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章 黑白岁月 ------------ 一 打办副主任老张被抓起来了,这差不多是五亭镇1972年最大的新闻。这个事件在塘埠头、市街角一连三天都是头条谈资。当然,塘埠头不是什么非常政治氛围下的鼓噪场所,它只是农村人盥洗地方的统称;市街角也一样,它就是带屋檐街道的一个缓冲拐角。 塘埠头虽不起眼,它可是乡村生活写照。人们能在一地世代繁衍生息,全占一潭清澈见底的活水。古代风水术把水脉比作地域昌盛的标志,一口自然形成的活水池塘,被认为是龙口,定然会给周边村落带来繁荣。 很少有人知道村口那个池塘真正的名称叫什么?男女老少都习惯地叫它“门口塘”,镶嵌在池塘一侧的数块石板,宛如一块块硕大的搓衣板,堆砌塘埠头的巧匠们似乎没有刻意去打凿修饰,大小不一的石头错落有序地拼凑在一起,远远望去,宛如一幅唯美的几何画卷。 在信息匮乏的年代,塘埠头差不多是村里的交流中心。然而,这里再热闹也只是一些娘们瞎掰的地方。五亭镇还有一个同类性质的市街角头,老爷们无聊时都会去那里消遣。从传播信息功能来看,这地方和塘埠头不相上下,能侃的大到国家大事、小到鸡毛蒜皮;不能侃的也能洗耳恭听,在那里呆上几个小时不在话下。 其实它只是个墙角旮旯,一盏昏暗的路灯镶嵌在街屋的转角柱上,盘根错节的蜘蛛网腐蚀在木斗拱周围,一帮爷们把那些尘垢灰土当做点缀老街沧桑的标本,对它的存在早已熟视无睹。年长者比较喜好摆谱,说这光景很有年头了,早年有点德行的人,为了老少爷们有个歇脚的地方,在街边飞檐下摆放了一些旧祠堂拆下的残垣断石。就这点屋檐的庇护,闲暇时使得大老爷们到这里侃谈变得风雨无阻。 拿娘们的话说,一帮爷们聚集在一起也有好处,说是在那个地方瞎掰,一天能省下几根香烟的钱。还真别说,在贫困潦倒的年代,瘾君子们嘴巴说“烟酒不分家”,可真要递人一支烟,也会心疼得如身上割去一块肉。他们也懂得礼数,不会在大庭广众下光自己抽不派别人一支,所以烟瘾犯了,只要谈资诱人都会憋着不离开。 自从打办的蛀虫被揪,这两个地方成了民间控诉罪状的前沿阵地,特别是塘埠头的娘们,一提起就会显得义愤填膺,她们听风就是雨,这边比划说:“吼吼,那个张大主任,他收缴来的云南田七,自己就贪污了!”那边说:“可不,他收缴来的的确良布匹,拿回家给老婆做衣服,他家里的那位太太每天穿的像地主婆似的!” 老张的事本来也不会长时间在塘埠头成为首条,主要是他的家就住在附近,这个塘埠头也是他们家人每天要来盥洗的地方,可怜的这家人被父亲的丑事整得见不得天日,她们甚至都不敢在人多的时候去那里给别人恶心。 其实,塘埠头、市街角的议论只是一个序幕,革委会层面的批斗大会自然也不会落伍。自从老张贪污东窗事发,很多觉悟高的人就在等待这场批斗会。池塘边的罪状只能算是一种道听途说,最终还是要看批斗会上的揭发定性。 ------------ 二 非常时期的国人有一种特殊的自我感觉,他们是社会普通一员,但人人具有当家作主的优越感。老张问题引起轰动,某些程度上也是由于大多数人都以掌握红色政权的姿态面对革命队伍蛀虫这样一种政治心理所致。 且说老张贪污案那点事,它在街头巷尾疯传那一会儿正是春暖花开时节,可天渐渐热了还没等来官方表态。人们翘首至盛夏,也不知道是哪位消息灵通人士放出空气,说老张的批斗会不日将在五亭大礼堂举行。塘埠头一片哗然,嘈杂声过后,几位经常来洗涮的“权威人士”也证实了传闻的可靠性。然而,市街角的爷们对这一说法不屑一顾,他们对与会人数颇有预见:认为那屁颠大地方能容纳多少人? 退居二线的老镇长有时也会在市街角头停留。那会儿搞社教运动,这个地方也算是政府宣传政策的前沿,现在大家谈论大礼堂的面积问题,他老人家免不了有话要说。那是大跃进前夕的事,是年开春,五亭镇呈报了一个营建大礼堂项目,县主管部门没有反对,下达了一个没有财政拨款的批文。镇委动员了整个五亭地域的资源,产树木的山区运来了木料;境内有很多大小不一的窑厂,他们免不了被摊派上砖块石瓦;几年前公私合营,小镇冒出了几家小机械厂,那么建礼堂的钢材就由他们贡献了。好在建筑工人是现成的,全镇总动员一发,一下子来了几十号泥瓦匠,五亭镇委勒紧腰带忙活了大半年,一座气势宏伟的大礼堂拔地而起,能工巧匠们把门面修成了俄式风格,最顶端三个圆弧正中央按了一个红五星,下面是具有时代特征的浮雕像,再下面三个拱形的大门,两根粗壮的水泥柱,架起了进礼堂的一个缓冲区。 这一宏伟建筑还没有彻底完工,却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有天下午,县委书记有什么事路过五亭,吉普车开进镇委门口,看到屹立一侧的大礼堂,这位县大人惊讶地绕了一圈,老镇长还准备接受表扬,没想到这位“三八大盖”式的书记突然变脸,横眉怒目地训斥道:“谁叫你们造成这样的,把它拆了!” 没头没脑的一句狠话,瞬间把立在一旁的老镇长变成了丈二和尚。书记大人还真不给脸面,他朝随从一挥手,头也不回地钻进了吉普车扬长而去。老镇长傻傻地看着车后远去的尘灰,只能盘算着明天如何到县城请罪。 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磨了一夜,天一亮就起床洗漱,推出自行车,顶着深秋的寒风,沿着砂石公路朝县城疾速蹬踏而去。可能是出来太早,也可能因心事沉重,使得行进路上加快了蹬踏的频率,老镇长风尘仆仆赶到县城时,县委大院还没有到开门的时间。被三十来里路折腾得气喘力乏的他,见传达室半掩的门口,立刻用脚踹下停车架,满脸堆笑地和老传工打招呼。一阵寒暄后,老镇长十分惊讶,县委书记呵斥五亭大礼堂那点事,连看门的老传工都知道。坐下来一问,原来自己犯了“逾制罪”,县城都没有这样规模的大礼堂,一个小小的镇所在地就敢这样铺张? 幸好县委一帮人研究后还是发善心,大礼堂头面保存了下来,只是从后面撇去了一半。 一晃几年过去,如火如荼的“文化大革命”蔓延到了五亭,群情激昂的革命群众和红卫兵小将经常要开批斗大会,礼堂这点面积显然不是很受用。革命群众不到场就无法释放革命热情,这可不是个小问题,有极端的人曾提议,要把当时勒令拆大礼堂的那位县委书记揪出来批斗,说他有破坏文革之嫌。 好在翻江倒海的革命运动到了七十年代已经有所改变,那些积极参加文革的红卫兵小将,被一纸上山下乡的文件贬到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现在的形势是“抓革命、促生产、促工作、促战备,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打击投机倒把办公室出现革命蛀虫,肯定要揪出来批深批臭。 ------------ 三 大礼堂很久没有这样热闹了,舞台上破天荒地打开三盏大灯泡,批斗会远没开始,台下已人声鼎沸,高音喇叭循环播放革命样板戏《智取威虎山》片段,大会气氛也因它显得庄严。 公社广播站维修员一直在台上忙碌,接好话筒后,习惯性地在主席台前调听声浪,不经意中发现舞台天幕上那个巨幅毛主席画像布满灰尘,他急匆匆地下去拿来了一个拖把,刚动手,台下发出了一阵骚动,有个胡子拉碴的中年人跳到台上,横眉冷对地他说:“你怎么用拖把诋毁毛主席像,你今晚是不是想同时陪斗!” 维修员嘴边无毛,他一脸无奈地解释说:“这拖把是新的啦!”大胡子没有消停,继续用教训的口吻说:“新的也不能用拖把,马桶是新,能当水桶用吗?”维修员毫不示弱,反唇道:“那怎么整,伟大领袖布满灰尘也是对他老人家不尊敬。” 大胡子一副站着讲话不腰疼的样,指着维修员挂在脖子上抹汗的毛巾说:“不会用布擦!”维修员很是犯晕,这么大一副油漆画,又是半空作业,怎能那样精工细作,不由得用懊恼的目光撇他了一眼,毫不客气地说:“既然这么说,那就请你帮忙,我去扛梯子来!” 没头没脑上去的大胡子还真没法拒绝,要不然台下那么多觉悟高的人,会说把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装在电筒里,光照别人不照自己,说不定还会上纲上线。尴尬中,他不得不接过一块崭新的毛巾,抖抖索索地爬上梯子,一板一眼地干了起来。 这么大一个画像,没半个小时根本干不完,大胡子表面上每擦一下都显出了对伟大领袖的敬仰,可心里早在后悔自己多事。 此时,批斗的案犯已经押到,几个要参与揭发的人也到了台上,就是因为毛主席画像清洁还没有做完,大家只能坐在台角干等。台下各单位与会人员陆续站满了大礼堂,一些有政治觉悟的先进妇女,为了给批斗会营造氛围,东一群西一伙地在讲述张副主任犯罪经过。围在跟前倾听的都是些很有阶级立场的人,他们每听完一段,都发出一声惊叹,嘴巴还刻意做成了一个o型,仿佛如梦初醒的样子。 画像终于清理完了,累得满头大汗的大胡子从台上下来,顾不上批斗会即将开始,一个人到外面找水抹脸,可出大门没多远,身后响起了震耳欲聋的口号声,那是大会开始了,他用袖子胡乱抹了抹脸,急忙挤回到大礼堂台前。只见一个穿着白色衬衣的主持人走上主席台,神情专注地说:“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要斗私批修。现在路线斗争发现了新动向,一些被资产阶级思想腐蚀的人暗藏在革命队伍中间,使革命队伍受到了严重的损失。现在把屡教不改的现行反革命押上来!” 主持人话声刚落,高亢的口号领呼声再次响起:“无产阶级专政万岁!”“坚决打击暗藏在革命队伍中的现行反革命!” 就在这节骨眼上,委缩在后台一角落的张副主任抖抖索索地走到台中间,首先向毛主席画像鞠了三个大躬,然后站在台前一侧,向革命群众低头认罪。 真是风水轮流转,张副主任是打办的领导,主持过不计其数的批斗大会,多少人为了谋生贩卖被逮,成了挂牌子游街示众的“现行犯”,现在这种被人整的命运轮到自己的头上,那真是星星砸在脑袋上,倒霉人碰上了无妄之灾。 注解:“打办”是“打击投机倒把办公室”简称。 ------------ 四 在“砸烂公检法”的年代,打击投机倒把办公室的威严一度排在公安警察之前。一帮为糊口到处赶集的人被打办围追堵截,一旦被他们逮着了,一定是活生生进去,死翘翘地出来。 那年头工人的概念很模糊,除了修地球的农民,凡是吃商品粮的都属于工人阶级的范畴,打办兼带“割资本主义尾巴”的使命,成员相对复杂,你说他们是干部,可他们的衙门只是挂靠在供销社一个部门里当差,他们的身份性质应该到文革后期才成为工人阶级的一员。在那特殊的年代,整人被认为无产阶级专政的一种力量备受大众推崇,因此文革末期活跃在城乡的打办成员都是“大革命”中“修成正果”的一群有头有脸的人。不过,他们也有尴尬的时候,在行使职权中的行径,多少年以后还成为人们的话柄。 这都怪五亭镇政治风气过于昌明。在一段时间里,组织忆苦思甜活动都成了制度化,主事者特意找一些在旧社会苦大仇深的人,将他们请到台上,让他们讲述民国时期那些最负面的经历。可有一次组织者遇到了一次意想不到的事。那天公社革委会在学校礼堂安排忆苦思甜,主事者请到了一位六十多岁的老太婆,她衣衫褴褛地站在话筒前讲述她怎么做童养媳、怎么帮地主家做清娘奶妈,一溜话说下来,不留神想起了几天前一篮红枣在集贸市场被打办粗暴执法的事。 打办认为,成品红枣不属于自产自销的农产品,拿到市场上兜售属于投机倒把行为,必须马上收缴。可苦难深重的老太婆如同命被揪走一般,她求爷爷告奶奶,推搡中把一篮红枣给洒了,地上尽是污泥,老太婆捶胸顿足,瘫在路边哭了好几个小时。 在忆苦思甜会上,老太婆气不打一处来,三言两语的把这个事给控诉了,最后声泪俱下地说:“以前土匪在山上,现在土匪在街上!” 主持人都听傻了,当即把老太婆定性成现行反革命,义愤填膺地宣布,忆苦思甜会改成批斗大会,把老人家推到台前,按下了她的头,主持人正在找人发言揭批,性子爆裂的老太婆一屁股坐在地上,耍无赖道:“日子反正这么苦,你们抓去让我有个吃饭的地方也好!” 老太婆的举动引得台下哄堂大笑,由于下面大部分都是些可塑性很强的学生,主持人尴尬得不知如何收场,只好俯身劝慰赖在地上的老太婆,轻轻地告诉她说:“好了好了,不抓你了,赶快回家吧!” 忆苦思甜被迫终止,可忧心忡忡的主持人却很多天还在牵挂那个事,他是个公社革委会干部,很担心有人抓辫子整人,在那样的社会背景里,稍有头脑的人都知道,这差不多是个政治事件,为了这事如何处理,他专门跑到打办调查。 可人家那个“衙门”里这类事件太多,谁都想不起有老太婆什么红枣打翻的事,为了配合处理,打办一个姓朱的成员郑重其事地出具了相关证明,理直气壮地说:“打击投机倒把任重道远,我们会不遗余力!” 这里暂不提红枣打翻事件结局到底怎么样,但有一点可以说明,打击投机倒把办公室是一个让老百姓生畏的场所,当中的成员自恃政府给予的权力,那气势绝对是衣服角都能轧死人。现在他们队伍中有人出事了,大部分老百姓都摆出幸灾乐祸的态度,甚至有人质疑,那么多东西被收缴,难道只有一个张副主任贪污?这种传言一出,打办上下人人自危,在批斗会上争先发言,为了表示清白,除了在毛主席画像前虔诚地鞠躬宣誓外,对张副主任的行径都做了深恶痛绝的揭批。 据说张副主任到有革命者的背景,当初调他到五亭当打办副主任时都曾有人为他感到屈尊,然而他毫不理会,认定革命工作不分卑贱。不过,在物资匮乏的年代,人的私欲没有相应的滋生条件,一旦有一种缝隙可钻,当事人或许会在利益的问题上偏向自己一点,而这种“偏向”一经被周围的火眼金睛觉察,很容易被上纲上线,如果再参入一点勾心斗角的因素,情况就可能导至不可收拾。 张副主任算是轮上了,他顾不上脸颜扫地,还以为在接受调查中只有低头认罪,当下的那点事会按人民内部矛盾处理。可让他没想到的是,一味地想快一点走过场,其结果就是被专案组诱导、稀里糊涂地承认很多有待辨别的事实,最终被推到群情激愤的批斗大会上当反派主角。 在砸烂公检法的年代,批斗会就等于审判会。张主任低着头从台上下来,接管他的是县中队两个武装官兵,他们俩拿出冰冷的手铐将他押送看守所,临行前还进行了游街示众。 这样一来,五亭街道上不可避免地要上演一幕很多革命影片经常出现的画面,一个壁垒森严的场面,儿女们在一旁无助地哭喊,一个高大而又遍体鳞伤的革命者父亲,被国民党反动派的囚车带走...... 虽然今天的场景很负面,是贪污犯张主任没有长成的三个儿女站在路边绝望地哭泣,但几个未成年孩子释放的亲情和电影里绝对一样。她们为了能多看爸爸一眼,全然不顾别人的白眼,傻傻地跟在游街队伍中,直到父亲被送上囚车。 路旁一位爱管闲事的大妈,逮着打办工作人员问:“这位同志,姓张的他到底贪了多少钱啊?”打办工作人员还没有从义愤填膺的氛围中释缓过来,一脸愤恨地说:“这个革命队伍中的蛀虫,前后加起来最起码有两百多块钱!” 老大妈张着嘴巴半天缓不过神,也不知道她在感叹贪污的钱多、还是少。不过,在路旁稍知内情的人私底下嘀咕:“这是内部斗争的必然结果,鬼都知道,收没的东西除了上缴外,在打办工作的人多少都有得分,就是张主任多了二百多块而已,那里出现革命的蛀虫,其实是权力之争的结果!” 在文革的政治生态里,无须去评断老张同事是否卑劣,因为“大革命”的一切都是你死我活的斗争,再说苍蝇也不会叮咬没有缝隙的鸡蛋,有把柄在别人手里,免不了要在阴沟里翻船,何况“莫须有”的罪名在那个年代层出不穷,因为那本来就是整人的年代。 ------------ 五 在五亭,老张一家没有属于自己的住房,那一年他调到打办工作,一家人就租赁在一幢排五四插厢的老式民宅里。这栋坐北朝南的大屋混杂了好几个行业的房客,他们都是一些在单位里上班的干部或工人,而且都是拖儿带女的年龄,一年到头有人搬进来,也有人搬出去,久而久之地形成一个各有所需,来去匆匆的小社会。 房子是典型的江南民居风格,屋前一堵高墙把四周连成了一个整体,朝南方按了个硕大的木质双开门,门框由多块花岗岩叠砌而成,底下按了一块足有三十公分高的石门槛。对孩子来说,这石门槛高度安得非常到位,吃饭的时候大家都抢着找这个地方坐;可对大人来说,特别是有自行车的人,这个高度就被认为按得很缺德,进出时必须把自行车拎得很高才能顺利过去。 宅子的主人是客居五亭的外乡人,因为有这样的一栋房屋,解放后评定家庭成份时差一点就到了地主分子的杠杠,还好祖上没有田地留下,最后捞了个富裕中农,这样的成份只介于贫下中农之上,解放后的多少次改造都没有他们的份。据说,这栋房子很有来头,日本鬼子占据五亭时,司令部就驻扎在这里。年长人说,门口几棵硕大的冬青树,曾经绑过日本兵的高头大马,直到七十年代,房东还经常饶有兴趣地调侃日本人生活怪癖,说东洋人有裸露癖,一到夏天,经常光着身子,下身只兜一块布;还讲五亭有个姓李的游击队员去炸铁路被日本兵逮个正着,五花大绑地押到一块空地里,一个肥头大耳的少佐,穿着和服、拿着刀,回来时身体溅满鲜血...... 解放后,五亭乡成立时干部办公处也曾挤在这里,几度变迁,这个地方成了五亭具有官方背景的缓冲地,各机关行业只要有人调入,都会暂时安排在这里居住。 大人们为了革命工作聚在一起,也带来一群参差不齐孩子,这帮顽童大事不犯,小事不断,除了上学,余下时间不是聚在一起捉迷藏就是学大人搞拉帮结派。有这些捣蛋鬼在,免不了要劳神老房东多费心,时间久了,老人家嘴里经常嘣出几句习惯用语,动不动就是:“麻痘瘟,墙上不要乱画,不要玩火!” 也难怪他着急,这房子是纯木结构,防火是老人家看护家宅的首要任务,他不是很喜欢孩子,可房子租给别人,孩子就是租赁户首要的附属品,不喜欢也得接受。 自从老张家东窗事发,老房东每天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倒是这群孩子对张家饶有兴趣,一有风吹草动就会跑去观看,他们不会在乎人家讨厌,即使关门了,还会利用木门板的几杠收缩缝隙偷窥。 真是一人祸起整家蒙难,老张被隔离审查的时候,面对别人的窃窃私语,他们的大女儿还会在孩子们中间辟谣,几次振振有词地说:“我爸爸是去开会了!” 可批斗大会一结束,贪污犯事实铁证如山,还好一群淘气鬼没有一个在伤疤上洒盐的言语。可孩子们有同情心对老张家没有什么作用,一家之主进班房,对这个家而言犹如栋梁倾倒,张嫂早已摒弃泼辣的个性,她怕别人恶心自己这个活寡妇,平时很少和人搭茬,可生活还要继续,自己无法面对就叫孩子多担待。 张嫂在灯泡厂做临时工,每月二十来块钱的薪水根本不能养活三个正在上学的孩子,重男轻女的思想,由不得两个女儿渴望继续读书的祈求,狠心地决定让她们俩从此辍学在家,打麻线挣钱填补家用。大女儿张娟快要读完初二,她比较知足,没有抗拒母亲对儿子的偏袒,在家打麻线没关系,只要求让她能拿到初中毕业证书,需要的时可以去学校几天。对母亲而言,当然会同意她的要求,毕竟打麻线也不一定非得白天干。 二女儿张颖生性倔傲,父亲被囚车带走的瞬间她哭喊得最响,车都开走了她还痛不欲生地追了二十几米,从那一刻起她已经知道母亲没有能力抚养三个孩子上学,相比之下,姐姐中学只差半个学期,该学的都学了,何况她两年前就已发育,现在应该是个大姑娘了;弟弟是家中的至宝,一切他有优先权;家里遭受无妄之灾,最惨的就是自己,自从父亲出事那天开始,家里烧的饭都是尽量少加米多加水,吃饭也是首先弟弟添,然后母亲,接下来是姐姐,最后只剩一个锅底了,她很想和妈妈说,自己正在发育啊! 张颖每天在为自己的命运叫屈时,母亲在一个晚上拉住你说:“不是为妈狠,家里实在养不起,你这个书不能再读下去了!” 总担心母亲会把这个残酷事实说出来,此刻终于听到了这样的决断,张颖抑制不住对读书的渴望,站在母亲面前声泪俱下地恳求说:“让我读完小学,下午放学回来我会打麻线的,一直干到晚上十点钟,我一定会帮家里挣钱的!”受女儿哀求感染,张嫂抱着女儿凄惨地说:“不要怪妈妈狠,妈妈没办法,灯泡厂可能要辞退我!”倔强的张颖还在努力,对母亲说:“现在下午三点钟就放学了,我回家还可打五个小时的麻线,何况家里只有一台麻线机,姐姐干一天也累啊!” 一席话过来,张嫂半响没有言语,因为女儿说的也不无道理,她僵硬地点点头,觉得这学是可以暂时不退。 孩子们的事算是安排了,然而家门不幸的阴影无所不在地侵蚀着无依无靠的张嫂,她生怕受老公牵连,使得这份可以糊口的差事失之交臂,每天上班如履薄冰;可到家里又怕被左邻右舍恶心,到头来连去塘埠头的勇气都没有。 说来也难以理解,贪污犯家属应该不是毒蛇猛兽,可塘埠头的那些娘们有些过于反常,每当张家女儿去盥洗衣物或淘米洗菜,每一位都躲得老远,好像挨近就会遭牵连。这个新闻早已经不是塘埠头的头条,可一旦张家人出现,那些娘们就会眉飞色舞窃窃私语。 ------------ 六 正值暑假来临,炎热的天气伴随着树上知了的蝉鸣,空气中营造了夏日的烦躁。热浪滚滚的季节,大街上不时有卖冰棒的“凉爽哥”出现,他们用自行车驮着浅蓝色保温木箱,头戴斗笠,身穿衬衣西裤,脖子上还清一色地挂着一块抹汗的毛巾,为了谋生,每天在大街小巷吆喝,那说唱般的叫卖声,都会使孩子产生条件反射。 也许卖冰棒的知道这里群居着一帮干部和工人家的孩子,他们都有兴趣在这些地方转悠兜售。其实,居住在这里的人大多都很节约,特别是有些干部家属都是农村户口,她们不去生产队田里挣工分,一家人的口粮要向所在的生产队买,这样的家庭都能把孩子教育的很乖巧,每当卖冰棍的自行车来了,他们都采取会回避的方式不让母亲难堪。当然有几个户家境宽裕的孩子,他们不会去想别人的尴尬,买了冰棒还要跟到他们家去吃,别人恶心他也全然不在乎。 张颖对冰棒没有那种奢望,别的孩子在面前吃也不会在意,有时甚至会像小大人似的告诫说:“冰棒吃多了要生病的!”这样的话对有的孩子就会产生不满,他们担心让母亲听到成了一个不买的理由,这时候就会不顾脸面,毫不留情地羞辱的语调堵她的嘴:“你自己没有吃才这么说!” 张颖当然不会对他对呛,看别人急眼了也只能陪个笑脸,表面上以示歉意,心里却难掩酸楚,只能机械地踏着麻线车,神情专注地纺她的麻线。 家门不幸过早地把她催熟了。某日,张颖把三十多斤打好的麻线送到麻厂收购部,两只挂篮用扁担一挑,这点重量已经把她压的气喘力乏。不过,痛苦之余也承载通过劳动换来的快乐,今天是麻厂月底结算,她领到了七块多钱,一个月的辛苦终于有了回报,这些钱放在口袋里,乐得她走路生风。由于麻袋厂原材料断货,没有领到麻线团的张颖扛着空担沿着街道逛荡回家,路经供销社饭店时,香味四溢的肉饼正好出锅,因为馋嘴,她没办法挡住那样的诱惑,顷刻间起了一点非份之念,她思索着这七块多钱到家后就要交给母亲,而自己这一个月来都几乎没有吃过荤菜,她大胆地拿出一毛钱买了一个肉饼。 在那贫困潦倒的年代,肉饼是当地算得上最奢侈的食品,小孩没有大人陪着购买,都有家里偷钱的嫌疑。而张颖的行为更让人注目,一个贪污犯的女儿,家里紧巴巴得一个钱恨不得掰两瓣用,她竟敢买肉饼吃,好事的娘们马上把这个事当做新闻与人分享,没大一会儿就传到了灯泡厂里。 正在上班的张嫂听到这事,火烧火燎地赶到家里,怒不可遏地将正在麻纺车上的张颖拎到家里,拿着鸡毛掸子,劈头盖脸地一顿毒打。张颖知道是祸起‘肉饼’,倔强的她没有哭,反而在嘴里嘣出了四个字:“我就要吃!” 张嫂原本这几下打完也就算了,看到女儿不认错,鸡毛掸子又重新在身上再来一遍,可怜的张颖身上被打得青一杠紫一杠,可她依然没有哭,反而愤恨地瞪母亲,咬牙切齿地回击说:“你把我打死吧!反正我是多余的人!” 张嫂被女儿的眼神看得毛骨悚然,一时失控,绝望地瘫在地上失声痛哭。此时的张颖倒显得麻木,见母亲不再打了,带着愤恨,从口袋掏出七块多钱放在桌子上,然后神情凄楚地重新走到麻车旁,眼瞧着一群爱管闲事的孩子围着她看,张颖不想让他们看到自己的狼狈,见一个个好奇的眼神,顿时勃然大怒,大声吼道:“走开啦!” 张颖歇斯底里的喊叫还真把孩子们吓住了,顷刻间一个个面面相觑地散去了,可他们的好奇心依然在,人虽然都在天井里玩耍,但每个人的眼神都在注视张家的一举一动。 张嫂毕竟是个大人,一时失控也能很快地抑制住,知道自己现在遭遇的这一切,周边不会有人来同情这一家人,一切得伤感和不如意都要自己来疗伤。当看到桌上七块多钱,顿时心肠一软,觉得这一段时间女儿干得这么辛苦,吃个肉饼也未尝不可,张嫂强按心中的酸楚走出房间,看到女儿没有衣服裹盖的地方显露的累累伤痕,赶紧去街上买紫药水,回来的路上,老远就听到女儿嘶声力竭的哭喊声:“爸爸啊。。。你快回来啊!” 这催命哭声让张嫂心痛难忍,她手脚酸软地靠在一颗树上,心里一个劲地在诅咒背时的命运到底哪里才是尽头!然而,提倡阶级斗争为纲的岁月里,人类的善良在这个时间段都被斗争哲学淡化,路边人看到这位暂时失去男人依附的女人几乎没有同情的眼光去宽慰,更多的还是横眉冷眼去唾弃。张嫂何曾不知这些,她没有选择地强制自己振作起来,心境不到位,就用两手搓了搓脸,然后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快步往回走。 到家的时候,张颖躺在床上泣不成声。她拿出药棉蘸上紫药水,轻轻地在女儿身上涂抹。药水涂在身上火辣辣地疼,对张颖来说这又是一个惩罚,她强行从床上爬起来,拒绝母亲的疗伤。张嫂带着愧疚,哽咽地说:“囡,不要怪妈狠,妈很难,妈是疼你的,再涂抹一点,要不然伤痕发炎了,你是懂事的孩子,希望你能体谅妈妈!” 张颖依然无动于衷,她表情沮丧,起来又去孤独地踏着打麻车。张嫂瘫坐在床上,不经意地发现草席上有少量的血迹,她心疼得好像自己被打得流血,赶紧跑出去好言把女儿叫了进来,手忙脚乱地在她身上乱翻,最后发现女儿是月经来潮。 张嫂的心里又是一阵刀绞。她拍了拍自己脑门,觉得对她关心太少,女儿正在发育,她只是买个肉饼而已,一股脑的自责使张嫂恨不得打自己几个巴掌,情急间开始憎恨那位来传话的好事者,害得自己失控毒打了她。可怜的女儿正在例假,一大早的还挑几十斤重的麻线到那么远的地方交货。 看到女儿无助的表情,她劝慰说:“今天不干了,都是妈不好!”说话间,从口袋取出一毛钱递给她:“去玩吧!想买什么吃就买什么?去吧!” 张颖对这举动有些难以接受,她僵在那里无所适从,母亲示意了好几次才接过钱。 一晃几天过去,张嫂打发张娟和儿子到十里外的外婆家去玩。张颖很绝望,因为外婆家也是自己最爱去的地方,几天前还以为母亲改变了对自己的态度,没想到还是和以前一样,她们可以去玩,而自己却要在这里干活。她认为母亲的偏袒,自己没有能力改变,早上醒来心不甘情不愿地扛着扁担去麻厂领麻团,排了一个上午队,领到货时已经接近中午,她挑着担子往家里赶,老远闻到清香诱人的鸡汤味,她被馋得直流口水,很羡慕别人家这么有钱,不过年也能吃到鸡肉。 可在家门口把担子歇下,让她感到惊愕的是这香飘四溢的炖鸡是自家烧的,一时间茫然地看着母亲,怎么会去买鸡吃,这要多少钱啊? 张嫂见女儿回来了,提醒说:“快去洗手!”张颖怅然若失地到水缸里舀水,把手清洗干净后傻傻地站门口,她真的在怀疑母亲会在姐姐和弟弟不在的时候煮鸡汤吃。 “快进来!”张嫂在小方桌边摆弄一个凳子,示意女儿坐下。 张颖大脑上都出现空白反应,昨天还在愤恨母亲偏袒姐姐和弟弟,看来自己误解了,她突然觉得母亲原本是这样的可亲可爱。 坐在桌前,张嫂把一钵炖鸡汤摆在女儿面前,脸上显出了少有的温情,轻声细语地说道:“都怪妈妈粗心,都不知道你快要长大了,我们这里的乡风认为长大了就要吃全鸡,我担心你姐姐和弟弟嘴馋,就打发他们到外婆家去,你吃吧!” 张颖被感动热泪盈眶,声泪聚下地说:“谢谢妈妈!” 张嫂自己盛了一碗饭,坐在水缸背前吃了起来,张颖不忍心,对母亲说:“妈妈,你也吃点!”张嫂摇头说:“不,妈妈不能吃,妈妈吃了就不是全鸡了!”张颖一脸尴尬地说:“你不吃,我不好意思吃!” “那好,妈妈就要点汤吧!”张嫂一边舀汤,一边用筷子摆弄着鸡的内脏,嘴上嘀咕说:“把鸡肠子吃了,这会使你做人长长久久!” “哦!”张颖把肠子夹起来送进嘴巴,此时的她快乐得像个公主,她不时地向母亲显露灿烂的微笑。 过了一段日子,母亲突然决定要搬家,三个孩子不知道原委,也许是嫌三块五的房租太贵,也许是...... ------------ 第二章 变调的青春之歌 ------------ 一 三年前,五亭镇所属的村大队来了一群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这些人的到来,给原本就话语纷呈的塘埠头又平添了调侃的谈资。而这些插队锻炼的知青,他们的初衷是把这里当作听取群众批评的一个平台。当然村干部并不喜欢一帮娘们在那个地方瞎掰,因为有些事被人口无遮拦的人捣鼓多了,等村委着手处理时,简单的事情可能会变得复杂了。 首批知青插队下乡“修地球”,满打满算已有三个年头,也不知哪来的消息,说今年部分人可能会被抽调回城。这消息在塘埠头疯传了一阵子后,某日村支书到公社开会时这个传闻到不是空穴来风,只是回城名额有限,第一批九个人下放,只分了五个指标。村支书头都大了,牵涉到人前途命运的事一旦处理不好,就像老鼠撞进风箱里两头都要受气。冠冕堂皇的文件并没有具体说明,前后一句“择优而取”就把所有的推荐细节都涵盖了。如果处在一线的村官真就那样做了,新老知青队伍整体管理上会遗留棘手的问题。 那一年,敲锣打鼓地迎来了九个年轻人,以后为了他们的成长,村委真是政治思想挂帅,大会三六九,小会天天有。可现在这第一批人刚刚成长起来,上头说要让部分人回城工作。这个事看似简单,可真要实打实地去做,很容易得罪知青背后的一群人。 早春时节的天不是乌云压顶就是阴雨绵绵,不但屋里的器具发霉了,就连人身上也闷出了一股酸溜味。眼瞧着赶上一个雨逢晴,主妇们看到久违的太阳,都在阳光充裕的地方架起了晾晒的竹竿。一时间塘埠头洗衣石板也被挤得一位难求。 尽管阳光明媚,可潮湿的空气下依然透出几分寒意。这样的时候,主妇们没有选择地要在冰冷池水中为家里人打理这些被认为份内的事,可大老爷们却可以享受春耕前的惬意。 被淫雨洗刷的五亭镇古老街市今天也是人头攒动热闹非凡,街市外绵延错落的民居被明晃晃的阳光照耀,一眼望去,一个个鲜活的人敞开冬装的扣子,尽情地享受这份温暖。 不过,也不是每个大老爷们可以消受农忙前的清闲,爱管闲事的已经发现,今天几位村干部貌似不太轻松,他们被村支书叫进了祠堂里,眼瞧着一个个严肃的样,好事者都在揣摩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有的人已经坐不住了,祠堂屋平时总是半开半掩的双扇门今天被堵得严严实实,看到这一反常的现象,有的干脆走过去把耳朵贴到门缝上,然后大呼小叫瞎掰:“村里面摊上大事了!” 其实他们什么也没有听到,这样的臆测,只是村委一帮人鱼贯而入,最后一个人迅速合上门的神秘举动给渲染出来的效果。联想到当年林彪出事时就是这样神神秘秘地传达中央文件。有人突然想起,昨天县里那辆送文件的马达克停到公社门口,想必有上头指示来了;更有邪乎人瞎掰,说国民党又有动作了,五亭是交通要道,定有特务来袭...... 正当好事者在祠堂门口窃窃私语,木大门突然开了,只见村支书俩手像赶鸭子似得摆了几摆,满脸不快地说:“你们干什么呢?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老大不小的一伙人听到喝斥,面面相觑了一会后,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各自离去。 村支书站在门口监视他们,直到一伙爱管闲事的人走远了他才把祠堂门再次合上。回到会议室重新坐稳,眼瞧着各位发言的声浪低了下来,赶紧附上话说:“一帮爱管闲事的,各位继续!” 在坐的人看了一眼支书后一反常态,一个个趴坐在一旁惜字如金。 看大家话语突然谨慎起来,村支书抓出一把烟递给会抽烟的几位仁兄,可点上后依然没有声响,大半个小时下来,讨论完春耕备战的话题后,其他的事也就缄口不语了。 村支书看看各位,又抓出一把香烟递了出去,提醒道:“知青回城的问题大家都说说看嘛!” 抽了别人的烟,当然要附和一下,可说的话全没在点子上。 平日口若悬河的一干人变成这样谨小慎微,某些程度上是被很有官样的村支书开场白堵住了。其实那个问题并不复杂的,可在村支书口里,愣说是决定别人命运的讨论,何况知青回城的问题一般的村官哪说得上话,摆这里讨论就是让大家来承担推荐责任,没有上号的人没办法恶心村委共同的决定。 一缕阳光透过天井照射在厢房木格子窗户上,古老而破败的祠堂,到共和国成立后就被当作封建残余的一部分,很长一段时间是当牛棚来使用。六十年代末,原来的村大队部房屋被挪作他用,新上任的支书标新立异,把办公室搬到这个祠堂。 经过一番修缮,表面上已不再破败不堪,特别是两边的厢房,厚实的板壁镶嵌着很多新木料。当做会议室的一边,更是按上了几扇崭新的玻璃窗。唯独欠缺的是里面很简单,除了伟大领袖的画像鲜活一点外,其余的设施都是土地改革后没有分给农户的几款大户人家的桌凳柜厨。眼下,这个地方就是村大队最高权力机构。公社知青会议之后,在塘埠头疯传多时的知青回城话题,终于摆上了大队办公室八仙桌上。 村支书老鲍是个四十挂零的复退军人,当了四年和平兵,政府没有安置,也只好跟着一帮庄稼汉带斗笠卷衣袖下地干活。平日里总好披一件草绿色的解放装,因为这样的行头装扮带有一点那个时代的特征,加上在部队练就了表达能力,文革期间就已经当上半脱产的村支书。今天他面对大队长、治保委员、民兵排长、调解委员和负责妇女等工作的一帮人,静悄悄地围坐在一张陈旧的八仙桌上,这些人表面上都带着崇高的使命感,可到知青回城的议题就没有一个像往常那样慷慨陈词。 鲍支书拿起知青回城的文件,只好自己来打破沉默:“大家都提提看法,实在不行干脆我们一个个表态吧。” 队长陈是个胡子拉碴的中年汉子,除了典型的马脸特征外,让人看上一眼,立马就会在脑海里产生戏台上李逵的联想,有人私下说,这样长相不为官便是邪门的种。村支书是以小权谋和政策说教服人,而队长陈是用他的肌肉震慑。今天这样的会显然不是他的强项,但作为大队长不表态不免脸上有些挂不住,不由得眨巴眨巴眼,丢掉掐在两指间的烟屁股大声说:“其实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的事,上头的文件写得很清楚,这次知青回城的条件就是择优而取,我们村大队最先来的九位中,吴畏,肖永生,谭琳琳,金国庆,丁大志这五个人几年来的表现是有目共睹的,另外的王良、张茂、李丹花、毛齐齐四位,以他们下乡之后的所为,留他们在农村继续接受再教育也不会有怨言,大家说是不是?” 鲍支书笑了笑,他没有做正面表态,指着身穿旧军装的民兵排长说:“你在部队锻炼过,以你的眼光也说说看。”民兵排长被点上了,原先很有坐相的这位仁兄一时间不知怎么表白,抓耳挠腮地回道:“我认同大队长的意见,这是决定他们的前途命运,但后进的几位,是他们自己平时不努力的结果哦,他们应该无话可说的。” 鲍支书还是轻微地一笑,看了一眼明显中年发福的妇女干部庆嫂。 趴坐在桌上的庆嫂赶紧放下撑在脸上的手掌,调节好脸上的表情,笑眯眯地说:“鲍支书,这个事还是您当家定下来吧!知青的事,谁先走谁后走也就几年的事,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鲍支书满脸思绪的脸稍稍放了一放,咬咬嘴唇说:“庆嫂啊!进城工作对我们来说不痛不痒,因为国家没有给我们乡下人这样的机会,在城乡差别大背景下,对知青来说,那好比老鼠跳进米筐里,拿我们村大队来说,前后三批知青在这里,做好这次返城工作,直接影响我们今后的工作,这样吧!我们把最先来到我们大队有资格回城的九个人写在黑板上。” 队长陈有点不耐烦,接上口说:“我看这个事没有必要讨论下去了,就他们五个绝对没错!” 分管财务的会计拿起粉笔,已经把九个人写在了固定在墙壁一边的黑板上。鲍支书站起身子走到黑板前,看了看明晃晃的九个名字,拿起粉笔划掉了四个。顿时,大家的脸上都露出惊叹的表情,队长陈是直性子,放高嗓门说:“你怎么推荐最差的四个上去,每天干活拖拖拉拉的倒返城了,任劳任怨的却还留在农村,这样不公会让别人捣脊梁骨的!” 面对众人惊奇的目光,鲍显得自信有余,慢条斯理地说:“自从第一批知青下来后,我们村为管理这些年轻人就多付出了一份心,几年过来,这些人的培养刚刚有点成效,却要把最优秀的返城。把我们社会主义新农村变相地成了后进青年的教养场所,这一点我们是不能接受。再说,现在国家倡导农业学大寨,我们村委会也不能一直为年轻人工作学习所累,你们所说的几位的确很优秀,新知青来了几拨,他们已经能够做传帮带的工作,他们走了,怎么带动新来的知青?” 鲍支书的一番话还真说到了点子上,大家不约而同地暗暗点头。 鲍把捏在手上的粉笔往桌上一放,继续说:“有没有道理大家可以私下和我沟通。如果我说的大家没有反对意见,这个事就这样定了!不过,这里先和大家约法三章,没有正式公布之前,我们一定要保密,以免造成不必要的纷扰!” 说散会了,大部分人都准备起身离开,只有队长陈坐在那里岿然不动。鲍支书郑重其事地问正在沉思的大队长,小声说:“老陈你还有什么要说吗?”陈摇摇头回道:“你点出来就好了,是这么个理,我没得说了。” 鲍点点头,一边收拾着他的笔记本一边说:“那就散会。” 这个事和一般的村干部关系不大,一说结束了,大家都在尽快地退出到外边吸一口清新空气。然而,这个事对支书和大队长来说很棘手,有这样的传闻,九个知青的家人都为这个事拜访过两位,真要让不太靠谱的五个人推荐上去,做留下的四个人的工作还是要费些心事,为此,大队长没有随大家一起出来,满脸疑云地说:“老鲍,你说得是有道理,但以后工作怎么做?让大家误认为后进先进一个样,从此大家都不再争优赶先了。” 鲍支书微微点了点头,看大队长有心结,干脆重新坐下,掏出卷烟递了一支,点上后鲍深吸了一口说:“所谓后进的几位,也只是不优秀而已,再则除了极个别之外,另外几位就是初来我们村时打群架,偷了几次甘蔗和番薯什么的,有了那样的污点,我们一直都是带着有色眼镜看待他们,这几年来他们该下地干活的都还是下地跟着干了,要不然他那点口粮我们能随便给他吗?”大队长的脸还是没有拨云见天,一门心事地吸着香烟。 鲍继续说:“问题在于这几个人的表现,都是在父母和我们村委的压力下而为之,他们绝对不是和善之辈,目前的平静也是为了回城工作,他们就像一个定时炸弹,说不准哪一天就会惹出什么事来,让我们吃不了兜着走。而他们的父母都有一定的背景,每次都是千叮万嘱,儿女不争气,他们只能利用各种关系让我们给予方便,我们怎么办?古上有句话,宁可得罪十个君子,不能招惹一个小人!” 一番话倾倒进队长陈的两只耳朵里。虽然不算是豁然开朗,但对这个满口什么主义的拍档还是能理解,自己是管生产的,知道搞政治不擅长,那就听他的主张,当即点头附和:“我水平不高,那这个事后面的工作我就不管了。”鲍支书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掸掸手说:“你放心吧!吴畏和肖永生的工作我会去做的,就凭他们一直被冠以优秀的头衔,把他们留下来,或许一时会有思想情绪,但一定不会出乱子走极端,为了我们安宁,别无他法。” ------------ 二 早春三月,雨过天晴的日子爽然怡人。然而村大队知青营的每个角落都弥漫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焦灼。过去的整三年里,知青们由于劳动态度和生活作风方面的原因,被村干部们贴上“先进”和“后进”的标签。部分人员回城工作的消息从各种渠道传来,知青营原来的平静被彻底打乱。取得“先进”口碑的几位,似乎觉得在乡下几年的努力,到这个节骨眼里应该算修成正果;而被干部群众贴上“后进”标签的几位,好像回城工作的事离自己很遥远,每天一副失落的样子,有的干脆指望家里人从另一个方面给他使劲,希望出现奇迹。 一天下午,那位初到乡下时打架、偷番薯盗糖梗全有份的瘦高个王良,穿着一套沾满油污的劳动布工作服,挨个推开了所谓“后进”知青房间的门,对他们嚷嚷说:“你们何必呢?不就是再修几年地球吗?一个个这么沮丧干什么?走,我学了两天手扶拖拉机,我带你们去兜一圈,邻村的桃花树开盛了,趁这好天气,我们瞧瞧去!” 回城推荐没有动静,大春耕也还没开始,闷在房间里的确不好消受。王良这一鼓动,几个人不约而同地从房间里探出头。穿红毛衣的靓姐李丹花,看着王良迟疑道:“是很无聊,不过你能行吗?” 王良拍胸脯标榜说:“能行的,大队长要我开拖拉机是他选对人了,我天生就会这玩意!” 相邻而居的张茂,他把胖墩墩的脸伸出门外,显然有兴趣去兜这个风。他觉得在这里胡思乱想,不如去兜一圈。不过除了担心安全外,他还多了个疑虑,趴在门框上发问: “拖拉机开出去没事吗?那些老头很麻烦的。”王良毫无顾忌地打包票说:“没事,叫我开拖拉机,总要给我练几天,你们尽管跟我来,要批评算我的!” 淫雨过后春光乍泄,九个老知青压抑的心情都需要释放。王良邀伙伴去邻村观赏桃花林,被叫到的自是欣然,没有叫到的除了向来以先进本份著称的两位知青外,其他几位也蠢蠢欲动,看见有人跟随而去,平时话语不多的小个丁大志也追了上去。 手扶拖拉机停在晒谷场的队屋里,王良从座位底箱里拿出摇车把,用不太熟练的动作把一端顶在启动转眼上,咬紧牙转动一阵,随即四冲程发动机喷出一串烟雾,伴随着机械联动噪音,拖拉机被缓缓地倒出了车库。 一帮人争先恐后地爬上了低矮的车斗,拖拉机神气活现地行进在凹凸不平的机耕路上。 吴畏是知青营的小组长,属于挣钱不多、管事倒不少的那一类。人长得很利索,浓眉大眼不说,鼻子下还有一撮无法割舍的小八字胡子,在新老女知青中绝对是偶像级的人物。枯燥的劳动之余她们会私下里评价,说这个大男人皮肤白的邪乎,别人都在抱怨脸蛋被太阳暴晒成茄子一样,他的脸上却只是有点红褐色。冬去春至几个来回,原本大家都习惯了黧黑健康的农民肤色,就因为他那张小脸透白惹眼,让人就觉得周围那帮黑不溜秋的丑八怪成了一群陪衬。 吴畏没有在意自己的与众不同,他和公社社员们一起摸爬滚打,三年多来一直是年轻人的表率。眼瞧着部分知青可以回城工作,他的心神也开始有点松弛下来,认为在农村已经是最后的一段日子,这个时候再喋喋不休地去当老大不合时宜。不过,今天这些知青同伴的举动还是让他有点看不下去,忧心忡忡地站在一地目睹他们远去。 学了两天的驾驶就上路,吴畏心里总有些放心不下,迟疑了一会,觉得有必要去问一下原来的拖拉机手。他走进知青排屋第二间,对着正躺在床上闭目养神的肖永生说:“哎,这个时候村大队怎么还会叫王良去学拖拉机?” 肖永生罩着一件血红色的绒衣,两手枕着脑袋横躺在被子和枕头垒叠的床上,他正在思索如何回答吴畏的问话。他是个壮实的小伙子,国字脸,鼻梁高挺,眼睛深邃有神,几年来基本保持一头短发。他与众不同的粗壮脖子,正面看刚劲的下巴骨竟然没有大过它的直径,似乎有某种力量聚集在那里。一帮知青无聊调侃时都会拿它说事,有时候干脆和宣传画上工农兵头像产生联想。 他确实有超人的耐力。在炎热的夏季,那一身暴露的肌肉,就连乌黑结实的老农村大块头也不敢轻易和他扳手腕比力气,谁都知道人家房间里摆着几十斤重钢球焊接的哑铃。几年来,田野的烈日和燥风,早把他的脸庞镀上茄子般的色彩。然而,肖永生完全不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人,自从下放农村那天起,就积极向村委组织靠拢。虽然各方面的进步没能超过吴畏,但他一直配合管理知青这个小群体。王良等几个嬉皮士之所以没有太出格,某种程度上也是出于他与吴畏的制约力。今天他看见那帮人稀里哗啦的去乘拖拉机找乐子,要在以往早出来劝说制止,但现在他也跟吴畏一样,认为自己应该是回城工作最有可能的几位,王良这个时候被安排学开拖拉机,该是村领导的一种平衡手段。因此,此刻别人都在屋外喧闹,只有他很淡定地躺在床上闭目养神。 这会儿听到吴畏进屋说话,他沉思了一会儿,慢慢地睁开眼睛回道:“是啊!村里很多事情是叫人琢磨不透,难道是为了安慰他,让他有个台阶下?”吴畏立在他的床前催促说:“要不我们去问一下村里的拖拉机手,了解一下他的驾驶技术过关了没有,要不然一车人的安全还真不能掉以轻心。” 肖永生原本也不想管这种无厘头的事,可这个副组长头衔戴着还真不敢推脱,他一骨碌从床上滑下来,拽了拽满是褶皱的运动绒衣,抓起放在桌上的解放帽,满脸不快地念道:“一帮长不大的,想清静几天都不行!” 肖永生戴上帽子走到门外,吴畏已经疾步朝拖拉机驾驶员的家里走去了。 冬日的阳光温暖怡人,已是而立之年的老车把一改往日全身沾满油渍的形象,这会儿他穿着一件或许是当新郎官时的中山装,窝坐在家门口的一张竹椅上晒太阳,吴畏上前用充满责怪的口吻说:“哎,你还有心事在这里晒太阳啊?王良开车子出去了,听说他刚学了两天时间?” 老车把眯起强光刺激下的眼睛,不紧不慢地回道:“学了两天不短了,很多人学上半个小时就上路了。”肖永生睁大眼上前强调说:“他带着一车人出去哎,我们得考虑别人的安全!” 老车把听到这话,一时间变得呲牙咧嘴,抓耳挠腮地说:“这倒是个问题,他的胆子也太大了,什么时候的事啊?”吴畏估算着说:“应该快半个小时了。” 老车把一脸无助地摇摇头说:“那没办法了,即使开个拖拉机去追,我们也赶不上了,只能祈求老天保佑他们平安回来。” 吴畏皱着眉头,好奇地问:“怎么这个时候叫他学拖拉机啊?”老车把摊摊手嘟囔道:“我也不清楚,前段时间那小子带来鲍支书的口谕,说学开拖拉机,正巧这车刚保养了,需要跑一跑,我就带他开了两天,他还是很灵巧的,往后耕个田拉个货的准没问题。” 人家这样说了,吴畏和肖永生也只能作罢。他们的担心还真不是表面文章,在推荐回城工作的节骨眼里,他们不希望惹出什么事来。 老车把继续晒他的太阳,吴肖两个人也没有什么可以再问了,只能在心里祈祷上天保佑一车人平安而归,两个人对视一眼后,悄无声息地转过身子走了。 ------------ 三 村委为知青回城开了碰头会后,塘埠头、市街角头关于推荐进城的传闻依然漫天飞舞。鲍支书又一次到公社开会,把五张推荐表格带了回来,但没有立刻送到知青营。吃了午饭后,这边看一看,那边瞧一瞧,忙活到快下午三点才慢吞吞地往知青营走去。 鲍支书夹着一个公文袋逛荡到这个地方,习惯地走进了吴畏的房间,满脸笑意地说:“外边太阳这么好,也没有出去走走?” 吴畏躺在床上看小人书,看到支书大驾光临,立刻从床上滑溜下来,很有精神地叫了一声:“鲍书记,您怎么来了?”鲍笑盈盈地说:“来和你谈点事,肖永生在吗?有个事情先和你们俩碰个头。”吴畏眼睛不由自主地闪了一下,很担心是王良私用拖拉机的事败露,这会儿村委要怪罪组长管理不力。他有些迟疑地回话说:“在的,刚才还在一起,我去叫来。” 肖永生这些天有点烦,可能是太聪明的缘故,自从知青回城的消息传来后心里一直很压抑,似乎预感自己会在这次回城名列之外。他暗自分析,说优秀实干,自己远比不了吴畏。村里每年有新的知青充入,而有管理能力、且受到村委认可的也就自己和吴畏两个,根据以往村里工作安排的常规和惯例,可能会来个平衡的做法,说不准吴畏等五人先走,自己则要被安排接替分管留下来的知青工作。这些天肖永生一直被自己的这种预测所困惑,很多时间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避不见人。今天也是,和吴畏去找拖拉机老把式回来就躲在房间里闭门不出。 吴畏知道他在里面,毫不迟疑地叩响了他的木门。肖永生很不耐烦地从床上起来开门,扭动弹子锁后,立马回到了被窝里。 吴畏压低声音说:“鲍支书来了,说要和我们俩碰个头!”肖永生一听说是这一茬,赶紧穿好衣物来到了吴畏的房间,用灿烂的笑脸面对鲍书记说:“闲得无聊,在床上躺着看书呢?您说要开会是吗?” 鲍支书笑眯眯地摆弄一下靠背椅,说:“这么好的阳光不出去晒晒,还喜欢裹在被窝里?”吴畏还以为鲍支书为一帮人乘拖拉机兜风的事情兴师问罪,赶紧凑上前说:“鲍支书,王良学开拖拉机,带着一窝老知青们去看桃花了,我和永生想去阻止,但晚了一步。”肖永生接上话说:“是的,我们刚才还去找拖拉机驾驶员了,据说王良学了两天时间了,没问题的,我们担心这么多人在车上安全有问题。” 鲍支书压根就不知道这个事,沉下脸思索着说:“这样啊!这是很不好的事。有安全问题,去了有多久了?”肖永升估算道:“有半个多小时了。”鲍支书一脸无语,点点头随意地说:“算了,就让他们疯一下吧!希望他们能够平安回来!” 吴畏很关心知青回城的传闻,在一旁小声地问:“支书,怎么这个时候让王良去学拖拉机?是不是……”鲍笑道:“哪里,他跟我说了很久了,我告诉他只要好好干,和群众打成一片,就可以考虑。春节前老驾驶员身体不适,我就叫他去学了。不说他的事了,今天我来和你们俩商量另外一个事,就在你房间里吧。” 吴畏和永生立马坐在床上,准备聆听支书的教诲。 鲍支书淡淡一笑:“哎,你们两位都放松点,又不是在队部开会,我就是想征求一下你们的意见。” 吴畏和永生互相看了一下,是觉得太严肃,尴尬地放下直挺的胸部。 鲍支书在小书桌前的靠背椅上坐下,拿起夹在胳肢窝里文件袋说:“抽调回城事想必都听说了吧?” 村支书开门见山地说到这个茬,吴畏和肖永生心里不免有些悸动,平时的积极和高风亮节某种程度都是为了能够尽快地回城工作,眼下疯传多时的抽调回城要成为事实,有想法在所难免,此时此刻,两个人不约而同地点头:“听到了!” 鲍两眼笑眯眯地盯着两位,再问:“你们有什么想法?” 到这节骨眼上,吴畏没有像往常面对困难那样想用高风亮节来掩饰自己,而是含糊其辞地说:“抽调回城和在农村劳动,革命工作的性质都是一样的。” 鲍支书对这样的回答付之一笑,因为他听出了吴畏的言外之意,转眼问肖永生说:“永生,说说你的想法?”肖永生立刻挺起胸说:“青年人社会实践和锻炼,目的是使自己赶快成熟起来,要在多样的环境中锻炼,鲍支书您说呢?” 鲍点点头,叹了一口气说:“我明白你们俩的意思了,这不怪你们,人在城乡差别的问题上都有放不下的时候,不过,这次只有五个名额,真是僧多粥少,你们俩是知青当中的标杆性人物,这次不安排了,你们千万不要有情绪,往后的机会有的是,参军、上大学都是你们可以选择的路径嘛。” 听到鲍支书的话,吴畏和肖永生表面上没有什么反应,心里是一百个不情愿。三年多风里雨里的总是为大家做表率,现在到了关键时刻,还得做最坏的打算,此刻的心情便与往日的自信乐观截然不同。 鲍支书估计一帮人不可能马上回来,干脆把村大队的推荐信往吴畏的桌上一放,站起身子说:“也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回来,大队拟定五个人的推荐信,你转交他们吧!我还有点事。” 鲍支书说完话走了。 吴畏和肖永生傻傻地坐在床上半晌说不出一句话,心里一个劲地在发问:难道思想积极向上、工作劳动任劳任怨,做错了吗?为什么就捞得这样一个结果? ------------ 四 王良开着手扶拖拉机行驶在坑坑洼洼的机耕路上,带着六个神采飞扬小知青,在春意盎然的田野边一路欢歌。刚学了两天的新把式像模像样地驾驭着这头铁牛,然而,这地方是典型的土丘地貌,绕行时碰到人畜也会手忙脚乱。在一个转弯处,刚躲过一个水坑,却没能闪开一坨牛粪,因拖拉机保养后没按挡泥板,车上的人指着前面那坨异物惊呼:“牛粪,牛粪!” 王良来不及反应,一个车轮正面压了过去,飞溅的污物洒了车上人一身,顷刻间,车上的人大呼小叫地喊着:“快停车!快停车!” 王良坐在前面首当其冲,他拉起离合器,脚踩制动踏板,一骨碌溜下车,头也不回地找池塘清洗去了。 车上的人炸锅了: “哎呦我的的确良算是处霉子了!” “我刚换的衣服,这身牛粪!” “我溅了一脸!” “早知这样就不凑这个热闹了!” 身上的污物实在有碍观瞻,有的人已经跳下车往回跑,有的人还想等王良回来继续乘拖拉机回去,可大多数走了,在拖斗上的人也只能下来,骂骂咧咧地走了。 六七个平时很讲究的城里人尴尬地行进在回村的机耕路上,也不搭理路人关切的询问,可车轮终归比脚走得快,快到村口时,王良的拖拉机也赶到了,他们又都赶紧坐了上去,一心想快点脱离村里人的“注目礼”。 拖拉机直接停到了知青营的排屋前,大家争先恐后地下车往自己的房间里跑。 吴畏见他们回来了,无精打采地拿起鲍支书留下的文件袋走出房间,把心中的不快撒在了他们的身上,厉声戾气地说:“瞧你们的狼狈样,到农村接受教育,你们学到了什么?” 已进屋的人听到吴畏在发飙,一边换着衣服一边探出头往外看。 一直不服管的王良,抬杠说:“可没有什么安全问题,只是碾过一坨大牛粪,大家都弄上了一点。我的大组长,知道你能拍马屁,但这点事总不要去向村支书汇报吧?” 吴畏懒得理他,举起文件袋向所有的人喊:“鲍书记刚才来了,他把回城的推荐信留在了我这里!” 站在对面的王良顿时脸色发白,急促地说:“千万不要因为我私自开拖拉机兜风这件事,把我进城的资格挤掉了!”吴畏气冲冲回击:“我可没有这样大的权利!” 王良有些不可理喻,着急上火地问:“有没有我,我开始下来时是有点拖拉,但这两年应该都跟着干的!” 吴畏没再理会他,抬起头对大伙说:“老知青都出来,村里推荐信和招工表,我说一个,你们来拿一个,快点!” 话声一落,知青营里的人全围了上来,新知青看热闹,老知青则一个个神情紧绷。 吴畏从里面抽出一张念道:“王良!” 王良听到自己的名字,也不管自己身上的脏污,不能自制地抱住了吴畏,激动地说:“哎呀,我爱你!”吴畏看到他衣服的脏劲,用力把他推开,恼怒地说:“你有完没完?” 王良咧嘴一笑,接过推荐信和招工表格,一脸顽皮地说:“不好意思,太激动了,过一会儿我请你喝酒,搞脏你的洗衣服可以丢在我的房间,我会帮你洗干净的!”吴畏烦不过来,掸掸手说:“快找地方乐去吧!”说话间从文件袋里又抽出一张,喊道:“张茂!” “万岁!”张茂听到自己名字,情不自禁地举起双手,两条粗壮的脚用力往空中一蹦,让人好生领略了什么叫做声嘶力竭。 吴畏把两张纸往他身上一捅,接着念:“李丹花!” 又是一声尖叫,随后这个形象有些笨拙的女孩,跳跃式地来到跟前,很麻利地接过表格,一脸喜气地说:“我一直感觉很好,没想到真的就轮上了!” 吴畏再抽出一张,看了一眼说:“毛琪琪!” 毛琪琪没有夸张的动作,优雅而自信走到前面接过表格,举起手说:“昨天晚上那个梦成真了,工人阶级万岁!”吴畏不耐烦地瞥了她一眼,从文件袋里面又抽出一张,继续念:“金国庆!” 人群中挤出一个瘦高个,接过表格美美地贴在胸口,直溜溜地透了一口气说:“修了三年多地球,接下来该修的继续修,我们就是全民所有制还是集体所有制问题了!” 吴畏没有理会他的高见,本能地往文件袋里看了看,然后一脸麻木地撑开文件袋,把扯开的袋口对向大家说:“没有了,金国庆说得对,余下的继续修地球!” 面貌姣好的谭莉莉和身材矮小的丁大志一脸惊恐,两个人目不转睛地立在前面翘首企盼自己名字出现,他俩几乎用惊诧的口吻责问:“为什么没有我?”吴畏有气无力地回道:“我也没有,肖永生也没有,有问题找支书去!” 此时人群还没有散去,已经回房间里洗了一把脸的王良跑过来,以取乐挖苦的口气说:“千万不要说是你组长高风亮节让给我们哦,那样的话我会感动得痛哭流涕的!”吴畏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在转身回屋之前说了一句:“那倒没有,不过,你应该看到了,留下的四个是什么人――都是奖状贴满墙壁、工作一丝不苟的人。可能是我们做错了什么!” 王良耍鬼脸说:“嘿嘿!这四个人,都应该说是比较会装蒜又很会来事的,也该让我们扬眉吐气一回了!” 外面七嘴八舌的煞是热闹,但肖永生一直躲在房间顾影自怜,但他听到王良那句话,忍无可忍走出门,一改以往的内敛,指着王良,一脸怒气溢于言表:“我们会装蒜,你是在说我吗?” 王良看到肖永生那张发了青的冬瓜脸,慌忙陪笑脸说:“开玩笑,开玩笑!你怎么认真了!”肖永生板着脸说:“开玩笑也要找对地方,不要把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要注意口德!”王良陪着笑脸,把两只手举在胸前点头哈腰,用道歉的口吻说:“好好,我错了,我这就改正!” 吴畏懒得去理会,一言不发走进房间。 新知青们都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觉得余下再也没有看头,也都回头该干什么继续干,只有丁大志和谭莉莉,两人的脚像两生了根的树,傻傻地站在那里。 ------------ 五 推荐回城的知青,一天也不想多呆,村里的手续办完,就去知青办报到了。继续在广阔天地接受农村再教育的知青们,表面上没有流露出对乡下生活的厌恶,心底里都想快点摆脱接受再教育的窘境。五位不上不下的人抽回城里,也让他们明白了一个道理,作为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一员,不能太冒尖,一旦这个广阔天地喜欢你了,满耳的赞誉声也会让你付出一点代价。 一场春雨过后,知青回城的话题刚刚落下,塘埠头和市街角又爆出新闻,说是公社农机站要在知青中抽调几个人。春耕前夕卷起这样传言,所有的知青都蠢蠢欲动,因为这次的条件没有明确规定下放年限,一旦被选中,就归属为发薪水的一员,往后不再要一年四季地在田里风吹日烤,是一个抢手的 “准回城”工作机会。 吴畏和肖永生当然也抱着幻想,只是没有向其他知青那样有事没事往支书、大队长家里跑。队长陈脑壳子比较简单,他又想来个择优录取,某天傍晚专程跑到鲍支书家里为这事碰头。 此时,鲍家内人正在做晚饭,陈队长推开半掩的双扇木门,朝里面喊话:“老鲍在家吗?”鲍嫂从厨房里窜出来接腔:“是大队长啊!老鲍在的,刚回来,说是困了,在房间里躺一会!” 鲍支书听到有人找,赶紧从卧室里出来,寒暄道:“是老陈啊!快坐!”陈队长满面笑容地说:“那点事情拖着,我们合计一下。”鲍点头附和说:“农机站那个是吧!对的,这几天我都在外头,是该定下来了!” 两个人在八仙桌旁相向而坐,鲍家内人见大队长串门,立刻郑重其事地为他烧水泡茶,两个老伙计倒是很随便,刚一坐下就不约而同地从兜里拿出香烟,鲍手里是飞马牌,大队长是雄狮。大队长已经抖出两根了,可他又放了回去,很默契地伸手去接支书递过来的飞马牌,因为雄狮牌毕竟差了一个档次。 话还没有开言,可鲍基本知道老伙计的用意,点上烟后说:“这几天这些小知青们又有些不安分了。”陈队长哼哈道:“可不,公社里点名要从知情队伍中挑选,你认为哪两个去比较好?这事还得快点定下来,要不然这么多人的心都浮着。” “是啊!这些人有事没事的经常来串门,嘴上不说,可我都知道他们的想法。” “你认为谁去比较好?” “老伙计,这不算个什么事,你想推荐谁就直说,农机站工作每天都和乌黑的机油打交道,虽不要下地干活,但要自己向生产队买口粮,那些自留地还是要自己种的。” “可他们都想去。” “当然啰,现在农业学大寨,上头也说农业的根本出路在于机械化,从学技术这方面来说,到农机站工作还是很好的,这个事你有什么想法就说吧。” 这时,鲍家主妇已经烧好茶水,她笑眯眯地拿出了两个玻璃杯,放上了一点茶叶,麻利地各倒上一杯,小心翼翼摆到两位跟前。 陈队长没有客套,端过茶杯用嘴唇试了试水温又放回到桌上,吸了一口烟,他心里有想推荐的人选,探试说:“有两个小知青,干活也没有什么力气,在生产队里老拖后腿,是不是按照以往做法,把他们送出去?” 鲍微微一笑,端起茶杯吹了吹浮在水面上的茶叶,轻声细语地说:“推荐到农机站和推荐回城是两码事,到农机站工作,所有的关系都在我们村子里,他表现得好坏和我们摆脱不了干系。” 陈队长皱起眉头一想,觉得有道理,附和说:“是这么个理,那我们叫吴畏和肖永生去?”鲍支书不温不热地摇摇头:“那不行,我们好歹把他俩留下来,是为了给那些还不太沉稳的知青做榜样,不过,他们俩可以去一个,这段时间我一直在注意他们俩,我看就让肖永生去,他原本就不善言语,没能推荐回城他就像换了一个人,这样的心结打不开,他在这个地方也只会起到负面作用,我建议他去,你也随便推荐一个吧!” 大队长把手举到头顶,很干脆地挥了挥说:“那好,我推荐潭莉莉,她母亲说,她最近身体不是很好,下地干活有些受不住,希望能让她去农机站开个票什么的。”鲍支书点头附和:“那丫头还是很不错的,那就这么定,明天就让他们去报到。” “好嘞!”陈队长应声后起身要走,鲍家主妇热情有佳,从厨房里窜出来客套说:“要不就在这里吃饭,现在去买菜还来得及!”大队长已经走出门外,他头也没回地挥挥手:“不了,下次吧!我顺便过去和那两位去说一下!” 见大队长走远了,这位“贤内助”就对老公吹耳边风:“怎么叫他去说,这么多人都来咱们家要求过,往后人家以为村大队的事都是他拍板的!”老鲍不喜欢听妇道人家唠叨,不耐烦地说:“人活着要知道有板谱,这样芝麻大的事能两个人抬着去说啊!真是头发长见识短!” 鲍嫂很不服气地朝老公歪了一下嘴后扭头走开,鲍则无所事事地坐回到八仙桌前,点上烟等老婆上菜吃饭。 此时的知青营炊烟缭绕。大队长别着手逛荡到那里,低着头走进了肖永生的门口,对着黑咕隆咚的房间说:“这么黑了还不开灯啊?” 肖永生朝外一看,慌忙拽了一下拉线开关,走到门口说:“大队长里面坐!”大队长和蔼地说:“不进去了,就在这里和你说吧!明天上午你就到农技站报到,你和谭莉莉去吧!到那边好好工作,就算给村里挣口气!” 肖永生高兴地应声:“好的,我一直比较喜欢搞机械什么的,我会好好干的,反正户口关系都在村里,以后还要靠你们多关照!”大队长高兴地应诺,并说:“好说好说!以后我们村的农机具你还要多留神,以前拖拉机去修理,排几天队的情况都有,现在好了,农机站扩大了,而且有你们在那里,我们村的总不要再久等了。”肖永生赶紧点头:“那肯定的,大队里的设备就像我自己的东西一样。” “那就好!”大队长没想久留,寒暄了几句就朝谭莉莉房间那一头走去。 吴畏就住在隔壁,大队长和肖永生的对话全听到了。他十分伤感,回城没有份,连去农机站工作也捞不着,真是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姓肖的这段时间为了知青回城推荐问题一直和村里闹情绪,政治学习装深沉不发言,下地劳动拖拖拉拉,全然不顾知青排头兵的形象,就这样的表现村里却推荐他去农机站工作。吴畏咬牙切齿地自言自语:做先进要自强自律,想作风拖拉还不容易,你们这些村官等着瞧吧! ------------ 六 有时候村官的做法很让人费解,知识青年下放农村三年,一旦有回城工作的指标,工作带头埋头苦干的留在了农村,消极怠工拖拉嬉皮的却回到城里。 时下塘埠头经常热议这方面的事,说吴畏高风亮节,自愿放弃回城工作,把指标让给了别人。这样的话传到当事人耳朵里,完全没有以往的那种虚荣感,反而差点没有把鼻子气歪,几度欲找村支书评理。这位要长相有长相、要文化有文化的年轻人,在那讲究革命本色的年代,也算是少年老成,形象上全然撇开小资作风。或许上天特别眷顾这位刚毅而又热血充盈的小伙子,高挺的鼻梁衬托着两道浓眉,目光深邃,但他永远保持朴实的形象,留着一成不变的小平头,一套草绿色的解放装,冬天当罩衣,春天当便衣,只有夏天放在箱底几个月。他是知青中的排头兵,从下乡那一天开始,一直坚守新青年的人生信条,在广阔天地里以身作则,不但生产实践不落人后,工作学习也向别人取长补短,下地劳动和公社社员一样戴草帽、打赤脚,风风火火地在农村接受再教育。可谁都不曾想到,现在回城指标却没他的份。 直到后来才知道,这一切是村大队在使坏,他们认为新农村也不是劳改场,为什么非得要接纳这群不入流的人。吴畏认为这个冤大头做大了,他很沮丧,每天都在琢磨如何向后进青年靠拢。农田最繁忙的“双抢”过后,他瘫在床上装病三天,没想到村支书和大队长相继到床前看望,走后还叫来了赤脚医生。想起来都可笑,以前那几位捣蛋鬼身体不适,大队干部愣说是装的,说他是有意逃避劳动。现在想起来他们的所为,是错误的时代做了对路的事。表面上,貌似好青年大家爱,可农村那广阔的天地一旦喜欢你,在城乡差别的大背景下那就够你喝一壶了。吴畏简直肠子都悔青了,他想,这年代做先进也要掂量掂量,有时候会事与愿违,适得其反。 人的心理一旦不平衡,就会有极端的做法。入秋后,那天生产队分番薯,眼瞧着晒场上一摞摞根据户头人口分发的堆头,吴畏欲做坏青年的想法终于付之实施,他把两个正劳力的份量装进了自己的麻袋,然后从容不迫地扛走了。一个矮小娘们看到留下的番薯份少,知道被别人掉包了,恼得她在晒场上破口大骂:“哪一位断子绝孙的偷番薯,你不得好死!” 有人神神秘秘地告诉说:“可能是吴畏,有人看到过他在那个地方捣鼓!” 娘们气得双脚直蹦,闭着眼睛朝吴畏住的方向加大分贝叫骂。 鲍支书闻讯走过来,严肃地对她说:“你骂吴畏就等于诋毁毛主席的上山下乡政策,你这样够得上批斗的资格,他干嘛要偷你的番薯,即使他拿去了,也是拿错了,革命青年那种觉悟,会要你几个番薯吗?” 村支书在那个时代很有威势,几句话说得娘们大气不敢喘。而鲍支书并没有就此收口,一脸恼怒地对她说:“跟我来,把地上番薯用箩筐装上!” 娘们不敢不听,一脸沮丧地挑着番薯跟在支书后面。 来到知青营,吴畏正在做晚饭,他看着支书和娘们进来,心里都想发笑。 鲍支书倒是很认真,他也算是白面书生熬出的老兵怪,稀疏的头发,模仿伟大领袖的发型,把自己装得扮很有革命气息。这会儿,他带着身后的娘们,从容不迫地走进吴畏的房门,笑容可掬地说:“吴畏啊!你可能把番薯拿错了!” “是吗?”吴畏故作惊叹,这个时候还真不能说是自己有意偷换,那样会使村支书下不了台。他特意装出一脸惊讶的表情,拍拍脑门说:“我说这一次番薯分给我会这么多,害得我硬撑着挑了回来!” 鲍支书微微一笑,斜眼看着娘们:“是不是啊!我说是拿错了,他如果是偷你家的,为什么全部都放在这里?”娘们一脸尴尬,抖抖索索地回话:“我错怪他了!”鲍支书还不消停,乘势教育她:“以后遇上问题,要调查清楚了再说,在晒场上哇啦哇啦!到时候我在村大会让你到台上检讨!” 娘们一边点头认错,一边用箩筐把番薯换了挑走。支书也没时间在这里磨蹭,打了招呼后转身就走。 吴畏瘫坐在木板床上,看到一堆番薯好不恼人,好青年做了三年,偶尔做一次坏事别人愣是不相信。 人心浮动就会用玩世不恭的态度来对待生活。吴畏虽说每天都和社员们一起出工,但已经没有以往的热情。现在的知青队伍里,他是头号的老资格,一个组长的封号几次也辞不了,想离开农村的冲动已经使他的精神濒临崩溃。 从小在农村长大的村干部,全然感悟不到年轻人回城的诉求,一度还想把他培养成为大队党支部班子成员。其实吴畏也知道这些长者对自己好,但扎根农村的表态,只是在开会时放出的烟幕弹,在人前拼命地表现自我,就是想快点离开农村。现在,他不想把先进青年这个光环继续套在头上,觉得这个光环把自己拖累了,他要让自己在人眼里成为一个有七情六欲的普通人,那样的话就可以轻松自在地生活。 一个人要想达到标杆性人物不容易,但让其走向另一面却不难。生活在古老的村庄里,不知不觉的会沾染某些恶习,特别是一些小伙子,会在看露天电影或者在田间没有众目监督下对姑娘们出盐猪手,这样的陋习经常搞得女孩子哇哇直叫。 吴畏刚下放农村时,发现这样的事还郑重其事地向大队支书汇报,要求整治这种不良风气。后来才知道,这种举动是农村的一种陋习,它的存在有那样渊源背景,说是女孩子没有被男人掐过,就等于这个女孩没有吸引力,有的女孩在看露天电影时,还故意挤到前面去招惹。 吴畏以往总是对这种陋习做针锋相对的斗争,管不了生产大队的小伙子,就严加管束自己的知青组,在每星期开会学习中都强调这一点,一经发现有那样的行为,大伙儿会开足火力批判,批完了还当作知青内部矛盾的新动向“一帮一”促膝谈心,直到思想上彻底纠正才罢手。如今,那些曾经犯错的人都走了,留下一个“清教徒”般的组长依然在这里守候。 在知青队伍中,长时间不让回城工作也会被新来的知青笑话。吴畏就体味到了这样的尴尬,他经常被一帮人诧异的眼光搅得无所适从。那些已经参加工作的老知青星期天来重游故地,趾高气扬的样子把吴畏损得没地方钻,特别是曾受过吴畏批评教育者,更不顾口德。弄得他们一来吴畏就不敢回到住处休息。 某星期天,吴畏担心那些无所事事的老知青又来“度假”,万般无奈的他躲在田间没敢回去。心中的恼怒,很想找一种方式来发泄,他甚至有宁可去坐牢也不愿再呆在这里的想法。正在判逆思维中,邻村一个颇有姿色的少妇,拎着精致的竹挂篮走在田间的小路上。吴畏发誓要做坏男人,他想给这个女人出个盐猪手,只要她一喊,有人看到向支书一告状,自己就是个有作风问题的坏青年了。 趁着少妇走过路旁的一片甘蔗地,他往路中间一栏,伸出手往她胸前摸了一把。少妇只是在遭袭的时候吓了一跳,她没有喊,也没有叫,反而轻柔地说了一句:“让人看到多不好,你这么阳光,也不嫌我老?” 吴畏都傻了,不相信自己碰到的是一个骚货,上去将她拦腰抱住,顺势把她放倒在地上。 少妇照样没有喊,反而问说:“你是这个村的知青吧?有一次你在宣传毛泽东思想汇演中看到过你!”吴畏脑袋一阵空白,看来真是个骚货。他感叹道:“看来自己这辈子离不开这个该死的地方了!”将她从地上扶起,摆摆手让她上路了。 少妇满脸不解,三步一回头地走了。吴畏看着远去的背影,向地上吐了一口唾沫,轻声地说:“我好歹是个童子鸡,要给我也要给大姑娘!” 精神垮了,情欲就会窜出来作怪。 中秋节,知青们都回家团聚了,吴畏不敢回家,他担心会被父母数落。别人都回城工作,父母肯定怀疑自己不努力,难免也会训斥一顿。 村里管妇女工作的村官是一个体态肥壮的中年妇人,大家管她叫庆嫂。因为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是当时的基本国策,她站在村领导的高度,也很关心知识青年的成长。得知吴畏没有回家过中秋,赶紧叫女儿凤芝送点月饼柿子等中秋果品去慰问。 凤芝是村里数一数二的靓姑娘,个子不高,但她身上透着文革铁姑娘的精干,标致的五官,健康的肤色,浑身洋溢着一股乡土气息。多少年来都是一头运动员式短发,高兴时会发出银铃般的笑声。在炎热的夏季里,总爱穿一件运动衫,有心要去关注女孩那个部位,谁都能感觉到她的丰满和坚挺。 她显出的自信彻底镇住了村里不安分的小伙子,和女伙伴私下侃谈,总能自负地说:“我是从来都没有遭哪些混小子的触摸过!”凭着她的身材和面容,她无须在乎别人怀疑自己的魅力。不过,在知青集中营吴畏面前,她的自信就大打折扣了。 凤芝有事没事的也喜欢到知青营玩,母亲叫她送月饼,她就拎着竹篮风风火火赶到那里敲门。 吴畏懒得去开,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凤芝知道他在里面,跑到屋后的窗户去探视。吴畏无法藏身,只好开门迎候。凤芝做着鬼脸说:“是我妈叫我送来的!”说话间,把一小篮中秋果品递了进去。 知青营排屋简陋得像个综合体,二十来个平米,吃喝拉撒睡全在里头,最显眼的是挨着门框砌成的小锅灶台,锅灶边的墙上挂着一个由知青办统一发放的木制小菜橱,菜橱下面堆放着柴火,墙角竖着几根扁担;房另一头窗户下安放着一张小书桌,书桌边是一张简易木板床,床对过墙上贴着一张毛主席在天安门城楼上接见红卫兵的画像,屋里面只有床前一块是空的,这也是知青营典型的摆设。 吴畏没再客套,坐在桌前的木椅上,对庆嫂送来的中秋果品还是显示了该有的热情,他毫不客气地吃了几个。 凤芝在床上坐下,她在同村的小伙子面前显得很自信,可在吴畏面前就没有那么自然,人家长得帅,又是城里人,上台能唱样板戏,下台能给村里生产出谋划策,大会发言无需讲稿,可以说这个时代男青年所有的优点他身上都有。 可吴畏只对月饼感兴趣,一口气吃了好几个才想起旁边坐着小女孩,他拿了一个递给她说:“你也吃一个!”凤芝赶紧摇头:“我在家里吃过了,吃不下了!” “那就吃个柿子,我一个人吃不好意思!”说着吴畏就抓起几个递了过去。 凤芝接过了一个,剥了皮不声不响地吃了起来。看着吴畏一脸不开心样,起身想走。 吴畏无聊得实在没法打发时间,对凤芝说:“月亮升起了,我们到水渠边玩好吗?”凤芝没有拒绝,也没有更多的想法,点头回道:“好的呀,我也正没地方玩,我在水渠边的小桥上等你!” 他俩没有一道从村子里走出去,因为此时还知道如果被人看到,那就是第二天塘埠头的第一新闻了。 ------------ 七 明月当空,清风送爽的田野美得让人陶醉,蜿蜒曲折的水渠在月光下耀眼生辉,清澈的流水映射出粼粼银光,让人仿佛置身在远离尘世的仙境。 凤芝哼着小曲,步履轻盈地来到小桥,环顾四周,翘首回望款款走来的吴畏,心里似乎有些悸动。 吴畏约凤芝出来绝对没有掺合情感成分,他缩着头,两手插在裤兜里,不紧不慢地逛荡了过来,他似乎也担心周边有人,回头看了几眼后才走上小桥。凤芝已经在桥上坐下了。吴畏站了一会儿后,什么也没有说,脱下塑胶拖鞋搁在她旁边顺势往上一坐,然后就没有声响了。 桥很矮,垂挂的两脚都能够得上那清澈的流水,这样的环境应该算得上是个世外桃源,可大家都有回城工作的诉求,没人真的愿意扎根农村。 吴畏依然情绪不佳,开始的时候还是比较冷静,可没多久要做坏知青的想法又出来了,他转过身子凝视凤芝,毫不犹豫地在她的胸部摸了一把。 突然遭袭,凤芝吓得浑身痉挛。要是换做村里的那些混小子,说不准一个耳光扇过去了,可面对的几乎是自己的偶像,她并不是很反感,只是羞答答地说:“吴畏哥,你这样不好吧!你可是青年标兵哎!” 吴畏没有收敛,反而将凤芝搂在怀里,回话说:“先进也是人,他也有七情六欲!”凤芝极力掰开绕在脖子上的手,说: “最好不要这样,我还要嫁人的......” 当下的吴畏有些极端,从发育开始,生理需求已经压抑了六七年,这段时间实在想破缸子破摔。他不但没有就此收手,还强行抱住凤芝,在她脸上狠狠亲了几下。 要是凤芝不挣扎,可能这事也就完了。然而,一个清纯女孩,哪受得了这样的刺激,她想站起来,可身子几乎横躺在吴畏的怀里,人怎么也使不上劲,一只手乱抓,想找个支撑点爬起来,也许碰到吴畏身上什么了,凤芝羞得浑身痉挛。 吴畏彻底失控,身上聚起的情欲已经有征服她的冲动,就在凤芝要站起来的瞬间,手还抓在她裤腰上。那时候女人的裤子肥大,腰间就一颗纽扣固定,吴畏一拽拉,裤子就掉了下来。 吴畏看到白皙而又丰满的大腿根,情欲肆孽的他不顾一切地把凤芝强压在身下...... 凤芝被吴畏的激情渲染得浑身酸软、四肢乏力。在传统文化氛围中,这种勾当绝对是伤风败俗的行径,吴畏何尝不知,可他一时精神崩塌,主观意识被情欲所控。直到发泄完了,看到直溜溜地躺在水泥板上的凤芝,对自己的冲动才有些不知所措。这种紧张同时在凤芝心中发作,她仰起身子,委缩在吴畏的怀里。吴畏心里六神无主,口里却说了一句:“你别担心,如果怀孕了,我会负责的!”对凤芝而言,这一句不着边际的话,已经使她感动得痛哭流涕了。 这是一个月色迷人的中秋夜,两人天为帐、地为床,一阵云里雾里过后,今晚再也没有兴致领略这银色的月光。对稚嫩的凤芝来说,她没敢强迫吴畏做出最后的承诺,但心里却有了归属,她希望今晚就能睡在知青营那张小床上。然而,城乡差别摆着,这样的想法绝对是一种奢望。在分道口上,吴畏耷拉着头,悄无声息地选择另一条道走了。 破身后的凤芝还真希望自己能够怀孕。母亲在大队管妇女工作,家里有不少妇女生理知识的书籍,她找来看了遍,可越看越沮丧,一个月女人排卵期才三天,其他都是安全期,哪那么容易怀上,必须找他多干几次才行。 吴畏更是忧心忡忡,自从和凤芝做了那样的事,回城的希望更加渺茫。在劳动中,每每看到凤芝充满渴望的凝视就会心如鞭笞,这是一种矛盾,白天想得大多是自己的前程;可到了晚上,更多的是回味男女媾和的快感。 知青营生活区两排平房建造在村口的路旁,这里进出方便,闲暇时很多人会聚集在这里,特别是晚上,村里的年轻人都喜欢到这里消遣,大家聚在一起吹大牛、唱歌、打牌。当时社会上最潮的娱乐这里都会有人玩。凤芝也不例外,她原本在这里玩得很自然,可发生那样的事后,就不敢在众人前面对,每天都想约吴畏一个人到外面玩,可他是属于大家的,即使有那份心,也不可能轻易脱身。 某天,凤芝递了一个纸条,告诉吴畏晚上十点后她要来一趟。情欲肆孽的年龄,收到这样的字条当然会有所反应,这一天,吴畏早早地支走在屋里玩的人,关上灯,半掩着门,带着生理的渴望,平躺在床上静静地等待凤芝的到来。 凤芝是个女孩,主动要求前往的勇气也是多日焦灼后的决断,她早就混杂在隔壁玩耍的人群中观望,见吴畏屋里的灯关了,立刻领会到了他的默认,等知青营静下来了,就蹑手蹑脚地摸了进去。 吴畏听到有轻微的推门声,赶紧从床上仰起身子,趁着门口外照进的一点光亮,伸开双手把她揽在了怀里。凤芝很希望这样的举动,想起这些天孤独得度日如年,顿时泣不成声。 这样的房屋没有隔音效果,为了避免被隔壁听到,吴畏敏捷地用嘴巴堵住了她的怨言,僵持一会后,顺势脱去衣服,干柴烈火的两个人,抱着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想法,尽情地享用先天的拥有。 凤芝目的很明了,在行事的快乐之余,想得更多的是吴畏在小桥上的承诺,她很希望自己能够怀上,要不然今生没有办法面对另一个男人。这个晚上再次苟合,是两个人不明不白接触的另一个开端,凤芝已经决定,要把这类似偷情的夜宿常态化。 世间没有不透风的墙,凤芝这个不寻常的举动,不经意中被母亲碰了个正着。那天晚上,庆嫂到村委会开会回来,打着手电筒行走在小巷里,在一个拐角处,一个熟悉的身影在旁边闪过,开始她没有在意,走了几步突然想起,那个人应该是女儿凤芝,回头拿手电筒往小巷出口一照,这个人消失了,她好奇地跟了过去,在巷子口停住脚步,查看四周,断定女儿就在知青营里,庆嫂认为女孩子这么晚出去不会有好事,带着好奇心准备逐间窥听。 吴畏是知青营的排头兵,他的房间就在一号,庆嫂蹑手蹑脚地到门口探听,果然听到女儿轻声细语的说话声,她做梦都没有想到女儿会干出这样伤风败俗的丑事,恼怒中,考虑到女儿的名声,没有冲进去捉奸,而是跑到大队支书家里,把这个情况向组织汇报。 支书听到庆嫂的汇报也很惊讶,难以想象好好的一个青年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他告诫庆嫂,吴畏可是远近闻名的青年典型,这事不能声张,一切明天找他谈话后再做决断,实在不行叫知青办协同处理。 有组织撑腰,庆嫂也有了底气,千托万瞩后回到了家里。 第二天,吴畏被鲍支书请到了大队部,在办公桌前刚坐稳,支书挥手叫其他人一概出去,吴畏从支书的脸上已经看出了一些问题,他猜测自己那见不得人的勾当东窗事发。从“文革”走来的人早就练就了超强的应变能力,没等支书询问,抢先开口说:“支书,我有个问题想征求组织同意!” 鲍听到眼睛一亮,他似乎在话中听出了一些端倪,反问说:“什么事?” 吴畏特意装得很有底气:“我要扎根农村,我想娶凤芝,希望你能给撮合!”鲍支书如释重负,喘了一口粗气,拍拍胸脯说:“好了,今天没事了,包在我身上!”说完话转身就往外面跑。 吴畏看着他的背影,也喘了一口粗气,可这一声喘息是一种失落,一种绝望。 支书兴匆匆地跑到凤芝家,刚一进门就看到厅房内庆嫂满脸恼怒地在训斥坐在一张矮小椅子上的凤芝,她还算有涵养,没有对女儿破口大骂,只是在责问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这么下贱! 支书兴奋地插嘴说:“要恭喜你了,吴畏跟我说了,他要扎根农村,要娶凤芝,多好的青年啊!”庆嫂一听到支书带来的消息,立刻转怒为喜,不过脸上还是有些尴尬,嘀咕说:“这种事,要吴畏的父母来说才是啊!”鲍支书摆摆手说: “你放心,请你相信组织,这事就包在我身上了,到时候喝喜酒请我坐‘东首一’就行了!”庆嫂开怀一笑:“那肯定啦!你愿意来证婚,是给我们家撑面子!” 坐在小板凳上原本很绝望的凤芝,看到大人们为她做主,情不自禁地用手捂着脸失声痛哭。 ------------ 八 吴畏的父亲是车站一个小工段长,几个月前因为儿子没有在回城工作的名单之列,曾跑过县知青办,询问管事的干部为什么儿子表现那样优秀,却没有被村大队推荐? 知青办也有吴畏先进事迹存档,早先还为这个事专门问过来参加知青工作会议的村支书。可村大队有他们的打算,认为新的知青刚下放不久,必须有优秀老知青传帮带,所以要把吴畏留下来。县知青办对村大队支书的做法很理解,面对吴畏父母的投诉,他们只是用一句“村大队没有推荐总有他们的道理”的含糊之词敷衍了。 吴段长很是无奈,他知道县知青办是个衣服角能扎死人的机关衙门,在那里工作的人都是掌控别人命运的活阎王,他们不会来和你深入地解释政策方针,你要去讨要说法没有人会来理会。 吴段长又找村大队干部询问,可支书和大队长早有默契,一律采取回避策略。极端无奈的吴段长只能对着儿子数落:“你这个没用的东西,家里的脸面都被你败光了!”吴畏本来就很自卑,家里再给他施压,难免会做出极端的行为。 老吴家不是本地人,十多年前因工作需要来到五亭车站,这样的家庭在那个时代算是上流阶层,平时到五亭街市上买菜或办事都显得心高气傲,就是这次儿子没能回城,搞得这个家的主人很不自在。 生活总会碰到很多意外,吴段长正发愁为儿子的前程找不到门路疏通时,鲍支书突然出现在家里。吴段长没敢含糊,儿子在他手里,好像一条横放在砧板上任其斩剁的活鱼,因此心里再有情绪也不能怠慢,进门后寒暄让座的那些客套,连见多识广得村支书都没法招架。 不过,某些方面还真佩服这位大队支书,在这样的节骨眼上,他并不是为人家解决回城问题,而是找上门帮他们村里的知青说媒论嫁。这位村官是革命大熔炉锻炼出来的复退军人,这个人最大的嗜好,就是有事没事地来二两,平日里总穿着一套永不磨损的旧军装和一双洁净的解放鞋。他没有“高大全”那样的形象特征,但有做村官的气势,最突出的一点就是理论水平颇佳。 今天到吴家坐下,一开口就把国内外形势说了个遍,最后才慢慢地切入主题,谁都知道吴段长最大的愿望就是让他儿子能返城工作,可现在知青回城安置工作已告一段落,支书首先来了个当面检讨,他点上了主人家递过来的香烟,猛吸一口后说:“吴段长,你对我们的工作有意见吗?” 吴段长没有办法正面回答,只能摇头表态:“哪里哪里,没有,没有的!” 村支书手里夹着香烟,看着坐在斜对面的老吴,一脸诡秘地回道:“您在说假话,怎么可能没有,这次您儿子没回城,您肯定很有想法。其实吴畏真的很不错,但为了能更好地为革命工作,我们也会量才而用。参军、上大学比回城弄个工作干干要强得多吧!” 吴段长听到这话豁然开朗,认为这些天什么事都往坏处想了,谁都知道,除了回城安置工作外,那两个去处绝对是当今社会最佳的选择。他觉得这是一种恩德,可高兴了没一会,支书接下来的话差点没有把他气晕了,都没有想到自己如此优秀的儿子会和农村的姑娘谈恋爱,更可气的是支书满口的赞诺,说什么“吴畏很有眼力,这姑娘是村里数一数二的标致,干活能手,红五类的成份,是打着灯笼都没办法找的好媳妇!” 这事儿真需要好好地掂量掂量。如果一口回绝,说不定会有破坏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国策的嫌疑,一不留神就会被对立派无限上纲,扣上现行反革命的帽子。 慌乱中的老吴反应得还算得体,暗想在支书面前不能回绝,但可以回家对付自己儿子。于是他很有底气地说:“好的,我叫儿子回来了解一下,赶明再去拜访你们!” 支书走后,吴段长十万火急,骑着自行车找到在田间干活的儿子,看到他头上戴着草帽,脚上蹬着破旧的篮球鞋,身上穿着一套缝了补丁的衬衫,正带着几个刚来不久的小知青在田里收割晚稻。 吴段长又心疼、又生气,把他叫在一边,压低声音严厉地问道:“为什么这么久不回家?谈恋爱是怎么回事?” 面对父亲突然造访,吴畏表情麻木,知道自己闯下淫祸迟早会被这样责问。他本不想回避,又担心和父亲发生直接冲突,急忙引开话题:“村支书昨天和我说了,不叫我回城,是为了让我参军或上大学深造!” 吴段长没有理会这个茬,很生气地继续盘问:“你还没有回答我,谈恋爱是怎么回事!”吴畏垂头丧气地说:“是的,我爱上她了!”吴段长勃然大怒,吼道:“混账!你不要对你自己不负责任,真能上大学又怎么样?你娶了农村的姑娘,你这辈子别想翻身了,知不知道现在的户籍制度?即是你从农村出来了,她永远都出不来,孩子都随母亲,你准备一直在这里挖泥巴吗?” 吴畏何尝不知道这些,但禁果已经吃了,好歹也要承担责任。他知道父母这一关是不可能逾越,他脸色铁青,情急中几乎拿出了红卫兵翻江倒海气概:“爸爸,你现在当了个什么段长,成份好像在往‘红五类’上靠,要知道我们家族在国民党时期红极一时,文革运动初期,我在前面文攻武卫,所向披靡,那些红卫兵小将都没有核查我的成份,一切都照我们写的‘富裕中农’定论了,我们家族国民党的背景。虽然没有做过什么坏事,但它永远是我们生活中的阴影,我娶了凤芝,我就可以真正往‘红五类’靠了。今后的路,你还是让我自己走吧!你就当没有养我这个儿子!” 这番话让吴段长后背脊梁骨直冒冷汗,老爷子的“国民党”问题的确很难说清楚,这该死的运动不知要玩到什么时候,它一天不结束,自己就一天不得安宁。 他暂时收起火气,冷冷地说:“你果然长大了,你想不认这个家也没有关系,你有种就再也不要回来!”说完拎起自行车掉了个头,气冲冲地跨上车走了。 看到父亲的背影,吴畏的心情别说有多难过,他恨不得纵身跳进池塘,一了百了。 在远处的凤芝看到吴畏的父亲,心里像挂了十五只桶七上八下的,她现在才意识到,城乡差别这道坎不可能轻易跨过。她忧心忡忡地走到吴畏旁边,轻声叫了一声:“吴畏哥!” 吴畏转身看到凤芝的一张愁脸,心里更不是个味,可又觉得没有理由找她发火。她本就是个好姑娘,只是生长在农村而已,况且中秋夜是自己把她“强制执行”的。想到这些,吴畏让自己露出一点笑意,轻声说:“你怎么跑到这边来了?” 看见吴畏的神色,凤芝稍微放松了一些,小心地问:“刚才你爸爸来了吧?”吴畏点头说:“是的,已经走了。”凤芝又问:“他是为我们的事来的吧?”吴畏不想瞒她,如实说:“是的!” “他肯定不同意我们的事吧?” 凤芝低着头说。 吴畏不想说假话敷衍,点头说:“是的,目前他还没有同意!”凤芝绝望地抹着眼泪,哽咽地嗫嚅道:“我是农村的,我看以后他们也不会同意的!”吴畏掩饰着对这没完没了问话的厌烦,安慰说:“我已经是大人了,我的婚姻我自己做主,我说要娶你就会和你结婚。今天我正想和你妈去说,希望她能同意把你嫁给我!” 猛然听到这样干脆的话,凤芝激动地用双手闷在脸上,一时哽咽的不知说什么好。吴畏有些看不下去,劝慰说:“哎哎!让别人看到了多不好,快去干活吧!” 凤芝用袖子抹把脸,点点头走开了,可她没有回到田里,而是快步向家里跑去。 ------------ 第十五章 男儿本色 ------------ 九 张颖拎着黑塑料袋走进她的工作室时,正在等钱的张晓随即从凳子上一跃而起,眼下他心里最焦急的两件事就是,拿到钱的数量和徐岩到底知不知道钱的用途,张颖沒有转弯抹角,开口就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样忌讳徐岩知道你的用途,可人家我沒有说就知道是你要用钱!” 张晓摆出了一副犯晕的样,当看到姐姐从塑料袋里拿出三万元,他心都凉了半截,问说:“才三万啊!” 张颖很不能接受这样的话:“你以为我们每天都是用簸箕装银的,我们发工资的钱都在这里了!”张晓哭丧个脸说:“还差四万多啊!” 张颖有点上火了:“你上班好好的,沒有能力干嘛要去做这样的生意!”张晓回答说:“你沒有看到彤彤发的财,我和他岁数差不多,我也得去拼一下!” “可人家家里拿的出钱,而你家里只能温饱啊!” 张晓趴在桌上想了一会儿,问说:“大姐姐家里到底还有沒有钱!” “我怎么知道!”张颖一边回话一边思量着说:“家里肯定还有钱,妈妈不肯拿出來!” “沒有了,妈妈可能会骗你和姐姐,对我应该不会骗!” 张颖继续为弟弟出主意:“爸爸在市场里做管理员,他认识的都是有钱的生意人,能不能叫他去凑一点!” 张晓一拍脑门,觉得姐姐的话有道理:“我去爸爸那里问问!” 眼瞧着张晓一溜烟地滑下楼去,张颖喘了一口粗气,心里说:总算把他送走了。 这个皮球踢到这边來,老张被逼的沒有地方躲,被儿子架着,硬着头皮找几位比较话得來的人去借钱,转了大半天才筹來两万來钱,这些钱交给儿子手上,也就吩咐不要再來了。 汽车站这次车辆承包交款最后截止到今天,下午四点以前必须把承包款交上去,可张晓手里还差两万,正急得无路可走时,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背后传來。 “晓,晓!” 张晓转过脸望去,只见大饼快步朝他走來,看到师傅,焦灼中的张晓鼻子一酸,差点哭出声來。 大饼三步并两步地走到跟前:“你钱筹好了吗?” 张晓抵着头绝望地摇了一摇。 大饼追问:“还差多少!”张晓哽咽道:“还差两万!” 大饼赶紧从怀里拿出两叠钱,说:“快拿去交了,这是我这两年多挣的,我也沒有什么用,你先拿去!” 张晓看到师傅如此厚爱,顿时激动得涕泪滂泊,哽咽地说:“谢谢师傅,我以后一定报答你,你快上车,我们去交款!” 大饼随即跨上摩托,车子被油门轰击,一溜烟似地朝长途车站驶去。 还好,汽车站的财务出纳还在办公室,把钱如数缴付后,张晓如释重负地看了看墙上挂钟指针,不免有些后怕,因为离最后交款时间只差了十來分钟。 大饼看到张晓从车站办公楼出來,急忙上前询问:“都办好了!”张晓很兴奋地点点头:“早上我就來了一趟,营运科已经把合同转给我了,所以很快!” “那就好,那就好!”大饼好像是自己完成了一件大事。 张晓把停在边上的摩托车掉了向,对大饼说:“师傅,我们找个地方庆贺一下,今天太不容易了!” “好的,我们要不要请徐岩一块去!” 张晓咬着嘴唇想了想,觉得人家太聪明,自己远沒有动作,他就已经了如指掌,如果筹钱这一切他都不知道,请他分享快乐,那到是很有成就感的事,可现在...... 张晓沒办法释缓自己的尴尬,沮丧地说:“师傅,我想这次还是不要去请了,我担心他笑话我们!”大饼也沒有注意,点头附和道:“好的,那就不要请了!” 经过一阵行驶,摩托车停在一家小酒店门口,张晓扭头对准身后说:“师傅,就在这里吧!”大饼跳下车,朝酒店里面看了看:“不错,这里吧!” 两人走进酒店坐下,张晓点完菜立马张口问:“师傅,你想一直帮徐岩做下去吗?”这是个棘手问題,大饼毫无主张地说:“师弟很能干,我们三兄弟数我最笨,我还能干什么?” 张晓迫不及待地接上话说:“师傅,我们可以一起干啊!我赚的钱一部分就是孝敬您的!”这话说到大饼的心坎上,原本很简单的人,一时间变得激情四溢,哽咽地说:“我就知道你讲义气,我后半辈子就靠你了!” “什么后半辈子,我赚钱了,你就找老婆成家,你不过才三十七岁,还很年轻!” 大饼被张晓的话带动,都來不及去想其他问題,立刻同意了他的要求,很有底气地说:“好,我明天就去向徐岩辞职,腾出时间去帮你!” 菜已经上來了,张晓打开一瓶啤酒把大饼的酒杯倒满,然后高举酒杯说:“好的,预祝我们的事业成功,我们干杯!” 大饼很高兴地把一杯酒倒进了嘴里。 散市了,摩肩接踵的人穿梭在马路当中,在酒店里的张晓拿着酒杯,凝视这些先富起來的人,无尽的感慨涌上心头,认为别人的今天,就是自己的明天,眼下承包合同已经签下,往后大可放任心中成功的欲望,甩开膀子大干一场,他看着大饼师傅一身破军装的打扮,信誓旦旦地说:“赚钱了,我们先还账,然后就给您娶媳妇!” 大饼自己不会作假,对别人的话也不会去想其中的水分,一本正经地回道:“我不着急,我已经习惯现在的生活了!”张晓哈哈一笑,再吃举杯说:“我们已经有了挣钱的‘机器’,只要能有彤彤一半的生意,一切都好说了,我们再干一杯!” 大饼也觉得成功近在咫尺,他掩饰不住心中的喜悦,拿着酒杯几次和徒弟对撞,美好憧憬全写在了脸上。 两个人灌了一夜的酒,出门时已经天旋地转,出奇的是,张晓依然能够把摩托开到自己的宿舍,只是大饼辨别不了回住处的路,稀里糊涂地被张晓带到了木材市场,朦胧中醒來时,太阳已经爬上了窗户的顶上,大饼挠了挠惺忪的眼睛,随即就是一声:“哎呀!” 他急急忙忙地穿上衣服,嘴上一个劲唠叨:“该死,上班要迟到了!”张晓躺在床上发话说:“师傅,不是说不去徐岩那里上班了吗?” 大饼迷糊了一下,漫不经心地点头说:“哦,对的,昨天是这么说的,但今天我还是要过去的!”张晓阴阳怪气地说:“反正不干了,今天就随便一点,大家都这样的,我们单位有个把协管员发现自己要走了,都敢和主管对骂,沒事的!” 听到这样的话,大饼用酒后的大脑使劲地想了一想,好像对、又好像不对,不过,最后他还是穿好衣服,到外面洗了一把脸,快步朝门市部走去。 大街上早已人声鼎沸,晚了一个小时上班,徐岩并沒有说什么?他坐在桌前只管干自己核对账目的事。 大饼匆匆地进來,坐下后又感觉无事可做,看着聚精会神的徐岩,很想把辞职的事告诉他,可几次开口欲说,最终都沒好意思启齿把话挑出來,这举动连正在做事的徐岩都察觉到他今天反常,正想询问,大饼终于开口:“红红,我想去帮张晓,他沒有帮手我不放心......” 沒想到是这样的事,徐岩还真沒有思想准备,前几天还觉得番薯见利不可救药,但大饼憨厚豁达,可以带着他一起发展,沒想到才几天一切都变了。 徐岩思维來不及打转,稀里糊涂地点头说:“哦,好的,你去吧!” 大饼如释重负,正想坐到他前面叙叙旧,可张晓的摩托驶了过來,停在门口高喊:“师傅,师叔,上午好!”大饼明白他的意思,对徐岩说:“红红,我们要去交接提车,我先过去看看!” 话音沒落,人已经走出店外。 徐岩扭头看他们远去的背影,心里依然沒有反应过來,平时“横一个师兄弟、竖一个弟师兄”,穷困潦倒时总感觉人很厚道,刚有点机会就变成这样,徐岩突兀得都想上街骂娘。 几天时间里,一前一后的都走了,按规矩总得提前请辞,自己好去找个人來替代,老大不小的,就这样的处事方式,眼看沒人送货,必须去找一位來补凑,可大街上哪碰得到合适的人,徐岩闭着眼睛思忖了一会儿,觉得还是去山里叫一个,哪怕这个门店变成下海的“中转站”,也要到那个地方去找。 情急中,他去厂里指派一个人过來看门,自己开着摩托火速前往山里。 时逢初冬,这个季节天气倒是很爽朗,可心情不好,阳光再灿烂也如同乌云密布。 去山里的公路因雨后失修,变成了十足的“三盆路”,徐岩拧住油门,左右躲闪凹凸不平的路基,一晃功夫,摩托车就已经停在了师爷家的门口。 师爷老得很快,徐岩去打招呼他都反应不过來,还是大师伯从里屋过來趴在老人家的耳朵边大声说了几遍,老人家才想起对面站着的人。 徐岩赶过來请人,沒有拐弯抹角,和大师伯一说上话的那一刻开始,就指望他推荐一位,沒想到大师伯很想过去干这个差事,徐岩第一反应就是摇头,因为这个拉车的事不是很体面,不同意他去干。 然而,年近花甲的禄水真的想去,他不再想管这里的一摊子,因为这里原先清静别搅合了,这两年來,尽管学金一提再提,但來学拳的人还是络绎不绝,这样的势头,不可避免地产生利益问題,琅森的家人和一些弟子不知不觉地参与了进來。 这样的浑水促使禄水要回避这个是非之地,徐岩动心了,因为要看店,他沒有时间在山里呆到吃饭过后,大师伯也只是回家说了一句,就随徐岩出山。 车在山路上飞驰,大师伯情绪激动,他在后座上滔滔不绝地讲述山里的变故,徐岩带着帽盔,根本听不清他讲的什么?与其这样,不如停下來让他讲个够。 车驶进一个山坳,一条溪水顺着路沿潺潺而去,徐岩停下摩托,邀大师伯坐在水边,询问说:“山里是不是出什么事了!”禄水表情凝重,心低意沮地说:“才半年过去,手下的弟子们全乱了,很多人帮别人做打手,沒去做那趟风火的事,也在随意带徒,只要给钱就会教!”徐岩安慰说:“不只是我们,其他地方的门派都这样的,大家把钱看重了,所谓武德,沒有人愿意去守那玩意!” 禄水伤感地抹着眼泪,他对弟子们的涣散深感痛心,一时间都沒有办法控制情绪。 徐岩也有说不出的苦,今天为什么要这样匆忙到山里來请人,还不是大饼辞职给自己一个措手不及,但看到大师伯这么伤感,大饼和番薯的事也就暂不给他雪上加霜。 一阵感叹后,车又上路了,这一次老人家沒再言语。 有摩托车真好,这一去一回还不到三小时,这个时间点,隔壁的饭店还在营业,徐岩过去点了四个菜,又要过來看店的职员到厂里请张颖來陪大师伯吃饭。 禄水一直为人谦逊,他觉得沒有必要这样热情,吃饭两个老板作坐陪,这种礼遇觉得有点收受不起,他认为这次下山是來拉车打工,绝非來此地卖老的。 在饭桌不可避免地要问及番薯和大饼的事,他何尝不知跑运输是一件最担风火的事,人家之所以给你股份,就是希望有朝一日为他刀枪相拼,徐岩原本是想自己站稳了,再拉他们一把,做点传统生意來安身立命,但他们已经等不及了。 禄水师伯出山,番薯和大饼知道后多少有些震撼,不过,他们并沒有突然向徐岩提出辞呈感到内疚,他们认为你师弟图谋发展,那么师兄也要赚钱养家,突然告辞是为了抓住机会,这样做你师弟必须理解。 禄水不看好两个徒孙的行当,懂得行武内涵的人都知道,你用武力征服别人,别人也会有阴招回击你,一切只是时间问題,吃这碗饭,很可能是一条不归的路。 见大师伯來了,番薯和大饼都曾过來邀请喝酒,但被拒绝了,老人家多少知道徐岩匆匆地到山里请帮手,是他们两个人给他措手不及,如今自己披挂上阵,就要给徒孙们做出榜样,叫他们知道什么叫做堂堂正正、规规矩矩地帮人打工。 两位徒孙遭遇大师伯的谢绝,一致认为是徐岩向老人家告状,这样的纠结堵在心里,导致很长一段时间里三方面互不理会。 禄水初到城里,同样碰到路不熟悉的问題,徐岩只好亲自骑自行车带大师伯找地方,老人家很难为情,都认为自己是给徒孙添麻烦來的。 徐岩也不好消受,因为人家德高望重,让他做这件事实在不妥,和他商量说:“师伯,还是从山里叫一个吧!” 禄水喜欢留下來,硬撑说:“过几天我这些街道就会熟的,我虽然六十多了,但我有的是劲!” 徐岩摇摇头:“我认为你留下管理工厂总务的一些事比较好,我们的小厂也需要这么一个人,你今天就回去叫一个专职送货人!” 一听说做总务,禄水觉得完全能够胜任,这么多年在山里管那摊子,多少有点经验,他立刻允诺回山里带人。 ------------ 十 入冬时节是那个市场一年间生意最繁忙的一段时间,利达服装厂开满两班,某几个环节几乎是停人不停机。 周彤那一摊子也赶上了市场旺销的红利,那几条不起眼的线路被他几经整顿。虽然用的都是老套路,但都在点上,那些管理的招数,对整个经验來说也算是卓有成效,然而,货运市场也并非都是强势人的天下,有的老板表面憨厚,但很擅长耍阴招,这样的事被倒霉的番薯碰了个正着。 红尘当中的人在利益面前都表现的很脆落,谁冒尖了,谁影响到自己的利益了,就会有邪门人不和你按常规出牌,而是耍阴招收拾竞争者,就番薯的武功,a城比武回來后,还真沒有几个人敢向他叫板,但心理阴暗的人不和你在台面上玩,而是选择你沒有防备的时候给你一阵闷棍。 这样的事发生在一个寒冷的夜晚,那一天,番薯被周彤叫去陪客人喝酒,晕乎乎的他从酒店下來,刚出门,莫名其妙地冲出几个人挥舞棍棒,打得番薯毫无招架之力,顷刻间倒卧在地上昏死过去。 送到医院后,周彤第一时间找到利达服装厂,原本还想利用手足情,对來犯者给以报复,沒想到大师伯禄水和徐岩以不涉及地方势力为由断然拒绝,万般无奈的周彤只好回來和王一彪商议;沒想到王一彪也不想掺和,他认为耍阴招的都是下三滥之人,俗话说:宁可得罪十个君子,也不能和一个小人结怨,对那些人,要么不给活路,但这个社会杀人偿命,搞倒别人的同时,自己也玩完了。 周彤咽不下这口气,你耍阴招,我也如法炮制,可王一彪毕竟是个老江湖,他压住年轻气盛的老大,信誓旦旦地说:“大丈夫报仇十年不晚,如果我们现在和他去拼,损人一千,自伤八百,我们不如派个可信的人到他那里上班,只要盯住他,如果他再耍阴招当场搞定他,让他别再想在这地盘混!” 这话多少让周彤有些瞠目,他沒再硬拗,认为人家说的在理就要采纳,冲动什么事都解决不了,他点点头应诺说:“那你就着手去安排,货运的事我们要大干特干,直到那些耍阴招的人跳起來为止!”王一彪附和说:“对,既然干这一行了,就要多挣钱,眼下已经知道有人会耍阴招,我们自己多长个心眼就行!” 在利害关系面前,周彤最终选择了忍耐,然而,这样的决断,在医院里救治的番薯有些不能接受,可现在山里的势力不能为你撑台,也只能采纳王一彪的建议,一切先忍了再说。 大饼和张晓都知道番薯被暗算致伤的事,但他们俩无暇顾及,因为一段时间经营下來,他们庆幸地别人能赚钱行当,自己也一定能行,他们承包的那趟车,开始时生意还不错,正因为说线路好,他才那样想得到它,可张晓虽然在木材市场做管理,但从來沒有去感受过做生意的门道,他一门心事想快一点把钱还上,他和大饼一人押送一趟车,路上只要有招手搭车,他都会停下來,只要给钱就带。 可这长途车都是來进货的老板乘坐,他们最怕在路上遇到车匪路霸,而车老板这样肆无忌惮地在路上捡旅客,使他们觉得这趟车风险太大,渐渐地乘坐的人越來越少,大半年的惨淡经营,最后连四个司机的工资都付不出,有朝一日,张晓亲自跟车的这辆车,司机为了拿到工资,极端地做出了罢工行动,等第二天大饼押送的车回來,俩司机看到那辆车的司机已经不干了,他们马上跟样,也向张晓要工资,要不到也加入罢工行列,万般无奈的张晓只好去找张颖,可这个姐姐早就知道他经营不善,几句沒有钱的理由就把他打发了。 师徒两人从承包线路开始,也就高兴了三四个月,而后客人越來越少,从那时起就沒有再开心过,可当时愁归愁,沒有去想自己经营当中问題,总是在埋怨两人时运不济,他们也贴出了转租的广告,可他们不挣钱的名声太大,谁也不愿意來接手,到现在两个人一筹莫展,每天只能眼巴巴地看着两辆停滞在车库的大客车。 人觉得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一切的勇气都会出來,地处西南c城的某托运部被地方恶势力挤压,这个托运部的龚立是个典型的生意人,他已经叫了很多人去那边解救,但对方毫不示弱,人越叫越多,双方经常发生械斗,运输生意根本无法正常运作,龚也学陈生老板的样,要找高手去对付,他也知道,三兄弟早不在一起,唯一肯去的只是大饼和张晓两个人,龚老板别无他法,当即承诺大饼:“只要把领头的几个打趴下,就给两万元报酬!” 这是不小的诱惑,有这两万元在手,就能使汽车开起來,他算是豁出去了,带上张晓即日启程,坐火车赶往c城。 c城这伙歹人存心想霸占这个接货点,在那个地头要由他们來掌控卸货,送一件货要额外收取八块钱,如果让这样的事发生,不要说龚立的托运部玩完了,就连这条商道也会面临灭顶之灾,因为在这个地方做生意的人无形中增加营运费用,这对市场竞争很不利,为此姓龚的一定要把他们这股恶势力压下去。 按理龚立可以向当地政府求助,可那个时候一些目光短浅的决策者,认为做父母官就要维持地方人的利益,结果狭隘的地方保护主义,把龚立挤得只能求助使用蛮力來对付这些歹人。 结果,刀光剑影的械斗每天都在进行,或许双方都会担心警察干预,为此,他们一般在中午时段给你來一家伙,打一阵就化整为零,來骚扰的一方,也知道有地方保护主义在为他们撑台,真的被警察围住,所有人会全部躺在地上任你抓。 但外边去的这些人就沒有这样的享受,如果抓到了都会被一顿毒打,关几天后叫老板去交保证金领人,严重的当作流氓滋事,重则判刑,轻者拘留,为此,警察來了逃跑的都是龚立叫过去的人。 莽撞的大饼和张晓就这样过去了,师徒俩毫不含糊,见这些人來滋事,立刻冲在最前面,草草的几招,还真把他们领头打趴在地上,气急败坏的几个邪人,拿着砍刀上來,大饼随地捡起一个木棍,七捣八锤间,几个人就两手护着头颅,慌不择路地退下了。 有好手领头打头阵,龚立这边的弟兄一个个也变得手脚利索,一时间打得那些歹人丢盔弃甲,嚣张气势终于被大饼和张晓的到來暂时压住,朱老板很高兴,见这帮人多天沒有露面,便拿出两万元兑现他的承诺。 大饼和张晓怀揣着來之不易的两万元,赶紧回到老家,找司机准备重振他们的客运事业。 这一回还是大饼老道,他觉得经营这玩意,还是有它的门道可钻,认为两个人要摆下架子,虚心去向成功人学上一点,张晓大大咧咧的脸皮比较薄,大饼也不为难他,这个事自己去向番薯去请教。 番薯在周彤旁边时间呆久了,也学会打马虎眼,真正的生意经不可能无缘无故地教你,但人家请你去吃饭喝酒,一点都不说,脸面上也过不去,看着大饼和张晓竖着耳朵听,他把大实话说了出來:“跑汽运关键赚货运的钱!” 这不沒说一样,这些用得着他教,大饼灌了一口酒后反问:“怎么去弄这些货,总不能到托运部门前去抢吧!”番薯漫不经心地说:“托运部在走货,证明來进货的人肯定有,那你们经营肯定有问題了,人货一起走多快捷,为什么不乘你们的车,这个问題你们想穿了,问題就应该解决了!” 大饼和张晓互相看了看,心里在想,问題到底出在哪里。 其实番薯也不知道他们到底是什么问題,话到这个地方,他也就沒有往下说,接下來侃谈的都是他们运输过程的奇遇。 两万元钱也沒有多久可以折腾,因为这钱是大饼用生命拼來的,张晓也主动地把话语权让给了他,大饼也不推辞,当即决定暂时恢复一班车,这样只要请两个司机就可对付运作,这种时候也就指望路上捡一些同个方向的乘车旅客來增加收益。 苦苦支撑了个把月,c城那帮歹人又开始滋事,龚立加急电报过來,要大饼火速前往,电报上还说,务必带几个高手过去,力求一次解决,报酬加码。 大饼不敢怠慢,赶到山里请求好手协助,沒想到山里人对这样的事早有所闻,也知道这样的事有违正大光明,上辈人都不愿出手相助,不过,大饼不算绝望,因为邻村有十几小伙子愿意前往长长见识。 大饼和张晓带着这些人日夜兼程,乘火车往c城赶去。 这一次大饼彻底失算,这伙歹人经过长时间准备,目地就是要把你整倒,他们沒有请高手,而是叫冲在最前面的几个人穿着铁皮马夹,两胳膊肘以下都镶着铁套,这样一來,大饼拳头再硬,也硬不过铁块,一交手,大饼的手立刻被铁器伤着,剧烈疼痛使他反应变得迟钝,使之來不及抽身,被后來者一阵木棍击倒在地。 张晓和带來的几个人见大饼被打懵了,他们赶快亮出家伙,上前噼里啪啦一阵乱砍,那些人暂时退却了。 千万不要说当地的警方沒有过问,经济在发展,为了控制地盘的械斗,他们早有防范,界限是几个人用拳头发生冲突,他们以警力有限为由暂不插手,如果用刀斧械斗,他们会立刻前來制止。 这次对决,他们发现托运部的一方,已经亮出了刀具,他们也就多派便衣到此地巡逻,以便尽快制止械斗。 大饼受伤严重,头上身上多处被木棍击中,他被送往当地的医院治疗,同时他也写信给番薯和徐岩,要兄弟们拉他一把。 番薯和徐岩看到信后沒作任何反应,特别是徐岩,他很清楚,这次纠葛和上次陈生老板的武力相向完全不一样,那一次好歹是名门正派出场,可c城这伙人,完全是流氓滋事,要想得到解决,只有两种可能,第一种是把他们骨干力量送进监狱;再一种就是,龚立和他们联合,分给他们股份,要不然永远不会有停止的时候,至于大饼去掺和,完全是傻彪一个,什么问題也解决不了。 大师伯禄水在徐岩这里做得很舒畅,大饼的事情他原本一点都不知道,但山里那边因为有十几个小后生被大饼带走,那些父母们知道去外面的风火后都來找禄水。 老人家心里很错愕,那门规早就沒有人遵守,学上几招的人都打着师爷的牌子在收徒挣钱,什么时候和自己这个总管來说过,可眼下那些弟子们在外面麻烦缠身,他们一个个都躲了起來,那些家长沒地方找人,都到城里來,把那些理不清的事全捅到禄水身上來。 禄水原本不想理会,可碰上一帮娘们,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整得你头筋爆跳,眼瞧着沒有退路,只好向徐岩请假,准备把那些毛小子去叫回來。 徐岩怎么会让大师伯去那是非之地,对他说:“你不要去,不要管他,他们自然会回來的!”禄水摇摇头:“我必须去,要不然我就沒法回山里了,他们是大饼叫走的,那些家人都盯着我,让我再去充一次老大吧!” 徐岩很清楚禄水沒有见过那样的场面,他不具备解决那事的能力,去了很容易被托运部老板收买,都有可能要他出场为他解决那个劣势,一个生意人,他会动用他所有的智慧要你为他出力,徐岩沒有办法,这事只能自己到c城跑一趟,尽量把被大饼叫去的那十几个后生带回來,他好生劝慰说:“我去一趟吧!那个场面我比您清楚,原本我不想管,大饼來说我也不來管,他快要四十的人,这样沒头脑,我有什么办法,但你们邻村的那些,我是该去叫回來,要不然他们的一生很有可能就这样毁了!” 禄水一时间老泪纵横:“都是我拖累给你,这些该死的徒孙,为了钱到处授徒,出來的一个个全是半桶水,出去只会丢人现眼,其余一点用都沒有!” “您别难过,我今晚就出发,门派的事你就不要去操心了,任何事情都是盛极必衰,现在大家都在削尖脑袋挣钱,这是大环境造成的,你千万不要为这个事难过!” 老人家无话可说,也知道自己出马有可能什么事都办不了,这事还得有头脑的人去。 ------------ 十一 徐岩乘坐快车赶到c城已经是第三天的凌晨了,整整二十几个小时的颠簸,到那地方首先找到招待所住下,在那休息了几个小时,才乘出租车找到那个托运部收货点。 龚立是个精明的生意人,事先沒有打招呼就这样过來,定然不是來为自己帮凑,而张晓半年前把大饼叫走后,一直很少和徐岩打照面,后來也知道那个事不应该那样处理,用后脑勺想都知道,要辞职也得让人家有个准备,新人请进來了也带上几天,那样一走了之,也只有大饼和自己这样沒头脑才做得出來。 大饼在医院里躺着,徐岩认为先去看他是师兄弟最起码的道理,看到灰头土脸的张晓立在收货点的一个角落里,徐岩走过去问他说:“大饼在哪家医院!” 这是一个仓库,里面的人不少,张晓发现徐岩的眼睛看着自己,又有问话,他就像丑媳妇见公婆,硬生生将自己挪到前面來,带着失败人难堪的表情回话说:“不远,我带你去!” 徐岩点点头,转身走出仓库,到街边的水果摊里买了几斤苹果,和张晓朝医院走去。 徐岩真有点瞧不起他们师徒两人,一条并不差的线路被他们整得揭不开锅,在路上他想问个究竟,但最终沒有开口,他担心张晓把困难说出來了,自己可能又逃不了干系,所以两人一路无话。 其实大饼的心情和张晓一样,最窘迫的时候反而不喜欢原來圈子里的人碰到,总觉得别人都在笑话你,不过,徐岩这样大老远地过來,他的心还是感到一丝温暖,毕竟有三兄弟的情感在。 徐岩说了一些安慰话后立刻问大饼:“你山里带出來那些人,他们父母都向大师伯要人,你这样做拖累老人家了!” 躺在病床上的大饼无言可对,他基本知道像托运部这样的事不是靠高功夫能够解决,他沒有要求徐岩出手帮忙,这次來真要带回那些人他也表示同意。 徐岩拿出笔记本,要大饼报出他带出來那些人的名字,以便自己去现场指认。 然而,这事最终还要和龚立交涉,令徐岩沒想到的是,这位老板不同意给他们全额报酬,他的理由是几次交锋,都沒占上风,目前的经营是龚立已在另外设的点收货,然后再派车一家一家地去送,这样做已经把成本提高了。 人家精明,徐岩自叹不如,为了尽快把那些人带走,他自作主张,给多少是多少,一切走了再说,就在这档口上,那伙歹人几天看不到來车卸货,知道你人家用新招在对付他们,敲诈不到钱,他们对请來的那些玩命人也沒办法交代,几个主要的领头人就想和你來个鱼死网破,再引出警察干预,希望双方都抓一部分人进去,这样剩下的人也就沒有理由要钱了。 一群恶势力为了敲诈,一位生意人为了自我保护,双方为了能占上上风都在使出全力角逐,还有两个机构也在努力,那就是双方辖地的公安部门,小城从县升级为市,只是改了个名称而已,随着商贸经济的扩张,特别是物流体系过快的膨胀,各种案情也随之而來,原先的那点警力编制真是杯水车薪,管辖本地治安都捉襟见肘,辖地外围的事情更无暇管理。 龚立这一家绝对不是个案,c城物流使当地警方很头疼,地方势力和外地衔接过來的人,为了利益的争夺,警方从开始的互相推诿,到后來的麻木不仁,最终引起高层对治安问題问责,为此,对不断升级的械斗,c城警方必须做一个彻底的了断。 徐岩赶上了这倒霉的一天,上午看完大饼后,他和张晓立即返回到托运部卸货点,准备挨个询问山里來的人,龚立对徐岩的做法到沒有极端的反应,因为这么多人长时间耗在这里,他也养不起,另外他也想出了卸货的方法,这个点暂时关门也沒有关系,他看到徐岩过來,还打算中午宴请这位颇有名望的功夫人,不巧,那伙歹人又來滋扰,这群人的老大也窘迫到了极点,一帮弟兄召集在一起,每天好吃好喝他也受不了,今天他必须到龚立这里敲诈出一笔钱,要不然他也无法面对一帮肌肉男。 他们就这样带着家伙來了,托运部所有的人都被堵在了里面,一场血腥的恶斗就这样发生了。 徐岩在里面沒有参与,他从朱老板的办公室里出來,看到仓库里一片混战场面,立刻喊了几声:“山里來的弟兄听好了,且战且退,两个小时后到火车站售票处集合,你爸妈想你们了,你们赶快回去!” 徐岩不知道他们当中有沒有听到,他认为自己尽力了,在混乱中,他随手抓起一根木棍往仓库大门走去,当然,也有人向他袭击,但徐岩都用一米长的木棍把他们撩开,原以为自己可以摆脱混乱,沒想到很多便衣警察已经悄悄地围上,徐岩突然发觉自己拿着木棍,身上还有血迹,如果被抓住了,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情急中他转向一条弄堂,沒想到这条路也有人驻守,当一个便衣警察出现在面前厉声盘问时,另一个警察已经拦腰抱住徐岩,为了不被当场抓住,徐岩使出了一个大背摔,警察被重重地撂倒在地,盘问的警察在掏枪的一瞬间,徐岩上去就是一个反手剪,这一招用得过猛,可能把警察的胳膊拧脱臼了,更严重的是枪被击到地上。 徐岩一直在省城工作,他知道袭警是个很严重的问題,逃出那个区域后,他担心全城交通封锁时自己会被认出,赶回招待所换上干净的衣服,又到附近的理发店洗烫了发型,然后拎着小包,去车站售票处等那些山里人。 徐岩感觉到车站有警方在盘查,但他心里并不是很慌乱,因为自己的外貌体征和刚才完全不一样,所以大摇大摆地到售票口买票上车。 不过,有一个环节他沒有考虑到,那就是龚立这个地方存在一个缺口,人家是个商人,沒有江湖义气要去承担,c城警察围剿结束后,顺便也把他带到局里录口供,因为出现两个警员受伤,查找袭警的人变成了这次清除恶势力的首要工作。 龚立沒有添油加醋,那边多少人过來说得清清楚楚,在警察一再“还有沒有!”这句话的盘问下,他左思右想,最后把徐岩也说了出來,好在他不知道真名,因为当大饼和番薯來到城里后:“红红”这个名字被他们叫了起來,那么在这个人群中,大家一直以用“红红哥”的绰号称呼徐岩,那龚老板也只是知道这么外号,总体上他还算有点道义,说到“红红哥”时,也把他这次來动机说得一清二楚。 要命的是审讯警察根本不管“红红哥”來c城的动机,他们只是想证实那位袭警的人到底是不是那位“红红哥”。 在场的所有人都被抓进了看守所,张晓也在其中,因为沒有徐岩的影像资料,这些警察只能拿着“红红哥”的名字來询问关押的这些人,张晓是唯一知道的人,但他说不知道。 徐岩的心理素质从小就比一般的人要好,发生这样大的事,他回去后居然像什么事都沒有发生过,碰到大师伯只是和他说:“我们已经尽力了,那些山里人不肯回來我们也沒有办法!” 禄水想想也是,做为长辈,该做的都己经做了,那些娘们再來哭诉,自己也就可以当成耳边风一概不理。 表面上这个事好像就这样过去了,可c城警方对警察遭袭还一点头绪都沒有,他们派出警力到y城,要求这边警方协助指认“红红哥”这个人。 一个县域编制警方,本身就被快速掀起的经济浪潮冲击的无所适从,小城的商流急剧扩张,原本的那点警力,被急速扩充的警务活动压得喘不过气來,特别是不规范的物流大规模运行,几乎每天都会有烦躁的事从全国各地传过來,c城说要來指认袭警“罪犯”,这边听到了那就是一个头两个大。 可他们不会因为你们警力调动困难就放弃过來公干,该來的时候他们就來了。 小城当然也礼貌地派出了几个对物流市场相对熟悉的干警去陪他们做这件事,可上那找线人一调查,c城來的警察差点晕过去,因为那个地方叫“红红”的有好几个,小城警察解释得很到位,他们说:“不能怪这个地方叫‘红红’的多,因为这是‘文革’造成的,那时候讲究红太阳光辉普照人间,很多孩子的乳名都是叫‘红红’的!” c城警方听到了也是一脸错愕,不过,他们立誓不管寻找多么艰难,还是把能够找到的“红红”都叫到就近派出所询问,但一连几个看上去都不可能把一个警官大背摔、一个警察的胳膊拧出臼,还要再找其他叫“红红哥”的人。 小城警方派出的协查警员听到了肚子就窝火,他们知道,外围托运部卸货点之所以发生冲突械斗,都是当地流氓恶势力为了敲诈勒索引起的,作为一个搞物流托运的商家,绝对不会去招惹那样的事,为此,双方的警察都有一点家乡观念在心里滋扰,特别是小城的父母官,早就洞察到这些托运部是小城通往全国各地的商道,让他们畅通,小城才能得以发展,在开内部经济部署会议时,已经悄悄做了外地纠葛处理方法上的默契。 在c城警方要求扩大范围探查“红红哥”的要求时,这边的警察很友好地给他们提建议:“械斗追捕过程中,应该是双方参与者都有被抓的担忧,那么逃向那条弄堂的不一定是我们这边的人,再说,你们多次提到托运部参与械斗,扰乱地方治安,那么就有个问題,托运部是求财的,他们怎愿意拿出钱财來请人防卫自己,如果,龚老板托运部有问題,那为什么每次都在他们的门口械斗,你们是不是也要查一查你们当地的那帮老大!” 一阵话说得c城警方几个干警脸上青一阵紫一阵的。 商城警察看到他们瞠目结舌,再加一把火:“现在我们国家策略是发展经济,中央也是一切以经济建设为中心,我们警察的任务就是为经济建设保驾护航,我们商人到贵地求发展,本身就是人生地不熟,特别需要当地警方帮助,这次械斗你们处理的过程很完美,但最后的追究,有点不公平,我们警力很有限,但真的像你们说的那样严重,我们可以向省公安厅请求协查,彻底搞清这次械斗的前因后果!” 这席话对c城警方真的产生了震撼,因为地方恶势力滋扰龚老板的托运部,一开始就有报案,就是一点地方保护主义作祟,使警方沒有下力度制止,导致恶势力明目张胆地去恐吓滋扰,如果上级警方來调查,自己这边肯定有失职的嫌疑。 c城警方领头的捧着脑袋左思后想了一阵,最后决定暂时先返回c城,是要到那边查上一查。 ------------ 十二 c城警方追查“红红哥”这个人貌似搅进了死胡同,原本还想扩大范围寻访,沒想到遭遇商城警方的不耐烦,c城警察只好暂时打道回府。 他们一走,对袭警人的调查也就暂告一个段落,但由于信息的不对称,压在徐岩心里的忧患沒有办法消除,有时候人太聪明、太会联想也不好,有一天,徐岩到商城托运部办事,从众人闲侃中听到了警方正在对物流市场调查c城袭警人“红红哥”,到这个份上,再好的心理素质都会有危机感,因为调查“红红哥”这个人,证明那边人已经把自己供出,只是碍于脸面,沒有把自己的真名说出來,但这地方叫“红红”的就那么几个,只要警方找下去,最终都会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沉重的压力迫使徐岩必须对目前的工作做必要的安排,他知道袭警是非常严重的问題,弄不好会判上十年八载,事已至此必须做好最坏的打算,首先和张颖的恋爱关系怎么处理,总不能要求她等那么多年;再就是服装厂怎么维持,父母暂时不要考虑,儿子触法了,他们只能无奈地接受,关键就是张颖,和她结束关系她肯定不能接受,和她讲清原因万万使不得,因为这个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如果警方指认不到自己,他们因证据不足,说不准自己可以逃过此劫。 随着c城械斗警方遭袭的传闻在商城越传越邪乎,徐岩的压力也一天比一天大,为了给张颖有个交待,趁目前人还自由,必须把厂的部分经营权转接到她的名下,要不然等自己东窗事发,财产问題会使两家反目,办厂初期父母突然认可自己停薪留职,就是看到有一个厂在组建,如果现在不把张颖的一份给她划好,到时候她会有麻烦。 随着漂移,在徐家很少干预儿子的生活方式后,徐岩也悄悄地和张颖同居了,一天夜里,临睡前徐岩突然对张颖说:“颖,现在这个厂我是法人代表,当时去做营业执照时,你沒有写进去......” 劳累了一天的张颖,刚去外面洗脸槽盥洗回來,她被劈头盖脸的一问搞得有点莫名其妙,她沒有去揣测徐岩的动机,长时间的在一起,认定自己爱的男人绝对有人格魅力,她早已经把自己这个人当成他的一部分,对这样古怪的问法,她用玩笑的语气挡了回去:“我一开始就沒有要求写进去的,我只希望在登记结婚的时候不要忘记写进去就行了!” 徐岩大脑一阵眩晕,因为从一开始就知道她爱得真切,在她心里,两个人之间应该一点缝隙都沒有,这样的依恋如果一旦打破,都可能挑战她的生活勇气。 隔了一天,大男人突然有了另外的想法,既然她爱得这样真诚,为何不趁沒有被警察带进去前生一个孩子,沒等晚上,徐岩急匆匆地跑过去,把正在车间里忙碌的张颖叫到了房间里,很有激情地问:“你这辈子肯定跟我了!” 张颖又被问懵了,她对徐岩的反常有些不满,一头瘫倒在床上,反问:“你到底在盘算什么?”徐岩要听到切实的回话,催促说:“你回答就是了!” 张颖起身一下子把徐岩拽到床上,再把他按倒,骑在他身上说:“不跟你我还能跟谁!”徐岩点头说:“那好,从今天开始我们不再使用避孕工具,我们生他一个孩子,怎么样!”张颖很支持:“我年纪不小了,我就想生个孩子,每次**看到你那么小心,我都感觉你是想逃避责任!”徐岩摇摇头:“我也想有个家,我也已经到了该做父亲的年龄,但人生不会都那样顺水,我可能要被送到遥远的地方也说不准的,不在你身边照顾也沒有关系!”张颖沒头沒脑地接腔:“总不会永远都不会來了吧!如果还能回來,我就当你在部队里当兵,不就得了!” 徐岩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话可以对她表白,说了一句很俗套的话:“碰到你是我的福份,今天不说这事了,我们睡觉!”张颖萎缩在徐的怀里,轻轻地追问刚才的话題:“出了什么事了!” “沒有什么大事!”徐岩辗转了一会,觉得有必要和她简要地说明一下,仰起身子说:“这次帮大师伯出去c城,正巧警方在围捕打架械斗的人,我跑了出來,我担心会被警方追究在场原因,如果他们真要这样做,我浑身长满嘴也说不清楚!” “是这样啊!现在那边怎么样!”张颖担心地问。 徐岩沮丧地摇摇头说:“估计很多人都被刑拘了吧!具体的我也不清楚!”张颖神色惶恐地抓住徐岩胸口的衣服问:“有人会把你供出在现场的事实吗?”徐岩忧心忡忡地猜测道:“应该会的,那边有警察过來调查‘红红哥’这个人了!” 张颖惊讶得不能自我:“这么严重啊!”徐岩被事情的沉重压迫,正常思维都几度卡壳,看着张颖说:“对的,你如果觉得跟我不踏实,就此结束我们的关系可行,明天就把服装厂的资产分配一下!”张颖狠狠地掐了一下徐岩,皱着眉头,情绪激动地说:“什么啊!我这辈子不会再跟别人了,我看趁你现在还自由,赶紧把我搞怀孕了,你如果被抓走了,有孩子陪我,就像你在我身边,那样的话,我相信就不会太寂寞!” 徐岩感动了,紧紧地搂着她说:“你真是这样想的!”张颖点点头,但人已经哽咽的说不出话了。 第二天一早,为了快一点和张颖定下來,徐岩决定赶快把自己的终身大事和父母商量,最好搞一个订亲礼仪,沒想到家里对这门亲事坚决反对,主要理由是,张颖是农民户口,再一个就是这个女孩名声不好,做临时工的时候,和两个男人有过不正当的关系。 徐岩沒辙,性格孤傲的他认为,现在结婚好像不需要家里大人的同意,只要到自己所在单位开个证明就可以,在特殊时期,他也不再和他们费口舌。 张颖很担心过徐家的这一关,徐岩回來了都不敢去问结果到底怎么样,因为这个无需直接把“天”字读出头,父母如果通过了,徐岩自然会高兴地告诉你,还好张颖有自己的抗压能力,目前这样的结果,她也不难过,觉得只要徐岩不变心,一切都好说话。 最后,徐岩还是说了,不过到了晚上吃晚饭的时候他才大开金口,说话时虽然表情尴尬,但张颖对他说出的话语比较满意,认为徐岩到底是徐岩,什么事都敢于承担,他说得对,我们就这样爱着,有一天抱着孩子去看他们,他们不认儿子,也会认孙子。 两个人刚刚放下所谓的“父母关”,张颖的父母慌里慌张地赶了过來,还沒有走进办公室,张嫂已经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开始哭泣,张颖不太喜欢看到母亲的这个样子,说了一句:“妈,你干什么啊!进來哭都來不及了!” 老张一脸严肃地接腔:“张晓出事了,公安局來人了,叫我们赶快去c城交罚款!”张嫂声泪俱下地口说:“都是你的那个徐岩,把晓晓害苦了,承包汽车亏得血本无归,沒办法过活,逼得他去帮别人当打手,现在人被关进班房了...呜呜......” 说其他事张颖还不会和母亲对呛,你说她“老公”的不是,她可不管你是什么长辈,很直白地就顶了回去:“妈,你停停吧!是徐岩叫他去承包的吗?你是长辈,话不能胡说!”母亲流着泪解辩说:“就算不是直接他叫的,沒有他的影响,他总不会去吧!” 老张看到老伴胡搅蛮缠,很担心女儿暴跳,赶紧把老伴拉到自己后面,然后说:“弟弟要判刑了,据说交了罚款就可以轻判几年,我们要赶快过去,家里沒有钱,你要帮助一下的!”张颖觉得很委屈:“我是钱庄啊!从小到大,家里只会挤压我,那个时候我自己沒有钱发工资,他却要來拿钱承包,后來办砸了又经常來借钱,也要让我有路走啊!” 老张伸出一个手指头说:“就一万块,因为着急,爸爸最后一次求你!”张颖心里软了下來,反问说:“张晓怎么这么沒头脑,其他人都一样处理吗?”老张委屈地说:“据我所知,就他一个人要判刑!”张颖惊讶地反问:“为什么啊!”老张沮丧地说:“据说,张晓和龚老板之前有过一个协议,有酬劳关系性质就不一样,龚老板带着c城警察來到家里,私底下告知说,那份协议原本和大饼签的,第一次的钱也是付给大饼的,因大饼不识字,我们张晓拿过去签了!” 张颖继续问:“那大饼判几年!”老张沮丧地说:“他沒有事,警方都沒有调查他那个人,因为签名是‘大饼’,张晓一口承认大饼是他的外号!” 张颖听到这些,突然产生了一些联想,因为徐岩也去c城,如果张晓出來指认,徐岩就沒办法逃脱,警方來调查“红红哥”沒有找到厂里來,那就证明弟弟很仗义,沒有把徐岩供出來,这样一想,觉得弟弟真是可亲可爱,她立刻拿出存折,对父母说:“你们就在这等一下,我去银行拿钱!” 饱经风霜的老张,用充满感激的笑脸点着头目送女儿走去办公室,无助的张嫂,她用手遮盖住哭肿的眼睛,无声无息地坐在一个角落里,办公室场景凄凉而又肃穆。 转眼间张颖回來了,她从手袋中拿出了两叠钱,对父母说:“这里是一万五,拿去吧!快去看看他!”老张抑制不住内心的绝望和伤痛,一时间老泪纵横,点头说:“我们马上赶过去看看,今晚就出发!” 张颖附和说:“快去吧!你们也不要太伤心,也许会吉人天相!” 老张扶着老伴出去,看到他们的背影,张颖双手合十,乞求灾难不要降落在徐岩身上,千万...千万...... 半个月过去,老张从c城回來,带回的消息不算特别坏,因为张晓最后只是劳动教养的处罚,时间也只有三年,拿c城司法部门口气说,如果期间表现好,还可以减免关押期限。 按理这个案子处理到一个段落了,徐岩和张颖还准备庆贺自己逃过这一劫,沒想到过去的恩怨出现有报复迹象,那位和周彤作对的大毛,有一次和龚立一起喝酒,谈起“红红哥”袭警的事,最后找不到人不了了之了。 大毛听到这件事后不动声色,他觉得这是报复自己被周彤“勒索”的最好时机,因为周彤沒有徐岩一伙人背后撑腰,他根本不可能在这个行业内蹦扎,这个时候不报仇还待何时。 事后,他神神秘秘地去找曾经配合c城警方调查警官,说他知道还有叫“红红哥”的涉嫌漏查,并递上了一张写明徐岩地址纸条。 警官问他说:“你会站出來指认吗?” 大毛被这句话噎住,这能站出來指认吗?如果这样做了,事后不知哪一天会被人扒皮,他无奈地说:“我愿意配合政府调查,最好不要公开去指认,我还要做生意的,其实,我只是说还有叫‘红红’的人而已!” 警察说了声“谢谢”把大毛打发了,可大毛被刚才的一句反问话惊醒了,哪有不透风的墙,万一自己的行径败露,那就等于和强势人结仇了,他走出派出所后,立即赶往徐岩的门市部,告诉说:“有人把你给告了,你赶快跑吧!” 徐岩很镇静,认为自己无需跑,如果他一鼓动就跑,那不是证明那个事就是自己干的,所以他表露出一副弄不懂什么事的样子,等大毛继续往下说。 这副表情让大毛也迷糊了,因为袭警的事自己也是瞎猜,他的脸瞬间显露出一副无法表述的疑惑,为了给自己打圆场,他拿出一支烟递给徐岩,自己也点上一支,小声地说:“我是听说有人去检举你,所以來和你说一声!” 徐岩不怎么吸烟,但人家递过來了,也就吸上几口,因为那个事毕竟是自己干的,再冷静也需要行为來装饰,他回大毛的话说:“我也知道警方在找‘红红’这个人,但我行得正、站得直,我跑什么跑!” “对对,跑了就等于是你干的!”大毛阴阳怪气地说。 一根烟抽完了,徐岩也沒有什么话和他说,等着他自行告辞。 大毛只好摆手离开,他有些后悔,如果警方來找徐岩调查,最后要求自己去指认,那样自己也就玩完了。 某天,公安局领导到政法委开会,因为c城械斗这样的案例,是利益获取上的问題,类似的案例在经济发展中会经常发生,市场要发展,就必须有顺畅的商道,要不然怎么去扩张市场的辐射面,这次会议,也把经常凸显的问題当作主要议題让大家讨论,最后领导做了口谕,只要不是流氓斗殴,那些货运商家为了保护自己的商业利益,而去召集人抵抗地方恶势力,对那些人和事尽量网开一面。 局领导把会议精神传达给各派出所,说來也巧,大毛举报还有叫“红红哥”的袭警嫌疑人,那位警察把这事和所长汇报,所长把举报信接过去后说:“我们这个小县,山多地少,老百姓在这里,每年都青黄不接,现在有个市场,终于走出了那样的困境,我们作为这个城市某个方面的管理者,要为这地方长足发展做好工作,刑事案件我们要狠抓,为了商业行为的一些争夺,我们要理性对待,市里开会说了,我们需要商道來把我们的商品卖到全国各地,他们的某些行为虽然不耻,但外面地方恶势力猖獗,我们目前还沒有强势的办法去帮助他们......” 警察立刻明白了领导的意思,点头说:“我明白了!” 所长面带微笑,打了一个非常现代的ok手势。 ------------ 第十六章 屋漏连遭夜雨 ------------ 一 “袭警案”就像一张无形的网,徐岩被折腾得几乎到了草木皆兵的地步,有时候甚至想,这样纠结的日子,还不如让警察叫进去呆上一段时间爽。 在y城,周彤的时运可以用如日中天來形容,就目前他的欲望,单单以跑客运已经满足不了他要求,为了给自己谋求更大事业,他死磨硬缠疏通父亲的钱包,准备去承包真正的货物托运线路。 和批发市场唇齿相依的货运市场,政府早在几年前就制定适合当时发展的行规,但还有无序竞争的一部分存在,要使全中国中等城市都有配备卸货点,地方政府的影响力达不到这样得程度,为此,政府先期就让有胆识的人去开创那样的物流线路,一旦有利可图,众人蜂拥争夺渔利时,政府的措施就会逼退一些不具备条件的人,从而杜绝无序竞争,让它发展成黄金商道。 周彤是一个敢闯的年轻人,他总有过人的胆识去挑战全新行业,当然,绝佳的人际交往环境始终是他信心的源泉,不过,徐岩和他见解总有背道而驰的一部分,他认为周彤的素养和自身的成长环境所局限,觉得他也只能往这方面发展,见他郑重其事地來和你商议讨教,也只能顺水推舟。 周彤得到徐岩大哥的口头支持,屁颠屁颠地去有关部门备了案,在托运部市场外围街道上租了几间门面,一家托运部算开门营业了。 可能是开业吉时的鞭炮声过于渲染,那狂躁爆破声惹恼了那位资深的老物流大毛老板,他站在远处,对一群马仔在门口嬉闹念念有词地诅咒了一番,然后再也不想多看一眼。 其实,跑运输是个风险和暴利并存的生意,大毛只所以对周彤开业耿耿于怀,就是他原先接手的客运班车,在一次营运路途中发生了极端车祸,各种赔款加在一起折损的几十万,心理扭曲的他,看不惯别人鸿运当头。 周彤倒是心胸开阔,在大摆开门红酒宴时,大毛也在被邀之列,可他在酒席中,把c城警方查找“红红哥”的事当作谈资捅了出來。 酒席中大多数是行业内的大佬,不可避免地会产生大范围的讹传,为此,c城警方很快地掌握到了这个案情,他们火速赶到商城,要求商城警方协助逮捕归案,也许警察考虑到抗拒逮捕的可能,这次出动了六名警力,经过周密部署,全部便装出动,以便打草惊蛇。 当警察出现在利达服饰厂门市部时,徐岩只是看到他们进來时慌了一会儿神,不过他很快平静了下來,而后他不但不惊慌,反而觉得心里悬浮的这一块石头总算落地的感觉,他慢慢地从椅上站起來,希望能和在工厂那边的张颖打个招呼,可警察沒有往好处想,他们担心路上生变,断然拒绝这一要求。 此时,在店里打杂送货的伙计老孙头,他不动声色地看了徐岩一眼后,扭头就往店外走,这位中年人是禄水从乡下带來的,平时话语不多,关键的时候他能心领神会,跨上送货的三轮车急速地往利达服装厂骑去。 徐岩看着他的背影,安静地在桌前坐了下來,一言不发地摆弄着手指头,然而,在这样四周都是警察的情况下,再好的心理素质,也会出现思维空白状态。 几位警察也不像刚进來那样如临大敌,他们基本认同徐岩的要求,人要被带走了,对手头上事作个交代很有必要,经过几句话的交流,警察们多少知道这个人并沒有穷凶极恶的习性,为此,原本紧绷的弦都不约而同地松懈了下來,身边有椅子的也都把屁股凑了上去。 在厂里忙碌的张颖,看到在门市部打杂的老孙头急匆匆跑进车间,从神色上判断已知到他这样过來不是什么工作上的事,因为到现在为止,业务上还沒有需要这样急促的神态,为此,老孙头还沒有开口,她抢先上前几步问道:“老孙头,这样慌里慌张的什么事啊!” 老孙头是典型的农村人形象,古铜色的皮肤几乎失去了黄种人的特征,到城里时间不短了,每天还是卷着裤脚挽着袖,一双解放鞋光脚穿,特别是那破旧的深蓝中山装,乍一看,他还停留在七十年代初期。 进车间看到“老板娘”到跟前问话,慌忙张开厚实的大嘴,结结巴巴地回道:“警...警察...把老板抓了......” 张颖汗毛直竖,急速回问了一句:“什么时候的事!”老孙头还沒回话,她的脸已经表露出绝望的神色,因为这段时间对这事过于敏感,长时间的焦灼,人已经感到出奇的疲惫,她吞声忍泪,人慌乱得像泄了气的皮球。 禄水见状从远处快步走了过來询问说:“怎么啦!”老孙头定了定神回道:“警察來到门市部,说要抓徐老板!”禄水惊讶地反问:“为什么啊!”老孙头一脸茫然地摇摇头:“我不知道,反正现在很多警察在店里,你们快去看看吧!” 说完,他到转身到门口,把三轮车掉个头,准备驮载他们两位到门市部。 张颖作为女孩子,流泪是不可避免的,她拿着手绢掩在眼角边,小心翼翼地爬上了三轮车。 禄水师伯上车沒有拖泥带水,敏捷地跨上后说了一声:“快去看看!” 老孙头把车往前急速地推了几步,然后跃上坐垫,急速地往门市部赶去。 此时,门市部前看热闹的人渐渐多起來了,徐岩一手托着脸趴在桌子前,另一只手摆弄着一支笔,当三轮车从围观的缝中挤出來时,徐岩迅速站了起來。 禄水师伯跳下车,看到里面站着几位,也不知道哪个是头,看到一个拿公文包的,立刻上前说:“你是领导吧!”便衣警察沒有说是也沒有说不是,很随意地回话说:“有什么你说吧!” 禄水师伯神情激动,在路上准备的话到此时一句也说不上,直到张颖拽了拽他的衣角他才定下神來,据理力争说:“是为c城斗殴得是吧!我和你们说,那个事原本是我去的,我的老板担心我上年纪办事不稳,他才代我去叫我们的弟子回來的,要抓抓我!” 警察不以为然地回话说:“那个事我们暂且不管,我们只调查袭警案,你们有事情快交待,如果说不上什么事,我们就要走了!” 徐岩无奈地朝大师伯摇摇头,意思不要说了。 张颖总有她过人的地方,沒到门市部之前,眼泪唰啦啦得沒有消停过,可到此时她反而不再慌张,走到徐岩面前说:“你放心去吧!厂子的事我干这么久了,沒问題的!”徐岩乐意听到这样的话,眼瞧着自己要暂时失去自由,也只能朝她点点头,轻轻地说了一句:“要等我回來哦!” 张颖沒有黏糊,鼓励说:“你沒有问題的,把事情说清了就好,家里的事不要担心!”张看到立在前面的警察摆了一下头,她立刻向边上挪了一步,有意识地把路让开。 徐岩被戴上手铐,在两名警察的簇拥下押上了警车。 禄水师伯跟出门市部,看到远去的警车背影,流露出一脸惋惜的神色。 张颖强忍悲痛回到桌前,有气无力地坐了下來,她突然想起,这个事应该尽快地让徐岩的父母知道。虽然以前从未去过他家,但觉得今天必须要去,正在思索中,禄水师伯一时失控,瘫坐在沿墙摆放的椅子上黯然销魂,喃喃自语地说:“都是我不好,是我害的...... 焦灼中,张颖沒有理会禄水师伯的伤感,一个人快步朝徐家赶去。 当下正值梅雨季节,潮湿的空气带着恼人的灼热,压得人连正常呼吸都有压迫感,还好满大街匆匆忙忙的人流为生计奔波,只要老天不阴雨缠绵,谁都沒有在乎一点燥热对人产生一点不适。 徐家住在湖上小区,市场大街新修的一条路正通向那里,这户在七十年代一度在五亭人眼里很显赫家庭,正赶上“青黄不接”时候,当家的徐凯已经退居二线,老伴秦霞则刚刚办理了退休手续,上代的鼎盛时期已过,下一代的徐岩的事业沒有真正顶上來,在这个家里总有英雄迟暮的感觉。 原本他们极力反对徐岩放弃外贸公司工作,但这几年做生意爆发的事听得多了,也渐渐地认同儿子趁年轻时候闯荡一番,然而,和一个农村户口的女孩一起创业,心里有一百个不顺心,但偶尔跑过去看他们的小厂,那样蓬勃的生机,不由得有些欣慰,老俩口对儿子的选择只能采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切以观后效。 徐岩自己也在乎这个事,城乡差别的鸿沟下,总担心父母反对,使得他一直沒有堂堂正正地把张颖带到家里,总以为事业成功了,父母自然会同意的。 张颖知道徐家的住处,因为爱上他了,就会关注这方面的事,所以这次为徐岩的事过來,沒有走过一步多余的路,也沒有去想两位大人会对怎么对待自己,走到公寓楼直上二楼,找对门就敲。 來开门的是徐岩的母亲秦霞,老人家看到张颖并不是太意外,因为上年纪了,儿子事就是他们的中心工作,儿子沒有把她带回家,可他们早已偷偷地去看过几回,今天突然看到站在门口,正想不冷不热地和她寒暄几句。 要说张颖不紧张那绝对是假话,因为一直都在担心两位大人瞧不起自己这个农村户口,在此时大有小媳妇见婆婆那样的味道,幸好有事在身,那样的感觉只是一闪而已,沒等徐母开口,张颖把前因后果说了一遍。 秦霞得到这样的消息,焦急地反问:“什么时候的事啊!”张颖茫然失措地回道:“半小时以前!”秦霞表情错愕,转身到拎上一个小包,对张颖说:“谢谢你了,你回厂里去吧!我去找他爸说一声!” 张颖点点头,跟在她后面下楼。 可能是老人家真得着急了,走上路了也沒有回头和张颖打招呼,有些失落的张颖,看了看她急匆匆的背阴,叹了一口气后,转身往另一个方向走了。 老徐已经是个退居二线的清闲干部,在单位里属于无所事事的那一类,每天上班都是“一杯茶水一支烟,一张参考看半天”,今天老伴突然造访,原本还准备批评她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还要到单位里“加上一班”,可沒等老伴把话说完,他已经从椅子上蹦了起來,觉得这个事刻不容缓,急急忙忙地从角落里推出自行车,头也不回地上路,他想去公安局了解情况。 最后他总算明白了,袭警问題这边的警察也只能要求c城警方适当照顾,其他沒有任何着力点去找人脉疏导。 ------------ 二 这个时候商城经济正处在腾跃的临界点上,原來对市场不屑一顾的人都对这样低成本交易形式产生兴趣。 张娟出嫁多年,现在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她看到一直沒有着落的妹妹稀里糊涂地下海,一不留神被运气撞上了腰,办起了工厂,被嫁农村死熬一亩三分地的她,按捺不住这样的诱惑,等上了一个好天气,带上老公,为效仿别人的成功來到城里探路,当父亲把张娟等两人带到利达服装厂的办公室,一阵寒暄过后,面对妹妹,夫婿俩含蓄地表达了那样的意愿。 张颖想都沒想就答应了她携带要求,在徐岩被逮走的日子里,总觉得自己一个人孤立无援,她很希望像别人那样一大帮盘根错节的亲朋网互相帮衬,避免被某些头上长角的势利小人挤兑。 张娟得到了妹妹的应诺,立刻回家拿出多年积攒的钱,满打满算租了一个摊位,起先她只是以妹妹为靠山,分销利达厂的服装,但受利益驱使,刚立稳脚跟就像摆脱妹妹的影子自立门户,然而,干生意的活重在帮手,这一点张娟的心里不会太舒畅,她的老公是个典型的“两不靠”,就是那种做大生意沒资本,做小生意又嫌利少沒做头,他姓丁,出生后可能父亲对他期望很高,起了“建树”的名字,然而,他是个“老三届”过后的高中生。虽然不是处在火热而又疯狂的时代,却也沒有学到什么知识,人倒是有三分玉树临风,可别人都说他“雄鸡好身毛”,和他有接触的总挑他浮夸自恋,时间长了都习惯叫他“大老丁”,就丁建树的真名,他自己听起來都有些不顺耳。 自从跟老婆到市场做生意,看上去八面玲珑的他长时间找不到生意的门道,每天在市场转悠,有时干脆在路旁看拉车送货的挑夫打牌赢钱。 张娟无法忍受老公的不成器,当又一次发现离开商位不知返回,她左看右瞧一阵后,从椅子上跳了起來,怒气冲冲地挤进市场大门口周围的人堆,看到老公悠闲自得地蹲在一旁看牌,张娟握紧拳头走过去,一脸恼怒地往他的背上猛敲了两下。 大老丁愤然转身,还以为有人寻事挑衅,正准备张嘴大骂,沒想到刁蛮的老婆一脸怒气地立在身后,面对周围人的哄笑,他耷拉个头急匆匆地回到了商位。 张娟瞄了一眼周边的这些大老爷们,看他们对自己突兀的表情,咬了咬嘴唇,毫不理会地从人堆里退了出來。 大老丁人是回來了,但气还在肚子里鼓着,他认为家中的悍妇让他在众爷们面前丢丑了,为了出这口气,等她回來准备顶上几句,为此,一直注意摊位前的人行道,以为张娟肯定会从这边回來。 就在这样的注意力下,冷不丁的身后又被重重地捣了一下。 这个部位算得上是人身上的薄弱环节,轻轻地碰一下都会有疼痛感,还好此时大老丁也心知肚明,敢这样做的不会是别人,这一次他沒有激烈的反应,只是落下脸,不去理会这位不知深浅的老婆。 可张娟沒让你消停,从脖子上摘下放钱的小皮包,又用手肘捅了一下正在生气的大老丁,厉声戾气地说:“快要吃饭,看看今天的饭钱挣到了沒有!” 这是大老丁的软肋,他知道今天是沒有什么生意做过,想到生存问題,他原先接近愤怒的脸瞬间松弛了下來,说了一句:“我也是着急的啊!”张娟抓住他的话柄继续问责:“你着急还每天去看拉大车的聚众打牌!”理在人家那里,大老丁也只能顶着一帮爷们惊奇的眼神,回敬了一句:“我无聊才去的,有生意做打死我也不会去!”张娟得理不饶人:“生意天上会掉下來的,我们要一步不离地在这里候着,不放过一点机会!” 一阵对话下來,大老丁的脸火辣辣的烧着,在这样的窘境里也只好点点头,拉过竹椅,狠狠地坐了上去,再把脸朝向大通道,指望客商上來询价。 一段时间过去,大老丁还算有记性。虽然有去观战的意愿,但有老婆在众老爷们教训在先,他还是克制了自己的这一喜好,坚持和老婆在摊位上守望,然而,生意不是一般的萧条,面对水泥板摊台,俩口子坐在竹椅上,一连几天用期待的眼神看着每个从摊前走过的客商,张娟有些沉不了气,用商量的口吻说:“当家人,你不要这样傻坐着,这个生意再这样下去,只能喝西北风了!”大老丁抓耳挠腮地附和说:“这些客人都中邪了,东看看西瞧瞧,到我们这,这么好的货拿到手上又放下,这不是作弄人吗?” 女人都有胡搅蛮缠的一面,看着摊前一堆展示的样品,张娟一时间火气淤积一处沒地方发泄,恶狠狠地说:“你这样的货,怎么会是好东西!”大老丁满脸不快:“这是什么话,你是什么意思!”张娟说:“我家妹妹的服装还能动一点,你弄來的这些货,肯定不是好货,要不然别人怎么光看不下手进啊! 这是事实,大老丁满邪乎地指着别人的摊位,满腹疑狐地说:“可同样的货别人在卖,是不是我们价太高了......”这时有客商走到摊前,看了一会后,拿商品端详摆弄,询价说:“怎么走!”张娟满脸堆笑,很老练地用手打出了三、九的比划,客商一摇摇头转身就走,留下一句话:“太贵了!” 大老丁看着顾客的背影,自言自语地说:“可能是太贵了,要不我们降价试试!”张娟显得有些不耐烦,摆摆手说:“干坐着难受,降就降!” 又有客商走到摊前询问:“怎么卖!” 张娟打出三、一的手势,客商拿起样品仔细端详,摆弄了一会儿:“这么便宜,哦,你的东西质量比别人差一点吧!”说完话,客商转身就走。 张娟恼羞成怒,把气撒在老公头上,抓住大老丁的衣服,嘶声力竭地说:“什么烂货,这么多摊位人在卖,为什么不找些紧俏的來,我怎么会嫁给你这么沒用的东西!” 大老丁挪开不可理喻的女人手,一个人走出摊位去看别人的生意,转了一圈,发现另一头的一个摊位生意很好,在他摊前走过,有意识地瞥了几眼,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苦思冥想。 张娟为生意着急,依然沒给好脸色,大老丁则托着自己腮帮子,沒理老婆的谩骂式说教,张娟很有些憋不住,捅了一下他说:“一个大男人,你倒是想个法子!”大老丁很不耐烦地回道:“不是正在想吗?”张娟沒有消停:“这么空想有什么用!” 大老丁满脸思绪,诡秘地说:“我发现朱谦的生意很火爆,他卖的项圈套很不错!”听到这话,张娟都沒进大脑,脱口就來了一句:“那我们也卖那东西,你赶紧去找來!”大老丁有些为难:“去跟有点不好意思吧!”张娟直白地说:“不是说商场如战场,又沒有叫你跟他打架,做生意,他卖得就不许我们卖!” 大老丁抓耳挠腮地回道:“我也不知道他哪里弄來的货!”张娟诡秘地转了一下眼珠:“下次他出差进货,你跟他去!”大老丁很突兀地摇摇头:“有句古话,宁可给你吃一肚,不可带你一条路,人家不傻,亲戚朋友都不一定带的!” 张娟沒理会这些,压低声音说:“那就悄悄地跟他去!”大老丁很是为难:“这样行吗?”张娟大大咧咧地告慰说:“有什么不行,如果你不想今年我们血本无归,你就大胆地去做!” 大老丁自感沒有退路,咬了咬牙后,微微地点点头。 ------------ 三 人家伺机而动,而那位卖项圈套正酣的老板朱谦还蒙在鼓里。 这个一脸乡土气息的中年人,对大老丁而言,是这个市场的前辈了,他的出道和陈省不相上下,就他们的交情,算是不温不热的“结拜兄弟”,陈省的敦辉服装厂完成了企业升级,做起了外贸订单生意,朱谦心理不平衡,也算是别人骑马他屁股痒,转眼间他也去走那条光彩夺目的路,正当他投资奋起直追时,由于管理跟不上,他的企业算是出师未捷身先死,几单下來,把以前赚得老本陪了不少,万般无奈的他只好回到市场。 还好天无绝人之路,一次去广东看货,列车上碰到了一个做针织产品的老板,认识后被邀到去厂参观,朱谦发现他们的针织项圈系列很有看点,抱着试试看的心态进了一批货,结果这个系列产品很有市场前景,朱谦夫妇也就把服装厂放在一边,赶上季节,专心买这类产品。 一年下來成果颇丰,今年刚到了销售季节,俩口子率先拿出主打的项圈套,生意反而好过去年,不过,他们夫妇俩正在谋划赚他盆满钵满时,有人盯上了他们这个产品系列。 不知道别人來抢夺你奶酪也有好处,最起码人不会沉浸在危机感中,有钱赚平日里的心情总是很舒畅,殊不知言笑间早已危机四伏。 蠢蠢欲动的大老丁俩口子大有背水一战的气势,可定下这个计划的关键还是要知道人家什么时候去厂里进货,为了摸清朱谦的行踪,大老丁找了个理由去套近乎,幸好朱谦也是个“万能胶”,有人愿意和他去说话,他根本不会去挑选人家是什么层次、什么动机,特别是这几年他长进了不少,深刻领会了“碰到屠夫说杀猪,碰到秀才就说书”的古训,身上有三分墨水,他全当七分來用,反正碰到的都是大老粗多,那点能耐唬唬他们足足有余。 某天正午,朱谦在自己摊位和人聊侃,大老丁顺势凑了上去佯装他的听客,为了投其所好,他又是点头又是称是,一席话下來,几乎变成了朱谦的老相识,从此大老丁有事沒事的都会去他摊位转转,最终也在话的缝隙中知道了朱谦要出门的行踪。 大老丁闻风而动,每天把行囊准备在身边,时刻关注朱谦的出行。 这一天总算來了,大老丁像往常一样去朱谦那里串摊闲聊,不经意地发现他的嘎子窝下多出了一个形影不离的小提包,而且在说话中,他老婆经常插嘴交待出行的相关话语,大老丁赶紧抽身返回住处,换行头伺机出发。 他算是豁出去了,回去穿了一身灰色夏装,说是这个颜色不会引起别人注意。 张娟很认同这样做法,毕竟不是光明堂皇的出行,她很希望神不知鬼不觉地打探到朱谦的货源,盘点大老丁携带东西时,对黄色小提包有些过敏反应,认为这个色调过于显眼。 同样心结的大老丁被老婆点上了,急速到家里换了一个黑色小包,可在返回市场途中,迎面碰上了正赶往车站的朱谦,在摩肩接踵的市场朋口,朱谦跟本沒有看到大老丁,可大老丁心虚,认为这套灰色夏装已经露陷,他再次返回去,在沒有更多选择的情况下,穿了一套蓝色体恤,着急上火地回到摊位拿包。 张娟都感觉他疯了,想询问为什么穿这么显眼的衣服,大老丁沒理会老婆,因为刚才看见朱谦出发了,这个时候只有以最快的速度赶到车站去。 张娟很担心大老丁沒头沒脑的做法,人走了都还想追上问个究竟,但动作敏捷度到底比不过男人,追出摊位沒几步已经见不到他的人影了。 让大老丁错愕的是,这个时段去南方的快车也就那么一辆,此时他不再去跟踪朱谦,精疲力竭的他买了一张车票,一个人萎缩候车室里静等列车进站。 初夏的冷空气喜怒无常,上午还是风和日丽的天气,到下午西边云层堆积有些厚实,远远望去,好像这个城市正等着一场豪雨的洗礼。 朱谦出门时,雨还沒有下下來,他乘坐人力三轮车來到火车站,也沒有急于买票,老出门的生意人,车站里都有关系培养在那里,他到车站看了一下那几个人在班上,在候车室附近绕了一圈后,也就转出车站广场。 今天朱谦依然是白衬衣配军裤的这身老行头,与往日比,就是右手多了一个半新不旧的黑皮包。 要长途旅行了,他在离车站不远的熟食店买了晚上解闷老酒和叉烧,朱谦神情淡定,自感这次出门和往常一样,可令他沒想到的是,一个要终止你“吃独食”的人正鬼鬼祟祟地跟在后面。 车站的广播开始预报车次进站的消息,朱谦大大咧咧地从车站备用门进站,和几个车站工作人员打招呼点头后,轻而易举地上那趟列车。 登车后他扒开人群往餐车挤,他知道那里有潜规则弄到卧铺。 列车员们看到有顾客神情自若地坐在餐车上,知道都是给自己送灰色收入的人,表面上他们视而不见,到点了自然会把你安排得当。 朱谦表情轻松,在餐车上一坐,打开他的老酒加叉烧,等这些东西吃完,列车员也已经给你安排好了,上卧铺睡上一天一夜,列车已经把你送到了另一个城市。 最辛苦的是大老丁,他沒有出门的经验,在硬座车厢里挤了一宿,为了能跟上朱谦,车一到广州站赶快下车跑到出站口,小心翼翼地躲在人堆里寻觅朱谦的跟踪。 广州车站广场到处是中途转运的中巴车,朱谦來到一个乘车点,爬上了一辆车。 跟在后面的大老丁,迅速瞄上那辆车,趁接踵而至的转乘人掩护,胡乱挤了上去,眼瞧着朱谦坐在前排,他低头走到最后的位置坐了下來。 朱谦全然不觉,轻松地靠在航空椅上领略正在高速发展的广州外围,经过堵车、行驶、再堵车、再行驶,到地点太阳都开始西斜了,工业区建筑很规范,朱谦下车后逛荡在宽阔的马路上,熟门熟路地來到常住的旅店,住下后看天色还早,立刻去进货的工厂看个究竟。 这趟出來,大老丁承载的压力不小,不过,功夫不负有心人,他看到朱谦走进那家厂,如释重负地喘了一口气,为了避免尴尬,他另找一家旅馆,等朱谦完事离开,他就进去谈合作事宜。 这家厂沒有搞独家代理,厂老板也干脆,只要现钱就给发货,大老丁带着成功的喜悦,发电报给张娟,张娟立马把尚未付给利达厂的货款全部汇了过去,货物如期发至y城。 张娟眉开眼笑,这批货在摊位上一摆出沒几天,客商接踵而來,如此的生意把她的贪欲翻了上來,某天中午,在吃盒饭间逮着老公说:“老丁,我去和张颖商议一下,如果愿意借钱给我们,你赶快再去一趟那家厂,别人都说货进多了,就有可能把总经销拿下!” 大老丁很有底气地说:“对,要去搞下來,要不然大家都跟风,这生意要不了几天又做完了,只要张颖同意帮忙,我明天就去!” 张娟把尚未吃完的盒饭往边上一摆,急促地说:“我现在就去看看,要不然我妹妹出去了又要等一天!”大老丁立刻附和:“哦,那你先去看看,饭回來可以接着吃!” “好的,我这就去!”张娟说完话就往利达厂快步走去。 ------------ 四 自从徐岩被c城警方带走,张颖一个人支撑这个厂,有事连个商量的人都沒有,在这样的境地里,她到是希望姐姐能在市场里站稳脚跟,有朝一天利达厂有坎要过,姐妹俩也好有个互相照应。 张娟的初衷也应该是这样的,所以要用钱她也是抱着你先帮我、等我挣到了也会反过來回报你,这一路走來,也沒有为借钱胆怯过,进张颖的办公室立即开口说:“颖,我又找你帮忙來了!” 张颖正在处理厂里的一些单据,看姐姐來了,停下手说:“是吗?你们还是很运气的,刚出來几个月就干上手了!”张娟开怀一笑:“是的,老丁这次广东拿來的货很好卖,上次进了只有五六万的货,这次想进多一点,你帮姐一下!” 张颖愿意帮她的忙,回问说:“要多少!”张娟毫不犹豫地开大口说:“你给个二十万我周转吧!搞少了去一趟的费用不合算不说,厂里也看不上我们!”张颖想了一想,最后点点头说:“好吧!什么时候去,我给你开现金汇票!” 张娟高兴地走到张颖的边上,揉着她肩亲昵道:“颖,谢谢你帮助我们,现在市场都是大手大脚的进货,要不然我们真的很难做下去!”张颖笑了笑说:“做生意就是搞这样互相提携,你们赚到了,我也要找你调剂的!” “那一定,我有钱了,你要用随时!” 张娟乐呵呵地继续说:“我先过去,老丁出发前我过來拿,谢谢你了!”张娟说完话立即退出办公室,一路小跑回到摊位上。 事隔多日,在某电话亭上,朱谦趴在柜台上正和厂里联系,他对大老丁的做法感到错愕,但他也沒有办法,厂里为了利益最大化已经挑明,只要谁实力强,付款进一大批货,就会把总代理给谁,朱谦握着电话筒,哭丧个脸:“厂长啊!这样好像不太好吧!我干了这么久了,也帮你们卖了这么多,你不能一次进三十万货就把总代理给他...怎么我进四十万,就我來做总代理...批发的季节快过了,进货客人大部分都來了,这个数那我要考虑一下...什么?大老丁愿意接受!” 朱谦无奈地放下电话,付了话费,忧心忡忡地回到摊位上,和老婆商量说:“树沒皮死,人沒皮就能无敌,大老丁这个混蛋,我怎么会碰到这样的人,做生意跟风不去说他,结果还要杀猢狲娘,沒干几天要去拿下总代理,以后要卖,可能就要向他拿了!” 朱嫂满委屈地反问:“这个产品是我们卖出來的,厂里怎么可以这样!”朱谦无奈地摇了摇头:“我们还不能和他去拼,这个产品有季节性,到了冬天就沒有人进货了,压到明年,说不准新产品出來了,这笔钱压着,风险很大!”朱嫂皱着眉头急问:“那怎么办!” 朱谦坐在竹椅上想了半天,狠狠地拍了一下大腿:“他要來抢,我要他吃不了兜着走!”朱嫂把脸凑过去再问:“我们怎么办!”朱谦果断地说:“我们降价!”朱嫂撑大眼睛反问:“降了,我们不赚钱了!” 朱谦咬着牙,带着鄙视的眼神微微地一笑:“大老丁他们想吃独食,我让他栽在这里,我们降价,先把市场撑饱和了!”朱嫂头脑简单,她不知道老公的预谋,但亏钱的结果她还是知道的,担心地问:“他们也会降的!” 朱谦越想越有底气,拍胸脯说:“我听说了,他们这次进货借了二十來万,我降到零利润,他也必须跟,要不然货就走不动,即使最后全部卖掉了,他们费用也就陪进去了!”听到这样话,朱嫂也像泄了气皮球,很扫兴地说:“那我们也赔进去了!” 面对老婆叹气,朱谦有点不耐烦地:“我们钱还不是从这里面赚來的,再说我们做的时间长,有老客关顾,今年赔一点进去,把他放倒了,明年我们可以重新再來!”朱嫂依然抓住她心中的疑问:“你就怎么知道他会跟风!”碰到这个老婆,朱谦不回她的话还不行,解释说:“不跟风,他货放在仓库里慢慢用啊!放到明年,如果新款式一旦出來,他就彻底血本无归,他倒下了,以后的竞争就不在一个档次上了,因为他一旦有大的赔本买卖,别人就不会再借钱给他,他在一段时间里,也就只能小打小闹!” 朱嫂大喘了一口气:“听起來蛮在理的,你是男人你当家,也希望老天能保佑我们!”朱谦对她摆摆手:“大家都说我精明,你尽管放开,长着耳朵就行了!” 又一轮角逐开始,大老丁只好跟风,照这样下去,二十多万货即使卖完了,也要亏上一大笔,张娟有点受不了,逮住大老丁和他死辩:“这个生意就好了那么一阵子,又开始互相杀价!” 大老丁不以为然地说:“总经销拿來了,我们就可以慢慢來,做生意就要垄断!”张娟苦丧个脸说:“可这个赔钱,谁受得了!”大老丁说:“我们赔,他也在赔!”张娟一时想不开,又用重话臭他:“你这个沒用的东西,我们不能这样眼睁睁地亏钱,我们也不能老听客商的,他们说朱谦买什么价,你就比他便宜卖!” 大老丁拍胸脯说:“我已经叫我表弟去探价格,应该不会有错!”张娟给予彻底否定:“朱谦多精明,你那个表弟那‘官话’说的,人家一听就知道他是什么货色!”一阵对话下來,大老丁脸上眉毛鼻子几乎挤到一起,很不耐烦地回道:“那怎么办,该做的我都做了!”见老公要耍脾气了,张娟沒有让他占上风意思,数落说:“我怎么嫁给你这样一个东西,你沒有脑子啊!都能跟踪到他厂里,不会跟去看看他的仓库,如果货走的很多,我们也只好降价更他火拼,如果不是那样,我们就......” 这话让大老丁开窍了,他拍拍脑门,一阵豁然开朗的样:“对对,我怎么想不到这一点!”张娟得理不饶人,噘着嘴继续数落:“从嫁给你那天起,一直都有人说你是呆头鹅,这么好一朵花插在牛粪里了!”大老丁满脸错愕,在众目睽睽之下沒有和老婆抬杠,点点头附和说:“好好,我找时间去摸摸他的仓库!” 市场上又是一个工作日将要过去。虽然还沒到收摊的时间,可一天的交易到这个时候基本告一段落,朱谦收拾好摊位,夫妇俩骑着本田摩托去仓库把今天交易的货品送往各个托运部,在路上朱谦依旧买了很多旧纸箱,朱嫂有些不解,用很粗俗的话语捣鼓说:“你钱多的痒痒了,本身有纸箱还要另外买!” 朱谦冷冷一笑,带有一丝诡秘说:“降价只是他的‘伤风感冒’,用另外纸箱装,可能就‘胃溃疡加肠阻塞’弄不好一命呜呼了!”朱嫂被说糊涂了,撑大眼睛反问:“这是怎么说的!”朱谦把纸箱帮到摩托上,一副天字不读出头的样:“你不要问,我们就卖货不卖原装的箱!”朱嫂跨上摩托后座,拍着朱谦的肩问:“你又搞什么鬼主意!” 老婆什么样的人,做老公的最清楚,这个事不和她点破,她和会你闹个沒完,朱谦两脚挎着摩托,最大限度地转过头说:“沒办法,在这里混,不用脑子随时都会被别人吃掉,我们做得好好的,他们参合进來,沒做几天还要做总经销,这是到嘴边夺食物,真是可恶至极!” 朱嫂还是不懂老公的意思,反问说:“我们做点生意,不会有什么事吧!”碰到这个不开窍的朱谦也沒办法:“会有什么事,生意场就是赚赚陪陪,你多长个心眼,那么你就可以多赚一点,就是这么回事!” 朱谦最终也沒有把这个计划和老婆说清,他扭动油门,快速往仓库驶去。 仓库就租在一个濒临倒闭的县办工厂里,夫妇俩把空纸箱取出物品后又重新垒回原处,再把装箱的货叫三轮车运走。 时隔几天,大老丁终于发现了朱谦的仓库,一天夜里,他从窗户中用手电筒往里照,发现人家的货物叠的满满的,终于喘了一口气,急匆匆地回到家里,迫不及待地找张娟报喜:“前段时间我们真的上了顾客的当,不过也好,朱谦他们的货都沒什么走!” 张娟感到很冤,她闭着眼睛初略算了一下说:“可我刚才算了一下,这段时间我们赔了近一万多!”大老丁到不以为然:“卖得多厂里就高兴,等总经销拿下來,我们少赚一点,叫朱谦也帮着卖,他干的时间久了,肯有不少客商,在沒有全部弄过來之前,他可以继续做!”张娟终于露出笑脸:“这样比较好!” 大老丁急迫地说:“我们要赶快去拿下总代理,你要再到张颖那里借些钱來,成败在此一搏了!”张娟兴奋地点点头:“好的,明天我就去和她说!” 现在的张娟被老公的谋算冲昏了头,感觉此时成功犹如囊中取物,早点去南下签约,也好赚个钵满盆满。 第二天,两个人熬到中午,大老丁就催促说:“现在可以去了,希望她能再帮我们一把!” 一次再次的借钱,张娟当然有些压力,但为了成功,她只能义无反顾地去求妹妹,然而,张颖的现状很纠结,离开徐岩的日子,每天都过得很无奈,姐姐來了,多少能给自己解解闷,这段时间也注意到了她们的生意很上手,见她要去拿总代理,当即动用了厂里的流动资金,让他们俩去拼一回。 张娟钱是拿到了,但妹妹的吩咐她也感觉到这笔钱是人家的流动资金,如果生意做砸了,那可是吃不了兜着走,大老丁全然沒有这样的负担,背着钱火速南下,几天后如愿以偿地把总代理拿了下來。 可接下來日子很难熬,因为张颖不时地提醒,赶快把钱归拢回,无奈这些天生意依然不好,张娟急了,大老丁也有些沉不住气,自己货走不动,也只能经常趁黑去看朱谦的仓库,发现每天箱子减少不多,只能以客人上來少敷衍老婆,开导说:“我们慢慢卖吧!可能他也不想赔,他不着急,我们也不要着急,现在要保本销售,如果照以前那个价格卖,即是这些货全卖完了,我们也陪得这个年都不好过!” 长时间的焦灼,张娟总有不祥之兆等着自己,为了能够踏实一点,她甚至跟大老丁摸黑去了一次,眼前看到的货是不少,但心里总有说不出的疑问。 一段时间过去,该來的客商都來过了,朱谦突然叫來收纸箱的人,把仓库的空纸箱全部清理了,当天晚上大老丁发现后,人都有晕厥反应,茫然间一种要遭厄运的阴影蒙上了心头。 ------------ 五 深秋的季节本来就会给人带去一种惆怅,一阵阵干涩的朔风袭来,很多人都会产生一种慕名的心结,认为流逝的时间就是在这充满寒意的风中感触到这一年又将过去。 很多女孩,也许她们不会去想秋天那么遥远的事,而是在春天刚刚开始不久就会留恋将要逝去春光岁月,很多姑娘都被二十三岁心结纠缠,在这以前好像青春四溢、时光悠长,认为鲜花绽放的日子还很充裕,可过了这个生日后,人的惶惑就会浮上心头,感觉美丽的青春马上会消逝而去。 张颖的妙龄年华应该算得上轰轰烈烈,靓丽的身影差不多把家里的门槛都踩掀翻了,原本她可以安安心心地出嫁过自己的日子,可这个大学生的出现搅乱了原本的平静,她根本没有想到叶浩的父母会用这样无赖的手段来对付儿子的恋情。 那一天叶浩说要回去和父母抗争,张颖的心情反而被一种无名的绝望笼罩,想象中的他根本没有那种能耐和父母对决,最终彻底应证了那时的直觉。在接触的这段时间里,认为他除了要发泄情欲时有点男人的霸气外,其他方面体现出的都是懦弱一面。 事情发展的确让她很揪心,那天叶浩下班骑自行车回家,还没有开口就被父母彻底拿住软肋,尽管心中很不服,但他根本没勇气说‘一刀两断’那样的豪言,倒是父亲坐在太师椅上似笑非笑地对他说:“回来就好,不回来我就到你那里去,你总不可能每天都躲在外面吧!” 不过,叶浩还是有了长进,他已经没有像‘*’当中反革命分子挨批斗那样站在一处不敢动,而是很有“勇气”地找了一条凳子在父亲的一侧坐下。 母亲当然也不甘寂寞,她从厨房出来插嘴说:“女人很下贱的,搞过又怎么样,只要你不去理她,她就没辙,以后每天都到家里来,买自行车就是为了回家方便!” 叶浩没敢义正辞严去顶撞,只是在心里很错愕地嘀咕:你自己很下贱吗?自家姐姐她也很下贱吗?什么‘节操’是女人的生命,以前不是经常挂在嘴边? 叶浩知道,父母为了自家的利益荣辱已经不顾什么德操底线了,绝望中的他,眼前飘来全是张颖犀利的目光,他自感没有能力和父母抗衡,认为即使有心和他们决裂,他们不会就照你的意愿那样去做,他们可以耍无赖,每天到厂里来纠缠! 万般无奈的他,打算明天和张颖商量,先照他们说的做,用时间来抚平他们极端的做法。 新的一天来临,叶浩到车间把张颖叫到走廊的一个死角处。张颖一直在注意他表情,没等开口已经知道他肯定被父母的威势压倒了,甚至都想得到他在父母面前的窘样。她对叶浩说出的妥协方法一点都不感到震惊,见他停下嘴了,她没有言语,转身回到车间。作为男人,看到她的反应,当然有些下不了台,但他又能怎么样呢? 张颖回到位置上,惶惑得都不知道自己的路该怎么走下去。她认为人活着就是靠一张脸,对女人来说,夫贵妻荣是向往的终极目标,现在叶浩照父母的意愿每天回去,大家都已看出几分端倪,张颖的大学生老公梦也就到收场的时候了。可恶的是,厂里厂外都知道两个人之间已经有爱事充斥,这对女人来说,就等于这个地方没有自己的容身之地了。为了做女人的尊严,更为了躲避闲言碎语,她必须选择离开。 本书首发来自17K,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 ------------ 六 这个服装厂从另一家很有年份的企业分离出来,它沿袭了原先的工艺和技术,一直从事高档服装的加工和制作,“*”结束后那段时间,这家厂一直被某家外贸公司当作加工基地,别人在改革开放的口号下刚刚觉醒,这家厂早已经树大根壮了。 对张颖来说,又到了一个人生的十字路口,现在服装厂很多,但在县城最好的企业工作了这么多年,再去找一家小厂工作,这样的选择对她来讲是很难做出决断的。 辞职了,也就不能再住在这栋宿舍里。行政科管理员的工作很到位,他没有从同情的角度来淡化工作责任,而是绝情地要你当天就从宿舍里搬出去。 叶浩也受尽煎熬,从张颖提出辞职那天开始,大家都是用一种异样的目光审视他,原先不认同他们相爱的人,这时都一百八十度转弯,大家都不约而同地同情起张颖的遭遇。 张颖办好离职手续后,行政课管理人员虽然也同情张颖,但他们没有用工厂的规章制度去妥协,结算工资后,立马要张颖腾出房间的床位。心低意沮的张颖到工厂生活区整理起居用品时,几位正直的人看到叶浩茫然失措地在办公室发呆,都鼓动说:“你这样都不去送一下!” 别人这样捣鼓了,叶浩才缓过神来,他立刻锁抽屉关门,快步下楼朝生活区赶去。 张颖压根没有指望他来帮忙,她自己一个人已经把铺盖都收拾好了,叶浩一脸羞涩地走进去,她没有显露出任何表情,人端坐在光溜的木板床上,眼神直溜溜地看着自己小巧的皮鞋。 叶浩没有去管她的情绪,指着两大包说:“这些先放到我那里吧!” 张颖没有异议,因为这些东西在没有找到新的立足点时确实没有地方搁,她把剩余的箱子和一网兜碗盆什么的也提下去,拖着懒洋洋的脚步,来到叶浩的房间,把东西塞到一个角落里,头都没有抬,转身就往门外走去。 叶浩被她的绝望神色刺痛,追出门口,对背影喊了一声:“你到哪里去啊!”张颖没有回头,快步跨出大门,义无反顾地朝一个方向走去。 失魂落魄的叶浩站在门口,外面走进来的人传话给他说;“张颖泪流满面地出去了。。。。。”叶浩带着内疚,急促地回问:“她有没有说到哪里?” 传话的人摇摇头:“看她伤心的样,我没好意思去问!” 一些没去上班的人看到此景,都站在一处交头接耳,有的说:“碰到这种男人是女人的悲哀,等到他下一个女人出现,就要告诉那个女孩,一定要先去找他父母,老人们同意了,再返回来和他谈!” 叶浩知道周围人都在恶心,可他没有心事去理会。他觉得他们在这里站着讲话不腰疼,换作任何人碰到自己这样的境况都过不了这个坎。 他多少对自己前段时间的冲动有些懊悔,搞到了一个姑娘身,人就被缠住了,可今天这个人就这样走了,他又有些心痛,此时大男人的血性似乎在心中迸发了出来,他想去把她追回来,追不回来也要送她到要去的地方。 想到这里,叶浩猛然回头,到房间里推出了自行车,快速地追了出去,但出了宿舍大门,对着门外各个方向茫然失措,往哪个方向追啊? 本书首发来自17K,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 ------------ 七 秀丽服装厂生产一直很红火,但随着服装厂的增多,他们厂简直成了人才培训基地,那些刚起步的厂都以高薪为诱饵,想方设法来此地挖工人。吴畏为人正派,从来不设条款去制约她们,只要提前申请,都会无条件放人。可有的企业不一定真正会兑现它的承诺,用人的目的达到了,也就找个理由把你辞了,因为他们没有办法承受高薪水付酬。而秀丽厂以宽大的胸怀,再次招收这些“回炉”的工人,为了她们坦然地回来,厂里干脆在大门口做了固定的招聘牌子。 秀丽厂正好建在张颖到车站乘车的路上,由于辞去了工作,也就多一个心眼去看这家几乎熟视无睹的企业,在门口走过时,看到这家厂招贴处贴了一张新广告,内容是:急招熟练缝纫好手若干名,来去自由,待遇从优! 此时张颖没有地方可去,遭遇人生如此尴尬,也没勇气回家见母亲,因为错走了一步,顺带把家人的脸面也败光了。在这样境地,有个地方暂时呆一段时间,也是好的方法,她探头探脑地走进大门传达室,问门卫说:“哪里报名?” 门卫用手指着对过的大楼说:“来应聘吗?上二楼行政办公室,那里有人接待!” 何秀正好在办公室里坐着,看到门外走进了一个漂亮女孩,知道是应聘报名来的,在急于用人的情况下,她也没有显出该有的兴奋,因为在长时间用人中练就了很好的判断力,这样靓丽的女孩,对工厂而言是很不稳定的一种人,不过现在急招赶货,有人来报名当然也欢迎,就打出笑脸询问:“你以前做过吗?” 张颖说出了刚刚辞去的这家厂,何秀兴奋得从椅上跳了起来,希望晚上就能帮她上线赶工。张颖对这位老板的夸张行为一时适应不了,就在她一愣神的当儿,何秀已在用工的待遇上为她加了码。 这样的条件摆在面前,张颖没办法不动心,点头说:“我可以就上线,就是今晚没有地方睡!”何秀当即说:“那个你不要担心,既然要留你,我们就会给你安排,厂里有几间招待客人的房间,你可以先住在那里!”张颖开怀一笑,很乐意地点头说:“那好吧,我晚上就去上线!” 到这时何秀才想起该问一下她是做那个环节的,递了一张表格问道:“你最擅长做什么?”张颖说:“我们没有做流水线,我原本也会做衣服,哪个环节应该都可以!”何秀听到了高兴地说:“我们秀丽厂就是需要你这样的人才,现在去做一件怎么样?” 张颖点点头,随何秀到车间,在最后一道成衣工序上坐下,她脚掂电动车踏板,没几分钟就把一件衣服缝合完成,何秀拿起一看,分毫不差,用大拇指比划说:“手艺不错。忙的时候你就去线上赶货,平常你就做样品等技术方面的,怎么样?” 张颖也觉得这家厂硬件设施一点都不比刚刚辞去的那家厂差,而且老板娘又这样热情,她很高兴地接受了。 无意中招到技术过硬的员工,乐得何秀很是兴奋了一会,在吃饭的时候,还把这事和吴畏分享;吴畏没有被她感染,泼她的冷水说:“技术好的人,也是最难弄的人,平常心对待吧!”何秀不服气地说:“最难弄的是三十多岁有家室的那些女人,没结婚的丫头我们几时碰到难弄的?” 吴畏一想也对,姑娘家还没有要求加工资而怠工的事,他也在思考这个问题,为什么女人在婚前婚后有那么大的变化? 一家企业一年到头业务不断,还要隔三岔五地开夜班加工,那也是老板的无奈。工人不是铁打的,人家也有不想赚那个辛苦钱的时候,可订单铺天盖地地压来,外贸公司也得罪不起。现在虽然很多企业想来分这块蛋糕,然而操办设备是容易的,真正能够达到那样的技术层面和管理水平,可不是那么容易,任何外贸公司都不会稀里糊涂去尝试新厂下单。 何秀真的很难,高强度的生产,没完没了的加班,导致很多职员要求辞职,现在生产已经开到最大限度,省城的一家外贸公司,却带了一位四十多岁的女华侨,来到厂接待室后丢出了一件样品,要求做一批旗袍。 何秀不想接这批业务,有意给她报出了“天价”,以为他们听到这样高的离谱价位就会放弃下单。也怪外贸公司的人把秀丽服装厂吹神了,什么日本客商都很满意,从来没有质量问题等等,结果女华侨没有扭头就走,她坐下来和你砍价,何秀一脸犯晕,她咬紧牙关,只放了一点点,没想到这位看似精明的女华侨她认了,一次就下了一万套的单子,面对如此丰厚的利润,何秀实在没有办法拒绝,硬着头皮签了下来,并同意三天后把样品送到省城封存。 单一接下,问题就来了,何秀是一个自学成才的人,对现代服装很有一手,可旗袍这种古老服饰从来都没有接手过,更要命的是,它的蝴蝶结扣子是布条手工打的,她捣鼓了半天也没有打出一个,到车间找年纪比较大的职员问,她们一概摇头,都说只是以前看到师傅打过,这样的扣子七十年代初就没有人用了,正在何秀急得团团转时,张颖站起身走过去说:“何厂长,我来试试行吗?” 何秀都不相信她小小年纪能够打这玩意,满脸疑惑地递了过去,可张颖没几下就结出了一颗,何秀又惊又喜地拿过去到样品上一比较,没错!就是它,她跑回车间问:“你是怎么学会这老古董的东西?” 张颖蛮高兴地咧嘴说:“我师傅就是老古董啊!”何秀一脸惊奇地问:“你有过老师傅的承传?”张颖点头说:“对啊,我十四岁就跟我师傅学艺了,我师傅手艺很好,原先在五亭成衣社,可惜*后,她被下放回家务农了!” 何秀看到这个姑娘这样有来头,很惊喜地问:“你学过做旗袍吗?”张颖笑着点点头说:“我师傅后来脾气变得很奇怪,当时因为不能开店,只能在春节期间到农户家里找一些活干,因为我当学徒有交钱给她,在空闲时间就教我做很多衣服,其中就有她很拿手的旗袍。” 何秀高兴地大声咋呼起来:“真的,太好了,你马上来技术科帮忙!”何秀说完化就转身快步回到技术科,张颖没法体会被大单压得直喘的厂长的夸张举动,她放下手中的事,不紧不慢地来到了技术科。 何秀把一件快做好的旗袍摊出来给张颖看,问说:“你看这件做得怎么样?” 旗袍拿着看不出效果,张颖小声地回道:“把扣子缝上,叫一个人来穿才能看出效果!”何秀立即响应,点头说:“好的,那你就赶快把蝴蝶结打起来,缝上看看!” 张颖在案板前坐下,剪下布条,手脚麻利地干了起来。何秀在一旁撑大眼睛,想赶快从她手中学过来。心里还在为自己庆幸,招到这个人,使自己少了很多麻烦,到此时很担心她会突然辞职而去。 吴畏很少管工人这一块,他就负责和业务单位接洽,工人招进或辞退他很少去过问,可有一天在工人下班吃饭的时候,看到车间里走出来了一位漂亮的职员,男人都没有办法拒绝那样的秀色,好在他还算正直,看了几眼后,也没有像苍蝇一样往上捻。 本书首发来自17K,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 ------------ 八 接旗袍这单业务时吴畏不在厂里,晚上睡觉时,何秀把白天宰女客商的那事饶有兴致地告诉吴畏,原本还以为他也会和自己一样偷着乐,没想到男人的眼光根本不是眼前一点利益上的事,他没有被几倍的利润乐开了花,而是从另一个角度来审视,认为人家又不是傻子,在国外商场混迹,什么价位她最清楚,如果是被迫接受这个价位,也是别的地方不肯做才无奈地接受的。 吴畏一席话如同一盆冷水,把乐了一整天的何秀浇得浑身打寒颤,冷静下来一想,还真是那么回事,一切连头都没有理顺出来,是乐得太早一点,好在样品经过晚上赶工,明天找个胖女人来试一下,心里就会有个底了。 何秀躺在老公的怀里,回味这几年的奋斗,自言自语地说:“没想到我们会这么成功,你有没有去注意我一共赚了多少钱了?”吴畏捣鼓说:“钱是他妈的王八蛋,现在一群人在周围绕着,也不知道哪个是你的真朋友。你不要高兴得太早,有多大的生意,就有多大的风险,现在无非身上的钱可以支配别人。那个人那么听话,不是因为你,而是你身上的钱!” 何秀很是无语,自己只是说了一句庆幸的话而已,他却倒出了这么多感慨,不想再费口舌,把身子埋在他的怀里,去享受能让女人沸腾的体温体味,她嗲声嗲气地一会儿腰疼一会儿腿肚子疼,想把一天的劳顿都倾泻到他所爱的男人身上。 天亮时,被他的女人囚了一夜的吴畏,腿脚酸麻,脖子落枕,更可气的是,晚上做梦被坏人追,身子被什么压着动弹不得,眼瞧着被人生擒活剥,醒过来都吓了一身冷汗。早上起来,他又一次提出晚上睡觉要各自一条被子,何秀没当回事,说了一句:“谁叫你是我的老公!”然后凑过脸去,亲了亲满脸不快人。 从床上起来,那种恩爱就告一个段落,吃了早点,何秀把一个三十多岁的胖女人从车间里叫到技术科,让她来试穿旗袍,被暂时调到技术科的张颖,把旗袍套在这个人身上,结果那别扭的样,让在场的人都掩嘴而笑。 何秀一脸错愕地去摆弄一会儿,横竖看了遍后心里打鼓,穿在她身上哪是旗袍,简直是喇叭裙,再找了一个腰围小一点的,还是一样效果,何秀和张颖都有点知道原因,但应如何处理,相对来说张颖比较有自信,她去仓库领了一块布料,试着用划粉画了出来。 这批货定位是中年阔妇,这个时候女人臀部肥大,肚子里脂肪堆积很厚实,做这样的服装,必须要注意这两处的视觉平衡。张颖从上午折腾到下午,小心翼翼地缝制了一件,还是叫那两个女人来试,结果问题解决了。何秀自叹不如,惊喜地问:“小张,你是怎么缩放那两个位置的?” 张颖得意地咬咬嘴唇说:“有一句口诀,我师傅传下的,当时还觉得没有用,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却用到了!”何秀急促地再问:“什么口诀?能教我吗?”张颖摇摇头说:“不好意思,裁缝师承也很有规矩,我不能随便传出去,这是师傅的要求,她老人家说,这是别人的饭碗啊!” 何秀也是知书达理的人,她不会强人所难,但她又很想掌握这个技术,探试着问:“你师傅还健在吗?”张颖点头说:“七十多岁了,还在的,你如果要拜她为师,我可以为你介绍!” 何秀觉得自己需要充充电,特别是传统的东西,她很迫切地说:“要的,我们明天就去,我就想学中国传统的那些衣服!”张颖蛮开心点头回应:“好的,我很高兴,以后我们就是同门姐妹了!” 何秀表情复杂,似笑非笑地点点头。 隔天,吴畏到省城送样品,何秀和张颖则到五亭边上的邻村去拜师。深秋的阳光热烈而又温和,因早晨还会透出一点寒气,何秀穿着中长呢制大翻领外套,张颖没有何秀那样张扬,她的服装素雅厚实,面料也很一般。她俩在五亭下车后,迎着初上的阳光朝小村方向走去,那个地方和何秀的家正好南北一条线,中间隔了一个五亭镇,何秀长这么大也没去过一次。 张颖手里拎着孝敬师傅的伴手礼,很有兴致地带着老板娘,朝那个贫穷而又沉闷的小村走去,也许是她俩时髦的穿着,进村后招来很多好奇的目光。何秀离开农村多年,她已经不太适应这样被男女老少注目,而张颖逢年过节都要来拜访师傅,对别人打招呼都带有几分亲切感。 兰英师傅的家屋是民国时典型的江南民居风格,一栋排三两插厢的楼房,在那一大片陈旧破落的平房周边,也印证了她们手艺人曾经辉煌。 张颖带着何秀走进朝南的双开门,让她们感觉到里面唯一不同的是,中间厅房除了有香祭桌、八仙桌、太师椅搭配外,在一侧还有一个硕大的作坊案板,上面摆着烧木炭的熨斗,一个弹直线用的划粉袋,墙上挂着软皮尺,靠天井边上还架了一台古老的缝纫机,不过从那些灰尘上看,可能很久没有人去动了。 眼瞧着屋里没人,张颖站在天井里喊了一声:“师傅在家吗?”老裁缝七十多岁了,但耳朵还管用,她从厨房里凑出头来问:“哪一位啊?” 张颖顺着传来的声音转了个身:“我是张颖,我来看你了!” 听说是张颖,老太太蛮高兴地走了出来说:“是张颖啊,怎么今天会来啊?”张颖走到跟前说:“对的,我带一个人来拜你为师,你收不收啊?” 老太太应该说没有精力带徒弟了,但她却说:“带,为什么不带!”说着就坐上了太师椅,很庄重地把两手叠放在左侧的大腿上。何秀不知道怎么来行这个拜师礼,在迟疑中,张颖说:“鞠个躬就行了!” 何秀上前去鞠了个恭,把早已准备好的红包放到八仙桌上。 老人家坐在那里没动,嘴上说:“这是叩首礼金,还要拜师礼金!” 何秀早上很大气地包了伍百元,这钱交上后,口袋里只剩百把块零用的钱,张颖也很纳闷,上前轻声地对师傅说:“我以前只交了三十块钱啊?为什么还有叩首、拜师什么的?” 兰英师傅也轻声地回她的话:“那时候还是文化大革命,能那样搞吗?现在都可以到庙里拜佛了,一切都恢复到了从前,那拜师也要恢复,还有好几项呢!”张颖一脸无奈地对何秀说:“你就十块十块给吧,不够我还有五十块钱!” 何秀根本不在乎这点钱,就是身边没有带。现在只能先从张颖手中接过,拿出二十块再放到八仙桌上。 可师傅依然在太师椅上正襟危坐,见二十元放上桌了,又说:“张颖焚香,敬叩师祖!”张颖小声地问师傅:“这个要不要钱的?”兰英师傅说:“当然要钱的!” 张颖一时间脸都很难看,觉得自己害了老板,忍无可忍地趴到师傅的耳朵里说:“第一个红包里已经伍百块了!” 师傅眼睛一亮,也知道再要就过份了,她马上收起那个架子,从太师椅上站了起来,告诫说:“好了,礼成了!明天就开始学!” 何秀出来时没有让张颖说出自己老板的身份,所谓拜师也只是学中国传统服装的工艺,从头开始学没有那么多时间,这个话也只能让张颖和老人家说。 出乎意外的是最后的结果让何秀很失望,因为老人家那些口诀什么的已经忘得差不多了,还好张颖记到一些,既然已经拜师了,张颖也大气,同门的东西也就共享了。 本书首发来自17K,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 ------------ 九 同样是这一天,吴畏天没亮就爬出了温柔乡,他必须去赶六点钟的火车到省城去,按约定时间把样品送达。 外贸公司得知送来样品,立刻和住在宾馆里的女华侨联系,他们对秀丽厂的技术和质量不会有异议,但也担心赶制出来的样品能否达到客商的要求。 女华侨得到样品送达的消息,立刻从酒店赶了过来,她用自己肥胖的身子拿样品往身上一套,穿着感觉良好,但没有大镜看不出效果,发现公司门口有几扇玻璃大门,走过去左右照看,甚至还亮出唱戏人的‘茶壶手’。 这种时候,别人不能去捧场,因为前面一个弧形到脚,遮挡了肚子上的赘肉,后面掐腰把一个臀部烘托得滚圆,你去说这个设计到位,那就等于在捣鼓这位胖女人那个部位走形了,这是最难消受的话。 女华侨上下左右看了个遍后,她回到科室的里间,把旗袍脱下来放进了一个塑料袋封样,还把原先的备忘录改成了合同。 吴畏没敢在上面签字,他竭力争取交货期往后推,可人家不愿意,振振有辞地说:“之所以接受那么高的价位,就是图个‘短平快’!”她把发货船运的时间、到港配送的时间一项一项算给你看,最后说明,现在定的时间都已经很紧了。 眼看没有力争推迟的余地,吴畏只好另行安排,他多少对何秀盲目接下大单而懊恼,如果坏了商家销售计划,罚赔事小,在行业造成不良的口碑不知需要多长时间才能抚平。 吴畏想立马赶回厂里想对策,可这位客商要求很周致,她都没有让你按价格去挑选制造面料的厂,指定要省城某家织造厂的产品,吴畏没辙,只好赶过去定面料,等这些事做完天都黑了。可他没有闲心在省城过夜,连夜乘车赶回了厂里。 几个小时的碾转,到家的时候孩子们都睡了。他还想释放一下坐车的劳顿,走进卧室发现床里空空如也,他跑到走廊,看对过的技术科灯火通明,走过去爬上楼,推开门一看,只见这位发狠的老婆和那位漂亮的女孩坐在一起。 何秀见老公进来,抬头朝他笑了笑说:“她是新来不久的,叫张颖,小小年纪的却能做民国以前的衣服!”吴畏打出笑脸,哼了一声说:“哦!看到过几眼,只是没有打招呼!” 何秀饶有兴致地继续说:“你猜我今天干什么了?”吴畏没有心事和她侃这些,摇摇头道:“我怎么猜得到?”何秀神秘地说:“今天我去拜师了,这么多年没有一个正而八经的师傅,技术上不得不承认有些盲点,可惜今天拜的这个师傅虽然很资深,但她老了,关键的技术都记不清了,还好张颖有些还没有忘,只能向她学一点了!” 吴畏一脸肃穆地点点头,他在一条凳子上坐下,有气无力地说:“我们麻烦了!”何秀惊讶地反问:“怎么,样品没有通过?”吴畏摇摇头说:“那倒不是,人家要按时交货,不能推迟,这旗袍做工要求很高,我们厂里腾不出手来做,怎么办?” 何秀爽快地说:“要不,我们把目前做的叫别人加工,我们自己腾出车来做旗袍!”吴畏皱着眉,用手指了一下说:“你真糊涂,我们现在正在线上做的这些,都是要求很高的客商的单子,万一达不到该有的水平我们更麻烦,旗袍是有色彩锦缎面料,缝制方面应该不容易看出问题!” 何秀心里也是很急,一时间脑门都有些发痒,她一边挠着一边说:“你的意思是,旗袍找人加工?”吴畏轻微地点了点头,但眉角依然没有舒展,有些无奈地嘀咕:“厂是很多,关键有没有这样的技术和管理!” 张颖在一旁显露的是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神色,两位老板很着急,可自己帮不上忙,他们的话愿意听就听,不愿意听就打自己的蝴蝶结。 室内沉默了一会儿,何秀拍着大腿说:“有一家厂,设备很不错,我们这里前后被他叫走了二十几个工人,后来没有活干工资发不了,那些工人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地在那里耗着,有几个还来找过我,说拿到工资立刻辞职!” 吴畏一时也像发现新大陆的样子,追问说:“有二十几个我们培养的工人,应该很不错了,让他们帮我们加工!”何秀用自己的拳头,很有信心地互相撞了撞,说;“对,张颖很不错,我叫她带两人过去监督管理,有不够的地方,就当场给他们纠正。” 到这时吴畏才有点底气,点头说:“好的,明天我过去看看!” 第二天,吴畏到那边一看,设备很好,是一个正在等米下锅的企业。一万套旗袍给他做,那厂主乐得都找不到下巴。看他们捧着“金饭碗”要饭的样,吴畏心里跳出了两个问题,第一个是为什么相关的人不相信他们的“金饭碗”?另一个问题是生意场也不是同流合污的地方,信誉不佳的,更讨厌他的同类,他们都想和信誉卓越的企业合作,为什么会这样?任何一个人都能回答,但只有少数人做得到。 就吴畏上门的这一家,从去说的那天起,那位老板就担心秀丽厂反悔,吴畏晚了一天去写加工协议,他竟然赶过来请吃饭。不过,出口产品放在外面加工,作为一向严谨的吴畏来说,就多了一份心事,为了不出乱子,他一有空闲就会开着摩托赶过去查看。 很多人都在琢磨吴畏为什么能有这点小气候,有的人说他靠老婆,有的人说女人再强都是蹲着撒尿,其实他与众不同的地方,就是会用一种特有高度去审视别人的不足,给这家厂加工也是这样,他力求要筑起一种气势让你不敢含糊,没开始上马前,就要这家厂在车间里架两张办公桌,让自家派出的几位质量管理人员镇坐在那里,把那个地方当作秀丽企业的前方哨站。 还真别说,张颖等三个人在那里一坐,还真有点威慑力,最起码他们的车间主任很有压力,当一批产品下线,迫使自己质检员先瞪着眼睛看一遍,极力避免交给她们后再有问题被挑出。 张颖工作很认真,她得到过吴畏言传身教,到那后就一个一个地去了解上机人员的技术水准,看到不佳的,就要他厂里把人换掉;看到得过且过的,就盯住那个环节,事后能麻利地在一堆成品中揪出那些有问题的产品,经常让他们的车间主任傻眼。 张颖对秀丽厂夫妻档老板很满意,得到他们信任,也想用最大工作热情去回报他们。但她总觉得有些使不上劲,主要是这家新厂自己的业务很少,按指定日期交货也无需加班来做,一直在一线忙碌的张颖反而觉得很轻巧。 吴畏每天都会过去看一眼,他对自家厂里派出的三名员工很有亲切感,如果碰巧遇上开饭的时候,都会给她们加菜,吃饭时更会有说有笑地拉家常,或许他是做给那些曾给秀丽厂工作的人看的,好让她们的心中反差大一点。 三位职员在这里干得也很有成就感,每当看到老板捧着防护帽进来,她们就会围在‘前沿哨所’,讲述一天内出现的问题,老是没有什么可说的,她们也会聚集在那里和他聊些轻松的话题。 张颖刚来不久,觉得和这老板总有些说不清的距离感,那两个也是妙龄女孩,她们和老板聊天很随意,什么都会谈及,从找对象谈恋爱,到谋事业求发展,甚至嘻嘻哈哈地问起老板的罗曼史。 吴畏也愿意说自己在峥嵘岁月中的琐事,他会表述那个时候的朝气和理想,也会说下放农村在田间劳动的无奈和表里不一,说到他第一任老婆的选择是在父母坚决不同意的情况下,为给自己曾经做出举动负责最后无奈地和父母决裂...... 这个话题触动了张颖,她刚刚从另一种结局中走出来,造成的那种伤害,到此时依然还隐隐作痛,她心里在诅咒、在哭泣,为什么自己碰到的人会那样懦弱。她原本对老板的感觉除了有点男人味外,其他方面并没有特别想法,但听了他那么多的故事后,他的形象在心中渐渐地放大了,她开始怨上天为什么不安排一个这样的男人给自己。 时间久了,张颖从心理不平衡衍生出来那个意愿渐渐地强加到了这位老板身上,一次去上厕所的途中,看到吴畏迎面走来,她含情脉脉地停下脚步,小声地问:“厂长,能向你问个问题吗?” 吴畏停下脚步,莞尔一笑说:“你大可随便问!”张颖噘了噘嘴说:“您为什么后来又不要那个老婆了?”吴畏没有想在楼梯说这样的事,疑虑间放出一脸憨笑,回复她说:“那是接下来的故事,且听下回分解!” 张颖高兴地点点头,有些着急地说:“什么时候讲啊?”吴畏眨了一下眼后说:“你们空闲的时候再说好吗?”张颖高兴地点点头:“好的!” 本书首发来自17K,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 ------------ 十 吴畏那天说会把他的罗曼史讲下去,张颖好奇心一直提着,总想他快一点把那个不要前妻的原因说出来,可事与愿违,你越惦记他,他却一连几天没到这边来。 又有一批货下线了,张颖跟着工具车回厂,刚办完进库手续,等了几天的这个老板穿着时髦的皮夹克,脚上蹬着一双马靴,一脸神气地从外面走了进来,询问说:“这批货没有什么问题发现吧?”张颖赶紧回话:“没有,每一件都检查了!” 吴畏点点头,说了一声“好样的”后就往外走,张颖追出去把他叫了下来,噘着嘴说:“厂长,那个故事你还没有讲完呢!”吴畏停下脚步,转脸顿了一下,突然间想起了那天的话题,很灿烂地回头说:“真的很想听?” 张颖面对羞色地回道:“那当然,听了一半多难受啊,就像看电视剧停掉一样!”吴畏畅然一笑:“这么严重?好的,赶明我过去和你们说!”张颖高兴地点头:“嗯,好的!” 第二天上午,正好碰上难得的空闲,吴畏又惦记厂外加工的那批货,和何秀打了招呼就骑着摩托赶了过去。 几个女孩见老板来了,都围到桌上去打招呼,张颖也一扫往日的距离,满脸堆笑地走过去朝老板点点了头说:“您来了!” 吴畏随手把头盔往桌上一摆,很轻松地问了一句:“还正常吧?”张颖走到跟前:“很正常,可能做顺了,现在问题很少!”吴畏拉了一张靠背椅坐下:“哦,很好就好,再过几天这批货就可以完工了!” 几个女孩很开心,几乎异口同声回老板的话:“是的!”她们都找了凳子在桌前坐下。 吴畏接着又说:“这批旗袍做完,也给厂里积累了经验,以后有类似的单子就能轻车熟路地对付了!” 三个女孩同时点头回应,张颖希望听老板的故事,看他坐下半天了都在东拉西扯,插嘴说:“厂长,你不是说要继续那天的故事吗?”吴畏受她提醒,莞尔一笑说:“上次讲到哪了?” 一个女孩抢先说:“为了爱情的责任,和父母决裂!” “和父母决裂”这话一过来,吴畏脸上多少有些难堪,当时那样的社会背景,父母的要求很正常,反而自己和他们决裂,是不肖子孙的行径,提起往事不免心情有些沉重,脸上也变得有些肃穆,淡淡地说:“做儿子按理是不能那样的,但在一个错误时候,和一个不对称女孩有偷吃禁果的事实,作为男人也要敢于承担责任!” 这样的话,张颖很能接受,她感同深受地认为做为男人就应该这样。 吴畏搅起往事,难免会把心中的酸楚从脸上显露出来,对面的三个女孩,她们的情绪也多少被老板脸色突然阴沉而带到那样的意境当中,张颖显得比较迫切,她开口催促说:“后来呢?” 吴畏被‘后来呢?’三个字提醒,那一页也就翻了过去,他很有底气地说:“在没有家人的祝福下结婚后,我被‘知青办’推荐到省城上农业大学!” 张颖惊讶地反问:“上大学?”吴畏点头说:“对,学农业栽培技术,回来后就调到公社上班了!”另一个女孩以恭维的口吻说:“那你以前是公社干部?好厉害啊!”吴畏一脸无奈地接口说:“厉害什么,参加农村园田化工作,寒冬腊月,晚上还要下乡动员,回来时竟然连车带人掉进水塘里,幸好何秀把我救了上来,要不然不被淹死也会冻死!” 张颖急促地问:“你就是为了这个把前妻离了,娶现在的老板娘的?”吴畏摇摇头,心低意沮地说:“不是的,粉碎*后,中央从上至下进行肃反运动,他们把我当做‘*’最底层的代理人,对我进行隔离审查,我的前妻绝望地走了,何秀担起了这一家,就这样!” 三个女孩都听入神了,一时半会嘴巴都合不拢。 吴畏一拍大腿说:“好了,我的故事讲完了!”张颖还有没解开的心结,急切地问道:“打那以后就下海办厂了?”吴畏笑了一笑说:“我原本可以回公社工作,但何秀想办厂,我就放弃那份工作,和她一起办厂到现在!” “是这样啊!”三个女孩同时惊叹:“我们的老板娘真幸运啊!”吴畏摇摇手说:“哪里,你们老板娘从小苦够了,她是地主成份,一直在别人的欺凌中长大的。” 听到这里,张颖感同深受地流下眼泪,伤心地说:“我小时候也很苦!” 另外两个女孩,不知道别人的困苦经历,她们对张颖的眼泪没有同情,反而认为她在老板面前发嗲,为了恶心她,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我小时候也很苦,我是老二,从记事起都没有穿过新衣服,都是接姐姐的脚!”另一个说:“我还不是很苦,很早我妈就叫我做饭洗衣服了!” 张颖没有去理她们两位瞎捣鼓,和吴畏说:“我刚十岁出头,我爸爸在市管会‘打办’,被人诬陷后还游街批斗,最后还判刑劳改,我妈养不了一家人,要我和姐姐辍学在家打麻线添补家用。” 回忆往事,张颖一时心酸,情不止禁地趴在桌子上哭了起来。 吴畏听了惊讶地说:“那是你父亲,我当时下放农村还听到这事,后来怎么样了?”张颖声泪俱下地点头说:“劳改了很多年才释放回家。” 此时两位女孩也不再拿张颖取乐,因为看上去那一幕不是发嗲,而是真正痛苦的回忆。 吴畏也有被关的记忆,那种无奈不是一般人能够承受,当时那个家已经支离破碎,还好何秀顶了上去,要不然两个孩子不知道要受什么样的苦,他拍拍张颖的肩说:“那一页历史已经翻过去了,不要永远让自己生活在往事当中,要振作,要好好地去寻找美好的生活,在那样的社会环境,大家都有不愉快的过去,现在只要踏踏实实地支持秀丽服装厂,我决不会亏待你们的!” 一个多月的厂外加工圆满收场了,张颖回到厂里,但她没有再像以前那样平静,在她的心思中,希望也有个化腐朽为神奇的巨人站在旁边,自己也能够像何秀那样的成功,她一厢情愿地设定了那样的标准,也就把这位风流倜傥的大男人当作自己的标杆人物。 然而,*时期长大的人,大运动把他们过早地催熟,此时的吴畏虽然是三个孩子的父亲,但年纪还不到四十,他身上成功男人的气质,几乎是全场女工的偶像,他走到任何一位旁边,那个人心里都会有一种莫名的幸福感充斥。有的女工还会感觉错位,有点委屈可能会在他面前痛哭流涕。 开始何秀很看不惯这些女人的举动,认为那一些是自己独享的“专利”,还轮不着你们去用眼泪渲染,可刚想去指责那位不要乱找人发泄情感,却被吴畏从头到脚地训斥了一通。还好心里爱的发狂,遭老公骂反而出奇地惬意,甚至会去想,一家子就是一家子,它遵循的从来都是打是亲骂是爱。 张颖也没有逃脱这样的情结,也许她比其他人更强烈,因为她受到过懦弱男人的伤害,她领会吴畏的男人味绝不是表面气质,而是男人该有的责任感。还好张颖比较有理智,不会像有些老大不小的女工那样沉不住气,把自己泪水在光天化日下到他前面去挥洒,闹得工友们都一脸恶心。 张颖有想和吴畏单独呆在一起的愿望,晚饭后几次在大门口从他身边走过,总想用自己靓丽的身影去带动他,可每一次希望都在失望中结束。其实张颖的招数用在小伙子身上应该很灵,但在吴畏面前可能就没有那样的效果,因为人家是三个孩子的父亲,已经没有心事来琢磨女孩子的把戏,一个有良好的道德构架的人,这个时候讲究的是给下一代有个良好的示范,给别人营造一个可以传颂的口碑,女孩子在身边走过,他只是会以长者的心态和你打招呼。 不过一切事由都有他的不确定性,正当张颖那个心事渐渐淡去时,上天还是眷顾了她,给了一个那样的机会。 星期六下午,张颖去汽车站乘车回五亭,没想到晚了一步,到车站时最后的那趟车开走了,她正沮丧地走出车站时,吴畏的摩托车从一个方向驶来,张颖没有想到他会往自己边上靠过来。 吴畏打开头盔说:“不早了,还到哪里去啊?”张颖鼓着嘴说:“在厂里耽误了一点时间,我没有赶上最后一班到五亭的车!”吴畏听到是为厂里做事耽误了时间,立刻接口说:“到五亭吗?我送你过去!” 张颖当然很高兴,花费了那么多心思,无意中这样的机会说来就来了,但她还是客套地回话说:“这样太麻烦你了!”吴畏摇头说:“没事,半个小时就回来了,上来!” 张颖真的跨了上去,摩托车迅速开出了城区。在这位“巨人”身后,张颖只敢轻轻地抓住他的衣服,尽管身子很想靠过去,但她没有那么做,因为一个保守的女人,主动做出这一步也是很难的。 天不作美,没走一半路一阵冬雨狂泻而来,摩托车冲到五亭时,两个人都被雨淋湿了,吴畏原本到五亭边上就返回,可这雨下的,挡风罩都模糊了。他不得不接受张颖的意见,先到她家避避雨,再把湿辘辘的衣服用熨斗烫一烫。 让张颖没想到的是家里没有人,向邻居打听,人家说门都锁了几天了。饥肠辘辘的两个人只好找个饭店,脱掉湿透的外套,点了几个菜填充点肚子。 本书首发来自17K,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 ------------ 十一 是人都有难掌控自己的时候,吴畏不是呆头鹅,女人看过来的眼光透露着她的内心世界,然而他在女人堆里混迹时间长了,都以为她们只是羡慕你的成功、或者依附你掌控支配别人财物的权力,还没有发现有为了承担责任和家里决裂、而对你别俱情愿的女孩,吴畏还想用以往的方法处理,半推半就地想把那份心思化作为企业出力的原动力,因为这样的女人给她升职、给她加工资,所有的问题都能应刃而解。再说,不少痴心的女人,都会因有强悍的何秀在而有所顾虑,一般都不会对其他心思过于强求。 可张颖不是,两个人在饭店吃饭聊天时,好像她对升职、加工资没多大兴趣,对和企业共同成长也没有那样的心思,她问得更多的是当时吴畏和前妻分离时的那种心境。 吴畏还真被问得有些瞠目结舌,当时并没有过多地去想凤芝的处境,和她离婚的结局认为是她咎由自取,但张颖关心的问题实在让人有些难以启齿,她认为凭何秀这样的能耐,并不是男人落难而使凤芝放弃了原有的婚姻生活,也许没有落难,凤芝的婚姻也是这样结局。 被这样的观点围堵,吴畏左思右想了一阵,认为她说的不无道理,因为自己和何秀早有床上的关系,何况何秀的愣头坳性格,到事情败露的那天,也许真的需要牺牲凤芝。提出了这样尖锐的问题,这顿饭吃得就都有些沉重,眼瞧着雨停了,吴畏想买单早一点离开她。 张颖则突然同情起来那个迟早要被婚姻淘汰的人,却在关键的时候因心存那点自私,被人理直气壮地扫出了门。她还想问更多的问题,可吴畏已经起身买单了。张颖没敢和老板硬坳,让心绪回到现实当中,原本想回家拿一些冬衣御寒,现在进不了家,这一趟就算白跑了。 张颖回到家门口一筹莫展。吴畏觉得天冷了,说不准哪天寒潮就会下来,就这样回到厂里隔天又要回来,他担心会影响工作,看了看门锁,对张说:“只要以后你们家少东西了不赖我,我可把门弄开!” 张颖惊讶地反问:“怎么会赖到你,我们家的东西给你都嫌差,你就把它弄开吧!”吴畏说:“你只要去买一副扑克牌来!”张颖反问:“是我们平时玩的那种吗?”吴畏点头说:“是的!” 这种东西街上到处有卖,张颖跑过去二十米远就买到了一副,回来递给吴畏。吴打开包装,抽出了两张,往门口一插,打开了。 这一切把张颖都看蒙了,惊讶地说:“哎呀,这么容易就搞开了,这门不是没锁一样吗?”吴畏笑着说:“锁就是针对君子的,对小人来说一点用都没有!” 张颖没有那么多心思想锁的安全问题,门打开了,她赶紧去摸拉线开关,然后说:“快把你的湿衣服脱下,我帮你用熨斗烫一烫。 吴畏认为是有这个必要,就把湿漉漉的衣服脱了下来递给张颖,自己坐在桌前找来一本书乱翻。张颖在里间插上电熨斗,她对坐在客厅的吴畏说:“都是我在问你的问题,你怎么不问一些我的事?” 吴畏心里嘀咕,厂里有那么多女工,才没有心思来管她的事,可人家这样问了,也只好走过去问说:“你也有很多故事?”张颖点点头:“是的,在来秀丽厂之前就发生过很大的事!”吴畏身子往门框上一靠:“那就说说看吧!” 张颖看了看吴畏不在意的样,又改变主意了,摇摇头说:“算了,不说了,说了都丢份!” 吴畏没强求,看自己衣服熨烫得差不多就等着穿上它回厂里去。张颖揣度这位成功人不愿在这个破落的家多呆一分钟,到另一间屋里脱下自己湿漉的衣服,从衣柜了拿出羽绒服穿了起来,还抽出几件换洗的内衣,因为母亲不在家,她也不愿在这里呆,准备坐老板的摩托回到厂里去,因为那个客房条件太好了。 上路了,下雨后的天很湿冷,张颖的手被冻得都抓不住吴畏厚实的衣服,发僵的手指头松开了怕人掉下去,抓前面又会被风吹着,很想插进吴畏的衣服里暖和暖和,此时一点没有男女授受不清的想法,附到他的耳边说:“厂长,我的手很冷!” 吴畏知道她的意思,反正在晚上,回头说了一句:“你插到我衣兜里吧!” 得到允诺,张颖赶快伸进了暖烘烘衣服里,身子也顺势贴在了这位大男人的背上。吴畏内心复杂,从男人好色的角度来看,绝对能接受漂亮张颖的亲密接触,但这一步跨出去,也知道会给美满家庭带去支离破碎的忧患,在这样的制约下,任何人都没有这种分身能力去对付两个女人。 车在寒风中行驶,张颖的脸贴在自己身上很有温馨的感觉,就像那年何秀把脸贴在身上一样,可这种快意也只能到这个地步为止,远看城里的灯光渐渐发亮,吴畏慢慢地停下了摩托,回头对张说:“七四年的冬天,何秀在被迫嫁到江西的那天夜晚,她也这样把脸贴在我的背上,那时候我骑的是自行车,绝望的她想把女儿身给我,但我没敢要!” 张颖好奇地问:“那是女人最宝贵的东西,你为什么不要!”吴畏摇摇头:“要了就要承担责任,我有凤芝,如要了何秀的,又不能给她什么,我于心不忍啊!” 张颖听到很感动,她抛弃了一切不自在,把这位大男人抱得严严实实,声泪聚下地说:“你真是好男人,你就是于众不同,难怪你能有这样的成功,有的人不这样,他们只管自己泄欲,什么承诺都会说,但最后又会懦弱地缩到角落里!” 吴畏感觉到这个女孩的无奈,他放下停车架,转身把这位多情的女孩按在怀里,温存一会后说:“我们俩只能到这个地步,你一定会碰到你理想的守护人,我家的何秀很看重你,几次和我说,在你身上看到了她以前的影子,我们不要伤害她!”张颖点点头说:“我记住了,她对我应该有知遇之恩,我知道怎么做!” 秀丽厂是一个四面环形的建筑,购置土地的时候,还觉得近十亩大的地方都可以做花园,没想到业务不断地扩大,几年时间里,四面都筑成五层高的混泥土建筑,朝南一栋是生活区,它的对面是凹形厂房和办公区的连体建筑。 吴畏一家住在凹形朝南的第三层,隔壁是办公室,对面是技术课,这一切都是为了自家的方便而设计。今天和张颖去五亭,受风雨的影响,回来时都已经八点多了,星期六的晚上,厂里除了门卫门前一盏灯外,其他地方没有多少可见的光线,吴畏停下车,张颖拎着小袋,冷静地摆了摆手一个人往客房去了。吴畏则停好车,摘下头盔快步往自家的楼上跑去。 他推进半开半掩的木门,只见何秀一个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生气,吴畏问:“怎么啦?”何秀噘着嘴用责怪的口气说:“你到哪里去了,不回家吃饭也不打个招呼,人家一直在等呢!” 吴畏把头盔一挂,毫不在意地说:“你在等我吃饭,桌上怎么没有饭菜摆着?你妈回去了,就不知道怎么样打理自己了?”何秀忽地一下站起来,很有情绪地说:“我是骆驼啊,上班忙死,下班还要做家务!” 吴畏坐到她旁边开导说:“适当干一点也是调节精神嘛!”何秀今天好像吃了炮药,和吴畏顶撞说:“我就不干,你不管我,我就饿死算了!”吴畏一脸无奈:“到这个时候都还没有吃饭?”何秀委屈得泪流满面:“我现在就准备饿死!”吴畏也知道女人总有几天会和你闹别扭,一把拉起她说:“好吧,我送你去吃饭!” 何秀被吴畏拉着,拖着脚步往楼下走去。 其实女人越爱你,越会和你撒娇,刚从一家饭店里坐下,她就开始捣鼓:“今天到哪里了?不管怎么总得打个招呼!”吴畏不想和她说真话,因为她不会来理解你有些做法,回话说:“干嘛非得都和你说,在外面有事要办,也要先回来向你请假吗?” “那你就可以把我晾在一旁了!” “又不是出远门,几个小时而已,何必搞得那样繁琐!” “这怎么是繁琐?” 眼看着老婆要叫真,吴畏赶紧用另一种口气说:“我做对这个家忠诚的事,说老夫老妻的每一天搞得那么肉麻,谁受的了啊!” “怎么是肉麻?” “好了好了,先吃饭,一切吃完了再说!”吴畏真的有些不耐烦了。 本书首发来自17K,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 ------------ 十二 人在事业红火的时候,都不同程度地有主观意识膨胀的时候,说白了它是一种“狂妄症”,在这一点上,女人比男人更容易犯这个毛病。没有信仰,又不刻意去修正自己行为,自我膨胀就会随着财富的增加渐渐地从言行中体现出来,成功人朋友越来越少的怪现象,就是这种膨胀欲望导致高人一等的傲慢心理造成的,这样的变化在家里也会出现,女人的主要特征就是撒娇。 造物者安排人习性也有它很无奈的地方,应该说一个正派的女人都比较念旧,而大多数的男人都比较喜新,一个漂亮或者成功的女人,要求男人每天都像新婚燕尔那样对待她,而男人这种情结正好相反。 何秀就是这样女人,她爱家爱老公,也希望老公一如既往给她更多的温柔,可吴畏觉得老夫老妻的搞过头了就有些肉麻。和张颖从五亭回来,何秀赖着没吃饭就是一种撒娇。吴畏没有在意她的心结,在外面吃饭时说的那些话,让何秀心里发堵,回家了依然没有顺溜。天气很冷,她想让吴畏暖被窝,可吴畏却在写字台前整一些有关植物的书籍。人不对路的时候,说出的话肯定很呛人,她走到旁边捣鼓说:“你现在是服装厂老板,整这些书干什么?” 吴畏毫不在意回道:“服装是你的专业,植物是我的专业,搞服装对我来说是赶鸭子上架,我自己的专业是不能丢的!”何秀没好气地嘀咕:“怎么,你想放着老板不做去修地球啊!”吴畏顺她的势说:“那可说不定,有朝一日我很有可能去买一大片田地,我去做农场主!” 情绪不好,何秀说话很有火药味,没好气地数落:“你别发神经了,我爸爸就是地主,多少代人辛辛苦苦买了地都给缴了!”吴畏丝毫没有让步,回击说:“你办厂也是资本家,国家在非常时期有运动来了也要充公,那是政府政策的问题!” 何秀继续叫真:“那我们干脆就不要干了!”吴畏用开导口吻告诫:“我看这样的书,也是为了我们留一手啊!”何秀眼看辩不过,她动手把吴畏要看的书全部收了起来,命令式地说:“睡觉!” 吴畏不想和她叫劲,点点头,洗了脸泡了脚,拉开被褥,满惬意地睡上了。何秀的不对劲就是成功女人膨胀欲在心里折腾,今天要不在他身上出出气浑身都不自在,她有意用冷水洗脸,脚也不泡,掀开被子哧溜一下钻了进去,吴畏被冰的直起鸡皮疙瘩。 他烦不过来,下床到柜里翻出一床被子,要一人一床被子互不干涉。何秀哪容得下这样,从床上跳起来说:“我嫁老公干什么,我就要你暖被窝!”说着就把吴畏的被子给扯了。 吴畏也没有控制住,看她不可理喻的样,顿时火冒三丈,把何秀按倒在床上,狠狠地打了几个屁股,狠狠地说:“看我治不治得了你!” 何秀今天毫不手软,翻过身来和他撕扭在一块,一边哭一边反抗。吴畏抱住她的手,可她牙齿可不含糊,吴畏不得不腾出一只手来把她的头推开。你来我往的,两人玩认真了。 何秀严重失态,声嘶力竭地喊:“我这拼命地为你干,你还打我,离婚,一天都不想和你过了!” 吴畏想得也很极端,他觉的女人再这样让其胡搅蛮缠下绝对要累及别人,今天必须把她打压下去,听到她喊离婚,马上附和说:“是该离婚了,你越来越不象话了!” 恼羞成怒的何秀把床上东西全砸到地上,一阵过后,又开吼:“离,明天就离,你去写离婚报告,我如果不签字我不姓何!” “好,我会写的!”吴畏下床捡起衣服穿上,去写字台上拿纸笔写了起来。 何秀坐在床上声泪俱下地吼道:“这个厂是我干起来的,财产是我的!”吴畏不轻不重地回敬了一句:“我什么都不要,我就走人,全部都给你,我自己去做农场!”何秀从床上跑下来,不可理喻地扯住吴畏的衣服:“好啊!你早有预谋了,没关系,这个厂够我吃两辈子了,你走吧!” 所谓一日夫妻百日恩,看她穿着内衣冻着,吴畏把她抱回床上,按住她说:“你已经不是以前的何秀了,我是该走了,你好自为之吧!”说完,他捡起一床被子,到孩子的房间去睡了。 何秀下床看着离婚报告,把它叠好放在口袋里,跑到吴畏睡的房间说:“你别反悔,我就不信,除了你我就没人要,我这么多财产,我不信就找不到一个晚上能抱着我睡觉的男人!” 吴畏懒得和她说话,用被子蒙上头,对外面的一切不再理会。 这架吵得有点过头了,家里没有孩子在也不好,要不然夫妻俩为了作为大人的尊严,多少会悠着点,可吴畏的父母为了生活方便,早就从小站搬到城里来住了,他们耐不住寂寞,一定要接两个孩子都过去住,何秀生的也经常被何家接到乡下,两个大人在这里吵架什么顾忌都不需要。 不过,夫妻间吵架不能提离婚两字,这俩字眼一旦提起就会存在婚姻的裂痕。第二天早上起来吴畏就很为难,主动和她说话,她可能以为这次她赢了,以后说不定会变本加厉,这个时候他认为只能选择强硬,要先让她冷静一段时间。 可几天过去两个人依然没有和好意向,吴畏以为她在成功面前彻底把原来的自己迷失了,既然她不在乎也就算了,他到父亲那里,拿了小车站房子的钥匙,对父母说:“要去那里休息几天!” 何秀也不甘示弱,她叫厂里的工具车送她回家去,她也要去清静几天。还好何家主人还有德操把持,他们时刻都在关注女儿行径,这样的家规摆着,何秀回来也就不会舒坦,她打发车回城后,强迫自己撇去心中的不自在,进家门很开心地向活蹦乱跳的孩子招手,可老父亲一贯性的唠叨,这次听起来连头都大了不少,她讨厌听到什么“要为何家争气,不要让吴家看扁了”之类的话,忍无可忍地和父亲对抗说:“这个厂是我一手办的,我够争气了!” 何老爹是过来人,他知道这个厂之所以办得顺溜红火,是女婿这个人在那里站着,别人才给那样的面子,他拍着烟袋锅,指着女儿说:“你一个女流之辈能做什么大事?你不就会做点裁缝,感觉很了不起了?你离开男人什么都不是!” 何秀已经是三十好几的人了,对父母还算有理智,他们说的不爱听,自己最多住一个晚上就可以回到厂,一切眼不见为净。然而,让她万万没有想到的是父亲的话教训的话不幸言中了。 厂里女人多,以讹传讹的几天内,原材料供货商都知道了这个事,他们听到秀丽厂老板要离婚,立马从四面赶来,何秀回到厂迎面碰到了就是这个事。秀丽服装厂这几年的积累,造了这么多厂房,原本就没有多少流动资金可支配,何况外贸公司也有一个付款期,何秀根本没有钱给兑付原材料供货商,在一筹莫展的情况下,她不得不去公公婆婆住的地方打听吴畏的去处。 老吴头知道问题如此严重,赶紧打电话给小车站,叫他们传话,务必叫儿子马上回来。 吴畏在清静环境里稍息也算是一种修身养性,可才过去两天,车站办公室的人就急匆匆地跑过来传话说:“你老爷子叫你赶快回去!”吴畏知道什么事发作了,他赶去车站办公室,很镇定地摇了个电话到厂里办公室,听接电话的人说“厂里出乱子了”,他只好驾着摩托往厂里赶。 来到厂门口,传达室的门卫见老板来了,赶紧上前朝财务课指手画脚地一阵掰豁,吴畏锁上车,走到财务办公室,看到东倒西歪的十几个要账人,心中撅起的不快也就顾不得脸上表情的修饰,一脸严肃地对他们说:“秀丽厂也给你赚了很多钱,我们一直很讲信誉,都是按供货顺序主动叫你们来结款,我们只是夫妻吵架,你们听风就是雨吗?秀丽服装厂这么大,要结款没问题的!” 十几号人这才有点不好意思,一个个把自己都抹溜端正,傻傻地看着人家训话。吴畏实在不看好这些生意人的德行,对他们说完话,转脸问财务:“账上还有多少钱?”财务站起来说:“刚汇到有十几万!”吴畏点点头,转身问他们:“好,那位急要的可以结走,其余的明天来就行了!” 供货商们看到男主人回来了,都对自己这两天的所为有些过意不去,这么多年照顾生意,很担心这次帐结了以后就没有生意做了,如今到处是布匹批发商,是典型的买方市场,得罪一个大客户谁也不愿意,大家都站了起来,七嘴八舌地说:“没事的,没事的,主要是你们厂里人传得太邪乎,我们担心真的那样就不知道款向谁要,所以才急着过来,你们到账后再说吧!” 一溜人就这样走了,吴畏回到家中,只见何秀躺在床上抽泣,伤心欲绝地说:“做你的老婆真难,连撒娇一下都不行!”吴畏严肃地告诫说:“我一昧迁就会把你惯坏的,你已经膨胀得不是原来的你了!” 这一次何秀没有回呛,她只是拿手绢捂着脸,除了啼嘘还是啼嘘。 企业高层出现问题,使整个厂工作人员都出现危机感,在技术科里上班的张颖更是错愕得直想呕吐,因为他俩吵架就是到五亭回来开始的,那天睡在床上,清清楚楚地听到他们俩大动干戈。张颖无奈地认为,女人多的地方就是个是非之地,但她又不敢理直气壮地去鄙视那些好事的工友,因为自己毕竟动过那样的心事,她很担心一时的鬼迷,无端地把自己搅进老板的“离婚门”漩涡中,由于把事情想得过于糟糕,左思右想后,写了一封辞职报告放在技术科的桌上,然后到客房收拾东西,悄无声息地走了。 ------------ 第十一章 杀出血路 ------------ 一 吴畏夫妻无端的一场吵闹,殃及了刚刚稳定下来的张颖。 何秀原本还想把整个技术科交给她管,自己也好从忙碌中解脱出来,现在这样不明不白地走了心里难免有些错愕,她去和吴畏说,以后招聘碰到漂亮的女孩干脆就一口回绝,省得今后惹麻烦。 吴畏多少能猜到一点她离去的动机,可那样的原因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几天后正好有事往那边去,他开着摩托车特意拐到五亭张颖家里看个究竟。 熟门熟路地来到张家门口,张嫂得知上门的是秀丽服装厂的老板,热情得就要到厨房煮鸡蛋招待,张颖面对老板出现在家门口到不是很惊讶,她走过去拽了拽母亲的衣服,轻声地说:“不要太过热情,对私企老板来讲,不需要用这些客套去对待,他们只讲究厂里效益,不太会过多地来领这个情的!” 吴畏看到张颖不是很友好的眼神,坐在客厅小方桌前多少有那么一点尴尬,认为现在最到位的处理办法就是快点离开这里,他站起身子说:“小张啊,你突然辞职我们都很意外,能告诉什么原因吗?” 张颖背对客厅,靠在门框上和母亲在小声说话,听到吴畏询问,她转过身子,一脸肃穆地咬着嘴唇,拖着脚步走了过来说:“没有原因,就是不想在秀丽厂做了!”她说得这样直接,吴畏倒不是很在意,笑了笑说:“那好吧,我们尊重你的选择!”说话间从手袋里拿出一个信封递过去:“这段时间你为秀丽厂做了不少事,谢谢你了,这是你的部分还没有结算的工资,另外,你为做旗袍那单任务出了很多力,厂里给你伍百元奖金,你点一下!” 张颖多少有点因爱生恨,去接信封时眼睛里都闪着泪花,喃喃地说了一句:“谢谢你的慷慨,我还真很缺钱,再坐一会儿嘛!” 吴畏很想知道为什么辞职,既然她要你坐下来,也就回到了原来的位置上,没想到张颖站在一旁首先发问:“你们为什么吵架?是为了送我到五亭取衣服吗?”吴畏摇头说:“基本没有关联,但她一直在等我吃饭,生气那是肯定的,夫妻吵架本来就是生活的一部分,不要过多去解读为好!” 张颖看到信封里有七百元钱,心里渐渐地开心起来,她对这份工作的辞去多少有些惋惜,不过她也不是很后悔,因为在技术课里,老大不小的何秀,渲染她们恩爱从不顾及场合,看到老公经常发嗲,活干累了甚至还会去讨个搂抱,长此以往,张颖担心那种酸溜感会让自己萎靡不振,这样的地方不呆也罢。 吴畏看到张颖脸色转变,多少猜出了她心中的小九九,为了不给自己招惹尴尬,他拿起头盔说:“我该走了!” “不吃饭吗?”张颖依然对这位大男人有好感,这个心思越搅扰,她表面做得就越搞鬼,怪怪地说:“穷人家里的饭吃了会叫你不会忘本!”吴畏笑了笑说:“我不会忘本的,真的还有事,我走了!”话语间他走到厨房门口又对张嫂说:“你们忙,我走了!”张嫂疾步跟了出来:“哎呀,你真是的,连茶都不喝一口就走了?”吴畏没有造作,推辞说:“真的还有事,你们忙吧!” 张颖凄楚地站在一处,看着摩托车排放出的两绺青烟慢慢地消失在人头攒动的小街上,这个时候,她也开始盘算自己今后如何过话,回到屋里看着母亲在厨房里忙活,靠近去说:“妈,我不再上班了,我想去开个裁缝店!” 张嫂没有吱声,要开店的事已经说了好几年,她老人家也许在算计开店不菲的投资。可张颖没有想就此把话打住,继续说:“家里有多少钱?”张嫂就怕她惦记家里的钱,一句话就塞了过去:“家里哪有多少钱,你没看这房子买的,都是钱堆起来的!” 听到这话,张颖的心里毛咕了起来,从工作开始钱都是交给家里,到今天为止自己手头掌控的钱还不到一千元,她很生气地转身走到里屋。 张嫂看到女儿一脸不是地往里走,她跟进来解释说:“女儿家出嫁之前总要为家里挣点钱吧!”张颖没好气地回击说:“我挣得少吗?这话你为什么不对姐姐说,为什么那么早就让她出嫁?” 做母亲的到此时也有些于心不忍,二女儿一直为家里分担重负,现在被女儿责问,也没有话可说,反正现在要开店家里也拿不出什么钱,眼下只能一脸难堪地转回到厨房里去。 张颖从小对家里就有看法,排行老二,属于‘两头夹’的那一类,到现在这种地步,她也不再指望家里,好在秀丽厂给了一笔意外之财,加起来也有近两千元,她到城里转了一天,在小街巷里租了一家小店面,买了缝纫机,叫来了一个小女伴,一个缝纫小店就算开张了。 不过,时运不佳的人总有走不完的坎,张颖还指望开小店生财为自己做老板铺路,没想到从开店那天起,一帮小喽啰就来到店里嬉闹。 都是美丽惹得祸,这些人每天赖在店里无所事事,说的都是猪八戒都会脸红的话,有这些吵翁在,根本不可能有正紧客人进店里来给生意你做,张颖不得不把顶替父亲工职的弟弟张晓叫过来,他在木材交易市场上班,因为对他尚存有一点‘市管会’的遗风,平时在街上发淫威,两旁的生意人都很吃他这一套。可他对付不了这些像苍蝇一样的人,因为对这群人公安警察管都有点头疼,何况自己这个‘工商员’,无奈的张颖只好贴出了转租的告示。 此时,小城经济发展到了一个新的阶段,小市场已经从马路水泥板市场,升级为集中搭棚交易。有天早晨,张颖从市场的大门附近走过,看到停车场边派生出一个特殊的行业,他们摆的摊不是卖东西,而是给连夜乘长途车来市场进货的客商做收费洗脸服务,张颖觉得这个投资很少,两张条凳,一块破门板,一只大水桶,几个脸盆就可以了。 她立刻叫来弟弟,要他去找门板和条凳,明天就开始做这个生意。 张晓从小和张颖相处得很好,姐姐有事要帮忙他毫不含糊,没多长时间就把这些东西准备齐了,他借了木材市场的三轮车运到了裁缝店里。张颖也没有歇着,她到市场买了一叠毛巾,捎上几盒牙刷、香皂,第二天一早,在别人的边上摆了出来。 没想到这事也不顺溜,这洗脸摊刚摆开,旁边的主就像有人到他们家锅里盛饭一样横竖不是个味。其实,做这种生意的都是没有着落的可怜人,然而,他们又是一帮霸道而不讲理莽汉,见旁边有人来抢生意,他就和你过不去,有事没事就在你的摊边走动,一不留神他就顺脚把你的摊撂翻了。 张晓是个很容易冲动的人,他没好意思帮助无路可走的姐姐看摊,但他并没有走远,看到姐姐的摊位被踢翻了,他二话不说,跑过来抡起拳头朝那个人脸上打过去。 这个摊主也是个吃软不吃硬的孬种,眼瞧着打不过人家,退到一处指望其他摊主来助阵,可那些人都明哲保身,认为反正挨不到自己,没有一个人为他出来站台。这个种有些下不了台,转头回家去叫人助阵,可到邻居门前转了一圈,谁也不愿意一大早的为你去打架,无奈的他,只好一个人灰溜溜地走了回来。 张晓站在他的一侧等他上来动手,可人家已经认输了,眼睛都不往这边多看一眼,悄无声息地帮助老婆打点生意。 第一天开张,架也打了,人家也忍下了,张颖也叫弟弟暂时收摊,把门板拉回去店里去。她相信这是一条可赚钱路,绝不会轻易放弃。 本书首发来自17K,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 ------------ 二 这块平整的地方,是客商走进批发市场的主干道,做洗脸服务这个生意也就早晨那么两三个小时,在没有原始积累的情况下,大家就厚着脸皮做几天,其实没有什么可以较劲。 张颖比较看得开。第二天,她没有因为弟弟的勇猛向他们叫板,而是低调地换了一个马路对过的单独位置,虽然这个地方背向客车门,但她对自己形象很有信心,认定只要汽车一开过,很多人都会回过头来。 事实就是如此,出门进货的大多都是男人,秀色总会吸引着一些人,对张颖来说一天能赚几十块钱够满意了。 天气越来越冷,张晓只是最初的几天去帮过姐姐的忙,而后他也就只顾自己睡懒觉,好在他把公家的三轮车丢放在张颖那里,在姐姐没有能力买车之前,准备把它挪为私用,别人问起时,他都是以不知道回复。 张颖到没有强求弟弟和自己一样起早,这玩意做顺了,也知道这点事并不费劲,何况自己的裁缝店一时半会租不掉,也就把它当作白天停放三轮车的地方。 所谓‘人无横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在凄苦中渡过十多年的张颖,幸运之神终于光顾了她。到批发市场门口去做洗脸服务生意没多长时间,遇上了一个湿冷阴沉的早晨,北风夹杂飘零的枯叶凌厉地吹袭在张颖没有遮挡摊上,她把羽绒服的防寒帽扣在头上,萎缩着身子静候在摊前,一辆又一辆长途车驶进小广场,由于这个位置不避风,她的秀色在寒风面前也失去了吸引力,别人摊前都站满了人,可她的摊前门可罗雀。 随着一声长鸣,又有长途车驶进来,客商们对那些相对避风的摊点一哄而上,望穿双眼的张颖,终于看到一位耷拉着头,腋下夹着一个手机包,晃晃悠悠地走到了摊前,她赶紧给他倒水递毛巾。 这个人是因其他地方没位置,不想为了洗脸在冷风中等上十几分钟才来到张颖的位置上,他把腋窝下的手机袋往一叠毛巾旁边一放,拿了一条崭新的毛巾,立马开始洗脸刷牙。也许是长途旅行困顿,昏昏欲睡的他一时缓不过神来,在张颖的摊前刚用冷水抹上脸,人突然惊慌起来,他瞪着眼睛往周边看了遍,说了一句:“不好,我手提包忘在车上了!” 他丢下毛巾,慌忙去停车场去找那辆车,张颖无奈地朝他的背喊:“哎!还没有付钱呢,怎么跑了!”对方没有反应,张颖只好把那盆水往下水道口上一泼,嘴里很有情绪地嘀咕:“大男人洗了脸不给钱,真不要脸!” 没一会又到了收摊的时间,她沮丧地咒骂老天一大早这冷风吹的生意没做几个,蛮有情绪地去收拾这一摊子,当她去整理被风吹散的那叠毛巾时,突然发现一只手机包,沉甸甸的小包应该就是那个人遗忘的,张颖好奇地打开一看,顿时眼睛冒花,里面竟然全是五十元面额的大钞,她定眼朝四周看了看,没有那个人的身影,看别人都收摊了,也只能把它放到三轮车里,把条凳门板一起拉走了。 原来,那位客商来洗脸时一阵风吹来,把一叠毛巾吹翻了好几块,不偏不倚正好盖在小手机袋上。人都有晕的拿着钥匙找钥匙的时候,坐车昏了头的客商,还以为手机袋忘在车上了,不顾一切地去找那辆车,可司机和售票员都说没看见,客商绝望地认为既然被拿走了,也不指望别人发善心,好在自己不是一个借钱进货的新手,咒骂了几句那些顺手牵羊的人后,摸摸口袋里还有几十块零用钱,挨到下午,乘车回去了。 得到意外之财,张颖开始并没有动心,还知道丢失钱人会很着急,但她没有想把它交给警察,因为改革开放后,一切以经济为中心,社会风气有些松动,你去做高尚的事,别人都会用另眼看你,甚至会说你傻透了。张颖是个需要钱的人,她决定明天再去等一天,如果没有人来认领,那就要用这横财来为自己开创一片天地。 这一天张颖都沉浸在激动当中,她比较有心计,发生这样的事都没有想和弟弟分享,第二天她依然去那里摆洗脸摊,但目的已经很明了,之所以还去,主要是给自己一个心理平衡,认为该给别人的机会和该有的善心自己都做了,你自己不回来找,那就是你自己的问题了。 这一天,除了一点寒意之外,没有特别的寒风吹袭,来洗脸的客人络绎不绝,她干得很欢快,因为从今天开始已经有了新的人生规划,收摊时她把三轮车门板凳子还给了弟弟,而后,又把包里的钱点了一个数,总共五万块钱,她拿出了一万,其他如数地存进了银行,踌躇满志地在市场边上租了一间房子,准备做批发服装的生意。 这段时间虽然很狼狈,但练就了做生意感觉。身上有可支配的钱,腰杆子都直了不少,在秀丽厂呆过,知道那里有不少外贸的尾货,她准备去找吴畏,把它拿到自己的店里批发。 张颖是个裁缝,或许她对自己体型了如指掌,穿出来的衣服不但很得体,而且上下颜色的搭配也很有讲究,也算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她这次来到秀丽服装厂,上身穿的是一件很掐腰的蓝色绸缎小夹袄,下身是一条紧绷屁股的深蓝色直通裤,关键是夹袄短得露出了大半个屁股,大冬天彰显这样的曲线,引来了很多人的注目。 何秀就看不惯张颖这样的装扮,她之所以别扭,是因为几个月前突然不辞而别那个事搅在了一起,她从二楼技术课窗户往下看,只见这个“美人”往办公楼走去,她立刻从走廊上绕过去,迎面把张颖给拦截了。 满脸突兀的何秀看到漂亮的张颖,难受得连最起码的客套礼貌都做不出,很不对味地发问:“你怎么可以说走就走,我们也不是没有闭合的菜园门,大家都象你这样,我们的厂就闹翻天了,你这样随意很不好!” 现在的张颖有那点钱做后盾,满脑子装的都是成功在望的自信,对曾经的老板娘责怪没有丝毫的不适,她带着歉意说:“对不起,我有难言之隐!” 这样的一句话回复,何秀的恼怒没有就此舒缓,问她说:“你来又有什么事?吴畏说该给你的都给了!”张颖对他们的感激不是表面的敷衍,她立在何秀面前,真心实意地鞠了一个躬,一脸歉意地说:“真的谢谢你们俩,长这么大还没有人对我这么好过!” 何秀也是刀子嘴豆腐心,看她说到这样份上,心中的怨气也就像打开阀门排除了不少,她缓了缓语气,接着说:“我原本还想把技术科叫你管,没想到做了几个月就走了,你现在哪里干?”张颖故作惊叹:“哎呀我都不知道,真有点可惜哎!不过,人不在秀丽厂干,但我对你们两位老板都很喜欢,只要你们用得着,我随时都会来帮忙!” 何秀对她的技术还是很佩服,真希望她回来,放开笑脸说:“我们还是同门师妹,想不想回来做?”张颖嚼着嘴唇说:“想当然想,可是我已经在批发市场门口租了店面,不过没关系的,只要你们需要,不管刮风下雨,我随时都会过来!” 何秀有些惊讶:“你自己要当老板?那我倒要支持你,吴畏都和我说了,你和我当初很像,身处绝境,无依无靠,看来我没有你强,你还没有男人支持你吧?”张颖摇摇头说:“没有,我自己一个人干!” 何秀深深地喘了一口气说:“按师门排列,你还是我的师姐,你来一定有事,想和我说就开口!”张颖羞答答地接上茬:“我在厂里时,发现仓库里有很多尾货,我想拿到店里去批发,你会同意吗?”何秀翻眼一想,是有蛮多那样的尾货,点头说:“对的,几年没有处理了,我也没有时间去管,你要那个货,我何乐不为,自己去盘点吧,对折处理!”张颖高兴地拽着何秀的手说:“姐姐,太谢谢了!” 本书首发来自17K,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 ------------ 三 中国经过一段时间的韬光养晦,各行各业都渐渐地开始复苏。然而,苦难深重的大地上,摆脱贫穷的路很长、很艰巨,小城批发市场之所以能在短时间内成功集聚,应该是它迎合了这样的需求,是改革开放初期人们低下的生活水平选择它。 那年县委领导审时度势,在国家政策还没有彻底明朗之前,冒风险拉开经商的序幕,他知道贫困了几十年农民,求生存的欲望蓄积已经到了一个极限,如果不去疏导、不去规范,它也会像洪水那样一泻而下、四处流窜,最后定然会导致资源无法整合,有前瞻性的政府,在关键的时候着实地跨出精彩的一步。 这个区域的能人也是因地制宜,一开始就把握了‘衣、食、住、行’四大要素的第一位,也就是说,最初的辉煌就是服装制造业和袜业带动了这个市场,到了八十年代中期,临近市场的马路,每天都是车水马龙人声鼎沸。 张颖租下的一间店面虽然不算旺铺,但也是客人到车站的必经之路,从开业的那天起,秀丽服装厂一流的外贸产品,让很多已经进完货的客商,眼馋得掏光身上所有的盘缠也要带上几款,有的客商为了不被人买走看好的款式,宁可盯在店里,等家里钱汇到了才走人,开业一个多月,全是客人拿不到货的抱怨。 张颖切实地尝到了做生意的乐趣,她知道自己势单力薄,必须紧紧地靠着秀丽厂的两位老板,为了迎合他们,晚上都会去技术科帮忙,哪怕是干到深夜也在所不辞。 何秀被她的行为感动,眼瞧着她孤零零的一个人,还是让她住在招待客房里。有了自信的张颖,再也没有那种心思去琢磨吴畏,现在他在心中定位,是一个可以依赖的大哥,每当看到他和蔼的笑脸,有时都想自己没有捡到那意外之财,他也会帮你成就事业,对他们俩的敬意,很多时候都超越了亲情的范畴。在张颖想象当中,父母给了你生命,但他们没有给你很好的成长环境,从记事开始都是痛苦的回忆,夹在老大和宝贝儿子之间,自己从来就是可有可的多余人,她到现在也不能理解,母亲为什么这样不能公平一点地对待三个子女。 张颖对母亲有看法,已经变成了一个永远打不开死结,这次出来开裁缝店就没有再回家,开始因裁缝店被一群混小子搅和,为了不至于让父母恶心才没有回家,现在幸运之神光顾,也就没有去想到他们面前炫耀。可你没去惦记他们,他们会惦记你,某天上午,父母亲满脸堆笑地站在店门口和你打招呼。 张颖见他们来了,没有特别的表情,拉出了两条凳子指了指说:“什么时候来的,坐吧!”老俩口在店里前后左右看了遍,然后说:“张晓说你开店了,所以过来看看!”张颖没有被那种亲情带动,只是表面亮出了一点热情,给他们俩各倒了一杯水,说了声:“拿着暖暖手吧!” 老张没有接,他顺势坐下,习惯性地拿出香烟,张颖赶紧说:“爸爸不要抽烟,这里都是易燃物!”坐在旁边的张嫂也用胳膊肘捅了一下老伴,奉上了一句:“叫你戒了就是这么难!” 老张蛮尴尬地把烟放回衣袋,一时间两只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摆,他知道这根烟不抽掉,可能这点时间都没有办法熬过,见老伴已经开口说话了,他就不动声色溜到了门口把烟点上,深深地吸了一口。 张嫂今天一脸开心的样,她都没有想到几日不见的女儿,竟然会在传得神乎其神的批发市场做“大生意”,她撇开以往的一切不自在,问道:“听说你开裁缝店时,被几个小流氓搅和了?” 提到这一茬,张颖满错愕地点了点头:“是的,很可恶的一帮人!”张嫂又说:“你去摆洗脸摊,张晓去帮你打架?”张颖也点点头:“对,同行是冤家,有时候就是要豁得出来!” 张嫂很满意地点点头,在她心中,儿子就是代表着张家,他帮姐姐了,就等于张家所有人都在出力,老人家满打满算地说:“现在你又开这个店了,你爸爸反正退休了,为了防止小流氓,是不是叫他来帮你,因为弟弟白天要上班。” 张颖立刻伸出手来使劲地摇了摇,委婉地说:“不要啦,退休就在家里好好地休息,不要出来了!”张嫂看到女儿说话时是一种不耐烦的表情,她放下脸说:“你这话说的,难道爸妈就像那些小流氓一样讨人嫌!” 张颖从小执拗,在家里的十一岁就开始反哺,养家贡献不亚于任何一个人,现在长大了,对母亲的做法颇有微词,她没有给台阶,反而语带刺地说:“我会一如既往地孝敬你们,但你们口口声声说‘老了’,那就不要来管我的事,开裁缝店的时候,我是想求助爸爸,但你们一副不闻不问的样子,所以我只能选择转租!”张嫂对女儿话很不满意,放下脸说:“好啊,你总算长大了,教训起父母来了!”张颖毫不相让,对母亲横眉冷对地回击道:“我十一岁就已经能养活自己了,十五岁就已经能养活别人了,你这个时候才知道我长大!”张嫂被女儿几句语塞住,因为她说是事实,她难过地拿出手绢,声泪俱下地说:“爸爸被判刑了,我能指望谁,我受的苦比你少吗?” 老张在外面听到母女俩杠上了,赶紧灭了烟头走进来,满脸羞涩地说:“都是爸爸不好,在你们成长关键的时候没有照顾你们,颖颖啊!爸爸真的是想来帮你的忙,不是来算计你的钱,我们现在要钱没有用了,你开裁缝店我们没有来关照你,是我们的观念没有转过来,希望你到工厂去上班,后来你去摆洗脸摊,才知道你是铁了心要自己干,现在看到你受人提携开批发店,我是想帮你来看着点的,我不会向你要一分钱!” 张颖还是不要他们来,对父亲说:“算了,你们还是安心休养吧,这地方也就几个小时的生意,再说进货的人一旦看上你的货,赶都赶不走,不像裁缝店,有小流氓在客人就不进来了,何况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小流氓来骚扰!” 老张自感是热脸去贴冷屁股,话说不到一起去,准备告辞回五亭。可此时张颖的心又软了下来,和母亲对呛多少有些过意不去,挽留说:“快要到吃饭时间了,你坐着,我去买了!” 老俩口的确对女儿有欠缺感,事后他们并没有对她一口回绝有任何想法,看女儿出去买饭了,也就坐下来准备吃上一顿再走。 张颖还是有孝心在,去隔壁饭店叫菜也是专点好菜给他们,两个上了年纪的人,吃惯了家里的饭,突然在外面换一种口味,也是美得不言而喻。其实,老张遭遇女儿拒绝心里并不难过,因为这里不能抽烟,如果真的到这里来,那就不要活命了。 两个人从女儿的店里走出来,张嫂心中的疙瘩依然没有解开,不过话也说回来,如果说老张诚心帮女儿没有额外的心思,那张嫂绝对有另外的想法,因为儿子还没有结婚呢。 到城里的事没有预想的效果,老俩口精神也好不到哪里,两个人逛荡着朝车站走去,不巧碰到了十几年前市管会打办的同事老朱,两个人热情握手寒暄,都退休了,互相交流的都是平时如何打发时间的问题。 老朱很有底气地说:“我现在批发市场上发挥余热,做市场协管员,还能挣三四百块呢!”老张听得耳馋,探问道:“我可不可以去啊?”老朱很有底气地点头说:“都是老同志,怎么不可以,这是我们工商局开的市场,当初建造的时候没有钱,我局以个体户的管理费为担保,向农业银行贷了四十万,管理人员到外面都要去招聘,何况原本我们的同志,去和市场领导说一下,绝对没有问题!” 老张很想再发挥余热,看到有机会也就暂时不回去了,转头就跟老朱去市场找领导,可没想到去办公室找人,被年轻晚辈的一句“人员已满”的话挡了回来。 老张气不过,当年自己一点芝麻大的事,被派性恶斗搞成上纲上线,一家人受尽的磨难到今天都没有抚平。特别是张颖,那么小就要干活添补家用,使她幼小心灵留下创伤到现在都在怨恨母亲对她的不公。 他跑到局领导那里讨说法,还好局领导的想法和老朱一样,到外面都请人,不如请自己系统的老同志,这些都是有工作经验的人。他马上给市场办公室打电话,务必把愿意继续发挥余热的老张安排掉,有剩余人宁可退系统外招聘的人! 组织上这次决定使老张感动得掉泪,回家后高兴地拿出摘去标徽的工商制服,提着铺盖来到市场报到,在这里能够关照到女儿的商铺,又能赚到几百块钱,六十挂零的人,总算有了一件两全其美的事解闷了。 本书首发来自17K,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