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卷 ------------ 第一章 年关初雪几时垂(1) 数十辆马车行进的声音,寂寞的回响在深夜幽静的山道上,与落雪的沙沙声,意外和谐的交织在一起。 乘着月色,雪道上马车的辙痕清楚地映着。山间的竹林幽篁,几枝斑驳。 “啪……”一辆马车车辙碾过枯枝,车身微微震动,惊醒了原本深眠的人。 小手拉紧丝绸被褥,她静静的吸了吸车内混着暖炉热气的沉水烟丝,缓缓睁开眼。睡意朦胧的她还未清醒,微微转了个身。 娘沉睡着的面容忽然出现在她面前,让她惊了一跳。 一双温暖的大手捂住她的双眸,然后拥住她,声音带着初醒的低哑,“涵白,怎么醒了?” “爹……”寇涵白感受到父亲的温度,睡意又向她袭来,她受着困,迷糊的问道:“还有多久呢?” “几个时辰就到,你再睡会吧!”寇平邦拍抚着自己宠爱的女儿,温和说道。这夜里他只敢浅眠,一是怕意外发生,二就是怕涵白夜里醒了,再也睡不着。 年关将至,寇氏一门无论老少外戚,都要一同去崇德山寇氏宗祠拜祭先祖。 今年恰逢寇氏宗长寇观自大病初愈,决定提前到崇德山归愿。 寇平邦身为长子,一切都要他亲自安排,不能出一点差错。况且今年都带着孩子,走这几十里盘旋山道,就更不能有一丝马虎。 寇平邦闭上眼眸,等着涵白的呼吸渐渐平稳,才叹下一口气,心里凝聚着不堪的沉重。 宗长寇观自决定带着孩子们来祭祖,不仅因为孩子们都大了,更是因为皇帝下诏书,凭望寇家大姑爷丞相慕道权的殊荣,允许寇氏子孙到太学受教。 寇观自要借着祭祖,教导子孙们一番,为了寇氏一门的荣誉,不得懈怠。 太学虽是荣耀,可是皇宫里的规矩……寇平邦缓缓睁开眸,有些出神的望着燕几上闪着幽光的银玉暖炉,深深叹息。他身为左藏库提辖,又怎会不知道圣上的用意。 只是涵白呀,她的性子根本不适应宫里的尔虞我诈,也保护不了自己。 “咚……”远方的山腰上,一声寒钟打断了他的思绪。他指微动,想着明日里还有很多要事,也只得闭上眼,强迫自己入睡,不再想这些烦心事。 冬日的晚雪寂静的落着,逐渐覆盖了马车的辙痕,蜿蜒的山道上,又只剩平静无痕…… 不知过了多久,喧闹声惊醒了她,涵白睁开眼,看到娘已经梳洗好,坐在软榻旁,正帮她烘热衣裳。 马车没有了晃动,显然停下了。 “娘……”寇涵白软软的唤了声,小脸露出笑容。 舒晚凝听到女儿的声音,侧首回看她,眸中闪过笑意,看到她想要伸出手起来,却立刻变了脸色,蹙眉低声说道:“好好躺着,风寒还未好,可别再发烧了。” 涵白也低声应了一句,心里其实没太在意。她的身子不好,自小体弱多病,这次要不是暗地里和爷爷请求,肯定会被留在家中。 只是啊,当初爷爷冷淡的语气和目光,实实在在又伤了她的心。想到这里,她心口微微一抽。 舒晚凝捂热了衣裳,起身坐到涵白身边,“换了衣裳就先把药喝了,我们刚到宗祠,等会儿你让姬大夫看看。” “好。”乖乖的答应着,涵白坐起身,白嫩的肩刚暴露在清冷的空气里,暖烘烘的绸衣就被披在了肩头。 迅速帮她着好衣衾,舒晚凝把涵白垂在额边的发撩到耳后,慈爱的说道:“待会儿让不离帮你梳头,娘先去看看你爹。”温柔的抚摸她的头,舒晚凝又拿起一旁搁着的大氅为她披上,再三叮嘱:“喝了药才准下马车,病再加深,娘可就再不让你出来了!” 涵白乖巧的点点头,目送她清雅的身影下了马车,才缓缓舒了口气。 “小姐!”站在马车外等候已久的不离慢吞吞的掀了帘子,环视了一下马车内极尽舒适的宽敞与温暖,嘻嘻的笑起来,“奴婢好冷啊!” “冷的话,围着山道小跑几圈,不仅能驱寒,还能强身健体!”寇涵白慢吞吞的说道,窥见车外还是烟紫的天色,只好端起那碗热乎乎的药,努力一饮而尽。 苦味麻痹了舌头,她抬起小手以绣帕掩了掩唇,原本苍白的小脸在一身的厚重和热汤药下染上了红润,懒懒的靠上软榻的垫枕,她清澈的眸瞥了眼马车的木窗外,眨了眨眼,忽然重重的咳了几声。 不离吓了一跳,手忙脚乱的上前拍抚她,惊慌的喊道:“小姐,我去唤姬大夫来!” 涵白抓住她的手,垂眸摇了摇头,捂着唇的雪色绣帕被她裹得紧紧的。 不离噙着泪,看着她愈演愈烈的咳嗽,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得用力回握她的手,焦急的四处张望,寻找有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缓解涵白的痛苦。 忽然一阵凉风夹着寒气吹了进来,不离蓦地哆嗦了一下,感觉这风很快就消失了,不禁抬头看向马车帘处,这一看,便怔住了。 银绣蓝锦衣袂顺着来人步伐的停顿而微微晃动,带来淡雅的气息。舒云筝立在马车玉阶上,微抿薄唇,一双幽潭般的眼眸看向涵白。他清俊优雅的气息有着不容忽视的疏离,实实在在让不离心惊了一跳。 “表少爷……”不离缓过神来连忙一福,低眉不敢再直视他。 倘若从前,她一定也会以为表少爷温润如玉,尔雅亲怡。可是只有跟着小姐这么些年,她清楚地明白表少爷孤高冷峻的性子,暗地里她也是害怕的,那冷淡的气息和这寒风无所区别,轻易的就可以冻伤她们。 舒云筝双手捧着精巧绝伦的暖炉,缓缓步上车内。身后的帘子被随从迅速的拉下,阻隔了寒风的侵袭。看到涵白咳得更厉害,他踩着驼色长靴走到涵白面前,倾身从涵白手中扯下她紧握的白丝巾,蹙起眉,“怎么又染上风寒了?” 涵白伸手就要把丝巾抢下来,舒云筝微微退后一步,忽然温温一笑,这一笑,恍若春山初现,把这一车的奢华都比了下去。 “这事如果让姑姑知道了,你要怎么办?”他小声的在她耳边轻问,优美的唇勾起淡淡的弧度,那双寒玉般的眸,有着难得一见的宠溺和温柔。 他的性子清冷而且谨慎,身为外姓人,本应在如此大的家族中时常被怀疑轻视,然而,他的冷静和城府得到寇老爷的赏识,地位自然不一样。 可是,深如大海的宅府容不得他放肆,警惕让他与任何人都带着疏离,除了,面前的人。 舒云筝握着这一手的湿润,当然明白这小丫头做了什么事。尚且不说她任性的咳药,这明目张胆的让他知道,不知他该喜还是该恼。 涵白垂下眸,半晌才提声说道:“不离,你先去把姬大夫请来吧!” 不离还震撼于舒云筝的一笑当中,听到涵白的话,困窘的点点头,提着裙摆就匆忙跳下马车。 舒云筝顺着软榻坐下,把手中的暖炉搁在一旁的燕几上,单手把舒适的羊毛褥垫为涵白垫高,然后才吐纳出一口气,目光转回涵白的脸上。 “涵白,是不舒服吗?”把丝帕往桌上一放,他抬手擒过她的脸,犀利的目光扫视她的脸,才发现事情的不对,“药不对!”他这句话已经算是笃定了,心中的怒火瞬间腾了起来, “谁送的药?”他厉声问道。 涵白朝他微笑,软软的的开口:“我娘……” 舒云筝微愣,看着涵白苍白的面容,眸中浮现异样的神色。 涵白自顾自的跳下软榻,拉住舒云筝的衣袂,她矮小的个子只及云筝的肩膀,也要抬起头才望得到他,涵白歪着头,轻声说道:“云哥,你跟着爹那么久,可好?” 舒云筝猜不透这小丫头要做什么,盯着她琢磨了半晌,才缓缓开口:“官场之事,并非儿戏。” 涵白点点头,然后叹口气:“云哥,我还有四年才及笄,是不是应该好好的过了这无忧无虑的日子?” “怎么,你不想去皇宫?”他不经意的抬手帮她撩起耳边的长发,顺口问道。 “云哥,这药是娘送来的,你说,我喝与不喝,会有什区别?”涵白不回答他的话,只是睁着眼反问他,那目光有一丝困惑。 顿时,舒云筝明白了她的意思,不禁蹙眉,“你若愿去,只跟姑父说明就好了,也不要拿身子开玩笑。”他心里带着淡淡的心疼,知道涵白年纪虽小,却不是天真无邪,她性子极为敏感,又心地善良,从不伤害别人的心意,这次恐怕也斟酌了很久。 去不去宫中太学,关系到姑父的面子,然而姑姑心疼涵白,不愿让她身陷宫中,便找了姬大夫开药,希望在不损害涵白身子的情况下,让她无法去太学受教。 “我若说了,只会坚定爹不让我去的决心。”涵白打了个哈欠,小脸有一丝困倦。 舒云筝看着她的样子,伸手把她抱上膝,修长的指覆盖住她的双眸,轻声说道:“你再睡一会儿吧,不然熬不住的。” 涵白也不挣扎,闭了眸靠在他的怀中,准备安稳的小憩。 舒云筝见她缓缓入睡,眸中温情浮现,淡然笑意。 “啪!”珠玉弹着木板的声音让舒云筝蓦然抬头,瞧见车帘被白嫩的手掀起,然后一个粉色的身影就上来了。 “云筝哥哥,你怎么在这里啊?”慕如清娇媚的面容带着诧异,柔柔的声音却有止不住的喜悦。 舒云筝淡淡的朝她颔首,心中却泛起微微厌烦。他的贴身童仆就在马车旁,谁又会不知他在这里? 慕如清是寇家大姑爷、当今丞相慕道权的长女,比涵白年长两岁,自小也算感情要好。只是这小丫头情窦初开,为什么非得找上他? 涵白见姐姐来了,不由得心里叹口气,从舒云筝的掌下侧开,朝慕如清露出个笑脸,“姐姐,安好!” 慕如清点点头,看着涵白略显苍白的面容,有些担忧的问道:“你不要紧吧?” “没事……”涵白刚开口,感觉云筝握住她的手,便止住了话题,悄悄的看了舒云筝一眼。 “大小姐若有事,云筝先告退。只是涵白身子还很虚,大小姐请见谅。”舒云筝也不看她,只是客气的说道,知道不能在这里久待,把涵白抱坐入软榻,起身便准备告辞。 慕如清水眸瞠睁,连忙说道:“等一下,等一下,云筝哥哥!”她的脸忽然变得通红,恍若年关烟火初现的娇羞,看的涵白有些趣味。 “这是我刚学会绣的香包,我、我想云筝哥哥的那个旧的已经坏了,不如,不如先用我绣的吧!”慕如清抬手,手中握着一个红色金丝的香囊,有些支支吾吾的说道,眼神游移着,羞怯极了。 涵白忍不住笑起来,有点偷乐的看着舒云筝。姑娘家送香包,这么清楚的表达意思,不知道云哥什么反应? 舒云筝只是礼貌的微微一笑,长指挑开腰间的佩兰,露出一个黑色银绣的锦囊,“云筝不劳大小姐费心,也只好拂了大小姐的美意!” 慕如清有些失望的看着他的锦囊,局促的低下头,把手收回去,“那、那算了!” 涵白此刻悄悄扯住舒云筝的衣摆,探出头来,朝着慕如清眨眨眼,“姐姐把它送给我吧,我会好好对待它的!”受不住她的落寂,涵白想着能不能帮她。虽然心思是这样的,但她还是咳了几声,把舒云筝的注意力转移到她身上来。 云哥,为什么我绣的锦囊会在你身上啊? 她眼神这么询问道。舒云筝只是给了她一个莞尔的眼神,不回答她,转头朝向慕如清,优雅却含着疏离的说道:“大小姐请便,云筝告退。”说完,未带走燕几上的暖炉,就敛袖离开了。 慕如清有些怔忪,有些不知所措,直到涵白下了榻握住她的手,她才缓过神来。 “姐姐可用了早膳?”涵白扯紧身上的白羽大氅,忽然想起自己还未梳头,不禁“呀”了一声,本来想唤不离来,却又想起不离去找姬大夫了,只得露出个无奈的表情。 “涵白,我还是先走了,等会儿就天亮了。”慕如清朝她勉强一笑,神色失落的松开她的手,裹着那个香囊,向外走去。 寇涵白抿着唇,有一点不解。她尚且十一岁,再怎么懂事也不及男女情爱,懵懵之间似懂非懂,想不出个所以然。她走到软榻旁,慢吞吞的爬了上去,等待不离和姬大夫的到来。 ------------ 第一章 年关初雪几时垂(2) 约莫半个时辰,天逐渐亮了,涵白在不离的搀扶下下了马车,和兄弟姐妹们跟着长辈步行上八十一级的台阶,来到寇氏宗祠大门。 涵白乘着天光,看见爷爷寇关自站在最前方,气色已经好了很多,他一身黑色的绸袍,脸色还稍显苍白,可是那威严的气势不减半分。 山林小道的四周都是千奇百怪的树木,在天色冥迷的时候,有些阴沉。 仅仅七岁的堂妹寇千霜抓住涵白的衣袖,怯生生的含泪说道:“姐姐,我们可不可以回家?” 涵白低头看了看她,朝她俏皮一笑,“乖千霜,你不是想看白梅花吗?只有这里的白梅花才是最美的!” 一旁慕如清撇撇嘴,冷淡的看了寇千霜一眼,轻蔑的哼道:“娇气!” 涵白只是拉住千霜的手,忽然抬头看了看前方,正好对上了舒云筝的目光,在他的前方还有爹和娘。涵白朝他们一笑,然后收回目光。掠过途中,看到叔叔伯伯都在等待爷爷擂鼓进祠,这一条人龙快排到了山脚。 可是,这样的铺张显赫究竟有什么意义呢? 涵白抬头,散漫的看向天空,天地洪荒,有多少闲云野鹤终究是逍遥自在,她年纪虽小,可这几年经历的生死关头也不少了,总觉着下定决心做一件事,让人身心疲惫。她问过爹,爹只是语重心长的说:“如果你不能改变,就只能适应了!” 可是,爹忘了还有一种选择,那就是,逃避…… “咦?”涵白蓦然心中一跳,睁大了眼睛看着天上飞过的东西,“仙鹤?”她诧异起来,这里虽说是风水宝地,可什么时候有仙鹤呀?刚想指给妹妹看,那鸟儿的身影就消失了。 传说,只有十连岛上才有仙鹤,那岛上住着一个精通天地之术的奇人。难道岛上涨潮,奇人下岛了?想着,涵白噗哧一声的笑起来,身旁慕如清奇怪的瞥了她一眼。涵白轻咳一声正色,把这只仙鹤抛诸脑后。 折折腾腾了大半晌,转眼间正午就到了,涵白拖着累坏了的双腿坐在花园里,不想理会大厅里喧闹的人群。 天空还在飘雪,不离满脸愁苦的撑着纸伞站在涵白旁边,一手捧着暖炉,一边跺脚:“小姐,你这样夫人会生气的!” “恩……”涵白漫不经心的回答着,心里头却想着清晨舒云筝握住她的手,示意她不要把自己的身体状况告诉慕如清的事。 “小姐小姐,都晌午了,该去用午膳了吧!”不离动动鼻子,忽然惊喜的闻到饭菜香味,便立刻催促她,好去填饱饿了一上午的肚腹。 涵白闪了神,忽然站起身来,怎料眼前一黑,她勉强立住,不离吓得连忙扶住她,神色慌乱,“小姐,你不要吓我!” 定了定神,她自嘲道:“起身得快了些,没料到身子虚弱成这样。”气血不足一直都是她的病根子,还真是有些烦恼。心里几分难过,她拉紧大氅,轻轻推了不离的手,慢慢向月洞门走去。 微寒的冬风吹来,鼻尖萦绕着淡淡的梅花香气,她想起去年先生教他们的诗词,那时的不解忽然都豁然开朗:白蕊凝香,冬寒已尽。 原来尽的不是时间,而是心情。拖着这样的身体,走在梅花道上,她甚至以为,冬天是冷清的香馥,无情的让人沉睡…… 按照惯例,孩子坐在一张桌子上。 入了偏厅,涵白看见铺了绸缎的檀木圆桌旁围坐着兄弟姐妹们,个个嬉闹着不停。 桌上摆放整齐的碗筷,也被弄得乱七八糟。地面厚重的地毯上残花朵朵,怕是调皮些的弟妹采来玩然后丢弃。一旁的屏风还有墨痕,这是现在还握着笔趴在桌上,被小叔父罚抄百遍千字文的幼弟沾染上去的。 这么大一个家族,总是热闹极了。特别是年关,连她都忍不住跟着闹腾。 “涵白姐姐,快来快来!”大弟寇连舒看到了她,兴奋的喊起来。连着周围的兄弟姐妹都转过来,看到她,有高兴的,有生疏的,也有轻蔑的。 涵白让不离下去,自己坐在了姐姐慕如清身旁,慕如清撑着额,看到涵白只是倦倦的笑了笑。倒是旁边的千霜笑呵呵的靠近她怀里,数着自己今天摘的花。 大弟搬着凳子坐到涵白身边,还很秀气的小脸透着一丝敬仰:“涵白姐姐,你上次还没有说完,那个玉……” “请用膳!”就在此时侍女们端着精致的盘碟陆陆续续的来了,菜肴的香味让孩子们立刻欢腾起来。即使是素宴,寇家的厨子也能做到最好。 几个侍女把大家玩乱的碗碟撤下,换上新的,接着端来素汤,给每个人盛上。 “张大人,未曾远迎,草民有失礼数……”忽然,涵白听到爷爷寇观自的声音从正厅传来,不禁放下手中的筷子,留心倾听。 正厅是长辈们的集聚的地方,长幼有序,怕是早已经开始用午膳了。爷爷一向规定,用膳不得多言,今日是出什么状况了? 涵白有些好奇,这次祭祖,身为寇家大姑爷的姑父却没有来,据说是有要事在身,姑姑的脸色可不好看……想着想着,涵白觉得额头隐隐作痛,摸摸心口,她叹息,她还是不要想那么多了!正厅的声音逐渐减弱,涵白也不再管了,拿起碗筷慢慢的享用惬意的午膳。 可能是旅途疲惫,涵白因为身子不适,昏昏沉沉的睡了整个下午。等到她醒来时,发现天色将晚,外边是临暮的烟紫色。听着外头孩子的欢叫声,她大概也知道,又落雪了。 缓缓坐起身,她依依不舍的蹭了蹭柔软的丝绸被褥,小手撩开水色的纱帷,探出头来。 “不离,帮我更衣……咦,云哥?”涵白诧异的看着坐在桌旁,借着微弱烛光看着书册的舒云筝。 舒云筝看着她醒来,微微一笑,放下手中的书,起身朝她走来。“身子还有不适吗?”他温和的问道,完全没有在外人面前的疏离。 涵白摇摇头,好奇的看着他:“云哥,你怎么不去坐禅?”坐禅是她好玩时为长辈们跪守祠堂取的名字,那个可真的很辛苦啊! 舒云筝把一旁搁在暖翁椅上热乎乎的衣服展开,为涵白披上,淡然一笑,拍拍她的头:“跪守祠堂是寇氏家人的责任,与我无关。怎么,一觉醒来,你到是糊涂了!” “……”涵白没有回答,她知道,云哥的这话也许说的风轻云淡,可他也是有些感伤的,云哥来到寇家三年,竟然还是被当作外人,都说是自家人,自家人也有自家人的道啊! 舒云筝也没再说话,只是轻柔的帮她把衣服穿好,然后拿来屏风上搁着的黑色大氅,等着涵白下榻。 “咦,云哥,我们要出去吗?”涵白见他拿起大氅,不禁疑惑起来。时候还不到用晚膳,现在出去,不免有些突兀。 “今日小年,山下的镇子热闹的好像元宵,老爷知道你们坐不住,准许你们去山下玩,凑凑热闹。”帮她系好带子,他牵起她的手,侧首问道:“我料想,你是很乐意的,不过,你的身子受得住吗?” 衣裳都穿好了,问的真蹊跷。涵白佯装生气不理他,径直向外面走去,虽然她的手没力道,但舒云筝忍着笑还是任她拉着自己走向门口。 刚开门,两个身影就“噗通”摔在他们面前,云筝连忙拉着涵白退后一步,等瞧见面前的人,涵白笑起来,“连舒,千霜,你们行这么大的礼,我也没红包的!” “涵白姐姐……”寇连舒狼狈的爬起来,扶起坐在地上的寇千霜,清俊的小脸上带着窘色,“反正云筝哥哥还有一年就要弱冠了,提前准备所谓有备无患!” 舒云筝深眸含笑,不言不语,涵白假装哼了声,扯紧大氅,“兵书看得到是挺快的。” “姐姐,我也要和你们一起去!”千霜扯住涵白的袖子,怯生生地说道。裹在淡黄色裘袄里的寇千霜有说不出的可爱。衬着屋外的雪色,涵白看到她的颊上还有泪痕,不禁奇怪起来,“千霜,谁惹你哭了?” “我们走吧,晚了山路不好走。”舒云筝忽然开口,接过一旁的侍女递来的油纸伞,揽过涵白,神色疏淡的朝寇连舒和千霜看去,“你们带上自己的跟从,不要惹出事端来。” 连舒和千霜看到他正色起来,不由得点点头,转身向侍从跑去。 “涵白,有些事情,知道的越少越好。”舒云筝撑开纸伞,揽着她向外走去,一边弯腰轻轻的在她耳边说道,“不论多么关心,有时候都不必要。” 因为有些事情,最亲近的伤害才最深,最无防备的才会给予致命的一击。这是适者生存的道理,涵白虽然还小,可是总要明白的。 涵白没有回话,静静的和他一起走着,悄悄的穿过月洞门和回廊,走到门口的时候,涵白忽然停下了,她微微转头看着小桥旁一池冻住的泉水。 那上头还有火红的梅花瓣,柔若春香的伏在细碎的雪花上,如此寂寞的凋零在这里无闻的冬季,却依旧不计较的孤芳自赏。 如果,这样也能算一种豁达,那么云哥,也会有一天,我们变得陌路疏途,坦然的不再信任彼此吗? 涵白垂眸,撇了思绪不再看它们,跟随着云筝的步子,踩上了面前的雪地。 这片雪地上,也有梅花,可是因为风的吹落,拥有着不同的命运。一个任人践踏,一个清高的慢慢枯萎。 可前方呢?前方是一片黑暗,甚至不见几星灯火,还有那些不知道的结果在等待着他们,这样的陌路,她不愿走下去。 想着,一阵寒风吹来,涵白哆嗦了一下,舒云筝感觉到了,只是默默的把她揽得更紧。 这年关的雪刚落,她却已经觉得冷彻心扉了…… ------------ 第二章 倾城石玉两相欢(1) 半个时辰后,他们到了山下,把热气腾腾的暖炉揣在怀里,涵白还恋恋不舍的看了眼马车里舒适的软榻,然后被云筝抱下了马车。 刚下车,她就被如此热闹的场面唬住了。刚才在车里打瞌睡,所以没听到人群的吵闹声和吆喝声。现在如实的来到这之间,她才发现有多么的热闹。 千霜和连舒也从马车上下来了,兴奋的靠着他们。 这里的夜晚仿佛是光和影子的交织,腾空的烟火伴随着人们的欢呼散成各种各样的姿态。街头的卖艺人玩着杂耍,一旁卖小玩意和小吃的人也乐得开心。 “云哥,我们要去哪里玩?”涵白拉下舒云筝,在他耳边大声喊道。太喧闹,以至于大家都有些听不清楚了。 “我们先去客栈换套衣服,不急,晚上我们就住在这里了。”云筝牵着她,走向一旁。寇老爷特别为他们定好客栈,夜晚回山上太过危险,因此就让他们在山下住一宿。 涵白听了,笑起来,“我第一次这样在外面呢!” “所以,你要照顾好自己。”云筝朝她微笑,他温润且淡然的表情在烟火的衬映下显得生动起来,没有往日坚持的疏离,一时间连涵白也看怔了,“云哥,你笑起来美的好像烟火!” 舒云筝听着赞美,摇摇头,有些莞尔,小丫头若是情窦初开,他倒是很乐意。他甚至期盼着,期盼着看到她第一次显露的娇羞。可惜,她还太小了。小到他格外的珍惜,生怕破坏了什么…… 带着涵白换了套男装,也顺便把她包裹的严严实实,舒云筝才放心的让她在外头游荡。身旁还跟着两个好奇的孩子,云筝不得不分神照顾他们。 先来的一批人都各自散了,无法聚集到一起,他们也不着重寻找,自娱自乐。 连舒和千霜挤在人群中,看中了套圈的玩意,耍闹着要云筝带他们去看,云筝拗不过他们,只好同意。 涵白穿着男装,俨然一个清雅俊美小公子,她无辜的坐在瓦罐汤小摊的桌旁,朝舒云筝挥挥手,“云哥你去吧,我就坐在这里等你们!” 因为在自己的眼界范围,舒云筝才放心的离去,留下涵白一人捧着热汤坐着看风景,犒劳一下用力过度的双腿。她眼望着连疏和千霜又蹦又跳,不禁也笑起来。 “涵白也有如此安康的时候呀!”忽然,身后传来戏谑的声音,涵白微微侧首,看到了二伯的儿子寇连君双手环胸站在她身后,还有她的堂二哥,四哥,外加也换上男装的姐姐慕如清。 涵白心中叹口气,站起身来,“二哥,三哥,四哥,姐姐,你们都在啊!” 寇连君打量着涵白,笑道:“想不到病怏怏的人换上男装,还挺有气势的,说不定你天生就适合做男的,做那种阴阳不调的男人,哈哈!”他说完,和着一旁的人笑起来,就连慕如清也忍不住笑起来。 这句话听起来也不算刺耳,可是摆明这就是在嘲讽她。涵白不懂这样的话为何值得他们高兴,所以她多半是不在意的。只是她看到慕如清也跟着笑,心里涌起一阵淡淡的失落。 然而她只是漫不经心的微笑,好奇的问道:“只有男人才会阴阳不调吗?那么三哥可要要小心了!”你这样子天天嘲讽别人,很容易变成长舌妇的! “你!”虽然涵白没说出来,但寇连君大概也明白了,冷哼一声,看向慕如清。慕如清忽然上前拉住涵白,眸光带着调皮,“涵白,你陪我去个地方吧!” 她觉着没好事。 “反正一年难得自己出来,我们不如去青叶轩看看吧!”慕如清语气放柔,她知道自小涵白都会依她,也最看不得别人难过。 涵白微怔,青叶轩是什么地方? “这么文雅的名字,据说是个文人墨客常去的地方。”慕如清哄道,摇着她的手,“反正我们一起……” 文人墨客也常去秦楼楚馆的…… 涵白心里暗自叹息,却没办法看着她失望,只好点头,“等我和云哥说一声。” “云筝哥哥不会担心你跟我们在一起的!而且,等会儿我会差人去说。”慕如清依依不舍的看了眼云筝的方向,然后收回目光,“走吧!” 反正到时候也是大家一起被骂。涵白心里这么想着,倒是也想看看秦楼楚馆的样子,于是自在的跟着他们,慢吞吞的走向烟花尽头最华丽的地方。 果然是这里最大的秦楼。临水而建的青叶轩张灯结彩,隔着对岸架起一座石桥,上面摆放着矮小的烟花,一直映照着水面。而青叶轩挂着千盏光泽柔和的浮莲灯,把每一层都照得旖旎起来。 少不了的是莺声燕语,不可缺的是男人的调笑。纸醉金迷,就是这样的烟花之地吧!涵白望着水面的倒影,“呀”的一声发出赞叹。 “涵白,我们进去!”慕如清拉住她,要跟着三哥他们一起进去。 真是奇怪,身为丞相之女,竟然也丝毫没有顾忌?涵白有些不明白,却依旧跟着她的步伐,走向青叶轩。 进了里头,涵白才知道什么叫做真正旖旎了。这里面的女子罗衫半解,坐在男人的怀里调笑,涂满丹蔻的玉指端着酒杯,无论身下的男人如何举动,她们都仿佛万分的沉醉。 这里的复杂丝毫不逊色一个大家族。涵白找了个地方坐下,躲开花娘好奇的目光,默默的注视着这里的装饰。 忽然,一道红色的身影落入她的眼帘,刺得她微微眯起双眸。 那是一个很窈窕的身影,披散着及腰的长发,靠坐在临水的栏杆旁,修长的手撑着下颚,静静的看着一切。 他有一张很美的脸,美到倾国倾城,阴柔的脸型却有着不容忽视的轮廓,她看得出来,那是一个少年。 他的衣襟微敞,白皙的肌肤笼上一层迷蒙的淡红,却显得更加妖娆。若不是额边的发遮住了眼眸,涵白很想知道他究竟在看什么。 此刻,一位藕色衣裳的少女款款向他走去,二人漫不经心的交谈着,直到“啪”的一声,瓷器破碎的声音打断了他们。 涵白被那声音吸引了注意,转过头,却看着熟悉的身影出现在眼前,她诧异的站了起来,“爹?”秦楼楚馆,怎么会是爹来的地方?她站在阴暗处,看着爹寇平邦和几个男人一同走上了华丽的楼梯,一直等到他们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处,她才心含疑惑的悄悄跟了上去。 坐在水栏旁的美少年,懒懒的靠在朱色雕龙的石柱上,看着身旁的少女,轻声开口:“玉初,你想不想离开青叶轩?”他问的风轻云淡,玉初却笑起来 “荒落,我早就没有想的必要了。”这句话,她是带着已经绝望的坦然说的。她想要出去,可是真的没有必要了,她这样的身躯,走出去也丝毫没有容身之地。 被称作荒落的少年软软的叹息,“玉初,我们当初来到这里,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是不是?可是,我倦了呢!”他的目光看向涵白,带着媚色的眸闪过不知名的情绪,然后,他缓缓站起身。这一起身,夺去了所有的风华。 “我想要离开这里,玉初,和我一起走吧!”他回眸一笑,这样倾国倾城的容颜是世间最毒的药,谁都没有办法抗拒,玉初怔忡的看着他,美丽的面容渐渐浮现哀伤,她垂下眼眸,没有回答。 “玉初,你可以不用面对的,你只要相信我就好了!”荒落柔声说道,抬手握住了玉初的手,他修长的手指骨分明,却剔透的好似羊脂玉一般。“这么些年,也是我们相依为命对吗?” 玉初任他握着,心中不是动摇,而是更深刻的悲哀,她慢慢抬起头,看着荒落,唇角含着浅浅的笑意,“如果这样你会变得更快乐,我会跟你走的。” “玉初,我知道你最好了!”荒落笑起来,笑的毫无城府,仿佛天底下最纯净的光芒都汇聚到他的笑容上。 也只有荒落,能在这种世间最肮脏最晦暗的地方,依旧看起来那么的白玉无暇。 玉初顺着荒落的笑,也苍白的笑起来,只不过她的笑容如此的无力,如此的绝望。 这个世界上,只有这种肮脏的地方,才是她玉初的容身之地。她要面对这个尘世间,真的没有勇气…… 悄悄跟在寇平邦的后面,涵白上了楼梯,刚停下,她便怔住了。没料想二楼的房间如此之多,她默默的看着回廊,耳畔回响的是很多人的笑声和嬉闹声。凭她一人万万找不到爹的去向,她慢慢环顾四周,觉得这个场景似曾相识。 忽然,她觉得不对劲。 她在青楼之中,如果被爹看到,这怎么交代的清楚?而且,看样子今日来的都不是什么普通人,一旦被发现,爹的颜面何在? 想到这她浑身打了个冷颤。料她多么年幼,也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如果有人知道爹会来这里办事,那么带她来的人就不可能是个意外了。 难道,这是有预谋的? “寇大人真是明察秋毫,这纳木珠被盗,可是跟南疆一点关系也没有……”心猛然一跳,涵白听到了议事的声音,这声音朝着她而来。她想要转身往楼下跑去,可是眨眼间,楼道上站着几个熟悉她的侍卫。那些侍卫是几个时常来府里拜访的官员的属下,见过几次面,未必不认识她,她不敢冒险。 听着这越来越近的声音,她暗自忖度。糟了,这里只有一条路,若不行……她没有迟疑,轻轻推开身旁房间的门,悄然躲了进去。 蹲在门口,涵白等待着这些人离开,才刚舒了一口气站起来,突如其来的晕眩让她又跌坐下去。 “唔……”捂住眼睛,她努力适应那些彩色的旋纹,心里暗自叹息。这样的一具身体,让人怎么快乐的起来? 睁开眼,她准备慢慢起身,忽然感觉到不对劲,她倏然回头,然后结结实实的被惊了一跳。 她身后站着一个紫衣男人,明明这么近,她却看不清楚他的面容,就好像隔着层薄薄的云雾,可不知为什么,她却又分明的感受到他寒冷的目光。 涵白有些傻了,不知道该怎么举动,就这么怔忡的看着他。男子也不说话,只是伸手从怀中掏出一个金丝绸缎的包袱丢在了她的面前,然后一言不发的转身,从敞开的雕花木窗里一跃而下。 这是什么情况?涵白微微张着嘴,好半晌才伸手拾起那个包袱,手一动,精致的布料松散,涵白的眸蓦然睁大! 一百两银子? 那个男人留下一百两银子就走了?为什么? 她皱起小脸,拉紧身上的大氅,不解的看着手中的银子。她看起来很穷吗?还是那个男人把她当成鸨儿了?没想到她这么矮的个头居然还会有人错认,只可惜了这银子。她抿起唇,捏着布角准备推门离开,怎料一个黑影重重地压在了门上。 涵白变了脸色,小脸带着惊吓和沮丧,她好不容易出门一趟,怎么会接连遇到如此精彩的事? 想着后果,她几乎抱头鼠窜,匆忙找到屏风,又连忙蹲了下去躲起来。 “吱呀”门被撞开了,然后是衣物撕裂的声音。 ------------ 第二章 倾城石玉两相欢(2) “许公子,请你自重!”这是一个柔软却带着愤怒的男声,这声音干净而且不女性,此刻他明显的在抗拒什么。 “荒落,这烟花之地又不是什么仙界圣地,需要放尊重吗?而且……”攫住他的下颚,许越岚在他耳边轻轻吹气,“也许这里是仙界,不然,怎么会让我醉生梦死啊?哈哈!”说完,他毫不留情的吮咬着荒落的肌肤,留下触目惊心的红痕。 荒落被他按在圆木桌上动弹不得,只有拼命的挣扎,那姓许的情欲勃发,一双手在荒落身上动情的游走,“荒落,本公子等这一天很久了,这么美的男人,真是撩的我心痒难耐啊!” 荒落羞愤的挣扎,却丝毫抵不过习武的他。 涵白皱起眉头,听着姓许的声音怎么这么耳熟?她悄悄的探出头,然后恍然大悟。这不是许尚书的大公子许越岚吗?据说是很风雅的一个人,怎么原来喜好男色? 她看着他身下的男子,不由的瞠目。咦,原来是美的刺眼的红衣少年!她看着这个少年眸中倔强的含着屈辱的泪水,却丝毫没有办法反抗,瞬间,涵白心里泛起一阵小小的不舍。 诶,可恶的同情心!涵白捂住唇,懊恼的望天叹气。她的确无法眼睁睁的看着这个少年被羞辱,可是,她也不能盲目的出来阻挡啊!事不关己是云哥对她三令五申强调的,她也明白,然而……她把头撇向窗台,看着上面摆放的兰花,努力当作万事无恙,但心思百转千回,在听到少年痛苦的呼出声时,她终于忍不住慢吞吞地走了出来。 “安好啊,许哥哥!”眨着纯真无辜的大眼,涵白满脸笑容的朝他福身打招呼,仿佛当他身下的男子不存在。 倒是许越岚怔住了,错愕的看着她,“寇涵白?” 他认识她! 曾经在丞相府误以为她是丞相之女,因此百般示好,而她心思无聊的丢着食物喂鱼,告诉他认错人了。她一副病怏怏的样子好是可怜,看的他都忍不住怜香惜玉起来。 可惜后来舒云筝来了,一脸淡漠疏离的告辞,把她带走,不然…… 其实寇平邦的势力也不容小觑,他可以考虑考虑…… “你怎么在这里?”连忙松开身下的少年,许越岚心里有些愠怒,却只是理了理衣襟,露出和蔼的微笑。 涵白思索了一下,忽然面露担忧之色的朝他皱起眉,“哎呀,涵白忽然忆起,许哥哥是尚书之子,若是被发现在烟花之地招惹男色,传出去就不好看了!” 许越岚听了她的话,不禁沉下脸色。看着面子上依旧不能扯破,他也只好勾起唇角,眼神自若的看着她:“寇姑娘,舒云筝舒大公子有没有教过你,凡事不能打草惊蛇?”舒云筝是他暗地里的竞争对手,同样作为被栽培的后生,他自然非常防范。他料想寇涵白年纪尚小,即使有舒云筝的暗示调教,对人情世故还一知半解,他心里松懈不少。 “云哥怎么会说这些呢?是涵白多虑了……”涵白灿烂地笑起来,“涵白是觉着凭许哥哥的睿智过人,涵白若是打马虎眼,又怎么瞒得过许哥哥您,不如早说明白,省的闹笑话!” 这话有些许中听。许越岚也明白事情的轻重,便不再说什么,只是看着整理好衣物颤抖的站在一旁的荒落,冷哼一身,“命之所归。”然后他毫不留恋的转身离开。 门刚被关上,涵白就软了下来。 “我可受不了第二次……”她垂眸低喃,这个许越岚之所以容易应付,是因为云哥说过,最近朝廷查处礼部侍郎贪污一案后,又准备提拔后生。明里暗里,他们总是会有机会的。 云哥告诉她是为了让她明白,如果她入了太学,他就尽力而为呆在宫中,这样一来便可以暗地里照顾她,她也不用自己发愁,伤了身子。 云哥的心思细腻,从小对她极好,这些她都记在心里,只是日后……她刚蹙起眉头想要叹气,就被面前跪下的人吓唬住了。 “小姐,荒落感谢您的救命之恩!”少年柔软沙哑的声音带着哽咽,不知怎么听起来还是酥酥媚媚的。 涵白抬头看着面前的少年,少年双目含泪,还真让她看出点梨花带雨的感情来! 她轻咳几声,柔声说道:“你不要跪着,我年纪虽小,却也不是不知道是非,这道理原本是我占着的,如果我不管,那就是我该天诛地灭了。” 涵白慢慢的站起来,荒落见她摇摇晃晃的,连忙伸手去扶她。 站起身来,荒落才发现寇涵白真是很小,他已经是十六岁的少年,而她还尚在他的胸前。 “多谢。”涵白微微挣开他的手,礼貌的退后一步,隔开女孩家与陌生男子该有的距离,然后才望着他轻声问道:“这是我逾越了,我冒昧一问,你,想离开这里吗?” 荒落感觉到她规矩的风范,眸中有些诧异,却还是忧伤的抿唇,片刻后才答道:“离开这里,是荒落毕生的心愿,可惜……” 涵白颔首,小脸是明了,她颠了颠手中的银两,沉思半晌,然后水眸望向荒落带媚色和水雾的眸子,一字一句的说道;“如果你不介意,我替你赎身吧!” “……”荒落双眸瞠睁,万分不可置信,他樱色的唇颤抖着,“我……” 涵白连忙摆摆手,叹息般说道:“你不要再说感谢的话,我也不是没有私心……”她又模糊的低估了几声,然后微微一笑:“我料想你也是甘愿的,不如我们现在就走,免得夜长梦多。”涵白说完就要转身,却险些和迎面跑来的少女撞在一起。 “荒落你没事吧?”玉初方才看到荒落被拉走,可是自己却脱不开身,事后焦急的寻来,心慌意乱生怕荒落被侵犯。 荒落看到玉初,却只是垂下美丽的眸子,期期艾艾的对着涵白开口:“小姐,如果你要赎我,可否,可否把玉初一起带走?”玉初听了这话浑身僵住,脑袋一片空白的看着荒落。 寇涵白不动声色的打量着面前不动的少女,迟疑了片刻,心里不免有些奇怪。面前的少女很是清雅,眉间还带着丝英气,只是更多的是女儿家的妩媚。她的轮廓分明,看样子,挺像个清秀的少年。 荒落紧紧握住寇涵白的衣袖,眉宇含着浓浓的忧伤,“小姐,若是玉初不走,荒落,荒落也不能走!”咬咬牙,他低声说道。 “你们的感情倒是很深厚。”涵白小手握紧银两,神色带着些思量,“这位姑娘……” “她不是姑娘!”荒落声音忽然变大,他低下头,任长发遮住脸,声音颤抖着说道:“玉初,她不是姑娘,他和我一样,和我一样都是男子!” …… 舒云筝眉头紧锁,站在青叶轩张灯结彩的浮桥旁一动不动。夜风吹动他白色的锦袍飘飞,却吹不散他心中淡扬的怒火。 这几个孩子太胡闹了,就算他们不在意涵白的身子,也该顾及寇家的颜面,若是被发现行踪,寇氏还有什么脸面在宫中和商家面前呈现? 想着后果,舒云筝面无表情的沉步迈向青叶轩,准备不动声色的把涵白和那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带回去。 刚进去,他就发现有些不对劲。一楼虽然极尽奢华喧闹不止,可是二楼却传来极其细微的打斗声。来不及细想,他面色一凛向二楼走去。 “砰……”雕花的木门被剑气劈开,两个健硕的男子站在门口,面无表情的看着寇涵白他们三人。 “把越垂阑交出来!”左边的男人挥起手中的剑,冷酷的指着玉初,一边还四处打量着周围。 越垂阑是谁? 寇涵白站在玉初的后面,虽然不知道这几个人到底什么来头,心中依旧涌起不好的预感。遇到这样的情况,料她以往多么镇定,此时也是小脸渐渐苍白,冷汗也冒上额头。 然而她还没来得及想办法,一阵杀气就从她侧面袭来,她猛地被人拉开,然后匆忙间看到方才的紫衣人和这两个男人缠斗在一起。看着剑气如冷花肆意,寒霜交加,竟然让远在低矮的窗旁的涵白心底一阵冰凉。 窗外的湖风吹来,夹杂着凛冽,涵白裹紧身上的大氅,紧靠在窗棂旁。那三个人激烈的交手,锋利的剑气不时的劈开这房内奢华的东西,发出剧烈的破裂声。涵白没工夫注意一旁的荒落和玉初,心底也没有底,只是静观其变。 “锵”刀剑相撞,倏忽不知谁手上的剑飞了出来,直直的往涵白那边飞来,不懂武功的涵白根本没有办法闪躲,矮小的她面如冰雪苍白,刚想发出声音,就被突然出现在面前的人挡住了。 这个人带着股她最熟悉的清雅香味,那是子夜白荷带露的味道,飘逸脱俗,而面前的人,也是这般淡淡的眉目。 她看不清他的面容,就像看那名紫衣男子一样,只能清楚地感受到他们的气息。这个男人有着出尘超脱的坦然,像虚无缥缈中随风独立的一只鹤,令人只可远观膜拜,无法融入。 然而下一瞬间,涵白对他只有咬牙切齿的“感激”。这个男人侧身在涵白未反应时伸手拍了她一掌,明明很轻,轻的仿佛就像温和的拍抚,可是涵白的身子已经不受控制的向窗外倒去。 窗外是骤然的寒风刺骨,而窗下是冰冷的湖水,在夜风的吹袭下结了层薄冰。 涵白的身子迅速的跌落,她耳旁是呼啸的风声,不受控制的抬首时她看见想要伸手抓住她的荒落和玉初,还有自己翻飞的衣袖。然后在她触碰到冰冷彻骨的湖水时,在她的意识消失前,她看到了雕花玉的纹窗棂旁舒云筝惊痛的面容,还有,她看清了那个男人的脸…… ------------ 第三章 毓秀成珠霜成佩(1) 寇涵白再次醒来的时候,耳边一直萦绕着古筝清雅的音色。这一曲《欸乃》,多半是不适合她这种情形听的吧! 她扯了扯唇角,发出微弱的低吟,“云哥……”唇边逸出的微弱声音好似被磨砂磨过,粗糙的吓人。 果然又染上风寒了啊! 涵白试着动了动手指,顿时一身的疼痛席卷而来,“嘶!”她痛呼一声,这一声后,冗长的筝色停了下来。她听到衣物摩擦和脚步的声音,然后清爽的气息融入周围温暖的空气。 “知道苦头了?”轻淡的声音带着无奈和心疼,修长的手指附上她的眼眸,“你再睡一会儿,不然姑父来了,你无法交代。” 舒云筝坐在床榻旁,轻声叹息,面容是深深的自责和担忧:“涵白,你的身子开不得玩笑,只怪我太粗心。” 寇涵白抿唇半晌,回想了昨天的事情,才缓缓开口:“云哥,这不是你的错。你说的话,我想我再也不会忘了。” 听了她的话,舒云筝抬手移开,有些错愕的望进她的眼眸。这双黑如墨玉的眼睛原本带着散漫和柔和,如今竟然有了倦怠。 舒云筝心中一紧,摸摸她的面颊,柔声说道:“涵白,你还小,有些事情经历了一次并不能说明什么,你不要太放在心上。” “云哥,外面和家中,哪个更复杂?”涵白望着他,握住他的手,小脸上是一抹失望的神色:“从前我没有发觉,一旦扯上名利人会变得那么快,只是一个小小的太学,会让大姑父这样设计伤害一个孩子吗?而且,他还让姐姐这么对我……” “太学关系的不仅仅是面子。涵白,你还太小,有些东西本不该是你承受的。”舒云筝紧握住她,微微垂眸。 他束起的黑发一缕从额旁落下,在朦胧的烛光下他的轮廓显得飘忽不定,“涵白,不要想那么多了,当务之急你必须养好身子。”想多了,也只会徒增烦恼。 涵白没再说什么,点点头侧首阖目。舒云筝帮她拉好被子,在她身旁坐了一小会儿,然后起身准备去唤人端药来。 他刚有动作,涵白想起什么忽然睁开眸,脸上出现迟疑的神色,她小手拉住舒云筝的衣袂,小声却带着担忧的问道:“云哥,那两个人……还在吗?”她说的是荒落和玉初,她落水后昏迷不醒,不知道他们怎么样了。 “不要为无关紧要的人担心,涵白,你还不明白吗?”舒云筝蹙起眉,把涵白的手轻柔的放回丝绸被褥里,“你休息吧!”说完,起身就要离开。 “云哥!”寇涵白咬着唇,双眸含着哀求的看着舒云筝,“云哥……” “唉……”浅浅的叹息,舒云筝终究受不住她的请求,他走到原木桌边,伸手倒了杯热茶,然后慢慢的扶起她,“我也说过很多次,事不关己……” “就不要沾身!云哥,我知道!”涵白用沙哑的声音接下他要说的话,然后朝着他无辜一笑,“可是云哥,情况并非事不关己呀!”性命攸关啊,真的不是事不关己! “你好好休养,人我是带回来了,不用担心。”舒云筝把茶水送到她唇边,看着她小口小口的喝完水,然后接过杯子把它搁在一旁,无奈的看着她,“涵白,你要留下他们,必须要过了姑姑那一关。” 寇涵白清咳几声,露出虚弱歉意的笑,“云哥,对不起,我总让你这么操心……” 舒云筝听了这话,弯起唇角不言不语,就那么瞧着她,幽暗的眸中闪着深意的光泽,让整张俊颜都清晰起来。涵白被他看的有些不自在,回望他的眼神渐渐的有些游走。 “大人。”外边传来守在门旁侍女的声音,涵白怔了一下,歪着头撇嘴叹息,“爹来了。” 舒云筝笑着摇摇头,帮她拉好被子,然后起身,俊颜顷刻间恢复了往日的疏离,“涵白,我先走了,姑父这边,我是管不着的。” 寇涵白点点头,目送着他离开,听着他站在门口和爹小声交谈了几句,大概是在说她的身子。 躺在床上,她回想昨天发生的一切,不由得依旧心惊胆战。很多事情她还莫名其妙,可是别人早已胸有成竹,到头来,在不知不觉中,大概已经成为别人的腹中餐了吧! 她总觉着有些奇怪,有些事情看起来丝毫没有关联,可朦胧间,她却觉着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大姑父,许越岚,还有那个她仅有一面之缘的男人,他就是越垂阑吧!他们之间,肯定有着什么关联! …… 清晨,寇涵白在不离的搀扶下准备去向爷爷寇观自请罪。 心里自是万分的忐忑,爷爷对她一向冷淡,说不上几句话,如今犯下大错,就不知道…… 按下心中的酸涩,涵白想着姐姐慕如清一定不会受到什么责罚,毕竟爷爷对姐姐也是有些宠爱,而自己大概就没这么好的福气了。 走在碎石小道上,涵白垂了眼眸,兀自低头走着。忽然眼前一闪,瞧见厚厚的积雪还被留着,不由得奇怪起来,她扭头朝着不离问道:“不离,怎么今日的积雪没人清理?” 不离打了个哈欠,用冻红的小手帮涵白拉紧大氅,才迷糊的回答:“小姐,咱们都要回去了,谁还打扫呀!” “回去?今年怎么这么早?”涵白微微蹙眉,觉得不可思议。她瞧着这里的梅花还未开尽,可是往年里,大家还要赏完春苑里的梅才走。 “小姐,你怎么忘了,今年的年过的早呀,咱们可得赶回去!”不离跺跺脚,哆嗦了一会,小脸皱成一团,“小姐,咱们还是快去见大老爷吧,不然你又染上风寒,夫人可会怪罪下来的!” 这么混混沌沌得过日子,她倒是差点忘了。 “夫人特别交代,小姐你可不要顶撞大老爷,几位小少爷还在祠堂里罚着呢!大老爷在气头上,这大过年的,可别闹出什么事端来!”不离在耳边念叨,涵白有一句没一句的听着,心里头倒是不在意。 昨日和爹说明白了,荒落和玉初她一定要留下,原因就当做她孩子气,终于想要一件东西吧!爹本来是不同意的,可是她耍了点小手段,拿着爹去青楼的事威胁他。 自家的事……涵白抿起唇弯起淡淡的笑,爹怕娘,这可只有她知道呀!为了防止娘饮醋,爹还不得要封锁这个消息,省的大家闹心! 孩子心性的她也不记得方才的忐忑,心情愉快的摸摸了头上晃悠的翡翠流珠簪,涵白步子轻快起来,身上的病痛早就消弭了不少。触目眼里是回廊悬挂着的蒙丝大红灯笼,就连路旁千奇百怪的树木都挂上了红条带。 她养病昏睡的这几天,府里早就热热闹闹的布置完了,即使要走,也留下点喜庆。要不是出来前几日的小乱子,恐怕这府里头会更热闹吧! 一边往爷爷的住处走去,涵白一边观赏着这府里动人的冬景。冰雪素衣,一落梅花养天地,的确美的朴素动人。 梅枝间,几个晃动的人影吸引了涵白的注意。 “是他们?”梅枝间的人影不正是荒落和玉初吗?还有几个不认识的家仆。涵白眉头皱起,看着低头跌坐在地上、一身粗布麻衣的荒落,觉得有些刺眼。他身旁蹲着的玉初抿唇不语,一脸倔强的神色。 瞥见那几个家仆不规矩的手,涵白心中有些愠怒。这样没规矩的下人早该逐出去了! 一旁的不离却忽然捂着嘴巴叫起来:“哎呀!小姐你看,好漂亮的男人啊!” 这一叫唤,引来了他们的目光。那些家仆看到是小姐来了,一个个面如土灰推推搡搡的溜走。而荒落和玉初察觉了,跟着看向这边。 荒落即使穿上了粗布麻衣,一身的风华依旧掩盖不住。那一双眼眸黑如徽墨,在遥远的地方,她虽然看不清楚他的神色,确实实在在感受到他的目光。如今荒落的长发被束起,完全显露出优美的轮廓,也难怪那些人大惊小怪的。 涵白只是抿起唇,也没开口说什么,片刻后她转回头,矮小的身影径自向小道上走去。不离还没缓过神来,呆愣了半晌才连忙跟上去,她还依依不舍的不时回头,看着荒落也瞧着这边,她小脸渐渐通红。 这么美丽的男人,她这辈子恐怕不会看见第二个吧! 寇涵白来到爷爷屋里,熟悉的熏香萦绕在暖屋内,熏得人舒服的又是昏昏沉沉。涵白坐上铺满软垫的软椅,不离帮她盖好裘毯后,胆战心惊的恭敬退下,只留得祖孙二人在屋内好好沟通。寇大老爷身为一家之主,行事作风雷厉风行,性格冷峻严厉,即使是难得见一次,也让不离她们这些做下人的万分惶恐。 涵白坐在那,一直低着头看着脚下繁复厚重的地毯极美的花纹。这好像是冠凌坊独有的编织工艺,那只展翅的凤凰叼着凤珠,生动极了! “波斯路运千里而来的地毯很美吗?”低暗严肃的声音带着暗示,让寇涵白立刻抬起头,面上尽是讨好的笑,看向坐在正位的寇观自。 “爷爷,您房里的东西都美!” 寇观自年过半百,身子却依旧高大挺拔,唯独两鬓有些斑白,泄露了年纪。那双犀利的眼眸,不减威严的气势。 涵白望着爷爷的眼神不由的心虚了,想到刚才在门外,她听见爷爷教训几位哥哥的话。当时她听着都觉得心寒,何况几位哥哥呢! 寇观自端起一旁的茶盏,明了的朝着涵白看去,“身子病弱成这样还学不会老实,丢了你爹的面子,你还想做什么?” 涵白被这话伤了心思,身子微微一颤,立刻抖了薄毯跪下来,垂首缓缓答道:“这是涵白的错,涵白再也不会做出格的事情了。” “你知道就好,身子虚了,往后的日子还由得你爹养?”寇观自起身,难得的把她扶起来,语气却不减冷淡:“好好坐着,不然你娘又要闹了,你的性子还好不像你娘,我也不希望往后你学会无理取闹。” “是……”听到爷爷这么说,涵白虽是为娘亲心寒,却也不敢还嘴。娘亲的性子风风火火,也不顾忌什么,寇家门规森严,自是难容娘亲的性格。可是,这些年娘亲对她可是尽心尽力。 寇观自冷哼:“你回去吧,思过几天也该明白,外边不比自家,你该当心着点!” “涵白明白。”涵白心情低落,不被爷爷重视的失落早就铺天盖地的袭来,然而她勉强抬头,双眸苦苦含着泪,低声说道:“涵白想着春日将至,该是赏花的季节。” “赏花?你爹爹府上的花还少吗?”寇观自轻啜一口茶水,放下杯子,“花看多了,也未必是好事。” “赏花心情自在,适合养病……爷爷,看在涵白身子不好的情分上,您就应了吧!”涵白咬牙,斗胆说了这任性的话,然而半晌不见爷爷回应,心情又悬了起来。 沉默片刻,寇观自的眸中闪过隐忍的情绪,才缓缓开了口:“你可要记着,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爷爷,涵白只要两朵花,绝不会得寸进尺的!”商贾官宦之家,必定是要遵循个适可而止的道理。 想着此般光景,涵白微微的笑起来。 她要了这两朵花,从此以后,不在乎他处的倾国倾城,有时候一辈子顺从不了,改变不了,她就静静的隐身在暗处,和着闲云野鹤,一辈子地老天荒…… ------------ 第三章 毓秀成珠霜成佩(2) 这天夜里,宅子里上上下下都准备着回帝都府邸的事宜,不离也在涵白面前转悠着,帮她整理好衣物。 涵白看着自己几箱的衣裳,忽然想起年关的几匹布料还在,于是从软卧榻上支起身,朝着不离问道:“不离,你说爹给的那几匹丝绸还在吗?” “小姐,当然还在,夫人不是说了吗,留着给您做衣裳!”不离嘴上说着,手上的活依旧没停。 “这样呀,”涵白掀开覆身的薄毯,下榻穿起绣鞋,沉思了片刻,“不离,改日送到冠凌坊去,给你做几套衣裳,顺带帮着荒落和玉初量量身,喜气一点好过年。” 不离顿了顿,小脸上是道不尽的惊喜:“小姐,不离真的可以有自己选的新衣服?” “你喜欢就好了。”涵白朝她笑起来,“过年我给不了你红包,难道还能少规矩吗?” “小姐……”不离眸中涌起淡淡的感动,刚要开口说什么,就被涵白打断了。 “不离,你在这忙,我出去透透气。”说完,她起身,抖了抖衣裳,系好大氅的带子,缓步绕过屏风,推门而出。 荒落和玉初还在仆役的房中,未回帝都她没有办法让他们跟着她。想起他们的遭遇,涵白心中还是泛起淡淡的难过。 玉初,她不是姑娘,他和我一样,和我一样都是男子! 荒落的话回荡在耳边,让她直至现在都不敢相信。那样好看的女儿家,竟然是一个男子。也许这已经不能算是一个男子了,玉初身陷烟花之地,那的指使眼看男风盛行,不由的想出新花样。他让怪医残忍的把玉初变成女孩,供那些人图个新鲜玩乐。 那是多么大的侮辱与伤害。涵白不敢想,这样子的遭遇,若换成她,日日夜夜受着身体和心灵的折磨,该是何等的不可忍受! 可是,这样的遭遇毕竟不是她受的! 如此即是尘世间,荏苒中风靡,死生中觐见,有些东西靠不了自己,只能在身不由己中苟延残喘。 夜里,寒风越发的肆意起来,冷风凛冽的刮痛了涵白柔嫩的面颊,她身子一阵轻颤,刚想缩起脖子,一件温软的狐裘披衣就披在了她的肩头。 “涵白,你太不爱惜自己了。”略嫌清冷的男声在她耳旁响起,和着那万分熟悉的淡雅气息,让她忽然安心下来。 “云哥。”寇涵白转身,看到舒云筝一脸不赞同的望着她,由心笑起来,“云哥,我很好,你不要担心。” 舒云筝帮她拉紧披衣,瞧着她的脸色尚好,这才拉着她的手向前走去,“晚上风大,不要乱走为好。” 涵白看着他拉着她的背影,那身躯在回廊灯笼朦胧的光芒下,显得格外的温暖。他一身淡蓝色的外袍随风翻飞,实实在在是出尘拔逸。 也难怪云哥能得到爷爷的赏识,云哥的才华和内敛是同辈无法企及的,日后,云哥定是大有作为的人。而他们,注定要走不同的路…… 舒云筝带着涵白来到花厅,那儿摆在屋里的桃花早已经含苞待放,隐隐约约透着股香甜。 温暖的空气刚沾身,舒云筝就帮涵白脱下外披交给立在一旁的侍女。在温箱里热着的糕点一一被摆上他们身旁的燕几,做完了这一切后,侍女们悄然退下。 寇涵白呼出一口气,眼眸刚转,就发现以往空旷的花厅摆着一张古老的梨花木桌,上面铺了幅长长的水墨画,笔海上还悬着毛笔。一边的燕几上,沉水香旁搁着一架古琴。 “云哥,这是做什么?”寇涵白好奇的望着这些摆设,跳下座椅走到桌子旁,仔细看着那幅画。 这是一幅寒梅图,枯劲的墨勾勒出冷冬寒梅的苍凉,不过上面九朵九瓣梅花,却是无色的。 舒云筝走到涵白身旁,修长的指抚向画面,侧首朝着涵白微微一笑:“你说,这是什么?” 这分明就是她的画!涵白仿佛被看出了心思,小脸蓦然羞红,微愠的瞥了眼舒云筝:“云哥!” “九九消寒图,馀寒消尽暖回初。”轻声在她耳边念道,舒云筝抬手挽起她的一丝发,目光带柔的说道,“冬寒散尽,可是什么好日子?”九九消寒图,冬至着笔,每一日用朱砂点染一片花瓣,等到八十一日梅花吐蕊,冬日也就过去了。 涵白看着舒云筝。他站在她的身旁,明明也是如往常一样,清冷的人清冷的衣裳,可如今却觉有什么不一样了。 “冬日一过,便是我的生辰,涵白,你期待看到我受冠之时吗?” 舒云筝深深地望着涵白,那目光恍若春潭的水浮起瓣瓣桃花,浮动的全是桃花初淡的情谊。 自是寇家人,寇家的规矩都明白。寇家男子弱冠之前不得成婚,只到弱冠之时,便能定亲,两年后才可嫁娶。 如今,是涵白情窦初开,终于明白了么? 涵白看着舒云筝,片刻后竟然是不再敢直视,小脸微红,垂眸嗫嚅道:“云哥,你别笑话我了,原本就怕着春寒,涵白可不是数着日子过去,如今这画也是效仿古人,盼望着寒气早日消尽。” “我自是明白的。”舒云筝看着她含羞的模样轻笑出声,止不住柔声问道:“涵白,过了年关,我就向姑姑提亲可好?” “提亲?”涵白乍一听,立刻抬眸望着舒云筝,有些不可置信,“云哥你在说什么?” “涵白是怕自己年纪还小么?”舒云筝见她的表情实在逗人,抿唇一笑,“自然不是当着大家的面,你年纪终归是小,我又无功无业,如何有颜面把你娶过门来,这般话也是私下里要对姑姑说的,我可以等着几年后,搬出了寇府,再实了这门亲事。” 涵白听了这话,也只是呆愣着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觉得舒云筝的这番话来的万分不切实际,她与云哥兄妹之情,怎么、怎么扯得上亲事呢? 她眨了眨眸,望向他,咬着唇半晌才有言语:“云哥,涵白不懂,我们……是兄妹啊!” “你还小,如何分辨得出情意。我本是该懂的,但有些东西,我也掌控不了。涵白,你也总会懂的。”舒云筝没有解释什么,温润的目光深深的凝视着她,“如果过了些年你还未发觉,那我也只好认了。” “云哥……” “好了,夜也深了,涵白,我送你回去睡下吧,你身子刚好,容不得半点马虎。”舒云筝不等她说完,按住她的肩头俯下身子,与她面对面相视万分认真的说道:“涵白,如果你有知觉了,请一定要告诉我。” 俊颜蓦然贴近,那双眸子里有不容错估的情谊,让涵白的心猛然一跳,这一刻,她的眼中,真的只剩下了这个人…… 几乎是昏昏沉沉的回到屋子里,不离对她说什么她也不知道,缓缓上榻涵白就睡去了。等着一觉醒来,竟然已经是身在寇府中。 “小姐,你可终于醒了,不然老爷可要把大夫给训哭了。”不离看到她睁开眼睛,连忙跑上前去趴在床榻前,絮絮叨叨,“小姐啊,大夫只是说你疲劳过度,没什么大碍,可是你总是不醒来,大家都急坏了呢!特别是夫人,在医馆已经转了半天……” “不离,我睡了多久啊?”涵白缓缓撑起身子,任不离给她披上衣裳。 不离小脸皱起来,念叨着:“咱们走的是官道,比来的时候可是快了几天呢,您这么一睡,可是睡下了几天几夜……” 涵白垂下脑袋,一头青丝披散下来,脸上有些久睡初醒的憔悴。 云哥,云哥,云哥…… 现在她满脑子想的都是云哥,这昏昏沉沉睡去的几天里,每一个梦境中,都有他的身影。 往日没有在意的,这……这究竟是哪一般啊? 舒云筝斜倚在石桥边,看着水中缓缓游曳的锦鲤出了神,白色的镶边毛大氅被清风吹的有些鼓起,也丝毫没有留意。 冬日的清寒覆盖了整个帝都,也不外乎寇府。这小潭水寒冬不冻,可是花费了多少心思。 “云筝,你考虑好了么?”低沉的声音响在他身后,舒云筝闻声直了身子转过来,微微扬首看向面前疲惫中不减威严的男人。 寇平邦,朝中独善其身,不卑不吭如今也是三品的地位。舒云筝垂下眼眸,淡淡开口:“姑父,云筝不求建功立业显赫家族,也只求能给姑父一个承诺。” “你小小年纪已然如此沉稳,倘若跟随慕丞相定有大作为,只是为了儿女私情,值得吗?” “姑父,值不值得,是您给云筝的底线。”舒云筝微眯起眼,望进寇平邦幽深的眼眸:“姑父不可能会把涵白托付给处在风口浪尖的人,那就算地位再怎么显赫,又有什么再可以舍求的呢?” 寇平邦负手于身后,缓缓迈步到石桥边,看着水中的游鱼,慢慢开口:“官场之道你尚且不熟悉,却说的有几分模样。家族中的孩子们,也只有你的资质最好。但是,你可知道为何一直无法受到器重吗?” 听到这句话,舒云筝心中一紧,久久埋在心底无法释怀却不能吐露的心绪让喉头哽塞,他沉默片刻,嗓音略带沙哑的问道:“因为我是外姓人?” “外姓人又怎能让大老爷如此忌惮?云筝,你还是不了解他啊!在涵白面前,他从来都不是身份显赫的寇大商人,仅仅只是爷爷。对于你,他又将会怎么看待呢?”寇平邦忽然把语气放的柔和,转身走到舒云筝面前,“云筝,他在观察你。所以这期间,他必须为你们做好全部的准备。他不会让涵白受到一点点委屈,当然,这并不是指的地位。在寇家,要让你名正言顺的娶走涵白,必须由你争取。明明是外姓又被寇家大老爷压制的人,却依旧功勋显赫,你说,有谁能够不服气?” 舒云筝听完他的话,有些难以置信的抬头,一向淡漠的脸上竟然浮现红晕,“我……” “人老几十年风风雨雨,又怎么会看不出你的心思?”寇平邦淡笑,伸手拍拍他的肩膀,“你是值得托付的人,我和涵白的爷爷都很放心。只是接下来的路,全部都要靠你自己走,日后有无权利为涵白遮风挡雨,都是你的事情了!” “云筝,明白。”少年低下头,握紧双拳,抑制住满腔的激动,努力的消化寇平邦的话。 “话已至此,全看造化。”寇平邦紧了紧大氅的系带,叹了口气,“该是你们少年的开始了。作为一个爹,我还是希望涵白平平淡淡的生活。” 说完,他步下石桥,留着舒云筝站在那里,久久不能缓过神来。 ------------ 第四章 几度风雨失颜色(1) 年关的喧闹过后,一切又回归忙碌。 朝中大臣忙着互相参拜,礼尚往来好不热闹。涵白瞧着府里人来人往万分的杂乱,便兴起到外边走走的兴趣。 傍晚时分,街上早已经点燃了花灯,大街小巷灯火通明。帝都没有其它地方那么热闹,终究是规规矩矩的,虽然有些乏味,但是也令人心安。 涵白在不离的唠叨下,心不在焉的看着大街上美丽的花灯。原本打算去洪湖看看夕阳落日,只是不离不愿意走得太远,她也只好随处溜达,舒缓舒缓这些日子的紧张。 走着走着,熟悉的身影落入涵白的眸中。心思小小的动摇了片刻,她还是不紧不慢的走上前去,看着在摆弄花灯的人抿起了唇。 “涵白,你也出来了?”侧目看到涵白,正是无聊的慕如清眼睛一亮,挥手让她过来。 涵白微微一怔,见她的表情如常,也笑起来:“姐姐也是怕府里麻烦才出来的吗?” 慕如清放下手中的东西,扬起眼眉说道:“那些麻烦我倒是不怕,只是师父要我交一篇帝都年夜的文章,我才不得不出来看看。” “姐姐的心思一向玲珑。”涵白含笑,忽然看到旁边的人,眼神转了转。 慕如清见她神色有些异常,不由得侧首一看,这一看也诧异起来:“公孙大哥?” 不远处,一道玄色修长的身影立在摊贩前,摆弄着样式繁多的花灯。他身后站立着两个人,面色严肃警惕,让贩主有些冷汗直流。 慕如清莲步前移,恰好那年轻男子也听到她的呼声,微微抬头,看见她,便放下手中的东西,淡淡的打了声招呼:“慕小姐。” “难得遇到公孙大哥,这年关之后公孙大哥一定十分忙碌,怎么有空出宫?”慕如清笑靥如花,语气熟稔的与面前气质轩昂的男子交谈。 “忙中总要得空。”公孙御看着慕如清身后不见随从,有些疏远又客气的问道:“慕小姐孤身一人,也怕丞相要担心了。” 寇涵白看着面前两人的一来一往,自己站在一旁也不是办法,刚要启唇说离开,就被慕如清扯了衣袖拉到面前,“多谢公孙大哥关心,如清并非孤身一人,这是如清的妹子,我们二人正要逛逛呢!” 公孙御把目光转向涵白,幽深的眸光忽然一闪,缓缓开口:“既然二位小姐有约,那在下不打扰二位了,宫中事物尚忙,公孙先行离开。”说完朝她们颔首,便转身离开。 “这公孙御还真是冷淡。”瞧着公孙御走远,慕如清撇撇嘴,“公孙老将军性格直爽,二子性格却都不相像,难怪将军府中总是不得安宁。” 涵白眨眨眼,轻声问道:“姐姐和公孙公子不是很熟悉么?” “熟悉?与他熟悉我早就要冻伤了。”慕如清笑了笑,把话锋一转,“涵白,你说这公孙御与云筝哥哥相比,谁更厉害?” 寇涵白心微微一惊,却依旧面不改色绽开笑容回答道:“我料想还是云哥厉害,不然姐姐也不会喜欢云哥啊!” “你这丫头!”慕如清被提及此事,俏脸上止不住红晕弥漫,伸手就要抓住涵白。涵白俏皮笑出声,连忙后退几步,“姐姐可别恼,涵白年纪尚幼,哪懂得什么儿女私情,随口说说的!” “哼,你要是敢乱说,我一定不饶你!”慕如清站住脚,伸手撩了撩额前的几缕青丝,看着寇涵白微微泛红的脸说道:“你还是早些回去吧,身子还未调养好,要是又染上风寒了,我可是要被念叨了!” “恩……”涵白答应着,看着不离站在不远处向这边眺望,于是整理衣摆对慕如清福身:“姐姐我先回去了,你一个人,真的没有关系吗?” 慕如清轻轻一笑:“我哪里是一个人,你姑姑在为衣坊挑着布料,我才抽了空出来走走,现在也该回去了。” 涵白听她这么说,点点头转身离去。身后慕如清看了她的背影半晌,才垂下眼眸,向相反的方向走去。 “小姐,你们在说些什么啊?”不离等着寇涵白走近,连忙迎了上去。 “我们去东街。”涵白没有回答不离的问题,只是拉着不离的手向东街走去。东街贩卖花草动物,也该是时候去瞧一瞧了。 夜里的风终归是冷了些,出来的匆忙,不离也忘记多带一件披衣,如今看着涵白有些颤抖的身躯,不离急了。 “小姐,我们还是回去吧,您要是又染上风寒,老爷还不把我的皮扒掉!” 涵白淡淡的说道:“府里忙碌,谁有空念叨你!走走就回,不碍事的。” 听了涵白的话,不离反倒是奇怪了,她一双水灵的眼睛转了一圈,歪着头瞧了涵白几眼,忽然恍然大悟,“小姐,你是想……” 侧首看了不离一眼,涵白抿唇笑起来,敛了敛袖子就揽住不离:“好不离,那些银子你还兜着吧!咱们抱只小狗回去,爹娘准不会说的!” “不行不行,老爷和夫人肯定不允许的!小姐你要了两个活生生的人……” 涵白但笑没有说话,只是径直走了下去,不离不敢离开,也只能跟了上去。这夜里的风渐渐寒了,涵白看着天色微微蹙了眉,走到东街巷口便停了下来。 “小姐,天色已暗,我们还是回去吧,不然老爷夫人该担心了。”不离着急的环视周围,年头虽然没有宵禁的命令,可是一到夜里,往来的人变得稀少,也是格外不安全的。 寇涵白没有说话,忽然一侧首瞧见从黑暗中走出渐渐清晰的人,不禁笑起来:“御哥,涵白以为你要失约了。” 一件温厚的大氅覆在了她的身上,淡淡的声音从她头顶响起:“我若失约,高兴的人还不是你?” 公孙御眸中含笑,看着她煞有其事的开始沉思,又敲敲她的脑袋:“我不跟你闹,一个月没见,想必书上的东西你又是长进不少,我可要考考你。” “御哥,涵白大病初愈,你可别太苛刻了!”涵白连忙退了一步,笑容爽朗的看这公孙御,“御哥买宫灯,是为了玄姐姐么?” 一旁的不离此刻小心翼翼扯了扯涵白的衣袖,引起这两个人的注意又小声说道:“公孙少爷,这里风大,也是容易惹闲话的地方,小姐毕竟是姑娘家,能不能……” “是我疏忽了,涵白,我看景璇和媚儿都要到了,我们先上楼去。”公孙御回头示意两名侍卫先行离开,自己领着涵白两人走进一旁的凤鸣阁。 今日原来是初十,难怪小姐坚持出门。不离站在雅间门外,看着楼下小二穿梭忙碌,不由得打了个哈欠。 每月初十,小姐就会来到此地,和着公孙少爷,霍家和明家两位小姐还有宫里大名鼎鼎的才女莫初玄聚聚。 说是聚聚,只有涵白自己才明白,大概也是念叨些市井之事,或者……宫中的动向。皇宫里分工极端的精细,有时候保密严格到身边最亲密的人也一无所知。现在他们见面,就是太傅瞒天过海召集起来,这种状态约莫也有一年了,事到如今,却无外人知晓。 太傅秘密培植少年势力,多半是为了江山,好则天下太平,乱则……株连九族。这个重任,他们这些少年几乎担当不起啊! 涵白坐在桌前,持着毛笔望着坐在窗前的少女,一脸的好奇:“玄姐姐,你说十连岛上的奇人真的下岛了?” “什么真的假的,这跟我们有什么关系?”站在盆景旁的少女忽然跳了出来,笑眯眯的抱住涵白的手臂,“涵白咱们一个月没见,你说我是不是变好看了?” 涵白手中的笔被她一震,险些掉到地上,她稳住手,望了眼少女圆润的脸,不禁浅笑起来:“媚儿你可爱了,是年头府中饭菜诱人,终究忍不住了吧!景璇你看看,是不是?” “唔,你说什么?”趴在桌上的霍景璇微微抬了眼眸,瞥了明媚一眼,又阖目小睡,“可爱称不上,胖了倒是事实。” “你、你、你乱说!”明媚听了这话小脸气得通红,就要扑过去把她捞起来,刚要动手,就被身边一直沉默的公孙御拦住。 公孙御提着她的衣领把她放在莫初玄面前,双手环胸的看着她,无奈的笑了笑:“媚儿,你又闹了。” “御哥御哥,你不要偏心,明明就是景璇欺负我!”明媚跺跺脚,跑到莫初玄身边坐下,一脸气愤的可爱样子逗笑了原本不动声色的莫初玄。 莫初玄持起一卷书递到明媚面前,微微一笑:“媚儿,这是西瀛初海的内账,太傅派人潜入西瀛三个月才盗取,快马加鞭派人送到我手里,我希望你能帮我翻译它。” 明媚疑惑的接过那本书,看着莫初玄不解的问道:“玄姐,既然是内账,为何不要我爹翻译,这是万分机密和重要的事情,我没有把握能完完全全的做好。” “他下岛是为了什么?”莫初玄蹙起眉,冷淡的眸色有了一丝波动,“我一点也猜测不到,他会为了什么离开那里。” “如今天下尚且太平,不是因为社稷。”提起这件事,公孙御面色也严肃起来,高大的身躯倚靠在桌前,陷入沉思。 涵白看着一向拥有泰山崩于倩儿面不改色的气度二人竟然如此严肃,不由得把笑容收敛,“御哥、玄姐姐,涵白虽不知你们的疑惑,但是前些日子我听闻南疆纳木珠被盗,这恰逢西瀛使者进贡宝物,随即使者在东门山处遇害,天明寺认为是强盗所为,草草结案,为了向西瀛交代,便绞杀了百里内所有盗匪,此事如今不了了之,但是,”她停顿片刻,看向已经正襟而坐的霍景璇说道,“景璇暗中检查过尸体,绝对不是盗匪所伤。” “景璇?”莫初玄看向霍景璇,不由得微讶问道:“宫中太医亲自验尸,没有人说过这件事,霍大人也不曾提出……” “我爹根本没有去过天明寺。”霍景璇慢吞吞的说道,“我收到太傅的飞鸽,被带入天明寺验尸,那些尸体一共13具,其中12具死于内脏俱损,还有一具,是服毒自尽的。” 明媚忽然发出疑惑,歪着头看向霍景璇然后说道:“我也看过那些西瀛使者的服饰和书信,总觉得,有些地方很怪异。” “比如说?”公孙御眯起眼眸,发现这件事情的不同寻常。 “很细微。西瀛人衣襟与我国不同,所以叠合处向右,理所当然腰带系在左侧。然而这些使者腰带系在右侧,衣襟稍显凌乱,似乎不适应这种服饰的搭配。而且……”明媚看了眼寇涵白,表情有些奇怪,“他们一部分被烧毁的衣物和信件上,有寇大人的名字!” ------------ 第四章 几度风雨失颜色(2) “如果是这样,涵白认为是幌子。”涵白放下笔,抿唇半晌才抬头看向公孙御和莫初玄,“久闻御哥和玄姐姐师父名声,其行踪神秘莫测,能力更是无人能及。倘若得到这样的将才,涵白想天下在握不会是难事。” 莫初玄不动声色的抬手摸向腰间,触摸到那块清润的玉石才抑制住心中的情绪,她看了眼目光沉暗的公孙御,淡淡开口:“我并不清楚西瀛与师父有何关联,涵白,你的想法从何而来?” 窗外一阵寒风吹进,涵白感受到寒气不禁看向窗外。冬日严寒,今日竟然不关窗?她有些纳闷,却不多问,这里的安排一切总是有道理的,她只要本分就好。 “玄姐姐,涵白只是猜测,宫中事务涵白并未了解,但是单看表面,值此浅薄猜测也许能有几分激发吧!” 这句话一出口,公孙御和莫初玄都抿唇不语,目光复杂的望着她,涵白却正好垂首铺开宣纸,磨墨准备记下几处疑点,好交给莫初玄斟酌。 一时间,屋子里悄然无声,铜炉炭块的崩裂声格外的分明,以及,只有涵白自己知道,她收敛的心跳声。 寇府。 脱下外袍交给童仆,舒云筝走到书桌前,拿出翻阅已久的账簿,坐下又开始仔细的查看。 年关刚过,在月末的账一一结束审对,他手中的账簿却被扣留很久,依旧没看出头绪。 这是西街瓷器商铺的账,本来不属于他管理,可是前些日子寇观自把他叫入房内,表情严肃的吩咐他仔细查账,如果一旦发现有什么不对劲,立刻报告给他听。 奇怪的是,小小的一家瓷器铺,寇观自竟然亲自查账,不仅如此,这件事情寇观自有意压下,不让第三者知道,如此隐晦,究竟是为了什么? 他沉下心思,把账簿打开,从笔海拿了毛笔刚要提笔,房门“吱呀”一声就开了。抬首,他看到舒晚凝走了进来。 舒云筝起身迎上去:“姑姑,夜深天寒,您还不睡下么?” “云筝,姑姑有话有同你说。”舒晚凝看着舒云筝,微微一笑,“坐下吧,你自小跟着我,姐姐既然放心把你交付与我,我也不能让你受委屈了。” “姑姑见外了,云筝自然知道姑姑的心思,定然不会辜负姑姑的期望。”舒云筝在一旁坐下,清隽淡然的面容有一丝波动,他黑眸直视舒晚凝,恳切的说道:“云筝只求姑姑给云筝一个机会。” 舒晚凝垂眸半晌,看着手中捏握已久的玉佩,然后抬眸看着他:“云筝,你和涵白倘若成亲,是我乐于见到的事情,但是你可知道,你的选择会给你带来很多压力和危险。” “经商为官,只要这二者有其一能够顾全大局,云筝便决不留恋。” “我想,有些事情,该是告诉你的时候了。”舒晚凝面色凝重的望向他,深深叹息,“云筝,你娘亲之所以让你随她姓,不仅仅因为你爹的势力不足挂齿,更是因为,你真正的姓氏不能让外人所知啊!” “景璇是太医院之长霍大人的女儿,媚儿是译馆明大人唯一的掌上明珠,二人为太傅所重视也是理所当然。那么,太傅为什么要选我呢?”坐在石桌旁,看着太傅捻着胡子悠闲地品酒,涵白不解的问道。 “风景好啊,想不到寇府比起皇宫也毫不逊色。”惬意的观赏着初春难得好风景,太傅乐呵呵的感叹道,回头看到涵白表情困惑的看着自己,又笑起来:“白儿啊,你说春天的风景好,还是冬天呢?” 寇涵白起身,走到太傅面前,美丽的小脸在温暖的阳光照射下显得格外温暖,她眯着水眸蹙起眉,轻声说道:“太傅,涵白年纪尚小,很多东西不明白,倘若说春天好,可是上苍毕竟还是分了这四种季节,各有千秋并非钟情所需。太傅这么问,是为了什么呢?” 太傅端起茶盏,看了眼涵白,眸中闪过光芒,又悠然开口:“白儿,我到寇府拜访,不见你爹却先来见你,必定引起很多流言蜚语,你说春夏秋冬更有千秋,又怎么知道自己是哪个季节呢?” “破釜沉舟一向不是太傅的作风。小女才疏学浅,四季尚且不能并提,又谈何说哪个季节呢?”寇平邦朝着太傅一拜,撩袍坐下。 “事关自己的孩子,寇大人可是有点失态啊!”太傅看到寇平邦,笑眯眯放下茶盏,也回礼一辑,“是不是破釜沉舟,也要看寇大人你的心胸了啊!” 涵白走到寇平邦身边,万分困惑的听着他们的哑谜,抿唇不语。 “太傅,下官也不隐瞒,涵白是下官的独女,也可谓是掌上明珠,宫中之事变换莫测,倘若下官无法保全涵白,也无颜面对寇家列祖列宗。” “寇大人多虑了。”太傅摸摸胡须,看着涵白讨喜的模样微微颔首:“老夫不会让他们这些孩子受到一点点伤害的,宫中虽然深不可测,但是老夫已经安排周密,况且,”他眯起眼眸,“老夫修书上岛,这些日子也该有回音了吧!” 寇平邦暗自惊心,看着太傅的表情忽然拧起眉头,沉下声音问道:“太傅,宫中之事,可是起了变化?” “变化不多,却是盘根错节啊!寇大人本可以不插手这些事物逍遥自在,可惜,可惜。” “太傅,下官愚钝……”寇平邦不懂其中秘密,琢磨着太傅的话冷汗渐渐浮上额头。 涵白听着两人的话慢慢也有一点点明白了大概,她扯了扯寇平邦的衣袖,小声问道:“爹,涵白想要出去走走行不行?” “去吧孩子,该你的一定躲不掉。”太傅接了话茬,挥手示意涵白。 涵白微微一福,看了寇平邦一眼就走了开来。 “寇大人,这些日子,你看到白儿的表现,依旧心存怀疑吗?”太傅口气有些加重,对寇平邦的迟疑终究是有了不满,“一个孩子在如此短的时间内能做到这样,老夫也有些吃惊,寇大人不要再以家族为借口了,国家天下,终是国字在先啊!” “太傅,天下大势的来去,凭的绝对不是几个少年,毕竟年少轻狂,太傅岂不是儿戏?” “寇大人,此刻是关系到国家的未来,你若再三推辞,老夫可要拉下脸来说个明白,”太傅眯起眼眸,一掌重重的拍在石桌上,厉声问道,“寇大人,帝都商家,究竟是谁主宰全国经济命脉,就凭着这富可敌国的称号,皇室怎么能毫无忌惮?” 看着寇平邦眼角一抽,拳头紧握,约莫是有了头绪,太傅瞧着他的脸色渐变,才微微缓下口气,沉声道:“寇大人,老夫相信寇氏一门绝无叛变之心,但是皇室呢,大臣呢?” “太傅……” “倘若寇家有对皇室忠心不二的筹码,就算富可敌国,皇室也绝对不会认为寇氏一门怀有二心,这从今往后,也图个安定。”太傅起身,露出和蔼的笑容,拍了拍寇平邦的肩膀,“于情于理,都是寇大人的一念之差呀!” ------------ 第五章 风光不与四时同(1) 初春的光景,总是惹得人又闹又困。涵白走在石桥上,有些懒散的望着满园春色。 不离被唤去裁剪衣裳了,如今好不容易可以独处,她掏出绢帕拂去凉亭石凳上的细灰,抚裙坐了下来。挥退守着的侍女,单手支着面颊,美眸望向甫抽芽的柳枝,涵白眯了眯眼。 两只黄鹂在枝头嬉戏,那枝桠上的窝显得格外温暖。 只是…… 这天气多变,窝里的小鸟不知道受不受得住寒气。春季里气候也变化的快,指不定一场春雪一场霁。 看着看着,涵白微微思索了一下,准备唤一名侍卫把鸟窝端下来,怎料刚起身,回首就看见伫立在自己身后的两个人。 “你们?”涵白微微诧异,看着荒落和玉初,有些不知所措。 “小姐,荒落和玉初在府上已有时日,倘若再无所事事下去,实在无颜面对您,希望您有所吩咐,赴汤蹈火,荒落、玉初也绝不在意。” 开口的是荒落,这声音轻柔含情,让人听了恍若醉在春风里。 涵白转眸仔细看着他,第一次毫无芥蒂的打量着。 荒落侧斜的发丝从颊边垂下,长发以木簪盘起一半,剩下的乌黑青丝柔顺的在身后,被微风拂起,一身泛白的衣物却实在被他穿出轻逸出尘的样子。 阴柔倾城的外表,究竟是福是祸呢?只是他就这么淡淡的笑着,恍如隔世,任谁也不忍心打破这样一幅画。 举世无双的画。 “小姐……”荒落又开了口,柔声道,“倘若您容不下我们,也无妨的……” 涵白心中一动,蓦然望向玉初。玉初只是抿着唇,静静的望着自己,而如今见到涵白的目光,居然有些羞涩的垂首,又猛然抬起,欲言而止。 “你们当然是留在我身边,这些日子,也是为了大家好,”涵白忽然笑了起来,走上前拉住二人的袖子向石桌走去,二人有些晃神,就这么任她拉着走。 “坐呀,你们年纪可比我大,站着说话我腿疼。”涵白眨眨眼,“不要拒绝了,如果我的第一个要求你们都不肯听从,那么今后谁还能保证呢?” “是……”荒落和玉初相视一眼,乖乖的坐了下来。 一阵清风夹着花香而来,涵白舒服的眯了眯眼,直到几声鸟啼惊醒,才恍若想起什么的,正襟看着面前的两人。 “都说好了以后你们跟着我,咱们之间也绝对不能有什么怀疑了。前些日子我爹按照礼法,把你们的户籍调出来……” 涵白瞧着两人面无他色,黑眸闪过窘意,才又期期艾艾的开了口:“唉,不是我爹怀疑你们,只是、只是最近边境出了些事情,总是防着点好,我不是说防着你们,只是、只是……” “小姐,您不必向我们解释的。”荒落看着她的样子,绝美的眸子闪现难见的温暖和笑意,“原来小姐的局促,只是因为怕伤害我们而感到内疚吗?”他顿了顿,“荒落和玉初本就是风尘中翻滚的人,您肯收留我们,已经是对我们莫大的恩典了,我们又如何会责怪您?” “不是这样的!”涵白忽然变重了语气,清美的脸上换了种神色,双目绽放着极其认真的神采,“荒落、玉初,我这么说,不是为了讨你们的忠心。我身边从前也只有一个不离,不离和我相处几年,情意绝对不是主仆那么浅薄的。而如今的你们,我也不是想要个主仆的关系,或许你们是懂的……” 她遥遥的看向远方的天空,语气竟然有了丝虚无缥缈。 “我只是想,有时候,多一点肆无忌惮。” 只是对着你们,肆无忌惮的笑,肆无忌惮的忧伤,肆无忌惮的过自己想要的人生…… “小姐,玉初和荒落,懂的。” 低柔的声音带着丝局促,引去了涵白的注意。涵白望向玉初,瞧见她神色隐约着黯然,不由的心头一颤。 “玉初早就不是能够安然活在尘世上的人了。如今可以坦然,也多亏了荒落。可是,拖着这破败的身子,玉初心里多半是难以释怀,就算把什么恩情说出口,玉初自己也是没有办法做到的。不敢说能为小姐做什么,但是,实实在在的情意,玉初希望让小姐快乐。” 那双清色的眸子闪耀的真诚,好像玉色倾现,铺满了天地玄黄的温润。 涵白听着这话,又想到玉初的遭遇,心思不由得放柔,年幼的思绪早就被她的话湿润的心疼,于是扯着笑开了口:“我没有办法说些什么安慰你,玉初,我只能告诉你,在我身边,不会有你的过去。” 玉初身子一震,立刻垂下头去,半晌柔柔的声音才从唇中飘出:“玉初相信小姐。”纤细的指捏握着衣裳,骨节早已发白。她又重复了一遍,仿佛要把这话刻在心里永远不忘记。 “玉初相信小姐!” “荒落自然也是相信小姐的。”荒落伸手握住玉初的手,无声的安慰她,然后看着涵白坚定的说道:“荒落和玉初活在世上一日,决不辜负小姐!” “好。”涵白颔首,伸出有些冰冷的手笑意盈盈的覆上他们的,“百姓们总是流传着一句话,我以往听着总是一笑而过,而如今,想着有几分对了。” 荒落和玉初都好奇的望着她,不解的咦了声。 “以美为由,万物皆美于色,难辨黑白。” 生命中存在了倾国倾城,所有的东西都有了绝美的理由。无论尘世间多么黑暗,都再也不属于我。 荒落侧耳倾听,没料想是这句话,不由得失笑:“小姐,荒落一直以为,您……”无忧无虑从来不用身陷沼泥。 “小姐、小姐!不离可找着你了!”气喘吁吁声音打断了荒落的话,不离远远的跑来,扑上石桌,侧首瞧着自家小姐又蹙起了眉头,“小姐,春风寒着呢,您要是又病了,不离的小命就要没有了!” “小姐身子不好吗?”荒落看着涵白一向苍白的脸颊,轻声问道。 “呀!是你们……”不离的小脸蓦然间就红了,看着荒落和玉初有些支支吾吾,“小姐、小姐,我……” 涵白难得见到不离如此的窘样,不由得玩心大起,打趣道:“不离,伶牙俐齿见到美色也不管用了呀?” 不离捂着脸,一跺脚:“小姐,不离不要跟你讲话啦!” 荒落和玉初瞧着不离实在可爱,也忍不住笑了。有了发自内心的愉悦,那两张美丽的脸越发的耀眼。 涵白望着荒落和玉初的笑靥,忽然记起了那首远国飘来的词,每每不解,如今却整个心都颤动起来: 便悟苍生戏,尘世皆易,唯恐弄无情,多情空去…… 她轻轻的笑了,还好,大家都是多情之人,大千世界,不会折了这回头路。 可是,多年之后,沧桑浮华之中,她才悲怆的知道,回头路,不是谁想要走,而是不得不走。那些欢声笑语,注定是无情的悲剧。 “小姐,方才是在看树上的鸟儿吗?”荒落忽然想起涵白不久前的举动,目光 闪烁。 涵白微微一怔,软软的叹了口气:“算了,原本想要人把鸟儿的窝端下来,怕冻着里面的小鸟,可惜它们活了这些日子,也不用我出力了。” 荒落听到这话里的无奈,立刻起身,优雅的挽起衣袖,朝着涵白一笑:“小姐,您若要,荒落帮您。” “嗯,荒落儿时也会调皮的,小姐。”玉初眸中含笑,忙按住涵白的手,又恍觉逾越,连忙把手收回,“荒落爬树,也不是一天两天的。” “走,我们到下面看去。”涵白起身,不经意的拉起玉初的手,揪着不离的衣袖向荒落走去。 是不是有意,已经不重要了。 玉初怔怔的看着二人交握的手,心中久久的忐忑终于平复了下来。或许,真的有一处风景,是她的宿命。 ------------ 第五章 风光不与四时同(2) 今年的春雨来得有些早,帝都一层烟雨朦胧,竟然有了几分水南的味道。 荒落撑开纸伞,站在涵白身后,为她遮去一袭烟雨。不离的性子闹,熟悉了之后,总是缠着玉初。二人跟在涵白身后,只听得不离的笑声。 荒落拢了拢在身后微湿的长发,然后指着不远处的酒楼朝着涵白说道:“小姐,那里应该是奉迎楼,荒落对帝都尚且不熟悉,还要小姐带路。” “那是不离的失职了,总是闹着玉初。”涵白抿唇一笑,侧首又看到荒落拢着长发的样子,微微失了神,而后蹙眉道:“荒落,你别只顾着我,倘若病了,大家都要担忧了。” “不碍事,荒落的身子好,倒是小姐。”荒落放下手,柔声道,一双如徽墨的眸子尽是温和。 涵白稍稍站住,向荒落身后看去,这才发现他墨绿色的衣袍都湿了一片。 “我们快些去,给你换身衣服。”涵白担心荒落着凉,朝着身后的不离和玉初招手,让她们步子快些。 这些日子,涵白在寇府的禁足除了,赶着时间外出踏青。说是把病久了的身子放出去轻松自在,实实在在却是因为半个月后的宫试。 皇宫按照习俗,征召朝廷大臣子女入宫学习,着实培养人才。能够入太学受教,是家族莫大的荣幸。因此,朝廷官员莫不为此奔走,私下为孩子请名师学士,希望能在太学留名。 谁家的子弟这些日子不是寒窗苦读,忍受着从小到大没有承受过的压力。涵白倒是不太在乎,散心游玩,把读书抛诸脑后。 宫试原本对与她就没有任何意义,无论自己考不考的上,都注定要入太学。何况…… 这么些日子他们受太傅亲自教导,若是依旧名落孙山,也太说不过去了。 轻轻叹口气,发觉荒落和玉初的注视后,涵白连忙笑了笑:“听说这里玉兰珠名动帝都,难得找到机会自己来,我们可别错过了。” 玉初颔首,拿着银子颠了颠;一旁的荒落却望着涵白的侧面,若有所思。不离从来不会察言观色,叫来小二,自得其乐的把涵白喜爱的菜色都吩咐上。 四人坐在临窗的雅间,涵白支着下颚望向窗外,耳边听着不离又吱吱喳喳的缠着玉初,唇角不由得勾起笑。 直到菜色一道道上来了,涵白才懒散的拿起筷子,拨弄了几下。 “小姐,是因为没有看到表少爷吗?”荒落忽然开口,声音小却清晰地传入涵白耳中。 涵白瞬间瞠目结舌的望着他,小脸腾起红晕。 “我知道,又想来吃东西,所以点了几道菜,你为什么这么说?” 荒落不语,看着涵白的神色大约也明白了几分。半晌,他才垂下眼眸,低声说道:“小姐这几日虽然神色如常,却常常失神。不离说,往日里,表少爷总要来府上看小姐,可这几日荒落也没见着,随意料想,约莫也是如此。” “只是,有些不习惯罢了。”涵白把脸转向窗外,任清风拂去面颊上的热度,“云哥一向是重情义的人,入府跟娘请安也从不歇断,这几日有些意外啊……” “小姐听说表少爷这几日常在奉迎楼,才想来看看的吗?” “当然不是!”不离跟在涵白身边几年,倒是也明白寇涵白与舒云筝之间的情意,听了荒落的言外之意,连忙抢了话茬,“小姐觉着大家怕是还不熟悉彼此,总想尽办法让我们无拘无束的过日子,如今来这里,也是希望荒落和玉初能够对小姐消除些陌生。” 话刚脱口,忽然气氛就安静了下来。 荒落抿起唇,神色有些闪烁,而玉初面色怔忡,几度欲言而止。 涵白见他们都有些不自然,便摇摇头,起身伸手为荒落和玉初布菜,一边说道:“今后的日子长,总是要个过渡。这些日子你们过的忐忑,我大致也是明白的,可是毕竟只要熬过了这段时日,大家有个新开始,所有的顾忌才会烟消云散。” “小姐……”荒落微微开口,却被涵白接下来的话逗笑了。 “荒落、玉初,美色当前,我的思绪总有些混沌,你们可别误会了!”俏皮一笑,涵白眨眨眼,端起金玉做的碗,朝不离递去,“不离,盛汤!” “唔,不离,辛苦你了!”玉初模糊的说了声,也忍不住笑起来。 不离愤愤的把寇涵白的碗接了过去,还不忘记哀怨的瞪玉初一眼:“早知道美色这么好用,不离就找个漂亮的娘亲!” “不离,你怎么尽瞪我,荒落也笑了……”玉初望着不离,神色有些不寻常,调侃的说道。 “玉初!”不离的脸蓦然红了,连忙扑过去,就要抓住玉初收拾,涵白侧了身,满面带笑的让了她,一边的荒落也忍不住以袖遮住口鼻,怕是看着有趣,却不好笑的太出声。 二人闹着闹着,涵白也不愿意管她们,刚要回首挽袖,就瞧见荒落的神色微变,目光紧紧地盯着窗外。 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涵白瞧见一道眼熟的身影。只是这身影一晃而过,一辆马车就缓缓驶来。 朴素却又贵气的马车,实在熟悉不过的。 “叔叔回来了?”涵白低喃,望着溅起两排水花的马车若有所思,“春茶的季节未到,叔叔怎么就回来了呢?” “表、表少爷!” 不离结结巴巴的声音在耳边尖锐的响起,涵白猛的一回头,就看到舒云筝站在面前,清隽的面容竟然是少见的隐忍。 “云哥?”涵白困惑的望着他,不明白他眼中隐隐约约的忍耐,只是看着他这般的样子,心中也不由得慌起来,“云哥,你是怎么了?” 涵白起身,走到舒云筝面前,伸手想拉他坐下。二人的手刚接触,舒云筝就反手结结实实的紧握住她的手,然后终于垂下眼眸,低低的叹了口气:“涵白,你还是决定入宫吗?” 听出他口气中的疲惫,涵白也发现握着自己的手竟然如此的冰冷,心中有些急了:“云哥,你……” “这两位,就是让你在床上躺了几天的人吧!”没让涵白说完,舒云筝抬眸望着站起来的荒落和玉初,面色忽然冷下来,“救命之恩,恩同再造,乌鸦反哺,你们也应该明白自己的身份!” “云哥……”涵白右手扯了扯舒云筝的衣袖,想让他语气温和一点。只是舒云筝反倒低头拉着她坐下,帮她拂去衣袖上沾到的水珠后,这才慢条斯理的望向荒落和玉初。 荒落瞧见他眼神中的猜忌和不快,心中也有些委屈,但依旧目光坦荡的回应他的怀疑和猜忌:“表少爷,荒落身在水南的渔村,年幼时因为洪涝家破人亡,便随着灾民北上,不料沦落青叶轩,幸好由得小姐相救,荒落也自知恩情,此生绝不背叛小姐!” “云哥,爹已经……你就不要再怀疑什么了!”寇涵白又扯了扯舒云筝的衣摆,小脸尽是哀求,附在舒云筝耳边小声说道:“云哥,涵白好不容易才和他们少了生分,你就别再吓唬他们了!” “宫试的事情,姑父定下了?”舒云筝抬袖为涵白布菜,微微蹙眉,然后又看了荒落和玉初一眼,淡淡的说道:“你们也坐下吧!” 不离轻轻的拉了拉两人,大家安安分分的坐了下来。 涵白拿起调羹,拨了拨甜汤,有些泄气的说道:“怎么大家都知道了?前几天大姑父才把我唤了去,实实在在教育了一番。今晚爷爷要来府上,约莫又是要念叨我。” “同大老爷一起说说话,难道你还不乐意?”舒云筝知道涵白一直很敬畏寇观自,虽然也怕他的冷淡,却仍然希望祖孙二人能够多交流。这浅浅的心思,实实在在让舒云筝为她心疼了好些时日。 “乐意乐意,云哥你总是这样,不让人家说话舒心!”涵白含怨的望了他一眼,又闷闷的埋头捣弄碗里的东西。 舒云筝眸中带柔,淡淡的笑意也跃上眼眸,却是无奈的叹了叹:“你要是让我放心,我也不会总念着你。” 这话已经带着几分情意,涵白一听,白嫩的耳郭顿时红了起来,有些悻悻的回道:“这里的菜色不错的……” 坐在一旁一直偷听的不离忽然呛了几声,玉初慌忙伸手为她顺了顺气。涵白怎会不知道不离的小心思,忍不住瞪了她一眼,眸光转回来的时候,却看见舒云筝气定神闲的端起茶盏,似笑非笑的望着自己。 舒云筝今日一身浅蓝色衣袍,微湿的黑发和清冷俊秀的面容别有一番风采,涵白这一仔细看,也不由得失了神。 即将弱冠的男子,比以往的少年形象,多了几分稳重。可是,云哥与上次那个名唤越垂阑的人相比,彷佛又少了什么…… 咦,为什么她会忽然想到越垂阑? 涵白眨眨眼,忽然神情一震。 对了,刚才那道被马车眼去的熟悉身影,不正是越垂阑么! “涵白,你怎么了?”舒云筝见她神色不对,不由低声问道,以为是她身子不舒服,抬手覆上她的额头,“又染上风寒了?” “我没事的。”涵白回神朝他笑了笑,拉下他的手,“倒是云哥,这几日不见,你去哪里了?” “西街瓷铺出了些事,我忙着去处理,事先同姑姑说了。怎么?”舒云筝难得听见涵白问起他的行踪,挑眉反问。 “没什么,只是方才看到叔叔的马车,还以为云哥你同叔叔谈账去了。”涵白随口回道,却没注意舒云筝握杯的手紧了紧。 “寇二爷今日才赶来帝都,要去也先找了大老爷,找我做什么!” “也对。云哥,那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今日向姑姑请安,没见着你,听姑姑说的。”为涵白舀了勺金玉羹,舒云筝又看向坐在左侧埋头苦吃的三个人,“姑姑也是由着你的性子,这些日子该要苦了你,偶尔出门虽好,却也不能多。身子还没复原,你若要参加宫试,定然要保护好身子。” 涵白听他的语气不像是说给她听,抬眸看了眼舒云筝,然后轻咳了一声,清清嗓子:“云哥,我明白,不离、荒落和玉初也是由着我,轻重他们都知道,你瞧,荒落为我遮伞,还湿了一身呢!” “你自己明白就好。用完膳该回去了,晚上还指不定什么时候能休息。”舒云筝打量了一会儿她的面色,确定她无碍之后,不动声色的放下碗筷,“话也说了,人也看了,今日我还有事,也就不陪你。身子是自己的,但多着人关心,你可别忘记了。” 涵白也随着放下碗筷,朝着他笑笑:“云哥,这些我都记在心上了,外边雨大,我送送你吧!” “不用了,我有融安候着。”舒云筝起身,把自己面前的碗推到涵白那儿,低声说道:“也别饿着自己,都吃了吧!过几天我再去看你!” 涵白颔首,舒云筝撩袍迈步,刚要转身离开,却又顿了顿,伸手抚上涵白的面颊,那双眸子里又闪现方才不经意流露的疲惫,他微微叹息:“涵白,你等我。” 说完,还不等涵白有所反应,便离开了。 “表少爷他……”不离讪讪的开口,隐隐约约明白了些什么,却又担忧起来,“小姐对表少爷,只是兄妹之情呀!” “云哥……算了,总有一天,我们都会弄个明白!”寇涵白勉强笑了笑,又拿起筷子,“吃吧,这么一桌,浪费的可是寻常百姓家半个月的食粮,咱们也不能太奢侈了!” 听了寇涵白的话,大家也不好再说什么,于是静默的端起碗,继续在面前已经毫无吸引力的珍馐。 外头的雨连绵不断,像极了这个春季的心思。 今天,云哥第一次对她撒谎。 如果云哥没有去见叔叔,那么云哥一定会皱起眉,问她为什么会想到那里去。云哥的轻描淡写,反而不是寻常的云哥了。 第一次,撒谎呀! 涵白咬了咬筷子,眼眸中泛起忧愁。云哥对她的情谊不变,可是,她总觉着,她与云哥,究竟是越来越远了…… ------------ 第六章 锦绣嫣然入五侯(1) 夜里,几丝寒风和着夜雨吹入回廊。玉初看着撑着侧脸昏昏欲睡的不离,无奈的笑了笑,然后拿起一旁搁置的外氅,走出外厅。 荒落半倚着廊柱,静静地望着栏杆外的水池,长长的发丝被寒风吹散,任由细细的雨丝吹在面颊。 “荒落,别着凉了。”玉初把外氅披上荒落的肩头,荒落侧首一笑,伸手把大氅拢紧。 “小姐还没出来吗?”荒落轻声问道,似乎怕惊动了里边的人。 “不离都睡了……”玉初也背靠廊柱,微微叹口气,“不知道小姐在里头是好是坏。” “玉初,我从来没见过你这般心思的。”荒落忽然低低的笑了,抬眸看向玉初,“我一直都觉着,你性子冷冷清清。” 玉初哑然失笑,摇了摇头:“荒落,从头到尾,冷冷清清的人一直是你呀!其实我不懂的,荒落究竟要什么。” 摊开左手手掌,荒落抬起右手仔细的在手心画字,然后悄悄地把手背了过去,仰头看着夜空,幽幽的说道:“我想要的,只有……而已……” 有些字眼隐藏在荒落软软吐出的气音里,玉初没有听清,刚要开口,不离的声音隐约传来。 “送大老爷……” “涵白,我只能点到如此了,今后全看你造化。”寇观自抬手制止寇涵白相送的步子,终于还是忍不住抚上她低垂的头,“涵白,爷疼长孙,这话决计是不会错的……唉,总有一天你会明白。” 寇涵白微微抬了头,看着寇观自的眼神有些困惑,但依旧还是腼腆的回以一笑,乖巧道:“涵白自然是明白的,爷爷您总说儿孙自有福,也该看自己的造化,过了这么些日子,涵白会渐渐懂的。” 不是已经懂了,而是要历久消磨,缱绻于人世的感慨万千,终归得到些答案。 寇观自也不说话了,沉默了半晌,低低的叹道:“回去吧,儿孙自有儿孙福,这是命定的,也是自己的啊!”说完,朝着身后一堆人摆摆手,眼神扫向恭恭敬敬站在一旁的荒落和玉初,暗自皱了皱眉头。 “花开富贵,也是个不寻常的理。”捋捋胡须,威严的面容上忽然浮现一丝笑意,他意味深长的摸了摸黑色的宽袖,然后就着身后人小心翼翼撑起的雨伞,大步跨入烟雨中。 涵白望着他的背影渐渐消失在月洞门后,转过头看向荒落和玉初,忽然笑了起来:“呀,能得到爷爷的话端,你们还真是不容易!” “小姐……”荒落和玉初有些担心的望着她依旧苍白的脸色。 寇涵白转身,轻轻摸了摸头,微微一叹:“说了些话,比默完那些兵书还累,早知如此,还不如病着好,眼下连爷爷都变得有些奇怪了。” 不离紧跟着她身后,小声说道:“小姐,别开玩笑了,您若是又病了,这寇府还不得人仰马翻,又糊成一团。” “不离,唔,你越来越有远见了……”寇涵白笑了笑,话尾渐渐消失在玉初关紧的门后。 日子闲散的过着,终于是熬到了那一天。 涵白早早的起了身,任不离前后忙碌着,自己倒是随手拿了本书,有一会没一会的翻着。 “小姐,宫试……考这些风花雪月么?”玉初迟疑的开口,望着涵白手中的《柳玉风夜》有些困惑,“若是要,玉初把它放进书箱吧!” 迟钝的反应过来,涵白蓦然红了脸颊,嗫嚅道:“随手的事情,玉初别笑话我了。” 《柳玉风夜》算是街市上风靡一时的小说,虽然谈论些风花雪月的事情,但其中犀利乖张的言辞,倒是有几分驳斥世俗之礼,求得开拓之心。这书若是落到宫中,还不得掀起大风波! “小姐,该用早膳了。”荒落接过涵白手中的书,端来一碗粥,“这清神的参粥可是嬷嬷花了一早的功夫熬的,小姐您心疼嬷嬷,可别浪费了!” 不离抱着一大堆衣裳走来,小脸尽是埋怨:“小姐,不离都累垮了,您可别垮在不离的前面,否则,不离真是死不瞑目。” “扑哧”玉初笑起来,伸手帮不离分担了一大堆东西,然后又走到荒落身边,看着涵白轻声细语道:“小姐,看您魂不守舍的,不会是紧张了吧?” “好玉初,唔……都被你发现了……”涵白模糊的嘟囔了一句,懊恼的站起身,小脸有些不甘心:“都是二叔,嘴上要我放宽心思,还总是一个劲儿的叹气,分明是在捉弄我!” 款款饶过桌子,小手攀了枝立在窗边的桃花,涵白又叹口气:“宫试也倒没什么,可是宫里来来去去的人,我可头疼了!” “放宽些心思,自然过得去。” 涵白一抬首,就看见舒云筝站在幕帘处,也不进来,双手微垂,任自己背光在暗处,可瞧着那双幽暗的眸子,却稍稍泄露出什么不同寻常的情绪来。 “涵白,你先入宫,过几日我便去寻你。”舒云筝扯了扯唇角,然后侧身从守在一旁的融安那拿过一个红绒的盒子,“姑姑这几日回了云家,若非外祖母身子又弱了些,姑姑也是要送你走的。昨晚姑姑又托人把刚求的暖玉送来,你好好收着。”说完,打开那盒子,把一块通体白润的精雕玉石拿出来,走到涵白身边,为她挂上颈项。 涵白点了点头,伸手触摸着这块玉,感到上面持久不散的暖意后,又望向舒云筝,眉目中有了些担忧:“云哥,这几日为了西街的铺子你憔悴不少,也该好好照顾自己呀!” 舒云筝难得大庭广众之下勾起唇角,眸中带笑的说道:“我很好,倒是你,这样的性子在宫中可要吃一点苦了。” “这种事情,可没个准头!”穿过舒云筝的衣袂寻得他的手,涵白顷刻笑意盈盈的把他拉倒桌旁,推他坐下,“云哥,我们一起用早膳吧,顺便说说话,不然涵白心里真是忐忑不安,心惊胆战呢!” 任她举动,舒云筝只是笑笑,顺着她的意愿拿起羹勺。身后的三个人又开始动作起来,有条不紊的,依稀有了些规矩的样子。 窗外柳絮翻飞,春景袭人,本来是万分生机的景致,却不知为何,染了几分苦楚。说道是三四月的风景,却独独少了春樱的香腻。 刚抬步准备跨进内厅的寇平邦顿了身形,看着桌前和睦的二人,深不见底的双眸含忧,沉沉叹了一口气。 依稀回忆起当初老先生的箴言,心中多了几分不安:只怕往后,总任归时语,而是如今,多情空瘦去…… 宫试安排在太学殿内,正是三月柳絮,殿内的回廊飘飞的都是如棉的白团,随着风滚动。 一排排整齐的矮桌摆放在回廊中央的大片空地,长长繁多的柳条拂过桌面,也拂的学子们心思骚动。 宫试与殿试同样三年一度,只不过时间以一年相错。 殿试从全国各地选拔人才,不论身份地位年龄。然而,宫试对身份、年龄要求十分严格,只允许达官贵族家中九至十三岁的孩童入试。 瞥了眼从面前飘过的柳絮,涵白单手支腭,勾着毛笔昏昏欲睡了。 这试题……太令人“心惊胆战”呀! 不过和太傅这么些日子的相处,试题实在是便宜了他们这些每月接受太傅教导的孩子们。 早早搁笔,涵白合袖,被春风吹得眯了眯眼,正准备小憩一会,就看见回廊角落一张熟悉的脸对着她挤眉弄眼。 “涵白,快出来快出来!”明媚躲在柱子后边,以口型对着她喊道,圆润的小脸上尽是得意的笑。 寇涵白瞪了瞪眼眸,心中诧异万分。 宫试岂是儿戏,难道也能够提前离开? 刚准备回问,就见明媚身后莫初玄、公孙御、霍景旋齐齐站立,都在给她使眼色。寇涵白乖乖的闭了口,然后起身合卷,一声不吭的向监官鞠躬,准备离开。 那监官也不诧异,倒是竟然和蔼的回报一笑,意味深长的看了她一眼。 涵白缓缓走过去,刚过了回廊,就被明媚一把拉去,看着她一脸阳光明媚欢快的说道:“涵白涵白,今天我们去郊游吧!” “郊游?”涵白望着面前的四人,有些莫名其妙,“可是……”今天不是人生的大日子,不是宫试吗? “宫试只是形式,涵白你不要在意。今天太傅抽空,吩咐待会儿到东门等候,我们还是不要耽误时间了。”莫初玄难得亲自开口,语气还多了几分温和。 明媚摇晃着涵白的手,笑眯眯的朝着大伙咧开嘴:“快走呀,不然就要赶不及时间了!” “你是怕试卷调到你爹那,会被骂吧!”霍景璇打了个哈欠,瞥了她一眼。 “今天我心情好,不跟你计较!”明媚难得不在这上面纠缠,催促着大家。 然后,大家很愉快的出了东门,见到太傅。 再然后…… ------------ 第六章 锦绣嫣然入五侯(2) 再然后…… 闭起眼靠在树干上,涵白鼻息间全是甜腻腻的桃花香,这一大片桃林比九宫还要复杂,要在没有任何帮助的情况下走出去,似乎很困难。 又深吸了几口气,涵白睁开眼,浅色的衣裙早就沾染上淡红色的花汁,艳丽的颜色染得整个季节都多了几分春色。 在见到太傅后,被领到雅间,大家一起用膳,愉悦之间,忽然什么都模糊不清,再次醒来,就是在这片桃花林。 早些时候,这桃花林里尽是水雾,多亏艳阳高照,才散了这些碍人的雾气。 现在,该怎么办呢? “咚” 涵白怔忪,摸了摸被砸痛的头,垂首看着那滚到一边青涩的小桃子,有一阵子呆滞。 桃子…… 原本以为是迷阵,这些桃花多半也是用来障眼的,不料早春方至,倒是在山间结了小桃。 涵白观察了半晌,缓缓闭上眼睛。 既然都是虚幻,何不跟着耳和心走?倘若桃花成林,便必有水源,顺水而下,不愁没有出路。 思及此,涵白坦然的分辨声响,向着暖意正浓的北面走去。 果然约莫走了半个时辰,脚下的草地越来越稀疏,隔着个空挡,涵白斟酌了一会,小心翼翼的向右边迈了一步。这一步迈下去,周围的景致瞬间全部变化了,原本大片的桃花林,都变成的险峰处的嶙峋怪石。 涵白脸色倏然苍白。这本是以为自己是顺水而下,觅到出处,现在才发觉一切感官都是错的,虽是走出迷阵,可却算是阴差阳错,虚惊一场。 寻了块山石坐下,涵白沉心打量了一会周围。这确确实实是难得的险峰,云雾缭绕,山峦叠起,帝都是绝对没有这种景致。 这样想来,自己当初不知昏睡多久才醒。涵白心中惆怅万分,未知自己是如何处境,望着远方翻滚的云海,她不由得轻声叹息。 手指微动,触碰到身上挂着的配饰,涵白想起那日舒云筝的表情,不由得又伤感几分。云哥万般苦心,大多是为了她。 可是,如今的心思都白费了。 想不到,还未入朝堂,就已经身处乱局呀…… 涵白苦恼的垂眸,不知该如何是好。刚想抬首再观察一番周围环境,不料一个黑影猛然扑向她。 涵白还是心思在外,一脸茫然地看着出现在她面前的庞然大物,久久缓不过神。 “吱、吱……”面前站着只手舞足蹈的白猿。 平日里杂书看多了,涵白早把它归类于神怪之类。如今见着活生生的一只,震惊之情已不足表达。 都说野生的猿猴多半性格残暴,对于生人更是不通情理,涵白心中有些惊惧,不由得往后挪了挪身子。 捏了捏发汗的掌心,涵白微微瞥向白猿身后的路。 不知怎么的,那路上竟然细细碎碎飘起了花瓣,仿佛方才的桃花林顺着风又落到这儿来了。 涵白忍不住悄悄张望,却看到有个人,慢慢的顺着山道走上来。 那人简单束起的长发在风中飘动,和着一身素色的衣袍,徐徐迈上青阶。涵白隐约觉得熟悉,却怎么也想不起在哪看过,只是看着那人慢条斯理的走近,他眉色淡然,缓缓抬眸望着她。 一眼看去,涵白惊讶的站起身。 这、这、这……越垂阑? ------------ 第六章 锦绣嫣然入五侯(3) 涵白原本只是抱着几分游戏的态度,觉得太傅年老兴致高昂,多半是唬着他们玩,所以虽然有些心惊,却依旧是微微放松的。现在看到越垂阑,她隐约有些念头,却又说不上来,但是心中竟然全是极度的后怕。 太傅,是不是倘若我没走出来,便要葬于此处了? 涵白思绪有些混乱,站在风中望着越垂阑,也不知道怎么开口,就这么傻傻的望着他。 越垂阑也不说话,瞧着她算得上可爱的表情,微垂眼眸,拂袖朝她身后的悬崖走去,越过她身旁的时候,那只猿猴也跟了上来,竟然还调皮的扯上涵白腰间的玉佩,把涵白尚未归来的神志震了回来。 涵白眼神有些委屈,看着背对着她独立在悬崖之上、淡看云海翻腾的越垂阑,自己有些苦恼的跟在后面,任猿猴对她动手动脚的。 时间久了,涵白竟起了心思,偷偷观察起越垂阑来。 看外貌,越垂阑也算是个少年,却不知道究竟是什么让他有了那种疏离,仿佛就是隔着万水千山,让人触碰不到。 如今……怎么又能这么清晰的看见他的眉眼、眉眼…… 涵白瞠目,这才发现他早已侧首,直直的看着自己。 “涵白!”身后忽然传来脚步声,涵白蓦然回头,却见莫初玄面色苍白的站在她身后,眼神却是看着越垂阑的,眸中复杂的神色,令她说不出的莫名。 “玄姐姐!”她心中有几分惊喜,连忙跑向莫初玄身边,几乎有些怯生生的拉住她的衣袖,仰头看着她。 只是莫初玄全心全意都在看着孤然而立于悬崖上的人,丝毫没有注意到涵白的心思。 “师父为何下岛?”莫初玄欲言又止,终究咬唇问了出来。 越垂阑敛眸,又把头转了回去,半晌,才缓缓开口:“倦了,出来走走。” 涵白听了这话,却已经实实在在怔住了。 早些时候以为公孙御和莫初玄的师父若非耄耋之年,也必定是花甲年岁,她万万想不到,竟然是个与公孙御年纪相仿的少年。 算起来,当年御哥和玄姐姐上岛之时,比她也大不了多少。 “那、那师父你还会回帝都么?”莫初玄又轻声问道。 涵白望着莫初玄,身为右相之女,她自小也是喜怒不形于色,和着性子淡薄,鲜少出现什么情绪浮动,太傅最赞赏的,便是莫初玄这点。 可如今,七情不动的玄姐姐,竟然也会露出这般脆弱的模样么? “这两日,我同你们回帝都。”越垂阑淡淡回道,徐徐转过身来,沉默了片刻,朝着莫初玄缓步走去。 涵白在莫初玄身边,清晰感受到她的不安。 越垂阑走到她身边,停住了脚步,白衣随着他的停顿在风中划下一道弧度。他的衣裳拂上了涵白的手,带着几分冷冽的气息,让她不由哆嗦起来。 涵白抬眸看了越垂阑一眼,近处瞧他,那眉眼间的气势竟然极盛,宛若山水临画,仿不出来的孤高清隽。 莫初玄还僵着身子,盯着越垂阑有些艰涩的开口:“是太傅……” “走吧。”没等莫初玄说完,越垂阑就越过她们,朝山道走去。 瞧着他的背影,涵白心中的隐约有些异样。 这人的背影,缓缓隐没在桃花之中,一袭白衣遗世,却是说不出的孤傲。当初看不清他的面容,只是觉得这个人不易亲近,现在瞧见了,又觉得他只是有些远,隔着山一重、水一重,或许,有一天能触碰得到。 涵白弯起唇角,拉着莫初玄的手,扬声说道:“玄姐姐,我们走吧!” 莫初玄任她拉着,静静看着远处那人若隐若现的身影,随着他的步履,朝山下走去。 ------------ 第六章 锦绣嫣然入五侯(4) 十连岛离帝都不过几十里水路,早些时候未发现,这几十里岸堤,不知何时种上了桃花,细碎的花瓣飘在水面,柳絮和风,把早春的景致都细细描绘出来。 寇涵白坐在船沿,细窄的船身划开两道长长的水痕,她看着水中沉浮的花瓣,便起了玩心,伸手想去拨弄。 “春水凉,还是别碰的好。”莫初玄走到她身边,按住她的手,朝她摇了摇头。 涵白有些惋惜的把手收回来,刚想把卷上手腕的衣袖放下,手却被莫初玄握住。 “我倒没发现,原来御哥说的是这个。”莫初玄挑眉,手指抚过涵白的手,眸中闪过笑意。 “玄姐姐?”涵白把她的话听在耳里,却不明白莫初玄的话音。 “记得涵白有把洞箫,是当年先帝赐予寇家先祖,名符洞察商道之枭雄。” “玄姐姐说笑了。”涵白心中越发的困惑,只是任她握着手,斟酌的答道:“当年先帝多半是出于戏言,涵白对这洞箫犹如敬仰先帝恩德,又怎敢拿来把玩。” 莫初玄淡淡一笑,手顺着她的指尖滑了过去:“涵白,他日若有机会,可否吹一曲给我听?” “玄姐姐若是想听,涵白受宠若惊。”涵白看她眉色坦然,语气也不似往日淡薄,左右思量却始终不明就里。 “那就好。”莫初玄松开她的手,坐在一旁的小木椅上,眼眸又转向站在船尾遗世独立的越垂阑。 寇涵白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想了许久,半天才回过神来,瞧见莫初玄凝视的目光,亦随着她望去。 那时,越垂阑却已经不在船尾了。 倘若那身白衣融于山水,在云哥笔下,便是一处风景了。涵白正想着,面前白衣拂过,清幽的味道顺着衣裳萦绕在鼻尖,她抬头,看见莫初玄起身,朝着乌蓬走去。 玄姐姐这些年,好像也是一袭白衣不曾变过。 她静静的望着莫初玄的背影,半晌,才缓缓垂下眼眸。 约莫午膳之时,船夫靠了岸,撑着长蒿抵着岸边,吆唤他们下船。 涵白踩着潮湿的船摆踏上岸,那台阶有些高,涵白看着水痕略深的青苔石阶,有些迟疑的朝前走了一步,水里青阶滑,她一不留神,就稳不住身子,险些落到水里。 顷刻间,一只手扶住了她的腰身。 借着那股力道,涵白踩上了石阶,面色微红的站直身子,才朝身后那人看去。 “谢谢……”不知道称呼越垂阑什么,涵白有些尴尬的握紧腰间垂下的玉佩,看着他欲言又止。 越垂阑也不言语,白衣一闪,就上了岸边,淡淡的看着前方有些喧闹的长街。 过了好一会儿,莫初玄递给船家几钱银子后,越垂阑才缓缓开口:“无妨。” 涵白微怔,见他依旧是风轻云淡,不曾情绪微澜,自个儿也不好多说,只是抿了抿唇,静静的等着莫初玄。 帝都最是春时,人多热闹,寇府这个时候也早早的命人把春茶备上,逢人就赏个好价钱。 不过涵白却鲜少在这个时节出门,一是人多也杂,怕闹出些什么烦心事儿;二是她身子骨不好,这一来一去,身子怕是吃不消。 也就是前些日子,她和不离带着玉初和荒落去酒楼热闹了一回,见着云哥后,就再也没出去过。 宫试那段时日左右,爹也未曾多语,她如今在十连岛上这一遭,约莫爹是知道的。 可是爹定也不明白,太傅这么做,当真是把她的生死置之度外了。 倘若她困在桃花林中,越垂阑会救她出去么? 这个男人的眼中,丝毫没有虚实。 她看不透。 这么想着,涵白又不由的笑起来。好歹自己年岁小,想这些做什么,等时日久了,有些东西便会慢慢清楚起来,如今想着,也是徒增烦恼。 “涵白笑什么?”莫初玄走到她身边,瞧着她唇角的笑,又看了一眼越垂阑,“御哥就在前头等着我们,师父……帝都的东西怕你吃不惯……” “走吧。”越垂阑的话总是闷在字眼里,不肯多说。原本以为玄姐姐已经算是淡薄了,想不到越垂阑更是轻如薄冰,多说一句都是奢求。 不过……御哥和玄姐姐都是越垂阑的徒弟,这三人……还是挺像的。 想到这,寇涵白抬袖掩唇轻咳了几声,掩饰自己不敬的想法。 顺着人群,他们走进凤鸣阁,甫上楼,斜靠在拐角的公孙御就站直了身子,朝着越垂阑微微颔首,然后朝涵白看去,抬手摸了摸她的头,柔声道:“不离急坏了。” “御哥,这还不是……”涵白忍不住朝他瞥去,水眸中闪着恼意。 倘若不是你们和着设计我,不离能急么! 公孙御见她这幅模样,唇角微微扬起,却是轻松不少。原本还担心她这心思胡乱想些东西,不过现在看来,真是舒云筝护的好。 恼归恼,公孙御举动中的关怀涵白还是明白的,她上前走了几步,跟在公孙御身后,小声问道:“我爹还不知道么?” “寇大人自然是明白。”公孙御看了她一眼,然后不动声色的为她把发尾的桃花瓣捻去,“若不是十成的把握,太傅不会这么做。” 暗地里,涵白是听过十连岛上的规矩。 私自入岛不得者,遂猝于岛。 走不出岛上阵法的人,只有死路一条,化作尘土,养着岛上的地气。越垂阑从不理会,慈悲之心对于他,遥不可及。 所以太傅当初把她放在岛上,就是笃定了她能走出来么? 奇门遁甲并非儿戏,涵白心里也明白,越垂阑对她算是手下留情,桃花不假,却只是多了几处迷雾,平心而论,太傅也不算绝情。 涵白敛眸,看着绣鞋上沾染的水渍和花泥,心中忽然有几分跃动。 为了爹和娘,她便无所畏惧,只是自己,究竟能做什么呢? 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一眼,却望进一双淡而沉暗的眸。 这眸中带着她尚不能明白的情绪,如今却毫无保留的入了她的心境,让她实实在在怔忡了片刻。 直到那人的气息又萦绕在身边,她才缓过神来,立刻回头跟上公孙御的步伐。 越垂阑,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 第七章 千山雁起无留意(1) 涵白刚随着公孙御迈进雅间,不离便扑了上来,带着哭腔抱住她:“小姐,你上哪儿去了!” 不离的语调尚且不稳,看来真是吓坏了。 涵白拍了拍她,正要安慰,却见她身后玉初也是双眸微红的望着她。 “我没事的。”她朝玉初笑了笑,唇角的弧度越发的温暖。 玉初动了动唇,却始终没有说话。可这眉眼间的情意,就算隔着万水千山,涵白也是明白的。 “小姐,不离等了好久也不见你出来,要不是公孙少爷带着不离来这里,不离就决定去跳湖!” “不离……”涵白忍不住笑出声,见她抬首,已是红了鼻头,只能怜惜的捏了捏她的面颊,“好不离,没有下次了。” “小姐你每次都这么说!”不离退开身子,这时候也想起主仆之分,连忙收了手,朝涵白身后看去。 涵白往里头走了几步,这才发现站在玉初身后的荒落。那一身青衣依旧带着几分湿润的味道,把人都弄得氤氲起来。荒落站在雕花柜边,修长的指紧紧的攀在木纹上,脸色也是微微发白,失神的看着她。 “小姐,大家……都很着急。”不离扶着寇涵白,又偷偷看了眼荒落,伸手拉住玉初,让她缓了神,才又对着公孙御唤了一句:“公孙少爷。” 涵白轻咳几声,顺着公孙御的步子走到圆桌边,不着痕迹的瞥了眼荒落。 不是她心思多,荒落方才的眼神,的的确确不是落在她身上。 那眼神有些空洞,魂都不在心尖儿。 只是,荒落为谁失神呢? “师父,这边坐。”莫初玄把越垂阑带进来,有些局促的站在桌边,伸手把刚送上的茶水端起来,亲自为他斟茶。 向来稳重的莫初玄,如今端起那壶茶,指尖都在微微颤抖。 越垂阑坐下,不知不觉,又静静的看向窗外。 这雅间的气氛有些沉闷,谁都没有开口,只能听见莫初玄斟茶的声音,轻轻地顺着微凉的风,化入一丝丝的热气当中。 过了半晌,越垂阑才转过头,朝着公孙御缓缓说道:“告诉太傅,三日后,我回十连岛。” “师父!”莫初玄忍不住唤出声,语气中带了些急切:“您……您不能多住些日子么?” “初玄!”公孙御皱起眉,有些不赞同地望着她,“事关太傅,你又怎能儿戏。” “我何曾做出什么儿戏,倘若不是太傅有言在先,今日就不会有活生生的莫初玄!”莫初玄看着越垂阑,咬着牙一字一顿的把话说出来。 “所以,如今你是后悔了?”越垂阑忽然开口,冷淡的望向她。 “我没有后悔,只是……” “既然不后悔,那就无需多言。”越垂阑打断她的话,语气间多了几分冷冽,“我不曾记得,太傅纵容你至此。” 莫初玄身子一颤,脸色苍白,抿唇紧紧盯着他,却不敢再言语。 涵白默默的听着,心里总有些东西模模糊糊,想也想不明白。她看了眼公孙御,见他表情微凝,似乎也在纠结些什么。 这些人、这些事,她都万分的不理解啊! 过了片刻,越垂阑起身,白衣从涵白面前拂过,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莫初玄眼神微痛,却始终没有动作,直直的看着他离开。 “初玄,儿女私情,由不得你放纵。”公孙御走到她身旁,按住她的肩头,语气缓了下来,“你回去吧,太傅这边我来说。” 莫初玄闭了闭眸,哑声说道:“为了太傅我在十连岛了耗了五年,这情分,也该尽了。” “你回去吧!”公孙御松开手,负手看向敞开的门,“倘若你能跟着他走,太傅绝不拦你,这是太傅给你最大的容忍。不过从此之后,不要再回帝都。” “你明知道这不可能!”莫初玄唇色发白,失声道,“皇室需要他便不会放手,只要他在十连岛一天,太傅便会不停地把人送过去。救命之恩如此,究竟何时他才会完完全全的放下心结?换做是你,也不能说清楚吧!” “初玄,你忍了这么些年,为什么如今却忍不下去?”公孙御抬手制止想要上前的涵白,厉声问道:“早知有今日,你就不该答应太傅留在朝堂。单纯的做回右相之女,对于你,已经是奢求了!” “公孙御,你不会懂的。”莫初玄的语气忽然黯淡下来,连神色都有些灰败,她惨淡一笑,徐徐朝门口走去,步履不稳,“一个女人能够给出的时间,只有这么多,如果不做个了断,这辈子,连我自己都不明白该何去何从。我爹不会一生都是右相,我也不可能一生都为朝堂。终有一日,葬身于此,那便是我的归宿。” 话音随着她消失在门外,却清晰的绕在涵白耳边。 “涵白,这些事情,你就当做没听过、没看过,我先送你回去,等到了明日,再由太傅亲自同你说。”公孙御缓下语气,拍了拍她的头。 “御哥,玄姐姐……是喜欢……” “这些话,不该说出来。”公孙御拾起桌旁的披衣,披在了涵白肩头,“涵白,你还小,这些东西,不碰最好。” 涵白抿唇不语,由着公孙御带着她朝外头走去。 不离她们跟在身后,脚步都轻了许多。 回到寇府,涵白才知道爹被皇上派去阵海查案,约莫半月回不来。娘只是拉着她问东问西,似乎什么也不知情。 舒云筝担着寇观自丢去的账簿,索性夜宿铺子,挑灯把那些陈旧的账簿重新看一遍。 府里,有些冷清。 涵白靠坐在芙蕖前,看着缓缓舒展茎叶的荷叶沾着夜露,在夜风里随之摇曳。夜里星子多,静静的倒映在水波中,竟然把浩瀚也归了入里。 倘若不入宫廷,她的一切便安稳的在寇府之中,随着寇府波澜。只是终有一日,寇府败落,她定也无处藏身。 身旁忽然投下一道影子,涵白侧首,便瞧见荒落站在面前,手里拿着薄披。 夜色里,荒落的眉眼间,依旧都是风情。 “小姐,别着凉了。”荒落柔声道。 “荒落,你可曾想过往后?”涵白没有动作,只是把头转向廊外,又看着一池波澜。 荒落轻轻坐在她身边,把披衣给她披上,才缓缓说道:“荒落跟着小姐,自然小姐怎么走,荒落就怎么跟。” “有人伴着,真好。”涵白侧首,朝他笑起来,笑容中多了几分湿润。 人生漫漫,风景无数,一人却是孤寂无垠,再无滋味。 那风景中倘若有人的陪伴,无论多艰阻,总是愿意再走下去。 玄姐姐……是喜欢越垂阑的吧! 只是因为喜欢,所以想要和他并肩站在一起,不舍得回到当初的安逸,宁愿抛弃少女最好的年华,守在有他的地方。 可是年复一年,得不到回应,却已经身不由己的陷入朝堂的风雨中,脱不了身。 宫门如海,那些深藏在阴暗下的东西,一旦触及,就不能从中拔除,恐怕一辈子,都要挣扎在其中。 玄姐姐是右相之女,当初尚且有选择的路。 虽然玄姐姐固执的想要陪伴在那个人身边,但是岁月没有给她任何宽容。 而她呢?她没有选择,寇府的一切硬生生的压在她的身上,虽是滑稽可笑,却不得不从。 人家都道年少无知,那便是一段青葱岁月,载歌载酒的狂妄,有多少人,来不及触碰,便已经身不由己? 她心中有些发寒,越离朝堂近,她才发现一切都与自己想的不一样。 或许……她错了? ------------ 第七章 千山雁起无留意(2) 翌日,太傅带着圣旨浩浩荡荡的来到寇府。 寇府有着先皇御赐之物,寇府当家无需跪拜,涵白低头看着寇观自墨色的衣摆,心中有几分忐忑。 “寇大当家,别来无恙。”太傅抚着长须,乐呵呵的走过来。 “陛下洪福,寇府自然平定安康,多谢太傅关照。”寇观自也是商场几十年风雨下来的人,言语不多,字字在道,听在太傅耳里,也舒坦许多。 “圣旨已宣,寇大当家可是明白?”太傅就着寇观自的手势顺势坐下,把圣旨交付与他的手中,“能进太学,也算是一桩大喜事,恭喜寇大当家了!” “在下自是明白。”寇观自唇角含笑,眸光不经意滑过低头站在儿媳身后的寇涵白。 “本想与寇大当家叙叙旧,可惜宫里事务繁多,皇上不省心,老夫也不敢怠慢。” “太傅苦心。” “如此,老夫就长话短说了,”太傅朝着涵白看去,“老夫对寇大当家这孙女也是喜欢得紧,入了太学后,打算把她带在身边,可能回寇府的时日便少了许多。”、 “这是自然。”寇观自颔首。 “老夫的意思,寇小丫头一年,只能年关之时回到寇府,平日里,就跟着老夫吧!” “太傅……”舒晚凝心头一紧,立刻抬首,脸色发白的想要开口。 寇观自却瞪了她一眼,冷冷喝道:“太傅跟前,你也太不知分寸!” “我……”舒晚凝本是性子泼辣,言语间总不落下风,如今听闻女儿身体初愈便要和自己分离,心中万般不愿意。 涵白悄悄的扯了扯她的衣摆,怯生生的望了她一眼。 舒晚凝被这一眼看的心中酸楚,决绝的念头越发的清晰,刚要开口,却见太傅起身,朝着她走来。 “这位便是寇大人的夫人?老夫话在跟前,不得不说,这皇宫院内太医众多,小丫头的病症尚且熟知,跟着老夫在皇宫,这身子骨定能调理好,老夫想,夫人也不会反对吧!” 太傅身处朝堂,手段圆滑,心思缜密,舒晚凝的意思他也明白几分,话在重点,说的让她也不由动摇起来。 舒晚凝怕就怕涵白身子骨不好,撑不得日夜辛苦,想着女儿家在府中安安稳稳,日后云筝事有所成,便把涵白托付于他,这是一举两得的事情,可到现在,总是事事难料。 太傅的话打在她的心尖儿,倘若进宫,涵白的确能让太医养着,皇宫毕竟是奢侈的地方,也决计不会亏待了个孩子。这么想着,舒晚凝的心思不禁软了下了,动了动唇,始终没有说话。 “夫人想必也明白这个理,既然如此,老夫就不再多言,寇大当家,就此别过,两日后,老夫便派人来接寇小丫头,太学的意思,丫头来了也该自食其力,孤身一人,也算中历练。” “太傅的意思,在下明白,两日后,静候太傅。”寇观自扬袖作辑,薄凉的唇弯起抹笑来,“日后,就拜托太傅了。” “自然、自然!”太傅大笑几声,拍了拍寇观自的手,然后挥袖离去。 “爹……” “住口,太傅面前,怎容得下你妇人之仁!”寇观自朝舒晚凝冷冷扫去一眼,语气更是冷了几分:“你这心思说得好,到后来可别害了寇家!” “您的心里就只有寇家吗?”舒晚凝终于是忍不住了,扬眉指责道:“涵白莫非不是寇府的人,莫非不是您的孙女?” “就因为她是寇府的人,所以必须担着寇府的一丝一毫,绝不能退却!” “要护着寇府的脸面,也不能罔顾着性命,她还是个孩子!”舒晚凝眸中含着怒火,死死的盯着寇观自,“话说到这个份上,我也不怕撕破,当初我嫁与平邦,您便是百般阻挠,您觉得兵部尚书之女更能为寇家带来利益,便不顾平邦心意,若不是平邦当年决绝,我与他早就是陌路人,连亲儿都能利用至此,真让我心寒!” “你懂什么?”听到她说这些话,寇观自反而冷淡下来,唇角挂着讽笑,“你若要说明白,我便同你说明白……” “爷爷,都是涵白的错,请你们不要再争执了!” 涵白忽然跪在他们之间,垂眸看着地面上繁复的花纹,语气带着几分哽咽:“往日之事都过去了,爷爷和娘请不要再提起,如今涵白心甘情愿入太学,这仅仅是涵白的意思。” “涵白……”舒晚凝眸中一痛,蹲下身抱住了她。 “就连个孩子也比你懂事!”寇观自冷哼一声,“好好反省反省,当初我究竟为何不让近寇府,早知有今日的麻烦,我就该狠心到底!”说罢,他甩袖离开。 厅堂上的婢女们早就退了下去,舒晚凝抱着涵白,颤抖着抬手摸上她的面颊:“涵白,是娘不好……” “娘,不怪你。是涵白任性了。”涵白握住她的手,轻声说道:“倘若涵白再为娘想想,便不会如太学,娘也不会……” “涵白,娘都明白,”舒晚凝面露苦色,感伤道:“你爹的意思,本是不同意你去,可若果你不能保护自己,他日,寇府也保不住你。话都到了这份上,我还有什么不情愿,若不是你爷爷这副冷淡的样子,我也不会失控……” “娘,爷爷他……”也是痛心的吧…… 涵白没有说出来,静静的看向寇观自离去的地方。 这个叱咤商界多年的老者,会在听到圣旨后,袖中的手微微颤抖,即使把情绪隐藏的这么深,毕竟不可能是无动于衷。 爷爷,您心底……究竟是怎么想的呢? ------------ 第七章 千山雁起无留意(3) 夜里,涵白枕着书册,沉沉睡去。 不知什么时候起,她半梦半醒之间,仿佛听到清冷的箫声。 春日里,多是飞花的时间,琵琶、古筝的调儿弹出来的都是文人墨客钟爱曲子,还有谁会夜半拾起长箫,吹一曲凄凉? 涵白缓缓转醒,看着夜色清明之中,半栏窗都投下月白的影子。 桌几上的沉水香还袅袅的冒着青烟,不离她们都睡去了,院落里寂静的只听得到落花的声音。 涵白披上外衣,摸索着下了软榻,细细的听着那箫声的源头。 踩着一地霜白,她悄无声息的走过回廊,顺着小桥流水,踏乱一地落花。 那假山后的亭子,最是春夜里美不胜收。 一轮白月斜挂枝头,落英无数碎在月儿的影子里,那个人就这么撩袍坐在月色中,长指按住洞箫,安静的吹着一曲秋塞吟。 箫声入夜,落花半飞,这人本就是一副羽化而登仙的模样,如今看来,更是有一种虚无缥缈。 涵白散着的长发被晚风撩起,青丝万缕间,看见那人淡薄的眉眼。 “你”涵白微怔,瞧见他唇边那长箫的箫身。 青瓷纹路,全天下就找得到两把。 一把在寇府宗祠,点着香火供着。还有一把,就在越垂阑手里。 “秋塞吟,最适合回荡在春夜里。”越垂阑不知何时已经把长箫放下,侧首直直的看向她。 涵白心头猛的一颤,美眸微睁看着他唇角淡淡的笑意。 越垂阑……也会笑么? 依旧坐在冰冷的地面,他却恍若身处最柔软的榻上,任飞花拂落肩头,毫无拘束。 “秋塞吟在春日里,怎么衬得上这些景致?”涵白缓缓走上前,指尖被晚风吹的冰冷,她畏寒的把手指缩回长袖里,也这么静静的看着他。 “人来了,就是最好。”越垂阑敛眸,看着地面上粉色的花瓣,然后把长箫别在腰间,“进太学,只是个幌子。” 涵白歪了歪头,慢慢走到他身边,也随地坐了下来。 “太傅……是这么说的吗?” 越垂阑抬眸看了她一眼,清隽的眉眼间带着几分淡然:“自是我同你说的。” “啊?”涵白眨了眨眼眸,不知怎么的,越垂阑的话听在耳中,就忍不住笑出来。 面前的人尚且是个孩子,笑声清脆,带着少女的纯真,柔柔的响在耳边。越垂阑转头看向夜色,眸中倒映着星辉,唇角也不知不觉弯起一抹笑。 涵白笑了几声,这才想起面前的人是太傅钦佩的十连岛的主人,更是公孙御和莫初玄的师父,自己这么笑,恐怕是万分的不尊重吧!想到这,她不由得正襟危坐,不敢再放肆起来。 “青瓷、碧玺,是先皇命人烧制的。”越垂阑指腹拂过长箫的箫身,神色微柔。 “它们是一对?”顷刻间就被他的话端吸引了过去,涵白毕竟是孩子心性,哪还记得方才的局促。 早日里,涵白对洞箫也是极其喜爱的,舒云筝擅长抚筝,她便不去凑这热闹,既然明知道云哥的琴技再也无从超越,不如选一个属于自己的。 那时候,她听到了箫声。 都说是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东风满洛城。可那一夜的箫声,却名动帝都。先帝大寿,越垂阑下岛庆贺,在宫前大殿上,于空旷的前场献一曲龙盘。 箫声本是凄苦哀婉中带着方达,根本不适合龙盘这样的曲子。可在越垂阑唇边,就那样风轻云淡的神色,把帝都变成了盛世。 坐在殿下,涵白颤抖的指尖碰了碰舒云筝的衣摆,眼神熠熠的开口:“云哥,我要学箫!” 那时,的的确确不知道殿前的那人就是越垂阑,如今再听一遍秋塞吟,才知便是一人。 后来先帝赏赐碧玺,她便满心欢喜,想着总有一日,能够让爷爷赠与她。 “再好的箫,尘封已久,也会无所用途。”越垂阑摸着长箫,忽然把箫递给她,“要试试么?” “啊?”涵白怔住,有些惊喜:“真的可以吗?” “伯牙子期,虽是知音,又何曾能寻到齐驱并驾之人?”越垂阑轻笑,笑容如月清冷,却恍若带着春风,细细的抚平涵白心底的迟疑。 接过长箫,涵白咬了咬唇。 “你觉得秋塞吟不能衬景,换一首便好。落花引,如何?”捻起一片花瓣,越垂阑看向她。 “你怎么知道……我会?”涵白有些好奇,箫曲千首,落花引算是百首之后,也算得上的名曲,这般年纪,吹起来倒是挺费力的,不过与她,喜爱便是全力以赴,更别说什么力所能及。 “既然是知音,便不会不解。”越垂阑淡淡说道。 涵白脸皮红了红,自是知道他话中带着几分戏谑。心里反复的思来想去,总觉得越垂阑比她大上许多,却总把身段放的同她一般,少了些许隔阂。 这样的感动,远远和云哥不一样。 涵白弯唇笑了笑,露出唇角的笑窝,然后坦然的按住洞口,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眸,回想那年春日繁景,看见那人衣摆飞扬,月色落花之中的背影。 或许是那时开始,对越垂阑这个人,就已经铭记在心了。 ------------ 第七章 千山雁起无留意(4) 夜里风寒,越垂阑听着耳边婉转的曲调,不由的又弯起唇角,眸中闪过笑意。看着她指尖有些泛凉的发白,他缓缓解下披衣,然后披在了她的肩头。 寇涵白被一阵温暖包裹着,唇边的气息顿了顿,却没有停下来,她闭着眼眸,继续想着昔日里初春那番胜景,唇角也忍不住扬起。 最是年少,花好月圆,算不得哪般凄苦。黄粱一梦都算做后话,今朝有酒今朝醉,怕也只有年少才敢轻狂。 她的日子还长,或许从今往后,又多了一人相伴。 儿时不知悲喜,总觉得有人伴着便是最好,心心所念的,都是天长地久。不识情爱无妨,有几个人知己便好。 相携一生,最是情长。 落花引其实有很美的词儿,儿时云哥抚筝,她便轻轻地挽着荷花,想着今后,愉悦的唱起来: 少小悲欢游 长剑把酒浇愁 帝雄远征休相逢莫白头 别风流少年谋狂生轻侯 云出岫青山守苍生朽难酬 花落谁家秋 寒灯枯径韶久 暮起孤烟后相行渐白头 挽针绣漂泊酒夜弦舞袖 歌尽休击玉琉长相守此情愁 当歌对酒一生情仇 醉里求王侯 尽吴钩山水自流 清风过漂泊酒夜断舞袖 歌尽休击玉琉长相守春风依旧 长相守呵,有人相伴,就已经足够了。 涵白缓缓从梦中醒来,唇角依旧含着笑。外头春色已早,她已瞧见那隔枝的桃花推了宣窗,落了几瓣桃花在桌几上,伴着袅袅青烟,在阳光下舒展着。 她坐起身来,长发顺着白色的单衣滑落下来。 榻边是一件月白色的披衣,绣着繁复的古纹,那个人清远的气息仿佛依旧在鼻尖萦绕着,说着清淡的话,吹着清淡的曲子。 越垂阑,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呢? 想着日后不知多少个日夜也在十连岛上,与这个人朝夕相对,她竟然也觉得离开寇府的不安和胆怯少了许多,心中半是迷惑。 “小姐,您醒了?”不离推开门,端着铜盆走进来,麻利的拧好温热的毛巾,递给她,“小姐今日神色好多了!” 打量了涵白许久,不离有些惊喜的喊道,手头上给她张罗着衣裳,一边笑起来,“难道真是表少爷的好,连小姐的起色也好起来?” “云哥回来了么?”伸手接过外衣,涵白有些惊讶。 舒云筝这几日忙于账簿,据下人说起,简直就是废寝忘食,就连舒晚凝听了,也不免心疼起来,亲自下厨炖了鸡汤,送去给他补身子。 想不到云哥动作也快,仅仅两日,便回来了? 涵白在不离的打理下穿好衣裳,拭净面容,由着她又开始折腾发饰,才开口问道:“那云哥是在娘哪儿吗?” “当然不是,表少爷被大老爷喊去,已经过了一上午呢!” 涵白身子弱,寇观自早早就吩咐,每日不用请安,好好养着,省得又闹出些事端。原本涵白觉得于礼不恭,坚持了一段时日,可后来身子是在吃不消,便每日午膳时向寇观自请安,也算是略尽孝道。 如今快到午膳时段,涵白不得不加快了动作。 “咦,小姐,这是谁的衣裳?”不离吃惊的拿起床边的皮衣,不解的看着涵白。 “啊?”涵白被她一问,不知怎么脸皮发烫,竟然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只是伸手拿过披衣,放在膝头,垂眸不语。 “小姐,您就不要害臊了,就算是表少爷的,不离也不会取笑您的!”不离捂着唇嗤嗤的笑着,看着她的神色,心里约莫着自家小姐情窦初开,怕是害羞起来。 涵白抬眸佯装恼怒的瞪了她一眼,才撇开头去,也不做解释,就任由这个小丫头偷着乐。 越垂阑的事,她不好说出口,这仿佛是埋在心底的一颗种子,带着些神秘,只想自己守着、藏着、撵着。 她抿唇,把披衣放在枕边,然后寻了绣鞋,站起来。 朝着外头走去,听见不离跟在身后的细碎笑声,她忽然回头,侧首问了一句:“不离,你究竟笑什么?” 不离呀了一声,然后掩唇看着她,眼眸都笑弯了:“小姐,不离在开心,您心里的情窦,终于开花了!” 情窦……开花。 涵白眨眨眼,有些不理解。 不离忍不住笑起来,上前扶着寇涵白,开口说道:“不离不曾念过什么书,但也听过,宛转蛾眉、面如莲萼,这话说女子怕是不对,都要说小姐您这般娇羞的容色,才算是最好!” “胡说。”涵白被她逗笑了,捏着她的脸说道:“照你这么说,别家的女儿都该是柳絮清风了,教你这些,也不是让你这么用的!” “小姐,不离不跟您贫嘴了,表少爷等急了不说,您心里可别也急了!” “你这丫头!” 女孩儿家的笑声在院落里响起,震落几瓣桃花。 都是年少,不识愁滋味,春风送暖燕过枝头,便都是情谊了。 ------------ 第七章 千山雁起无留意(5) 刚走进主院,涵白就看到一到熟悉的身影。 “云哥!”轻唤一声,背对着她的人缓缓转过身来。 几日不见,舒云筝温润的眉眼间都带着一股倦意,薄唇微抿,眼神复杂的望着她。 涵白心里觉得有些疑惑,走上前去,仰着头看着舒云筝:“云哥,你还好么?” 舒云筝俊眸微垂,沉默了半晌,片刻后抬眸望着她,眸中已经是水清一色,他抬手摸了摸她的脸颊,柔声道:“自然是不好,这几日彻夜辗转,想到些烦心事,便无心入眠。” “云哥还在烦恼账簿么?”涵白瞧他指尖有些冰冷,不由得担心起来,“娘说云哥夜里也不睡,不分昼夜的这么看着,总要闹出点毛病来。” “这些算不上什么毛病,放不下还有别人替着,倒是你,搁在心里,有谁能守着。”舒云筝低低一叹,又执起她的手,刚想低头对她说上几句话,屋里就匆匆忙忙出来一个人,朝着寇涵白福了福。 “小姐,老爷请您进屋来。” “好的,关爷爷辛苦了。”涵白朝着老人甜甜一笑,然后望向舒云筝,“云哥,我先去跟爷爷请安,等午膳时,我再去寻你可好?” “好。”舒云筝轻轻一笑,长指抚过她落在颊边的青丝,“别太在意。” 涵白知道他说的是寇观自的性子,自然有些感动的朝他弯起唇角,“云哥,涵白明白。” “去吧!”他松开手。 涵白点了点头,然后朝里屋走去。 舒云筝看着她的背影,久久没有动弹。 “表少爷。”一旁的管家低头道。 舒云筝神色一凛,略带恭敬的开口:“关伯伯请说,云筝洗耳恭听。” “表少爷,小姐这年纪尚小,怕是不会懂的。”管家看着他,眸色睿智的指出。 “我……自是明白。”舒云筝有些疲惫的闭了闭眸,“可是,她的一个几乎了悟的神态,就能让我万劫不复。” “情之一字,谁能逃得过,表少爷,适合而止吧!”管家朝他微微一笑,然后退身离开。 舒云筝依旧看着涵白离去的方向,五指渐渐收拢。 涵白进了里屋,就闻到茶香清幽,缓缓的飘了过来。 她朝里头看了看,便瞧见一身墨袍的寇观自,正气定神闲的端着瓷花茶盏,拿着杯盖砌着茶沫。 “爷爷。”涵白福了福身。 “坐下吧。”寇观自抬眸看了她一眼,淡淡开口。 “是。”涵白敛着绣群,坐到一旁的椅子上。 不离早早的站到一旁,不敢多言一句,只是低着头,感觉着周围有些安静的气氛。 “这几日,你辛苦了。”寇观自悠悠放下茶盏,一手摩挲着拇指上的玉扳指。 涵白微微一震,有些不可置信的望着他:“爷爷……” “这些话,早就该说,我一直不说,你可知道为何?”寇观自唇角缓缓扬起一抹笑,往日里淡薄的眉眼都带着些笑意。 涵白眸中徐徐升起层水雾来,倒映着寇氏一族族长的模样。 这句话想了几年,迟迟以为是种奢求。 自小到大,看着爷爷薄凉的眼神,心底的苦寒不知痛了多久。寇氏大族,有着慕道权丞相之位,横竖都轮不到她入寇观自的眼。 可是如今,真真正正的了一句夸奖,她几乎有些坐立不安。 “涵白……不知。”她按住颤抖的指尖,瞠目看着他。 “你爹说的话,自是不假。”寇观自忽然起身,抬手抚平衣袍上的褶皱。 涵白也跟着起身,咬唇望着他。 寇观自把案几上放着的长盒拿起,然后走到涵白身边,苍劲的指抚过长盒的边缘:“此去太学,说不上辛苦,这就算寇家与你的礼。” 涵白颤抖着伸手接过长盒,感觉到雕花木盒下透着淡淡的檀香。她几乎一瞬间就有些意识,惊喜的抬头:“爷爷,这可是……碧玺?” 寇观自微微颔首,看着她的目光柔和了许多。 涵白欣喜的抱着长盒,抬手抱住寇观自的手臂,笑弯了眼眸:“涵白谢过爷爷。” 寇观自看着涵白眼角有些湿濡的泪光,又看了眼她抱着他的手,低低说道:“好好守着它。” “涵白明白!”涵白抬袖拭去眼角的泪,缩了缩鼻尖,笑着答道。 “好了,去用膳吧。”寇观自负手而立,朝她挥了挥手。 “爷爷,涵白……告退。您……也要保重。”这话到了嘴边,不知就怎么这样说了出来,明明不算做离别,却带着依依不舍。 “去吧。”寇观自转身,沉步朝里走去。 涵白低头看着怀中的碧玺,脑海中蓦然想起那个人淡然的眉眼。 落花之间,含笑的说道:“伯牙子期,虽是知音,又何曾能寻到齐驱并驾之人?” 如今,她能不能算是真有这种机会了? 回头看了一眼依旧目瞪口呆的不离,涵白拉起她的手:“不离,我们去找云哥!” 说完,提群就朝外头走去。 几度秋凉,这感情放在心底都有些单薄,谁料到真的有一天,能尝出些味道。 这些时日过去了,不知又是何时。 ------------ 第八章 落花相逢不知还(1) 那个时候……那个时候…… 握紧手上的长箫,一身墨色衣袍的少女坐在落花之下,默默的发着呆。 “白儿,又一个人发呆!”清脆的声音从上方传来,涵白愣愣的抬头,就看见湖绿色的裙摆滑落下来,容貌清丽的女子趴在树枝间,笑眯眯的望着她。 “师姑。”她乖乖的喊了一声,站起身来,拍尽沾染在裙摆上的花瓣。 “几年过去了,你发呆的毛病倒是没改。”女子挑了俏丽的眉头,指尖碰了碰颊边的一枝桃花,嗅了半晌,便攀折下来,朝涵白丢了去,“时辰也快到了,把边上的书收起来,可别露了相,让那冰棍子看着你偷懒,约莫又得罚你了。” 涵白下意识接了桃花,一股馨香扑面而来,让她又恍惚许久。 最近师父身上,好像也是这么个味儿。 “白儿,还不快去!”女子有朝她挥了挥手,刚要继续说下去,便睁大了眸看着不远处,“哟,你那倾国倾城的公子来了,快、快、快,带师姑上前搭搭话。” 说完,女子跃枝而下,拉着涵白的手就朝前跑去。 涵白被她带着,也不挣扎,总感觉神没缓过来,怔怔的望着手上的桃花。 来岛上约莫着五年过去了,日子说是久,却也算一晃而过,可是心里头有着什么沉甸甸的搁着,怎么想也想不透。 “荒落……” 等到纤纤素指点上她的额头,她才发现面前站着一身腥红色衣裳的荒落。 五年里,少年也拔高了不少,可那倾国倾城的模样,倒是越发的妖娆。长发斜过如玉的面容,那眼神挑落间,尽是风情。 “小姐在想什么?”荒落柔柔的笑起来,声音带着几分呢哝的意味,半垂着眼眸望着她,唇角轻扬。 涵白又分了神看了眼手里的桃花枝,眨了眨眸,这才随着荒落的笑也弯起唇角:“这几日花开的早了,想着府上是否已落了花期,结了桃儿。”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这十连岛上离帝都虽不远,却也在山腰上,桃花就算做比往日迟,也是半开半落,想必帝都早已春风殆尽,兴起些夏景来。 荒落伸手把涵白手上的桃花接过,放在鼻尖嗅了嗅,轻抬眉望着她:“府上的桃花不比这清幽,却终究是府上的味儿。” “那何时荒落能送来夜桃酒,与我把酒言欢?”涵白也挑了眉望着他,眸中尽是暖暖的笑意。 那年本是孤身一人去岛上,临走前荒落长跪寇府不起,乞求住于十连岛山下,能隔几日看着涵白,不说日夜相伴,也求能两三日见上一面,求个心安。 “救命之恩无以回报,便只能长相伴。” 荒落一个人默默的跟在太傅马车后头,在大雨中走了一个时辰。 玉初被他拦在寇府,只能噙着泪看着他一身青衣消失在风雨之中。 之后,太傅赞赏荒落大义之情,便允了他的愿。 一根长蒿,一叶扁舟。虽说是寂寞,荒落却不曾有过退却。隔三差五上山一趟,带些舒晚凝吩咐的小玩意,捎几封舒云筝字字切意的书信,也让涵白心中温暖,说是把荒落当做一家人,便也不假。 过了一年,玉初也上了岛,和荒落二人在山下,每日看看书册,学些东西,然后便是算着日子,上山找涵白说说话。 “只要小姐愿意,荒落随时奉陪。”荒落笑着把桃花别进她的发间,留着身旁一直怒颜相对的小师姑青遇笑生着闷气。 “这少爷倒好,瞧见我就如眼里没了人,和你家小姐倒是亲热,若不理会我,隔日我便欺负你家小姐去!”青遇笑敛着长裙,美眸瞠睁,实在咽不下那口气。 荒落也不在意,权当没这个人,上前挽住涵白的手,俯身在她耳边低声说道:“小姐想要的,荒落又怎会不知。” “真的?”涵白眸中带笑。 “荒落从不骗小姐。”荒落轻笑出声,笑容间尽是风情。 “啐,瞧你这模样,眼里都宠溺的腻味了我,不知情的,还以为你是白儿的情郎呢!”青遇笑瞪了他一眼,没好气的转身作势要走,瞧着真没人拦她,便堵着气,甩了袖子一个人跃去。 “玉初呢?”平白少了个人,涵白觉得心里也落了空,探了探头,发现往日里迟了几步的玉初,今个儿是真的没有来。 荒落目视前方,唇角的笑依然挂着,轻声道:“夫人发小府里的女儿出嫁,需要些场面,喜娘不放心,便找了夫人去帮忙。眼瞧着身边就是不离和玉初贴心,便都带了去。” “哦?想不到昔日的姐妹,都要成亲了。”涵白有些感慨,五年之后,许多事情顺着时间中规中矩,算算时日,自己倒是疏忽了。 “丞相之女,婚期也该近了。”荒落忽然说道。 “姐姐?”涵白有些诧异,转念想想,倒也是。慕如清也有十八年华,该是姑娘家出嫁的年龄了。 不过她一直喜爱的是云哥,怎么会愿意嫁与他人。 涵白疑惑的问了问,荒落只是笑着摇了摇头,“这些事情,都要等小姐回去之后,亲自看看才知道。” “荒落也会藏着心事了?” “小姐,荒落这是盼着您回来。” 二人说说笑笑,衣摆挥开一地落花。 春日里的十连岛算得上极美,合着着青葱岁月,悠悠而过。 他们身后,一道挺拔的身影在落花中伫立着,淡淡的看着,然后微微抬手,捻起半空中的一片落花。 花虽美,终究还是落下了。 他俊眸微垂,负手而立,转身面向反复的云海。 ------------ 第八章 落花相逢不知还(2) 走到屋前小亭,荒落把包袱打开,上头躺着几颗青涩的小桃,还有一壶玉盏温着的酒。 把斜放在一旁小桌上的酒杯拿出来,荒落为二人倒满酒。 “初酿的落桃香,荒落从哪得来?”涵白闻着这味道,有些微讶的看着他。 荒落拂去落在桌上的桃花瓣,又垂眸看了眼清酒之中缓缓沉底的花蕊,才掩唇笑道:“只要和表少爷说上几句小姐的事,府里的好酒,又怕拿不到手?” “云哥怕是被你哄的开心,才允的吧!”涵白亦笑,挽起长袖拿起酒杯,还未到唇边,酒色就浮了上来。 “想不到今年的落桃香比往年都好上许多,关爷爷在这上面可下足了功夫吧!”涵白把酒放在鼻前嗅了嗅,抬眸看了荒落一眼。 “前些日子二爷带着几个官爷来府邸,说是过府做客,也算是打着幌子,来商谈皇商之事。” “皇商?”涵白眉间微蹙,有些不解的问道:“叔叔本是皇商,又何必这么明目张胆的拉拢别家官员,这……置爹于何处?” “小姐,今年乃是当今圣上二十寿辰,逢寿必换,这规矩,您难道忘了么?”荒落不知从哪又摸出个杯子,再次提壶斟满。 “寇府自是先皇御赐的名号,就算当今圣上也无法改变,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拿在手中的酒几乎有些生涩,涵白咬着唇,水眸中闪过担忧。 “关伯伯酿这落桃香,自然是为打通关节,具体的缘由,荒落一个外人,又怎会知晓。”荒落举起酒杯,朝着涵白轻笑:“小姐,我们都等着您回来呢!” 涵白瞧他一门心思换了话题,也明白他的苦心,扯了扯唇角,还是笑起来:“荒落,我总拿你没辙。” 酒在唇边,就要顺着它喝下去,忽然一阵清风徐来,桃花纷飞。她的手被温热的掌心覆住,手里的杯子顷刻间入了别人的手中。 “师父”涵白怔了怔,才呐呐的唤了一声。 “师父。”荒落看见眼前一身白衣,眉眼淡薄的人,也唇角含笑的有礼唤着。 垂眸看着指间飘着花沫的清酒,越垂阑拂袖坐下,把酒杯放在桌上。 “今日的册子都读完了?”抬眉看了涵白一眼,越垂阑淡淡问道。 “是的。”涵白咬了咬唇,有些怯生生的把手中的落花藏在袖间,却不敢再有言语。 荒落瞧着越垂阑,那人无论何时瞧着,总是一种神态,仿佛天崩地裂在眼前,也就是无动于衷。 这样的神态,当年那个人…… 他按捺住心中的波动,朝着越垂阑笑道:“师父何必如此拘谨,师徒二人说的是情分,就算小姐来不及念完那些书册,师父是否也该悉心提点?” “荒落……”涵白微微动容,看着荒落的眼神带了几分温暖。 二人相处也有五年了,这些日子情意绵绵,说是主仆之情,倒不如说是兄妹之意。如今这分明的袒护,更是流转了些情意。 越垂阑指尖摩挲着杯壁,又看了一眼荒落,神色中的情感都完完全全的分辨不出来。 看得久了,荒落的笑容几乎有些挂不住。 越垂阑忽然弯起唇角,淡淡的开口:“两个时辰后,半灰居见我。”说完,仰头把手中的酒饮尽。 涵白美眸微睁,看着面前人黑发张扬、难得轻狂,心中猛的一颤。 饮尽杯中酒,越垂阑直直朝涵白。 那双暗如徽墨的眸中带着温润的神色,唇边沾着依旧微醺的酒液,泛着柔软的光泽。 这一眼,又让涵白心底发起一阵酥麻。 然后越垂阑放下空杯,敛眸负手而立,沉默了半晌,才朝半山腰的半灰居走去。 一袭白衣在落花之中,隐约有了遗世独立之感。 这么些年,对于越垂阑,总是有这种距离。 “小姐……”荒落看着涵白眉间淡淡的惆怅,不由寻着她袖中的手,轻轻握住。 “荒落,你可知道,为何这几年,我只愿穿着墨色的衣裳。”涵白依旧望着他的背影,轻声说道。 “荒落……不知。” “我想告诉自己,云泥之别,永远都不会成为知音。” ------------ 第八章 落花相逢不知还(3) 溪水潺潺,泛着金色的微波,桃花随着流水,在溪涧沉浮。 斜靠在巨石之上,越垂阑半垂着眸,看向不远处树木交织的地方。清幽的溪水汇集成潭,在阴暗处成了天然的浴池。 柔软的白纱缓缓从水面漂过,带着几瓣桃花,他眸色微沉,看着白纱顺着水流飘到远处。 “堂堂十连岛奇人,当朝丞相之女的师父,竟然躲在这偷窥女儿家洗澡,说出去,不知你颜面何存。”青遇笑双手环胸,一脸促狭的望着越垂阑。 越垂阑只是慢条细理的折了折袖口,才看了她一眼,淡淡开口:“我从未躲在这偷窥。” “那现在站在我面前的,是谁家的登徒子么?”青遇笑跃身而下,顺着他的角度望去。 桃花里水中,少女背对着他们,一头青丝流泻,飘在水面上。 “白儿可真是被蒙蔽了,怎么会觉得你一本正经,是个正直的人?” 越垂阑冷冷的瞥她一眼:“未曾如你一般躲躲藏藏,又怎是偷窥?” “哟,这么说,你可是光明正大?”青遇笑凑上来,“啧、啧、啧,清白的姑娘家被你看去,你这是打算负责了?” “还不到负责的程度。”越垂阑唇角微勾,目光又转向那潭溪水中。 少女细致的肌肤在清水的映照下带着几分朦胧,桃花分落,算得上是十连岛上最美的一处风景了。 “那你还想做什么?”青遇笑眯起眼眸,总觉得越垂阑话中有话。 “时机。”越垂阑微微一笑,顷刻间朝后退了一步。 话音刚落,一道锋利的刀锋就划过青遇笑的脸颊,削了她一缕青丝。 青遇笑自小习武,下意识朝后闪去,低头见到那一缕尚在半空飘着的长发,怒火不打一处来:“哪来的混蛋,竟然敢动到姑奶奶头上来!” 来人自然不让她空闲,话语间,又是刀光剑影。 越垂阑静静伫立在巨石旁,负手看着打斗的二人,神色未变,只是恰逢时机的躲开来人欲逼上前的刀气。 “哟,刀法不错,哪国来的?我算算,前些日子是哲漱、东都,如今,该是大央了吧!”青遇笑本是性格豪放,不拘小节,如今遇到也算对手的人,不由得心情愉悦,话语间带着几分挑衅。 来人一身黑衣,面容覆于黑布之下,看不清神色,只是身形挺拔,绝非泛泛之辈。 “一个人?”青遇笑见对方不回话,又一剑缠了上去,非得问个清楚。 “三个人。”越垂阑忽然开口, 青遇笑随即神色一凛,手中的剑越发的凌厉起来。 清潭中的少女恍若不知,逗着石阶上不知何时跑来的小兔。越垂阑看了一眼,蓦然颊边一阵寒戾的风猛的劈过来,他只是轻轻侧身,然后敛袖朝着清潭跃去。 衣摆拂过水面,染了一层水渍,却惊扰了潭中的人。 涵白感到身后水声撩起,不由得紧张的拉起一旁的轻纱覆住胸口,人朝身后的山石隐去。 不料她人还没走多远,就被揽进一具坚实的胸膛,透过薄薄湿濡的春衫,清晰地感受到那人的温度。 她几乎惊呆了,背脊僵直,不敢动弹。 “有杀手。”越垂阑单手搂住她,唇在她耳边淡淡说道。 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耳畔,不知怎么的升起一股酥麻的感觉,让涵白方才僵住的身躯几乎软了下去。 浑身光裸着在一个男人的怀里,这种感觉几乎算得上羞恼,可越垂阑的话,又让她心头一颤。 岛上五年,遇见的杀手不计其数。回头想想,莫不是为了永除后患,这一批一批的来,本就该习惯了,可今日,怎么来的这么不是时候? 而且……为什么会来这里? ------------ 第八章 落花相逢不知还(4) 被越垂阑抱在怀里带到山石后头,涵白也不敢动作。 忽然有东西抓住她的发,涵白蓦然抬头,就见到白猿倒挂在树枝上,吱吱的朝她叫着,爪子里把玩着她的长发。 “下去。”越垂阑平淡的说道,语气间却有了那种不容置喙的意味。白猿委屈的哀鸣一声,不甘心的松开爪子,闷闷的坐回树枝上。 感觉到男人坚实的手臂横在自己腰间,涵白心跳如鼓,不知该如何面对。 巨石那边缠斗的四个人越发的激烈。 青遇笑倒是丝毫不在意,天生的武者从来都只有越挫越勇,早些日子在岛上日子无聊,她便缠着越垂阑过几招,可是这冰棍子不搭理她,只是持着书册坐于雅亭,看书看的怡然自得。 可她心里清楚,这男人的功夫可不弱,只是懒得出手。不浪费时间做任何一件不值得的事情,就是越垂阑一贯的作风。 所以,在清潭边这些时日,都是在等待今天吗? 来人之中的其一忽然发现那边的二人,立刻抽身跃去。青遇笑被剩下的两人缠着,也分不了身,想到涵白半点功夫都不会,不由得心急大喊:“冰棍子,你小心啊!” 越垂阑搂着涵白,感受到身后犀利的刀锋,只是他身子不动,拂袖朝后甩去,一阵水雾漫天扑来,那个杀手愣了愣,便朝后退了几步。 这几步间,越垂阑捞过一旁的外裳,披在了涵白身上,然后抱着她转身跃到被水冲刷的光滑的石阶,冷冷的看着那个蒙面杀手。 “你是谁?”越垂阑一身湿濡,怀中抱着有些瑟瑟发抖的涵白。 涵白也是湿着,少女已有曲线被湿透的衣裳包裹着,丝毫掩盖不住。越垂阑长袖微掩,却是把她严严实实的抱在怀中,不让他人窥去一丝一毫。 “杀你。”那人声音低哑,话锋凌厉,话语刚落,刀就挥了过来。 越垂阑冷笑:“十步之内,倘若你进得来,我便由你。” 黑衣人猛地一惊,刚要收脚,却发现周围已经迅速的发生变化,他气息一凛,另外两个人分神便感受到了。 收了刀,那两人不再理会青遇笑,都纷纷飞身而来。 “别过来!”黑衣人沉声道,不料还是慢了一步,那二人贴着他刚站稳,便一同陷入黑暗中。 黑衣人眉间紧缩,拱手说道:“久闻十连岛奇人善于奇门遁甲之术,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那你何必来送死?”青遇笑随着跃来,语气间带着讽刺。 黑衣人浑身一震,忽然扯住另外两个人。 本想引诱越垂阑开口,好辨别方向,没想到青遇笑的声音竟然是从四面八方传来,这黑暗之中有如云雾翻滚,不出一会便不能看清东南西北。 他不敢妄动,怕一不留声,便会命丧于此。 “多有得罪。”他心里盘算着,嘴上不忘应承。 “两个时辰后,你们自行下山。四个时辰后,内里自然可以恢复。”越垂阑淡淡说道,然后一手横过涵白腰身,把她横抱起来。 “师父”涵白惊了一跳,挣扎了一会却被他按住。 “春日里风大,易着凉。”越垂阑迈开步子,眼神直直朝前看去。 “瞧你这一本正经的样子,吃豆腐就吃豆腐!还假正经!”青遇笑跟在后头骂道,还不忘数落他几句。 越垂阑忽然停下步子,侧首冷冷看了她一眼。 “咦,我好像掉了钗子,我回头找找。”青遇笑立刻掉转头,往地上看去。 涵白原本羞涩着,可看到青遇笑这幅摸样,也忍不住笑起来。 越垂阑感受到怀里的颤动,随即唇角缓缓弯起一丝弧度,然后朝前走去。 一石……二鸟,算不算小有所成? ------------ 第八章 落花相逢不知还(5) 涵白睁开眼,天色已经是初亮。 十连岛上不比帝都,这里天色亮的早,还带了些寒气,涵白隐隐约约醒来,不禁哆嗦一阵。 她捻了捻被角,刚要起身,就被一个黑影吓住了。 “师父?”她惊呼。 坐在床边的人模糊的应了声,伸手摸向她的额头,然后轻轻的叹气。 “终于退烧了。” 淡然的声音带着清晨未醒的低哑,比起当初的平淡无波倒是多了几分韵味。涵白困惑的望着背光的黑影,问道:“师父,我……” “迷迷糊糊了一天,是该醒的时候了。”越垂阑微微一笑,起身,走到窗边,伸手推开了窗户。 大片的光芒流泻进来,把窗前一地染得霜白。这光芒还不算耀眼,如烟灰的颜色带着几分柔和,让涵白很容易就适应。 涵白坐起身,长发顺着肩头滑下,披散在背上。身上的湿衣裳已经换下了,如今一身单衣,春寒尚早,还是令她缩了缩。 忽然想起昨日的种种,清潭之中,自己在越垂阑怀里,湿了的衣裳紧紧覆在身上,这般不合情理的事情,究竟该要怎么面对? “把药喝了吧!”越垂阑把桌上的药端了过来,递给她。 涵白抬手接着,才发现这药依然冒着热气,浓浓的药香从碗中溢出来。 十连岛上药材多,和帝都的大多不一样。都说良药苦口,有些药材,分明是甘甜爽口,却也包治百病。 “那都是穷山恶水出刁草,十连岛上,怎么会有这些东西!”当初青遇笑拿着帝都的珍贵药材,嫌恶的丢在一旁。 涵白却是发现了,十连岛上的药材,并非帝都的,都是从别处移栽过来。 十连岛……真是一个奇特的地方。 就算她在岛上住了五年,也百思不得其所。这话放在心底,也不知朝谁问去。说是太傅派人打理十连岛,可是这岛上的一切又与帝都格格不入。 当年莫初玄和公孙御在岛上的时候,想必也有这种疑问吧,可是,为什么他们都不说呢? 喝下药,涵白感到浑身都暖和起来。越垂阑接过碗,放在一旁的案几上,然后抚袍坐在她身边,那双幽深的眸直直的望着她。 涵白心头一紧,不由得抓了抓胸前的被褥,看着他的眼神也不由得闪躲起来。 这姑娘家能不能算是脸皮薄,就算明知是师父,可是,心头的那几分忐忑还是不变。 毕竟是及笄的少女,心思玲珑,话在嘴边,也不知道如何开口。 “涵儿。”越垂阑忽然开口,语气比平时都缓了下来。 涵白下意识抬头,眸中见他唇角含笑,早就弃了那副冷淡的模样。 “帝都可有规矩,姑娘家若是被别人看去,便要负责一生一世?”越垂阑柔声问道。 “啊?”涵白心中一颤,指尖都微微发起热。 “这可怎么办,于情于理,是否……” “师父!帝都没这规矩,两人白头到老,必定是相爱至深,否则怎么会肯交付彼此!”涵白低下头,咬唇说道。 “真的?”越垂阑挑眉,眸中的笑意已深,“就算看清,感受到,也无需……” “师父,涵白有些头疼,能不能再躺会儿?”她抱着被褥,有些闷闷的开口。 “好。”越垂阑抬手,抚上她的眉间,“好好休息吧,晚上夜观星象,可别醒不过来。” “夜观星象……”涵白有些反应不过来。 “可别晚了。”说完这话,越垂阑起身,朝外走去。 关门的一瞬,涵白分明看到他唇角的笑容,越发的明显。 ------------ 第八章 落花相逢不知还(6) 夜里,涵白坐在桌前昏昏欲睡,任昏黄的烛火渐渐变得暗淡。 忽然,节奏的敲门声响起,涵白猛地惊醒,清美的脸上还是一阵迷糊,只是身子早已有了动作,慢吞吞的去开了门。 越垂阑站在门口,一头黑亮柔软长发披散在身后,难得一见的黑衣锦袍把他优雅的面容衬托得格外清俊孤高。 涵白怔愣了片刻,脑子里糊涂得很,只是看着面前的人,不知道为什么脸皮微微发热,瞪着眸半晌没有言语。 “涵儿,我们该走了。”越垂阑幽深的眸仿佛闪过笑意,一如既往的没有多言,径直轻慢的拉起涵白的手,向外走去。 涵白跟着他走了几步,才倏忽清醒过来,连忙抽出手向后退了几步,一脸严肃的说道:“师父,你等一下。”说完,转身跑进屋内,不一会儿拎着个包袱出来了。 没注意越垂阑面露的困惑,她轻轻咳了几声,早上的汤药很是管用,如今就是剩下几声轻咳。 春日夜里有些凉,她把身上的披衣拢紧,忽然想到白天上山来的不离,不由的眸色带暖。 不离也是及笄年华,前段时间同娘亲去帮着办喜事,遇着了哪家的少年,正是情投意合,双方看着也算喜事,就准备筹划着办了。 今年夏祭也是皇上的寿辰,她也能回到寇府,和家人一聚,顺道参加不离的婚事。 想到这,她不由得唇角含笑。 越垂阑看着她不经意的笑,也微微弯起唇角,那笑容少了往日的意味深长,徒留些清雅,慢慢的消散去了。 今晚的夜空璀璨的有些不真实,站在草原的中央,仰着头,涵白连赞叹都无法说出口,只能怔忡的望着星海,几乎要落起泪来。 这片草原是十连岛山间最平缓的地段,当年公孙御的骑射,便在这里跟着越垂阑学了。 越垂阑这个人,说是奇人一点也不为过,文人琴棋书画,武者打猎骑射,运筹帷幄者兵法奇列,几乎没有他不会的。 涵白本是以为他是老者,这么多年学无止境便也在理,后来知道了他的年纪,也迟疑起来。 直到来了十连岛,亲眼见到那岛上书房里犹如迷宫般的藏书,见到每一本书中苍洁的字迹,她才明白,越垂阑在岛上这些年,都是用什么样的心思过下来的。 “涵儿。”越垂阑发现她的走神,唤了她一句。 “啊?”涵白这才缓过神来,看着月色下那人一身落白,眉目如画的望着她。 “在想什么?”越垂阑抚袍坐下,抬眸瞧着她。 涵白连忙敛裙跟着坐下,含笑道:“想到不离就要嫁作人妇,心中自然欢喜。这些年她跟在我身边,早已情同姐妹,如今她与他人琴瑟和鸣,涵白替她开心。” “算算年纪,涵儿也该嫁了。”越垂阑难得有了这种闲情,和她闲聊起来。 不动声色的打量着面前的少女,他眸中闪过复杂的神色。 当初就是个小姑娘,五年之后,也亭亭玉立,算不上娇羞动人,却也清美如初雪寒梅,不带着傲骨,徒留了那淡雅的气息。 话不多,字字都知进退,柔软的语调总是轻放在心尖儿上。 在长辈们眼里,这必定是个极好的姑娘家。 既然如此,那么…… 越垂阑抬手把她袖间沾染的青草捻去,垂眸一笑。 该是时候了。 ------------ 第九章 乱尘名开始回颜(1) 帝都正是晚春,却也恰逢皇帝的生辰。 这几日,涵白从十连岛回到寇府,果真看到府中的桃花都已结了小果。 回来的那日,荒落站在树下拿着小筐寻了些青涩的果子,拉着玉初一起准备回味起水南的果酒。 半筐的果子放在脚边,一身腥红衣裳的荒落与粉色襦裙的玉初站在一起,言笑晏晏,荒落举手投足间,尽是风情。 这一眼看去,涵白有种恍然隔世的感觉。 此般风月尽是极美,多少年能够执着不变? 夜里,星子通夜,又逢上了帝都暖风柔絮,长辈们也拉了几桌在院落里话话家常,晚宴一摆开,灯花便悬在院落上方,整个院落笼罩在半黄半烟的灯火下,晚春甫出土的促织随着高高低低的说话声,有规律的起伏着。 晚辈们倒没什么拘束,便摆了几个小桌,往后院坐着,临着一池荷花,在春夏之交满池花骨朵含苞待放之景前,数着芙蕖里细碎的灯影,在桌前嬉闹。 涵白被玉初和荒落拉着偷偷溜进桃花林,这时的桃花林已经是枝繁叶茂,再也见不到粉色的一片,依稀可以见到长的颇为讨喜的小桃子。 荒落和玉初本是玩心大起,摘了桃儿自个儿酿酒,就为了等着涵白回府。可府里规矩多,哪家闺阁里的姑娘能够饮酒作乐,若是被逮着,少不了从上到下一顿骂。 趁着府里家宴,这三人便寻了私密的地方,把那藏了好些天的酒揭了开来,封坛的紫泥方落,带着浓郁果香的酒味儿就飘了出来。 “这酒味儿可真重!”玉初掩了掩口鼻,惊讶道。 倒不是酒不好,只是味浓了,便总想着捂着藏着,在鼻尖的味儿能存多久便是多久。 涵白眼中熠熠生辉,眼巴巴的瞧着荒落不知从哪拿出几个小杯。 “小姐,时间虽不久,可桃儿生得好,味道也是极好,味虽甜后劲亦足,千万别多喝了。”荒落柔声道,抬手为她斟了一杯。 斟完酒,荒落的眼神落在涵白的脸上,瞧着她神色喜悦,自己的眉色也不由得随之舒展。 玉初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眸中微动,终究只是掀了掀唇,没有说话。 忽然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从前边的矮木里传来,荒落立刻把涵白护在身后,目光直直望向那:“谁?” “涵白姐姐……”浑身沾满草屑的少年缓缓从矮木中站起来。 唇齿间依旧留着香气,涵白尚未反应过来,便听荒落唤了一声:“小少爷。” 面前的少年依旧青涩年纪,却已经有了清隽的轮廓,手中依旧不变的是几册史书,隐约有些发皱。 “连疏,你怎么会在这?”涵白微愣,回府之后也有几日未见着大弟,听说跟着出了远门,不料如今却在这里见着了。 “用膳了么?”涵白放下酒杯,神色柔和起来。 “恩。” 寇连疏轻声应着,微微打量着几年未曾见面的长姐。 褪去了年幼的影子,究竟是个少女了。 可无论多少年过去了,姐姐在心底的影子,永远都将是曾经悉心教导他的那副模样。 心中蓦地涌出这般情绪,也不知为何,总想着倘若日后能为寇家做些什么,都得算作面前这人的几分劳苦。 寇府世代为商,寇连疏钟爱纪事,自小被训了许多回,禁足了许多回。到了后来,书塾的先生换做管事的关爷,就连书皮也摸不着。 有时候闹得凶了,就被爹丢进柴房。寇家大老爷从来都说儿孙自有儿孙福,这小家的事,也从不插手。 年纪小,自己也堵着气,拧下心不吃不喝。娘亲心疼、爹爹痛心,却终究唤不回他。 直到后来,寇涵白给他送吃的,里面总带着几张纸稿。 ------------ 第九章 乱尘名开始回颜(2) 那些东西都并非什么大国纪事,也就是曾经的玉府兴衰之事,可这么细细说来。寇连疏倒是对那些东西更执着了。 后来,大伯亲自同爹说,爹才放了他出来。 世代为商,未必不能为官,亦然未必不能记史。寇老爷子都不在乎了,更何况他人? 自此之后,寇连疏便得了一身轻松。 “涵白姐姐,三日后,我便同史责殿长清大人进宫,从此之后跟随他身边。”寇连疏轻轻吐纳,把心中那积了许久的郁气都吐纳出来,才敛眸低声道:“姐姐在太学几年,也必定吃了不少苦,他日若有名垂之事连疏必尽微薄之力……” “连疏,有些事情,都算作分内,有些事情,说出来了,反而倒是不上心了。”涵白唇角含笑,抬手摸了摸如今已比自己高上一头少年的面容。 寇连疏怔了怔,抬眸望着她。 涵白从来不是什么大姐的模样,朝他眨眨眸,指着荒落手中的酒,笑道:“未曾识得江湖,也听过那么几句,酒逢知己千杯少,虽然千杯万万不可,不过……连疏,你我姐弟这么些年,小饮一杯,不如就当给你践行?” “好。”此去史责殿,便不知多少日月之后才能促膝长谈,往昔青史垂垂,都是多少人把一生都耗在了上头。 如今,就当作践行。 荒落替二人斟满酒,笑而不语,退到玉初身边,静静地看着。 玉初打量了他一会,才凑在他耳边轻声问道:“多备了只杯子,莫不是你早已知晓?” “自然不是。”荒落抬袖掩住口鼻,笑的多情,“有备无患,从来不会吃亏。玉初,怎么这么些日子,你还不长心眼?” 玉初眉间温润,斜眸看了他一眼:“你倒是好,几年过去,嘴皮上的功夫越来越好了!” 说完,玉初自己倒是忍不住先笑起来。 晚膳的时辰方过,府里的女辈们又习惯的聚在一起唠嗑,桌上的残羹冷炙都撤了,换上些讨喜的瓜子水果,就开始里长里短的说起来。 涵白摘了个挂在树枝上的花灯搁在芙蕖边,挽了袖碰了碰带着几分暖意的水面。 水面碧波微荡,划出一圈圈涟漪,碎了身影。 她的面容在水中模糊不清,倒影着莲灯的迷离。 忽然,她发现身边多了一道蓝色的影子。 “云哥?”涵白回头,便看到舒云筝站在自己身后。 五年,足够改变很多东西。 面前的人依旧是那副模样,温润清隽,只是眉宇间多了几分深锁,气势也比当年盛上许多。 那个人当年也是一身蓝色衣袍,言语温情,眸带悦色。如今也是这么一个人,身形高大了许多,眸中的神色,也是不一样了。 涵白缓缓起身,衣袂被夜风吹起,连着青丝一同散入墨色。 “水边湿,久了也容易染上风寒。” 这话,云哥曾经也说过。 五年之后,她回到寇府,遇到那个为她心思从来不曾变过的人,可是,她的心思又在哪呢? ------------ 第九章 乱尘名开始回颜(3) 舒云筝缓缓走上前,眸中她的样子一直不曾变过。 “云哥,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涵白微微垂眸,任他的影子模糊在睫羽间。 往日的亲昵,随着时间的流逝,也渐渐变了。当年不识情爱,便觉得两人无论如何都是兄妹,有着这层纸,隔着万水千山兄妹之情也不会变。 可是,这些日子过去了,她也明白,纸,始终会破。 破了之后呢,她却想不透。她对云哥的感情,不是没有深到情分,可是说是男女之情,又少了什么。 帝都最美的时节,要算的上春夏之交了。每一年此时,她都能回到寇府。五年,见到云哥的次数却不多。看着春夏之交荷影翩跹,数着纸上泛着淡淡雅香的字迹。 虽然纸笔上的牵挂一直没有断,但总是不一样了。 那些心里头的呢喃,总有一方听不到,若是情到深处,便不该如此了不是。 “不算早,路上耽搁了几天。”舒云筝看着她,不是没瞧出她那几分局促,只是话到唇边,亦不知用什么口吻。 他无奈的弯起唇角,轻声道:“就这么几年,你我便也要生疏了么?” 这话压在心里,算得上是半苦半甜。五年等着面前的人长大,等着等着,心思却忐忑起来。 不知年年红药,生的为谁,当初那么微薄的愿,自己却也不能坚持下去。当初单纯的心思,到如今变了味儿。 一入商门亦深似海,执掌云雨之中,他也有许多东西,必须舍弃、必须执着。 涵白听了舒云筝的话,心头却是一颤,说不上的感伤涌了上来。这明明是自己分寸大乱,听着舒云筝的话,倒好像是他变了心意,几番苦楚吃下来,受了痛得反而是自己。 “云哥,不是的……”她连忙抬眸,衣袖随着她急促的动作摆动,可这话未说完,手腕便被人拉住,接着一把被面前的人拥入怀中。 暮色里的气候算得上多变,涵白心里头本是被暖风吹得惬意,可如今整个身子靠在舒云筝的怀里,一股热气就涌了上来。 舒云筝微微一叹,把她抱在怀中,覆在她腰间的手臂紧了紧,然后靠着她带着淡淡清雅气息的发,哑声说道:“这些年,每次想着你,总要停笔许久。” 想着是否那个姑娘也在念着他,或许那姑娘早就明白了,心思却不是对着自己,又或许自己的心意没有当初那么纯粹,对着她,竟然有一种心虚。 涵白靠在他胸前,清楚地感受到这具胸膛与往日的区别。 往日那少年淡薄,胸怀中尽是清冷,无惧是非,也就是仅仅想着她,想着他日若是琴瑟和鸣,也必定不会亏待她。 如今,少年老成,胸怀中也有自己的天下了。知道心思已经不是单纯的为了一个人,不是独独想着一个人,所以有些话也不能说出口,不能轻许那个誓言。 可是眼神不会骗人,云哥的心思,从来没变过,只是……不纯粹了。 “涵白,倘若……倘若如今,再让你等下去,你可还愿意?”舒云筝迟疑了一会儿,终于还是说出来了。 “云哥,五年前与五年后的你,究竟变在哪里呢?”涵白闭了闭眸,轻声问道。 当年许诺弱冠,或许今后要等到而立之年?等待不是一个人的事情,一个人等,总还有个一直朝前走。 到头来,说不上究竟谁等着谁。 “顺其自然,不好么?”涵白低喃。 怀中的人已经不是单薄的女儿家了。舒云筝明白,却也放不开手。 “没有执著,就坚持不下去。”他在她耳边说道,“涵白,如果从今往后我不再有这般执念,或许有些事情,一生都是遗憾。” ------------ 第九章 乱尘名开始回颜(4) 可是,执着的到的结果倘若是两败俱伤,当初若是遗憾,是不是会更好? 这话涵白心里念着,却始终没有说出来。 暮色沉暗,花灯尚早,那满池的荷花都半开了模样。涵白看见那荷尖儿立了只蜻蜓,薄翼微颤,倒影如叶。 其实,他们与这蜻蜓大相径庭,无论飞得多高、多远,总是单薄的一扯就碎。唯有那安谧的花叶之下,才是归宿。 明白了,做不到。 心中的天下太大,太遥远,如何都放不开手。 云哥,不只是你,我又何尝不是如此? “嘻嘻” 远处忽然传来女孩家的戏笑声,涵白这才晃觉男女之别,面色微赧的缓缓推拒。 虽舍不得怀中的人,舒云筝却也知道分寸,再次收紧手臂抱了她片刻,才轻轻推开。 舒云筝眸中的神色是来不及褪去的浓情,花灯流光溢彩,把他那张俊美的面容映照的越发的动人心魄。 涵白忽然想到那年小年烟花夜,也是看到舒云筝在五光十色下的面容,那一笑,仿佛烟花盛开。 多年的回忆涌了过来,她抑制不住心头的情感,唇角也扬起一抹笑:“云哥这几年,琴技想必不曾疏忽,不如你我琴箫一曲,也算叙旧?” “当然。”舒云筝微微一笑,转身朝一边的亭子走去。 芙蕖边的古亭从来都摆着一具古筝,当年舒云筝时常来此,坐看云起,便是少年难得的一般风华,他也跟着修身养性起来。 涵白随在他身后,敛裙坐在石栏边,拿出自己的长箫。 “当年不是的了碧玺,怎么还用着竹箫?”舒云筝撩袍坐下,侧首看到涵白手中的箫,不禁问道。 “碧玺风骨太盛,涵白自然不敢随意带在身边。”涵白摸了摸箫身,微微垂眸。 “这倒也是。”舒云筝淡淡一笑,指尖轻触琴弦,“当年落花引,如今不如春江吟?” 涵白倒是不再说话,婉转的曲调从唇间悠扬而出。 舒云筝看她青丝扰扰,女儿家的风情尽在眉眼,都说二八年华的少女尽是娇羞,可面前的人儿,却总是犹如清风拂面,暖人心脾。 心不由自主的平静下来,舒云筝看向指尖,顺着她的调子,按下了琴弦。 悠扬的古调在沉暗的夜色下缓缓响起,几处鸟鸣,清风徐来荷花摇曳,更显风骨。 远处的戏笑声忽然安静了,脚步声朝着这边传来。 慕如清方才和府上的一群女眷话完家长里短,便听到这边传来琴音。 这琴箫和鸣,在寇府上不用多想,便只有舒云筝和寇涵白了。 她心思百转,多少有些不甘心。 小时候喜欢舒云筝,便是喜欢他一身清骨,不蔓不枝。这年纪长了些,便爱极了他眉清目朗,处事犀利的作风。 暗地里,的的确确是自己身为丞相的爹爹也对他赞不绝口。 如此良婿,爹爹心里也喜欢得紧,更何况是她? 可自小,她和舒云筝之间便横着寇涵白,如何也跨越不去。 涵白是自家妹子,嘴上不说,自己心里头却也不痛快,分明不算是郎有情妹有意,偏偏就老是在一起,若不是二人分寸尚在,她几乎怕这两人的婚事早早就定下了。 就连涵白去太学的五年,他们的联系也不曾断过。 究竟……如何才能得到那个男人的心呢? 慕如清心里想着,足下的步子却已经挪到了古亭外,这一眼望去,果然是那二人琴箫和鸣,月色下更是多出几番温存。 正好那一曲已尽尾声,慕如清抚掌轻笑,款款走上前去:“想不到这些年不曾听过妹妹和云筝哥哥奏上一曲,如今再闻,便是仙乐一般!” 舒云筝眉间还正是方才的温情,柔色未褪,抬眸间便入了慕如清的眼。 慕如清被他的神色惊住了,这般模样,就是早些年舒云筝尚且是个青涩少年时,也不曾见过。 这般神色,只是独独为了寇涵白么? 慕如清下意识看向寇涵白,却见她眉目清雅,已是笑意盈盈的看向自己:“姐姐。” 涵白起身,看着面前已经颇具丰姿的少女,不由得笑起来:“想不到五年未见,姐姐真是越发沉鱼落雁起来!” 虽然每年都回寇府,可遇上慕如清也算是极其困难的事情。毕竟丞相就算逢年过节,也是大都在皇宫或是府邸之中,等到了陪着姑姑回府拜见爷爷的时候,涵白也已经回去了。 算起来,真是五年未见。 慕如清失神片刻,便缓过来,笑着走上前,拉住涵白的手:“瞧你说的,我倒是险些认不出你来,若不是云筝哥哥对着你那模样,我也以为是哪家私藏的倾国小美人,来会情郎了!” “姐姐……”涵白唇微抿,神色有些窘迫。 “好了,不调侃你了。”慕如清拍拍她的手,然后看向亭中已经站起来的舒云筝,柔声道:“云筝哥哥怎么不去前头和大家一起话话家常?” 舒云筝淡淡一笑,语气已经带着几分客套:“云筝自是不敢越了规矩,家宴之事,云筝一介外人,已是感激不尽。” “这话说的,自小,如清便把云筝哥哥视作亲人,在涵白心里,又怎么不是如此呢?”慕如清上前几步,瞧着舒云筝的眸中,带着几分女儿家的痴缠。 舒云筝亦不是不明白,眉心微蹙,却依然说道:“云筝与涵白是表兄妹,自然是亲人。” 话说到这个份上,涵白听着也有几分古怪,她朝着舒云筝一笑:“云哥,想不到这么些年,你的琴技依然精湛,涵白可是甘拜下风。” “云筝哥哥的琴技,的确不输伯牙之意。” “伯牙之意,子期之音,必定也有一个人懂。”舒云筝走下台阶,站在芙蕖边,不经意弯起唇角,似笑非笑的看着涵白。 “伯牙有意,子期焉能不懂?”涵白指间长箫一动,又别回腰间。 慕如清扑哧一笑,按住了涵白腰间的手:“好了好了,别在这打哑谜了,方才院子里上了些糕点,云筝哥哥、涵白,不如一起去尝尝?” “好呀,云哥,一起去吧!”涵白瞧着舒云筝眉间隐约着淡淡的倦意,也知道风尘仆仆赶回来的他必定也是有几分倦怠。 方才情绪起伏,来不及说上这些体己话,现下那些事情都暂时放下,必然心思顾上了他的身子。 舒云筝指尖正碰上一枝半摇曳的荷花,抬眸间见涵白的心思,心中不由一动,刚要开口,忽然看到涵白身后缓缓走来一道白色的影子。 ------------ 第九章 乱尘名开始回颜(5) 他神色一凛,一种强烈的压迫感迎面而来。 这种感觉不仅仅与来人的神态,他总觉得,这个人与他今后,必定要分一番天下。 涵白隐约间也察觉了什么,她不经意回头,面色忽然一变,清雅的面容都鲜活起来。 “师父!” 身后静静伫立的人,正是前几日拜别的越垂阑。 这个男人果然无论在哪里,都是孤高不分世俗。 如今他也只是眸色微垂,一身白衣在夜色里有种说不出来的霞色。可只是站在那,总给人觉得隔着万水千山,唯独那人立在千峰之上,遗世独立。 涵白心中万分惊喜,那还顾得上他一身的疏离,转身来到越垂阑身边,她抬头看着他,好奇道:“师父,您怎么会来寇府?” “来看看。”越垂阑看着她,眸光微柔,语气竟然也缓了下来。 他声音本是清冷中带着些通透,如今说话的调子缓下来,听在耳中,竟令她耳廓有些发热。 “师父……是如何进来的?”涵白虽是心中欢喜,却也万分不解。寇府在帝都地位显赫,也绝非宵小能进之地。 就算越垂阑功夫好,也不至于能轻而易举的来到后园。 “遇笑算是寇家二爷的客人。”越垂阑抬手,抚上涵白的发间。 这举动让她脸皮一阵燥热,神色有几分赧然,看在这三人眼里,分明都做了池中莲萼,娇美如花。 “不知这位是……”不着痕迹的拭尽指尖染上的藕汁,舒云筝敛袖,面色如常的有礼道。 越垂阑把涵白发间的一瓣花叶捻去,在指尖转了转,才抬眸看了眼舒云筝:“不足挂齿。” 这话里,又回了那清冷的意味。 慕如清看着越垂阑,许久才从这人的风华中回过神来,心思百转千回,然后朝着越垂阑微微一福,轻声道:“涵白的师父,想必是十连岛岛主,不知岛主何时下岛,又在太学任起了教?” 慕如清的话中,带了几分质疑。 对于越垂阑这个人,她心底也有一时心悸,不过思来想去,终究是抵不过早早埋在心里的舒云筝。 越垂阑,十连岛岛主,这个身份也算朝堂皆知。 都说十连岛岛主风华如玉,一袭白衣临风而立,几乎算得上是羽化而登仙。 面前的人虽没有自报家门,可是神情之上,倒有七分神似。 “姐姐,这个说来话长,我看师父大概也是累了,我带师父去歇息,晚一点,再同爷爷说。”涵白听出这话里的端倪,心里不知为何有了些恼意。 “这也好,那我和云筝哥哥先去前院,等你安顿好了岛主,便来寻我们。我再派人送上些点心,喊人烧些热水……” “不必。”越垂阑淡淡拒绝了她,然后直直看向舒云筝:“此次只为小徒,便无他意。” “师父?”涵白看着他的侧脸,不明白他的意思。 “涵儿,去吧。”越垂阑轻声说道。 涵白抿起唇,心里的疑惑越来越大,却又不能开口。相处五年,她也明白,越垂阑这个人,除非该说,否则他便不多说一句话。 那时青遇笑调侃,说着冰棍子是想学着先人字字珠玑,没料想字字珠玑倒是对了,自个儿也冷得像块冰。 “师父,寇府待客之道绝非如此,但是倘若您想……涵白就怠慢了。”涵白欲言又止,终究还是挑了些场面话说。 舒云筝走过来,顺其自然的牵握住涵白的手,眉色略淡,朝她柔声道:“走吧!” 慕如清也朝着越垂阑福了福,然后朝外走去。 涵白被舒云筝握着手,心里不知为何有些虚,想松开,却被握的越发的紧,舒云筝牵着她迈步朝前走了几步,涵白也不能甩开,只得跟着他,然后匆匆回头看了越垂阑几眼。 寇府毕竟是大府,说是让越垂阑一个人,倒也真不实际。 涵白她们刚走,婢女们就迎了上来,请他去隔院的厢房里歇着。 越垂阑面无表情的直直朝前走去,也不顾那些婢女们有些惊慌的神色,直到走到芙蕖前,微微朝前倾了倾身子。 那一枝荷花,已经被折了腰身,几乎半垂半落,孤零零的等待着凋败。 越垂阑抬手猛的撕开衣摆,扯出条长巾,伸手扶直那枝荷花,一圈一圈的把受损的茎叶缠绕起来。 那些婢女们互相看着,不明白面前这孤高出尘的男人究竟在做什么。 把花茎扶直,一圈一圈的布条终于固定住了它,越垂阑才轻轻松开手,指尖抚上那含苞的荷花。 方才,这朵荷花被舒云筝失手弄断。 他指尖的藕香顺着衣袖浮了上来,萦绕在鼻尖。舒云筝这个男人,心思比他想的要深沉许多。 可惜,终究不会怜香惜玉。 越垂阑缓缓的描绘着荷花的模样,轻轻地把它挪到鼻前,细细的嗅着它的清香。 涵白,像极了荷花。 含苞……待放。 ------------ 第十章 千峰初凌玄音起(1) 夜里,玉初正帮着涵白铺好软榻,刚把薄毯铺上,抬眸间,便看到涵白手拿着书册,怔怔的看着桌上摆着的一盆石花,发起呆来。 玉初见她神色有几分不同寻常,竟是从中生出些秋水来,不由得走上前,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 “玉初?”涵白缓过神来,美眸中水痕尚在,波波动人,玉初看在眼里,也不由的心笙微动,随即笑起来。 “小姐,这可是不离红鸾方动,您也是春心不减么?” “什么不减,没有春心,哪来的增减!”涵白嗔了她一眼,把手中的书放了下来。 “小姐何必瞒着玉初,这些年,小姐是与玉初生分了么?”玉初话里带着几分惆怅,透过明暗的烛光,看得越发的楚楚动人。 涵白一向禁不住玉初这幅模样,连忙握着她的手,抿唇无奈一笑:“我的好玉初,同你生分,这还不是苦了我自己。” “那小姐究竟在想什么,可否同玉初一说?” “玉初,瞧你这心思,倒比绣花针还细了?”荒落撩了珠帘,长发垂腰,款款走了进来。 把手中的玉盘放下,挑了一颗玛瑙色的樱桃递给涵白,荒落才坐了下来,挑了眉眼看着涵白:“小姐这是春心方动,怎么能随便说了出口!” 涵白刚咬上樱桃,酸甜的汁液涌上唇边,就听荒落这么一句话。唇齿间的味儿,慢慢的覆上唇舌,心里忽然就漫上些感觉,和着唇间的味道,倒是仿佛成了真。 “小姐,瞧您这神色,倒还被荒落说准了心思么?”玉初跟着坐下来,细细的打量着涵白的表情。 “你们两个说起旁门左道来倒是颇有架势。”涵白把玉盘推到他们面前,略带恼羞的说道,“不离若是在,荒落你还能这么乐得清闲么?” “恰好不离不在,荒落就来造次了。”荒落掩唇低低笑起来,惹得玉初也忍不住笑了。 涵白面不改色的抚了抚藕色的衣裳,然后起身,绕过这两人,朝外头走去。 “小姐,您去哪啊?”玉初忙不迭问道,就要跟了出来。 “我去一个人思春!” 听着涵白有些赌气的话,二人都忍不住笑了。 荒落唇边的笑却没维持多久,忽然想起什么,立刻正色道:“玉初,你可记得,今日二爷回来了没有?” 玉初有些奇怪,却也没多问,点了点头:“自是回来了,春茶方过,二爷也不必在茶园住着,早就带着三小姐回来了。” “这就怪了,今日我倒是没看到三小姐,想必小姐也不清楚……”荒落沉思半晌,风情的眉间微蹙,“本是想同小姐说说这事,可进来就被你给误了。” “好、好、好,都是我不好,那你还不去寻小姐,等会晚了回来,小姐怕是一门心思都在春日上,哪还能想正事!” “就这么胆子大着,小姐总有一天不饶你!”荒落抬起修长的指点了点玉初的额头,轻笑着闪了出去。 夜色清明,多了满天星斗。 涵白顺着小道,不知不觉的走进了西苑。 傍晚遇见越垂阑,没说的上几句话就被拉走了。等到匆匆忙忙回来,才知道越垂阑被寇观自请了去,自然以礼相待。 折腾了大半夜,她终于得了空闲,也想去问问越垂阑,究竟怎么会下岛,又究竟怎么会来寇府。 原本说是五年之期,她也该离岛而去。与越垂阑就算做尘归尘,土归土。可心里清楚,却始终不愿意亲耳听,更不愿让他有机会亲口说。 能在岛上住着,就算是好了。 步子蓦地一顿,涵白心里闪过什么,却一时间怎么也抓不住。 为什么……为什么这么执意要留在岛上? 她困惑的看了眼腰间的长箫,缓缓半倚在一旁的榕树上,意识又神游起来。 忽然一阵暖意覆上了她的手,她身子一震,就看见那一袭白衣立在她面前,眉间微蹙的望着她。 ------------ 第十章 千峰初凌玄音起(2) “师父……”她呐呐。 “回到府上,你便心思放达,无所顾忌?”越垂阑淡淡开口,修长的指按住涵白的脉,探了探,又微垂俊眸,薄唇轻抿。 涵白被他握着手,心思早就不在他的话端上。越垂阑的指不像爹亦不像云哥,修长如玉,指腹也未曾生出薄茧。 如今这指轻轻覆在她的手腕,越垂阑的温度透过肌肤传了过来,不知从何时期,总带上了些酥软如醇酒飘然的意味。 蓦地抽回手,涵白有些语塞:“师父,我……” “涵儿,你的眼里,看着是谁?”反手握住涵白的手腕,顺势单手穿过她披散的青丝,越垂阑垂首,低眉看着她。 被男人禁锢在双臂间,涵白指尖几乎颤抖起来。 分明是师徒,分明没有他意,为什么她面对着越垂阑,总是不一样。 “涵儿,你明白么?”越垂阑在她耳畔轻轻说道,温热的气息拂上她的耳郭。 涵白咬着唇,不敢抬眸,低头看着越垂阑白色的衣袂。 十连岛上的五年,越垂阑与她决计不生分。平日学归学,越垂阑自然是气定神闲,话里乾坤纷乱,她也分不开神去想别的。 到了无所事事之时,越垂阑便是风轻云淡,话语间总带着几分笑意。 当初青叶阁第一次见到他,总觉得越垂阑模糊不清,孤高不似凡人。后来隐隐约约接触了,亦是清冷无法触及。 就连莫初玄这么些年痴痴等等,越垂阑丝毫也视若无睹。 那么现在呢? 现在自己面前的男人,究竟带着什么样的想法? 她心思复杂,百转千回的想了,才深吸一口气,抬眸看进越垂阑的眸中。 那双眼眸里,与人总是隔着万水千山,最是深处薄雾缭绕,看不清虚实。如今,其中淡淡的情谊,毫无掩饰的在幽深的眸中,随着他唇角的浅笑,动人心弦。 不知怎么的,她突然想到那一日清潭之中,被越垂阑抱在怀中,浑身湿濡,紧紧相贴。 事后她昏迷了一天,虽是就这么过去了,但她心底,总是忍不住羞赧。 毕竟是尚在闺中的姑娘家,越垂阑那些日子的话端中,总有些调侃的味儿。几欲说道男婚女嫁,她便忙不迭扯开话题。 不是心不甘情不愿,只是…… 如坠云雾,不分虚实。 “师父,你……”你可是记得当年高山流水,知音长在? “半月后,太傅自会带人上岛,从此之后,你我便无瓜葛。”越垂阑眸中温情尚在,说出来的话,却让涵白浑身一颤。 “师父,您、您这是何意?” “自然是时机已到,无需多耗。从此天下风云,便同我再无纠缠。”越垂阑挑起她颊边的一缕长发,轻轻地放在鼻前,垂眸轻嗅了片刻,才抬了眉看着她。 分明是当初的眉眼,其中,确确实实有什么不一样了。 越垂阑低低的笑起来,那张清隽孤高的面容在披散的黑发中越显清高。然而,他眸中染了几分魅色,竟是涵白不曾见过的轻薄。 涵白心中猛的跳动,眼睁睁的看着他把她的长发举在唇边轻吻,然后他松开手,直起身子。 眼前白衣翩跹,越垂阑转身之际,外衣便落入了涵白手中。 那尤带温度的外衣缠绕在指间,涵白下意识看向他,却见他的遗世独立的背影。 “衣服……破了。”越垂阑声音恢复了清冷,只是微微侧首开了口,便不回头的朝回廊走去。 涵白怔住,低头看了眼手中的衣裳。 衣角被撕裂,拖了一道长长的口子。 所以,越垂阑方才……是为了让她替他补衣裳? ------------ 第十章 千峰初凌玄音起(3) 翌日,皇宫里派来的人把涵白接进宫去。 涵白随着宫人走在宫道上,看着肃穆的皇宫如今红绡缠绕,连屋檐雕龙飞凤都染上了几分喜气。 “未总管,皇室可有什么喜事?”她轻声问起身前的太监,然后瞧见他有些惊讶的回头。 “寇小姐不知?” “涵白……寡闻了些。”涵白斟酌了会儿语句,这才迟疑道。 太监笑了笑,老脸上尽是了然,“寇小姐怕是在太学只读圣贤书,老奴也鲜少见到小姐。” “未总管说笑。”涵白应承了几句,又看向那些红绡。 帝都虽是风气开明,在皇宫内却是丝毫不懈怠,对于这些繁琐的规矩,都是按部就班、墨守成规。 虽说革旧是皇上心里头的事,但祖宗家法几百年,说不上陋习,倒也多了几分数典的意味。 而今这红绡……细纹金缕,倒像是有什么喜事。 “一月之后,便是皇上大婚。”太监拱手道,语气中也带了几分喜庆,“皇上早过弱冠之年,却迟迟不曾立后,如今右相松了口,皇上自然也是欢喜。” “右相?”涵白微讶,“右相不是一直赞同皇上大婚的么?” “正是,所以右相倘若一直推脱婚事,便不合情理……是老奴多嘴了!”太监顺着说下来,才发觉多言,立刻噤了声。 可话到这份上,涵白却都也明白了。 右相唯有一女,莫初玄。 这些年皇帝屡次同右相求亲,都被右相以不可朝中外戚重权婉拒。长辈明了是右相方知进退,可真正的原因……怕是玄姐姐不肯嫁吧! 心里已有所念之人,便容不得他想。 然而到了如今,玄姐姐终于是心灰意冷了么? 涵白想到这,心中不由悲凉起来。越垂阑,倘若他能够狠心至此,那对于她的这份心思……究竟是什么? “寇小姐,您请!” 她沉思间,太监已把她领到御澜殿。 “多谢未总管。”涵白回过神来,朝太监谢礼,刚准备迈进去,一旁就蹦出一个娇俏的身影。 “涵白,想我没?”这副玲珑可人的模样和清脆的声音,涵白便知是明媚来了。 唇角扬起笑,涵白任她搂着自己的胳膊,轻声道:“自然是念着你,媚儿,一年不见,你可又活泼了许多。” “什么活泼了许多,不该是可爱了许多,美了许多么?” “是厚颜了许多……” 一旁凉凉的声音传来,涵白侧首,微笑道:“景璇,媚儿如今这样,可多半是被你闹出来的吧!” “可不是,她就会糗我!”明媚朝着霍景璇办了个鬼脸,又黏着涵白,“涵白,还是你最贴心了。” 涵白忍不住笑起来,心情也轻松不少。 这几个自小而来的挚友与她同入太学,自然知道这些年她在哪。不过这两人五年来也未曾实实在在的在太学受教,明媚去了东都大国通读八国语言,而霍景璇则深居幽谷,随着万活圣手问道学医。 太傅早些年云游四海,多交了那些奇人义士,到如今作为一国天下,倒是十足的派上了用场。 她们这些少年分散各地,却是各取所长,也算逍遥自在了。 说说笑笑的几个人一同走进殿里,就看见太傅和公孙御坐在里头,清茶尚暖,也是方来不久。 “都来了,来了就坐吧!”太傅乐呵呵的抚着长须笑道,然后挥退一旁的宫女。宫女们把茶端上来,恭敬的退下。 “白儿,你可知这是什么茶?”太傅看着这三人都端起茶杯,笑眯眯的问道。 涵白以杯盖拂开茶沫,垂眸一笑:“自然是春茶,寇府年关便采上的第一道春茶,过了初雪送往帝都。” “不错,今年春茶来得早,不知寇二爷可是得了什么消息,这才匆匆赶回帝都。” “涵白正想借此机会求得一问,太傅,是不是……寇家出了什么事?” ------------ 第十章 千峰初凌玄音起(4) 原本寇府与皇室协约二十年,皇商之位固不可推。不知为何,这些日子寇府长辈陆陆续续都回了府。独独爹依旧在外,处理着西丹几处屯粮之事。 “白儿,一月之后便是皇上大婚,想必你也清楚。初玄同你们也算自幼一起长大,此般喜事,你们可得好好策划策划!”太傅话锋一转,直直的避开了涵白的话题。 太傅鲜少如此,往日里说是避重就轻,她也尚能理解,可如今,太傅是直白的忽略,这其中必然有隐情,可太傅既然能让她察觉,为何又不肯告诉她? “太傅……” “涵白,听闻寇府中,舒云筝精通音律,不知一月后,可否请他入宫?”涵白还想问上几句,公孙御却缓缓开口,顺着太傅的话岔开了话题。 “对呀对呀!涵白,我记得你府上还有个倾国倾城的男人,青叶阁出来的人,谁不是能歌善舞,不如我们商量商量,让他来宫里,大家都有一技之长,便凑在一起,这也热闹许多!” “未尝不可。”霍景璇看了涵白一眼,眸中示以安抚,“大家先讨论讨论,这段时日玄姐姐忙着大婚,定无时间同我们叙旧。” “好、好、好,你们这些少年郎好好商量着,老夫去同礼部尚书商榷大婚事宜,过了午时老夫派人把单子送来,就算是你们送给初玄最大的贺礼吧!”说完,太傅起身,乐呵呵的拍了拍涵白的头,然后迈步走了出去。 “恭送太傅。”涵白虽然满腹疑虑,却依旧恭敬道。看着太傅的身影消失在殿外,她才抬眸看向公孙御,凝眉不展,语气带着幽然:“御哥,为何……要这么瞒着我?” “涵白,不是瞒着你,而是我们也并不知情,太傅这些年,可曾骗你?”公孙御走到她身边,垂眸看着她。 “不曾欺骗,却可以不言不语。”涵白咬唇,又望了一眼殿外,“御哥,太傅这么做,究竟是为了让我宽心还是……” “涵白,太平盛世谁不想看到呢?寇府若有什么差错,朝中上下也必然掀起风云,当下正是皇上大婚之际,又怎么会容许有丝毫差错?”霍景璇握住她的手,轻声说道。 明媚也凑上来,笑着挽住涵白的手:“涵白,有我们在身边,你又有什么好怕的。倘若寇府有任何差池,就算太傅隐瞒,我们也必然给你讨回公道!” 少年的情谊,便是如此坚不可破么? 涵白抬眸看着面前的三人,公孙御也朝她勾起唇角,笑意和煦,让她心中一阵感动。 “天下之大,无人相伴左右,便是一场虚华。” 当初青遇笑饮醉八仙桌上,抚掌而笑,又说自己是痴人说梦,本就无人相伴,还奢望有谁? 身边的越垂阑不过是一个影子,是天下的影子,本来就不属于她。 所以她一直寂寞着。 而如今,她寇涵白身边挚友相伴,便是纵横一生,也不会空虚。 “谢谢……”涵白抿唇一笑,阴霾散尽。 纵使前途昏茫,身旁有人相伴,便无所畏惧。 何况……她还有一个人,倾尽所有的想要……陪伴。 涵白被太傅接到宫中,打算小住一月,等到皇帝大婚之日,再回寇府。 “可是……涵白七日之后要去十连岛拜别师父。”涵白有些迟疑的看着面前的老者,手中的长箫不由紧握。 “越大家那边自有我去说,想必现下越大家还在寇府,白儿你也不必心急。” “太傅,劳烦您了。”涵白有礼一福,然后朝殿外走去。 站在殿廊,她朝外俯瞰,就见到一行人缓缓的走在宫道上。其中一人白衫蓝绣,一人红衣翩跹,正是舒云筝和荒落。 涵白欢喜的朝那走去,刚迈步,便被明媚挽住手,嘻嘻哈哈的拖上前:“涵白,带我一起去,去瞧瞧让丞相之女心意的舒云筝到底是怎番模样?” “媚儿,你可别闹,当心景璇又要说你了。”涵白笑着看向她身边的霍景璇,却见她有些怔怔的看着那一袭红衣的荒落,喃喃道:“远望可当归,如此之人,销魂便是归处……” “你看你看,景璇春心方动了!” “你懂什么,面若桃花,必然凄苦一生,不得善终……”话方出口,霍景璇才意识到身边的涵白,她连忙摆手说道:“涵白,你不要在意,这些面相之论,都是些无稽之谈,只是我喜欢罢了。” 涵白摇头轻笑,也朝他们看去:“荒落是我身边的人,有我一日,便不会让他受委屈,这些话,就算是对我说的吧!” 语毕,她朝前走去。 “云哥,百忙之中还让你抽空……”涵白伴着舒云筝走在宫里的石苑边,看着桥下流水岸边飞花,一边闲聊着。 舒云筝拂开垂柳,朝她侧首一笑,柔声道:“涵白,你倒是比以往客气许多,当年的九九消寒图,如今是想再做一幅,与我聊以慰藉?” “云哥!”涵白面色微红,对他的调侃有几分赧然。这话中也带着几分尴尬,毕竟该是男婚女嫁的年龄,话到这情分上,多出些打情骂俏的意味。 可是心里没往这方面去,自然也不是心随所愿,说出来只图个欢喜,她就怕云哥这么一直熬过去,到了某一天,他等到了,她却早已情不知处。 “涵白,曲谱之事你大可宽心,这两日我便整理出来,不过一人之力尚且不足,也辛苦你了。”舒云筝抬手捻去涵白发间的落花,眸中温情的看着她。 “我倒是不辛苦,云哥你……”涵白迟疑了一会儿,还是轻声问出口:“寇府真的没有什么事情发生么?” 舒云筝望了前头一眼,忽然唇角扬起微笑:“大伙儿都来了,我们也过去吧!” 涵白心头一颤,往前看去,确实看到明媚她们身后随着几个宫人,捧着琴瑟之物。涵白垂眸,心里不知是何滋味,总觉得倘若舒云筝也想扯开话题,这必定其中含有隐情。 可是……都瞒着她,为何? “涵白,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让你想要执着的东西……有任何差池。”舒云筝忽然开口,却依旧目视前方。 “云哥!”她瞠目。 舒云筝握住她的手,力道有些紧,“涵白,你要等我。” ------------ 第十章 千峰初凌玄音起(5) 一个月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大伙儿在宫里忙着婚事,却也难得这么个闲暇时间聚在一起,谈天说地,歌酒会友。 明日……就是皇帝大婚了。 斜靠在殿外宫柳上,望着满天繁星,涵白不由涌起些恍若隔世之感。 就这么些日子,大家谈笑风生之景历历在目,不久之后,却都要分开。 前几日,敌国哲漱政变,据说皇室四子夺位,兵临城下,来的却是当年被遣去异国的质子。 一袭白衣独立城外,翻手间千军万马占尽河山,从此哲漱便颠覆了天下。新皇登基不久,便派兵攻打他国。首当其冲的,便是邻国。 公孙御是将门之子,算得上久经沙场,如今皇帝是重用,派他领兵哲漱。 景璇亦是跟随军队,军医一职于战场之上,不可或缺,听闻哲漱擅长用毒,往年征战总是伤亡惨重,如今有了景璇,朝中上下也宽慰不少。 涵白身上的素衣随着晚风拂动,身旁春末的花依旧飘着清香,不时落了几蕊花瓣,青草勃勃,在宫灯的映照下恍若碧水。 她静静地想着,神色不定。 忽然,身前一道影子遮住了光线,涵白蓦然抬眸,还未缓过神来,就被一股力道按在树干,接着清冷的气息拂上面颊。 她瞠目,刚想要挣扎,却被攫住手腕,压制在了身旁。 这气息并不陌生,可是…… 她来不及开口,湿热的唇舌就覆了上来,那股清冷贴着她的唇缓缓弥漫开来,涵白她浑身一颤,被那温热熏的有些昏然。 什么也来不及想,什么也来不及说,面前的人没有留下丝毫空隙给她,紧贴的她的身躯带着炙热温度,同往日的清冷截然不同。 唇贴着她的,细细的感受着她轻柔着喘息,男人的唇带着些醇酒的清气,把她染得也有几分醉意。 这样的亲吻并不激烈,只是轻轻地摩挲,把气息传到彼此的唇齿间,然后静静地感受着。 可对于涵白来说,这却已经是极限了。 男人握着她的手,缓缓放到自己的胸前。 涵白指尖颤抖着,手掌下的胸膛结实精瘦,透过白色的绸衣也能感受到那炙热的温度,而她覆上的地方,心跳如鼓。 “涵儿……”男人抵着她的唇,轻轻地唤着。 她浑身无力,面色冶红,眸中带着迷蒙的水泽,犹如绝美的宫灯,迷人的闪烁着流光。 男人松开禁锢住她手腕的掌,然后搂上她的腰身,旋身把她抱入怀中,席地而坐。 白衣在空中划出一道弧度,在夜色下,迷离起来。 涵白低喘一声,耳畔风声而过,便发现自己已经依靠在男人的胸前,同他白衣交缠,青丝扰扰,分不清彼此。 “我……”她想开口,却发现声音沙哑,什么也说不出来。面皮的温度越发的熨热,她忍住不想要伸手摸上面颊,却被他握住手,同他的手一起贴在了自己的腰间。 “涵儿,七日之约不再,我便等你到二日之后。”男人在她耳边低声说道,声音带着几分难以察觉的情意。 涵白迷迷糊糊的点了点头,却听到他在耳畔低低的笑声。 如此的笑声,她与他相处五年,却从未听过。 这个男人,陌生了许多,却……却依然让她心跳不止。 感受着他胸膛的震动,涵白却不知道要怎么开口。咬着唇,她悄悄的动了动身子,刚想回头看看那人表情,谁知他幽深的眸闪着轻薄笑意,没等她反应过来,又抬起长指挑了她的下颚,唇舌覆了上去。 夜里清风暖,白衣交叠,只是淡淡的情意,不知何为,不知何从。 倘若是全心全意,那当初的冷漠,都是一场梦境么? 涵白十指握住他的长袖,却被他分开,同他的十指相互紧扣着。 “涵儿,我会来寻你的。”他在她耳畔轻声说道,低沉的嗓音带着诱哄。 会来寻你……而她,也是要等待着么? “你只要一直朝前走,不要停……”他的声音渐渐模糊,她感到意识有些迷蒙,却丝毫使不上力气。 她努力动了动,却感受到他的指抚上她的唇,然后印下轻吻。 然后,她陷入一片昏暗。 涵白在一片喧闹声中醒来,清醒的时候,恍若一觉而眠,昨夜的一切都是幻影。她想到越垂阑对她的亲昵,脸色蓦地一红。 “涵白你睡迟了,快起来快起来,我们再去练练!”明媚把她拖起来,拎着去洗漱。 这一日,涵白都浑浑噩噩的,总是走神,若不是曲子熟悉,恐怕夜里都要出些差错。 大伙儿忙忙碌碌,喜色迎面,等到夜色降临,帝王同帝后从宗陵回来,晚宴便开始了。 烟火齐放,群臣跪拜,涵白看见一身凤衣的莫初玄面色如昔,冷傲遗世。 那样的冷傲背后,玄姐姐又留下了多少泪呢? 他们一一向帝王帝后献酒,跪在长毯之上,她把酒献给莫初玄,凤摆在她面前拂过,莫初玄扶起她的力道沉了沉,在她起身之际,却听到莫初玄带着极其哀戚的声音,悄悄对她说道:“涵白,我真羡慕你,可是……或许你比我更苦。” 话音刚落,帝王朝她一笑,莫初玄又如未曾开口般,淡淡的朝涵白一笑。 涵白面色微白,静静的看着他们的背影,心中的不安渐渐弥漫开来。 “涵白,走吧走吧,我们该去了!”明媚抱着她的胡琴,拉着她往殿台走去。 今夜她所能做的,大概就是为少年时光,吹一曲潇湘。 长歌当夜,舞袖婆娑,荒落情到深处的嗓音,顺着鼓瑟缓缓流泻。 涵白按着箫声,闭上眼眸,听着琴瑟箫鼓,往事随风。 荒落的歌声悠扬传来: 洞庭山青风素月朝落 山河共影空几多 松鹤白首忘年过 独守天残地殁只清酌 江湖千秋惑 江山万古夺 岭海沧浪分辉楚天阔 纷繁笑与君说 万家高楼舞袖起 盛世吟风兮 剑啸群雄哗然去 相见相离 不知今夕何夕 夜去长烟碧海皆一空 千里浮光情酣处 月白风清奈此良夜何 只为君如故 “哈哈,果然是少年英才,赐酒!” 曲毕,天子抚掌而笑,赐酒七杯,亲自举杯朝着涵白六人:“朕有此少年,亦是天下大幸!来,同朕畅饮一番!” 接过酒,涵白看了一眼皇帝身边的莫初玄。她朱唇艳丽,眉间却是冷凝。 从此之后,他们少年之中,再已无她。 大殿之上,涵白迎风而立,白衣蹁跹。那一年,越垂阑亦是一袭白衣,吹一曲倾城绝响。 少年潇洒,举觞白眼晴天,饮尽杯中酒,六人相视一笑。 携手山河,从此并肩。 翌日,涵白晌午之时启程前去十连岛。 太傅一行已经先行离去,受帝王属意,赐予越垂阑帝相之名。 清风送暖,涵白来到十连岛时,已是黄昏。日暮斜阳,宁静悠远。她深吸一口气,缓缓朝山道走去。 可越到山途,涵白越觉得不对劲。 往日十连岛虽是宁静,却不似这番情景,如今……这简直就是死寂! 涵白心中一紧,快步朝山顶走去。方过古亭,她浑身一震,被面前的景象骇住。 地上尸横数十,都是早日太傅带来的人,血泊之中,太傅被青遇笑半抱在怀中,那往日洒脱的女子已然泪满衣襟,咬着唇狠狠道:“那些人,我决不放过!” 太傅一息尚存,早些离去的人,怕是已经进宫把太医带来。 “师姑,这……”涵白心中极度的不安,面色惨白。 这些人之中,都没有越垂阑。 “冰棍子被人劫去,也不知生死,我青遇笑对天发誓,若有一日得知真相,比把那些人碎尸万段!”这话里咬牙切齿,话一出口,她怀中的太傅咳血不止。 “太傅!”涵白立刻上前,以袖为太傅拭去血迹,她焦急万分,却不敢刺激太傅,只是轻声道:“太傅无需心急,涵白……定会找回师父,为将士们报仇!” 太傅眸中闪过一丝异样,终是缓缓闭上眸,静养起来。 半月后,越垂阑踪迹依旧全无。 公孙御领兵战场,生死一线。 涵白身负帝王御史之命,前去帝城。听闻那有白衣圣人,救人无数,涵白自是心急如焚,孤身前去。 未曾知,一去……再也无回。 青葱岁月,此间倥偬,又是一度山河。 ------------ 第十一章 江山一笑为红尘(1) 夕阳古道上,大漠孤烟。帝城处于哲漱边界,大都是黄沙漫天,一片萧条的景象。 素衣少年坐在酒肆之中,望着远处的落日,端着的酒碗放在唇边,有一口没一口的喝着。 此去帝城,身旁本来伴着荒落,可又怕荒落倾国倾城的容貌惹来些事端,便让他留在了宫中。 恰好协律都尉对荒落亦是万分喜爱,皇帝兴起之下,封了荒落一官半职,就随着都尉左右,研习歌舞。 柔软的唇沾着些酒液,在夕阳余晖下显得格外诱人,少年丰姿,近处瞧久了,才恍然发现是个姑娘家。 帝城虽是偏远,可风气极好,赶不上那些鸡鸣狗盗之士,也不怕话里行间的那些挑逗。 涵白一人孤身来到帝城,多处行馆是安排了人接应,也不怕有什么闪失。 沿着路途走下来,到如今半个月已过,她却丝毫没有越垂阑的消息。思量着前些日子来岛上行刺的几个人,总担心越垂阑会遭到不测。 奇人义士,倘若不能收为己用,便只有赶尽杀绝。 越垂阑……他会屈服么? 她心中百转千回,手中的酒碗不由一颤,醇酒顺着碗沿有些泼洒出来。忽然斜风扫过,她神色一凛,便看到面前横过一把剑,剑鞘抵着碗底,把她手中有些倾斜的碗扶正过来。 涵白抬眸望去,面前一个锦袍的少年挂着懒懒的笑意,踩着长凳在她面前,手一旋,便把剑收了回去。 “兄弟,在下可否讨一碗酒?” 少年眉间贵气尚在,嘴上的话却轻佻起来,带着几分市井的气息,听在耳中,竟然觉得他这模样……万分可爱。 涵白不动声色的放下酒碗,弯起唇角看着他,这少年也不过十六、七岁,想必是哪家逃家的公子,如今来到帝城径自逍遥。 “自然可以,小二,来一壶百年游。”涵白扬声道。 少年咧嘴一笑,大喇喇的坐在了她的对面。 持着剑趴在桌上,少年忽然凑上前,语气古怪的开口:“兄弟,我看你挺面善的,既然投缘,不如在下给你指点迷津?” “迷津?”涵白见他一本正经的样子,不由扬唇轻笑,原本就是丰润的清隽公子的模样,如今一笑,把面前的少年都看怔了。 少年一抹脸,反映的倒是挺快,他正色道:“别笑了,不是在下言过,兄弟你可真像个娘们。” “敢问兄台高姓大名?”涵白未反驳他,只是挑眉问了过去,想着帝城古怪的人倒也挺多,可这么一算,倒也没有哪家公子这个年纪,却还敢持剑远行。 “你叫我苏二便好。”少年说完,忽然邪邪的笑起来,眼神朝着她右侧斜去,“喂,你看到你右侧的人没有?” 涵白微微侧首,余光朝少年所指的地方瞥去,这一瞥,她蓦然怔住。 她的右侧坐着一个身着金绣黑袍的男人,面前那壶酒也喝了大半,怕是已经坐了很久。那壶酒也是百年游,碧玉如青叶,醇香余百年。 方才心里想着越垂阑,她倒是没有注意,右侧的男人几乎早就成了酒肆里人们的焦点。 那个男人眉目生的极好,却俊美的不似帝都人。帝都人俊美阳刚,成年男子也俊朗健硕,就好似云哥,虽然少年时清隽儒雅,到了现在,也是身材略显高大,少了往日的单薄。 可这个男人,俊美冷贵中带着邪魅,多了几分阴柔之感,倒是……倒是像极了荒落。 涵白眉间微蹙,不由得侧首看过去,仔仔细细的打量着他。 帝城人豪爽,用的都是酒碗,可那个男人,却丝毫不在乎风俗,修长的指端着酒杯,慢条斯理的品味着百年游的醇香。 涵白瞧着他骨节分明的手白皙如玉,分明是富贵人家的公子,十指不沾阳春水,就连指骨间该有的笔茧都没有。 倘若不识越垂阑,她倒是觉得这是个浪荡的公子,约莫着也是性格乖张不知礼教。可越垂阑这样的男人,手也是白皙如玉,不曾有一丝瑕疵。 这么看……他们还有几分相似。 “呃——”蓦然间,那个男人的目光看向她,涵白眸中来不及收回的失神被男人直直的看在眼中。男人清冷的目光,不知为何忽然带了几分笑意,本就是一双极具魅色的桃花眸,如今满含笑意,却不自觉的带了些轻佻。 她隐约听到周围议论纷纷,被男人的眸光看的有些久了,她才缓过神来,面色微红的转过头,轻咳了几声,抬首看向面前的少年。 面前的少年却是眉头紧锁,盯着那黑衣男人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你认识他?”涵白冰冷的手抚上自己有些烫热的脸颊,佯装无事的问道。 “当然不认识,倘若认识,就直接让他滚了,何必跟小爷抢帝城第一美人!”少年话中带着几分咬牙切齿的味道,说出口了,才晃觉失了言,连忙瞪向涵白:“你不会也想吧?” 涵白抿唇一笑,坦白的说道:“我不曾听说,自然不会同你抢。” “我看也是,就你一人喝的不是百年游,想必也没这心思!”少年讪讪的把小二端上来的酒满上,灌了一大口。 “噗——”酒刚入喉,他便喷了出来,“好苦……” “哈哈哈,黄毛小儿,怎识百年游的滋味?” 戏谑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涵白抬眸望去,便看到一个身着劲装的中年男子,支着颊挑了眉眼看着他们这边。 那个中年男子也是少见的俊美,不过眉间尽是岁月留下的年轮,颇有智者之风,看上去就像是文人雅士,却实实在在多了好些风骨。 涵白不由正色,看着他的目光也收敛起来。 “呸,什么黄毛小儿,老子风华正茂你怕是嫉妒了吧!” 少年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把在柜台的掌柜惊了一跳,连忙跑过来,安抚他道:“这位公子可别动怒,这里人来人往的,您也大人有大量……”话说到这,他忽然觉得有些失了体统,立刻转了话锋,朝着中年男子低声讨好:“您可是贵人,这酒算小的请您的,可别、可别在这关头闹出事来!” 中年男人倒是没有在意,他有趣的看着涵白,摸了摸长须,眸中闪过愉悦的神色。 “敢问这位、这位……”涵白咬着唇,对着中年男子不知该如何称呼。 “就唤我石叔吧,就此辈分,也算恰好。”石破涯从腰间摸出一把折扇,眼神转向那个黑衣男人。 男人淡淡的望他一眼,又目光灼灼的看向涵白。 “石叔,敢问着帝城可是有什么大事发生?”涵白嗓音轻柔,听在耳中本就如沐春风,石破涯也算早有听闻,如今一见,更是对她喜爱万分。 “哈哈,公子帝都来的吧?”石破涯摇开折扇,顺手从钱袋里摸出几两银子丢给掌柜的。 掌柜的连忙哈腰接住,又看了那苏二一眼,嘴上念叨了几句,便回到柜台上。 苏二扬眉撩起袖子坐在石破涯桌前,冷哼一声:“怎么我看上的兄弟就被你拐跑了,敢问兄台何人?” “石叔……是哲漱人?”涵白压低声音道,眸中闪过异色。 石破涯倒是面露讶色,挥手收了折扇:“你怎么看出来的?” “帝城人外貌上便与石叔相差甚远,况且哲漱游牧,便喜爱短袖绑腰,看您这袖口略高,想必是不习惯。” “哈哈,你倒是块宝,难怪那小子……”石破涯难得笑的放纵,大笑间,又把目光转向黑袍的男人。 涵白被他话中的意味惹了心思,刚想追问下去,旁边的苏二便凑上来,堵着气嚷道:“你们不就是也看上了这帝城美人,就算是公平竞争,你们也得让让幼小,明日的擂台,给我行个方便如何?” “帝城美人,可是——白无双?”涵白微微眯眸,想起明媚曾说道的帝城三宝,其一人间烟火楼,其二醇酒百年游,其三便是帝城美人白无双。 “黄毛小儿也想夺了美人,不好不好!”石破涯挑眉一笑,忽然伸手握住了涵白的手。 涵白陡然一惊,刚想把手抽回来,却不知何时身旁一阵清冷的风,接着手便落入了另一个温热的掌中,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她立刻惊愕侧首,便看到那黑袍的男人坐在了她身边,低低的笑道:“那不知于在下……可否行个方便?” ------------ 第十一章 江山一笑为红尘(2) 这声音、这声音……涵白瞠目,盯着男人看了半晌,久久不能回过神来。 这声音清冷中带着几分疏离,分明同越垂阑一模一样,可是面前的人,却的的确确不是他。 细看了,便知晓这并非易容之术,何况越垂阑绝不可能笑得如此魅惑。面前的这个男人,眉间带着几分邪魅,俊美的近乎妖娆,虽是如此,却依旧不失男子的风华。 涵白看的有几分失神,手在他的手中,也忘了抽回来。 “哟,真不知帝城风气极盛,就连这男风也是寻常之事么?”苏二指着男人和涵白交握的手,大喊起来,涵白这才缓过来,连忙把手抽了出去。 “既然大家都有意想去瞧瞧帝城美人,不如结个伴,也好过那黄沙之阵,不知生死。”石破涯挑起扇柄,建议道。 “无人可不食人间烟火,帝城美人便在人间烟火楼?”涵白努力忽略面颊的燥热,看着石破涯轻声问道。 “正是、正是。”石破涯看了苏二一眼,唇角勾起笑意:“黄口小儿,一同前去可好?” “呸,你大爷才是黄口小儿!老子跟你一起去,就是想看看你被机关算尽的模样!”苏二撩起袖子,眼朝天哼了一声。 “不知这位公子如何称呼?”石破涯把目光挪向涵白身边的男人,瞧见这男人眸中一直只有身旁姑娘的身影,不由得笑起来。 男人听到他的笑声,只是冷冷瞥了他一眼,惹的石破涯心头一抖,连忙赔笑道:“看公子衣着富贵,想必不是寻常人家。” “帝城之上,非寻常二字能及,先生唤我孤蓬便可。”男人淡淡开口,不著痕迹的涵白身上沾染的蓝色粉末拂去。 这一举动,让苏二惊讶的挑起眉头。 这蓝色粉末名为无形,是他府上的圣医特意调制的。只要沾上,那人的踪迹便无所遁形。他本是想缠着这有趣的姑娘家,不料想,面前的男人竟然知晓,而且……对他的行为简直不屑一顾啊! 这个名唤孤蓬的男人,绝不简单。 苏二眯起眼眸,打量着他。这样貌,恐怕也是哲漱人,哲漱本是战乱之际,新皇登基,又哪会有寻常百姓来此寻欢作乐。 面前的男人,不知是和地位? “那还等什么,即刻启程吧!”石破涯起身,丢了几两银子给小儿,径自朝外头走去。 涵白想了想,心思百转千回,帝城恐怕人间烟火楼消息最杂,说不定能听出些线索。想到这,她也随着起身。 苏二把那壶百年游倒在腰间的酒葫芦里,摇晃了半晌,才心满意足的拿起剑,大步迈了出去。 大伙儿走到外头,把马儿牵了出来。 涵白在十连岛上骑射也学了不少,翻身上马之际,却看见黑衣男人斜斜地靠在木桩上,弯起唇角看着她。 “你……不去么?”涵白看着他的目光,总觉得百般熟悉,明明知道不是一个人,却忍不住心噪。 “马被劫走了。”孤蓬轻描淡写的开口。 “劫走了?”苏二倾身看着他,不由大笑起来,“就你这身手也能被劫走……呃……”话未说完,他身子一僵。 可恶!那个男人,居然暗地里用石子打了他的麻穴! “若涵白不嫌弃,能否与我共乘一骑,都是男子,理应无所畏惧。”孤蓬含笑道,语气中带着那么几分温和。 涵白听了他的话,想起方才手落入他掌中,那灼人的温度,心头一颤,蓦然垂下眼眸,避开他的目光。 “随……意吧!”涵白轻声道。 话音刚落,身后一阵劲风,顷刻间,孤蓬便已翻身上马,掌顺着她牵着缰绳的手,覆了上去。 宽阔的胸膛贴着她的背脊,她不由得僵直身子,不敢与他贴得太近。 然而孤蓬却不在意,他的唇紧靠在她的耳边,低低的笑起来:“孤蓬自小善于骑射,不如,让我来吧!” 说完,他另一只手也绕过她的腰间,握住了缰绳。 只是这个动作,涵白整个人都被环进他的胸膛,不可避免的靠在了他怀中。涵白刚想推脱,不料孤蓬毫无预兆的一夹马腹,马儿长嘶,就朝前头扬尘飞奔而去。 这股力道让原本直起身子的涵白失去重心,低呼一声不可避免的倒在他怀中,惹来他的轻笑。 腰上坚实的手臂紧紧环绕着,让她如何也挣不开。红着脸,她咬唇赌气看着前方,再也不理会他的炙热。 “喂喂!等等啊!”苏二呸去口中的尘沙,也随即跟了上去。 石破涯眸中闪过异色,却一言不发,只是唇角笑意不减,扬鞭跟随而去。 ------------ 第十一章 江山一笑为红尘(3) 帝城深处人间烟火楼,本是黄沙漫天之中。 楼主不知何人,却养着帝城第一美人白无双。 涵白原本不知晓,可一路上苏二絮絮叨叨,非得让她对那美人起了兴致才好。 都说东都妙姬,帝城无双,蕙心纨质、玉貌绛唇,算得上是大都郡城的两位奇女子,涵白早些时候听明媚说过几次,后来得了荒落,便没了心思。 荒落那样的容貌已算得上极好,就算得见他人,与她也无意义。 赶了几个时辰的路,天边的星子乍起,大漠之中辽阔苍穹一片暗紫。等到看见依稀灯火,已是戌时。 “这人间烟火楼的机关究竟在哪,一时半会儿没看着,可别遇上了沙尘!”苏二握了握手中的剑,皱起眉头。 “机关……早就过去了。”涵白在孤蓬身前,轻轻说道。 石破涯挑眉,微讶的看着她:“你怎么知晓?” “这些阵法,涵白也只略懂一二,妄加猜测几分。”涵白抿唇一笑,抬手把晚风吹乱的发丝撩开。 “呵——”身后的胸膛微微震动,那个男人低低地笑起来。夜风微凉,涵白本是打了个冷颤,男人垂眸看着她,然后不着痕迹的收紧手臂。 “人间烟火楼阵法奇特,不尽是奇门遁甲,你这丫……小公子,倒是有些学识。”石破涯摸了摸美髯,不由赞赏道。 “那是涵白……有位好师父。”说到那人,眉间忍不住浮上淡淡的怅然。可惜,那人不知身在何方,生死难料。想着越垂阑,涵白身子微僵,心情又沉重了些。 孤蓬贴着她,自然明白她的转变,他看了眼石破涯,淡淡说道:“走吧,再晚,那便不接客了。” “走走走,想不到小爷还留着命看美人,嘿,也算遇到贵人了!”苏二咧嘴一笑,少年的江湖气息便显了出来,不同起初那富家公子的纨绔模样,倒多了几分洒脱。 涵白微微垂眸,轻声应了一句,便由着孤蓬策马前行。 马蹄方落,那楼外昏黄的灯笼在夜风中摇晃着,显出周围斑驳的草木。几人翻身下马,便瞧见里头出来一个人。 涵白朝那人看去,不由得怔住了。 “哟,这么晚了还有活人进来,真是稀客。”出来的人是一个风情极盛的妇人,约莫着三十来岁,发髻已绾,想必已嫁作人妇,她那眉眼一挑,看向石破涯的目光带着几分讽刺。 涵白眸光轻动,又抿着唇角,一言不发的看着石破涯走上前,面色淡然的开口:“九娘何必如此刻薄,和和气气不好么?” “我倒是想和和气气,可就没那么些和和气气的人。怎么了,玩得不够尽兴,来寻我开心?”九娘双手环胸,打量着他。看了半晌,石破涯倒还是面不改色,任她观赏。九娘看久了,也没了兴致,转眼朝涵白他们看去。 这一看,九娘略显讶色,目光在孤蓬脸上逗留了一小会儿,就盯着涵白直瞧。 “帝都来的?”九娘走上前,抬手便要挑起涵白的下颚,还未碰上,便被孤蓬以手挡开,轻轻地化去那股力道。 九娘看着孤蓬,唇角微掀:“还没过门吧,怕什么,九娘又不是外人!” 话虽这么说,涵白听得仔细,却觉得她话里收敛了同石破涯说话的乖张,倒是礼让了几分。 “九娘心思孤蓬自然明白,不过……”孤蓬幽深的眸看了涵白一眼,又低声道:“既然并非外人,九娘便收回往日的待客之道。” 九娘神色在昏暗的灯火下变了几变,猛然狐疑的看向石破涯。 石破涯轻咳几声,淡淡道:“进去吧,安排一下客房,明日便是无双的大日子,别误了时辰。” 九娘嗔了他一眼,便款款朝楼中木阶走去:“今个儿就两间客房,你们自己排着去!”说完,扭头径自上了楼。 “两间?”苏二眼神一亮,看向涵白。 “黄口小儿,就让大叔教教你什么是江湖!”石破涯没等苏二鬼主意打出来,便拖着他朝里走去。 苏二挣扎不开,嘴里倒是不忘嚷嚷:“谁要和你这老头子一起住,放开我、放开我!” 孤蓬看着他们的背影,忽然轻笑一声,抬眸看着涵白,他轻声道:“逼不得已,多请见谅。” 逼不得已……多请见谅…… 涵白瞪着他,有些恍惚。 这么说,一夜下来,便要和这个男人一同……共处一室? ------------ 第十一章 江山一笑为红尘(4) 燃起烛火,孤蓬捻去手中灯芯,轻放在灯罩中,拿着盆里的湿帕拭尽了手,他才抬眸看向涵白。 这姑娘咬着唇孤零零的站在那儿,神色有些苦恼,怕是觉得礼教于她应是本分,却总遇上些越矩的人。心思化不开,却又拒绝不了。 向来如此啊…… 他微薄的唇角勾起,又不着痕迹的把这弧度压下去,才轻声道:“帝城本是不拘小节,倘若你实在不适应,我便到外头去。” “不——不必如此,入乡随俗,更何况都是……都是男儿。”涵白收在身侧握的有些发紧的十指松了松,语气平稳的开口。 这话里带着几分怯意,又恍觉羞恼,思来想去觉着自己太过于计较,只会徒增烦恼。涵白抿着唇,转身走到窗边,把合上的雕花窗敞了开来。 清风一阵夜气,带着丝大漠的寒意,让她陡然清醒了不少。 也罢,本来就是在外,人生不过一场萍水相逢,又何必斤斤计较?况且、况且太傅派的人恐怕也随在身后,就算出了什么大事,也好孤身一人。 孤蓬,这个男人谜一般深沉,他的声音实在同越垂阑万分相似。可是,不同的样貌,不同的神态,不同的气息……究竟,有没有关系呢? 涵白忍不住回头,不料想,那男人不知何时已经悄无声息的到了她身后,几乎贴上了她的背脊。 这男人确确实实有副好身段,不同于帝都的男子,虽然亦是颀长,却比帝都男子削瘦些,精壮的体魄带着几分优雅的气息。 等着男人结实有力的手臂横过她的身子,把她环进他的胸膛,她才幡然醒悟,倏的超前迈了一步,脸皮又烫了起来。 男人却低低的笑着,修长的指抚过窗边摆着的花儿,然后顺着力道合上了窗户,轻声道:“夜里寒凉,还是关了窗的好。”说完,收回手,神色自若的朝桌前走去。 只是……合上窗户? 涵白心思有些紊乱,她猛地转身,水眸盯着孤蓬,那么一句抱怨的话就脱口而出:“你喜欢捉弄人是不是?” 话甫出口,她就立刻懊恼的撇开眸子。 这言语里,听在外人耳中,不都成了女儿家撒娇闹脾气的话端?她怎么会如此不知进退,把话说到这个情面上。 孤蓬却镇定自若的倒了杯茶,端起茶杯在鼻尖嗅了嗅,才挑起那双魅惑的凤眸,懒懒的笑道:“这哪里是捉弄?” 涵白没说话,兀自望着房里的雕花木窗,清美的脸上依旧赧然。 孤蓬瞧她那模样,眸中闪过一丝暖意,然后他放下手中有些烫热的茶杯,又为她斟了杯茶。 走到她身边,把茶放入她微凉的指间,孤蓬柔声道:“都是些说笑,何必往心里去,明日便是帝城无双的好日子,想必你也不知原由,不如……听我一说?” 孤蓬的声音本就是让涵白耿耿于怀,如今再用这么个调子,让她忍不住朝他看去。 摇曳的灯火下,这个男人的眉眼俊美到有些邪魅,话说出口,本是极其平常的语气,可这一眼望去,却让话端染上些多情。 涵白握着茶杯的手颤了颤,然后径直走到桌边,定了定心神,缓缓开口:“好。” 孤蓬终究是笑了笑,看着涵白背对着自己的身影,抬起指尖顺着那窈窕的影子徐徐描绘着,眸色渐渐沉暗。 凑巧遇上了,一眼……便是一生? ------------ 第十一章 江山一笑为红尘(5) 夜里的确有些凉,即使合上了窗,还是有些冷风顺着缝儿吹了进来。 不知何时起,桌上的茶入了腹,涵白听起孤蓬说着塞外的点点滴滴。他的嗓音低沉,与越垂阑是极像的,在夜里又带着几分酥懒,让她有些昏昏沉沉。 屋内沉水香燃着,青烟袅袅,涵白在迷蒙之中,竟然不知不觉睡着了。 孤蓬还低声说着,眼里瞧着她缓缓闭上眸,然后身子动了动,支撑不住似的朝前倒去。 他伸手接住她柔软的身躯,唇角弯起一抹笑。 就这么睡着了? 是对外人没有防心,还是对他没防心? 把这姑娘抱在怀中,起身走到榻边,轻轻地放在榻上。 孤蓬撩袍坐下,抬手抚上她清美的面颊。这面容带着几分倦意,眉眼间的温情尚在,看得出是个心思极好的姑娘。 孤身不辞千里从帝都来到帝城,就为了寻一个人。 看来她也不曾想过,塞外危险重重,就算有人保护她,也免不了受皮肉之苦。若不是遇上他们,这帝城里的明争暗斗,多半也是要扯上她。 届时,她该如何是好? 修长的指顺着眉眼缓缓下滑,抚上她的脸颊,划过她的唇,然后指尖在她柔软如樱的唇上轻轻摩挲着。 就快了,收获的时候,就要到了。 敛去眸中的沉暗,孤蓬俯下身,轻柔的在她唇上印下一吻,然后翻身上了榻,伸出双臂把她纳入怀中,把头埋近她的发间。 轻薄姑娘……倒不是第一次了啊! 清晨,涵白是被嘈杂的人声闹醒的。模模糊糊醒来,刚想要动动身子,却猛地发现腰间横着一条手臂,牢牢的禁锢着她。 她心中一震,浑身都起了层冷汗,立刻想用力推开那强劲有力的臂膀,逃离出去。可那力道着实有些大,她费了许久的气力,却始终挪不开。 “用完了便抛开,不大礼貌吧?”身后懒懒的声音传来,涵白蓦然回头,就见那邪魅的男人散着长发,睁开暗如徽墨的眸子,直直的看着她。 “你、你、你——”涵白瞠着双眸,瞧着他那模样,恼羞的几乎说不出话来。 不就是一个陌生人,怎么自个儿就撤了防心,这么睡了过去。倘若、倘若他居心叵测,那岂不是…… 想到这,她下意识的摸上衣襟。这举动惹来男人的几声轻笑,随即半支起了身子:“君子之道。” 孤蓬挑眉笑道。 涵白脸蓦地一红,趁他松手之际,翻身下了榻。 绾起的长发有些散乱,她拢好衣襟快步走到铜镜前,匆忙把自己打理好。 刚把簪子别上发间,就听得外头一阵喧闹。她顺着门沿看去,隐约看到人头攒动,似乎为这么什么争争吵吵。 她放了拢子,正想一探究竟,身后又一双臂膀越过她把门按住,低沉的嗓音在她耳边响起:“你师父没教你……是非必远?” 涵白被他炙热的气息拂过耳畔,身子微颤,僵直着又不敢动弹。 可话在唇边,又不能让人白欺负了去。她定了定神,淡淡开口:“师父倒是曾说过,小人戚戚,非君子能及。” 孤蓬挑眉,这姑娘坦荡荡的骂着他是小人,骂是骂了,要不要表示些什么? 正想着,怀中的姑娘却动作迅速的开了门,快步迈了出去。 刚走出去,面前一盆清水送到她面前,她抬头,就见昨夜咄咄逼人的九娘一脸似笑非笑的望着她:“来、来、来,一大早担惊受怕的,还未曾洗漱吧,跟着九娘走,带你去打点一下。” “多谢九娘。”涵白听得出她话里有话,却不曾明白这话端点在了什么上头,只能收敛情绪,跟着她朝楼下的后院走去。 ------------ 第十一章 江山一笑为红尘(6) “听说天尊帝征战渭郡,那仗势媲美当年开国帝,几十万大军过境,就没有打过败仗的!” “几十万?渭郡大都是主城,怎会敌不过区区几十万大军,那外头驻扎的就几百万,和着那少年将军,我看胜算很大!” “你懂什么,打仗怎么是靠人多,那得凭本事!” “去、去、去……” 耳边隐约能听见议论纷纷,涵白听到些话,不由得皱起眉头,朝那看了看。 九娘一路把她带到井边,卷了袖子舀起水,扯开嗓子:“别听他们瞎说,这些小百姓平日里寻不到什么乐趣,就光会捡些一知半解的东西耍上嘴皮子,来,擦擦脸!” 涵白缓了神,瞧见九娘递来的帕子,连忙双手接过,拭尽了面容后,敛了眸中万千情绪,才微笑开口:“九娘说的是,也不知外头出了什么事,不是说今个儿是无双姑娘的大日子,怎么都说起些题外话?” “哼,皇帝老子要打仗,还能让这我们无双么?这哲漱的军队过来了,原本是顺着大都沙道走,不知怎么的就掉了头,看着架势,像是要来帝城。” “帝城?”涵白蹙眉,清美的面容带着几分诧异。 帝城是大都的远道,兵家忌讳远行费粮,不出意外都赶着顺道走,怎么哲漱的军队宁愿绕开主道,朝这补不上粮草的地方来? 公孙御的兵力都在大都之前,就等哲漱大军到来。如今哲漱这么一转,到不知道是要追过去,还是继续等着。 继续等着恐生变数,怕是哲漱要在帝城闹出什么乱子,倘若占了帝城,于渭郡也不是什么好事;可追过去,敌情不明,亦不知底细,军心不定,更是大忌。 这哲漱的新帝天尊,究竟打着什么主意? 涵白思量间,手中的帕子早就被九娘拿了回去,九娘见她又神游起来,不由得伸手轻轻推了推她,捂着唇笑起来:“咱们这市井小民想这些做什么,公子来帝城,莫非不是奔着我们无双来的?” “正是、正是……”涵白口中应承着,心里头还想着哲漱的背道之为,拧着眉头想了半晌,也始终没想出个明白。 九娘眸中闪过异色,捧着盆子放到一旁的石墩上,刚想引开她的注意,就瞧见一身黑袍的男人慢条斯理的朝这边走来。 看到那男人眸中冷冷的警告,她心头一颤,险些腿软了下去,可在涵白面前,却依旧面不改色喊起来:“好了好了,公子就在这儿好好想着,九娘得去前头干活了。” 话说给两个人听,可两人都当着耳旁风过去了,九娘不敢多留,就提着裙摆匆匆离去。 孤蓬懒懒的靠在一旁的木桩上,看着涵白还在沉思,动了动唇,低声道:“今个儿哲漱把大军驻扎在流沙,主帅只带了三千兵马前往帝城。” 忽然来了这么一句,涵白被惊了一跳,柔唇轻抿,水眸望了他一眼,又垂了下来。想到昨夜种种,心里头毕竟不自在,可这男人话里的意思,让她又忍不住开口:“为何?” “为何?”孤蓬听她问出这两字,玩味的在唇角咀嚼起来,念了几遍,涵白才明白过来,蓦地脸色一变。 帝城塞外,流沙之地,盗匪密集。 莫非、莫非哲漱的军队是想……剿匪? 这念头方起,涵白又摇了摇头:“沙匪不同山贼,这大漠本是蛮荒之地,沙匪狠辣,有对沙漠了若指掌,倘若不是有十成的把握,就必定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哲漱与渭郡大战在即,肯定不会动摇军心……” “哲漱……未必会输。”孤蓬淡淡说道,手中把玩着一片绿叶,唇角带着抹薄笑,侧首看着她。 “战前损兵折将,非明智之举。”涵白抚了抚衣袍上的折痕,看了他一眼,平静说道:“只要与渭郡无害,沙匪如何,与帝城无关。” 孤蓬终究笑出了声,低低的笑声听在涵白耳中,那熟悉的酥软又涌了出来,让她耳根子红了红。 “既然如此,何不一同出去,一睹帝城无双风采?” ------------ 第十二章 高台城荒百年道(1) 早些日子还好,大漠孤烟尚直,风沙离道,可今日不知怎么回事,清晨的好气候方过,晌午就吹起了沙暴。 屋外狂风大作,几乎一片昏黄。 不过也无大碍,这一城的人都聚集在人间烟火楼,等着瞧那白家无双姑娘。 涵白坐在方桌之前,面前的三个各自饮着酒,就听得苏二嘴里念念有词,翘首盼着无双姑娘。 一壶酒未尽,木楼上飘下一抹白影。 眉清目涤,面如莲萼,顾盼生姿之间恍若盈盈一水,把这烟火人间都染成倾城之地。 涵白手中的酒杯微微一颤,身旁的男人抬指按住她的手。涵白陡然回过神,有些怔忡的看向他。 面前的男人眸光清明,只是看着她的眼神带着笑意,多了几分促狭。 涵白脸蓦地一红,目光连忙往别处瞥去。 这一瞥,她有些讶然。 周围不知什么时候寂静下来,那些来凑热闹的人,都目瞪口呆的望着白无双。有几个甚至松了手中的酒杯,摔在了地上。 世人皆是以眼看世,多的就是这些容貌之见,能够脱俗的人,倒真是不多了。 涵白目光转回孤蓬身上,瞧见这男人只是提起酒壶再为自己倒了壶酒,慢条斯理的送到唇边,然后眸光微动,直直的看向涵白。 这一眼,说是看,倒不如说是邪魅无比的一眼秋波,以往若非是青叶阁里的公子们,涵白也只是把秋波这两个字送给荒落,可如今孤蓬这一眼,实实在在是魅惑的不得了。 涵白心底一阵说不上来的恍惚,总觉得孤蓬比起那倾国倾城的白无双,甚至还要气盛不知多少。手又冷不丁的一抖,酒香弥漫开来,湿了衣襟。 “无双只有一愿,剿灭流沙盗匪。若是哪位英雄能得以相助,无双定以身相许……”柔柔的声音传到耳畔,涵白眨了眨眸,看着周围摩拳擦掌的众人,有些不解。 面前的苏二忽然凑上来,一脸嬉笑:“怎么,要不要跟着小爷一起去,这盗匪多半是些未开化的蛮荒,定没有什么看头!” “剿匪非同儿戏,无双姑娘出此计谋究竟何意?”涵白起身,目光盯着款款而来的白无双,眉间微蹙。 “哦,公子为何如此一问,剿匪之事本是民心所向,无双这么做,难道不是舍身取义之法么?”白无双掩唇一笑,媚眸看向她。 涵白眸色一冷,心里多半明白了大概:“无双姑娘果然也是哲漱人么?” “不,无双并非哲漱人,想必公子早已把事情猜的十有八九,不过,公子定然万万想不到,这错综复杂的种种,究竟是为了什么!”白无双扶着木梯扶手,笑语盈盈的看着她,“公子,无双等你的好消息!” 这话刚落,白无双的眼神又落在一旁的孤蓬身上,她情绪微变,多出几分泫然欲泣,幽怨的望了他一眼。 “无双之举,只为一人。”她叹道,然后拂袖离开。 苏二一直盯着白无双瞧,她的变化清楚地落入他的眼里。苏二狠狠的瞪着孤蓬,却见他神情自若,站在涵白身后,垂眸含笑。 “喂,你和无双姑娘什么关系?”苏二凶狠的张口质问道,手中的剑紧了紧,指间都捏的发白。 涵白正是低头沉思,听到苏二的叫唤忍不住看了他一眼,这一眼看过去,她还真瞧出些端倪来。 苏二的语气和神态……倒真像是遇见了情敌。 她抿唇,脑海里隐约有什么浮现出来,却有一闪而过,只留了些影子。 沙匪在几国交界,早已超出一国统治范围,并非渭郡,并非哲漱,就连一旁的附属小国也能诛之。 白无双所为,不正是看上了帝城风气极盛,流言蜚语传的也极快,倘若哲漱剿匪真是一网打尽,那必定士气大振,就连周围的百姓和附属国也能略知一二,可白无双毕竟不是哲漱人,那么她……究竟想帮谁呢? 眼神不由的看向孤蓬,却见他挺拔的身形懒懒的靠在廊柱上,一动不动的注视着她。 “你究竟是谁?”涵白轻声问出口。 “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轻狂后生!”石破涯抚须大笑,一手扼住苏二的手腕,把他朝外头拖去,“走吧,既然大伙儿都出去了,我们又怎能落在人后?” 说完,不顾苏二的大吼大叫,朝着外头的风沙走去。 孤蓬却是扬唇一笑,随即缓缓直起身子,迈开步子跟随着石破涯,在与涵白擦身而过之时,俯身在她耳畔,低声开口:“不久……你就会知道了。” ------------ 第十二章 高台城荒百年道(2) 帝城之外,不仅黄沙漫天,就连不远处的戈壁也连成一片,干涸的土石山被风霜洗涤,成了岁月斑驳的影子。 无数人葬身大漠,却始终舍弃不下这片荒芜。 涵白望着风沙漫天的沙道,心中涌起少年从不曾有过的坦荡。 在帝都和十连岛,都是些风花雪月或是柔风暖雨,直到现在亲自迈出了那个巢穴,才明白天下之大,大于心高。 耳畔都是风声和黄沙扑打在石岩上的声音,马匹在大漠深处简直寸步难行,骆驼行走缓慢,都不适合沙漠作战。 “当心!”涵白本是站在岩石边,靠着高大的石坡挡住风沙,不了身后倏地传来破空之声,随即她被人按倒在地,温热的斗篷覆上了她的额头。 “这里流寇四窜,你可要当心点!”苏二呸了一口黄沙,看着被孤蓬护在身下的涵白,笑的有几分顽劣,“这大漠,果然不适合娇滴滴的富家公子啊!” 涵白挣扎着抬头看了孤蓬一眼,却只看到这男人的下颚。孤蓬目视前方,神色竟然也是难得的严肃。 迫于无奈靠得如此近,涵白忽然发现孤蓬光洁的下颚有一道淡淡的红痕。这红痕沿着下颚一直延伸到耳廓,若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 这个…… 涵白眯起眸,忍不住伸出手,顺着这痕迹摸了上去。 触到温热的皮肤,那温度让她指尖一颤,又滑了下去。那道红痕仿佛是什么东西粘着久了,撕下来的时候弄伤了,留下的痕迹。 涵白心念一转,想起孤蓬平日里语态的种种,忽然神色一凛,刚再仔细瞧瞧,却感受到压着自己的男人低低笑起来,语气微悦的开口:“倘若你要摸下去,我倒是不介意回去把时间都留给你,不过现在……” 揶揄的话刚出口,涵白才恍觉自己的唐突,可思来想去,心中的疑虑越来越大,大到她有些心惊胆战,脑中生起一些凝重的念头来。 她收回手,缓缓的垂下眼眸,听着耳边风沙呼啸,为自己挡着风沙的男人心跳平稳,根本就没有任何情绪的起伏。 涵白暗暗捏紧十指,把心中的想法按捺住。 应该没有这个可能的,这么些年的朝夕相处,她又怎么会分辨不出两人的差距。越垂阑定然不是孤蓬,这一举一动,都截然不同,性格迥异的两个人,倘若真是一个人伪装,那么只能面对他,只能……听天由命。 “他们想做什么?”耳畔传来苏二的声音,不同以往,这话脱口而出,带着几分不可置信。 涵白听出这话里的异样,抬眸从缝隙中看了过去,这一看,不由得怔住。 早些时候,她便知晓人间烟火楼的那些人绝非无名小卒,从他们身上的配饰可以看出多半是名门贵族,而且掌心厚茧满布,定然是长期习武之人,风俗习惯看来……必然是帝都人。 她不动声色的观察了许久,心里估量着约莫是帝都皇城暗卫派来的人。皇城暗卫只授命于帝王还有……太傅。 是太傅派人来保护她?亦或者是……来杀谁? 涵白目不转睛的盯着那些策马径直冲向沙漠的人,瞧见他们分开两道,用长戟末端拴上烧红了的铁链插入沙中,牟足了劲策马朝前奔去。 长戟陷入沙底,烧红的铁链从沙中穿过,就见到白烟四起,把沙都融化成晶状。 “这是……”涵白清眸微瞠,被他们的举动所震撼,“这是要……” “沙匪对沙漠了如指掌,若不能在沙丘作战,便隐于沙中。”苏二眯起眸,冷冷开口。 “所以……他们是要……” 逼出沙匪! ------------ 第十二章 高台城荒百年道(3) 涵白紧紧盯着那些人,他们胯下的骏马铁蹄陷入沙中,原本触及到沙便会深陷下去的马蹄,如今却丝毫没有停顿的迹象。 沙子烫热如火,马蹄又是铁打,传热极快,马匹为了免受高温之苦,便极力不停下步伐,这样一来,身形便如电掣一般。 猜不透,这些人倘若真是帝都来的,为何做成这般模样,对于沙匪要杀便杀,看这阵势也像是布局很久,然而如今是想出其不意攻其无备,还是想在哲漱出兵前解决他们? “这法子倒是乖张,流沙密集,沙匪潜的也不深,既然如此,想必不久之后,沙匪便要出来了。”石破涯抚着美髯长笑,任风沙吹乱衣袍。 “未必。”孤蓬淡淡的开口,眼神依旧盯着前方,“沙匪匿于沙漠多年,又怎么不知弱点所在,如水之形,避实而击虚,这才是沙匪的可怕之处。” “你这是什么意思?”苏二怪异的问道。 “来了……”孤蓬眯起眼眸,看到沙间隐隐约约有的浮动,这种起伏小而密集,远看尚令人觉得只是风吹沙动,近看才知道那暗褐色的鳞片在沙中游走的模样。 涵白微微一颤,看到那些暗褐色鳞片的第一眼,就知道那是什么了。 “大漠褐鳞蛇……”涵白低喃,浑身涌上些寒气。 话语间,她就看见那些蛇从沙中弹跳出来,如弦上之箭射向马匹。 大漠褐鳞蛇,毒性便是几国之最,极爱烫热之温,常年都在大漠深处。这里尚属于戈壁与大漠交界,根本不会有褐鳞蛇,除非是沙匪早就驯养,缠带在身边,时时刻刻等着敌人来袭,攻其不备的人,根本就是大漠沙匪! 战马扬踢嘶鸣,许多马匹被咬伤,吃痛的把背上的人甩了下去,轰然倒地。而人一落地,便被蛇缠上,衣物甩落声不绝于耳。 涵白闭了闭眸,几乎不忍心看着这些人葬身蛇口,然而马匹的嘶鸣声没维持多久,她猛的听得刀剑相碰之声,蓦然睁眸,便看见百人从沙中破沙而出,衣袂飞扬,瞬间刀光剑影,人形闪烁。 而那些本应该被蛇咬死的将士毫无损伤,相互背靠在一起,盯着沙匪的一举一动。 “他们……他们早就知道!”苏二指着那些被甩开在地抽 搐的蛇,惊愕的看向孤蓬,“有什么方法能够反制褐鳞蛇,除非、除非……哲漱梧霜!” 在衣物上熏了梧霜香料,蛇便会寻香而出,扑向来人,可香料本身对于蛇类含有剧毒,便是有致命的威胁。蛇类经不住诱惑,就连沙漠毒王褐鳞蛇,也逃不过。 不过,这种香料,真真切切只有哲漱皇族才有,这些人,是怎么得到的呢? “都是陷阱……”涵白有些怔忡的望着面前厮杀的人,然后目光缓缓上移。 不意外,在那条主道的上方,看到了高大的岩壁。 明知蛇毒而为之,若非诱敌之法,便无他想。 孤蓬说的对,避实而击虚,致人而不致于人。不过,虚实难料,却不是那些沙匪真正掌控的。 恐怕这些带着渭郡习性的人,都是一个幌子,这幌子打出来,究竟为了谁,究竟是谁的意思,究竟…… 在看到那高大岩壁上出现的旗帜后,涵白心中冰冷彻骨,恍惚间一阵哆嗦。 压在她身上护着她的孤蓬清晰地感受到她的变化,他只是缓缓勾起唇角,然后环住她的力道渐渐变大。 明白了吗?清楚了么? 这一场小小的战役,只是为了让你看到所有真相的一角,然后,鲸吞蚕食,把你收入自己的羽翼。 那个时候,即便是身不由己,也多半心悦诚服。 ------------ 第十二章 高台城荒百年道(4) 岩壁上隐隐约约都是暗色的旗帜,被风吹的鼓胀,与底色分明不同的一字龙飞凤舞,涵白看在眼里,实实在在触目惊心。 越。 越王,曾经哲漱政变夺下江山的质子,如今的天尊帝。 当初看到这个字并没有多做他想,就觉得这个越王定是大荒百年难得一遇的人才,倘若在渭郡做质子,太傅定然不会放过他。若不能为之所用,便赶尽杀绝。怎么闹得如今这个结果。 越王……越王。 涵白十指紧握,指尖深陷掌心她也毫无感觉,就这么直直的看着岩壁上的军队。 沙匪和那些人刀剑相对,也无暇顾及他处,等到传说中那三千哲漱精兵悄悄占据高地,沙匪和那些身份不明的人早已经是疲惫不堪。 涵白他们几人躲的地方还算隐秘,就算站在高处也无法察觉。可在人间烟火楼人这么多,居然都不是寻常百姓家么? “他们想干什么?”苏二把腰间的剑握紧,仔细的打量着山上的动作。 那些哲漱的精兵都弓着身子不知在做什么,只有山壁落下些碎石,动静不大,除了他们能看到,那些打斗激烈的沙匪完全没有察觉。 “居高临下,一网打尽。”涵白喃喃,眸中有些茫然,“想不到哲漱远远超过御哥所想,这一计,算是什么呢?” 哲漱三千精兵,恐怕早已埋伏在这里,既然帝城百姓都知道这个消息,沙匪不可能不知道。 沙匪定然费尽心思试图反击,想着不过三千精兵能耐他们何,一有沙地伏兵,二有毒王褐鳞,就算不能把哲漱精兵消灭殆尽,也必然是重创。 可谁又能料到中途杀出来这一队为了帝城无双来的人,不仅对策独到,就连沙匪的弱点也一一明了。 何况梧霜香料就连哲漱皇室也未必知晓反噬褐鳞,这些莫名其妙出现的人又怎么会知道? 皇室香料,除非帝王、嫔妃,又有谁能得到?就算是帝王赋予,也不可能流入外人手中,所以、所以这一切……根本是环环相扣,目的不在沙匪,根本就是在……渭郡? 涵白的思绪纷乱,越想越是心寒,此时却听闻耳边滚石之声,她蓦然一顿,就见那些哲漱精兵把山壁上运送来的巨大岩石推了下来。 正是打斗激烈的众人措手不及,只听得滚石之声恍如地动山摇,错身跃开却来不及躲避,多半被巨石的冲撞击倒在地。 沙尘漫漫,就见得那些人身染土灰,血色一地,顷刻间站着的人已经不在多数。 涵白这才明白,哲漱派三千精兵根本不是为了占据人数之多,就连这三千,根本也是为了把投石的队伍拉长,不让沙匪有一丝一毫逃脱的机会。 沙匪不笨,可以说算得上狡诈,独独没算到的是前头这一遭,原本就算哲漱想用投石把他们一网打尽,隐藏在沙深处的沙匪也能靠着沙漠缓解冲击,等到哲漱士兵精疲力竭,便破沙而出。 现下这一路不明人士就耗去了沙匪大半精力,没等到打败哲漱,就已经落的伤亡惨重。 隔岸观火,这计兵家具知,可是来易来去难去。 哲漱是借着白无双,还是渭郡皇室,根本就是出了内贼? 涵白看着那些沙匪狼狈的想要逃散,却被从山壁蜂拥而下的哲漱精兵按倒在地,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便让他们束手就擒。 那些来路不明的人亦被抓住,涵白忍不住朝前探了探身,这一眼,便看到那衣履阑珊的人腰间掉下了个令牌。 她浑身一震,心头寒凉。 这个令牌,真真是皇室暗卫。 如此,她的想法从一开始就没有错。 能够指挥暗卫之人,除了帝王,便只有太傅了。 太傅得到梧霜,交给暗卫首领,如此吩咐下去。深知各国习俗礼法的明媚不可能不知道梧霜之用,她必定和太傅提过。 太傅会是想要在哲漱之前剿灭沙匪,振奋士气么? 若是如此,何必派这些暗卫来到人间烟火楼,保护她,还是根本想保护另外一个人? 利用暗卫,甚至……利用渭郡。 涵白垂眸,耳畔是风沙扑地的声音,鼻尖萦绕的浓郁血腥味弥漫开来。她身子早已凉透,即使被孤蓬环拥着,清晰地感受到他的温度,却还是感觉冰冷彻骨。 这令人心惊胆战的想法如洪水般涌了上来,越想越是心头不安。 正是心头纠缠万分,身上的孤蓬却直起身子,搂住她的腰身顷刻间往后退去。 “走吧。”他在她耳边淡淡开口,然后松开手。 苏二把剑扛上肩头,然后一抹脸,对着石破涯一脸失望:“小爷想不到哲漱还有这一出,那美人……不就娶不着了?” “黄口小儿知道梧霜,已经令老夫很诧异了。”石破涯含笑道,已有所指的看了他一眼。 苏二神色一冷,唇角的弧度平了下来,敛眸漫不经心的摸着剑上的刻痕:“自然是道听途说,真是见笑啊!” 涵白却是倏地停下朝前走的脚步。 梧霜,梧霜……无双? “走吧!” 来不及多想,腰间又横过一条手臂,孤蓬驾着马从她身边走过,一把把她捞了上去。 涵白心里千丝万缕,逐渐理清,她沉默的任这个男人搂住腰身,拉着马缰朝人间烟火楼去。 孤蓬也不开口,就这么慢悠悠的驾着马,任风沙打上后背。 几个人好似闲庭信步,仿佛刚才的一场恶战从来不曾发生过,就是甫欣赏完长门古道,回头轻看斜阳。 直到人间烟火楼门前,涵白深吸一口气,终于开了口:“无双姑娘,是哲漱公主。” 这话不带有丝毫的怀疑,极其笃定,笃定到苏二有些诧异的看着她:“开什么玩笑,堂堂一国公主,怎么会来这种鬼地方?” “太傅和他早有联络,从无双姑娘那里取得梧霜,上报皇上,请求借出暗卫剿灭沙匪以震军心。皇上定无他想,便欣然同意。太傅告知暗卫沙匪的埋伏,设下这些计谋,看起来就像万无一失的妙招。暗卫所作所为一心为国,原本来到人间烟火楼,想必是太傅告知越垂阑在此,命暗卫静观其变,等到无双姑娘暗示之后,再去一战沙匪。可没想到,终究是黄雀在后。” 涵白低喃,声音中带着几分颤抖:“太傅……不,不是太傅,他……是想作壁上观,借此之举,大挫渭郡军心,同时……安定了帝城……” “你、你是……”涵白没有回头,眸中渐渐浮现氤氲,想不到,亦想不透,这些年,这些事情,根本就是、根本就是早早埋好的局,从头到尾,都是一个幌子! 黄沙之中,马蹄声传来。 铁蹄铮铮,隐隐约约能看到灰色的旗帜。 兵马依旧,铠甲在昏黄中依旧泛起锃亮的光泽,在人间烟火楼的酒旗之上照映出流光。 千军万马,黄沙之中,是涵白不曾见过的景象。 她抬头,看着那军队中的将领翻身下马,卸甲跪于自己身前,垂首恭敬地开口:“臣等恭迎陛下。” ------------ 第十二章 高台城荒百年道(5) “臣等恭迎陛下!” 千军齐发,声势浩荡,这一声回响在大漠的上空,久久不曾消退。 涵白僵直着身子,就那么看着眼前的一切。 “起来吧。”身后的男人淡淡开口,然后翻身下马。 将领起身,铠甲发出沉闷的碰撞声,然后挥手让后头的人捧着一个箱子上前。 “请陛下更衣。” 孤蓬抬了抬手指,那张邪魅的脸上带着莫不可测的表情,他没有看涵白一眼,任走上前的随从为他换上铠甲。 “你是谁?”涵白看着他挺拔的背影,那身影在大漠黄沙中越显孤高。他束起的长发被风吹的凌乱,却让整个人都张狂起来。 扣上铠甲的手顿了顿,孤蓬缓缓勾起唇角,面前的将领明白他的意思,长吁一声,远处传来一阵极其吭亮的嘶鸣,然后黄沙尘土之间,飞驰而来一匹通体漆黑的骏马。 孤蓬站在不动,任骏马朝他电掣般本来,在它与他擦身之际一把拉住它的缰绳,利落的翻身上马。 拉紧缰绳,骏马扬踢长嘶,飞沙走石之间,那人的身影在一轮模糊的高阳下背光而立,说不出的震撼。 涵白静静的望着他,颊边被风沙吹的生疼。 他说:“涵儿,此生你必将埋骨与我怀中,这天下,便无门关。” 说完,他深深的看了她一眼,调转马头,策马朝大漠深处而去。 涵白身形一震,险些失了力道,她看着那道身影渐渐消失在黄沙之中,终于咬了牙,就想跟随过去。 刚动身,前头的将领就按住她的马缰,恭敬的说道:“请小姐留步。” “让开!”涵白厉声对他喝道,眉目间竟然早已不同以往的柔和,那坚韧的清淡缓缓褪去,带着些冷冽的凌厉。 将领眼神微变,不着痕迹的别看眼眸。 身旁的石破涯忽然放声大笑,笑声让苏二脸上一阵青白。 涵白闻声转过头去,就看见着丰姿极盛的中年男子摇着折扇自若的瞧着她:“陛下看上的人……大亦了了……” “小、小爷不跟你们玩了!”苏二忽然一扬马鞭,朝着大军与门的岔口就冲了出去。 将领见状刚要拦下,却被石破涯挥手阻止:“让他去,日后,总有用得到的地方。” 看着苏二消失的背影,石破涯朝着涵白笑道:“寇小姐,您与老夫便先行回宫,在宫中静候陛下圣息吧!” “哲漱大将,越王身边一文一武,其实,石叔的真名,是蔺城赋才对吧!”涵白盯着他,美眸中闪过伤痛,“真想不到,从头到尾,这都是一场骗局。” 越垂阑,哲漱的质子,在渭郡这么多年,被太傅好好的藏着、捻着,甚至被圣上奉为奇人。 可他如今,征战沙场,夺了哲漱的皇位,扬踢转身而过,又奔向渭郡。 这些年的情意,当真都笑话吗? 太傅年少便已为仕,被誉为渭郡少年英才,几十年风风雨雨,所作所为,却是为了哲漱? 她猜不透,看不明白,一个人能用多少年,来祭奠国土,可是,太傅……她实在不愿意相信。 暗卫的死,削弱了皇上的半臂,可宫中又有谁能告知皇上,太傅、太傅才是最大的内贼? 一咬牙,她狠心夹住马腹,想冲出去。 面前的将领却出手极快,制住马头,然后在不冒犯的情况下,把她带下马。 脚刚落地,她的手臂就被人扶住。 “九娘?” 将领立刻松开手,退开一边。 “就请小姐随我回宫吧!”九娘在她耳边轻声说道,眉间的风情也已敛去。 “为了一个寇涵白,越王麾下精兵和臂膀都隐姓埋名在此,值得么?”涵白轻轻拂开九娘的手,朝后退了一步,垂下眼眸,唇角带着嘲讽,“涵白对于渭郡毫无价值,对于哲漱亦然,这又是何苦?” 九娘不语,看着这姑娘挺直的身影,神情复杂。 对于渭郡、对于哲漱毫无价值,可是只要对于越王有价值,与他们,就是生死的命令。 ------------ 第十三章 青灯离恨纵成枯(1) 哲漱都城,宫殿威严,楼台如画,实实在在超出了涵白的想象。 站在高台之上,她望着素色的山水,心中无比怅然。 这是异国的山水,不容与她,可是她却逃不开。 草原之地,雨水丰沛,正是春季细雨绵绵,竟让哲漱多出几分水墨之味。原本平原难见山峦,可哲漱正是站了这得天独厚的位置,才打下了无数江山。 细雨潺潺,流淌在高台前庭的小桥之下。涵白任风雨吹上面颊,拂开跟上来的宫女,径直走到仿大央的芙蕖边。 “小姐……请您不要为难奴婢……”身后的宫女面露难色,手中的伞不敢放下,又不敢送上涵白的头顶,只能拿在手中,跟着她一起淋雨。 凭什么纷繁之事都要任她为难,你们却都是天真无邪? 不知为何心中涌现出那样的不甘,思绪甫现,她陡然一惊。 涵白闭了闭眸,把心中这极近激烈的想法按捺下去,自嘲的扯开唇角。 毕竟年少,所以才无法控制自己,得知这些事情之后,不能坦然接受,只有在心头辗转反侧的碾着,思来想去,自寻烦恼,不知尽头。 “过来吧。”涵白淡淡开口,让宫女为她遮雨。 这宫女着实单纯,听了她的话,立刻开心的笑弯了眼眸,连忙把手举高,为她挡住雨丝。 “小姐真是好人!”宫女欢快的笑道。 涵白听了这话,忍不住看了她一眼。 面前穿着宫女服的女孩儿约莫着十三四岁,也不必她小多少,可眉间就是稚气未脱,看着让人舒服极了。 “你叫什么名字?”涵白觉着她心思像极了不离,语气间带了几分温和。 宫女怔了怔,然后猛地回答:“奴婢不弃。” “不弃?”涵白身子一震,“自小……便叫这个?” “不、不是的,是陛下赐给奴婢的。” “赐给你……”涵白垂眸,看着腰间被风吹乱的流苏穗子,冷冷一笑:“真想不到,就算在哲漱,他也要设着计谋来欺骗我么?” “小姐,您、您还好么?”不弃怯生生的看着她,不解她倏然冷冽的气息。 深吸一口气,涵白朝前走去,不弃见状,连忙跟着她。 踩在石板路上,她看到伞沿的水珠滴落在地,漾开一圈圈水纹,那水纹中有她倒影,面色苍白,早已不是一个月前的模样了。 “你们的陛下……时常来这里么?”涵白低声开口,又抬眸望了一眼四周。 这里是一处极其雅致的地方,虽然宫殿庞大,狼牙高翥,但就是有着那么几分细腻,像极了寇府的陈设。 “陛下忙于公务,但百忙之中,总会抽出点时间,来这看看。”不弃跟在她身旁,努力地避开水洼,一边跟她说着。 “为何?” “这宫殿是陛下刚命人建的,有好些格局奴婢也没见过。因为不像是哲漱的东西,所以陛下很多时候都是亲自看着。” “这是渭郡大宅的布局,不弃,想必你的名字,也是刚取的吧!”涵白走到屋檐下,抬手接住低落的水滴。 “是的,陛下说,让奴婢好好伺候着未来的帝后,可不许奴婢犯错!”不弃双眸闪烁,笑出了颊边的两个梨涡。 涵白侧首看了她一眼,忍住心头泛起的波澜,蹙起眉头问道:“什么帝后?” “奴婢是听大臣们说,陛下该是大婚之际,陛下也无反对,就建了着帝后之宫,自然是给帝后住的。” “堂堂哲漱连待客之地都没有么,何必让我晦气帝宫的矜贵!”涵白心中一阵刺痛,想到那个男人风光之下,便要与他人携手一生,而留给自己的这些年都是一种不可抹去的欺骗,这种辛酸与痛楚,竟然还要在眼前被强迫的看着。 越垂阑他想做什么,折磨她么? 这么大费周章,就为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寇涵白? 不是她妄自菲薄,就连媚儿和景璇,也比她好上千百倍,何必呢?伤她、弃她,便是一件这么愉悦的事情么? 想到这些,涵白眼中腾起氤氲,她猛地收回手,掌心冰冷的水珠一直凉透心中。 “该去牢房,就带我去牢里,不必这么羞辱我!”她咬牙道,看着阴沉沉的天,心尖沉痛。 “帝后之居,自然是给帝后之处。寇姑娘,难道你不明白么?” 顺着这话音看去,涵白却见一身繁复宫装的九娘。 “九娘?” “参见女侍大人。” 身旁的不弃放了伞就敛裙跪下,恭恭敬敬喊道。 “起来吧。”九娘挥袖让她起身,然后看着涵白微微一笑,“这宫殿姑娘可曾喜爱?” “帝后之所,涵白喜爱与否又有何关?”涵白淡然一笑,敛去眸间的伤痛。 可这痛九娘怎么会看不着,她轻轻一笑,挥手让身后捧着铺了红绸托盘的宫女们上前,然后走到涵白身边,轻声道:“既然是未来帝后,便是这宫殿的主人了,你说,这与你,莫不是天大的关系?” ------------ 第十三章 青灯离恨纵成枯(2) 涵白神色微变,看了一眼宫女手中大大小小的奇珍异宝,目光又转向九娘。 “女侍大人说笑,涵白既是异国人,便难以承受这般礼遇,还请女侍大人把涵白送入牢中。” “话都说到这份上,你又何必与自己过不去?”九娘微叹,挥手把身边的侍女斥退,执起涵白的手,把她带向内殿。 殿外雨潺潺,自是春情阑珊,涵白的眉眼被沉暗的雨色染上湿气,总觉着比起往日的温和多了那么几分疏远,看在心底,免不了生出些惆怅来。 九娘瞧着她把手轻轻抽回去,心底不住叹息。 这么几年,也不知越王对这姑娘做了些什么,原本是好好的一个人儿,合该养在深闺,就等着越王成就霸业再迎娶回宫,琴瑟和鸣也就是寻常人家事了。 可越王非得要大费周章,让她满心都是戒备,硬生生的把这缱绻的情意化作提防。 这么多年的布局,很可能因为一个人的不顺从而毁于一旦,江山之上,又岂能这么寥寥几字就置之儿戏? 越王不是这样的人,他布下的每一步都是暗棋,猜不透,他们却明白其中的轻重。莫非……越王这么做,也是有自己的思量? “寇姑娘,帝后之位,难道还不足以让你明白陛下的心思么?” 九娘抬手把耳畔滑落的青丝挽在耳后,抬手间,涵白垂眸淡淡开口:“逼我与渭郡为敌,是为了同渭郡耀武扬威么?可是他真是失算,少了一个寇涵白,寇府就当多了一份月钱。” “果然是商家之女,瞧你这话……”九娘手顿了顿,倒是忍不住笑起来,撩了发丝手又放了下来,她微笑:“既然寇姑娘得知轻重,陛下亦别无所求,那寇姑娘为何不曾想过,陛下所作所为,唯心而已?” 涵白抬眸看了她一眼,那年华尚好清美的面容带着几分淡淡的嘲讽:“女侍大人这些年为他奔波不少,实实在在的……却是为了别人吧?” 九娘微怔,不知她话端怎么转的这般快,虽说如此,这话却说进了她心底。 奔波操劳,若不是为了一个人,又怎么会舍弃这大好年华?倘若不是有一个人陪着,就算天下尽在掌握,也不尽然畅快。 思及此,九娘忽然有几分了悟。 越王也是想找到一个人与他执手山河,不做那高处不胜寒的无尽凄凉,等往日天下在握,还有人甘心陪在他身旁么? “寇姑娘,陛下的心思,倘若你愿意用心琢磨,或许……就能找到答案。”九娘话中带着暗示,这些心境她尚且过了这么几十年才懵懂而知,对于面前的姑娘,她怕话多了三分,反倒适得其反,这姑娘心思里都是猜忌,到时候,恐怕越王的苦心都白费了。 “我琢磨了好些年,可惜琢磨不透……”涵白低低一笑,长发被半凉的风吹乱,一如她安定不下来的心境。 当年觉得越垂阑飘忽不定,几乎是遗世独立的疏离,后来渐渐近了,却总感到云泥之别。这种感觉其实恰到好处,让她不做非分之想,却也是心底暗生情愫,朦胧的年华过去,大概也就释然了。 甚至到了后头,越垂阑的种种亲昵举动让她困惑不解,可心中确确实实带着欢喜,情窦初开……便是那些时日了么? “九娘,您连安慰涵白的话都说不出口,又怎么让涵白宽心呢?”涵白望着她,眸中带着几分苦涩。 九娘见涵白换了称呼,心里明白这姑娘终究是心地善良,做不起黑脸对人,心中不由得又柔软了几分。 能在商贾皇室辗转几年却依旧保持着那份清明,说她是毫无心机,还是说她太懂进退呢? 短短几日的相处,她也隐约能够理解为什么越王会选上她,而不是那已经成为渭郡帝后的莫初玄。 莫初玄冷艳有余,却终究是心性犀利,锋芒毕露,这性子若是独独管着后宫,倒也是独断风行的利索。 可她面对越王,却失了那份傲骨。 傲骨对于一个想要成就霸业的人来说,比什么都重要。 寇涵白在寇家不卑不亢的占着一席之地,或许不卑不亢是她本就淡薄的性子,不想在寇府生出什么事端,但占有一席之地,恐怕是她也不曾发觉的。 寇观自,寇府当家,自始自终对寇涵白的态度,都是有所保留的。 越王在渭郡作为质子的几年,借着太傅的掩护,许多消息都掌握的万分牢靠,不出意外,渭郡五年或者是十年,就能归顺哲漱。 然而这几年之中,寇涵白便是制住寇府的一枚极其重要的棋子。不仅仅是寇府,还有她之于渭郡那些少年英才的情意。 二八年华,春华尚早。就这么把她扯入山河之争,未免太残酷了。 越王想亲手培养出他心目中的帝后,可是……越王真的能够做到么? 九娘望着涵白苍白的面容,依旧执起她的手,拉着她坐在花梨椅上,等着她平稳下吐纳,才轻声道:“寇姑娘,听九娘一句话,若是陛下要与渭郡为敌,那势必要血洗山河,如果你这头软言软语几句,陛下说不定便会手下留情。该怎么做,你定然也是明白的,九娘话说到这里,还请寇姑娘三思而后行。” 涵白闭了闭眸,语气微弱:“九娘,我说什么呢,就这么短短几日,恍若天地惊变,原本忠心为国的太傅竟然是内贼,被帝都奉为圣师的奇人竟然是帝国君主,若是做了个外人便好,可涵白至始至终……都是帮凶……” 察觉不出丝毫的隐情,试探不出零星的线索,分辨不出真假的时势,她懵懂无知的在夹缝之中,却又要承载着两国的激战的未来。 “九娘,涵白若是顺从了,便是从此与家国断绝一切,叛国之人,何颜存于世?” 九娘握着她的手倏地一松,敛了衣袖竟然直直跪在涵白面前。 涵白瞧见她的举动,强忍住心头萌生想要扶起她的念头,一字一顿的说道:“九娘,天下是越垂阑教与我,我还不了天下,只能把命给他。” 以身殉国,以死……殉情。 ------------ 第十三章 青灯离恨纵成枯(3) “寇姑娘是要逼死九娘么?”九娘看着她,眸中也是赴死的坚定:“若是寇姑娘以死明志,那么九娘也只能以死相伴。未达成陛下心愿,九娘亦无颜面对陛下,今日如此,九娘便长跪不起,待到寇姑娘想清楚,权衡轻重,再做定夺吧!” “九娘,何必呢?”涵白双手交叠与膝头,淡淡的垂眉看着她,“于情于理,若说长辈,我便算是大逆不道。若说国仇家恨,情分未到,涵白如何也不能扶你起来。可是……”涵白顿了顿,唇角扬起一抹笑。 那笑容苦涩万分,仿佛是那过了雨季迟采的清茶,就算煮了几道,那苦涩还在唇齿间,退不下去,咽不下去,兜兜转转,都化作心底的悲凉。 “越垂阑始终是涵白的敌人,既然他不在乎师徒之谊,涵白也无法尊重他的决定。涵白存之于世,渭郡亦遭横祸,若是眼睁睁的看着,倒不如免得寇府蒙羞……” “寇姑娘!”九娘语气忽然拔高,神色犀利起来,“陛下怎会视一国之后这般尊贵的地位为儿戏,寇姑娘万万不要被一时的恼羞蒙蔽了心思。陛下是一个极其心高气傲的人,他肯花这么多心思在寇姑娘身上,谋臣已是异议万分,如今迎娶敌国商贾之女为后,陛下又是要站在风口浪尖为寇姑娘顶下多少风言风语,若不是真心喜爱,九娘也要为陛下道一句不值得!” 涵白身子一颤,坚持了几日紧绷的心绪终于垮了下来,无力的靠在椅背上,她闭上眼眸,哑声道:“九娘回去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毕竟是二八年华的少女,心里多明理,意志多坚定,都难以承受这样的压力。九娘看着她倦怠万分的眉眼,心里升起一股怜惜。 寻常家的姑娘,遇到这样的惊变,恐怕早就不知所措,面对越王这般俊美之人,大概也是意乱情迷。 如今能完完全全心怀天下之人,都算在一个小姑娘身上。刚烈如九娘,也不由的心生钦佩。 究竟是这姑娘性情真真的好,还是越王这几年费尽心血培养的好? 缓缓起身,九娘嗟叹一声,未留只言片语便悄然退了出去。 给寇涵白一点时间,好好想清楚。 如此聪慧的姑娘,只要这么一点拨,必然懂得选择一条进退得当的路。 想着日后哲漱的帝后就是她了,不知为何,九娘竟然腾起莫名的期待。哲漱后宫若是多了这样性情的帝后,日子一定不会无趣了。 既是让人如沐春风,又能让一向所向披靡的越王费劲周章才锁入胸怀之人,在今后的磨砺当中,会变得怎样的令人惊艳? 不知不觉,九娘也被这姑娘吸引,想着她着实讨人欢喜,不由唇角含笑。也难怪渭郡还有那么多人心心所念着,这般好性情,处着便浑身舒坦。 这条路,越王恐怕是不好走了呀! 哲漱夜来得早,涵白从浴池出来,不弃便张罗着替她更衣,还细心的为涵白披上大氅,遮去晚风的寒凉。 “不弃,你无需这样,早点歇息吧。”涵白见她这模样,不免想起远在渭郡的不离,心中不忍,便柔声了几句。 不弃捏了捏自己的脸颊,朝着涵白灿烂一笑,张口便道:“不弃要陪着小姐,小姐若是闷了,不弃也能给您解解闷。” “你的心意我领了,今日在冷风中跪了许久,去膳房里讨碗姜汤暖暖身子吧,若是病了,我也见不着你了。” 今日九娘出了殿门,便罚了不弃跪在回廊一个时辰,算作伺候涵白不力的罪状。涵白不愿节外生枝,也没有发话,直到不弃跪满时辰,才拉起她早已冰透的手,命着她用热水暖了暖身子。 不是狠心,只是她寇涵白在这哲漱皇宫有何地位开口让她免于责难,话不能说,只能默默的瞧着。 “小姐说的是什么话,就算不弃病了,也是要伺候在小姐身边的!”不弃眼中闪烁着光芒,净是对寇涵白的敬慕之情。 涵白摇摇头,失笑的看着她:“一病不起,女侍大人也不会让你留下的,早点歇息吧,身子重要,我也倦了。” “小姐躺下休息吧,不弃这就出去。”不弃转身把床榻再审视了一遍,才福身退了下去。 涵白看着她的背影,幽幽一叹。 不知府中几人是否安好,爹和娘亲……恐怕早就心急如焚了吧! 褪去大氅和外衣,她揽被躺了下去。 闭上眼眸,湿热的液体终于还是顺着眼角滑下,一直流淌进发鬓。 累极了、倦极了,满心都是对未知的忐忑。想着想着,她就这么带着泪沉沉睡去,梦里没有那般的挣扎与猜度,一片空白,与她最好。 深夜,一道挺拔的身影沉步走了进来,没理会跪了一地的宫女,径直走进内殿寝宫。 征战回朝的帝王连自己的寝宫都未踏入一步,便来到这据说为帝后修建的宫殿中,就着半温的浴池水净了身,悄然步入寝殿。 看着榻上沉沉睡去的人,越垂阑忽然深深的舒了一口气。 五年了,这一天,终究是到了。 轻步走到榻前,案头上的沉水香袅袅青烟萦绕,顺着床帏透过明灭的烛案散了开来。 这影子下,是他想牢牢拴在身旁的人儿。 抬指抚去她颊边尚未干涸的泪水,越垂阑神色复杂的望着她,邪魅的面容被烛光投下阴影,越发的魅惑人心。 他长指从涵白的眼角一直抚上她的唇,然后俯身在她唇上印上轻柔的吻,吻间夹杂着淡淡的叹息。 然后他侧卧在涵白身畔,紧紧的环住她,埋首在她的肩窝,嗅着这姑娘清雅的发香,闭上眼眸。 就这么把她抱在怀中,明明踏踏实实,不知为何却还是带着不确定。 胜券在握的感觉在面对十万渭郡大军时依旧那么张牙舞爪的叫嚣着,体内原本的好战心绪早就不满足于那些纸上谈兵。 公孙御是他一手教导出来的,任何一步棋他都了若指掌,不许大费周章便可明了。怀中的女孩也是自己一手教导出来的,她的丝毫反应甚至也在自己的料想当中。 可是总是带着那么些不安,为什么……为什么? 越垂阑按捺住心中的起伏,搂紧怀中得来不易的人,逼自己入睡。 不可否认,日后的仗,比他想象的要艰难得多。 况且,舒云筝…… 这个男人,留不得。 ------------ 第十三章 青灯离恨纵成枯(4) 耳畔鸟鸣依稀,涵白被白日里的光芒惊扰,眉头微蹙,缓缓睁开眼眸。 眼前尚且朦胧,沉烟依旧,在雕花架上萦绕着。 身在敌国,本是辗转反侧也不得安眠,可是这些日子的确倦极了,什么也不去想,什么也不去思量,反倒安稳的睡下。 纵然醒来还是需要面对这一切,终究是缓了一口气。 涵白动了动手指,刚想要起身,却猛然发现身边多了一具坚实的身躯。这身躯紧紧的贴覆着她,铁臂甚至环绕在她腰间,炙热的气息透过薄薄的衣物传递到她身上,让她面色一白。 她伸手抵住他的胸膛,本以为这男人在她清醒之前便已经醒过来,不料她动作如此剧烈,身旁的男人还一动不动,气息平稳的吐纳着。 涵白缓缓收回手,侧躺着细看着面前的男人。 这个男人是越垂阑,不同的容貌,不同的气质,不同的心思。 那当初那个清淡疏远的越垂阑呢,就这么被他一手抹去,在他从渭郡回到哲漱的时候,便完完全全抛弃了所有的风轻云淡? 怎么能够这样…… 涵白眼中渐渐氤氲,一股酸涩从心中涌起。 就算面前的人依旧是越垂阑,可这五年相处的点点滴滴,再也不是能够和这个人一起回味的了。 既然抹去,就没有挽回的余地。 陌路相逢,就是一刀两断。 她抬起手指,轻轻划过他的面容。 这个男人的眉间也是浓浓的倦意,他不是神,甫得帝位,哲漱的内政便让他忙不迭处理,未曾休息片刻,又领兵沙场,亲征渭郡。 坐卧山河之人本该抛弃一切私心,为国为家为天下,世人都说天下之于君王便是股掌间的万物,可若非亲身体会,又谁知道,君王才是天下的万物。 越垂阑不会是一个昏庸的君王,他便要心甘情愿的为天下鞠躬尽瘁。 “何必征战,天下太平,又有什么不好吗?”涵白闭上眼眸,深吸一口气,轻声说道。 这话软了几分,比起昨日的坚决,早就退了那起初听闻这一切的冲动,平静下来。 “天下不统一,就永远会有战争。”低低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涵白倏然睁开眼眸,下意识要抽回手。 可环着他的男人却不答应,温热的掌心握住她的手,强硬把它贴在了胸口。 “放手!”涵白瞪着他们交叠的手,对待敌人的那种警惕不知道为何始终提不起来,只是面皮发烫,浑身生出一股燥热。 “我好不容易才握住,怎么能放手。”越垂阑唇角弯起一抹笑,眉眼间的邪魅在清晨带着慵懒,有一种令人说不出的诱惑。 涵白不肯抬头,咬着牙说道:“越王既然已是一国之君,何必与一个姑娘家过不去?” “若是普通的姑娘家,我便从不碰触,可是这是我哲漱帝后,本就是我的人,为何我不能碰?”越垂阑挑眉,看着怀中面露恼意的涵白,心情忽然放松了不少。 “越王还是把涵白送入地牢,免得惹人话端!” “涵儿,你觉得清早醒来闹出些口角,像不像老夫老妻?”越垂阑低笑,被他强行把手按在胸前的涵白能够清楚地感受到那愉悦的震动,她微怔,片刻间心头却涌上一股凄楚,这些日子的委屈蓦地都漫过心头,话未说出口,泪水却顺着颊边滑了下了。 越垂阑瞧见她的眼泪,面色一紧,拥住她的力道渐渐变重,他垂首抵着她额,沉声道:“涵儿,你只能感受到委屈么?” 委屈? 涵白抿唇,唇角的苦涩都入了越垂阑的眼眸。 心底何止是委屈,那是一种隐约的绝望,眼睁睁的看着她心底的心心所念消失不见,身处太平的日子一去不复返,执手相伴的挚友甚至可能日后兵戎相见,这种心境,又怎么能只用委屈来形容? “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松手。”越垂阑抬手拭去她的泪水,低声在她耳畔说道。 “五年……那张脸都是假的?”涵白哑声开口,声音依旧带着颤抖。 越垂阑神色复杂的看着她:“是。” “你凭什么用这种方式来对待别人!”涵白咬牙抬头,眸中都是沉痛。这么咬牙切齿的瞧着,面前的人是她家国最大的敌人,可他却还是他的恩师,是她曾经眷恋的过的人。 这场欺骗,莫不就是把她当做了笑话? 而看笑话的人,如今却口口声声说不会松手? “在帝城之时,那些逗弄,也只是你的玩笑吧?”涵白忽然笑了,笑容中面前的人越发的模糊,“何必呢,大费周章也得不到什么,涵白无能,就算一死以谢师恩,更是省去了越王与大臣的纷扰,君臣和睦,难道不是越往所求?” “就算死,你也要端着哲漱帝后之名。”越垂阑淡淡接下话,“涵儿,你看到了什么,背叛、欺骗?你的的确确分清楚了究竟是谁的欺骗,是谁的背叛吗?” 涵白望着他,哽咽道:“瞒着我,我又如何能分得清,如果你要说这些事都是另有隐情,那么就告诉我真相啊!还是你根本就觉得我无足轻重,作为一枚棋子亦然不需顾及感受,所以就这么看我挣扎也算是一种乐趣?” “涵儿,你的心思……”我怎么会不明白? 越垂阑不顾她的挣扎,硬生生把她拥入怀中。 涵白一定察觉到了,察觉到了一些东西。可这些事情让她心惊胆战,甚至不敢相信,一味的开始逃避。 从小她便如此,对着那些束手无策无法改的事情,坦然的选择逃避。 远离它,竖起一道隔阂,便永远不再受它干扰。 现在呢? 她心中亦渐渐发觉了,可这中发觉对于她来说太过不可置信,太过沉重,让她封闭了自己的心,一味的选择把真相抛开,执迷不悟的追求着她的坦荡。 若不是完完全全的懂你,那么为何会这般的……不忍松手? “涵儿,你不能一直逃避,就算为了寇府。” “我没有逃避!”涵白听了这话,终于是忍耐不住,一把推开了他。 这次越垂阑没有禁锢住她,他眉头紧蹙,按住被她狠狠推开的地方,直直望着她。 “我逃不开呀……” 眼前的人儿笑起来,泪水不断,一滴一滴落在白色的单衣上。 手掌捂住的地方撕裂般疼痛,在战场受的伤恐怕已经裂了开来,可是,这种痛远远不及看到面前的人的眼泪来的剧烈。 “找人看看吧,你的伤口……”涵白朝后退了退,把眼神别开,“我不想弑君。” “来人。”越垂阑冷声喊道,眸光却一直没有从她面上挪开。 等着不弃带着几名宫女从进来,他才盯着她开口:“三日后,你再告诉我。” 想清楚,想明白,然后……唯心而去。 ------------ 第十四章 始来断发结心肠(1) 坐在亭台水榭之前,涵白看着雨帘滴落荷叶,垂眸不语。 身旁的不弃看着桌上热气腾腾的汤药,有些着急的挥手把后头的宫女召过来,小声问道:“怎么回事,女侍大人是不是多虑了,这汤药、这汤药……应该是给被陛下宠幸过的妃子,小姐怎么会需要!” 宫女为难的看了看不弃,又偷偷瞧了眼坐在那不言不语的涵白,才轻声道:“女侍大人也是以防万一,昨个夜里陛下匆匆回宫,兵将在外的……这也不好说啊!” “那端下去吧,别说昨夜没什么,就算有什么,陛下也不会想小姐喝下这汤药的!”不弃转身,刚想把桌上的汤药端给宫女,涵白却淡淡开口:“放在这吧。” 不弃见她连眉眼都未动分毫,便知道她心里有气,却不愿迁怒她人,只是自己往心眼里藏着。 对于她们下人来说,能遇上个好主子比什么都好,可是瞧着真心相对的主子心里不痛快,自己又怎么能开心? 不弃走到她身边,朝涵白福了福身,这才柔声道:“小姐不要多想,这宫里上上下下都知道陛下登基数月,后宫一直空悬,不曾有人步入,如今女侍大人这么做,多半是女侍府那头定了先王的规矩,就这么顺带下来了,才得了这误会。” “不弃,我没有别的意思。”涵白唇角微扬,略带讽意的一笑,“在哲漱我若不是阶下囚,便是这后宫无足轻重的人,让你们这样为难,就算是折了我的福。” “小姐千万别这么说……”不弃听她话里都是倦意,恍惚觉得面前被陛下带回来的小姐处于一种极端的心思之中,就像当年她见到女侍大人笼中的鸟,明明朝着蓝天早已经触手可及,却又想着日后离开牢笼是否还能生存。 这种抉择,对于自己来说,根本也算是一种凌迟。 而如今呢?面前令她早已心生期许的主子,究竟是用什么样的心态淡然的坐在这里,没有歇斯底里的去反抗或者满心欢喜的顺从? 涵白抬眸看了眼不弃,从她单纯的表情中读到这种困惑,她不由扬唇,轻声对她说道:“不弃,天冷,回屋吧!” 这话传进不弃耳中,她才缓过神来,连忙扶着涵白起身。 涵白望着探身瞧着前头小路的不弃,眸中闪过苦涩。 不弃不会明白,对于她来说,连挣扎都是奢求。 她早就没有选择了。 唯有做笼中鸟,才能明白执笼的人究竟想些什么。她所能做的,就是在这无形的囚禁之中,折断自己的羽翼,然后不动声色的观察,在倾尽所有之后,苟延残喘的同他最后一搏。 “出来的时候天色尚好,如今却下起雨来,小姐,等不弃唤人送把伞来……陛下!”不弃刚转身,就看到一道明黄色的身影站在自己身后。 通报的宫女早就被打发下去,看着陛下的神色,她也迅速的福身,然后朝着涵白吐了吐舌头,退了下去。 涵白见到拾阶而上的越垂阑,抿唇直视他。 从未见过这个男人这般模样。当初他易容,原本就是模糊不清的面容,那股冷贵都藏在骨子里,独独散发着孤高。 可如今那张脸皮只是换了换,他周身的气息却全然都改变了。 明黄的龙袍让他挺拔颀长的身躯越显压迫,矜贵冷傲的眉眼间,尽是帝王的威严。 难怪在帝城,她对那个自称“孤蓬”的男人虽有熟悉,却完全不敢认作是越垂阑,虽然心底的悸动时不时的让她失神,她却依然不敢越过那条界。 紧守在在心底,情深而不知的情愫,原本就想让它这么渐渐淡去,没想到还是没有办法做到啊! 韬光养晦,卧薪尝胆…… 这个男人什么都做得到,甚至无需卧薪尝胆,他就站在渭郡权利左右,静静的瞧着,这种力量,强大的让她心寒。 可是心寒又如何……她对他……根本不是对手。 “哲漱气候寒凉,这么杵着,会着凉。”年轻的帝王走到她身旁,抬手便握住她的手。 那龙袍宽袖下的手比任何时候都要烫热,涵白眉间微蹙,看向他有些苍白却不失威严的面容。 她略懂医理,却也知道这个男人正是高烧,若不好好休息,恐怕就会支撑不住。可是这个男人是她的师父,他精通医理,也比她更了解自己的身体,但他强撑着受到重伤的身子依旧坚持早朝,直到如今高烧不退,却还来这宫殿里寻她。 “找太医来吧!”涵白没有办法抽出手,只能冷淡的说道。 越垂阑听了这话,眉间的折痕不易察觉的舒缓了开来,甚至有了几分愉悦的味道。这种细微的变化涵白没有察觉,她只是咬着唇思考着该不该继续说下去,就这么抬眉望了他一眼,然后她不由的怔住。 眼前的人本就生的邪魅,和那五年中朝夕相对面容简直天壤之别,可是就是那么矛盾,邪魅俊美的眉眼生出那样的冷傲孤高,而今带着几分暖意,让人怎么也挪不开眼。 “涵儿担心我。” 越垂阑又朝前走了一步,俯首在她耳边说道。这话里没有迟疑,尽是得知字里行间讯息的愉悦。 涵白身子一颤,抽手就想推开他。原以为这男人推不开,手上的力道也加重了几分,却不曾想身前的男人就这么轻而易举的被她推了出去,重重的靠在了凉亭的石柱上。 “咳、咳、咳……”越垂阑忽然咳了几声,抬手握拳在唇边,眉间又冷不防蹙了起来。 他倚在石柱上,发丝有些乱,顺着额边滑了下来。 龙袍覆上了石柱旁摆着的山茶,山茶喜寒,原本冬季就开的盛,如今也是半垂半落,被这么一拂去,便颤巍巍的落了花瓣。 男人不知,眼中只有她。 涵白心猛然间一震,清美的脸上露出难得见到的情绪,她撇开头,又感到眼眶发热。 这个男人最擅长的便是做戏。 她早就该想明白的,这些年的戏都以假乱真的做了,何况是对着她这样一个青涩的姑娘家。 越垂阑当初让莫初玄悲痛欲绝,甚至舍弃了一个女儿家一辈子的年华来倾注于他,连莫初玄这样冷静自持的女子都会被他欺骗,何论是她? 不要去想,不要去想…… 涵白脸上一闪而过的挣扎被越垂阑细细的看在眼里。都是意料之中,都是亲手策划得见的结果,为何心中带着一分不舍,就为了这五年的师徒情谊么? 他又低咳了几声,不动声色的把那种情绪摒除在外。 不可能,就算是对着莫初玄,那样决绝的话依旧脱口而出不留一丝情面,而今又怎么可能会不舍得? 他所要走的路冗长而复杂,这一环也只是小小相扣,不足以扰乱他的心思。涵白……只是一个意外。 仅仅是一个意外。 ------------ 第十四章 始来断发结心肠(2) 越垂阑咳得越发剧烈,涵白终究是看不下去,上前两步,蹙眉望着他:“我去唤不弃过来,找太医……” 话未说完,面前的男人就握住她的手,把她朝前拉进她的怀中。 “越垂阑你——”涵白瞧他眉间略显得意的神色,心头恼羞,张口便喊出他的名字,几个字喊出口,两个人都微微怔住。 帝王名讳就算太后也不能随意叫唤,更何况是她这样的阶下囚? 涵白咬唇,立刻撇开目光。 “涵儿……”越垂阑禁锢在她腰间的手加重了力道,让她的身子更贴近自己。 “请陛下自重!”涵白知道自己挣扎不过他,就僵直立在那,冷声道。 “我本以为你会一直和我生分下去,现在听到你还能这么喊出来,我倒是放心许多。”越垂阑长指挑过她身后的长发,唇角含笑,低低的笑。 涵白不语,垂下眼眸,看着雨中的落花,被泥水湿透,埋在盆中的泥土里。 那花原本开的如此娇艳,可一遇上风吹雨打,便无所自保,顷刻间葬送了命理。 可是她……早就不是园中花了。 “你就笃定我没有办法狠下心么?”涵白忽然笑了,睫羽间带着湿濡,她抬手轻覆在这男人结实的胸膛上,然后扬眸看着他:“不愧是帝师。” 人心莫测,好比英雄气短……儿女情长。 “不到三日,你可想明白了?”越垂阑眸色微沉,把玩着她青丝的手顿了顿,端详着她的神色。 “如果你真是为了渭郡和哲漱两国,牺牲与否,与涵白而言都不过是过眼云烟罢了。” “牺牲?做我的帝后对你来说只是牺牲么?”越垂阑扬唇一笑,笑中微讽,“也好,就算是牺牲,我也要让你牺牲到底!” 没等涵白回话,他便反手攫住她的下颚,贴着她的唇俯身吻了下去。 涵白这一次没有反抗,只是半敛着眸,有些失神的在他唇间喃喃:“牺牲气节……就为了儿女情长……这种牺牲……还不够大么?” 越垂阑倏地停住,退开身子握住她的肩头,看着她唇边的苦涩和不经意泄露的某种的情感,心中不知不觉被一种烦躁占据。 明明现下她亲口承认了,承认了对他感情,为何他总是有一种不安? “唤不弃来吧,你若真是病坏了,我……也不好受。”涵白低下头,语气有些漫不经心,可话里的情意,却实实在在。 越垂阑不动声色的把喉间微堵的气息按捺下去,他松开环住她的手,朝后退了两步:“涵儿,若这是你的心思,便不能反悔。” “若不是我的心思,我便不能反抗么?”涵白自嘲一句,然后深吸一口气,抬起眼眸直直望着他:“绝不反悔。” “空玄,回殿,宣太医。”越垂阑沉声道,身后一道影子蓦然出现,朝他一拜便消失的无影无踪。 哲漱空影? 涵白心中一惊,想不到居然亲眼见到了隐藏在越垂阑身边的空影。 空影一如暗卫,却比暗卫要来的虚无缥缈。 渭郡皇族暗卫亦是朝廷命官,身家性命便来的高贵些。可空影不一样,空影是为帝王赴死,决计不求回报。 对于帝王来说,他们就是工具。 越垂阑身边也藏着空影啊…… 涵白任不弃拎着裙摆跑到她身旁,焦急的看着她的神色。已经步下石阶的帝王只留下一道明黄色的背影,在雨中越来越模糊。 “小姐,您、你没惹陛下生气吧?”不弃看着越垂阑走时那没有表情的面容,心里不由担忧起来。 “他也会生气么?”涵白抿唇,收回望着那个男人的目光,“我已经……做到极限了。” 她拂袖,面朝着一池荷叶,垂眸一笑。 几国邦交之事尚在定夺,大臣们早朝时就险些吵起来,看着帝王唇角邪魅的笑容,便都噤了声。 可两派的心思一点也没有减少。 大臣不外乎两种想法,一是趁胜追击,二是修生养息。 一国甫定本该是修生养息,民心尚未安定,再来几年征战,恐怕民不聊生,又要起什么叛乱。 可若不趁胜追击,渭郡国力缓缓恢复,到时候便难以抗衡。失去这种好机会,简直就埋下了天大的隐患。 大臣明里暗里觐见了几次,皇帝都不曾给予答复,直到今日早晨,恢复往日挺拔冷傲的帝王绝口不提国事,忽然起了个头,说起了立后之事。 大臣心中一喜,暗自想起自家还有多少尚在闺中的女儿家。 越垂阑半倚在龙椅上,看着下头互相讨论的大臣,终于懒懒的开口:“渭郡与哲漱不过帝城之隔,远交近攻之道谁都明白。先别说话——”他抬手制止正要张口提出反对的大臣,看了一眼一直站在角落惬意的赏景的镇国王蔺城赋,他才悠悠说道:“民心难定,几百年基业尚且不稳,何况这段时间的征战。” “陛下所言极是。”一些大臣纷纷进言,回头想想那些乱民,心里又一阵寒凉。 打别人的军队容易,蛮劲一来,就拼个你死我活。可遇上自己的百姓,将士们又如何下得了手? “两国邦交,最好之事便是和亲。”一动不动的镇国王忽然走上前,抚着美髯朝着帝王笑道,“若陛下能牺牲小我,赢取渭郡公主,正是促进两国友好的最佳选择。” “镇国王,这、这……”大臣面面相觑,总觉得这话里透着几分古怪,方才打过人家的地盘,如今又要娶人家的公主,这岂不是戏弄? “镇国王的主意倒是不错。”越垂阑挑眉,看着蔺城赋眸光里透出的笑意,不由得轻咳一声,“不过渭郡……可有公主?” 渭郡的皇帝也不过登基几年,皇后也是近几日娶的,哪来的公主和亲。况且身在渭郡这么多年,越垂阑又怎么会不知晓。 “请陛下放心,陛下说有,这就一定有!”蔺城赋扬唇一笑,朝着他投去一个了然的眼神。 寇府。 “太傅,这、这……皇上是何用意?”寇观自看着太傅带着浩浩荡荡的队伍来到寇府,那一张明黄的圣旨宣读完了,满府的人都有些不可置信。 商家之女若是被皇帝收为义妹,必然与皇上不脱瓜葛,皇帝这么做,就是把几百年的皇商之位交给寇府了么? “皇上真心喜爱涵白,如今又有这般心思,寇大当家还不谢恩呢?”太傅没有回答他的话,只是推了个软钉子。 寇观自是明白人,知道这其中必有问题,但是皇命不可违,他薄唇微扯,撩袍而跪:“多谢皇上。” “寇大当家怎么跪下了,这般礼数您大可不必。”太傅见他难得拘于这般礼节,心中也有些惊讶,连忙伸手把他扶起来。 “太傅乃涵白恩师,想必师徒之情不在话下,那么……还请太傅手下留情啊!”寇观自顺着他的手站起来,眸中闪过精光。 太傅微怔,随即仰头大笑:“好一个寇大当家,涵白自是老夫的爱徒,老夫又怎么会陷她于不义?” “多谢太傅。”寇观自淡淡道,不着痕迹的看了一眼身后的舒晚凝,然后接过圣旨。 ------------ 第十四章 始来断发结心肠(3) 哲漱入夜早,又难得星斗阑干,涵白刚走出殿门,就闻到淡淡的香味夹杂着湿气,缓缓的飘入殿中。 “小姐,那是夜竹昙,也真是稀奇,这寒季里开的花到如今还不谢,若是别宫,早就只剩下花茎了。您瞧,是不是您贵气?”不弃提着宫灯走过来,把灯挂上壁檐,转身朝涵白笑道。 “这里地高,回暖迟,花自然谢的晚。”涵白拢了拢外袍,扬唇一笑,“占尽这么好的地势,真叫人狭隘不起来。” 人心容易被环境所惑,倘若这宫殿建在一处角落,视野闭塞,或许她如今就烦躁不堪,早已经没办法头脑清醒。 可偏偏这里开阔清明,每当心烦意乱之时,就这么站在殿门之外,便能缓下心中的余躁。 不知道这算不算越垂阑失策,若是她不能静心,恐怕她早就不堪一击了。 “小姐,你看还要添什么菜色,毕竟是陛下要来用膳,这……”不弃迟疑了片刻,又开口说道:“陛下常年在外,做奴婢的也不知道陛下喜爱些什么,小姐您与陛下是旧识,这些恐怕都清楚得很,知会不弃一声,不弃也好去准备。” 涵白神色未变,靠着廊柱不言不语了半晌,才淡淡开口:“宫里有什么便端什么来吧,既然是宫中,有什么上不得台面?”除了人心。 忽然想起什么,涵白看了不弃一眼:“前几日奴婢奴婢的唤着自己,怎么今个儿倒是转了性子,知道换称呼了?” “啊?顺口了!”不弃吐了吐舌头,余光瞧见一旁走过的宫女,连忙招呼过来,“这位姐姐,麻烦您去膳房那传句话,就说按照陛下往日的晚膳都给端过来,瞧着气候尚寒的,就再做些暖胃的菜,也请膳房的各位多担待些!” 宫女快步走过来,朝着涵白福了福身,当着涵白的面把不弃拉到一旁,在她耳边小声嘀咕:“陛下真的要来?这殿中伺候的人太少了,到时候你应付得过来么?” “我?陛下来了,还用得着咱们么?”不弃掩唇笑了笑,朝着宫女耳语过去,“你瞧陛下的心思,倒是在不在晚膳上头……”话说出了口,两人都忍不住小声笑起来,笑了几声,才发现正主就站在一旁,刚才的举动分明都算作大不敬了。 “小姐,不弃僭越了!”这么几日伺候主子尽心尽力,规矩也忘了不少。不弃捅了捅身旁的宫女,两人正要一齐跪下来,涵白才悠悠看了她们一眼:“不碍事,我就当没听过。” 不弃立刻眉开眼笑:“小姐,不弃知道您最好了。” “是么?”涵白轻笑了一声,随即站起身,“我先去沐浴,晚些时候你送点东西去膳房,就说辛苦公公么了。” “小姐,不弃来伺候您!”不弃转身就准备进去唤人烧水,刚走了几步,涵白便随她走了过去。 “不弃,先去膳房把事情办了,方才我命人下去准备了,你就先不急着伺候我,把你们陛下伺候好。” “小姐……”不弃停下脚步,迟疑的看着她。 “去吧,容你调笑,难不成还要都听你的?”涵白淡淡的瞥了她一眼,便敛袖越过她走了进去。 不弃面色一僵,咬着唇呆着那半晌,才挪了挪脚步。 “怎么了?”宫女不明事理,瞧着她的脸色不好,连忙凑过去问道。 “没、没事,是我太放肆了。”不弃神色复杂的看着涵白消失的背影,然后深吸一口气,“姐姐,您替我去膳房说一声,我去问问公公还有没有上好的酒,这就去给陛下准备。” “好。”宫女不疑有他,便转身离去。 不弃看了眼周围,朝着反方向匆匆跑开。 涵白倚在窗边,从窗头折了枝花,半垂着眸端详着手中的花,看了许久,才扯开唇角。 微微松手,任花枝落地,她直起身子抚平衣裳的褶皱,朝内殿走去。 衣摆拂过地上的花枝,沾染上了它的幽香。 殿里伺候的人虽然少,可动作却都利索的很。涵白靠在浴池之中,一边梳理着长发,一边陷入沉思。 “帝都的桃儿,恐怕都成熟了……”她低喃。 轻声叹了口气,她拭尽身上的水珠,抬手拿过叠放在一旁的衣裳,径自穿好。 守在外头的宫女听见动静,刚想进来帮忙,便被她止住。 “我自己来就好。” 涵白在寇府之中一向都是不离伺候着,在十连岛的那些日子,不比府里能娇生惯养,凡事都得亲自来。原本她就不喜爱别人近身,如今身在异地,更是有许多顾忌。 拿了衣裳,涵白才发觉有些不对劲。 前几日她的衣裳都是渭郡姑娘家的,可今日却换成了哲漱宫中的服饰。这样式复杂,可不像寻常姑娘的衣裳。 抬手顺着衣襟抚了过去,她心中不由震惊。 往日同明媚研习各国礼仪之时,说道哲漱宫里的规矩,明媚还大笑三声,觉得这哲漱后宫实在令人苦恼。 后宫算是礼数极其周全,衣裳也分得层次,决不能凭得喜好就随意选。 而涵白手上这件衣裳,便是绣了八凤的宫衣。 这是给未与帝王行夫妻之礼的帝后准备的,若是成为帝后,那衣裳便要换成九凤。 费了这番心思,越垂阑是说真话? 涵白紧紧握住繁复的宫衣,指尖泛白。越垂阑怎么可能说服大臣娶她,就算在后宫做妃子,恐怕都有伤大体,若是作为帝后,这更是匪夷所思。 越垂阑怎么可能……难道…… 涵白身子一颤,手中的衣服险些落了地。 “他身边还有太傅……”涵白喃喃,“若是借着太傅的手,催促的皇上实行两国邦交,哲漱也未必不会答应。” “小姐,需要不弃帮您吗?”不弃不知何时已经回来了,站在门口不敢妄动,听着里头半晌没有动静,也不由的担心起来。 “进来吧。”涵白身着里衣,把手上的宫装放在一旁,抬头看着不弃:“换一件衣裳过来吧!” “小姐……”不弃咬唇,神色有些为难:“这是陛下吩咐的。” “收好,等过了今晚,再拿出来也不迟。”涵白朝她微微一笑,“你的陛下会明白的。” “小姐——”不弃跪了下来,低着头轻声道:“不弃跟了小姐,便是小姐的人,请小姐不要再这么说了,陛下是哲漱的陛下,不是……” “怎么同我争起字眼了,快起来,给我换了衣裳,也该出去等他了。”涵白没有去扶她,只是站在她面前,含笑开口。 “小姐……” “你明白自己在做什么,这就够了。起来吧,入夜有些冷,你若再不快点,我恐怕就得染上风寒了。” “是!”不弃听了这话,才匆忙起身,往屏风后走去,不一会儿,手里便多了件寻常的衣裳。 果然是有备而来不是么? 涵白敛眸,任不弃为她换上衣裳。 慢慢的试探她,就想看她究竟心意如何?若是宁死不屈,恐怕这件八凤宫衣她便会亲手毁去,而今只是让不弃收好,便看的出她心思软了几分吧! 她的心思……越垂阑还真是了如指掌啊! “小姐,陛下已往殿中来了,您看是否……” “走吧!”涵白拉紧衣襟,朝外头迈步。 回廊点起宫灯,照着一片微澜的光影。涵白脚步顿了顿,看着万千之下尽是风华,然而这风华独独是哲漱的风华,都不是她的归处。 这里若是有归处,何处才是归处呢? ------------ 第十四章 始来断发结心肠(4) 跟着不弃走进内殿寝宫,就看见窗前站着一个挺拔的身影。那一身明黄色的衣袍早就换了下去,捡了一身墨黑色的长袍,腰间的金丝缕带被烛光照出了几分刺眼的光泽。 “陛下。”不弃行了个礼,开口恭敬唤道。 越垂阑收回眼神,转身朝她们看去。 背着光涵白亦看不清他的眼神,不想被他窥去太多情绪,她低下头,抿唇一言不发。 “都下去吧。”越垂阑淡淡说道。 “是。”周围的宫女们都退了下去,不弃走在最后头,还不忘记把门给带上。 等到这殿中都安静下来,越垂阑才缓缓开口:“好些日子没有正正经经的说上话了。” “陛下繁忙国事,涵白又怎么能上得了您的心思。”涵白微微一笑,本就是少女,那清美的模样在烛光的映照下,多了几分娇柔。 她这话说出来,比起往日对十连岛上的越垂阑实实在在少了恭敬,话端里已经退了以往秉持的那份师徒情谊,越垂阑听在耳中,不由弯起唇角。 不曾想过就算到了此般境界她还会在乎师徒之礼,越是不恭敬,越是焦躁,便越容易找到安抚她的地方。 现在呢? 涵白不是不恭敬,只是换了一种态度,对着他,不再是以师父相对,而是……一个男人。 “国事虽重,但也不能委屈了帝后。”他朝涵白走去,眉眼低垂,从宽袖中寻了她的手,便执起,拉着她朝摆满佳肴的桌前走去。 涵白也不挣扎,就这么他握着,感受到他修长的指牢牢的扣着她的,把上头泛凉的温度传到她指尖。 习武之人手也会冰冷么? 涵白抿唇,越垂阑是故意做给她看的吗? 以越垂阑的身子,就算冰天雪地里,手也是温暖的,如今只是初春的夜风,便能吹得他双手冰冷,若不是身子骨在前些日子受了伤寒,那便是……心中忐忑。 她宁愿相信是前一种,越垂阑的心思,不论怎么猜都是错,那就不如不猜,静静地看着、等着。 “哲漱的东西同渭郡大有不同,若不多试试,恐怕日后会不习惯。”越垂阑撩袍坐下,松了她的手,黑色的宽袖拂过涵白的手背,柔软的令人有些流连。 “这些年,你也是很久之后才适应渭郡的么?”涵白看着他执筷的手,轻声问道。 越垂阑顿了顿,放下刚拿起的筷子,淡淡开口:“我没有那么多时间,若不是早早适应,恐怕再也回不来。” 当年也是个皇子,不受宠却是锦衣玉食,初来到渭郡,那段还没遇到太傅的日子里少不了挨饿受冻,可咬着牙也得挺下来。 他不想认命,今后的日子有多艰苦他也不能确定,但是他不能死,不能屈服于异国的山水。 “回来……回来有多好,为了皇位……” “涵儿,为不为皇位,你心里比我更清楚。”越垂阑直视她,眸中的幽暗如往昔,只是多了过去强行收敛的狂放。 而今这狂放在他身上越发的清晰,往日冷淡遗世的那个人,真的要完完全全离她而去么? 涵白缓缓垂下眼眸,“不说这些了,菜都要冷了。你的病……好些了么?” “你放不下心?”越垂阑忽然勾起薄唇,那双邪魅的眼有些轻佻的看着她,心中升出好些愉悦来。 这姑娘一向心思软,其中的道理就算不能完全明白,却也是一知半解,蕙心纨质……真不知道是优点还是缺点。 “我有什么放不下……啊……” 越垂阑顷刻间伸手揽住她的腰身,一把把她拥入怀中,坐在自己腿上。 涵白低呼一声,有些惊慌的握住他的手臂,长发顺着她移动散了开来,轻轻的拂过越垂阑的面颊。 长指一挑,那缕长发落了他的指。 “一直以来,都是你若即若离……”越垂阑拥着她,感到怀里的身子有些僵硬。他低低的笑,下颚抵在她的肩头。鼻尖是少女淡淡的幽香,不时的拨动他的心弦。 这些年,无时无刻。 “起初是明目张胆,后来学聪明了,懂得什么是若即若离。”越垂阑在涵白耳边低声说道,这气息柔软的拂上涵白的耳郭,温热的带着几分令人酥软的麻痒。 涵白话没听进去几句,只是缩了缩肩头,白白的耳郭染上了红晕。 越垂阑看在眼里,眸中闪过暖意,搂在她腰间的手暗自紧了紧。 “涵儿,你说,你是不是……欲擒故纵?” “胡说!”涵白这话听得明白,回眸瞪了他一眼。这一眼有些恶狠狠的味道,常年都被涵白有礼又带着些局促的目光看着的越垂阑也是第一次瞧见。 他微怔,随即扬起唇,心中忽然又愉快了不少。 午时和蔺城赋起了分歧的恼怒也不由得烟消云散,现在回头想想,根本不该和蔺城赋对那件事争执。 中午大臣们陆陆续续的走了,蔺城赋却缓步走来上来。 越垂阑抬眸看了他一眼,放下手中刚拿起的折子:“镇国王有何要事?” “陛下就算娶了帝后,妃子还是必须纳。”蔺城赋抚着美髯朝他笑道,不动声色的打量着他神色的变化。 越垂阑蹙眉,淡淡问道:“为何?” “朝中大臣虽是势力平稳,可暗中缺少不了波动,陛下除了靠亲事拉拢,目前还有什么一举两得的法子么?” “一举两得?”越垂阑冷哼一声,“我倒没看出什么一举两得的好处。” “陛下坐拥美人,哲漱坐拥江山,这不是一举两得么?” “靠亲事拉拢大臣,这是好主意?”越垂阑起身,孤立在皇位之前,冷冷的看着他。 蔺城赋话说白了,就是这个意思。哲漱混乱方定,帝王兵权不扎实,除了出卖色相,恐怕还真是没别的法子。 “我还没到这个地步。”越垂阑未思考片刻,便拒绝了蔺城赋的提议。 身为帝王的高傲和一国之君的风骨,怎么允许一个高高在上的君王放下运筹帷幄的江山,在床帏之中讨好女人来稳固江山? “陛下……” “这件事情不要再提,就算多花几倍的时间,我也不会靠娶女人来稳固我的江山。” 话说到这份上,越垂阑眸中闪过冷冽。 无论如何,被臣子这么提议,越垂阑心中还是不悦,即便蔺城赋与他亦兄亦父,也由不得这般放肆。 看着拂袖而去的越垂阑,蔺城赋忽然放声大笑,笑声在空荡的大殿里回旋许久,惊起一片鸟雀。 他的陛下,口口声声说不愿被女人束缚江山,可这迫不及待想要娶回哲漱的帝后,难道不是最大的束缚么? 当局者迷。越垂阑……究竟要多久才会醒悟过来呢? ------------ 第十五章 人世情字最难尝(1) 窗外清风叶寒,一轮明月挂在宫檐。夜竹昙不知开了多少,淡淡的香气萦绕在宫殿之中。 守在殿前的宫女暗地里嘻嘻闹闹,竟然看到外头隐约着细密的萤火,不知是谁偷拿了团扇,提着裙摆就跑了出去。 殿外一处欢喜,殿内半分旖旎。 涵白暗暗使了力道,越垂阑却抱着她不放手。 “涵儿,你若是心不甘情不愿,便把这不甘不愿都说给我听,能做到,我便为你做到。”越垂阑拥着她,低头看着怀中垂眸不语的涵白,嗓音轻柔。这声音许久她也不曾听过了,第一次,好像还是那个夜里,越垂阑只身来到寇府,用箫声把她引到庭中。 那个时候,恐怕就是那个时候,他就笃定了自己会走到这一步。 于他十年运筹帷幄,一步一步都不曾有任何闪失。无论是用计用人,他都对此了若指掌。 万卷书,万里路…… 当年她怎么就没有多放一份心思呢? 英雄气短,儿女情长,终究是情长啊! “寇家和皇室……是谁?”涵白启唇,略带迟疑的抬眸望了他一眼。 “你真的发现了?”越垂阑扬眉,朝她勾起唇角。 “什么意思?”涵白蹙眉,分明是这男人口口声声说她会懂得其中复杂,可如今她问出口,他却一副惊讶的样子。 越垂阑抬手碰了碰她的面颊,忽然俯首抵着她的额头,不等她反抗,偷得一吻便挪了开来,“我原以为你只发觉了寇府的事,没想到,你还能猜测到宫中。” 涵白恼羞的嗔了他一眼,忍住面颊的燥热,力持冷淡的开口:“寇府这段时日的不安太过于明显,若是连云哥都要查上几宿的账定然有问题。若不是爷爷叮嘱,恐怕云哥也会当做一切安好,这账若不是假的,就是改动的极其细致,能做到这样的,寇府不过三人。” “难道就不能是舒云筝能力不济,疏忽了吗?”越垂阑面色一沉,听到涵白对舒云筝的称呼,不由自主的冷哼道。 “不可能,云哥的能力我清楚……” “我看也不过尔尔。”越垂阑收紧环在涵白腰上的手臂,想到舒云筝看待涵白的眼神,眸中的幽暗又沉了沉。 涵白没听出他话里的意味,只是奇怪的瞥了他一眼:“你为何对云哥如此?” 按理来说,越垂阑只为山河,犯不着去去调查舒云筝,商贾之家,又何必扯上权势?莫非越垂阑对云哥也有惜才之心,想收为己用。 思及此,涵白望着他,轻声道:“以云哥的性子,绝不会扯上皇权,所以你大可放心,不用从云哥拿下手。” 越垂阑冷冷一笑:“他扯上皇权与我何干,只要他不扯上……”话到唇边,越垂阑忽然顿住。 “扯上什么?”涵白蹙眉,思来想去,也不明白究竟还有什么会让越垂阑忌惮,睁着眸直视他,涵白有些焦急的问了出来。 自然是扯上你! 越垂阑哑然失笑。 他在做什么?迁怒?失去理智? 话说的好好地,怎么就扯到这上头来了。现在不能让涵白对他的抵触太多,即使这姑娘聪慧,定能从中寻道丝丝缕缕猜测个十之八九,可是剩下的一二,难保不会成为他们之间的鸿沟。 可是他不能允许这一丝一毫的鸿沟出现! “涵儿,既然寇府和渭郡皇室之中隐藏的动乱你都清楚,还要这么决绝么?”越垂阑抬指捏住她的下颚,盯着她的眼眸问道。 涵白抿唇,望着面前这个相伴五年却迟迟没有办法了解的男人,眸中闪过挣扎。 答应又如何,不答应又如何,到头来都在越垂阑的掌控之中,她注定没有办法反抗。 如果答应,会不会还有机会触碰到他的内心,或者这样……两个人能够更进一步? “我……答应。”话刚出口,她沉痛的闭上了眼眸。 “好女孩。”越垂阑扬唇一笑,心中竟然也如落了块石头,涵白这话说出口,他才知道自己内心的忐忑。 是自己年纪尚轻,心思还未安定么? 越垂阑选择忽略,俯首在那柔软的唇瓣上印下一吻。 烛光暗了暗,夜风从窗缝里吹了进来,桌上的晚膳的香味四处飘散。越垂阑忽然抵着涵白的额头,低低的笑起来。 “用膳吧,怕都凉了。” 涵白听了这话,又止不住羞恼。 分明方才她让他用膳,偏偏这人就是逗着她,现在倒好,逗完了,便正经起来。 推开越垂阑的手,涵白从他膝头跃下,抚平裙摆上的折痕,坐到离他最远的地方,抬起碗筷,自顾自的用起膳来。 越垂阑见她的模样,唇角的笑久久不曾散去,慢条斯理的拿起筷子,他悠悠开口:“如有吃不习惯的,便叫她们撤了去。” “不用!”硬声回了一句,涵白再也没有看他。 晚膳之后,越垂阑也没多留,只是临走前拉着她在怀中相拥一会,吻着她的长发,低声说道:“涵儿,记住你说的话。” 说完之后,他便转身离开。 涵白看着他的背影,不言不语,就这么静静的注视着,直到不弃走上前,察言观色的小声道:“小姐,不起伺候您更衣吧!” “恩。”涵白淡淡应了一声,由着不弃把她领进寝殿里室。 换好了衣裳,涵白止住不弃要为她梳头的动作,对着镜子里的她扬唇一笑:“不弃,你先下去吧,我想一个静一静。” “可是……”不弃迟疑的看了眼手中的梳子。 “去吧。”涵白语气不变,却多了几分不容置喙的味道。 “是。”不弃脸色微变,放下手中的梳子福身退下。 涵白敛着眼眸把玩着手中的步摇,听着她的脚步渐行渐远,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把手中的东西搁在桌上,起身走向软榻。 榻上铺着裘褥,都是一些极其珍贵的东西,就连点在香案上的沉水,都是皇族专属的。 这么对她,若是不心软,还能如何? 还能……如何? “出来吧!”涵白坐在榻上,对着外头轻声喊道。 好一会儿,柱子那才跳出一个身影。 “你怎么知道是我?”青遇笑寻了张椅子大大咧咧的坐下,挑眉打量着坐在那的涵白,“他还真不舍得亏待你,怎么,这些日子,都是你折磨他去了?” “师姑多虑了。”这师姑二字涵白微微加重,听在青遇笑耳中,总觉得浑身不对劲,她连忙摆了摆手,一脸嫌弃:“你可别阴阳怪气的,有了个陛下,还得从多个帝后,我可吃不消。” “是吗?”涵白微扯唇角,“太傅之女……在哲漱地位果然不一般,想必那位名满哲漱的青玉公主,就是您吧!” ------------ 第十五章 人世情字最难尝(2) 青玉公主并非哲漱王室之女,在越王登基后,才被越王收作义妹,亲自封为青玉公主。 起初听闻的时候,涵白只是觉得耳熟,并未多想,那段时日忙于宫中琐碎,根本也无暇顾及。现在想想,越垂阑根本是借着那些日子,紧锣密鼓的把一切都妥当的处理好,潜回哲漱,趁兵荒马乱之际作壁上观,一城兵马旗下,到头来都是他渔翁得利。 “为了安抚太傅,所以借着青玉公主的名号确定你的地位,这真一举两得的好办法。” 既然是公主,日后便与帝王无婚姻瓜葛,甚至日后与他国联姻,亦是公主之责。越垂阑的心思太傅又怎会不懂,想必太傅定然是忠心耿耿之人,可惜,不能为渭郡所用。 “白儿,我看冰棍子这辈子做得最好的一件事,就是把你带回来了,这样我可不闷!”青遇笑单手支着颊笑看着她,“你说的倒是不错,不过有一点不对。” “不对?”涵白望着她。 “我是公主,不是冰棍子封的,太傅是我爹,亦是哲漱的驸马,公主之位与我不仅仅是个名号,也是陛下对我爹的承诺。” “陛下……公主口中的陛下,可是先皇?”涵白心中恍然,再次打量着青遇笑,这才发现她的眉眼间与越垂阑竟是有三分相似。 难怪见到孤蓬之时,那种熟悉感不止来自越垂阑,还有青遇笑。 “换什么称呼,到头来也算妯娌不是?往日里喊师父,日后就要喊夫君,这人前公主,人后就唤我一声青姐姐吧!”青遇笑也长涵白几岁,岛上几年看着她长大,自然是喜爱万分,于情于理,都不希望她与她生疏起来。 “冰棍子可比我小上一岁,情理之上他也得唤我皇姐,白儿,我可没占你便宜。”青遇笑瞧着涵白面容上的恍惚,忍不住笑起来,“你可别多想,渭郡和哲漱之间的错综复杂是你无法猜测的,若不是这些年跟着爹,我怕也是理不清头绪。说到底,还是苦了他。” 涵白抬手把脸颊边垂下的发丝撩到耳后,抿唇思量了半晌,才轻声开口:“当年……独独哲漱质子屈于渭郡,究竟是为了什么?” “你觉着呢?”青遇笑不答反问,涵白心思千变万化,最后只能想到一块儿去。 “或许,让他来渭郡不是为了做质子,而是……保护他?” “不愧是他心心所念的人啊,白儿,这些事你心底明白,我自然开怀。”青遇笑忽然起身,走到她身旁坐下,伸出手握住涵白的手,青遇笑正色道:“白儿,这些年我视你为亲妹,自然也是向着你。冰棍子虽然满腹坏水,可是他心里确是有你的,满朝群臣谁不想嫁女儿,可他能排除众议,这私心就足够证明了。” 涵白没有回话,垂下眉眼看着膝头繁复的水纹。 殿内的灯火撤了几盏,明灭之中那些影子跃然,春华微弱,那点点春寒缓缓渗入窗沿。 都说是这些年,这些年她也是一步一步走过来的,可是只有她过的残全不全,一颗心都平摊在他们眼前,换来的尽是欺骗与愧疚。 但是,谁错了? 其实没有人错,终归是她太年少,有些事看不透,最后徒留感伤。这能怪谁?从前几日的心酸到如今心中的隐隐作痛,她早已了然。 若是要坐卧山河,这山河中必然不是平江春水,九转回肠之路漫漫而远,一个人的情感都是过眼云烟。万里江山,不是一人之上,这其中的轻重缓和,她又怎么会忘呢? “青姐姐,若是看不明白,我又如何会坐在这?”涵白唇角弯起一抹淡淡的笑,然后抬眸望着青遇笑,“我相信你们,这些年的情意,你们若不相负,我又怎么能知恩不报?” “好,既然你能想明白,我也放心了。天色不早,我也得回去了。”青遇笑握着她的手紧了紧,然后起身,朝她一笑,然后转身而去。 涵白静静地望着她的背影,唇角未动。 青遇笑出了殿门,就看到那宫灯之下挺拔的身躯负手而立,神色不明的望着远处灯火通明的殿堂。 “都下去吧!”青遇笑挥退一旁候着的宫女侍卫,走到越垂阑身边。 越垂阑瞥了她一眼,淡淡开口:“回宫还这么没规矩,这话若是被别人听去,你就不怕被嫁到哪个蛮荒之地去?” “我怕什么,大不了回十连岛,做个山野村妇,也好比在这陪你勾心斗角好!” “如何?”越垂阑懒得同她争论,单刀直入。 “她一个小姑娘还能怎么样,你又不是不知道她的心思,你这么玩弄色相,嘴上软言软语的,她还能强硬到哪里去?当初不就是看上白儿懂进退、明分寸,你都是胜券在握了,还弄这些旁门左道干什么?”让她去试探涵白,根本是放不下心吧! 青遇笑的话让越垂阑拂袖转过身去,径直朝外头迈步。 “喂,你可别太过分……”青遇笑连忙追过去,惹得宫女侍卫不由纷纷好奇的探头相视。 越垂阑被她追了几步,倏地停下脚步,侧首冷冷瞧着她:“玩弄人心和权术是你的本事,别扯上我,涵儿那我自有定夺,无需你过问。”说完,他头也不回的离开。 青遇笑站在原地瞪着他的背影,身旁匆匆而去的侍卫们朝她行礼她也不在意。 越垂阑这个性子,真不明白涵白怎么会喜欢他! “公主,您……”不弃轻声开口,看着青遇笑那负气的模样,不由欲言又止。 “怎么了?”青遇笑扭头看着面前的小宫女,看她那担心的模样,不由挑眉。看来越垂阑也没少费心思,到那儿找了一个同不离这般相似的小姑娘,这是为了监视涵白,还是为了讨涵白欢心? 不弃瞧见青遇笑没有朝她发火,不由得松了口气,连忙跪了下来:“奴婢恳求公主能够时常来坐坐!” “本公主为何要时常来坐坐?”青遇笑想起总是气鼓鼓的不离,忍不住逗弄起面前的姑娘来。 “因为……因为小姐这些日子实在难以开怀,若是公主能与小姐说说话,小姐定能舒缓不少!” “你这小丫头倒是一心为了你主子,不过……”青遇笑俯身看着她,忽然轻声道:“你主子究竟是谁呢?” “奴婢的主子自然是小姐!”不弃睁着双眼,立刻回到。 “不对,你的主子不是小姐。”青遇笑直起身子,朝后退了两步,“你的主子,永远都只能是陛下!” 语毕,她意味深长的看了不弃一眼,转身离去。 ------------ 第十五章 人世情字最难尝(3) 不弃掌着灯走进内殿,把守在门口的侍女都遣了下去,这才敛裙把门合上,朝着坐在软榻上的涵白跪下。 “小姐,信送过去了。” “跪着做什么,快起来。”涵白俯身把不弃搀扶起来,眉间的折痕舒缓开来,“宫中监视重重,实在是难为你了。” “小姐是要与不弃生分么,不起所为,都是向着小姐的!”不弃抬首望着她,眸中尽是恳求:“请小姐相信不弃。” “我自然是信你。”涵白垂眸一笑,“看来御哥早就有所防范,把你送进宫来,也是料到有一天会发生这样的情况么?” 想不到五年之间公孙御对太傅和越垂阑早有所顾忌,暗自派人调查,顺藤而去,倒也把事情弄了个半清。 明白太傅和越垂阑的地位,却只能不动声色,暗地里防备。 寇府无论对于哪个国家来说,雄厚的财力都是各方想要拉拢的,所以渭郡对寇府三分礼让,而哲漱,就只能巧取豪夺。 太傅之所以让她跟在越垂阑身边,也就是为了把寇府鲸吞蚕食,借着她的手,便是顺其自然。 “公孙将军告诫不弃,从此之后不弃的主子只有小姐一人,死生之地,便都为小姐着想。”不弃面色一正,那张看起来尚且青嫩的面容带着决然。 涵白起身,缓缓走到桌前为自己倒了杯茶,茶水尚热,热腾腾的雾气氤氲了杯盖。涵白端着茶走到不弃身边,把茶递给她,轻声道:“外头风大,先暖暖身子吧!” “小姐——”不弃手一抖,咬唇看着涵白,“小姐是依旧不相信不弃么?” 涵白没有回答她的话,只是微笑道:“自小我身旁便跟着一个情同姐妹的侍女,她名唤不离,这名字不是我为她取的,当初在城外捡到她的时候,她身上便有这二字。日后我便想过,不离不离,定是有不离不弃,才凑的这一双。如今见到你,我心中所想到真是应验了。” 不弃不解,望着她不明就里。 “小姐的意思……” “我爹为官多年,想要让他放下戒心并不容易,调查不离的身份,发现倒也于情于理,所以爹才放下心来。把如此年幼的不离安排在我身边,这般心思,实在细腻。” “小姐……” “为何御哥从一开始,就知道是我……”涵白看着杯中氤氲,有些失神,“或许,根本不是因为我……” 那会是谁,还有谁能让御哥大费周章,难道是如清姐姐?同是丞相之女,所以御哥便多花了几分心思来确定她的安危? 不像啊…… “不弃,你先起来。”涵白单手把她扶起来,然后把茶放进她的手中,“膳房的公公可是牢靠的人?” “自然是……有了银子了,谁不是牢靠的人。”不弃手中握着茶杯,扬起俏皮的笑,“小姐先歇息着吧,若是有了消息,不弃会尽快告诉小姐,想必公孙将军也不会让小姐久等。” “好。”涵白颔首,心中却闪过千百思绪。 御哥,若是你早有预料,为何不同涵白说明白。如今,她就只能……将计就计。 清早,涵白起了身,正准备去外头走走,刚出了殿门,就听见外头宫女请安的声音。 “女侍大人。”不弃看到来人,也微微福身。 “起来吧。”九娘朝不弃点了点头,然后仔细的打量着涵白,“这几日还算好,气色好了许多。” “多谢九娘关心。”涵白微微一笑,眼神朝后头瞥去,“这是……” “大婚当即,自然是把东西送来。”九娘挥手让身后的宫女们一一上前,把手里的东西呈给涵白过目,“这些规矩少不了,都得按着哲漱皇室立下的条理办,过了午后我再派人打点一下这宫殿的里里外外,东西该挂的挂上去,重置得再去做,凤衣晚些时候我也会派人来与你量身,就苦这两日便好。” “大婚?”涵白还有些恍惚,抬手摸着宫女呈上来的猩红的珊瑚如意,不解的望着九娘。 九娘瞧她着模样,心里头明白涵白这段时日定没有好好思量过大婚的含义,不由得抬袖掩唇一笑:“大婚自然是你和陛下的婚事,陛下定在半个月之后,也是让你心里头有个准备。” “半个月之后?”太快了,不知道十五天,御哥能不能想出对策来。 不过也好,大婚之际不得有战乱,况且……娶她也要给寇府一个交代不是。如果能让越垂阑缓下攻城之事,大婚也无妨。 “人家新娘子都是含羞带怯的,你这模样,倒像是逼婚!”九娘又笑起来,身后的宫女也忍不住哧哧的跟着捂着唇,偷偷盯着面前这未来的帝后瞧。 涵白面色微红,放下手里的如意,微咳几声:“九娘不要嘲笑涵白了,这些事情……全凭九娘吩咐。” “吩咐?我可吩咐不起,哲漱的帝后,可是被陛下疼在心眼里的!”九娘走上前,挽着涵白走进内殿,等着身后的宫女陆陆续续的站齐了,她才招呼着一名宫女上前,把她手中的长匣子轻轻打开:“陛下这几年在外,吃了不少苦头,可每回石将军带着锦衣玉食请求陛下回国,陛下却只有一个要求。” “什么要求?”石将军,应该是大名鼎鼎的石破涯,就是镇国王蔺城赋当日冒充的那位。 “陛下说,倘若石将军能寻的比青瓷碧玺更无价的洞箫,他便立刻动身。”九娘话说出口,抬指把匣盖掀起。 涵白随着她的动作看过去,这一看,不由倒抽一口气。 “玉歌?”东临皇室珍藏的长箫玉歌,是文人雅士倾慕的神器。说是神器,也是三分真七分假。 七分假在神之所言实为缪谈,三分真在于玉歌所制的的确确犹如神器。 玉歌是一把玉箫,千年寒玉,取自妖山天阎,这玉千万年幻化而成,箫声极其动听,传说有听箫声者,三日之后得道成仙,从此不问尘世。 传说虽不可信,但玉歌的地位绝对是大荒之中绝无仅有。 然而,越垂阑得到了? “这把是仿造的,真的玉歌在陛下手中,怕是要大婚当日亲手交给你。”九娘把匣子合上,忽然一叹,“寇小姐,陛下的用心,您一定要明白。” ------------ 第十五章 人世情字最难尝(4) 九娘本是无拘无束之人,如今对她涌上了敬语,恐怕是真正视她为后。为后……为后……越垂阑真是打算让她入哲漱皇室,不是权宜之计? “九娘,这……”涵白心中千丝万缕,早早有些明白的思绪又被打乱开来。 若是让她陪着演一出戏她尚能忍着过去,可是,这如果是假戏真做,她一时间完完全全接受不了。 为此人发妻,执手白头,她不是没想过,可想着就算想着,再往后心思也不敢动。总觉得二人云泥之别,也许过些时日情分淡了,男女婚嫁也是各不相干。 当真如此,越垂阑用意何在? 神色复杂的看着九娘,她藏在袖中的十指紧握,轻声道:“九娘,你让我好好想想。”非得好好想想,把这些日子所有的事情都反复的思量,若不想个明白,她恐怕日后她会越发的迟疑,陷入痛苦的境地。 傍晚时分,夕阳伴着云海升平,把哲漱皇宫都染成了一片彤霞之色。涵白用完膳,让不弃把宫中陆陆续续送来的东西收拾好,便独自一人往殿中花园走去。 来到这几日,若是说好好的风花雪月她倒是真没有这个心境。白日里,九娘所说的话无时无刻萦绕在她脑海中,仿佛巨石沉重的压在她心口。 假戏真做,如果是一年前,越垂阑依旧是在渭郡的质子,和这风口浪尖的权利相隔甚远,她或许便是满心欢喜的嫁与他。 可如今,在这些事情纷纷扰扰之间,她真不知如何取舍。 抬指抚上园中合欢树的树干,那枯燥的树皮凹凸不平,在她指尖留下痕迹,她静静的伫立着,满园春色却都入不了眼。 落花之事弹指之间,寇府不知如何,不离、荒落和玉初,也不知如今是否安好。 算算时日,不离应该也要嫁人了,真希望这么不告而别,不离不会太过难过。 想着想着,眸中不知何时腾起氤氲,涵白收回抚上树干的指,刚想拭去睫羽上的水痕,蓦地身后一具身躯贴了上来,把她环入怀中。 “涵儿……”越垂阑把她纳入怀里,抬手把她臻首按在自己的胸膛之上,低低的在她耳畔道:“等两个月,两个月后,我便带你回寇府。” “回寇府,用什么身份去呢?”涵白放任自己偎依在他怀中,轻轻说道:“陛下的恩赐太过于沉重,涵白恐怕承受不起。” “回寇府,自然是以寇大当家孙婿的身份去,涵儿,君子一诺,从不食言。”越垂阑听了她的话,只是淡淡一笑,话里风轻云淡,让涵白心头一颤。 “两国之间……” “你我之间,与两国无关。愿得此生老,相行渐白头。一人之心,只需如此。”越垂阑打断她的话,不让她再继续想下去。 “相行渐白头……话到如此,情又在何处?” 越垂阑微微松开她,按着她的肩头把她面向自己。 面前的男人眉间冷魅,威仪之相若是谁见也知道必然是天之骄子,君子一诺重于千金,这男人从不食言。 可是,兵不厌诈也是他教与她的,形势转圜,谁能说得清楚? “涵儿,情字太过于沉重,若要这么轻易说出口,那还有什么意义,如果你愿意等,这几十年我都让你瞧着!” 几十年…… 若真是几十年就好了,可是谁不是身不由己,谁又能随心所欲? 涵白唇角弯起一抹笑,忽然伸手环住越垂阑的腰身,把头靠在他的胸膛上。 “好。”她柔声道,“我会看着。” 不知道能这么走下去多少年,只要能够看着,她便会努力睁着眼看下去。 寇府。 夜里虫鸣声声,初夏的院落里早已看不见落花,枝繁叶茂交织在一起,偶尔几星萤火,让挂着灯的回廊生动了许多。 寇平邦脱下外袍,卷起袖口用铜盆里的水拭尽手上的墨渍,刚取下干净的棉布试手,门就被推了开。 “晚凝。”看着身后站着的妻子,寇平邦淡淡开口。 “该和我解释了吧!”舒晚凝望着他,眸中闪过痛苦。 寇平邦把棉布放回架子上,然后越过她把门合上,这才缓步走到桌前,示意她坐下。 “皇上的旨意你也看到了,除了遵守皇命,我们别无办法。” “平邦,我不要涵白荣华富贵,我只要她平平安安!”舒晚凝双手紧握,看着寇平邦的表情,心中一冷,“你若不让涵白回来,我便亲自去宫里找太后!” “晚凝,休得胡闹!”寇平邦皱起眉头,低声呵斥了她一句,“已为人母多年,这冲动的脾性怎么还是改不掉?” “如何改掉?当年有你,如今有涵白,人妻人母都是担忧,你倒是好,心里头就只有寇府,涵白生死你便不管了吗?” “说什么胡话!”寇平邦猛地一拍桌子,瞪着舒晚凝,“不要口不择言,涵白是我的女儿,我又怎么忍心让她受苦!” “那你还——”舒晚凝话说了一半,却如何也说不下去,想到这些时日远在异地的女儿,心中的酸楚不由涌上双眸,“儿行千里母担忧,为了一个帝师,渭郡百千将士不寻,为何非得涵白这么一个姑娘去找,堂堂渭郡,就找不出寻人的法子来么?” “帝师岂是一国的帝师,倘若兴师动众,别国尚有觊觎之人,这消息要是出去,恐怕不出三日,渭郡就成了各国刺客来往的好地方!” “那也、那也不能让涵白去找!” “这件事情太傅自有定夺,明里不能派人,暗地里还不能么?皇上身边的暗卫派了十几个,一直跟着涵白,若不是日日来报,我又怎么放得下心?” “帝师找到了?”舒晚凝闭了闭眸,按捺住心中的情绪,看着寇平邦问道。 “没有。”抬手揉了揉额心,寇平邦叹了口气,“就因为没有寻得帝师,皇上和太傅才会心急,唯恐帝师已遭不测,这头涵白怕是已经找到些蛛丝马迹,皇上为了掩人耳目,便下了这道旨意,封涵白为公主,对外说是让涵白留在公主陪伴皇后。” “仅仅如此?”舒晚凝追问道。 寇平邦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为自己斟了一杯茶,握着杯子在手中看了半晌,才缓缓开口:“十五年前,爹曾请高台寺主持三渡大师进府为这几个孩子算命,大师见了这几个孩子,只是笑而不语,爹问的急了,大师才缓缓开口,说是寇府必出一帝后,却是亡国之人。” 寇平邦看着舒晚凝,沉沉的叹了一口气:“晚凝,你当初瞒得我好苦啊!” ------------ 第十六章 朝来寒雨晚来风(1) 夜半时分,涵白本是半睡半醒,窗外枝桠被风吹的浮影摇曳,那些影子在屏风上交织成奇怪的模样,若是仔细瞧着,总觉得有几分可怕。 涵白是被轻轻地推门声闹醒的,微微挣开眼眸,面前竟然伫立了一个人。她心头一惊,手指方动,便被来人按住了肩头。 “涵儿。”刻意压低的声音传到她耳畔,她这才发觉,面前的人是越垂阑。 堂堂哲漱帝王,半夜三更偷偷潜入姑娘家的闺房,这成何体统? 涵白睁着眸质问道,看着面前的人撩袍坐到她身边,抬手把她散乱的发丝抚平,这才和着丝被和人一起抱入怀中。 “我们出宫。”越垂阑在她耳边轻声道,语气不若傍晚的自在,听在耳中,总有种说不上来的隐忍。 涵白趁着从窗缝里透进来的月色,蹙眉打量着他。 果然是宵小所为,一身龙袍都换做黑色的衣裳,平日梳理的极其整齐的发冠如今也只是仓促的一束,可这番模样涵白也是第一次见。 往日瞧过他一身白衣遗世独立,一身龙袍威仪冷傲,却独独不见他有这般模样。 原本就邪魅的眉眼,在黑暗之中越发的魅惑人心,只是眼前人不知,也不懒得用这些手段去迷惑人心。 总是不知不觉啊!不知不觉被他迷惑,不知不觉陷入他所编制的圈套,到头来,什么都陷了进去。 涵白望着他的目光有些恍惚,心思百转千回,最后却都回到一件事上头。 “出宫做什么?” 越垂阑沉默了一会,抱着涵白的手微微紧缩,薄唇抿了半晌,才淡淡开口:“参加婚礼。” 参加婚礼? 涵白不解的眨了眨眸,若说大婚,也合该是寻人来参加哲漱君王的婚礼,是谁能让越垂阑三更半夜的起身,带着她偷偷溜出宫去? “自然是别人的婚礼。”越垂阑瞧见她眸中的疑惑,也不愿多说,松手起身把随身带着的包袱打开。 里头散落着几件衣裳,都是渭郡寻常姑娘家穿的。 “把衣服换上,我们即刻便走。”越垂阑转过身去,走到窗边负手而立。 涵白抬手拿起那几件衣裳,心中万分不解,她侧首看着他的背影,脑海中闪过千百种思量。 会是谁呢?渭郡的衣裳,那便是要回渭郡了? 御哥?媚儿?景璇? 沉思之间,她手中的被子滑落下来,那半掩的衣裳早就滑落肩头,她却不自知。 越垂阑虽是背过身去,耳边却没听到动静,时间久了,他眉间微蹙,便回身朝涵白看去,这一看,他不由怔住。 早已神游太虚的涵白坐在月色之中,酥肩半露,少女的娇态不由自主的显露在柔美的面容之上。 见过许多回,可每次都算是于情于理,丝毫没有过分的逾矩。就这么不经意瞥见,越垂阑心头不由一震。 被盯着看了许久,涵白才隐约回过神来,顺着他有些炙热的目光看去,她蓦然拢紧衣襟,面色绯红的垂首,手忙脚乱的把衣裳披上肩头。 越垂阑淡定的把目光移开,仿佛刚才什么也没看见,只是那眸光幽深沉暗,脑海里也不知道想着些什么。 涵白哪还敢再胡思乱想,连忙把熟悉的不了的衣裳穿好,踩着绣鞋下了软榻,随着越垂阑一般把长发束起,然后走到他身后,轻咳一声,有些局促的说道:“我……好了。” 越垂阑暗自吐纳,深吸一口气转身,瞧见她那依旧带着几分娇羞的模样,心神又不由一震。 “那就走吧!”越垂阑哑声道,转头不再多看她一眼,朝前走了几步,忽然又停了下来。 涵白只顾着恼羞,也没注意,就那么直直撞上了他。反手扶住惊愕抬首的人,越垂阑忍不住弯起唇,不动声色的瞥开眸光,寻着她的手,紧紧的握着。 “夜色黑,当心点。” 耳畔传来越垂阑忍着笑的声音,涵白脸皮不禁又烫热起来。 还不都是你害的! 她怒嗔了一眼身前的男人,踩着他的影子暗自腹诽,心里虽这么恼着,可被握在男人掌中的手,却一直没有抽开。 跟着越垂阑顺着哲漱皇宫中的密道出了皇宫,涵白脑海中暗自把密道都牢牢的记在心底。刚出城门,就瞧见一个高大的中年男人牵着一匹马朝他们走来。 “陛下。”男人瞧见越垂阑,有些不赞同的看着他这一身打扮,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却被越垂阑打断。 “这是权宜之策,石将军无需多言。” 石将军? 涵白站在越垂阑身旁不着痕迹的打量着眼前人,心里头大概明白了几分。 石破涯,战场上出了名的不败将军,当年若不是哲漱先皇怕他功高震主遣他驻守边关,恐怕他也是越垂阑如今夺嫡的一道障碍吧! 越垂阑……这些年究竟使了什么手段,让这些个忠国忠君的贤臣都死心塌地的跟着他? 涵白目光转向石破涯的脸,却惊见他正目不转睛的看着自己,不知何时还扬唇一笑。 涵白怔了怔,随即亦朝他抿唇微笑。 若是她没看错,石将军的目光之中对她毫无生疏之感。难道她与石破涯曾经有过交集,不然……她心头泛起的似曾相识又是从哪里来的? “陛下只有三天,镇国王为陛下处理国事,剩下的,都要靠陛下亲自解决了。”石破涯把缰绳交到越垂阑手中,又看了一眼涵白:“请陛下慎重。” 越垂阑抬手抚上马鬓,淡淡开口:“我的人我自然会好好照顾,石将军费心了。” 涵白听着他们二人的对话,总觉得话中玄机深奥,她恐怕是不能理解,不过时机未到,她便放在心中,等日后再问个明白。 看着越垂阑翻身上马,涵白也走到马前,顺着石破涯让开的地儿握住越垂阑朝她伸出的手,踩着马镫上了马背,在她坐稳马背的那一刻,她恍惚听见石破涯在她耳畔轻声道:“小姐保重。” 涵白蓦然看向他,却见他恍若无事的朝越垂阑行礼。 越垂阑揪紧马缰,双腿一夹马腹,便侧身从他身畔飞驰而过。 石破涯目光深邃的看着二人的背影渐渐消失在城门口,这才抬手出了一声口哨。哨声方落,一匹骏马扬踢而来,石破涯拎住缰绳翻身一跃而上,随着越垂阑和涵白的身影跟了上去。 ------------ 第十六章 朝来寒雨晚来风(2) “你同石将军……”涵白坐在越垂阑身前,拨开被风吹乱的长发,抬眸看着他的下颚,“石将军知道涵白?” “自然知道。”越垂阑双目平视前方,把怀中的人又搂紧几分,“这些年从九娘那传过去的消息哪一条他们不知道,久了,就熟了。” 涵白听着他说的话,字面上于情于理,可是总觉得哪里被他轻描淡写的带了过去。 “你——” “夜里风冷,你先闭目养神一会儿,毕竟到渭郡还有一段路程。”越垂阑没等她问出口,便打断她的话。 涵白见他不愿意多说,也就缄口不谈,只是她隐约不解,就这么形单影只的出宫,身边不带一人,真的不怕遇到什么人心怀不轨,杀个措手不及么? 靠在越垂阑胸前,她轻轻叹了口气。 过真想不明白啊!若要这么几十年走下去,她恐怕自己早就支撑不住。 唇角弯起一抹苦涩的笑,她缓缓闭上眼眸,任耳畔风声呼啸。 越垂阑感觉到怀中的人呼吸渐渐平稳,这才放慢速度,等着身后扬尘而来的石破涯。 “小心一些,不要泄露踪迹。”趁着石破涯与他们擦身而过,越垂阑掀唇道。 石破涯朝他颔首,然后俯身扬鞭越过他们,朝前头奔驰而去。 天边白光甫现,渭郡的都城才从地平线处显现出来,涵白被鸟鸣惊扰,缓缓睁开眼眸。 越垂阑察觉到她醒过来,把她肩头的披衣拢好,环抱住她的手臂略微收紧,不让清晨的风吹冷她的面颊。 涵白直了直身子,抬手攀附住他的手臂,有些初醒的迷茫:“这是哪了?” “渭郡郊外。”越垂阑低头看了她一眼,瞧她那娇憨的模样,忍不住吻了吻她的额头,“再睡会儿,待会到了客栈,你再好好休息。” “恩。”涵白往他怀里蹭了蹭,又闭上了眼眸。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越垂阑策马停在街道尚且空旷的客栈前,门口早早侯在那的人连忙上前替他收了马缰,低声道:“越王,小的等候多时,请您跟小的上去歇息片刻。” 越垂阑抱着涵白跃下马背,感到怀中了不安的动了动,不由抬手抚上她的面颊。 “走吧。” 被那人领到房间,越垂阑把涵白抱到床榻之上,为她盖好被褥,这才转身走了出去。 到了另外一间屋子,那人立刻跪了下来,恭敬地喊道:“参见越王。” “起来吧,外头不必多礼,你家主子倒是好,里里外外打点的通透。”越垂阑冷眼瞧着面前的人,唇角勾起讽笑:“跟你家主子说,人我是带来了,说好一面就一面,可不要得寸进尺!” “越王哪里话,主子自然明白身份,也不敢把小姐往里牵扯,小的这就回去禀报主子,越王好生休息,到了时辰,小的再来恭请越王。” “下去吧!”越垂阑转身,越过他朝外头走去。 “越王——”正要推门而出,那人忽然开口唤住了他。 越垂阑停住脚步,回首看了他一眼:“说。” “主子的意思是……和小姐单独见上一面。”那人有些迟疑,看着越垂阑顷刻间阴冷的面容不由的打了个寒战,他硬着头皮说道:“主子说,有些话就是兄妹之间的体己话,越王定然不会小心眼,连这等事情都要计较……” “你主子倒是想错了。”越垂阑冷笑,“偏偏我就是这么小心眼,单独相处,倒不如让你主子来参拜哲漱帝后之后,再说上些体己话!”语毕,他推门拂袖而去。 依旧跪在地上的人惊了一头的冷汗,看着越垂阑的背影消失在眼前,他才跌坐在地,抬袖颤抖着手擦去额前的汗水。 方才越王的眼神,简直要把他撕吞入腹啊! 越垂阑心中压抑着古怪的怒火,推开屋子的动作却是轻缓了许多。透过珠帘看着身影隐约在床榻上的涵白,他的眉间舒展许多。 什么单独相处,无非就是想寻个旧情,碰上他的人,无论是谁,都该死! 撩开帘子沉步走到榻前,看着床榻上躺着的人,越垂阑俯身躺在她身旁,把她揽入怀中,埋首她的发间,低声说道:“涵儿,你会为他难过么?” 怀里的人犹在深睡,这些年依旧羸弱的身子经不起这般劳累,恐怕不休息一日也是难以缓过神来。 与他来说,看她如此又如何不会心痛? 可是江山之上,由不得多虑,此番就算是一个了断,过了今夕,涵白的心思便只能属于他。若是她不断,他也要狠心斩断! 昏昏沉沉的醒过来,涵白耳边忽然想起断断续续的筝声。一晃五年,仿佛这还是那日她遇着荒落和玉初,被越垂阑打落水中,醒来时云哥在她身边抚琴替她安心之时。 果然只有身在渭郡,才有那种回忆盈满心头的感伤么?她又闭上了眸,静静的听着不知从何处传来的琴声。 “涵儿,该起来了。”身后环抱着她的男人哑声在她耳边低低的开口,那声音带着几分压抑的情绪,听在耳中,竟然把那断断续续的琴声压了下去。 原本她心中有琴,琴音无论如何都是曲调,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越垂阑的地方那些音律就零落不成调了? 任越垂阑拥着她坐起来,涵白靠在他怀中,淡淡开口:“是如清姐姐和云哥的婚礼么?” 越垂阑手一顿,模糊的应了一声。 涵白抿了抿唇,微微叹道:“如清姐姐盼了这么多年,终究是如愿以偿了。” 那你呢,你可曾盼过,到头来却是一场空?眼睁睁的看着舒云筝娶了别人? 越垂阑心中按捺不住那些质问,每一句都想问出口,但他不能问出来。什么身份,什么地位,什么情感足以问出这些话?不,他不需要想那么多,这些东西,放在心底,不要去注意它每日鲸吞蚕食他多少思绪,不要去想这些代表什么,形势之下容不得他分神,就这么便好。 “我唤人打水。”越垂阑松开手,转身下了榻,抚平衣袍上的褶皱,打理好有些凌乱的长发,这才推门走了出去。 涵白注视着他的背影,抬手触上额头。 就如记忆之中那样温情的吻,若是真的,该有多好。倘若有一天,越垂阑以真心对她,她便义无反顾。 ------------ 第十六章 朝来寒雨晚来风(3) 刚入夜,街道上不若以往人群渐渐稀少,今日倒是热闹起来。涵白走出去,就看到满街的烟火通明,花灯在孩子和少女的手中晃出喜庆的弧度。 许多商贩扎着灯笼争着递到涵白手中,涵白只是一笑,推拒了开来。 越垂阑站在她身旁,邪魅的面容被烟火一照,有种说不出来的味道,这俊美的模样,惹得许多姑娘驻足偷瞧,掩着唇哧哧的说笑着。 涵白扬唇一笑,抬眸看着他那八风的不动的表情,忽然心情有些愉悦起来。 多少年没有看到这样的烟火了? 她缓缓走上前,扬起头看着天空炸开的五彩斑斓的烟火,映着天边五光十色,一波一波的把天际染成七彩之色。 百姓欢喜之余,喧闹着起哄,也不知是哪家的姑娘唱起了小曲,竟让涵白觉得有几分年关的味道。 越垂阑握着涵白的手,高大挺拔的身躯守在她身旁,就怕她被人群挤了去,涵白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回握住他。 望着身旁的男人,涵白弯起眉眼,在人声鼎沸之中轻轻启唇:“我……”喜欢你。 原本就是低低的声音,在喧嚣之中更是难以听见,越垂阑只听到那一字我,后头便没了下文,他微微蹙眉,俯身在她耳边问道:“身子不适?” “不,不是。”涵白摇了摇头,眸中的笑意更深了。她忽然松开交握的手,趁着越垂阑没有注意,朝前头走了几步,扬声喊住买彩绳的小姑娘,摸了些碎银两给她,然后飞快的挑了两条彩绳。 越垂阑跟上来的时候,她刚转身,就撞进了他的怀中。 扶住涵白的肩头,越垂阑凝眉正要开口,涵白却把绳子递到他面前,一手握住他的手抬起来。 “把这系上,渭郡的老一辈都说,这绳子能保平安。”涵白亲手替他把绳子系上,还有一根正要往怀里带,却被越垂阑攫住,拿了过去。 “既然保平安,你也系上。”越垂阑低头把绳子望她手腕上系住,然后唇角微微扬起。 “走吧。”他轻声说道,拉着她朝前头走去。 渭郡丞相之女大婚,又逢着寇府这大户人家,该凑的热闹百姓哪会错过,家家户户争着去寇府领了红包和喜饼,就跑上街道来看寇府的烟火。 越垂阑握着涵白的手一路慢悠悠的走着,偶尔瞧见什么欢喜的玩意,也上前去摆弄一番。 就当作……什么都放下了,只是在某一刻地老天荒,独独是两个人的光阴。 那一年漫天的烟火都好像绽开在云哥脸上,而如今,这个男人脸上的烟火都绽放在她心间。 涵白忽然眼眸微微发酸,她低下头笑了几声,笑声浅浅,被喧闹声压了下去,越垂阑却是感觉到了,握着她的手又紧了几分。 “时辰该到了吧,我们走寇府的后门去。”涵白有些局促的咳了几声,看着脚尖说道,“正门往来的都是些大臣,还是避开的好。” 毕竟寇府与丞相联姻,这朝中大大小小的官员也会来恭贺一番,虽说越垂阑如今的面容没几个人知晓,可是以防万一,还是小心为上。 越垂阑任着涵白把他拉向一旁的小巷,顺着里喧嚣越来越远的小道朝前走去。 站在熟悉的门前,涵白迟疑了一会儿,才抬手敲了门。她刚敲几声,门就吱呀一声打开了。 “关爷爷……”涵白看清来人,不由得微怔。 站在面前的人竟然是老管家,涵白来不及深思,就见老管家后退一步,恭敬道:“小姐,请进来吧!” 涵白回头看了眼越垂阑,然后抿着唇走了进去。越垂阑跟在她身后,目光在老管家脸上游走一会儿,才转开目光。 老管家面带微笑,那笑容淡的放佛消失多日的小姐莫名其妙的出现,甚至带着一个陌生的男人是一件多么寻常的事情侧身让开一条道:“小姐去后花园吧,那里头没有外人。” 涵白点点头,朝着老管家一笑,然后侧首看向越垂阑,略带迟疑的开口:“你是在这儿……” “和你一起进去。”越垂阑没等她说完,便沉声上前扣住她的手。 涵白垂下眸,又望了一眼立在一旁不言不语的管家,老管家慈爱的望着她,用略显苍老的声音对她说道:“小姐无需顾虑,老奴已经打点好了。” “云哥他……”涵白欲言又止,终究没把话说完,咬着唇朝前走了几步,她却感到越垂阑定在原地一动不动。 涵白困惑的看了他一眼,见他神色微僵,不明就里的停了下来问道:“你……不愿去?” 何止不愿去,他根本不想带着她踏入有舒云筝的地方! 越垂阑心中翻涌,虽然明白他现下的所做都是不可为,可依旧难以控制心绪。这种浓烈的情绪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只要稍稍触碰,便一发不可收拾。 他闭了闭眸,撇去心中那陈杂的思绪,缓缓睁开眼对上涵白的眼神:“走吧。” 涵白不明白他复杂的眼神中究竟代表着什么,也不知从何问起,只能一声不吭的继续朝里走去。 寇府的后花园建在里院,宾客一般都不会随便闯进来。如今为了图个喜庆,连里院都挂上了红绡,花园里更是摆满了喜庆的千日红,放眼望去,红成了一片花海。 涵白本是素色的衣裳,站在花海之中,又被蒙着丝布的红灯笼一照,那颜色把她衬托的格外娇美。 涵白带着越垂阑走到花园中的凉亭,不知不觉,她忽然轻笑一声。 “怎么了?”越垂阑见她那俏皮的模样,心头的疙瘩暂时放了下来,靠在凉亭的石柱上,一把把涵白拉入怀中:“笑得这么开怀……” “我只是忽然好奇,那时候你半夜的时候潜入寇府,是怎么绕进来的?”涵白水眸望着他,眸中含着笑意。 别人不知,这些年她与越垂阑朝夕相处,才渐渐发现这个善于奇门遁甲之术的男人竟然不善寻路。 寇府何其庞大,格局又不同寻常的大户人家,自然初来要寻上许久才能找对位置。 越垂阑听她这话,眸光微闪,只是挑眉道:“自是费了一番功夫。” “你——” “涵白!” 涵白话到嘴边才说了一字,一道大红色的身影匆匆站在百花之中,凝望着她。 ------------ 第十六章 朝来寒雨晚来风(4) “云哥!”涵白抬眸,惊愕的看着眼前的人。 大婚当即,想不到云哥竟然抛下宾客,到这后花园来寻她。 涵白正想退开身子,走过去和舒云筝说上几句话,搂住她的人却不肯撒手,抱着她的腰身稳如磐石。 “你先放开。”涵白鲜少在别人面前和越垂阑如此亲近,脸皮不由得红了红,有些恼羞的嗔了他一眼。 站在下头的舒云筝看到她对越垂阑的模样,眸中闪现痛苦,他一言不发站在那里,面色沉痛注视着涵白的身影。 越垂阑把目光缓缓移向站在石阶之下的舒云筝,唇角淡淡扬起一抹弧度,这才松了手,放涵白从身边离开。 “云哥。”涵白敛裙走到舒云筝面前,抬首望着他,“想不到今日一见,云哥已是要为人夫。” 舒云筝薄唇紧抿,却是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紧紧盯着她,不愿挪开一分一毫。 涵白全当他是多日不见,兄妹之情难以言表,不由微微一笑:“云哥,涵白无他相送,只能献一曲,就算是给你的贺礼吧!” 抽出别在腰间的长箫,涵白不等舒云筝开口,便退后一步,以箫抵唇,轻轻闭阖上眼眸,凝神吐纳。 悠扬的箫声渐渐响起在花海之中,万丈红绡锦绣缠绵,可是那其中的人,却再也难以触碰。 当年青梅竹马,都说是两小无猜,这样的深宅之中,心心所念的不过是眼前之人而已,想了这么多年,盼了这么多年,苦苦挣扎了这么多年,一朝一夕之间,却什么都成了幻影。 原本为了那个人可以放弃荣华富贵,可以忍受讥讽嘲笑,可以涉足尔虞我诈,可是等那些东西都从手中鲜血淋漓的紧握住,那个人却转身走到别人身旁。 那现在只剩下什么?当初放弃荣华富贵只为一个人,如今要得到那个人,也必须要荣华富贵。虽然情非得已,但是……他已经不能回头了。 耳边的箫声对于舒云筝来说只是凌迟,他朝前迈了一步,伸手就把涵白抱进怀中。 “只要一会儿就好……” 舒云筝痛苦地闭上眼眸在她耳边低喃,只是想把怀中人狠狠的纳入胸怀,即使一刻也好。 在凉亭中的越垂阑下颚倏地紧绷,十指收拢,他控制住自己想要分开他们的冲动,静静的站在那,冷眼瞧着舒云筝的神色。 涵白缓缓放下箫,眼眸中的感伤也完完全全的显露出来。 她又怎么不会知道云哥的心思呢?同云哥在一起这么些年,他的情意都坦诚的摊开在她眼前,若是没有越垂阑,恐怕……恐怕…… 不愿再想下去,涵白低笑几声,任舒云筝拥着她。 “云哥,姐姐恋慕你许久,想必日后你们定能琴瑟和鸣,涵白愿你们举案齐眉……” “不,不要说了——”舒云筝打断她的话,不想再听到这些从她口中说出来的祝福。 “云哥,我一定要说下去,过几日你若是到了宫中,瞧见御哥,他也会这么说的。”涵白动了动身子,让舒云筝环抱着她的手臂微微松开,她顷刻间握住舒云筝的手,眉目含笑,任眸中的氤氲浮上眼眶:“云哥,无论如何,涵白都希望你幸福。” “无你……我又如何幸福。”舒云筝凝视着她,眸中的痛苦让她有些心酸。 有些人对着自己全心全意,自己全无法回报,可有些人,你追着他天涯海角,他却只给你留下背影。 可是,如果能选择,那么就不会有那么多纷纷扰扰了。 涵白感受到身后越垂阑的目光越来越冷,这才松开握着舒云筝的手匆匆抬袖拭去眼角的泪痕:“云哥,你回去吧,若是看不到你,爷爷会生气的。” 舒云筝深深的看了她一眼,又抬眸穿过她望向越垂阑:“他对你好吗?” 涵白垂眸,轻轻一笑:“云哥,好与不好,谁又能说得准呢?” “倘若他负你,我便……”覆了这天下。 这话舒云筝没有说出来,他抬手抚上涵白的面颊,让她看向自己,然后朝她一笑,那笑容如昨,依旧是清隽尔雅:“涵白,等我。” 涵白听了他的话,不由怔住,刚想开口问个明白,腰身却被另一股力道往后带去,一瞬间,她便落入了越垂阑的怀中。 “该走了。”越垂阑在她耳畔冷冷说道。 涵白覆住他的手臂,朝舒云筝颔首,然后随着越垂阑朝外走去。 舒云筝抬脚朝前迈了几步,终究是舍下了目光,低头看着自己方才被她握住的手。余温尚在,话语依稀。 不过…… 舒云筝摊开手掌,掌心躺着一截纸条。 过几日你若是到了宫中,瞧见御哥,他也会这么说的。 涵白在他耳边这么说,是想让他……去找公孙御? 眯起眼眸看着两人消失的地方,舒云筝收起手掌,把那截纸条牢牢的握在掌中。 越垂阑拉着涵白走了几段路,忽然他蓦地停了下来。 “怎么了?”涵白不解的看着他的背影,蹙眉问道。 “涵儿,不管你有多么舍不得,如今你跟我出了这道门,此生便再也不能回头。”越垂阑背对着她冷冷的说出这句话,语言之中带着异常坚定的决断。 涵白深吸一口气,看着他挺拔的背影,开口道:“倘若我不愿意,你会让我走吗?” “不会,我说过,此生,你只能埋骨在我的怀里!” “走吧,既然别无选择,还有什么可说的。”涵白笑的苍白,甩开他的手越过他朝前走去。 “涵儿……” 涵白没走几步,便被越垂阑从后头揽进怀中,他的下颚抵在她的发间,而她能够清晰的听见他的心跳。 “回宫之后,便是大婚。”越垂阑搂着她哑声道,“我不是同你做戏。” “涵白知道。”沉默了许久,涵白还是开了口,她幽幽叹息,“既然你让涵白信你,涵白便信你。说了这么次,到头来还是你不信涵白么?” 越垂阑半垂着眸,长指穿过她的青丝把她按向自己的胸膛:“信不信,你应该问问它。” 问它?随心所欲的人才有资格问心,可是,越垂阑,师父,你是这样的人么? 涵白在他瞧不见的地方苦涩一笑,当真如此,不知日后,究竟如何…… ------------ 第十七章 一朝春尽红颜老(1) “这一月看尽帝王与丞相的大婚之景,不知帝后可有什么感想?”从假山之后绕了过来,看到哲漱未来的帝后正坐在亭中赏花,眉间风轻云淡,实在不像被深深困扰的人。 “镇国王。”涵白听闻来人,不由敛裙起身。 今日能偷得半日闲,已经是同九娘说了半晌,忙的焦头烂额的九娘才同意让她出来走走。明日便是大婚之期,原本还有许多繁复的规矩要说个明白,可涵白实在有些无奈,规矩虽多,但多半是对着祖宗的规矩,这些倒是算不上什么难事。 “帝后可别同臣规矩,于情于理,您君我臣。”蔺城赋抚着美髯朝涵白笑道,一双厉眸打量着她。 涵白在帝城之后就再也不曾见到他,但当日对他的好感依旧不见消退。镇国王这个人她当初略有耳闻,只是听说石破涯与蔺城赋一文一武,当初助哲漱先皇攻城略地,亦是势不可挡。 又是一个为越垂阑甘愿俯首称臣的人啊!越垂阑究竟用了什么办法,让他们臣服的呢? 涵白心中万分不解,面上却依旧带着浅笑:“一日不到大婚之时,涵白便称不上帝后,镇国王所言便是责怪涵白以下犯上,不懂规矩吗?” “哈哈,你这女娃还是这么有趣,真不知道陛下这些年有你在身边,是怎么做到七情不动,保持着那一副清高的样子。”镇国王走上前,迈步到她面前。 “自然是陛下心中无情。”涵白眼眸微垂,唇角弯起一抹笑。 “你这可是在怨陛下?”镇国王好似发现什么有趣的事情,细细的观察着涵白的表情。 涵白却是轻柔一笑,蓦然抬眸看向他:“镇国王说笑,陛下胸怀天下,涵白又怎么能怨陛下,若是这般不识规矩,用这些小事劳烦陛下,岂不是天下就该怨涵白了!” 镇国王听了她的话,表情微怔,过了片刻才是醒悟,不由抚须大笑起来:“好你个天下,究竟什么才是天下,你可明白?” “涵白一介女流,怎么好说上这些,入了后宫,涵白便懂的安分守己,毕竟……后宫不得干政。”涵白望着镇国王,眸中闪现了几分光芒,这其中半是笑意,半是调侃。 “你这女娃,好久没有人同老夫调侃了……”镇国王喃喃自语了几句,又看了眼四处早就退得远远的宫女侍卫,这才把目光转回涵白身上,“陛下的心思做臣子的揣摩不到,帝王枕边人倒是不一定,陛下鲜少冲动行事,前几日陛下带着你潜入渭郡那便是冒险,陛下究竟还是陛下,不是百姓,不是朝廷命官,也不是王侯,他的命比什么都重要。” “涵白……明白。”涵白咬了咬唇,方才闪烁的眼眸黯了下来,“前几日,是涵白冲动了。” 没有阻止越垂阑,顺应着自己的私心,不顾他的生死,回到寇府。 不过……这实实在在是她想要的。 原来越垂阑的命在她心中也是对之不屑一顾么?她唇边微露苦色。她心中很明白,那一日越垂阑心中定然也有完全的打算,这是她后来才想清楚地,在此之前,她却忍不住想过,倘若越垂阑在去渭郡的途中遭到不测,她该怎么办…… 怎么办? 她会不会选择……和他一起…… “要你去袒护敌国的皇帝,这的确是大大的为难。”蔺城赋叹了口气,见她眸色微黯,便转了语气:“老夫看着陛下这些年,他的心思十之八九也是明白的,倘若对你没有情,陛下是万万不会娶你的。天下有多少商贾,有多少王公大臣,娶敌国的人做帝后,陛下得顶着多大的压力,这不用老夫说,你也一定清楚。” “涵白……明白。” “既然明白……那么,老夫也不多言,多说无益,这些儿女情长的事情,还是要你自己去领悟。”蔺城赋轻轻一叹,然后抬手一辑,“臣有一个不情之请,请帝后答应老臣。” “镇国王不要这么说,倘若涵白能够做到,便……义不容辞。”涵白藏在衣袖中的手微微紧握,那指尖早已握的泛白,甚至把柔嫩的掌心印出几道痕迹。 “请帝后……务必以天下为重!”蔺城赋沉声道,深深的看了涵白一眼,然后朝后退了几步,转身离去。 涵白望着他的背影,清美的脸上尽是悲凉。 蔺城赋说得好,务必以天下为重,可是,他的天下是哲漱,她的天下是渭郡,原本就是敌人,为何都要强求她去臣服? 她的挣扎太过于痛苦,情感上的撕扯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来,可是,她现在只有一个选择。 静下心来,沉住气,就当作这一段日子可以完完全全在那个男人身旁忘乎所有,把她那些早该埋葬在帝城的情怀,一点一点的消弭殆尽吧! “小姐……”不弃不知什么时候走到她身旁,看着涵白那一脸的苍白,不由的担心道:“小姐是不是身子不适?” “倘若身子不适……那也便好……”总好过心痛。 “小姐——”不弃见她的表情着实有些奇怪,心中焦急万分,恨不得立刻把这些事情都通报回去,尽早让主子摆脱这样的痛苦,可是,毕竟不能这么轻率。 “不弃,回去吧,这外头,实在有些冷。”涵白朝她淡淡一笑,连去眸中千百般的痛楚,抬步朝石阶下走去。 清风之下,把宫殿上挂着的红绡吹得鼓胀,涵白抬首看了眼那宫殿上头檐首上缠绕的长绡,微微失神。 若是红尘千丈都能这么至死方休,那么家国天下,是不是也能抛诸脑后?只是独独的想和一个人天荒地老,不想和那个男人兵戎相对,这些年她本来早早想的通透,改变不了,不能让自己屈居顺应,那么便是逃避。 能够逃避吗?如果可以,她想逃的远远地。 察觉到自己那样愚昧的想法,涵白不由的低低笑起来。 一日为师,师徒情谊便终身难以断绝。一日夫妻,却是只有百日恩情。 放纵吧,就这么短短的时间,等到该面对的那一刻,便是要狠下心来的决绝! ------------ 第十七章 一朝春尽红颜老(2) “咚——”遥远的钟声敲响,接着嘈杂的脚步就陆陆续续的响起来。 涵白一大早就被九娘和宫女们摆弄着,有些麻木的坐在镜子前等着她的指示。 “陛下已无母妃,后宫只有三个太妃和几个不受宠的贵人,帝后可以省去参拜太后的规矩,快快快!你们几个把珠花拿来!那边——”虽然早就做了准备,可是当日依旧有些混乱。 等涵白的手被交付到那个男人的手中的时候,她依旧还在恍惚之中。 九凤玄衣的裙摆铺了一地,那极其华贵的明珠凤冠垂下了几道珠帘,涵白透过珠帘看着长长的宫道上跪拜在地群臣,心中忽然涌出无数复杂的情感。 那一日,莫初玄站在那里,分明是傲视群臣,可是那红纱之下的眼眸中带着数不尽的凄苦。 莫初玄站在她不爱的人身旁,甚至那个她爱的人不知道在何处,连最后一眼都不能见到,明明知道嫁给帝王之后,许多事情便再也不能改变,往日所有的痴念都要连根斩断,但是……莫初玄已经别无选择。 可是她呢? 涵白手指微颤,几乎想要把手抽了出来,可身边红袍金绣的男人紧紧地握住她的手,不让她有任何逃避的念头。 涵白下意识的看了他一眼,越垂阑也正侧首望着她。 那眉间依旧是不变的冷傲孤高,帝王的威严比往日那个在十连岛上的越垂阑要盛上许多,分明是不同的性情,可是无论是谁她都已经逃不开了。 涵白忽然一笑,转头看向那跪拜的群臣。 她要嫁的人是她所恋,而他对于她也不如对待莫初玄的无情,即使那其中有利用,有很多她不愿去想的东西,可是终究她站在了他身旁。 她可以放纵自己那么些时日,就那么些时日…… “陛下、帝后万福!” 一声声的贺词在广阔的前殿回响着,满目的大红把整个皇宫都染上了一片喜色。 涵白闭了闭眼眸,然后看向苍穹。 已经……回不去了。 祭祖之后,涵白便被送回宫殿之中。坐在铺满龙凤水绣的床榻上,涵白看着身旁忙碌的不弃,不由莞尔:“不弃,你还在忙什么?” “回小姐……不对不对,瞧不弃这张嘴,应该是帝后,”不弃掩唇笑起来,“这些琐碎的东西都该收拾好,不然等会儿陛下来了,可得责罚大家了。” “有什么好责罚的?”涵白蹙眉,“你也忙了一日了,下去休息吧!” “不弃还要伺候帝后沐浴更衣呢!”不弃直起身子,朝着涵白走过来,盈盈一笑,“不知道帝后家乡什么规矩,哲漱可没这么多礼节,帝后不必等陛下回来,您先去沐浴更衣,然后休息便好。” “休息?”涵白有些惊讶。 哲漱规矩不同渭郡这是在她意料之中,可是当初也没听说大婚之夜,新娘可以不顾夫君,自个儿先行休息的。 不弃却不等她发问,搀扶着她就往里屋的浴池走去。 的确是心绪复杂的劳累了一天,涵白在热水中泡了一会儿,就有些昏昏欲睡了,不弃加快动作帮涵白打理了一番,就为她穿上里衣,扶她回到床榻之上。 涵白心思累,入睡也快,不多久就沉沉睡去。 不弃为涵白盖好被褥,刚转身,就惊了一跳。 “陛下——” “下去吧!” 一身红袍的帝王悄无声息的站在她的后头,实实在在把她吓了一跳。不弃连忙福了福身,就匆匆从越垂阑身边跑开。 今个儿……酒喝的有点多。 越垂阑为头微皱,俊美的脸庞微些薄红,那双幽深的眸在酒色的熏染下,越发的沉暗。 他瞥了一眼隐约在床榻间的涵白,然后一声不吭的朝里屋走去。 万分宽大的浴池之中,源源不断的温泉之水依旧热气腾腾的翻滚着,越垂阑褪去外袍,刚解开里衣的衣襟,眼角余光仿佛探到一道身影,他蓦然抬头,就看在涵白默默的站在屏风旁边,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不知道为何,紧绷了一天的思绪,在看到她的时候,就陡然散去。 越垂阑眉眼舒缓,忽然吐出一口气,看着涵白唇角勾起一抹笑:“醒了?” 涵白神色有些局促,也不知道为何,脸皮就腾起红晕,看了他一眼,然后垂下眼眸,轻轻了应了一声。 越垂阑站在那,看着涵白那称得上是娇羞的模样。明亮的宫灯早早的给撤了下去,如今罩着丝绸的灯罩映照出淡淡的烛光,在水雾的氤氲之中朦胧的仿佛虚幻。 涵白的一头青丝披散下来,徒留那巴掌大的脸,红唇微抿,神色楚楚,看的越垂阑心中不由一震,几乎有些心猿意马起来。 他定了定神,扬眉邪魅一笑:“莫非涵儿要帮我沐浴更衣?” 涵白听了他的话,飞快的看了他一眼,一眼眉目流转着娇柔,若不是明白涵白的性子,越垂阑简直就觉得那是一种引诱。 没等越垂阑整理好思绪,涵白顷刻间转身,朝外头走去。 长发在空中旋转出一个弧度,越垂阑原本要解衣的手又顿了顿,忽然低低的笑起来。 懒散的靠在浴池之中,他回想着方才被涵白那一个眼神撩拨的有些慵懒的感觉,心中的跃动竟然如何也按捺不住。 他在紧张么? “呵——”抬起手掌捂住眼眸,越垂阑仰头一笑,真的放不开了吗? 套上宫女备好的衣袍,越垂阑走出里室,刚抬眸就看到靠坐在床榻上隐隐出神的涵白。 那模样好似有些苦恼,苦恼之中,那一抹娇羞却如何也遮掩不住。 越垂阑走近她,直到他伸出手把她揽入怀中,她才惊醒过来,直直的看着他。 “在等我?”越垂阑以鼻尖嗅着她颈畔的幽香,哑声问道。 “恩……”涵白模糊的应了一声,也不敢随意乱动。 “累一天了。”越垂阑好似有闲情逸致,竟然与她话起了客套。涵白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来,困惑的望了他一眼,才点了点头。 “你……也是吧?”迟疑了片刻,涵白还是抬手抚上他略显疲惫的眉间。虽然他眉间的折痕淡去,可是那疲惫看在她眼中,依旧令她有些心疼。 ------------ 第十七章 一朝春尽红颜老(3) “早些休息……”涵白抽回手,刚要退开身子,却被越垂阑拉住。 “你不曾碰过枕头?”越垂阑懒懒朝后一仰,长臂往龙凤对枕摸去,摸了半晌,缓缓从中抽出一个长长的匣子。 那匣子做工极其精致,外头还镶着珠宝,涵白心神一震,忽然想起九娘曾经对她说的话。 越垂阑得到了玉歌,用他的死生做赌注。 “石将军替陛下得到玉歌,陛下全心全意为哲漱皇室,甚至不惜性命!” 她唯一不用揣测越垂阑的地方,恐怕就是对于乐理吧! 一箫一曲,都是人之常情。 “真的是玉歌……”越垂阑打开匣子,未亲手触碰,那股玉质的寒气就让她清醒了几分。 “从此之后,玉歌的主人就是你。”越垂阑把匣子递到她手中,看着她眸中带着不可置信,不由扬唇一笑。 “奇珍异宝是哲漱帝王给帝后的聘礼,玉歌,是我给你聘礼。” 涵白手指颤抖,小心翼翼的从匣子里把玉歌拿出来。 玉歌浑身碧绿通透,就如镜湖一般,涵白从中能够清楚看到自己的倒影。 “喜欢吗?”越垂阑眸中闪现怜惜,看着她的模样,那唇角的笑容越发的温情起来。 那种怜惜和温情他尚且不知,玉歌却把他眼神中的点点滴滴印了下来。 “喜欢……”涵白眸中不知为何腾起氤氲,内心翻涌的复杂情绪让她不知道要怎么开口,她抬眸的望着越垂阑,眸中秋水盈盈。 那一日九娘于她说起这件事,她虽是震惊,却也不明其中,这事情不比得家国天下重要,她几乎给遗忘了过去。 可是如今真正听越垂阑在耳边说到这句话,她心中所受到的震撼远远是那时候不能比拟的。 奇珍异宝是哲漱帝王给帝后的聘礼,玉歌,是我给你聘礼。 这句话,比着千百句浓情密语的情话,都来得动人多了。 娶你,不仅有我的人,还有我的心。人做奇珍异宝,心却是无价。 这是一个承诺,无论承诺的多深多浅,但对于涵白来说,足够过完这些时日。 如果可以,她想这么过完一生,可是一生太长,她只能想,只能在每个夜深人静辗转反侧的时候低声叹息,却无论如何也不敢笃定。 唇角扬起浅笑,涵白低眸,把玉歌递到唇边,缓缓闭上眼眸。 “让涵白……为你吹一曲。” 无以言表,只能靠着音律,让你明白。 倘若夫妻便是举案齐眉,恩爱两不疑,那么在一切平静的表象被打破之前,就让她以真心对待他吧! 一曲结发,生死相随赴,而今,情深不知处。 按着洞箫的指忽然被炙热的掌心覆上,那温度让她忍不住身子一颤,涵白不由顿了顿,抬眸看向越垂阑。 在烛光的映照下,越垂阑邪魅的面容如今更是多了一分说不上来的诱惑,那双眼眸比起往日越发沉暗,甚至握着玉歌,涵白也能感受到他目光的炙热。 越垂阑轻轻的把玉歌从涵白手中抽去,仔细的把它放回匣子,然后倾身探手把它搁在枕畔。 “哲漱有个习俗,夫妻同床之时,便要把最值钱的聘礼放在枕边,这样才能恩爱一生一世。”越垂阑身子离涵白极近,这话说出口,那声音暗哑低沉,温热的气息吹拂在涵白耳畔。 “恩……”涵白咬着唇,轻声应了一句。 “涵儿……”炙热的掌心贴上了她的腰际,涵白眼神迟疑,始终不敢看向越垂阑。 “你可后悔?”越垂阑忽然在她耳畔问道。 “不,我不后悔……”听得他这么一问,涵白猛的转头答道,话音甫落,她的唇就被那男人捕获,深深的辗转着。 “这就够了……” 有这一句不后悔,他便再也不会犹豫。 所有的自制力都消弭殆尽,越垂阑的动作不再试探,捧着涵白的面颊,把这些时日的不确定都以一个亲吻发泄出来。 罗带同心,不知道究竟盼过没有,可是如今这样,心中只有欢喜。 这就够了。 青丝散来,水眸迷蒙,眼前的人儿如莲萼一般的面容美的仿佛虚幻,而那样的美绽放在他身下,怎么叫人能不沉迷! “涵儿……”他在她耳边低低的唤着,一声一声,说不出来的留恋,说不出来的情深。 涵白已经不能分辨越垂阑的语气究竟是用着什么感情,在越垂阑双手和唇所触及到的地方,让她在恍惚中沉浮。 原本就是不曾越礼逾法的姑娘,这些夫妻间的事情涵白只从明媚口中听过,时间久了,自然也淡忘了。 心中家国天下,也没有功夫去想那些风花雪月,最多是在心里头藏一个人,这就满足了。 可今夜,越垂阑要给与她的,比她想的要多得多。 涵白十指攀附在越垂阑的肩头,红唇中的逸出酥软的低吟。万千青丝流泻在丝滑如水的龙凤枕上,把那张原本就轻柔娇美的脸衬托的越发动人。 她的神智随着衣裳的缓缓褪去越发的迷离,几乎只能感受到那个她倾心爱恋的男人对她的触碰。 与君倾心,君知否? 她缓缓闭上眸,放任自己沉沦在名唤越垂阑的情爱之中。 月上柳梢头,宫中依旧红绡满布,宫灯依稀星火,从高处远望,就能看到那蜿蜒的宫殿,那蜿蜒之上,就是极其精美的宫灯所映照出来的。 “陛下……真的喜爱帝后……”九娘迟疑开口,问着身旁迎风而立的男人。 男人没有说话,只是望着那昔日气势恢宏而今带着缱绻的灯海,微微一笑。 喜爱与否,外人是插不了手的。不过,他们陛下、叱咤风云的越王,会这样为一个费尽心思,原本喜怒不形于色的自持,只要遇到帝后就难以控制,这样的心绪,只要是旁人,都能看出来。 可是偏偏只有当局者,一个不敢信,一个不愿信,硬生生的把情分藏在心底。 “陛下不嫌苦,做臣子的又何必担忧。”蔺城赋侧首,看着一脸不解的九娘,玩味的开口:“九娘,你究竟是担心陛下,还是担心帝后?” “担心陛下或者帝后,有什么分别呢?”九娘幽幽一叹,“只希望陛下不要犯糊涂,看清自己的心意,才是最重要的。” ------------ 第十七章 一朝春尽红颜老(4) 春雀枝头闹着,把那半谢的花都震落下来。涵白撩开被风吹乱的青丝,靠在石桥边上,漫不经心的撒着鱼食。 就这么闲适的过了一个月,每日她醒来之时越垂阑已起身离去,等她半懒的起了身子,由着不弃为她打点好。 然后就是在殿中赏花逗鸟儿,偶尔提笔画几张画,等着越垂阑下朝归来,一起用个膳,说上些体己话,新婚燕尔本该做的那些事,就这么顺其自然的做着,有时候呢哝几句,都是化不开的情。 但他们都闭口不谈家国天下。 这是一种平衡,只要没有人开口,就不会被打破。 可是,该来的总是要来,逃避不了。 “小姐……”不弃站在涵白身后,面色有些苍白。 帝后这称呼人前涵白就由着不弃去喊,可私下里,她还是让她唤小姐,听着不至于心中压下那厚重的令她喘不过气的身份。 涵白拍去手中的鱼饵屑,缓缓直起身子,她眉目间早已不同以往,如今还带着几分妩媚的风情。 宫里头的明眼人都看得出陛下对帝后的宠爱,朝夕相伴,甚至处理完手头的朝政,陛下立刻便去帝后那里歇着。 可也许只有涵白和越垂阑心里明白,过了这些日子,恐怕日后……便再也没有这般清静了。 心中虽是有些沉重,但涵白眉目的风情却丝毫不减,不弃看着涵白动人的模样,抿了抿唇,不知该从何说起。 “该来的……总归要来。”涵白侧首,朝不弃弯唇一笑,这抹笑容带着无可奈何,分明是不想去思量,可偏偏就是得这么做。 “小姐……”不弃有些迟疑,她看着主子这些日子和陛下鹣鲽情深,若是这样一直过下去,不知道该有多好。倘若没有被扯进阴谋之中,又或者小姐是哲漱的人,或者,陛下和小姐就能那么恩爱下去。 “不弃,进屋说。”涵白不经意的瞥了一眼尾随在后的宫女侍卫,然后越过不弃,拢起长袖,朝里殿走去。 不弃半垂着眸连忙跟在后头,一言不发的盯着涵白的裙摆瞧。 难道……陛下还派着人盯梢小姐? 涵白刚迈进宫殿,月洞门那就出现了一道身影。涵白本是敛袖要走了进去,余光一瞥,便立刻停了下来。 “青姐姐?”一身戎装的青遇笑一向笑容满面的脸如今带着忧愁,她看到涵白,立刻快步上前握着她的手,竟然不顾下人还在,就跪了下来。 “帝后,求您救救我爹!” 涵白惊愕的看着她,极度的吃惊让她来不及伸手搀扶住她,就这么直接看着她跪在自己跟前。 “求您同陛下说说情,看在以往的情面上,救救我爹吧!” “青姐姐,你这是做什么?”涵白不明就里,却不敢轻易问出口,缓过神来只是忙扶着她的手,让她起身,“青姐姐,我们进屋里说,凡事都好商量,不要心急。” 按捺住心中的疑惑,涵白定了定心神,握住青遇笑发凉的手朝里殿走去。 “你们都在外头候着!”不弃站在殿门口,板着脸对着想要跟随进去的几个宫女说道。 转身替涵白和青遇笑阖上门,她目不转睛的看着面前人,务必不能让有心人去通报啊! 走进里殿,涵白拉着青遇笑坐下,然后缓缓坐到她身旁,蹙眉看着她:“青姐姐,究竟怎么回事?” “也难怪你不知道,这些日子……陛下守口如瓶,恐怕也不想破坏新婚燕尔吧!”青遇笑自嘲的笑了笑,可惜笑容苦涩,看在涵白眼里不由一阵心疼,“但是我实在是支撑不住了,我爹……生死未明,上一次的重伤让他身子骨孱弱,我真怕、真怕他支撑不住了!” “青姐姐,是太傅……他发生什么事情了?”听着青遇笑的话,涵白也知道其中暗藏猫腻,这些时日无论是她还是越垂阑都绝口不提朝政,就这么一个月,放任自己沉沦。 “我爹、我爹身份泄露,被丞相抓进牢里,如今生死不明!求帝后念在情分上,救救他吧!”青遇笑话说出口,情绪已然激动起来,涵白从未见过她如此焦虑的模样,能让青遇笑如此的,恐怕也假不了,而且如果非事态紧急,她也不会失态至此。 “太傅怎么会身份泄露?”涵白眸中闪过惊愕,思绪陡然百转千回。 太傅在朝中多年,根基也绝不弱,如果有人能够扳倒太傅,那必须是权势极盛。丞相……是丞相的话…… “青姐姐,是右相还是……”大姑父? “不是右相,右相同我爹也算是小有交情,虽然现在不能轻举妄动,但是也在暗中帮忙,毕竟……我爹从来就没有想过要对渭郡不利!” 涵白听闻正在游走的思绪猛然一震,她美眸微眯,看着青遇笑问道:“太傅不曾想过要对渭郡不利?” 青遇笑话说出口,才发觉自己泄露了什么,她神色一僵,眼神连忙挪开:“我的意思是,我爹虽然身在渭郡,但却一心想要回到哲漱,自然要明哲保身……” “太傅若不想渭郡不利,就不会放、不会放……”不会放越垂阑回到哲漱,也不会让他登上皇位!可是涵白话在唇边,却始终没有说出口。她努力平静心绪,力图保持清醒,不去被青遇笑话中的种种疑点所迷惑。 “我只想知道,为什么青姐姐不去找陛下?” “陛下……陛下若是答应,我也不会来为难你!” “既然知道是为难,那还在这做什么?”冷冷的声音传到她们耳中,二人皆是一震,涵白朝那看去,就看到越垂阑一身铠甲,竟然是准备出征。 “你……”涵白蓦然起身,走到他面前,眸中闪着不可置信:“你现在就要走?” 越垂阑幽暗的眸中闪过复杂的情绪,他只是沉声道:“是。” 涵白心中一瞬间就冷了下来。 知道这一日迟早会来,可是没想到来的这么快。 “渭郡何处?” “都关。”越垂阑覆着软银手套的指动了动,似要抬起,却终究还是没有抬起来。 涵白身子微颤,神情惚起来。 “都关东北重地,你竟然这么匆忙决定,恐怕这一个月,你早就部署好了吧!”涵白喃喃道,半垂的眸幽幽抬起,看着他凄凄道:“你早就知道不弃的身份了?这一个月,同我这般、这般……只是为了让我放下戒心,让不弃没有机会出去……” 越垂阑薄唇紧抿,看着她的眼神沉如徽墨,却迟迟不开口。 “好,真是好,原来一直以来都是我自作多情,呵……”涵白微微退后,步履有些不稳,青遇笑忙伸手扶住她,有些愤慨的看向越垂阑。 “陛下,你当真什么情分都不顾了吗?” “陛下,您有我通敌的证据,为何不直接把我关入牢中,何必这么、这么为难自己?”涵白轻轻推开青遇笑的手,直直的看向越垂阑,她眸中早已褪去了那藏在深处的温情,如今尽在眼中的只有悲痛。 越垂阑只是深深地、深深地望着她,然后冷声道:“来人,这几日城外混乱,一定要好好保护帝后,不要让她受到任何惊扰!” 话音刚落,几个身影就凭空而降,那利索的动作,分明是藏在哲漱帝王身边的空影。 说是保护,其实跟软禁没什么分别,涵白颤抖的十指紧握,缓缓闭上眸。 何必呢?让她再留下一点点温暖的记忆不好么,非得这么绝情,非得这么狠心,让她连安慰自己、连一点转圜的余地都不留给她。 “都怪我自作多情……还以为,这短短一月……你是以真心对我。”涵白忽然笑起来,笑声低哑,听在耳中,就连青遇笑也觉得不忍心。 “算了……算了,我不再多想了,要杀要刮,悉听尊便。”泪水滑过面颊,涵白唇角的笑容万分倦怠,心灰意冷到了极致。 如果说,这些日子都是与她虚与委蛇,那她还求什么呢? 算了,就当作她什么都没有想过,什么都没有盼过。 越垂阑看着她的模样,眸中闪过一丝痛苦,薄唇掀了掀,他却还是一言不发。过了半晌,他眸色一冷,毅然转身朝外头走去。 “遇笑,你那一身戎装,不是儿戏。”他跨出门口的时候,冷冷的说道。 青遇笑原本对他就愤怒,听到这话,她双目冒火,刚想顶上几句,越垂阑却回眸,目光如刺一般射向她。 这时,青遇笑才惊觉面前那个男人,早已经不是十连岛上的越垂阑了。 她神色一僵,然后垂下头,默默的从涵白身边走过,尾随在越垂阑身后。她眼神游移,不经意间,忽然看到越垂阑的手。 这一看,她心中一颤。 这个男人,这个善于运筹人心、冷酷绝情的男人,手指居然在微微颤抖。 难道…… 她连忙收敛思绪,不再往下想去。 倘若这只是越王设下的计谋,那么也未太过于真实,可是…… 当务之急,是救出他爹,她不能再等下去了! ------------ 第十八章 秋来栖鸦声声老(1) “小姐,您、您吃点东西吧……”不弃端着参汤站在涵白跟前,焦急地看着手持书册,静静的在那看书的涵白。 涵白的面容在阳光的照射下越显剔透,那苍白之中带着一股沉静。 这种沉静,简直就像是万念俱灰之后,完完全全放弃的模样。 不弃不知从何安慰,原本期待着女侍大人可以帮帮她,可那几个空影死守殿门,竟是连女侍大人的情面也不留。 现在在宫中,她们简直是孤立无援。 要该怎么办,究竟该怎么办呢? “不弃,三天了。”涵白不知何时放下了书,静静的侧首看向窗外。 窗外阳光明媚,几只鸟雀在枝头跳跃,而枝头,落花已尽。 “春日……终于过去了。”涵白眸中一片澄澈,她缓缓回头,抬眸看向不弃,轻轻启唇:“该是时候了。” 守在殿门口的空影正全神戒备着,忽然身后的里殿传来一声惊呼。 “帝后——” 不弃的声音带着恐惧,令这些空影心神一凛。 飞快冲进里殿,他们就看到一地的碎瓷,不弃满脸惊恐的跌坐在地上,面前的帝后白皙的手腕已是鲜血淋漓。 空影惊住,其中一个转身就要去唤太医,可他刚迈出一步,就听到帝后冷冷的声音:“你若出去,我便自尽在你们面前。” 涵白长发披散,遮住了大半面容,可那浑身散发的冷冽气息,让几个久经生死的空影也不由迟疑起来。 生死关头多少回,可是除了陛下,就是眼前传说中受尽恩宠的帝后让他们心生迟疑。 听这话中,他们也不敢轻举妄动了。 空影暗自使了个眼色,等着他们感受到眼前的帝后身子慢慢放松之际,然后蓦然出手,打算按住帝后手中的碎陶瓷。 空影动作何其迅速,顷刻间,涵白手中沾血的瓷片就被他们夺走。 “帝后,多有得罪。”几个空影站在她身旁,刚准备伸手扶她起来,然而,他们脸色倏然一变。 “多有得罪。”涵白扶着椅子缓缓站起来,唇角扬起一抹笑,看着面前渐渐瘫软下去的空影,“事出有因,不得已而为之。” “小姐!”不弃连忙起身,抽出手帕为她包住伤口。 虽然自尽是假,可是这伤口却是实实在在的,不弃看着都疼,何况是自小娇生惯养的帝后? 含着泪,不弃在涵白耳旁嘀咕:“做做假也就算了,小姐何必动真格,若是留了疤……” “不弃,别说了,我们立刻走!”涵白隐约听到门口传来太监通报的声音,忙催促着不弃。 不弃领会,帮她包扎好伤口,就立刻跑进里殿,拿出一件太监服,搀扶着涵白到内室换好衣裳。 迅速做好一切,等着那早早买通的御膳房的太监带着人进来送午膳,涵白就跟着他出去了。 那些守着的侍卫瞧见空影没有阻止,也不曾检查,就这么让涵白走了出去。 一走出帝后宫殿,涵白凭着记忆找到那晚上越垂阑带她走的密道,不敢迟疑的闪身进去,然后以最快的速度跑出皇城。 她不能回到渭郡,现在只能去都关,去告诉还被瞒在鼓里的公孙御,越垂阑究竟是谁! 虽然知道不弃是公孙御的人,她却没有告诉不弃越垂阑就是哲漱新皇,她怕御哥知道之后,心绪混乱,恐怕会生出好些变数。 现在想想,倘若不说,御哥恐怕会中计。 毕竟是越垂阑一手教导出来的,不说是不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恐怕这用兵实战,公孙御就要略逊一筹。加上那一日帝城之战,也给渭郡将士留下阴影,这时候倘若不去振奋军心,渭郡当真要败在这一场上! 三日前,青遇笑握住她的时候,递给她两包药,她不动声色的收下,夜里略微思量,便知道这是什么。 迷 药,解药。 一个给她,一个用在空影身上。 她利用不弃把那个早早打通好的膳房太监招呼好,就等着里应外合,让自己能潜逃出宫。花了三日放松空影的警惕,这种忍耐已经是她的极限了。 乔装成商人驾着马车出了皇城,涵白心中隐约有些迟疑。 原本以为皇城一定戒备森严,毕竟越垂阑不是那种不会防备万一的人,可是如今这么轻而易举,她倒是有些迷惑了。 究竟是她高估了越垂阑,还是自己又走向了另一个圈套? 一咬牙,她命令自己不要多想,倘若这是一个圈套,自己也只能随机应变了! 都关离皇城不远,涵白虽然不曾去过,但对那里的环境也算略有了解。绕过哲漱大军驻扎的地方,多费好一番心思,涵白终于看到渭郡公孙府的旗帜。 有一瞬间,她几乎要哭出来。 早早就弃了马车,策马到三里之外她便步行,尽量不弄出动静,等到她满面风尘的站在高岩上看着都关的城门时,她心中却只剩下疲惫。 她这么一入都关,恐怕就再也不会回哲漱了,就算是死,她也要死在渭郡的土地上。 闭了闭眸,她又朝下走去。 毕竟是女孩家,又不曾来到这样的地方,涵白站在城外,被渭郡士兵拦下,盘问身份之时,她已经几乎接近体力透支,若不是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恐怕她还没说完,就要昏倒然后被士兵们丢进牢中,囚禁起来吧! “御哥!”涵白哑声喊道,她的一声让在城中和属下交替巡查的公孙御陡然停下脚步,厉眸直扫过来。 “涵白?” 涵白能从他的眼中读到惊讶,她还想启唇说什么,可是还未来得及开口,她就感到一阵晕眩,然后眼前一黑,她就昏了过去。 在她倒下之前,公孙御如风一般跃到她身旁,连忙伸手接住她。 把这同自己相识数十年、如今风尘仆仆不知缘由的姑娘抱在怀中,公孙御神色极其复杂的看了一眼南边。 那里是哲漱大军驻扎的地方,还有一个至高无上的男人。 这个男人…… 公孙御不愿再想,抱着涵白朝城内走去,对着身旁不解的参将沉声道:“唤军医来!” ------------ 第十八章 秋来栖鸦声声老(2) 都关是城,不是一块荒地,城中东西多,公孙御庆幸这一点。 把涵白安置在都关城主的宅子里,公孙御看着涵白被侍女打理好,这才朝着军医招手,等着二人推出房间,为涵白阖上房门,他才一脸严肃的问道:“怎么样?” “这位姑娘并无大碍,只是长途跋涉,又忧劳过甚,身子有些瘀气,等属下开些方子便好。姑娘手腕上的伤是碎物所致,依属下看,很可能是……” 军医迟疑了片刻,看着公孙御微蹙的眉头,还是说道:“那伤口看上去不像是他人误伤,倒像是自残。” “自残?”公孙御眉头皱得更紧了,涵白一向是一个坦然的姑娘,自小她也不见对什么事情过激,更不要提自残这种行为,究竟是什么事情把她逼到这个地步? 紧握住的手掌又忍不住捏紧,公孙御对军医说道:“这件事情暂时不要说出去,药去铺子里抓,算在我这,还有什么要注意的都记下来,到时候吩咐婢女去做就好。”话音刚落,公孙御就打算再去屋子里瞧瞧涵白。 他刚转身,军医又吞吞吐吐的开口:“将军,还有一件事。” “什么事?”公孙御半侧首,某种略显烦躁。 “这位姑娘她……” 公孙御坐在涵白床榻前,看着她苍白的面容,眸中闪过万千情绪,终究还是隐藏了下去。 他抬手,刚想去触碰她那万分倦怠的眉间,可榻上的人轻咳一声,缓缓的睁开眸。 那眸中带着初醒的迷茫还有疲惫,公孙御心中一紧,迅速把手收了回去。 涵白眨了眨眸,等她完完全全看清楚眼前的一切,想起自己昏倒前时看见的人,不由身子一震,她刚抬头,一侧首便望进公孙御那双幽深的眸中,她惊喜道:“御哥!” 公孙御抬手扶起她,低声道:“你先别乱动,孤身走了这么远的路,简直是胡闹!” 涵白顾不得听他话中的责备,连忙按住他的手,眸中已经闪现泪光,她看到公孙御的惊喜已经变成看到亲人的委屈,她哽咽道:“御哥,涵白、我……” “累了先休息着,等你睡醒了我再唤人给你端些粥,你先把身子养好,剩下的,来日方长,我们慢慢说。” “不、不……御哥,不可以!”涵白摇头,泪水滑过脸畔,“不说就来不及了,御哥,哲漱的新皇,他、他……就是越垂阑!” 公孙御眉头又皱起来:“我知道,同名罢了……” “不,他们是同一个人,哲漱新皇,渭郡帝师,他们是同一个人!” “我看过哲漱新皇,和师父不一样……” “易容,御哥,难道你还不知道么,哲漱一文一武,文臣蔺城赋,武将石破涯,石破涯最擅长的便是易……”说到这里,涵白陡然一惊。 易容,石破涯最擅长不仅仅是领兵打仗,还有易容。 为什么觉得石破涯眼熟,为什么觉得石破涯那一句小姐万分奇怪,为什么那一夜越垂阑带她回渭郡畅通无阻? 莫非、莫非…… “小姐保重!” “小姐,请进来吧!” 那一夜不同的两个人相同的声音重叠在她脑海中,她脸色刷白,终于是想明白了。 “石破涯……就是关爷爷!” “涵白……”公孙御看着她表情倏然变色,竟然有些虚弱到摇摇欲坠,他想起军医最后同他说的那些话,立刻按住她的手,“涵白,什么都不要想,你先休息好,都关防守严格,绝对没有那么容易失守,就算……就算越垂阑真的是师父,也不可能这么快!” “或者、或着越垂阑想要的不是都关……”涵白神色恍惚,喃喃自语。 他要的是什么呢,都关的确不是一天两天能守的下来的,她分明记得越垂阑带着青遇笑,哲漱儿女不拘小节,青遇笑也是哲漱的女将,可是她记得青遇笑曾说过,她带领的是骑兵,石破涯的军队之中才有弓箭手,攻城没有弓箭手就是不给自己留后路,可是石破涯现在还在皇城之内,没有尾随,这说明什么? 越垂阑没打算攻城? 他想做什么、究竟想做什么呢? “御哥,他想做什么呢?”涵白忽然看向他,眸中带着慌乱。 公孙御心中有一种不好的感觉,看着眼前的人,他也心痛不已,但是军医的话犹在耳边,他只能哄道:“涵白,我派人去侦察了,你先睡会儿,等你醒来,我便告诉你,如何?” “对,现在我什么也做不好,只能养足精力……”涵白凄凄一笑,顺着他的力道躺了下来,人躺下来,脸颊边的泪水也淌了下来。 涵白闭上眸,逼自己不去想,不去心寒,只要想着御哥在身边,一切都有转圜的余地,不要再去想那个人了…… 原本就被压抑着的心神终于努力的舒缓下来,涵白立刻被袭来的疲惫所环绕,渐渐沉睡过去。 公孙御感到她趋于平稳的呼吸,这才抬手,轻轻拭去她脸颊的泪水。 涵白,究竟……你和师父之间……发生了什么? 这些日子皇宫中和寇府发生的事情,你又知道多少呢? 公孙御心中情绪翻涌,却又只能压抑再心底。 默默的看着这个姑娘半晌,他才惊觉自己流连在她面容上的手,连忙收了回来。 他蓦然起身,却依然动作轻缓的退了出来。 刚出屋子,他轻轻阖上门,转身对着在门口站了很久的参将,沉声道:“探子回来了吗?” “回将军,探子回来了,就在大厅等着您!” “好,我立刻去!” 都关不是孤城,背后有渭郡,想要补充粮草也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哲漱驻扎军队三日纹丝不动,究竟是想做什么? 等待城里将士气息烦躁、士气低落? 不、不太可能,哲漱一定明白都关的位置,稍稍了解形势的将领都不会这么做,那是什么?等待时机……或者…… 公孙御朝前迈着的步子陡然一顿,脑海中飞快的闪过什么。 等待时机……或者……等待某个人? ------------ 第十八章 秋来栖鸦声声老(3) 涵白再次清醒的时候,窗外又传来雨落声。 难得在春暮还有雨,她缓缓睁开眼,感觉到有些潮湿的气息从窗口渗了进来。明明是春日,为什么她总觉得已经入了深秋,止不住的寒冷从心口漫向四肢,让她浑身发起抖来。 这屋子很简陋,比起哲漱皇宫不知道差了多少倍,可是她如今宁愿躺在这里,也不愿再回去了。 没有朝夕相伴的人,没有心灵相通的意义,又何必强求呢? 涵白努力撑着身子坐起来,刚稳住身子,门就被推了开来。 光芒随着倾泻进来,让她眯了眯眼眸。 “涵白,醒了?”公孙御瞧见她起身,大步走来,把手中的药碗放下来,就伸手扶起她。 刚碰到她只着单衣的身子,两个人都怔住了,然后公孙御迅速的抽回手,转过身子,低声道:“是我失礼了,你先把衣裳穿好。” 毕竟都是大姑娘了,男女之礼,不得不守,何况……涵白已经嫁作人妇。 涵白有些局促的把衣裳穿好,心中又不由得泛起苦涩。 方才,就连她视作兄长的公孙御,仅仅那么轻轻的触碰,就让她想避开。究竟是她心思起了变化,还是越垂阑伤她太深,到了现在,面对御哥她都有了阴影。 因为想到有些事情……她渐渐发现真的被隐瞒了太多太多。 “御哥,其实……你一直都知道越垂阑是谁对不对?”涵白低着头,看着手中的那张还未来记得送出去的纸条,笑得有些迷蒙。 这件事情,是在半梦半醒之间,陡然想明白的。 笃定越垂阑的身份,知道他看见不弃会留下她,甚至知道越垂阑娶她的决定,必然从一开就明白越垂阑的身份。 可是公孙御却一直绝口不提,甚至在刚才,淡淡的否认。 为什么这么显而易见的事情,她到现在才想明白? “御哥,那你也知道,我会这么莽撞的逃出来吗?” 公孙御背对着涵白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紧握成拳的手背青筋微胀,这才显露出丝毫的情绪。 “御哥,可惜你预料错了,他不会把我放在眼中的,拿我去威胁他,根本就是白费力气。” “不是这样的!”公孙御忽然转过身来,面色带着几分烦躁,“涵白,这些事情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清楚。” “御哥,不是三言两语,可是总能说明白,为什么你们都选择不说?”涵白垂眸看着盖在膝头的麻色被褥,低低的笑起来:“渭郡国风开放,女子亦能摄政,所以皇上和皇后都是一国之君,御哥,这是太傅说过的话,当年我不懂,玄姐姐嫁给皇上之时我也不懂,可是现在我懂了。” 公孙御皱起眉头,直直的看向涵白:“什么意思?” “当初,涵白一直以为……御哥钟情于玄姐姐,可惜涵白终究年纪太小,分不清虚实。”涵白抬起微微颤抖的指尖,上头有着一路跋涉留下来的伤痕,深深浅浅,这一道一道痕迹,也割在她心口。 公孙御听她说起这些话,眸色忽然一黯,却薄唇紧抿,不再搭话。 “御哥,他要什么呢?这么多年,你们都在他身边,可以告诉我他究竟要什么吗?”涵白唇角扬起苦涩的笑,好轻好轻的问道。 平生不识情字,初始情字,便是对着这个满身都是谜团的人。不知道是该怨还是该恨,不过该怨该恨的都是自己,若不是执迷不悟,就不会走到如今的地步。 “涵白不是孩子了,瞒着涵白,有什么意义呢?”涵白抬眸看向公孙御,这一眼淡淡的望去,公孙御全是浑身一震。 当年看着她,满目都是清明。那眸光总是让人觉得安定,仿佛走了万水千山的路,看见了她,就是归处。 可是如今,那双眼睛迷茫中透着倦怠,连自己都找不到路,更何况对别人?把其他人硬生生的排除在心门之外,对谁都戒备着,不信任…… 这是日后涵白会变成的模样么?才短短余月,那个人就能伤她这么重,不是他不愿意承认,实实在在……倘若不是爱的至深,又怎么会被伤害得如此之重? “御哥,倘若我不知进退,还想赌一把,你会容我任性么?”涵白幽幽望着他,轻声道,“就让我做渭郡的罪人,虽然无法威胁他,但是……我想亲口问问他。” 这话说出口,公孙御紧握的拳头越发的僵硬,他直直的看着她,目光沉痛,一字一顿道:“涵白,你究竟把自己当成了什么?” “当成什么……”涵白又扬起唇角,“当我踏进哲漱皇宫的第一天,我就是寇家的污点,爷爷他怎么能容许有人背叛家国……” “涵白,你当真不知?”公孙御打断她的话,沉步朝她走去,走到她面前的时候,俯下身,低头看着她:“涵白,在你嫁给他之前,皇上就已经下旨,封你为公主,同哲漱新皇结为秦晋,促成两国交好。” 然而这种假象只维持了一个月,越垂阑原本就不在乎皇上是否愿意,他只是单单想得到这个人。其中原因……公孙御不想再揣测。 “涵白,其实同他相处最久的人,从来不是我,也不是初玄,能让其他人接近他的,从始至终,只有你而已。” 当年他们上山,无论学什么,都隔着一个青遇笑,青遇笑也曾嘲笑过越垂阑,说这么个冰棍子实实在在是拒人千里之外,就连年龄相当的人,也丝毫不肯放松警惕。 那时候公孙御只是觉得莞尔,或许奇人都有思量,虽是年纪相仿,毕竟闻道有先后,师徒之谊,又怎么能靠着区区几句话决定。 可少年当真是年少轻狂,惺惺相惜之情又怎么旁人能够知道,越垂阑与他兄友兼备,也真有那么几次把酒狂歌,胸腹间都是热血澎湃。 也许就是从那时候起,他便觉得,越垂阑这个人该防,之后他暗藏了心眼,果真发现了蛛丝马迹。 忠君忠国的太傅,十连岛被誉为帝师的男人,竟然都是敌国的人。甚至身份高贵的令他心惊。 但是他不能说,这个网太过于庞大,只能等日后抽丝剥茧,一点一滴的把真相剥开。 身为男人,他很清楚这一点。 涵白,是越垂阑的意外。 这个意外究竟对越垂阑有多大的影响,恐怕……只有在战场上才能知道。 ------------ 第十八章 秋来栖鸦声声老(4) 又过了一夜,不知何时雨也停了。 涵白捡了枝落得不成样的杏枝,半靠在议事厅前,静静地拨弄着上头的枝叶。墙外头隐约能听见士兵的谈话声,却感觉得不到百姓生活的影子了。 那些百姓大多退往渭郡城郊,避免在战争中受到伤害。 可是,又能避开多远呢? 议事厅中的声音低低浅浅的传来,涵白没有费工夫去听,只是那样安静的站着,裙摆上沾着湿泥,她也不在意。 一旁从别处请来的丫头有些心急的跟在她身旁,手中紧握着薄薄的披衣,低声道:“小姐,您身子骨未愈,还是别在这儿吹风了。” 涵白依旧低垂眼眸,一言不发。 “小姐,如果将军怪罪下来,奴婢、奴婢……”那小姑娘心中焦急万分,眼瞧着涵白无动于衷,又不能把人扛回去,恨不得跪下来求着,可是这大庭广众之下,怎么也不好办。 “将军不会怪你。”涵白终于轻轻应了一声,眉目未动,只是唇角微扬,带出点不易察觉的浅笑:“将军又不是是非不分的人,又怎么会怪到你头上去?” “可是……” “将士在外,谁不是风餐露宿,就这么吹着风,要不得人命。”涵白忽然直起身子,把手中的杏枝搁在回廊的石栏上,转身看向那紧闭的门。 过了一会儿,门被人推来开,早些时日奔波在两军之间的参将匆匆的从里头走出来,迎面看着面色淡然的涵白,不由得一愣,唇掀了掀,刚想说什么,就听的身后沉稳的脚步声传来,他连忙退开身子,喊了一声:“公孙将军。” “涵白,外头冷,不要和自己的身子过不去。”公孙御直接走到涵白身边,那浓密的眉自从见到她,就不曾舒展过。 “御哥是答应了么?”涵白直直的望着他,语气没有丝毫迟疑。 她眉目被风吹的清冷,白色的衣裳把人都染上一层疏远,可是这种疏远就像风雨中的荷,形单影只,摇曳不定。 不知道何时,就会被折断。 公孙御眸中闪过隐忍,他微微闭了闭眸,然后淡淡开口:“午后,换一身衣裳跟我走。” “好。”涵白轻声答道,眸中渐渐带上一丝笑意。 这丝笑意不是以往那种发自内心的笑,公孙御明白,因为从来没有一次,看到她如此无奈。 不想面对,不愿面对,可是要强迫自己。 从来都不是一个勇敢的人,面对那些改变不了的东西,她都只想缩在角落,慢慢的等着它过去。 可是到了如今,真的有些东西躲不过、避不开,非得扯开伤疤去面对,忍着痛,百般无奈,还是要亲自去承受。 “何必呢?”公孙御站在她跟前,把小婢女手中的披风接过来,轻轻披在她肩头。 “倘若知道,我又是何必呢?”涵白抬手按住襟口,扬唇一笑。 这话,也是涵白问过自己千百回的。 “可是御哥,人在其中,身不由己……”她转身,顺着小路轻轻挪步,尾音顺着有些薄凉的风,模模糊糊的吹到公孙御的耳中,缓缓散去。 公孙御注视着她的背影,眸中不知深浅,尽是沉痛。 如果能够预料到有这一天,换做谁,都不想这么做。 可是这一天真真正正来临了,经年能算到大局,却算不破人心。 越垂阑,师父,就连你也没有预料到吧? 究竟是谁用情至深,不到最后,又有谁能看得明白。 午后,涵白换上简单的衣裳,把头发盘成一束,就这么跟在公孙御后头。军队里女子不能出行,她便改了男装,原本打算策马随行,可公孙御坚决反对,让人驾着马车带着涵白。 “御哥,大队之中马车何其突兀,你这么做,将士们不会怀疑么?”涵白心中不解,公孙御一向不是计较这些的人,可是如今固执的让她有些莫名。 “要么坐上马车,要么在这里养好身子等我回帝都,你选一个。”公孙御冷着脸,一点余地也不留。 涵白只能无奈的走上前,由着车夫掀开帘子,俯身踏上马车。 不知道为何,总觉得御哥有些奇怪。 涵白坐在车里,听着马车轱辘缓缓转动的声音,侧身撩起窗帘,前头是公孙御在马背上依旧笔挺的身躯,明明是那么熟悉的一个人,可是,越来越看不透了。 不过谁不是这样呢? 纤细的指紧紧的攀附在木质的雕花窗栏,隐约捏的有些泛白。 到底什么时候才肯告诉她真相,或者要瞒她一辈子? 涵白咬了咬唇,心中千回百转。 不知道路该怎么走,她只能顺着,如今能做的,就是见到越垂阑,亲眼看看这个男人在战场上究竟是什么模样,也许那时候他的冷漠,才能让她下定决心,从此……恩断义绝。 想了许久,涵白就觉着有些累了。 这几日,不知为何,她总是觉得疲惫,心思放的久了,便回不来,恍惚的让她有些心惊。莫非是真的倦了,就连身子都支撑不住了? 她不由苦笑,才多少天,就把自己变成这样。是她还太年轻,没有办法真正把握自己的情感么? 也许……是吧! 有好些时候她在想莫初玄的心中究竟是抱着怎么样的想法,能够支撑她从当年那个在越垂阑面前总是追逐着他的苍白少女,成为今日冷漠的站在权力巅峰的皇后。 是为了报复吗? 她隐隐约约觉得,公孙御、莫初玄和越垂阑,他们三个把一些东西深深的埋在心底,没有让她知道。 从前她不愿意知道,而如今,她想问个明白,却怎么也不能从头探究了。 “云哥……当年你第一次对我撒谎的时候,我却没有料到,今后……都要在谎言中度过……” 涵白失神的望着远处灰白的天空,喃喃自语。 当年春气尚染,原本都是年少无知,可是心思里总带着几分细腻,顺着丝丝缕缕总能摸个五分明了。 可她也没放在心上,不该思量,懂了,也就懂了。 但是如今,她渐渐发现,似乎……所有的一切从很早以前就开始了,一次一次忽略,一次一次选择不在意,而今,再也没有办法想明白。 “停——” 远处忽然传来浑厚的一声,军队徐徐的停了下来。 涵白轻放下帘子,双手交叠在膝头,靠在车壁上,仰头缓缓闭上眸。 一缕发丝顺着面颊滑了下了,沾染上了几分湿气。 究竟该怎么做,该怎么做? ------------ 第十九章 盛年来去晚时悲(1) 战场,自古以来都是血腥之地。多少亡魂在此,拾骨不回,从此枯荣他乡。可是最残忍的战场不是眼前的荒漠,而是人心。 人心之战,身心俱疲,到头来不但尸骨无存,更是魂飞魄散。 这个道理,换做谁都明白。 长风卷沙,扑打在马车之上,发出沙沙声。城里落了雨,可是这一片荒漠依旧是干燥如常。 公孙御勒马,看着百米之外那一人坐于马上,冷眸望着这边。 那人一身铠甲,黑发简单的束起,缓缓的策马前行。 “将军,您看这弓箭手,是否要备着……”参将上前,在公孙御身旁轻声道。 “不需要。”公孙御淡淡的拒绝,然后看了参将一眼,“带公主出来。” 涵白的身份在城中不是秘密,但随行军中,也只有参将知道,这种事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弄不的就是叛国的罪名。 参将迟疑了一会儿,终究还是咬牙翻身下马,匆匆走到马车前,为涵白掀起帘子,请她下马车。 “小姐,家国之事,并非儿女情长……”涵白越过参将的时候,参将站在那一字一顿的说道。 涵白脚下的沙咯吱一声响,她顿了顿,唇角扬起一抹笑:“参将说的是,家国之事,怎么能毁在情上?”话音随着她朝前迈去脚步缓缓消散在风中,参将看着她的背影,不知道为何心中一震。 明明他话中都是正道,可为何说出来,得了回应,看着这姑娘的背影,他却有些不确定起来。 他不由自主的回望,这一头渭郡数万将士足下的土地都是江山经年所得,不知道葬了多少尸骨,可是如今,都换做了故土。 参将是不惑之年,当初跟着先皇也曾征战,那时候马背上的江山也不是轻而易举拿下的,可如今,这些后辈们,让他都是困惑。 征战沙场,却无丝毫杀气,公孙将军和亲政的哲漱新皇,究竟想干什么呢? 涵白走到公孙御身旁,眼神却直直的望向那个越来越近的人。 哲漱新皇,就这么单枪匹马闯进敌人的阵营,不带一兵一卒,这是挑衅,还是不要命? “百米之内,公孙将军就放任他这么过来么?”涵白双手紧握,眼眸微眯,任风吹乱长发。 公孙御低头看了涵白一眼,然后拉紧缰绳,轻夹马腹,也朝前走去。 “不为打仗,为了什么呢?”涵白刚想跟着公孙御迈步,身后的参将却低声道:“请公主不要轻举妄动,两军之间,就算公主身份不同,也不能让将士们难堪。” 涵白听了他的话,不由得侧首看了他一眼,这个参将眉目略带风霜,看样子也是久经沙场,难怪跟在公孙御身边,难怪御哥对他也…… “我自然明白。”涵白把目光转回去,看着公孙御和越垂阑越来越近。 “参将,公孙将军……作何打算?”涵白看着那两人,轻声开口问道。 “公主难道不知?” “知道与否,远远不及看到来的真实。”涵白垂眸一笑,手指卷上腰间的长带,“算了,也是我多问了,既然要亲眼看着,何必强求你。” “公主明鉴……” 参将话音方落,却见到不远处的越垂阑和公孙御不知何时都拔剑相见,他还来不及开口,身后和哲漱的将士就已经开始躁动不安了。 “他们在做什么?”涵白忍不住上前一步,看着那剑上流光百转,一道道光泽的弧度反射出极寒的光,这仿佛是一道命令,她未曾看出个所以然来,那两个曾经有师徒之谊的男人,竟然就兵戎相见。 “公主当心,您最好往马车里走……”参将立刻挡在涵白身前,感觉到身后的士兵们兵器已经晾在胸前,随时准备冲上前去,和敌人拼个你死我活。 “参将,必须命令将士们不要轻举妄动,他们……不对……”涵白盯着那两个人,感觉他们在说些什么,却始终不能看明白。 他们在说什么? 谈判?交涉?或者……共谋? 不、不可能,大庭广众之下,他们两个还么这么轻率。 那是为什么? 还没来得及想个清楚,涵白就双目瞠大,惊愕的看着那刀剑相碰发出的火花。 越垂阑和公孙御……竟然真的刀剑相隔?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参将低低说道,护着涵白的手忽然一抖,竟然从袖口滑出一把匕首,涵白被那一道光引回了注意,睫羽微颤,朝后连忙退了一步。 “参将这是为何?”涵白厉声问道,心里大概已经明白了许多,“这不是公孙将军吩咐的吧,参将这么做,难道不怕将军震怒,皇上株连吗?” “属下自认为此举绝对不会有错,若是为了国家,就算属下被诛九族,又有什么关系呢?”参将一咬牙,抬手就要朝涵白刺去。 不知何时,身旁的士兵都动作起来。 涵白余光瞥到两军的将士都已经分开了队列,先是哲漱那边跟随在越垂阑身后的青遇笑抬手,那些步兵就呐喊着冲了上来。 一批过来,粗略算算就有千人。 眼见着敌方有了动静,渭郡的士兵们哪肯坐以待毙,都扬起兵器,大喝着朝前冲去。 不愧是公孙御带出来的军队,未曾接到口令,就维持着队形分散出去,看样子,是想把善于集体作战的的哲漱军队分散开来。 能够这么迅速的做出反应,看来公孙御在战前,就已经交代过了。 敌不动,我不动…… 涵白和参将在士兵们朝前的洪流之中,参将本来就是沙场上磨出来的人,自然行动轻便,涵白身子未愈,又要分神去注意越垂阑和公孙御那头的动静,闪过了参将的第一次袭击,却不小心被乱石绊倒,几乎要摔了下去。 她心中一凛,刚撞上身旁的一个士兵,踉跄了几步,却被一只手抓住了胳膊。 涵白惊讶的抬头,就看到一脸面无表情的青遇笑冷冷的盯着参将。 “你、你怎么能过来?”涵白下意识看向周围,却发现那些士兵丝毫没有察觉到异状。 唯有参将咬牙退了几步,朝身后摸去。 身后是涵白来的时候乘坐的马车,马儿已经在混乱中受到惊吓,被那些震耳欲聋的喊声惊扰的暴躁不安。 “青姐姐,你要当心……”涵白压低声音,朝着青遇笑靠过去。 这一靠,她才恍然。 青遇笑现在身上的是渭郡的士兵衣裳,难怪没有人怀疑。 可是,这里是青遇笑,那马背上的人…… 涵白猛的抬头,就见到那人缓缓抬起手,执起身后的羽箭,朝着公孙御的方向举起。 “不、不要——”涵白蓦然上前,不可置信的喃喃,可是青遇笑紧紧的拉着她,不让她再上前一步。 “青姐姐,这是为什么,御哥是你的徒弟啊!”涵白回头望着青遇笑,眸中尽是沉痛,“你们怎么忍心,怎么下的了手……” “白儿……”青遇笑不忍,撇开头去,“这些事情,你还不了解……” “可是御哥……”涵白倏地顿住,看着那张弓被拉的圆满,她陡然一震,从脚底凉到心头。 “御哥——” “唰——”那羽箭飞快,涵白仿佛都能听到破空之声。 “不要——”来不及阻止,她只能惊喊,可是战场上她的声音如此渺小,公孙御根本就听不到。 眼睁睁的、眼睁睁的看着…… ------------ 第十九章 盛年来去晚时悲(2) “为什么,为什么不放过御哥?” 回到哲漱皇宫的这几日,涵白反复的问着青遇笑。 那日在战场上,在见到公孙御中箭落马后,她惊喊几句,刚想要越过人潮冲上前去,就被紧紧拉住她的青遇笑打晕,昏倒前,她只看到大片的人潮涌了过去。然后,等她清醒过来的时候,就已经被送回哲漱。 床榻上红绡依旧,可是心境早早的变了。 青遇笑每日都来,涵白也每日都问这个问题,可是始终得不到答复。 公孙御,御哥,真的在战场上,被那一箭穿心,跌落在铁蹄之下。 涵白脑海中只要闪现这一幕,心就忍不住剧烈的抽痛。 是假的吧!都是逢场作戏吧! 她看到不弃咬唇含泪的模样,颤抖着接过不弃递过来的纸卷,缓缓打开。 上头寥寥二字:节哀。 她心神一震,泪就这么落了下来。 怎么会呢? 明明是师徒,明明这些年相伴,为何到了这个地步?是御哥啊,对她来说,犹如兄父。从年幼一直到现在,公孙御对于她,都是一个极其重要的存在。 当年,一路扶持着她走来,悉心教导,从来不曾疏远。 把酒之时亦不介意她是姑娘家,还记得大殿之上少年举觞白眼青天,都是慷慨激昂的情绪,多少年的约定,就这么散了? “不弃,封锁了宫门,你从哪里得到的消息?”涵白任然抱着一丝希望,想到越垂阑知道不弃的身份,如今就更不可能让不弃和外界有一丝的接触,既然如此,不弃又怎么能够得到这张纸卷呢? “小姐,这是……”不弃话还未说完,就看到青遇笑从门口迈了进来。 她连忙低头一福,看着青遇笑挥手,便匆匆退了下去,离开的时候,不弃迟疑地看了涵白一眼,轻声道:“小姐,是不弃错了,您、您千万放宽心思!” 青遇笑走到涵白身边,看着她这些日子就不曾红润的面颊,不由得一叹:“白儿,这是何苦呢?” “青姐姐,御哥、御哥他……”涵白扶着椅子就站起身,话刚出口,泪水也顺着面颊滑落下来。 青遇笑也不曾见过涵白这么楚楚可怜的模样,瞧着这也算自己看着长大的女孩家,心中涌起怜惜。 “白儿,事到如今,我就跟你明说了吧!” 看着涵白长发披散,面容苍白,她恐怕若是再这么瞒下去,越垂阑来不及解释,涵白就要倒下去了。 涵白抿唇,顺着青遇笑扶着她的手坐下身,然后幽幽道:“青姐姐,他……终于肯说了么?” “白儿,这一场戏,非得瞒着你作。”青遇笑拍拍她的手,表情冷凝下来,“御儿只是受了伤,并无大碍,这一点,你大可放心。” “真的?”涵白惊喜的看着她,心中陡然放松了不少。只要御哥没有遭遇不测,那么一切就都有转圜的余地。 “这场戏,不是演给你看,是给宫里头的人。” “宫里?”涵白不解,脑海中闪现哲漱数名大臣,却丝毫不明白是哪一位。 若是记忆没有错,哲漱虽然大业未定,朝中多有争论,却的的确确没有一个有异心的人。尤其是有镇国王蔺城赋和将军石破涯镇守,更不可能有人叛变,那么,戏,做给谁看? 渭郡? “我爹之所以在渭郡多年安然无恙,当然不是伪装的好,当年哲漱先皇与渭郡先皇早有盟约,那时渭郡先皇便察觉到朝中有异,苦于那人势力庞大,不能从内部着手,便与哲漱友邦商量,能否……” “借刀杀人……”涵白蹙眉借口,隐隐约约察觉到了一些事情,“青姐姐,你是说,这根本就是先皇布下的局,不是、不是他一手操作的?” “这要怎么说呢,既是先皇之手,又是冰棍子之手。”青遇笑微微一叹,“运筹帷幄无论多么缜密,总是会有风云变幻的一刻,先皇本意如此,可若不是冰棍子步步为营,恐怕早就葬身在渭郡吧!” 说到底,上一辈和这一辈,总是纠缠不清。 早些时候的落下的雨,如今在殿檐滴滴答答的落着,雨虽然停了,可是湿气依然很重。 外头有些昏昏沉沉的,枝桠泛着水光,偶尔几声鸟鸣,都显得孤寂起来。 “先皇曾和渭郡先皇有过盟约,他日渭郡内政混乱,哲漱必将出手相助,当年哲漱正是七王争乱,也是渭郡先皇派兵助哲漱平乱,以此为由,让哲漱交换质子,作为他日帮助渭郡的筹码。” “区区一个皇子,哲漱先皇,又怎么会与渭郡为敌?况且渭郡倘若内政混乱,不正是哲漱吞并渭郡的好机会吗?”涵白眼眸微垂,轻轻回道。 “渭郡先皇之所以敢拿下这个筹码,必然胸有成竹。” 老谋深算的帝王,早就探清楚哲漱皇室的皇子们的品行,会选上越垂阑,就对越垂阑的身世了若指掌。 “越王,越垂阑,不知道白儿你究竟了解多少。”青遇笑唇角勾起一抹笑,笑得有些飘忽,“这个男人,他能做到现在这个地步,是把逼自己到了一种可怕的境地。可是他不说,白儿你年纪尚且幼小,那时候,你怎么能够明白呢?” 越垂阑和莫初玄、公孙御几乎同岁,却能够被誉为帝师,这不仅仅是太傅的意思,说到底,越垂阑做到这一步,还是他下了极大的苦功。 饱读诗书,学富五车,怎么能说说就罢了?多少个日夜挑灯夜读,多少个日夜用仇恨让自己清醒,多少个日夜就算寂寥到了极致也不能够放松警惕,这样的苦,单单是一个人承受的。 “说来可笑,也不见得是多大的仇苦,皇宫里这样的争斗多了去,恐怕你也清楚。” 宫廷后妃,总是为了权利争得你死我活,越垂阑的母妃便是在这其中被谋害而死。 青遇笑还记得那是个温婉的女人,饱读诗书,琴棋书画也样样精通,先皇算得上极其喜欢她。可是那个女人死的极残,浑身被抓的鲜血淋漓,没有一寸完好的肌肤,甚至死的时候双目也没有阖上。 最让她心惊的是,越垂阑的母妃被诬陷与人私通,就在死之前,衣裳还不完整。先皇却一句话也没有说,草草的葬了她,然后不动声色的把越垂阑母妃那一派的势力打压下去,基本上不闻不问。 那时候越垂阑年纪尚小,也就五六岁,可是眼睁睁的目睹了这一切的孩子,一夜之间,沉默了许多。 被自己称作父皇的人,没有丝毫的安慰,从此之后抱着他的双手变成造成他痛苦的罪魁祸首,他只能够默默承受。 渭郡先皇是知道这一件事的,宫廷之中有些势力杂乱无章,关系也很复杂,这种事情,也就顺理成章的听说了。 倘若要寻一个质子,必然要满心不甘,他日坐卧山河,非得把那些过往的委屈都讨回来。 渭郡先皇正是看上了这一点,才挑了越垂阑做质子。 果然,不负所望。 “谁又能猜想得到,今日的新皇,受过多少苦,若不是我一路看着过来,也会被他的风轻云淡遮掩掉。” 这些年,涵白也没有看出来。 总觉得这个男人在哪里都是淡然自若,那一股傲然之气浑然天成,所以她从来没想过,在他心底,究竟有多少苦楚。 可是,越垂阑也没有给过她机会。 ------------ 第十九章 盛年来去晚时悲(3) “青姐姐,朝廷……”话说到一半,涵白神情一晃,忽然觉的眼前一片朦胧,她握住椅背,眯了眯眸,想把这股晕眩甩去。 青遇笑明显的感觉到她的变化,有些担忧的看着她:“白儿,你怎么了?” “我没——”涵白刚开口,字音还在唇边就断了,眉间一蹙,神智倏然空白,不能控制的直直晕倒下去。 “白儿!”青遇笑立刻倾身扶住她,转头对这外头喊道:“太医,宣太医来!” “帝后长途劳累,身子恐怕受不住,日后定要好好调理……” 隔着帷帐,涵白缓缓睁开眸,眼皮犹如灌了铅,她眨了几下,便顺从的合上了眸。脑海里暂且一片空白,她真的倦极了,恐怕这一次的昏倒,身子也是到了极限。 真想好好安稳的睡上一觉,醒来之后也没有那么多纷纷扰扰,就算回到过去,就如以往,在寇府恬过着淡的生活,比现在大概好上千百倍吧! 那时候有爹娘疼着,云哥护着,就算大宅深院数不清的纠葛,可是都扯不上她。 而现在…… 她心里头牵挂着一个男人,可是这个男人不属于她。 越垂阑,他所有的过去,都是她触及不到黑暗,而他就在这个黑暗中沉浮,丝毫不让她接近。 就算知道了,又有什么用呢? 涵白苦涩一笑,这就是越垂阑和御哥迟迟不把真想告诉她的原因么,因为就算知道,她也束手无策,徒增烦恼。 果然是自讨苦吃啊,情在不能醒,只是人在其中,终究无法自拔。 她现在……能做什么呢? “我能……做什么呢?”她喃喃。 “你能够养好身子,等冰棍子回来!”青遇笑不知何时掀开帘子走了进来,涵白睁开眼眸望了过去,就要起身同她问上几句话,这一起身,倒是把青遇笑惊了一跳,她连忙快步走来,扶住涵白,皱起眉头低声道:“你可别乱动了,这些路过来,都由着那两个人胡闹,御儿也真是,竟然不早点说,到了现在,若真动了胎气,可不知道冰棍子会生什么样的气!” 涵白正要顺着她的手坐起来,听到这句话,身子一震,不可置信的看着她:“你说什么?” “我说什么,你自己难道没有察觉吗?这些日子脸色苍白,总是昏昏沉沉的,还有……”青遇笑没好气的瞪她一眼,“月事多久没来了?” 涵白水眸微瞠,听到她的话那片海一片空白。 脸色苍白,昏昏沉沉,这和月事有什么关系?况且……算算日子,也大约就是过了半月,恐怕这长途跋涉的,日子推迟了也有可能,怎么会、怎么会想到别的上头去。 “还好孩子福大命大,被你们这么折腾,依旧牢牢靠靠的,一个孩子都比你们懂事,太不让人省心了!”青遇笑在涵白耳边念叨,涵白却一句话也没听进去。 是她听错了么? 这难道是真的,就这么短短一个月,她竟然和越垂阑……有了孩子? “这、这不可能,哪有……”哪有这么快! 涵白有些傻傻的望向青遇笑,后者眯着眼笑起来:“这我倒是不知道,要问问你家的陛下,晚上究竟是有多么勤劳,才能在短短一个月之内,得了这么个宝贝!” 忍不住抬手覆上肚腹,如今虽然没有任何知觉,可是满心都不一样了。 所有的倦怠一扫而空,为了这突如其来的惊喜。 “真的么?”涵白依旧有些不相信,这件事情,对她来说,有些许遥远。 从渭郡到哲漱的这段日子,事情接踵而来,她放纵自己沉溺在情感之中,不想去思考其它的残酷。可是到头来残酷依旧,再怎么强忍的伤疤还是被揭开,那个时候,所有的缱绻都化作乌有。 不是不爱,是爱的很深很深,深到一种进入骨髓的境地,只要一触碰,就彻骨的疼痛。 这种痛是许多东西交杂在一起造成的,比如说,越垂阑的隐瞒。 不久前她明白越垂阑的身世和他真正的目的,也许不再怨他,放宽了这段心思,可是越垂阑瞒了这么久,真的对她有感情么? 情若相知,那么话说出口便是水到渠成,越垂阑这么吞吞吐吐,莫不是…… 青遇笑看着涵白扬起的唇角不一会儿又变成轻蹙的眉头,她便知道这姑娘又开始钻牛角尖了,她摇头笑叹:“我听那些姑婆婶婶说道,有了身孕的女儿家就喜欢胡思乱想,我说你前些日子怎么总是往坏处想,偏偏还都半对不对的,原来真是这个理,白儿,你如今可别乱想了,有什么心思无所谓,总要记得你肚子里还有一个。” 涵白听了青遇笑的话,抬眸看了她一眼:“青姐姐,这些事情,哪有说得这么容易。” “傻姑娘,你还在想冰棍子对你的感情么,我记得九娘当初还送上过一碗药给你,那时候你和冰棍子尚无夫妻之实,想必那时你也明白,倘若他不想让你有孩子,便会吩咐九娘,这些规矩都是实实在在的,说起来容易做起来也容易。可是你瞧,这么多天,冰棍子何时让你饮过药汤?甭说这个,你肚子里的就是证据了。” 涵白柔唇轻抿,眉间依旧,眸中却缓缓舒展开来。 “你可别又往别处想啊,他可不是为了传宗接代这种鬼事情,想要孩子,谁都可以,可是想要一个人的孩子,那就是非你莫属了。” “青姐姐,别说了。”涵白眸中闪过笑意,被她的话逗笑了,她微微动了动身子,又恍然怕伤了肚子里的那个,不由有些苦恼的扯了扯被褥,咬唇道:“这种事情……涵白不曾、不曾有过 经历,也不明白……” 这话说得吞吞吐吐的,话里虽是苦恼,可是愉悦尚在,让青遇笑也笑起来:“别担心这个,皇宫里什么都不缺,我去唤九娘来,恐怕这个她最清楚了。” “麻烦青姐姐了。”涵白微微一笑。 “这就对了,别的事情不要多想,渭郡那头,有御儿撑着,不过话说回来。”青遇笑神色忽然一正,“白儿,御儿并无大碍这件事是我同你说的,只是同你说,你定要当做不曾听过,这一场戏是做给别人看的,目的就在于你,让你亲眼看到冰棍子对御儿的所作所为,然后要你恨!” “要我恨?”涵白不解,看着青遇笑的神色不得明白,她心思微动,脑海里忽然闪过什么,蓦然,她眯起眼:“不弃的纸卷是谁给的?” 既然御哥和越垂阑都是共谋,那么现在,一定有人还在背后操纵着,这个人并不知道越垂阑和御哥的关系,并且……跟她有关系。 这样的人,她只能想到一个。 云哥? ------------ 第十九章 盛年来去晚时悲(4) 方搁下笔,看着宣纸上绽放的水墨花瓣,层层叠叠,晕染成极美的景致。 “小姐,这画真美。”不弃捧着褥子进来,看着书桌前眉目舒展的涵白,不由开心地笑起来,“看来小姐心情也好多了,都说孩子生的什么模样要看娘亲的心情,不弃看小皇子定是一副大富大贵的模样。” “谁说画了牡丹就要富贵,我看富贵不好。”涵白把镇纸挪开,抬手把画纸举起,朵朵盛开的牡丹姿态各异,却全然开了,若不是心绪极好,也难免不会含苞待放。 “小姐,您说不要富贵,可是小皇子哪能不富贵!”不弃走到涵白身后,把手上的褥子铺上去,整理了一会儿,这才转过身朝着涵白说道:“小姐,女侍大人说了,这些椅子都得铺上褥子,有了身子就容易腰酸背疼,这样能舒缓些,还能护着孩子。” “辛苦你了不弃。”涵白扬唇一笑,把画放下来,“这些日子里里外外都是你打点,后宫人虽然不多,看你忙来忙去的,怎么不唤些人帮你?” “小姐,这些事情得不弃亲手做才放得下心,就怕那些宫女疏忽了,到时候女侍大人也绕不过不弃。” “九娘是多虑了。”涵白绕过桌子缓缓走出来,不弃立刻上前搀扶住她,生怕她磕着碰着。 “可以不能回到渭郡,爹娘也不知如何……”涵白朝着外头走去。 “也许过一段时间,老爷和夫人就能知道了,小姐说不定也能回去看看呢!” 穿过回廊,看着守着在各处的宫女朝涵白福身,不弃又对着涵白笑起来:“最近女侍大人多加派了些人手,就怕您需要。万一伺候得不好,陛下回来看到您瘦了、憔悴了,可都要怪罪下来。” 听了这话,涵白微微一顿,眸中闪过黯然,正是走到凉亭之中,百花早已凋谢,带着几分春雨的湿润,面对着一片荷叶翻动的芙蕖,涵白轻叹:“他……未必会开心。” 这个孩子来得有些突然,她没有准备,越垂阑或许也没有想到。这么突如其来,她是满心欢喜,越垂阑呢? 杳杳战场,他又要多久才能知道? 心里不可抑止的这么想了,带着几许期盼,带着几许怯意,总是想见上他一面,把他看看清楚。 “小姐又想多了不是,陛下若是知道了,定然欢喜得很,说不定就从战场上赶回来了,到时候您可别感动的流泪!”不弃掩唇笑起来,把涵白拢紧衣裳。手刚碰上涵白的手,不弃脸色立刻变了一变:“哎呀,瞧我这记性,春末落雨也凉,不弃居然忘了给您加上一件衣裳,小姐您等着,不弃去屋里给您拿一件披衣来。” 握了握涵白的手,不弃转身,对着后头跟上来的宫女们交待:“你们上来伺候着,别让帝后出什么岔子。”说完,看了涵白一眼,就匆匆跑了开了。 涵白抿唇一笑,就由着她去了。 抬手撩开额边落下的发丝,她漫步到芙蕖边上。 凉亭前有一段木阶,一直延伸到芙蕖之中,春雨过后,荷叶上头都是水珠,竟然还有些含苞待放的粉荷,这半遮半掩,有种说不出来的妩媚。 九娘说,久而久之,做娘亲的便会忍不住护着肚里的孩子,一手搁在腹部,涵白垂眸一笑,虽然丝毫感觉得不到肚子里的小生命,可是想着这件事,连人都柔软下来。 多久没有这么舒心的看着风景,把一切都置之度外,从前为了情字,如今,还有她的孩子。 嫁与越垂阑,成为帝后,涵白披散的长发就绾成了发髻,涵白又不爱打扮,那些金银珠宝都丢在桌上,由着不弃收拾,如今素颜淡妆的,又面带慈爱,站在荷花之中一身素衣的涵白,隐隐约约带着遗世独立的温润。 正想着等会儿还要去花园走走,涵白听得身后有脚步声,估摸着不弃回来了,刚转身想要开口,却实实在在怔住了。 十步之外,那个男人一身铠甲,双目沉暗的望着她。 涵白也直直的望着他,脑海一片空白,甚至以为自己还在梦中。 千里迢迢的战场,策马一日,风尘仆仆,置千军将士于不顾,越垂阑就这么回到皇宫,就这么站在她面前? 她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只能那样望着他,眸中秋水盈盈,轻咬柔唇,她方要开口,却见他抿着薄唇,一言不发的转身离去。 涵白僵在那里,不明就里。 越垂阑……他是不开心吗? “小姐——陛下?”不弃匆匆忙忙赶过来,抬眼就看到一身铠甲闪闪发亮,她心里一惊,刚要跪下行礼,越垂阑却开了口:“东西快点送去,若是人着凉了,就治你的罪!”话音方落,不弃连口都来不及开,越垂阑就迈开步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不弃傻愣愣的看着他的背影,好半天才缓过神来,连忙站起身,拿着披衣走到涵白身前,为她披上:“小姐,陛下、陛下怎么真的回来了?” 涵白摇摇头,有些乏力的拢紧肩头的披衣,轻声说道:“回屋去吧,我有些累了。” “可是……”不弃还想说什么,涵白却眉间冷淡,朝前走去。 不弃只能跟上,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 涵白进了屋,坐在铺好软垫的椅子上,接过不弃递来的热茶,掀了杯盖吹开茶沫,轻啜一口。她不说话,不弃看着她的脸色,也不敢多问。 就这么静静的坐了两刻钟,涵白终于放了手中的茶杯,轻声道:“我进去躺一会。” 不弃点了点头,扶起涵白朝里殿走去。为涵白更衣铺好床榻,不弃放下帘子,就轻手轻脚的退了出去。她实在不明白方才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明明陛下千里迢迢的来了,为何两个人一句话也不说就这么走了? 带着疑惑,不弃出了里殿,守在外头苦思冥想起来。 卧在床上的涵白睁着眼眸,脑海里还是越垂阑转身离去的背影,在此之前,他幽深的眼中是她读不出来的情绪。 不开心,不高兴,不情愿? 她不懂,他不说出口,她就没有办法明白。 深深地吸了一口,涵白把头埋进枕中,轻轻闭上了眸。 不要想了,好好睡上一觉,为了孩子,她也不能让自己困扰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床榻前站着一个人。 千里迢迢的回来了,一身铠甲尚且风寒,不舍得这么碰她,怕这一身风尘会让她不适,只能静静的望她一眼,看着她恬静的模样,心里那块大石头才放了下来。 听到宫里传来的消息,一向沉稳的越王竟然手指一颤。 然后匆忙交代了一些事情,立刻策马回宫。 只是为了看看她,看看她有没有瘦,有没有被孩子折腾。 看了她一眼,就赶去沐浴更衣,想早早把她纳入怀中,踏踏实实的拥着她。 俯下身,轻轻掀开被褥,退去衣裳躺下,然后伸手把已经入睡的人拥入怀中,越垂阑缓缓吐出一口气。 这样……真好。 ------------ 第二十章 江山水墨尽化古(1) 涵白清醒的时候,靠在男人的胸膛之中,环抱住她的手臂如铁,她微微一动,身后的呼吸刹那间顿了顿。 “我以为……你极不情愿。”涵白半垂着眸,轻声说道。 身后的男人一句话不说,只是抱着她的手臂渐渐收紧。 越垂阑不说话,涵白也不说,可是心思却柔软下来。 原本带着的那点心痛也已经消弭殆尽,她抬起手,重叠上覆在她小腹的炙热的手掌,唇角扬起一抹笑。 那个男人的手,还在颤抖。 很细微很细微,可是她感受到了。 不知不觉,就湿润了眼眶。 涵白往后靠了靠,紧贴在越垂阑坚实的胸膛上。很多时候她觉得彼此靠的很近,可是却心却相隔甚远,直到现在,她才有了那种知觉,这个男人真的有情,真真正正有血有肉,只是他不常表达,都埋在心底,若她不问,他也不说。 他只会静静的着手,然后亦步亦趋的跟着。 跟到现在,她才懂。 窗外春雀依旧枝头嬉闹,在枝桠上飞来飞去,扑腾着翅膀。床榻上的两个静静的听着,总感觉暮春将尽,可是心如初春。 “取个名字。”沉默了许久,越垂阑忽然开口,声音暗哑,在她耳畔低声道。 涵白轻笑,有些叹息:“不知是男是女,怎么取名字?” “无论男女,就唤一个。”越垂阑往她肩头又靠了靠,埋在她发间,“想叫什么?” “我喜欢女孩,自然想一个女儿家的名字。”涵白笑了笑,“乱世之间,只求惜烨。” “我喜欢男孩。”越垂阑顺着她的笑,也弯起唇角,薄唇原本就带着那么些弧度,如今这满心的欢愉如何遮不住,连眸中都染上了笑意,“男孩……往日就算我不在,也能护着你。” “说的是什么话……”涵白微微一顿,有些恼意,“刚回来便说这些。” 越垂阑低低的笑起来,胸膛震动着,笑声听在涵白耳中,有如醇酒,醉人恍若一梦。 就这么相拥着,长发交缠,千丝万缕,犹如当初结发。当初进宫之时,她和越垂阑还是箭拔弩张,就这么在榻上对峙,那时越垂阑曾说过:“你看我们像不像老夫老妻?” 当时痛心,哪还有功夫去寻的儿女私情,这话听在耳中,只能徒曾伤感。 而今真是心意相通了,这才明白,老夫老妻……多么求之不易。 “快到时辰了,起来用膳吧。”越垂阑轻轻挪开手,单手撑着枕,半坐起来。涵白看了看窗外的天色,依稀也是带着些灰暗,便随着他坐起来。 越垂阑扶着她的腰身,让她安安稳稳的靠在他怀中,然后抵着她的耳边,轻声道:“涵儿,好好保重身子,接下来还有一场恶仗要打。” 原本牵扯到了她,可是如今,他怎么舍得让她再去费心思。 思前想后,越垂阑忍不住闭了闭眸。 舍不得,那便放下。 涵白听他话中有着几分异色,心里隐隐约约觉得不对劲,可是她也不知道从何问起,只能收敛了情绪,微微点头。 晚膳之时,涵白终于明白越垂阑的意思了。 亲眼看到那个男人唇边逸出鲜血,从自己眼前半跪的倒下,她僵着身子不知如何动作,那时候混乱至极,来来去去的宫女侍卫和空影都护在身边,她想触碰他,却抬不起手。 好沉重,沉重到她没力气支撑意志。 然后在一片模糊中,她陷入黑暗。 这些时日,好像昏倒了几次,可前几次,从来没有像这一次一样,让她在黑暗中摸索的太久。涵白在黑暗中坐起身,指尖滑过衣襟。 衣物完好,没有被人碰过,既然没有人打理她,那么……她不在皇宫了? 涵白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陷入了沉思。 青遇笑说过,她还要陪着他们演一场戏,戏里一无所知,就是要茫然一片,做戏,做给谁看?青遇笑的意思是……渭郡的人? 云哥,真的是云哥吗?涵白蹙眉,听得外头忽然传来响动,手腕间还隐约有酥麻的感觉,仿佛睡了一些时辰,那么她现在究竟在哪? “吱呀——”门忽然被推开,涵白握紧手中的凌乱的衣摆,转头看向声音的来源。 那个人的脚步很缓慢,慢到涵白以为他停了下来,若不是儿时随着明媚仔仔细细了解过几次常人步行的姿态,她真会以为来人是一名女子。 那人走到她跟前,在一片黑暗之中,一言不发的沉默着。 一片黑暗,能看到什么呢?涵白蹙眉,表情有几分防备,她不习武,自然做不到在黑暗中夜视的能力,可是眼前人步履轻疏,也不像练武之人,为何就这么不声不响的站着? 涵白心中百转千回,思索了半晌,那模样有种说不出来的清冷,看在眼里,却还是让他很想亲近。 “小姐是在想……为何看不见吗?”轻柔的声音从面前人口中缓缓吐出,那熟悉到极致的声音,让涵白浑身一震。 “荒落?” 涵白扬声道,瞠睁的眸中尽是不可置信,她抬起手,刚想寻找面前人的位置,手却被面前人紧紧握住。 “小姐还记得荒落,荒落很是开心。”荒落蹲下身子,把涵白冰冷的手贴在面颊上,轻轻的笑:“小姐,荒落有多久没见到你了,在皇宫中日思夜想,可是终究是盼不来你。” “荒落,为什么……”涵白的指尖触到荒落光滑如水的脸,那上头也是冰冷的温度让她僵了僵。 “小姐,如今荒落见到了你,可是……你却见不到荒落了。”荒落软软的叹息,语气中尽是惋惜。 这种惋惜不带有任何其他的意思,只是单纯的为自己恼,识得荒落这么多年,涵白终究还是明白。荒落的意思,就是她失明了,现在不是一片黑暗,只是她看不见而已。 荒落应该还在渭郡皇宫之中,随着协律都尉习舞,为何……为何会在自己面前? “荒落,为什么我看不见了?”涵白指尖有些颤抖,她力持平静,用已经看不见的眼睛直直的注视着荒落。 ------------ 第二十章 江山水墨尽化古(2) “小姐,你想看见谁呢?如今看见荒落,你还会同以往一样开怀么?”荒落唇角含笑,那张倾国倾城的脸带着几分无奈,“小姐怕是都忘了吧,有没有荒落,都是一样。” “荒落,难道这些年,我让你懂的仅仅如此么?”涵白淡淡开口,直接把手从他手里抽了出来,“当年把你带回来,我便说过,从今往后,不求荣华富贵,不求他处风景,独独你二人,倘若数年来你一直不肯信,那么,就这么继续不相信吧!” 荒落微微一顿,忽然又笑起来,这声音恍若嘤咛,带着好些许风情,他又抬手寻着涵白的宽袖握住她的手,扬唇道:“小姐,荒落方才是说笑呢,你可别气!” “这里是哪里?”涵白抿唇,半垂下眼眸,虽然看不见荒落握着她的手,但是她能清晰地感受到荒落的心情。 从小便是,荒落不安时,指尖微凉。 “小姐连渭郡的皇宫都不认识吗?”荒落看着坐在床榻上,一头青丝披散的涵白,眸中闪过一丝情意。 数日不见,当年淡雅的小女儿终究是长大了,人是变了,心……也变了吧! 从前面对什么都选择逃避,可是如今,为了越垂阑,无论多么艰难,都咬牙面对。坐在这里,她是用着什么样的心思,和自己心平气和的说话呢? 复杂的心绪让荒落心思一动,他忽然开口,语气带着微冷:“小姐,亲眼看到他在你面前倒下,心里头有什么感觉?” “是你?”涵白蹙眉,“与越垂阑无冤无仇,为何要这么做?” “真是让荒落伤心,小姐真的觉得一切都是荒落做的么,连询问都不舍得,就这么定罪了?”荒落笑叹,又低下头,青丝流泻,俯首靠在涵白膝头。 涵白看不见,只能凭着感觉望向他的方向:“自小,荒落说什么我便信什么,如今也是。” “这话说出口,小姐是想用人情绑住荒落,还是以真情对荒落?” “那就要问荒落了,你究竟是用什么样的心境,对待陪在你身边数年人。”涵白这话里,已经带着几分淡薄,语气轻忽,不同以往的温和,就好像从中隔了一层纱,虽然细致,却还是带着距离。 “那毒,死不了,却也醒不了。至于小姐,倘若看不见就能把你拴在身边,那么……小姐你就委屈罢,一辈子……就让荒落牵着你。” “你对他做了什么,或者,你们想做什么?”涵白听到这里,心里隐约有了底,这件事情就是盘踞在渭郡皇宫深处的秘密,一切的一切,都是预谋好了。 曾经以为局只有一个,现在看来,错综复杂,不是片刻就能理清的。 “小姐的手也越发的冷了,是紧张么?何时开始,小姐对着荒落,也是不露心绪,是荒落该防,还是小姐你……对谁都防?” 荒落说话,永远都是缓缓的,一句话,说到嘴边,带着呢喃,徐缓有致,听者一晃就过去了,许多时候字面上的意思还未理解,魂就被勾去一半。 这一点,涵白万分的明白。 她闭上眸,轻轻一叹:“荒落,我们何必这么猜忌,话直说不好么?” “小姐终于肯开口了?” “我对你和玉初的感情至始至终没有变,可是人总要变,这份情感我藏在心底,便是许下诺言,一朝生死一朝情,绝不负你们。” 这话说出口,涵白忽然想起从前。 “我只是想,有时候,多一点肆无忌惮。” 只是对着你们,肆无忌惮的笑,肆无忌惮的忧伤,肆无忌惮的过自己想要的人生…… 那时这么说,如今,就再说一遍。 “荒落,直到现在,我也不曾改变心意。” 荒落却什么也不再说,他轻轻抬起头,然后松开涵白的手,徐徐站起身。 涵白看不见他,只能感觉他朝后退了一步,这一步不若来时款款,却带着几分仓促。 “就算、就算越垂阑这辈子也醒不过来吗?” “他若这样,我陪他便是,可是,荒落,你们,还有谁陪伴呢?”涵白轻启唇,淡淡一笑。 “小姐真是、真是越发的圆滑了。”荒落低笑,“可是,小姐你知道吗,所有的一切,都是他造成的,寇府……早就易主了。” 话音方落,荒落拂袖,不等涵白开口就转身离去。而涵白也没有开口,她沉默的盯着黑暗中隐约的光亮,心中翻腾。 静静地坐在榻上,好几个时辰就这么过去了。 等到那片光明也黯淡下来,涵白听到脚步声由远而近,她唇微动,却还是几乎用没有焦距的眼神注视着地上。 门又被推开,脚步终于停在了她的身旁,伫立半晌,终于是蹲下来身子,伸手紧紧地握住了她冰冷的手。 这触觉熟悉的令寇涵白吃惊,她蓦然抬头,感受到面前的人的激动。 “玉初,玉初是你吗?”涵白轻声问道。 “小姐……”颤抖喊着,玉初终于忍不住了,把她冰冷的双手贴着面颊,泪流满面,“玉初以为再也见不到小姐了。” “玉初,你怎么在这里,你不是应该在寇府,为什么会来?”涵白这时才有些波动。荒落对待玉初,是真心有几分感情,倘若连语出都被牵扯进来,那么…… “小姐不要担心。”玉初看到涵白眉间的折痕,柔声道:“是玉初想要来照顾小姐,这宫中已经不若当年,况且小姐身子现在容不得马虎,自然是玉初伺候的好。” 涵白一震:“这里真是渭郡皇宫?” “这是皇宫一处偏院,离正殿远,难得的清静之地,也方便小姐休养。”脸颊的湿濡让玉初忽然有些赧然,她抬袖拭去泪痕,又握紧涵白的手:“小姐不要怪荒落,这件事情、这件事情由不得他……” “玉初,你又知道多少呢,这宫中明明还有玄姐姐,可是竟然变成这副样子,倘若我没有记错,荒落身上的那身衣裳,是吏部的吧!”滚边银袖麒麟,是渭郡礼部的象征,方才交覆在荒落袖口,涵白不经意触到。 麒麟绣文繁复,自然容易辨认,可是身为协律都尉身后的小徒弟,怎么会坐上吏部的椅子? “小姐,您可知道,丞相……已经不是您的大姑父了!” ------------ 第二十章 江山水墨尽化古(3) 涵白猛的抓住玉初的手,没有焦距的眼眸直直的盯着她:“玉初,你这话什么意思?” “小姐,你不在的这些日子……实在、实在发生了太多!” “我爹呢?爷爷呢?” “当家他、当家他……”玉初话中有些吞吞吐吐,让涵白心中一阵寒凉。 “玉初,你好好跟我说,到底怎了!”涵白指尖冰冷,身子都微微颤抖起来,“爷爷他没事对不对!” 玉初忙不迭点头,又想到涵白看不见,这才轻声道:“当家只是身子不适,卧病在榻些许日子,想必当家心里头也是思念小姐的,总是朝着老爷询问小姐的消息。” “爷爷他身子骨一向硬朗,又怎么会卧病呢?”涵白低喃,泪水不由自主的滑了下来,“玉初,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到底是怎么了?” “老爷提辖府中不得出门,寇府上下丝毫没有受到伤害,只是……”玉初顿了顿,语气有些凄淡:“恐怕他们是想让寇府易主,还有这朝中,早就被控制住了!” “是谁,是叔叔吗?寇府之中,我爹已经放弃了当家之位,叔叔久居皇商,必然是要接下当家的担子,他又何必这么焦虑一时?” 玉初一愣,听了涵白的话有几分疑惑,她低声道:“小姐,二爷他、他被丞相打入牢中,同您的大姑父一般……被定了叛国的罪呀!” “什么?”涵白身子一震,不可置信,“怎么可能,一直以来,我都以为是大姑父和叔叔设下的计谋,可是怎么会这样……”话说到一半,她蓦然醒悟,“当今丞相……是云哥?” “是。”玉初这话里有些咬牙,当初她也是看着表少爷和小姐这么一路走来,舒云筝一声不吭的娶了慕如清,她本是觉得心中为涵白不值得,但是涵白也为曾表达什么不满,她便随着小姐而去,可是如今,舒云筝恩将仇报,还把老爷一府都软禁起来,这等事情,不说是一家人,就算是养子,也未必做得出来。 涵白咬唇,渐渐松开握住玉初的手,她低头,任青丝滑过面颊:“玉初,我要见他。” “小姐……您、您还不能出去。”玉初欲言又止,话匆匆说了几句,又叹了口气:“小姐,玉初不知道丞相会不会对寇府不利,但是这事情荒落在参和在里头,玉初相信荒落不会伤害小姐的!” “玉初,我要见他。”涵白执意说道,她面色不知何时已经冷静下来,语气中的平静让玉初心中有些不安。 “小姐,您先好好歇着不好么,您现在身子不方便,怎么能受得了这般大苦,等休息好了,自然就有的空闲,到时候,想见谁,不都是您的一句话?” 涵白想了想,不由抬手覆上肚腹。这孩子真是福大命大,这么几次长途跋涉,又跟着她担惊受怕,却还是乖乖的在里头,也不折腾。想到这,她又忆起越垂阑,心中一痛,让她不由自主的闭上了眼眸:“好,休息好了,我就去见他!” 涵白缓缓起身,玉初连忙扶住她,轻声问道:“小姐这是要做什么,玉初帮您便好。” 涵白点了点头:“麻烦玉初倒一杯水。” “好。”玉初松开手,先让涵白半躺下,这才转身去倒水,“小姐,您好好歇着,玉初……替您问问荒落,问问他究竟想做什么!” 涵白喝下热水,耳边听了她的话,不由淡淡一笑,可眉间却依旧不得舒展。 傻玉初啊,荒落若是想说,便早就会说了,如今这副样子,恐怕是连你……都要被牵扯进来了。 为何呢? 云哥和荒落,本该是最淡泊的两个人,为何现在却是所有盘根错节的根本。 到底是为了什么? 把杯子递回去,涵白躺下身,闭上眼眸。 多少年的情分,还不及这么寥寥几月的分离,事事瞒她,却事事不让她逃避,这是为何啊! 瞧见涵白闭眸睡去,玉初轻叹,然后为她拉起被角,轻轻退了出去。 不知过了多久,涵白指尖微动,觉着有一道目光紧紧盯着她,她眉头微蹙,缓缓睁开眼。 原本是想睁开与不睁开也并无多少差别,可是她不经意开了眼,这才发现,面前朦朦胧胧的,自己却已经能看得见了。 一个模糊的轮廓坐在榻边,她静静的望着,等到这模糊的影像清晰了,才幽幽开口:“云哥。” 舒云筝一身朝服,依旧是面如玉冠,看了这么些年的人,样貌陌生不起来,可是……心却早早的疏远了。 涵白动了动,想要起身,却被舒云筝按住了肩头。 “涵白,你的孩子,我不能留。”舒云筝轻轻开口,话里不带有一丝一毫的情感。 涵白眯起眼眸,看着他:“云哥,你这句话,真的是说给涵白听吗?” 舒云筝垂眸看着她,看了半晌,忽然叹了口气,语气放轻柔:“日后渭郡的皇后,怎么能有别人的孩子,你若想要孩子,日后我便能给你。” “云哥,你在说什么?”涵白眉间折痕越深,半掀开被子就要起来。舒云筝蓦然按住她的手,把她推回榻上,俯下身子便吻了下去。 涵白惊愕之余来不及反抗,便被他压在身下。舒云筝一手按住她的手,一手穿过她的发丝,紧紧按住她,不让她有一丝挣扎。 “云……哥……”涵白原本就是虚弱,被他这么禁锢住,心中百般震惊,却如何也推不开。舒云筝贴着她的唇,毫不怜惜的噬咬,湿热的唇舌覆上来,按住涵白的手也松开,游走到她腰前的罗带。 “云哥!”涵白趁此撇开头,硬生生的喊了一句,这一句带着无比的哀凄,语气中,都有了抽泣声,“云哥……你非要这样么,这算什么呢,算什么呢?” 这话传到舒云筝的耳中,他才猛地顿住,唇靠在涵白的耳畔,轻轻的喘息着。 舒云筝闭上眸,侧身把她拥入怀中,在感受到她的颤抖时,哑声道:“涵白,为什么你不肯等我,三个月而已,为什么你不肯等我?” 这声音也是痛苦万分,苦到心口,便是话里苦涩,由不得控制。 涵白依旧在抽泣,抿着唇,泪水顺着颊畔滑下来。舒云筝深深的叹了口气,抬手拭去她的泪水,然后伸紧手臂:“涵白,无论如何,就算你已经嫁给他,我也不会放手,就算你要伤心一阵,我便陪着你伤心,总有一天,你会完完全全啊属于我。” 涵白摇摇头,扯开唇角,嗓音带着哭腔:“云哥,你怎么不明白,人可以等,但是……心等不了。” 不知道何时,它……就不在自己手中了。 ------------ 第二十章 江山水墨尽化古(4) 涵白在宫中用过几次晚膳,可却从未来过凤眠殿。凤眠殿是皇后的地方,即使那一次莫初玄大婚,她也不曾来到这里。 可是,舒云筝竟然让她住在这。 “云哥,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坐在桌前,涵白看着他,神色有些苍白,“云哥,你这么做,日后倘若、倘若……便会被千刀万剐,这样的罪,你怎么愿意冒这个险?” “涵白,皇帝杀不了我。”舒云筝抬筷为她布菜,唇角扬起一抹笑:“他非但不能杀我,如今,也已经个傀儡。” “那日后呢,云哥你从未想过千百种可能就有一种会失手吗?”涵白十指紧握,把襦裙都捏出折痕。 “无论如何,都不会的。”舒云筝看了她一眼,淡淡一笑,“聪明如你,难道不明白吗?” 涵白微怔,舒云筝话中的笃定不像是儿戏,可是在渭郡,能够犯下如此滔天大罪而被赦免的只有、只有…… “云哥,你是皇子?” 涵白愕然。 想到这个层面上,所有的一切,忽然都理清楚了。 为什么舒云筝的父亲她不曾见过,为什么云哥要跟在娘的身边,为什么这些年娘总是不想让云哥涉足官场,原来都是如此,云哥竟然是皇子。 “渭郡的规矩,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当初我没有死,那便是造化,既然有此机会,我为何不争?” 渭郡皇室鲜少有王爷,对于帝王来说,无论如何都是只留一子。当初先皇对舒家二小姐倾心,却没料想舒家二小姐怀上了他的孩子,知晓规矩的舒家二小姐偷偷从他身边离开,孤身一人产下了孩子,那些日子过的极其苦,她在生下孩子的当夜,一口气没缓上来,便撒手人寰了。 是舒晚凝把孩子带回来,守口如瓶,只说是妹妹嫁给了一个村夫,可惜难产死了,留下了这么一个孩子。 这个孩子便是舒云筝。 其实先皇知道,但是他也下不了手。 一个是结发夫妻,孩子也是长子,一个是心爱之人的孩子,自己都没见上一面。 于是他便放宽了心思,就由着舒晚凝去了。 只是偶尔宫宴,让舒晚凝把舒云筝带出来,让他远远的瞧着,便也心满意足。 可是先皇渐渐发现了,舒云筝不像他的长子那般,虽然舒云筝也是清隽温润,可是眉眼间的气质,同先皇自己是有八分相似的。 当年的太子是一个敦厚的人,敦厚之人,适合做贤臣,却不适合当皇帝。 但是,先皇已经没有办法改变这一切了。 面对一个跟自己有八分相似的人,先皇又怎么不能担忧,这样的孩子日后若是知道一切,会罢手么?可是若是要自己亲手杀了他,那是绝对狠不下这个心的。 于是,先皇出手帮了哲漱。 一国之力制约着,或许会好一些吧,或许…… 现在想来,先皇的顾虑不是没有道理,甚至还成了真。 这些事情,涵白心里明白了,可是舒云筝未必知情。先皇与哲漱的约定是越垂阑和公孙御知晓的,原本在舒云筝势力未成之前压制舒云筝便好,可是没想到舒云筝的势力来的这么快,而且早些时候舒云筝也并未对名利有什么企图,这一切来得都太快,才变成了现在这个局面。 然而,之所以舒云筝能够这么做,恐怕,还有一个人也出了很大的力吧! “云哥,荒落……他是哲漱人?”沉下心思去想,涵白渐渐摸出了许多线索。 荒落能够在这宫中出入自如,铁定不是云哥看在情面上,若是荒落能够帮助云哥,那么他的地位也不会低。 渭郡都在舒云筝手中,那么需要和哲漱周旋,需要做一个里应外合,那么,荒落便一定是皇族人。 “他是哲漱的皇子……”涵白低喃,这话刚出口,便听到帘后传来一阵轻笑声。 一道窈窕的身影走了进来,这倾国倾城的样貌,到哪里都不会认错。 从前看到越垂阑的真貌,总觉得眼熟,如今把事情想的七八分透彻,她才缓过神来。 荒落的眉眼和越垂阑,也是有五分相似,可是相处这么多年,她又怎么会往这上头想? “呵,不愧是小姐,猜的丝毫不差。”荒落走进来,然后在涵白对面坐下,“当年交换质子,实际上……来的是我。” 他眉眼间尽是风情,只是话语间,多了一份阴冷。 “不就是做一个质子,由得他们推三阻四,到头来把我丢了过来,若不是皇兄他与我交换,恐怕我早就死在这里了。” “那你为何……还在这里?”涵白看着荒落,见他神色忽然柔和下来,唇角的笑还越发的温情。 “我想跟着他来,这些年只有他自小对我好,那天晚上我就逃了出去,留在皇宫那个肮脏的地方我也活不下去。” “他……是越垂阑?” 难怪那一日荒落见到越垂阑的表情那么奇怪,难怪这些年荒落总是坚持要到十连岛上,原来他不是想要跟着她,而是想看着越垂阑。 “荒落的亲人……就剩下他了。”荒落举起酒杯,看着杯中清澈的酒液,目光朦胧,“可是他从来不肯多看我一眼,无论我说什么、做什么,他都只是一声不吭,他的眼里只有一个人,小姐,你知道吗,从头到尾,他的眼里只有你。” “他甚至知道我是谁,可是他也不曾开口,连一句安慰的话也不说。从前不是这样子的,小时候……他虽也是冷淡的人,可是他还会对我笑。” 荒落低低的笑,然后把杯中酒一饮而尽,酒杯放下,他看向涵白:“小姐,荒落……嫉妒您。” 涵白身子一震,从荒落的话中,她隐约察觉一些不可告人的东西,这样的东西说不出口,只能埋在心底,辗转反侧都是自己的苦,可是这种苦没有人能体会的到,都是自己在承担。 所以荒落会同情玉初,因为他觉得玉初和他很相似。 一个男人,一个皇子,甘愿为了另一个抛弃荣华富贵,委身烟花之地,还能有什么样的情感? 思及此,涵白抿唇,默默撇开眼眸 ------------ 第二十章 江山水墨尽化古(5) “小姐不敢看荒落,还是觉得同情?”荒落支着颊,有趣的看着涵白,“如今这个局面,与其说是为了帮助表少爷夺取皇位,不如说……荒落想得到他。”荒落忽然低低的笑起来,转头看向一直沉默不语的舒云筝:“所以荒落想向表少爷讨一个恩赐。” 舒云筝微微抬眸,瞥了他一眼:“我不答应。” “就算这个孩子让荒落带走,也不行吗?”荒落轻叹,有些惋惜,“他的孩子,无论如何……荒落也想留下来,用哲漱三十座城池换一个孩子,你也不甘愿么?” “夺取渭郡皇位,让越垂阑做傀儡,这是你们想做的么?”涵白沉声道,眸色闪过痛楚,“原本都已经是天下太平,为何要闹得血雨腥风,权利和地位,真的有这么重要吗?” “当年越垂阑夺取哲漱政权的时候,涵白你心里又是怎么想的?”舒云筝看着她,语气隐忍,“同做一件事,心思便能偏袒至此,涵白,这公平吗?” 公不公平,又怎么能用感情来衡量? 涵白低眸,唇角弯起一抹苦涩的笑:“我累了。” “长途跋涉,的确要多歇息。”舒云筝招来宫女,让她们侍候着涵白回到宫殿沐浴更衣。 “涵白,这件事迟早要办,你……最好有个准备。”在涵白越过他的时候,舒云筝淡淡开口。 涵白只是顿了顿,没有说话,面色微冷的径直走了出去。 “你这么做,小姐恐怕不会原谅你。”荒落又弯唇一笑,笑容中意有所指。 “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心软。”想到曾经数日涵白在另一个男人身边,甚至在他怀中,舒云筝心中不由一紧,眯起的眼眸中露出厉色,“越垂阑……” 刚进殿门,宫女就为涵白准备好了衣裳,由着宫女领进浴池,涵白遣退了她们,静静的靠在浴池边沉思。 约莫过了一刻,玉初的声音从外头响起,涵白眸色一亮,目光转向屏风外。 不一会儿,玉初走了进来,看到涵白面色喜色,她刚想开口,又想起外头守着的宫女,连忙轻咳了一声,扬声道:“小姐,这是邦国进贡的熏香,能够缓神消除疲惫,尚书命我送过来,您先好好休息一会儿吧!” 涵白应了一声,这才低声道:“是有消息了么?” “小姐,今日午时之后,表少爷和荒落要去正殿会见席海国女使,只有这个机会了。”玉初快语道,一边从怀里摸出一块令牌,“这是霍小姐从大理寺那边要来的,她说牢里能抵着一会儿工夫,其余的就全看小姐了。” “景璇那里恐怕也被人盯着,等午时一过,我就去地牢把玄姐姐救出来,玄姐姐和右相手里头还有城外五万兵马,这权利是先皇给的,谁也不能卸下,只能这样了。”涵白思索片刻,便抬手接过玉初手中包裹在熏香中的令牌,她看了玉初一眼,轻声叹道:“玉初,真是苦了你。” “玉初不苦,只要小姐好好的,再怎么样……玉初也是心甘情愿,小姐,您信玉初,也要信荒落……他……”玉初欲言又止,终究还是没把话说完。 涵白抿唇,神色复杂的看了手中的东西一眼,这才淡淡回道:“这么些年,若是不信,早就不信了,当初是荒落开口,那么……他若信我,我便信他。” 涵白话说到这个份上,玉初也不知道在说什么,她只是咬唇,有些不舍的起身:“小姐,保重……” “我会的,玉初,你也是。”涵白朝她一笑,示意她快点离开,不然引起怀疑,恐怕谁都出不去了。 玉初点点头,然后转身匆匆朝外头走去。 ------------ 第二十章 江山水墨尽化古(6) 涵白在渭郡数年,在皇宫之日并不多,算上那次皇帝大婚,恐怕也就是寥寥数次。渭郡地牢算得上是极其隐蔽的地方,倘若盲目的去找,一定是难以找到。 涵白刚放下手中的银梳,就看到一道畏畏缩缩溜进来的身影,不由一讶:“媚儿?” “涵白快、快、快,跟我走!”明媚挤眉弄眼朝着她招手,身上有些宽大的宫女衣裳让她越发的可爱。 “媚儿你怎么会在这?”涵白起身,拉着她往屏风后闪去,刚到屏风后头,明媚就苦着脸,从袖中掏出一张纸。 “涵白,景璇说我进宫就算找你也不会引起云筝哥哥的怀疑,所以我就来了,我带你去地牢。” 明媚这话说的有几分道理,在他们几人之中,明媚的方向感十分的不好,当初舒云筝也是了解万分,每每出门也会分神帮着涵白她们看着她。 可是明媚方向感不好,却实实在在喜欢到处奔走,让涵白她们担心了好些日子,不过也因为此,舒云筝对明媚的戒心减少了许多。 如今就算说是明媚带着涵白走出这座宫殿,舒云筝怕也是不信的。 “这图我看不明白,不过地图我倒是背了许久,趁我没忘记,涵白我们快去。”明媚探头看了眼窗外,又连忙缩回来,对着涵白扮了个鬼脸:“涵白,这次我可是变好看了吧!” 涵白微怔,看着她那俏皮的模样忍不住笑起来,轻声道:“自然是好看了。” “我就是这么说,可是景璇每次都讽刺我!”明媚撅起嘴,还想抱怨,忽然又想起她们要去找的人,不由好奇问道:“涵白,为什么要去找玄姐姐?” 莫初玄被关在牢中,右相手上即使握有重兵,恐怕也被舒云筝牢牢盯着,就算是先皇的亲兵,可是顶着皇上的名号,自然亲兵也拥护皇上。 “就玄姐姐出来,一是为了保全玄姐姐和皇室血脉,二是为了去请一个人。”涵白拉起明媚的手,往里头走去,“这宫中有密道,我们等会直接到后花园,路你应该知道。” “皇族血脉,难道玄姐姐她……”明媚瞠目,脑子难得打了个结。 “恩,玄姐姐如今身怀六甲,怎么受得了牢狱的苦,恐怕云哥心里清楚,既然不能下手除掉玄姐姐的孩子,就顺其自然,等着玄姐姐身子受不住,自然就没了。”说到这,涵白眉头微蹙。舒云筝对莫初玄尚且留情,可是为什么对她的孩子,却要赶尽杀绝呢? “云筝哥哥怎么能这么做,我们可都是青梅竹马长大的,他忍心吗?”明媚有些不可置信,顺着涵白的力道就随她进了密道。 “当年纳木珠被盗,南疆又出了那些事情,不都是丞相和叔叔做的吗?恐怕那个时候,他们就在谋划了。”涵白一边走,一边淡淡的说道。 “这些事情有什么关系吗?”这些年,她总觉得景璇和御哥他们有什么事情瞒着她,可是问起来他们也不说,总是让她恼怒的跳脚,特别是景璇,还要慢吞吞的来上一句:告诉你,误事! 每次想到这事情,她只能咬牙切齿,有时候也说给舒云筝听,让他评评理,不过舒云筝只是一笑而过,转眼又去和荒落说起涵白。 “啊!”明媚忽然惊呼。 “怎么了?”被她这一声闹得,涵白停下脚步,转头看着她。 “我知道了,原来他们这么做,就是为了今天啊!”明媚瞪着眼眸盯着涵白看,“早早的让云筝哥哥把戒心放在他们身上,对我不太提防。” “是啊,自然是这样。”涵白笑起来,瞧她那模样着实可爱,不由摇头,“媚儿,你可是最关键的一步。” “可是,怎么连涵白你也不告诉我!”明媚气鼓鼓的朝前头走去,想起这些年的事情,总觉得面子上挂不住。 “我也是这些日子慢慢想,才明白的,御哥什么也不说,他……也不开口,我猜了许久,也就明白了八九分。”涵白垂眸,语气中多了几分怅然。 明媚听了她的话,忽然凑了上去,咧开嘴:“涵白啊,听说你嫁人了,还是那么个传奇人物啊,什么时候跟好姐妹说说,比如洞房花烛啊……” “媚儿,时间不早了,再迟恐怕就耽误了。”涵白正色,迈开步子朝前去。 明媚在原地跳着:“涵白,你别害羞啊,这事情迟早也要说的!” 涵白抿唇,唇角笑容尚在:“那你问玄姐姐去。” “我才不敢!”明媚追上来,嘴里嚷嚷着。 “好了,小声些,都要把侍卫引来了。”由着明媚吵闹了一刻,涵白走到终点,抬手拨动烛台:“玄姐姐把这条密道告诉我,恐怕也是为了今日吧!” 那一日莫初玄大婚,在她耳边说的不仅仅是那一句嫉妒的话,还有一句让她心神不定的话:“哲漱皇宫的密道同凤殿一般,切记!” 这话她百思不得其解,直到那一次越垂阑带她出宫,她才明白。 可是莫初玄怎么会知道呢? 她和越垂阑,恐怕没那么简单吧! ------------ 第二十章 江山水墨尽化古(7) 走出了密道,明媚带着涵白偷偷摸摸的顺着回廊朝地牢走。 地牢守卫森严,原本就是关押重犯之地,平常的宫女和侍卫根本就不会受命来到此地。明媚走到拐角处,探头看到黑色砖石垒起来的地牢,就连忙朝着涵白说道:“涵白,我跟着你后头,就说是云筝哥哥派你来把玄姐姐带走审问。” “不行,云哥一定交代过,没有他的命令,谁也不能把玄姐姐带走,如果我们贸然进去,恐怕不久之后就会被云哥发现。”涵白静静地看着地牢的守卫,然后扬唇一笑。 “既然不能偷偷摸摸,那么不如光明正大。”话音刚落,涵白就径直朝着地牢走去。 “涵白!”明媚惊了一跳,连忙跟上去,低声在她身后说道:“涵白,你、你、你这样会被抓回去的!” “既然无论如何都要被抓,不如坦荡些。”涵白一笑,走到守门的侍卫面前。 侍卫见到涵白先是一怔,然后带头的人立刻上前一步,恭敬道:“寇小姐。” “与我何必多礼,即非皇亲国戚,又非王公大臣,若你们要跪,那么就跪这个吧!”涵白淡淡开口,然后把袖中的令牌掏了出来。 侍卫看到令牌脸色一变,朝身边的人使了个眼色,这才跪了下来:“属下见过先皇。” “让开,有先皇令牌,还不足以让你们这些忠心的臣子服从吗?”明媚走上前,哼了几句。明媚一向是喜欢凑热闹的,如今这副趾高气昂的模样,还真是唯妙唯俏。 侍卫连忙让开身:“寇小姐请。” 涵白越过他,就顺着火把照亮的路朝下走去。 明媚跟着她走了几步,就看到那带头的人在一旁的属下耳边说了几句话,约莫就是说着要去通告舒云筝,明媚刚想开口制止他,不料涵白却一把握住她的手,示意她不要轻举妄动。 “为什么?”明媚以唇语问道。 “以静制动。”涵白也悄声答道。 身后的侍卫匆匆跟过来,在她们身后有些局促:“寇小姐,这边请。” 地牢不愧是关押重犯之地,若不是有人带着,恐怕涵白也要迷路。 走了半刻,侍卫带着她们来到一处较为宽阔的牢前。这算得上是极其华贵,铺着绸褥,干净整洁,丝毫不比宫殿差。 莫初玄就默默坐在里头,手里拿着书册,静静地看着。 涵白倾身上前,低声唤道:“玄姐姐。” 莫初玄闻声抬了眸,眸中闪过讶色,这才放了书册,缓缓站起身来:“怎么会是你?” 原本莫初玄以为来人会是公孙御,想不到竟然是远在哲漱的涵白。当初她的那些话对涵白说,其实不仅仅有私心,还是为了今后这一条路所铺下的。 她和公孙御都明白上一辈的事情,知道涵白要去哲漱,知道皇宫的密道的先皇仿造哲漱建造的。这消息甚是机密,他们知晓,却不清楚这密道究竟是什样子,只能靠着涵白记下来。 越垂阑当初选择带着涵白走密道,也是为了摆脱监视,让那些暗地里的探子不明就里。 如今这个局面,本应该是公孙御接到涵白的密告来到这里救出她,怎么会变成涵白本人? “御哥身受重伤,在休养之中,越垂阑……我不知道他究竟怎么样,所以先救玄姐姐你出去,等你找到右相,便派人去哲漱,探一探情况吧!”涵白说完,转头朝着侍卫开口:“钥匙!” 侍卫低着头,从腰间掏出钥匙,沉默的为莫初玄打开门。 “玄姐姐,快走,时间不多!”明媚也在后头有些紧张。 涵白朝莫初玄点点头,就拉着她往外走去。 “我看是来不及了。”莫初玄跟着涵白走了几步,就见到几道阴影从拐角缓缓走了过来。 “云哥。”涵白眯起眸,沉声道。 ------------ 第二十章 江山水墨尽化古(8) “涵白若是来看望故人,何必自己来?”舒云筝面带淡笑,走到她们面前,那张熟悉的脸如今的笑容却令涵白心头发冷。 “舒云筝,想不到你的眼线通报的这么快!”莫初玄站在涵白身后,当初的傲骨依然没有被牢狱之灾磨尽,她冷冷的注视着舒云筝,唇角勾起一抹讽笑,“是不是你丞相的位置坐的也不稳,日日夜夜都在煎熬之中也并不好受吧!” “玄姐姐!”涵白猛地回头,眸中尽是恳求。 这些话她听在耳中,并不是同莫初玄一般有畅快之感,毕竟是青梅竹马这么多年,若是情分完完全全没有,这说出来也是薄情寡义,可是这些事情凑在一起,复杂的连她都不知道如何开口,如今只盼着不要节外生枝,云哥不要被玄姐姐刺激的恼羞成怒便好。 “哼!”莫初玄撇开头,冷艳的面容尽是傲然,“如今不用我说,多少人都心知肚明,涵白,在名利之上让我退一步,于他……有意义么?” “无论如何,涵白都希望……你们能够平安。”涵白闭了闭眸,然后缓缓睁开,把头转向舒云筝。 这段时日的颠簸与心思憔悴,让她的面容苍白的几乎剔透起来,若是往日还好,如今这腹中还有一个牵挂,更是让她忧虑万分。 舒云筝看着她,眸中闪过一丝阴暗:“倘若要叙旧,不如,就去殿中叙叙旧吧,来人,把皇后娘娘带过去!” “云哥!”涵白忽然朝前迈了一步,抬手挡在莫初玄身前,那双明眸望向舒云筝,淡淡道:“云哥,于情于理,你都没有资格囚禁皇后,就算右相有异心,那也是吏部的事情,与皇后何干?” “包藏祸心就要防范于未然,只能失礼了!” “云哥,倘若我们反抗到底,你也不妨下令格杀勿论,这样一举两得,岂不是干净利索?”涵白扬唇冷笑,“云哥,若是走到今天这一步,你还是执迷不悟,涵白还能顾及往昔的情面吗?” “来人,送寇姑娘回去!”舒云筝没有回话,挥袖命令身旁站着的人把涵白带走,可话音刚落,不远处就传来宫人大声的通报:“史责殿长大人到!” 这一声传来,舒云筝眉间微蹙,抬眸直接看向涵白。 涵白垂下眼眸,一言不发的盯着脚边明暗的影子。 身旁是众多侍卫,火把不停的发出嗞嗞声,在众人的沉默的显得越发的清晰。脚步声渐渐的近了,过了拐角,一道暗红色的身影就出现在他们面前。 “丞相。”来人微微施礼,然后面向涵白与莫初玄,撩袍跪下:“史责殿长寇连疏参见皇后娘娘与哲漱帝后。” “起来吧!”莫初玄指尖微动,触上了涵白的衣袖。 涵白抿唇看着面前的青年,那青年唇角略为严肃,起身后抚袍面向舒云筝,语言平板的说道:“丞相大人此举并不明智,倘若群臣知晓,必然人言可畏,即使日后丞相大人有所想忘,恐怕也难以实现了!” 这话说出口,周边的几人都浑身一震,有些不可置信的看向寇连疏。 渭郡有一个官职,职位虽不大,但影响力非同凡响。史官,在何时,渭郡帝王都万分重视。无论生前雄韬伟略或者穷兵黩武,死后只要名垂千古,都要靠史官。 史责殿负责的就是这个。史责殿不属于帝王直属,它在开国之时便被开元帝奉为独立的机构,这便是要保证史责殿长的安危。 到了如今,依旧如此。 “倘若丞相今日置渭郡皇后与哲漱帝后与阶下之囚,那么日后史书便留不下一位……明君。”寇连疏平视舒云筝,眉峰微挑,话语间多出几分暗示。 “想不到史责殿长如此深明大义。”舒云筝忽然笑起来,侧首朝涵白看去,眼神注视的涵白,话却朝着莫初玄说去:“我真是小看了皇后娘娘,您这一举一动就算在我眼皮底下,还是有办法出乎意料啊!” “你还不愿意承认吗,这一切与我何干?舒云筝,看到自己心中舍不得伤害丝毫的人兵刃相对,这滋味不好受吧!”莫初玄讽笑,“机关算尽,终究一无所获,你若真是执迷不悟,这就是你的下场!” “丞相思考的如何?”寇连疏注视着他,话间依旧波澜不兴。 “半个时辰,不要让我反悔!”舒云筝厉声道,背过身去,负手看向墙上的火把。 涵白抬首看了他一眼,又侧首看了看寇连疏,后者对她点点头,示意她赶快离开。 “舒云筝,你一定会后悔的!”莫初玄拉起涵白的手,大步朝前走去,在越过舒云筝身旁的时候,冷冷的、轻声的开口:“伤了渭郡的皇帝不要紧,可是……触到了他的底线,他一定不会善罢甘休的!” “越垂阑!”舒云筝蓦地回头,目光如刀般射向莫初玄。 “好好等着,等着为你所有的行为付出代价!”莫初玄冷笑,“你应该知道,他的底线,究竟是什么!” 舒云筝十指紧握,眯起眼眸看着说完这句话就转身离开的莫初玄,在她们身影没入黑暗中的那一刻,回头看向他的涵白,眸中露出沉痛。 那一眼,让他心倏然一震。 越垂阑的底线……是她么? 何时,究竟何时,竟然让事情变成了这样! ------------ 尾声 情到深处锁人骨(1) “玄姐姐,城门恐怕是出不去了,连疏这么做也许能给我一刻钟的时间,让媚儿带着你从密道离开,出了城门,暂时不要回来。”涵白被莫初玄一拉出地牢,就连忙反握住她的手,低声道。 一旁的明媚覆上涵白的手,摇了摇头:“涵白,你不能留在这里……” “不,我留在这里,云哥不会对我怎么样,可是玄姐姐和你只要出了城,就再也无所顾忌,必要的时候……就算……”涵白停住了,余下的话怎么也不好说出口,心中反复的都是痛,“若是云哥还是执迷不悟,也只能……” “涵白,不要说了,务必小心。”莫初玄轻轻地把手抽出来,然后从腰间取出一样东西,“那一年你从十连岛下来,如果没有师父,可能一切都会变得不一样。” 莫初玄手中是一个镯子,玉润如华,一看就是百年难得一遇的珍品。 “玄姐姐……”涵白有些怔忡。 “他说,没有遇到适合的人,再珍贵的东西也一文不值,所以这个镯子一直放在我这里。涵白,如今我给你,无论你留着作何用处,但且收下。” “这不是公孙府的传家宝嘛!”明媚自小对这些东西了若指掌,她好奇的凑过去,刚把话说出口,瞬间就明白了,她吐了吐舌,连忙摆手:“我……什么也没说。” “玄姐姐,既然如此,于你于我,又有何区别?”涵白微微弯起唇角,眸中柔色盈盈:“无论多少年,御哥终究如兄,这镯子,就当是证据,恐怕御哥他到时候不认账。” “涵白,难道御哥……他真的……”明媚转着水汪汪的眸,有些嬉皮笑脸。 “御哥曾有亲妹,可惜年幼便病逝,据说名字也带着白。”涵白笑觑了她一眼,朝后退了几步,“玄姐姐,媚儿,时间不多了,你们快走。” “好,涵白,你多保重。”莫初玄思量半晌,终究咬牙,把镯子放回腰间,顺着密道的入口走了几步,然后转身进去。 明媚慌忙看了涵白一眼,见她立在百花之中恬静一笑,心中不知为何一动,生出种隔世的虚无,“涵白……”她呐呐出声,却又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去吧。”涵白朝她颔首,然后毅然转身离开。 “媚儿,走。”莫初玄见到明媚还怔在那儿不动,一把拉过她,“我们出城,等我爹得到密令,再进皇城。” “好……”明媚由着莫初玄牵着,朝宫外奔去。 涵白穿过花园,刚走向回廊,原本空无一人的回廊却伫立着一个人。 原本舒云筝答应放她们走,涵白还提出一个条件:让舒云筝把人都遣散。 如今站在她面前的人,若不是有莫大的权利,就是…… “好久不见。”站在她面前的人一身宫装,眉目比往日多了几分黯淡,可这话中讽刺,全都搁在了台面上。 “姐姐。”涵白轻声开口。 “多少日不见,你倒是越来越长进了。”慕如清有些咬牙,瞪着她的目光也幽怨起来,“从前是隔着你,到现在,你却成了万水千山,就算我成了他妻子,却根本什么都没得到!” “姐姐,现在说这些根本毫无意义,难道你不想救出大姑父么?”涵白心知肚明,慕如清如今站在自己面前,绝对不是单纯的兴师问罪,恐怕她也是千方百计寻了机会,想要救出爹娘。 “他是我的夫君,出嫁从夫,我又怎么会背叛他?”慕如清冷冷一笑,“就算他心里没有我,我也不可能背叛他!” “那姐姐还等什么,把我绑起来,送进地牢,不是一举两得?”涵白垂眸一笑,“姐姐,还等什么,动手呀!” “我有这么傻么,把你送到他跟前?哼,来人,把她带下去!”慕如清一挥手,身后出现几个人,“把她带到我那里,涵白,我们的账,也该好好算算了!” ------------ 尾声 情到深处锁人骨(2) 傍晚的时候,落了一场雨。 皇宫里的夏花被打落不少,满枝都是水光。等着晚灯初上,回廊一处一处都点起了宫灯,伴着淅淅沥沥的雨声,有几分寂寥。 坐在桌前,舒云筝手中的笔迟迟未落,眼神却盯着窗外,一枝结了几颗青果的桃枝从窗口伸了进来,不是的被外头的雨打的一颤一颤。 “你慌了手脚?”迈进书房,自个儿寻了张椅子,荒落敛袍而坐。 “慌不慌,应该是你扪心自问。”舒云筝没有回头,只是把手中的笔放下,扯去刚才滴下墨汁的宣纸,又换上一张。 “你的夫人可是把小姐带走了,你就不担心?”荒落单手支着颊,唇边噙着笑,这笑有几分冷,有几分淡,看得人久了,心中都生出些霜寒。 舒云筝这才慢慢抬起眸,看了他一眼。 难得见到荒落这般神色,以往都是带笑的眸,如今也冷了下来。舒云筝忽然低笑起来:“事到如今,恐怕心中最是不安的,是你吧!” “把她交出来!”荒落蓦地挥袖,把桌案上的茶杯都扫了下来。 “恼羞成怒……不,是关心则乱。对吧?”舒云筝缓缓起身,绕过桌子走到他面前,然后俯下身子冷冷的看着他:“荒落,人不可以贪心,你要越垂阑我可以帮你,但是,不要把脑筋动到她身上。” “舒云筝,你又如何忍耐的下去?”荒落怒极反笑,“你以为慕如清真的就是一心为了你么,你该回去看看,那间屋子里究竟还有没有人!” “什么?”舒云筝微眯起眸,“你说什么?” “慕如清再蠢、再笨,也知道什么是最重要的,我看接下来的功夫,你还是花在把小姐寻回来上的好!你不想要他的孩子,看在小姐这么在外奔波的份上,孩子真可能没了,不过,若是孩子没了,小姐不知道耶能否安然无恙,舒云筝,她若有半点闪失,休怪我无情!” 荒落话音刚落,舒云筝立刻转身就朝外头走去。 看着那个匆匆离去的背影,荒落唇边,扬起一丝苦涩。 其实,真正能够互相信任的人,有谁呢? 小姐,荒落……是真的信你。可惜,你再也不会……信我。 忍着疼痛,涵白被慕如清偷偷送出皇城之后,一路朝着东边策马奔驰而去。 东边是哲漱的盟国东临,说是盟国,也只能说处于中立,这些年往来甚少,涵白在哲漱之时,也是只听青遇笑提起过。 若她记得不错,东临新皇不久登基,当时越垂阑为了两国盟约,就把无双嫁了过去。一向离经叛道的白无双,那时候却一句话也没说,随着迎亲的队伍去了东临,这件事情,她问过了青遇笑,可是她也只字未提。 再问下去,青遇笑就交给了她一样东西,说日后若是有何变化,让她拿着这东西去东临,亲自去寻东临王。 涵白无需多想,就知道这是越垂阑让青遇笑转交的。 当时没想多少,就这么一直放在身边,如今才知道越垂阑的用心。 东临是一个富饶的国家,自然往来的人就多。不过这些人往来都是为了一件事,药材。 东临和哲漱之所以成为盟国,就是因为两国的药材互通有无,东临不仅擅长收草药,还擅长制药。 “姑娘这边请。”在殿门迎接的人是一个宫女,话也未问,便领她朝内殿去。 涵白点点头,静静的随着她朝前走。 东临的确美,一路上繁花似锦,都看不出夏日的影子。走了半晌,前头的宫女忽然开了口:“姑娘……有身孕了么?” 涵白微怔,不由讶然:“何以见得?” “容色。”宫女掩唇一笑,“姑娘是陛下的贵客,原本应是亲自迎接,只是抽不开身,才让女婢来迎您。” “多谢姐姐了。”涵白微微一笑,“姐姐这般容妆,恐怕也是东临王身边的亲侍,能有此荣幸,不敢有所多言。” 宫女笑着从怀中摸出一个香囊,趁着涵白迈步的时候塞进涵白手中:“姑娘,这药能稳住心绪,陛下哪懂这些,就由奴婢代劳吧!” “多谢姐姐。”涵白也不推拒,接过香囊,又开口问道:“姐姐,这宫中……” “这几日是夏祭,宫中许多侍卫都放出宫去,这节气药材也算是丰收,各家各户忙得很。”宫女仿佛知道涵白要问什么,不等涵白问完,就答道,这话音方落,就见前头匆匆跑来一个提着裙摆的宫女,一见到涵白和她身边的宫女,神色有些紧张,连忙跑到她们身前,然后就跪了下来:“青岚长公主,您、您这样奴婢实在不好交代啊!” “怎么不好交代,他能玩,我就不能了么?”领路的宫女似笑非笑的看着地上跪着的宫女,然后又看了眼涵白,她见涵白神色如常,不由笑起来:“从一开始,你就知道我是谁?” “涵白唤您一声姐姐,便不曾弄假。”涵白淡淡一笑,然后敛裙一福:“参见长公主。” “还是这声姐姐听的舒坦啊!”面前的人轻轻一叹,“这么些年,哲漱发生了好些事,父皇和母后也心疼得紧。” 这层关系,又要说到上一辈,越垂阑的娘虽是哲漱人,却实实在在是东临的郡主,那些东西很多时候不好明说,却也就是些不能道出的话。 这么一算,东临的皇帝和长公主,也算得上是越垂阑的姐弟。 所以涵白唤出口的一声,根源尚在。 “不知姐姐可有办法、可有办法救他一命?”涵白许久不曾去想越垂阑,如今青岚提到他,涵白只觉得心口渗凉,连话都有些颤抖。 “不急,我带你去见陛下。”青岚也发觉涵白的心思,她抬手握住涵白的手,柔声道:“你也该休息一会儿,有了身孕更不能瞎折腾。” “好。”涵白应声道,然而这话音方落,她身形一晃,有几分晕眩。 青岚立刻扶住她,蹙起眉对着地上的宫女道:“去,把熬好的药端上来。” 涵白按住青岚的手,笑容有些苦涩:“连身子都不如以往,苦了姐姐。” “说的是什么话,我先扶你过去,这些事情下人不好插手,你也委屈点罢!”青岚扶着她往前走去,“说起陛下,恐怕你们也认识。” “涵白不曾见过东临王。”涵白在脑海中回忆片刻,便笃定道。 “那可不一定。”青岚笑了笑,有些忍俊不禁,“这人说是陛下,不如说是只野猴子。” 眼瞧着迈入里殿,青岚就起了说笑的心思,刚说了几句,就听得里头传来抱怨:“姐姐,你是一日不说我坏话,就不得安宁么?” 这抱怨和人一同走了出来,涵白抬眸一看,不由怔住。 “苏二?” 看清楚来人,涵白立刻就明白这些事情的来龙去脉。 “这么说来,要我来取药的缘由,是怕他身边有人对他不利?”涵白沉吟,事到如今,越垂阑身边还有人潜伏在那儿么? “的确如此,不过只是以防万一,让你来这,一是为了避开舒云筝,二是……他不放心。”苏二,也就是东临王忽然侧开身子,涵白下意识望去,就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殿内缓缓迈出来。 “你……”涵白瞠目,不可置信的看着眼前朝她走来的人。 同往日一般挺拔的身躯,依旧俊美的容貌,只是那张脸,有着大病初愈的苍白。 “涵儿。”他轻轻开口。 涵白无法开口,眼前的一切不知道为何模糊起来。 “涵儿,别哭。” 被男人的双臂拥进宽阔的胸膛,涵白听着耳边的强健的心跳,轻轻闭上眼眸。 若是一场梦,她甘心梦一场。 醒来的时候,她躺在炙热的胸怀中。腰间大掌轻覆在她的小腹之上,如待珍宝一般,不舍的用一点劲道。 她轻轻一动,身后的男人立刻睁开眸,气息在她耳边吹拂着:“涵儿,可是哪里不适?” 涵白听着他的声音,心中涌出好些许暖意。 多少日子,身边没有这个人,心总是悬空着,不知道究竟缺了什么,按着疼,醒着疼,梦里也疼。 曾经觉得遥不可及,那时候真的是隔着万水千山,可是却觉得他忽然很近,近到一摸心房,满满都是。 如今这么相拥着,那人还是在心中,万水千山都化作了浮影。 所以。 “我很好。”涵白柔声道,有你,一切都很好。 越垂阑听了,身子一震,然后他不再开口,只是收紧了拥着她的手臂,牢牢地、牢牢地圈住她。 身前的姑娘,若是不紧紧抱住,一不留神就会消失不见,这么些日子,他满心都是焦虑。 就算被镇国王嘲笑也丝毫没有感觉,就是想着这般铤而走险,究竟对不对,甚至他想直接打入皇城,把她带回去。 小不忍则乱大谋。 镇国王挑眉在他耳畔说了几次。 而他沉默了片刻,淡淡道:“还有什么更大?” 从此,镇国王没日没夜的挑灯。 只有爱过的人,才会了解什么是心急如焚。 当所有的事情相比之下都是小事,那种时候无论如何都抵抗不了。 所以他亲自来了东临。 从此之后,再也不放手。 ------------ 尾声 情到深处锁人骨(3) 三天之后,哲漱大军在渭郡十里外驻扎。 那一夜,是涵白最后一次见到荒落。 就好像七年前的时候,荒落也是一身红衣,除了那一身红衣和他的面容,任何人的眼里都看不到他物。 夜里,城墙上倒映着火光,明灭的火把人投成婆娑的影子,长长短短的随着风摆动。 荒落就站在城墙上,手里拿着火把,任长发被风吹的散乱。 “好久不见。”荒落轻轻的笑了,这笑容很静,静到涵白有些心惊。 “荒落……”涵白坐在越垂阑怀中,抬头看着荒落在火光中妖冶的脸,喃喃道。 好久不见,这句话慕如清也对她说过。许多时候千言万语都说不出口,只能用这四个字,把所有的情意倾覆。 “下来。”越垂阑忽然开口,却是淡淡的说了这两个字。 荒落低低笑起来,他倾身在城墙之上,俯瞰着越垂阑和涵白:“事到如今,没有转圜的余地了,所以就算是垂死挣扎,荒落也想试一试。” “荒落,你说过……你信我。”涵白眸中尽是沉痛,她看着荒落,一字一顿的说道:“即使是现在,我依然希望你信我。” “荒落信你,一直信你。小姐,这个世上荒落信了两个人,一个是你,一个是他。”荒落缓缓直起身子,手中的火把捏的有些紧,他声音略微沙哑,却柔和起来:“荒落不后悔,什么结果都不后悔,一生之中有人可信、可想,就不是须臾。” 这些话,荒落从未说过,如今在这万人之前,荒落开了口。 夜风吧旗帜吹得鼓胀,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荒落的声音其实很弱,但是涵白却听得很清晰。 “荒落,在你没有说出这些话的时候,我就已经明白。”涵白笑起来,泪水滑过面颊,“这么些年,许多事情不用开口,就能明白。” 身后环着她的力道紧了紧,涵白抬手覆住了他的手臂。 长兄如父,对于越垂阑,荒落又怎么会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人? “小姐,所以足够了。”荒落一笑,笑容倾尽风华,“就让剩下的日子用来怀念,荒落永远都是信你的。” “皇兄,其实你同舒云筝一样,可是唯一不同的是,你怀中的人实实在在为你所有,而他,终究一无所有。”荒落有些叹息,唇角的笑容也变得有些苦涩,“我又何尝不是……” 这话他说的很低,这般苦涩,只留给他一个人。 “所以,我该走了。”荒落深吸一口气,再次看了一眼城下仰头望着他轻轻摇头的涵白,看着她清美的面容划过的泪水,看着她眸中深刻的悲痛。 “小姐,玉初会陪着你,城外,我把她关在那,你要记得带她走。”荒落朝后退了一步,又对着涵白和越垂阑璀璨的笑起来。 这笑不同,即使荒落这一张倾国倾城的脸,也遮不住那笑容的纯真。涵白从未见到荒落这般,仿佛所有的一切都放了下来,心中寂静的不留他物。 “荒落……”涵白隐约明白他想做什么,她摇着头,眼神和语气带着恳求:“荒落,不要……” “小姐,荒落很开心,曾经有你相伴。”荒落说着,泪水也滑了下来。 “百姓们总是流传着一句话,我以往听着总是一笑而过,而如今,想着有几分对了。” “以美为由,万物皆美于色,难辨黑白。” 耳边依稀又响起初相识涵白对他和玉初说过的话,那声音尚且稚嫩,一字一句,却都是刻骨的承诺。 承诺是一生一世的事,他很感激。 荒落轻轻的松开手,任火把跌落在地。 荒落站着的地方,一早就屏退了所有的人,他甚至反锁了那道门,然后在地上泼满了油。 火舌顺着他的衣摆窜了上来,可是荒落却一声不吭,只是静静的笑,把涵白和越垂阑的模样牢牢的记在了心里。 “荒落——”涵白惊喊,泪水夺眶而出,她想跳下马,却被越垂阑拦在了怀中。 越垂阑薄唇紧抿,看着被火舌吞噬的那个人,站在高高的城墙上,用唇语对他说道:“要有来世,就好……” 对一个心死的人,再怎么挽救,都毫无用处。 越垂阑十指紧握,把涵白紧紧护在了心间。 那一夜,荒落自焚于城墙之上,如最绚烂的花簇,绽放了一生的瑰丽。 史责殿记载:新帝六年,敌国哲漱里应外合,于渭郡不利,然右相埋伏宫中,攻其不备,驱敌城外。哲漱退兵,与渭郡协议,三十年不犯。自此,渭郡天下太平,繁荣昌盛。 “叮咚——”竹叶上的水落入泉中,一双小手忙伸过去,看着那水珠落入掌心,小手小心翼翼的捧着,朝书房跑去。 “舅舅、舅舅,你看、你看,我接住了!”稚嫩的声音带着欣喜,讨赏的语气让坐在书桌前的男人微抬眉眼。 男人面容清隽,眉间却带着冷然,见到奔向他的女娃儿,他的眉眼顷刻间放柔了:“接住了什么?” “舅舅,你说静下心来,就连落入潭中的水珠也能接着,你看你看,我接住了!”女娃儿偎依进他的怀中,那张极其讨人喜爱的小脸露出甜甜的笑。 舒云筝看着怀中的小人儿,唇角不由扬起笑:“白儿乖。” “舅舅,父皇和母后怎么还没回来呀,都半个月了。”女娃儿忽然撇了撇嘴,有些不开心,“清姨说,他们游山玩水不要我了。” “清姨说笑呢,白儿,跟着舅舅学筝可好?”舒云筝摸摸女娃的脸,笑着问道。 “才不要呢,人家要可以一直跑一直跑也能玩的。”女娃年纪尚小,说话有些含糊,不过舒云筝倒是明白了她的意思。 “白儿想学洞箫?” “恩!”女娃努力的点头,“父皇说,古筝学了也是浪费日子……” 好个越垂阑,真是防的紧! “白儿,你父皇还说了什么?” “父皇还说……”小女娃黑润润的眼转了几圈,忽然跳下舒云筝的膝头,转了个身朝他吐了吐舌头:“父皇说舅舅如果继续问,舅舅就是小花猪!” 说完,小女娃咯咯笑的跑出去。 舒云筝哑然失笑,看着女娃扑向正走过来的慕如清,笑得格外甜美。 当年右相入宫,本是要以叛乱之名把他囚禁起来,不过皇上念在情分上,留他一命,只是逐出帝都,永生不得入京。 寇府依旧是富甲天下,右相依旧是满门忠烈,而他…… 五年过去了,其实与从前,又有何不同? 他唇角含笑,看着窗外春华依旧,又缓缓垂眸,翻起了手中的书册。 流年随风,总是遗落了太多、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