了,云哥,您别装了。今天见着我们是不是像见着亲人了?走,带我们看看去。” 云哥笑了笑,领着他们往关意晟的私人包厢走去。 陈宇敲了敲门,没有回应,便径直打开门,房间里灯光昏暗,高分贝的交响乐曲夹着一股浓重的酒气扑面而来。顾东推开陈宇快步走了进去,四处找遥控器,找不到就干脆伸手直接关掉了音响的电源。 白凯眼尖地在沙发上的阴影里发现了躺着的关意晟,上身就穿了件白衬衣,凑近一看,揉得皱巴巴的,上面星星点点的酒渍。他轻轻推了推关意晟,关意晟微微掀开眼皮,眯着眼看了他半天才慢慢坐起来。 “哥,这大过年的,自己一个人闷着干吗?想喝酒,叫上我啊!”顾东一屁股坐在关意晟对面。 陈宇接腔:“就是。你看看,这么多好酒,全你自己一个人喝了。”他指着桌上地下散落的酒瓶,扼腕叹息。 关意晟不理他们,站起来,晃晃悠悠地进了卫生间。白凯迅速地拿起关意晟放在茶几上的手机,屏幕没锁,赫然是一个女人的照片,短发,长睫毛,皮肤很白,闭着眼躺在白色的枕被间。他连连滑过好几张照片,全是这个女人睡觉的样子。陈宇指了指卫生间,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随即也挡不住诱惑,和顾东一起凑过来看。听到卫生间的水声停了,白凯赶紧把手机放回原位,对其他二人摆了摆手。 关意晟洗了把脸出来,明显清醒了一些,他指指陈宇:“去,叫人过来收拾一下,让他们再送点儿吃的过来。”他自己又去酒柜里拎了一瓶红酒出来。 顾东接过关意晟手上的酒瓶,笑着说:“哥,要不酒咱先歇着,我带你去兜兜风?我新换一车,超酷!” 关意晟眼睛里全是红血丝,就这么抬头看了一眼顾东,看得顾东心里瘆得慌。“怎么?跟家里服软了?” 白凯大笑:“哈哈,那车就是他的卖身钱啊。” “滚!”顾东偏头啐了白凯一口。 二人一时没注意,关意晟默默又给自己倒了一大杯酒,仰脖一口气喝光,把酒杯往茶几上一砸,手指着顾东:“就你这样儿的,以后少他妈把姑娘往我跟前儿带。那些个好姑娘,你他妈就不配!” 顾东被他骂得莫名其妙,涨红着脸,说不出话,低头悻悻然坐在一旁没了声响。白凯见场面不对,正要开口圆场,就见陈宇进来,身后几个高挑的女孩儿鱼贯而入,他急得忙跟陈宇挥手,示意他带人出去。陈宇疑惑地瞪着他,不明所以。 姑娘们已经轻车熟路地坐到了沙发上,见一地的狼狈,手脚利落地收拾起来,后面跟着的服务生上了几盘冷菜。关意晟脸色越发不好看,他看着身边坐着的那一位,突兀地问她:“你觉得我好吗?” 姑娘不知道老板什么意思,只是点点头。 “我让你跟我结婚,你敢吗?”关意晟绷着脸问道。 姑娘点点头,又摇摇头,端起茶杯:“老板,您……您喝点儿茶吧……” 关意晟霍地站起身,冷笑着抬手指了一遍其他三人:“听见了吧?都说你好呢……其实没一个真心实意的……滚!都给我滚!” 白凯挥挥手,让吓得僵住了的姑娘赶紧出去。关意晟从来没在自己店里发过疯,大概每个人都觉得他是个好脾气的老板。三个人正想劝关意晟坐下吃点儿东西,就见他突然脸色发白,按着肚子慢慢弯下身,然后“咚”地一声摔在了地板上。 关意晟被紧急推进了手术室。三人在门外候着。没多久,一个护士出来告诉他们是胃穿孔,幸好来得早。陈宇焦躁地踱来踱去,顾东坐在椅子上神色茫然。白凯则是把玩着关意晟的手机,若有所思。过了一会儿,他点开关意晟的通讯录,上下翻找,里面一堆严肃的全名,多是工作标签,翻到后面,他终于找到一个特殊的名字“雨”就一个字。白凯毫不犹豫地拨了出去,响了很久才有人接,一个女声传了过来:“喂?” 白凯语气焦急地说:“朝澍,你好!我是白凯,白医生。抱歉这么晚打扰你。我哥他休克了,现在正在急救。你方便过来一趟吗?” 那边有几秒什么声音也没有,白凯屏息等着,直到林朝澍低声问了他地址,他才慢慢吐出一口气。挂完电话,他一转身就见到两张表情一致的脸,异口同声地说:“坦白从宽!” 白凯从关意晟的手机里翻出之前见到林朝澍的照片,递给那两人:“看好了!罪魁祸首就在这儿。”接着,把几次见到林朝澍前前后后的事情都说了。赵宇和顾东将信将疑,这么多年,他们从没见关意晟为女人失常过,哪回都是好聚好散的。 没过多久,一个穿着毛衣牛仔裤的短发女人急匆匆地从电梯里奔出来,走到白凯面前时还喘着气:“到底,到底怎么回事?怎么会休克?医生有没有诊断?” 白凯面色凝重地摇摇头:“我也不知道,里面还没出来人。他一个人闷头喝了几天酒,我们找到他的时候,没说两句话就倒了。”他拉着她坐下:“来,坐吧,手术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结束。”顾东和陈宇两个人在一旁打量着她,无意搭腔。的确是个漂亮的女人,大半夜的素着张脸出来还能让人觉得好看的女人,现在已经越来越少了。当年梅艳芳凌晨过世,媒体拍到的钟楚红是算一个。不过,更漂亮的女人,他们也不是没在关意晟身边儿见过。关意晟在他们心里跟山似的,心里是岩石一样坚硬可靠的理性和逻辑。为一个女人喝酒喝到胃穿孔只有白凯才会有这么不切实际的联想。 林朝澍并没有注意到其他人,她现在浑身发冷。匆忙间,她只套了件毛衣就出了门,现在坐在半夜透风的长廊里,冻得牙齿都在打颤。几天前,她丢下那些话后就再也没有见过关意晟。关意晟给她打过电话,但都是响了一两声就断了,她也就没有理会,想着,自己已经把所有旧情脉脉的假象都撕开了,说得那样赤裸直接,他就算再想说什么,自尊心都不会允许吧。更何况是关意晟这样的一个人,感情于他而言,绝对不会是生活的主题。 这几天,林朝澍晚上睡得很不踏实,闭上眼,过去做过的噩梦轮番地出现。半夜突然接到白凯的电话,她因不安而空悬的心往下落,直直地堕向深渊。现在,她坐在手术室外,想象着里面关意晟躺在手术台上的样子,心像被挖了一个洞,眼前全是过去他的样子,笑的,安静的,苦恼的,疲惫的…… 手术室的门突然开了,几个医生和护士走了出来。医生对着迎上去的白凯他们说:“情况很好,还好只是初期,等下就可以推去病房。醒了之后,注意让他多活动。” 林朝澍站在那儿,听医生说到“初期”两个字,脸色瞬间灰败,颤抖着抱着自己慢慢地蹲下去。白凯送走了医生,回头见林朝澍的样子吓人,忙过来扶起她,不忍再吓唬她,解释道:“他只是胃穿孔,小手术,很快就会醒的。一般十天半个月就能出院了。”林朝澍抬头看着她,眼睛里写满了怀疑。 “真的,不骗你。胃穿孔就这样,发作起来吓人,其实只是小毛病。走吧,咱们去病房看看他。”白凯托着她的肩,支撑着她。 到病房的时候,护士正在床头给各种仪器插线。关意晟脸色惨白,手背上插着针头,病号服里伸出好几条线连着不同的仪器。林朝澍双腿发软,跌落在病房的沙发上。她一直觉得自己足够坚强,早就做好了面对任何事情的准备,然而,当她这么真切、这么近距离地感受到生命的脆弱,才发现自己根本还不能接受。 关意晟醒得很快,他睁开眼,见到身旁围满了人,有点儿不太明白自己现在的处境。他一转头,马上觉得头晕想吐,难受中突然看到林朝澍就坐在病床旁边,还以为是麻药未退的反应,难受地闭上了眼。突然感觉到自己唇上凉凉的,有水渗到嘴里,他睁眼,林朝澍并没有消失,正拿着棉签沾了水往他嘴唇上轻轻擦拭。他偏过头,不再看她,觉得很累,眼皮很重,尽管旁边好像有人在跟他说话,也没办法阻挡他睡意。 关意晟再一次醒来的时候,清晨的阳光斜斜地从窗外射了进来,落在地上、沙发上和林朝澍的身上。她蜷在小床上,闭着眼,下眼睑青黑色,嘴唇干得快裂开了。他动了动身体,沙发上半坐半躺的白凯听到声响醒来,连忙起身。林朝澍其实睡得很浅,也忽地弹坐了起来,怔怔地看了关意晟半天。 关意晟扭头不看她,哑着嗓子说:“你走。我还没有悲惨到要你可怜我。” 林朝澍好似没听见,呆坐在床沿,抬头看了看关意晟的药水袋,靠过来按了床头的按钮,让护士来换药水,自己则去了洗手间。 白凯觉得气氛尴尬,找了个买早餐的借口就逃了出去。林朝澍出来的时候没见到白凯,只有护士在换药。她站在关意晟的床边,仔细看了看他已经正常了不少的脸色,认真地对他说:“你保重吧。”然后转身,毫不拖泥带水地,走出了病房。 ------------ 第二十七章 落花流水春去也 “人其实真的挺贱的。不是千难万险,显不出自己多情深意重。”关意晟 关意晟瞪着天花板上吊顶细密的纹路,他觉得委屈,他觉得恨,可是,这么幼稚的话怎么能说出口?就算他想说,那个人已经很帅气地走了,说了谁听? 林朝澍临走时的那句话在他的脑子里呼啸来去,把他藏得细密的不安从各个角落里扫了出来,越积越浓,让他如坐针毡。他强自忍耐了一刻,最后还是向冲动投降,忍着伤口的疼,慢慢坐起来,一把扯掉了手背上的针头,脚步蹒跚地追了出去。旁边换药的小护士被吓得不清,放下手中的东西也赶了上去。 林朝澍进了电梯,按了1楼。如果不是楼层太高,自己精神太恍惚,她真不想呆在密闭的医院电梯里。电梯门快关上的时候,一个人伸了一支胳膊进来,然后,整个人挤了进来。林朝澍面对着正呲牙咧嘴疼得抽气的关意晟,眨了眨眼,然后才反应过来:“你怎么能下床?” 关意晟不理会她的话,一只手捂着伤口的位置,一只手拉住她的手臂:“你刚才那话是什么意思?是不是你又要走?你……你为什么会来?你……”他其实想说,既然来了,为什么就这么走掉。然而,想想自己醒来后的表现,又真是问不出口。 他内心正天人交战,电梯突然间抖了一下,紧接着仿佛自由落体一样往下跌落了一两秒,最后发出轰隆一声才彻底停住。关意晟和林朝澍因为这意外的变故,双双跌落在地上。林朝澍顾不得自己害怕,先爬到关意晟身边,查看他的情况,见到他拧紧了眉咬着牙,知道他肯定是伤口疼得厉害,不敢耽搁,迅速站起来,按下紧急呼救按钮,但是响了半天都没有人应答。林朝澍有些心慌,从来没想过居然会遇到这样的情况,只能焦急地一遍又一遍地按。 “小雨,过来。”关意晟撑着自己坐起来。林朝澍回头见他坐了起来,又赶忙过去扶他,就怕他一个不小心让伤口裂开。 关意晟握住她的手,咧开干裂的嘴唇,终于露出了这几天来的第一个笑容:“我没事儿……你陪我坐会儿吧。”林朝澍半信半疑,但除了相信他又别无他法。关意晟正要开口说话,突然眼前一黑,过了好几秒,他才适应了黑暗,隐约能见到旁边人的影子。“可能是线路断了,放心,过一会儿他们就会发现的。”他转头安慰林朝澍。许久,林朝澍都没有说话。关意晟觉得不对,探过去,捉住她的手,冰凉,并微微地颤抖着。他沿着手臂往上,摸到她的脸,冰凉,一手的湿意。 “怎么了?撞到了哪儿了?说话!”关意晟一急,也不顾自己的情况,两只手慌乱地在她身上摸索。林朝澍捉住他失了章法的双手,声音有些异样:“我很好。” 关意晟不怎么相信她的话。他知道她不喜欢电梯,不喜欢密闭的空间,却从来没有见过她这么强烈的反应。他伸过手臂,试探地,慢慢地环住了她的肩,把她往自己的身旁带。林朝澍缓慢却坚决地拉下他的手。关意晟又痛又急,却束手无策。 断了电之后,抽风机也停了,电梯里开始一点一点变得气闷。两人之间也是一片沉默。 “你会死吗?” 林朝澍声音很轻,仿佛是喃喃自语,让关意晟心头一惊:“是白凯告诉你的?他骗你的,我就是……喝酒喝多了。”原来。原来,她是这样被骗来的。关意晟不知道是该揍白凯一顿还是拍拍他肩膀说他做得好。 “我讨厌医院。为了一一,我逼着自己来。关意晟,我不想再在医院里看见你。” “好,我这就出院。” “你知道这电梯里常常有死人吗?我不想跟死人呆在一起。我要出去。” 关意晟渐渐察觉出林朝澍的不对劲,她说话的内容怪异,语气奇怪。他现在也管不了自己的伤口,慢慢往她身边儿挪动,轻轻拉住她的手,语气坚定地说:“这里没有死人,我们很快就能出去了。” “我想了很多办法都出不去。我把窗户都砸破了,还是没有人发现。你怎么不在呢?你去哪里了?”林朝澍忽然抓紧了关意晟的手,低低地问。 “小雨,我在。我在这里,哪儿也没去。”关意晟不知道她究竟在说什么,但她语气里的凄楚惶恐让他鼻酸,忍不住把她搂进怀里。她的确不对劲。关意晟大概能明白,可能是眼下的情况勾起了她的某些回忆。什么样的回忆能有这么大的力量,能逼得林朝澍失去控制? 关意晟心痛又疑惑,但现在并不是追问的好时机。直到现在,还没有人发现电梯出了问题,他们不能坐以待毙。关意晟想了想林朝澍身上的穿着,伸手去她牛仔裤口袋的位置一摸,手机果然在那儿。他一手轻抚着她的背,一手拿出了手机。幸好还有微弱的信号,他拨了电话给白凯,让他赶紧叫人过来。 自从关意晟抱住了她,林朝澍就没再说话,她埋在关意晟的怀里,无声地流泪。刚才,她恍惚了一阵,忽地不知道自己究竟身在何处,直到听到关意晟给白凯打电话,才清楚地确认自己不是在老家的旧公寓里。 十三岁那一年的一个夏季的清晨,她像往常一样在自己的床上醒来,却发现手脚被绑住,嘴里塞了东西,又被贴了透明胶带。她奋力地挣扎,想要发出声音唤来父亲林立夏,却得不到丝毫的回应。到了傍晚的时候,她又饿又渴,听到别人家里传来的各种人声,又生出了希望,想尽办法挪到窗边,用头撞破了玻璃窗,夏天的海风带着腥味冲进来,楼下传来大声的咒骂。那一刻,她流着泪笑了。可是,楼下被玻璃碎片吓着的人骂过便走了,仍然没有人接到她的求救信息。在那个漫长黑暗的夜晚里,林朝澍睁着眼直到天亮,最后是因为体力不支,昏死过去。直到第二天下午,警察来找林立夏,破门而入,才发现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林朝澍,而林立夏神态安详地躺在床上,尸体已经散发出淡淡的腐臭。 闷热、黑暗、死亡、密闭……这些相同的因素又一次聚集在一起,勾起了林朝澍深埋心底的梦魇。这一刻,她不想再和自己拔河。好多年了啊……她再也没有尝过放下所有过去、安心依赖的滋味。就这一刻,就放纵自己这一刻,也许再也没有比现在更适合的机会,也许这是最后的机会。林朝澍催眠自己,说服自己,眼泪不停滚落。 这些不曾停歇的眼泪就像是流到了关意晟的心里,冲刷着他所有的坚硬。他直觉在这眼泪里有林朝澍没有说出口的话,每一滴都是一个密码。他多想知道她心底所有的秘密,却心疼得什么都问不出口,只能抱着她,几近虔诚地轻抚着她单瘦的背脊。 那一天在车里,林朝澍的话,不留情面,残忍犀利。他愤怒过,痛苦过,心虚过,纠结过,失望过。但在这一刻,他蓦然领悟了,就像是有一道光探入他的心里,让他把自己看得清清楚楚。的确,林朝澍说得一点儿都没错。青葱年少,他的确炽烈地爱过她,甚至不顾一切想把她带进他的世界。然而,这并不表示他的爱有多深,不过是一个少年一时的头昏与鲁莽,以及可笑的英雄主义在作祟。这些年,折磨他的,不单是爱不到的痛,还有被践踏的骄傲,对真相的纠结。即便心里还记挂着,他并没有想过要为了林朝澍打破自己生活既定的逻辑与道路。重逢后,如果不是林朝澍的态度挑起了他的好胜心,他不会穷追不舍。而他最初想得到的,不过是在自己能力足够的时候,圆一场年少时残缺的爱恋。 这份爱,何其不纯粹,难怪林朝澍不愿折辱自己接受他。他到现在才想明白,而林朝澍却是一早就已通透。如今,他最理智的做法便是从此心无旁碍地过新的生活。但是,他不能。从他开始尝试着从林朝澍的角度去看整件事,他便再没有了退路。 关意晟眼眶发热,却又想笑。他拥紧怀里的人,轻声地问她:“如果,我真的知道我错了,我还能不能有机会?”林朝澍听见他的话,浑身轻颤,终是忍不住低低地哭出了声音,初时呜咽,渐渐失控,最后软在关意晟的怀里声嘶力竭地大哭。 白凯带着人撬开电梯门,见到的就是这样古怪的场景。医生护士紧张地要推关意晟去检查伤口,他却拉着林朝澍的手不愿意放开,坚持要让她也接受全身检查。一大堆人挤在电梯口惹来过往好奇的眼光,林朝澍只能顺从地跟着去了,只是她没有真的做什么全身检查,确定脑部和骨头没有什么问题,医生就放她出来了。 关意晟伤口果然受了牵连,一时半会儿怕是回不了病房。陈宇过来接班,白凯让他守在病房,自己则候着林朝澍。林朝澍走出来时神色憔悴,刚刚大哭过的眼睛现在已经肿得快睁不开。白凯在心里嘀咕,真不知道这二人在耍什么花枪,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来。 “你要不要回去休息?”白凯好心兼殷勤地问她。现在,他百分之百能肯定关意晟的心思,对着她的态度也不同起来。关家太后已经得了信,正在来的路上,他想,这时实在不合适让这二人碰面,又不好明着提醒她。 林朝澍冷静下来后,后知后觉地开始不好意思起来,尤其面对白凯,更是连头都抬不起来。她点点头,道了声谢,转身就要往外走。白凯叫住她:“等等,我顺道送你回去吧。陈宇过来替我了。”林朝澍点点头,跟着上了他的车。 路上,白凯见她窘得不敢和他对视,一边开车,一边忍不住想找点儿话来打破尴尬:“我是第一次见我哥这样儿……你放心,他跟我们不一样,别看他长得好看,真没存心祸害过谁。” 林朝澍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最后却是落了一层灰。她低头轻声说:“白凯,谢谢你。可是,你可能误会了,我们不是那种关系。” ------------ 第二十八章 万水千山迷远近 “我曾经很想得到一个答案,然而,知道谜底的所有人都已经不在了。”林朝澍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人生对于关意晟来说就只是一次目的明确的马拉松,漫长、自困、折磨。如果说,24岁以前的关意晟,对于人生的未来还有好奇、野心和瑰丽的想象。那么在那之后,他则是迫不得已地登上了一辆早已设定方向与路线的列车,随之而来的,是他丧失了窥探内心的欲望与能力。他甚至觉得,事业上的每一次成功,都像是人生对自己的嘲笑,让他连自怜的情绪都显得不诚恳。 在那些活得波澜不惊的日子里,关意晟并不是太常想起林朝澍。关于这个女人,身边知道的人几乎没有。她是关意晟心上的伤口,也是他生命里不多的珍贵的残缺之一,正是这种残缺让他知道自己也有过鲜活的人生。 在关意晟的感情世界里,林朝澍就是爱情。没有爱情,关意晟也能活得符合预期的好,就像关孟河那样的好。爱情,是关意晟的饭后甜点,是他在锦上添的花。他曾经远隔千山万水,遥望这彼岸之花,犹如饮鸠止渴,虚弱了意志,浇灌了欲望。却原来这千山万水只是障眼法,他们之间,只欠纵身一跃。 关意晟站在玻璃长廊上,无视窗外东京华灯初上的绚丽夜景,端着咖啡兀自想得出神。自从在医院分开后,他还没有机会和林朝澍好好说说话。那日他重新缝好伤口后回到病房,冯月华已经来了,全面接手了他养病期间的大小事情。关意晟不想事情变得更复杂,其中最重要就是不要让冯月华掺和进来。于是,他耐着性子,暂不见面,只是偶尔给林朝澍打电话,说说自己的病情。林朝澍仍是冷淡疏离的,好像那一日在电梯里的崩溃从没有存在过,但只要他谈到病情,她也不至于挂了电话。勘破了自己内心的关意晟有一种心无旁骛的笃定,不管林朝澍是谁,她心里是不是还有别人,他都不想再放开,也再放不开。 关意晟伤口还未拆线,京郊的实验室就突然出了事故,出现了疑似生物污染的高危情况。为了处理好这件事情,他完全没有私人时间。常常,大半夜回家的时候,开着车绕个大圈就只为经过林朝澍家附近。偶尔有一两次,他在华银的停车场远远地看见过林朝澍,她都是匆匆忙忙地从车上下来,赶着去搭电梯。他跟在她身后,仔细地看她走路的姿态;跟着她排队,隔着一段距离看她等待时的各种小动作,像跟踪狂一样。他也不明白,怎么这样似有若无的联系就能让他心情大好。 紧接着,关意晟就出差了,从日本、韩国到美国,大约要耗时近一个月。这是早就预定的行程,华越在这三地都有分公司,每年他都在这个时间去巡视。往年,他对这样的安排并无感觉。这一次,漫长的旅途却让他有些心神不宁。 “关总,时间到了。”他的外事秘书李云鹏在他身后,轻声提醒他。 关意晟抬腕看表,这个漫长的会议已经开了一整天,匆匆吃过晚饭又要继续,但他几乎是把每次的休息时间都用来想这些不相关的事情。是不是,不管人的年纪多大,一旦陷入桃色的氛围里,就很容易生出些无病呻吟的感慨来?关意晟失笑。他手里握着手机已经很久,最终只是发了一封四个字的短信“等我,想你”给对方,然后把手机放回口袋,转身继续投身战场。 林朝澍此刻正在下班回家的路上,因为路况不好,听到短信铃声,没有第一时间去看。北京从中午开始便下起了绵绵的小雨,到了这时,交通已经泥泞不堪。 今天是她在西敏投资的最后一天。上周的时候,她递出了辞呈。顾西不知林朝澍的底细,只道她是家里有了安排。这本来就是人情往来的事儿,于是爽快地批准了她的辞职,对她交接完就要离开的要求也很是通融。sarah没有多问什么,这个姑娘纠结的只是林朝澍以后会不会叫她中文名“刘红霞”。林朝澍觉得这大概是这场离别中最欢乐的一件事儿。 在辞职之前,林朝澍给白皓打过电话。白皓的采风之旅还没有结束,说是去云南,结果现在人却已经到了柬埔寨。她简略地说了工作的事儿,白皓完全不在意,还直说“与其让资本家剥削,还不如投身社会主义建设的洪流中来”。 白皓说的没错。林朝澍的新工作是在商务部下属的一个负责对外经贸交流的事业单位,做一份高薪的闲职。这样一份工作,来自赵如平的安排。 大约半个月前,赵如平约在一家闹中取静极为私密的私家会所见面,端了首长夫人与长辈的高高在上的架子,恩威并施地与林朝澍谈了一番话。话说得委婉,但意思明确若是林朝澍识趣点儿,回南方去,皆大欢喜;要是林朝澍执意要留在北京,她就最好能乖乖听话,接受家里的安排。赵如平不讳言,若是她坚持自己无谓的原则,难看的是她自己的舅舅,是整个高家。林朝澍明白得很,当初赵如平以为她只是暂时留在北京照顾高弘毅,所以对她并不留心。现在,她作为单身母亲出现在赵如平的生活社交圈里,自己的工作和个人生活已经让赵如平觉得面上无光。林朝澍猜想,过段时间便是高明的生日,赵如平早说了会请一些亲戚朋友“小聚”,这大概是她急着想要确定自己态度的最紧迫的原因吧。 那天林朝澍见过赵如平之后回到家,范佩云很紧张,生怕她受了什么委屈又不说,直说这家里的事还轮不到赵如平做主。林朝澍心头一暖,笑道:“这可是您说的啊,我可找到靠山了。听舅妈今天说话的意思,是想帮我找个好点儿的工作,再找户好点儿的人家,把我给安顿妥当。我正想着怎么推脱掉呢。” 范佩云不知赵如平究竟打的什么主意,但也清楚既然她愿意插手,肯定不会做得难看,继而又担心林朝澍会犟着不答应。林朝澍记得自己是这么说的:“外婆,我自己明白的。我也不是孩子了,要是真有条轻松省心的路可以走,我不会偏要拖着一一跟着我受苦的。” 赵如平话一出口,果真出手不凡,很快就把林朝澍的工作安排好了。这件事有点儿超乎林朝澍的预料,她原本以为,即便赵如平出于自己的面子问题,没办法再对她不闻不问,但要怎么做,空间很大。她虽然长时间不在国内,但是基本常识还有,要找到这样一份工作,不是容易的事儿。 林朝澍心里其实舍不得西敏的这份工作。在这里,她找到了工作的成就感,得到了别人的认可,也认识了一个难得的好朋友。在过去飘零的岁月里,她很少有机会像普通人那样感受这样一份稳定的关系所带来的安全感。只是,这里是他的势力范围虽然能见到他的机会微乎极微她常常会神经敏感地觉得有人在看她,因为会产生一种荒谬的错觉,好像自己是被圈养在猎场的猎物。 但,林朝澍真正不能面对的,其实是她自己。因为,在那个黑暗的电梯里,关意晟让她真正地动摇了。有一瞬间,她的脑海中甚至闪过疯狂的念头:如果只是一场没有结果、时间短暂的恋爱,可不可以? 这个念头在黑暗中滋生,在她耳边轻轻呢喃,却在电梯打开的那一瞬,在众人的眼光里被灼伤。 且不论赵如平的初心如何,但这次,她的确是给林朝澍一根救命绳,仿佛是从天而降的礼物。即便林朝澍过去对她有多少心结,此时再也顾不得,无法拒绝。 结束了在西敏的工作,正好是周四,林朝澍索性给自己放了两天假,连着周末就是四天,好好地陪了陪林一一。林一一第一次长时间在北方过冬,对滑冰有种狂热的热情,只是之前一直没人能带她去玩。这几天,母女俩天天去冰场报道,疯玩了一把。好多次,林一一大叫着朝林朝澍冲过来,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天真愉快,本来自己也只是半桶水的林朝澍根本扶不住急冲过来小人儿,常常两人在冰面上摔成一团,笑成一团。有一次,林一一还耍赖不肯起来,拖着妈妈一起躺着看天,突然说了句很深沉的话:“妈妈,咱们不会走了吧?我真喜欢这儿。” 第一次,林朝澍注意到女儿说话都有了京腔。回想起来,最近她情急之下说长串英文的情况少了,在幼儿园有了好几个朋友,还跟着太外公有模有样地练起了毛笔字。原来,女儿比自己更能适应变化,她早就稳稳地往前走了。 林朝澍有些愧疚自己最近对女儿的忽视,她偏过头仔仔细细地看着女儿有些紧张又有些期待的神情,又忽然怔了怔,这个神态,真像啊,像得她不敢直视,只能转开视线,拍落女儿头发上的冰屑,肯定地说:“不走了,以后咱们就留在北京了。” ------------ 第二十九章 隔江人在雨声中 “人太过于自信,视线里会有盲点,很容易就摔得头破血流。”关意晟 关意晟离开北京的时候,还是大雪封城,他回来的时候,玉渊潭的樱花都已经开了。从机场回来的路上,道旁的迎春花在灿烂的阳光里招摇,他像是很多年没有见过北京的春天一般,心情也跟着难得地明媚起来。 他从口袋里摸出电话,拨给林朝澍,响了四五声之后才接通。林朝澍的声音在电话里听起来很轻,很柔,好像还带着点儿童音:“喂,您好!” “我到北京了。”关意晟微笑,连声音都被春光点染。 “嗯。” “不想说点儿别的吗?” “好好休息吧。” “好。” 短短的对话,已经让关意晟心满意足。在这一个月的旅途中,他其实没有多少时间分给儿女情长,睡前的几分钟、短暂的休息或候机时间……有时会发一封短信,有时会打个电话。后来时差太大,连电话也打得很少。在拨电话之前,他觉得心里很满,拨通了,却又觉得什么也说不出来,她能接电话,能听到她的声音,于那时的关意晟已经足够。 今天到机场接关意晟的是赵卓。他在副驾驶座上听到关意晟打电话,偷偷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自己的老板。关意晟挂断电话,抬头便撞上他没来得及收回的眼神,疑惑地问:“怎么?有事就说。” 赵卓瞥了一眼开车的司机,笑着回头对关意晟说:“工作上的事情明天您回公司我再跟您汇报。我是想问您晚上的安排。冯董这两天晚上都在家,您要是今天不累,我这就通知老宅那边儿……” 关意晟不自觉地皱了一下眉,偏头看看窗外的暮色春光,良久才说:“再说吧。” 到了关意晟位于cbd的公寓,司机把行李搬下来,赵卓让他先走,自己拉着行李送关意晟上楼。关意晟开了门径直走进去换鞋,见赵卓站在门口欲言又止的样子,觉得好笑:“赵卓,我从来不知道我的特助还需要帮上司拎行李的。如果你真没有其他的事儿,那就回去好好儿地看看自己的jd。” 赵卓赶紧进来,换了鞋,跟着关意晟走到沙发旁坐下,从自己的公文包中取出一份文件递给关意晟:“关总,前几天冯董直接签发了一份高层人事任命书,昨天下午通过网站公告和邮件的形式向内外公布了。您看看。” 冯月华如此行事并不是第一次,关意晟早已习惯,赵卓应该也明白。他疑惑地接过文件,低头快速地扫了一遍。这是一份华越集团公关总监的任命书,新上任的总监姓方名琼,26岁,芝加哥大学毕业,曾在全球最大的酒店管理集团担任亚洲区的公关总监。从学历与职场经历来看,除了年轻与行业经验不足之外,这一任命并没有太多值得挑剔与诟病的地方。只是,这个人叫方琼,光这一点就足以让关意晟恼怒。他把任命书扔到茶几上,先前的好心情顿时荡然无存。 赵卓低着头等了半天,关意晟依然没有说话。他心里明白,这次大概是没办法善了了。这些年来,关意晟一直没有与冯月华正面冲突过,只要不踩到他的底线,他基本上都能绕着圈走过去。这对母子看起来并不是母子情深的典范,但是赵卓了解,关意晟表面温和柔韧,内心其实强硬胜铁,他愿意这样包容冯月华,并没有其他的原因,只是冯月华似乎并不明白,或是明白了也只能以这种方式回应。 心知上司此时心情不好,但赵卓没有其他选择,还有一件可能更为重要的事情要告知关意晟。他抬头看向关意晟,只见对方冷着脸看向窗外,一动不动。他清了清嗓子:“嗯哼……咳……关总,还有一件事……” 关意晟眼刀一扫,赵卓颇觉得有些悲壮,怀着伸头一刀缩头还是一刀的心情说:“您走后不久,林小姐就离开了西敏投资,现在在商务部下面的事业单位任职。最近,她似乎……嗯……认识了一些……新的朋友。其中,也有冯董介绍的人。” 话一说完,赵卓就想夺门而出。事实上,前两天他才知道这些事情。关意晟走后,秘书室的工作量大增,赵卓内外交困,和女友见面的时间大减。上个周末,他突然想起这件事,打听林朝澍的近况,女友一脸的茫然:“啊……我没告诉过你吗?她早就离开我们公司了。你们同事手脚也太慢了,人都走了,还问什么问啊?让他死心吧。人家舅妈现在帮她介绍的人条件都挺好的……对了,她说你们董事长上回还把自己侄子介绍给她了。这事儿你没听说过?秘书室不是八卦集散地吗?” 什么叫至祸不单行?赵卓当时真是欲哭无泪,他不明白冯月华是怎么和林朝澍扯上关系的,问女友,也不清楚。这么一来,方琼的任命这件事情就更难让人以平常心看待。 赵卓一时疏忽就出了这么大的纰漏,吓得他也不敢再懈怠,花了几天时间尽力收集了信息,就等着关意晟回来汇报。 关意晟听完,像是反应不过来一般,缓缓地转过头来,盯着赵卓。赵卓心里发毛,不敢说什么,只能低下头避开他的视线。突然,关意晟腾地站了起来,指着赵卓的鼻子爆喝:“你他妈怎么不早说?” 赵卓立即跟着站了起来,依旧是低着头,不说话。他知道关意晟这只是情绪反应,等他冷静了就会知道,就算在当下就给他打电话,他也不可能丢下公事回北京。就算回来了,又能做什么?毕竟,他之前与方琼多次在公共场合出双入对,谁都以为关家与方家好事将近。再加上最近冯月华与方家长辈来往增多,更是坐实了大家的猜想。林朝澍应该也知道这些事情。赵卓好奇,她在这个时候选择接受家里安排的相亲,不知道是意在逼关意晟表态还是真的够聪明,知道当断则断。 果然正如赵卓想得那样,关意晟吼完就没再发难。只是,他并不是已经冷静下来,而是正被怒气烧得胸口发疼四肢发冷,却找不到合适的发泄口。他倏然转身,背对赵卓,拼尽最后一点残留的理智咬着牙说:“你走吧。”直到门口传来关门声,他才放纵自己任由怒意狂泻,弯腰去沙发上粗鲁地翻找手机,几乎是掀了满地的靠枕坐垫。他一个键一个键,用力地按下,等来的却是机械的女声说:“对不起,您拨的电话暂时无法接听,请您稍后再拨……”再拨,仍然是一样的应答。重复了十几次之后,关意晟终于受不了了,干脆地挂了电话,拿起车钥匙就大步冲出了门。 自从下午接到关意晟的电话后,林朝澍就有些心神不宁。她极力压下这些莫名的情绪,将之抛诸脑后。晚上,她还有一场相亲,一切已是开弓箭,没有回头路。 这不是她第一次相亲。前前后后算起来,这已经是第五场。最开始,赵如平介绍的人还算是在林朝澍的预料之中,自身条件也都不错,只是家里没什么根基。跟他们吃过一两次饭之后便没有下文,或者说,他们听林朝澍说女儿“很可能携带了父亲那边的某种遗传病的基因”之后,都消失了。其实,林朝澍也不能肯定一一将来一定会生病,但她不能不为那一天做准备,同样,未来要和她一起生活的人,也应该了解这一点,并且真心愿意与她一起面对。林朝澍知道这些人也不是真的不介意她有个女儿,不过是看在高家的份上,就当做为了更好的未来做一次高风险的投资,一旦发现风险已经不可控,再高的获利预期都不能冲抵,便纷纷果断放弃。 今天的相亲对象听说是赵如平嫂子家亲戚的儿子,28岁,美籍华人,政治世家,前两年才回国创业。林朝澍心里并不抱什么希望,这样的条件,于她而言并不合适,只是出于礼貌不好拒绝而已。 去赴约的路上,林朝澍终于遭遇了回北京后的第一场车祸。她不熟路,导航指路不及时,加上她有点儿心不在焉,变道太突然造成了侧面擦撞。车撞得被拖去修理了,手机也砸坏了,幸而人没事。等事情处理完毕,她才意识到已经过了约定的时间,急匆匆地赶了过去。 林朝澍没有料到自己迟到快一个小时,对方仍是安之若素地等在那儿,同样,她也没有料到自己会遇到熟人,眼前这张年轻俊朗的脸,正笑得白牙闪闪,整个人灿烂得都有些晃眼,居然是她第一次做同声传译的时候认识的吴朗。后来,吴朗的公司也请她做过几次同声传译。 吴朗俏皮地笑着对林朝澍说:“这算不算惊喜?” 林朝澍有些无措地回应:“你知道是我?” “开始还不太确定。我听家里的长辈提起你的名字。我想,会不会就是你呢?于是,我就自告奋勇咯!后来,拿到你的电话号码,我才肯定没弄错人。” “不好意思,我……”林朝澍赧然,她连相亲对象的名字都没怎么注意。 “噢,don’tbe!这样正好,我们就当重新认识一次。林朝澍,我叫吴朗,我很喜欢你,我想追你。”吴朗身体微微倾向林朝澍,笑意温柔,诚意满溢,神情坦荡。 林朝澍还没有遇过这样直接的人。回想两人的几番接触,她实在想不起来他对她暗生情愫的缘由。眼前这个人气质干净、温暖,整个人都充满了积极向上的力量,对于林朝澍来说,就像是天堂伸下的一只手。只是,他太好,好得不像能真实存在于她的世界之中。 她笑得有些苦涩,正色道:“谢谢你。不过,你应该知道我有一个女儿,而且,她因为遗传上的原因,将来很可能会患重病。” “jane,你一直都是这样吓跑追求者吗?这的确不是小事,不过,如果两个人一起面对,会比一个人容易得多,对吗?” ------------ 第三十章 一夜狂风雨 林朝澍垂头,不言不语,握着水杯的手有些颤抖。关意晟觉着她这样抵死不认的样子真有些可爱,伸手拿过杯子放在茶几上,手指划过她粉扑扑透着嫣红的脸颊,流连在她白玉般的小耳垂上。 关意晟已经做好了被挥开的准备,不料她只是轻颤,微微地缩了一下身体,他禁不住靠得更近,俯身下望,隐隐见到她领口的肌肤都是一片浅浅的绯色,嘴唇更是艳红欲滴。 他霎时间神腾魂飞,情难自已,试探地印上了她的唇。然而她香唇微启,却是根本没有设防,身体更软软地往身后的沙发上倒去。 关意晟来不及细想,她难得的顺从和配合激得他柔情满怀,本能接管理智,只想一直沉溺下去。 关意晟被猛地推开,从云端跌落凡尘,恼得咬着牙吼她:“我就这么不能见人?别人可以正大光明地把你送回家,站在大门口跟你眉来眼去。我呢?我就只能躲在阴暗的角落里眼巴巴地等你一晚上。怎么?你现在喜欢那种假洋鬼子?那又何必回国?美国一大把这种货色。”他已经气得口不择言, “林朝澍,你到底要把我踩得多低你才甘心?你喂颗糖给我,哄哄我,然后背地里麻利地换了工作,到处认识新的男人……难道我是洪水猛兽?还是我身上有病菌?你就能确定一个你一无所知的男人,就一定会比我更好,更适合你?” ------------ 碎红无数 “我相信所有的事情都有缘由和答案,只是看你是不是真的想知道而已。”——关意晟 这是一个吻,又不只是一个吻。它令关意晟的大脑出现了最纯粹的空白,引出他更多的渴望与欲,想要更贴近,更深入,瓦解身下这个女人所有的防备,填满他此时此刻才体认到的经年的深层的空虚,是只有她——除了她没有任... ------------ 第三十二章 潭清疑水浅 ------------ 第三十三章 荷动知鱼散 “趋利避害是人性,是本能。什么能比本能更强大?”——关意晟 早上,林朝澍醒来,日光已经大盛,透过白色的纱帘洒落在大床上,她突然有些迷糊,不知道身在何处,又闭上眼睛眯了一会儿,才渐渐地回过神。昨晚看起来凶险的高烧,只余下头疼还在继续折磨她。她在被子里挪了挪身子,发现身上的男士T恤... ------------ 第三十四章 人生无物比多情 “大人的荒唐,会成为孩子的原罪。这不公平,却是现实。”——林朝澍 林朝澍如同无头苍蝇般在街头乱窜,一直到胸口爆裂一般地疼痛,她才猛地停住,难受地弯下腰,半天也直不起身。 “Jane?林朝澍?”一个声音在她头顶上兴奋地响起。她抬头,对方已经蹲下来,咧开嘴笑着看她,仿佛是遇到了极有... ------------ 第三十五章 江水不深山不重 “幸福从来不会唾手可得,反而总是岌岌可危。”——关意晟 关意晟没有想过,居然会是关孟河先来找自己。 这几日,他抑郁不安。其实,有很多种方法可以逼林朝澍就范。一一是他的女儿,这是太犀利的武器,进可攻,退可守。然而,一想到她那日被泪水洗得湿漉漉的大眼睛,意味难明的眼神,他就什么狠话... ------------ 迷城 ------------ 第三十六章 午梦千山 “爱情是自己的,人生也是自己的,自己做决定,自己承受结果。”——林朝澍 清月如钩,树影憧憧,乍暖微风,暗香浮动,这个世界被一种叫做“美好”的氛围缠绕、包覆,裹挟着每一个置身其中的人轻快前行,在路上洒下来一串串朦胧而柔软的笑语欢声。林朝澍迎着光,拖着长长的巨大的阴影,经过此时此刻... ------------ 第三十七章 窗阴一箭 “每一个人做每一件事都有成本上限,或高,或低,但总是有的。”——关意晟 接到白皓的电话时,林朝澍正睡得难分难解,电话响了很久,钻到她的梦里固执地要叫醒她。白皓说了半天,她都没有听清楚到底是谁在说什么,慢慢清醒过来,呆呆地问了句:“白皓?” 两人在后海见面的时候,白皓歪头端详了她... ------------ 第三十八章 年事梦中休 ------------ 第三十九章 花空烟水流 “什么是负责任?就是把所有其他的事情都放在自己的需要之前考虑。”——关意晟 北京的春天短暂,几乎是眨眼便是初夏。近来,华越集团风头很健。一是高调跨界零售终端,与高礼秋的公司合作推出了“24小时药箱”,在其24小时小超市中提供按病症打包的“成套”非处方药物,500米范围内送货上门... ------------ 第四十章 不雨也飕飕 ------------ 第四十一章 落尽梨花春又了 白皓的摄影展《落英》开幕那一天,林朝澍特地请了一天假。白皓曾说过,如果没有意外,这将会是他最后一次举办个人作品展。她不解,白皓却只是笑笑,说想换一种新的活法。这样的解释从他嘴里说出来,真是典型的白皓风格。 从半夜开始就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快近中午了还没有停。林朝澍停好车,撑着... ------------ 第四十二章 翠色和烟老 ------------ 第四十三章 满地残阳 “我对生活的想望其实很简单。只是越简单的东西,反而越难以得到。”——关意晟 林朝澍冲出酒吧门外,四下搜寻,见到一辆可疑的黑色奥迪停在街对面,后座的车窗大开。她径直穿越川流不息的马路,完全不顾过往车辆,激起了此起彼伏的喇叭声。关意晟赶紧从车里下来,跑到马路中心,一把拽过林朝澍护在... ------------ 第四十四章 山高月小 “浮生一场,只是醒不来的梦,或是一部DVD超长版,零剪辑。”——林朝澍 到今年九月,林一一就要告别幼儿园,去上小学了。虽然离学期结束还有两三个月的时间,但她的心里似乎现在就已经充满了离愁别绪,就连幼儿园推荐她参加全市的幼儿演讲比赛,这种平常很能激发她虚荣心和好胜心的事儿,都失去... ------------ 第四十五章 水落石出 “一念地狱,一念天堂。”——关意晟 “你最近都睡在办公室?”冯月华站在关意晟办公室的门口,环顾室内,皱着眉头问道。 关意晟站起来,绕过办公桌朝冯月华走过去,不知道平时很少涉足自己办公室的人,今天所为何来。他对战战兢兢跟在母亲身后的陈姿说:“泡一杯‘肉桂’过来。”陈姿得令,赶紧小... ------------ 第四十六章 石破天惊 ------------ 第四十七章 世事茫茫难自料 “那么多的是非对错道德法则,到头来敌不过一个不经意的眼神。”——关意晟 关孟河晚上到家的时候,月光正皎洁,老宅屋里屋外已经静无人声。他刚刚在山顶一处月光下听禅,有古琴清音相伴,本来是为了涤尽尘埃,不料听到一半,却莫名其妙地心如乱麻,如坐针毡,勉强自己坐到最后,终是半点禅意都未得... ------------ 第四十八章 春愁黯黯不成眠 “我害怕太近的距离消解了本来可以的永恒,而永恒于我而言太过珍稀。”——关意晟 “那一年,你曾经问过我,那个女人是谁。我一直都没有说,也打算就让这件事情烂在心里。我对不起你,这么多年,我心里其实一直不好过。”关孟河不看妻子的脸,像是自言自语一样,“那个女孩儿和我分开后,很快就结婚... ------------ 流年 ------------ 第四十九章 此情无计可消除 “我只希望,在有生的岁月里,爱一个人,被她爱。”——关意晟 “首先,我必须说我非常抱歉,也很遗憾。你的确是一个很令人心动的女人,我也认真地努力过,只能说我对你公事上的欣赏远多过私人的感觉。希望以后,我们还能保持良好的合作关系,我百分之百保证你在华越能够得到最好的职业发展机会。当... ------------ 第五十章 才下眉头又上心头 ------------ 第五十一章 风波不动影沉沉 “最后的目的地是哪里已经不重要,只要还有目的地。”——关意晟 “我能去看看他吗?”林朝澍穿好鞋子,站了起来。 关意晟抬头看着她,沉默了一会儿,最后还是点点头。之前,关意晟让医生在林朝澍的药里加了安神的药,赵如平心知肚明,识趣地走了。后来,关孟河手术结束,关意晟安排了人在这边儿看... ------------ 第五十二章 翠色全微碧色深 “如果心不自由,就算飞到天边,仍是身陷牢笼。”——林朝澍 关意晟已经习惯了每晚都过来林朝澍的楼下发一阵呆。有一天晚上,他应酬到凌晨两三点,疲惫至极,竟然就在车上睡到天色大亮。高弘毅的丧礼,他和冯月华都去了,远远地看着,林朝澍完全没有注意到旁边的人,独自活在自己的小宇宙里,是晴是... ------------ 第五十三章 行到水穷处 “到底什么才是爱?我到现在,才开始学会问这个问题。”——关意晟 关意晟等在车内,手握着方向盘,不一会儿便是汗涔涔的。他心中忐忑不安。林朝澍的每一个眼神和每一句话,能让他瞬间天堂瞬间地狱,猜不透她此刻的心思,让他一颗心浮浮沉沉焦躁难安。然而,他并没有料到,林朝澍上车后,第一句话竟... ------------ 第五十四章 坐看云起时 “与其说人对爱情有一种信仰,不如说我们信仰那个爱着的人。”——林朝澍 关意晟腾地站起身,俯身看着林朝澍的眼睛,抖着声音问:“你是认真的吗?” 林朝澍点点头,不回避,不躲闪。下一秒,她已经被关意晟牵着手,拉着往前走了。她努力配合着关意晟的步伐,还是走得踉踉跄跄。只是,他们之间,因... ------------ 第五十五章 渡人渡己 “爱情,不过是两厢情愿的厮守而已。”——关意晟 究竟,爱情是什么? 白皓突然想到这个问题,在离地一万米的高空上,在漫漫的长途飞行中。很多年前,这个问题曾经让他痛苦过,困惑过,于是,他用近乎自虐的自我放逐去缓解痛苦,去寻找答案。他穿越过沙漠中的无人区,攀登过最险峻的雪山,在热带雨... ------------ 第五十六章 彼岸花开 ------------ 第五十七章 任是东风吹不展 “无论什么样的感情,都经不起一再的挥霍与忽视。”——关意晟 毫无疑问,关意晟是狂喜的。 关意晟的面前摆着几份DNA的对比检测结果。终于,他得到了一个确定的答案,却又陷入了更深的迷惑与迷惘之中。 他把自己关在实验室里,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并不是仅仅将林朝澍和关孟河的DNA做了比对。... ------------ 第五十八章 缭绕雕梁尘暗起 “树欲静而风不止。人生,不外如是。”——林朝澍 夜,沉沉地落了下来。街灯渐亮。仍依稀能见到天顶上浓云翻滚,云朵的间隙里,银光乍现,不久,便滚落了阵阵雷鸣。疏而急的雨滴,大颗大颗地砸落在地面上、树叶上、屋顶上,激起的却全是尘土的气息。关意晟好似完全没有留意到这突如其来的雷雨,毫无... ------------ 第五十九章 过尽飞鸿字字愁 “我在原地打转,并不是真的走不出去,只是觉得这牢笼才是最安全的地方。”——关意晟 温虹的出场,极像是一道划过天空的闪电,她不过是温言试探警醒,而林朝澍却听到随即有闷雷炸响。她从来没想过白皓是为了自己放弃了职业摄影师的生涯。年轻的时候,纵情纵性地做自己爱做的事情,到了成熟了,历练... ------------ 第六十章 多情只有春庭月 ------------ 第六十一章 犹为离人照落花 “习惯的力量如此巨大,以至于当我们发现时,一生就已经这么过去。”——关意晟 父女两人看着救护车开出门口,拐弯便没了踪影。关意晟摸摸林一一的头,蹲下来看着她的眼睛说:“没事儿的,回头咱们给妈妈打电话,好吗?”见小姑娘懂事地点点头,他稍稍松了口气,又问道:“那现在咱们回爸爸家好吗?... ------------ 第六十二章 云海尘清 “那些柔顺和华丽的表像,从来不是我的脸,是远处看到的幻象。幻象,是别人的。”——林朝澍 范佩云的腿伤很快就缓下来,看起来已与常人无异,但是要真休养好,得两三年不做剧烈的运动。这大半个月里,白皓隔几天就来送一次药,有时候连白凯都要被拎着一块儿来,任由林朝澍怎么推辞都不听。偶尔,她... ------------ 第六十三章 山河影满 “有些事情,有些人,你可以选择,有些,你不可以。”——关意晟 时速表上的指针已经在200左右徘徊,关意晟却只是直视前方,根本没有留意车速的多少。他一手抓着方向盘,一手一直在重播电话,汽车的音响里一个女声反复地说着: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请您稍后再拨。 冯月华给他打电话的时... ------------ 霁月 ------------ 第六十四章 风不定 ------------ 第六十五章 人初静 “经历过彻底的失去,安全感早就荡然无存。”——关意晟 在最初的时候,即使关意晟对关孟河过往的作为有多么不认同,他也没有怀疑过关孟河手上的那份亲子鉴定——编造一个乱伦的戏码来阻止自己儿子恋情,这得是有多变态多疯狂的编剧才能写得出这样的情节?关孟河不是这样的人,他或许冷情,或许势利... ------------ 第六十六 章 俯仰流年二十春 “城市会被夷平重建,人心亦如是。”——林朝澍 林朝澍初到美国的时候,在东部的一个城市住过一段时间。那是个很小的城市,天很蓝,云很白,人很少。两三层高的市政厅是城区里的古董建筑,在她住的那条街上,有一间传了四代人的啤酒吧,有一家食物很粗糙的、铺着红白格子布的装修陈旧的餐厅,转角有... ------------ 第六十七章 归来恰似辽东鹤 “男人的幼稚,只有那个让他缴械投降的人才能见得到。”——关意晟 每周二的上午,关意晟和市场、公关、销售这几个部门有一场例会。 这一天的例会,会议室里弥漫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浮躁和尴尬的氛围。各位老大们神情已经平复,大多和往常无异,但是一旁列席会议的秘书们,几乎内心都在纠结着到底... ------------ 第六十八章 落花人独立 ------------ 第六十九章 当时明月在 “风筝总要循着线的方向,找到它的归属。”——关意晟 那边厢,林朝澍压根儿不知道这边究竟什么状况。她也不是真有什么特别的话要和关意晟说,只是有些不放心女儿,嘱咐他一些照顾林一一的注意事项。关意晟越听脸色越黑,已经黑到了浑然忘我的状态,都顾不上在女儿面前一直维持的形象了,直到林一一... ------------ 第七十章 曾照彩云归 “原来,人就该像流水一般,弯弯绕绕,柔韧地坚持。”——林朝澍 林朝澍消失了。或者,准确地来说,她从关意晟一直在等待与期盼的那条路上消失了,变成了GPS地图上一个游离不定的红点。她刚刚离开的时候,曾经说过几天后就要回北京,于是,关意晟觉得自己的心每天都坐在路口的大树下,一心一意地... ------------ 第七十一章 怀归人自急 “如果没有她,我想我应该也还能继续呼吸,直到我可以放弃的时候。”——关意晟 他们认识后的第一个春假,关意晟开着他那辆破烂的二手福特老LASER带着林朝澍往西走,目的地是黄石国家公园。为了这次旅行,林朝澍早早地就跟打工的同事调了班,忍痛又向老板请了两天假。上路之后,她精打细算地考... ------------ 第七十二章 物态本自暇 ------------ 第七十三章 寒波淡淡起 ------------ 第七十四章 白鸟悠悠下 “过去很重要,有了过去才成其为今天。然而过去又不重要,不放下过去,就看不见来路。”——林朝澍 关意晟手上正缠着纱布,抬眼瞥了林朝澍一眼,又低下头专注地打着结,完工之后左右打量,觉得好了才放开了她的手。可能是蹲久了有些腿麻,他率性地往地上一坐,微微仰头迎着林朝澍的视线:“古人说,... ------------ 第七十五章 明日落红应满径 “有弱点的人才会可爱。”——关意晟 “别闹了!快放我下来!”林朝澍两颊粉色动人,还努力板起脸训人,“想睡觉回自己房间去睡!” 关意晟轻轻松松地抱着她走到了里面的小房间,把她放在床上,自己也跟着贴上去,林朝澍直往墙边躲,他凑过去一脸委屈地说:“哪儿还有我的房间?就你这张床都是木板... ------------ 第七十六章 秋风吹渭水 ------------ 第七十七章 落叶满长安 ------------ 第七十八章 月旧人新 “到了一定的年纪,人才会分得清任性和执着的区别。”——林朝澍 汗水、泪水、粘腻的濡湿。低泣、轻啜、绵长的浅吟。 一时间狂风暴雨,一时间雨细风和,忽来骤去,周而复始。 放不下,停不住,原以为自己已是玉老田荒,对着谁都是波澜不惊的,却原来是被人下了蛊,非她不可。 关意晟在最开始的时... ------------ 彼岸 ------------ 第七十九章 溯溪而上 “我太习惯在发生事情的时候站在所有人的前面。原来,有人和自己并肩而立,也不错。”——关意晟 这还是林朝澍第一次认真地打量关意晟口中的“老宅”。上一次过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又因为不欲与关意晟太过亲近,接了女儿就走了。这一次,时间尚早,夏末秋初的五点钟,那幢被掩映在层层叠叠的绿意之... ------------ 第八十章 怅恨路隔 ------------ 第八十一章 窗里星光少 ------------ 第八十二章 一番洗清秋 “你怎么能分清楚放弃和争取的分界?很多时候,不过是运气罢了。”——林朝澍 “如果我不想去美国呢?”问这个问题时,林朝澍没有其他任何的情绪,比如挑衅或是嘲讽,她真是纯属好奇。 “林小姐,我不觉得你愿意成为别人婚姻里多出来的那个人。与其在这里浪费时间做一些不可能有结果的事情,不如换... ------------ 第八十三章 细看涛生云灭 “男人大多喜欢美女对自己的暧昧情愫,但前提是对方得懂分寸。”——关意晟 林一一终于成为小学生了。 林朝澍和关意晟一起送林一一去学校报名、领书,看着她坐在自己小小的座位上。让林朝澍心里心酸又骄傲的是,好些孩子都哭哭啼啼地拉着父母不肯松手,林一一却满脸开心地冲他们挥了挥手,头也没回... ------------ 第八十四章 水天空阔 ------------ 第八十五章 星河欲转千帆舞 ------------ 第八十六章 天接云涛连晓雾 ------------ 第八十七章 大结局 温柔入深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