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卷 ------------ 缘起 七月,某高校新区,晚自习时间。 一瘦小女生正奋力的爬上花坛。好吧,她穿了半袖雪纺连衫裙、七分圆点打底裤,动作勉强还算文雅。 花坛呢,准确说是一座池沿儿半人高的大花池。池里几座假山高低错落,水面浮着圆小的荷叶,晚风吹过波光粼粼。 女生小心翼翼的挪着步子朝花池里张望,忽然脚下一滑,180度急转。女生双手乱划,伴着一声凄厉的“啊~~~~”仰面跌进花池,后脑重重的磕在假山上…… 尖叫声穿透夜空,回荡在校园里,惊起林中鸳鸯数对。 次日,某大二女生不慎跌落莲花池,伤重不治的消息在校园里流传开来。作为罪魁祸首的花池,被一圈锃亮的铝合金护栏围住。旁立大告示牌一张,白底红字写道:“此地严禁攀爬!!!违者没收饭卡、阅览证、水票、公交一卡通……” 诸如此类,都是后话。 ------------ 第001章 地宫重生 宣元九年,晟京西南六十里。岷山塌陷,天有异象。帝遣太常公前往亲验。 大晟宫内,镜湖临烟阁上,两道欣长的身影一前一后迎风而立。 “乐卿何故至今日才回京。”元帝凤目低垂,盯着湖面。 “臣在小江镇误中青冥散,耽搁了些时间。请皇上责罚。”高大的身影单膝跪地,看起来依旧魁伟挺拔。正是大晟朝忠义侯卫将军乐熠。 元帝并不回头,苍白的脸上平静无波,淡淡道:“起来说罢,事情查的怎样?” “佛莲之事,确实已经让舜阳王有所察觉。但是,查探的人都被疑兵带到小江镇以南。臣已将参与人等尽数处理,舜阳王不会得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乐熠稳声说道,眼芒坚定。 “朕,问得并不是这个。”元帝抬眼远眺湖面,湖风鼓起他宽阔的广袖,玉冠下乌黑的发丝拂过凉薄的唇,单薄的身姿竟似要随风而去。 “岷山地宫——真地塌陷了么。”元帝沉声问道。 乐熠抬起头来,有些意外地问道:“皇上不是让太常大人去看过了么?” “卿当知朕有些话不便问他!”元帝蓦然回身,龙颜不悦。 乐熠顿悟,垂眉说道:“玉容华的遗骸怕是深埋在废墟之下了。” 元帝蜡白的手扶住石栏上的兽头,骨节被湖风吹得发青,嘴里絮絮说道:“姌儿自入宫就不曾有过一日欢欣,如今又横死在外,也难怪……她会数度回宫探朕。” “回宫?!”乐熠着实惊愕,皇上言下之意是玉容华魂魄难安么? 看着元帝怆然的神情,乐熠开解道:“皇上若当真惦念玉容华,可明令太常公在岷山行十日祭祷。臣则前往地宫所在,慰告玉容华在天之灵。” 元帝沉吟片刻,问道:“不会令舜纯起疑吗?” 乐熠摇头道:“当是不会。” “玉容华为筹谋找寻佛莲之事,已在宫外的弥陀庵避疾隐居半年有余,丽嫔再有心也是鞭长莫及。” “舜阳王当初对此事有所察觉,皆因为皇上漏夜出宫,并不知玉容华参与其中。至于皇上所图何事,他更是费思。不然,他也不会在查探无果后,夜半时分让一队重骑,明火执仗,延岷山山道返回晟京。其意旨在敲山震虎,让陛下有所避忌,以此来阻挠陛下行事。实则计穷!” “况且在世人看来,山体崩塌乃是天象,与人事无干。舜阳王与丽妃未必猜得透这当中的种种干系。” 元帝听乐熠说罢,面色稍霁,说道:“那便如卿所奏吧。” 思忖片刻后,又复冷笑道:“敲山震虎?单凭舜纯,他能有震慑朕的气魄?那一队重骑是朕的皇姐在敲打朕!” 乐熠微微颔首,深以为然。 建州境北,虞山静慈庵。 佛堂里檀香氤氲,供案上的长明灯摇曳着暖暖的昏黄。 初苒仍在沉沉的梦魇中挣扎,梦里帷幔如云,红烛如昼。正在床笫征伐的帝王身姿修长,肩背清瘦而宽阔。榻上的美人钗横髻乱,醉眼微殇,一双玉臂春溶水漾地缠附在皇帝的颈项上…… 初苒额上沁出密密的细汗,嘴里不断嘟哝着,想走却怎么也走不脱。 “皇上,啊~皇上~~”梦中的美人惊呼着弓起,娇喘连连。如玉的肌肤上缀满晶莹的细汗,身子在烛光下颤抖得似疾风中的弱柳,又如岸边被反复推送揉搓的浪花。俊美无俦的帝王下颌高高昂起,发丝黏在欣长的颈间。眼帘紧阖,薄唇微启,滚动地喉中发出动情的低吟。 “呼——” 一声长息,初苒终于挣扎着醒来。 手背拭过额上的细汗,强撑着取过小几上简陋的铜镜,看着镜中模糊的容颜,初苒再次叹了口气。 这张脸不是自己熟悉了十九年的容颜,这身体也不是自己的身体。说到底,还是自己贪生…… 初苒觉得人真是世上最奇怪的东西。在二十一世纪,生活虽然有压力,可是自由、舒适,但她觉得过得无趣极了。来到异世的这数月,备尝艰辛,她却一心想好好活下去,甚至不惜顶着别人的容颜。 窗外的蓝幕渐渐退却,天色已然泛白。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凉风裹挟着初秋的寒意,窜进帷幔后的内堂。初苒纤巧的手掩住苍白的唇,急促的轻咳。 一个圆脸的小尼姑,疾步走入内堂,将手中厚实的僧衣披在初苒身上,关切的问道:“于施主,今日可有好些?” 初苒笑着点头,怕她不安心,又拍拍她搀在自己臂弯的手。 小尼姑就着窗外的晨光,仔细的端详初苒的脸色。一双圆眼瞪得黑白分明,里头尽是担心。 初苒又笑了,从前她绝不稀罕廉价的怜悯,但是现在她却懂得珍惜萍水相逢的点滴友情。 这圆脸的小尼姑,法号“圆了”。初苒乍听说时,立刻想到延参法师的那句名言:“绳命是如此井猜。”给圆了起法号的住持师太,也算是佛门界的奇葩。 初苒指着门外,朝圆了挥挥手,示意她该去上早课了,圆了才一步一回头的出了大殿。 初苒裹紧圆了送来的僧袍,走下禅榻。寒气顺着脚心一路上来,激得她眼前色彩斑斓。初苒扶着额头,缓步挪出内堂,在大殿的蒲团上跪下,双手合十虔心祝念。 杏黄的幔帐下,一尊通体鎏金的菩萨半掩半映。初苒虽不通佛门中事,可也觉得慈安堂里的这尊菩萨不寻常。 菩萨宝冠璎珞,面庞甚美,没有名号。 圆了称她菩萨娘娘,还说初苒是菩萨娘娘转世。其实细看容貌,初苒与菩萨娘娘并不大相似。大约在圆了单纯的眼里,太美丽的事物总是相像的。 初苒直觉这静慈庵,甚至庵里的人都不同寻常。但她只不过是个过客、寄居之人,怎好无端揣测妄议,不过笑笑作罢。 祝祷完毕,初苒走出殿门,就看见圆了端着一只粗瓷碗匆匆走来。碗里是用各色豆子、干果熬的米粥,居然还放了油盐佐味。初苒看得眼眶一热,这里是尼庵,圆了花了多少心思来熬这粥可想而知。 前日,初苒晕倒在庵门口,住持和庵中的其他师太都去了山上的大觉寺做法事,正是圆了把她救回庵中。 静慈庵素来不留宿香客,圆了偏说初苒是菩萨娘娘转世,仪修师伯才把初苒安置在了慈安堂里。 每到晚间,住持都会带了仪修、圆了来慈安堂诵经,初苒也虔诚的跪坐旁听。 仪修师伯约有三、四十岁年纪,容颜俏丽灵动,眉眼跳脱,没有半分出家人的清寂。但住持师太很尊重她的意思。初苒得了她的喜欢,在庵堂里住下,住持师太也就没再说什么。 白日里,圆了洗濯僧衣、打扫大殿,初苒便在一旁帮她晾晒、擦拭。累了,就坐在慈安堂的门槛上,笑着看圆了忙进忙出。 老天也算待她不薄,总在她以为要山穷水尽的时候,又给予她坚持下去的力量。好比圆了,好比一面之缘的师傅…… ------------ 第002章 尼庵里的公子 晟京。 结束了岷山的十日祭祀,乐熠回到西街的忠义侯府,密室内一墨衣人等候已久。 “跟丢了?”乐熠目光灼灼,面露薄怒。 地上跪叩的人深深的俯首下去:“请主子责罚。” “可是有人接应她?”乐熠沉声问道。 “没有。是……是枭羽大意所致。”地上的人艰难的说道。 乐熠怒极反笑,威严的唇边闪过一丝戏谑:“你的意思是说,枭羽玩忽职守,跟丢了人?陆平海,如今你也是泱泱一堂之主。大意所致?!这话是从你嘴里吐出来的吗?” 陆平海暗自头痛,初知晓时,他何尝不觉得匪夷所思。枭羽跟在侯爷身边多年,年纪虽轻,历练却不少。这次竟将一个羸弱少女跟丢,岂不可笑? 任务是侯爷直接交给枭羽的,出了这等事,枭羽自知一纸鸽信交待不了,却又不敢擅自离开建州。事情出在他陆平海的地界上,也只得他这个飞鹰堂堂主回京给侯爷面禀。 思忖再三,陆平海还是将枭羽的话原样儿道出:“跟踪的那位姑娘,确是个举止行为再寻常不过的人。一日里除了赶路就是住店,日行不过三四十里。” “后来,大约是餐风露宿,断断续续生了几次病。再后来,风寒发作,住到了建州境北吴家镇上的客栈里。期间一直发热,昏睡在床。枭羽潜进去看过脉象,并无大碍。只是需在客栈里好生吃药、将养一段时日,即可痊愈。” “哪知一日清晨,枭羽再去看时就发现……姑娘已经不见了。小二与掌柜都讲不清去向,只说是,天没亮姑娘就结帐离开了。枭羽再出去找,就已断了线索。” 乐熠听得认真,直到陆平海说完,才又问道:“她一路上诸事可都寻常?” 陆平海斩钉截铁的说道:“是,枭羽也是有些历练的,这姑娘确无异常。若有不轨,必瞒不过枭羽的眼睛。” 乐熠冷笑道:“瞒不过他的眼睛却能把人弄丢?这帐,本侯日后再与你们算!” 乐熠心中已明了她为何突然离开,是银子!他常年在外征战,少年时有过一段艰辛的日子。自然知道出门在外,生病住店,要花去多少银钱。 他为了掩饰身份,走时只给她留下些碎银,匆匆之间也不曾料想她会生病。 必定是后来她发现银子不够使,才一早结了房钱离开。偏生枭羽不知道会有这一层缘由。 只是如今她有病在身,又没了银子,能去哪里?难道又去做了乞丐? 陆平海见乐侯面色晦暗不定,魁伟的身子不断在室内来回走动,纶巾青衫飒飒有声,不禁心中忐忑,埋怨枭羽害他不浅。 片刻后,乐熠顿住身形,沉声说道:“让枭羽继续在虞山吴家镇一带寻找,若是一月后还不见人,就在往闽州的途中一路安排下人。她必是要从建州南下返乡的,让枭羽在那儿截住她,带回晟京。” 话虽如是说,乐熠却心中怅惘。若是她不返乡自己又待如何,又能如何? 一念及此,乐熠竟有些暗悔自己不该授她易装之术。闷烦之下,又冲陆平海喝道:“还不速去!告诉枭羽,若是找不到人,他也不必再回来了!” 陆平海哪里还敢再言,忙出了密室,连夜快马加鞭,赶赴建州。 这晚,听完住持诵经,初苒便早早睡下。朦胧中似乎觉出佛堂里有人说话,仔细一听原来是住持师太的声音,好像还有仪修师伯。 初苒忙披衣起身,出来问道:“师太,可是有什么事?” 听到初苒骤然出声,说话的三人都转过头来。 初苒也着实吃了一惊,殿内除了住持和仪修,竟然还站着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男子。玉色长衫,锦带束发,容貌竟似曾相识!他只安静地站在灯影里,便让人顿觉竹风入林,琴瑟齐御。 初苒有些无措,见自己衣衫还算整齐,住持和仪修师伯又都面色坦荡,且与那年轻男子极熟稔的模样,才稳住心神,向住持说道:“师太,我出去倒些茶来。” 端了茶,初苒远远站在廊下背风处,并不进去。 庵里的众尼都已经歇了,一轮秋月高照在堂前香炉上。 初苒静静的呆看,心中俱是惊疑和不安――那位年轻公子的容貌,竟与自己魂游大晟宫时看到的元帝有六七分相像。只是元帝消瘦病弱、额青颊凹,多隐忍静默,没有这位公子的恣意洒脱、丰神隽秀。 过得一会儿,年轻的公子施施然出来,住持和仪修师太谦恭的跟在后面。 绕过前殿时,仪修师太忽然停下,扬声说道:“萧施主请留步,施主这次来大觉寺做法事,是为了行善积福。不知施主可愿再行一善?” 那公子回过身来,清俊的眼中闪过一丝莫名。 仪修师太指着廊下的初苒,说道:“萧施主素来知晓,庵里是不留宿香客的。” “但这位于施主身世孤凄、心性良善,又有痼疾在身,故住持破例留她在庵中暂歇几日。然寺规在上,日久终是不便。” 说道此处,仪修师伯声音渐柔,俏丽的眼中也染上了浅浅的笑意。 “若萧施主肯带了她到山下别院调养,他日,于施主痊愈,萧施主便是功德一件,贫尼也了了一桩心事,岂非两全。” 初苒霎时怔住,指甲生生嵌进木制茶盘里。说不清心里是悲是怒,抑或寄人篱下多日,自己竟软弱麻木得说不出一句话来。 那公子瞥一眼初苒,又深深地看回仪修师太,牵起嘴角轻笑道:“无妨。” 住持听罢,也转过头来对初苒说道:“于小施主,庵中清苦,于你养病无益,你只管与这位萧施主下山去吧。” 不容置疑的语气,断了初苒最后一丝指望。初苒默然笑笑说:“谢谢师太多日来的照顾,且容我去和圆了道别。” 初苒走进禅房,坐在榻畔轻推圆了。唤了好几声,圆了才懵懂地起身揉眼。 初苒不舍地握着圆了的手说:“圆了,我要走了,以后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你,我会常常想你的。若你也想我了就去和菩萨娘娘说,我定然听得到。” 说着,初苒眼眶就热了,见圆了还是一副迷迷糊糊的样子,只得苦笑着让她躺下,又替她盖好被褥。 回到内堂换下僧衣,初苒给菩萨娘娘磕过头,才拿着自己的小包袱出了庵门。 那位萧公子果然冷着脸等在山门外,身旁还多了一个高大的随侍。初苒默默地低着头跟在他们身后,乘着月色一步步下山去。 到了山脚,初苒立在路旁不肯再走,淡淡说道:“萧先生的好意,小女子心领了。其实我的病早已痊愈,只是舍不得圆了小师父,才在庵里多待了两日,不想竟给住持师太添了许多麻烦。如此皆是我的不是,现下又怎好再去扰先生清静?虞山去吴家镇的路我很熟,先生不必忧心,就此告辞。” 萧公子转过身来,看向这个身量尚不及自己肩高、十四五岁的半大小人儿。 迷蒙的夜色下,模样不甚清楚,只有那一双顾盼灵动的乌瞳熠熠生辉。她气鼓鼓地梗着脖子,小嘴开开合合,硬邦邦地绕出大通的官话。不甚丰盈的胸腔,起起伏伏,想必里头冲撞的尽是愤懑与憋屈。 萧公子无端生出一种恶趣的畅快,以至于乐不可遏的扬声大笑起来。 初苒一脸错愕,不知何事引他发笑。这里虽然算不上荒山野岭,但是这等笑声在夜间实在刺耳。 方才在山上时,见他还是一副温恭谦和、君子如玉的摸样,这一刻却又喜怒无常、狂放不羁。 “嗒嗒嗒……”一阵马蹄声打断了初苒的腹诽。 一个少年驾着马车悠悠驶来,车后还跟着一匹溜光水滑的骏马。萧公子翻身上马,缰绳一抖扬长而去,满脸的笑意犹未退却。 初苒还在好奇的张望,就猛然觉得衣领一紧,身子就离了地。那个高大的随侍将初苒提在手中,向马车走去。初苒还想再挣扎,却发现她已经手脚麻木、口不能言了。 山路颠簸。 初苒被扔在车内,侧身蜷卧,头一下一下的在车壁上来回磕碰。 大病未愈,初苒的脑子被摇得如同圆了熬的粥一般,一塌糊涂。心里更是愤怒,自己与他们前日无怨近日无仇,这是什么尼庵什么善人? 三更半夜,把一个病丫头赶出尼庵,扔给了一个来历不明的纨绔公子。这就是今后她要面对的世界?何止是不平等、不公道,简直没天理! 如此走了半个时辰,马车才停下来。初苒早已被摇得两耳嗡嗡,眼前影影绰绰。 朦胧中自己似乎又被提出了马车,许多灯光,许多人影。后来到了一处极柔软温暖的地方,初苒就眼前一黑,昏死了过去。 ------------ 第003章 仪修师太 晨间,初阳窥探的光斜斜地穿过镂花窗棂,投在牙色的绣帐上。 一只纤柔粉嫩的手伸出锦被,捏成小拳。淡而修长的眉拧出调皮的弧度,略显苍白的唇瓣不耐的撅起。 “呃啊~~”似是极舒服的懒腰,才刚伸到一半,帐中的人就猛得一个激灵坐起,象受惊的鸟儿一般跳下床来。 过了昨晚,初苒真的不曾料到自己还能有这样的待遇。房中绣榻绵软,陈设清雅。自己还穿着昨晚的衣服,小包袱也原模原样儿安放在枕边。这就是那个什么萧公子的别院吧! 初苒无力的在桌前坐下,身心俱疲,实在没有勇气去再推那扇掩着的门。 “笃笃--”房门外传来几声轻叩。 “是姑娘醒了么,可要奴婢们进来侍候?”低声且谦恭地询问。 初苒起身,房门被推开一条小缝儿。几声轻语过后,两个穿着麻衫的侍女垂头躬身,捧着盥洗之物进来,托到初苒面前。 一个梳着低髻的侍女将一匣衣服放在妆台上,向初苒说道:“秋凉了,姑娘穿得太单薄,庄里一时没有合适的衣服,姑娘且先将就些。” 初苒坐在妆镜前,看着她们给自己梳起低髻,换上与她们一般无二的麻衫。俨然一副小侍女的模样,反倒宽心不少。 用过膳食,侍女们自行出去。房门大开,初苒试探着出去,也无人阻挠。 这里是一处极清幽的山庄,山庄不大,依山而建,有梅兰松竹菊五个院子,自己住的地方叫隐松斋。院里丫头仆役各司其职,见了她除了低头行礼,没有半句闲话。 融融的秋阳暖如母亲的大手,时而柔柔地搁在发顶,时而缓缓地抚在背上,让人想不舒心不都行。要说,这般清雅闲适的所在,当真是个养病的好地方。碍眼的,只有那两扇紧闭的庄门和四下里高高的山墙。 晚间时分,一个丫头过来传话,说:“主子请姑娘去宜兰苑用晚膳。” 初苒顿觉寒毛直立,心惊如兔。跟着那丫头踏进一座大院,不曾进门就闻到烧鲜鱼和焖肉的香味,初苒寡淡已久的胃瞬间叫嚣起来。 前厅,偌大的饭桌旁只摆了两张椅子。其中一张已被英明神武的萧大公子坐了,初苒只得坐在另一张椅子上。丫头们关上厅门,眼观鼻鼻观心的立在两侧。这样的气氛,让初苒登时如坐针毡。 萧大公子眼皮都没抬就兀自开始用膳,动作虽斯文有礼,态度却倨傲得似乎对面无人。这算是嗟来之食?初苒立时觉得一股怒气“呼”得自脑门奔窜而出,在发上盘旋数周后,又游回七经八脉,独留一缕清烟自头顶袅袅而上。 她固执的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眼睛紧盯着自己膝上平放的双手。那萧公子却如未见一般,独自吃罢,接过丫头递上的茶盏手巾,起身睨了初苒一眼,就随意歪在一张坐榻上执起书卷遮住脸。 厅内寂静无声,只听得书卷翻过一页,又一页,又翻一页。丫头们垂眉敛衽站得笔直,厅门关得死死的。 良久,“吱呀”一声,侍人们悄声推门进来,将已冷的饭菜端了下去。少顷又热腾腾的端上来,依旧关了厅门出去,一句多的话都没有。初苒两手不由得死死的揪住袖口,满腹怒气与委屈,肩颈绷得僵直。 一刻钟后,饭菜又热了第二趟。 初苒直起酸痛的脖子,再看过去时,发现那位萧大爷,竟然用书册盖了脸,支起一腿仰面躺在榻上,睡、着、了!初苒狠狠的盯着书册,捏紧拳头,恨不得立刻起身冲过去揍那书册下可恶至极的脸。满屋子的人对初苒的冲天怒气和剑拔弩张之势视若无睹,似乎早已惯了自己主子的行事做派。个个抱手垂眉,安之若素,没有半分吃惊、不耐及倦怠。 初苒一刻也不想再在这里待下去,恨恨地抓起筷子扒光饭菜,甩门出去。 “呃啊--”身后传来萧大公子惬意的呵欠声。 初苒掩面狂奔,节操啊,就在碎在众目睽睽之下。这位大爷前世定是无赖托生,不然怎地会如此无耻! 第二日,第三日…… 初苒忽然觉得自己大可不必和饭菜较劲,与无赖当真。只需每餐规规矩矩吃上八分饱,离开就是。 碗中的饭粒快要见底时,一只圆胖的掐花盖碗又推到初苒面前。揭开碗盖,氤氲的热气下是一碗澄明微褐的汤,光闻味道就知道是好东西。初苒眼皮都没抬,就乖乖地喝了。汤入口微苦却又渐渐回甘,参定是少不了的。 无视萧大公子戏谑的眼神,初苒正预备起身离席,带着笑意的声音却从对面传来。 “往后,都像今日这般才好。”萧大公子满意地说道。 初苒冷笑道:“多谢先生谬赞。” 萧公子唇角带笑,饶有兴致的问道:“姑娘来了几日,可还习惯?” 初苒暗自磨牙,面色不耐,心中觉得他甚是犯贱。 萧公子却似乎浑然不觉,顾自颔首说道:“恩,照今日看来,姑娘必是习惯的。” 怒气又冲出鼻腔,初苒冷哼一声,依旧只是垂眉视地。 “在下还不知姑娘芳名……”萧大公子站起身来踱着步子,扬眉笑道:“不知道也罢。姑娘既是孤女,从前的俗名丢了便是。在下看,姑娘眉目灵动,顾盼生情,就叫盼儿,可好?” 盼儿?初苒一愣,这是要把她留在庄子上做丫头的意思?她何时竟成了卖身的奴婢!不自觉间,初苒长睫扑扇,修眉怒挑,一双烟水明眸直直地瞪了过去。 “哈哈哈,”萧公子立时拊手失笑,道:“就是这般!恩,以后就叫盼儿吧。” 初苒立时无语。转念却又想,他不追问自己姓名来历,未尝不是件好事。是以唇带讥诮地笑道:“盼儿谢先生赐名。只是盼儿受先生之恩多时,还不曾得知先生名讳,实在有些惶然,不知今日可蒙先生赐教?” 萧公子沉吟片刻,说道:“在下萧鸢。” 初苒心下哂笑。果然不愿吐露真名不是?面上却平静无波地言道:“先生名讳果然情志高远。盼儿身无长物,他日定当去静慈庵求取长生牌一面。将先生名讳镌刻其上,供于盼儿房中,日日高香明烛,为先生祈祷福寿,答谢先生收留之恩。” 此言一出,厅中的气氛立时有些欢乐。萧鸢的笑容僵在脸上,山雨阴沉。 宜兰苑书斋。 萧鸢捏着一纸书信余怒未消,这是仪修师太昨日送来的。 姑姑将这个来历不明的女子硬塞到他身边,已是可笑。竟然还要送来这封不知所云的书信,说什么:皇后娘娘托梦来,怜皇儿烦郁孤寂。特遣一福慧无双的女子,陪伴与他。 哼,高香明烛的将他供在房中拜祭!把他当做什么??这就是姑姑所谓的福慧无双?要说,一个豆蔻少女,虽有些来历不明,但也还不至于让他有所顾忌。且这丫头聪慧通透、耿直有趣,更有几分难得的风骨。若是放在身边留用,也不谓不可。但她今天却当众消遣他,如此,还指望她来纾解烦郁?迟早被她白白地气死了去才是真的。 萧鸢虽然百般气恼,却也拿仪修师太无奈。 这位仪修师太本名倩仪,是先懿德皇后长春宫里的司茶宫女,因巧言善道,颇得先皇后喜欢。先皇后薨逝后,长春宫里的宫人多跟随先皇后进了孝陵。唯独倩仪不肯,说要留下来看顾皇后生前所居住的长春宫。 先皇后是齐姜国人,育有二嫡子。齐姜族中地位尊崇的人,皆以生辰命名,以示生来尊贵。故太子生于辰时,取名辰昱。三皇子萧鸢生于子时,取名子珩。 景帝廿八年,萧子珩被册封为懿王,赐婚赵氏嫡女静柔。并着大婚之礼与太子纳妃之典同日进行。 彼时,盛况空前,举国同庆。 然而大婚当晚,一纸驱逐诏书却毫无先兆的发至景福宫中。勒令新婚的懿王萧子珩即刻奉旨出京,连夜起程前往封地建州。自此,非诏不得擅离封地半步! 喜庆的灯火映得天幕如彤,宫墙下的暗影里,凄冷的夜风犹如利刃掠过人们的心房。 十四岁的懿王殿下身着大红喜袍,在侍卫的胁护下,携着新婚的懿王妃,徒步从景福宫出来。在朱雀门登上简陋的车辇,带着寥寥数十骑,踏上了前往建州的路。 倩仪惊闻懿王被遣出宫,将一头青丝绞得七零八落。抱着长春宫里供奉的懿德皇后玉像,闯出宫门,跟随萧子珩而去。 一年后,景帝驾崩。太子即位,史称元帝,都是后话。 当年,萧鸢离宫突然,连已故的先皇后都不及去拜别,更别说知会亲信,召集故旧了。所以现下要说起萧鸢身边的亲近之人,竟只有这倩仪姑姑一位。 宫中出来的女子不入红尘。 入建州境时,萧鸢命人重修了虞山后的尼庵,将母后的玉像和倩仪姑姑一并安置在庵中,题名静慈。 先前,圆了口中那尊容颜美丽的菩萨娘娘,正是懿德皇后的造像。 此后,逢先皇后生辰死忌之时,萧鸢都会北上虞山,到庵中拜祭母亲。 今年却遇到了初苒…… ------------ 第004章 有男同车 隐松斋。 初苒托腮坐在桌前,百无聊赖地盯着炉鼎中袅袅的息香。 近来,她的脾气似乎越来越大,每次看到那个魔头,就会生一肚子闲气。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庸人自扰? 按理说,那魔头既没关着她也没锁着她,每日还有药膳给她养身。虽说是少了些自由,然则,好过是一天,歹过也是一天,身子不好起来什么都是浮云不是?初苒伸手捏捏怀中那只精巧的小皮囊,它可对付不了庄中那么多一等一的高手侍卫。还是得先稳住了局面,徐徐图之才好,离开的机会总是有的。 山中无日月,一晃就是数十日。 得罪了萧鸢的初苒,很快成为山庄中侍女的一员。药膳倒是没有打折扣。也是,象萧鸢这样贵人,怎会稀罕区区几支参。 秋意已经渐浓,庭前的落叶一夜之间就铺得满地,初苒却如春日绽放的桃李一般,日益明媚鲜妍起来。 中秋佳节时,初苒穿着鸦色的新裙,仰着粉嫩的小脸儿,俏生生地站在桂树下摘桂花。长睫映在烟水朦朦深眸中,柔美动人的颌线一路延伸到微敞的交领里。如瀑的乌发被绸带松松绑住,在纤细窈窕的腰肢后调皮地摇晃。 淘好的桂花最后被送到厨下去做桂花糕,初苒挽起的袖管里露出一段莹润的梨花白,满身的花香撩拨着人们的口腹之欲。仆役们纷纷低下头去,耳后一片通红。 凡此种种,庄里的萧大公子自然不会后知后觉。 晚宴过后,皓月如银。 萧鸢命人点了数十架灯烛,将初苒那张吹弹可破、灿若丹霞的小脸儿细细地赏鉴一番,立时心情大好。朗声说道:“果真是养好了,下大赏!” “谢主子赏赐!” “主子万福金安!” 灯影里立时乌压压跪下一片,厅外廊下都洋溢着欢庆。 次日,庄中如过节庆没有过完一般,每个人都笑着忙进忙出。见了初苒,连“姑娘”都喊得格外大声。初苒心下狐疑,这是领了多大的赏,竟有这般高兴,何故自己没有。直到午后初苒才打听得明白,原来是混世魔王萧鸢要回雍都府邸去了! 真是日月齐升、天意见怜啊!祈禳众生翘首以盼的都是这一日啊! 山庄只是别院,魔王早晚要回他正经家去的,是自己气昏了头竟忘了还有这一层。初苒傻笑着捎捎脑袋,如今她已“一朝病愈”,仪修师太所托的善事,萧鸢已功德圆满。说不定这就会放她离开,说到底,她并不是庄子里卖身的奴婢。 笼罩多日地阴霾通通散去,初苒甚至都想去宜兰苑感激一番――顺便辞行。就算萧鸢不肯放人,只要他先离了这里,庄中少了侍卫,自己还怕没机会离开? 初苒心头想着,脚下就不知怎地踏进了宜兰苑,等在书斋外求见。 萧鸢依旧一袭秋衫,锦带束发,三分风流七分风雅。见初苒一脸雀跃地进来,便斜签了身子靠在窄榻上,唇角含笑翘起。 初苒在庄中待了月余,如今已是粗通礼数。当下叠起小手,深深地福下身子,说道:“盼儿蒙先生照拂多时,今日听闻先生要回雍都府上去了。只怕日后无缘得见,特来面谢先生收留之恩,一并祝先生路途平顺,与家人早得团聚。” 闻言,萧鸢立时敛了笑,眉眼阴沉。端起茶盏,疏离地问道:“是谁说,你要留在庄子里的?” 初苒闻言立刻喜道:“是是是,盼儿叨扰先生多日,如今既已痊愈,自然没有再留下的道理,盼儿这就去收拾行李。先生的大恩,盼儿铭记在心,日后定当高香明烛……” “砰”茶盏重重的落在桌案上。 萧鸢忿然走下榻来,再回头时,阴沉的脸却又笑得和煦,话一字一字从牙间蹦出:“原来盼儿姑娘是来辞行的!” “不知,姑娘可有去处?” 初苒惊魂甫定,乌瞳顾盼几下,说道:“暂无去处,不过吴家镇、虞山这一带都还算熟悉……” “敢问盼儿姑娘,日后有何打算?”萧鸢的身子渐渐压下。 初苒猫了猫腰,勉强说道:“我……可以去找师傅。” “噢?盼儿姑娘居然还有师傅!”萧鸢笑得愈发妖孽。 初苒只觉头皮发麻,口齿僵硬。真话压在舌下,再不敢吐露半分。两扇长睫忽闪如翅,不经考虑顺嘴胡溜,道:“听,听说,东海有座蓬莱岛,岛上――有位天孙大人,绣艺无双,织出锦缎可比漫天云霞。盼,盼儿想去拜师学艺。” “嗤”头顶传来一声大大地哂笑,初苒的脑袋瞬间就耷拉了下去。 俗话怎么说来着?乐极生悲!现在极乐的是榻上坐着的那位,悲从中来的是自己!明知道那是个无赖,好死不死的,跑来惹他做什么……初苒无比怨念。 “哒――哒――哒……” 修长的手指在桌案上轻叩,萧鸢眼里没有半分初苒想象中的喜悦。幽深的眸底尽是阴晦,清俊的脸向着窗外。 少顷,萧鸢忽然朝门外扬声问道:“莫青!都准备好了么?” 莫青一脸茫然的从门外进来,躬下身子忖度着说道:“大半,是备的差不多了,要不奴才给主子看看去?” “不必了,更衣。”萧鸢站起身来说道:“让莫大去准备马车,半个时辰后回起程雍都。” 初苒和莫青的下巴都同时掉到地上了! 初苒抬起头来,结结巴巴的指着窗外说道:“先,先生,再有一个时辰天就黑了。” “那又如何?”萧鸢侧目斜睨,似笑非笑。 初苒伸出的手指再次无力了。 萧鸢经过初苒身边,俯身说道:“盼儿姑娘的随身之物不多,自然也无甚好收拾的,就在此候着吧。” 一时间,平日里大气儿不见一声的宜兰苑,顿时人畜大乱,鸡飞狗跳。初苒独自站在书斋里,恨恨地勾回手指,磨牙默道:“我忍!” 半个时辰后。 初苒抓着一只干瘪的小包袱,站在高大的马车前。内心满是怨念――所有人都骑着高头大马整装以待,而萧鸢自然是坐在马车里的!她怎么办? 要抗议么!?那是无用的…… 莫青伸过胳膊,初苒扶着上了马车。正犹豫着要不要赖在车辕上坐下,莫青却极无辜的站在车下,双眼频频忽闪,似乎在说:“姑娘,那是我的位置。” 初苒只得悲催的推开车门,蜷缩着进去。 车外的莫青长长吐了口气,跳上车辕,手一扬。莫大“啪”得一记鞭响,马车缓缓动了。 车内,萧鸢又执起一册锦卷遮了脸。初苒顿感无力,腹诽道:“要不要这么幼稚,你就不能换个花样……” 反正自己的脸如今也已百炼成钢,初苒若无其事的靠着马车侧壁坐下,将手肘搁在身边的梨木小柜上,百无聊赖地盘算心事。 忽然一只手朝她胸前伸来,初苒下意识朝后躲去,头“咚”的一声磕在马车侧板上,顿时疼红了眼睛。瞪着那只不知死活的罪魁祸“手”,初苒揉着后脑正待发作一番,却忽然看见自己身上的“丫头制服”,她又泄了气。 初苒认命的温了茶盏,斟上半盏热茶,递在那只执着的手中。又拿银箸从食盒中拣出几色吃食,用小碟盛了搁在漆盘里,放在萧鸢身侧。见他搁下茶盏,惬意地拈起一块来吃,初苒才轻轻地吐了口气,坐回角落去。 车队晃晃悠悠走了一两个时辰,寒意渐起,琉璃窗格外夜色如墨。萧鸢也弃了锦卷,侧身向里睡下。漆黑的发丝铺散在枕上,身上随意盖着一件玉色大氅。 初苒起身将窗格上厚厚的织缎帘子放下,自己也裹了件棉披风,枕了胳膊伏在梨花小柜上打瞌睡。马车上的睡姿十分不舒服,初苒最近日日精养,现下竟是半分睡意没有。俯仰转侧,渐渐搜肠刮肚饿得难受。本来庄子里是备了饭食的,出发前大家都吃过了。偏她在怄气,没吃两口,结果现在饿的够呛。 听萧鸢呼吸绵长,似乎睡的正沉。初苒轻轻挪到矮几前,取出一碟糕点,猫着身子悄悄地吃。果真人饿的时候糕也特别好吃,初苒有些狼吞虎咽。猛一扭头,不知何时萧鸢竟转过身来,倚在枕上看她。 “咳--咳……”初苒一阵呛咳,顺手端起茶盏就喝。好容易喘过气来,却见萧鸢盯着她的手,眼角的笑意更深。 初苒这才惊觉自己喝了他的茶,忙讪讪地笑着放下,说道:“先生可是要茶?盼儿给先生换只盏子。” 萧鸢眸色幽深,脸在烛影里半明半暗,修长的手指不知从哪里拈出一只寸许的玉瓶,放在软榻前,说道:“头若还痛,就用它揉揉。” 说罢,又返身朝里躺下。 初苒愣了半晌,玉瓶温凉,初苒握在手中,想起在慈安堂第一次见他时的摸样,思绪凌乱,心道:“这人莫非人格分裂?白天夜里完全两个样儿。” ------------ 第005章 极品男色 车队每日亥时宿下,寅时出发。 一到车队休整之处,初苒就整理车厢,更换热水吃食,焚点净香。做的尽是莫青原先的差事。 莫青不好意思地又是躬身又是作揖,笑道:“怎好让姑娘做这些事情。” 初苒也笑着说:“我与你是一样的,怎么就不能做?” “姑娘可不敢这么说。”莫青朝远处偷瞄一眼,又拱手笑道:“饶是这样,一会儿还得劳烦姑娘,笔墨都在那只梨木柜子卍字扣儿的抽屉里,待会儿主子爷要用。” 初苒笑着点头,同情地看着莫青飞奔而去的背影,心有所动。莫青不过也就是个十六七岁的孩子,比她的实际年龄还要小些。她又何必做些矜贵小姐琉璃心的模样,何况她还欠了萧鸢许多人情,若是趁着眼下多做些事,日后离开时,也走得安心。 初苒这般想着,心中的闷气消下去不少,天气都格外晴好了。 待萧鸢上了马车,初苒规规矩矩的据在一角,替他安好笔墨,又将莫青递进来的一只漆木匣子搬到矮几上抽开。匣子里头分了数格,搁着各色信函与锦盒。一连两个时辰,萧鸢都在拆阅复函。初苒跪坐在一旁研墨奉茶,半日下来,累得腰酸颈僵,萧鸢却不曾有半刻休息。 中间莫青又送进来一匣,将萧鸢批好的回函,用先前的匣子分类装满后取走。初苒见了也学着样子,将回函按不同的漆封分类码在格子里。 又是半日,见木匣渐渐盛满,初苒轻声问道:“先生,可要唤莫青进来?” 萧鸢瞥了一眼码得整齐的匣格,停笔问道:“盼儿认得字?” 初苒点点头又摇摇头,萧鸢也不深究。一边用手中的笔管指指车门,一边随口说道:“日后得了空,再好生教你。” 初苒阖上匣子,正欲去拉车门唤莫青,却又听见淡然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哦,在下忘了,盼儿姑娘不喜习字。姑娘心中所求,乃是织绣之技。”萧鸢手中批阅,口中调侃:“‘织霞’么,是难了些!不过若论绣艺,雍都府里还是有人可与‘天人’比肩的。待回了雍都,在下定为姑娘谋一位好师傅。” 不必回头,初苒也可以想象那人令人嫌恶的嘴脸。织霞,织霞!不戏弄她就不舒服是吧!丫头也有尊严,妥协也有限度!初苒再懒得理会什么劳什子匣子,板着脸,一声不吭的坐回角落。 萧鸢那厢笔砚、茶盏悉悉索索响个不亦乐乎,后来,甚至还有一两声低笑。 初苒愈发气得闭起眼睛,佯装打瞌睡。 一连数日颠簸,初苒渐觉吃力。 萧鸢日日皆是数不清的信函,逢他在烛下凝神批阅时,初苒就会想起紫宸殿里的元帝。 两人年纪相仿,白日里并不觉得什么,独到晚间,萧鸢去了那些霸道的浮躁之气,二人的眉目神情就极为酷似。起先,初苒还只是在心中臆想。如今看到萧鸢日日所理的事务,只怕他的身份,不是王子就是诸侯。 所谓伴君如伴虎,初苒强打起精神,谨言慎行了许多。 又值一日,秋阳滟滟。 莫青在窗下禀道:“主子爷,涿泊湖到了,可要停一停。” 萧鸢欣然下车,初苒也好奇的跟了下去。 车队停在稀疏的林中,远处是一片开阔的翠蓝澄净。何谓碧水蓝天,何谓秋高气爽,放在这当口再合适不过。可是刚靠近湖边,初苒就打了一个冷战,这冰蓝的湖水竟比看起来还要寒意浸人。 跟在后头磨蹭了一会儿,萧鸢、莫青一行渐渐走远,初苒索性偷偷溜回马车,伸展了身子梦周公。 待得萧鸢回来时,推开车门,就见初苒枕着胳膊睡得香沉,眼帘紧阖,似是累极。长睫在粉颊上投下一道好看的阴影,平日里紧抿的小嘴此时舒展的翘起,唇上一抹温润的樱色。 萧鸢眼神幽暗,轻轻阖上车门,复向湖边走去。 初苒一觉好睡,醒来时已是红日偏西,车队竟在涿泊湖耽搁了半日。众人都在林中歇息,独莫青抱着一件斗篷立在湖边,初苒好奇地过去询问。 莫青无奈的抬起下巴指指湖心,说道:“主子爷,还在游湖呢。” 初苒循着莫青的目光看过去,竟见萧鸢赤身在湖水里游弋,惊道:“这怎么可以,现下已是深秋。湖水又冰寒,哪有你家主子这样游湖的?” 莫青耷拉着头,小声咕哝道:“主子爷的心思谁能晓得?先还是在湖边呆坐的,后来就到游到湖里去了。” 初苒风寒初愈,深知其中的苦楚。这个时代风寒重了也是可以死人的,何况他们尚在途中,也不晓得队伍里可有大夫。 一阵水声,萧鸢已到了岸边似要起身的摸样。初苒忙背过身子,低声和莫青说道:“你快去侍候你主子爷,我去煎碗姜茶来,给他驱寒。” “姜茶?给主子爷?”莫青张大了嘴。 初苒也不多说,低着头急急地嗯了一声就走开了。 一会儿功夫,初苒就端了滚滚的姜茶回来。湖边却不见了莫青,只有萧鸢独自躺在大石上。 赤裸的腿脚不曾着鞋袜,劲瘦的手臂遮在眼前。衣衫只随意拦在腰间,露出胸前大片蜜色的肌肤和宽阔的肩背。这这这!是赤果果的诱惑么? 初苒低头站到树后,脸颊烧的厉害,手中的茶碗也磕磕嘣嘣,哆嗦个没完。 极品男色啊有木有!再看,再看我就把你吃掉。不,不对,她还稚嫩很纯洁。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南无救世观世音菩萨…… 天色渐暗,萧鸢披着湿发,坐到火堆前,依旧衣襟大敞。初苒呆看着莫青提来酒坛,萧鸢饮到第十碗时,终于有些觉悟了。好吧,是她多余了。 男人和女人本就是两种动物,男人在寒浸浸的湖水里泡过之后,几碗烈酒就是良方。她这样的小丫头却会因为风餐露宿就发热生病,还被迫寄人篱下养病,连自由也弄丢了!真是没天理啊! 暮色降临,众人在林中用过晚饭,又徐徐出发了,今晚连夜赶路。 初苒坐在车内迷迷糊糊地打着瞌睡。半夜时分,却发现萧鸢额上细汗淋淋,双颊潮红。 莫非还是发热了?初苒轻轻唤了几声,也不见他回应。初苒拿帕子替他拭了额间的细汗,又用手背试了试温度,倒是不烫。莫非是做梦魇住了? 正不解时,覆在萧鸢额上的手却被他一把握住再抽不回。初苒挣扎了几次,却被抓得更紧。看他眼帘深阖睡得极沉,并不似作伪,初苒只好忍着手痛,跪坐在软榻前由他握着。 马车仍是摇摇晃晃,看着萧鸢舒展了眉头,面色也渐好起来,初苒才困倦的靠在榻前的矮几上小睡。 翌日,萧鸢醒来,见初苒睡在自己榻前,不禁有些愕然。待看见初苒纤柔的手被自己紧握在手中,笑意不禁从唇角直达眼底。温玉在侧,兰气如氤。萧鸢揉捏着掌中柔若无骨的小手,想起初苒昨日在湖边羞怯的摸样,竟忽然觉得车内燥热气闷起来。 ------------ 第006章 小桃 车队经过的市镇日渐繁华,莫青的脸上也浮上了兴奋愉悦的笑容。建州最富庶、最核心的城市,雍都――快要到了! 一日,车外喧闹无比,萧鸢坐在车内却冷面如霜。初苒费了好大力气,才抑制住自己推开窗格,好生打量雍都的欲望。 行到一处安静的街市,萧鸢弃车骑马。初苒听到车外一阵低语过后,马车就飞奔起来。初苒直觉马车调转了方向,悄悄将车门推开一线。马车果然单独跑在一条石板路上,车前坐的也不是莫大和莫青,而是两个身材魁梧的随侍。 半个时辰后,马车停下。车外有人恭敬的说道:“姑娘,到了!” 初苒黑着脸下了车,却惊讶的发现,马车居然驶入了一座恢弘的府邸内。 楼台殿阁,巍峨秀丽,花径交错,秋色旖旎。一条跑马道自墙下向远处延伸,宽阔可容四骑并行。这里是一处偏门!初苒觉得甚好,正门阖府出迎的热闹场合,本就不适合她一个普通的小丫头出现。 初苒四下打量着,一个年约双十,身材丰腴的丫头袅袅娜娜地迎了过来。叠手福下身去说道:“奴婢小桃,请姑娘安好!” 初苒微怔,伸手扶起她说道:“小桃姐姐,你不必这样。我也是个丫头。” 小桃不着痕迹的避开,说道:“主子爷已经吩咐下来,请姑娘在前面的锦画轩歇息。” 初苒见她刻意疏离,只得讪讪的松了手,心中喟叹:这里果然与虞山别院不同。 一路跟着小桃朝内苑走去,处处殿阁伟丽巍峨,飞檐斗拱,雕梁画栋,堪比晟京的大晟宫。不消半支香功夫,初苒就到了小桃口中所说的锦画轩。 这是一处极大的园子,园中花木奇异繁郁。数十株合抱古木,遮天蔽日。房舍则掩映其间,小而精致,风姿清雅。初苒顿觉胸中陶然,狐疑和不快都抛到了脑后。 进了屋,小桃不温不火的躬身问道:“姑娘可要先传膳?” 初苒忙摆手说道:“小桃姐姐不用麻烦了,我还不饿。” “那奴婢先伺候姑娘沐浴,净房已经预备下了。还是?姑娘一路劳顿,要先歇一歇?”小桃细细问道。 初苒笑着说:“还是小桃姐姐去歇一歇吧,我素来都是自己沐浴的。” 小桃听罢也不坚持,福身说道:“那奴婢去膳房看看姑娘的膳食,一会儿好让他们给姑娘送来。” 见小桃出去,初苒这才松懈下来,颓着肩去了后面的净房。推开门,里头氤氲的热气扑面而出。一身替换的衣衫盛在匣中,置于门边的衣架上,式样果然又与小桃身上穿的差不多。 微烫的香汤熨帖过初苒疲惫的肌肤,初苒将自己整个沉入水中。她迫切的希望自己可以理清所有的头绪。 今天,她虽然不曾看见正门,但瞧这府邸的规制,萧鸢的身份是王侯已然无疑。但是方才,小桃提到萧鸢时,也只说是主子爷,显见得萧鸢并不打算向她道破自己的真实身份。 难道,是自己这身皮囊惹人生疑了? 仔细思忖,初苒又觉得不会。玉容华乃元帝妃嫔,宫外见过她的人极为有限。且玉容华生前先天不足,柔弱不堪,与这身子重生之后的明媚鲜妍有天壤之别。再加上初苒与此世中人大不同的性情,便是再熟悉玉容华的人见了她,恐怕最多也只能叹一句,人有相像而已。 难道是萧鸢看上这身好皮像了? 初苒趴在桶沿上有些头疼。她离开晟京,千里迢迢地南下,尝尽艰辛,想逃避的正是这些所谓的天家富贵。对后世的初苒来说,她宁愿做小农一只,小贩一枚,也决计不愿与什么妃嫔、侍姬扯上半点干系。 总之,这王府同样不是她久留之地,需速速离去了才好。 初苒算算,身上只剩下一粒碎银和几枚铜铢,若是可能,她还得再这高门大院里多筹些路资。至于萧鸢嘛,这等贵人回到王府后自然事头儿繁杂,未必顾得了她这个小丫头。池子越是大越是好浑水摸鱼,这府中日日有人进出,她所缺的不过是个稳妥的好时机罢了。 初苒神清气爽地换好衣裳,没出房门就闻到了饭香。话说这位小桃姐,虽然对她不冷不热的,倒真真是个贴心的人。 初苒循着香味进了前厅,牵起小桃的衣袖笑道:“谢谢小桃姐,我们一起吃吧,人多热闹。” 小桃正色说道:“奴婢已经用过饭了,姑娘累了半日,快些用膳吧。” 盛过半碗汤放在初苒面前,小桃顿了顿又说道:“若是奴婢在此,姑娘难以下咽,奴婢可到外间去伺候。” 初苒忙摆手说道:“不用,不用,怎么会呢!小桃姐就在这里看着好了。” 小桃到底没忍住,轻笑道:“姑娘还是快用膳吧,饭菜该凉了。” 说罢便退出去,候在廊下,让初苒极自在地饱餐了一顿。 次日,初苒起了个大早,来到院中,却发现里里外外早已拾掇清爽整齐,连地上的青石板都冲洗的光鉴照人。小桃正独自坐在廊下摆弄手中的女红,并不理她。初苒也不好过去搭讪。 如此无事可做,憋闷了两日,初苒心头荒得像长了草一般。再顾不得小桃待见还是不待见,就径直端上热茶点心,满脸带笑地凑过去说话。 小桃远远看见初苒过来,本要起身行礼,找个由头离开的。但是看见初苒手里捧着自己素日爱吃的桃酥,就又坐下了。这小桃姿色平平,体态丰腴,但一双巧手极为好看。圆胖的点心被她在指尖一拈,都变得精致了许多。 一同吃过点心,说话来也敞亮了起来。小桃看着初苒亮晶晶的眼神,抽出掖在镯子里的素白绢子,缓缓拭净了手,又拿起绣针,言语持重地说道:“听主子爷说,姑娘想学织绣。若姑娘想做个什么物件、绣些什么事物,便告诉奴婢,奴婢可与姑娘做个下手。” 初苒冷不丁又听到“织绣”的事情,指甲立时在身旁的红漆栏杆上留下几道白印儿。 无视小桃询问的眼神,初苒忽的站起身来,打算严正否认之后,就回房里去画圈圈,打小人。哪知话刚到嘴边,就被小桃手中的刺绣吸引得又坐了回去。 薄如蝉翼的缃色纱罗上单绣着一朵怒放的金线菊,初看之下,犹如夜空绚烂到极处的焰火,再看又似春日里萌动的蒲公英,柔弱纤细的花瓣里绽放的皆是勃勃生机,煞是动人。 初苒惊艳了,立时觉得小桃那张原本平凡的小脸,竟也是极有神采的。怪不得她对自己半冷不热的。初苒先还以为王府里的丫头都倨傲些,哪知缘由竟在这里――有这样的手艺,只怕平日在王府中并不是侍候人的。 想到这一层,初苒再不吝惜自己的誉美之辞,满眼崇拜的说道:“从前听说绣花乱真,可以引蝶。但是小桃姐却连花的神情都绣得出。怪不得先生说,你的绣艺可与‘天人’比肩。我还道是说笑,原来竟是真的。” 小桃听了初苒的话不由一怔,旋即又猜到几分,面带喜色问道:“姑娘说的先生是?” 初苒忙解释道:“就是你们主子爷呀,回府的路上他亲口说的。” 听初苒这般说,小桃矜持的笑立刻变得欢畅,连眉尾都有些隐隐飞起。 初苒爱不释手的捧着那菊绣,说道:“我不过是个连针线都拿不好的人,哪里配提什么织绣。要是小桃姐不嫌我笨,肯教我些寻常女红,我就心满意足了。” 小桃也亲热的说道:“姑娘这样说,就是折煞奴婢了,这本就是奴婢分内的事。” 接下来的几日,让小桃不曾想到的是,初苒的话竟也不是说笑,她果真是连针线都拿不稳妥,只能学些基础的女红。好在初苒有自知之明,又认真勤勉。二人窝在锦画轩里,一个教一个学,日渐亲厚起来。 ------------ 第007章 碧凝膏 这一日,许久未露面的莫青来了锦画轩,带着初苒和小桃到一处殿阁去当值。 初苒看到大殿上的“紫霞阁”三个字时,无端就想起元帝的寝宫紫宸殿,这王府中违禁逾制之处甚多。初苒暗暗叹气,皇帝病弱,萧鸢却正意气风发,只怕君臣之间博弈之势已成。 莫青在前头走着解释说,此处是主子爷处理公务、一并起居之所。正殿平日里少用,见客多在西厅。处理公务,则在东殿的三间书斋。 初苒想想也是,除非是迎接天使,聆听上意,否则在建州,萧鸢一人独大,何须用正殿见客?但是以后若是都在这里当值,那岂不是又要日日拘在萧鸢跟前。初苒想想都觉得郁闷,蔫儿在茶间佯装忙活,死活不愿出去。 莫青急得抓耳挠腮,却也不好催促。眼见着书房那边脸色已经不甚好看了,这边还没有半分过去伺候的意思。想想只得自己沏好一盏滚滚的热茶,托到初苒面前,一脸谄媚的笑,两眼晶亮。 初苒最受不得这样的眼神,在她心里始终觉得自己与莫青、小桃是一样,见不得他们这般小意讨好的模样。索性不待莫青劝说,就顾自撅了嘴接过茶水,袅袅出了茶间。莫青准备的一肚子话,竟一句没用上。 书房内,萧鸢独坐在案前。今日他束了金冠,身上依旧是玉色便袍,但是领袖上都以金线罗织福纹,端坐在宽绰的漆案前,贵气逼人。初苒悄声过去,将茶搁在案侧时,萧鸢正兀自垂眉生着闷气。 回府多日,那丫头竟敢将他抛诸脑后,独自过得怡然自得。让莫青去召她前来,眼见日已近午,她也不知还在那里磨蹭。 萧鸢皱眉端起茶盏,刚近唇边,就觉出滚烫,直接铁青了脸整盏掼下。初苒躲闪不及,尽数被淋在衣袖上,滚烫的茶水层层渗进去,贴着皮生生地烫。 莫青在外面听见里头摔盏子的声音,猛然忆起那盏滚茶,脸色顿时骇得煞白。 屋内,萧鸢见烫着的是初苒,顿生悔意。又见初苒攥紧着衣袖生生受住,任是痛红了眼也不吭声。萧鸢更觉得心中难受,一时竟口不择言道:“爷这府中,倒还真是养了些有骨气的人。” 初苒一怔,方才她还觉得是自己疏忽,被他摔茶烫着,忍忍也就是了。哪知他非但没有半分歉意还这般言语刻薄。初苒索性直挺挺地跪在地下,樱唇咬得快滴出血来。 萧鸢被激的怒火中烧,猛得想起什么,朝门外大声喝道:“莫青!” 莫青忙跌跌撞撞地跑进来,挨着初苒就跪倒下去。 萧鸢看也不看,指着门外说道:“自去都尉府领三十廷杖。” 莫青猛地哆嗦了一下,面色青白交加,应道:“是。” 待起身时,衣袖却被身旁的初苒一把拽住。初苒自然知道莫青不会故意斟盏滚茶来陷害自己,只怕也是一时忘了。现下见莫青打哆嗦,就晓得那三十杖必不是好领的。 初苒强忍了手臂上火辣辣的疼痛,俯身说道:“先生,都是奴婢的疏忽,不干莫青的事。” 萧鸢乍然听见奴婢二字,又眼见二人拉扯,眼中快要冒出火来,森森喝道:“那就两个一起去!还有小桃,一人三十杖!一杖也不许少。” 小桃跪在门外,听得浑身直颤。 莫青忙带着哭腔,叩头说道:“求主子爷息怒,奴才身糙肉厚,这就去领赏。姑娘大病初愈,禁不起杖责,求主子爷让奴才一人去。” 初苒手臂上灼痛难当,又听见小桃也被攀扯进来,顿时气不打一处,泪珠滚滚而下,抬头说道:“先生是自哪里带了气来的!不过一盏热茶,都已泼在奴婢身上了,还要教大家去哪里领杖责?!” 萧鸢见初苒双眼红肿,腮畔带泪,口中犹自称奴婢,不禁气结。索性冷下眼,甩袖离去。 厅里顿时寂静,莫青看看自己被初苒拽住的衣袖,叩头下去说道:“谢谢姑娘大恩,主子爷这次是饶了奴才了,都是奴才带累的姑娘。” 初苒虚脱地松了手,歪坐在地上,只觉得眼前又有些发黑。莫青忙朝门外喊道:“小桃,快进来伺候你家姑娘。” 打从莫青被叫进去,小桃就俯身跪在门外,心都是提在领口上,如今听见莫青叫,忙颤声应了进去。 初苒见莫青一路小跑追着萧鸢的方向去了,自己才缓缓起身,被小桃扶着走回锦画轩。 进了房门,小桃褪下初苒的湿衣,只见一片红红的燎泡从肘下一直延伸到腕子上。小桃不料竟烫得这样厉害,顿时乱了方寸,四下翻找。屋里又怎会有现成的烫伤药? 火急火燎跑出院子,就见紫苑的祁管事托着一只精致的乌木匣,带着几个丫头疾步而来。撞见小桃,就忙递上匣子,又细细嘱咐了一番。什么好生伺候着,若有什么不好,不拘时辰只管报过来,云云。又将身边一个十四五岁的伶俐丫头,名唤茜儿,交由小桃使唤,一并两个粗使丫头都留在外院听传。 小桃捧着木匣跑进房里,初苒正眼泪汪汪地倚在榻上吹胳膊。小桃忙过去,说道:“姑娘,吹不得吹不得,着了风更了不得。奴婢这就给姑娘上药,马上就不疼了。” 说话间,小桃开了木匣,一股异香顿时扑鼻而出。里头是一个盘丝镶宝的银盒儿,内盖儿上写着碧凝膏。小桃一怔,这盒儿的样式她却认得,正是王府特制的秘药。 顾不上细想,小桃忙将莹碧清透的药膏拿银签挑了,尽数敷在初苒烫伤上。初苒起初还觉得酥痒难耐,后来就只剩一片幽幽的凉意,灼痛顿消。大约药里有宁神之物,眼皮竟也沉重起来,倦怠至极。见状,小桃忙拿素绢垫好初苒受伤的手肘,扶她躺下歇息。 茜儿十分机灵,打从进门就不曾多嘴一句。小桃暗忖:到底是祁管事送来的人,年纪虽小,行事却稳妥老道。故命她守在榻前看着,防着初苒翻身压了手。自己收好银盒,也疲惫的坐在一旁,思绪万千。想起从前做针线时,初苒跑前跑后倒茶递物的光景,小桃暗悔自己看走了眼。 这小桃入府已有五六年,凭手艺才在府中做了二等司针。几日前忽然被调到紫苑,分进锦画轩。这紫苑在懿王府中可算一院,也可说是单另一府,乃懿王公务之处。苑中一应人事、杂务都与王府分开,归懿王跟前的祁顺单管。锦画轩则是懿王从前极喜欢的清歇之处。 半月前,祁管事忽然说此处王爷要赏了贵人来住。小桃便领着一众仆役,日夜不歇的收拾。可是,待到初苒来时,却又是从偏门入府,祁管事配发下来的也是侍人服色。除了叮嘱,要做姑娘称呼,要隐瞒王爷的身份,其余再没说什么。至于初苒到底是不是要安排在锦画轩里住的贵人,小桃也曾狐疑不定。 但是过了今日,这位盼儿姑娘的身份却是再明白不过了。 小桃轻轻叹气,握着初苒换下的湿衣挑帘出去。一抬头,却见王爷负手站在窗下。忙俯身跪迎,低声道:“请王爷安。” 萧鸢踱进内室,将纱帐撩开一角。绯色的床帏里,初苒正拥被酣眠,蛾眉若蹙、粉颊鲜妍,素绢衬着的那一段狰狞的手臂,看起来格外扎眼。萧鸢眼中尽是愧悔。他要处罚一个家奴,何须送到都尉府中去?他不过恼恨初苒,不肯将他放在心上罢了。无意烫伤了她,他已然追悔莫及,哪里还会再责罚。 天气一天天凉下去,日子却一天天好过起来了,紫霞阁里一派祥和。萧鸢依旧寡言,却再不捉弄初苒。 重阳佳节将至。 除了初苒、小桃无甚可做,府里上下个个忙得焦头难额、人仰马翻。 莫青窜进窜出的忙活,紫霞阁里许多事情都是初苒和小桃照理。莫青也知恩图报,常常带了府里试做的各色新点心来答谢,这让初苒和小桃都很是满意。 据莫青说府里的新厨子会做九九八十一色重阳糕,到了重阳节那一日,要在夜宴上将糕码成一座九层玲珑糕塔,内里点了灯呈上去。初苒满嘴香糯甜滑,一边听一头在心里描摹着糕塔的样子,对莫青口中提到的重阳夜宴甚是神往。 莫青还送来了解食的菊花酒,晚间小桃就会开了酒坛斟上几盅。每到这时,初苒都只能眼巴巴儿的瞧着小桃纤巧的手指拈起蕉叶杯,放在唇边清嗅。自己手里的重阳糕则立时显得干巴了许多,再看小桃眯起眼呷上一口,初苒更觉得嘴里无味,心头上火,恨恨得推开面前的糕点碟,扭身回屋睡觉。 小桃在外间欢愉大笑,茜儿笑着抿了嘴跟进内屋,给初苒安置床榻,伺候梳洗。 手上的烫伤还有些淡淡的痕迹,初苒躺在帷帐里,随意瞄了一眼,心中甚是不满。忌口,忌口。烫了一下而已,至于忌这么久么?难道她就天生一副受虐像?萧鸢才安逸了几日,小桃又来气她。 初苒翻来覆去地将枕头一通揉弄,又狠狠枕在头下,嘴里咕哝个不停:“哼,咱们走着瞧。” ------------ 第008章 天街圣境 重阳佳节,空气中弥漫起茱萸的香气,紫苑里宁静而清闲,下人们多被暂调到主院去了。 莫青头一晚就过来央了初苒,说是过节这日事多,要麻烦姑娘帮他看顾着紫霞阁里的差事。初苒爽快的应下了,小桃却似乎很是不悦,仔细地盯着莫青的脸打量。 其实,相比紫苑的清静,懿王府乃至整个雍都城,都已经笼罩在了对节日的冀盼和萌动之中。 寅时,天还是瓦蓝色,雍都城的百姓们就聚集到城东去看“天街”。沁水湖畔人头攒动,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兴奋和迷惑。曾经见过升天街的人煞有介事,口沫横飞的描述着当时的盛况。 “天街有六年不曾升过了吧,上次还是为小世子的满月礼,这次却不知道是什么喜事!” “这次怎么不见王爷办万人宴……” “嗤~万人宴算什么,这次是要下钱雨的!” “钱雨?当真是下钱雨……” “嗤~等过了仪仗,自然是要下的。我侯老三的消息什么时候出过岔儿?” “若是不下,你们只管拿了我侯老三的脑袋当球踢去!” “是侯老三说的……” “侯老三说的就有七成是了,他家在府里有人……” 传闻得到了证实,内心的悸动和令人激奋的消息,犹如投进湖水的石子,荡开阵阵涟漪。 在富庶的建州,这些如蝼蚁般存在的百姓,对懿王的件件神举,从来没有半分质疑。浩大无用的工程和繁重的赋税,也激不起他们的愤怒。雍都城里可比晟京的奢靡和种种浮夸的盛况,甚至还时常令他们生出莫名的兴奋和可怜的傲慢,让他们觉得自己比晟京人更有见识。 “轰轰--哗哗……” 沉闷如雷的声音在不期然间,伴随着大地的颤抖,从远处的天都山脚滚滚而来。 沁水湖的东岸,一条黑影在夜幕的遮掩下蜿蜒而来,平静的湖面霎时波惊浪涌,有如一把无形的天斧狠狠劈开水面,激起数丈高的水墙。 汹涌的湖水如两条吃痛的白龙,在湖中翻腾扑打,最终又臣服在隆隆的雷声之中。 铺天盖地的水雾喷淋而下,当人们在震耳欲聋的惊骇中睁开眼时,一条绵延数十里的石道,已如身披湿甲的黑龙驯服的匐在水面上,连接了天都山和雍城。 “天街,天街”如梦初醒的人们惊呼着,啧啧称奇,就算曾经见过天街的人们,依然心旌激荡。 “喝喝――喝喝……” 一群壮硕的军士,赤裸着结实肩背,组成一个个方阵,蹬着木鞋踏上石道,一路清铲。沉重的沙车缓缓的跟在后头,将干燥的沙砾一层层均匀的铺撒在湿滑的石道上,马儿奋力的拉着碾车倾轧。厚厚的红毯如仙子身后拖曳的裙裾,一路铺展开来。 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泼洒在澄碧的湖面上,水中的伏龙已化做一道仙栈天梯,从雍城一直延伸到天都峰的云雾之中。 初阳愈发和煦,天都峰云雾蒸腾,时而露出斑斓的红叶,时而显出几角亭台楼阁,人们都像被带到了迷梦之中。 不知是谁说了句什么,惊魂甫定的人群又激动起来。伸长颈项,执着的遥望,孩子都被顶到了肩头。 “呜~~~呜~~~~~~” 悠长的角声传来,天籁般的琴筝钟磬乍然而起。优雅的笙笛之声依然借着湖风,穿过湖畔的喧闹沸腾,准确的传达到人们的耳朵里。人们甚至都要怀疑,云中是否会有仙人翩飞而下。 喧天的鼓乐越来越近。飘飘摇摇的仪仗下,妖娆的女孩子们,满脸欢欣的扭动腰肢,缀着羽毛的舞衣轻盈翻飞。身着石青色袍子的乐者们,坐立在花车之上,吹奏出欢快优雅的调子。 如天子巡幸般的队伍在天街上被拉得老长,就在人们还沉浸在盛世欢歌的迷醉的中时,黑色旌旗遮天蔽日,飘然而至。 “嚓嚓嚓……” 一队铁甲精骑踏上了天街,异常高大的马儿上,白羽黑甲,傲然神气,正是威震建州的密云十八骑! “吼――吼――” 数百名甲士紧随其后,五人一伍,绵绵不绝。手中的长戟闪着寒光直入云天,甲士们古铜色的面颊如刀削斧凿,口中不时发出震耳欲聋的齐吼,慑人心魄。 见到甲士的人群渐渐安静下来,一队队侍者手提香炉,高举锦绣牙旗,迤逦而至,懿王的车驾来了!华丽的驷马鸾车上宝石闪烁,泛出金色的光晕,轮毂有一人多高。 街市和湖畔的人们纷纷跪下,齐声高呼:“懿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响彻云空的山呼中,车驾缓缓停下,两队重骑护卫两侧。风姿绝美的懿王殿下牵着世子的手,走在前头,庄静娴雅的懿王妃和小郡主微笑着跟在其后。 与其说,这是天家的贵胄在赏景,不如说那本就是碧水云天中独一无二的盛景! 百姓们虔诚的跪伏在地上,努力睁大瞪的酸痛的眼睛,好奇的在重骑的缝隙中,捕捉他们尊贵的懿王殿下丰神隽秀的身姿。 忽然间,铺天盖地的钱雨,抛洒而至。 如梦初醒人们,拥挤着、蹦跳着扑上去疯抢,许多衣衫褴褛的人抱着头,跪伏在地上在,用双肘和膝盖飞快的爬行,捡拾着遗漏在人们脚下的铜铢。 欢呼声与哭号声此起彼伏,踩踏推搡,湖畔竟有许多猝不及防的落水者。街铺里的老者们微微的叹着气,站在阁窗后的学子们都攥紧了发白的手。 贤淑贞静的先懿德皇后只诞下两个嫡子,一个是即位后病体缠绵,十日有九日都难得坐在朝堂上;一个就是这位懿王殿下,十四岁便被赶出晟京,碌碌无为却好大喜功。 大晟朝的百年盛世与铁铸江山,如今已在这些叹息和怨怼眼神中现出了丝丝裂痕。 这种晦暗不实却又分明存在的不安,似乎连紫苑里的初苒都感觉到了。她时不时跑出紫霞阁,站在院内侧耳倾听。明明是天气晴好,初苒却总觉得有隐隐的雷声和鼓声传来。 小桃在殿内反复擦拭着洁净的屏风,看着跑进跑出的姑娘,眼中露出丝丝怜惜和怨艾。 每到初苒问起:“小桃,你可听到什么声音。” 小桃就轻笑起来,飞快的说道:“声音,什么声音?奴婢不曾听到。” “就是打雷的声音啊,又象是敲鼓,也不对……”初苒执着的问着。 小桃看看天,笑道:“好好的天儿,哪里就打雷了,姑娘又说笑。” 过不得一刻,初苒又跑出去,大声喊道:“小桃,你快来听,你听,声音又来了,和刚才又不一样的。” 小桃忙跑出去将初苒拉上台阶,一路打岔:“哪里就有声音了?姑娘必是累了,让奴婢看看伤口,可是哪里又不好了?” “我没有哪里不好,是你耳朵不好了!”初苒忿然拉下衣袖,睨了一眼冥顽不宁的小桃,扭身进厅里去了。 整整一日,初苒都心不在焉若有所思,看在小桃眼里都成了神思黯然。 自打跟了初苒,小桃的月银翻了何止几个跟头。吃穿用度也皆大有不同,虽然仍是丫鬟服色,但用的都是什么料子,初苒不知,小桃却是极明白的。 最难得初苒的好性情,时而聪慧时而又有些傻气。关起院门,小桃真觉得自己不知何时多了一个胞妹,住在锦画轩里融融如家。 小桃早已将初苒的事当做自己的事来操心。四处打听王爷的性情,搜罗府里头的琐事。揣度姑娘的心思,开解姑娘的烦恼。见王爷对初苒宠溺,小桃喜在心头。可是见王爷不肯将事情放到明面上去,小桃又很为初苒不平。 今日佳节,王爷王妃阖家登高,步天街、赏圣境,共享天伦。自家姑娘却只能困在这紫苑里,连主子爷是懿王殿下也不知道。 初苒浑然不觉小桃的这一番大心思,满心满意的打着自己的小算盘,想着怎么支开小桃。 天色渐晚,夜宴只怕快要开始了,初苒不觉叹气,自怨自艾起来。 小桃一颗心早已被初苒一日的黯然神伤揉搓的不堪忍受,百般心疼地走到初苒跟前,柔声说道:“姑娘累了罢,让茜儿扶姑娘回去可好,紫霞阁有奴婢看顾,姑娘尽可放心。” 初苒猛然抬起头来看着小桃,万万想不到还会又这等神转折。顾不得细思量,按捺住眼中的雀跃,闷闷说道:“伤口是有些痒,那我就先回去,让小桃姐受累了。” 小桃见初苒如是说,更笃定自己的猜测。仔细叮咛了茜儿一番,忧心忡忡地看着她俩出了紫霞阁。 初苒走得飞快,心绪飞扬。小桃不好应付,茜儿却年纪小,极容易诓。眼见着初苒抱着大堆吃食进了卧房,茜儿似乎也觉得自家姑娘今日心情不大好。初苒将茜儿推出房门,拉长脸告诫她,自己要歇息,玉皇大帝西王母来了也不许进来打扰。 茜儿老实的守在门外,初苒闪身转进帷帐里,推开后窗翻了出去。借着繁郁的花木,溜到一段粉墙下。 紫苑今日人少,侍卫们正是晚饭换班的时候,懈怠的很。初苒顺利的从草丛里找到几块木墩,是她前日就准备好堆放在这里的。踩着木墩爬上粉墙,初苒又小心的将木墩蹬倒,让它们依旧躺倒在草丛里,免得被巡逻的侍卫看见。 初苒朝下望望,还不算太高,地上草厚,应当无碍吧。等回来的时候,也只能从粉墙上直接跳下了。现在可没时间让她多想,让侍卫瞧见了不是玩儿的,初苒迅速攀上墙外的枝丫,顺着的树干溜了下去。 ------------ 第009章 别人的老公 虽然只是从一个小院儿跳到一个大院儿,初苒还是深深的舒了口气,嗅到了自由的味道。 何谓自由,并非凡事无疆无界、无规无距就叫自由。院儿大院儿小又有何干?对于每日被困在某人身边的初苒来说,今日终于做了件自己想做的事,便是天大的自由。 “糕塔呀,我来了……” 要让一个丫头去找膳房,绝对不是件难事。再好的菜肴,要端到夜宴上去之前,它首先也必须是在膳房里。 曾有魂游大晟宫的经历,初苒对于地形方位、建筑规制有极亲切的认识。一双大眼仔细的留意过每一间殿阁小院儿,记下每一个匾额题字,再加上棋盘经纬般有规律大道小径,一张懿王府平面图,就在初苒的脑袋里成形了。 花这么大的功夫,初苒当然不会只是为了糕塔。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嘛。在找到机会离开之前,总要做些准备功课。 夕阳缓缓收回它释放了一天的光热,白天所有的清晰和严谨都在傍晚时分变得模糊而松弛。 初苒走在湖畔的小径上,湖水瑟瑟,荡漾的皆是夕阳的碎影。初苒平白想起了大晟宫里的太液池,想起了那个在池边呆立的消瘦男子。想起自己曾经也是这样漫无目的的游走在大晟宫里,如今纵然穿了玉姌这身皮囊,初苒仍时时觉得自己像一缕孤魂,无所依托。 再到膳房时,初苒早已没了刚才越墙而出的兴头。看到了果真玲珑爱人的糕塔,也没了偷吃的打算。 膳房的院里,用洁净的帷幔搭起两排大帐,厨子厨娘、丫头仆役忙得热火朝天,可见重阳宴的热闹。再传菜时,初苒便端着食盘跟了上去。 夜幕悄然降临,当湖风再次拂上面颊的时候,初苒才发现,原来绕了一圈,是到了湖的另一头。 湖这边搭着宽阔的台子,数十张圆木桌错落摆放。宾客满座,跳跃的烛光下映着一张张欢畅的脸。更有趣的在湖中,一艘艘玲珑的画舫在水面上闲游,船上的丝竹班子,幽幽咽咽,三两宾客把酒言欢。茜纱宫灯星星点点,轻薄的帷幔在湖风中招摇。把个泱泱王府,装点的犹如十里秦淮。 最不受扰的是湖边的一座观星台,亭身高耸,探入湖中。轩厅的镂花门扇尽数折起,四面八开,满室通透。外围一圈抄手游廊,可倚可坐,亦可观星赏月。 可是,现在厅里围坐的丽人们,却是个个端坐,对外头的胜景毫无兴趣。花团锦簇里,一个身着玉色蟒袍,让初苒既熟悉又陌生的身影深坐其中,正是——懿王萧鸢。 初苒的吃惊地退到阶下,脑子有些短路。她虽早料到萧鸢的身份,却从未设想过眼前的情形。 高高的王座上,萧鸢玉冠东珠,身旁伴着一位丽人。那丽人密云般的乌发绾成凤仙髻,金钗如扇,插在髻中。一袭鹅黄彩绣的宫衣,端庄柔美,秀目正盈盈地看向萧鸢,既羞涩也满足。 不知席间有人说了什么,这丽人便从身边拉过一个五六岁大的小童亲昵的揽在怀中。 萧鸢也难得地微笑,伸手揉弄着孩子的发顶,俯身下去与他轻声交谈。看着孩童酷似萧鸢的小脸儿,初苒几乎震得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忽然觉得萧鸢是那样陌生和遥远。 仿佛不是那个秋月下,如竹风入林的谦谦公子;不是那个手执毫笔对她竭尽戏谑挖苦之能事的魔头;更不是那个烫伤了她的手臂,悔得好几日说话都轻声细语犹不自知的主子爷。 初苒被自己的心思吓到了,眼前一片模糊。只觉宴桌上美人如云,入目的都是黛眉红唇。一双双春波流转的美目,不管看向哪里,最终都会黏着在萧鸢的身上…… 初苒按着几乎不能呼吸的心口,艰难的转过身去。脑中一片空白,她只是拼命地抓回散漫的意识,朝紫苑的方向走去。 歌舞退下,萧鸢醉意微醺,忽然觉得灯影里俱是初苒的影子。努力分辨过去,却又忽然飘然远逝。大手覆上他微痛的额,唇角浮起难掩的笑意。 懿王妃紧张的看着萧鸢神思游离的摸样,女人的直觉告诉她,这次从虞山别院回来,王爷的心不似从前了。 从前王爷对府里的美人纵是不闻不问,却也会常去她的福熙阁。美人们不辞辛苦,日日早起去给王妃请安,图得就是能与王爷“偶遇”,在王爷跟前露露个脸,与王爷搭上两句话。 可是,这次从虞山回来后,美人们再没能在王妃处,见过王爷一次。 从粉墙上跃下,跌在草地上初苒也没觉出疼。刚走了几步,就被侍卫发现。小桃风一般的出现在初苒面前,把她带回锦画轩内。茜儿的小脸骇的惨白,说话都有些哆嗦。 初苒罕见的冷着脸,并不理会她们,独自洗漱、歇息,僵硬的像个木偶。 直挺挺地倒在帐中,初苒才抬手拂过自己湿润的眼角。 是什么时候有了这样的感觉,是喜欢上萧鸢了吗?爱情来的时候,竟这般无知无觉? 初苒很难相信。 萧鸢的身份她早就料到,年龄有多大她也是知道的。这样的贵族男子在这个世界有家有子,妻妾成群,一点也不难猜想。可自己先前为何从未做过这样的揣测?是自己刻意回避了么? 初苒纤细的手指深深的嵌进密发中,喜欢?不喜欢?——那样的男子,会有女孩不喜欢么。 观星台上的一众侍姬,不是都毫不掩饰自己的爱意,痴望着他么。人还端坐在筵席之中,流波般妖娆的眼里就生出一双双玉手,堪堪勾上萧鸢的颈项,迫不及待地解开他身上的衣袍…… 初苒猛地从榻上坐起,撩起额上乱发,仰面看向帐顶。 其实,那些还都不是最受不了的,真正刺痛她的是懿王妃的眼神! 就那么端庄随意地坐着,与萧鸢挨的那样近,也没有刻意的肢体接触,只是羞涩满足的看他。那是妻子与丈夫间熟稔,是妻子凝视夫君的眼神。 浓郁如醉的情意,婉转萦绕在萧鸢身畔。此刻,又丝丝密密地缠绕上初苒的颈项,窒得她透不过气来。一串串不争气的泪珠,从初苒努力睁大的眼中跌落。 混蛋萧鸢…… 次日。 茜儿到紫苑禀告说,昨天姑娘贪嘴,停食难受了,今日想歇一歇。 萧鸢听着便笑了。因着初苒爱吃糕,他便让莫青每日不重样儿的给她送去,一同送去的还有解食的菊花酒。哪知小桃管得紧,酒竟不肯让初苒沾半点,怎么还真吃停了食。 萧鸢让莫青请府中的杜老先生过去看看。莫青微微一怔,偷眼瞄了主子一眼,却难得揣度出主子的心意。 这位杜老先生,先前是都尉赵钺帐下的军医。医术精良,随军立下许多功劳。后因年事已高,又没有家人,被萧鸢养在王府中。素日只给王妃请平安脉,一并照应郡主和小世子。 让杜衡去给初苒问诊,这……莫青一路都没想明白主子的意思。 见是莫青来请,又是说去锦画轩,杜衡直当王爷身子有了不适,忙不迭地匆匆赶去。 初苒自然是连房门都不肯开,杜衡知道是给一位娇客问诊,已然不悦,现在又吃了闭门羹,气得胡子都翘了。 当晚,锦画轩里住着娇客的事情,就传到了懿王妃那里。杜衡本就是赵钺旧部,王妃关切之事,他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懿王与赵家早已股肱相连,荣宠与共,在杜衡看来,对王妃坦诚就是对懿王尽忠。 初苒对这等暗汹却浑然不觉,依旧闷在房中。最急的是小桃,她都两日没见着姑娘了。心里的猜测,却是万万不敢说出去的,反倒在莫青面前百般遮掩。 晚膳时,小桃终是敲开了初苒的房门。端了汤进去,想劝初苒喝两口,哪知初苒竟自己端了汤喝得干干净净,返身坐回床沿,拿起绣绷一针针的绣。 小桃问初苒可是好些了,初苒也只是点头,并不说话。再看那绣绷上,尽是一针挨一针,绣的细细密密,也不知是什么。小桃也没了主意,初苒如今才十四,小桃虽大些,也不过十八。说到底还是两个姑娘家,那样的事,一个既不肯说,另一个也不好开口。 初苒此时却比小桃平静得多,一针一针的缝起,一点一点的收回。两天了,该惊的也惊了,该怨的也怨了,初苒想明白了许多。 如今虽然被困在这里,没有自由,但是病也确是养好了。萧鸢虽然霸道,对她却一直待之以礼,没有半点逾矩。在这个男尊女卑的世界里,甚至算得上尊重了。 且不管他是真的喜欢她,还是一时兴起,眼下都是挑不出半点错处的。甚至是他隐瞒身份,也无可厚非,谁让人家是尊贵的王爷,自己不过是个来历不明的异世人,又有什么立场去苛责什么。 至于喜欢……那般神采飞扬的男子,喜欢上了也是寻常事。只是,他却是个不该去喜欢的人。他有妻子有儿女,他在他自己的世界里被需要、被牵绊,永远不会,也不可能再完整的走进任何一个女子的生活。 初苒轻轻地叹口气,够了,知道这几点该够了。那些理不清道不明的,可以日后慢慢理。眼下维持好局面,找到适当的时机离开,就是她最应该做的选择。 ------------ 第010章 懿王妃 初苒又在紫霞阁当值了,除了脸色苍白些话少些,一些如常,甚至比从前更勤快更恭顺了。 小桃起先也忖摸着,姑娘是不是自己想开了,但是看着她对王爷刻意恭谨有礼的样子,分明就是有心疏离嘛。这女孩子的心事,素来只有女孩子才看得懂。 萧鸢懵然不知,只觉得一日比一日难受。分明看着初苒笑意浅浅的站在面前,却又觉得远隔万里,不得半点亲近。他从未在女子身上用过心,每日只会焦躁发怒,对初苒却是一筹莫展。 莫青见主子这般煎熬,便提议去都螺山秋狩散心。本想着,王爷必然要骂自己贪玩,不料萧鸢却欣然点头,说明日一早就去猎场。 次日清晨,懿王的车驾由都尉赵钺护卫,前往都螺谷秋狩。莫青被留下来照应初苒,虽说祁顺也是个靠得住的,但是萧鸢觉着,终究还是莫青与初苒要更亲厚些。 莫青看着远去的队伍,满眼艳羡。转而想到小桃哪里的各色吃食,不由得又喜上眉梢,如松了绑的猴子似的一阵风儿的窜进紫苑,将王爷出府秋狩的消息传到锦画轩。 院里上下一片欢欣。 茜儿自不必说,没主子就是过年,自家姑娘嘛就不像主子。一向持重的小桃也掩不住满脸的笑,歪在春凳上再懒得起来。她日日看着初苒与王爷绷着,弄得她提心吊胆,着实累人。初苒则在院儿里伸胳膊踢腿,恨不能顺了秋千架子爬到房脊上去撒欢儿。 莫青目瞪口呆,心想这也太过了。他从不知自家王爷竟是这般不受待见,也难怪待在紫霞阁里日日郁闷了。 传了话,蹭完吃食,莫青就回了紫霞阁。到底是男子,总混在姑娘院儿里,别人不说闲话,王爷回来却会扒了他的皮。 他在王爷跟前服侍多年,也是难得清闲一日的人,如今得了大空儿,东惹西逗,竟闲的发慌。祁顺见了也只是笑骂一声“小猴儿崽子”就完事儿,并不差遣他。莫青的身份并非家奴,眼下只是年纪小。等到再沉稳些的时候,必定是要派官职的,到那时,比起祁顺这个王府主事不知道要强上多少。 过了午间,莫青歪在石山子上晒太阳。正要入梦,猛得听见一声“王妃娘娘金安!” 莫青一个激灵滚下石山,果然看见懿王妃携着徐美人仪态万方地站在主殿前,身后乌压压的跟着一众男女,祁顺与几个管事仆役都在阶前跪迎。 莫青一看不对,掉头就走,哪知懿王妃早已看见他,笑意盈盈地问道:“可是莫青?” 莫青忙满脸堆了笑,转出石山。站在原地把衣衫抖落整理一番,才快步走到懿王妃跟前,叩头下去,说道:“请王妃娘娘金安,回娘娘话,正是奴才。” 懿王妃眼波闪烁,问道:“王爷去狩猎,倒没带上你。” “回娘娘话,去猎场这种事当然得表老爷陪着去才好。嘿嘿,奴才这点子微末伎俩去了也是给王爷丢人。”莫青嬉皮笑脸说道。 表老爷正是都尉赵钺,懿王妃赵静柔的表哥,掌建州军事。为彰显两家亲厚,府中的人提到赵钺就说表老爷,并不叫赵都尉。 懿王妃的眼波果然柔和了许多,笑道:“起来罢,就你一张嘴会说话。” 见莫青起身,懿王妃身边的徐美人却笑道:“姐姐,这怎地可以?还不知他是怎么哄了王爷许下的几天松快日子。躲在这里偷懒不说,姐姐问话,他倒不告罪,还攀扯都尉大人。若不罚他,日后还不翻了天去?” 懿王妃听罢美目一横,佯怒道:“恩,妹妹所言正是。” 莫青听了,忙又作势跪下,一张嫩脸瘪若苦瓜,浑身没有骨头似的扭着,惹得众人都笑了。 莫青在府中打滚儿多年,自然知道如何讨懿王妃的喜。几句话的功夫,王妃与美人及众人又都掩口笑了。虽然各人都怀着心事,院儿里的气氛却松了下来。 徐美人又哪里敢当真寻衅莫青,心中惶惶不安倒是真的。她出身名门,族人中也不乏商贾豪富,其族叔曲柏山就常年与南越人贩马。萧鸢则甚好马,王府中到处都是跑马道。东苑里甚至修了马厩马场,圈着他平素爱骑的良驹。 因着徐美人这个便宜,曲柏山就向王府进献了几匹宝马良驹,很得萧鸢喜欢。再后来,曲柏山便做起了战马军资的生意。是以,同为美人,徐美人在众侍姬中位份最高,更深得懿王妃看重。 昨夜,徐美人才刚刚歇下,懿王妃身边的翠岚姑姑就悄悄捎过话来,说是请她的族叔曲柏山明日送几匹好马进来。徐美人一时诧异,几匹马而已,竟等不到天亮。但既然是王妃吩咐,自然是要连夜传了信儿回去的。 次日一早,徐美人才听说王爷出门狩猎的消息,还以为是自己误了。火急火燎地赶到王妃的福熙阁,惴惴地坐在外间,埋怨自己办砸了事情。不料王妃却笑吟吟的出来,非但没有责怪,还比平日更多了几分和悦。 等到曲柏山送马入府,王妃又是说不巧王爷刚走,又是说要留宴云云,最后还说,要亲自带了曲先生去紫苑安置马匹。徐美人这才回过味儿来,原来自己竟是给懿王妃做了枪使。转念又一想,自己也未必就不想到紫苑去看看。究竟是什么人让王爷这般性情大变,连王妃也冷淡了。 这厢,懿王妃笑罢,便对着地上跪着的祁顺一并众人,说道:“都起来罢。曲先生刚从南越国回来,又给王爷送来了好马来。不巧王爷已去秋狩,如今这府中竟没个真懂马的,本宫少不得亲自带了曲先生过来。” 祁顺听王妃如是说,心中哪有不了然的道理。这曲先生可不早可不晚,偏王爷刚走就送马来。焉知不是冲着锦画轩里的那位来的?这徐美人倒也胆大,纵有王妃授意又如何,紫苑是王爷的公务机要之地。按理,就是王妃也不得随意出入,遑论带着外人进来。果真妇人一旦妒起来,就理智尽失。看来,王府里有得乱了! 心里这样想,祁顺面上却不露半分,笑着应了,和一众管事起身将王妃迎进西厅。 莫青裹在人堆儿里一脸傻笑,无事人一般。祁顺瞄见,便也安了心。王爷走时并没有特别给他交待什么,既留下莫青,那莫青自会另有计较。 安了茶,懿王妃和颜地问道:“曲先生,本宫听闻良驹宝马譬如贤才,性情桀骜。纵是同种同血,也各有脾性儿,这可是当真?” 曲柏山昨日在家接了信儿,就连夜准备,匆匆赶来懿王府,如今头绪全无。王爷没见着,却是与王妃说了许多家长里短。 此时听了王妃问话,也只能一头雾水地笑答:“娘娘所言甚是,奴才今日带来的就是几匹北方血统的好马,与从前的那些又有不同。” “哦?王爷今日无缘得见,还真真是可惜。如此,仍得麻烦曲先生亲自送马儿到马场,将新马儿的性情给那些奴才们详授了才妥。”懿王妃甚是欣慰的笑道:“祁顺,告诉马场管事,安排几个机灵点儿的马奴,别误了王爷的好马。” 懿王妃边说边瞥了一眼徐美人,徐美人竟没留意到。她素来口齿伶俐,在场面上很讨喜。眼下却静坐一旁,冷了场子也不知觉,袖中交握的两手早已掐的发白。虽然一早知道自己今次是给王妃做了枪使,但是把族叔拖下水,她实在始料不及,也不知这其中得失几何,心下早已惶然一片。 懿王妃见她神色木纳,身子僵直,知她是怕娘家担上干系,开罪王爷,不由心头冷笑。 遂端起茶盏,淡然说道:“前几日重阳佳节,王爷赏天都圣境时,各地的画师都做了画。其中有一副天都揽胜图,王爷极喜欢。本宫命人嵌成一副插屏,搁在锦画轩最是相宜!不如妹妹与本宫同去参详可好?” 徐美人闻言,马上挤出笑来,连声应好,黯然的眼神立时活泛了许多。 这也正是懿王妃在府中一人独大,侍姬们却对她却诸多驯服的原因之一。这赵静柔不仅性格和婉,得懿王喜欢。待人处事更是精明公允,颇有担当,有着可与男子媲美的经济学问。 在平日里,众美人都艳羡王妃的尊宠,拼了命地学那等贞静贤淑的模样。可惜真等到见了懿王的时候,就又都散了功,一个个急不可耐,遭懿王厌弃。不过,经今日一事。徐美人似乎觉得原本高高在上的王妃娘娘,也有与她们一样的时候。这不,王爷前脚才走,王妃就急不可耐的来紫苑一探究竟,哪里还有从前的仪态万方。 懿王妃自然料不到,徐美人心中有着这一番计较。顾自搁下茶盏,起身说道:“莫青,你送曲先生去马场,好生伺候,若再偷懒可真真是该罚了。” 闻言,莫青心中一怔,这就是要支开了他去?看来自己今日的事情怕是不会善结的。莫青边眯着笑眼,朝人群中的曲先生走去,边做了一个奇异的手势。 角落里一个极不起眼的仆役,立时垂眉抱手,悄无声息地闪出院子。 祁顺带着懿王妃一行,抬着插屏,浩浩荡荡地前往锦画轩。 ------------ 第011章 知恩图报 初苒正在院中看小桃做针线,却发现不知何时,院门口已站满了人。为首的人正红宫衣,仪态端方,她当然认得那是懿王妃。 祁顺扬声道:“王妃娘娘驾到。” 小桃闻言一惊,抬头看时,懿王妃已步入院中。小桃忙拽着初苒一同跪下,茜儿和几个粗使丫头也从屋里跑出来跪在廊下。 懿王妃早已看见了脸生的初苒,小桃是府里的老人,茜儿虽不怎么认得,却也依稀见过,其他的皆是粗鄙不堪之辈。唯独初苒,即使垂头跪在廊下,也楚楚堪怜。 徐美人平日常在懿王妃身旁伺候,对王妃的眼色早已了然。顺着眼神循到袅袅动人的初苒,顿时眼中冒出火来,口中酸笑道:“娘娘,臣妾今日托了娘娘的福,才得来这般好的园子里瞧瞧。到底是王爷的歇处,屋里头的人都格外水灵。” 懿王妃见她言语露骨,冷言道:“今日是给王爷送插屏,不是让妹妹来赏园子的。” 徐美人讨了无趣,只得低声应了,转而指挥着仆役,将院外的插屏抬进来,安置到堂中。 懿王妃并不进屋,只是缓缓朝初苒踱去,嘴里不着声色地与祁顺说道:“这园子似是变了不少。” 祁顺笑道:“娘娘说的正是,月前才重新收拾过。” 懿王妃见他说的坦然,微微点头。 既然都找了杜衡来问诊,此时自然不会再掖掖藏藏。那所谓的娇客,必是眼前的丫头无疑,也还好,索性只是个丫头。懿王妃暗松一口气,遥遥的指着初苒温声问道:“这个丫头倒眼生的很。” 祁顺笑应着称是,却并不多说。 初苒闻言,反倒抬了眼,一双明眸波光灵动地望过去,稳稳地叠手福身,说道:“请王妃娘娘金安。” 懿王妃看着那双水光潋滟的眼,心中压下的酸意顿时又涌了上来,淡淡问道:“叫什么名字,可是再王爷跟前伺候?” 初苒偏头答道:“回王妃娘娘话,奴婢名叫盼儿,不曾见过王爷,奴婢是在先生跟前当值的。” “先生跟前?”懿王妃莫名看向祁顺。 祁顺一脸尴尬,竟无言以对。 懿王妃又向初苒问道:“先生是谁?” 初苒甜笑道:“先生名讳萧鸢,盼儿的名字就是先生起的。” 初苒脆生生的声音,回答的简单明白,满院的人都听了个清楚。 祁顺暗自叹息,这般回话岂不是在火上浇油嘛!可事已至此,他反倒不好插口了。小桃也心惊不已,手中都是汗,不明白自家姑娘今日为何转了性子。 懿王妃面色青白,心中如窒。在大晟还有谁敢自称萧姓?萧――鸢!别人不晓得,她却最清楚王爷为何自称萧鸢。他将这丫头圈在紫苑里,原来不是为了瞒她这个王妃,也不是想瞒这阖府上下的人,为的竟只是隐瞒他自己的身份! 徐美人早在一旁听见了初苒的话,又见懿王妃神情凄然,疾步过来,厉声喝道:“贱婢,何人胆敢冒用国姓,你竟然在此攀诬王府!来人,掌嘴!” 小桃心惊不已,正待出言求情,初苒却已向懿王妃哭道:“王妃娘娘饶命!娘娘问话,奴婢自要俱实以答。奴婢确实是先生从虞山带回府中的,先生也确叫萧鸢,有莫青可以作证。请娘娘救我!” 懿王妃听见虞山,忙挥手制止,问道:“你从虞山来?” 初苒眼泪婆娑的直点头,祁顺也忙应道:“这位盼儿姑娘,确是王爷自虞山回府时带回来的。” “你如何认得王爷?”懿王妃盯着初苒,声音渐沉。 “王爷?是,是先生么?”初苒眼神闪烁,迟疑着说道。心中却早已有了计较,果然虞山的静慈庵是与王府有干系的。 初苒更有了底气,解释道:“盼儿原不认得先生,是仪修师伯让先生带了盼儿回别院,盼儿才得遇先生的。” 她,竟是仪修姑姑的人? 懿王妃一怔,沉吟片刻便广袖轻挥,说道:“祁顺,这个丫头本宫先带回福熙阁。王爷回来后,本宫自有交待。” 说罢,不待祁顺回话,便带着一众人等转身离去。 初苒伶俐地跟上,她一直等待的机会终于来了! 进了福熙阁,府里的美人们早就得了信儿,一个个站在过间里遥望。 懿王妃却只带了初苒和自己的贴身嬷嬷翠岚进殿,又命徐美人守在门外,任何人不得靠近。徐美人贴着门边,恨不能生出顺风耳来,将屋内的声音听个真切。 福熙阁内,初苒跪在当中,懿王妃却一言不发。 翠岚姑姑见了王妃面色,心知她正在气恼之中,心境一时难得平复。于是温声向初苒说道:“你叫盼儿?” 初苒抬头答道:“回姑姑话,是。” 翠岚复笑道:“盼儿,进了王府就有王府的规矩。你当把你的身世出处,如何到王府,现在所司何职,都给王妃娘娘细细的禀明了才是。” 初苒眨眨眼,困惑的说问道:“姑姑,这里是王府?难道,先生是王爷?” 翠岚眼中精光掠过,言道:“姑姑看你是个聪明孩子,有什么话就照实给娘娘回禀。” 初苒偷眼看了看懿王妃,复笑道:“是,娘娘与静慈庵里的菩萨娘娘一般的宛若天人,盼儿自是有许多话要说。” 懿王妃注视着那张明媚欢欣的脸,终于开口说道:“你有什么话要与本宫讲?” 初苒俯身道:“盼儿当初只是个漂泊孤女,因为病倒在庵前,才被仪修师伯收留。后来先生,唔,就是王爷到庵里上香,仪修师伯便求王爷行善,把盼儿带到虞山别院去养病。” “可是盼儿身子不争气,在庄子上休养了数月才好。”初苒顿了顿,又极无奈的说道:“待到病愈,王爷要回雍都时,盼儿本该就此离去。可受人救命之恩,焉能不报?盼儿身无长物,便苦求王爷带盼儿回府,让盼儿能在王爷跟前为奴为婢,报偿十之一二。” “你倒是个知恩图报的人。”懿王妃玉手紧攒,眼中已有了怒火。 “盼儿当时真不知道先生就是王爷,不然盼儿怎会说出那般恬不知耻的话。”初苒急切的摇着手。 “耻?你竟还知道羞耻?”懿王妃不禁冷笑。 初苒眼中含泪,说道:“娘娘,盼儿早已悔不当初了。彼时,盼儿只当王爷是普通富家的先生,才生了这样迂腐的念头。哪知奴婢到了雍都,才见到府中如此富贵,当时奴婢就知晓自己错了。象奴婢这般身份的人,恬颜求着入府,哪里是报恩,分明是跟着来享福来了。奴婢日日如坐针毡,寝食难安。” 说罢,初苒又深深的俯下身去。 翠岚望了望王妃,向初苒缓缓说道:“以你的聪明,现下既已然入府,果真想要报恩,也并非无法。” 初苒猛然抬头,说道:“盼儿在王爷跟前大言不惭,已是羞愧难当。如今见了王妃怎敢再妄提报恩二字。” 初苒狠狠的咬着嘴唇,似乎下了极大的决心,一字字道:“奴婢有一事相求,望王妃恩准!” “讲。”懿王妃定定地看着她。 初苒回视着王妃的双眼,说道:“求王妃恩准奴婢出府。” “你想离开王府?”懿王妃修眉轻抬,不由笑道:“你既有此意,为何不去求王爷?” 初苒面露尴尬:“奴婢当初苦求王爷带奴婢回雍都,如今又出尔反尔……只怕,只怕王爷震怒。” 翠岚姑姑在一旁插言道:“王府,可不是你说来就来,想走就能走的地方。” 初苒楞道:“那可如何是好,奴婢虽没读过什么书,却也还知些礼数。以奴婢的蝼蚁之力,想要报偿王爷王妃,实在是妄谈。如今既已知道王爷是这般尊贵的身份,奴婢就应该知廉耻,明尊卑,免得辱没了王爷的清誉。” 懿王妃眯起眼睛,端详着地上女子。她竟提及王爷清誉,是炫耀还是畏惧,是愚笨还是真聪明? 不过,有一点她却表达得很清楚,她不愿留在王府,至少不愿留在王爷身边。且不管是真情还是假意,能懂得这一点,很好。 懿王妃悠悠说道:“你想得很周到,但是翠岚也说了,王府并不是你可以随意来去的地方。何况你又是王爷带回来人,不经由王爷首肯就离府,同样于礼不合。” 懿王妃顿了顿,话锋一转:“但本宫见你情挚言切,可知你也是一片冰心。若是你愿意,不妨先留在本宫这里,待王爷回来后,咱们再从长计议,你看可好” 初苒忙说道:“奴婢谢王妃娘娘恩典。” 翠岚瞧一眼王妃,会意地笑道:“王妃也乏了,不如老奴先带盼儿姑娘下去安置吧。” 懿王妃微微颔首,初苒便随了翠岚姑姑从后殿出去,避过外间哪些伸长了耳朵的莺莺燕燕。 ------------ 第012章 逃离 安排了初苒,翠岚又回到福熙阁,懿王妃赵静柔正用午膳。翠岚走到桌前伺候,一个眼色,屋里的丫头们都退了下去。 赵静柔见是翠岚,便停下银箸,没了言语。 翠岚轻声叹道:“娘娘,这次可大意不得。这个丫头很是与众不同……” “本宫又能如何,明面儿上只不过是个丫头,大约是倩仪姑姑看上了,放在王爷身边的。”赵静柔讪讪言道:“本宫将她强留在福熙阁,已然逾矩。还不定王爷回来后,会作何想。难不成还真得担了那善妒的名儿,将她赶出府去?” 翠岚点头说道:“虽如此说,娘娘也须先有个计较才好。” 赵静柔意兴阑珊的一笑,道:“她倒聪明,连留在福熙阁的名目,也替本宫事先想好了。这样人竟也知道清誉?翠岚你说,她先前当真不知道王爷的身份么?” “瞧祁顺的样子,倒像是真瞒着那个丫头的。”翠岚思忖着说道:“老奴想不通的是,她为何不愿留在王爷身边。难道是想以退为进?” 赵静柔冷笑道:“本宫可不信她有那样的风骨,但是她真给本宫出了个难题。本宫若是私自处置了她,或者将她放出府去,必定与王爷交恶。但是,若本宫若留下她,王爷回府后,也必会偏袒庇护她,到时,本宫就是枉做小人。只怕真如翠岚你所言,她是要以退为进了。” “这丫头虽有些颜色,但是与府中程美人比起来也算不相伯仲。老奴看王爷对程美人素来冷淡,一个山野丫头,何至于让王爷这般上心。”翠岚皱眉道:“人都住在府里了,还玩儿什么隐瞒身份的游戏,莫不是,此女来历有异?” 赵静柔静默了片刻,摇头说道:“她不过停食之症,王爷便让杜衡亲自去问诊。且依她今日所言,你再想想,王爷是为何误了中秋回府的日程?” 翠岚惊道:“王爷是为了候她病愈?” 赵静柔泠然道:“只怕重阳佳节,升天街、下钱雨,王爷那般好兴致也是因为得了她的缘故。上回,还是在琮儿满月时……” 翠岚见王妃渐有感伤之意,忙劝道:“不会,不会的,娘娘想得太多了。王爷与娘娘少年夫妻,情义十载,赵家又与王府肱骨相连。这些都不是一个贱婢可以轻易离间的,娘娘万不可如此自轻啊。” “自轻?”赵静柔疲惫的闭了闭眼,“翠岚,王爷多久没来福熙阁了。” 翠岚一时语塞。 “你方才进来的时候也说,这丫头与众不同,大意不得。”赵静柔扶额说道:“本宫实在不愿为她与王爷起龃龉。” 翠岚沉吟片刻,说道:“若是王爷铁了心的要留,那也得要有个留法。这丫头出身卑贱,怎么也得在娘娘身边学上一、二年规矩,才好放出来收房,王府总要有王府的体面!” “况且来日方长,当中变数还多,娘娘倒也不必过于忧心。但,若真留下她,老奴只怕夜长梦多。”翠岚话锋一转,低声说道:“依老奴看,若要撵,也撵得,并不须娘娘来担这个干系。” “你……”赵静柔见翠岚眼神闪烁,心念一动,已然明白,暗道:“乘着王爷不在,试她一试她也好。若她推三阻四,自然知道她真心几何。” 翠岚点头道:“老奴正是此意。” “还是不妥。”赵静柔微微蹙眉道:“这丫头的底细,本宫还不曾得知。若是她身份诡异,当真借此离去,坏了王爷的事却如何是好?” 翠岚笑道:“依老奴看倒是无妨,她若当真就此离去,自是负了王爷一番心意,必定失爱与王爷。” “至于她的身份――表老爷给娘娘的那几个能人,如今正好派上用场。若真查出她身份有诡……”翠岚面色一寒,沉声道:“直接就在外头处理掉,连王爷也不能说什么。” 赵静柔犹是犹豫,翠岚幽然道:“老奴是娘娘陪嫁之人,侍候在王爷与娘娘跟前十年。府中美人众多,老奴从不曾见过王爷如此有失分寸。娘娘此时不早作决断,日后必生祸患。娘娘若信得过老奴。就将此事交于老奴,娘娘只当不知就好。” 翠岚说罢,便退了下去。 赵静柔默然呆坐在桌前,一时心如乱麻。 还算洁净的下院里,初苒已吃过午饭,躺在简陋的床榻上小睡。 一切都进行的很顺利,懿王妃果真将她带离了锦画轩,就算不赶出府去,也不会再轻易放自己回萧鸢身边了。初苒全不担心懿王妃会马上对自己不利。一个爱丈夫的女人,一个正妻,要的顾虑的事情实在太多了。初苒坚信,在考虑详熟以前,懿王妃绝不会做出贸然了断自己后路的蠢事。 “吱呀”,一声刺耳的推门声。 初苒揉眼坐起身来,看清来人后,甜笑道:“原是姑姑啊。” 翠岚也笑道:“老奴来看看姑娘住得可还习惯?” “姑姑怎么能叫奴婢姑娘呢,这是要臊死奴婢么?”初苒垂头说道。 翠岚抿唇一笑:“叫声姑娘就受不起了?日后你还有大富贵呢。到那时,姑姑都不知道,还有没有坐在姑娘跟前说话的份儿呢。” 初苒惶然道:“姑姑,莫要浑说,没有这样事。” “莫非姑娘还真想离开王府不成?”翠岚在榻上坐下,诧异的问道:“王府可是多少人想进都进不来的去处,你又是王爷带回府的。如今王妃留你在跟前学规矩,已然是在为你日后的尊贵体面做打算,姑娘又何须害臊。” 初苒见翠岚存心试探,索性正色说道:“奴婢不懂姑姑说的富贵,奴婢这命本也是王爷给的,若是奴婢还有贪心不足,请姑姑回禀王妃,奴婢愿以死明志。” “你这孩子,姑姑只是与你闲话,怎么还急起来了。”翠岚忙拉着初苒坐下,说道:“如你这般刚直,岂不是辜负了王妃的一番心意。” “若奴婢贪了这厢富贵,才真正是罔顾王爷厚恩,负了王妃的心意。”初苒答道。 “我竟不料你有这样的骨气,”翠岚肃然道:“其实,若你真想离开王府,全了王妃王爷的恩义,也不是没有办法。” 初苒忙喜道:“姑姑有何好法子?” “到了晚上,姑姑可以放你出去。”翠岚眼角微眯,低声言道。 初苒一愣,她实在不料懿王妃竟这样心急,看来自己还是高看了她,又或者这当中有有什么缘由是自己不曾猜测到的,抑或是翠岚仍在试探她。 但,事以至此,再无回转的道理,便是冒险她也要一试。还好早有准备,师傅所赠的秘物都缝在贴身荷包里。若真是出去遇到什么不测,她出其不意,或者可以脱身。 初苒面露纠结的说道:“如此,只怕带累了姑姑。” 翠岚眼神一冷,只当初苒果真是虚以委蛇。不料却又听初苒接着说道:“且,晚上府中有值夜的侍卫,还不及日间便宜。日里,府中总是有人出入采买、办差事的。” “且事不宜迟,若姑姑真想成全盼儿。不如,现下就给盼儿指一条出府之路,让盼儿扮作办差事的婢女悄悄出去。日后王妃问起来,只说盼儿是自己偷偷溜出府去的即可,也免得怪责到姑姑身上。” 听到此处,翠岚倒有些意外。不料这丫头竟是真心想出府,莫非她来历当真有异。还好来之前都已将人手安排妥当,不然还真被这孩子将了一军。 翠岚略一思索,低声笑道:“你这般为姑姑着想,姑姑自然要领你的情。西府原有扇偏门,是方便下人搬运的,素来少人行走。前几日我见那锁头锈的厉害,钥匙我这里倒有,你可开了锁出去。走前将钥匙塞在砖缝里,我自去取回。等他们发现时,定以为锁头是锈掉的。而我这里又有钥匙交代,也不惧他们攀扯。” 初苒喜出望外地说道:“姑姑此话当真,盼儿谢姑姑成全。” 说罢,初苒便深深的拜下去。 翠岚忙扶起她说道:“待姑姑先出去安排。” 约莫一刻功夫,翠岚再回来是,却见初苒在摆弄桌上的一包吃食和几件衣衫。 初苒不好意思的说道:“姑姑,盼儿在房中找到几件衣衫,还有这些点心,能让盼儿带上吗,盼儿……” 翠岚将手中一只小提篮放在桌上,嗔道:“傻孩子,姑姑早替你准备好了。里头有替换衣裳和几两银子,你省着些也够一时花的。” 初苒感激握着翠岚的手泣道:“盼儿谢姑姑大恩!” 正是午歇时候,大约是翠岚刻意安排过,园中行人甚少。两人尽拣些僻静处走,待到一片竹林处,翠岚姑姑将一枚钥匙塞在初苒手中,说道:“姑姑就送你到这儿了,绕过这片竹林,顺着一条花石路向西直走,就可以看到一扇红槛小门,这是钥匙。用完记得塞在第三块青砖的砖缝里。” 初苒忙应了,微微福过身,就辞了翠岚。提着小篮,绕过竹林,果然见前头一条杂石铺就的小路一直朝西。路尽头一扇红漆小门,门锁锈迹斑驳。 初苒见左右无人,过去悄悄开了锁,又藏好钥匙,便轻巧巧地闪身出去,掩好门,不曾弄出半点响动。 ------------ 第013章 坟墓?牢笼! 福熙阁。 赵静柔端坐在妆镜前,心中隐隐不安,烦乱异常。转身问道:“含绿,翠岚还没回来么。” “回娘娘话,还没呢。”一个端庄的高挑女孩儿柔声应道:“姑姑大约还在下院里。” “再去看看。”赵静柔皱眉说道。 “是。”含绿应声出去,转身功夫,又跪在门外颤声唤道:“娘娘――” 赵静柔诧异道:“这么快便回来了?” “王妃是在等本王么!”一个清淡磁沉的声音。 赵静柔心头一颤。蓦然回过头去。 萧鸢手执马鞭站在门外,玉色轻衫,同色织金大氅,如君子从戎。俊朗的面容隐在阴影中,尽是煞气。 赵静柔忙迎出来,福身笑道:“王爷怎么去而复返,可是……” “盼儿呢。” 熟悉的声音听在耳中格外疏离,赵静柔敛在眼底的恼恨,在这一声清寡地询问中奔泻而出。 十年夫妻,这府中艳姬无数,他肯多看一眼的都没有几个,更不要说床笫缱绻。在建州,谁不知道,懿王清傲;谁不知道懿王府中,只有一位王妃独享尊宠。 而今为了一个山野丫头,他竟急得朝去夕返! 回来的这样快,只怕盼儿刚离开锦画轩时,消息就送出去了。他就护得这样周密?不过出去围猎几日,还留了多少人在府中照应。第一个怕就是莫青,她竟没有这样的防范经验。早知道就该直接把莫青先扣起来,说不定还有祁顺,小桃也脱不得干系…… 疯狂的恨意在懿王妃心头滋生,她站直了身子,高高昂起下颚,直视着萧鸢幽邃的眼睛。 她虽闺名静柔,却不惧他这样欺她。她是先皇钦点的王妃,是赵氏嫡系长女。她的爹爹是监御史,族亲在建州做的都是盐铁营生。表哥赵钺麾下三军士将、兵车万乘,她的尊贵任何人也无法褫夺! 萧鸢看着双唇紧抿、一言不发的王妃,默然而去。大氅掀起的利风刺痛了赵静柔的双眼,她的心中不知怎地就揪了起来,飞快地追了出去。 远远的,萧鸢翻身上马,顺着莫青遥指的方向驰马而去,一队亲卫轻骑紧随其后。 赵静柔牵起裙裾,一路追赶,钗子掉落在石子路上也不管不顾。 含绿忍不住追在后面哭喊:“娘娘,婢子求您……” 马儿冲到下院,窄矮的垂门再也进不去。亲卫纷纷下马,进去将一个个房门踹开。所有的下人都跪在阶下――并不见初苒。 “王爷,你真的要为一个女子失笑天下吗?十年隐忍,十年绸缪,王爷付出了多少,才有今日!”懿王妃尖厉的声音不期而至。 萧鸢冷脸坐在马上,俯视着追随而来的赵静柔,粗糙的马鞭抵住她骄傲昂起的下颌。 赵静柔面带傲然:“臣妾自幼熟读女戒,臣妾不是妒妇!请王爷将她交与臣妾,臣妾自当安置妥当,如王爷所愿。” 含绿满眼惊恐的扑跪在地上,死死拽住王妃冰凉颤抖的手。 萧鸢微微侧头,声音中结起冰渣:“从不离王妃左右的翠岚姑姑呢,今日为何不见?去找!” “喏。” 十八骑亲卫霎时散去,花苑中一时落英翻飞。 所有人都呆立在原地,回悟过来的,都深深地跪伏下去,额头紧抵地上的尘土。 一声尖锐的哨鸣,萧鸢立时调转马首,旋身而去。赵静柔一个趔趄,膝盖清脆的磕在坚硬的青石板上。含绿惊呼着搀扶,赵静柔却依旧踉跄着挣脱含绿,不依不饶的追去。 …… 红漆小门外是一条寂静的后街,初苒激动得眼前一片模糊,热热的泪水在眼中打转。重获自由是这样的可贵,她甚至不曾想到萧鸢。 低头的走在宽阔的长街上,她还不能拔足狂奔。这里仍是王府的高墙外,但是,她只需将这长街走完,转进繁华的街市,就能找到机会改头换面,摆脱危机。初苒的手悄悄地探进小篮,果然摸到几只沉圆的小银锭。兴奋难掩的小脸上浮起丝丝笑容。 忽然,身后隐隐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初苒心中顿生不祥,她只遥遥地回看一眼,就掉头狂奔。一只手拼命去撕扯衣袋中的荷包。指尖颤抖,隔着衣料揪扯数次都无法伸进衣内。 身后的马蹄声已近。 一个阴影笼罩下来,萧鸢玉色的衣角赫然撞入初苒眼中,神骏的马儿打着响鼻,一如它震怒的主人。 初苒惊骇着退到路边,下意识的掩住双眼。 “回去。”萧鸢面色阴沉。 初苒脖子一梗,说道:“王爷怎么不问,我为何要走!” 萧鸢眼神幽暗了片刻,翻身下马,逼到初苒身前,重复道:“跟本王回去。” 初苒笑道:“我并不是王府卖身的奴婢,我为何要跟王爷回去。” 萧鸢眼中怒气隐隐:“你的命是本王的,人自然也由本王做主。” “王爷此言差矣,救我性命的人,是静慈庵的圆了小师父,王爷当时见都还不曾见过我。”初苒一边后退,一边蔑笑道:“王爷娇妻美妾,府中侍姬无数,何苦来为难我一个什么都不会的丫头。” “本王从不缺侍姬。”萧鸢步步紧逼:“在建州,本王的谕令没有人敢不从。” “哦?是吗!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在大晟,王爷也不过是皇上的子民!王爷这是在夜郎自大,还是想大不敬?”初苒心中恼恨,直戳萧鸢的痛处。 萧鸢脸上立时煞气腾腾,伸手钳住初苒纤细的腕子,狠狠说道:“马上跟本王回去。” “不,我就是不回去。” 初苒拼命想挣脱萧鸢的禁锢,腕子几乎折断在萧鸢手中。萧鸢用力拉拽,初苒的另一只手却紧紧攀住道旁的拴马桩,指尖在桩头的兽首上留下刺目的血痕。 赵静柔跌跌撞撞奔到西角门,翠岚姑姑正跪倒在石子路旁,肩头的鞭伤仍在淌血。 赵静柔眼神一呆,仍旧冲出门去,翠岚痛惜地喊道:“娘娘莫去!回来……” 赵静柔却回身厉喝道:“任何人,不许跟来。” 奔上长街,赵静柔远远循到两个人影,刚过去,就听到阵阵哭喊:“我不回去,死也不回去!” 赵静柔不由冷笑,这戏竟要演到这个份上么? “死?!纵是你要死,本王也要亲眼见你死在本王府中。” “那是牢笼,是坟墓,我才不要回去……” “牢笼?坟墓!好得很,那你就好生与本王一同住在那个笼子里,死在那座坟墓里……” 犹如晴天霹雳! 赵静柔一阵摇晃,夫妻十年,她见到的,都是他清寡冷傲的呆纳样子。原来他也会这般情炙如火?他也会这般苦苦纠缠?难道这才是他的本心! 赵静柔失魂地走到二人身后,颤声唤道:“王爷。” 初苒一眼看到赵静柔,立时高呼起来:“王妃娘娘救我,娘娘救……” 萧鸢眼神骤冷,一记重手落在初苒颈间,初苒慢慢的歪倒下去。萧鸢抄手将她抱起,眼底一片冰寒,纵马直奔紫苑。 赵静柔呆呆地看着他们策马而去,木然间似有一只无形的手已悄然扼上她的咽喉,窒的头中嗡嗡作响,心下一片冰凉。 翠岚被含绿扶着踉跄着走来,两人双双搀住懿王妃的臂膀含泪劝道:“娘娘,回去吧。” 赵静柔立在街中,似已痴傻,翠岚怕她入了魔怔,忙低声开解:“娘娘,想想小世子和小郡主,想想老爷、表老爷前些日子捎过来的话,晟京城里的那一位,病又重了。” “王爷断不会为一个婢女,弃江山、子嗣与不顾。今日王爷多半是在跟娘娘置气的,娘娘您可不能乱了方寸啊,哥儿、妞儿都还指望着娘娘哪……” 赵静柔终于眼珠转动几下,一声哭出来,扑在含绿怀里。 翠岚抚着她的背,柔声说道:“想哭就哭一哭。老奴知道,老奴都知道,娘娘受了大委屈了。” 锦画轩。 门外依次跪着莫青、小桃和茜儿。 萧鸢凝看着静卧榻上的初苒。 “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王爷也不过是大晟的子民!” “王爷是想大不敬吗?” 诛心之言犹在耳畔响起。 萧鸢面色铁青,恨不能马上将她摇醒,问问看,她到底是谁? “好生看顾。”说罢,萧鸢拂袖而去。 府内人人自危,徐美人早已吓病了。王爷却没有责难任何人,就连王妃每日坐在福熙阁枯等,王爷也甚至不曾去问过一句。 而锦画轩里,从此里外多了三层侍卫,连小桃和茜儿也失了自由。初苒累极恨极,直到第二日才悠悠醒来。 茜儿捧着一只大匣子,颤抖着跪在榻前。匣中各种或耀目或圆润的光晃花了初苒的眼。她艰难的起身,小桃白着脸在一旁伺候,竟似一夜无睡。 初苒依旧做旧时装扮,小桃也不多说,只是安静地侍候她梳洗。茜儿出去时,门帘掀动,初苒看到了院中的层层侍卫。 初苒只觉无话可说,连日呆坐在房中。 第三日时,茜儿连同小桃都跪在了榻前。面唇苍白,眼底都是惊骇的惧色。 茜儿抖抖索索的哭道:“请,请姑娘更衣。” 初苒明白了,她或者还会有机会。但眼下,她若不屈从,小桃与茜儿只怕再没有活下去的机会了。初苒默然走到衣镜前,伸展了双手。茜儿一路跪行到初苒跟前,哭着高举起手中的衣匣。 玉色的衣裙裹在娇俏的身躯上,乌发被高高挽起,饰以繁复的花簪和光华流转的流苏。初苒流泪了,原来这些东西是这样的沉重,远远超过了她的预想…… ------------ 第014章 别再消失 锦画轩的园中也有一池碧湖,水畔有座忘亭。 初苒从前少到这里来,现在她却忽然发现了这里的好处,常常长裙摇曳,独自走到这里。一人站在亭中,抬眼望去。只能看见一方泱泱碧水,其他什么也没有。 日复一日,初苒每日耗在这里的时间越来越长,湖风渐冷。 萧鸢孤立在树下,紧紧地看着亭中那道柔弱的身影。 素锦裹系在纤细的腰肢上,向身后打成硕大的合欢结,压住翻飞的裙裾,也牵绊了那飘然欲去的倩影。萧鸢心里无端生出抽搐的痛,他恨不得立时冲过去,将那道柔弱的身躯揽入怀里,紧握的掌中似乎都已感受到那一抹柔软的冰凉。 锦画轩又下了禁令,一干人等不得离开小院半步。 小桃瞪大了惊恐的眼睛,初苒却不恼,心境静哪里都是无人境。让茜儿搬出坐榻,铺上绒垫。初苒独自倚在榻上,一躺就是半日,偶尔睁眼,看见的都是遮天蔽日的树盖。 已是初冬天气,小桃嘴皮磨破,跪地苦劝,初苒仍是日日躺在树下不言不语。萧鸢来时,她就阖上双眼,侧脸一旁。 一日深夜,祁顺被惊醒。 小桃不顾礼数,跪在屋外哭喊:“求管事大人快让王爷来看看我家姑娘,姑娘只怕不好了!” 半刻功夫,萧鸢就到了初苒榻前。 初苒面色青灰地僵卧在床榻上,一缕游丝般的气息,断断续续,似乎随时都能去了。 萧鸢立时红了眼,吼道:“去请姜太医!” 祁顺忙扭身奔出去,莫青也急道:“王爷,姑娘只怕是患了急症,姜太医来府尚需时间,还是请杜老先生先过来瞧瞧才好。” 萧鸢将初苒冰凉的身子揽在怀中,头也不回,喝道:“去请!” 不一会儿,杜衡就衣扣参差的被扯进了内室。医者德也,一见初苒的面色,杜衡便忙从诊箱中取出一枚丹丸塞入初苒口中吊气。 细细诊过后,杜衡面有难色地问道:“王爷,贵人可是有过旧疾?” 萧鸢皱眉点头,杜衡叹道:“如此便有些棘手,属下先去备些汤药,待姜太医到了,再细商治疗之法。” 浓稠的汤药很快呈了上来,萧鸢托扶着初苒,小桃折腾了半晌,汤药终是灌进去半盏。 忽然,外头高喊着:“姜太医到。” 杜衡引着一位年近七旬的矮个儿老人踏进内室。姜太医只向王爷虚浮一礼,就跪在榻前凝神扶脉,后又开了针匣取出金针度穴。 满屋的人都凝神屏气,伴着初苒一声绵沉的叹息,众人这才艰难地跟着缓过来。小桃跪在门外,热泪无知无觉地滚滚而下,茜儿早已哭得双眼红肿。 萧鸢见初苒的脸色由青转白,忙问道:“姜太医,此番可是好些了?到底是何症。” 姜太医颔首道:“此症乃忧思过甚,邪风入体所致。只因引发了旧疾,又拖延了些日子不曾发觉,故而病势来的凶险。” “方才杜先生用药极妥,老夫又以金针疏导,现下血气已然通畅。当务之急,还需商议一个治疗之策,根治了才好。” 萧鸢拱手道:“那就劳烦姜太医速寻良方。” “老夫怎敢当王爷的礼!自当尽心竭力。”姜太医忙行了礼,与杜衡一同到外间去商榷药方。 萧鸢坐回榻畔,俯身凝看着初苒面,思绪翻腾。 这几日他也曾想过,为何非要将初苒牢牢地掌控在自己手中。即使是他信任的妻子,向他明辩利害,说要帮他安排妥当,他也不愿放手。 而今,他却知晓是为何了。生死两重天,爱他的母后、宠他的父皇、谪仙般的皇兄,不都是在他少时的懵懂中莫名消逝的么。这一次,他不会再让初苒出一点差错。除了他自己,天命和人事,他都不再信了。 萧鸢眼前有些恍然,景帝时,从来没有一个皇子可以象他那样,被父皇顶在肩上,在金殿里来回奔跑。 景帝还边跑边喊:“朕的鸢儿飞啰,飞啰,飞高高啰!” 那时萧鸢稚嫩的笑声,欢畅的可以掀翻金殿上的琉璃瓦。景帝就为了爱子的笑声,不惜天子之尊,不惧五旬的年纪,驮着爱子来回奔跑,直到汗流浃背。 懿德皇后的病容中也难得的透出一丝红晕,一边忧心皇帝的身体,一边又掩不住笑。见母后实在着了急,在金阶下一直微笑的太子萧辰昱,才会过去把顽皮的萧鸢接下来。 可是这般美好的岁月,在萧鸢八岁时便戛然而止。懿德皇后薨逝,死于血热症。先皇后去世的头两年,景帝还与爱子相互抚慰着失爱之痛。 但是后来,景帝却犹如变了一个人。不仅在百官面前痛斥萧鸢,甚至在后宫中,也开始冷淡疏远,甚至嫌恶。对太子,景帝则耳提面命的教导,日日亲近,给予了储君最大的荣耀和扶助。 再后来,景帝给萧鸢匆匆赐下一门亲事后,就将他逐出晟京,圈禁在封地中。 萧鸢常常会想,先帝是为了太子的储位、大晟的稳定才打压他这个皇嫡子的吗? 可是论贤德,论学问,太子殿下的风仪在大晟无人能及,朝中追随者甚众。除非太子死去,否则不论是他萧鸢还是那些皇庶子,都无法将他的尊荣撼动半分。 可如今,连他也病了!那个曾经的太子殿下,如今的元帝。 继位后,还没来得及有任何建树,就生病了。日日消磨在病榻上,甚至不曾有过子嗣。 坊间传闻,因为新帝好色,床笫间助情之物用得太多,所以才断了后嗣。尽管所有的传闻都得到了朝堂上的暗臣和探子的证实,萧鸢仍然无法想象那个曾经光风霁月、情志高远的皇兄,是怎样在病榻上好色的。 唏嘘之余,萧鸢常想,母后的薨逝还可以说是生老病死,那父皇呢,皇兄呢?为什么一个个都如同中了邪一般,十年,萧鸢也不曾弄明白。 每每听到当今元帝沉疴已深,子嗣无着,萧鸢都心绪纠结。 他怜他,又恨他,恨他在父皇逐他出京时,选择沉默。恨他在父皇驾崩时,不肯让他回去奔丧。 九年了,他也不曾,哪怕是一次,召他回京祭拜。 …… 沉郁间,小桃进来说,姜太医与杜先生已经有了计较。 萧鸢忙起身去了外间,杜衡已经出去,姜太医独自立在案前等候。 “可是已有良方?”萧鸢疾步过去问道。 姜太医字斟句酌的说道:“回王爷王,方子是有了,却也算不得极好的良方。贵人的病是新症旧疾齐发,老夫以为,当先治旧疾,再医新症。贵人体寒,不但要治还须将养,不藉此除了旧根,日后定然麻烦无数。只是……” “只是什么?”萧鸢急道。 “只是如此,病好得却慢了,贵人要受些熬煎。”姜太医徐徐说道:“但是若能依老夫所想,这般且治且养,可固本培元,于贵人日后的身子强健大有益处。” 萧鸢问道:“不知需多少时日。” 姜太医笑道:“人之五行也归于自然,熬过了今冬,明年春暖之时,贵人自然大好。” 萧鸢见他说得信心满满,放心了不少。释然笑道:“姜太医说得甚有道理,想是先前旧疾未愈时,就因不曾推敲病症,一味行虎狼之补,才误了病的。此番,必依太医所言,且治且养,断了根去才好。” 姜太医复点头笑道:“正是,只需将这药好生吃了,十日中病情无反复,就该无大碍了。平日里烦劳杜先生多多照看,老夫每隔半月,来请一次脉。” 两人一路谈论着些调养之法,走到廊下,姜太医又说道:“贵人之症起于忧思过甚,这心病却是药石所不及,王爷还须寻法子开解。” 萧鸢点头,姜太医又眼神一聚,说道:“另有一桩也极要紧!贵人病愈之前,切不可行房中之礼。” 萧鸢闻言不由抬眼,姜太医正色道:“贵人体质寒弱,血不归心。若妄行房中之事,损了阴鸷,恐日后子嗣艰难。” 萧鸢听得仔细,姜太医自然也知道点到为止,径直微笑着告辞去了。 待萧鸢回去时,初苒竟然已经醒来,小桃与茜儿正在喂药。可是初苒双眼迷离,神思涣散,药泼洒了半盏,也没喂进去几口。萧鸢忙去榻上搂了初苒,撑开颌骨,小桃才将药尽数喂完。初苒脱力,又沉沉地睡了过去。萧鸢将她揽在怀中,直到把她身子暖得温热,才起身自到外间小睡。 一连十日,萧鸢都守在锦画轩中。初苒一日比一日清醒,汤药粥饭都进得甚好。萧鸢也觉出她对自己和悦了许多,愈发悉心仔细,衣不解带的照料。进药用膳,皆亲力亲为,不假手于人。 初苒也不再固执,二人从前的尴尬犹如昨日之秋风,竟无影无踪了。初苒精神好时,偶尔还会与萧鸢说笑一两句。 ------------ 第015章 不信你尝 天已入冬,夜降大雪。 翌日晨间,萧鸢踩了木屐,刚到门外,就隐隐听见初苒与小桃争执。萧鸢退了木屐,宽下大氅,悄声入内。果见初苒双手撑在桌前赌气,与小桃二人成猫儿扑鼠之势。 初苒依旧一副卧床时的打扮,内里只穿了中衣,外头裹着一件狐裘,一瀑乌发松松挽个低髻,剩余的如黑绸一般垂在肩侧。 忽然觉得屋内进来了人。初苒转头一看,只见萧鸢玉衫丝履,负手含笑,站在门边看她。初苒怎么就觉着这屋里,仿似春风乍起一般,让她红了脸。 萧鸢也并不去撩惹她,只问小桃何事? 小桃竟真动了气,杵头杵脑回禀道:“姑娘,要出去赏雪。” 萧鸢心惊,以为初苒又要作践身子。绕过去细细看了初苒的脸色,干巴巴地笑道:“园子里头的雪景倒是甚好,只是那几株古梅还不曾……” “你看,我怎么说的,连王爷也说外头的雪景好看着呢!”初苒立时带着哭腔接口嚷道:“都在榻上躺了大半月了,都快要闷傻了。小桃姐,你就不心疼我是不是?我从前就少看到雪景,你让我看一眼,一眼还不行?” 说罢初苒便搂着小桃揉搓,小桃一时竟难得招架。 萧鸢虽仍有些狐疑,但是看她快言快语的摸样,不似心有不悦。轻咳一声说道:“院后有间轩室,在那里,开了窗一样可赏园子,景致甚雅。” 初苒立时蹦到他面前,满眼星星:“当真?” “当真。”萧鸢笑着携了她的手带到院后,倒果真有间轩室。开了轩窗,满园冬雪尽入眼帘。 小桃命人在室内四角里都生了炭火,又取来雪狐斗篷,将初苒穿得严严实实,只露出巴掌大的尖脸儿。 初苒也知道自己的病刚有些起色,尤其畏寒。她已经在鬼门关前两度徘徊,如今才悟到,原来她从前并不是贪生,而是失去过后懂得了珍惜。 这次她并非有意作践自己,实在是过不去心里那道坎,咽不下胸中那口气,起了心和萧鸢较劲。哪知,又险些丢了性命。是以现下,初苒极老实的坐在窗下的条案前看雪,她不会再不爱惜自己,不是每次任性过后都有奇迹发生的。 萧鸢斜坐一侧,也静静地呆看着那双扑扇如翅的长睫下凝水含烟的眸,和樱唇边欢悦的笑涡。心中数十年的空洞,似乎都在这一瞬被填满。 初苒忽然歪头探看,似乎发现了极有趣的东西。从斗篷中伸出手来,遥指着一株参天古木,惊喜的叫道:“小桃,你看那是什么,可是果子?” 小桃也伏在案上,与初苒一同歪头看去,果然见繁郁的枝叶中,有一个个滴溜溜圆的小东西。个数也不多,平日里都掩映在密叶中,看不出什么。如今被雪一裹,显了轮廓,竟十分清晰。 小桃也笑道:“果然稀罕,从不见冬日里还有果子,可奴婢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树。” 初苒回首问萧鸢,萧鸢遥看一眼,也直摇头。 初苒惊道:“这从前不是你住的地方么,院儿里种了什么树,你也不知晓?” 萧鸢一脸尴尬,欲召祁顺来问。初苒哪里还等得及,嚷嚷让小桃着人拿竹竿打下来看。 小桃忙着去张罗,萧鸢却狡黠地一笑,说道:“不必去找了,本王去给你摘。” 说话间,径自出了轩室,几个纵跃就攀上了树顶,倚在枝干上摘那果子。 纷纷的雪雾中,萧鸢衣衫猎猎,蜂腰猿背,身姿俊逸。初苒有些愣怔,眼睛直直停在这人身上,心中有什么东西渐渐漫溢。 萧鸢手中握了七八个果子进来,发间肩上皆是雪珠儿。初苒递上一方锦帕,苍白的脸颊也难得染了一丝绯红。萧鸢自然知道他今日是如何的露了脸,大喇喇的看着初苒眼底努力遮掩的萌动和羞怯。 小桃早捧了一只琉璃盘在一旁接着,初苒这才看清,那果子竟似是一只只圆小的青梨,初苒忙让小桃打发人去洗出来。 祁顺也回了话过来说,果然是棵老梨树,懿王府不曾修时,就已经在了的,只是结的梨子吃不得。 初苒听了,就把那洗净的梨子一只只拿在手中把玩。小桃还在劝,梨子才从外头拿进来,仔细冰了手云云,初苒就把其中一只塞进了嘴里。 “啊~~”一声哀叹,初苒丢了梨子就捂住嘴,酸的前仰后合。 “酸死了,酸死了……”初苒拼命地揉搓着两腮,眼睛眯成了一线。 “水,小桃,快,水!”萧鸢也慌了神,急的手忙脚乱:“才说不能吃的,怎么就放进嘴里去了?” 小桃忙捧了茶盏漱盂来,初苒漱了半日才缓过劲儿来,嘴上犹不服输,道:“既是梨子,怎么就吃不得,我偏不信。” 初苒气鼓鼓的端过琉璃盘,一只只的咬过。 “呸呸,这个也是酸的。” “这个涩的。” “噗,这个苦的……” 不一会儿,盘中的青梨上,个个都是歪歪斜斜的牙印儿。 小桃干咽了一下,怯怯地说道:“姑娘,咱们玩儿点别的吧。” “恩~恩!!” 初苒忽然举着最后一只大梨嚷道:“这只是甜的,我就说,怎么就不能吃了?” 初苒边说,边啃下一块,咬的嚓嚓有声。 小桃顿时觉得两颊酸胀、牙根软倒,萧鸢也看的眉角直跳。 “不信你尝!”初苒将青梨递到萧鸢唇边,两眼盈盈的看着他,樱唇上一抹润色,嘴里仍不忘吧嗒两下,很是清甜的摸样。 萧鸢略让了让身子,初苒马上又将梨凑上去,满眼的怂恿。萧鸢狐疑着咬下一口,一股酸涩腥苦,立时袭上唇舌,一路窜进喉里,冲得鼻腔里尽是腥苦。 初苒早已将嘴里的梨渣“呸呸”地吐在盘里。一边抱着茶盏漱盂猛漱,一边掌不住的扬声大笑。 萧鸢口中酸腥难耐,苦不堪言,又不好如初苒一般猛吐狠漱,狼狈间,竟生生咽了下去。满口的余酸一直冲进眼里,直酸出泪来。 萧鸢抿唇背转过身去,初苒偏不依不饶,跟着绕过去看他的窘相。心道:看你还耍帅不耍,看你还耍酷不耍? 萧鸢眼中酸泪迷蒙,见初苒大眼狡黠,笑得喘不上气来,雪帽都掀到了脑后,露出一握如绸的乌发,俏媚动人。打从第一次见,萧鸢就不曾见她笑得如此畅意。此刻,心中更是酸甜交织。 眼光一闪,萧鸢猝然圈过初苒的身子,扶住她的后脑,就在那粉嫩的樱唇上狠吻了下去。柔润微张的唇瓣如初开的花朵般娇嫩甜蜜,诱人深入。霸道地辗转、贪婪地攫取中,萧鸢恨不得将她揉进自己的身子里。 初苒早被这种陌生的感觉吓呆,萧鸢熟悉的气息,却让她抵在萧鸢身上的双手使不出半分力气,一任萧鸢浅吮低尝。 小桃脸热心跳的退了下去。 撬开贝齿,循到初苒躲闪的小舌,萧鸢追逐逗弄,梨香与初苒的甜美在萧鸢的舌尖鼻端缠绵萦绕。萧鸢心旌激荡,下腹骤然热胀如炙,喉中逸出动情的喘息。 初苒这才如梦方醒,不断地挣扎退却,萧鸢生怕伤着她,只略一松手,初苒就挣脱了禁锢,逃进内间。 萧鸢怀中一空不禁心头怅然,站在当下喜忧参半。直到今日他才知晓何谓真正的情爱欢愉,原来对一个人爱极怜极,竟可以令人快意如斯。 他在情事上从来清寡,与王妃静柔,虽也算得夫妻情厚。可是行房之时,皆是循祖制,由姑姑和司寝侍女服侍在侧,礼成后,各自歇息。而那些美人侍姬,不过是他逃避静柔时的藉口。向来行之勉强,非心之所欲。 如今得以与初苒亲近,他才知晓这当中还有这般乐趣。今日尚只是浅尝而已,他日若到得偿所爱时,还不知是怎样的缠绵缱绻,相濡以沫…… 萧鸢已走了多时了,初苒仍在房中睁着一双大眼,不可置信。自己这究竟是在做什么? 当初她一走了之时,还以为自己对萧鸢之情,也不过尔尔。现在能以笑颜待他,也只是为了令他放松警惕。况且,萧鸢到底救她两次,就算不能投桃报李,也不好一味对他横眉冷眼的。 可今日这是什么情况?如今这般下去,却该如何收场,初苒一夜辗转不眠。 ------------ 第016章 劝诫 次日晚间,萧鸢再来时,小桃说姑娘已经歇下了。 萧鸢却径直走进内室,撩开帷帐,躺在初苒身侧。小桃又惊又羞地退出去,守在门外。初苒更是紧张的身子僵直,双眼紧阖,长睫甫动。 萧鸢失笑,拉过初苒微汗的手,柔声说道:“本王过来,是知道你心中有结,来与你说说话,你且宽怀些。姜太医走时多番嘱咐,你这病须得放开心境,少思少忧才好得快。” 见初苒果真放松了些,萧鸢才又叹道:“从前本王并非有心欺你,今日本王都尽数告诉了你,莫要再介怀了,可好?” 初苒微微睁开眼睛,萧鸢翻身望着帐顶,低低地讲了许久。从景帝讲到懿德皇后,从先皇后说到现在的元帝萧辰昱。 起先,初苒还只是侧耳聆听,待萧鸢讲到元帝时,初苒不由转过身来,凝看着他。她今日才知道二人为何如此相像,原来他们竟是一母所出的嫡亲兄弟。 萧鸢说起他少时父皇宠、母后慈,兄友弟恭的美好光景时,很是淡薄。但是说到懿德皇后薨世后,景帝与太子皇兄的种种怪变时,却时时有按耐不住的愤懑。 初苒很理解萧鸢这样的情绪,这就好比被人打耳光。若是知道被打的原因,起码还可以与对方理论、争吵;又或者真是自己的错,这打也挨得心服口服。可若是连个缘故由头都没有,就被一巴掌不明不白的掴在脸上,心中该是何其的憋屈难受。 萧鸢尚在晟京时,就被先帝莫名厌弃驱逐。如今被困在建州,要想揣度些个中缘由,更是不易。纵然这十年来,他一直派暗探和心腹多方调查,但是笼罩在他心中的疑云迷雾却从未散去过。 年复一年的猜疑、揣度,随着每次先皇和先皇后的生辰死忌,逐渐演变成了现在的怨怼与忿恨。初苒似乎觉得萧鸢这种日积月累的情绪,已经逐渐使得他站到了元帝萧辰昱的对立面。 但是初苒却知道那个住在大晟宫里的元帝,并不是个可恨的恶徒。她见过他,他很隐忍很温和,那双极好看的眼里有着近乎麻木的苦涩,看得让人心碎。他的病也很重,每次发作起来,仿佛随时可以死去,可他偏偏又每次都死死地撑住。这样的人,往往令人生出莫名的敬意,当然也包括初苒。 初苒甚至想,自己求生的勇气,抑或就是来自于看到元帝对生命的坚持。这样的认知让她觉得,自己没法不说点儿什么。初苒支起身子,笃定地向萧鸢说道:“王爷,在盼儿看来,先帝是真心疼爱王爷,才故意这般安排的。” 萧鸢一愣,见她言语之中似有安慰自己的意思,不禁心中大悦。嘴上却淡淡地问道:“何以见得。” 初苒不假思索地说道:“大晟朝有郡县五十一个,王爷的建州独辖十七郡。先帝赐给王爷这样富庶博物的封地,盼儿可不觉得这像是驱逐。若说那张非召不得擅离封地的诏书,只怕也只是想让王爷远离朝堂的纷扰,落个清净。其实,做那个孤家寡人有什么好的,他病成那样,未必就和那个位置没有关系……” “他?”萧鸢微怔。 初苒忙掩口说道:“是盼儿失言,是……皇上。” 难得初苒肯与他攀谈,萧鸢并不多想,释然笑道:“本王明白了,依盼儿的意思,本王原来竟是个无能无用之人。先皇担心本王就是坐了皇兄那位置,也会辛苦徒劳,下场堪虞。故而索性赐给本王一个逍遥去处,好让本王此生都可以无忧地做个闲散王爷,是么?” 初苒见他故意曲解自己的意思,不禁气道:“这与德行能耐又能扯得上什么干系,那是父母疼孩子的心!” “国祚盛衰非一日之积,如今皇上在那个位置上熬得这样辛苦,先帝当年未必就不曾料到几分。王爷那时年纪尚幼,盼儿就是觉得,先帝是偏爱王爷,才故意将王爷撇清送来建州的。” 初苒说得言之凿凿,萧鸢却含笑不语,满脸满眼都仿似写着“妇人之仁,妇人之见”。 初苒不觉有些羞恼,辩道:“你们这些生在帝王家的阴谋论者,定要用最阴暗的心理去揣度自己的亲人才舒服么?若我有孩子,我就一定不会让他去做皇帝那样的苦差事。真爱孩子的父母,会让孩子去过属于他自己的人生,看着他一生自在开怀,就是最大的满足,我……” 初苒忽然觉得这个话题有些敏感,还不及闭嘴,萧鸢已经眼神幽暗,定定的看向她。初苒直觉想逃,可萧鸢就躺在榻侧,她又能逃到哪里去呢,只得下意识地掩了唇,向榻里缩了缩。 从来在猛兽面前,最好的对策是不动,初苒的这一缩显然犯了大忌。萧鸢热切的欺身过去将她压在身下,一把拉下了她掩唇的手。 初苒长睫忽闪,叫苦不迭。好死不死,和他提得哪门子的孩子啊! 萧鸢心旌动摇,滚热的唇抵在初苒光洁额上,哑声说道:“莫再离开本王,你若真想要孩儿,本王许你……” 初苒吓得一动也不敢动,戒备的盯着萧鸢。好在他只是在额间耳畔轻啄,良久,初苒才颤声说道:“王,王爷。” “叫子珩……”萧鸢沉魅的声音,从湿热的吻中逸出,激得初苒脑中一片空白,依言说道:“子,子珩,盼,盼儿有些累……” 萧鸢抬眼,见初苒双颊绯红,一双大眼惊惶失措,不禁抿唇一笑,轻道:“那便早些歇息吧。” 说罢,就替她拉过锦被,径直翻身下了床榻。 拉好帷帐,萧鸢一脸古怪的立在帐外,直觉身下胀得难受,摇头苦笑了许久,才平息下去。初苒知晓他一直站在帐外,紧张的大气都不敢出。直到听得他出去了,才放松了身子。 大寒的天,手心中俱是热汗。 初苒直觉哪里不对了,她明明只是在为了等待一个可以离开的机会,而虚以委蛇。现下怎么反倒好象是在诱着萧鸢步步靠近似的,这到底是哪里出了状况?还有她心中那种呼之欲出的悸动,若再这么下去,只怕有那一天,会直接将她吞的连渣都不剩。 初苒害怕了,抓破了头也想不出好办法,前世里苍白的感情经历也帮不了她。大约,在情字跟前,再聪慧的人也都只能认输。 又是一夜辗转反侧,外间的小桃全听在耳里。进去立在帐外询问,初苒却一味只是装睡。 日间,小桃又出言试探,初苒却顺嘴打哈哈,想糊弄过去。但是小桃这次却打定了主意要劝诫初苒。 在小桃看来,上次姑娘偷偷出府的事情,就是因为她没有好生替姑娘分忧,所以才让姑娘有了心结,进而做出那样鲁莽的事情。这次,不管初苒有多害羞,她也顾不得怕臊了。握着初苒的手,正色说道:“依奴婢看,姑娘与王爷如此这般,甚是不妥。” 初苒吃了一惊,顿时红了脸。她何尝不知道不妥,只是已发生的事情该如何逆转,总不能厚着脸皮当不曾过发生吧。 小桃见初苒神情中有些悔意,趁热打铁地说道:“姑娘,如今你无名无份。先前是在病中,且不去论。可如今再这般下去,姑娘岂非清誉尽毁?” 初苒睁大了眼睛,她在乎的可不是这些所谓的清誉。 小桃却继续说道:“姑娘本就没个依靠,若品行再被诟病,日后可怎么在这王府立足?依奴婢说,姑娘病愈之前,王爷是再见不得了。” 初苒本来还欲辩白几句,可是听了小桃后面的话,不禁喜上眉梢,是啊,不见。她既不想对萧鸢横眉冷眼,也不想如此误会深结。既然铁定了是要离开的,这般与他纠缠不清于大家都无益。不见,最好! 问题是萧鸢会应允么,他若不愿的事,这府里又有谁能拘得了他。 小桃听了初苒的顾虑却轻轻一笑,很欢喜姑娘肯将自己的劝诫听进去。信心满满说道:“姑娘只管宽心,只要姑娘拿定了主意,守得住。王爷那里,奴婢自有说辞。” 初苒大喜过望,她头疼了许久却依旧无果的事,竟被小桃一手揽去。天可怜见!不枉她平日里当姐姐一样待她,果真是好人有好报。 ------------ 第017章 替身 小桃独自下去安排停当。翌日,萧鸢再来锦画轩时,只见得院门紧闭。 莫青奇道:“这大白天,关得哪起子门?” 上去叫门,也无人来开。只有两个丫头隔了门在里头回话,说是姑娘谁也不想见。 清清脆脆的声音从门里传出来,莫青垂手耸肩立在一旁,不敢去看王爷阴云密布的脸。不料萧鸢并不恼,顾自转身离开,让莫青一会儿带了小桃到书斋来。 小桃进了书斋,大礼伏跪在地上。 萧鸢幽幽道:“你知道本王找你来所为何事?” “王爷恕罪,把王爷拦在门外是奴婢,是奴婢的主意。”小桃闷声怯道。 “哦?你倒很有担当。”萧鸢的声音冷漠清淡。 小桃猛然抬起头来,说道:“奴婢想为姑娘向王爷求一个恩典。” “讲。”萧鸢并不抬眼。 “求王爷,在姑娘病愈之前,莫要再去见姑娘了。” 小桃说罢,莫青直觉脑后咻咻刮过一阵冷风。 萧鸢冷笑道:“一个个都敢做起本王的主了!” 小桃哆嗦了一下,咬牙继续说道:“王爷不知,自那日……那日之后,姑娘再不得安寝,每日加上午歇总不过二三个时辰。姑娘本已是有病在身的人,再如此劳神,如何使得。” “一日只歇二三时辰?”萧鸢有些意外:“这却是为何?” 小桃复低下头去,一言不发。 莫青忙出去掩了门,将下人遣散,自己远远地守在廊下。 小桃这才红了脸说道:“奴婢也问过多次,姑娘总不肯说。想是奴婢,奴婢也太年轻,姑娘有些话,对奴婢难以启齿。” 萧鸢一愣,小桃索性狠了心的把话说透:“听说姑娘是孤女,想来从前也不曾有人教导过。现在姑娘情窦初开,自然会神思恍惚,寝食难安。但是姑娘如今尚在病中,如此心事沉重,日久必然伤身。” 萧鸢哪里会知道这些女儿家的心思,可又觉得小桃所说在理。当初姜太医只是嘱咐他不可行房,但初苒尚是青涩稚子,不通情事,自己那般撩拨她,也确乎不甚妥当。 小桃见王爷似有所思的样子,便大了胆子,劝道:“王爷每见姑娘一次,姑娘的心事就重一分。姑娘现下没有亲人,又尚在稚龄。纵是再聪慧,遇见上了情事也会惶乱无措的。” “姜太医走时嘱咐说,姑娘少劳神,少忧思,病才能好得快。所以奴婢忖度着,若是王爷现在对姑娘淡些、远些,待姑娘的心境徐徐平复了,身子也养过来了。那时,王爷再为姑娘寻一个经事儿的教引嬷嬷,贴身教导照顾。让姑娘身边有个拿主意可依靠的人,姑娘必然少胡思乱想,从此也能在府里安定下来了。” 内府中的事务萧鸢从未上过心,更不曾想得这样周详。细细忖来,似乎府里不论是王妃还是美人,身边都有个主事的嬷嬷姑姑或是娘家带来的大丫头。唯独初苒孤单无助,遇事只能一人担当。 照如此说来,倒是难为了小桃一番心意。 打发走了小桃,萧鸢想起了上次初苒出府的事。他没有责问任何人,并非不想追查,实则是不想从其旁人口中听到初苒离开的真正缘由。今日,小桃的话却让他似乎有些了悟。或许初苒身边有一些贴心可依靠的人,真的能让她逐渐安定下来。 但要,到找一个可心的贴身嬷姆――这样的事,恐怕也只有与王妃赵静柔才能办得周全稳妥。 是夜,思虑再三,萧鸢还是去了福熙阁。 暖阁里,融融如春。 赵静柔捧着手炉,倚坐在熏笼旁。身后的烛架上,只燃着两支残烛。 含绿轻声劝道:“娘娘,夜深了,去歇了吧。” 赵静柔两眼盯着炉中的火光,轻轻摇头。 “那奴婢再去换两支烛来……”含绿起身道。 “别去,太亮了,屋里就会空荡荡的。”赵静柔幽幽说道:“含绿,这样就好,本宫什么也不想看见。” 含绿忙又跪坐下去,勉强笑道:“奴婢不去,奴婢在此处陪着娘娘。” 赵静柔正欲点头,却听得门外一阵哗啦啦地响动,翠岚跌撞着进来,扶着门低声喘道:“娘娘,快,快些迎驾,王爷来了。” 赵静柔一阵错愕:“王爷?当真是王爷,姑姑你没看错?” 翠岚手忙脚乱,看着王妃身上还只着了中衣。忙进去四处翻找,急急地说道:“没有看错,王爷刚刚已经去看过世子和郡主了,现下正朝这边来呢。” “怎么会……”赵静柔终于有些醒悟。 “哎呀,我的好娘娘啊,您动作倒是快些。这才制的新裳哪里去了?”翠岚一时也急昏了头,翻找无果之下,才发现室内一片昏暗。 “这灯烛怎么这么暗呢,含绿你还在做什么?” 含绿也悟过来,慌忙起身去找。 翠岚一跺脚,说道:“来不及了,先迎驾。” 二人刚开了门跪好,萧鸢就一步跨了进来。赵静柔依旧乌发垂肩,身着中衣,呆立在熏笼前。见了那道俊逸的身影进来,眼中一热,手里的暖炉就滴溜溜地滚落出去,炉灰散落,一片狼藉。 萧鸢在桌前坐下,翠岚忙着与含绿跪在地上收拾。 萧鸢不耐地说道:“都下去吧,本王有话与王妃说。” 含绿忙敛衽退下,翠岚姑姑却走到王妃身侧,将方才找到的外裳与王妃穿上。静柔也如木偶一般伸展了双臂一任翠岚穿系整齐。 见翠岚还欲去点灯烛,萧鸢面色一寒,沉声喝道:“滚出去。” 翠岚浑身一抖,立时垂了头疾步退下。萧鸢看着她出去的背影心中顿生厌恶,直觉今夜来的多余。这些姑姑嬷嬷,不是乳母就是心腹,内闱中的龌龊谋划多出自这些人之手,他的盼儿,又怎么能随便交与这样一个外来的嬷嬷去撺掇约束。 一念及此,萧鸢索性再无话可说,眼中浮起寒意,起身拂袖而去。 只听“咚”的一声闷响,萧鸢回过身去。赵静柔脱力一般跪坐在地上,昏暗的烛影里,如瀑的乌发垂坠在肩侧,尖瘦的脸颊被熏笼映的绯红,一双大眼惊惶无助的望向他,雾气盈盈。 萧鸢神思一恍,苦捱多日的燥热之气骤然升腾。缓缓的踱过去,大掌捏起了赵静柔尖瘦的脸颊。嫣红的薄唇微张,一滴热泪自眼角滚下,灼烫了萧鸢的手。 萧鸢眼角微抽,一把将地上的人抄起,走向床榻。静柔猝不及防,只得紧紧抓住萧鸢的前襟,眼中刚划过些许清明,两支昏黄的残烛,就在萧鸢的掌风中熄灭。 黑暗中,静柔来不及惊呼,就深深地跌落在柔软的床榻上。强势的深吻侵入她微张的双唇,沉重的身躯裹挟着热切覆压在她身上。 她睁大了双眼看向黑暗的帐顶,如电般的灼热顺着唇角脸颊,耳畔颈肩一路向下,布散全身。 刚刚穿戴好的宫衣早不知何时被撕扯殆尽,胸前挺立的柔软被萧鸢卷裹,吮吸,啃扯,酥痒微麻而胀痛。流连的灼热如肆掠的山火,瞬间燃烧了静柔整个身子。 足尖紧紧绷起,双手握住身下的绣褥狠狠的揪扯,红唇早已被咬的出血,不敢将那羞耻的声音逸出半分。 黑暗里揉捏腰臀的大掌,悄然滑入腿间,静柔慌乱中夹紧双腿也已经迟了,邪恶的手指早已探入了湿热的泥泞。 静柔更慌了,下意识地起身。硕大的灼热坚硬却骤然挺入,她惊呼着跌回枕上。只是一闪神,疾风骤雨般的律动就将那呼声捣碾的支离破碎。 如潮如浪的欢愉侵袭而至,静柔灵台一片混沌,动情的呻吟中夹杂着嘶哑的哭喊,似乎更刺激了身上耕耘伐挞的人。 静柔下意识的在黑暗中摸索,颤抖的指尖拂过一片片热烫,肌理分明的肌肤,熟悉又陌生,健硕又薄凉。静柔如溺春水一般,迎合着嘶喊着,失了意识的手指划过劲瘦的腰线落到两人连接处,顿时粘得满手滑腻。 身上的人低吼一声,喘息更重,静柔觉得自己似乎要被撕裂,要被撞碎,极痛时却又极度的欢愉。她尖声惊呼着,忽然黑暗的眼前一片色彩斑斓,纤柔的身子猛然弓起,耳畔只听得轰得一声,便是灵台尽毁,人事不知了。 ------------ 第018章 程美人 一夜香沉,翌日,赵静柔从昏睡中醒转。 翠岚姑姑正静静地侯在帐外伺候,含绿预备了香汤。静柔看着身上的青紫之痕有些羞腼,翠岚一边替她揉按一边低声说道:“恭喜娘娘!” 赵静柔轻嗔道:“这有何好恭喜的,从前,又不是没有……” 翠岚手中微顿,抬眼诧道:“昨夜王爷在娘娘处过夜,莫非娘娘不知?” 赵静柔猛然起身,腰间一阵酸痛。跌坐回去,眼中尽是藏不住的吃惊与希冀的喜色:“姑姑,你是说,王爷昨晚在本宫处待了一夜?” “娘娘,真不知?” “我,我……”赵静柔有些慌乱,又似有些狂喜。 翠岚见状抿唇一笑,她是过来之人,自然知道王妃昨夜近乎虐痛的嘶喊意味着什么。现下再看她眼底溶漾的那一抹春色,自然知道那是食髓知味,尽尝鱼水之欢后的餍足。 含绿也在一旁吃吃的傻笑,翠岚却将手中的水珠尽数弹过去,叱道:“不知羞的小蹄子,跟着浑笑什么。” 含绿老实的退了下去,翠岚回头说道:“娘娘不知道,都是因着娘娘这几日不好生将养,脱力所致。王爷正是春秋鼎盛,娘娘却不知爱惜自己。” 赵静柔红了脸,轻轻的点了点头。翠岚掩不住眼中的得意之色,说道:“娘娘正是芳龄,温柔可人,风仪万千,王爷焉有不记挂的道理。” “就算王爷不记挂,还有世子、郡主在,还有赵家的势在。娘娘先前整日自怨自艾,老奴苦劝娘娘振作,娘娘却是半句都听不进去。” 赵静柔泪光闪动,口中嚅嗫。 翠岚直口言道:“老奴知道,娘娘是觉得委屈。这十年来,府中美人虽众,王爷却并不独宠谁。除了娘娘,王爷不许任何侍姬育嗣,娘娘也算得上十年荣宠不衰。如今,王爷骤然对一个乡野丫头百般爱惜,娘娘自然记恨了王爷,是不是?” 见赵静柔垂首不言,翠岚伏在桶沿上,低声道:“我的好娘娘啊,王爷乃天之骄子,跟了这样的男人,哪有半分委屈都受不得的?且还不说,有一日娘娘会坐了那个位置,后头的宫宫院院,前头的各方势力,都得要娘娘去调停平衡。就单说现下,王爷只有一双儿女,后嗣单薄。王爷纵是让那丫头诞下子嗣来,也在是情理中的。到那时,娘娘你又待如何?” 赵静柔盯着渐冷的香汤,眼中一片清明。 翠岚轻叹道:“先前,是老奴短浅,险些害了娘娘。这些日子,奴婢却也想得明白。只要娘娘不失爱与王爷,不过一个丫头,收在府中又如何。王爷志在天下,她迟早也不过就是捏在娘娘手心里的一子棋。有赵家一天在,她就越不过去。” 静柔也叹气缓道:“不怪姑姑,确是本宫失了方寸,自迷心智。本宫既一心辅佐王爷,日后自然要与王爷同进退、共呼应。” “闺阁时,父亲就教导本宫,能为我所用者,当许以重利,施以牵制。欲擒时则偏要故纵,才是制衡之术。本宫这回竟将父亲的教诲都忘在了脑后,是本宫之失。” 翠岚眼前一亮,喜道:“正是这话,娘娘的智睿,果真非我等昧愚所能企及。” 锦画轩外。 一道修长的身影,披着狐裘斗篷,立在如银的月下。 “王爷,姑娘睡沉了。”小桃提了一盏风灯出来,悄声说道。 萧鸢随着小桃进了内室,小桃将绣帐撩开一线。 拥被而卧的初苒果然脸颊蜡黄,唇色苍白。前几日明明已好了许多的,萧鸢只觉得心中一恸,俯身下去细细端详。 初苒眼窝有些深陷,眼下也有少许乌青。萧鸢痛惜的伸出手去,却又不敢落在初苒消瘦的颊上,生怕惊扰了初苒沉绵的气息,只是一味在她鬓边耳畔虚抚。幽暗的眼愈发深邃,沉湎流连在那张尖瘦的小脸上。 小桃看在眼里,竟觉得有些酸楚。轻声说道:“姑娘进了安神汤,许是要深睡一两个时辰的。王爷在此小坐,奴婢去沏盏茶来。” 说罢,便出去掩了门。 萧鸢坐在榻畔凝视了初苒许久,低叹道:“那样的嬷姆,纵是给你寻了来,你也未必会欢喜。” 初苒服了安神汤药,又提心吊胆了好几日,现下倒真是睡沉了,眼帘深阖,对身侧周遭的事无知无觉。 萧鸢轻轻执了初苒的手,凑在唇边,喃喃低语。 “你也不必觉得孤凄无依,这多年来,本王也一直是一人苦捱。往后,本王就是你的依靠。终有一日,本王会让你知道,本王就是你的天,是你心中的至亲之人。” 这话,他昨夜,想了许久…… 此后,锦画轩里果真不见了懿王的身影。阖府上下都只当年关已近,王爷要巡视军务,才日日繁忙。王妃也恢复了精神,忙碌起过年前的许多事务。懿王府里,似乎一切又恢复了正常。 天下起了蒙蒙的雪籽,一粒粒筛下,敲在琉璃瓦上,窣窣有声。 萧鸢从外头回来,看着满园雪景,不觉踱到锦画轩外,仰头看那株雪雾中的老梨树,雪珠儿落在萧鸢玄色的斗篷上,粒粒晶莹。 不期,小桃从屋里小跑了出来,手中高高举着一卷锦轴。冲他福身笑道:“王爷,姑娘近来一直在习字。奴婢寻来的帖子,姑娘都不喜欢,每日都只说什么,王爷的字才是惊才绝艳,什么如骏马绝尘、神仙纵逸,情致悠远……” “奴婢只好觍颜来求王爷,不知王爷可有闲赏下墨来,也好让奴婢在姑娘面前讨个体面!” 萧鸢一眼瞄到院中阁楼上,那扇半掩的轩窗。眼中的怅惘立时变了深深的笑意,问道:“不知盼儿想写些什么。” 小桃也笑着说:“姜太医前日走时说,姑娘若是觉着烦闷,可以读些经书。不如,王爷给姑娘赐一部金刚经吧。” 紫霞阁书斋。 萧鸢独坐在灯烛下誊抄经卷。一笔一画,字字稀疏,如孩童开蒙时临帖的字范。寥寥数千字,被萧鸢分做数次,每隔几日,让莫青给锦画轩送去一卷。 每每笔墨过处,萧鸢都仿似见了初苒伏在案上,歪着头,以指做笔,循着自己的笔迹一一描摹;又仿似自己握了初苒的手,在锦上落笔行云。 萧鸢眼角带笑,正在兴头上。外头的祁顺却进来问,今日是王妃那边的日子,王爷可要过去。 萧鸢不悦的皱眉,搁笔问道:“昨日安排的是谁?” 祁顺略一思索回道:“仿似是,是程美人。” “去曼音阁。”萧鸢起身收了锦卷。 祁顺忙先行出去准备,暗里却默然摇头。王爷总在不愿与王妃相对时,就到其他美人处随意坐坐。仿似故意驳王妃的脸面。但王妃并不上心,二人数年来皆是如此,倒象习惯了一般。 那曼音阁里的程美人,闺名樱若。乃是程郎官家的庶女,出身不高,模样儿却生得千姿万惑。单论容貌,在懿王府的众侍姬里能拔头筹。但是程美人进府时间短,位份低,且不知何故,就是不受萧鸢待见。自进府那日行过周公之礼后,萧鸢便再也不曾临幸过她。 消息传到曼音阁,程樱若立时惊喜若狂,翻箱倒柜的准备。 贴身侍女蔓儿跟在一旁伺候,程美人只着一袭薄透的茜纱寝衣。内里一抹海棠肚兜,遮不住的酥胸浑圆,珠挺玉翘。下头一条贴身亵裤,纤薄紧小,纵然在掩在单衣之下,也是纤毫毕现。蔓儿看得心惊肉跳,口中嚅嗫了几次,也没说出话来,她从来知道,小姐的脾气可不是好惹的。 好在这寒天实在冻人,程樱若咬牙几次,才恨恨地把一件敞襟的翻毛外裳罩在外头,蔓儿也狠狠的松了一口气。 外头传,王爷驾到。 程樱若揉松了鬓发,眯着细眼,做出一副海棠春睡的媚态侯在门内跪迎。 萧鸢进去,只丢下一句,起来吧,就径直去到桌案前。 程樱若也忙跟了进去,萧鸢坐下只顾自斟自饮,并不理她。枯立了半晌,程樱若终是鼓起勇气,将那莹白的藕臂自腋下拥住了萧鸢。 萧鸢正待甩开,那双不安分的小手却已经游至他胸前。芊芊十指柔柔地在萧鸢坚实的心膛上轻轻描画,一颗螓首也贴上了萧鸢宽阔的脊背。 萧鸢心中一悸,身子也有些僵硬。幽深的眼中蒙上一层浅淡的迷离。 程樱若从来自恃貌美,入府后见了王爷的丰姿俊逸,哪里还有安分守己的道理,早把心思尽数放在了博宠上头。只可惜府中的美人个个都是循规蹈矩,王妃又有雷霆手段,容不得有人钻半点空子。这半年多来,她夜夜春梦无痕,苦等王爷垂怜。哪知今日,王爷竟主动进了曼音阁,也并不见平日里,据她千里的样子。她已拿定了主意要将出阁前,姨娘闺中所授尽数施展了出来,誓将王爷的心魂留下。 程樱若拔下钗子,旋身偎进萧鸢怀中,满面娇羞的贴在萧鸢起伏的心膛上。乌发如瀑,程樱若怯怯地一仰头,眼底唇边尽是媚喜欲惑。柔若无骨的小手一路滑下,手指轻勾了萧鸢的玉带,纤腰轻款,一步步退上榻去。 帷幕低垂,帐暖春深。 “啪!” 只听得一声清脆的掌掴,惊得门外伺候的蔓儿一个激灵。还未回过神来,就见王爷面色铁青,披了斗篷,甩门而出。 蔓儿甚至忘了跪送,张着的嘴久久没有合上。惶然进了内室,绣帐微掩,隐隐绰绰。帐里如雪的肌肤上欲色如染,似哭泣又似欢愉的低吟,断断续续的从内里传出。 蔓儿跪在帐外瑟瑟发抖。 ------------ 第019章 离心 内庭中从来没有秘密。 第二日一早,美人们就都聚在福熙阁外,个个掩唇轻笑,眼里尽是讥诮、得意和幸灾乐祸。 她们在等着看王妃如何发落那个狐媚子的程美人。竟敢在王爷跟前用那些不干净的东西,也不知是怎么从外头带进来的,果然是姨娘养出来的,品行就是下乘。 赵静柔更是恼火,这程美人平日里一见到王爷,就眉飞色舞没有半刻安分。只因王爷嫌恶,又不曾理会于她。所以赵静柔才懒得担悍妇之名,在新美人进门不到一年时就严加处置。孰料她竟有这样的胆子,敢用合欢之物博宠。 “传旨下去,让赵方搜整内闱。”赵静柔深叹一口气,默然道。 “年关近了,这么做动静是不是大了些。”翠岚轻声问道。 “王爷都气得动手了,不然,姑姑以为,这事可以悄悄地过去?”赵静柔顿时眉目凌厉。 “老奴糊涂,”翠岚忙道:“只是,赵管事一人,恐难得周全公允。” “含绿太宽和,让翡玉同赵方一起去。一处也别落下!这府里也是宽纵的太久了。”赵静柔说罢,手掌恨恨地落在身旁的案几上:“还有这个程美人,着实可恼……” 翠岚思忖着说道:“她虽是庶出,但是进门还不足一年。而且,程郎官那里――听说,王爷还想起用他家那个小郎君。” “如此才最可恨!”赵静柔愁眉深皱。 翠岚眼角微微吊起,声音中透着凉意:“依老奴看,也不必再挪地方引人注意,就让她在曼音阁禁足。哼,关到――谁都不记得的那一日,就是了。只是,可惜了那院子!” 赵静柔略一迟疑,便自去饮茶,不再言语。 翠岚福身道:“老奴,这就安排下去。” 说罢,径直去到外头宣了王妃的旨意。 一听说整肃内闱,美人们都花容失色、心惊胆跳。本是来看热闹的,万不料风煽的太大,程美人这把火竟无端燎着了自家裙角,慌忙一个个的都寻了由头,哄散而去。 年关已近,王府明面儿上和泰安稳,底下却是暗潮汹涌。府内人人自危,如履薄冰,只有锦画轩里静的一丝儿风波都没有。 初苒已经可以出门了。天儿好时,偶尔会披了斗篷,握了手笼,收整得严严实实,在墙根儿下,循着暖阳散步。就好比今天,已走出老远去,陪在一旁的小桃也不曾呱噪她。 “哒哒哒……”跑马道上两骑翩然。 能在这府中纵马的,初苒自然知道是谁。避也是来不及,匆忙间只得背转过身去。 远去的马蹄声却陡然转折,得得得,缓缓返回,一直寻到花径上来。 萧鸢下了马奔到初苒身前,满眼俱是惊喜:“果真是你。身子大好了?” 说话间,已是将初苒揽在怀中细看,任小桃在一旁干咳数次也不济事。初苒有些无措,抬眼看到萧鸢身后的马儿,才不着痕迹的轻轻挣开,走了过去。 这马初苒见过数次,想是萧鸢极喜欢的。马儿通体赤棕,高大无比,毛色溜光水滑,四只乌蹄立在地上如铁铸一般。 “它叫什么名字?”初苒盈盈问道。 萧鸢一怔,笑道:“盼儿怎知它有名字?” 初苒笑道:“王爷的爱驹,怎会没有名字?” “叫嘶风,是匹战马,可上疆场厮杀。”萧鸢面露得意,像是夸耀自己的孩子。 初苒立时收住了想去抚摸嘶风鬃毛的手,略略退后,问道:“它可会踢人?” 萧鸢听了哈哈大笑,猝然揽过初苒纤柔的腰肢,翻身上马,将初苒搁在鞍前,笑道:“这般就不会。” 小桃急道:“王爷,使不得,马上风大。” 萧鸢却不管她,一拍马头,说道:“嘶风,慢些跑。” “咻――” 嘶风奔窜而出,依旧风驰电掣! 马上的视线很好,嘶风的速度,让久宅的初苒顿时如蒙大释一般。 萧鸢有些无奈,一手执缰,一手揽住初苒,在她耳畔轻言:“嘶风性子躁了些,若是你怕,本王就让它停下。” 初苒正在兴头上,回头灿然一笑,大声说道:“不必,这样很好。” 满眼的明媚鲜妍,晃得萧鸢都失了神,旋即笑道:“甚好?过会儿可不要后悔。” 萧鸢缰绳一抖,嘶风如箭一般奔出西门,向郊外跑去。他日日都驰马在这条路上,却从不曾如今日这般豪情顿生。朔风如刃,都化解在怀中的这一抹温柔里;十年心囚,都因为怀中漫溢的甜蜜,而纾解释放。 萧鸢眼神一凝,调转马头,径直朝密林深处驰去。 路渐渐生僻…… 终于,嘶风停在一处山脊上,萧鸢搂着初苒,遥遥看向山谷。 谷下的一沃平原中,两军正在对阵演练。撼动山峦般的吼声阵阵传来,旌旗迎风猎猎。马儿鼻中呼出粗重的白气,军士们赤膊冲杀,汗珠儿在冬阳下折射出点点光亮。 萧鸢将初苒抱下马来,携着她的手走到崖边,幽然道:“盼儿,你可知本王的心?” 初苒辽看谷中近乎白热的兵演,心下也不免跌宕,轻道:“王爷的心在天下。” 萧鸢搂过初苒,将她的头压在自己心膛上,闷声说道:“好生留在本王身边。你要的,本王都可以给!” 初苒心中有些发酸,这么多日子,她不是冰山,不是顽石。不管她曾经的感情经历有多么苍白,也不妨碍她触摸到萧鸢心中的挚诚。 只可惜――可惜…… 初苒挣开萧鸢固执的拥揽,看向这个英姿勃发的男子,又看向谷中的军阵。她从来不想理会他们这些皇族中血腥的纷争,后世的她对于朝代更替的感觉,只不过是史册上翻过的一页纸。 但是当萧鸢的心近在眼前,当他温热的气息就喷洒在自己额间耳畔。初苒觉得自己似乎不可抗拒的置身其中,竟无法控制自己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说。 她微微一笑:“王爷究竟是要给我什么?” 不待萧鸢回答,初苒又一指谷中,神色渐渐肃然:“用这样的方式么?” 萧鸢目光如炬,灼灼地看着初苒。初苒也无惧的看回,殷殷说道:“王爷,那个人是王爷嫡亲的哥哥,若王爷果真如盼儿猜想的那样做。只怕王爷非但不会解开困扰心中多年的疑惑,还将永无开怀喜乐之日。” 萧鸢微微侧身,撇开了初苒清澈的目光,沉声道:“他即位不久,就病了。几年间,朝局发生了许多大变故。先有宋恒道独揽朝政在前,后有舜阳王、长公主瓜分皇权在后。近两年,我大晟已快不复萧姓了。” 初苒听罢,泠声道:“可是,王爷在谷中演兵,却未必是近两年的事吧。” 萧鸢目光一缩,又骤然哈哈大笑,伸出手去揉捏初苒的脸颊。不待初苒愠怒,他又猝然收回,喜怒不明地昂首言道:“盼儿是皇兄派来的说客么?” “我是在为王爷着想。”初苒耐着性子说道:“王爷不是一直在为十年前的事情困惑么,如今王爷已经不想再探究个中缘由了么?有些事,做了便是沧桑巨变;有些事,一旦湮灭,时过境迁后就再难辨真假。王爷是要带着疑惑过一辈子么,还是要等到真相大白之后再去追悔莫及呢?” “哼,依盼儿看,若不是这些年王爷与皇上兄弟离心,那些什么宋恒道、舜阳王也未必就有机可乘!” “你当真是在为本王着想?”萧鸢声音清淡,也掩不住话里的反诘之意。 “不然王爷以为呢?盼儿一个无名孤女,朝局于我能有多大影响!”初苒答得冷静:“但是那些怂恿王爷妄兴刀兵的人呢,他们借王爷之名图得是什么?所谓疏不间亲,大晟是萧氏天下。待他们功成名就之时,史册上留下的不过是王爷一人的骂名罢了。天下人诟病的,也只是王爷一人而已。” 萧鸢一脸阴沉,负手背身过去,说道:“盼儿多虑了,皇兄苦熬十年,早已油尽灯枯,身后又没有子嗣。不必本王去谋划那等龌龊事。” 沉甸甸的话题,令两人的情绪都跌倒谷底。萧鸢的话虽凉薄,但想想元帝的状况,初苒也一时语塞。 萧鸢确实什么都不必做,他还这样年轻,又有子嗣传承。论实力,他坐拥建州一十七郡,骁兵悍将,富可敌国。只待元帝驾崩,他天时地利俱在,稍许筹划就可以入主晟京。更何况,他萧鸢本就是皇天贵胄,名正言顺的嫡皇子,时机一到,他君临天下,也是天命所归! 初苒忽然有些愣怔,自己这近乎傻气的率性之言是怎样就脱口而出了?到底是为了怕萧鸢追悔莫及,还是对那个可悲又可叹的元帝心存怜悯,抑或是不忍看到这一双天之骄子兄弟相伐…… 萧鸢眯了眼看着初苒怅惘的神情,心中一时五味杂陈。她虽口口声声说是向着自己,话外却对皇兄诸多维护。她究竟是谁,真是皇兄的人么? 萧鸢眼角轻跳,早已攒的发白的手,狠狠一握,似要将那刚刚涌起的念头捏得粉碎。 ------------ 第020章 上元情殇 新年到了。 懿王府这次内闱整肃,有三位美人被禁足。数名侍人降等,两名杖杀,其中就有蔓儿。 灰暗阴沉的情绪冲淡了节日的喜庆,除夕也过得兴致缺缺。 直到十五,人们才恍悟到新年的闪逝,都不甘心起来。陡然高昂的兴致点燃了懿王府内上元节的热度! 三十的火,十五的灯。各院都挂出了自制的花灯。 懿王妃也兴致盎然的操办了许多节目。 王府中的夹道内,被布置成街市,彩幔如潮,花灯似海。美人们在其间笑闹流连,猜中了灯谜的都有奖赏,藏在那一个个缤纷花球里的彩头,不乏有趣的好玩意儿,听说都是王妃赏赐下来的。 府中的伶人则在水榭扮作酬神的平民,供起人偶,做“迎天官”的道场。侍人丫头们个个笑得前仰后合,还有胆大些的丫头们也套了木偶头上去作耍,府里上下都觉得十分俚俗有趣。 懿王妃则候在望仙台的巨型火堆前,只待王爷一声令下,仙台之上就是万炮齐鸣、焰火漫天。 然而现在,空旷的望仙台上,却只有懿王妃赵静柔一人孤坐,面色苍白的如篝火下失温的灰烬。仙台下等待号令的舞姬们面面相觑,不敢私语。她们舞衣单薄,一个个冻得瑟瑟发抖。 吉时,已经过去很久了…… 正是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此刻,雍都市集上的一对相携而行的玉人,看上去比月光还皎洁,比花灯还璀璨。 今日晚间,天刚刚暗下,初苒就让小桃去给萧鸢传信儿,央他带自己出去过节看灯。萧鸢听后,连眉梢都染了笑意。二人因前日在西山的谈话,早已尴尬多时。如今初苒肯主动示好,萧鸢如何不开心。二人之间那道薄薄的冰层,因为初苒的一句央告,消弭的无影无踪。 萧鸢欣然换下过节的礼服,命人预备了舒适的马车,载着初苒出府而去。 初苒却偏要去街市上凑热闹,萧鸢便携了她的手下车。初苒一路东摸西看,叽喳个没完。萧鸢也觉得今年的上元节,似乎别样热闹。 逛腻了灯市,初苒又向莫青讨了银子,把萧鸢远远地甩开,一人到在那些小摊贩处翻拣得不亦乐乎。内侍卫郭远紧紧跟在初苒身侧,他本是王爷亲卫,自初苒生病后,萧鸢就将他调到了锦画轩。 初苒笑靥如花,挑得了好几样中意的东西。蹦回萧鸢跟前,便拈起一支素银包金的镶宝桃花簪献宝:“这个可好看?” 萧鸢宠溺的笑道:“略简素了些。” 初苒略一皱眉,歪头说道:“这般式样,银匠师傅要花数道工序,才可以打制的这样精致好看呢。我是想送给小桃做节礼的,太简素了么?” 萧鸢却笑道:“拿了本王的银子借花献佛,就没有本王的礼么?” 初苒愕然道:“王爷怎么知道,盼儿买了王爷的礼物。” 萧鸢一怔,竟不料她真会给自己买节礼。忙大掌一伸,笑道:“拿来。” “不给。”初苒缩回了双手,眼波闪烁:“这样漂亮的簪子,王爷都嫌简素。那这个东西怕是更不入王爷的眼了,还是算了。” 萧鸢作势劈手去夺,一边又笑道:“哪有买了不送的道理,快些拿出来。” 初苒扭身道:“好了,好了,大庭广众,不要拉扯,一点王爷的样子都没有,给你就是!” 一件白润的双鱼玉佩被初苒擎到萧鸢眼前,玉佩上系了红穗儿,两只首尾追逐的鱼儿活脱灵动,意趣盎然。 萧鸢顿时失了心跳,脸上色彩缤纷。他怎么也不料初苒今晚约自己出来,竟是为了这个。 萧鸢将玉佩接过握在掌心,哑声问道:“这是,你送于本王的节礼?” 初苒看着萧鸢晦暗不明的脸,怯怯的点了点头。她想说,这佩赠与王爷,祝王爷与王妃伉俪情深、携手白头、百年好合。可现在,她似乎嗅到一些异样的意味,一个多的字也不敢说出口。只好伸出手去,故作轻松的嗔道:“就知道王爷不稀罕,还我。” 伸出的手被温热的大掌包住,连人也一同被圈进了热烈的怀里。 萧鸢凝看着灯下娇俏的容颜,心头悸荡。这个傻丫头,她知不知道这首尾相戏的双鱼暗喻着什么,怎会在这众目睽睽之下便赠与了他。就算是为了前几日西山谷中的事向他表明心迹,抑或是为了赔礼。这礼也未免太大,太让他喜出望外了些。 萧鸢轻轻俯下身去,凑在初苒耳畔,轻声说道:“怎会不稀罕,本王求之不得才是。只因你身子一直不好……姜太医说……怕妨着日后诞育子嗣。” 握着暗喻欢好的玉佩,拥着初苒柔柔的娇躯,萧鸢早已动情。一路循着鼻端幽幽的馨香,薄唇已轻轻含上了初苒圆润的耳珠,声音愈发暗哑:“待到春暖,你身子大好时,本王就给你,本王也等不得了。” 耳珠上传来的酥麻和萧鸢的话,都如电光石火一般,狠狠的劈中了初苒。这是什么话,初苒顿时胀红了脸,果真是把意思弄拧了?她哪里会知道这玉佩是求欢之物。 可,可是什么叫做“等不得了”,怎么就“妨着诞育子嗣”了?如此说来,这些日子的安稳宁静,竟是因为她不曾病愈,是因为姜太医的叮嘱交待,是因为萧鸢再隐忍克制么? 天哪,初苒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推开萧鸢,转头就跑,心中顿时乱了方寸。 她不曾料想情势会在霎时间变得这样紧急。她连心境都还不曾平复好,原来她竟是一只蹲在冷水锅里的傻青蛙么。 自她病情好转后,她在一直绸缪着,找寻着离开的机会。今晚出来观灯,也有了解雍城路况的意思。但是,她深知再次逃离的计划必须要有万全的把握,一击不中,她就再难逃脱,是以,她一直在安静的等待。可现在萧鸢的话,无疑打乱了她所有的预计。 萧鸢见初苒神色有异,早已追了上去。初苒任他携了自己的手,也一言不发。萧鸢素来不懂女儿家心事,只好干巴巴的随了她,在人群中行走。 忽然,前头锣鼓喧哗,噼噼啪啪的鞭炮过后,石桥上下来一支狮队。 一个少年扮作小童拿了引狮球,在前头上下翻飞。两只大狮紧随其后,直愣着毛茸茸的耳朵,眨巴着大眼,做出许多憨态。孩子、大人们都被吸引得围拢过去,欢笑声一时盖过了鞭炮。 初苒也立在桥侧呆看,不知何时,萧鸢松了她的手。 惊呼中,一只毛色雪白的瑞狮忽然跃上了石桥的栏杆。 在仅有一掌阔的石栏上,白狮腾挪纵跃,如同黏在栏杆上一般。人群中瞬间爆发了大声的喝彩,孩子们都涌过,伸了双手,想去抚摸那只可爱如大猫一般的白狮。 白狮却翘首立在石栏上,不肯下来。时而搔头弄耳,时而腾跃打揖,两只扑闪灵动的大眼,巴巴儿地望着初苒的方向。初苒有些错愕,四下环顾了一番,身侧只有莫青伸长了脖子,张着嘴看着热闹。 莫青见初苒瞧自己,忙闭了嘴,遥遥一指,憨笑道:“姑娘快看,那瑞狮是王爷与郭护卫。” 闻言,初苒霎时心如钟撞,许多说不清是甜蜜还是酸楚情绪,一层层溶漾开来,填得心口满满当当的,让她喘不上起来。她只是拼命睁大了眼睛,努力地看过去,想将那景象牢牢的记在心里。身子却随着人潮摇晃趔趄,眼前一片模糊,怎么也看不清楚。 不知萧鸢是何时回到她身侧,不知道他一直在呼唤些什么……初苒满脑子只是一片混沌。 华丽的马车匆匆离开了,人们却都站在桥上遥看。 满把清光如银,桥下玉人成双。这大概是今年上元夜,雍城逐月桥畔最美的故事了! 马车内,宫灯摇曳,初苒的手紧紧攀着萧鸢的颈项,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化解那心头不可抑制的抽悸和颤抖。 冬日的寒意融化在醉人的甜美中,萧鸢迎向初苒柔润的唇瓣,含吮、深入,满足的喟叹在沉重的喘息中散开,又在贪婪的攫取中收紧。 狐裘如雪,红衣如荼。青稚如玉的身子,被渐渐剥离。萧鸢慨叹着覆身膜拜,一寸寸的吮吻,一处处的舔舐,莹靡的银丝拖拽着对巅峰的渴望。 镶满碧玺的玉带被扔到一旁,撞击出悦耳的声响,犹如人心底的一颤。 萧鸢起身解开衣扣,微敞的衣襟里,露出坚实的胸膛。 初苒深深的阖眼,满面泪痕。无力的手牵握着散乱的红裳和最后一线清明。紧咬的唇瓣下析出一片令人怜惜的嫣红。 萧鸢执起初苒的手,探进自己敞开的衣襟,紧紧按在左心膛上。细细的啄吻着初苒的热泪,口中呢喃:“盼儿,这是你的。今生都是!” 初苒却背过脸去,泪淌的更凶。萧鸢微怔,温玉在怀,竟让他心疼的不知如何安慰。将初苒揽在怀中,萧鸢的轻吻落在发间,口中低声的慰藉着:“盼儿不哭,本王再等等就是。不哭,不哭了,可好?” 贴着萧鸢炙热的心膛,初苒藏匿已久的情愫,如眼角的泪水一般奔泻溃散。手心是萧鸢沉稳的心跳,耳畔是萧鸢缠绵的低语,初苒紧绷的心弦悄然松懈。不一会儿,竟沉沉地睡了过去,空留萧鸢一脸宠溺的苦笑。 ------------ 第021章 欢乐趣,离别苦 小桃看着衣衫不整、发髻散乱的初苒,被王爷抱进锦画轩时,立时又炸了毛。 王爷在时,小桃自然不敢说什么。待萧鸢前脚刚踏出院门,小桃就毫不犹豫的上去摇醒初苒,恨恨的质问。 初苒闪着一双懵懂大眼,无辜的看着小桃。小桃满脸恼怒痛惜,颤抖的手指快要戳到初苒脸上,只是一遍遍反复说道:“奴婢是怎么给姑娘交待的?姑娘都忘了是不是?是不是?” 初苒拼命的摇头,小桃眉毛上挑着怒气。初苒相信,如果不是自己赌咒发誓的话,她定会剥下自己的衣衫,检视过后才肯相信其实什么也没发生。 小桃出去了,宁静的绣帐里,初苒却再也没有睡意。泪似乎真的在萧鸢怀中哭尽了,现在剩下的只有近乎麻木的酸楚和一下下的抽痛。 假如他不是王爷多好,假如他没有妻儿多好,假如他不是这般温柔的待自己该多好? 但是,这世上没有假如…… 本该再耐心等候,再精密谋划,可是初苒早已知悉了萧鸢的性情,这回她若再失败,就她永远不可能再找到任何离开的机会了,包括死! 初苒无奈地坐起,漠然地一扬手。尾指发力,手肘借劲,腕间一个无可察觉的顿挫。 这个动作初苒最近每晚都在练,郭远绝对是一等一的高手,在他的眼皮底下打马虎眼根本就是妄想。可初苒现在却不能不再次冒险,勉力为之。只因辛苦筑起的心防已然崩塌,她现下所能依凭的,仅仅是心中的这一片混沌。 若然清醒,她怕她会后悔…… 木然的一遍遍练习,将这轻轻的一扬手,做成她平日里最惯常的模样。计划的每一个细节,她都在心中推演数次。直到天色发白,她才困倒在枕上。 早间,小桃来伺候梳洗,初苒却坐在帐中不动。 小桃俯身询问时,初苒牵过小桃坐在身边,将精致的桃花簪别在她发间。 初苒疲惫地笑道:“小桃姐真好看。” 小桃一愣,抬手虚拂发髻,脸上露出羞腼的笑:“姑娘出去一趟,还记挂着奴婢。” “我怎么敢不记挂你,不怕回来你揭了我的皮?”初苒眼神闪烁。 小桃一听,立时拉长了脸道:“姑娘还说呢,昨日是怎么回事?奴婢平日是怎么……” 初苒忙掩了小桃的嘴,讪笑道:“今日,你就别再骂我了可好?昨天我送错了礼,已然得罪了王爷,今日你还要再说我。” 小桃是觉得昨日他二人神情有些异常,听初苒这么说,忙问道:“送错了什么,怎么就得罪了王爷?” 初苒却不再说话,眼神渺渺的飘向窗外,喉中的话仿佛粗糙的沙砾一般,每蹦出一个来,都让她觉着生疼。 “也不甚妨事,就是给王爷买错了礼物。”初苒努力眨着渐热的眼睛,说道:“小桃姐,你去同郭护卫说说,让他再带我出去一趟。” “告诉他,我昨日给王爷买的礼物,不甚合王爷的心意,今日想重买一样儿。若他不肯答应,就说,我昨夜半宿不得安睡,请他务必帮我。” 小桃见初苒眼中果然红红的,眼下也是一片乌青。想想,便不再多问,应声出去了。 看着小桃的背影渐远,初苒又支开茜儿,起身独自梳洗。 初苒将调好的脂膏揣在怀中,精巧的皮囊缚在肘下,皮囊里是师傅传她的青冥散。一切准备完毕,初苒便如人偶一般,坐在膳桌前,一口一口的吃着。 她需要体力。 “王……郭护卫答应了!”小桃满脸带笑进了门,急急地说道:“姑娘,我与你一道去,可好?” “那自然好。”初苒拼命挤出一抹灿然的笑。 不是郭远,而是萧鸢应允了吧。这样的事,郭远自然是要禀报给他的。初苒说不出理由,但她知道,萧鸢一定会答应――在经历了昨晚之后。 初苒放下银箸,起身冲着小桃的背影说:“小桃姐,咱们自己也带些银子吧。难得出去一趟。” “奴婢晓得,姑娘自管放心。”小桃眨眼笑道。 一眼瞥到初苒的装束,小桃又走到初苒面前,打量着诧异地问道:“姑娘,你这穿的是什么?” 初苒淡淡地笑道:“今儿不比昨晚同王爷出去,我们在外头还是不招摇的好。” 小桃顿悟,忙道:“还是姑娘想得周到。” 说罢,也进去换了简素的衣衫,去了首饰,独留下发间的那支花簪。 初苒看她那副摸样,眼中又是一热,心中阵阵酸楚:虽然不能再见萧鸢了,有小桃送送自己也是好的。 外头传,郭护卫到了。 初苒便携了小桃的手一同出了锦画轩,走在素日住惯的园子里,初苒的心狠狠地揪在一起。到底要不要离开,她不敢问自己,也不能问。 麻木得近乎眼前一片空白的初苒,不曾看见,远远的忘亭上,一人长衫玉立,含笑看她。 萧鸢今早听了郭远的来报,总觉得不安。直到此刻看着初苒笑语晏晏,才略略释怀。有郭远、莫大,还有他安排的暗卫跟随,应当是无碍的吧。 萧鸢如是安慰自己。 街市上依然热闹,小桃比初苒还要兴奋些,那些珍宝斋的掌柜们见了高大煞气的郭远,全然不敢怠慢衣着简素的娇客,恭恭敬敬的跟在后头伺候。 通常,女孩子们一上了街,就都会忘了出门来是做什么的。王爷的礼物还不曾挑选,乌七八糟的就已买了不少。郭远耐心的跟在她们身后。 日已近午!一天里,人开始麻痹倦怠的时刻。 初苒拐进了街角的一间故衣铺。不甚宽敞的门面外,许多陈旧的故衣被揽做一团堆放在门边。而成色新、料子好的,都被件件展开了晾在店内的拉绳上供人挑选。 郭远骤然警觉,小桃也停下脚步,诧异的问道:“姑娘,这里能有什么可买的?” 初苒身形一顿,仰望着故衣铺的木匾,轻轻叹道:“谁说这里就没有好东西。” “我做乞丐时,最盼着的,就是这衣铺里,什么时候能有一件实在无人要的旧衣裳被扔出来。可我,一次也不曾遇到过……”初苒幽幽地回过头来,小桃连同郭远都一并楞了在阶前。 “其实,莫要说旧衣了。常常连吃也是吃不饱的。实在饿急的时候,只能喝水,人们却都嫌我脏,连井水也不肯予我。”初苒说着,便拾级而上进了店铺。 果然,小桃与郭远都默然跟了进来。 初苒寻了一上午,才定下这个地方。看重的就是这故衣铺地处偏僻、店面宽绰,一进一出两扇门脸儿,和屋里晾衣绳上的重重衣袍。 初苒想想也能猜到,盯着她的绝不止郭远一个。在无遮无挡的地方动手,她几乎是没有任何机会的。 “哈~~” 初苒忽然一声笑出来,扬手一指:“小桃,你看那个。果真有这般矮胖的人么?这掌柜的真不会做生意,就算那皮子是上好的,也不用挂得那么显眼吧,难道还真会有同样身材的人来,再买了回去穿不成?” 小桃顺着初苒手势一看,果然是件肥短到近乎可笑的皮袍,便也忍不住掩口吃吃地笑。 柜上的掌柜听了,抖着两撇胡子站起身来,一脸愠怒。郭远挡在他面前俯视下去。浓眉倒竖,怒气更盛。掌柜的见状忙又缩回去,佯装翻弄账本。 初苒边走边看,步步等着郭远。拐过一角,又惊异道:“咦,这个倒奇了!这是什么,郭护卫可知道么?” 铺中有些昏暗,小桃与郭远都眯了眼看过去,初苒扬手一指:“就是那个……” 手腕轻挫,一阵青雾霎时飘过小桃与郭远的鼻端,初苒的手还不曾放下,郭远就已经闭了眼,摇晃着歪倒,发出一声闷响。 “唉哟,绊了一下。不妨事,不妨事的。你莫要再去吓唬人家掌柜!”初苒连声说道,一手扶住昏睡过去的小桃。 掌柜本来听到响动,欲起身去看,听初苒这么一说,忙又坐了下去。只是心中犹疑不定,一味的伸头张望。 初苒将小桃轻轻放倒在地上,取过她腰间的钱袋,掏出两块银饼,从衣绳后露出脸来,喊道:“掌柜的,我们想要多挑几件,你看这些够不够。” “叮铃”两声,银子落地的脆响。掌柜一听就知道分量不轻,忙俯身去拣。待掂在手中一看,竟是两块上色的缠丝银,买他半扇铺面都有了。看这姑娘年纪轻轻,竟然是金主! 掌柜细细的摩挲着银子,头也不抬地笑道:“贵人只管挑,只管挑!” “好咧~” 听到里面应声,掌柜再无疑心,喜滋滋地低了头,抱着两块银饼又是搁在牙间咬,又是拿了银秤细细的称,忙得不亦乐乎。 初苒早已换上毡帽、皮袍,十指上抹了脂膏,在脸上推捏揉按。师傅教她的是最简便的易装之术,她早在黑暗中反复练的烂熟。 只是几句话的功夫,初苒已是变了另一个人。 将一方素锦,塞在小桃手中,初苒留恋的看了一眼,轻轻说道:“对不起,保重。” 不敢再怠慢,初苒狠心扭头起身。师傅传她的青冥散,虽然霸道,却只能维系一盏茶功夫。若不速速离开,抑或是留下半点蛛丝马迹,都会令她前功尽弃。 街市上,一个矮胖敦实的黄脸儿少年,头戴小帽,从街角一间故衣铺的边门出来,腆着肚子懒洋洋地走在道沿儿上。只一会儿功夫,就融入了雍都城川流的行人中。 ------------ 第022章 重逢 半个时辰后,雍都城铁骑纵横,全城戒严。 一个骑着青驴的黄脸儿少年刚出了城,身后的城门处就传来阵阵喧哗。他头也不敢回,颈项里尽是冷汗。 几匹轻骑奔出城来,他忙下了驴,缩到路旁,一脸骇然的仰看。侍卫们瞥了他一眼,便驰马而去。 懿王府。 故衣铺的掌柜,跪在这辈子都不曾想象过的红砖碧瓦下,瑟瑟发抖。大殿里,那个头戴玉冠的人,脸色却比他还要难看。 萧鸢深深地皱眉,紧阖的眼帘似乎再也不愿睁开,心已痛到极处。 “再说一次,通通再说一次。”他背过身去,沉声喝道。 “属下与小桃,必是遭了某种迷香。此物无色无嗅,效力霸道短促,用后无迹可寻。属下无能,一时查不到此物出自何处。”郭远回道。 “铺子里,当时再没有其他人了?”萧鸢问道。 “没有。” 四暗卫也跟着答道:“属下们亦可证实,姑娘进店后,再无人进去过。” 萧鸢回身道:“店内莫非事先有人?” “属下以为,不大可能。”郭远思忖着答道:“中迷香之前,属下并未觉得店内还藏有其他人。” 一个暗卫略一思索,试探着向掌柜问道:“你店中可是有个伙计?” 掌柜见问到自己,忙挥着双手撇清:“小本买卖,哪里雇得起人?” 暗卫忙回禀道:“王爷,姑娘进去后,曾有一个伙计模样儿的少年,从边门出去过。” “你看清楚了,可还记得样貌?”萧鸢陡然精神,眼光如炬。 “属下记得。” “马上去绘了像,让密云十八骑去找!” “诺!” 南城门外。 待一众轻骑尽数过去后,头戴小帽,扮作少年的初苒才又驾起青驴一路小跑,一直不歇的奔到十几里外的驿站。 不知道前头还有多远才有宿头,初苒想想,觉得还是应该进去打听一番。待她再从驿站出来,到后院牵驴时,却听见前头又来了轻骑卫队。 一张三尺画像,在马上迎风展开。正是她此时的摸样! 初苒心跳如雷,手脚都有些发软。迅速拉低小帽,跨上青驴,欲夺路而逃。忽得,什么东西闪过,眼前只是一黑,初苒便人事不知了。 …… 黑暗,还是黑暗。 初苒悠悠醒来时,感觉自己是躺在一辆摇晃的马车里。眼前蒙了黑布,手脚也被缚住。全身酸软,口不能言。 初苒有些骇然,难道真是又被捉回去了么?触手之处,这车厢的木板似乎很粗糙,不太像是王府的马车。 可是,想想初苒又有些失笑,经过这次之后,她还在指望萧鸢对她会有什么好脸色不成?初苒的心有些隐隐作痛。 良久,马车停下,初苒被人抬了下去。摇晃间,她才发觉,自己是被装在一只箱子里。 木箱被轻轻放下,又掀开,四下里静悄悄的。 初苒不安地动了动,手脚的束缚竟悄然散开。她一把扯下眼前的黑布坐起,却发现自己果真是在一只木箱里。而房间是一间窄小的地窖,里头还有简单的床褥和馒头清水。 初苒试着喊了几声,也没人应。手脚很是酸软,活动也不便。初苒艰难的爬出木箱,便再没有力气做多余的抵抗。只得填饱了肚子,躺倒在被褥上。 初苒细细的思索着每一个细节,可惜什么所以然也没想出来。再次醒来时,她居然又是在马车上、木箱里,眼前仍旧遮了黑布。 如此几日,初苒直觉,这不是萧鸢的安排。以他的性子,绝不会如此拐弯抹角。就算是恨毒了她,萧鸢也只会揪起她的衣襟,直直问到她脸上来。 难道是山贼强盗?山贼强盗却又断乎不会待她如此客气。 又一日,初苒醒来时,被久违的光亮耀得眯了眼。眼前没了黑布! 初苒忽的起身,手脚也不酸软了,她顺手掀开自己身下的粗布被褥,底下似乎是一袋袋的货物。这是辆装货的马车! 初苒扑到车壁上倾听,外头吱吱呀呀、踢踢哒哒,似乎有许多马蹄声与车毂声。 是车队么?初苒悄悄将木窗拉开一线,外头连绵的马车,一直延伸到她视线所及的远处。数量怕有百辆之多,是谁这样的排场阔气? 没有让初苒做过多无谓的猜测,几个执戈护卫的兵士,进入了初苒的视线。原来这车队是军队的粮草辎重!一个骑着骏马身着甲胄,貌似军官的人,渐渐放缓了速度,与初苒的马车越靠越近。初阳将那人镀上一层金边,刺得初苒眼疼。似乎是觉出马车里的动静,那人蓦然回过头来看。 剑眉入鬓,漆目如星,魁伟的身躯在马背上稳如山峦。 初苒喉中一哽,忽地拉开木窗,探头出去喊道:“师傅……” 眉宇间的深壑里透着威严,紧抿的唇角边俱是坚毅。骑在骏马上的忠义侯乐熠仿似一尊无情的神祇。然而,他在听到那一声呼唤之后,却笑释然的了,笑得无比宽和。 雍都,懿王府。 萧鸢双目赤红,颌下泛着青茬,神情疲惫,预备出门。 赵静柔凄声说道:“王爷,不要再去寻了。十日了,您不眠不休,就是盼儿姑娘知道了,她也不会心安的。” 听到盼儿的名字,萧鸢身形一滞。赵静柔忙伸手挽了他的手臂,温言劝解:“王爷,臣妾让杜衡准备了安神汤。您且歇一歇,再出去找,可好?” 萧鸢甩手,仍旧大步跨出去。赵静柔哪里拉得住,一个踉跄扑跌在地上,凄婉的眼神立时变得犀利,朝着门外嘶声道:“王爷!她本就绸缪已久,有心离去。纵使王爷将她寻回,又待如何?她依旧会想尽了法子离开的。” “青天白日,郭远的眼皮底下,她都可以悄然脱身。她有多少秘密,臣妾不知道,但臣妾知晓的是,她的心不在王府,不在王爷身上!” 赵静柔声嘶力竭,泣不成声。 大殿内外一片寂静,自从初苒消失伊始,就没人敢在王爷面前将这样的揣测挑明。王爷不愿相信,大家也都只好当做初苒是被劫走的去追查。 直到此时,懿王妃捅破这层窗纸。 萧鸢的手下意识的摸向心膛,那里有一方素锦,是初苒临走时塞在小桃手中的。上面只有寥寥数字——“归乡情切,勿怪勿念。” 千思万绪都从心膛里涌出,萧鸢忽然觉得喉中一股腥甜,眼前霎时昏暗。 “噗!” “王爷,王爷……” “快传杜先生!” “王爷……您醒醒!” …… 紫苑的病榻前,赵静柔急切的望向杜衡。 “伤了心经。”杜衡轻轻摇头,见懿王妃悲恸欲绝,劝慰道:“王爷还需娘娘悉心照顾,娘娘可要怀放开些。” 赵静柔悲戚地看着榻上了无生气的人,想到他素日里的丰神俊逸,眼神里充满了痛楚和怨毒。 都是那个叫于盼儿的女人,今后最好莫要再让她见到,否则休怪她赵静柔心狠手辣! 杜衡见赵静柔跪在榻前神色变幻,身子却依旧一动不动,只得又劝道:“王爷正是盛年,好生将养,终会好的。娘娘已是有了身孕的人,要以子嗣为重啊!” 赵静柔这才肩头一松,伸手摸向小腹,面色渐柔。 夜渐渐深了。 沉魇之中,萧鸢犹在轻唤:“盼儿,回来……” 梦里不是寒冬。 花开荼蘼,初苒一身素衣在丛中蹁跹而行,就是不肯回头。萧鸢停下,她也停下;萧鸢紧追,她又前行。 “本王今日才知道,原来真正不稀罕的人是你。既然如此,你又为何要将这里掏空了,才肯将本王丢下,为何?”萧鸢停住脚步,重拳一下下落在心口。 初苒盈盈的看他,笑而不语。忽然,前头一个光团隐现,初苒回身踏了进去,霎时没了踪影。 “盼儿——” 空荡荡的梦中,萧鸢恸心的嘶喊。 “啊!” 临时的营地里,初苒猛得自梦中惊醒。 “阿苒何事?”简陋的帐篷外,乐熠沉稳的声音响起。 “没,没事。”初苒擦拭着额上的冷汗,忙应道。 她刚刚梦到,萧鸢扼住她的咽喉不停地质问她。可是问些什么,她却怎么也听不清。 揪心的痛楚一阵又一阵,初苒再难入睡。走出帐篷,火堆旁,乐熠正靠坐在车辕上。 初苒勉强笑道:“师傅,还没睡呢?” 乐熠明亮深邃的眼,紧紧看着初苒,这样的眼神在战场上,可让敌将丧胆。 初苒顿觉自己矮了一截,讪讪的坐到火堆边。她不是不想跟师傅说实话,实在是她害怕,害怕再去触碰那道支离破碎的心堤。 “再过几日就到齐姜国了,我与大祭司王荻泓有些事务交割,之后,就要到黑水关去清肃边患。”乐熠却不再看初苒,换了话题。 “刀箭无眼,带上你诸多不便,我预备将你托付于荻泓。至多不过月余,我便可回师,你好生留在齐姜等候。若再生事端,便可不必再叫我师傅了。” 初苒抬头望去,乐熠的脸色在火光中明暗不辨,她虽不愿独自留在一个陌生的地方,现在却也没有底气反驳,只好闷声应了。 乐熠瞥一眼垂头丧气的初苒,又道:“若有什么事,待我回来后再说。” 说罢便不再理会初苒,径自阖了眼。初苒只当乐熠困倦,独自悻悻地回了帐篷。 ------------ 第023章 夺魂 夜空如幕,一颗星也没有。 乐熠瞥了一眼帐篷,深邃的眸底尽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半年了,他也不曾想,枭羽竟真的还能将初苒带回来。 他第一次见初苒时,初苒还是个小乞丐。那时,他误中了舜阳王的青冥散,强运真气全身麻痹后,初苒误打误撞帮了他。为了给他喂食解药,毫无江湖阅历的初苒,直接掀了乐熠蒙面的黑布。 按理,这样的活口,断乎是不能留的。可乐熠看着小乞丐那双清透的眼睛时,犹豫了。后来,他不仅相信了她无可查据的身世,还赠她银两,让她回家乡闵州去。 收拾干净的初苒,来拜别他时,他才发现,小乞丐竟是个美丽的豆蔻少女。 由晟京去往闵州的路千里迢迢,乐熠有些担心。思虑再三,便将最简单的易装术传给她,又将青冥散重新改了方子,让她带在身边防身,叮嘱她不可滥用。 初苒感动的一塌糊涂,当即叩头认了师傅。乐熠虽不肯收女徒弟,却很喜欢初苒这样叫他。 象乐熠这样的人,行事素来谨慎的很。因着初苒的身世堪疑,所以乐熠在给初苒配制的易容脂膏方子里,特意添了一味独门香饵。而枭羽能再次找到初苒,凭借的也正是这香饵的味道。 见到枭羽将初苒带回,乐熠意外的开心。然而,在听了枭羽的回报后,他却又陷入了沉思。 虽然当时,密云十八骑并不是拿了初苒本尊的画像出来搜捕。但是他们追捕的人,却必是初苒无疑。懿王府密如铁桶,难得探到确实的消息。是以,初苒为何遭懿王追捕,枭羽也不知内情。 不过,在整个雍都城的范围内,飞鹰堂还是有些办法的。据枭羽回报说,懿王萧子珩近来似与一名不明来历的女子颇有些纠葛。但这个来历不明的女子是不是初苒,他无法肯定。 初苒为何与懿王府生了关联,懿王又为何如此急切的搜捕?所图、所为何事?枭羽当初遍寻建州也不找到初苒,这次,她却突然现身在雍都城南。那是不是说,在她消失的这数月里,皆是在懿王府内? 乐熠皱起浓眉,难免有些浮想。好在初苒是主动脱身,若是她真与懿王有了什么干系,那他们的师徒情分只怕也走到尽头了。 齐姜国到了。 黄沙、草地、城市、咸水湖奇妙的组合揉杂在一起,让初苒惊叹不已。乐熠自那晚后,总是无话可说。但是到了这里,乐熠却饶有兴致的给初苒讲起了齐姜国。 这是个古老的民族,在景帝时便与大晟结了姻亲,成为大晟的属国。原本的国君荻泓,被改赐为大祭司王。为昭示两族世代友好,景帝与荻泓结为异性兄弟。从此,大晟与齐姜两国通商结姻,和谐融洽,交好四十余年,至今仍是关系亲厚。私底下,元帝萧辰昱甚至称呼大祭司王为叔父。 听了乐熠的讲述,初苒也并不觉得吃惊。她早先就从萧鸢那里听到过,已故的懿德皇后是齐姜国人。 二人一路闲聊着,到了王庭。初苒看着下马走在前头的乐熠,心里愧疚不已。 再度重逢后,师傅将他的官职身份,及如何找寻她的原委始末,都对她讲了。可她却是遮遮掩掩,连这半年来,人在何处都说不清楚。乐熠虽然不高兴,也仍然没有苛责勉强她,待她依旧如故。初苒清楚的感觉到,在这个异世,乐熠是真心待她好,且会站在她的角度替她考虑着想的人。就象真正的亲人! 入了王庭,乐熠拜见了大祭司王荻泓,也引见了初苒。 荻泓听乐熠说要将初苒托付在此一月,似乎很是开心,直说道:“乐侯此去督战,必能旗开得胜。至于这位小友,老朽就让她住在王庭里,平日老夫跟在身边,侯爷只管放心。” 看来这位老人不但和气,而且热情,初苒悄悄松了口气。 乐熠听了,当下又叮咛了初苒一番。次日,就匆匆离开了齐姜国。 这次边关督战,乐熠本是与大军一同出发的。只因枭羽传来的信号,说找到了初苒。他才独自落下,随粮草辎重一路慢行等候。如今既已与荻泓会过面,又将初苒安排妥当,自然是要急着赶奔赴黑水关的。 乐熠走后,荻泓果然将初苒日日带在身边,帮着他摆弄些瓶瓶罐罐。初苒虽然觉得这位白胡子老爷爷,似乎有些热心得有些过头,但她仍然很放心乐熠的安排。如此也好,这一月她正好整理了心绪,待乐熠出征回来后,她必定将这半年经历尽数告诉了他,不再隐瞒。 荻泓很是照应初苒,初苒的日子过得既充实又轻松。但是每到荻泓拿眼看她时,她总是觉得有些莫名的心虚。 在初苒看来,这位白发苍苍,额抹松石的老人,根本不像什么大祭司王,完全就是个货真价实的祭司巫医。齐姜的国事全是世子在朝打理,而他只会日日捣鼓瓶瓶罐罐,配些不知道是什么的药。难怪他见了乐熠也不自称为王,只是老朽、老朽的叫。 一日,荻泓配完药,忽然腆着脸笑道:“小姑娘,过来。给老朽些药引可好?” 初苒直觉他不坏好意,硬着头皮,问道:“什么药引。” 荻泓笑道:“就是你指尖的一滴血呀。” “指尖的一滴血?就一滴?”初苒狐疑的看过去,她从前倒也听说过滴血做引的。只是这荻泓的眼神太让人不踏实了,总让初苒有种事情没那么简单的感觉。 “就一滴!”荻泓象要让她放心似的,取出一只银碗和一支银针放在初苒面前后,自己就闪得老远。 看了荻泓两眼放光的模样,初苒索性拿起银针刺破了指尖,滴下一滴血递过去,免得他纠缠不休。 荻泓拿了这血引,顿时面色沉凝,如临大敌一般,灵敏地取过许多药汁药粉调和。不一会儿,银碗里便腾起了一阵异香,药汁也变成了极漂亮的绯色凝胶状。 这回,初苒也来了兴致,好奇不已。 荻泓眼光闪烁,死死的盯住药碗。可惜,好景不长,凝胶渐渐龟裂,颜色也终由鲜亮转为了暗淡的绛褐色。 初苒正猜想,莫不是是失败了?荻泓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过初苒的另一只手刺破,又取走一滴血引。 看着再次伏案调配的荻泓,初苒又惊又气。若不是师傅走时交待自己,万事都要等他回来再说,她现在就想大骂这为老不尊的变态。这么喜欢取人血做药引,干嘛不取他自己的,偏在别人手上扎来扎去。今日过后,休想她再给他忙前忙后地打下手。 碗里的药汁又凝成了淡绯色,荻泓乘药未曾色变之前,沾了少许放入口中,闭上眼睛细细揣摩。待他再睁开眼看向初苒时,眼中却充满了热切和犀利。 “你,到底是谁!”荻泓目光如炬,一步步逼近。 初苒下意识的后退,突如其来的危机感骤然升级。 荻泓平时不喜欢被人打扰,所以制药从来都是关在一间密室中。初苒因着信任师傅,而荻泓又甚是慈祥,便也不曾多想,天天陪着进来。可眼下这是什么状况?她要怎么办,逃,肯定是不能了。 初苒眼神一凛,大声道:“大师,乐侯将阿苒托付于你,可不是让你如此相待的。” 荻泓微楞,停下步子思忖了片刻,便转身去推动案上的一尊铜瓶。 “哗哗轰――” 初苒身后的墙体移开,内里现出一个硕大微凹的咒文圆石。荻泓袖袍一挥,疾风骤起,初苒顿感站立不稳,被推得跌靠过去。 “啪啪!” 两道手腕般粗细的铜索弹出,将初苒的身子牢牢扣锁在圆石上。初苒大惊,这荻泓莫非疯了不成。 荻泓却面色平静,双眼愈发清明。取出一面黝黑的大鼓,和一支骨槌,开始念念有辞。 “嘛咪――呜――” 荻泓口里吟唱手中作舞,面色愈发凝重。 初苒见自已被当做牺牲一般祭奉,顿时有种想破口大骂的冲动。不料荻泓却已高高擎起骨槌朝黑鼓上敲去。 看他敲鼓的动作并不甚大,落槌也不甚沉重,可随着“咚”的一声,天撼地动,神魂震荡!初苒猛得闭了嘴,瞳仁一散,里头尽是黑暗死寂。 只是一瞬,神散魂夺之后,初苒立时又恢复了正常!心头只留下一片不可置信的惊惧。 此刻,只有初苒自己知道,她方才经历了什么。虽然只是短短的一瞬,可魂魄与躯体剥离的感觉那样清晰和熟悉。只有象她这样曾经经历过身死魂离的人,才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眼前的这位老人不是疯子也不是变态,而是一位真正的大祭司王! 荻泓也停了下来,沧桑的脸上,浮起敬畏与纠结。他按下机关,捆锁初苒的铜扣尽数解开。 初苒静静的站在原地,良久才说道:“大师,阿苒不是妖孽。” “老朽知道。”荻泓放下大鼓,面色如晦。 ------------ 第024章 佛莲 荻泓转动机关,隐去墙内的咒石,密室里又如平日一般摸样。 荻泓看着仍在惊惧中的初苒,也恢复了先前的慈祥,细细的叮咛道:“你有那等奇遇,皆是你的造化。如此,便好好儿地活着,莫要再与任何人提起。” “大师,你知道我是谁?”初苒吃惊的瞪大眼睛,生出几分欣喜。 她前世不慎丧生,魂魄莫名来到了这个异世,又稀里糊涂的借了玉容华——顾玉姌的躯体重生。一直以来,从没有人可以给她解释这是怎么回事,又为什么会这样。如今,这荻泓竟似洞悉一切似的,教她如何能甘心就这般打住不问。 荻泓苦涩的一笑,并不回答初苒,倒像是自言自语一般说道:“那等观过去、知未来之力,老朽怎么可以会有。倘若老朽能有那样窥天视地的本事,也不会连一味药都配出不来了。” “药!大师日日配的到底是何药?”初苒不肯放过荻泓的每一句话。 “那药,不提也罢。”荻泓无奈地看了一眼初苒。 大约他也知道自己不说点什么,是无法将初苒敷衍过去的。于是荻泓索性袖袍一招,自墙边的木架最高处卷下一只古旧的木匣。 荻泓打开木匣,取出一枚石花。那花色泽如铜,质地如石,纤长的花瓣残破斑驳。 初苒只瞥了一眼,便如瞧见希珍一般,脸上露出惊异的狂喜:“大师,你怎么会有这个!” “你果真见过。”荻泓看着初苒的眼神,喟叹道。 “见过,见过,在晟京城外的岷山地宫里。”初苒声音中带着颤抖:“它可是叫千叶九象莲?” 荻泓微微点头,将那石花递入初苒手中。 初苒仔细翻看,才发现荻泓所有的这朵石莲,并非千叶九象莲本体。而是照着佛莲的样子,雕凿出的一只烛台。如今已残破不堪,连底座也不见了。 初苒有些遗憾,问道:“大师,这不是佛莲,只是一只无芯无底儿的佛前灯啊。” 荻泓无奈的笑道:“千叶九象莲乃佛门至宝,是千叶大师坐化飞升时,留在世间的灵物。天下只得大师座前那一株而已,哪能随处可有!” 说罢,荻泓不由抬头,细细地辨认起初苒的面容来。 初苒会意,淡淡地笑道:“大师不必看了,我是顾玉姌,也是于初苒。” 经历过死后重生的初苒深信,她能遇见眼前的这位老人,必是有因缘的。她索性坐下,毫无保留的将自己是如何魂穿到地宫;如何在地宫里看到一个摔得血肉模糊的少女;又是如何目睹佛莲将那死去多时的躯体,一点点再造重生的情形,尽数告诉了荻泓。 初苒却不知道,玉姌身死地宫时,荻泓就在当场,对岷山地宫的事早已了如指掌。 但是荻泓有些想不通,当时元帝与玉容华到地宫中找寻佛莲时,玉容华不慎被机关击中,压在断龙石下当场毙命。此后,所有人的寻遍地宫也不曾找到佛莲。玉容华的遗体也因为被压在机关下,而留在地宫中无法带回。难道,是他们走后又发生了什么? 而初苒则信誓旦旦的说,她初到地宫时,看到的就是玉姌身子扭曲着,躺在下层地宫中。而地面上有一座石制浮雕的莲花池,佛莲就是从那莲池中生出的。 起初佛莲还只是暗淡如烛,后来就变得光华璀璨,将玉姌的身子托起,尽数裹在如茧的金芒之中。大约八九日后,佛莲渐渐黯淡消逝。而玉姌却宛如新生,就是初苒现在的这般摸样。 “老朽知晓了!”荻泓如孩童一般蹦起,恍悟道:“是顾家小姐的血引,是顾氏的血脉所致。她当日被压在断龙石下,人虽然死了,但是鲜血却渗入下层地宫,滴在莲池中,触发了佛莲。佛莲引动机关,让玉姌的遗体落入了下层。” 荻泓又看了初苒一眼,继续说道:“但是,也因为这段波折误了时辰,所以顾家小姐得佛莲眷顾时,已死去多时,早已魂消魄散。佛莲只好摄取新魂,来助她重生。而那个新魂,自然就是你——阿苒。” 初苒听得目瞪口呆,却又不得不承认,荻泓说得很有道理。 “这顾家小姐,终究还是去了。说到底,都是老朽害了她性命。”荻泓在密室内来回踱步,脸上时而惊喜欣慰,时而又愧悔遗憾。叹道:“其实她并不是临选入宫的女御,而是老朽探到她的家世,才奏请昱儿召她入宫的。” 初苒也有些吃惊,她实在不料,齐姜国的大祭司王在这件事情上,掺和的这样深。 荻泓兀自絮絮地说道:“自昱儿生病后,老朽苦寻良方良药,都收效甚微。后来天意让老朽在齐姜秘谱中,找到了这盏莲灯的记录。知道了佛莲的来历,和它可治腐肉、医白骨的奇效。” “记载中说,千叶大师还在尘俗中时,便是顾氏族人。所以要想得到佛莲的眷顾,除了要有佛缘,更需要有顾氏一族的血引来触发佛莲的灵性。故而老朽四处打听,找寻佛莲的下落和顾氏后人……” 初苒这才明白,为什么病弱的玉姌会出现在地宫里。原来元帝萧辰昱需要佛莲来医病,而佛莲只能靠顾氏的血引来触发。所以当荻泓先找到了顾氏这个唯一的嫡女后,就毫不犹豫地送进了宫。大约元帝也很喜欢她,便册封了她为玉容华。 “大师,玉姌触动机关而死只是个意外,并不都是大师的责任。您也不必太自责了。”初苒看着老人悲恸心有不忍,便劝解道。 荻泓却摇摇头:“不是老朽将她送入宫中,她又怎会有这意外?老朽若没有将她牵连进来,说不定她此刻已然治好了顽疾,好好儿的活着呢。” “大师,您这话又是什么意思?”初苒有些不解。 荻泓道:“顾家小姐自进宫后,病就开始沉重了,昱儿待她甚厚,可是宫中的丽嫔却对她百般刁难。于是她主动求昱儿送她去宫外的弥陀庵,避疾养病。昱儿心中愧疚,就应允了。哪知她临行前,却告诉昱儿一个极大的秘密。” “她说,她不仅知道千叶九象莲的存在,还身负祖传的图谱。其实顾氏族人很早就在找寻佛莲,为的就是医治顾家这位嫡小姐的病,而且他们已探得这佛莲就在京畿附近。顾家小姐说,她此番出宫,正好可以前找寻佛莲。而且,这佛莲名曰九象,就是可以医治九人。” “昱儿听了十分高兴,当即决定让乐侯帮助她去宫外寻找佛莲。然则,实际上顾氏的图谱中早有记载,佛莲已经经历过八次触发。也就是说,只能再医治一人,这佛莲便会消殒。” “为了让昱儿安心,顾家小姐才保守着这个秘密。直到身死之前,她才把实情说出来,并把顾氏图谱也一并交给了昱儿。告诉他,佛莲定在地宫之中,让他务必找到,因为这是最后的机会!” 初苒有些理解荻泓的愧悔了,大约是因为玉姌的以德报怨吧。又或者玉姌是很爱元帝的,因为只有爱一个人,才会宁愿自己忍受病痛折磨,也要将生机留给对方。 如今,这对苦命鸳鸯,一个香消玉殒,一个已然病入膏肓,唯独她还好好儿的站在这里。初苒忽然也觉得心里一阵莫名的愧疚,好似自己窃拿了别人的东西一般。 “初时,老朽收到昱儿传来的信儿,心里也是高兴,只当八年的煎熬真的可以结束。谁知,不仅佛莲不曾寻到,就连玉姌也枉丢了性命。如今,昱儿的病每况愈下,怕是支撑不了多久了……”荻泓愈发悲恸,摇摇头难以再说下去,叹息着起身去开那密室的石门。 初苒看着老人佝偻的身影,有些沉默。就在一年前的夏夜,太液池畔的桂树下,一个身姿欣长的男子圈起手,拼命地弓身咳嗽。同一时间,黑寂的岷山地宫里,一个瘦小的少女扭曲着身子,摔得浑身血泥…… “大师,其实你从来不曾放弃过,一直在为皇上制药吧。”初苒骤然出声,唤住了老人。 荻泓愕然回头,无奈的笑笑:“尽力而为罢了。” 初苒缓缓的伸出手,眼芒坚定地说道:“其实,阿苒的血,就是皇上的灵药。对吧?” 荻泓眼神一震,面色有些发白。说道:“佛莲已逝,空有你这血引又有何用。” “可刚才那药不是已经……”初苒指着药碗。 “那药,已然失败了。你方才不是亲眼所见么?”荻泓截口说道,声音愈发沉暮。 “阿苒,慧极必伤。许多事早有定数,不是以谁一人之力就可以扭转的。好生在此等候乐侯,待他回师后就随他离去吧。玉姌与你本就不是同一人,莫要再乱生遐想。” 荻泓说罢,便不再回头,疾步而去。 初苒一时楞在当下。荻泓显然是在遮掩什么,可是,为什么呢,他不是一心想治好元帝的病么? ------------ 第025章 一场因爱情引发的乱子 一连几日,老人似乎都在回避着初苒。 平心而论,初苒也想将此事搁到一边。她本就不是玉姌,也不喜欢搅进复杂的乱局里。可她每每在镜中看到自己的面容,就无法轻松释怀。难道竟要让这种负债般的不安,伴随自己一辈子不成? 初苒终是放不下,只能每日像只小影子一般跟在荻泓身后,笑着与老人拉话。 “大师,您是齐姜国的大祭司王,为何大晟皇帝的事情,您却知道那么多呢? “是因为,懿德太后是齐姜国人么?” “皇上的病为何御医治不了,非要找您呢? “为什么皇上会那么信任您呢?” 这样的询问,一天里头总要问上数次。如此不依不饶,荻泓似乎也明白了一个事实。这丫头不把事情弄明白了,是绝对不会死心的。纵是他荻泓不说,等乐侯回来,她还是会去问的。 “罢罢罢,告诉你就是。”荻泓叹息道:“这事情要论源头,是出在四十年前了。当年老朽才刚刚登基,一切立足未稳,一支暗祭司族人便开始觊觎老朽的王位。” “暗祭司?” 虽然荻泓一副要翻老黄历的架势,但是这从未听说过的暗祭司一族,还是引起了初苒的兴趣。 “齐姜原来由许多部族组成,各个部族中都传承了许多远古技法。在数百年前,齐姜几乎遭遇了一场灭族之灾。当时的一位齐姜大能,平息了灾难,并将各族的技法传承尽数销毁。还告诫齐姜后人说:人不当以萤火之智,觊觎万物法则。否则就是祸及子孙,不容于这个世界。从此之后,齐姜的神秘技法都失了传承。” “可那暗祭司不知从哪里又找回了远古残本,将族中之人尽数炼化为牺牲人傀。刀劈不伤,血尽不死……他们不知疲倦的杀戮,让齐姜元气大伤……”荻泓深深的眯起双眼,眼角的褶皱叠起,似乎苍老了许多。 初苒听得寒毛直立,她难以想象,这段诡谲的历史,竟只是几十年前的事。 “老朽有位族妹,名叫妙懿。在做祭司圣女前,曾四方游历,很有见识。她说,齐姜国与大晟帝国在前朝本就是一体,大晟的景帝萧承明又是位睿智的君主。她愿只身前往大晟,嫁与皇帝为妃,求大晟皇帝帮助齐姜。” “结果,她成功了,就是后来的懿德皇后。而且她还为先帝诞下了当今皇上和懿王萧子珩。” 初苒虽然知道懿德太后是齐姜国人,很受大晟百姓的爱戴,可是却不料她身后还有这样传奇往事。 荻泓似乎也走出了回忆的阴影,和蔼的笑道:“妙懿与景皇帝是天定的姻缘!她嫁过去时,先孝诚皇后已然卧病多年,没过多久便薨逝了。第二年,妙懿就入主长春宫,做了新皇后。” “景帝与老朽结为异性兄弟,老朽同意将齐姜归为大晟属国。景帝平了齐姜的叛乱,又帮助齐姜休养生息。齐姜本已人口寥寥,如今却又有了这等繁荣,老朽总算不愧对先祖和子民。” “其实要说,这都是妙懿的功劳,景帝对妙懿用情颇深,是以对齐姜也爱屋及乌,诸多宽容……” 荻泓忽然沉默了下来,神色也有些微妙。 初苒正听到兴头上,却忽然没了下文。见荻泓黯然的脸上竟现出几分尴尬,初苒不禁问道:“然后呢,大师你说了许久,都是齐姜国的事。这与大晟有何关系,与皇上的病又有什么关系?” 荻泓努力的抬了抬眼,继续道:“妙懿从来良善,战乱平息后,多次奏请先帝宽容齐姜族人。后来又有了身孕,先帝便断了杀伐念头。一心只为妙懿和她腹中的孩儿积福,连暗祭司的余孽也不曾清肃,就草草了事了。” “数年过后,他们选了新的暗祭司首领,苟延残喘。而且齐姜已是大晟属国,多年的通商联姻,使得他们极容易便渗入了大晟。到后来,他们的胃口就不仅限于齐姜,而是整个帝国了。” 初苒不禁呆住了,果真是世事如棋,一步都不能错么?一次姑息,就铸成了大晟现在,被各方势力觊觎、分割的局面?不过只是一支小小的暗祭司势力而已,他们凭借的是什么,竟敢窥视整个帝国! 初苒下意识的说道:“应该不至于吧!先前,先帝只不过是一时不慎。既然暗祭司的手都已伸进了大晟,先帝怎会毫无察觉,就任由他们坐大了?” 荻泓轻叹道:“怎会没有察觉。只因妙懿自诞下三皇子萧子珩后,身体每况愈下,甚至还显露出些下世的征兆。先帝百般怜惜,又怕朝上的异动引她劳心费神,是以对齐姜的异动只字不提,只是暗里调查,一味包容。” 又是妙懿皇后,初苒无语了,接口说道:“可,不久之后,先皇后还是病逝了。但暗祭司的势力,却因为先帝的姑息,成了大晟不可小觑的心腹之患。对也不对?” 荻泓点头道:“是,而且先帝仍不愿与齐姜兵戎相见,采用了整肃、惮压的怀柔之策。可是那些人心中早已动了野望,对于朝廷震慑,他们不过虚以委蛇,假意退散。实则仍蛰伏在大晟,蓄势以待,伺机而动。” “先帝病故前,曾嘱咐昱儿,需顾忌齐姜乃皇后母国,莫妄兴刀兵。又嘱托老朽辅佐新帝,让老朽与新帝成呼应之势,逐渐剪除暗祭司势力党羽,将之除于无形中……” 初苒听到这里再也按捺不住,跌脚恨道:“这先帝是老糊涂了吧!大错已然铸成,他还要子孙也跟着一道错下去,错到亡国才算完么?” 这算不算是因为一场盲目的爱,而引发的无妄之灾?果真亘古以来,江山与美人就是一对怨偶么,哪怕那位美人兼具贤德淑懿。 大约从未有人敢如此痛骂景帝,荻泓也一时感慨,眼中竟闪出泪光来:“可怜,就可怜了昱儿,刚登基不久就患上怪症,受尽折磨,无力国事。” “先是丞相宋恒道权倾朝野,独揽朝政。这,都还尚可容忍。但是后来,连他也挡不住舜阳王与长公主的肆意妄为、分薄皇权。若不是昱儿在病榻上苦苦支撑八年,只怕天下早已大乱了。如今的大晟看似泱泱帝国,实则已经离分崩离析不远矣。都是老朽无能,老朽愧对先帝啊。” “宋恒道,舜阳王……”同样的人,初苒已经是第二次听人提起了,不由问道:“这个宋恒道到底是什么人?” 荻泓道:“宋恒道乃是两朝丞相,故吏门生满天下,权倾朝野,荣宠一身。还有,他的女儿宋雪芙是宫中的惠嫔,乃是先皇赐婚,只是身子也不太好。” 初苒点头道:“那就难怪了,既是丞相又是国丈。只怕先帝大行之前,曾经托孤也说不定,权倾朝野也在情理之中。” 荻泓却无奈的摇头道:“国丈又岂止宋恒道一人而已。那宫里专宠的丽嫔,就是舜阳王舜纯的长女舜清竹。” 初苒奇道:“舜阳王不是长公主驸马吗?长公主可是皇上的姐姐啊,皇上娶姐姐的女儿做妃嫔?这辈分,乱的还真是……够一团糟。” “萝阳长公主下嫁给舜纯之前,舜纯已有元配夫人崔氏,崔氏诞有一女,便是舜清竹。长公主乃是后嫁入舜王府的,与崔氏算是平妻。”荻泓徐徐解释道。 “长公主,平妻!”初苒瞪大眼睛,更觉得难以理解。须知萝阳长公主虽不是懿德皇后所生,可却是先孝诚皇后所出的,真正的嫡长公主啊! 还是真是怪年年有,今年特别多。那舜纯迎娶长公主时,居然没有上演一出王宝钏、陈世美?竟然是娶了平妻!也不晓得是个多么了不得的人,竟然能让长公主这般纡尊降贵。 不管怎样,这舜纯必定是个很会摆平女人的男人,也是个极有野心的男人。 初苒似乎觉得自己遐思的有些远了,忙又向荻泓问道:“若说舜阳王来分薄皇权,我倒还能理解。只是这萝阳长公主却是为了那般?她毕竟是皇上的亲姐姐,先帝的亲女儿啊,为何这般偏帮夫君?” 荻泓默然摇头,道:“皇家内苑的事,老朽就不得而知了。但是……”荻泓声音有些微寒。 “但,这舜纯可没那么简单。自先帝驾崩后,他就与暗祭司势力沆瀣一气。老朽也常常费思他们是怎么搭上的。直到近两年来,他们动作越发频繁、越发肆无忌惮,老朽才查到,这舜纯根本就是当年暗祭司首领沽舜的后裔。他潜入大晟已久,新的暗祭司首领最有可能就是他了。” 初苒眼前一亮,觉得事态骤然开朗,冷笑道:“新首领?那皇上的病就太好解释了。明明登基前还好好儿的,不见半点征兆,怎么做了皇上就患上怪病?难道是天意弄人!哼,只怕根本就不是什么天意吧,分明就是人为!” ------------ 第026章 活血 “昱儿他的确不是生病,而是中了暗祭司的瘾毒。”荻泓深深的看着初苒说道,心中升起了莫名地期待。 “瘾毒?”初苒一愣,不是生病,而是中毒,也算是在自己意料之中。但是上辈子只听说过毒瘾,可没听说过什么瘾毒,忙问道:“这瘾毒是什么奇怪的毒?” 荻泓摇头,道:“老朽并不知道,老朽只猜想,此毒乃是他们根据远古残方配制而成的。只因皇上对此毒依赖成瘾,老朽才叫它瘾毒。而且,每缝此毒发作时,皇上则必须去临幸丽嫔,才可以缓解。” 初苒听得眼皮一跳。当日,她魂游大晟宫时,正是不凑不巧地撞见了那香艳的一幕。她也因此而喟叹帝王情薄,玉姌死得不值得。现下听了荻泓的话。才知道是这个缘故。不过,这法子也太阴损了点些。 见初苒耳颊微微泛红,荻泓又耐心地解释道:“这毒倒也不是什么欢情之物。以老朽看来,这毒只怕本就是无解的,中毒之人若不想在毒发时被磨折而死,就必须使用药物来缓解痛楚。而舜纯,为了掣肘昱儿,就将自己的女儿炼制成药人,只要昱儿想要活下去,就必须得依靠丽嫔,而昱儿十年无嗣,也与这毒有关。” 听了荻泓的解释,初苒不禁感叹,只怕那至高无上的皇权,才是世上最厉害的瘾毒吧!舜纯连女儿都可以这般作践,那绝皇嗣这种阴损之事又能算得了什么呢? 咂舌之余,初苒却也想到,既然是毒,那么是不是比顽症要好得多了。一个是天意,一个不过人为。纵然元帝中毒已深,但是只要能配得出解药的话,是不是比治疗起怪症来容易些呢? 念及此处,初苒眼珠一转,按住笑意说道:“诚如大师所言,舜纯与他的暗祭司势力如今还都只能在暗处活动。想来,只要还有皇上一日在,他们便名不正言不顺,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 荻泓轻轻摇头,叹道:“从前或许是如此,但是那毒让皇上十年无嗣,早已成为舜纯手中的最有利的筹码。” 初苒却不赞同荻泓的说法,这几日她可没少打听皇家的事。于是驳道:“皇上虽然没有子嗣,可是先帝却有七子啊。除了已逝去的先太子萧睿之,如今还有一位皇上和五位王爷呢,萧子珩更是嫡皇子。虽说立储君都是立长子,可依古法,也是有兄终弟及之说的。舜纯用这么轻的筹码押宝,怕是远远不够的吧。” 荻泓低头沉思,心有所动。 初苒思索着,又说道:“况且朝中不是还有宋丞相么?他曾辅弼两代君王,乃朝之重臣。这样的人,大多所图的不过是一族荣宠,世代封侯。又抑或是,他自己本身对权势的热望。” “那样极要声名的世家贵族,最想的就是青史留名,可不会无端去觊觎什么皇位,弄得株连九族。他宋恒道应该是,那个最乐见皇上半死不活地坚持下去的人。只有皇上的皇权稳固,他和他身后家族的利益才可以得到最大的保全。” 荻泓认真地看着眼前的初苒,眼里已经有了许多的赞许。 “况且,他的女儿惠嫔还在宫中,也未必就没有受到丽嫔的倾轧。宋恒道与舜纯注定做不成友军,必须是‘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敌人。” 荻泓微微颔首道:“惠嫔乃是先帝赐婚,是皇上第一位赐封号的妃嫔。老朽听闻,她在宫中隐忍贤淑,很懂得避忌丽嫔的锋芒,丽嫔对她也多有忌惮。” 初苒眼神狡黠,继续说道:“如此说来,那他们双方就是死对头。既然这样,那舜纯不扳倒宋恒道,在朝堂上就没有什么胜算。现下宋恒道的势力虽然收缩,却也仍然把持着半壁朝政。” “懿王萧子珩又远在建州,兵精将良,态度晦暗不明。对舜纯来说,就如同一把不可捉摸的无影剑,需要时时提防着。” 荻泓点点头,他向来偏爱元帝,从未站在萧辰昱以外的立场去过多的考虑过。想来舜纯的篡逆之路也确乎不是那么容易,不仅如此,似乎还有些腹背受敌之势。 初苒伸出手指,在案几上轻叩:“至于舜纯这个驸马,只不过挨着长公主的边儿,勉强算个国戚。他若是稍有差池就会前功尽弃,死无葬身之地!” “长公主乃皇家血脉,又是先皇后嫡女,位份尊贵。假如一日事败,皇上为了亲情还是名声,都理应给她留条后路。” “不拘是和离还是休弃!只要没了舜纯,公主依旧可以是公主,就是放在朝堂上议起罪来,也不过就是个妇人,圈进封邑里就是了。只要皇上不计较,谁会去触这个霉头。” “但他舜纯呢,没了公主他却算个哪门子的王?他苦心孤诣蛰伏多年,忌惮的恐怕就是一击不中之后,下场堪虞吧。” 荻泓频频点头。 初苒掩口微笑道:“如是说的话,只要宋恒道不倒,舜纯也必不敢轻举妄动。要说起,这宋恒道年事已高,或者舜纯是在等他死也未可知。皇上只需好生利用这段时机,平衡好各方关系,事态也并不是就没有转圜,大晟也不至于就此都到了分崩离析的地步。所以大师,你似乎有些言过其实,危言耸听哦!” 荻泓虽然老成,也甚是赞同初苒的分析。可是被这么一激,也不禁脖子粗红,大声辨道:“理虽如此,话却不能这么说!皇上还是太子时,就已是惊才绝艳之人,为天下名士所仰望。可如今皇上被丽妃以瘾毒掣肘,又如何有精力在这几方之间游刃周旋。若是没有这瘾毒牵制,以昱儿之厚德大能,龙章凤姿,又岂能容他们这几个跳梁小丑在这里丢人现眼,祸乱朝政!” 初苒听得噗嗤一笑,拊掌说道:“所以,说到底,皇上的毒才是这死结里的关窍所在!大师也说,只要解了皇上的瘾毒,一切皆有可图。” 荻泓不料初苒绕了一大圈,又回到这个问题上。一怔之下,竟指着初苒噎得说不出话来。 初苒闪着那双清透至底的大眼,说道:“大师,你就说说那毒吧,其实是有解的,对么?” 荻泓神情寥落地说道:“果真,不告诉你,你是不会死心的。” 初苒满脸期待,荻泓却觉得满口苦涩,叹道:“若是在当年,老朽也不会犹豫,就如同对待顾家小姐一般,将你直接送进宫去便是。可如今……” “进宫?”初苒一愣,奇道:“不是制解药么,要阿苒进宫去能做什么?” 荻泓苦涩的笑道:“你可知那日的药为何不成?只因,那药需要活血。你若不入宫,昱儿哪来的活血可用。” 活血!初苒瞬间呆愣,荻泓又说道:“昱儿沉疴已久,要驱毒,日日服药都离不开你那血引。若再至瘾毒发作之时,所需的只怕不是些小血量可以满足的。就连老朽也无法预料,那会是何样子。且早年间,昱儿对那毒还能耐得一月半月,如今却是每隔七八日便发作一次……” 初苒呆住了,万不料自己费尽心思问出来的却是这样的答案。她原想自己本就是借了玉姌的身体才得以重生的,若是可以助荻泓取血炼制解药,纵然受些亏空也应该。 可是现在听荻泓的意思,竟是将她的自由,甚至小命全都搭进去,也未必就能保得了萧辰昱的性命。难怪,从始至终,荻泓都要那般回避遮掩了。 这可如何是好,初苒顿时觉得脑子里空荡荡的,只隐隐听见荻泓说:“丫头,莫要再执念了。昱儿乃玉中君子,绝不会忍受以饮人活血,来求生的法子的。” 待初苒再回过神来,荻泓已走得老远了。 王庭外的驼山上,初苒静静的远眺。 她苦思了多日,也没有想出什么结果。只是每晚的梦里,都是元帝、玉姌和萧鸢的身影。 或许荻大师说的对,世间的事冥冥之中都有定数,不会因为哪一个人的力量而改变。 先帝虽然因情犯了糊涂,为大晟埋下了隐患。但是他临死前却仍然布好了大局,以元帝萧辰昱作为劫子在前,与各方势力消耗周旋。纵然有一天萧辰昱不敌这各方倾轧,失了皇位,也还有萧鸢这个后手在,大晟也不会因此就断了传承。 建州地处东南,独辖大晟一十七郡,又多是富庶之地。若然有一日,晟京失事,萧鸢东靠大海,北上可援晟京,南下可图闵州六郡,西边仅一个羸弱的南越国比邻,全然是一副进可攻退可守的姿态。 初苒毫不怀疑,即使舜纯磨死了萧辰昱,扳倒了宋恒道,他和他的暗祭司势力,也未必就是萧鸢的对手。 当日萧鸢含恨离京,十年厉兵秣马,手下俱是可战之兵。而且以他的嫡皇子之尊,也决计不可能只拥建州、闵州以自重,满足于一隅。金戈铁马,江山独看,那才是萧鸢的性情。 初苒有些慨叹,她一个小女子能算什么呢。历史的车轮滚滚碾压而过,她不过只是车轮后扬起的一粒微尘。什么也不会因为她而改变,她也未必就能改变什么,那还有什么好纠结的呢。 要说唏嘘,也只是可惜了萧辰昱和顾玉姌这一对苦命鸳鸯罢了。她这命几经波折,来之不易。天意既然如此,那好好儿地活下去,岂非更有意义! ------------ 第027章 认错 正在初苒苦思时,远处忽然黄沙滚滚,一队重骑奔袭而来。 不远处的侍卫穆风如影一般掠到初苒身前,他是荻泓特意为初苒安排的贴身护卫。 初苒却已经看清了来人,惊讶地喊道:“师傅?” 乐熠也看到了山岗上俏立的身影。他今日没有着戎装,一身布衣依旧威风凛凛。见他策马而来,穆风便悄悄退下。 “师傅,您怎会这么快就回来了?” “阿苒怎么知道本侯今日会到?” 两人同一时间问出问题来。 初苒忍不住哈哈大笑,这些日子的沉闷纠结,都在这一瞬消散。 乐熠也释然一笑,四下环顾后,问道:“怎么在这风口儿上站着,在齐姜待不惯吗?” “没有,齐姜民风淳朴,风光旖旎。阿苒都打算留在这里,住下了呢,哈哈!”初苒没心没肺的笑着。 乐熠眼神一凝,初苒忙敛了笑,转了话题问道:“师傅怎会回来的这样快,不是要等一月之后的吗?” “本侯乃是卫将军,戍边本不是分内事。此行不过是为了视察督战而来,自然是早去早回。”乐熠缓缓解释道。 初苒忽然没来由的觉得师傅的眼神有些压抑,想想又说道:“那师傅,我们是马上要回晟京了么?” 乐熠不答,握了马鞭朝王庭走去,徐徐问道:“恩,本侯马上要赶回晟京,阿苒你呢?还是想要回闵州家乡去么。” 初苒摇摇头,见乐熠背朝着她,又忙跟上去清声说道:“我不回去了,家乡也没有什么亲人。” “莫不是还真喜欢了齐姜,想留在这里不成?”乐熠顿住脚步,回头问道。眼里含了笑意。 初苒讪笑道:“当然不是啦。” 自乐熠离开的这些日子以来,初苒一直对自己隐瞒了师傅耿耿于怀。纵然是在为元帝的瘾毒解药纠结烦心的时候,也不曾忘了这事。始终记着在师傅回来后,要把建州的经历都如实告诉师傅。 今日乐熠回师,心情似乎也不错的样子。初苒觉得正是时候,于是润润嘴唇,鼓足了勇气说道:“师傅,其实我是想告诉您,这半年来,我都在建州。懿王救了我,他……” “莫非你还想回建州去不成?你竟真对懿王起了绮念!”乐熠顿时有些震怒。既不是想留在齐姜,也不打算回乡,这般吞吞吐吐,言下之意是要回雍都去找萧子珩? “师傅他,怎么会知道我对萧鸢动了心!”混乱间,初苒大惊,完全没意识到是因为自己忽然转了话题,而乐熠歪打正着了。见乐熠震怒,初苒忙摇着手,下意识的否认道:“没,没有,阿苒不敢……” “那萧子珩身为嫡皇子,建州藩王,在封地,上马治军下马治民,私铸银钱扩充军备。上不效行国策,下不征缴赋税。任免官吏、生杀予夺,行的尽是逾矩之事。虽名为藩王,实已是大晟一贼也!” “你可是要与这样不忠不义之人扯上干系?你项上有几颗脑袋,敢与他有牵涉。若你再这般不识大体,便不要再叫我师傅!” 初苒张大了嘴,也不知自己怎么就引出师傅这许多狠厉的话来。看他眉眼凛凛,声色之下俱是雷霆,吓得初苒竟一时摸不着头脑。只会说:“阿苒不敢,阿苒不敢的。” 乐熠怒气冲冲,大步向王庭内走去,晚宴上也不曾理会初苒。 初苒垂头丧气,苦思许久才隐约明白是说岔了话。想要去给师傅认错,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毕竟,自己真是对萧鸢生了情愫。 晚宴后,初苒端了茶站在师傅房门外。徘徊了半日,茶都快凉了,还是不敢进去,怕万一说不出个所以然,又被骂出来。 心里忖道:师傅也真是的,萧鸢至于那么差么,一说起来,就象是要除之而后快的似的。“大晟一贼”?初苒打了个冷战,至于么。难道师父与萧鸢有仇?可萧鸢离京时是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小皇子,当时乐熠还在戍边,能结什么仇?可师傅就是妥妥地在针对萧鸢,莫非乐熠与皇上有基情? 初苒轻轻在自己脸上掴了一下,都什么时候了,还在做这样的遐想,若是被师傅知道了,还不直接拆了自己的骨头。 乐熠却早在房中听到初苒在外头悉悉索索,徘徊不定。气道:“藏头露尾的,在外头做什么!” 初苒一惊,只好推门进去,准备斟茶认错。 乐熠却不受,反问道:“你知道你错在何处了?” “错在——错在……”初苒冥思苦想,一时也编派不出好理由。 “错在,你根本不知那懿王是何等人!”大约是晚宴间饮了些酒,乐熠难得地话多:“所谓藩王,仍然是皇上的臣子,食朝廷俸禄,与朝中官员无异。而官吏任免、银钱铸造这些事,都该经由朝廷管理的。懿王却偏要处处逾矩,行生杀予夺之权,豢养军队。这不是包藏祸心是什么?” 乐熠目光灼灼的看向初苒:“你说他救过你,所以本侯骂他是大晟之贼时,你便觉得本侯是言过其实,是不是?” 初苒垂着头,不敢说话。 乐熠又道:“那你又知不知道,如今朝廷、皇上都在危难之中,懿王身为皇上胞弟,本该从旁协助。他却一心只顾自己,在雍都大兴府邸,改王府为王宫,对外则自称寡人。” “他的军队,还沿着建州外围,四处圈占无人之地,扩边设郡。这是一个忠义之臣,在国家危难之时,该做的事么?他这分明就是拥兵自重,想从皇上手中,划一个国中之国出来。” 初苒楞住了,这些事情,她在雍都之时,还当真是不知情。 乐熠又说道:“那监御史赵光谦,本是朝廷外放官员,当对藩王行监察之职。但是他却因着自己的女儿是懿王妃,就与萧子珩沆瀣一气,置皇权法度于不顾,以致朝廷失了对建州的管控。如今建州的百姓只认得懿王,而不知皇上。萧子珩早已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封国之王。” 初苒心中不由长叹,看来之前的猜测都是对的。先帝赐婚在前,后又把赵静柔的父亲放了监御史一职,可不就是为了让赵氏一族死心塌地的辅佐萧鸢。 监御史!懿王妃?怪不得他们少年夫妻,伉俪情深;怪不得阖府姬妾,只有赵静柔才有资格孕育子嗣。他们根本就是两团打碎的泥,兑了水又和在一起。不管到了何时,都是夫妻一体,荣宠与共的。 偏自己离开时,还百般不舍,念念不忘……真是可笑至极。 见初苒有些动容,乐熠便冷笑道:“你现下知道错在哪里了?可还要执迷不悟?” 初苒脖子一梗,信口诌道:“师傅多虑了。萧子珩虽救了我,却让我在他府中卖身为奴,我不堪府里的规矩,所以才逃了出来。如今既然知道他不是我大晟的忠义之臣,从此阿苒再不提他就是。” 乐熠凝看初苒,虽然对她所说卖身为奴的事,有些莫名。但是她既然愿意与萧子珩撇清关系,乐熠便也不想再深究。遂说道:“既然如此,那我们明日便启程回晟京。本侯已与荻大师道过别了。” “明日?”初苒惊诧道:“走得这样急?” 乐熠面色一凝,问道:“你还有什么幺蛾子不成?” “没,没有。阿苒这就回去准备。”初苒意兴阑珊,心乱如麻,讪笑着退了出来。 本来就无甚好收拾,打好一个小包袱,初苒就在靠在榻上瞎想。一会儿想到萧鸢与赵静柔夫妻情厚,一会儿又想到萧辰昱与顾玉姌惨惨戚戚,心里说不出是酸楚还是郁闷。 朦胧间,忽然见玉姌袅袅婷婷,朝自己走来。近到跟前,初苒却发现玉姌两眼空洞,面如死寂。 不待初苒惊骇地叫出声来,玉姌枯瘦的手便已掐上初苒的脖子,声音凄厉:“为何?我连身体都给予了你,你却为何舍不得区区血引,就是不肯救他。你可知他受了多少折磨屈辱,你的心好狠!!” 初苒双手划拉,想挣开玉姌,可玉姌却如同一抹飘忽的虚无,怎么也触碰不到。 “呼——”初苒猛地坐起,清醒过来。 果然又做噩梦了。初苒擦擦额头的冷汗,看一眼身边的小包袱,银牙一咬,便推开房门,毫不犹豫的融进夜色中。 荻泓的寝殿外。 “让我见见大师吧,我真的有极重要的事,大师一定会见我的,不然我明日就走了。”初苒在寝宫外苦苦哀求。 “让她进来吧!”荻泓沉暮的声音响起。 初苒进了荻泓的内寝,才发现荻泓衣着整齐,根本不曾休息。初苒深深的吁了一口气,她终是来对了,知道她要走,荻大师也是彻夜难眠,放不下的吧。 “大师,我想试一试。”初苒不再犹豫。 “你都想好了么?你不怕死,也不怕深宫似海么?”荻泓问道。 初苒点点的头:“是,都想好了。其实,从知道玉姌是为什么而死的时候,阿苒就已然想帮她实现遗愿了。阿苒不能既占用了她的躯壳,又置她的感受于不顾。阿苒做不到,阿苒不想一辈子活在歉疚之中!” ------------ 第028章 表白 荻泓有些动容,听到乐熠说明日就要与初苒离开之时,才知晓原来自己做不到那么云淡风轻。可以眼睁睁地看着元帝解毒的希望,就这样白白的化为泡影。难得初苒肯这般大义、坚定,这让荻泓很释然。 “你放心,昱儿是极重情义之人。不管你能不能驱除瘾毒,他都不会为难于你。老朽再修书一封,求他日后放你回归齐姜,他必定准奏。”荻泓有些急切的说道。 初苒微微一笑:“那阿苒先谢过大师。” 荻泓负着手在室内来回疾走,又道:“老朽还会赐你圣药女的身份。圣女是我齐姜最尊贵的女子,这样的话,即使到了大晟,也无人敢小觑与你,更无人敢随意迁罪于你。” “圣药女么。”对于这个安排,初苒倒真的很开心,妙懿太后就是圣女,如此身份,不尊贵也变得尊贵了。而且这样一来,她的背后就是整个齐姜国,不管怎样,也算是多了一层保护吧。 “大师考虑的真周全。”初苒挠挠头,犹豫了半晌,又说道:“可是,我师傅那里……” 见初苒心虚,荻泓笑道:“不妨事,待天亮后,老朽亲自与他说,乐侯对皇上一片赤诚,你有此义举他必是高兴的。” 初苒摇头道:“大师,我说的是玉姌重生的事,大师能不能帮我隐瞒,我只想……” “老朽明白,你是你,顾家小姐是顾家小姐,即使是皇上那里,老朽也不会明言的。时过境迁,花非花,雾非雾,过去的就该让它过去。阿苒也不必时时记在心上,你就是你自己。”荻泓悠悠说道。 初苒不料荻泓会看得这般通透,心中当下便是一阵感激。 “老朽,真正放心不下的,是阿苒你入宫之后。深宫险恶,昱儿又病势沉重,你孤掌难鸣……” 初苒没了心结,说话也轻松起来,打趣道:“阿苒的事,大师就不要操心了,有大师给我做靠山,还有师傅照应我,怕什么!大师还是好生去想想该配几味什么药来,保住阿苒的小命才是。他日,皇上病愈,我可是要出去四海悠悠,海阔天空的。” 一席话,说得荻泓也不禁乐了。 翌日清晨,乐熠收整齐备刚走到院中,侍卫便来禀报说,荻大师有请。乐熠一阵莫名,昨日不是已辞行过了,说好今早离开不必相送的,为何还要请。 虽如是想,乐熠还是随侍卫去了荻泓的寝殿。 远远看见乐熠进来,初苒忙朝荻泓身后缩了缩,不敢抬头看。 乐熠却一眼瞥见殿内的初苒,顿时浓眉一皱:“阿苒,你怎么还在这里!” “我,我……”初苒一见到乐熠就气短,幸而荻泓开了口。 “乐侯,只怕此次还要再耽搁侯爷几日了。老朽有一要事与侯爷相商。阿苒,去到外头去守着。”荻泓面色肃然。 乐熠深知荻泓绝不会故弄玄虚,如此凝重,必是要事。便也不再看初苒,过去紧挨着荻泓的下首坐了。 初苒一溜烟儿地跑到门外,掩上殿门守在外头,心中忐忑。也不知荻大师会怎样跟师傅说,只怕师傅又会生自己的气了。但是乐熠最是忠君爱父之人,如今她愿以活血救治元帝,想来他会原谅自己吧。 “砰!”殿内一阵巨响,乐熠推门而出。 初苒探头一看,只见殿内有一堆破碎的桌椅,荻大师倒还算面色平静。 师傅终于还是生气了么,初苒没敢问。 事关元帝的生死,乐熠终于还是留下了。是夜,乐熠来到驼山上,独自看着浩淼的星空。从前,每到大战之前,他都是这样仰看天幕,宁静心绪。 初苒已经被送到香溪谷去了,那里是齐姜的圣地。初苒在哪里待上三日,便会以圣药女的名义被送出,再由他护卫送至晟京。 乐熠没来由的一阵慌乱,不是愤怒不是生气,而是慌乱。疆场上多少次出生入死,多少次性命相搏,他都不曾如此。连他自己也不明白,而今为何会这样慌乱…… 三日过后。 初春的齐姜虽然寒冷,但是花儿已然开得满山,人们都捧了鲜花到街头去凑热闹。因为香溪谷里的一位圣药女今日要出谷,不日就会嫁到大晟去。 这是齐姜嫁出去的第二位圣女,第一位贵为皇后,母仪天下;而这一位圣药女,也会给大晟的新皇帝带去福祉,成为齐姜人的骄傲。 当身披雪缎,簪满鲜花的初苒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中时,人们沸腾了,纷纷揣度着面纱下的绝代风华。初苒安坐在高高的车舆上,一路从香溪谷到王庭。沿途的人们的纷纷向她抛洒嫩叶和花瓣,好让她将这些祝福都带到大晟去,医治好大晟皇帝的顽症。 乐熠静静地站在人群的最后,身形如枪,眼眸寂暗。即使离得这样远,他似乎也可以感受到她面纱下盈盈的笑意,和温柔的气息。心渐渐有些悸痛,如同某些真相被掀开…… 简单却十分欢庆的典礼,一直从早上持续到深夜。 回到王庭的初苒换下了礼服,披着一袭轻裘独自站在内院中。身体的确很疲累,但她却显得很轻松,因为心中那份沉甸甸的负疚感消失了。 短短的三天里,她学了许多简单的医理。接下来的几天,荻大师还要给她详细的讲皇上的病征和素日用的药。这些详尽的记载,都是穆风从大晟带回齐姜的。 接下来的日子她恐怕会很忙!初苒嘴角浮起浅浅的笑意,来到这异世大半年,似乎终于可以做点有意义的事情了。 “竟这样开心么?”冰冷的声音骤然从庭院黑暗深处传出。 初苒一惊,凝视着越来越近的那道暗影。 “师傅!你——喝酒了?”初苒看清了来人,忙过去搀扶有些踉跄的乐熠。 乐熠猛地大力地握住初苒柔弱的双肩,初苒下意识的将身子朝后拗着。乐熠深深地看着这张扬起的小脸,果真比她鬓边的花朵还要鲜妍,尤其是那双明亮的眼,在月色下犹如最美的醇酒,可以迷醉每个男儿的心。 如果让她进了宫……乐熠深深的闭上眼,不敢再继续想下去。烈酒不断在胸中翻腾,一直冲进大脑。 乐熠狠狠的质问道:“为何?你为何要有那么多匪夷所思的想法,为何总是要这般不安分?跟在本侯身边不好么,你可知,本侯曾立下誓言,今生只娶一妻,永不纳妾!” 初苒呆看着今夜不一样的乐熠,她信,她如何不信?乐熠这样的人,说出话来,落地都会入土三分。初苒的眼中甚至闪出些光芒,在这样的时代,她第一次听到,一个男子能说出类似于“只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的誓言。而且还是乐熠这样身份尊贵的男子,这让她平白燃起了些许希望。 “你为何偏偏要去做那等充盈后宫之事。皇上深受丽嫔之苦,早已心灰意冷。况且,皇上心中已有了玉容华,即使她已魂归九泉,皇上仍时时描摹她的画像,与她倾诉离思之苦。你此时入宫去,又能算得了什么?”乐熠有些语无伦次,眼里俱是挣扎。 初苒小心地说道:“师傅,阿苒不是为了充盈后宫才去的。荻大师他没有给师傅说吗?” “说了又如何!”乐熠一甩手,身形又是一个踉跄:“一旦入宫,一切便由不得你了。皇上尚且身不由己,又哪里还能顾全你?” “阿苒还有师傅照应,还有荻大师。阿苒不会有事的。”初苒忙又扶住乐熠,扬起坚定的小脸。 “哈哈哈……”乐熠一把推开初苒,大笑而去。 “迟了,太迟了……”乐熠不清不楚的嘟哝,他太迟弄懂自己的心,也太迟了解初苒了。 又是三日。 初苒忙得几乎没有胡思乱想的时间,荻泓一日也难得歇上一两个时辰,他必须尽快把初苒送往大晟——赶在舜阳王提出反对意见之前。 送亲的队伍业已安排妥当,齐姜的卫队只能送到边境。乐熠便又从琼州调来数千精兵相迎。 临行的前夜,荻泓仍在与初苒分析朝中的形势,尽可能将他所知的一切告诉初苒,以便初苒往后可以随机应变,能在这些势力缝隙中安然的活下去。 荻泓还给了初苒两个可用之人,一是穆风,他已往来大晟宫和齐姜数次,不仅充当过元帝的暗卫,功夫了得,还精通医理,十分可信。 另一个名叫颐珠,也是齐姜人,早年间被荻泓送入大晟宫中,本是想要放在元帝身边做个帮衬的,可不知怎么得罪了丽嫔,如今已在宫中的下院里做了数年的贱奴。但她是个极细心,意志极坚定的人,这么多年的磨练,想来应该更谨慎了。 翌日,送亲的队伍终是要出发了,乐熠骑在头马上,面色肃然地眺望晟京的方向。 初苒穿着云锦霞衣步出大殿,拖曳的裙裾上缀满盛开的花朵,远远望去犹如天边一道绚烂的流霞。 扶着侍女登上车舆,初苒却伸手挡住放下的车帘,轻声说道:“请乐侯爷,到舆前说话。” 不一会儿,乐熠便骑着骏马出现在车舆旁。他下马来到车辕旁,拱手行礼,却并不看初苒。 初苒心中一紧,咬咬嘴唇说道:“师傅,您原谅初苒的任性可好?您从来为人坦荡。必然也晓得违心而活的感觉。若是阿苒不知道那事倒也罢了,既然知道了,阿苒就做不到见死不救啊。” “阿苒此去不是去充盈后宫,更不是贪恋富贵。阿苒从来想过的都只是平凡的生活,嫁一个心爱之人,生两个可爱的孩子。结庐水边,过一些悠游的日子。” 乐熠坚毅的双唇紧抿许久,才淡淡开口道:“圣女,时辰已经不早了,错过吉时只怕于礼不合。再者,微臣与圣女并无师徒之实,这师傅二字,还请圣女日后不要再提了。” 初苒端坐在车中,脸上俱是失落。一道薄薄的面纱,仿佛阻隔出两个不同的世界。初苒不明白自己说的如此明白恳切,师傅为何还是不肯相信自己。 心里划过一丝凉意,初苒深深的福身:“阿苒,受了侯爷许多恩惠,今日就请侯爷受阿苒一拜吧。” 乐熠的眼角微不可见的轻抽,侧身避过,翻身上马扬声喊道:“出发!” ------------ 第029章 未过门的妻子 王庭与晟京的距离,对于这样浩荡的送亲队伍来说,足足有月余的路程。车队抵达皇城时,晟京依然是春寒料峭。 京城的百姓,早已获悉齐姜圣女要嫁入大晟的消息。城内外挤满了看热闹的人群,其中不乏达官显贵的马车。 送亲队伍的必经之路上,一辆坚固的宽厢马车,单独停在僻静的深巷里。 一个骑马的中年男子,立在巷口观望。他眼角略有些皱纹,却丝毫不损陨他的风流倜傥。也许他的俊朗甚至比不上乐熠,但是他身上却有一种别样的气韵,这气韵让他拥有比俊朗更能让女人心动的资本。 巷子外的长街上,热闹的送亲队伍终于浩浩荡荡地过去了。一只青色的小鸟飞进巷中,被中年男子一把抓在手中。男子调转马头,朝深巷中停着的马车走去。 “怎样?” 车内女子的声音有些急切。 男子伸展了白皙的手,青色的小鸟立在他的掌心,神情安然。 “果然不是圣女,玉青鸟不认识她的味道……”男子将鸟儿朝空中一抛,下马坐在车辕上。顺手将车帘掀开一角,玩味的轻笑,狭长的眼里似要滴出春水。 “哼,你们男人但凡看见有几分姿色的女子,就变成这副德行。真贱!”女子的话里多少有些酸意。 “看见有姿色的女子?”男子闻言,修眉一挑,身子已探入车内。轻叹道:“公主是在说自己么?公主又何止几分姿色而已……” “呸!你进来做什么,出去!”嗔怪中带着几分欲拒还迎。 “你们女人,可不就是喜欢男人的这幅贱样子么。”男子低沉的声音里尽是魅惑。话头儿一转,又冷笑道:“乐熠防的那样严实,哪有那么容易看见。” “哼!”女子的声音更冷。 想起方才车辇里那道青稚的身影,男子似乎忽然来了兴致,调笑道:“好吧,我是出来赏美人来了,公主巴巴儿的跟出来却是做什么来的,嗯?” “唔,这是做什么?你越发大胆了,这是在外头……” “公主既然心里想,昨夜为何不召我。”男子的声音愈发肆意。 “你,唔……你,你起开……唔,嗯~” …… 她是大晟最高贵的女子,萝阳长公主。 纵然她心比天高,自持矜贵。可是到了这个男人面前,她却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出让自己的底限。 这男子自然就是舜阳王,舜纯!一个可以娶了公主做平妻的男人。 十数日前,舜纯收到消息。齐姜的大祭司王荻泓要给元帝送来一位圣药女。与之同时,元帝已然接受了齐姜的国书,而圣药女则已经在来大晟的路上了。 此时再想反对,自然是来不及了。到底是两国交好之事,都已箭在弦上,贸然反悔,定会闹得举国震动。这可不是舜纯此时想见到的。是以,舜纯虽然知道这当中必有猫腻,也只能接受。 萝阳公主知道后,却勃然大怒。昨日听说,舜纯要来验圣药女的身份真假,便一早也跟了出来。 不过事情发展到现在,却不知怎么地,就演变成了一件赏看美人,而后打翻醋坛子的风流韵事。舜纯很有兴致,马车上偷腥之事,从前也不是不曾做过,不过今日却似乎格外的新奇畅快,妙不可言。几度征伐神勇之下,萝阳公主的滔滔怒气也一路低徊婉转,无迹而去。 朝中的臣子们也甚是关心,一则,齐姜曾经出过一位皇后,二则,听说这次的圣药女是带了上天的福祉,为皇上驱除恶疾而来。 他们的皇上确实病得太久了! 宋恒道更是喜忧参半,若是皇上真可以圣体好转,那么宋氏一族便有了再次生机焕发,重获荣宠的机会。但是,若是这位圣药女因此而得了皇上宠爱、百姓爱戴,那么他的女儿惠嫔便再难迈向那个最尊贵的国母位置。 不过,要是圣女入宫后,可以撼动丽嫔的地位,那他无疑会成为得益者。只要舜纯在后宫失了权重,那他在前朝的风头,也会很容易被自己压下去。 几番考量,宋恒道直到进了宫门,才定下主意。不管日后如何,眼下让圣药女得以顺利入宫,治疗皇上的痼疾,抑制病情恶化,无疑是当务之急。 大晟宫。 典礼已经准备妥当,圣女的车舆也已入了皇城,官员们陆续就位,只等吉时。 龙座上还是空空如也,但是臣子们都已习惯了,安心的等待着。大约,圣女不入宫门,皇上是不会露面的。以皇上目前的体力,已然很难支持这样冗长的盛会了。 但是谁都没想到的是,就在臣工们殷切期待的时候。圣女的车舆,此时却正停在忠义侯府的正门前。据说,圣药女要先入侯府去略做休整后再入宫。 所有看热闹的人都围在侯府门外,掩口偷笑。乐熠是元帝的心腹宠臣,众人自然不敢做什么无端的揣测。只是,这圣药女竟然这样不通大晟的礼法。身为皇上的女人,不先入宫,却披着嫁衣进了乐侯爷的府邸! 初苒浑然不觉,她从来都很信任乐熠的安排,甚至很高兴进宫前,师傅肯让她来看看师傅的家。即使他已不愿再让自己叫他师傅了,但是他还是关爱自己的吧。 经过简单的梳洗,初苒再次登上了车舆。乐熠依旧面无表情的坐在头马上,身着霞衣的初苒,并不知道这短暂的半刻停留对自己意味着什么。 宫门到了。 初苒高昂着自信的的头颅,端平双肩,在百官的注视下,一步步,稳稳地踏入那百级石阶后的深宫。百乐齐奏,喧闹与繁华都与她无干,她脚下的步子,只循着她自己的心路前进,她只为自己的心意而活! 一天的典礼终于落下帷幕。 初苒静静的坐在满是喜气的寝宫里,厚重的茜纱下,她甚至连元帝都不曾看清楚,但是这寝殿内的一切她却很熟悉。这是元帝的寝宫——紫宸殿! 这个安排让她有些意外,但是对于元帝这份力所能及的庇护,初苒很感激,不管这安排是不是出自荻泓的请求。 如此同时,宣室后殿里。 一个魁伟的身影正在默默的等待,不一会儿,元帝消瘦的身影也进入殿内,内侍小禄子扶着元帝坐下后,就出去守在殿外。 “皇上。”乐熠单膝跪地。 “平身吧,咳咳,这次千里送亲,辛苦乐卿了!”元帝吃力地在椅上挪了挪疲惫的身子。 “皇上,您这……”乐熠看着元帝散漫的眼神、骇人的脸色很是担心。 “咳咳,朕这病怕是难好了。”艰难的咳嗽后,元帝疲弱的笑笑。见乐熠似乎要出言安慰,元帝又摇摇手道:“圣药女能来,朕还是高兴的,叔父他老人家还好吧。” “一切安好!”乐熠忙回道。 元帝点头道:“乐卿,你急着见朕所为何事,便快说罢。朕今日委实很累了。” “皇上,此次入宫的圣药女,还望皇上能多加照拂。”乐熠躬身道。 “这个,叔父已嘱托过朕了,朕会力保她的。”元帝淡淡地说道:“朕已传旨,将她安排在紫宸殿里,后宫中无人敢小觑了她。” 乐熠眼角狠狠地一抽,再次跪下说道:“臣有一事向皇上请罪!” “何罪?但讲无妨。”元帝微微抬眼。 “阿苒一路风尘仆仆,入宫前,臣带她回了臣的府邸洗漱休整。”乐熠单膝跪地说道。 “阿苒?是圣药女么?”元帝闻言略迟疑了一下,道:“这也算不得什么罪,起来吧。” “臣,这么做,是因为……”乐熠不肯起身,欲言又止。 “是因为,阿苒,她是微臣未过门的妻子。微臣恳请皇上,能帮臣照顾她。”乐熠抬眼看向元帝。 “未过门的妻子?”元帝与乐熠君臣十年,自然知道乐熠迟迟不肯娶妻的事。如今,能被他称为妻子的人,必定是他心中挚爱。 元帝有些楞,一日的疲累让他无法思考得太深,只能低声说道:“朕知道了,他日朕病愈,便送她出宫与你团圆。” “谢皇上隆恩。”乐熠紧绷的身子,终于松弛。忙起身去搀扶步履踉跄的元帝。 紫宸殿内。 元帝由小禄子扶起勉强的坐着,榻畔象征性的站了几位喜娘。 时辰还很早,远不到歇息的时候,元帝已经体力不支了,小禄子扶着元帝的手肘,颤巍巍的挑开初苒的纱盖。元帝如今已经不能宠幸任何妃嫔了,做完这一步便算礼成,从此初苒在这宫中也就有了明确的身份。 喜娘们正预备收拾事物,请安退下。却看见榻上的一对新人正呆呆地两两相望,目光痴缠。 元帝有些恍然,最近他的眼前常常迷蒙一片。但是,现下如果他没有看错,坐在自己眼前的人,分明就是玉姌,如梦中见过的一般无二。 初苒此时也是五味杂陈,元帝看起来比从前更瘦了,但是烛光修饰了微凹他的脸颊和苍白的脸色。看着近在咫尺的这样一张脸,初苒不能不想到一个人——萧鸢。 喜娘们都掩口吃吃的笑,他们从没见过这样的新人。明明是头一次见面,却如同隔世的恋人一般,执手相看。 抿唇偷笑着依次退下,喜娘们刚出了宫门就开始窃窃私语。圣女娘娘是多么的美丽动人啊,皇上一眼就着了迷,就是丽嫔娘娘皇上也没这么深情地对视过呢。 “姌儿?”元帝的欣喜中带着迟疑。 “奴婢叫阿苒!”初苒陡然惊醒,她可不想让元帝有这种错误的认知。 “阿姌……” “对啊,姓于名初苒,皇上就叫我阿苒好了。” 原来是于初苒么,元帝有些混乱,他已经太累了,几声喘嗽之后,便神思散漫,再没有精力去分辨。 ------------ 第030章 圣药女 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元帝的执事公公高福弓着身子,端了药碗徐徐地进来。小禄子正要迎上去,初苒已提前起了身。 小禄子恍悟,如今已经有圣药女了,自己可不是多余。旋即回身扶住了摇摇欲坠地元帝,又伸长了脖子看向初苒,脸上满满都是期待。 初苒从高福手中接过药碗,置在一旁的桌案上,又自袖中取出一只玉瓶,倒出药丸溶在汤药中。手上精致的银甲套轻轻磕在碗沿儿上,似无意又似有心。这是荻大师为她特制的,为的是不让元帝发觉每日在服食血引。 精巧的甲套浸泡过药汁,里头有暗针。初苒手指轻弹,暗针即可刺破指尖将血引渡入汤药之中。 初苒搅动着汤药送至元帝跟前。看着这翻腾着异香的汤药,高福与的小禄子脸上都涌上了喜色。 小禄子拿银匙饮了一口,初苒便将整盏的汤药递在元帝唇边,温声说道:“皇上,这汤药要速速饮下,久了就失掉效力了。” 元帝就着初苒手中一饮而尽,看似温和的汤药滑进喉中,却如灼热的熔岩一般,一路炙烤下去。元帝的肠胃里犹如吞下万根钢针,本已萎靡的眼陡然亮的吓人,身子不自主的颤抖起来。 初苒忙呼道:“快按紧皇上。” 小禄子甚有经验,一把自元帝身后抱住元帝的双臂,任元帝颠仆闹腾也不敢松开。高福取出布药囊塞在元帝口中,以防元帝抽搐时咬着唇舌。 虽然初苒在魂游大晟宫时,就曾经看见过元帝痛苦的发作,似乎比这个还要激烈些。可当时,她一听到那些痛苦的哀号,便立时逃得老远。可如今,她却要在这里眼睁睁的目睹。 这次元帝并不是瘾毒发作。只是因为,内腑常年受毒素侵袭,不堪刺激,所以些小血引,便会令他痛楚难当。 初苒觉得惨不忍睹,反倒是高福与小禄子比她镇定的多,从前元帝抗拒瘾毒发作时,皆是他二人在旁伺候。这高福是先帝时留下的执事公公,算是看着元帝萧辰昱长大的,如今已经年迈。小禄子是自八岁起就跟着高福侍奉元帝的,高福给他起了名字叫高禄,平素都是唤小禄子。 元帝渐渐安静下来,脱力昏睡过去,穆风现身诊过脉后,与初苒交换了眼神,便又隐了出去。 看着满头热汗,睡得昏沉的元帝,高福试探着问道:“娘娘,皇上这是?” 骤然被称作娘娘,初苒一愣,旋即又释然道:“这是好征兆,皇上的毒多年来伤了内腑血肉,如今饮下解药,自然会疼痛。” “只是现下皇上的身子太虚弱,解药的剂量不宜过大,如此一日两次,将毒素渐渐驱除,终有一日会消弭殆尽的。” “娘娘,这,这是真的?”高福听了当即楞在榻前,小禄子眼中也涌出了热泪。 高福不敢相信,这六七年间,他们眼见着皇上受尽了煎熬。任是用尽了办法,也不见好转。皇上的身子止不住的一点点消瘦,枯槁。谪仙一般的风姿、山峦一般意志,都崩塌消耗在日复一日的磨折之中。 初苒看着欣喜若狂的高福,和衣冠不整的小禄子,不由挺直了她稚弱的脊背,坚定的说道:“荻大师说过,皇上的毒并未入髓蚀骨。这次大师不仅配制了解药,还拟了药膳食谱。只要我们好生照料,皇上就一定可以好起来。” 晚间,受到希望鼓舞的高福与小禄子对初苒惟命是从。按照初苒的吩咐,为元帝药浴浸身擦拭。子时,又是一遍汤药兼药浴。一直忙到丑时,元帝方才睡的安生了。 小禄子困倒在脚踏上,高福闭了眼偎在门边。初苒疲累不堪,也顾得尴尬,和衣卧在元帝身侧。好在龙榻宽大异常,两人倒也能各据一侧相安无事。初苒心里思忖着,明日该怎么开口与元帝讨个单独睡觉的地方,便也沉沉睡了。 这一觉直睡到天光,寝殿里竟是安安静静。元帝身子不好,又是临幸新人的日子,自然没有人来叫起。 晨光透过帷帐投射进来,并不甚明亮,元帝却被这光亮从沉酣中唤醒。睁开眼,就看见龙腾祥云的帐顶,元帝直觉自己是在梦中——他已经很久没有看清楚过这帐顶上的绣纹了。 听到身边轻浅的气息,元帝侧过头去。身旁有人和衣而卧,她的身子微微蜷缩,只能看到光洁的额头和两扇密如蝶翅的长睫。元帝想起来了,这是新进宫的圣药女。 他撑坐起来,手臂仍然有些酸软,但是却不再一用力就打颤。元帝困惑地将手掌伸到眼前,用力一握——拳捏的很紧实! 元帝顿时吸了一口凉气。要知道,有些改变虽然很微小,但是却能让人感觉到本质的差别。元帝现在就是这样的感受,难道,这次的解药是真的?! 元帝的身子因为不可置信的惊喜而微微颤抖。这半年来,他虽然仍在支撑着,但他知道,那不过只是习惯罢了。自从玉姌死后,佛莲找寻无果,他就已然绝望。 这次荻泓送来了圣药女,两国都郑重其事。但在元帝看来,这不过都是荻泓的临时起意、病急乱投医罢了,并不值得相信。 可现在,身体反映出的些小改善,竟犹如漆黑夜里闪过的一点星火,瞬间燃起了元帝对生的渴望。他不甘心啊,七年的痛苦磨折,七年的蹉跎屈辱……他要他们都一一都还回来。 元帝看向初苒微蜷的身子,笑得温柔,是她给自己带来了解药和希望。大约就是为了给自己驱毒,她与乐熠的婚事才耽搁下来的吧,乐熠倒真有些福气。 元帝猛然意识到两人是同卧一榻,忙自己掀开帷帐,赤着脚下了地。小禄子瞬间惊醒。 “皇……”话还未出口,元帝就将手指竖在唇间,轻轻的摇了摇。小禄子会意地闭了嘴,给元帝着了鞋袜,元帝又伸手指指衣镜,小禄子忙扶着元帝过去。 看着衣镜里的身影,元帝唇边浮起淡淡的笑,倒不是铜镜中的摸样有多大的改变。而是,他很久都没办法看清楚自己了。 小禄子也跟着凑趣说,皇上的脸色仿若好多了。 高福已着人来侍候元帝洗漱,元帝饶有兴致的说要出去走走。 初苒醒来时,小禄子仍留在紫宸殿伺候。见了初苒,娘娘长娘娘短的叫着,脸上尽是诚挚的笑。他喜欢这个主子,这个主子不仅给皇上送来解药,昨儿晚间,还与他们一同做了许多奴才做的差事,并没有半点怨言。 梳洗间,初苒问道:“皇上哪里去了。” 小禄子忙笑道:“皇上今儿起来,精神好,乘着辇轿去园子里了。” 初苒微微皱眉,直觉有些不妥,又不好说什么。扭头问道:“皇上精神好些了?” “可不好多了!多少年了,也没见皇上象今儿这么高兴。” “……离瘾毒发作的日子还有多久?”初苒又问。 话题骤然变得沉重,小禄子掰着手指艰难的说道:“大约六七日吧。” 初苒点点头,不再说话。 御园阆苑。 元帝未曾想要走远,原不过打算在紫宸殿外头略转转。可就才走了这几步路,便撞见了几起窥看紫宸殿的侍人。元帝的好情绪顿时被破坏殆尽,幸而乘坐的是轿辇,元帝隐在帘内,兴致缺缺的回了寝宫。 内殿里,早已备下了膳食。 初苒坐在桌前发呆,听见元帝回宫,马上起身请安,将元帝搀扶到膳桌旁。 小禄子摆好食盘,一一试过。元帝仍闷坐着,并不动箸。倒也不是为了刚才阆苑里的事情生气,实在是他许久不曾用过早膳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碗碗浓稠的汤药。 初苒微笑着坐在元帝对面,拈起一块糕放在口中。 “很好吃呢,皇上,阿苒知道毒已伤了皇上的内腑,对于皇上来说,进食现在也是一件极艰难的事。但是皇上要想抵抗瘾毒,便要有足够的体力。” 初苒指着元帝面前的饭食说道:“皇上的药膳,都是荻大师为皇上特意拟定的,分量极少。皇上若是能将这些都吃掉的话,那么驱除瘾毒,就又容易了一层。而且从前的那些汤药,也不必再喝了。” 听了初苒的解释,元帝这才发现,自己面前的膳食不仅简单,量也极少,不过两只小碟和一盏清汤。 初苒又拈起一箸放在口中咀嚼,频频点头,说道:“御厨就是御厨,味道就是好。吃饭的时候人多热闹连东西都格外好吃,不信,皇上你试试?” 元帝有些奇怪的看着面前这个,吃得很斯文也很没规矩的少女。初苒泰然自若,无视元帝探究和异讶的眼神,一口接一口的吃着,粉腮微微鼓起,笑着催促道:“皇上快吃啊,凉了味道可就不好了。” 今早在阆苑里不曾赏到的阳光,此刻都溶漾在初苒流动的眼波里,有这样的笑容佐味,还有什么饭食是难以下咽的。 元帝缓缓举起银匙,几句话的功夫,盘碟便都见了底。元帝很释然,他许久都没有完整的吃过一顿饭了。 初苒惊呼着称赞,更令他觉得受用。 ------------ 第031章 毒发 撤下饭食后,紫宸殿里似乎浮上了些微妙的尴尬。 初苒并不知道,元帝已把她当成是乐熠未曾过门的妻子,心里仍旧苦愁着怎么给元帝解释自己的身份。想了许久无果,初苒索性直接提出了最实际的问题,床榻! 初苒指着屏风外的一张坐榻,说道:“皇上,阿苒今后就睡在那里可好?” 元帝正怕辜负了乐熠的嘱托,又担心贸然开口会唐突了初苒。冥思苦想左右为难之际,不期,听见初苒这么一问,居然如释重负一般,忙笑道:“如此自然最好。” 最好?初苒愣住了,这是生怕与她同榻而眠的意思?初苒不禁想起了乐熠在齐姜时说过的话。果然还是天子近臣了解情况啊,看来这元帝对不仅对丽嫔积怨已深,大约对于其他女子也是无爱了。 要果然这么着,倒还真是最好,可以省去许多无谓的解释。 初苒立时放松了许多,旋即拿出一只玉盒捧到元帝面前道:“皇上,这个您也该要用上了。” 这是普通敷面的脂膏,初苒只是简单的调配了颜色,元帝用了可以遮掩面色的改善。其实,现在用还早了些。初苒不过想藉此提醒元帝,今早稍有好转就跑去游园的举动,是极不可取的。 关于这一点,元帝似乎很快与初苒达成了共识。七年瘾毒,想要驱除殆尽恢复康健,必是一个循序的过程。而在这之前,保持低调和有所保留都是很有必要的。 接下来的几日,元帝服用解药时肚腹内的痛感越来越轻,转而变为了全身的隐隐作痛。穆风说,这是解药开始散入血脉的缘故。于是,元帝多数时间便都用在了休息上。他从未如此安然的日日躺在榻上休息,睡眠和饮食在短短的几日里都得到很好的改善。 毒素正在被清除,元帝有着最清楚感觉。这六七年间,他服食的汤药比膳食还多,那毒都稳如磐石,像一只住在他身体里的恶魔,肆无忌惮地蚕食着他的健康、意志乃至尊严。可如今这毒却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压制,肌肤下的疼痛就是最好的证据。 高福、小禄子也是掩不住的开心,只有初苒的心情日益沉重。 她努力让所有的人相信元帝的毒一定可以解的,但是除了穆风没人知道那解药究竟是什么。七日,很快就要过去了,瘾毒发作的日子,才是对她的考验。假如皇上可以顺利的度过这一关,她才能确定对于驱除瘾毒她能有几分把握。 在这七日里,初苒没有见到过任何其他的嫔妃。大约大家早已习惯了,皇上每隔七八日就会去丽嫔的瑶华宫。即使这次是圣药女,也不会例外。 七日很快就到了,高福与小禄子都忙着预备下了数床锦被与绳索,还有煎熬好的止痛汤药。大殿的一角支起屏风,初苒说要在此调制解药,元帝也不曾怀疑。 天色渐暗,元帝便开始不舒服。 初苒将调制的好的解药给元帝服下,也不见好转,元帝的脸色渐渐难看,意识也开始趋于混沌。初苒忙闪身进了屏风,银质的小刀对着臂弯,她却怎么也下不去手。 外头已经传来了元帝可怖的哀号,初苒身子一颤,手抖得更厉害。穆风只得现身,帮初苒取了血。 半碗暗红的活血调制成一碗绯色的汤药,高福三人合力才将药灌进了元帝的喉中。看到元帝狰狞可怖的眼神和近乎垂死的挣扎,初苒才明白假想和目睹有多大的差别,她几乎是在一瞬间就背过身去,一任那被药囊堵住后,仍冲击着耳膜的哀号肆掠着自己的心。 初苒默默的转到屏风后,解开扎在手臂上的锦带,荻大师没有危言耸听,言过其实。看如今元帝毒发的模样,少量的血引果真只是杯水车薪。 一碗又一碗翻腾着血雾的解药被强行灌进元帝的喉咙,锦被已被元帝撕烂了几床。直到天隐隐微亮的时候,元帝才安静了下来。这一次,连穆风都累得眼中尽是红丝。 初苒站在龙榻前,揉烂的锦被仍然被绳索挂在元帝身上,元帝的脸半掩在被中,初苒没有勇气撩开去看,锦被的另一端支楞着青白的脚,枯瘦如两根在深秋瑟瑟发抖的树杈,指甲上尽是干涸的血渍。 穆风解开被褥细细的诊视,脸上有释然的神色。高福和小禄子都大大的松了一口气,初苒却脸色苍白,她有一种隐隐不妙的预感――这毒就如同一个狡猾的恶兽,遭遇驱赶之后,就会潜伏起来,然后以更凶猛的姿态重新反扑。 臂弯的伤口痛得有些麻木,荻泓也为初苒配制了补养的方子。她用过早膳后,便也服了汤药躺在榻上沉睡,谁知道今晚是不是又有一场恶仗。 夜晚,再次来临。 裹好被褥的元帝,开始有了些许的冷汗。初苒没有迟疑,去屏风后取了血,将调制好的汤药送出来。 元帝饮下后静静的倚在榻畔,等待着疾风骤雨般的疼痛降临。殿内甚是安静,更漏的声响都格外的清晰。时间一点点流逝,每个人都想着沉重的心事。 元帝渐渐困倦起来,头重重的一点,猛然清醒过来,问道:“高福,什么时辰了。” 高福看过后,颤巍巍的回来,眼里尽是泪光:“皇上,皇上,已经过了丑时了。” “丑时?!”元帝裹着被褥骤然坐起,“你看真儿了?” “真的,真的。” “奴才也去看看。”本来一直扶着元帝的小禄子竟也一下蹦起来,奔到后间去。 “是丑时,真是丑时!”小禄子片刻后便奔回来,“奴才还到外头看了星宿,是这个时辰了。” 元帝怔怔的坐在榻上,这是他从不敢想象的。毒发的日子身子没有剧痛,意识清晰,眼前一片清明。就这么着,黑寂的夜就过了大半。所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么? 众人脸上都浮起了不可置信的欣喜,不约而同的看向初苒。初苒却转身走进灯影里,穆风见状也隐了下去。 高福与小禄子欢天喜地的解了元帝身上的束缚,侍候元帝歇下。可是元帝再没有睡意,只是平静的躺着,心潮涌动。时不时地动动手指、弯曲腿脚。 一切都极好,如恶影般跟了他数年的毒,竟就这样无影无踪了?为何圣药女并没有很开心的样子。元帝不想深究,他已经开始相信荻大师的话,这次是真的寻到了解药,罕有的舒畅重燃了他寂灭已久的希望。 后半夜依旧安然,高福与小禄子都精神大好,初苒躺在帷帐后的锦榻上酣睡。她已询问过小禄子,元帝犯病从来都是夜间,白日里通常都只是不适而已。她已经取了太多的血,除了用膳她要尽可能的争取时间休息,荻泓给她配制的药,也有助眠的作用。 晨间。 元帝正在漱洗,殿外传来喧哗。元帝深深地皱眉,听外头的声音仿似是丽嫔,也只有可能是丽嫔了。 经过了昨晚的等待,丽嫔同样感到了不可置信和危机,算算毒发的日子,就在这两日,但是皇上却连着两日也不曾过来。丽嫔坐不住了,她必须要来看看。 “你们这些阉奴速速给本宫让开,皇上身子不好。若不让本宫进去看看,误了皇上的病,你们一个个都是死罪!” 高福挡在宫门前,前所未有的软硬不吃,丽嫔的声音愈发尖厉了起来。 “既知朕的身体不好,爱妃就更不该如此喧哗。”元帝披衣从内里出来。 丽嫔见元帝好生生的站在门内,不禁一愣,忙过去嗔道:“皇上,可怜臣妾时时日日地惦念着皇上,可皇上一有了新人,就把臣妾忘得干干净净……”说罢,腮畔已是挂上晶莹的泪珠。 元帝抬手轻轻拂去,淡淡地道:“那也不该到朕的紫宸殿来闹,成何体统!朕并没有忘了你,过些时候朕就去看你。” 丽嫔忽然语塞,这样亲昵的举动和温和的话语,是有多久皇上都不曾与她说过了?看着那双重新燃起神采的眼中温情脉脉,丽嫔竟忘了辩驳,一任小禄子扶手相送,出了紫宸殿。 是夜,天黑得似乎格外早。 元帝依旧裹着被褥坐在榻畔,解药已经服过了。大家都有些紧张,却又有许多期待。 初苒独自坐在屏风内,心里揪得厉害。 “呃啊~~~~” 随着元帝一声凄厉的长号,所有的希望都化作了梦幻泡影。 初苒奔出来,元帝已经跌滚到地上,被小禄子和穆风死死的抱住。 元帝本已深深凹陷的双眼拼命的向外鼓出,颈项里尽是根根暴起的青筋。被褥里的情形看不到,但是从元帝可怖的表情,完全不难想象层层的捆绑下的狰狞。 高福已经下去端各种新制的止痛汤药。初苒这次没有回避,苍白着脸仔细观察元帝的眼瞳、面色和动作。 这次发病,比任何一次时间都长,元帝拼命的扑腾,如恶魔附体一般。穆风和小禄子两人几乎按捺不住,被褥被他撕扯得破碎不堪,小禄子哭得涕泗横流,肩肘被抻拉推拽得几乎脱臼。 折磨持续了半个多时辰,元帝却骤然安静下来! ------------ 第032章 蚀龙 小禄子颤抖着手,揭开破碎的棉絮,元帝僵直虬结如树根一般的身体露了出来。双手如爪虚抠着,脚趾大力撑开。小禄子小心地扯掉元帝口中咬烂的药囊,可那张大的嘴却久久不能合上。看着元帝微凸的双眼,小禄子吓得跌坐在地上,青白的厚唇哆嗦着抖个不停。 大殿中诡异的寂静,小禄子跪爬着扑过去,焦急的唤着:“皇上,皇上……” 穆风也狠狠抽了一口冷气,探身过去,摸索了许久才找着了脉象。稳住心神,坐在元帝身侧。穆风双掌凝气,顺着元帝的血脉流向,一路推拿揉按。半个时辰过后,元帝的身子才重新变得柔软,凸起的眼睛也终于疲惫的阖上。 初苒转过身去,觉得自己满脸冰凉,脚下虚浮。抬起麻木的手臂,擦净了眼前模糊一片的泪水,近乎凝固的声音在大殿中清楚的响起:“高公公,为皇上沐浴更衣,送去瑶华宫。” 瑶华宫——是丽嫔的寝殿。 连同穆风在内,所有的人都愣住了! 初苒双眼空洞,视着面前的虚空,声音飘忽地不可捉摸,却又极坚定的重复道:“时候已经不早了,公公动作要快,免得丽嫔起疑!” “娘娘,这……诺!” 一番简单的收拾,垂着帷幔的步辇很快将元帝抬出了寝殿。步履蹒跚的高福,跟不上一路小跑的小禄子,扶着宫门气喘不已。呆立在阶前的初苒出声道:“高公公留下吧,阿苒还有事要请公公帮忙。” 小禄子只回头瞥上一眼,便又匆匆赶上去,和步辇上摇晃的角灯一起,消失在重重的宫门中。 初苒站在紫宸殿前高高的石阶上,夜里的风真冷。 初苒觉得自己的声音都被迎面而来的利风堵在喉管里,每吐出一句,就要耗尽全身的气力。 “皇上,他必须先要活下来……” “是……”高福深深的弓着身子,袖管掩在脸上,泣不成声。 “公公,现在不是哭的时候,我们还有许多事要做……” “老奴,知道。老奴只是觉得皇上太苦了,为什么老天把所有的罪都让皇上一个人受着。先帝啊,您在天有灵,可有看见……老奴无能,老奴辜负了您的托付啊!” 初苒泪眼蒙蒙地看着痛哭的高福,忽然明白了许多事实:荻泓为什么会这般偏爱元帝,乐熠又为什么会那么痛恨萧鸢,玉姌为何甘愿舍弃自己的性命,也要替元帝找到佛莲。 因为他们都是,亲眼见过元帝被瘾毒磨折的人! 七年啊,他竟这样苦苦支持了七年! 若是先帝在天有灵,看见自己风姿无双的儿子受着这样的屈辱痛楚,是不是还能理所当然的认为,自己临死前布下的妙局,足以弥补曾经犯下的过失。 初苒入宫的初衷悄然发生了改变! “公公,我,很担心皇上。”初苒深深的呼出一口气:“担心丽嫔她会起疑心,毕竟,皇上现在人事不省,床笫之间如何能够……” 高福一愣,泣道:“娘娘不用担心,丽嫔自有办法。多少回了,都是这样过来的,那,那药霸道的很。” 原来是用药的么……好容易收住的热泪,再次忍不住汹涌而出。初苒拼命擦拭着眼前不断涌出的泪,她想要帮他。初苒觉得天意让她得佛莲眷顾,不仅是要给元帝驱毒的,他更需要她的帮助! 后半夜,天上居然出了月亮。 初苒披着斗篷,伫立在太液池前,这是元帝回宫的必经之路。 与一年前,初苒魂游大晟宫时撞见的一样。元帝仍然不愿乘步辇,如木偶一般行走在石子路上,待会儿他回宫后,又会是一阵昏天暗地的干呕。 初苒毫不犹豫的迎了上去,没有行礼,只是静静地站定看他。元帝忽然觉得前方有个人影儿,努力分辨了许久,才认出是初苒。元帝如同结了寒霜的脸,霎时松动,说不上是愤怒抑或不甘。 “阿苒,来迎一迎皇上。”初苒轻轻地过去搀了元帝的手,扶着他一步步回宫。步辇悄悄地撤了下去,只有小禄子远远地跟在后面。 一路上都点着风灯,闪闪烁烁蜿蜒到极远处。 “皇上,你看那前头景致如何?”初苒忽然轻问。 “甚好。”元帝漠然的答道。 “那咱们就一直朝前走,不往回看!”初苒微微地仰头,看向元帝的侧脸。 元帝身形一滞,冰凉的手回握住初苒。 初苒的手心很暖,元帝双唇轻轻颤抖:“好,不回头看……” 紫宸殿。 高福端上了新配的安神汤,元帝喝下后,沉沉地睡了。初苒坐在灯下守着。 元帝每每在迷蒙中醒来,都隐约看见一道温柔的身影坐在榻畔关切的看他。从未有过的温馨安定了他的心神。觉渐渐睡得安稳,一夜也不曾呕吐。 此后,瘾毒潜伏的日子,初苒就让高福详细的记录元帝一天当中的病征变化和感觉,自己则每晚都与穆风商讨元帝的病情。经过上次的试探,她开始对这瘾毒有了逐渐的认识。 顾氏的血脉经佛莲净化后,无疑是解毒的对症良方。但是现在,她最需要的是摸索出驱毒的方法。初苒有预感,只要驱毒的方法是正确的,也许她和元帝都可以活下来。 每到了瘾毒发作的日子,元帝还是会去瑶华宫,初苒也总是在太液池边,彻夜等候。所有人都没有因为瘾毒的顽固而气馁,尤其是元帝,精神一日比一日振作。 又是两个发作周期,初苒初步摸索出了这毒的特性。在初苒看来,这毒的确很像一头狡猾的兽,它平日里藏匿蛰伏在针药无灵的地方。解毒的汤药饮下后只能保护内腑,冲刷血脉。一到它卷土重来时,从前的努力就会土崩瓦解、前功尽弃。尤其当它嗅到解药有强势的压制意味时,它就更深的蛰伏起来,让这压制转变成一种力量,使它的再次爆发时变得更加肆掠无忌。 初苒也终于明白,为什么舜纯不直接用药物控制元帝,偏偏要搭上自己的女儿,把女儿制成药人。 一则,这毒的特性就是是越压越强,元帝越抗拒丽嫔,越拖延,这毒来势就愈凶猛。二则,用药物舒缓,毒性就会大打折扣,然而男女在欢好之时,男子皆会血脉贲张。所以由丽嫔来充当舒缓的药物,既让元帝安然度过毒发的过程,又增强了药性,加固了瘾毒对元帝的控制。 是以,初苒认为,元帝不应当每次都等到毒发疼痛不可抗拒之时,才去找丽嫔。而应该利于毒发的时机,提前纾解。那么到了毒发之时,就正好有药力的舒缓,瘾毒也失去了被压制而后爆发的力量,变得疲弱无力,同时毒性也会衰减。 于是初苒开始在平日里,加大血引的剂量,冲刷清理元帝血肉中残余沉积的毒素。反而是快到了毒发的那一两日,停掉所有的汤药,只在殿内点上安神香,让元帝多昏睡,少活动。 药理的解释和应对的方法,都得到了穆风的认同及元帝的配合。丽嫔也因为元帝的安抚,而打消了先前的疑虑。 元帝身子渐有起色。 不过几日,这消息就传到舜纯耳朵里,令他大惊。圣药女到宫中才一个多月,元帝便耳聪目明、身轻体健了。难道是那毒出了况? 直到安排太医署中的暗探,御医王吉符为元帝诊过脉后,舜纯才略路安心——那毒安如磐石!只不过,不知圣药女用了什么法子,没有惊扰那毒,而只是单纯让皇上被毒素腐蚀的身体逐渐恢复了过来。 相对于舜纯的不能释怀,实为药祭司的王吉符却对这毒极有信心。 在他看来,这蚀龙之毒乃是依据远古残方所配。虽然不及原方那般,神奇到可由人随心操控的地步。但这蚀龙的灵性,仍然能让任何一位高明的药师头疼。圣药女确实很聪明地避开了那毒,而如果没有意外,皇上甚至可以象个正常人一般“好”起来。 但这样一味姑息,仍然不过是掩耳盗的权宜之计,根本无法阻挡蚀龙的日益强大。它既名为蚀龙,那就是说,终有一天它会腐心蚀骨,让中毒之人万劫不复。纵然那人是真龙天子,也不能例外。 舜纯给丽嫔传了信,让她事无巨细,盯紧皇上和圣药女。 而他眼下则必须要在前朝有所作为了,虽然他也曾动过想等着宋恒道老死的想法,但是现下皇上的身体出了变数,他就不能再坐以待毙,宋恒道必须马上扳倒。 实际上,要拿住宋恒道短处,并不是很困难,只是廷尉张元固是宋恒道的门生。而丞相毕竟是百官之首,即使由御史大夫来弹劾,过不去廷尉署那一关,罪证无法查实,也是无法定罪的。 这张元固出身行伍,行事严谨,思虑周详。想在他那里坐实宋恒道的罪行简直比登天还难。假如廷尉一职能换成舜纯自己的人,那事情就不一样了,莫说是宋恒道,就连同宋氏一党,他都可以轻松拔起。 是以,廷尉这个位置,舜纯眼热可不是一日两日了,只是苦于没有机会。 ------------ 第033章 锋芒 转眼,就是上巳节。 元帝病体羸弱,不堪出游。丽嫔便令妃嫔们齐聚宫中的镜水湖畔,在湖边等候皇上为众人赐福,算是应个景儿。初苒也在被邀出席之列。 这晚,元帝微笑着对初苒说:“阿苒,这次你的位份恐怕该定下了,封号也要议一议。” 语气里尽是征求意见的意思,这可是初苒在后宫中的头一层倚仗,高了会招人嫉恨,低了则行事不便。 初苒忖度着自己不清楚宫中的情况,这个尺度只怕还得元帝来拿捏。便笑道:“皇上可知,阿苒的名字是有些来由的。从前有句诗叫‘因风初苒苒,覆岸欲离离’,若是要赐封号,不如皇上就取了“离”字吧。至于位份嘛,那可不是阿苒随便要的。” 元帝点头道:“诗很有意境,可‘离’字意头却不好,朕看阿苒一双眼睛黑如点漆、灿若琉璃,人又聪慧通透。不如取琉璃的‘璃’字吧。” 初苒心头却狠狠一颤,耳边不由响起了熟悉的话语――“在下看姑娘,一双妙目顾盼生辉,不如就叫盼儿吧。” 藏在心底的惦念,骤然被不明真相的人掀起,直搅得人一阵疼……萧鸢! 初苒背过脸去,深深地长息。 镜水湖畔。 天气甚好,众美人与女御都聚在湖边嬉戏玩闹。湖畔临时搭起几座开敞的草棚,棚内悬挂着许多菜花粟草,颇有些在郊外过上巳节的味道。 元帝也弃了车辇,信步而来,远远就听到银铃般地嬉笑喧闹声。高福并没有通报,众人都毫无知觉。初苒搀着元帝的手臂,立在树荫下笑看。 忽然一个极冷淡的声音不高不低地响起。 “臣妾,祈皇上万福金安!”草棚中有一人深深地俯身行礼。 美人、女御们都瞬间惊觉,鸦雀无声的跪了一地。 元帝似乎有些扫兴,但是看了看棚中的人,仍和悦的说道:“惠嫔!朕倒不料你会来。” 惠嫔似乎有些气息不继地说道:“上巳节,阖宫祈福,臣妾怎好坏了规矩。” “你身子不好,就不要再行这么大的礼了。”元帝过去搀起惠嫔,自己也进了草棚入座。 惠嫔看向元帝,脸上有了些动容:“再者,臣妾听说皇上身体好些了,也想过来瞧瞧。” 元帝笑道:“你有心了,大家都起来吧。过节都不要拘束,不然就无趣了。” 美人、女御们这才一个个低着头起身,又聚到湖畔轻语,却再没有刚才的兴致飞扬。 初苒这是第一次见到惠嫔,那摸样儿实在远远超出了她的想象。元帝萧辰昱也不过三十有余,这惠嫔的年龄莫非比元帝还要大些不成,竟显出些老相来。 初苒走到惠嫔跟前,叠起手福身道:“奴婢,给惠嫔娘娘请安。” “这便是新来的圣药女吧。”惠嫔略点了点头道:“快起来吧,多得妹妹照顾皇上,姐姐要好生谢你才是。” 那么冷淡的人说着如此亲热的话,初苒身上的陡然袭过一阵警觉。她越发恭谨的自谦,也并不叫姐姐,仍自称奴婢,道:“娘娘过誉了。” 说罢,初苒便规矩的立到元帝身后。她如今还没有位份,自然是不能随便落座的。 不过,这样一个侧面的位置,很便于初苒仔细观察惠嫔。这惠嫔的皮肤其实甚好,真如她的名字一般,宋雪芙。只是常年卧病所以显得面无血色,眼下有深深的乌青。加之她挽着妇人的扁髻,又穿一身黛色的宫衣,固然华丽得体,但终究太暗沉了些。而且,大约是身子不好畏冷的缘故,宽大的宫衣里头又穿了贴身的小袄,更显得老态臃肿。 再瞧瞧水畔的那些个美人们,如今,早已换了轻薄飘逸的春衣,灿若明霞,纤腰款款。行动处,窈窕如柳。也怪不得方才连君王也带笑赏看了! 忽然间,气氛里有些醋味儿。初苒抬眼见棚外又来了一位丽人,红唇薄怒地看向惠嫔。 初苒当然见过她,不过从前是在夜间,而今日她是俏生生地站在阳光下。果然当得起一个“丽”字! 妖娆明丽,如骄阳皓雪,一种肆意无忌的美,让外头娇弱的可人们尽数黯淡。华美的裙裾裹紧丰腴的身子,长长地拖曳在地上。更显得腰肢曼妙,臀线丰盈。但凡哪个血性男子看了,只怕都会情不自禁的将眼神黏着在她身上。这才叫真正的“尤物”! 初苒顺着丽嫔的视线看过去,才知道方才那股子醋味儿不是冲自己来的,而是惠嫔。她大约是没料到元帝会来得这么早,所以让惠嫔占了先,在此与皇上独处许久。 这二人不仅位份相当,在后宫中的地位也是不相伯仲。丽嫔独占圣宠数年,后宫中都以她为尊;但是惠嫔却是萧辰昱在太子时,就被先帝册封为嫔的,可说是先入为主。是以多年来,二人明争暗斗、你敲我打的事情常有。 这会儿,两人显见得是又要对上了,棚外美人们的注意力也都不自觉地集中到了棚中。 不等丽嫔开口,元帝忽然貌似无意地回头介绍道:“阿苒,这是丽嫔。” 初苒直愣愣地看着元帝,这是要把战火烧到她身上来的意思?一入宫门深似海啊!烧吧,烧吧,该来的总是要来的,早来早安逸。 初苒忙笑着大礼朝丽嫔拜了下去,说道:“奴婢给丽嫔娘娘请安。” 初苒的挺身而出,果真顺利转移了丽嫔的视线。 看着初苒清丽出尘的小摸样儿,丽嫔的眼神顿时犀利了不少,如玉般的贝齿中逸出一声轻笑:“这不是大名鼎鼎的齐姜圣药女么。本宫可当不起你的参拜,要说回来,本宫还要感谢你照顾皇上呢。如今皇上的身体可是见好了!” “奴婢不过尽些本份罢了,娘娘过誉了。”初苒垂头说得谦恭,心里却暗暗无奈。这就开始立威了么,说那么多话,就是没有一句是让她起来的意思。 “本份?那也得要有本事才行。皇上的身子不好这么多年,御医们一个个都没有办法。哼,全是酒囊饭袋!本事不及妹妹的一根手指头。要说妹妹真不愧是圣药女,才来几日,皇上多年的痼疾就药到病除了。”丽嫔眉目飞扬,说出来的话都象巴掌,恨不能句句掴到人脸上。 这是要阖宫的御医都恨死她?还是要把她归为妖孽一类! 初苒不徐不疾地蹲身回话道:“娘娘乃金贵之人,长在京都繁华之地,所以不知晓我们乡野僻壤的习俗。在我们齐姜国,能治病用药的都是药祭司,灵药俱是秘方,寻常人学不来。” “奴婢虽名为圣药女,其实不过只是为皇上侍药的奴婢。治疗皇上的良方,皆是我们大祭司王苦思多年而成的。这‘药到病除’的功劳,奴婢万万不敢应承。” 丽嫔咯咯咯一笑:“好一副伶牙俐齿!皇上如今都大好了,妹妹也不肯居功,姐姐真是佩服的紧。只是妹妹如今已是皇上的人了,还动辄‘我们齐姜国’‘我们大祭司王’的,似乎很有些不妥。” “确实有些不妥。” 初苒正要回话。不期,惠嫔竟开了口,连元帝也觉得有些意外。 惠嫔声色淡然,目光缓缓挪到元帝脸上,说道:“这位阿苒妹妹进宫也快有一个月了,也是时候给个位份了。不然这日日‘我们齐姜’‘我们齐姜国’的挂在嘴上,实在不成个体统。再则,时间拖得久了,也又伤两国之间的祥和之气。” 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初苒纵然双腿跪的酸软,却也不能不在心里紧着感叹这位惠妃。果真是世家出来的女子。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她将初苒的口误归咎于没有名分,不算是正式的妃嫔。既替初苒解了围,又顺了元帝的心思,真是又讨巧又贴心。 元帝脸上果然浮起了淡淡地笑:“惠嫔说的有理,进位份的事确实是耽搁了,这是朕的疏失。今日,爱妃就与丽嫔就把这事议一议,定下来!待明日颁了册子,再给齐姜一个回信儿,也算是了了一桩事了。阿苒,你也平身吧!” 初苒这才摇摇晃晃的站起来。 丽妃也不再说什么,惠嫔说的俱是占情占理,皇上又应承了。况且这事纵然反对了,又能拖到什么时日去?名分终是要给的。这圣药女如今正在风头上,一时想挑错处也难。 于是顺水推舟地说道:“惠嫔姐姐的话甚是在理,都是姐姐我一时口快了,妹妹可不要在意。” “是奴婢生在乡野,不会说话。多得各位娘娘宽仁大度,不与奴婢计较。”初苒垂头答道。 丽妃轻笑道:“妹妹侍驾有功,又是齐姜贵戚。不过,这拟位份的事有关国体,臣妾们定只怕不合适,还是请皇上定夺吧。” 元帝点点头,略沉吟片刻道:“那就赐封贵人吧,封号为‘璃’。” 丽妃不由眼角一眯,这贵人的位份仅次于嫔,也着实高了些吧。面上却仍然欢畅地笑道:“璃贵人!好矜贵的封号,皇上真是有心了。” “恭喜璃贵人!”惠妃也淡淡地贺道。 初苒忙起身,大礼参拜下去:“臣妾,谢皇上赐封!” “妹妹,谢丽嫔娘娘!谢惠嫔娘娘!” ------------ 第034章 夺宫 日头高起,初阳斜斜的照进来,似乎让一切都变得更清晰了。 丽妃唇边噙起笑,说道:“如今妹妹既已有了位份和封号,自然少不得再给妹妹择一处清雅的宫殿,那才算齐了呢。” 元帝骤然抬眼! 初苒自入宫以来就住在紫宸殿,夜夜守在他榻前。元帝早已将这视作习惯,挪宫的问题全然不曾考虑过。如今陡然被丽嫔提出,心中竟生出隐隐地恼怒。 初苒自然知道丽嫔的本意,就是想让她挪出紫宸殿。像现在这样住在元帝的寝宫里,不管元帝日里去哪里还是临幸了谁,最终都要回寝宫去。尤其是元帝每次宠幸丽嫔后,初苒都彻夜在太液池畔等候元帝回宫。若是丽嫔可以一直容忍下去,初苒才觉得奇怪呢! 看出元帝眼中的愠色,惠嫔淡淡说道:“璃贵人住在紫宸殿中,确实不合祖制。但,璃贵人也是为了照顾皇上的龙体。依臣妾看来,不如给璃贵人在紫宸殿临近的偏殿里,寻一处体面的院子,如此既不违了祖制,也好就近照顾皇上。只是,璃妹妹要受些委屈了。” 也是,自古哪有妃嫔总是住在皇帝寝宫里的。元帝听了惠嫔所谓的就近安排,心中也觉得尚可。 丽嫔却一肚子的不悦,眼刀早不知飞了惠嫔几计。她才好容易才寻着由头,预备把初苒踢到离紫宸殿最远的兰台殿去,可惠嫔今日也不知吃了什么迷汤,偏要与她对着干。 纵然是兰台殿,丽嫔都觉得便宜了初苒,那可是一处清雅之极的园子。一个乡僻之地来的女子,赐下个住处都不错了,难道还妄想独据一宫! 丽嫔满腹不满,却也只是隐忍不发,并不说什么反驳的话。 初苒心中暗叹,可见,惠嫔还真是个说话爱占理的人――总让谁都不太满意,又让谁都不得不满意! 可惜这一次,初苒却要让惠嫔失望了。既然决定了要帮助元帝,初苒便不会缩头缩脑,瞻前顾后。随便一处什么所谓的体面院子么?她断不会如此将就。 初苒闪着无辜地大眼向元帝说道:“其实,臣妾来大晟之前,大祭司王曾多次给跟臣妾次讲起宫中之事,时常还会提起妙懿姨母。喔,就是太后娘娘!” “前儿个,臣妾问了小禄子才知道,原来太后从前住的长春宫就在紫宸殿后头,两宫之间还有许多便道相连。臣妾就想住在长春宫里,皇上看可好?” 长春宫?东宫! 一语既出,犹如天边的惊雷,堪堪重击了在座的众人。 “不好么?”初苒看似不经意,却又极仔细的看过各人的脸色。 丽嫔惊愕之下,竟一句话也说不来,连惠嫔也黑了脸,秀眉紧锁。 须知这长春宫,不仅是东宫。当年因懿德太后身体不好,先帝便在两宫之间修了便道,纵然外头风霜雨雪,两宫往来却畅行无阻。如此分住两宫与同处一宫又有何异?遑论,长春宫还是后宫权柄之所在。 元帝也有些尴尬,在他看来,初苒是乐熠未过门的妻子,夺宫争宠,自是无稽之谈。 而且相处月余以来,他也知道,初苒是个极谨慎的人。纵然年纪小,也断不会贸然提出如此不合理的请求。叔父荻泓曾在密信中多番提到,此女聪慧灵透,是大有为之材。她既然能这样说,必是胸有成竹。 但长春宫,毕竟是太后居所,中宫所在。那里有先帝对太后的情分,也有他对母后的追思。怎能随便赐予人住呢…… 元帝略作踌躇,缓缓道:“长春宫自母后去后,父皇一直让宫人按照母后在世时的样子保留着。除了定时清扫除尘,平日里都是锁着的,并不方便住人。” 初苒却两眼晶亮的看住元帝:“正因如此,臣妾才更应该去长春宫。皇上您想想看,连太后的陵寝平日里都有太常管着,四时祭祀,样样不缺。可是太后的居所却常年无人在跟前奉养打理,这却是何道理?” “彼时先帝锁宫,那是因为对太后用情至深,怕睹物思人,不得已而为之。可如今先帝已逝,仍将宫门紧锁,岂非是我等后辈不孝?” 一席话,说得元帝竟有几分动容,丽嫔也回过神来,厉声说道:“你懂得什么尊卑孝悌?竟敢指摘皇上的不是。一个小小的贵人竟也敢觊觎东宫!” 初苒淡淡一笑。 须知丽嫔这话堪称愚蠢。初苒只是说想住在长春宫,但丽嫔却偏要替初苒坐实长春宫东宫的地位,让初苒得来全不费功夫。 “姐姐,息怒!东宫哪里是妹妹能住的地方,妹妹不过是求皇上允臣妾在长春宫侍奉太后罢了。妹妹更不敢质疑皇上,身为妃妾的,为皇上分忧乃是本份。” 初苒又瞥一眼元帝,耐心地解释道:“如今,皇上还不曾立后。东宫无主,后宫无序。按祖宗传下来的的规矩,那中宫之主就仍是太后,臣妾们则应当尊长以自序,以示我大晟前承后继,生生不息。” 元帝听到“前承后继,生生不息。”不由心中震动。连一直沉默不语的惠嫔,眼珠都迅速转动几下。 如今元帝没有子嗣传承,一直是皇权不稳的最大隐患。而前朝两党的剑拔弩张,也让元帝迟迟不敢立后,因为这一步棋不管偏帮了谁,谁在朝堂上就必然声高气壮。 作为舜、宋两家来说,此时也不愿贸然去提立后之事。 宋氏在几次与舜纯的交锋中落了下风,当然不会愚蠢地主动去提起立后之事,让丽嫔名正言顺的压到惠嫔头上。 而舜纯这些年则一直忙于势力扩张,攫取实权。既然“蚀龙”已将元帝控制,舜纯便不想在皇后的虚名上浪费无谓的精力,抑或是过分招摇。待他大势成时,想要将丽嫔推上后位,不过是覆手之间的事。 如此以来,这种两宫相持,看似相安无事的平衡,经过漫长的时日,就演变出一种局面――后宫里上无尊长,下无子嗣;东宫无后,中宫无主! 他日,元帝倘若昏聩于病榻,宫中则无人可以住持大局。叔伯、兄弟诸王皆远在封地,离得最近的就是长公主!而兼领郎中令的驸马舜纯想要控制禁宫,实在易如反掌。 若想要清除这隐患,祖训宫规必须立起来。混乱的后宫秩序需要重建;现在这种貌似平衡,实则失控的局面也必须要改观。 元帝深深地看向初苒,心底某处竟泛起些许暖意,周身早已冰凉的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又重新沸腾。这真是一个不寻常的女子! 他环视各人的脸色,有些振奋地笑道:“难得璃贵人有这样的心思,如此说来,朕还真是不孝了。母后逝去的早,太妃们又去的去,走的走。朕的身体一直不太好,国事与家事竟都不曾顾得周全,实在是朕的过失。” “今儿也算是个好日子!高福,吩咐内侍府,开了长春宫,安排祀礼。朕也很惦念母后,想去看看。” “诺。”高福应了,忙下去安排。 “至于璃贵人,赐住长春宫凝华殿。往后,须好生在母后跟前替朕多进些孝心。”元帝紧紧凝视着初苒那双灿若琉璃的眸。 初苒满脸笑意的福身答道:“臣妾谢皇上赐宫!从今往后,臣妾必克勤职守,焚香抄经,晨昏祝念。以求太后赐下福祉来,让后宫五气调和,为皇上早日诞下子嗣。” 丽嫔秀目圆瞪,气得指尖轻颤。真是个不知羞的骚蹄子!赐封贵人犹不知足,居然还住进了东宫。那她在宫中这数年经营算什么,可恨这中间,竟没让她找到一个插话的档口,事情就这么定了。怨只怨,她怎么早没想到用东宫太后这一招。 沉默多时的惠嫔也恢复了平静,起身大礼参下:“嫔妾有罪,深居宫中十年,竟不如一个新晋的妹妹知事。求皇上责罚!” 见惠嫔如此,丽嫔纵是心中再恼怒,也挡不住孝悌在前,只得也跟着叠手俯身下去。 “都起来吧,乱了规矩,并不是你们的过错,皆是朕的身体不好闹的。”元帝淡淡笑道。 惠嫔却并不起身,垂目视地道:“如今皇上已然大好,也是该后宫有序的时候了。臣妾虽不如璃妹妹知事,但现下也已茅塞顿开。” “臣妾自知不配晨昏侍奉在太后跟前,但求皇上恩准,每至祀典之时,也能让臣妾去中宫给太后请安,为皇上祈福。” 丽嫔听了惠嫔这一通棉里带针的话,眉上终于添了些喜色。哼,就算住在长春宫又如何,东宫之主,仍是太后。举宫所朝的也是太后,你璃贵人充其量不过是个住客,侍奉太后的奴婢罢了。 初苒看向惠嫔的眸色也更深了,这惠嫔不仅话说得聪明,而且更深谙自己要住进长春宫的意图,全然不似丽嫔那般愚蠢轻浮。 但是今日的目的既已达到,初苒便也不再多说什么。 ------------ 第035章 雪琊如意瓶 犹如一出好戏,精彩的开锣。元帝看着各人瞬息万变的脸色,不禁挽唇一笑,初苒今日这一石出去,何止三鸟而已。 现下生生搅浑了后宫这一池静水,日后必然气象一新。 激得丽嫔拙像毕露且不说,外头一直竖耳倾听的人,未必就没有什么想法。连平素少言寡语的惠嫔,今日也忍不住频频开口。元帝从来不知,原来惠嫔竟是这样会说话。 他索性顺手推舟道:“那是自然,惠嫔素来孝贤,如今有心侍奉太后,朕焉有不准的道理。且不止惠嫔,从此这宫中的嫔妃,都需循了这个规矩才是。” “清竹,惠嫔身子不便,你去拟出一个章程来,待朕批过后,便下发到各宫院去。” 一声“清竹”唤得丽嫔心神一荡,纵有万般不情愿,也只得柔柔地应下了。 初苒见元帝如此安排,倒像与自己早有默契似的,心里暗暗赞叹。他是不是也在期待着,日后嫔妃们的粉墨登场! 长春宫里。 朦朦的春日透过密致的树叶照在忙碌的宫人身上。轻快的脚步,翻卷的衣袂都带起一阵阵愉悦的风。宫中多年没有晋升过妃嫔了,不曾出头的宫女内侍们只能做杂役,或是伺候那些渐渐老去的美人、女御。如今骤然出了一位地位极尊贵的璃贵人,又被调来东宫里伺候,出头之日、富贵之时似乎就在眼前。叫人如何不似做梦一般! 每人脸上都带了愉悦的笑,忙着清点造册、摆弄家什、扫洒整理。 内侍府这次给长春宫调拨了女官两名;大小宫女十二名;内侍太监及粗使太监十八名。初苒请旨,将两名女官知春和知秋分设为司典、司仪,统领一众宫女太监在长春宫侍奉太后灵龛。而自己的凝华殿里只留了宫女太监各六名,其中,就有荻泓曾经提到的颐珠。 穆风现在已经离宫去了齐姜,元帝的病情变化和他们之前商量出的驱毒之法,都要报知荻泓斟酌。如此一去一回,少说也需一个来月才能回宫。初苒身边一时没了可用之人,便奏请元帝,让小禄子动了些手脚,将下院为奴的颐珠混在调拨宫女中,一同调进了长春宫。 第二日,初苒便寻了个由头单独见她。这颐珠容颜憔悴,身体单薄。对初苒的温言询问,几乎一言不发,寡言到近于静默。初苒却不以为杵,在这朝不保夕连皇帝都身不由己的深宫中,最难得的便是荣宠不惊。颐珠这些年想必吃了不少苦头,如今一朝入了长春宫,有了庇护和倚仗,却仍是波澜不兴。并没有一副感恩戴德、泫然欲泣的摸样,可见是个肚子里装得下事儿的。至于能不能担得起事,日后再看便是。 初苒将一个年龄极小甚是老实的小宫女改名宝珠,与颐珠凑成一班,做些园中的粗活。听小禄子说,这小宫女入宫时日浅,身后也还算清白,便安排下了,日后也好给颐珠做个帮手。 这日,宫里才刚刚收拾出个大概齐,各方贺璃贵人晋位的贺礼就陆续送到了凝华殿内。 初苒一边翻看,一边仍在琢磨前几日上巳节时,湖边各人的反应。那位惠嫔的聪明显见得比丽嫔高明了许多,若不是身子不好,这后宫只怕根本没有丽嫔说话的份儿。 虽然一早,初苒就认为,能被制成“药人”的人,绝不会聪明到那里去。但是那日看了丽嫔的表现,她仍觉得难以置信!那丽嫔岂止是不聪明,简直还有些愚蠢呆笨。真不知她入宫的这七年来,是怎么压在惠嫔头上的。实在耐人寻味,难道她所倚仗的就仅仅只是那掣肘皇上的瘾毒! 初苒皱皱眉,搁下了手里翻看着的云锦纱罗、玉钗碧环。 那日,惠嫔一回宫,便急传了御医,说是着了风。除了送来这些贺礼,雪阳宫里就再没传出一星半点消息来。 奇怪的,是连丽嫔的瑶华宫也如古井一般,寂静无波。这让初苒很意外,丽嫔竟有如此老成沉稳地做派? 初苒正在思索间,忽然贺礼中,一对雪白的瓷净瓶吸引了她的目光。这净瓶通体素白,质色高洁,且古意盎然。置于灵龛前,不拘是供奉还是插花都是极适合的。 初苒细细把玩,净瓶的瓷质细腻无瑕,白如雪润如玉。看似不扎眼,实则在这些礼物里头占了头等,说无价之宝也不为过。虽只是盛在一只普通的素缎盒子里,仍是贵不可言,竟不似贵人的位份可以生受的了的。 “雪琊如意净瓶!”初苒取了附在盒中的贺贴一字字地细看:“郑宜华――礼如其名,倒是一个有心气儿的妙人。” 纵然你们一个个都深藏不露又如何,总会有不甘心的鱼儿想要跃出水面来,探看迷云深处的龙门。 初苒唇角微微翘起,清声唤道:“小禄子……” 许久无人应答。初苒抬头,这才发现自己是独在凝华殿中。不禁摇头笑笑,步到窗边。看着园中忙碌的颐珠、宝珠,初苒心中一动。 听见贵人传唤,颐珠、宝珠忙拭净了双手,将脏履脱在廊下,敛衽而入。 初苒把玩着手中的瓷瓶,随口问道:“这净瓶看起来不错,本宫倒不怎么认得。” 宝珠年纪小,又老实,自打跟颐珠分到一处后,便处处依赖着颐珠。现在听了贵人问话,也只是规矩的跪在一旁,等着颐珠回话。 “回娘娘话,奴婢只认得这是雪瓷,无价之宝。”颐珠的声音沙哑而低沉。 “哦?是宝物么。那本宫便放心了。”初苒将净瓶递到颐珠、宝珠跟前。 “本宫正看这如意净瓶甚合适供奉在太后的灵龛前。既然如此,你们便将这瓶送到知春那里去,好生供奉起来。” “往后每日晨间,皆要采摘鲜花送过去,晚间贮上清水,早晚替换,不可懈怠。知道么!这是本宫的一番孝心,日日不可间断。差事便交与你们二人,办得好了,本宫重重有赏。” 宝珠一脸欣喜的偷眼望向颐珠,只觉得自己运气好,能跟颐珠分在一处,多得她这样有见识,才刚到凝华殿,贵人便赏下来这样轻省的好差事。 二人抱着净瓶磕头谢恩,意欲退下。 初苒又好似忽然想起什么,摆弄着贺贴说道:“这位送礼的女御,本宫也要好生感谢!郑宜华――你们可认得?” 初苒微微倾身,注视着颐珠。 颐珠平静的面色终于起了些波动,眼帘闪动几下,道:“这位小主子,奴婢不曾见过,若是娘娘喜欢了郑女御的礼,奴婢便去打听打听。” “如此最好。”初苒靠在椅背上,笑得很是满意。 晚间,侍候完元帝服药,初苒便回了长春宫。 夜幕的映衬下,长春宫格外巍峨。这里住过多位太后与皇后,尊贵与威仪早已深深渗入了这宫殿里的每一根梁每一片瓦。初苒静静地穿行在蜿蜒回廊里,并不回西边的凝华殿,而是直接去了太后的寝宫。 殿内的祭龛里空空荡荡,只有一方灵位孤零零的立在龛前。里头原本供奉的,大约就是倩仪姑姑抱走的那尊妙懿太后的玉像吧。 初苒走到祭龛前跪下,虔诚的祝念着,一如她在虞山慈安堂,虔诚的跪坐在太后的金身造像前。 冥冥中难道真的有天意么!自从她来到这异世,一切的一切都像一个兜不完的圈子,来来回回总在原地。 烛光如豆。 初苒在龛前的几案上展开一卷经,那是她在齐姜,心意摇摆,举棋不定时抄写的。如今她的字里已然有了几分肖似萧鸢的意韵,初苒轻轻拂过那似曾相识的字迹。一时杂念丛生,思绪止不住地飘到千里之外的雍都。 建州懿王宫,紫苑。 矮小的身影提了灯走在前头,一道挺拔的身影缓缓跟在后面。正是小桃与萧鸢。 精致的锦画轩里空无一人,房间都黑着灯。今早,萧鸢已经来过一次了,是让人来封了这座园子。 原本一切都很顺利,可小桃却哭闹不止,誓死不肯离开。渗出鲜血的额头重重的磕在青石上,哀求王爷能让她留下,她愿意独自留在这里看管园子。 萧鸢允了。 晚间,小桃刚预备躺下,就听见打门的声音。出来一看,竟是王爷独自来了锦画轩,连莫青也没带。 小桃没有多问,点了风灯,引着王爷踱去初苒曾经住过的寝房。 见萧鸢站在院中呆望,小桃轻声说道:“都是奴婢疏忽,日后,奴婢每夜都在这房里点上灯,王爷惦念姑娘时,就来看看。” “不必了!”萧鸢的声音比夜风还冷,“本王不会再来了。” 风忽的吹熄了小桃手中的灯,小桃呆呆的看着萧鸢离去的身影,玉色的衣袍只是几个眨眼的功夫,就融进了浓沉的夜色中。 泪忽然就滚落到小桃的嘴里,苦涩难当。 “姑娘你到底去了哪儿?你可知王爷这两个月受了多少苦,你,莫要怨他……”风灯自小桃手中滑落,小桃站在廊下双手合十:“姑娘,你要好生保重自己,奴婢在紫苑等你着回来。” 烛花爆裂,噼啪作响。 遐思中的初苒骤然惊醒,眼中酸涩,竟似有些迷蒙。 取下金簪挑了那烛花,初苒又重新展开一卷,提笔沉腕,凝神誊抄:“……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 第036章 秘辛 晨起,初苒正在梳洗,颐珠捧了一束含苞待放的玉馨紫站在殿外侯见。 初苒会意,支了宫女出去,在镜中笑意盈盈的看着颐珠。 颐珠并不拐弯抹角,声音依旧沙哑低沉,听起来却又字字清楚。 “娘娘,郑女御如今与女御们一同住在永延宫,是宣元六年入宫,入宫前是郑少府家的二小姐。” 颐珠微微沉吟了片刻,又道:“郑女御初入宫时,曾几次得蒙圣宠。但不知何故又沉寂了。” 初苒满意的点了点头,心下安慰。郑宜华是何人都不要紧,她便是要试试颐珠,是否真地已经呆纳愚钝到不堪大用。昨日她只是点出,一个不熟识的女御送了无价的净瓶来做贺礼。颐珠便心领神会,不到一日时间,已将郑宜华的情况问得清楚,且不曾惊扰到任何人。再看她胸有成竹的样子,探知的情况必定不止说出来的哪一点,她不过拣了初苒最想要知道的说罢了。 初苒收拾妥当,带着颐珠、宝珠给太后上了香,便前往紫宸殿。 元帝已经用完了早膳,倚在榻上看奏折。他的身子已不似从前一般枯瘦如柴,深凹的脸颊也渐渐丰润起来。无论高福怎样劝说,元帝就是不肯涂抹易容的脂膏,如今那微微眯起的凤目里早已是遮不住的云开雨霁。 初苒进门见了这幅光景,只能暗暗叹气。沉默着调制了血引,端到元帝跟前。元帝一饮而尽,笑道:“爱妃今日莫非有心事?” 元帝每在顽笑时,便称呼初苒爱妃,初苒业已然习惯,淡淡一笑,并不提脂膏的事。开门见山的道: “臣妾今日,是想来向皇上讨一个封赏。” “封赏?”元帝来了兴致。 初苒便把净瓶贺礼的事说了出来。 元帝敛了谑笑,凤目轻眯:“郑宜华么,朕记得,似乎是郑少府家的女儿。倒也算是不偏不倚的门户。准奏!” 元帝骤然从锦榻上起身,一把携了初苒的手,朗声说道:“阿苒还真是朕的福星!走,随朕出去走走。” 初苒见他甚是振奋,也不忍再阻拦。虽然心里总觉得元帝过于激进,过于早露锋芒,但是一想到他八年来的隐忍压抑,初苒又觉得可以理解。 进了阆苑,元帝仍携着初苒的手,初苒不过回视而笑,并不挣开。元帝看着初苒纯净的双眸,深知二人间的亲近,并非情爱,大约齐姜的女子都是这般落落大方的吧。 正说笑间,不远的花影儿里,似有人躲躲闪闪。初苒心头一动,莫不是又是一个心有不甘的人?可元帝今次出来游园纯粹是一时兴起,出门还不足一刻,任谁也不至如此消息灵通! 元帝也已看见了前头的人影,沉声问道:“是谁在那边。” 踟蹰半晌,一个稚弱的身影才从花丛中晃身出来。初苒见是个孩子,疑虑便打消了大半。 女孩儿约莫十二三岁,绞着衣角怯怯地站在花径上。看那眉眼纤细的摸样儿,虽然年纪尚小,却是个十足的美人胎子,冰雕雪凿一般,让人一见便想拢在手心里。 她绾了妇人髻,从衣饰品阶上看竟不低于丽嫔、惠嫔。初苒顿时一愣,这是哪号人物,她怎么从来不曾听说过? 元帝已然轻笑出来:“原来是筠儿啊!” “给舅舅请安!”女孩儿福身下去,一双乌溜溜的眼睛一直在元帝的脸上扫视。 “噗!舅舅……”初苒被兜头淋下一盆狗血。谁能告诉她,这是什么情况?! 元帝柔声问道:“筠儿在这里做什么?” “筠儿这就回去了,舅舅别告诉姐姐我出来玩儿。”说罢,女孩儿竟受惊一般转身跑掉了。 看着那穿花粉蝶一般蹁跹的背影儿,连初苒都觉得有几分不舍。 元帝忍不住笑道:“那是婉嫔,按理你应该给她见礼。今日便算了,下次吧。” 婉嫔?初苒一愣,心中顿时泛起无数疑问,可惜外间不是说话的地方,初苒也只得忍着回了紫宸殿。 晚膳,仍在紫宸殿用,元帝心情似乎很好,竟比初苒吃得还要快些。 初苒实在不堪好奇心的折磨,眼波闪烁,放下银箸,道:“皇上,阿苒问件事,皇上可要如实告诉阿苒。” “讲。” “今日,在阆苑遇见的婉嫔,为何要叫皇上舅舅呢?” 元帝一愣,默道:“她是朕的皇姐,萝阳长公主的女儿。” 又是长公主!初苒顿时无语,既然崔氏只诞下了丽嫔一个,那这婉嫔莫不是长公主的嫡亲女儿?心里想着,初苒就忍不住问了出来。 元帝点头道。“筠儿确是皇姐所生,名唤雅筠。八岁时进的宫,今年刚满十二。” “那还真是该叫你舅舅。”初苒顿时有种无力的感觉,才十二啊,就被送进宫,还封了嫔。那样一副招人的美人胎子模样儿,日后指不定怎样的绝代风华呢。可是这样算不算近亲结婚,算不算乱伦? 不过这话,初苒却没敢问,只说:“这样小的年纪就送进宫来,长公主真舍得!” 初苒偷眼看向元帝。她也能模糊猜到,定是长公主对崔氏的女儿信不过,才要把自己的女儿也送进宫来。 元帝却兴致缺缺,勉强应道:“或许是舍得的吧!朕隐约记得当年,婉嫔入宫还颇费了一番波折。” “当时,宋丞相认为筠儿与朕隔了辈分,就上了折子反对。皇姐便上疏给宗正陈育成,让他在朝议的时候念出来驳斥,结果宋卿讨了没趣。” “恩?”初苒顿时来了兴趣,三步两步绕过桌案,坐到元帝身侧,说道:“皇上,快给阿苒讲讲,当时是个什么情形。” “什么情形?朕不大记得了。”元帝微微皱眉。 初苒却嚷道:“怎会不记得,那般欢乐的事,谁会忘记,皇上分明就是不想告诉阿苒。” “欢乐?”元帝有些愕然。 “那当然了,阿苒都已经预备好大笑了。长公主朝堂申斥当朝丞相,这拿到天桥底下去,都不知道是多么逗乐的段子呢。皇上快讲讲吧,阿苒求您了。”初苒言辞夸张、信誓旦旦。 元帝有些疑惑,他不想说,因为在他看来,婉嫔的事情,宋恒道固然灰头土脸,他自己却也好不到那里去。实在不觉得有何好笑。 拗不过初苒不依不饶,兴致高昂。元帝只得悻悻地讲道:“当年,皇姐将筠儿送进宫来时,筠儿才八岁,朝臣们也只当是送进宫来养着的,并没有什么意见。” “但是第二年皇姐便向朕给筠儿讨封,张口就是嫔位。先有丽嫔,如今又是筠儿。朝臣们自是不满,不过忌于皇姐之威,只是都上疏表示不赞成,措辞也都委婉的很。” “唯有宋卿反弹的最厉害。他在朝议上公然说,舜阳王一门两妃,是居心叵测。” “皇姐就驳斥他,说宋恒道的母亲和庶母就是亲姐妹,出自河间府首富杜家。不知宋家一次娶人家家里两个女儿,算不算居心叵测,又是不是为了贪图人家杜家丰厚的妆奁。” 初苒噗嗤一笑:“这是真的么?宋丞相的父亲,先后娶了人家河间府杜家的两个女儿么?世间怎么会有这么巧合的事。” “事情倒是真的,朝议过后,朕曾询问过宗正,皇姐上疏中说的皆查有实据可查,都是实情。”元帝解释道。 “贪慕嫁妆?居心叵测!长公主真是会攀扯,这两样都能联系到一起。坏就坏在,宋丞相的父亲偏就真的娶了人家两姐妹。”初苒不无可惜的分析着。 元帝皱眉解释道:“那是因为,宋家在先帝时,曾遭遇过一次波折,娶杜家的小女儿,是为了帮宋家度过难关。” “啊?还真是为了杜家的钱财!”初苒惊愕之余,笑得乐不可支:“怎么会有这般巧的事情啊,宋丞相这次还真是伸手打了自己的脸。啊不对,不对,是伸手打了自己爹的脸。哈哈哈……”初苒再也忍不住,大笑出来。 “还不止这些呢,宋……”元帝也渐渐来了轻松了起来,从前他并不觉得这有什么有趣,但是初苒听得如此欢乐,他似乎也觉得这事倒的确有些好笑。 “什么?还不止!”初苒声音顿时拔高。 元帝侧耳皱眉道:“如今你已是贵人,这般喧哗成何体统。” 哦!对哦,她已是贵人,就得有贵人的矜持。初苒忙掩口吃吃地笑着赔不是:“是是是,这般秘辛之事,自然是该小声些,小声些。” 元帝不禁摇头,明明是她要问朝堂里的事情。怎么反倒说成是帝妃二人私议臣子家的秘辛了? 初苒见元帝停下,忙伸手拽拽元帝的胳膊:“皇上快说啊,阿苒保证不再笑了。保证!” 元帝只需微微偏头,便可连她细密的长睫都看得根根清楚。纤柔的小手此刻正掩在粉唇上,露出两只弯弯的眼,波光潋滟的笑着看他。元帝忽然觉得心神一驰,胸中漾起阵阵暖意。 ------------ 第037章 当头棒喝 自母后薨逝后,是多久,冰冷的宫中都不曾这样温暖了。 元帝唇角噙了笑意,又徐徐讲道:“后来,宋恒道又说筠儿与朕辈分不合,有碍伦常。” 初苒忙捂唇点头,并不插话。 “皇姐却驳斥,说宋恒道的续弦妻子不正是他学生张廉的女儿的么?如若筠儿的婚事有碍伦常,那么宋恒道续弦,就是离经叛道、欺师灭祖!” 噗,初苒只觉得狗血一出接着一出,这长公主真是个厉害角色,偏宋恒道又有那么多小辫子让人揪,委实贻笑大方。 “总之,宋卿不管说什么,宗正总能在皇姐写好的上疏中找到驳斥的话。” “然后呢?”初苒追问道。 “然后,朕就册封筠儿做了婉嫔。” …… 初苒看着有些无奈的元帝,脑中电光石火般闪过一个念头,是长公主! 丽嫔背后的那个人――是长公主!如此深谙后宫之道,一边能掣肘皇上,一边又可以把聪明的惠嫔压得死死的。人在宫外,手却探进宫里翻云覆雨的,只可能是那位手眼通天的长公主。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如果仅仅是帮衬夫君,大可不必把亲生女儿也搭进来。如此破釜沉舟,到底是为了什么? 初苒脑中闪过无数疑问。 难得元帝今日这样开怀,初苒敛起情绪,重新展开了笑容,凑过去问道:“皇上,那宋丞相有没有当场气得厥过去?脸色黑了么?” “厥过去倒没有,脸色什么样,朕不曾注意。”元帝很上道儿,细细地凝神回忆当时宋恒道暴怒的脸色。 “那胡子呢,胡子,翘了么。”初苒翘起上唇示范。 “大,大约是翘了吧。”元帝从来不知道一个美丽的女子也会这样扮鬼脸。不禁释然一笑,烛光摇曳,清瘦俊朗的面庞愁容尽散,果然又有了谪仙的风姿。 初苒挑眉道:“只是吹胡子瞪眼么?宋恒道那么一大把年纪,被长公主当庭申斥。连家中的短处都在朝堂上被尽数揭了出来。他没有气得当场与宗正陈大人拼命?真是怪哉!” “宋卿乃两朝老臣,怎会做那等撒泼耍赖之事。”元帝略背了背脸,却仍然掩不住唇边的笑。 “朕模糊记得,当时大约是治粟内史涂勋和廷尉王左乾冲上去把宋卿按住的,宋卿后来就拿手中的笏板扔了宗正……” “哈哈哈,笏板,怎么会是笏板呢,那种时候不都是扔鞋子才应景儿的么?” “胡闹,朝堂之上哪能掷履?” “可皇上刚才不也说,两朝老臣不会撒泼耍赖的么,结果呢……恩?” “……”元帝的脸色顿时凌乱。 “哈哈哈……阿苒不行了,皇上恕罪,阿苒实在受不了了,哎呀,肚子笑痛了……” 殿外,一老一少两道身影躬身而立。 “师傅,您怎么还哭上了!皇上这样儿,您该高兴才是。” “小禄儿啊……师傅就是在高兴……” “高兴您还哭……您老就别哭了,您再哭,我也想哭了。呜~~~” 转眼间,便是十五。 长春宫里各人都忙得脚不沾地。宫里才刚整理完毕,就又要忙着着手准备祭祀。 按照丽嫔呈上去的章程,除去一年中固定的祀典,每月还有两次祭祀。初一为小祭,十五则是大祭。小祭只需各人在自己宫中斋戒即可,大祭则要礼拜太后灵位,并斋戒焚香祈福。 知春、知秋挨着各宫的位份尊卑一路通知下去:十五日卯时,阖宫妃嫔至长春宫举行第一次大祭。 如今宫里只有舜清竹、舜雅筠、宋雪芙三位嫔主子,再还有初苒这个贵人。其他一应皆是美人和女御,其中有许多是高门大阀出来的女子,不过因为时不与我,所以得不到晋升。 虽然这次祭祀是去礼朝太后,但是这些美人们仍然心不甘情不愿,不屑于被一个小小的贵人驱使。个个松散懈怠,一直拖延到卯时前刻,才姗姗而至。 而那些家世寒微的,抑或是不堪宫中压抑沉闷的,则早早来了长春宫,围坐在初苒身边说话儿。 初苒跪坐在案几前,摆弄着一束开得郁郁的瑞香,繁育的花枝下正是那雪琊如意净瓶! 众女御见雪瓷莹洁无瑕,不似凡品。只道是元帝赏赐下的,一个个羡妒不已。有说花儿插的好的,也有说瓶儿配的好的,初苒抬起眼眸,一一搭话,面上笑意盈盈,意味深长。 看到这番光景,有些家世的美人们皆嗤之以鼻。心道这齐姜来的圣药女,到底是没见过世面的乡僻女子,一对瓷瓶儿便稀罕成这样。 独郑宜华立在殿中一角,心下俱是喜悦。 这雪瓷净瓶乃郑家家传之物,这次冒险送了上去,为的就是讨巧这位新晋的璃贵人,好让自己能于众女御中脱颖而出,给她留下个印象,以便日后亲近。意外的是,这璃贵人竟如此慧眼,果然从众多的礼物挑出了这对瓶儿,还供在太后画像前。倘若哪一日,也能入了皇上的眼,问将起来,知道是她送的,那可真是…… 郑宜华一时心中如琴弦乱拨,起伏跌宕。 卯时到了。 惠嫔不早不晚提前了半刻,来的最迟的是丽嫔和婉嫔。 “梆、梆、梆。”几声木铃轻叩。 众人敛息屏息,五人一排立于外殿。知春手执法器,领了丽嫔、惠嫔、婉嫔及初苒入内殿祭祷,其余众人则在外殿遥拜。 知秋则立于宫门口,高声唱礼。 数十名身着素服的宫女太监,捧了铜盆礼器鱼贯而入。知秋每唱一项,他们便将祀礼器物奉上,而后又悄然退下。 殿内一时庄重肃穆,乌压压的几十人余人都一齐循着祀礼的程序,一步步净手、进香、俯拜。殿内鸦雀无声,众人皆双手合十,虔心为元帝及大晟祈福。 约莫一个时辰,礼毕。 三嫔与初苒又出了内殿,和外殿众人聚在一处,在妙懿太后的画像前行跪礼。这次,便是可以为自己祈求福祉了。 众人才刚刚起身,中常侍高福就摇摇晃晃踏进殿来。眼尖的人,早已看见他手中捧着的描金朱缎锦册是圣旨。各人不由心中一凛,重新伏跪下去。 高福也并不买关子,径直走到太后画像前站定,展开锦册宣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有郑氏宜华,淑德端方,孝懿仁厚。献家传之宝,雪琊如意净瓶一双,以奉太后。有此贤妇,朕心甚慰,着即日晋升六品充媛,以为榜样。望后宫诸妃效之!钦此。” 不可置信的抬头。 众人只觉得一片乌鸦鸦的云,阴沉沉地罩在这殿上,风雨雷电俱裹在里头,偏生就是不能畅快淋漓。让激荡不已的心绪此时都闷在腔子里,无处爆发。所有人,都不约而同的看向几案上的那一对净瓶。 六品啊!献上一对瓶子就可以晋升六品充媛。众人都犹如挨了当头一棒。 要说前几日齐姜国来的圣药女晋升为贵人,众人尚可不屑、嫉恨、艳羡。毕竟是属国送来女子,事关国体,册封个位份也是意料之中的事。可这郑女御,进宫已三年,除了有个少府的家世,其余皆不拔尖儿。今日竟煌然跻身六品,与当年盛宠已故的玉容华一个品阶,位份仅次于贵人之下! 是璃贵人! 所有人的心头都是一亮,这念头如电光石火一般破云而出。方才璃贵人一直在摆弄那净瓶,笑得意味深长。竟似早已知道了,她不曾透出半点风声,原来就是为了等圣旨来后的这一下当头棒喝! 真是重重击醒了众人。那郑宜华是借了璃贵人之力,这是毋庸置疑的。又或是璃贵人在抬举她,抑或是璃贵人想笼络一批自己人…… 短短的一瞬间,众人心头闪过无数个念头。 最震惊的还是郑宜华。 她送这净瓶,只是因为上巳节那日在草棚外听到璃贵人反复提到孝心,而她不过是一心想讨贵人的喜罢了。哪知这璃贵人不仅慧眼灼灼,还有这样的大心胸,将彩头尽数归到自己头上,一举让皇上赏下充媛的位份。 看着众人瞠目结舌,面色变幻。高福也不着急,只是缓缓卷起圣旨捧在手中,见火候差不多了,方才清声言道:“充媛娘娘,接旨谢恩吧。” 一句“娘娘”入耳,清醒过来的众人心里更如油锅中浇下一勺沸水。再看郑宜华的喜不自胜,众人不约而同的想到那句――鸡犬升天。 “臣妾,领旨谢恩。”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祭祀礼毕。 知春、知秋出去躬身立在阶下相送。 如醍醐灌顶般的美人们来时还不情不愿,现下却都盘桓在大殿中,怎么也不肯离去。不过,这里到底是太后寝宫,不能造次。伶俐些的美人便提出,要去贵人的凝华殿见礼请安,引得一片附和。 初苒自然没有不允的道理。 惠嫔早已病体不支,上了轿辇回宫。她本就脸色苍白,眼下乌青,也看不出什么喜忧。 丽嫔却眼见着浩浩荡荡的一群人去往凝华殿。不由眼芒锋厉,狠狠地甩袖出去,脚下疾步如风。婉嫔见大家笑语晏晏,心中也跃跃欲试,想跟过去凑热闹。可丽嫔一记眼刀飞来,惊得婉嫔忙垂了眼,一路小跑跟上,回了瑶华宫。 ------------ 第038章 孝廉杀母案 瑶华宫。 丽嫔如困兽一般在殿内焦躁的疾走,不时看向据在隐秘一角伏案疾书的贴身宫女卉雀。她知道她在写什么,今日大祭出了这么大的事,她是一定会向长公主禀告的。 不一会儿,殿内便又进来一个长相极寻常的小太监。也不向丽嫔行礼,待卉雀将写好的白绢捻成极细的一条塞进铜管里,他便从卉雀手中接过铜管,又悄悄地隐了出去。 丽嫔狠狠地瞪着小太监离去的背影。卉雀似乎要走过来说什么,她忿然回身,掀了珠帘,和衣倒在帐中假寐。只余下一片珠玉的撞击声,将卉雀隔在帘外。 天色已渐渐暗沉,丽嫔犹在帐中生气。并没有人来打扰。 她说不出心中是愤怒、是不甘、是慌乱、抑或是不在乎。她只知道她是这瑶华宫中的傀儡,可她从不在意。对于那个操控她的人,她也不恨。因为长公主虽然利用了她,却也给了她尊贵的身份,和一个天下无双的夫君。 从前,她不过是个平凡的富家小姐。她的母亲崔氏也只是个极普通的女子,比她父亲年龄还要大些。如果不是因为外公当年对父亲的扶助,她那位风流倜傥的父亲定然不会娶一个这样平凡的女子做正妻。 但是长公主下嫁后,父亲封王,母亲成了能与公主平起平坐的王妃。她也一跃成为誉噪京师的千金名媛!所以她想不出什么理由要怨恨。 她不聪明,她从来都知道,所以她就很听话。从她能入宫成为丽嫔娘娘的那一天起,她就明白,只要听话,长公主就可以给她意想不到的一切!父王让她吃药她就吃药,吃了药,皇上就永远也不会离不开她…… 可是现在,她开始为自己的不聪明懊恼、忿恨。 自从那个圣药女来后,皇上便开始忽视她。连药也不管用了,她很慌乱,幸好元帝又重新回到她身边。但是后来每次临幸,圣药女都在太液池畔等着元帝回宫。她留了皇帝几次,也没留住。 她恨极了! 上巳节,元帝终于册封了圣药女,还赐住长春宫。她再也无法容忍,亲自写了密报给长公主,希望公主能好好教训这个乡野来的臭丫头。 可是这回公主什么指令也没传来,只是让她安分守己。还让卉雀、兰莺看紧她,以免她轻举妄动。她好恨自己不会巫蛊符咒,不然,必让那个该死的圣药女现出狐媚原形。 从前,那个死了的顾玉姌也爱来这一套,总是装病博元帝的怜爱。可是纵然如此,她也没觉出元帝待她与顾玉姌有什么差别。 可是这次不一样!就算她再不聪明,也总能感觉到皇上对这个狐媚的圣药女是与其他嫔妃不同的。 每每看到元帝携起圣药女的手,二人相视而笑的时候,她的心里就像被掏空了一般。看到圣药女那一脸不在意,清清淡淡的笑。她就恨不能冲过去,将她撕得七零八落,剥骨抽筋、拆吃入腹。 可是卉雀和兰莺将她盯得紧紧的,光盯着她有什么用。今天那个骚蹄子还不是抬举了郑宜华,把阖宫的人心都收拢去了!连公主也不曾预料到吧。 丽嫔狠狠地撕烂绣枕,眼中竟生生挣出泪来…… 宫中的密报传递到舜阳王府。 公主的寝殿里,薄如蝉翼的白绢被一只极美艳的手揉捏到几乎撕裂,手背上,因震怒而暴起的青筋映衬着鲜红的蔻丹着实狰狞。 “你养得好女儿!这么多年都学不聪明。”白绢被狠狠地掷在冰凉的青砖上。 “清竹,她素来都听你的话……” “光听话有什么用!”萝阳公主终于爆发,“但凡她有用一丁点儿用,我也不用连筠儿也送进宫去。真是和她娘一样愚笨!” 舜纯虽与崔氏没有感情,但是听萝阳公主如此咒骂,心中到底疙瘩。又不便与她争吵,只得负手背身立在窗下。 萝阳也气得扭身坐在榻上,正红的芙蓉裙长及曳地,年近四旬的她仍然美艳非常。两道英飒的修眉似要飞入鬓中,嫣红的唇如烈焰燃烧,大约洗净铅华后,那也是一张委婉清丽的脸吧,但是此时,她周身透出的只有至高无上的尊贵和威仪。 丈夫那副样子,萝阳如何不知道他心中作何感想,只是她着实恼恨,并不肯轻易服软。 榻上酣睡的孩子,似乎受了气氛的惊扰,不耐地翻身嘟哝。萝阳忙俯身去看,在孩子背上轻拍。这是她唯一的儿子,还不到十岁,就已是武可开弓搭箭,文能出口成章。 萝阳公主小心地拂过孩子宽阔的额头,眼神渐渐柔和。这孩子眉眼开阔,有舜纯的俊美,也有已逝景皇帝的英武。她放松了双肩,起身敛好帷帐,重新朝窗边的丈夫走去。 她的孩子也是他的孩子,将来终是要子承父业的。萝阳伸手挽住舜纯的手臂,一同进了另一侧的暖阁。 “宫中的事就先这样吧,那个齐姜的丫头在大晟没有半点根基,翻不起什么大浪,且让她得意一时。” “那清竹她……”舜纯见萝阳先软了口气,哪里还会有什么埋怨。 “清竹有卉雀、兰莺看着,出不了什么差错。她不是那丫头的对手,少接触便是。” 舜纯忙点头附和,萝阳肃然道:“只是前朝的事,却不能再拖了,廷尉王左乾必须速速解决掉。” 舜纯笑道:“夫人放心,王左乾现在正困在那桩案子里,这回是天上掉下来的好机会,他必定在劫难逃。” 萝阳也点了点头,舜纯又道:“宫中的事,我还是不放心。皇上的身子可是一日好似一日。” “王吉符不是每隔两日就去给皇上请脉么。怎么,那毒又起了变化?”萝阳修眉一挑。 “变化倒没有,蚀龙根本不是凡力可以控制的。终有一日,不管是清竹还是灵药,都会无法缓解那种蚀骨的极痛。” “那你还担心什么,还是担心齐姜来的那个丫头?” 舜纯点头道:“这圣药女到晟京也不过两月有余,就立规矩拢人心,动作频频,我担心……” “担心什么!她不过是盯住了皇后那个位置。她还真以为,是齐姜来的就必能做皇后?小小一个贵人就敢在东宫狐假虎威,她真当后宫无人了!”萝阳冷笑道:“别看现在宋家那丫头偏帮着她,那是在利用她对付清竹。若是有一日清竹失势,头一个跳出来咬死她的,就是宋雪芙。” 舜纯踱出几步道:“这个我也知道,但是她如此肆无忌惮,总该是有些倚仗的,荻泓那老头子山高水远,挨不上。夫人,你不觉得今日这道册封的圣旨下得蹊跷么。皇上可不是个糊涂人。如此宠纵,圣眷也太盛了些吧。” “你是说,这些事都是我那个好皇弟授意的?”萝阳眼芒骤然锋利:“哼,身子才刚舒服了几天,就又开始不安分了么?” “在为夫看来,只怕正是如此。” “那又怎样!”萝阳眯起眼眸,骄傲的下颌高高昂起:“一只折了翅膀的鹰,再怎么扑腾,也别妄想一飞冲天。我就是要剪掉他的羽翼,将他关在铁笼子里。看着他痛苦,看着他挣扎,再将他慢慢宰割……” 美艳的脸庞上露出狞色,眼眸深处是不为人知的癫狂和恨意。 大晟宫里,如今正焕发着初春的生机。 久病的皇帝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在宣室殿里理政,这令曾经心意摇摆、观望不安的臣子们心中荡起层层涟漪。 白日里,初苒大多在元帝身旁随侍,皆因元帝服药离不开她。血引的剂量在渐渐加大,但是终归不过是些许指尖血,与身体无碍。从前臂弯里的伤口也已尽数愈合,不曾留下丁点儿伤痕。 这一日,初苒正在宣室后殿侍驾,外头忽然传忠义侯求见。 是乐熠!自从千里送亲之后,初苒再也不曾见过他。虽然他已对她生了嫌隙,但是当那道魁伟的身影踏进宣室时,初苒仍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在她心里,乐熠就算不是师傅,也是长兄,是亲人。 乐熠根本不曾想,会在宣室殿遇到初苒,当下也是看着初苒直发愣。 元帝见他二人相看无言,脉脉不语。心中不由得一窒,轻咳了两声。乐熠这才想起今日有要事禀奏,忙收敛心神,呈上一卷简牍。 良久,只听“啪”的一声,书简被元帝重重的掷在案上,乐熠也是心中一沉。 简牍上禀奏的是一桩“孝廉杀母案”。事情就发生在京畿近郊,一个年轻的窦孝廉游学回家后,杀掉了她的继母,并投案自首。事情一出,顿时京师震动,案子最后交在廷尉王左乾手中审理。 案情并不复杂,涉案人也有限。经过审理后,王左乾的判词内容是:虽然杀人者窦诚其罪当诛,但是其情可悯。故而将其凌迟示众,改判为监内死刑。革除孝廉的功名,但不没收其家产。家中所有田产及财物,由他年幼的弟弟和三岁的儿子平分,或共同继承。 结案后,御史大夫张元固则认为廷尉署此案判得偏颇,有收受贿赂的嫌疑。现下张御史已在收罗证据,预备在廷议上弹劾廷尉王左乾。 初苒见他二人面色难看异常,不禁心下好奇,偷偷地侧头看向案几上的简牍。 ------------ 第039章 生死局 宣室殿里的气氛压抑又微妙。 元帝抬眸看向乐熠,问道:“对这案子,王左乾自己是什么说辞。” 乐熠又呈上一卷誊抄的案宗,道:“据王左乾所说,依大晟律,弑母之罪当处以凌迟极刑。但杀人者窦诚所杀的乃是继母,是其父的妾室。是以此案,不能判其‘弑母罪’,而应以‘杀人罪’论处。” “而且,其继母生前与人通奸,合谋毒杀其父。待窦诚游学回家后,才知道自己的父亲仙逝已久。后来又因家财起了口角,此女更意图谋害其幼弟,未遂,并将此前杀夫之事败露。窦诚忍无可忍,才愤而杀之。” “故王大人以为,继母并非亲生母亲,不能以弑母罪论!而其继母本身就有罪在先,此人杀之,乃为父报仇,固然触犯了律法,却是义举。念其曾是孝廉,四里乡邻又联名举证求情。是以,王大人改判了顾全他体面的监内死刑,不诛连家人,不连坐为其作证喊冤的乡邻。” 初苒听得仔细,不禁为这位廷尉王大人的判词拍案叫绝!看来,此人不仅精通律法,还明于事理人情。这般纠葛的案子,经他一审,便条理清楚,法理分明,简直可以当做判词中的典范。 元帝听了也面色稍霁,微微点头问道:“那张元固弹劾他收受贿赂一事,可有实据?” 乐熠答道:“以臣的暗查,贿金当是子虚乌有之事。以王左乾老成谋国之人,当日,此案一出便京师震动,引各方关注。在这样的案子中贪墨受贿,实在不是明智之举。” “况且,以王大人与宋丞相的关系,定下这样精准的判词,只怕是私下里议了又议的。怎会为了贪图些许贿金,而因小失大!” 乐熠如此一说,初苒心下顿时了然。 这桩案子棘手便棘手在,情理与法理之间的纠葛,极容易让别有用心的人钻空子。王左乾乃宋恒道左膀右臂,当然知道这样的案子如果处理不好,随时会衍变成打击宋党的口实。所以慎之又慎,反复斟酌推敲是必然的。 而对于舜阳王一党来说,这桩案子简直就是天赐良机! 现在,王左乾判得是窦诚杀人罪。张御史便说他罔顾大晟律法,且判的如此之轻,必有贪墨受贿之嫌。摆明了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泼人一身脏水,混淆视听。 但是,若王左乾真判了窦诚弑母罪,凌迟示众,直接推到闹市口去千刀万剐了。只怕,那位御史大人又会跳出来,涕泗横流地为窦孝廉大声喊冤了。 是以不管案子是如何判决,双方如何说辞。这案子的背后的真相,实际就是舜纯要藉此奇案,折掉宋恒道一臂。 元帝攒紧卷宗的手,绷的发白。初苒偷偷瞄了瞄元帝与乐熠的脸色,甚是理解他们此时的恼火与无奈。 初苒不难想象,此案若到了廷议上,朝臣必然会分作两派,唇枪舌战,各执一辞。而身为天子的元帝,却只能高坐堂上观望,待其中一方制衡了另一方,他便用印颁旨,如傀儡一般。 初苒看了看愁眉深锁的元帝,知道他必是不甘心的,可不如此又能如何呢。以元帝现在的在朝中的影响力,金口玉言不过是句空话,皇权龙威也只是桩摆设! 他病榻缠绵的这些年,朝堂上的大臣们都已是各事其主、各有倚重。他如今想要在朝夕之间就力压群臣,拨乱反正,几乎是不可能的…… 拨乱反正?! 初苒苦思的眉骤然松开,不禁莞尔一笑。这个词儿好,乱时最好浑水摸鱼。 元帝如今处处被动,需要的可不就是个“乱”字,只要把这水趟得够浑,不仅能破了舜纯的生死局,说不定还能让元帝藉此重新介入朝政,也未可知。 天底下从来都没有什么真正无解的生死局!萝阳长公主前些日子,不是刚给自己“上过一课”么。 “侯爷,不知这位张元固张大人,是个什么样的人。”初苒忽然问道。 乐熠从来没有说话忌讳初苒的意识,元帝业已然习惯了初苒随驾侍候。是以二人在宣室中谈论要政,也不曾有意让她回避。但是,初苒忽然出声,二人还是侧目一怔。 乐熠飞快的看了元帝一眼,黑下脸来。斥道:“不可妄议朝政!” 他为人实诚,素来如此训斥初苒。却不曾记得,如今他们之间已经隔着了一个元帝,初苒现在已是璃贵人了。 元帝的目光在他二人脸上缓缓划过,垂眉摆弄着案上的简牍,问道:“阿苒,为何会问及张大夫其人?” 初苒笑道:“阿苒只是想起了前几日,皇上给阿苒讲过的长公主的故事。所以不禁好奇这位张大人家,是不是也有些稀罕的秘辛,是无人知晓的。” 元帝见初苒提起那晚,二人同坐一处,讲宋恒道被长公主申斥的顽笑,顿时尴尬不已。思及她是乐熠未过门的妻子,不免下意识地抬眼了乐熠几眼,轻咳道:“胡闹。” “阿苒,并没有胡闹!”初苒哪里知道这对别扭的君臣之间,私下里还有什么协议。兀自说道:“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这种事,想来宋丞相很乐意也做上一回。王大人不还是廷尉么,让廷尉署去查据张御史几桩罪证又不是什么难事。若放在平素,此举当然会遭人诟病,为人不齿。但是在这当口上,子虚对乌有,有何不可?” 元帝这才明白初苒的意思,她是要让廷尉王左乾去反咬张元固。 你若敢推我落马,我必定也拉你下水。若舜纯执意要折了宋恒道的左膀右臂,那么宋恒道便也可覆灭他的肱骨心腹。这样近乎同归于尽的交锋,最后的结果,极有可能是双方各退一步,让事情不了了之。况且御史大夫一职,位列三公,仅在丞相之下。当年舜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从宋恒道手中夺来,哪舍得就这样轻易地交出去。 初苒说完,堂上的君臣二人却都默不作声。 初苒只当他们听进去了,又笑道:“不过这给宋丞相献计之事,还需要劳烦乐侯爷,去点拨点拨那位焦头烂额的廷尉大人。” 不期然,乐熠猛地抬头,双手抱拳,肃然斥责道:“贵人妄议政事,已然失了本分。现下还以这等鬼蜮伎俩,淆乱是非,实在有污圣听。望陛下责罚!” 初苒一愣,忙扭头看向元帝。只见那九五之尊的脸上,也是一副“此计甚是奸邪”的摸样。初苒不禁哀叹,这可是叫好心当做驴肝肺? 想来也是,她与乐熠相处多日,从来都知道,这个人的性格刚直不阿,襟怀坦荡。平日里恪守君臣纲常,严于人伦道义。对皇上,更是近乎愚忠。至于元帝,荻泓评价他是玉中君子,那就是君子中的君子的意思。 这样的两人,又怎会肯采纳她这样剑走偏锋的计策呢。 初苒却偏不爱认输,螓首一昂,清声道:“乐侯此言差矣!不管是朝臣还是妃嫔,都是皇上的子民,为皇上分忧解难,都是在尽本分,何来失了本分之说?” “乐侯说我是妄议,是鬼蜮伎俩,阿苒不敢苟同。若皇上龙体康健,四海升平,自然不需要我等女流之辈来危言耸听。可如今呢,朝堂中的臣子们,都已各事其主,左摇右摆,早已视君父纲常为无物。” “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乐侯是要为了一己之清白,拘泥成规呢,还是要广开言路,为皇上集思广益呢。乐侯如此固步自封,是想要皇上作壁上观到几时?” 元帝听到“作壁上观”几个字,心底不由得狠狠一震。初苒的话句句如刀,直接戳到他的痛处,乐熠听见她说自己是为了一己之清白,顿时冷汗淋漓,尴尬不已。 初苒见他二人面色似乎有些松动,便趁热打铁道:“皇上从前为瘾毒所困,如今得蒙上天眷顾,毒源虽然仍在,但是毒素已然清除,已经有精力和体力可以过问朝政了。” “凡世间事皆有两面。阿苒以为,如今之事,虽是变故,也是机会。舜纯可以将这案子做成生死局,皇上也可以藉此机遇重新介入朝政。” 初苒说着,眼芒渐渐锋利:“如今朝中两党,可取者只有宋恒道。若是放在平素无事之时,即使皇上有心拉拢,只怕宋丞相他也会三心二意、瞻前顾后,不肯就此与皇上站在一边。” “皇上乃真龙天子,执掌权柄,俾睨天下。对臣下施恩被泽乃是天经地义的事,但若是曲意笼络,则龙威俱损。如果在此事上,皇上能有所作为,帮助宋丞相解困。恩威并施之下,则宋恒道必然会主动向皇上靠拢。” 元帝的眼中,陡然亮起光彩!乐熠吃惊的看着初苒,她到底是谁?真的是那个流落在小江镇的小乞丐么? “准璃贵人所奏!”元帝缓缓起身,玉面威严,风姿挺拔。 ------------ 第040章 爆发 乐熠离去后,元帝仍一动不动立在窗前,英挺的眉紧紧地皱在一起。 初苒不解地走过去:“皇上还是有所顾虑么?” 元帝看着初苒清澈的眼,道:“不是顾虑,是朕在涉险。” “涉险?阿苒知道……” “不,你不知道!”元帝袖袍一挥。 “阿苒,你知道廷尉署是做什么的吗,是立案查究,惩治不法的地方。御史大夫又是什么人,是掌管我大晟朝人事任用,可弹劾百官的人,包括丞相在内!” “一旦臣子德行有失,除了御史大夫会弹劾纠察,还必须由廷尉署来立案,查证实据后,才可算是铁案如山,天下信服。” “如若有一天,御史大夫和廷尉都成了舜纯一党的人,阿苒你说,这个朝堂会变成什么样子?” “会,会……”初苒漆黑的瞳仁有些慌乱地转动着。饶是她再口无遮拦,这样大逆不道的话,也是不敢轻易说出的。 元帝身形微微摇晃,转过去看着空荡荡的宣室殿,声音里结起冰渣:“谁手中掌握了御史台和廷尉署,谁就能控制整个朝堂。到那时,满朝文武,谁敢不听他的号令,他便可以查究谁。朕的这些朝臣们,有几个清白的,又有几个经得起诟病。” “诛连、灭族、连坐……我大晟的律法到时就会成为他们的帮凶!朝臣们人人自危,到时谁还会把朕当做皇上,朕要是能活到那个时候,便是真真正正的傀儡了。” “皇上……”初苒上前几步,却根本插不上话。伶俐的小禄子早已遣散了宫人,紧闭殿门守在门外。 元帝激动的冲到案几前,手指戳在那两卷简牍上:“王左乾贪墨在这个时候揭出来,根本不是偶然,而是他们早就盯上了廷尉这个位置。” “朕的身子才刚刚有些起色,他们便迫不及待地想窃朝篡政了。”元帝狠狠的将简牍扫在地上。 “休想!!” “哗哗啦”竹片散得满地,元帝飞起的广袖带翻了案几,挂在一旁的铜烛台上,几番揪扯也不下来。元帝奋力一拽,衣袖竟生生扯掉半幅。 初苒呆愣愣地看着。 “他们为什么不干脆起兵造反!”元帝越发激动,手指一下下的重重点在心口:“他们就是要让朕,来当这个断送大晟江山的千古罪人!他们毒害朕的身体,断绝朕的子嗣。单单留下朕这一口气,就是为了让朕替他们遮掩谋朝篡位的罪行!” “他们知道朕绝不会去寻死,他们就要这样一步步地逼朕,逼到有朝一日,朕实在撑不下去的时候,好将这大好河山拱手让于他们。到那时,他们便可以名正言顺的登堂入室,坐上那个位置,改朝换代!” 元帝狠狠一指龙椅,踉跄着冲向一旁的置剑台。 “叮――” 御剑紫霄,铮然出鞘,嗡鸣阵阵,声声凄泠。似乎连它都感应到了帝王悲怆和激愤。 “啊!喝――”元帝双手执剑,一声低吼,立在阶下的铜鹤被生生削做两段,“舜纯!!朕绝不会死在你前头。终有一日,朕必灭你全族,将你碎尸万段,千刀万剐。将你暗祭司一众恶贼挫骨扬灰,以告天下!” 压抑八年的苦痛,终于在这一刻如火山爆发一般喷薄而出。 满殿都是紫霄的凄光剑影,元帝不停挥舞着宝剑,左劈右砍。直到再也没有一丝力气,才倚在蟠龙柱下大口的喘气。 初苒呆呆地看着这个双眼猩红的执剑男子。全然不似他平日的温柔多情,君子如玉。 是啊,他是真龙天子,这样骄傲的人,却忍受了八年的蚀骨之痛,日日靠在女子的裙裾下委屈求全,才得以生存。怪不得他身子才刚有起色就急于理政,怪不得易容遮颜的脂膏他怎么也不肯用。 他已经忍得太久太久了,每多等一刻,对他来说都似一世煎熬。 初苒缓缓地走过去,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什么伶牙俐齿、巧舌如簧,在这一刻都施展不出来。 元帝听着缓缓靠近的脚步,骤然回身,一把将初苒搂住,狠狠地锢在怀中。初苒顿时觉得全身的骨骼都要被压碎了,泪水淌进嘴里,漾起一阵苦涩,她轻轻吐出一口气,伸手圈住了元帝消瘦的身躯。 “铛――”紫霄坠地,初苒轻柔的手一遍又一遍拂过元帝微微颤抖的脊背。 这一晚,只有帝妃二人在宣室殿内独处,寂暗的夜里没有月色,却仍然静谧而恬淡。 归于平静的元帝,目光坚定说道:“朕不能让这事就这么不了了之,纵然舜纯肯收手,朕也不能当做什么也没发生。利剑一出,岂能不饮血而回。正如阿苒所言,若朕无所作为,又怎么能指望朕臣子们来倚仗朕呢。皇权的威仪在与它的力量!朕必须重新拥有这样的力量。” 初苒将手按元帝冰凉的手上,暖暖地道:“阿苒也会成为皇上的力量。” 城西里,柳子营。 乐熠正在帐中,召见一位校尉。这位曹校尉曾是廷尉王左乾在任车骑将军时,提拔上来的。如今旧主王左乾身陷危机,让这曹校尉去献策兼当说客,最合适不过。 由乐熠亲自授意,背后是得了谁的指示,曹校尉也隐隐猜得出。虽然案子甚是敏感,但这样两头讨好的顺水人情,他还是很乐意去做的。 当晚,四两拨千斤的计策便送到了王左乾那里,一时间如拨云见日。不过几天功夫,御史张元固的生平巨细,便源源不断地送进了廷尉署。 王左乾与宋恒道私下里认定,这次曹校尉献计,必然是皇上的意思。而惠嫔也从宫中传出消息说,皇上身体恢复的极好,已有隐隐反制之势,望父亲予以辅佐。 宋恒道如何不知道王左乾对与自己意味着什么,那真真是唇亡齿寒。王左乾一旦入狱,则必有一死。此后,自己再与舜纯争斗起来,就成了赤膊上阵,腹背受敌,如何能抵挡得了那些明抢暗箭。 只怕皇上也是因为看到了危机,怕朝中之势尽数为舜纯所得,所以才这般作为。要说,这次能与皇上连成一线,打击舜纯,除掉张元固,也实在不失为权、利双收的上策。毕竟王左乾贪墨之事,确是张元固诬陷的。 是以宋恒道与王左乾很快达成了共识,若舜纯仍执意让张元固在朝堂上弹劾,那么他们也不惧来一场鱼死网破! 很快,廷议的日子到了。 最近一年来,元帝的身体每况愈下,所以每日的上朝,改为了每月固定的几次朝议和廷议。由宋丞相立于金阶下主持,元帝多是听政。 朝议乃是满朝文武都要参加的,人人皆可上奏,议题也广泛的多,杂得多。而廷议则相对简洁直接,通常只是几个事先拟定好的议题。参与的,也仅限于三公九卿和与议题相关的人等,算是是小范围内的朝议。 这次廷议,仍是在宣室殿里,由宋恒道主持。只宣召了兼领郎中令一职的舜阳王舜纯,御史大夫张元固,廷尉王左乾和太常公高勉前来。 初苒静静地坐在后殿,时不时地从阁棂中偷看。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听说过无数次的宋恒道和舜纯。 那宋恒道年近六旬,精神矍铄,踌躇满志。舜纯虽已年届中年,却仍然身姿风雅,气韵风流。怪不得长公主会那般倾心,确实不失为美男子。只是那双带着笑意的桃花眼,总在不经意地抬眸间流露出些许阴鹜,让人见之悚然。 事情如预期的一般,按部就班的进行着。起初双方还只是在“孝廉杀母案”上争吵不休,可渐渐地局面便失去了控制。 舜纯与张元固虽然私底下也得到密报说,廷尉署有些动作,似乎在调查朝臣的隐私秘辛。 不过张元固并没有当回事,一来,那不似王左乾一贯的行事作风原则;二来,张元固自认为自己做御史这些年,很是克勤严谨、端正廉洁。 张元固暗忖:这次案子实在是天赐良机。若能就此除掉王左乾,只怕自己离那丞相之位不远亦。皇上早已无力国事,纵然王左乾真得查出些什么来,有舜阳王与长公主作保,皇上也无可奈何。而且不知是何故,舜阳王这次,似乎也比以往要急切得多。 于是,在双方争吵了大半个时辰后,指控廷尉王左乾贪墨受贿的各种证供,还是掀了出来。 宋恒道气得吹胡子瞪眼,舜纯眼中也显出狞色。 元帝眼波淡然,懒懒地问道:“王卿家,可有此事?” 宋恒道眼角轻抽,左手狠狠一握。 王左乾得了暗示,立时奋然反击,昂首跪地道:“皇上,御史大人弹劾微臣贪墨受贿,所举之罪证,臣皆闻所未闻,也无话可说。” “然天理昭昭,想那窦氏在当地曾是诗书传家,一家六口其乐融融。今日遭逢巨变,家中只剩下窦诚遗孀、三岁的幼子和目击惨案后惊吓痴傻的幼弟。微臣虽出身行伍,心似钢铁,却也怜其凄哀。如何还做得出雪上加霜,索取贿赂的狂悖之事。” “皇上慧眼如炬,明察秋毫。自会还臣以清白。” ------------ 第041章 黄雀在后 元帝微微点头,并不说话。 王左乾话锋一转,忿然看向御史张元固:“然,臣这几日来,却不断接到本署密报!真正视我大晟律法为无物,无法无天,丧心病狂的悖逆之徒,实则另有其人。” 王左乾浓眉倒竖,手指如利剑一般点出,恨道:“那人便是――这位道貌岸然的当朝御史,张大人!” “你,你,你……你竟敢辱骂当朝御史!”张元固听到如此刁毒的咒骂,不禁气得口眼歪斜:“你说,本御史怎么就无法无天了,怎么就丧心病狂了!皇上在这里,容不得你癫妄放肆。” “癫妄放肆?只怕真正已然癫狂了的人是张大人你吧。” 王左乾缓缓自地上起身,站定御前,朗声道:“据查!先帝二十三年,懿德太后薨逝。居丧期间,御史大夫张元固,时任丞相少史,曾于京西翠红楼――狎妓三次!” 此言一出,元帝眼中骤然暴出怒火,所有人都齐整整的跪下。 张元固万料不到被王左乾揪出来的是十六年前的不检点,一时措手不及,狼狈不堪。 “先帝驾崩后,元帝元年,仍是国丧期间。时任御史中丞的张元固张大人,在自己的云阳田庄看中一农女董蛮儿。也正是我们这位张大人,将此女强纳入府中为妾,并逼死其父。第二年,此女得知其父已死,也投缳自尽。” “张元固身为朝廷命官,却藐视君父,罔顾国法,罪犯淫邪。张元固,你可知罪!” 王左乾久掌刑司,一旦问起案来,双眸精光隐隐,犹如罗汉冥君一般,有震慑神鬼之气势。惊得张元固跪在地上,步步后退,最后竟撞到舜纯身上。舜纯眼中凶光一闪,张元固猛得一个激灵,骤然思及,董蛮儿一家早已死绝。便又直起脖子道:“你胡说,你自家贪墨受贿,却还诬陷当朝御史,罪加一等!” “罪加一等?”王左乾面如寒霜,自袖中取出一方血书,抖开跪呈在元帝面前,“此乃董蛮儿之舅父刺血而书的诉状,状告当朝御史张元固,强抢民女,草菅人命!” “你,你这是诬陷!本御史虽纳过一名叫董蛮儿的妾室,但却不是在居丧期间,况且她家中早已无人,哪里来得什么舅父?”张元固震惊之下已然失了分寸。 初苒坐在后殿也暗暗摇头,纵然张元固言语里头百般抵赖,但这般回答也只能说明他与董蛮儿之死脱不得干系。 “如此说来,御史大人是记起来这桩事来了?”王左乾面露冷笑:“董蛮儿之舅父周瑞,年轻时为求长生仙道,去道观做了客家弟子。家里因觉得丢人,所以对外只说是已死。如今有周氏族谱为证,他确系董蛮儿的苦主。天网恢恢,张元固你还有何话说?” “皇上,皇上,这是诬陷啊。那董蛮儿因争风吃醋,自投缳自尽,与微臣无干啊。”张元固惊慌失措,不明白舜阳王为何一言不发,又似乎觉得当年确有许多事,没处理干净。 “砰”元帝的手重重拍在几案上,“诬陷?那先帝二十三年的狎妓之事呢。朕怕你是年深日久,已然不记得了吧!” “皇上,此处有翠红楼老鸨和歌伎的证词。一干涉案人等都已羁押在廷尉署,随时可以提审。”王左乾字字铿锵,大有一举定下铁案之势。 高福忙下了金阶,将董蛮儿舅父的血书诉状和翠红楼一干人等签字画押的证词接了,一并呈到元帝面前。 “证据确凿,字字血泪,张元固,廷尉可有污你?”元帝声音森然。 初苒在后殿听得热血沸腾,看来这位廷尉王左乾,果真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行事果敢,胆大心细。不亏是行伍出生的人,招招快狠准,尽数打在软肋要害上,比起张元固不知老道高明了多少!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局面似乎有些豁然开朗。 宋恒道隔岸观火,心中得意。 舜纯却愁眉深皱。官员狎妓古来有之,可是这等不检点之罪被暴出来,最是难看。张元固身为在职官员,狎妓已是不该,遑论还是在国丧期间!即便狡辩为一时糊涂,酒后失仪也解释不了那三番两次的上妓馆。何况先帝驾崩后,他又变本加厉,强抢民女,弄出人命来。王左乾用这两宗案子来打击张元固,就是要让他无可抵赖。让他这样的言官,颜面扫地。纵使侥幸留下一条性命,也是一生的污点,再难有翻身之日。 舜纯心中恼火,苦思冥想。没有万全的说辞,他断然是不能趟进这池浑水的,一时间也只得一言不发。 太常公高勉见堂上剑拔弩张,不禁上下看脸色,左右和稀泥。无奈那二人水火之势已成,辩驳斥责之余,已然黔驴技穷的张元固竟以自己书生之力,与曾是车骑将军的王左乾扭打起来,不一会儿便是衣冠不整,鼻青脸肿。 “够了!”元帝骤然暴喝,中气十足。连舜纯、宋恒道也不禁心中一颤。 “来人!” “把他们给朕分开!” 殿外持剑以待的甲士,应声而入,各自将张元固、王左乾按压在阶下。 “咳咳咳……”元帝急促的咳嗽。 “你们都当朕已死了是不是!还有没有一点三公九卿的样子!给朕传卫尉乐熠!” “喏,”高福疾步走出殿门,扬声道:“传忠义侯――” 乐熠身着甲胄,携了佩剑踏进宣室殿。一股凛然之气,顿时罩上每个人的心头。 元帝苍白着脸,颤巍巍的站起身来:“贪墨?淫邪!这就是我大晟朝的好官员!” “朕的子民在你们心中命如草荠,朕的父皇母后在你们心中轻比浮云!” “一个是廷尉,一个是朕的御史大夫。好,好得很!”元帝的手重重拍在漆案上,“乐熠!将他二人给朕收监,好生看管。待朕查证实据,亲自审问!” “诺,都带下去。”乐熠一挥手,毫不迟疑。 “咳咳咳……” “皇上,保重龙体啊!”高勉忙劝解道。 “皇上,龙体要紧啊!”舜纯、宋恒道也不甘落后。 “众卿都退下吧,朕想独自待会儿。”元帝不待众人再说什么,径直摇摇晃晃转到屏风后,出了后殿。竟把一干欲言又止的朝臣,干晾在宣室内。 舜纯的脸黑如锅底。今日廷议,他无异于损兵折将,铩羽而归。反观宋恒道却显得胸有成竹,表情高深莫测。 其实宋恒道此时心中更没底,本以为乐熠默许曹校尉献策,是皇上授意的。故而他与王左乾都不曾有后顾之忧,与张元固来个了鱼死网破,拼死一搏。 哪知皇上各打五十大板,被骂得狗血淋头不说,现在还将两人同时羁押。也不知皇上打的什么主意!莫不是他先前揣摩错了圣意,曹校尉一事与皇上并无干系?那此次,岂非赔了夫人又折兵…… 不过以宋恒道之老奸巨猾,断不肯在舜纯面前失了底气。见舜纯一张俊脸黑得难看,宋恒道便昂首阔步出了宣室殿,心中没来由一阵快意。 后殿里。 初苒上前扶住身形摇晃的元帝,劝道:“皇上,都是些陈年旧事,不要太动气。现下身子要紧!冰冻三尺,莫要太心急。” 元帝温和的看向初苒,他并不是体力不支,而是情绪过于激动。今日能重新震慑舜阳王与丞相,是他起先不曾想到的。看来朝局真的还没有糟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只要不放弃,再次执掌天下权柄,并非不能。 元帝握紧了初苒的手,心中起伏,初苒犹不自知,仍在埋怨:“皇上的身体才刚有起色,如此情绪波动,只会激起那毒的暴戾之气,与皇上的病大无益处。” 元帝笑道:“不是爱妃说,此次乃是朕介入朝政的大好机会,朕怎能不勉力而为?” 又听见“爱妃”一词,初苒才知道,原来他心情甚好。便撒了手,退后几步,故作惶恐道:“后宫干政的名声,阿苒可当不起。且皇上今日龙威大盛,乃祖宗福荫。与阿苒有什么干系?皇上还是饶了阿苒吧。” 元帝一愣之下竟当了真,上前两步握住初苒的手,诚挚地说道:“阿苒,你是朕见过最聪颖睿智的女子。日后,不管你说错何话,做错何事,朕都会宽谅你。” “乐侯说你妇人干政,也只是忧虑你的安危罢了。你放心,朕喜欢听!朕绝不会因为你的直言不讳而怪责于你。” 初苒本来只想逗逗古板的元帝,她既然敢说,自然就不曾担心过他会怪罪。可是听见元帝这样的评价,又这般乐于接纳她的建议,她当真始料未及。 初苒粲然一笑,脸颊上微微泛起红晕,一双灵动的眼眸愈发清澈,清晰地映出元帝倒影。 “叮~”犹如尘封的琴,拨出渺远的音,撩动起人沉寂的心弦。 元帝静默地看着眼前绽放的娇颜,似乎就在一瞬间,天地无物,所有的一切都被摄入这动人的一笑中。 ------------ 第042章 七夜梦昙 晚间,初苒独自在灯下抄经。这已经成了她日日都做的功课,她依靠这样的方法,来摈弃心中的纷繁芜杂。 元帝的身体复原得很快,摸样也与萧鸢越来越相似。从前还是只在烛光下,现在即使是在白日里,也常常会让初苒有片刻的恍惚,终是想忘而不能忘么…… 知秋忽然进来禀报说,郑充媛求见。 初苒略一皱眉,这么晚能有什么急事?又是在太后寝殿中,她应当知道这个时候,初苒在为太后抄经,是不见任何人的。 思索片刻,初苒还是说道:“让她进来吧。” 初苒将抄写的经卷收入匣中,郑宜华便袅袅婷婷地走了进来。只见她头上戴着一只雀鸟含翠的钗子,身上穿着缃色点金的新裙,虽然华丽却也不张扬。把她那张清秀平淡的脸,修饰得鲜妍灵动了不少。 郑宜华才刚走到初苒跟前福身请安,初苒就闻到了一股极清雅的香气。这香气恬淡高雅,氤氲飘渺,甚是不俗。 见初苒疑惑,郑宜华忙笑着露出自己笼紧的袖口。只见她双手护着一只小小的瓷坛呈上,坛中一株玉白晶莹的花正悄悄绽放,方才那缥缈的香气,正是这花香。 初苒接过捧在手中赏看,那花正如懒洋洋睡醒的仙子一般,一层层盛放开来,花瓣晶莹,犹如被月色镀上一层绒光。初苒欣喜不已,方才就算有再多不悦,看了这样美丽可爱的花儿,心境也欢喜舒畅了。 “这可是昙花?”初苒细心地将花在太后画像前摆好,回头问道。 郑宜华恭谨的答道:“此花叫做梦昙,每至夜间便会开花,可连开七夜不凋谢。” “哦,这样稀罕。”初苒脸上也浮了笑意,要说这郑宜华这人,最是会送礼。不逢迎不浮夸,却总有惊喜。 “娘娘过誉了,它哪里比得上娘娘园中的名贵珍稀。听说,从前太后也是极爱花儿的人,一年四季这园子里头的花儿,从不间断,据说还有许多是齐姜圣女谷来的仙品。可惜我们年轻福浅,不曾得见。奴婢看娘娘也是个钟爱花草之人,日后少不得我们就又有眼福了呢。” 一席话说得谦卑又讨巧,初苒却笑笑不可置否。 见初苒并不多言,郑宜华只好顾自找话:“奴婢也是闲来无事,打发时日。今晚奴婢看这株梦昙似乎要炸朵儿了,又想着这个季节夜间能开花的少,便与娘娘送了过来。可巧,到了娘娘这里,它便开了。” 初苒轻轻一笑,道:“郑充媛费心了,太后知晓了充媛这份心思,也必是欣慰的。” 郑宜华忙又福身下去。 “既来了便略坐一坐吧,这里可只有清茶。”初苒见她一味攀谈,知道必然有事,索性出言相留。 郑宜华这才在蒲团上跪坐下来。 初苒轻轻瞥了一眼,问道:“郑充媛现下住在何处?内侍府安排的可还周到?” 听初苒这么一问,郑宜华立时红了眼圈,嚅嗫道:“皇上亲封的六品,内侍府哪敢怠慢,一应规矩都比照先帝时的,没有丁点儿差错。只是……” “只是什么?”初苒最见不得这种吞吞吐吐、拐弯抹角,不把话说痛快的人。 “只是丽嫔娘娘她,把奴婢安排在含凉殿里。”说罢,郑宜华晶莹的泪珠便从眼眶里跌落出来。 “含凉殿?”初苒一听丽嫔,就知道重点来了。可这含凉殿是哪里,初苒却不得要领。 “含凉殿是,是前朝冷宫。”郑宜华哭着解释。冷宫两字才出口,就呜咽出来。 初苒这才恍悟,原来是丽嫔心里不痛快,故意拨了冷宫给郑充媛。 “娘娘有所不知,大晟宫历朝历代,从来不会对新晋嫔妃做如此晦气的安排,丽嫔娘娘只怕是心有不满才会如此。可阖宫都知道奴婢是皇上亲封的,是娘娘抬举的。如今丽嫔娘娘这样安排,分明就是……”郑宜华说着说着已是梨花带雨,几番哽咽。 初苒见她言语里头尽是暗刺,顿生烦躁。 郑宜华抽泣了半天,也不见初苒应声,不禁抬头来看。只见初苒一双清泠的眼,深深地凝视着她,郑宜华不禁慌了心神。 “充媛可有想过自己的将来?”初苒清声问道。 郑宜华有些不解。 “充媛是想将来独得圣宠,还是打算与丽嫔一争高下?又或是愿意在后宫过些安稳平顺的日子!” 郑宜华听到初苒如此直露的质问,不禁有些手足无措,差点打翻了几案上的茶盅。 “看来,郑充媛还没有想好。那便等想好的时候,再来找本宫吧。”初苒眼神一敛,端坐在太后画像前,不再看她。 郑宜华缓缓起身,摇晃着踏出几步。方才初苒问出的问题犹如剖心一刀,虽然狠厉,却又让她觉得骤然痛快。 她与那些还是黄花处子的美人们不同,她已是皇上的女人,今生便要一辈子呆在这宫里,不管是什么恩典,也是轮不到她的。进宫三年来,她日日在永延宫中蹉跎青春,守着两间小小的寝殿熬日子,这都还是她上下打点换来的。那些财力差些的女御甚至两人同处一室。她多少次在夜里偷偷的哭,疯狂的回忆着她还是郑少府家二小姐时的鲜亮风光。她恨自己,也恨爹娘,为什么要巴巴儿地进到这暗无天日的宫里来。 就在她以为,这种日子已经槽糕的不能再糟糕的时候,更可怕的事情来了。元帝的身子开始每况愈下,好多姐妹都说,皇上撑不了几天了,有好几个女孩儿甚至很开心。因为皇上驾崩了,新皇登基就很可能大赦天下,她们这种连皇帝的面都没见过的人,极有可能得了恩旨被放出宫去。 在她们怜悯的眼神中,郑宜华忽然意识到,就算自己不用殉葬,也要肯定要被带到皇陵去削发守灵。她生生被吓病了,整整一冬都在病榻上昏昏噩噩。 生活,总是爱跟人开着这样、那样的玩笑。 在她苦海辗转,好不容易从药罐子里挣扎出来的时候,大晟宫里却多了一位齐姜来的圣药女。皇上又奇迹般的康复了! 上巳节,她特意几次靠近草棚。皇上虽然仍是清瘦,但是双眼炯炯有神,与三位嫔妃在草棚中谈笑了半日,也不见疲累。她欣喜若狂,终于放了心,也就是在那一瞬间,她便认定了这位带来福祉的圣药女。 走出几步的郑宜华,回头看向初苒坚定的背影,在唇上狠狠一咬,猛地跪下:“宜华是想好了的,宜华进宫三年了,还有什么想不明白,看不明白的!若不是娘娘,皇上恐怕都记不得宜华了。还敢却奢望什么独得圣宠,什么一争高下……” 郑宜华说着凄婉地一笑:“在娘娘眼中,宜华便是那般不堪的女子么?” 初苒回过头来,重新审视着她。 终于不再称自己是奴婢了么?初苒始终认为,一个懂得尊重自己的人,才配有尊严的活下去。 初苒言语清淡地道:“充媛,本宫想告诉你的是,真正抬举你的人,不是本宫。而是――皇上!” “上巳节那日,本宫说了那么许多,后宫妃嫔皆在场。但是在给本宫的贺礼中,只有你一人送来的是祭奉用的净瓶。说明,也只有你一人心里想到了太后。” 初苒缓缓起身,遥望着大殿之外:“太后是走了许多年了,这长春宫未开之前,甚至有许多嫔御连太后的摸样儿都不清楚。可太后是皇上的亲生母亲,你们不惦念她,不意味着皇上也遗忘了!” “每到午夜梦回时,皇上思念母亲,身边却连个说暖话的人都没有。如今,你心里能想着太后,皇上如何不高兴?” 郑宜华呆呆地跪在地上,看向画像中美目盈盈的妙懿太后。泪珠扑扑簌簌的落下,心中羞愧。 “还有,皇上并没有不记得你。本宫当时只是提了你的名字,皇上便记起你是郑少府的女儿。还说,少府家也是不偏不倚的门户,他家的女儿可以晋升。” “皇上……”郑宜华再也忍不住,一声哭出来,伏跪在太后的画像前。 初苒重重的叹一口气,将泣不成声的郑宜华扶起。 郑宜华一把握住初苒的手臂哭道:“娘娘,宜华不求了,什么也不求了。只要皇上能龙体康泰,还能记得宜华,宜华就知足了。” 初苒摇头叹道:“你也不想想,什么叫冷宫?不见天颜才叫冷宫。待你宫里收拾妥当,皇上闲了自会去看你。到那时,谁还敢说含凉殿是冷宫?” “皇上会来看我,真,真的吗?!”郑宜华直觉惊喜来得太快,难以置信。 “皇上既晋升了你,又怎会容他人来作践你,那不是扫他的颜面吗?”见郑宜华一惊一乍,初苒倍感头痛,却又不能不耐心叮嘱:“自然是真的,世间的事并非都要用复杂的手段去解决。充媛只须切记,莫要再犯傻,莫要再做那些挑唆使绊儿的事。尤其是丽嫔,那不是充媛你该去触碰的底线!” ------------ 第043章 利用 初苒言语直接,郑宜华听得又是懵懂,又是羞惭,最后百般滋味汇进心里,却漾起一阵温暖。 在这永夜一般的后宫里,人一旦进入,便都会带上层层面具。还有谁说话能如此一针见血,又有谁肯对谁坦诚相待,披肝沥胆。怪不得皇上都这样倚重和喜欢她,连自己对这位璃贵人也在不经意间,心生信赖。 “娘娘你放心。宜华虽然愚钝,没有能力辅弼夫君,却断不会再去给皇上添堵,皇上这些年真是太苦了!” 初苒见郑宜华定了心,便赞道:“正是这话。充媛只需好生想想,你是如何晋升的,便知道该如何做了。因为这后宫真正的主人,既不是本宫,不是丽嫔,也不是将来的皇后,而是――皇上!你只需取信于皇上,便能在这后宫中有一席之地。” 郑宜华抬头看着眼前清澈的双眸,似乎觉得,不管多么复杂的问题,在那里面都会有简单明了的答案,那就是智慧么。 郑宜华恭敬的叩头下去:“宜华明白了,谢娘娘点拨。” 打发走了郑宜华,初苒愣了半晌。竟不知道自己方才扮演着什么角色,这元帝每天都在忙什么呢!为什么帮他哄媳妇儿的事,现在也落到了她头上。 初苒正在呆想,身后忽然传来轻轻的脚步声。这太后寝殿可不是任何人都能随意进来。初苒转头一看,果真是元帝。 一个刚走,一个又来,这是要闹那样?居然没有撞上,真真是可惜了郑充媛那一身点金绣裙,那衣裳在晚间看来,可是亮眼的很呢。 元帝全然没意识到初苒不满的情绪,径直走到太后画像前。他只着了寝衣便衫,披着厚厚的斗篷。像是歇下后,又起身的。 初苒福身道:“皇上,是来看望太后的么?” “朕睡不着,来看看。阿苒在做什么?”元帝在蒲团上给太后行了礼,回头问道。 “自然是抄经啊!不然皇上以为阿苒说的晨昏祝念是虚言不成?”初苒嘟囔着。 元帝笑笑,并不搭话。 初苒将郑宜华方才来过的事,与元帝又说了一遍。但只提到她是来送梦昙花的,并没有说挑拨哭闹一事。元帝听到郑宜华被安排在含凉殿里,也不由得眉头一皱。 初苒道:“这几日若是得空儿,还望皇上能去充媛宫里坐坐。毕竟是皇上亲封,丽嫔如此安排,不止扫了皇上的颜面,也寒了后宫嫔妃的心。” 元帝点头默许,郑充媛本来就是下给阖宫嫔妃看的第一步棋,如果就这么被丽嫔摆在冷宫里,那这棋岂不是走废了。只要她做得起这个榜样,那他就要让她继续风光下去。元帝看看奉在太后画像前的梦昙花,脸色柔和了许多。 初苒看着元帝的神情,便想起了自己刚才奉劝郑宜华的话,心下觉得元帝其实很是可怜。且不论郑宜华是真心还是假意,能时时惦记着妙懿太后,他便欢喜成这样。如此这般的话,她刚才一番费尽心思的开导也算值了。 当下心里一高兴,便歪头道:“让阿苒来猜猜今日皇上是何事睡不着。恩,定是皇上爱惜王左乾这个人才了,苦恼着怎么保全他,是不是?” 不料元帝微微一怔,脸色顿时阴沉下来。 “怎么,出变故了么?”初苒忙问道。 “乐熠方才来报,皇姐已将王左乾贪墨案坐实了。” “怎会这样!这么说王大人保不住了?” 元帝无奈的点头。 是啊,这次王左乾奋力一击,已将张元固置于死地,长公主如何咽得下这口气。皇上将他二人都羁押在宫中,就是怕,在外间会被人谋害了性命。可就算这样又能如何,坐实了贪墨的罪证,一样是要入狱的。到了刑狱司的大牢,元帝哪里还管得了。用不了几日,王左乾便会死的不明不白。 据说上任御史大夫陈子章被纠察入狱,就是横死狱中的。至今也没能说得清。这王左乾,只怕很快便是第二个陈子章了。 初苒想起那日宣室殿里王左乾的慷慨昂然,不禁心中可惜,不甘心的问道:“再没有办法可想了?” “皇姐手底下的人,早已做惯了此等事。皇姐素来睚眦必报,既然出手便是再也不会放过他的,更不会再留下任何空子,让朕去核查。”元帝声音里俱是悲愤。 初苒早先也听乐熠说过,这王左乾在景帝时,就曾与乐熠并肩作战。官拜车骑将军,立下许多战功。虽为宋氏一党,但他严谨刚毅,精通律法,更是难得的将才。如果因为子虚乌有的诬告而丢了性命,委实可惜。况且他在孝廉杀母案上,判词精准,入情入理,若就此枉杀,只怕也会伤了民心。 初苒沉吟许久,一时也没什么好办法。 元帝牙关紧咬,发出咯咯的声音,想是恨极:“如今还不只是如何保住王左乾的问题。即使廷尉的位置不会落入舜纯手中,该由谁来担任,朕一时也没有合适的人选。” 初苒明白元帝的苦恼,不是没有合适的人选,而是皇帝没有自己的嫡系,眼下根本无人可用。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忠臣良将也不是一日就可造就的。廷尉一职事关重大,总不能随便找个什么人来做。 初苒斟酌着说道:“其实找合适人来接任廷尉倒也不难,只是可惜了王大人。” 元帝吃惊地抬眼:“阿苒有接替廷尉的人选?” “我哪里有接替廷尉的人选。但是,我却知道谁有!”初苒狡黠地笑着。 “你是说宋恒道!”元帝眼前一亮,旋即又有些黯然:“宋卿自然会安排最得力的人,但朕也担心有朝一日,尾大不掉啊。” 初苒笑道:“眼下也还不成气候嘛,再说宋丞相的人也不是不能成为皇上的人。皇上既然要倚重他,何不顺水人情做到底。” 元帝无奈的叹道:“阿苒从前是做生意的么,怎么从来不见你做亏本的买卖。” 初苒挑起眉毛表示不满,道:“皇上还是多想想正事吧!一个御史大夫,一个廷尉,这样大的案子,要是到朝堂上去公审的,谁也逃不掉,祖宗的律法在那里放着呢。任谁也越不过去。难得周旋。” 初苒将手撑在腮边,絮絮地道:“要是皇上能避开这样的正式场合,或许事情还有些转机也说不定。” “避开朝议?”元帝忽然起身,疾步而出,声音里俱是畅悦:“时辰不早了,朕也累了,爱妃早些歇息吧。回宫!” 初苒忙福身跪送:“呃,恭送皇――” “阿苒,你真是朕的福星。”元帝回头打断初苒,笑着转身出了宫门。 翌日,初苒正在凝华殿梳洗,小禄子便进来传皇上口谕:朕病体初愈,益温泉药浴,故准圣药女之奏请,三日后巡幸悦仙行宫。念其贤淑柔婉,特许其行宫随驾。 初苒听得目瞪口呆,小禄子已经一溜烟儿跑掉了。 初苒看着颐珠,二人面面相觑。她连悦仙宫是个什么地方都不清楚,怎么就变成她向皇上奏请的了呢?还死皮赖脸的要跟去行宫侍驾?初苒忽的拔下头上簪歪的钗子往妆台上一掷,气得不轻。元帝宣了几次,她也不肯过去谢恩。一直挨到该是元帝吃药的时辰,才进了紫宸殿。 一身简素的衣衫,乌发低髻,垂着眼。没有半分要巡幸出游的兴头,与元帝更是一句多的话都没有。 元帝有些摸不着头脑,还是小禄子醒事儿,挤眉弄眼、连比带划地解释半天。 初苒心里明白:皇帝行宫巡幸,那么离开京城的官员就有限,又便于控制。而皇帝在行宫中,少说也须待上月余,两位公卿的案子总不能也拖上一个多月吧。这么一来,将王左乾的案子放在行宫处理就变得理所当然,没了刻意的痕迹。 想不到她随口一句话,倒让元帝想出了极好的对策。可就算是如此,要让她出头去堵悠悠众口,好赖也先知会一声啊,不带这么赤果果的利用人的。 气氛正尴尬着,高福疾步小跑进来,脸上尽是堆起的笑:“来了,来了……皇上来了。” 元帝如蒙大赦一般,也喜道:“来了么,快送进来。” 话音刚落,小禄子便带了一众太监,肩挑手抬的,摆了一屋。尽数打开一看,全是些稀罕贵重的家常所用,有百件之多。 元帝笑道:“阿苒,行宫已多年不曾去过,想是有很多不便。这是朕昨夜让小禄子开了内库选出来的,阿苒只管挑些自己可心合用的带上。” 初苒顿时脚下一软,扶额头痛:这是把她推出去不够,还要再踹一脚的意思么?妖妃惑主的名声非她莫属了?初苒泪流满面,皇上大叔,你故意的吧。 初苒垂头丧气地朝门外走去,小禄子却忙捧了手中盖着锦帛的漆盘,挡在初苒面前,道:“娘娘,看看这个喜不喜欢,这可是小禄子在宫里见过的最好看的东西了。” ------------ 第044章 游云望仙 红绸揭开,一双精巧绝伦的玉鞋出现在初苒眼前。 玉鞋镂空而雕,流翠与飞白宛如天成,若是人穿上这玉鞋,便如踩在云端上一般。只是这玉鞋做了极高的底,若是穿了它走路,必定腰肢摇摆,步态妖娆。 初苒还未曾说什么,高福已然狠狠一指弹在小禄子脑门儿上:“你个小崽子,这是后宫里头的玩意儿,也是该拿出来给娘娘穿的么?” “娘娘是圣女,如今还要陪皇上去行宫巡幸。若真依了你,穿了这玉鞋出去。一路咔嗒作响,哪里还有风仪可言!只怕前朝那些老臣们听见了,都不敢直视!还不快给娘娘赔罪。” 小禄子听了,“扑通”一声就跪了下去。 难得高福一把年纪,还能说出这么有喜感的话,初苒实在绷不住,到底笑了出来。 也罢,妖妃就妖妃吧。反正从她住进长春宫开始,就没打算要低声小气儿地过日子。她只是气不过元帝拿自己做幌儿,也不事先说一声。谁让人家是天子呢,帝王的眼里、心里最重要始终只有江山社稷吧,她再冒傻气,也不至于去和一个皇帝谈什么人权。 况且元帝的瘾毒还未清除,王左乾的案子又近在眼前,哪里容得她在这时发脾气,使性子。悦仙宫随驾,她必是要去的,不然元帝驱毒的活血从哪里来。 初苒摒弃了杂念,端详着眼前这双玉鞋。方才高福的那句“朝中老臣们无法直视”,着实提醒了她。或者这玉鞋,真能派上用场也说不定。 三日后,圣驾起程,天子巡幸悦仙宫汤池。 这是元帝自病重后,第一次出宫。悦仙行宫位于晟京城北,与京城不足百里之遥。原本是一处道家圣地,后因山中的温泉可以祛病延年,便被皇家收作行宫之用。原来的玉虚观,也成了皇家道观。 浩浩荡荡的巡幸队伍中,初苒随元帝圣驾先行,第二日便到了悦仙宫。 皇帝一行先去山上的玉虚观拜了老祖,留在观中清歇。山下熙熙攘攘随行的臣工的马车,才随后姗姗而来。初苒闲极无聊,趴在清修台上朝下张望。一队极华丽的车驾正徐徐驶入谷中,仪仗规格俨然是皇家标准。 初苒忙问道:“福公公,那是谁家的马车,这样气派?” 高福眯眼看了半晌,道:“是长公主吧。老奴听说,这次巡幸长公主也奏请了陛下随行的。” “长公主?她跟来做甚么。”初苒皱眉问道。 高福不解地摇头。 午歇之后,初苒又向元帝问及此事。这长公主随行一事在初苒看来非同小可,在这个当口特意跟来行宫,所谓何事?初苒半分不敢大意。 元帝却微微笑道:“皇姐与舜阳王伉俪情深,从来都是形影相随的。” “真的么?”初苒仍无法相信。 元帝点头道:“朕的这位皇姐醋性大的很,臣工们都是三妻四妾,独舜阳王除了崔氏,便再无其他妾侍。” 离了道观,元帝回到悦仙宫天禄殿住下。初苒却自行寻了一处极雅致的碎雪斋安顿,引得元帝暗暗不悦。 是夜,元帝刚刚宽衣,初苒却又在外头求见。 元帝掩不住唇边的笑意,让小禄子宣她进来。高福与小禄子皆是识相的,初苒才一进殿,他们便都出去守在外头。 初苒见烛光下的元帝含笑倚在榻上,身着寝衣手执书简,不由得神思一恍。强按下心头的异样,过去坐在榻畔,急急地低声道:“皇上,阿苒只怕是等不得了。” “哦?”元帝满眼笑意。 初苒觉出自己话里的绮意,颊上一红,忙又说道:“王左乾,王大人的事情怕是等不得了。” 元帝面色一肃,问道:“出了何事?” “倒不是出了什么事情,只是,阿苒想了一下午,觉得长公主此来,绝非善意。”初苒又道:“以皇上所言,公主睚眦必报的性格,她若是不亲眼看着王大人死,抑或是亲自带回晟京刑狱司去,绝不会罢休。” “此前,王左乾能将张元固一击即中,是因为舜纯和长公主大意,不曾将皇上放在心上。可如今张元固一出事,长公主便立时坐实了王大人的罪证。可见公主已然警醒!这次又与舜阳王一同前来行宫,只怕是有备而来。” 元帝默默点头。 初苒急切地问道:“皇上,您心里是打算如何处置王大人的。” “案是翻不了的。但是朕打算,以他出身行伍为由让他去充军。到边关去,或者日后还能再有重新起用的机会。北川边境,舜纯的手还伸不到那么远,且那里是乐熠与王左乾的旧部。只要能顺利到达北川,王左乾必有办法活命。”元帝抬眸看向窗外漆黑如墨的夜,目光渺远。 初苒听得频频点头,兵营里自有兵营的法则,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王左乾果然能在那里吃得开的话,舜纯与长公主也拿他没办法。 现在的问题是王左乾能不能顺利的活着离开,怎么能避开长公主的责难。 “皇上,有时候深思熟虑,不如出奇制胜。与公主对等博弈,皇上只怕要吃亏。”初苒恳切地看向元帝。 “阿苒是说……” “阿苒想,不如乘大家长途跋涉,心思都还来不及放在这上头,明日就放手一搏!长公主必定措手不及。” 元帝面露忧虑:“明日?这么急,阿苒有几成把握。” “五成。” “五成?”元帝讶异。 “对阿苒来说,事情只有成与不成,决定去做,便是五成把握。”初苒眯起双眼,紧紧地一握拳:“帷灯匣剑不一定就非要夜幕遮掩,天赐良机反而更容易水到渠成。” 元帝听完初苒的计策,在殿内来回踱步,细细权衡。竟觉得初苒近乎鲁莽的做法,似乎胜算更高。若真是按部就班,摆开了阵势与咄咄逼人的长公主对决,只怕连五成把握都没有。 事情定下来之后,便是一夜忙碌。 次日一早,人们都还在睡梦当中,皇上要宴请群臣的消息便传来了。 据说昨夜,玉虚观的清远道长去了皇帝行宫禀奏:因为圣驾降临,所以玉虚峰夜降祥瑞。天赐盛景,不可不观。皇帝兴致甚是高昂。 群臣们不敢怠慢,一早便熏香沐浴,乘了马车赶到一处叫游云望仙的山峰。 此地颇富盛名,秀丽的山腰中,有一片开阔平坦之地。因为时辰尚早,现下都笼罩在浓浓的雾气之中。深谷里,一条蜿蜒的溪水淙淙流过。在云雾蒸腾间,若隐若现。似有九天仙子下到凡世,在谷底嬉水作舞,引人窥看。 不一会,初阳便冉冉升起,万道金光破云而出。谷中的云雾皆绕了山峰向峰顶飘然散去,仿似仙子们又回了瑶池天宫。 众人依依不舍,看得啧啧称奇。待到回过神来,山腰的云雾已然尽皆消散,眼前的这片空场儿上素锦铺地,几案成行。上头珍馐佳肴、仙果玉酿,让人错觉顿生,以为是仙人请宴。 大家都心情甚好,纷纷去找寻各自的位置。 元帝也笑着出来,精神奕奕。他只简单束了一只累金丝盘龙镶玉冠,穿着玉色织金团云龙袍。漆发如墨,神清气朗,风姿翩然,如云中天君一般。 众人忙跪叩朝拜,元帝大步上了高高的御台,神情愉悦。 待所有人都坐定,元帝便朝高福挥了挥手,高福颤颤地走到御台一角,高声道:“开闸――” 只听隐隐如雷的声音,应声而起。轰隆沉闷,似有万马奔腾,呼啸而来。 众人心中又是吃惊,又是期待,都朝着不远处发出声音的玉笔峰万丈崖望去。此崖虽然不高,但是崖壁刀削斧劈,笔直光洁,甚有气势。 忽然,一股活水自崖顶喷薄而出,霎时涌起千堆雪浪。转瞬间,又奔泻而下,如游龙饮水,一头扎进深谷之中! 众人此时皆坐在玉笔峰正对面的山腰中,眼见着前头一道飞瀑白练自天上奔流而下,怎能不瞠目结舌!若是叹天地造化之鬼斧神工,可眼前的盛景偏偏又是人力所为。 在座的众臣们个个心旌激荡,胸中漾起一阵阵对这大好河山的叹恋之情。 元帝淡然一笑,真正奇的还没来呢。 不一会儿,随着花香缭绕,雾气蒸腾。众人才骤然惊觉,这一股飞瀑竟然是悦仙宫的温泉水! 温泉落入谷底,遇到冰冷的溪水,立时幻化了雾气,裹挟着谷底的花香,袅袅而上。令人入坠仙境,心醉神迷。 不知是谁带了头,众人纷纷离座叫好。随行来的还有不少才子骚客,当下便有侍者安置了笔墨,一时间诗画俱兴,于众人间传阅赏读。 席间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女,更是难掩兴奋地拍手大笑。 “筠儿,坐下!”萝阳公主一声低喝,少女忙掩了口,缩起身子。 元帝却早已看见,遥问道:“那不是婉嫔么,怎么也跟着来了。” 舜纯忙起身回话道:“公主思念筠儿,离京时非要去接了同来。微臣实在拗不过……请皇上责罚。” 见舜纯作势要跪下谢罪,元帝忙道:“舜卿平身吧,今日是欢宴,不说那些扫兴的。来了也好,筠儿年纪小,闷在宫里都好几年了,门儿都没出过。说起来还是朕的疏忽,今日皇姐也在,来,我们一家人也同饮一盏。” 说罢便端了玉酿。 “皇上――”娇弱的莺声带着浓甜的嗔怪,似乎还有些微微的喘息,挠着人心底的痒痒:“您身子才刚好些,怎么能沾酒呢。” ------------ 第045章 假作真时真亦假 玉鞋叩在瑯木搭就的御台上,发出清脆悦耳的响声。一位娇稚柔弱的美人扶了小禄子的手,一步步踏上御台。 她醉人的眼波里溶漾着甜蜜,吹弹可破的肌肤如凝脂一般。花瓣一样莹润的樱唇,此时正噙了娇嗔。这番光景,任是什么百炼钢见了也要化作百转柔肠。 她只是站在台上一角,盈盈地看定元帝,元帝便直将婉嫔的事忘在脑后。径直过去携了美人的手,笑道:“爱妃,方才朕开闸放瀑,好不热闹,你却错过了。不如待明日关了闸,蓄满水,朕再单放一次给你看。” 元帝的声音不大不小,听得朝臣们却都目瞪口呆。他们何时见过谨言慎行的元帝,如此今日这般肆意无忌?莫不是病医好了,人倒昏聩了不成。 美人却极懂事地笑道:“那温泉水,能祛病延年,皇上还要用它祛病强身,哪能让臣妾这么糟蹋。” 朝臣们听了,这才心神稍定。 元帝脸上笑意更浓,一手握住美人的柔荑,一手揽了那不盈一握的纤腰,缓步朝御座走去。 众人这才都瞧清楚。那位身姿青稚的美人,绾了遥遥欲坠的乌云髻,明珠流苏如灿星一般点缀在发间。她身上穿着一袭五色霞衣,鲜花与流光自裙裾上泼洒而下,随着腰肢摇摆,如梦似幻。最夺人的还是脚上的那双纤巧的玉鞋,流翠与飞白交缠,隐约在裙裾间,如踏波乘云。 饶是美人小心翼翼、步履轻盈,鞋儿与瑯木间的轻叩,还是声声入耳。众人们每听见嗒得一声,心弦便仿似扣紧一分,直到美人落座,众人才如梦方醒地缓过这口气来。 “皇上可知臣妾为何来迟?”刚刚坐下,初苒便倚在元帝肩上,忍不住埋怨。 元帝和悦的问道:“为何?” “都怪它。”初苒指着脚上的玉鞋,嗔道。 元帝却温和的笑道:“这般灵气的玉鞋,与爱妃最是相衬。朕可记得是爱妃执意要穿的,怎么,这么快便不喜了么?” “恩,好累!” “坐着便不会累了。今日且忍耐些,朕喜欢看!” “不嘛……”初苒不满地娇嗔,额角却仍亲昵地依偎在元帝肩头。 元帝爱怜地握了她的手,眼底泛起许多光华与柔情,静静俯看着初苒明媚的娇颜。纵然知道这是昨晚都商议好的,初苒心中仍轻轻一跳,神思恍然。 护卫一旁的乐熠,坚定的眼神中出现了些许裂纹。 元帝忽然展开极动人的笑容,带着帝王特有的清贵与风仪。他好看的薄唇在初苒耳边,说出许多动听的情话,直哄到初苒破涕为笑。 台下的众臣,皆呆若木鸡! 当初圣药女嫁入大晟宫时,是红绸遮面。众臣听说是她医好了皇上的痼疾,还以为,又是一位如懿德太后一般端庄淑贤的女子。哪知今日一见,竟这样妖冶多情,美艳骄矜。而他们尊贵的帝王似乎已然深深的陷落,对她爱之入髓了。 才情狂放的才子们,听说那是齐姜来圣女,又是新封的璃贵人,哪肯放过这样的风流佳话。一个个都作起画来,什么九天玄女图,洛水神女图……通通都呈了上去。一应皆是乌云髻、彩霞衣,俏颜如花,千娇万惑。 元帝见了不仅不以为杵,还圣心大悦,尽数赏了下去。 萝阳长公主脊背挺得僵直,帷帽下的脸色早已铁青。婉嫔闪着一双懵懂大眼,不住的往御台上看。 唯有舜纯面色如常,垂眉在自己的几案前自斟自饮。如果他不曾领会错的话,那位御台上的璃贵人,似乎已然看了自己数次了。 起初舜纯还以为是在看婉嫔,可是那位璃贵人,一双妙目竟似会说话一般。分明看得就是自己。虽然总是短短的一驻而过,可对于深谙眉眼之道的舜纯来说,却很肯定——她是在留意自己。 人到中年的男子,能得美人青睐,是件极值得得意的事。舜纯抚过自己光洁的下颌,有些踌躇满志。若放了平时,这样抓人心的美人儿送到眼前来,少不得也要调笑几句,才不负他素来的风雅。可惜今日悍妻在侧,他哪敢造次,也只好闷头饮酒。 元帝坐在高高的御台上,眼观六路,众人之象皆在眼底。不禁朗声笑道:“正是人生得意须尽欢。朕久卧病榻之上,竟将这样的人生之乐都快要遗忘了。如今可以将朝中大事托付于老太尉,在此处偷闲一二,朕也算是尽欢了一回。” 元帝轻揽了身旁的美人,不无遗憾的叹道:“可惜朕太不识趣,竟带了两宗悬而未决案子在身边。不如,乘今日众卿都在,都替朕办了。那朕便可日日安枕,在汤泉好生休养了。” 本来热闹喧哗的欢宴,顿时安静下来。 众臣都能猜得到元帝说的是哪两宗案子,只是不料会这样急,竟要赶在今日都解决掉。 舜纯与萝阳公主也飞快的交换了眼神,眸底俱是警惕。 宋恒道只觉心中咯噔一下。这次,皇上可是半分风声也没透给他。骤然安排在酒宴之上审案,到底意欲何为? 正在众人思索间,张元固与王左乾已然被衣衫褴褛的带了上来。 二人从前皆是朝中举足轻重的人物,覆手之间也可令一方震动。可如今却囚衣破旧,形容落魄。被侍卫押解着,双臂反绑,一路踉跄蹒跚。在座的臣工不禁都黯然唏嘘,喟叹人世无常。 “跪下。” 随着甲士一声厉喝,欢宴上最后一丝都欢愉都消逝殆尽。 元帝手指点出,懒懒地道:“一个贪墨,一个淫邪。俱已查证实据。众卿且看看如何处置?” 一言既出,不止舜纯与宋恒道心里打鼓。众臣也在纳闷,这意思是:无须三审,直接定案? 按理,舜纯当欢喜才对,事情正按照他预想的方向发展。可前次廷议他已然吃了元帝的亏,这次便不能不谨慎。 当下起身谏道:“皇上,此二人虽已是罪人,但毕竟曾是朝中重臣,如此草率处置恐难服众。臣以为,还是带回刑司三审,证、供俱全,才好定案入档。” “卿之所言,众卿所想,当朕不知么?可你们看看台下这跪着的二位,一个掌管御史台,一个司管廷尉署。朕还能指望谁?”元帝皱起眉心,痛心疾首。 “皇上不妨另择一廷尉,暂掌刑司,也好替皇上分忧。”舜纯寸步不让。 “舜卿当朕就不心急么。御史与廷尉之职皆重于泰山,焉能不择而录,草率任用?但,这与定下眼前的两宗案子相比,孰缓孰急?” “自然是定下这两宗案子更紧急些!”宋恒道挺身而出,他早与元帝同在一条船上。皇上有意拖延御史和廷尉的人选择录,对他正有利。此时不开口,更待何时? “皇上的龙体才刚有些起色,来汤泉本就是要静心调养。如今文武百官半数都在此,中书令、刑司刀笔吏皆在御前,一同议定了这案子,有何不妥?” “我等日日都说为皇上分忧,怎么到了正当口,却能推诿呢。”宋恒道说罢,便斜睨着舜纯。 宋党以宋恒道马首是瞻,自然附和一片。 元帝微微一笑,心下宽慰:“宋卿有此心意,朕心甚慰!” 高福闻言,立时手一挥。几名内侍便在御台前安下数张几案,小禄子领着大小太监抱着许多卷宗置于案上。随驾的中书令及司案的刀笔吏便都坐到案前,开始整理。好在都是平日做熟的事情,倒也顺手。 舜纯不禁皱眉,长公主一时也不明就里。难道皇帝真的就这么把案定了?王左乾的案子也打算就此放弃了么。 宋恒道虽也有些困惑,但并不着急。王左乾就算被定为贪墨受贿,也不是重罪。想翻长公主定下的案,那是徒劳,只要不要让王左乾走了前御史陈子章的老路就好。 皇上身子虽然不好,头脑却从未糊涂过。自己能想到的,皇上未尝就不会想到。宋恒道深信元帝今日这一番异常的动作,必定是有下文的。 四下里静悄悄地,几位重臣交头接耳,中书令已然拟定了几份决议,交众臣议定。 跪在正中的张元固,紧张的注视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布满血丝的眼睛慌乱地转动。他最熟悉这样的场面,且不论,能不能查实他强抢民女、草菅人命,单说藐视先皇那一条,就已然是死罪。看皇上的架势,分明就是要定罪了。 他前几日还是高高在上的御史大人,满朝文武谁不忌惮他三分。可现在为什么他却跪在他们面前,成了阶下囚?接下来,便是要签字画押,伏罪问斩么…… 为什么舜阳王、长公主没有替他辩驳一句?! “不——”张元固不顾一切的嘶喊出来,一种从未有过癫狂在胸中翻涌冲撞,激得他近乎崩溃:“臣不服!皇上,臣乃当朝御史,不经会审,仅凭廷尉署一面之词就定下臣数桩重罪,皇上您如何向天下交待。王左乾!他自己尚且是待罪之身,他定的案子怎能作数。如此判决,微臣不服,天下不服……” “天下不服?”元帝不禁仰天大笑,眸光如刃:“张元固,朕今日才知道什么叫做厚颜无耻!” ------------ 第046章 先声夺人 “你,你……”元帝站起身来,怒极反笑,竟似不知该如何斥责才解心头只恨,一味笑道:“你说,你接着说,朕倒是要听听,你有何说辞?” 犹如在沙漠中看到水,犹如暗无天日的牢中开了一扇窗。张元固扑跪在地上,步步前挪,猩红的眼里俱是生的渴望:“皇上,臣那时年轻,只当描红画翠的事是才子风流,荒唐了些。但是藐视君父,草菅人命,臣真的不敢啊!” “你当真不曾在国丧期间,做过荒唐事?” “微臣不敢,微臣身负皇恩,受国家俸禄,这些年来克勤职守,从不敢有半点懈怠。” “卿任御史多年来,也确实廉洁奉公,做了不少事情。”元帝侧头思索着,缓缓道:“这些,朕都是知道的。” 张元固听罢,肮脏的脸上露出憨实地痴笑,连连点头。 元帝的身子缓缓前倾,紧紧地注视着那双愈渐混沌的眼,声音困惑:“那为何,廷尉要指控张卿多项死罪呢?” 张元固似乎也有些迷惑,茫然道:“是啊,为何呢?是因为,是因为微臣弹劾了他贪墨,他心中不悦,便也来攀诬微臣。对,就是这样。” 说罢又是一阵痴笑。 王左乾是久经沙场之人,意志极坚。纵然坐了几天牢,形容邋遢,却仍是目光如炬,精神昂然。听到张元固言语间颠三倒四,不禁警觉,侧头去看。 他俩挨得最近,见张元固一部乱蓬蓬的须发之下,现在已是目光迷散、口角流涎,王左乾不由震惊。再看向御台上的天颜,心中立时猜到几分。 脑中灵光闪过,王左乾挺身言道:“皇上张大人说他冤,微臣如何不冤枉。微臣手下审过多少巨富豪强,金矿银山臣不取,却偏要去贪那乡间妇孺的几两银钱,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微臣也冤枉啊。” 元帝见王左乾如此上道儿,想是他已然猜到张元固被下了幻药的事。不禁修眉一抬,眼中有了笑意,慵懒的靠在椅背上。 王左乾心中更肯定了皇上的意图,眼神闪烁着低声诱道:“张大人,你若不是如此诋毁本官,本官又何须咄咄逼人。不如我们都求求皇上,求求主子,把这案子化解了去,先保住性命要紧……呃~” “不可私语!”押解的侍卫见二人交耳,便一人一脚将他们踹翻在地。 舜纯与萝阳公主似乎也觉出张元固有些异样,无奈公主身份特殊,他夫妻二人并不与众臣幕天席地的坐在一处,而是在单另的帐幔里。只能遥遥看见张元固等二人跪在正中,却又被群臣层层阻隔住,干着急也看不清楚。 王左乾身体强壮,一个翻身起来,高呼道:“皇上,臣少时贫寒,蒙丞相不弃,纳为门生,耳提面命。是以臣虽为人草莽,却也向往圣人之高洁。” “老师!学生这些年来,兢兢业业,如履薄冰,不曾有一日敢忘记老师的教诲啊。” 说罢便朝着上首的元帝与宋恒道叩首下去。底下的臣工们也被王左乾这一出求情喊冤,唱得懵了头,纷纷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张元固在地上挣扎了许久,终于也摇摇晃晃地直起身来,杵头杵脑地四处张望。好容易瞅见一处雪幔搭起的帷屏,似是萝阳公主的仪仗,也有样儿学样儿的呼道:“公主啊——” “放肆!”御台上传来一声娇叱,无比尖厉,只震得张元固耳中一轰。 初苒忿然起身,道:“公主也是你这样的悖臣可以叫的么?连本宫都嫌你恶心腌臜,况公主乎!” “来人!” 小禄子忙上前扶了,初苒脚踏玉鞋走得飞快,一束纤腰如杨柳惊风一般,看得众人心惊肉跳。 待走到御台边,初苒玉手一指,厉声道:“都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把他的臭嘴给本宫封了!” 侍卫们手忙脚乱的将扑腾挣扎的张元固按住,揪了头发往脑后一扯,抓起数团草泥填进他嘴里,直噎得张元固眼珠凸瞪,“呜呜”闷叫才罢手。 舜纯与长公主皆不由自地松了一口气。 初苒媚人的眼波自舜纯脸上一闪而过,唇边挑起一抹得意的笑。看得舜纯如春风盈怀,脚下轻飘,神思都散了。 不料美人却又忽一皱眉,回头嗔道:“皇上,他们都说自己冤枉,这可如何是好?” “爱妃,这御台甚高,还是莫要站在那边,快些回来。朕自有公断!”元帝小心翼翼的哄道。 “臣妾偏不?”初苒不悦地一扭身,看到底下二人的脑壳,忽然又拍手笑道:“皇上,臣妾有好办法了。” 元帝宽容的笑道:“爱妃能有什么好办法,莫要胡闹,快回来。” “皇上不听,怎么就知道臣妾没有好办法?”初苒甚是不满,撅嘴说道:“臣妾听说,人的头颅之上有二十四块骨骼。但凡悖逆者,脑后就会多出一块。” “皇上不如取了他二人的头颅,让侍卫剥尽血肉,交给臣工们数一数,不就忠奸分明了么?” 一语既出,四座皆惊。 明明是媚俏荏弱的佳人,方才还是义正词严,转瞬间娇颜变幻,却又将如此残忍血腥的话说得轻轻巧巧。 醒悟过来的朝臣们,纷纷开始斥责。 元帝忙起身和稀泥,双手伸展开来,安抚众人的情绪:“好了好了,众卿说的都有道理,朕的爱妃也是一番好意!她年纪还小,一心想为朕分忧,太急切了些。待朕好好开导她……” 底下渐渐安静。 元帝下了御座,踱到犹在生气的初苒跟前,指着那些仍在忙碌的刀笔吏,耐心的解释道:“爱妃你看,那案上皆是给他二人定罪的卷宗,件件都查有实据。这些罪臣在定罪行刑前心中恐惧,喊冤枉,乃是人之常情!身为司案的官员,循例要听一听,也是表示公正罢了。” 初苒这才放缓了脸色,若有所思地点头道:“这样,臣妾便明白了。他们案子皆是皇上已然定好的,现在不过是在留案存档啊。” “正是,正是!”不止元帝松了一口气,连众臣们都松了一口气。 “那他犯了何罪?”初苒遥遥一指张元固。 “他在太后国丧期间狎妓,还……”元帝脸上渐渐结起寒霜。 初苒只听了半句就柳眉倒竖:“他竟敢藐视太后姨母,他当我们齐姜国是什么?皇上为何还要听他啰嗦,还不快处置了他!” 说罢,初苒竟已是气得眼中带泪。 “现下廷尉署还无人主持,按理应当等……”元帝握了初苒的手,又是宽慰又是安抚。 “等?要等到何时!”初苒断不肯依,回身一指乐熠,高声道:“有先帝御赐的圣剑在此,还斩不得这等狂悖之徒?” 众臣不约而同地看向御台上,随驾护卫的忠义侯乐熠,正稳如铁塔一般站在台侧。雪缨玄甲,怀中抱着一柄古意盎然的宽刃宝剑。 此乃先帝御赐之圣剑巨阙。先帝曾说,只有忠义侯乐熠的凛凛正气,才能显出巨阙的威风,可裁决天下奸佞。 元帝眼前一亮,呼道:“说得好!先帝之御剑,正是为斩杀震慑这等奸邪之徒而设。” 元帝看定众臣,目光坚韧,昂首令道:“卫将军乐熠!” “臣在!”乐熠应声而出。 “今有逆臣张元固,藐视君父,罪犯淫邪。是可忍孰不可忍,依大晟律,即刻将其枭首示众!” “诺。” 元帝的手指才刚刚点出,众人只觉金光一闪,巨阙已然应声出鞘。 乐熠纵身一跃,“嘶”的一声,张元固首级连同半截肩臂,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滚落在地。腔子里一股猩红的热血忽的喷出,溅在临近的几张食案上。 一切都发生在一瞬间,众人瞠目结舌,婉嫔猛地扎进长公主怀中。 血腥之气,被雾气搅起,掺杂在酒食的味道里,渐渐浓烈。有人开始呕吐…… 初苒的身子狠狠一震,将脸藏在元帝身后。小禄子悄悄伸出手,抵在贵人后心,生怕她晕厥倒下。初苒强忍着心头的翻涌,用力攥紧手心,手指上的甲套戳进皮肉里,唤醒最后一丝清明。 由元帝和小禄子一同扶着,初苒又朝另一边走了几步。她极力不去看,已然被斩成几截的张元固,咯咯咯笑得清脆:“这下该轮到你了?” 初苒纤柔的手又指向了王左乾。 “皇上,这个人臣妾来判好不好?” “爱妃,莫要胡闹!” “有皇上在这里,怕什么。臣妾若是判得不好,皇上重判便是。” 莺声燕沥、糯糯软语,本是佳音。但是此时听在众臣耳中,却如魔吟鬼笑一般,教人毛骨悚然。 “他不就是贪墨么?贪墨就是贪财,贪财可不好,那不是和太监一个脾性儿么?”初苒止不住的掩口笑道。 “有了,皇上。不如让高福带他去宫里阉了,送给臣妾做常侍,可好?臣妾身边一个得力的人都没有。看他高大强壮,给做臣妾的内侍正合适。” 听到一个小小的妃妾如此作践当朝将军,似乎循到感情出口的朝臣们,个个都嚎啕大哭起来。 “皇上,王大人随先帝南征北讨,战功赫赫,声名远播。如今官居廷尉,离封侯仅一步之遥。虽然贪墨,却也还不至于要遭妇人如此羞辱啊,皇上!” “皇上,果真如此,那不是让番邦外族看我大晟的笑话吗?” “皇上,请三思啊!” “皇上……” ------------ 第047章 完胜 “锵!” 剑戟之声铮然,不知何时,雾气之中已是兵戈丛立。 “皇上自有公断!还是不劳诸位公卿费心的好。”乐熠森然出声。 一滴鲜血,自巨阙剑的血槽内堪堪滑落,坠入血泊之中。乐熠单手执起巨阙,在袖上缓缓擦拭。 朝臣们皆悚然禁声。 饶是再迟钝,局面再混乱,到了这个关口,也容不得谁再不清醒过来。皇帝乾纲独断之意,已昭然若揭。 再没有一个朝臣敢出言反驳。 舜纯眼中也戾气顿生,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就是要当着朝臣面斩杀御史,杀鸡儆猴。还妄图将王左乾藏于宫中,逃出生天? 舜纯呵呵一笑,起身道:“想来贵人并不熟悉大晟,这腐刑用在公卿大臣身上便等同羞辱。若真依了贵人所言,只怕会有损皇上英明。照微臣看,不如……” “真的么?”初苒截口问道,手指点在樱唇上,眼波迷蒙,无辜的看向舜纯:“这样对待王将军,真地会有损皇上英明吗?” 舜纯温雅地点头道:“是以微臣以为……” 初苒眼睛一亮,再次打断舜纯笑道:“这样本宫便明白了!” “爱妃又明白了什么。”元帝忍不住笑道。 “皇上,臣妾自齐姜千里入京时,乃是琼州守将遣了兵士,一路护卫。本宫见他们兵甲破旧,想来戍边甚苦。既然王大人曾是车骑将军,不如就此去琼州戍边。戴罪立功,将功补过,这样可好?可算得上彰显吾皇仁慈英明?” 底下一众朝臣,早已被这位璃贵人朝秦暮楚、见风转舵的本事忽悠的不知东南西北。一个个目光呆纳,痴望着皇上。 “朕的爱妃真是聪颖,一点就透。”元帝欣慰地扬声大笑,手一指中书令,道:“拟旨!” “罪臣王左乾贪墨受贿,革除其廷尉之职,罚金百两。然边境骚乱,国家正值用人之际。现任命王左乾为北川太守,戴罪充军,戍守边疆。今日起,即刻取道琼州,北上就任,不得有误。” 眨眼间,元帝便一鼓作气,定了乾坤。 舜纯如梦方醒,还想反驳。宋恒道及宋党一众,已骤然领悟,哪里还肯给他这个机会,一个个高声跪叩下去。 “吾皇英明!”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王左乾更是声如洪钟:“臣王左乾,誓死戍守北川,以报皇恩!” 当下,中书令便拟定了圣旨,元帝颁旨用印,事情算是尘埃落定。 “倒酒!” 元帝端起侍人奉上的酒碗,深深的凝神着御台下的王左乾道:“我大晟与百乌,边境线绵延近千里,年年袭扰之事不断。其中以北川兵祸最盛,百姓也最苦。” “太守之责,并不只是领兵打仗。朕望你此去,外能抵御贼寇,内可安抚百姓,守我大晟一方安宁,则朕心安慰。” 高福捧了酒碗,颤巍巍下了御台,递在王左乾手中。任王左乾再是铮铮男儿,此时也忍不住热泪盈眶。 元帝又仿似随口说道:“乐熠的柳子营里,新训了三千精骑,朕让你带到北川去好生历练。你带兵多年,定要给朕练出一支铁血奇兵来!” “皇上!”王左乾闻言,猛得抬头看向御台上皇帝殷切的双眸,将酒碗中的御酒一饮而尽,深深地跪叩下去:“罪臣谢圣上隆恩,臣万死不敢有负圣望!” 宋恒道见皇帝安排的如此周详,不禁喜出望外。舜纯却气得面色铁青,萝阳公主早已携了婉嫔拂袖离席而去。 元帝满意地回身,却忽然发现初苒唇色苍白,摇摇欲坠,已是强弩之末。元帝忙将一把她揽在怀中,扶着勉强下了御台,初苒便两眼一黑,人事不省了。 悦仙宫天禄殿。 元帝不断的在内殿来回走动,躺在榻上的初苒仍兀自发抖。 高福也急得只搓手:“娘娘定是在观刑的时候,吓着了。” 元帝俯在初苒榻边,后悔不迭:“都是朕大意,朕不当让你看见了那样不干净的场面。” 小禄子换掉初苒额上锦帕,急道:“皇上,璃主子越来越烫了,再这么下去。怕是要烧坏的,还是请御医吧。” 浑浑噩噩的初苒忙伸手阻拦:“不要,不要请御医,穆风说过,御医中有舜阳王的人。我不要紧,睡一会儿就好了。” “皇上,圣旨送出去没有。天都黑了么,这事可等不得了。” 元帝忙握了她的手,耐心地解释道:“早就送出去了,是留白的圣旨,朕已经用了印。宋卿乃老成谋国之人,知道分量轻重。现在已经斟酌了人选填上,让鸿翎急使飞马送抵太尉府。绝对可以赶上明早的朝议,朝中马上就会有新的御史大夫和廷尉了!” “那就好,那就好……”初苒听到这事也安排的妥当,便又沉沉地昏睡过去。 元帝不停的抚着初苒滚烫的额头,正一筹莫展。高福忽然进来禀道:“璃贵人的粗使宫女颐珠来了,说是懂些药草。” “颐珠?就是荻叔父早年间送来的那个。” “正是。” “那还不快些让她进来。” 颐珠进殿看了初苒,也说只是受了惊吓,不打紧。好在元帝日日都在服药,药材倒也齐备。一碗汤药下去,半夜里,初苒便退了烧。 元帝仍不放心,时不时握了初苒冰凉的手,放在心口暖着。 “阿苒,她是臣未过门的妻子。” “朕知道了,他日朕病愈,便送她出宫与你团圆。” …… 纵然元帝心中一遍又一遍想起乐熠的话,却仍忍不住伸手拂过初苒如绸的乌发,流连在初苒玉瓷一般的脸颊上。躺倒在初苒身侧,元帝将她柔柔地嵌入怀中,生怕她下一刻就会消失不见一般。 帝妃同榻本就寻常,颐珠进来见了。便悄悄放下帷帐,端坐在外间守夜。次日一早,元帝升了颐珠二等宫女,在初苒身边贴身照顾。 晟京。 朝堂里的事进行得很顺利。太尉聂征虽已年届七旬,但是做起事来仍是雷厉风行。宣读圣旨时,新任的御史大夫卫远和廷尉章昭,早已先行接管了御史台及廷尉署。舜阳王与长公主皆不在晟京,朝中没有掀起什么大风波,便已然换了新气象! 这聂征乃是先帝的托孤重臣,曾赐封为关内侯,威远大将军。虽说丞相应为百官之首,但实际上,这位战功赫赫的聂大将军,手握大晟军权的聂太尉,才真正算得是大晟第一人。 而王左乾,则于宴审当日,便和已提升为中郎将的曹诩,统领三千精骑,奔赴北川上任去了。 萝阳长公主在欢宴时就发觉,舜纯似乎与那个狐媚的璃贵人在眉目传情。宴审后的那般结局,更令长公主大为光火。待舜纯回了行宫,萝阳公主便与他大吵大闹,醋意横飞。舜纯自知理亏,又是赌咒发誓,又是劝慰安抚。还说,怕京城里会起变故,望夫人顾全大局,回京坐镇。萝阳公主也知道事态紧急,只得按下满腹的恼恨委屈,于次日一早,先行回了晟京。 不过,等这位权势滔天的长公主回到京城时,才发现,元帝已然抄了他们的后路。任命的诏书早就先行下达,御史台和廷尉署都赫然换了新班子,一直深藏不露的老太尉坐镇朝中。如今不论再怎么想力挽狂澜,都已然迟了! 八年来,萧萝阳第一次感受到了皇帝一呼百应的力量。 悦仙宫,碎雪斋。 整整紧张了半月有余的初苒终于松弛了下来。因为观刑时,受得惊吓着实不轻。初苒夜里总是噩梦连连,需要午间小睡补眠。 这日,碎雪斋里一片宁静,一位不速之客却悄然潜进初苒的内寝。她身着桃色绣裙,一只小手轻轻地掩在唇上,大眼滴流灵动,另一只手伸去掀虚掩的帷帐。 “你是谁?” 沉森沙哑的声音骤然响起,婉嫔吓得一个激灵。回过头来,只见一个脸色苍白的宫女正悄无声息地站在她身后。 “你又是谁,敢这样跟本宫说话!”婉嫔见她宫女打扮,胆子立时大了起来。 “奴婢颐珠,参见婉嫔娘娘。” “你刚才吓着我了知道么?”婉嫔嘟起嘴吧,抚着心口道。 “娘娘方才那样,也会吓到贵人。”颐珠不温不火的回道。 “怎么会,娘亲午歇的时候,我常这么干,怎么不见娘有吓着?” “外面是谁?”帷帐里传出梦呓般的声音。 不待颐珠回答,婉嫔便朝帷帐走去。 “贵人姐姐是我,筠儿!” 婉嫔撩开帷帐,初苒正撑坐着起身。鬓发有些微松,双颊上似乎还有些酣睡过后被捂出红晕,看上去气色甚好。 颐珠抬眼看了看初苒红润的脸色,便淡淡道:“婉嫔娘娘请稍坐,待我家主子梳洗了,再好生陪娘娘说话儿。” 婉嫔这次倒是乖巧,规矩的坐在妆镜旁,双手撑腮,静静地等候。 宝珠端了水进来,颐珠侍候初苒洁面、漱口。末了,只是帮初苒薄薄地施了些茉莉粉,便取过玉梳开始给初苒绾发。 婉嫔目不转睛地看着初苒明媚鲜妍的脸,歪头道:“宫里头的娘娘,数贵人最好看。” ------------ 第048章 最可爱的人 初苒听了婉嫔的话不禁噗嗤一笑,仿佛听到了极好笑的事。 “你笑什么?”婉嫔瞪大了眼,甚是好奇。 正好颐珠已然绾紧发髻,簪正了蝶戏海棠的钗子。初苒便盈盈起身,规矩的朝婉嫔一礼:“阿苒给婉嫔娘娘请安!” “我才不要你给我请安,你比我还大些呢。”婉嫔颓然地别过脸去,不愿受礼。 初苒再次展颜笑道:“这可是怎么说得,娘娘位份比阿苒高,阿苒自然是要向娘娘请安的。” “我最不喜欢别人叫我娘娘了,我有那么老么!”婉嫔一瘪嘴:“你还没说你为什么笑呢?” 初苒见婉嫔红了脸,似乎是真有些急了,便笑道:“阿苒笑啊,娘娘明明就是这宫里最美丽的女子,却还要反过来夸赞别人,不是好笑是什么。” “真的么?”婉嫔一下从凳子上跳起来,满眼兴奋。 “可筠儿觉得,还是姐姐更漂亮些。”婉嫔抿着粉莹的唇,侧头打量初苒:“姐姐身上有种说不出的味道。” 初苒微微一笑:“那是长大的味道。娘娘还是孩子,自然少了这一样。待到两三年后,娘娘只怕要比这阖宫的女子,都要美上十倍还不止呢。” 婉嫔的手覆上她略显婴儿肥的脸颊,甜甜地笑了。眼中透出殷切的希冀:“姐姐,你若是不再管筠儿叫娘娘,筠儿便相信你说的是真的。” 初苒微微一怔,她为何觉得自己说的就不是真话。 虽然只是十二岁的年纪,婉嫔却已然美得让人心动,从初苒在阆苑第一次见她时,就发现了。眼下她还稚形未脱,所以才看起来一派天真。说起来,丽嫔也是美艳无双的,但是她身上却少了婉嫔这样天生的底气,那是皇家自然天成的一种优越和高贵。纵然婉嫔再顽劣,也无法掩饰她抬眸转身间自然流露的优雅。 初苒不愿以险恶之心,去揣度一个才十二岁的女孩儿。虽然后宫里没有真正的无邪纯真,也不知道今天婉嫔为何要来窥看她,但是她还不至于对一个孩子使尽心机。 “那不如这样。有其他人在的场合,还是按规矩称呼。私下里,筠儿就叫我苒姐姐好了,阿苒便叫你筠儿,这样好了吧?” “好哇。”婉嫔拍手笑道:“跟姐姐说话真爽快,不像宫里那些俗不可耐的人。” 正说笑间,宝珠进来禀道:“娘娘,皇上差人过来请呢。” 婉嫔忙起身道:“筠儿与苒姐姐一同去看舅舅可好?” 初苒不由心下无力道:我说不好,你肯么。 脸上仍温和地笑着,携了婉嫔的手,一同前往天禄殿。 元帝见初苒与婉嫔携手同行而来,不由一愣:“筠儿怎么与阿苒一道。” “给舅舅请安!”婉嫔行了礼,漫不经心地说道:“外头说,苒姐姐病了。筠儿不信,就去偷看,苒姐姐果然好好儿的!” 不止初苒,元帝也是眼神一紧,旋即又笑道:“你们这般称呼,朕听着倒顺耳。既然来了,筠儿便留下晚上一同用膳吧。” “好啊。”婉嫔欣然应声。 晚膳过后,婉嫔身边的秦嬷嬷来接了婉嫔回去。 安静下来的天禄殿里,元帝与初苒相对无语。 良久,元帝才叹道:“筠儿她……” “筠儿还小,八岁起便跟在丽嫔身边,反倒离长公主远些。阿苒看,也未必就……”初苒字斟句酌的说道。 元帝看着摇曳的烛,脸色也忽明忽暗。初苒说的不无道理。单论聪颖,筠儿远胜于丽嫔。虽然过于顽劣了些,但是以丽嫔的愚钝,能影响筠儿的也实在有限。 “如今一切言之尚早,再看吧。”元帝略一点头,又看向初苒。 初苒今日薄施粉黛,衬着盈盈的眼,别有些风情。元帝不禁伸手触到初苒红润的脸颊:“这些东西用在脸上可难受?” “皇上是说遮颜的脂膏么?”初苒抚上自己的脸,恍悟道:“不打紧。也是用平日敷面的香膏,调了药水颜色抹在脸上的。不惧水,略有些紧,也不是太难受。” “其实阿苒大可不必这样谨慎,便是让他们知道你病了,也不妨。”元帝忽然想起些什么,又道:“莫非,爱妃是怕人笑话?” 初苒一听见“爱妃”,便知道元帝又在调侃自己,没好气的道:“皇上也太不识好人心了,阿苒是看皇上如今气势如虹,乾纲大振,不想给皇上丢了脸面、输了气势罢了。皇上既无所谓,阿苒今晚便回去拿药水洗了,明儿一早也不必再抹了。” 初苒越想越气,忽地站起转身就走。 “怎么这么急的脾气。”元帝的手比初苒的动作更快,一只衣袖带手腕都被元帝一把拉住。 初苒哪里挣得过男子的力气,甩了几下徒劳无功后,便挑衅地看向元帝:“拉扯着做什么,皇上不歇息,阿苒却要回宫去睡了!” “爱妃今日留在朕这里歇息吧!”元帝闪着眼,双眸灿若星辉,唇边带着一抹似是而非的笑。 初苒脸上一热,手捂在猛跳的心口上,怀疑地看着元帝:这男人们用起美人计来,一点也不逊于女子么? 嘴里却不由自主的问道:“为什么?” “朕,身子有些不适。” “不适?皇上哪里不适。” “朕――”元帝的手指在身上循了一圈,也迟迟没找到落下的地方。 初苒发怒的脸已渐渐压向元帝的鼻尖,元帝嗅着带着暖意的馨香,只觉得喉中干涩。 “皇上,阿苒看你是,这里不舒服了吧!”初苒手指轻轻地点在自己额上,底下却用力在元帝脚上一踩。 元帝猝不及防,猛一皱眉,松了紧握着初苒的手。 初苒立时闪身退后,转头就走。 “站住!”元帝忍痛喝道。 “皇上还有何事?” “你竟敢亵渎龙体,朕要罚你!” “亵渎龙体?谁!”初苒四处环顾:“有谁看见了?” 小禄子早已偷偷溜走,剩下高福老眼昏花地站在御案前与元帝大眼瞪小眼。 “切~”初苒一声蔑笑,带着颐珠昂首阔步,回了碎雪斋。 元帝气得在天禄阁里来回踱步,那路程只怕赶上从悦仙宫走到玉虚观了。又是觉得脚痛,又是心里愁闷怅惘。几番躺下,又几番起来,躁虑不安。 实在看不下去,小禄子只得又摸进殿来,出主意道:“皇上,璃主子最近几晚都不得安睡。皇上有天子龙气,若是肯去看看娘娘,娘娘必定不会再做噩梦了。” 分明是欲盖弥彰的馊主意,元帝竟觉得甚有道理:“朕正有此意。走,去碎雪斋。” 猛然又忆起什么,忽的回身道:“方才你去哪儿了。当你躲出去,朕便不追究了?且先寄下你今晚这顿罚。” “皇上!怎么还要罚?”小禄子顿时愁苦了脸。 “朕从来赏罚分明。”元帝说着便出了天禄殿。 “皇上,衣服!”小禄子见元帝只着了寝衣出门,也顾不得什么赏罚了。抓过斗篷,跟着追了出去。 碎雪斋。 正预备歇息的初苒,见了披星戴月而来的元帝,不由吃了一惊:“皇上您怎么来了,可是出了事?” “没什么事。”元帝一脸轻松道:“阿苒,你不要总是乱想。你就是思虑过甚的缘故,才会病的。” “那你……”初苒直觉今日元帝怪异。 元帝负手四处检视道:“你这几日,夜里总是歇不好,朕是男子,有阳刚之气。朕在这里,那些魑魅魍魉便不会再来扰你清梦了。” 初苒一愣,觉得心里一阵温暖。原来他竟是这个意思,怪不得刚才他执意留自己在天禄殿。 要说,他是皇帝,自己是嫔妃。若真是有什么企图,他这个皇帝又何需拐弯抹角?看来是自己过于敏感,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居然还踩了他。 初苒忽然觉得有些过意不去,索性起身拥被而坐,指着榻前的绣凳说道:“反正阿苒也是睡不着,不如皇上陪阿苒说说话罢。” 元帝自然求之不得,坐下和悦地笑道:“说什么呢?” 初苒微低了头,交握的手相互揉搓着:“皇上,您――从前见过杀人么?” “自然是见过的。”元帝看了初苒样子,忽然觉得有些心疼,敛了笑,小心地答道。 “皇上不觉得杀人可怕么?” “许多时候――不得不这么做。” “阿苒也知道。”初苒的手不由自主地抓紧绣被,抬头看向元帝:“可是,在阿苒亲眼看见乐侯斩杀张元固的时候,还是觉得……” 初苒有些说不下去。 元帝却骤然乱了心思:原来她是亲眼目睹了自己的未婚夫君,在她面前杀人,才吓病的么? 他只得本能的开解道:“张元固不止藐视君父,还逼死了董蛮儿父女。这样的人死有余辜。乐卿执刑乃是代天行道,不能因为他杀了人,你便觉得他可怕……” “阿苒当然不是觉得乐侯爷可怕!” 初苒似乎想昭示自己的勇敢,又觉得元帝曲解了自己的意思,直起脊背说道:“当年乐侯在战场上杀敌,何止千百!但是他那么做,不是因为他嗜杀。而是因为他们那样的人必须用这样的方式,来保护亲人和弱小,捍卫着我们的尊严,守护我们赖以生存的家园。阿苒怎么会怕他呢?在我们家乡,都称他们这样人是‘最可爱的人’。” “最可爱的人?”元帝狠狠怔住了,即便是吓到生病,心里也还要维护他。他们爱得究竟有多深…… ------------ 第049章 情动 初苒坦然地看着元帝,她并不认为这番说辞,放在这个时代,会有什么理解障碍。可元帝眼中的不可置信,却又让她觉得还是需要解释似的。 正思忖着,颐珠却寻了这个当口,捧了浓稠的安神汤过来,递在初苒手上。 元帝犹未从方才的震动中恢复,默然地坐在一旁看初苒喝药。 颐珠一眼瞥见元帝微敞的斗篷下,竟只着了单薄的寝衣。虽然现下已是春天,但夜间仍然寒冷,颐珠只道是初苒疏忽,不曾留意到。便在接过初苒喝完的药碗时,不着痕迹地提醒道:“夜深了,娘娘与皇上早些歇了吧。” 元帝和初苒脸上都是一僵。 颐珠说完,便退下掩了房门,自去外间守夜。 二人面面相觑一时尴尬,似乎刚才的话题也继续不下去了。 元帝总觉得有些纳闷。前日,颐珠在天禄殿守夜时,元帝就发觉,颐珠似乎并不知道他与初苒间的真实关系。现在看来,初苒不仅没有主动跟他提过与乐熠的婚事,连颐珠也是瞒着的。 元帝起身放下帷帐,道:“阿苒先歇着吧,朕在这里略坐坐。待你睡了,朕便回去。” 初苒心中感激,看着帐外元帝隐约的身影安然躺下。 “阿苒与乐卿是何时相识的?”元帝忽然在帐外幽幽地问。 初苒猛得睁了眼,她一时不期元帝为何会问这样的问题。她要怎么回答,难道说是做小乞丐的时候,在小江镇认识的么?她嫁来大晟的身份,可是从小在香溪谷长大的圣药女呢。 “我们相识的时日尚浅。”初苒谨慎的答道。 “只是短短的时日,便可以相知如此之深,真是难得。”元帝在帐外浅浅笑叹。 相知深么,看来元帝也懂得什么是“最可爱的人”了,初苒放宽了心。安神汤的药力渐渐上来,她朦朦胧胧地答道:“是啊。” “阿苒对乐卿可是一见倾心?”元帝苦笑着,问得酸涩:“朕记得,他去齐姜时总是匆匆路过。” 半晌不曾听到回音,元帝轻轻将帷帐挑开一线,果然见初苒脸颊枕在手上,眉目舒展,已睡得香沉。宛如蝶翅般的长睫在略显苍白的脸颊上投下好看的阴影,唇边还噙着恬淡的笑。 元帝放下帷帐,胸中郁堵难受。 早知如此,今夜还不如不来。知道她与乐熠那般相知相惜,他始料未及,也令他心生绝望。这两月来,他与初苒朝夕相处,日日亲近,每每握上她的手,揽上她纤细的腰肢,将她锢在怀中,他都再不愿放开…… “啊~” 初苒又做噩梦了。 元帝忙掀了帷帐,将初苒冰凉乱挥的手握在手心。初苒似乎在黑暗中循到安全的方向,紧紧回握着元帝温暖的手。晶莹的泪挂在初苒颤抖的长睫上,元帝顿生怜惜,抬手解了斗篷,俯身将初苒揽在怀中安抚。 觉出温暖和安定的初苒,热切地环上元帝的背,乖巧的偎在元帝怀中,很快安静了下来。 是萧鸢么!初苒在沉梦中欢喜。他不再怨她了,肯来看她了,对么?他是一直在惦念着她的吧,不然怎会如此消瘦。 贪恋的小手在元帝背上细细摸索,元帝寝衣单薄,早已被揉做一团。心中疑惑的元帝低头去看,却见初苒仍旧是眼帘紧阖。 安神汤的药力,元帝是知道的。正无奈的叹气,不安分的小手却悄然滑进衣衫,冰凉的甲套划过后腰,引得元帝一阵战栗。幽暗的眼神凝视着近在咫尺的娇颜,什么“臣妻”,什么“相知相识”,此时皆已忘得干净。元帝紧紧锢住初苒柔软的身子,细雨般的密吻,便落在初苒若蹙的眉间,流连在柔润的樱色菱唇上。 甜蜜、欢喜、悸动充盈着元帝干涸的心,这样美妙的沉沦和永不知足的渴望,令他困惑。他,有多久不曾动情了…… 这些年他总是在药物的催动里,做着无知无觉的事。每每需要宠幸其他嫔妃时,他总是力不从心。嫔妃们都只当,皇帝是因为身患重疾才会如此。只有他自己心中知道,他早已是无情无欲了。 可现在这如潮水般涌动的热烈是什么?元帝将那甜美的樱唇撬开一线,浅浅地吮吻。唇间甘甜柔润的触感瞬间如电流般,游遍全身,又都汇到腹中。最后变成滚烫的灼热,烧得他生疼。 再不敢深入,元帝停留在初苒柔软的唇上流连亲吻,喉中发出隐忍而干涩的低吟。抬起染满欲色的眼,元帝重重的喘息,修长的手指拂过初苒微肿的唇瓣。收紧揽着初苒纤腰的手臂,元帝埋首在初苒馨香的颈窝,心中又是欢喜,又是苦涩。 初苒一夜香沉,梦里尽是欣喜欢愉。 晨起时,她傻笑着坐在榻畔,直到看见颐珠审视的眼神,她才悻悻地起来梳洗。 精神奕奕的赶到天禄殿,元帝的脸色却不大好看。初苒忖度着,定是因为昨夜歇得太迟的缘故。说到底是为了她,初苒心里感动,越发对元帝温言细语,小意关怀。 元帝却一整日都坐卧不安,仿似身子不适得厉害。穆风还没有从齐姜回来,初苒看元帝那般模样,很是紧张了一阵儿。直到小禄子带人,又在元帝床尾临时支起一张卧榻,初苒也信誓旦旦的表示,这几日晚间都会在这里守着,元帝才安静下来。 初苒累得趴在漆案上直喘气,深感朝堂上的事情艰难,伺候这位不可捉摸的真龙天子更是不易。 元帝每日都要去山上的温泉香汤药浴,虽然不见得有传说中的那般奇效。但是每日在温泉中游弋片刻,对元帝多年萎靡的筋骨皮肉,仍是很好的锻炼。 元帝日渐眉朗目清,身姿挺拔。每每微笑时,便有如明月入怀,风姿照人,俊美无俦。初苒见元帝恢复的这样好,紧张的神经才松懈下来。每到元帝去了山上的汤泉,她便得空儿回到碎雪斋休息。 这日,山上传话下来,说皇上让璃贵人送落下的药包上去。 初苒腹诽了半日,还是带了颐珠徒步往山上去。哪知刚到半路,便看见有人伏在一棵迎客松上,奋力的招手,把颐珠和初苒都唬了一跳。 只见婉嫔飞快的从树上溜下来,绯红的脸颊上洋溢着兴奋,一把抱住初苒,眉开眼笑。初苒又是头痛又是吃惊,甚是好奇婉嫔爬树究竟是跟谁学的?那位看起来蛮精明的秦嬷嬷,为何总是被婉嫔甩得不见踪影。 “苒姐姐,你来了就好了。筠儿都在这里守了好几日了!”婉嫔粉莹的小嘴里,蹦出欢乐的句子和让人无法拒绝的亲近。 “你守在这里做什么?”初苒惊魂未定。 婉嫔瞥一眼面无表情的颐珠,下颌一抬:“你!且先退下,本宫与姐姐有重要的事情商谈。” 初苒无奈,只得将颐珠支去一边等候。 婉嫔直到见着颐珠走得远了,才眨着汪汪大睛,悄声说道:“苒姐姐,我们去偷看舅舅沐浴吧。” 初苒只觉脚下一软,哭笑不得道:“你日日躲在这里,就是为了找机会上山去看偷看皇上沐浴?” “当然了。”婉嫔脊背一挺道:“可惜侍卫太多,一直等不到机会。不过,现在有苒姐姐在就不同了,姐姐会带筠儿上去的,对不对?” 初苒深深地疑惑了,纵是她再不愿浮想,也无法肯定这孩子究竟是在等上山的机会,还是在等自己。 “苒姐姐,走啊~”婉嫔却早已等不及初苒回答。不由分说,拉了她便跑。 初苒心存狐疑,并没有唤颐珠。她真的好奇了,好奇婉嫔心里在想什么,到底要做什么。 一路上山,初苒处处留心,可婉嫔仿似一心一意去偷窥一般,一直在她前头蹦跳催促。 山路上皆有侍卫,都知道今日璃贵人是奉旨前来,也都认得与贵人同行的是婉嫔娘娘。是以,并没有人出来阻拦,二人畅行无阻的到了汤泉。 古朴的黑檀门楣上题着御汤,密密的木栅外围着素洁的帷幔。里头热气氤氲腾起轻薄的雾,连栅外草地上都染上了润润的茵色。 婉嫔步子忽然慢了下来,全然没了方才上山时的急切。 蹭到汤泉的帷幔外,婉嫔更是羞红了脸,怯怯的往后退:“姐姐,还是你先去看。” 噗,初苒的头重重垂下,心里一阵悲催,只觉着着了这孩子的道儿。敢情是她上赶着来看男人洗澡的么? 她才不会再犯这种傻。 当初,她还是魂魄之时,就因为听见奇怪的声音,便立马跑去偷看,结果撞见了元帝宠信丽嫔…… 这种偷偷摸摸的事她是再也不会做了。 初苒坚定的背身站在帐外,抱手道:“不去,要看你自己去看。” “姐姐先看了,筠儿再看。”婉嫔可怜巴巴地揉着衣角。 那模样儿仿似被人逼迫着一般,看得初苒瞠目结舌。恼火道:“你这孩子,什么事不好做,为何偏要来偷看皇上沐浴。” “好玩儿……”婉嫔看着初苒薄怒的眼神,只得怯怯地改了口:“姐姐们都喜欢舅舅,所以筠儿想,舅舅一定很好看。” “你这样私窥圣体,若是被侍卫发现,是要关起来的。”初苒吓唬道。 “我是跟姐姐一起上山送药来的。”婉嫔咬着手指头,想了想说道。 “你……” ------------ 第050章 大朝 初苒现在才有七八分肯定,这孩子处心积虑的上来,真是为了看元帝沐浴。 “筠儿,你才多大。为何想要做这样的事?第一次我遇见你时,你藏在阆苑的花丛里;第二次,你翻窗进了我的寝房;今日你又躲在树上?现在你还想……你为何会这样――”初苒看着婉嫔清灵的大眼,两手比划着,有些说不下去。 婉嫔总能给人这样的感觉,她常常做着无脑的事,可从没有人质疑过她的聪颖。她总是出人意表、不可捉摸,却又让人无法怀疑她的纯真。 “好吧,我承认,你现在正是什么事都好奇的年龄。对于未知的好奇,我可以理解……”初苒试图将自己先前严厉的质问,再柔和地圆回来。 “我就是想看看,同样的人,在人前和人后有什么不同。”婉嫔的眼忽然变得清澈沉静。 这是初苒听到婉嫔说过的最真实的话。她,是在暗喻人性的虚伪么,初苒艰难的思索着。 “筠儿,每个人都有两面和多面。如同人白天要做许多这样那样的事,夜里,就需要放下一切好好的休息一样。是很自然的事!人出门都要穿衣,甚至不同的场合面、对不同的人,还要换穿不同的衣服。大多数时候,这都只是意味着尊重、善意,抑或是本能的自我保护,并不一定都是虚伪。” “虚伪是什么?”婉嫔眼神忽然一冷。 初苒再次觉得这孩子难以琢磨。 无视初苒的纠结,婉嫔又歪头问道:“那姐姐呢,姐姐有几面?” 初苒楞了,难道婉嫔才是穿来的问题少女?她只觉自己现在脑中也腾起一团轻雾。她从来只对逻辑的、理性的东西分得清,象婉嫔这样小小年纪就这般思维感性复杂的人,她常常都理解困难。 而婉嫔咄咄逼人、无理取闹的问题,她更不想回答。 初苒在帷幔外蹲下,无聊的逗弄地上绒绒的草儿,手朝门边一指:“想看,你自己就去看吧。喏,就在里头,看吧,不要门票。” “门票是什么?”婉嫔不解。 初苒打定了主意不再说话。 婉嫔缓缓地过去,也蹲下身来,极认真耐心地问:“苒姐姐,你就不想看么?” “不想!” “为什么呢,舅舅很好看。” 初苒再次抓狂了:“光身子男人你见过么?知道什么叫好看。” “没……没见过,姐姐见过么?”婉嫔咽了下口水。 “当然见过!” “好看么?” “谁?” “舅舅。”婉嫔有些好奇的探究:“姐姐――还见过别的男子么?” 她当然见过,起码有元帝,有萧鸢,虽然都不是“全景”。 “姐姐是药女,见过病人的身体很奇怪么?”她才不上当。 “那,舅舅好看么?” “难看死了……” 婉嫔嘴一瘪:“你胡说。” “就是难看死了,不信你去看啊,人就在里头。” “你骗人,姐姐根本就没见过,还乱说。”婉嫔指着初苒的鼻子控诉。 初苒忿然起身叉腰:“我怎么就没看见过,我日日都在看。就是难看死了!” 婉嫔小手捂在唇上,想哭又不敢哭,目光却越过初苒的肩。 初苒蓦地回头,元帝赤了双脚站在不远的草地上,一身单衣贴着微湿的身子。 初苒又惊又羞,忙福下身去,低头道:“臣妾,臣妾给皇上送药包来了。” 忽然惊觉自己两手空空,忙又道:“药包在颐珠那里,臣妾这就去拿。” 不敢抬头看元帝的脸色,初苒急于起身离开,不料草地湿滑,一个踉跄,眼见着就要磕在山石上。元帝有力的手迅速拉住了她,不曾系紧的衣襟大敞,露出元帝消瘦的心膛。初苒已然嫣红的颊更热了,忙侧头挪开视线,退下去找颐珠。 元帝依旧站在原地,没有理会惊呆的婉嫔,也没有看夺路而逃的初苒,眼里一片冰凉的空洞。 也不知是怎么浑浑噩噩地回了碎雪斋,初苒心烦意乱。不像是处心积虑,也看不到阴谋的痕迹。婉嫔那个十二岁的孩子,就这样让她出了丑,也乱了她的心。所有的事情都是偶合,一切状况都是碰巧。她的运气一遇到婉嫔,便都成了负值。 初苒想了许久,也不知该如何向元帝解释自己与婉嫔,躲在帷幔外面是要做什么。 第二日,行宫里忽然就忙活起来,圣驾要回宫了! 初苒试探着去问元帝,元帝却神情淡然,只说是大朝的日子到了,必须抓紧筹备。初苒有些怀疑,却又看不出什么破绽。 待到回了晟京,初苒才赫然发现,原来真是各地的藩王要进京大朝觐拜了。 从前的大朝一般都是年尾,后来,因为先祖体谅叔侄兄弟,所以就把时间挪到了春暖花开的时候。而且这规矩一直沿用到现在。 元帝每日忙碌。既要藉此安抚褒奖几位藩王管理一方有功,又要了解封地这一年来的状况。同时,还要防范藩王回京可能引起的异动。除了服药和必要的休息,元帝几乎日日都在宣室殿里。相比这样的要政,婉嫔的那个恶作剧实在算不得什么,元帝似乎早就忘得干净,也不曾责问初苒和婉嫔,小小的不快似乎就这样烟消云散了。 京城里热闹非凡,藩王们祭祀拜祖之后,便开始四处走亲访友,思故寻旧。官员们也争相宴请欢谈,京城乃至京郊各处,都是鲜衣怒马、结伴出游的贵人。 宫里也是日日欢宴歌舞,即使是在宁静的太后殿,初苒也常听到隐隐传来的礼乐雅奏。黄钟大吕之声如仙音缥缈、绵绵连连。 如此隆重的大朝,想来这一次,萧鸢大约又没有接到回京的宣召吧…… 从前,初苒还在雍都时,看萧鸢苦闷黯然,倒也不觉得十多年不能回京大朝,是什么天大的事。可如今她易地而处,居于繁华热闹之中,才真正体会出萧鸢心中的凄苦与愤懑。 这分明就是,有家归不得…… 展开每日抄写的经卷,拂过熟悉的字迹。初苒的心却怎么也收不拢。他,又独自去了静慈庵追思太后么;还是去了西山谷中,与将士们一起冲杀演兵……初苒忽然觉得脸上一片冰凉,泪水早已浸湿了经卷。 颐珠也黯然地站在的殿外,宫中连日宴会,璃贵人都不曾接到参宴的旨意。她还以为自己这位与众不同的主子并不在意,看来贵人心里仍是难受的。 大朝的日子过的飞快,十数日犹如一瞬。 藩王们又要离京返回封地了,元帝大宴送行。长公主在席间谈笑晏晏,诉得俱是人伦亲情。丽嫔与郑充媛侍奉在元帝两侧,端丽温贤。藩王们中间也有许多带了家眷,与娘娘们道些家常闲话。一场饯行的别宴,居然乐也融融! 大朝结束后,宫里却并未恢复从前的宁静。 这些寂寥已久的深宫女子,一个个都热络起来。日日都在聊着一个话题,话题里俱是一个年轻的男子――顺王,萧若禅。 原来其他几位藩王都已各自回了封地,唯独年纪最轻的顺王萧若禅,被元帝留在宫里养病。 大晟现在的藩王共有七位,其中山阴王与胶西王是先帝的手足,也就是元帝的叔叔。剩下的几位都是先帝的儿子。 景帝原本有七子,长子萧睿之乃是先太子,景帝十三年就英年早逝了。然后依次便是元帝萧辰昱,衡山王萧谨之,东郡王萧茂之,懿王萧子珩,恭王萧悦之和顺王萧若禅。 顺王是先帝最后一个儿子,虽然很早就封了王,但是因为身子孱弱,一直羁留在晟京,直到元帝三年才前往封地就藩。这次元帝又将他留在京中疗养,可见是极疼这个幼弟的。 现下,萧若禅被安置在离御药房最近的永安殿,离后宫诸妃的宫殿倒颇有一段距离。 据说这萧若禅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至今还未婚配。性格温文尔雅,一表人才。宫里的美人们一议论起来就个个都羞红了脸,郑宜华更是在大宴上亲眼见过这位风雅温柔的顺王,有着第一手的谈资。 自皇帝从行宫回来后,已多次召郑宜华随行侍驾。如今的含凉殿早已不复从前的清冷凋敝,成了嫔御们最爱走动闲谈的地方。 郑宜华却仍旧每隔几日,便要去凝华殿探访初苒。虽然这位璃贵人最近深居简出,外间也有些揣测。可郑宜华却知道自己现在的风光,皆来自璃贵人的抬举和指点。她甚至相信,皇上的心思也只有这位璃贵人最清楚。 这日一早,郑宜华又带了自己的贴身侍女澜香去往凝华殿。刚到院中就远远看见璃贵人随意坐在廊下,垂头摆弄着什么事物。郁郁的树盖遮蔽了骄阳,在她身上投下一片静谧。 澜香也习惯了这位璃贵人和气随意、百无禁忌的性子,蹑手蹑脚的跟着自己的主子过去,从贵人身后探看。站在初苒一侧的颐珠动了动身子,最终还是没有出声。 郑宜华这才瞧清楚,初苒是拿了一只绣绷在艰难的奋战。 “娘娘,你这绣得是什么啊?”看见绣绷上那只鸡非鸡,鸟非鸟的事物,郑宜华实在忍不住噗嗤笑了出来。 ------------ 第051章 谁家玉笛吹落梅 初苒吃了一惊,回头去看。郑宜华已劈手夺了绣绷,三人笑作一团。 郑宜华更是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两柄光华璀璨的步摇,在鬓边花枝乱颤:“娘娘绣成这幅样子,还能做什么用?身边的人怎么也不帮着参详参详。” 颐珠难得的红了脸,她的针线只怕还不及初苒呢。初苒好歹还跟着小桃正经学了些时日,虽然绣不好,可针法还是知道的。颐珠却是除了简单的缝补,什么都做不来。 “横竖是自己想学着做,要别人帮忙,到头来还不是无用。”初苒笑着替颐珠解围。 这些日子来,颐珠已渐渐开朗,今日更难得与大家一起顽笑,初苒可不想让她这么一个要强的人,当众折了脸面。 郑宜华瞧出初苒护短的意思,心中也是一暖。一个连丫头都知道心疼的人,心地几何?可想而知了。 “倒也是这个理儿。不过,宜华却看不得娘娘将两只喜鹊绣成这幅样子。”郑宜华口中啧啧,手里已将初苒绣坏的帕子抽了扔在一旁。牵起百褶叠绣的芙蓉裙,也学了初苒的样儿,反身坐在廊下的阑干上。重新取一方素帕,也不描图,单用针线,不消片刻,便界出一枝梅和两只鹊的轮廓来。 “娘娘且先依着这个绣吧,这次必定就有样子了。”郑宜华端详了一番,便将绣绷递回初苒手中。 “想不到充媛还这样手巧。”初苒喜孜孜的拿了丝线,反复在帕上比对,想着怎么着手绣好这一幅。 郑宜华却转了注意力,低声道:“娘娘可知道,顺王被皇上留在宫中养病的事?” 初苒微笑着点头。如今这事只怕阖宫都知道了,即使肃穆如长春宫,也挡不住宫女们私下议论。 “真真可惜了那么个人,那样的容貌,那样的性情……”郑宜华扼腕叹息,眼里还有不加掩饰的心神向往。 初苒忍不住调侃道:“那位顺王爷不是还未曾婚配么?充媛即这样喜欢,不如自去求了皇上,让皇上将你赐给殿下做顺王妃好了。” 颐珠与澜香都在后头偷笑,郑宜华却不以为然,依旧沉醉在自己的回忆中:“娘娘若是见过他,便不会取笑宜华了。那日大宴,哪个女眷没多看他两眼?那摸样虽不是倾城国色,也不是丰神俊逸,但就是看他一眼,便会让人心碎。” 颐珠听见郑充媛提起大宴,不由紧张的看向初苒。 “他?”初苒却堪堪笑出声来,伸手抚向郑宜华的心口道:“咱们充媛娘娘的心都碎了么,那却是等不得了。快来人,赶紧给充媛盖了红绸,抬到顺王的永安殿去见‘他’吧!” 郑宜华隔开初苒捣乱的手,闷声道:“娘娘不要胡闹,宜华比殿下还大些呢。” “大些又何妨,说不定有了充媛的悉心照顾,顺王从此便好了呢!”初苒没心没肺的笑着。 郑宜华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用只得两人听见的声音,悄悄道:“娘娘又不是不知,顺王那病是好不了的,不然皇上也不会留他在京城了。现在娘娘却还来说这等风凉话,真是狠心。” “好不了的病?什么病这么重。”初苒敛了笑,也低低地问道,一双大眼里头满是吃惊。 “皇上没同娘娘说么……”话刚一出口,郑宜华便意识到什么,顿时住了嘴。 其实,顺王的病乃是遗传其生母。顺王母妃发病薨逝后,宫里曾经有人偷传,说那是痨病。结果,都被景帝割了舌头。元帝即位后,也一直很照顾这位性情温柔的幼弟。此番顺王病发,眼见着没有多少寿数可活了,元帝心中感慨难受,才在一晚与郑宜华的谈话中,谈及此事。因为担心顺王不治的消息传出去,会影响顺王安心休养,元帝叮嘱郑宜华,将事情放在心里,莫要出去乱说。 割伸头的事,郑宜华自然不敢乱讲,可她万万没想到,连初苒也是不知道。皇上他……郑宜华没敢继续往下想,蹩脚地转了话头,又聊了几句,便推说宫中有事,起身告辞了。 颐珠送了她主仆二人回来,仍见初苒静默的坐在原处,忙过去问道:“娘娘,充媛方才说什么事,是皇上没有告诉娘娘的?” 初苒抬头笑笑:“也没什么,就是顺王的事。” 顺王?想起方才郑充媛的一脸尴尬,颐珠心中一时雪亮。 皇上分明就是在冷落疏远璃贵人,一日里除了服药,皇上与娘娘根本没有多的话可讲。若要说是繁忙,那又为何有功夫去与郑充媛闲聊顺王的事。在行宫时,纵是夜深了,皇上也是要来看一看娘娘的。可如今两宫往来如此便宜,皇上却再也没来过。 这便是圣宠,朝存夕亡。宫中有的是知情识趣的女子为皇上解闷,自古帝王就是天下最寡情薄幸之人。 颐珠看着只身远去的初苒心中怜惜。 自从跟了初苒,她便又重识了温暖的滋味。这位主子,年纪虽小,性情却最是沉稳宽厚。从不做嘴上功夫,却将身边的每个人都搁在心里。 初苒并不知道自己的百思不得其解,被颐珠当成了失宠后的感伤。她仍在细细地回想,渐渐觉出问题似乎还是出在上次婉嫔的事情上,元帝的态度就是自那事之后发生转变的。也不知她与婉嫔的交谈被元帝听去了多少,但是不论怎么想,初苒都觉得元帝的反应是不是过大了些。 左不过斥责她与婉嫔就是了,便是罚一罚也应该。可现在,大半月不理会她不说,还刻意疏远,元帝分明就是心有芥蒂。 到底是什么,让元帝这样介怀,初苒抓破头也没想明白……难道是她走后,婉嫔又做了什么不成? 初苒一连几日都精神不振。 一日,颐珠劝慰道:“今日天儿好,不如娘娘出去走走,或许有什么难开解的事就想开了呢。” 初苒难得听见颐珠说话拐弯抹角,不想拂了她的好意,便欣然应了。元帝常去的阆苑自然是不好去的,初苒便与颐珠去了离长春宫不远的听梅园。如今正是春暖花开的时节,梅园里反倒清静。 进了园子,走不得几步,初苒便似乎听到了丝竹的袅袅之声。再往梅林深处去,一缕笛声宽和轻柔,飘摇直上,闻之令人忘忧。这情景,还真有些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春风满洛城的美妙。也不知是宫中哪位嫔御,竟有这般风雅的心怀。 初苒驻足聆听,正觉得平和宽慰,笛声却忽然中断。初苒心里一惊,忙带了颐珠过去看,只见不远的梅树下,一个男子喘嗽成一团,倒在石凳下。初苒直当是元帝,忙奔过去扶。 哪知那人一抬头,修眉如烟,眼似秋水,唇若含丹……竟是张陌生的面孔。初苒忙与颐珠一同扶他坐好,尴尬地缩回了手。 看那男子约莫十七八的年纪,有过人的风姿。初苒与颐珠同时想到了一个人――顺王,萧若禅。 他消瘦的腕上悬着一只药囊,此时正被他握在手中按于鼻下,喉中喘息不定。 莫非是哮喘?可初苒也并不清楚哮喘到底是什么病征。但是见萧若禅呼吸如此艰难,想必是肺病一类。 可这样的人,却偏爱吹笛。怪不得笛声那般轻柔,有些气息不继,让初苒错以为是女子。 见萧若禅喘嗽渐渐缓和,初苒俯身捡起地上的玉笛,递过去劝道:“殿下这样的病,最受不得这个季节。不若等殿下养好了身子,待梅开雪落的时节,再来这听梅园吹奏一曲,那时必成佳音。” 顺王并不搭话,起身接过初苒递来的玉笛,修长的手指缓缓拂过笛身。那样的珍视爱惜,仿佛连时光都要凝固在他留恋的指尖。 初苒这时才领悟到,郑宜华的那句“心都要碎了”,竟不是戏言。 萧若禅并不及萧鸢那般俊逸,也不似元帝一般风姿无双。他只是纯净。天衣无缝般的素衫用青丝绦系住,漆黑的发也只用锦带收拢,额间一粒朱砂痣,悲悯平和,有着佛子的气韵。明明是融融春日,他站在梅树下,却有如一抹月光。 这样的人怎么能偏偏没有福寿呢,还是他这样的人本就不该在浊世里久候。 大约是感受到初苒的打量,萧若禅抬起头来,眼波清寂。 颐珠见初苒还在盯着顺王发愣,忙福身道:“奴婢给顺王殿下请安,我家主子是长春宫的璃贵人。” 颐珠提到长春宫确是刻意。一来长春宫离这里近,二来是怕顺王看轻了自家主子。 初苒也醒悟过来,福身一礼:“阿苒见过顺王殿下。” “长春宫么?” 顺王也浅浅回了一礼,淡然的开口,声音却近乎嘶哑。 “是。”初苒答道:“殿下的身子可还要紧,可要阿苒去传轿辇来送殿下回宫?” “不必了。”顺王悄然回身,迤逦而去,片刻间便隐于梅林深处。 怪不得他不爱说话!只怕是因为这病,把嗓子也咳坏了。初苒呆望着萧若禅离去的方向,心中犹在遗憾喟叹…… ------------ 第052章 金针御毒 第二次见萧若禅时,是在元帝的紫宸殿。 初苒按时前来为元帝奉药,恰顺王也来给元帝请安。他仍是不多说话,元帝服药时,他便远远地静侯一旁。 待初苒端了药碗预备离开时,他却悄然起身道:“皇兄,臣弟听说璃贵人住在长春宫,想同去参拜母后。” 初苒与元帝都是一怔。他哪里是来给元帝请安的,分明就是在等初苒来奉药时,好面请元帝,允他去参拜太后。 元帝睇了初苒一眼,眸底似乎有些火簇。 高福又进来催促道:“皇上,内史大人和大行令在宣室侯见。” 元帝便和悦地朝萧若禅一笑,温声道:“你也是该去看看太后的,莫要太伤怀,莫要久坐。太医们都说你的身子宜多卧床静养。” “是,谢皇兄关怀。” 走在长春宫蜿蜒曲徊的游廊中,萧若禅常常驻足环顾。一双微褐的眸不时地看定一处,仿佛有无限遐思。 因忌讳着萧若禅的病,初苒并没有带着他去走自己平日走惯的花径,而是选择了离花草远些的回廊。见他仍是不时停下脚步,初苒不禁有些担心:“殿下,这里的花香气太重。只怕不宜久站。” 萧若禅却并不理会,对初苒的劝告更是充耳不闻,依旧旁若无人的看向园中。 初苒与颐珠只得面面相觑,侯在一旁。 “母后在时,花儿也是开得这样好。” 初苒正在奇怪他为何管太后叫母后,萧若禅却忽然又开口:“璃贵人也是齐姜人么?” “阿苒确是从齐姜而来。” “我家娘娘是齐姜的圣药女。” “哦。”萧若禅微微侧目:“这么说,皇兄的病是璃贵人医治的。” “阿苒只是侍药罢了,祛病良方是大祭司王定下的。” “皇兄的病,能好么?”萧若禅的声音忽然轻飘了起来。 初苒心中一动,暖声说道:“会好的。皇上意志坚如钢铁,多年来从不曾放弃,如今果然等来了良方。现在只需待以时日,好生调养,必能痊愈。” 萧若禅的薄唇边罕有的浮起一丝微笑,却又转瞬即逝。 初苒说这话,便是有心想让萧若禅也打起精神来。皇上病榻缠绵八年,受尽磨折,几欲丧命,尚且可以乾坤回转。他若肯坚定信念,好生疗养,也未必就等不到拨云见日的那一天。 “殿下,还有什么想知道的么?”初苒侧头问道。 萧若禅眼波平和,微微摇头。 初苒一愣,颇有些不甘心:“殿下不想问问自己的病么?” “皇兄的病是命,若禅的病也是命。有何好问。”萧若禅云淡风轻的一笑,并不看初苒,初苒却觉得似乎已被人洞悉内心。 一阵和风轻送,扰乱了树影间斑驳的骄阳。萧若禅悠然前行,清风盈袖,纤尘不染。 前面就是太后殿。 萧若禅立在殿外,一眼便看见殿内懿德太后的画像,宛然如生。 轻轻步入内殿,只见里头庄静肃穆,恬淡清雅,全然没有森森之气。灵龛前供奉一对雪瓷净瓶,里面养着两束带露的鸢兰,花瓣层层叠叠开的正好。案上搁着几轴经卷和念珠,还有几盘太后素日爱吃的时令鲜果。一只半人高的焚经炉里,正袅袅燃着一缕百合香,也是太后素日所爱。 萧若禅眼眶一红,便在灵龛前伏拜下去。 初苒悄然退到外殿,唤来知春、知秋,嘱咐道:“顺王殿下身子微恙,来时皇上便叮咛过,不能让殿下太过神伤。若是殿下在里头超过一刻时间,便要进去请一次。若是三刻不归,就来凝华殿告知本宫。知道了么?” “诺。” 知春、知秋都是极稳重的人,初苒也没有什么不放心,顾自带着颐珠回了凝华殿。 三刻后,知秋果然来了凝华殿回话。说顺王已然乘坐辇回了永安殿,在太后殿里也只待了两刻,中间知春进去请过一回,顺王只说还想给太后念一篇经。后来经文读完,便离去了。 “有人送么?” “永安殿来人接的,抬的是皇上的御辇。”知秋答得清楚明白。 “那就好。”初苒安了心。 此后,每隔几日,萧若禅便会来长春宫拜望太后。好在初苒另居凝华殿,倒也没有什么不便。偶然遇见便点头行礼,而后各行其事,互不相干。 宫中的风言却不胫而走。颐珠回来告诉初苒时,初苒很是淡然。从来嘴巴都长在别人身上,不管你欢喜与否,别人要说,你总是没有办法的。况且,是顺王殿下要拜望太后,难道她还有能力阻止不成? 元帝的脸色愈发不好看了,小禄子常常焦急的给初苒使眼色,初苒却视若无睹。 她怎么能不明白小禄子的意思?可这冷冰冰的气氛也不是她弄出来的。倘若她有不对,元帝大可以斥责。若是为了那些个捕风捉影的事烦心,他也大可以告知顺王殿下,让殿下知道避嫌就是。现在却把气都使在她身上,不是刻意冷落疏远,就是横眉竖眼的,算怎么个说法?她又不是他货真价实的妃嫔,有什么好计较的。 心中虽如此腹诽,可面上初苒却一直忍气吞声。 她现下唯一担心的就是元帝的瘾毒。在初苒看来,元帝并不知道他每日服用的汤药是以初苒的活血作引。初苒怕万一惹恼了他,元帝一气之下不许她再在御前侍药,那驱毒的事便会半途而废,前功尽弃了。 真是应了那句,投鼠忌器。否则,以初苒的脾气,元帝这般莫名其妙,她早与元帝摊开了吵起来。 漫长等待的日子苦闷而煎熬,一日,归巢的燕儿们嘁嘁喳喳喧闹不已,初苒跑到院子里去看。只见暮色里,一人玄衣蜂腰,身形如枪,利落的跃下宫墙,闪身而入。 原来是穆风从齐姜回来了! 见初苒站在院中,穆风忙单膝跪下:“见过璃主子。” 果真是穆风。初苒只觉惊喜从天而降,口中却故意斥道:“天不黑你就敢进来,真把阖宫的侍卫都当了瞎子么。” 颐珠听见声音,也从内里出来。 穆风见颐珠身上的服色,就知道初苒已将颐珠安置在了身边,顿觉安心。他走的这些日子,确实日日在担心这位小主子的安危。要不是必须留在荻泓身边学驱毒之法,他半月前就已返回晟京了。 是夜,元帝听说穆风回来,也是欣喜异常,心中浮起许多热切的寄望。 穆风仔细替元帝诊视了身上每一处经脉,脸上不住的露出喜色。 元帝身上多年沉积的毒素,如今已然清除殆尽。穆风用荻泓传授的方法,很容易便寻到了毒源所在。而且,元帝调养得宜,从前萎靡的皮肉筋骨现在变得强健了许多,完全有体力可以支撑他用荻大师的驱毒之法了。 听了穆风的话,殿内每个人都是欢欣鼓舞。尤其是初苒,当初她执意入宫时,求的顶多不过是无愧于心。现在果真听到这样的结果,实在喜出望外。 “快说说,大师想出了什么驱毒的好法子?” “方法并不是大师想出来。”曾几何时,穆风也学会了卖关子。初苒眼巴巴的看着他,又不好接连催促。 穆风却不敢急躁,事关龙体,他必须将病情向元帝禀述清楚。 “微臣回到齐姜后,便将娘娘的意思一一讲于大师听。说到娘娘将瘾毒比作灵物一般,大师马上就想起从前在‘齐姜杂记’中见到过类似的记载。的确有毒会如活物一般潜于人体,厉害的还能受施毒之人驱使。但却又并不是蛊,没有本体,没有天敌。是以处理起来,比蛊毒更难着手。” “大师研究了数日,授臣一套金针御气之法,可将此毒困于一处。如此以来,既可保皇上龙体暂时无虞,也可脱离丽嫔娘娘的掣肘。” 元帝眉眼一暗,幽幽地道:“仍是不能彻底清除么?” 初苒劝慰道:“皇上,只要能争取到足够的时间,便会找到妥善的法子。如今,才不过两月功夫,皇上就已经恢复的这样好。相信用不了多久,大师也一定会找到彻底制服那毒的办法。” 元帝闻言面色稍霁。初苒又轻松地笑道:“穆风,快将那金针御气的法子说出来听听,果真可以将那毒困住么?” 穆风极认真地道:“现下那毒正附在离皇上心脉不远的胸膜之上。依臣所见,只怕那毒的目的所在,便是心脉。若有一日让它得逞,到那时,臣只怕是――大罗神仙也无力回天了。” 一听这话,元帝与初苒的脸色俱是惊骇难看,他们皆以为服着解毒的汤药,便可暂时控制那毒。现在看来,竟是日日站在悬崖边上,危机四伏。若不是现在荻大师已寻出困住毒源的法子,现在知道这个状况,还不知把人着急成什么样儿呢。 初苒喃喃的道:“穆风,那现在该当如何。” “毒发之时,以金针御气之法,将那毒源逼离心脉,困于气海之中。”穆风面色坚定,一字一句的说道。 ------------ 第053章 此时此夜难为情 初苒见元帝仍是不语,便又向穆风问道:“为何要等到毒发之时?” “大师说,那毒有本能的抵御之法。若不等到它躁动不安时,是无法将其驱离的。到时,还需皇上多多忍耐。”穆风解释道。 元帝终于缓缓点头。 穆风眼神微闪,又道:“微臣临行时,大师说,现下也确实还有一个可以彻底解决这恶毒的办法。” “什么方法?”元帝不禁抬眼问道。 “将毒一直逼入双腿,并封住所有穴脉,让气血不能运行。”穆风这次倒答得干脆。 “这怎么行!如此这般皇上岂不是会……”初苒急道。 怪不得方才穆风不说,这样做,元帝的双腿定会渐渐坏死。 元帝更是猛得起身,脸色难看到极处。那隐隐爆发的怒气,若是释放出来,只怕能掀了这紫宸殿。 “就用金针御气之法!驱毒的日子你们定。”说罢竟径直出了殿门。 “喏!”穆风微微垂眼,他当然知道将毒逼至双腿的方法,元帝断然是不能接受的。荻大师也只是说,必须将这下下之策告知皇上,让皇上做到心中有数。 可现在,元帝的反应似乎过于激烈了些。更让穆风奇怪的是,从前总能沉得住气,最是意志坚定的元帝,如今却变得敏感、激进!璃主子与元帝之间,仿若也变得疏远客套了许多…… 驱毒的日子选在三日之后的毒发当晚。 为保险起见,乐熠也被密诏入宫。 天色刚刚暗下来,初苒便炮制了一盏翻腾着绯色血雾的汤药,送至元帝手上。元帝正坐在榻上静静等候,待看见这碗绯色的汤药事,元帝的眼神忽然幽暗了下来。 初苒温声催促:“皇上,再耽搁,药便没有效力了。” 元帝一饮而尽,眼眸看定初苒。多日不曾有的温情,此时都泛在眸底,复杂而又胶着。初苒只当元帝心中担忧驱毒之事,便轻扶着元帝的膝头宽慰道:“皇上,大师从不做无把握之事。今日有穆风与乐侯在,定然可以成功。” 元帝并不去握初苒放在膝头的手,目光飘向远远的殿外。 一股灼灼的暖意,开始迅速流过元帝全身每一条血脉。初苒的血已被药力催发,在元帝体内形成一张大网,遍布到每个角落。 上百枚金针被穆风刺入元帝全身的经脉要穴,独留出自胸口至气海的一条通道。 附在胸膜上的毒源受到血引的扰袭,便开始躁动起来。如若是在平日,它必会严密的龟缩起来。但是,今天这个时辰偏是它蠢蠢欲动的时候,数十日的蓄势待发,现在它已如溃堤之水,不能自控。 穆风左手指尖凝气,右手施针,一边以气劲引导,一边用金针堵截毒源可能回溯的退路。 指尖凝结的真气将药力冲破,犹如帮助毒源在大网中撕开一个小口,毒就会不由自主的朝那出口挪涌。每挪动寸许,穆风便以金针自其后封堵。 元帝将口中的药囊咬得咯咯作响,却不敢动弹半分。此时他身上布满封穴的金针,再不能有人帮他按压身体。只能单凭他自己的意志忍痛坚持。可那毒每挪动一寸,都似乎要将经过之处的血肉腐蚀殆尽一般,痛入髓中。若不是元帝八年来常常忍耐蚀骨之痛的磨折,现下只怕早已是痛地满地翻滚了。 毒源缓缓挪动着,愈行愈远,一步步被穆风导向气海。手中的最后一根金针也已用尽,穆风眼帘一抬,乐熠便立时盘膝坐在元帝身后。他修习的虽然是外家功夫,但却并非没有内力上的造诣。顷刻间,双掌上凝结的真气便源源不断地送入了元帝体内。 穆风将元帝腹上的几枚金针迅速拔出,形成一个涡形针阵。指尖又骤然发力,真气一引,毒源便迅速堕入气海之中。 没了解药的压制,没有金针的堵截,那毒迅速在气海中狂暴肆虐起来。 “啊~~~”元帝一声凄厉的嘶吼,惊得众人都是紧张。想是控制那毒源已到了最关键的时刻! 小禄子与高福一人拽住元帝一臂,穆风死死压住元帝的双腿,以指尖真气沿涡形针阵回旋引导。乐熠真气浑厚,绵沉有力,硬是在在元帝的气海中形成一个致密厚实的壁垒。任那毒左突右撞也不能冲破,穆风额上渗出密密的细汗,却仍闭目凝神,不断以指尖真气,回旋引导。 渐渐地,元帝的嘶喊开始变得隐忍,蚀骨的痛楚开始慢慢消退。元帝似乎可以觉出一道冰寒的戾气在腹中回转,约莫半个时辰后,终于归于平静。 没有从前的生死沉浮一般的凶险,元帝此时静静地躺在榻上,目光清明。 “成了么?”初苒紧张的问道。 穆风将金针一枚枚取下,微笑着点头。 “真的啊。”初苒兴奋的几乎一跃而起。从此元帝便再不会受瘾毒之痛,也不必再被人牵着鼻子走了。 初苒不禁得意地看向乐熠,眼里尽是挑衅。当初就是他多番阻止自己入宫,还不肯相信她能帮元帝驱毒。可现在,她不仅自己完好无缺,元帝的毒也得到了控制。算不算是大功告成,啊不,起码成了一大半! 乐熠脸上也难得露出了宠溺的欢喜――或者初苒离出宫的日子,真的不远了吧。他从来不善掩饰,看初苒巧笑嫣然,心中汹涌着的热切,尽数都显在邃如深海的眸中。 元帝被小禄子扶进了内室,再出来时,已是面色如常,衣冠整肃。 穆风方才几乎真气耗尽,苍白着一张脸微笑禀道:“皇上气海的几处要穴现下已被微臣封住,微臣会每日为皇上诊视,必要时还会稍加疏导,但不会影响到皇上平日的饮食起居。” “明日起,微臣会教皇上简单的行气之法。待到再次毒发之时,只需微臣抑或乐侯之中任何一人帮皇上锢住气海,再由皇上自行引导毒源活动,至多一个时辰,便可以无碍。皇上日后再也不用忍受从前毒发时的那般痛楚。” 元帝颔首道:“朕并不通内功武学,也能自行引导那毒源么?” “无妨,行气之法极为简单,皇上只需心神安定即可。且有微臣护法,万无一失。”穆风答得甚有把握。 初苒坐在一旁,听得仔细,满脸都是傻傻的笑。 穆风又深看了一眼初苒道:“娘娘调制的汤药,也不必日日再服了。每隔几日,抑或毒发之前服用即可,但求有备无患。” “真的么。”这对初苒来说不啻于天大的好消息,乐熠更是喜上眉梢。 高福却忽然进来,禀道:“皇上,步辇已经准备好了。丽嫔娘娘那边已经来问过两次了。” 初苒欢喜的脸猛得一僵,元帝也正阴沉沉地看着她,眼中划过一丝痛楚。 初苒的心顿时被揪起。现在,他们所有人都可以松一口气了。可元帝,他仍是要去丽嫔的瑶华宫,去面对他不愿面对的事。 初苒敛了笑容,怔怔地追出去,元帝却早已神色冷淡地乘着步辇,出了宫门。 一轮明月高高地挂在天边,看似团圆,却又分明是孤零零地落单。 元帝从瑶华宫出来时,便是这样的心情。 瘾毒已然被控制的很好,八年来日日缠着他,如噩梦般的痛楚也不用再忍受了。可为何他的心却还这样痛,这样沉,让他半分都开心不起来。 治愈了他的毒,他们夫妻便可团圆了吧! 从此以后,他便又是一人孤独地待在这冰冷的宫中。 “皇上,你看前头的景致可好?” “那我们就一直往前走,不回头看!” …… 这样暖心的话,再也听不到了么? “谁说我没见过,我日日都看见,就是难看死了!” …… 同一个声音,又忽的窜进元帝脑中。元帝痛苦的阖上双眼,身形一晃扶住道旁的桂树。 这是她与婉嫔争执时,脱口而出的――是肺腑之言吧。 日日都要面对他那副摸样,难看么?嫌恶么? 是的,她见到他丑陋的时候太多了。如疯似魔的嘶吼挣扎,狰狞可怖如猛鬼夜叉般表情,还有形销骨立,行尸走肉般的身躯……即使是现在,松弛的皮肉也及不上乐熠那般俊美强健。 何况,他们本就是夫妻,是因为他的毒,才被迫耽误了婚期。 元帝抬头长长一息,眼角一滴清泪悄然滑落在夜色中。 前面那条宫灯摇曳的路,再也无法引导他走向温暖的地方。黯然转身,元帝消瘦的身影缓缓地朝没在黑暗中的宣室殿走去。 太液池畔,宫灯一路蜿蜒。 一个窈窕的身影仍在执着地等候,交握的小手不断相互揉捏,不停朝远处张望的眼眸里,难掩担忧和焦急。 宝珠气喘吁吁的跑来:“娘娘,找到了,找到了。皇上是去了宣室殿理政,一切安好,没事!” “没事么……那就好。”初苒勉强一笑:“倒让你们白白陪我在这里等了半日。” “走吧,既然皇上有政务要忙,我们便回宫吧。”初苒说得淡然,心中却忍不住失落惆怅。 她忘了,他是意志坚如钢铁,心怀天下的帝王。如今他已重新振作,不再需要她那些虚无的安慰了吧…… ------------ 第054章 危机 悄悄拂过眼角的微热,初苒暗自哂笑:“于初苒,你这是做什么,如此不是更好么。从明日起,你就不用再去紫宸殿刺血侍药了。等荻大师想出彻底清除毒源的法子,用不了一两个月,你就可以彻底自由了。那不是你心中一直期待的么?” 初苒安抚着自己,心中却更觉失落空荡。 走过夜幕下一座座高大的宫殿,初苒携起颐珠温热的手,顿觉安慰。她现在还真是多愁善感了呢,从前离开懿王府时,也是万般不舍的,可后来,不是也没什么吗…… 春暮,正是四五月间。 皇城内外莺飞草长,绿意盎然。 整个晟京,上至在朝官员下至黎民百姓,都感受了皇帝励精图治的决心。 所有人都对未来充满了希望。十多年里,一直在党争之中宦海沉浮的臣工们,纷纷生出新的念头,把希冀的眼光都投向了皇帝。一股隐隐蠢动的力量如同种子一般,掩藏在薄薄的浮土下,蓄势待发。 东城的舜阳王府,此时却深深地陷入了寒冬。 “什么?!蚀龙之毒有了异象!”萝阳公主从鸾椅上骤然惊起,颊上淡绯的胭脂也压不住脸色的青白:“你不是说,这毒是无解的么?那他们是怎么做到的。” “夫人稍安勿躁!”舜纯脸色也很是难看:“王吉符的密报里只是说,发现蚀龙有异,并没有说已然解了。” “有异?如何个有异法!”萝阳美艳的脸上已然是快要爆发狰狞。 “上古残篇中,对蚀龙的描述有限。王吉符只是查觉出皇上如今的脉象与从前大有不同,所以便赶紧写了密报呈来。但他仍可以肯定,蚀龙之毒还在皇上体内,且安然无恙。”舜阳王安抚解释道。 萝阳这才缓缓坐下,抬眸间,眼神又是一厉:“那也大意不得!本宫还真是小看那个齐姜来的丫头了,上一笔账,本宫还没有跟她算清楚,她就又出了新花样。” “清竹那边怎么样!”萝阳公主心中到底不安。 “说是,一切都正常。”舜阳王抚着光洁的下颌。 萝阳公主修眉微蹙:“本宫担心,清竹不是那丫头的对手,莫要被她糊弄了过去才好。” 舜阳王见公主说的诚挚,忙宽慰道:“还有筠儿看着呢,是真是假,瞒不过筠儿的眼睛。” “筠儿还小,她哪里懂那些男女间的那些事。”萝阳公主抬眸轻叹:“这孩子,越大,心事越重。现在就连本宫也时时琢磨不透她的心思。” “本宫常在想,当初是不是不该那么早将她送进宫去。要怪就怪,本宫当初太激进了些。”说起自己的爱女,萝阳脸上泛起少有的忧虑和温情。 舜阳王忙拉过妻子的手,狭长的眼中,迸出狠厉的狞色。 “夫人不必太过担心,这次北边的事情进行的很顺利。皇上就好生等着本王这当头一棒吧!一旦本王兵权到手,再加上上古残篇里的御兵之法,这天下便唾手可得。” “这么多年,本王就是顾虑的太多,一心想等着朝堂上那一帮子老家伙们回心转意。可现在,萧辰昱才刚精神了几日,他们就又都转了风向。” 舜阳王越说越激愤:“什么名正言顺,什么千古骂名。本王不在乎!自古成王败寇,史册也是由胜者撰写。待本王皇天另立之时,看他们谁敢多言!” 萝阳眼中忽然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舜纯见状,忙双手牵了她的柔荑,温声道:“本王这也都是为了咱们昊儿着想。夫人,你就好好等着本王为你一雪心头之恨吧!” 萝阳听见儿子的名字,紧张的脸色才渐渐缓和。 二人正说话间,门外却传来几声有节奏的轻叩。这是舜阳王的心腹,无影手魅鹤的暗信。 舜阳王与萝阳公主不约而同的对视。定是又要事了!不然,魅鹤绝不会贸然打扰王爷与公主的密谈。 “何事?”舜阳王沉声问道。 “王爷,建州急报!”魅鹤在门外低声回应。 建州!难道是懿王萧子珩那里出了什么事? “夫人安坐,本王出去看看。”舜阳王拍了拍萝阳公主的手,起身出去。 在门外与魅鹤耳语几句后,舜纯又复掩门进来,手中拿着一张薄如蝉翼的素绢密报。 “出了什么事。”萝阳疑惑地问。 “哈哈哈!”舜阳王看完密报,扬声大笑:“夫人,此乃天助我也。你看……” “本王正愁出师无名,懿王却把大好的机会给本王送上门来。诚如夫人你所言,懿德太后真是生了一对好儿子,大晟的江山,迟早败在他们手上。” “哈哈哈……”狂放的笑声尖厉刺耳,如公主殿上四角高高翘起的飞檐,直剌剌的刺入万里晴空。 万籁俱寂的夜,忽然就起了风。 绡纱挽珠的鹅黄帷帐里,初苒犹在半梦半醒间挣扎。 似是而非的梦是那样奇怪,一会儿是元帝毒发的狰狞样子,一会儿又是萧鸢在愤懑地嘶吼,两人的面容忽远忽近,最后交织在一起,令初苒怎么也分不清。 初苒想问,可是喉咙里却好似被什么堵得紧紧,怎么也发不出声音。初苒想伸手,却又觉得自己被什么缚住,怎么也冲不出去。一种深深地危机感袭来,出事了,一定是出事了!初苒一遍遍问自己,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拼命地思索间,梦像忽然碎裂。初苒疲惫的醒来,微微睁眼,却赫然发现元帝正坐在自己的榻旁,紧张地凝视自己。 “皇上?”初苒迷蒙地问道。 元帝忙挪开视线,淡淡地道:“听说,你那日夜里去太液池寻朕,可是有什么事。” 太液池么?初苒想起了几日前。 看向元帝的略显尴尬的侧脸,初苒心里浮起浅浅的宽慰,方才噩梦的阴影也消散了。他终于不跟她置气了么,肯主动到凝华殿来看她了么。 初苒支起身子,恳切地问道:“皇上,阿苒前些日子是不是做了什么事,令皇上不悦了?若真是这样,皇上不妨直言,阿苒可以解释。若是阿苒做错了,阿苒给皇上道歉,不然皇上斥责阿苒几句也成。” 元帝转过脸来,看着初苒略显憔悴的娇颜,心里一阵轻悸。他能说,才几日没有见她,他便已然心生惦念了么。除了满腹的思念,他现在哪里有什么不悦和斥责可说。 如今,初苒已不必日日去紫宸殿奉药,他也要隔上数日,甚至十数日,才可以匆匆见她一面。要不是小禄子深谙圣心,有意无意地提及,皇上驱毒那晚去了瑶华宫后,璃贵人一直在太液池畔等了半夜,他连来凝华殿的由头都没有。 可是,到了这里,他却又看见初苒在做噩梦。光洁的额上沁出细汗,好看的俏眉紧蹙在起,她定是梦到了极可怖的事。元帝心中生出紧张的遐想,她梦到了什么,难道是又看到了他毒发时狰狞的恶像么。 想到这里,元帝忽然觉得心口一片冰凉。默默起身道:“阿苒莫要胡思乱想,朕现在身子好了,自然要将从前荒废的政务逐一捡起。若是阿苒没什么事,朕要去宣室殿去了。” “往后不要再去太液池等朕,夜里凉。” 看着元帝神情淡漠,迤逦而去,初苒分明感受到了元帝纠结的情绪。 既关怀,又疏离。为什么会这样,是什么事,让元帝这般难以出口?难道是!初苒心中一惊。莫不是自己之前在朝务上参与得太多,犯了帝王的禁忌?皇帝念着她驱毒奉药的情份,不忍将话说得太白,于是用这样的方式来提醒她! 初苒越思忖越觉得是这个理。当日,她与婉嫔的恶作剧,固然有些不堪,但终归只是小事。能让一个皇帝如此纠结上心的,怕也只有朝政了! 看来从此之后,她要好生待在凝华殿内,安分守己。朝堂上的政务,再不能去搀和了,初苒默默地告诫自己。 可惜,许多时候,总是事与愿违。 几日之后,如初苒诡异的梦境预测的一般,朝中终于出了大事――萧鸢反了! “反了?!” 消息传到凝华殿时,初苒猛得起身,膝盖重重地撞在几案上:“不可能,这绝不可能!” 初苒狠狠掐住自己在袖中发抖的手。 “听说,是因为这次大朝,皇上又不曾召懿王回京觐拜,引得懿王积怨爆发,所以便反了。如今皇上震怒,正在宣室殿里与群臣商议对策呢。”颐珠谨慎地说道。 “懿王是皇上的胞弟,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弟!本宫不信,便是诸王都反了,本宫也不信会是他!”广袖一甩,初苒的手重重指向南方,声音尖锐。 “娘娘,慎言!”颐珠有些错愕。 初苒无力的垂了手,秀眉深蹙,眼前尽是萧鸢俊朗的笑,深邃的眸。 “颐珠。”初苒深深地吸气:“去打听明白。懿王到底是因何造反,打得什么旗号,何人为将!多少人拥趸!可有联络南越国……” “要快!能打听多少是多少,本宫只给你一个时辰。晚了,连假的都会变成真的。” 颐珠猛然有些醒悟,忙闪身出去。 ------------ 第055章 闯殿闹朝 初苒焦急地在宫中等候,脑子里不断回想着在建州时萧鸢说过的每句话。 “不会,他不会反。十年都忍了,偏这一次大朝,他就忍不下了?”初苒在心中反复否定。 难道是因为知道元帝病愈,赵家着了急,所以撺掇着他谋反? 初苒眯眼远眺。不会,他不是随意就被左右的人。在雍都西山阅兵时他亲口说过,谋害亲兄是龌龊事,他不屑去做。况且,他心里对于先皇和元帝将他无故困在建州,始终还是存着疑惑的。没有一个明确的答案,他绝不会贸然就反了。 到底是谁?是谁在散播谋反的谣言,谁又会是谣言的最大获益者。是与大晟年年征战的百乌诸部,还是懦弱的南越国?是大朝之后返回封地的藩王们,还是朝中那些刚刚被元帝打压下去的人! 初苒一一捋过。颤抖的手撑在妆镜前,看着镜中的自己,深深地望进去,一丝自信的笑容悄然浮现在嘴角。 这一招离间计果然狠,来势汹汹,连她都被唬得失了常态。舜阳王,长公主!你们果然还是咽不下去那口气么。可惜,皇上却不会那么糊涂,只需待这一番怒气过去,静下心来,便可以将你们的谎言戳穿。 不!不对―― 初苒骤然想起乐熠痛斥萧鸢时,恨不能将其除之而后快的神情;想起在齐姜时荻泓对萧鸢漠然和无视。他们皆是元帝最亲近的人,他们尚且对萧鸢作如此态度,遑论是被蚀骨之毒折磨了八年的元帝! 初苒阖上眼帘,静静地思索。 不管先帝从前将萧鸢遣去建州是作何打算,但是,这些年来萧鸢的所做作为,只怕是已让元帝恨之入骨了。他那些开矿山、铸私币,自称寡人,扩边设郡的行径。元帝也早就忍无可忍了吧! 初苒有些不敢往下想,就算萧鸢不是真的造反,元帝单单只是听到这样的消息,只怕都要怒火三丈。奋起而行雷霆之举,藉此,威慑萧鸢,给予他沉痛的教训。 不行!她必须要阻止元帝。 初苒深知,萧鸢根本就是一只火药桶,只是晾在那儿都岌岌可危,哪里还经得起油浇火燎?只怕是,元帝想要惮压萧鸢的情绪一传到雍都去,萧鸢便即刻印证了心里的疑惑,立时揭竿而起。 到那时就是内忧外患,兄弟操戈…… 初苒掩不住心中焦急,颐珠为何还不回来?正待踏出殿门去找,颐珠便一头撞了进来。 “怎么样?”初苒就势抓住颐珠的手臂,低低地问道。 “事情有些不妙,娘娘让奴婢打听的那些事情,没有一件有靠得住的说辞。”颐珠眼里浮起深深的怀疑。 “没有旗号,没有起兵的地点。多少反军,何人统帅,都没有!对不对?他更没有联络藩王与外邦,是么?”初苒极肯定地问道。 颐珠微微气喘:“是。” “那事情到底是因何而起的,何故会走到这一步?”初苒放开了颐珠。 颐珠稳住心神,低哑地说道:“事情起于闵州寿泽郡郡守,与赵氏军团的冲突。赵氏一族一直都四处圈占无人之地,为建州扩边。据说前些日子,他们圈到建州与闵州的交境时,侵占了寿泽郡的千亩良田。” “寿泽郡郡守郑泰成,将事情呈报给朝廷置于建州的守官――长史严良。经严良查实,那千亩良田确实是属于寿泽郡境内的土地。只是因为那田产的主人,家中出了变故,所以田地到了春天才没有耕种。就这样,春荒的田被赵氏一支圈地的军队发现,便直接当做无主地圈走了。” “后来,严良安抚了寿泽郡守,并裁定,只要赵氏军团肯返还给寿泽郡土地,事情就算了结。如若不然,他便只能将此事上奏朝廷。” 初苒诧异:“那怎么就成了谋反了呢?” 颐珠思忖着道:“不知是不是藩王大朝时又未得宣召,懿王殿下真的心有怨气。严良去向懿王通报此事时,刚好撞到了气头上。懿王殿下一怒之下,就鞭笞了严良,将他囚禁起来。并传令赵氏军团,无须返还闵州土地。” “于是,待郡守郑泰成带人去收回田地时,就遭到了赵氏军团的强势驱赶。据说,几百名兵士将郑泰成一直追入寿泽城中,还撞坏了一座城门。于是……便有人说懿王谋反了。”颐珠无奈的叹息。 初苒皱眉,明明是连颐珠都能看清的原委始末,怎么就黑白颠倒,成了谋反了呢! 可见这个别有用心的人,相当了解元帝与懿王之间的芥蒂。他大肆渲染,先激怒元帝,让举朝众臣都有草木皆兵的疑惑。而后,再怂恿元帝给懿王以教训。纵然日后,元帝查明了事情的始末,也绝不会就此罢手。因为,懿王圈占土地已然多年,朝廷一直装聋作哑。如今出事不说,还再进一步扩大影响的话,懿王从前诸多的违制之事,势必都一一惩戒,不然朝廷颜面何存! 但是,作为萧鸢来说,他会对朝廷的惩戒打压,逆来顺受?他本就愤懑郁郁了十数年,日日整兵演武,扩宫建府,以此来试探朝廷对他的态度。元帝一旦捅破这层窗纸,他便立时会心灰意冷,与元帝执戈相向。 初苒顿觉头疼:“那皇上那边有消息么?” “皇上已经在召见将军们了。”颐珠也有些焦虑。 “什么?快,本宫要去宣室殿。”初苒哪里还敢有片刻耽误,提了绣裙便朝殿外奔去。 到了宣室后殿,二人却被侍卫拦在外头。颐珠使了一锭马蹄金,才令他们将小禄子偷偷唤出来。 小禄子虽不知道出了什么十万火急大事,但是,他却知道这位璃主子是什么事都替皇上着想的。皇上的心思虽不明说,却也都在这位璃主子身上,无论她说什么做什么,到了皇上那里,无理也是有理的。 当下,小禄子便偷偷将初苒带到外殿的屏风后,初苒立时听出了舜纯的声音。 “皇上,听说那赵氏军团现在还每日到寿泽郡城门下摇旗呐喊呢!” 元帝声音中带着隐怒:“传旨,令闵州三郡整兵待战。” “皇上,不可!”初苒心中一急,径直冲出了屏风。 殿中十几位朝臣和将军们,见宣室殿中骤然闯进来一位妃嫔,俱楞在当下。 “阿苒,你怎么在这里。小禄子,还不快带璃贵人出去……”元帝吃惊之余,一脸怒气。 “皇上,懿王断然不会造反,您只需静下心来想想事情的原味始末,真相必然明晰。如今是有人在大肆渲染、挑唆离间!好令皇上在盛怒之下,失去分寸。事情再紧急也不急在一日,雍都离晟京千里之遥,消息传来恐有讹变。皇上何不待思虑周全,明日再做决断……” “高福!把璃贵人给朕拉下去!”元帝一声怒喝。 初苒早知道事情不会这么容易被劝阻,方才出来时,她便站在置剑台旁,此时更是闪身后退,手堪堪伸向紫霄的剑柄:“皇上,今日您若不肯听臣妾一言,臣妾便死在当场!” 元帝顿时心神一晃。 乐熠已闪身出列:“娘娘莫要冲动,紫霄锋利无比,不拘是惊了圣驾,伤了凤体,还是亵渎了御剑都是了不得的事。” 袒护之意已溢于言表。 元帝也领悟到乐熠话里的意思,单是初苒现下在圣驾面前动兵刃,日后被朝臣们追究起来,都是极麻烦的事。这丫头平时伶俐聪慧,今日怎会如此失态。 元帝略定心神,清声道:“爱妃,可是听到什么要紧的消息。莫要心急,慢慢说就是。” 初苒忙放了手,急道:“皇上,臣妾就是听到了危乎我大晟江山社稷的事,才急于前来。” “那懿王已然在封地被圈禁了十年,十年不反,偏今年因为与人争了块田地,便反了么?何其荒谬可笑!”初苒眼神犀利:“阿苒还想问问在座各位将军、大人。若懿王当真反了,那么他打得是何旗号!清君侧么,另立黄天么?他既然敢鞭笞朝廷守官,公然驱逐寿泽郡守,撞坏城门。那他可有宣告天下,发出讨伐檄文!” “还有。刚刚大朝返回封地的诸王们,可有与他同流合污者?莫不是,那懿王已然狂妄到痴人说梦的地步,以为单凭他一人逞匹夫之勇,便可在顷刻间颠覆天下?!” 初苒说完,眉眼冷冷。 本就心存疑虑的部分朝臣,已然听出了初苒话中的道理。谋反不是儿戏,懿王也是妻儿老小一家子。建州再富庶,懿王也不能单枪匹马的干,总要合纵连横,有些胜算了才好动手。 而各地的藩王现在才刚刚大朝而归,那些路途遥远的,现在恐怕才刚刚回到自家封地,脚跟都还站坐稳,和来共谋一说。 若要说,懿王想独以一家之力而谋天下,那更是匪夷所思,史无前例! 一众朝臣们方才碍于元帝的震怒,都是默不作声,现下却有些窃窃私语,将军们也都面面相觑。 ------------ 第056章 斗残舜纯 一众将军刚进殿不久,方才听到“战况”也都有些发蒙。从来打仗平乱,都有个路数。可这次懿王“造反”,却让他们茫然无措。 叛军现在何处,人数有多少,何时会从何处出击,一应都是揣想……大家能想到的都是,皇上恼恨懿王逾矩已久,欲藉此事来打压懿王的势力。 见群臣脸上皆有所动容。初苒才心神稍定:“皇上,未雨绸缪、有备无患本是不错的。可懿王乃皇上同胞兄弟,兄弟相疑,最是容易让别有用心的人乘虚而入。万一这次整兵待战,成了激变,皇上可有设想过后果,可有做好万全的准备?” 元帝面色一沉。 初苒娓娓劝道:“皇上,如今并没有懿王谋反的实证,对懿王这次圈地之事,大可调停,安抚。只要懿王肯坐下来谈,他心中就还有朝廷。若能将刀兵之争解决在案牍之上,那就是我大晟百姓的福祉!所谓国家社稷,不是都该以民为先么。” 众臣与元帝都一时静默。元帝常年卧病,而朝中大臣们则在忙于党争,自寻后路。朝廷哪里有长期作战的准备?真真逼反了懿王,仗打起来,可不是谁说想停,就能停得下来的。懿王厉兵秣马十年,又不是一根一折就断的筷子,哪那么容易惮压。元帝真正忌讳的不正是他的实力么。 舜纯却忽然冷笑道:“依璃贵人所言,皇上竟要委曲求全,迁就一个小小的藩王不成。” “懿王整武练兵早就不是新鲜事,现在他招募的侠客,已然潜入晟京,窥伺圣驾,密谋刺杀。这些,本王都已有证据在手。还不是谋反的实证是什么?” “他在建州自称寡人,可见不臣之心,早已有之!眼下不过是在装模做样,故布疑阵,让皇上疏于防范罢了。贵人也说雍都离晟京千里之遥,消息传来最快也要半月,谁知道懿王现在是不是已然挥兵北上!” 见舜纯危言耸听,口沫横飞。初苒唇角微微挑起。狐狸尾巴果然要遮不住了么,本宫怕得就是你不肯站出来! 初苒微微一笑,讥道:“是啊,谁知道懿王殿下现在在做什么呢。说不好,是在向皇上上表请罪,也说不定。” “至于舜王爷,您那点儿可怜的证据,在阿苒看来更不靠谱。随便抓几个江湖毛贼便能成为污蔑藩王谋反的证据吗,王爷就不嫌分量太轻了些?” 舜纯上次便是吃了初苒的亏,这次心中更是誓要一雪前耻。当下自袖中取出一方薄如蝉翼的丝绢,道:“这,乃是懿王给刺客匪首的亲笔密令,上面还有懿王的私鉴印信。如何是伪证!” 初苒不禁以袖掩口,笑道:“但凡私印都有暗记,王爷您也不必如此费尽心思的,将这证物呈与皇上甄别了。只需当庭说出懿王私印的暗记是什么即可。” “不然――”初苒大眼滴流一转:“王爷何以断定,那密令上的印信不是伪造?” 这就叫一军将死! 初苒暗暗偷笑:舜纯若是说不出萧鸢的私印暗记,那么他便不能肯定这密信的真伪;若是他说得出,那么也就是说,他也能伪造出一模一样的懿王印信;若舜纯顾左右而言他,极力坚持这密信是真的。那么好啊,我们大家都等核查完这密信的真伪,再做商议吧。想来,到那时,元帝的怒火也平息了吧。 老奸巨猾的宋恒道,此时眉梢也有了些看热闹的喜色。有这位古灵精怪的璃贵人在,他似乎已然可以预见。不远的将来,舜纯必然会被自己踩在脚下。 舜纯又怎能不知他已被初苒狠狠地摆了一道,当下便眉目狰狞的怒道:“这密令乃懿王亲笔手书,还能有假!” “亲笔手书?”初苒实在忍不住,咯咯咯笑出声来,转身看向元帝道:“臣妾听说先皇在世时,皇上与懿王兄友弟恭。懿王好武,常常贪玩。不知,为了令懿王少受责罚,皇上可有常常帮懿王殿下代笔呢?” “你……”舜纯已忍无可忍:“璃贵人!你不过一介妇人,不识朝中大事,却一味在这里与本王胡搅蛮缠,贻误战机。你与那懿王是何关系!” 初苒面色一肃,定眸沉声道:“舜王爷,您无端渲染莫须有之事!置我大晟千万子民性命于不顾,置皇上千秋名声于不顾。鼓噪皇上与懿王兄弟相疑,又是想让谁,坐收渔翁之利?” “你这话是何意!”舜纯疾言厉色。 初苒目光一冷,手指遥遥点中舜纯的胸膛:“就是――你心中所想之意!” 舜纯被初苒冰雪凌冽的眼神一激,竟有些心虚。侧身一拱手,向元帝道:“皇上,璃贵人妄议朝政,行为不端。臣念其初到大晟,不通我大晟律法,多番解释。她却一意孤行,污蔑大臣。臣恳请皇上,废黜其贵人封号,交廷尉署议罪处置。” 既已撕破脸皮,初苒也怒道:“自古来说是非者,便是是非人。舜纯你妄图离间皇亲,激生变故。置我大晟于水火,好让你坐收渔利。你才是用心险恶,你才有不臣之心!” “够了。马上给朕回宫去。”眼见朝堂局面失控,元帝心中没来由的一阵钝痛。 “不,若是皇上不收回成命,臣妾就不回去!”初苒眼眶一红,已是泪眼盈盈:“对任何人,皇上都可以威慑,唯独对懿王不可以!懿王他当初为何被先皇驱逐圈禁,皇上您心里最清楚……” “啊~”初苒忽然一声惊呼。元帝已将她拦腰横抱怀中,大步朝后殿走去。 初苒不甘心地在元帝怀中挣扎,越过元帝的肩膀,仍高声呼道:“宋丞相,宋丞相,您乃国家柱石。当知操之过急,激而生变。懿王逼不得!丞相大人……需防亲者痛、仇者快啊……” 一时间,宣室殿里,面面相觑。璃贵人的句句诛心之言,似话中有话,令群臣不得不浮想联翩。 连舜阳王一党中,也有许多臣工心中暗忖:璃贵人为何要说舜阳王想坐收渔利,有不臣之心?这位贵人虽看似荏弱女子,实则冰雪聪明。元帝巡幸行宫时,游云望仙的那次宴审,她便已初露峥嵘。群臣又不是傻子,纵然当时有些懵懂,事后,哪能还看不出这位璃贵人在当中扮演着怎样举足轻重的角色。 而他们这些人,之所以跟随舜阳王。不过是因为朝局动荡,出于仕途上的考虑,选边站罢了。不臣之心?!那是要诛九族的。他们宁可辞官归乡,也不能迷迷糊糊地做下那等遗臭万年的糊涂事。况且,如今皇上已然龙体无恙,杀伐决断尤胜从前。纵然宋丞相那边容不得,得了皇上器重,还怕什么舜阳王。说到底,不过是个外戚罢了。 如此一想,群臣皆冷了出头打压建州的意思。 宋恒道更是早已觉出此事蹊跷。不过是争块田地,怎么就闹得沸沸扬扬,定是有人在后头做推手。经了王左乾一事,他可不信璃贵人是没根没据就会来闯殿胡闹的人。 从前他也常常疑心舜纯许多匪夷所思的举动,因着舜纯毕竟是长公主驸马,是皇亲国戚,他才撂下了舜纯有反意的念头。如今璃贵人脱口而出,一语道破关窍之时,皇上居然没有震惊的模样,只怕那些事真是有形影儿的。 宋恒道骤然心惊,脑中闪出许多从前想不透的事情。心中电光石火,震惊之余,再不肯多言半分。独自抱手垂眉,背身立在阶下,佯装静候。实则,生怕眼中的惊异之色引人注意。 大殿里一时寂静无声,各人都想着各人自家的心思。 初苒一路叫嚷着被元帝抱入内殿,重重扔在锦榻上。 初苒强忍着痛撑坐起来,泪眼婆娑,轻拉了元帝的衣袖,盈盈相望。 “先帝的事,你是从何得知!”元帝声音冷峻。 初苒愕然道:“那些事,自然都是荻大师讲与阿苒听的,因为大师他也不愿看到皇上与懿王反目。” “哦?朕怎么从来不曾听叔父如此对朕说过。”元帝眼中闪过冷冷地怀疑。 “懿王殿下也是太后所生。”初苒并不惧元帝凌厉的眼色,解释道:“荻大师心疼皇上所受的苦,也恼恨懿王意气用事。但,同是太后的孩子,荻大师怎忍心看你们兄弟相伐。” 元帝垂了眼默然无语。 “阿苒离开齐姜前,大师将从前先帝与妙懿太后的事全都告知了初苒。焉知不是想借初苒之口,劝解皇上!”初苒有些急切:“懿王当年离京时才十四岁,只是个热血少年。他这十几年来,有家不能回,父皇死了不能奔丧。意气之下,做出些逾矩的行为,皇上应该是可以理解的……” “理解?那你们有没有理解过朕!”元帝骤然怒喝。心似乎因为初苒对懿王的偏袒,而痛到了极处! “朕何尝不曾想过,早些安定了朝局,好召他回京。”元帝身形摇晃,声音凄苦:“朕怜他那时年幼,父皇临终前又百般托付。十年来,明枪暗箭,朕全都一人受了,想得就是要保他周全……” 初苒忽然伸手掩了唇,泪珠扑簌簌地落下。 “可朕身中剧毒,日日在人间地府浮沉煎熬挣扎之时,他在做什么!”元帝再难压抑心中的苦痛:“他在笼络人心,招兵买马,枕戈待旦――” “他是在等着朕死!这,就是他的兄弟情谊!” ------------ 第057章 夜探 初苒努力睁大了泪眼,望着元帝。 虽然她曾无数次地猜想先皇和元帝的用意,但是现在听元帝亲口说出,她还是觉得无比安慰。可见到元帝发怒控诉,如声声泣血,初苒又觉得无奈和凄哀。 “是,他是十年没反。可是却比反了更可恨!”元帝俯身揪起初苒的衣襟,抵着她的额,沉痛地凝看:“他明知道朕病得古怪沉重,却日日在建州酒宴欢歌,好整以暇。朕知道他在等什么,他只待朕两眼一闭,便可兵不血刃,名正言顺地取了这天下!” “从前父皇如何宠他,朕如何护他,他都忘了!他的心肠是铁石做成的么!” 说道最后,元帝近乎嘶吼,话一句句森森地从牙间挤出。 初苒看着元帝猩红的眼眸,又是震动又是哀怜。好好的一对兄弟,就这样在十年的不解与误会中走到了这一步。纵然他们肯互相理解对方,可是多年来他们心中的伤痛呢?能一朝消弭么…… 初苒泪水入注,勉强颤声说道:“皇上,舜纯因为王左乾的事,至今仍怀恨在心。他是什么人,在这个当口上百般怂恿,是想要做什么,皇上心里必是知道的。不能不防啊!” “朕知道。”元帝冷冷地放开初苒,眼中露出一抹决绝:“疾风知劲草,板荡识忠臣。如此一来,满朝文武忠奸即辨。有何不好?” 元帝忽然古怪地一笑:“朕也很想知道,子珩他到底会不会反。或者,诚如爱妃所言――他,不反呢。” “那时,我们兄弟尽释前嫌。岂不如了爱妃所愿!” 初苒吃惊地看着元帝,见他眉宇晦暗,眸底猩红。只怕那诡异的笑,是已被伤到了极处的心灰意冷。 初苒没来由的着了慌,伸手探入元帝袖中,握了他冰凉的手一阵摇晃:“皇上,一念之差,大晟便会山河破碎,生灵涂炭。到那时,皇上待如何自处?” 元帝脸上的笑意愈盛:“该反的,总要反的。不过早晚……” “不会的,皇上。”初苒急道:“只要皇上肯信他,只要不逼他,他定会明白……” “是朕在逼他么,分明就是他在逼朕!”元帝眼神冰寒,猛地甩开初苒的手,不肯再与她辩驳纠缠。 见元帝转身离去,初苒着急,死死扯住元帝的衣袍脱口而出:“皇上,暗祭司所行的都是巫蛊鬼蜮之术,若是让他们窃了天下,则天下群魔乱舞,祸乱丛生!懿王也是嫡皇子,是萧氏的子孙,皇上不能一时冲动就自断臂膀啊,皇上!先皇当年将懿王送去建州,不就是担心皇上万一有个什么不测,大晟江山不至于无人承继……” “啪”一声清脆的掌掴扇在初苒脸上。初苒猝不及防,直直地从锦榻上翻落下去,额角重重的磕在青石板上。 高福听见声音,忙疾步过来看。 元帝犹扎撒着手,站着发愣。高福忙俯身下去唤道:“娘娘,娘娘?” “小禄子,快去叫颐珠进来。”高福一眼瞥见地上有些许血迹,抬头喊道。 颐珠早已在门外听见,几步跨了进来,扶起初苒的身子。只见初苒原本光洁的额上,竟摔出一块鹅蛋大的血渍,仍在渗着血珠儿。 颐珠忙拿绢子捂了,声音冰冷:“皇上,奴婢带娘娘回宫敷药,求皇上赐辇!” 元帝仍是被初苒那句“皇上万一有个什么不测”,气得胸膛起伏。见初苒脸颊上都是血渍,元帝猛地背过身去,冷声道:“赐辇。” 小禄子立时着人进来,与颐珠一道把摔得昏沉的初苒扶上轿辇,放了帘子抬回凝华殿。 殿内顿时安静下来。 看着地上的血迹,元帝心中一恸,倍觉凄苦。他踉跄几步,扶住御案道:“连她,也希望朕死,朕这么多年来苦苦活着,到底为了什么?” “怎么会呢,皇上。”高福老泪纵横,拿袖子拭着眼角道:“别人,老奴不知道。娘娘,肯定是天底下最想看见皇上好好儿活着的人,不然她何必为了皇上取血驱毒。” 高福伸出手,颤颤地比了比。 元帝回身看着高福,布满红丝的眼眸里,终于有了些许清明。是啊,阿苒她一直在用她的血为自己驱毒。 起初,元帝也是不知道的。直到在悦仙行宫,初苒烧得迷迷糊糊时,元帝才在无意间发现了初苒甲套里的秘密。问过高福与小禄子,他才知晓,不仅他日日服用的药里有血引,连他解毒时服食那种绯色药汤,也是自初苒手臂上取的活血。当时,还不曾找到解毒的方法,初苒甚至一夜要取血数次,说那是豁上了性命,也不为过。 渐渐平静地元帝想起那布满针眼的指尖,纤柔若雪的手臂。想起她日日地温声细语,催促着自己服药、用膳。元帝冰冷得快僵掉的心,终于又暖和起来。 “快,朕要去凝华殿。”元帝幡然醒悟,追悔莫及。 “那外头的公卿大臣们?”高福忙问。 元帝身形一顿,终于道:“告诉他们,明日再议。” “诺。”高福满心欢喜的出去传谕。 凝华殿内。 初苒撞得不轻,又紧张伤神了半日,此时正晕沉迷糊的厉害。守在初苒身边的颐珠瞥一眼在外头枯坐的元帝,面不改色的将手中的安神汤尽数喂进初苒口中。 初苒足足沉睡了一个时辰才悠悠醒来。眼见得天色已暗,初苒猛得起身,问道:“什么时辰了,皇上呢?” “朕在这里。”元帝忙来到榻前。 初苒抬眼望着神情黯然的元帝,一时竟不知如何开口,头上的闷痛渐渐袭来,初苒不由红了眼眶。 元帝幽幽一叹:“你放心,朕已让他们明日再议了。” 滚热的泪从初苒眼中夺眶而出,如珠玉一般落在彩绣的被面上。 “疼的厉害么。”元帝有些慌神:“是朕不好,朕不该打你,都是朕的错……” “皇上,是阿苒的错。阿苒急昏了头,才会口不择言,说出那样诛心的话。皇上本就因为懿王的事伤心,阿苒还雪上加霜。皇上您再斥责阿苒几句吧,阿苒真是无心的!” 初苒心中惴惴之极,她犹记得方才元帝伤到极处时,支离破碎的眼神。更深恐自己的一句无心之言,令元帝堕入绝望,从此心灰意冷。 元帝黝黝的眸中,映出初苒慌乱的担忧。 忽然心中一暖,元帝情不自禁地将初苒揽在怀中:“朕,知道。” 初苒这一日来,都在紧张焦虑中度过,此时依偎在温暖的怀中,顿觉心安,双手渐渐地圈上了元帝消瘦的背。 元帝柔情顿生,阖了眼,在初苒耳边低声喃道:“朕说过,不论你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朕都会宽谅你。阿苒,莫再自责了。” 颐珠见元帝揽了初苒在怀中,二人又似和好的摸样,不由暗暗叹气,出去掩了殿门。 忽然,空气中浮过一种陌生的气息,颐珠顿生警觉。 悄然转过回廊,果然见一抹黑影没入前面的拐角处,颐珠毫不犹豫追了过去。 “谁――唔!”极有力的手掌捂住她的惊呼,反剪了她的双臂,忽得一跃而上,将两人都隐在飞檐之下。 颐珠冷冷地回看,只见一双如星辉般的深眸正看着自己。那眸如草原的晴夜一般坦荡无垠,颐珠一眼认出,这是忠义侯乐熠。 乐熠见她似已认出自己,便也轻轻松手,取下蒙面的黑布,低声道:“颐珠姑娘受惊了。” “侯爷何故如此?”颐珠诧异道。 须知,乐熠本就是守卫宫禁的卫将军,即使巡到长春宫来,也属分内。今日这般掩饰行藏,所为何事,实在令颐珠费解。 “本侯来看阿苒。她额上怎会受伤,是何时的事?”乐熠素来耿直,又知颐珠身份,当下便直言说明来意。 颐珠却一时愣住,阿苒……竟唤得这般亲近,也不避讳她。 “是,下午的时候。皇上掌掴了娘娘。娘娘摔在地上,磕伤了额头?”颐珠稳了心神答道。 “什么?”乐熠不可置信地抽气,良久,才问出一句:“是何故。” 颐珠眨眨眼,犹豫了片刻,还是如实说道:“娘娘说,皇上万一有个不测,懿王也是嫡皇子,大晟江山不至于无人承继……” 看着乐熠暗沉的脸色,颐珠又垂了眼:“大概就是这个意思。然后皇上,就打了娘娘。” “那皇上现在这是……”乐熠骤然心急。 “在给娘娘赔罪。”颐珠别了眼,言语冷冷。 乐熠静默着坐在檐下,思索了许久,道:“皇上平素都是何时回宫?” “回宫?”颐珠抿唇思忖道:“皇上么,看情形,歇在这里也说不定。” 乐熠猛然睁眼:“皇上常歇在此处?!” “最近――倒是没有。”颐珠直觉一阵寒气袭来,怯怯地答道。 乐熠黑了脸,抱着颐珠落到庭院,躬身一礼道:“还望姑娘,好生照拂阿苒。本侯日后必定重谢。” 说罢,又深深地凝望了那烛光摇曳的窗棂一眼,才又飞身离去。 颐珠呆呆地站在庭院中,脸颊滚烫,眼前尽是那双坦荡无垠的深眸。 ------------ 第058章 殊途同归 凝华殿内,此时却早已换了喜乐气氛。 “皇上此话当真?” “自然当真。” “那皇上可不许再打我。” “绝不会了。”元帝声音黯然。 “那么――”初苒欢快的一笑:“阿苒,还是要给懿王求情。” 不给元帝说话的机会,初苒一把牵过元帝的手,道:“不是阿苒不识趣,要死缠烂打。阿苒是孤女,现在身边已经没有一个亲人,阿苒最懂得失了至亲的心情。” “如今懿王殿下尚在,皇上自然恼他。哪日他若不在了呢?皇上也会连儿时一同长大的欢乐事,都一并遗忘掉么。”初苒看着元帝的眼,恳切地道:“皇上为了大晟,为了对先皇的承诺,受得是怎样的磨折,别人不清楚,阿苒却是亲眼所见,感同身受。” “要说,懿王殿下也的确是不该。哪有自己的亲兄生病受罪,他却在一旁拆台挖角的。可是,皇上――”初苒顿了顿又道:“您可有试着想过。懿王十年间,并不曾离开过封地一步,可见对于皇上的安排,他是依从的。而且他更不曾因此事,而诋毁过朝廷。皇上病重之时,他大可以上蹿下跳,使人在朝中兴风作浪,为他日后筹谋铺垫。可懿王却从未如此!可见懿王心中所想的,未必就如大家揣度的那样。” “都说人心难测,殿下已然离京十年,他心里在想什么,除了他自己,恐怕谁也不说不准。” 元帝起身在殿中踱了几步,抬首道:“阿苒说的这些,朕也曾想过。可子珩他,从开矿铸币,到招兵买马;从官员任免,到生杀予夺;从整兵演武,到现在的圈地扩边。不可谓不是步步为营!朝中众臣对他心存防范,不是全然没有道理的。” “照这么说,皇上您与朝中的众位臣工们是不是都觉得,懿王殿下这十年来是一直在为谋夺皇位做准备。现在之所以引而不发,也只是在等一个一击即中的机会?”初苒眼中闪过一丝狡黠。 元帝肃然回头道:“这样说,也未尝不可。” “那为何,阿苒与你们的想法皆不相同呢?”初苒支起手指,侧头思索道。 “说来听听。”元帝颇有兴致。 “你们都说懿王是在等机会,想着一日君临天下!可阿苒偏觉得,懿王殿下是在等皇上康复。他十年绸缪,厉兵秣马,心中想得是身为一个嫡皇子理当承负的使命。他蓄势待发,枕戈达旦,是因为他也觉得皇上病得蹊跷。待皇上哪日召唤之时,只消振臂一呼,懿王殿下便立时可以应声而起,勤王北上,拱卫京师!”初苒小手挥舞,说得慷慨激昂。 元帝听得目瞪口呆,望向初苒的眼神分外复杂。 “嘿嘿。”初苒干干地一笑,不自觉地抚上额头的伤,道:“皇上,你是不是觉得阿苒撞坏了脑袋,在痴人说梦了。” 元帝忙走到榻前,满眼担忧。 “唉!”初苒重重一叹,颓了肩,苦着脸道:“懿王殿下生性桀骜,恣意狂放,要真能如阿苒想得这般乖巧听话,阿苒也不必这么大半夜的劳神费劲了!” “你……你竟敢消遣朕!”元帝顿时哭笑不得,扣起手指,作势要在初苒头上轻弹。 初苒抱头道:“皇上,你可是说过,绝对不再打阿苒的。金口玉言,一诺千钧!” 元帝无奈地放下手,看住初苒一字字道:“阿苒,你不必如此迁就朕。朕是很痛心,但朕也不是纸糊草扎的,你有什么话,便直说罢,朕受得起。” “就算皇上受得起,阿苒也不能再让皇上伤心了。”初苒直起身子,眼波闪烁:“皇上,其实阿苒刚才说的那些话,虽然只是一厢情愿的臆想。但是,也并非不能变成能现实。” “是么?”元帝眼中怀疑,再难轻易相信。 “阿苒自然是没办法去左右懿王的。但是有一个人!他却可以影响懿王殿下的想法。” “谁?” “就是皇上啊。” “朕!”元帝在榻边坐下:“此话怎讲?” 初苒朝前凑了凑:“阿苒听闻,皇上与懿王殿下少年时,兄友弟恭,感情甚笃,可是实情?” “恩。” “阿苒还听闻,皇上为太子时惊采绝艳,在众皇子中如鹤立鸡群,头角峥嵘。先帝对皇上更是耳提面命,寄予众望,甚至亲授经世治国之道,朝中仰慕追随皇上者甚众。是以,皇上当时是储君之不二人选,是也不是?” 初苒滔滔不绝,极尽拍马溜须之能事,令元帝不禁汗颜:“……算是。” “懿王殿下当时则好武、贪玩儿,从无与皇上争雄之意。直到十四岁那年,懿王遭先帝驱逐到至今,他仍不明白自己为何会被圈禁。皇上觉不觉得他这数十年来,一直在因为此事,而耿耿于怀?” 元帝静默良久,还是缓缓点头。 “那皇上何不给懿王一个答案!试试看,他会作何反应?” 见元帝仍是不语,初苒轻轻叹道:“要说当年,不止是先帝,只怕连皇上也没想到,这事竟会拖得这样久吧。” “是,朕当年只是想着,先将暗祭司的事处理出个眉目来。待子珩大些,沉稳些,便将父皇的用意告诉他,哪知……”元帝声音里透着沉重。 “哪知天不从人愿,皇上偏偏身中剧毒,性命也危在旦夕。又哪能将懿王殿下也拖进漩涡中呢。”初苒接口说道。 元帝眯起眼,目光渺远:“如今,朕与子珩已是误会重重,渐行渐远。许多事,都已不如阿苒你所说、所想的那样,只是理解便可以解决的。单是现在,有许多人愿意拥护拱卫懿王小世子,就已然让赵氏门阀生出不臣的野望。那是先皇唯一的嫡皇孙……” 说道子嗣,元帝不禁有些黯然。如今天下人心不稳,蠢蠢欲动,问题也都多出在元帝没有子嗣承继上。 “纵然朕与子珩愿意化解误会,赵氏的势力,却也已然如覆水难收,尾大不掉。阿苒觉得,他们肯轻易放手,让朕与子珩冰释前嫌么?” 初苒眼神骤然犀利:“所以,皇上您才更应该争取懿王殿下的理解。血脉亲情,割而不断。懿王殿下姓萧,不姓赵。放眼建州,如今心里真正还装着大晟天下的人,不也就只有懿王殿下了吗?” “皇上虽与殿下积怨已久,懿王与皇上也已是走在两条道上的人。但,天地乾坤现在仍掌握在皇上您的手中,是背道而驰?还是殊途同归!不都在皇上您一念之间么。” 夜已渐深,烛火都摇曳暗淡。窗外的月儿却高高挂起,月光清凌凌地洒在来回踱步的元帝身上。 元帝忽而豁然开朗,忽而又抿唇思索。初苒拥被倚在榻上,敛声静候。 “从前,是朕的执念太重了些。”元帝终于停下脚步,释然喟叹:“子珩多年都被蒙在鼓里,如今了了这桩心事,朕也算是对父皇有个交待。” 初苒也浅浅微笑:“正是这个理。十年坚冰想要消解于一旦,断乎是不可能的。但是皇上若能在这坚冰之上洞开一孔,与懿王殿下肝胆相照,便已算仁至义尽。” 说罢,初苒又眼神一厉:“若那赵阀一族胆敢再执迷不悟,皇上也不是没有十万雄兵,持戈以待。” “哈哈哈。”元帝不禁扬声大笑:“朕不是记得,有人说过,能将兵祸解决于案牍之上,才是百姓的福祉么?” “阿苒,不过一逞口舌之快罢了。”初苒笑着,大眼眨巴道:“若皇上此番,真能将这事解决在案牍纸上,恐怕,将来赵阀的力量还能给皇上派上大用场呢。” “哦?”元帝眯起眼,轻扣手指道:“莫要再戏弄朕。” “哪儿能呢!”初苒抿唇一笑,徐徐道:“如今,皇上最大的心腹之患乃是舜纯,但是,待皇上将舜纯一党剪除之后呢?彼时,皇上难道又要重新费尽心思的来制衡宋氏么。” “懿王在朝中的暗臣想来不少,若是皇上现在与懿王达成谅解。待舜纯一除,建州封禁之时,赵阀在朝中的力量由暗转明,必然与宋氏互为犄角。皇上岂不就省心了么?” 元帝忽然一笑:“爱妃竟想得比朕还长远!倒也有几分歪道理。但是赵阀的力量却不是那么好利用的,朕也刚刚听闻,懿王妃又有数月身孕了,若然再诞下子嗣,赵氏的势力就更根深蒂固了。” 猝不及防间,初苒忽然觉得眼前一黑,耳中嗡鸣,再听不清元帝在说什么,只有那句“懿王妃又已有数月身孕”在脑中如鼓声一般。数月?数月前,不正是她在建州之时么!萧鸢他,他竟然…… 初苒忽然眼中一热,忙背身在枕上躺下,强压着声音的颤抖道:“阿苒头有些晕,想要歇一歇了。” “怎么伤口又痛了么?”元帝俯身温言询问。 “阿苒没事。就是倦了。”初苒仿佛觉得自己再多说一句,就会大哭出来。 元帝虽觉得有些怪异,但现下确已夜深,便也不再说什么,为初苒拉好被角。起身出去,匆匆回了紫宸殿。 ------------ 第059章 心碎 颐珠进去看时,初苒正背身朝里睡着。 想着乐侯悄悄来访的事情,似乎应该给贵人知会一声,颐珠犹豫了片刻,还是轻轻走到榻前。正要开口,就听见帷帐里似乎有隐隐抽泣的声音。 颐珠忙上前轻唤:“娘娘,您是醒着的么,是做梦了么。” “颐珠,就你一个人?”初苒抽嗒地问道。 “是,娘娘,就奴婢一个人。皇上,已经回紫宸殿去了。” 初苒伸手扶了颐珠的手臂起身。颐珠见初苒满面泪痕,不禁惊道:“娘娘,您这是……” 初苒再也支撑不住,伏在颐珠肩上,哭出声来。 从去年的重阳节到现在,正好九个月。懿王妃身怀有孕,岂非正是她在萧鸢身边的时候?可她走时,赵静柔仍是身形纤细,并未听说有孕的事。难道是,她才刚离开他们就…… 初苒实在难以接受如此事实,她甚至怀疑萧鸢是否真地爱过自己。这么多日子以来,灯下抄经,她心里惦念的都是他。她只求太后在天之灵,能保佑他喜乐安好!希望随着时间的流逝,两人都可以将那段美好存放到心底。如此足矣! 可是现在,事实却告诉她那美好之下竟是谎言!元帝疑心萧鸢时,她不惜一死,犯言直谏,也想要为他们化解仇怨。如今看来,更象是个天大的笑话! 初苒只觉心上狠狠地被划开一刀。那个衣不解带,侍病在榻前的多情郎呢?那个在逐月桥上,为她舞狮、逗她开怀的翩翩公子呢?为何,总在她最松懈之时,他就会化身了别人的夫君,来狠狠刺伤她的心呢…… “颐珠,去给本宫查一查。懿王妃赵静柔到底怀胎几月了。本宫不急,但是消息一定要准确可靠!” “记住!不要让任何人知道,是任何人。” 紫宸殿。 一秉残烛下,元帝手中握着两支羊毫笔,端坐已久。 高福端了粥进来,道:“皇上,您身子才刚好些,怎能如此彻夜伤神呢。璃娘娘要是知道了,只怕又要责怪老奴了。” “天都亮了么?”元帝抬头看看窗外,天果然已泛了白。 自案上取过的一只光润的梨木小匣,将毫笔放好,元帝便起身道:“高福,陪朕出去走走。” “皇上这粥……” “回来再吃。”元帝自披了斗篷,朝庭院走去。 清晨的阆苑,寂静安宁。 元帝的身子如今几乎已与正常人无异,在这微微晨风中漫步,甚是心怀宽畅。 “高福,今日朕很高兴!” “老奴也觉出来了。” “朕今日才发现,其实宽谅一个人、一件事,真正最舒心的反而不是被宽谅之人。所以朕很开心。”元帝微笑着抬眸,目光越过高高的宫殿,直到云端。 高福更是笑得满脸褶子,亦步亦趋地跟在元帝身后,听皇帝愉悦的自语。 “朕想了一夜,决定宽谅一个人。” 高福以为元帝说的是初苒,忙笑道:“那敢情好。皇上想原谅的人,必然有值得体谅的地方。” “哦?你是这样想的么?”元帝驻足看着清蓝的长天,幽幽道:“但朕却不这么看。” “因为朕在想着要宽谅他时,朕忽然就觉得轻松了。有了这样的念头,朕便不想再记恨着他。那样只会让朕觉得痛心、煎熬,也无法面对先帝。” 高福听得迷迷糊糊,不明白怎么璃贵人的事与先皇又有了什么联系。 元帝却顾自说道:“至于那些个什么门阀、氏族的,朕也无可惧!朕是天子,手执天道。有朕一日,乾坤天地就在朕的手中,朕自会好生告诉他们,什么是君臣纲常,什么是为臣之道。” 高福见元帝这般峥嵘气势,便知他如今已是心境开阔。于是,也顾不得琢磨元帝说的到底是谁。只眯眼朝前头张望了一番,笑道:“皇上,前头就是长春宫了,要不要去瞧瞧娘娘?” 元帝眼神柔和,微笑道:“还是不去了,让她知道朕彻夜未眠,又是一番担心。回宫吧,朕今日还有许多要紧事。” 刚走了几步,元帝脚步一顿,又回头道:“高福,你觉不觉得阿苒的心思过重了些。仿佛不管朕的什么事,都如她自己的事一般。” “娘娘就是心思细密,把谁都搁在心里头呢。”高福絮絮地道:“就连老奴这把老骨头,娘娘都没少惦记。” “是么。”元帝微微一笑,眼中却闪过一丝忧虑。 进了紫宸殿,元帝向高福道:“让大司农涂勋和内史张廉到紫宸殿来见朕,朕有要事找他们。” “喏。”高福躬身道:“皇上今日不去宣室朝议么。” “恩,就说朕夜不能寐,身子不适。有什么事,明日再奏。” “喏。” 宣室殿外,站满了侯见的众臣与将军。 听说元帝身子不适,今日又不朝议的消息,那些心思摇摆的臣子们顿时暗喜。深恐舜阳王又会站出来鼓噪,让大家去向皇帝请命。于是,高福刚传达完圣谕,众臣们便一哄而散。 只有宋恒道悠悠的走在后头,拈着髭须一摇三晃,时不时地瞄向两眼冒火的舜纯,暗自哂笑。若是他没料错的话,今日元帝是必要召见他的。 到了宫门外的车舆前,宋恒道又是整冠又是置履,摆弄了好一会儿。果然,一位内侍官便从宫内追了出来,说皇上有请丞相。 紫宸殿里,涂勋与张廉早已忙得不亦乐乎。宋恒道进殿看见这两个人,便将圣意猜出了几分。 元帝犹在对着墙上的一张疆域图细细审视。 宋恒道跪叩道:“老臣参见皇上。” “哦,宋卿来了,快快免礼。赐座!” 小禄子给宋恒道在御座旁安置了位子,元帝也回身坐下,开门见山道:“朕召丞相来,是想听听丞相对懿王谋反的事有何看法。” 宋恒道素来欣赏这位年轻皇帝的魄力和睿智,八年来他病榻缠绵,一直未能大展宏图。如今一朝病愈便又生气勃勃,宋恒道颇感老怀安慰。 宋氏是书香世家,祖上出过两位大儒,到了他这一代,家族算是又上一个顶峰。如今他已年过六旬,所求的,不过安安稳稳把他一生努力所得,让后世子孙好好承袭下去。可舜阳王的强势与元帝久治不愈的顽疾,险些让他晚节不保。如今皇帝乾纲大振,对他又多番倚重和信任,他怎能不尽心辅佐。 当下,宋恒道便敞开心襟,侃侃而言:“圈占良田的事,确实起于赵氏军团的跋扈。如今铸成大错,桩桩罪证皆是属实。不重责不足以平民愤!” “但若要说是懿王殿下谋反,却又件件都只是猜测。众所周知,赵氏军团的统帅赵钺乃是懿王妃的表兄,何以如此飞扬跋扈,也就可见一斑了。” 元帝浅浅一笑,老奸巨猾就是老奸巨猾。如他宋恒道一说,错事都成了赵氏一族所为,且还是仗了懿王妃的势,于懿王无关。至于懿王的罪名,就成了“猜测”,“没有实据”。 元帝微微点头,道:“那依丞相之见,此时当如何处置。” 宋恒道略一沉吟道:“懿王殿下乃皇上胞弟,天潢贵胄。如今尚无实证,怎好贸然盘问?果真那样做了,伤的也是陛下的颜面。” “以老夫之见,既然寿泽郡报上来的是圈占良田的事,那么臣等就可裁决处理。侵占的良田,自然要归还。撞坏的城门嘛,也要修补。受惊的田产主家要好生安抚。至于涉案的一众兵士,按罪行轻重,一一认定后,按律处置。” 元帝脸上笑意甚浓,赞道:“宋卿真乃是老成谋国之人。朝中有一宋卿,朕便可日日高枕无忧了!” 宋恒道老眼一眯,嘿嘿笑道:“至于懿王殿下么,臣等怎好随便妄议。还是请皇上亲自询问更妥当些。若真是因懿王殿下治下不严,才惹出这等乱子,皇上好生斥责就是。殿下治理建州一十七郡,偶有疏漏,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只要懿王殿下肯亡羊补牢,知过能改。谋反之说,自然不攻自破!” 真真是难为了这位宋丞相,竟将元帝心中所想,说了个八九不离十。元帝大笑之余,心中也十分庆幸昨日盛怒之后,终于还是悬崖勒马。 “那就依卿所奏。不止如此,朕还命大司农与丞相内史重新修订了建州郡县图。将这些年来,懿王开辟的无主之地重新划归。并下发各县,纳入各地的地方图志中,以免日后纠纷。” 宋恒道连连点头。如此一来,那些无主地便从此正了名。解了朝廷的尴尬不说,待这图送到建州去后,无疑会成为安抚懿王的一剂良药。眼下最要紧地,就是把即将恶化的局势遏制住! 说话间,大司农涂勋已将新绘的建州郡县图呈上。 元帝阅后递于内史张廉,倾身肃然道:“张廉,朕今日封你为御史钦差,赐紫金节杖,即刻前往建州。你可还有什么要求?” 张廉深知此行凶险,朝廷在建州的守官严良已然被懿王鞭笞后关起来了。他若不能在懿王那里打开局面,不止皇上交待的事办不成,就连他这条命只怕都会留在建州。 ------------ 第060章 逃避 看着元帝殷殷相询的脸,张廉面色肃然:“臣没有要求,皇上也不用为臣担忧。臣此去并非是为了调查圈地纠纷一事,臣乃是携了皇上的亲笔书函去看望懿王,旨在彰显吾皇高仁厚德。重新划定郡县疆界是微臣本职之事,微臣只需将此图交由地方核实完善,再带回晟京交于大司农登录入档即可。” 元帝见他话里条理分明,不禁微微颔首。张廉此人,虽已有些年纪,却精明细腻、思维清晰,尤其明于人情世故。这也正是元帝此次选择他为钦差的原因。另外,张廉的女儿嫁与宋恒道做了续弦。此去建州,他必可得宋恒道襄助,能省下元帝不少心思。起码,不用担心他会在半道被舜纯的人截杀。 宋恒道也不得不叹元帝高明。张廉这人用得巧妙不说,更是将一件事剖开了两层去做。张廉只负责安抚懿王,那么查究赵氏军团的事,恐怕就落到自己身上了。如此一来,一桩事归一桩事。即解决了圈占良田的案子,又顾全了懿王的脸面。 果然,元帝听完了张廉的陈述,便向宋恒道嘱道:“宋卿,圈占良田的案子交由你来负责,必要速速有个裁定。待朕阅后颁旨用印,让鸿翎急使即刻送往建州。” “老臣遵旨。”宋恒道摸摸下颌的髭须,老眼一眯又向张廉道:“张内史也不必过于着急,待皇上惩治犯案兵士的圣旨到了寿泽郡之后,张大人你隔日再去见懿王才好。如此先惩后抚,才算是非分明,否则,岂非本末倒置,显得朝廷软弱。” 张廉深以为然,元帝也点头嘱道:“就依丞相所言。还有长史严良,张卿务必要将他给朕带回京来。懿王十年不曾大朝,建州的情形,朕也需好生找个人问问。” “喏。” 当日,张廉便持了紫金节杖,带上元帝的亲笔信函、信物及郡县图奔赴建州。宋恒道则与廷尉章昭,连夜整理寿泽郡送上来的呈报。梳理案情,拟定裁决,力求万无一失。 元帝静静地站在九重宫阙之上,遥望着建州。直觉十年光阴荏苒,早已物是人非。携了圣旨的鸿翎急使才刚刚出宫,元帝心中就已在殷切地猜测,他们会带回建州怎样的消息…… 凝华殿内。 初苒推说身子不适,几乎整日躺在榻上。颐珠想让穆风为初苒看看脉,初苒也不肯。 元帝兴致勃勃的前来凝华殿,告诉初苒他已遣了御使去建州遏制事态,初苒听了也是冷冷淡淡。元帝只当她是伤口疼痛,心中不禁愧疚。着了阮老太医来瞧,只说是无碍,元帝才略略放心,反复叮嘱了颐珠、宝珠好生照看。 这日掌灯时分,颐珠进了内殿,轻唤道:“娘娘,您前日吩咐的事,颐珠已然打听到了。” “是么。”初苒倚在帷帐内,兴致缺缺。几日来,她已不想再知道懿王妃是何时有孕了。知道又有何用,与她又还有何关系呢。 “懿王妃她,大约已有五、六月身孕。”颐珠轻声说道。 五六个月!纵是初苒心中早有准备,听了颐珠的回报,仍是如闻惊雷一般。五六个月,那正是她在雍都卧病之时,萧鸢初吻她之时,在她耳边呢喃着“你若想要孩儿,本王许你”之时! 纤柔的手骤然握紧,指甲刺入皮肉,都觉不出疼痛。竟然不是在她离开之后,而是二人情浓之时。难道说他白日里还在与自己甜言蜜语,晚上就又去了旁人榻上云雨贪欢。 “于初苒!他是王爷,美姬无数。你为何还不清醒?”一个声音忽然在初苒心中呐喊:“他在认得你之前就已是娇妻美妾成群,你不正是因为看清了这些,才毅然离开的么?” “怎么,你还在奢望你们之间有所谓的相爱么?那不过是个笑话,天大的笑话!老天都怕你看不透,如今告诉了你,你还不愿意接受么?还要执迷不悟到何时!” 热泪滚滚而下,淌进初苒的心里,化作锥心之痛。 “娘娘,您在听颐珠说话么?娘娘您是不是又不舒服了。”颐珠焦急的在帐外询问。 初苒多想告诉颐珠,是的,我难受了,很难受,是因为懿王萧子珩在伤心。可这能说么?初苒努力地压抑着颤抖的声音:“本宫在听。颐珠你可还有别的事?若没有,本宫想再睡一会儿,莫让人进来打扰。” “可,娘娘,乐侯他又来了!这次是在殿外求见。”颐珠面露难色,想想又解释道:“乐侯说今晚是他值守宫门,所以顺道来看看娘娘。” “让他进来罢。”初苒直觉乐熠站在殿外久候不妥,只得勉强说道。 “喏。”颐珠出去传话。初苒努力从榻上起身,拭了脸颊上的泪水,仍旧坐在帐中。 “阿苒……” 乐熠高大的身影映在鹅黄的绡纱帐上,声音磁沉而犹疑。是何时?坦荡如乐侯,也有了心事。 初苒心乱如麻,疲于猜想:“侯爷两次前来,是不是有什么事。” “阿苒,此来只是想来告诉你,皇上曾亲口对本侯允诺过,解毒的那一日,便是你可以出宫之时。看眼下的情形,只怕那一日也不会很久了。”乐熠坚定的道:“朝中之事,阿苒不要再管了。待荻大师想出解毒的法子来,本侯就想办法接你出宫。” “出宫?就算出了宫,阿苒又能去哪里……”初苒颤抖的声音,重重揪起了乐熠的心。 只见眼前的帐幔轻轻一动,初苒急道:“乐侯你做什么!” 撩动帐幔的手停在空中。 “阿苒,让我看看你。”乐熠低低地道:“看看你额上的伤。” “不必了,阿苒累了。乐侯在此多有不便,还是速速离去的好。”初苒顿觉慌乱,扬声道:“颐珠,送乐侯。” 说罢,便又反身朝里躺下,心中一时千头万绪,再不愿开口。 隐隐中,初苒似乎听见什么事物搁在几案上的声音。接着便是颐珠进来,而后,又轻轻出去地掩门声。初苒挣扎着起来,下了床榻,泪眼红肿。 床前的几案上,一只扁圆的瓷盒泛着柔润的光,初苒一见就知道那是乐熠亲自调配的药膏。纤柔的手指轻轻在瓷盖上拂过,似乎触到他残留地余温。初苒眼眶里盈满的泪水扑簌簌地落下,明明有这样多关心着她的人――可她心中的苦,却没办法对他们任何一人诉说。 送乐熠出去的颐珠,已被乐侯两度来访,搅得心神不宁。站在宫门口,直到看着高大的身影远远离去,确定四下无人,才放心地返身回来。 站下廊下犹豫许久,颐珠还是轻轻推开了初苒寝殿的门。 “娘娘,是奴婢……” 刚进屋,颐珠便觉出了不对。本能的直觉告诉她,寝殿内没人。撩开低垂的帐幔,榻上果然空空。低低了唤了几声,也没有回应。殿里一切如常,应该不是有人带走了娘娘。 “宝珠!” 颐珠冲出了殿外,拉住宝珠的手低低的吩咐。宝珠的手臂被攥的生疼,看着颐珠紧张严肃的表情,一切都在告诉她一个事实。娘娘不见了,要赶快去悄悄地找。 凝华殿迅速被颐珠找遍了,去太后殿的宝珠也气喘吁吁的回来,紧张的小脸满是惊惶,看见颐珠,便不住地摇头。 太后殿也没有?那就是不在长春宫里了。颐珠正预备带了宝珠出去,元帝却已经从紫宸殿的便道过来,径直进了凝华殿。 一见颐珠,元帝便微笑着问道:“你们娘娘今日可有好些,还是不愿出房门么?” 元帝这两日来,总见初苒闷在房里,既不愿出去,也不愿见人,心中很是费解了一番。还是小禄子机灵,说娘娘伤在脸上,怕出门是很自然的事。元帝这才骤然恍悟其中的关窍,越发愧疚心疼,命御药房配了各式灵药,今日亲自给初苒送来。 颐珠见元帝相问,脸上一呆。皇上可不是随便说一句什么“娘娘歇了”,“娘娘不想见人”,就可以打发掉的。宝珠两腿瑟瑟发抖,终是没能扛住元帝渐渐冰寒的眼神,一下跪倒在地上。 颐珠心道不好,忙稳稳一福身道:“回皇上话,娘娘方才嫌宝珠送去的晚膳不合胃口,责了宝珠几句,就置气出去了,还不许奴婢们跟着。” 元帝抬头一看天色,暗的连一颗星都没有,顿时怒道:“都已是这个时辰了,你们还放任她独自出去?” 高福也忙道:“还不速去找!娘娘若有什么闪失,你们一个个都不要命啦!” “喏,奴婢们正要去……” “快去,都去!你们,还有你们,别弄得鸡飞狗跳!安静地寻就是。”高福急急的叮嘱。 院内一阵慌乱,小禄子也带了一众太监,忙不迭的出去。 时间一点点流逝,出去的人都回来复了命,又再出去找。 想着阿苒已经好几日闷闷不乐,现下又出去这么久,元帝渐渐在内殿中坐不住,出来庭院里来回踱步。 ------------ 第061章 心事 一个侍卫首领进来禀奏,高福立时凑到元帝身边耳语了几句。 刚刚回来的颐珠一见元帝震怒的脸色,便知道定是乐侯的事露了风。 元帝狠狠地盯着颐珠道:“乐侯方才来过!” “是。乐侯今日值守,路过长春宫时,听闻娘娘受伤,便进来问候。”颐珠无奈,虽然知道无用,却也只能尽力掩饰。 元帝猛得想起方才在初苒寝殿的榻案上看到的那只扁圆瓷盒,方才他还觉得眼熟,现在却想起来,那可不正是乐家的秘药。 他居然进了初苒的内寝!元帝眼前顿时浮现了两人相偎相依,乐熠恣意怜爱的情形。初苒对宫里的地形并不熟悉,如今却遍寻不见,焉知不是被乐熠带走。元帝一腔怒火顿时自瞪大的眼中喷薄而出,连一旁的高福都惊骇不已。 “传乐熠来!”元帝连名带姓,说得咬牙切齿。 回话的侍卫忙连滚带爬地奔了出去。 “皇上息怒。”高福在一旁哆嗦了半日,才劝解出这么一句。 不一会,乐熠高大的身影便出现在凝华殿前的庭院里。 “参见皇上,不知皇上深夜召唤微臣,所为何事。”乐熠躬身问道。那传唤的侍卫并不敢胡说。是以,乐熠一路走来并不知道发生何事。 见乐熠不明就里的跪在自己面前,元帝只觉自己一记重拳狠狠落在棉套里,噎得说不出话来。 还是高福颤声圆场:“侯爷,璃贵人已然出去多时,现下仍未回宫。侯爷今日值守,让侍卫们都速去找找。可不能出了什么事!” “什么?!”乐熠声音陡然拔高,已见失态:“是何时的事?” 颐珠一咬牙,插言道:“是侯爷离开之后。到现在已然快一个时辰了。” 顾不得怕元帝责罚,颐珠一语道破。 乐熠猛得看回元帝,只见元帝目光灼灼,脸色阴沉。 乐熠深吸一口气,躬身揖手:“微臣这就去找!” “颐珠姑娘,知不知道贵人平日里都喜欢去哪些地方。”乐熠临走时又问道。 颐珠眼神不可微见的一闪,平静地道:“娘娘素来深居简出,不过就是在长春宫与紫宸殿往来。近日,娘娘几乎不曾离开过凝华殿。” 乐熠听罢,只得安排了可靠的侍卫,到宫内各处去搜寻。 颐珠也悄悄退下,出了凝华殿,确定身后无人,便朝着一处僻静的花径寻去。 凝华殿里慌乱一片时,苦闷之极的初苒已然爬上了一棵老柳树。 她没有带着三尺白绫,不过就是想上去透透气。待到了树顶,抬头看去,夜空却是死一般的黑寂,连半分星光都没有。远远有道粉墙,墙内寂暗清幽,仿似是听梅园。初苒想也不想,便溜下树寻了过去。 顺着粉墙走了许久,初苒也不曾找到园门,夜间难辨方向,也不知前头还有多远,初苒气结之极,径直翻了粉墙进去。哪晓得梅园里头地面坚硬,愣是摔得人生疼。 初苒一头走一头嘀咕咒骂。 忽然,梅林里传出一个沙哑的声音:“谁?” 初苒生生唬了一跳,不过这般特殊的声音,让她立时想到一个人。 “是顺王殿下么?”初苒探头探脑地循着声音过去。 模糊只见前头的石凳上,仰卧着一个人。初苒仔细辨认了半晌,也看不清。 “你是谁?本王想独自待一会儿,你下去吧。”萧若禅低沉地说道。 “殿下,是我,阿苒。”初苒这才安心的过去:“您怎么躺在冰凉的是石凳上?这于您的身子……” “你若一直呱噪,便出去吧,本王的身子于你无干。”似是被人扰了清静,萧若禅很是烦躁。 初苒一愣,被这样温柔的人斥责她还是头一次。一时之间,站在当下竟有些手足无措。萧若禅也忽然有些意识到,自己斥责的人是他的皇嫂,他似乎有些太无礼了。 漠然地起身,萧若禅浅浅一揖,预备离去。可抬眼间,看见了梅树下那道怯怯的身影,迈出的脚步便忽然被牵绊住了。 她怎会那般无助?若是别人这样,倒也罢了,但这位璃贵人却绝不是那么娇怯的人。前几日,她大闹宣室殿的事,阖宫皆惊,连他都有所耳闻。这个时辰,贵人却单独出现在僻静的梅园,似乎颇有些不寻常。 萧若禅缓缓地过去,一眼便看到初苒头上鹅蛋大的伤疤。听说皇兄打了她,居然是真的!这一点让萧若禅很是意外。 看顺王总是盯着自己的额头,眼中流露出不可思议。初苒下意识的伸手捂了额角的伤,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萧若禅,思忖着是不是该回避。 “你哭过了?”萧若禅忽然问道。 有这么明显么,连晚上都能看见。初苒捂伤口的手,忙又去摸索红肿的眼。确乎,好似是肿得厉害。 萧若禅漠然的嘴角忽然就紧了紧。 “贵人方才何以要翻墙而入?”转开话题,萧若禅淡然问道。 连这也让他看见了么?初苒心里一阵紧张:“阿苒,许久没找到门,天又黑,所以……” 微薄的唇终于绷不住,轻笑出来。仿若黑寂的夜里,忽然就有了月光。 初苒也不好意思地跟着笑了,冷冷的气氛立时欢乐了许多。 萧若禅有些了然地道:“贵人是因为生皇兄的气,所以才躲到这里来的么?” “生气?不是,也没什么好生气的,都是阿苒自己说错了话。”初苒尴尬地摸摸额头。 “那你何故会……”萧若禅指指初苒哭得红肿的眼。 初苒的笑容忽然就有些僵硬,顿觉心里的气闷又堵了上来。 萧若禅见了初苒无所适从的神情,便缓缓转过身去,又踱回石凳旁。沙哑的声音悠悠远远:“贵人其实是在找一个,能让自己透口气的地方吧!” 初苒猛然睁大了眼,为何这位顺王殿下,总能在不经意间洞悉人心底的感受?莫非他总一人在这梅园,也是因为心中常常压抑气闷,找不到一个可以轻松喘口气的地方么。初苒耳边忽然响起,萧若禅曾经说过的话。 “……若禅的病也是命,有何好问?” “本王的身子于你无干!” 原来竟是这样,初苒恍然大悟。一个生来不足、寿数有限的人。除了发病的时候难过些,身子比寻常人孱弱些,他并非就一直不快乐。他不过想安然地享受他有限的人生而已。但是身边却永远会有人不断的来提醒他:你有不治之症,要时时服药,不可以这般,不能那样…… 该多让人压抑啊!初苒不由自主地捂上自己的唇,原来她也是那个常令他透不过气来的人。 “对不起。”初苒脱口而出。 萧若禅有些愕然地回头,看着初苒宛若清溪的眸,他忽然就有些庆幸,这次可以留在晟京。 “阿苒以后再也不会那般没完没了了。”见萧若禅闷声不语,初苒忙解释道。 萧若禅忽得释然一笑:“贵人在自己苦闷时,还能去体谅别人,实在令若禅刮目相看。” 听出话里的戏谑,初苒无奈的颓了肩,不再吱声。 “贵人有难言的心事么?何不说出来听听。”萧若禅侧头殷殷相询。 初苒一愣,抬头飞快地看了他一眼,又垂头道:“说出来,也是白惹人笑话。” 最要紧,也说不得。初苒在心中长长喟叹。 “若禅,便不是会笑话贵人之人。”话一出口,连萧若禅自己也觉出有些意外。 初苒不禁抬眼,面露希冀。许多时候闷在心里的话,对着最亲近的人难以出口,对陌生人反而能畅所欲言。更何况,这个陌生人还是位品性高贵,心窍玲珑的人。 初苒心中的苦苦压抑的焦虑,瞬间便倾泻而出:“阿苒爱上了一个人,可他……” “咳咳!!”萧若禅顿觉如冷风呛喉一般,悔意顿生。 他是有心想开解初苒的郁结,可他断乎不会想要听到这等隐秘之事。可如今想要阻止也已是来不及,初苒开口便直切了主题。萧若禅只得轻轻地摇手,示意初苒自己无碍。 “一直以来,我只当……他也是爱我的。我身子不适时,他担心,我不开心时,他比我还难受,可他一边与我日日一处,一边又与其他的女子――那,那样!”伤感的情绪压抑在心头太久,再爆发出来时,便成了支离破碎的控诉。 萧若禅虽然听得摸不着头脑,却也大概明白初苒苦恼的内容,以及何谓“那样”。 这是在抱怨皇兄么?现在这宫中还能与皇兄“那样”的,大约也就是丽嫔了。舜阳王势大,长公主跋扈,这些朝中大事萧若禅还是略知一二的。听闻这位璃贵人,进宫不过两三月,大约是知道皇兄去宠幸了丽嫔,心中伤感吧。 “皇――那人身份矜贵,一生之中注定会有许多女子陪伴他。他也有他的苦衷……”萧若禅自己尚未婚配,开解起这等心结来,着实有些吃力。 “殿下怎会知道他身份矜贵!”初苒很是吃惊。转头一想,也是,能左拥右抱的,可不是身份矜贵的人。想到这里,初苒又垂了头:“他能有什么苦衷,他乐意的很!他们已相伴多年,唇齿相依,我又能算得了什么……” ------------ 第062章 阳错阴差 见初苒似是默认,萧若禅更笃定了自己的想法。论矜贵,这天下谁能还越得过元帝去。 “他们虽然相伴多年,但未必就如你所想那样。许多事表面上看去如此,实则未必。” “是么?” “当然!”萧若禅很是肯定:“眼见都未必一定真是,何况是一个人的心中所想?若你真想知道,最好的方法是,直接去问‘他’。” “要去当面问他么?”初苒微微一愣。 萧若禅笑道:“有何不可!总好过你独自在此胡乱揣想。” “真的会与我想得不一样?”初苒眼中闪出些希冀。 “若禅保证,定会与贵人心中所想的不一样。”萧若禅笃定地道。 微哑却诚恳的声音如同催眠,如同解困的咒语。通常,若是有一个你极尊崇的人,告诉你一件事,即使是无根无据,你也会不由自主的相信。初苒此时心里就忽然如揭去了大石一般,骤然缓过气来。 她本就从未指望过今生还能与萧鸢有什么结局。纵然是萧鸢放了王爷不做,休了赵氏不理,那他的一双孩儿呢?还有现在赵静柔腹中的这一个,她总不能自私到让几个孩子都没了父亲吧。 一直以来,她不过是在心中呵护着那段美好,记着自己曾经恋过那样一个俊逸率性,令她动心的男子。如今在她怀疑那美好谎言的时候,却有一人肯笃定的告诉她,事情的真相并一定是表面上看到的那样,初苒布满阴霾的心似乎又重新沐浴了光亮。 “娘娘,您真是在这里!” 初苒正感激地看着萧若禅,颐珠就忽然出现在二人眼前。 “奴婢颐珠,见过顺王殿下。”颐珠匆匆一礼后,便不管不顾地抓了初苒的手,回头就走:“娘娘,快跟奴婢回宫去,皇上已经等了您快两个时辰了。” “殿下,阿苒先走了,您也早些回宫歇息,夜里凉……”初苒刚回头,就又被颐珠拽走。 “颐珠你慢些,手疼……”初苒一路抱怨。 颐珠神色凝重,压低了声音道:“娘娘,不止皇上,侯爷也在到处找您。皇上已经知道侯爷去见您的事了!” “那又如何?”初苒有些摸不着头脑。 “如何?!”颐珠脚下顿时一停。这位小主子,真真是让她难得琢磨了。乐熠的事她还不曾弄明白,方才找进梅园时,却又看见小主子与顺王在梅树下比肩而坐。她目力极好,远远便看见,二人盈盈相看,谈笑甚欢。 若是旁人也就罢了,偏这二人年纪相当,又皆是风华绝世之人,坐在一处如仙童玉女一般,怎能不教人心生遐想。 “会如何。”初苒见颐珠仿似有满腹话要说,偏又说不出的摸样,不禁问道。 颐珠气结,一甩手道:“会出人命!” 初苒这才有些恍悟,似乎自己已出来很久了,只怕是元帝等得发了怒,要迁怒底下人。忙噤声跟着颐珠一路疾走,回了凝华殿。 “回来了,皇上,回来了。”高福远远看见,小跑了进去禀道。 元帝猛得起身。他已担忧了半日,偏又不好声张,如此枯等,实在气闷。 不一会儿,初苒便被颐珠拉扯着进来,见了元帝忙盈盈福身。想是走的急,心口起伏气喘,一双惊惶的眼红肿不堪,额上的白绢也不知什么时候揭了,露出鹅蛋大一块血痂。见是这幅光景,元帝满腹的怒气忽然都化了心疼,过去一把将初苒搂在怀中,满院的人都松了口气。 “阿苒你这样独自出去,可知朕会担心?” 元帝从未如此低声下气,竟让初苒有些恍惚:“阿苒只是心中烦闷,出去走走。” “去了哪里,让这么多人都好找?”元帝怪责的问话里净是掩不住的怜惜。 颐珠忽然紧张,正待插话,初苒已脱口而出:“听梅园。” 元帝一听是梅园,不禁叹气:“怎会去了那样僻静的去处,倒是不远,何故耽搁这么久。” “因为……” 颐珠在一旁轻咳数声,初苒终于有了些觉悟。眨眼道:“因为天太黑,阿苒走了许久,都找不到园门。” 颐珠终于放了心。 元帝不禁莞尔,说起来那听梅园确是只有两处入口,原来她竟是被困在里头了。 “阿苒若喜欢逛那园子,朕便命他们多开几处,方便出入。” 初苒忽然想到萧若禅,忙道:“不必了皇上,那园子好就好在清幽,若是四通八达,便失了雅致,阿苒往后晚上不去就是。” 元帝见她鬓边有些细汗,想是困在里头也受了惊吓,不由更觉心疼,圈着初苒纤腰的手又收紧了一分。 乐熠听说了消息忙赶回凝华殿,正见元帝楼了初苒,满眼宠溺之色,几乎与她抵额细语,殷殷抚慰。乐熠心中狠狠一抽,呆立在宫门口。 高福忙过去轻声道:“娘娘一切安好,侯爷安心值守去吧。” 元帝凤眼斜睨,瞥一眼乐熠远去的背影,旋即握了初苒的柔荑,转身步入凝华殿。颐珠静静侯在殿外,想着乐侯离去的背影,竟有些不明的悲伤。 寝殿内,元帝灼灼地目光下,初苒忽然觉得气氛有些异样。几番躲闪无果,还是被元帝揽在怀中。 “莫要再做让朕担心的事。”元帝消瘦的脸颊紧紧的贴在初苒的鬓边,更让初苒平添紧张。 “你额上的伤,朕问过太医,不碍事。朕也绝不会让那里留下疤痕,你放心。”元帝在初苒耳畔碎碎地细语。仿佛经过了一晚焦虑地等待,平时藏掖着难得出口的话,此时都变得极自然。 “朕再不会伤你了,朕心里已然悔了好几日……” 初苒微愣,这是在给她道歉的意思么。正想要抬头去看,元帝冰凉的吻却毫无征兆地落在初苒受伤的额前。薄薄的唇极轻极柔,流连在伤处,微凉而有触感,似是带着魔力的蛊惑,又似是烙下深深的印记。 温暖的臂弯,轻柔的细吻,熟悉的气息。神思恍惚间,初苒忽然就无力了,一任那气息渐渐加重,细吻也变得热切,印过她的眉心,轻啄她阖上的眼…… 然后,然后就似乎忽然有个人对她说:“你且好生歇息,朕明日再来看你。” 初苒扶着桌案的手微微发抖,刚才她是在做什么!元帝吻了她的额头,对,还有她的眼。她呢,不仅顺其自然的接受了……莫非,还有些期待不成? “啊~~”初苒看向镜中绯红的脸颊,猛地清醒过来,心里一阵抓狂:“于初苒,你这是颓废了几日,然后就缺爱了么。” 颐珠进来眼神复杂的看着初苒时,初苒更觉得节操碎落一地。 紫宸殿与凝华殿相隔甚近,回宫只消几步路的功夫。 高福跟在元帝身后小跑,一路都觉吃力,小禄子更是抓破头也想不出,皇上这是什么脸色。一时似是狂喜,一时似是痛苦。这是又与娘娘闹别扭了么? 疾步走在前头的元帝心中更乱:她为何不躲开,是不敢么。因为他是皇上,所以她不敢挣扎……可她,似乎并没有嫌恶他的样子。 注定是一夜的不眠。 索性元帝次日没有朝务,建州那边也还没传回什么消息。简单的处理了几份上奏,心神不宁的元帝便又回了紫宸殿。 恹恹的午间,元帝没有半分困意。如今初苒再也不用御前奉药,元帝的身子都由穆风日日看顾。想要见初苒,元帝只能去凝华殿。可无端端去看,却又似乎十分刻意。正郁躁间,小禄子进来说,顺王来给皇上请安了。 “让他进来吧。赐座。” “七弟,今日怎会有空来看朕。”元帝见萧若禅青衣素衫,身长玉立。不禁想到他倒是可以常去长春宫,心中更生郁闷。 萧若禅却淡然如故:“臣弟不过是个闲人,哪能时时叨扰皇兄政务。方才见小禄子在外头,才晓得是皇兄回来了。” 见元帝满脸恹色,萧若禅不禁又问道:“怎么,皇兄与皇嫂还没和好么?” “皇嫂?”元帝不禁诧异。 “哦,就是璃贵人。”萧若禅修眉轻抬:“臣弟不该称呼皇嫂么?” 元帝眼底没来由就有了几分笑意,不可置否地道:“七弟方才的话是何意,何谓‘和好’?” “呃――璃贵人她昨夜回去,不曾问过皇兄什么吗?”萧若禅不禁纳闷。看初苒昨晚的神情,似乎已是心结解开的摸样,怎么?竟没问么。那个叫颐珠的丫头来时,不是说皇兄一直再等璃贵人么? 听到萧若禅提起昨夜,元帝眼神骤然一紧。昨日找寻初苒时,一众侍卫太监,都是悄悄地搜寻,何以连养病的顺王都知道了。 难道是,昨晚他们见过? 元帝缓缓端了茶盏,却并不就唇,冷声吩咐道:“都下去。” 小禄子得了眼色,忙带了一众太监侍人出去,自己独站在殿门外候着。 元帝这才淡然一笑,道:“阿苒素来呱噪多话,不知七弟说得是哪件事。” “自然是极重要的那件事!”萧若禅见了元帝似乎是漫不经心的神情,愈发不解。 “哦,七弟不妨直言。”元帝手中的茶盏轻轻就唇,很是惬意。 萧若禅却微微皱眉,后悔自己不该起了这个话头儿。但话已至此,若再咽回去,岂非更显得虎头蛇尾,故弄玄虚。他性情素来真率,做不来这等藏头露尾的事,便直言道:“璃贵人入宫时间虽短,对皇兄却已一往情深。皇兄宠幸丽嫔,贵人她伤怀,也是情理中的事。其实,她不过只是想知道,皇兄爱她,是否也如她爱皇兄一般……” “咳――咳!”元帝猛地一声呛咳,整盏茶都倾在桌案上。 见状,萧若禅不禁心中腹诽:我欲不说时,你偏要逼问,还把侍人都遣了出去。我直言相告时,你偏又这般吃惊…… ------------ 第063章 真假难辨 元帝取过锦帕,缓缓拭净双手,眼眸复杂地看定萧若禅:“七弟,你可是要让朕召太医来瞧瞧。怎么才几日不见,就生了癔症。” 萧若禅被元帝如此一激,脸颊竟有些微热,恼道:“昨夜,璃贵人额上带伤,哭得双眼红肿,在听梅园中亲口说与臣弟听的。怎么就是发癔症?” 元帝顿觉心口如撞,失了心跳。她当真亲口与顺王这样说么? “你,你――她当真亲口这么说的?”元帝忽然起身,揪了萧若禅的衣襟:“你不曾听错!” 萧若禅见了元帝迫近的脸,谨慎道:“昨夜,贵人她说,她爱上了一个人。一直以来,她都只当那人也是如她一样爱着她的。她身子不适时,那人担心,她不开心时,那人比她还难受。可那人虽然日日与她一处,现在却又与其他的女子――” “与其他女子亲近……”萧若禅咽了下口水,又补充道:“这皆是贵人原话。” 元帝的脸色顿时精彩纷呈:“那她后来还说了什么?” “没了……” “没了!!” “哦,她还说,那人和那个女子,两人相守多年,唇齿相依。自然是她比不过的。”萧若禅眨眨眼道:“皇兄,那女子可是丽嫔?皇兄最近可是又去了瑶华宫。” 元帝怔怔地坐了回去,想起那日初苒在太液池畔侯了半夜,不觉心烦意乱。他只知自己是痛心难受的,却不曾想过,难道她也…… 见了这幅光景,萧若禅才渐渐笃定,昨夜璃贵人回去,必定是不曾问过的,而皇兄也浑然不知贵人的那番心思。还真真是一对相距咫尺,又天涯两隔的可怜人。 “然后呢?”元帝低声喃道。 “什么?” “朕问你然后呢!”元帝的声音陡然拔高,殿外的小禄子都惊了一跳。 “然后,臣弟告诉她,眼见也不一定为实。若是她真想知道那人的心中所想,就应该当面去问他。”萧若禅向后倾了倾身子道:“怎么?昨日回宫,璃贵人不曾问么?” 元帝微微摇头。 “那就怪了,贵人走时还开怀欢喜,似是想通了的样子,何故会没有问呢。”萧若禅斜睨着元帝:“莫非贵人回宫后,皇兄没有与贵人倾谈么?” 倾谈!是啊,他哪有给她机会倾谈?他吻了她,然后就仓皇回了紫宸殿。 想到这里,元帝忽地起身,朝殿外走去。 “皇上,您这是去哪儿啊?”小禄子一路好追。 “凝华殿!” 已是午后。 初苒昨夜胡思乱想,不曾睡好。此时午歇才刚起,元帝便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颐珠见皇上面色骇人,忙也跟了进去。 “全都下去。”元帝一声呵斥。所有的宫女太监就白了脸色,纷纷出去,走得远远地。颐珠也只能守在殿外。 初苒见元帝气性甚大,忙扶了榻边的帷帐问道:“怎么,是建州出事了么!” “哪能那么快就有消息。”元帝随口应了一句,便站在榻前痴望着如海棠春睡般的初苒。她才刚刚醒来,发上一根簪环也没有,一握如绸的青丝迤逦而下,垂在肩上,纤柔的身子只着一件烟罗素衫,一双大眼正迷迷蒙蒙的望着他。 元帝心膛起伏了几下,缓缓在榻畔坐下问道:“阿苒,你可是有什么话要问朕?” “什么话?”初苒如坠云雾。 “没有么?”元帝很是紧张:“这些日子,你不是一直都在疑惑朕……” “呃――是有一点儿。”看着元帝有些陌生的表情,初苒似乎忽然清醒,飞快的思索着。是,她最近一直在疑惑皇帝何以忽而疏离,忽而亲近。但是后来已经弄明白了,是皇帝不愿她一个女子过多的干涉政务。 但是这几日她为了萧鸢的事,似乎又做过头了,还闯了紫宸殿。初苒心中一惊,难道,元帝又是来警告自己的么? “皇上,您的意思,阿苒已经明白了。阿苒以后再不会置喙朝堂上的事,就好好待再凝华殿里。外面的事,再也不听不管,不闻不问了。”初苒连连保证。 元帝忽然心疼,伸手将初苒揽入怀中,在她耳边说道:“谁说不许你置喙朝堂的事了!朕说过,朕喜欢听。朕也绝不会因为你的直言不讳而怪责你。” “真的么!”初苒从元帝怀中挣扎出来,睁大了双眼看着元帝:“皇上从未介怀过么?” “朕为何要介意。”元帝笑眼清明,没半分作伪。 初苒大惊:“那为何皇上近来总是对阿苒刻意疏离?” 元帝一时语塞,她果然还是感觉到了。元帝圈起手,干咳了两声,艰涩的道:“那日在悦仙宫汤池,你与婉嫔在外面的谈话,朕听到了。” 初苒忽然脸红,果然还是因为偷看那件事,初苒忙道:“皇上,您可千万不要当真啊。婉嫔她还小,好奇顽劣一点,阿苒相信她决计是没有那个胆子的,阿苒那样说,也是想把她哄下山去。” “哄她?”元帝顿时神色复杂。 初苒紧张的盯着元帝的脸道:“皇上,您不会当真了吧。” “皇上,阿苒和婉嫔都没有那个胆子的……”初苒顿觉欲哭无泪。 元帝紧紧地看住初苒:“那你说,你日日都看到朕,很难看,也是哄她的?” 初苒羞极了,捂着脸道:“阿苒哪有日日都看皇上啊!当然是哄她的。皇上龙章凤姿,天质翩然,是阿苒见过的最俊逸的男子了,哪有难看了!皇上自己平日都不照镜么……” “当真?你不怕朕毒发时狰狞的摸样么!”元帝拉下初苒遮脸的手。 初苒忙不迭的点头,清澈的眼底尽是羞色。 压住初苒的手腕,元帝的脸与初苒已近在咫尺。眉如远山,眼似星辰,唇边一抹若喜又似怒的笑:“你又戏弄了朕,说,朕该怎么罚你?” “戏弄?”初苒还在懵懵地呆望,元帝的吻已然在下一刻覆上了她微张的樱唇。 突如其来的吻裹挟了深沉和热切,时而缠绵时而清浅,初苒甜柔的唇,瞬间点燃了元帝沉寂已久的炽烈。探进初苒唇齿间,循到那小巧甜美的柔软,元帝轻轻地逗弄,执着地追逐,细细地吮吻。初苒早已无力的跌入一阵迷雾之中,元帝似是处心积虑的猎人,餍足的享用着坠入网中的猎物。他吸取她的蜜液,搅乱她的柔软,让她只能微张了唇瓣任他采撷。 初苒犹躺在锦被之中,可身上只着了一件烟罗衫子,元帝坚实的心膛紧紧地抵着她,她似乎能清楚的感受到他如雷的心跳,清晰、有力、沉稳……一下一下,将她带进一个由他主宰的世界。一切都只能随着他的步调,忽起忽落。 元帝修长的手指摩挲着初苒莹如皓雪一般的手腕,好似想起了什么。缠绵唇就又吻住了初苒的指尖。湿润的触感令初苒战栗,不待她稍稍缓和,那吻就又去了手心。初苒略一挣扎,元帝便啃咬住初苒纤细的手腕,惩罚她的抗拒。 吻又开始变得连绵,顺着腕子一路往上,停留在臂弯处深吮轻啄。初苒的身子颤抖不止,如玉的贝齿紧咬着下唇,发出轻吟。元帝轻轻地叹息,重新含吻上初苒嫣红的唇,怜惜的扫过唇上的齿印。 “阿苒~”元帝低哑的轻唤。 初苒抬起困惑的眸,弥漫着雾气的眼中烟水迷蒙。 “留在朕的身边,可好?”元帝低醇的声音如令人迷醉的酒。 初苒却被堪堪惊醒,伸手抵开元帝的身子,朝榻内缩去:“皇上,你曾经允诺过,若是驱除了那瘾毒,便可以放初苒出宫的!” 元帝怀中一凉,顿觉空荡。他疑惑地看着大眼惊惶的初苒。方才,他几乎已然可以肯定,初苒同顺王提到的那人就是自己,可她为何还是想要出宫? 元帝急切地问道:“你不愿留在朕的身边?” 初苒怯怯地点头。 那眸中的坚定让元帝深深地动摇了,她爱的人竟不是自己?是谁!是谁日日与她在一起,却又去亲近了其他的女子。难道是乐熠?昨晚乐熠去找过她之后,她便躲了出去。难道是乐熠有了别的女子?她伤心之余,才给顺王说得那番话么。 元帝周身都浮起寒气,袖中紧攥的手骨节微响。 冷冷地起身,元帝故作平静地问道:“若有一日,朕的毒真的解了。阿苒出宫后有何打算?” 初苒迷茫的摇摇头:“阿苒还没想过。” “没想过?”元帝骤然转身,听出了其中的端倪。不是不知道,不是没想清楚,而是根本没想过?! 她与乐熠根本没有婚约! “还没有想好出宫了要做什么吗?”元帝的声音已然微微颤抖:“或者,想要去哪里。是不是回齐姜?那儿不是你的家乡吗。” 初苒垂头摆弄着手指,微微点头道:“或者会回齐姜去吧。不过阿苒是孤女,回去也没什么亲人。” “再说,皇上现在的毒还未清除,等到时候再想也不迟。阿苒顶着这样的身份,想要出宫也是不易的。不过大师说过,皇上一定会想办法送我回去的,对么?”初苒殷切地看向元帝。 许多真相忽然在一瞬间被掀开,元帝微眯了双眼。他从未想到,忠诚如乐熠也会编织谎言。 ------------ 第064章 坦白 洞悉真相的元帝微眯了双眼。 怪不得荻叔父的密信中只是多次请求,待他病愈后能送初苒回家乡。那是因为荻叔父对当年强行送顾玉姌入宫,一直心存愧疚。元帝也很能理解了老人的心,当时他就想,不管那圣药女能不能疗毒,最后他都会想办法让她安全的离宫返回家乡。 可后来乐熠却又说,与初苒是有婚约的。当时元帝身子疲弱,不曾多想就当即允诺了乐熠。至今,他还时时为耽误了二人的婚期而负疚。哪知这竟是乐熠的谎言! 元帝凝视着初苒,眼神一闪,忽然试探道:“阿苒,你孤身一人,出宫无依无靠,又不能继续回齐姜去做圣女,当如何生活呢?若你不肯留在宫中,那你中意谁不妨告诉朕,朕都可以为你做主赐婚,不管那人身份又多尊贵!如何?” 初苒听了元帝话,心中却倍觉苦涩。赵静柔是先帝赐婚,自己也可以得元帝赐婚么,这是要如长公主和崔氏一样,去做平妻? 初苒干干地笑着摇头道:“阿苒谢谢皇上的好意,还是等阿苒将来遇到了中意的人再说吧。” 说罢,初苒便低埋了头。 见了她言不由衷的模样,元帝忽然有些了然。原来,她是将中意之人放在心里,不愿说出口,即使是面对不明就里的顺王,她也只说是“那人”。但,“那人”却决计不会是乐熠!若她真是爱着乐熠,听见赐婚,怎会反应如此平淡? 元帝终于心平气和的离开了,并传命内侍,急诏卫将军乐熠宣室殿觐见! 乐熠也猜到,元帝定是在为他去寻初苒事不悦。可他早有言在先,阿苒是他未过门的妻子,如今阿苒受了伤,他去送药探望又有何不可! 进了殿内,乐熠就赫然发现,宣室殿内的元帝已然屏退了左右,好整以暇的端坐在御案前。殿里静的连呼吸都清晰可辨,乐熠上前单膝跪在阶前,二人间的气氛几近凝结。 “璃贵人——当真是乐卿你未过门的妻子么?”元帝看着乐熠倔强的神情,懒得再兜圈子。 慵懒淡然的话,听在乐熠耳中如同惊雷。他以为元帝会责问他为什么私自去探望初苒,却怎么也不会想到,元帝为何会问这个问题。君臣十年,乐熠已然太熟悉这位圣上的秉性,他极少故弄玄虚,越是淡然,越是有把握。 果然,不待他回话。元帝已然说道:“为何朕问璃贵人时,璃贵人说她心中并没有意中人。” 乐熠猛地抬眼,不想元帝竟会直接去问初苒!他先前并不是没有顾虑过这个问题,但是他坚信,初苒是不想一生被困在宫里的。所以,只要初苒时时表现出,替元帝疗毒之后就想出宫离开的态度,那么他完全可以以初苒害羞为借口来掩饰。可他万万没有想到,二人会谈到意中人的问题。 嘭!元帝的手重重地击在案上:“乐熠!你不该给朕一个解释么?” “微臣已亲口对阿苒说过,愿娶她为妻,且今生永不纳妾。在微臣心里,已然把她当做了未过门的妻子。”乐熠不卑不亢,神色坦荡。 “当做?”元帝被乐熠的毫不退让气得面色发白:“那她心中可有你?可答允过要做你的妻子!” 元帝手指点出:“你愚弄朕,欺君罔上。朕可有冤你!” 乐熠沉默不语,却仍是不肯低头。 “自去领四十廷杖。”元帝广袖一挥,声音冷如寒冰:“从今往后,朕不想再听到什么谁家未过门妻子。乐侯日后见了璃贵人亦当以礼相待,若再私自探访,莫怪朕严惩不贷!” 乐熠傲然退下,待到殿门时,却又奋然回身道:“皇上可知,微臣为何那样说?” “不只是因为微臣爱慕她,想娶她为妻,更因为阿苒她不想被困在深宫之中。若不是为了给皇上疗毒,她是万万不会踏入这宫门一步的。” 元帝的侧脸一半在阴影里晦暗不辨,可微眯的眼角却不可微见的轻抽。 乐熠又道:“皇上既应承了荻大师,也亲口许诺过微臣,皇上余毒清除的那一日,就是初苒出宫之时。臣恳请皇上能信守承诺!” 元帝气得面容扭曲:“她是朕的妃嫔,是去是留,都是朕与她之间的事,不劳乐侯费心!” 乐熠看着元帝愤怒的脸,心中已了然。其实在昨晚,他就已经可以确定,元帝分明就是喜欢了初苒,决计不会再轻易放她出宫了。乐熠叹息着阖了阖眼,一字一顿的道:“皇上,那你可知道,阿苒她想过怎样的生活么?” 一种不祥的预感骤然袭上元帝心头,不由自主地看向乐熠。 “阿苒亲口与臣讲过,她说,她从来想过的都只是平凡的生活,嫁一个心爱之人,生两个可爱的孩子,一家人结庐水边,过些悠游的日子。” 乐熠深深地看向御座上的元帝,幽然地道:“这样的日子,皇上可以给她么?” 元帝狠狠地怔住。这,就是她不肯说出她心仪之人的理由么?因为“那人”不能与她悠游避世,因为“那人”身边还有其他的女子……那人会是自己么?元帝心中翻涌着,纵然是,初苒也不会愿意留在宫中陪他,对吗? “微臣别无他愿,只求有一日,阿苒想要出宫之时,皇上可还她自由。微臣告退!”乐熠转身出了殿门,独留元帝坐在御座上黯然。 若将她强留在宫中,她会一生都不得开怀么……元帝陷入了渺远的沉思。 凝华殿里的初苒也心神不定,她已是两度被元帝蛊惑了。昨晚她还藉口元帝与萧鸢酷似的面容,可今天……她清楚的知道那个亲近自己的人是谁。为什么会这样?难道是顾玉姌生前留下的记忆,可那感觉分明是自己心中的熟稔,并非他人意志的强加。 初苒在寝殿中来回乱转,心绪失控。她从来都只是把元帝当做一个病者,来关心照顾。偶尔晃神时,也是看着灯下俊美的男子仿若萧鸢,这些她都尚可理解自控。可是现在,初苒心中似有一道闸门开启,有些从前不曾有过的东西倾泻而出,令她想控制也控制不了。 初苒还清楚地记得,恋上萧鸢时,那种简单而自然感觉。可现在对于元帝,她却困惑了,一种深深的依恋绵绵萦在心头,既不知是从何时起,也不知从何而来…… ------------ 第065章 旧事浑如梦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建州,雍都懿王府。 萧鸢一身甲胄斜倚在锦榻上,他颌上满是泛青的胡茬,眉间一抹淡淡的倦色,他刚从西山军营回来。 前日,元帝的鸿翎急使已经到寿泽郡,同去的还有执刑的一百名皇家羽林军。驱赶寿泽郡守以及撞坏城门的兵士们都已伏法,日日在寿泽城下叫嚣的校尉已被当场枭首。 消息当日便飞马报至雍都,萧鸢什么话都没说,只是询问了闵州三郡的兵营可有异动。但是,传回的密报里都说,皇帝的圣旨中并有没调兵的意思,而与建州最近的这些兵营,也没有任何调动的迹象,萧鸢微微皱了眉。 府中的掌事祁顺忽然进来禀报说,晟京来的钦差御使张廉在外面求见。萧鸢倚在榻上懒懒地道:“不见!送他去驿馆,若有圣旨便留下。” 不一会儿,祁顺便又进来,手上捧了漆封的圣旨密函和一只光润古旧的梨木小匣。 萧鸢慵懒的眼神落在那只梨木小匣上时,立时变得犀利清明。他修长的手指自祁顺手中拈过小匣,端详了片刻,还是撕了封贴。抽开匣盖,里头两支粗糙的羊毫静静地躺在匣内,笔头上仍裹着干涸的残墨。 萧鸢眼神一滞,时光似乎瞬间就回到了十数年前。 “皇兄,你就帮鸢儿写了这篇策论吧。打板子鸢儿不怕,可挨了板子,鸢儿就不能骑马了!”八岁的皇子萧子珩站在太子萧辰昱的书案前盘桓不去,软磨硬泡。 “我若替你写了,你便是连再誊抄一次都是懒得的,当我不知么?”已然辅政监国的太子不胜其烦,终于放下卷牍道:“父皇次次都能看出来,我可不想再跟着你一起受罚。” “嘿嘿,这次不会,这次肯定不会。”萧子珩死皮赖脸的笑着,从怀中掏出一只梨木小匣,抽开递给太子:“皇兄你看,你若是用这笔写,父皇保证看不出来。” 太子瞧着匣内两支毛炸炸的羊毫笔,哭笑不得:“你从哪里弄来的这东西,亏你想得出,这般写了父皇便辩不出了么?” “是鸢儿自己制的。”萧子珩稍稍头,有些不好意思:“皇兄的字太好看。若是用了这秃笔,鸢儿保证父皇看不出来。” 说罢,他便伸手从匣中取出一支,边后退边道:“鸢儿用一支,另一支就放在皇兄这里,往后皇兄还要常用呢。鸢儿告退!” “还有往后!你……回来!”太子顿觉不妙。 萧子珩早已胡乱一揖,高举着手中的毫笔奔了出去:“骑马去啰——” 或许是萧辰昱当时真的很“努力”的将策论写得磕磕巴巴,那次,景帝居然真没辨出真伪。 萧鸢忽然不自觉地一笑,一旁捧着密函的祁顺猛然就打了一个哆嗦。 笑容只如微微一漾的涟漪,转瞬间又消逝在萧鸢疲惫的脸上。萧鸢紧紧盯着祁顺手中的密函,沉默了片刻,才又探手取过。 挑开漆封,柔软的黄绸只薄薄一卷,萧鸢抖开,元帝熟悉的字迹便挟了墨香显在萧鸢眼前。古语从来说得贴切:见字如见人。见了这黄绸上的寥寥数语,萧鸢的手忽然不可微见的轻轻一颤。 “子珩吾弟,见字如唔!十载相隔,不知君安否,甚念!朕在京中十年,生死沉浮,险象环生。独君镇守建州一十七郡,令朕欣慰宽怀。朕虽隐忍寡言,实则翘首以待。待奸佞尽除之日,便是冰消雪融之时。盼吾弟珍重,再珍重!” 只是短短的数行,萧鸢却似要将那每一字皆看透一般,一股酸涩之感,直冲进鼻腔里。 “十年生死沉浮,险象环生!” “朕虽隐忍寡言,实则翘首以待!” 那话,似是诉说,似是冀望……整整十年了,他第一次又听到了皇兄的声音。元帝一句句看似漫无边际的话皆重重砸在萧鸢心头,令他血如凝固。难道父皇与皇兄真是有难言的苦衷么?还是十年不见,曾经光风霁月的皇兄,也开始精于黔愚众生的帝王之术! 密函被萧鸢漠然塞入怀中,冷冷的问道:“御使钦差呢?” 祁顺战战兢兢地道:“那位大人执意不肯离去,仍在府外守候。” “大开中门,迎他进府。”萧鸢淡淡地道。 祁顺忙不迭的出去,按了迎接天使的规格,将张廉迎入正殿。萧鸢则宽了甲胄,只着内里一身便衫,也不系带,懒懒的坐在主位上。 张廉缓步而入,头上一顶乌纱冠,身上一件洁净的半旧官袍,手中持一柄紫金节杖。虽一副儒生气派,但清矍的脸上一双眸子却精明老辣,敛住精光,令人不可小觑。 他入了殿内,便南面而立,并不多言。 萧鸢眯眼看了张廉半晌,才起身绕至他身前,浅浅一揖,算做全了君臣之礼,张廉也并不计较,只说了句“朕问懿王安好。”便收了紫金节杖,自去下首正襟危坐。 殿内一时寂静,莫青暗犯嘀咕,也不敢插话。 萧鸢不由唇边轻笑,看来自己那位素来行事刻板的皇帝兄长,不仅学会了叙旧情,用人上也大有进益,竟遣了如此有趣的钦差来,实在令他刮目相看。 “不知皇上有何旨意要张大人传谕,大人不妨直言。”萧鸢淡淡地言道。 “该传达的旨意,本官都已传达完毕。”张廉一本正经的回话,略一思索,又道:“哦,若是懿王有什么话,抑或有什么信件、事物,本官也可以一并带回晟京。” “哈哈哈~”萧鸢实在忍不住扬声大笑:“皇上让大人千里迢迢而来,只为问一句安好么?” 张廉拱手朝北一揖,肃然道:“本官临行前,皇上嘱咐本官的只有这一句,皇上心中惦记的也只有这一事。” “哦?”萧鸢一声哂笑,倾身靠向椅背:“那么御使大人这是打算即刻回京复命了么?” 张廉面无表情:“若懿王没有复函回话,让本官转呈皇上的话。本官还有一件份内的事务,办完之后,便要即刻返回京城了。” “哦,不知张大人还有何事务,可用得着本王?”萧鸢饶有兴致的问。 “若得王爷督办,那自然会是事半功倍!”张廉的脸上终于出现了难得的缓和,起身解开缚在背后的皮筒,抽出一卷图展开在一旁的漆案上,淡然道:“请王爷移步一观。” ------------ 第066章 破冰 萧鸢在上首便已瞥见,那是一张“建州郡县图”。不觉心中陡然一沉,缓缓踱步过去,阴沉沉地望向地图。 “大司农与本官一直在整理各地郡县图志,建州近些年也颇有变化,这是大司农涂大人编审过后的新图。”张廉的手指在地图上变化的地方轻轻一圈,又道:“这次涂大人特意让本官带了这图来,交由地方官员核准。若是无误,新的地域疆界便可划定了。” 一件圈地扩边的事,就这样在张廉口中轻描淡写的化于无形。萧鸢不得不承认,他真的疑惑了。若说元帝送来的密函信物,他还可以嗤之以鼻,付之一笑。可多年来圈占的无主之地,和日渐膨胀的建州版图,在这一刻得了正名,委实是他意想之外的。 这图上戳了大司农的官署印鉴,就是单凭此图,建州的新疆界便已名正言顺。这实实在在的土地,可不是什么虚情假意的花招。 张廉微微瞥一眼懿王凝重的脸色,心中终于长长地舒了口气。他总算不辱使命,这位桀骜霸气的懿王,还真是几乎让他汗湿透衣。此番前来建州大事已成,他躬身一揖道:“王爷,此图便留在王爷这里,供王爷审阅,若有什么差错,王爷只管差人告知本官。本官另已抄录数份,还要下发各县核实。本官就此告辞了!” 祁顺进来送张廉出府,莫青忙趴在图上一阵细看:“王爷,皇上真的将这些地方都划归建州了么?” 萧鸢并不急于肯定,负手道:“寿泽郡那边有新的消息吗。” “哦,”莫青忙直了身子:“昨天,皇上派来的羽林军又杀了两名不肯修筑城门的兵士。” “让赵钺传令下去,划一百兵士过去。限五日内,修筑好寿泽城门。不得再袭扰寿泽百姓,违令者,斩!” “喏。” 萧鸢几番深思熟虑,不管现在迷雾重重的局面下真相到底如何,元帝的密函里,虚无缥缈的话又是什么意思。但是,单冲着这张郡县图,寿泽圈田的事就不宜再闹大。况且他前些日子心平气和后,也曾询问过,那田地确是寿泽郡所属。 正思忖间,祁顺又慌忙进来:“王爷,长史大人署衙的刀笔吏来求见王爷。” 萧鸢面露愠色,怎么钦差一来还变了天不成,一个刀笔小吏也敢来王府求见。 祁顺这次没等萧鸢询问,便急急说:“好似是接了什么圣旨?” 萧鸢和莫青都是一愣,祁顺在府里多年,还是有些眼力见儿的,能大着胆子进来禀,怕是有些眉眼的事。 “说。”萧鸢冷冷地道。 祁顺忙道:“那小吏也是慌作一团,话都说不顺溜。仿似是,钦差大人一早就去了长史署传圣谕,然后他们说严大人身体不适,今日不在。钦差大人便也没多问,直接在署衙宣读了圣旨,走前,将圣旨留在了长史大人的案上……可,现在严大人还被关着呢。” 祁顺边说边瞄了萧鸢两眼。 “宣读了圣旨?是方才来过的张廉么。”萧鸢皱眉问道。 “是,大约就是来王府之前,先去了长史署的。”祁顺答得胸有成竹。 “那圣旨上说什么?”萧鸢漫不经心。 “听那小吏说,好像是褒奖长史严大人这些年克勤奉公,召严大人回京述职。”祁顺思索着说道。 “皇上这是在问本王要人呢。”萧鸢淡然一笑。 “那这严大人……”祁顺询问道。 “放了,顺便让杜蘅去给他瞧瞧鞭伤。”萧鸢不耐地挥了挥手:“皇上既然处处给建州留颜面,本王也没什么好不领情的。” 莫青连连称是,出去寻了杜蘅一道去看被关押的长史严良。 一连几日都闹哄哄的寿泽城,也终于面貌一肃。新拨划来的兵士和犯事的兵士,一道修葺着撞坏的城门及民居。原本占据着城外千亩良田的赵氏军团,也悄然撤走了。 寿泽郡守郑泰成依旧愤愤不平,但几次求见钦差大人都无果。后来张廉买了当地颇负盛名的草药凉茶送到郑泰成府上,郑泰成拿着这包下火的草药琢磨了半日,终于还是咽了那口忿忿之气。 不过三五日,撞坏的城门便修葺一新。 检视完毕后,郑泰成带了一队亲兵去接手那片被圈走的田地。到了地头儿,一应阡陌茅舍,都如从前,没有半分毁坏。田间的一座临时粮库外,守着几个兵士。 郑泰成过去一问,才知道他们是在此看管粮库,一并等候寿泽郡前来取粮的。郑泰成满腹狐疑,开仓清点之下,竟有粟米千石之多。赵氏军团悄然撤走,却又在此留下千石粮食,其意自然不言而喻。郑泰成大喜过望,忙命兵士推了粮车来,浩浩荡荡地将粮食运回寿泽城,前些日子,被赵氏军团驱赶追逐时,仓皇而逃弄丢的颜面,今日都又得了回来。 回城后,拨了部分粮食安抚受损失的百姓后,郑泰成便马上起草上奏,将寿泽郡的情形大肆渲染了一番,飞马呈报晟京。 元帝日日收着密报,皆说建州一切安定,没有兵祸之象,正心中稍慰,便接到了钦差张廉不辱使命的回报。说是懿王已然亲自惩治了犯错的兵士,修葺了城门,并已撤出圈占的田地,而长史严良正在回京述职的途中。元帝大喜,宣室殿中一片欣欣然。一场剑拔弩张的兵祸能这样结束,谁又能不高兴呢――除了那位一脸干笑的舜阳王。 丞相宋恒道则但笑不语,拈着髭须立在一旁,听着一众官员在皇上面前拍马溜须,说场面话。 忽然外头又有内侍来报说,寿泽郡守的上表也送到了。 元帝心中高兴,直道:“念。” 高福忙过去接了,当庭启了漆封,摇头晃脑地念。奏表里皆是郑泰成对元帝的歌功颂德,言辞之间,阿谀谄媚至极。一众朝臣都忍俊不禁,抿唇偷笑。 元帝正欲挥手制止,却忽然听见高福口干舌燥的念道:“懿王治下严谨,限令犯罪兵士五日修好城门,违者立斩。则,城门三日即修复如新。想来从前所说,懿王纵容属下乃是误传!懿王殿下更体恤我寿泽郡受惊之百姓,特以粟米千石相赠,以示抚慰……” 殿中的气氛陡然一转,所有的人都屏气聆听,面上俱是诧异之色。 ------------ 第067章 心悸症 懿王桀骜不驯,这些年来一直都是恣行无忌。如今这般转性儿,实在令人觉得匪夷所思,可那千石粮草又分明是事实。果然还是皇上的嫡亲兄弟么,心到底是向着皇上的。 一时众臣心中都有些振奋。宋恒道小眼紧眯,难掩苦思之色,舜纯的脸色却已然震惊难看到极点。 唯有静坐在御座上的元帝心中雪亮,这是懿王在给他回复,在昭示建州的态度。张廉在密报里说,懿王接了密函和信物没有任何回话。其实,这千石粮食便是他最好的回应。 一股暖热的力量在元帝心中涌动,迫不及待地赶回凝华殿,抱了初苒大笑旋转,直到初苒连声告饶,元帝才停下来。锢住初苒纤细的腰身,伸手抚着初苒温凉的乌发,元帝只觉得上苍似乎又重新眷顾了自己。 脸颊贴在初苒鬓边,元帝轻道:“建州那边的事已经圆满解决了,子珩,他果然如你所说,没有辜负朕的寄望。” “真的么?”初苒心中纵然对萧鸢存了芥蒂,但是听了这样的大好消息却仍是欢喜。 元帝目光柔和,含笑道:“他不止平息了事端,还送去千石粟米补偿寿泽郡的损失。” “是么!”初苒也有些喜出望外,她当然知道元帝欣慰的不是那千石粟米,而是萧鸢的心意。这是二人之间破冰的开始,起码教人已经看到了冰消雪融的希望。 元帝凝望着初苒清澈的眼,将初苒支楞着的小脑瓜按回自己怀中,温热的唇自然而然的印在她光洁的额上,自从知道了初苒与乐熠间并无婚约,元帝心中再没了障碍。初苒倚在元帝怀中,嗅着淡淡的龙涎香,倍觉安定踏实。心头那缕来无由、去无处的情愫,似乎在这一刻有了着落。是从什么时候起,她与元帝已然成了患难与共,悲喜同存的人。 相比大晟宫里的欣欣之气,城东舜阳王府的公主殿内却压抑烦郁。 “那萧子珩怎会如此轻易就范?”萝阳公主眉宇间净是戾气:“萧辰昱定是给他送了什么去,抑或是示意了什么。否则,单凭一张郡县图,萧子珩就会铺首贴耳?笑话!” 舜纯不禁叹气:“懿王府密如铁桶一般,消息从来都是透不出一星半点的。张廉此次又一路都有宋恒道的暗人护送,即使真携带了什么去,咱们也是无从得知的。” “哼,事情全都坏在那丫头身上!”萝阳广袖一甩,点出的指上的丹蔻凄红似血,眼中怨毒漫溢:“本宫这次要让她再也见不得天颜,看她还能不能处处作梗!” 舜纯频频点头,面上杀意浮动。 萧萝阳唇角狞厉,向舜纯恨道:“她不是惯会风头出尽么?那本宫就替她扬扬名,去,把事情都捅到建州去,本宫倒要看看,赵阀容不容她!” 雍都,懿王府紫苑。 “启禀主子爷,郭远回来了。”莫青满脸喜色,一步踏进书斋。 萧鸢寂冷的脸上,难得添了些兴致:“让他进来回话。” 自打上回,郭远跟丢了初苒,萧鸢便将郭远撵出建州,去做暗探。到底是跟了自己多年的亲卫,出去半载有余,萧鸢多少还是有些惦念的。 郭远进去见了王爷眉眼清淡的倚坐在案侧,全然没了从前的眸风锐利,心中不由一酸,跪叩道:“奴才请王爷金安!奴才走后听闻王爷身子一直不好,还留了病根儿……奴才愧对王爷!” “好了,从前的那些事,不要再提了。”萧鸢眼中忽然划过一丝隐痛,他的盼儿就那么凭空消失了,就如同在他不经意时出现一般,让人循不到半点痕迹。 莫青见状,忙在一旁给郭远使眼色。郭远猛得领悟,立时整肃了脸色转开话题道:“王爷传信来,让属下打听的事情,现在都有眉目了。” “讲。”萧鸢闻言也摈了杂念,回过身来。 “说起来,倒真有些匪夷所思。”郭远微微感叹:“这次的事情得以平息,竟然起于皇上的一位妃子闯殿闹朝。” “妃子?”莫青头次听说,不禁脱口问出。 萧鸢也是一楞。 郭远哪敢卖关子,一五一十把搜集来的消息娓娓道来:“这次误圈了良田的事一传到京城就掀起了悍然大波,舜阳王不仅说王爷是要谋反,还呈上了王爷指使江湖侠士刺杀皇上的密令。” 莫青一听,心内立时如烧起了一把火,气愤难平,原来这事是舜阳王在后头推波助澜。 “据说皇上起初也是震怒,但是待所谓的证物呈到御前时,一位在后殿偷听的妃子便冲出来驳斥,当着文武大臣的面将舜阳王骂得体无完肤。说王爷十年不反,而今为了一块田地就反了,何其荒谬!又说他是离间皇亲,好激生变故,坐收渔利。还说……” “还说什么?”萧鸢脸色已变。 “还说这位舜阳王居心叵测,有不臣之心!” 萧鸢猛得起身,他不由又想到元帝的亲笔密函。 “朕十年生死沉浮,险象环生!” “待奸佞尽除之日,便是冰消雪融之时!” 如今看来,这些不找边际的话似乎都是有根由的,那位推波助澜的舜阳王只怕大有问题。 “那位妃子被拉下去时,还一直高呼宋丞相――”郭远顿了顿,又道:“她说,懿王逼不得!需防亲者痛、仇者快……” 萧鸢紧紧地盯着郭远,莫青也吃惊的张大了嘴。这位妃子到底是什么人,竟似极了解王爷一般。 郭远微叹,他当初听到这消息时,何尝不是震惊。不待萧鸢问询,他又道:“听说前廷尉王左乾能保住性命,上任北川,也是这位娘娘与皇上一唱一和,从舜阳王眼皮底下放走的。” “知不知道到底是宫中那位娘娘?”萧鸢眼神一紧。 郭远忙道:“好像是齐姜送来的那位圣药女,如今已被册封为璃贵人。据说,她称呼懿德太后为姨母。” “是母后的外甥女?就是乐熠千里迎亲,接回来的那个?” “是。”郭远思索片刻又加了一句:“听说皇上的病,也是从她入宫后,就好起来了。” 一种熟悉的绞痛,无端袭上萧鸢心头。他弄丢了他的盼儿,皇兄却找到了一位堪称奇女子的红颜知己,萧鸢凄然一笑,口角微微渗出猩红:“呃~” 见王爷紧捂心口,莫青脸色立时煞白,高声呼道:“快!快去传杜先生,王爷的心悸症又犯了……” “王爷……” 紫苑内顿时乱作一团。 ------------ 第068章 宫宴 建州守官严良与御使张廉已然一前一后回到了晟京。 元帝龙心大悦,在栖云台为他们歌舞接风,一并大宴群臣。丽、惠、婉三嫔及初苒、郑宜华也都列席御前。 群臣围坐在栖云台的桥栏下,隔了一座舞轩,与御台相望。少府郑广彦遥见自己的女儿郑宜华又列席于妃嫔之中,不禁有些得意忘形。席上的官员们也频频敬酒巴结,郑少府更是饮得欢畅,连张廉与严良的风头都快要被他抢了去。 元帝左右坐着丽嫔与惠嫔,初苒位份低,只能坐在后排,顺王萧若禅也谦坐下首,正好在初苒旁侧。初苒第一次参与这样盛大的宫宴,处处好奇,人虽然规矩的坐在席间,一双清澈灵动的大眼却四处乱看,引得萧若禅不时挽唇轻笑,低垂地密睫之下,浅谈的眸色如消解的冰雪一般,泻出月华般的流光,坐在对面的郑宜华不由得又看的呆住。 婉嫔年纪小,从来都是与丽嫔同桌而食,颇受管束。见初苒比自己也大不得多少,却可以单独一座,又能四处随意张望,心中不由艳羡,撅了小嘴一声不吭地生闷气。丽嫔华衣美饰,昂然端坐,哪里肯去理会她这些小女孩儿家的心思。 惠嫔依旧一身黛衣锦袍,沉闷闷地垂眉用膳,虽然每一箸都吃的极少,但是居然片刻也不曾停下。 丽嫔不冷不热地笑道:“惠姐姐今日倒是好胃口,妹妹看你身子才刚好了,晚间还是少进些,当心停了食。” 元帝闻言,侧头看向惠嫔,道:“气色果真是好些了。” 惠嫔缓缓搁了银箸,拿帕子轻拭唇角回道:“臣妾谢皇上挂怀,近日是好些了。一则天气暖和,二则皇上近来过得顺意,臣妾自然也得了福荫。” 丽嫔咯咯咯笑道:“臣妾就是不及姐姐会说话,少不得自罚一盏。皇上,可愿与臣妾同饮?” “清竹自罚酒,与朕何干?”难得高兴,元帝也淡淡顽笑。 “那,不如我们都敬舅舅,贺舅舅身体康泰,福寿无疆。怎样!”婉嫔忽然插话,小身子挺得笔直,很是豪气地捧起一盏梨花酿。 众人皆笑着附和。 婉嫔眸子滴溜灵转,一周环顾下来,奇道:“郑充媛,该敬酒了,你在做什么?” “啊?哦,臣妾也贺皇上……”郑宜华一惊之下,见众人皆在把盏,忙也收了遐思,端起案上的佳酿。 初苒眼角一瞥郑宜华的慌乱,悠悠笑道:“其实啊,最会说话的,还是咱们婉娘娘!” “说了不许叫我娘娘的,你怎么还这样说!”婉嫔闻言立时怒目初苒,酒盏也搁了一旁,气道:“苒姐姐明明亲口答应过的,筠儿不依了。” “你本就是娘娘,如何就叫不得。”初苒忍笑逗她。 “就是叫不得!” “别人都叫得,偏我就叫不得么。婉娘娘,婉娘娘……” “啊~~~” 说话间,婉嫔已然忿然离席,与初苒“你你我我”地闹到一处。初苒不过比婉嫔大了三岁,两人皆是大眼盈盈的妙人,眉目相斗起来极有看头,大家纷纷侧目笑看,都忘了方才郑宜华的尴尬。 “好了,好了。朕许你们不称封号,二人以年龄为序,互称姐妹就是。”元帝唇边眼角均是笑意。 惠嫔也以袖掩口,笑斥道:“这两个孩子,也不看看都多大了,当真以为自己还小么。不成体统!” 说罢,仍是笑个不住。惠嫔只比元帝略小,在众妃中年纪最长,今年过了生辰,也该三十了。丽嫔最看不得的,就是她一副倚长为尊,处处压其他嫔御一头的模样,现下更是撇了撇嘴,别过脸去不再说话。 婉嫔得了元帝的首肯,便大喇喇的与初苒坐在一处,两人嘁嘁喳喳,说个没完。 对于婉嫔,初苒总有种爱恨不得的感觉。她行事怪异难测,可与之相处时,却又总让人欢喜高兴,尤其令初苒有一种久违的放松感,就如同前世里相处的朋友们,随时可以嘻嘻哈哈笑闹一番,不用去管什么规矩、身份。 见初苒巧笑嫣然,御座上的元帝眼神愈发柔和。他今日颇饮了几杯,现下更是凤目迷蒙,只随着初苒的一颦一笑而动,再也容不下旁物。 初苒身边的婉嫔仿似浑然不觉,郑宜华却尽数看在眼里,心怀安慰。在她的心中,璃贵人从来都不是对手,而是个她可以放心依赖的人。贵人若能圣宠恩隆,她也就多了层保障。 宴会已到了盛处,歌舞俱兴。 忽然,一阵杯盘落地的声音哗然。大家循声望去,只见顺王萧若禅竟然满脸通红,修长的手指握了衣领梗着脖子抽搐,随后,整个人便翻到在几案之下。 “殿下――”郑宜华失态地惊叫,初苒一推自己面前的几案,过去俯身探看,顺王的一众随侍也都围拢来。初苒见萧若禅喉中不断的发出“嗬嗬”之音,似是呼吸困难,忙驱散众人,跪下将萧若禅的头置于膝上,又不断以锦帕忽扇,低头凝住萧若禅的眼,稳声呼唤:“殿下,呼吸!你做得到,放松了呼吸,一定要挺过去,能挺过去就会好了……” “传夏荣安来!”元帝目光猛得一清,冷脸喝道。小禄子便飞奔了去请这位专为顺王侍病的御医。 夏老太医一到,见了顺王这般情形,立时就地开箱施针。几针下去,萧若禅便猛烈地喘嗽起来,好赖是缓过了气。夏老太医让侍者们将他抬到屏风后去治疗,初苒拿帕子给萧若禅拭净唇角,便也跟了进去。 盯着屏风内初苒忙碌的身影,元帝一脸难看的坐在御座上,甚是不悦。也不知是为了顺王突发疾病,还是为了初苒的过于殷勤。 丽嫔见状冷笑道:“这璃贵人也真是,急起来男女大妨也不顾了,就那么抱着殿下私语。果真是齐姜与大晟风俗不同,连女子都格外奔放些?” “丽嫔,你就少说两句罢。殿下还病在里头,吉凶未卜,现在是说这种话的时候么?况太后也是齐姜人,你那话是想刺谁!”惠嫔训斥道。 丽嫔被教训,心中闷到极处,又不好接下太后这个话茬儿,只得不耐地笑道:“是,妹妹我口无遮拦。可妹妹只是觉得这里内侍太监这么多,用得着璃贵人她那么出头么。真是什么事儿都有她!” 听了丽嫔的话,元帝眉头狠狠一皱,正欲发作,却又听惠嫔说道:“医者父母心!璃妹妹本就是圣药女,想来,在齐姜时治病救人就是平素的寻常事,遇到病患,悉心救治大抵也是出于本能。怜悯之心人皆有之,只怕璃妹妹比我们更重些,怎么到你那里就成了出风头?别再呱噪的让皇上糟心了,且好生候着吧。” 惠嫔难得如此话重,一众嫔妃都不敢再吱声。 ------------ 第069章 暗涌 宫宴仍是一派欢庆,桥栏外正起了一曲歌舞,群臣皆不知顺王病发之事。 元帝坐在御座上闷闷低饮,等着夏荣安回报。婉嫔也难得的安静,抿着小嘴忽闪着一双大眼一动不动。 萧若禅服了丹药,又有夏太医几番推气,病征已然消退。初苒召来顺王随侍,抬了轿辇,嘱咐他们小心送顺王回去永安殿歇息。回头见夏太医正欲去给元帝复命,便将方才替萧若禅拭过唇角污物的帕子递上,夏太医一嗅之下便不住点头:“就是这个了。” 初苒绕到御台之后拾级而下,悄然离去,夏太医拿了帕子自去前头回话。 “什么,误食了香料?”元帝一听顿时愠怒。 “不可能!”丽嫔起身厉道。 宫宴素来都是丽嫔在张罗,听夏太医如此说,她哪能忍气吞声:“顺王殿下的膳食从来都是单另一厨,连茶盏食器都与他人分开,怎可能误食了香料?” 夏太医擎着一方帕子,道:“微臣只知,顺王殿下方才确实刚刚食用了香料。” 众人皆认得,这是刚才璃贵人给顺王擦拭过口唇的锦帕。 “这是璃贵人的帕子,许是她吃了带香料的膳食……”丽嫔声音已然有些尖利。 “去查!”元帝截口斥道。 不消一盏茶功夫,事情便水落石出。 顺王的食物并没有问题,只是方才上菜之时,一名内侍错将端给璃贵人的菜,放到了顺王桌上。大家都在看婉嫔与璃贵人顽笑,也都没注意,顺王殿下便不慎便误食了。 犯错的内侍跪在阶下,慌乱失措告罪求饶,还是被侍卫拉了下去发落。 桥栏下的群臣终于觉出些不对,打听之下,听说是顺王旧疾突发,便都不住的朝御台上张望。元帝全然没了心情,一场宫宴草草收场。 嫔妃们也都各自悻悻回宫,走到一半的郑宜华却悄悄转了方向,让轿辇抬去璃贵人的凝华殿,侍女澜香低声应了,脸上却神色复杂。 丽嫔怒气冲冲地回了瑶华宫,刚进宫门,走在后头的卉雀就埋怨道:“娘娘,您怎能如此妄动,您忘了公主殿下是怎么交代的么?若是坏了殿下的大事,当如何是好!” 丽嫔本就一肚子不快,听见这等无端指责,按捺许久地怒火顿时喷薄而出,一掌反掴在卉雀脸上,抬手指了卉雀的鼻子骂道:“混账蹄子,一个贱婢也敢翻天了!母亲不过让你们帮衬着本宫,你们都当自己是主子了么?” 自长公主下嫁了舜纯后,丽嫔就管长公主叫做母亲,对崔氏仍然称呼娘,如此还颇讨了萧萝阳一番喜欢。 兰莺见情势不对,忙拉了卉雀跪下:“娘娘息怒,奴婢们可不是也一心想着帮衬娘娘,卉雀她是替娘娘担心,才话急了些……” “替本宫担心?本宫今日不过就刺了那璃贵人几句,有什么了不得,你们一个个就都来教训本宫。看惠嫔那个贱人张狂,你们也蹬鼻子上脸了是不是?”丽嫔越说越气,将桌上的几盘果子尽数掀在卉雀身上。卉雀不敢躲闪,只能垂头受着。 “今日那香料之事,不是娘娘做的么?”兰莺一阵错愕,顿时听出了丽嫔话中的端倪。 “香料?!本宫有那么无聊么!”丽嫔瞪大了眼睛:“那样做,本宫有什么好处!本宫哪知道顺王殿下一发病,璃贵人那个骚蹄子就会冲过去抱着殿下不放。本宫不过就是抓着机会刺她几句罢了,怎么……” 丽嫔看着兰莺和卉雀惊愕的脸色,忽然也意识到什么,迟疑着问道:“怎么,那带香料膳食――难道是有人故意弄错的?” 兰莺缓缓点头,卉雀也正色道:“娘娘真的不是你做的么?” 丽嫔现下也忘了发火,赌咒起誓道:“上次那丫头闯殿闹朝,坏了父王事,母亲不是已经准备出手准备教训了,本宫又怎会在这种时候做这样无聊的事。” 兰莺、卉雀对视一番,这才相信动手脚的不是丽嫔,而是另有其人。难道还真是意外,可多年的后宫生活告诉她们,宫中的意外,不过都是看起来像意外罢了。 两人跪在地上都不由得皱起了眉头苦思。 “哦――本宫知道了!”丽嫔忽然道:“本宫知道那人是谁了,就是璃贵人!她为的就是陷害本宫。” “医者父母心?哼,本宫才不信!皇上还在那儿呢,她就一点不避讳?顺王殿下刚一发病,她就冲过去抱住。不是瞧上了王殿下容貌俊俏,就是为了急着陷害本宫……” 兰莺与卉雀听着丽嫔喋喋不休地咒骂,面面相觑一时也没了主意,虽然觉得匪夷所思,却不由得信了几分。 雪阳宫。 时辰已经不早,回宫后的惠嫔仍没有歇息的意思,侍人们都下去了,只有惠嫔的乳娘宁嬷嬷在一旁伺候:“老奴恭喜娘娘!” 惠嫔斜倚在坐榻上,缓缓搅着一盏牛乳雪蛤,不可置否。 “娘娘今儿个一只纱箩下去,竟网了两只雀儿。偏这些雀儿也傻,还扑棱棱的折腾,浑然不知已然进了娘娘的天罗地网。”宁嬷嬷抱着手,在惠嫔耳边低低地笑道。 “论傻,还有人傻得过丽嫔么?”惠嫔放下手中的小碗,唇角挑起一抹漫不经心的笑:“每见她一回,本宫都有好几日可乐的。要说舜阳王也是个人物,怎么生出个女儿这般愚蠢。” “也就是本宫还肯容让她。若换了别人,还不知怎么让她丑态毕露呢。” 宁嬷嬷见惠嫔欲起身去歇息,忙弃了话头,拦在惠嫔身前,一脸肃色地端起惠嫔刚放下的牛乳雪蛤,拿匙舀了凑在惠嫔唇边。 “怪腻的,不想吃。”惠嫔见还是没能躲过,只得恹恹地抱怨。 “娘娘!”宁嬷嬷眉宇间浮起一丝忧虑:“老奴今日见皇上那光景,怕是已经对齐姜那丫头动了真心了。您若不养好身子怎么行,再多手段,都不及圣宠要紧!” 惠嫔眼神一缩,想起宫宴上元帝眼中只容得那一人的摸样,心就好似被什么狠狠揉捏了一把,酸痛难当。 接过宁嬷嬷手中的小碗,惠嫔再没有半分犹豫,一仰头尽数饮入喉中。 ------------ 第070章 冰火两重 紫宸殿内。 元帝不断的来回走动,小禄子极不情愿的从外间磨蹭进来,元帝一眼瞥见忙问道:“人呢?” “娘娘她,带了穆风去瞧顺王殿下。”小禄子缩头缩脑的答道。 元帝心里顿时一凉,本来听说初苒并没有跟顺王回永安殿,他还略安心了些,哪知她竟是去找了穆风一同看诊。想着方才初苒扶着萧若禅的头俯身低语,元帝就莫名光火,那场面就仿似看到了从前初苒是如何紧张自己。 “去凝华殿。”元帝说着,已经一脚踏出殿外。 不该是去永安殿么?小禄子满腹狐疑,还是小跑着跟上。 本该寂静的凝华殿,此时灯火通明。 元帝心中一喜,扬声唤道:“阿苒,你回来了么?” “皇上!” 正在殿内坐立不安的郑宜华,竟眼见着元帝进来,不禁满脸惊骇。 “郑充媛,你怎么在这里?”元帝也是诧异:“阿苒呢。” “娘娘她,还不曾回宫,臣,臣妾也是在等娘娘。”郑宜华惊魂未定。 “这么晚,充媛来找阿苒何事?” 元帝也不过随口问问,郑宜华却慌乱万分,煞白了脸强稳心神道:“是,是花草上的事,臣妾本要给娘娘送来的花,最近,最近生了虫子。因怕娘娘明日要用,故,故在此等候。” 元帝神色淡然的坐下:“朕也是过来看看阿苒,充媛不必如此紧张。若是事情急,不如也坐下来等。” “不不,宜华已然将事情知会了宝珠,不用再等了,宜华告退。”郑宜华忙摇了手,福身离去。 元帝起身掸掸衣袖,转身进了内寝。 宝珠如今也已是近身宫女,颐珠不在她便没了主意。眼见着皇上进了娘娘寝房,也不知道是不是要在凝华殿过夜。她红着脸咬唇想了半晌,还是吩咐下去,准备寝衣及沐浴所用。 元帝一人枯坐殿内,一众宫女太监则在院儿里进进出出忙得热火朝天。 永安殿。 萧若禅蜷卧榻上转侧不宁,欣长的颈项上浮起许多肿斑,呼吸极为艰难。 穆风已然给萧若禅看过脉象,初苒紧张的询问时,他却只是摇头。真是可惜这么个人,穆风心里一时沉甸甸的。 “到底如何,你倒是直说啊?”初苒真恨自己不会看脉,一个夏太医讳莫如深,自己带来一个穆风又是摇头不语。 穆风见初苒着急,忙道:“这香料是不打紧的,调养数日,就好了。” “那你摇什么头?”初苒不解。 穆风抬眼看着初苒,半晌,才压低了声音一字字道:“殿下的病,只怕熬不过今年冬天。” 如万钧雷霆骤然压下!怎会这样……初苒脚步有些虚浮,迷迷瞪瞪地步出殿外。 一轮孤月高悬,青白的银光撒在檐下,映得院中一派清寂萧瑟,教人触景生情。 郑宜华当时只说,顺王是得了好不了的病,初苒还只当是什么不易治愈的慢性病。后来又见顺王年少隽秀,风采翩然,便忖度那病应该尚在浅中。这个时代医术有限,许多病症都没有治疗的良策,但那并不代表真的就不能医好,或者,象荻大师那样的神医就有办法。 可现在,穆风居然说熬不过今冬!那意思岂不是萧若禅随时都有可能死去,初苒忍不住红了眼圈。 穆风隐在暗处,见初苒一脸不甘,低低开解道:“夏荣安乃是治内病的高手,有他在可保顺王无虞。夜已深,主子在此多有不便,还是回宫去吧。” 颐珠也正端了汤药进去,听见穆风的话,也驻足相劝。初苒看着颐珠手里的药汤,忽然心中一动,当即咬破指尖,凝了血珠儿预备滴入药碗。 穆风闪身而出,制止道:“娘娘,药性相生相克,血引乱用不得!” 初苒轻轻的抬眼:“你放心吧,阿苒的血不是药,绝不会与药性相克。这么做只是让殿下少受些苦楚,或许能睡得安稳一些。” 血珠儿落入药碗,一缕若有似无的异香便悠然弥散。颐珠第一次亲见,倍觉神奇,忙端进去。不到一盏茶功夫,萧若禅颈上的肿斑便消退了大半,睡容亦是安详许多。 初苒这才放心,带着颐珠徐徐回了凝华殿,一路犹在思索萧若禅的病。 宝珠探头探脑的守在殿外,一见她们进门,便挤眉弄眼,比比划划。颐珠一惊:“怎么,皇上来了,等了多久了?” 宝珠红着脸凑到颐珠耳边一阵叽咕,颐珠也脸颊微热,忙推了初苒进去,道:“皇上等娘娘许久了,许是有什么事。” 初苒一头雾水的趔趄着跌进殿内,里头却一片寂静,初苒晃了一圈儿也不见元帝踪影,正要开门出去问,忽然又觉得哪里不对。 返身走到榻前,初苒轻轻撩了帷帐,只见元帝赫然躺在榻上,拥被而眠。两道远山眉直入鬓中,鼻梁挺峭,被暖黄的烛光一映,在脸上投下好看的阴影。那两片比寻常人唇色都略浅的薄唇轻抿,在烛光下浮起淡淡的樱色。一握湿发,也只用光润的玉环束了,散在枕边。 初苒撩帷帐的手,猛地僵住,立时恍悟到,方才颐珠和宝珠在嘀咕什么,当下心如撞鹿,双颊滚烫,一手抚了心口,小嘴几番呼气,半晌才回过神。哆哆嗦嗦的掩了帷帐,正欲轻手轻脚地离开。 “去哪里!”元帝磁沉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啊~~~直觉被从来而降的闪电击中,初苒心里一声哀号,捂着快要跳出来的心,语不伦次道:“阿苒扰了皇上歇息,阿苒这就出去。” 元帝修长有力的手臂忽然自帐中探出,一阵天旋地转,也不知怎地,待初苒再睁开眼时,便发现自己已是坠入帐中。元帝却好整以暇地坐于榻畔,俯身相看。 他仍是消瘦,但宽大的交领长衣,却让他穿得极有气韵,衣带只在腰间松松一系,稍一动作便露出里头精致的锁骨。 初苒的目光上下左右遍寻一番,竟无一处不是春光绝色,教她无处着眼。脸颊已是羞得滚烫,初苒只得侧了头向里,任命的躺在枕上。一个萧鸢已然弄得她心魂尽失,再加上一个元帝的话,她这辈子怕再无出头之日了。 元帝见她一双大眼如惊弓之鸟,乱转个不停,不禁好笑。心中浮起的甜意,尽数湮没了先前的寒凉。大约不拘是遇到什么不快,见了她总能烟消云散,这样的阿苒,他又怎么肯放手。 “方才去了哪里,让朕等这么久。”元帝问得清淡平和。 听在初苒耳中却似钟鼓乱撞,猫儿挠心。 ------------ 第071章 医者之心 “咳咳,阿苒刚去看了顺王殿下。”干咳几下,初苒努力扭转了话题:“穆风说殿下熬不过今冬,这是真的么?” 气氛陡然从暧昧变得黯然,元帝清淡的神色也变得凝重:“是,夏太医也这么说。” 初苒忙乘机撑起了身子道:“不如皇上将顺王殿下送去齐姜国求医,可好?荻大师他一定有办法。” “七弟那样的身子,怎么经得起长途跋涉。夏荣安说,七弟现在那点儿精气神儿,全靠药养着,不然,朕也不会连封地都不让他回,直接留在晟京了。”元帝叹道:“当年七弟的母妃,朕还有些印象,发病之后不过两三月就去了……” “那,能不能请大师到晟京来呢?”初苒希冀地看着元帝。 元帝一惊:“胡闹!齐姜虽是属国,荻叔父却是一国之君,哪能随便说去哪里便去哪里?况且,叔父也已是年过七旬之人,如何能让他老人家这般千里奔波。”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嘛。”初苒底气不足,驳了一句,声音就越来越小:“为了皇上,荻大师不是也来过一次晟京。若是皇上邀请大师来大晟,一路徐徐而行,也不可以么?” “连这事,叔父也告诉你了?”元帝委实有些讶异,实在不期荻大师竟会对初苒这般推心置腹,连那样隐秘之事也都告诉了她。 初苒点点头,大眼盈望,推着元帝的手肘:“皇上,您就请大师到大晟来一趟吧,连皇上的毒也一并瞧一瞧,不好么!” 少见初苒如此温言央求,元帝不禁心神一漾,自手臂上牵过初苒的手,道:“总得让朕找个合适的时机才是……” “咝――”初苒微微缩手,是元帝不经意间捏到了初苒被咬破的指尖。自初苒不再为元帝奉药后,她便不再带荻大师特制的那副甲套了,一碰之下自然会有些疼痛。 元帝一眼瞥见那伤口,心中猛地一沉,问道:“这伤是?” “哦,没事,刚刚在外面阿苒不小心弄破的。”初苒不以为然地吹了吹手指,又殷切的问道:“皇上您刚才说,有什么机会合适请荻大师来呢?” 元帝忽得站起,背身立在榻前,初苒还当他在思索,正想说,皇上您的衣衫太单薄了些,再披一件。元帝却已径直出去,边走边冷言道:“朕宫中还有些事要处理,阿苒早些歇息。” 说罢,人已出了殿门。待初苒回神跟出去时,元帝已然只剩了一道远去的背影,小禄子正忙不迭的在后头追赶。 初苒挠挠头无比纳闷,什么事这么急! 小禄子一边跑,一边心内哀号:方才就小打了个盹儿,这可又是怎么地了?他服侍皇上多年,看那模样就知道又是动了气。可从前皇上就算动气,也从不会作践自己啊。现在倒好,穿着这样一身单衣就出来了,幸好两宫间有便道,旁人也是看不见,不然,这后宫可真是日日都有热闹看,有闲话儿聊了。 元帝回了紫宸殿,便独自进了内寝。高福还未曾歇下,听说皇上回宫,忙又穿衣出来。小禄子又是挤眼,又是拿手抹脖子。高福只得叹了气,捧着大氅进了内寝。 元帝果然独自负手立在窗前,脸色被暗夜衬得煞白。 高福与元帝披了衣衫,元帝倒也不发恼,安静地穿了,幽幽问道:“高福,你说是不是真有医者父母心。医者,但凡见了需要医治之人,都必会全心全力以赴,甚至不惜付之自己的性命!” 高福楞了许久,才轻声道:“老奴想,必是有的。但是肯不惜自己性命的应该不多。” “那阿苒呢,她是么?”元帝声音愈发缥缈。 “为了皇上,娘娘当然算一个。”高福不假思索地答道。 元帝忽然一笑,却无比凄然:“是啊,她千里来到大晟,之前从未见过朕。入了宫,不到七日,她便为朕一夜取血数次。这不是医者之心,又是什么?” 高福有些诧异,这样说来,皇上该高兴才是,怎么看起来像是越发伤心了呢。 “是朕糊涂了,朕只当她那样做,是因为心里有朕,才愿意为朕而舍身不顾。现在想来――都是朕一厢情愿。”元帝喃喃地道。 “皇上何出此言!您不知道,在您发病时,娘娘片刻不离病榻。皇上的病但凡有些小变化,娘娘都要让老奴记下来,看着皇上疼痛难受,娘娘常常心疼地掉泪。这些,老奴都是看在眼里的……”高福急切地解释。 “高福,今日宫宴,你也看到她如何救治七弟了。”元帝淡淡截口道。 “皇上,那是事出突然。”高福劝道。 “可方才,她又带了穆风去探七弟。” “娘娘宅心仁厚,顺王殿下的病也着实让人扼腕痛惜,娘娘那么做,也是人之常情……” “她,也为七弟刺血制药了。” “什么?”高福骤然怔住。 见高福神色闪烁不安,元帝颓了肩,踱到榻前,垂头道:“惠嫔说得对,治病救人不过是医者的本能!不管是朕还是七弟,对阿苒来说,都只是再寻常不过的病患罢了,她对朕,只有怜悯,无关情爱。” “皇上……”高福艰难的唤道,只觉满口的苦涩。 “你也不必再劝了,朕没事,歇了吧。” 元帝说完便翻身朝里躺下,高福只得放了帷帐,叹息着出去守在外间。 看着帐顶,元帝一丝睡意也无。 只是两三月前,初苒还守在这榻畔,支颐而坐,暖暖地看他。他每每从痛楚中醒来,总能见她忧心轻蹙的眉,盈盈相询的眼。他曾以为,那都只属于他一人。可今日,见她救治顺王他才知道,原来那般温存体贴,其实是怜悯着任何一个罹患重症的人。 元帝的心骤然空荡没了着落,一夜半梦半醒,浑噩不宁。 初苒也辗转反侧了一晚,忖度着元帝离去的摸样,终觉得要荻大师到大晟来,只怕是件不易的事。 一来,大师确实年事已高,二则,一国之国君哪里无事就四处奔波游荡。即使是上回,大师也是私下里偷偷前来。这当中果真出了什么差错,影响的可就是两国邦交。看来,最好的法子,还是带着顺王殿下到齐姜去。初苒看看自己的手指,说不定有血引护着,殿下能安然坚持到齐姜也说不定呢? 一个计划在初苒脑中渐渐成形,这才安稳地睡去。 ------------ 第072章 抽丝剥茧 翌日一早,颐珠正在镜前给初苒绾发。 宝珠捧着衣衫进了内殿,一脸不悦地禀道:“娘娘,郑充媛又来了!” 颐珠听了,低声斥道:“来请安就说来请安,什么叫又来了!说了多少次,祸从口出,没得给娘娘惹些麻烦。” “本来就是。”宝珠犹小声嘀咕,她对昨晚郑宜华在凝华殿“巧遇”皇上,很是忿忿不平。焉知皇上昨夜又气鼓鼓地走了,是不是和她有什么关系。 颐珠为初苒簪好了珠钗,便出去走到赌气地宝珠身前,轻言道:“那位充媛娘娘不是你想的那样,快去请进来,都来两趟了,保不齐是要紧事。” 宝珠这才缓和了脸色出去迎,颐珠见了郑宜华进来,忙笑着行礼看茶。 初苒端坐在几案前,本欲打趣上两句,冷不丁一抬头见了郑宜华的脸,笑意顿时僵硬:“充媛你这是?” 郑宜华从前装扮都爱图个雅致,是以,总是衣饰华美而妆容清淡。可今日却脂粉厚重,一脸呆板,眼角更是有些微红,怪不得方才,连宝珠也不待见她。 郑宜华略显尴尬的摸了摸脸颊道:“得娘娘关怀,宜华只是昨日未曾睡好,不碍事的。” 初苒略点了点头,示意她坐下,心中却仍是满腹狐疑。 郑宜华更是全然没了从前的快人快语,两只手揉捏了半晌,才道:“宜华给娘娘育的花儿……” “本宫听宝珠说过了,本宫不急!”初苒淡淡地道。 “昨晚皇上也来看娘娘,娘娘可知道?”郑宜华犹豫半晌,又蹦出一句。 初苒见她半天不入正题,只得叹道:“知道。” “不知娘娘昨夜未曾回宫,是去了何处?” 话陡然问得出了格儿! 初苒莫名愕然,站在门边的宝珠又撅了嘴,心道:“娘娘去了哪里,也是你能问得么?” 郑宜华似乎也觉出话说过了头,口拙之下,竟不知如何圆场。 “本宫去了顺王殿下哪里。”初苒直截了当的说罢,凝看着郑宜华。 郑宜华声音干涩,怯怯问道:“他,殿下的病好些了么?” “不太好!不过,调养上几日会恢复的。”初苒想了想又说:“夏太医是医治内病的个中高手,有他在,殿下无虞。” 郑宜华的脸上忽然就有了些喜色,人也正常了不少,聊了几句闲话,便告辞回宫去了。 初苒呆坐案前深蹙着眉,总觉哪里不对,细想却又说不上来。 颐珠端了点心进来,见初苒伤神,便微微一笑道:“看来皇上真是冷落充媛娘娘太久了,连充媛的心都搁冷了。” “冷落?”初苒诧异道:“皇上不是常去看她么?” “常去看,不意味着就放在心上。有两个人,隔日就要闹一场别扭,也不意味着心就不在一处。”颐珠丝条慢理的拈了快点心,放在口中细尝。 初苒忽然觉出颐珠的话里有些别样意味,顺手抽了自己袖中的锦帕,就冲颐珠掷去:“坏丫头,敢情是在编派我么?” “好好儿地说郑充媛的事,怎么就又扯到了我身上?果然平日都太纵着你们了。”初苒涨红了脸。 “奴婢可不就是在说郑充媛的事!”颐珠不以为然的起身道:“今儿御膳房送来的点心不错,娘娘您就慢慢儿品吧。” “回来!”颐珠才刚走出几步,就听初苒在背后唤:“把话说清楚了再走。” “好丫头。” “好姐姐!”初苒伏在几案上,可怜巴巴地望着已快到门口的颐珠:“你就告诉了我吧!郑充媛她,到底是怎么了?” 颐珠驻了脚,回头噗嗤一笑:“奴婢可当不起娘娘叫姐姐。” “当得起,当得起,我明儿就去求皇上……”初苒直起身子,笑得谄媚。 颐珠一跌脚,抬腿又走。 “啊~我不说了,不说了,颐珠你快回来。”初苒见颐珠真的生气,忙不迭起身作揖,将颐珠拽回几案边:“你就说说嘛,郑宜华她到底怎么了?” “这还看不出?心里有人了呗。”颐珠犹在生气。 “有人?”初苒摸不着头脑:“什么人?” 颐珠看了一眼初苒,没好气的伸手蘸了茶水,在桌上写了个“禅”字。 初苒看了半晌,心里一惊,已经变了脸色:“你是说?充媛从前不过只是玩笑,怎么,她现在还当真了不成!她可已是皇上的嫔妃了,怎么能……” “有什么不能。”颐珠神色漠然:“不过是些旧年的露水恩情,好容易守到拨云见日的这一天,可郎君依旧冷情。任是再热乎的心,也要冷的。” “这,我能理解。”初苒压低了声音道:“可她与顺王殿下见了不过几面,连话都不曾说过,怎么就能到了这份儿上,颐珠你不觉得奇怪么?” “大约是心里空得太久了吧,或者,不过就是想存个念想儿。”颐珠的声音淡而飘渺,眼前忽然晃过一双灿若辰星、深邃无垠的眸:“有些念头,不过起于一瞬,却难得再遗忘。” 初苒张着唇发愣,心里却已相信六七分。 颐珠一叹之下,又道:“昨日的宫宴,娘娘难道真的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没听见么?那娘娘又何必要为她遮掩!” “我只是……”初苒一时语塞,现在想来,昨日不管是郑宜华的出神儿,还是后来的尖叫,在那样的大宴之上,都太失态了。 “这事,不止奴婢看出来了,只怕还有个人,早已存了怀疑。所以才会在宫宴上精心安排,令顺王殿下发病,以此试探充媛娘娘的反应。”颐珠淡淡地道。 “这话又是何意?”初苒心惊。 “娘娘真觉得那有香料的膳食,是侍人不小心才放错的么?”颐珠微微叹气:“殿下素日的食器、菜色均与众人不同,能让殿下自己都弄混的膳食,能是偶然放错的么?殿下的病又不是一日两日,殿下也不是小孩子,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吃,殿下心里不知么?那香料的味道是该掩盖的有多好,又该是多熟悉的菜式,才能让殿下自己食用了都不曾察觉?” 初苒不可置信,却又不得不承认颐珠说得极有道理。 ------------ 第073章 从容 自宫宴上萧若禅发病,初苒满心想的都是他究竟是何病,可有方法治愈。全然不曾留心过香料的事情是否有破绽。如今被颐珠识破,道出个中疑点,初苒又是吃惊又是愤怒。 “颐珠,你可有猜到这人是谁?他到底是何目的?” 颐珠轻轻摇头:“目标肯定不是顺王殿下,但若只是为了试探郑充媛,也未免太大费周章了些。” 初苒目光微沉,那人动脑筋都敢动到顺王头上,又怎会只是为了一个小小的郑宜华!自己在酒宴之上对郑宜华多番维护,算不算是那人的意外收获,抑或,根本连自己在内,都在那人的试探之列?他这一招投石问路之后,下一步是要预备做什么? 苦思良久,初苒仍觉了无头绪,索性松了眉头走到妆镜前,自一只小匣内取了荻大师特制的甲套重新戴好,回身道:“颐珠,我们去看看顺王殿下。” “什么?又去看顺王殿下!娘娘,奴婢方才说的那些,可都是白说了么?”颐珠瞪大了眼。 初苒微微侧头:“你方才说的那些,与现在去看顺王殿下有何干系?” “怎会没有干系!大白日里,娘娘就往王爷殿里去,不是存心将把柄送到别人手里么。”颐珠气不打一处。 “那依你之见,不若咱们夜里偷偷摸摸地去,方能掩人耳目?” “娘娘,你……” “颐珠,人活着,若一时不能依着自己的心意,那便是白活一日;若时时都做着自己不想做的事,便是白活一世。”初苒大眼清澈,清盈灵透:“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过完了黑夜自然是白天。走罢!随我看看殿下去。” 永安殿。 萧若禅依旧躺在榻上,身边守着一个敦实的内侍,是自封地跟来的贴身随侍尚陀。 初苒站在榻前略看了看,见萧若禅颈项上的肿斑俱已消退,便喜道:“殿下好多了呢。” 尚陀满脸带笑,他昨晚知道了这位娘娘是圣药女,所以格外恭谨:“多得娘娘关怀!夏太医说,殿下恢复的极好,肿症退下去的比他想象中的还快。要不了几日,殿下就又能下床了!” “是么。”初苒满脸欢喜,心中暗忖那血引多少还是起了些作用。 “是皇嫂来了么?”榻上传来萧若禅低哑的声音。 “是本宫。”初苒不好意思地应道:“但是殿下,您还是不要叫皇嫂的好,不然宫里其他娘娘该当如何自处。” 初苒找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推辞,萧若禅侧躺在枕上勉强一笑。见他这次发病到底还是受了亏空,初苒心里很是难受:“尚陀,扶你家王爷起身靠一会儿,总躺着也不舒服。” 尚陀有些犹豫,初苒笑道:“不碍事的,你家王爷最怕闷,本宫在这里陪他说说话,他便会开怀自在些,病也就好得快了。” 萧若禅在枕上微微点头,尚陀忙寻了靠褥扶着萧若禅坐起,初苒则自去一张桌案前坐了,遥遥看着萧若禅。萧若禅见初苒坐得那样远,知道她是在避嫌,不禁有些失笑,但心里仍旧很高兴她能来看望自己。 从昨晚昏迷到现在,他朦朦胧胧当中记着都是初苒低沉声低唤。让他宽心,莫要放弃。他从来发病时,都是辗转难熬,可这回却仿似因为有了那样的叮咛安抚,睡得异常安稳。 “殿下只管高坐,今日本宫与殿下煮茶论道。”初苒顽笑着从袖中取出一只精致的银盒:“尚陀,还不快去取茶具来,这可是极好的芝草茶,保你家王爷喝了神清气爽。” 尚陀听得喜上眉梢,不一会儿便将茶炉、茶具一并呈了上来。 看初苒专心垂眉烹茶,萧若禅忽然问道:“贵人,真的是太后的外甥女么?” “当然不是。不过是按辈分,阿苒是该当称呼太后为姨母的。”初苒并不抬眼,随口答道。 萧若禅眼光看出窗外,声音怅然:“本王有许多日子,没去长春宫看母后了。” “待殿下养好了身子,自然就又可以去了。”初苒微笑道:“殿下与太后的感情很深呢!” “其实,对于母后,本王并没有多少印象。”萧若禅收回了目光看着初苒。 “哦?” “本王在襁褓中时,母妃便去了,当时宫里风言甚多,太后怜我无依,便过继了来,养在膝下悉心照拂。可是,待本王略大些,能记事之时,太后却开始病得沉重了,大多数时候她都在病榻之上,父皇怕母后劳神,便不许我们打扰。” “是以,在本王的印象里头,其实不大记得有关母后的事。只知道她曾亲自照料本王,而且也是因为她的庇护,本王这个庶皇子,才能在这宫里如同真正的嫡皇子一般。”萧若禅说着,脸上便流露出许多愉悦的满足。 初苒恍然点头,原来顺王也算是半个嫡子了,怪不得元帝待他如此亲近,又让他留在宫中调养,原来还有这一层缘由在里头。 “贵人知道本王为何爱去长春宫么?”萧若禅忽然问道。 “为何?”初苒饶有兴致。 “因为自父皇去世后,这宫里变了许多。不仅是宫中的一草一木,还有许多人和事,全都不同了。”萧若禅有些费力的抬头,似乎闷在心中多年的感叹,都想今日一次说完一般:“就连皇兄他……” “他也变了,是么?”初苒眸色深沉,侧头看向萧若禅。 “从前的皇兄光风霁月,如玉中君子……” 初苒忽然一笑:“阿苒可是听到第二个人这样说皇上了。” “哦?还有谁?” “齐姜国的大祭司王,荻大师啊。”初苒顺口答道。手中端了茶盏,指尖轻弹,精致的甲套若有似无的划过沿口,茶盏中便悠悠腾起一缕异香,飘散开来。 “这是什么茶,竟这样香!”萧若禅转移了注意。 初苒拿洁净的丝帕托了茶盏,端至榻前,递到萧若禅唇边:“自然是顶好的紫芝冲泡而成,于殿下的身子最相宜。” ------------ 第074章 真心的较量 萧若禅见那茶汤,汤色沉浓,香沁心脾。不觉就依着初苒手里饮了一口,但觉入喉微苦,之后便气息舒畅,郁堵俱消,如饮玉液琼浆一般。 略显吃惊的抬头,萧若禅满眼疑惑地看着初苒。 “若觉着好,就都喝了吧,凉了就难入口了。”初苒不着痕迹地岔了话题,将茶盏递在尚陀手中。 见萧若禅低头啜饮,初苒似温言自语,又似是在询问:“殿下喜欢去长春宫,是因为这宫里只有长春宫还与从前一个样儿。而殿下心里真正念念不忘的,是先皇在时,帝后情深、兄友弟恭,融似一家的大晟宫,对吗?” 萧若禅微抬着那双淡而微褐的眸,里头似有荣枯万象。初苒只凝了一眼便微微叹息,果真又是个心思沉重的人,远不及看上去那般云淡风轻。 “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世间有许多事都不在我们预想之中。”初苒幽幽感喟:“皇上也有他的身不由己,玉中君子固然高洁,但如今他能百炼成钢,既坚且韧,能屈能伸,也未尝不是好事。” 想起元帝所受的苦楚,初苒不禁有些黯然:他若是不肯改变,那样的磨折屈辱,又如何能活得下来呢。 萧若禅忽地一笑:“本王竟忘了,贵人与皇兄是伉俪情深的。” 初苒面上微露尴尬,转了话头道:“其实,阿苒如此多话,就是想同殿下说。殿下需将心怀且放开些,眼下固然难熬,可总是沉湎于过去,也于事无补。” 初苒稍一倾身,凝着萧若禅道:“殿下难道就没有想过以后,想过将来么?” “将来?”萧若禅微愣,这是头一次有人与他说起这样的话题。他这样的人,还有将来么? “是啊。殿下这病固然熬人,却也未必就不能好。世上无绝对之事!殿下知道初苒方才提到的荻大师是什么人么,他不只是齐姜的国君,还是位真正的神医,待过些时日,殿下的身子养好一些,阿苒便送你去齐姜,大师他一定能医好你的病。”初苒信誓旦旦。 她要千里迢迢送自己去齐姜求医?萧若禅呆愣之下,眼中忽然染上了笑意。 “殿下笑什么,这天下本就有许多匪夷所思之事,若殿下不信,阿苒便与你打赌,赌殿下的病一定可以医好!”初苒极不服气。 “本王信。”萧若禅垂了眼,唇角却仍旧微微翘起。 若是搁了旁人这般将她一番好意当了笑话,初苒定要生气。可看着萧若禅眉宇舒展,砂痣殷红,完美的颌线之上,苍白的薄唇边一抹如远山沧月般的微笑,初苒便忘了与他计较。 初阳洒在离两人不远的窗下,温暖而安宁。 颐珠痴痴地立在窗外,想着初苒那句“总是沉湎于过去,也于事无补。”心中一时旧事崩塌,思绪如潮。 有初苒的血引相持,萧若禅的病征不消几日便缓解不少,夏老太医也狠狠地松了口气,须知以萧若禅的孱弱,遇到这样的情形,无疑会要了半条命去,能恢复过来,实在不是不说是万幸。 永安殿紧张了几日的气氛也松弛了下来。 一个低眉顺眼的小太监从后角门出来,捧了些破损的器物似要送到造物处去,晃晃悠悠,走到一处柳树林便不见了踪影。 细细的柳叶裁割了骄阳,落得满树耀眼斑驳,柳林的那头飞出几角碧瓦琉璃的殿檐,正是惠嫔居住的雪阳宫! 宁嬷嬷手按着因为疾走而惊起的衣袂,进了内殿,轻轻一挥手,满屋的宫女就退了个干净。 珠帘里传出惠嫔漫不经心的声音:“活饵咬钩了?” 宁嬷嬷收敛的唇角终于浮起了得意的笑:“回娘娘话,咬得死死的!” “皇上那边呢?” “打那天晚上起,再没去过凝华殿!” 珠帘忽然被掀开,犹如翻起了一波晶莹的雪浪,惠嫔苍白的脸出现在雪浪间,携了诡谲的笑意。 “果然还是只有娘娘最懂皇上,只一句话‘医者父母心’便直击要害,让皇上看清那丫头的本来面目。”宁嬷嬷眼中流露出由衷的叹服。 惠嫔微微偏过头来,露出一个极无辜的表情:“本宫与皇上夫妻八载,他的心,除了本宫还有谁真心在意过!那丫头不过是从齐姜带了几剂灵药过来,便想魅惑圣心?痴心妄想!” 一掬珠帘被惠嫔抓在手中猛烈的摇晃,哗哗啦啦如山中急涌的泉:“她根本不曾想要了解过皇上,皇上那样人心似冰雪,最重情也最无情。要想得了他的心,便得用自己的真心去换、去暖!本宫忍辱负重、小心翼翼地捂了八年,她这就想一朝取走?笑话!这一次,本宫不仅要她心服口服,还要让她知道,不是本宫手段高明,而是她输给了本宫这颗真心!” 凝华殿里,初苒猛然就打了一个喷嚏,惊得颐珠一阵警觉,初苒不由暗暗好笑。 刚刚掌灯时分,郑宜华的侍女澜香就独自来了凝华殿,说是给贵人送前日要的绣花样子,她家小主想先问问贵人,可还需要怎生修改。 初苒一听便是纳闷,她何时要郑充媛改绣花样子了? 只怕――是有事不好明说罢,初苒想想,便让宝珠出去直接带了澜香进内殿来。颐珠却在一旁哑声提醒道:“娘娘,需防是非沾身!” 初苒微微一笑:“那也得弄清倒底是‘是’还是‘非’啊……” 正说话间,澜香已经进来。见璃贵人肯在内殿见自己,澜香便再也掩饰不住眼中的慌乱,“噗通”跪在地上,颤声道:“娘娘,我家小主不见了!” “不见了,是去了哪里?可有去找?”初苒听了这不明不白的话,顿觉诧异。 澜香一滴热泪滚下,抿紧了唇,只是摇头。 “到底是不知道去了哪里?还是没有去找呢!”初苒真是无语到极点,这主仆二人竟是一个秉性,说话都这么不痛快。 澜香犹豫了许久,才垂头又吐出一句:“奴婢不敢去找。” ------------ 第075章 风乍起 “何谓不敢去找!”初苒彻底被这急得上天入地,说话却又句句留半截儿的小侍女给弄糊涂了。 澜香哭道:“娘娘,您是这宫里最好心、最聪明之人,求您救救我家小主吧,现在也只有您能保她了。” “早做什么去了!若是你肯早早开解充媛娘娘,又何至于事到临头才来求救。”颐珠冷冷地插话。 澜香猛得抬头,吃惊地看着颐珠疏离的眸,掖藏在心中难以启齿的话再也兜不住:“颐珠姐姐教训的是,都是澜香愚钝,澜香自幼跟着小主长大,小主什么事也不曾瞒过澜香。这次,澜香以为小主也会主动告诉澜香的,可……” 澜香双手撑地,膝盖朝前蹭了蹭,又道:“今日下午,含凉殿忽然就来了个眼生的小太监,也不知和小主叽叽咕咕说了什么,小主便失魂落魄的忽喜忽悲,躲在房里谁也不理。我问了几句,小主就嫌烦把我支了出去,待我领悟过来回去找时,小主便不见了踪影。” 说着,澜香已是泪流满面,悔不当初,狠狠两巴掌掴在自己脸上,伏在初苒脚边痛哭:“娘娘,我家小主不过看起来开朗,其实心事最重,尤其是在宫中的这三年,她常夜夜呆坐,让奴婢一遍又一遍讲从前的旧事,不然,就无法入睡。奴婢知道,那是因为小主心里害怕,憋闷得快要疯了!” 颐珠心中某处狠狠一颤,藏在袖中的手握得骨节发白,一双清冷的眼,愈发寒如冰魄。 初苒也不觉黯然沉默,她与郑宜华也算相交一场,如何不知郑宜华那谨慎胆小,心细如发的性格?唏嘘之余,正欲宽解,澜香却抢着说道:“可自打从娘娘进了宫,医好了皇上的病,又抬举了小主晋升充媛,我家小主就又如重新活过来一般,开始跟奴婢有说有笑了,心里也生了盼头……” 澜香怯怯地看了看沉静的初苒,狠心豁开胆子说道:“小主就盼着皇上哪日能再次召幸。若能育上皇嗣,有了依靠,小主这辈子便再无他求了。可——皇上去了那么多次,都只是与小主用膳闲聊,再后来,连话也少了,只有提到娘娘时,皇上才会有些笑颜。” “我家小主她这才冷了心,生了旁的绮望,其实奴婢懂小主的心思,她那是怨也不能怨,恨也不能恨,心里太空,太苦了……”澜香泣不成声,将原委尽数道出:“娘娘,当说不当说的奴婢全说了,都是奴婢愚昧蠢笨,才没有照顾好小主。求您看在小主最信您的份儿上,救救小主吧。再晚,奴婢只怕事情就真的要不好了!” 说罢,澜香便不住地咚咚叩在地上,颐珠一把拉住,眼神清冷:“你这是嫌你家小主的事还不够惹眼,还要把自己脸上也弄出些伤来招人怀疑么?” “姐姐,我……”澜香一时愣住。 听到这里,初苒已然明白了大半,这事也不全归咎于澜香大意,郑宜华会陷落的这样快、这样深,是连自己也不曾料想到。 “郑充媛失踪前见过的那个太监是怎么回事!”初苒皱眉问道。 “似是永安殿那边的一个粗使太监,奴婢从来不知小主会与这人熟识,他对小主说了什么,奴婢也没听到,但是他走后小主便神情古怪,魂不守舍。”澜香一五一十地说道。 永安殿!到底还是和顺王殿下扯上了干系,初苒和颐珠心中都是一沉。郑宜华她竟暗里与永安殿的粗使太监有往来,还连自己的贴身侍女都隐瞒着,心智昏聩到这一步,莫说初苒,连颐珠都觉得匪夷所思。 殿门忽然“砰”得一响,三人都惊得抬了头,宝珠扶在门边,微微有些气喘:“娘娘,不好了。永安殿顺王殿下身边的尚陀公公来了,说是殿下不知怎么了!” 初苒猛地起身,一指澜香:“留在这里,本宫不回来,你那里也不要去!” 澜香连连点头。 初苒、颐珠一行疾步来到外殿,尚陀正焦急地抱手在殿内等候,见了初苒便面上带了喜色,跪下请安。 “尚公公,殿下怎么了?”初苒心中再急,却也只能徐徐地问。 尚陀一个呆愣,道:“殿下一直昏睡不醒,奴才,是来找娘娘取药的,娘娘忘了么?” “取药?”初苒眼中惊诧更盛。 “是啊,方才长春宫有位姐姐不是去永安殿传了话,说是娘娘知道今日殿下的病会有些反复,所以早已备下了灵药,让奴才来取么?”尚陀人虽厚道老实,但是口齿很是利落。 长春宫的宫女!初苒顿时与颐珠四目相看,心中翻涌。果真郑宜华的事还只是前奏,正戏竟在这里。 “尚陀,你可还记得传话的,是长春宫哪位宫人?”初苒似是随口问道。 “哦,那位姐姐说怕惊扰了殿下休息,就站在院儿里说的,想是那位姐姐来的急,也没提灯。所以……”尚陀微微苦了脸。 这就是说根本没看清啰,初苒忍不住眉心一皱:“你来了本宫这里,你家殿下身边不就没有体己人了么,怎么不教别人过来!” “那位姐姐说,灵药兹事体大,过不得别人的手,必得奴才亲自来取才行。娘娘,怎么,是不是灵药出了什么问题?”尚陀好似觉出些什么,疑惑地问道。 “药当然没有问题!”初苒忽然一笑,走近尚陀低声说道:“公公需知,凡宫中用药都要经过太医署,纵是本宫身为药女也不能坏了那等规矩。至于灵药嘛,也须得交由夏太医检视应允之后,才好给殿下服用,如公公这样公然索药,可让本宫如何担得起干系。” 尚陀骤然宽了心,笑道:“是,是奴才急糊涂了,忘了还有这一层,奴才这就去请夏太医。” “恩,公公当速速去请了夏太医来才好,只是不知夏太医人可还在宫中。”初苒含笑扭身道:“事急从权!宝珠,去取了皇上御赐的‘令信’来!” ------------ 第076章 不能容忍 “令信?”宝珠一脸迷茫。 初苒背转了脸,眼眸重重一眨,扬声道:“就是皇上御赐的九龙佩啊!怎么,这么重要的东西,又忘记放什么地方了么?还不速去找!” 宝珠猛然醒悟。 前些日子元帝曾在凝华宫沐浴更衣歇息,赌气匆匆走时,身上只着了单衣,龙袍是早已送去浣衣局了,可元帝素日随身的“九龙佩”却是落在娘娘枕下。这种事哪个敢擅自送回,总不得娘娘自己去和皇上说,偏她家主子断不是那种会主动寻了由头亲近皇上的人,而皇上那边,也不差人来取,结果“九龙佩”便只好暂且在凝华殿收着了。 宝珠一路奔进去,寻了龙佩出来,递在初苒手上。 “还好不曾误事,待本宫回头再罚你!”初苒疾言厉色斥完宝珠,便将龙佩递给尚陀,一张粉面上威仪不减,双眸如暗夜琉璃一般凝注尚陀道:“公公速去宣了夏太医到永安殿去!如有哪个不长眼的胆敢阻挠,公公大可以出示此佩。见九龙佩如皇上亲临,谁敢误了皇命,就让他摸摸自个儿的脖子还牢不牢!” “喏。奴才这里去!”尚陀何曾见过一位娘娘能有这般威压,心头一凛,握了龙佩拔腿就走。 “公公可要快些,你家殿下的病可等不得许久!”初苒在后头幽幽说道。 “喏!”尚陀回头匆匆一躬,再转身时脚下已是狼奔。 “宝珠。”初苒略一沉吟,轻唤道:“去悄悄看看今夜是谁当值,乐侯可有在宫里。若是能见到,就把今晚的事都告诉他。快去!” “喏!”宝珠得了颐珠几月调教,很是机敏稳重了些。 看着她轻巧地闪身出去,初苒轻轻一叹。后宫从来凶险,此番知会乐熠,算是给自己壮一分胆,多一分胜算吧。 “娘娘,您这是……”颐珠见初苒连连差遣,似乎是预备接手周全此事的摸样,忙出声问道。 初苒却径直转身回去内殿找澜香,对颐珠的话似乎根本不曾听见一般。 内殿,澜香犹跪在原地,一脸悔恨痴迷。 初苒进去便俯身低声吩咐道:“澜香,速回去取充媛平日用的花锄什物,到听梅园内西角小丘下候着你家小主,小心莫要让人看见!” 澜香眼神陡然一亮:“娘娘,我家小主还有救?” “自然有救!”到了这时,初苒便是只有三分把握也要说成十分:“等到你家小主也去了梅园之后,你们只管徐徐回宫就是,莫要慌张。若遇人问起,就说是充媛得了稀罕的花品,需在晚间寻清静阴湿的地方育栽。本宫会帮你们证实,记住了么!” “记住了,记住了!”澜香扎手扎脚的爬起来,将脸上的泪痕试得干干净净,强忍了哭,稳稳福身下去:“璃娘娘,小主与奴婢一辈子都会记着您的恩情!” “快去!万事小心,把心放端。”初苒挥了挥手,见澜香步履平稳,想来应该不会出什么差错,自己便也朝殿外走去。 “娘娘,您不能出去!”颐珠一个闪身挡在初苒面前,见初苒面色一肃,颐珠咬牙逞强道:“郑充媛,奴婢去找。” “本宫不去找郑充媛。”初苒撩开颐珠的手淡淡说着,脚下仍是不停。 “那娘娘是要去哪里?”颐珠步步直退,却仍是挡在初苒身前。 “永安殿。” “娘娘,您明知永安殿现在就是天罗地网,为何还要自赴陷阱!”颐珠有些气急败坏的跌足。 初苒停下脚步,微微侧头:“颐珠,你也看出来‘那人’真正目的其实是本宫,对么?不然他何以要尚陀亲自来告知本宫!‘那人’就是想要让本宫知道,顺王殿下现在跟前无人,他可为所欲为。既然如此,本宫还没出现,那么郑充媛就还是‘活饵’,事情也就还有转圜的余地。” “你快些让开!再晚,只怕真难得保全了。” “不!”颐珠寸步不让:“娘娘,谋划此事的人蛰伏已久。那人知晓了郑充媛的心思,又见娘娘与充媛素日走得亲近,酒宴上郑充媛失态,娘娘替她遮掩解围。那人便设下了这计谋,想赌一赌娘娘与充媛的情分,若是娘娘去了,便正中他下怀,娘娘只要不去,他最多只能借充媛的事恶心娘娘。更何况,郑充媛她这次本就是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 初苒愣愣地看着颐珠,正色道:“颐珠,你错了。既是阴谋就从来不需要赌!香料的事,那人做得出人意料,了无痕迹。他想要构陷本宫岂止有百种方法,何必要象现在这样,抛出两条路来让本宫选择?” “那人不是太贪心,就是太自负,抑或二者兼而有之。她是在挑衅本宫,试探本宫的能耐。若本宫这次不去,缩头避祸,颐珠,你可相信有更大的陷害会接踵而来。”初苒眼角微缩:“这人行事,处处都万分小心,可见是躲在暗里有所忌惮,若是本宫能在郑宜华的事情上扳回这局,反而会乱了他的阵脚,令他不敢再轻易妄动。他屡次拿顺王殿下的病做文章,这种事,本宫断不能姑息容忍!” 颐珠神色变幻,似是有些动摇,却仍伸开双臂阻拦:“不行,不管娘娘说什么,颐珠今日就是不会放娘娘出凝华殿一步,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娘娘今日若是沾了郑充媛的事,定会名节受损!” 初苒顿悟颐珠是在顾虑她的清誉,便拉过颐珠的手,缓和了语气劝道:“颐珠,殿下是带病之身,而我是药女,有许多说得通的理由可以便宜行事。你不用这么担心。若是换了郑宜华,不单是名节,只怕连她的性命也难保。” “不,颐珠管不得许多,本就是她自己有失检点,为何反要娘娘替她受过!在颐珠看来,娘娘的名节比什么都重要,包括郑宜华的命!”颐珠猛地抬头,朝黑暗中呼道:“你还不动手!” 初苒正要回头,便觉背后指风袭来,身子骤然一僵,再不能动弹。 ------------ 第077章 迷情之祸 一人身形如枪,稳步从黑暗中走出,眼神中却有几分愧歉。 “穆风?!”初苒僵直了脖子,脸上俱是惊诧:“你怎会在这里!” “主子恕罪,是颐珠怕最近有人算计主子,让属下守在凝华殿的。且――属下也觉得,主子今日不宜出去。”穆风坚定了眼芒道:“日后的事日后再说,有皇上和侯爷在,定可保主子无虞。若主子今日自投罗网,稍有不慎就是百口莫辩!” 初苒见二人如此坚持,自己又不能动弹,不禁真心着了急。见穆风正犹豫着要不要将自己抱回殿内,初苒忽然心头一动:“你们只当本宫担心的是郑充媛么?不,本宫真正担心的是顺王殿下!” “殿下清风明月一样的人,却是日日煎熬在油锅火海里的命。穆风你可记得替殿下看过的脉象,殿下是活不过今冬的。他受得苦难已然太多,咱们帮不到他,起码也该让他剩下的日子过得舒泰些。” 穆风略一思忖道:“主子不是已经让尚陀去请夏太医了么?有夏太医在,殿下会无恙的。” “我不是担心这个!”初苒急红了脸,豁出去了嚷道:“那人要利用郑宜华,必定要将她与殿下百般作践。你们没听过抓贼拿赃,捉奸捉双么!” 颐珠、穆风脸上都是一热。 初苒哀道:“可怜现在殿下昏迷不醒,只有任人摆布的份儿。若是让人捉了现形,以殿下清傲高洁的性子,他醒来后当如何自处?已是个苦人一个,你们难道还想让他带着一身污淖,被人耻笑、含恨而去不成?” “将心比心,事关两个人的性命、清誉。虽然事情是由郑宜华心生魔障而起,但‘那人’的目标既然是我,便也是因为我,才带累他二人做了‘活饵金钩’,你们教我怎能明哲保身,视而不见?他日,同样的事若是换了你们,我也一样会倾尽心力,舍身而出。” 初苒手脚僵直的站在檐下,灵透的眸子如月下清溪。颐珠、穆风不约而同的抬了眼,心中都是震动激荡。颐珠更是红了眼眶,她自小受训,学得都是如何忠护主子,可自从跟了初苒,却一直被比自己小的主子爱惜、袒护。 穆风幽邃的眸在暗夜中沉凝如墨,“咻咻”两道指风,初苒觉出全身一松,便立时朝殿外奔去。 “娘娘,颐珠也去!” “好,一起去永安殿,穆风你且看情形便宜行事,不到万不得已,莫要现身!” 永安殿外。 高大的宫门上亮着的两盏残灯,院里黑寂一片,宫人侍者一个也不见。这里本就清肃萧瑟,现下更似一头得意洋洋的兽,张开了大口,只待猎物乖乖进来。 初苒与颐珠都觉心中沉重,如此被迫就范,任谁也无法轻松笑对。 摒了杂念,初苒三步两步抢入萧若禅常歇的延福堂,果见室内烛火通明,钿嵌镂花的屏风后影影绰绰,似是有人。 初苒与颐珠小心地转过屏风,只见郑宜华正俯身榻畔,痴痴得凝望着榻上的人。可榻上仰卧的人却无知无觉,寝衣大敞,露出清瘦的身子和大片白皙的肌肤,不是顺王萧若禅又是谁?郑宜华双手撑在枕畔,神色痴迷、摇摇欲坠,眼见得她红唇堪堪落下,初苒忙喝道:“郑充媛,你在做甚么!” 郑宜华稍稍一怔,迷惑的抬起头来,只见她双眼春水盈盈,脸颊潮红,胸前的衣襟似被揉搓揪扯,滑至肩下,堪堪露出里头的芙蓉小衣。 初苒顿生警觉,细嗅之下,屋内又似乎并没有什么奇怪的味道,且榻上的萧若禅也面色如常。 是了,“那人”既要构陷她,自然不能在这抓现行儿的屋内留下把柄。再看郑宜华怔怔的脸上已起了羞惭之色,估摸也只是受了些许暖情之物的催动,现在受到惊吓,立时散了大半。 颐珠心中恼恨,冲到榻前便是反手一掴。郑宜华一个趔趄翻倒在榻前,颐珠掏出一盒平日里解困常用的醒脑油扔在她手边,便不肯再理睬她,转身去看顺王的情况。 初苒叹气,却也没时间责怪。拾了那醒脑油凑在郑宜华鼻端,初苒肃颜道:“充媛,你可知今日你是被人设计?你对殿下的情愫已被人知晓了,你,怎么这般糊涂!” “娘娘,我……”郑宜华被颐珠掴了一掌,又嗅了醒脑油,已全然清醒。听初苒如此说,当下便领悟过来,满脸羞惭,浑身颤抖如筛。 初苒将她扶起,重重地捏了她的手道:“如今不是害怕的时候,本宫都已安排妥当,你现在速去听梅园,澜香在园子西角小丘下等你,她会告诉你当如何做!” “澜香?”郑宜华慌乱无力的眼神好似忽然找到了依托。 “是,是澜香,就是她寻了本宫来帮你的。”初苒用更加笃定的声音道:“你且从这后殿径直出去,便可入听梅园西门,澜香在园子西角小丘下等你,记住了么?” “直走,听梅园,西角的小丘……”郑宜华机械地重复着。初苒替她敛好胸前的衣衫,便将她从后殿推了出去。 再回身进来时,颐珠正满屋翻找,萧若禅赤身躺在榻上,上身寝衣散乱,下面竟连亵裤也没有。初苒又羞又恨,垂眼心道:纵然是男子,也不该无辜被人作践至此。 正在无措间,颐珠已然拎了一件长衣寝袍,奔至榻前:“娘娘快,赶紧给殿下换上。” 初苒一咬粉唇,上前扶了萧若禅的颈子,推着肩令他坐起,颐珠则手脚麻利,只轻轻一顺便脱了那旧寝衣仍在一边,再将寝袍换上。初苒这才瞧见,刚换下的那件旧寝衣上,衣带已尽数被扯坏,这断然不会是郑宜华所为。方才进来时,萧若禅也是盖着半幅锦被的,想来连郑宜华自己也不知殿下竟然赤着身子。 “谁?”摇晃中,萧若禅有了少许知觉。 “殿下莫怕,是我。”初苒连声安抚。 颐珠放平了萧若禅的身子,开始整理衣带,忽然似有一阵暗风灌入内殿,颐珠手指一滞,劈手夺了初苒手中的旧寝衣,将初苒往外一推:“娘娘,快去外头看看。” 初苒不明就里,只觉颐珠手上力道十足,还不及细问,就已扎煞了手,踉跄着跌出屏风外。 ------------ 第078章 犯上 初苒刚刚站稳,便遥见殿外浩浩荡荡一队人,灯火通明的进来。为首的,赫然便是元帝,随后再是丽嫔、惠嫔。初苒不觉冷笑,抓个现行儿而已,须得这么多证人么。 “阿苒!”元帝一见执手而立的初苒,顿时黑了脸。 “璃贵人!你怎么在这里?”丽嫔万分惊诧。 初苒平静的眼波从各人脸上掠过,慢条斯理地福身下去:“阿苒给皇上请安!” 既然已是事到临头,便拖得一刻是一刻吧。 “本宫就说是那是误传,妹妹却偏不信,如今皇上与本宫都已见了是璃妹妹在此,丽嫔可还有何话说?”惠嫔终于开了口,煞白的脸上俱是倦色,看向丽嫔的眼神也已是不耐至极。 “这里是顺王殿下的内寝,璃贵人你为何在此?”丽嫔恼羞成怒:“还有,里头的是谁?出来!” 丽嫔有备而来,断不肯轻易罢休,一手指了屏风,便要上前。 “丽姐姐,何故如此喧哗?”初苒闪身拦在丽嫔面前:“阿苒听闻顺王殿下病情有所反复,才闻讯而来,丽姐姐还是轻声些好。至于里头的人,阿苒既在这里,里头的自然是颐珠,不然姐姐以为是谁?” “颐珠?”丽嫔冷笑:“你当本宫会信么?” “丽姐姐若不信,那阿苒便唤她出来……” “不必劳烦妹妹了!”丽嫔截口拦了初苒的话,衣袖一挥,便有两个宫人上前直接将那屏风搬至一旁。 因萧若禅这病,不宜悬挂帷帐,是以平日里一直睡得是散仙榻,榻前仅立了一座钿嵌镂花屏风相隔。如今屏风一撤,里头便立时一览无余。 众人皆见萧若禅仰卧在榻上,齐胸盖了薄被,一双手也自然的搁在被外,睡意甚沉,气息绵弱。榻尾则有一人垂眉敛目,端端正正地跪在地上,正是颐珠。 永安殿中本就陈设简单、无甚遮掩,如此一眼看过去这幅情形,丽嫔不由得气急败坏,满屋乱转:“郑宜华,本宫知道你藏在这里,出来!” 初苒侧身立于一旁冷言提醒道:“丽姐姐,还是慎言些的好。这里是顺王殿下的住处,哪里还有旁人?” “哼!有人亲眼见郑充媛鬼鬼祟祟进了永安殿,璃贵人你若不想担上干系,就休要在此阻拦。你们,都进去给我搜!”丽嫔见元帝始终不曾出言阻止,顿觉有恃无恐。 颐珠垂着的头忽然微微一动。初苒最是熟悉颐珠的秉性,虽然不知为何,但是显见得颐珠是在怕丽嫔搜屋。 “慢着!”初苒忽然一声厉喝,惊得满屋人都是一颤。 元帝凤目紧缩,堪堪凝住初苒一人,浑身寒气倾泻而出,雷霆之怒已如欲来之山雨。 初苒又怎能毫无察觉,当下便端正的福下身去,清声道:“皇上,阿苒出言阻拦,并非是在皇上面前造次,阿苒只是觉得丽姐姐思虑有欠周详。” “你!”丽嫔见扯到自己身上,顿时光火不已:“一个小小贵人,竟也敢指摘本宫,皇上……” “丽嫔,你就不能稍安勿躁些,有皇上在此,还怕没了你的公允?璃妹妹素来行事顾全大局,听她一言又何妨?”惠嫔出言劝罢,似是已费力之极,衣袖掩住了苍白的唇不住轻咳。 元帝转头过去,脸色终于有些缓和,伸手扶了惠嫔道:“雪芙你也莫要太劳心,是朕疏忽,这么晚,你身子又不好,不该带了你来,朕传御辇送你回雪阳宫。” 惠嫔仰了头,脸上浮起病态的潮红,一双春葱白玉般的手,扶在元帝臂上,字字情切:“皇上您这样说,是要折煞臣妾么?皇上日日辛苦于朝政,臣妾却在偷闲将养。今晚之事,本该由臣妾与丽嫔处置,却皆是因为臣妾体弱无能,才连这等后宫杂事也要皇上来操心。臣妾在此,本就是分内事,便是此时回宫去,又如何能安心?” 元帝微微点头不再言语,携了她的手,进去一同坐下。惠嫔似乎得了鼓舞,精神也好了许多:“璃妹妹,有话起来说吧,地上凉,怎好久跪。” 听着如此热情又膈应的话,初苒顿觉不适,无奈情势剑拔弩张,也只得强按了心头的异样,看向元帝淡漠的眼:“皇上,阿苒确是为丽姐姐着想,为皇上着想!” “替朕着想?”元帝唇角浮冰冷地笑,清洌的眼中萧瑟凄然。 一种莫可名状的凄楚立时摇撼了初苒的坚定的心绪,初苒不自觉放缓了语气:“皇上若是要搜,自然没有什么不行。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遑论是这小小的永安殿。可如今榻上躺着的那人不仅是皇上的幼弟,也是一郡之藩王。皇上本是好意留殿下在京休养,可若是今日搜宫之事,被别有用心之人讹传出去,什么好意都会变了味道。” 还不待元帝说什么,惠嫔已然点头接了话茬儿:“璃妹妹说的有道理,莫说是讹传了出去,便是这搜宫的真实缘由,也是摆不到台面上的。这――可如何是好?” 元帝冷冷一哼,心中仍旧气恼难平。 丽嫔巴不得元帝不开口,眼带喜色的献策道:“皇上,臣妾身边的卉雀、兰莺最是机灵,就让她们在这殿里仔细找找。就说是臣妾想看看殿下还缺些什么,好添补,不就成了么?寻一个大活人而已,她又不能插翅飞了,有便有没有就没有,何至于说到搜宫这么严重。若出了什么纰漏,臣妾担着就是。” “准。”元帝淡淡吐出一字。 “站住!”初苒挺身拦住动作最快的卉雀,眸光凛冽如冰,斜斜地看向丽嫔道:“阿苒就怕姐姐你担不起!” “你――璃贵人!你现在是要公然违抗圣命么?你好大的胆子!”丽嫔万不料初苒连皇上的金口谕令也敢不遵,顿时有些无所适从。 元帝眉宇如晦,薄唇绷得似冷刃一般,完美的下颌缓缓抬起,一时间,延福堂内威压如山,众人顿觉呼吸困难。 ------------ 第079章 贻笑大方 颐珠跪在榻尾,身上冷汗津津。方才众人进来时,情势紧急,她只来得及安置好顺王。而那件被扯烂的旧寝衣,实在无处可放,只能在跪下时,顺手塞到了床榻之下。听见丽嫔还是要让卉雀、兰莺来搜,颐珠既怕她们发现寝衣大做文章,更怕她们会就此得了机会刻意陷害。 现在,眼见得初苒一人难敌众口,她却偏偏又不敢妄动,生怕一个不慎,反倒带累了主子。束手无策之下不由得祈求默念着,尚陀早些带了夏太医回来,又或者宝珠能找到乐侯前来解围。 初苒却从来都不是个怕事的人,愈是这样的乱局她愈是能心无旁骛。一众倒吸凉气之中,独她心静似水:“阿苒不明白丽姐姐到底是要在殿下这里找什么?更不明白又与郑充媛有何干系。但是,此刻殿下人在昏迷之中,无知无觉,不能自辩。若待明日醒来时,知道自己曾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人猜疑诟病,姐姐可有想过,殿下该当如何自处?” “殿下常年病重,福寿浅薄,人如冰心琉璃一般,比不得我们寻常人开阔豁达。若是经此一事,以殿下的羸弱之躯难挡心病折磨,一时想不开,有个什么不测,最伤怀的人又是谁?莫过于皇上!” “皇上素来怜弱惜病,重视骨肉亲情,折损殿下就无疑是在伤皇上的心。丽姐姐,这样的干系,你可当得起?” 初苒长篇大论,刻意拖延,绕得丽嫔美目圆瞪,气结语塞。可待她细细想去时,道理竟似乎又都在初苒那边,教她无可辩驳。 殿内的气氛微妙而尴尬,惠嫔轻咳数声之后微微一笑:“臣妾说句不当说的话,若真论起‘怜弱惜病’,只怕是皇上也及不上璃妹妹了。” “可不是?最关心殿下的就属璃贵人你了,每每殿下有什么不好,妹妹总是第一个出头。妹妹莫不是生了千里眼?殿下稍有不适妹妹便头一个赶来!殿下贴身的常侍尚陀呢,怎么还要妹妹的侍女在殿下跟前伺候。”丽嫔这次倒接得快,满口风凉话。 “好了,丽嫔你也别扯远了!”惠嫔敛了笑意,转向元帝,柔柔地道:“皇上,璃妹妹她说的不是没有道理,到底是件捕风捉影的事,还没有实证就这样惊扰殿下,殿下当真有个什么闪失,臣妾等岂非惶恐。” 元帝危身端坐,面色晦暗,一副心中揣着万千头绪,却不肯吐露半分的架势,那双冰雪般的眸更是深深地凝视着初苒,从头看到脚,从愤怒转至探究,最终却化了无奈的失落,渺渺飘向窗外,融进无尽的夜色中。 初苒骤然有些心虚,还不待她细细探究元帝的眼神,惠嫔在一旁又开了口:“璃妹妹有所不知,今晚之事,起于你丽姐姐的侍女小雁。是她回禀说,看到郑充媛独自一人,偷偷摸摸地进了顺王殿下的永安殿。她觉得异常,便赶紧回报了你丽姐姐。你丽姐姐遍寻六宫也不见郑充媛踪影,这才禀了皇上到永安殿来。” “嗤!”初苒一声冷笑,压下心中的杂念,絮絮说道:“惠姐姐不提奴才还罢了,提起奴才,阿苒还一肚子委屈。” “阿苒是既没顺风耳,也没千里眼。方才刚掌灯时分,殿下身边的尚公公急昏头似的来寻阿苒,说殿下昏迷不醒,病情不明,一时又找不到夏太医,是以,跑到妹妹的凝华殿去讨主意。虽说事急从权,但宫中自有宫中的规矩,妹妹纵是药女也不能妄用针药,所以才答应先来这里照应殿下,再让尚陀务必去请了夏太医来。” “谁知阿苒来后,这永安殿里竟似废宫一般,人无一个,灯无一盏。若不是看见殿下独卧榻上,气息绵弱,阿苒还道是天黑走错了去处。阿苒将永安殿上下寻了个遍,也没找到半个人使唤,更别说是见到郑充媛。” “要说,阿苒受委屈是小,殿下的身子事大。听闻丽姐姐不仅有表率后宫之德,更有治下有方之能,那今日这等玩忽职守之事,丽姐姐可要查究严办?” 丽嫔陡然受了抬举,也不好再无理发作,只得冷冷道:“若这些奴才真如妹妹所言,如此怠懒,敢弃殿下于不顾,姐姐绝不宽仁。怕就怕,这些奴才是特意被人遣开了去,好方便有人行苟且之事!” 初苒已苦绕了许多话,口干舌燥。忽然眼角瞥见兰莺的身影在殿外闪过,初苒不禁心中一喜,算算时间也差不多了,便悠然说道:“丽姐姐,你既如此疑心郑充媛,可有差人在含凉殿守候?若是郑充媛已然回宫去了,姐姐却还在这里大动干戈,惊扰殿下,岂不是贻笑大方?” 殿外的兰莺听了这话,哪里还敢再耽搁,忙低头敛衽进来,在丽嫔耳边低语了一番。 “什么!回宫了,何时的事?”丽嫔立时不可置信的瞪大了双眼。 惠嫔眼里浮起哂笑,已然猜到几分:“皇上在这里,有什么事大声回,缩头缩脑的成什么样子。” 兰莺早已没了主张,忙端正跪了:“回娘娘话,郑充媛现已回了含凉殿,说是本来在寻什么清净的地方栽育新花品,结果天黑不小心磕坏了花锄,所以送到造物处去修理……” 如此说来,便是连人证也有了。初苒终于重重的松了一口气,不枉澜香在宫里呆了三年,匆匆回去之时,还留下这么一笔,到底是从小跟在郑宜华身边长大的丫头,是个忠义的。 满殿的人面面相觑,折腾了半日哪知竟是场闹剧,各人脸上皆色彩纷呈,独元帝仍凝望窗外,如不曾听到一般。 丽嫔满脸尴尬:“皇上,臣妾也不想会是这样,都是小雁这个丫头……” 初苒黯然轻叹,低声接口劝道:“听兰莺如此一说,阿苒倒也恍惚记得前日郑宜华来凝华殿时说过,她得了什么稀罕的花品,需要在晚间寻清幽潮湿之处移栽。恐怕正是郑充媛与澜香分头找寻时,被小雁看见,生了误会。深宫内帷的,谨慎些也不是坏事,姐姐不必太过自责。” 丽嫔猛得转头盯着初苒,一脸震惊。 ------------ 第080章 疲累 丽嫔怎么也不明白初苒要为何给自己找台阶下,她哪里知道初苒已整整紧张了一晚,如孤军作战一般,左突右防,殚精竭虑。而元帝罕有的沉默,更让初苒心中泛起莫可名状的恐慌,就好似遗失了什么极重要的东西。 松懈下来的初苒觉得眼前有些迷蒙,疲倦至极。今晚这事,丽嫔也不过是被那人借刀罢了,她又何必紧咬不放,再生事端。 丽嫔正欲告罪,尚陀已带了夏太医回来。遥见殿内密压压的一片人,尚陀还当萧若禅的病出了大状况,当下便扑了进去,跪叩道:“启禀皇上,奴才,奴才已请了夏太医来。” 元帝抬手示意,夏太医便忙去了萧若禅病榻前,细诊一番,诊罢略显奇怪的摇摇头,又换手重诊。半刻,才起身回来禀复道:“皇上,臣已看过脉象,殿下一切皆好,只是睡得沉些,并无异常!” 尚陀瞠目结舌,半晌才说道:“可平日殿下晚膳前必会醒来,今日奴才唤了几次,殿下连反应都没有,奴才才慌了神。” 夏太医拈须想了半晌,问道:“那殿下今日服用汤药的时辰是不是也比平日晚些?” “那倒是,晚了近一个时辰。”尚陀思忖着答道:“奴才去催了两趟,可御药房今日忙得紧。” 夏太医微笑解释道:“那就是了。今日御药房正在赶制一批丸药,想是人手紧张,药熬得浓了些,又服用得迟,所以殿下才会酣眠不醒。不打紧,待殿下一会儿醒来后,公公再伺候殿下进一些粥食便好。” 又是这等无可查迹不经意间的意外,那药定是故意被拖延的,初苒几乎可以断定。如此已算万幸,好在殿下没有受到伤害,初苒终于彻底安了心,肩头一松,直觉耳中嗡嗡,身子摇晃,伸手扶了窗棂才堪堪站定。 元帝见状,下意识的站起,走出几步又立定殿中,冷声道:“丽嫔禁足瑶华宫,自省十日。夏荣安,罚俸一月,以示惩戒。那些怠懒的奴才,交惠嫔发落。回宫!” “微臣恭送皇上!” “臣妾恭送皇上!” 众人纷纷跪送。 元帝大步而出,刚至宫门,便远远看见乐熠衣带生风,一路疾奔。元帝刚刚平息的怒气又汹涌上来,冷哼一声,步辇也不乘,掉头朝相反的方向拂袖而去。 乐熠也已看见怒气冲冲的元帝,当下便住了脚步,在宫墙边站定。 片刻后,丽嫔、惠嫔、夏太医一众人等皆自永安殿中迤逦而出,各自归去。独初苒携了颐珠缓缓走在后头,瘦小的人儿被月光剪裁得纤柔窈窕,乘风欲去。乐熠心急如焚,正犹豫着要不要上前询问,只听颐珠一声轻呼,那身影便如花陨柳折一般倾倒了下去。乐熠迅捷如电,顷刻之间已到了她们身后,伸手将初苒堪堪接住。 初苒秀目紧阖,倚在乐熠臂弯中,螓首无力的侧向一边。乐熠只觉怀中的人轻如鸿毛片羽,顿生怜爱心疼。 颐珠吃惊之下,看清来人是乐熠,便没了动作,无言的瞅着月下那双深邃无垠的眸。这一次她终于看得真切,那眸子里爱如山,恋如锁,平日里瞧不见的温情、怜惜都因为他怀中晕倒的那人尽显无余。 远处,宝珠气喘吁吁的跟过来,看了眼前情形,扔下一句:“奴婢去传轿辇来!” 便又转身奔了出去。 颐珠收拢心思,低哑的道:“宝珠已去传了轿辇,乐侯在此多有不便,还是将娘娘交与奴婢吧。今日的事已然善了,穆侍卫也一直在暗处护着娘娘,侯爷不必忧心。” 颐珠一口气说完,便伸手欲从乐熠怀中扶过初苒。乐熠虽知道颐珠身份,却从未注意过这个侍女,今日但见她眉眼冷冷,竟有可以拒人千里的凛冽之气,不觉松了手,眼见得她们将初苒扶上轿辇,才躇躇离去。 紫宸殿。 元帝据坐一隅,怒火中烧。 小禄子从外头进来禀道:“娘娘已然回宫了,穆侍卫在凝华殿守着,并不曾传御医,想是无恙的。” “乐熠呢。” “乐侯没跟去凝华殿,应该是回定北门值守了。” 小禄子禀完又退了出去。 夜已深,元帝侧身展开案上简牍,毫笔沾了朱砂,心绪却怎么也无法平静,眼前不断闪过的是初苒单薄疲累的身影。 烛光昏黄如豆,暖暖如她温柔的眸,光影里元帝仿佛看见了第一次见初苒时,她身着红裳嫁衣坐在榻畔为他奉药的情形,那时,他还将她错认成了玉姌。 元帝陡然觉得沉重,放下手中的朱笔长身而起,仿似只有这样才能让心怀舒畅一些。 顾玉姌,一个体弱多病、怯懦寡言的女子,她本可以凭借家族的力量寻到佛莲,恢复健康,又或者安稳的在富庶的顾家度过生命中的余年。就是因为他的瘾毒,她被送进了暗无天日的后宫,过着担惊受怕日子。最后,还落得一个横死荒郊,无法安葬的下场。 元帝缓缓垂头,荻叔父对顾玉姌之事追悔莫及,他又何尝不是满心负疚。 同样疲惫的神情又出现在了初苒的脸上,令元帝无比熟悉,玉姌的悲剧又要重演了么?元帝心潮起伏,诚然,初苒比起玉姌要聪慧、坚韧的多,可是这样,她就能抵挡得住这后宫与前朝呼应交织,永无休止的争斗么? 初苒已几次破坏舜纯的大计,以皇姐萧萝阳睚眦必报的性格,能容忍到现在已是极限!元帝凤目微微眯起,那日的宫宴上的香料事件,还有今晚的闹剧,都已然昭示着一场针对初苒的阴谋在悄然展开。 起初萧若禅酒宴之上发病,只是引起了元帝的警觉,可是他并不明白,是何人主使,目的何在。他没有打草惊蛇。只是悄悄将“九龙佩”放在初苒枕下,便于她临机专断,给她保障。而今日的这场闹剧,元帝起初也被迷惑一时,吃惊震怒。可当初苒抗旨不遵,口舌如箭时,他便陡然醒悟,联系起了事件始末。 初苒平日里常常惫懒,偶尔还有些迟钝傻气,就象只闲极无聊的小猫。可一旦她亮出尖牙利爪,全神戒备之时,便是感受到危机,机敏警觉的豹。能令她奋力一搏的事,必然不会如看上去的那般简单。 ------------ 第081章 放手 元帝曾注意到初苒裙角沾染了泥渍,他不难想象,初苒是带着怎样迫切的心情,慌不择路地赶往永安殿。而那块本意是想护她周全的“九龙佩”,也被她拿去给了尚陀寻夏荣安进宫。 她心中当真只有病者么? 元帝神情寥落的看着廊下的夜风旋起一涡落叶,起伏、翻飞、纠缠,最后又片片散落。 他知道,初苒与七弟之间并无暧昧,若说有关系,那也是高山流水、冰心玉壶的无瑕之情。但是萧若禅的出现却也让他明白了一件事——从前初苒对他的舍身相救,只是出自一颗善良的本心,与情爱毫无关联。 这个认知,曾让元帝一度无法正视! 但是现在……放她出宫去罢! 他的毒已经得到了控制,朝局也大有改善,可初苒却被抛向了风口浪尖。她和玉姌是不同的,就如乐熠所说,如果不是为了给他疗毒,她根本不愿面对这样的深宫生活,她所想要的是自在悠游、简单的日子。 既然如此,他又何必误她一生? 放她离开,山高海阔去吧……元帝疲惫的阖眸,耳畔仿似已能听到初苒银铃般欢悦的笑声! 一夜的鏖战,有人禁足、有人羞愧悔恨,最大的受益者,似乎莫过于惠嫔。 可昏暗的雪阳宫里,不止惠嫔在支颐深思,宁嬷嬷也心怀沉重。璃贵人的事迹,她是有些风闻的,但从前都是道听途说,今日得见,才知那丫头小小年纪果然有些风采。单论那份担当都不输于自家娘娘,也怪不得皇上喜欢。好在这次娘娘的目的就是要她与皇上离心,虽然她将今晚的事圆的滴水不漏,但是皇上无疑也冷了心。 “娘娘,还有何事不妥?”见惠嫔一直沉思,宁嬷嬷到底没能按捺住心头的好奇。 “嬷嬷,你觉不觉得皇上的神情过于冷淡了些?”惠嫔疑惑的问道。 “那不正是娘娘您想要的,好让皇上看清了那丫头是如何维护顺王殿下,令皇上对那丫头心灰意冷么。”宁嬷嬷释然一笑:“只要皇上的心能一直空着,早晚会知道娘娘的好,这阖宫颜色,哪一个配与娘娘争辉?又有谁能有娘娘这样母仪天下的大智慧与大胸襟!” “难道是本宫多虑了么?”惠嫔躇躇而行,转身面向宁嬷嬷道:“在本宫看来,皇上对那丫头是不会这么快心灰意冷的。本宫早说过,皇上是最重情、也最无情之人,他即使洞悉了那丫头的内心,也不会在短短几日间便对她忘情。” “娘娘如此说来,咱们岂非白费功夫?”宁嬷嬷急道。 “自然不会是白费功夫!” “嬷嬷可有听说过,荒古时有一种鸾鸟,比凤还要孤洁,只在甘洌的飞瀑之中饮水浴羽。想要让它低头俯身屈就湖泊水潭,是万万不能的。而皇上,就是那样的鸾鸟……”惠嫔眼中忽然流露出动情的眼波,微微飞翘的凤目泻出婉转光华,立时令她整个人美丽起来。 宁嬷嬷仍是不解:“娘娘既这样说,自是错不了,可这与那丫头有何关系?” 惠嫔咯咯咯笑道:“古语都说凤求凰,可是咱们皇上这只鸾鸟,是凰儿们上赶着来倒求都未必会动心的。就璃贵人那只草头鸡,剥开了她的真心,皇上还肯低头俯就么?不,皇上不屑!” 惠嫔说得胸有成竹。 宁嬷嬷这才点头道:“娘娘如此一说,老奴心中便也通透了。只是这事费了娘娘许多功夫,也太便宜那丫头了些!” “本宫自是不会如此便轻易放过她!从来斩草要除根,本宫就是要先将她从皇上心中拔除,然后再碾死她,不留一点痕迹!”方才还温情婉转的眼中,此时已燃起了如岩浆地狱般炽热的业火:“看她今晚的表现,还算是有点儿斤两的人物,也不枉本宫为她费尽心机。” “还真是呢!本来,她要是肯归附了娘娘,用来对付丽嫔,倒也是把利器,可惜了这人了。”宁嬷嬷谄笑道。 “谁让她妄图染指本宫的底限!不然你们以为凭丽嫔那个蠢货,何以能够专宠,本宫何以会轻易容下她六年?哼,这丫头若是想做第二个丽嫔,本宫倒还不着急动手,可她偏偏动了她最不该动的东西——皇上的心!”惠嫔诡谲的眼中怨毒漫溢。 “那娘娘预备下一步……”宁嬷嬷询问道。 “不着急,这丫头可不象丽嫔那么简单,待本宫摸清了皇上的心思,再做打算——本宫到底有些不放心。” “对了,那个贱奴呢。”惠嫔忽然想起什么。 “回娘娘,还喘着气呢。” “已经没用了,处理干净些!” “喏。” 凄冷的风从窗棂缝儿里渗进来,发出轻幽的呜声,宁嬷嬷缩了缩肩推门出去,一脸惨淡。 翌日。 长春宫外早早便来了一位不速之客——郑宜华。 她素着脸杵在宫门口一言不发,宝珠说什么也不肯为她进去禀报,郑宜华便将那春葱般的手指塞入门缝中,与宝珠眼对眼耗着。她到底是娘娘,哪个宫人敢去动她,待要关门,又怕夹了那手。 宝珠无法,只得寻了颐珠来撵人,颐珠为初苒昨夜出了整晚的冷汗,心情正烦躁。听见宝珠说郑宜华赖着不走,立时火冒三丈,随了宝珠气冲冲的出来。 郑宜华远远看见是颐珠,便松了手,把眼帘一垂,直挺挺地跪在宫门正中,来了个闭目塞听。 揣着一肚子刻薄话的颐珠瞧见郑宜华这幅破釜沉舟的架势,顿时气得牙痒,驻了脚步,站在院中恨恨说道:“宝珠,还不快迎充媛娘娘进内殿去!” 宝珠一愣:“姐姐,你……” “快去!难道你就让她那么宫门口跪在着,好让整个后宫的人都看见,再造谣说是咱们娘娘包庇了她,她来谢恩来了么!”颐珠死命压低了声音,满脸愠怒。 宝珠这才明白过来,小嘴一撇:“哼!昨日怎么不见她有这般伶俐聪明,敢情是把心眼子都用到凝华殿来了!” 话虽如是说,宝珠终是不敢耽搁,迎了出去。 如今长春宫里头的宫女也是不可靠的,宝珠只能依颐珠所言,将郑宜华一路带进内殿来。 ------------ 第082章 灭口 进了内殿,郑宜华仍是一副旁若无人样子,进门便朝着深垂的帐幔直挺挺跪下。 颐珠光火不已:“充媛今儿个怎么这么多礼数,教我们娘娘如何担待得起?我们娘娘昨夜歇得不好,现在还没起呢,充媛还是就此赶紧请了安回含凉殿去吧。从此往后,我们两宫各不相干!” 前晚,郑宜华迷情之下的放浪形骸,就只有初苒和颐珠看见,纵然郑宜华再装得充耳不闻,听见颐珠这般嫌恶的撇清,也难敌心底的羞惭难当,身子摇晃道:“颐珠……” “充媛娘娘,”颐珠截口抢了话头,身子深深福下:“昨晚奴婢一时情急,对充媛不敬,伤了充媛玉体,充媛今儿个是罚也罢打也罢颐珠都认,只求充媛娘娘往后莫要再来凝华殿了。” “充媛娘娘放心,昨日之事已然善了,能挡的,我家娘娘都已替充媛挡了,还望充媛日后好自为之。” 郑宜华长这么大,大约是头一次被侍女训斥,顿觉跪也不是起来也不是。 颐珠脸上笑得清冷,言语锋利如刀:“充媛莫不是真当我家娘娘是九天上下来的玄女,神通广大?不管出了什么事,我家娘娘一出面,就什么都能替充媛周全的妥妥帖帖?充媛也太抬举我们凝华殿了。” “我家娘娘不过年刚十五,千里远嫁,孤身一人来了大晟。求人照应还来不及,哪能如充媛一般,少府家的千金嫡小姐,娘家近在眼前。充媛往后再有什么事不若多请娘家人来宫里走动走动,想必要巴结的娘娘的人多着呢!” 郑宜华虽然心中惭愧,可也是从小矜贵,纵然昨日是受了初苒恩惠,却也忍不下颐珠这般夹枪带棒的讥讽。当下便气得牙关紧咬,眼中带泪。 “颐珠,是你在外头么?”初苒到底还是被吵醒,迷迷糊糊地问道。 “娘娘,是我。”郑宜华扬声道。 鹅黄的帐帘被无声撩开,露出初苒疲惫的脸:“颐珠,怎么让充媛跪在那里,有什么事起来说话。” 颐珠知道再阻拦已是无用,便懒得再说什么,径直去榻边给初苒披了衣衫。 郑宜华隐约见初苒唇色苍白,脸儿微黄,一副憔悴摸样,胸中那些不忿之气瞬间便消了下去。她实在不难想象,贵人昨日凭一己之力在皇上面前指鹿为马,是何等凶险。一个不慎,名节清誉尽毁不说,但凡皇上起了半点疑心,则圣宠衰驰。这对后宫的女子来说,与要了命又有何分别。 想着,郑宜华的热泪便滚滚而下:“娘娘,宜华今日来,不是有所求,实在是有紧要事告知娘娘。” 初苒披衣出来,扶了郑宜华起身:“有什么事,充媛只管说来。” 郑宜华顺从的起了身,却仍是垂眉不语。初苒瞅瞅颐珠,微笑道:“本宫这丫头性子虽燥些,却也如澜香一般是贴心之人,充媛不必顾虑。” 郑宜华却仍是不肯抬头,初苒看她一脸不自在,似乎有些明白,只得说道:“颐珠你去殿外守着,莫教人随意进来扰了本宫与充媛说话。” 颐珠冷哼一声,旋身出去。 “充媛有什么心里话,坐下说吧。”初苒欠身坐在小几前,盈望着郑宜华。 郑宜华却捂了脸失声痛哭:“宜华哪还有脸面在娘娘跟前说什么心里话。” 初苒叹道:“世间男女情爱最是自然纯真,本宫从来不觉得充媛做了什么有失颜面的事,况且,充媛也是受人蛊惑才一时迷失,怪不得你。” “娘娘如何知道宜华曾受人蛊惑!”郑宜华骤然止了泪,一脸震惊。 见郑宜华如此反应,初苒心头微松,所幸郑宜华不是个愚笨之辈,虽然有些后知后觉,但是其中关窍到底还是想通了,省去自己不少口舌。 “本宫只是猜想!”初苒微笑着安慰郑宜华:“不过才短短十数日,充媛就有如此大变化,本宫实在难以相信,充媛不曾受到过外力影响。” “娘娘真是机敏过人。”郑宜华脸上一肃,呆呆道:“这也正是宜华今日前来的缘由。” 郑宜华长长一叹,似乎要鼓足了勇气,将心里话都坦诚地说出来。 “宜华自知是个俗不可耐的凡尘蠢物,哪里配得上顺王殿下那样的仙人之姿。宜华不过居于陋穴仰望山巅,从始至终不过倾慕而已,哪里敢生出亵渎的念头。”晶莹的泪自郑宜华腮畔滑落,无声的坠入绣裙的褶皱中:“是有人利用了宜华,诱宜华一日千里,直赴歧途。他们想要宜华下阿鼻地狱,即使万死宜华也在所不惜,可他们万不该借此作践殿下!” 郑宜华一把抓住初苒的手臂:“娘娘,这样的人娘娘断不可以放过!况且,这人的目的根本就是娘娘您,您不可不防啊!” 初苒不禁眼中带惊喜:“连这一层你也想到了,实属不易。如此,本宫也就放心了。说说吧,充媛你是如何察觉的。” …… 时光在悄然间闪逝。 郑宜华走后,初苒疲倦地倚在春凳上,任由颐珠推拿揉按。她昨晚晕厥,就是因为太过紧张后脱力所致。 外头传来一阵喧闹,颐珠不禁皱眉,轻唤道:“宝珠,外头吵什么?” 廊外的宝珠忙进来,大眼忽闪:“姐姐,秋墨池那边淹死了个小太监,捞起来时已经涨了大肚子,没用了。管事太监都说是送东西去造物处时,不小心跌进池里的。” 初苒猛地起身:“知不知道是哪个宫里的人?” “约莫是永安殿的粗使太监。” 不用想也可知这小太监是谁了,初苒与颐珠一个对视。 终于还是出人命了么,初苒心中一阵黯然,继而便是愤怒。那人果然不是善类,在他拿萧若禅的病大做文章时,初苒便已察觉,昨晚的事刚刚了结,这个曾与郑宜华私下联络过的小太监便立时死于非命,杀人灭口可谓不假思索!到底是何人,在后宫中如此有底气,做起事来又如此得心应手、不费吹灰。 “颐珠,这小太监可是直接将郑充媛诱向深渊的人。”初苒冷冷说道。 ------------ 第083章 诱引 这事本是郑宜华私密,郑宜华自己也不愿被旁人知晓,可到了此时,初苒却不能不说与颐珠听。 “郑充媛方才说,她原本也是不认识那小太监的。第一次,是她在游园之时,发现有小太监竟在暗窥自己,郑充媛便叫住了他,私下训斥了一番。可那小太监却说,一直偷看充媛是有缘由的,因为他在他们殿下毁去的一副画上看到了酷似充媛的美人。待郑充媛再细问时,他又说不出更多关联之事,只是表明他是永安殿的粗使太监。” 颐珠脸上顿时现了惊异之色:“怪不得郑充媛会那般泥足深陷,奴婢还当真以为她是色令智昏,才糊涂如斯。原来竟是被人诱导,奴婢真是大意。” 初苒也感喟良多:“自古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那人手段如润物无声,早已精心布好了局,我们处处被动是在情理之中的。当初本宫料定他投石问路之后,必有后招,可主动诱引郑宜华这步棋,委实在本宫意料之外,你也不必太自疚。” “娘娘,从那之后郑宜华便一直在与那小太监悄悄联络么?” “自然是可想而知的了。”初苒微叹:“那小太监说的全都是半截子话,若隐若现,句句都挠到充媛心里,充媛如何能不步步紧跟。若是那小太监一开始便说,他们家顺王殿下不可救药的恋上了充媛,充媛只怕还未必肯信呢。” 颐珠秀目里浮起怒气:“不用说,昨日,定也是那小太监诱了郑充媛去永安殿的。” 初苒点头:“昨日那小太监给充媛送去一角残帕,上头写着充媛闺名,是顺王殿下的笔迹。方才充媛拿给本宫看过了,上头仍有一股子甜腻之气。” “合欢媚水。”颐珠语气泠泠。 “大约是吧。那小太监告诉郑充媛,说他都是下午当值,每值掌灯前后,殿下就会服了汤药深睡一两个时辰,他几次经过窗下都曾听到殿下梦呓,但是听不真。直到前日,他才听到殿下在高声呼唤‘宜华’二字,似是极为痛楚。他便偷偷潜了进去一看究竟,就这样发现了那张残帕。” 初苒徐徐讲道:“充媛原也是又几分疑心的,一个粗使小太监如何能那般无声无息的接近殿下。可那小太监将自己是何时,从何处,如何悄悄进到延福堂的,说的一清二楚,由不得郑充媛不信。” “哼,说得那般清楚仔细,根本就是在教充媛如何潜进永安殿私见殿下。况且还有那抹了媚水的帕子,充媛必会反复细看,纵使心中还存着疑虑,被那淫物一激也会乱了心智。”颐珠牙间发出咯咯之声。 “呃――在对殿下的情愫上,充媛倒是很坦白的。”初苒微笑着说道。 郑宜华在这个问题上的坦诚,令初苒很敬佩。生性胆小,遭人算计,但是她仍然敢于承认自己感情,算是真正的爱吧。 “她,真是对殿下起了绮念?”颐珠秀目不解。 “是!那媚水的药力,直到永安殿才渐渐发作,她记得很清楚。”初苒面色又沉重了起来:“看来,那人比你我都更了解郑充媛。正如充媛她自己所说,她对殿下只是存了仰月慕雪之情,绝无半点龌龊亵渎的念头。殿下发病后,她牵肠挂肚,一心惦记的,不过是想亲眼看看,殿下是否安好,便于愿以足。” “那人借小太监之口,将大好机会给郑充媛奉上,她哪里还顾得上思考自己在做什么,是不是在涉险。只想着,自己小心些,去看一眼就走,应该不会有事。” “可惜,她万没有料到,她已然中了媚药。”颐珠接口道:“永安殿里的宫人早被遣散,郑充媛第一次那般近的接触殿下,屏风之内二人独处,充媛心中本就情炽如火,偏殿下还被人解了衣衫,倾城绝色万种魅惑,郑充媛哪里还有抵御之力。” 初苒不期颐珠有这等想象力,竟似亲眼见过一般,但见她一脸肃色,也只好应道:“是,所以我们去时,就看到了郑充媛意乱情迷、不能自控的那一幕。” 颐珠霍然起身,言语仍是淡漠,却满脸悔色:“是奴婢误会了郑充媛,昨日奴婢曾出手冒犯,今日奴婢又以言语相讥,奴婢这就去含凉殿求充媛娘娘责罚!” 听了这话,初苒忽然觉得,颐珠也算得上是这个世界的异类了,她知道郑宜华对萧若禅的感情后,不仅不以为杵,反倒还似生了敬意一般。 惊愕之下,初苒倒也欣然:“如今还在风头上,这事不急于一时。郑充媛言语间,也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只怕现在最令她寝食难安、愧悔难当的不是你,而是因为她的无心之失,遭人亵渎作践的顺王殿下。怯懦胆小如她,刚才居然也公然对本宫说,叫本宫不要放过那始作俑者!” “当然不可放过!娘娘,您入宫不久,不知这宫闱龌龊,对那等狠辣如毒蛇般的人,断不可行一时之姑息。这人一击不中,必定盘缩蓄力,等待下一次发出致命一击的机会。”颐珠忧心忡忡。 “本宫何时说,要放过此人。”初苒眼芒远远地看出殿外。 那人视人命为无物,便是天容得,她也容不得:“知已知彼,方能百战不殆。那人身在暗处,咱们不能将之一把揪出,就要试着了解他,就如同他对咱们了如指掌一般。” “了解?”颐珠有些困惑。 “对,了解他。比如他的动机,目的,他想要什么。”初苒毫不含糊。 颐珠微微愣神儿,一脸茫然。 “颐珠,你不觉得这次那人的计策虎头蛇尾了些么?”初苒纤细的手撑着下颌:“本宫总有一种感觉,若是本宫与衣冠不整的殿下在一起被抓个现行儿,那人才真正吃惊呢!” “最简单的一桩,至少事发前将颐珠你也引开,不是件难事吧,若真是那样,本宫可不是孤掌难鸣,难得自圆其说了。” 颐珠却难以理解:“或者,他是怕将奴婢也引走,娘娘便断不肯去永安殿了呢,他还不至于如此深谙娘娘的脾性吧。” “也对。”初苒灿然一笑:“但不管怎么说,疑点就是疑点。看来,这宫里的好日子已经过完了,本宫是想不打起精神都不行了。” ------------ 第084章 活该 初苒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颐珠的手艺果然没得说,昨日昏厥之后,全身无力,刚才被她这么一通揉按就好了许多。 “对了,那个给尚陀传信儿的长春宫宫女,你也要多留心。虽然她自称是长春宫里的人,却也未必一定就是。还是要细细暗查,即使查到是长春宫里的人,也莫要妄动,毕竟那是太后殿,一个不好又落人口实。”初苒叮嘱着。 “还用娘娘说么?颐珠省得。” 初苒微笑道:“你,本宫从来都是放心的。就是宝珠,也是个堪用之人,当初本宫就觉着她虽木讷胆小,但是那双眼却清澈见底。小禄子又说她入宫时间短,本宫便留用了。现在看来,还真是留对了人。” 颐珠点头称是。 初苒想想又道:“整个长春宫恐怕顾不过来,但这凝华殿,务必要给本宫肃清。颐珠,看你平素似与小禄子有些交情,私下里请他给凝华殿物色一个可靠的常侍,你到底是个女儿家,双拳难敌四手,况且,遇到昨晚那样的尴尬事,更是委屈了你。” 颐珠知道初苒是指昨晚替顺王殿下更换寝衣之事,心中又是一番感动,眼里都泛了红:“娘娘这样尊贵的身份都没说委屈,奴婢哪里就委屈了。娘娘自管放心,别的不敢说,这凝华殿,奴婢让它连外头的一只蚊虫也休想飞进来。” “真是好姐姐。”初苒见颐珠又是一番感激涕零的样子,便打趣岔开。 “娘娘你……”颐珠一阵埋怨,到底还是破涕为笑。 见初苒眼中有些困意,颐珠便伸手扶了初苒去榻上歇息。初苒昨夜歇得不好,又被郑宜华吵醒劳神了半日,委实疲惫不堪。当下,只宽了大裳便躺下歇了,几次眯眼却又几次睡不踏实,眼前总是浮现昨晚元帝失落冷淡的样子。初苒自怀中取了九龙佩出来握在手心,直觉那羊脂白玉入手温润幽凉,像极了那人的性格,再放在眼前端详,那玉似透非透,似明非明却又好似自己现在的心境。 沉沉地倦意袭来,初苒到底还是迷迷糊糊地睡去。朦胧中似又嗅到熟悉的龙涎香,只一抬头便见元帝双眸含笑的看她,眼里俱是柔情。一抿薄唇渐渐压下,初苒羞得闭了眼,可等了良久也不见那吻落下,待初苒再睁开眼时,元帝又化成一抹淡淡的烟雾退散消弭,初苒忙追了过去,元帝却转瞬不见踪影,初苒四处找寻无果,一回头,又见元帝在远处遥遥看她。 梦中的初苒也有些迷惑了…… 连日来,元帝总是来回繁忙与紫宸殿与宣室殿之间。从前两分天下的朝堂开始出现裂痕,裂变成许多大大小小的团块儿,这样的局面无疑最利于元帝。而元帝仍是秉承着倚重宋氏的策略,与舜纯徐徐周旋。瘾毒尚未彻底除去,贸然实行大的变革还不是时机。 除了朝堂,不平静的还有后宫。这两次的事,元帝也命高福在暗中调查,可谁知那幕后之人竟做的十分干净,连高福都觉得头绪全无。 这日,已是日近西斜。 廷议结束后,元帝出了宣室殿仍一路思索,刚踏入紫宸殿的宫门,便看见宫墙边角处探出一颗小脑袋,发髻上别着粉色的绒花,不是婉嫔还能是谁? “舅舅!”见元帝看到自己,婉嫔便忽地蹦出,一张略显婴儿肥的小脸笑得没心没肺。 “你姐姐禁足,你便又开始四处淘气了?紫宸殿,也是顽的地方么,不怕被侍卫当刺客拘了去。”元帝半玩笑半当真地斥道。 “筠儿在宫中四五年了,哪个侍卫没见过。再说筠儿这不是没进去么,在外头等舅舅也不行?”婉嫔无辜的撅了嘴,两手藏在身后,不停地揉搓。 元帝无嗣,宫中并有没与婉嫔一般大的孩童可以与她玩耍。她身份尊贵,又受丽嫔管束,便是她愿意,也不会有机会可以和小宫女、小太监们玩儿。 元帝软了心肠,安步朝院内走去。 见皇上并没有赶自己走的意思,婉嫔立时满脸带笑赶了上去,一路嘁嘁喳喳说笑个没完。元帝见她孩子心性,阴晴脸儿变得这样快,不由也唇角含笑,心情舒畅了许多。 进了大殿,婉嫔便闻到核桃酥的香气,当下就住了口,径直过去桌旁,抓了点心就着茶,就往嘴里填塞。看她好似狼吞虎咽,实则吃得很斯文,桃酥小心的被她含在口中,腮帮左右鼓起,唇角却半点残渣也不见,更是没有半分声响。人也规矩地立在桌案边,两眼盯着碟子,吃得极认真。 见了那副样子,元帝便知她定是在外头疯顽了许久,累得又渴又饿了。 “你这是又爬树翻去哪里了?”元帝瞥见她微毛的鬓发上沾了树叶,随口问道。 “唔,唔……”婉嫔包着小嘴,面不改色直摇头,手却顺着元帝的视线朝自己头上一捋,待看见抓下来的是片树叶,便忙咽了口中的点心,大言不惭说道:“大约是经过树下时,树叶不小心落到头上了。” 元帝顿时哑然,不再理她,转身去展了御案上的简牍来看。 婉嫔见状忙猛饮了两口茶,放下小碟奔到御案边,满眼期待地说:“舅舅,我们去找苒姐姐玩儿吧,您都忙一天了,也歇一歇嘛。” 元帝陡然听见初苒的名字,握着卷牍的手微微一滞。 “苒姐姐现在也应该午歇起来了,好不好,舅舅!皇帝舅舅~~~~”婉嫔见元帝面色犹疑不定,便开始撒娇耍赖。 元帝双眼盯着简牍,微微侧脸,并不看她:“你怎么知道阿苒午歇要睡到这个时辰,又偷偷跑去凝华殿了?” “哪能儿呢,颐珠将凝华殿防得严实着呢,筠儿是去长春宫问的。那个什么颐珠可吓人了,总是悄无声息地站在人背后,就象鬼一样,声音也象鬼。”婉嫔睁大了水灵灵的眼,说得绘声绘色。 元帝被她这天上一句、地上一句忽悠的头疼,抬脸略思忖了片刻,又问道:“你苒姐姐何故睡到这个时辰,都快要用晚膳了。” “不知道,大约是苒姐姐太困了吧,反正她们说苒姐姐这几日总是要睡到这个时辰,筠儿就出来了。” 元帝见她似乎极为沮丧,不禁问道:“你很喜欢你苒姐姐么?” “是啊!” “为什么,就因为她和你差不多大,能玩儿到一处?” “才不呢,苒姐姐比筠儿大多了。筠儿喜欢她是因为她和这宫里的女人都不一样,和她在一起有意思。”婉嫔说得起兴,便开始口没遮拦:“走嘛,舅舅,筠儿好容易才出来一次,总要玩儿够了再回去。” 元帝脸色一黑:“你果真又是偷跑出来的,没和你姐姐说一声么?” “是姐姐禁足,又不是筠儿禁足,再说,她活该!”婉嫔修眉一挺,理直气壮。 ------------ 第085章 翻天黑手 元帝见婉嫔这般言语无忌,自是免不了又要教导一番。 “活该?是可以这样说你姐姐的么,你的礼数都学到哪里去了?朕罚她禁足是杀她的躁气,望她日后遇事莫要冲动,能三思而后行。并非就是说她有多么大的过错。” 熟料婉嫔根本不吃这套,振振有词道:“那,苒姐姐也没有过错啊,她为何总要编排苒姐姐喜欢小舅舅呢!依筠儿说,姐姐就是笨,就凭苒姐姐给小舅舅看了病,她就编排上了。她也不想想,苒姐姐还为建州的子珩舅舅闯了宣室殿呢,那可是冒着杀头的危险,这可怎么说?难道说苒姐姐也喜欢五舅舅不成?” 元帝眼神微缩,眉间厌倦。 事情已过去多日,他不想再在这问题上来回兜转,乐熠、萧若禅、萧子珩,元帝不想知道到底有多少人喜欢她抑或被她喜欢,从前他爱极了她的聪慧清透、体贴温存,可现在这些都成了她惹人觊觎之处,令他心中极为不快。 殿门“吱呦”一声轻响,小禄子抱了满怀的卷牍进来,直顶到下颌。只见他昂头垂眼在门口站定,腆了腆肚子才又勉强跨过门槛,径直朝御案走来。 婉嫔到底还是有些眼色的,见送进这么多奏章,便盈盈福身道:“舅舅有国事要忙,筠儿先行告退!” “去吧,出来这么许久,你姐姐也该急了。”元帝微微颔首。 “奴才恭送婉娘娘!”小禄子闪身倚在柱下,调子拖得悠长。待看着婉嫔出去,他才又慢悠悠的腆着肚子一拐弯,将卷牍都抱进了隔间里,一卷一卷分类入档。 元帝伸直了脖子朝里头瞄了一眼,不禁失笑――这个滑头奴才! 翌日。 元帝刚从宣室殿出来,便见金阶下一群宫人拉扯推拽,里头还有一个尖厉的女声不断的呼喊:“皇上,皇上!” “丽嫔!”元帝一声威喝,所有的人都静了下来:“朕记得你当在瑶华宫禁足,何故来大殿前喧哗!” “皇上,就因为臣妾禁足了几日,便有人以为皇上不再疼爱臣妾,开始对臣妾下狠手了,臣妾断不能再在瑶华宫里坐以待毙!”丽嫔满脸泪痕,呼喊着。 “混账!满口癫话,等你禁足日满之期,朕再给你算今日这笔账!拉下去,瑶华宫加强守卫!”元帝听了丽嫔满口胡言,怒火顿生。 “皇上,不是臣妾疯癫,是有人丧心病狂啊!皇上,您去瑶华宫看看筠儿就知道臣妾为何一刻也等不得了,有人看对臣妾下不了手,就拿妹妹出气,可怜筠儿还不足十三啊,如今就躺在臣妾的瑶华宫里,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儿了……”丽嫔见元帝不信,不由歇斯底里起来。 元帝一愣,他知道丽嫔是万没有胆子诅咒婉嫔的,更不至于为了还有一两日就到期限的禁足编这等谎话。当下心内一沉,问道:“此话当真!可有请御医看过,是不是得了什么急症?” 见皇上着急询问,拉扯的宫人们都松了手。 丽嫔勉强抬手拭了脸上的泪,奔到元帝身边:“请了!今日在宫里当值的太医全都去看过了,皆说不出是什么病症,却又都说性命堪忧,不然臣妾断不会闯到宣室殿来。皇上,这可怎么办,母亲现在怕是已经知道了,定是要急晕过去的!” 丽嫔哭得双眼红肿,满脸的惊惶无措,没有半分作伪。 元帝不再耽搁,拉着丽嫔上了御辇,一众奴才便扯开了步子朝瑶华宫疾奔。 瑶华宫里此时正一片惨淡,到处都是嘤嘤地哭声。元帝下了御辇便直去婉嫔所住的馨语轩,丽嫔也跟着一路疾走,边落泪边斥责宫人:“都哭什么哭,人还没死呢,都给本宫闭嘴!” 馨语轩里光线甚好,满屋摆的皆是婉嫔八岁起至今的各色玩意儿。婉嫔纤小的身子此刻便静静躺在淡紫色的床褥上,紫绣的帷幔也被高高吊起。 元帝俯身一看,果见婉嫔眼窝微陷,脸色青白,平日红润的小嘴也失了血色,起着干枯的焦皮。想着昨日她还大眼灵动,立在自己面前笑颜明媚,今日就憔悴凋萎成这个样子,元帝只觉心头一紧:“到底是怎么回事!” 今日当值的太医顺溜跪了一地。 为首的张太医垂着头,谨慎的答道:“恶疾应当不是起于体内!微臣前几日还给小主请过平安脉,五内调和,很是健康!” “张太医,你这到底什么意思?病不是起于体内,莫不是筠儿她中了毒!”丽嫔心内早已有了旁的揣测,借了张太医的话便在元帝面前捅了出来。 “清竹,还没学会慎言么?” “皇上,您是不知道。昨日筠儿乘臣妾不备,偷偷溜出去玩儿了一趟,回来时还好好儿的,只是吃晚膳时便不住打瞌睡。秦嬷嬷只当是她玩儿累了,便带了回房去歇息,哪知到了夜间,秦嬷嬷去盖被子时,就发现筠儿不妥。见她唇上起皮,秦嬷嬷还当是筠儿发烧了,可摸着额头又冰凉,再唤就是怎么也不醒了!”丽嫔全然没了平日的跋扈张狂,忍着泪细述原委。 丽嫔有多大个能耐元帝是最清楚的,让她挑事儿说谎不难,如此慌乱逼真,实在不是她能力所及。 元帝一直以为前两次的事是皇姐又在插手后宫之事,不然不会连高福都查不到蛛丝马迹,可现在连婉嫔竟也遭了毒手。谁不知道婉嫔是萧萝阳的心头肉,难道后宫之中还有一只翻天黑手不成! 元帝顿时心绪翻涌,也不再责怪丽嫔,反倒放软了语气道:“然后呢。” “秦嬷嬷当下就禀了臣妾,也去请了太医。臣妾好赖还有些脸面,太医署哪个敢怠慢,都是放了手头的事,一个个急急地过来瞧,可就是没有办法啊,皇上!”丽嫔泣不成声,跪地哀求道:“臣妾今儿一早已经让秦嬷嬷去给母亲带了信儿,估摸现在已然知晓了。求皇上许母亲在外头寻访奇人异士,臣妾不是胡说,筠儿这病到底蹊跷,只怕寻常御医看不好……” ------------ 第086章 中蛊 二人正说话间,兰莺进来禀报:“王太医来了!” “让他进来!”元帝眼睛猛地一亮。 兰莺口中的王太医,正是王吉符,舜纯安插在太医署的暗人。他原本就是暗祭司一族的巫医,后来借用了他人的身份潜入大晟。因为用的一手好偏方,又见多识广,才被太医署破格从民间录用。 元帝见是他前来,心中多少又生出了些希望。 王吉符见过礼,便径直去了婉嫔榻前,只单看那脸色,又伸手抚出双脉,当下心中便有了数儿。捏开婉嫔的颌骨,细细查看,又在榻前耽误了半刻,王吉符这才走到元帝跟前,跪禀道:“皇上,婉娘娘不是生病,是中了蛊。” 一语出四座皆惊,连丽嫔的脸色都是青白红黑转个不停!跪着的太医里头,好几人都悄悄松了口气――终于有人肯把这情况说出来了。 因为是中蛊,不同于急症,甚至不同于中毒。不仅是解蛊过程中会存在许多变数,而且自古后宫最忌讳巫蛊一类。蛊是活物,需要有主人豢养,能在深宫之中以蛊害人者,都不是他们这些小小太医敢轻易与之为敌的,况且那蛊似乎极为稀罕,非比寻常,贸然说出些模棱两可的诊断,皇上要问起治疗之法时,又该当如何应对呢?倒不如干脆装作看不出,且混过去再说。 元帝闻言大惊,只觉不信,可看着一众太医跪在地上,没有一个起来反驳,心便不由得重重地沉了下去。 “王吉符,你可有治疗之策。” “回皇上,这蛊似是南方极边所出的新种,抑或是极古老已失传的恶蛊。看婉娘娘状况,以微臣的判断,这蛊现在已入了婉娘娘的颅脑,不出十日,婉娘娘就会因为颅脑中精血不足――衰竭而死。”王吉符脸色暗沉,如实禀奏道。 殿内刚刚平静的嘤嘤声,现在又乍然而起,丽嫔张大了嘴,几近呆傻。 元帝心乱如麻,竟顾不得去呵斥那些痛哭的宫人,只是渺茫地问道:“爱卿可有解救之法!” 王吉符缓缓摇头:“微臣孤陋寡闻,不知这蛊到底为何物。况且蛊虫又已深入颅脑,只怕待微臣理出些头绪之时,婉娘娘已然等不得了。” 元帝面露威吓:“王吉符,朕知道你博闻强识,难道你竟束手无策至此,让朕白白看着筠儿昏睡死去不成?” 王吉符苦苦思索半日,慎言道:“蛊为活物,精养不易,一般养蛊之人都有一些延长蛊虫寿元的办法,比如龟眠、蛰伏。微臣知道一些方子,不知用在婉娘娘身上,可否能让那蛊虫吞噬精血的速度减缓,争取些时间。” “那还不速去制药!” “喏!” 王吉符不敢耽误,立时拟了方子让人去熬制,又令宫人将婉嫔移至一旁的隔间,自取出一盒药膏,碾碎了几只丹丸进去,调的乌黑幽亮。将婉嫔整个头脸,连同颈项都涂得漆黑,一股恶臭酸腐之气冲天而起,熏得整个馨语轩十丈之内不能近人。王吉符又将一只鸽蛋大的丹砂塞入婉嫔口中,才转身出来。婉嫔贴身的宫人忙将刚刚熬制好的汤药抬进去,给婉嫔擦身。 瑶华宫里忙乱一片之时,舜阳王府早已翻了天。 萝阳公主一掌扇出,指甲划过秦嬷嬷的老脸,五道血痕顿现,似被狠狠挠过一般。 “本宫将筠儿交到你们手上,你们就是这样看顾的么?!”萝阳盛怒之后,哭得快要昏倒,扯了舜纯的衣袖,就要往宫里去:“我的筠儿,都是娘的错,你还那么小,娘不该将你送进那吃人的宫里。夫君,我们去看筠儿,迟了我怕是就看不见了。” 舜纯也是急得眼中满是红血丝,重重锢了萝阳在怀里,劝慰:“王吉符已经去看了,夫人你不能乱了章法,本王的女儿哪个敢动!便是冥君索命,本王也有本事找得回。” “真的么。”萧萝阳泪眼迷蒙,全然没了主意。 舜纯连声安慰:“当然是真的,夫人你忘了为夫有上古残篇么?” 舜纯凑在萝阳耳边,低低地道:“你也见过的,里头尽是御人之法,不管筠儿是天灾还是人祸,为夫都有办法让她好好儿的活着。” 萧萝阳渐渐止了哭,那上古残篇的确神奇,虽是残篇,但保留下来的部分,御人之术最为完整,里头有许多灵药配方。 见萧萝阳心绪稍稍稳定,舜纯这才敢说:“咱们谋划多年,不能因一时一事乱了阵脚。王吉符是我族中最好的巫医,且行事果断,他去看了筠儿,必能洞悉病因。” “夫人莫要贸然闯宫,还是先去知会宗正陈育成,让他安排下进宫探视的日子,这样的事,萧辰昱是没有理由拒绝的。为夫也好有时间在宫里安排一番,以免咱们误中奸计!” 见萧萝阳仍是急切,舜纯信誓旦旦:“夫人,为夫保证,今晚王吉符的密报一定会来。夫人你又不会疗伤瞧病,去了也是徒增伤感。” 舜纯费尽唇舌,萧萝阳终是同意等到明日一早,再按觐见之礼进宫去看婉嫔。 大晟宫里此时已是传得沸沸扬扬。 丽嫔闹得那样大,阖宫的御医都去过瑶华宫,事情哪里还瞒得住。此刻。丽嫔如虚脱一般坐在灰暗的角落里,面上覆了遮臭的面纱。众人都只当她疲累不堪,便由她在一旁歇息,可谁也不知道,那密致的面纱下,掩了一张惊恐至极的脸,一个可怕的念头如魅影一般,在丽嫔心中不断起伏,搅得她神魂不安。 整个大晟宫都似乎开始充斥着如死亡一般的腐败之气,婉嫔中蛊之事,凝华殿与雪阳宫也陆续惊闻。 初苒刚刚苍白了脸从椅上起身,就被颐珠按了回去:“娘娘,一切待颐珠打听清楚,您再去看婉嫔娘娘也不迟。现在那边有皇上主持大局,娘娘您两眼一抹黑,去了也是白添乱。” 初苒微微点头,这事来得太突然,是得谨慎。况她从不认为,什么事只一步就会走到死局。既是中蛊,亦就是人为,就能有办法解蛊。自己对蛊又没有什么了解,与其贸然前去无所作为,倒不如让颐珠先去探一探。 ------------ 第087章 右翼王 雪阳宫里的惠嫔,这次比任何时候都震惊得多。 她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萧萝阳连自己不到十三岁的女儿都下得去手。是丽嫔?不,她没有那个胆子,也没有动机。若说因妒生恨,婉嫔尚未及笄,侍寝都是一两年以后的事,现在有何好妒? 莫不是……璃贵人。 这个猜测令惠嫔坐立不安,璃贵人――竟有这样的手段,这等胆量,还有这般毒辣?!惠嫔细细地凝思,难道是自己算计顺王与郑宜华的这笔账,被璃贵人记到了丽嫔头上,才出手报复? 惠嫔微微摇头。虽然她不愿承认,但她却不能不说,对一个孩子下蛊,全然不似璃贵人的行事作风。 那就是另有其人了,是谁!这深宫里到底还藏了谁?惠嫔忽然觉得背后一阵凉意,猛地转身过去,除了一片寂暗,却又什么都没有。 元帝仍在瑶华宫,等着王吉符的消息。 直到天色微暗,王吉符才一脸汗水的前来禀复:“皇上,有效了!婉娘娘的双脉已然微弱,那蛊虽未到龟缩蛰伏的地步,却委实迟缓了不少。” “爱卿辛苦了。”元帝微微吐了一口气。有转圜的余地,总比什么希望都没有的好。 “皇上,天色已然不早,圣体要紧,您还是回宫歇着吧。微臣已然选了太医署里几个擅用奇药的同僚守在馨语轩,一同商讨解蛊之法,一旦有所发现,必然先去禀报皇上。”王吉符说得情真意切。 元帝颔首应允,细细嘱咐了几句,便回了紫宸殿。 宗正陈育成替萝阳公主奏请入宫探视的上疏,已然放在元帝案头,元帝没有犹豫,当下便朱批准请,送了出去。 颐珠也悄然返回了凝华殿,初苒已在内殿等候多时。 “娘娘,事情蹊跷的很。” 看颐珠脸色不善,初苒便知道事情又不那么简单了。 “婉嫔娘娘的确是中了蛊,且婉嫔娘娘昨日在外头几乎闲逛了整日,是在何时何地被何人所害,全然没有头绪。”颐珠有些半吞半吐。 初苒没好气地道:“你又不是不知本宫的急脾气,有什么话,一次说完!” “奴婢说了,娘娘可不要急。”颐珠眼神有些沉重:“昨日,婉嫔娘娘先是去了瑶华宫北边的静园玩耍,后来,据说似是朝北三宫去了,而后折回来,来了咱们长春宫,最后去的地方是皇上的紫宸殿。” “北三宫是什么地方?”初苒好奇地问。 “就是先皇时的废宫,当今皇上从未将任何人打入冷宫,里头是没人住的,荒僻的很。想是婉嫔娘娘被什么吸引了去,好奇瞧了瞧,觉得没什么意思便离开了。接着,就是来咱们长春宫了。”颐珠见初苒只顾问北三宫,便刻意将“咱们长春宫”又重复了一遍。 初苒明白颐珠的意思,漫不经心道:“那又如何。” “如何?婉嫔娘娘去过的地方皆是无人之处,只有咱们长春宫是住人的地方,可不是对咱们不利?” 初苒一笑:“皇上莫非不是人么?你才不是说筠儿最后去的地方是紫宸殿,可见在‘咱们长春宫’里的时候,还是好好儿的。” “娘娘您……奴婢算看出来了,您就是爱和奴婢抬杠。” 初苒见她生气,便温言道:“本宫不是与你抬杠,这长春宫里是人,紫宸殿里也是人,有何不同。况且要害人,僻静少人的地方不是更方便下手么?你那担心实在杯弓蛇影了。” 颐珠脖子一挺:“诶!奴婢还就是一遭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娘娘您也不想想,您现在是什么状况。” “本宫?本宫能有什么状况?” “前朝后宫,娘娘您早已声名远播了,娘娘不知么?皇上对娘娘更是一往情深,言听计从。”颐珠压低了声音笑道:“奴婢只怕,齐姜真的要出第二个皇后了。” 初苒瞠目结舌,不料颐珠竟扯到这上头,作势要去掐,颐珠却躲得极快。初苒气道:“坏丫头,一日没个正行儿,就知道瞎编派。皇上已然多日不曾来过凝华殿,你这是玩笑?取笑?还是看热闹呢!” “看,娘娘想皇上了不是?不若拿了那九龙佩出来,细细看上一看,心里必然就会好些了。”颐珠愈发牙尖嘴利,似乎很是不满初苒方才的拆台。 说到这个话题,初苒还真个是无力了。 颐珠见初苒黯然不语,又不落忍地劝道:“娘娘不要胡思乱想,皇上的九龙佩是能随处放的么,别看皇上这些日子没来咱们凝华殿,可皇上把心留在娘娘这儿了。九龙佩是什么,是皇上给娘娘的保命符,不然这样东西,皇上会十天半月都记不起?小禄子的那双眼睛莫非是个摆设?” 初苒虽仍是笑骂颐珠,可心里却好似得了极大的安慰一般,踏实下来。 “不要混闹,还说筠儿的事。那蛊可要紧,真的已经侵入颅脑了么。可本宫总觉着,筠儿不象是个福薄之人。” 颐珠也敛了嬉笑,认真道:“奴婢也觉得。如此害死的婉嫔娘娘有什么好处,她还那样小。纵是侍寝也还有一二年呢,况且她那样的孩子心性儿,将来也未必就会得了圣宠!” 初苒猛地听见“侍寝”,又愣住了。 颐珠这回却不曾注意,仍顾自说道:“现下就看那王太医,可有什么法子替婉嫔娘娘拖延着,待找到下蛊之人,必定会有救的。” 瑶华宫里,御医王吉符此时正一脸阴沉的坐在馨语轩的隔间中,旁边几位太医署的御医在激烈的小声讨论。王吉符一双鹰眼却紧紧盯着面前的卷册,似乎是在苦思治疗之策。可背人之处,那阴鹜的眸中却不时迸出狂野的笑。在他看来,这次婉嫔离奇的中蛊事件,就是老天给他的暗示。 他不仅是暗祭司族的巫医,更是暗族人的右翼王。暗祭司一族经过前沽舜王的惨败之后,就是在舜纯的带领下,左、右翼王倾力辅佐中重新死灰复燃的。 ------------ 第088章 窝里反 舜纯成功染指大晟皇权,并最大限度的接近核心权力,给了暗族人莫大的鼓舞,拥护他做了新的舜王。可是五年前,族中首领都想一举颠覆大晟之时,舜纯却提出了他另外的想法,他想要窃朝逼元帝禅位。 以舜纯的说法,元帝在前朝无所作为,于后宫又缺乏子嗣承继,待元帝在他的控制之下体衰而死后,萝阳长公主便会出来主持大局,将皇位名正言顺的禅于他。如此一来,他们可能只消打几场局部战役,便可大定天下。否则,象大晟朝这样一个庞然大物骤然遭逢战乱,必然会四分五裂,诸侯割据。暗祭司族得不到最大的好处不说,他们还必须得像老沽舜王那样长年征伐。 好在老沽舜王的惨败,逝去的并不太久远,许多人都还能记得当时的血泪艰难,暗族人不想再重蹈那样的覆辙,是以,舜纯的提案得到了绝大多数嫡系族人的支持。 可是五年下来,因为长期过着掩饰身份、忍气吞声的日子,不满开始在暗族嫡系中渐渐滋生,尤其舜纯今年在掌握朝堂权柄上的失利,和元帝身体的陡然好转,暗祭司族中掀起了一波按耐不下的情绪浪潮。 这其中,首当其冲的就有右翼首领王吉符。 在王吉符看来,舜纯已是大晟萧氏的乘龙快婿,年过四旬的他也已经没有了当年的锐意急进,反倒似乎在开始享受做王爷的安逸。今年他更是被一个齐姜来的小女子频频将军。王吉符几次密报传书给他,说元帝的毒有异象,恐其会脱离控制,可舜纯却一直没有拿出有力举措。 这次萧萝阳终于动手了,却想出一个什么以豢养巫蛊来陷害璃贵人的法子,仍是不肯对萧辰昱直接动手。真是妇人之见!这他倒也忍了,蛊都送进来养在长春宫里了,他也不好胡乱插手,坏了公主的事。况且齐姜来的那个丫头确实太碍手碍脚了,尤其是她在控制蚀龙之毒上表现出的作为,留在皇帝身边根本就是个心腹大患。 可令王吉符万万没想到的是,第一个中蛊之人竟然会是婉嫔,在他的手指触摸到婉嫔双脉的那一刻,他就已经可以断定,那正是送进宫来的傀儡虫入侵颅脑所造成的脉象。 这蛊也是“上古残篇”中所记,并不完整。上古残篇只对御人之术记载的最为详细,傀儡蛊与蚀龙都只是在讲到御人之法时所做的延伸。这傀儡蛊也不是取人性命用的,而是和蚀龙一般,都是受主人操控来达到制人的目的。可惜至于如何操控这些神鬼奇物,残篇中便少了记述。 是以,这傀儡虫入了颅脑若不能受人控制,便会在人脑中吃睡精养,繁衍生长,宿主也自然会在无声无息中衰竭而死。 王吉符当然不会以为,萧萝阳会将她的掌上明珠拿去喂蛊虫。须知这样的远古恶蛊凶险至极,就是现在让他王吉符来解蛊,他也不敢说自己能有多于五成的把握。 那婉嫔怎会无故就中了此蛊的呢,这令王吉符一度很是奇怪。后来,他命暗人去长春宫一问才知道,昨日婉嫔一人溜出去玩耍,约莫正是她在太后殿玩耍的时辰,知春、知秋却不曾守在殿内,婉嫔便在那个时候出了事。 王吉符用各色丹药试探过,他发现,婉嫔体内的只是一只幼蛊。最大的可能,就是婉嫔好奇去触碰了那株藏着傀儡虫的七夜梦昙,结果恰巧沾到了虫卵,最后不怎么的就被她不慎吃到了腹中。 王吉符打听到婉嫔后来又去了元帝的紫宸殿,并且在那里用过点心。 一个近乎完美的计划在王吉符心中悄然生成,他才不在乎婉嫔的生死,大约忽然出了这等状况,舜纯与萧萝阳又会乱了心神,将重心转到婉嫔身上。但是他,却要让这个新的计划按按照原先既定好的路线,继续实施下去,甚至比从前的计划更严密、更有效。 密报终于在漏液时分抵达了舜阳王府,连舜纯也没料到王吉符的密报会来的这样迟。 秦嬷嬷带回来的消息是不知筠儿得了什么急症,太医署的太医们都束手无策。可打从这之后,不止王吉符,连卉雀、兰莺,包括清竹都再没带信儿回来,舜纯心中隐隐生出许多不安。 拿了这封沉甸甸的密报悄悄在灯下独自细看,不过才看了几行字,舜纯的脸色便直接由煞白变成死寂一般的青灰。 “是筠儿有消息了么?快给本宫看看!”一只蔻丹鲜妍的手忽的抽走了密报,舜纯对这位夫人从来无力抗拒,更不知道她是何时来到自己身后,只得眼睁睁的看着那一纸薄绢到了她手中。 “天哪!”薄绢在萧萝阳凄厉的嘶喊中悄然飘落,萧萝阳猛得一仰头,修长的颈拉出一道绝望的弧。 “砰!”殿门狠狠被摔开,萧萝阳跌撞着冲了出去,双手在夜空中奋力的抓握:“老天啊!大哥、母后,你们就是这样护佑筠儿的么,我们萧家到底是做了什么孽啊!啊~~~~~~” 珠翠环绕的朝阳髻上,一支白玉紫竹钗悄然滑落,摔在青石地上叮铃作响,碎成几段,萧萝阳混乱的眼好似忽然清明:“筠儿,不要怕,娘来了!有娘在什么破虫子也别想伤你……” 说罢,疯魔一般的萧萝阳便一径朝大门外奔去。 “公主殿下!” “夫人——萝阳!”终于醒悟过来的舜纯身形一闪,便拦在萝阳公主前面,萧萝阳一头撞进舜纯怀中,几绺发丝落在脸侧,衬得眼角细细的皱纹清晰可辨。 舜纯心中一哀,也不知说什么好,木木地道:“夫人,本王绝不会让筠儿白遭这一次罪。” 萧萝阳被舜纯锢住,两臂不能动弹,听了他那话便开始拼命地扭动嘶喊:“都到了这时候了,你还惦记着你的窃朝大计!那是我们的女儿,我们的女儿啊!是我,都是我,是我亲手害了自己的女儿……” “夫人!”舜纯一声暴喝。 他又何曾想在这个时候,考虑哪些遥远的问题,可方才,他分明从王吉符的密报中嗅出了威胁的味道,婉嫔的命还要指望王吉符来保全,现在他也只能忍痛来劝服萝阳,依从王吉符的计策。 “夫人,这不是你的错。都是那个齐姜来的丫头,如果宫中没有那丫头,这一切根本就不会发生!”舜纯循循诱导着。 “对,你说得对,是那个丫头,她根本就是个煞星,主凶,主刑尅。”萧萝阳忽然找到了可以畅快痛恨的对象,一抹癫狂的狞色如疯长的恶藤迅速布满了她的双眸:“本宫要杀了她,本宫要将她与萧辰昱一起挫骨扬灰!” 萧萝阳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甩开舜纯的手就朝外冲去,舜纯怕她入了魔障,立时挥掌为刀,斜砍在萧萝阳颈后,伸手接住了她渐渐软倒的身子。 ------------ 第089章 母蛊 漫长的夜过去,霞光终于又投射进了大晟宫的每一个角落。初夏的骄阳慵懒而又令人昏昏欲睡,可大晟宫里,却处处可见紧张的气氛,人人心中都绷着一根紧紧的弦,不敢有半分含糊。这样的时候,谁不打起十二分精神,谁就是大祸临头。 萧萝阳放弃了直接入后宫探视婉嫔的机会,而是与舜纯一道,跟随宗正,以君臣之礼在宣室殿外侯见。 这令元帝十分头疼,一件内闱秘事就这样被上升到了事关皇室宗亲的案件。三公九卿窃窃私语,宋恒道也不明就里,满腹狐疑。萝阳公主带了帷帽,面目隐约,可舜纯却是面色悲戚,憔悴不堪。 虎毒不食子,宋恒道心中掠过的只有这么一个有些把握的念头。 王吉符那边骤然传来喜讯,说是有了进展,元帝、舜纯及萧萝阳一行便急急地赶往瑶华宫。 一到馨语轩,见了隔间里的婉嫔,萧萝阳便扯下帷帽,扑了进去,将婉嫔搂在怀中泪下如雨,全然不顾及那要药膏的恶臭。元帝与舜纯心有戚戚,只得去了外头的大殿。 王吉符满脸喜色的奏报,说他发现侵入婉嫔颅内的只是一只幼蛊。一般来说蛊是活物,受主人豢养便听主人的驱使,一般中了奇蛊无法治疗,只要能找到下蛊之人,则解蛊易如反掌。但是现在既然发现是幼蛊,那么解蛊就又多了一个可行的方法,就是以母蛊来召唤幼蛊。 舜纯当下便急道:“皇上,筠儿中蛊不过两日,想来下蛊之人未必能这么快将母蛊带出宫去,臣恳请皇上在宫中搜寻母蛊,救救小女。” 舜纯说罢,喉中已是哽咽。 元帝见萝阳公主与舜纯俱是情真意切,心中不禁少了些疑虑多了些嘘唏:“偌大的后宫寻一只虫子谈何容易,有这等时间,还不及直接查下蛊之人来的更直接。” “皇上,”王吉符幽幽开了口:“人善伪装,蛊却不会。微臣让人从宫外送来一物,现在已经由太医署勘验入档了,微臣刚刚拿到。” 王吉符自袖中取出一只以阴沉木抠挖而成的小盒儿,那盒黝黑发亮,揭了盖儿,里头一只肥满白胖如蚕的虫儿卧在盒底,泛出幽幽莹光。似乎是受到惊扰,那虫儿仰了大头晃了晃,又懒懒的伏了下去。 元帝看得一阵恶寒。 王吉符解释道:“此乃饕餮蛊,也叫大食虫。本是极寻常的蛊类,无毒无害,以蛊类为食,也是解蛊的良品,但是受限于灵力,通常可以降服的也只是些寻常的劣蛊。可臣的这只却是师父所传,年岁只怕比微臣还要翻个儿,皇上您看它通体如玉,已有灵性,只要微臣识得的蛊,它更是不再话下。” 舜纯早已无法忍受王吉符没完没了的炫宝,急道:“那就快带它到筠儿去过的地方都找一找,看可能找到线索。” 元帝微微皱眉:“纵然这虫儿能找到奇蛊,但是那人若已将母蛊毁去,又或者已带出宫,岂非白费功夫?” “这点皇上无须忧心,才不过两三日,那蛊虫的味道没有那么快消逝。微臣的虫儿厉害就厉害在这里,恐怕是那下蛊之人也不曾想到的。”王吉符更是得意,上前两步道:“而且以臣推测,那下蛊之人将母蛊送出宫去,倒是有几分可能,但是断不会舍得毁去。” 元帝见他言之凿凿,不禁问道:“为何?” 王吉符面色凝重,奏道:“皇上有所不知,婉娘娘体内那蛊名唤傀儡虫,乃是灵蛊一类,异常珍稀。这蛊可宿于人脑中扰乱宿主的心智,听从下蛊者的驱使。这样的灵蛊既难得,也极难养成,若有一只这样的母蛊,乃是世间珍奇,养蛊人是万万不肯轻易毁去的。更何况……微臣以为这下蛊人的目的尚未达到,断不肯就此罢手。” “毒害筠儿犹不够,他还有何其他目的?”舜纯大惊道。 “若只为毒害婉娘娘何须动用这等珍稀的恶灵蛊?”王吉符微微一顿,道:“以微臣的诊断,婉娘娘颅脑中的幼蛊似是因她食用了虫卵后,在体内孵化游至脑中的。按理只要下蛊之人适时驱动起来,幼蛊就会按照既定的规则活动,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肆意反噬宿主。所以臣怀疑,要么是下蛊之人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驱动幼蛊,要么就是他下蛊的目标根本不是婉娘娘,却被婉娘娘误食。” 元帝眼前忽然就浮现了婉嫔那日下午的狼吞虎咽,莫不是那盘点心?是啊,操控婉嫔有何意义,莫非真正的目标是自己不成?元帝忽然脸色一变。 王吉符微微抬头,将元帝的变化尽数收入眼内。他早已将婉嫔那日的活动路线了解清楚,且宫人也说婉嫔曾在紫宸殿用过点心,他又怎能放过如此天赐良机一般的细节。 舜纯也已会意,故作苦思状,迟疑着说道:“若这傀儡蛊如王太医所言,只怕筠儿真是误食了。皇上,还是让王太医去紫宸殿看一看,以防万一啊。” 当下,一行人便直奔了元帝的寝宫紫宸殿。 才刚刚踏入殿中,王吉符手中的黑盒内,就发出咯咯咯的噬齿之声。王吉符将小盒打开,众人皆见那饕餮蛊莹光大盛,大头昂昂而起,噬齿不止。王吉符大惊:“皇上寝宫之中果真有蛊类的味道。” 王吉符将饕餮蛊从小盒中倾出,那蛊虽看起来肥懒却爬动甚快,在殿内东一下西一下,最后仍是回到原地似是极不甘心的摸样。 王吉符禀道:“皇上,这是嗅到了蛊类残留的气息,不曾寻到蛊源的缘故,母蛊不在紫宸殿中。” 众人皆松了一口气。 王吉符又奏请元帝诊平安脉,元帝便挽袖伸出了手腕,王吉符细细诊过之后点头道:“万幸,皇上不曾有中蛊之象。” 舜纯上前拱手泣道:“皇上,臣恳请皇上许王太医在宫中搜寻母蛊。这蛊太过阴毒,只要一日还在宫中,对龙体安危就是莫大的威胁。若能寻到,小女也有救了。” 元帝虽视舜纯为不共戴天之敌,可这次婉嫔中蛊,看他与皇姐的伤心欲绝都并非作伪,前几日七弟萧若禅屡遭暗算也极为蹊跷,似乎这宫中还有着一只隐形的黑手,在悄悄酝酿绸缪着不为人知的阴谋。 还有母蛊的凶险阴毒,更令元帝如坐针毡。 ------------ 第090章 危墙之下 眉眼冷冷的看定舜纯,元帝漠然道:“既如此,准舜卿所奏!” 得了元帝口谕,舜纯与王吉符半刻也不敢耽误,立时开始着手搜查暗藏宫中的母蛊。舜纯官任郎中令,管的就是宫禁,当下侍卫换防,严禁各宫间行走,守卫的人数几倍于平常。本就气氛紧张的后宫,此时更似炙烤于烈焰之上一般,下一刻就要崩碎。 元帝总觉心中异样,空气中更是弥漫着一些不寻常的味道。好在统领京城禁军的卫将军乃是乐熠,宫中侍卫多是他抽调的皇家羽林和细柳营出来的亲兵精锐。这一点,一直是元帝的底气。 高福是只多年的老狐狸,平日里谨言慎行,可事到关头他却从不含糊:“皇上,依老奴看,王吉符所言未必可以全信。是不是真有那母蛊尚未可知,若是他另有所图,借搜蛊在宫中兴风作浪,老奴只怕皇上会落于被动。” “朕也知道,可那母蛊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高福,你方才可有观察与王吉符同行的一众太医?”元帝抬眼看向高福,像是在和他交谈,又象是在说服自己:“太医署里一直就有舜纯的人,那王吉符保不齐就是,但是今日同来的这十来个,却绝不会都是舜纯的暗人。他们,也都认定了这宫中还有母蛊。” “是么?”高福很意外。 元帝点头道:“这些人的秉性,朕最清楚,一个个谨小慎微,胆小怕事,但不是没有真本事。他们不敢说出实情,一是怕担干系,二是不擅长巫蛊一类,没有解蛊的把握。一旦有人肯当出头鸟,他们便安于一旁附和。” “每当王吉符有新的禀报或状况变化时,他们听了脸上都没有吃惊之色,反倒是默默肯定,与他们心中所想一一去对应暗合。由此可见,筠儿中蛊是实,那只母蛊仍藏于宫中也八九不离十。高福,你也见了筠儿的凶险,朕只怕是那蛊纵是解了,筠儿这次也会落下大亏空。若那母蛊还在宫中,你要朕如何安心?” 听了元帝所言,高福只能点头称是。纵然心中仍有百般怀疑,终究抵不过那母蛊的可怕。婉嫔所中乃是幼蛊,还可以母蛊相诱,若所中的是母蛊该当如何。何况,他也是万万不相信,婉嫔娘娘会是下蛊人的真正目标。 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王吉符带着太医署一干人等挨各宫搜查。舜纯与萧萝阳皆滞留宫中,守在婉嫔榻前。 天色已晚,各宫都不敢说想要歇息的话,生怕一个不慎引火烧身。 就在大家以为今日不会再有结果之时,小禄子却一脸惨白的奔进紫宸殿,一直在宫里天不怕地不怕的他,现在却急得象要哭出来。 “启禀皇上,他们说母蛊找到了,在长春宫里,璃娘娘已经被他们请到长春宫去了。”小禄子不敢浪费丁点儿时间,紧张的看着御座上的元帝。 一直高悬在元帝心头,令元帝觉得不寻常的那份异样,现在如一方大石一般横空落了下来。元帝推案而起,顾不得散落满地简牍,疾步朝长春宫奔去。 “阿苒,这次是朕害了你!朕不当轻信挑唆,将你推置危墙之下。”元帝追悔莫及,从未象今日这般痛恨过自己:“舜纯你果然狠辣,皇姐,虎毒不食子!你从前对朕百般怨恨,朕都容忍了,是因为朕觉得你到底是个重视骨肉亲情的人,朕愿意宽仁你。可这回,你真是让朕大开眼界,今日若阿苒有事,你从此便再不是我萧氏尊贵的长公主!” 元帝眼眸中尽是决绝,漆黑幽深如暗不见底的炼狱绝境。 “命暗卫戒备,随时候朕调遣!” “喏。” 静穆的长春宫依然巍峨,古木环抱的太后殿却灯火通明,生出丝丝诡异。 “已经找到了么?快快让朕一观!”元帝迈着轻松的步子踏进了太后殿,眉宇间俱是清爽之气,与先前判若两人。 元帝先是在蒲团上给太后行过礼才缓缓起身,殿里宁静了许多,除了初苒、颐珠,只有舜纯,王吉符与两位须发皆白的老太医还留在殿内。 元帝面带喜色的问道:“母蛊找到了,在何处,快让朕瞧瞧。” 王吉符上前禀道:“皇上未到,臣等不敢擅动。那傀儡母蛊现在仍栖于梦昙花花心之中。” 顺着王吉符的手,元帝困惑的转头看向供奉在懿德太后灵龛前的那株七夜梦昙。 这七夜梦昙本就是花种仙品,纵是不在花期,碧绿的花叶也攒成花形,如一朵盛开的绿牡丹。郑宜华拿雪瓷小坛来栽种,更衬的那梦昙流翠欲滴,如梦似幻。但是,此时却闻听有恶灵蛊栖息其中,不禁让人觉得那花瞬间变得浓绿诡谲。 “在这花中?”元帝不可置信。 “正是,七夜梦昙的根原是一味奇药,可致麻痹,是镇痛良方。而其汁液则极其滋养,用来豢养灵蛊最是合适。”王吉符侃侃而谈:“待微臣取了它来,皇上一观便知。” 王吉符掏出一枚玉刀,上前切开梦昙花心,又深入一旋便将梦昙花整个蕊部取下,置于一只晶莹剔透的琉璃皿中,盖严了,捧到元帝面前。 元帝见切开的蕊心之中,一只暗紫色的灵蛊正焦虑的躁动,它形如草帽,有万只腕足,虽不及小指盖大,却让人觉得它精致细密得连根根腕足都清晰可见。真如王吉符先前所说,乃世之珍奇。 元帝忍了厌嫌道:“母蛊既已寻得,还不速拿去替筠儿解蛊?舜卿这下你也可以安心了。” 王吉符将琉璃盒递于张太医,作势要退下,锐利的鹰眼却不断瞟向舜纯。 舜纯猛然醒悟,心中一直担心爱女,竟令他忘了还有重要的事。 “慢!”舜纯拦下王吉符,又奔至御前,涕泗横流:“微臣求皇上彻查下蛊之人!” “舜卿,筠儿性命事大,还是先解蛊再谈其他。不然舜卿是以为这样的事,朕会姑息么?”元帝一副好言相劝的摸样。 舜纯跪叩道:“微臣只怕此人居心叵测,还有什么鬼蜮之术。如不就此顺藤摸瓜,将他早日绳之以法,微臣怕他会因为失了这母蛊丧心病狂,行鱼死网破之事!” 元帝不禁心中冷笑:果然一个比一个心狠,救治女儿的灵物就在眼前,他也不为所动。看来先前那些悲痛欲绝果真都是假的! ------------ 第091章 假戏真言 王吉符急不可耐地接口道:“皇上,贸然诱蛊,微臣只有五成把握,但若能找到下蛊之人,纵是他不肯解蛊,只要微臣可以问得一些关窍之事,则成功的把握大增。” 元帝微眯了凤眼似是在思索衡量,实则静看二人一唱一和。 王吉符,原来是你!荻叔父一直提醒自己说,太医署中可能有暗祭司的巫医,如今看来,只怕就是这王吉符无疑。初苒曾提过,那瘾毒就象是一头有灵智的恶兽,今日看来,不是和恶灵蛊有异曲同工之处么,莫不是那毒也出自这巫医之手? 如黑夜之中划过闪电,如暗涌之下乍现明珠,一些真相忽然清晰,激得元帝杀意翻腾。 舜纯心中一凛,顿生退意,无奈王吉符步步紧逼。思及婉嫔,舜纯再也顾不得多想,嘶声道:“皇上,微臣已然查得,那下蛊之人,正是这位住在长春宫的璃贵人!” 虽然早已有了预感,可颐珠还是被气的脸色发青,初苒一脸淡漠的看着舜纯,从他拦下王吉符的那一刻,她便可以确定,这场阴谋绕了那么大的圈子,最终目的还是自己。 初苒悲悯的看着他,那是他的亲生女儿啊,他们真是看得起她,为了陷害她,连自己的女儿都舍得搭进去,对这样的人,初苒除了怜悯还能给予什么? “阿苒?你还会豢养蛊物么,朕怎么从来不知?”元帝失笑,看向舜纯道:“爱卿稍安勿躁,阿苒虽聪慧也只个小小女子,她要对朕用蛊做什么?况且她是荻叔父亲自挑选送来大晟的圣药女,若是她会巫蛊之术又怎能瞒过荻叔父的眼睛。外人或者不知晓,可舜卿当应该听说过,荻叔父可是齐姜巫医第一人,以阿苒的小小年纪能在荻叔父眼皮底下瞒天过海么。她是养蛊人?朕实难相信!” 舜纯辩道:“皇上,此女胆大包天,何事不敢为,只怕齐姜王也是存了皇上这样的心思才被这妖女骗过。此女闯殿闹朝时就已可见她异于常人,不然以寻常女子哪有那样的胆色?” 颐珠听到“妖女”二字,顿时柳眉一竖,正欲冷言讥讽,却听见元帝扬声大笑:“舜卿,你这究竟是在夸,还是在损呢!” “不错,朕就是爱了她这胆色。她哪里还需用这傀儡蛊?她若是想蛊惑朕,只怕早在舜卿你发觉之前,朕就已然深受其害了!”元帝唇角噙笑,伸手点在自己心膛之上:“其实,朕这里早已易了主。朕的爱妃让它往东,它断然不会往西。朕一直困惑不解,今日听舜卿一言,朕真是恍然大悟。一直见舜卿与皇姐伉俪情深,形影相随,惹得朕艳羡多时,不料朕竟也有今天。” 元帝支肘在身侧的几案上,倾身俯看跪着的舜纯,唇边的笑意挟了眉宇间的神采如春风过湖一般,眸底的威压却如冰刀,直直递入舜纯眼中:“皇姐之于舜卿,阿苒之于朕,都是一样的!舜卿你说是也不是?” 这是直白的威胁,是同归于尽的宣战。 舜纯动摇了,他忽然觉得进退维谷,女儿和爱妻娇美的面庞不住的在他眼前变幻。 初苒更是听得目瞪口呆,虽然知道元帝每每口称“爱妃”之时,必是在场面上做样子,可听他如此直露的情话仍是极少,初苒顿时羞红了脸,娇腼如月下海棠。 元帝抬了眼大喇喇的望过去,眸中热切燃烧的情愫是焰火绚烂到极处的决绝!他要放手,他要她安然离去,从此再也用面对这些阴暗与龌龊。 王吉符眼中划过一丝狞色,还未开口,殿外却传来一阵喧闹。 “让我进去,让我进去……皇上!那梦昙是臣妾所种,不关璃娘娘的事啊……” 是郑宜华的声音。 纵是冷情如颐珠也心头一热,后宫巫蛊啊,一旦沾上,就是一生都难得摆脱的噩影。 初苒也自甜蜜中猛地惊醒,欲去出言阻止郑宜华的哭诉。 元帝却淡淡言道:“让她进来!” 郑宜华几乎是扑进太后殿来,澜香紧随其后,绝望的小脸苍白如纸,就象是随了主子前来赴死一般。 手忙脚乱的跪下,郑宜华便开始痛哭:“皇上,那七夜梦昙您是知道的,几月前臣妾亲自给娘娘送来祭奉太后,并不干娘娘的事。此后,臣妾还经常照看,从不曾见过什么蛊,臣妾也不敢养那样的东西,求皇上明鉴!” 勉强说完,郑宜华已哆嗦的不像样子。初苒微微叹气,象这么无力的辩解,除了白白多搭一人进来,又能有什么用处呢。但是以郑宜华懦弱的性格,竟能鼓起勇气为她挺身而出,初苒又是震惊又是感动。过去扶了郑宜华起身,初苒一时竟不知开口说什么好。 “哦,郑充媛娘娘居然会载育七夜梦昙?不知娘娘是从哪里学来的这等妙手。”王吉符语气不善,伸出的手在空中做了一个掐握的姿势。 舜纯看在眼里,明在心里,婉嫔的蛊只有依靠王吉符去解才有最大的胜算。他只能硬了头皮坚持道:“皇上,这郑充媛只怕与璃贵人根本就是一丘之貉。” “照舜卿这么说,充媛与贵人都想谋害朕啰?”元帝很是不耐烦。 惊惶的郑宜华却又被触动了敏感的神经:“没有,臣妾从没想过谋害皇上,璃娘娘也不会,是,是从前臣妾不懂事,得罪了许多人,有人想陷害臣妾,故意将那蛊放在梦昙花里的,臣妾求皇上彻查。” 元帝冷冷的眸,终于聚焦到郑宜华身上。难得她也算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可惜人太懦弱了些,也不够精明。他倒是想让这郑宜华暂时先替初苒担了这干系,可惜少府郑家还有一百七十余口,总不能让整个郑家一同与她担了吧。 当下斥责道:“充媛这是受了惊吓,开始胡言乱语了么?得罪了许多人,许多人陷害与你。这等无头无脑的话,你让朕如何彻查!退到一边去,若再要出声,便拉出去杖责。” ------------ 第092章 到底是谁 见元帝发怒,澜香忙扶了郑宜华退到一边。 初苒无奈叹气:“舜王爷,您口口声声‘妖女’、‘蛊惑’,那您可曾听说过一样东西叫“证据”。捉贼都还要拿赃,何况是这掉脑袋、灭九族的事,仅凭王爷您不断叫嚣,就可以定了阿苒的罪么,您当天下人都老糊涂了不成?” “你!” 初苒张口便堵了舜纯的话,舜纯向来自诩风流,风姿不减当年。现在被初苒讥笑成老糊涂,如何不怒。 初苒漫不经心地道:“王爷,您还是等找到证据的时候,再来与阿苒掰扯吧。现下天色已晚,虽然王爷不担心婉娘娘,可阿苒却熬不得夜,要回宫歇息去了。颐珠,回宫!” 初苒说罢便打了大大的呵欠,迈步朝殿外走去。 “娘娘请留步!”王吉符目光一盛,矮瘦的身子极其灵活,挡住初苒去路:“微臣还要向娘娘讨教解蛊之法,望娘娘赐教!” “赐教个屁!一个混账东西也敢来挡娘娘的路。”颐珠早已忍无可忍,舜阳王不好辱骂,一个小小御医她有何不敢啐到他脸上:“你瞎了狗眼,耳也聋了不成?娘娘说了,凡事要讲证据。你证据呢,凭什么就说这蛊是娘娘豢养,是叫它它能答应还是怎地?!” “若是因为娘娘身居长春宫就要遭你如此诬陷,你莫非看不见那外头乌鸦鸦的全是人!” “颐珠,骂得好!”初苒拊掌大笑。 今日总算见了颐珠的真性情,初苒心中高兴,明面上偏粉面一沉,斥道:“王吉符,本宫素来不惧麻烦,你莫当本宫好欺。本宫是念在恶蛊兹事体大,关乎龙体安危,才不愿妄言,更体谅舜王爷爱女情切才一再退让。若你还是个医者,便好好去做一个太医该做的事,让开!” 颐珠已到了初苒身前:“娘娘,他是个耳背眼瞎之人,莫要与他白费功夫,咱们走。” 看着那欲扬长而去的主仆二人,元帝唇角不由自主就浮了笑,他想要将她护在羽翼之下,可她一冒头就刺得王吉符满脸血、浑身洞,看来自己是多虑了么? 偏在此时,一个阴鹜的声音又不识好歹的响起:“你们不是要证据么,本王就让你们瞧瞧人证。带进来!” 舜阳王手一挥,侍卫便推了两人进来,正是长春宫女官,知春和知秋。 两人一跪下便开始争相作证,什么太后殿里灯烛香火,一日三班不能离人。又是什么除了宫人,她二人更是轮值不歇,太后殿任何事,她们俱在场,除了贵人抄经之时。 言下之意就是说,任何人都没有作案时间,也没有单独接近梦昙花的机会――除了璃贵人。 “原来竟是你们?”颐珠指着知春、知秋气得说不出话来。 纵是颐珠不说,初苒也已联想到那个去给尚陀传话,让尚陀去凝华殿取灵药的长春宫宫人,必是她二人中的一个。 “璃贵人,你还有何话可说。”舜纯得意洋洋。 王吉符也雪上加霜道:“贵人还是速速将那解蛊之法说了,待微臣替婉嫔娘娘解了蛊,也好减轻贵人的罪过。” 颐珠有些心慌,她不怕事情不能水落石出,就怕娘娘会沾上“嫌疑”二字,那样只会让事情变数丛生,陷于被动,难得抽身。 “知春、知秋,娘娘待你们不薄,诬了娘娘能又什么好处,你们说了实话,娘娘也会保你们无虞。”颐珠带了渺茫的希望劝说着。 她哪里知道知春、知秋本就是萧萝阳的人,而且平日她二人就应该象她们所说的那样,轮班轮值。可是那日下午,她俩因为在争一支簪子,结果让婉嫔偷偷溜进了太后殿,误碰了那七夜梦昙,最后还不小心将虫卵吃到了肚子里。 暗人来兴师问罪的时候,她俩哪敢说实话,只敢禀复说,是婉嫔诱走了她们后,进去玩耍的。饶是如此,她们也可以猜想萝阳公主是何等震怒。她们的小命不过是暂时寄下,如果再不死命作证,把初苒诬倒,待这阵风头一过,她们是必死的。 当下,知春、知秋便言之凿凿,不惜挺身立誓:“自到太后殿以来,奴婢们一直严守在太后灵前,从不曾有旁人碰过那梦昙。就算是充媛娘娘,也都是在奴婢们的眼皮子底下,只有贵人日日都要在太后龛前抄经,且不许有人在旁。所以……奴婢们起誓,若有半句虚言,天打雷劈。” 元帝顿觉头疼,如此一来,若是查不到真凶,初苒便难脱嫌疑了。 “两位女官姐姐,还是不要急着起誓的好!” “其实,还有一人,常常单独守在太后灵前,那就是本王!”一道清清淡淡的声音自殿外传来,顺王萧若禅悠然站在门边,月光都倾泻他素色的衣衫上,浮起柔柔的一层莹光。他眼眸含笑,眉间一点朱砂,如九天之上的莲华真君,从繁花之中踏了虚空而来。知春、知秋都住了口,目光痴迷。恍惚间,她们似乎听到殿下刚才在唤“女官姐姐”。 郑宜华自惭形秽地向柱后缩去,澜香心酸的扶住,挡在她身前。 “是七弟来了,尚陀,还不快扶了你家殿下进来,赐座。”元帝不用想也知道,萧若禅匆匆赶来,所为何人。 萧若禅翩然而入,面上的表情比平常任何时候都要和悦,一双狭长的眸顾盼之间,幻出万种风物,令每一个看他的人都如乘了一叶扁舟在雪浪之上沉浮。他并不落座,低哑的声音清晰地送入每一个人的耳朵,激起阵阵山呼海啸般的嗡鸣。 “那蛊是本王养在母后这里的!” 舜纯与王吉符都张大了嘴。 紧跟在萧若禅身后的尚陀,眉眼平静,抱手挺肚,没有丝丝儿波动。好似在说,是啊,就是我们殿下养在这里的,怎么地吧。 元帝与初苒也从震惊中醒悟过来。 “七弟!” “殿下,你!” 萧若禅微微凝了初苒片刻,眼波宁静而泰然,初苒忽然就住了口。 ------------ 第093章 戳穿 萧若禅一牵衣衫悠然坐下,低声道:“皇兄不必惊讶,臣弟在南海郡豢养蛊虫多年。这位王太医也确实有些本事,认得臣弟这蛊叫傀儡蛊。” 元帝有些犹疑,这位皇弟心思飘忽,就是他也难得探知一二:“七弟何故要在宫中养蛊,七弟应当知晓宫中的规矩。” 萧若禅解释道:“皇弟哪里敢起心在宫中养蛊,实在事出有因。本来这傀儡蛊只是一枚蛊源,因为它异常珍稀,臣弟才将它带在身边,并未想要将其孵化。” 王吉符听到萧若禅提到“蛊源”不由气息一滞,这可是上古残篇中的说法,炮制“蛊源”也更是残篇中的秘术。 萧若禅略顿了顿又道:“要说这蛊也确实和璃贵人有些关系。臣弟第一次来长春宫祭拜母后时看到七夜梦昙,就觉得似是一种机缘。后来果真在与璃贵人的闲谈中,贵人提到了皇兄的病。她说皇兄意志如铁、排除万难,坚持了数年终于等到齐姜的大祭司王给皇兄寻到了治病良方,她让臣弟不要气馁,养好了身体也去齐姜请荻大师看一看,或许臣弟也有如皇兄一样的机缘也说不定。” 舜纯冷冷道:“殿下莫要顾左右而言他,这与养蛊有何干系。” “舜阳王稍安勿躁,可否容本王将话说完,再由皇兄定罪不迟。”萧若禅笑意盈盈。 他要将话说完,哪个又真敢拦他,只得耐着性子听他翻老黄历。 “臣弟知道其实自己命不久矣,听到了希望,又见皇兄一日好似一日,怎么能不心有所动,当下便恨不得赶赴齐姜,千里求医。”萧若禅微微苦笑:“可惜,臣弟这身子,皇兄是知道的,哪里还禁得起千里奔波,所以臣弟才想起了这傀儡蛊。想利用这傀儡蛊的龟息之法,好让臣弟可以安然抵达齐姜。” 舜纯和王吉符都经历了前所未有的震惊,方才舜纯还不曾反应过来,可现在萧若禅越说越接近上古残篇,连傀儡蛊可做“龟息”之用都知道,他们忽然有种被人剥掉衣衫的尴尬和恐慌。 元帝温言道:“七弟,你身子一直不好,朕知道,朕也是久病之人,能体谅你人在病中的心情,若那傀儡蛊真是有效,你告诉朕,朕未必就不许你在宫外豢养。” 萧若禅点头称是:“是臣弟见母后龛前供奉了可温养灵蛊的七夜梦昙,以为是母后欲赐予福祉于臣弟,又想着太后殿最是清静,无旁人进来,便一时糊涂养在这里!” 舜纯心中忽然浮起不祥的预感,这位顺王殿下知道的太多了!舜纯双眼一眯,杀心顿起:“殿下,虽说你养蛊不是歹意,可你当知我大晟律法,后宫巫蛊该当何罪!更何况,殿下现在养得这恶蛊已被他人利用,企图谋害皇上,更是连累我筠儿现在还昏迷不醒。” 舜纯朝元帝一拱手:“皇上,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殿下在宫中饲养恶蛊,按律当――赐死!” 王吉符眼中忽然暴出精光,舜阳王终是洞悉这其中利害,肯下死手了。 元帝顿觉棘手,从他做太子储君到登基为帝,这许多年来,可还从未赐死过一个嫡亲皇族,当真要让顺王无辜枉死么。方才刚搭进来一个郑宜华,现在连七弟也要受这巫蛊的连累不成?元帝无力的感叹,他们都还不知道,自己已有了送走初苒的决心,纵然初苒实在撇不清这趟污水,由他暗中周全,将她送回荻叔父身边,断然是不会有问题的。可他们一个个…… 初苒再也无法安静的听下去,她起初看到萧若禅给自己眼色,还以为他有什么奇谋,谁知他竟是在拼上他已然不久的余生,早知如此,她是绝不会旁观的。 当下初苒便回到殿中央大声道:“皇上,阿苒还是那句话,凡事讲证据,不能以殿下的片面之辞就让真凶逍遥法外,殿下说那恶蛊是殿下豢养,那么殿下可拿得出证据?否则,殿下就是在信口开河。君前诳语,皇上当罚他去宗庙跪思己过,抄经反省。” 元帝正欲接口,萧若禅却轻轻淡淡说道:“贵人是要看证据么?” “尚陀。” “喏。” “给他们看吧!” 萧若禅背朝了众人,尚陀上前将萧若禅的衣衫退至腰处,露出了他极瘦的背,几点瘢痕沿椎线一路向下,张太医一见立时吃惊道:“灵蛊噬髓!这是以蛊疗病之法,失传很久了。” 尚陀并不言语,只是替主子拢好衣衫仍旧站在一边。 萧若禅淡淡看向初苒道:“不知这个证据,贵人觉得够不够!” 初苒珠玉般的泪扑簌簌落下,殿下,你这是何苦? 萧若禅却已不再理她,转向元帝道:“臣弟豢养灵蛊是实,可是若说被人利用了来谋害皇兄,臣弟不敢苟同。” 舜纯面露狞色道:“顺王你现在已是有罪之身,还敢在此大放厥词。如不是被别有用心之人发现了你豢养的恶蛊,何以皇上的寝宫之中会有恶蛊的气味,筠儿又怎会在紫宸殿误食蛊卵才中了蛊。” 萧若禅不紧不慢,轻描淡写的道:“哦,婉嫔娘娘不是因为在太后殿玩耍时,不慎接触到的么?” 元帝忽然想通当中关窍,原来自己正是在此处被舜纯和王吉符误导的,婉嫔是从长春宫到了紫宸殿,只怕那时早已中蛊,紫宸殿里的那盘点心则根本没有问题。 “至于你,王吉符!”萧若禅忽然一改方才的云淡风轻,低哑的声音骤然多了威压:“你哪只饕餮蛊呢,不如拿出来给皇上瞧瞧,看它可有那等本事可以吞噬得了本王的灵蛊!” 王吉符陡然心虚,就象江湖术士的把戏要被戳穿一般:“傀儡蛊还要给婉娘娘解蛊之用,哪能随便吞掉。” “哼!”萧若禅一声冷笑,有了底气,斥道:“一只喂食过夜明珠粉末的普通食蛊,都能被你说成饕餮,你真当自己有通天彻地之能了么?” “还说什么能嗅出三日之前灵蛊残留的味道,那你们可有去凝华殿试过,不是说贵人动了本王的灵蛊么,何以凝华殿没有灵蛊的气味?还有,婉嫔娘娘的瑶华宫,及婉娘娘所到之处,都没有么?!” “根本就是一派胡言!你上欺瞒圣心,下妖言惑众,阖宫之人都被你耍弄于股掌之间,王吉符,你才是那个祸患宫闱之人!” 萧若禅声音嘶哑,威吓之下,却有别样的力度。 元帝哪里肯放过这样的大好时机,当下便扬声道:“把这个欺上瞒下的恶奴给朕拿下!” ------------ 第094章 天道报应 两名侍卫持剑冲入殿内,王吉符哪里肯就此伏诛。 那饕餮蛊确是他用来瞒天过海的,只需略懂蛊者一试,便可戳穿。仅此一条,已够将他投入刑狱司的大牢关上数十年。身为暗祭司右翼王,他常年潜伏宫中,早已经受够了奴才气,现在莫非还真要再委曲求全的去吃牢饭? 王吉符心念浮动,目露凶光,真气雄浑乍然外泄,只一个铁板桥虚晃,便脱离了侍卫的捉拿,闪至他们身后重重轰出两掌,击得两名侍卫胸骨爆裂口吐鲜血。 小禄子掷出一颗雾丹,大声喊道:“护驾!” 几团黑雾似的暗卫,如疾风利刃一般激射入殿内,挥剑刺向王吉符,与之混战一处。 舜纯也不料王吉符会做如此鱼死网破之举,心中震荡之余,忽然想起一件更重要的事情,便悄悄退后。扯了那位拿着琉璃盒的张太医,将其手中的傀儡蛊夺过藏在怀里收好,才算放了心。 殿内剑芒如幕,利剑破空之声盈耳不绝。 “殿下!” 初苒一眼瞥见,王吉符离站在殿中的萧若禅越来越近,不禁出声。敦实的尚陀听见惊呼,立时敏捷如猿,动如脱兔,一个旋身将萧若禅背在背上,腾挪避闪,几步退到元帝身侧。 初苒才刚放了心,王吉符便已如魅影一般斜插过来,手形如爪,指甲乌油油泛起黑光,探向初苒。 “阿苒!” “皇嫂!” 元帝与萧若禅都大声疾呼。 初苒下意识退后,可她怎可能快得过王吉符?四暗卫猛提一口气,长剑灵蛇一般朝王吉符颈项、心口等要害之处缠去。 王吉符身形一滞,“娘娘……”郑宜华自柱后扑出,一下将初苒扯倒滚向柱后,澜香也护上去,三人摔作一团。 元帝双眼猩红,几欲冲过去,却被小禄子拦腰死死抱住。萧若禅脸色青灰,几乎摇摇欲坠。 颐珠闪身挡在初苒身前,奋力扯下一方帷幔,振臂抡起象一道布幕,遮挡了王吉符的视线,扑头盖脸的朝王吉符掩去。 王吉符一击不中,又见一片黄色帷幔兜头而来,若真是被罩住,必然被擒。 当下心一横,退后躲过,利爪如戟叉,手快如闪电,“嗤”得捅入奔逃的知春、知秋后心。 “啊~~~~~”知春知秋一声惨叫,后心血流如注,被王吉符一手一个摄来挡在身前做了肉盾。王吉符狂喝着返身冲向暗卫的剑芒之中,鲜血四溅,两个如花少女竟被利剑刺得血肉模糊,面目全非。王吉符撞出一个缺口,将手中的尸身朝暗卫一掷,脚做踏波,旋身纵起,闪眼间便破瓦而去。 院中的众侍卫已汹涌而入,四暗卫纷纷从王吉符窜逃之处冲天拔地,追了出去。 元帝大步寻到殿侧,从地上扶起初苒揽在怀中,心膛震动不止。初苒忙轻轻挣脱,垂头道:“阿苒没事。” 元帝也有些尴尬的松了手:“没事便好。” 旋即又转身面向众人命道:“各宫增派守卫,一旦遇到王吉符,格杀勿论!” “喏。” 这王吉符潜伏宫中已久,是极危险的人物,今晚的事他更是主动,连舜纯都看了他几次脸色,想来在暗祭司一族中地位不低,这样的人断然不可手软。 元帝眼带愠怒幽幽转向舜纯,舜纯也不料王吉符会临阵倒戈,捅下这样天大的篓子,感受到元帝锐利的眸光,只得佯装无辜,缩头抱手站在大殿一角,免得再惹元帝生疑。 一场巫蛊风波,直搅得大晟宫风云变色。 豢养灵蛊的事被萧若禅一力应承了下来,而所谓有人利用灵蛊想谋害皇上的说法,也因为王吉符的窜逃而不攻自破。初苒和郑宜华都洗脱了嫌疑,分别以大意疏忽和栽育违禁花草的名目被禁足自省半月,以示惩戒。至于顺王萧若禅,则被暂时圈禁于永安殿内等候发落。 张太医从萧若禅处了解了许多有关傀儡蛊的习性,便赶去给婉嫔解蛊。 昔日里最多欢声的馨语轩,现在笼罩着悲戚之色。得知王吉符拒捕逃窜,萧萝阳一夜之间华发丛生,如老了十岁。直到张太医说他有些把握,萧萝阳才软倒在地,跪守在婉嫔榻前不住祈祷。舜纯紧张的站在榻侧,一双大手几乎要将手中的琉璃盒捏碎。 廊外角落的暗影里,丽嫔一人伫立,此时没人顾得上理她,她月下苍白的脸上满是古怪,说不清是笑是哭,还是惧! 忽然树影一晃,丽嫔吓得一个激灵。她记得筠儿回来那日,她就是在这房里训斥筠儿,筠儿却煞有介事的告诉她说,长春宫里有鬼!还说什么璃贵人身边的颐珠肯定有御鬼之术,大白天的都可以让鬼出来乱跑吓人。 丽嫔只当筠儿是不想听她训斥才编出来的瞎话,可现在她却有些的相信,不然母亲让人带进宫里来的蛊,没害了别人,怎么就偏偏害了筠儿。是报应么!丽嫔不由想起自己的亲娘崔氏常给自己说的话,举头三尺有神明,因果循环,做坏事早晚有业报! “啊~~~~~~”丽嫔不受控制的尖叫,冲回自己寝殿。 馨语轩内,张太医正在诱蛊,所有的人都全神贯注,廊外骤然传来的尖叫,几乎扯痛了每个人紧绷的神经。 舜纯出去看了一眼,尴尬的进来朝萝阳说道:“是清竹,大约是吓着了。” 萧萝阳只抬了抬眼便又凝神看着婉嫔,一只淡粉的傀儡幼蛊正被张太医自婉嫔鼻腔中诱出,它摇摇晃晃地跌出来,坠入琉璃盒中,张太医立时合了盒盖,只见那母蛊腕足舞动,动作迅捷,只一闪眼就将幼蛊摄入口中,咬得嚓嚓有声。 张太医眼中流露出嫌恶,将琉璃盒递还于舜阳王,自己则回身凝神为婉嫔诊脉。诊毕又仔细查看了婉嫔的瞳仁与鼻腔、喉舌。 “张太医,怎么样?”萧萝阳实在忍耐不住,颤声问道。 张老太医面色沉重,坦言道:“还好,这蛊倒是无毒,如今既取出了幼蛊,微臣佐以汤药,不日就可苏醒了。” 萧萝阳的脸上刚刚浮上些喜色,张太医又道:“可是这傀儡蛊阴气颇重,婉娘娘被伤了颅脑,往后每至月中十五,阴阳交替,盈亏更迭之时,娘娘必会头疼欲裂,苦痛难当。而且……” “而且什么?” “婉嫔娘娘的灵智只怕已然受损,日后恐有呆纳之象。” 萧萝阳陡然瞪大了眼,手狠狠地捂了唇。 ------------ 第095章 一事归一事 一时间,夜寂静的可怕。 舜纯吃惊道:“张太医您的意思是,筠儿从此要变成傻子么?” “那倒不会,”张太医连连安慰:“蛊虫入体时间短,又得到了及时的发现控制,损伤有限,微臣也不能说得很确切,婉娘娘年纪还小,可慢慢恢复也说不定,但是恐不会如从前那般伶俐了。” 萧萝阳伸手牵了张太医衣袖,低声道:“张太医,求张太医隐瞒,本宫不能让筠儿被人说成是傻子啊!” “娘娘头疼发作起来,苦痛难当,那是瞒不住的。”张太医面露难色。 “本宫知道,本宫只求张太医隐瞒筠儿灵智受损一事。老太医家也是儿孙满堂,当知一个做娘的心!” 虽是请求的话,张老太医却从中听到浓浓的威胁。也罢,到底不是什么伤天害理之事,纵使皇上过问起来,也只说自己不能确定便是。 张老太医当下便点头出去。 萧萝阳执了舜纯的手哭道:“夫君,万不能让筠儿知道那蛊是我们送进宫去的,本宫不想让筠儿恨娘,不想绝了她一世的快乐。” 舜纯哀道:“为夫晓得,知春、知秋已死,宫里知道的人就只有清竹,我会同她去说,她最听话,你知道的。等风头稍微过去些,我就去找王吉符,他一定有办法让筠儿复原。” “真的么?” “真的……” 呆坐在凝华殿的元帝接到了消息,婉嫔的蛊已解,大殿里尴尬的气氛终于有了些转圜。 初苒面带喜色的听完小禄子的话,就想着要去瑶华宫看看婉嫔,自打婉嫔中了蛊,她还不曾去探视过呢。 颐珠正欲阻拦,元帝已拉了初苒的手,温言劝阻:“王吉符还未伏法,你莫要出去。朕已调了暗卫,还有穆风守在凝华殿,这里当是安全的。” “既然凝华殿安全,皇上也不必守在这里了,夜已深,皇上还是请回宫歇息去吧。”初苒没好气地道。 她实在不能理解元帝的忽冷忽热,更不知道元帝在想些什么,或者一个帝王的疑心就是那么重,每想到这一点,初苒心头就有些无名的火苗在烧。 初苒本以为这么直接的顶撞,元帝必然又拂袖而去了,可元帝今日偏偏铁了心一般,就是要守在凝华殿。 “皇上,那您打算怎么处置顺王殿下。”初苒修眉一挑,挑衅地问,心中却道:不是不爱听么,不是爱疑心么,我就偏提他。 不料元帝这也不恼,只是拿眼静静的看她,那眼神就好似生怕她什么少了什么似的。 初苒被瞧得浑身发毛,嘴硬道:“皇上不会真认为那蛊是殿下豢养的吧,阿苒敢断定,绝对不会是殿下!” “为何。”元帝喜忧不辨,平静的问道。 “因为殿下不是说他是因为想去齐姜求医才养蛊的么?可事实上,阿苒真正给殿下讲起荻大师,是殿下病发卧床以后。从那之后殿下根本就没下过榻,更别说是到长春宫来了。”初苒毫不含糊。 元帝微微点头:“七弟不会是那样的糊涂人,他也不必如此。又不是后宫妃嫔,宫规对他来说没有那么严苛。只要他身子允许,请旨随意去京郊哪处皇家寺院里住几日,朕都会答应他,他又何苦非要养在宫里。” 初苒眼前一亮,她倒没想到这一层,不禁喜道:“这么说,皇上会还顺王清白的对么?” “不。” “为什么?!”初苒大惊。 元帝神色清冷:“且不说,现在王吉符窜逃,七弟豢养灵蛊已成定论。单说这事没有一个出来认罪的话,那么阿苒你就难逃嫌疑。” “阿苒不怕有嫌疑……” “朕怕!” “皇上……”初苒忽然就楞了,这话是从一个帝王口中说出的么?她怎么忽然就觉得心里一酸呢。 元帝避开初苒的眼神,仍继续说道:“七弟虽违了宫规,但其情可悯,又是有病之身,怎么处置,朕会慢慢地想……” 初苒听懂了,元帝是想一直包庇着顺王,直到顺王身子熬不住为止。 顺王与人为善,除了这次得罪了舜纯,不会再有其他人咄咄相逼,这次舜纯也险些露了马脚,只怕也不会在这事上继续纠缠不清,何况顺王的身体本就来日无多,逼死了他又有何用?不过泄愤而已。只要元帝肯顶着,舜纯顶多叫嚣几日也就罢了,总不能一直纠缠不休。 可那样,萧若禅岂不是如日日等死一般…… 初苒脑中忽然电光石火一般,想起了自己先前的那个计划! “皇上,让阿苒送殿下去齐姜求医吧!”初苒热切的握着元帝的手,诚挚的看着他冰雪般的深眸。 元帝忽然瞪大眼睛:“阿苒你要走?” 元帝日日都在想着这事,但是他从未想过这话会被初苒说出。他说不清心中闷闷的这一团,是震惊,是痛心,是愤怒,还是无力。 “不不不!”初苒小心的安抚着元帝。 她一定要说服元帝,元帝也是极疼爱那个幼弟的,定然也会舍不得看他郁郁而终。 初苒深吸了一口气,认真的解释道:“阿苒不是要离宫,虽然阿苒将来是想要出宫,但是绝不是这一次,一事归一事!这回阿苒只是护送殿下去齐姜,殿下的身体经不起千里奔波,需要有人照应,只要阿苒安然将殿下送到了齐姜,见了荻大师,绝不停留,马上就回宫来。阿苒向皇上保证,决不会食言!” 元帝神情寂寥的起身:“这又有何分别。” “当然有区别,这是两件事,殿下是殿下,皇上是皇上。”初苒大眼清澈分明,径直走到元帝跟前恳切地道:“皇上,阿苒离开齐姜时就下定了决心,一定要尽自己最大的努力为皇上驱毒。如今皇上还未痊愈,阿苒怎能离开!难道,皇上认为阿苒会是那样有始无终的人么?” 元帝眼中忽然有了些神采,原来他们还是有不同么,她只将七弟送去齐姜就返回,但是对自己,却是一直要守候到毒清的那一日么?不管出于什么缘由,初苒的这话仍让元帝心中有了些热度。 ------------ 第096章 金蝉脱壳 初苒见元帝似有所动,忙又道:“阿苒不回宫是万万不可能的,皇上仔细想想,阿苒入宫数月,可有一次为皇上看诊过?替皇上诊脉的都太医和穆风,阿苒始终不过只是御前侍药罢了,这样的事那个宫人做不来,荻大师何必要让阿苒千里迢迢到大晟来?” 元帝手微微一颤,眼神已是无比柔和,他俯看着眼前这双清澈的眼,心中却一遍又一遍的说,朕知道,朕是知道的…… 初苒忙不迭跑向妆台,翻出盛装甲套的小匣,打开来擎到元帝眼前。 该是道出实情的时候了。从前不能讲,是因为荻大师心中没底,怕初苒枉丢了性命,又担心元帝无法接受。但是现在元帝的毒已经控制的很好,事实也证明血引并不是用得越多越好,那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初苒从不是个拘泥小节,善于作伪的人,也不怕元帝误会她是在“邀功”,邀功便邀功吧,只要能令元帝理解,她为何定要亲自送萧若禅去齐姜便好。 初苒取出匣中甲套,解释道:“其实,阿苒根本不会疗毒,也不懂得高深的医理,之所以来大晟,是因为阿苒的体质特殊,阿苒的血是那瘾毒的克星,每日为皇上侍药时,只须指尖少少一点,一点点就好,就像是药引那样……” 初苒认真的演示着,唯恐元帝会不清楚。元帝却听不下去,径直将初苒揽了在怀中:“朕已经明白,你不用再讲了。” 初苒大眼愣愣:已经明白了,明白什么? 挣扎着推开元帝,初苒较真地道:“皇上,阿苒还没说完,你不明白……” “朕如何不明白,你的意思是说,朕疗毒离不开你这血引,所以阿苒你一定还会再回到宫里来。至于七弟,他不堪千里奔波,你这血引可助他提气养神,坚持到齐姜去见荻叔父。”元帝一口气说完便背转了身。 初苒这下彻底呆傻,忽然觉得元帝今晚格外能洞悉人的心思一般。从前自己在他面前咋咋呼呼,他不是支吾,就是沉默,还说什么爱听她直言不讳,敢情都是在装呆卖傻么? 不过此时初苒却怎么也愤怒不起来,满脸带笑的转到元帝身前:“这么说,皇上是允了么?如此甚好,皇上不用头疼怎么处置顺王殿下了,殿下也不用被关起来郁郁寡欢,阿苒也不用因为殿下顶罪内疚了。真是三全其美呢!” 元帝猛一抬头:“朕何时允了,你是嫔妃,他是藩王,如何双双离宫而去,说得倒是轻巧!” “诶!皇上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呢不是?何况殿下是皇上您的亲弟弟呢。对外头,您不拘找个什么理由把阿苒禁足起来,凝华殿让颐珠守着,蚊子都飞不进来的。阿苒扮成小宫女,随殿下去齐姜不就行了么?”初苒眉眼飞扬,说得开心:“不出两月,一去一返,神不知鬼不觉,阿苒就回宫了呀。您若不答应,就是信不过阿苒。” 说罢,初苒便去牵元帝的衣袖。 “待朕再想想!”元帝头也不回,便迈步而出。 皇帝的气性怎么都这么大,一言不合就拂袖而去。初苒看着元帝远去的背影,气得直跳脚,可细一想,可不是自己非要故意要提起这个话题来气他的么。最后关头,还是功亏一篑了,初苒撑了腮无奈地坐在灯下。 元帝缓缓走在月下的便道上,现在已是深夜,再有一两个时辰,天就该亮了,他却没有丝毫的困意。 方才为何要拒绝,应允了她不是正好么?她不是信誓旦旦的说还要回来的么,为何就是不舍得她这样离去,为何总觉得她这一去便不会再回来。 元帝一路思忖竟不知不觉走过了紫宸殿,朝东踱去。 永安殿里,身体孱弱的萧若禅,仍没有歇下,清冷的双眸凝视着忙碌的尚陀。尚陀正认真地收拾殿下的私物,一个个打成包袱。 “尚陀,把包袱都收起来,让皇兄看到了又是为难。”萧若禅有气无力,却说的坚定。 尚陀困惑的停了手:“殿下,您怎么知道皇上会来。” “他是我大哥,我如何不知。收起来吧,来日方长,有你收拾的日子。”萧若禅艰难的说完便阖眼养神。 尚陀顺从的将包袱一个个放入柜中。 殿下说什么,他都会遵从,自跟着殿下的那一日起,他就是这么告诉自己的。但是若皇上这次要将殿下圈禁,或者收押治罪,他便打算背着殿下逃出去。他知道,殿下最喜欢的便是自在。殿下已经时日无多了,他绝不会看着殿下那样悲惨的死去。 门外传来几声轻叩。 “七弟,歇了么?”廊下元帝长身玉立,声音低沉而渺远。 “回皇上话,我家殿下一直在等着皇上。”尚陀忙应声出来。 元帝悄然入内,尚陀掩了殿门,与小禄子一边一个守在殿外――这也是殿下交待过的。 榻上几声轻咳,萧若禅睁开了眼:“是皇兄来了么?” “是朕,你莫要起来。”元帝快步过去,坐在榻前,却又一时无语,不知从何说起。 萧若禅淡然一笑:“臣弟,又让皇兄为难了。” 元帝心里忽然有些懊恼:“七弟,何故要说这样的话,朕知道那蛊并非是七弟你带入宫来的。” “是啊,臣弟不过是想借此事金蝉脱壳罢了。”萧若禅笑得愈发超脱。 见元帝不解,萧若禅又道:“皇兄的后宫风云变幻,波诡云谲。臣弟没有皇兄的天子龙气,实在难得消受,今日这般,既可偿了皇嫂数次相救之恩,又可借此离了宫里,岂不是两全其美!” 又是两全其美?刚才是谁,还说三全其美来着!真是两个性情一般洒脱自在的人,都能由了自己的心意做自己想做的事,独他这个皇帝处处受制,憋闷难当。 元帝静看眼前的幼弟,他明白这是萧若禅在表达他最后的愿望――只要能不被圈禁在宫里,就足够了,至于什么清白的声名、皇族地位对他来说皆是浮云。 元帝忽然羡慕了这样的超然洒脱,方才初来时,心里的沉甸甸也消逝无踪了。 ------------ 第097章 上古残篇 萧若禅见元帝脸上少了些沉重,想来皇兄必会成全自己,便挣扎着坐起,从怀中取出一卷皮革递上,示意元帝详看。 元帝疑惑地展开,只见上头俱是极古老的文字、怒目凶睛的恶兽和繁复的图腾。元帝正看得云山雾罩,忽然就被“傀儡蛊”几个已然模糊的字迹吸引住了。 元帝豁然抬头,心中翻涌起滔天骇浪,吃惊地看着萧若禅。 萧若禅全然不知元帝心中的震惊,更不明白这皮卷之于元帝的意义,平静的解释道:“这是臣弟几年前寻蛊疗病时,在南海郡偶然得到的。臣弟本也以为这上头说的都是些怪力乱神,但臣弟观它年头并不久远,却血迹斑斑、辗转破旧,始终令臣弟无法释怀,是以,小心收藏在身边。” “直到昨日臣弟听说王吉符在大谈什么‘傀儡蛊’,臣弟才知道这皮卷,只怕是什么失传的经典残篇。今日臣弟所言,俱是从这皮卷上得知。如今既然知道了它有来头,便交由皇兄保管吧。” “七弟!”元帝抓住萧若禅的手,格外用力,几乎要将萧若禅的手臂捏碎一般。 萧若禅忍痛道:“怎么,这皮卷上的记载于皇兄真有大用处?” 何止是大用处!元帝心中的惊喜与震荡几乎无异于看到了日月新天。当年荻叔父,还有景帝在世时,都曾与他讲过齐姜遭遇的那场浩劫,描述过那一段风云色变,人间沦为炼狱的日子。 景帝临终前反复嘱托,不要齐姜对妄兴刀兵,不仅是因为齐姜是妙懿太后的母国,更担心暗祭司的巫术。他怕战火一旦燃烧,大晟也会重蹈齐姜覆辙,大好河山毁于一旦,沦为尸骨遍地、鬼蜮横行的修罗火场。 而元帝一直隐忍,不敢贸然取了舜纯性命,也是因为一边受了瘾毒的牵制,一边忌惮他手中握有上古残篇。 可就在方才,他分明在这皮卷上看到有“傀人”字样。再与这傀儡蛊呼应,不难想象,这皮卷上的神鬼之术,定然与暗祭司的秘术又莫大的关联,纵然这皮卷只是不完整的残篇,可有它在手,待到剿灭暗祭司势力时,不知要增加多少胜算。 这些,元帝此刻都无法出口,只能手执皮卷不住的点头:“七弟,你为大晟立下了大功劳。大晟的百姓子民,有一日都会身受你的福泽。” 萧若禅听元帝如是说,又打量元帝惊喜激荡的神情,知道元帝定不会是夸大其词。当下心中也有些振奋欢喜,安然的阖上疲倦的眸。 元帝见他疲累不堪,便起身离去,走前又回头柔声问道:“七弟可还有什么要叮嘱皇兄的,若想起来,只管告知皇兄,皇兄必如你所愿。” 萧若禅睁开眼,眸中燃起一簇亮光,凝视了元帝片刻,那亮光又渐渐黯淡,微微摇头到:“没有了。” “那你好生歇着,你心中所想,朕是知道的。” 元帝的背影渐渐融进浓沉的夜色,萧若禅苍白的唇边浮起无奈的笑意:“我心中所想,连我自己都不明了,皇兄你又是如何得知……” 天气已渐热,树上的蝉开始了烦人的鼓噪,大晟宫里却前所未有的宁静。 惠嫔一年中,十日有八日都在养疾。初苒、郑宜华被禁了足,顺王萧若禅被封禁在永安殿中,与外头没有丁点儿联系。王吉符仍然在逃,侍卫们丝毫不敢松懈,宫人们谨言慎行。 而整个瑶华宫上下,则都忙着一件事,照顾刚刚苏醒的婉嫔。与其说是苏醒,还不如说是偶尔睁眼。这是张太医在萝阳公主的授意下,对婉嫔刻意用药所致,虽然对婉嫔的身子未必有什么好处,但是在张太医看来,这般短期昏睡,对婉嫔的颅脑恢复,还有极有益处的。 婉嫔本就年幼,恢复生长比成人有优势,但是她那样的孩子心性,若是彻底醒来后,发现自己似乎异于从前,又或者看见身边人异常的反应,过于疑心吵闹,则还不如静养。待众人都接受了她身子受损,需要长期调养恢复的事实,说不定对她日后表现出的些许不同,会习以为常,婉嫔也能少面对些大惊小怪。这,都是萧萝阳一番良苦用心。 至于元帝,半月已悄然过去,他对初苒的所提的送萧若禅去齐姜求医的计划,仍是停留在“让朕想想”的状态,似乎根本没有意识到他已想了多久。 初夏的紫宸殿,花团锦簇,蝶戏蝉鸣。 巍峨的碧瓦朱墙饰以娇艳的花朵,也有着别样惊心动魄的美。一如雕梁飞檐下,蟠龙立柱旁那一抹在清风中飞扬的月白衫子,那一双波光灵秀的眼。娇俏可爱的人侯在廊下盈盈相看,元帝直觉这一瞬,时光停滞,天地也失色。 强抑了心中的悸动,元帝缓步踏入殿内,路过初苒身边时,漠然道:“朕还不曾考虑清楚,阿苒先回宫去吧。” 初苒微楞,仍是跟了上去,小禄子又怎会阻拦。 清凉宁静的大殿里,两人的呼吸都清晰可辨。 元帝背身立于御案前,低低地道:“为何还不走……” 一双纤柔的手臂却悄然自背后环上了他的腰,元帝不可置信的一震,垂眼看时,却见那双小手正巧结连环,将一枚润白的玉佩系于他腰间――正是他日前放在初苒枕下的“九龙佩”。 元帝身形微动似要挣开,那双纤柔的手臂便用力一收,连同身后的娇俏的身子也紧紧贴上了元帝清瘦的脊背:“皇上,阿苒一定会再回来的。” 大殿里如同旋起一阵令人迷眩的风,初苒娇小的身子一把被元帝捉到身前,抵在御案上狠狠的吻了下去,没有从前的浅吮低尝,没有从前的摸索试探,只有狠狠的入侵与占有。 卷牍散落的满地,初苒被元帝抵于御案上,纤薄的夏裳阻隔不了元帝炽热的情愫,铺天盖地的吻,如疾风骤雨绵绵不绝,初苒的手仍下意识的环在元帝腰间,眼前一片迷蒙,大脑早已无力思考。 元帝深深地蹙起眉尖,一遍又一遍索取那唇瓣中的甜蜜。决绝地深吻,如同夜空里奋力燃烧的焰火,如同冰雪上盛开的繁花。 ------------ 第098章 艰难的抉择 一道圣旨打破了宫中的宁静。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皇七子,萧若禅,豢养巫蛊,为祸后宫。今贬为庶人,流放极北。限期三日内离京,钦此!” 除了瑶华宫,不少宫里都是唏嘘、扼腕,那样神仙般的人物,来时如天人踏凡尘,如今,却落得被驱赶流放的下场。 含凉殿里,郑宜华哭得死去火来,只是被澜香关在殿内苦劝。 “宫里也不太平,殿下留在宫里,未必就是好的。” “璃娘娘最近在禁足,如今知道了这消息,定然会去求见皇上的。” “……” 澜香搜肠刮肚,把能想到的全都说了,郑宜华才渐渐平静下来。 谁知才隔日,又一道谕令被当今圣上怒掷而下:“璃贵人以下犯上,满口悖论。朕以为其疯魔,罚其禁足凝华殿百日,抄写《忏经》百卷以自省,任何人不得探视!” 听到这个消息,澜香也吓得傻了,郑宜华却不吵不闹,径直去了观音像前,埋头祷告抄经。 瑶华宫里。 宁嬷嬷一路疾奔,忙不迭的将这好消息告知惠嫔。 “打听清楚没,到底是怎么回事?”惠嫔脸色凝重。 宁嬷嬷笑道:“总不是为了这次流放顺王之事,那丫头去求情,被皇上斥了!” 惠嫔却是不信:“她宣室殿都敢闯,满朝文武面前大放厥词,也不见皇上有这么大气性。禁足百日……” 惠嫔默然起身,细细思量。 宁嬷嬷却低声道:“老奴费了好大劲才打听来的,只怕那丫头也动了和郑宜华一样的心思,皇上才将她关起来的。” “这怎么可能!”惠嫔吃惊。 “怎么不能?”宁嬷嬷小心地道:“懿王殿下远隔建州,两人素不相识。那丫头闯殿劝诫时维护了几句,便在后殿遭皇上掌掴了呢。” “皇上打了她。” “可不?娘娘记不记得,当时璃贵人好几日没有出宫门,有一日夜里,还偷跑出去使性子,皇上让侍卫们各处找。” 惠嫔略一思索:“是有这么回事。对,本宫记起来了。怪不得偷偷摸摸的,敢情是在替那丫头遮掩么?” “正是。”宁嬷嬷忙凑近了说道:“连老爷都说,那次建州的战事没起,还是多亏了那丫头。娘娘您想啊,既然如此,那皇上为什么还打了她,那是皇上动了醋性!” 惠嫔开始有了几分相信。 宁嬷嬷又道:“现在宫里的这位可与懿王不同,近在眼前呢!两个人一个常来长春宫,一个常往永安殿,总在一处。皇上碍于脸面,嘴上不说什么,其实心里早就犯了忌讳了。” “如今,顺王殿下又出了这等捅破天的大篓子,璃贵人还是不知死活地去求情,听说是又哭又闹,皇上不关她等几时?” 惠嫔脸上终于浮了释然的笑:“圣宠是这天底下最要好生捧在手里,一刻都不能疏忽的东西。禁足百日?哼,百日之后皇上还能记得她么。” “那是。”宁嬷嬷也笑得开怀。 三日后,清晨。 这是“庶人”萧若禅离宫的最后期限。一早,他便收拾妥当,出了永安殿。 尚陀背着一只新编的大竹篓,里头放了几个小包袱和干粮清水。因主人说那些锦绣光鲜的事物不必带了,不过是身外物,尚陀便只带了主人的贴身之物。心里思忖着待出了京城,再买通那些押送的侍卫,给主人雇一辆马车上路。 萧若禅面色清泠,悠然走在前头。一袭竹布轻衫,腰间挂着两只药囊,背后斜插一杆玉笛。风姿翩然间,似乎是要没入山野的高士!偷偷相送的宫人们都落了泪,她们只怕那样如冰花晨露一样的人,受不得骄阳烈日,莫要说是去极北,只怕走不得多远,就会陨于尘土。 西定门就在眼前,萧若禅额上已有了微汗,高大的宫门此时正大敞,如同一道通向自由彼岸的玄关。 “得得得……”一辆马车从一侧的宫道赶来,尚未散去的宫人们中有人认得,那好似是太后从前乘坐的鸾车。 赶车的常侍到了宫门口,停下后展开了手中的圣旨:“朕昨日得懿德太后托梦,哭诉流泪不止,只为哀怜幼子。今特赐庶人萧若禅鸾车一辆,北出京城,不得有误。” 萧若禅跪下接了旨,常侍冷漠地道:“上车吧,莫要误了离宫的时辰!” 萧若禅含笑朝北深深一揖,便转身上了鸾车。 尚陀见主子肯上车,欢喜的什么似的,在车后安置好竹篓,便上了车辕驾车而去,后头押送的几个侍卫也骑上马,疲疲沓沓地跟在后头。 鸾车到底舒适,里头幽凉宽敞。萧若禅认得这鸾车是母后的旧物,一时感慨良多,并不去坐那锦榻。只是盘膝于小几前,抽了身后的玉笛握在手中反复摩挲。 旅途寂寥,萧若禅几次将玉笛凑在唇边,都仿似听到一道温柔的声音在耳边提醒:“殿下不若等养好了身子,待梅开雪落之时,再来这听梅园吹奏一曲,那时必成佳音。” 只可惜,他未必能等到那梅开雪落的时节了…… 修长的手指轻弹,一缕笛声悠然而起,如倾如诉,似折柳伤别,似高山流水,缱绻不舍。 “阿苒不是说过,殿下的病不好总是吹笛的么?” 清晰而细小的声音近在耳畔。 笛声戛然而止,萧若禅茫然四顾,心中震惊如遭雷击。 鸾车里侧锦榻的隔板被“扑”的掀开,露出一张热得满脸通红的小脸,齐额的刘海被汗水黏在脸上,甚是狼狈,可刘海下那双眼却灿若琉璃,美丽异常,不是初苒又是谁? “皇嫂?你怎么会……”萧若禅脱口而出。 初苒忙跌撞着出来,捂了萧若禅的唇。玉笛脱手,撞在小几上,又骨碌碌滚到车厢的另一角。 鸾车缓缓停下,尚陀疑惑的转身。 方才笛声骤停,他就觉出异样,此后又似乎有许多动静,莫非主人发病了不成。他推开车门,眼前的景象大大却超出了有限的想象力。 因为尚陀看见,本该在宫里禁足的璃娘娘此时却一副侍女模样,满脸通红地趴在主人身前,拿手捂了主人的嘴。 ------------ 第099章 如若梦境 初苒见尚陀眼睛瞪得老大,忙松了手。 萧若禅这才轻咳着朝尚陀挥手道:“没事。” 后面的侍卫已经懒洋洋地跟了上来:“何故停下!” “提醒我家主人该服药了,这就走。”难得尚陀也会随机应变,顺手掩上车门,又笑眯眯地驾车前行。 “璃娘娘是圣药女。”尚陀能想到的只有这个理由,有这一个理由,对他来说便已足够。 听着尚陀在外头欢快地哼着不知名的小曲,车内的两人有些面面相觑。 “阿苒本该是等到晚上再出来的,可里头太闷热了。”初苒无奈地解释。 萧若禅仍趔趄着身子,脸上一副“幸好你没晚上出来”的表情。修长的手圈在唇上轻咳了几声:“皇嫂,你为何……” 初苒的身子又欺近,指指外头低声道:“不是说,不要叫我皇嫂了么?” 如檀似麝的香气令萧若禅如在梦中,若不是方才尚陀推了车门,露出一脸震惊摸样,自己定然会以为此刻是幻觉。萧若禅望望车窗外,也哑声低道:“阿苒,你是偷跑出宫的么,为何要如此?” 初苒抿唇一笑,抬袖拭了额上的汗:“当然不是!是皇上让阿苒来送殿下去齐姜求医的。” 凝视着初苒的如花笑靥,萧若禅忽然坐直了身子,漠然道:“阿苒不要作这等玩笑,此地离宫还不甚远,我让尚陀掉头送你回宫。” 初苒见萧若禅一副认真摸样,当下便着了急,又是央告又是发誓赌咒,最后还是只得说了实话:“是阿苒求了皇上,皇上才肯答应的。百日禁足,是皇上对外头的说辞,现在颐珠守着凝华殿,宝珠扮了我,不会有人知道我来送殿下,殿下也不必忧心。万事宫里还有皇上挡着呢,等一会儿天黑,我们就换了马车朝齐姜去,皇上都安排好了。” 萧若禅默不作声,苍白的手颤抖着从小几上滑下,缩入袖中紧紧的攒住。这,竟是真的么! 鸾车行得不快不慢,直到天色黑定,他们才到了一处四海客栈。尚陀卸了马,扶萧若禅去客栈楼上,侍卫们也打着呵欠交待小二喂马,而后又各自歇息。 围墙外,一辆墨色的檀木宽厢马车不知从何处缓缓驶来,停在客栈后院的墙根儿下歇了片刻,马儿们喝了几口水,马车便又嗒嗒前行了。 车厢里,昏黄的角灯下。 一边坐着不甚自在的萧若禅和满脸得意、兴奋不已的初苒,一边坐着笑成一朵花儿的尚陀。他真的太高兴了,主人不仅不用去极北之地,还有圣药女陪主人一道去齐姜求医,还有比这更好的事么。而且据璃娘娘说,若主人去了齐姜,齐姜的国君会给主人一个贵族的新身份,主人从此便可自由,安心养病。 天色渐渐发白,马车已疾驰了百里。 尚陀被安排套上车夫的衣裳,因为他是阉人,初苒他又给黏了一部大胡子,再带上遮阳的斗笠。 初苒待萧若禅洗漱洁面,也递上一盒微黑的脂膏。这是她精心调制,可防汗水,但抹在脸上也并不绷得难受,萧若禅风采太盛,实在很引人注目,这脂膏抹了可遮盖他眉间的砂痣和苍白的肤色,令他看起来只是普通的黑瘦,而不象久病之人。 独初苒自己偷懒不肯易装,仍是新裁的齐眉刘海,头上是丫头们惯常绾的“包子髻”,素着一张脸,穿了水绿的衫子。还美其名曰,衣裙俗艳便会少有人看她的面目。 萧若禅哪里精怪得过她,被她哄得抹黑手脸,下了马车透气。 几个侍从见到萧若禅,都齐齐拱手:“见过公子。” 他们一共五人,年长的约么五十来岁,昨夜赶车的便是他,还有一位管事模样约莫三十多岁,其余三个俱是年轻人,长随打扮,高矮参差不齐,但那身板却让人极有安全感。 行过礼后,老者便去了后面一辆敞口的载货马车,车上装了几口木箱,据说是些衣物药材和日常所用。 三位年轻人也都跟着那老者去了后面,独留领头的管事与萧若禅详细禀明各人情况:“小的名叫陈泰。从此便奉公子为主,听从公子差遣。奴才们各人都有功夫在身,可护送公子前往齐姜。” 半刻钟后,一支由车夫、管事、长随组成的小型车队,乘着清晨的阳光,在林间小道徐徐上路了。 三个年轻的长随骑了黄骠马跟在最后,管事则骑一匹枣红良驹,巡在墨色的宽厢马车旁。车厢的小窗被打开,漂亮的小侍女眨巴着一双亮眼,伏在窗边看风景,一位面容黑瘦却俊俏不凡的贵公子安然倚在舒适的靠褥上,眼睛根本无心看他手中的书卷。 初阳斑驳,清风拂面。 萧若禅薄唇含笑,清亮的眸里冰消雪融,如万物复苏。 “公子,饮茶!” 仍是琥珀一般汤色的紫芝茶,氤氲的异香盘桓在车厢内格外浓郁。 萧若禅轻啜一口:“多谢阿苒!” “阿苒却是再叫不得了。”初苒侧头思忖道。 “不然,若禅该当如何称呼?” “就,就叫盼儿好了。” “盼儿?”萧若禅看了初苒垂下忽闪的长睫,轻轻一笑:“倒也配你。可是闺名?” “不是,呃,算小名吧,从前有人这么叫过。”初苒有些结巴,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何忽然就想起了这名字。反正天下叫盼儿的侍女丫头数不胜数,当是无碍的吧。 与此同时,四海客栈里的鸾车也缓缓上了路,车后仍是疲疲沓沓地跟着几个侍卫,一路朝极北的流放地驶去。 一切按照预期计划的顺利进行,消息传回了宫中,元帝欣慰之余心中泛起一阵酸意,直至今日,他才觉得这朱墙碧瓦的大晟宫是有多像一座令人生厌的四角牢笼,想着萧若禅与初苒同乘一车,遨游四海,自己却会在一生被困宫中,元帝不觉心头戚然。 他已传书荻叔父,待初苒去了齐姜,便将她留下,莫要让她再返回宫里来。而他也在几日前看萧若禅留下的皮卷时,发现了其中的一种毒物记载“蚀龙”,与自己的瘾毒性状极其相似,穆风正对皮卷上“蚀龙”的部分认真研习,寻求破解之法。 暮色中,元帝神色落寞背手立在窗下,心中默默祷念:“阿苒,回了齐姜,就去过你想过的日子吧,莫要再回来了……” ------------ 第100章 招亲 车队安然前行,萧若禅有初苒的血引护佑,精神似乎一日比一日好。是以,他们也不必每晚都宿在客栈,只要是好走的路,可谓日夜兼程。 几日下来,晟京已远,前头就是琼州境。 通常两境交接之处都会有集市,此地亦不例外。四面八方的人们都来此买卖易货,还有人从极边之地贩卖来稀罕的物件儿,想着博个好价钱。 宽厢马车停在青峰镇唯一的酒楼前,初苒下了马车便冲进川流的人群,兴奋得连走路都是用跳的,萧若禅竟也十分率性地紧随初苒融进了人流之中。 自初苒到这异世以来,从不似现在这般想仰天大笑几声――人生快意啊!没有规矩,没有争斗,如此自在,怀中还揣了大把银子,老天也太眷顾她了,开心之余,初苒在心中大大地感激元帝。 陈泰一见两人那副模样便知道拦不住,立时带人跟了上去,独留老人看顾马车。 市集里琳琅满目,玩意儿、吃食,目不暇接。初苒欢颜绽放,萧若禅宠溺纵容。二人虽名为主仆,但在他人眼中的看来,却是花中并蒂、水中双鸳,教人羡煞。 初苒给自己买了大堆女孩子的日常事物,萧若禅微黑的脸都泛了红。初苒却顾自买得高兴,连尚陀、陈泰也都不放过,给各人都买了许多,每买一件陈泰与长随们都大加夸赞,拍马溜须把初苒当了土老财一般。 开始初苒还不觉得,可是渐渐,她就从陈泰眼中瞧出了忧虑与心不在焉,莫非此地不安全吗?可是难得出来,初苒正在兴头上,想想便收敛了言行,跟在萧若禅身侧,牵了他的衣袖只是一路看些热闹,陈泰的脸色果然好了许多。 忽然前头一阵花炮响过,一座漂亮的彩棚里正有人口沫横飞的说着什么。初苒还没来及说去看看,就与萧若禅一道被人流拥到了彩棚前。 原来棚里是一位老管事在帮东家招纳夫婿:离青峰镇百里远的地方有座五谷寨,寨子里的杜亭长祖籍是江南人,如今家中有一个待嫁的女儿已十六岁,想找一位读书人入赘,所以,各管事就四里八乡的来通告,有意者可前去五谷寨,据说是要以文招亲。想来是那位杜亭长见琼州民风剽悍,男人多孔武魁伟,不配自己娇俏柔弱的爱女,才要寻一个文雅的男子做女婿。 选亲的日子定在这月十五,有适龄不曾娶亲的男子,都可以到老管事这里领竹牌。 老管事说完,乐鼓手便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吹奏,彩棚下的年轻人们都动了心,五谷寨虽在山中,却是极富庶的地方,千亩梯田,山灵水秀,寨子里的姑娘都不外嫁。入赘五谷寨,就意味着过上了神仙般逍遥的日子,绝对不会为生计发愁,何况杜家姑娘端地是千娇百媚,柔情似水。杜亭长家更是个当地大户,富庶和睦,家中人人知书识礼。 奏乐已毕,一枚枚缠了红丝线的竹牌便开始发放。 初苒忽然就挤了进去,萧若禅也只得跟上。 “小姑娘,我家老爷可是招女婿,你领这竹牌做什么?”老管事虽然忙得满脸汗,但是见了初苒这样灵秀的小丫头,却仍是和蔼地询问。 初苒一眨眼道:“我替我家公子领的啊。” 老人一摇头:“那可不行,不见本人,老奴不能乱发竹牌。” 初苒顿觉有意思,忙拉了身后的萧若禅道:“老爷爷,您看,这就是我家公子,可还看得过眼?” 萧若禅脸上竟没有半点尴尬,浅浅一礼。 老人凑近眯眼一看,虽觉黑瘦了些,却真真是鹤立鸡群的人物,立时老脸笑得如花朵一般:“好,好啊。可有婚配过,可愿入赘?” 初苒笑道:“婚配了还能来找您老要牌子么?我家公子高堂双双过世,可以入赘的。” “好好好!”老人忙递上一枚竹牌,反复叮嘱道:“这月十五啊,可别误了。” 初苒喜孜孜的抱了竹牌,一脸狡黠的笑,萧若禅却劈手夺过:“一个女孩子家,拿这等事物做什么。” “诶!诶,公子你……”初苒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好容易骗来的竹牌,就这样被萧若禅收入袖中,心中极不甘,却又不好去翻他衣袖。 一天玩儿下来,日已西沉。 萧若禅的身子必须好生休息之后才能上路,陈泰便拿主意,让一行人在青峰镇耽搁歇息一天。 初苒满心惦记着那个什么五谷寨招亲的热闹场面,想去找陈泰问问五谷寨的位置,谁知才刚踏出房门就与陈泰、尚陀撞个正着,原来陈泰也正来寻她,初苒忙将他二人让进屋来。 打量陈泰的摸样,象是有要紧话说,初苒便先声夺人,直接向陈泰打听起五谷寨的事来。不料陈泰丝毫没有觉得吃惊意外,只是默默从怀中取了布帛的地图出来,给初苒细指他们的方位,和接下来要走的路线。 初苒一看便傻了眼,这布帛很陈旧,绝不会是陈泰临时伪造出来忽悠自己的,那五谷寨的位置在青峰镇北,与他们要去的齐姜方向几乎是南辕北辙。 看来这热闹无论如何是凑不上了,初苒一声哀叹,看着尚陀道:“可怜你家公子,至今尚未婚配呢,到手的媳妇儿又飞了。” 陈泰苦笑着摇头,尚陀却认真地道:“主人是断不会入赘的。” 初苒不禁打趣道:“谁说他要入赘了,就你家公子这般俊俏的摸样,十个女子有十一个都会跟着他私奔的。” 尚陀憨直的一笑,虽然“私奔”两个字不大好听,但是娘娘的意思反正是在夸主人就对了。按理娘娘是主人的皇嫂,尚陀还真怕娘娘会做主让主人入赘杜家了去。 陈泰见他俩玩笑完了,才又恭谨地说道:“小姐,今日咱们在镇子里太张扬了些,若要安全抵达齐姜,公子与小姐再不可象今日这样了。” 陈泰等五人并不知初苒与萧若禅的真实身份,只是接到上头下派的护送任务,也只知晓那位公子和这小侍女都是极尊贵的人。 初苒见他如是说,顿觉无趣。话说她与萧若禅都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自己虽在晟京露了些锋芒,可名义上还是在凝华殿禁足的,谁能知道她已出了宫?颐珠的缜密她可是信得过的。更何况,谁会相信元帝能让她与萧若禅同行,直到现在,连初苒自己都还觉得不可思议呢。现在他们已然离宫几百里,那里还会有人认得。 陈泰见她全然听不进的模样,只能苦口劝道:“小姐有所不知,这里的市集与其他地方不同。” 初苒诧异:“有何不一样?” 陈泰肃然道:“或者说象青峰镇这样,地处州郡交界的市集,都与其他地方不同。一般这种地方的市集,就是情报暗信的交接汇集地,也是监视两地往来人等的关隘之处……” 待陈泰细细说完,初苒当下脸上就有了愧色,心中也明白了陈泰的担心。 因着他们乘的是马车,所以走得虽不是官道,却也是大路。这青峰镇看似是一个镇子,实则就象官道上两境交界的城门关隘,虽然没有明着盘问检查的兵士,可是有多少势力都在暗中监视往来经过之人。纵然不会刻意注意到他们,但他们的一言一行也照样进入了别人的视线范围内。 齐姜的路还千里迢迢,如今走了不到三分之一。萧若禅身子不好,根本经不得任何波折,更遑论逃亡。今日他们的行为实在太扎眼,也太任性了。 看来眼前的这位陈泰,是个经验丰富的老江湖,今日在街市上,一大把年纪的人也跟着长随一起插科打诨,想来就是想让她与萧若禅不难么显眼。 初苒顿觉愧疚不已,感激道:“陈管事,是盼儿给您添麻烦了,今后再不会如此率性。公子爷那儿,我也会去劝,等咱们到了齐姜,还怕没有热闹日子不成。” “对对对,就是这个理儿!”陈泰不料劝说会这样顺利――这位小姐虽然玩心大些,却原来也是极聪明、极明晰利害关系的人。 不过任谁也没想到,初苒心里想得却是:此后,但凡路过什么有趣的地方,就在心里记下来,等送完了萧若禅去齐姜,自己原路返回时再去玩儿也不迟。 “那今日的事可怎么办,不张扬都已经那么张扬了,可要紧?”初苒紧张的询问,俨然把陈泰当了主心骨。 陈泰见初苒这么上道儿,心里也是高兴,忙道:“小心驶得万年船,方才奴才已经让小五儿悄悄去买了辆旧马车和衣物,明早让他先走,且到僻静处候着,待公子爷和小姐的马车一到,咱们就改头换面。只要处理得干净,必然万无一失。” 初苒听得一愣一愣,更佩服这位老成精明的陈泰了。 夜间,已然累了一天的初苒仍不想睡,摆弄着桌上新买的小玩意儿,心中可惜。陈泰说要处理干净,那么这些杂七杂八的只怕也不好再带在身上了,白天的教训可是让她到现在都还觉得不踏实呢。 “笃笃”门外传来两声轻叩。 “谁?”初苒纳闷。 “是我。”声音悠远沉哑,不是萧若禅又能是谁。 初苒忙去开了门,见他双目清明,神清气爽,大约是傍晚好生歇息了一番。 “怎么,公子错过困头睡不着了么?”见萧若禅坐在灯下兴致勃勃地打量那些小玩意,初苒不禁问道。 萧若禅却笑着直摇头,示意她坐下:“阿苒,哦不,盼儿。你可想去看五谷寨招婿?” “当然想了,可是与咱们不顺路。”初苒将今日白天陈泰的话又原原本本说了一遍,顺势想打消萧若禅意欲一路游玩的念头,他今日在集市上的兴头,可不比她差多少。 萧若禅听完,垂眉思索半刻道:“我到是有个好办法。不如咱们一会儿就改头换面,驾了那旧马车悄悄先走,给他们留下书信,让他们在北边的昌勒城等咱们。” 初苒隐约记得今天下午看过的地图上是有一座昌勒城,就在去往齐姜的路上,距离青峰镇约莫二、三百里。这样分两路走,再汇合一处,也不是不行,可她总觉得哪里不对,极疑心地看着萧若禅。 萧若禅却若无其事地道:“五谷寨是在山里,近日会有许多人前去招亲,热闹有趣不说,还是个极安全的去处。咱们去了那边逗留上几日,再绕道昌勒城,岂不是两全其美的事?” 初苒满腹狐疑,斜目试探道:“公子,你莫非真惦记了那家姑娘!这盲婚哑嫁的,公子可有想清楚?” 不期萧若禅竟无半分脸红,一本正经道:“本公子早已到了婚配的年纪,去看看有何不妥?” “哈哈哈……”初苒实在忍不住笑出了声,萧若禅说了那么多,就这句话最对她的胃口。 看看眼前的人,正是十七八风华正茂的翩翩少年郎,都是因为那病,才弄得人暮气昭昭,冷如冰雪,郁郁寡欢。他该当如现在这样,不去想自己剩下的岁月有多久,也不必管生命会不会戛然而止,只做当下本该他做的事就好,如所有正常的男子一般。 初苒眼中一热,起身道:“好,你既有此意,盼儿舍命陪君子。” 初苒说的豪气干云,可一转身忽然又想到件极现实的事,陈泰可不是好糊弄的人。 听了初苒的顾虑,萧若禅笑道:“我已让尚陀在他们今晚的饭食里加了些东西,他们皆睡沉了。” 初苒一阵呆愣,忽然就有一种灰太狼被喜羊羊带进陷阱里的感觉。 萧若禅催促道:“咱们要快些,再有一两个时辰,他们就该醒了。” 消瘦的脸上绽开了大大的笑容,不同于从前那月光流泻般的微笑,微薄的唇里露出洁白的牙,颊上有两道狭长的笑涡,还有那双浅色的眸子,里头微漾着纯净如冰雪一般的欢悦欣喜……教人如何能够拒绝。 初苒更是凡人中的俗人,见了这样的阵势,就只有提着包袱跟着走的份儿。 尚陀守在陈泰房中,萧若禅将一封书信轻轻放入陈泰怀里,便招呼尚陀离开,初苒走在后头,想了想,将自己袖中的一盒脂膏也塞在了陈泰手中。 三人换了装束,便悄悄离了客栈,果然在陈泰说的地方,他们找到了一辆旧马车。 马车一路疾奔,尚陀与萧若禅傍晚都歇息过,反倒初苒困倦不堪,待她再迷迷糊糊醒来时,他们居然已经离五谷寨不远了。 路上十分热闹,尚陀也不再急着赶路,安排萧若禅歇在一处小村。村里人来人往,不是招亲入赘的,就是去凑热闹的,还有那位杜亭长家的亲朋好友,心急着喝喜酒,许多都提前上路了。 感受着这样平凡的欢悦,初苒和萧若禅都在心中各自暗喜。 ------------ 第101章 借钱 三人又休整了一日,才朝山里去,大约走了数十里,山里便不好再驾马车了。尚陀卸了马驮着包袱,萧若禅与初苒则携手徒步进山。好在路人都说,已经到了地方,杜亭长家就在这老山上。 一路上皆是清凌凌的水稻梯田,田里稻米清香,鱼儿畅悦。萧若禅不显半点疲累,一路上兴致勃勃与人闲谈。 这山原名叫老龙山,是方圆百里内最古老的梯田。因着要避忌,所以当地人干脆叫它老山。 传说从前这里很是贫瘠,人们总是饿肚子,后来他们的先祖诞下九个孩子,其中有一人是龙王托生。龙王历凡归渊后,感念父母的养育之恩,便给这里的人们送来了三样礼物,水稻、鱼儿和雨水。 如此天马行空杜撰而来的传说,萧若禅却一路听得津津有味,不消半日,他们便到了山上的杜家。 山里果然别有洞天。密挨挨的大屋、阁楼有百座之多,黑瓦灰墙隐于山中,朴实无华却如世外桃源一般超然于山野,尚陀看得张大了嘴。 招亲之日是在三日后的月圆十五。三人虽来得有些早,但是却受到了盛情款待,原因,当然是萧若禅的风姿俊俏、谦恭有礼,甚合主人家的心意。村寨里的房间多得是,他们安顿了下来,萧若禅吃着刚刚采摘下来的蔬果,喝着鲜香的鱼汤,两日下来憔悴之色尽去,举手投足间风采愈盛。 十五月圆,宴会从下午开始,酒筵象一条长龙,绕着一座高高的阁楼转了数圈才收住尾。 萧若禅被安排在显眼的位置上,好让杜家小姐一眼可以看到,初苒则坐在一旁四下张望,直觉眼睛不够用,到处都新奇。 忽然,宴席最外圈一个壮实的年轻人吸引了初苒的注意。他个子魁梧,岁数不大,应当是血气方刚的年龄,可此时他却正垂着头,从一个个相熟的人面前走过,时不时低声地说着什么,一脸笨拙的讨好。寨子里没有人肯理他,甚至有人见了他来,还远远地躲开。见到这样的情形,初苒脑中只冒出一个词儿――借钱。 果然,酒筵里已经有人开始窃窃私语了。 “怎么秋生又来借银子,谁还会再借他呀……” “他娘的病什么时候能好?” “都那把年纪了,那还能好得了。” “那还这么死撑着,让秋生到处给她讨药钱。” 初苒忽然觉得心中火气腾腾,这几日相处之下,她一直觉得这些村民们淳朴良善,可现在怎么忽然就面目可憎了呢。 坐在旁侧的一位大嫂看出了初苒的不忿,伸手拉了初苒衣袖道:“这妹子一看就是外乡人,不晓得里头的缘由。” “秋生娘原也是这寨子里的人,后来一个残废的外乡人入赘,他们一家就搬到了后山,说是因为秋生爹喜欢清静。可是秋生爹去的早,前些年,后山又塌方断了水源,所以他们娘儿俩地日子就过不下去了。族里人劝秋生娘回寨子,就凭秋生那身板儿,就算没有田,在亭长家做个护院什么的,要不了几年,也能盖房娶亲。可秋生娘就是死活不干,非要让秋生守在她跟前。” 大嫂说完就直瞅着秋生叹气,好像觉得生生耽误了那么个人似的。 “可,这样也不能就不管他们了啊,毕竟是亲人不是么?”初苒仍然难得理解。 大嫂也有些急了:“哪里有不管。村里的老人去瞧过她娘的病,已是油尽灯枯看不好了的。若是过几天好日子,说不定还能再熬两年。可秋生被她娘拴在跟前,现在除了种种门前的两块旱地,什么也做不了,哪里有多的闲钱。为了给她娘买药,秋生把村里人都快借遍了,” 原来是因为一个倔强的老太太,才弄成会这样。初苒愿意善意的相信,假如老人愿意回寨子,必然还是可以得到村民们的资助的,毕竟秋生这样年轻,又身强力壮。但是老人既然坚持,那么肯定也有她坚持的理由。 初苒微笑着朝大嫂点头表示理解,而后却找了由头,悄悄朝秋生的方向尾随过去。 此时的秋生正茫然的站在村寨边的田埂上,看着田里的鱼儿发呆。忽然,一只纤白的手伸到他面前,掌心托着几粒亮晶晶的碎银。 一个好听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秋生,这是我家公子借给你的,快拿着吧。” 秋生不可置信地抬头,看见眼前美丽的小侍女很眼生,他并没有马上去接银子,反倒朝后缩了缩。初苒将手又朝前一伸,秋生这才拣了一粒:“有这个就够了,多了我还不起。” 果真是倔强的母亲养出来的实心眼儿子,怪不得他借不到银子。若他能说会道,不过只是区区药钱,富庶的村民又怎会不肯周济他。 初苒固执的将碎银都塞入他手中,道:“给你娘买些好吃的。我家公子说了,他就是没有娘疼,才要自己来入赘,你若收了他这喜酒钱,就表示他今天一定可以结上好姻缘。你若不收,就是存心挡我家公子的喜气。” 秋生怎么辩得过初苒,当下便老实的收了,躬身道:“请问你家公子是哪位,待秋生记下了,日后好还银子。” 初苒噗嗤一笑:“你不用记得我家公子,记得我就好了。” 秋生呆愣,见这小侍女一身绸衣,富贵摸样,心中思忖着也是那道理――银子是自她手中借的,自然该记得她才对。当下,秋生便向初苒道了谢,疾步下山去买药。 “又抬了本公子的名号,在外头做什么坏事呢。”萧若禅低哑的声音在初苒身后响起。 初苒一回头,便看见那人眼中的笑意,在酡红的夕阳下分外炫目。初苒故意别了眼,大步从他身边路过:“咦!那可是盼儿的体己银子,与公子何干。快走吧,新郎官儿,晚了可就娶不上媳妇儿了!” 同样的夕阳,此时也铺撒在大晟宫碧绿的琉璃瓦上,如同妖异燃烧的火。 元帝手中拿了寥寥数语的书信,握着一盒脂膏,默默的立在殿门口,看西沉的斜阳。 那脂膏是初苒曾经用来遮颜易容的必备之物,她离开时,将这东西塞在陈泰手中,定是有用意的。据说这脂膏的配方是授自乐熠,元帝也只得传了乐熠入宫,告诉他初苒已返回齐姜,继而又失踪的事。果然,乐熠一听说事情原委,震惊之余,便表示,这是初苒在指示她的行踪方向,因为这脂膏中有一味香饵,可以便于追踪。 元帝这才略略安心,看来初苒仍是在履行着她的承诺,而七弟……元帝握了那书信心中一滞,有了将心爱之人拱手相让的悔意。 落日收回了最后一份余热,元帝忽然觉得周身冰凉,心中怅然若失,他疾呼鸿翎急使。下一刻,宫人们就见有一骑绝尘,飞马出了宫门,赶去截住几日前送往齐姜的密信。元帝反悔了! 千里之外的建州。 也有一封飞马快报,递入了萧鸢手中。懿王府的马场里,累死的马儿犹在吐着白沫。 这次的密报与往日不同,是几幅草描在薄绢上的画像。萧鸢缓缓展开,忽然觉得天地间都没了声音,他猛地站起。 “掌灯!”几乎是狂吼。 侍人们慌忙把数盏灯烛都聚到萧鸢跟前,莫青以为出了什么事,也忙靠拢近前。 “是盼儿姑娘,王爷,是姑娘有信儿了?!”莫青连声惊喜。 灯烛映透薄绢,只是一眼瞥见背面,莫青便认出了那熟悉的轮廓。 萧鸢的手在灯下微微颤抖,连同那薄绢上的笑容都跳脱了,似要走下画儿来。是盼儿!连莫青也认出来了。送来的画像共有三张,看摸样,看身形,看神情都是他朝思暮想的盼儿。萧鸢心中满是庆幸,他以为自己一直在怨恨她的逃离,可当他重新看见这俏生生的画像时,他才知道他原来只恨不能她就在自己眼前。 “送信的人呢,快带进来。”萧鸢猛然醒悟。 “回王爷,到王府时已经晕厥了,还累死了一匹千里驹。”殿外的侍卫答道。 “快再去看看,人可醒了……算了。”莫青猛一怕脑瓜,笑道:“王爷,还是奴才去!” 不一会儿,莫青便带了人回来。 满身尘土的信使歪在一方竹榻上,被侍人们抬进来,他刚喝了少许的水,已经缓过气来。 “奴才见过王爷。”那人虽有气无力,却言语清晰。 萧鸢已平静了不少,坐在那人身前展了画像,问都:“画里的人你可见过?” 信使微微摇头:“奴才不曾见过,画像是郭护卫让送奴才回来的。临走时郭护卫说,请王爷另安排人接手他从前的事儿,他要去找画里的人。” “那这画像上的人,是谁在何时何地遇到的?”萧鸢有些紧张。 “四天前。”信使歇了歇,缓过气又道:“是郭护卫安插在琼州的眼线,四天前在青峰镇看见的。他们从前曾见过郭护卫给的一张画像,见那日镇子上有位姑娘肖似,就描摹了图影儿带回来。他们回话时,奴才就在跟前,郭护卫听了当时就将画像交给奴才,还给奴才拨了一匹千里驹,让奴才日夜不停地赶回来。” “她住在青峰镇?” “不是。是路过,与她家公子和几个长随一起。” “公子?”萧鸢的手骤然攥起。 “是,那些仆从都称一位面容黑瘦但摸样俊俏的少年为公子,画上的姑娘应该是那公子的侍女。” 摸样俊俏的少年!萧鸢只听进了这几个极其刺耳的字,森森问道:“那少年叫什么?可有画像。” “没,没有。”信使似乎也感受了王爷身上迸发的寒气,哆嗦着摇头,忽然想起什么,又道:“不过那公子唤姑娘为盼儿。” “盼儿!”萧鸢再次惊得站了起来。 他不知多少次后悔自己从前的自以为是,当时,他甚至连她原本的名字、家世都不屑一问。他只知她姓于,这还是从仪修师太处问得。可现在,她居然仍叫盼儿! 萧鸢心中划过阵阵暖流,这是他一时兴起给她起的名字。她没有忘记,她还记着他――这样的认知,让萧鸢几乎忘了接下来还要问什么。 信使见王爷忽怒忽喜,半晌也不再说话,心中甚是忐忑。正思忖着王爷是不是问完了,却又忽然听到王爷极柔和的声音:“仍是在做侍女么?她过得可好,可有受苦,有没有人欺负她。” 信使楞了许久,也没弄清王爷这话是不是在问自己,直到莫青使了眼色,他才赶紧道:“他们说,那公子与姑娘甚是亲昵,两人总是携手而行。姑娘身上穿着绸衣,应当是过得极好。” “极好?她是侍女,怎会极好!” 萧鸢的心早已被那句“甚是亲昵”刺痛,愤怒的目光重新落回那三张薄绢。是啊,看她笑得这样欢悦,便是在他身边时,这样的笑颜也是少见的。可如今,只是随意描下的几幅画像,却张张都是笑意盈盈,那位俊俏的少年公子,必然也是喜欢她,极懂她的吧。 一阵锥心之痛袭来,萧鸢挥了挥手。莫青命侍人把信使抬了出去,萧鸢疲惫的转身:“本王想独自呆一会儿。” 清凉的夏夜,皓月如银。 满把清光映在萧鸢沉恋的眸中,也照在初苒晦气的脸上。 她此时正生气的坐在酒宴上的显眼位置,这原本让人艳羡的地方,现在却成了丢人现眼的好去处。因为他们家这位极被人看好的“公子”,在刚才的招亲文试中竟然一问三不知,急得忠厚的老管事都在一旁扼腕跌足。如此风雅俊俏的人物却空有一身好皮囊,所有人都投来怜悯的目光,初苒如坐针毡,萧若禅却泰然自若。 一旁的大嫂悄悄拉过初苒,笑道:“你家公子是被逼着来招亲的吧。” “没有啊!”初苒大感委屈,她才是被拐来的好吧。 “那就是心里有人了。”大嫂笑得更狡黠,语气却百般笃定:“大嫂我是过来人,看得出来。” “是么?”初苒回过头去,将那正好吃好喝的“公子”上下打量一番,却怎么也没看出半分端倪。 大嫂兀自捂了嘴笑个不停,初苒悄悄凑过去,在萧若禅耳畔低低地道:“公子,你心里有没有人,盼儿不知,但是公子心里肯定有鬼!” 萧若禅愕然抬头,茫然不解。初苒骤然觉得心里一阵轻省快意,夹起一块肉狠狠咬下去。 ------------ 第102章 借住 当圆月爬上山巅时,杜家终于找到了中意的夫婿,是一位儒雅清秀的少年。人们开始了整夜的欢庆! 第二天,落选的人便开始陆续离开。萧若禅极厚颜的找到老管事,奉了一份丰厚的礼金,于是他们又被热情地留下来,参加隔日的婚礼。 那么多银子啊,初苒在一旁看得只抽抽,满脑子的邪恶想法按也按不住,真想上去问一句:公子,您这是为打算某日半夜拐跑新娘预付的彩礼钱么? 可惜萧若禅一点也不肉痛,安然自得的留在寨子里。初苒再花痴、再迟钝也嗅出了其中不寻常的味道,很显然,萧若禅不想去齐姜,他在逃避什么?怕去了齐姜荻大师会对他的病束手无策么,不想太早失去最后的希望么……初苒长长地叹气,心中倍感沉重,每日抬着一张假笑的脸,进进出出。 可是,直到热闹的婚礼也结束了,萧若禅仍无所事事的在寨子里闲晃,让初苒觉得鸭梨山大。 医者总是需要比病人冷静,放任病人的情绪,就是对病患的极度不负责。初苒本着这样的职业操守,在一天晚上大义凛然地进了萧若禅的寝房,这位刚刚从小白兔升级到大灰狼的难缠公子,此时正舒服的伏在榻上让尚陀推拿揉按。 初苒躇躇过去,语重心长地劝道:“公子,咱们该去跟陈泰他们汇合了……” “公子,咱们在老山已经呆了很久很久,想来外面已经够安全了……” “公子,你要对荻大师有信心,他可是大祭司王呢……” “公子,你若是爱了这里的山水,齐姜也是有别样风物人情的,不然等咱们到了齐姜……” 就在初苒渐觉词穷,口干舌燥之时,榻上终于传来了懒洋洋的声音。 “那就走吧,尚陀取包袱。”萧若禅悠然起身,掸掸衣襟,迈步朝门外走去。 “现在?”初苒全然不能接受这样日月更迭般的变化。 “不然呢,让本公子日日看你这快要哭出来的脸么?” “我哪有要哭出来……” 半个时辰之后,三人一马,高一脚低一脚的出现在崎岖的山路上。还好天公算是作美,千里晴空,万里无云,月色正好。 初苒低头认真盯着脚下,前世溜惯了马路,今生走惯了宫道,此时夜色里的山路委实让人觉得百般费劲,可她断然不敢说出口,生怕那位公子一个后悔,又回寨子里去了。 好容易下到山脚,初苒只觉得头晕眼花,颈项和脚腕一样酸软。她正想在路边寻个休息之处,却被尚陀一把推进草丛,初苒光火不已,好容易坐起身来,就看见尚陀忙不迭地把萧若禅和那匹老马送进树林深处。 为毛偏她只有这个待遇,竟还不如一匹马!初苒缩在杂草里心中腹诽,却又不得不屏气凝神,警觉地瞧着外头。 山路那边正走过来三人,个个身轻如猿,脚步生风,一看就知道不是等闲。 “怎么又是岔路?” “就是,这里山头太多,找两个人谈何容易。” “都跟出这么远了,八成不在我们这一路吧。” “依我看,还应该是在头儿那一路。这群人只不过是暂时分开而已,你没看那五人还是一直朝西走么,只怕是事先商量好的。” “好了,都别发牢骚了。”一个年长而低沉的声音响起:“到底是在哪一路不关咱们的事,咱们负责的就是北线,头儿那边等到人了,自然会通知咱们回去,咱们这边儿找到了,那也是大功一件,赏银要比从前翻上十倍!” 初苒小心翼翼,不敢弄出半分响动。心中揣度着这些人的来历,他们到底在找谁?是不是陈泰抑或是皇上派来的人。 正想着,那低沉的声音又道:“都给我记住了,这次要得可是活口,不止姑娘一定要抓到,那个黑小子少爷也要活的,王爷有重要的话问他。如果出了差错,不止赏银没有,咱们的脑袋也别想保。快走!继续找。” 姑娘、黑小子少爷、王爷! 任初苒再不愿意,还是听到了这几个极具特征性的描述。最怕遇到的事,终于还是发生了,初苒心情沉重地转头,只见尚陀一脸迷糊的跟在自己身后聆听。初苒无力的一笑,还好,也还不是那么没义气。 终于,那群人渐渐走远,尚陀扶了初苒缓缓起身。 “那些人,只怕是在找我和你家公子,来者不善!”初苒不想隐瞒尚陀,因为他们三人中,只有尚陀有功夫在身,他必须保持高度警惕。 “先莫要告诉你家公子,他的病不好再受惊吓……” “本公子已经听见了。” 斑驳的树影中,立着消瘦的一人,正是一脸平静的萧若禅。 “呃――”初苒讪讪道:“其实,我还不能十分确定,他们并没有提道我们名字,那个什么王爷的也未必就是舜阳王。况且舜纯若想抓我还好理解,反正他是恨死我了,可对公子应该还不至于吧。而且听刚才那人说,王爷要抓一个黑瘦少爷,是因为有重要的话要问,嘿嘿,舜纯理当没什么非要当面问公子的吧。” “他想问的,是我为何知道那么多关于‘傀儡蛊‘的事。”萧若禅眼如止水,缓缓道出临行前,他曾将一张皮卷交给元帝的事。 “莫非是上古残篇!”初苒震惊了,她在齐姜时就反复听荻大师提过,暗祭司族也是倚仗那上头记载的巫蛊秘术血洗齐姜的。 “公子,你确定给皇上的那张皮卷中记载了傀儡蛊?与王吉符所说的可是一模一样?”初苒激动地过去拉了萧若禅的衣袖。 见他微微点头,初苒又是惊喜,又是担忧,看来真的是舜纯的人找来了。而且寻他们的人现在就在附近,昌勒城肯定是去不成了,刚才不是有个人说,他们头儿跟着西边那一路人么,显见得是盯上陈泰了。怎么办,进退维谷,初苒坐在林中头疼不已,萧若禅却惬意地倚在树下,不见半分着急。 “又有人来了!”尚陀忽然道:“不过这回不是武者,是普通人。” 农家人通常都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这大半夜的,谁会在外面闲逛。 “出去看看。”初苒猫着腰去了路边。远处一个高大魁梧的人,背了背篓,正一步步走近。 “秋生,是你!”初苒一步跳到路中。 饶是秋生这样的大男人,半夜里也被吓得一个趔趄。好容易看清楚了是初苒,秋生一脸尴尬道:“小姐,我才刚给我娘买了药回来,还没有银子还给小姐。” 听了这话,初苒忽然眼前一亮,笑道:“我知道你没有银子还,所以替你想了个还银子的办法,你可想听听?” “什么办法。”秋生眼里泛起亮光。 初苒摆出一副极精明的大户人家侍女摸样:“我家公子想要找个清静读书的地方,如果你肯借住,就算偿了我家公子的债,而且饭钱,我家公子会另给。” 秋生脸上有了些笑容,眼神却又渐渐黯淡:“我只怕公子会住不惯,我家是在后山,没有水源,用水都要下到山涧里去汲泉水。” “哦,这样啊。那如果你每天都给我家公子挑水的话,水也可以付银子。”初苒极尽引诱之能事。 “真的!”秋生直觉这是天上掉下来的大好事,门前的旱地少种一块就是,反正娘也不肯让他出门,菜吃不完总是干在地里,现在背水换了银子,就可以再给娘买些滋补的东西了。 见秋生答应,初苒心头终于一块大石落地,若秋生家果真象那位大嫂所说的那样偏僻,无疑会是现在最好的去处。就算那些人查访到一些线索,也只会问出他们下山离开的消息。 后山的路格外难走,马儿好几次都差点跌下山涧,萧若禅折腾了整夜,已经疲累不堪。好在,天快亮时,他们终于看到了秋生的家,在一个僻静的小山坳里。 一位老眼浑浊的老妇正倚门张望,秋生几步就跨了过去:“娘,您怎么起这么早。” “这是早么!”老妇手中的木杖扑扑的落在秋生身上:“你老娘等了你一夜,你死到哪里去了,昨天下午你就该回来了。说!是不是去镇上逛窑子去了,你才多大就守不住这点子清静,没出息的东西。” 秋生卸了背后的背篓抱在怀里,弓着背任老娘一阵棍杖,嘴里只是一直说:“我没有,娘,我没有……” 初苒看得目瞪口呆,萧若禅听见窑子,更是红了脸。 老妇终是打累了,大咳着住了手,秋生忙去扶她进屋。她却猛得转身,将手中的木杖一指:“他们是什么人!” 初苒只觉那棍子象要打过来一般,忙缩在尚陀身后。 “娘,他们是想借住咱们家的客人,说是给银子的。” “借住?”老妇蹒跚着走过来认真的打量,细细看了萧若禅,又瞧瞧初苒,连尚陀也没放过:“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来我家借住。” 初苒这才闪身出来笑道:“我家公子是读书人,借您老的宝地住几日,可好?” “给银子么?”老妇直直地瞅着初苒。 “给,当然给,吃饭用水都给银子。”初苒毫不含糊。 老妇把木杖重重一杵:“秋生,让他们去住上头的老屋。” 秋生不料他娘会答应的这样爽快,高兴地放下背篓道:“我带你们上去。” “谢谢你,秋生。”初苒由衷的感激。 秋生娘听了,却豁然转身道:“秋生是你叫的么!我儿子有名字,是他老子起的,叫雷兴!” 说罢,便气冲冲地进了屋。 秋生忙悄悄解释:“姑娘莫怪,我娘是在气我回来的迟了,才这么说的。那天姑娘多给了些银子,我买完药就又去镇上给娘买了些补品,一会儿我就去和她仔细说,娘她气过就没事了。” 初苒点头,跟了秋生上去。 天已大亮,安置好萧若禅,初苒却不敢休息,仔细打量起这处山坳和那条通向山外的小路。 他们来时曾经过两条山涧,应该是够偏僻够安全的。这里也没了水源,本来寥寥的几户人家都搬走了,只在远处留下几间破败的墙坯。 而他们现在住的老屋是秋生家的正经房子,因为秋生他娘生病,秋生为了方便照顾,便一直和他娘住在田头的小屋里。这样倒好,一上一下象两户人家似的。 初苒小心地顺着几级歪倒的石阶下去,唤了秋生出来,将一袋银子放在他手中:“莫要拿去还债。” 秋生不解的抬头,初苒笑道:“你若是拿了去还债,别人问你是哪里来的银子,你可怎么说。” 秋生不笨,立时有些明白。 “我家公子别的不求,只要清静,不然为何单来你家。所以,不管任何人问起,你都不要提起我家公子借住的事儿,也别让人来扰了公子读书,有什么事先告诉我。等过些日子我们走了,你再还债也不迟。”初苒絮絮的叮嘱完,又加了一句:“若是你不小心说漏了嘴,真扰了公子,我可是要挨罚的。” 秋生信以为真,耿直地点头保证,初苒这才放心回去歇息。 接下来的几天过得还算顺心,秋生买了米粮,田里又有菜,总算吃住不愁。有尚陀帮忙,几只水缸总是满满的,秋生还得空儿在山涧里抓了鱼回来。家里忽然多了两个得力的人手,曾经困顿的日子马上就有声有色起来。 秋生娘仍是古怪又傲气,秋生却满脸开心。 清晨,初苒端了竹萝,将包袱里的药草拿出来晾晒,萧若禅的丹丸已经快吃完了,只怕再过两日,就只能熬药了。想到这里,初苒翻拣药材的手慢了下来,若是连这些药材也没有了可怎么办?秋生是可以下山去买米粮,但是买药能行么。萧若禅用的可都是皇家御药、富贵方子,这样药,其中任何一味都是极惹人注意的。 可惜她并不是真正的圣药女,也开不聊以替代简方,再这么拖下去,萧若禅要真断了药,光有自己的血引怕也是徒劳。 初苒轻轻叹气,铺平了药材,端着竹萝踮起脚尖往木架上搁,可木架太高总是差着那么一点儿。一只修长白皙的手从她身后接了竹萝,轻轻搁在架子上:“为何不叫我帮忙。” 初苒忙换了表情,回头调侃道:“哪里敢劳烦公子啊,您还是好好儿歇着吧。” “可我也是男人。”萧若禅眼中有些懊恼。 初苒噗嗤一笑:“那就烦劳男人,你能不能在一个时辰后,再帮我把它们收起来呢,夏天日头大,在外头久晒不得。” 初苒高挽了袖子,抬着水波凌凌的眼,抿起粉莹的唇巧笑嫣然。长睫倒映的眸中,萧若禅看到了自己清晰的身影,恍惚间,他觉得自己心中那条一直迷蒙不清的路,忽然就通达了彼岸。 从梅园的相遇,到病中的探视,从自己恋恋不舍的离宫,到这一路的相依相随。其实他一直只为盼到这一刻――光阴停驻,岁月静好,天地山水间没有旁人,没有王爷与贵人的身份,只有他与她两两相看。 ------------ 第103章 危机四伏 晟京,雪阳宫。 宁嬷嬷急急地带进来一封密报:“娘娘,是老爷送来的!” 惠嫔一听,当下不敢含糊,展开逐字逐句的看了。 “什么?!” “娘娘,出什么事了?”宁嬷嬷见惠嫔勃然大怒,忙问道。 “你自己看!”惠嫔气得不轻:“当时本宫就说那什么禁足百日有问题,你偏给本宫搬出许多有的没的来,结果呢,你自己看看!” 宁嬷嬷也慌了神,当下接过密报后仔细看过,直觉不可置信:“怎会如此?皇上断然不会容许这样的事啊。” “父亲都送密报来了,没影儿的事,父亲会巴巴儿的让本宫去查么?” “这……”宁嬷嬷满腹委屈,只觉匪夷所思。 半晌,惠嫔过了气头儿,静下心来道:“嬷嬷,你说的也有道理,本宫现在也想不明白皇上了……但是父亲送来的这两份密报,确是极可信的。” 原来,早在鸾车离了晟京地界北去之时,宋恒道就收到密报,说鸾车上的人有可能未必是顺王殿下。 宋恒道听了也就睁只眼闭只眼,皇上疼爱幼弟,萧若禅本也命不久矣,可能皇上是不忍心真的将他流放极北,而是安置了一处地方让顺王安度余生。反正已是废为庶人,在律法上已无可挑剔,他又何必去讨这个嫌。 可是后来,青峰镇一封看似毫不相干的情报送来,引起了他的注意。乍看之下也许并没什么,可联系到萧若禅的下落,及时间上的契合,这份情报就显得分外扎眼。尤其是那上头对一男一女样貌的的描述,宋恒道首先想到的就是顺王与璃贵人,那位璃贵人的特立独行给他的映象太深了。 “莫不是奴婢着了颐珠她们的道儿?”宁嬷嬷冥思苦想许久,得出一个结论:“她们故意放出风来,让大家都觉得皇上是真的在重责璃贵人,其实是为了打消所有人的疑虑,方便璃贵人跟随顺王出宫?” 惠嫔一叹:“不是没有这个可能,起码本宫当初若不是听了那些风言,根本很难相信什么禁足百日。可现在,更让本宫觉得捉摸不透的,是皇上的心思。” “娘娘,您要不去找皇上说说话儿,探一探。” “不,若璃贵人还在宫里,探了也是白费工夫。可要是她不在宫里……”惠嫔眼中忽然多了一抹冷笑:“那就是本宫绝佳的机会!本宫会好好儿装着什么也不知道,至于皇上的心思,本宫以后有得是时间慢慢琢磨。” “娘娘您是说――”宁嬷嬷忽然领悟。 “在宫里,本宫束手束脚,可到了外头,事情就简单多了。这一次,咱们不宜轻举妄动,先安心等父亲那边的消息。” “那老爷会不会……”宁嬷嬷面露担忧。 “父亲想的是宋家,可本宫的余生却要都要在这宫里度过,本宫心中所想的,只有靠本宫自己去争取。现在,舜阳王在朝堂上已然斗不过父亲了,留着璃贵人还能有多大用处?这样千载难逢的机会,本宫绝不会错过!” 宁嬷嬷是惠嫔的乳母,疼爱她如自己亲生一般,又怎会不站在她这一边,当下便点了头。接下来的两日,惠嫔觉得自己心中就像生了疯长的荒草,万分难熬。宋恒道的密报终于又送来,说见过那一男一女的人,已按记忆中的摸样描了图,看上去,与顺王和璃贵人有六七分像。 “只有六七分像,这……”宁嬷嬷看了密报有些犹豫。 “自然是宁可错杀,不可放过!”惠嫔声音冷似寒铁。 “那奴婢这就去安排。” 惠嫔忽然一笑:“莫忘了把消息先给长公主透漏一点,一点足矣,多了反而不妙,指不定有好戏看也说不准。” 惠嫔说罢便止不住咯咯得笑。 “对对,还是娘娘高明。”宁嬷嬷一张老脸得意万分:“长公主已经恨毒了顺王与璃贵人,听说前几日是十五,婉嫔头疼,哭天喊地的象中邪一般。” 紫宸殿。 元帝面色凝重,心中隐隐不安:“还没有找到么?” 乐熠也黑着一张脸,心中焦急。除了枭羽,其他人对那味香饵的了解都只是皮毛,五谷寨一带崇山峻岭,搜寻起来进展委实缓慢。 当下,乐熠便请命亲自去一趟青峰镇。 穆风却悄然现身禀道:“乐侯骤然离京,震动太大,还是让微臣去吧。一来,微臣曾学过一些寻踪之法,二来,微臣担心娘娘会行冲动之事。” 元帝、乐熠听了都是一愣。 穆风解释道:“如今娘娘与殿下不知所踪,但是据微臣的推算,殿下素日吃的药只怕已然不多了,附近的药铺里也并不见有人来采买,若殿下因缺医少药出现什么不适,臣只怕娘娘会一时冲动――取血。” 乐熠犹在呆愣,元帝已霍然起身,血引!这样的事初苒断然做得出,届时只怕两人都会性命难保。 “娘娘只不过空担了圣药女的名头,其实对于药材、病理还不及殿下清楚。是以,微臣以为还是由微臣携了殿下的药前去寻找,对娘娘和殿下更有益。”穆风思忖着又道:“皇上御气控毒之事有乐侯在,微臣亦可放心,若臣半月内仍寻不到娘娘与殿下,必当即刻返回。” 元帝当即允准,乐熠也默然点头,穆风有一身好功夫,又精通医术,实在是极合适之人。当下,乐熠便将追踪香饵的秘法授于穆风,只盼他此去能与枭羽一道快些将人找到。 老山。 后山的山坳里,飘出了阵阵药香。萧若禅的丹丸终是吃完了,初苒一边盯着药罐,一边犹豫纠结。尚陀前日乔装出去了一趟,说是山外多了许多功夫高强之人,但究竟是善是恶,难以判断。 熬好了药,递给尚陀,初苒便缓步下了石阶,朝下头的小屋走去。想了这几日,初苒还是决定开口请求秋生,能不能出趟远门去晟京送一封信。秋生面露难色,眼神不时往屋里瞟。初苒知道他是惦记他娘,只得叹气笑笑,转身回去。 “这信让秋生去送!” “娘,你?” 初苒一回头,就见秋生娘站在小屋门口,极坚定地看着自己。 “让你去你就去,现在就走。”秋生娘仍是那般直耿耿的语气,说罢就顾自回了房。 只留下秋生和初苒吃惊的大眼瞪小眼,方才,初苒分明看见有什么东西从秋生娘浑浊的眼中一闪而过。 一个时辰后,秋生带上初苒的信,牵了那匹老马一步步下山去。 秋生娘并没有出来送,只有初苒一直站在山巅看着秋生渐渐远去的背影。她给足了秋生银子,让他日夜兼程赶到晟京去找忠义侯乐熠。初苒估摸着以秋生那样的身板儿体力,再换了快马,至多三四日就可以赶到。 所有人都暗暗着急,唯独箫若禅悠闲自在,事无巨细使唤得初苒团团转。初苒每日数着那不断减少的药材,心里没底,也不知还能支持萧若禅几日,沮丧时,她脑中甚至还浮现过最坏的情形。是以,萧若禅百般使唤,初苒也如真正的侍女一般任劳任怨。 尚陀经常站在院中不知所措,也不知自己怎么就不讨主子喜了。现在就连沐浴更衣这样的事,也不肯让自己伺候。初苒更觉无辜,萧若禅沐浴时,她必须得背身站在外头,给他递衣送物,待他洗罢,还要进去替他穿衣系带。 当阿苒面露难色时,萧若禅便大言不惭道:“你又不是第一次伺候本公子穿衣。” 初苒骤然脸红,她想起永安殿他被人脱去衣衫的那晚,萧若禅曾在迷糊中问过一声,当时是自己应了。其实,初苒很想说那是颐珠,可话头若是扯了出来,又得编许多谎话去圆,初苒也只好认了命。每每躬身为他去系那些繁复的衣带,初苒都会累得一头细汗。 到了晚间,这位爷歇息也还要让人“值夜”。初苒只得搬了小凳坐在榻前,公子爷很体贴人,说小凳久坐会不舒服,许她可以坐在榻边守着。于是,有那么一两次,初苒就不小心歪在榻边睡着了。再醒来时,便发现自己端端正正的躺在榻上,被披衣坐在一旁的公子爷嫌弃笑话许久。 初苒练就了一脸“铁皮功”,面不更色的起身抚抚鬓发,出去梳洗。然后在外头狠狠的磨蹭半晌,消了气,才肯再回去伺候。 算算时间,已是秋生离开的第四天了,初苒独自站在外头看着茫茫的夜色,萧若禅与尚陀都已歇息了。 山里的夜是深深的黑寂,纵是夏季也冷得渗人。底下的小屋里颤巍巍走出一个人影,静静地伫立在山边眺望,她一头花白的发在晚间格外扎眼,是秋生娘。初苒忙从石阶上摸索着下去,天这样黑,她实在担心老人会不慎摔下去。 初苒走到老人身后,轻唤道:“大娘。” 秋生娘蓦地转过头来,来不及擦拭的脸上都是泪水。见这样刚强倔强的人流泪,初苒顿觉心酸,忙上前道:“大娘你是在担心秋生么,您放心,只是送信而已,秋生找到了地方就有人送他回来的。” “我不担心他。”纵然是流泪,秋生娘说话仍是硬得象石头:“我秋生是有后福的人,不会有事。” 初苒默默点头。 秋生娘拿袖子抹了眼泪,走近初苒道:“若这次我家秋生能助你们脱困,你必须答应我老婆子一件事。” 初苒猛然睁大了眼睛。 “别以为我老婆子不知道,我活这么大年纪什么没见过,你和那位公子爷都是富贵人。什么读书,你们是在避祸对不对!”秋生娘浑浊的眼忽然亮得吓人:“那位公子爷的病是不是拖不得了?你们承我秋生这么大人情,要拿什么报答。” 初苒愣愣地看着这位比寻常村妇心气儿都高的老人,忽然就明白了,她认真的问道:“大娘你说吧,只要我能办得到。” “我要你们带我儿出了这大山,让他做体面人,保他一生富贵。”秋生娘不假思索,就好似在说出埋藏心中多年的愿望。 “好。”初苒干脆的答道,一个命不久矣的母亲在为自己的儿子谋前程,她有什么理由好拒绝:“今日我与大娘一言为定,只要秋生他不作奸犯科,我就保他一生体面、富贵。” 秋生娘的脸上终于露出些许笑意,转瞬却又消逝在深深地担忧中。初苒也看向浓沉的夜色,不知道渺茫的希望在何处。 忽然极远处,有亮光闪过。 初苒猛得警觉:“大娘,你看那时什么光?” 秋生娘老眼混沌,哪里看的清。 “不对,是有人来了!”继那亮光之后,又连续闪过几下――那方向是进山的小路。 如果是秋生半途而回,他走熟的路,怎么会打火把,同样,居住在这里的山民也不会做这样的举动。如果是秋生带了人回来,那更不可能,便是飞,四天也不够从五谷寨到晟京往返来回。 “大娘事情恐怕不好了,您快回屋里躺着,不管旁人问什么,您就说您一直病在床上,什么都不知道。儿子下山卖粮食去了,过两三天就会回来。千万记住,莫逞强,装糊涂。”初苒心急如焚,跑了几步又回头道:“大娘,我答应您的事,一定会做到。” 初苒冲进上面的大屋,唤醒尚陀,萧若禅素来警醒,早已披衣起身。尚陀正欲点灯,却被初苒一下扇灭:“点不得,把咱们的东西都带上,我来背包袱,尚陀你背公子,我们朝山里去。” 初苒脸上不见半分慌张,其实心里早已没了底,躲进山里萧若禅便会断药,自己真是糊涂,当时为何不把萧若禅的丹丸留下,先吃汤药。现在倒是想起来,可还有什么用?只盼自己的血引可以帮着他熬过两天,能等到秋生带人来,便会有救了。 尚陀已打好了一个大包袱,初苒背在背上直觉腰都压得一沉。萧若禅知道紧急也不多问,好在尚陀功夫扎实,背了萧若禅小跑也毫不费力。 ------------ 第104章 与君绝 三人刚摸出大屋,秋生娘却从下头艰难地爬了上来,拦在他们面前,怎么也不肯让开,只说家里有地方藏人。 初苒急得声音都打了颤,秋生娘却铁了心地絮叨:“他爹在世时,给家里挖过地窖,后山塌方时,我们就是在那里头躲过的。” 见初苒根本不听,秋生娘木杖在地上杵得咚咚响:“这山上又不是深山老林,我老婆子不比你们清楚,天黑你们还能躲一时,天一亮看你们往哪里藏,还带个病人。” “秋生他爹建的是暗窖,躲好几天都没问题,他爹从前可是铁卫,本来是要上战场为将封侯、福荫子孙的,可惜他壮志未酬就伤在一次意外上,残了手脚。他没脸回乡,才来这里入赘。” 初苒与萧若禅面面相觑,若秋生爹真做过铁卫,那他挖的必定不是一般农家的地窖,或者真可以躲过那些人的搜捕。 见初苒点头,秋生娘立时带了他们走到屋后,那是寻常农家储粮之处,里头果然有个地窖,普普通通,木板铺衬。里头还有许多地薯,秋生娘拿木杖朝那窖壁某处一捅,暗门便洞开。 这样简陋,初苒不禁有些担心。秋生娘却说,里头还有石门若是堵死可水火不进,初苒便率先爬了下去。 里头的暗窖果然简单牢实,被秋生爹拿砖石砌得四方平整,四角留有气孔,尤其那道内门,也用了巧。两块极厚实的青石,嵌在石槽里,推上后会与外头的木板门间形成一尺阔的缝隙,石门旁有几只竹筐,里头盛满细土,可以从石门上方的小洞里填塞进去。若真是这样从内封住,还真是水火不惧。 当下初苒便探头招手,让尚陀将萧若禅安置进来。 初苒又与秋生娘一道,将他们用过的物品都收拾的一干二净,送了水与吃食及被褥递进地窖里。 这样一来,初苒真安心了不少,那些人若是连他们住过的痕迹都找不到,那秋生娘就更安全了,她也不必担心老人的倔脾气上来,会露了马脚。 初苒取出一盒脂膏,尽数抹在秋生娘的手臂上,叮嘱道:“大娘,若是来人问起您这手臂上的味道,您就带他来找我们。如若不然,您就当什么事都没有,不要理会他们。” 秋生娘点点头,再次抓紧了初苒衣袖:“记住你答应过老婆子的话,秋生爹死前交待过,一不许秋生一辈子呆在寨子里,二要他到外头去出人头地。若你做不到,我老婆子与他死去的爹都不会放过你。” 初苒竖起两指,眼芒坚定:“阿苒对天起誓。” “好。”秋生娘见初苒肯发誓,便松了手回去大屋。 三人都入了暗窖,初苒闭掩了木板便与尚陀一道合力推上石门抵好,又用细土填塞,如此一来就算有人搜查到地窖,也不会发现那窖壁是空的。可是这样也有个问题,外头的动静,里头是一点也听不见了。 等待的时间漫长又难熬,好在暗窖宽敞,本也就是秋生爹打算躲灾用的,是以里头一应方便。 时间过了许久,初苒与尚陀两人睡觉轮班两次了,也不见秋生娘来敲地窖的暗门。是没听到么,这绝不会,纵然隔了土,秋生娘若拿木杖敲在木板门上绝不至于听不见,难道是老人出了什么事? 初苒霍得起身,忽然想起进地窖前,秋生娘说过得最后那句话:“若你做不到,我老婆子与他死去的爹都不会放过你。” 这是老人已抱了必死之心么! 初苒忽然觉得脑中一嗡,她怎么就忘了秋生娘是多么倔强,多么有主见的人,她怎么会乖乖地听话。很显然,这次老人就是要用她自己的命来换初苒的誓言,用自己不多的日子给儿子谋一个好出路,完成秋生爹的遗愿。 初苒再也忍不住泪下如雨,将前情后果说了出来,萧若禅与尚陀听了她的话,都不禁戚然。 时间已经过去了一天多,秋生娘只怕已经凶多吉少,初苒强忍了哭,拿木桶做了滴漏,每隔一段时间就在墙上做下记号,他们最多再呆一天必须出去,萧若禅的脸色已经很糟糕了,食物与水也有限。算时间,明日也该是秋生返回的日子了,那些搜查的人既然没能找到他们,自然也不会一直等在这山坳里。 在暗窖待了大约三日,初苒与尚陀开了石门,小心地扒开隔层中的细土。令他们奇怪的是,那土竟变得坚硬了许多。推开木板,尚陀先上,外头一片漆黑,居然又是夜间。初苒让萧若禅留在暗窖中,自己跟了尚陀悄悄爬上去。 外头弥漫了焦糊味,天黑沉沉的,初苒与尚陀都楞在当场,整个山坳已被烧成一片废墟,大火蔓延之处,连屋侧的山林都烧得光秃秃的。 秋生娘必定是遇难了! 山风猎猎,在寂静中呜咽。初苒模糊了泪眼,不知该去哪里寻找老人的遗骸。 “小心!”尚陀一声疾呼。 暗夜中“咻”得窜出两道黑影,挟了冰冷的刀光,分别朝他们二人扑袭过来。 尚陀抽了柴刀不顾自己,冒险朝袭击初苒的人拦腰劈去。 那人怎么也不料尚陀不顾自己手臂中刀也要朝他砍来,当下回手防御已然迟了,柴刀的尖钩生生从他腰背上钩下一块肉来,疼得他不由一声哀嚎。尚陀也未能躲过,左臂中刀后又反身与另一人缠斗一处。 初苒霎时间明白,这二人定是留下看守的,不然何以这么大的哀嚎声,也不见引得更多人出来。想起当时在山下听到他们说的是,要抓活的,初苒便忽然有了勇气,操起一把断锄朝受伤那人砸去,大叫着:“砸死你。” 那人捂腰提刀,起身朝初苒追去。初苒这许多日都在这片山里活动,甚是熟悉,又仗着他们是要“活捉”,便拼命与那人兜圈子。一来是防他下暗窖,伤害萧若禅,二来拖住了他,尚陀便可安心先摆平那一人,回头再来对付这个受伤的就容易多了。 那人伤在软腰处,鲜血汩汩,不拘是行动还是攻击力都大打折扣,不仅没有追上初苒,还被初苒频频扔出的断木砸中了两下。兜了许久,气喘吁吁的初苒忽然听到一声惨烈的闷哼,不禁心中一喜,尚陀到底还是杀了那人。 初苒撒开腿脚,朝尚陀的方向奔跑,眼前的景象却不似她想得那样。 与尚陀缠斗的人正猛得抽刀,尚陀被洞穿的身子轰然跪倒,满是血沫的口中喊出一声:“快走!” 追逐初苒的人也停了下来,捂着腰伤,好整以暇地看着初苒接下来的命运。 “是灭口,不是活捉……”初苒呆呆的站着。狰狞的笑声里,刀花一闪,那柄刚刚击杀了尚陀的钢刀,挟着血腥在初苒清澈的眼中逐渐放大。 “嗤”刀剑入肉的声音,初苒觉得肋下一痛,便被一个飞身而来身影扑倒在地上。后脑重重地磕在焦土上时,她耳边听到了萧若禅极柔的轻呼:“阿苒。” “快走,来人了。不是咱们的人!”立在废墟上捂腰的伤者,一边远眺一边急声催促,他现在腰上有伤,走慢了会跑不掉。 似乎认定自己刀下是两个羸弱不堪的人,想来已必死无疑,这人听了催促,便也顺手抽了刀,窜逃而走。 初苒艰难地撑坐,伏在她身上的萧若禅却无力的翻落一旁,苍白着脸,眼帘深深的遮了那月华般浅色的眸。 “公子,公子!”初苒俯身呼唤,泪水盈满眼眶,模糊了眼前的容颜。 萧若禅似已气绝一般,一动不动。初苒强忍了肋下的疼痛去查看,只见他腹上的刀伤如血泉一般,汩汩不止。方才那人一刀正是洞穿了萧若禅的身子扎到她肋下的,若是没有萧若禅这一挡,她只怕早已毙命了。 初苒拼命拿手捂了伤口,茫然无措,失声痛哭。 萧若禅艰难的睁眼,看了眼前泪痕满面哭得难看的初苒,薄唇边又扯出一丝微笑:还会哭会喊,应该是没事的吧。 “公子再坚持一下,一定是秋生带人回来了,阿苒不会让你有事的,你一定不会有事!”初苒见他醒来,泪下如雨的喊道。 萧若禅眼神一直,唇角溢出一缕血线,他瞪着漆黑的夜幕,喉中发出断断续续的声音:“扶我起来。” 初苒用力扶他坐起,萧若禅无力的手撑了初苒的双肩,茫然的眼终于聚焦了眼前可爱的脸庞:“是我带累了你,我故意引你来五谷寨……” 初苒用力摇头:“不是。是阿苒贪一时之快才累你受伤,都是阿苒太自以为是,以为自己无所不能,其实阿苒是最最没用的人。” 萧若禅却好似根本听不见初苒在说什么,只是弯了那双如幻花朦月般的眼,兀自轻语:“我只想与你一起,没有旁人,只有你和我。好阿苒,这些日子我好开心……” 萧若禅颤抖的手扶上初苒的脸庞,苍白的唇轻轻印在初苒眉心,那是易逝的晨露亲吻花瓣的纯真,是七月的柳枝迷恋流水的执着。只是短暂一瞬的停留,萧若禅便无力的倒在初苒肩头,轻柔的话语如风般飘散:“和你在一起,好开心……” 月儿落了泪,山风也呜咽。 “萧若禅――”初苒嘶声喊着他的名字,心痛与悔恨夹杂,如被烈毒袭心,她两世第一次体会到悔与恨和无能为力的真味。 “殿下!” “阿苒!”穆风耳力极好,循准了方向便纵跃而来。满目废墟,初苒抱了死去的萧若禅哭得几乎没了声音。 “娘!”随后赶到的秋生也被眼前的一切惊呆:“娘,你在哪儿。” “娘~~~~”随着秋生凄厉的哀号,初苒痛楚地闭了眼。 一辆驷马宽厢马车,周围精骑护卫,向晟京飞驰去,初苒静卧在车厢中,穆风端坐一旁。 萧若禅已按嫡皇子之礼装裹,悄悄送往孝陵,暂时搁置隐秘的密室中。只待元帝寻机为他平了豢养巫蛊之事,便会重新以藩王之礼敛葬。 秋生娘烧毁的尸身被秋生葬在了他父亲坟旁,秋生则混在铁甲精骑中,也进了京。 初苒肋下有一处半寸深的伤口,那夺命一刀洞穿了萧若禅的身体后,刺中初苒时,正好顶在她最下边的肋骨上,肋骨骨裂,却阻挡钢刀的进入。 宫中一切都已安排妥当,黄昏时分,初苒一副宫女摸样,按事先安排好的路线,在僻静的宫道上垂头疾走。肋下的伤口阵阵撕裂的痛,她低垂着的眼眸却只是定定的看着前路,如无知无觉一般。 “娘娘!”略带着哭腔,沙哑而熟悉。 初苒蓦然抬头,分明还不到长春宫:“颐珠你怎么出来了。” “奴婢等不及,出来迎一迎娘娘。”颐珠与初苒并排前行,一般无二地垂头疾走,脸上却难掩激动的神色。 远处,宝珠立一角边门,不时出来进去,按捺不住的朝远处张望。终于看见两道熟悉的身影时,宝珠盈了泪,双手紧紧握着心口,不敢出声。 三人终于一同进了门,宝珠抱了初苒的手,泣不成声:“娘娘,您可回来了。” “宝珠快放手,娘娘身上有伤,哪禁得住你这样拉扯。”颐珠红着眼轻斥。 初苒勉强扯了笑:“不碍事。” “娘娘,伤在哪里,快让颐珠瞧瞧。” “姐姐,你怎么也糊涂了,你忘了――”宝珠下颌略抬了抬。 颐珠猛然了悟,当下笑道:“是是,奴婢欢喜过头了,娘娘先回凝华殿吧。奴婢保证,跟您走的时候一模一样,没有半点变化。” 初苒点头,缓缓步入内苑。 暮色暗沉,一路上点起了百盏素纱宫灯,似要将人直引入如梦境般的归处。 颐珠、宝珠都悄悄驻了脚步,只有初苒还在茫然前行。熟悉的宫殿,婉转的回廊,正前方的石阶上,一人风姿绰约,翘首独立,夜风吹起他的衣襟,他便也如风一般瞬间到了她眼前。 檀色的裾衣,简单的螺髻,身姿窈窕,仪态沉静。才一月不见,心中那可爱的人儿却好似忽然间长大了许多,看她分花拂柳,迤逦而来,元帝只觉她轻盈的每一步都踩在自己的心尖儿上。 修长的手指抚上朝思暮想的容颜,眼前的人并没有如幻花泡影一般消逝。手掌贴上那玉瓷般的脸颊,掌心感受到的温热,瞬间击碎了元帝眸中的冰雪,幻化成揉碎的阳光。 元帝浅莲色的唇吐出低哑的迷惑:“阿苒,是你么?” ------------ 第105章 彼岸繁花 初苒迷惘地抬眼,幽深的眸色沉静如潭,她今日终于知晓什么叫做恍如隔世。伸手描摹那远山般的眉,堕入元帝华光绚烂的眸中,鼻端袭来熟悉的龙涎香,初苒轻轻倚过去,如步入香沉的梦境。 “是,阿苒回来了……” “阿苒,阿苒!” 元帝一声惊呼,拦腰抱起软倒在怀中的人,他一眼便看见初苒腰间,檀色衣襟上湿润的血色。 “娘娘!”远远偷看的颐珠、宝珠都变了脸色。 仍旧是从前鹅黄的羽帐,初苒酣沉的昏睡,肋下狰狞的伤口看得颐珠泪如雨下,元帝小心的敷药缠裹,指尖轻轻微颤。初苒的事他再也不愿假手于人,他已愚蠢的将她送出去一次,那样的事他绝允许再发生。 重新包裹好伤口,元帝侧身躺在初苒身旁凝看,颐珠悄然退下。 烛光透入羽帐更觉柔和,元帝握了初苒的手,紧紧相扣,小心翼翼的吻印上眉心,掠过俏鼻,反复温暖着初苒苍白的唇,元帝喃喃的低唤,在初苒耳畔辗转低吟,曾经苦苦压抑的情愫如决堤之水肆意奔泻。 早间的一缕晨光,落在初苒疲惫的眼帘上。 好累,好瞌睡……为什么会这样,于初苒你快醒醒,你还要烧水、熬药,伺候公子洗漱呢。 朦胧中,初苒睁了眼,挣扎着起身。 “嘶”肋下的剧痛,令她神智骤然清明。 “阿苒,你怎么起来了,快躺下!”一旁的元帝被惊醒,他已有一月不曾如此安睡了。 “皇上?”初苒迟疑地看着与自己共枕而眠的元帝,看向熟悉的帐幔,沉夜、火光、暗窖,扑袭而来的刀光,汩汩如血泉的伤口,如一道道快闪的影像,令初苒晕眩。 “阿苒,你怎样?”伸手堪堪扶住摇晃的初苒,元帝已变了脸色。 初苒缓缓抬头,泪眼朦胧:“皇上,殿下他……都是阿苒没有照顾好殿下,都怪阿苒自以为是。” “不怪你,阿苒,莫要自责。”元帝小心地将初苒拢于怀中,温声抚慰:“七弟天人之姿,出生时,母后就说他是佛子降世,下界来修身渡劫,故赐名若禅。如今,天道轮回,七弟人间凡苦已了,必重回九天。” 元帝的话如乌云间乍现的祥光,令初苒恍然。倚在元帝宽暖的怀中,初苒抬了清亮亮的眸,伸手攀上元帝的颈项:“真的,太后真的这样说过么。” 元帝俯身与她抵额细语:“朕是天子,出口皆是御言,朕向你保证,是真的。” 磁沉的声音如最魅惑的魔音,初苒微微阖了眼:“是啊,若禅。他品性高洁,无瑕无垢。此生受尽病苦,渡了彼岸必是极乐繁花。” 迷蒙中初苒仿似在一片灵山圣水间,见了他身缠祥云,脚踏华光的神姿。漆黑的发丝在天风中舞动,浅淡如银的眸色比月华还要皎洁,额上一粒朱砂神光流转。骤然,远处灵光大盛,他温柔的唇角浮了浅笑,在万千幻化中,乘云而去。 “殿下,你已抛却了俗世凡苦,神赴灵山。那这凡间的罪孽,就由阿苒来替你了结!”初苒在元帝怀中睁大了双眸,地狱业火般的恨,在清灵的眼中冉冉而生。 雪阳宫。 宁嬷嬷满脸喜色:“娘娘都做干净了。” “真的!”惠嫔霍然起身。 “都是娘娘的好智谋,守株待兔!璃贵人、顺王与尚陀俱被一刀穿心,没留下半点蛛丝马迹。”宁嬷嬷如释重负。 惠嫔也难得地喜不自胜:“长公主她真当好好感谢本宫才是。哎――真是主子气势萎靡,奴才也跟着疲沓,生生被他们从眼皮子底下放过,若不是本宫留了后手……哼!长公主也不过如此。” “听说,那个乡下老婆子也是奇。开始问她那三人行踪时,她倒是说被她儿子送出山去了。可问到她儿子,她就死也不说。长公主的人哪里想到一个乡下老婆子也会欲擒故纵,以为她拼死拖延,就是怕他们找到她儿子。后来也只能烧了屋,四处去找。哪里料到璃贵人他们原来就藏在地窖里。”宁嬷嬷啧啧称奇。 惠嫔轻摇宫扇,神情惬意:“有什么奇的,还不是璃贵人所教。也不知这丫头又用什么法子哄得那老婆子言听计从,本宫只怕哪老婆子死不瞑目呢。” 宁嬷嬷听了以袖掩口,笑个不住。 建州的懿王府,愁云惨淡。 不过这次发愁的人却是莫青,他手里握着一封密信,双眼微红,揉了许久也不敢送进去。他只怕王爷看了这样的消息,会一病不起。从前,多少还是有个念想的,可如今,是什么盼头都没了。 “是什么消息。”萧鸢静静地站在莫青身后。 “没,是奴才的私信。”莫青忽然意识到自己眼中带泪,忙瞎编道。 萧鸢眼角微缩:“本王的奴才没有‘私信’,拿来!” 皱巴巴的薄绢被萧鸢展开遮在眼前,莫青心中忐忑,垂了头焦虑万分。 良久,修长有力的手指夹了薄绢递到他眼前,莫青蓦的抬头,见王爷一脸淡漠,他竟忘记伸手去接。 “假的。”萧鸢冷冷吐出两个字。 莫青长大了嘴,莫非王爷悲痛欲绝,不肯接受姑娘死去的事实么? “郭远找到尸身了么,可有带回?”萧鸢看着莫青的神情,唇角竟浮出一丝哂笑。 “没有。” “那她就还活着。” 说罢,萧鸢便抬腿出了紫苑,身形挺拔,步履稳健。 她不会死,因为她是这世上最不简单的女子,从前,她仅凭一己之力就能从郭远眼皮底下生生溜走,他一直以为那是侥幸。但是现在再回头去看与她相关的每一个细节,又有那一处不是匪夷所思? “只要没看见她的尸骨,她就必定还活着。”萧鸢在心中如是说。 凝华殿。 经过几日的静养,初苒肋下的伤口开始逐渐愈合,不再渗血。宫中的灵药果然效果不凡,初苒甚至不觉得十分疼痛,又或者她心中的恨意,远远胜于伤口的痛楚。 “娘娘,人带来了。”颐珠轻声禀道。 “让他进来!”初苒收敛了遐思,垂手于膝,肃然端坐。 一个太监打扮的男子,低头进来,正是秋生,如今他已用回自己的本名,雷兴。大殿里静悄悄的,雷兴跪在地上请了安,也不见有人应声,他不明所以地抬头,却见上首坐着一位丽人,正沉静地注视着他。 她一身藕色宫装,花绣繁复华美,乌黑的发髻上明珠步摇,熠熠生辉。略显苍白的脸不着脂粉,乌沉沉的眸里,威仪万千。 来时,乐侯爷说是宫里的璃娘娘要见他,可这位娘娘的容貌,分明就象是老山那位死去公子身边的侍女盼儿。雷兴愕然了! “秋生,现在该叫你雷兴了,你没有看错,就是本宫!”初苒平静地开口。 再没有错了,雷兴当即跪叩下去,失声痛哭:“求娘娘告知,谁是杀了我娘的凶手!” 初苒缓缓抬起下颚,凝看单膝跪地的雷兴:很好,是个有骨气的人,没有求她去替他娘报仇。 “本宫今日叫你来,是想告诉你,你娘的遗言。” 雷兴猛地抬头:“我娘有遗言。” 初苒平视前方,道:“是!也是你爹的遗言。因为你爹临死前嘱咐她,要让你离开山寨去从军,将来为将封侯,出人头地,完成他自己没有达成的夙愿。你娘不让你回五谷寨,就是怕你会耽于山寨里闲适享乐的日子。” “娘……”雷兴失声痛哭。 “但是,天底下没有不疼孩子的娘,你娘并不舍得送你去从军,她死前让本宫答应她,要本宫让你过体面日子,保你一世富贵。”初苒的声音平静如水,没有一丝儿波动:“现在,你可以告诉本宫,你想要什么,本宫会如你所愿。” “不,我要从军,乐将军已经许我加入细柳营,我要建功立业,我要为我娘报仇!”雷兴狠狠擦掉脸上的泪水,殷切地看向初苒:“娘娘,雷兴只求娘娘告诉雷兴那凶手是谁,为何要烧死我娘,我要找他报仇!” 恨么!要报仇么?初苒平静的眼中终于泛起了波光,她纤美的手自广袖中伸出,手指凌空点在自己心口上:“是本宫。” 雷兴僵硬地愣住,张口结舌。初苒又徐徐扭转了手指,指向雷兴的额头:“还有你。” 雷兴一脸惊愕,泪终于自初苒努力睁大的眼中滑落,她将雷兴离开后所有的事都细细的将与他听,那是他母亲人生中最后的时光。 雷兴泣不成声,伏地痛哭:“娘,儿子不要一世富贵,只要您好好活着啊!您为何不等儿子回去,让儿子连最后一面都没能和您见上啊……” 晶莹的泪珠无声的坠落,初苒纤柔的身子挺得笔直:“本宫会让乐侯好生教你,待本宫查清了那晚焚屋杀人的幕后主谋和操刀者,会告知与你,让你亲手去取那人性命,祭奠大娘的亡魂。这,是本宫欠你的。” “至于你自己,该如何回报你娘的恩情,你回去好生思量。” 雷兴走了。 初苒仍端坐椅上,颐珠总觉得,娘娘这次回来沉静了许多。到底还是因为顺王殿下的死,娘娘不能释怀吧。听说顺王殿下是替娘娘挡了刀,娘娘眼睁睁看着他死在怀中的,颐珠不可微见的一叹。 “颐珠,备下晚膳,替本宫去请皇上来,莫要惊动宫中的人。”初苒吩咐了一句,便自去歇息,她今晚有太多的问题,要问一问元帝。 元帝朝务不多,心里惦记初苒,天未黑就赶了过来,若不是两宫间有便道,还真是要有诸多不便了。 初苒略略点了少许胭脂,唇色才显得好些,她不想元帝每每看她时,便露出担忧不已的样子。 她刚刚自妆镜前起身,元帝便大步进来,揽了她一握纤腰,伸手捧了她的脸细看。眼前的人儿如明珠般璀璨,浅笑盈盈,清澈的眸子似醇酒,诱人沉醉,元帝只觉心中漫溢着满足和失而复得的庆幸。 初苒倚在元帝身侧,心中说不出欢喜还是感动。短短一月的分离,令她意识到一个她从未想过的问题,原来,她在宫中所有的得心应手,除了靠她那点小聪明,其他都得益于元帝的认同和支持。如今她不会再将自己当做与他不相干的人,他们曾经祸福与共,现在更是甘苦同担,往后的局面她要与他一起来面对,命运早已将他们紧紧联系在一起。 简单的晚膳后,颐珠、宝珠都退了下去,独留帝妃同坐轩窗之下含笑低语,细诉离情。 初苒将自己对雷兴的安排告知元帝,元帝微笑道:“如此甚好,果真是个可用之人,朕会好好栽培。” “不过。”元帝牵了初苒柔荑:“爱妃可否莫要再于寝宫之中召见男子,不然朕当情何以堪?” 元帝满眼笑意,目光灼灼,初苒顿时红了脸颊,心中却不以为然。 “皇上,阿苒还有一件极重要的事。” 元帝见她两颊绯红,眼神躲闪,不觉好笑。亦不再勉强,问道:“何事?” 初苒将在老山脚下遇见的人和山坳烧屋灭口的人做了对比,说与元帝细听:“阿苒明明听见一个中年人说要抓活的,还说‘王爷有极要紧的话’要问殿下。可那夜在山坳,留下的那两人分明就是预备好了要斩草除根。” 元帝面上杀意浮动,沉吟道:“以阿苒所说,要么是舜纯后来改了主意,要么就是他们本就是两起人。” 初苒点头,眼神愈发清晰:“皇上,你如果再对照阿苒离宫前,顺王殿下与婉嫔的遭遇,您一定会更倾向于第二个猜测。” “你是说,除了舜纯与皇姐,这宫中还有一股隐藏的力量。”元帝微微皱眉。 “皇上也是有感觉的,对不对?”初苒眼睛一亮。 元帝点头:“不然朕何以将会九龙佩交与你,就是因为朕当时也拿不准。” 想起那九龙佩,初苒心中一暖,回握了元帝的手柔声问道:“皇上,听七殿下说,他将得到的上古残篇交给了皇上。皇上可有在其中找到驱除瘾毒之法。” 元帝抚了她的鬓发感叹:“朕绝不会再让阿苒为朕取血疗毒,那残篇上虽然没有驱毒之法,但朕与穆风都发现有一种名为‘蚀龙’的毒与朕的情形极其相似,穆风已将残卷中的这部分记载,连同他的诊断一同传书荻叔父,想来彻底驱除之法,应当很快就会有了。” ------------ 第106章 大浪淘沙 初苒看着元帝渐渐宽厚的肩背,眉宇间愈发飞扬的神采,心中高兴。从前都是她安抚元帝的心绪,给予信心,现在倒是元帝反过来安慰她。 “皇上真是与阿苒初见时大不一样了,从前皇上不仅受制于人,更投鼠忌器,担心暗族人的巫蛊之术。现在皇上身体恢复,又有上古残篇在手。以阿苒看,现在已是皇上最好的反制时机了。” “反制?不该是反击么?”元帝眼神闪烁。 “反击早了些,如今乘舜纯还在蛰伏,最好的办自然是多做准备,孤立,剪除其党羽。而不是激他……”初苒忽然住了嘴,看向元帝含笑的唇,道:“莫非,皇上您已经开始——” 元帝一把抓住了她在空中乱点的小手,笑道:“当然开始准备了,兵马钱粮朕已样样过问。如今朝中局面琐碎,宋卿之势已凌驾于舜纯之上,还有许多朝臣也脱身党争,开始洁身自好。可多年来,他们盘根错节,更多人根本无法抽身干净,朕总是缺少可放心大胆任用之人。” 初苒皱眉道:“大晟传承数百年,乃泱泱大国,断不会少了人才,皇上何不放手录用新人。” 元帝起身仰看轩窗之外,星辉灿灿的夜幕:“朕何尝不想,但是待各地举孝廉、甄选、入京。再到了朕这里时,就已然是黑白不辨了。且耗日费时,朕真的等不得。” 初苒了然地点头,况且不止如元帝所说的,现在朝廷急需的应该是有真才实学,实干之人,而不是一群刚从书本里爬出来的书呆子。 “那皇上何不让可靠之人,举荐一批可用之材呢。有道是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亲。有真才实干者,皇上大可破格录用,不必太拘泥,如今乃非常之时,大浪淘沙,总会有真金为皇上所得。”初苒开解道。 元帝哭笑不得:“朕倒是想不拘一格,可朝中德高望重又能为朕公允举荐人才的人,实在有限。朕的老师程阁老能算一个,可他人已年迈,久不上朝。聂太尉也能算一个,像宋恒道之流只能算是半个,何来大浪淘沙之说。” 听元帝这般感慨,初苒忽然思路通达,顿时兴致勃勃:“皇上既如此需要人才,又何必暗暗苦闷。求贤如渴是历朝明君都有的心境,皇上也不必故意例外。若皇上是担心为朝廷招贤纳能的动作太大,会令朝野震荡影响敏感,阿苒倒有一个好主意。” 元帝知道初苒素来鬼主意多,不禁惊喜道:“什么好主意。” “只说皇上想向天下贤士求证真正的圣贤之道,不就行了么!”初苒大眼狡黠。 “圣贤之道?”元帝皱眉,这似乎扯得有点远。 初苒微微一笑,侃侃言道:“如今大晟有圣贤之言数十家,其中以黄老、孔圣、墨、法几家最盛,数百年来此消彼长,各领风骚一时,盛行于朝堂、民间。朝臣们总是各自为阵,也有道不同不相为谋的意思在里头。” “皇上不妨以倡导天下学子求学为名,让各家之博学大儒、贤者大能分别号召天下同道之人共聚晟京,相辩相驳。若有谁可以以一家学说之言,驳倒众人脱颖而出,则就是真圣贤,是天下之正道!” “这么一来,皇上还怕天下饱学之士,不蜂拥而至么?” 元帝眼中忽现惊艳之色,他实在叹服,亦不明白为何初苒的小脑瓜里总是有许多凌驾于问题之上,俯瞰全局的见解,这仅仅是一个人聪慧就可以达到的么。 初苒心中却暗暗发笑,一个人纵观古今,总是会有些见识的。唐人说的好,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她不过只是给一个框架、提议罢了,但是创造历史的却只能是象元帝这样真正的帝王,俾睨天下,轮转乾坤。 静思考量之下,元帝确觉初苒所言确实可行:“京畿附近就颇有几位博学之士,朕可以马上安排大辩道场,并让人将他们辩论的内容抄录散发,流传到民间去,以做抛砖引玉之效。” 初苒笑眯了眼:“皇上此法甚好,如此一来,待各方的贤者大能,受邀抵达晟京,则辩论盛会正是炽热巅峰之时。而那些博学之士的言论流传出去,必能引得天下学子趋之若鹜。” 初苒忽然灵机一动,又道:“皇上,既然如此,何不让朝臣们也参与其中,言者无罪。如宋恒道、舜纯之流,必然也会欣然前往,网罗人心。” 元帝一愣:“这却是何意?” 初苒伸手一比:“好处有三,一来皇上冷水煮青蛙,一锅炖,宋恒道与舜纯能少于防范,不会从中作梗。” 元帝忍不住轻笑:“冷水煮青蛙,这比方倒是新奇形象。这个好处朕也晓得,可人心若都被他们笼络了去,朕岂非要竹篮打水。” “皇上您也太自谦了。”初苒也笑道:“这正是阿苒要说的第二,能者何谓‘能’,知天下大势方未‘能’。皇上久病,朝政荒疏才被人觊觎权柄,如今皇上龙姿凤章,乾纲独掌,虽说还有诸多不如意,但皇上仍是天命所归。若一个能者连天下大势也看不清,他能在何处?皇上不取,亦不足惜。” 元帝展颜道:“那第三呢?”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初苒黝黑的眼瞳中闪出许多亮光,如天上的星辉揉碎其中:“皇上此番的目的是要取可用之材,若有些不积极入世的学子,每日只是天地玄黄、坐而论道,岂非误了皇上。让朝臣们参与其中,则可以讲圣人言,论天下事!到时百家争鸣,有真学识、大抱负者、通者、达者必会如明珠呈与沙砾之上,任君择选。” 元帝直觉胸中翻涌沸腾,朝中如今有许多契机可以作为,可就是苦于无可用之人。能人如国家的血液,如君王手中的利器,一旦这个问题迎刃而解,则皇权必然衮固,朝局必然有一番新气象。元帝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中,现在很多问题都可以重新考量,许多束手束脚的瓶颈也可以冲破。 元帝低声喃道:“阿苒,你真的是老天给朕送来的福星么?” 夜已深了,怀中的人儿微微皱了皱瑶鼻,依在元帝怀中沉沉酣眠。 日子宁静而温馨,初苒依旧只是在闭门在凝华殿里养伤。 宫里所有人都认为璃贵人仍在百日禁足中,可那派出杀手之人,如惠嫔、萧萝阳之流,却以为初苒已命丧老山。现在的凝华殿反而成了初苒最好的避风之处,极其安全。 元帝已经在朝堂上开始了广纳贤才的动作,他当然不会愚蠢的将这个议题自己在朝议上提出来,招臣下们揣测。而是授意由年届八旬的帝师,程阁老上疏一封。阁老便洋洋万言,表达了对现下圣贤没落,求学之风颓败,臣子们自以为是等怪象的不满,并请求皇上广开学馆,兴博学之风尚。 这样一封啰啰嗦嗦,令人昏昏欲睡的上疏,在朝堂里肯定只能是走个过场。但是接下来,学子们的关注,和街头巷尾的谈论,却围绕着帝师的万言书扩展开来。渐渐地,朝中的大臣们也开始议论纷纷。 元帝便本着尊师重道的意思,顺势推出了一些举措来回应那些风声。比如把城南的学馆扩大,作为辩讲圣人之言的道场,比如请了京畿之中的博士名流,到学馆去宣讲经典奥义。各家学派的学子、弟子听到这样的消息,都赶去听录,他们将所有听来的讲义都整理成文流传开去,可谓盛况空前。 各地的名士为此都做足了文章,或畅抒胸臆,或分析辩驳,在这个奉行经典的时代里,一场场学子间辩论,一篇篇广为流传的策论,都意味着一个个政治观点和民心所向。 最先嗅到其中三味,并付诸以行动的人,自然是门生故吏满天下的丞相大人——宋恒道。在此才人辈出之时,他哪有入宝山却空手而回的道理。 宋恒道刚有所动作,舜纯便紧随其后,朝臣们个个也都静静乐道,参与其中。元帝好像极体谅各方意愿,直接从库里拨出银子来,邀贤者大能齐聚晟京,以证得所有流派传承中谁才是真圣贤,是天下正统。 得天子振臂一呼,天下的名士、学子哪里还在书斋里坐得住,个个闻风而动如过江之鲫,云集晟京。京中许多豪富,包下客栈驿馆收纳学子们。各地方会馆,也兴起许多同乡会,收容地方名流。待那些圣贤大能抵达晟京时,京中已是学派纷呈,你来我往,大小辩讲,日日不绝。 一场志士能人畅谈构想、一展抱负的盛会,如元帝所冀望的那样在晟京如火如荼的铺展开了。 宋恒道频频动作,元帝多少有些气闷,眼见得他长袖善舞,广纳人才,元帝肉痛不已。沉沉的坐在凝华殿里,元帝心不在焉,初苒相问时,元帝便大叹可惜,说其中好些人材能堪大用。 初苒听得点头,许多时候理论与实际并无完全吻合,圣人也并非是完人,心机不够、时机不对,入错了旁门也是常有。既然能被元帝看重,则必然有他们的用处,如此眼睁睁漏掉,实在不能不说是损失。 见元帝如被人夺了心头所爱一般表情,初苒不禁打趣道:“皇上何不将那些中意之才,录入一卷名册之中,统统收进宫来,便不用再担心半道被宋丞相截去了。” 元帝听出初苒话中的绮意,当下拘了她按在榻上,点了她的鼻子,悄声训斥:“连这样的事,你都懂得,是从哪里看来的。知道都已是不该了,你还敢说出来!你这心里,到底是有多少朕不知道的?” 初苒自知失言,忙捂了嘴,大眼忽闪,脑中急转了半晌才说:“阿苒的意思是说,皇上完全可以将想录用之人列了名册,全部收为己用。” “全部?”元帝瞪大了眼,仍是不放手,数落道:“你口气倒不小,朕可是瞧中了近百人,朕是想全用了,可你朕如何悄无声息的安排的下去,难道日日藏在袖中不成。” 初苒小嘴一撅:“先朝又不是没有设过内阁、智囊,皇上这话说得没意思。” “是朕没意思么?你明知朕不能动作太大,这可是近百人,你是在故意气朕么?有什么好办法就快说出来,你若还不说,朕就真的罚你了。”元帝对初苒爱恨不得,气得牙痒,越发压实了她的身子道:“朕何时有过那样的嗜好!” 初苒再忍不住扑哧一笑:“那若是说得好了,皇上就忘了刚才那话,不罚阿苒了对么?” “快说。”元帝的脸又靠近了几分。 初苒漫不经心道:“很简单啊,让他们走走后门儿不就得了。” “后门?什么后门。” “当然不是大晟宫的后门,是程阁老家的后门。” “老师家?” “对啊,”初苒轻轻推开元帝,起身道:“上次皇上不是说若论德高望重,能公正公允的给你举荐人才的程阁老算一个么。” “皇上,可先将名册给程阁老送去一份,请阁老以收学生、弟子为名给这些人大开方便之门。阁老可是帝师,谁不愿做他的客座弟子。皇上私底下做些功夫,让这些人都知道程阁老家‘后门’开在何处,他们还有不送上门去的道理么?” 元帝听得欢喜,忙松了手:“好是好,就是太打扰老师了。” 初苒肃颜道:“阁老已经八十岁了,他若知道皇上是为了组建内阁,成立智囊,万万没有不支持的道理。皇上只需对阁老坦言难处,阁老必然肯为皇上担当。” “待阁老为皇上揽下这些人,皇上可先养起来,以作人才储备。需要任用之时,阁老便可举荐一二,来日方长嘛……” 元帝起身掸了掸揉皱的衣袍,眼微微斜睨道:“恩,算是说得还不错,今日之罚就免了。” “谢皇上~~~~”初苒作势福身,拉长了调子。 元帝唇角眼底俱是春风得意,急匆匆赶回紫宸殿去拟定名册。 初苒见元帝如此急切,不由又是好笑。 不几日,消息灵通的学子们便都听说帝师程阁老也在收客座弟子,当下便有许多人慕名而去,当然他们都无一例外走了大门。而那些得了指引者,则都去了后门恭谨的请见。 程阁老的长子也是位博士,此次便协同元帝的两位密臣将所有人做了甄别选定,最后定下七十余位拜在阁老门下做了客座弟子,名义上跟随阁老求学,实则已为元帝所用。 元帝心情极佳,这一月来他不仅收获了智囊,还听到了许多高屋建瓴之论。当然那个什么所谓的“真圣贤”也是选不出来的,因为皇帝永远不可能只采信一家之言。 元帝在朝堂上倡导各家打破成规,用求同存异的方式,来凝聚人心。朝臣们再一次领悟到,其实,众说纷纭,满天神佛散去之后,只有皇权才是真正的天下正统! ------------ 第107章 狼烟再起 宋恒道也是此次的大赢家之一,有近百名门生投入宋家门下,宋氏的声名又大大提升了。许多学子滞留京师,寻求出仕之道,各地也兴起了许多学馆,大有欣欣向荣之势。 就在皆大欢喜之时,一道晴天霹雳自北疆的上空撕裂而下,一直延伸到晟京,给予沉浸在美好憧憬中的人们以沉重的打击――百乌国十万铁骑犯边,威远关失守了! 元帝听到战报时,生生折断了手中的御笔。 太尉聂征在家中口吐鲜血,倒在了病榻之上,不能上朝。因为,镇守威远关的太守正是老太尉的第三子,骠骑将军――聂焱,人称“冷面郎君”。 朝臣们个个都不敢相信,须知,威远关的失守远远不是折损了一座关隘那么简单。早在先帝时,威远关就是重要的军事集结地、战略要地,它可以提高军队调度效率,可以屯兵存粮降低战争成本。有这样一座边关在手,大晟对百乌国的打击能力就能向疆界之外延伸数百里之远。一旦战火燃烧,据守此关,退可拱卫京师,进可驱逐外虏。是以,先帝将其更名为威远关! 可如今,就是这样一座大晟的北大门,居然一夜之间失守了!这让身为总高军事统帅的聂太尉怎能不当场吐血。 不光是朝臣,连元帝也不敢想象这竟是真的。剿灭暗祭司势力的计划才刚开始部署,北边边境却被人砸破了国门!究竟是巧合?是时运不济?还是大晟气数已尽……元帝倍感肩上压力沉重之时,也发出了无奈的感叹。 凝华殿。 初苒的伤口已渐渐愈合,震裂的肋骨也复原的很好。只有肋下那条寸许的伤疤仍是狰狞,元帝送来了上好的云萝膏,不仅去腐生肌,还能消弭疤痕。可初苒不愿使用,她要留着这印记,留着心头的那一缕惦念和悔恨,提醒她还有未完之事要做! 这一月来,元帝的招贤之策进行的很顺利,初苒也一直悄悄在宫中暗查,搜寻蛛丝马迹。 颐珠急急地从外头回来,带回了威远关失守的消息。 初苒从颐珠惊乱的神情中,看出了事态的严重,可她对于威远关知之甚少。颐珠便向她细述了这关隘的来历,摆明当中的厉害关系。当颐珠讲到镇守威远关的太守是太尉聂征的儿子时,初苒就忽然觉出了不寻常的意味。 据颐珠所言,太尉聂征有四子,以长子聂鹏举和三子聂焱最出息,长子性情敦儒,官至大行令,虽然没有子承父业,但也是光耀门楣。 而三子聂焱则是老太尉最引以为傲的儿子。聂焱自小熟读兵书,不仅家传的聂家枪威震京畿,一套斩天除魔剑舞动起来,也是惊心动魄、天地色变,甚合他“冷面郎君”的绰号,当年的翩翩少年郎,不知俘获了多少世家女子的心。可惜,他当真是冷情又冷心,一个也瞧不上,如今年近三十,仍不曾娶妻。 聂焱幼年时就随其父出征,每入敌阵则如混世魔王一般,众将皆赞虎父无犬子。他二十岁时,一战成名,初露峥嵘。二十五岁时官拜骠骑将军,任朔城太守,镇守威远关。接着,一年之内他三战三捷,自此,大晟与百乌东八百里边境线上,狼烟再没有燃起过,长达五年的边关安宁,成为了威远关上的又一段传奇。 从那之后至今,百乌国对大晟边境的袭扰始终只是在西北黑水关、北川一带,从不敢向东越雷池一步。 对于大晟与百乌绵延千里的边境线来说,西北毕竟只是贫瘠之所在,但是东八百里,威远关、朔城却承担着京师门户、屏障的作用,是以,五年来一直由聂焱在此威慑镇守。 老太尉聂征现在已年届七旬,纵然精神矍铄,也难敌岁月催人。而聂焱子承父业,正当壮年,只要再立下军功,便可封为大将军,接任聂征为太尉。位列三公之首,压下宋恒道一头,任那位宋丞相再多不满意,也载不住人家兵权在手。 是以,三代忠义的聂家,既是元帝的底气,也是令舜纯最为忌惮的力量。 听到这里,初苒已嗅到了阴谋的味道。 又不是爆发了什么大不了的全面战事,也不是百乌举国来犯,不过只是一次普通的袭扰,这样的名将,在这样的节骨眼上,怎么就能让敌人十万大军毫无先兆地兵临城下了呢。 据颐珠说,丢了威远关的原因,竟然是由主帅玩忽职守造成的。因为百乌军奇袭威远关时,身为主帅的聂焱根本不在阵前。怎会如此巧合,恰好主帅不再,敌军就来攻城,聂焱去了哪里? 初苒甚至生出荒唐的想法,威远关失守会不会又是舜纯为了浑水摸鱼捏造出来的,就如那次说萧鸢谋反一般。 可惜接下来的几天,鸿翎急使的战报,源源不断地送进宫来。 “八百里急报!八百里急报!”边关的态势日益紧急。 从最初的威远关前哨失守,主帅聂焱不知所踪。再到后来威远关陷落,上将军战死。 百乌骑虏长驱直入,已兵临朔城强攻数日。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喉咙口,朔城中可是有二十万百姓啊!那是先帝历时三年迁移人口,且休养生息十几年才达到现在的规模,如今,就要这样葬送在骑虏的屠刀之下了么? “八百里急报!”又是一骑鸿翎急使冲入宫中。 内侍、宫人纷纷避让,信使一路飞奔,将军战递于御前。 这一次,终于是喜讯! 元帝也终于完整的了解了,这次战事的始末…… 半月前,数年不曾有过动静的百乌国,忽然以十万大军奔袭威远关前哨。 威远关三军将领齐聚一处商讨对策,主帅聂焱却不见踪影,大家一时手忙脚乱。情势紧急之下,三位将军只得临时分工,由上将军姜源守住威远关,左、右将军则回防朔城,并安抚乱作一团的朔城百姓。 哪知百乌来势汹汹,三位将军皆估计不足,上将军姜源死守威远关,仍战死在乱军之中。 威远关陷落后,百乌骑虏长驱直入,直逼朔城。左将军耿建昌、右将军李怀远死守城池,与二十万百姓同仇敌忾。百乌军几番破城,又被几番抵于城门之外。仓促之间,分不清是兵士还是百姓,皆与百乌骑虏浴血肉搏,城门口尸山高积,无暇清理,死去的百姓不计其数。 ------------ 第108章 将军威武 三日后的一个星夜,聂焱单人飞骑,忽然出现在朔城外。 城门上的守将因看不清城下是谁,又深恐是百乌诱诈,拒不打开城门,聂焱只得单人独马栖于城门之下。但是,眼见得天色已发蓝,百乌军营中又蠢蠢欲动,聂焱再也等不得,大发神威,一人徒手去攀百丈高的城墙。敌我不明,城上的守军一阵冷羽流箭的乱射,待到聂焱攀到城上时,众守将才傻了眼。 随后,朔城中欢呼与谩骂之声并起。 欢呼的皆是聂家军及兵士,谩骂呼号的则多是失去亲人的百姓。争吵到激烈处,甚至显出内乱爆发的先兆。 聂焱一言不发,一张玉面冷如神祇,他纵身跃起,仰天长吼,训练有素的聂家军立时马嘶人啸,与之呼应,三千铁甲精骑如一阵旋风刮过,霎时间便集结一处。 人群骤然安静,如看到天兵神将降临朔城一般。 北城门洞开,聂焱身披黑甲,幽幽闪着寒光,腰间那口太阿古剑透出稳如山岳的气息。 他将铜盔掷于城下,只身奔出城去,几个纵跃如流星赶月。跨上爱驹踏雪,聂焱一振手中的银枪,直指敌营方向,一声绵绵不绝的长啸划破苍穹,踏雪应声而动,似一道疾电冲出。三千铁甲军士也呼啸声声,紧随其后,于城门上向下俯瞰,犹如一支黑箭自朔城中激射而出。 关闭了城门,军士们全都登城观战。 骠骑将军聂焱一人冲在队伍最前端,三千铁甲,已经在奔驰中幻化了队形,紧贴于一处,形成一柄宽刃匕首状,而聂焱则是那匕首的锋芒。 右将军李怀远忽然觉得热血沸腾,豪情顿生,当下上了城楼高处握了鼓槌,一声声战鼓“咚咚”而起,合了疾奔的马蹄,如天边滚滚沉雷向前推进,兵士们在城楼之上齐声威喝。 “聂将军威武!” “聂将军威武!” 百乌兵营顿时骚乱,一马当先的聂焱坚毅的脸庞如僧人入定一般,手中的银抢坚定的指向正前方,如踏雪头上生出的一只利角。 “噗!噗!噗!” 聂焱势如破竹,银抢取敌将咽喉与穿针引线。铁甲精骑组成的匕首也势不可挡,“轰”得没入敌营之中,直入敌之心脏。处处都是刀光、残肢、飞溅的鲜血和马上直愣愣地无头尸。 如利风,如闪电,聂焱要的就是这迅雷不及掩耳之势! 清晨的阳光终于破云而出,金色光芒洒向这片血染大地,象征百乌统帅的黑目旗被撕成碎片绞入一片混战之中。 朔城上的军士们一片欢呼,方才谩骂痛哭的百姓们,也奔走相告:他们的骠骑将军已经斩杀了敌军统帅,聂家军已经刺穿了敌军的心脏,朔城保住了! 右将军李怀远自城上一跃而下,风霜雕凿的脸上战意蓬勃。他携自己麾下所部,跨了战马直奔北城门,欲出去酣战一场,聚歼百乌兵士,一血前日之辱。 可一脸冷漠的左将军耿建昌却拦在城门之前。 李怀远高声道:“请耿将军驻守朔城,待本将出城去与骠骑将军围歼百乌骑虏。” 耿建昌冷冷道:“李将军,我们还是在城内固守的好。” 李怀远顿觉惊愕,忙道:“将军方才不在城上,所以不知晓,聂将军已斩了敌将,现在出去歼敌正是时机。” “如此甚好。”耿建昌唇角带漠然的笑:“百乌几日之内再难攻城,待到援军一到,你我再出城合歼敌军,一举收复威远关。” “骠骑将军只率了三千精骑,恐难支撑啊。” “将军走时,并没有要我等出城迎敌。骠骑将军此前不知所踪,已然置朔城百姓于水火,此番若再中了百乌奸计,岂非连这朔城也要丢了,援军再有两三日就到,李将军还是稍安勿躁的好。” “这……” 李怀远忽然觉得进退两难,战马焦躁地踢踏着马蹄,扬起阵阵沙尘。 忽然,人群中一声高喊:“为朔城死去的亲人报仇!” “诛杀百乌恶虏,血债血偿!” “收复威远关!” 声音一浪高过一浪,军士与百姓们再次群情激奋。 耿建昌眼中一冷,长剑出鞘。“唰”其身后所部也都端起了长戟! “耿将军,不可如此。”李怀远大惊失色。 人群中,站出一年轻校尉,骂道:“耿将军,你不出城杀敌,却在百姓面前逞强,是什么意思!” 他转头振臂一呼:“大家跟我走,我们去杀骑虏,让骠骑将军带我们夺回威远关!” “杀骑虏!” “夺回威远关!” …… 霎时间,声势又起。 “咻!”一支羽箭窜出,只中那校尉后心,是出自耿建昌身后一名护卫之手。 李怀远立时怒吼:“耿建昌,你这是何意!” 耿建昌目光凝结:“不听军令者,斩!” 李怀远一双怒目几乎夺眶而出:“军令,何时军令由你耿建昌来下。你我同是左右将军,我李怀远未必要听你的!” 李怀远是多年老将,若说刚才耿建昌阻拦,想守城等候援军,他还能理解,可现在直接射杀自己的校尉,教他如何还能听之任之。当下,他大掌一挥,两队手执皮盾的兵士逼向耿建昌,后头人朝涌动,直接将耿建昌所部挤到一角。 耿建昌一直当李怀远已是廉颇老矣,哪里料到他还有今日这样的豪气。到底不好真的与他刀兵相向,眼睁睁看他开了城门,率其部下一万多骑兵绝尘而去。 一入战场,李怀远就见前头,黄沙漫天,厮杀正酣。聂家军个个勇猛,连人带马都成了血人血马。李怀远也不知他们死伤如何,便用了最稳妥的办法,兵分两路将百乌军包抄,截了他们逃窜的后路。 百乌兵士本已被聂焱杀得胆寒,但是仗着数万之众,仍想将三千聂家军碾碎在铁蹄之下。 可现在忽见一员老将带着数万之众掩杀而来,只当是朔城援兵已到,朔城兵士已倾巢而出。百乌军再无心恋战,掉转马头只顾奔逃。忽然,斜里又杀出一支轻骑,百乌军立时被冲成两截。 聂焱持缰立马,冷眼观战。他极熟悉李怀远的作战打法,当下便知主力仍在李怀远处,这支轻骑不过是为了包抄扰敌之用。 踏雪嘶鸣,聂焱一声长啸,银抢一指,聂家军便如一片黑云涌动,立时与那支轻骑汇合一处,聚歼窜逃敌军。而李怀远则领万余兵士将回头的百乌军蚕食鲸吞。 一场漂亮的歼灭战,只一日功夫,就歼灭百乌骑虏六万,俘虏数千。 落日的余晖洒在染血的黄沙草地上,聂焱乌黑的发上俱是干涸的血渍,面目也看不清,只有从他直挺的鼻梁,冷冽的眼眸还能勉强认出,是那个俊朗无比的“冷面郎君”。踏雪也脏如一只泥球儿,大口的喘着粗气。 将士们返回朔城,城中一片欢呼。 聂焱却独自回了营帐,眼中冷暗如死寂。立在一角的耿建昌,眼角唇边尽是讥诮的冷笑。 收到聂焱已返回朔城,并歼敌六万的战报。朝臣与晟京百姓都欢欣鼓舞,有这样的一尊战神在,收复威远关不过就是转日之间的事。 唯独元帝不仅没有觉得轻松,反而陷入了深深地忧虑中,他与初苒一样,嗅出了其中阴谋的味道。 带了战报和几封密信,元帝沉默地坐在凝华殿中,初苒细细地阅读、对照每一封密报,这是元帝多渠道精心搜集而来,前方的战事从这上面,可以有一个客观的反映。 “怎样?”见初苒看完收拢,元帝便出声相询。 “在百乌军奇袭威远关时,聂将军恰好被人诱走了。”初苒没有过多的矛盾与纠结,便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元帝不再说话,至于是谁策划了这阴谋,他俩都只能同时想到一个人——舜纯。目的很简单,击垮太尉聂征,抹黑聂焱,而后便于他顺利攫取兵权。 宋恒道于兵道上,一直都涉入不深。乐熠身为卫将军,是元帝的贴身屏障,若是去做了太尉,那么身为郎中令的舜纯便可以随意在宫禁之中大做文章,则元帝危矣。 所以失去聂家,对于元帝来说无异于失去了一个帝王对兵权的掌控。当初,元帝就是对这一点太自信,才让舜纯成功的釜底抽薪。 时间分分秒秒的流逝,两人心情都沉重异常。这一次,舜纯做的非常巧妙,下手也异常狠准,初苒有种隐隐地感觉,他们已按捺不住,迫不及待地想要动手了。 如此一来,那些按部就班的计划,只怕都没有效果了,到了这种时候,也只有先发制人一条路可走。 初苒心中一敞,宽慰道:“皇上,事情还没有糟糕到不可挽回的境地。聂焱仍是军中战神,聂家的势力也还在。既然有人现在已经按耐不住,步步紧逼,皇上,放手一搏吧。” 元帝起身踱到院中,仿佛只有置身天地间,才能将四海都纳入胸中。 放手一搏——他等这一天,很久了。 ------------ 第109章 北三宫的秘密 见元帝仰看天际,初苒也感喟良多,虽然多年来,元帝与舜纯、萧萝阳早已势成水火,但长公主是毕竟是骨肉血亲,如今一朝割舍、刀兵相见,心中又怎能坦然。 初苒走近元帝身边道:“阿苒听闻舜阳王对公主甚是疼惜,公主殿下想来也是受了舜纯蛊惑,才一时蒙蔽犯了糊涂。待将来剿灭了暗族,皇上将舜纯的野心企图公之于众,为了大晟天下、萧氏江山,阿苒想,公主她会明白的。” 元帝徐徐转身凝看了初苒许久,才轻轻携了她的手,顺着便道朝紫宸殿走去:“跟朕来,有些事,是该让你知道了。” 从紫宸殿乘了御辇,元帝带初苒来到北三宫。从一处极隐蔽的角门进入,元帝与初苒一道朝废宫深处走去。 月色森凉,废宫之中落叶满地、夏虫凄凄。 如不是元帝身上熟悉的龙涎香,若不是他手心的温热,初苒直觉想逃走。正打算问元帝何故要来这无人的荒凉之处,一个中年内侍便忽然出现在他们面前,初苒根本不曾看清他是从什么地方冒出来。 不过这中年内侍举止卑谦,声音和悦,颇有气韵。他开启一道隐蔽的石门,里头竟是个干净的小院儿――真真是极小,只有三间屋子和一个天井。这般隐藏在庞大的北三宫中,着实有些耐人寻味。 进了其中一间小屋,元帝轻声朝里间呼唤:“皇姐,朕来看你了。” 门忽得打开,一个美丽的女子站在门里。她一身紫衣,纤修合度,三十多岁的年纪却依旧梳着姑娘的发式。她的眼睛本也是极美,但是里头却多了寻常人没有的呆滞,失了神采,她的唇小而嫣红,此时正露了洁白的贝齿笑得开心。总是无法聚焦一处的眼神,在元帝身上游离,她似乎有无数的欢悦无法表达,只是扯了元帝的衣袖一味笑个不停。 元帝也被她单纯的喜悦带动,亲热地说道:“皇姐,朕带了璃贵人来看你。” “阿苒,这是朕的二皇姐,名叫紫嫣。”元帝回头朝初苒微笑。 “紫嫣姐姐好!”初苒已经看出了这位紫嫣公主与常人有些不同,是以并不请安,反倒熟络的与她攀谈。 “我好,我好!”萧紫嫣的注意力瞬间转移到了初苒的身上。 她摸摸初苒的发髻,又扯扯初苒的衣裙,像是努力地回忆和辨认:“贵人,是媳妇儿,昱儿有媳妇儿了。” 萧紫嫣看向元帝求证,元帝含笑点头,紫嫣立时拍手转圈,喜不自胜。 这时,那中年内侍端了一碗香甜的米粥进来,只是温和的看她,紫嫣就马上被吸引了过去。看她进去吃粥,元帝携了初苒在外间等候。只是很短的时间,紫嫣便安然入睡了。 那内侍端了空碗出来,伏跪在元帝身前。 元帝笑道:“王麟不必多礼,起来说话吧。看皇姐养得这样好,又过的这样开心,朕当好生谢你。” 这位名叫王麟的内侍听了,却仍是垂头伏地,不肯起来。 元帝轻叹道:“按理,你也是朕的长辈,有什么话就说吧。” “奴才不敢,奴才只求皇上能饶过筠儿、昊儿的命,他们都是孩子,什么都不知晓。”王麟声音极低,底气不足。 元帝微微一愣,方才的愉悦心情骤然消散殆尽。 其实,有关紫嫣的旧事他自己就可以告诉初苒。今日之所以要带着初苒来看他们,一是想让皇姐见见初苒,二是他接下去要做的事,总让他觉得应该知会这北三宫里深居的二人。 但元帝不料的是,他还什么都没说,王麟就已感觉到了。 气氛有些沉闷,初苒也觉出了这位王内侍的身份特殊。舜雅筠、舜昊阳乃是舜纯与萧萝阳的一双儿女。他既然唤做筠儿、昊儿,必然视他们为亲人。现在他又哀求皇上能饶过一双孩子,很显然,他心里早认定舜纯与萧萝阳已然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过。 战报是不可能这么快传入废宫的,难道是萧萝阳从前做过什么不成? 这厢,元帝平静地言道:“并非是朕容不下,也不是朕不顾念骨肉亲情,是他们连自己的孩子也不曾放过!” 元帝将两月前的“傀儡蛊”之事讲与王麟听,王麟听罢便跌坐地上,泪湿眼眶:“萝阳她,当真入了魔障了么?连戕害筠儿这样的事她都做得出!” 元帝面色分外冷漠:“你忘了她当年是如何逼迫紫嫣的么,朕与你一样糊涂,都以为事情已经过去了,都想忘了旧事,可再看看紫嫣就不难明白,象大皇姐那样的人还有什么做不出。” 王麟面如死灰,神情黯然,下意识转头看看里间的门,一时间似乎陷入了绝望的挣扎。 元帝也似乎觉得自己有些话重,又叹道:“父皇母后在世时,都常说先孝诚皇后是怎样温敦的人。每到祭祀,母后都会带了朕去到她灵前行礼。她福寿浅,朕不曾得见,但是朕观大皇兄、二皇姐,便知你们王家人有家承的温雅尊贵,朕实在不明白,为何偏偏大皇姐就如此偏激。” 王麟哑然。 初苒听了元帝说“你们王家人”,不禁留意了眼前的这位王内侍。他约莫四十多岁的年纪,眉宇清淡温润出尘,这人样貌或者并不出众,但气韵却如一股无根之水一般,有浑然天成的不俗。 继续听了他们攀谈旧事,初苒才知道,原来,这位内侍王麟竟是孝诚皇后的弟弟,也是王家唯一的庶子。 王家从前也是高门大阀,诗书传家,后来没于人丁寥落。虽然在他们这一代出了位皇后,可惜王家楞是没有男丁承继,好容易得了一个儿子,也是庶子。 王皇后性情温顺,端仪大方,身体一直孱弱。她曾育有三个孩子,依次是长公主萧萝阳、太子萧睿之和小女儿萧紫嫣。两位公主,是景帝仅有的两个女儿,深受景帝疼爱。尤其萧萝阳,她与萧睿之是一对双生,是景帝的第一对孩子。王皇后生产之后,因为体弱无力,景帝甚至亲自照看这一双儿女,疼爱之情可见一斑。 ------------ 第110章 心魔 景元六年,萧萝阳被景帝直接以其闺名为号,赐封为萝阳长公主,以示她与众不同的尊贵。温雅如玉的萧睿之也理所当然的成为了大晟朝的太子。 这位先太子萧睿之温厚聪慧,诗书皆能,但是人却如冰心琉璃一般,过于良善且身子单薄。虽然教人有些揪心,但是当时大晟正如日中天,景帝觉得将来江山由一位宽厚仁爱的君主来承袭,也不失为一件好事,是以并没有将萧睿之的孱弱放在心上。 王皇后身体每况愈下,诞下萧紫嫣后,便只能卧床休养。东宫势弱,才十二岁的萧萝阳便开始助母亲管理许多事务,很得景帝赞赏。 在萧萝阳看来,这原本是天经地义的一切,随着一位齐姜圣女的到访,发生了颠覆性的变化。这位齐姜圣女便是妙懿。她美如仙子,慧如星辰,不仅赢得了景帝的心,也让整个后宫对她礼敬。入宫当年,她便被封为懿妃,居皇后之下,为众妃之首。 次年,皇子萧辰昱便出生了,或许是景帝对妙懿已爱之入髓,或者是因为王皇后的前车之鉴,景帝对这位懿妃的照顾疼爱,竟到了眼中独有她一人的地步。 萧萝阳很愤怒,她年纪尚幼,从小在王皇后身边长大,听母亲耳提面命,受母亲的管束熏陶,根本不懂得什么阴谋诡诈之术。只觉自己心头有一团烈火,烧得她快要疯魔。 在她眼中,天下除了父皇,还有一个站在世界最高处之人,那就是太子,她的同胞弟弟萧睿之。当父皇顾不上她,母后又长卧病榻之时。萧萝阳的这一团无根无源的天火,便灼烧到了太子萧睿之哪里。愤懑、嫉妒、不甘,萧萝阳火一般的情绪象炙热的浪,将萧睿之日日湮没其中,令他喘不过起来。 因为景帝的疏忽,跟着萧萝阳同居一宫的小紫嫣,更是成了萧萝阳掌中工具――用来向父皇博宠,用来向弟弟施压,年幼的紫嫣常常被萧萝阳痛打、威吓,用来出气。 随后王皇后的薨逝,萧萝阳的情绪更是冲破了顶点,怨毒,痛恨,势不两立!她将所有的冀望都寄托在太子萧睿之,这个未来的帝王的身上。她象一个名副其实长姐一样,日日督促他研习经典奥义,帝王术道,时时警示他提防懿妃,告诫他莫要失了父皇的信任。 但是最终,懿妃还是成了妙懿皇后,萧辰昱也渐渐长大,不过五六岁就聪慧异常、头角峥嵘。如果说萧睿之是一轮长空皓月,那萧辰昱就是清晨冉冉初升的骄阳,他不仅有昊日的宽仁博大,还有普照天下的气势。 景帝又怎会看不出这两个孩子的区别,但是一方面,景帝顾念与王皇后的结发之情,怜惜太子萧睿之无母孤零,而且太子并非没有帝王之相,也不曾失德。若贸然废去,必然朝野震荡。从另一放面说,妙懿皇后也根本无心争夺储君之位,反而时时教导萧辰昱礼敬先皇后,以太子为尊。 是以,景帝并没有在储君的人选问题上,有过动摇。 可萧睿之眼见着萧辰昱一日日长大,处处强于自己,不由心魔丛生,备受煎熬。 直到有一日,萧睿之大病一场之后,终于心灰意冷。他对萧萝阳说,他不想再做这个太子。他已成年,他想向父皇求取王皇后的祖籍漳郡作为封地,去为兴旺母后的家族做些事,也算他不辜负母后的一番寄望。 萧萝阳听了这等闲云野鹤的话,如遭晴天霹雳一般。她瞬间爆发,嘶喊、发脾气、将紫嫣掐得大哭,可这一回,疲惫的萧睿之都不为所动,他的心太累了,这个后宫让他透不过气来,太子的身份如枷锁一般,似要他拖向深渊地狱。 终于冷静下来的萧萝阳开始不断给萧睿之分析废太子的下场,历朝历代的逐个细数,讲述他们的下场有多么悲惨,与他们亲近的人又会受到怎样的连累。 萧睿之恐惧了,他知道哪些不是萧萝阳危言耸听,件件记录在史册里,血泪纵横。 最后,他终是妥协,放弃了不做太子的念头,因为那样他就等于开启了自己另一个悲惨的人生。还有萝阳和紫嫣,她们虽然只是公主,但是毕竟一母所生,万一被他连累了也说不定。 听到太子妥协,萧萝阳这才放下心来,带了紫嫣回宫。 但谁也没有料到的是,三日之后,太子宫传来了令人震惊的噩耗,太子自缢了! 年仅十六岁的萧睿之终于不堪压抑、恐惧的折磨,寻了一条解脱之路。他在一卷留给景帝的书信中,细述了他在病痛中得了母后如何的抚慰照顾,他说因为母后一人在隔世孤独,所以,他想去与母后一处。而萝阳和紫嫣,他希望父皇能留她们在身边,常欢膝下。 萧萝阳彻底傻了,疯狂的痛恨之余,她心底隐隐觉得弟弟的死与自己有莫大的干系,她无论如何不能接受这样事实。她认定逼死太子的人就是妙懿皇后,还有那个即将成为太子的萧辰昱。 紫嫣也分外伤心,那是失去亲人的本能反应,但是她也很高兴,因为在萧睿之的丧礼上,小紫嫣见到了一个人――王皇后的弟弟王麟。当时王麟已任太常卿,小紫嫣对这个称为舅舅的温和男子产生了极大的依赖和孺慕之情,因为在一个小女孩眼里,做大官的舅舅是宫中除了父皇和太子哥哥之外,唯一能比姐姐厉害的人。 王麟见紫嫣哭得伤心,以为她是因为失去了母亲,又失去了哥哥才这么伤感。王麟将她带出灵堂,到阆苑中去看蝶看花,温言抚慰。 谁知到了僻静处,小紫嫣却不顾羞腼,撩了衣衫给他看身上的伤痕,向他哭诉,姐姐是如何打她,如何吓她…… 王麟震惊了,问她为什么不去告诉景帝。紫嫣却惊惶地摇头,因为萝阳告诫过,如果她敢告诉父皇,姐姐就会招恶鬼来吃她。但是萧萝阳的告诫里,唯独疏漏了这位身为庶子的舅舅。 看着眼前可怜的小紫嫣,生性温敦的王麟又是心疼,又是为难。两个都是姐姐的孩子,太子才刚刚没了,这两个丫头既没了母亲保护,又没了哥哥做倚仗,后宫的地位必要一落千丈。 景帝正在为太子自缢之事,恼恨哀恸,若再贸然将此事上报,盛怒之下会怎么处置萝阳……王麟犹豫了。 于是,太子丧事期间,他多次寻了机会细细地开解紫嫣,告诉她世故人情,告诉她姐姐发了脾气当如何躲避。带给她好吃好玩的糖人儿,还宽怀她说,姐姐根本不会招鬼,教她不要怕。 这些饱含着做人智慧的话语,在小紫嫣不太顺利的成长过程中,替她推开了一扇心窗,紫嫣忽然弄懂了一些道理,也开始逐渐明白自己为何会陷于这样的处境。她开始学会逃,她发现只要跑出去,当着外人,姐姐就不会把她怎样。随着一天天长大,她也渐渐洞悉了萧萝阳真实的内心,对这个坏脾气的姐姐开始冷眼相待。 在有一年紫嫣十岁时,对于姐姐行为不耻的她大声控诉:“睿哥哥就是被你逼死的,我亲眼看见,亲耳听见。你是魔鬼,总有一天所有人都会知道!” 萧萝阳冷笑着听完,眼中闪过决绝,看来这孩子终是长大了!既然紫嫣连这样的话也敢说出来,那么她早先的犹豫就太多余了…… 从那以后,紫嫣的膳食忽然好了起来,日日有鲜美的汤和甜粥。但是紫嫣的脑子却越来越糊涂,思维也变得颠三倒四。最后连景帝也发现紫嫣会时而傻笑,时而一惊一乍。这样的变化让景帝觉得羞耻而难以接受,太子自缢已是天大的笑话,现在就连雅静的紫嫣也渐渐露出疯魔的征象。他将紫嫣关了起来,对外宣称公主得了不治之症。 而真正明白真相的王麟听说之后,却陷入了无尽地自责和愧悔之中,他夜夜梦中都能看见小紫嫣大眼无辜,向他哭诉。是他!就是因为他的懦弱,因为他心怀侥幸,才毁了紫嫣。 苦痛挣扎之后,王麟辞官奏请景帝要到废宫去照看紫嫣,景帝直觉王家人是不是一个个都疯了。可王麟以净身为奴表示他的决心,并以王皇后身前托付为由,反复哀求。景帝终于应允,王麟带着满怀的忏悔做了内侍,带着紫嫣独居废宫。 日子一久,这位曾经的紫嫣公主就好似永远地消失在这世上和人们的视线当中。 而萧萝阳则从此变得更加恣意无忌,开始了她对权利的追逐的,和对妙懿皇后母子永无休止地痛恨。 直到有一天,她遇到了舜纯…… 初苒听得入神,好似随着他们的谈话,也回到二十年前的大晟宫。 她终于明白萧萝阳为什么会与舜纯沆瀣一气,置大晟萧氏的江山于不顾,原来她心里对景帝也是无比怨怼的。现在萧萝阳与舜纯可谓是夫妻一心,誓要取元帝而代之。 ------------ 第111章 昔日战神 回了紫宸殿,走在去凝华殿的便道上,初苒携了元帝的手。 若说今晚之前她还曾对萝阳长公主抱了一丝幻想,那么在见过紫嫣后,她当明白那是多么的一厢情愿。原来萧萝阳早已走了不归路!现在所有的一切已经由不得他们再慢慢准备,从舜纯将威远关送进百乌国手中开始,局面就发生了根本上的改变。 战报再次抵达晟京,果然如人们预想的那样,威远关收复了!聂焱这次功过各半,被削去骠骑将军之衔,带罪回京复命。 举朝上下都松了口气。几乎日日被羁留在宫中的朝臣们,终于可以回家好好沐浴歇息了,舜纯也急急地赶回自家府邸。 舜阳王府的公主殿内,萧萝阳高坐在鸾椅之上,神情憔悴。宫里传来消息,这月婉嫔又如张太医预言的那样,一到月中十五,就会头痛欲狂。俗语说母子连心,萧萝阳只是想想,都觉得自己的心都快碎了,恨不能代了女儿去受苦。神情恍惚之下,舜纯说了许多有关当下局势的话,她都恍若未闻一般,心不在焉。 “夫人,召聂焱回京的圣旨已经送出去了!”舜纯无奈,只得提高了声音重复。 “那就将坪山镇的消息放出去吧,过两日就会传到晟京了。”萧萝阳冷淡地一笑,声音有气无力。 舜纯体谅她心中哀恸,自己又何尝不怜惜女儿,但事已至此,他也只能故作开心,轻松说道:“那聂焱还是有些本事的,我早就给夫人说过,威远关、朔城丢不了,夫人那时还不信。” 萝阳的眼仍定定地视在虚空:“丢了也没什么不好,反正这个只会教人痛苦的国家,早就该消逝了去。” 舜纯微楞,一时也摸不清萧萝阳的心思。 萝阳眼芒忽然一厉,不找边际地问道:“王吉符真得已经逃去百乌国了么?” “是,这次百乌军袭击威远关,就是他与耿建昌里应外合。”舜纯点头道。 “哼!”萧萝阳冷笑不止:“才到百乌几日,就立下这样的大功,他可真是你们暗族的‘能人’。王爷是不是打算好生奖赏呢?” 舜纯见萧萝阳言语之中尽是讥讽,面上不由讪讪。 “本来只是想送去个内奸,引得百乌人来探探虚实,打下一两个前哨也就是了。他倒好,竟有本事诱得百乌贤王引十万大军破威远关,直取朔城。”萧萝阳步下鸾椅,神色喜忧莫辨:“如今这十万大军却被聂焱灭杀六万,俘虏八千,折损无数。单剩下一个贤王带着残部逃回百乌圣地。你说,百乌圣主听了这事,会不会视为奇耻大辱,而后伺机大兵压境,将战火烧到我大晟腹地来?” 舜纯略一迟疑,仍说道:“夫人,这不也正是我们期望的么。” “所以本宫说他王吉符是你们暗族的‘能人’!将他困在宫中八年守着萧辰昱,真是委屈了他……”萧萝阳说着,忽然爆发了一阵癫狂的笑。她蓦地转身,扑倒舜纯身前,紧紧揪了他的衣襟:“待大事定后,本宫要亲手碾死他。” 舜纯看着萝阳满是怨毒的眼,心头却大松一口气。 月前,他助王吉符逃往百乌国,萝阳气的十日不肯与他说话,现在她既这样说,便是在体谅自己的难处了。 舜纯眼眸黑沉,回握了萝阳的手,唇边浮起狠厉之色:“夫人放心,到了那一天,本王定会将王吉符此人奉于夫人面前,废他手脚,让他也好好尝尝那恶蛊噬脑的痛苦。” 萧萝阳一滴释然的泪,终是从眼中滴落,没入舜纯玄色的衣襟。 几日后,聂焱从朔城返回晟京。 可是一个街头巷尾皆知的消息却早已在晟京传的沸沸扬扬,聂府上下拼命遮掩,生怕这消息会刺激了卧病的聂征,可不知怎么地,传言还是让躺在病榻之上,巴望着儿子回来的老太尉知晓了,老太尉当场血溅榻前,气若游丝,再无几日光景可熬了。 朝野上下议论纷纷,说什么的都有。什么“冷面郎君”如今该叫了多情郎君才好,什么恣情狂妄、风流成性,什么一夜可御七女……总之是,昨日战神一夜之间就变成了街头的烂泥,现在谁都想上前去踩一脚。 沉夜之中的宣室殿,一盏灯烛也无,元帝独坐在空荡的黑暗里,手中狠狠掐握着一卷简牍,手掌被硌出条条血痕。 “吱呀~” 一个小侍女也不打灯,手提食盒轻轻推开大殿的门。 “滚!”元帝粗暴地怒喝。 小侍女似乎很努力才适应了殿中的黑暗,她将食盒安放一旁,便袅袅朝御案走去。 温热的小手探进元帝的手心,元帝猛地握住,将来人一把搂在怀中。用力的收紧双臂,直到那柔软的身子将心中的烦郁都驱离得干干净净,元帝才轻轻一叹:“阿苒……” 初苒倚在元帝肩上良久,也没听到下文,只得幽幽得:“聂将军的事,阿苒听说了……” “那样的龌龊事,你莫要管。”元帝斩钉截铁,说得干脆。 初苒仰头应了一声:“哦。可阿苒听说,是聂将军单人匹马,星夜赶回,这才保住了朔城。不愧是‘战神’,他不在时,威远关失守,兵士、百姓死伤过万,可一旦他回城坐镇,六万骑虏就在一日之间灰飞烟灭。” “身为三军主帅戍守边关,却擅离职守,眠花宿柳数日不归,这是哪门子的‘战神’!”元帝开了话头,就满腔愤懑:“他明知朕对他百般倚重,就更应当知道收敛检点。其实,何止是朕,朔城二十万百姓、京中的老太尉,哪个对他不是寄以重望,可他倒好,为了一个边城名妓竟然置家国大事于不顾,拿百姓性命当儿戏。” “阿苒,你可知,他若只是玩忽职守,疏失大意。朕还能宽谅他,这几日,朕都在想如何能让他脱罪。可现下,朕见都不愿再见他。” 初苒听了元帝的负气之言,反倒宽怀。看来元帝一早就有心保下聂焱,眼下气得狠,只怕是先前的指望太大。 ------------ 第112章 神兵易折 初苒平静了情绪道:“这晟京的达官显贵哪个不是姬妾成群,聂将军若是在京中娶回一个青楼女子做小妾,估计也不过就是茶余饭后一桩笑谈罢了。单从这一事上讲,不管是发生在晟京还是在边城坪山镇,并没有什么不同。” 元帝听了只是冷哼。 “皇上若真想宽谅,便该当那些传言不存在。”初苒微微一顿,继续说道:“况且,能让冷面郎君都误了战事,他们一定相交甚深,往来甚久。不知是个怎样绝代风华的女子,阿苒真是好奇,只可惜,阿苒听说,那名叫月儿的女子已然自缢了。” 元帝心中一动,他又何尝不知聂焱此番是受了陷害,但是聂焱因为一个烟花女子而失了威远关,元帝无论是从感情上,还是面子上都难以接受。现在听初苒点出聂焱与那女子往来甚久、相交甚深这一层,元帝才略略气顺。 “你是说――”元帝迟疑着。 初苒自袖中取了火引子,点亮御案上的宫灯,昏黄的烛光立时映出两张惺惺相惜的脸。 初苒轻轻点头:“咱们都知道威远关之事,背后就是舜纯谋划授意。那位月儿姑娘只怕是几年前就已安排到聂将军身边了,聂将军被称作冷面郎君,能被一个女子绊住,只怕是动了真情,而并非外头传说的那般不堪。” “将军少年成名,神鬼之才,一身功夫当年也是噪誉京师。这样的人,连睡觉都是睁着半只眼的,要想暗算谈何容易,总好的办法莫过于以真心搏真心。如今聂将军已痛失心中所爱,老父亲又命在旦夕,自己一身清誉也已成了人们脚下的贱泥。若然不是聂家为大晟中流砥柱,他又何须遭受这样的无妄之灾!” 初苒温言娓娓,元帝脸色终于缓和,有了些动容。 初苒又近前几步,轻声道:“将军也是人,是人就会犯错。若这时皇上不能体谅,反倒置聂焱于绝境,正中舜纯下怀不说,阿苒只怕大晟威震北域的‘战神’就要从此陨落了。如今正在用人之际,皇上的损失不可估量啊。” 元帝无奈的叹息,他何尝不爱惜将才,只是那些传言太过不堪入耳,朝廷也弄得颜面尽失。现在被初苒一番娓娓疏导,元帝才平了心头那口闷气,在殿内踱步良久,终是让小禄子传下话去,召聂焱明日进宫面圣。 翌日,噩耗传来,太尉聂征病故了!聂焱被长兄推出家门,下落不明。元帝大恸太尉猝然故世之余,也命人四处寻找聂焱。 三日后,居然听说聂焱身居倚红楼。 元帝大怒,亲自摘了御剑,让聂鹏举替老太尉去斩杀了这个逆子,朝臣们好一番劝阻才算罢了。聂焱的长兄大行令聂鹏举也后悔不迭,该当把这个性情极桀骜圈在家中好生教训,不该逞一时之气,将他骂出去,如今聂家的脸已从边城丢到了京师来了。 初苒也听到了消息。 颐珠感喟良多:“娘娘,可还要去劝劝皇上?” 初苒一笑:“你如此说,不就是催着本宫去劝么?果真我们颐珠姑娘也是‘冷面郎君’的红颜知己了。这位聂家三郎时运不济,命中的桃花倒不少。” 颐珠啐道:“谁与他红颜知己,不过是替娘娘打听了许多事,替他不值罢了。哼,一个爷们儿家的,不过遇到这么一点子事儿,就怨怨艾艾。要奴婢,还看不上呢?” 一席话说得连初苒都瞪大了眼望她,颐珠与初苒已日渐亲厚,连初苒百无禁忌的性子也学了个七七八八。 初苒玩笑之余,叹道:“那聂将军生于世家,长于赞誉之中。自古白衣染尘,神兵易折,你倒是试试数日之间心爱之人与最亲近之人相继离世,接着又被家人驱赶,身上还背负朔城数万将士、百姓的冤魂……哎,这样的压力,世间只怕也没有几人能承受得起。那聂焱没有自裁谢天下,已经难得了。” 初苒说着心中戚然,颐珠也垂头了半晌,扭身进去内室:“奴婢去与娘娘准备出去的衣裳。” 初苒听了不觉一笑:“好颐珠,本宫先代了那聂家三郎谢你。” 夜间,初苒仍是一身侍女打扮悄悄来了宣室殿。 今日元帝倒是安静的坐在灯下,没有了先前的震怒,想是白日里也听了不少劝,老太尉才离世不久,场面文章朝臣们肯定是要做的。见是初苒进来,元帝不由苦笑:“爱妃可还是要来劝朕,朕倒等了许久。” 初苒听见调侃也不恼,径直去了御案跟前,被元帝伸手牵过坐在身旁。 初苒笑道:“那阿苒岂不是要让皇上失望了,阿苒今日前来,不是想要劝皇上,而是想去劝劝那位聂将军。” 元帝脸上猛然变了色,须知聂焱此时正身在倚红楼里,初苒这话岂不是又要出宫去的意思。 “胡闹,朕是绝不会允你出宫的。” “阿苒是在为皇上保下一位神鬼之材,可抵百万精兵,怎么能是胡闹呢。” 元帝推案而起:“不行,那等鱼龙混杂、烟花风月之地,纵是真要人去劝,也不用你去。” 初苒解释道:“聂将军若能听得劝,也不会故意避去烟花柳巷了,阿苒一个女子,许多话反而好说。” “朕对他已无话可说,因他一人之失,朔城死伤将士、百姓数万,这笔账朕还没与他好好算呢。” “可皇上亦知道百乌国这次为何敢以十万之众犯边,不就是因为知道聂将军人不在威远关么?若没有聂焱,这次朔城二十万百姓都会沦为刀下亡魂。” 元帝虽知初苒说的有理,但仍觉满腹闷气。他已一再容谅退让,可这聂焱也实在太桀骜不驯,难以约束了。 初苒握了元帝的手道:“有一种人天生高贵,就如皇上的御剑紫霄一般,置于匣中就令人威风丧胆,出鞘时,更是光华璀璨。聂焱就是皇上匣中的紫霄,他一人镇守威远,边城便三五年没有兵祸。为百姓造了多少福,为皇上省下多少心!” ------------ 第113章 将进酒 初苒提了御笔在绢帛上画了大晟的疆域轮廓,娓娓道:“舜纯如今已是蠢蠢欲动,皇上此时不做谋划更待何时。” 初苒手指划过疆界外围,一处处道:“大晟东为大海,西有齐姜国、南越国。齐姜自不必说,南越国地贫人稀不足为惧。南边是懿王的封地建州,经过上次圈地之事,懿王已低调许多,断不至于与舜纯联合。那么剩下,最令人担心的,就是大晟与百乌的千里边境线。” “西北线有王左乾死守,可以令人放心,王左乾现在也算是皇上的人了。可正北一线呢,若舜纯内乱一起,百乌军乘机南下,将战线不断向南推进,一路下压,则晟京危矣。到了这种局面,王左乾自顾不暇,懿王军团来不及北上勤王,皇上则势单力孤,腹背受敌。” 初苒抬了头看向元帝,面色恳切。元帝沉默不语,望着那一盏明烛良久,才叹道:“朕也正是做如此想,才更觉痛心。朕本想着与大行令聂鹏举商议,以已故去的老太尉留书求情为由,奏报上来。朕再顺水推舟为聂焱作保,让他领上将军之职仍镇守威远关。” “可他却自暴自弃,流连烟花柳巷之中,朕命人去寻他数次,他都置之不理。” 初苒不禁宽慰,她就知道元帝早有考量,有聂焱守住了大晟的北大门,即可攘外又可安内,何况这人可是未来太尉的不二人选,要想让人遗忘他这次的疏失,就必须要有再立大功的机会。这样的人不将他放在最重要的战略位置上,又当置于何处。 “皇上就让阿苒去试试吧。”见元帝愁眉深皱,初苒忙又道:“阿苒带了穆风前去,定不会有事的。” 元帝仍是不做声,初苒却笑着伸手:“去之前,阿苒还要向皇上借一样东西,非有此物,阿苒可没有底气站在那位名满天下的大将军面前说话。” 元帝好奇,不由问道:“何物?” “虎符!”初苒口中吐出巍巍两字,面不改色。 一个时辰后,城西倚红楼。 一道窈窕的身影,捧了佳酿朝后院清雅的小楼走去。她纤腰一束,珠衫轻薄,红纱遮面,正是初苒。 推开一扇门进去,初苒搁下酒菜,安静的站在房中。 “滚!” 不过才两三日,就有两个男人对自己说这个字,初苒心情实在不大好,侧头想想,索性一牵裙裾,在那正饮酒的人面前大大方方的坐了下来。 一道如冰刃般的目光直视了过来,初苒也盈盈回看。 说实话,她第一次见聂焱还真是有些意外。虽然早听人们称他“冷面郎君”、“玉面郎君”,必然俊朗不凡。可今日一见其人,初苒仍是惊艳。 他豪饮浇愁,也丝毫不损风雅俊逸,头上一只墨玉鸿鹄冠束发,一袭天青色锦袍衣纽整肃,虽然眼中微红,颌下有些青茬,却仍然修眉如刀,直鼻峭立,冷面含威。 初苒持壶斟上一盏酒,推至聂焱面前:“妾闻郎君最是怜香惜玉,何不先尝尝妾带来的佳酿。” 一时间酒香四溢,这是初苒自宫中带来得御酒。 聂焱正欲发作,嗅到酒香就忽然变了脸色:“你是何人?” 初苒抬手解了面上的轻纱,嫣然一笑:“自然是与将军有缘之人。” 聂焱面露讥讽,唇角哂笑,将面前的酒一饮而尽:“倒有几分姿色。” 初苒也端了酒盏浅酌一口,遗憾道:“可惜妾今日前来,却不是让郎君鉴赏颜色的。” “哦?那为何事。” 初苒手覆上面颊:“妾只望郎君能记得妾这张脸,待哪一日大晟宫倾国破,烽火四起,妾忙于奔逃之时,求到郎君驾前,郎君能怜在妾为故人,救妾性命。” 说罢,初苒敛了笑,也将面前的酒尽饮。 聂焱已经黑了脸,半晌,才长身而起声音淡泊:“天下好男儿多得是,聂某未必有能力护姑娘周全。” 初苒却温言道:“人贵有真心,边城也有好男儿无数,但是真正肯怜惜月儿姐姐的,也只有将军一人。” 聂焱霍然转身,怒道:“你们皆不配提她!” 初苒见他眼中猩红,知他定是还陷于儿女情长之中,便不欲再这件事上继续纠缠,须知这等伤痛可不是凭她一字半句,抑或一时半日就可以消解的。 当下,初苒面露娇憨,把玩着手中一乌黑发亮的事物,撇嘴哀道:“郎君如此无情,真是教妾伤心。” 聂焱猛地瞪大了眼,待要细看时,初苒却又已将那事物拢于袖中。 “你手中所持何物?”聂焱心中震惊,劈手欲夺。 “不过是件小玩意儿罢了。”初苒哪里肯给,伸手就将那东西塞于怀中。 “休要扯谎!聂某自幼从军,会连这东西也不认得么?拿来!”聂焱大掌一伸,欺身而来,锋芒毕露。 “郎君何故如此,妾却不明白。”初苒步步后退,眼见得背已抵上窗棂,看着聂焱锁喉而来的大手,初苒忽然抬头笑道:“早闻三郎风流倜傥,恣情狂放,今日一见果然不凡。” 聂焱一呆,手忽然停在空中,眼中划过一丝清明。那黑色的事物必是虎符无疑,此女虽然句句都在调笑,却眼波沉凝,成竹在胸。现在又有虎符在手,只怕身份非同寻常。 默然垂了手,聂焱退回坐榻之上,仍是自饮。 初苒也坐回桌前,仿若方才的事不曾发生一般,见他脸上尽是颓然之色,初苒目光悠远,轻道:“三郎如此苦闷,不如妾作一曲,为三郎解忧可好。这是妾在乡间偶尔听到的《刈麦歌》,虽是俗俚之音,倒也新奇。” 说罢,也不看聂焱,执起牙著在酒盏上轻轻一击,低声吟唱道: “门前的竹马无人骑, 屋里的织机无人用, 孩子们都去寻找母亲, 阿女们也匆匆出了门。 麦穗沉沉地低头, 原来她们是去了麦田里。 太阳火热啊, 为什么田里只有女人和孩子, 因为男人们在边城手握剑戟与长矛, 他们要守护自己心爱的故土和家园……” 聂焱眼角微抽,端着的酒盏中漾起层层水纹。 初苒悄然抬眼:“世人常道是,英雄气短,儿女情长。只怕坊间,也有不少人如此看待将军。可是,妾却曾听一位智者说过:‘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 聂焱手狠狠一颤,酒盏中的酒洒去了大半。 初苒昂首,声音掷地铿锵,字字清晰:“别人如何想,妾不知,但将军在妾看来就是真豪杰、大丈夫,有情有义。大晟的子民,边城的百姓,都还在指望着将军,将军何故自弃?” 聂焱起身背转,眼中已是微热。那句“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如一把开启心锁的神匙,尽数解开了他心头迷惘和背上的重负。 初苒轻道:“将军或者已然猜到,此次将军遭逢绝境,乃是有人计谋已久。那人并非单是为了谋算将军,针对聂家,他想的是大晟天下。” “方才妾所说国破宫倾,也不是危言耸听。战事一触即发,威远关若没了将军,必会内忧外患,皇上腹背受敌,捉襟见肘。到那时,将军纵还有心报效国家,只怕也晚了。” 聂焱猛地回头:“不过几只跳梁小丑,就妄图毁我大晟百年基业,简直是痴人说梦!” “若将军仍肯驻守朔城,拱卫京师,那话便自然是痴人说梦。”初苒微笑。 聂焱眼中燃起火苗,面色却依旧黯然:“纵然有千种理由,聂某此次仍是罪孽深重,还有何脸面为三军主帅。” 初苒取出虎符握在手中言道:“妾以此物为证,上将军姜源殉国,皇上欲命将军接任上将军一职,仍驻守威远关,不知将军意下如何。” “此话当真!”聂焱精神一振。 初苒点头:“虎符在此,岂能容妾胡言。这次百乌敢以十万兵马犯境,情势往后只能更加严峻。皇上望将军速速振作,返回威远关。而将军的兄长,此时也在府中翘盼,将军当作何选择,想来不必妾再多言了。” 聂焱听到兄长,神情又是哀伤。 细细端详过聂焱神色,虽然仍是伤感,却是愧悔与激奋并茂。初苒知他心结已解,便盈盈福身道:“妾已出来许久,能与将军畅怀倾谈,乃妾之幸也,夜已深,妾当告辞了。” 聂焱见眼前之人不过十五、六岁摸样,却聪慧灵透,品行高华,不禁脱口问道:“姑娘到底何人?” 初苒抿唇一笑:“待将军立下奇功,凯旋之日,妾自当再来将军驾前贺喜。” 说罢,她便转身朝门边走去,走到一半,初苒又回头肃然道:“妾还有一言相问将军。若有一日,将军坐镇朔城,外有强兵压境,内又有妖邪作乱,将军当何以应对?” 聂焱修眉一拧:“姑娘所言当真?” 初苒叹道:“妾也不愿一语成谶,还望将军早作打算才好。” 娇小的身影终是消失在门外,聂焱看着案上的御酒,心中激荡翻腾,连宫中的一女子都有如此见识与心怀,他还有何可顾虑,又有何理由不昂然振作! ------------ 第114章 宫变 次日朝议,聂焱衣冠整肃上朝觐见,大行令聂鹏举在朝议上痛哭哀陈太尉聂征的遗愿,引得满朝唏嘘,诸多老臣潸然泪下。元帝顺水推舟,当庭斥责了聂焱玩忽职守,仍命他领上将军一职返回威远关,戴罪立功。 聂焱飞抵朔城当日,便以贻误战机、射杀同袍为由,斩了耿建昌,以及其身边百名近身亲兵。下手干净利落,不留半点祸患。 朝野震动,舜纯一连十日,每日一奏弹劾聂焱。 元帝却只作无奈状,一味安抚,回避舜纯。凝华殿里,元帝向初苒大倒苦水,初苒却不以为然,笑言:就是要这样的不可捉摸之狠角色,才能让老奸巨猾的舜纯晕头转向。 舜阳王府内,舜纯与萧萝阳也在紧张的密谈。 萧萝阳听了舜纯的抱怨不禁冷笑:“他王吉符不是有通天彻地之能么,怎么,少了耿建昌这个内应,他便‘龙’困浅滩了?” 舜纯知道萧萝阳一直对王吉符颇有微词,当下也不替他辩驳,只是皱眉道:“耿建昌乃耿默外侄,如此就被聂焱斩杀,耿默没有挥兵直进晟京,已是克制了。” 萧萝阳也心中烦闷,这耿默乃暗族左翼王,其影响力,及其手中掌握的巫术,都远胜王吉符。如今因为耿建昌的死,他也按捺不住,舜纯身上的压力可想而知。 萧萝阳只得叹气道:“聂焱已将安插在军中奸细尽数拔去,没了内应,王吉符还能劝动百乌圣主攻伐大晟么?” 舜纯摸着下颌道:“王吉符密信中说,这次百乌右贤王逃回时受了伤,但伤势不至毙命。但王吉符有秘术可令右贤王渐渐衰弱惨死,以此激怒百乌圣主,与大晟开战。” “哼!”萧萝阳面露嫌恶:“他就惯会做这等奸狡下作之事。” 舜纯讪讪的转了话题:“如今萧辰昱已与从前大不相同,每日朝议上装聋作哑,喜怒无常,遇事倒行逆施,根本不在乎是否有人非议。宋恒道更是个搅稀泥的,与萧辰昱一唱一和,全然没有处置聂焱的意思。只怕用不了多少日子,重新升为骠骑将军、车骑将军、大将军都不过是一纸圣旨的事。” 萧萝阳也倍觉头痛,直觉元帝已渐渐脱离了掌控。 舜纯又道:“上次那个什么求学证道的盛会,拜在程阁老门下的近百名客座弟子,只怕也是替萧辰昱重新组建内阁,充作智囊而设的。” “什么?”萧萝阳陡然色变。 舜纯肯定地点头:“待萧辰昱手中人才济济,可以重新造出一个小朝廷来抗衡咱们的时候,不但是本王,就是宋恒道也要甘拜下风。到那时咱们纵然取了太尉的位置,也休想掌握天下兵权。夫人,局势危矣,不能再等萧辰昱羽翼渐丰了!” 萧萝阳交握的手在袖中用力攥紧,面露不安:“终于还是走到这一步了么?” 舜纯低声温言劝道:“夫人,迟早要动手,早动手就可以早将筠儿接回来。” “筠儿?”萝阳眼中忽然闪动,口中已是喃喃:“好,好。” 恼人的炎夏终是过去。 元帝神清气爽,宋恒道踌躇满志,朝中大势已渐在二人掌控之中。 这一日,琼州忽然来信,写信求助的是六皇子恭王萧悦之。箫若禅死后,这位六皇子便是最幼的藩王了。 信上说:因秋粮之事,琼州边民与齐姜边民发生了摩擦,事情始末他也已调查清楚,确是齐姜那边太过强横而引起的纠纷,过错并不在大晟。但是现在两地边民各不相让,已到了持刀相向的地步。 恭王请求朝廷能与齐姜磋商,化解了这次矛盾。 宋恒道的府邸也送来情报,与恭王所奏基本吻合。元帝派人暗查之下,也发现这次的摩擦事件确实到了水火不容、不好调和的地步。不然恭王断不至于为一场局部民变,就请求朝廷出面解决。 当下,元帝在朝议上与众臣商榷过后,命大行令持节前往琼州边境排解纠纷,又因乐熠与荻泓交情甚厚,是以也被元帝派遣出去,急赴齐姜与荻泓会晤。 或者正是因为事件涉及齐姜,一直视荻泓为叔父的元帝、正春风得意的宋恒道以及深居凝华殿的初苒都不曾警觉,在这样的烟幕遮掩下,舜纯终于得逞,于无声无息中将乐熠诱出了晟京,大晟宫顿时孤立空虚。 那厢,乐熠抵达边境,欲前往齐姜拜见大祭司王,可就在这当口上,一场民变却直接成为了两军短兵相接的战争。 恭王萧悦之不过二十余岁,经事不多,齐姜又是大晟属国,边境向来和睦,他哪里有过整兵备战的准备。一时间,兵缺将少竟节节败退。 北边的王左乾虽兵精马壮,善于兵道,可他驻守北川,责任重大,又有聂焱的前车之鉴,哪里还敢擅离职守。乐熠只得临时与大行令聂鹏举各领一军驻守边塞,又将战事飞马急报元帝。 可惜这次的战报却再也无法送抵元帝手中,大晟宫失去了乐熠守护,身为郎中令的舜纯顺利瓦解了宫禁,元帝被软禁了! 朝堂上下,都只知元帝旧病复发,一个个悻悻而归。朝臣们唏嘘担忧之余,皆不曾看出个中端倪,就连老奸巨猾的宋恒道,也是隔日之后才回过味儿来。 可惜为时已晚,大晟宫早已风云色变,日月更迭! 蓄谋已久的宫变,在舜纯觉出朝局渐渐倾斜和暗族左、右翼王的推动促使下,如润物无声一般悄然实施着,宫中潜伏之人被萧萝阳尽数调动,一夜之间,宫中侍卫林立,皇家羽林和乐熠亲兵都无端消失,或被诱离扣押,或被悄悄暗杀,舜纯可谓一击即中,精准的没有丝毫错漏。 最先嗅到宫变气息的人是有着暗卫身份的是穆风,但舜纯首当其冲控制的就是紫宸殿。元帝只来得及给穆风交代了一句,让他护送初苒去找紫嫣,便被困于内殿中,与外间断了联系。 穆风并不知紫嫣其人,但是看情势,靠他一人之力救元帝出宫已是不能,便果断的在第一时间赶往凝华殿,力求先保下初苒,再图其他。 ------------ 第115章 婉嫔的心事 凝华殿里,初苒与颐珠听闻宫变都大惊失色,初苒立即跟随穆风前往北三宫。她深知只有自己尽早离开,颐珠与凝华殿一干人等才会安全,因为在舜纯看来,她在两月前就已是死人了。 颐珠又和从前一般,将宝珠穿戴成初苒的模样,躺在榻上静候。 哪知丽嫔更紧张地是惠嫔的雪阳宫,许久之后,才带人姗姗来迟。进了凝华殿,丽嫔不顾颐珠一路唠叨,极不耐烦地直入内殿揭了帷帐,宝珠穿了初苒的衣裳正一脸惊惶地坐在羽帐中。丽嫔唇边闪出意料之中的蔑笑,让一帮悍奴将凝华殿上下搜了遍,兰莺、卉雀回来复命时脸上都露出肯定的表情,冲丽嫔暗暗点头。 丽嫔会意,装模作样地训斥询问了一番,颐珠、宝珠也很是配合,一副大义凛然断不肯卖主的摸样儿,两厢里都是唱戏,好容易罢了,丽嫔威吓二人好生待在凝华殿中候罪,又调了侍卫看守,便满意的离开了。 惠嫔那边却是极不好受的,雪阳宫里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方才丽嫔还在这里好一番耀武扬威,外加羞辱讥讽。惠嫔面色铁青根本懒得理会她说什么,现在她真正担心的是自已与宫外的联系已然被切断,难得了解皇上与父亲现在是什么状况。宁嬷嬷也焦虑万分,急红了眼,她怎么也不料萝阳公主会走这一步。 “莫不是璃贵人那次闯殿闹朝说的居然是真的,舜纯早有不臣之心!”惠嫔长叹,宋丞相当时也疑心过,可就是不明白舜初与萧萝阳何以要谋反,也认定他们没有谋反的底气,这才作罢,如今却是大意失荆州了。 穆风与初苒顺利到了北三宫的小院儿,王麟听了宫变之事,惊得许久没有说话。 初苒将自己改扮成样貌平凡的小宫女,这样,就算萧萝阳真想起宫里的紫嫣,找到这里来,至少能保全了紫嫣。初苒极耐心的与紫嫣一遍遍讲自己是谁,如有人问起,该如何回答。紫嫣睁大了困惑的眼听了半晚上,频频注视王麟,见王麟也点头,她便认真地记下,末了复述时,居然一字不错,令初苒倍感意外。 王麟解释说,其实当年那药只是伤了紫嫣的脑子,紫嫣并不是疯癫,经过这多年的调养,紫嫣的状况一直在好转恢复,清楚的时候,她就像个普通小姑娘一样是神智清醒的。但是更多数时候紫嫣都在迷糊当中,极少说话,沉浸在她自己的世界里。 这下初苒委实放心了不少,她来的路上一直担心自己会给紫嫣带来无妄之灾,现在看来紫嫣并不是没有自保的能力。 夜已深,王麟哄了困倦的紫嫣去歇息,初苒便与穆风在另一间小屋内分析眼下的状况。 颐珠和宝珠自然是无虞的,反正舜纯认为初苒已然死在老山上了,丽嫔也亲自到凝华殿验证过,打消了最后的疑虑。既然如此,这种时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过只是两个宫女罢了,不值得大动干戈。 惠嫔自然也是无需忧心的,纵然丽嫔与她交恶已久,舜纯也不会让丽嫔去动她,那可是胁迫宋恒道的一张王牌。 再就是郑宜华了,郑少府掌管赋税,虽算不得高门大阀,却也颇有家底。舜纯不会与银钱过不去,杀了郑宜华去触这个霉头,况且像郑宜华这样胆小,心机不深的女子,看管起来实在容易。 虽然这些人都不必担心顾虑,可能帮上元帝的也一个都没有。初苒与穆风不禁头疼,现在大晟宫无疑已是舜纯的势力范围,就算乐熠此时回来,都未必能轻易介入。反复考量之下,他二人还是觉得助元帝脱离困境的最好办法,无疑是出宫!与乐熠汇合! 但是要实现这一步,谈何容易…… 宫中局面稳定下来的第二天,萧萝阳便进了宫。 一路走过熟悉的宫殿,萧萝阳高昂着下颌,长长的裙裾如同流霞一般,划出一路绚烂。她风仪万方,神情倨傲,一如大晟宫的主人。可惜隐藏在裙裾下的脚步匆忙急切,冷傲的眼神里也尽是挥之不去的烦乱,萧萝阳连去紫宸殿看元帝凄凉下场的心思都没有――因为她特意赶来,只是为了快点见到婉嫔,将她带回舜阳王府。 皇帝被软禁的消息仍是在秘而不宣的阶段,萧萝阳不能在宫中待得太久,以免惹人生疑。 瑶华宫里。 婉嫔看见了娘亲,欢喜雀跃、喜不自胜,紧挨萝阳坐下偎进母亲怀中撒娇。自她入宫后,这样亲昵的举动就少有了,萝阳拥了婉嫔,心中满足,眼圈却渐渐红了――若不是婉嫔伤了脑子,也不会有这样象小孩子似的举动了。 丽嫔冷立一旁,心中生出些许妒意。 萧萝阳只顾搂了婉嫔温声抚慰,说这次入宫是来带她回王府,问她可高兴。 谁知方才还柔顺的小兔似的婉嫔忽然就推开萧萝阳,躲到丽嫔背后不肯回去。萧萝阳哄劝许久,她也不肯答应,丽嫔也作势劝了几句,婉嫔更急了:“姐姐都可以在宫里陪舅舅,为何我不可以?” 只一句话,愚钝如丽嫔都听出了端倪。萧萝阳强按了心中的震惊与恐惧,道:“你舅舅他生病了,怕是好不了了的,你年纪小,留在宫里也帮不上什么忙……” 婉嫔听说萧萝阳如此一说,更是哭闹起来,马上就要去看元帝:“不会的,舅舅从前不是也生了重病,可后来还是好了……筠儿不走,筠儿要陪着舅舅,姐姐你带筠儿去看舅舅可好。” 丽嫔直听得尴尬呆傻。 婉嫔却又央求到萝阳跟前:“娘亲,筠儿也是嫔妃,明年筠儿就十四了,筠儿想留在宫里与舅舅在一起。” 看着婉嫔盈盈期盼的眼神,微微羞红的脸颊,酸楚、苦涩、哀恸一齐都袭上萝阳心头:这孩子从前什么心思都让人看不透,可现在就连丽嫔都可以将她一览无余。 这样的发现,激起了萧萝阳强烈的保护欲。筠儿她一定要带出宫,这孩子现在已经失去了从前自我保护的能力,她绝不容许她再独自留在宫里,被人伤害,恋上萧辰昱,更是她不能容许的事! 当下,萧萝阳脸色一沉:“筠儿不要胡闹,皇上需要静养,让你回王府,也是你父亲和皇上的意思!今日,你必须要跟娘亲回家。” 婉嫔噙了泪,抽搭了半晌,才指着屋里的玩意儿说道:“那这些东西,筠儿都要带回去。” 萝阳见她肯松口,还有什么不答应,忙命人小心收拾。婉嫔又说还有许多东西在姐姐屋里,要让丽嫔带着去拿。萝阳朝丽嫔一使眼色,丽嫔便讪笑着携了婉嫔的手,去往自己寝殿。 一路上,婉嫔不住询问元帝到底是什么病,是不是很沉重,丽嫔不胜其烦,又不好发作,只能照着萧萝阳的说辞又说一遍。 婉嫔大眼眨巴:“那这次舅舅的病,苒姐姐可以治好么?” “苒姐姐?”丽嫔一愣,猛然领悟过来,嗤笑道:“这次只怕你苒姐姐不能再给皇上治病了。” “为何?”婉嫔惊讶地问道。 丽嫔觉得自己说漏了嘴,忙掩了口,随意说道:“你苒姐姐做错了事,被皇上禁足,是不能离开凝华殿的。” “好了好了,不说这些了。你要找什么,就快找吧,别让母亲等急了。”丽嫔急于打发婉嫔离开。 婉嫔眨眨眼,听话地去寻了几样东西,带着回到馨语轩,萧萝阳这才放了心。这厢所有的人正忙着收拾,上下忙乱一片,进进出出,那边,婉嫔便悄悄消失在大家的视线中。 她轻车熟路,爬树翻墙,出了瑶华宫,便朝外头奔去。 初苒此刻正静静地在站在北三宫的小院中,仰望着狭长的天,她终于明白为何王麟带着紫嫣在这里生活十来年也无人知晓。 原来这方小小的小院,其实是一截隐蔽的夹道,宫墙极高,里头只三间小屋,外头的石门隐蔽在爬墙草中,不管在废宫的那个角度去看,只要不刻意丈量,根本发现不了这极狭小的存在。 紫嫣就是在这样逼仄的院中过了十年么,初苒一阵心酸。或者夜阑人静之时,王麟会带着她出来走一走吧。 初苒正呆呆地仰头感叹,忽然听到一阵响动,正前方的宫墙豁口上,灰尘扑簌簌的落下。初苒心中一惊,紧紧盯着那处,耳朵仔细聆听,竟然好似墙外有人来了! 初苒正准备闪身进屋,却发现一块松动的砖石已被人拿开,一只小手伸进来扒弄浮灰。 那小手精致而白嫩、指甲修得圆润,却干净天然,丝毫没有涂过蔻丹的痕迹。看着这只手,初苒只能联想起一个人来。 果然下一刻,婉嫔的小脸就出现在砖洞上,依旧是略显婴儿肥的粉颊,依旧是美丽的大眼。初苒不由在她脸上细细寻索打量,这是自从婉嫔中蛊之后,初苒第一次再见到她。 ------------ 第116章 颐珠也有秘密 趴在砖洞上的婉嫔也发现了院中呆立的小宫女,大眼中流出些高兴,又夹杂了害怕、困惑和迷茫。这样略带怅惘的表情和不甚伶俐的眼神,初苒近来常常看到――在紫嫣的脸上! 可是现在婉嫔居然也流露出这样的神情,初苒的心不可抑制的轻颤,看来,颐珠说的是真的,婉嫔被傀儡蛊伤了颅脑后,再没了从前的聪明灵透。看着婉嫔好似忽然小了四五岁的样子,初苒鼻子一酸,怜悯地呆望无辜的婉嫔,完全忘了去想婉嫔为什么会忽然出现在这里,她又是如何知道北三宫这里有间小院儿的。 婉嫔并认不得眼前易容后的初苒,她凑近砖洞,无意识地自语道:“怎么不是从前那只鬼?” 又犹豫了片刻,婉嫔好似下了很大的决心,趴在砖洞上轻呼:“喂,你也是鬼么?” “你也认识颐珠对不对?” 两句没头没脑的话,令正在遐思的初苒顿时血液凝固。 婉嫔神情虽然较从前呆纳些,但眼中清明,绝对神智正常。她所说的“从前那只鬼”八成就是紫嫣,可她居然会提到颐珠,令初苒始料未及!难道颐珠早就知道紫嫣公主的存在,却从未和自己提起? 见初苒仍呆立的不动,婉嫔有些着急:“你能听到我说话么,你能不能去帮我去找颐珠?到处都是侍卫,我去不了。她们说舅舅病得快死了,你去帮我找颐珠,让她请璃贵人去给舅舅看病。好么?” 皇上病得快要死了!是谁告诉她的。她这么着急地赶来,明明害怕,还要拜托一只“鬼”去传话。她说的会是真的么?元帝是否又在面临新的危机?舜纯、萧萝阳对于元帝到底是如何计划的?无数的疑问在初苒心头飞转,可她却一个也不能问,婉嫔是不及从前伶俐了,但她并不是傻瓜,初苒强按了“咚咚”的心跳,默默一点头。 婉嫔见她终于有了反应,释然一笑,匆匆言谢后便塞好砖,顺了墙外的树溜走。 一直听到外头再没了动静,初苒才猛地喘过气来。婉嫔见过紫嫣,一定是!这北三宫,她肯定不是头一回来。她方才问自己:“你也认识得颐珠对不对”,那就说明她不仅见过紫嫣,还见到过紫嫣与颐珠在一处! 按理,颐珠在宫中多年,又是个处处留意小心的人,就算她发现北三宫里住了紫嫣,也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事。可奇怪就奇怪在颐珠的守口如瓶,前日穆风来传元帝的话,说要送初苒避去紫嫣那里,颐珠听了也不曾表露半分。 初苒忽然想起婉嫔中蛊那日,颐珠说婉嫔曾经去过北三宫,难道就是那时婉嫔见到了她与紫嫣,然后,婉嫔就中了蛊?颐珠为什么要隐瞒,婉嫔真的是不经意间中蛊的么?初苒忽然脚下一个趔趄,一个一直盘桓在初苒心头的疑问再次浮出水面。 王吉符取那傀儡蛊时,她亲眼所见,隐蔽的极好,婉嫔怎么好好的就会进了太后殿,又恰巧那时知春、知秋都不在,又恰好她无端就会去碰了那株七夜梦昙。世上哪有么多巧合集于一时一处?难道是颐珠…… 初苒呆呆地站在院中,怎么也无法相信。 晚间,穆风回到废宫,将外间的情况一一向初苒禀复。 元帝仍被困于紫宸殿中,性命暂时无虞,身边还有小禄子服侍。高福则因上了年纪受惊病倒,在内侍下院被人看管着。 除此之外,穆风还带来了一个不十分可靠的消息,南越王似乎遣了使臣去雍都密见懿王萧子珩,到底意欲何为,众说纷纭,但是在这样微妙的时期,实在难免让人浮想。 朝臣们现在还没有动作,但是宋恒道一定有了不妙的感觉,因为惠嫔一直是与宋恒道密信往来频繁的。就算舜纯能迷惑天下人,也未必能骗过宋恒道。皇上被软禁的事,应该很快就会被戳穿,宋恒道一定还在揣测敌我、权衡得失。舜纯一旦得逞,对宋家就是灭顶之灾。宋恒道与舜纯势不两立,必有一场殊死相搏。 而舜纯的计划一定是明里稳住朝堂,暗中控制京畿,同时调度部署各地兵马紧急备战。一旦所有准备就绪,万事俱备,舜纯就会宣布元帝因病驾崩的消息。彼时,放眼晟京只有萧萝阳作为嫡长公主,才有入主大晟宫的资格。而藩王们还在各自的封地,待他们知道消息再赶回晟京时,只怕萧萝阳已经拿着伪造的禅位遗诏,令舜纯顺理成章的登基为帝了。 事态比想象的还要紧急,初苒忧心忡忡,千头万绪也只能细细梳理。想着白日里婉嫔的话,初苒更是觉得元帝的毒不能再拖了,现在除了穆风,再也无人可以依靠,乐熠被困在战场上,说不定还不知道宫里的情况,荻大师山高水远更是无法联系。元帝毒发的日子已经近在眼前,如不及时处理,事到临头穆风也会束手无策。 她必须再出去一趟,不止元帝的毒要解决,婉嫔中蛊的疑问要找颐珠应证。还有萧鸢,一定不能让他在不明就里的情况下,成为舜纯的助力,她必须要阻止。 初苒下定了决心,与穆风在灯下商议了许久。听了初苒的计划,穆风目瞪口呆,直觉匪夷所思。初苒现在已是一幅极平凡的脸孔,可那双光华流转的眼眸在烛光下如同有魔力一般,令穆风觉得信服。 当夜穆风便悄悄去找到高福,一番商量之后又独自出了宫。 隔日,就是元帝毒发的日子。按照事先商议好的计划,初苒先随了穆风乘着夜色返回凝华殿。这样的举动固然有些冒险,但自丽嫔证实了假扮初苒的是宝珠后,萧萝阳便觉高枕无忧,对凝华殿一直疏于理会。 且为了减少朝臣们的怀疑,替舜纯争取时间,萧萝阳在那日接了婉嫔之后,便又返回了舜阳王府,宫中主要还是依靠丽嫔及萧萝阳的那些悍奴在监管各宫,这样的安排为初苒减轻了不少压力。 ------------ 第117章 倾力一试 见到小太监打扮的初苒,颐珠又是激动又是担心,叨念着:“娘娘,这种时候您怎能如此冒险。北三宫那边可还安全?娘娘过的可还习惯……” 初苒心境复杂,淡然道:“颐珠,本宫从前抄写的经卷都收在何处,快些取了来,今晚还有许多要紧事做。” 颐珠闻言忙去房中搬出一只木箱,将里头的经卷尽数取出让初苒过目。 初苒一一检视,见这些大多是用宫里的绢帛抄写,不由皱眉。翻至箱底,初苒才忽然发现一卷陈旧的丝麻卷轴,那是当年被乐熠留在齐姜王庭,她举棋不定、犹豫不决时抄写的。现在倒是正派上用场,不用她重新书写,初苒略略安心,卷起收于袖中。 颐珠将其余的经卷重新装起,好奇地问道:“娘娘您找这个做什么?” 初苒垂着眼,看似不经意地转了话题:“颐珠,听紫嫣说,她从前似乎见过你。” 正在锁箱的手忽然一顿,颐珠抬头看向初苒,初苒的表情一丝波动也没有,长睫微垂,似乎阻隔了一个世界。 颐珠骤然感觉到一种危机和恐惧,她放下了手中的铜锁,径直来到初苒面前跪下:“娘娘,奴婢并非有心隐瞒。奴婢也是从前偶然间发现的,想着公主可怜,能那样宁静的生活也是好事,所以才……” “婉嫔中蛊的那日下午,你在哪里?”初苒倏地抬眼,明眸清澈如镜:“若本宫没有记错,那日你不在凝华殿中。” 颐珠微微张嘴,痴望着初苒许久,伤感地道:“娘娘,您是在疑心奴婢瞒着您,给婉嫔娘娘下了蛊么?” 初苒摇头,一脸坦然:“你既这么问,便说明你那日见过紫嫣,对么?我只想知道,你那日在哪里,做过什么。” 颐珠直看进初苒眼里,一字字解释道:“那日,奴婢确实在长春宫见到了紫嫣公主,虽然只是一个背影,可奴婢对这位公主实在印象深刻,奴婢猜她定是又乘着王内侍不在,偷跑了出来。” “奴婢担心她被人看见,便让一个小侍女拿了娘娘赏的金簪拖住知春、知秋,然后奴婢好去太后殿寻找公主,想将她送回北三宫去。哪知奴婢刚进太后殿,便发现公主已翻窗出去。待奴婢再追出去时,公主已经不见了踪影,奴婢四处寻找,却意外发现婉嫔娘娘站在太后殿外,慌慌张张地说是要来找娘娘。奴婢顾不得多想,以娘娘在午歇,不到晚膳时不会起身为由,将打发了她走了。” “之后,奴婢悄悄去了北三宫查看,见紫嫣公主已经回了小院儿,奴婢这才放心。” 初苒沉吟不语,颐珠果然连本三宫里的小院儿也是事先知道的,听那口气似乎还去过不止一次,会被婉嫔撞见也不稀奇。想到这些,一丝忧虑悄然浮上初苒眉间,看来北三宫的小院儿并不安全,起码婉嫔只要稍稍露些口风,萧萝阳就能找来,她会怎么对待紫嫣,初苒还真是说不准。 颐珠见初苒苦思,只当她仍是不信自己,当下便急得眼圈发红,深深伏叩下去:“奴婢句句实言,天地可鉴。当时奴婢根本不知太后殿里养着蛊的事,又怎么能下蛊。” 听了颐珠的坦白,初苒当然可以肯定那下蛊之事与颐珠无关。先且不说颐珠是个耿直刚烈的性子,纵然她真是借那蛊害了婉嫔,放在这个时代也是“忠仆”之举,没什么好死不承认的。但是据颐珠的描述,当时的状况那般复杂,还要初苒相信婉嫔中蛊只是个“意外”、“偶然”,却是万万不能了。 初苒暂且将这些疑虑搁了一旁,俯身扶了颐珠的手臂,轻道:“你起来吧,本宫并没有不信,只是望你日后莫要再有事欺瞒。” 颐珠霍然抬头,泪眼中忽地闪过一丝晦暗,初苒心中一凉,却装作不见,转身黯然离去。 颐珠到底是不简单的,问她下蛊之事时,她就指天盟誓,可是随口提醒她日后事事都要坦然时,她却没了言语。这不是摆明了表示,她心中有事么? 初苒轻叹,终究还是自己太苛责了,谁心里能没有一点秘密呢。但是在这样一发千钧,一子错满盘接啰嗦的关键时刻,因为颐珠的含糊、不鲜明,初苒只能对她敬而远之。平白失去一只臂膀,初苒不由心中戚然,但是如今的情势却容不得她感情用事,也不允许她出半分差错。 紫宸殿。 后殿的便道上,有两人正在低低地交谈。 “您老进去瞅瞅皇上,全了心意也就是了,可莫要再生出别的事来,让小的为难。”年轻的声音说罢,一双亮眼便在高福身后的小太监身上寻索。 “你放心,老奴就是惦记皇上的紧,如今身子不济,只怕也是见最后一面了。再没有旁的事情!”一个声音颤颤巍巍,听起来沙哑低沉,气息不继。 这人正是高福,到底是在宫中浸营多年的老人,昨日,穆风传了初苒的话来,他便生生想出门道疏通了看守的侍人,许他见元帝一面。跟在高福身后的小太监就是初苒,守卫的侍人也有几分明白,猜想着必是哪宫娘娘,是以并没有点破,只是出言警示。 初苒搀着高福进了内殿,穆风早已侯在里头,元帝坐立不安,直到看见扮成小太监摸样的初苒,一颗心才算落地。 初苒摘了压得低低的纱帽,站在灯下,一身沉紫的侍人衣裳,愈发显得她瘦小的让人心疼。元帝哪里还忍得下心头的百般惦念,一把将初苒按进怀中。温热柔软的身子立时驱散了夜的阴寒,元帝冰冷的唇贴在初苒耳畔低喃倾诉。 掩上殿门,高福、小禄子与穆风都退到外间,他们皆知今晚之凶险,元帝与娘娘都要谋划妥当、下定决心才行。 初苒环上元帝的腰,心中酸楚,直觉元帝命运多舛。收紧双臂,初苒深深地陷在元帝怀中,流连在耳畔的气息忽然就有了热烈的温度,元帝微薄的唇顺着初苒瓷玉般的脸颊,一路寻到她樱色的唇瓣,吮吻、叹息,一直索取到初苒无力地轻咛,元帝才抬头捧了她的脸细细摩挲。 初苒好容易稳定了气息,盈盈地望着元帝道:“皇上,你可信得过阿苒……” “朕可有过不信你的时候?”元帝低声浅笑。 “如果阿苒说,皇上一定可以活下去,日后还有福寿无限,皇上可愿相信?”初苒急急地道。 “朕信。”元帝笑眼微弯,眉目间倒有了几分萧若禅的超然。穆风已经把初苒的计划告知了元帝,本来元帝也甚觉凶险,可初苒方才动情地拥吻,却让他忽然去了顾虑。 元帝坚定的握了初苒的小手道:“这几日朕想了许多,困在宫中,朕无异于井中之蛙,坐以待毙。既难得施展手脚,也无法掌控全局,现在朕已被舜纯占了先机,若再不脱离了他的掌控,朕此前布下的天罗地网,便是一局废棋。所以,朕这毒越早彻底解决越好!” “皇上,你当真是这样想的么?”初苒心里忽然有些惴惴,事到临头,她竟然怕了,她怕元帝有个万一…… 看着初苒担忧,元帝心中一暖,修长的手指轻抚上她的脸颊,温声安慰道:“朕是天子,朕的福寿也受上天眷顾,阿苒不要担心,朕不会有事。只有祛了那毒,朕才能放手一搏。” “待到朕出了宫,朝中有宋恒道,还有程阁老及朕的智囊,必能稳住大局;荻叔父也会助朕,百乌有王左乾和聂焱,朕可以放心;朕还要去说服一个人——朕的胞弟懿王,也是时候将父皇的遗命告诉他了,朕信他断不会背弃父皇、背弃大晟;至于南越国不过是棵墙头草,不足为惧。剩下的就只有舜纯和他的暗族势力了,这笔账,朕说过要亲自跟他算,他胆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朕就灭他全族。阿苒,大晟翻不了天。” 此时的元帝英眉锐意,清贵的眼中一抹恰到好处的狠厉,更显他龙姿凤章。他已决意要摆脱“蚀龙”的牵制,《上古残篇》他和穆风都仔细研读过,深知现在这御气困毒的方法只是权宜之计,长此姑息,待“蚀龙”一朝势成,必然会摆脱控制冲回七经八骸,深入髓中,到那时便是积重难返,无药可救了。 现下齐姜与大晟正在交兵,荻大师不好联络,若是一味拖着,他始终是束手束脚,处于被动。元帝看着眼前的初苒,目光坚定而超然。他想要保住的不只是萧氏江山,更有眼前不能放手的人,只要有一线希望,他也要倾力一试! 感受着那双手的力度与决绝,初苒终于安心。解“蚀龙”之毒已是势在必行,婉嫔特意赶到北三宫告知,一定是听到了什么。起码有一点初苒可以肯定,那就是舜纯与萧萝阳的态度,他们断然是不打算让元帝活命了。虽然自己前日与穆风商议的,为元帝剖腹取毒的计划有些冒险,但至少是一线生机啊。 初苒微微点头,二人扣手相携而出,侯在外头的穆风便知元帝已下了决心,小禄子脸上一片惨色,高福已是老泪纵横。 ------------ 第118章 驱毒 时间紧迫,初苒微微一点头,三人便将事先准备好的屏风围起,用帷幔遮了烛光,以防外头窥视。 穆风仍以金针封住元帝经脉,一来可阻止“蚀龙”窜回七经八脉,二来稍后剖腹取毒时可以为元帝减轻疼痛。高福佝偻着身子守在药炉前,小禄子紧张地站在一边听候差遣,初苒与穆风都拿锦帕蒙了脸,只露出眼,屏息凝神。 昨日,按照初苒所说,穆风已到城外的囚牢里找了死囚演练过一次,初苒对人体腹腔的了解超乎了穆风的想象,他本也是医术了得之人,再有了初苒提点和构想,他便如拨云见日一般茅塞顿开,若说昨日他还觉得这是匪夷所思、不可能完成之事,今日他已然敢说自有了五分把握。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毒发的时刻渐近。 元帝咬了药囊仰卧在榻上,额上沁出密密的细汗,虽然被穆风封了经脉不能动弹,可是“蚀龙”那种牵一发而动全身的躁动仍然让他感到了疼痛。今日没有人帮他锢住气海,元帝自己也无法象从前一样引导“蚀龙”在气海内回旋,是以,毒发的时间才刚到,“蚀龙”便从蠢蠢欲动直接过渡到狂暴肆掠。 元帝猛地一直脖子,药囊被他咬得咯咯作响,眼仁儿已是瞪得外凸。 穆风左掌罩于元帝气海之上,真气丝丝缕缕的渗入元帝腹内,奔窜的“蚀龙”在穆风的感知中已经越来越具象,融融的真气如一张网,“蚀龙”在这网中游动,每经过一处就会触动真气交织成的经纬,让穆风可以准确探知它的动向和速度。 “蚀龙”左突右撞,无奈四下经脉都已被穆风以金针封死,“蚀龙”游窜一周不能得逞,便狂暴的在几处要穴开始了剧烈的冲撞。 “一下,两下……”穆风专注地感知着“蚀龙”的力度。 元帝痛地全身抽搐,喉中发出可怖的闷呜,初苒极紧张地盯着穆风右手中锋利纤薄的匕首,她知道穆风在等待最精准的时刻和位置,机会往往只有一次! 穆风心无旁骛,眼神沉凝,人稳如一尊石雕一般,两手都悬于元帝腹上,纹丝不动。“蚀龙”已渐凶蛮,封死的穴道都要快被它冲破,元帝与穆风都能清楚的感觉到,“蚀龙”比从前实在强悍太多,若不是这次下定决心及时处理,只怕用不了多久它就会爆发。 忽然,元帝左腹上一支封穴的金针开始剧烈地颤动。 “一下,两下……”穆风眼神骤然锐利:“三!”穆风出手电,尖匕在元帝左腹切出一个寸许小口,同时左掌真气大盛,一掌压下。“噗!”一道血箭激射而出,穿透屏风滚落在一米开外的地方,一团蜿蜒血色事物在青砖上蠕动,通体如裹了银光一般在烛光下诡异地闪烁,少顷,青砖上呲呲冒了白沫,那血红的一团在白雾散尽后化成一滩黑水,刺鼻恶臭。 小禄子直看得呆傻,回头过来才发现连屏风都被化了一个大洞,他忙脱了外衣罩在屏风外头,重新挡好。 穆风丝毫不敢松懈,待元帝伤口中的血沫涌的缓了,便又以尖匕将伤口扩大了半寸,翻开来看,果见里头还有些星星点点的银色,但是显然已不成气候――方才那激射而出的,应该就是“蚀龙”的主体。 初苒将一只银碗递上,里头盛了她刚刚取的活血,穆风眼神一暗,仍是伸手接过尽数倾在元帝伤口之上。几番按压,直到再也不见那银色的星点,穆风才净了手,开始清理伤口。小禄子端来早已备好的鱼肠线,穆风便按照昨日演练过的那般,将伤口分里外两层依次缝合。 “蚀龙”方才肆掠冲撞时,元帝诸多隐忍克制,现在已是累得虚脱,穆风缝合时他晕沉之下竟没觉出疼痛来。 敷完药,拿素锦裹好伤口,穆风收了金针细细听脉,良久,反复确认之后,穆风唇角终于浮上了满意的笑,初苒见状,紧张苍白的脸颊也泛起了激动的红晕。 少顷,元帝幽幽醒转,只看众人脸上皆是关切轻松的表情,心中便立时释然了。 小禄子微微抬了元帝的头,初苒捧上一碗热气氤氲的汤药――异香飘散,汤色绯红。元帝神色复杂的看向初苒,初苒却浅浅一笑:“最后一次了。” 穆风在一旁含笑颔首。 服下汤药,失血过多的元帝又陷入了昏睡,但是不同于病症,“蚀龙”只是外物,一味奇毒而已,毒物一除,人便可痊愈。元帝现在下就恢复的很好,连初苒预期中的炎症发烧居然也没有,不知是不是因为她血引的特殊奇效。 天亮前,初苒仍旧返回了北三宫。穆风则马不停蹄地赶往城西细柳营,按照初苒的吩咐去找雷兴。 其实细柳营中应当有不少追随乐熠的可信可靠之人,但是乐熠走时并没有做这方面的考量,以致初苒现在两眼一抹黑,除了自己从老山带回京城来的雷兴,她实在想不出更可信之人。 本来,初苒的打算是让雷兴去给乐熠送信,告诉他晟京宫变的消息。可是前日听了穆风说南越密使求见萧鸢的事,她便改了主意。元帝被软禁已有数日,以乐熠对舜纯和晟京局势的了解,现在说不定已经发现了其中的不妙,只要有这样的怀疑,乐熠一定会从边境民变中抽身赶回晟京,这本也就是他一个卫将军的职责所在。倘若雷兴去送信,二人在路上错过也说不定。 相反,建州路途遥远,萧鸢又不明全局,南越王的意图更是耐人寻味,若他真是受了暗族的委派,蒙在鼓里的萧鸢则极有可能行不智之举。况且赵氏一族本就心存野望,他日建州一旦失控,元帝无异于后院起火,则大晟危矣。 再三考量权衡,初苒还是打算让雷兴去调虎离山,且不管以后如何,也不管那南越王编出什么说辞,必须先破了南越与建州联合的局面,打乱舜纯的如意算盘。 ------------ 第119章 故人来访 穆风潜入细柳营找到雷兴,并将一卷丝麻绢帛的手书《金刚经》交到雷兴手上,让他即刻送往建州虞山静慈庵。 这经卷正是初苒昨晚特意在凝华殿寻出来的,而她的字,则是当初她还住在雍都懿王府的紫苑中时,萧鸢手书字范,并亲自教她执笔书写的。后来辗转到了齐姜,初苒每每惦念萧鸢,抑或心意摇摆之时,便会静心抄写“……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彼时,落笔行云间虽没有萧鸢的洒脱纵意,却也有几分萧鸢的傲然绝尘。 雷兴看了这极普通的经卷,直觉摸不着头脑,穆风也只是将初苒的话细细叮嘱了他。雷兴当天便溜出军营,买了快马直奔建州。在细柳营中,他不过是个普通新兵,谁也不知他真实来历。从前受不了苦,逃走回家的新兵也不少,是以兵营里不见了一个雷兴,也没有人大惊小怪。 有过上次送信的经验,雷兴这次老道了许多,一路掩饰行藏不几日就到了虞山下。 尼庵并不方便男客进去,雷兴便拜托了一位上香的老娘,求她务必在无人看见时,将这经书悄悄放在尼庵里一间慈安堂的香炉下。那老娘见雷兴人忠厚实诚,只道他礼佛心诚,又听说他是为了他娘还愿,心里更是高兴赞叹,当下便袖了这经卷,去到静慈庵依言将那经卷置于一尊菩萨造像前的香炉下。 雷兴谢过老娘后,则悄悄潜入尼庵,栖于慈安堂瓦顶之上等候。 不多时,雷兴就看见一个圆脸的小尼姑,进了慈安堂跪在那尊姿容美丽的菩萨造像前祷祝了几句,然后起身开始打扫拂尘。这慈安堂里供奉的是妙懿太后的造像,仪修师伯特意只安排圆了一人照看,而初苒在静慈庵养病时,日日都看着圆了做这些功课。是以,当圆了到供案上点香时,无可例外的看到了香炉下那轴经卷。 圆了疑惑地展开,当她在扉首看到“故人来访,赠于圆了”的字样时,圆圆的脸上立时露出憨直单纯的笑,初苒是她俗尘里唯一的朋友。 那日初苒夜里离开时,圆了正睡得迷糊,只隐约记得初苒说过:她要走了,若是想她了就去告诉“菩萨娘娘”,她一定可以听得到……圆了还以为那是自己在做梦,到第二天听说初苒已经下山,才知道那是真的。伤心之余,每每到慈安堂来,圆了都要念叨初苒,今日骤然看见一卷专门赠与她的手抄经卷,她自然认定了这“故人”必是初苒无疑。 雷兴见那小尼姑看了经卷之后,便欢喜异常地高举了卷轴,朝禅房那厢奔去,一路高喊着:“师傅,师傅!”便也忙跟了过去。 一位姿容美丽的中年女尼从内堂出来,正要训斥圆了,就被圆了嘁嘁喳喳,又是笑又是比划转移了注意力。再待那中年女尼接过经卷翻看,脸色大变时,雷兴便知大事已成,悄悄离了屋顶,返京复命。 这中年女尼便是仪修,妙懿太后曾经的贴身宫女,也是萧鸢在建州唯一的亲人,就连懿王妃见了也要尊她一声“姑姑”。仪修与萧鸢一直书信往来频密,萧鸢的字她如何不认得,看着这神形皆似,却又并非刻意模仿的经卷,仪修怎能不吃惊。况且,初苒当年就是仪修送到萧鸢身边的,她当然知道萧鸢对初苒的一腔情愫,更晓得他还因为初苒的不辞而别,大病一场,落下了心悸的毛病。 如今这赠与圆了的经卷,只怕当真是初苒手书,以初苒对圆了的感激,来看望圆了也不是没可能,难道初苒真的来了虞山不成?仪修当即将初苒的行踪线索,及赠经之事飞鸽传书告知萧鸢。萧鸢接到消息,立时乱了心神,哪里还有心思与南越王遣来的密使打哑谜,况南越王到底是何居心,实在教人惴惴。萧鸢便不告而别,撇下来使,离了雍都。 可怜那南越使臣四处请托门路,却任谁也不知懿王行踪。 如此同时,乐熠果然也因为与元帝断了联系而生了疑心。 乐熠素有元帝所赐临机专断之权,当下便从琼州脱身悄悄折返,留下副将与大行令聂鹏举在边境上与齐姜周旋。 大行令的本职就是分管边区外邦、诸王列侯的事务,聂鹏举在外交上游刃有余,况他是聂家长子,虽不曾带过兵,却甚通晓军中之事。是以,聂鹏举一边辅佐恭王,挥军列阵与齐姜对峙,一边将数封国书发往齐姜。 深居简出的大祭司王荻泓终于听到了风声,急召了世子荻穆回王庭问询。 起先荻穆还顾左右而言他,激得荻泓怒掷了大晟的国书出来。荻穆见父亲已经知晓了边境的战事,态度反倒强硬,不仅承认此事是齐姜主动挑衅,还扬言要藉此一事,摆脱齐姜属国的身份。 荻泓大惊,他已不过问政务多年,而世子荻穆向来处事得当,在齐姜深的民心,根本已是名副其实的齐姜王。荻泓怎么也想不通,世子是何时生了这样的心思。 其实,荻泓数年之前,就打算将王位传于长子荻穆,但是因为齐姜是大晟属国,大祭司王也须得大晟皇帝的册封才能名真言顺。元帝一直迟迟不肯册封,皆因为心中对叔父的一份孺慕之情,是以,荻穆只获赐了世子爵,与储君监国之权。要待荻泓百年归天之后,荻穆才算是真正的大祭司王。 可如今荻穆已经年界五旬,纵然父王荻泓从不干涉政务,且深居王庭内闱,连臣属也少见,但是荻穆还是在别有用心之人的百般挑唆下,渐渐对元帝滋生了不满,并将大晟的不册封视作羞辱,对于属国所受的种种约束,也开始厌倦。 荻泓在与世子的争执中,虽然不明其中缘由,但是他却明显感觉到了荻穆对大晟的敌视,这是在十年前,世子刚开始执政时断乎没有过的情绪。 荻穆甚至还提到了西北之地,即现在王左乾所驻守的北川。当年齐姜平定暗族的战乱之后,因为饱受“人傀”之祸,国中人口凋零,许多州县空城座座,西北更是荒无人烟,荻泓将百姓集中在富庶之地养民、富民,景帝又鼓励大晟与齐姜通婚,人口才渐渐复苏。 齐姜当时国力衰弱,无力国防,西北防线无人戍守,百乌骑虏可以随时随意袭扰两个国家,荻泓再三考虑最终同意了景帝的建议,将北川划入大晟版图,由景帝派遣将领接管。这样的决定在当时,无疑对齐姜和大晟都有益处的,自此,齐姜东线、北线都是和大晟接壤,再不必受百乌袭扰之苦。 这些,世子荻穆从前都是知道且也认同的。他也并非是个朝令夕改,反复无常的人,到底是什么让他的态度在这样敏感的问题上起了颠覆性的变化。荻泓没有继续与他辩驳,只是在给他梳理了齐姜与大晟的唇齿关系之后,便不再多言。 荻穆仍是坚持己见,一意孤行。 沉默的荻泓却开始悄悄过问他许久不曾参与的政务,一番暗查之下,荻泓注意到一个人,都护大司马――耿默。此人不仅是个将才,在政见上更是激进,深得荻穆看重。可以说,荻穆坚持要脱离大晟,就是这位都护司马耿默从军事上给予了荻穆幻想。 另有一件事,也令荻泓颇感到震惊,耿默有一个外侄名叫耿建昌,在大晟前骠骑将军聂焱手下任右将军。表面上看,这其实并没有什么,大晟齐姜通婚已久,耿建昌只是外侄而已,不过空担个亲戚的虚名。 可是这耿建昌就在前不久,竟被聂焱斩于军中,且是军法处置。据说连身边的侍卫侍从百余人尽遭斩杀,轰动一时。聂焱“战神”的称号荻泓哪能没听说过,他在军中如此杀戮,元帝却不闻不问,那只能说明一个问题,聂焱必是在清除祸患。 一月前百乌十万铁骑奇袭威远关,聂焱恰好不在,待聂焱收复关隘,回京复命重返威远关,就立刻斩杀了耿建昌,难道耿建昌私通百乌国?! 荻泓倒吸一口凉气,难道耿默与耿建昌皆是百乌奸细,欲破了齐姜与大晟的同盟,好乘乱得渔翁之利。还是这耿默根本就是暗祭司一族的余孽,一直居心叵测,欲将齐姜与大晟分而击破? 若是第一种可能,在荻泓看来倒也容易解决。元帝那里可以商谈,在这样的多事之秋,只要元帝肯做一些让步,安抚世子,很多矛盾都可以淡化。在此期间,只要除掉耿默,断了世子的幻想,局面还可以再慢慢调和扭转,断不至于弄到两国反目成仇的地步。 可若是第二种可能,荻泓陡然觉得背后冷风嗖嗖。当年暗族血洗齐姜,天地色变的日子仿佛又浮现了荻泓眼前。 当即,荻泓便急诏王庭亲卫军中的八位百夫长前来密见。这些百夫长看似普通的低级军官,实则都是荻泓的铁血护卫。荻泓命其中两人去往大晟传递密信,两人潜进百乌,探听百乌的动向。其余四人,荻泓则将他们分别派往齐姜四郡,去寻找那噩梦一般令人作呕的地下洞穴――“傀人场”。 ------------ 第120章 格杀令 乐熠已飞马赶回晟京,一路上见的都是各地兵马异动,教人惊心,聂征故去后,新太尉的人选元帝一直在拖延斟酌,没有最后定论,可现在是谁有这样的力量,在四处调派。 愈接近晟京传言愈多,乐熠终于听到了元帝病倒,数日不曾大朝的消息。再不必猜疑,乐熠心中已如明镜一般,若是元帝真的病倒,第一个通知的人必定是自己,纵然元帝不通知,初苒、穆风也绝不会不给自己捎信儿,不想法子联络荻大师。 眼下齐姜与大晟交兵就已是离谱,元帝病重各地兵马却频繁调度,则更是怪事。乐熠只怕晟京有变,愈发掩饰行藏。待抵达了晟京,他既不回城西忠义侯府,也不入宫面圣,而是直接前往城北一家“袁氏武馆”――这里乃是飞鹰堂辖下一间密站。 一路上乐熠也曾去各地分堂问过,可是关于晟京与元帝方面的消息居然都极平常,可见人在闵州的飞鹰堂堂主陆平海已然发觉事态严重,直接从源头上封锁了消息渠道。 不过京中的这间武馆却不同,平素并不显山露水,但是特殊时期它便会自动启用。乐熠料定在这里必可以得到他想要知道的消息,哪知他刚到武馆,就发现武馆内早已经有一人在哪里等他许久了。 这人正是从建州虞山吴家镇返回的雷兴,当初他从老山跟随初苒到了晟京后,乐熠就是将他安置在袁氏武馆,并请了一位师父袁满山教他武艺,雷兴虽不知这里是密站,但是却晓得这里是乐侯的隐秘势力所在。与穆风商量后,雷兴便将这里做了二人的联络之地,顺便等候乐侯。 今日,乐熠果真前来,这意料之外惊喜让雷兴激动万分。当下便告诉乐熠自己已与穆风约定在此联络,一并前几日去建州送信的事也都与乐熠细说了。 乐熠大惑不解,详细询问之下,雷兴却对宫中的情形所知有限,送信的事也说不清楚。其实何止是雷兴,便是穆风也不知晓,在这样紧急的时刻,初苒将一卷无关痛痒的手抄经书送至建州境北的尼庵里,到底所为何事。 独乐熠还略知晓,初苒曾与懿王萧子珩有些渊源,当下便断定那经卷必与懿王有关。乐熠带了雷兴去内堂查问,袁满山一见是乐熠回京,忙将堂主陆平海截下的消息尽数取出。 其中有一条最新的消息便是,懿王在密云十八骑的护卫下,日夜兼程,朝北疾驰。 乐熠暗暗吃惊,焚了密报不禁沉思,朝北?这不仅是朝着虞山的静慈庵方向,也是朝着晟京而来,虞山吴家镇就在两境交接处,是建州离晟京最近的地方。 但是萧子珩并没有调动兵马,而是带着密云十八骑,可谓只身上路。其意图绝对不会是要越境而出,直奔晟京的意思。难道是,初苒在诱萧子珩北上不成?她竟有这样的能耐! 她又为何要诱萧子珩朝北而来,莫非是皇上授意? 其实乐熠回京的路也在思考全局,最让他没把握的便是萧子珩此人,这人在建州坐拥精兵数十万,若然能为皇上所用,便可定半边天下。只是此人太过桀骜,这些年与元帝也隔阂已深,至于这人的心思,则更难揣测,他能按兵不动,就已是万幸了,还能有什么别的指望。 乐熠继续翻看密报,所有的消息都令人忧心不已。待看到南越王遣密使去雍都求见萧子珩时,乐熠这才恍悟。 他现在几乎已经可以肯定,是舜纯动手了,暗族势力就象是蠹虫,多年前就在悄悄啃噬大晟,现在这些蠹虫都渐渐到了明处。局面已经渐渐明朗,元帝也越来越危险。乐熠根本等不及穆风来袁氏武馆,当晚便独自悄悄潜进了大晟宫。离开琼州时,他并没有留下替身,舜纯应该马上会收到他已返回晟京消息。若再不入宫,舜纯加强戒备,则想面见元帝就难了。 元帝恢复的很好,因为穆风事先准备充分,元帝腹上的伤口已开始愈合,脸色也红润了不少,守卫的侍人在高福的收买请托之下外紧内松,元帝用药调理都甚是顺利。好在王吉符那个巫医已不在宫中,舜纯不会想到,上古残篇中记载的“蚀龙”竟也有解除之法。 元帝心中振奋,见了返回晟京的乐熠更是喜出望外。乐熠听说元帝“蚀龙”之毒已解,也是欢欣鼓舞。可随后,他给元帝带来的密报,却又将气氛拉至冰点。 “王吉符已窜逃至百乌国,百乌右贤王据说死状极惨,百乌圣主震怒。” “齐姜世子荻穆受了都护司马耿默的唆使,与大祭司王背道而驰,在琼州和大晟刀兵相向。” “南越王遣密使拉拢懿王,妄图乘乱也分上一杯羹。” “各地暗族所部皆由暗转明,调度频繁,宋恒道仍在朝中苦苦支撑……” 元帝陷入了沉思,分析眼下的形势和舜纯的目的,现在看来舜纯只怕是万事具备,大势已成,元帝不禁默默皱眉。 乐熠也觉事态紧急,看看元帝身边的穆风,他索性提出了一个大胆的计划――凭借他与穆风二人之力,悄悄将元帝安全带出宫去。 此言一出,立时就遭到了穆风的反对。他已出入宫禁几次,深知其中凶险。舜纯不止安排了大量的弓箭手,还设下许多机关埋伏,布得都是死局。防的就是有人前来闯宫或带了元帝出去,元帝不通武功,如今腹上还有伤,行动不便。这当中但凡有丁点儿闪失,三人就只有一个下场――万箭穿心而死。 冒这样大的风险,却连一、两成把握都没有。 穆风的忠诚与谨慎乐熠是极了解的,他的轻功内修更是了得,比起乐熠主修的外家功夫有过之而无不及。既然他都如是说,那便是真的连三成把握都不到。况乐熠也相信,舜纯定是宁担弑君之罪,也断不肯放元帝活着出宫,侍卫们所领的军令一定是格杀勿论! ------------ 第121章 丹书铁劵 元帝也不愿如此草率的贸然出宫,城西细柳营、城中的羽林卫,眼下肯定都在舜纯的密切注视中。只要乐熠稍有动作,舜纯就会察觉。若宫外没有接应,就算出了宫,三人两骑,手无兵将,该当何去何从? 先前,也元帝曾与初苒一道揣度过舜纯与萧萝阳的计划,认为他们一直以来,所求的都是名正言顺的窃朝篡位。虽然舜纯曾经急不可耐,冒进焦躁,但是这次控制大晟宫,软禁元帝相当顺利,是以,舜纯紧锣密鼓的四处准备之时,仍在与宋恒道朝堂博弈,争取多数朝臣支持。可见他还是想兵不血刃,窃取皇位。 元帝心中略宽,抬头道:“乐卿不必急躁,舜纯眼下还未稳操胜券,不会立时就夺了朕的性命。虎符虽已被舜纯擅取,但是朕手中还有八道‘丹书铁券’,乃先帝所制,无人知晓其可在危机之时传达圣意,节制诸王!” 乐熠听了,脸上顿时浮起喜色。须知元帝所说的“丹书铁劵”,乃是先祖皇帝用精铁铸造,上以朱砂立下铁契,赐于诸王世袭,用作免罪、免死之用,皇帝与诸王各持一半,等同盟约。表面看来,这是先帝对诸王的承诺,若诸王有事,则可持此铁劵去面见皇帝,请求宽恕保全。 但是景帝后来又重铸铁券,原来还加了这一层意思在里头——即诸王若见了皇帝所持的铁券密诏,则表示大晟危机,诸令俱废,自此只听从皇帝一人调遣。 说话间,小禄子已取了沉甸甸的“丹书铁劵”来。元帝递与乐熠,又展开一卷疆域图,指着诸王封地道:“朕的两位叔叔山阴王和胶西王如今都已年迈,且其所辖之兵有限,只宜驻守。乐卿可遣密使持铁券前往,晓以大局,莫让暗族人有机可乘即可。” 乐熠点头称是。 这样一来,大晟七王去了两位老王爷,便只剩五位藩王,依次是衡山王萧谨之、东郡王萧茂之、懿王萧子珩、恭王萧悦之、顺王萧若禅。 其中顺王萧若禅已然废为庶人,封地南海郡交归朝廷;恭王萧悦之现正在琼州,和聂鹏举一道对峙齐姜。而衡山王萧谨之则是个只读诗书的闲散王爷,且其封地远在大晟最南的闵州。 眼下最机动的就只有东郡王萧茂之和懿王萧子珩。 东郡地处晟京以北、朔城之南,衔接两地与元帝和聂焱之间呈呼应之势。 元帝手指在东郡轻轻一点,微笑道:“朕这位四弟大智若愚,赤胆忠诚,父皇当年赐东郡于他,便有让其拱卫京师之意。现下朔城有聂焱一人足矣,乐卿可令密使告知四弟,只需盯紧晟京,等待朕命即可。” “至于懿王——”元帝的手指划到晟京以南建州的位置,却始终徘徊不定。 乐熠亦在心中犹豫,不知初苒诱得萧子珩北上的消息,元帝知不知道。 对于初苒,乐熠总是存了私心的。自那次初苒因为懿王闯殿闹朝,对元帝以死相胁之后,他总觉初苒与萧子珩之间关系非同寻常,却又一直苦于没有机会相问。但是,在眼下这样的敏感时期,初苒往建州送信之事,元帝不说,他是断不会贸然提起,徒引元帝猜忌。 乐熠这边还在默默权衡,那厢元帝却已有了决定:“赐懿王南海郡,并着令衡山王为辅,驻守晟京以南。若晟京有变,则即刻挥兵北上。” 元帝语调平静,乐熠却如闻惊雷,穆风也目瞪口呆。 须知晟京以南共有三洲二十七郡,占大晟五十一郡几乎过半,且多富庶之地。如今元帝将萧若禅的南海郡也赐予懿王,又命衡山王为辅,则无异于将半个大晟朝都交到了懿王萧子珩手中。难道元帝这是在再安排后事不成? “皇上万万不可,大局犹在皇上掌握之中,皇上万不能生了自弃之心啊!”乐熠焦急,脱口而出。 元帝却笑得淡然,起身道:“不是朕自弃,是朕到了今日,方才真正领会父皇的遗命。当年,父皇将五弟送到建州去,就是在为大晟留下后手,令我萧氏江山可绵延不绝。” 听了这话,乐熠顿觉耳熟,心中更是咯噔一下。 元帝却顾自叹道:“阿苒从前也曾说,先帝作如此安排,就是怕朕万一有个不测,大晟江山无人承继。朕当时气不过,还打了她。现在看来,却觉得是好事。有五弟在建州,朕再无后顾之忧,大可放手一搏。舜纯!朕与他国仇私怨,这次,势必要一次了结。” “皇上……”纵乐熠钢铁之人,现在也心中酸楚,他与元帝君臣十年,相知已深。这十年来,他亲眼目睹元帝饱受磨折,日日行走与刀尖火海之上,不曾有过一时舒坦。如今好容易摆脱了“蚀龙”的牵制,却仍要落得一个替人作嫁的伶仃下场,要他于心何忍! 当下,乐熠便道:“皇上现在纵是想保全懿王只怕也是不能,臣听说懿王早已离了雍都,现正只身北上。” “什么!”元帝大惊,这当真令他始料未及:“怎会有这等事,可知是为了何故?” 乐熠惯不会说谎,方才也是一时情急,见元帝细问,只得闪烁道:“臣,今日才回京,刚接到的消息,并不十分确切,原因——也不明。” “以微臣之见,懿王现下既然已不在雍都,赵阀也断不会擅作主张与南越拟定盟约。且建州一直是舜纯势力的最薄弱之处,无须过于忧心。皇上不如乘此时机,设法脱身,早早离宫,才是上策。” 元帝犹沉浸在震惊之中,并不觉得什么,穆风却从乐熠言语吞吐中猜到,雷兴只怕事已将初苒送经之事告知了乐熠。 穆风早已将初苒视为主人,更不会以为初苒私通懿王,见乐熠言语之中似在遮掩,便顺着他的话插言道:“微臣这几日一直听娘娘在谋划皇上出宫之事,又说此计非有乐侯在,则无法施展。乐侯今日既入宫,何不去问问娘娘。” 闻言,元帝与乐熠皆侧目,他们皆知初苒鬼主意多,莫非现在连出宫之计也已有了么? 乐熠不禁喜道:“娘娘有何办法送皇上出宫?” 穆风思索着道:“微臣只是听娘娘说,要想里通外合,非有宋丞相不能成事。且要神不知鬼不觉的将皇上送出宫去,也只有一人能够办到——惠嫔娘娘。” 元帝不禁诧异:“不是说雪阳宫内诸人都被丽嫔严加看管了,惠嫔又怎能助朕出宫。” 穆风也并不清楚,只是道:“微臣也不知,只是娘娘总说,出宫之事须得持重、聪慧、忠诚之人方办得好。而惠嫔娘娘是这宫里最聪慧稳妥的女子,为了助皇上出宫,她也必定不遗余力。” 元帝虽仍是一头雾水,但是初苒所说与宋恒道里通外合,无疑是极可取的。 乐熠更是高兴,他此次回京,本就甚是忧心初苒,若能见一面自是再好不过。元帝却忌讳乐熠私见初苒,此时再看见乐熠眼中的喜色,心中不禁气结。无奈情势逼人,元帝恨恨之下也只得许了,让穆风带乐熠前往北三宫。 已是深夜,相对于外头的明枪暗戟,刀兵林立,北三宫里的小院儿,如超然世外,宁静安详,一如住在这里的人一般,教人窝心。 小屋里,初苒已经歇下了,听见穆风的暗号,便忙披衣起身。将烛焰已拨到最小,烛光昏黄如豆,照出的范围只是小小一掬。灯下的初苒头上松松挽了螺髻,乌发垂在肩侧,身上穿着普通宫女的裾衣。连日忧心操劳,巴掌大的小脸又消瘦不少。 乐熠痴痴地看着眼前人,记不得自己多久都不曾见过她了。上次,听说她在老山遇险,乐熠恨不能飞身前往,可惜初苒回京后,他连面也不曾见上,初苒就又入了宫。 不知道她伤势如何,不知可有受了惊吓……多少次月下独酌,乐熠满心满眼都是那个在月下身披狐裘,脸庞比发髻上的鲜花还要娇艳的人。 不自觉的走近,将眼前柔弱的人揽进怀中,乐熠满足的喟叹,满怀的温热,鼻端的兰麝馨香,这一次不是幻花泡影…… 初苒没有躲闪,也没有推开,只是安静的站着。她从乐熠眼中看到了担忧,看到了怜惜。一个萧若禅已经让初苒领会了人事无常,乐熠不过是一片赤子之心,她又何必惺惺作态。在这样的非常之时,说不定今日还是明日,他或者是她,便又是一场生死别离,天人永隔。 良久,直到乐熠都奇怪怀中人儿的安静,扶了她瘦弱的肩俯身相看,初苒才轻轻唤道:“师傅。” 乐熠倏地笑了,居然并不觉得苦涩。是不是能见她在一隅安好,便已知足,是不是能听她唤一声师傅,便觉安慰,原来她待自己始终如一。 乐熠触动中有些恍惚,若做了她的师傅,是不是今生都能与她这般心心相偎。 ------------ 第122章 老将出马 “阿苒,师傅来看你。” 听乐熠如是说,初苒浅笑,心中热流涌动。与乐熠在桌前坐下,初苒急急的问道:“师傅是何时回京的。” 乐熠便草草将琼州边境的情况,及回京所见一并告知初苒,初苒倒也不十分吃惊,只是觉得耿默此人大有问题。 齐姜边民闹事绝不是偶然,可以煽动这样大一场民变,又可以将之随时升级成两国间的战争,这个与舜纯密切配合之人,必定在齐姜有极高的地位,身为都护大司马的耿默则首当其冲。 乐熠也深以为然:“这次民变就由齐姜那边率先挑起,初时我也是许久不曾想明白的,如今看来定是舜纯授意了。哦,还有,王吉符也已去了百乌,听说是跟在右贤王身边,如今右贤王已因伤势严重,不治而亡。” 初苒唇角一抿,冷哼道:“王吉符这般顺利就逃离了大晟,还能直接接触到百乌右贤王,舜纯真是功不可没。” 说罢,初苒又微微叹气,如今真是应了那句内忧外患了,千防万防还是走到今日这一步。 “师傅,皇上不能再留在宫里了,必须马上送出宫去。”初苒抬头道。 “我也正是为此事而来。”乐熠殷切的看向初苒:“阿苒可是有什么好法子。” 初苒挽唇一笑:“有师傅在,好法子自然就有了。劳烦师傅去和宋丞相联络,在宫外接应皇上。我让穆风去雪阳宫见见惠嫔,看她可以法子送皇上出宫。” “就如此简单……”乐熠觉得初苒似乎极有把握,可是却又似乎完全没有可能。 “有宋丞相在,事情自然就简单了,谁让他老人家现在是舜纯手里的香饽饽呢。”初苒狡黠地笑道:“舜纯现在最想要什么,咱们就给他什么,他最怕什么,咱们就专拣他的软肋戳。到时候还怕他不乖乖的‘送’皇上出宫么?” “……” 初苒低低地声音就在乐熠耳边,乐熠此时却没有半分绮思听得专注,只觉越往下听,越豁然开朗。 屋外,穆风忠诚的守在檐下。见二人已密议许久,不禁感叹,他也是今日才知晓,原来乐侯对主子还有“那样的”心思。可是他始终觉得,娘娘与皇上站在一处,才似珠联璧合,龙章凤彩。 乐熠终是恋恋不舍的离去,虽说初苒已易了容,他仍是不放心她独自留在北三宫里,只得对穆风百般嘱托。 次日,一直与舜纯针锋相对的宋丞相,居然称病不朝,舜纯顿觉警惕。 元帝被软禁后,朝议仍是要举行的,这不止是商议国事的会议,更是臣子对皇上的礼仪,虽然元帝卧病,朝议却一如往常,仍由宋恒道来住持。这些日子以来,宋恒道一直苦苦支持,虽败象已露,但也不至于称病示弱。舜纯怎肯轻易相信,一路上心神不宁,待回了王府正与萧萝阳商议,外头却说内史张廉递了拜帖进来,求见王爷。 张廉与宋恒道是何等亲密的关系,舜纯怎会不知,他这个时候居然上门请见,必然不会是什么鸡毛蒜皮之事。当下舜纯便命人教张廉书房相见,萧萝阳则隐于密室旁听。 少顷,待张廉进来时,舜纯也吃了一惊,只见他花白的头发胡乱敛于冠中,一双锐利的眼如今业已蒙尘,里头满是血丝。 舜纯忙起身看座,道:“老大人何至于此?” 张廉也不推辞,跌坐在椅上,似已疲累之极:“老夫今日是来给王爷报信儿的,丞相他――怕没几天好日子了。” 说罢眼角竟有了浑浊的老泪。 舜纯眼神斜睨,如何肯信。若宋恒道真是病了,瞒都来不及,还会头一个告诉自己么? 舜纯倾身,故作焦急,道:“昨日不是还好好的,何故今日就病倒了,可是患了什么急症?丞相乃国之柱石,本王理当择日前去探望。” 其实,舜纯也不过嘴上说说,来试探张廉,实则断不会真的前去。值此敏感之时,丞相府对他来说,无异于龙潭虎穴。他哪里肯做这样愚蠢的事,轻易被人诱杀掉。心里正思忖着接下来怎么继续与张廉周旋,却忽听得张廉急道:“王爷去不得,丞相现在还不自知呢……总之,王爷去不得。” 张廉眼神躲闪,似有一肚子苦衷的摸样。 “尚不自知?这却是何意。”舜纯冷言审视着张廉。 “丞相今年已六十有四,体衰多病,久已如此。这几天又日夜操劳,有今日之结果早就在老夫意料致中。昨夜丞相咳血晕厥,老夫接了小女的信儿,才带了府中的大夫悄悄儿过去,哪知宋丞相他竟已时日无多,大夫说若是静心调养,或者还能拖个一年半载,若再操劳,只怕这个月也要挺不过去了。可怜我那女儿和小外孙啊!”张廉说罢已是唏嘘。 舜纯脸上终于有些波动,纵然张廉说得遮遮掩掩,可但凡身处高门大阀之人,都听得懂这话底下的那层意思。 宋恒道虽然仍在做困兽之斗,其实早已经山穷水尽,油尽灯枯了,便是连自己年轻的敏夫人也是瞒着的。这位敏夫人是张廉的独女,十年前嫁了宋恒道做续弦,诞下一个男孩儿。宋恒道已有五个儿子,虽然喜欢,却也习以为常。但是张廉却稀罕的很,给这唯一的小外孙起了小名叫六宝,如珠如宝的捧在手里。而宋恒道的嫡长子,对敏夫人母子诸多敌视,这也是众所周知的。 以张廉那话的意思,竟是将这消息偷偷透给自己的。舜纯心中冷笑,至少有八九分却是不信的。 张廉见舜纯冷脸不语,似乎很是尴尬,下了极大的决心狠心说道:“老夫料王爷也是难以相信,但王爷手眼通天,不妨自去细查。丞相虽然治家甚严,家中却也不是没有败家子儿,只要王爷有心求证,必然有迹可循。” “老夫只是可怜自己的女儿、外孙,宋丞相他如此遮掩,事到如今还没个交待。老夫只怕到了哪一日,小女与孙儿被人撵出家门也说不定。” 张廉说罢,已是捶胸顿足。 ------------ 第123章 游说 舜纯见他说得坦率,到底还是不好始终冷言相待,如今他正在忙着争取那帮老臣,这张廉既送上‘门’来,总要听他说些什么才好:“老大人这里哪里话,本王又怎会不信老大人。本王只是觉得,丞相断不至如此,纵然他老人家真是身子微恙,也必然都已将各方安排妥当了……” “活着的时候都指望不得,难道还指望死了以后那一纸空文?”张廉豁然起身,气得颌下的胡子直颤。 舜纯不料他说得如此粗鲁直白,居然惊得有些‘摸’不着头脑,只得讪笑道:“老大人必是着急丞相的病,一时糊涂了。这情急之言,本王听过便当过耳秋风,听过就忘。” 张廉似乎也觉出自己话说得太‘露’骨,悻悻地坐回去,平复了半晌仍抬头道:“王爷不必替老夫打圆场面,有倒是话糙理不糙,老夫就是那个意思。” 舜纯正暗自哂笑这“老顽固”,张廉下头的话却让他骤然‘色’变。 “话说到这一步,老夫也没什么好遮掩的,本来今日来见王爷,老夫便已豁出去了。” “宋丞相他已然联络了各地‘门’生故旧,要揭发王爷软禁皇上、毒害皇上的罪证。如今他已预备修书去联络离晟京最近的东郡王,王爷当知这位东郡王可是以赤胆忠诚而名满天下,乃振臂一呼万民响应之人。若是真到那时,老夫只怕王爷难成大事!”张廉一口气说出,反倒像是一吐为快,转头惬意地端了案上的茶盏啜饮解渴。 舜纯的脸‘色’却降到了冰寒,眼中杀意隐隐。他铁青了脸端起茶微微就‘唇’,不过却是送客之意:“老大人果然已经昏聩,不回去好生歇息,却跑到本王这里来发癫,还满口荒唐悖逆之言。本王敬老大人素有高风,今日便不与计较,大人还是速速回家休养为好。” 张廉闻言不惊,反倒冷笑道:“老夫已是半截入土之人,如今唯一的‘女’儿、外孙也已无立足之地,王爷以为老夫还有何可惧!” “王爷也不必急着赶人,今日这书斋之中,只有老夫与王爷二人,王爷仍可将老夫的话当过耳秋风。况,老夫这话真要在外头说起,也没人相信!” “老夫今日来并不是想向王爷求证什么,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天上出什么太阳,我们这些下臣们也和老百姓一样,仍是各家过日子。老夫如今是有求于王爷而来,待老夫把想说的话说完,即刻就走。” 舜纯连日与宋恒道博弈,早已心焦不已,方才张廉所说,宋恒道已预备联络东郡王萧茂之,这走的可分明是另立皇天、釜底‘抽’薪的棋。若然真是那样,岂非杀了元帝也是徒劳。舜纯现下虽表面平静,实则已然心惊。 张廉微睨了舜纯一眼,顾自说道:“不是老夫自以为是,那宋恒道一介书生,总以为自己行的都是圣贤道,孰不知天下皆是被这种书生意气之人所累。” “当今皇上登基十年来,多在病榻缠绵,国事皆由王爷与丞相住持。不可谓不是海晏河清,四海升平,天下归心。可皇上至今无子嗣承继,懿王又于建州虎视眈眈,这大晟江山迟早是要祸起萧墙、战火绵绵,王爷‘欲’取而代之有何不可!要说王爷的世子也是萧家血脉,长公主更是我大晟最尊贵的‘女’子,先帝一直疼爱有加。”张廉眼中掠过一丝‘精’明,昂然扬声道:“虽是外孙,那又怎样,外孙也是血脉承继,老夫今生所得,将来还不是要全‘交’于外孙,但是老夫心里欢喜愿意的很。” 密室中的萧萝阳将张廉的话听得清楚明白,顿时心中一动,舜纯也只是一味静默。 张廉故作不知,一旁添油加醋道:“老夫听闻,世子昊阳四岁能文、五岁能武,将来必是天纵之才,先帝在天有灵,知道了也必然欣慰。” “比起当今皇上连个正经皇后都没有,王爷何止强了百倍?先帝在世时,王爷辅佐先帝;皇上病榻十年,王爷又为大晟国‘操’劳十年,其中追随王爷者甚重。如今皇上病重,王爷顺承天意,从此江山万年,百姓安居乐业,有何不好!他宋丞相却不识时务,偏要逆天而行。一个懿王已经够朝廷头疼,他还偏要去联络什么东郡王,难道非要‘弄’得天下烽烟四起、赤地千里,才显得他忠君爱国不成?这般行径,分明是置天下苍生与不顾,只全了他一己之名节罢了。实在教我等不齿!” 张廉在这厢口沫横飞,舜纯那边已怦然心动,浮想联翩。若是朝中有这等老臣愿意站出来,以正视听,自己何愁不事半功倍。 张廉是何许人也,只拿眼角余光扫过,便知火候已到。当即面‘色’一肃,话中又添了分量:“可叹他宋丞相一世英名,如今也已是卧‘床’不起,诸事都要依赖老夫。那些个‘门’生故吏与老夫颇有‘交’情,安抚起来也不是什么难事,谁都有家中老小,这世上断没有掰不直的理。至于东郡王那里,老夫也可以先替王爷拦一拦、缓一缓。” 说着,张廉愈发踌躇满志:“老夫任了多年内史內丞,丞相署的事务件件熟悉。不是老夫在这里夸下海口,王爷日后可用到老臣的地方还多着呢。老臣半截入土的人,也不是在这儿向王爷讨官,实在是不想自己的‘女’儿、外孙日后平白受人欺负。” 舜纯听见张廉已然自称“老臣”,更觉受用,又见他觍颜向自己讨要丞相一职,心中再有万般不信,称也已歪了五分。 张廉暗笑,见好就收,起身拱手道:“当说不当说的,老臣都跟王爷说了,王爷若还有什么询问,老臣必在家中静候。若能得王爷差遣,则更是老臣之幸,天下百姓之福也!老臣告辞,王爷不送。” 舜纯仍是故作姿态垂了眼,张廉却已跨步到了‘门’边,似是想起什么,又忽然住了脚步,一回头道:“或者王爷觉得老臣今日是大放厥词,抑或是为诓骗王爷而来,老臣不会做那等发誓赌咒的惺惺之态,但王爷可曾听说过‘东明学会’?老臣便是那会首,若王爷有疑,自管去查证就是。” 舜纯一听“东明学会”,不禁猛地抬头,张廉却已然昂首而去。 萝阳公主忙从密室出来:“王爷,这张廉说得可是当真!” 舜纯抚着下颌,半晌方点头道:“起码已有五分了。” “那剩下的五分是?”萧萝阳不放心地问道。 “剩下的五分自然是张廉的心。”舜纯脸上‘露’出一丝狞‘色’:“就看他张廉的心,有没有他说的这么狠了。” 萧萝阳眼神一厉:“哼,事到如今,就算他不够狠,本宫也要让他狠下心来!” “夫人,你是说……”舜纯眼中一亮。 “王爷时间紧迫,你且先去查证今日张廉所说,一桩一件也别落下。至于宋府,就‘交’给本宫。宋家那个不成器的嫡长子,现在该是好生利用的时候了。”萧萝阳‘胸’有成竹。 “哈哈哈~~~”舜纯顿时会意,知道萧萝阳这是要‘逼’迫张廉彻底站到他们这一边来,当下便笑道:“为夫得夫人襄助,何其有幸,只怕不日就马到成功了。” 舜纯传来魅鹤,将方才张廉所说之事一件件吩咐下去,特别是关于“东明学会”会首,教他着重查证。 须知,这“东明学会”先帝时就有,一直被视为圣学正统,到了宋恒道这里更是被发扬光大。如今,说它是宋阀的后盾也好,还是介乎朝堂与民间的一种政治力量也好,若那张廉真是“会首”,能替他招揽了“东明学会”,那可真真是事半功倍,到那时,区区一个宋恒道何足道哉! 这厢,魅鹤才刚刚出去,外头又传,说卫尉孔安来府求见。这位孔安乃是舜纯软禁元帝时,刚刚提拔的,如今正官运亨通,‘春’风得意。不止是大晟宫,连整个晟京都在他密切监视之下。 见了舜纯,孔安便急急道:“王爷,乐熠回京了!” “什么?”舜纯忽得起身。 孔安见舜纯面‘色’不善,忙改口道:“是属下一时情急。乐熠并没能入得京城来,他自西而归,想是觉出京中有异变,便直接悄悄去了城西的细柳营。还未靠近,在营外五里,便被属下布置的暗哨惊觉,双方动起了手,可惜只是重创了他,终是让他逃了。” 舜纯听见仍是让乐熠逃走,冷笑不止,挖苦道:“重创?如何个重创法。” 孔安忙将手中的帛绣剑囊打开,里头金宝灿灿,赫然是那把先帝御赐乐熠的那柄重剑神兵——“巨阙”。 舜纯忙接手过来,细细辨认,这剑乃是古物,断没有假,脸上这才微微放松。 孔安又道:“乐熠本就有万夫不当之勇,那些暗哨也算拼尽全力了,乐熠如今身中数剑,右手也近乎被废,属下料他坏不了王爷的大事。” 舜纯微微颔首。 ------------ 正文卷 ------------ 第124章 六合门 ------------ 第125章 瞒天过海 ------------ 第126章 冰释 ------------ 第127章 各自为阵 慈安堂里的畅谈一直持续到深夜,仪修送了斋饭进去,出来时满脸欣慰。 乐熠与莫青守在外头互不理睬,可是二人间的敌意却慢慢消解。乐熠从前对萧鸢的忿恨,也因为他方才看向元帝时眼中的痛惜而消解。懿王离开晟京时确实年幼,又正是血气方刚易受人唆摆的年纪,这些年都蒙在鼓里,会与皇上做对也是情理之中 ------------ 第128章 傀人 ------------ 第129章 傀人场 ------------ 第130章 业报 ------------ 第131章 玉殒 众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长公主身上,穆风与温玄植迅速交换了眼神后,便剑如灵蛇舞出一片光幕,朝宫门退去。 侍卫们因为萝阳公主先前喝止了一声:“慢!”现在都犹豫着不知是不是该痛下杀手,混乱之中破绽渐多。 初苒机警敏捷,又与穆风早有默契,只不过几息功夫,两人便退出数丈远。温玄植护了 ------------ 第132章 火烧傀人场 ------------ 第133章 玉露金风 ------------ 第134章 齐姜之乱 ------------ 第135章 三面是敌 ------------ 第136章 举步维艰 ------------ 第137章 混战 ------------ 第138章 情如醉 初苒万不料在这样的情形,这样的地方会遇到萧鸢。 此时此刻,初苒才发现他的眉眼原来早已刻印在自己心底。方才遥遥一望,只是匆匆一瞥根本不曾细看,但萧鸢英挺的眉、桀骜肆意的眸光和唇畔戏谑的笑便反射在脑海里,浮现在她模糊的泪眼前。 其实,远处的萧鸢此时根本没有初苒想象中的惬意,他修 ------------ 第139章 往事如烟 ------------ 第140章 烈情似火 ------------ 第141章 真实的谎言 ------------ 第142章 圣意 ------------ 第143章 争与不争 ------------ 第144章 失踪 ------------ 第145章 诱饵 长春宫。 凝华殿四门紧闭,外头不见半点异于平常。庭院里却花香四溢,静谧优雅,全然不似其他各宫经历宫变后的凋敝摸样。月华流泻的窗下,笑盈盈的两人是颐珠与宝珠,她们正对脸儿坐着,宝珠飞针走线,颐珠也在笨拙的学些细活儿,二人忙碌的都是娘娘要用的物件儿。 可叹娘娘还未回宫,皇上就已 ------------ 第146章 真假幻术 ------------ 第147章 情义 ------------ 第148章 郎情妾意 场中一时寂静。 “宝珠——”颐珠听见声音,猛地回头,却只看见宝珠破败的身子跌落地面。颐珠沙哑凄恸的声音,令垛口上俯看的元帝也为之动容,他真真不料最终救下了初苒的竟是两个微不足道的宫女。 魅鹤再次循声抢出时,乐熠与穆风已双双前来。三人缠斗一处,四暗卫则飞身而下将初苒、颐珠带至 ------------ 第149章 魂根 ------------ 第150章 以蛊治蛊 ------------ 第151章 罪孽 ------------ 第152章 善谏 初苒的身子依旧是一日好三日歹,元帝****宿在凝华殿悉心照看,奏章、朝务都搬来这里办,反正长春宫与紫宸殿有便道相连,要召见朝臣时,元帝去紫宸殿也甚方便。 夜阑,初苒醒来便看见羽帐外有人影踱步,悄悄撩开一线,果真见是元帝皱了眉,负手在殿内来回走动,他每每心事难平时总会如此。初苒轻手轻 ------------ 第153章 封妃 ------------ 第154章 梦醒时分 ------------ 第155章 强势 ------------ 第156章 君心难测 ------------ 第157章 痴恋 ------------ 第158章 了悟 东海郡,初苒在心中低喃,多令人神往的去处。 因着初苒前世的家乡是在福建,位置大概与大晟朝的闵州相近,所以初苒第一次遇到乐熠时,说得是她想回家乡闵州去,是以,乐熠一直当闵州是初苒祖籍。 如今歪打正着,萧若禅的封地东海郡竟然也在闵州。初苒渺渺茫茫的想着,眼前又出现了萧若禅浅淡如 ------------ 第159章 失算 宋雪芙见元帝动容,玉手抚了脸庞,略有感伤:“如今岁月催人,臣妾说句不知羞的话,细想想,自皇上登基这十年来,臣妾在皇上跟前的时间,还不及做太子良娣时陪在皇上身边的时间多呢。” “如今璃妹妹年轻,难得皇上可心。皇上若是肯宽谅她一二,璃妹妹也是聪明人,自当知晓不该空自蹉跎,负了光阴。” ------------ 第160章 迷途知返 ------------ 第161章 故人旧事 ------------ 第162章 人逢喜事 ------------ 第163章 扑朔迷离 ------------ 第164章 哭嫁 ------------ 第165章 鸾凤和鸣 ------------ 第166章 谁上谁下 初苒早已停止思考的大脑终于有了些觉悟,散漫的眼神聚焦,一垂眸就见了自己的无边春色。初苒惊如小鹿,手一通乱抓,将滑落臂弯的红裳牵回敛紧。元帝忽觉失望遗憾,自己方才这档口上喊停,似是做了极愚蠢的决定。 还不待他后悔,初苒已然玉足点地,从坐榻上起身,溜出好几步远,惊魂未定的抚鬓边散乱的发 ------------ 第167章 群芳会 ------------ 第168章 赏花 ------------ 第169章 始料未及 ------------ 第170章 收服 ------------ 第171章 笼络 ------------ 第172章 专宠 ------------ 第173章 君心 光洁的额上渐渐起了细汗,发丝黏在酡红的颊边,初苒微张了小嘴不断轻喘。元帝到底心疼,长臂一圈翻身压了她在身下,替她撩开脸侧的散乱的发丝,指腹却流连在柔润的唇上不舍离去。 “苒儿,朕的好苒儿……”一声声的低呼,一次次的深入,都似温柔到极处的决绝。 初苒终于软了身子,款着腰任自己 ------------ 第174章 四面树敌 ------------ 第175章 棋子 ------------ 第176章 杯弓蛇影 ------------ 第177章 圈套 ------------ 第178章 天理难容 ------------ 第179章 攻心 ------------ 第180章 还以颜色 ------------ 第181章 召幸 这厢初苒与颐珠二人在月窗暖烛下闲话,另一处,采女们居住的永延宫,一间暗森森小屋内也有两人在沉沉低语。 “人老奴已经选出来了,无甚家世,貌美体健,都是些认死理儿的要强性子,必让禄公公满意。”说话的人个子高大头发花白。 “恩,您老这点子眼力还是有的,我也不过是来认认人,做到心中 ------------ 第182章 假凤虚凰 ------------ 第183章 守护 见小禄子同手同脚趔趄着进来,初苒满腹的气懑都化了无有,明明是极可笑的姿势,看在初苒眼中却觉得心头丝丝酸楚。 小禄子知道主子心里有气,就算不是主子,换了谁被这样蒙在鼓里心里也不痛快。平素里他都是不用行大礼的,今日规规矩矩的屈了膝盖艰难的往下跪。 “罢了,坐着说吧。”初苒别了脸 ------------ 第184章 共识 ------------ 第185章 荣升 ------------ 第186章 暗度陈仓 ------------ 第187章 命丧含凉 ------------ 第188章 浮尸流芳池 天色已黄昏,雪阳宫里不安的情绪渐浓。 惠妃虽怠懒多日,但宁嬷嬷整日不归还是让她骤然警觉。雪阳宫里好几人都知道宁嬷嬷是去了含凉殿,半道摔伤的小丫头也回来证实了,可含凉殿那边却说根本不曾见过宁嬷嬷,宋雪芙手下的耳目也说今日不曾见过宁嬷嬷到访含凉殿。好端端一个人,怎地就这样毫无征兆的不见 ------------ 第189章 预兆 ------------ 第190章 无心天下 ------------ 第191章 一语成谶 ------------ 第192章 冰山一角 ------------ 第193章 旧游如梦 ------------ 第194章 梦碎 ------------ 第195章 挑明 一路上,初苒走的飞快,进了凝华殿,几步跨入内殿,撑住桌案的手犹自颤抖。 宁嬷嬷无端淹死在雪阳宫的流芳池里,真应了那句:吾不杀伯仁,伯仁因吾而死。初苒娥眉深蹙,悲戚之色尽显。 颐珠抿唇许久,才小心翼翼地宽慰道:“娘娘,宁嬷嬷并非善类,死于非命必有因由,所谓天理昭昭……” ------------ 第196章 反躬自省 ------------ 第197章 自扫门前雪 ------------ 第198章 心魔丛生 舜雅筠灵智虽不及从前,却也知道这宫中还肯庇护她的只有初苒,如今连初苒也进了冷宫,她更觉身如飘萍,惶惶无依。 燕华伸手掩了舜雅筠的唇,劝慰道:“小主莫哭,奴婢有法子。” 拼命拿帕子捂了哭泣声,舜雅筠睁大眼摇着燕华的衣袖求问。 燕华瞅瞅四下无人,低低地道:“璃妃娘娘这次 ------------ 第199章 睹物思人 ------------ 第200章 孽火 ------------ 第201章 面圣 ------------ 第202章 挡煞 颐珠手中暗暗捏汗,多番摇手示意小禄子。 小禄子却不见半分犹豫,兀自道:“娘娘从前是这宫里最让小禄子服气的人,可自打娘娘封妃之后,就像是变了个样子。奴才想不明白,为何娘娘从前事事都替皇上周全,如今却又什么都不管不问,自怨自艾。” “奴才打小儿跟着皇上,常听程阁老说皇上质比阆玉 ------------ 第203章 时过境迁 ------------ 第204章 风过留痕 ------------ 第205章 凤印 ------------ 第206章 福祸相依 ------------ 第207章 幸与不幸 ------------ 第208章 天意弄人 ------------ 第209章 穿心一箭 这日天阴沉沉的,微有小雨。 周太医急匆匆赶往浣兰轩去给婉采女瞧平安脉,石阶湿滑,周太医一个不慎就仰面摔倒,磕了个七荤八素。晕乎乎被药童背回太医署,说了句“章太医”什么的,就昏了过去。药童解释说,这意思是让章太医替他去给婉小主瞧平安脉。这章太医是位刚入宫不久的新人,平日就跟在周太医左 ------------ 第210章 稚子有罪 ------------ 第211章 问心 ------------ 第212章 愈演愈烈 ------------ 第213章 无可选择 ------------ 第214章 一家三口 ------------ 第215章 赐死 ------------ 第216章 浣月涤尘 元帝神情木然,下意识握紧了初苒的手不丢。 初苒几番挣脱不得,只能狠心道:“皇上,这次筠儿若是真的死了,阿苒断不肯原谅自己。” 闻言,元帝眼神骤然放空,手上也松了力。 初苒再不敢耽搁,直朝舜雅筠的寝卧一路闯进去。颐珠一掌击开房门,张太医唬得几乎摔倒在地。初苒径直过去, ------------ 第217章 中伏 ------------ 第218章 藏情 ------------ 第219章 千叶大师 ------------ 第220章 自尽 ------------ 第221章 请君入瓮 ------------ 第222章 自作孽不可活 ------------ 第223章 有口难言不如睡 初苒当然知道宁氏姐妹的至关重要,正与颐珠一道苦思这两人的下落,元帝却已下朝回了凝华殿。颐珠见元帝一身便衫,神清气爽,进门便是看着初苒一副情意绵绵的摸样,便笑着寻了由头退下。 半月来,元帝与初苒朝夕相伴,过去种种黯然不如意,尽皆烟消云散,可元帝今日见初苒眉间若蹙似有隐忧,不禁肃然相问 ------------ 第224章 无芯灯 ------------ 第225章 以退为进 ------------ 第226章 静候佳音 ------------ 第227章 有孕 ------------ 第228章 国丧 ------------ 第229章 深宫倩影 ------------ 第230章 青玉鸟 若说是宫中其他妃嫔,萧鸢或许不知,可璃妃之名他与莫青却都是听说过的。 当年险些酿成兵祸的寿泽郡圈占千亩良田案,就是时为璃贵人的璃妃闯殿闹朝,大骂舜阳王离间皇亲、居心叵测,才得以峰回路转。还有那句“懿王逼不得!”一直令萧鸢印象深刻。 是盼儿!不然一位远嫁而来的齐姜圣女,怎么会 ------------ 第231章 刀兵相见 ------------ 第232章 生死相搏 ------------ 第233章 下下之策 ------------ 第234章 三个请求 ------------ 第235章 有求于人 ------------ 第236章 托子 ------------ 第237章 返璞归真(大结局) ------------ 第238章 嫣儿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