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幽思难忘 ------------ TM:引离樽 更新时间:2010-04-17 卷竹帘,对一江渔火幽明,静坐观青月西行 抱绿琴,望十里烟锁长汀,沉吟待白鹭初醒 年少轻狂,总笑人间多不平 由来方知,起落终究难如意 隔夜残红院中几回伤往事,哀遍地 何不乘风化雨归故里 掌孤舟,本意只为行逍遥,奈何俗世多烦恼 拂衣袖,千金不抵一声笑,千山斜阳踏芳草 醉梦里,快意恩仇,剑挽萧条 回眸处,流光飞舞,弦歌妖娆 而今人去楼空云散烟尘销,却又是 三月江南春临花正好 雨缱绻不离,纷繁扰绪,此身将何以为继 乱世独行,衣袂清影,再挑一点朱砂染眉心 剑挽萧条,弦歌妖娆,谁问津 只贪一杯,至此不问,得与失 阅遍悲欢离合有几多惆怅 掬停岚,洗净铅华还此心清明 ―― 这首词是在火车上用手机写的,原曲是动画《魂狩》的主题曲《memory》,一首很暗黑的曲子,不过换一种古典乐器演奏换一个编曲方式却会很有韵味。给自己的小说写词已经成为了习惯,好好坏坏,也算是自己的一种偏执吧^_^ 另外《引离樽》这名字放在饮鸩觞之后还真是奇妙地契合啊。 ------------ 请一天假 更新时间:2010-06-10 明天要考汉日口译,将近二十篇课文需要重新背诵,实在是没有精力写馨的章节,与其凑出一个自己也不满意的章节,不如干脆地向大家请一天假,请大家看在过去几天我每天考试也依然抽时间更新的份上,今天就原谅我吧,考完这最难的一科,明天就会恢复更新,鞠躬致歉。 ------------ 脱线到外星球的尾声(非正式) 更新时间:2010-06-23 以下,真人出演,亲妈对撞,很好很强大,很黄很暴力,奸情有,粗口有,笑点有,雷点有,男性三思,女性随意,纯属恶搞,谢绝板砖,如有雷同,不胜荣幸…… 猫猫猜0:22:40 我要写祸水去骚扰妖孽 猫猫猜0:22:44 数落受君 猫猫猜0:22:56 再劝师兄改嫁(…………) 司幽0:23:07 ==是么 司幽0:23:20 妖孽:虐待够他之前我干吗要休妻 司幽0:23:38 受君:(黑着脸拧毛巾) 猫猫猜0:24:01 祸水:我好奇啊师兄,你手脚都不方便要怎么虐他啊? 猫猫猜0:24:06 祸水:来来来,现场表演一个 司幽0:25:12 妖孽:(傲娇地)我要拉屎 司幽0:25:33 受君:(翻着白眼抱他去马桶上,一直等到他拉完) 猫猫猜0:25:37 祸水:(严肃)师兄啊,完美男人是不拉屎的 司幽0:25:58 妖孽:你当师兄我是貔貅么 猫猫猜0:26:06 祸水:貔貅不好? 司幽0:26:21 妖孽:你个敛财女才是貔貅 猫猫猜0:27:23 祸水:(得意)唉呀呀不要这么说嘛……我现在哪里还敛财 猫猫猜0:27:49 祸水:师父压根就不让我出门,有钱没处花 司幽0:28:14 受君:女人!你可以走了! 猫猫猜0:28:38 祸水:(委屈)师兄~~~他凶我~~~ 司幽0:28:42 受君:你再不走他这屎要拉到明天了 司幽0:29:01 妖孽:(悠然)擦屁股来 猫猫猜0:29:07 祸水:…………好啊,反正不是我抱着他 司幽0:29:12 受君:(………………) 猫猫猜0:30:19 祸水:啊对了师兄,嫂子啥时候生啊 司幽0:31:40 受君:生你! 司幽0:31:58 妖孽:擦个屁股也这么慢,老子撅得累 司幽0:32:05 受君:(晕倒在地) 司幽0:32:29 妖孽:没什么礼貌,你别理他 猫猫猜0:32:46 祸水:哦,好,我不理他 猫猫猜0:34:30 祸水:师兄你也别太累着嫂子了,万一孩子掉了咋办 司幽0:34:56 妖孽:(优雅地)没事,我们有的是时间 司幽0:35:15 妖孽:(咬牙切齿)有的是,很多很多,很多的,时?间 猫猫猜0:35:54 祸水:啊,要是需要帮忙的话,我下次给你带点那个香来。晚上睡觉的时候点着,xxoo效果加倍哦~ 司幽0:37:24 妖孽:你觉得你师兄不够厉害? 司幽0:37:32 妖孽:我又不用动 司幽0:37:46 妖孽:往床上一躺,教他怎样他怎样 司幽0:38:14 受君:(脸呈猪肝色醒来)卫檀衣,你够了! 猫猫猜0:38:42 祸水:哦呀,他醒了 猫猫猜0:39:12 祸水:(凑近受君)我说,其实你根本就没晕过去吧?啊,偷听我们师兄妹俩说话? 司幽0:40:06 受君:女人!滚出去! 司幽0:40:13 妖孽:啧啧 司幽0:40:35 妖孽:师妹你看,他现在已经对女人绝望了,除了我谁也满足不了他 司幽0:40:47 受君:(再次口吐鲜血晕倒) 司幽0:40:54 妖孽:这真是要多谢你啊 猫猫猜0:41:09 祸水:唉,这就叫命啊 猫猫猜0:41:42 祸水:(对受君)得了,这么好看一男人送你床上任你摆布,你还有啥欲求不满的? 猫猫猜0:41:57 祸水:(对受君)要是真觉得不够,我下次带猛料过来 司幽0:43:15 受君:(无反应) 司幽0:43:22 妖孽:我渴了 司幽0:43:31 受君:(继续无反应) 猫猫猜0:43:33 祸水:(鸡冻地望着师兄)开始下一轮啦? 司幽0:44:15 妖孽:祸渣你赶紧看看他还有气没有!他死了我还怎么过! 猫猫猜0:44:33 祸水:哈?不会吧?(伸手探鼻息)热的啊 猫猫猜0:44:48 祸水:……不对,你刚才叫我啥来着? 司幽0:45:05 (亲妈旁白:以前利用的时候叫师妹,如今新人换旧,叫人家祸渣) 猫猫猜0:45:46 (亲妈旁白:………………………………) 司幽0:46:31 (演不下去了) 因为是恶搞又没想过要发,所以口味有点重,大家都没事吧== 四个昵称其实是大纲阶段就沿用至今的,卫檀衣=妖孽(因为此人本质上就是个妖孽),韩如诩=受君(为了反复提醒自己此人是个受……),容祸兮=祸水(她本来就是祸水==),姬玉赋=老妖(千年老妖的简称),我们在讨论剧情走向的时候用的都是这个,大家不介意的话也可以这样用*^_^* 顺便,趁猫在上海溜达,八卦一个笑点: 《披香雕玉记》中,裴少音说了一句“我们男人的私房事,为何要让你知道”,于是猫弟好奇问:“男人的私房事是啥?”猫:“我怎么会知道,我又不是男人。”猫弟:“可你是作者。”猫:“你不是男人么,你给我说说什么叫私房事。”猫弟沉思许久,答:“比如洗内裤?” 如果大家有去看过文,会知道真相是姬玉赋中了某种药……而裴少音把他藏了起来,谎称宫主有事下山去了……于是“宫主有点男人的私房事下山去了女人少管”的解释就成了“宫主下山去洗个内裤女人少管”。 没笑的人请举手…… 另外有亲问到新书和番外,新书其实过年的时候就有在写,不过后来因为决定要考研,就一直没时间继续,接下来半年也只能老实地好好学习,没有更多的时间写文啦,实在是对不起>_<谢谢你们喜欢我的文~~至于番外,有是有,不过因为是限制级(……),又和剧情无关(……),所以为了纵横的安全,是不可能发在这里啦!如果有想看的亲(咳咳大概只能是女孩子啦),现有古老的读者群号一枚:65937126,番外将会在这里共享,不为了番外也可以来~验证信息请写书名和喜欢的一个角色,没办法,群里曾有各种千奇百怪的人混进来,为了大家不被调戏(……),需要验票哦。 ------------ 【辅助】章 节对应物品索引 更新时间:2012-07-18 很早以前就打算做一个这样的索引了,因为小司自己都不怎么记得哪个章节讲的是啥(抱头),所以将心比心,也要体谅一下回头看文的亲们的心情。 第一章:玉鸣九皋,声闻于野————————怀墨宝玉 第二章:慈母手中剑,游子身上衣——————龙母匕首+白虹 第三章: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爱——————菩提念珠 第四章:但为君故,沉睡至今————————九子莲心铜壶+洛神缶 第五章:男儿爱新妇,女子轻前夫——————闻香辨情香囊 第六章:欢若见怜时,棺木为谁开——————金丝燕贝 第七章:一别后,魂魄不曾入梦来——————销魂香 第八章:可知否,君恩浅处草方深——————仿惠德通宝+玉蝶振翅 第九章:欲得周郎顾,时时思拂弦——————逆转七星古琴 第十章:苦海无涯,回头是憾————————倒净瓶观音 第十一章:天尽头,知何处有香丘——————白梅仕女图 第十二章:风吹衣袂飘飖举,霓裳羽衣————袅罗华裳 第十三章:我有木中结,知君解不得—————夏亚魔盒 第十四章: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去————问花砚 第十五章: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青丝成雪—诸方镜 第十六章:便纵有千种愁情,更与何人说———无名木瓶 第十七章:愿缚一心人,白首不相离—————五角镇绩 第十八章:人面不知何处去,牡丹依旧————四凤衔牡丹宝冠 第十九章:愿君早忘却,此物最相思—————传国玉玺 第二十章:随风潜入夜,润心细无声—————登云翼+弥伽罗护身符 第二十一章:紫陌红尘拂面来,看雨回————紫竹伞 第二十二章: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永生咒 第二十三章:不敢高声歌,恐惊天上人————紫薇百阵 第二十四章:浮生只合尊前老,血满长安道——伽蓝鼓 第二十五章:蓦然回首,几人灯火阑珊处———天狗假面 第二十六章:纵使晴明无雨色,云亦沾衣———当阳剑+平沙落月 第二十七章:式微式微,卿胡不归——————招魂灯+平沙落月 第二十八章:薤上露,何易晞,人去何时还——判官笔 第二十九章满目河山空念远,应怜眼前人———无色织锦 第三十章:但愿人长久,千年共婵娟—————象牙微雕 第三十一章:终夜长开眼,报答前生未展眉——点绛唇 第三十二章:问世间,情何物,教生死相许——合欢花屏风 第三十三章:蓝河清且浅,相去复几许————弥伽罗护身符 第三十四章:日暮东风怨啼鸟,落花何似———饮鸩觞 第三十五章:风绿江南,明月何时照我还———不老丹 第三十六章:如初见,秋风悲画扇——————染香扇 第三十七章:寻寻觅觅,冷清凄惨兮—————拜月歌 第三十八章:曾经沧海,彼时巫山——————千年人参 第三十九章: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柳叶剪 第四十章:十年一觉扬州梦,薄倖名—————流水·素无痕 最终章: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荒魂偃月刀 小司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和陪伴,新书即将在本月底上传,请大家一如既往地支持小司,小司会好好写文来报答大家的=3= ------------ 第一卷 ------------ 第一话:玉鸣九皋,声闻于野(一) 更新时间:2009-10-29 济宣平四年,距离与北萧签订划江而治的临川之盟已过去三十年,战争带来的创伤虽然还未完全愈合,逐步兴盛起来的商贸却昭显着虚伪的太平,在这犹如无根浮萍般的繁荣之上,一股赏古之风吹遍了京城天望,无论是皇孙贵族还是富豪商贾,皆以收藏和鉴赏古玩字画为高雅,一时间天望城中大大小小的古玩店如雨后春笋般涌现。 永宁坊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一爿店面被人买下,挂上了招牌,在谁都未察觉到的时候悄然开张。刚开始,附近的生意人只知道这是一间跟风的古玩店,店主是个看起来相当年轻的青年,并未太过留心。 却不想,这店才开张不到一个月,掬月斋这个名字已经传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随便找个人打听一下,都能将掬月斋主几天前赌玉的事迹说出个大概。这不,周记茶楼的说书人正说得兴高采烈―― “人人都以为那乌黑的一块定是顽石无疑了,谁知京城大大小小那么多赏古高手,竟谁都不曾看出那是肃康帝年间狄凉进贡中原的稀世珍宝怀墨,那可是百年罕见的纯黑墨玉,只有透着正午的阳光才能看出来那其中的玄妙。可偏偏这个时候,本是在台下看热闹的卫公子突然站了出来,一口咬定,这就是怀墨宝玉。” 听客大多不是第一次听这段子,可还是津津乐道,有那么一桌外地人好奇地问:“这卫公子是何方神圣?别人都看不出,偏他能笃定不疑?” 说书人抚掌笑道:“客官,您一瞧就是外地人吧,这卫公子可不简单,别看他才二十出头,鉴赏古玩字画那可是一等一的行家,连宰相大人都对他刮目相看,现在可是达官贵人跟前儿的红人呐!” 那一桌外地人只笑,却不再接话,说书人又道:“卫公子这么一说,可把杭大人高兴坏了。听说杭大人几经波折才从一个西离商人手中购得了这失踪多年的怀墨宝玉,到手了却看不出有何玄机,这才摆下擂台邀请京城里有名的古玩鉴赏人士一同前来,要辨个真伪。这卫公子说是怀墨,别的人还不信,反问你有何证据,卫公子便笑道在下敢说,自然是有证据,不信的人大可自己看个明白。“ “只见卫公子步履从容登上擂台,将这怀墨宝玉单手举起,迎着正午的太阳这么一比,站在他身后的尚书府管家就发出了惊呼,”说书人一边说着,一边比划着那么一个动作,举起了茶杯,“那怀墨宝玉迎着阳光,竟是透明的,那通体的乌黑在阳光下竟是一潭墨绿,均匀得好像取出了深井中的水那般。杭大人大喜,立刻下令重赏卫公子。” 这边茶楼茶客听得兴致勃勃,一街之隔的聚福酒楼二楼临窗的桌边,赭衣公子却举杯咂舌:“真是越传越不像样了,那说书人当真见过怀墨么?竟由着一张嘴胡吹。”摇了摇头,又道,“你就一点不生气?” 和赭衣公子同桌的白衣公子微微抬了抬头,勾起一边嘴角:“市井间的传言大多如此,我生气又有何用?” 半个月前户部尚书杭寻举办的并非一场擂台,却是一场宴会,邀请的是京城所有古玩店的鉴赏师,卫檀衣虽是年轻,却也列席其间。既然是宴会,自然不会在正午,不在正午又哪儿来的当空艳阳?赭衣公子哭笑不得地又给自己斟了一杯酒。 “不过这样一来,那些倚老卖老的家伙,是不敢再为难你了,也算是件好事。” 白衣公子轻笑:“那可未必,兴许人家以为我是故意放出这种神话一般的传言,要和全京城的鉴赏师过不去。也许今天,也许明天,又该找上门来了。” 赭衣公子怔了怔,叹道:“那些老家伙也着实狂妄了。” 一桌简单的小菜,一壶酒,却只有一只杯子。赭衣公子自斟自饮了几杯便觉得无味,又问:“你当真不沾酒?” “大夫再三嘱咐过不可沾酒,否则是会要命的。”白衣公子又捡了几样菜吃下,便放下了玉箸。 赭衣公子见状,嘻笑道:“连聚福楼的菜色你都只能挑几样入口,当真是比我还要挑剔。” 白衣公子闻言露出苦笑:“我并非嫌这里菜色不好,只是拖着一副病躯,酒不能沾,油腥也是大忌,能吃的当真也不多了。” “罢了罢了,邀你一同喝酒是我自找没趣了,改天倒是要去你店里瞧瞧,你这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到底吃的什么。”赭衣公子也不着恼,唤来小二结账,二人便一前一后下楼去了。 “殿下何不现在随我过去,店里有今春的美人拂,虽然比不上宫里的御贡滴露,也勉强能入殿下的口吧?” “今天是不成了,自监政以来事情愈发多,这也是偷闲才出宫来的。反正有空,我会叫人先过来通知你,到时候再同你品茶。” 赭衣公子折扇一开,笑道:“记得把最好的茶留着。”转身而去。 “殿下慢走。”白衣公子拱手送他,依旧是微勾起一边唇角的浅笑。 *** 回到掬月斋门口,一名青衣武官正向近旁的一位卖包子的大爷打听什么。那武官一见白衣公子开锁,便奔过来,口气不善:“你就是这里的主人?” “正是在下。”白衣公子答道,并不看他,径直推门入内。 青衣武官也便跟了进来,四下环顾之后又问:“我听人人都叫你卫公子,你全名是什么?” 白衣公子背对着他,从多宝格上取下一只红漆罐子,放在楠木案头的茶碾旁,又将角落里的炉子点燃,这才淡淡地反问道:“大人是专程来打听在下叫什么的吗?” 青衣武官眉头一竖:“便是又如何?” “不如何,”白衣公子扇了扇炉火,随手一撩滑落的长发,“在下卫檀衣,不知韩大人有何指教?” 青衣武官愣了愣:“你认识我?” “谈不上认识,只是这四品带刀侍卫韩如诩韩大人的名声实在是响亮,又天天在大街上巡逻,我等平头百姓想不知道也很难了。” 听出他话中“你如此招摇还想人不知”的讽刺味道,却不好发作,韩如诩瞪起眼睛打量眼前这名掬月斋主。 善于保养的女子也未必能匹敌的乌黑长发披散身后,头上缠着花纹样式复杂的头巾,两侧垂下的长绦亦是做工考究,再加一袭合身的白衣,看上去飘逸出尘。一张西域人才会有的轮廓清晰的脸,眉飞若剑,眼深似潭,鼻梁细挺,唇线明润,配上火候正好的微笑,倒真像是传言中的“妖孽容颜”。 忽然意识到自己失礼地盯着人看,韩如诩咳了一声,板起脸又道:“卫公子落足京城还不到一个月,就能攀上杭尚书这样的高官,这本事真叫人敬佩。” 卫檀衣听了这话,也不恼,脸上还是那不多不少的微笑:“在下不过恰巧认出了怀墨,杭大人借着酒兴赏了我一些茶钱,怎能叫高攀?” “茶钱?我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把十两黄金称之为茶钱。”韩如诩冷笑。 “在下凭手艺吃饭,生平唯一的喜好便是品茶,就算是十两黄金,于我也不过是一钵柳如眉,怎就不能叫茶钱?”卫檀衣答道,一面照看着炉火。 “透过阳光看怀墨就是你的手艺?” 卫檀衣轻轻勾起嘴角:“韩大人还真是耳听七方,怀墨既是上等墨玉,透过阳光又怎么可能看得出差别,须得在密不透光的房中点上一支蜡烛,才能见到怀墨边缘透亮。若轻易便透光,不过是下等墨玉罢了。” 韩如诩并不懂这些鉴定之术,正无可反驳,身后一人进门来:“卫公子,这是我家主人送给您的礼物。” 卫檀衣放下蒲扇上前接过那名下人递来的木盒:“有劳,请替我转达对你家主人的谢意,就说卫某已备好上等茶叶,随时恭候。”那名下人拱了拱手便离去。 打开盒子,绸缎上搁着四只磨砂玉质茶杯。“太子殿下果然大手笔,”卫檀衣执一只仔细端详了一阵,微叹,“可惜捧着这样的杯子,也不知还有几人能品味茶中的奥妙。” “你也是太子党?” 听到这一声问,卫檀衣才像是又想起了店中还有人,便放下壶转过身来:“韩大人言下之意,自己就是太子党?” 韩如诩被反问,哼一声不作答,又道:“连太子都给你送礼,真不知朝中还有几人跟你毫无瓜葛。” 卫檀衣眉一挑,笑容深了些:“生意人自然是要讨好所有的客人,韩大人若也成了小店的客人,照样是卫某需要讨好的人。”还不等韩如诩开口,他又道:“只是依在下看,韩大人却不像是会中意这些古旧之物的人。”言下之意,就是你既没有钱,也没有那个情趣。 被他一损再损,韩如诩脸色难看:“别人用过的东西我从来不用。” “那就没办法了,”掬月斋主恢复了那淡淡的礼节性微笑,“既然韩大人说得如此不留余地,那就请不要妨碍在下做生意。”就不再搭理他。 ―――― 原诗:《诗经・小雅・鹤鸣》,鹤鸣九皋,声闻于野。 ------------ 第一话:玉鸣九皋,声闻于野(二) 更新时间:2009-10-30 眼瞧着主人开始悠然自得地碾茶,韩如诩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原地转了转,干脆溜达到多宝格面前,想看看那里到底有些什么宝贝。 栩栩如生的翡翠白菜――可惜有划痕,细致到戒指花纹的木雕仕女――虽然有些破旧,镶满宝石的短刀――宝石该是假的吧?韩如诩一面看一面怀疑地想着。 “韩大人,”他刚拿起一只绘着青花的笔洗,那边悠然喝茶的掬月斋主忽然说,“你手里拿的,可是北宛开国之君文则皇帝的心爱之物,可不要摔坏了。” 韩如诩心里不痛快,把笔洗放了回去,抽手的时候只觉得袖口挂到了什么,再一声脆响,那原本放在笔洗下方的一尊玉观音已经成了一地碎片。 卫檀衣听到声响,甚至没有离开椅子,端着茶杯悠悠地问道:“不知韩大人月俸多少?”也不听他回答便径自说:“倒净瓶玉观音是岳国时候的东西了,少说也值一千两银子,看在韩大人是新客,我可以给你算便宜些,就一千整吧。” 本以为他真会少算几两,谁知听到的还是一千,韩如诩嘴角都抽搐了。 “不过韩大人两袖清风一时半会儿想必也拿不出这么多银子,”卫檀衣勾起一边嘴角,放下茶杯起身来,“我还可以再让一步,你立一个字据,何时有钱,何时将碎玉取回,你看如何?” *** 屋子里第不知多少次传出捶桌的声响,打前院路过的婢女见惯不怪地摇了摇头,笑着走开了。 望着桌上那张一千两银子的欠条,韩如诩恨不得把它连桌子捶出一个洞。自己明明是想调查这个突然成为京城红人的古玩商人究竟有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是否与左丞相有瓜葛,谁知他不仅看起来更像是太子党,还害得自己欠下了一千两银子巨款,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不行,哪能这么轻易就算了,自己一个月不过十一两俸银,一千两银子那可是七年不吃不喝才能还上的。韩如诩握紧了拳头,暗下决心说什么都要找出这个笑里藏刀的家伙的阴谋,给他点颜色看。 *** 月已西沉。 在后院熟睡的卫檀衣突然被一阵不连贯的敲门声惊醒。他披上一件外衫,端着烛台来到门边,却并不开门,只问:“小姐深夜造访,不知所为何来?” 门外月光淡淡,屋内又有烛火,夜半访客的真实形象几乎看不清楚,卫檀衣却很肯定地称呼她为小姐。 “小女子冒昧,深夜打搅,实在是此事非卫公子不能为,还望谅解。”门外果然是一女子的声音,细细的柔柔的,几乎要融化在夜的静谧中。 卫檀衣沉吟片刻,不易察觉地弯起一边嘴角,道:“那请小姐进来说话。”说着打开了门。 门开,一阵大风便灌进屋内,吹熄了烛火,只一眨眼间门口原本就不甚真实的影子已然消失,两扇门咣铛一声关上,此后除了烛台落地的一声脆响,再无其他动静。 *** “诶诶,你们听说了吗,杭尚书杭大人突然病倒了啊!”“是吗?你怎么会知道?”“我哥在他府上打杂,消息绝对可靠!”“可别是乐极生悲啊。”“嘘,你瞎说什么呢,不想要脑袋啦!”“你这张嘴真该加把锁!”“不过话说回来,本来得了怀墨这么宝贝的东西,都说人逢喜事精神爽,怎的病倒了呢?” 一间小酒肆,几个市井泼皮挤在一张条桌边喝酒闲扯,虽然声音压得很低,仍然听得出来对病倒的杭尚书幸灾乐祸的情绪。 几桌远的地方,背对着那些泼皮坐着一名青年,面前虽然放了一壶酒,却纹丝未动,倒是一碟茴香豆所剩无几。 “不好,官差来了!”不知谁低低地抱怨了一声,泼皮们顿时作鸟兽散。 吃茴香豆的青年对放在自己桌上的佩刀毫不介意,低垂着眼睑将筷子放下。 “卫公子真有闲情,也会来这种小地方喝酒。”依旧一身青色官袍的韩如诩绷着一张脸坐在他对面。他特别强调了“小”字,带着一股子讽刺的味道,好像在说“拿十两黄金作茶钱的你也会看得上小老百姓的消遣场所真是意外”。 卫檀衣像是完全没有听到,答非所问:“韩大人,您怎么不嫌弃那条凳有人坐过?” 韩如诩眼睛一瞪,拼命忍住“别人坐过的条凳”带来的别扭感表现出来。卫檀衣紧接着又问:“韩大人是备好了银两准备还债了?” 戳到软肋,韩如诩皱起眉,说话时气势都弱了几分:“一时半会儿……” “那韩大人喝了这壶酒,欠条上减去一百两如何?” 一边是高昂的债务,一边是平民的劣等酒――盛装酒的还是一看就经过无数人手的酒瓶。韩如诩挣扎了半天,抓过酒瓶,眼一闭,一气全灌了进去。 掺水劣酒味道不好,加上容器的不洁净,韩如诩憋得头上冒青筋,才算没冲出去吐掉。斜眼一看,对面的家伙竟弯着一边嘴角,笑得别有深意。 可恶,这根本是作弄人得手后的笑,根本从一开始就没安好心,想看自己出丑的样子。韩如诩恨得牙痒。 “小看韩大人了,”卫檀衣恢复他不温不火的笑容,“我这就回去重写欠条,麻烦韩大人签上字。” *** 确认了新的欠条上写着九百两,韩如诩稍稍松了口气。虽然心里还是咯得慌,总归是笔合算买卖。 卫檀衣收起了笔墨,又旁若无人地开始碾茶。 见他那么悠闲,韩如诩猛然想起方才进酒肆的真正目的,一巴掌拍在楠木案上:“杭大人突然发病之事与你有无关联?” 卫檀衣眉头微皱,将震落的茶块重新拨回凹槽中,依旧答非所问:“这只镇财楠木案乃是前朝之物,还请韩大人手下留情。” “少罗嗦!”虽然这么吆喝,韩如诩还是把手收了回去,他可不想再添一笔新的账单,“你老实回答,杭大人病倒一事是不是你做的?” 茶碾慢了下来,卫檀衣淡淡地斜他一眼:“韩大人是否还想把自己的暴脾气也怪罪到我的头上来?” 韩如诩才一愣,卫檀衣已经起身踱到了门边。 “太长时间不见阳光的东西看似完好,却经不住哪怕一丁点儿的风吹雨淋,”白衣的掬月斋主漫不经心地靠在门框上,“历代皇帝想要带进坟墓的奇珍异宝,最后还是要在他们的怨恨中转手他人;同样,人心中想要带进坟墓的秘密,最终也还是会被世人所知晓。” “你的意思是杭大人得的是心病?”韩如诩冷哼一声。 卫檀衣眉一抬:“除去那次宴会,我便再不曾见过杭大人,他身患何疾我又怎可能知道。” “这么说,与你无关?” “韩大人希望与我有关还是与我无关呢?” 韩如诩虽然怀疑,却并没有任何证据,也可以说他仅仅是凭借自己的感觉断定卫檀衣与这件事脱不了干系。至于为何有这样的直觉,与卫檀衣的行事作风有关,也与韩如诩本人吃亏以后的偏激情绪有关。 “看来韩大人眼中,卫某就是作恶多端的奸猾小人。”卫檀衣见他不答,转身回到案前,取一只紫砂茶碗,倒了些清水在其中,浅浅地抿了一口:“杭大人是益王党,与太子是敌人,韩大人这么上心他的病情自然也不会是出于同僚之谊。我说的对不对?” “你想说什么?”韩如诩戒备地望着他。 卫檀衣将茶碗举过眉高:“我与太子殿下也算是交好,不该太过为难他的奴才。韩大人看好了,这只茶碗,我用过太子殿下也用过,里面盛的水是我喝剩下的。” 韩如诩心里大叫不好,只见卫檀衣将茶碗递了过来:“韩大人若是能把它喝下去,卫某必当无所不言。” *** 东宫含苍阁。 赭衣青年刚放下手中的书卷,用力揉了揉眉心。 “殿下,韩如诩韩大人求见。” “哦?请他进来。” 跨进含苍阁的韩如诩脸色依然很难看,但也还是毕恭毕敬地行了礼:“卑职叩见太子殿下。” 太子亦起身相迎:“韩大人免礼。韩大人突然来见小王,不知有何事?” 韩如诩默默掏出一封信函,递过去。 知是不便言谈之事,太子便接过来,拆封细读。半晌,扬了扬手中的信笺:“如此荒谬的解释,韩大人自己相信吗?” 韩如诩连忙低头:“卑职也不信,但依此行事也并无害处,殿下为何不试一试?” 太子不语,又反复看了看那信上所言,问:“你从何处得到这样的消息?” “从一位殿下也认识的人口中所得。” 稍微思索一下,与自己相识又不便进宫来直接建议的人,太子心中也大概有底了,便又问:“可是杭大人未必会依照我们的计划行事。” “这……此人既然承诺过,想必没有问题。”韩如诩梗着脖子回答。 “哦?”太子忽然想到什么,笑问道,“这计策,不知代价如何?” 韩如诩回想起刚才自己喝水的惨痛经历忍不住寒战,还是尽量平静地回答:“也就一杯清水而已。” 太子与卫檀衣相识数载,也知道此人行事古怪,一杯清水为代价交换信息也并非不可能之事,便不再问,将信笺烧干净后打发韩如诩离开。 *** 韩如诩,江陵人,幼时于江陵武学大宗自知堂修行,五年前因救驾有功随宣平帝赴京,任御前带刀侍卫,位四品。 “原来是自知堂的人,难怪。”卫檀衣看完纸上的几行字,自言自语着端起茶碗品尝。 偏门处模模糊糊浮现一个影子,难以辨清容貌,能感觉出应该是一名女子。女子倚在门旁,问:“公子对自知堂了解多少?” “也不多。自知堂在肃朝时期已经相当繁盛,你应当比我更清楚。” 女子轻轻地嗯了一声,细细柔柔的声音讲述:“阮郎曾经对我提起过,自知堂最初不过是三四个会耍些拳脚的青年设下的擂台,后来渐渐的攒了些钱,招数也有了套路,便开始收徒弟,正式成为了一个门派。听公子的口气,想必自知堂更胜于从前了。” 卫檀衣颔首:“果然不是寻常人可比……” “公子对那个有兴趣?”女子声带惊异。 “我自然有我的目的。” ------------ 第一话:玉鸣九皋,声闻于野(三) 更新时间:2009-10-31 听见脚步声,卫檀衣手握杓转过半个身子:“杭大人来得正好,赶上了这第一碗茶。” 来人正是吏部尚书杭寻,不过此时的他正由一名家仆搀扶着,慢慢地跨进门来。较之宴会当晚的神清气爽,杭寻此时是衰朽不堪。 在交椅上坐下,杭寻连连咳嗽,茶碗也只能由家仆接过置于一旁。 “杭大人亲自登门,该是照草民的话去做了吧?”卫檀衣小心地盛着自己的一碗茶。 “不错,昨日接到圣旨,老夫已将怀墨送入皇宫,为何依然感到全身无力?”杭寻虽然虚弱,一双眼还是气势逼人。 卫檀衣毫不畏惧地迎上他的视线,笑容拿捏到位:“吃药尚且要静养三日,更何况这无妄之灾。” 杭寻阴沉着面色:“老夫只知道卫公子对古玩字画造诣颇深,却没想到对于鬼怪神魔,卫公子也有一套。” “杭大人过奖了,”卫檀衣淡然道,神情却更专注于手中香气扑鼻的茶汁,“玉石本就是天地精魂所化,千万年来就算是修成了精也不足称奇。若是佩戴的人不对,玉精发怒,人就可能染病。草民也只是梦中受怀墨所托,却是无能得很。” 杭寻冷冷一哼,不再说话。 *** 夜寂。 一片模糊地黑影乘风掠过守备森严的禁宫上空,悄然无声地落在了尊微宫的琉璃瓦上。来人虽是一身黑衣,却衣袂翩翩,丝毫不像寻常夜行者那般着紧身装,一张俊脸甚至懒得加以掩饰。 双脚勾住屋檐下的彩绘木梁,来人轻巧地翻身倒挂,身体柔若无骨般画了一个无形的圆。 如果有人看见,一定会认出这是江湖卖艺女子表演杆技时常用的一招,名为雨燕夺云,能熟练掌握之人必定是从小练习,若不是卖艺之人,那便是梁上君子。 来人几乎将整个身体都折入阴影之中,借着微畅的窗缝窥看房内景象。 一众宫女正服侍皇帝就寝,其中一人手中捧着怀墨,待皇帝躺下后便放在他胸口的锦囊中。整理完毕后宫女们才放轻脚步依次退到外殿。 “看样子一切顺利。”来人确认后,再度回到屋顶,潜入风中直往宫城北面的天坐山而去。 ——阮郎将我掐死后,我就一直留在怀墨之中,以此为凭借徘徊在阳世。而后我听说肃灭亡了,而我成为了人人唾骂的亡国祸水。 ——随着怀墨一起颠沛流离的几百年岁月中,我无法停止对阮郎的思念,我想要回到他自尽的天坐山去,如果他和我一样羁留人间,我想问问他,当年为什么要杀了我,而不让我陪他到最后。 ——怀墨几经转手终于又回到了天望,可是禁宫早已不是我能自由出入的地方,明知阮郎就在一墙之隔的地方等着我,我却无法与他相见。 初春的天坐山只有几树桃花和残梅,黑衣人很快找到了一株桃花树下静默的人影。 “陛下。”他对着单薄的人影行单膝礼。 那人影转了过来,是一名还非常年轻的男子,只是他发冠散乱,衣衫不整,很难让人联想到“陛下”这个威仪万方的词。 “卿为何人,竟能看见朕?”年轻男子打量着跪在自己面前的黑衣人,徐徐问。 黑衣人道:“草民卫檀衣,受花效娘娘之托,来向陛下传达几句话。” “花效?”年轻男子喃喃念着这个名字,继而苦笑,“你还是莫要骗朕,朕虽已亡国百年,却依然听不得故人的名字。” 卫檀衣见他迟迟不许平身,便自己站起,也不管他是否愿意听,只说:“花效娘娘随怀墨漂泊百余年而未能消散,只为与陛下见一面,如今娘娘就在舍下暂居,希望陛下能随草民出宫与娘娘重逢。” 年轻男子眼微虚,似乎眺望着宫墙之外。 “陛下一人在此难道不寂寞吗?” 此话一出,年轻男子莞尔,须臾又叹:“寂寞为何物,百余年来早已麻木,朕心已如止水,又何苦自寻烦恼。” 早料到他会这样回答一般,卫檀衣轻轻勾起嘴角,换了语气:“哦?你自私地只求自己安定,却不知他人为你伤碎了心,拼了魂飞魄散也要讨回公道。” “此话作何解?”年轻男子面有怒意。 “花效娘娘想亲口问问你,当年为何要掐死她,”卫檀衣拂落肩头一片夜风吹落的桃花瓣,“若不是你不想自己的女人为他人所有,并引以为辱,花效娘娘若是落入新君手中,一定也能享尽荣华富贵,而你却自私地残杀了她,只为满足自己的占有欲。” “你胡说!”年轻男子轻易就被激怒,挥拳就要打过来,被卫檀衣一闪避过。 “即使我说的就是真相,她也还是不信,她坚信与你有生则同衾死则同穴之约,恨你不许她陪你到最后,说什么都要追逐你而去。” 卫檀衣唇边的笑意浓了,叹气似的:“世间唯女子痴情,男儿却只道寻常。” 被他最后两句话震到,年轻男子转头来,盯着他看了许久。 *** “咦?”夜巡的韩如诩忽然感到一阵寒意直逼后心,待拔刀转过身去,却又不见半个人影。 奇怪了,难道是自己太多疑了吗?他一面想着,一面环顾四周。忽然一片鬼影自眼前飘过,嗖地钻进了路边一户人家。 韩如诩大吃一惊,使劲揉了揉眼。莫非是自己最近太晦气,连鬼都能看得见了。不管怎样也要提醒一下那家人吧?打定主意,他握紧了手中的刀,大步走了过去,用力敲起门来。 不一会儿门开了,卫檀衣略带不耐烦的脸出现在他眼前。 “怎、怎么是你?”韩如诩差点到退一大步。 卫檀衣脸上见不到半点笑容,冷峻得有点吓人:“你来敲我的门,却问怎么是我,难道你深夜私会情人却连地点都认不清么?” 连“韩大人”这样的尊称都略过,毫不留情的讽刺让韩如诩瞪大了眼睛,待回过身来已经错失了发火的时机,只盯着眼前冷漠的掬月斋主半天说不出话来。 “你果真是卫檀衣?” “如假包换。” “……已经子时了莫非你还没睡?”否则怎么可能衣冠整齐,还是黑色的,每次见面不都是一身雪白仿佛奔丧一般。 卫檀衣终于有了笑意,可这带着一股血腥味的笑容只让人脊背发凉:“在下孤枕难眠,正等着韩大人来。” 韩如诩被他笑得一身冷汗,连自己为什么来敲门都忘了,再听他抛来一句露骨的话,顿时暴跳如雷:“你胡说什么!”他活了二十多年还没见过敢占他便宜的人,还是个男人。 对他的暴跳如雷视若不见,卫檀衣咣当一声关上门。 *** 按照卫檀衣的计划,太子向皇帝进言,称怀墨乃稀世之宝,若在胸口佩戴五日,定能对痨疾有益。 “信中说了什么?”女子见卫檀衣放下信笺,才敢问。 “皇上近几日身体感觉舒服不少,重赏了太子与杭尚书,然后将吸取了疾苟的怀墨归还了杭尚书,如果不出所料,这几天怀墨就会被送到掬月斋来。杭大人自己也疾病缠身,断不敢再接怀墨。” 仿佛印证他的话般,三名身着杭府粗衣的家仆进门来,将盛装着怀墨的锦盒递给了卫檀衣。“最迟明日,卫某保证将污物洗去,原物奉还。届时杭大人也将完全康复。”三名家仆领了卫檀衣的话便离去,脚步匆匆像是怕人看到。 女子的视线一直落在那只锦盒上,直到卫檀衣捧着盒子步向后院,她才连忙跟了上去。 不大的院中一半的面积被喷涌的泉水占去,卫檀衣来到泉边,将锦盒轻轻打开。 一缕白烟缓缓腾起,落至地面凝结成为人的模样。 “阮郎……”女子出声呼唤。 *** 一天之内,两份谢礼送至掬月斋。太子府的侍从和尚书府的家仆互看不顺眼,只忙着向掬月斋主转达自家主子的谢意。 卫檀衣还是带着和往常一样的微笑,接纳从容,门外围观的市民们有钦佩的也有艳羡的,当然也不乏妒忌在怀之人。 两名不起眼的青年躲在街角,远远望了望这边的情形,一人道:“看起来,益王和太子都有意拉拢这个掬月斋主,看来他不是个普通角色。” 另一人点头:“如今太子势力最盛,益王是唯一能与之抗衡的人,倒是主上……” “你立刻回去禀告住上今日所见,我在这儿守着。” “好,先行一步。” 此时店中只剩下卫檀衣一人,两帮登门道谢的人礼也送了话也说了,再待下去难说会起冲突,便各自离开,围观之众虽还没散尽,风头也算是过去了。 “如此看来可以赶上清明的新茶了。”卫檀衣打开杭府送来的礼盒,里面放着一锭金子,外加一些前朝钱币。再看太子送的,这回是玉水方一只。 正好旧的那一只水方缺了一块,现下有得换,前些日子光禄寺卿周大人对那只雍朝初年的椆木水方感兴趣,正好添一点钱去买清明茶,如果还有剩,就留着买谷雨茶好了。 一想到有好茶,卫檀衣惯常的微笑稍稍有了变化,似乎更自然也更真实,这陌生的表情让正准备进门的韩如诩又把脚缩了回去。 那晚回到家中他才想起自己看到的鬼影,,而卫檀衣偏偏又穿着一身黑衣,难道自己不是眼花,是碰巧看到他飞进自家院子了?想想也奇怪,又不是做贼,进自家院子何苦越过墙头更别说那如幻的身影…… 所以,莫非这掬月斋主其实是个鬼? 抱着这样的想法韩如诩接下来几天都不愿意来永宁坊巡查,今日好容易盼得个大晴天,想必鬼怪也不会在朗朗乾坤下吃人,他还是决定过来问个清楚。 不过此时看到那样的笑,却又很难把他和鬼怪联想到一起去。 “韩大人想必也得了赏赐,这是要来还账了么?”卫檀衣一察觉到他,立刻收起了笑容,只留一点点浮在唇角。 韩如诩只得摇头:“家父托人寄了家书过来,说是弟弟要成亲,银两我遣人送回家乡去了。” 卫檀衣显出遗憾的神色:“韩大人果然名不虚传,自己尚且负债累累,还能救济他人,在下真是惭愧得很啊。” 知道自己争不过债主,韩如诩也不费口舌,开门见山:“那天夜里我巡夜路过永宁坊,见一团黑影扑入你院中,那其实就是你本人吧?” 被他笃定的话问住,卫檀衣沉默半晌,道:“韩大人既然看到了,要不要坐下来听个故事?与那黑影有关。” *** “卫公子觉得朕当如何做?” “很简单,你只要附在怀墨之上,怀墨出宫以后我自会安排你们见面。” “……朕与花效已是死人,卫公子所做的一切所为何来。” “如果你觉得愧疚,见面时就告诉她,你不想她看见你的死状,才狠心让她先走,自己随后就去追她。” “世间唯女子痴情,男儿却只道寻常……朕明白了。” *** “这故事你从哪儿听来的?”韩如诩端着“专用”的玉杯,茶汁摇晃到冷却也不见喝几口。 卫檀衣则像是陶醉在茶香之中:“如果我说是怀墨自己告诉我的,韩大人可别摔了太子赏赐的玉杯。” “哼!” “玉就算成精,也无法与人交谈。这个故事是师父讲给我听的,他与那两人也算是有些关联。” 韩如诩瞪大了眼:“等等,肃朝因君王残暴不思朝政而亡国已是几百年前的事,尊师为何会……” “师父是千年老妖。”说这话的时候卫檀衣笑得满含讥讽意味,也不知是对他那个师父,还是对韩如诩的问题。 “话又说回来,你刚才放进茶汤里的那些粉末是什么?” 卫檀衣将视线投进茶杯中,那些白色的粉末还没有完全融化。“治病的药罢了。” 微微荡漾着的茶汁中,依稀还可以看见那对男女最后的相拥。 ------------ 第二话:慈母手中剑,游子身上衣(一) 更新时间:2009-11-01 稍微回头,就能看见有人迅速藏进了路边的酒家。 卫檀衣冷笑,手中提着一封新茶,继续兜圈子。 最近几日总是有人悄悄跟踪,要问目的却是完全猜不透,一个古玩商顶多不过有钱,却不见那些人拦劫,卫檀衣还真有点好奇他们的目的了。 尽管对自己身后跟着的每一个人的位置都了如指掌,也并不是说那些人跟踪技巧不到家,只不过这样就想跟踪他,是太过轻敌。 还是赶紧现身,说明来意吧,除了茶叶,倒也没有什么是不可以转让的。 一边这么想着,一边沿街挑选一些看起来不惹眼却极有可能价值连城的物件,就好比卖豆浆的大伯,那只不知装了什么的罐子,少说能卖五十两银子。 “站住!”只听一声咆哮,原本缓慢流动的人群突然像被劈开了似的,让出一条路。 跑在前的是一名少年,不过十四五岁的模样,精瘦的身体却像是有无穷的力量,风一样刮过去。追在后面的不是别人,正是巡逻中的韩如诩及一众侍卫,和那少年旺盛的体力相比,他们看起来不止逊色了一点。韩如诩自幼在自知堂的严酷训练中长大,也依然跑不过一个孩子,这让他的自尊心倍受打击。 人群已经散得很开,韩如诩干脆地几个起落逼上那少年,伸手就抓。 少年也感到背后有人就要抓到自己了,灵巧地就地打个滚避开来,就势抓过路旁看热闹的一个人,迅速把手中的匕首架上那人的脖颈。 场面一下僵持住了,韩如诩瞪着少年——及被少年挟持的卫檀衣。此时他心中说不清是什么滋味,犯人年纪这么小让他觉得心疼,但同时又为自己被他威胁而感到恼火,另一方面卫檀衣出现在这里让他觉得自己不是一般的晦气,可又庆幸人质不是妇孺老幼。 跟班们追了过来,有一人头脑发热拔出刀就要上前。 “别过来!”发话的却不是那少年,而是被他用匕首抵住喉咙的卫檀衣。 卫檀衣喝退了那个侍卫之后,面有讥色地道:“韩大人,我还不想死,可否麻烦你的人退远一点?” 这话说得韩如诩恨不得直接上去把两个一刀穿了。 “这位小兄弟胆识过人,如不介意,要不要随我到小店中喝一杯茶。”面前有了一块安全范围,卫檀衣又微微扭转头问挟持自己的少年。 “少、少罗嗦!”少年语气虽凶,却显得外强中干。显然并不是惯犯,如此一来便容易得多了,卫檀衣心中想。 瞥一眼吹胡子瞪眼的韩如诩,卫檀衣继续引诱:“我知道你与我无冤无仇,无非是求自保,怎样?我能救你。”最后四个字声音微乎其微,除了他们二人再无人能听到。 少年似乎犹豫了一下,卫檀衣已转而对韩如诩道:“韩大人,这位小兄弟乃是卫某故人之子,而今犯了事,不知可否先交给我,若劝得他服罪,岂不好过两败俱伤?” 韩如诩本想冷笑,方才一副初次见面的样子,怎么偷偷说了几句话就成了故人之子,里面绝对有问题。可是永宁坊本就是商贸繁荣人流杂乱之地,在这里动手极有可能殃及平民,那不如随他去,敢耍什么花样,砸了那家破烂店也算解气。 “放他们走。” 几名侍卫立刻抗议了。 这头尚不和,那头已经趁机遁逃——与其说少年挟持着卫檀衣遁逃,不如说他几乎是挂在卫檀衣的胳膊上被他带跑。 “立刻包围掬月斋!” *** 拴上门,卫檀衣拨开颈边的匕首,轻松地道:“放心,店中只有你我二人,我若要杀你你碰到我时就已经死了,所以不用如此戒备。” 少年并没因为他的话而放松下来,始终紧握着手中的匕首,看着他走来走去。 “垂罗是难得一见的好茶,茶商往往要跋山涉水走半年才能运回一批,要不要也尝尝?”卫檀衣在鍑中添上水,燃起了炉子。 “不用。”少年非常生硬地回绝,却已经开始不由自主打量店中的一切。空空的房中除了那只多宝格,似乎全是茶器,莫非这里是茶馆,若是的话怎会只有一张桌子? 察觉到少年出神,卫檀衣轻轻勾起一边嘴角。首先要取得他的信任。 而此刻掬月斋外已经密密麻麻围满了侍卫,就连没有后门的里屋,窗外也早有人把守。 少年逐渐放松下来,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直到卫檀衣递上茶碗。“放心,如果我要下毒,你早就睡得昏天黑地了。”见他不肯喝,便又笑道。 也许是这间奇怪的小店太过安宁,也许是这店主太过温和,少年感觉自己被某种未知的东西蛊惑了,望着手中一碗热气腾腾的茶汁,方才狂奔带来的口渴感又涌了上来。 垂罗市价极高,就算是卫檀衣自己也只肯盛一碗慢慢品,见少年有如鲸吞牛饮的喝法,忍不住皱起了眉。 不过如果能得到的话,依然是划算的买卖。 一连喝下去三碗,少年终于满足似的不再讨要,整个人怏在交椅里。奔跑和紧张情绪让他疲惫不堪,此刻放松下来,便再难打起精神。 “你这个年纪就出来闯荡,想必是家中缺钱吧?”卫檀衣还捧着手中烫手的茶碗,就开始询问。 “我不缺钱,我只是想杀人。”少年的回答干净利落。 这样的回答倒是出乎人的意料。卫檀衣抿了一口茶,又问:“就方才看到的,你的身手似乎还不错,有拜师学艺吗?” “父亲还活着的时候,为了将来工作得力,练过一点。”少年回答完,忽然一愣——自己为什么要对这个人有问必答?刚消散的敌意顿时又围拢来。 好在卫檀衣并没有继续问下去。 屋里安静得只能听到呼吸声,少年很快便坐立难安,磨蹭了半天,才又装出一副凶狠的语气问道:“你刚才说能救我,是什么意思?” 卫檀衣一副刚想起自己曾说过这话的表情:“哦,对啊,差点忘了请你来的目的。”说着便绕到后院去了。 少年茫然地坐着,等了不一会儿卫檀衣捧着一只扁平的盒子走了出来。“这里是五十两银子。”说着打开盒子,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五锭的银元宝,记不清是谁送来的了。 看见这些银子少年先是愣了一下,继而语气更加不善:“你给我看这个做什么?” 卫檀衣微微笑:“当然是想买你手上的匕首啊。” “你、你要买龙母?”少年大为吃惊,环顾四周,“你……这里是……” “这里是古玩店。我可没有说笑,你手中的匕首少说有一百年的历史吧,算得上是前朝古物了,”卫檀衣将盒子放于案头,轻轻推过去,“如何?卖给我,你可以买一把更加称手的兵器,行侠仗义。” 少年低下了头:“我并未想过行侠仗义。” 卫檀衣似乎没有听到他的这句话,只把他的低头当做考虑,便又说:“如果你嫌少,我还可以再加二十两,这回总该可以了吧?” “不、不是钱的问题。” 少年将匕首摊放在手心,凝视寒光乍现的锋刃,许久才说:“我并不需要钱,只是想杀人。” “这你适才已经说过了。” 少年将匕首放在了案上,似乎已经完全解除了戒备。他双肘支在膝盖上,视线投向地板,像是自说自话般道:“我家祖上就是铁匠,这把匕首,是父亲的祖父年轻时候最得意的作品,据说后来祖父和父亲都是用它来试刀剑,如果能被它斩断,就绝对不会放上货架。” 卫檀衣了然地点点头:“所以,是因为传家之宝的缘故,不能转手?” “……嗯。”不知为何,少年似乎是犹豫了一下,才点了头。 “明白了,那么用更加名贵的兵器与你交换如何?”卫檀衣说着,朝多宝格走去。 少年不解地望着他,看他从最底层的暗格里抽出了一柄短刀,回头对着自己拔刀出鞘。因关上门窗而显得有些昏暗的房间在一瞬间被短刀的光芒照亮了,尽管只是非常短的一瞬。 “这是白虹,”卫檀衣随手一挥,原本放在几步开外的一盆兰花竟然被隔空斩断,而剩下的部分竟然纹丝不动,“当年它藏在鱼腹之中,伴随英雄刺杀过昏君,你既然是铁匠出身,想必对它有所耳闻。” “这真的是白虹?”少年惊异地站起来,伸出手。卫檀衣毫不吝啬地将短刀放在他手中。 少年反复端详手中的上古名刃,显得爱不释手。商人看准时机,又问道:“怎样,白虹在手,即使当做传家宝也不会愧对祖先了吧?” 怎料少年听了这话,反将短刀回鞘交还给他:“不,即使是白虹,我也不能换。” “这又是为何?” 少年回到案边,将自己的匕首握在手中:“龙母还没有尝到它最想要的鲜血,在那之前,我不能把它交给任何人。” 语一出,卫檀衣再无别的话可说,只得点点头:“好吧,我也并非强人所难之辈,你既然这么说,我也不便勉强你。” “生意做不成了,你会叫那些官兵进来抓我吧?”少年似乎露出了讥笑。 “怎么会,”卫檀衣将白虹和银两都收起,然后对他微笑,“今晚你暂时住在这里吧,我既答应过救你,就一定会信守承诺。” 少年面露怀疑:“你真会这么好心?” 卫檀衣好像苦恼似的:“没办法,谁叫你祖上与我有渊源。” *** 半夜。 包围掬月斋的侍卫们全都困得眼皮直打架,大半天下来也未见这店里有什么古怪。 “打起精神来,盯紧了。”韩如诩正来回地走,突然停下对一个站着打起瞌睡的侍卫训道。 那侍卫被他吓得赶紧站直,嘴里却忍不住抱怨:“大人,为什么不直接冲进去打他个措手不及呢?” “你懂什么?”韩如诩没好气,“那里面的破烂随便打坏一样,你把自己卖了都未必陪得出。”联想起自己的倒霉,又觉得似乎迁怒了别人,便补充道,“这店主和太子关系不一般,惹不起。”算是一个理由。 果然那侍卫听了心服口服,闭嘴不再搭腔。 这时,一直紧闭的门忽然吱呀地开了,守前门的侍卫们立刻将手放在了刀柄上。 卫檀衣挎着一个篮子刚迈出门半步,锵一声锋利的刀刃对准了他。“你想做什么?”韩如诩盯住他。 “韩大人可否将凶器收起来,卫某一介平头百姓,看到这些东西是会害怕的。”卫檀衣说着,表情却没有半点害怕的意思。 “少罗嗦,”韩如诩黑着脸将刀回鞘,“这么晚了你要上哪儿去?” “当然是逛夜市啊!” 韩如诩头上跳起一根青筋:“逛夜市?被你带走的犯人呢?” 卫檀衣全不在意地朝门内努努嘴:“在里头睡觉呢。我出去这一会儿还要有劳韩大人及各位保护好他了。” 找不到理由阻止,韩如诩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抹白色的影子飘然朝西市而去,旋即吩咐两名侍卫跟上去,务必要把他的一言一行都记下。 掬月斋此时门微敞,其内一片漆黑。韩如诩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进去瞧瞧,万一这是那狡猾的店主设计好了让那少年逃跑的伎俩可就大不好了。 —————— 原诗:《游子吟》,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 ------------ 第二话:慈母手中剑,游子身上衣(二) 更新时间:2009-11-02 半夜。 包围掬月斋的侍卫们全都困得眼皮直打架,大半天下来也未见这店里有什么古怪。 “打起精神来,盯紧了。”韩如诩正来回地走,突然停下对一个站着打起瞌睡的侍卫训道。 那侍卫被他吓得赶紧站直,嘴里却忍不住抱怨:“大人,为什么不直接冲进去打他个措手不及呢?” “你懂什么?”韩如诩没好气,“那里面的破烂随便打坏一样,你把自己卖了都未必陪得出。”联想起自己的倒霉,又觉得似乎迁怒了别人,便补充道,“这店主和太子关系不一般,惹不起。”算是一个理由。 果然那侍卫听了心服口服,闭嘴不再搭腔。 这时,一直紧闭的门忽然吱呀地开了,守前门的侍卫们立刻将手放在了刀柄上。 卫檀衣挎着一个篮子刚迈出门半步,锵一声锋利的刀刃对准了他。“你想做什么?”韩如诩盯住他。 “韩大人可否将凶器收起来,卫某一介平头百姓,看到这些东西是会害怕的。”卫檀衣说着,表情却没有半点害怕的意思。 “少罗嗦,”韩如诩黑着脸将刀回鞘,“这么晚了你要上哪儿去?” “当然是逛夜市啊!” 韩如诩头上跳起一根青筋:“逛夜市?被你带走的犯人呢?” 卫檀衣全不在意地朝门内努努嘴:“在里头睡觉呢。我出去这一会儿还要有劳韩大人及各位保护好他了。” 找不到理由阻止,韩如诩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抹白色的影子飘然朝西市而去,旋即吩咐两名侍卫跟上去,务必要把他的一言一行都记下。 掬月斋此时门微敞,其内一片漆黑。韩如诩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进去瞧瞧,万一这是那狡猾的店主设计好了让那少年逃跑的伎俩可就大不好了。 *** 卫檀衣并没有去西市。 虽然知道背后有跟踪者,他也并不介意,径自朝更西边的入鹿河走去。 初春的夜晚微风徐徐,河水湍急。卫檀衣从篮子里取出一张纸,就着熹微的月光剪成一只鸟的形状,然后在河水里打湿,口中念了什么,再抛向空中。纸鸟全身镀过一层金光,竟化作了真鸟拍翅而去。 “啊!”身后传来不大不小的一声惊呼。想必是看到了这奇异的景象,以为自己见了鬼吧。卫檀衣本不以为意,却感觉此后的安静有些不对,因而匆匆盖上篮子,疾步折返。 应了他的猜测,百步开外的草丛里倒着两具尸体,看服装正是韩如诩带领的侍卫中的两人。 “这下可麻烦了啊……”卫檀衣粗看了一下,这两人都是被人割断喉咙致死,而自己方才并没有听见呼救或者打斗,看样子下手的至少有两个人,并且绝非等闲之辈。 死去的两个人想来应该是自己出门时候才奉命跟上来的,而一直跟踪自己的人尚未暴露,回头那个眼高于顶的四品官肯定会把杀人的罪名扣到自己的头上来。卫檀衣无奈地摇了摇头,他几乎都能猜得到韩如诩无外乎问他为何要杀人,是否做了不能叫人看见的事,为何嘴上说去西市却到了入鹿河边等等。 “我可不想替人背黑锅。” *** 韩如诩今天才算搞清了掬月斋的构造,口字型的院落,前店后仓,沿着回廊一直走,透过门缝儿看到的都是些古玩字画,想必另一侧也是一样,看来只有正面的一间是住人的。不知怎的,竟产生了一种“这个人果然也是需要睡觉的凡人”的奇怪念头。 房门是虚掩的,那少年若还在,就该睡熟了。韩如诩正准备推门而入,忽又想若这是圈套,那两人故意摆空城计要对自己不利,自己进去岂不是自投罗网? “该死,人正影不斜,怕他做什么,杀了我他只赔不赚。”韩如诩为自己的瞻前顾后脸红。 “韩大人这么偷偷摸摸地是要做什么?”背后突然凉飕飕地飘来一句。 韩如诩吓一跳,真像做了亏心事一般不知所措,忽然想到什么似的,反问:“你这人怎么偷偷摸摸的,走路连声响都没有!” 卫檀衣抄起胳膊:“偷偷摸摸的怕不是卫某吧?”也懒得听他辩解,一脸正色道:“你派去跟踪我的人被人杀了,尸体还在入鹿河边。那孩子明天一早才会醒来,我和他还有未完成的事,韩大人明天一早再来也无妨。” “被人杀了?”韩如诩目瞪口呆,“被谁杀了?” 意外地扬了扬眉:“我还以为韩大人会一口咬定是我杀了他们。” 二人在回廊上对视。半晌,韩如诩气哼哼地道:“若是犯人明天不在这里,就是太子殿下也保不了你!” 卫檀衣对他的威胁毫不介意:“我还是那句话,我不会为难他的奴才,现在可以请韩大人离开了吗?” 奴才二字分外刺耳,却让人无从反驳,韩如诩狠狠地瞪他一眼,甩手离去。 感觉到围在房屋前后的人都撤离,卫檀衣回到房中将门销上,从抽屉中取出一炷香,点燃后插进香炉中,然后来到床边。 床上的少年正在熟睡,龙母匕首就搁在枕畔。 “睡吧,沉入最深处的梦境中,将真实且脆弱的记忆托出水面,而后重生。” 口中念着扰乱人心神的话语,卫檀衣在床前席地而坐。 少年的眉心处逐渐涌出青灰色的烟雾,渐渐充满整个房间。而安静地躺在一旁的匕首,此时竟也微微泛起光泽,烟雾中有一个朦胧的身影依约可见。 *** 我还记得那一刻,叔叔说完最后一番话,在我面前合上双眼。 我们一家住在哪儿都能见得到的小山村里,爹爹继承了祖父的衣钵成为了村中的铁匠,他总能锻造出最好的镰刀菜刀,就连几十里外的人都会专门跑来我们家买刀。 但是爹爹从来不肯铸兵器,说是不喜欢自己打造的刀刃沾上人的血。我们家唯一的一件兵器是祖上传下来的匕首,据说名叫龙母,龙母没有沾过血,只是用来试验镰刀是否结实。 家里还有个叔叔,不过他喜欢读书,考了秀才在村里教书,没有沾半点炭火。 我的娘亲是个大美人,村里的人都说爹爹能娶到她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娘亲人漂亮又会做活,脾气好而且善解人意,村里的小伙伴们都很羡慕我。 娘总是对我说要尊敬长辈,可是无论如何我都讨厌叔叔,见到他我总是佯作不见,大步走开,所以娘再好脾气,也难免为这件事和我吵架,每次吵架总是哭的眼圈红红,爹爹不问是非,就罚我到院子里思过。 我觉得我没错,因为叔叔他想杀了我。 这话我只对爹爹说过,可他说我胡思乱想,叔叔看着我长大怎么会想杀了我呢。爹爹要我别胡说,不过并没有掉以轻心,从那以后他很少让我跟着叔叔单独出门。 娘比爹爹还要袒护叔叔,所以我没有把那件事情告诉她。 几年前的一个下午,我去田里摸鱼回来,在村口遇见了叔叔。我那时候还不知道他的用心,还会跟他打招呼,没想到他竟用一种看待仇人一般的眼神看着我。 也怪我无知,还跑上前去问说叔叔你怎么不回家,娘该做好饭等着咱们了。 就在我笑嘻嘻地迎上去时,叔叔突然扔了手里的书,两手掐住我的脖子,用力想要掐死我。我当时吓坏了,等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就把手里的篓子朝他脑袋上挥过去,这才得以逃命。 那天我一路狂奔回家,路上掉了一只鞋,娘问我为何跑这么急,我说叔叔要杀了我。 “你胡说些什么!他可是你叔叔,你怎能这样侮辱他?” 娘确确实实瞪起眼睛来斥责我。从那以后我再也不把心事告诉她,开始远离那个想要杀了我的“长辈”。 可谁料得到,叔叔竟然死在我前面,临死前还对我说,娘发了疯,要将他们哥儿俩都杀了。 娘不见了,只留下插在叔叔胸口上的龙母匕首。村里人都说娘是妖怪变的,心狠手辣杀了亲夫和小叔子,也渐渐地对我这个妖怪的孩子疏远起来。 见了血的龙母变得锋利无比,它无数次在我梦里投下血红色的阴影,就好像嗜血的妖怪被唤醒,指引着我为它寻找更多的祭品。 *** 入鹿河边,侍卫们擎着火把弯腰四下寻找凶手留下的痕迹。 韩如诩蹲在尸体旁,悔恨不已。明知道那家伙有问题,却还只派了两个人跟踪,这下贴上了人命还没有探出任何信息,要是查不出是谁做的,自己就危险了。 “大人,那边发现脚印。”一名侍卫过来报告。 “带我过去。” 不同于两名侍卫一直并排步行的脚印,新发现的脚印每隔一段才有一组,而且痕迹相当浅,留下它们的人必然是高手。 不过奇怪的是同样来到河边的卫檀衣却没有留下足迹,河岸有一些碎纸屑,应该是他留下的,可是附近半个脚印都没有。难道他是飘过来的?想到这儿,韩如诩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大人,”侍卫中与他关系较好的一人走过来,“发生了命案为何不立刻通知大理寺,大家在这里踩来踩去岂不是破坏现场吗?” 韩如诩摸了摸那个脚印,黑暗里看不出他的脸色有多阴沉,但听声音就知道他濒临发怒:“还需要通知大理寺?姓卫那小子要不是凶手就一定是知道凶手身份,否则他敢回去?” “卫公子已经回去了吗?什么时候的事儿?”那人反而好奇地问。 韩如诩一惊。回想方才那声音出现得突然,自己半点脚步声都没听到,河滩上他也未留下半点足迹……难道他真的会飘,刚才是从天上直接降落院中,从而避开了门口侍卫的耳目,直接来见自己? 还是说他也被杀了,飘回去的不过是鬼魂? “那简直是……”韩如诩被自己的想法吓到了,“扩大范围搜索,如果还有第三具尸体一定要立刻保护起来!” “第三具尸体?”侍卫们异口同声地反问,莫非还有其他人受到牵连。 如果那是鬼魂,房内的少年是不是也会被杀了呢?那孩子可是身负六条命案的重犯啊,要是因为自己的失误死得不明不白……不敢再想下去,韩如诩把任务交代清楚后立刻折返掬月斋。 掬月斋的店门反锁着,看样子里面至少有活口,韩如诩稍微松了口气,一纵跃上墙头。 谁想里屋的屋顶上竟然也有人准备潜入,而且那人一身黑衣,显然来意不善。 “站住!”喊的同时,韩如诩扑上去预备活捉。 岂料那黑衣人回头洒出一把迷烟,韩如诩在当空无可躲闪,登时拍了个满面,脚还没落到瓦檐上就失去了知觉。 黑衣人迷晕了他,以为没事了便又想潜入房中。 不过黑衣人漏算了一件事,里屋的屋檐下就是泉眼,晕过去的韩如诩栽进了水中,冷水一激,脑袋一磕,迷药的效果也就去了大半。 “敢玩阴的!”出身名门正派的韩如诩平素最见不惯下药放暗器,跳上岸抹一把脸上的水,顾不得衣衫全湿拔出刀砍向黑衣人,黑衣人毫无防备,几乎被卸了一条胳膊。 肩部受伤的黑衣人三两招内就被韩如诩摁在了墙上,而这时里屋的门打开来,打着呵欠的卫檀衣悠悠地跨出门,赏月一般望着院子上空。 “你是人是鬼?”尽管看见了他的影子,韩如诩还是不放心地问。 “我吗?”卫檀衣指指自己的鼻子,“我当然是人,至少是半个人。” “少来这一套,糊弄谁呢。还不去找根绳子来!” ------------ 第二话:慈母手中剑,游子身上衣(三) 更新时间:2009-11-03 望着倒在血泊中的丈夫,女子悲鸣一声捂住了脸。身旁持匕首的男子双眼圆睁,双手发抖,好像生怕倒下去的人还会活过来一样。 “名茹,名茹别怕、他、他已经死了……已经死了、别怕。”男子哆哆嗦嗦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倒更像是在安慰自己。 女子衣衫不整地坐在床上,捂着脸嘤嘤哭泣。 “这不能怪咱们是不是,要不是他当年、要不是他故意抢走你,你应该是我的妻子,你说是不是、是不是啊名茹?”男子扔了手里的匕首,抱住了女子的肩。 女子悲伤地摇摇头:“现在一切都晚了……元舒他还那么小,我、我该怎么向他解释……”说罢又将脸埋进手心中。 男子听她这么说顿时慌了神:“你不会告诉他的是不是,我们……我们可以编个理由骗过去,对!要瞒着他,然后我们就可以在一起了,你看多好!”那神色有些癫狂。 “不!事到如今,难道你能当作什么都没发生,继续和我在一起吗?你杀了他,他是你哥啊,你竟然杀了他……”女子揪住自己的头发,“都是我一时之错……是我害死了他!” 女子哭得越发伤心,男子也显出更多的恐惧,颤声问:“你不会去告发我,是不是?你不会告诉元舒今晚的事吧,名茹,你回答我啊!” 不论他怎么问,女子只是一味摇头哭泣。 “若是……若是你不能发誓守住这个秘密,我便……我便要杀了元舒!” “……你说什么?”女子惊呆了,“你果真想要杀了元舒?” 男子的表情变得狰狞起来:“是的,我一想到他是你和大哥剩下的孩子,我就……我就不能容忍!他根本不该出生,你应该是我的,你所有的一切都该是我的!” 女子在他的话语中低下了头,默默地掀了被子下床来,捡起了地上的匕首。 “你想干什么?”男子惊得后退一大步。 “你害怕我吗?” 女子擦拭着匕首上的血迹:“你我本互许终身,谁料你大哥抢先提亲,造化弄人,我们竟成了叔嫂。元闵是个老实的男人,我本该尽一个妻子的本分,却始终断绝不了对你的情意,最终酿成了今日的苦果。” 她双目含悲,望了望男子,叹道:“人只道恨不相逢未嫁时,却不知相逢早也注定了别离早。” *** “以你的经验,不难判定行凶者绝不止一人吧?” 卫檀衣气定神闲地喝着茶,每瞟向韩如诩头上的绷带便会弯起嘴角笑得意味不明。 黑衣人已被押回,经审理他对杀害两名侍卫的事实供认不讳,也承认潜入掬月斋企图谋害卫檀衣,口供人证俱在已被判了死刑。这就是韩如诩来掬月斋的目的,替大理寺卿传达口信。 “但是那人满口承认,就算有猜测也无用,”韩如诩无奈道,转而又问,“你究竟招惹了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区区一个古玩店主也能被追杀?” 卫檀衣一脸无辜状:“商人总有谈不成的生意,对方记恨在心也是难免。不过韩大人身为父母官,永宁坊又在大人的管辖范围内,卫某就将性命托付给韩大人了。” “哼!”虽然没说什么,却一脸免谈的意味,韩如诩端起自己专用的杯子,咂了一口茶。 “对了,元舒……就是那少年,待会儿你就可以带他走了。” “哦?”这还真出乎他的意料。 “敝店只有一间住房,他一直留在这儿我也很难办,还是请韩大人为民解忧,带他去牢里安排食宿吧!”掬月斋主一副苦恼的样子。 韩如诩冷笑:“那孩子一气杀了人家一家四口,出门又把看到他的人杀了两个重伤一个,我看他也吃不了牢饭,得直接去阎罗王那里要饭去了。” 点点头,卫檀衣只自言自语:“那一家四口,怕不是多了个孩子,而是多了位小叔子吧。” “你说什么?” “没什么,我只是说这样也好,他一个人孤苦伶仃,死也算是他的归宿。” 闻言韩如诩睁圆了眼:“就算他给你添了麻烦你也不该说如此过分的话吧?他虽然命案在身,还只是个孩子而已!” 卫檀衣无所谓地耸耸肩:“人迟早都要死。而且他也说过,他杀人只是因为想杀人,那么他应该早就做好了死的准备。” 至此,韩如诩感觉自己完全不能与此等人沟通,喝干了杯中茶,粗声问:“那孩子人呢?” “就在后院,你可以自己去找他,不过请小心不要再跌入泉水中,否则我买水的钱也要记到欠条上。” *** “这样真的没问题吗?”元舒不自在地看着一身干净的衣裳。 卫檀衣正为他收拾行囊:“你指什么?” “虽然我不清楚你究竟用什么法术变了一个我,可是纸里包不住火,总会被发现吧?” “这你不用担心,傀儡失效之前我就将它带回,没有人会察觉到的。” 少年还是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手里握着匕首:“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可是我却无以为报……” 这时,有人敲了敲窗棂,卫檀衣撑起窗户,那人便轻盈地跳了进来。 “师叔。就是这小子吗?”来人戴着斗笠,黑纱掩面,听声音是个男人。他朝卫檀衣行了礼后问道。 “不错,我看他资质甚佳,稍加调教说不定能成大器。”卫檀衣将行囊递给元舒,然后将他推到斗笠人面前。 元舒既紧张又不安地仰望这个未来的师傅。 “如果对我心怀感激,就好好跟着师傅修炼。” “元舒一定不会辜负公子的期望!”少年用力地点了点头。 卫檀衣将二人送到后门外,临行前斗笠人忽然想到什么似的转过来:“师祖托我带话给您,说是如果见到容师姑,请务必留住他。” “他若是担心,为何不自己去找?”卫檀衣冷笑着反问。 “师祖说请师叔想想当年容师姑为何出走。”斗笠人转述完毕,微微躬身,然后抱起元舒趁夜色离开了永宁坊。 卫檀衣勾起一边嘴角:“只会教训人的老妖怪。”转身正欲回房,街上传来脚步声。 “不知这深更半夜,卫公子送何人出门?” 带着三两名侍卫巡夜的韩如诩敌意昭昭地质问。 卫檀衣冷色的脸上慢慢地编出惯有的微笑,而后缓缓侧头:“不知韩大人这么在意卫某的私事,意图何在?” 韩如诩冷笑:“是谁嚷着性命堪忧,此时却形迹可疑?” 对峙片刻,卫檀衣投降似的笑出了声:“韩大人觉得深更半夜除了私会情人还能有何事?莫非官府连这也要管?” 睁着眼睛说瞎话,离开的那人看背影分明就是男人,还带着孩子,这也叫情人幽会?韩如诩真想这么反驳。一名侍卫偷偷扯了扯他的袖子:“大人,有些事外人不方便知道,咱们也管不着,要不走吧?” 经这么一提醒,韩如诩忽然记起卫檀衣那番占他便宜的言论――莫非这家伙好那一口?一想之下全身发寒,手一挥:“走!” 卫檀衣带着暧昧的笑跨进门内,自言自语般:“越是难到手,便越是珍贵。” *** 书生手忙脚乱地将女尸拖到村外空地掩埋,然后拍去一身泥土,匆匆回到家中。 “名茹……”书生不敢去看地上躺着的兄长,只捂着脸坐在床边。 分明相爱的两个人成了叔嫂,同住一个屋檐下却如同相隔天涯,要不是自己苦苦哀求,连这珍贵的偷情都是妄想。 而在今夜,一切都成了云烟,阻拦在他们之间的男人死了,她也死了。 “生,我负于他,愿以死相随,来生陪伴他。”女子举起匕首刺进了自己的身体。 书生瑟缩的双肩止不住地颤抖。自己将来又该何去何从,怎样去面对一夜之间失去父母的侄儿? “我死以后,把我、把我悄悄埋到村外……对元舒,你只需说、说我试图勾引你不成,错手杀了自己的丈夫,要他……恨,就恨我吧,那孩子太脆弱,就让他怀着对我的恨活下去,为了杀我而活下去……”女子在弥留之际交代,“一切因我而起,也该因我而结束。” 真能当作事不关己继续活下去吗? 活下去的理由又是什么?害怕元舒质疑的眼神,害怕周围人看穿自己的丑恶,害怕官府发现真相。 院中传来脚步声,应该是元舒起来小解。书生愣了很短的一会儿,忽然将匕首刺进自己的胸口,发出一声惨叫。 这时不论说什么,这孩子都不会怀疑了。是她勾引自己不成然后将自己和大哥都杀了,所有的罪过都在她,与自己无关,自己是无辜的,是被牵连的人。这么想,心中感到了轻松。 都是那个女人的错。 *** 元舒在梦中看到的虽不是女子所愿,却是真实的。若非放不下年幼的儿子,她恐怕早已不在,而她深爱的以为能托付的男人却背叛了她,只为求自己的安宁。 卫檀衣凝视着手中小小的瓷瓶,回想着少年在梦中看到这一切时哭泣的样子。自己是自私的,而元舒还反过来感激自己,让他知道真相对他来说只是加深了痛苦,送他去那里修炼也许是将他彻底毁了。可是与自己的目的相比,它们又是那么渺小。 若是有天神,或许也会原谅自己。 杯中的茶只余微热,卫檀衣将瓷瓶中的粉末倒入茶中。 慈母的手拥抱着哭泣的孩子,青灰色的泪散落,打搅了杯中沉思的倒影。 ------------ 第三话: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爱(一) 更新时间:2009-11-04 北定坊的一户人家,院子里围满了远近的街坊邻居,或窃窃私语,或诵佛祷告。官差在房前屋后搜查,不时向前院背手而立的一名中年男子报告。 “夫人呐,你醒醒啊夫人!”房屋的主人一见后院抬出来具焦黑的尸体,顿时扑上去嚎啕大哭,声音凄惨,惹得看热闹的许多妇人也陪出些眼泪。 今日是观音节,京城各处都在卖香烛,善男信女若不能到城外寺里去烧香祈福,也一定会在家中贡上果品拜求。而就在满城香火味中,不知从哪儿飘来一股焦糊味,由于日子特殊,待人们反应过来这定是哪家走了水时,陈员外家的佛堂已被烧得里外皆黑。 “老爷,别太难过了,要保重身体啊!”抚尸痛哭的陈员外身旁,一名婢女正一边抹眼泪一边劝慰,附近的街坊都知道她是陈夫人的贴身婢女红吟,深得陈员外夫妇二人的心。 院中那中年男子望了望已经无法辨认的焦尸,又望了望陈员外,问道:“陈员外,尸体已完全烧烂,你怎么知道那就是尊夫人?” 陈员外捧起那烧得五指相黏的一手,哽咽道:“这菩提念珠是我给拙荆的定情信物,几十年来但凡出入佛堂,必不会离身,又怎么会认错呢?” 中年男子默默地点点头,道:“陈员外请节哀。” “大人。”几名官差从佛堂方向奔过来,领头的一人伏在中年男子耳边低语,男子缓缓点着头,听完后又对尚沉浸在悲恸中的陈员外道:“陈员外,请随我来录一份口供,另外请将府中上下召集到一起,本官有话要问大家。” 陈员外只是茫然地点头,摇摇晃晃站起来,婢女红吟赶忙扶住他。 陈夫人的尸体放在院中,好多胆小的妇人都掩面不敢瞧,口中不停地念着“阿弥陀佛”。 人群中突然伸出一只手,直朝陈夫人的尸骨探去。 “你想干什么!”韩如诩从后院出来,见状一个箭步冲上去拧住了那只手。 “韩大人真是眼疾手快,力气也不小。”被捉现行的卫檀衣好像完全没意识到自己错了,反而揶揄般表示自己的手被抓疼了。 韩如诩才不吃这一套,一把将他拽出人群:“企图破坏命案现场,跟我去见明大人!” “不过是习惯使然,韩大人何必太认真呢?”卫檀衣试图蒙混过关,未遂。 中年男子同陈员外一同从堂屋出来,见他们在院中拉扯便问:“韩大人,这是怎么一回事?” “此人趁人不备想要对陈夫人的尸骨动手动脚,被我捉住了。”韩如诩仗着有围观者的证明,大声回答。 “什么?”陈员外激动起来,“你想对拙荆做什么!她都已经这样了,你还想对她做什么!” 卫檀衣难得有点下不了台,讷讷地不知说什么是好,幸而中年男子认出他是谁,招呼道:“原来是卫公子,没想到会在这里碰见你。” “诶?”对方只说兴会却没有自报家门,卫檀衣愣了一下,幸亏韩如诩好心地提醒:“大理寺卿明步经明大人。”他才赶忙摆出合适的微笑:“草民拜见明大人。” 这一小段插曲让韩如诩有种幸灾乐祸的感觉――面对不认识的人果然道行再高也虚伪不起来了吧? 可惜后续又令他失望了,卫檀衣果然奸商,即使是在这种场合也能三句不离本行,才一转眼的功夫就把话题从陈夫人惨遭不幸拨到了历代高僧念珠佛钵的价值上去。 “所以草民只是被夫人的菩提木念珠吸引,与本案并无瓜葛。”兜了一个大圈子,卫檀衣面带微笑地将自己置于危险之外。 陈员外对古玩并无太大兴趣,一直目光呆滞地望着自家夫人,忽然听卫檀衣问道:“陈员外是否允许晚辈在不触碰尊夫人的情况下,靠近端详这串念珠?” “卫公子请便。”陈员外此时满心只有伤痛,淡淡抛下一句就到院里的石凳上坐下了。 得到允许,卫檀衣便蹲在陈夫人近旁,仔细将菩提念珠看了个遍。 “韩大人。” “何事?” “你看这念珠,虽然是后望时期的木料,却没有半点裂痕,陈夫人是信佛之人,念珠在手中数了少说也有上千次,如此珍贵之物,怎叫我不心生向往?” 韩如诩脸顿时黑如锅底:“少废话!你再是舌灿金莲也没用!” “还有你看,陈夫人都已经被烧成了这样,这念珠戴在陈夫人的手腕上,却丝毫不见损伤,是不是很神奇?”卫檀衣还在兴致勃勃。 “你给我差不多一点!” 我可不记得跟你熟络到听这些,以及这是说这种话的场合吗?韩如诩很想火大地反问,不过还是很明智地忍住了。 所幸卫檀衣想说的话也就到此为止了,看够了菩提念珠后向明步经与陈员外道了别,就径直离开了北定坊。 “韩大人,”明步经出声唤道,“方便的话可否随我来一下?” 二人来到佛堂门前,寺丞们正四处采证。 “明大人找我有何事?”韩如诩用手掩住口鼻来遮挡佛堂里飘出来的烟味。 明步经指了指佛堂内:“方才我进去看过,火源是佛龛前的香案,确实很像是不慎走水。” 韩如诩微怔:“大人的意思是,陈夫人不是死于意外,而是死于谋杀?” “现在还很难说,”明步经在台阶上踱了几步,“你注意到没有,整个佛堂烧得一塌糊涂,陈夫人也烧得面目全非,可惟独她手上的念珠没有丝毫损伤,好像是故意留下证明死者就是陈夫人的证据一般。” “咦?” ――还有你看,陈夫人都已经被烧成了这样,这念珠戴在陈夫人的手腕上,却丝毫不见损伤,是不是很神奇? 韩如诩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看样子那家伙知道些什么。 “我怀疑尸体并不是陈夫人。” *** “说到念珠,最常见的有檀木,楠木,有钱人家会打造金银念珠,也有以水晶为材料,不过不同的材质功德数不等,最上乘的依然是菩提木,据说菩提木功德无量,甚至有的制成念珠可以存万世百代。” 卫檀衣一边煮水,一边有模有样地介绍着念珠。 韩如诩绷着脸坐在交椅上,手里把玩着专用的玉杯。 自己明明是来想要问问关于陈员外家走水一事他有没有什么线索,怎么会变成听他讲起了念珠的学问,想来就恼火。 “不过菩提虽说是无上圣木,也并不能浴火不伤,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来那念珠分明是后来带上去的。”说了半天,总算有一句话切到了重点。 “别的呢?” “没有了啊。” 掬月斋主很无辜地倒水点茶:“查案是你们这些朝廷命官的事,我一介平民又怎么会知道得更多?”不待面前的朝廷命官发怒,又道,“不过协助官府办案也是百姓的责任,如果有新的发现,我是去报告明大人好呢,还是在店里等韩大人例行公事的搜查呢?” “谁例行公事搜查这里了啊!”韩如诩差点把玉杯给摔了。 “既然如此,那我就辛苦一下,报告给明大人好了。” “且慢!” 虽然对卫檀衣那一脸诡计得逞的笑容恨得牙痒,韩如诩还是不得不横插一脚,怎么也得先过滤他的发现,而且这家伙若是每天跑一次大理寺给明大人添麻烦,自己以后还怎么见人。 “还是由我转达给明大人为好。” “是吗?”卫檀衣端起茶碗,“那便有劳韩大人了。” 韩如诩眼看着他吹散热气抿一口茶,忍了半天,涩声问:“独自喝茶就是你的待客之道?” “韩大人这么说可就太伤卫某的心了,你两手空空来我这儿喝茶不是一两次了吧,这就是你的拜访之道?” 被反将一军,韩如诩无话可说,抓起佩刀甩门而去。 *** 太子手执书卷做深思状:“除了茶,小王确实想不到他会喜欢什么。”答毕,又打趣问道:“为何突然要送他礼物,莫非……” “殿下请不要误会!陈员外家失火一事尚在调查中,而那人明明知道内情却瞒而不报并以此要挟,卑职只好……”韩如诩慌不迭地解释。 太子反而哈哈大笑起来:“无妨无妨,韩大人就算与他有私交也与小王无关,不必如此惊慌。檀衣既是商人,自然攻于心计,依小王看韩大人送什么都无所谓,重要的是心意。” 韩如诩只觉得尴尬不已,太子对卫檀衣的称呼也让他觉得两人关系微妙,于是道谢之后匆匆离开东宫,一边在街头游荡一边琢磨着应该送什么才能撬开卫檀衣的嘴。 “都来看看都来看看,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包教包会的鹦鹉,教什么学什么,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来看了啊来看!”一个卖鹦鹉的小贩手提木架在街边吆喝,倒也吸引了不少人。 韩如诩细瞧那鹦鹉,青色的羽毛倒也漂亮,在架子上横着挪来挪去看起来也还健康,不由问道:“它都能说些什么?” 小贩一听有人有兴致,脸上都笑开了花:“嘿!别看我就养了一个月不到,这小家伙可聪明啦,会问安,还会夸人呐!”说着用手指逗了逗鹦鹉,鹦鹉立刻拍着翅膀挑起了,嘴里大嚷着:“问候令堂!问候令堂!”众人大笑。 这骂人骂得挺含蓄的。韩如诩心想着,自己也伸手去戳鹦鹉的肚子,没想到鹦鹉怪叫一声,说到:“一表人才!一表人才!”虽然是被一只鹦鹉夸了,心里也挺高兴,韩如诩问了问价格,也算合理,便打算买回去好好调教,然后拿去捉弄那个总是从容不迫的家伙。 鹦鹉倒也听话,好吃好喝之后停在韩如诩胳膊上把自己会的所有好听话全都说了一遍,自书房外路过的婢女总能听到里面发出刺耳的赞美声和自家主子夸张的笑声,心想原来主子不是不爱听好听话,而要看说话的人是谁。 三天后韩如诩拎着鹦鹉兴高采烈地来到掬月斋。这三天除了按例巡街,他把所有时间都花在了教鹦鹉说话上,鹦鹉已经明白戳左边应该说问候令堂,戳右边应该说你该死,左右不是什么好话,倒要看看卫檀衣是不是能跟一只禽兽计较。 “梁大人太客气了,请走好。”来到掬月斋门口,卫檀衣正将一人送出店门,韩如诩一看,那人竟是大理寺丞梁期。莫非自己没来的几天,这奸商已经借上报线索之名将魔爪伸向了大理寺? 客人走远后卫檀衣也注意到了这个不速之客,笑容明显地淡下来,敷衍般残存着一点:“韩大人来得真不巧,没有免费的茶可以喝了。” 韩如诩心里得意也不与他一般见识,手中的架子一提:“这是礼物。” “哦?”卫檀衣偏了偏头,一脸好奇。给自己送礼和礼物是只鹦鹉都一样令人好笑又不解,不过到底是自己得便宜,卫檀衣还是礼数周全地做了请的姿势:“韩大人若无公事在身,请到店中小坐。” 目的就是这个,韩如诩提着鹦鹉大步跨进掬月斋。 ―――― 原诗:无题,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 ------------ 第三话: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爱(二) 更新时间:2009-11-05 入夜,卫檀衣将鹦鹉架子提到了后院自己的房间内。 折腾了一下午的鹦鹉已经懒洋洋地缩成一团睡着了,一点看不出来白天的暴躁。 想到下午店里的光景卫檀衣就忍不住心里好笑。他当然知道那个被自己戏弄了多次的家伙送来一个会说话的东西肯定没安好心,也做好了十足的准备反唇相讥,可谁想这鹦鹉实在是不按理出牌。 “说话呀!你这畜生。”韩如诩戳了又戳也不见鹦鹉开口骂人,自己的手指反而被咬了好几下,一怒之下自己脱口而出。 鹦鹉拍翅膀飞起来,嚷道:“你这畜生!你这畜生!” 卫檀衣没忍住噗地一声笑了出来,一旁提着空架子的韩如诩顿感颜面扫地,两手一起想把鹦鹉捉回来,而腿脚始终不如翅膀,一人一鸟在店里扑腾来扑腾去,逃的一个粗话连连,追的一个大汗淋淋,无关的人乐得看好戏,甚至嗑起了瓜子儿。 在鹦鹉接连打碎了一只茶碗摔断了一条镇纸踢落了一把折扇后韩如诩终于忍无可忍,拔出了佩刀一阵狂砍,要不是卫檀衣赶紧架住他,估计连仅存的几件古玩也能一起报销。 “来,过来!”一手扭住气喘如公牛的韩如诩,卫檀衣吹了声口哨招了招手,鹦鹉乖乖地落在他胳膊上。 韩如诩气得鼻子都歪了,刀尖对着鹦鹉:“你这吃里扒外的畜生!” “韩大人这话可就不对了,既然是送给卫某的,那它听我的话不正表示它通人性吗?怎么叫吃里扒外?”卫檀衣从食槽里抓了一把小米喂给鹦鹉。 韩如诩鼓着眼睛和腮帮子无话可说。 “谁才是自己的主子,会让自己吃饱喝足,即使是动物心里也有杆秤,只可惜人往往不明白这个道理,吃着碗里想着锅里,过河拆桥卸磨杀驴不在少数,竟是连禽兽也不如。” 乍一听还以为又是在讽刺自己,可仔细一想这话说的没道理,他当年虽是平步青云,却并非攀附他人所致,现如今虽然名义上归大理寺调遣,实际上却是直接隶属当今圣上,更无须巴结任何人。 卫檀衣见他不说话,便转身将鹦鹉放在椅背上,又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暗示般道:“或许正因为如此勾栏瓦肆才永远能吸引人吧?” 话说到这个程度韩如诩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两眼顿时一亮:“我明白了,多谢!” “稍等韩大人,我还有一个问题和一句提醒。” “你说。” “你似乎并不擅长破案,为何会被派往大理寺?” 韩如诩一时间不知该如何作答,卫檀衣却像是恍然大悟一般,勾起一边嘴角:“皇上该不会是本着让韩大人多少长点脑子的意图才这么做的吧?” “你说谁没脑子!”韩如诩暴怒。椅子上刚消停不久的鹦鹉又开始饶舌:“没脑子!没脑子!” 卫檀衣手一摊,道:“如你所闻,是你送来的小畜生说的。” 韩如诩这才体会到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脸色发黑。 “还忘了一句提醒,”卫檀衣忽然指了指地上的一堆碎片,“那三件物品加在一起少说也得两千两银子,看在韩大人送了一只这么可爱的畜生过来的份上,我给你少去一百两,所以韩大人,别忘了你现在可欠着我两千八百两银子,下回得了赏银,还是先还债再考虑补贴家用吧。” *** 大理寺很快就掌握了陈员外家走水当天的详细情况,分别对府上所有的人做了问询,最后将疑点落在了陈员外身上。 “陈员外已经招供了,是他在观音节那天借口出门,然后将自己夫人打晕搬进佛堂烧死。”明步经将口供递给韩如诩。 韩如诩翻来覆去看了几遍,摇摇头:“大人,我觉得此案另有隐情。” 明步经捻了捻胡须,含笑道:“你说说看。” “我记得之前仵作验尸并没有提到陈夫人有被打晕的痕迹,陈员外这不是在说谎吗?另外他有何动机,非杀了与自己相敬如宾的妻子不可?” “问得好,”明步经起身离开书案,“陈员外当年会试排名二十以外,本不该留在朝中,只因为他运气太好,正撞上当时的门下省中书的女儿抛绣球招亲,攀上了高枝,借了老丈人的风这才留在了朝中。” 韩如诩立刻反问:“这么说来,是因为陈夫人娘家没落了,陈员外又想要另谋新欢所以才下了杀手?” “错!” “诶?”难道这么想不对? 明步经笑呵呵地在房中踱了几步:“烧死在大火中的早就不是当年的中书千金了。大济当年曾被北萧所灭,在朝官员多半被俘,那个时候陈夫人就已经被丈夫抛弃,死在了兵荒马乱中。如今的陈夫人,乃是陈员外当年真正心爱的女人,也是资助他上京赶考的女人。” 完全没想到还有这回事的韩如诩受教地点点头:“资助情郎赴考屡见不鲜,最后能登堂入室的倒是少见,陈员外虽然攀附权贵,倒也是个有情有义之人。” “又错!” “啊?” 韩如诩眼睛眨了眨,不明白自己哪里又错了。明步经被他的模样逗笑,也不忍心再耍他,接下来便说明:“你不知道也正常。前一位陈夫人由于父亲位居高官所以才被陈员外娶进了家门,而后由于不能生育被抛弃在了逃亡的路上。后一位陈夫人由于无权无势所以不能成为正室,但偏偏生下了陈员外唯一的儿子,所以后来被扶正了。” “只不过母凭子贵也并非长久之计,随着年华老去第二人陈夫人也难以留住丈夫的心,于是她便一心向佛,再也不过问丈夫与别的女人花天酒地之事。” 韩如诩好奇道:“这是陈员外的口供?” 明步经摇了摇头:“这是陈夫人的贴身婢女红吟的口供。” “那既然陈夫人已经不再过问,陈员外又为何非要赶尽杀绝,我总觉得,陈夫人真如那名婢女所言的话,性情应当是相当低顺,即使要她让出正妻之位也未尝不可,更何况休妻与否全由陈员外说了算,作为女人,陈夫人似乎没有必须被杀害的理由。” 韩如诩才将自己的困惑说完,明步经便抚掌叫好:“说得好,韩大人越来越令明某刮目相看了。” 这话是说我原来比这要差劲的太多么?韩如诩不敢问出口,心里忍不住又想起卫檀衣和那只鹦鹉一唱一和的场面。 “你说到的疑问我和大家在讨论的时候也想到了,但是不论怎样诱供,陈员外也坚持声称夫人是自己所杀,”明步经面露难色,“虽然大家一致认定陈员外是在包庇真正的凶手,但苦于毫无证据,无法逼他招供。” “有怀疑的对象吗?” “有。就是那个叫红吟的婢女。” *** “欢迎欢迎。”“欢迎!欢、迎!”“真有眼光。”“眼光!”“不对哦,是‘真有眼光’。”“有眼光!”“……算了,也没差。” 甫一踏进掬月斋的大门,就看见闲着无事的店主正教鹦鹉说话。韩如诩讥笑道:“有其主必有其禽,即使教说话也只会说些奉承话。” 卫檀衣懒懒地抬了一下头算是认可他来到的事实,紧接着反唇相讥:“这话说得可太好了,我就今晨忘了给它添水,小家伙就把所有骂人的话都抖落出来了,还真是有其主必有其禽。” 被戳到死穴的韩如诩费了好大劲儿才把烧到喉咙的怒火压下去。 “不过嘴上使坏也总好过表面上一团和气背地里腹诽暗谤,你说是吧韩大人?” “是你个头!” 韩如诩这一发怒,鹦鹉先不乐意了,拍着翅膀就开始叫唤:“你去死!你去死!” “知道护主,晚餐加倍。”卫檀衣笑得极欠揍。鹦鹉虽然听不懂,却也跟着“加倍,加倍”地叫唤,站在门口的韩如诩悔到肠子都青了――送什么不好,自己偏偏弄来一个会说话的畜生,要是跟畜生计较那自己都成什么了? “韩大人别光站着说话,一回生二回熟,自己坐吧。” 尽管不受待见,为了探得更多的信息――这才是此行的目的所在――韩如诩还是和往常一样坐在了一侧的交椅上。 “韩大人今日登门又是为何?” 卫檀衣碾着刚买到的清明茶,特意将两只杯子都取了出来,以证明自己确实准备煎两人份的茶。 “几天前发生的陈员外家的失火案,明大人怀疑是陈员外和婢女私通,联手害死正妻好让那个婢女登堂入室,”韩如诩放下适才的不快,简明扼要地把现状说了一遍,“但如今陈员外一意孤行不肯供认,明大人感到很头疼。” “头疼,头疼!”鹦鹉又开始饶舌。 卫檀衣停下手中的动作,像是思考着什么。 韩如诩试探着问:“你该不会还想提条件吧?”“啊,正是这样,韩大人真是懂我心。”卫檀衣立刻笑答。 “不过我也不是奸商,不会狮子大开口,”听到这里韩如诩真想反驳,你不是奸商那谁是奸商,“如果案子破了,那串菩提木念珠……”“你休想!” 卫檀衣无辜地一探手:“既然没什么可谈的,韩大人请回吧。” *** 碰一鼻子灰的韩如诩有点气急败坏地冲回了大理寺,谁想还没进门就听到了令他头大的说话声。 “哪里哪里,大人过奖了,草民不过是尽绵薄之力,大人为了天下苍生操劳,相较之下草民所为实在不值一提。”与明步经并肩有说有笑地走出书斋的正是卫檀衣,片刻之前他还在店中悠悠碾茶,怎么眨眼间就已经比自己还快地赶到了大理寺,韩如诩对此大惑不解。 明步经抬头正好瞥见他,便笑着招手:“韩大人来得正好,卫公子向我报告了重要的线索,你同样功不可没。” 韩如诩愣了愣,不解道:“韩某有何功劳?” “韩大人为了陈员外家失火一案愁得焦头烂额,屡屡上门求教,草民惭愧,也不知能帮上多少,就冒昧地前来拜访,实在是失礼了。”卫檀衣说话好不圆滑,明着称赞韩如诩为公事操劳精神可嘉,暗着抱怨他上门打扰不胜其烦,还顺带谦逊得让人挑不出漏洞――只想一拳揍扁他的脸。 一番毫无价值的恭维和谦逊之后,韩如诩大概明白了一些,卫檀衣提供的无非是陈夫人生前去他店中无意识吐露的烦心事,也就是自己丈夫和自己婢女两人不把自己放在眼里之类的话。 “陈夫人一心向佛,怎么会有闲情逛到永宁坊去?”韩如诩不得不以怀疑的眼光打量着这个似乎吃遍京城的家伙。 “小店中也有一些精美的玉观音,陈夫人怎么就不能到我这儿来呢?” 卫檀衣说得并无破绽,可韩如诩仍旧觉得他在胡扯。 有了卫檀衣做人证,陈员外不得不招认了与婢女红吟的奸情,但是二人却矢口否认谋杀陈夫人一事,红吟甚至企图撞向案桌以死明志,案情又一次无奈地陷入胶着。 ------------ 第三话: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爱(三) 更新时间:2009-11-06 “韩大人今日似乎愁眉不展,陪小王喝酒就那么不情愿?” 惊醒过来,韩如诩赶忙跪下:“绝无此事,殿下不要误会!” 太子哈哈大笑:“起来起来,不吓吓你你都不会回魂了,最近大理寺那边可是有头疼的案子?连带着你也跟着愁眉苦脸。” 韩如诩不好意思地爬起来:“就是前不久向殿下提到的陈员外家的失火案,至今都没有查清真相,卑职无能,只能看着明大人和各位大人发愁,无处下手。” “嗯,陈员外,虽然这么说很残酷,他夫人死得倒相当是时候。”太子给两只酒杯都满上,自己先干。 “此话怎讲?” “陈员外过去是燕王的手下,离开朝廷以后经营丝绸买卖倒也赚了不少,发生了这样的事,最近躁动的燕王也只能安分一些了吧?”言下之意,若是案子一日未破,大理寺深究起来,很可能察觉到燕王党背后的勾结,那就大不妙了。 燕王是宣平帝的长子,当年被予以厚望,无奈现今的太子天赋异禀六岁脱口成章十岁熟读兵书,皇长子最终没能坐上太子宝座,只捞到一个有名无实的燕王封号。 又给杯中满上酒,太子笑道:“难得你有空陪小王喝酒,那些烦心事暂且放一放,来,干!” 韩如诩听他方才所言,似乎抓到了什么,还待深思却又被劝酒打断,只得闷闷不乐地举杯佯作轻松,却始终对捉摸不清的那种微妙感难以释怀。 *** 义庄。 漆黑的夜如同扣钟般笼罩着这本就阴森诡异的地方,近河流的缘故风吹得人骨头发颤。却也有人毫不介意,踏着隔年未扫的落叶推开了那扇木门。 由于近来京城治安相对稳定,义庄内只停放着陈夫人的尸体,虽然烧得惨不忍睹,可由于案子悬而未决,暂时还未下葬,就这么孤零零地躺在破旧的房屋中。 卫檀衣来到离石床不远处,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夫人。” 黑暗中毫无回音。 “夫人,明日您的尸骨就要下葬,如果还有什么吩咐,请尽管对我说。” 幽幽地,一声叹息不知从何处飘来,模糊的影子从石床边飘到窗口逐渐成形,若不是看上去不实,说不定会被人误以为陈夫人还在世。 “夫人还有未了的心愿?” 鬼影转过头微微笑了笑:“以卫公子的才智,想必已经猜到自己被我利用了吧?” 卫檀衣恭敬不减:“即使知道也无悔,夫人若还有其他事想要交代,请尽快。” “呵呵,人都已经死了,还能有什么呢?”鬼影自嘲般叹息,“我所希望的,卫公子一定已经心知肚明,我也就不再多言。我相信明大人明察秋毫,定能明白我的苦心。” 两人无声地在黑暗中站了很久。 “如果……” “夫人想说了么?” 鬼影笑了,走到卫檀衣面前,透明的手探到他的额头。由于没有缠头巾,卫檀衣披散着一头全无装饰的长发,冷风灌进屋内,吹得他到更像个白衣厉鬼。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真难相信天下竟然有这样的事。”手指拨开额发,触到发线下的伤痕。那伤痕微微凸起,约有一指长,不难想象曾经伤得有多深。 卫檀衣似笑非笑:“那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鬼影收回了手,自言自语般:“时间会让一切成为过去,却无法叫人把一切都放下。” “你去找晋儿吧,如果连明大人也无能为力的话。” *** 陈员外的独子陈晋是个文弱的青年,虽然看上去年龄已经不小,却一直不曾娶亲,陈员外称儿子性格内向不敢面对异性,故而婚事一拖再拖。 卫檀衣以陈夫人生前在店中相中一尊砚台要送给儿子为由,将陈晋约到了掬月斋。 “我娘真的向你买了什么东西吗?”陈晋拘谨地接过茶杯,问道。 “如若不是,卫某也不敢请服丧期间的陈公子出门啊。” 边说着,便打开早就预备好的一只锦盒,当着陈晋的面打开来,里面确是一尊砚台,隐约还有一股墨香。陈晋是读书人,对文房四宝也有所研究,见到那砚台顿时两眼睁大,话语也结巴起来:“这、这当真是……” “正是令堂生前向我买下的,”卫檀衣将盒子推过去,“令堂让我转告你,墨条必须经过痛苦的磨砺才能成为跃然纸上的字迹,让天下人都看得见,而砚台正是磨砺它的苦难,如果畏惧不前,就不能说自己想说的话,做自己想做的事。” 捧着砚台爱不释手的陈晋忽然一动不动,然后便红了眼睛。 卫檀衣也不勉强他,捧着自己的一杯茶悠悠地品尝。 “变成字出来以后,墨又将何去何从呢?”不知过了多久,茶杯已见底,才听到陈晋犹犹豫豫的话语。 “此时凝结了笔墨纸砚四者之力的书法,自然会流芳百世,也自然会有有识之士将之收藏,届时墨不再是墨,而成了一种境界。” 陈晋仿佛从他的话中悟到了什么,低垂的头无意识地点了点。 “我去见明大人。” *** 陈夫人被安放在棺木里,葬在了距京城不远的一处向阳坡。被判无罪的陈员外和红吟都身着白衣一路哭送。 “既然是来拜祭,至少跪下来磕个头吧?” 韩如诩正在墓碑前发怔,不知何时过来的卫檀衣正将一束野花放在坟前。 “案子已经结束了,你还不死心吗?”上过香烧过纸以后,卫檀衣见他还拄着不动,微微笑着问。 韩如诩摇了摇头:“我觉得没这么简单。” “你指什么?” “陈晋说念珠是他出事后戴在陈夫人手腕上的,理由是母亲一生信佛希望她带着念珠一起早登极乐世界,可是你不觉得里面有很多问题吗?” 卫檀衣做出稍微有点困惑的样子:“比如?” “陈员外第一天就说过,陈夫人礼佛念珠从不离身,为何观音节反而会不带念珠独自到了佛堂?母亲葬身火海,身为儿子陈晋非但不像他父亲那样伤痛,反而趁人不备将念珠套在母亲手腕上,难道他早就知道陈夫人去了佛堂就回不来了?再者,自己的父亲被冤枉下狱,他居然一点都不着急,隔了这么久才把事情真相说出来,这难道不奇怪吗?还有他怎么就能确定陈夫人是自杀?” “好好好够了,”卫檀衣看他说起来就没完赶忙挥手打断,“就算我曾经为有没有办案头脑的问题挖苦过韩大人,也不必这么着急证明给我看啊。” 韩如诩眼一瞪:“谁管你说过什么,谁稀罕证明给你看!” 卫檀衣唇角带笑:“那么,请韩大人到敝店向小畜生证明吧。” “小畜生?” “这么快就忘记了?那不是韩大人馈赠的鹦鹉的名字吗?” 嘴角一抽筋:“谁准你给它取这么难听的名字了!” 卫檀衣手一摊,笑容不改:“这不也是韩大人亲口叫出来的吗?我看它已经习惯了这个称谓,并且也算新奇,就决定这么叫下去了。这样每次叫它来吃饭,就总会想起韩大人你。” 韩如诩倒抽一口冷气,继而怒道:“不要把我和畜生相提并论!” “唉,我不过是觉得应该对韩大人赠鹦鹉之情时刻铭记于心,韩大人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望着那笑得完美无暇的那张市井之人口中的妖孽脸,韩如诩意识到自己不管怎么解释都没用,只得憋一肚子气。 “那么请韩大人近日里到店中来一转吧,别辜负了小畜生每日望穿秋水的等待。” *** “自从发现那个秘密以后,陈夫人和儿子陈晋都被软禁在府中,就连观音节都不得外出,只能在自己佛堂烧香祈福。陈夫人想要将秘密抖落出去,奈何庭院深深无人相助,为了不让丈夫得逞,也为了让儿子能够摆脱困境,她毅然选择了以死来打破这个囚笼,因为出了命案,官府必然会介入。” 说着这些话的卫檀衣语气淡淡,就好像在谈论几百年前的事一样平静。 韩如诩反复摩挲着自己的下颌:“这确实是巧妙,明大人向来断案如神,绝不轻易放过任何蛛丝马迹,陈晋将念珠偷偷戴在母亲手上一事令案情变得复杂,陈员外不肯招供就必然导致大理寺更加深入地调查,到时候就算陈员外不承认谋杀自己妻子,也会因为这个罪名被投入大牢。” “不错,这样一来那个人就不能成事,而脱离了父亲管束的陈晋也就可以过自由的生活了。陈夫人就是这么想的。” “可是为何明大人却判陈员外无罪?我总感觉陈夫人之死背后的秘密他应该已经察觉到了,为何不顺应陈夫人的意思去做?”韩如诩还是想不明白。 卫檀衣交叉十指:“韩大人是太子党吧?” “……你问这个做什么?” “难道最近太子殿下没有找过你吗?” 韩如诩一愣,仔细回忆了那天和太子一起喝酒的场景,没有漏掉任何一句对话,可还是云里雾里不知所以然。 “太子是个不简单的人物,明大人既然明察秋毫,也就一定知道该怎么做。我能说的就是这么多。” 一头雾水的韩如诩离开后,卫檀衣来到内院中。他从怀中掏出了一只小小的瓷瓶,微笑着自言自语道:“念珠我已拜托明大人随你的尸骨一起下葬。” 菩提代表的是顿悟与智慧。 其实你一早就看透了这个男人的薄情,不屑于卷入他与其他女人的纠缠当中,才将后半生都花在了佛堂中。而这个负了你一次又一次的男人,至今还没有意识到你的聪明才智,已经将他推到了悬崖边。 “这样一来,你可以瞑目了。”卫檀衣打开瓷瓶,将瓶中的粉末倒入口中,然后用水瓢盛了泉水一饮而尽。 各取所需之后,合作到此结束。 ------------ 第四话:但为君故,沉睡至今(一) 更新时间:2009-11-07 简陋的土坯房,榻上铺着些旧棉絮,一位老人半靠在硬邦邦的垫子上,屋外是腊月雪飘,他却只盖着一床薄薄的被子,眼下正咳嗽不止。 “师父,来把药喝了。”一名青年端着热气腾腾的药碗开门进来,就这一会儿,屋里灌进一股冷风,老人在被子里缩紧了身体,咳得愈发厉害。 老人颤巍巍地喝下了药汁,似乎舒服了一些,不等青年起身便一把抓住他的手:“文修啊,为师的日子也不多了,有几句话想要对你说。” 青年放下药碗,反握住老人冰凉的双手不断摩挲:“师傅有何吩咐,弟子一定照办!” “好,文修你跟了为师十几年,一直勤恳踏实,为师非常喜欢你。你师弟失踪以后,为师便只有你一个徒儿了,为师要把那珍贵的秘方告诉你,只要你能参透,以后一定能铸出比那更优秀的铜器。”老人灰色的眼珠在眼眶中滚动,以一种期待的眼神望着自己的徒弟。 青年握紧了老人的手:“弟子一定不辜负师傅的期望!” 老人欣慰地反复抚摸他的手背:“你记住,为师只会说一遍……” *** 由于临近宣平帝寿辰,太府寺接管了一大批由各地官员进贡的古玩珍奇,右藏署原本人手充足,近日却是加班加点也难以清点完毕,加之大部分官员都不擅鉴别,两位署令每天都忙得焦头烂额。 “真是相当漂亮的烛台啊!”卫檀衣在一堆堆凌乱堆放的古玩间穿行,不时啧啧称赞,当看到一只烛台被扔在角落时,他忍不住蹲下身去要将之拾起。 “不许碰!”寒光慑人的刀立刻阻断了伸出的手。 卫檀衣吓得立刻把手缩回来,等看清楚刀在谁的手中,又忍不住苦笑:“韩大人今天怎么得空到太府寺来转悠了?” 韩如诩一脸怒气:“少罗嗦!这里放的可都是皇上的东西,哪由得你动手动脚!” “啊,说到这个,我其实……” “闲杂人等立刻离开,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嗯,既然如此,那我就告辞了。” 卫檀衣事不关己的态度让韩如诩觉得有些不对劲,不过他很快就知晓了原因。 “卫公子你大人有大量,别跟韩侍卫怄气,你不在的这两天简直都没法做事儿了,要是不能在皇上寿辰之前整理入库,本官就是有十张嘴也救不了一颗脑袋呀!”太府寺卿一个劲儿地作揖求救赔笑脸。 送上门的礼物比当时初请时候多了一倍,堆在门边儿,卫檀衣看都不看一眼。单冲他这藐视万物一般的态度,站在一旁的韩如诩就恼火。他临时受命带领羽林军保护太府寺,自然是一只苍蝇也不敢放进去,哪想突然出现一个不该出现的人,自然是立刻撵人――撵人还是轻的,若是混进生人,恐怕就直接押送大理寺。 可谁知道这人竟然是太府寺卿卢大人自己贴钱请来的救命仙,自己这么一吼,人家干脆地拍拍屁股走人,并且怎么请都请不动了。 “卢大人太多礼了,”卫檀衣终于似笑非笑地开口了,“您是当朝三品大员,怎好向卫某一介平民作揖行礼,真是折杀卫某了。” 太府寺卿一听就急了,恨不得挤出两滴眼泪:“卫公子千万别这么说,这次都怪本官不好,没向韩侍卫解释清楚,让你白白受气,本官给你赔不是,求求你还是回来帮忙吧,京城里再没有比卫公子更厉害的鉴定商了。” 卫檀衣勾着一边嘴角:“卢大人过奖了,京城里同行前辈何止数十人,卫某初来乍到,哪有什么本事能比得过诸位前辈。还是请卢大人另请高明吧!” “卫公子哪里话,全京城都知道没有瞒得过你眼睛的稀世珍宝,除了你本官还能请到什么人帮忙呀?”见卫檀衣无动于衷,太府寺卿急了,把火气全冲着韩如诩而去,“韩侍卫还拄着看好戏吗?还不赶紧向卫公子赔礼道歉!” 韩如诩差点被他的话噎死,想他虽然品级低于诸寺卿,但毕竟是直属皇帝的御前带刀侍卫,拥有必要时调遣禁军的权利,大理寺卿明步经名义上是他的上司却一直很客气,就连太子都客气地称他韩大人,这太府寺卿竟然对他呼来唤去好像对待家仆一般,怎叫他不怒火中烧。 “这事怎么能怪韩大人呢?他奉命保护太府寺及贺礼的安危,尽职尽责,亲贵不阿,这不正是为官的表率么?卫某敬佩都还来不及,哪里敢跟韩大人怄气。”卫檀衣不但不领情,反而一石二鸟,既批驳这位居官自傲的卢大人,又讽刺不懂变通不问事理的韩如诩。 太府寺卿被甩了一耳光,面子上有些挂不住,正待开口,卫檀衣放下了茶杯:“其实卫某这几日闲在店里,只是因为不慎扭伤了脚,不想过去徒添麻烦,要说赌气那是万万不敢的。” 这算是给了双方一个台阶,太府寺卿就算再火大也只得继续陪笑脸:“是是,本官这就吩咐轿子过来接卫公子。” “哦对了,这些东西我都用不上,卢大人还是拿回去吧。” “诶?这怎么好……”太府寺卿听说礼物可以收回,心里早乐开了,但又拼命忍着不写在脸上。 卫檀衣轻描淡写地道:“大人要是觉得过意不去,就吩咐我在的时候用好一点的茶吧,那种一两银子一口袋的茶我真的喝不惯。” “啊?哦好好好。” 整个过程一句话没说的韩如诩这次真正见识了什么叫口蜜腹剑明褒暗损,于是当那别有深意的眼神扫过来的时候,他很淡定地选择了无视。 *** 回到太府寺后,卫檀衣片刻不停地开始了鉴别,他在庭院内大小箱盒间穿行,有时只是随意一瞥便笃定来历,指挥人搬到应去的宝阁。 “这个是赝品,记录清楚以后可以扔了。”卫檀衣手执一条细长柳枝,点了点放在盒中的画轴。韩如诩大惊:“完全不打开看如何确定它是赝品?” 卫檀衣像是没听到这条尾巴说的话,打开一口箱子,翻动看了看里头的香炉,又道:“虽然不是什么精美的手艺,倒也算是初燕时候的宝贝了,随便收到哪里去吧。” “别装作没听见我说话!”韩如诩一把扯住柳枝末端。 卫檀衣顺势撒手:“韩大人忙得只差没有三头六臂,我哪敢跟您搭话。”曲食指敲了敲锦盒里的花瓶,点头道:“这倒是个不错的宝贝,市价少说能卖到一千两银子,模样也还好,送进宫去摆在角落里插上花也是不错的。来拿走!” 韩如诩狠狠地将柳枝折做几段扔开:“你这样敷衍了事的鉴定就算速度再快也没用!” 听他这么说卫檀衣还真停下来思考了一下,然后自言自语道:“韩大人说得在理,那我还是加快速度赶紧结束这活儿好了。” “你这是在替皇上办事!”急得韩如诩想跺脚。 “韩大人也是在替皇上办事吧?为何要形影不离地跟着我?”卫檀衣伸个懒腰问道。 脸色铁青:“这还用说,当然要防着你揩油!” 卫檀衣点着头,忽然勾起嘴角:“那韩大人做好分内工作不就成了,我的鉴定是否敷衍是否正确,韩大人一个外行人似乎没有权利指手画脚吧?” 正当此时,一名羽林军守卫快步走来,先朝韩如诩行礼示意,继而对卫檀衣道:“卫公子,朱大人在太府寺外等候,希望您能出去见他。” 太府寺近日守备森严,想必这人也是进不来才不得不托人带话。卫檀衣也不知对方是什么来头,但见一旁的韩如诩面露吃惊,想那人也不是小官,于是点头应:“我这就过去,有劳带路。” 那名守卫拱手后走在前,卫檀衣招招手:“韩大人不是要盯着我吗,还不跟上来。” 一瞬间有种被当成了宠物的错觉。韩如诩铁青着一块脸,不得不跟过去。 *** 柳风窈窕四月初,吏部尚书杭府中一场比拼在即,除了卫檀衣无人不感到一阵紧张。 “卫公子啊,这回就全拜托给你了!我可是堵上了一半的家产才换得了这件宝贝啊!”礼部主事朱穹抓着他的手一个劲儿地拜托。 卫檀衣想脱开手去却怎么都做不到,笑容里掺了些尴尬:“朱大人放心,只要那件瓷器真是价值连城,卫某一定不让它埋没。”保票打得圆滑,若这瓷器是假货自然什么都不作数,另外自己所为只是为了说明此物的真实价值而不是为了帮你谋取高位,提醒对方不要期望太多。 朱穹哪管它这么许多,听他承诺就连声道谢,同样的话从在太府寺见面那天起就说到现在,在一旁看热闹的韩如诩都快能倒背如流了。 趁着朱穹到一旁叮嘱家仆搬运当心,韩如诩捅了捅悠然自得品着好茶的卫檀衣:“为什么要帮那种家伙?”这时拱门处走来了杭寻及与他交好的几名京城有名的古玩鉴定师,卫檀衣放下茶杯:“韩大人管得可真宽啊。”随着在场等候的众人一同向杭寻问好。 比起一个月前,杭寻的精神看起来好多了,卫檀衣和另一名胡姓鉴定师一同向他行礼时,他脸上微微有些笑意,问道:“卫公子别来无恙?” “托大人的福,一切安好。看起来大人精神好了许多,在下也就放心了,有空还望大人多多赏光。”卫檀衣十分自然地说着客套话,也不忘为自己招揽生意。 “前些日子本来是打算过去瞧瞧,可不正好么,朱大人和楼大人都说替我相中了一件稀世之宝,我也好奇,就想过些时候再去。卫公子是受哪位大人所托?” 朱穹赶忙笑着挨过去:“是下官将卫公子请来的。”杭寻点点头,眼微眯不置可否。 一位年迈的鉴定师上前来:“大人,是否可以开始了?” 杭寻点头,两手一拢:“那就开始吧,有劳何老先生主持。” 这位何姓老人是京城最大的古玩店渺香居的主人,做这一行的没有人不认识他。卫檀衣想他鞠躬示意,他也并不搭理,好似高傲得目中无人。 “请出示物件。” 话音落,朱穹命家仆将盒中之物取出置于案头。在场众人一瞧,不过一只白瓷缶,外面甚至没有花纹,与其说是一件珍宝,倒更像是街头瓷器店随处可买的普通鱼缸。 卫檀衣看到白瓷缶,只是微微加深了笑意,也不说话,让人猜不透。 ―――――― 原诗:《短歌行》,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 第四话:但为君故,沉睡至今(二) 更新时间:2009-11-08 对手户部郎中楼大人带来的则是一只青铜壶,外形像一朵倒置的荷花苞,即使远看也知道工艺精湛,不少人发出了赞叹之声,楼郎中也感觉面上有光,头不自觉抬高了些。 何姓鉴定师分别打量了两件古玩,然后两手做请:“下面由两位鉴定师陈述。” 韩如诩在人群中摸着下巴,在他看来一只普通的白瓷缶怎么也不像是珍宝,倒是那只青铜壶,哪怕不是古物论做工也足以开高价了。那家伙会怎样说呢? 胡姓鉴定师首先将青铜壶托起,对在场的众人介绍道:“各位请看,这只壶由青铜一次铸成,没有留下丝毫焊接缝隙,片片花瓣大小几乎相等,微微绽放,壶底又呈莲蓬状,有九颗莲子状凸起,粒粒饱满,故而名为‘九子莲心’。” 青铜壶翻倒过来俨然一朵青莲,惟妙惟肖,瓶身的花瓣微微张开,好象随时会绽放一般。在场的除了杭寻身旁的几位,也不乏对古玩有所研究的达官贵人,不少人都面有羡色。 “如诸位所见,此缶外观并无出彩之处,但细摸之下就会发现它整个缶身厚度完全相等。同一高度缶身等厚并不难做到,但是上下也均匀者却不多见,这样的作品即使是最厉害的瓷工一辈子可能也就能出一两件,其间耗费的时间与体力以及在烧制过程中的损坏难以计量,即使是本朝之物,也足以称绝。”卫檀衣并未受到众人赞美青铜壶的影响,依旧面带微笑。 几位受邀的鉴定师都过来仔细摸过白瓷缶,似乎找不到反驳的话语,又都坐了回去。众人被这番沉默勾起了好奇心,都盯着白瓷缶议论纷纷。 胡姓鉴定师瞥了自己的对手一眼,又道:“九子莲心铸造于雍康顺帝年间,距今约有三百年,而且据闻铸造者乃是雍初著名青铜铸师第五代传人吕文修一生最得意之作,无论从年代上看还是铸造者的地位上看,都是一件难得的珍宝。” 听他这么一说,大家又把视线都转了过来。 卫檀衣沉吟片刻,道:“此缶底部刻有东窑字样,我断定不是伪造,原因稍后会提到,诸位都对古玩有所了解,想必知道东窑作为雍代官窑一向是盛产彩陶,白瓷可谓少之又少,史料记载东窑仅有过两批白瓷,一批是雍太祖德茗六年尚未获得官窑之名时出炉的,另一批则是与月兰国和亲之时作为陪嫁送了一批。后者早已湮灭在北方大漠中,因此我大胆猜测这一只白瓷缶烧制于德茗六年,距今523年。” 准确的时间和产地无疑也为古玩增光添彩,而且东窑彩陶红极一时,白瓷量少越发显得珍贵。朱穹本捏了一把汗,这时候又将心放回了肚子里。 “东窑白瓷虽然名贵,常人看来却与普通白瓷无异,正如同玉石埋千年若不经雕琢便永远是顽石,没有精美的外观,路边随便一块石头也能胜过各位大人府上的珍奇。”胡姓鉴定师无话可说,只得挑对方的毛病。 这回卫檀衣没有急着答话,倒像是犹豫起来,捧着白瓷缶反复看了又看,眉头皱起又舒平。楼郎中满以为己方获胜,顿时轻松起来:“卫公子还是不要再为难自己了,没有的就是没有,这也并不丢人。” 何姓鉴定师又问了一遍卫檀衣可还有话要说,却被卫檀衣抬手打断。 现场一片安静,众人都等着看好戏――不论是年少扬名的卫檀衣低头,或者白瓷缶大放光彩,都是令人激动而期待的。 韩如诩在一旁喝着茶,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帮了不该帮的人,这下没面子了吧?” “杭大人,”卫檀衣虽是对着杭寻说话,眼睛却始终盯着缶底,“可否将您正在喝的茶借给在下一用?” 杭寻有些意外,这茶才刚添满送到自己手中。不过毕竟充满好奇,也就叫家仆将茶杯送了过去。卫檀衣接过茶杯二话不说就将茶汁倒入缶中。 “卫公子你这是干什么呢!”朱穹平时并不把玩瓷器,看见卫檀衣将滚茶倒进去,顿时心疼得跺脚。 卫檀衣对他视若不见:“何前辈请看。” 何姓鉴定师先是一怔,犹豫一分还是凑了过去,却在看到缶底的时候“啊”一声惊叫出来。 “何老先生瞧见了什么?”杭寻兴奋地站了起来。 何姓鉴定师尚在惊叹,卫檀衣已转身解释:“大人,此缶乃是东窑著名的洛神缶。” *** 所谓洛神缶,就是在缶中倒入滚水,底部就能隐约浮现出美丽的洛神画像的一对白瓷缶。 了解到这个奥秘之后,韩如诩在喝茶的时候总忍不住想从杯底里看出个什么。 “你在杯子里找美人吗?”卫檀衣刚喂完鹦鹉,难得一见地用掸子打扫着多宝格。 “你当我是傻瓜么?” 话虽这么说,韩如诩还是瞟了几眼杯底,明知道除了茶末没有别的东西。 几天前的寿宴上,杭尚书当众献上了那只洛神缶,宣平帝龙颜大悦,重赏了他。连带地,献上洛神缶的朱主事也被提拔成了礼部郎中。韩如诩对这个变动非常在意,因为朱穹作为燕王党,提拔他对太子非常不利――尽管那个人没有什么真才实学。 “你是怎么看出来那个其貌不扬的坛子是洛神缶的?”店里只有鹦鹉扇翅膀的声音,韩如诩感觉静得过头,干脆自己找话说。 卫檀衣忽然停下手上的掸子,面对着多宝格一言不发。韩如诩奇怪地敲敲案板:“听到我说话没有?” “要说看出来,盒子打开的时候就知道了,只是我一直在犹豫要不要说。” 卫檀衣好像叹了口气,把掸子挂回了原处。 意识到又有故事可听,韩如诩灌了一大口茶,正准备听,门外跑进来一名侍卫,气都没喘定就大呼小叫起来:“韩大人不好啦!”被他这么一吓韩如诩喝到一半的茶全都呛进了鼻孔里,咳得差点断气。 鹦鹉大概被他吓到,拍着翅膀开始大声骂人,听得那侍卫心惊肉跳。 “这位官爷,请问发生了何事?”卫檀衣也不管那一人一鸟,径直问。 “啊,是这样的,洛神缶失窃了,皇上龙颜大怒下令搜城,绝对不能让贼人溜出城去。” 这还了得!韩如诩还没完全止住咳就抓起刀跟着那侍卫跑了。 掬月斋里顿时又静下来,卫檀衣一脸平静地回到太师椅里坐下来。 突然,架子上的鹦鹉莫名其妙地开始叫欢迎。卫檀衣本是出神地思考着什么,闻声抬头,却看见一名身着粗布衣衫的年轻男子正站在自己面前。 “啊,阁下是……” *** 洛神缶失窃令刚刚过完五十寿辰的宣平帝大为光火。 遭贼的头一晚,洛神缶还和平日一样静静地放在寝宫中特意定制的木架上,每天睡前命人在缶中倒入滚水欣赏洛神图已成为宣平帝的一大乐趣,谁知这一晚,滚水倒入以后缶中一无所有,换了几次水之后,宫人们才不得不面对现实――有人偷偷把洛神缶换走了。 明步经详细询问了事发当日的值夜情况,询问了可能的所有人员,却没有半点蛛丝马迹,由于必须灌入滚水缶底的图才能显现,而水变凉图又会消失,除了每晚一次的观赏外,洛神缶与一只普通的白瓷缶没什么差别,宫人们又大都不了解古玩,洛神缶何时被掉包却是完全不能推测。 “这可真是谜案。”明步经忙得两天未合眼,整个人看上去疲惫不堪。手下的几名寺丞也几乎没怎么休息,四处采证问询,却都是白忙活。 进献洛神缶的杭寻以及朱穹都被软禁在了家中,京城的每一扇门都加派了禁军把守,但凡进出人员都要彻查。即便如此,还是没有任何哪怕与洛神缶残片形似的物品被搜出来。 近黄昏,韩如诩赶回大理寺汇报进出城盘查情况,又一天一无所获。 明步经揉着眉心:“这么高明的窃贼,要是哪天把国库搬空了我都不会怀疑。” 同样累得全身脱力的韩如诩正坐在椅子上休息,见手边有水杯差点抓过来喝,想想别扭又忍住了。 “哦,我叫人送茶过来……”看到他抬手又最终没喝,明步经忍不住苦笑,听刚才的汇报他的嗓子已经干得快冒烟了,却还是计较杯子的干净。 “不用了。”水在眼前却不能喝的一刹那,韩如诩想到了一个人。他从还没坐热的椅子上弹起来:“我去找犯人。”冲了出去。 明步经愣住了,好半天才忍不住惊讶地说:“调查都还毫无头绪,竟然就知道了犯人……真令人刮目相看。”他并不知道韩如诩仅仅是从茶杯上联想到了一个和洛神缶有关却并未被软禁的人。 *** “咦?为何怀疑到我头上?” 卫檀衣眼瞧刀尖都快要戳到自己鼻尖上了,居然还笑得出来。 “除了你,和洛神缶有关联的人都已经被彻查,我不知道明大人为何会漏算了你,但是你休想从我这里蒙混过关!”韩如诩将正准备出门的卫檀衣一步步逼回了店里。 鹦鹉在架子上踱来踱去,扯着嗓子叫唤:“混账!混账!” 卫檀衣刚想拨开刀刃,后院里忽然传来东西落地的响声。 “果然有问题!”韩如诩像是抓到了证据一般兴奋,扔下他就直冲后院。 “等等!”卫檀衣脸色瞬间变得很难看,使劲拽住他的胳膊。这一来韩如诩更加笃定他这里有鬼,被他缠住动弹不得,一烦躁便发劲儿将他甩出去。 卫檀衣被他推得重心不稳,脚绊在了水方上,重重地摔倒在地。失去阻拦的韩如诩直闯入后院。“混账!”这回骂人的不再是鹦鹉。 韩如诩冲到后院,满心以为将要抓住窃贼,谁想眼前的一幕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想。 那日在杭府见到的九子莲心青铜壶歪倒在泉边,两道红光在半空中急速冲撞,仿佛是两个人在扭打一般激烈,却又完全不能辨认那究竟为何物。韩如诩手持佩刀愣在走廊上,而那两道红光却像是能看到他般,一齐冲了过来。 “住手!”趔趄着冲出来的卫檀衣朝那两道红光大声喊,可惜毫无作用,红光如同利剑一般一同穿透了还没反应过来的韩如诩。 ------------ 第四话:但为君故,沉睡至今(三) 更新时间:2009-11-09 一阵敲门声把美梦惊走了,韩如诩从床上翻了起来,不耐烦地问:“谁啊?” “师兄,是我,早饭已经做好了,师父说你再不起床就不给吃了。”门外的人扬声回答。 ……师兄?自己不是同辈师门中最小的一个么,什么时候多了个师弟? 想归想,韩如诩还是很快爬下床,嘟囔道:“就来!”习惯性整理衣襟的时候,却感觉衣服的面料和裁剪都异样地不熟悉。低头一看,自己竟然穿着一件粗布褂,一条挽着裤腿打着补丁的裤子。 “这是怎么一回事?”再看手,那满是伤痕和茧子的手也完全不是自己的。 ……我这是在做梦吗? 场景西里糊涂就变成了餐桌,韩如诩完全不记得自己走过的路,就好像一眨眼就从床边来到了桌边。 ……是做梦吧?自己刚才起床有没有洗脸? “咳咳!”饭桌对面的老人不满地咳了几声,“文修啊,睡这么迟还心不在焉,莫非忘了为师昨天说的话了?” 韩如诩乍一听没有反应过来,身体却不由自主地说:“徒儿知错!” “嗯,那你说说,师傅今天要对你们二人说什么?” “这……”韩如诩还在迷惑中,桌上坐的另一人就是之前叫自己起床的师弟,可是自己从未见过这个人,只觉得他面善,而且年龄很小,大概还不到二十岁。 师弟很善解人意地道:“师兄一定是还没睡醒吧?师傅昨天说要我们今天都别出门,要交代给我们出师的任务呀!” “啊,你看我居然给忘了!”依旧是身体自发地说。 韩如诩越发觉得这是一个梦,既然是梦也就索性不管了。 老人见他又走神,不易察觉地叹了口气,道:“今日叫你师兄弟二人不要外出,是为了要在你们中抉择出延续师门之人,授之以‘百冶真经’。你们都知道,祖师爷因为悟到了其中的玄机才成为了一代名匠,传到为师这里,尚且可以说不辱师门,所以为师一定要在你们中选择最适合的人选,继承这‘百冶真经’。” 体内自发地涌出一阵狂喜之情,韩如诩分不清说这话的人究竟是自己还是这具身体:“那师傅意欲如何抉择?” 老人放下筷子,交叠起枯瘦的手:“你们二人在一个月内交出一件自己最为满意的作品,为师鉴别后,将‘百冶真经’传授与他。” 师弟也是满面喜色:“弟子一定不辜负师傅所望!” 韩如诩也想照模照样说,却觉得一阵憋得慌,还有一股奇怪的情绪左右着他,使他伸不直舌头无法言语。 “怎么了文修,你不愿意吗?”老人板起脸来问。 ……文修?这本名字似乎在哪里听过。 “不,弟子一定尽力而为。” 说完这句话韩如诩感觉一阵头重脚轻,失去了意识。模糊间意识再回到身体里时,自己已经不在桌边,却在风箱边发呆。 ……这又是怎么回事? “师兄,师兄怎么坐着发呆呢?”师弟系着皮围裙走了过来,擦擦头上的汗,又投入到工作中。 韩如诩望着他挥汗如雨的样子,突然有点不明白这个梦的意义何在。“师弟。” “什么事,师兄?” “你在做什么?” 师弟摊开手:“师兄说这个?这是一把壶,不过还没做好,也不知道能不能成功。” ……壶?莫非是…… 韩如诩忽然感到全身一阵抽搐,视线模糊了又清晰,那师弟不知为何突然离他近在咫尺。他吓一跳刚想后退,却发现师弟的样子不对――两眼突出舌头伸长。再看自己,竟然两手掐着他的脖子。 什么!自己竟然杀了人?韩如诩想要松手,身体却怎么也不听使唤。 “师弟,你可不要怪我,我也是没办法。你入门晚却天赋异禀,样样在我之上,我本想若能拿到‘百冶真经’也就不与你一般见识了,可谁知师傅不顾念我们二十几年的感情,竟要将师门至宝传给你这个入门还不足一年的师弟。你叫我怎么甘心,怎么甘心!” 身体咆哮着,用力掐手中早已停止呼吸的人。韩如诩感觉自己像是被捆在某处被迫观看杀人一般,就连闭眼都做不到,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师弟的脸逐渐涨成紫色。 恐怖震慑了他的心,虽然杀过人,却从未这么近距离看过被掐死的人脸的韩如诩在得以松手的时候感到全身都麻痹了。余光瞥到一旁的桌上,赫然放着完成的九子莲心。 ……这么说,自己是在师弟来展示作品的时候怒起将他杀了? “不……” 杀他的不是自己,而是文修……对了,吕文修! *** 这一次醒来,应该不会有错了,房间的布置有些眼熟,坐在窗边发呆的人是…… “卫……咳咳咳!”嗓子干得声音都变了,这会绝对是货真价实的醒了。 坐在窗前出神地想着什么的卫檀衣闻声转过头来,波澜不惊:“是叫我吗?” “水……”再不喝水就会死了。 一口气喝下一瓢水以后,韩如诩感觉自己又活了过来,无比轻松,然而想起适才梦中的情景,他却又紧张起来,一把抓住正要把水瓢送回院里的卫檀衣:“吕文修其实是杀死了自己的师弟夺去了九子莲心的吧?” “是啊。”被抓住走不开的卫檀衣不得不弯下腰屈就他的恶爪。 “什么?你根本就是知道的!”韩如诩大怒。 卫檀衣轻轻眨了眨眼:“我不记得自己说过不知道此事,韩大人发火找错对象了吧?” 手一松,人已经脱开身出去了。 “喂!那为何我会恰好梦见那么久远的事情?”依旧不解的韩如诩翻身跳下床,追了出去。 九子莲心还在院中躺着,只是已经没有了那两道红光。卫檀衣将水瓢放入泉水中拨了拨:“因为你不听劝阻,打扰了他们师兄弟二人解决恩怨,他们便一起撞入你的身体,若不是我及时出手,你连全尸都保不住。”也不尽然,他在以为赶不及的时候,曾感觉到韩如诩身上散发出凌驾于那两道红光的力量,若非如此就算是自己也无力回天。 不过那应该不是韩如诩自己的力量,那究竟是什么? 韩如诩好像听到什么可笑的故事一般:“你说我打搅他们解决恩怨?他们都死了几百年了我怎能打搅得到?” 卫檀衣冷冷地瞥来一眼:“那你以为自己看到的那两道红光是什么?”韩如诩顿时无言以对。 “人死如灯灭,灭的乃是魂魄,可若是执念太深,就算是身体没有了,魂魄也还会继续留存,几百年后再来解决恩怨,有何不可?” 韩如诩不语,望着倒在泥土里的九子莲心。那师兄弟二人为它而反目成仇,如今几百年后它却被人毫不珍惜地扔在院中。也许是因为经历了一遍过去的事,韩如诩在心中生出了几分感慨。 “杭府的比试结束后,我便将九子莲心买了下来,我错以为壶中只藏着心有不甘的吕文修,却不想连他的师弟仲雅也在其中,只是彼此不知道罢了。也许是上天对我的赏赐吧。”卫檀衣像是解释,又像是自言自语。除了最后一句,韩如诩都能听懂。 这么说来,人死以后真的会有魂魄?九子莲心里藏着一对相互怨恨的同门,那么……“啊!我是来问你洛神缶的事,怎么搞成了这样!” 卫檀衣却一点都不在意似的:“缶中的洛神图不见了是吧?” “你知道?” “我当然知道。其实洛神缶并没有失窃也没有被偷换,你和明大人以及诸位都是在白费功夫而已。” 虽然东西没有丢令人欣慰,可是“白费功夫”四个字还是很刺耳,韩如诩皮笑肉不笑:“那你倒解释一下为何洛神图不翼而飞,难道也是化作鬼魂飘走了?” “虽然这么说不准确,也差不多是这个意思,”卫檀衣并不打算瞒他,反正他连鬼附身都亲历过了,“洛神缶会流落民间,就是因为当初在宫中发生了一样的事,洛神不见了,当时的皇帝大发雷霆,命人四处寻找。但其实只不过是画材经不起反复灼烫,散到了水中。当初制作这一对洛神缶的人并没有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那只送进皇宫的洛神缶早在几百年前就变成了普通的白瓷缶。这一次好不容易才见到另外一只,没想到这么快……” “这么快洛神就香消玉殒了?”韩如诩嘲弄似的接了一句。 卫檀衣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若我不说破,九子莲心就将送进皇宫,洛神缶得以保全,但是最终不会落入我的手中;而我说破,洛神缶会变成普通瓷器,九子莲心却能到我的手中,这样一比较,还是后者更令人心动。” “你这奸商!”韩如诩没好气。 “非要这么说,大概就是这么回事。”难得他没有反驳,却又很快提了一壶不开的水:“对了韩大人,事出突然允许你在我的床上休息了一会儿,希望你能叫人送一套新的被单过来。” “……”韩如诩顿时像被人掐住了脖子一般说不出话来。睡在别人睡过的床上,仅凭这一点就可以让他难受到全身不舒服了,而且之前他似乎还用了一只水瓢而不是自己专用的杯子喝水…… “我的床轻易也是不让人睡的,我相信韩大人能体会我的心情。”说这些话的时候,卫檀衣笑得格外奸猾。 *** “文修,‘百冶真经’其实只有一句话,那便是‘物在我心,水到渠成’,只要心中坚信自己能铸出独一无二的作品并且用心去做,无需任何秘方指导,你也能成为一代宗师。” “……这就是我得到的吗?” “怎么,文修你……啊!” ------------ 第五话:男儿爱新妇,女子轻前夫(一) 更新时间:2009-11-10 近几日里京城一直喜气洋洋,先是上个月的宣平帝寿辰,紧接着是来自五湖四海的举人云集京城参加会试和殿试,人们争相到腾云居下注,要赌一赌今年的状元花落谁家。 “莘城葛柏广,福顺陆梓丹,赭山邹骏,”卫檀衣仰首望着木匾上下注人最多的三个名字,微微点头,“还是有一部分人眼光不错。”说着低下头数起了银子。 酒楼里闹哄哄,既有杏榜存名的贡士们在互相熟络,也有远近的好事之人聚拢来喝酒讨论刚刚过去的会试和前三名的贡士谁的夺魁可能性大。 卫檀衣正把银两递给掌柜,背后突然给人撞了一下,那人随口道歉后便大声问:“掌柜的,现在赌谁的最多?” “现在赌邹骏的人最多,超出排第二的葛柏广一倍多啦!”掌柜的笑着抬起头,“韩大人要不也买两注?” 韩如诩摇头:“没有那个闲钱。”正要转身走,忽然发现了卫檀衣,表情顿时变得不好看起来:“你怎么阴魂不散的?” 卫檀衣抖了抖钱袋:“许韩大人你光说不做,就不许我这小老百姓花钱买乐?” “只管买你的,赔光了那才最好。”韩如诩没好气。 “韩大人怎么能这么说呢?下注自然是要分析过各位贡士的能力才能行动,即使出手也只出七成,轻易就赔光了,哪里是商人所为。” 韩如诩懒得听他这套奸商理论,就要离开,卫檀衣故意大声说:“掌柜的,十两银子押陆梓丹。” *** “好吃懒做!好吃懒做!”“欢迎欢迎!”“废物!废物!”“有眼光!有眼光!” 掬月斋里一直充斥着这样怪异的吆喝,时而赞美时而贬低,全是角落里闲着无聊的鹦鹉在练说话。韩如诩不知道这杂毛鸟究竟平时有没有这么吵,该不会是不欢迎自己才故意扯着嗓子乱叫的吧? “行了!烦不烦人!”终于忍无可忍,茶杯重重搁在案桌上。 卫檀衣正悠悠然给炉子煽火,头也不回:“韩大人今天火气还真不小,怎么,得了钱还不满意?” 韩如诩黑着脸不答话,鹦鹉被他刚才的一吼吓得不敢吭声,店中安静下来。 那日在腾云居里,卫檀衣走后他按捺不住心痒,也照着买了陆梓丹,要说为什么,大概是觉得赔了的话不是他一个人,是这家伙有眼无珠,自己买在后就算赔了也可以当做没有买过而去笑话他,而要是赚了……以他的奸商心思,不能赚恐怕是不会买的。 结果这陆梓丹还真出人意料地得了状元头衔,看到他意气风发跨马游街时,韩如诩不知道自己该为小赚一笔高兴,还是为失去了讽刺卫檀衣的机会失落。 陆梓丹是三甲中年纪最轻的一个,也是唯一首次参加会试的一个,宣平帝对他大加赞赏,众大臣也纷纷见风使舵,媒婆踏破了腾云居的门槛,都想招他做女婿。 “陆状元最后是选择了哪一家?” “诶?似乎是兵部尚书董俭董大人家。” 卫檀衣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忽然笑得深了些:“董大人大概会来请我去喝订婚酒吧。” “哼,我可没听说董大人也好古玩字画,别以为京城里每个人都想巴结你。”韩如诩轻蔑地道。 “京城里自然不是人人都想巴结我,巴结我一不升官二不发财,”卫檀衣将水倒进碗中,“不过董大人可难说。” 韩如诩不解其意,又看他笑得无比诡异,心下想还是不问为好,否则难说又要被挖苦,自己可不是来找罪受的。 “对了韩大人,殿试那几天你一直守在腾云居,可有闻到一股异香?” 异香?韩如诩仔细回忆了一下,似乎并无印象,便摇头:“不曾。”又反问:“何种香称为异香?” 卫檀衣并没有立刻回答他,皱起眉像是有不解之事,不过一时半会儿没有想通,便只答道:“罕见且让人想要追寻的香可不就是异香?”说罢又问:“当真什么都没有闻到?” “我为何要骗你?”韩如诩不悦地瞪起眼。 卫檀衣息事宁人地一笑:“那可真是要感谢韩大人如实回答。” 一种被戏弄的感觉让韩如诩觉得很不舒服,还不等下一杯茶点好就拂袖离去。 *** 想要巴结一个古董商的人确实不多,但想要巴结御前带刀侍卫的人却不少,韩如诩和董俭一句话也不曾说过,这次照样接到请柬,邀请他去喝订婚酒。 金榜题名娇妻在望的陆梓丹游走于各位高官中间左右逢源,不仅让他未来的老丈人董俭面上有光,也让同榜前来贺喜的进士们自叹弗如。一同出来接受贺喜的自然还有董家小姐,得了如意郎君的她此时也是满面喜色,更加美丽动人。 和认识的官员们打过照面后,韩如诩就百无聊赖地缩到一个不引人注目的角落里去了,他本想找个理由推掉这场宴会,可是太子却坚持要他来,理由是董俭作为为数不多的中立派,迟早要抉择未来侍奉的主子,此时向从未有过往来的韩如诩示好,就有归顺太子一方的可能,所以绝不能放过。 “草民拜见董大人。”一声与众不同的问候将韩如诩的注意力吸了过去,扭头一看,被自己鄙夷为自以为是的卫檀衣居然真的来了,而且看董俭笑得那么开心,就像是他要纳妾一般。 那家伙果然是人缘极广。韩如诩咂舌。 那边,卫檀衣恭维了陆梓丹一番,又赞美了董家小姐一番,最后被董俭请到一旁去了。韩如诩对他们的关系大为好奇,若是他们关系甚近,太子为何还要通过自己来拉拢董尚书呢?或者连太子也不知道卫檀衣和董俭有所往来? “董小姐。”卫檀衣摆脱董俭之后,穿过人群到堂屋里见董家小姐。董家小姐知道他和父亲关系匪浅,也客客气气地上前行礼。 “请恕在下冒昧,可否借小姐所佩香囊一看?” 董小姐一愣,继而掩口笑道:“卫公子果然是行家,莫非仅凭香气也知道奴家所佩之物是古物?” 卫檀衣并不与她说笑,只是一鞠到底:“烦请小姐赐看。”董家小姐答应,便从怀中取出香囊递了过去。 样式并不花哨的一只香囊,其上绣有青鸾和缠枝莲,隐约透出一股奇异的香气。卫檀衣将它凑近鼻下嗅了嗅,不觉开口道:“闻香?” 董家小姐奇道:“卫公子知道这香囊的名字?”卫檀衣闻言将香囊翻转,果然看见背面绣着“闻香”二字。“竟叫我见着真品了。”卫檀衣难以置信地将香囊仔细看了又看,这才还了回去。 “卫公子言下之意,闻香有许多赝品不成?” 卫檀衣点头:“闻香产自峮田,一千多年前传入中原,落到西靖一位郡主手中。关于闻香有许多美丽的传说,所以民间赝品也甚多,许多人并不曾见过闻香,却做了千奇百怪的香囊来冒充。” 董家小姐看了看自己的香囊,又问:“那卫公子如何知道奴家手中的是真品?” “在见到它以前我也并不能肯定自己可以认出来,据说闻香特异,其香无法用任何言语描述,只需闻到便知。方才我正是嗅不出它当中的香料为何才猜想它会不会是闻香。至于世间流传的赝品,谁也不会将闻香二字直接绣于其上,那无异于告诉人们它是赝品。没想到真正的闻香却毫不避讳地将自己的名字显露出来。”卫檀衣感慨道。 听完他这一番话,董家小姐更加小心地将香囊收入怀中,幸福之色染红了她的脸颊:“这只香囊是梓丹赠与我的定情信物。” “是么?”卫檀衣虽语气淡淡,眼中却精光一闪,“如此贵重之物,想必是陆大人的传家之宝,由此可见陆大人对小姐用情之深,令人羡慕。” *** 新房内,一对新人正执手相看,眉梢眼角都是掩藏不住的喜色。 这时房门忽然被推开,发簪红花的老妇人一脸怒意地冲了进来:“你们不能结为夫妻!” 两人俱是一惊,新郎不解地站起身来,迎向老妇人:“娘,您说什么呢,堂都拜过了,您怎能突然变卦?” 老妇人狠狠地瞪了自己儿子一眼:“你懂什么!”然后大步走向儿媳,厉声问道:“你那香囊是从何而来?” 新娘子不知所措地攥着手中的喜帕:“是、是娘给我的,她说那是爹生前赠给她的定情信物。”新郎见她害怕赶紧过去搂住她,轻声安慰。 “融儿你给我过来!不许再碰她分毫!”老妇人勃然大怒。 “娘!这大喜的日子,您到底想做什么!”新郎也皱起了眉,大声质问自己的母亲。 新房中的吵闹声惊动了宅子里的其他人,新娘的母亲也匆匆赶了过来,问道:“亲家母,都这么晚了,让他们俩早些休息吧。”说着要去揽她的肩。 “融儿,你马上跟我走,你就是终身不娶,也决不能娶她!”老妇人毫不领情地躲开来,叱令自己的儿子。 —————— 原诗:《羽林郎》,男儿爱新妇,女子重前夫。 ------------ 第五话:男儿爱新妇,女子轻前夫(二) 更新时间:2009-11-11 新郎摇头:“娘,您之前不都答应得好好的吗,为什么突然变卦了,莹莹她没有哪儿不好,您为何专在这时候来闹呢?” “我闹?我还就闹了!”老妇人越说越生气,“总之你跟我走,离她们母女越远越好,我这一辈子都不要再看到她们!” 新娘的母亲不乐意了:“亲家母你这算什么,融儿和莹莹都已经拜了堂成了夫妻,你怎么能这个时候反悔呢?你这么一闹,莹莹以后可怎么办,我们唐家以后还怎么见人?” 老妇人只做不闻:“融儿,你走不走。” 新郎摇头:“我不能丢下刚过门的妻子。娘,就算是休妻也要有个理由,您要是不说出一个我非得离开莹莹的理由,我是绝不会跟您走的。” “就是啊,如果是我们家莹莹哪里做的不好,你只管提就是了,莹莹这孩子乖巧,只要是她不对就一定会改。”新娘的母亲见女婿站在自己这边,心里踏实了些,语气也不再尖锐。 老妇人孤立无援,望了望儿子又望了望儿媳。 “娘……”新郎试探地喊了一声。 “你什么都别说,”老妇人立刻抬手打断,“莹莹没有哪儿不好,但是你们不能在一起。更多的话说出来毫无意义,你只管跟娘走就是了。” 新娘的母亲不依:“这可不行,你今天要是不把话说清楚了,我是绝不会善罢甘休的。” 围在新房外的仆人们都好奇地伸长了耳朵,却只听见房中一片安静。 老妇人微微摇头:“只怕结果是你们谁都不愿意听到的。”说着,从怀中缓缓掏出一物,顿时房中另外三人都呆住了。 *** 卫檀衣从梦中惊醒。 屋顶上那一丁点儿动静按理是无法被人察觉的,但他却在睡梦中捕捉到,悄无声息地下了床,从微敞的窗口探出身,勾住木梁翻上了屋顶。 朝向院内的一侧屋檐上,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正一动不动地立在那儿,似乎在等着什么。 “请问……”卫檀衣徐徐开口。 那影子嗖地散入风中不见,就好像根本不曾存在过。 夜风凉凉,吹起发梢,带过微微勾起的嘴角。“没想到京城还有如此厉害的人物。” 掬月斋附近随时都有跟踪者,但是刚才风遁的那个明显不一样,比起那些看似训练有素的杀手们,他还是更加中意这个来历不明的人。 如果是有求于自己就好了。 *** 陆梓丹是第一次踏进掬月斋的门。他对古玩字画毫无兴趣,之所以会来无非是听说未来的岳父董尚书特别喜欢光顾这家店,自己要做上门女婿,自然得把岳父提前摸透。 “欢迎!欢迎!”才迈出一只脚,空荡荡的店里突然响起怪异的欢迎声,陆梓丹吓得全身一震,右侧的帘子被撩开,店主从后院赶了过来。 “小店的鹦鹉惊吓了状元,真是对不住。”卫檀衣带着和气生财的笑容,朝鹦鹉嘘了一声,鹦鹉马上闭嘴。 陆梓丹为自己居然被鹦鹉吓到而有些难堪,勉强一笑:“让卫公子见笑了。” “卫某上次在董大人府上有幸见到陆大人赠予董小姐的香囊,甚为惊艳,不知陆大人是从何处得来这人们竞相仿制的闻香香囊?”也不自觉突兀,卫檀衣开门见山地问。 “闻香乃是家传之物,倒也没听说如何名贵,那日听秀慈说了我才知道那竟然是一件稀世之宝,真是惭愧。”陆梓丹向来能言,何况此行目的就是先与此人套近关系,间接地讨好岳父,所以并未怀疑卫檀衣的用心,有问有答。 接下来的事情发展也顺了陆梓丹的心愿,卫檀衣反反复复无非是问关于闻香的事,只要他一一作答态度恰当,凭借闻香与他相交也并非不可能。 “陆大人今年已近三十,家乡可有妻室?”正将茶杯举到嘴边,忽然听卫檀衣不经意地一问,陆梓丹差点呛到,赶忙笑道:“卫公子说笑了,陆某家中若有妻室,哪里还敢与董尚书结亲。” 卫檀衣并不纠缠这个问题,他才算把心放回了肚子里。 他不可能会知道的,那件事京城里谁都不会知道,别多心,换做别人他也会这么问。陆梓丹一面强装镇定,一面继续应对卫檀衣的询问。也许是错觉,对面投过来的眼神就像是能看穿他的心思,问的还是闻香的事,听起来却变了味。 一杯茶没喝完,陆梓丹就落荒而逃,鹦鹉在角落里起劲儿地嚷着“废物废物”,还真有些应景。 “是时候再到董府拜访一转了。”卫檀衣手捧茶杯,自言自语道。 *** 春雨蒙蒙,虽然清明已过,却还像断不了的藕丝般不时淅沥,黄昏时街道上已没有半个人影,韩如诩付了帐从酒馆出来,望了望昏暗的天色,准备跨入雨中。 忽然,街道上闪现了一道人影,似乎是一名白衣女子撑伞独行,待他定睛细看,那人影又不见了。“难道是喝太多了?”韩如诩暗自奇怪。 这时消失了的人影又一次出现,韩如诩肯定那不是自己的幻觉,也顾不得雨大,握紧了刀跟上去。 那女子身影忽隐忽现,时明时暗,好似鬼影一般。韩如诩假装和她同一方向,保持一段距离紧跟着她。二人就这么走在细雨飘零的街道上,那女子像是没有察觉到自己被跟踪,不紧不慢地走着,即使偶尔消失不见,再现身时也会出现在前方。 “难道大白天见鬼了?”韩如诩皱起眉,不由得回想起在掬月斋看到的两道红光。 女子走到街角转了个弯,停下了脚步。韩如诩所在的位置无法看清她前方有什么,只在心里猜测着。不一会儿女子朝着那个方向走去,韩如诩放轻脚步来到她刚才停顿的地方,偷偷探出一个头。 只见路那头的桥上,另一名白衣人同样撑伞独立,由于伞檐太低看不清他的容貌,只能猜测那是一名男子。白衣女子飘上桥,从那男子背后经过,突然从袖中伸出手要抓向男子的后颈。 “住手!”韩如诩二话不说冲了上去。 白衣女子似乎被他吓了一跳,猛地抽回了手消失在雨中,这一次没有再出现。 桥上的人微微将油纸伞抬起,露出一张笑容淡淡的脸:“韩大人是叫谁住手?” “你是白痴吗?要不是我察觉那女人不对劲一路跟来,你已经被拧断脖子去见阎王了!”韩如诩怒道。 “女人?”卫檀衣茫然地回了一下头,“在何处?” “逃走了!化成雨水淌到河里去了!” 望着韩如诩一副气炸了肺的样子,卫檀衣倒像是心情不错,把伞举过去:“韩大人真不愧是父母官,京城百姓还要仰仗你,可别着凉了。” 韩如诩嗤一声:“习武之人哪里是淋一点雨就会病倒的,你还是自己留着吧。” “那韩大人就权当是暂且替我保管这把伞吧,我现在不得不去做一件事,带着油纸伞很不方便。” 莫名其妙地接过伞,还没反应过来卫檀衣人早已离开百步之外,韩如诩看了看手里的伞,心想总好过淋湿了,也就没有追上去还。 回家的路上那白衣女子又出现过几次,不过始终远远地望着他,并没有靠近。韩如诩忽然猜想,这伞该不是能辟邪吧? *** 董府偏厢一隅,一抹灰白的影子立于合欢树下,几乎与背后的墙壁融为一体。 “老人家,这么淋雨是会染风寒的。”卫檀衣从回廊的转角处踱出来,漫不经心地道。 影子呵呵笑,声音有些涩:“老身还在乎那些。” 卫檀衣伸手探了探,也便走入雨中:“老人家,这么多年都过去了,您为何还是放不下?” “当年的事老身早就不放在心上了,这世间男子的心一千多年来早已看透,只叹那些无知少女,做了履下青云还道是临窗旖梦成真,可悲可悲。”影子说完,轻轻咳嗽了几声。 目光穿过雨帘便可看到董家小姐的闺房,再有半年时间她就将嫁做人妇,而那个有幸娶到她的人是今年的状元,半年的时间里凭借他自己的才学和岳父董尚书的权势,足够他有一番作为。 “您希望我做什么?” “我的愿望只有一个,那便是……” *** 男人在半夜里醒过来,没有任何缘由,困意全无。望了望身旁熟睡的妻子,他轻手轻脚地翻身下床,来到摇篮边,凝视着熟睡的女儿。 粉嫩的脸蛋,胖乎乎的小手,含着手指的样子分外招人疼爱。男人忍不住微笑起来,想起了五年前自己也曾这样看着一个孩子,那是他的儿子,生来就不安分,半夜里啼哭是常有的事,妻子总是起来抱着他哄,一夜要反复许多次。 他回了一下头,床上的女人睡得很沉,即使女儿醒过来哭也未必能吵醒她。男人在心里稍微有点遗憾,半夜里起来哄孩子也是做母亲的一种体验,她无法体验到。 五年前,儿子刚刚断奶,他就背井离乡,来到中原做香料生意,也遇到过强盗,好几次差点把命丢了,最终还是辗转到了京城。他做出来的香料非常独特,在京城里大赚了一笔之后他想要回家,却意外地接到了圣旨――中原皇帝非常欣赏他的手艺,要诏他进宫做香料师。 男人知道皇命难违,只好乖乖地留了下来,心中却无时无刻不在思念家乡的妻儿。 一年又一年,中原的皇帝仍旧不肯放他走,皇孙贵族纷纷巴结他,想把女儿嫁给他。刚开始他也能坚守对妻子的爱逐一拒绝,可越到后来,返回故乡的希望愈加渺茫,他开始考虑是否留在中原。 ------------ 第五话:男儿爱新妇,女子轻前夫(三) 更新时间:2009-11-13 摇篮里的女儿打了个嗝,又继续睡去。男人用手轻轻抚摸孩子的额头,像抚过一件珍贵的瓷器。 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圆阳公主,她对自己的制香手艺赞不绝口,俯下身来嗅香炉中的缠情香时,从领口透出来一股天然的清香,让他有一瞬间不知身在何处。 由于他拒绝了所有达官贵人的提亲,中原皇帝便把这个还待字闺中的小公主许配给了他,甚至不曾问他过去是否有家室。 美丽而高贵的妻子让他感到生活焕然一新,他开始安于现状,不再去思考回家,甚至有时候会忘记自己在千里之外,有一直等待着自己的妻子和儿子。那儿子甚至不记得父亲的样貌。 “君有合欢捣芳薰,妾有丝线绣同心。有朝久别生它意,睹物闻香可辨情。”男人来到窗前,对着院中薄凉的月色独自呢喃。 临行前妻子用合卺香做了一对香囊,并做了这首诗一并赠与自己,那一对香囊也以诗为名,分别是闻香与辨情。妻子将闻香系在他衣襟内,辨情则挂在了床头,以此表示会永远等待他的归来。 而这分别,却将成为永恒。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已经贪恋中原的富饶与繁华,娶了公主他一生都将衣食无忧,若是再提回乡之事,必定触怒中原皇帝导致人头落地。 对妻子的忠贞都去了哪里呢?或许是落在大红的宫烛之上化为了灰烬,也或许,早就在踏入京城的一刻就遗忘在了城门外,只是他一直未承认罢了。 男人为了事业是可以牺牲一些东西的,即使是爱情。他这样在心中安慰自己,以求夜半清醒时不那么愧疚。 *** 陆梓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才到兵部就职的第一天就收到了大理寺卿明步经的一份厚礼。 四名官差佩刀跨进兵部,指名要找陆梓丹。兵部的众人都诧异地望向坐在一角的陆梓丹,不明白他怎么开罪了大理寺。陆梓丹虽然也很不解,但并不敢大意,立刻上前:“在下便是。” 一名官差打量了他一番,神情带着鄙夷:“不好意思了陆状元,跟我们走一趟。” “不知……” “走就是了罗嗦什么。”官差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手一挥带着另外三人转身而去。 陆梓丹预感不妙,赶忙拖人带话给董尚书,自己则低着头快步跟上前面四名官差。 一行五人来到大理寺,并没有走向明步经惯常接待客人的书房,而是径直朝着审讯堂走去。陆梓丹心中大叫不妙,几步上前:“请问差大哥……” “哪里担当得起,陆状元还是赶紧走吧,该来的总是要来的。”另一名官差讥笑道。 来到审讯堂的大门前,陆梓丹一眼便看到了跪在堂下的一老一少两个熟悉的背影,不觉脱口而出:“你们……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明步经端坐案后,冷笑道:“没想到吧陆大人,官椅还没坐热,就要到牢房里度日了。” 陆梓丹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大人千万不可听信他们胡言乱语!下官是无辜的!” 跪在前方的少年不过十二三岁,此时猛地转身恶狠狠地瞪着他:“你这十恶不赦的大混蛋!你杀死了我姐姐,还说自己是无辜的!” 陆梓丹瞪圆了眼睛:“你说我杀了你姐姐,有什么证据!” “证据在这里。”卫檀衣忽然不知从何处走上前,先是向明步经行了礼,随后从怀里掏出了一物,让陆梓丹清楚地看得见。那物正是他赠给董家小姐的闻香。 少年目含恨意,隔着闻香长长的流苏瞪着陆梓丹。 “这、闻香为何会在你的手中?”陆梓丹还要假装镇定。 卫檀衣将闻香呈给明步经,然后面带微笑地转向陆梓丹:“我向董小姐借来的,闻香辨情不愧是忠贞爱情的象征,时隔一千多年也绝不容许它的持有者亵渎。” 不待陆梓丹再辩解,明步经一拍惊堂木,沉着脸道:“陆梓丹,面前的两位证人已将事情经过告诉了本官,你若有悔改之意,本官还可以从轻发落你,倘若负隅顽抗……” “大人怎能听信老人与小孩一面之词,下官真的没有杀人,请大人明察!”陆梓丹大声抢断,连连叩头。 卫檀衣到一侧听审的圈椅上坐了下来,端起茶杯悠悠道:“看来陆大人是不见棺材不掉泪,那草民就辛苦一下,把指认你的证据再给你说一遍。” 陆梓丹转向他,怒目相向:“卫公子,岳父与你私交甚好,你却在这里企图诬陷我,若是岳父知道了……”“他已经知道了,”卫檀衣抿了一口茶,“当然,我也有告诉董小姐。” 跪在一旁的少年突然朝陆梓丹扑了过去,口中大喊着“你还我姐姐还我姐姐”,对着他就是一阵狂打乱抓,陆梓丹被打得官帽都掉落在地,幸得两旁的官差及时将少年拉开。 “从哪里开始讲呢?”卫檀衣只做不见,“就从陆大人你和英儿姑娘相遇开始说吧。” 陆梓丹脸上带着少年刚留下的抓痕,狼狈地捡起官帽带正。 “英儿姑娘是洛水人,闻香一物乃是她祖上传女不传男的宝贝,一直随身带着。你路过洛水时不过是普通书生,与美丽的英儿姑娘一见钟情,恰好你身上的盘缠所剩无几,便住在了她的家中,白天英儿姑娘带着弟弟下地干活,你就在家中念书,等待会试。今年初春时,你即将动身入京,她便将闻香交给你,希望你高中之后能记得她,再回去找她。” 卫檀衣故意停顿了一下,等待他的回音。陆梓丹僵硬了半晌,迟缓地点了点头:“就算是如此,我也并没有杀人。” “你一举夺魁中了状元,想要招你做女婿的达官贵人蜂拥而至,你被名利和美色迷昏了头,答应了做董家的上门女婿。你本想自己在洛水时候用的并非本名,也许英儿姑娘很快就把你忘了,也许不会来找你,可她偏偏来了,在得知你变心之后她悲痛欲绝,只希望取回闻香返回洛水。她犯了一个不可原谅的过失,致使她不得不死去,那就是告诉你闻香的传说。你在听了那个故事之后决心将闻香作为礼物赠给董家小姐以表情深意重,执意不肯归还,争执之下,你杀死了英儿姑娘。” “你胡说!”陆梓丹急红了眼跳起来,“你有什么证据?” “证据就是在闻香上。” 卫檀衣从大理寺丞手中接过闻香,道:“英儿姑娘从小佩戴着闻香长大,她自己的身上也带有闻香的气味,虽不明显,却还是帮助我找到了被你掩埋的尸体。” “闻香历千年而香不灭,你以为没人知道你们的关系也没人见到你杀了她就可以逍遥法外,殊不知你贪图一时之利,却把杀人的证据留在了英儿姑娘的身上,真是太可悲了。” 陆梓丹这时才彻底放弃,失魂落魄般坐在地板上。 “对了,我还有个秘密要告诉你,”卫檀衣突然放下茶杯走近他身旁蹲下,用旁人无法听见的声音在他耳边说道,“你那准岳父大人有奇特的嗜好,招你为女婿不过是个幌子,你这一死反倒是解脱,你说,你该不该谢谢我?” 听了这话陆梓丹全身一震,呆滞地望着卫檀衣脸上意味深长的笑。 “陆状元一路走好。” *** “如此一来,您该安心了吧?” 细雨中,合欢树下的灰白影子发出轻轻的笑声:“只是苦了那可怜的女子,竟然因为老身当年的愚蠢送了性命。” 卫檀衣莞尔:“闻香辨情千年来已成为痴情儿女许诺之物,您又何来愚蠢之说?” “卫公子莫嘲笑老身了,若不是年轻时轻信誓言,也不会逼得融儿和盈盈殉情而死,老身当初若是随他一起南下中原,或是从不曾遇见他,这一切也就不会发生了。”影子幽幽叹道。 “人间自是有情痴,此恨无关风与月,”卫檀衣将淋湿的长发轻轻撩向身后,“即使没有您,闻香与辨情也仍旧会出现,只是称谓的不同罢了。” 影子呵呵笑了几声,道:“闻香辨情,就拜托给卫公子了,老身的心愿,已了。” *** 淅沥沥的春雨剪不断一般又持续了好几天,卫檀衣却一直没来取回自己的油纸伞,时间一久墙角的油纸伞就成了韩如诩心里的一个疙瘩,总想找个时间得送回去。 终于得了一个空闲的午后,天微微放晴,韩如诩带上油纸伞前去掬月斋,路过上次见到白衣女影的石桥处,意外地发现卫檀衣竟然又站在那儿。 “你在等女鬼上门么?”开口便是不友善的语气,像是已经成了习惯。 卫檀衣将手搁在石栏上,眯起眼眺望着远处灰蒙的天空:“是啊,还真想再见见她。”见他手中拿着伞,脸上稍微有了些笑意:“看来韩大人是准备到敝店来,便一同回去吧。” 二人一路无话地回到掬月斋,卫檀衣还和往常一样不紧不慢地挑选着要喝的茶,韩如诩逗了逗鹦鹉觉得无趣,随口问:“那座石桥有何异样之处吗?” 卫檀衣似乎思考了一下,淡淡道:“有人曾在那里将一个深爱他的女子杀死,而后埋在了附近的芦苇丛中。” 韩如诩一愣:“你怎么会知道?” “这个嘛,”笑得讳莫如深,“有人上门来,求我替那可悲的女子伸冤,自然就知道了。” 韩如诩恍然大悟:“你说的该不是前不久莫名其妙染了恶疾一命呜呼的状元陆梓丹吧?” 卫檀衣只笑不答,轻轻敲下一块茶饼。 *** “又下雨了……”韩如诩皱起眉看向门外。 “人们说下雨天是留客天,我倒不介意韩大人继续和小畜生斗嘴。”卫檀衣说得好像事不关己。 “免了!”韩如诩眼一瞪,抓起佩刀就要走。 卫檀衣一抬下颌:“伞你还是带上吧,梅雨结束后我再向你讨回。” 本想不屑地回答一声不必,又觉得人家毕竟一片好心,韩如诩挣扎了半天还是顺手将油纸伞提溜上,嘟囔一声“告辞”就冲进了雨帘中。 卫檀衣目送他远去以后,从袖中掏出一只小瓷瓶,拔开塞口将其中盛放的粉末倒进了茶汁中,轻轻摇匀。 “这次也算是收获不小,不枉费我特意跑了一转洛水。” ------------ 第六话:欢若见怜时,棺木为谁开(一) 更新时间:2009-11-14 这一年的梅雨较之往年长了许多,四月都快结束了还不见消停,不乏诗兴大发之人三五成群邀约登上高楼,饮酒作诗舞弄风雅。自然,也有人受不了这份闷湿,但凡出门必要抱怨。 “这鬼天气,估计就算想杀人越货也得等等了。”韩如诩踏进酒馆时正好听到坐在门附近的两个汉子其中一人如是说,犀利的眼神立刻扫过去,那两人赶忙缩紧肩膀不敢乱说话。即使贼不出来,巡街还是照样不能耽搁,这让韩如诩心里多少有点不平。 尽管有好雨知时节一说,并不务农的他还是无法对春雨产生好感,倒是那把一直还不回去的油纸伞让他耿耿于怀,家里那些熟悉自己秉性的婢女们最近总是玩笑说大人过去从不打伞之类,让他烦躁不已。 “鬼天气,又不是哭丧。”在角落里坐下,让酒保在自己随身携带的酒壶里灌满似仙,韩如诩皱起眉望着外面缠绵的雨,忍不住咒骂道。 视线还来不及收回,一人匆忙地撞进门来,站在大堂正中掸去身上的雨水――为什么又是他?韩如诩有种脱力感,等他发现自己。 令他失望的是卫檀衣压根没注意到几步开外的他,而是径直走向柜台,将一包什物递上:“这是上次的尾款,烦请清点。”掌柜的乐呵呵地接过去:“好嘞,卫公子要不坐下稍事休息?我叫人送点热汤过来。” 韩如诩见他虽朝这边走过来,却还是目中无人般,便握拳咳了两声。目中无人的古董商终于注意到他,嘴角轻轻一勾,改变方向朝他走去。 “韩大人真是救人所急,我走到半路忽然下起雨来,没想到这就有伞可以回去。”卫檀衣说着,将靠在桌边的油纸伞提了起来。 韩如诩嘴角一阵抽搐:“那你让我如何回去?”外面飘的可不是毛毛细雨。 卫檀衣检查了一遍自己的伞并无损坏,又放了回去:“这不难,我有点东西要搬回店里,韩大人若肯帮忙,在下自当殷勤撑伞。” 这回青筋是真的突突直跳了:“自行解决。” “好说。”热汤端了上来,顺带还有干净的白布以供擦拭淋湿的头发和衣裳。 韩如诩看着他悠然地擦着一头长发,心里却开始犯愁――这么大的雨可怎么回去? “对了韩大人,有一事一直想问你。”擦干头发后,卫檀衣忽然敲敲桌板让他回神。 “何事?” “韩大人是否佩戴着某件颇为珍贵的配饰?” 韩如诩一惊,下意识捉住了放在桌沿的刀:“你怎么会知道?”忽然记起不久前自己曾在他店里晕过去,不由问:“你敢搜我的身?” “韩大人误会了,”卫檀衣莞尔一笑,“韩大人也知道我是做古董买卖的,对这一类东西一向很敏感,不过是直觉,想要求证一下罢了。” 这时,小二提着一口不大的酒坛子过来,往桌上一放:“卫公子,这是您要的东西。” “你不是不喝酒吗?”韩如诩记得太子曾向自己抱怨眼前这人从不沾酒不懂情趣。 “韩大人如此是了解在下,真是受宠若惊,”卫檀衣接过酒坛,趁着他还没发火又道,“这是一只空坛子,同样是直觉告诉我这家酒馆里藏着宝贝,怎样,韩大人现在信了么?” 这种话信你才有鬼了。韩如诩腹诽一句。 雨势渐小,卫檀衣一手抱坛子一手握住了伞柄:“韩大人可否帮忙撑伞?”神情却像是在说你借用我的伞如此之长的时间岂能不劳而获。韩如诩既是顺阶而下也是自认倒霉,沉着脸从他手里接过伞。 二人共撑一伞悠悠返回永宁坊,路上不断有人投以好奇的目光。其实不过是大家好奇为何堂堂四品武官会替一个平民撑伞,不过在看清楚那个平民是谁后,大家似乎又坦然了。大概是有想买而买不到的宝贝在卫公子手里吧?这么想的人,看他们的目光都怪怪的,像是在说如今朝中还有几人清正廉洁,多思为百姓做事儿而不是附庸风雅。 路人如何想韩如诩自然是不知道,但是他们投过来的目光意味深长,这一点令他浑身不自在。他自认为和身旁这家伙并非朋友,只不过是自己走到哪里都会遇见的冤家而已,因而对于这样默默并肩而行的事,他感觉极不舒坦。 “这把伞可有好好照顾韩大人?”或许是感觉到身旁的人太过压抑,卫檀衣悠悠地问。 “你是不是弄反了,分明是我善待它,一把伞一无生命二无感情,何来照顾人一说?”韩如诩冷哼。 卫檀衣笑:“韩大人没听说过瓶中鲜花变成房中娇妻的神话么,这说明世上的一花一木皆有灵性,你待它好,它自然会回报你。” 韩如诩不屑一顾:“照你这么说,我每次回到家中都叫人将它擦干放好,它是不是也得感激我,为了报恩变成绝世美人到我家里来挑水做饭?” “那不过是神话罢了。” 卫檀衣沉默了片刻,又道:“既然韩大人想看绝世美人,过些日子请到敝店来吧。” “你!”韩如诩大惊失色,“你要做什么?” “韩大人善待我的伞,作为主人我也该有所回报,不过如此而已。” *** 又下雨了…… 今年的梅雨也下了很久,就好像旧景重现一般。 当年的禾陵已然换了面孔,百年光阴不过弹指一挥间,至今无法冲淡寄予你的遥想。 我究竟在等待什么?明知人的寿命不过短短几十年,我已等过了百十寒暑,始终未见你的身影。若非有强烈的执念,你恐怕早已灰飞烟灭,我这么痴痴的等待,也许终究不能换来什么,可若是就此离去,我又感到深深地不甘。 你赠我的金丝燕贝如今沉到了护城河底,我纵是想要游遍天涯找寻你,也只能无奈地羁留于此。 我只能藉由当年你言及满腔抱负之时的坚定,猜测你或许还漂泊在某处,若没有一个足够强大的人协助,我们便永不能相见。 我已经找到了那个人。 他和其他人不一样,虽然会说会笑,却毫无生气,如同僵尸一般冰冷。我想他或许能够帮得上我们。 如今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得到他的躯体。 ―――――― 原诗:《华山畿》,欢若见怜时,棺木为侬开。 ------------ 第六话:欢若见怜时,棺木为谁开(二) 更新时间:2009-11-15 “这是我师娘临死前给我的,”韩如诩双手捧着一块小小的木符,搁于膝头,“师娘说我太容易动恻隐之心,恐怕会招来不幸,所以一定要我带着这护身符。她说她几十年来全靠它才能死里逃生,师傅的所有弟子中她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我,咽气之后也还死死抓着我的手……” 卫檀衣了然地点点头,将茶杯递了过去。 “我那时才九岁,哭得就像自己的娘死了一般难过,即使现在回想起来,也还是难以释怀。”韩如诩没有接过,只是出神地盯着手里的木符。 “你师娘她……是怎么死的?” “据师傅说,是被人咒死的。因为师娘一直很健康,武功也不逊于男子,死的时候没病没伤更没有中毒,师傅说一定是仇家以巫蛊之术将她咒死了。”韩如诩说着,用力闭了一下双眼。 巫蛊之术……卫檀衣眼中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异光闪过:“你相信世上有巫蛊之术?” “我不信,”韩如诩非常直接地道,“但我也找不出别的解释,或许是我那时太小了,如果是现在……”悔也无用,他抓起茶杯一饮而尽。 卫檀衣颔首,目光却投向了角落里滴水的油纸伞。 “奇怪,我为什么要对你说这些事?”惆怅着的韩如诩突然抬起头来。 “这我可不知道。” “不知道!不知道!”鹦鹉非常多嘴地接道。 韩如诩大怒:“你给我闭嘴!”鹦鹉吓得扑棱飞起,踢翻了水槽。 “万物皆有灵性,有人会利用这些东西杀人倒也不足为奇。”卫檀衣对他们俩的拌嘴早已见惯不怪,只当没看见。 “哼!”韩如诩将木符收起,“以这些旁门左道害人的家伙,被我抓到的话一个都不轻饶。” 卫檀衣轻轻吹散茶沫:“真是可怕。” *** 梅雨还没有结束,京城里却不再太平,惠安坊一带频频传出女鬼昼行的传闻,并且据说亲眼看见女鬼的人越来越多,已经闹得人心惶惶。 大理寺众人又开始忙碌,不过人犯案好抓,鬼出没难寻,一连查了四五天也不见有女鬼出没。 “果然是想引我出现么?”卫檀衣路过惠安坊时,只看到一群冒着绵绵细雨到处巡视的侍卫。 附近能搬走的人大都暂时离开,原本还算热闹的惠安坊就如此刻的天气一般,笼罩着乌云。明步经和两名少卿各自撑着伞,站在石桥上环视四周。 英儿姑娘的尸体已经送回了洛水,魂魄也已不在,那女鬼倒是很会挑时机,再次将自己的注意力吸引了过来。不久前路过这里碰巧听到桥下有人喊冤,话还没说几句就被某个借着酒兴壮胆要捉鬼的匹夫打断了。 不过担心是多余了,因为那把油纸伞…… “别在这儿妨碍公务,赶快离开!”思绪被一声不耐烦的驱赶扰乱了。 自打上次无意间说出了自己过去的事,韩如诩一直不愿意见到他。在他的心里男人应该是隐忍无畏的,找人倾诉或者感怀往事都不是大丈夫所为,因此把那天的失态归咎于梅雨让人情绪低弥,也在尽可能避免见到卫檀衣。 “没听见我说什么吗?赶快走。”见他不动,韩如诩又将嗓门提高。 卫檀衣露出无辜的笑容:“韩大人,别因为我无意中看到你软弱的一面,就对我避之如瘟疫呀!” 这话正戳在痛处,韩如诩差点拔刀:“现在这里闲杂人等都不许靠近,你脚下也许踩着犯人留下的证据。还不走!” “嗯,此话在理,”卫檀衣抬脚退后一步,蹲下身手指着磐石间的缝隙,“看,这就是证据。”韩如诩不由好奇地凑过去看,却什么也没看到,顿时火大:“你敢耍我!” 手指已经点在了积水里:“韩大人真的看不见吗?” “……我该看见什么?” 卫檀衣仰起头看他,忽然笑得阴森起来:“韩大人半个月前不是曾追着一名奇异的女子路过此地吗,难道看不见我指的是什么?” ――当真什么都没有闻到? 前不久也曾问自己在腾云阁是否闻到异香,现在又说自己应该看得见,那到底是何意?韩如诩只困惑了短暂的一会儿,立刻想到了某种可能性,莫非那些东西是其他人看不到闻不见的?后背嗖地一凉。 “如果搜查无所获,不妨喝点酒再过来。”卫檀衣将划落的发丝拨向脑后,起身便走。 “喝酒?”韩如诩仔细想了想,神情突然变得复杂起来。 *** “燕子啊,你可知我是多么羡慕你。” 临窗的病榻上,面色潮红的青年半靠着厚厚的垫子勉强坐起,对着檐下的燕子呢喃。他露出的肌肤都是久未见光的惨白,消瘦的肩膀随着咳嗽不时抽动,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是一个久病不起的人,已时日无多。 “你有羽翼可以来去自如,却不知珍惜,年年回到这被天遗弃的禾陵。倘若我有一副好身子,定要飞上最高的枝头,见最远的风景、咳咳咳……” 屋内咳嗽不断,守在屋外的婢女赶忙进来给他喂水擦汗,劝道:“二少爷,您就别再折腾自己的身子了,好好休息,别再多想了。” 青年被她强硬地按回被窝里,唇边只剩一弯浅浅的苦笑:“我还有何可想,早在二十年前我就已生无所望。” “二少爷您别这么说,就算什么都没有,人也得好好为自个儿活着啊。”婢女安慰了他一番,又到门外去绣自己的花去了。 青年知道自己被抛弃在这座老宅里二十年,早就被家里人遗忘得一干二净,间或来送银钱的人口中总会漏出只言片语,关于兄长的才华横溢,或关于他武艺超群,再或,关于无数仰慕他的女子。 他恨自己没有健康的身体,终年与床为伴,即使深信自己又经天纬地之才,也只能在发现自己连书本也拿不动时,自怨自嗟。 为何同样出生在这个家中,他可以文武双全人人称奇,自己就心有余而力不足,成为一个睡下就不知还能不能再醒来的活死人。 “淬思……你在哪里……”青年将手盖在眼上,两行清泪顺着眼角流下,打湿了鬓角。 檐下的燕子拍了拍翅膀,忽然飞到窗棂上停着,抖了抖小脑袋,像是在看着床上的人。 ------------ 第六话:欢若见怜时,棺木为谁开(三) 更新时间:2009-11-16 “是吗?嗯……非常感谢。” 韩如诩踏进门时,恰撞见卫檀衣一脸正经地对着架子上的鹦鹉如是说。“你跟一只鸟说话?”你是中邪了还是装神弄鬼。 “韩大人竟然听得见,”卫檀衣摸摸鹦鹉的头,顺手给它的食槽填满小米,“不妨说说都听到了些什么。” “谁会听得懂鸟说些什么!” 这话才出口,鹦鹉就拍起了翅膀,大叫:“没眼光!没眼光!” 卫檀衣止住它胡言乱语,走向对面的多宝格。“有醒酒的茶么?”韩如诩老实不客气地坐下,问道。 “我不喝酒。”“废话,我是问你有没有醒酒的茶,没问你有没有酒。” 卫檀衣半回过头,声音有些冷:“醒酒的劣等茶还不配进我这店。” “不配!不配!”鹦鹉在架子上走来走去,怪腔怪调地学到。 “是你叫我去喝酒的!”韩如诩使劲按着额角,告诉自己切不可发火。 只喝高等茶的店主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嘴角勾起:“可我记得我没说请韩大人喝过酒以后到敝店来吧?” 知道争不过他,自己又头晕晕,韩如诩胡乱地一挥手,靠在椅子里:“我重新去惠安坊查看了一遍,还是没有发现有何不对,你葫芦里到底买的什么药?”冷不防一只手直接拂上他的额头。 “你干什么?”警觉地问。 卫檀衣面无表情:“你在发烧。” 原来是发烧啊,还以为自己酒量减退了。韩如诩嘟囔了一句“原来如此”就伏在茶案上睡了过去。 “难道自己就没有伞了么?”卫檀衣望了望门外像是永远也不会停的雨,“如此辜负旁人的心意。” 这一睡就睡到了黄昏,韩如诩被穿堂风吹醒,发现自己居然正对着大敞的门,身上连一条毯子或者一块布都没有,心下不由得恼火。尽管擅自给他盖上别人用过的毯子他也会很生气。 “睡醒了?那就走吧。”卫檀衣从后院走进来,手里提着一只刚点燃的灯笼。 “……去哪儿?” 卫檀衣将灯笼递给他,自己撑开伞:“去会一会女鬼。” *** 黄昏的惠安坊已经见不到半个人影,由于所谓的女鬼至今未作恶,兵部并没有额外派人巡视,但惠安坊的百姓还是不免害怕,日未落就已尽数回家。 “该死的雨。”韩如诩感觉背后凉飕飕的,手一摸才发现竟是伞骨滴下的水打湿了衣服,恼火地咒骂道。一把油纸伞两人同撑到底是挤了点,不过自己没有伞,也是无可奈何。 卫檀衣把伞递给他:“待会儿无论发生什么事,都别让灯笼熄灭。” “什么?”还没弄明白他的意思,伞柄已经塞到了手中。卫檀衣走进雨中,背对着他一直走出了好远的距离,只能看到灰蒙蒙的景色中他白衣黑发格外醒目。 忽然吹起了风,轻柔地一阵,好似娃娃的手挠过般不痛不痒。韩如诩看了看灯笼,烛火并没受到影响。春夏之交的黄昏还不需要用灯笼,看来不止这把伞,这灯笼怕是也有玄机。 风再起,就粗鲁得多了,呼啦一下将细密的雨水吹斜,朝着人扑打过来。韩如诩赶忙将伞斜过来挡住,遮不到的位置,鞋子被浸透了。 这时天边隐约地传来低沉的吟诵之声,含糊不清像是来自远古,仔细分辨之下却又发现发出声音的人就在百步之外。韩如诩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个方向,灯笼在风的余威中轻轻摇摆。 卫檀衣此时双睑轻阖,两手平举至胸前,口中吟诵着模糊不清的句子,风只微微拂动他的发丝和两鬓边的长绦,似乎畏惧他不明的力量。 忽地狂风腾起如暴怒的蛟龙,原本柔顺的雨幕霎那间变成了巨大的漩涡,朝着卫檀衣卷去。 “小心!”韩如诩看得心惊肉跳,提醒才脱口而出,狂风已然扫到自己所在的位置,雨点像密集的箭矢一样打在身上,伞上,像是即将穿透他们。幸而油纸伞虽然看上去脆弱,却意外地结实,将蹲下身的他完全遮挡在后。 卫檀衣全身湿透,却面不改色,从袖中拈出一张花纹奇特的符,衔在口中,而后双手合十,一动不动。渐渐地,风中显现出一个女子的身影,从她袖中飞射出的无数白绫正是这肆虐的狂风本体。 “这到底是……”韩如诩探出个头想问明情况,谁料一条白绫横扫过来,险些将他掀进了河里。 “什么都别问,照我说的做。”卫檀衣将口中的符吹向空中,那软软的纸符竟像鹰一般迎着狂风急雨飞上天空。他很快又掏出一张符,在一角轻轻一捻,纸符开始燃烧,只是那火焰幽蓝幽蓝,如同鬼火。卫檀衣将另一手在火苗上轻轻一抹,火苗立刻变成一簇火焰悬空在他手中。 风中的女子看到那火光,立刻抽回所有的白绫朝他刺来。 此时的韩如诩正护着灯笼小心地爬起来,眼中看到的是无数白绫犹如无数的白龙扑向一动不动的卫檀衣,一瞬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明知必败还敢过来的,也只有你了。”卫檀衣托着火焰的手朝着前方伸出,转眼间引燃了靠近的所有白绫,火势锐不可当地扑向那女子,终于在她一声惊呼中将她身形击溃。 风停了,雨竟也跟着停了,快的好像刚才仅只是楼上泼下了一盆水。 韩如诩低头看了看蜡烛,火苗不知何时已熄灭。 “如此一来女鬼就消失了,韩大人可以到皇上面前去领功,说不定能官进三品,卫某道贺在前了。”卫檀衣拨了拨湿淋淋的长发,朝他走来。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给我说清楚!”韩如诩一纵跃起,揪住他的衣襟。 卫檀衣微笑淡淡:“诚如你所见。”“我一直躲在伞后什么都没看见!” 尽管韩如诩暴跳如雷――在雨里摔一跤全身又脏又湿,这让他不发火都很难,卫檀衣还是笑得好像刚才的一切都没发生过,将他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虽然雨停了,也希望韩大人至少允许我先回去换一身干净衣服,坐下来慢慢说,”唇角又微微上翘,“你问什么我都会如实回答。” ------------ 第六话:欢若见怜时,棺木为谁开(四) 更新时间:2009-11-17 那不是梦,尽管你一直认为我是你幻觉中的影子。 犹记得那日黄昏,久病的你忽然接到家里的消息,你的母亲已过世。当时我就在你的窗外,我听见老宅中仅有的几个人慌乱地呼喊着你的名字,有人冲进大雨中去村东找大夫,好容易才将你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若是那时死去,你心灰意冷定会立刻灰飞烟灭,我也便不会有此刻的期盼与煎熬。可我又为我能怀有侥幸而感激上苍,在那之后你陷入了疯狂之中,失去了唯一想念着自己的人,失去了活下去的意义。我多想能安慰你,毕竟我们比邻多年,你是我南下时唯一的牵挂。 你不再喝药,用那些钱买酒回来没日没夜地喝,喝到吐出来的东西里带着血丝,哭出来的眼泪浑浊不清。 伺候你的人知道再不会有人记得你,也就陆陆续续离开,仅剩的几个人,还在等你死后变卖这老宅然后平分所得。你每日消沉,她们也便不管你,这世上,是否只剩下我在为你担心,连你自己都已经不再求生。 我不知道为何只在那一天你能看得见我,不是一只燕子,而是一个人,看你从桌上滚倒在地,我只是下意识地上前想将你扶起,却被你捉住了手臂。 短暂的对视,我被你埋藏在眼底的不甘所打动,你只是需要一个人来鼓励你,给你活下去的理由,而那些厌倦你的人却从不曾与你对视。 临别时你恋恋不舍不肯放开我的手,我只得随口说一个名字哄你,才得以脱身。 而我却不知道,一个名字若是有了牵挂它的人,就会成真,我依旧守在你窗外,你看不见我,却日日念着那个名字:淬思,淬思…… 我是你檐下的燕子,是你的淬思,你活下去的原因。 如果可以,我希望永远这样陪伴着你,即使你再也无法看见我。 *** 湿淋淋的两个人回到掬月斋,鹦鹉在架子上大喊欢迎。 “回去以后记得熬点姜汤喝下去。”卫檀衣说着,快步走向后院去把湿衣服换了。 韩如诩不以为然地哼一声,将灯笼和油纸伞一并放在入门处,正朝交椅走去,却忽然被一股奇怪的感觉定在原地。那感觉就像是有人在背后盯着自己,眼神恶狠狠地。他一手握住刀柄,猛地转过身去。 背后只有空荡荡敞开的大门,屋檐滴下水珠,打在阶前石上。 是自己的错觉吗? “嘻嘻……”不知何处传来女孩子低低的笑声,韩如诩原地转了几圈,也不见半个人,心里发毛。这时身后突然传来脚步声,他想也没想就拔出刀砍去。 “啪!”手腕被格开,卫檀衣不悦的神色映入眼帘。 “韩大人,动手之前请先确认敌友。”掬月斋主人显然对他在自己的店里对自己动刀感到相当不满,声音都冷了下来。 韩如诩自知理亏,收起刀:“刚才似乎有别的人在附近,我感觉有人在背后瞪我,还听到了女孩子的笑声。” “哦?”卫檀衣好奇地环顾了一遍整个店,然后视线停在了鹦鹉身上,“韩大人听到的该不是鹦鹉学舌吧?近来到店里来的夫人小姐也不少,学了一两声笑也不足为奇。” “那不是鸟的声音!” 尽管韩如诩坚持那是人不是鸟,卫檀衣却只说高烧烧坏了脑袋又喝了酒的人说出来的话不足听信,让他无比光火。 “请,”茶杯递上,“有什么想问的现在可以问了。” 韩如诩一怔:“问什么?”“先前在惠安坊你不是有话想要问吗?” 莫名其妙的大风,能将人扫飞的白绫,还有飞在空中如同一朵盛放白菊的女人,和将她烧成灰烬的幽蓝色的火苗……这些,都不是真的吧? “你到底是什么人?”这个问题的答案或许能解释上面的那种种。 卫檀衣“嗯”地拖出一个常常的鼻音,想了一会儿,答道:“我是巫师,也就是你最痛恨的那种能杀人于无形的人。” 韩如诩一下瞪大了双眼。 “拥有寻常人没有的能力,除此之外我也不过是个普通人,要吃饭也要睡觉。”卫檀衣捧起杯子,语气淡得好像在说别人的事。 “谁管你吃不吃饭睡不睡觉,我问你,当年害死我师娘的……”“如果韩大人怀疑我是当年的凶手,那真是太抬举卫某了,不幸得很,在十岁以前我是整个家中最没用的一个孩子,连蚂蚁都不敢踩。” 卫檀衣连反驳的话都说得云淡风轻,韩如诩隐约感觉他和往常不太一样,却又说不清差在哪儿,又问:“当年师娘真的是死于诅咒吗?” “听你那三言两语我无法知道真相,不过你要是肯把那木符交给我几天,我倒是可以从上面发现一些端倪。” 木符?韩如诩将手放到胸口,木符隔着雨打湿的衣衫可以摸得到。当年师娘握着自己的手,叮嘱自己木符切莫离身。1“木符不能交给你。” 卫檀衣挑了挑眉毛:“那请恕我无能为力。” 韩如诩很矛盾,如果木符离身就是违背了师娘的遗愿,他做不到,但若不离身,又不可能知道当年的凶手是谁,无法报仇,放着血仇不报他也做不到。 “你还可以再考虑几天,或者更久,只是请不要在仇人死了以后才下定决心。人都会死,但是死在老天的手中必不如手刃来得痛快。”卫檀衣说着,添水煮第二次茶。 受不了一身脏衣服,韩如诩没有再坐下去,喝光了杯中的茶就赶回家。 卫檀衣捧着茶杯暖手,脸上微微有一丝笑意,口中道:“很有意思不是么?” 本该再无他人的掬月斋中一声低笑:“卫公子相中的自然不会差。” *** 春风再度吹拂禾陵城,归来的燕子也回到熟悉的檐下 “娘,有小燕子!”屋里跑出一个六七岁大的小女孩,一手拉着少妇的裙摆,一手指着屋檐下燕窝中的黑影。 “是吗,那以后就我们就有小燕子做伴了。”少妇笑着将女儿抱起,和她一起看小燕子修补自己的巢。 老宅已换了主人,不过一个冬天,人面已不知何处去,新住进来的是一大家子,老老少少八九口,人人都身体结实。那个躺在病榻上的少爷再不曾出现,燕子在旧巢中只停留了几天就飞离,从此再也没有回来过。 ------------ 第六话:欢若见怜时,棺木为谁开(五) 更新时间:2009-11-18 “欢迎,欢迎!”脚才踏进门槛,鹦鹉已经迫不及待地开始谄媚。 韩如诩白了那只笨鸟一眼,再转回头来,面前几步远处已有人在等候。那是一名紫衣少女,绾着款式古老的发髻,生着令人无法移目的美丽面容,正笼着双手面带微笑地看着他。 “韩大人请稍候,这就为您煮茶。”少女声音动听,好似乳燕新啼,甘泉清涌。 “啊……好。”韩如诩愣了一下,脸上不自觉烧起来。奇怪,这里何时多了一个这样的女子,而且就眼前的状况来看,少女是在这儿做活? 生得如此漂亮,嗓音又令人心旷神怡,为何要在这样阴暗的古玩店中做事? “韩大人来得正好,”卫檀衣从门外走进来,见少女正将生水倒入釜中,便道,“淬思,先不忙煮茶,既然韩大人来了,先请他替你找回你丢失的东西吧。” 被唤淬思的少女依言放下水瓢,对坐在交椅上的韩如诩欠了欠身:“有劳韩大人。” 韩如诩有些手足无措,又不敢看着面前的少女,只好怒视门口的店主:“这又是怎么回事?” 卫檀衣将手中的提的茶叶放下,说:“这位姑娘遗失了心爱之物,想借助韩大人之手找回。” “是何物?”韩如诩心中郁闷,丢了东西怎么会找到他头上来。 “请韩大人随我们一起到惠安坊再走一转吧。”淬思深深一鞠,韩如诩也就无话可说。 梅雨过去后天气逐渐炎热起来,惠安坊的石桥下洗衣洗菜的妇人三五成群,戏水的孩童由年龄较大的带领着,摸虾游泳自得其乐。女鬼不再出没后惠安坊算是恢复了以往的热闹。 韩如诩一头雾水地跟着二人来到了河边,淬思走在最前头,似乎在找寻着什么。 “就在这附近。”她回过头对身后几步远的卫檀衣点头。 卫檀衣走到河岸边,指着水面:“是在下面吗?” 淬思点点头:“位置不会有错,只怕会不大容易找。” “韩大人,”离他们十来步远的韩如诩闻声转过头,“请到河里把东西捞上来吧!” “啊?” 一整个下午,韩如诩挽着裤脚,黑着一张堪比锅底的脸在河里淘来淘去。淬思并没说清楚自己丢失的究竟是什么,为此韩如诩不得不把手摸到的每一块大小接近的石头都捞起来给她看,然后再郁闷地一块一块扔回水里。 眼看着太阳都要落山了,等在岸上的淬思也露出了焦急的神色,韩如诩想到她之前递手绢给自己擦汗的样子,又不好开口说累了。 “韩大人看起来相当疲倦了,要不明天再来?”卫檀衣语气凉凉地问。 真想反问你怎么不下来一起找,又看看淬思充满期待的样子,韩如诩自认倒霉,今天就不该上门去。手在水下一阵乱刨,忽然感觉之间被什么东西割破了尖锐地痛了一下,两手一起将那东西从砂石间抠出来一看,竟是一片形状怪异的贝壳,夕阳映照下可以看到一丝丝金色的线条。 “似乎是找到了。”卫檀衣并没有看清他手中捧着什么,却笑着说。 淬思接过贝壳连连点头:“正是此物,谢韩大人相助,小女子感激不尽。”说完就要跪下,韩如诩赶紧拦住她:“举手之劳,何须行此大礼。”眼角瞥见卫檀衣一脸嘲弄,心情又变得不快。 “过去多有得罪,还望大人宽宏大量。”淬思又道。 韩如诩不解,自己与她才是第一次见面,何来“过去多有得罪”一说?见她似是不打算明说,也就没有问,含糊地回答:“无妨。” 淬思捧着贝壳转朝夕阳,余辉洒遍她全身,也如那贝壳一般金丝闪耀。“手。”韩如诩正看得呆了,冷不丁耳边传来一声。 卫檀衣用淬思刚才递上的手绢替他把割破的手指简单地包扎起来,末了问道:“木符的事,想好了吗?” “……你怎么比我还心急,”韩如诩戒备地退了半步,“那是师娘留给我唯一的一件物品,你再是窥觊也是白搭。” “真是绝情啊,我还什么都没说呢。”卫檀衣失望地摇摇头,想想又道:“韩大人口口声声厌恶他人用过之物,也能对‘他人用过的护身符’不加排斥随身携带,若是有机会,我倒是想会会这木符的主人。” 韩如诩冷笑:“你在做白日梦吗,人死如灯灭,哪里还有再见的可能。” “那可未必。” 白衣的年轻巫师摊开手心:“我定能与她见面。” 面夕阳而立的淬思忽然出声:“卫公子,我想在这儿多待片刻,请先回吧!” *** “你叫淬思?” 醉醺醺的青年眼神迷蒙地仰望着将自己扶上床的少女,她的面貌十分朦胧,但依然能分辨出那是一张能令人惊艳的脸。 少女仔细替他擦去嘴角的污物,又端了水来给他漱口,忙活了好一会儿才将他安顿好,起身要走时,青年拉住了她的手腕。 “是的。”少女不敢与他对视。 “淬思……你从哪里来?为何会出现在我眼前?我是那么无用,轻易就能被人遗忘,娘也死了,世上再也没有人值得我牵挂,也没有人再会……”青年稀里糊涂地说着醉话,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 少女反握住他的手:“我一直都在你身边,今后也会继续陪着你,请别自暴自弃。”说到这儿,声音微微颤抖。 青年呆呆地望着他,忽然一阵剧烈的咳嗽,少女慌忙又替他轻拍后背,拢上被子,半天才让他止住了咳。“我必须得走了,玉辞公子,请多保重。”天色微白,少女不得不放开他的手。 “你还会再来吗?”青年不舍地问。 “……我不知道。”这是无法许诺的事,少女低下了头。 “我还想再见到你,那些话……那些话,从来没有人对我说过,所人都觉得我是个废物,我不是!我没有任何一点比不上他,我何尝不想有一副健康的身体……”青年捂着脸呜咽不能成声。 少女犹豫了一会儿,手轻轻拂上他单薄的肩膀:“我会再来的。” 太阳终于缓缓升起时,青年沉入了梦乡,少女望着手中的贝壳,神色复杂。 ――这是我唯一一次到河边去游玩时拾到的,若你不能再来,请不要忘了我。 我一直守在你的窗外,只是阴阳相隔,你看不见我的存在。君生我已老,倘若我现在仍旧是人而不是一只燕子,我一定不顾一切地奔到你身边。 因为只有我才知道你的痛苦。 ------------ 第七话:一别后,魂魄不曾入梦来(一) 更新时间:2009-11-19 院子里池塘边的青蛙一大早便开始聒噪,扰人清梦,韩如诩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一时分辨不清自己身在何处。 五年前宣平帝南巡江陵,自己救驾有功被封为御前带刀侍卫,自那时起就不再是自知堂的弟子,而是朝廷命官。他揉着太阳穴确认了自己的身份,又看了看自己熟悉的卧房,不情愿地承认方才只不过是一枕黄粱。 梦中,韩如诩感觉自己只有六七岁,还处于不时被欺负的年纪,有一双温暖的手搂着自己的肩,那感觉犹如躺在摇篮中,宁静而安心。 已经十七年过去了。师娘被人咒死十七年,自己以及众师兄弟乃至师父都一直在试图找到凶手,可是均没有结果。大济重立国本以来便严禁人们研读巫蛊相关书籍,对于信佛之人也管束诸多,似乎是在害怕着什么,因此凶手即使还活着,也必定如卫檀衣那样该换门面另谋生路了。 ……为何会想到他? 韩如诩懊恼地掀了被子,下床更衣。 木符还和往常一样挂在胸前,没有任何异状。通过它真的能找到凶手吗?已经过了许多天,韩如诩还是举棋不定。 ……不,比起木符是否残留着凶手的信息,那人的话究竟有几分可靠更加令人怀疑吧?也许他只是千方百计想要将木符骗到手,自己又欠了他一大笔钱,如果他执意不还,就算是上了公堂自己也是理亏。还是不能交给他,至少要等银子还清以后。 *** 今日来到掬月斋的客人都发现,店中多了一位如花似玉的妙龄少女,店主不在时她总是面带微笑为客人煮茶,陪客人闲聊。男人们自然更加频繁地登门,家中的妻妾都不禁感叹,这年头的声色交易越做越隐蔽,男人的心早就关不住了。 如此的闲言碎语也没少传到卫檀衣的耳朵里,他只是付之一笑:“当真是心中有佛,万物皆有佛性,心中污秽,眼里便容不得洁净。” 这天韩如诩登门,不巧卫檀衣又出门去了,只有淬思在逗鹦鹉,听到脚步声,竟和鹦鹉同拍地说道:“欢迎!” “你家主人呢?”由于淬思每次提到卫檀衣都一律称呼“主人”,韩如诩也干脆这么发问。 “主人到周大人府上去了。”淬思回答着,向多宝格走去。 韩如诩喊住她:“不用备茶了,既然他不在那我晚些时候再来。” “有什么话需要转达的吗?” “不用,我亲自对他说。” 淬思笑得很甜,和卫檀衣那完全是敷衍或者嘲弄的笑不同,韩如诩觉得自己对付狡猾的狐狸还行,对付这种甜蜜的毒药就不怎么拿手,所以并不想过多地接触这个来历不明的少女。 韩如诩走后不久卫檀衣就满面春风地回来了,还没进门就问:“他来过?” “嗯,说是晚些时候再过来。”淬思如实回答。 卫檀衣唇角上扬:“我倒要看看他能撑到什么时候。”话毕,从袖中拿出一只小瓶子,在淬思眼前晃了晃。 淬思问:“在周大人府上发现的?” “嗯,一个小丫头,和周家的少爷有染,后来少爷要娶亲嫌她碍事儿就给杀了,”卫檀衣将瓶子放在茶案上,“只是缠着我哭诉了一番就罢了,倒也挺可怜。” 淬思低了低头:“做婢女的命就如此,她也知道自己争不过那些千金小姐,配不上阔家少爷吧?” 卫檀衣负手而立:“倘若所有感情都讲求门当户对,世间也就少了许多美丽的故事。”忽然问道:“若是你你会如何做?” “韩大人不在,主人就要取笑淬思。”少女笑嘻嘻地不肯回答。 “怎么会,你和他又不一样。” 卫檀衣说着,转身朝后院走去,不忘叮嘱:“管好那小畜生,就算上门来的是一头猪,只要有银子,都给我叫欢迎。” “是。”淬思笑出声来。先前光禄寺卿周永泰派了几个人来请卫檀衣过去,态度高傲得不可一世,鹦鹉也像是会看人,张口就来“滚出去”。和畜生计较的自然也只能是畜生,周永泰听了手下人附耳告知的这段插曲后,脸色一直很难看,却也不好发作。 卫檀衣又是个得了便宜后哪还管你心情如何的人,收了周家婢女的冤魂便扬长而去,以周永泰凡事只图跟风的个性,今后恐怕都很难再光顾掬月斋。 “对了淬思,你有没有感觉到近来有何不对劲?”换了一身衣服回到店里的卫檀衣进门就问。 淬思略一思考,摇摇头:“主人指的是什么?” 卫檀衣虚起眼:“强烈的怨念和血的味道。” *** “你胡说些什么,京城里最近一片太平,哪有你说的什么冤案重刑。” 韩如诩不耐烦地挥手,撵苍蝇一般。 卫檀衣却紧追不舍:“我敢说有就一定有,如果韩大人坚持说没有,只能证明你失职!” “你!”当着十来个属下的面,韩如诩有种被人抽了一耳光的感觉,停下脚步怒视他,“那你说,死人在哪里?说不出来别怪我以诬陷朝廷命官的罪名把你送进牢里!” 卫檀衣张了张口,却又神色黯然:“我不知道。” 韩如诩差点没气炸了,大喊一声:“别理这个疯子,走!”带着一干侍卫继续巡街。 “看来果然是一场饕宴……”卫檀衣望着他们走远,嘴角浮起一丝莫名其妙的笑意。 交班以后韩如诩回到家中,却是坐立难安。白天虽然在街上理直气壮地反驳了卫檀衣的谬论,在他心底,还是免不了担心京城里是否真的发生了不得了的凶杀案,毕竟能让那家伙低头向自己求教的,一定不是小事。 可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倘若真的发生了卫檀衣所说的其悲堪比灭门的凶杀案,又怎么会一点风声都没有传到大理寺? 果然,自己嘴上说那人的话不可信,还是忍不住顺着他的思路去了。 韩如诩解下佩刀,想想又带上,饭也没吃就又出门去。 把京城里不容易被注意到的角落都再巡视一遍,如此一来再是隐秘的案子也能被发现了吧?这么想,韩如诩施展轻功跃上房头,拣着最快的路径朝城西而去。 *** 夜深人静时,一抹时隐时现的黑影乘着夜风,乌云一般飘向了皇宫。 值此时,宫灯尽灭,肩扛嫔妃的太监正飞快奔跑着,将肩上的人送回寝宫,除了巡逻的大内侍卫和值夜的宫女太监,禁宫之中再见不到其他人。 黑影悄悄落在仪凤殿的琉璃瓦上,无声无息,只略作一停留,便又深入到花园之中。仪凤殿乃是皇后寝宫,当今皇后虽不得宠,却也与宣平帝和和睦睦,近来又传说皇后生了第十一位皇子,宣平帝龙颜大悦,赏赐了不少好东西。 “绣女死而锦缎出,百工亡后宫宇起,真是可怜……”卫檀衣望了望那间飘散着诱人气息的房间,遗憾地摇了摇头,猫着腰在花木间穿行。 越来越近,近得已经触手可及般,卫檀衣停下了脚步,拨开面前茂密的迎春花枝条,一口圆圆的井豁然呈现。“原来如此,”他手抚上井缘,轻声叹,“难怪恨意如此强烈,竟然能传到距此地半座城远的永宁坊来。” 仿佛回应他的叹息,井中传出呜咽之声,凄惨不可名状。 卫檀衣朝井中伸出手:“来,到我这里来。” 井深不可测,幽幽的黑暗就如同满溢的井水,一只苍白透明的手从黑水之中探出,握住了卫檀衣向下伸出的手。 ―――― 原诗:《长恨歌》,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入梦来。 ------------ 第七话:一别后,魂魄不曾入梦来(二) 更新时间:2009-11-20 正在这时,值夜的小太监路过花园,隐约见花丛中有异常的颜色,壮着胆子喝问:“谁在那边!” 井中之手一颤,就要缩回,卫檀衣忽然抓紧了它,迅速腾空而起,凌空几步越过了宫墙。 值夜太监看的目瞪口呆,半晌才吓得两腿发软,怪声喊叫起来:“来人啊有鬼!” 动静层层传开,整个皇宫都沸腾起来,宫灯逐一点亮,禁军举着火把犹如红色的河流一般朝着一个方向汇集。 而这时的韩如诩正匆匆赶向皇宫。他已搜遍了整个京城的可疑之处,仍旧找不到任何命案的迹象,百思不得其解之际忽然想到,若是命案发生在深宫之中,那自然是不会被移交大理寺处置,而宫中怨妇多心狠手辣诡计多端,即使杀了人也未必留下痕迹。 想通之后,他松了口气,宫中命案一向是交给内廷去去处理,也不算自己失职,正打算回家休息,又想到自己白天的笃定语气,说不定也将那个好事的家伙引向了皇宫。 “他该不会无聊到夜闯皇宫吧?”韩如诩自言自语。 且不说他有没有理由一定要去,就算是想去,一介古玩商人如何进得了深宫…… ――我是巫师,也就是你最痛恨的那种能杀人于无形的人。 既能杀人于无形,想必潜入皇宫也是易如反掌。不知哪儿来的自信,韩如诩笃定卫檀衣一定会亲自去查看命案现场,这要是被人得知他曾是巫师,按照大济的律法是要问斩的。 必须阻止他! *** 卫檀衣牵着那瘦小的影子鬼魅一般飘过无数人家的屋顶,一落地就飞快地奔向掬月斋紧闭的大门。 “公子……”“现在什么都别说。”瘦小的身影紧紧跟着他。 “淬思,快把门打开!”卫檀衣拍了拍门。拔去门闩的声音才刚响起,那瘦小的身影突然惊呼一声:“公子小心!”卫檀衣还来不及回头,拍门的手就被用力反剪到了身后。 韩如诩像一头发怒的狼,用力掰住他的手:“闹得整个皇宫大乱的人是不是你!” 卫檀衣整个儿地被摁在了门板上动弹不得,表情有些痛苦――手快被拧断了:“为何皇宫里大乱也要怪罪到我的头上来?” “除了你我不作他想,深更半夜鬼鬼祟祟赶回家,若说不出理由就是我猜对了。” 那瘦小的身影倚着墙角,胆战心惊地看着眼前的一幕,然而韩如诩却并没有看到她,只怒气冲冲地逼问卫檀衣。 “虽说守卫京城是韩大人分内之事,深夜出行毕竟也是我的自由,韩大人怎么管得那么宽。”卫檀衣稍微偏了一点身子让手臂不那么痛。 “少废话!” “韩大人如此暴躁,莫非是在为我担心?” 卫檀衣在此时仍不忘挖苦他两句,结果就是胳膊被拧得更痛。 “韩大人,有话不妨进来坐下说,”淬思的声音悠悠从门内传出,“淬思已备好茶。” 韩如诩对自己的身手自然有足够的信心,但轻松出入皇宫不伤一兵一卒的卫檀衣也非等闲之辈,更何况他还是巫师,自己虽说有理,万一此人蛮不讲理最后反而不妙,权衡再三,还是决定暂时让步。“多谢韩大人手下留情。”卫檀衣揉着肩,冷冷地道。 门外三人一同进了掬月斋内,淬思点燃了茶案上的蜡烛,微弱的光线照亮了备好的两杯热茶。“请用茶。”言毕,她默默地退到了一旁,一身紫衣在黑夜里模糊不清,就好像随时可以融入身后的黑暗中。 卫檀衣从容地坐下,也不招呼,径自喝茶。 “现在可以说了吧,为何夜闯皇宫。”韩如诩站得笔直,对案上的茶视若不见。 跟进门来的瘦小身影忽然将手伸向他,似乎要说什么,卫檀衣眼一抬,道:“别碰他。”那影子吓一跳,赶忙将手收回来。 韩如诩莫名其妙地左右环顾,除了站在角落里默不作声的淬思,房中再无第四人。“你在跟谁说话?” “韩大人,如果我说我只是出门会情人,你打算怎样处置我?”卫檀衣答非所问。 “会情人?”韩如诩冷笑,不由想起了几个月前也见到过他深夜送人从后门离开,“卫公子还真是大忙人,白天要做生意,晚上也要做生意。”嘴上也毒了几分。 他这一说不要紧,淬思突然从黑暗里闪出,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把寒光乍现的匕首,逼上他的咽喉:“侮辱主人的话,还请韩大人收回。” 韩如诩被她惊人的速度下了一跳,话哽在喉咙里半天出不来。 “淬思,把匕首收起来。”卫檀衣风平浪静地说到。 “是。”淬思再次回到先前站的位置,不过这一次,似乎不再那么隐蔽,像是有意提醒韩如诩别太放肆。 店中飘荡着一股诡异的沉默,韩如诩无话可说,似乎也忌惮淬思惊人的身手而不敢多言。卫檀衣喝完了杯中的茶,低头想了想,道:“淬思,去把我房间里那只紫檀木的盒子拿来。” “是。”淬思依然用她清亮的声音回答,在韩如诩听来却有如雪水一般冷冽。 不一会儿淬思去而复返,手里捧着一只不大的盒子,来到茶案边,轻轻放下。“可以了,你去休息吧。”卫檀衣伸手打开盒子。 店中仅剩他们二人,以及缩在柱子旁的那瘦小的身影。 “韩大人,就算我说有些事越少接触越好,你也不会听了吧?”卫檀衣从盒盖上取下一只小勺,再从盒子里轻轻剜下一些粉末。 韩如诩不明所以,只脸色阴沉地问:“此话怎讲。” “无妨,既然你执意要踏进来,就请做好与它们终身相伴的准备。” “……它们?” 勺中的粉末轻轻抖落在烛火上,腾起青色的火焰,然后迅速消失。韩如诩目不转睛地盯着跃动的烛火,不明白他究竟想做什么。 “说话吧,不过别靠他太近。”卫檀衣又像是对着不存在的某物说话一般。 韩如诩感觉一阵毛骨悚然,正想大声说点什么驱散这股寒意,只听身后无根地飘来一声呼唤:“韩大人。”顿时全身僵硬。 瘦小的身体,穿着一色水红的宫装,秀发凌乱不堪,俨然是一名宫中随处可见的宫女。韩如诩望了望门,方才淬思确实有插上门栓,可她是怎么不声不响地出现在这儿的?“这……这便是你的情人?”怎么看也是极为普通的相貌,放在卫檀衣那有着妖孽一般的脸的家伙身旁,根本没有任何出彩之处。 “看样子韩大人相信了我是去会情人的话?”卫檀衣将盒子收好。 韩如诩不言。 “韩大人,卫公子是到仪凤殿去救奴婢,请不要怪他,要怪就怪奴婢吧。”宫女楚楚可怜地朝他跪下。 卫檀衣也不劝,垂首坐在椅子上。韩如诩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宫女跪着道:“奴婢是伺候皇后娘娘的一名普通宫女,一日娘娘吩咐我先到浴池净身,稍后伺候她沐浴,奴婢便听命先到浴池洗浴。谁知等来的并不是娘娘,却是……却是皇上。” 韩如诩一愣,就听她继续说下去:“不论奴婢怎样哭求,皇上也不肯放过奴婢,强行要了奴婢的身子便扬长而去,不一会儿娘娘带着两位嬷嬷过来,把我带到一间房中,这一关就是一年。” ------------ 第七话:一别后,魂魄不曾入梦来(三) 更新时间:2009-11-21 “吱呀!”紧闭的房门突然开了,蜷缩在床上的少女全身一颤,抬头望向门口。 进门来的嬷嬷脸如同被浆糊固定住一般没有表情变化,她大步走到床前,鼻音一哼伸出手。 少女吃一惊,赶忙抱紧了怀中的襁褓,向后挪动。 “不给?这还由得你不成!”嬷嬷眼一瞪,就要来抢。 “不!不要把他带走,求求你!”少女拼命护住怀里的婴孩,一面大声哭求。 嬷嬷冷笑:“你以为你是谁,也配求我?娘娘好吃好喝待你,可不是要你造反的,现在正殿那边皇上正等着孩子出世,你想拖到几时?” 少女只摇头,死也不肯放手。 “行了,这孩子将来少不了荣华富贵,娘娘不会亏待他,你这又何必呢?”大概也有一丝心软,嬷嬷劝道。 “不……”少女凝视着孩子胖乎乎的脸蛋,泪珠一颗颗打在绣金线的襁褓上,“陶嬷嬷我求求你,不要把他从我身边带走,求求你了……” 嬷嬷冷哼一声:“求我也没用,谁让你遂了娘娘的心愿怀了龙种,你就是去求皇上也不会有任何作用,快放手!” 二人又在床上扭作一团,孩子被吵醒,哇哇大哭起来,少女一个不留神,襁褓落入了嬷嬷的手中。“把他还给我!”少女跟着扑下床来,死死抱住嬷嬷的小腿。嬷嬷踢她不开,怒道:“你这丫头真是不知趣,来人!” 门外候着的几名宫女走进来。“把她给我拉开,再哭闹下去,就狠狠地打她!” 少女被强行拉回了床上,尽管声嘶力竭地哭求,拼命地想要把孩子抢回来,无奈力气微薄只能被牢牢摁在床上。嬷嬷哼哼一笑,抱着孩子回正殿复命去了。 过了两天,整个仪凤殿都沉浸在喜气当中,再没人注意这间小屋里有个神情萧索的少女。 自从那天孩子被抱走,就再也没人踏进过这间房,没有食物也没有水,只有阳光偶尔穿透紧缩的窗缝照进来,稍作逗留,便又无情离去。 被缺钱的父母卖进皇宫,被其他宫女欺侮,在皇帝手里失去了贞洁,生下了孩子又被残酷地夺走。如今连在乎她生死的人都没有了,大概很快就会饿死,变成发臭的尸骨被人找到吧? “动静小一点,处理干净了。”“知道,小的办事您就放心吧。” 门外突然有脚步声靠近,不及思考门便被打开,首先进来的竟然是一名身材高大的太监,看他摩拳擦掌的样子,少女已经知道自己的下场。 “这小姑娘还挺漂亮的。”太监笑着逼近来。 门旁,抢走孩子的嬷嬷笑道:“若非如此怎能勾引皇上。” 纤细的脖颈被捏住,没有半分挣扎,太监有些讶异,但很快就了然,叹息道:“看开一点吧,做奴才的不就是这命,来世投一户好人家吧。” *** 韩如诩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踏出掬月斋,又是怎么回到自己的家中,一闭上眼,就会想起那名宫女凄惨不可名状的哭声。 一个双十年华的女子被无辜卷入皇储和后位的争夺之中,失了身,失了子,如今连命也一块儿丢了,却只能在一口深井中腐烂,甚至没有人同情她。 不,不仅是那些,回来的一路上,本该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多了许多伸出枯瘦的手乞讨的老人,哭着在街角徘徊的女子,吟诗怅惘着明月的书生,全然和以往不同。起初他以为今晚有什么特别之处,便上前打听,谁知他才刚一碰那书生,书生就惨叫着变成了一缕青烟消失不见。 他们都不是人,都已经不是活在这世上的人!意识到这一点,韩如诩惊出一身冷汗。 也因为他大意地伸出手,街上的冤魂发现了他,纷纷涌了过来,有声嘶力竭咒骂的也有凄凄惨惨哭诉的,韩如诩一旦伸出手想推开他们,所触到的冤魂都会痛苦地蜷成一团然后很快消失不见,就好像他全身带毒,叫人触而毙命。 最后所有的冤魂都消失了,但那一声声凄厉的叫声还萦绕在耳边,韩如诩几乎站立不稳,更挪不出半步。 “大人!”在端来热水的婢女的惊呼中,韩如诩一头栽倒在门前的台阶上。 即使是陷入梦中也无法摆脱冤魂的纠缠,那些曾死在他手里的刺客,流氓都变得面目狰狞,朝他伸出流血不止的手,大声喊着一些听不清的话。 “这可怎么办是好?” “不用担心,把这个拿去熬三次喂他吃下,再在他床前洒满黄豆,明天之内人就能醒过来。” “从奴婢到府上来,就没见过大人病倒,这次是怎么了……” 手忙脚乱的婢女们都涌到厨房去了,剩下卫檀衣和淬思二人在房间里。“换做寻常人,早该吓死了吧?”淬思面带微笑,话中似乎有赞赏之意。他们二人在韩如诩离开后不久便跟了上来,一路上所发生的事尽收眼底,韩如诩在一群冤魂中间挥舞着双臂,最后如同喝醉酒的人一般跌跌撞撞回到了自己的家中。 “的确,若不是他,我也不会动用销魂香。”卫檀衣语气淡淡,望向床上之人的眼神不免还是有几分担心――若是他醒不了呢?自己岂不是前功尽弃。 谎称见韩如诩出门时就不大对劲所以才跟了上来,不能道明真相的卫檀衣假装替他诊了脉,又叫淬思假意出门抓药回来,叮嘱过接下来需要做的事后,二人便离开了韩府,身后跟着千恩万谢的韩府婢女家仆。 翌日黄昏,韩如诩终于从噩梦中挣脱出来,只觉全身都无力,汗湿的里衣贴在身上,像刚被从冷水中拎出来一般,喉咙里却干得像火烧,试了几次都发不出声响,还是进门来查看的婢女发现他醒了,赶忙叫来其他人伺候他擦身更衣,又把褥子被子全都换成了新的。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喝下一壶水后,韩如诩终于能用微弱的声音问。 一名婢女老实地回答:“大人莫名其妙地就晕了过去,幸亏卫公子说见您出门时样子不对,心里不放心跟了出来,还替您切了脉抓了药。” 韩如诩哼一声,没有力气说话,心里却道:“根本就是那家伙作怪自己才会莫名其妙病倒。” 这一躺就是五天,期间就算想上茅房也会走不到门边就犯晕,不得不吃喝拉撒全在房中进行,这一点让韩如诩深恶痛绝却又毫无办法,只想哪天病好了一定要换一间房住。 太子来探过病,那以后太子党就络绎不绝地登门,让他简直怀疑自己的病迟迟不好是不是被这些人烦的,每个人进门来都免不了坐他才坐的椅子,碰他才碰的桌子,更有甚者直接坐在了床边。韩如诩憋着一肚子火气,人一走立刻叫婢女来把被子褥子再换洗一新。 “大人刚喝了药睡下。”“知道了。” 门外很小声的交谈也没逃过韩如诩的耳朵,知道来的人比太子党一些官员更加讨厌,索性翻个身装睡。 “韩大人还真是冷漠,别人来了就是睡着了也要起身迎接,卫某来了就只能见到尊臀。”卫檀衣进门来,笑道。 韩如诩猛地坐起来:“你还有胆进这道门?” 卫檀衣微微一笑:“为何我在韩大人心中竟如此胆怯?” “要不是你那天晚上装神弄鬼,我何至于躺在这里踏不出房门半步!” 卫檀衣知道他爱干净,也不坐下,只好笑地反问:“我装神弄鬼?事到如今韩大人莫不是还觉得那晚看到的一切都是假的,是卫某存心要让韩大人你爬不起床来,排的一出好戏?”见他不答,又道:“你已经亲眼见识了淬思当日暴虐的模样,总不至于觉得她仍是活人吧?” ------------ 第七话:一别后,魂魄不曾入梦来(四) 更新时间:2009-11-22 提到淬思,韩如诩无言以对,尽管也曾好奇地问过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可是当事二人均避而不答,显然将他排斥在外,而他虽然心中郁闷,毕竟也不是他们的同伴,只能作罢。 “京城并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太平,冤魂随处可见,逢盂兰盆节更是鬼影憧憧,只不过是寻常人看不见罢了。”卫檀衣许是站累了,从袖中掏出一块帕子铺在圆凳上这才坐下,倒让韩如诩觉得自己多么吝啬,脸色又更加难看了。 “那为何我却突然能看得见?” 卫檀衣莞尔:“韩大人失忆了不成,当晚我将珍藏的销魂香取出,就为满足你的好奇心,怎么翻脸就不认账了呢?” 销魂香……韩如诩猛然想起那只紫檀木盒子,自己真是被吓傻了,居然忘了卫檀衣曾经从里面取了些粉末倒在烛火上。那便是销魂香?“销魂香……是做什么用的?” “是一种极其罕见的香料,取少许点燃后,嗅到之人就能开阴眼,看见寻常人看不到的冤魂厉鬼。”卫檀衣倒是知无不言。 韩如诩大惊失色:“照这么说,我岂不是一直都要与这些鬼怪相伴?” “便是又如何呢?”卫檀衣反问。 “你!”韩如诩真想狠揍他一顿,又怕自己还没动手就晕倒而不敢妄动,“你竟然……” 卫檀衣指地面:“韩大人大可放心,我已经交代过你府上的仆人在床前撒上黄豆,即使是惨死你刀下的冤魂也无法在你毫无防备之时靠近,而你若是醒着……”笑中似乎多了一些别的意味,“那些鬼怪都无法近你身,这你自己也知道吧?” “靠近你的鬼魂无一例外地会被你化解,所以大可不必担心,倒是除掉这些别人看不见的隐患,也算得上是韩大人你的职责所在吧?” *** “主人,一切已就绪。”淬思领着那名瘦小的宫女来到院中。 卫檀衣头也不回,点点头:“去吧,别让人发现就是了。”淬思应了,牵起那宫女的手出门去。 不多时,店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卫檀衣知道等的人到了,便转身回到店中。 “你找我过来想做什么?”韩如诩一身便装,连刀也未带,站在掬月斋大门口,神色阴晴不定。 “有一出好戏想让韩大人也顺便瞧一瞧。”卫檀衣取过器具预备煮茶。 店中再无第三人,即便如此韩如诩也不敢大意,上次那惨兮兮的宫女也是在本该无他人的这间房里突然出现,或许这点中的每个角落都藏着妖魔鬼怪也说不定。 反复确认过店中只有对面那家伙,就连角落里的鹦鹉也睡着了,韩如诩才放心地坐下来,问:“你又打算让谁见鬼?”这话说得别扭,可又似乎找不到别的词语。 卫檀衣专心致志地照料着炉子,好一会儿才回答他:“韩大人如此了解为某,卫某真是感激涕零。” “哼!”早该知道这人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水逐渐沸腾,在漆黑的屋子里腾起灰白的雾气,卫檀衣并没有着急将碾碎的茶叶倒入,而是不紧不慢地拿起一早放在案上的一张白纸,用剪子剪成一个不规则的圆,然后盛上一瓢滚水,缓缓倾倒在纸面上。 韩如诩退了退,不解:“你这是要做什么?” “你很快就会知道了。”卫檀衣将整张纸全都打湿以后,食指压住下唇低声念起了韩如诩完全听不懂的咒语。 不一会儿,纸面开始变色,开始是一些不甚明晰的色块,而后竟渐渐变成了会动的画面,好像桌面被穿透,能看见另一头的事物。韩如诩盯着纸面目不转睛,忽然失声惊叫:“这是皇宫内……没错,是尊微宫,”猛地抬起头,“你要对皇上下手?” “你猜对了一半,继续看吧。”卫檀衣倒像是兴趣缺缺,转身又将茶叶倒入釜中。 纸面上很快出现了那天见到的宫女,她穿过尊微宫正殿的大门,步履缥缈地走向熟睡的宣平帝。韩如诩不知道将会发生什么,紧张得喉咙发干。 那宫女也许说了什么,宣平帝突然惊坐起,直愣愣地望着她。 “挺有意思的不是么?”卫檀衣将茶递过去,被挡了回来,韩如诩看得太投入,对他妨碍视线的手感到不满。 突然,宣平帝一跃而起,掐住了宫女的脖子,将她摁在了一旁的桌上,宫女拼命地挣扎,年过五旬的宣平帝力气远胜于她,不一会儿宫女放弃了挣扎,身体开始变得透明。就在这时,一片明晃晃的白色突然闯入了韩如诩的视线,来人将手覆上宫女的双眼,那涣散的身影立刻朝着她的手汇聚而去消失不见。 “这是……”韩如诩被这两重变故惊得说不出话来,还待再看,卫檀衣已伸手将白纸揭下,茶案上仅剩一滩水渍。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卫檀衣淡淡地将茶杯推过去:“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我想我无须再作解释。” 一杯茶未尽,淬思飘然归来,见韩如诩在座只是略微点头示意,径直走向低头不语的卫檀衣。 “主人,事情办妥了。”往日总是着紫衣的淬思今日却穿着与初见时一样的白衣,令韩如诩不由得把刚才闯入眼帘的白影认作是她。 “好,东西给我吧。”卫檀衣放下茶杯,迎着她走过去。 淬思闭上眼仰起了头,朱唇微启,那样子让韩如诩心下一惊――这是要干什么?更令他吃惊的还在后面,卫檀衣竟然走上前,低头靠近淬思,大有要同她接吻的意思。 “你们……!”韩如诩喊出两个字却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 就在唇齿即将相交之际,一缕暗红的烟自淬思口中逸出,被卫檀衣尽数吸入,极短的一瞬间过后卫檀衣转身回到茶案边,饮尽杯中茶。 韩如诩好像刚经历了什么惊险般,松懈下来只觉得背后冒汗,不满道:“你们那样算怎么回事?” “哦?”正要弯腰再盛茶的卫檀衣和捶着肩准备回后院休息的淬思同时看向他。 “我是指……你们刚才在做什么?” 淬思突然笑了出来,好像听到了什么特别可笑的事,手掩住口却掩不住眼都弯成了月牙。“韩大人觉得我们在做什么?”卫檀衣嘴角一勾,故意反问。 韩如诩一皱眉:“我哪儿知道。”淬思还笑个不停,他脸都红到耳根去了,卫檀衣抬了抬下颌:“淬思,不要笑话韩大人,他尚未娶妻,不免少年心性。”淬思点头,却还是笑。 “谁少年心性!”韩如诩冒火,“你自己分明比我年幼!” “可是韩大人,我并没有你那么多的绮念,这不正说明韩大人你虽年长于我,却更加青涩么?”卫檀衣像是打定主意不气死他不罢休,越说越挑衅。 韩如诩七窍生烟,正准备冲上来一拳揍扁这笑得令人烦躁的脸,淬思走过来拦住他,笑着说:“韩大人误会了,淬思和主人各自都有心上人,怎么会不明不白地做那种事。” “要说心上人……”卫檀衣似乎还想说什么,触到韩如诩愤怒的视线后稍加收敛,转而问,“淬思,你心心念念的那位公子,比起我如何?” 淬思笑道:“自然胜过主人千百倍。” 韩如诩正要逮着机会嘲笑,又听卫檀衣问道:“那若是与韩大人比呢?” “这个……自然胜过韩大人千万倍。” “哈哈哈……”这回卫檀衣哈哈大笑起来,韩如诩脸色铁青,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淬思抱歉地朝韩如诩欠了欠身,道:“韩大人莫生气,只是玉辞公子一介书生,淬思自然更欣赏主人。”韩如诩哼一声,心中想这人何时有书生气了。 卫檀衣却像是听到什么震撼的内容般,半晌才问:“……玉辞公子?那人姓什么?” “姬,姬玉辞。”淬思不知他想到了何事,如实回答。 姬玉辞! 即使在昏暗的烛光中,韩如诩也能看出,卫檀衣的神色突然变的说不出的怪异。 ------------ 第八话:可知否,君恩浅处草方深(一) 更新时间:2009-11-23 归雁亭,茶香四溢。 “当真不介意么,我还真不知道你如此绝情。”背靠石柱的少年红衣翩翩,乌丝散入风中,一张近乎妖艳的脸上不见半点表情,浑身散发着放肆的杀气。 亭中一方竹制茶案,案旁黑衣男子悠悠地品着碗中茶,双目轻阖:“你指什么?” 红衣少年怒道:“你还问我指什么?祸兮就这么投江自尽了,你竟然无动于衷,还在这里喝茶!” 黑衣男子笑了,摇摇头:“我怎能无动于衷,祸兮和你一样也是我的徒儿,只是她做出的选择,我又怎能改变?” “可你明知她会这么做,却不肯……”少年猛地断了话头,一把抢过男子送往嘴边的茶碗,用力抛出了亭子。 男子露出了无奈的神情,道:“檀衣,你只知恨能杀人,却不知爱也能杀人。” 少年怔了怔,男子对他招招手:“你坐下,你替为师点茶,为师也赠你一份礼物。”“我不需要礼物。”少年生硬地驳回。 “你会感兴趣的,”男子指着茶碾中残留的些许茶粉,“这茶名为玉蝶振翅,你可知它的来历?” 少年望着茶碾,半晌轻轻摇头。 “这原不是什么特别的茶,只因有了凄美的故事,世人竞相追捧,也就抬高了它的价格,”男子用指尖沾了一点茶粉,放入口中,“情太深,若不是对方所需,只会两败俱伤。” *** “檀衣?韩大人怎么会找小王打听他的事?” 太子好奇地放下了手中的毛笔,含笑望着他。韩如诩噎了噎,尴尬地回答:“据卑职了解,那人在京城只与殿下交好,所以……” “嗯,再有?” “再有?再有什么?”韩如诩不解地望着他。 太子笑着起身,竖起手指:“小王问了三个问题,第一,为何韩大人会来打听,第二,为何向小王打听,第三,为何是打听檀衣的事。韩大人,你只回答了一个,小王当然要追问。” 被耍了。韩如诩自认倒霉,只好说:“卑职还有旧账没有同他算清楚,不能让他这么溜了,故而……” 太子也就不再戏弄他,请他到外间坐下,果品端上来以后,才道:“前些日子小王到他店里去过,听他的口气,似乎是打算去武公山一转,至于去做什么,小王没有问。”韩如诩才待要点头,他又打趣道:“小王可是听说韩大人进来一直往掬月斋跑,难道檀衣要出远门的事韩大人竟然会不知道?” “……卑职与他交恶,自然不会听他说这些。”不得已,韩如诩谎称。 “小王送他的一套玉杯,似乎仅有一只闲置不用,却不知那第三只是为何人而留。” “殿下!请勿取笑。” 太子哈哈笑着拢起手:“韩大人是太不诚实了,檀衣既然不告诉你,想必有他的原因,你也不必太过介怀,你们之间想必也有小王所不知道的秘密,所以大可放心。” 韩如诩脸色难看,低头不语。 “这样吧,若是实在放心不下,就跟过去瞧瞧……”“殿下!”“韩大人别急,小王是想说,能让檀衣不远万里亲自前去的,恐怕只有上好的茶叶,韩大人替小王跑一趟,倘若真有好茶,别让他独吞了。” 太子神情似是悠然,又带有几分忧虑,半晌又道:“十一弟的出生还真是时候。” 韩如诩知道太子打发自己去武公山一定不只是为了他的焦虑或是好茶,支开自己怕也是有什么不得了的事要发生,自己不便在场,当下也就不再反抗,领了自己不大情愿的命令离开了点苍阁。 *** 出了小村,路越发难走了,卫檀衣不得不踮起脚尖小心地找寻干燥的路面下脚。昨夜的一场大雨出乎了预料,本就崎岖的山路会不会被泥沙堵塞也未可知,但想到时间就快到了,他又没法回头。 “年轻人这是要上山吗?”路旁一个叼着旱烟袋的老伯友好地冲他打招呼。 卫檀衣停下脚步,笑容和煦:“是啊,本是昨日就要动身,可被这一场大雨耽搁了。” 老伯点点头,给烟袋里填满烟草,擦了几次火石都没能点燃。卫檀衣踉跄着上前,替他点燃了烟草。“这么一身打扮上山可不行,”老伯笑着冲他点头致谢,“你等会儿,我给你拿双草鞋,自家扎的,走山路方便。”说着转身朝不远处的房屋走去。 不多时老伯拎着草鞋返回来,递给了他:“你一看就不是惯于爬山的人,穿上吧。” “多谢!”虽然自己根本不需要草鞋,卫檀衣还是接受了老伯的好意,接过了草鞋,想想又把行囊递过去,“老人家,晚辈还有一物想麻烦您代为保管,背着上山是有些累赘了。” “没事没事,回头记得来拿就是了。”老伯接过他的行囊,指了指自己的方向。 一包衣物换了一双草鞋,确实轻便了不少,卫檀衣倒也不特别在意要不要取回自己的行囊,只是心想就算自己要给钱老人也不会答应,才换个法子做了交换。 兴许会用得上。 由于担心泥沙坍塌,山下的村民都没有上山,越往上走人便越少见,到后来方圆十里不见人了,卫檀衣终于松了一口气,解了头巾将一头长发捆起,再将裾长袖宽的外衫一脱,剩下事先穿在里面的直衣――袖口裤脚都已扎紧,即使在山林间飞奔也不会受到阻碍。 翩翩公子摇身一变,更像是探访高人的侠客,卫檀衣将白色的长衫随手抛弃在路边的灌木丛上,仅提着草鞋,轻轻一跃而起,足不点地地朝着山林深处而去。 与此同时,赶路的韩如诩借这场大雨赶上了先他一步的卫檀衣,除了郴州就一直打听,顶着那张到哪里都惹是生非的脸,卫檀衣的踪迹一点儿都不难寻,前脚离开村子,韩如诩后脚就来打听。 “上山去了?还一个人?”韩如诩听了小孩子们的话,惊得眼珠都要脱眶了,大雨之后与山为伴的村民都不敢贸然上山,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商人一个人上山?不想要命了不成? “那个哥哥会变戏法,好厉害的!”一个赤裸着上身的小男孩说。对了,那家伙还是个巫师……韩如诩拍了拍头,自己总是忘了件事。 不过即使是巫师也无法阻止灾难的发生吧?自己还是跟上去看看好了。 沿着脚印追寻上山,逐渐地见不到人影,韩如诩抬头看了看灰蒙蒙的天,心里不免开始担忧,万一自己被困在山上,岂不是太亏了? ―――――― 原诗:《一休诗集》,荣辱悲欢目前事,君恩浅处草方深。 ------------ 第八话:可知否,君恩浅处草方深(二) 更新时间:2009-11-24 正想着,前方突然没了脚印。韩如诩茫然地四下找寻,终于发现了不远处灌木丛上扔着一件白色长衫。“衣服怎么会扔在这儿?”衣服在这儿,人应该就在不远处吧,可为何没了脚印?“难道他化成烟飘走了?” 扑了个空的韩如诩很是恼火,扔了长衫就要下山时,忽然想脸色变得很难看。 传说这武公山里藏着世外高人,莫非是把他虏回去做奴隶了?那似乎也不需要脱衣服,莫非是拖到附近吃了?呸呸呸人怎能吃人。脱了衣服若不是吃肉,那难道是…… 韩如诩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大跳,屏气凝神听着周围的动静,虽然没有任何不对劲,他还是想不出第二种情况,看来那位世外高人定是一名寂寞的女子,好容易见到了顺眼的男人立刻就拖走了。 “咳咳!”再想下去就太不好了,韩如诩赶紧打住,还是决定去救人――不是救卫檀衣,而是救那个说不定会被咒死的高人前辈。 越往前路越是泥泞,韩如诩开始后悔自己干嘛要胡思乱想,干嘛要跟上山来,甚至是干嘛要去找太子打听,这人消失了于自己不是反而有利么,追过来自讨苦吃! *** 迷迷糊糊中醒过来,青年发现自己躺在一片花海中,背后是一片断崖,还残留着自己滑下来时候的痕迹。 这是哪里?青年活动了一下全身,发现只是左脚扭伤,其他并无大碍,便一瘸一拐地朝着眼前姹紫嫣红的花海深处走去。 仿佛梦境一般开满各色野花的山谷,清风拂过时撩起淡淡芳香,寂静得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和花瓣摩挲的声响,青年几乎忘了脚踝的痛楚,痴痴地望着眼前的一切。 若是那山谷深处再走来一位绝世美人,他一定会认为这是临死前的幻觉。 然而山谷中出来的并非绝代佳人,而是成千上万的蝴蝶,它们扇动翅膀扑向盛芳的花朵,片刻之后又腾起,如此反复不休,犹如无数美丽少女在花丛中嬉戏。青年看得呆了,就连蝴蝶误停在他的肩头都未察觉。 如此美景,即使倾一生相伴又有何妨! 青年蹒跚地继续前行,小心地避免踩到那些娇弱的花朵,所过之处蝶翼扇动,洒下磷光闪闪的粉末。 这定是梦,总有一天会醒来,既是如此,且让我此刻沉沦…… *** 爬过大半个山头,饶是韩如诩自幼习武也累得气喘吁吁,两脚灌铅一样重。 雨后的高山渐渐起雾,灰蒙蒙地看不清前方的路,他一步一摸索,好几次差点滑下悬崖,惊得冷汗一层一层。“到底在搞些什么,非到这种鬼地方来。”韩如诩陷入自我厌恶之中,骂骂咧咧。 又走了一段后脚下一滑,摔得满身是泥,他大怒,索性不起来了,坐在肮脏的淤泥里自暴自弃。以他极度爱干净的个性,这种事恐怕一生也不会再有第二次了,可惜眼下他管不了这么多,只觉得一肚子气没处撒。 偏偏这时又淅淅沥沥下起了雨,虽然不大,却妨碍了视线,韩如诩只好臭着一张脸往前走,想找一棵树避避雨,而这几步距离后,竟然看到了人。 雾中模模糊糊有个红色的影子,看身高应该是一名男子,只是那人背对自己,站在应该是悬崖边的地方一动不动,雨丝打在他高束的长发上,他也毫不介意。 “请……”问字尚未出口,那红色的影子纵身一跃竟是要投崖,韩如诩大惊失色,不顾全身酸软就扑过去一把捉住了那人的手臂,几经打滑后勉强抓紧了手腕,而他自己也因此扑倒在地,抱着崖边的一棵马尾松才算没摔下去。 被他拉住的人呼痛一声,在雨中抬起头,两眼像是燃烧着一样怒视他。韩如诩一下傻了,这人……这人不是卫檀衣么? 他为何要跳崖?他为何突然变了装束?还有,自己救了他,为何他反而用那种眼神瞪过来? “你!还不给我撒手!”卫檀衣仰头没一会儿就被迫低下了,否则雨水全都打在他的脸上,他连眼睛都无法睁开。 “什么?”韩如诩以为自己听岔了,“好好的为何要想不开?” 卫檀衣又抬了一次头,最后还是迫于雨势用另一手挡住了眼:“你疯了吗!快放开……” 本是想说“我拉你上来再说”,结果经历一场大雨后的崖边泥土甚松,松树本就是勉强扎根,下方已经全空,此时更加挂不住两个人,“咔嚓”一声断了根。“哇!”韩如诩惊得惨叫一声,头冲下跟着那一人一树一齐栽下了山谷。 失去意识前他脑海中最后闪过一个念头――自己竟然是这么满身污垢地去阎王殿! *** 门被敲响了,书房内的中年男子正高兴着,随口道:“进来。” 一只漂亮的绣花鞋踏进了房门:“老爷,莫先生来了,是否请他到书房来?” 中年男子含笑摇了摇头,招呼道:“不忙不忙,姚娘你来看,这是老爷我昨日刚得的宝贝,距今可有七百年之久,别看破旧,可值这一个园子那么多啊。”说着,将一直把玩在手的古币摊开在手心中给她看。 女子笑着走过去:“老爷,那要是在妾身和着古币之间选择,老爷会要谁?” “这还用说,”中年男子一把揽过她的腰肢,“我的姚娘可是千金不换,区区一枚古币哪能与你相提并论。” “老爷!”女子娇嗔了一声,催促道,“快去吧,莫先生是这方面的行家,老爷会高兴的。” 中年男子笑着放开她:“还是姚娘懂老爷我的心,贴心,有你一个,哪怕满屋子的宝贝全没了也值得。” 在女子的反复催促中,中年男子握紧了古币,随她一同到厅堂见客。 女子口中的莫先生是个年过六旬的老头儿,一把山羊胡衬得他很有学识,其实不过是几条街外一家玉器行的古玩商人,由于和这家老爷志趣相投,不时就被请上门来,一同鉴赏主人的收藏。 “莫先生别来无恙?”中年男子美人在旁宝贝在手,笑得格外舒畅,与此相对,莫姓男子一把瘦骨,穿着也寒酸,只能赶紧起来作揖问候。 寒暄过后二人分别入座,姚娘为他们端来了果品,而后便退了下去。 莫姓男子端着脸上不甚自然的笑容,试探着问:“不知道艾老爷近来可是有了新的宝贝,在下也想开开眼界,不知……” 中年男子笑呵呵地凑过去,压低了嗓音:“不瞒先生,我今日得了一件价值连城的宝贝,正是要给先生瞧瞧。” “哦?”莫姓男子满脸放光,“现在何处?” “就在此处。”中年男子说着,打开了紧握的拳头。莫姓男子赶忙伸头看。 只见那斑驳了图案的古币上赫然刻着“惠德通宝”四个大字。莫姓男子失声惊叫:“这……!这可是真品?” “确是真品。”中年男子颇为自得地道。 莫姓男子一副想要触碰又畏首畏尾的样子,连连称赞:“这若是真品,那可是价值连城的宝贝啊!想那琼朝不过短短数十年,铸币甚少,一枚也抵上万金呐!” 这番话在中年男子听来颇为受用,他所要的无外乎眼前这人的赞美与羡慕,便道:“莫先生言重了不过哪怕不值万金,也算得上无价之宝了,想我艾某人一生喜好收集古玩字画,终于还是得了一件稀世之宝啊。” “是是,在下恭喜艾老爷了!”莫姓男子连连道贺,笑容却不那么舒坦了。 ------------ 第八话:可知否,君恩浅处草方深(三) 更新时间:2009-11-25 卫檀衣一脸晦气地从泥块中爬出来,一身红衣沾满了污渍,即便是普通人也要皱眉头了。 “净会添乱。”抱怨了一句之后,他跨过折断的松枝就要离开。 一只苍白的手腕抓住了他的脚踝。 “少来,”卫檀衣不耐烦地踢开,“自己不就能爬起来么?” 韩如诩表情痛不欲生:“腰折了……” “那与我何干,又不是我弄折的。”虽然这么说,卫檀衣还是搭了一把手,将他扶起来。两人此时均是满身污泥蓬头垢面,而韩如诩又站立不稳更加狼狈,走在一起活像两个逃难人。 走了几步卫檀衣失去了耐心,手一撒:“我看你还是原地待着别再乱跑了,伤筋动骨一百天,再逞强当心下半辈子都躺着过。”韩如诩勉强扶住了断崖才没有坐下去,可也沾了满手泥。 “好像是扭得不轻……”稍一活动就疼得冒汗,韩如诩无可奈何地跪了下去,“这种地方怕是也找不到大夫,你自己设发上去吧,找得到人再来救我。” 卫檀衣眉头一挑,在他身旁蹲下,两手摸上他的腰一路按捏。 “你做什……啊!”韩如诩被他摸得发毛,那手却突然一用力,腰部疼得好像断开了一般。 “你动一下试试。” 尝试着弯了弯,竟然比先前舒服多了,尽管疼是不可避免的,错位的别扭干总算是没了。韩如诩明白过来刚才那是在替他矫正扭伤的腰骨,不由心生敬佩:“你竟懂得医术?” 卫檀衣面不改色:“习武之人若连这点本事都没有,早就成废人了。” “你习武?”这可是第一次知道。 “……未曾。” 一听就是谎言,不过眼下韩如诩没有多余的精力挑剔,自己活络一下筋骨,也就不那么痛了。他确实看不透卫檀衣这个人,不知道他那虚伪的笑容背后到底有多少秘密,这些自然是不方便问,可心里又总痒痒,这滋味可不好受。 “好了么,那就自己上去,我还有要事在身,没工夫陪你闲耗。”卫檀衣见他能自己行走了,便冷不丁抛出一句。 韩如诩困惑地望着他:“既是有要事在身,为何自寻短见?”话一出便立时知道自己说错了,因为对面那人的眼忽然虚起,习惯上翘的唇角也抿成了一条危险的直线。 “韩如诩,你哪只眼睛看见我自寻短见?”相识至今,卫檀衣这么直呼其名还从未有过,看样子是气得不轻,“你横插一手妨碍了我,还想做出被我连累的样子来么?” 被他这么一问,韩如诩半个字也说不出来,一种被毒蛇盯住的感觉令他毛骨悚然,而这种恐惧就来自面前那看起来格外慑人的家伙,要不是他还有一张漂亮的脸庞,真会让人以为地狱里的恶鬼现身了,否则怎么会有那么阴毒的眼神。 无声的对峙持续了很久,卫檀衣忽然像是厌倦了一般收回了视线,语气又变得云淡风轻:“后会有期。” 尽管先前的眼神太吓人,韩如诩还是决定跟上去,毕竟这深山之中再没有第三人,倘若是他们俩也走散了,下山就更显得无望了。而卫檀衣只顾自己朝前走,并未管他跟在几步开外。 之前并未在意,这山谷中全无一草一木,黢黑的泥土让走过的人两脚越来越沉重,与两旁悬崖上白雾中依约的青翠简直霄壤之别。韩如诩扶着腰,一面观察四周的情况一面紧跟着前面的卫檀衣――那家伙就算是满身淤泥也走得那么自在,不觉得脏么? 也不知走了多久,卫檀衣忽然停了下来。 “就是这里。”他指着脚下。 “诶?”韩如诩不确定他是否在跟自己说,只多走了几步便停下。 卫檀衣蹲下身去,不知做了些什么,再起身时随意地甩了甩手,原来是洗了手。这才看到他前方有一条浅浅的小溪,所谓的就是这里,莫非是有水可以洗手么? “曲肱枕细流,闲卧赋玄幽。由来我自足,不担身外忧。”卫檀衣忽然悠悠地吟道,然后指了指溪水:“这便是诗中的细流,”再一回身指荒芜的山谷,“这里原本开满了玄幽花。” 韩如诩只觉得诗似曾相识,但毕竟习武出身,对于诗词歌赋并无太深造诣,只问:“那花都上哪儿去了?” “被烧了。” 卫檀衣掸了掸身上的泥,又弯下去掬水洗手:“你听说过琼惠德年间玉蝶振翅的故事吗?” “玉蝶振翅?那不是茶的名字嘛。”韩如诩记得在自己受封御前四品带刀侍卫的那天,宣平帝赐给他的茶就是玉蝶振翅,只不过那是他在意的是那只被人用过的杯子,时候才知道玉蝶振翅是御用贡茶,连太子都分不到一两。 “你倒还知道,”卫檀衣露出算是赞许的目光,后道,“那琼皇烧山的故事你听过吗?” *** 深夜,姚娘一个人在卧房梳洗。老爷昨天就出了远门,家中只剩下她和一干仆人,夜深人静时难免心生寂寞,对着镜子梳理长发时,忍不住叹了口气。 老爷临走前将那枚珍贵的惠德通宝放在了卧房的楠木立柜的一个抽屉中,姚娘放开一头青丝,又到抽屉边查看古币是否还在。 正当她确认古币安然无恙,准备上床睡觉时,背后一阵冷风刮过,还不及回头,已经被一块帕子捂住了口鼻,瞬时晕了过去。 两天后艾老爷心急火燎地赶回了回来,府中上下惶恐不安,丢了老爷最珍贵的古币,夫人又受了惊吓病卧在床,谁也不敢多出一声,就怕惹怒了主人从此被撵出家门。 “姚娘,姚娘你怎么样?”艾老爷急匆匆奔进卧房,只见爱妻梨花带雨地坐在床上,看到他进来几乎要蜷缩成一团。 一旁的婢女赶忙道:“老爷,夫人受了惊吓,暂时还……”艾老爷却不管这许多,奔至床前要将姚娘揽入怀中,姚娘却惨叫一声,裹紧了被子往床脚缩去。 艾老爷无从下手,只得连连叹气。不多时,管家赶了过来,艾老爷仔细询问了情况,发现丢失的仅有藏在卧房内的古币,不由大怒:“这个畜生!”姚娘缩在床角,闻声更是恨不得把脑袋也一并藏起。 *** “琼惠德年间有一名贤人,具名不详,但世人都称他为柳郎,想来是姓柳。” 黑衣男子唇边带着淡淡的微笑,神情却好似在回忆前世:“这位柳贤人相传是东望皇室后裔,因而在琼皇统一各国后不肯屈服,独自一人来到了武公山隐居,失神间摔下了悬崖,因而发现了一片世外桃源。” “那山谷中开满了野花,姹紫嫣红的好看极了,而且有成百上千的蝴蝶萦绕整个山谷,举世罕见。柳贤人正是心灰意冷之际,见了这美景不免心生向往,便在那山谷里住了下来,条件是差了些,可有着美景相伴,总好过受琼皇的压迫。于是除非必要,例如添置衣物器皿,否则他绝不下山,而为了营生,他偶尔也卖一卖字画,只是没料到自己的字画竟然会传到皇宫里,得到琼皇的极高赞赏。” ------------ 第八话:可知否,君恩浅处草方深(四) 更新时间:2009-11-26 红衣少年似乎听得有些不耐烦,将视线转向了亭外舒卷的浮云。 “这柳贤人生平最爱的是茶,其次便是书画,过去锦衣玉食的生活中他无忧无虑,练得一手好字,而到了武公山中条件不佳,他便更多地将心思花在了茶上。”说到这儿,黑衣男子满意地看到徒儿转头盯着自己,眼神像是在说继续讲。 “在武公山的花海之中有一棵极不起眼的小树,柳贤人过去闲来无事就采了几片叶子回去煎制,觉得味道也就一般,便没有在意,可在琼皇一次次派人入山请他,扰乱了他的清净之后,一日他无心将采集自百花的露水倒入了茶汤,自此便发觉原来那株茶必须要佐以花露才可口。在世外烦恼的不断侵袭之中,只有这采自深山中,集天地精华于一身的茶才能给他以慰藉,柳贤人便以初入山谷时见到的万蝶飞舞之景,将这茶起名为――玉蝶振翅。” *** 韩如诩在溪水中洗干净了双手,又努力将鞋上的泥块也刮去,衣服是无可奈何了,只能将就。 “待会儿回去照样得弄脏鞋,那么讲究做什么?”卫檀衣不轻不重地讥笑道。 “随你怎么说。” 一双草鞋扔了过去:“套在外面。” 韩如诩嫌弃地看了看那双旧草鞋,可想到待会儿还得擦一次鞋,还是把草鞋套在外。按照正常大小编制的草鞋套在普通皂靴外自然是相当挤脚,不过比起弄脏……难受也是其次了。 “后来那个柳贤人怎样了?”穿好鞋时,卫檀衣早已走出好远,韩如诩不得不趔趄着追上去。 “后来啊,”卫檀衣似乎在思考,“由于他坚持不肯屈服,惠德帝一怒之下下令烧山,将你我脚下这整个山谷全化为一片火海,柳贤人也在这场大火中离世,与他心爱的玄幽花和蝴蝶,以及茶树一起葬身火海。” 韩如诩还待再问,卫檀衣忽然蹲下身去,发出惊喜的喊声:“快看!”韩如诩好奇,几步赶过去,扶着腰俯身去看,只见卫檀衣跟前黢黑的泥土中钻出一株嫩绿的苗,与泥土对比之下格外鲜艳。 “时隔近千年,玉蝶振翅竟然重现人间了。”卫檀衣以一种难以置信的口气叹道。 “重现人间?那一直以来流传的玉蝶振翅……”“不过是后人将凄美的故事寄托在了武公山普通的茶叶上借以抬价罢了。” 韩如诩禁不住要吐舌头,心想若是皇上得知自己喝的一直是赝品,不知会不会大发雷霆。 “或许是因为人们已经忘记了玉蝶振翅为何名贵,它才获得了重生吧?”卫檀衣将食指轻轻点在嫩苗上,“情太深,若不是对方所需,只会两败俱伤。” 隐约觉得他话中有话,却又分辨不清,思索间卫檀衣已起身,淡然道:“走吧,是时候下山了。”想想又道,“今日所见所闻,还请韩大人对太子殿下保密,若是让他得知此处有好茶,就是漫山遍野的玉蝶振翅也会毁于一旦。” *** 回到了山下,二人一同借宿在山脚的那户老人家中,老人冒着雨去请了村里的大夫过来替韩如诩治疗扭伤的腰,令他感激不尽。 “你是早有预感么,茶树发芽一事。”大夫离开后,韩如诩老实地趴在床上,为了不让自己过分在意这床上的被褥新旧,只得缠着卫檀衣说话。 卫檀衣气定神闲地喝着山泉水:“世上并无预感,只有巧合。” “那为何偏偏这个时候过来?” “韩大人,”卫檀衣似乎很不耐烦,“你能不要管那么多么?” 韩如诩吃瘪,气呼呼地扭开了头。看他那样子卫檀衣只觉得好笑,便挖苦:“这便生气了?是否需要卫某去买串糖葫芦来哄一哄韩大人?” 这话一出床上的人立刻暴跳如雷:“卫檀衣!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紧接着又表情痛苦地摔了回去――暴躁的后果,后腰再一次扭伤。 这么一通折腾少不了主人又要进来问东问西,韩如诩疼得说不出话来,偏偏卫檀衣又坐在原处一动不动二话不说,倒好像和他毫无关联,看着便气人。待主人家到外间去了,卫檀衣才不咸不淡地道:“看在韩大人因为卫某两度受伤的份上,那欠条再划去五百两好了。”就此要撇去自己的罪过。 “谁稀罕五百两银子……”虽然嘴硬,还是无话可说。 “其实我突然间想到要来武公山,和太子殿下不无关系,”卫檀衣到也不计较他口是心非,最后还是好心地回答他,“怀墨一事,殿下赏了我不少东西,可那其中却有一件赝品,我将它扔在角落里许久未过问,谁想它不久前竟然成了精,化作绝色女子,求我一定要到武功山来一趟。” 见韩如诩听得一愣一愣,他忍不住笑:“韩大人当真好骗!” “……卫檀衣!” “是,草民在。” 接连被戏弄之后韩如诩已经懒得再计较,恶狠狠地磨了磨牙就算是发泄怒意。 “琼皇烧山一事在当时引起了不小的轰动,文人间愤懑之词不断传进惠德帝耳中,又引发了屠杀三千书生的惨案,这是人尽皆知的了吧?琼王朝也因暴政三世而亡,即使说柳贤人的冤魂毁灭了琼王朝也不为过。” 卫檀衣眯起眼望着窗外的雨:“由于历时短暂,当初的铸币也并不规范,真正的惠德通宝仅有数枚,至今依然在惠德帝那无人知晓的陵墓中。太子殿下赏我的古币中就有一枚伪造的惠德通宝,巧得很,当初也有人因为太过珍爱这枚赝币而害死了他所珍爱的人,那冤死的美人日日在房梁上哭泣,若不是淬思心细我还真没有察觉。” “情太深,若不是对方所需,只会两败俱伤……是这个意思吗?”韩如诩忽然记起他在山上所说的话。 “不错,惠德帝求贤不成葬送了整个王朝,而那收藏古币之人也因炫耀所得而害死了爱妻,皆是过于执拗而因小失大。当初师父告诉我这个故事,大概是希望我能够体谅他吧?”卫檀衣幽幽道。 韩如诩奇道:“你有师父?是教你鉴别古玩字画的人?” “不是。”卫檀衣突然很不高兴地阖上了眼。 那定是教你习武之人了。韩如诩心中暗笑,看来这家伙厌恶武学,连带着也不喜欢自己的师父。 养伤耽搁了几日,韩如诩终于可以骑马后二人终于上路返回京城。 关于玉蝶振翅的真相要对太子殿下保密,韩如诩一直在思索究竟该怎么回复才是,一直挨到京城才发现自己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因为自己离开的这半个多月里,京城里已经发生了不得了的大事――刚出世不久的十一皇子被人杀害。 宣平帝自然是龙颜大怒,后宫众嫔妃以及十位皇子均遭到了怀疑,太子首当其冲,被软禁在了东宫。 *** “夫人,奴婢进来了……啊!夫人!快来人啊,夫人投缳自尽了!老爷不好啦夫人自尽了!” ------------ 第九话:欲得周郎顾,时时思拂弦(一) 更新时间:2009-11-27 才一大清早,掬月斋的门口就已经拥挤了一群人,他们各自手中或提或抱,总有些用兽皮包裹着的大物件,却不知是些什么。 “卫公子,这些东西往哪儿搁?”领头的人见卫檀衣开门迎出来,便踏进门槛问道。 卫檀衣才刚起床不一会儿,听到敲门声就赶了过来,甚至连头巾也还未来得及缠上,只披着一头乌黑的长发,神情慵懒地随手一指店中的空地:“抬到那边去,把琴案支起来,仔细着点,别磕碰了。” 领头人望着他两眼放光,点头哈腰道:“是是,都麻利点进来,你们几个,赶快把琴案支好。”眼睛却一直留在那张瞌睡的脸庞上不舍得移开。 怀抱琴案的几个人先进门来,在地上解开兽皮,将雕花镂空的琴案一块块拼凑起。 “卫公子还有别的吩咐么?”领头人腆着脸笑问。 “有,”卫檀衣打了个哈欠,“若是想把眼珠子留在这儿,我可以成全你。” 那人赶忙低下头,说着那这便走了,吆喝上那群人收拾了兽皮赶忙出门去。 卫檀衣望了眼角落里的鹦鹉,道:“看好了东西,一会儿淬思回来了让她候着人送琴过来。”鹦鹉扑棱着翅膀,将小脑袋偏到一旁蹭了蹭。 “不好了!”韩如诩匆匆跑进门,一见他就愣住,“……你怎么这副打扮?” “哪副打扮?”卫檀衣低头看了看自己和往常并无不同的白色长衫,没发现什么,便不耐烦地搔了搔额发,“韩大人来得正好,淬思还未回来,你且替我看会儿店。”说着就要往后院走去。 韩如诩赶忙拦住他:“你等等,都这时候了你还准备睡回笼觉不成?” 还不等卫檀衣回答,鹦鹉早已拍着翅膀跳了起来:“滚出去!滚出去!” “闭嘴!”韩如诩大怒,这鹦鹉明明是自己买的,怎么专和自己过不去。 “都别吵,”卫檀衣看似很疲倦,拨开他的手,“有什么要说的让淬思回头转告我。”匆匆回房去了。 这算怎么回事?韩如诩愣在当场,恰好淬思手提一串药包回来了,立刻迎上前去:“诶,他是……”“抱歉韩大人,现在没空跟你说什么,没什么事的话请离开吧!”淬思也飞快打断他,放下药包后到角落里升起了炉子。 煮茶的釜中现在煮着一副中药,呛人的味道让韩如诩忍不住皱起了眉头。难道说那家伙病倒了?看起来似乎不像啊,不还有力气起来做生意么。 “韩大人,”淬思专心地扇着火,“若是渴了,玉杯就在多宝格上左数第二,请自行到院中盛水。” 韩如诩尴尬不已:“那倒不必。你这忙着煨药,你家主人犯病了么?” 淬思将蒲扇换了只手,擦擦汗继续扇:“主人身体一向不好,在武公山逗留的几日吃了些油腻的饭菜,这又难受了。”虽然并没有额外的意思,韩如诩还是听出了她对自己的不满。 吃了油腻的饭菜是因为在武公山耽搁久了,耽搁的原因是他腰伤未愈,而腰伤未愈说到底不也是那家伙害的么?不过话又说回来,那几日的饭菜当真油腻么? “我可否到后院去?”事情耽搁不得,非说不可。 “不可,主人现在需要休息,希望韩大人不要去打扰他。”淬思轻易地就驳回了。 “这件事关系到太子殿下的性命,说什么也……”“主人的性命就不重要了吗?” 淬思放下蒲扇站了起来,神色有些冷冽,好像非要韩如诩给出个说法来。 “这是两回事,”韩如诩记起她上次逼近自己的刀锋,有些忌惮,不由得退后了一步,“殿下如今被软禁在宫中随时可能遭不测,若是他有个闪失,国本动摇后果是不堪设想的。”太子的性命和一介平民的性命怎可相提并论。 淬思微微一笑,轻声道:“是么,就因为位高权重,连性命都重于常人许多倍,自己任性妄为却要别人来收拾残局,可笑这些善后的人却个个心甘情愿。” 韩如诩脸色一凛,看着她不语。 “而那些于国于民并无利害的人,便是死干净了也没人疼惜,甚至于为了那些高高在上的人,可以被毫不吝啬地牺牲,为其父母竟也引以为荣,真是可悲。” 话至此,韩如诩明白她不过是借题发挥,兴许是想到了过往的经历,并不一定是针对自己,便想以退为进:“为人臣子总有身不由己的时候,况且你家主人既于太子交好,必不会坐视不理。” 淬思冷笑:“韩大人的意思莫非是,为了救太子一命,主人甘愿赴死?” “……我并没有这个意思。” “或者说为了救太子,韩大人甚至可以提着主人的头上大殿?” “我……” “你们两个,吵够了没有?” 话间,卫檀衣已经靠在了门边,青丝散乱,倦容满面:“药煨好了就送过来。韩大人,请随我来。”说完折身又要回去。 得了许可,韩如诩不顾淬思怒目相向,紧跟了上去。 “敝处桌椅不干净,请韩大人就站着说话吧。”卫檀衣重新躺回到床上,长出一口气道。 主人不看座,韩如诩只得站着:“殿下被软禁一事你可知道?” 床上人懒懒地哼了一声表示自己知道了。 “皇上似乎认定了小皇子是被他所害,更有传闻说要废了太子,”韩如诩急促地说完,发现那人毫无反应,“你一点都不紧张?” 卫檀衣微抬眼:“我为何要紧张?改朝换代尚且寻常,更换太子又与我何干?” 韩如诩差点一口气提不上来,几乎就要冲上去将他从床上提起:“你这人究竟有没有良心?殿下也算待你不薄,此等时候你竟然说出这般连畜生都不如的话!” “韩大人!”背后一声怒斥,淬思端着药碗走了进来,“再不知收敛,别怪淬思手下无情。” “把药拿来。”卫檀衣只伸了伸手,淬思赶忙上前将药碗递给他。 房内一片寂静,只听得到气息吹在药汁上发出的微弱声响。待药稍凉,卫檀衣便一气饮尽,那药想必极苦,他的眉头深深拧起,直到淬思端着空碗出了房间。 “你这得的什么病?”这时候韩如诩才有点探望病人的意思。 卫檀衣半靠在床头,闭着眼有气无力地回答:“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不过这几日几乎未曾进食,全身乏力。” 未曾进食?就因为吃了武公山下老人家做的菜,回来后就绝食了?韩如诩惊得眼欲脱眶:“为何不进食?” “吃不下,”病人怏怏道,“那老人家着实好客,只怕是把年节才舍得吃的腊肠拿出来了吧,也不好拂了人的一番好意,结果成了这样。” 韩如诩说不出话来,吃了几口腊肠就能病得茶饭不思,莫非这人平素都吃素?他这么问了,卫檀衣也出乎他意料地点了头:“人以外的生灵我几乎不杀。” “那我还是改日再来吧。”看他的样子是真的虚弱,若是换作自己四五天不进食,恐怕也和他相差无几,韩如诩只得放弃寻求帮助。 “既然来了就一次将话说完,做不到的话,我只当没听见就是了。”卫檀衣此时也有心情捉弄他,勉强地露出了些许笑意。 东宫已然被封锁,但凡有生命的哪怕是只鸽子都飞不进去,太子党在这样的情况下自然是慌了手脚,万一变了天自己难保不成为陪葬,因而说什么也要设法保住太子。 太子宋旌在兄弟姐妹中排行第五,除去夭折的皇子,另有四位兄长在前,不过由于十四年前的一场谋反大案,年仅十五的二皇子被赐死,连同妻妾和刚出世的幼子。皇长子宋鄂是宣平帝的长子,罗贤妃所生,其外公罗震林是光复大济的开国将领,本是最有希望成为太子的一人,却在五弟宋旌出生后被宣平帝抛之脑后,其中忌惮外戚专权是一,为宋旌的才华惊叹也不得不提。 ―――――― 原诗:《听筝》,欲得周郎顾,时时误拂弦 ------------ 第九话:欲得周郎顾,时时思拂弦(二) 更新时间:2009-11-28 此子乃王贵妃所生,年幼时体弱多病,王贵妃虽是宣平帝做亲王时纳的小妾,姿色也就平常,但母凭子贵,第一个孩子夭折后又生了一个男孩,宣平帝高兴便封了贵妃。宋旌在六岁那年大病一场没了半条命,但硬生生撑了过来,此后不但身体康健,更是足智多谋,宣平帝甚为喜爱,加之王贵妃仅有一平庸的兄长在朝为官并无后患,宋旌便成了太子的不二人选。 但再是有才华,太子毕竟不是皇帝,早慧的孩子心地多半阴狠,宣平帝对他不无忌惮,此次事发,要说是宣平帝借机想废太子也不为过。 “韩大人希望我做什么,或者,认为我理应做什么?”尽管对软禁太子一事早有耳闻,卫檀衣还是耐心地听完了他关于过往诸事的详细讲述,其后才问、 韩如诩沉吟片刻,问:“可否设法与太子联系,如今益王梁王虎视眈眈,我等却毫无应对之策,又怕坏了殿下的计划,无论如何都得先知道殿下作何打算,才好动手。” “嗯,”卫檀衣微颔首,“所以你受托前来,为的就是叫我去送死。” “诶?不不,并不是这么回事,我只是心想……”“韩大人自己都说了,活的东西一概进不去,卫某这么一个大活人,不就是去送死的么?” 像是不愿再多说,卫檀衣闭上眼,再没声响。 *** 明府书斋,大理寺卿明步经屏退左右,将韩如诩迎入房中。 “如何,那位高人是否有妙招?” 韩如诩嘴角一抽,后悔自己信口胡诌将卫檀衣说成了“一位高人”,尴尬地抬手揉了揉鼻子:“咳、似乎也无计可施,那地方毕竟是皇宫。” 明步经不免有些失望,摸着一把胡须道:“事到如今,却是要看造化了?” 太子被软禁,一干大臣人人自危,并不敢聚集到一块儿商量,只能分别交换信息,以免引起皇帝的注意将事情变得更糟。一些表面上看与明步经不喝的大臣事实上也有暗中与他书信往来,共同为太子出谋划策,在韩如诩来前,他已经收到了不少密函,有关于各派系的动向,也有关于皇帝的态度等,唯独没有东宫内的消息。 “要不……”韩如诩犹豫着,他若是贸然从守备禁军得口中打探消息,稍不留神就有可能被皇帝知道,到时就是革职查办,从此再无生路。就算是太子的拥护者,也不得不考虑自己的仕途,毕竟拥戴太子的目的也正在于此。 明步经显然也知道他的顾虑,在书斋内来回地走动:“总不会一点儿消息也传不出来,也或许太子有自己的打算,我们不妨再等等。” 事发已近半个月,太子党诸大臣依然不知道小皇子究竟死于何故,与太子是否有瓜葛,因宣平帝尚未提出废旧立新,众人也不便出言劝谏,到底是皇家秘辛,外臣不便知道太多。也正因为如此,谁也不知道该从何处下手。 再去求卫檀衣么? 韩如诩咬着嘴唇思索着到底有没有必要。自己这一趟赌的是卫檀衣和太子的关系,算是白跑了,那要是自己去求他呢? ……为何要去求他!更何况谁能保证他就会有办法? “韩大人,”明步经突然唤他,“可否再去找一次你口中所说的那位高人?任何可能帮的上忙的人,可动用的力量都不要放过,若是皇上开口要废太子,那你我,还有众多同僚这些年的努力就都白费了。” 还是不去不行了?韩如诩眉头紧锁,但还是答应下来,总归是为了自己的前程吧,总有低头的一天。 *** “主人打算上哪儿去?” 听到身后的问话,卫檀衣无可奈何地关上了窗户:“打开窗户透透气而已,还能上哪儿去?” 淬思却不吃这一套,早有准备一般亮出一把锁,将窗户的插销处严实地锁了起来,狡黠地一笑:“需要透气儿的话,开朝着院内的窗户不就好了,主人若是嫌路远,淬思随叫随到。” “你非得这样么?”卫檀衣无可奈何地回到床上,“喝了几付药我不是已经没事了,还吃光了你送来的饭菜吗?怎么还……”“可是主人并没有安心养病啊。” 一只小瓷瓶递了过来,卫檀衣正要接,淬思却又把手缩了回去:“吃了这个,就不许再乱跑了,能答应淬思吗?” 卫檀衣苦笑:“是,公主殿下。”这才得以接过瓶子,将其中的粉末到进口中。淬思及时地递上了一杯清水,也被他一饮而尽。 “那么今晚也请好好休息吧!”末了,淬思带上门退出了房间。 漆黑的房间内连一只蜡烛也没有,美其名曰天黑了就立刻歇着,卫檀衣对此一点办法也没有,且不说自己现在从内到外虚得彻底,就算是身体无恙,对于淬思的好意也无法拂逆。 “可是不去不行啊,在这么拖下去就真的来不及了。” 这么想着,他来到紧锁的窗边,就着透过窗纸照进来的月光,将一张白纸剪成盘旋状的细丝,别看一张纸不大,这么剪下来却是挺长的一条线。卫檀衣一面剪一面就将这条线从窗缝儿里塞出去,最后将末端含在唇上,轻声念起了咒语。 悄无一人的街道上,那盘细长的丝逐渐浮了起来,成了一条几乎看不见的直线朝着浓郁的夜色深处而去。 “三日内必往宫中,少安毋躁。”压低了的嗓音说完这几个字,那细丝自他唇间断开,滑出了窗外。 *** 隔日,韩如诩还是硬着头皮再次来到掬月斋,不过值得庆幸的是,淬思不在,那只多嘴的鹦鹉也正在午睡。 “你病好了?”见卫檀衣正懒懒地打扫着多宝格,便问。 “算是吧。”竟然连头也不回。 韩如诩只当和往常一样,自己到椅子上坐下来,等他做完事。却不想卫檀衣像是后脑生了眼睛,他屁股才刚沾到椅子,就飘来一句:“太子如今身陷险境,韩大人怎么还有时间到店里来闲逛?” 这是要和你说这件事。“上次拜托你的事……”话未完全出口,卫檀衣打断:“韩大人知道方作邕这个人吗?” “知道……”因为有求于人,只得悻悻地回答,“当年岳国的杰出将领,据说在那个年代是少有的美男子,不仅是将才,还精通器乐,岳国上下想要嫁给他的女人有一条驼龙河那么长了。不过最后兔死狗烹,被岳国国君赐死了。” 卫檀衣赞许道:“韩大人真是见多识广。” 韩如诩腹诽了一通,问:“你问这个人做什么?” “我这里有一件他当年特别珍爱的宝贝,想给韩大人观赏观赏。”说着,手指入门左侧空地上一盖着刺绣缎子的物件。 韩如诩压根没有心情看另一个男人用过的破烂,嗯了一声算是知道了。 缎子撤去,是一架古琴端放在雕花镂空的金丝楠木琴架上。他并不懂乐,只觉得这琴破旧不堪,只怕音色也不会太好。 “韩大人请看,这把逆转七星落霞式乃是桐木所制,龟纹细致浑然天成,龙池凤沼之间更有七颗金星,因与北斗排布相反,故称逆转七星。当年方作邕对这把琴甚是喜爱,不论走到哪里都必然叫人将其仔细装匣携带,即使是指挥驼龙河那场与宛微两国的大战,也与逆转七星形影不离。”卫檀衣似乎说的兴高采烈,完全没在意身后的人是否在听。 八百多年的岁月打磨过的逆转七星,琴身没有严重损坏,但毕竟埋藏太久木质已朽,而且七弦仅剩其五,即使再配上新的琴弦,只怕也不能再弹奏。 ------------ 第九话:欲得周郎顾,时时思拂弦(三) 更新时间:2009-11-29 “琤——”一指拨动,琴弦发出龙吟一般悠远绵长的鸣声,音色圆润,丝毫没有因沉睡而生涩。韩如诩也闻声望了过来。 “韩大人知道我为何要让你看这把琴吗?”卫檀衣将缎子又盖了回去。 “不知。”无非是炫耀,不过似乎找错了对象。 卫檀衣似乎叹了口气,转身回到桌边坐下:“当年岳国国君的身边,有一名内侍非常仰慕这位风度翩翩又气宇非凡的将军,但由于身份悬殊,只能期待着国君接见方将军时自己能多看心上人几眼。方作邕喜欢音律,这名内侍也就想尽办法学习,希望有朝一日能够博得他的青睐。 “可惜你也知道,这方作邕最终没能善终,他尽管是个人才,却也有岳王不能忍受的缺点,那就是贪婪。岳王也是风雅之人,这逆转七星原本是宫中奏雅乐所用之物,方作邕一次得胜归来,岳王在宫中款待他,他听到琴声,便向岳王索要,岳王心中虽不舍,最后还是赐给了他。后来岳王就捏造了罪名,把他给杀了。” 韩如诩脸上没有表情,不懂他究竟有何用意。 “当然了,因为他战功卓著位高权重,生前与他交好的人也是非常多,刚获罪下狱时,也有不少人为他求情,可惜这些人没有看透国君的真实心思,后来非但救不了方作邕,还把自己也赔了进去。”卫檀衣眼中流转着奇妙的光泽,似乎意有所指。 “……你想劝我不要再管这件事?” 卫檀衣无所谓地耸了耸肩:“故事还没有结束。后来是那名内侍向岳王进言,建议把方作邕流放到汉南——这已经是相当远的地方了,在那时候已经是岳国的边境。方作邕就这么郁郁寡欢地上了路,从平步青云的大将军跌落成囚徒,更令他伤心的是,逆转七星被岳王夺了回去,这对他来说,就像从身上生生撕下一块肉来那么痛,在到达汉南不久之后,他就因病辞世。” 这一通下来究竟有何目的?若不是劝阻自己,那又能是何意?韩如诩琢磨了很久也没想透,低头不语。 “哦对了,韩大人既然来了,可有空帮我一个忙?”卫檀衣突然想到一般提高了嗓门。 “……何事?” “这逆转七星毕竟是宝贝,放在这儿实在是太可怜了,我又使不上劲儿,能否劳烦韩大人将它搬到后院房内,也免得它始终不能见光。” 想到要搬动这个看起来格外笨重又破旧的家伙,韩如诩脸上黑了黑,却还是答应下来。 自己都做到这个份上,他多少该帮些忙吧? *** 东宫。 太子宋旌悠闲自得地坐在桌边点茶,御贡滴露的清香飘满了整个房间。 “殿下这时候还有心情点茶?”右庶子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外,静静地问。 “为何会没有心情?”宋旌扬了扬手中的茶筅,似乎心情不错,“滴露一直是父皇才喝的好茶,近几年迷上了玉蝶振翅,小王这才得以分到几两,若不好好享用岂不是暴殄天物?” 右庶子脸上阴晴不定,倚着门框一言不发。 “对了,昨晚有人告诉了小王一些有趣的事,你过来,小王想说给你听听。” “是。” 斜阳正黄昏,东宫正殿内昏暗一片,只听得沸水注入茶碗,其声涓涓。右庶子盯着桌上的茶碗,始终不见太子开口,便问:“殿下要对属下说什么有趣的事?” 宋旌笑道:“你慌什么,没有好茶相佐,再有趣的故事也会少了三分味道。” 茶筅慢慢搅动着碗中绿色的茶浆,粘稠得令人喉咙发干。 “银烛告诉小王,那个晚上,似乎是看到有个奇怪的影子出现在了不该出现的地方。”宋旌以茶筅轻点着动荡不止的茶浆,徐徐说道。 右庶子沉默不语。 “来,你跟随小王这么多年,如今大难当头也不离不弃,这茶,算是小王对你的感激。” 右庶子动容:“殿下折杀属下了,属下既然跟了殿下,自当竭心尽力。” 宋旌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是么,小王虽然没有亏待你,但平日里也没有特别器重你,怎么会值得你为了小王连命都不要了。” “咣当!”茶碗滑落,若不是原本也端起不高,只怕这一碗寻常人见也未见的好茶就要连同那青瓷茶碗一起谢世。右庶子两手微微发抖,想来是努力克制的结果。 “你不打算说些什么吗?” 右庶子使劲闭了闭眼:“殿下若要属下去死,属下也必将毫不迟疑。” 宋旌点了点头:“那你去吧。” “……殿下!” “还有何事?哦,茶你喝了吧,留神烫。” 说完,宋旌只顾凝视手中的茶筅,再不肯看他一眼。右庶子颤抖着手捧起茶碗,许久才像是下定了决心,迅速将热茶喝下。宋旌这才微笑着望了望他,问:“味道如何?” “毕生难忘。”右庶子放下茶碗便跪倒在地,深深磕了几个头后,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正殿。 *** 这回淬思不再像上次那么凶,见了韩如诩也是笑盈盈地行礼,好像之前那个不过是她的孪生姐妹。 “主人这个时候应该已经睡下了。”虽是这么说着,还是带韩如诩到了后院。 出于礼节,韩如诩等在回廊的拐角处,淬思上前敲门。 “主人,韩大人有事来访。”淬思在门外反复喊了几次,屋里仍是一片无声。韩如诩等了一会儿觉得不对劲,便走上前来:“门锁着吗?”“倒也没有,但是贸然闯进去……”淬思话未完,门已被推开。 房间里清清冷冷,并不像有人在,韩如诩绷紧了全身的神经,慢慢步入房内。 房中没有蜡烛,只能摸黑,黑暗又恰好能麻痹人的神智,韩如诩感觉自己不是走在一间房里,而是走在某种危险的圈套里。 床上帐子放下,看不真切里头是否躺着人。韩如诩心头千百个念头转过,里面没有人,或是里面躺着尸体,也许一旁还隐藏着杀手,再或者…… “唰!”帐子掀起,床上空无一人,韩如诩虽疑惑倒也松了口气,谁想身后淬思忽然一声惊叫,到把他吓得几乎拔刀:“怎么了?” 淬思指着空空如也的琴架:“主人他……” 韩如诩瞬间紧张起来:“他上哪儿去了?” “宫里……” *** 祈天台降仙塔。每逢除夕,皇帝都要率领文武大臣到此处拜祭天神,祈求来年国泰民安风调雨顺,届时会有礼部安排祷告仪式,乐官奏乐,皇帝为首,向天神叩首敬香,供奉一年的祭品。 降仙塔共有六层,顶层八面来风,据说在此奏乐就连天神也能听得到,因而每次祭天仪式结束后,都会有专人在此继续为天神奏乐。 时值初夏,按理塔中不该有人,可偏有一些细碎的脚步声传到塔顶,衬着空旷的夜色令人毛骨悚然。 登塔的人很快便现身了,白衣翩翩青丝拂扬,背后背着一条状物,细心地用刺绣缎子裹着,看不出是何物。 卫檀衣将背上所负之物解下轻轻置于地面,解开那层层包裹的缎子,露出残破的逆转七星。“此处便是降仙塔,你可以出来了。” 随着他的话音,一抹淡淡的人影逐渐显现在塔顶。那人着淡青衣衫,发冠微散,一张清秀的少年的脸,眉间隐有哀意。青衫少年对他拱手行礼:“多谢卫公子出手相助,清宛无以为报。” ------------ 第九话:欲得周郎顾,时时思拂弦(四) 更新时间:2009-11-30 “只须做你所想,不必谢我。”卫檀衣负手走到一旁。 青衫少年知他是不想打扰自己,感激地深鞠一躬,然后迅速盘腿坐下,小心翼翼地将逆转七星抱起置于膝头,双手抚上琴弦细细摩挲,好像触碰的是自己心爱之人。 忽听嗡地一声,旋律自指间流淌开来,迅速涌出了降仙塔蔓延向整个皇宫。其始清泠,仿佛山涧曲流,随后曲见饱满,洒洒大气又丝毫不尖锐,浩浩千里却不显空泛,竟是流传于宫廷乐师之间的大雅之乐。 虽是一把残破之琴,深宫之中竟无处不可闻其声,熄灭已久的灯火又重新点亮,嫔妃宫人们均在猜测这半夜琴声来自何处。 东宫内,宋旌此刻仍挑灯夜读,听到琴声也便放下书卷步入庭中。 “似成堆锦绣中暗藏璞玉,又似皎然明月下一柱轻烟,此人虽奏大雅之乐,其中却暗含幽幽情意,实属不易,”唇边一丝微笑,“且仅用五弦,莫非……是《庆生平》?” 尊微宫处宣平帝也被惊醒,只不过他并没有那般闲情逸致聆听,而是气急败坏地命令彻查究竟何人深夜惊扰皇宫,韩如诩正在这当头赶到,立刻被派了差事。 *** 降仙塔上,卫檀衣迎风而立,细细分辨着风的变化。 “来了。” 青衫少年仍旧陶醉于自己所演奏的乐曲之中,丝毫没有察觉到有一道玄色的身影正慢慢接近他的身后。 *** “站住!”前方拐角处有人影一闪而过,眼尖的侍卫瞅见立刻大吼一声。一时间附近的侍卫全体包抄过来,将那鬼鬼祟祟的人影困如瓮中之鳖。 韩如诩正在另一头搜寻,忽然接到这消息,也立刻赶了过来。侍卫们给他让出了路,韩如诩走上前,那跪在地上的人缓缓抬起头,竟是东宫右春坊庶子之一。 “这……为何你会在此?”韩如诩出入东宫见过他几次,对他此时能在东宫以外的地方徘徊感到非常吃惊。 右庶子望了望他,似乎在笑:“韩大人不必惊慌,我只是想到皇上跟前去跟皇上说几句话,说完我就走。” 韩如诩差点气歪了鼻子:“这深更半夜的你去找皇上说话?皇上正恼着,你去了他也不会见你。” “请韩大人务必带我去见皇上,我有一些关于太子的事,必须亲口向皇上说明。” 牵涉到太子韩如诩不敢再回绝,只得派人到尊微宫去禀报。 片刻后右庶子被押往尊微宫,宣平帝正在院中烦躁地走来走去,见人来了,只冷声问道:“你有什么话要对朕说?” 右庶子上前两步跪下,恭恭敬敬地磕了头后,方开口:“皇上,谋害小殿下的人不是太子,而是翠星宫的林慧妃娘娘,动手的人,正是微臣。” 在场的所有人均是一愣,宣平帝更是暴怒地冲上前一把将他提起:“你这狗奴才竟然在这里胡言乱语!”右庶子也不反抗,就这么直视着皇帝的眼睛,声音像是着了魔一般:“微臣此时能站在这儿,便足以证明所言非虚,若非有人暗中操纵,微臣又怎能在太子殿下被软禁之时,仍在宫中自由行走。” 宣平帝一愣,松开了手。 “杀死皇后娘娘唯一的依靠,暗中布人监视和嫁祸太子,击垮王贵妃,这后宫之中还能有谁做这些事,皇上,微臣应该是无需多言了。” 宣平帝重重一哼:“那你又为何将这一切道出,朕说你分明是要帮太子洗脱嫌疑,嫁祸林慧妃才是真!” 右庶子惨淡地一笑:“我这回得以走出东宫,本是要向皇上禀报,是受太子指使才杀了小殿下,不过那女人失算了,发生了连微臣都不曾预料到的事,将她的计划彻底打乱了。” “那是何事?” 院中忽然安静下来,韩如诩一凛,不等周围人反应过来便一把将右庶子扯过:“皇上小心!” 在场侍卫眼见被拉开的右庶子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把弯刀,赶忙将宣平帝护在身后。右庶子行刺不成,改为一刀刺向自己的胸口,深红的血立刻浸透了胸口的衣衫。 “你说什么?”此时的他已不构成威胁,韩如诩见他嘴唇蠕动,便附耳上去。只听那微弱的声音断断续续道:“谁也、预见不了……谁……会爱上、谁……” 韩如诩全身一震,臂弯里的人头一歪已然死去。 “韩卿,他说了什么?”宣平帝在一干侍卫身后平定了心情,板起面孔问。 “他说……”韩如诩不知该如何转达,若是直接转述,这绕口令一般会不会让本来就心情烦躁的皇上再次发怒?若是直述其意,“右庶子爱上了太子殿下”这等大逆不道的话他也是万万说不出口,迟疑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道,“他说谁也遇见不了,谁会爱上谁。” 宣平帝悚然动容,许久不言,而那琴声也正在此时戛然而止,令人不禁要想,这会不会是一场悲情的戏,而自己正是身在其中的戏子。 *** 大殿上,乐师抚琴,舞姬起舞,面前美酒佳肴,耳边道贺声更是不绝于耳。 方作邕记不清这是第几次为自己设下的庆功宴,却很清楚地记得自己见过那个青衫少年几回。 不知从何时起,自己注意到随侍在岳王身旁的他,虽为男子,也并没有出彩的容貌,却在一颦一笑间让自己不觉失神。起初以为是自己错觉,便刻意不去看他,可越是压抑自己,那份心意便越是强烈,想要见到他,想要一直一直……看着他。 尽管深知他是岳王的奴隶自己永远不可能触碰得到,还是想要一次又一次地见到他,为了那短暂的一瞥,可以出生入死,赌上性命去换取庆功宴上他为自己斟一杯清酒。 “方将军,请。”青衫少年斟满酒,冲他微微躬了躬身。 只要这一瞬,哪怕明日就长眠不醒。 *** “卫檀衣!” 淬思刚把店门打开,韩如诩就闯了进来,差点把她撞个大跟斗。 “韩大人这么着急,是有什么事啊?”淬思笑得狡猾,像是早就知道他会来一般。 “他人呢?”韩如诩气急败坏地问。 卫檀衣从后院走进来:“一大清早的,韩大人这么咋咋呼呼,莫非是有银子可以还账了?” 韩如诩一堵,他几乎都要忘了自己还有把柄在人家手里头,自觉地不再出声。 待店中一切布置好后,淬思打来泉水准备煮茶,卫檀衣才悠悠地问:“有何事,说吧。” “……昨夜宫中那诡秘的琴声,是不是你搞的鬼?” 闻言,淬思也不禁抬起头笑了笑,像是在说“看你怎么回答”。卫檀衣笼着手假寐,好一会儿才道:“韩大人大概还不知道,我这里唯一的一把琴,也就是逆转七星,现在仅剩一堆碎片,你要我如何在宫中作怪?” “碎片?”韩如诩困惑,淬思伸手一指那角落里的琴架:“韩大人请看,逆转七星就在那儿,今天一早起来就成了这样。”顺着她的手指望去,原本就破旧的逆转七星竟像是从内部碎成了千万片,就连琴弦也尽数断裂,散落在琴架四周。 “真是可惜,”卫檀衣曲肘支胰,若有所思地道,“方作邕曾用它谱写了《庆生平》,只可惜这曲子也失传了啊。” *** 我终于能够拥抱他。 当故友们为我获罪而感到同情时,我想到的仅仅是再也不能见到他,而只此一点,足以痛彻心扉。 大殿之上我被一早埋伏好的侍卫扑倒在地,这是我早就料到的结局,我并不怕死,因为死前我依然能够看到他。他在那一瞬间露出的担忧神色,值得我在黄泉路上走得了无牵挂。 他附在岳王耳边不知说了什么,岳王连连点头。 最后我被剥去了一切官职,发配到了汉南。 我知道若不是他急中生智,我极有可能当场被乱刀碎尸,尽管流放的岁月艰苦异常,我依然相信那一瞬间的所见,直至今日我证实了自己所想非虚。 失去了执念的灵魂将会怎样,我并不想知道,若有来世,惟愿同生共死,而他也一定有着同样的愿望。 ------------ 第十话:苦海无涯,回头是憾(一) 更新时间:2009-12-01 “嬷嬷,”华服少女唤住前方经过廊下的老妇人,“嬷嬷,驸马他近日……都在何处?” 老妇人倒是停下了脚步,却满脸不屑:“公主问这做什么。” 华服少女低了低头:“驸马已有近一月不曾到我院子里来了,不知是公事繁忙,或者……”话未完,那老妇人眉头一降:“枉你身为公主,竟如此不知廉耻!” “嬷嬷……”“思淫乃失德,公主真叫老奴好生失望!男女之事本就是这时间极为肮脏之物,公主竟然还敢说出口,怎么还有颜面见这朗朗晴空!” 老妇人斥毕,见那华服少女羞怯地低下了头,不自觉地露出了得意的笑容:“公主还是速速回房,认真将《贞女列传》读上百遍,再来跟老奴说话吧!” 华服少女将头垂得更低了,口中道是,慢慢退回了房中。 关上门,依旧是满屋脂粉针线,书架上的《贞女列传》已不知翻阅了多少遍,破损的书缘微微翘起,连一丝灰尘也不见。 华服少女幽叹一声,将书执于手中,缓缓翻开。 无论是不畏强暴誓死不从的烈妇,还是丈夫戍边苦守三十年的贞女,一切的一切她都太熟悉了,几乎能倒背如流。不怪,自打识字以来,读的就是这些书,除了这一本,还有一些诸如《孝女册》、《女德》的书籍,便是她的全部。 自己明明已经成亲,驸马是新科状元,与自己一见钟情,为何新婚之后,却再也不得见面?自己贵为公主,却不得不对一个嬷嬷低眉顺眼,只因为她是自己的奶娘,从小就守着她念那些书,将她培养成了循道守规的好女儿。 如同每个少女一般,她也有自己的春思,而那颗萌动的心,已经系在了那个男人――她的驸马身上。新婚之夜的纵情狂欢令她难以忘怀,过去所学似乎在一夜间全部抛尽。 为何不能再见?为何新婚燕尔,就必须分院而居,自己一个多月来,竟是连他的面也见不着。 华服女子合上书,神情黯然。 “为何不反抗呢?” 何人言语! “为何不反抗呢?那是你的夫君,如今却在别的女人的床上。为何不反抗,为何要在此哀怨?” 华服女子惊得捧不住手里的书册,《贞女列传》啪一声落地,消失不见。她大惊失色,蹲下身在地上反复摸索,可怎么也寻不到。 “不用找了,再不会有了。” “是谁!谁在那儿!”华服女子惊慌失措地抬起头,却见四周的一切都变了,不再是她的卧房,那满架子的书卷全都不见了。她发现自己身处一个幽闭的空间内,伸手就能触到冰凉的壁面。 “救命啊!救命……”她徒劳地喊着,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 那个诡秘的声音又一次响起:“站起来吧,以你的双手反抗,去杀死那些害你至如斯地步的人们!” 华服女子瘫坐在地,手贴着那冰冷的石壁,直认泪水肆流。 “唉……还未到时候。”那声音最后叹了一句,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 月俸终于发了下来,韩如诩仔细算了算,除去必要的开销,加上过去攒下的一些银子,大概可以去还一笔债了。至今为止欠着掬月斋的钱他还一次也没有还过,尽管因为各种原因这欠条换了一次又一次。 他还记得自己摔坏的第一件东西,似乎是一尊玉观音。是不是由于自己过去不信佛,所以才遭了报应?韩如诩这么想过,也道城外的寺里去烧过香,可惜的是因为受不了那股烟味,回来咳嗽了几天。 回到家中,婢女送来一封家书,韩如诩也没看,搁在书案上便揣着银子直奔掬月斋而去。 卫檀衣收银子时也漫不经心,也不细点,托在手里掂了掂便算是认可了,提笔修改了欠条,多一句话也没说。韩如诩以为他定是觉得自己还不上这笔债,看自己居然来还钱了,所以心里不舒服,也就没多问,还颇有些得意地返回家中,谁知拆开家书一看,愣是让他半晌回不过神来。 父亲托人写来的信上说赶车时遇上暴雨,摔伤了腿,要他送银子回去抓药。若是平时,他手里总也能有过去攒下的近百两银子,立刻请人送回家那是轻而易举之事,可偏偏是今天,他刚把手里的一百五十两银子还了债,现在除了接下来一个月府中打点需要的十多两银子外,再也拿不出闲钱。 “难道我得去把钱要回来?”这念头才刚浮出脑海,就立刻被他否决了。要说别人那倒还好,偏生是那家伙,自己还了钱又要回来,不被他笑掉大牙才怪。 如果要不会自己的钱,那就只有去当铺当掉一些之前的东西,凑齐钱送回去,可他在家中上下翻找后,愣是没找出一件可以当的东西,也叹是他平时便对这些摆设之物毫无执念,更无闲情,家中除了几件换不了一两银子的器物之外,就只有太子和皇上当年分别赐给的几件官瓷――那又是当不得的东西。 若是找人借,好比说太子,他尚被软禁在宫中,见面都困难更罔论借钱;或是明步经,此人清廉惯了,有余钱也多救济百姓去了,手头常常拮据。除此之外于自己交好的竟是一人也找不到了,此时,有种穷途末路的悲凉感不由得涌上心头。 想到最后,似乎只能去借高利贷了,虽然那会令自己负债累累,也好过被官场上其他人利用。 心情沉重地上了街,韩如诩好几次把手里的刀鞘握得吱吱响,真恨不得找到个什么可发泄的地方。偏就在他走到祥德坊时,前方传来抓贼啊的喊声,韩如诩浑身一震,心道这可真是撞刀口上了,拔刀便迎了上去。 那贼人蒙着面,原本一路轻功逃得飞快,一见官袍在身的韩如诩迎面扑来,一时不知该往何处去,被两面夹击的千钧一发之刻,他纵身跃上了房头,向另一条街逃去。 “哪里走!”韩如诩大怒,也便跟了上去,百姓们追不上,只在楼下叫好。 一连追了几条街,眼看就要出城了,那贼人忽然想到什么似的停下了脚步,在屋脊上转过身来。韩如诩与他之差十步不到,这一会儿工夫就逼近来,刀一横:“看你还逃!” 那贼人干笑两声,道:“大人,小的也就是混口饭吃,偷了几个馒头,值得您追这么远?” “滴水可穿石,你今日偷几个馒头,他日便有可能偷金偷银,品行恶劣哪容得你辩解!”韩如诩眼里向来揉不进沙子,义正词严地反驳。 贼人抱着怀里的包裹,低头想了想,忽然道:“大人,您东西掉了。” 几乎是不受控制地,韩如诩低头一看,脚边不知何时落下一只钱袋,而就在他低头的一瞬间,贼人已经大笑着逃离:“小小意思不成敬意,还望大人手下留情。” 再抬头已不见人的踪影,韩如诩在屋脊上站了好久,最后还是蹲下身将钱袋捡起。初掂量下只觉得也轻飘,打开来竟然是一块金子,虽不足两不成锭,但换成银子便可以有几十两,足以解自己的燃眉之急。 “这怎么行!”韩如诩不仅为自己的龌龊念头感到羞耻。 但这意外之财非偷非抢,且再无第三人知道,自己又是急用,回头也不怕缉捕不力无法交代…… 最终还是无法下定决心,韩如诩揣着那块金子回了家。 ―――― 原诗:禅语,苦海无涯,回头是岸 ------------ 第十话:苦海无涯,回头是憾(二) 更新时间:2009-12-03 “明大人太抬举在下了。” 任明步经再三恭维恳求,卫檀衣始终微笑着重复这句话,态度暧昧。 今晨有人来报案,说是丢了东西,明步经起初并未在意,只派了人去查看,便又在书房里整理卷宗,谁知一个上午接二连三来了不少人报案,都说丢了东西,他不得不放下手里的杂事,一一询问。 丢东西的都是富裕的人家,供奉着观音像,被盗的,也正是这一尊尊观音像。 着实想不到什么人会专门偷这些,不过这个疑问很快也解开了,因为又来了一个报案的,声称燕王府也失窃了。 燕王是皇长子,罗贤妃所出,外公生前是开国将领,舅舅们也或多或少有些权利,加上他的长子身份,确实是惹不起的人物,明步经只得召齐属下赶紧上门查看。 燕王府也供奉着观音像,不过比起寻常人家,此处的观音像要昂贵得多,据燕王宋鄂自己的话,那尊玉观音是岳国的古物。当时三国纷争百姓纷纷寻求菩萨庇护,观音像一时极为盛行,也出了不少雕刻名匠,其中一佚名玉匠曾雕刻了一对倒净瓶玉观音,后世传为绝品。燕王府的玉观音,便是其中之一。 “本王记得当初两尊玉观音初现京城,一尊到了我燕王府,另一尊似乎是被一位年轻人给买走了。哦对了,似乎就是永宁坊的那个年轻人。” 因为燕王的这番话,明步经派人到了掬月斋,卫檀衣承认另一尊玉观音当时确是被自己收了,但当大理寺丞梁期请他将手头的那一尊借阅时,却被拒绝了。 明步经并非仗势欺人之辈,听了梁期的回报,便亲自动身前往掬月斋,希望卫檀衣协助破案。由于上一次在陈员外府上发生的惨案中,这名古玩商人表现出了异于常人的敏锐,他想或许此次他也能有所发现。 “明大人不必再说了,捉贼乃是官府的事,如果贼人上门,卫某自当告知大人,但协助捉拿一事,恕在下无能为力。”卫檀衣下了最后通牒,否定了明步经近一个时辰的口舌。 “卫公子千万别这么说,在京城里确实再也找不到比卫公子更加善于鉴别真假之人,若能得公子协助,一同查看附近集市上的古玩交易,定能早日捉拿盗贼,又怎能说无能为力呢?”明步经还不死心,此一生他也极少求人,却不想对着一个晚辈,苦苦恳求却依然不能如愿。 卫檀衣端起半凉的茶,轻轻抿了一口,道:“明大人,大理寺内的诸位,想必都拿了朝廷的俸禄,却不去断案,专门来打扰卫某一介布衣做生意,这是为何?”话说到这个份上,已是责备――食俸禄却不思作为。 万无奈何下明步经只好带着人离开。 “主人何不一开始就将他们撵出去,倒赔进了好茶。”淬思逗着鹦鹉,问道。 “不花一文钱,也敢请我办事,未免太自视甚高。”卫檀衣答非所问。 按卫檀衣所想,只要明步经肯破费,为他即将付出的辛劳奉上几十两银子,他还是肯顶着大太阳到东市西市挨个儿去找有没有失窃的倒净瓶玉观音,不过清官毕竟是清官,怎么也想不到这一层,那也就无法,见不到银子,他何苦晒得头晕眼花。 这心思明步经不懂,却有人懂,等候在大理寺的韩如诩听完明步经的讲述后,眉头直跳:“简直是刁民!官府为民做主,百姓从中协助有何不该,难不成还要朝廷给他发俸禄?”嗓门不小,也带有私心的埋怨在内。 “这么说来……”明步经这才明白了卫檀衣话中的意味。 可大理寺哪里有额外的钱去请他?这却让他犯愁。 “韩大人,眼下这件案子非常重要,若是破不了,燕王定会有怨言,不如我们先凑些银子请他帮忙抓住盗贼,过后燕王若是有赏正可填补。韩大人意下如何?” 又是银子!韩如诩一阵恼火,最近怎么总是缺银子,说到底都是自己打碎那尊玉观音惹来的……玉观音?倒净瓶玉观音! 猛然记起当日自己打碎的正是明步经口中失窃的倒净瓶玉观音的另外一尊,韩如诩背上顿时冷汗涔涔,卫檀衣没有明说手中的一尊被打碎,莫非是打算讹诈自己? “韩大人?”明步经见他脸色突然惨白,不禁担心。 “啊……无妨,大人刚才说凑银子去请他协助,倒是也好,只是下官实在是没有余钱,前不久收到家书,家父受伤亟待就医,下官已将银子悉数寄回……” 明步经眉头皱起:“这可难办了……” 若是要回那一百五十两银子……韩如诩赶快抛弃了这一想法,且不说为了不走这一步自己做了费了多少脑筋,现在这倒净瓶玉观音已经不再是他欠的一笔债,而是他是否能保住官位甚至于人头的关键,若是现在上门,日后卫檀衣称那观音像是最近才打坏的,他可是百口莫辩。 “也罢,我再去想想办法,若是能筹得一些银两,还是去请他。”明步经苦恼地摸着官帽。 *** “怎样,前面还有路吗?”漆黑的甬道中,一群人弯着腰举着火把,正朝深处走去。 打头的人谨慎地迈着步子,不时查看地面和两旁的墙壁,以确认不会有机关。“别出声!”他不满地呵斥。 这是一伙盗墓贼,几日前发现了这地宫入口,准备充分后今日才踏入其中。按照惯例,修建地宫的必是王侯将相,陪葬品中少不了各式珍奇古玩,拿到集市卖上一件都够他们痛快吃半年。 “前面有扇门,停下停下!”打头的人制止了身后跟着的弟兄们。 石门紧闭,没有开关在附近,似乎是进不去了。 “怎样怎样,能打开不?”“嗨,哪有胡子打不开的门,胡子快上!”“别挤别挤,胡子你过来,其他人注意四周。”“诶,好。” 狭窄的甬道中盗贼们很快换了位置,几个举火把照明,几个提防着外面,那个叫胡子的人贴着石门仔细查看起来。 “怎么说胡子,能打开吗?”刚才打头的人催促。 胡子摸着石门的边缘,听起来不大确定地说:“这可难说了,我仔细检查过,没有任何机关,难说开关不在这里头。” “不在?那让我们上哪儿找去!”“小声点!生怕没人知道是不是!”“我们几个往外头走走,兴许能看到什么。”“大家都小心,不要走散了。” 往回走的盗墓贼们推推搡搡,也不知谁踩到了地上的什么,石门突然轰隆一声向上开启,吓得门口的几个人几乎要往后跳开。 “开了开了!”那几个人又赶忙转了回来,举火把的人伸出火把照了照,石门内是长长的台阶,一直延伸到黑暗的深处。虽说地宫多半都带有一股阴森之气,这一座却是异乎寻常的压抑,没有长明灯,与其说是陵墓,倒更像是地狱。 领头人沉吟片刻,接过一支火把:“走,哥儿们几个什么地方没闯过,怕死的留在外头。”率先沿着台阶走了下去。后头的几个人想了想,也壮着胆子跟了上去。 台阶笔直而幽长,不知走了多久,才终于到达一处宽敞的宫殿,众人摸索着点燃了墙壁上的烛台,宫殿里慢慢有了光明,不再那么阴森恐怖。 “什么声音!”突然有一人惊道。其余人一直心惊胆战,被他这么一喊吓得几乎拿不稳手中的火把:“什么?哪儿有声音?” 出声的那人两眼呆滞:“有的!很轻的哭声,你们听!” 众人一齐静下来,细细辨认,果然在空旷的墓室里飘着一丝轻微的呜咽声,断断续续,抽抽搭搭,像是有诉不尽的怨怼。 “该、该不会是女鬼吧!”一人哆嗦着问。领头人正想呵斥他,身后的石门突然轰隆一声闭合,竟将他们困在了当中。这一下所有人都慌了,发疯似的冲向石门,恨不得将它扣碎,可惜石门历经百年坚实无比,哪里是人力所能撼动,一伙儿盗墓贼只听身后的呜咽声渐近渐明,像是女鬼已然逼近。 其中一人按捺不住回过头想瞧个究竟,却在那一瞬全身僵硬,近旁一人几乎也是下意识地就回过了头,如此相继,当众人皆停止撬门转过身来时,不知谁带了头,撕心裂肺的尖叫响彻了地宫墓室。 ―― 忏悔,昨天居然又忘记更新,做了备忘录居然也没用,我真是崩坏了 ------------ 第十话:苦海无涯,回头是憾(三) 更新时间:2009-12-04 这边失窃案还悬而未决,那边又传来了京城外一座深山里发现古墓,有大胆人闯进去看了,却发现地上有七八具新鲜的尸体,当场吓得腿软,几乎爬不出来。 明步经心急火燎地赶了过去,大理寺的官差们已开始勘察周围,沿着甬道进入,石门也被固定住,可以直行至墓室。尸体还照原来的样子放置着,因而明步经不得不小心翼翼地绕开他们走下台阶。 墓室内并无特别显眼的装饰和陪葬品,但就其修建规模来看绝非普通人可以达到,说不定是王侯将相,而在场的众人均不了解陵寝的修筑,明步经派了人去请教宗正寺诸陵台令柯贤。 “这陵墓只有地宫,下官实在看不出修筑者为何等身份。”与尸体共处一室想必另柯贤很不愉快,草草敷衍过后便请辞,明步经无奈也只得自己再做观察。 墓室中唯一的棺椁已被打开,他上前瞧了瞧,人已然化作白骨,但从衣着上看陵墓的主人是一名女子,且生前定时极尽荣华,单是她手腕上的饰物,就有四五串且串串雕金镂银。 “大人,”一名官差跑上前,“大人,卫公子求见。” “哦?快快有请!”这可真是雪中送炭,明步经赶忙道。 进入飘满尸臭的墓室,卫檀衣也未见显露出厌恶之色,经过那些尸体时,甚至俯下身看了看。“卫公子来得正是时候,虽说这陵墓修筑并非公子所长,但毕竟也是相邻,可否指点二三?”明步经心想他尚未接到银两便先行赶来,终究是有一颗善心,语气也多了几分尊敬。 卫檀衣向他浅浅一躬,径直走到棺椁前,凝视着白骨。 “卫公子?” “噤声。” 卫檀衣头也不回,只是死死盯住那白骨,良久,终于道:“原来如此。” “卫公子发现了什么?”明步经有些焦急地问。 “哦,草民确实有所发现,不过却不知大人想要知道些什么,不如大人发问,草民能作答的,定当知无不言。” 明步经心下大喜,不及多想为何他态度转变如此之大,便急切地问:“此陵墓为哪朝之物,所葬又为何人?” “此处所葬乃是岳国静仪公主,”卫檀衣轻松却笃定地道,“大人,这可不得不说是巧合。” 明步经一愣:“何巧之有?” “燕王殿下丢失的倒净瓶玉观音当年正是这位静仪公主的所有物,岂非巧合?”卫檀衣唇角带笑,“大人不觉得,极有可能是女鬼苏醒过来,窃取了京城大大小小的观音像么?” *** 好冷,好冷…… 身体已经完全僵硬,只能感觉到寒气一层层透过冰冷的石棺扑向自己。 她再次恢复意识,已知道自己不是活人,当年在宫中也曾听闻冤死的人会化作厉鬼,而他,兴许就是这样的厉鬼吧? 但却为何,动弹不得。石棺狭窄,让她倍感压抑,努力想要推开那石板,却只是徒劳,两手干瘪如同老太,刨刮过石板发出刺耳的划声,僵硬得好似两把耙子。 直到身体完全不听使唤,她终于不再感到寒冷,略一抬手便是虚无的形状脱离了躯体。 原来这才是自己的魂魄,才是鬼魂。她缓缓坐起,半个身体穿透了石板,样子很奇妙,让她忍不住低头端详自己。 这里是她的坟茔,她躯体的归宿,那她今后该何去何从? ――静仪,你听我解释! 啊,那个男人……她突然抱住了头。那个男人临死前还企图解释什么,被自己捉奸在床,竟然还敢唤着她的名字想要解释什么。全都是谎话,说什么世间所有的女子皆不如她,会爱她一生一世,他心中分明爱着另外的人,就在这个院子里,每日同她苟合。 自新婚之夜起便被遗弃,她贵为公主,却被一名婢女夺走了夫婿,而她竟然数年如一日,被蒙在鼓里。 男人最终倒在她的脚边死去,当她再次举起手中的匕首想要杀了那个无耻的婢女时,却怎么也下不了手。那是她奶娘的女儿,从小便陪伴着她长大,论姿色论地位完全在她之下,而驸马却选择了她,新婚之夜分明在说着热烈的情话,转眼之间却投入了另一个女人的怀抱。 那婢女哭着跪在她跟前磕头求饶,那神情楚楚可怜,令她一瞬间错以为自己才是拆散他们夫妻恩爱的恶人。 而就在那一失神间,有人从后面抱住了自己,同时大喊:“可容快夺下她的匕首!”那是嬷嬷的声音,近乎疯狂的喊叫声。 面前跪着的可容突然停止了哭求,扑上来抢下了她手中的匕首。“杀了她!快杀了她!”嬷嬷大喊大喊一声,可容脸色苍白,像是鼓起了所有的勇气才将匕首猛地刺进了她的胸口。 几乎没有任何疼痛。 其实在那时候自己就已经死了吧,后来残存的意识里听到她们呼喊着公主与驸马殉情而死,也像是与自己无关的事。 ……对,那个女人,那对母女,必须要杀了她们! 将自己害至如斯境地,在冰冷的石棺中孤独地躺着,冤魂徘徊在阴阳之间无法往生。 必须杀了她们! *** 韩如诩等了足有一个时辰,才见卫檀衣步履轻快地回到掬月斋。 “主人。”淬思笑着放下茶筅,迎上去附耳低语。卫檀衣微微倾身,听着,脸上浮起奇妙的笑意。待淬思出门去卖糕点后,卫檀衣笑道:“听说韩大人在这儿等了卫某许久,当真是执着,若谁人有幸娶妻如此,也算是三生有幸。” “你!”没想到他开口便如此刻薄,韩如诩一时竟找不到反驳的话语。 “不知韩大人又是为何驾临敝店?”见茶案上备好了茶,卫檀衣便径直上前端起,饮以解渴。 又被他戏弄了,每次见面似乎都以惹怒自己为乐,看来唯有不予理会才能挫一挫他的锐气。韩如诩冷哼一声,道:“你告诉明大人,观音像失窃乃是女鬼作祟,可有此事?” 卫檀衣捧着茶碗略一偏头:“确有此事。”神情严肃,像是提到什么极为正经的事。 “你自以为这等谎话也能骗过明大人?” 卫檀衣无辜地摇头:“我不过实话实说,何来‘这等谎言’一说?” 韩如诩沉下脸:“你对我下那什么销魂香的几日,我可是亲眼看到那些鬼魂穿墙入室他们早已没有身体,犹如雾气一般,如何能偷盗?再说,人既已死,又何须牵挂这些活人才在意的物件?” “韩大人倒是观察细致,”沉默良久,卫檀衣终于还是说道,“不过若要论这世上之人谁更了解鬼魂,卫某可以输任何前辈,却绝不会输给韩大人。”末了挑衅地一笑,“你说是不是?” 看不惯他这副自命不凡的嘴脸,韩如诩翻个白眼扭开头。 “其实这案子的真相,我已经查明,只是关系到韩大人你的名节,才迟迟没有告知明大人。 “我的名节?”韩如诩诧异地望着他。 卫檀衣从袖口掏出一物,吊在指间摇了摇:“韩大人不会不记得此物吧?”韩如诩看清那是一只做工精美的钱袋后脸色顿时惨白如纸。 ------------ 第十话:苦海无涯,回头是憾(四) 更新时间:2009-12-05 “可容,过来。”经过小院时,娘叫住了我。 娘今日笑容满面,看起来心情很好,大概与她抱在怀里的那只盒子有关。我顺从地走过去:“有什么事吗,娘?” “娘有一件好东西要给你,”她笑眯眯地打开了盒子,我探头一看,只见一尊栩栩如生的玉观音躺在绸缎上,一看就不是便宜货,“这个啊,是皇上赏给公主的,一共有两尊,我就扣下了一个,给我的乖女儿。” 我大吃一惊:“这、这怎么使得!皇上要是知道了……”“皇上又怎么会知道呢?”娘满不在乎地说,“女儿一旦出嫁就是人家的了,皇上还能管得着这么多?而且现在连驸马都是你的了,公主的东西,都是你的,有什么好担心的。” 驸马……一提到那个男人,我心中便泛起苦涩。为不让娘发现,我低下头假装仔细端详那玉观音。 “拿着,摆到房里去,没事儿多磕磕头,菩萨会保佑你的。”娘将盒子塞给了我,自己又哼着小曲做别的事去了。 我望着手中的御赐玉观音,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公主和我自幼相伴,待我如姐妹,而娘却将她的一切都夺走给了我,公主出阁以前娘没少拿过她的金银首饰,其他人计较起来,娘也总说同样是她的女儿,凭什么天差地别,公主性子温顺,也总是依了她,将那些首饰赏给了我。 在公主新婚之后,娘以女子思淫为大恶为由,一再阻挠公主召见驸马。若没有娘在中间搭桥,公主不能亲自去见驸马,许多话也不便亲口说,眼看一对神仙眷侣,竟被她活活拆散。而我在驸马醉酒归来之日被娘逼着前去伺候,那又是后话了。 可怜的公主整日愁容满面,闭门不出,话渐少,人也日渐憔悴。我于心不忍,也曾想过要将一切对她托出,可又害怕她怪罪下来,娘和我都会人头落地。娘终究是爱我的,我端不能害了她,而且我也无能为力反抗她。 我将玉观音放置在房内的佛龛中,点上了香深深拜了几拜。若菩萨慈悲,请救救公主吧,驸马与我在一起也从未真正快乐过,而我更是担惊受怕,每每见到公主,便恨不得跪下求饶。 菩萨面带微笑,似乎听到了我的祈祷。 *** “为、为何这钱袋会在你手中!”韩如诩努力想让自己镇定下来,可冷汗还是不停地往下流。 相比他,卫檀衣显得极为轻松:“韩大人何必如此紧张,我若是要告发你,你还能在这儿坐着么?”说着便在自己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短短一瞬韩如诩脑中转过千百个念头――他如何会得到那只钱袋,莫非他跟踪自己?不,那不可能;那或许这本就是他设下的圈套?可那贼人与他全无相似点,再是伪装,一些特征仍是无法改变;有人告密?此事应该只有钱庄的东家知道,自己特意选了一家不起眼的钱庄,为的就是不被人认出来,那日他为自己平日无所不到感到深深的懊悔,若非如此,何至于跑遍大半个京城才找到一家能够安心将金块换成银两。 不不,这些都是次要的,重要的是……他拿到这个钱袋,究竟想对自己做什么? “韩大人请放心,此事我不会告知任何人,因为若是将事情说出去,于我也无益。”卫檀衣看出他心绪不宁,又再一次安抚。 尽管他如是说,韩如诩仍不能放心,问:“你究竟从何处得到此物?” 卫檀衣眉头一扬:“自然是韩大人去过的那家钱庄。昨日我恰好去东家那儿收购他的一批首饰,他便将此物递上来,想问问可是什么值钱的物件。我也很意外为何故人之物会到了他手中,稍加引诱他便将事情全盘托出。” 到底还是所托非人,韩如诩郁闷得不想说话。 “这钱袋上的花纹虽说常见,但以这么艳丽的颜色绣出来的,也只可能是那一个人的东西,联想到近日京城里不断失窃,似乎除了他便不作他想。”卫檀衣悠悠地喝了口茶。 韩如诩对他一连串的“他”感到不耐烦,问道:“那人究竟是谁?” 卫檀衣微笑:“韩大人之前不是见过了么,还一副非要打破沙锅问到底的架势。” “诶?”自己何时见过。 卫檀衣似乎在回忆着:“当日韩大人巡逻路过后街,我正将那人送出门,韩大人不记得了么?”这么一提醒,韩如诩终于记起了那晚的事,那时卫檀衣还大言不惭地说自己送情人离开,如今看来,果真是关系非比寻常啊,难怪说穿了于他无益。 “那人现在何处?” “早就不知去向了,”卫檀衣淡淡地道,“他的目的也不过就是偷取燕王府的倒净瓶玉观音,做了些掩人耳目的事,达到目的了自然也就抽身离去了。” 韩如诩恨恨地握着刀,心中懊悔不已,自己竟然一念之差放走了罪犯,与那一千两银子的玉观音相比,那块金子简直不值一提! “不过韩大人也不必太过懊悔,燕王府的玉观音本就是赝品,当初的一对玉观音被人拆散开来,只有一尊流落民间,有人贪财便制了一尊赝品,燕王殿下也可怜,花了高价,却得了一件赝品,我看那真品可惜就买了回来,不过也早成了碎片。” 卫檀衣轻描淡写地说着,尽管言辞不激烈,却也能听出“燕王有眼无珠”这一层含义。 “那另外一尊真品……” “如今也在我这儿。” “你说什么?!” 掬月斋主悠悠起身,却是去给鹦鹉添水去了。韩如诩气结:“那真品现在何处?又是如何到了你的手中?”此人莫非真有某种不可思议的能力,总能将别人无法得到的东西轻易收入囊中。 “就在我房里。现在已然失去了价值,韩大人若是想要,再写一千两银子的欠条便可。” *** 穿过长长的甬道,再冲下长长的台阶,她虽已没了肉身,却依然觉得心跳如擂鼓,呼吸急促得喉咙发痛。 终于杀了她们,那一对母女,那一对将她置于死地的母女终于带着恐惧惨死在她手中。 女子跪倒在地,疯狂地又是哭又是笑,她一身整齐的装束此时早已凌乱不堪,金钗掉落化作烟尘,衣衫碎裂淡入夜色。她报了仇,却仍然不得转生,曾经的公主变成了双手沾血的厉鬼。 她望着自己一身狼狈,又是恐惧又是委屈,口中发出呜咽声,却说不出半个字。 正在这时,她发现石棺后方的石壁上有一格不显眼的佛龛,里头似乎放置着什么,大概是为了镇邪而用。她提着破碎的裙摆奔了过去,踮起脚尖去触摸佛龛中的佛像。 “啊……啊――!!” 那是她供奉在房内的倒净瓶玉观音,在她数度绝望之际,唯有向它跪拜祈祷才能获得心的安宁,如今它竟然也随着自己被放进了这冰冷的地宫之中。 “救救……我,我该怎么办……”女子哭着跪倒在地,额头贴着冰冷的地面。 玉观音面带微笑高高在上,手中的净瓶倒口向下。 彷徨无助的女子最终化作一缕青烟,飘进了那狭小的瓶口。 *** “因怨气不散而无法真正死去,灵魂无可皈依,便想寻求神佛的收容。” 卫檀衣凝视着手中的白瓷瓶:“倒不知人在活着的时候,这些所谓的神佛,究竟在何处慈悲地观望着。” ------------ 第十一话:天尽头,知何处有香丘(一) 更新时间:2009-12-06 这天一大清早,永宁坊就挤得水泄不通,老远看见人流涌向那家总给自己带来晦气的店,韩如诩心里就老大不高兴。 “该死的家伙,都不能叫人清静会儿,总得惹出些事儿来。”他嘴里小声地骂道。 公主陵惊现天望城外,与之相随的却是九条人命,案子悬而未决,幸而韩如诩找到了燕王宋鄂府上失窃的倒净瓶玉观音,总算也是将功补过――尽管旁人并不知晓他做过什么亏心事,尽管他也在背后咬牙切齿悔恨自己用真品去换赝品愚蠢至极。 “怎么回事?”韩如诩不爱挤到人群里去,便问探明情况回来的人。 “回大人,都说是要买一幅画,具体的没能打听出来。”那名侍卫脸上多了一道划痕,皂靴上也有不少脚印,看来是费了些功夫才从人群中活着出来了。 韩如诩皱眉:“你们在这儿等着,我过去看看。”大步走向人群。 这靠近了才知道,人群完全不是凭借功夫好或者力气大就能分开的,韩如诩绕来绕去逮不着空子,就想硬闯,结果被人毫不留情地顶了出来,胳膊肘撞在胸口上闷响一声,疼得他差点骂祖宗。 “你是什么玩意儿也敢来这儿凑热闹!”撞了他的人不但不道歉,还语气轻蔑地回头讽刺。韩如诩只觉得血液一下子全涌向大脑,就差上去将那人痛扁一顿,忽然被人扳住了肩膀。“放手!”他想也没想翻手一记手刀。 身后那人也不避闪,一扬手轻松扣住他脉门。韩如诩大惊,想他师承自知堂,至今遇到的高手中称得上对手的不过寥寥数人,这头戴斗笠面遮黑纱的却人是谁,能如此轻易地看破自己的招式。 “韩大人不嫌那些人一股子汗臭味儿么?”制住他的人没有隐瞒的意思,出声便泄露了自己身份。 “卫……你不在店里,这副打扮是要做什么?”继上回在武公山见到他一身妖艳的红色以来,这是第二次见他不着白衣,寻常人无法做到这般讲究衣服颜色各异也到正常,放到卫檀衣这不能以常理分说的人身上,不着白衣倒显得奇怪了。 卫檀衣头一偏:“随我来。”竟这么好似牵手一般将他拖进了隔壁的木匠铺。 木匠与卫檀衣似是熟稔,见他进门来便笑着放下手里的刨子,领他们到院子里去。卫檀衣摘了黑纱斗笠,却没松开韩如诩的手腕,就这么走到小院的墙下:“韩大人轻功想必不俗,可别摔了。” “什么……喂!”韩如诩尚未搞懂他有何目的,就觉得手臂被向上一拽,顿时慌了手脚,只来得及迅速提一口气,这才没被他拽掉一条胳膊。 木匠家是一堵墙壁,隔壁的掬月斋却有两间侧厢,韩如诩忘了这一茬,才刚松口气准备落地,整个人就顺着瓦檐滑了下去。这时卫檀衣倒是松了手――也不是故意瞧他出丑,只是再不放手就连他也得一块儿滚落到院子里去了。 韩如诩再一次摔进了泉水中,免于重伤,不过卫檀衣落地后一脸诡笑地提醒他,之前有说过再有落水就要付水钱,所以欠条得再写一次。 “你分明是故意的!”韩如诩全身湿透,恶狠狠地吼道。上次的一千两银子替燕王买了真品玉观音,他至今还未出恶气,怎能又由着他漫天要价。 “好说,韩大人要是舍不得银子,我叫人把泉水抬到韩大人府上,韩大人自个儿喝了就是,挑夫的钱我来出。”卫檀衣一副万事好商量的模样,开出的条件却让韩如诩更加光火。 店门外的吵闹声越发激烈,都传到院子里来了,淬思也匆匆进来,见到他们二人并未感到惊奇,只问该如何处理。“不去理会便是。”卫檀衣轻描淡写道,忽又想起什么一般,转向韩如诩,“韩大人不若替我遣散门外那群人,若是解了围,这水钱便省了。” 韩如诩正为自己一身湿漉漉恼火,没好气地吼道:“谁管你死活!” 卫檀衣了然:“嗯,那便不去理会,欠条上要再填三十两。” 一听这数字,早已入不敷出的韩如诩立刻泄气地耷拉下脑袋:“外面那些究竟是做什么的?” 淬思笑吟吟地抢先答道:“都是来求主人卖画的。” “怎样的画?”再是名贵的画,众口难调,也不可能引得如此多的人争相购买。 “韩大人自己来看看便知。”卫檀衣说完,径自朝房间走去。 韩如诩望着他开门,忽然想到一个至今未曾注意的问题――这掬月斋中仅有一间卧房,那淬思又在何处歇息? *** “看,那便是外头的人争着要买的画轴。” 顺着店主的手指望去,墙上果真挂着一副画轴。韩如诩靠近了,看出画上不过是一名女子坐在嶙峋的石块上,身后一树白梅,摇落些许花瓣撒在那女子肩头和裙摆上。 看不出有何特别之处:“又是哪朝名家大作?” 卫檀衣笑着摇头:“非也,此人刚过世不久。” 刚过世不久的人的画作怎会如此抢手,韩如诩困惑地将画又仔细看了几遍,题诗和印章都没有放过,却还是看不出任何蛛丝马迹。 “韩大人想不到这会是何人所做么?” “确实想不到。近日并未听闻有不得了的人辞世。” 再看画上的女子,似乎也不曾见过,究竟是何缘故…… 卫檀衣递了一块干净的白布过去:“虽说过世不久,毕竟也是你我出生以前的事了,不怪韩大人全然不知。” “那究竟为何人所作?”韩如诩下意识接过了白布,擦到头上才醒悟过来这是用过的东西,尴尬得用也不是还也不是,听他说话便接了下去。 掬月斋主似是没注意到他的尴尬,凝视着画上的仕女,许久后,叹道:“此乃先帝遗墨。” *** 雪住云霁初晴。 栖芳小园中,水红色衣裙的女子坐在石凳上,双手捧着手炉,不时抬头小心地四下张望,像是在等待什么人。 果真,不一会儿就见一名婢女气喘吁吁地跑进来,抚着胸口半天说不出话来。 “死丫头,作什么呢,还不快说。”用词虽霸道,怎奈声音细细语调柔柔,叫人怎么也害怕不起来,那婢女笑着深吸了一口气,道:“奴婢恭喜小姐了!” 女子顿时喜上眉梢:“爹爹同意了?” 婢女这时才显出惆怅之色:“奴婢刚去见了戴公子,他说老爷允许他每天到府上来为小姐画像,至于婚事……戴公子似乎没有对老爷提起。” ―――― 原诗:《葬花吟》,天尽头,何处有香丘。 ------------ 第十一话:天尽头,知何处有香丘(二) 更新时间:2009-12-08 “为何不提呢?难道、难道他……”女子倏然变色,婢女赶忙拉住她的手:“小姐你别着急,戴公子一定有自己的想法,他这么拼命地也要再见你一面,绝不会是个薄情的人。”听了她这话,女子才算是稍微放下心来,面上仍是愁眉不展。 婢女将她拉起:“小姐,戴公子家境贫寒,恐怕一时半会儿也拿不出足够的银两做聘礼,小姐也得再等等呀!” 女子却黯然地低下了头:“你这丫头,爹爹找人为我画像,是要将我送进皇宫去,他若慢了一步,我们可就再也见不到了。” “小姐,”婢女替她拉紧了狐裘,“倘若你与戴公子今生无缘,那么能在一起共处几日,由他为你画像,难道不也是一种幸福吗?” “话虽如此……”女子依旧神情黯然,婢女便不再提此事,换上笑脸:“好啦好啦,明天就能见到戴公子,小姐可不能愁眉苦脸的,要笑一笑才好啊。戴公子为了见小姐一面,可是冒着极大的风险去拜见了老爷。” 尽管还想说什么,女子几度张口却终难成说,最后只得点点头,跟着婢女回了房间。 温暖的闺房内飘着一股馨香,那是她――齐府千金情有独钟的香料“女儿媚”,父亲宠爱她,即使“女儿媚”市价极高,也总是为她点上。对父亲的疼爱,她感激在心,但另一面她也知道父亲之所以疼爱她,无非是希望她将来嫁进皇宫,一家人得以飞黄腾达,享尽荣华。与此相比,“女儿媚”又算得了什么呢? “小姐,明天要穿什么样的裙子呢?奴婢今天就去找人熨烫一下。”婢女不知道她心中的惆怅,只为她明日能与情郎相见而高兴着。 尽管想到明日就能与心上人重逢,她也丝毫感受不到快乐。若不是天长地久的相守,一切都是空的,即使面对面,也不能交谈,这叫人怎么忍受。女子胡乱答道:“就那白色的便好。” 婢女将她所说的白色衣裙取出,抱在怀里笑逐颜开:“白雪,白梅,再加白衣仙子,真是神仙也会动情的!” “你这丫头,还取笑我。”听了赞美的话语,女子只是低了低头,小声道。若是连神仙也会动情,画轴呈上去,岂不是会被皇帝一眼看中? 那不是她想要的。不要绝代容颜,不要荣华富贵,甚至不要这个家……只要与心上人长相思守,只要长相守。 “小姐!……小姐?小姐你怎么哭了?” *** 画轴落入卫檀衣手中,实属意外,以他的个性,没在土里埋上百八十年,再是精美绝伦的字画器皿也与道旁的杂草无异。 “师傅那个老糊涂,以为这是南桓时候的画轴,千里迢迢差人给我送过来,结果不过是后人着迷于那一时期的仕女图,仿着那个风格画了而已。” 卫檀衣坐在回廊向阳处,悠哉地晒着太阳。 “即便是如此,尊师为何会得到先帝的遗墨?”韩如诩早换上了淬思替他取来的干净衣物,也便倚着柱子晒干自己的头发。 “那……”卫檀衣一指摩挲着太阳穴,“非要这么追溯起来,大概是先帝自己的不是。” 韩如诩眉一挑,好像专门要听听他敢如何诋毁先皇。 大济被北萧灭国后,是先帝从无数隐姓埋名以求自保的皇族遗孤中站了出来,率领着不肯屈服的大济人民展开了反抗,最终重新夺回了江山光复了王朝。可惜先帝还未曾登基就在战场上病薨,宣平帝作为他的同族兄弟,接受他的遗愿继续率领大济人民与北萧对抗,签订了《临川之盟》,双方停止了无休止的战争,开始了通商。尽管不曾身着龙袍,大济人民心目中他依然是开国之君,对他无比敬重。 “你问画轴如何到了师傅手中,我可以回答你,上次偷走倒净瓶玉观音的我那师侄,虽有妙手空空,却着实没眼光。画轴原挂在万州齐府的少奶奶房内,也不知师侄他怎么会看上了此物,顺手就给牵回了……顺手就给牵走了。”险些泄露不可告人的秘密,卫檀衣最后几个字说得极为随意。 韩如诩知道他有意隐瞒着什么,却也不便追问,只又好奇另一面:“那你如何得知这是先帝的遗墨,据我所知,先帝的名讳并非那印章上所刻两字。” 那个么……卫檀衣不知想到何事,突然笑出声来,摇了摇头:“无可奉告。” 碰了壁,韩如诩嘴角抽搐,直身就要朝院外走去。“韩大人请还是越墙而过吧,否则门外那群人涌进来砸坏了东西,只怕韩大人赔不出这么多了。” 也没去想为何别人打破东西也得他来赔,大概已经到了草木皆兵的程度,韩如诩顿住脚步,跃上屋顶。 “啊!”对面一声惨叫。卫檀衣忍了半天还是忍不住,弯腰一阵哈哈大笑――这人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半个屋檐害死人。 而隔壁的院子里,韩如诩揉着摔疼的屁股,对卫檀衣那夸张的笑声又气又无可奈何。他居然又忘了这边只有墙壁,一纵过来没有落脚点,若不是反应快早就摔成肉饼了。 木匠的孩子在院子里玩耍,初见他飞过来吓得尖叫,再看他摔得那么惨,又改为捧腹大笑,声音比隔壁那个有过之而无不及,听得他真想动手打人。 韩如诩扶着刚好没多久的腰小心翼翼地出了木匠铺,拥挤在掬月斋门外的人还没有散去,明知门不会开,却还那么执着,真叫人无法理喻。 “大人,您这是怎么了?”见他一瘸一拐地走过来,几个平素和他熟络的侍卫吃惊地围上来问。 “别提了,”韩如诩黑着脸道,“你们留下几个人看着别闹出什么大乱子,其余人跟我继续走。” 一名侍卫不放心:“大人,您这样子还怎么走,要不还是回去歇着吧?”更有人玩笑道:“刚才把大人拖进木匠铺的该不是个绝世大美人吧?”一干侍卫立刻会心大笑。 “笑什么笑!还不走!”侍卫们看他真的动怒,才打着哈哈分头行动。 韩如诩真是要被活活气炸了肺。这帮家伙脑子里就不能装点正经东西么,别说这是在巡逻,就算是闲暇时候,自己像是那种会随便跟着个女人就行苟且的人么?这样不检点的女子必定肮脏无比,自己就连多看一眼都不愿意。 不过更加气人的是,将他拖走的那个分明就是个男人,还跟自己积怨甚深。那家伙确实是有一张妖孽般的脸,可同样也有一颗妖魔一般的心,就好像和他生来犯克,自打相识以来有他出没的地方一准没好事,还总是牵连自己。 自己就算再没眼光,也绝对不会看上这种家伙! ------------ 第十一话:天尽头,知何处有香丘(三) 更新时间:2009-12-09 尊微宫。 “回来了?”大殿深处水晶帘后,一个老迈的声音语调沉稳。 须臾之前悄无声息进入大殿的人正跪在二十步开外,毕恭毕敬地埋着头,等候吩咐,听到这一声,将头埋得更低:“是。” 水晶帘后之人并不着急,停顿片刻后才又问:“传言是否属实?” “属下已竭尽全力,无奈那店铺实在古怪,虽能进入院子,却无法进入任何一间房,才一迈步便觉头晕目眩,总不能朝着意想的方向而去……”“够了!” 水晶帘猛然被拨开:“没能查清真相,竟然也敢回来复命!” 下跪之人只差将头贴在地面:“属下无能,任凭皇上处置,但属下以为,不论去的人是谁都无法见到那幅画轴真容。” 宣平帝愤然起身:“照你这么说,那店中还不成有鬼怪作祟,有意不让你接近那画轴?” “这……”下跪之人迟疑了片刻,道,“皇上有所不知,那掬月斋主平日行事古怪,也甚少见认真做生意,加之那张脸,那脸……” “那脸如何?”宣平帝不耐地追问。 “实在是妖冶至极,不似凡人。” 宣平帝猛然一惊,脸上竟有几分惧色,又复坐了回去,摸着一把髯须沉默不言。 “另外属下还发现,御前侍卫韩如诩似乎对那掬月斋多有关注,兴许他知道些什么。”下跪之人又报。 宣平帝听到韩如诩的名字,眉头一动:“他与那店主认识不成?” “属下会继续设法找出画轴,查清真相。”“也给朕留神靠近那家店的人,特别是韩侍卫,你既然会注意到他,继续留心定会有所发现。”宣平帝一面思索一面道。 “属下遵命!” 人又悄无声息地离去。 宣平帝独坐大殿之上,眉头久久舒展不开。 先帝遗墨流落民间,这绝非吉兆,身为开国之君,已灭前济皇族遗孤,他的墨宝没理由会落入古玩商人手中。若那是真品,必然关乎宋氏江山的稳固,若那是赝品,定是有人有意掀起波澜,背后必有图谋。 “此事绝非一卷画轴这么简单。”他沉吟片刻,扬声唤道:“角宿。” “在。”空无一人的大殿中传来应答。 “暗中监视亢宿,如有异状,立刻回报。” “是!” *** 馨香溢满房间,不觉间已过去半日。 久坐之下白衣女子感到全身僵硬,又不便出声,只得眼神示意婢女。婢女接到主子的指示,开口道:“戴公子休息一会儿吧,今天画了不少了。” “再一会儿。”倾身画案的青年却是头也不抬,只顾提笔作画。 婢女看了看小姐累得惨白的脸色,着慌道:“可是,公子虽不累,小姐却累得不行,先歇一会儿再画吧!” 青年这才抬了头,望望对面眼神热烈中透着疲惫的女子,终于点点头,将笔搁在一旁。 白衣女子立时软在椅子里,这一整个午后她都一动不敢动,对面的情郎正疯狂地描绘着她的身姿,让她既陶醉又幽怨。陶醉的是自己竟能令他如此着迷,幽怨的却是他竟不曾有一刻凝视她,那一腔的爱意难道都诉诸笔墨,即使面对着她本人,也无法倾吐半分? 替她倒来热茶的婢女看着自家主子复杂的神色,真恨不得替她将心中的爱意诉说。自打一个多月前在沉湖边赏雪邂逅以来,小姐的心就完全不在这园子里,她做婢女的天天替她四处奔波找寻那日俊俏的书生,终于让她在附近的寺庙里给寻着了。 自称姓戴的书生寄住在天穹寺苦读,为的是来年参加科举,一日厌倦了书本信步到了沉湖边,却意外地与她家小姐相遇。 “原来是齐府的千金,小生竟有幸得见真容,还望姐姐代为问候。” 自己说明来意后,戴书生似乎也是眼前一亮,大概也和自家小姐一般是一见钟情了吧。 白衣女子有些气虚:“小琴,今天就到这里吧,我头有些晕,许是着凉了。”婢女赶忙点头,奔到画案前对青年一礼:“戴公子,我家小姐身体不适,请明日再来吧!” “喔,那小生就不多打搅了,告辞。”青年只抬眼望了望那捂着胸口好似痛苦万分的白衣女子,微笑着对她还礼。婢女小琴将他送出院子,这才急匆匆返回房间。 一进门便见那白衣女子倒在地上不省人事,婢女惊得大叫一声:“小姐!快来人呀小姐出事了!” *** “是他的画?”黑衣男子停下了手中的花剪,像是想到了什么,便点点头,“知道了,你下去吧。”又继续为园中的花木修枝。 青年站得笔直,神情严肃地紧跟着他:“师祖,师叔训斥弟子时,连带着师祖也一并骂了去。” 黑衣男子闻言一笑:“那孩子过去对我横眉竖眼得还少么,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师祖为何这般宠他?师傅曾对弟子说,唯严师方出高徒,师祖这样做,岂不是毁了师叔?”青年仍旧费解,步步紧随,“弟子愚钝,还望师祖点拨。” 花剪犹豫了一下,还是将一枝开得正好的花枝剪了下来。黑衣男子以指捻动花枝,忽问:“恕丞,依你之见,你师叔资质如何?” 青年低头道:“师叔天资极高,过目不忘,又有阴阳之眼,可算是不世之才。” “比起华婴如何?” “远胜师傅数倍。” 黑衣男子满意似的微微颔首,将花枝递了过去:“你看着这只海棠,是不是比起这一树,要美得许多?”青年不解,细看了花枝与近旁的海棠树,低声道:“无非是脱离了树身,才好像变得特别罢了。” “你说的不错。” 黑衣男子笑着朝前走:“一树海棠往往太过繁茂,太过热烈,仅此一枝却浓淡正宜,不为别的,正是因为它离开了树身。不过恕丞啊,离了枝的花,看着虽美,却是将死之物,又何必再对它过分苛求呢?” 闻言,青年大惊失色:“师祖此话怎讲?” “就只如你所闻,”黑衣男子笑着拍了拍他的肩,“你下去吧,檀衣说话一向刻薄,你也不必放在心上。”话完,便又开始修剪沿途的枝叶。 青年不再跟上,却也没有离去,望着黑衣男子走出一段后,终还是按捺不住道:“师祖,您再这么修下去,这些花儿都白开了。” “哦?”黑衣男子手下一顿,放开了即将惨遭不幸的一枝扶桑,笑道,“随性而为。” 青年一阵无语,忽又听他道:“若不置之于濒死之境地,又怎可见其绝美之姿。” 手起刀落,一朵开得正艳的扶桑花被拦腰裁断。 ------------ 第十一话:天尽头,知何处有香丘(四) 更新时间:2009-12-10 紧闭了六七日的掬月斋大门终于万无奈何地开了。 意图购买的人都派了十几个人轮流守在门外,这么几天下来大都累得虚脱,却在听到门开的一瞬间全都精神一振,疯狂地涌了过来。 “卫公子,请把画轴卖给张府吧!”“请一定要卖给黄府!我们家老爷是您的常客了,您不能不给面子啊!”“洪府的老爷也是您的老主顾了,卖给洪府吧!”“……” 卫檀衣一脸无奈地揉了揉太阳穴:“各位能安静下来听卫某说几句么?” 人群闹闹哄哄好半天才总算静了下来,后头的人不明白出了什么事还在一个劲儿地喊着,卫檀衣只做不闻,静静地说:“谁告诉你们我这里藏着先帝的墨宝?” 众人均是一愣,七嘴八舌地开始找寻最初说话的那个人。淬思站在卫檀衣身后,好像看到极为可笑的场面般一直掩口偷笑。 “各位的主子都是掬月斋的常客,卫某若是藏着先帝遗墨这么名贵之物,也早就献进皇宫了,又怎敢私藏,还连续多日闭门不见客,莫非是卫某不想做生意了么?”卫檀衣端着惯有的微笑巡视了一圈,“各位还是请回吧,卫某这几日闭门不见,是在翻找后院收藏,想看看是否真有先帝遗墨,遗憾的是只翻出了满身灰垢。” 围在掬月斋门口的人群还不愿散去,似乎不相信自己等了这么些天,等的居然是不存在的一卷画轴。“他说谎!店中分明就藏着一幅白梅仕女图,那就是先帝遗墨,大家伙儿若是不信,进去看了就知道了!”也不知谁这么嚷了一声,前头的人们竟然不知好歹地,就要挤进门来。 卫檀衣脸色一沉:“说话的那位兄台可否现身一见,凭空捏造这么大的罪名,卫某不敢领受。”这一声喊得中气十足,靠得近的几个人震得两耳嗡嗡响,半天未回过神。 淬思这时上前对众人行了一礼:“各位若是不信,可派出代表随我到店内查看,若有发现掬月斋私藏先帝遗墨,一定奉上。” 方才开口那人挤到了前面,是一名年约四十的中年男子,只见他满脸凶相,目光阴狠,先是瞪了卫檀衣一眼,继而又道:“各位,那画上画着一树白梅,梅树下坐着一名白衣女子,署名为抱琴居士,那定是先帝遗墨不假!” “敝店倒确实有抱琴居士的画轴,可是这位兄台以何凭据说那是先帝所做,卫某也曾有幸听闻太子殿下说起先帝平生喜好作画,却不曾听说他有抱琴居士一名。”卫檀衣目光锁住此人,冷冷反问道。 那中年男子下颌一抬似是极为不屑:“你一黄口小儿怎能知道这些,还是趁早交出画轴,不然得罪了我家主子,你别以为还能在京城里混下去。” 众人皆不言,难辨他们孰是孰非。 卫檀衣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这位兄台提醒得极是,”转而对身旁的淬思道,“去将挂在我房里的那卷画轴取出来。”淬思笑着道了是,一路小跑奔向后院。 中年男子想他是害怕了,不由露出得意之色。卫檀衣虽仍旧面带微笑,眼神却冷若寒冰。 片刻后淬思抱着一卷画轴跑了出来,得卫檀衣点头示意,将画轴展开了来。 围观众人均是忍不住一声惊叹。那中年男子更是脸色大变,瞪大了双眼。 原来那画轴上确有一树盛放的白梅,树下嶙峋的假山石上却只有一件白色的披风,花瓣散落其上,不见伊人芳踪。 “各位请看,题款抱琴居士,有白梅,也曾有佳人,这便是先帝遗墨?”卫檀衣笑得深了些,捻了捻裱纸,“各位当中想必也有懂得字画之人,这裱纸分明就是两百多年前之物,又怎能是先帝遗墨?” 人群中真有行家,站出来摸了摸,不置可否地又退了回去。这么一来等候的众人都明白那绝不可能是先帝之作,望向那中年男子的目光更多了几分鄙夷。 “这、这不可能!”中年男子瞠目结舌。 卫檀衣将画轴卷起,微笑道:“这位兄台想必也是爱画之人,对抱琴居士更是痴迷至极,既然如此卫某就做个顺水人情,将此物赠予兄台。”一言出众人惊,露出艳羡之色的不在少数。 中年男子神色阴晴不定,似乎琢磨不出卫檀衣此举有何用意。 “哦,兄台也不必多心,卫某初涉此行也许有无知之处,以后若有机会,还望兄台多加提点。”卫檀衣将好话说足好人做尽,使得中年男子再无法寻衅,只得默默接过画轴,连道谢也不及,拱了拱手便低头离去。 众人逐渐散去,卫檀衣便将大门打开,深吸了一口气:“这店里本就藏着许多阴冷之物,这一闭门多日,都要出霉味儿了。淬思,快把东西都搬出来晒晒。” “是,主人。”淬思笑着返回店中。 *** 婢女小琴陪小姐在房中等候了多时也不见戴公子进来,便奇怪地出门去找,却见那青年正站在树下赏梅。 “戴公子怎么在这儿赏起了花?小姐可还在屋里等着呢。”小琴走上前,笑着问道。 青年见她过来,便礼数周全地行了礼,惹得她一阵发笑:“戴公子何必对着小琴多礼,若是有话要对小姐说,只管告诉我便是。” “多谢姐姐,”青年面含微笑,迟疑片刻,问道,“姐姐可有心上人,可知道那种近在咫尺却有如远隔天涯的相思之苦?” 小琴笑着摇摇头:“小琴不过是小姐的婢女,哪里想得了那么多,只要小姐好好的,能嫁个如意郎君生一群健康的宝宝,小琴就最高兴了。” 青年微微低头:“是吗。” “赶快进屋里去吧,小姐等着呢,而且外边儿这么冷。”小琴又催道。 青年“诶”地应了一声,望着她的背影又忍不住出声唤道:“姐姐。” 小琴转过身来,似乎有些迷惑地望着他。“若是有人想要同姐姐一辈子长相守,姐姐会抛下齐小姐吗?” “戴公子别取笑小琴了,小琴是做奴婢的命,哪有那样的好事。” *** “没了?”韩如诩才将茶杯送到嘴边,就听卫檀衣轻描淡写地说“画轴?早没了”,顿时吃惊。 “没了!没了没了!”鹦鹉不失时机地插嘴,扑腾得水槽都要翻了。 卫檀衣捧着茶杯似乎望着某处:“我现在更在意究竟是谁放出了话,说这画轴在我手中。” 明白自己也帮不上忙,韩如诩干脆不接腔,免得给自己惹事儿。 “韩大人古道热肠,难道不为民解忧?”卫檀衣反故意问。 “这样的事儿也要官府来管,那官府未免也管得太宽了。”将他当年说的话回敬。 淬思来给他们添茶,笑得别有深意。 “可是韩大人,这事说小可不小,有人将这抱琴居士的画作硬说成是先帝遗墨,这其中究竟何意,韩大人可别说不知。” 韩如诩转着手中的茶杯:“我确实不知。” “不知不知,不知不知!”鹦鹉继续饶舌,淬思噗哧一声笑,过去给它也添满水。 “白梅仕女图作于济崇帝承光二十年,紧接着便是北萧南下,齐府在万州,与旧京城福宁相距千里之遥,先帝作为皇室遗孤,那个时候难道不该在皇宫里做皇子,或者在王府里做世子么,怎么会千里迢迢去万州为一位素昧平生的小姐作画?” 卫檀衣店主点到即止,抬头望了望他。 人若是出现在了不可能出现的地方,必然有谎言。若这画当真为先帝所作,就证明他在那一年其实身在潭州,那么他便不可能是皇室子孙,再推一步,现在的大济皇室,其实是由外族冒名顶替,而非原来的宋氏。 “原来如此,”韩如诩总算是明白过来,可新的问题又来了,“但你当日分明说那是先帝的遗墨!”难道现在坐江山的,当真不是原来的宋氏? 卫檀衣只笑不答。韩如诩一阵慌,跳了起来:“你倒是说话啊!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韩大人,”淬思笑眯眯地偏了一下头,“是真是假不重要,得看人心里怎么想。” “我只想听真像。”韩如诩绷着脸。 “有一些事情未必有真相。”卫檀衣将白瓷瓶里的粉末倒入口中,就着茶汁喝了下去。 *** 齐府上下陷入了一片混乱。 本要上京做秀女的齐府千金一夜之间竟然疯了,只一味哭喊,撕扯自己的头发,六亲不认。齐夫人多次扑上去抱住女儿唤她的名字,都被狠狠地摔开,此后再无人敢靠近她。 “骗子!骗子!全都是骗子!啊――!骗子你们这些骗子!”齐府上方日夜回荡着凄厉的控诉,却无一人知晓其中缘由。 齐老爷派人四处找小姐的贴身婢女小琴,却遍寻不见,愈加烦躁,齐夫人终日以泪洗面,听到女儿的喊叫声便全身发抖。 “回老爷,小琴怕是跟着那个姓戴的年轻人私奔了,东西全都没了。”管家匆匆赶过来,附耳道。 “什么?”齐老爷一怔,再听女儿的呼喊声,似乎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承光二十一年,北萧南下,大济亡国。 ------------ 第十二话:风吹仙袂飘飘举,霓裳羽衣(一) 更新时间:2009-12-11 丝竹管弦,绫罗绸缎,放眼一望再无其他。 “师傅这是要买衣裳料子,还是要买乐器?怎么跑这儿来了。”红衣少年在人群中跟紧了师傅,防止他走丢,口中还不忘挖苦。 被他唤作师傅的黑衣男子只顾伸长脖子往楼上看,随口道:“青楼里卖的自然只能是女人,檀衣,你在说笑么?” 红衣少年语气更加不屑:“这么说师傅是来买女人?宫里那么多女弟子,随便那个也比这些货架子来得强上许多吧。”一副这才发现楼里有女人的架势。 “胡说,为师是那么为老不尊的人么?”黑衣男子板起脸来责备了一句。 因为不是为老不尊的人,所以宁可找一些不干不净的女人,也不肯回应对他心怀执念的那个人么……红衣少年眉头一皱,不再说话。 “檀衣,你闻到了么?” “不曾。” “为师问你正经的,可闻到一股异香?” “何为异香?” 黑衣男子唇角一弯:“罕见且让人想要追寻的香可不就是异香?原以为你这般懂女人心思,无需为师再多解释。” “老妖怪!”红衣少年狠狠地瞪过去,却也不由自主地留心起了四周的气味。在这脂粉堆里确实不容易分辨香的种类,而他也不是调香师,不一会儿便厌烦地摇摇头:“无非是些体臭。” 做师傅的无奈地一笑:“你这孩子,嘴能不那么损吗?”却见红衣少年忽地神色一凛,便问:“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劲吗?” 一种熟悉并强烈的感觉,红衣少年淡漠的神情一扫而空,眼中闪着光芒。这世上还能有更远胜于她的人存在不成,否则怎会有如此强烈的怨念萦绕在这楼里。 “檀衣,你……”“别打岔!” 对这种语言顶撞早已习以为常,黑衣男子背着手走到了一旁。 “出来了出来了!”不知谁喊了一声,拥挤在楼下的男人们都朝楼梯涌了过去。 勾栏瓦肆固然天天宾客盈门,能像今天这般热闹的,也只能是新姑娘开苞这样的大事发生的缘故。片刻之前黑衣男子路过这小桃斋,不知为何坚持要进来凑热闹,拉上徒弟硬是挤进了人群。 红衣少年被挤到了角落。他并不在意自己站在何处,因为那吸引他的东西笼罩了这四周,如同一块乌云,正缓缓逼近,投下的阴暗也愈发可怕。 “太好了,真是可遇不可求。”人群如何涌动已不是他在意的,他只闭上眼,感受着那怨念的源头所在。 近了,近了,好极了,准备动手。 “真的是邀琴姑娘!”“当真是有几分姿色。”“你有何打算?”“不过如此,似乎不值得花大价。”“她就是妈妈藏了这么些年的宝贝?”“我们走,这样的丫头不要也罢。”“决定了,就要她!”“咦?!” 听到那个名字时就隐约觉得不对劲,再听到自己熟悉的嗓音发出惊讶之声,红衣少年猛地睁眼望楼上。“那是……” 站在一众花枝招展的姑娘中间的,是一个看上去不过十三四岁,不施粉黛的面容虽也清秀却并无过人之姿,而她穿在身上的,莫非是袅罗华裳! *** “发财。”“发财!”“升官。”“升官!”“真乖,来,吃午饭。” 院子里知了聒噪不止本就够烦心的,不远处还有个教鹦鹉说话的女人,更是吵到不行,韩如诩握着手里的杯子,耐心濒临极限。 “好了淬思,你也让小畜生歇一会儿。”卫檀衣出声阻止了,淬思才终于打住,拍干净手心里的粟壳,从鹦鹉身旁走开。 韩如诩握杯子的手松了些,就听到身旁的人又说:“那玉杯价值连城想必韩大人也是知道的,若不想再添债务,还是手下留情吧。”忍不住又瞪过去。 天气愈发炎热了,掬月斋中的这一男一女似乎连生意都懒得做,他上门来,十次有九次大门紧闭,这回若不是正好撞见淬思买糕点回来,他真要怀疑这两个人是不是都叫人给谋害了。 卫檀衣此刻正躺在回廊下的躺椅上,长发披散,衣襟微畅,一双平素寒光闪烁的眼惬意地眯起,仿佛正享受着那块不大的阴凉。与之相比,韩如诩所坐的不过是回廊边的木栏,无论怎么躲也总有大半身子暴晒在太阳下,时间一长叫人不发怒都很难。 “茶也喝了,糕点也吃了,韩大人今日所为何来,可否告知?”丝毫不懂待客之道的掬月斋主眼也不睁头也不抬地问。 韩如诩没好气地白他一眼:“太子殿下让我带话给你,有空的话,陪他去散散心。”太子宋旌总算是洗脱了谋害自己幼弟的罪名,解除了软禁,平日与他关系称得上亲密,又无关朝中争权夺利的人,大概也只有卫檀衣一个,因此尽管不愿意,韩如诩还是硬着头皮接了这趟跑腿的活儿。 “散心倒是没什么,最近太热了,总是喝茶也无趣,”卫檀衣打了个哈欠,“就是不知韩大人是否也一同前去。” “我不像你,成天闲着无所事事。” “呀,话可不能这么说啊韩大人,邀请我去散心的是太子殿下,你这么一说,好像牵涉过光,留神脑袋不保啊。” “……做奴才的比做主子的忙有什么不对?” 卫檀衣哈哈笑:“这么说来确实没什么不对。”这家伙居然抬出“太子的奴才”这一旧账来压他,倒是长了点本事。“嗯,”那倒看谁玩得过谁,“那麻烦转告太子殿下,就说韩大人要是也一同,那卫某随时奉陪。” “我没那个闲工夫!”韩如诩怒,心道你们去散心干嘛非得拉上我,绝对没好事。 “是吗,那就请转告太子殿下,韩大人有闲工夫的时候,卫某一定奉陪。” 忍字头上一把刀。韩如忍气地将玉杯一放,拂袖而去。卫檀衣连看都懒得看一眼,弯起一边嘴角笑得好不奸诈。 ―――― 原诗:《长恨歌》,风吹仙袂飘飘举,犹似霓裳羽衣舞。 ------------ 第十二话:风吹仙袂飘飘举,霓裳羽衣(二) 更新时间:2009-12-12 “主人为何一定要韩大人作陪?”淬思笑嘻嘻地问。 卫檀衣并不急着回答,而是换了个更加舒服的姿势继续乘凉:“太子也在的话,事情就会好办得多。上次叫你去打听的事,都打听清楚了?” 淬思笑而不答。“怎么不说话,偷吃小畜生的晚饭么?” “可别伤及无辜呀,”她放下手里的一把粟米——那是鹦鹉半个月的口粮,趁日头好摊开来晒着,“听这口气,主人是要太子作陪了?” “不错,太子若不在,便没理由去那地方,就是去了,也得不到我想要的东西。” 淬思食指点了点下颌,若有所思道:“主人若是这么说,韩大人可是会伤心的。” “这是为何?”卫檀衣倒有些好奇,偏过头问道。 “韩大人性情耿直,倘若知道自己被利用了,想必会暴跳如雷吧?”淬思说着,笑容里多了些难以解读的意味,“而主人你……”话未完,廊下那人已从躺椅上站了起来。 卫檀衣整了整衣襟:“明日,店里就交给你了。” 明知他故意打断,淬思也不恼,而是好奇地反问:“主人怎么这么肯定就是明日?而且,怎么就能肯定太子殿下邀你去喝花酒?” “一切都在我的计算之内。” *** 千绣阁在京城开业十余年,算得上是老字号的花楼,每年的花魁夺秀中,千绣阁就算不拔头彩,也定能为恩客献上不亚于花魁的绝色美人,因而光顾此处的,大多是腰缠万贯的巨贾和富甲一方的地主,间或也有朝廷大员。 不过今日上门的人,着实让千绣阁的老鸨吓坏了。 打头的那个虽是仆人打扮,却也能一眼看出不是寻常人家的小厮,张口就叫花魁出来接客,扔下一锭十两的白银便不再多话,回头迎接主子。就他这么一声吆喝,闲着的姑娘们全挤出来看热闹,倒要看看是谁能不递帖子就点花魁画扇接客。 后头紧跟进来的三个人足以叫她们叹为观止。韩如诩平日里再是不情愿,花街的巡逻也是少不了的,楼上的姑娘们大都见过他带着侍卫打楼下过,却不想他竟然也会踏进这千绣阁,不少一早仰慕他的姑娘们兴奋得攥紧了帕子。卫檀衣生着比在场所有人都要惹眼的妖孽容颜,即使没见过的人也能猜得出他就是永宁坊那个年轻的古玩商人,幸而他那并非女子一般的柔美,倒也不会夺了千绣阁一众姑娘的风头。走在这两人前头的青年风华正茂,笑容和煦眼神犀利,却是谁都不曾见过的,不少姑娘凑在一起猜测他是哪家的少爷。 “这可是新面孔呀,几位都是第一次到千绣阁来吧,桃嫣凝歌,赶快备好酒菜!”老鸨笑脸迎上来。 “妈妈不用跟我们客套,叫画扇姑娘来就是了。”青年笑得温良,语气却不容反驳。 老鸨面有难色:“这……公子您是不知道,画扇那是我们这儿的头牌,又是整条花街的花魁,平日里都是要提前递帖子才能安排的,今儿个她正陪着一位从荷城来的客人,您看……” 青年只笑不答,却一直盯着老鸨。饶是她待客经验老道,也没见过这样霸道的恩客,眼珠转了转,想试探一下后面的两个人:“后面两位公子有什么需要?要不,我叫这儿最好的姑娘都过来您瞧瞧?”也等于又问了那青年一道。 “不必了,叫画扇姑娘赶紧过来就是。”知道韩如诩是绝不会开口跟这些人说话,卫檀衣便重申了一遍他们的来意。 老鸨正进退两难,楼上忽然传来一道美妙的嗓音:“妈妈这又是何必呢。” 只见一名素衣简饰的女子正缓缓走下楼来,论五官端正秀雅,论身段窈窕多姿,论嗓音纤柔婉转,当真配得上花魁一称。 韩如诩望着她有些出神,忽然感觉不对,一偏头便看到卫檀衣脸上写满讥讽,顿感颜面扫地,“呿”一声抱着胳膊扭开头。 “妈妈,您也不瞧瞧,如今到过我们千绣阁的,有哪个比您眼前这位更尊贵?”画扇拉着老鸨的袖子有些嗔怪地摇了摇,“还不快给殿下赔不是,嗯?” 老鸨大惊,虽不知这来的是哪一位殿下,也赶忙陪笑道:“殿下恕罪,奴婢有眼不识泰山,快快楼上请!”慌不迭地一路将他们送进房间。 上齐了酒菜,架好了宝琴,小丫头们依次退了出去,老鸨还待道歉,青年已经大度地摆了摆手:“你下去吧,小王不是那么容易记仇的人。”她才惶惶不安地退下去。 四人落座,画扇很明智地选择了宋旌与卫檀衣之间的那只绣凳,似是别有深意地望了对面脸色铁青的武官一眼。 “画扇姑娘知道小王今日要来?”宋旌笑着举杯由她斟酒。 画扇笑得很甜:“昨日有人专程前来叮嘱过奴家今日需要注意些什么,莫非不是殿下派来的人么?”为他斟满酒以后,直接起身去为韩如诩斟酒。 “韩大人的杯子是今儿个刚叫人送来的,不曾用过。”见韩如诩要抬手制止,画扇又特意解释。韩如诩几乎要翻白眼了,那个被冷落了的人似乎一点儿也不生气,甚至没有对面前没有酒杯一事发表不满。 待画扇重新落座,宋旌笑道:“如此一来岂不是只有我三人对饮,檀衣,你不觉得寂寞?” 卫檀衣举箸摇头:“酒逢知己,又何必拘泥于谁饮谁休?” “说得好,来,韩大人,小王也许久不曾邀你共饮了,今日有佳人作伴,定要喝个痛快!”宋旌举杯示意,韩如诩不得不回应,心中却道什么佳人作伴,佳人哪有我的份——虽然他也不稀罕。却不知淬思昨日特意交代过,让画扇离这沾不得生人的怪人远点儿,花魁才会选择了那样一处落座。 席间画扇殷勤劝酒,宋旌倒还应对自如,可怜了从未进过青楼的韩如诩推托不来,被灌了一杯又一杯,渐渐地头也抬不起来了,两眼迷朦着就要倒下。 然而先趴下的却是看上去并没有醉意的宋旌,韩如诩在迷糊间看到太子突然扑倒在桌上,第一反应便是拔刀,可惜未能如愿,自己也两眼发花,一头栽向后方。 隐约感觉自己摔进了谁的怀里,不过意识先一步离开了身体,终究没看清那是谁。 ------------ 第十二话:风吹仙袂飘飘举,霓裳羽衣(三) 更新时间:2009-12-14 这个夏天雨水异常地多,仿佛浸泡在了雨水中。 从被贬入冷宫以来,这是第几个夏天了呢?我停下了梭子,默默地望着窗外淅沥的雨。 自古君王总薄情,深夜飘灯叹伶仃。 起初也并不以为意,总想这不过是一个任性的孩子一时兴起,要不了几年便会厌恶我人老珠黄,却谁想,这一缠便是二十年,青涩少年在我怀中成长为君临天下的霸君,而我好似功成身退,静静地蜷缩在这空无一人的柳阳宫,与织机相伴。 当初也在这织机边相遇,许是君王最后的怜悯,你允许我继续守着它,就好像我只是突然失去了二十年的光阴,一眨眼之间,仍旧是那织女。 曾记否,你摔断了我的梭子,却默不吭声地看着我被何姑姑毒打一顿。 曾记否,你在新婚的第二天,跑到我房里来兴高采烈地讲述太子妃的身子如何销魂。 曾记否,我们的第一个孩子夭折后,你明知那是贤妃所为,却忌惮她父亲位高权重将此事不了了之。 你如此待我,怎能说是爱。 你只是我逃不出的劫数,对我百般纠缠却不施以爱意,而我却在这漫长的二十年里失去了当初的淡泊,变得离不开你。 再如何嘲笑自己没骨气,也始终逃不脱这无形的囚笼。编织它的或许,正是我手中穿行的梭子,在相遇的那一天便将我们缠绕在了一起,非你有心,非我有意,而是上天太寂寞,需要一场凄美却不见血的爱情。 我只须一件寿衣,便可了无牵挂地离开。你后宫中佳丽三千,盘剥了你可能分给我的爱,也盘剥了我献给你的爱,无数个凤舞笙歌的夜晚,你可知在你眼前挥过的长长水袖,是何人所织。 只再一个昼夜,我便能安然离去,待你发现时,我将仅剩一具白骨,包裹在我一生都不曾穿过的,舞衣之中。 *** “卫公子似乎一点儿也不吃惊。”画扇微微笑着,好整以暇地望着继续挑拣着桌上菜色的卫檀衣。 “为何要吃惊?”卫檀衣轻轻勾起嘴角,似乎完全不在意那两人的晕倒。 画扇双手垂在身前,好似刚才的一切都与她无关:“卫公子料事如神,主子果然不曾看错。” “多谢你家主子抬举。” 世上绝无不为美色所动的男人,画扇清楚要怎样逐步征服看起来清高的男人,在出门迎接他们之前便在房中点燃了麝香,其中亦混了不少青楼独有的催情香。只要人进了这个房间,便不可能全身而退,因而昨日淬思来告知她自己主人不喝酒时,她也并不以为意。 不过喝了酒的两人已然失去了意识,为何此人仍旧是无动于衷,像是全然不受影响。 “你不用再看了,那些东西对我没有用,”卫檀衣好心地解释,“倒是那两个人,你可得想好了要如何处理。” 画扇神色一凛,故作轻松地笑道:“卫公子不用说笑了,人俱是肉体凡胎,怎能抵挡这慑人心魄的香气?” 似乎再挑不出可吃的,卫檀衣放下了筷子:“肉体凡胎也未必难以无力抵挡,倘若是死人,只怕你扑上去他也难以有所反应。” “卫公子此话可真真奇怪,莫非是将自己比做死人?” 画扇毕竟是女子,听了这样的话语难免害怕,却自恃见识过不少场面,犹作镇定。卫檀衣莞尔一笑,却不知怎的,衬上他妖孽般的容颜,那笑容竟令人有几分毛骨悚然。 “不是自比,而是……”他缓缓站了起来,定定望着画扇的眼眸,“我早已是死人。” 画扇倒抽一口冷气,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 “不过益王殿下既然要求你陪我一晚,我也不好拂了他的面子,你把衣裳脱了吧。” *** 毡帐内,年轻男子正伏首案前聚精会神地书写着什么,忽而帐帘被掀起,一名侍卫近前跪禀:“二殿下,王上请您立刻到营外。” “哦?”年轻男子诧异地停下了手中笔,“父王是否提到所为何事?” 侍卫埋首不起:“似乎是东靖和亲的队伍到了,二殿下还是快过去吧!” 一听是东靖和亲的队伍,年轻男子嘴角不由得浮起了微笑:“好,我这就过去。” 逐月是北方草原上一支由游牧民族组成的政权,在与西靖东靖交战近百年内逐渐强盛,虽仍过着逐水草而居的日子,作战能力早已不可同日而语,不久前的一战东靖溃不成军,很快便提出了和亲。 逐月王年近六十,妻妾成群,最小的儿子也已能独立骑射,若是有东靖的美人送来,断不可能收入囊中,倒是赏给儿子的可能更大。大王子三十有余,已有一妻一妾,作为二王子的他因长年忙于征战至今未娶,几日前庆功宴上逐月王还提到要为他挑选最美的女子婚配,若是他看上了来自东靖的美人,父王或许会成人之美。 年轻男子一路轻快的小跑到了营房外,只见逐月王及六位王子都已等候在哨岗下,人人面有期待之色,想来是对一国美人充满好奇。 “父王。”年轻男子上前行礼,被逐月王笑着扶起:“晨儿就不必多礼了,父王正想着为你寻觅佳偶,这东靖就送来和亲的女子,倒真是耳听八方啊。” 得到含蓄的承诺,年轻男子心下一轻,耐住欣喜道:“孩儿愿为父王解忧。” 谈话间,远方已走来一队车马,定是东靖的送亲队伍无疑了,年轻男子抑制住内心的激动之情,眼神炙热地盯着那逐渐靠近的车队。 使臣递上了文书,逐月王连连得胜心情倍加,也就笑着接了过来允诺了两国和睦共处。紧接着便是公主下车,车帘方掀起一角,就已将所有人的视线尽数吸引过去。 年轻男子只觉喉头一紧,连话也说不出来。 下车来的是一名身着东靖宫廷服饰的妙人儿,当真是肤如凝脂眸若流萤,只一眼盈盈望来,几位年轻气躁的王子已喜形于色,恨不得将这美人据为己有。 “这便是我靖王室最美的公主――柔芳公主,还望陛下怜惜,留在身边端茶倒水。”使臣一路与柔芳公主相伴,早料到他们会有此般反应,这也正是东靖皇帝所想要的。 ------------ 第十二话:风吹仙袂飘飘举,霓裳羽衣(四) 更新时间:2009-12-15 柔芳公主由侍女搀扶着上前,对逐月王一福:“柔芳拜见陛下,见过各位殿下。” 一旁的二王子忍不住就要上前扶她,却被自己的父王抢了先。逐月王满脸疼惜地托着柔芳公主的手将她扶起,爱怜地道:“一路上辛苦了,今后就将这儿当成自己的家,本王绝不会亏待你。” 此话一出,众王子已然明白这绝世美人是与自己无缘了,纷纷兴味索然地上前向他们的父王道贺。唯有那二王子愣在原地,硬是挤不出半个字。柔芳公主像是注意到了他,略带好奇地瞥了过去,逐月王便趁机介绍:“这是本王的次子,我逐月国无人能敌的大将军,与靖军的大战中,也是他一手擒得敌将,大败五千靖军。” 柔芳公主微微一笑:“虎父焉有犬子,是陛下有福,诸位王子才能如此英勇。”眼眸却留在了那神情复杂的二王子身上。 “美人果然会说话,”逐月王心花怒放,揽上她的腰肢,“来,随本王到营帐中去。” 是夜,逐月王大摆宴席款待使臣,柔芳公主身着华美舞衣翩翩献舞,引得在场男子均是赞不绝口,逐月王面上有光心中高兴,便又赏了使臣不少宝贝。 “陛下,公主所穿袅罗华裳亦是我靖皇献与笔下的薄礼,乃是前代名动天下的女红巧手绣妃所制,若在月下舞动便有如银河仙子下凡,美丽不可方物,与柔芳公主想衬,故特意献与陛下。”使臣接了赏赐,便又说道。 “果真?”逐月王大喜过望,立刻要求到草地上观看舞蹈。 月撒荒野,柔芳公主身着袅罗华裳随乐起舞,那裾袖翻飞间,流光四溢,不似反物,直看得在场众人忘了边拍手叫好。 人群之外,唯有失意的二王子神色冷淡,望着那意气风发的父王眼神不觉带上了杀意。 *** 韩如诩惊醒过来时,已是后半夜。他躺在陌生的房间内,月亮挂在窗外的树梢。 来不及厌恶身下那些不知何人睡过的被褥,他飞快地掀了被子下床来,四处找寻着自己的佩刀――幸而那刀就在角落的矮柜上静静地放着。韩如诩确认了刀并未被人做手脚,悬起的心才放回了肚子里,紧接着又紧张起来。 “太子殿下……”记得自己是陪同太子来到千绣阁喝花酒,这里定是那千绣阁当中的一间房了,那太子去了何方,为何只有自己一人躺在这儿? 正当他拼命回忆着当时的情况,门忽然咣当一声被推开了。韩如诩如惊弓之鸟般转过去盯着门,进来的人端了一盆水,神情却是一片淡定。 “你……”是了,这家伙不是也跟来了吗,也并未饮酒。 卫檀衣见他醒了,只是微微一点头,将水盆放到了盆架上,曲中指扣了扣盆沿:“盆和布巾都是刚买的,请吧。” 先是自己居然醉倒在青楼里,然后是太子殿下不知所踪,紧接着又是这以天气太热懒得动为由十天不开店门的家伙去给自己打洗脸水,韩如诩觉得自己的脑袋有点不够用了。这是怎么了? “殿下已经先行返回了宫中,韩大人若无不适也请拾掇妥当赶紧离开吧。”卫檀衣说着转身就要出门。 “画扇姑娘呢?”丢下恩客呼呼大睡自己走掉怕不是青楼女子会做的事吧? 卫檀衣嘴角一勾,讥笑道:“怎么,一觉醒来发现没有软玉温香抱满怀,便失落了?” 韩如诩眼一瞪:“胡说八道!”哪怕是花魁,也终究是青楼女子,千人搂万人抱,白给他都嫌脏不要,怎可能失落。 “说起来我醒过来时也不曾见到她,兴许是有更大的主顾,丢下这儿跑了吧。” 仿佛对这花魁的不告而别一点儿也不介意,卫檀衣掸了掸袖子,踏出门去。 却不知为何,韩如诩隐约在心中感到不好,自己并非不胜酒力之人,却越喝越晕,那感觉像是醉酒又像不是,晕倒以后更是完全不醒人事,也和过去完全不同。可若是被下了什么迷药,又怎可能让他这么简单地睡一觉,因此唯一的解释便是那个滴酒不沾的家伙做了手脚,千绣阁的花魁,多半已不在人世。 “在这样熙来攘往的地方……杀人?”韩如诩忽然感觉全身别扭,不知画扇的尸体会不会就藏在这房间的那个角落里。他虽然随明步经办案年余,却也不敢自己去发现一具被藏起来的尸体,由于过后还是决定先离开再作打算。 不几日后,坊间传开了花魁坠楼的消息,韩如诩交班后回到家中,偶然间听到婢女们经过院子时在议论这件事,立刻抓住她们仔细询问。 画扇在两天前的正午反锁上自己的房门,从窗户一纵跃下,当场摔断了脖子一命呜呼。千绣阁的众多姑娘都作证房中并无他人,现场也并未留下可疑迹象,便当作自尽处理了。 绝不是自尽那么简单!强烈的恐惧像一只手紧紧攥住了韩如诩的心,让他呼吸困难。 一定是卫檀衣对她做了什么,她才会自尽,否则以她花魁的身份,无数达官贵人拜倒在她石榴裙下,断无自尽的可能,千绣阁的老鸨更视她如摇钱树,绝不会加害于她,若是楼内有谁妒忌她,半年前她夺魁之日就该下手了。 只有他!一定是他! *** 逐月王终究不是年轻力胜的儿子的对手,一百个回合不到便被一剑刺穿了胸口,只来得及怒斥一声“逆子”,便倒地不起。 毡帐内早已是一片狼藉,皆是拜刚结束的那一场父子相弑所赐。 年轻男子喘着粗气,虽说年轻能在体力上站不小的优势,他毕竟不如逐月王那么老练,方才的一战他也受了不轻的伤,不过比起这些伤,他所得到的要更加重要。 从一开始就缩在角落里去的柔芳公主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虽活了下来却一身伤痕血染浸泡的儿子,和白刃穿胸撒手人寰的父亲,他们所争夺的,是自己,也是这日益强盛的逐月国的至高权力。 “柔芳……”年轻男子艰难地保持站立,轻声呼唤那紧挨着毡帐壁站立的女子。他一生从未对任何人动心,却惟独无法将视线从她身上移开,这个女人让他不惜杀光了所有的兄弟,手刃自己的父亲,如今自己终于可以得到她了。 ------------ 第十二话:风吹仙袂飘飘举,霓裳羽衣(五) 更新时间:2009-12-16 柔芳公主一动不动,既不像是被吓坏了,也不像是不明白眼前发生了什么。 “我终于……得到你了,柔……”才要迈步向前,腿上的伤口一阵抽痛,他已不支地跪倒在地。一阵阵的晕眩包围了他,令他回忆起自己几度出生入死时的感受……莫非他也命不久矣? “恭喜二殿下得到自己心中所想,”冷不丁地,柔芳公主启唇幽叹,“只不过那不是妾身。” 年轻男子略带吃惊地抬起了头。柔芳公主不知何时来到了他的面前,手持烛台微笑着。 “二殿下要的仅仅是您父王手中那至高无上的权利,有了它您再也不必对任何人弯腰,因为您已经是最尊贵的人,再也不用愁随时会死在战场上,因为自然会有别的人为您去卖命,您也不再发愁美丽的女人投入别人的怀抱,因为整个天下都是您的。” 柔芳公主俯下身来,神情说不出的鬼魅:“为何要将这杀父弑兄的罪名加于妾身的头上呢?” 年轻男子倒抽一口气,声音颤抖:“你……你!” “男人啊,只会将胜利当做自己的天赋,却将失败归罪为同伴的不得力,最后再将大逆不道的罪名交给深爱他们的女人,”她幽幽地望着这早已爬不起身的男子,“但我却不恨他,我只恨自己空有美丽的容颜,却没有慧眼,识破他的用心。” 紧接着,在年轻男子的惊叫声中,烛台被举过了头顶,引燃了毡帐的顶。 “这是我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我要他,要他的史官,要他千秋百代的子孙永永远远记住我。” “不!不――我还不想死!救救我!” 火光中,倾国倾城的容颜逐渐融化成一滴血红的泪,流淌过千里之外熟睡君王的梦境。 *** “韩大人说什么呢,卫某为何要和一个青楼女子过不去,非把她逼死不可?” 面对质问,卫檀衣显得从容不迫,但他越是淡定,韩如诩越笃定他有鬼,怒睁双眼:“一定是你又给她看了什么乱七八糟的鬼怪,一个弱女子活活被你逼得自尽以求解脱,你真是太狠毒了!”话说得一旁打扫多宝格的淬思噗哧一声笑出来。 “哎呀,原来在韩大人眼里,销魂香竟是如此不值一文,那想必对韩大人来说三千两银子也不过是九牛一毛,还请尽快还给我吧!”卫檀衣有意戳他软肋。 “这是两回事!”韩如诩气急败坏,“除非你能拿出证据来说明你是清白的,否则我就将你带回大理寺!” 卫檀衣像是听了个一点儿不好笑的笑话般,敷衍地笑了笑就转身去打水。 “你究竟为何要逼死她?”见他躲开,韩如诩信心倍增,不依不饶地追了上去。 “我逼死了她韩大人就这么心疼么?”话说得竟像是承认了一般。 韩如诩摇着头生硬地回答:“她的死活与我本无关系,只是你这样草菅人命,我身为朝廷命官……”“既是朝廷命官,如何不知大济早已禁止民间研究巫卜之术,卫某不过普通商人,研习巫术害人莫非是不想活了吗?”却被卫檀衣急速拦断。 “韩大人还是请回吧,掬月斋小庙难容大佛,只怕脏了您的鞋底。”只这么冷淡地甩下一句,卫檀衣提起汲满水的木桶,像是看不见他似的回到店里。韩如诩愣在院子里,半天反应不过来该如何做。 他也明白这一番话无非是警告他少抬出朝廷命官的架子,两人相识以来尽管卫檀衣始终称呼他韩大人,却从未把他当成一位高官来对待,即使对待普通的客人也较之他尊敬许多,自己却如此高姿态,确实会令人很受伤。 但另一方面,他确实是以朝廷命官的身份在和他接触,警惕他的一切言行举止,若他们不是这样的关系,难不成要说是朋友? 突然浮上脑海的朋友二字让韩如诩稍微迟疑了一下。 他是把自己当做了朋友么?就像与太子交往一般,不是应对客人,而是招待朋友。 自己和他是朋友? 韩如诩陷入了苦恼之中。若说是朋友,这样握着自己一笔巨额欠债的人,总是有事没事挖苦讽刺的人,谁会同他做朋友!若说不是,又为何许多谁也不知道的秘密他偏偏又有问必答,自己三天两头过来浪费他的好茶也不曾介意? “韩大人,”淬思从门内探出头来,笑得灿烂,“茶已经备好了哦!” *** 终究是男人。 画扇微微一笑,开始宽衣解带。遵从那个人的命令,她今日特意穿上了那件千年不坏的袅罗华裳。传闻袅罗华裳为西靖武帝冷宫中的一名弃妃所制,月光下流光溢彩绝无仅有,后随着和亲公主柔芳传入逐月,在逐月王室尽数死于大火之后,这件神奇的舞衣也随着这位著名的和亲公主消失在历史之中。 那人将这独一无二的舞衣赠给她,许诺事成后会迎娶她,她便欣然为他奉献一切,哪怕是以自己的身体去伺候无数的男人,只为从他们口中套出那人所要的秘密。 卫檀衣像是欣赏一件杰作般,微笑着看她渐渐将袅罗华裳拉下肩头。 “公子不来帮帮画扇么?”见他上钩,画扇故意停下来,略带娇羞地问。 卫檀衣轻轻一哼,道:“会有人来帮你的。”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先前被她扶回桌上趴下的韩如诩后背处突然腾起一团黑色的烟雾,紧接着便化作无数利爪向她伸来。 “啊――!”画扇吓得当场瘫坐在地,抓着衣襟的手瑟瑟发抖。 “被纠缠了一生却无所获的绣娘,奉献了一切却被牺牲的柔芳,还有无数被甜美的谎言所欺骗的凄苦女子,她们的灵魂想必如同甘酿般美味吧?”卫檀衣自言自语道。 画扇被那团黑雾包裹在其中,再是奋力尖叫也无济于事,就看那一只只利爪从自己身上剥下一片片血肉,甚至能听到比自己更加痛苦的惨叫与呻吟。 “吃了她们,别辜负我殷切的期待。” 那微微虚起的眼眸里血色浓郁,冷得叫人三伏天如曝寒冬。 ------------ 第十三话:我有木中结,知君解不得(一) 更新时间:2009-12-17 “报――!”一名青衣将领急速奔至马前,“报告将军,搜遍了整个皇宫也没见着九皇子,可能是趁乱逃了。” 骑在枣红色高头大马上的青年闻言眉头一耸:“逃了?他逃得了吗,逃得出我哈赞大军的天罗地网吗!给我继续搜!” “是!”青衣将领赶忙领命离开,他知道自从夏亚与哈赞开战以来将军的脾气就一天比一天大,做属下的还是少惹为妙。 青年将军一手执缰一手提枪,注视着眼前破败不堪且血流成河的夏亚皇宫。 “将军,九皇子不是与您私交甚密,为何偏不放他一条生路?”身旁的副将不解地问。 “越是有私交,越不能姑息,若因我一个毁了哈赞的大业,你叫我以怎样的颜面去见九泉之下死难的弟兄们?”青年将军声音低沉,隐含怒意,副将也只得收声。 夏亚122年,帝都雾城陷落,举凡皇室成员均被立斩于马下,唯有九皇子哈奴尔下落不明。 深夜军帐中,哈赞将军多望正与军师及各位副将商讨下一步计划,一名士兵突然来报,说是伙夫私拿了一只盒子,刚被发现时差点被军棍打死。 “盒子?”多望像是想到了什么,拨开围在沙盘四周的副将们,“给我看看。” 不多时,那只差点要了伙夫的命的盒子被呈了上来。 算得是做工精细的一只木盒,看上去是由无数木条交织而成,层层相压,让人不知从何处下手将它打开。 “这是个什么?”军师将它拿起,在手里转了几转也没看出门道,敲了敲倒听出它确实是个盒子,还装着个什么。 多望拧着眉,似乎在回忆着什么,一名副将问:“这是在哪儿发现的?” 奄奄一息的伙夫被两名士兵抬着,有气无力地答道:“在一座宫殿的桌子上,那里面还有好多好多的花瓣。” “你说有什么?”多望突然一把揪起伙夫的衣襟,瞪大了双眼怒问。 “花、花瓣啊,好多好多的花瓣,叫不上名字的花,到到到到处都是……”伙夫被他吓得结巴起来。 多望粗气直喘,看上去活像一头发怒的公牛,几名副将赶忙拉住了他,将伙夫遣了出去。 “将军,花瓣有何不对吗?”军师不解地问,他记得这名将军虽脾气暴躁,却从不轻易对人动手,尤其是他面前的不过是个伙夫,更是全无动手的必要。 多望缓缓地摇着头,从副将们的手中挣脱出来,抓过那只木盒,举到眼前仔细端详。 众人见他举动古怪,却都猜不出个中缘由,也就纷纷离开了将军帐。 待帐中只剩他一个,多望捧着盒子到床边坐下来,一手使劲搓了搓额头。 ――你就是个呆子,一个不懂世间情爱的呆子。 ――和我在一起,你害怕了? ――倘若有朝一日我们不得不兵戎相见,你肯为我去死吗? 所居住的宫殿内洒满了花瓣的,除了他,不做其他猜想。只有那个爱美胜过一切的人才会有此等令人匪夷所思的举动。 ――爱美胜过一切?哈哈,你错了,哪怕我爱美胜过一切,我爱你更远胜于爱美! “哈奴尔……”青年将军凝视着膝头的这只盒子,粗糙的手指在木纹上轻柔地摩挲,好像那就是他心爱的人。 哈奴尔,你留下这只盒子,究竟想告诉我什么? *** “太府寺闹鬼?喔喔还真是吓人呢!” “你少装模作样!” 近来不知为何京城里大小祸事不断,莫须有的先帝遗墨横现,已彰显出有人意图撼动大济国本,此时掌管着金银珠宝古玩器物的太府寺又闹鬼,不得不怀疑是否有人背地里作怪。 但闹鬼一说只能是私下传言,大济十多年前便严禁巫蛊之术,焚烧一切有关鬼神说的书籍,闹鬼二字断不可能传到皇帝的耳里。太府寺的人仅仅是上报有贼频繁出没,宣平帝蒙在鼓里,也就只下令加强戒备,这么一来,韩如诩就比平日更加忙碌,成天带着左右神策禁军在太府寺周围转悠。 常人就算心中恐惧,也不敢断言世间有鬼,言谈间总避讳着,韩如诩却与他们不同,他亲眼见过无数厉鬼在大街上游荡,若不是佯作不见,只怕第一晚那恶鬼缠身的惨状还会重演。虽不知为何后来不再能看见鬼魂,却仍旧相信这些魑魅魍魉的存在。 “又是你搞的鬼吧!”人人自危的如今,还敢公然在太府寺兴风作浪的,除了卫檀衣,他想不到第二人。 卫檀衣忙着晒茶饼,竟连头也不抬:“韩大人这话可真好笑,卫某何苦要去太府寺里作乱,若是看上了里头的东西,直接画图叫我那师侄去取不就成了?” 显然也没有十足的证据,韩如诩只得在院中随着他转悠:“我只要问真像,就算不是你做的你也不会一无所知,为何就是不肯说?” “那可否请韩大人给一个卫某非说不可的理由?” “……” 见他语结,卫檀衣勾了勾嘴角,一副奸计得逞的坏笑。 “我们、我们是朋友不是么?”结结巴巴地反问。 朋友二字从他嘴里说出来,在卫檀衣眼里可算是长虹贯日般的罕有奇迹,他扬了扬眉毛不做表态,笑得极为暧昧。 韩如诩涨红了脸,咬牙切齿:“你为何笑得那么狡猾!” “无他,只因韩大人脸红百年罕见,可惜淬思出门去了,否则还真该叫她也见识见识。”卫檀衣直起腰,掸了掸袖口的茶末。 “卫檀衣!!”再不说可就不客气了。 “知道了知道了,韩大人年纪轻轻何必这么大火气。” 卫檀衣一手托下颌:“老实说,这次的事我也很是好奇,即使你不来,我也会找个理由去见卢大人。” 还有你不知道的事?这么想罢,韩如诩又忍不住自嘲,干嘛把他想得那么无所不知,再是巫师,也无法洞晓天下。“那依你看……” “若是有其他巫师来到京城,我绝不会不知道,”卫檀衣指了指地面,“你可知道我这爿店,来头有多大?” 韩如诩很老实地摇头,卫檀衣微微一笑:“永宁巷本就依傍青龙,此处更有暗泉涌出,谓之龙泉活水也不为过。举凡京城中人来人往,皆可映照到此处,足不出户也可知往来城门有几许人。巧的是,此地又是东北鬼魅之门户,怨灵也好鬼降也罢,在京城内活动泉中必然会有异动。” 什么青龙鬼魅,韩如诩是完全不懂,有些不耐烦地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的是,这回太府寺内骚动一事,我也是听了街坊说起才知道的,若不是太府寺内本身就有不洁之物,”卫檀衣忽地神色凛冽,“那就是来了完全在我掌控之外的高手。” “……那?” “但那是不可能的。” 卫檀衣忽又笑了,肃杀神情转瞬不见:“至少在大济,比我更强的巫师是不可能存在的了。” ------------ 第十三话:我有木中结,知君解不得(二) 更新时间:2009-12-18 两日后,卫檀衣登门拜访了太府寺卿卢敬裕,请求查看右藏署。 按理太府寺以外的人是不得进入右藏署,因为那里存放着大济的各种奇珍异宝,都是皇帝的所有物,寻常人是绝不能触碰的。但卫檀衣是个例外,宣平帝寿辰时得他相助卢敬裕受到了嘉奖,尽管闹过不愉快,也算是对他感恩在心,也并未犹豫便带他来到了右藏署。 毕竟是古玩商人,说不定能发现些什么也未可知。卢敬裕自然也有自己的想法。 右藏署的库房终年不见阳光,为的是更好地保存那些年代较久的物件,因而铁门一开,扑面而来的便是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气。卢敬裕缩起了脖子:“就是这里头。” “闹鬼是么?”卫檀衣毫不避讳地问。 “呃……大家都这么说,可这世上哪儿有鬼,都是瞎说的。”卢敬裕不好说是也不好说不是。 卫檀衣不置可否地一笑,踏进了寒气逼人的库房。 书籍资料分门别类垒放在高大的架子上,成箱的珠宝码放在墙角,大件的瓷器裹着丝绸聚集在一旁,年代未知的乐器烛台雕像更是不计其数。卫檀衣好似游园般,笑眯眯地逐件扫过,最后视线落在了角落里爬满蛛网的一只木盒子上。 “卢大人。” “卫公子有何事?” 卫檀衣抬手一指:“那是何物?为何如此凄凉地扔在角落里。” 卢敬裕皱起眉想了又想,却还是记不起那是个什么,只得抱歉地摇头:“这右藏署库房本官也不常来,要不叫人查查名录?” “不必,将它拿出去,该擦的擦擦该洗的洗洗,”卫檀衣眯起一双秀目,“虽说年代不久,却倒像是个有意思的盒子。” 虽听出他对这盒子有意思,也知道他不敢打皇帝的东西的主意,卢敬裕便招呼人来将盒子捡了出去。这之后的几间库房便再难有吸引人之物,卫檀衣走马观花地看了一圈,不做任何评价。 “卫公子可有发现?”好容易走出了冰窖一般的库房,卢敬裕打了个喷嚏,忽见卫檀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窘迫着赶忙问。 “那只盒子……”话未完,就见右藏署监事慌慌张张跑过来,大喊:“不好啦大人!不好啦!”还险些被自己绊个跟斗。 卢敬裕板起脸孔:“喊叫什么,出什么事了这么大惊小怪?” 那监事赶忙跪下道:“大人不是让把那盒子送去拾掇干净了吗,下官就用布擦了擦,又蘸了水想洗一洗,谁知、谁知那那那盒子……”“那盒子怎么了?”卢敬裕大惊失色,盒子若是坏了他可是十个脑袋都丢不起。 “那盒子竟然流血了!” “你说什么?” *** “九皇子请留步!” 锦衣少年闻声驻足,好奇地望着阻拦他的人。 青年一身铠甲,面色严肃:“此处乃禁地,闲杂人等不得靠近。” “闲杂人等?”锦衣少年一副好笑的样子,“我何时成了闲杂人等?” “九皇子请莫让莫将为难,您在夏亚身份高贵,但此地毕竟是我哈赞的军营,希望您明白。”青年将领面不改色,拦在了他前行的路上。 锦衣少年偏着头,好似兴味盎然地打量着他,忽以折扇掩面,吃吃笑道:“我见过你。” “九皇子不该是与末将套近乎的人。” “一个月前我们交手的时候我挑落了你的头盔,记得吗?” 青年将领猛地一噎,垂于身侧的手也不由得握紧了拳头。 那日两军对垒,青年曾与一名看起来身手平平的夏亚参将交手,还被他挑落了头盔。“我很中意你,你的枪法,骑术,还有身材,现在看来脸蛋也不错。”长剑抵着他的咽喉,那人眯着眼说道。 锦衣少年视他的愤怒如无物,反而挨近过来,笑得艳若桃花:“看样子你没忘记我说过的话,既然此地外人不便涉足,可否陪我到他处走走?” “九皇子恐怕不止想要末将陪您散步吧。”青年将领沉着脸。 “那你想陪我做什么呢?” *** 一只被遗弃在角落里的木盒子流血了。 尽管卢敬裕严禁将此事宣扬出去,消息还是不胫而走,太府寺内依旧闹鬼,城内的传言也五花八门无奇不有。 “再这么传下去,迟早要传到父皇耳朵里。”宋旌斜倚阑干,听这对面说书人以唯恐天下不乱的激情描述着道听途说来的故事,失笑道。 卫檀衣漫不经心地拨着碗里的菜,随口道:“皇上莫非还不知道?” 东宫之主不置可否地一笑。其实自从十一皇子遇害以来,他就没有再见过宣平帝,倒也不是相看两厌,似乎是有某种奇怪的默契在当中,宣平帝对于他一直不到尊微宫请安一事也持默许态度。 “皇上连我新近饲养了宠物都知道,太府寺本就在皇城之中,更是瞒不过他。” “哦?”宋旌好奇地一挑眉,“父皇的暗卫都派到你那儿去了?” 小二殷勤地过来添酒,卫檀衣便停了停,待他走远了才又道:“这不就是?” 大济光复之后不久,宫中曾发生过巫蛊杀人事件,宣平帝险些命丧黄泉,自此下令严禁巫蛊之术,但凡发现私藏相关物件及书籍,必定重刑下狱。前代还兴盛的巫蛊之术短短几年间就被扑灭了火苗,百姓家中除了神佛像外再见不到任何符咒,新京天望也不复有司管巫卜的机构。宣平帝培植暗卫保护自己监视旁人早已不是什么秘密。 “这一来,你怕也寂寞了许多。” 宋旌与他相识于两年前,机缘巧合之下发现彼此都能不借销魂香而看见那些四处游荡的冤魂,许是惺惺相惜感,在江南小城中逗留的几天,夜夜欢谈,互相引以为知己。而卫檀衣性子又与寻常人不同,想来不会刻意避开,宋旌猜想他与那些怨灵多少有些接触。 “皇上担心的,该是我知道的太多吧?”卫檀衣手顿了顿,还是将玉箸放下了。他所要的清淡口味,在常人口中多半都难以下咽,更罔论这享尽荣华的的太子,哪会真正照顾他的口味。 享尽荣华的太子殿下见他搁箸,无奈地笑了笑:“只喝茶你真的能过么?” “我吃一些殿下不吃的东西,”卫檀衣极为含蓄地答了一句,将话题转开,“这只盒子绝不简单,我倒希望皇上早一日知道。” “你想要它?” “只不过想好好看看罢了,木盒流血本身就足以引起人的兴趣,若是能有个美丽的故事岂不妙哉?” 话间一只鸟儿撞入聚福楼,扑棱着翅膀摔倒在他们桌上,将酒菜搅得一团糟。宋旌皱眉一挡,飞溅的残羹打在折扇上,留下一块污渍。 卫檀衣却捋起袖子将那只鸟儿轻轻捉起,嘴凑到它小脑袋附近低声说了什么,然后将她抛出了窗外。 “殿下,店里出了些事,卫某先告辞了。” ------------ 第十三话:我有木中结,知君解不得(三) 更新时间:2009-12-19 掬月斋的大门紧闭,韩如诩敲了许久也不见有人来开门,正暗自奇怪,肩头突然给人拍了一记,吓得“啊”一声叫出来。 “赶紧离开这里。”卫檀衣扳着他的肩向后一拽,将他推开几步远。 “撵人也犯不着动手吧?”退了几步才稳住身形,韩如诩不满地大声道。 “回头再跟你解释……”先前怎么敲也不开的门忽然认主一般打开,站在门口的卫檀衣刚准备闪入店中,脚才跨出去半步就缩了回来。 有能吓到他的人?见到这一幕,韩如诩不由得对开门的人充满了敬佩,然而随着卫檀衣神情严肃步步退后,他却并未看见有人从门内走出。 “怎么了?”莫非吓到了他的不是人,韩如诩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出声,几乎同时,他看到卫檀衣甩出一张符咒,明白了门内走出的必是冤魂无意的下一刹那,他感到自己被人狠狠地撞在胸口,顿时两眼一黑失去了知觉。 卫檀衣看着那咆哮的怨灵钻进了韩如诩的体内,似乎有些惊讶,才一分神,怨灵早已操纵着还太熟悉的身体,拔刀朝他扑了过来。 “迷雾之海!”迅速再拈一张符,卫檀衣首先布下幻影迷惑永宁坊的其他人。这要是被看到了他使用巫术,那就必死无疑了。再想要施术阻挡被怨灵控制的韩如诩就不大容易了,他一刀砍过来,卫檀衣只得中断咒语迅速掠开。 淬思一定被他困住无法脱身,否则现在也该赶出来帮忙了。卫檀衣不得不重新估量眼前这怨灵的实力,他究竟怀有怎样的不平离开这人世,怎么会连那护身木符都奈何不了他。 “昏……君……你这昏……君!”正疑惑着,韩如诩口中吐出一串不连贯的话语。 昏君?莫非是功高盖主而被杀的,卫檀衣眉一蹙,似乎想起了什么,却又抓不到那感觉。 “昏君……把……还给我!还给……我……”手里的佩刀锵啷一声落地,韩如诩抱着自己的头跌跌撞撞地朝前走了几步。 还被夺走了心爱之物。似乎又离答案更近了些。 还待再探知,怨灵忽然操纵着手掐向自己的喉咙。按理人是不能把自己掐死的,因为一旦失去知觉手就会松,但若是恶灵附身,就有可能将肉身活活勒毙。 卫檀衣犹豫了一瞬,咬咬牙起脚横踹,狠狠命中韩如诩的胸口,只听他咳地一声喷出一团漆黑的烟雾,然后便倒地不起。 怨灵脱离了肉体,无穷尽的忿恨无处发泄,便又扑向卫檀衣,活像是要撕碎了他。 “休得伤他!”平地一声怒喝,气势汹汹的怨灵和全神戒备的卫檀衣均吃了一惊,只见一只匕首流星般掷来,竟将无形的怨灵生生钉进了店门口的石阶上,若不是躲得快,卫檀衣自己也要被误伤了。 怨灵犹在地上喘息挣扎,掷出匕首的人已然奔至卫檀衣身边:“少主,元舒来迟。” 卫檀衣一愣:“你叫我什么?” “少主。”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当初被卫檀衣拜托给师侄恕丞的少年杀手元舒,才过去三个月余,他竟像是长大了不少,穿着纹有熟悉花纹的衣衫,站得笔直,颇有风采少年郎的味道。 卫檀衣失笑:“为何称我为少主?我孤家寡人,何以为主?” 元舒却不笑,满是汗珠的脸上双目有神:“元舒对宫主起过誓,今生今世都会为少主出生入死,哪怕少主一无所有,元舒也誓死相随。” “真是胡闹,”却是笑着说的,卫檀衣伸手替他擦了擦快流到眼角的汗,“师父一定又是闲来无事,对你说了些奇怪的话,你不用放在心上。” “我是认真的!”元舒见他不信,大了嗓门争道。 这时,扑倒在地的韩如诩醒了过来,甫一动便“啊”地按住了胸口。卫檀衣不觉尴尬,握拳轻咳了一声,对元舒道:“先不谈这些,你先到店里去,我处理了这冤魂随后就来。” 元舒点头便往店里去,路过韩如诩身边时不经意地一瞥,不由得愣了。 “不用理他,你先进去。”卫檀衣说完,拈符将石阶上的怨灵束缚再了龙母匕首内。 韩如诩捂着隐隐作痛的胸口爬起来,只觉得眼前的少年有些眼熟,却想不起是在何处见过,更想不到他曾在自己眼皮下被斩首示众。 眼见卫檀衣跟在那少年身后就要进店里去,连看都没看自己一眼,韩如诩不禁怒从心起,挑起地上的佩刀握在手中,一个箭步追了上去,硬是挤进了将合的店门。“你想做什么!”元舒见他跟进来,右臂一横三枚梅花镖出现在手中。 “他不可能还记得你,别紧张。”卫檀衣弯下腰在他耳边小声地说了句,然后绕到后院去查看淬思的情况。 店中剩下一大一小两人,大眼瞪小眼,长刀对铁镖。韩如诩一向对自己的记性颇有信心,这时却怎么也想不起自己在何处见过这小孩子,而且看他和卫檀衣甚是亲昵,对他们的关系也充满了疑惑。 ……莫非、莫非这就是他的师侄,那个没品的盗贼? “你……”提起那盗贼难免想到自己白白花出去的一千两银子,韩如诩顿时咬牙切齿。而元舒却以为他认出了自己,心一沉梅花镖已然脱手而出。 “叮叮叮!” 韩如诩刚打算举刀拦下,却见那梅花镖被什么一一击落,三声脆响后躺在了地板上。 “元舒,我是怎么跟你说的?”卫檀衣大步走过来,眉冷竖。 少年惊慌,赶忙单膝跪地道歉:“元舒知错。”受不起大礼,卫檀衣又只得将他扶起来:“去那边坐下吧。”指了指一旁的交椅。 元舒刚答了是站起身来,忽然像是看见了什么似的朝卫檀衣来时的门行了一礼。 “嘻嘻,这孩子真有礼貌。”虽然看不见人,熟悉的笑声还是让韩如诩明白那是淬思。这少年竟然能看见没有形体的淬思?是他和卫檀衣一样天赋异禀,还是他曾闻到过销魂香?不论如何解释,韩如诩都感到一阵不愉快。 “韩大人也请坐下吧。”卫檀衣手里拿着一张彩纸,在自己常坐的椅子上坐下后,细心地将纸剪成了人的形状,然后咬破食指在上面点了一点红,抛了出去。 那纸人飘忽落地后金光一闪,一袭紫衣的淬思又站在了店中。这一幕看得韩如诩目瞪口呆,让冤魂拥有肉体的方法竟是这么容易不成? ------------ 第十三话:我有木中结,知君解不得(四) 更新时间:2009-12-21 卫檀衣看着淬思在自己眼前转了一圈,满意地微笑:“和原来差不了多少,以后自己多加小心。” 淬思盈盈一福,笑问:“今日大难不死,淬思可否将莲贡藏歌取出来?” 莲贡藏歌是西域名茶,但因味道过苦反而不受达官贵人喜爱,京城里要想购得也属不易,这掬月斋中也不过一块,卫檀衣却慷慨地点头:“取来吧,不吃点苦是不行的。”说得另外二人均转头思索。 “少主,宫主有信要元舒亲手交给您。”元舒忽然想起似的,从怀中掏出一封信递了上去。卫檀衣展开新看了看,眉头忽然抬高,不信似的又反复看了几遍,最后手指在信笺的一角轻轻一捻,引燃了火苗将它烧成了灰烬。 韩如诩对信中的内容好奇不已,只因前面听到“公主”二字。这人莫非还与某位公主私定了终生?竟然有这样一个暗器功夫不俗的小子替他们传递情书。 “对了元舒,”卫檀衣点了点额头,“既然来了,且留两日,我有件东西要你转交给宫主,不过暂时还没有送过来。” “是,少主。” 果然是与某位公主有秘密的关系么?要说起来宫中年龄正好的,似乎只有……左昭仪所生的公主宋湘? *** “你上哪儿去?”才要翻身下床,身后探过来两条白玉般的手臂,牢牢锁住了腰。 “去茅房。”多望伸手要将他扯开,无奈他缠得死紧。 还是少年的身躯,因自幼习武奔驰在马背上,全身的肌肉都显得匀称美丽,就连一两道陈年伤疤也是诱人居多。哈奴尔懒洋洋地贴在他后背上:“上什么茅房,床下不是有夜壶么?” “用不惯别人的东西。”这本是实情,换成谁也不会习惯用另一个男人的夜壶吧? 多望拍了拍他的小臂:“快放开,我去去就回……”不防被他一抽手带得倒回被褥间。 “你做什么?”“我也是别人吗?” 少年眯着一双丹凤眼撑在他上方,调笑地问。多望转开头:“夜壶我只肯用自己的。” “那么从今天起习惯用我的东西吧,”哈奴尔将头抵在他的肩窝处,微微蹭了蹭,“今后你就是我,我就是你。” 多望有些哭笑不得:“你在撒娇?” “似乎是的。多望,你喜欢我吗?” “嗯。” 并不需要犹豫,若是不喜欢,也不会和他一起躺在这儿。 哈奴尔偏着头笑了笑,又问:“为什么不问我是不是喜欢你?” “似乎不必问,”多望揉了揉他的乱发,“你爱美胜过一切,我最多不过排第二。” “爱美胜过一切?哈哈,你错了。” 少年忽然翻身而起,脸上没了那惹人遐想的微笑:“哪怕我爱美胜过一切,我爱你更远胜于爱美!” *** 载沉载浮。 太近了,近得可以听到水流的声音就在耳边,身体像被温柔地托起,在水中荡漾。 这是什么,为何这般宁静,让人不愿醒来。 ……哈奴尔。 我在找寻的东西,还尚未找到,还不能就此安息。他在等我。 我必须,必须取回属于你和我的东西,你就是我,而我也就是你,没有了它我也将不能活下去。 ……所以,还是必须找到它,一切接触过的人,都不能放过。 *** 太府寺的事情终究还是闹得满城沸沸扬扬,传进了宣平帝的耳朵里。 不仅仅是夜半鬼魅的呼喊声,器物的位置改变,或者无名的木盒流血。 “都死了?这、这怎么可能呢?” 宋旌喝了一口茶,挥手示意打扇的婢女下去,含笑反问:“事实就摆在眼前。卢大人已经被降职,若是大理寺查不出那些人的死因,只怕届时连明大人和韩大人你也免不了受到牵连。” 先是库房闹鬼,然后是木盒流血,现在接触过木盒的人陆陆续续都死了,这要怎么解释?韩如诩抓破脑袋也想不出。 “只怕真的是来者不善。”宋旌似是无心地一提。 韩如诩怔了怔,心底一个念头冒出来:“若是有人故意制造事端,逼着太府寺将木盒丢弃,那……”只不过会做这种事的人向自己保证了不是他所为,又没有提到更厉害的巫师出现一事,果真是太府寺内部的毛病么? “韩大人的意思,是指有人为了得到木盒而制造了这些可怕的事件?”宋旌眯起眼想了想,折扇一敲手心,“此一说总好过鬼怪,小王这便去见父皇。” “咦?” 太子被软禁以来,这还是第一次到尊微宫请安,宫女太监们都躲得远远的,只有常侍鲁公公候在殿外,多少听了些那父子俩的谈话。 “太子殿下的意思,应该尽快扔了那盒子,不过是征讨哈赞时候在哈赞王的宫殿里发现的一只破盒子,扔了图个干净,奴才也不知皇上心里怎么想,最后似乎应该是答应了。”韩如诩过后塞了银子给他,鲁公公心想并无不妥也就告诉了他。 盒子去了哪儿?这却没人知道,太府寺从此太平了,证实宋旌所言不无道理,宣平帝似乎心中高兴,赏了他不少好玩意儿。也倒是想过若是自己直谏会如何,只怕会被训得体无完肤,也只有太子亲自去阐清利害关系才能让事情得以解决,毕竟作为当年巫蛊事件的受害者,宣平帝绝不愿意外人掀他逆鳞。 一定是在那人手中吧? 即使事情不是他做的,浑水摸鱼也从来不是他所不屑的,以他的奸诈和唯利是图,借机将木盒收入囊中也并非不可能。 “那盒子怎么会在我手中?太子殿下莫非没有告诉你,那盒子是送到了城外烧了么?”卫檀衣说着,嘴角习惯性地微微勾起,见多了他这动作,韩如诩几乎立刻就能判断他又在捏造。于是反讽:“就是皇上钦点的死刑犯,你卫公子也能偷梁换柱将他救出来吧,一只盒子又算得了什么,太子殿下从中做些手脚,不就是你的东西了?” 一旁整理行装的元舒惊得碰翻了桌上的花瓶,几捞之下还是没能抓住,青瓷花瓶锵然落地成了一堆碎片。二人一齐望向他。 “我……”“无妨,那瓶子我一早就想换了,打了就打了吧。”元舒惊慌失措之际,卫檀衣却轻描淡写地一言带过。 一旁韩如诩皮笑肉不笑:“那瓶子若是碎在我手里,只怕少说也是一百两银子吧?二位还真是关系匪浅。”笃定了这便是他那师侄,害自己破费的人,也是卫檀衣口中的“情人”。 ------------ 第十三话:我有木中结,知君解不得(五) 更新时间:2009-12-22 “哦?”卫檀衣眉头一扬,指了指地上的碎片,“韩大人纵使心有不甘也无济于事,吃味那就更是大可不必了。” “想激怒我?没这么简单了,”韩如诩却不上当,冷冷笑着,“这位小兄弟的包裹里倒像是放着件有棱有角的东西,却不知是什么?”伸手就要夺,忽地手腕一冰喉头一滞,竟被那两人分别制住。 元舒手握龙母匕首贴在他手腕上,只要他敢动一下便会立刻切下一整只手腕。而卫檀衣比他更狠,不带起一丝风声地,五指扣住了他的咽喉。 房中的气氛瞬时冰冻,韩如诩仅剩的一只手放在了刀柄上,如一张满开的弓般紧绷着身体,寻找脱身的时机。 “元舒,你该上路了。”院子里忽然传来淬思的呼唤声。 与卫檀衣交换过眼神,元舒将匕首收回,背上包裹大步出门去。依稀听到淬思有说有笑地送他出了门,韩如诩收回意识,斜了那仍旧扣住他喉咙不放的人一眼:“他已经走了,你还不打算挪开你的手?” “万一我松手,反而被韩大人一时失手错杀了,那岂不是太亏了?”卫檀衣手势不变,反笑道。 “……直到刚刚才想起,他不是上次被你带回店里那个杀人犯么,他偷了燕王府的玉观音,这回居然偷到太府寺去了。”知道谈判无效,韩如诩只得改变策略。 卫檀衣“咦”地发出一声,手松了那么极短的一刹那,就已被反剪了胳膊压在桌面上。 反败为胜,韩如诩颇为得意:“终究不是习武之人啊。”却听卫檀衣噗地一声笑出来,竟像是止不住一般,完全不明就里,一阵心烦,怒问:“笑什么!” “当然是笑韩大人你啊,”卫檀衣摇着头,笑得肩膀抽动,“元舒确是我偷梁换柱救下来的,可他却不是你所记恨的那个人。我说韩大人,卫某再是风流,也不会染指这么小的孩子,你以为呢?” 韩如诩咬牙切齿,手上一用力:“少废话!那盒子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还不老实说?” “好好,说就是了。真是大意不得呀,”卫檀衣将遮住半边脸的长发甩开到一旁,也不在乎这个难受的姿势,“我店里有一支从哈赞商人手中换来的发簪。” *** 青年将军在踏入宫殿的那一刻,就知道自己在劫难逃。帷幔后方隐藏着的侍卫多得足以将他剁成肉泥。 “陛下。”尽管如此,他还是得上前向君王行礼。 哈赞王鼻音示意他免礼,带着深深的傲慢与蔑视――那是过去不曾有的,作为哈赞难能可贵的战将,他一向收到哈赞王的礼遇,只是不知发生了什么,能让君王翻脸。 “听说我哈赞大军讨伐夏亚时,多望将军得了一只木盒,视若珍宝,可否给朕见识一下?”哈赞王神情阴郁,语气不善。 青年跪地不起:“陛下误会了……”“什么误会了!你身为主将,竟然放跑了夏亚的皇子,还将他的东西随身携带,这难道也是朕误会了吗!”哈赞王倏尔变脸。 “陛下息怒,臣从未想过放走夏亚王子,只是臣赶到雾城时他已经不知所踪,臣无能,请陛下恕罪。” 哈赞王冷笑一声:“要朕恕你的罪?好,把那盒子交出来,朕就饶你不死。” 青年一愣,仰起头吃惊地望着君王。“不肯?那可别怪朕无情。”手一挥,那些简单埋伏着的侍卫一哄而上,将他摁倒在地,硬是夺走了他抱在怀中的木盒。 “还给我!”不顾身后的无数兵器,青年愤然欲起。 “还给你?”哈赞王轻蔑地一笑,“多望将军,有人告诉过你,朕特别喜欢夺人所爱吗?” 青年怒吼一声跃起,拔下束发的木簪朝高高在上的哈赞王冲了过去。 可惜还不及靠近台阶,身体就被那数不清的刀枪贯穿,死不瞑目。 *** “打开它?” 黑衣男子端详着桌上那盒子,将它翻看了几圈,忽然拇指摩挲着那木纹间的的血迹,笑道:“这可奇怪了,檀衣竟打不开这盒子么?” “弟子不知,少主只言将盒子带回交与宫主,至于是否打开过……”蓝衫少年跪在阶下。 “唔。你先起来吧,”黑衣男子似乎并不把这谜题看在眼里,反而是先摆摆手叫他起来,“你可试过将它打开?” 少年起身摇头:“弟子不敢。” 失笑:“这有何不敢,来,你将它打开。” 接过侍从递来的盒子,少年反复打量,东敲敲西掰掰,却怎么用找不到打开的方法。那些木条虽然可以纵向挪动,却没有一条能取出来。望着他满头大汗的样子,黑衣男子忍不住哈哈笑起来。 “元舒啊,这盒子看似复杂,其实再简单不过了,”黑衣男子笑着招手让他近前来,自己接过盒子,“它由无数木条构成,其实不过一把锁,只要找到那钥匙,将它抽出,盒子自然也就打开了。” 少年疑惑地又看了看盒子,依然不明白地摇了摇头:“那钥匙在何处?” “不就在这儿么?” 黑衣男子双手捧起盒子,十指并用,以自己身体为轴对称地挪动盒子正反面的木条。 二,四,六,八,十……随着木条生涩的移动,压在下方的部分显露出来,与外面的磨损不同,依旧崭新。看样子从这个盒子被做出来至今,还是第一次被打开。 少年紧张地看着那些木条在他手中一点点变化,木盒的两面似乎也在逐渐呈现出一个由短木条构成的图案。 “成了。”黑衣男子将盒子的一面对着他。 盒子上是一个奇怪的符号,少年一见便忍不住失声惊叫:“这不是……”拔出随身的龙母匕首,刀刃接近刀柄的地方赫然刻着一模一样的图案。“这是元家的徽记,为何会在这木盒上?” “你家祖上或许和灭亡的夏亚有些关联,说不定你是夏亚王室的后裔,”黑衣男子说着,似乎想到了什么,唇边隐隐有笑意,“这个记号是‘九’,你看这正中央的位置是不是凹陷了下去?” “是……”少年忍不住伸出手,一指戳进那凹陷的部位,却发现那段木条竟然是贯穿了整个盒子,看来必定是那钥匙了! 作为钥匙的木条啪一声落在案面,沾满了黑色的污渍,少年还来不及去想那是什么,就见盒子在那男子手中缓缓打开。 “啊!”便是杀过不少人,他也忍不住惊叫。 那盒子里放着的,俨然是一颗颜色乌黑形状干瘪的人的心脏。 ------------ 第十四话: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去(一) 更新时间:2009-12-23 “只要在其中加一些水便好。” “啊,真的变了,真是太神奇了。” “不止这些,若是……” 还未进店门,韩如诩便听到里头不时传来少女欢快的叫喊声,似乎是看到了极为有趣之物。这是怎么一回事?难道年轻的小姐也能爱上这些陈年旧物,抑或者是…… “咦,这不是韩大人吗。”店中茶案前,卫檀衣身边的那衣着亮丽的女子似是感觉到身后有人,微微转过头,含笑道。 “卑职参见公主。”尽管出现在这儿的人令他大吃一惊,韩如诩还是本分地拱手行礼。 此时在店中的不是别人,正是宣平帝最宠爱的女儿湘公主宋湘,由于身体不佳,平素都在深宫中由大群的嬷嬷看护着,极少能踏出宫门,今日不知为何却只身一人出宫来,还偏偏来到这藏满了秘密的掬月斋。 宋湘脸色仍旧不好,身姿也显得娇弱,声线更是又轻又细:“韩大人怎么也会有空上这儿来?” 韩如诩瞅了一眼面有诡笑的卫檀衣,恭恭敬敬地答道:“卑职自门外路过,听到公主的声音特地进来看看。”他哪敢让这个随时随地可以面圣的公主知道,自己闲暇时总不由自主往这儿跑。 “让韩大人费心了。”宋湘柔柔地一福,那模样看得任何男人都想要将她揽进怀中保护起来。只可惜身为太子党,韩如诩一早知道绝无可能与她有缘,也便从未动过心念。 宋湘生母左昭仪乃是丞相左思羡的独女,虽未生育皇子,却有益王做靠山,加之女儿美丽可人,深得宣平帝之心,倒也算是后宫中极为得宠的人。 “公主是否中意问花?”无人说话之际卫檀衣恰到好处地将宋湘的注意力吸引了回来。 “问花确实奇妙,只是我出来时并未带银两,可否请卫公子隔日送到宫中来?” 卫檀衣笑着摇头:“公主说笑了,卫某无官无职,又非外戚,怎能出入禁宫之中,公主若是喜欢卫某便留着,待公主差人送了银子过来再将它取走可好?” “也好,”宋湘又望了一眼茶案上之物,“今日多有打搅,我便先回宫了。” 送走了柔弱的公主,韩如诩大出一口气,皱眉问道:“你和公主是何关系?” 听了笑话一般,卫檀衣一勾嘴角:“韩大人觉得我能与公主是何关系?” 又要开始胡扯了。韩如诩白他一眼,转身就要走,却被喊住:“韩大人不见识一下公主的心爱之物吗?” “什么心爱之物?”公主的所有物怎会落入你手中,无外乎是些古玩,没有兴趣。 卫檀衣一指案头的青黑色砚台:“便是这问花了。” “问花?”韩如诩折返回来端详了一阵,“这砚台的名字?” “不错,此物虽是肃初之物,却至今完好无损,为了得到它,我可费了一番功夫。” 不过一方砚台,外观并无奇特之处,无非是年代久了些。韩如诩摇头:“这烟台莫非有秘密在其中?” “韩大人说对了,”卫檀衣端起半凉的茶,轻轻滴了两滴在砚中,只见那汪幽黑的墨汁瞬间变幻出红橙黄三色,转眼又归于黑色,“它可不是普通的砚台。” 韩如诩被方才眼前的一幕惊住了,那色彩虽说晦暗,但绝对是变了三次。“这……这这这是怎么一回事?”他忍不住问道。 “韩大人可别告诉我,不知道笑语问花,三朝为后,蔡筝的故事。” “蔡筝!?” 卫檀衣眼中似有某种难以道明的光芒:“这方问花砚,就是当年惊才绝艳的蔡筝蔡皇后生前所用。” *** 情愿舍此身,换君得安好。 当初她确实是这么承诺的,也的确这么去做了,只叹人生如浮云般变化无常,自己舍尽了一切,终换不来那人的安好。 女子来到窗边,眺望着院中一片青翠。垂柳柔美,葱兰纤细,就连那微风拂过的池面也碧波粼粼,唯有这旧屋昏暗霭霾,身处其中的自己犹如一株枯萎的牡丹,空有好颜色,付与匆匆流逝的时光。 眼角生出了细纹,年华已不再,昔日繁华早作尘埃落定,留给她的只有如梦的回忆。 青莲泛舟是她,笙动京华是她,母仪天下亦是她,上天给予了她身为女人所有的荣耀,却唯独没有施舍她一份天长地久的爱恋。 作别他乡夜,烛前看到明。 每个许诺她今生今世的人都早早地谢世,匆忙得如同过客,她有时甚至会想,自己就如同身坠风尘中,注定了只能高楼望花,独拂襟前雪。 若有来世,情愿老死村头,也好过寂寥半生。 *** 像是为了印证韩如诩的猜测,连日路过永宁坊总能看到窈燕宫的下人进出掬月斋,行迹倒也坦然,却总让他感觉有些不对劲。突然之间就由陌路人变为了熟客,换做别人倒也罢了,偏偏是宋湘。 不单看她二十余年几乎未踏出宫门半步,如何会对这间小小的古玩店产生兴趣,她背后的外戚关系就足以令人怀疑,如今朝中与太子相抗衡的益王与宋湘的外祖父左思羡关系甚密,要说左相企图以外孙女的美色来诱拐太子的至交好友也并非不可能。 宋旌听了他的回报只做一笑,并不以为意,倒是韩如诩自己又比过去多了几分警惕。他心中秉承着忠臣不事二主的信念,既然已经认定了要追随太子,就不会容许别人作怪。 “韩大人最近几乎天天都来呢。” 淬思一如既往地笑得很甜,端茶倒水逗鹦鹉就是她每天做的事,现在多了陪韩如诩闲聊这一项活计――因为最近卫檀衣总是被邀请到左府,虽说也只是观赏左相的收藏,韩如诩心中却认定他是去和公主私会。 “咦,韩大人似乎魂不守舍,在想什么?”见他不回答,淬思停下抚摸鹦鹉羽毛的手,笑着问。 韩如诩差点被茶呛到:“什么魂不守舍!我只是被太阳晒得头晕而已。” 淬思一偏头:“原来韩大人把这儿当成了茶馆呀,而且还是不用花钱的茶馆。”一句话邮戳到了死穴,他只得闷声喝完茶,也不等卫檀衣回来便匆匆离去。 ―――― 原诗:《蝶恋花》,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 第十四话: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去(二) 更新时间:2009-12-24 次日再来,卫檀衣仍是不在,韩如诩进门也不打声招呼,便将手中一袋不知什么“啪”地扔在了茶案上。刚打了水从院子里走进来的淬思见到他,笑得眼睛都弯了:“韩大人今天来得不巧,淬思还没有烧水呢。” “你以为我稀罕这里的茶?”茶有什么好喝的,“那袋核桃是给你的,我吃不惯这些东西。” 淬思吃惊地眨了眨眼:“给我?”继而掩口笑道,“韩大人,燕子是咬不动核桃的。” “怎么突然要吃核桃?”冷不丁出现在门外的卫檀衣只听到核桃两字,好奇地问。 “韩大人给主人送了核桃过来,淬思是吃不了了。”淬思自作主张地把收礼物的人给偷换了,还不待韩如诩反驳便到茶案前打开了那只布口袋,翻了翻自言自语道:“核桃,栗子,炒豆,南瓜子,花样还真不少呢。主人,我可以把南瓜子吃了吗?” 卫檀衣却忙着在多宝格上找着什么,随口答:“你爱吃什么就吃什么吧。”从一只雕花红漆盒子里翻出了自己要的东西,便又匆匆出门。 “喂!”韩如诩连一句话也没赶得及说,追了几步看见他与左府的家仆走在一起,也就值得识趣地收声。 淬思也跟出来,好奇地问:“韩大人有话怎么不追上去说清楚呢?” 左相是开罪得起的么,韩如诩悻悻道:“无妨,回头再说吧。” 淬思摸了摸停在胳膊上的鹦鹉:“自从湘公主来过店里,韩大人就怪怪的,莫非……韩大人恋慕她?” “别胡说!”韩如诩瞪了过去,“我才不会做那种蠢事。” “哦?那就是韩大人不喜欢湘公主,所以不希望主人和她走太近?” “……不是!” 和掬月斋主极为相似的坏笑突然出现在淬思的脸上,就连勾起的嘴角也有八分相似:“韩大人还真像母鸡护雏呢。”然后趁韩如诩愣神之际嬉笑着躲到了后院。 *** 左思羡是只真正的老狐狸,宋湘的确是借他的名义邀请了卫檀衣到左府做客,他却始终不曾露面。 “柳浪闻莺味浓,须先用滚水洗上两遍方能入口,所以一开始不能着急研磨。” “苏晓通常烤得很脆,买时须仔细有无焦糊的迹象,若有便是下等茶。” “千秋雪性凉,不适合小姐夫人饮用,一般偏好它的都是些清高的文人墨客。” 要说是幽会也算不得,因为卫檀衣仅仅是就茶的相关对宋湘做各种解释,替她煮茶品尝,倒更像是茶艺老师。 宋湘尝了尝千秋雪,手里的帕子小心地擦去嘴角的茶渍,道:“果然是沁人心脾地凉,这炎炎夏日里喝来倒是令人浑身舒畅。” 卫檀衣只是专心于手中的茶筅:“偶尔一尝倒也罢了,公主身子不佳,还是少喝为妙。” “卫公子当真体贴,”宋湘抿嘴一笑,“真不知有多少闺中少女要倾心于公子。” “公主说笑了。” 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卫檀衣将手中的茶碗递过去:“这是九绾莲,也是今天最后一份茶。” 宋湘手一滞,满眼不舍:“卫公子这就要回去了?” “是公主该回宫吃药了,草民是个闲人,公主想品茶,随时奉陪,只是千万别耽搁了吃药。”卫檀衣对她含愁双目视若无睹,起身行了礼便出门去。 人走出院子后,宋湘将茶碗一放,合掌一拍,一名婢女从帘后走了出来恭敬地拱手:“公主有何吩咐?” “叫人盯住了他,若是他和御前侍卫韩大人有接触,说了什么做了什么都给我一一记下。”说这话时,宋湘脸上看不出一星半点娇弱,倒有几分傲气。 *** 这里面绝对有问题。 韩如诩几乎可以肯定地说卫檀衣在背着他搞鬼,因为这几日每当他踏进店门,那人要么不在,即使在也会很快以各种理由离开,留下他和淬思大眼对小眼。 “一定在密谋什么。”韩如诩咬牙切齿地想。 非得揪出他的辫子不可,不过……该如何是好? “大人想要掩藏自己的身份?”婢女眨着眼,不解地问,“这是为何?” “你别问那么多,有什么法子就直接说。”当然是为了跟踪那家伙,看看他究竟要搞什么鬼。 最后婢女戳着脸颊给他出了一个主意,让他足足愣了一盏茶的功夫。 尽管如此,为了太子,韩如诩决定放下身段乔装改扮――扮成乞丐难度太大,一个浑身整洁的乞丐只会引来路人围观,“所以扮成少女就好了”。 于是堂堂御前四品带刀侍卫,还真的就乔装成少女在永宁坊徘徊一转又一转。街边卖油条大饼的大爷都混得每次路过向他点头微笑了,也没逮到那个狡猾的古玩商人一点蛛丝马迹。 “大人要有耐心啊,功夫不负有心人。”婢女笑嘻嘻地每天替他梳妆打扮。 明知道她对自己搞了恶作剧,韩如诩也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肚子里把毫不知情的卫檀衣骂了一千遍。 最终还是应了“功夫不负有心人”这句话,在韩如诩着女装出门的第三天夜里,终于发现卫檀衣踏出了掬月斋。“好极了,这回逮到你绝对要讨回来!”韩如诩拗得骨节咔嗒响,一面不动声色地跟了上去。 新月夜天色靛青,街上早已没了人影,卫檀衣明晃晃的白衣飘来飘去,毫不遮掩,一点也不像要去做什么不为人知的事。韩如诩猫着脚步跟踪了一条又一条的街,越来越不耐烦之际,前方的人终于有了动静。 卫檀衣在一处巷口忽然停下了脚步,一纵跃入道旁人家的院中。 现形!韩如诩立刻跃上墙头,就着主人家屋里熹微的灯光看见卫檀衣不声不响地钻进了一间角落的房里。“会不会有诈?”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他轻轻着地,握紧了袖中的短刀,跟着潜入了那小屋。 甫一踏进那门槛,韩如诩就觉得不对劲,等他反应过来那股刺鼻的味道是怎么一回事,已经被人以熟悉的手法扣住了咽喉。 “韩大人果然不负我望,就连上茅房也跟来了,得妻如此夫复何求啊。”卫檀衣冷冷地说着戏弄的话语。 ------------ 第十四话: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去(三) 更新时间:2009-12-25 韩如诩只稍微一动,便感觉喉头的手更用了几分力,不敢挣扎,仅剩语气还依旧凶狠:“上茅房你用得着偷偷潜入别人家中?” 卫檀衣虽然身在黑暗中,白衣仍旧依约可见,只听他哼笑一声,语气令人毛骨悚然:“不过图个方便。倒是韩大人,深更半夜扮作妙龄少女尾随在我身后,究竟有何见不得人的目的?” “我!……你!”韩如诩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同时也确实理亏,扬手就要捅人,而卫檀衣像是看见了他的动作,手一松闪避开。“啊!”脚下一空,不用想也知道…… 紧急关头被捉住手臂提了一把,总算没一脚踏进茅坑。 韩如诩吓出一身冷汗,脚下是茅坑远比脚下是刀山来得可怕,他感觉刚才那一瞬间自己的心脏都要跃出胸膛了。 “现在情况特殊,我没时间陪你耽搁,”卫檀衣忽然变了声调,嗓门压得极低,“记住我的话,最近都不要到店里来,否则会有大麻烦。” 正要问为什么,院子里却有了动静,像是主人起夜。“别出去,你想被人看到吗?”卫檀衣及时地把他拽了回来,退到茅房得最角落。 主人家熟悉茅房,不点灯就进了门,一通排泄后舒畅地回房继续睡觉,可怜了爱干净到了骨子里的韩如诩闻着那股味道好几次差点吐出来。 总算回到了大街上,卫檀衣似笑非笑地扔下一句“乔装或是尾行,以后还是少做为妙”,迤迤然返回永宁坊。韩如诩还没从那阵臭味中缓过气儿来,捂着胸口冲他的背影龇牙咧嘴。 *** “抬起头来。”不可一世的黑蒙王手握长剑,剑鞘抬起面前跪着的女人的下颌。 虽是蓬头垢面,未施脂粉,女子却也高傲地昂起头,不让他的剑鞘触碰到自己。 黑蒙王眯着眼打量她。黑蒙蛰伏于北方冰原多年,逢中原诸雄并起才趁乱杀下,肃王朝建立不久,哪有半分抵抗之力,在位的肃真宗逃跑不及死于乱箭之中,十六岁的小皇帝危难中登基不久后便被俘虏,而那位以美貌和文采著称的蔡皇后正跪在他眼前。 “你就是蔡筝?”黑蒙王露出贪婪的笑,问道。 “我就是。”蔡筝不卑不亢地回答,同时冰冷的目光毫不畏惧地迎向眼前的男人。 黑蒙王哼哼一笑,道:“本王听说你美貌无双才情过人,如今只见美貌,却不知才情真假。” “臣妾只懂中原精粹绝伦的文化,恐怕难合大王之意。”蔡筝话中带有对北蛮的轻蔑。 黑蒙王如何听不出她的不屑,重重一哼,道:“你别以为逞口舌之快本王就会饶了你,将你这汉人心目中奉若菩萨的女人杀了,才足以显示我北方男儿的豪情壮志!” 蔡筝唇边一抹冷笑:“臣妾已是未亡人,死却是最好的解脱,臣妾先谢过大王。” “不忙谢,本王到觉得先杀了你的儿子,然后把他的心肝烹成粥端到你面前来,似乎更能震慑天下。” 那个孩儿不是父母心头肉,蔡筝纵是不畏惧死亡,听到自己小儿子可能遭遇的不幸还是禁不住全身战栗。 “害怕了?要想救他也很容易,”黑蒙王弯下腰在她耳边笑道,“做本王的女人,伺候好了,你和你儿子都可以不用死。” 此时纵有满腹才情,也不及屈尊一拜,蔡筝死死盯着眼前这狂妄的男人。 “若是不答应,下一刻你儿子就会人头落地。” “崇儿……”念及儿子,她终于是无法再高抬头颅,向自己的仇人屈服了。 黑蒙王哈哈大笑起来:“太好了!中原第一的女人从今往后就是我的了,中原的一切都将是我的!” 四周欢呼高喊的黑蒙士兵不断举起手中的兵器,为虚无的胜利而庆祝着。蔡筝将额头贴在自己无数次踏过的青石板路面上,对过去做永远的诀别。 *** “其实湘儿的年纪早就该嫁人了。” 宋旌在御苑中散步,偶尔停下来欣赏池沼中盛放的芙蕖。 “这其中的缘由,你大概是不知道,”他折扇轻敲下颌,“父皇说的是不舍得把她嫁出去,可这天下的女儿总归是要嫁人的,更何况堂堂大济公主,难道要留成个老姑娘?” “卑职一直以为皇上忌惮左相和益王,才将湘公主一留再留。”韩如诩左右环顾无人,低声道。 宋旌点了点头:“你说的这一点父皇当然也有考虑,可最根本的问题却不是这个,若是担心公主婚嫁容易遭人利用,嫁给朝中与益王敌对的人也未尝不可。只是当初湘儿及笄之日,父皇请人替她占卜……” 韩如诩惊得失声叫出来:“皇上请人……” “很吃惊吧,下令严禁巫蛊占卜之术的父皇竟然请人为自己的女儿占卜,”宋旌一手拂过池边的石栏,“父皇只是害怕,却不是真的不信。” “那术士得出了什么结果?” “湘儿八字过硬,生来克夫。” *** 数不清第几次登门,左思羡终于走进了堂屋,见自己的外孙女与客人均未注意到自己,握拳一咳。“啊,外公,”宋湘闻声抬头,赶紧笑盈盈地小跑过去,抱着外祖父的胳膊,“外公快来,我发现喝过雕梁以后再去喝月前花好真的就一点儿也不苦了!” “是吗?湘儿还真有办法。”左思羡敷衍着自己的小孙女,看卫檀衣从容地放下手中的茶筅,对自己行礼。 宋湘依旧喋喋不休:“还有哦外公,这个美人拂有一股甜香,喝下去可舒服了,你都不喝……”“湘儿你先下去,外公和卫公子有话要谈。”左思羡却一扬手打断了她。 待撅着嘴的公主退到后院去,卫檀衣脸上的笑意深了些,依旧恭敬:“不知相爷有何吩咐?” 左思羡和蔼地笑着拍了拍他的肩:“别站着说话,来来坐下,老夫也很想尝尝卫公子点的美人拂。” “是。”卫檀衣并未表现出任何不当,在他之后落座,然后继续搅动碗里的茶沫。 一边看着他熟练的动作,左思羡满脸慈祥:“老夫也很久不曾这样悠闲地喝茶了啊,坊间盛传卫公子不但精通古玩鉴赏,还特别擅茶艺,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啊。” 卫檀衣微微勾起嘴角:“相爷过奖了。” “老夫看湘儿似乎与卫公子特别合得来,”左思羡摸着一把山羊胡道,“这孩子身体不好,平素也没个说话的人,道是也难得见她这么开心。” 明白他动的什么心思,卫檀衣不笑也不答。 “相爷,茶好了。” ------------ 第十四话: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去(四) 更新时间:2009-12-26 左思羡接过茶碗,却没急着喝,而是别有深意地道:“这美人拂清香扑鼻,果然如美人轻纱拂面。” “相爷果然渊博。”卫檀衣随口称赞。左思羡笑了:“老夫哪称得上渊博,不过是益王爷爱茶,老夫才略有耳闻。” 卫檀衣一笑,难以察觉的讥讽之意:“相爷太过谦了,相爷肩担天下之忧,又善修身养性,实在令草民敬佩。”有意不让他谈到益王,却也不能太过突兀,恭维话说到了,对方也就无从责怪。 之后无论左相如何一次次想要试探,卫檀衣均是含混而过,笑得极为暧昧。 *** “你拒绝了??”韩如诩吃惊的样子活像看见了天塌地陷。 淬思笑嘻嘻地举起两颗核桃摇了摇放到眼睛前边儿,道:“韩大人的眼睛瞪得快有核桃大了。” “你居然……居然拒绝了?”不是故意逗他的吧,以这人的性子并非不可能。 “嗯,拒绝了,韩大人情深意切,卫某又怎能移情别恋。”卫檀衣正在清理鹦鹉落了一地得粪便,想也没想就回答。他这么一说,淬思立刻笑得前合后仰,几乎要伏在高脚方桌上起不来了。 韩如诩脸色铁青:“你能不能正经说话!” 卫檀衣无辜地扬了扬手里的小灰铲:“韩大人没看我正忙着吗?替畜生擦屁股这档子事儿本来就不高雅,再谈什么正经。” 眼看韩如诩两眼冒火都要冲上去杀人灭口,淬思赶紧摆手将他的注意力吸引过来:“韩大人,淬思可不是有意要笑话你,只是很好奇,韩大人为何会这么吃惊?” 还问为何会吃惊,娶了湘公主那就是一辈子的荣华富贵,升官发财样样不愁,就是坐在家里数古玩都能数到手软,这家伙居然拒绝了。韩如诩哼一声,不肯回答。 “那淬思可要以为韩大人是有心不想看主人和公主结为良人,是在吃醋了。”淬思笑着,葱白的食指点了点侧颊。 “……我本以为你家主人贪恋左府的奇珍异宝,会甘愿把自己贴进去。”被淬思逼得无路可退,韩如诩悻悻道。 卫檀衣忽然直起腰,很委屈似的:“韩大人呐韩大人,光是我这掬月斋门头上的木匾,就足以买下整座左府,你未免也太不识货了。”翘起小指指了指悬挂在茶案上方的额匾。 “你想唬我?你自己看看这‘观风听月’四个字,哪有半点书法名家的气魄,一笔一划犹如孩童临帖……”“啊,韩大人终于说中了要害。” 韩如诩一傻:“什么要害?” “就是这一笔一划犹如孩童临帖般生涩,”卫檀衣敲了敲地面,笑得好不奸诈,“这可是第一块云书额匾,云书始祖张珍亲自题写的。” “所以韩大人觉得我会稀罕左府那些来历不明的东西吗?” 这回真是茶壶煮饺子有嘴倒不出了,韩如诩认输般举手低头。 “不过我看那湘公主的面相,又听了媒人说的八字,”卫檀衣若有所思地望着额匾,“想不到皇上疼爱的女儿竟然是个克夫命,注定了要孤老一生,我又怎敢去招惹。” 淬思露出好奇的表情:“公主克夫?可是公主至今未嫁……”“皇上本打算将上一届新科状元点为驸马,谁知派去探问那人意向的公公前脚刚走,那状元后脚就喝酒过猛死在了酒宴上。”韩如诩将那日从宋旌口中得知的情况简单地陈述了一遍。 卫檀衣更是摊手:“我可不要做那第二个牺牲者。” “主人,你害怕公主吗?”淬思忽然敛起了笑容,意有所指地问道。 “那要看你指的是什么了。” 白衣店主端起一小钵鸟粪走向后院,声音远远飘来:“若是死,你觉得我会怕么?” *** “蔡筝,小字惊蝶,靖末宛初学士蔡疆之女,少聪敏,七岁咏诗令其父刮目相看,十五嫁宛国史官阳万颐,鸾凤和鸣如胶似漆。未几,阳染恶疾早逝,肃哀帝爱其文采,遂纳为贤妃,旋立为后。二十生幼子崇,即肃少帝。肃将亡时,以三十之姿得黑蒙国君宠爱,再度为后。寻肃姜氏复国,迎蔡皇后回国。以叔嫂之辈再嫁肃贤帝,奉三年贤帝殇,遂于青灯为伴,终老思芳殿。” 宋湘逐字念下,声渐弱。 这亦是孤苦伶仃的女子,褪去了华丽的辞藻和嫣色的脂粉,蔡筝也不过和自己一样,终究不能寻得一生相伴的如意郎君。她微叹了口气,放下了手中的《蔡惊蝶传》。 阳万颐一生唯好拓碑,流传后世无数珍贵的石碑拓本,蔡筝与他同爱诗词歌赋,短短几年远不够他们耳鬓厮磨。肃哀帝非明君,却耽于乐曲,后宫众佳丽唯有蔡筝与他情投意合,可惜天道不容,一朝亡国便是生离死别。黑蒙王强行将他掳走,也算待她不薄,二人夫妻一场育有三子,皆死于肃复国战中。肃贤帝爱她美名在外,却并不曾给与她真正的爱情。 “蔡姐姐,女子生如你我,当真是世间容不得的么?” 是孑然一身,还是飞蛾扑火。 *** 益王府密室内。 “婉言谢绝?哼,”正座的中年男子目光冷酷,端起茶杯,“看他平日里圆滑多能,原以为不过是世俗小人,到有胆量敢拒绝。” 桌对面,大济丞相左思羡眉头紧皱,捻着胡须:“臣也实在没有想到他会拒绝,本看他与湘儿情投意合,也曾真心想招做孙婿,如此看来他与太子的关系,只怕不是普通朋友。” 中年男子一口喝干杯中茶,冷冷道:“量他也不敢与本王为敌。回绝时他是如何说的?” “回王爷,他说父亲年初过世,守孝未满三年不宜婚娶,”左思羡说完,神色忽然有些古怪,“不瞒王爷,臣派人私下打探过,这卫檀衣来历不明,街坊邻居竟无一人知晓他的过往,也差不出他的祖籍何处,就好像突然间冒出来一般。” 中年男子冷笑:“难道他是天上的仙人下凡不成?” 左思羡摇头不语。一旁釜中水沸,中年男子一挽袖子,取了水分别倒入另外两只杯子。 “王爷不中意美人拂?” “喝茶也要看心情,心中郁结时,岂不糟蹋美人。”中年男子望着杯中清水道。 左思羡连忙点头称是。 “对了左大人,姓韩那小子你查清了吗?” “查清楚了,跟随皇上来到京城之前他与卫檀衣毫无瓜葛,十几年里一直在自知堂习武,除了每年回乡探望父母外并无任何异状。” 中年男子轻哼一声,将杯中清水倒入口中。 “他们之间一定有秘密,再查。” ------------ 第十四话: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去(五) 更新时间:2009-12-27 “韩大人韩大人,请稍等!”韩如诩才踏出店门没几步,淬思就提着裙摆追了出来。 “还有何事?”今天傍晚坐在店里就一直在替她破核桃,剥得两手发黑,好容易到了巡夜的时间可以脱身了,她居然还追出来。韩如诩手还湿漉着,无可奈何地停下脚步。 淬思笑着,不知从哪儿变出一包手帕包裹着的东西,递上前:“这个请收下。” 韩如诩倍感意外,不由自主地接了过来:“是什么?” “回到家再打开看吧,”紫衣少女挥了挥手往回跑,刚跨进门却又想起什么似的停下,扶着门框探出头,“下次有空过来,捎上一把锤子吧!” 望着她欢快的背影消失在门内,从没收过姑娘礼物的韩如诩突然有些摸头不着脑。淬思为什么会送他礼物?且不说她已是亡魂,与自己不是同类,哪怕她活着,心中不也早就有了一个叫……姬玉辞的男人么? 所以打开看看吧那究竟是一包什么。 “啊!”布包一散开,里面的东西立刻散落了满地,居然是白生生的核桃仁,个个都是完整的。糟糕,果然还是该到家了再打开,韩如诩赶忙蹲下身捡拾。 那一整口袋的核桃都是被他用手捏碎的,不是什么精细的活计所以也没特别在意力道,核桃仁捏碎的不在少数,淬思居然能从里头把完好的一些挑出来细细去皮再还给他……天知道他讨厌吃核桃,根本就是因为太麻烦,还总是把两只手染得黢黑。 好容易都捡了回来,一粒也舍不得掉了。 “咦?”正要将手帕打结,忽然发现核桃仁中夹了一张极小的纸条,韩如诩小心地将它拈了出来,展开一看,只有一句话――留神身后。 几乎一瞬间后背发毛。 这张纸条应该不是淬思所写,看那运笔,和欠条上的字迹完全是一个人。只是留神身后是何解?有人要暗杀自己,或者是用别的手段要对自己不利? 总之多个心眼就对了。 *** 盛夏,院中蛙鸣不断,聒噪得令人心情烦闷。临池沼的屋内溢满药香,炉上的药盅口,热气正腾腾涌出窗外。 “咳咳咳……筝儿,你别忙活了,这么、咳咳这么热的天。”床上的男人半坐着,身盖厚厚的棉被,正用帕子掩着口有气无力地说。 蹲在炉前扇火的女子容颜亮丽,此时却眉头紧皱,听到丈夫说话赶忙换上笑脸:“没事我不热,药怎么能不熬呢,你歇着吧,大夫说你不能再操劳了。” 男人苦笑,好容易止住了咳,嗓音沙哑地说:“我不能操劳,可筝儿你却终日劳碌,。夫无能,不能叫你过上好日子。” “说什么呢,”女子嗔怪地扬头看了他一眼,“你我既为夫妻,便无需说这些。” “筝儿,我怕是时日无多,待我死后,你一定要寻一个好人再嫁,千万不要为我守节。”男人说完,弯下腰又是一阵猛咳。 不顾药炉正烧着,女子赶忙扔下手里的蒲扇过去替他顺气,口中忍不住责备:“别胡说,大夫说这几服药吃过了也便好了,哪有什么死不死的,还是说你想休妻再娶?” “皇天作证绝无此事!”男人连忙辩白,被妻子按回了被窝里:“你啊,就是爱多想,赶快好起来,我们一起完成《六朝碑志》,嗯?” 望着爱妻被满是疲惫的脸庞,男人叹了口气,乖乖地躺了下去。 他又能陪伴她多久呢?这么好的女子,当初做梦也不能想象娶到她是何等荣幸,怎料自己终究福浅,两人甚至还不曾有子嗣,自己便要撒手人世。 “好了,来把药喝了。”女子端了药碗坐到床沿,用小勺一口一口喂给他。 如有来生,一定要数倍报答她今生恩情。 *** 宋湘忽然之间睁开了眼,毫无征兆。 房间里静极了,让她有些分不清自己是不是仍旧在梦中。晚宴上为了给宣平帝助兴,做女儿的她也喝了些酒,回到寝宫时头晕目眩,由宫女们伺候着洗了澡便睡下。 书案上隐约有光芒闪动,她慢慢坐起,翻身下床去查看。是问花,白天画画剩下的墨汁还留在里头,此时正熠熠生辉。 “问花……”宋湘出神地探出了手,指尖沾到了墨汁,那光芒微微一抖。 “公主殿下。”身后冷不防传来一声,吓得她差点带翻了笔筒。 宋湘胆战心惊地回过身,发现房中不知何时竟站了一名陌生的女子。 “你、你是何人?”宋湘猛地退了一步,背抵着书案边缘,两手微微发抖。 那女子向她行礼,姿势和宋湘所知的略有不同。“公主别怕,我只是想谢谢公主,才走了出来。” “走出来?”宋湘疑惑一阵,忽然全身一颤,“你从哪里走出来?你……你是鬼?” 女子一身高贵华丽的容装,却完全不是济朝的皇室衣着风格,那么只有一个可能,眼前的不是人,而是鬼。宋湘大口地喘着气,挪着脚步想要逃走。 “我在问花之中已然滞留了六百年,若不是能与你相遇,我只怕还要在执念中不得解脱,”女子并不在意她的恐惧,而是径自说了下去,“也许你我生而相似,逃不出寂寞,我本以为自己是世间最凄惨的女子,他们在我生命中匆匆走过,留我满身伤痕,而今我才明白,我曾经拥有,便已是福。” 宋湘凝视着她,似乎想起了什么。 “谢过你之后,我就要走了,若你也如我一般,拥有过后也应知足。” 说完,那女子竟化作一缕青烟飘出了窗外,宋湘这才恍然大悟自己见到了谁,大喊了一声:“蔡姐姐!”奔至窗边,却早已什么也不剩下。 “你我生而相似……” 宋湘低声念着这句话,在窗边久立,直到被吵醒的嬷嬷赶来问她发生了何事。 窗外漆黑的角落里,隐约可见一黑衣人。 “最终还是被我得手了。”握紧了手中的瓷瓶,黑衣人跃上琉璃瓦檐,飞快地消失在夜幕下。 ------------ 第十五话: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青丝成雪(一) 更新时间:2009-12-28 本该是街上人最冷清的正午,今日却意外地人群熙攘,沿街摆摊的买的全是成捆的黄白钱,还有纸糊的深宅大院,甚至有木雕的小人偶,穿着下人的衣服一副恭顺的样子。 “又是中元节,每年只有这个时候你不盼它它偏要来。”韩如诩嘟囔着。他领着右神策军在宣阳坊巡视,说是巡视,其实不过是混迹人群中,被挤得如同急流中的叶片般晕头转向。一向讨厌生人味的他简直快烦死了。 今日正是有鬼节之称的中元节,只不过因大济禁令的缘故百姓不敢再公开场合提到鬼节二字,买着祭祀用品的妇女们和街边小贩口径一致地话中元。再是禁鬼神说,也不能公然忤逆百姓千百年来祭祖的习惯,因而这一天算得上是法外开恩。 要是过去,韩如诩只觉得这满街的纸屑风一吹叫人涕泪齐下,并不特别在意也不特别排斥,偶尔也会买些黄白钱烧一烧,以表哀思。家中双亲健在的他唯一需要祭祀的,也无非是过世的师母。 “对那家伙而言,这日子倒是不差。”冷冷哼一声,小心地避让开一位衣着也算高贵的太太。能让这些久居深院的太太们走出大门,一年也唯有除夕与中元。 儿时也曾听说过中元节是阴曹地府大门敞开的一日,阳间的人趁这机会烧给故去的亲人纸钱和衣服,他们就能各自前来认领。若是看得见鬼魂的人,到这一天会忙得目不暇接吧? 销魂香的效用早已过去,否则他还真想在祭拜的时候见一见过世的师母,兴许能问出害死她的人是谁,自己也好报仇。 这么胡思乱想着,前方的人群忽然骚动起来,很快地人流分开来,一名怀抱某物的邋遢男子正猫着腰拼命朝前跑,一路上撞了不少人。韩如诩让道不及,脚上给他狠狠地踩了一下,痛得直要骂娘。 “在这种热闹地方见到韩大人可真是不容易。”这才抬起脚揉了揉,卫檀衣不知何时已经站到了他的面前,手里挎着一只篮子,腋下还夹着一捆五颜六色的纸。 “你当我乐意在这儿?”韩如诩没好气地甩他一记白眼,“这些鬼东西自家门口就有得卖了吧,居然跑这么远。”永宁坊位于天望城东北角,而宣阳坊却在城西,光用走的都得花上大半个上午。 卫檀衣指了指篮子:“自打皇上下了禁令,这东西寻常店铺里可就买不到了。”韩如诩一看,篮中除却一叠黄钱外,还有一块拳头大小黑乎乎的不知道什么。 “这是石漆,只不过装在一个掩人耳目的匣子里罢了,”看出他不解,卫檀衣解释道,“为了石漆就是跑到陪都去那也值得啊。” 韩如诩哼哼道:“你做的都是不要命的买卖。”谁知卫檀衣不但不反驳反而嘴角一勾:“你说对了。” 其实宣阳坊印染作坊多这是人尽皆知的,否则朝廷也不会在中元节之际派出禁军巡视,怕的就是乱民趁机动作。 看着卫檀衣逐渐走远,一个念头忽然在他心里冒了出来――假如问他讨销魂香,就能见到师娘了吧? 只是销魂香据他所言价值连城,又怎会轻易给人。 “对了,韩大人,差点忘了,”走远处的人忽然又折返回来,“今晚有一场盛宴,还请韩大人戌时务必光临敝店。” “诶?” *** 九端高台上,白发华服的青年男子正一手持一人余高的法杖,一手竖两指紧贴额头,飞快地念诵着什么。 台下里外三层跪满了人,个个口中念念有词,却完全无法辨清其内容。 离高台百步开外的御座处,龙袍国君与凤冠王后正并肩而坐,焦急地等待着结果。 天空中乌云密布,正以极慢的速度在九端高台上那男子的头顶上方旋转。 这是一场关乎王室血脉的祷告仪式,容不得半点差错,九端高台下的每一名清童都经过仔细筛选,花三个月的时间训练,最后才来到这里向上天祷告。 楚国新王即位已有三年,虽与王后恩爱缠绵,却始终未有子嗣,大臣们到四方搜罗身体健壮的未婚女子送进王宫,也仍不能改变王室无后的尴尬局面。在君臣皆束手无策之际,一名大夫向楚王举荐了民间一名方士,声称此人能通天晓地,定能将楚王的心愿传达给天神,为楚国求得一子。 楚王求子心切,立刻将那人召入皇宫,许以封地百金。 “草民定当为陛下粉身碎骨,在所不辞。”青年在大殿上向楚王跪拜,承诺必为楚王向上天求取一子。 时人也曾惊诧于他少年华发,有探问者,回答均是自幼不食盐故而须发皆白,真相如何却无从得知。后世之人只知他是巫道始祖,卫姓,更多的却无法从史书中获得。 终于,天空中乌云散尽,九端高台上腾起一股半人高的火苗,在那玄武岩砌成的祭坛上气势雄浑,就连御座这边也能看得一清二楚,楚王睁大了眼,不安地探出头去,王后也不由得攥紧了手帕。 火苗渐小,最后熄灭,白发青年将一旁备好的铜樽端至祭坛前,手捻了些烧后的灰烬,撒入杯中,又轻轻晃了晃。一直候在祭坛边的辅祭明白大功告成,立刻朝着御座的方向跪下,口中高呼“万岁”,台下的数千清童闻声也陆续高呼起来,万岁之声此起彼伏,洪水一般涌向御座。 “太好了!苍天怜孤。”楚王霍然起身,兴奋难以自已。王后也是满面喜色,玉手轻轻搭上楚王的手臂:“恭喜陛下!” 不多时白发青年擎着铜樽来到御座前,恭敬地跪下:“祷告已成,陛下只需饮下樽中神水,再与娘娘同寝,便可得子。”立时就有内侍将铜樽接过呈了上去。 “卫卿真是孤的大恩人呐!”楚王仰头饮尽樽中水,笑得合不拢嘴,“待孤做了父王,楚国的七十座城池,你想要哪一座,孤都赏给你!” 白发青年深埋着头:“谢陛下恩典。” “来来快快请起。”楚王上前将他扶起。王后也便跟着朝前走了几步。 白发青年注视着楚王,又将视线转向王后,略停后又再次俯首躬身:“草民先恭喜陛下与娘娘了。” 王后附和着楚王的话语,微笑点头,一双妙目却满含着说不尽的情愫。 ―――― 原诗:《将进酒》,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 第十五话: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青丝成雪(二) 更新时间:2009-12-29 既然是要求人,那么礼品自然是不能少的,不问贵贱至少要有诚意。但是要想求得销魂香,什么样的礼品才不算失礼呢? 一直到交班的时候韩如诩也没想好应该带什么过去。天已经快黑了,路过定远坊时候忽然看到有个卖炒白果的小贩正要收摊,鬼使神差地上前将他所剩不多的白果全给买了下来,乐得小贩左一声大爷右一声大爷叫得欢。 为何会买炒白果?走到掬月斋门口才像清醒了似的,忽然想不起自己买白果的初衷。 “该是给饿鬼附身了吧?那鬼生前一定极爱吃炒白果。”韩如诩望着手里一袋白果只好作此想。 店门虚掩着,听不到里头有动静,韩如诩伸手一推,吱呀呀的响声让他一阵毛骨悚然。 “有人吗?”店里空无一人,也没点蜡烛,漆黑得让人心里不踏实,正想干脆回家好了,这种节日别给自己找晦气,忽然角落里亮起了一团红色。“韩大人来了啊。”是淬思提着灯笼从院里走来。 虽说一身紫衣的淬思也是鬼,毕竟和他熟稔,韩如诩将心放回了肚子里,跨进门槛:“你们在搞什么,怎么连蜡烛都不点上,黑灯瞎火的。” 淬思偏头一笑:“这个时间已经打烊了,店里不点蜡烛有什么不对么?” “……可门也并未关上。”也不怕丢了东西。 “主人吩咐下来特意为韩大人留门,淬思这就关上。” 店门一关,那街道上明晃晃的月光便被阻断,店内唯一的光源就是淬思手中的灯笼,通红的光映照着她的笑脸,一种极不真实的感觉浮上韩如诩的心头。 ……该不是真要发生什么事吧?自己是不是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来吧韩大人。”淬思笑着道,转身向内院飘然而去。 两脚不听使唤地朝前走,跟着淬思沿着回廊到了正厢。回廊并不长,平日里也走过无数次,可不知为何今日走来却显得格外漫长,以至于淬思抬手敲门时,韩如诩如释重负般出了口气。 “韩大人来得正好,将刀放下准备启程了。”卫檀衣正坐在圆桌前,十指交叉支着下颌,见他们走进来便微笑着说到。和往常不同,卫檀衣并未缠头巾,只那么披着一头长发,好像将要就寝一般,身上穿的也不是惯常的白衣,而是一色艳红,在昏暗的房间里看上去格外妖异。 韩如诩将他打量一番,奇怪地问:“你今天怎么这副打扮?” 卫檀衣笑而不答,分别指了指两旁的凳子叫他们坐下。淬思依旧提着灯笼,坐在了右侧,韩如诩便坐左侧。圆桌上只有一根蜡烛,后方平放着一面圆圆的铜镜。 “今天是特殊的日子,有一场好戏,无论如何也要韩大人亲眼见一见,”说着,卫檀衣手结势,“闭眼。” 斜瞅见淬思听话地阖上了眼,韩如诩纵使心中有一百个疑问也只得照办,虽阖上了眼,却总觉得眼前一片暗红色驱之不去。 “好了,睁眼吧。” 韩如诩几乎是迫不及待地睁开了眼,所见却让他大抽一口凉气半天说不出话来。 须臾之前他们还坐在掬月斋主厢的圆桌旁,现在却乘在一艘小船上,只是这船不知为何是圆形,倒像一只巨大的木盆。木盆漂浮在一片青黑色的烟雾之上,微微摇摆着,四周皆是一望无垠的黑暗,只有微暖的风不时吹拂。 “这、这是哪儿?”韩如诩抓紧了船舷,“你们要带我去哪里?” “韩大人不用紧张,今晚之内必会返回。”淬思答非所问,但也算是让他稍微安心。 中元节,又称地官除罪日,是阴阳两界一年一度互通的日子,阴曹地府的大门会向阳间敞开,生者将与死者共舞。 “你们要带我到阴曹地府?”下意识地问。 卫檀衣笑道:“这世上哪有什么阴曹地府,不过是人们心中的妄想罢了。” “如若没有,那无数死去的人该前往何处,又如何转世投胎?” “转世投胎?”卫檀衣忽然冷笑,“人死则如灯灭,何来转世投胎一说。” 韩如诩不由的看向淬思。淬思在几百年前就已死去,她的存在不就足以证明人有魂魄,可以转世么?淬思看出他的疑惑所在,解释道:“韩大人,人虽有魂魄,若无心事牵绊,转瞬之间便会化为虚无,绝无可能转世投胎。” “啊?”韩如诩愣了,这和他过去听到的完全不同,难以置信。 “就快到了。”卫檀衣出其不意地一指前方。顺着他的指尖望去,隐约可见星点灯光,该是座城池。 “那是天望城的影子,因这极阴之日而有了自己的形状,这可是百年不得一遇的奇观。”卫檀衣说这话时,脸上浮现出一种不可思议的神情。 *** 倒影里的天望城死一般的寂静,连家家户户祭拜祖先的香火味儿都闻不到,只有一些飘忽的影子在大街上游荡。 木盆浮在半空中,不紧不慢地沿着一条条的街道走着,那些飘来飘去的人影都像是看不到他们,各自行色匆匆。 “只是这么飘着?”韩如诩探出身去看下方街道上的人。 “韩大人只要看就好,不要妨碍我做事。” 卫檀衣正一手拈符咒,一手执玉净瓶,神情正经得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他要做什么?”虽说这个什么倒影的世界他就算杀人放火也轮不到自己管,韩如诩还是不大放心,便问淬思。 淬思竖起一指摇了摇:“待会儿要是有危险,韩大人可要保护我们呀!” 双眼几欲脱眶。“我保护你们?哈哈,你说笑吧,这魑魅魍魉的世界我哪有能耐保护你们,”韩如诩讪笑,“要是觉得危险,就不该来。” “嘘――” 危襟正坐的卫檀衣忽然两眼瞟了瞟周围,低声道:“来了。” 还待问什么来了,一阵逐渐接近的锣鼓喧天就代替了答案。模糊的街道尽头逐渐出现了一些小小的黑点,慢慢放大,变成一个个人的形状,有的吹着唢呐,有的敲着大鼓,还有的盘着腿在拉二胡,俨然都不是活人。 “那是什么?”韩如诩不由得也压低了嗓音。 “韩大人没有听说过么?”卫檀衣叹息似的,“那是传说中的百鬼夜行。” ------------ 第十五话: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青丝成雪(三) 更新时间:2009-12-30 几番云雨过后,女子已是香汗淋漓,喘息不止,见身上的青年还未有倦色,不由得出声求饶:“耀泫…不行了,别再……”青年原本埋首她的肩窝,闻声非但不偃旗息鼓,反而下身更加用力,同时辗转碾吻女子红肿的双唇。 “求求你,耀泫……”女子蹙起秀眉,仰首呻吟。 “别求我……想想这一天有多么来之不易。”特别加重了最后四个字,青年抱着她翻了个身,继续朝她身体深处挺进。 听了他的话,女子也只得住了声,环着他的脖颈长长短短地呻吟。 不知过了多久,青年才像是餍足了般,从她体内撤出,但仍旧将她紧紧抱在怀里,手不安分地四处游移。 “耀泫,耀泫……”女子将侧脸贴在他胸口,手缓慢地抚过他的后背。 青年轻轻吻了她的额头:“我在。” 女子阖上眼,半晌才用疲惫的声调说道:“真的不会有问题吗?如果被陛下知道了……”话未完一指按上了她的唇。青年一手梳理着她的秀发,温声安慰道:“放心吧,陛下不可能知道,我精心策划了这么久,若仍被他识破,岂不是天大的笑话?” 稍微心安了,女子露出微笑:“耀泫……你是老天派来拯救我的吗?” “说对了。”青年安抚性地拍了拍她的后脑,然后将她放到一旁,毫不留恋似的下床更衣。 “耀泫!”女子试图爬起身,无奈全身酸软无力,只勉强撑起半个身子,“说着花言巧语,却那么无情。” 青年一笑,迅速穿戴整齐,然后将她裹在锦被中抱起,道:“若是再不将你送回陛下身边,只怕真要被发觉了。” 女子不着痕迹地叹了声,任他将自己抱出房间,悄悄送回楚王的寝宫。 龙床上,楚王尚昏睡不醒,看那脸上的神情似乎梦见了极为愉快的事,对身边的人所作所为毫不知情。女子被神不知鬼不觉地塞回了他的怀中,青年临走时微笑着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轻轻带上门退出房间。 女子在楚王的胳膊下一动不敢动,满脸落寞。 外人眼中她身为楚国王后,楚王待她极好,应当是令天下人都羡慕的女子。可尽管如此,她也有自己的苦恼,丈夫怎么也无法令自己满足,更难以令自己诞下子嗣,如此隐疾难以对外人道起,她也只能十年如一日按捺下心头的饥渴,敛眉垂眼做一个外表贤淑的女人。 只是……只是这一切,都在那个名为耀泫的男人出现后完全改变。 虽然满头华发,容颜却俊美得令人惊叹,以至于初见时惊为天人,她竟愣愣地半晌说不出话。耀泫,耀泫……与身旁的丈夫相比,他没有的仅仅是金钱与地位,令自己目不转睛的容颜,仿佛无所不及的智慧,以及身为男人的魅力,这一切都是她无数次梦中憧憬过的,若可能,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为他抛弃一切。 恨不相逢,未嫁时。她恨自己为何要是一国之后,若只是寻常人家的妇人,要她大胆地同他私奔也并非不可。 数月来他们仅只是在偶遇时眉目传情,短短一瞬便胜过人间万年,电光火石间整个人都好像被热烈的温度炙烤着,浑然不知所向。 楚王无意识地收紧了胳膊,将王后揽进怀中。女子满腹惆怅,也只得暂且放下,幻想着这仍是她心爱的男人的怀抱,谋一场久盼的睡梦。 *** “这是假的。”青衫女子只瞥了一眼便笃定地说道。 “假、假的?不可能吧!我亲手从太府寺里取出来的,怎么可能是假的!”矮小身段的男子一听就变了颜色,“你想赖账可不行!” 青衫女子冷哼一声:“我赖账?这是假的你只管拿回去放着,我赖什么?” 男子又将桌上的铜镜拿起来仔细看了看,还是不信:“你如何看出它是假的?” “我说了你也不会懂,总之这是假的。”青衫女子似是懒得同他解释,细长的烟枪一转,填满了烟草点上火,悠悠地吸了一口。 “不,这怎么可能……”男子抱着头坐在了地上,嚎啕大哭起来。青衫女子厌烦地瞪了他一眼:“哭什么,我可是付了一半的定金给你,看在你确实跑了一趟的份上都不打算要回来了,你还有甚可哭的。” 男子使劲揪着自己的头发:“我全家老小都在等着钱治病啊……” 长长叹了口气,青衫女子将烟枪移开,吐了个烟圈,问道:“你好好想想,镜子到手以后你可有放开过,或者是否和什么人接触过?” “没有啊……有!有有有!有个看上去十分年轻的男子,大约就二十岁,我打街上过的时候和他迎面撞到了一块儿,是他帮我捡起了镜子。”男子终于想起了白天发生的事,慌忙全部道来。 青衫女子脸色一变:“他看到了你手里的东西?” 男子连连点头。 “原来是落到那家伙的手里了,”青衫女子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忽然扔给他一袋银子,“行了,姑奶奶我也不稀罕这点银子,你拿去吧。” 一见银子,男子顿时欣喜若狂,一把抓了过来,对着青衫女子连连磕头:“多谢女侠多谢女侠!”然后抹了一把鼻涕眼泪迅速奔出了客栈。 待他走后,青衫女子重重一哼,顺手将铜镜扫落到地上。那铜镜在木质地面上嗡嗡转了几圈落定后,忽然就变成了一张白纸。 “敢抢我要的东西!” 青衫女子握烟枪的手突然青筋毕现:“我定要你知道厉害!” *** 这里是所有地缚灵的天下,那些被愿望束缚在天望城――这座六朝古都的怨灵们,每年的中元节都会聚集到一块儿,或者祈求解脱,或者仅仅是哀哀哭泣。 敲锣打鼓,鸣炮喊冤,浩浩荡荡的队伍穿过大街小巷,一个晚上几乎能走遍整座天望城,若不是这百年一遇的诸方镜与满月得以交相辉映,凭他一己之力要想带着一人一鬼平安往返幻影与现实,还是太勉强了。 卫檀衣悠悠然扇着扇子,看着仍旧发愣的韩如诩。那人从看到绵延数百米远的百鬼夜行开始,脸上的表情就没变过,即使后来回到了屋子里,也还是那么两眼圆睁口合不拢的样子,倒是相当滑稽。 再看看手里的瓶子,卫檀衣笑得很愉快。这一晚上的收成远胜过了平时一个月的量,中元节,诸方镜,简直像是为他准备好的一般,一起来到他的面前。 “主人,是不是有什么……”“嗯,我已经感觉到了。” 镜子的主人,哦不或者说原本即将成为镜子主人的人,已经越来越逼近这边了。 ------------ 第十五话: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青丝成雪(四) 更新时间:2009-12-31 卫檀衣从凉椅上起身,发呆了半天的韩如诩也终于清醒过来,随着他的动过抬起头。“韩大人请回吧,我和淬思还有事要出一趟门,今晚就不招待了。” “诶?”韩如诩一愣,“难道除了那个什么百鬼夜行,你还有别的打算?” “算是吧,”卫檀衣拂了拂衣袖,不无遗憾地说,“中元节本该到河边烧一烧纸钱,放一放河灯吧,韩大人若有兴趣也可以独自前去。” 淬思已将方才的铜镜托在白绸布上端了出来,仔细包好递给了卫檀衣。 “你们要上哪儿去?”若说那个什么影子的世界与他无关,这个真实的天望城可就由不得他们胡来了。韩如诩跟着出了后门,却不回家,紧随其后问道。 “韩大人回去吧,你跟来也帮不上忙的。”淬思转过身挥了挥手向他告别。 那两人走得并不快,可任他怎么也追不上,正气急败坏要开口骂人,却听到淬思发出一声惊叫,迅速闪到一旁。只见一道白光哧一声击中地面,顿时裂开了一道几尺深的沟。 韩如诩奇怪自己居然不吃惊,是因为今晚已经见识过比这还要惊人的场面了吧? 走在他前方的卫檀衣此时已然停下了脚步,将白绸一扯,铜镜端在胸前。 “果然是被你给抢走了!”原本无人的前方街道上忽然隐隐约约显出一道身影,只是那身影时东时西叫人无从捕捉。 卫檀衣抿唇一笑,道:“会走八卦步,来的倒是高人。” 话间来人已停在距他不到百步处。韩如诩眯眼望去,只看得出那女子一身青衫,长发似是束在头顶,随夏夜湿热的风轻轻摇摆。 卫檀衣可以清楚看到女子的容貌――这不仅是距离关系,换做韩如诩这样自幼习武的人,百步开外的人在满月夜,至多能看得个大概。“不知小姐所为何来?”他屈指扣了扣怀里的铜镜,“借观诸方宝镜,或是意图抢夺?” 青衫女子冷笑:“借观?抢夺?诸方宝镜本就是我的东西,分明是你使了手段抢去,还想恶人先告状?” “小姐这话可奇怪,诸方上可有刻了名字,怎能说就是你的?”没想到卫檀衣居然耍无赖,故意反问。 淬思从刚才起就一直隐在街边的阴影中,因为她是鬼魂,那女子似乎并没有在意她。韩如诩看见她正握着匕首,好象随时会冲上去刺给那女子一刀。这么说那女子是活人,不是鬼魂? “自己真是见鬼见多了,居然分不清人和鬼。”韩如诩暗骂自己。 不远处,那青衫女子正环抱双臂,以一种傲气凌然的语气说道:“诸方宝镜乃是东望末年楚国王室的所有物,楚国灭亡至今我与族人都在寻找它,如今既然叫我寻着了,自然是要带回族里,以告祖先亡魂。” 卫檀衣依旧面带微笑,可那其中的味道已全变了。只听他以一种寒泉般的声调问:“这么说,小姐是楚国王室后裔?” “乐良夜,楚国乐氏第六十三代传人,”青衫女子忽然手向两侧展开,亮出了峨眉刺,“奉劝你还是赶紧交出诸方宝镜。论理,你不会比我更有资格持有它,论武,你不像是习武之人,还是不要做无谓的挣扎了。” 习武之人都知道杀气无声色味形,只是一种凭借意识探知到的感觉。韩如诩站在卫檀衣身后不远处,那女子或许将他当成了地缚灵的一种,竟也没将他放在眼里。不过正因为如此,那忽然蔓延开的杀气只能是…… “主人……”淬思握匕首的手松懈下来。 卫檀衣一身红衣,长发披散,乍看之下竟似一红衣厉鬼。青衫女子似乎也感到那从脚踝层层没上的寒意,不安地将峨眉刺横在身前。 “乐良夜是么,我记住了,”红衣厉鬼莞尔一笑,那神情完全不像是活人会有,“你家祖上恁无知了,竟不知道楚国乐氏早在燕朝就已认祖归宗,恢复了本来的姓氏吗?” 乐良夜眉一降:“你这外人胡说些什么,乐家的事你又怎会知道?” 卫檀衣两眼虚起,嘴角微勾:“乐小姐,你说的每一句话都足以惹火我,但我最后给你一次机会逃跑。”稍一停又补充,“看在你姓乐的份上。” “给我机会逃跑?笑话!”乐良夜猛然拔高了声调,“你算什么东西!” “乐小姐既然能知道我的住所,想必也知道我是谁,姓甚名谁,不妨仔细想想。” 乐良夜眉头一耸,怀疑地望着他。 “看来是真无知,这倒也不能怪你。”卫檀衣缓缓地说着,忽然右手一挥,两指拈住一张黄符,并没有引火,那符却自行从顶端开始燃烧,腾起一簇橙色的火苗。 大地忽然开始抖动,好象有千军万马正疾驰过不远处。虽不是很剧烈,在这样宁静的夜里也足以让韩如诩立刻提高了警惕。 “韩大人快跑啊!”淬思不顾一切地大声喊起来,与此同时,韩如诩看到无数燃烧到一半的纸人正慢慢升上天空,带着火苗,仿佛满月夜也有了星辰。 乐良夜已经感到了不对劲,望着漫天的纸人,大声问:“你想做什么!” 卫檀衣怀抱着诸方宝镜,另一只手中符咒仍在燃烧。他一言不发,天空中只有越来越多的燃烧着的纸人在聚集。 这边,淬思已顾不得那么多,冲出阴影一把拉上韩如诩以飞一般的速度迅速逃向街的另一头。“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韩如诩对她的力量大为吃惊,原以为她动作敏捷只是因为没有肉身的束缚,谁知她连力气都不输给自己,拖着自己狂奔一路也不见疲惫。 然而淬思还没来得及回答他,先前他们所在的方向就传来一声尖叫。韩如诩全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只觉得生平听过最可怕的也就是这一声,真不知道卫檀衣究竟对那名叫乐良夜的女子做了什么,能让她发出这般恐怖的惨叫。 “快…跑……”手臂上突然被用力一掐,韩如诩一回头,淬思居然已经跪到了地上,黑色的血正从她口中不断淌出,其状丝毫不比那惨叫逊色。也不知哪来的胆量,韩如诩一把将她扛到背上,朝着城东没命地跑去。 ―――― 新的一年马上就要到来了,大家新年快乐! ------------ 第十五话: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青丝成雪(五) 更新时间:2010-01-01 凤冠早已不知去向,爱惜的长发如今肮脏纠缠,就连一身华丽的后服,此时也只剩褴褛,再看不出往日的风采。 阴暗的房间里,神情呆滞的女子抱着膝盖缩在墙角,双肩只微微抽动。 一向紧闭的铁门突然咣啷几声打开来,伴随着久违的阳光,一道颀长的身影投了进来。 她麻木地抬起了头,似乎是望向来人。 “看起来你已经完全不记得我了,”来人似乎是轻笑了一声,也不再走近,就站在那阳光下,像是故意显现出他们的不同,“勾引你,让你心甘情愿生下我的孩子,杀了你的丈夫,然后将你关在这活地狱,多么残忍的事,你这么快就忘记了吗?” 女子浑身一震,肩膀几乎要缩到膝盖之间去。 “你一定还挂念着乐皎,”来人用怜悯的语气道,“他会过得很好,有我在,谁都不能把他怎样,今后楚国就是他的,是赵国卫氏的天下。” 女子埋着头一动不动,来人似乎为她的不为所动大为光火,几步走过去揪住了她的乱发,将她的头用力扳起。“你知道为了博你一笑,那些无辜的人都是怎么死的吗?”来人用力扯着她的头发,几乎将她的头皮扯下,“只为了博你一笑,我卫氏男女老幼三百余人最后只有我一个人活了下来,少年白头,行尸走肉。这一切都是因为你!因为你随口一句灭了赵国……” 来人稍微平复了一下自己的气息,松开了她:“你种下的仇恨,就要由你来偿还,我不会让你死,但我会教你欲死不能。” 铁门又一次重重地关上,留给囚室的只有漫长的黑暗。 *** 淬思仍旧昏迷不醒,只是一身涂满黑血的紫衣已被换下,现躺在掬月斋唯一一张床上。 天已然大亮,一夜没睡的韩如诩照着那圆圆的铜镜,觉得自己看起来老了二十岁。在房间里坐了一会儿觉得无趣,他又抓起佩刀到院子里去。 不大的院子,泉水依旧淙淙,立在泉边的人垂首阖眼,不知道在想什么。 “昨晚的事……”开口忽然后悔。事后回想起来,淬思倒下的地方已经是崇业坊,距离卫檀衣与青衫女子乐良夜交手的安邑坊足足隔了四条街,现在尚未醒来,且不说那力量究竟有多可怕,单是能将这种力量释放出来,需要发怒到什么程度? 卫檀衣一手按着额头,摇了摇头,声音透着疲惫:“是我大意了,竟然忘了淬思在附近。真是气晕了头。” 四条街之外叫附近,那什么才叫天涯海角,韩如诩毫无关联地想到了这个问题。 “我真是没有想到,来的会是乐家的人。” “那个什么乐家,和你或者你有仇不成?”韩如诩记得他该是孤身一人,不知家人是否都死于这个什么乐家人之手。 漫无目的地,卫檀衣在院子里信步乱走,韩如诩看着他,似乎能感受到他的烦躁。 “事情已经过去了一千多年,再去计较那些旧仇恨,我早就给累死了,”卫檀衣仰起头长出一口气,“只是那女子――乐良夜自称楚国王室后裔,让我实在无法忍受。” “这是为何?” 既然说了一千多年前的家族怨恨已不计较,又有什么可发怒的呢? 卫檀衣沉默了许久,像是在思考要不要对他说。韩如诩虽是好奇,也不是一定要探问那些家族隐秘,见他不立刻回答便道:“如若不便对外人说就算了吧。” “不,倒也不是,我只是在想应该怎么说。” 又在院中默默地站了一会儿,卫檀衣终于转过身来面对着他,摊开手:“昨晚我说过吧,真正的楚国乐氏在燕朝就认祖归宗改复本姓,其实那也不是真话。” “乐氏其实在楚贤王时候就已经绝代了,后世延续下来的所谓楚国乐氏,其实并不是楚贤王的后代,而是贤王后与外人私通生下的孩子……不,说私通或许也不对,那个男人也并非因为爱她才和她在一起。” 一大堆是与不是把韩如诩绕得晕头转向,赶紧叫停:“这也不是那也不是,到底是什么?” 卫檀衣一副无能为力的样子:“事实就是,有个怀有复仇之心的男人诱骗王后生下了孩子,并作为王室子孙代代延续了下来,空有王室名号,却无王室血统。啊……要说血统,”越说越复杂,他笑了笑,五指将额发顺向脑后,“总之,卫家的祖先是非常可怕的一个男人。” 他说着关联不甚清晰的解释,韩如诩的注意力却被他刚才一个不经意的动作转移开。 被他撩起的额发下,有一道恐怖的伤痕,像是被人用剑深深刺入过般。那当然是猜想而已,脑袋上被人一剑插入,哪还能活得下来,尽管如此韩如诩还是被自己的发现下了一跳。 “韩大人?真过分啊,我好心解答你的疑问,你居然完全没有听。”卫檀衣发现他走神,又恢复了往日里带点恶趣味的笑。 “啊,抱歉。那个、你……”那个可以问吗?韩如诩自己也不确定。 卫檀衣扬了扬眉示意他继续说,他却又不打算问下去。也许还不到问这些的时机,总有一天也是能明白的。“算了,也没什么。” “小的时候祖父曾说我长得很像他,看来卫家的祖先确实有光靠眉目传情就能勾引王后的资质啊。” 韩如诩愣了半天才恍然大悟,这家伙居然是在拐着弯子说自恋的话,顿时脸黑了大半:“人的脸皮怎么能厚到你这个程度!” “这可不是脸皮厚薄,而是事实,”卫檀衣一脸促狭,“韩大人刚才不也看得发呆么?” “………………” 若不是淬思在房间里突然发出咳嗽声,韩如诩发誓他一定已经把眼前的家伙揍得亲娘都不认识。 *** 白发男子将镜匣轻轻盖上,长出了一口气。 不用担心她会逃走。在那个世界她就是永远的囚徒,不会老不会死但是永远也走不出那个房间。让她的血液混合着自己的血液一同延续仇恨果然是非常好的选择,无论自己怎么对待那个孩子,都是对她,对乐氏,对楚国的复仇。 “先生,朕进来了。”敲门声中,身着皇袍的少年出现在门外。 “进来吧,今天你需要学习如何驾驭火龙,”白发男子露出和煦的笑容,起身迎接他,“火龙与水龙不同,失手的话会殃及自己,一定要用心学。” “是!” 二人一同在矮桌边坐下。白发男子为他示范火龙召唤,皇袍少年看得两眼放光。 总有一天你会发现,你和我生着一样的容颜,天生就是为复仇而来。 ------------ 第十六话:便纵有千种愁情,更与何人说(一) 更新时间:2010-01-02 “师父,我把人带来了。” 踢开房门大步进来的青年春风满面,也不顾身后的人被他吓得一步也不敢迈。 闲坐抚琴的黑衣男子抬起了头,神情略有些困扰:“华婴,为师跟你说过多少次了,用手推门。”青年却大剌剌地一摆手:“最后门开了不就得了,管他这么多。师父,上次提到的人,我带来了。” 黑衣男子这才注意到门外一脸惶恐的陌生男子,嗔怪地看了一眼徒弟:“有客人上门竟然还那么没规没矩。”然后快步迎了出去,“先生这边有请。” 主客三人一同来到了琴房后的茶室,黑衣男子认真地开始碾茶,并打发徒弟去打水来烧上。 来客其实不过是一名衣着简朴样貌普通的中年男人,还从未被人待若上宾,坐在软垫上一时显得手足无措,一双粗糙的手紧紧握在一起。黑衣男子留意到他的动作,便笑了:“先生不必如此拘谨,在下只不过想拜托先生做点小玩意儿,也是听华婴――就是带你来的那个孩子说起过先生的手艺,所以无论如何想与先生见上一面,是徒弟冒昧了,竟然将先生请上山来。” “啊,不不不!公子哪里话,”中年男子慌忙摆手,“我手艺平常,做出来的东西只怕配不上公子。” 华婴已打了水来,正倒进一旁的水方中,闻言大声道:“先生何必自谦,就您上次做的那个机关锁,连师父都花了好几天功夫才解开,这世上哪还有比您更厉害的手艺人呐!”被他这么一夸,中年男子整张脸都红透了,搓着手不知该说什么好。 “华婴,别那么大声说话,对客人不礼貌。”黑衣男子又责备道,语气却也淡淡,并无太深的责备之意。 中年男子羞赧地红着脸问:“这位公子爷想做个啥?” “嗯,是这样,我听人说这水方还是要木质,但买到的我都不放心,万一用不久还得重买,旧的又舍不得扔,难保不被念,所以就想麻烦先生给做一个可以用久一点的。” 也许是眼前的微笑确实足以安抚,中年男子渐渐地也平静下来,点着头:“那当然没问题,有啥要求没有?多大尺寸,要装饰啥么?” “别的倒不必了,就放在那儿盛水,和这个差不多就成,做得太漂亮了也没用,关键是别漏。”黑衣男子将碾好的茶末轻轻盛到大茶碗中,手里闲下来,便又将随身带着的机关锁拿起来把玩。那日华婴下山,无意间发现了这个玩意儿,觉着师父会有兴趣便带了回来,不料师父不但对锁本身有兴趣,还心心念念要见一见做这机关锁的人,华婴向来是急性子,隔几日再下山去就将人带了回来。 “您喜欢这些玩意儿?”见他兴致勃勃地把玩自己做的东西,中年男子心中有几分骄傲,壮着胆子主动问。 “嗯,”黑衣男子抬头对他笑了笑,“越是精妙的机关我便越是喜欢,大概是一种偏执,总觉得世上应当没有能难倒人的机关和难题,能设就必然能解。” 中年男子连忙点头:“那可好了。我闲着的时候这些倒也做了不少,改明儿东西做好后一块给送过来?” “好啊,这一个都花了我三天,再有几个更巧妙的,我可就不愁时光漫长无从消遣了。”黑衣男子的神情看起来真的很愉快,这让他又对自己的手艺更加有自信了。 真的很精妙么,过去从未有人赞美过他。 原先住在镇上,镇上的人抖更善烧铸,对他成天摆弄那些用来烧火的木柴都感到可笑又不解,加之他有个特别擅长烧制羊脂白瓷的弟弟,做哥哥自然被比下去更多,归为了无所作为的人。 自己果真是优秀的手艺人不成? *** 淬思好奇地看着自家主人走马灯一般的脸色,一边吃着探病人送来的白果。 “莫名其妙!”卫檀衣啪一声将手中的信笺拍在了桌上,“有那个闲工夫找一只什么破瓶子,怎么不去找她本人!” 她来到店里三个多月,还真不容易见到自家主人发脾气,因而对写信的人充满了好奇。 将一肚子气撒在信笺上,卫檀衣甩手出了房门,淬思便趁机爬下了床。虽然还有点勉强,走到桌边还是可以的。 “吾徒檀衣,为师房中丢失一件珍贵之物,望尽力寻回。祸兮曾题画其上,汝定能识别。”念了一遍,大概是明白了。自家主人的师父不去找画画的人,反而对她留下痕迹的物品极为爱惜,这名叫祸兮的女子大概是自家主人的师娘吧,倒和韩如诩韩大人有些像呢,淬思一指点了点侧脸笑着想,无意间瞥见角落里的落款。 ――姬玉赋 卫檀衣又复回到房中时正撞见淬思摔倒在桌边,原本放在桌上的信笺飘落在地,上面是大滩殷红的血。“淬思,出了什么事?”他赶忙上前要将淬思抱起。 紫衣少女还在不断往外吐血,伸着手似乎要对他说什么,却根本发不出声响,最后无力地晕倒在他怀里。“淬思?淬思,你醒醒,究竟发了什么?”卫檀衣唤了好几声也不见她醒来,只得将她草草搬上床,再迅速用平日里囚灵的符咒将她困住,以免她神智脆弱时魂飞魄散。 好容易稳住了状况,卫檀衣满脸困惑地坐在床边,替她擦去脸颊上的血迹,口中喃喃自语:“不应该啊。” 隔天韩如诩又提了白果过来探病,却被卫檀衣拦在了店中不放行。 “又吐血了?你,”韩如诩两眼翻白,“你又使了什么乱七八糟的法术?” “这次绝对和我无关,我才出门不到一柱香的时间,回来她就已经倒在桌边。要说什么人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对她下这么重的手,我真难相信。” 卫檀衣脸色铁青,一副有人未经许可动了他的东西的样子。“会不会是上次的那个女人?”韩如诩摸着下巴问。 “你说乐良夜?”蹙着眉想了想,卫檀衣摇头,“她上次拼尽了全力才勉强逃脱,绝不敢贸然再来。” “就是不敢贸然动手才趁你不在伤害淬思的吧?” ―――――― 原诗:《雨霖铃》,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 第十六话:便纵有千种愁情,更与何人说(二) 更新时间:2010-01-03 是么,那个女人怀恨在心于是再度重创本来就险些魂飞魄散的淬思?仔细想倒也不是没可能,只是能闯进掬月斋还能全身而退,整个过程不到一炷香时间,而店主也并未走远,不过是到同坊的一家素食斋买了些素饼,短短百步不到的距离,有巫师闯进他的地盘,当真能不让他察觉么? 韩如诩并未察觉到眼前的人脸上露出了沮丧之色,继续道:“那女人也真是莫名其妙,冤有头债有主,欺负一个死人算什么本事。”这话说得无凭无据,却足以叫沮丧化作无边的怒火。 “很好,若不是她也罢了,若是,我且叫她尝尝十倍于此的痛苦,再送她到无回之境去和女栾作伴。”卫檀衣冷笑一声,顺手抓过距自己最近的某物,用力一握。 “喂!……诶??”看他抓过的是切饼用的刀,韩如诩吓得正要阻止,却见他手一摊,那饼刀竟然已经成了一堆废铁。老天!这是人的手吗? 原本还替淬思忿忿的他顿时觉得自己还是同情那个名叫乐良夜的女人为好,一个能把开了刃的刀捏成卷刃废铁的人,要捏碎一具血肉之躯那简直是易如反掌。 为此韩如诩不得不警告在先:“你可别在京城里大开杀戒,否则到时第一个来捉拿你的就是我。”卫檀衣却像是完全没听进他的话,眼睛危险地虚起,像一只伺机捕食的毒蛇。 *** 任何一个帮派内出了内贼都绝不会轻视。 “全都给我跪下!” 隔着薄薄的帘子也能感受到发出这声吼的人极盛的怒火,不要说他们本身就对这位几乎不曾露面的宫主抱有敬仰和恐惧,光是这一声跪下中蕴含的气势,就足以慑服聚在大殿中的众人,没有一个人犹豫,齐刷刷地跪了下去。 黑衣男子烦躁地走来走去,一帘之隔的众人均是惶恐地跪伏在地,不知道宫主究竟为何大发雷霆。 “我只给你们一次机会,”宫主强忍着怒意道,“我房里的那只木瓶是谁拿走了?” 跪着的众人互相交换了一圈眼神,只见一片摇头之中,唯有一书生扮相的男子轻松自在地微笑着,身旁的女子碰了碰他的胳膊,也未见他低一下头。 帘后的黑衣男子显然也注意到了他,停住脚步大声道:“裴少音!” “学生在。”书生悠哉应答。 “是不是你搞的鬼?” “回宫主,学生不敢。” “那还能是谁干的!” “回宫主,学生不知。” 黑衣男子几乎都要冲出帘子来,跪在书生一旁的女子赶忙劝道:“宫主且莫发怒,二宫主一向忠心耿耿,绝不会是盗走宫主木瓶之人!”说完狠狠地瞪了书生一眼,好像在说宫主正在气头上你还不识趣。 “顾屏鸾。”“是,属下在。”女子赶忙又应。 “这件事一定要彻查,无论花多大的代价也给我把木瓶找回来!” 女子才答应下来,书生又不慌不忙地反问:“敢问宫主看重的究竟是那瓶子,抑或是瓶上的梅花呢?” 只一瞬间,跪在殿下的众人都清晰地感觉到帘后的杀气陡然增长了十倍。能跪在这里的都非等闲之辈,随便一个人到宫外都令人闻风丧胆,但这样的一群人却被那黑衣男子恐怖的杀气逼得连头也不敢抬。 “裴少音,你是活得不耐烦了吧?”黑衣男子怒极反笑,短短一声鼻音反叫那女子全身一颤。 “学生不敢,学生只是好奇,这人也没了瓶子也没了,宫主却只是发怒,不见伤心,不知是为何。” 大殿上一片死寂,黑衣男子静立于帘后,无声无息,让人心慌。 *** 乐良夜已经在客栈的房内躺了足有三天,身体才算是恢复了一些,中元当晚发生的事如今回想来还觉得毛骨悚然。 纸偶操纵并不是很难的法术,她也会,并且十几个不在话下,但是像那晚那人那般,同时召唤全京城所有的纸偶,简直是想都无法想的恐怖,作为受害人的她抛开不提,施术者本人要承受的反噬就足以杀死他,他究竟是怎么想的,又是怎么做到的? 刚到京城时以为天子脚下断不可能再有别的巫师出没,顺利拿到诸方宝镜就可以回族里交代,谁知京城里不仅有巫师,还远比自己强大数倍,完全是意料之外的事。 拿不回诸方宝镜就无法向族人交代,身为王室后裔,他们都期待着能拿回镇国之宝,重振家风,她作为下一任族长又怎能叫族人失望。 可……那人不好对付啊。 正这时,房门被人敲响了,店小二大声问:“客官,楼下有人找您,您醒着吗?” 有人找?乐良夜立刻警觉起来,她能够找到那巫师的下落,对方要找她更是易如反掌,问题在于接下来该如何应对,若他是来找茬,自己不堪一击,难道要死在他手中? “乐小姐。”下一刻房门居然已经被推开,一名白衣青年踏入房中。 “你……”那晚仅凭那人手中的诸方宝镜辨知他的身份,却不曾注意过他的相貌,眼前此人容貌俊逸笑容温和,虽一身素色长衫,却仿塞外民族那般缠了头巾,怎么看也不像是那红衣修罗。 卫檀衣勾起一边嘴角:“怎么,才几天不见,乐小姐已经不认得在下了?” 猛然发觉自己竟在心里赞美他现在的外貌,乐良夜暗骂几句,表面装得镇定从容:“一出手便是‘百鬼夜行’,如此盛情,岂敢忘记。”操纵纸偶或鬼降上百只的法术便被称为“百鬼夜行”,早已绝迹千年。 “没忘那最好,”卫檀衣不客气地在椅子上坐下,眯着眼望她,“乐小姐看似身体欠安,该不是那晚的伤还未好吧?” 乐良夜冷冷哼一声:“卫公子也太瞧不起人了吧,就算与当年楚国的国师同姓又如何,《楚书》上清楚记载着国师并无后人,毕生所学皆传于楚王乐皎,我身为乐氏嫡系传人,又岂会被你重创。” 她并未意识到自己逞强的后果,而卫檀衣怒意未消更无理智去辨认她真实的情况,闻言倒像是十分开心地一笑:“如此说来乐小姐并无大碍,依旧来去自如,是在下眼神不好误会了?” “知道就好。”本还想说些威胁他别招惹自己的话,又担心他被激怒,只得咽回肚里。 ------------ 第十六话:便纵有千种愁情,更与何人说(三) 更新时间:2010-01-04 卫檀衣食指尖轻叩交椅扶手:“那敢问乐小姐,敝店中那名紫衣姑娘可是伤在了你的手上?” 乐良夜一怔:“紫衣姑娘?”继而冷笑,“卫公子这是欲加之罪,只怕我不认也会硬栽到我头上来吧?”她在床上躺了三天,还尚未痊愈对方竟然又上门来,这究竟是谁吃了大亏,真可笑之极。 忽然,一阵不舒服的感觉涌上来,她顿时全身僵硬。 “乐小姐还是那么不知好歹,真叫在下难办,倒不如效仿国师当年那般,好好调教你这不成器的子孙。”卫檀衣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轻轻合上双眼。 “不、不要!”乐良夜忽地扑倒在床沿,大喊道,“停下来……求……”刚吃下的午饭自口中哗哗涌出,伴随着令人作呕的呻吟。 巫术依赖于人的心和脑而非骨骼肌肉,只要是强大的一方都可以随心所欲地控制弱的一方心中所想眼中所见,所想所见为何并不重要,却是这过程能叫人生不如死。卫檀衣不过是将自己幼时所见也叫她见识一下,还未拿出更残酷的招数,乐良夜早已吐得全身痉挛。 “这便受不了了?当真是女子,也当真无用。”眼微睁,语调平缓地说着讽刺的话语。 “这只是小小的警告,奉劝乐小姐不要再存侥幸,更不要妄想打我身边的人的主意,否则当年女栾的下场也将是你的下场。” *** 烟渚山下青溪镇没有人不认识制陶匠王庭源,别看这人四十不到,早年就给宫里烧过一回五彩瓷,皇帝大加赞赏,赏了他好多银钱,叫他每年都烧一批送上京城,算他半个官。这么几年下来可算是攒了不少钱,也娶了漂亮媳妇儿,就连两个儿子都开始在院子里捏起了泥巴,日子过得挺舒坦。 但这王庭源还有个哥哥,过得就不十分自在了,只因这青溪镇素来以制瓷烧陶闻名,却从未见过谁成天对着些木桩子有兴趣。此人名叫王庭淮,也就比弟弟大了三岁不到,打小就不爱跟着父亲学制陶,没事儿就拿小刀削一截木棍,愣是雕出个小人。 村东头弟弟三间大瓦房,外加一亩地十几只鸡,村西头哥哥一搭破茅屋,外头摆了些木盆木勺就营生。这王庭源倒也不是不讲骨肉情的人,时不时的也接济哥哥一些米面,但终究分了家管不得这许多,兄弟俩就过着天壤之别的日子。 要说起来,这青溪镇也没有哪户人家不在王庭淮这儿买点东西,家里桌椅床板坏了也是叫他上门去修,可这么些年下来仍旧没人瞧得起他。 这天天气晴好,弟弟王庭源端了一碗饺子上哥哥家来,老远就瞅见哥哥蹲在茅屋门口忙活着什么。 “哥,你这又鼓捣啥呢?”王庭源把热腾腾的饺子往地上一搁,蹲在近旁好奇地看着。 “有人要哥给做个盛水的箱子。”王庭淮咬着一截草根,眼睛就快贴到那木板上,右手握刨子小心翼翼地推刮着。 王庭源看不惯,就劝道:“哥,你说你咋就不能好好做点事儿呢?成天鼓捣这些,能挣几个钱啊?” 做哥哥的白他一眼,嘟囔道:“哥不图钱,就图个乐意。” “乐意乐意,你也不听听镇上人都怎么说你,”弟弟翻个白眼,“成天没个正经,一把岁数了房子也盖不出媳妇儿也讨不着,你还打算一个人把下半辈子也给过了?” “人要说也是说我。”哥哥哼唧道。 “你弟弟我觉得丢人!” 王庭淮停下手里的活,含着草根眯眼望着自家弟弟:“嫌丢人了吧,嫌丢人你别跟我旁边儿蹲着,回自个儿屋里多省事儿。你哥我就爱做这个,没啥丢不丢人的,你这饺子你给我端走。” 王庭源被他这么一连串地噎回来,心里也不痛快,碗也不端站起身来:“你爱吃不吃!成天对着一堆烂木头起劲儿,我看你还能雕出个配得上送进宫里的玩意儿来!”忿忿地回家去了。 眯眼看着他走远,王庭淮又低下头专心致志地刨木板,一会儿觉得肚子空了,看那饺子倒也可惜,想想还是端过来吃了,想想这大概是最后一次吃弟媳妇包的饺子,又有些怅然,琢磨着这活儿做完了还是上门给道个歉去。 山上客人订的水方小半个月就做好了,装上水放了三天也没见楼,王庭淮心里也得意,正说要去弟弟家串门,却看见几辆马车停在弟弟家门口,一群人正往出搬东西。 “这是做啥呢?”王庭淮上前问指挥着搬箱子的弟弟。王庭源看他一眼,继续忙自己的:“皇上叫我到京城里去做官。” 王庭淮失笑:“说啥呢,就你还做官,别逗哥了。” 王庭源冷冷横他一眼:“皇上还就是叫我进京做官了,专管官窑验收,怎么,心里不舒坦了吧?”“那哪儿能啊,”哥哥赶忙笑,“弟弟做大官哥哥高兴还来不及呢。” “说这些也白搭,打上回你撵我起我们可就不是兄弟了,以后咱们各走各的路,我发达了你也别想沾光。”王庭源还记恨着半个月前的事,半分情面也不看。 王庭淮有些讷讷,转头看了看:“那你这房子……”“房子卖了,不会留给你的。” 弟弟说话难听到这个份上,做哥哥的也拉下脸来:“王庭源!你不把哥哥放在眼里了吗!” “我干嘛非得把你放在眼里?从小到大你做过一件我服气的是没有?”王庭源也瞪起眼睛问回去,“我烧出来的五彩瓷连皇上都说好,你呢?你除了会雕你那些烂木头你还会做什么,这么多年你做出一件像样的东西来过吗?”王庭淮给吼得一愣一愣,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临走前弟弟王庭源又轻蔑地瞥了他一眼,说:“那天你能用木头雕出个玉净瓶来,我再认你这哥哥!” 玉净瓶在瓷器中也属平常,但若是用木头来做难度变大了不少,如何从细口里将粗大的木工工具伸进去,再将中间掏空以供盛水,没一件是容易的活儿。 王庭源认定了哥哥没那个本事,也就是这辈子都不会再认哥哥的意思。但这话在王庭淮耳朵里却变了个味道,将水方送上山去后,他开始琢磨要怎么做出个木花瓶。 ------------ 第十六话:便纵有千种愁情,更与何人说(四) 更新时间:2010-01-05 淬思昏睡了好些天,一直不见醒,比起那天受到“百鬼夜行”误伤来的还要更严重。 “没有办法将她叫醒吗?”韩如诩在床边伸着头看,眉头始终展不开。 “她再这么睡下去,就是缚魂咒也留不住她了。”卫檀衣已经使尽了浑身解数,想他从小到大只学过收灵,要他留住一个正在逐渐溃散的灵魂,确实是他能力所不及。 韩如诩看不到,可他能看到,即使在缚魂咒之下,淬思的灵体也在逐渐散去,这是比死更彻底的消亡过程,任何法术都留不住。卫檀衣搁在膝头的拳头握得骨节发白:“我答应她的事还为替她了,怎能就这么看着她因我而不得瞑目。” “你答应她什么?” “事到如今说什么也没用了。” “兴许还有用呢?”韩如诩摸着下颌,“绝处逢生,说不定她要找的人就在附近了。” 卫檀衣猛地回头看他:“你怎么知道她要找人?” 韩如诩被问得愣住:“难道不是找人吗?她上回说起的心上人,除了这个还能有什么叫人徘徊着不肯去投胎的?” 投胎?卫檀衣失笑,若是有来世,又何苦纠结今生。“是啊,那个人……”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一阵风般冲到了房间另一头的立柜前,拉开抽屉上下翻找着什么。 “你找什么?”难不成忽然有了救命的法子。 卫檀衣只顾埋头猛翻,所有的抽屉都一团糟后终于把他要的东西给翻了出来。 师父托人送来的信…… 信纸上早已沾满了血迹,因为是灵血难得一见,虽然想着过意不去但他还是偷偷收起来了,却不知秘密就在这上头。如今翻出来一看,那左下角的题款处依旧清晰,自己再熟悉不过的名字,姬玉赋。 “莫非……” 韩如诩看他手握一张血迹斑斑的信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地问:“你想到或者发现了什么?” 本不该再向他提起那些过去的事,但事到如今,即使现在写信回去问只怕也来不及了。 *** “嗯?”韩如诩狐疑地回了下头。 不知为何,最近总是莫名地觉得背后有人在跟踪自己,细想来自己似乎并未做什么要被人暗下毒手的事,近来京城一片太平,自己也没有可能得罪谁。 真是怪事,自己一个堂堂四品武官,居然会害怕走夜路。 空荡荡的街道上只有他一个人的脚步声,也只有他手中的灯笼发出的微弱白光,走在从掬月斋返回家中的路上,朦胧地有一种从不可思议的世界返回现实的错觉。 这座由包括自己在内的御前侍卫及禁军守卫着的京城里,还藏有无数他们都无能为力的危险因素,无处不在的冤魂,即使现在已经看不到,也无法忘记,京城的倒影中那浩荡的百鬼夜行。 自己是否不知不觉间踏入了某种危险之中? 正想着,背后忽然一阵冷风刮过,在这仲夏的夜晚触感格外清晰,韩如诩这才下意识地一回头,就被迎面撒了一把不知什么粉末,顿时全身无力瘫倒下去。 “哼,还道是多么能耐的人,也不过如此。” 意识依旧清晰,所以可以确定说话的人一定是他见过的。但那究竟是谁? *** “裴少音!你给我站住!”红衣女子厉声喝住走在自己前方不远处的青衣书生。 书生转过身来,一脸好整以暇的微笑:“顾三宫主这又是找学生有何事了?” 顾屏鸾柳眉倒竖,怒视他:“宫主房里的木瓶究竟是不是被你给拿走了?” 书声好奇:“为何是我拿了?” “这抚琴宫上下除却你还有谁会做这等事!” “这倒奇了,抚琴宫上下百余人,顾三宫主为何偏偏笃定了学生会做这偷鸡摸狗的事?”书生将风吹至胸前的发带撩向身后,说话时表情当真无辜至极。 顾屏鸾欲言又止,忿忿地一把揪住眼前这笑脸人的衣襟:“不要问我原因,原因你自己再清楚不过了!我警告你,快些把瓶子放回原处,惹恼了宫主你不会有好果子吃的!” 听了她这话,书生反倒笑了,也不计较她将自己衣襟扯得一团糟,笑问道:“学生没有好果子吃又能如何呢?顾三宫主似乎并不会有什么损失吧?”女子还不及回答,他又道:“宫主那个样子,像是还有余力给学生挑果子吃的么?” “那毕竟是唯一一件……”顾屏鸾不由得松开了他,垂下眼。 书生只是笑着整理自己的衣襟:“不论是谁做的,也是叫宫主好好清醒的时候了。” 顾屏鸾一怔:“可祸兮她已经……”“一切都还言之过早。” 笑着打断她,书生一拱手:“学生还有事,烦顾三宫主让道。” “你……”裴少音都走出好远后,顾屏鸾突然暴怒地尖声吼起来,“去你的三宫主!裴少音你还是不是男人,这么点事你能记仇那么久,你怎么不去死啊!” “哈哈哈,学生要是死了,顾三宫主还不得哭成个丑八怪?学生不敢呐。” *** 午后太阳没那么毒辣,一顶轿子停在了掬月斋门外,等了半天也不见人出来迎接,轿夫凑近小窗问:“殿下,店里似乎并无人在。” “是吗,店门也关着?”轿内的人有些意外地问。 “不,店门倒是开着。” “那无妨,小王亲自进去瞧瞧。” 卫檀衣脚步匆匆地正从后院走出来,却看见宋旌下了轿子正跨进门来,不由怔住:“太子殿下。” 宋旌折扇一开,笑眯眯地上前道:“这才几天不见,怎么看起来这么疲惫?” 心道眼看着人走向死亡能不心累么,卫檀衣敷衍地笑了笑:“不过是太热了睡不踏实罢了,有劳殿下关心。今日特意上门来,可是有事?”二人虽是交好,多半也是相邀到酒楼或是茶庄去,宋旌不差人打招呼就直接上门来这还是第一次。 “确实有点事,”宋旌也不拐弯抹角,折扇挡住半边脸,压低了嗓门道:“韩大人昨夜似是没有回府,今晨也未到大理寺报道,明大人差人四处去寻都未寻到,我心想许是喝醉了留宿在你这里,特意过来瞧瞧。” 卫檀衣愣了愣,忽然有点笑不出来,嘴角抽动几下,道:“喝醉了不正该回自己家里去么,上我这儿来,可没有醒酒茶。” 宋旌摇了摇头,表情暧昧:“韩大人进来几乎日日往你这儿跑,也大多是深夜才回去,我作此猜测也不是无凭无据。” “可惜殿下猜错了。” ------------ 第十六话:便纵有千种愁情,更与何人说(五) 更新时间:2010-01-06 得到如此冷淡的回应,宋旌也觉得无趣,哼了一声收起折扇:“如此最好。” 送走满脸阴云的宋旌,卫檀衣索性将店门也关了。 莫非真是祸不单行?他抬手贴在额头,心想自己这些天确实累了,不论救不救得淬思,都得好好休息几日了。 “好好的怎么会失踪了?”自言自语着,在多宝格上取了剪子和白纸,又复返回主厢。 这一推门不要紧,卫檀衣被眼前的一幕惊得手都要拿不稳剪子。淬思不知何时离了床,正站在房间正中,似乎要抓住什么似的向前伸着两手,无数细小的光球正缓缓融入她的身体,让原本千疮百孔的灵体重新变得清晰完整。 谁来告诉他这是哪一门法术? 好一会儿淬思终于恢复了原状,睁开了双眸,迷惑地望着对面目瞪口呆的卫檀衣。 “主人,我好像感觉到……” *** “师父。”华婴推门进入琴房。 黑衣男子正坐在琴边发怔,见他居然推门而入,不禁莞尔:“你怎么今天不用踢的了?” 华婴难得地脸色沉重:“师父。”似乎不知该如何说,停了停,“师父,王前辈走了。” “哪位王前辈?”黑衣男子蹙起眉,似乎想不起有这号人。 “替师父做水方的那位王前辈。” 黑衣男子一拍额头:“为师都忘了问那位先生的名讳了。你说他走了,他去哪儿了?” 琴房中蔓延开一阵诡异的沉默,黑衣男子望着徒弟难得一见的严肃面容,忽然全身一震:“你说他死了?”起身的动作几乎带翻了琴桌,“怎么回事,他分明还不到天命之年……” “弟子到他住的地方去看了,”华婴低下头,“似乎是冻死的。”黑衣男子猛地抽了一口凉气,手捂住了眼睛。 师徒二人相顾无言,黑衣男子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叹道:“这世间花开花落生老病死本也寻常,只是……去的若是与你我相关之人,再是如何也……” “师父。” “你不必说了,”黑衣男子笑着摆了摆手,“为师见过那么多人来来去去,又怎么会难过,只是……人不识英雄,空使见白头。也罢,华婴,你去准备一下,为师要下山。” 华婴一怔:“师父是要去安葬他?” 黑衣男子点点头:“世间再不可能有比他更巧手的木匠了。” *** 韩如诩清楚地知道自己被扛到了自己不熟悉的地方,房间里的气味,身下的被褥,蒙住眼的带子,还有塞在嘴里那团令他一次次反胃的布。 “行了你下去吧。”撒了他一脸软筋散的女子不耐地催促了一句,一个男人连忙答着谢谢,想是拿了银子高兴,不一会儿就响起了关门声。 脚步声告诉他那女子正朝床走来,韩如诩急得冒汗,却一点劲儿也使不上。他不知道这女子与自己究竟何时结了仇,要把自己如何,这比知道对方要杀他更可怕。 “韩大人这么紧张,莫非还是个雏儿?”只听那女子嘲弄般问道。 “这几日我倒也花了些时间,却是发现了一些有趣的事,韩大人似乎从不用别人用过之物,就连人多之处也避之不及,当真是干净得很。” 韩如诩动弹不得,也无法做任何表情,只能在肚子里暗骂。 “若是把这干净的身子弄得肮脏无比,说不定是相当有趣。” 胸前一阵悉索,即使看不见也知道自己的衣服正被解开,顿时一阵恶心,边用鼻音抗议,边拼命扭动毫无力气的身体。 “韩大人不必作无谓的抗争了,若是慎重交友,又何至于落得这下场。” 韩如诩一惊,已经被从上到下扒了个干净。 自己居然是被连累的?灵光一闪,他想起了此刻坐在自己身上的人是谁。 *** “嘻嘻,这样好看多了。”少女停下手中的毛笔,笑着转动手里的木瓶,欣赏着自己画上去的梅花。 师父难得下山去一转,她才得空溜进房里来瞧瞧,本以为师父爱好风雅,吟诗作画抚琴赏花,房中或许藏了什么宝贝,谁想只有一只普普通通的木瓶,连个花纹也没有,连她也觉得难看,索性提笔在上头作画。 仿照玉净瓶的形状雕刻出的木瓶,意外地瓶身很轻,中间想必用什么法子给掏空了,光秃秃的外壳上点上几点墨,晕开来还真像那么回事。少女对自己的画技很是满意,以至于完全没有注意到谁进了房间。 “祸兮,我到处找你……你在干什么!”红衣少年本是探了个头进来,一见她手里墨迹斑斑的木瓶,不由得大叫一声。 少女给他吓一跳,回过头去,得意地扬了扬手中的木瓶:“怎样,画的不错吧?” 红衣少年一个箭步冲过来夺下木瓶放回原处,反手抓住少女的手腕:“还不快走!” “你干什么呀!”少女被拧痛,用力地挣扎开,桌上的砚台打翻下来,撒了两人一身墨渍。红衣少年露出厌恶之色:“还不走留在这等死吗!” “什么等死?你们两个,哪儿不好玩,居然不经许可……”争执中,黑衣男子笑着走了进来,却在看到桌上木瓶的一瞬间整张脸冻结了般没了表情。 少女趁机甩开了红衣少年的手,抓起桌上木瓶小跑到黑衣男子跟前:“祸儿看这瓶子太普通了,就画上了梅花,怎样,是不是很漂亮啊?” “唉……”红衣少年捂住了眼睛。 黑衣男子居高临下地俯视她,许久也不说一句话。 “……师父。”少女也意识到师父的神色不对,原本雀跃的声音渐小下去。 “自己到思过崖去。” “师父!” “不要让我说第二遍。” 思过崖早在几百年前就成了弟子悔过之处,但由于宫主为人和善,实际上去过那里的人少之又少,虽只是思过,却已经是极刑。 少女以哀求的眼神望着师父,师父却再不肯多看她一眼,只对那红衣少年道:“檀衣,去把脏衣服换了,叫人过来打扫。”“是。”知道求情也没用,同时也有些幸灾乐祸,红衣少年快步走出房间,嘴角还带着点笑。 房中只剩下那两人,少女刚要出声央求,黑衣男子竟也一转身大步地出了房间。 “师父……师父!” 不论她再怎么追着喊,黑衣男子始终没有回过一次头。 “姬玉赋!你跑啊,你再敢跑,总有一天我也要跑到你找不到的地方去,叫你后悔一辈子!” ------------ 第十七话:愿缚一心人,白首不相离(一) 更新时间:2010-01-07 脏,肮脏不堪,居然被那样的人碰过。 不能原谅,绝不能原谅! 手中的刀寒光湛湛,正温柔却也毫不留情地切割着。 躺在石床上的人已是全身浴血,喉中仅剩一口气,眼睛却睁得老大,仿佛要看清施暴之人的真面目。 “不要怪我,师姐,是你对不起我,”操刀的女子笑得极尽温情,“但是我不会怪你的,我帮你把被那人弄脏的地方清洗干净,然后我们还和过去一样、不,比过去更加亲密,再也没有人能将我们分开。” 石床的四周分别放着火堆,泥块等物,呈五角状将这两人围起来。正在进行的显然是一场隐秘的仪式,一名身着巫师袍的女子正残忍地将另一人的皮活活剥下。 “很痛吗?没关系,就快要结束了,洗去这一层肮脏,你还是我最爱的云襄师姐,再忍一忍吧!” 人皮被活生生撕下,露出鲜红的肉情状可怖,被剥皮的人早已无力挣扎,任由她作为。 *** 鹦鹉飞了回来,落在淬思的胳膊上,一人一鸟似乎耳语了几句,鹦鹉又飞向了自己的架子,那里早已备好清凉的泉水和细细淘晒过的小米。 “怎样?”卫檀衣举杯不饮,问。 淬思摇了摇头:“它说已经问遍了京城里大大小小的家养鸟,但没有哪一只昨晚曾见到过韩大人。” “哼,这还真是奇了,”冷笑一声,卫檀衣放下杯子,“活人也能蒸发,真是叫我大开眼界。”鹦鹉在架子上扑腾了一阵,淬思笑着把它的意思转达:“主人,小畜生为你不信任它发怒了呢。” 卫檀衣横了那鹦鹉一眼。原本京城里少一两个人也与自己无关,只是如今失踪的人到底是自己的猎物,就这么给了别人未免暴殄天物。 但若是想找到他,就得使用巫术,寻人寻物的巫术总会有迹象叫人察觉有异,一旦被发现,就只有死一条路。死并不可怕,但他还不能死。 “都已经过了一晚上,不如等到天黑再出去找找?”淬思建议。只要整座城陷入黑暗,那么就是搜遍每个角落也是可行的,届时不信韩如诩还能躲在他们找不到的地方。 “恐怕等不了那么久。” 卫檀衣蹙起眉:“连太子都亲自上门来找,证明此事非同小可。失踪的是朝廷四品侍卫,皇帝总共也就设过两名御前带刀侍卫,是他极为信任和亲近之人,又常到店里来,这么没来由地失踪了,我被怀疑是免不了的,不仅如此,皇帝一早就怀疑我有诈,若借机将我逐出京城,那岂不是前功尽弃。” 淬思低下头,也没了主意。 鹦鹉在架子上横着走了几步,突然拍着翅膀叫起来:“欢迎!”两人俱是一惊,不由自主望向紧闭的店门,当然并没有人明知不做生意还要来敲门。 “这么说起来……”卫檀衣忽然眼睛一亮,“我居然忘了还有这个法子。” “咦?” 那块木符,找它不就行了,自己无需任何法术就能探知何处有冤魂,那木符上附着的岂止是冤魂,无论何时都犹如鹤立鸡群般醒目,只需集中注意,不费吹灰之力便可…… 淬思本是带些好奇地望着他,这时见他突然睁眼,两眼犹如要喷火般,不由诧异:“主人?” “好极了,偏敢在太岁头上动土,这回定不轻饶你!” 不为别的,那木符的所在,正是他两天前去过的那家客栈。 *** 不知是宋旌记恨在心告了黑状,或是宣平帝原本就心存怀疑,卫檀衣才刚要出门,官差就蜂拥而至,二话不说撞开了门就开始在店内翻找。 多宝格几乎要倒下来,立柜的每个抽屉都被打开,翻出来的东西一概随手扔在地上,就连角落里鹦鹉架子也被一脚踢翻,水和小米洒满地,鹦鹉大骂着“畜生”飞上了房梁。 “你们、你们这是要做什么?”淬思眼瞧着他们摔坏了不少东西,整个店里乱成一团。 “少废话,人呢?”为首一人大声问,相当不客气。 淬思望了一眼安然坐回椅子上不知写着什么的卫檀衣,反问:“店里就我和主人两个,请问你们要找……”“谁找你们!赶快把韩大人交出来,晚了别怪上头不客气。”那人说着,又要往后院去,淬思赶忙拦住:“不可以去后面!” “娘的你说话顶屁用!”那人伸手就要将淬思甩开,却忽然手腕一凉,只见一枚铜钱不知何时已深深嵌入手腕,皮开肉绽处面目可憎,吓得他抓住手腕一声惨叫。 翻找着各处的官差赶紧围过来,一看那成因不明的伤势均吓得面无人色。 “翻我的店摔我的东西也就罢了,敢动我的人,哪只手动,我就切哪只手,”卫檀衣搁下笔,将一张写的密密麻麻的纸拎起来吹了吹,“这只是小小的警告,你们谁再敢动手,我就把你们的手腕全都切下来。” 一只受伤的手就在眼前,证明他所言不虚,只要惹恼了只怕真会切下所有人的手腕。官差们大气不敢出,都瞪着他。 卫檀衣将纸转过来对着他们:“纸上详细写了你们都摔了多少东西,趁现在走,这笔账我就只去找你们的主子算,不走的话,我可就去告御状了。” 官差中一人仗着自己躲在兄弟们后面,此时开口道:“告御状?你见得着皇上?” “那不劳你操心,我数到五,还在这店里的人就各留下一根手指吧。” 他越是语气轻飘,恐吓的效果反越发明显,也不知谁带了头,官差们哇哇大叫着夺门而去,不等他数就已经在街上行人吃惊的目光中跑远了。 淬思到角落里取了抹布过来擦拭地上的血迹,不禁问道:“那些官差难道不是大理寺的人吗?” “若是大理寺的人,明大人断不会放他们如此胡来,谁能说得准大理寺什么时候需要我效劳呢?”卫檀衣将欠条折叠收好,向门外去,“在我回来前将店里收拾好,晚上一同去讨债。”“是。” 特意穿了大理寺官差的衣服大摇大摆地过来,说是找人,却连老鼠洞都不放过,他们的主人要找什么,卫檀衣心里很清楚。 ------------ 第十七话:愿缚一心人,白首不相离(二) 更新时间:2010-01-09 刚一翻身,手腕上的绳子就勒紧了不少。 女子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小心翼翼地挪了挪身子,看着身旁仍旧熟睡的少女。十四五岁的年纪,眉眼正在长开,将来或许是个美人,但此时此刻的睡颜只透着一股孩子气。她伸出自由的那只手轻轻捋过少女的鬓发。 为什么会这么缠人呢? 成天喊着师姐师姐,好像生怕被她丢下不管似的,自己只道是她年幼丧母缺乏温暖,师父再三劝阻也还是将她带回了山里,谁知羊羔越大越粘人,一转眼七年过去了,孩童也长成了少女,却仍旧要和她挤在一张床上睡,这几年越发变本加厉,竟将她的手腕和自己的捆在了一起。 不就是自己某日奉师命下山办事,走得早了没有叫醒她吗,那次还算是一切顺利提早回来,再是晚一些,只怕她能将整个云绮山都给荡平了。自那晚,但凡入睡必要将自己捆住,哪怕自己不睡,也要陪着她。 犹如囚徒一般的生活,自己是怎么会一次又一次原谅了她呢? 天已经蒙蒙亮,是她往日起身练剑的时辰了,可这会子小祖宗还睡得正香,她也走不了。 “邦邦邦!”一阵敲门声后,外头传来五师妹小心翼翼的话语声:“大师姐,你们起了吗?锁龙庄那边来了客人,师父要大家都到飞英殿去。” 女子身子朝内,只能勉强扭转头答道:“这就起来了。” 待五师妹走后,女子轻轻摇了摇依偎着她酣睡的少女:“晴儿,该起了,师父叫大家到飞英殿接待客人呢。” 少女迷迷糊糊睁开眼,哼哼了几声,道:“嗯,就起了。” “乖,把绳子解开,我去打热水来。”女子单手拢了拢衣襟坐起身。 绳子解开了,少女呵欠连连,懒洋洋地穿上衣服,就着女子用剩的温水洗了脸,又让她给自己梳了头发,拾掇整齐了才跟着大师姐一同去飞英殿。 锁龙庄庄主与本门有着不解之缘,每隔一段时间总会叫人送些新近收获的干果什物来,已是常客,这回却与往常不同,女子注意到师父对那上门送礼的年轻男子格外客气,想必不单单是锁龙庄庄主的一名手下。 果然,注意到她领着小尾巴似的的小师妹踏入飞英殿时,师父脸上的笑容深了些,招手叫她们过来,介绍到:“这位是锁龙庄前庄主的长子,如今的庄主郑聪,郑庄主,这便是老夫的得意弟子云襄。” 那名叫郑聪的年轻男子从容地向她行了礼,话刚要出口,忽然注意到云襄怀里搂着的小姑娘正睁大了眼睛望着他,眼中似有别样神色,不由好奇:“这是……” 师父笑道:“这是云晴,从小就黏着云襄,人要把她们分开,那是比登天还难。” 郑聪点点头,弯下腰问道:“云晴姑娘为何这般看着我?” 少女不答,只盯着他不放。不论郑聪问她什么她均是闭口不言,师傅见状忙解释道:“晴儿不大爱说话,郑庄主见笑了。” “哪里哪里,”郑聪这才没有继续盘问,向云襄拱了拱手,“郑某此次上山,其实是希望完成家父的遗愿,迎娶姑娘。” 云襄顿时睁大了眼:“我?可……”“我不同意。”下方冷冷一声。 “云晴,你在说什么胡话,女大当嫁,你还要缠着师姐一辈子不成?”近旁的二师姐板起脸来道。云晴却不理会,手紧紧抓着云襄的袖子,眼还瞪向郑聪:“我不同意,看谁敢带走师姐!” *** 到了客栈楼下,卫檀衣布下了幻影,方圆百步以内行人都不会看到他,以及接下来可能会使用的巫术。 乐良夜不听劝告反而绑架了韩如诩,实在是失策,既然找到了她的藏身之处,自然要兑现上回的承诺,叫她好好品尝一下不听话的下场。卫檀衣燃起了符,天空中顿时阴云密布,不一会儿便落下黄豆大的雨,行人争相躲到街边的屋檐下,大声咒骂着老天。 “水龙来。”简单一句,厚厚的云层中忽然垂下一道白练,尾端化作龙头,咆哮一声。 那女人或许还未察觉到自己的死期将至。想到这,卫檀衣忍不住嘴角上扬。他已经很久没有杀过人了,虽然不渴望鲜血,却依然期待着看到死亡的场面。 痛苦就是清醒剂,越是回味死亡他越能看清自己要走的路。 “去吧,吓唬吓唬他们。” 水龙头一转,猛地撞向客栈,霎时分散做无数水柱钻进房屋的每个角落。店里的人看不见那水龙,还道是雷声太大房屋不稳,吓得全都跑了出来。 不多时乐良夜也衣冠不整地跑了出来,见卫檀衣正在街上负手而立,好像专门在等她,二话不说拔出峨眉刺冲了上来。 “雷龙来。”只见一道霹雳直下,生生将冲过来的乐良夜震飞出去,要不是她反应快那真是劈成焦炭也不为过。 乐良夜显然是被雷龙吓到了,落地半天才大声问:“雷龙招来令早已失传你是从何处学来!” 卫檀衣也不答,只操纵着雷龙将她追赶得四处躲。 避雨的人看不见他们,只担忧地望着天,盼雨能早些停,也因此卫檀衣也不急着将她囚禁到诸方镜那头去,一道道的雷将地面劈出无数大坑,看着那女子逐渐无落脚之地也有趣。 “你!要杀便杀,不要假惺惺!”乐良夜察觉到他的用心,恼怒道。 “我一早便说过不会杀你,”卫檀衣悠悠道,“只送你去和女栾作伴,如何?” 雷龙暂收,乐良夜双腿发软几乎站立不起,口中犹疑惑:“女栾?” “不错,你们乐氏引以为傲的祖先,却是我卫家的罪人。” “我不明白……”“你即将明白。”卫檀衣自怀中取出诸方宝镜,微微一转,眼前狼狈不堪的女子惨叫着被吸了进去。去到女栾身边就会明白的,有足够的时间来明白究竟卫乐两家之间有着怎样的仇恨。 ------------ 第十七话:愿缚一心人,白首不相离(三) 更新时间:2010-01-10 骤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天空很快又放晴,德化坊的一切似乎又恢复到了井然有序的状态,小贩重新摆开了摊子,店铺门前也不再拥挤着避雨的行人。 客栈里几乎看不到人,想是被吓坏了还不敢进门。卫檀衣踩着吱嘎作响的楼梯上了二楼,推开了唯一关着的房门。 房间里很静,床上的人还未醒来,该是中了什么法术,卫檀衣弯腰从床下拖出一只痰盂,捏着鼻子将里面的秽物泼向床上的人。 巫术最忌讳的便是这些污秽之物,但凡沾到必然破除,韩如诩果然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还没睁开眼便伸手摸脸,这一摸不要紧,整张脸都扭曲了。 “啧啧,看来韩大人是被给吃干抹净了,真可怜,那样一个女人……”卫檀衣话未完,韩如诩早已抓过被面不管三七二十一狠擦自己的脸,然后冲下床一把将他拎得几乎要离地。 “韩大人发怒之前还是先把衣服穿整齐了吧。” 说着,卫檀衣扣住他的手腕就要将他甩开,谁知从那松散的袖口里嗖地窜出一簇细长的线,迅速将两人的手腕紧紧绑在了一起。 “这是什么?”韩如诩松开了他的衣襟,吃惊地瞧着那一圈圈与肤色极为相近的细线。 “我也不曾见过这么奇怪的东西。”卫檀衣沉着脸,用力扯了扯,非但扯不断那细细的丝线,还隐约感到疼痛,这让他心里大叫不好。 总不能这么绑着,韩如诩在桌上找到了自己的佩刀,抽出来就要割断那些丝线,却不想才割断一根,两人均是倒抽一口冷气――那痛楚竟好像断了一指般厉害。 韩如诩再不敢下手,慌张起来:“这、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这可如何是好?” 无需多想也知那必是乐良夜的诡计,只是不明白将他们这样捆在一起又有何用。 “先回到店里再说吧,”卫檀衣拧着眉,显然也对这样的状况一筹莫展。“不过韩大人请先将衣服穿上,卫某可不想跟着一个半裸的人走在大街上招人眼。” *** 淬思已经店里收拾干净,可原定的上门讨债却不得不搁浅下来。 “这是什么?”淬思好奇地望着他们被紧紧捆在一起的手,伸出手指指甲拨动那一根根紧绷的丝线。 卫檀衣正翻着书卷,寻找解决之道,没空理会,而韩如诩更是脸色如锅底,咬着牙一声不吭。这也难怪,莫名其妙被人药翻,居然不是吊起来毒打而是拖上床用强,对方是女子,还是他完全没有感情的女子,连花街柳巷都不屑于逗留的他于自己被陌生人全身摸遍这样的事,只有愤怒二字,而好容易出了这龙潭,转身又掉进虎穴,被扣了一痰盂污秽物后,他现在只想好好把全身都洗一遍,可又偏偏和一个讨厌的家伙绑在了一起脱不开身,真是祸不单行。 “有了!”忽然一声高兴的喊声将韩如诩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 “五角镇绩。”卫檀衣指着书上那几行字中最醒目的四个。不仅韩如诩,淬思也一脸茫然:“那是什么?” 卫檀衣合上了书:“这说起来话可就长了,简而言之这是一个南桓时候的巫师发明的禁锢咒,目的就是将两个人牢牢捆在一起永世不得分离。” 韩如诩立刻露出了恶心的表情:“是谁这么变态!” “书上并未详细记载,不过想必那巫师是为了将一心想逃离自己身旁的情人锁住才出此下策的吧。” 淬思将书翻开看了看,又问:“我看书上并未提到解开的方法,难不成当真要永世不分离?那主人……”说着话音渐小了,怯怯地望着韩如诩。 “总会有办法的,在那之前,淬思,”卫檀衣忽然笑着仰头看她,“去烧水来给韩大人沐浴吧。” “什么!”沐浴二字一钻进耳朵里,韩如诩立刻发怒,“这样子你叫我怎么沐浴!你给我把这个该死的咒语解了!立刻!”然而发怒也无济于事,卫檀衣只一摊手――连带着他做了一个几乎能扭到手肘的动作,叹道:“韩大人以为我不想赶快解开这鬼东西吗?你走丢以后太子殿下亲自登门诘问,我想赶紧把你送走才是真。” 解不开的丝线和弄脏的身体,权衡了一下,韩如诩还是让步了,虽然和卫檀衣绑在一块儿是件痛苦的事,但对他而言没有什么能比脏更难忍受的。崭新的澡桶和换洗衣物,刚买回来的皂角,淬思将最后一桶热水倒进澡桶,狡猾地笑着离开了房间。 尴尬是不可避免的,韩如诩瞪着那桶水有好一会儿,还是没法在外人面前脱了衣服洗澡。 “再不洗水可就凉了,到时候想洗也洗不了了。”卫檀衣非但不谅解他的心情,反倒幸灾乐祸地催促。 “你给我把头转开。” “这又是为何,韩大人金体尊贵卫某下等人的眼睛会玷污了你不成?” “闭嘴!” “你我同为男子,你这身子连陌生女子都瞧过了,我有何瞧不得的?” “……” “或是韩大人比在下少长了什么?” “卫檀衣!!!” 直到把眼前的人气得从脸红到脖子,卫檀衣才终于哈哈大笑着放过他,解了头巾将眼睛蒙上:“这样总行了吧,金贵无比的韩大人。” 终于听到哗啦的入水声,卫檀衣露在外面的嘴角微微勾起一侧,也就在澡桶边的椅子上坐下来等,若是有人看到这场面必定是惊奇不可名状,一人沐浴一人作陪,一左一右两只手还紧贴在一块儿,倒真有点永世不分离的味道,可惜了这被捆住的两个人唐突了这美丽的传说。 “喂。” “嗯?” 韩如诩放松了脸上的肌肉,虽然知道他看不见也还是稍微露出了轻松的神情:“这个东西到底有没有法子解开?” 卫檀衣一手支颐:“若是没有呢?韩大人辞官不做随卫某做买卖?”“你做梦!”果然得到了意料之中的答案。 “五角镇绩,我过去也只是听家里的老人提到过,说是蕴含了五行之力,由活人人皮所制……”“人皮?!”韩如诩本靠在桶沿,闻言瞬时坐直了身。 ------------ 第十七话:愿缚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四) 更新时间:2010-01-11 蒙着眼的卫檀衣刚要转头过来,他又立刻缩回了水中。“就是活剥人皮,所以当五角镇绩缠上后,就和你的身体连为一体,要切断它,无异于断手脚。” 韩如诩沉默下来,半晌,又嗫嚅道:“难道没有别的法子吗?除了硬切断。”白天在客栈里那如同断指一般的痛他现在还没忘记。 “还有一个可以破解任何巫术的方法,只不过……”卫檀衣没有将话说全。 “……是其中一方得死吧?”没有原因地韩如诩猜道, “确实如此,再强大的法术也敌不过人的生死,”嘴角忽然弯成一个笑的弧度,“如果非死不可,韩大人是会选择自己死还是杀了我呢?” 出乎意料的,韩如诩并没有回答,耳边只有哗哗的水声。 *** 任是脾气再好的人也架不住接二连三的无理取闹,云襄有些恼了:“我便是去了又如何!郑公子一表人才,又是师傅看重的人,我不过去与他见面,又不做什么,你为何这般不依不饶?” 云晴脸上早没了往日娇憨可爱的神情,只一副眼眦欲裂的女罗刹样:“你与他甚相干非得去见他,师父看重他师父自己怎么不去?你是我一个人的,我不许你去!” 门外早聚集了一圈又一圈的同门师兄弟姐妹,众人都在好奇着云襄该如何摆平这个缠人的师妹。要说往日里下山办事,便是带上她也无妨,可郑聪上山提亲在前,云襄若是去会他必是不方便外人在场,而云晴性子又烈,一众师兄师姐都有些替云襄担心。 “平日里依你是因我将你带回来,知你不愿与他人相处,可与郑公子见面是我自己的事,你去又能做什么,又有什么资格说我是你的,不许我去?”云襄看来是真的动怒了,嗓门尖了不少。 早过了与郑聪约好的时间,她自然不免心烦,此人也算得上是玉树临风的英俊男子,谈吐文雅举止得体,虽没有太深的感情,却也算得上是有些心动,加之又有他父亲的遗命在先,二人的关系多了几分暧昧,云襄日里与山下男子少有接触,心里也想若能成此事也算是自己后半生有了着落,可谁想云晴如此霸道,连会面也不许。 也不只是门外的谁嘲笑似的说了一句:“云晴师妹你还是放手吧,大师姐再是疼你,将来也要嫁人的,不是郑公子也会有别人,你还这么不懂事这么粘人,难道是爱上大师姐了么?”众弟子一片哄笑。 云晴瞪起漂亮的眼狠狠地望过去:“是又如何!我就是爱着师姐,就是要一辈子只和她在一起……”话未完脸上已挨了一记响亮的耳光,那手犹未垂下,云襄满脸愤怒:“你胡说些什么!爱与不爱岂是你这年纪能懂的,你又凭什么强求我要如你一般,一辈子和你在一起!” 似是没想到自己会挨打,云晴竟愣愣地半天说不出话来。 “你自己好好想一想吧!今后你再黏着我,我就真的不客气了!”云襄愤愤然抛下这句话,冲破人群下山去了。 云晴站在房内,待人群都散了才发出一声凄厉的嘶吼,抓起桌上的茶壶茶杯用力摔向门外。这一天云绮山的杯壶碗碟几乎都叫她摔了个干净,众人只道让她发泄了也好,早些醒悟回归正道,却怎料云晴摔完东西,当夜便下山去,从此无影无踪。 *** 夜深了自然要睡觉,这怎么睡觉成了大难题。 “我是绝对不会和你躺在一张床上的!”韩如诩首先撩了这么一句,与别人同塌而眠对他来说简直是灭顶之灾。 “正好敝处床铺狭窄,委屈韩大人坐在床边睡吧。”卫檀衣笑眯眯地朝床走去。 开玩笑!他现在就穿了一层单衣,还是剪开了侧线的――不剪开怎么穿得上去,那手还长在一块儿呢――夜里坐在地板上睡铁定要着凉。“为何是我坐地板!”问得其实相当心虚,这是在别人的房间里,哪有自己雀占鸠巢睡床的道理。 卫檀衣突然一副犯难的神情:“韩大人不嫌弃想要睡床也不是不可以,只是在下的床铺有些时日没换洗了,这么晚叫淬思再出门买新的被褥怕是太不近人情了。”对面的脸成功地抽搐了。 最后不得已,两人趴在桌上睡,卫檀衣睡前特意掀了掀被角问他要不要披上,被声色俱厉地拒绝了。 虽说是夏天,夜里也凉,韩如诩被一股冷风吹醒,才发现窗户没关严,习惯性就要起身去关,只听身后咣铛一声,睡得正香的卫檀衣被他扯得连人带凳子一起滚到了地上,害得他也不得不弯下腰。 “装什么死,赶紧起来!”手臂折成奇怪的角度,由于另一头下坠还扯得生疼,韩如诩被小风吹的身上一激灵,心烦地踢了地上那人一脚。卫檀衣却像是死了一般毫无动静,人躺在被子里,青丝散了一地。 死了?不会,若是死了这烦人的丝线就该解了。韩如诩拖不动他,气恼地蹲下身来,想去捏他的鼻子把他憋醒,却不想手才伸过去就惊得僵住了――那鼻下并无半点呼吸! “卫檀衣!你还活着没有,赶紧给我醒过来!听到没有!”韩如诩立时慌了,抓着他的肩提起来一阵猛摇,可也不见他醒来,倒是一头散发摇得乱七八糟,停下时脑袋无力地向后仰去,露出了额头上那道伤疤。 韩如诩心里一咯噔。上次无意瞥见后来不以为意,此时凑近了看才觉得那伤势格外恐怖,绝无半分作假的痕迹,定是有粗大的钝器重创后才能留下这么狰狞的伤疤。若这么说,他执意不束发,而要效仿塞外胡人包头巾,许是不想人发现这道伤吧?忽然有些同情,绑着的那只手探出去,想要触碰那伤疤。 指尖就要触到肌肤那一刻,卫檀衣毫无征兆地睁开了眼,一瞬间射出的眼神极其冷冽,仿佛来自八寒地狱,有着诉说不尽的怨恨。韩如诩忽然间想到了几个月前半夜敲门那一次看到的他,似乎也不及这个半分。 “韩大人深更半夜不睡觉,想对我做什么?”那寒气蓦地一收,又换上了他所熟悉的不怀好意的微笑。 ------------ 第十七话:愿缚一心人,白首不相离(五) 更新时间:2010-01-13 “韩大人深更半夜不睡觉,想对我做什么?”那寒气蓦地一收,又换上了他所熟悉的不怀好意的微笑。 “我能对你做什么!”韩如诩涨红了脸怒道,“你自己睡得跟死了一般连呼吸都没了,我还没问你是怎么回事呢!”却见卫檀衣瞬时变了脸色:“你探我鼻息?”竟被他这一问问得答不上来。 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卫檀衣忽又松懈了表情,淡淡道:“小时候就睡得极沉,鼻息弱得察觉不到被人慌慌张张摇醒也不是一两次,不足为奇。” 可你方才明明就大吃一惊。韩如诩心中道。 “那为何我会摔在地上?” “……窗户没关,我觉得凉了,又找不到淬思在何处。” 卫檀衣点点头:“你当然找不到她,看,她在那儿。”手指着墙上的画轴。韩如诩顺着他所指望去,白天还只有一块顽石的海棠树下,竟然多了一名伏石而卧的紫衣少女。 “这……简直不可思议。”“不可思议的事多了,不是冷么,把窗户关了吧。”卫檀衣说着,起身抱了被子,上前关了窗户。 待又坐回桌边,韩如诩怎么都睡不着,背后老觉得一阵发凉,犹豫再三还是动了动相连的那只手:“喂。” “韩大人还要做什么?”卫檀衣似乎快要睡着,声音有些迷糊地问。 “被子分我一半,冷。” 对面好一会儿不见动静,正想是不是又睡着了,却突然听到噗的一声笑,被子下肩膀抽动。“笑什么笑!”韩如诩恼羞成怒。 卫檀衣忍着笑睁开眼:“盖了被子,和睡一张床又有多少分别,难道桌子就无所谓了吗?” 于是第二天一早淬思从画里走出来,刚要伸懒腰,却忽然发现桌边空空,倒是床上躺了人,手僵了一会儿,赶紧捂住嘴猫着腰溜出了房间。 *** 御前四品带刀侍卫韩如诩失踪两天整。 这回上门来的可真正是大理寺卿明步经派来的人,比起头一天上门来的确实是客气不少,淬思好声解释说主人也出门帮着寻人去了,也就打发走了。 后院里,卫檀衣还在翻着那一箱又一箱的书查找着解开五角镇绩的方法。 “你这儿居然有这么多书。”还以为他只收藏古玩和茶叶,那数不清的书真是叫人叹为观止。 “这些都是皇上下令禁巫蛊之前的书了,师父给我的,横竖他老人家也用不上。”卫檀衣蹲着翻了一阵,右手一扯,“你能不能蹲下来,手举得酸。” 韩如诩正想说我弯着腰还没嫌累,房门一开,淬思跑了进来,动作迅速地又将门从内闩上:“主人,大理寺刚来了人,我打发他们走了。” “嗯。”卫檀衣专注于翻书并不在意。 “可他们说明大人吩咐过,找不到人明日会亲自过来,有些话要问你。” 卫檀衣这才抬了头,皱起眉:“这一个个的,都像是专门要与我作对一般,说了人不在,偏还要接二连三地上门来。”却不提人确实在这儿。 韩如诩面有虑色:“这可怎么办,见还是不见?” “自然要见。” “这、这样子怎么见人?” 卫檀衣将手中一本破旧不堪的书扔回了箱中,冷笑着站起身:“天黑之间若是找不出解开这人皮诅咒的法子,就是断一臂也不能叫那些心怀不轨之辈看了笑话去。”听了这话,身旁二人均是低头不语。 “韩大人可有自断一臂的勇气?”话锋忽然一转。 韩如诩没好气:“为你,犯不上。”就见淬思眼里寒光一闪,隐隐听得见利器出鞘的声响。 倒是正主并不是很介意的样子,在自己胳膊上比划了一下怎么切,看得人心惊肉跳。 “或者,我用白虹将那些丝线斩断,”淬思手腕一翻,露出手中短刀,“尽管痛,却也不至于一人断臂。” 想起那天草率动手的场景,韩如诩下意识向后一缩手。与他相连,卫檀衣自然知道他害怕了,不咸不淡地说到:“韩大人金体尊贵,只怕是吃不起那个痛,无妨。” “……”韩如诩顿时又觉得惭愧,“也并非如此。” “嗯,若韩大人心中有愧,知我缺了一手难保无恙,肯辞官不做到店里来做个看门护卫倒也不错。” “你做梦!” *** 云绮门与锁龙庄交好数十年,终于成就了金玉良缘,云绮门大弟子云襄嫁入锁龙庄为郑夫人,两派愈加亲睦,方圆百里内无人敢进犯。 夜,云襄坐窗前梳理长发,郑聪解了衣衫要上床,见妻子仍对着窗外夜色发怔,便上前拥住她的肩:“襄儿在想什么?” 云襄赧然一笑,轻声道:“我在想晴儿师妹去了哪里。她不过十五岁,独自一人到外面闯荡,难保不会出什么事。” 郑聪轻哼一声,道:“那个小丫头有意不让你我在一起,走了也好。” “那是她年幼无知,”云襄无奈地回头望着他,“但无论如何,她毕竟是我带回山里的,照顾了这么多年,有如自己的孩子一般,又怎能不担心。” “我已经吩咐过下头,若是找见了她就立刻报告上来,你就别太担心了。睡吧。” 郑聪并不是个迟钝的人,如何看不出云晴对自己师姐的感情不正常,虽是吩咐下头人留意这个丫头的动静,却也叫他们对夫人保密,有什么情况只需报给他。 云晴并没有离开云绮山太远,其实早在郑聪第一次上山时察觉到她的不友善,就已经派人时刻留心,故而她虽然逃走,依然没有出他的视线。这丫头似乎正在某村的一个老妇人家中暂居,究竟在盘算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 尊微宫。 “属下亲眼所见,韩大人就在掬月斋内,与那店主形影不离。”大殿上跪有一人,正埋着头向殿上所坐之人禀报。 宣平帝在水晶帘后冷笑几声,道:“如此说来,那两人倒是有些不可告人的关系。” “这……”下跪之人稍微抬头,“依属下之见,倒未必如此。” “哦?” ------------ 第十七话:愿缚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六) 更新时间:2010-01-14 那人又将头埋下:“他二人似乎是因某种不可抗拒的原因才同进同出,属下时常听到韩大人大声怒骂,其状并不似与那店主有苟且。更何况皇上下令找他,身为御前侍卫,他断不敢公然违抗圣命,只为与一名男子相守。” 宣平帝再是冷笑:“你倒观察得仔细。” “属下只是遵照皇上之意办事,钜细靡遗,不敢有所遗漏。” 听了他的话,宣平帝倒似有所悟,手指轻叩龙椅扶手。 “另外属下还注意到,掬月斋附近时常有人在暗处监视,属下不敢擅自离开,故而并不知那些人的身份。” 宣平帝不做声,脸上却浮起诡秘的笑容。 除了他还有人在留意着那家店,只可能是自己那些孩儿,知他与太子交好才多有防备。这名卫姓男子着实太过张扬,短短半年内已是京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古玩鉴定家,又生着一张更加不可思议的脸,就算与太子无瓜葛,只怕也难以自保。 宣平帝自是知道那些下臣各自的秘密,兵部尚书董俭好男风,曾有一段时间频繁出入那家店,所图为何他自然是再清楚不过。但那人非但没有被卷入纷争之中,沦为众多达官贵人的囊中之物,反倒是一人在这暗流汹涌的京城内怡然泛舟,颇有大隐之风,定是有秘密。 此人绝不简单,就连高高在上,见惯了各色人心的君王也看不透他的目的,就不可不防。 “那些人可不必在意,再去探查,务必要知晓韩侍卫为何失踪,又为何出现在掬月斋中。” “是,属下告退。” *** 残月东照,已届丑时,就连西市也少了灯火,一般人家更是早在睡梦之中,对越过屋顶的一点轻微的响动丝毫察觉不到。 “慢、慢一点!呼――”一连被带着越过了几条街不停气,才刚一落地韩如诩就很丢脸地跪倒在地上。 卫檀衣一条胳膊被他扯得痛,口气也不客气:“怎么,江湖第一大派自知堂竟然出了你这么没出息的弟子?”辱及师门,韩如诩狠狠地瞪了过去,可惜人依旧是两腿发软,怎么也站不起来,也不知究竟谁辱师门更甚。 歇了好一会儿,才总算从那种漂浮感中走出来。本以为论轻功自己不会输给谁,哪料和自己绑在一起这家伙压根就不会轻功,而是几乎接近飞行了,一条街的宽度一跃而起就能从这头到那头,吓得他中途提着一口气不敢放,生怕两人一块儿摔下去。这么接连几条街,胆吓破了大半,人也差点给憋死。 “你究竟要去哪儿?”韩如诩揉着腿站了起来。 “去益王府。”“去哪儿?!”“韩大人,我不记得你耳朵重听,能不能不要叫那么大声,引来不该来的人,逃不掉可不要怪我下手杀人。” 韩如诩沉默了一阵,问:“去益王府做什么?” “益王殿下派人到我店里摔了不少东西,我得去讨债。”说着,又准备再上房头,被慌不迭地一把拽住:“就这样去讨债,万一出不来可怎么办,而且这事儿与我有何相干?” 卫檀衣突然冷笑:“益王派人到店里去摔东西的理由,可是为了找韩大人你,若说被连累,只怕是卫某更无辜。”不由分说带着他跃上了一家客栈的二楼,“此去,无论你死我死都是好事,若能平安回来,再叫淬思以白虹斩断这人皮,最多不过痛晕过去,韩大人还不至那般娇弱吧?” 这么连拖带拽,韩如诩硬是被挟持到了益王府大门外。 “韩大人可曾来过此处?”卫檀衣仰头估量了一下院墙的高度,转头问。 韩如诩正在气头上,道:“没有!” “哼,”卫檀衣倒也不和他计较,只道,“既然你我都不熟悉此处,还是亲自进去找到益王在何处存放金银珠宝吧。”“等等!” 亲自进去那就是死路一条!韩如诩怎会不知道这益王府守备森严,比皇宫也不遑多让,刺客偷儿从来不敢造访,一旦进去就别想活着出来。 “主厢西北角的一间小院,有一处地窖,就在那里头。” 卫檀衣点着头,嘴角慢慢翘起:“韩大人如何会这么清楚,益王是太子的劲敌,韩大人莫非是……”“这京城里有多少耗子洞我都比你清楚!”“是是,韩大人与耗子也有交情,真叫在下佩服。” 既然不用亲自进去,卫檀衣便从怀中取出一早备好的纸,折了几次后剪成一个个小人,然后朝着空中一吹,竟一个个朝着西北方飘去。 韩如诩惊得目瞪口呆:“那些是做什么的?” “但凡地窖,总该有气窗。他们进了地窖便会将足额的金银锭子给我搬出来,送回店里,再修改印纹,便无人知道益王府的金银是被我拿走了。”将偷盗之事说得如此坦然,世上当真也没几人了。 “哼哼,还真是高明。” 卫檀衣一瞥他,冷声道:“益王府家丁假扮大理寺官差上门摔砸岂不是更加高明。” 不多时一片纸人飘了回来,卫檀衣点了点头,那纸人便在半空中烧做灰烬,落入尘土。 返回路上慢了许多,韩如诩心知他体谅自己受不了那般飞行,倒真在心中忖度是否值得断一臂。 *** 甫一落入院中,四周顿时响起一片拔刀之声,主厢房门打开,一名鬓角微白的中年男子在一左一右的家将护卫下走了出来。 韩如诩大吃一惊,转向四周看了看,骇然问身旁:“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虽然有些出乎意料,倒也有趣。”卫檀衣冷笑道。他现在仅有一只手可以自由活动,哪怕是想不顾在场人的眼光作法也不大容易了,可又不像是无计可施。 中年男子下了走廊,脸上微微有笑意:“能叫卫公子感到意外,本王到是不胜荣幸啊。”正是益王宋甄。 韩如诩仍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由问:“王爷深夜到此,还带了这么多人,不知有何贵干?” 宋甄呵呵一笑,道:“韩大人倒是不客气,浑像是把此处当作了自己的家了吧?本王难道闲得发慌,没事会深更半夜到这儿来赏月不成?” ------------ 第十七话:愿缚一心人,白首不相离(七) 更新时间:2010-01-15 “韩大人,王爷大概是觉得我贪得无厌,银子拿得太多,要亲自来教训,你可不必插手。”在场的若是只有那些带刀的王府侍卫也就罢了,不用他动手,淬思就可以解决,而如今淬思不见影踪,不用想也知道益王此行,必是带来了另一名巫师。 敢在京城里蓄养巫师,公然忤逆宣平帝的,除了眼前这位先帝的胞弟外,再不可能另有他人。当年大济复辟,先帝因膝下无子,便立同族堂弟为继承人,即是宣平帝,而他的胞弟宋甄却不知为何只落得个亲王名号,无缘皇位。 如今朝中,益王宋甄与太子宋旌俨然是势力最盛的两派,满朝文武都在好奇,大济的江山最后会落入谁的手中。 宋甄笑眯眯地摇着手中扇子,好像在等卫檀衣先动手。 “王爷深夜造访,如此盛情卫某又怎好叫王爷失望,定叫王爷不虚此行。” 说着,卫檀衣缓缓将左手立起,掌缘隐约可见寒光,不待那一干侍卫冲上前来,竟以掌为刀,直直刺进了韩如诩的胸口。 宋甄的手一下定住,侍卫们握刀的手也忍不住一颤,但最吃惊的,自然还是被刺了这一下的韩如诩,他低头望了望刺穿了自己胸口的手,又抬头望了望笑得讳莫如深的卫檀衣,一脸难以置信的神情。 卫檀衣忽然弯了弯嘴角,声音无情:“对不住了韩大人。”左手猛地抽出,带出一股喷射的血柱,遭重创的身体如遭雷击一般整个战栗,继而倒地,那相连的手臂也便分开。 一挽袖子,卫檀衣两手俱可活动自如,再不去管倒在地上的人,两掌合十胸前,微微低下了头。 许是被刚才血腥的一幕吓到,王府侍卫竟无一人敢上前,就连宋甄也只是拧起粗眉,沉吟不语。 “既是同道中人,便出来较量吧。”卫檀衣忽道。 “卫公子果然不一般,置之死地而后生,对自己也着实有信心。”回廊的角落里慢慢踱出一人,看上去年岁不大,儒士打扮,完全不像巫师。 卫檀衣冷笑:“乐前辈十年磨一剑,又何必自谦,乐良夜是为我所囚,我既然敢做,就不怕你上门。”那男子含笑点头:“那丫头死活与我何干,人各事其主,我早就不是乐家人,也不会为寻仇而来。” 二人在院中立定,侍卫们都忍不住向后退去,生怕遭了池鱼之殃。 “不知卫公子今日还能拿出什么把戏,若是百鬼夜行,只怕是天时地利均不足,难以施展了。”乐姓男子两手打响指,一左一右各出现一名式神,只不过寻常人看不到,以为他不过是示威。 宋甄收了折扇,眯眼道:“卫公子,常言道,识时务者为俊杰,你又何必执迷不悟?” 卫檀衣不语,沾了血的左手五指一捻,向空中接连弹指四次,血滴凌空化作四名红衣童子,一字排开在他身前。 “王爷说得好,识时务者为俊杰,”以指为笔,以血为墨,自眉峰一条直线划到颧骨,睁眼时活像添了一道伤疤,“乐前辈知我能使假死还阳术,应该对我的修为有些了解,更应该知道日月式神不是我鬼血童子的对手,二位如想保命,还是赶紧离开吧。” 话间,那四名鬼血童子各自凌空转了一圈,回廊上响起四声惨叫,已有四名王府侍卫被生吞了魂魄,气绝身亡。 乐姓男子一挥手,身旁式神又散了去。“卫公子所召唤的鬼血童子,应以死了十年以上的尸血为载体,韩大人这才刚刚流出的血,又怎能召唤得出?” “前辈若是好奇,改日可再来,我细细与你分说。”卫檀衣瞥了一眼宋甄,那四名鬼血童子又是一转,眨眼间倒下的又是四人。 “如此甚好。”乐姓男子点头称好。 至此宋甄心下已然明白,微微眯起眼:“果然不虚此行,今夜承蒙卫公子款待,本王先行告辞。”说着便朝后门走去。 “不送。” 院中恢复宁静,连那八名侍卫的尸体也被抬走了,只除了胸前一个血窟窿的韩如诩还倒在院中。卫檀衣到泉边舀了水洗手,唤道:“淬思。” “主人。”紫衣身影自泉中浮出。 “让他魂魄归体。” 淬思讶然:“主人,为何不趁机……”“照我说的去做。” *** 清晨,韩府婢女在自家后院发现了奄奄一息的主子,连忙地将人搬回卧房,又是请大夫又是禀报大理寺,忙得不可开交。 掬月斋这边,淬思刚将明步经送出店门,回头看自家主子对着茶杯出神,便上前来:“主人,为何昨夜要放过韩大人?等了这么久,错过了这个机会可就再难有下一次了。” 卫檀衣抿了一口茶,淡淡道:“还会有机会的。” “瓜熟则蒂落,那姓乐的万一发现了,主人岂不是白费功夫,养他这么久,万一……”淬思还待再问,却见他放下茶杯转身朝后院去,“主人!” “淬思。”“是。” 卫檀衣在回廊上微顿了一下脚步:“你的心愿,我一定设法为你达成,但我的事还望你不要多嘴。” 淬思眼微垂:“我只是担心,主人该没忘记自己要做的事,这么拖延实在不是好事。” “我没忘,想忘也忘不了,”手按上额发下的伤疤,“留他自然有好处,我要的东西,从来没有逃出过这手心的,待到时机成熟,我绝不会手软。” 目送他返回主厢,紫衣少女怃然摇头:“希望你是真的不会手软。” *** 谁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消息传开事,锁龙庄早已在大火中烧得一干二净,江湖上刚崛起不久的门派就此消失不见。 “听说了吗,好像是庄主夫人在外面的情人回来报夺妻之仇了啊!” “可不是这样吗,全庄上下就没一个活口,真是太惨了。” “如此心狠手辣的仇家,当初就不该招惹。” “谁又能料到呢?郑庄主烧得是通体焦黑啊,真是想来就叫人毛骨悚然。” “郑夫人呢?” “谁知道,许是跟奸夫跑了吧!” “女人的心啊。” ―――― 这一话好长好长,请原谅(抹汗) ------------ 第十八话:人面不知何处去,牡丹依旧(一) 更新时间:2010-01-16 再一次路过永宁坊,脚步顿了顿,还是走开了。 距离上一次见面有一个多月,按说再是什么火气也该消了,可不知怎的,就是没办法原谅他。韩如诩知道自己并不是个心胸狭隘的人,当时的情况下难免会有出格举动,自己最后也安然无恙,因而也对自己的耿耿于怀十分费解。 “他若是来道歉,便原谅他。” 这一念头不是一次浮上来,每次都给晦气地拂散了。他会登门道歉?那纯属痴人说梦,且不说他并没有做错什么,哪怕是有错,又凭什么要来道歉呢?根本也就是完全不在意自己心里想什么,不在意自己生气与否,也不在意自己生死的那么一个人。 若是算了吧,韩如诩又觉得咽不下这口气,虽然是出于情急,但谁也不会喜欢被信任的人一剑穿胸,事后一句解释也没有,未免太过绝情。 于是就这么一直没有见面。 而距离他停下脚步的位置几步之遥,掬月斋一个多月来照常开门做生意,垂涎那店里应有尽有的古玩字画的人,垂涎那店里招待用的好茶的人,自然,也不会少了垂涎那店主本人和身旁紫衣少女的人。 淬思探头看了看外面,笑嘻嘻地道:“主人,韩大人还在怄气呢!” “嗯,”卫檀衣正细心地将新买到的茶饼放进盒子,一点儿也不舍得洒落,“怄气。” 淬思撅了撅嘴:“主人不觉得生气吗,好心放过他,居然还不领情,都已经是第七七四十九天没来了。” 将茶饼封好,卫檀衣抬起头:“什么没来?” “韩大人呐,总见他在门外徘徊,却就是不肯进来。” 卫檀衣闻言失笑:“你这么盼着他来做什么,一不买我的东西二不是你要找的人,有什么盼头。” 淬思面露惊异之色:“这……难道你放过他了?”这还是第一次当面用了“你”字。 “猎物,愈是难到手愈是有趣不是么,”卫檀衣微微勾起嘴角,端着盒子朝后院走去,“记得把水烧上,这入秋了,不能再喝千秋雪,我去取大将军。” 对于他转移话题已经见惯不怪了,淬思微露出遗憾的神情,提起木桶到跟院子里去打水。 *** “乐先生这是要上哪儿去?” 青衣男子正要出门,闻声收回了抬起的脚,转身行礼:“王爷。” 益王宋甄双手背在身后,慢步踱过来:“乐先生这是打算去哪儿?” “回王爷,在下这是准备去拜访卫公子。”青衣男子也不避讳,直言道。 宋甄冷笑:“听下人说,乐先生这一个月来没少去永宁坊,怎么,同行相亲了么?” 青衣男子笑了,再是一礼:“王爷果然善解人意,在下投靠王爷已有十年,还未曾在京城里见到过同行,的确是有几分亲切,也有几分好奇。” 倒是颇惊讶于他的坦然,宋甄不再说笑,声音也冷了:“乐先生可别忘了,那卫檀衣是太子的人,能力又在你之上,与他交往并无益处。” “王爷这话可就说错了,”青衣男子反驳得也毫不犹豫,“正因为他是太子的人,能力又在我之上,才更要多多接近。” 宋甄瞪起了眼,话中隐有怒意:“你想背叛本王不成!” 在京城中蓄养巫师那是大罪,若是巫师忠心耿耿,那不仅无害反而有益,但若是巫师叛变,抖落出此事,或者干脆投靠敌方,自己就将连还手之力都没有。 乐姓巫师名乐栖身,十年前离开故土,到京城投奔他,一开始宋甄对他颇有怀疑,并不重用,更不对他人提起他的身份,直到一次遇刺,巫师轻松替他解困,事做得干净利落没有留下任何话柄,才逐渐对他施以信任。但养虎终为患,此人能为大用,也就能为大难。 “王爷误会了,”乐栖身见他发怒,仍旧面不改色,微笑道,“他与太子交好,无非是二人皆爱茶,而能与他谈论古今巫术者,京城仅有我一人,茶友易寻,道友难觅,若他被我说服,王爷不就再添助力,要做什么,还有谁能拦得住?” 宋甄面色稍舒,却听他又道:“而如若不能,我假意示好,套出他巫术精妙之处,将来哪怕是交锋,也不至叫王爷再扫兴,王爷说是不是?” 一番分析确实有道理,宋甄也不是不明白,只是难以信任,面上阴晴不定。 “王爷,在下为族人所不齿,承蒙王爷十年前不弃,方能有今日。在下是知恩图报之人,就是要走,也必是在王爷得偿心愿之后解甲归田,又怎会恩将仇报,投靠太子。” 话说得足够,宋甄也不好再阻拦,只得道:“先生明事理,本王也就不再多说。” 乐栖身于是含笑对他再鞠一躬,翩然出门去。 宋甄在门边望了他一会儿,忽道:“容一。” 不知何处传来一声应:“属下在。” “跟着他,一有不对,就杀了他。” “是,属下遵命!” 利刃如不能为我所用,便也不叫别人捡了便宜去。 宋甄板着一张脸,负手返回书房。 *** 又是一声奇怪的响动,房中青年不由得放下笔来,起身查看。 这已经是第多少回夜深人静时候突然发出奇怪的响动了,青年将整个书房都细细察看了几遍,却也未发现有何不对。 “渚林,我当真是少不了你啊。”青年苦笑着,拿起扣在书案上的《桫椤心经》,指尖细细摩挲着纸张。 眼前又浮现出那张冷漠的脸,当真是斧劈刀削,都没打磨过一般,俊朗,却也生硬,不近人情。偶尔能看到皱个眉,也算得上是表情了。 青年叹了口气,将心经合上,贴在胸前。 会遇到那人,果然还是命中注定了。自己生在这江南第一大家蒋家,又是三代单传,全家上下都很不得围着一个人转,偏偏自己又自幼体弱多病,大夫来来去去也有上百个,没一个能将病根拔出,无可奈何之下祖父上了无心山,到寺里求佛祖能保佑孙子平安长大,也就是这么一去,祖父领回来一个据说与自己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小和尚,那便是渚林。 ―――― 原诗:《题城南庄》,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 第十八话:人面不知何处去,牡丹依旧(二) 更新时间:2010-01-17 初到蒋家的渚林冷得叫人退避三舍,虽与他昼同行夜同寝,却从未开口说过话。 嗯,是了,他第一次开口,说的是“蒋子言你长没长脑子”。那几乎是用吼出来的,在自己围着他叽叽喳喳不停,结果失足从回廊上摔进了池塘,再被他捞上岸以后。那一次自己奇迹般的没有受寒,倒是他被祖父责罚在院子里跪了一夜,第二天就高烧不省人事。 “叽――!”又是一声怪响,将青年飘远的思绪拉了回来。 他知道渚林是被祖父带回来做自己的替死鬼,因为从渚林踏进家门以来,他就再也没病过,就算是到院子里玩一下午的雪,最后也是穿得太单薄的渚林病倒,不是他自己。 也因此,渚林死后,自己身边就总是怪事不断。 无处不在的怪声响那是简单的,院子里的花圃突然死了一大片兰花,瓦当从阁楼顶上落下擦着他的背摔成四瓣,床下莫名其妙出现血迹……青年知道这些一定是恶灵作祟,它们看渚林不在了,千方百计要夺自己的性命。 “渚林啊渚林,若我们只是在人群中平凡地一擦肩,你不会死,可我也将再寻你不得,前世的造化,今生的孽缘,你我都奈何不了。” 青年怅然放下心经,端起灯回房休息。 婢女服侍他宽衣解带,最后才替他取下绾发宝冠,以红布包好放在枕边。 自从渚林死后,他便遣散了所有侍妾,之前与她们中的两人生下的儿子都很健康,可算是无愧于祖先,今后他也不再想近女色,或许也可以说,他要为渚林守节。 男子守节多么可笑,但他并不介意,他和渚林本就是同日生,是注定了要走到一起的人,渚林生前他为家室所累无法忠诚,渚林死后便要以后半生作为补偿。 这大概是他唯一能为渚林做的。 *** 秋意渐浓,又到了要向北萧纳贡的时节,每年也只有到这时候京城里的人们才会意识到临川之盟的存在,记得大济还要向北方的政权俯首称臣,因为整座城里都蔓延着低弥,驱之不散。 左右神策军被调往城南驿馆保护北萧来使和每日送过去的贡品――那一袋袋大米一匹匹丝绸在北萧使臣颐指气使中被装上马车,开始永无归日的背井离乡。 得了差事的韩如诩少了时间闲逛巡逻,不再有机会到掬月斋门外徘徊,心里也高兴也恼火,高兴自己不必发愁,有充足的借口不主动开口,恼火万一这段时间那家伙搞出什么名堂,自己不是功亏一篑? 那些神策军侍卫中不乏有人与他熟识,知道他前些个时候总爱往永宁坊跑,不知实情,还道他是在追求那家的黄花大闺女,现在不得空,生怕心上人改变主意嫁了他人,这才每天愁眉苦脸,也就少不了去安慰他,说些恭维话,听得韩如诩两眼冒金星,又不好说不是,龇牙咧嘴好不难受。 此次的贡品与往年有些不同,北萧使臣带来北萧王的信函中似是说到中原皇帝得了一件南俞时期的宝贝,北萧王甚为中意,要中原皇帝忍痛割爱,随贡品一同捎去。韩如诩那几日正在家中养伤,未能亲眼看到皇上的反应,不过想来也定是暴跳如雷,最后唉声叹气地不得不答应。 无论如何繁华富贵,大济当初毕竟是败了,除非能重整旗鼓打败北萧,否则只能每年上交贡品,求得喘息之地。而在北萧的盘剥下,每年又能省下多少粮食金银,十年内,二十年内甚至更久,都没可能反攻北上。 又是一车云锦上了路,纵是看了这么多天,韩如诩依然为江南的百姓们心痛,辛辛苦苦织就的云锦,一向是帝王贵胄才能用作绉衣的布料,却要被成车地送到塞外,供那些当年让他们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的仇家享用。 韩家只是村里的种田佃户,老父老母也许一生都见不到云锦,想到这些,他更觉得惭愧。 实在是看不下去了,韩如诩扭了扭头,想找点别的新鲜玩意儿转移一下注意力,却发现不知何时街对面站了道白色身影,正遥望着那车云锦出城去。 “是来求和解的么?”小声自言自语了句。已经不再坚持他非得道歉不可了,只要主动开口说话就原谅他。 结果那抹白色望了一会儿城门方向,竟也不看过来,就着那个姿势转过巷子到昌明坊去了。韩如诩气得握刀的手都发抖。 独自气了一会儿,又不禁自问――这有何可气的,那人本就是冷淡的性子,自己与他不过是拌嘴的朋友,朋友二字也是打自己口中说出的,难说他心里怎么盘算的,又怎么会主动开口说话。 再说,为这样的人生气,犯得着么? *** 淬思与卫檀衣名以上是主仆,实则不然,刚开始承了他的恩惠,淬思确实心存感激,对他恭恭敬敬,这日子久了混得熟了,有时候也会反过来取笑他,而卫檀衣不在店里的时候,淬思俨然一副老板娘的架势,对客人也三挑四捡了。 好比说常来店里消遣个鼻烟壶,银挖耳的,多半都有高官在身或是腰缠万贯,这些人是掬月斋的摇钱树,卫檀衣哄着,她也得哄着,但凡上门来必是笑盈盈上前,好茶奉上,适时地介绍店里新来了什么货,对方一个高兴就会买下。 但若来的是闲客,在店里转了一圈又一圈,说话不着边际,摆明了是来看人的,那她可就给两样脸色了,喜欢的,照样好茶伺候,好比过去的韩如诩,不喜的,就自个儿坐在椅子上修指甲,全不搭理,这正是了。 乐栖身今天扑了个空,店主不在,店里的小丫头也对他不理不睬,别说茶,凉水都喝不上一口。他知道淬思记恨上次被他封在画中出不来的事,自是理亏也不好说什么,可这等了又等,卫檀衣却始终不见回来,乐栖身终于有点按捺不住了。 “淬思姑娘,卫公子几时能回来?” “谁知道呢,主人心里想什么我可猜不透。” 淬思纵是不喜欢他,也不敢惹怒了他,只不咸不淡地说。 乐栖身起身到门外张望了几次,心想事情怕是不成了,正要向淬思道别,忽然给人拍了肩头一下,一回头,卫檀衣不知何时静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门旁。 ------------ 第十八话:人面不知何处去,牡丹依旧(三) 更新时间:2010-01-18 “卫公子忙生意去了?”乐栖身松了口气,笑着问。 “算是吧,乐前辈又有事?”他特别咬重了那个又字,语气淡淡却隐有不悦。 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乐栖身点头:“还是上次那回,鬼血童子究竟是如何召唤的,卫公子只说等待合适的时候,不知这合适的时候究竟是何时?” 还不等卫檀衣回答,淬思就站了起来,抓了一把小米到鹦鹉架子边,口中道:“你这小畜生,天天吃我用我,也不见说出句人话。”鹦鹉嘎嘎乱叫,似是对她无端的指责很是不满。乐栖身被她含沙射影地骂了,面上有些挂不住。 “乐前辈浸淫此道远比卫某长久,应知道鬼血童子非十年以上腐血不可召唤,又何必再来问我?”卫檀衣眼神示意淬思不要捣乱,而后淡淡道。 “可那日你分明没有腐血,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卫檀衣望着他,微微勾起一边嘴角:“乐前辈当真想知道?” 乐栖身不明白他已经在盘算诡计,径直点头。 “那好,乐前辈帮卫某一个忙,卫某就道出其中缘由。” 淬思闻声转了过来,眼底闪过一抹冷色。 乐栖身只为求高深法术,不假思索道:“卫公子请讲,只要乐某能做到,定不推脱。” “那很好,”卫檀衣终于露出了奸计得逞的表情,“我要进驿馆里去。” “这……” “乐前辈跟随王爷也不是一两天了,这点说话的分量都没有,卫某可是不信的,更何况我只是进去走一走,不带寸铁,若是敢乱来,又怎能敌得过左右神策军。” 乐栖身沉默不语,他微微一笑:“乐前辈请尽快给我一个答复,晚了,北萧的使臣可就要北上了。” *** 禅房内,老翁正向蒲团上打坐的高僧连连磕头。 “了心大师,求求您无论如何救救我孙儿!我们蒋家三代单传,就这么一根独苗,只要是能保他成人,就是要我倾尽家产也在所不惜!” 那高僧亦是老迈,眉须尽白,若是寻常人家的老者,难说已是四世同堂,定能理解面前不断磕头的老翁怜惜孙子的苦心,但他却是出家人,此刻正双目轻闭,口中念诵着南无阿弥陀佛,手中飞快地数着念珠,对那老翁只做不见。 “了心大师,只要您能救救子言那孩子,我们蒋家一定将寺院里外全部翻新,再塑金身佛像一尊……再给各位师傅添置一双冬鞋……从此全家茹素,永不杀生!”老翁涕泪横流,直磕得额头都要流血了,“求大师发发慈悲,救救我那可怜的言儿!” 高僧终于缓缓睁眼,望了他许久,叹道:“一切皆是执念,皆是孽障啊。” “大师,请发发慈悲啊!” “老施主,你且起身,老衲有些话要对你说。” 那老翁一听有了希望,立刻要起身,怎奈他年事已高又跪了许久,一摇晃险些摔倒下去,幸得禅房内一名小沙尼扶住了他,将他搀到了软垫上坐下。 “老施主,并非老衲铁石心肠,实在是此事不易,救得你家孙儿,只会叫更多人陷入不幸,我佛慈悲,又如何拯救那些可怜之人?” 了心禅师将念珠捧起:“施主请看,这一百单八颗念珠,若是其中一颗坏了,难道要老衲将整串念珠都抛弃,与它陪葬么?” 老翁急切道:“木与人怎可相提并论!大师要念珠我们可为您制千串万串,但蒋家只有子言一个孩子……” “施主这就错了,木本也是生灵,不比人逊色几分,”了心禅师摆了摆手,呵呵一笑,“老衲有办法可救施主的孙儿,施主要修缮这寺庙也罢塑佛身也罢,那是施主自己的功德原与老衲救人无关,只是施主请先听老衲一言,再决定是否要老衲救人。” 老翁焦急地搓着手:“大师请讲。” “蒋小公子生于阴月阴日阴时阴刻,命线稀薄本是无救,但若能寻得阳月阳日阳时阳刻所生之人与之婚配,阴阳调和,便可一生平安。只可惜极阴极阳之人皆难寻觅,只怕找到那人,还未必是女子。” “男、男子也无妨!”老翁忙道。 了心禅师呵呵笑着摇了摇头:“老衲还未曾知晓有极阳之人,否则一早便告诉施主了。” “这顺应天意的婚配若然不能,亦有逆天的一招可保得这极阴之人活命,那便是找到另一位与他同年月同日时出生的人,承担双倍的痛苦。” 老翁一怔,喃喃道:“……这,这也太过……” 了心禅师微微阖眼又睁开,不着痕迹地一叹:“不瞒施主,老衲的关门弟子渚林正是与蒋小公子同年月同日时出生的人,不过他自幼习武,身体也还强壮,至今未有大病。” “大师所言果真?”老翁顿时喜出望外,“那、那位小师父现在何处?” 了心禅师沉默了片刻,又道:“渚林是老衲奉了天诏收留在身边的弟子,将来会成为拯救苍生于水火的英雄,但若是施主将他带回府上,小公子确实能够得救,但渚林却会因为逆天而行英年早逝,不久的将来,灾难降临之际,再没有人能拯救这数万的黎民百姓,施主可想好了?” 老翁惊得睁大了眼,难以置信地道:“这不是……这不是要我做天下的罪人了吗?” “正是如此,浩劫在即,贵府若能放开执念,天下皆可得救,如若不能,那一天到来之时,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一样不能保全性命。” 了心禅师长长舒了口气:“施主,一己之私与天下苍生,就在你一念之间。” *** “简直荒谬!” 益王府,宋甄狠狠将手中茶杯摔向地面,上好的青花瓷就这么碎成了无数片。 乐栖身只垂首不语。 “他要进驿馆?他是怎样一个人你我都很清楚,他要闹事就算是两手空空也是轻而易举,万一出了岔子谁来承担责任!” 宋甄简直气得要说不出话来,在屋里来回走了几转,又停下来指着乐栖身:“你,你昏头了吗!他能这么轻易地告诉你真相?就算知道了真相,你就能召唤那个什么红衣小娃娃,就能敌得过他?说不定他还有更厉害的招数!那你是不是还得上门去求他!” “王爷不同意,在下回绝了就是,不必大动肝火,保重身体要紧。”乐栖身低声道。 “知道就好!”宋甄仍旧不解气,又抓起一只茶杯也狠狠摔下。 乐栖身望着那一地碎片,眼里似乎闪烁着不明的光彩。 ------------ 第十八话:人面不知何处去,牡丹依旧(四) 更新时间:2010-01-19 夜深,驿馆周围仍旧点着密密麻麻的火把,左右神策军护卫着贡品和使臣,尽管都累得站着也能睡着,却还是不得不强打精神等待换班。 韩如诩今夜要值守,白天已经睡足,比那些禁军精神得多,正一圈圈巡视着。 路过存放那件特殊贡品的房间时,他特意停了下来叫守备禁军打开门,亲自察看了东西还在盒子里。 那是一顶宝冠,近千年来公子哥儿们用于束发,不过这顶宝冠与寻常见到的却还是有所不同,上面既不是嵌玉也不是镶珠,而是用银丝编织了一朵牡丹,再以金箔塑成四只金凤凰环绕,配上一根空心金簪,身价可见一斑。 韩如诩想不通谁会用这么花哨的宝冠束发,寻常人家的公子求风流,却也不爱女气,若是小倌,又断断拿不出这么大手笔的饰物,当真是谜团。“让我带这种鬼玩意儿,还不如叫我去死。”小心盖上盒盖,他退出了房门。 而就在他离去的下一瞬间,一道影子浮现在窗纸上。 *** 乐栖身不再上门碍眼,淬思自然高兴,天凉下来愿意出门的人也少了,客人不来,她只每日对着鹦鹉嗑瓜子儿,逍遥快活。 “淬思,快过来!”卫檀衣正在多宝格前挑选茶叶,忽然转身朝她跨去。淬思虽不知发生了何事,亦是赶忙起身迎向他。 当自己的身形刚好足够遮住淬思时,卫檀衣将她护在怀里,背朝店门。 一块光斑忽闪忽闪地顺着门槛爬了进来,像是那家孩子顽皮,正用娘梳妆的铜镜反射阳光。光斑找到了人,停顿了一下,缓慢地顺着脚跟小腿向上爬,停在了后心窝处不动了。 “主人……”淬思害怕得手抓紧了他的衣袖。 “没事,他奈何不了我。”卫檀衣半转过头,那光斑已经爬到了他肩头,于是又扭开头不去看。 光斑终于一晃不见了,拥抱在一起的两个人才松了口气,分开来。 卫檀衣踏出门去确认了一遍那光斑的来向,然后关上了店门。 “主人,难道是因为我不肯招待他,他就……”淬思手里的一把瓜子儿全都被汗浸湿了。 卫檀衣摇摇头:“不是那么回事,他只是好奇这里除了你还有没有藏着看不见的鬼降,否则我哪里来的腐血。” 淬思一噎,眼神多了几分忧伤。 “最近你还是留在后院里吧,我不在的时候特别要小心,”卫檀衣却像没事儿般又恢复了微笑,“啊,不如最近都不开门了吧,等我把手头的事解决了再说。” “主人。” “嗯?” 淬思凝望着他,半晌颤声问:“你还难过吗?” 卫檀衣似乎想继续保持微笑,却有些困难,索性也就放弃了,一手按了按额头:“那不是难过……” 角落里的鹦鹉似乎感受到这边异常低沉的气氛,竟也停下了走来走去的脚,安安静静地垂下小脑袋。 *** “渚林。” “嗯?” “我……不、你……” 少年不知从何说起,结结巴巴涨红了脸。在他身旁撑起半边身子的另一少年与他一般大,面容英俊,却剃光了头发,一看就知道是僧人。 “你究竟想要说什么?”少年僧人坏笑着笑问,同时将手朝对方散开的衣襟伸去,“是想说再来一次吗?” 少年顿时慌乱得直往后退:“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一面赶紧将衣衫拉好,蜷在被子里。 “蒋子言,男子汉大丈夫有话不要吞吞吐吐的。”少年僧人忽然厉声指责。 蒋子言胆怯地抬眼看了看他,又赶紧埋下头去,声音细若蚊蝇:“渚林……” 法号渚林的少年僧人这回干脆地扯开被子又扑了上去,慌得蒋子言死命护住身上的要害:“别、别再来了!” “好啊,那你就给我把话说清楚。”渚林只想吓唬吓唬他,于是就这么坐在他腿上。 蒋子言满脸通红地揪着衣襟:“渚林,你、你真的是和尚吗?” 渚林一扬眉:“你先前一直抱着我的头,摸出头发来没有?” “这、这是两回事!”蒋子言急红了眼,“你、你要是和尚,怎、怎么会懂这些……这些事情,又、又怎么会说、说话……那么、那么……” 看他又急又窘说话结巴的样子,渚林哈哈大笑起来:“谁规定和尚就不懂这个,就不可以像我这样说话?” “可、可我以前见过的和尚都不是这样的。” “那是你少见多怪,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你是少爷做久了,成了那井底之蛙,慢慢就会知道了。” 少年惊异地瞅着他,满心满脑都是不可思议。渚林刚来到蒋府的时候分明冷漠得油盐不进,后来虽然慢慢开始说话,究竟是何时变成了现在这样?虽说早晚诵经的习惯没改,也戒荤戒酒戒杀生,但却一日一日地喜欢和他磕磕碰碰,动手在他身上乱摸乱掐。 从小没有朋友的他起初以为这是朋友间关系好的表现,但直到今天才明白,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下午他才刚准备去午睡,渚林又在走廊上对他动手动脚,弄得他手软脚软后,直接拖进了卧房。 “渚林,为何要做那种事?”蒋子言问。他也是十六七岁的少年,男女之间的事略有所知,所以在被扔上床的时候脑袋里多少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但是想明白和做明白之间的距离还是相当大的,渚林与他同年同月同日生,却比他清楚得多。 “嗯?哦,”渚林起初没反应过来他指的是什么,待明白过来,眉一挑,“你不喜欢?” 这要他怎么回答,蒋子言只好撅着嘴巴不说话。 “没关系,慢慢就会喜欢了。”说得非常肯定。 “那个、那个东西、那种事情……到底是为什么呢?” 渚林笑得一脸邪气,弯下腰来将胳膊肘支在他耳边,整个人压在他身上:“为了让两个人变成一个人。” 蒋子言眨眨眼:“变成什么人?” “变出小孩来啊!不然你以为你爹你娘怎么把你生下来的?”渚林一副见到了白痴的表情。 “啊?”他睁大了眼睛,“那、那我们也会生出小孩?”“笨蛋!只有女人才会生小孩啦!”立刻就被抓起枕头一顿狂敲。 少年连忙抬起手遮挡:“别打我别打我,我只是想……有小孩的话,我将来就不用娶一堆老婆回家来了吧?” 渚林扔开了枕头,手按着他的胸口:“为什么不想娶老婆?你家上下几十口都盼着你传宗接代呢。” “因为、因为我觉得现在这样,和你在一起就很好啊!” 这本是极单纯的一句话,在渚林听来却是别样滋味,愣了愣,突然问:“在老婆和我之间,你会选谁?” 蒋子言几乎是想也没想就答:“当然是你啊。” 渚林倒抽一口凉气,眼神倏而变得炙热,一磨牙,两手忽然又把他的双腿给捞了起来。 “你干什么、你,不行,不要……渚林!” ------------ 第十八话:人面不知何处去,牡丹依旧(五) 更新时间:2010-01-20 北萧的使臣终于押解着那顶四凤衔牡丹宝冠上路了,朝廷另派了军队护送他们北上,左右神策军的众将士在骂骂咧咧中松了口气,各自回家休整去了。 “乐前辈别来无恙?”乐栖身眺望着远去的北萧军队,忽听背后有人问候。 卫檀衣和淬思似乎也是来看热闹的,淬思手里甚至提着餐篮。 “原来卫公子也来看热闹,”毕竟有过一段的交情,乐栖身还是略带笑意拱了拱手,“那北萧使臣运走的听说是件稀罕物,卫公子没能得手,心中想必很是遗憾吧?” 卫檀衣莞尔:“乐前辈说的哪里话,卫某虽是商人,也不至于窥伺献给北萧的贡品,怎么,竟叫前辈误会了卫某的用意?” 乐栖身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淬思,干巴巴地问:“那卫公子用意何在?” “是这样的,”淬思抢先道,“韩大人重伤未愈就奉旨前来保护北萧使臣,我家主人与他素来交好,想来探望一下,又怕被禁军拦住,才特地请先生帮忙。” “是么。”乐栖身哼了一声,觉得没趣,随便一拱手便走开了。 卫檀衣也不在意,只望着那掀起一片尘埃的队伍浩浩荡荡离开,冷不丁道:“那宝冠从此就回不来了,你可生气?” 一缕淡淡的白烟字餐篮缝隙中溢出,化作一名身着缁衣的年轻僧人,眉目间依稀可辨五百年的沧桑痕迹。“这世间早已没有贫僧抛不下的身外之物,喜怒哀乐皆为虚妄,贫僧已不在意。” “那你可还有未了的心愿?” 缁衣僧人淡然一笑:“贫僧想到运河旧址去走走。” *** “韩大人!”一声清脆而近在咫尺的喊声,韩如诩吓得差点回身就是一刀。 淬思提着餐篮正站在他身后,笑盈盈地望着他。 “你怎么会在这儿?”这可是自家的院子,他练功的时候从不允许人进来,万一误伤到那可不是开玩笑。于是韩如诩很是诧异淬思怎么进来的。 “因为主人叫我来送一些糕点,所以我就在这儿了啊。”淬思明显答非所问,将手中的餐篮递了上去。 韩如诩不说话,看了她一会儿才接过来。篮子挺沉,看来装了不少吃的。“他自己怎么不来?”话一出口韩如诩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这话、这话听起来怎么这般别扭。 淬思睁大了眼:“不是主人送来的韩大人就不要吗?” “没那回事,”当然不是这样!韩如诩否决得极快,“既然来了就到屋里坐一会儿吧。” 淬思摇摇头,笑嘻嘻道:“不了,主人要去卓郡,我还得赶紧追上去呢,韩大人请多保重!”然后一转身就不见了。 虽然不是大活人,这么忽地就没了影子,还是吓了一跳,韩如诩掂了掂餐篮,才敢确信刚才不是自己眼花。 “卓郡,去那么远的地方做什么。” 百思不得其解,后来干脆以“那人做事向来没凭没据”为借口放弃了。 *** 燕朝时燕武帝下令开凿贯通南北的大运河,征调了全国上下近一万人苦苦修筑了十年,在燕朝灭亡之前终于通航。如今过去了近五百年,大运河早已不复昔日风采,但仍旧是大水汤汤,千里泛舟。 “当年你选择了舍天下而保一人,后悔过吗?”卫檀衣站在河堤上,青丝裹挟着两鬓的长绦在秋风中飞舞。 缁衣僧人轻闭双眼,手合十:“不曾后悔。师父当年虽然对我说,我为拯救天下而生,却依旧将我交给了蒋家,想必也是知道,以我一己之力,终难以改变着既定的未来。” 淬思蹲下身,指尖轻触河堤上湿润的泥土,忽叹道:“错失所爱,就算得了千古芳名又有何用,谁知你生前寂寞。” 那僧人只笑而不语,宣了一声佛号。 当年为他定制了一顶宝冠,作为成人之礼在二十岁生辰那天赠与了他。 自知时日无多,只愿那宝冠能代替自己常伴于他身旁。谁知世事难料,自己死后竟然没有魂飞魄散,还有了能驱逐恶鬼的法力,自此便附于宝冠之上,以无形之躯继续守护他。这一留,就是五百年,守护的人早已作古,自己却陷入执念中,不肯散去。 问世间,谁主沉浮,谁主情缘,拼也将一生耗尽,哪管得沧桑变幻。 *** 燕隆倾九年,武帝下令开凿大运河,南起卓郡,北抵烽台,途径邹阳,便于南北商运,保障帝都粮盐供给。 禾陵蒋氏为江南首富,帝命其捐银五万资助修河,蒋氏不允,遂遭满门抄斩,仅余蒋氏男丁一名,征为河工,押赴卓郡,未几卒。 *** “什么可以驱邪避难,百病不侵的宝冠,根本就是谣传!” 四凤衔牡丹宝冠被狠狠地扔到了地上,角落上的一只凤凰被毫不留情地摔得变了形。 “治不好太后的病,你们一个个统统得陪葬!” 御医们惶恐地跪了满地,高呼着“臣等万死”。 塌前来回走动的君王满面怒容,每哼出一声,下首跪着的御医宫女们就更将额头贴近地面。 “兀肜我儿。”塌上之人忽然唤道,那声音苍老且虚弱,只差没断在半中。 君王立刻在塌沿坐下来,满脸关切:“母后,儿臣在。” 病榻之上的老妇已是满面灰土色,却努力微笑着,握住了儿子的手:“生死皆有命,不必强求。” “母后!别说这种话,儿臣就算是将每一座山都翻遍,也一定要找到能治您的病的药,您不可以放弃啊!” 老妇人呵呵一笑:“得子善孝如斯,本宫再无所求。”说着便阖上了眼。 “母后,母后!”君王吓得六神无主,握着那干瘪的手连声大喊。一名御医赶忙上前替老妇人切了切脉,然后跪地道:“陛下,太后只是昏睡过去,请陛下少安毋躁,让臣等为太后医治。” 君王恍恍惚惚起身让开来,御医们忙上前各自施展本事,忙得不可开交。 四凤衔牡丹宝冠仍旧静静地躺在地上,仿佛正冷眼看着这一切。 ------------ 第十九话:劝君早忘却,此物最相思(一) 更新时间:2010-01-21 最难忘你,低头敛眉的羞颜,与顾盼神飞的笑容。 如何,得了天下,却与你擦肩而过。 在他人怀中巧笑倩兮,人可知我心伤。 *** 周记茶楼向来是个听书的好地方,那有快嘴八哥之称的说书人尤三常年在二楼驻扎,一壶茶,一碟花生,通常就能说上个三五出,他肚子里故事多,又善于卖关子,周记茶楼的不少常客和他都混熟了,常常一坐就是一下午,非要听到尤三收场为止。 这天换班后,韩如诩路过楼下,听得二楼一阵惊叫,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几步冲上楼去,却是尤三说了个故事,结局出人意料,听客都吃惊叫好来着。 “一惊一乍。”没事倒也省心,就是受不了这些闲人成天无所事事大惊小怪。韩如诩箫声咒骂了一句,正要下楼,忽然又听那尤三茶碗一放道:“看各位都在兴头上,我再给大家说一个玉玺的故事。” 玉玺?!韩如诩差点一脚踏空,赶紧竖起耳朵。 “大家伙儿都知道我们大济当年惨遭北萧铁骑践踏,皇上都给掳了去,大济的传国玉玺更是落入那帮贼人的手中,后来是朝廷百般斡旋才终于迎回了玉玺,实在是可喜可贺。” 韩如诩已将手放在刀柄上,准备着他如果敢胡说八道就立刻将他缉捕。 “这玉玺关系国家名誉自然是重要非凡,诸位可知道,那雍朝的传国玉玺上,可有一段凄美的故事,令闻者叹息不已啊。” 接下来的故事就围绕着雍朝的皇室恩怨去了,韩如诩兴趣缺缺,放松下警惕下楼回家去。 若是平日,坊间谈起改朝换代什么的倒也无妨,这临近秋祭的时候,难免令人担心,要知道大济的传国玉玺正是在那一年的这个时候回到了南方。 忽然提起来,怕还是有问题。 “韩大人,韩大人?”眼前有东西晃了晃,韩如诩才惊醒过来。 淬思收回了手,很不高兴地问:“人来了,心不在,有什么意思呢?”“淬思,别胡说八道。”卫檀衣几乎是立刻就喝止了她,过于快了一些,异于往常。淬思吐吐舌头,干脆到后院去了。 关系并没有真正地解冻,他之所以坐在这儿,是因为打永宁坊路过的时候被淬思看到,硬是拖了进来――不知为何,她似乎突然变得特别爱对旁人拉拉扯扯,过去几次见到她,甚至有拉着自家主人撒娇的时候。就算是移情别恋,她也没有机会了吧? 意识到自己想了些有的没的,韩如诩有些窘迫,将视线投到了门外。 “若有急事,韩大人尽可离开,我会叫淬思以后别再缠着你,今日之事还请多多谅解。”卫檀衣不紧不慢地说道。在韩如诩被拖进门之前,他一直在和自己下棋,客人来了也是叫淬思去招呼,自己并不起身,如今下完了一局,勉强算是亲自送客。 自己还没说要走,这不是撵人么?韩如诩心头不爽,直接问:“我并没有得罪过你吧?” 卫檀衣收拾着棋子,看也不看他:“嗯,韩大人确实不曾得罪在下。” “那你这是什么态度?” “我怎么了?” 韩如诩真是要被他气死了,站起身走到他面前:“你自己说呢?分明是你害我重伤在家躺了大半个月,现在非但不道歉,还这副德行,你什么意思?” 卫檀衣抬起头,眯眼望了望他,道:“既然韩大人如此介怀,卫某在此赔不是了,韩大人欠下的债就不必还了。”竟连站也不站起来,云淡风轻地说完继续布子下棋。 看来是没什么可说的了,韩如诩铁青着脸:“简直莫名其妙!”转身就往外走。 “韩大人。”身后又悠悠传来一句。 “你还有什么没说完的。”怒气冲冲地。 “也不是什么重要的话,”卫檀衣思索着下了一手黑子,“就连太子殿下都不再光顾小店,韩大人也不必再来了。” 这话倒叫韩如诩大吃一惊,跨出门槛的脚又收了回来:“你得罪了太子?” “托韩大人的洪福,太子殿下在我这儿吃了瘪,想来是不会消气了。道不同则不相为谋,韩大人也不用再为了他总委屈自己往我这儿跑。” 什么叫托他的洪福,韩如诩左思右想,最后终于想起了自己在客栈里见到他的时候他曾说过太子亲自上门找人。“殿下说了什么,为什么会吃瘪?”他还以为他们是无话不谈的好朋友,太子那么亲昵地称呼他的名字,怎么会是一句话不合就翻脸的人呢? 卫檀衣又拿了一颗白子:“把门关上。” 下意识地照做了。 “太子殿下一脸促狭地问我你是不是喝多了留宿在我这儿,我当然不会给他好脸色看。” 韩如诩的表情顿时像活吞了一只苍蝇般:“他为何会这么想?别说我还没喝醉过,就是喝醉了也应该知道要回家,到你这里来做什么?” 卫檀衣冷冷一瞥:“惠安坊闹鬼那几日倒不知是谁喝得一塌糊涂跑来我这儿要醒酒茶。” “可我没有喝醉!” “有分别么,我这儿从来不缺暗哨,太子肯定也不放心,可怜你为了替他办事如此不辞辛劳,他非但不知感恩,还道你与我有些不干净的关系,真是可笑。” 棋子一粒粒落在杉木棋盘上,格外刺耳。 虽是满腔怒火,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稍一想就知道卫檀衣所言非虚,三千两银子的欠债岂是说不要就不要的,仅仅为了挑唆他和太子的关系那代价未免太大,造谣的后果也是难以估量的。韩如诩完全没想到宋旌会这样猜测,一种自己瞎了眼跟错人的懊悔感不可抑制地涌上来。 “所以韩大人请不要再来了,这么大的罪名卫某实在是扛不起。” *** 打起快板兴致高,在座诸位听我说。一方玉玺不简单,两代君王魂梦牵。为什么?问得好!只因那美人颦笑间,兄弟反目成仇家。 富阳高家四姐妹,唯有玉琴最动人,自幼学得丹青妙,花鸟跃然出纸来。 您说这画技和长相没关系?嘿,那您就错啦!这高家玉琴生得好,唇红齿白目流萤,蜂腰素手多婀娜,云鬓绾就映彩霞,罗裙轻摆煞春色,望一眼,那是三魂没了七魄半,富阳无人不倾心那个不倾心。 再说那文宗皇帝有福气,儿子个个都成器,一十三位皇子中,就数那三皇子和那六皇子最出息,一文一武,一刚一柔,兄弟同是一母出,关系亲厚无间隙,皇上就盼他们兄弟好,将来天下能太平。 六皇子,征战忙,二十有七未成家,皇上看了心里急,命人四处觅好妻。 您说什么,这就找到高家去了?没有没有,这一年春夏又秋冬,姑娘找了千百个,那六皇子,愣是一个没入眼,急坏了皇帝愁坏了娘,四处打听谁家有女正当好。诶――这才听闻富阳高家四姊妹,唯有那玉琴最动人! 高玉琴,入皇家,与那六皇子是情投意合恩爱长,夫唱妇随情意绵,人人称道是良缘。 这一转眼,三载岁月匆匆过,文宗皇帝年老迈,皇位传给三皇子,特叮嘱,兄弟齐心保天下,不叫百姓受苦情。二子塌前起重誓,无论发生什么事,绝不骨肉相残伤和气。 谁又知,那三皇子本是人面兽心郎,文宗皇帝尸未寒,他就翻脸不认人,囚了弟弟在王府,硬把那玉琴接进宫。 ―――― 原诗:《红豆》,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 第十九话:劝君早忘却,此物最相思(二) 更新时间:2010-01-22 韩如诩还没有傻到去找宋旌讨说法,因为最近这位太子殿下正烦心着。 端王宋渊近来给宣平帝献了一名擅口技的优伶,皇帝每天阅完奏折就往那宝座上一躺,优伶在大殿一角的屏风后面就开始给他说故事。昨天是风吹过麦田蝉声清远,今天是庙会人声鼎沸,久居深宫的皇帝听来,那就是天籁之音,这一来二去就成了瘾,每天不听上一段还就心里痒痒。而这端王恰又是特别善于迎合的一个人,见父皇喜欢,也就每天抽时间过来陪着,听一些老人的唠叨。 人老了都会寂寞,宣平帝难得有这份消遣,别的儿子不能领会,就觉得宋渊格外地孝顺,一高兴之下赏赐不少好东西,连他请求收宣平帝一位贴身侍女做侧妃都允了,朝中各派不免都有些慌张。 宋渊和太子宋旌同时一年出生,没有弟弟那样的传奇遭遇,人眼中才华平庸,加之母妃又只是个不起眼的充容,没有外戚势力,一众成年的皇子中算得上是最低调的。常言寸有所长,宋渊武功才识都是平平,讨好人的功夫却是大不一般,单看他毫无作为却能混得个王爷当就足见他油嘴滑舌的本事。 过去宋旌及其手下的一干大臣从未把他放在眼里,心道秀才造反十年不成,没有兵权没有谋客的宋渊成不了大气,也就一直没有过问,这会儿突然间和宣平帝形影不离,有几次连王府都没有回,大家才是真的着了急,担忧着宣平帝会不会一个舒坦换太子,到时候不仅是动摇国本,他们这些辅佐宋旌十多年的臣子将来可都没有好果子吃。 以太子太师秦躬为首的太子党最近都在给宋旌出主意,想要尽快将这个花舌蛤蟆撵出京城,可这皇上喜欢着的皇子,又是个王爷,撵出京城谈何容易,于是个个愁眉不展。 身为武官,又直属皇帝,韩如诩不需要为这些事操心,但他同样也不敢这时候去掀宋旌的逆鳞,他知道这个太子虽然比自己年轻,心思却像山谷一样深,平时对自己也客气,但绝不亲昵……至少见面的时候一直称呼韩大人,而并未去姓叫名。 他见过宋渊几次,感觉他带着一股弱质书生的味道,兴许宣平帝近来宠他,是觉得这个儿子不会翻天,看多了皇子之间的手足相残,尤其是初夏时又夭折了小皇子,为人父的心是累了。 ――韩大人请不要再来了。 “哼,清清白白做人,害还怕别人嚼舌根?”韩如诩冷笑反问。 白衣店主懒洋洋地靠在自己的椅子里,手怕冷般拢在袖中:“韩大人是清清白白无须担心,淬思是个姑娘,我自然也有我的顾及,比不得韩大人洒脱。” 韩如诩眉头一跳,想起了那个偷玉观音的男人。 对,自己一开始之所以来到这儿,就是要防着他作乱,同时也要找机会报玉观音之仇,再设法打听出当年杀害师娘的凶手的情况……这么多理由,哪能轻易就退缩。 “这店门开着还有不让人来的道理?笑话,你不让来我还偏要来!”韩如诩说完,觉得这话有点古怪,又补充,“以为几句话就想支开我胡作非为你就错了!”好像还是不大对劲,再补充,“我在京城一天,你就别想作怪!”终于上升到了为国为民的高度,心满意足地出门去。 待他走远了,淬思才从门外探出头来,一脸敬仰:“主人到底不一样!” “都说了猎物越是难到手便越有意思,不是么?”卫檀衣眯起眼望着门外。 “那主人说韩大人最后会开口求你吗?” “那是迟早的事,不用着急。” *** 那墙头上有人,她一早便看见了,只不知他们这是要找谁,她上头有三个如花似玉的姐姐,而她今年不过十二岁,尚未及笄,爹娘也纵容她偶尔跟着丫鬟们在自家园子里捉捉蝴蝶什么的。 “丰花,快拿网兜来,我看到一对蝴蝶飞过去了!”存心要吓唬吓唬那两个躲在园子一角荔枝树枝桠间的人,高家四小姐扬了扬手,催促自己的贴身婢女。 那叫丰花的婢女伺候她好些年了,这会儿正努力修补破了的网兜,听小姐催,赶忙道:“就好了就好了,我说小姐呀,咱们这是扑蝶,您犯得着每次都把这箍给敲弯了吗,停下来修的这会儿工夫那得逮着多少了啊!” 高家四小姐手一叉腰:“扑蝶重在扑的过程,捉了一大堆又有什么意思,快点快点。”丰花摇头叹气,把变形得难以矫正的网兜递给她:“小姐永远都是有道理的,给。” 主仆二人又在园子里追起了蝴蝶,一次次路过那茂密的荔枝树,忽然之间高家四小姐举起网兜大喊一声“捉到了”,猛地往荔枝树上敲去。只听“哇呀呀”一声,树上滚落下来一团,吓得丰花失声尖叫。 “六弟!”树上那另外一人也赶忙跳了下来,将摔下来那人扶起,“六弟你没事吧,有没有摔伤哪里?”摔倒在地的少年疼得脸都变了形,却硬要在两个姑娘家面前撑面子,口中道:“没事,三哥,没怎么摔到……” 高家四小姐笑嘻嘻一点儿不害怕,手叉腰:“你们两个小贼,居然躲在树上偷看,以为本小姐是好欺负的吗?” 被叫三哥的少年也就十七八岁,听她这么说顿时红了脸,弯身道歉:“实在对不住,原是幼弟听到园内有人嬉戏,在下才带他偷偷进了来,惊扰了小姐,还望见谅。” “小姐,奴婢去叫人来。”丰花小声道,却被小姐阻止:“不用了,他们进得来就出得去,难道还要人看到本小姐和两个男人在园子里说话不成?”丰花赶紧低头说是。倒是那十七八的少年一阵无语,心想她小小年纪却想得这么多。 高家四小姐大度地一挥手:“带着你弟弟走吧,我们高家对窥伺三位姐姐的男人向来不心慈手软,不过看在你们一个已经摔得不轻的份上,本小姐今日放过你们,再有下次可别怪本小姐直接在树下点火了。” ------------ 第十九话:劝君早忘却,此物最相思(三) 更新时间:2010-01-23 摔痛的少年也就十四五岁,闻言吓得赶忙摆手:“不敢不敢,我们这就走……哎哟三哥。”还是伤到了腿,才要转身就滑到了地上。 “哼,真够没出息的,”高家四小姐小鼻子一皱,从手上褪下一个镯子递过去,“拿着,到当铺里去换些银子,带他到医馆去找个大夫看看,男子汉大丈夫,将来是要骑马打天下的,叫人知道是偷看大家闺秀而摔废了,那也就不用活着了。” 那兄弟二人直叫她说得半个字也答不上来,做哥哥的一脸艾艾地接过了镯子,道谢:“多谢小姐,我们这就告辞。”说着搀起弟弟来到墙边,又顺着那棵荔枝树爬了出去。 婢女丰花不放心地扯了扯自己小姐的袖子:“小姐,就这么放他们走不好吧?小姐还把镯子也给了他们,他们到当铺去一定会被当小贼捉住的。” “有什么不好的,浪子回头金不换,你家小姐我可是在规劝这两个小小年纪就不思正道的公子哥儿,是再好没有的事了,爹不也说得饶人处且饶人吗?”高家四小姐扬起笑容,“而且你看他们哪像是需要我们接济的穷人,分明就是吃饱喝足闲来无事的纨绔子,给他们镯子是要提醒他们记得我今天说的话,别当耳旁风,吹过了就过了。” 丰花睁大了眼,半晌才吐吐舌头:“乖乖,我的四小姐哟,您这哪里是十二岁的小姐,分明就是一百二十岁的高僧活佛啊,说的这些什么的,奴婢都要听不懂了。” 高家四小姐得了恭维,脸上有些得意,捡起地上的网兜:“走了,回房习琴去,晚了又要被先生数落。” 婢女跟在身后,心里暗暗想自己小姐绝不是普通人,将来说不定会名扬四海,成为个女状元什么的,到时候她也就跟着沾沾光,嫁个好人家。 “丰花,你倒是快跟上来呀!” “诶,奴婢就来!” *** 暖心阁中,劳累了一天的宣平帝正半卧在软榻上,四皇子宋渊正侍奉在一旁。 “渊儿。” “儿臣在。”几乎是立刻就回答了,因为宋渊知道人老了容易孤独,只有随时让老人感受到身旁有人,他才会安心。他从来都是个很会讨人欢心的主,讨好过太后,也讨好过皇后,尽管母妃不得势,他还是能一个人混得如鱼得水。这样一个孩子,贴心,又不用担心他争夺皇位,宣平帝自然是喜欢的。 “渊儿,方才的口技,不错,嗯,回头好好赏他。” “是,儿臣知道了,父皇放心。” 今天的故事是东望诸侯分裂的年代,秦国四位世子谦让王位的故事。那优伶以其高超的技艺,时而让人看见征战沙场的大世子,时而让人看见诈死归隐的二世子,病榻前三世子传位,祭奠上小世子对天起誓,一幕幕都好像就发生在眼前;风鸣马啸,鸟语花香,丝竹管弦,钟震鼓擂,都好像能把人的眼睛蒙住一般。 宣平帝叫那优伶出来叩见过自己,他相貌平平,手中仅有一折扇,却能在屏风后演艺人间百态,叫老皇帝钦佩不已。 “那你可听懂了?” 宋渊微微一怔,随即低下头:“儿臣愚钝,虽有所悟,不知是不是父皇想要的。” 宣平帝依旧闭着眼,懒懒道:“说来听听。” “是。”这四子禅让的故事流传了千百年,说的无非是个兄弟情义,遵父命受孝道,太傅都有讲过。宋渊猜父皇一定要自己说出点别的味道来,略一思索,说到:“孩儿听那故事中,秦王偏爱小儿子,又不舍伤害前面三子,故敕令传弟不传子,想来是知道小世子方是真命天子,又不便道破天机,故出此下策。” 宣平帝眼皮一动,睁开眼来:“皇儿这番见解倒也有趣,只是朕不明白,为何那三位世子能遵守父命,当真传弟不传子,同父同母的手足尚且不及亲生骨肉,更何况他们不过是同父异母,如何能如此友爱?” “这……儿臣以为,这四位世子皆有过人之才,正所谓英雄相惜,定是亲如同母同胞,一位知己,自当凌驾于骨肉亲情之上。” “那若是传子不传弟,世人又会如何评价他们?” “……儿臣以为,若是真命天子,定能排除万难荣登大宝,如若不能便不是真命天子,天命天命,说来也是人定。” 宣平帝忽然坐了起来,拍大腿道:“说得好!” 宋渊一个哆嗦,赶紧跪下:“父皇。” “渊儿,朕有这么多儿子,你才是最剔透的一个,你那些哥哥弟弟们都看不透这个道理,个个自命不凡,自认理当接朕的江山,却没有一个真正懂得如何去争取,如何去做自己。”宣平帝说完,又复躺了回去,许久后一声叹。 宋渊跪在床边不语。 “你下去吧,朕要休息一会儿。” “是,儿臣告退。” 退出了暖心阁,宋渊松了口气,抬手抹了抹后颈的汗。 听口技时就隐约看到父皇脸色不对,心想这回自己是好心办了坏事,要被这优伶给害死了。 大济复辟后,先帝传位于堂弟也就是现今的宣平帝,虽无证据说先帝死前下旨皇位经过他之后要传给胞弟宋甄,但在宋氏内部,无人不有此担心。宋甄是先帝的胞弟,若不是当年年幼,皇位应该传与他,恰似那优伶所说故事中的小世子,而宣平帝就成了二世子,究竟该传位于儿子还是弟弟,多年来一直是他的心病。 父皇问为何要传与弟弟,他就答因为弟弟是真命天子,意指父皇本就该问鼎中原;父皇问如若不传又待如何,他就答天命也是人为,不该得的终究得不到,意指无需传位皇叔,他非有福之人。一番对话寥寥数十字,其间却矛盾交错,一着不慎便有可能满盘皆输。 宣平帝希望自己的皇位坐得有理有据,又不愿被同样的理束缚而不得不传位于益王宋甄。宋渊是十位皇子中最懂人心的一个,自然是明白他的用心,顺着他的毛摸,总算度过了难关。 不过宣平帝对他的天命亦是人为一说颇为赞同,似乎又不全是因为这个,其中还有些缘由,却是他不曾知道的。 “这么一来,倒是叫我找到了下一步怎么走。” 宋渊从容地走下台阶,遥遥眺望了一眼尊微宫正殿。那流光溢彩的金色飞檐像是在召唤着什么,也许是大济的真命天子,也许仅仅是他暗藏的野心。 ------------ 第十九话:劝君早忘却,此物最相思(四) 更新时间:2010-01-24 韩如诩仍旧不时到店中来,也总有借口――还钱。三千两银子的债,我每次一两,足够还到天荒地老去。 “韩大人又来还钱了吗?”淬思得了警告,举止约束了不少,态度却不变,见他又在门外站着,便笑着招呼。 “嗯,这是今天的一两。”前些日子刚发了俸禄,否则他也难以挤出这么多银两。 淬思请他坐下后到后院去请卫檀衣,毕竟改欠条这种事还是要主人亲为,卫檀衣虽然不介意她卖出去的古玩收进多少银子,却特意叮嘱过她赊账的都要经自己的手。 卫檀衣难得一见地换了身黑衣,长发编成辫子,却也缠着头巾,看上去十分古怪,以至于他一走出来韩如诩就被茶水呛到。 “每次一两银子,韩大人以为这写欠条的纸是不要钱的么?”往砚台里添了些水研了墨,卫檀衣很快写了新的欠条一式两份。 韩如诩接过来一看,那数字不减反增,大惊:“这是怎么回事!” “不是刚刚才说了吗,这写欠条的纸也是用钱买来的,浪费因韩大人而起,自然由韩大人付账。”黑衣店主当真黑心,买纸的钱一厘不少全写在上头。 “你!”韩如诩气得七窍生烟,“你的良心被狗吃了吗!” 卫檀衣无辜地将毛笔在空中画了个圈:“我一介奸商,从不知良心为何物。” 没想到他能如此厚颜地说出一介奸商四个字,韩如诩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应对。 “卫某还有事,失陪了。”将新的欠条交给一旁的淬思,卫檀衣一拂衣袖就要出门。韩如诩不管三七二十一,抓起自己那张揣进怀里,大步跟上去:“你又想去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卫檀衣脚步不停:“嗯,知我者韩大人也。” 吐血,这人厚颜无耻的程度当真也登峰造极了。韩如诩跟了一段路,忽然问:“我方便跟去吗?” “哦?这还真新鲜,”卫檀衣好奇地瞥他,“我说不,韩大人就不跟来了吗?” 韩如诩面皮一抽:“我也是知趣的人。” 卫檀衣笑:“无妨,你要跟来就跟来吧,看在韩大人这一个月来踏破门槛的份上,我姑且信你真心。” “真心?什么真心……” “不会在太子殿下面前出卖我的真心。” 二人一路比肩,过了三四条街,路人侧目者不在少数,多半在好奇卫檀衣那身打扮。玄色虽非禁色,平日里穿一色全黑的人却也少见,更何况他还辫起了辫子,那模样活像个异邦人。 “你干嘛做这副打扮?”寻常人换上四五套衣服也寻常,这家伙平日里总一身白,偶尔换了红色黑色却是格外令人不适应。 “不得已而为之。到了。” 说着,卫檀衣推开了面前一扇古旧的木门,吱嘎声中,破败的小院呈现在了眼前。 *** 处理完一天的政事,龙袍男子疾步赶回寝宫。 三天的斋戒净身结束,她今晚就会被送到千华宫来一想到这个,他就全身燥热,在御书房内一刻也不愿多待。好容易批完了最后一份奏折,身旁的太监总管早看出他按捺不住,朱砂笔才一离手,他就高宣:“皇上起驾!” 这一天,他等了足足十二年。 院中的宫女太监依次跪下来迎接,他却连平身也不愿说,只急匆匆奔向内殿,留身后一片窃窃私语。 宫里早就沸沸扬扬地传开来,皇上刚一登基就囚禁了六王爷,将六王妃强行掳入宫中封为淑妃,如若不是还有祖宗礼法规定纳妃必须斋戒净身三日,那六王妃只怕早就被他亵渎。 宫女们为可怜的六王妃叹息,知道她今晚必逃不过一场劫难。后宫嫔妃们为皇上如此行径抱怨连连,她们实在不明白堂堂一国之君为何一定要与自己的弟弟争抢一个女人,他的后宫中还缺女人不成。一众亲王更是人人自危,强娶弟妻这样的事有第一次就可能有第二次,人人都在害怕下一个被夺走的是不是就是自己的王妃。 然而他们的担心都是多余的,没有人明白他究竟在着急些什么,甚至是哪裹在锦被里的六王妃――现在的淑妃高玉琴也不明白。 “玉琴!”男人一跨进房门就禁不住兴奋地出声唤她的名字。 但那锦被中的人只是抖如筛糠,拼命要将身子蜷起。 “玉琴,你别怕,朕绝不会做出伤害你的事,”男人在龙床边坐下,一手放在锦被上,“你把头露出来,朕只想和你说一些话,你别闷坏了。” 锦被中传来一声啜泣,高玉琴带着哭腔哀求:“求皇上放过奴婢,奴婢何德何能,不敢奢求皇上垂爱。” 男人紧皱起眉,手上使了点劲儿拍了拍:“玉琴,你别缩在被子里,朕金口玉言,答应过不会伤害你就一定会做到,你听朕说完话,朕就叫人送你到偏殿去。” 被中人停止了瑟缩,被缘处探出半个头,一双美目流露出悲戚之色,声音闷闷地传来:“皇上此话当真?” “自然当真,”男人见她终于放松了戒备,心里也轻松不少,回首叫宫女们都退下,“玉琴,你是不是在恨朕,朕拆散了你们,将六弟软禁在王府,还将你抢进了皇宫。” 高玉琴紧抓着被缘,不敢看他:“臣妾不敢恨皇上。” 男人自嘲地一笑:“你又何必说这般言不由衷的话,朕知道你在想什么。”一顿,又道:“玉琴,朕实在没想到,时隔八年你我再见,你却嫁给了朕同父同母的弟弟。早知如此,当初在富阳就该对你表明心迹,又怎会造成今天的局面。” 高玉琴不由得抬眼望他,怎么也想不起八年前自己在何处见过他。 “你忘了?当年我带着六弟躲在你家院中的荔枝树上,被你给发现了,你非但没有将我们交给你父亲,还慷慨地给了朕一只手镯,要朕带六弟去看大夫。” 十二岁已经不是小孩子,高玉琴当然记得自己当初教训过的那对兄弟,但她睁大了眼仔细瞅着眼前的男人,难以相信他就是当初那个在树上偷窥的少年。 男人叹了口气,弯下腰将手肘支在膝头:“当日你的教诲,朕一刻也不敢忘,如何做一个真男儿,如何才能成为一个配的上你的冰雪聪明的男儿,朕努力了八年,等着你长大,谁想等到的却是父皇为你和六弟赐婚。” “他……他从未对我说起过这件事。”女子垂下眼睑。 “六弟心不细,又怎会记得。”男人叹道。 沉默在二人之间徘徊了一阵,男人又道:“朕知道你不会因为听了朕的话就原谅朕的做法,但是朕不愿再忍受你在别人怀里,一刻也无法忍,一定要将你抢回来,即使为此要让你恨朕十年二十年,朕也不后悔。” 女子又将头缩回了被中。 “如果什么时候你肯原谅朕,请一定要告诉朕,如若不肯,便这么过吧。”男人站起了身,大声冲门外喊:“来人!” 宫女太监们涌入门来:“皇上有何吩咐?” 男人回头望了望那仍旧缩在被中的人,怅然道:“将娘娘送到偏殿歇息。” ------------ 第十九话:劝君早忘却,此物最相思(五) 更新时间:2010-01-25 小院中仅有一名劲装男子,见他们进门来先是满脸狐疑,继而上前盘问:“二位谁是抚琴宫宫主?” 韩如诩还是第一次听到抚琴宫这个名字,还不及思考就听卫檀衣道:“我就是姬玉赋。”不由大吃一惊――这家伙何时多了这么个名字,而且,总觉得有些耳熟。 那劲装男子将他上下一打量,口中道:“传闻宫主惯穿黑衣,武功深不可测,公子可否拿出证据证明自己?” 卫檀衣笑着点头:“请看脚边。”那男子才一偏头,面前已不见人影。 “我的老天,他……”韩如诩也被吓一跳,他可是一点儿也没分神,可卫檀衣怎么消失的他却完全看不清。那劲装男子想到什么一般,立刻推门进屋,韩如诩紧跟上去,二人来到堂屋,果然看见卫檀衣正单膝跪地,向上首正座的一人行礼。 劲装男子赶过去纳头便拜:“属下无能未能阻拦,请主上责罚。” 上首坐着的却是一耄耋老人,对他摆了摆手:“罢了,姬先生何等人,是你拦得住的吗?”劲装男子拱了拱手,退到一旁。 卫檀衣起身,却仍旧弯腰做谦卑状:“阁下是否做出了决定?” “老夫已经想过了,盛衰兴亡,受苦的都是百姓,天命与否,又有何关系,他口中非天命之人如今高高在上,不见天谴,足以见苍天无眼,天命不过是笑谈,老夫一把年纪了,早就看开了。”老人面容慈祥,淡淡道。 卫檀衣面色一凛:“阁下难道忘了家破人亡的痛苦,忘了贼人登堂入室的耻辱吗?” 老人呵呵一笑,捻了捻白须:“姬先生活了那么长的岁月,应该比老夫更能看清才是,这世上本就没有永恒,天命即使有,也不过转瞬之间,人又何须陷入执念。” 韩如诩在一旁,看到卫檀衣明显地皱起了眉。他听不懂这两人究竟在说些什么,天命所指为何,这老人又是谁。 “既然阁下这么说,我就不再多劝,就请阁下保重身体,安享晚年吧。”卫檀衣说这些话时,带着强烈的不情愿。 老人又是一笑,继而叹息:“姬先生将那孩子抚养成人也不容易,却不知他听到老夫这番话,会作何想。” 卫檀衣面色大变,沉默了一阵,道:“我会劝他的。” “这便最好,年轻人往往看不透一些事,姬先生请转告他,老夫十分感激卫家为我们所做的一切,希望他能尽早从悲痛中走出,人若不能抛弃过往,也就无法拥有未来。”老人缓缓地说到。 韩如诩这才明白了卫檀衣为何要冒充那个叫姬玉赋的人,想来是报上自己的名字老人会很为难吧?卫家和这老人,和那什么抚琴宫究竟有什么关系? “哦,老夫既然决定放手,这玉玺便交给姬先生保管吧,听闻那孩子十分喜爱这些古旧之物,若他喜欢,给他也无妨。”老人说着,从袖中掏出一件用黄布包裹着的什物,递上。 卫檀衣神色复杂地接了过来:“我会转交给他。” 那劲装男子这时上前来,对卫檀衣行礼:“主上要休息了,姬先生请回。” *** 上回我们说到六皇子被囚,高玉琴被掳,人人叹息他们夫妻自此成陌路,谁想苍天自有真情在,有情之人终团圆。 皇上强娶有夫女,满朝文武怨声高,直言劝谏不成事,暗地里竟助那六皇子养兵马,是年秋末起兵变,夺皇位,洗前耻,重新赢回娇妻来。三皇子作恶终有报,斩首悬挂朝天门,满城百姓皆叫好,骂他不顾手足情,活该今日遭报应。 且说那六皇子与那高玉琴,幼时曾有一面缘,直叫六皇子记挂在心十余年,天下美人皆不入眼,一心只觅梦中人。人言那高玉琴,自幼聪明有卓见,六皇子幼时耽玩乐,忽然改头换面重做人,全赖那十年前,玉琴一番苦心教诲。 秋去春来百花开,历尽苦难甘方来,挫折重重终克服,置之死地而后生。人道是苍天怜惜有情人,同甘共苦成眷属,缘分自由天命在,命中无时求不得。 *** “卫檀衣!刚才那老者是什么人?” 离开小院后,卫檀衣走得如飞一般快,韩如诩在后面追得辛苦,好容易回到了掬月斋中,他又嘭地一摔门,将满头雾水的两人都关在门外。 “卫檀衣!你再不开门我可要撞了!” 里头没有动静,韩如诩看淬思满脸焦急,撞门一说本来是威胁之词,现在却不得不实施,好在那门闩不牢靠,他没有费多少劲儿。 卫檀衣坐在桌边,双手撑着额头,不知脸上是什么神情。 淬思不敢贸然靠近,使劲扯韩如诩的衣袖求他进去问问。 “刚才……”“韩如诩,你信天命吗?” 被叫了名字的人一下没转过弯来,半天才啊几声,也不知是信还是不信。 “他赢了,他打败了我,打败了卫家,甚至打败了天。”卫檀衣摊开手,似笑非笑地说道。 韩如诩看着他一阵毛骨悚然:“你这话是何意?” 卫檀衣摇了摇头,两间无力地垂下,半晌又问:“如果我说太子并不是真命天子,你还会继续辅佐他吗?” 这话说出来可不安全,韩如诩下意识地就将四周看了个遍,生怕哪里躲着人偷听他们的话。 “你还会继续辅佐他吗?” 虽然不明白他指的是什么,韩如诩还是诚实地回答:“我只辅佐明君,而未必是特定的哪一个人。” 卫檀衣抬起头,笑容惨淡:“卫家该亡,因为世上早已无人信天命。” 韩如诩表情一僵,似乎从他的话里听出了什么。 “这个,请把它扔到我永远也不会见到的地方去。”从怀里掏出那用黄布包裹着的东西,托在手心中递出。 正要接过来,那手忽然用力一握,原本有棱有角的物体眨眼间变成一包松软的粉末。韩如诩想到那老人说这是玉玺,脑海中逐渐浮现了真相。 “你走吧,我要一个人静一静。” ------------ 第二十话:随风潜入夜,润心细无声(一) 更新时间:2010-01-26 那只是梦吧,不是真的。 诅咒当真能杀人么,能将身怀绝技,曾仗剑行天下的侠女变成一个只能在病榻上苟延残喘的活死人。 那太可怕了。逐渐凹陷的双颊,两眼蒙上灰黑色的烟雾,朝自己伸过来的手迅速干枯,肌肤犹如老朽的树皮一般剥落,最后仅剩森森白骨。 “小鼻涕虫,你又哭什么。” 不、不那不是师娘的声音,师娘的声音应该是比黄莺鸟更婉转动听,怎么会变成这好似喝下沸腾的铁汁后灼烂的嗓音。 “师娘会好起来的,快去练功吧。” 美丽的脸庞已然变成骷髅,却还咧开嘴对着自己笑。 “别过来……”忍不住颤抖着向后退。 “过来,师娘帮你擦擦脸,瞧你哭的。”白骨的手伸了过来,硬邦邦地戳着脸颊。 他再也控制不了内心的恐惧和慌乱,大声叫起来:“不、不要碰我!走开!” “噗哧――”似乎有人忍不住喷笑了出来,那骷髅嗖地消失不见,眼前所见逐渐变成了光线昏暗的房间。韩如诩这才意识到刚才不过是个噩梦。 师娘……师娘她居然在自己梦里变成了骷髅,还把白骨的手指戳到他的脸上来。 怎么会做这样的梦,亵渎了到死都依然美丽,依然对着自己微笑的师娘! “韩大人,恕我直言,就算嫌弃我的披风不是新的,也犯不着叫得好像它会吃了你一般,一个大男人,成天为这些小事纠结,难成大器。” 韩如诩一愣,再一回头,卫檀衣正拿着披风似乎要给他披上,而他自己却只穿着一层单衣。“看样子是我多管闲事了。”他冷笑着将披风对折,挂回了屏风上。 看着他拖着疲惫的步子回到床上躺下,韩如诩被噩梦搅晕的脑袋终于清醒过来――自己应该是来探病的吧?这家伙从上次接过了那枚玉玺就一头病倒,而自己恰好遇上秋祭这禁军一年最辛苦的一个月,连休息的时间都没有,更别说来探病。好容易秋祭结束了,他才买了些口味清淡的糕点上门来。 来的时候卫檀衣还没醒,趁淬思不注意他又探了探鼻息,果然还是和死了没什么两样。但这不也醒过来了? “淬思说你病得不能下床,究竟是什么病,为什么不去看大夫?”抹了抹脸,韩如诩问。 “没什么大不了的,十几年都过来了,不差这几天。看大夫也没用,横竖是治不了的。”卫檀衣倒是很淡泊,说着,却是连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想到他刚才还下床要给自己披件披风,韩如诩心中惭愧,别别扭扭地道:“刚才实在抱歉,好久没做噩梦,一时没分清现实和幻觉。” “嗯,”还是那么不冷不热的语气,让人分辨不出他是不是在生气,“梦到了什么?” 梦到……“一些不可能发生的事。算了,本来就是我的不对,不解释了。” 卫檀衣平躺着一动不动,忽然问:“你师娘喜欢叫你小鼻涕虫?” 一言出,惊得韩如诩差点从凳子上栽倒在地:“你、你是怎么会……你偷看我做梦?!” “你当我脑子有毛病吗?”卫檀衣没好气,“分明就是你的噩梦妨碍了我休息,居然还赖我偷看?” 韩如诩深呼吸几次,心想自己睡糊涂了,梦里面的东西怎么能被偷看偷听到。 “梦由心生,执念亦由心生,而人死后魂魄羁留也正是因为心怀执念,你的梦是因为他人的怨念作祟,换做普通人的臆想,我却是看不到的。”声音带着无力,卫檀衣解释道。 “你的意思是,我刚才做的噩梦,是因为师娘的缘故?” “这要问你,我怎么会知道。”仗着他看不见,卫檀衣勾起一边嘴角狡猾地笑了。 不知道自己落入了圈套,韩如诩若有所思地隔着衣服摸了摸那块木符。 师娘的魂魄还在这里头么? 那也就是说,自己能够见到她,能够问出当年是谁对她下了杀手? 想到这儿韩如诩心里一阵激动,声音都颤抖起来:“她还在是不是?我想见她,有没有什么法子可以见到她?” 卫檀衣懒懒地答了一声没有,他像是没听见一般,又道:“你上次用的那个销魂香,还有没有,卖给我!” “韩大人,不要说笑了,”病得奄奄一息的店主忽然拔高了嗓门,“且不说销魂香举世罕有,配方早已绝迹,仅那晚的一小勺就足以买下一条街,就是遍地都有,我又凭什么要卖给你?” 被打了一闷棍,韩如诩结舌。理智提醒他,自己是来探病的有什么事以后再说,感情却难以放开,想要亲口问出杀害师娘的凶手的冲动在胸口起起伏伏,怎么也平息不下去。 “好吧,虽然看不见,也知道韩大人此时的样子有多可怜。” 卫檀衣翻了个身,藏起奸计得逞的笑脸:“帮小鼻涕虫见他师娘当然容易,不过我要三个条件。” 韩如诩几乎是立刻就问:“什么条件?” “第一,你欠我的债,翻一倍。” “……”三千两已经够他还到下辈子了还翻。 “第二,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准对我拔刀。” “那万一你干了杀人放火的勾当,难道要我失职?”韩如诩鼓起眼。 卫檀衣哼笑:“你可以调动京城十万禁军来抓我啊,莫非韩大人认为自己比十万禁军还要厉害?”韩如诩铁青着脸不答。 “第三,我再要三个条件。” “你做梦!” 韩如诩咆哮出来,完全不顾自己对着的是一个病号。 “呵呵,我不过是开个玩笑罢了,韩大人何必那么小气,”卫檀衣将手伸出被子息事宁人地摆了摆,“第三个条件,你若不能遵守第二个条件,就要对我的还击不做抵抗。” 乍一听并没有什么不妥,韩如诩点头:“若是拿不下你,任凭处置。” 卫檀衣将手放下,手指轻轻叩着被面:“希望不会有那一天。” 韩如诩沉默。那一天究竟指的是他还击,还是自己背约呢? ―――― 原诗:《春夜喜雨》,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 第二十话:随风潜入夜,润心细无声(二) 更新时间:2010-01-27 在韩如诩的所指范围内,卫檀衣是这样一个人—— 对古玩字画有着高超的嗅觉和强烈的执念,对白衣也有执念;爱财如命,只要能赚钱说不定他会把沾了历代美人处子血的被单也扯来卖;花钱如流水,到手的银子无一例外地会被他送去各大茶庄;对,还有诡异的轻功和更加诡异的巫术。 这样一个怪胎被他娘生下来,老夫人会不会太过激动晕死过去? “你……确实是孤家寡人么?”隔天再来,韩如诩没有再丢脸地睡过去,坐着想了很多问题,等人醒过来以后毫无预兆地问。 卫檀衣正慢吞吞地爬起来,听他这么一问,稍微露出了疑惑的神情,紧接着回答:“嗯,卫某这简陋的床榻只与韩大人一同睡过。” 又自取其辱了。韩如诩握紧了拳头,重申:“我问的是你的家人,令尊令堂现在何处?” “这个啊,韩大人莫非想要拜见他们?啧啧,小看了韩大人啊,我还当你不敢呢。” 卫檀衣讽刺完,没等他发火就立刻补充:“他们已经过世十三年了,现在应该还在那儿。韩大人要是有胆,来年清明就陪我回家扫墓,到时候自然能见到他们。” “谁要陪你回家扫墓!”韩如诩特别强调了那个“你”字。 淬思端了药进来,只听到扫墓二字,好奇道:“这个时节似乎不合适扫墓,韩大人想要拜祭谁?” 卫檀衣接过冒着热气的药:“自然是他朝思暮想的师娘了,你还见过他念着别的人么?”淬思笑而不语。 沉默着等他喝完了药,韩如诩才说起了今天上门来的正事:“上回你答应过让我见师娘,究竟何时肯兑现?” “韩大人别那么心急,我还病着,至少得等我能下床吧?”卫檀衣惬意地躺回去,盖好被又一副打算继续睡的样子。 看他都要抓耳挠腮了,淬思忍不住笑着道:“韩大人,过了秋祭,就是立冬了吧,韩大人家里会下雪吗?”韩如诩不明所以,摇头:“江陵从不下雪。” “京城下起雪来一定很漂亮,今年可以好好看了。”抛下这句更加不知所谓的话,淬思飘出房间。 京城下雪……这些年年年都可以看到,除了冷,他对雪没有别的感受。 卫檀衣轻咳了一声,又不说话,引得他厌恶地看过去:“有话就说。” “我只是嗓子不舒服,难道也犯法么?”十足无辜地反问。 这家伙!韩如诩恼火,他肯定是知道自己非求他不可于是故意吊着自己的胃口,而自己又别无他法……“好了好了,小鼻涕虫,别垂头丧气的。”“不许叫我小鼻涕虫!” 触了霉头还一脸无所谓:“叫了又如何,诨名不就是给人叫的么?” 韩如诩咬牙切齿:“什么诨名胡说八道!” “这么说是法号?那也是给人叫的啊。” “去你的法号!” “哎呀,都不是,那就是乳名了?” “卫檀衣!你活腻了吧!” 韩如诩气愤地冲过去要把他从被窝里提出来,却意外地撞见他满脸灿烂,一下自以为自己搞错了人——那家伙能笑得这么开心?戏弄自己值得他这么开心! 卫檀衣一动也不动,也不害怕,仰看着他发疯公牛一般的脸:“韩大人暴跳如雷的样子真是百看不厌啊,能强身健体,包治百病。” 信口胡言的本事倒不小。韩如诩沉下脸来。 “我可是认真说的,你要是能气一整天,立冬那天就到店里来吧,我让你见她。” 韩如诩一怔,眨眼:“这和我生气有何关联?” “没什么关联,我高兴罢了。” “你!别以为你生病我就不敢揍你!” *** “沉机师兄,小师妹,你们这是打哪儿回来?” 被一道明朗的嗓音强留住脚步,走在前方的俊朗青年微微蹙起眉,看向来人。 一头短发还是杂草一般不知道拾掇整齐,绘有本门纹样的衣衫沾了不少污渍,脸上也给划了一道,好像是刚从山林什么的地方疯野够了回来,活力十足的脸上看不出半点疲惫。 沉机冷冷反问:“这话该我问你才对,你又逃课去那里放野马了?” 师弟毫不介意地将手在脑后交叉:“师傅讲的那些我早就明白了,还坐在蒲团上浪费时间么?我到后山去溜达了一转,那里头好多鹿子,改天咱们去打两只回来给大家开荤吧!” 沉机冷笑一声:“开荤?你若是嫌这里日子辛苦,尽可离开,习武之人连这点苦都吃不得,追求的尽是酒肉放浪,将来就是学成出门也只不过徒增江湖笑柄。” 话说得重了,师弟不乐意了:“我说,你除了会板着脸教训人还会别的吗?当着小师妹你也不知道给我留点面子。” 那小师妹始终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此时也不说话。她生得清丽动人,俨然不食人间烟火,平日里话不多,也很少笑,却是十分细心,为上面的十几位师兄缝补衣物从不抱怨辛苦,因此一门上下都很喜欢她,不少人感叹自己在出家修道以后才遇见她,实在是此生大憾。 “小师妹,你还是别跟着这个古板的家伙练功了,做好了不懂得夸奖,做坏了劈头盖脸就是批评,没劲透了。”师弟吵不过沉机,便又怂恿她。 小师妹似乎露出了些微笑,声音清冷却也不拒人千里:“大师兄不是那样的人,你一定是误会了什么。” 碰了个钉子,师弟哼了一声,将地上一块小石子踢起来:“那你就跟他一起变成冰人吧,等你们做了神仙,就一起司管冬天降雪好了,往那云上一站就可以下雪,哈哈!” 沉机脸色更加难看了:“沉枢,闭上【免歧义】你的嘴。” 沉枢抄起胳膊重重一哼:“你少得意!你能有现在的地位不过是仗着入门早,谁不知道你背着大家干了些什么肮脏的事,我要是都说出来,看小师妹还肯不肯跟着你修炼!” “你说什么!”沉机眉一竖就要上前教训他,却被身旁的小师妹轻轻拦住。 她看了一眼沉枢,轻声道:“大师兄别生气,七师兄就是这样心直口快,没有恶意。” 沉机这才收回要拔剑的手:“看在飖浈替你求情的份上,我今天放过你,下次别让我在听到你信口雌黄。” “你做过些什么,你自己心知肚明,我有没有信口雌黄,迟早会见分晓!”沉枢朝他比中指,然后昂着头走了。 ------------ 第二十话:随风潜入夜,润心细无声(三) 更新时间:2010-01-28 “那棵树当年不是被砍了么,怎么,又长出来了不成?” 乐栖身垂手而立:“听说是又长出来了,而且这么些年无人在意,似乎长得很高了。” “是么,”宋甄将烟枪凑上烛火引燃了,然后悠悠地吸了一口,“当年灵宗门几辈人的邪念,果真是难以消除啊。” “王爷此话怎讲?” 宋甄扬了扬眉:“乐先生没听说过么,灵宗门的人为了一个邪恶而肮脏的目的,种了那棵树,引得全武林正义人士讨伐,否则又怎么会在一夜之间灭门。” 这是在益王府的暗室内,只有他们需要商谈一些不便外人知道的东西时候才会使用,这次乐栖身要向他说的正是这棵引来灭顶之灾的树――登云翼。传闻此树可长得极高,甚至可以刺穿云霄,到达仙界,只不过因为培育起来极为不易,就连种子也稀有了。 “详细的情形在下并不知道,不过听闻这登云翼的木材十分神奇,能通人性,如果王爷肯让我去看看,兴许能从它身上发现什么神奇玄妙之处。”乐栖身的目的就是去见识一下那棵树,但凡修道练术之人都会感兴趣的一棵树。 宋甄点点头:“你去吧,不过还是老规矩,把药吃了。” “是。” *** 一转眼就到了立冬,京城下了一整天的冻雨,走三条街也难以看到一个人影。 韩如诩披着蓑衣戴着斗笠快步冲到屋檐下,濡【免歧义】湿的鞋冻得他心烦意乱,抬手就猛敲门。 门很快就开了,淬思手捧白布迎出来,他一下子没反应过来这是什么意思:“你要做什么?” “啊?”淬思不解,待他指白布,才了然地笑,“下这么大的雨,身上总会弄湿的呀,难道不擦干么?安心吧,是新的。” 意识到时自己又多心了,韩如诩讷讷地接过白布擦拭自己滴水的发梢,跟着她来到后院。 不知从何时起,他们的见面地点已不再是店面,淬思也由最初的禁止他踏出那道门转变为每次都再自然不过地引路。 迟早自己会走到离他很近的地方吧?望着四角屋檐流淌下来的雨水,韩如诩有些失神。 “这么迟,韩大人一整天都在忙不成?”卫檀衣打开门走了出来,“我说的立冬这天过来,是叫你一大早过来,因为我们要离开京城,这都黄昏了你才来,喝一杯茶不就得回去了么?” 韩如诩一愣,火气顿时冒了上来:“你何时说过要我一大早过来!”直恨不得一顶斗笠砸过去,“你若是不打算帮我就明说!少来这一套把戏逗得人团团转,你一辈子有没有认真做过一件事!” 下一刻,白虹果然架在他喉头:“韩大人,自己的事一点儿也不着急,倒叫主人一早准备好,在这儿等了你一整天,是谁的不对?” “淬思,你别插手。”卫檀衣倒是挥了挥手让她下去,然后神情淡淡地望着韩如诩:“认真做一件事是吗?在我意识到人的一生不能一事无成的时候,我已经没有机会了。” 韩如诩还没体会出他话中的意味,就看他转身朝后门走去:“现在上路也不迟,不过回到京城恐怕天都亮了。” 出了后门,雨势仍不见减弱,卫檀衣径直走入雨中。“喂,你这样淋雨会生病的。伞呢?”韩如诩回头问淬思。 淬思笑得很浅,和往常大不一样:“主人不需要伞,走吧。”自己撑起了伞出门来将后门锁上了。 绕过几条街来到安定坊,大街笔直通向城墙。卫檀衣停下脚步,手在空中比划着,似乎在丈量什么。韩如诩看他就这么淋在雨中心里有点不是滋味,伸手要拍他的肩:“你还是到伞下……”吃惊地发现手接近他的身体一定距离,竟然没有雨点落下来。 “多谢好心。”也懒得做解释,卫檀衣竖起右手让他把手拿开。 什么走到离他很近的地方,自己分明就在离他远远近近的位置徘徊了很久。 卫檀衣从怀里取出两张白纸,看起来是剪成了一个形状,韩如诩正猜测那是什么,那白纸已被吹向空中,飘落接近地面时化作两匹白马。除了为淬思准备新的躯体外,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白纸变成了实物,目瞪口呆了好一会儿。 “请上马吧。”淬思轻声提醒他,自己走向已骑上马的卫檀衣,被他拉上马背坐在身后。 韩如诩像看见了什么稀世珍宝一般,把那白马摸了又摸,直到卫檀衣催促“白纸化马的时间只有一炷香,再耽搁,待会儿摔下来断一两条腿可别怪我”,才赶紧跨上马背。 冻雨沙沙下个不停,打在斗笠上的力道都叫人吃不消。卫檀衣一挥鞭驾着白马疾驰而出,身后的淬思一手举伞,一手牢牢抱着他的腰,韩如诩握紧缰绳紧跟在他们后面,三人一同朝着城墙奔去。 “喂,要出城难道不该……”眼瞧就要冲到城墙脚下,前方的白马依然狂奔,简直有撞上城墙的趋势,韩如诩赶忙大声喊。 就在他话未完之际,卫檀衣一提缰绳,那白马竟然腾空而起浮云一般飘向空中越过城墙而去。韩如诩吓得直接勒住了马,难以置信地望着天空。 “白纸化马只有一炷香的时间。” 管他那么多,他们都能出去难道自己不行?他果断地拨马往回走了一段,在猛【免歧义】抽几鞭子,白马吃痛狂奔,又逐渐逼近了城墙。“我就不信这个邪!”手下缰绳一提,马蹄落地的震动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凌空而起的空虚感。 不会吧,真的飞起来了…… 韩如诩紧紧闭上了眼,感觉胯下白马在逐渐降落,心提得有嗓子眼那么高。 马前蹄顺利着地,他才刚松了口气睁开眼,就看见马头化作青烟飘去,自己则重重地摔了个狗啃泥。一炷香的时间……幸好自己只是从马背上扑了下来,这会儿居然没去在意满身泥泞。 “嘻嘻嘻……”熟悉的笑声从不远处传来。韩如诩狼狈地爬了起来,抓袖子擦擦脸,又吐了几口唾沫,反正是不可能再回去换,将就一下得了,也就这么吵等在树下的二人走去。 树下另有两匹红马,看来是真马,韩如诩确认了半天才骑了上去。 “接下来我们到灵室山去,以这两匹马的脚程,天全黑的时候就该能到了。”卫檀衣一拨马头,顺着大路奔去。 “灵室山?去那儿干什么?喂!” ------------ 第二十话:随风潜入夜,润心细无声(四) 更新时间:2010-01-29 为什么,为什么会是这样的结局在等着我。 说什么舍身为道、舍身为门、舍身为天下,到头来不过是要我死,我死后你们就能成仙。 师兄……沉机师兄,你在哪里?你知道我迟早会死,是不是?为什么一言不发,为什么那么狠心……你曾在这儿,我们一同修炼的云隐谷里说的那些都是谎话吗? 我是那么敬仰你,潜心修炼,只为有一天能变得和你一样厉害的,能一直看到你的微笑,为什么辜负我。 “飖浈!” 到头来,我还是应了方士的话,动情则毙命。 “飖浈!你醒着吗?坚持一下,我这就把这该死的藤蔓割了!” “沉机……” “……是我,我是沉枢,大师兄他没法来救你了,来,快下来。” 被灌下绵骨浆的身体一点劲儿也使不上,只能被他背着离开那个可怕的地方。 青年的后背宽阔温暖,奔跑中散发着生的气息,死亡在身后形成了有形的山洞,正随着急促的呼吸逐渐远离。 我活下来了。 “七师兄,大师兄他……” 沉枢师兄重重一哼:“别叫我七师兄,我早就不是灵宗门的人了,那帮老不死的为了自己成仙尽干这些丧尽天良的事,你放心,这件事武林中已经无人不知晓,那帮老不死的很快就会遭到全武林的追杀!” “大师兄他人在哪儿?”尽管他辜负了我的信任,我还是要听他亲口说出那些话。 “他……”他迟疑了一下,我们已经来到山谷外,一匹马正拴在路边。我被扑放在马背上,紧接着沉枢师兄也骑了上来,马儿嘶鸣一声带着我们下了山。 后来我才知道,沉枢师兄去救我时,大师兄正在同门中三位长老斗法,就在我们下山后不久,他因为不敌,被丹晖长老——他的师傅亲手杀死。三天后武林中几大门派集结围攻了师门,沉枢师兄趁乱将大师兄的尸体带了回来。 他以为我会哭,但我没有,我只是望着那已经开始发臭的尸体,很久都说不出话来。 “对了,这个,是我在大师兄手里发现的,应该是死的时候捏得太紧了,没有被那些老不死的发现,我取了出来,觉得应该给你。”沉枢师兄将一个小小的硬硬的东西放进我的手心中。 那是一块拇指长的木符,一面刻着降魔驱怪的符文,另一面却刻着一个绛字。 看到尸体我没有哭,看到这个笔锋刚劲的小字,我却忍不住全身发抖,泪水肆意,几乎哭干了一生的眼泪。 程绛。那是我的俗家名字。 原来,最后竟然是我没能保护你。 *** 灵室山距离京城并不远,当年是修真门派灵宗门的所在地,后来因为被揭发出门内互相残杀的丑恶面而遭到了以自知堂为首的武林正义之士围剿,一夜之间全门皆灭,就连后山云隐谷的里的树都被砍得一干二净,然后不知谁放了一把大火,整个山谷在熊熊大火中烧了三天三夜,映得整个天空都是通红。 许是忌讳,之后再没有别的门派进入灵室山,朝廷也没有派人去管辖,要问为何,事情发生在三十年前,韩如诩还未出世,因而并不清楚。 而这绵绵不绝的冻雨中,他却来到了这里。脚已经冻得失去了知觉,膝盖到脚踝全都湿透,身上更是沾满了淤泥,在过去这些都是他所不能忍的,而今天,为了见到师娘,他已经顾不得那许多。 “韩大人来过这儿吗?”卫檀衣回头问。 “我自幼在江陵长大,跟随皇上进京以来还从未离开过半步。” 卫檀衣了解他的底细,也便点头:“那可麻烦了,我也是第一次到这儿来,可我们必须找到一个叫云隐谷的地方,否则就见不到你师娘,可有良策?” 韩如诩没好气:“我哪能有什么办法,你不是会些奇奇怪怪的法术吗,怎么不就地抓一个鬼魂来问问?” “那或许是个办法。主人?”淬思探询地问了一声,卫檀衣点头,她便下马去,撑着伞沿着长满青苔的路四下张望着向前走。 不一会儿还真叫她找到了一个认得路的冤魂,韩如诩自然是看不见,就听卫檀衣对着马前方的空气问了一句又一句,最后打开一个小瓶子将口对着那个方向,这回他可看见了,有一缕淡淡的烟雾飘进了瓶中,紧接着卫檀衣就塞上了瓶口。 “那是做什么?” “一点杂事,你不用管,”卫檀衣收起小瓶子,拉淬思上马,然后手遥遥一指,“我问好路了,走那边。” 山上绿树葱郁,遮挡了不少雨滴,马蹄踏着泥泞的小路朝着先前那鬼魂所指的方向走去。灵室山已经许多年未有人烟,凄清静寂得让人毛骨悚然,偶尔传来一两声猿鸣也是哀怨绵长。 三人两骑穿过足有半人高的野草,几乎全身都沾满了雨水才到达一个岔路口。 “该往哪一边?”韩如诩见他们停下,便问。 “那人说一直走,却没说有岔路,”卫檀衣微微一笑,“这说明什么呢?” 韩如诩头上青筋一跳:“废话,当然是因为他活着的时候这里没有岔路啊!”吼声在狭窄的山谷里嗡嗡回荡,把他自己也吓了一跳。 “韩大人英明,那就请韩大人上前查看究竟哪一边才是原来就有的山谷,哪一边是后人为了某种目的而挖掘出来的。” 没理会他含沙射影的话语,韩如诩自己驾着马往右边那条录走了几步,手摸了摸崖壁,又仰头望了望上面,很快就被打在脸上的雨水逼得低下头咒骂。 如法炮制又查看了另一边,两边的山壁都是后来经人挖掘过的,草木很少土质坚硬,难以判断。他一思索,又跳下马重新走到右边那山谷入口,蹲下来看地面上的情况。 “卫公子,韩大人?”前方山谷拐弯处忽然走出来一个人,口气带着吃惊地问。 卫檀衣早有预料般点点头:“乐前辈别来无恙。” ------------ 第二十话:随风潜入夜,润心细无声(五) 更新时间:2010-01-30 那人正是乐栖身,看他一身狼藉,像是来了好一会儿。乐栖身走到他们跟前,问道:“二位也是来看那登云翼的么?” “登云翼?”韩如诩捻了捻指尖上的泥,就听卫檀衣回答:“看来乐前辈与我们目的一致,不知那边可是正确的路?” 乐栖身遗憾地摇摇头:“我走了好远,最后只看到泥沙堵住了去路,便折返回来,正打算走走另一条路,就碰上了你们。” 韩如诩拍干净手:“那边是人挖出来的,我们走这边。”说着回到了马上。 四个人只有两匹马,韩如诩又是绝不容许别人与他同乘,乐栖身只好一个人跟在后面,好在他看起来并不介意,就是走得更加狼狈了。 人与马的距离拉开了不小的一段,韩如诩拨马靠近右边:“登云翼是怎么回事,我是为了见师娘才跟你来这儿的,要是你再敢耍我……”右手活动了一下关节,做了个捏死你的动作。 卫檀衣但笑不语,倒是淬思眉毛抬得老高:“不相信就别跟来呀。” “哼!”韩如诩气呼呼地踱到离他们非常远的地方去。 *** 师妹还是会时常头晕,大夫查不出原因,开的药多半也没用,一年多后师妹在下楼的时候晕倒了,我们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孩子就这样没有了,此后师妹也再没能有孕。 大夫查不出的病因,我和她都心知肚明,只是谁都不愿再回忆起那段岁月。 我把她背出云隐谷时,她中了师门的绵骨浆,那本不是什么难解的毒药,只要休息一两天药性就会像酒意一样散去,因此我们都大意了,直到师妹一再头晕,我才恍然大悟,当年那帮老不死的给她下的不仅仅是绵骨浆,还有锁魂咒。 锁魂咒,人即使死了魂魄也不灭,唯有生生受尽折磨销尽灵气才能真正消散,而这都是为因为那棵该死的登云翼! 我离开灵宗门时候师妹不肯跟我走,我知道她一颗心都挂在了大师兄身上,可那是我并不认为大师兄会抛下十几年的修为和她还俗结为夫妻,大师兄从小就唯师命是从,喜欢去师父师伯面前报告谁偷懒谁迟到,我们几个后入门的弟子都非常讨厌他。 师妹随通逸师叔修行,和我们并不是一个师傅,但因为是同辈最末的弟子,大家都对她照顾颇多,尤其是大师兄,在师妹来了以后简直变了个人似的,在她面前总是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她一走,立刻又对我们吹胡子瞪眼。二师兄说大师兄动了凡心成不了仙人,结果第二天就被罚跪着下山再上来。 看出他们心心相印的人都说小师妹疯了才会爱上这样一个两面三刀的人。 我也这么想,所以当她拒绝跟我走时,我头也没回一次就下山去了。 下山后我改投江陵自知堂,新师父比灵宗门的丹晖长老看好我,传授了我自知堂的独门心诀,像是准备培养我做堂主,察觉到他的心思我便加倍努力,所幸未辜负他的期待,两年下来我的功夫大有长进,超过了许多早我入门的师兄。 大师兄来找我,我不想见他,但最后还是见了他,因为我想知道小师妹的情况,两年不见我很担心她,大师兄不像是个能好好照顾她的人。 “小师妹有危险,请你帮我去救她。” 他只说了这么一句话,师父就进门来了,那愤怒的神色第一次令我心惊。 灵宗门的丑事终于暴露在武林同道人士面前,肮脏,贪婪,残忍,灭绝人性,一切丑恶的词语都被加诸到包括丹晖长老――我过去的师父在内的三位长老头上,极端的时间内,师父召集了武林各大门派的的有为之士,将灵宗门从武林中抹去了。 仇已报,恨难消。 中了锁魂咒的人即使不会立刻死去,也会逐渐消瘦,师妹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在弟子们面前总还以温柔的笑颜照拂,回到房中常常是呕出鲜血,脸色惨白全身冰冷。 她已时日无多,我们相伴的五年中,她一刻也不曾忘记过大师兄,我知道她心里爱的不是我,但爱她照顾她,却是我对大师兄的承诺。 当年我将大师兄葬在了谁也想不到的地方,如今我也要将师妹送到他身边去,这是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人的承诺,而剩下的孤寂岁月,则是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守候。 *** 眼前一棵看上去毫不起眼的树,韩如诩将它从头到脚认真看了一遍又一遍,也没看出个什么名堂。“什么登云翼,我还以为至少应该很高才对……”韩如诩说着伸出手去摸那树干。 “别碰它!”卫檀衣正弯腰在附近找什么,余光瞥见他手在树皮上摩挲,顿时大喊。 韩如诩吓得立刻缩回手,见无异状,转身怒道:“你大惊小怪些什么!”话还没完就被什么东西狠狠地勒住了脖子,两脚瞬间就离地。 乐栖身迅速摸出一张符:“风刃……”“你想连人一并切碎了吗?”被卫檀衣一掌推开。 安静的登云翼不知从哪儿伸出无数的须根,麻绳一般缠上了吓得全身僵硬的韩如诩。 “土龙来!” 大地开始颤动,紧接着轰隆一声,自登云翼根【免歧义】部腾起一条水缸那么粗的土龙,几乎把山谷里的阳光都遮蔽,由于地面狭窄,土龙的腾起几乎把登云翼连根拔起,那些须根立刻松开了韩如诩,牢牢抓住两边的崖壁。 “咳咳咳……”韩如诩摔了个倒栽葱,啃了一嘴泥不说还差点扭断了脖子,不过总算是性命无忧了。 土龙退去后,登云翼就好像一只盘在须根之网上的蜘蛛一般,比起刚才的样子吓人多了。卫檀衣随着土龙的退去落实在地面上,好心地伸手将某泥人扶了起来。 “该死的,那究竟是什么鬼东西!”心有余悸的韩如诩就要拔刀上去砍,卫檀衣拦住了他:“先别杀她,杀了她就就见不到你师娘了。” 韩如诩一愣,望了他又望树,结巴道:“它、它和师娘有何关系?” ------------ 第二十话:随风潜入夜,润心细无声(六) 更新时间:2010-01-31 “该死的,那究竟是什么鬼东西!”心有余悸的韩如诩就要拔刀上去砍,卫檀衣拦住了他:“先别杀她,杀了她就就见不到你师娘了。” 韩如诩一愣,望了他又望树,结巴道:“它、它和师娘有何关系?” 淬思指着土龙拱出的大坑,低低道:“那下头埋了尸体,是两个人。”韩如诩一看,那泥土中果然依约可见两具白骨,因刚才的变故已散落各处。 “原来传说是真的。”乐栖身这时才从崖壁上下来,凑上前看了看那登云翼,啧啧有声。 “什么传说?” 卫檀衣伸手给淬思,淬思会意,掏出一支竹筒递过去,他接了过来抠去塞口,将其中盛放的粉末朝着登云翼挥了出去。淡红色的粉末荡开来,而后缓缓落下,那登云翼原本粗糙的树皮竟然逐渐扭动起来,好象有无数虫子即将涌出来。 另外三人均打了个冷颤,明明心里害怕,却又不愿移开目光。 树皮上的蠕动逐渐成型,韩如诩看着那些鼓动,忽然有种说不出的别扭感,正思考那究竟所为何来,身旁的淬思已捂着嘴倒退了两步,另一手指着登云翼,一脸难以置信:“那、那些是……女人的脸!” “果真是那样!”乐栖身兴奋地回应,“都是被登云翼吞噬的女子,短短数十年,数目竟然如此惊人,当年的灵宗门简直……” 韩如诩目瞪口呆地望着树身,经他们一提醒,那些蠕动着的鼓出,还真有些像女人的脸,只不过……似乎是些表情痛苦万分的脸,她们在挣扎,张大了嘴,几乎能幻听到她们的嘶吼。 天呐,这究竟是什么怪物? “韩大人,当年你师娘程绛也被送到了这儿,险些就要和那些女子做伴,是你师父,还有他们在灵宗门时候的大师兄救了她,”卫檀衣忽然轻飘飘地说,“你师父尚在人世,看来那另一具白骨,该是那位名叫沉机的道长。” 咦?“你是说这两具白骨,其中一具是师娘?” 卫檀衣点头:“正是如此。” 韩如诩正想上前细看那些白骨,有几起先前受的罪,心生胆怯,转而问:“可我要见的是师娘的冤魂。” “韩大人,”淬思插话了,“人若无执念,死则灵魂灭,你师娘的灵魂早已不在人间,否则那唤灵粉早将她召唤出来了。” 师娘不在了?师娘并无执念……并不记恨仇家,就这样走了? “不可能……师娘她被仇家害得那么惨,怎么会一点恨意都没有,难道她不想我们替她报仇吗?” 卫檀衣嘴角一勾含笑不语,倒是乐栖身观察够了,主动解释道:“韩大人有所不知,当年灵宗门罪大恶极,给本门资历绝佳的女弟子下了锁魂咒后送到这儿来,做登云翼的给养,好让它能长成足以让人登上云霄的大树,这样一来灵宗门的人就可以脱离凡尘,登上仙界了。” 不长的解释中,韩如诩只捕捉到了锁魂咒几个字,立刻反问:“那锁魂咒是做什么的?” “锁魂咒是困住人的灵魂不消失的毒咒,中了锁魂的人多半都活不了,”卫檀衣淡淡道,“不过你师娘似乎是个意外,大概是因为从登云翼中逃了出去,她得以苟延残喘了些许年,不过最后依然被锁魂咒折磨得魂飞魄散——所以说她并不是毫无执念,而是生生被折磨到宁可消失。” 察觉不到危险,登云翼又嗖嗖地缩回了它的须根,恢复成一棵普通树木的样子。 “登云翼本是传说中的仙树,因为贪爱吞噬少女的魂魄而被贬入凡尘,凡世的人想要登仙,便以活人的灵魂为它祭祀,灵宗门正是因为这件事,才在短短几日内就被灭了全派。” 原来自己苦苦寻觅的仇人,早就死在了师娘之前,自己一直找寻的真相,师父是知道的。 韩如诩失神地向前走了几步。在他面前的是一根粗【免歧义】长的胫骨,沾满了黄土,他伸出手想要将它拾起,终究还是放弃了。 师娘生前受尽了苦难,自己又怎好在她死后再让她不得安宁,尽管……她的灵魂早已消散。 “走吧,你要的答案已经摆在眼前了,现在赶回京城,正赶上开城门。” *** 我被骗了。 师父,师叔还有灵宗门的历代长老,他们联合起来欺骗了我,欺骗了所有虔诚的弟子。 什么登云翼感受到本门弟子的恒心才降临人间,只要潜心修行等待它舒枝展叶便可成仙,全都是笑话!视本门弟子的性命如草芥,献给那样一棵不人不鬼的树。 当我发现这个秘密时,飖浈已经失踪了三天,该是被送到了云隐谷——那所谓的新月之夜不得靠近,原来却是怕弟子们发现这个肮脏的秘密。 我要救她,无论如何不能让她成为那些痴心妄想之辈的活祭品。 沉枢如今在自知堂习武,我下山时曾见过他,他喜欢飖浈,一眼就能看出来。只有他能帮我。 新月夜,我在灵宗殿门外拦住了师父和两位师叔,如果没猜错,他们是要去将飖浈送进云隐谷。师父对我的举动大为光火,但我已决心不再认他,因此趁他不注意,我把剑了。 三位长老围攻我一个人,实力悬殊轻易可见,但我并非独自作战。 握紧了手中的护身符,飖浈她……会和平时维护我一样,永远站在我这边。 *** “哦?他们也去了,”宋甄有些兴趣地直起身来,喝了口茶,“那你是如何对他们说起的?” 乐栖身恭敬地低下头:“我对他们说那边无路可走,他们也并未多疑。” 宋甄似是对他的答案不甚满意,哼了一声便不接话。 那后来开挖的山谷中,囤积了大量的兵器米粮,看那数量,恐怕从灵室山成为人们所忌讳的地方开始,这位心深似海的网页就已经开始准备着要起兵了。乐栖身也终于明白为何自己要暂离,他会答应得如此痛快,在那山谷中遇上的益王府暗卫几乎将他杀死,若不是他及时喊出自己是王府的人,恐怕不是狼狈地出现,而是横着出现在卫檀衣二人面前了。 “乐先生可知登云翼究竟是个什么?”忽地宋甄问道。 ------------ 第二十话:随风潜入夜,润心细无声(七) 更新时间:2010-02-01 “乐先生可知登云翼究竟是个什么?”忽地宋甄问道。 “乐某惭愧,看不透。” 宋甄摩挲着下颌的胡茬:“你说这世上,当真有鬼魂也就罢了,什么妖魔仙人,究竟存不存在?” 乐栖身略一想,头低得更低:“实在不曾见过,无法回答王爷的话。” 听他口气不像有所隐瞒,宋甄便也不为难,点点头努了努嘴,又道:“你可知当年灵宗门犯下如此罪行,为何朝廷并未有所动作?” “愿闻其详。” 宋甄眨了眨眼,感慨似的:“人啊,一旦登上高位,便不愿落下来,年轻过,便不舍得老去。历朝皆有求仙问道之人,也不乏炼丹求长生不老之人,本朝自然也不会例外啊。” “……原来如此。” 灵宗门的背后,竟然还有朝廷在撑腰么?以其创立时间来看,非独当今圣上,只怕是亡国之前的郡主就在暗中纵容或者支持他们的这种恶行,才致使自己见到的那棵树,如此狰狞可怖。 登云翼真能直【免歧义】插云霄,送人登仙吗,他不知道。乐家,卫家,以及其他不为所知的巫师世家,虽然精通各种强大的法术,却仍旧敌不过生死,就如同当年卫家被……乐栖身猛地吸了一口气,不敢再往下想。 “觉得可怕了?本王现在只是在山里做了些手脚,将来若是成了这天下的主人,照样要重蹈先人的覆辙,”宋甄诡秘地一笑,“那登云翼,可决不能出事。” 乐栖身将头埋得更低:“是。” *** 天气微有回暖,但终究是入了冬,行人都添了厚厚的衣物,也更留神台阶上的薄霜。 “哇!”“小心!” 手抓门框,指节都要抝断了才稳住身形,韩如诩还心惊肉跳,淬思已经笑得要倒地不起了。这台阶上的霜重又不是他的错!韩如诩没好气地白她一眼。 淬思笑够了,随手一扬:“主人在午睡,韩大人稍等一会儿再过去吧!” “那家伙何时又开始午睡了,连扁担都不如。”揉着手指,韩如诩骂道。 “扁担?我居然沦落到要和一截竹子比较了么?”真是名字提不得,卫檀衣从里院走了出来,身上披了一件大红的狐裘,衬着他素白的长衫分外扎眼。 韩如诩皱着眉看他坐下,挖苦:“你这是要嫁到哪户人家去做小,怎么这般寒碜?” 角落里,鹦鹉拍着翅膀叫唤:“做小!做小!寒碜!寒碜!”卫檀衣难得一见地苦笑了:“你当我乐意穿这么妖艳的红色?只是这么放着也可惜,毕竟是她的心意。” 这又让韩如诩给捕捉到:“他?你那师侄?哈哈,果然没甚眼光,挑这么个颜色。” “不是恕丞大人,是屏鸾大人,主人所有红色的衣物都是她给做的。”淬思存心把水搅混,坏笑着说道。 卫檀衣显然不想去就这个问题纠缠,接过淬思递来的白水,捧着暖了暖手:“韩大人今日登门,该不是还钱来了吧?” 哪壶不开提哪壶……韩如诩鼓起眼不作答,而是将收在怀里的木符拽了出来,托在手心里:“先前听你的口气,我一直以为师娘的灵魂留在这里头,结果并非如此。灵室山的事你是如何得知的?” “嗯,原来是兴师问罪来了,”花生般红裹白的店主端起惯有的微笑,“巫道本相通,稍加问询再做分析,答案自然得出来。为了替韩大人解开心结,卫某可是鞠躬尽瘁呕心沥血,谁想吃力不讨好,还要被问罪。” 韩如诩顿时头上起青筋:“你别乱扣帽子!我问你,这木符上是不是还有别人的魂魄?” 卫檀衣一偏头:“韩大人何出此言?” “我……” 早就在怀疑了不是吗,为何被下了销魂香看得见魂魄以后,那些冤魂一触碰到自己就会消散,那日返回京城的路上,为了解闷,又听他说了那顶花哨宝冠的故事,更加怀疑自己之所以平安无事,也是因为有木符护佑。 “我只是随便说说。”如果不是师娘,那会是谁在保护自己?可千万不要和那个和尚一样是个男人…… 卫檀衣笑了笑,摊手:“我至今都没看清过你那护身符上有些什么,怎么好回答你?” 犹豫,再犹豫。 “你可以看,但是我不能把它摘下来。”有本事你就勒断我的脖子。 终于得偿心愿触摸到那块木符,卫檀衣兴致高昂地将它翻来覆去看了几遍,直到伸着脖子的韩如诩累得背痛,龇牙咧嘴:“你看够了没有!”他才放手。 茶已点好,卫檀衣捧起茶杯轻轻吹着绿色的茶末,道:“木符一面刻着你师娘的名字,另一面刻着一种罕见的咒文,我回头再翻翻书,兴许能查出来上面的人是谁。” “咦?” “咦什么,难道你以为是那深爱你师娘的沉机道长?”卫檀衣一语中的,说出了他最害怕的事。那渚林和尚就没什么分辨能力,只要是戴上宝冠的人他都保护,那假如是有人把自己当成了重要的人守护,最可能的不就是沉机道长吗? 卫檀衣摇头:“不是,这块木符至少有三百年的历史了,因为材质特殊,才未腐坏,并非沉机道长所制——他所做的,不过是在上头刻上了心爱女子的名字罢了。” 还好不是,韩如诩松了口气。 “不过……韩大人究竟是希望他是,还是希望他不是呢?” “……多管闲事!” *** 屏退了暗卫,宣平帝在大殿深处伫立,脸上笑容如荡开涟漪般愈来愈深。 那棵树又活了过来,太好了,天不亡我,若能得以成仙,就是舍弃这万里江山也在所不惜。本就不是自己的东西,北旱南涝,日日都有操不完的心,劳不完的神,又有北萧西离压在上头难以翻身,这皇位,不要也罢! 激动之余,也没忘记眼下立刻需要做的事。 先得派人暗中保护起那棵树,不能叫别人发现,还得尽快找到适合的祭品,一定要赶在自己身体不行之前,赶在儿孙造反之前。 “朕偏要改写天命,逆天者,必昌!” ———— 难得废话一句,我那么纯洁的文,非得这么加入很多【免歧义】么……多么河蟹的世界||| ------------ 第二十一话:紫陌红尘拂面来,看雨回(一) 更新时间:2010-02-02 初雪在静谧的深夜造访了京城。 清晨起床来,推窗就看见院中素净的白色,枝头堆满落雪的枯树看上去倒更像是一道灰色的影子落在了院中。 再过些日子就过年了,不知今年可否告假还乡探望父母。 一转眼离开江陵已经这么多年了,连弟弟都成亲了,自己仍旧孑然一身。 倒也并不渴望成家,只是独自一人回江陵,多少有些不好看,韩家村从没出过什么官,自己直升做皇帝身边的侍卫,可谓是鲤跃龙门,许多年过去了却始终未得指婚,村里人会怎样说呢? 既想回家,又害怕回家。 婢女进门来替他更衣,他也就暂时收回了飘远的思绪。 江陵从不下雪,京城却每年都下,自己已然适应了北方的寒冷,不知那江南如酥小雨自己还记得几分。 近乡情反怯,或者,还是不回去了吧。 *** 接连下了几场雪,京城的街道上湿淋淋滑溜溜,除了送泔水的板车外,几乎看不到车辆,偶尔有外出的行人,也是步履谨慎,一手扶斗笠,一手攥蓑衣。 入鹿河边,却有一抹火红色久久伫立,一柄油纸伞撑在肩头,两眼望着冰冻的河面。 卫檀衣已经连续在这儿等了许多天,由于大雪不断,他担心式神找不到回掬月斋的路,便特意到河边来等它。出了店门要找一个无人注意的角落确实不容易,当初他就是在这儿放出了式神,不出意外,它还会先回到这儿。 不过这已经是第五天了,难道是被人给截下了? 正当他忧心忡忡地准备返回,天空中传来一声嘹亮的鸣叫,白鸟式神终于平安回来了。 “辛苦了,”卫檀衣举起一只胳膊让它停落,“师父,我是檀衣。” 那白鸟式神抖了抖小脑袋,忽然不知从何处发生人的声音:“檀衣啊,你叫式神传的话为师都听到了,至于你想知道的事,倒也并不是什么秘密,只是毕竟过去了近七百年,为师记得也不是很清楚了,但玉辞确实是为师的弟弟,这一点毋庸置疑。其余的,还是叫那位姑娘直接来烟渚山,为师亲自向她解释吧。” 话至此完了,卫檀衣皱起了眉。 唯一可以确定的只有自己一早猜到的事,淬思心心念念的病弱青年正是师父姬玉赋的亲弟弟,可再要说他去了哪里,灵魂是不是还在世间,又在何处,师父似乎也并不知情,或者觉得自己是外人不方便知道,打算亲口告诉淬思。 让淬思独自前往烟渚山显然是不可能的,脱去白纸制成的躯体,她只能在那片贝壳附近活动,若是以现在的人形出门,难说会不会遇上其他的巫师,到时候更加危险。 卫檀衣自己也没空陪她回山里去,他有自己必须要做的事,也有绝不回去的理由。 最好是……有谁能送她一程,不需要太远,哪怕是距离烟渚山十里二十里外都行,淬思不是普通的冤魂,短时间内她可以离开所依附的贝壳二十余里,到时候只要遇上宫里的弟子,拜托他们将贝壳拿上,问题便不存在了。 可关键是,谁送她呢? *** “他胆量倒不小,就不怕我杀了他吗?” 淬思听完他的话,冷笑道。得知主人冒着严寒到河边等式神,她确实大为感动,但这并不意味着她会因此原谅那个叫姬玉赋的人。 当年姬玉辞卧病在床,身边连个真心照拂的人都没有,而他却锦衣玉食,做着大少爷公子哥儿,现在更是还活在人间逍遥自在,这叫她怎能咽下一口气。 “师父修为极高,哪是你能对付得了的,”卫檀衣一点儿也不担心,喝了一口热茶,“当年的事究竟是如何,我不便多说,但无论如何师父绝不会是故意不管不问的。他连我和祸兮这样毫无亲缘,又身负血海深仇性格乖张的孩子都愿意悉心栽培,又怎会对自己的亲弟弟冷热无情。” 淬思仍旧冷笑:“或许他是要向我赔罪呢?谁都有无知的年纪,他收留你和容姑娘时已经是个老妖怪,若仍旧不懂事,那才是叫人笑掉大牙。” “你既然说了人有无知时,也就是信了我说的,并非有心吧?” “无知之人最是无情。” 说了半天淬思仍旧固执地认为姬玉赋当年刻意排挤亲弟弟,独享富贵荣华,卫檀衣无奈地苦笑:“随你怎么想好了,那个老家伙,就算是关心弟弟,只怕也腼腆得不敢去见他,那和故意冷落也并无差别。” 还待再说,店里却来了客人,淬思立刻变出笑脸迎上去,叫人丝毫看不出她刚刚才和店主争执不休。 来的却是太子府的下人,只看了她一眼,便径直到卫檀衣跟前,微微躬身:“卫公子,殿下请您入宫。” “哦?殿下怎么这时候想到找我,”卫檀衣好奇道,“可是有什么事要说?” 那人犹豫:“这……小的倒不好多说。” 听他这么支吾,卫檀衣明白一定有事,便引诱道:“卫某最近忙着盘点,久疏问候,不知殿下近来可是遇到烦心事,还望这位大哥点拨一二。”说着不动声色地塞给他一块银子。 拿人手短,那人收起了银子,也就直说了:“倒也没什么特别的事,只是殿下近这些日子来都闷闷不乐,只见得唉声叹气眉头紧锁,不知是为了什么。” 那便是找他去谈心了。卫檀衣略为安心,只要不是再谈些什么家国天下,朝堂宫廷,他也并非不愿意去。 “那就有劳带路了。” 留淬思看店门,卫檀衣再撑起伞,跟着东宫侍卫走了。 *** 与太子宋旌相识,是两年前,在江南的一艘画舫上。 那时的卫檀衣刚和师父姬玉赋大吵一架――虽说是吵架,也只是他单方面的发了脾气,那个心绪如死水一般的师父从头至尾就没说过一个字。气愤之余他连夜下了山,乘船顺江一直到了茂峰城。 恰巧宋旌也在茂峰,后来听他自己说是身负皇命,作为钦差去奖赏茂峰织造裘家。二人在茂峰垂影湖泛舟游览多日都不曾相遇,却在某个夜晚碰巧琴箫合奏,深感有缘,才叫船家将两艘船驶近,相互结识。 卫檀衣还记得当时自己苦闷的心情,自幼双亲皆亡的他即使到了二十岁也仍旧改不了暴躁的脾气,事情一旦不顺心,就不免陷入时不利我无法报仇的自我厌恶之中,和师父吵架也是因这个,尽管吵到后面,自己天花乱坠地指责了师父许多不是,现今回想起来,也觉过分。 家仇不得报,心中郁结,师妹负气离走,师父却不闻不问,同样令他心寒,自己再是大吵大闹,他也无动于衷,看上去又像是懦弱,又像是冷酷。只需一念,他就跑了出来。 白日里游山玩水倒也自在,夜里又愁肠百结,抑郁不得纾解,便吹起洞箫,籍以怀念过往,箫声何其悲凉,就连乘船的老汉也停下了船棹,叼着烟袋坐在船头。 开始只是隐约听到若有若无的琴声,后愈渐清晰,抚琴之人显然是和着他的曲调在弹奏,一曲终了,卫檀衣对那用同样深夜泛舟的人产生了兴趣。 时值初春,地处江南的茂峰夜里时常飘着毛毛细雨,卫檀衣在这头小舟上拱手做邀,对面灯火通明的画舫上走出几名侍卫,再是赭衣绾发的青年和身后为他撑伞的仆从。 由于乌云密布光线极差,卫檀衣看不清那青年的容貌,却清楚地看到那油纸伞上闪烁着他熟悉的荧光。 ―― 原诗:《玄都观桃花》,紫陌红尘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 ------------ 第二十一话:紫陌红尘拂面来,看雨回(二) 更新时间:2010-02-03 那是冤魂,虽不是特别强大,能在这样的夜里熠熠生辉,也绝不可小觑。 对知己的渴望以及对伞上冤魂的好奇,卫檀衣生平第一次主动接近了这样身份地位显赫的人。 而接受宋旌的建议,到京城里开一家古玩店,却是二人相识数月后的事了。 “这真是无巧不成书,我还阳十余年,察觉到我与旁人不同的,你还是第一个。”宋旌兴致勃勃地喝了一杯又一杯。 卫檀衣夹了一片青菜叶,淡淡笑道:“真命天子往往有异于常人的历练,在下略懂相面之术,大胆一猜,没想到真说中了殿下的遭遇。” 宋旌两眼发红:“你觉得我是真命天子?” 卫檀衣笑而不答,他便又自顾自说道:“天命无常,今日我能在这儿和你把酒言欢,明日或许就撒手人寰,醉死的也罢,被窥伺皇位的人暗杀的也罢,能有什么差别。” 那晚宋旌包下了整个酒家,一个人喝得烂醉如泥。席间他敞开心扉说了许多自己的事,说六岁时的死而复生,说自己满腔热忱要为国为民,说自己厌倦与兄弟间的斗争,等等,而卫檀衣始终面带微笑,不时地答一句,心里却在想着自己的事。 他要报仇。 无论等十年二十年,他一定要报仇,而为了报仇,他必须有远胜于现在的力量。 “檀衣,你不喝酒,想必爱茶,日后你若是得空进京来,我定把御贡滴露送给你。”醉醺醺间,宋旌许诺。 卫檀衣拱手谢过:“多谢殿下美意。只是听殿下所言,京城乃是非之地,在下只愿飘摇世外,恐怕难承恩赐。” “我又不叫你卷入那些恼人的斗争,”宋旌不耐烦地一挥手,“以你如炬慧眼,京城里那些古玩店恐怕都再难经营下去,不物尽其用,实在是可惜了。” 太子舍人凑上前来,在他耳边道:“殿下,时候不早了,再不回去,裘大人可能会担心。”宋旌这才迷迷糊糊嗯了一声,道:“备轿。”“是。” 时人好古,卫檀衣久居深山竟完全不知,今日听来,忽然觉得前方一片开阔,报仇之事也有了指望,由是对宋旌感激不尽,恭恭敬敬将他送上轿子后,又连夜赶回了烟渚山。 再次离开烟渚山时,他仿佛看见自己追逐多年的力量,正在那方小小的城池中挥手召唤。 ***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秦公子,你可知奴家已在此,等了你一千年。 垂影湖上,莲舟画舫,往来多风流才子,而我中意的,始终只有你一个。 曾记否,烟雨三月,八角亭中,你我那如同传说一般的邂逅。 我本商家女,家境殷实,父严母慈,是那众星捧月的大家闺秀,一日闲游湖畔,天公不作美降下大雨,困于亭中,是你将自己的伞让与我,又不肯留下姓名,是那油纸上的秦字告诉了我你的姓氏,让我在此后无数个日日夜夜,能够睹物思人,唤你一声秦公子。 亭中赠伞,你气度翩翩,谈吐自如,丝毫不见市井小民的猥琐促狭,你慷慨赠伞,不求回报,甚至不留名,让我深感这世间竟还有如此君子,此生若嫁,非秦公子莫属。 可你,为何从此无影无踪,父亲问遍了潍州豪门贫户,始终未得你的下落,母亲也劝我放弃,可我又怎能忘却你言笑间的温情。 若苍天有眼,我只求再见你一面,还伞与你,告诉你这一千年来,我是如何思念着你。 *** 东宫含苍阁。 左右庶子早备好了茶,以至于卫檀衣踏进门槛,立时两眼一亮:“春琴操。” “真是什么茶都瞒不过你的鼻子,”宋旌笑着迎出来,“父皇嫌那味道太淡,我便讨了些来,好与不好,总要叫你尝尝。” 卫檀衣亦笑:“殿下这番可是折杀我了,当初潍州唯一的一株春琴操,那可是皇太后都得省着喝的极品,却被殿下拿来打赏我,实是浪费。” 宋旌佯怒:“你这话可就不对了,茂峰是你我相逢之地,以这春琴操招待你,那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二人全然无事一般,和过去一样坐下品茶论诗,依然是宋旌说得多,谈江南书院的考生又给京里的大人们递了怎样的帖子,那些天子门生又写了怎样的华美辞赋,再谈相识那年的垂影湖,感慨颇多。 “自那以后,我也不曾再去茂峰,倒很是怀念那泛舟湖上赏山光水色的日子。”卫檀衣托着杯子悠悠道。 “我又何尝不是,茂峰好山好水,又有才子佳人的美丽传说,几个人不爱。” 听他这话,卫檀衣倒是心中一动。茂峰距离烟渚山不过百里,若是能套得宋旌代为转交贝壳,倒是也能够放心,只是他身为太子杂事繁多,只怕也抽不开身。 宋旌看他垂目不语,想他是有心事,便拍了拍他的胳膊:“前些日子我思索着要出宫走走,虽承蒙父皇信任,监国多年,对民情仍有许多不了解,打算年前去一趟江南,也就顺道欣赏冬天的垂影湖。如何,可愿与我同行?” “若果真如此便先谢过殿下了!”先答应下来,过后去与不去,他还能强迫不成,总要让淬思去一趟烟渚山,有宋旌一路,自己就可以留在茂峰,拜托他到山北萍水小镇将贝壳转交宫中弟子。 宋旌却不知他这些心思,听他答应,心下大为高兴,几个月前因韩如诩失踪一事玩笑开过头惹恼了他,自己虽然知错,却碍于面子不便道歉,是以冷淡了些日子,再派人去请他,若他肯来那自然是不介意了,若是不肯…… 皇叔宋甄私藏巫师之事逃不出他的眼睛,若要与他抗争到底,自己也决不能弱了。 檀衣啊檀衣,你若是肯为小王做事,小王便以知己相待,将来登基定然少不了你的好处;但你若是迟迟不肯表态,可别怪小王心狠手辣。 各怀鬼胎的二人又喝了几杯茶,直到少师前来催促,宋旌才依依不舍地送走卫檀衣,继续为那些天南海北的奏折烦恼。 这是他自己选择的路,要他屈居人下,继续过着仰人鼻息的日子,他做不到。死过一次的人,或是看破红尘,或是淡泊名利,若二者皆非,就是异常固执,过去的不到的偏要得到,不是自己的,那便抢过来! *** “太子殿下?主人,你再次令淬思刮目相看了。”淬思夸张地大惊小怪道。这也难怪,答案就在几千里之外的烟渚山中,仇人可能也在那儿,但自己却无法前去,她为此坐立难安了许多天,忽然听卫檀衣说宋旌会送她到萍水镇去,如何不惊喜。 卫檀衣苦笑:“你还是别挖苦我了,那人心里想的什么,我还是知道的,若是不给他一个答复,恐怕我就回不来了。” “什么答复?”韩如诩极不凑巧地这时候到了门口,随口就问。 “有个身份显赫的大人物要收主人去做小,主人正愁眉苦脸着呢。”淬思故意道。 韩如诩嘴角一抽,上下打量了一遍裹着大红狐裘的卫檀衣,丝毫不带同情心:“的确可怜,我本以为他至少也得嫁做正房,可惜啊可惜。” 他不挖苦还好,话音刚落,卫檀衣立刻反唇相讥:“我出身贫寒自然是只能做小,韩大人位高权重,怎么着也得做正房夫人,这便拭目以待了。”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淬思笑得腰都直不起来,连声道:“我这就去给韩大人做一身嫁衣裳。”气得韩如诩握刀柄的手都在发抖。 ------------ 第二十一话:紫陌红尘拂面来,看雨回(三) 更新时间:2010-02-04 “韩大人可要回家探望父母?”取笑过了,卫檀衣问道。 “不去!”这边气鼓鼓。 “哎呀,我本以为韩大人是个忠孝两不误的大丈夫,却还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连父母都不管了。” 韩如诩就差没将他提得双脚离地:“你再说一句废话我现在就送你去黄泉尽孝道!” 卫檀衣不为所动,仍旧微微笑:“太子殿下邀我下江南,韩大人若是想回家探望父母,借口保护殿下,既不短了俸禄又彰显了忠诚,可惜旁人在怎么想,韩大人也是个坚持自我原则决不妥协的人,是吧?” 他这么一说韩如诩果然脸色一变:“倒也……” “此次南下危险重重,若能护得太子安好那便是大功一件,回来少不了赏赐,届时韩大人欠本店的银子也就可以还上一部分,大善大善。” 单独陪同宋旌南下,前路难以预料,若是自己不肯助他,也许哪个月黑风高夜就被装麻袋喂了垂影湖的鱼,这可不是好看的死法。 一早盘算好的卫檀衣故意使激将法,要拖韩如诩一同,那样太子就会有所顾忌。但又因为韩如诩中途会改道去江陵,能有不在场的时机,多个人保护总是好的,宋旌应当不会拒绝。 韩如诩未察,当真跳进了圈套:“你还能想到这份上,有心了。” 诡计得逞,卫檀衣毫不掩饰得意的笑:“哪里,归省也是件光宗耀祖的事,我不过做个顺水人情罢了。”对面立刻又开始磨牙。 ***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你不会再来了吧?若非,为何我在湖边等了三日,你却始终不曾露面。 姑娘,我连你的芳名都不曾问,就接受了你赠伞之情,知恩不报非君子,可我已然等了你三天,天上连最后一丝乌云也消尽了,你怕是不会再来了吧? 我只是一介穷书生,赴京赶考路过此地,实在耽搁不起了。 我将伞托付给一位撑船的老大爷,若你回来寻伞,但愿你们能碰上,待我高中状元,再回来寻你。 怕只怕,小姐无心赠伞,书生多情牵恋。 罢了罢了,便是如此,也只应怪垂影湖风光旖旎,凡路过之人总难免沉溺于梦幻之中,举手之劳不以为意,受者记挂在心也不足为奇。 愿姑娘你能看到这封信,明白我的心意,也就足矣。 邹骏万里字。 *** 江南多雨,早晨还晴空万里,午后就像娃娃翻脸一般,噼里啪啦落下豆大的雨珠。 宋旌送出门来:“外边儿雨大,你这么出去定会淋湿了,来,拿上它。”说着叫下人将自己的油纸伞递了过去。 卫檀衣道了谢撑开伞,故作惊奇道:“秦?这不是裘家的伞吧?” “嗯,这是前些日子我到湖边散步时一位老渔夫给的,当时的天气也和这一样,说变就变,我问那位老人家可否载我一程,他便给了我这把伞,说是主人七八年都没来认领,还不如做个好事,就给我了。” 宋旌不甚在意地解释,听者却隐隐露出了笑意。 那伞上的女子,还是到了自己的手中。 回到住处,卫檀衣唤醒了她,方得知她姓温,早在千年以前――茂峰还叫做潍州时就离开人世,之所以羁留人间,无非是对当年赠伞之人念念不忘。 “七年前,我在湖边遇见一位与秦公子极为相似的书生,因不忍他落魄,便将伞暂借给他,谁知他如此痴心,在湖边苦等我三日,”温姓小姐细声道,“可惜我早已是死人,不忍心惊扰他的美梦,便一直隐而不现。” 卫檀衣了然,手指轻叩着桌面:“这么说你仍旧想见那位秦公子?” 温姓小姐点了点头:“正如那书生一心谢我,我的一颗心也早已系在那位公子身上,难以解脱,千年来,也曾想过罢了不见,却骗不过自己的心。” 如此,只要让你明白真相,就能释怀了吧?卫檀衣心里有了主意,便道:“既是如此,我便助你查清当年之事。” 温姓小姐惊喜:“公子此话当真?可……时过境迁,再如何查访?” “这你不必担心,我自有法子,”卫檀衣信心满满,这些日子一直在湖边游荡,见过不少羁留的冤魂,当年的事,已打听出了大概,“不过我也有求于你。” “公子请讲,只要我还能做得到,定不推辞。” 卫檀衣交叉十指托于颌下,微笑道:“待你心愿了却,魂将消散,我要将你千年来积蓄的力量收做己用。” 温姓小姐有些不解,但仍旧点头:“届时任凭公子处置。” *** 无论是出于何居心,宣平帝既准了宋旌南下游湖,又准了韩如诩随行,都是好事,挑了个晴天,一行人浩浩荡荡向着茂峰而去。 “我在外边儿挨饿受冻,他倒在马车内糕点吃着炉火烤着,这算什么!”韩如诩身为侍卫自然是骑着马在队伍前后巡视,一想到卫檀衣悠然地陪着太子乘坐马车,心里就一阵不平衡。 想到毕竟是他为自己争取到了这样一个回家的机会,又觉得自己似乎不该这么小肚鸡肠,只好把满腹牢骚压下,尽职尽责地保卫他们安全。 到了茂峰,卫檀衣暂留,宋旌履行承诺又向西走了一段,亲自将贝壳交给了一名约莫三十四五岁,书生扮相的男子,本以为再返回茂峰怎么也能较韩如诩早上三五天,却没想到那所谓回乡探望父母的人,压根没有离开过茂峰。 “韩大人怎么不在家里多陪父母些日子,放心,小王不会告诉父皇你擅离职守。”宋旌见他出来迎接心下大为吃惊,但又不便于表现出不满,只得开了个玩笑。 韩如诩却是面色凝重:“自古忠孝,忠君大于尽孝,卑职想过了,还是应当留下来保护殿下安全。” “嗯,韩大人有此心,小王甚感安慰。”心中不快,却难以对外人道出。 次日三人一同再游深冬的垂影湖,或者说,韩如诩辛苦护驾,那两人自在游湖。 深冬景致与初夏大为不同,湖畔荷花尽谢,水面难见一丝波澜,放眼望去仅有这一条画舫迤迤前行,破开湖面两道白浪。 “虽冬夏有别,却也大抵和两年前一样,湖上再见不到别的船只,”宋旌从窗口眺望着白茫茫的天与湖,颇为感慨地道,“也不知那温小姐现在怎样了。” 卫檀衣正在桌边点茶,闻言道:“人死形灭,执念消则灵魂散,温小姐自然是不在了,殿下又何必牵挂。” 宋旌点了点头,脸上却仍有苦闷之色,负手回到桌边坐下,看他动作。 片刻茶出,宋旌正要接过,忽然转向门口:“韩大人陪同我们一路辛苦了,这杯茶请韩大人先饮。” “这如何使得,保护殿下是备至的职责所在,谈不上辛苦。”韩如诩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恭维搞懵了,赶紧推辞,却见卫檀衣一手执杯,另一手似乎往杯中投了什么。对,他之前确实有说过…… 宋旌坚持要他先饮,他只得假意推辞几句,接过了那杯茶,太子赐座,他也就坐下来。 这家伙到底要搞什么名堂,韩如诩硬着头皮喝下了茶,并不觉得有何不适,倒是热茶驱散了体内的寒意,舒服多了。 船头船尾都有侍卫冒着严寒把守,唯有舱内三人围炉而坐,一个低头喝茶,一个侃侃而谈,还有一个始终带着暧昧不清的笑,目光在他们之间飘来飘去。 过了不一会儿,韩如诩忽然觉得全身无力,明白这就是卫檀衣所谓的“让你听故事,不过得受点罪”,于是干脆地趴在桌上,佯装中了迷药。 “韩大人?”宋旌见他晕过去心中是很高兴,却也不得不做出关心的样子,摇了摇他的肩。 “殿下不必费力了,我在茶中下了药,没有一炷香时间他醒不过来的。”对面暧昧的笑意终于演化成有特定含义的表情。 ------------ 第二十一话:紫陌红尘拂面来,看雨回(四) 更新时间:2010-02-05 卫檀衣捧着茶杯:“殿下这些天来数度欲言又止,檀衣斗胆猜测,是因韩大人在旁不便说话,所以特意在茶杯中下了药。”说着,做了个请讲的手势。 事情接二连三出乎意料,再是和他相识已久推心置腹,宋旌也不免有些戒备,抿着嘴不开口。 韩如诩趴着动弹不得,意识却很清醒,由于不能睁眼,他看不到那两人脸上的神情,所以拼命竖起耳朵,不放过一丁点儿动静。但令他烦躁的是,那两个人竟然好长时间都不发一语,等得他都要发疯了。 料到宋旌不敢再这样的情况下主动开口逼他摊牌,卫檀衣故作轻松地一笑:“殿下不必这么紧张,我又能拿你怎样呢?这湖上再无其他船只,我要是敢轻举妄动,不是很快就被外面的侍卫制服了吗?” 鬼话!韩如诩腹诽道,习武之人都能轻而易举地踏水返回岸上,就凭你那个鬼魅一般的轻功,飞回京城怕也不是不可能。 宋旌显然是不知道卫檀衣会轻功,似乎松了口气:“我既然把你当朋友,便不会处处防你,只是韩大人毕竟是朝廷命官,这么把他药倒了,过后可怎么解释?” “他会明白的,什么话可以听,什么话不可以。” 又确认了一遍韩如诩确实昏迷不醒,宋旌叹了口气,开口道:“其实,前些日子父皇有意为我指婚户部尚书的女儿,但我拒绝了。我过去不曾向你提起过吧,我已有心仪的女子,即使过去数百年,也无法抛下她娶另外一人。” *** 我本将心托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如何不恨啊! 我看你衣衫褴褛遍身是伤,好心好意收留你,数月来细心照料你,而你,你却是那恩将仇报狼心狗肺的混账! 人说寡妇门前是非多,我新婚守寡至今六年,一直安分做人,从没做过任何愧对良心的事,怎奈苍天无眼,竟还是叫我遇上了你这么个无耻下流之徒!吃我喝我,还借着酒兴强【不得已断开】暴我,将我的尸体砍成碎块喂了全村的狗,你叫我怎能不恨! 原以为你饱读诗书是个文人,最不济也知书达理,懂分寸知进退,谁知还是叫娘说中了,你就是那披着人皮的豺狼,伪善的笑脸背后,根本不是人的心肝。 你自称是进京赶考的书生,半路遭遇山贼侥幸活了下来,却被抢了盘缠还添了一身的伤,可笑我居然信了你,你伤好后仍旧留你在家住,为了你能安心读书,我白天都出门做事,帮人洗涮,粗糙了一双手。 你含情脉脉对我说不介意我曾嫁做人妇,愿与我终身相伴,只待金榜题名时,我便荣升诰命夫人。在那天到来之前,我一直坚信你是个有情有意有礼有节的男儿,虽与我同住一个屋檐下,却从未有逾越之举,谁知那不过是你的伪装,在我为你准备好赴京的盘缠的当晚,你就过河拆桥,全然不留半分情面。 教我如何能不恨! 我秦荫对天起誓,不将你找到碎尸万段,绝不瞑目! *** “檀衣,方、方才那是……是什么?” 宋旌吃惊地望着刚收起小瓷瓶的卫檀衣,脱口问出。 卫檀衣猛地转过身来,满脸惊诧,嘴唇嚅动却不知作何答复。这个时候宋旌还独自到湖边来,完全在他的意料之外,被他看见的法术虽不起眼,要蒙混过去却也不易,在这么个禁一切法术的王朝,在太子眼前作法,不啻自寻死路。 “檀衣你别误会,我只是好奇,先前确实有一名女子在你身旁……对不对?怎么一转眼就不见了,她、她是鬼?”宋旌见他发愣,赶紧摆摆手上前,“我不会将此事告诉别人,更不会对父皇提起,你不必紧张。” 二人各自撑伞,在雨中伫立许久。卫檀衣心中转过千百念头,最后苦笑:“既然都被看到了,再瞒下去也没什么意思了吧?不错,刚才那温小姐确是女鬼,因为无法承受心爱之人竟是嗜血凶暴的杀人狂这一事实而伤心欲绝,最后消失不见了。”少顿,又道:“殿下既然能看得见,想必自己也有与众不同的遭遇了,阴阳眼可不是人人都有。” 宋旌目不转睛地望了他一会儿,唇边慢慢浮上微笑:“你说的不错,我在六岁那年大病一场,几乎是从鬼门关硬闯了回来。许是死过一次的人就能看得见这些东西了吧!” “怕不只是那样吧,”卫檀衣冷冷道,“我听说年龄太小的孩子魂魄离体,四周徘徊着的孤魂野鬼就会蜂拥而至争夺那具肉体,你早就不是当年的宋旌了。” 被他看到自己施展法术,抓到把柄,宋旌大概自以为今后可以借此要挟他,可惜他也不是省油的灯,同样能抓得到把柄,让这个太子对自己忌惮三分。 “你这话可奇怪,我是不是原来的宋旌,你又怎么会知道?” “我当然知道。” 卫檀衣不动声色地看着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话:“因为我是卫家的人。” 对面的宋旌一下子就明白过来这句话背后的含义,赶紧承认:“不错,真正的宋旌早已经在那场宫斗中做了牺牲品,这具身体现在是我的。” 卫家。宋旌自己也没想到他是卫家的后人,不禁为自己的草率暴露懊悔。他可以看得见伞上的冤魂,也察觉到卫檀衣接近他是冲着那把伞而来,因而特意将伞给他,暗自跟随在后,要看看他是不是早已销声匿迹的一位巫师。 答案自然是令他满意的,卫檀衣面对扑面杀来的一名红衣厉鬼毫不畏惧,三两下就将她摆平,囚禁于伞中,而后更将一名身影缥缈的女子收入了瓶中,这一切除了巫师再无人能做得到,他怕也只敢在这夜深人静之时施法,自己的辛劳总算有了回报。 ――正这么想着,丝毫没想到,既然是巫师,当然会知道怎样的人才能看到鬼魂。 这会变成宋旌苦笑了:“我掩藏了十几年都无人察觉,今天却被你识破了,看来你我确实有缘,不好好喝一杯实在说不过去。” 卫檀衣却笑得拒人千里:“殿下当真记性不好,我从不沾酒,这话初见那晚就说过了。”一时尴尬,他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忽又笑道:“不过无妨,我也有意到酒家讨一碗热汤。” *** 这绝对是韩如诩一辈子听到的最不可思议的故事。 “太子被调包了,现在那身体里的是别人――你不是开玩笑吧?” 回到京城后,太子忽然间变得更加客气,以什么一路上辛苦了之类蹩脚的理由给他送了许多东西,还在宣平帝面前说了他许多好话,搞得他心惊胆战,每天都拎着心做事。好在宣平帝似乎不疑有他,他才松了口气。 哪知刚放回肚子里的心又被卫檀衣故弄玄虚后道出的真相吓得提到了嗓子眼。 “当然不是玩笑,你那天自己也听到了吧。”卫檀衣翘起小指将一块碾不碎的叶脉挑了出去。 “……我以为那是夸张之词。”几百年什么的。 淬思不在店里,再是天冷店主也得自己点茶,卫檀衣似乎对这个状况很是叹息。“回来以后他对你好得不大正常吧?虽然有点过头,还算在我的算计之内,你虽然没能回家看望父母,但也称得上是受益匪浅,而托你的福,我又逃过一劫,短时间内他都不会再找我的麻烦了。” 韩如诩睨他:“如何,你是不是也得有所表示,比如把那欠条减半。” “唔,”卫檀衣煞有介事地点头,“韩大人如此了解我,实在是不胜荣幸。不过即使减半,韩大人怕也是要还上一辈子,不如收拾好家当细软,一顶花轿嫁进卫家,也就抵去那三千两银子。” “你放屁!我堂堂七尺男儿,难道就值三千两银子!”韩如诩差点被他气晕过去。 卫檀衣眉一挑:“嫌少?” “废话!……啊!老子现在就送你去见祖宗!!!” ------------ 第二十二话: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一) 更新时间:2010-02-06 孟春时节,莺燕啼婉转,桃李惹芳菲,宣州定葵府因出产春琴操而名声大振,每逢四月总有茶贩自天南海北赶来,每两的价格曾哄抬至五百两银子。今年也不例外,早在三月末,定葵大小客栈就被预订一空,除了茶贩,还有赶着来参加春茶祭的异乡人。 然后定葵第一大家的姬家却似不屑于与旁人争抢这茶的生意,早在两代人以前就开始做起了药材经营的买卖,由于城中只此一家,定葵又是南来北往的交通要道,普普通通的药材生意也做得红红火火。 姬家世世代代生活在定葵,如同一颗盘根错节的老树,又逢这政权频繁更迭的乱世,势力范围几乎覆盖了整个宣州,房宅更是遍布各处,算得上是土皇帝了。 而就在姬家得势人人称羡时,又传出姬家大少爷跑到什么山里拜了隐世高人为师,不打算继承祖宗留下的庞大家业的传闻。 “这可真奇了,姬家老爷竟也不管他?”卖豆花的中年汉子用破草帽扇着凉,皱起眉道。 对面煎大饼的矮个子一面擦汗一面笑:“兴许人又打算改行,过上二十来年姬家成了江湖第一大家也难说。”相邻的几个摊客人都笑了。 卖豆花的摸摸下颌:“这倒也难说,姬家人事事走在前头,也是人有本事。” “你们想过没,”凉皮摊摊主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白抹布往肩上一搭,“姬家的少爷跑去闯江湖了,没个十年八载是不成的吧?这家里头的药材生意可怎么办,交给谁?” 这话说得大家都好奇起来,人人都知道姬家当辈就一根独苗,据说当年侧室给添过一个小儿子,还不满周岁就夭折了,全家上下都格外宠爱那个独子,念书时候光是教抚琴的先生都有三个。他要是拜师学艺去了,这家里的事儿可谁来管? “许是要变卖了吧,筹措些银钱,将来好建立武林第一庄什么的。”扎草鞋的老伯道。 矮个子惊叹:“谁担得起这么大的药材生意?” 卖凉皮的小伙子挤眉弄眼,故作神秘道:“其实啊,我听人们这么说,姬家其实是给人骗了,亏大发了,没钱再做下去了,可这瘦死的骆驼不能比马还小不是?总得体体面面地改行,这才有少爷拜师学艺去了这一说。” 众人好像停了什么大秘密一般“哦”声此起彼伏,卖豆花的抹抹鼻下的汗:“这么说姬家那少爷还在定葵?” “那当然,我昨日还见着他,带着仆人在街上晃悠着呢。” “哎呀呀那可是不得了了,姬家要是倒了,往后定葵城里谁说了算,非闹起来不可。”老伯这辈子见多了尔虞我诈你争我抢,闻言叹气摇头。 在场无人不为之唏嘘,却不知那小伙子所言也不过是一家之词,姬家那少爷这几天确实在家中,而且是刚回来没多久。 “少爷,少爷那边去不得啊!”小厮书儿陪自家少爷四处闲逛,一天下来已经累得够呛,这才刚回家,得知老爷夫人到寺里还原去了,少爷立刻就往西边儿那小院走去,慌得他赶忙阻拦。 “为何去不得,我不过是想去看看玉辞,看他身体好些了没,回来这些天了,爹娘都在不让我去,现在不正是机会?”少年不满地回头望着书儿。 书儿用力擦着汗,气喘吁吁道:“少爷既然知道老爷夫人不让去,又何必为难小的。那西院都几年没人去了,少爷您也别去赶这晦气,赶紧回屋歇着吧。” 少年皱眉:“这怎么叫赶晦气呢?玉辞只不过体弱多病,他也是爹的儿子,是姬家的少爷,怎么被你这么一说,好像家里关了个什么怪物似的。” 这叫他可怎么跟少爷说是好,书儿抓耳挠腮半天,苦着脸道:“少爷,您还是跟小的回去吧,回房里歇着,小的偷偷跟您说点事儿,您听了,保证就不再想去了。” “……也罢,我若是想去,凭你也拦不住,走吧,暂且回去。”少年也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何事,便跟着他回自个儿小院去了。 殊不知,那西院的漏窗内,有一个瘦小的身影一闪而过,刚才他们的话半个字没听见,少年正转身离开的动作却是实实在在看在了眼里。 那瘦小的身躯,完全看不出是个十二三岁的少年,洗得发白的青衫罩着骨瘦如柴的身躯,好像一只灯笼般在院中飘过。 连大哥也不愿来看他。 懂事以来,他就没见过自己的母亲,有时想到她在外面过着锦衣玉食的日子,他就在心里恨,恨她冷酷无情抛下自己的亲生儿子不管不顾。父亲更是从没见过面,只是个存在于字面上的人。除去那些被迫来照顾他的人,在他记忆里留下了些许痕迹的,就是自己的大哥,姬玉赋。 他知道自己未足月,生下来就很孱弱,几乎是在药炉里长大的,冬春之交咳嗽总是缠着他不放,夏天又难受得吃不下饭,唯一能稍微舒服一些的秋天总是转瞬就过去,一入冬自己又要卧床不起。 身边照顾的人都很怕自己,怕和他挨近了也会生病――这样的担心不是没道理的,他的奶娘就是得了和他很像的病,没熬过那个冬天就去了。为此,药总是放在距他有段距离的矮凳上,服侍他沐浴的人也总是愁眉苦脸,飞快地做完事儿就逃走。 但是大哥并不会那样,小时候他总是会到病床前来,给他讲先生今天教了什么,夫人的婢女又犯傻做了什么可笑的事,还给他带来些好玩的小东西,虽然大都被下人拿了去。 几年前大哥突然不来看他了,他苦苦哀求之下才得知原来大哥是被父亲送去习武了,并不是不要他了,安下心来,便日日期盼着,盼他早些回来。 而如今看来,竟是连那个温柔爱笑的大哥都不要他了。 瘦弱的少年抱紧了肩,仿佛那微醺的春风也能冻得他发抖。他是不能离开西院的,所有的下人都这么对他说,他从来不觉得自己是这个家的主人,因为每个人都比他更自由。 大哥有自己所没有的健康,不仅如此,还有无边无际的自由,可以学任何他想学的东西,识文断字,抚琴咏诗,甚至飞檐走壁……他如此富有,如此富有的大哥也不要他了。 一想到这些,他禁不住要疯狂。 ―― 原诗:《全唐诗补编》,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君好 ------------ 第二十二话: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二) 更新时间:2010-02-07 贝壳被交到了一只干净的手掌中,淬思看那东宫侍卫走远了,这才从贝壳中慢吞吞地出来。宋旌所谓答应亲自送到,也不过是亲自陪着来到了萍水镇,自始至终没有亲手触碰到那形状古怪的贝壳。 确实形状古怪,此刻捧着贝壳的男子也有此感,转着掌心看了几回,口中啧啧有声。 淬思见他不看自己,心里对姬玉赋以及那什么抚琴宫的成见更深了些,表面不动声色,微微欠身:“请先生带路。” 谁知那男子虽是一副书生扮相,却是半点不懂为人礼节,对她的话全然无动于衷,笑着自言自语:“也不知屏鸾看了会作何想,一定要说这贝壳一没形状二没颜色,我可得躲着她。” 听他这番话,淬思一阵怒从心起,若不是她现在没有躯体,定要扇这男人几个耳光。卫檀衣于她有恩,她敬之如神,但这姬玉赋,以及他手下这目中无人的书生,她没有半分必要礼待。 “也不知这贝壳什么来头,非得学生自下山迎接。”说着,男子终于反身上山,手握贝壳藏于袖中。 淬思不做声,跟在他身后飘上了烟渚山。 这是深冬的清晨,山中雾霭阵阵,几乎看不清地上的小路,而男子却像是记得方向和步数,几步一转忽上忽下,直至眼前豁然开朗,淬思才吃惊地发现那山岚已在脚下,石阶蜿蜒而上,指向一座并不高的山门。 自己还活着的时候就曾数度耳闻的抚琴宫,她才一分神,男子已然大步朝前去,也没有等她或者催她的意思。 前庭比想象中更加安静,只有极少数仆人打扮的小童打扫着积雪,眼前的景色安静得如同一幅画。那些小童见了书生扮相的男子,均停下扫帚行礼:“二宫主。”淬思这才恍悟这名男子就是卫檀衣口中抚琴宫二宫主裴少音。 “宫主现在何处?”裴少音问道。 一名小童遥遥一指:“宫主为了接待客人专程到疏风阁沐浴去了,交代说二宫主回来了,就带客人到暖玉堂去,三宫主会在那儿等候。”男子才一点头,另一名表情顽皮的小童笑嘻嘻地问道:“二宫主,怎么不见客人呢?” 裴少音苦笑:“哪有什么客人,迎回来一枚贝壳。”小童们立刻涌上来七嘴八舌地吵着要看,他背着手只是不让。 “裴少音,你怎么独自一人回来了?客人呢?”一道响亮的女声劈来,小童们赶忙各自拿起扫帚干活,男子则面带无奈地一摊手:“顾三宫主的狮子吼果真是了得,就连学生也要敬畏三分,或者学生去和宫主商量,抚琴宫只需要一位三宫主就足以,学生落得个清闲,也好有些闲暇到处走走。” 一身红衣的女子眉发倒竖,几步走上前来:“谁与你贫嘴,宫主遣你下山接客人,你怎么独自回来了?” 裴少音摊开手心:“客人在这儿呢。” 女子低头一看,脱口而出:“这是什么东西?” “嘘!别乱说话,万一这贝壳通人性,回头咬你呢!” 刚伸出的手霎时缩了回来,女子瞪眼:“裴少音你少给我装神弄鬼!” 一旁的淬思反而笑了。原来竟是她误会了,原以为卫檀衣出身抚琴宫,这边想必人人是巫师,而今看来,这一路上来不独裴少音看不到她。眼前这红衣女子不用猜也知道是三宫主顾屏鸾,那个喜欢给卫容师兄妹俩塞各式红衣的奇怪前辈。 二人一通拌嘴,硝烟四起却也温馨,看的淬思心生羡慕,只不知他们是何关系,能如此亲厚,那红衣女子甚至几次举拳佯作要打,明知她不会下手男子还是赶紧躲开来,旁人看来倒是默契无间。 “不管宫主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我们先到暖玉堂去,宫主屏退了左右,一时半会儿怕是出不来了。横竖这客人不喝茶,你就着那水洗洗手,冻得跟腌萝卜似的。”顾屏鸾鄙夷地看了他一眼。 裴少音哈哈笑:“多谢顾三宫主挂心,学生这就去。” 暖玉堂建在烟渚山的温泉边,即使这寒冬腊月的也依然湿气扑面异常温暖。 淬思跟着飘进了房中,见那里头摆放着一套复杂程度比起掬月斋有过之而无不及的茶器,总算有了些安定感――至少这喝茶的执念是一致的。 过了许久,桌边的裴少音都开始打瞌睡,门外才传来咚咚咚的脚步声,他惊醒过来坐直身体,就看见雕花木门咣当一声开了,一名黑衣男子闯了进来。 那年岁至多三十出头的样子,黑衣滑稽地穿戴在身,一头长发还湿嗒嗒地往下滴水。 “宫主!”裴少音赶忙迎上去,若不是他这一声,淬思绝不会把眼前这人当成抚琴宫的宫主――待人温谦的二宫主,火爆易怒的三宫主,二人形成互补,怎么也想不到这正主如此邋遢。 裴少音迅速替他整理衣襟:“宫主怎么这样子就出来了?” 姬玉赋拍了拍自己的额头:“许久没这么早起,竟在浴池里睡了过去,若不是屏鸾见我不出来在外头猛敲门,还不知我何时才能醒来。” “噗!”淬思笑出声来,立刻捂住了嘴。可姬玉赋已经看到了她,歉意地点了点头:“叫姑娘见笑了。”淬思知道他定是能看得见自己,也不吃惊,略一点头不说话,倒是裴少音讶然:“什么姑娘?” “那不是……唉,你是看不见的,我竟然大意了。”姬玉赋摆手示意他不用再替他理腰带:“去把元舒叫来,他知道该做什么。” 不多时,元舒敲门入内,先向姬玉赋行礼,再对淬思躬了躬身:“元舒手艺不精,还望姐姐不要见笑。”说着取出剪好的白纸,学着卫檀衣的模样默念着咒语抛出,淬思终于有了暂时的躯体,似乎不太合身,但她笑着对元舒道了谢,以他资历之短,能做到这个程度已属不易。 这一会儿工夫,姬玉赋已在桌边坐下,不顾一头湿淋淋的长发,就要为她点茶。 “……先生不像是个做事儿的人,还是放着罢。”淬思本是怀着质问的心而来,却被他这番忙活闹得实在是气不起来,又看他笨手笨脚拿了这个忘了那个,终于还是开口。 ------------ 第二十二话: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三) 更新时间:2010-02-08 长生不老,无人不向往,无人不期盼,或炼丹寻药,或访仙问道,千百年来世人苦苦探索着,为求长生甚至不惜抛妻弃子散尽千金。 与天地同寿?那不过是笑谈,若成了真,身旁的人都死去,自己竟不会害怕,不会寂寞?阅尽红尘悲欢与人生起落,再求一死,只怕也并不容易。 不会老,不会死。 不,那决不是幸福,与其说不会老不会死,毋宁说不许老不许死。百年千年来世事皆变更,人却好似被遗弃般毫无变化,所熟知的成了竹刻绢写的历史,所心爱的化作午夜梦回的泪痕,孤零零地,在湍急的河流中伫立。 再难过,再痛苦,再忍无可忍,也不能死,不许死,死了就是对当初愿望的背叛。 终于还是想死了吗? 可惜已经无法回头了。 *** 热腾腾的茶递了过来,姬玉赋满面含笑地双手接过:“我看姑娘动作熟练,想必檀衣在京城受你关照不少。” 淬思但笑不语,很快将茶器冲洗干净码放整齐。 “檀衣已经是我第三次收的徒弟,可惜怎样教育才算恰当,我这个人却是屡教不改,”见她不语,姬玉赋便就着二人都熟悉的话题说下去,“大概该如何待人接物,我总是不通透的。就好比当年……抱歉,我这么说,绝没有为自己开脱的意思。” 淬思拢手端坐,淡然道:“当年的事如何我并不知晓,是否为自己开脱,全凭你的良心。” 黑衣男子显得有些无奈,修长的手指拢了拢额发:“事情都过去这么多年,说谎毫无意义。说句不客气的话,就算你发怒,又能奈我何?” 堂中一片沉默,淬思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姬玉赋轻轻吹散热气品着烟渚山特产的泊烟渚。 “我大约是在六岁时候被先考送到了这儿,跟随师父习武,这抚琴宫的规矩,每人同时只许带领两名弟子,我很幸运地被师父留下了,那时并未多想,也不知道父亲意欲如何,只是每日练功。”茶尽,他才以回忆的口吻开始讲述。 “十三岁那年师父收到父亲的信函,说是母亲想念我,要我回家一转,我就回到了定葵。见过了父母亲后,我问起玉辞,因我知道他身体一向不好,不知这些年他是否有好转,能不能上学了。母亲眼神躲闪言辞含糊不肯明说,父亲则只命令我,不许到西院去。玉辞比我小了两岁,是父亲的侧室所出,他的生母其实在他出生几年后就去世了,只不过那时玉辞被送到西院单独抚养,所以可能并不知情吧。他总是大病小病不断,许是怕把病传给别人,父亲才这么决定的。 “我离家拜师之前,每隔一段时间都可以去看他,所以对父亲的命令并不当一回事,一日趁着父母亲都去寺里还愿,就想进去看看他。” 淬思抬起头:“最后还是未去吧?” 姬玉赋微微颔首,声音有些怅然:“书儿――我家的小厮,他拦住了我,说是要跟我说说玉辞这些年的事,叫我听完再决定去不去,我心想能听一听也好,去看玉辞并不急于这一时半会儿,就跟他回到房里。他对我说了些恐怖的事,大概以为我会害怕,没想到我反而当晚趁黑溜出了房间。然而知子莫若父,父亲竟然在西院门口等着我,我挨了一顿训斥,还是没能进去。” 恐怖的事?淬思好奇,但并不打算问,听着他继续说。 “我当时故意装出一副悔过的样子,大声保证再也不去了,就想等父亲放松警惕改天再来,谁知第二天一早玉辞就被送出了家门。我鞋都没穿就追出门去,门房好心告诉我二少爷天都没亮就被抱上马车送走了,至于去了哪里,他也不清楚。” 他按了按眉心:“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能见到他,因为赤脚乱跑的事我被关了三天禁闭,等到能出门了,全家上下都被下了禁言令,谁敢告诉我关于玉辞的事就会被撵出宣州。书儿就因为说了些不该说的话,同样被赶到了不知什么地方去。” *** 马车内铺着厚厚的毯子,角落里还有一只炉子在供暖,若不是颠簸得难受,我不会觉得这是一场放逐。 手伸五指有长短,龙生九子各不同,就算是亲兄弟,境遇也能天差地别。 车厢里的空气很浑浊,我想叫嬷嬷把车窗打开,却忍不住咳嗽了几声,嬷嬷蹲在炉边扇火,听我咳嗽吓得差点滚到车外。 凭什么他生龙活虎而我弱不禁风,凭什么他离开家是为了习武,而我离开家就是为了还别人清静? 我都听到了。敬爱的父亲大人啊,如果有可能,我真想亲口问问你,我究竟是不是你的儿子,我终年与病榻为伴,你是否曾真正关心我?我就是个病秧子,是个会害死人的妖魔,是个该被关在黑暗里的怪物,是个根本不会痊愈的废人,这些就是你对你的亲生儿子的全部说辞? 为了断绝大哥来看我的念头,你狠心地将我送出家门,放逐到目的地不明的远方。 那是狠心吗,也许对你而言,那不过是一场权衡,与什么父慈子孝全然无关,放弃我犹如放弃一粒米一棵草那么轻松。 还有你,我心心念念着的大哥,姬玉赋,你白天的离去让我愤怒,夜里又在父亲面前发誓再也不会来看我,再也不会管我生死,你们究竟为何这么恨我,仅仅因为我一副病躯,辱没了姬家几百年来良医药商的好名声吗? 父亲从来对我无情,我想我无需乞求他的怜悯,只有你,什么都比我好的大哥,什么都比我好,还要狠狠践踏我的大哥,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 原来你过去对我的好,不过是可怜我,你给我带来的种种欢乐,不过是为了衬托出你我的差别,你真是父亲的好儿子,我的好哥哥,为了姬家的未来,可以狠得下心来杀了自己的弟弟。 我姬玉辞对天起誓,只要有一口水一粒米,我就要活下去,只要活在这世上一天,我都要恨你,用我的怨恨化作春天的惊雷,夏天的烈日,秋天的暴雨,冬天的寒风,永无休止地折磨你! ―― 今天老爸生日……愿他永远年轻! ------------ 第二十二话: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四) 更新时间:2010-02-09 “暂时想不起什么了,所以……” 因为姬玉赋如是说,淬思离开了暖玉堂,到宫中各处走动。 前来的陪同的是元舒,许是考虑到他与淬思见过面,又自称将来要永远追随卫檀衣,淬思对他不会有厌恶情绪。 “宫主吩咐过,姐姐想上哪儿都行,抚琴宫中本就没有禁地,只是书斋这样的一些地方宫主不喜欢外人进去,如果有人阻拦,我会向他们解释。”元舒才来了不过大半年,已对这儿的一切十分熟悉,在淬思面前一副愿尽地主之谊的样子,倒是很讨淬思喜欢。 卫檀衣对自己的师父也颇有微词,因此谈到成长地的时候并不多,但淬思还是记住了几位重要人物的名字,二宫主裴少音和三宫主顾屏鸾一对欢喜冤家,元舒的师父――虽然年纪大却要管卫檀衣叫师叔的恕丞,还有…… “容姑娘回来过吗?”仅仅是好奇,也就这么问了,哪知元舒如临大敌一般赶紧向她比划噤声:“嘘!千万别让宫主听到任何关于容姑娘的事,否则会惹大祸的!姐姐有所不知,宫里没人敢提到她。” 淬思诧异:“为何?”卫檀衣偶尔提及自己的小师妹,虽然也是抱怨连天,却紧接着就会转为对师父的责备,怎么听都该是姬玉赋欠了自己徒儿的,为何别人提到她反而不乐意听,难不成是心虚? 元舒孩子气地耸耸肩:“这我可就不得而知了,不止我,师父也不清楚,知道这件事原委的,怕事只有三位宫主和少主。” 这姬玉赋,亏欠的人还真不少,这么想着,淬思不再问:“带我去主人过去去过的地方吧,你们宫主的书斋什么的,兴许只有毛贼才有兴趣。” “哈哈,我一定会把姐姐的话告诉师父的。”原书的师傅恕丞虽师承抚琴宫最厉害的杀手,姬玉赋的长徒华婴,自己却是个飞贼,无所不能偷。元舒说起自己的师父亦是眉飞色舞:“姐姐你有所不知,我听三宫主说起过师父当年出师的考验,宫主将一粒做了记号的樱桃藏在茶杯中,茶杯藏在木匣中,木匣由三宫主的母亲亲自抱着,再由宫中当时最厉害的几名弟子围守,限时一天内师父必须将樱桃带到宫主面前。” “哦?”淬思有了兴趣,追问,“这么层层看护,恕丞大人怕是拿不到了吧?” 元舒得意地一叉腰:“一天时间过去了,大家都以为师父做不到,盒子被严密守护着抬到了宫主面前。宫主知道师父在自个儿房中睡了一整天,就质问他为何不把历练当一回事,可他一脸正经地说自己已经将樱桃拿到手了。” 在自己房中睡了一整天,还拿到了被层层看护的樱桃,这怎么可能嘛。淬思微微撅起嘴摇了摇头:“他怎么做到的?” “师父啊,趁着宫主打开盒子的那一刹那,将樱桃偷走了!” “……虽然耍诈,恕丞大人倒也真有妙手空空,在人眼皮下迅速得手。” 说笑间元舒带她来到了归雁亭。归雁亭位于烟渚山顶峰之上,俯瞰西面皆是云雾翻滚,寒冬时节更是白茫茫看不到尽头,仿佛已来到天之极,超脱了生与死。 淬思不知不觉走到崖边,一手抚上斑驳了红漆的角柱,喃喃自语道:“玉辞公子只怕一生都不曾看到过这般绝顶凌云的景色。” 元舒并不知道她口中的玉辞公子是何人,只说:“我听师父说,少主刚来到宫中的一年内,几乎每天都到这儿来,一呆就是一整天,有几次甚至是天黑以后被宫主抱回房里去的。” “那人还有这样柔情的一面?”淬思惊讶不已。 “是少主幼时的样子让人无法不怜惜吧!”元舒忽然低下了嗓门,“我曾以为世上再没有比我更可怜的孩子,却没想到少主他像我这么大的时候,也已经……” 他没说出口的话,淬思心知肚明,便上前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将来你学成出师后,不就可以陪伴他了吗,到那时主人就不再是孑然一身,而有值得信赖的人了。” 元舒用力点了点头:“我此生都将追随少主,永不离弃。” 淬思笑了,伸手刮了刮他的鼻子:“你当是对情人发誓呢!什么永不离弃,你能有这份心意,让他不必感觉到自己孤单一人,我想就足够了。” 她明白,那比她小了六百多岁的青年究竟想要什么,什么才能够填补当年的杀戮给他留下的创伤。当他来到这归雁亭时,一定被眼前这种高且空茫的感受震慑了心神,那种俯瞰众生的寂寥感,天命单薄无力的无助感,在那一刹那,一定在他的胸口激荡,反复提醒他是谁让他失去了一切,包括…… “姐姐,你还活着的时候,是做什么的?”元舒忽然问道。 淬思怔了怔:“我?我那时……”都快要不记得了吧,生命仿佛在遇见那羸弱的姬玉辞之后才真正开始,第一次有了牵挂,明白了什么叫心疼。“已经太久了,不记得了。不过曾有一段时间,我附在一只燕子身上。” “真的啊!”元舒露出羡慕的神情,“在天上飞的感觉一定非常快乐!” 淬思觉得自己在苦笑,因为她第一次随着燕群到南方过冬后,心就留在了那小小的房屋内,回忆不起飞的滋味。 见她不回答,元舒又问:“那姐姐来找宫主是为了什么事,可以跟我说吗?” “并没有什么不可以的。” 她回头望了望白茫茫的天际,轻声道:“我来找一个人,虽然他早就死了,但一定也和我一样羁留在阳世不肯离去,只要有一线希望,我都要找。” 元舒抱起胳膊:“你怎么知道他一定就死了呢?宫主据说也活了几百年,不还是那么年轻,说明有人可以长生不老啊!” “哼,”淬思冷笑,“即使有这么好的事,也一定是被你们宫主占了去,玉辞公子从来就什么都没有。”除了我,他什么都没有。 元舒不明白她为何突然动怒,识趣地不再说话。 除了我他一无所有,所以,叫我再如何能舍下。 ------------ 第二十二话: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五) 更新时间:2010-02-10 “恕丞你回来啦!有没有带什么好玩的回来?” 恕丞刚踏进山门,红衣少女就从侧旁扑了出来,以她的身高只能抱住他的腿,但仍旧不气馁,揪着他的衣摆追问。 “这……小师姑,请先放开我,我得去向师祖交差。”恕丞摸着后脑勺,他对这个年纪只有他三分之一,却格外缠人的小师姑向来是束手无策。 少女不依:“不放不放,我可是专门等在这儿的,你那轻功谁追得上呀,不交出好玩的我就不放开!”“祸兮,不要去妨碍恕丞。”道旁一棵树上哗啦跳下另一名红衣人,稍长于祸兮,也仍旧是孩童的年纪,一张粉雕玉琢的小脸上毫无表情。 “小师叔,要不您替我去见师祖,就说恕丞赶到时盘罗经已被焚毁,无法取回。”心知祸兮如何也不会轻易饶他了,恕丞无奈地恳求红衣少年。 “我知道了,这个野丫头,你不用花时间哄她。”少年冷淡道,立刻引来少女的反击:“你说谁是野丫头!卫檀衣我告诉你,你就是个未老先衰的小老头!” 少年并不理会,拍去身上的树叶径直朝抚琴宫深处走去。 抚琴宫现任宫主姬玉赋不喜欢外人进入他的卧房书斋,即使是备受宠爱的徒儿们也很少愿意去触霉头,知道他一定会在暖玉堂中品茶,通常无需打听。 “师父。”卫檀衣也不问一声方便与否,推开门跨进房中。 窗边,一身黑衣的青年正眺望着被温泉雾气笼罩的山谷,手捧着一杯大概早已凉透的茶。闻声,他转过身来,面露微笑:“檀衣啊,找为师有何事?” 卫檀衣不忙作答,而是皱着眉将满桌狼藉尽收眼中,嘴角一抽:“你一定要用逞强来惩罚善后的人吗?” “唉唉,你这孩子,”姬玉赋苦笑,似乎已经被他数落得习惯了,“恕丞回来了吗?” “嗯,他让我转告你任务失败,盘罗经被销毁了。” 姬玉赋毫不意外地点了点头:“为师早就想到了。恕丞此去,真正的目的就在于逼他们销毁盘罗经,这样一来抚琴宫的秘密就不再为外人知晓了。” 见徒儿笔直地站立在门边,他无可奈何地招手让他过来:“你来的也是时候,为师有几句话要交代你。” “遗言么?”少年眼皮都不抬。 “为师倒希望那是遗言。”姬玉赋敲了他额头上一下,然后揽过他的肩,俯下身去在他耳边用只有他们彼此才听得到的声音说着。刚一开始时卫檀衣神情冷淡,随着他的讲述,脸上有了冰裂一般的变化,眼睛睁得老大,好几次差点惊叫出来。 将冗长的一番话交代完毕,姬玉赋抚摸他的头:“以你的记性,刚才的话应该已经熟记于心了吧?” 卫檀衣已然恢复到一脸死气沉沉:“你告诉我这个做什么,你觉得我会用得上它?” “不论是否用得上,为师都会在合适的时候告诉你们,华婴,芩,现在是你。” “祸兮呢?” 姬玉赋摇了摇头:“她不会需要的。” “你如何知道她不需要?”卫檀衣咄咄逼人地反问,“我早就是死人一个,要什么永远不死的诅咒有何用。” 暖玉堂外传来恕丞求饶的惨叫,黑衣青年无奈地一摊手:“凡人有凡人的快乐,唯有怀着强烈执念的人才需要力量。”说着将满桌犹如战后沙场的残局留给大徒弟,自己出门去解救恕丞。 *** 刚被发配到禾陵的一两年内,或许是换了水土的缘故,我的身体有了起色,下头的人把好消息带回了定葵,父亲叫人送了些书过来,是忽然发现我也并非一无是处吧? 由于我抱病在床,下人们都不愿接近我,不得已的时候也会尽快做完手里的事离开,多数时候我是独自一人对着窗棂发怔,或者看那些难懂的书本。除了休息,我不需要做别的,所以我比任何人都更有时间细细琢磨书中的每一行字,每一个道理。 没有先生教,我还是一页一页看了下来,凭借着许多年前还不至于病倒时候跟着先生学认的字,将父亲送来的书全都读完了。 我本以为一切会好起来,我也能像一个健全的人一般,和大哥一较高下,然而一切就止于此,我有生第一次到了河边,捡到一枚别具一格的贝壳带了回家,当晚便发起高烧,直烧得恨不得死过去。 略有好转的身体又一次倒下了,先前的一切犹如海市蜃楼般烟消云散,我甚至比先前病得更重,几乎连下床也成了奢望,夏天在滚烫的床上躺一天,身上起了许多疹子,为了不再受寒偏又不能掀开被子,那种痛苦,当真是人受的吗? 许多次我禁不住要怀疑,我是否真的弱不禁风,还是有人在我的日常饭菜药水里下了毒,才让我这么虚弱,堂堂男儿却像老叟一般,每日所见只有窗外年年相似的风景。 我坚信自己并不比任何人差。 若是有一副健全的体魄,我定能蟾宫折桂金榜题名,即使习武也一定不会比大哥差。 我时常会幻想自己一觉醒来发现病恹恹的自己不过是一场噩梦,但总是在痛苦中跌回现实。从定葵那边稀稀落落送来的一些消息中我得知,大哥已长成玉树临风的翩翩郎君,与自己的师姐一同在江湖上行走,无人不赞那是人中龙凤。 他们一定过着我渴望不可及的生活,白日鲜衣怒马,入夜觥筹交错,英雄与佳人仗剑江湖……叫我怎能不欣羡,怎能不怨恨! *** ……咒者,不死之术也。以……停止施术者……永不衰老,诅咒……无法死去。 然世上无不解之结,施术者……七情六欲,则堕入凡尘……轮回…… 一本封皮也佚失的古卷,残破的书页上依约可见的只言片语记载了不老不死的诅咒。 是诅咒,而非祝福。不许老,不许死。 不老的施术者无论过千百年也不会老去,即使重伤重病死去尸骨也万年不腐,灵魂不散,难以入土为安;不死的受术者一日日衰老却受再重的伤也不会死去,永远在痛苦中沉浮。 犹如双刃剑,将双方都紧紧囚缚在永生的阴影之下。 ------------ 第二十二话: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六) 更新时间:2010-02-11 “就这些?”卫檀衣像是十分意外,瞅着淬思。 “就这些,”淬思拢着散落的长发,“玉辞公子被遣送至禾陵――也就是如今的天望城后,他们就再也不曾见面,玉辞公子也没有再回过定葵。” 卫檀衣心头一动,很想说也许就在那个冬天姬玉辞挨不过去病死了,因为即使那时不死,六百多年过去肉体也早就消失不见。但那样的话,淬思一定是听不进去的,她找遍了禾陵也未发现姬玉辞的坟茔,再是怎么,那人也是被运到别的地方安葬,淬思说过,即使是坟也没了,她都要去拜一拜。 恕丞奉命送贝壳返回,现在想必已经出了城,卫檀衣很想知道师父为何只字不提那诅咒的事。 ――为师当年和沐寰师姐一同发现了藏于经阁的一本古经,由于常年无人翻看,早已被老鼠啃得面目全非,仅剩下一些残片,我们将其拼凑起来,发现那是一本千奇百怪的诅咒,最不可思议的,怕就是那几行关于不老不死的字迹,我被深深地吸引了。 师父将诅咒传授给他后,他曾经问过这奇怪的诅咒有何玄机,那时的姬玉赋确实是这么说起。 ――为师有一个弟弟,身体不是很好,为师当时就想,若是能以什么法子挽留住他逐渐消失的生命,哪怕是诅咒也好,所以和师姐一同将那本古卷反反复复研究,终于获知了诅咒的全内容。 淬思看起来非常沮丧,也非常疲惫,卫檀衣不愿再多问,让她回到画中休息。 发现诅咒古卷的时候师父已近而立之年,但根据淬思所言,姬玉辞二十出头就下落不明,看来这诅咒也没能派上用场,反倒是铸就了一个鲜为人知的悲剧――一心想要救治弟弟,最后却是哥哥落得个不老不死的下场,一个人守着抚琴宫,看着弟子一个个老去死去,大师兄华婴唯一的徒弟恕丞也比自己大了十余岁,二师姐芩更是个连名字都极少听人提起过的人,师父当年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看着他们长大又变老的呢? 暂不提那些,当年的姬玉辞是重病之人,不论是活着的时候被人接到外地或是死后被人运往他处,怎么看都不大可能,但若他还留在禾陵――在这如今的京城,自己没理由反复尝试都找不到他。 一个大活人,难不成被神仙给接走了么? *** 反复好几个夜晚,卫檀衣都在想关于师父前些天传授的诅咒。 寥寥数十字,并不难记,但比起这个给他更想要让人痛苦万状的诅咒,最好是能受诅咒的人从骨子深处后悔自己做过的事,撕心裂肺地向他哭求,向他忏悔…… 用力摇了摇头将愈渐疯狂的念头压了下去。 不老不死那是多少人的期望,怎能这么便宜了他们,这不是他想要。 师父宠爱他们,若是别的法术武功,一定是予求予取,唯独那些残酷的刑罚,姬玉赋始终不肯教给他。“檀衣,你能活下来,就该像个孩子那样成长,而不是叫仇恨成天缠绕着你,恨是用来惩罚仇家,而不是惩罚自己的,你折磨他们,自己又怎能获得快乐?”那个男人总是这么对他说。 他应该很清楚,自己活下来就是为了报仇,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目的。 “咣咣咣!”一听这敲门声就知道是谁来了,卫檀衣不耐烦地翻了个身:“别吵我!” 门外的人还是不客气地闯了进来,小跑到床边摇他的胳膊:“师兄师兄,你别睡,你醒一醒,醒一醒!” 真受不了了,这小丫头睡不着就总来骚扰他,她怎么不去找师父,师父肯定会给她讲一晚上故事唱一晚上摇篮曲……恶,他想象着师父唱曲哄祸兮睡觉的样子,全身都要起鸡皮疙瘩了。 “师兄师兄,你醒醒别睡了,快点醒来。”小胳膊没什么力气可是孜孜不倦地摇人也很受罪,卫檀衣终于投降了,前面十几次的坚持算是白费了。 他翻身坐起来,尽最大努力板起脸来:“小师妹,你知不知道男女有别,尤其是夜里,更加不能共处一室。”他自己是从来不信这一套,但是哄骗一个八九岁的孩子还是可以的吧? 谁知容祸兮完全不吃这一套,揪着他的袖子:“你骗谁啊,我想跟谁在一个房里就跟谁在一个房里,想跟谁一起睡就跟谁一起睡!” “……”该怎么跟她解释过去那些“任她挑选”的人其实是另有图谋,一起睡觉要凭自愿等等一些问题? 趁他不知如何作答,小丫头挤上他的床抢走他的被子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你替我守夜,不许那些血淋淋的人到我梦里来!” 卫檀衣差点一口气上不来,用力扯回自己的被子:“我替你守夜?你以为自己是什么千金小姐啊,回自己房间去!要是害怕就去找三宫主,别以为我偶尔让着你,就该被你欺负。” “哼,”容祸兮小鼻子一皱,“我就是要欺负你,就是欺负你!你要是不高兴,去师父面前告我状啊!去啊去啊!” 说白了就是巴不得惹出点什么惊天动地的事被师父知道,让抚琴宫上下都受尽委屈,天天去师父面前哭诉。这点小把戏还想骗他?“你想师父耳根不清净,我还偏不让你如愿,你要睡就睡,明晚上起我把门反锁了,看你怎么进来。” “小瞧我!”不服气地顶了一句嘴,很快又想到什么似的眼珠一转,“我睡了。” 卫檀衣坐在床内侧,打算等她睡熟以后再去找顾屏鸾来把她抱走,却没想到眼前发生的一幕让他忘记了自己的初衷。 数不清的冤魂从地下,墙外,屋顶上涌进来,个个缺胳膊少腿,或者遍体鳞伤,哭喊着,怒吼着,扑向悄然熟睡的师妹。 原来她说自己会做噩梦是因为这些东西作怪。卫檀衣困意全无,迅速盘腿坐好,念起烂熟于心的咒文。 只有他才听得到的呻吟呐喊逐渐消失,只有他才看得到的枯槁形容点点涣散,身为拥有近两千年历史的巫师卫家的后人,驱散这些冤魂简直易如反掌,那些咒文甚至是他能说话以后就开始学习的,由父亲亲自口授予他…… 只剩下这些了,这些咒语,这身巫力,还有劫后重生换来的阴阳之眼。他们留给他的,再无其他。 容祸兮睡得极沉,想必是很久没有过的好梦,望着那恬静的睡颜,他忽然想到,或许上天将她送到抚琴宫来,是给自己一份厚礼。 “好吧,既然如此,我就允许你睡在我房里。” 但是明天一定要叫人把她的床搬来,他睡着以后的样子,可是一点儿也不想叫她看到,那只会比噩梦更吓人。 ------------ 第二十三话:不敢高声歌,恐惊天上人(一) 更新时间:2010-02-12 “宫主。” “回来了?快起来吧。” 恕丞单膝跪地,深埋着头。 “宫主,紫薇百阵未能取回,请宫主责罚。” 这回答带来的震撼简直难以用言语形容,以至于姬玉赋手中的喷壶一直保持下浇的姿势,水哗啦啦喷洒在一棵三角梅上。 “未能取回?”他逐字重复,似乎在确认自己的耳朵没有听错,“不做解释吗,恕丞?比如是不是被销毁了,或者……” “没有,弟子失手了。”恕丞非常爽快地承认。 姬玉赋似乎是皱了下眉,因为这名弟子的态度实在是有些奇怪,似乎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他虽然没有向任何人自称是天下第一盗,但事实上他是,并且十年前就是,平日里再是温和的人也不会容许别人见他自己的尊严,恕丞这是怎么了? “你……唉,算了算了,没有拿到就算了吧。”他摆了摆手,紫薇百阵不是什么非得到不可的东西,他也只是好奇才叫恕丞去借――只是这借的手段不大光彩。 恕丞忽然抬头:“宫主不必失落,数月之内紫薇百阵必将来到抚琴宫。” 这又一次出乎意料,姬玉赋没有立刻接口,他仔细地看着恕丞的脸,想从上面找出些蛛丝马迹,但失败了。 “弟子告退。” *** 将近年关,京城里大雪飘飞,几乎车马不行。在这样的情况下,本就不把心思放在做生意上的卫檀衣自然而然又找到理由不开店门,和淬思二人在店里生起炉子煎起茶,还顺便将隔夜得发饼拿来烘一烘充饥,过得是相当舒坦。 “梆梆梆梆梆!”临近黄昏时分店门突然被人砸响,声音杂乱无章,好像出了什么大事一般。淬思刚把门闩给拔了,门外的人就一头撞进来,迅速把门顶上。 卫檀衣裹紧了狐裘,刚才那阵漏进门的风可不是一般的冷。他放下手中的书,喝了一口热茶,道:“韩大人后边儿有一百头狼在追么?” “你才被狼追,”韩如诩没好气地甩他一记白眼,脱下落满雪片的蓑衣,“外头风雪正大着,我都一天没吃东西了,实在走不回家,就先来这儿避避雪。” “嗯,淬思,去把剩下半块饼给韩大人取过来。”店主非常慷慨地就答应了,只是这慷慨得有点不是地方。 韩如诩嘴角抽搐:“吃剩的饼?”“可不是,韩大人还想要新鲜的不成?这鬼天气,门口卖饼的老伯都早早打烊回家了。”话虽如此,他咽了咽唾沫,再是饿他也没法吃别人吃剩下的饼啊。 淬思很快把半块发饼取了来,用一张白纸包着递过去:“这饼主人掰了一半吃,剩下的还没人动过,韩大人请。” “啊?哦……”又被刷了,要不是淬思刚才到后院去没听到之前的话,才不会这么诚实。韩如诩气恼地瞟了一眼某个总是以取消他为乐的家伙,那家伙正碾着茶叶,让他不好再责备。 半块发饼当然是不够充饥肠,但是稍微缓解一下身体还是做得到的,韩如诩狼吞虎咽地把饼吃得连面渣都不剩,又接过茶杯喝了口热茶,顿时觉得自己从鬼门关又绕回来了。这时他才注意到与往常不同的一些地方。 好比卫檀衣居然没有挖苦他――虽然自己小人之心的时候被他利用了,反而又是给饭又是给茶,好像他真是来避雪而这掬月斋是间客栈一般。 “喂。” “嗯?”卫檀衣头也不抬,盯着手里的书。 “今天怎么回事,这么安静?” 淬思忍俊不禁道:“韩大人不在的时候主人一直很安静,安静得就像老僧入定一般。” 这是嫌他聒噪的意思么?韩如诩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嗯,主要是小畜生不在的缘故吧。”卫檀衣合上书揉了揉眉心。他这才注意到往常安放鹦鹉架的位置空空如也,便问:“那鹦鹉哪儿去了?” 卫檀衣抬眼看他:“这不是我要问的话吗?小畜生两天前就没了踪影,我还当它是思念旧主,去府上看望韩大人你了。” 韩如诩支颐:“你以为它是鸽子还能认得路?” “除此之外我想不出来它会上哪儿去。”少了个饶舌的小家伙,店里是冷清得不少,三人都有明显的感觉,这掬月斋里还真少不了这只时常让人哭笑不得的鹦鹉。 门外风雪呼啸,俨然北国风光,卫檀衣双手捧着茶杯,小声叹道:“京城确实冷啊,也不知道那些人为何向往长留此地。” “你说什么?” “我是说下雪天也是留客天,韩大人一时半会儿恐怕也会不去,不如给我们讲讲最近京城里有没有什么趣事。” 韩如诩嘟囔了一句“哪有什么趣事”,喝光杯中的茶,担忧地听着门外的风声。 淬思一管葱指轻轻点着面颊:“也许真有什么趣事,小畜生也跑去看热闹了呢?” “极有可能,”卫檀衣又将书拿起来翻了翻,好似看不进去,又复扔开,“那小东西最喜热闹,人越多它越兴奋。” 成天听到各种人不见了的案子,韩如诩对找一只鹦鹉完全没兴趣,倒是被卫檀衣扔开的那本书引起了他的注意:“那是什么书?” 卫檀衣指了指桌面上唯一的一本书:“你说这个?” “废话!” “是紫薇百阵。” “……!你说什么?” 面对他瞪得有铜铃大的两只眼睛,卫檀衣轻松无谓地一耸肩:“紫薇百阵。我知道宗正寺正在想方设法要找它,怎样?韩大人有故事可以说了吗?” 这人……韩如诩盯着桌上那本书。这人难道真能坐军中帐知天下事?“我知道了,你肯定把鹦鹉派出去做探子,替你打听情报了。” 卫檀衣对此不置可否地一笑,答非所问:“紫薇百阵是我花了些心思才得手的,韩大人还是不要打它的主意为好。” 韩如诩瞪他一眼。紫薇百阵是朝廷所有,不管他花了多少心思,那都是偷来抢来渠道不正经,居然还敢对自己说别打它的主意?“给我看看,那是不是真正的紫薇百阵。” “那可不行,京城里谁不知道韩大人做事不择手段,这紫薇百阵交出去只怕就收不回来了。” “你!”谁做事不择手段能比得过你? “不过韩大人现在我的地盘上撒野倒也没那么容易,只要韩大人将宗正寺为何执意寻找它的缘由说一说,我觉得有趣,就让你看看也无妨。” 卫檀衣眯起眼,配着一身红好像一只狡猾的火狐,微笑着盯住对面的猎物。 ―― 原诗:《夜宿山寺》,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 第二十三话:不敢高声歌,恐惊天上人(二) 更新时间:2010-02-13 银河水来泛波浪,河边走来把歌唱。 炎炎夏夜好晴朗,星星满天睹沧桑。 河东有位牵牛郎,朝夕把妻来思念。 一条扁担两头长,篮里挑着双儿女。 河西织女在机房,日夜独坐盼团圆。 冷冷清清小轩窗,彩带虽长难下凡。 喜鹊有心来帮忙,邀起全族千百只。 头衔尾,羽连翅,遮天蔽日搭鹊桥。 王母娘娘显神威,金钗化作金箭矢。 支支射向喜鹊群,誓要拆散有情人。 年年都有七月七,喜鹊搭桥忙不停。 惟愿天下有情人,冲破艰险成眷属。 …… *** “我也并不清楚其中真假,是太子私下拜托我,我才有幸得知一二。” 韩如诩盯着茶杯中自己的倒影:“紫薇百阵原是三国时代微国著名军师呼延昭绘制的步天图,将一年四季的夜晚星空全都描绘了下来。步天图旨在通过天象变化记录时刻变化,若是能够参透,便能在任何时候判断方向和时节,是行军打仗以及航海经商之人极为向往之物。” “史上的步天图并不少见,紫薇百阵也并不是最齐全的一份步天图。”卫檀衣捧着茶杯淡淡道。 “你说得不错。但紫薇百阵的珍贵之处在于它的绘制者。” 微国军师呼延昭可谓妇孺皆知,他通晓天文地理,能知过去未来之事,指挥微国军队打仗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在他短暂的三十七年人生中,辅佐微王攻下了半壁江山,又与岳国联盟,同北方的宛国分庭抗衡长达近百年,在他死后几十年内,因为惧怕他无所不及的预言能力,宛国都不敢轻易出兵南下。 但市井流传的并不是他的军事才能和预言之力,而是他发明的一些传递情报的方法。 做一只打不开的盒子将信藏在里面,将要说的话写在一张满是杂乱无章的字迹的纸上,将机密情报刻在早已切分成百余块的木板上……如何正确获得其中隐藏的信息成了许多人热衷的游戏。相传他留下了一份预言未来王朝更替的天书,能得到他的人就能左右兴衰,但是后人翻遍了他生平所著所有书文,却一直没能找到那番预言。 就在不久前有了风声,说呼延昭早年绘制的紫薇百阵就是那神奇的预言,宣平帝大喜过望,当即令宗正寺将紫薇百阵找出呈上来。 紫薇百阵的原本早已散落,宗正寺中所藏乃是后人的拓本,但仍旧弥足珍贵。 然而这独一无二的拓本却在从宗正寺到尊微宫的路上凭空消失了。 宗正寺卿鄂海亲手将拓本放进玉匣,由左神策军百名精英护送,走过那不过一里地,到了尊微宫的大殿上宣平帝一打开匣子,里头却是空空如也。 “简直就像是被玉匣融化了一般,什么都没剩下。”韩如诩放下杯子,使劲搓自己还冰凉的脸。 卫檀衣若有所思地又翻了翻那紫薇百阵拓本,不说话。倒是淬思捂着嘴笑个没完,像是想到什么极为开心的事般。 “我不觉得这算得上是有趣的事。”明显不理解她在笑什么。 淬思眼珠一转:“怎么不有趣呢,听到两个一模一样的故事,这巧合不值得乐一乐吗?” 韩如诩眉头一跳:“一模一样的故事?你听谁说过?” “这个嘛……”“淬思,不要胡说八道。” 欲盖弥彰的阻止反倒让韩如诩猜出了是怎么回事:“又是上次偷走玉观音的那个人?他怎么成天和我作对!” 卫檀衣睨他:“盗亦有道,恕丞他从不偷寻常百姓家里的东西,师父也从不叫他偷金银珠宝,他所拿的,都是不该属于那个人的东西。” 韩如诩愤然:“呼延昭都死了一千多年了,难道这紫薇百阵还得跟着他入土不成?” “为什么不呢?紫薇百阵是他辛辛苦苦绘制,旁人不费吹灰之力,假借死亡之手将它拿到手,不觉得惭愧吗?” 韩如诩从未听过如此荒谬的言论,登时拍案而起:“那你那师侄盗走私人的东西归自己所有,难道不是和他们一样的吗?” 卫檀衣微微笑了笑,望着他:“你似乎并不了解抚琴宫是怎样一个地方。” “……”废话,你什么都没说过我怎能了解。 “那里是永恒的死亡之地,进了抚琴宫,永远都不要想有出去的一天——当然如果你已经死了,师父是非常欢迎你时常出入的。”对他的补充,淬思眨眨眼笑而不语。 韩如诩绷着脸不说话,听他继续道:“人生走到最后都是一抔黄土,恕丞偷走的东西经师父观阅后,一概锁进黄泉地宫,从此不见世人。” “确实很暴殄天物,但对于死去的人,却是一种慰藉。” 简直是谬论!韩如诩抱住了头。前人创造的财富留下的宝藏,难道不该为后世所享吗?那些绝世武功不都是代代继承下来才更加精妙,那些诗词歌赋不都是口口相传才成为经典的吗?人死就带入黄土,这算什么? “你们怎么会知道死去的人心中所想,不是把它流传下去呢?”脑袋中嗡嗡一阵,他总算找到一个切中要害的问题。 卫檀衣颔首:“问得好啊韩大人,想知道的话,问他本人不就成了?” *** 烛火昏暗,小小的营房内放着一张低矮的木案,一名少女正贴在木案上,手指摩挲着铺陈开来的一幅画。 她看上去不过十二三岁,小巧的脸上五官精致,一头乌黑的头发整齐地束在后腰处。一眼望去谁都会联想她三五年后能长成怎样的美人,但若是多看一眼,就会注意到她漂亮的大眼睛里毫无光泽。 “嘻嘻,这里是喜鹊的头。”少女摸着画上的图案,口中自言自语。 营房的帐子忽然被掀起,虽然声音很轻,但她还是听到了,立刻欣喜地仰起头:“哥哥!” 进房来的青年二十出头的样子,虽在军营里,却仍旧一身儒士打扮,他满脸的疲惫在看到妹妹的瞬间一扫而空。“萩儿一直都乖乖地在这儿吗?” 萩儿用力点头:“嗯,萩儿在看哥哥画的画。” 青年上前含笑摸了摸她的头,那柔顺的长发像有魔力一般能令他心情愉快:“乖,现在已经很晚了,萩儿该睡觉了。” “可是萩儿想到外面去看看天上的牛郎织女。”少女一脸恳求。 “萩儿听话,现在两军对垒,你一个女孩子到外面去非常危险,等战事结束后,哥哥带你到田里去,到时候我们听着青蛙唱歌,一起看星星,好吗?” 萩儿虽然失望,却还是懂事地点头:“好。” 青年亲了亲她的脸颊:“萩儿真乖。” —— 今天是大年三十,预祝大家虎年大吉~多收红包 ------------ 第二十三话:不敢高声歌,恐惊天上人(三) 更新时间:2010-02-15 “公子?公子,你还好吗?” 模模糊糊的声音传入耳中,庄亦感觉自己的神智逐渐回到了身体内。他动了动手指,它们全都冻得僵硬了,睁开眼一看,自己竟然扑在长满青苔的石阶上,胸口也被石阶硌得疼。 “公子为何倒在此处,可需要帮助?” 啊,刚才有听到一名女子在说话。庄亦撑着爬了起来,仰头看到一名身着水红色衣裙的年轻女子,正抱着一束早春的山花担忧地望着他。 女子见他一直不出声,还当他不会说话,一手比划着,似乎想让他明白自己的意思。 “多谢姑娘,小生只是太累又太饿,才不慎晕倒在此,并无大碍。”他活动着冻僵的四肢在石阶上坐了下来,满身的青苔和淤泥已经顾不上了,此刻最重要的是他身上藏着的…… 庄亦在怀里一阵摸索,终于扯出一个油布包好的扁扁的包裹,反复确认过它并无损坏后,他才松了口气,正要将包裹放回原处,忽然一物伸到了他眼前,吓得他险些滚下石阶。 仔细看才发现原来是那女子递了一只布袋过来。 “这里头有些吃的,还有一袋水,公子不介意的话就请收下吧。”女子并未察觉到他的警惕,微笑着解释。 ……这、还能遇上这么好的事?庄亦不免怀疑地看着她。约摸双十年华,两眼清澈,不像是有心计的恶人。“多谢姑娘相救,不知姑娘家在何处?小生日后定当登门致谢。” 女子摇摇头:“公子不必客气,救助过往行人是我时常做的事,不图答谢。公子若是无碍,我还要赶着回家,就先告辞了。” “请稍等!”这一定是上天派来助他一臂之力的仙女!庄亦赶忙出声挽留,“敢问姑娘,这附近可有可以避雨的山洞?” “山里并无猛兽,自然也没有山洞,公子若是需要栖身之所,顺着山路一直向前,遇到大榕树后向右转,不远处便有一座废弃的木屋,虽有泄漏雨,至少可以暂避。” 太好了!这一切仿佛都是安排好的,自己毫发无伤就逃了出来,饥寒交迫之际有人送上食物,甚至指引了自己藏身之所,真是再好没有了!庄亦仿佛看到了事成后无数的金银正朝他飞过来。 而那女子只是又看了他一眼,转身走向另一条岔路,很快就消失在云雾之中。 庄亦不敢耽搁,提着那袋食物赶紧顺着石阶往前赶,在累得腿软之前终于找到了那间破旧的木屋。他丝毫不敢耽误地冲进木屋,将门用屋内的桌椅堵上,这才在光溜溜的土炕上坐下来,掏出干粮拼命往嘴里塞。 吃饱喝足后,他随便抹抹嘴,急切地再次将油布包裹掏出来小心翼翼地展开来。 油布包了一层又一层,看得出他有多么重视那里头的物品。 “现在需要做的就是……”庄亦将油布包裹里的纸片一张张取出,热切地盯着上面大小不一的圆点。 他要做的就是排出正确的顺序并看懂它们,只要他能将其中的含义完整讲述出来,封官加爵金钱美女全都不在话下!――对,如果要娶妻,就要娶一个和刚才那个仙女一般美丽的女子! 可……这该死的纸片究竟是什么意思? *** 风雪仍未见小,韩如诩纵是想走,也不得不在那“呜呜”的风声中缩回脖子打消念头。 案边,淬思已经煎好了大将军,将他的一份端了过来。“多谢。”他这么说着,两眼还是盯着那份紫薇百阵拓本――分明就在眼前,却拿不到。 “韩大人说的故事虽然不怎么动听,也算得上诚实,”卫檀衣似乎有些困倦,声音沙哑缥缈,“横竖现在是回不去,不如我也来讲一个故事。” 韩如诩瞥他一眼不置可否。 “师父一生收过四个徒弟,大师兄华婴死的时候恐怕连我娘都还未出世,关于他的事迹我几乎都是听恕丞说起的――即使是师徒,大师兄也是在六十岁金盆洗手之后才收的徒弟,恕丞对他的了解也不深。二师姐芩论年纪比恕丞和二宫主三宫主大一些,但也算得上是同辈。不过遗憾的是二师姐在宫中只待了三年就离开了。” “等等!”韩如诩抬手打断,“你不是说你师门是一个只进不出的地方吗?” 卫檀衣弯起嘴角:“韩大人别心急,听下去就知道了。” “芩师姐是当时的二宫主在一场火灾中救回来的孤儿,她在大火中失去了双亲,也失去了记忆,师父可怜她就将她收为徒,但是并未传授她什么,只希望她活得开心平静。华婴师兄一生大起大落,师父或许是想换个方式抚养她。 “由于师父对她不加限制,芩师姐每日所做的就是在山上游玩,她熟悉山上每一只鸟的巢穴,和野鹿野兔是好朋友,就连水里的鱼也和她亲近。她曾经将整座山跑了个遍,然后把每个角落都画在了纸上,许多地方连师父都没有亲自到过。要说她擅长的,恐怕就是这个了。” 韩如诩不明白他为何会想起说这个,但是看淬思听得津津有味,又不好再出声打搅。 谁知卫檀衣忽然话锋一转:“来到宫中的第三年,她逃走了。师父当时非常震惊,还没从她为何逃跑的迷惑中走出来,将她捡回来的二宫主已经派自己的儿子追下山去将她杀了。” “咦?”淬思眨着眼,“发生了什么事?少音大人为何要将她杀死?” 卫檀衣摊手:“因为抚琴宫是一个许进不许出的地方,不仅如此,芩师姐在那之前不久刚得到师父口授独门心法,放她离开必定会引起江湖上一场新的风波。所以……她被杀了。” “那中间被你省去的是什么?”韩如诩问。 一个游戏山林间的少女怎么会突然想要逃离自己的救命恩人,是因为恢复了记忆,发现恩人就是仇人,还是被外界的精彩所诱惑,厌倦了山林的千篇一律?又或是知道自己身负绝学,想要下山报仇?……不对,自己面前的人不也离开了吗,他不是也离开了师门,在京城里做些坑蒙拐骗的事吗? 想到了这个韩如诩怀疑地看了他一眼。这家伙肯定说慌了。 “韩大人干嘛这般看着我,美人又不是我杀的,”卫檀衣眯眼一笑,“芩师姐之所以逃走,嗯,你们或许也能猜得出,她见到了一个人,看到了他手里的一些东西,因而恢复了记忆,她知道自己身无所长无法为全村人报仇,但师父又拒绝传授她能杀人的技艺,于是她逃走了。” “那她看到的是什么?”虽然心里有种别扭的感觉,答案似乎就在嘴边,韩如诩还是不由自主地问。 卫檀衣挑高一边眉毛,忽然抓起桌上的紫薇百阵拓本:“就是这个。” ------------ 第二十三话:不敢高声歌,恐惊天上人(四) 更新时间:2010-02-16 “站住!” 随着一声短促有力的喝斥,一道烟灰色的身影骤然从天而降,拦住了去路。 芩不安地咬着嘴唇,瞪着拦道之人。 “我奉命在此等你很久了,芩,”那从树上跃下的男子长衫款款俨然儒士风度,“现在跟我回去,一切都还可以挽回。” 芩露出苦笑:“我不可能跟你回去,呼延家乃至斗桥村上百人的性命,这笔血债我怎么可能不算。少音,你放我过去吧,一旦报了仇,我会自行了断,不【防歧义】泄露宫中的任何机密。” 裴少音却缓缓地摇了摇头:“父亲的命令是,或者带你回去,或者杀了你,没有第三条路。” 二人沉默地对视了许久,微风吹拂过大雨后的山林,树叶沙拉作响,抖落细碎的雨珠,打湿了肩头和衣摆。 “少音,你自幼在宫中长大,是不会明白家破人亡的那种痛苦的,”芩双手在身前绞得发白,“有时候我真希望我什么都没有回忆起,就这么在烟渚山过一辈子。可每当我这么想,我的内心就会传来自责,全村人都死了,只有我活了下来,他们在地狱里痛苦挣扎而我却悠哉游哉,这不公平你知道吗?” 裴少音表情不变:“我或许是不能领会你的心情,但是抚琴宫的规矩是只进不出,你明知有这样的规矩还要去犯,宫里怎能留你!若是要报仇,宫中上下几百杀手,报仇简直是轻而易举的事,就算你想要亲手报仇,也完全可以对宫主说……” “我说了。” 她当然告诉了师父。当她看到紫薇百阵拓本的一刹那,尘封的记忆全部涌泄而出,几乎将夜空照得如白昼般明亮的大火和村民的痛苦嘶喊声占据了她的全部意识,待那一切散去,庄亦早已在混乱中被她杀死。 “师父是这个世上我唯一的亲人,在我杀死那个男人之后,我第一想到的就是去找师父,”摊开手,那天满手献血的样子还历历在目,“可师父却不肯让我报仇。不论是教我武功让我自己下山报仇,或是请宫中弟子代为行事,师父一概不答应。” “为何?”裴少音诧异地反问。 芩闭上了眼:“师父说,不希望我的心被仇恨所蒙蔽,他说做恶之人自有上天惩罚,他不想我的手沾满血迹。可是那些放火烧了斗桥村的人还在尽享繁华,上天没有惩罚他们,谁会去惩罚他们!”说到最后,她几乎是用吼出来的,眼泪也滚滚而下。 书生扮相的少年沉默了。 “我不想让你为难,少音,你小的时候毕竟还叫过我一声姐姐。” 抓起袖子擦了擦眼泪,芩深吸了一口气:“我是无论如何不会跟你回去的,即使回去了,师父也不会原谅我,我必须死。少音,姐姐求你一件事。” 裴少音沉默好一会儿,最后还是被她通红的眼睛看得心软,低声道:“你说。” “杀了我以后,去替我杀了剑鸣山庄的庄主,然后毁了它。” *** 春宵一刻值千金。 微王尚在酣睡中,躺在他身边微微啜泣的是一名瘦小的少女。就在昨夜,这位霸业将成的君王趁酒兴将她强拖至房中,不顾她再三哭求强要了她的身子,可怜她今年不过十五,却不得不应付一个虎狼之年的男人堪称残暴的房事。 听鼾声,男人仍在睡梦中,她颤颤巍巍爬下了床,跪在地上摸索着自己的衣裙。 忽然间,她摸到一个硬硬长长的东西——是一把佩剑,昨天才旗开得胜回到宫中的微王一身甲胄与众将士一同开怀畅饮,直到睡前才将它们脱下,这把剑也在其中。 是剑。少女颤抖着将剑拔了出来,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那个男人就在咫尺间,杀了他! 她虽然目不能视,听力却是极好的,要根据鼾声判断一个人的位置简直易如反掌。少女拖着剑爬回床边,将剑高高举起。 男人对即将降临的死亡毫无知觉,只是发出疲倦的鼾声。 插下去,插下去他就会死,这是他应得的,他必须为侮辱自己付出代价! ——陛下是我见过最有雄才大略的君王,比起宛王狡猾多疑,岳王有勇无谋,陛下的谦虚和仁慈,决策时的果断和远见都令我十分的佩服。 手忽然抖了。 ——我在山中蛰伏十年,等的就是这样一位君主,我想他足以一统天下,百姓一定能够安居乐业,到那时,我们再到山里去看星星。 她下不了手,躺在那儿的是哥哥拼了命也要效忠的君王,是一个能还天下太平盛世的英雄,如果杀了他,哥哥会多么难过,会再也不喜欢她。 “不要……” 她双目失明,疼爱的她的只有哥哥,即使是作为军师四处征战,也总是将她带在身边细心照顾。她的世界只有哥哥一个人,她全心全意爱着的哥哥,如果一旦讨厌了她,让她再何去何从。 微王似乎听到了些许动静,睁开了眼,顿时被眼前的一幕吓呆了。 呼延萩……那个柔弱胆怯的,双目失明的姑娘竟然手里握着自己的佩剑,一丝不挂地站在床边。“萩儿,你别冲动!快把剑放下!”他赶忙挥手大喊,试图稳住她。 听到他的声音,呼延萩全身一颤,也不知哪儿来的决心,将剑横在自己颈间毫不迟疑地一带,当场血溅三尺倒地。 微王吓得脸色惨白,赶紧跳下床一把抱住她:“萩儿!你别吓寡人,你坚持住!快来人传太医!传太医!”他无法想象,自己酒后乱性害死了呼延萩,她的哥哥,自己深为信赖的军师会做出怎样的举动。 呼延昭尚在战场上,此次西征路途遥远,他担心妹妹吃不消才在往后再三保证下将呼延萩留在了微国皇宫之中,倘若他赶回来,见到的却是妹妹的尸骨……“快来人!给寡人将所有的太医全都叫来!” 寝宫的大门开了,进来的却不是太医,而是通传的王宫内侍。只听他跪在入门三步处,话中带喜:“恭喜陛下!呼延军师带领我方五万将士大破西狄十万大军,西狄声称归顺陛下,微国疆土又将扩展数千里之广,军师已在城外不远,正午之前必将到达京城!” 与此同时,少女的口中吐出了最后两个字:“哥哥……” ------------ 第二十三话:不敢高声歌,恐惊天上人(五) 更新时间:2010-02-17 雪后晴持续了好些天,再过两天就是除夕,京城里多了许多前来走亲访友的异乡人,进军不得不加强巡逻避免乱民滋事。 韩如诩不分昼夜执勤的结果就是一头病倒,终于在年前破例获准休息,太子亲自登门探望不说,宣平帝也赐了许多好药材,以资褒奖。 “什么重病在床,我看韩大人精神得很嘛。”卫檀衣懒洋洋地靠在太师椅里,心不在焉地挖苦着。 韩如诩使劲吸了吸鼻子,接过淬思递上的热茶,贴着脸颊取暖。 “哟,今天真是格外温顺,真是拔牙的老虎不如猫了。”看他没回应,卫檀衣继续挖苦。 “你消停会儿吧,我现在开口说话都困难,没工夫跟你瞎扯。”极为罕见地,韩如诩息事宁人地嘟囔了一句,只不过他重重的鼻音说明了他服软的根本原因。 卫檀衣却一点儿没有体恤病人的意思,指尖嗒嗒敲着桌面:“韩大人不是病了么,怎么还上我这儿来,莫不是想把风寒也传染给我们,或者是希望病得更重一些,过了年也不用巡街?” 韩如诩冲他龇牙咧嘴,然后一阵猛咳,看样子真是有心杀敌无力回天,就连淬思都露出了关切的神情,卫檀衣终于放过了他,眼神示意淬思将炉子提到他跟前。 “我来这儿的原因,你不是很清楚吗。”反复清过嗓子后,韩如诩怪腔怪调地反问。 “还是为了紫薇百阵?韩大人的执着倒是令卫某佩服啊,”卫檀衣唏嘘不已,“不过你执着也无用,紫薇百阵已经送回了师父手中,当年二宫主裴少音擅自做主将紫薇百阵留在了宫外,这回师父可该原谅他了。” “我不关心那个。” 听他这么说,卫檀衣挑高一边眉:“那敢问韩大人为何事劳心?” 韩如诩十分认真地望着他,张嘴―― “哈啾――!” “噗哈哈哈哈……”淬思笑得险些打翻了香炉。 卫檀衣的脸上挂着一种从未有过的恼羞成怒,咬牙切齿:“敢耍我?韩如诩你活腻了吗!” “纯属意外,”被连名带姓地叫绝不是什么好兆头,韩如诩非常理智地见好就收,“我关心的是紫薇百阵里真正的秘密。你上次说过它并不是什么预言书,那么真正的预言在哪儿,紫薇百阵难道仅仅是一份并不全的步天图吗?” 怒瞪了他好一会儿,一身狐裘的店主好像搬石头砸了自己脚一般,悻悻道:“你以为还能是什么?” “那预言……” “一个轻浮急躁,还未渡江就先抛弃久的衣袜的君主,难道不是气数已尽?” 韩如诩不解地揉了揉鼻子。 “紫薇百阵原本是一卷长画轴,满天繁星被以大小不等的圆描绘出来,然后反面以木凿加以捶打,使得那些圆能够凸出纸面,即使看不见,也能凭手指摸索,这样一来双目失明的人也就能看得见满天繁星了。”卫檀衣淡淡解释道。 淬思眨着眼:“韩大人信天命吗?” 韩如诩迟疑了片刻,摇头:“我命由我,不由天。” 淬思莞尔:“世上每个人都会这么说,但是当知道有人预知了未来的时候,却又趋之若鹜,你们究竟信是不信呢?” 这边厢还未想出合适的回答,卫檀衣却忽然站了起来:“难得天晴了,今晚不若到河边去看星星吧!” “好啊,这就去准备。”淬思欣然飘向后院。 看她背影欢快,韩如诩完全不明白星星有什么可看的,又打了个喷嚏,气恼地掏出手帕擦嘴。 “大多数的鸟儿在夜里都是看不见的,淬思也有些年头没能尽情欣赏夜空了罢吧。”卫檀衣端着空杯子在店中踱步。 韩如诩瞅着他,问:“你们都问过我是否信命,淬思早已不是活人暂且不提,你自己信不信命呢?” “唔,”卫檀衣若有所思地摸着下颌,“过去的我不能窥见天数,对天命深信不疑,而今却不敢再说自己信命了。”说着摊了一下手,“不能窥见天数的人说自己要反抗天意,又怎知自己的反抗不是天意注定;能窥见天数的人说的究竟是不是实话,你我又怎么会知道。” 他的话里似乎藏了些别样的味道,韩如诩尚在回味,淬思在后院里高声问要不要带上这个那个。“自己决定不就好了,”卫檀衣拉紧狐裘,朝后院走去,“差点忘了,韩大人。” “什么?” “我说过的吧,抚琴宫只进不出,活人是不能离开的。” 韩如诩全身一僵,瞪大了眼睛上下打量他。 “韩大人还是回家去养病吧,活着的人是不会明白的,死去的人没有眼睛,看不见天空的那种滋味,有多痛苦。” *** 呼延昭,字光昝,岐山江阴人,佐刘献开疆辟土,毕生操劳,三十有七卒于善城。 知天文晓地理,精通各家兵法,能运筹帷幄间决胜千里外,更有机关消息之才。尝隐于岐山以待明君,及刘献登山拜访始出。 其妹呼延氏自幼失明,十五封夫人,未及承恩露则殁。未几,寻病终。 绘有步天图紫薇百阵,玄妙难解。 ――《靖后史?呼延光昝传》 紫薇百阵者,步天图也。然其原本遗失,拓本所见,其构图有异于常人,且以点之大小区分星辰亮度,线条连缀相邻星群,隐与民间传说相符,待考。 沣河斗桥村平石道人曾云,紫薇百阵不独星象可解,亦有天命脉络暗藏其中,尚难猜度。 后人考历代呼延光昝传记,知其生前有云参透命数及中原运势,但未曾提及著书留传。 ――《步天度命?紫薇百阵卷》 沣河燕氏,本呼延氏,为避宛国皇室追杀改姓,雍末年恢复本姓。 ――《沣河呼延氏族谱》 *** 出了皇宫,恕丞一身轻松地走着屋脊。 紫薇百阵拓本十余年前重现,致使芩师姑被杀一事,他至今都还记得。具体发生了些什么,二宫主裴少音始终闭口不言,为此当年被宫主惩罚到思过崖思过一年。 如今他在众目睽睽之下将紫薇百阵重新取回,宫主与二宫主之间当无隔阂。 正心中高兴,耳边忽然传来一声:“好久不见呐恕丞,这又拿了个什么好东西?”一看,却是卫檀衣在街对面的瓦檐上独行,一身红得耀眼的狐裘还和过去一样。 “师叔这么晚了怎么还在外边儿溜达?”没法不好奇,也没法不警惕,这个论年纪比自己还小许多的师叔比容师姑还要不按理出牌,能不声不响地出现在自己附近,肯定有所图谋。 卫檀衣轻轻一跃,落在他对面,拦住了去路:“也没什么,就是出来散散步而已。” 谁散步会在别人家房顶上走?恕丞想到了怀里的紫薇百阵,伸手一摸,幸好还在。 “果然是藏了个什么好东西吧,给我也开开眼?”卫檀衣笑得狡猾,可不像是只要看一看。 “恕难从命,”这可是他好不容易才拿到的,“宫主吩咐过要弟子一旦得手就将它送回宫中。” 卫檀衣抄起胳膊:“恕丞,你这可就不对了,我只是要看上一看,你回去复命,早一会儿晚一会儿能有什么差?” 看看看,这人虽然不会像容师姑那样扑上来死缠烂打,但若不是有诡计,也绝不会拦自己的路。恕丞不由自主地摆好了架势,准备硬闯。 “看来你是学不乖了。” 恕丞绷紧了全身的神经,一手护着怀里的紫薇百阵拓本,另一手架在胸前。 忽然身体就像是不会动了一般僵硬,紧接着他就看见自己的手伸进衣襟里,将紫薇百阵掏了出来。 “师叔!”居然来这一手! 卫檀衣哼笑:“谁让你这么不听话,来,扔过来。” 无比悲催地看着自己的手将包着黄布的紫薇百阵扔了过去。 “乖。好像是本书,我先拿去看几天,你放心,我会让它一页不少地回到宫里的,我要的只是里头一些没用的东西。” 望着那火红色的背影悠哉离去,恕丞只好叹气认栽。 师叔任性起来只怕比两位师姑都有过之而无不及,连宫主都拿他没办法,放他下山,怕也是知道除非亲自出马,否则谁都制服不了他吧? 既然如此,自己还有什么可发愁的。 ―― ------------ 第二十四话:浮生只合尊前老,血满长安道(一) 更新时间:2010-02-18 ――在很早很早以前呀,每当过年的时候,就会有年兽跑到人间来作恶。 我从不惧怕夜晚,因为娘会在枕边为我说一个又一个的故事,直至我入睡。夜晚于我,不过是一领黑色的斗篷,将我和柔弱的娘温柔地包裹其间,赐予我甜美的睡梦。 ――年兽长得又高又大,刀枪不入,人们都拿他没办法,一到除夕夜,年兽就跑到人居住的地方来,吃光大家辛辛苦苦种了一年的粮食,咬伤牲畜,还会叼走小孩子给自己做点心,好多人家都失去了孩子。 ――那后来呢,娘? ――后来呀,有个非常聪明的人发现如果用火药点燃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年兽就会害怕,就不敢靠近村庄,于是大家就齐心协力,将火药制成了鞭炮,在年兽来之前就点燃,让它在院子里炸上一整晚,年兽不敢靠近,等到天亮就只好饿着肚子回家了。 对,年兽就这样离开了,从此以后再也没来骚扰过人们。这么过去了成百上千年,它该饿死了吧? *** “主人?主人,醒一醒,该喝药了。” 卫檀衣迷迷糊糊醒过来,面前是端着药碗的淬思。“娘……”原来不过是打了个盹。 淬思看他神情恍惚,不由担心起来:“做噩梦了吗?” 他轻轻摇了摇头,双手端起药碗,吹散扑面而来的热气,慢慢地喝起药来。 “这药好苦,主人过去也一直喝它吗?”淬思看他苦得眉头都缩成一团,想起第一次煨药时候用筷子偷尝了一滴,差点苦得吐出来,情不自禁地问。 “有两三年了,”卫檀衣将碗放回她手中的托盘上,“不喝不行啊,不喝的话,早就痛死了。” 淬思咬住下唇转开了头,又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他听一般:“不吃那些东西不就没事了。” 听到她的话语,卫檀衣莞尔:“你在说什么傻话,如果不吃,我还怎么活下去?” “可是……”“别想这些没用的事了,天冷,你也歇着吧,不是必须要做的事就别做了。” 可是,明明不吃也可以的,那种东西本就不是食物,吃下去百害而无一利……也不尽然,对他而言,那东西比任何山珍海味都更重要,宁可不吃饭,宁可三天两头痛到起不了床,也还是要吃它。 “怎么发呆呢?又想起你的玉辞公子了?”卫檀衣笑着问。 淬思摇头,端着碗到院子里去刷洗。 听着院中哗哗的水声和玉镯瓷碗碰撞的脆响,卫檀衣神思飘远,想起了一些泛黄的往事。 年轻美貌的娘,院子里的水井,骨碌碌转动的辘轳。娘蹲在井边洗衣洗碗,自己则在木盆里戏水,盛夏的烈日当头照,将溅起的水花映衬得犹如水晶一般晶莹剔透。 有关孩提的记忆像是久贮箱底的书卷,被老鼠啃咬得千疮百孔,唯一清晰的就是娘将头发盘起,再系上一条白底蓝花的头巾,高挽着袖子蹲在地上干活,同时隔着飞溅的水花对自己微笑。 那算得上是他仅有的回忆,父亲常年留在宠妾房中,除了吃年夜饭的时候外,几乎看不到他的脸。娘,井,金色的水花,便是全部。 娘身上的饰物很少,只有手上的玉镯从不摘下,据说是打小就戴着,摘不下来了,每当洗碗的时候,玉镯就会和瓷碗碰出叮当的声响。是以淬思每次在院中洗碗,他都忍不住回想起自己的娘。 她还在老家,虽然死了,但因为放不下儿子,她一定还在那儿。 想见她,想和她说说话,想她用在水中泡得柔软的手抚摸自己的伤疤,就好像几个月前,那位聪慧的妇人曾做过的那样。 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回去。 必须做的事还未做完,必须报的仇还为了却。 哪怕只早一刻,也愿在她身边静静地躺下,握着她早已化作白骨的手,在黑色的斗篷下沉睡。 *** 除夕夜终于在爆竹声中姗姗来迟,整座京城都沉浸在欢乐之中,家家张灯结彩,人人披红挂绿,一颗颗焰火照亮夜空,竟比那新月夜的繁星更加明亮。 永宁坊的每一家人都做好了年夜饭,不忘盛上一碗互相赠送,笼络邻里关系。平日里从不开火也鲜少与左邻右舍打照面的掬月斋主人也收到了大碗小碗的年菜,密密麻麻摆满了案头,反倒成了负担。 “这可怎么办?”送走最后一位邻居,卫檀衣苦笑着问。 淬思掩口笑个不停:“邻里一番好意,一点儿不吃可太不好了,怎么也得尝一尝呀!” 卫檀衣瞪她:“我倒还不想死得那么快!”什么糖醋鲤鱼,梅菜扣肉,红烧猪蹄,哪一样不是油腻的,唯一能吃的怕只有那盘年糕了。 “可是又不能扔掉,放着不管两天就能长满虫子,那多可惜。”淬思不无遗憾地说。若是她活着,肯定会欢天喜地地扑上去吃个够,可惜现在一副白纸身躯,本不需要进食,非要吃,也不能沾荤。 正当二人不约而同想到赈济乞丐时,门又一次被敲响了。 “这是我们家主子叫送过来的,请卫公子收下。”门外站着一个小厮,手里提着一只食盒。卫檀衣真要哭出来了,但也只能笑着请他进来,再叫淬思取来更多的碗碟。 出乎他意料的是,食盒中倒出来的不是大鱼大肉,反而是些淡水煮玉米段,蒜炒白菜,笋尖炖萝卜一类的素菜,看得淬思在一旁简直要拍手叫好了。 知道自己不沾荤腥的人不多,太子宋旌是一个,但是除夕夜御膳房不会特意做这些清淡的素菜,宋旌自己也得去参加年宴,顾不得这么多。那会是谁? 那小厮将菜一一留下后鞠了一躬就要走,卫檀衣赶紧叫住他:“这位小哥且等,难为你家主子惦记着我们,烦请替我道声谢。还有,我们这儿也准备了些家常小菜,请帮个忙捎回去,就当是我们的一点心意。” 淬思手脚麻利地又将街坊送来的荤菜装进了食盒,小厮接过来道了谢,又补充:“不过我们家主子到宫里去了,家里都没顾得上,小的也只能替你们把心意传到了。” 进宫参加年宴?那得是三品以上的高官了,卫檀衣皱着眉想不出掬月斋的哪一位客人能这么有心。 “不管是谁,下次他再到店里来,我一定会比过去殷勤一倍!”淬思早已兴高采烈地端起碗,店里不开火,她除了嗑瓜子儿,平日里就吃些素饼,就是鬼魂的馋虫也给勾起来了。 卫檀衣也放弃了思考这么复杂的问题,反正总有道谢的一天。 ―― 原诗:《虞美人》,浮生只合尊前老,雪满长安道。 ------------ 第二十四话:浮生只合尊前老,血满长安道(二) 更新时间:2010-02-19 阿巧哆哆嗦嗦望着对面的怪物已经好长时间了。 怪物有一颗硕大无比的脑袋,面部异常凸起许多块,简直看不出五官在哪里,但他又有着人一般的身体,四肢健全――虽然手足也粗大得吓人。 快过年了,她本想到河边把家里的被面全都洗干净,谁知正洗到一半,河对面突然不知打哪儿钻出来一个大怪物,淌水就朝自己跑来。阿巧从没见过长相这么奇怪的动物,吓得腿都软了,也喊叫不出来,就这么被他扛在肩上带走了。 怪物将她扛到这个山洞里后在洞口点起了篝火,让她无法逃走,自己则是跑到不知什么地方去抓了一只野鹿回来,用木棍刺穿了坐在洞口烤起来。 他想干什么?为什么把自己抓到山洞里来?如果是为了吃自己的肉,他就没必要再去抓一只鹿,还是说他想……想到这儿阿巧脸上一红,全身都止不住发抖起来。这么丑,这么恐怖的怪物,她一个村长的女儿,怎能被他…… 怪物将鹿肉烤熟,撕下一条鹿腿递给了她。阿巧不敢接,他就发出恐怖的声音吓唬她,最后阿巧只得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接过来,尽量离他那只变形严重的爪子远一点。 没有放任何作料的鹿腿吃起来像嚼木头一样无味,阿巧好半天才啃了一点点,而剩下的一只鹿已经被怪物吃得干干净净。 吃完了饭――假如那可以算是一顿饭,怪物将篝火移到洞外,自己走了进来。 “你、你想干什么?”阿巧吓得几乎要魂不附体,后被紧紧贴着凹凸不平的洞壁。 怪物并没有靠近她,只是在距她还有四五步远的地方坐了下来,手搭在肚子上,半天不见动,阿巧还在胆战心惊,那边居然传来鼾声。 就、就这样?只是把自己抓来放着,养着,看着,什么都不做?阿巧完全糊涂了。 这怪物睡觉的姿势也和人差不多,莫非他原本是人?那他为何变得这般丑陋恐怖,又不会说话,还住在山洞里,更把自己掳来作伴…… 作伴? “不会吧,抓我来做伴的吗?”阿巧抱住了自己的头,哭笑不得。 *** 大年初一接近正午,淬思刚把门打开,早就等在门外的韩如诩迫不及待地跳了进来,一边搓着手嚷:“怎么连个炉子也不生,活要冻死人了。” “大过年的,韩大人怎么还有空上这儿来呀?”淬思只得放下鸡毛掸子去生火。 韩如诩唉声叹气:“家里仅有的几个仆人都告假回家过节了,大过年的我连口饭也没得吃,昨晚上要不是兴儿从你们这儿给我端回去几道菜,我只怕已经饿死在家里了。” 恰巧这时卫檀衣打着呵欠走来,闻言颇为惊讶地望向他:“韩大人有功夫给我们送吃的,自己却落得个没饭吃的下场?” 淬思眼珠一转,想起了昨晚自己说过的话,立刻将笑容展开到最灿烂,飞快将炉子提到他跟前,又掸了掸本来就没有灰尘的椅子,殷勤万般地请他坐下。韩如诩好像见了鬼似的,打量她一番:“你们又在打什么鬼主意了?” “韩大人多心了,淬思不过是想对昨晚丰盛的菜肴表示感谢,”卫檀衣招了招手,鹦鹉从架子上飞了过来停在他胳膊上,“昨天教过的话还记得吗?”鹦鹉小脑袋一抖,拍翅膀道:“恭贺新禧!新――禧!” 韩如诩真不知该哭该笑,摆了摆手:“有什么可贺的,昨晚上年宴被搅得一塌糊涂,我是一口饭也没吃上,围着皇宫跑了三圈。” “怎么呢?”扬手叫鹦鹉回去。 “有位娘娘据说是看见了年兽,吓得整个人都滩在了地上。皇上自然是大发雷霆,下令将皇宫整个儿翻一遍,找出是谁在装神弄鬼。别的大人回家去还有给做饭的,我一个人回到那空荡荡的家里,里里外外没一盏灯亮着,就这么凑合着睡了一晚,实在呆不住了。” 淬思忍俊不禁:“做好人总得付出代价不是?” 卫檀衣却不笑,转身吩咐道:“淬思,到我房里取些银子来。难得过年,我们也上酒楼吃一顿吧。” 虽说是酒楼……“我说,你们吃素,难道我也只能吃些青菜萝卜?”瞪着一桌子素菜,韩如诩咬牙切齿。 “素食对身体有好处,而且新年伊始便杀生,韩大人不怕被冤魂缠身么?”请客之人欣欣然夹起一片玉兰片。 “我看你是吝啬那点吃肉的钱!”被请之人愤愤然将玉箸插进米饭。 坐在中间看热闹的淬思挥了挥手:“韩大人,将筷子插进米饭里据说叫烧高香,可是很不吉利的哦!”韩如诩只好又悻悻地将玉箸拔出来,可是那一桌子寡淡,实在让他难以下咽。 “韩大人,你听说过年兽的传说吗?”卫檀衣忽然停箸问道。 韩如诩不解其意,只答:“听过,怎的?” 卫檀衣筷子一指:“这满桌的菜,你不稀罕,可年兽却垂涎三尺。饱汉不知饿汉饥,一米一粟当感恩,韩大人未免太不知足了。” 这和年兽能搭上什么关系?韩如诩摸头不着脑。 “人们为了果腹,先是摘取树上的果实,后是开地种田,原本也就足够了,偏偏还要猎杀生灵,食其肉饮其血衣其皮毛,难道不杀生,就没法过活了么?” 好好的午饭又成了布道,韩如诩没趣地夹了一筷子青菜:“我不和你争这些无聊的事。牛要吃草,人要吃牛,上天本来就这么安排,你非要掰出个子午卯酉。你敢说自己从未残杀过牲畜?” 卫檀衣静静地望着自己的手,好一会儿都没说话,韩如诩嚼了一嘴的菜,见他那样子一阵心烦:“好了好了赶紧吃饭,伤那个脑筋做什么。” “韩大人。” “又怎么了?”你有完是没完啊。 目光仍旧停留在自己的掌心上:“为了自己生存得理所当然,就要剥夺他人的生命,再冠以上天安排这样的借口,难道这也是对的吗?” 韩如诩愣了一下,经验告诉他眼前这家伙已经跑题,一定又是联想到了些其他的事。 “算了,大年初一这么喜庆的日子,说这些做什么。”卫檀衣忽地又抛开了刚才的话题,指节敲了敲桌面,对远处忙活着的小二招呼道:“小二,再上一个白斩鸡。” 还是不愿意对自己说真心话吗,或者,认为如自己这般世俗的人,根本不配聆听他的心事?没来由地,韩如诩觉得自己和有着他霄壤之别,感到了自卑,刚端上来的白斩鸡似乎比青菜更加无味。 ------------ 第二十四话:浮生只合尊前老,血满长安道(三) 更新时间:2010-02-20 “诶???” 阿巧望着他扔过来的东西,一头雾水。 前天是不知打哪儿偷来的衣服,昨天是一把野花,今天居然带回来一个哇哇大哭的孩子,他、他究竟要做什么? 那孩子阿巧见过,村东头黄大婶去年刚抱了孙子,取名叫小宝,是全家的掌中宝,人也活泼可爱不认生,阿巧去给黄大婶送鞋底时候还抱过他。 小宝摔在她身上,也不看人,只是哭得眼都睁不开,口水直淌。 “小宝乖,不哭不哭,姐姐抱抱不哭哦。”阿巧别无他法,只得将他抱起来哄。好在小宝还记得她,小手扒着她的肩,哭得更加响亮。 怪物就站在洞口,变形严重的脸上看不出是不是有表情,但是他的眼神一直落在洞里那一大一小身上。 “咚。”忽然又一个东西扔了过来,阿巧低头一看,是一面小手鼓,接近年关村民们用来镇邪的,看上去还很新,又不知道他是从谁手里抢了来。 “给我?”阿巧只是随口一问,因为这样的玩具看起来是给小孩子的,而她已经是个大姑娘了。谁知怪物竟然点了点头,她大吃一惊:“你、你能听懂我说话?你……你是人,还什么?” 怪物点点头,但阿巧无法分辨出他的意思,只好又问:“你是人吗?”怪物非常用力地点头。 原来他是人,阿巧终于感觉放心了些,既然是人就该有智慧,不会干不该干的事。于是她又问:“那你会说话吗?”怪物这回摇了摇头。真稀奇,会听不会说。 用这样点头摇头的方式,阿巧总算大概明白了一些他的情况。他不是怪物,是人,而且曾经就是村子里的人,是因为得了病才变成这样。由于村子不大,只有黄、罗、赵、梁四姓氏,阿巧还得知他和自己是本家。 “可你为什么不能说话呢?”阿巧不明白的是这一点,他不能说话就意味着更多的情况自己问不出来。 怪物朝她走近了些,小宝刚才哭得太累此时睡着了,倒也没有被他吓到。怪物弯下腰给阿巧看他的脸。 那张脸确实很吓人,大块大块地肿起,眼睛也只剩很小的一道缝儿,但阿巧却觉得他的眼神很温柔,一点儿也不可怕。和他的眼睛一样,嘴也因为脸的变形而扭曲了,这大概是他无法说话的原因。 “你为什么把我们抓来呢?”阿巧自言自语,她知道怪物无法回答她。 怪物的确无法说话,但他捡起那面小手鼓用自己粗笨的手指敲了敲,然后指了指阿巧又指了指自己。 “什么?”一面鼓和两个人、啊不三个人,这能构成什么? 见阿巧不懂,怪物又伸出手笨拙地拍了拍小宝的背,力道很小不足以将孩子吵醒。 一道灵光闪过,阿巧似乎理解了他的意思。 他将自己掳回来关在洞里,又带回一个孩子,送给自己衣服和鲜花,还给自己一件逗孩子的玩具……他以为这样就是一个家了吗? “你想要家?”阿巧试探着问道。 怪物静了静,没有点头反而低下了头。这是人才会有的感情流露,掺杂了腼腆、自卑,还有焦急,阿巧觉得自己能从他可怕的脸上看出些东西。 一个因为生病,他失去了家,望着村子里家家户户都由丈夫妻子和孩子构成,他才萌发出了去抢的心思,而那面手鼓大概也被他认定为一个家所必需的东西了。 阿巧心软了,她发自内心对他生出同情,但要自己嫁给这样一个怪物,别说她时不时会感到恐惧,就是她答应了,她爹娘还有乡亲们一定都不会允许的。 “你把小宝送回去吧,他这么小,见到你会害怕,我一个人留下陪你,行吗?” 怪物摇摇头,将小手鼓放在她膝盖上,转身又出了山洞。 洞口的篝火从没有熄灭过,阿巧不敢贸然逃走,现在抱着小宝更加不敢轻举妄动,只好老老实实在山洞里等。 自己丢失了这么几天,爹娘一定急坏了,现在小宝也跟着失踪,村子里的人肯定会漫山遍野地找他们,若是能找到这儿来就好了…… *** 三人吃过午饭刚走出酒楼,就见乐栖身也正从一家当铺里出来,远远望见他们,笑着点了点头。淬思冷哼一声,扭头就走,留下两个不可能和她一样使小性子的大男人干笑着原地等。 “二位这是才吃过午饭?”乐栖身很客气地问候。 卫檀衣答非所问:“乐前辈跟着益王殿下,也能缺钱到进当铺啊。” 乐栖身被他一戗,面上有些尴尬:“人总有急需用钱的时候,我不过是王爷门下的食客,遇事也不能总去麻烦王爷。” “是么?”狐裘一裹,卫檀衣眯起了眼,“乐前辈可否将两手举过头顶?” 这话问得二人均是莫名其妙,韩如诩虽知道他肯定不会无的放矢,但也闹不明白把手臂抬起来能怎样,就看着乐栖身满脸不解,将自己手举了起来,左右看。 正当这时,几名大理寺的衙差东张西望地跑来,一见韩如诩立刻大声道:“韩大人,出事儿了,明大人正到处找您呢!” “找我?所为何事?”公务要紧,韩如诩赶忙迎了过去。 “听说是太子殿下出事儿了,明大人还有几位尚书大人都在东宫里呢,您还是赶紧去看看吧!”一名衙差压低嗓门说道。 韩如诩心惊,莫非昨晚的年兽之乱和太子有关?不对,太子的魂魄几百年守在这六朝古都,早就惯看争权夺利,慧眼如炬,绝不可能没事儿惹祸上身,退一步说确实是他所为,也绝不该留下证据让人抓到。 无心回了一下头,却发现那只披着人皮的狐狸嘴角挂着耐人寻味的诡笑。该不会又是他在搞鬼……“我这就进宫去,你们几个,把他给我押回店里看好了,别让他趁机作怪。” 卫檀衣故作吃惊:“韩大人好大的官威啊,才吃完我的饭,翻脸就不认人了。” “你少啰嗦!我回来之前你一步也不许踏出店门!” “知道了知道了,”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忽又转向乐栖身,“乐前辈不若陪我到店里聊聊?韩大人可没说不许带人回去。”乐栖身不知打的什么主意,竟也同意了。 看着衙差们将那二人押送往永宁坊方向,韩如诩才连忙赶往东宫。 ------------ 第二十四话:浮生只合尊前老,血满长安道(四) 更新时间:2010-02-21 此时的东宫真是热闹非凡,大理寺卿明步经指挥着手下四处搜查,户部尚书林曼礼部尚书陶成章等等一干人全都站在院子里,太子宋旌倒是面色自若,坐在院中的石桌边悠悠品茶。 “韩大人来了,”明步经一眼瞅见他进门,出声提醒诸位同僚的同时也大步朝韩如诩走来,“韩大人来得正是时候,昨夜追捕年兽一事,还望韩大人向在场的诸位大人详细说一说。” 果然还是年兽的事。韩如诩抱手向太子及诸位尚书行礼后,思索着道:“昨晚德妃娘娘声称见到了年兽,是在返回自己寝宫的路上,据娘娘宫里的嬷嬷说,娘娘喝了酒又吹了风,身体不适,皇上特许她先行离开。就在嬷嬷和几名宫女搀扶着娘娘回宫的路上,路边突然跳出一个长着硕大头颅,体形庞大的怪物,冲她们怪叫一声,娘娘当场吓得晕了过去,几名胆小的宫女也吓得尖叫,附近巡逻的侍卫听到惨叫赶过来却没能看见那怪物,由于是除夕,见到怪物的人都坚持称那就是年兽,卑职当时陪在皇上身边,并未亲眼所见,所知不多。” 众人点头,宋旌喝着杯中的茶,一双眼睛却冷冷地望着他。 明步经又问:“那后来可还有人再见到年兽,或者年兽有无留下什么痕迹,指明它去了哪里?” “有。卑职奉皇上的命令带领禁军彻查皇宫时,将左龙武军分编成了二十人一组,分不同路线搜查,其中不少人都曾目睹年兽越墙而过,只是因为无法推测先后顺序,并不清楚年兽最后去往何处。” 兵部尚书董俭忽然问:“那可有人在东宫附近发现年兽出没?” 韩如诩回忆了一下,摇头:“并未接到巡视这一带的禁军报告看见年兽。”他话音刚落,宋旌就在一旁哈哈大笑起来,惹得一众人全都看向他。 “太子殿下。”明步经身为太子党一员,一向被宋旌看好,此时不得不查办此案,心里也多有不安,听他这么笑,一事拿不准她是何用意。 宋旌放下茶杯,冷笑着环视众人:“不是都嚷着年兽到小王这儿来避难了吗?怎么,年兽的影子呢?德妃娘娘及一干宫人都亲口说了年兽体形庞大,难道左龙武军的几十名禁军士兵都是瞎的不成,难道小王还将他年兽藏在了袖子里不成?” 不少人都低下了头,其中最甚者居然是户部尚书林曼,在垂影湖上韩如诩亲耳听到宋旌承认宣平帝意图为他指婚林曼之女林双思,有这么好的巴结太子的机会摆在眼前,林曼为何还要栽赃自己未来的女婿? 又过了好一会儿,大理寺衙差们一无所获,陆陆续续回到前院向明步经汇报情况,然后被打发回大理寺待命。每走一批人,宋旌脸上的笑意就更浓,在韩如诩记忆中,还从未见他这么狂傲过。 “咳咳,既然诸位大人也都听见了,东宫之内并未隐藏任何怪物,并无证据说太子殿下与昨晚的年兽之乱有瓜葛,那么……”明步经说着,率先向宋旌鞠了一深躬,其余众人也纷纷行礼致歉。 宋旌头也不抬:“罢了,各位大人也是为了给父皇分忧,才错听了小人的谗言,小王也不会这么没气量。都下去吧!”众人连忙高宣臣等告退,争先恐后地挤出东宫大门。 韩如诩跟在人群最后面,正要跨出门槛,忽听得背后宋旌一声“韩大人请留步”,无奈又收回了脚,转身回去。 “方才多谢韩大人坦诚直言,为小王洗脱了嫌疑,”宋旌面带微笑,做了请的姿势,“来,请坐。” 石凳冷得扎屁股,韩如诩咬着牙刚坐下,就听他说:“其实那个说自己看见年兽进了东宫的人,倒也没有说假话,只是一唱一和就想栽赃小王,没那么容易罢了。” 韩如诩一怔,道:“那年兽果真进了东宫?” 宋旌微笑:“韩大人是小王深为信赖之人,这些话对明大人都不曾说起,韩大人听过了也就让它过去,不必再对外人说起。” 韩如诩凛然:“是,卑职明白。” 深为信赖?是不得不信也不得不防,才不得已这么说的吧?心中明白,但韩如诩还是装作非常感激。 “年兽其实并未走出过东宫,德妃娘娘看到的也好,禁军士兵们看到的也好,都是假的,真正的年兽在年宴开始前就躲进了东宫,小王昨晚回到房中,忽然感觉有些不对劲,就独自一人到含苍阁的书库去走了走,没想到和年兽撞了个正着。” *** 在洞里憋了好些天,阿巧终于受不了了,再三央求之下怪物终于答应带他们到溪边去洗洗脸和手脚――小宝每天都要大哭好几场,哭得小脸全都皲裂开,一碰就疼得直叫唤。 阿巧带着小宝在溪边洗脸,河水很冷,但对于一直只靠怪物用破瓦罐运水来喝的他们来说,再冷也是好的。小宝憋屈了这么些天,终于被阿巧都笑了,一大一小在河边滚作一团。 怪物在几十步开外看着,因为他知道小宝见了他就哭,难得他们都这么开心,自己不去打搅比较好。 也不知过了多久,小溪对面的草丛忽然被人拨开,阿巧惊讶地看见爹爹在草丛里趴着,一手拿着弩,一手还拼命比划着要自己抱着孩子赶紧逃。要逃走吗?她偏头看了看无知无觉的怪物,他还坐在溪边的大石头上,认真地拔那些冬天开的野花。 回家吧,这么多天都没睡过床,没吃过米饭,没见到娘和弟弟妹妹。阿巧的脑海中一直回荡着这么一个声音。 也不知哪儿来的勇气,她一把抱起还玩得意犹未尽的小宝,奋力向着溪对面淌了过去。 水声惊动了怪物,他怒吼着站起身就要追过来,却听见对面树林草丛中一阵响动,嗖嗖嗖十几支箭从不同方向朝他窜了过来。 阿巧跌跌撞撞跑到了爹藏身的草丛边,小弟从她怀里接过了小宝,隔壁的罗大哥将她扶起,掩护到身后。 怪物嚎叫着就要冲过来,埋伏在各处的男人们纷纷拿起手中的弓箭锄头迎上去,他意识到自己不是对手,赶紧又往后退了几步,局面僵持住了。 “放他走吧!”阿巧忽然出人意料地说。 “巧儿你在说什么呢,他把你和小宝抓走那么多天,是要养肥了吃掉啊,怎么能放他走!”爹皱眉反道。 阿巧摇头,怪物从来没有打算吃了他们,这一点她心里清楚。 “你快走吧!”她从草丛中走出来,隔着人墙一般的男人们对怪物说,“我和小宝都有自己的家,是不可能永远陪着你的。” 怪物似乎是远远地望着她,又像是只望着那群剑拔弩张的男人们,良久,他转身朝林子里狂奔而去,边跑边发出受伤的喊叫声。 ------------ 第二十四话:浮生只合尊前老,血满长安道(五) 更新时间:2010-02-22 “卫檀衣!你给我出来!”韩如诩咆哮着冲进店门。 “哎呀,我这不是奉韩大人之命一直在店里没敢离开半步么?”卫檀衣提着一桶水从后院里走进站满衙差的店面。 韩如诩铁青着脸,手一挥:“你们可以走了。”衙差们才领命鱼贯而出。 “怎么了韩大人,火气这么大,”边说着边用桶中的水灌满水方,“莫非年兽又出现了?” 韩如诩不答,左右看看却不见淬思和乐栖身。 “另外两个人呢?” “哪里还有人,乐前辈喝了两杯茶就走了,至于淬思,她就没回来过。” 仿佛从他脸上看出了什么,卫檀衣一指点着下颌:“难道是淬思出去惹祸了?不应该呀。”鹦鹉也在一旁蹦跳着:“不应该,不应该!” 看样子自己是来晚了,他一屁股在椅子上坐了下去,曲肘支撑着脑袋,眉头能拧出水来。 “怎么不说话?莫非……” “主人,这是你要的东西……韩大人?”淬思偏偏在这时候步履轻快地返回了店中,手里还拿着一个纸包。 卫檀衣还来不及叫她赶紧下去,韩如诩早已爆栗子一般弹出交椅,一把夺下那纸包。 也就一个巴掌那么大的纸包,三两下拆开来,露出一面小孩的手鼓,鼓面已经又旧又脏,但是还能弹出咚咚的声响。韩如诩板着脸瞪朝还准备笑着糊弄过去的卫檀衣:“这东西是如何到了你们手里?” “当然是赎回来的。”淬思答道。 “从当铺?” 淬思没有在答,她已经觉察到了不对劲,不知所措地等卫檀衣的指示。 “春琴操,韩大人知道吗?”卫檀衣不慌不忙摆摆手,淬思赶紧逃进了后院,“这里还有一杯特意给韩大人留的,不妨尝尝看?” 韩如诩接过来喝了一口,茶凉透了,但还是可以尝出那其中的味道和前些天喝过的不同:“这不是前些天喝的那个味道。” 卫檀衣赞许地点点头:“的确不是,入冬以来店里喝的都是大将军。这是特地为乐栖身点的茶,他喝过以后立刻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所以急匆匆地就走了。” 他低头看着杯里的茶,不知不觉道:“倒是和刚才在太子殿下那儿喝到的有些像。” “这正是殿下匀给我的。” 见他一脸不解,卫檀衣拢起手道:“这春琴操产在定葵,是出了名的茶香不怕巷子深,一块存放过三年的春琴操茶饼,一旦用热水点化,即刻香气四溢满堂生辉,因为在煎制茶饼时,定葵人添加了许多特殊的香料,茶香甚至可以附着在人的身上,经久不散。韩大人明白了吗?” “原来如此。”先前在大街上相遇,他一定是嗅出了乐栖身的身上有着不该有的味道,才故意请他抬起双臂,好让香味随着他的动作溢出。 这么说来,年兽是乐栖身搞的鬼,他受益王指示在宫中引起混乱,再将证据放到含苍阁,不料却被宋旌撞个正着,只好又带着证据逃走……证据,证据!韩如诩如梦初醒,低头盯着手里的鼓。 将不能再留又不便销毁的东西交给当铺,当铺会为客人保守秘密,这无可厚非,等到风波平息,再将物品取回,神不知鬼不觉。 “给我。”卫檀衣伸出手。 韩如诩下意识地就避开。“怎么,韩大人还想强取豪夺?”对面讥笑。 这手鼓是扳倒益王的有力物证,再加上乐栖身一身的春琴操香味,只要卫檀衣肯出面指证,宋甄就再也不能逍遥了。 “韩大人真单纯,有什么想法都往脸上写,”卫檀衣趁他不备一把夺下手鼓,“他应该对你说过此时不宜再追究吧?” “可……” “东宫中有人使用巫术驾驭鬼魂,太子不但看得见,还不叫人把他抓住,让他逃了,韩大人这时候要是去抓人,太子可就没法向皇上交代了啊。” 卫檀衣轻轻弹了弹鼓面:“不过鼓也不是不能给你,淬思花了一百两银子才将它赎回来,看在熟人的面子上,我就不再抬价,韩大人照这个数给就是了。” “……我给你才怪!” *** 这天半夜里,阿巧明显感到有些不对劲,虽然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响动,但她却醒了过来,而且隐隐觉得有人在附近。 爹偶尔会起夜,但一般都会有很大响动,咳嗽擤鼻涕之类绝不会这般安静。 这是大年三十,全家人一起守岁直到子时过后才纷纷钻进被窝,本该很累,阿巧此时却是格外清醒,她笃定有人在房外,打算去看看是怎么回事。 就在她穿好衣裳,一面套上鞋袜一面四下找寻房中有无利器以防万一时,院子里突然传来一声闷响。 “谁在外面!”情不自禁就喊了出来。 门外又响起几声噗哧,很像是杀猪时候血飞溅的声音,阿巧顿时慌了,咣当一声把门打开。 “巧儿……”爹站在门外,手里提着柴刀。 “爹,”阿巧松了口气的同时立刻注意到在爹的身前有一个奇怪的东西,像是人又不太像,“那是……”什么?问出这句话和想到答案几乎是同时完成,阿巧吓得差点一屁股坐在门槛上。 爹看了看手里的柴刀,苦笑着将它扔在了一旁的干草垛上:“没想到我最后还是亲手杀了他。” 像人又不像,是他。阿巧只觉得这腊月的天气让她发抖,身体失去了控制。 “巧儿,”爹哑着嗓子道,“别把这事儿说出去,咱家不能蒙羞,啊?” 阿巧惊恐地望着爹:“可是爹,杀人是要坐牢的。” 爹抹了抹脸:“所以爹让你别说出去呀,除了咱父女俩,谁知到他是人不是妖怪?他以后不再出现,村子里还省了麻烦事儿。” 爹这番含糊不清又意有所指的话令她起疑,阿巧扶住了门框,瞪大眼睛望着满身是血的怪物:“爹知道他是人,为何还要杀他?” “爹这不是为你好吗?” 年迈的男人忽然叹了口气,以极为忧伤的口气说道:“爹怎么会不知道他是人呢,当年是爹亲手把他赶出家门,将他逼进了山林里呀!” 阿巧全身一僵:“什么?” “没想到事隔十八年,他会在到村子里来,而且偏生找上你,真是作孽呀!” 爹弯腰将怪物的腿抱起,用力拖向院门,口中念叨着:“儿啊,别怪爹狠,咱梁家丢不起这个人,你怎么偏偏看上自家妹妹呢?作孽啊作孽啊!” 被爹的一番话惊得彻底动弹不得的阿巧倚着门框,眼睁睁看着爹将尸体拖向门外,忽然看见怪物手中有什么光泽一闪而过,随着爹用力将他拖出门去,那反光的什物锵然落地,发出一串清脆的铃声。 *** ――所有知道这个秘密的人,都得死,为了天下,卫家必须亡! ------------ 第二十五话:蓦然回首,几人灯火阑珊处(一) 更新时间:2010-02-23 月照山阴暗,客渚笛声晚。 短舟轻棹踏浪来,载酒泛歌拨雾还。 犹有苏美人,桥头殷勤盼。 青州好江南,明湖天下闻。 四面荷风桃偎翠,十里沙堤柳融烟。 风流千古名,绝色一枝春。 *** 适逢元宵佳节,天望城内大街小巷挂满了各式各样的花灯,架不住淬思的一再央求,卫檀衣早早便关了店门,由她拖着满街乱逛。 “主人,我想要这个!”“啊,这个也漂亮!”“还有那边那边!” 卫檀衣苦恼地按着眼皮:“好好好,你想要什么自己去买,这儿挤,我待着不舒服。” 淬思正在兴头上,接过钱袋眨眼间就消失在人流中。 “抓的人生疼,”卫檀衣抬起手腕揉了揉,由于出门带着几分不情愿,这一路上被淬思抓得死紧,手腕处红了一圈,可不知得多久才能好了,“倒是难得出来一次,倘若没有点趣事,未免可惜。” 说着,也就左顾右盼起来。 灯火阑珊夜半时,烟花深处最寂寞。愈是欢腾,内心愈是寂寞,是以热闹繁华的时节,最容易看到美丽在角落里枯萎。 周遭人潮涌动,孩子们一手拿着买来的玩具,另一手则紧紧攥着母亲的手。 ……母亲。 温柔美丽的母亲,朴实健壮的父亲,还有挥着小手的孩子。 卫檀衣看得呆了呆,待反应过来,又不觉自嘲地一笑。若不曾得到,又何谓失去,自己终究是于那些无缘。 晃了晃脑袋,打算退到道旁屋檐下稍歇时,人群中一闪而过的影子却勾走了他的视线。 那是一名身形清瘦的女子,单薄的身材看上去弱不禁风,她披散着几乎触地的长发,一身不合时宜的薄纱衫闪着银光,整个人仿佛一颗坠入黑海的明星。她的脸上戴着一副面具,白底红纹,高高的鼻子弯弯的眼睛,还有一对尖尖的耳朵。 “得来全不费工夫!”卫檀衣一击掌,重新挤进人群,朝着那名女子而去。 无奈街上人流如潮,大家本就比肩继踵,再被他这么一挤,不少人骂骂咧咧开来,还有些火爆脾气的仆人用力将他推开,以免冲撞自家主子。卫檀衣被推得头晕眼花,找不着那女子的下落。 正值此时,一队踩着高跷的队伍过来了,人流不由自主地分成了两股,就在他跌跌撞撞站立不稳时,那名神秘女子忽然出现在高跷队伍中,身影恍惚地穿过大街而去。 “请让一让!”卫檀衣奋力想要拨开人群,那名女子绝不是普通的冤魂,论起来她绝不会比淬思逊色,这么肥的猎物怎能放她逃了! 拨人的手忽然被人抓住了:“你在做什……”“别来碍事!”想也不想用力一甩,那人被他这么一推竟“啊呀呀”向后摔去,脑袋磕在了街边的石碾子上。 神秘女子又不见了,卫檀衣扫兴地用力甩袖子。 “你属牛的吗那么大劲儿,唉哟!”韩如诩一手捂后脑勺一手揉屁股姿势滑稽地爬了起来,龇牙咧嘴地怒瞪着他。 “自己多手多脚还怪我?”卫檀衣同样不客气地回敬,“韩大人莫非以妨碍别人为乐,总是在我要做事儿的时候出来搅局,就不嫌累得慌么?” 韩如诩立刻放下手鼓起眼睛:“谁妨碍你了!我不过是看到你在附近,打个招呼罢了,发什么脾气!” 心知多说无益,卫檀衣息事宁人地摆了摆手:“不指望你通透,我还有事要做,你躲远点儿。” “什么事……喂!你就不能把话说完啊!” 地面熙熙攘攘,卫檀衣干脆来到背暗处一纵跃上屋顶,踏着瓦檐一路张望。 神秘女子时隐时现,还不待看清楚她的所在,那飘忽的身影又隐匿不见,一连追了几条街,街上的人越来越少,但始终捕捉不到她的行踪。 渐渐地连心情也烦躁起来,偏生这时背后传来有人破风靠近的声响,卫檀衣想也没想,反手就掷出三枚铜钱。 “叮叮!”“啊!”还是有一枚打中了。 韩如诩捂着侧颈,两眼几欲喷火:“你能不能看清楚再动手!”放手一看血淋淋,铜钱方才擦着右侧脖颈划过,险些就切进要害。 理亏,卫檀衣便不答话。 “你又有什么大不了的事,非得飞檐走壁地赶路,”好心跟来想看看能否帮忙,还添道伤,韩如诩是一肚子火,“照你这么敌友不分,迟早有一天陷入进退维谷的境地,被人出卖了也不奇怪。” 卫檀衣哼一声,道:“为我所信任的人本就不多,就算都背叛我,我也能一个不留地杀光。” “你这种人简直是不可理喻!……你看着我做什么?”骂完,忽然感觉对面的视线过于兴奋,韩如诩背上顿时爬满了冷汗――他又想做什么。 卫檀衣死死盯住她,就在刚才一瞬间,那神秘的纱衣女子忽然出现在了韩如诩身后,几乎近得可以和他贴在一块儿。“没感觉么?”对于她靠近而不会被护身符上的力量击溃,卫檀衣倒是不奇怪,但是韩如诩未免也太迟钝了一点吧? 不知道也罢,他露出微笑。那女子肯定不知道自己在追她,所以说不定可以趁机将她俘虏。 “韩大人生得好看,还不准人看了?”惹火他,让他更加放松警惕。 果然韩如诩暴跳如雷:“好看个屁!你肚子里有几斤坏水我还不清楚,没说过一句人话。” 纱衣女子并未意识到对面披着狐裘的男人能看得见自己,缓慢地举起了一只手。那手同身上一样,泛着银光,可见整个身躯全都是由强烈的意念凝聚而保护着。 不是冤魂,不是鬼降,也不是式神,而是僵尸。卫檀衣意识到不能用捉魂的方式收服她,只好扫兴地收起了满脸笑意,干巴巴地道:“韩大人看看身后。” “诶?”韩如诩倒还真转过头去,登时被吓得几乎滚落下去,而那纱衣女子仿佛也被吓了一跳,纵身一跃至地面,明明灭灭地消失在街道尽头。 僵尸的话,可就难对付了。 ―――― 原诗:《青玉案》,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 第二十五话:蓦然回首,几人灯火阑珊处(二) 更新时间:2010-02-24 跑啊跑,跑得两腿发软,喉咙冒火。 鞋早已磨烂不知掉落在了何处,身上的纱衣也被荆棘扯得四分五裂,没有水也没有食物,连最后一只耳环也丢失。 快跑啊,否则就没命了。 “南膺国……南膺国……” 冷不防一只野兔窜出草丛,躲闪不及下整个人摔倒在地。 面具不能掉! 枯枝划破了的手摸上自己的脸,还好,面具还在。什么都可以没有,唯独这面具一定要戴好。 ――珑儿,这面具就是父皇给你的护身法宝,你要时时刻刻戴着它,在任何人面前都不许摘下来,否则就会天下大乱,而你也会性命不保。 忘记那锦衣玉食的宫廷生活吧,忘记那烈焰冲天的亡国之灾吧,忘记那千军万马的追兵,忘记那忍饥受冻的逃亡,用力跑,即使腿断了,也要用一双手爬到南膺国。 ――倘若有一天父皇和母后都保护不了你,你一定要逃到南膺国去,卦象上说只有南膺国的王才能够保护你。我可怜的珑儿,我真不该把你生下来,过这担惊受怕的日子。 哪怕遍体鳞伤,哪怕耗尽一生,也要奔向那个素昧平生的君王的国度。 跑啊,一刻也别停下! *** “僵尸?” 韩如诩手中的茶杯停在嘴边,一时拿不准喝是不喝。 角落里的鹦鹉扑楞楞地拍翅膀,踢翻了水槽,以此表示对大喊大叫骚扰它睡眠的家伙的不满。 “哈哈哈……你说有鬼也就罢了,还有僵尸?”非但不害怕,反而笑了出来,“那你说她是哪个年代的僵尸?价值多少银子?搬回你这店里来是不是还能做门神什么的?” 卫檀衣冷冷瞥他一眼:“韩大人真是孤陋寡闻得让在下觉得嘲笑你都是辱没了自己。” 韩如诩哼一声将杯子放下:“我孤陋寡闻?在你来到京城之前我从未听说过有什么鬼怪僵尸,偏偏就是你来之后他们接二连三地出现,我看不是我孤陋寡闻,是你在蓄意惹是生非!成天没事儿净搬弄出一些原本不存在的东西,是打算把神话里的东西都变成真的,借以颠覆了大济王朝吧!” 炉边的淬思惶恐地转头来看着卫檀衣,不知道他将如何作答。 “知我者韩大人也。”结果卫檀衣面不改色地这么来了一句。 通常他真做了什么坏事儿一概是不会承认的,因此但凡他承认的都是假的――韩如诩心里已经形成了这样一个规律,故而对他的褒奖不屑一顾。 “那你打算怎么办,让那僵尸满街跳?” 卫檀衣摸着自己的下颌,若有所思道:“僵尸算半个活人,我没有杀人的习惯,这还真不好办。” 闻言韩如诩极为鄙夷地道:“鬼都被你杀了那么多,还在乎一个活死人。” “韩大人说得也有理,那不如这样吧,韩大人替我杀了她,我再把她的魂给收了,这样不就两全其美?” 韩如诩怒:“我凭什么要替你杀人!” “哎呀,这哪能说是替我杀人呢?”卫檀衣眉一挑嘴角一勾,“韩大人是皇上亲封的御前带刀侍卫,拥有着调动禁军的权利,守卫着京城的太平……”“行了行了,你说得再好听也没用。” “我是说……” 卫檀衣以指尖蘸了些茶沫,朝着烛火一弹:“僵尸可是会杀人的,尤其喜欢杀和自己仇人相似的人,万一她生前是个被男人抛弃的怨妇,那说不定天天走夜路的韩大人你就会被当成是流连青楼的负心汉,被她掏出心肝吃掉呀!”那烛火被他施了法术,火苗蹿起老高,变成一个张牙舞爪的怪物,扑向客人。 想也没想就将一杯茶泼了过去,火焰立刻熄灭了。 “还有京城中的富商地主,朝中各位大人,乃至皇上,都是三妻四妾。万一僵尸大开杀戒……啧啧啧!” “什么时候动手。”郁闷地。 一抹奸计得逞的微笑悄悄展开:“当然是立刻。” *** 翠环楼近来可算是吉星高照。 首先是龟公起夜时候发现一名戴着面具的女子晕倒在后门外,救醒之后发现这女子琴棋书画无一不精,更有一副好嗓子,为了答谢他们的救命之恩,愿意卖唱三个月;紧接着名动青州的大才子郭应楠落榜,失意之下干脆到楼里来给姑娘们填词作赋。 这二人的到来可谓给翠环楼添色不少,不少恩客都纷纷上门来,要听一听楼里的新曲,翠环楼的主人宁妈妈简直乐得合不拢嘴,天天数银子数得手软,直夸他们是财神下凡。 按理说生意好了银子多了,宁妈妈是没什么可发愁的,但这一对从天而降的财神却又不约而同的古怪。 戴面具的女子自称姓苏,宁妈妈替她取了花名叫苏烟,这苏烟不分昼夜从不摘下面具,只说自己面貌丑陋,怕吓着旁人,打小就带着面具。虽说她卖艺不卖身,带着面具始终惹来不少恩客的好奇心,加之她嗓音犹如乳燕新啼,谁会信她面相丑陋,开价要买她的初【分割一下】夜的绝不在少数,宁妈妈十分为难。 郭大才子早在十四岁时候就中了举人,虽说是孤儿,但由于他才华横溢,前途无量,想要把女儿嫁与他的富贵人家数不胜数,但都被他婉言谢绝。此次进京参加殿试,因得罪了大官而落榜,他郁郁寡欢,所幸自暴自弃,成天和楼里的姑娘们搂作一团。倘若是他近水楼台先得月,占了姑娘们的便宜,那宁妈妈反而不会担心,可奇怪的就是他虽然看上去风流,却从不越轨,哪怕是宁妈妈好心要姑娘们陪他,他也总是设法推脱。 这么两个古怪的人一同住在楼里,银子只进不出那可是大好,只是宁妈妈心里不踏实,总觉得要出事儿。 入了春,来青州游明湖的文人墨客越发多起来,人人知道翠环楼藏龙卧虎,或者来和苏烟对诗,听她抚琴,或者来找郭应楠一较高下,酒逢知己千杯少。 一日,楼里忽然来了几名衣着干净整齐的仆人,指名要郭应楠到明湖画舫上陪他们家老爷赏湖作诗。照以往,此类点名并不奇怪,有钱人也图个风雅,吟诗淫乐一样不缺,点了姑娘的名,偶尔也会叫上郭大才子去即兴赋诗,火候差不多了再请他先走。可今天奇了,宁妈妈上前笑着问叫哪位姑娘作陪,那小厮却说不叫姑娘,专请郭公子。 楼里的姑娘们都说一定是京城里的高官听说了郭公子的好才华,亲自来拜会了,兴许还是皇上亲自来了,人人都为他高兴。 郭应楠吃喝都靠宁妈妈供给,自然不好推诿,也便准备了一番。姑娘们正前呼后拥送他下楼,忽听得楼上传来一声:“郭公子稍等。”竟是苏烟从房里追出来。 “苏烟姑娘有何吩咐?”郭应楠停下脚步对她一揖。 苏烟摇了摇头,柔声道:“公子落下了一件东西,苏烟给你送来。”说着拉过他的手,不知塞了个什么过去。郭应楠面上仍旧微笑,口中道:“多谢姑娘记挂!” 楼里的一众姑娘都好奇得窃窃私语,谁也没看清苏烟究竟塞给他了什么,记得他二人并无过多往来,连话也不常说,怎的看上去倒是格外亲密? 苏烟知道她们疑惑,也不作答,提着裙摆又复回到房中。 ------------ 第二十五话:蓦然回首,几人灯火阑珊处(三) 更新时间:2010-02-25 夜半二更天,街上只剩下些许花灯迎风摇摆,见不到半个人影。 韩如诩紧张地握着腰间的佩刀,亦步亦趋地跟在卫檀衣身后三五步开外。刺客匪类他杀过不少,可是对阵僵尸这可是头一遭,手里这刀究竟管不管用,能不能保全自己,现在全都是未知。 “韩大人真有这么紧张?”走着走着卫檀衣冷不丁问道。 “你哪只眼睛看见我紧张!”怯阵是习武之人的大忌,哪怕真的紧张恐惧也不会承认,承认了,岂不是还未动手就短人一截气儿? 卫檀衣哼一声转过半个头:“你护身符上的那位高人气焰嚣张得我都感觉背后有强烈的杀气,若不是你紧张,他又怎会如此。” 哑口无言。 “不过他全神戒备倒也不奇怪,就是他再强一倍,魂魄始终不是僵尸的对手,你紧张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 韩如诩愣得张大嘴,半晌才问:“照你这意思,我这么冲上去和僵尸硬碰硬是死定了?” “可不是么。” “那你还叫我出来送死!” 前方狐裘一展:“噤声!她来了。” 街道上静寂百步远,连一丝风声也听不到,上方的花灯也随着灯油的耗尽一盏盏地熄灭,唯有夜空中一轮圆月仍旧明晃晃地照着。 韩如诩睁大了眼四处张望,却没看到半个影子,肚子里正嘀咕是不是自己又被耍了,忽然眼前一花,有个什么色彩鲜艳的东西迅速地掠过,而站在前方的卫檀衣也警觉地迅速回转身来。 僵尸难道不是直愣愣向前跳的么? 正诧异,那影子又晃了过去,这回他可看清楚了,那就是先前头戴面具身披五彩纱衣的女僵尸。“铮!”刀出鞘朝着那漂浮的纱砍去,明明触到了,却什么痕迹也没留下。 “先别急着动手,惹火了她有你好果子吃!”卫檀衣连忙抬手拦住豁出去还要再砍的韩如诩,也不知从哪儿掏出一张符,啪一声拍在他额头正中。 韩如诩被拍个正着,头一晕后退了两步,下意识就要揭掉。“别揭!除非你想死。” 可……“你贴的这个妨碍我看东西了。” 卫檀衣怜悯地冲他摇头:“妨碍你看她和妨碍她看你,你觉得哪一个更重要?”言下之意再清楚不过,这符一贴,僵尸便看不见他,安全了许多。 韩如诩只好忍了,呼气将符吹起:“现在要怎么做?” 僵尸不再出现,不知又去了哪里,卫檀衣稍微放松下来,道:“接下来的我会处理,你只需要在我说动手的时候对准她的后心刺一刀,就完成了。” “……就这样?” “就这样。” 叫他一个堂堂四品武官在背后动刀,这未免也太不光彩、啊不太大材小用了吧?韩如诩本觉得不正面较量有失公允,后一想对方又不是活人,更不是什么江湖中人,讲究这个做什么,也就释然了。 “眼下我们只需等待,她定然还会再来。”卫檀衣仰着头慢慢环视一圈,语气中带着一股胸有成竹的气势。 *** 夜深,寻常人家都已吹灯就寝,唯有花街柳巷正当热闹时分,不独翠环楼,青州的大小青楼都高挂着大红的灯笼迎接四方来客。 苏烟刚送走一位从京城来的公子爷,倚着栏杆俯看后院清冷的白月光。 那位公子华服在身,出手也极为大方,这已经是第二天来了,听她抚琴与她对诗,脸上没有半分不耐烦,更没有寻常恩客的一脸急色,展现出谦谦君子风度,她知道此人定是皇孙贵胄,因而竭力讨他欢心,甚至亲手为他斟了一杯酒送到唇边,令这位公子大喜过望。 “不知……”呢喃出半句,后院的门忽然被用力撞开,一人跌跌撞撞冲了进来,险些被井边的木桶绊一个筋斗。苏烟定睛一看,却是神色慌张的郭应楠。 郭应楠谁也不搭理,直接冲回到自己的房中,宁妈妈在外头焦急地问了好几遍,他只说太累了想早点歇着,叫人别来打搅。楼中与他亲密的姑娘们都不免有些担心,在门外唧唧喳喳说了好一会儿才散去。 还是给她料中了吧。苏烟伸手按了按面具,转身到后院去提了一桶热水来,这才敲了敲门。郭应楠懒洋洋地问了一声,听出是她,才又从床上爬起来,打开了门。 苏烟进到房中,将热水倒进铜盆,又拿过担在架子上的洗脸帕子浸【分割】湿。 “有劳苏烟姑娘替我送水,还是我自己来吧。”知道她是宁妈妈的摇钱树,郭应楠赶忙上前想要接过帕子,却被苏烟拨开了手。 “郭公子请不必客气,我并非受妈妈指使才来,”苏烟将他推到床边,按他坐下,替他擦洗脸和手,“我之所以来,是有些话想要和公子说,请公子耐心听,我说完就走。” 郭应楠显然对她的殷勤十分不习惯,全身都僵硬,又不好推辞。 苏烟十分认真地替他擦洗包括每一片指甲,同时轻声说道:“今日公子去见的人,我是知道的,不然也不会给公子涂了毒的小匕首。昨日就到楼里来听我抚琴的那位赵公子,正是今日邀你游湖那位贵人的兄长,他虽未明说,我也大概猜得到他弟弟的用意何在。” 她忽然停下动作,握着他的手:“你杀了他,所以才慌慌张张地回来,对吗?” “我……”郭应楠一时不知该作何答复。 苏烟摇了摇头:“公子不必回答我,我都知道。请公子安心,这件事我会设法瞒过去,给你匕首的是我,我理当与公子同担杀人之罪。” “可你只是为了我才……” “赵氏兄弟是我苏珑儿的仇人,可惜我只是一介弱女子,无法手刃仇人,才借了公子之手报仇雪恨,即使谁必须为此事赴死,那也是我,而不是你。” 郭应楠欲语还休,只透过面具的弯缝儿望进她的眼里。 “珑儿知道连累了公子,心中有愧,只希望今晚替公子擦身,洗去污秽与恐惧,略表歉意,明日赵公子再来,我定会叫他为你开脱。”这么说着,苏烟伸手去解他的腰带。 郭应楠慌忙拦住,还来不及说拒绝的话,苏烟已从怀里取出一条黑色的缎带,隔着面具将自己的眼睛蒙上。“公子不愿人伺候一定有原因,珑儿什么都不看,也什么都不问。请公子宽衣。” 望着她古怪的面具和蒙眼的缎带,郭应楠深深皱起了眉,僵持一会儿,最后还是松开了手,任她脱去自己一层层的衣衫,用蘸了热水的帕子替他将全身擦遍,再将一头乌发梳理整齐,换上干净的衣物。 “那么,珑儿告辞了。”做完这一切,苏烟才摘下缎带收入怀中,提着那桶水退出了房外。 ------------ 第二十五话:蓦然回首,几人灯火阑珊处(四) 更新时间:2010-02-26 “青州好江南……明湖天下闻……” 不知何处飘来一阵歌声,嗓音说不上悦耳动听,只是又尖又细,刺得人心里直发毛。 韩如诩提着刀,呼出一阵又一阵的白气,等着卫檀衣下令,而后者却像是忘了这回事儿一般,站在那儿一动不动。 “四面荷风桃偎翠……十里沙堤柳融烟……柳融烟……” 那曲调时断时续,忽近忽远,或朦胧暧昧或清晰哀婉,但那词句却不像是一首悲凉调。 “她怎么还不来?”等得不耐烦了,韩如诩问。 “她来了,你没听到她唱歌吗?” 卫檀衣似乎正屏息凝神,全神贯注地从那唱腔中分辨着僵尸的所在。忽地,他右手举至眉前,并二指黏住一道符,口中喝道:“火龙来!” 只见一道浑身翻滚着烈焰的火龙自他的指尖蜿蜒而上,盘旋在空中,接二连三地引燃了所有的花灯,由于外壳是纸质,一整条街的花灯全都燃了起来,并不时地落下一些燃烧着的纸片。 韩如诩慌忙按着脸上的那道符到处躲闪:“你这样会把整条街都烧着的!!”上次因为乐良夜的缘故,大街上裂开一道极深的口子,宣平帝已然震怒,这回要是再烧了一条街,可不知该怎么收场了。 “韩大人请放心,我做事自然有分寸。”卫檀衣缓慢睁眼,望向前方。 歌声渐近,不远处的一条巷口幽幽飘出来一道五彩的身影,似乎被这儿的火光所吸引,她仰着头一步步靠近。 “她来了。”韩如诩咽了口唾沫,握紧了刀柄,像一张蓄势待发的弓。 “对,他来了,”卫檀衣朝前迈了一步,扬声道,“阁下所唱曲调乃是歌颂青州春色的春泛舟,原曲轻快明朗,竟被唱得如此凄楚,却不知是为何?” 那身披彩色纱衣头戴面具的女子一步步靠近来,口中仍唱:“风流千古名……绝色一枝春……” 韩如诩紧张地瞅了瞅卫檀衣,这人赤手空拳站在自己前方,当真有把握对付有着实在身躯的僵尸么?他犹豫着是否自己走上前去。 卫檀衣却并不觉得危险似的,继续问道:“阁下与当年写春泛舟的词人郭应楠有何渊源?”对方立刻停止了吟唱,静静地看着他。 “郭应楠与苏烟并称青州一绝,与明湖春色相映成辉,当年这首春泛舟正是郭先生为苏姑娘所写的琴曲,阁下如此喜爱这首曲调,是否与他们中一人相识?” 戴面具的女子沉默了许久,才用那微微有些怪异的腔调回答:“奴家正是苏烟。” “什么?”韩如诩不由惊呆,“你是苏烟?”再是没怎么念过书,后雍名妓苏烟的故事广为流传,他多少还是听闻过,如今人就在眼前,更兼之已变作僵尸,如何能不吃惊! 那女子不做声,不知是否听出二人腔调有异。 卫檀衣真想回头踹他一脚,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不过眼下更重要的是得除掉他的肉体,将他变成真正的魂魄,为自己所用。“传闻苏烟姑娘自幼戴着面具,从不以真面目示人,在青州逗留短短的三个月内,以她优美动听的歌喉和罕有的才华赢得无数文人的赞美。”他徐徐道来。 “公子过奖了。”戴面具的女子幽幽道。 “我不过是重复了古人说过的话,何来过奖可言,”卫檀衣哼笑一声,意味不明,“不过我听阁下的嗓音,完全与传说不相符,简直糟透了,这难道就是苏烟的真面目?” 霎时沉默下来。 戴面具的女子两手垂在身侧,任凭衣袖在夜风中飞舞,头顶上方不断落下烧黑的纸片,被再次点燃的花灯也即将烧光,明晃晃的月亮也渐渐西沉。 “而且我听闻苏烟姑娘戴着面具,是因为她奇丑无比,根本无法见人,可是如此?” 这回卫檀衣话音未落,那女子就怒吼道:“你胡说!”倒把韩如诩吓一跳。 卫檀衣冷笑:“我胡说?我哪有胡说,这话可是苏烟姑娘当初亲口对每一位好奇她相貌的恩客所说的,难道你不记得自己说过的话了吗?” 女子将手按在面具上,半晌不发一语。 “好,你觉得自己并不丑,那就摘下面具给我们看。” 韩如诩顿时觉得全身的血都沸腾起来。两百年来无数人对苏烟的样貌充满了好奇,认为她娇软的嗓音和惊世的才华绝不会配着一副可怖的面孔,而今自己竟然有可能见识到她的真面目? 卫檀衣抱起了胳膊,带着火星的纸片在他四周飞舞:“如果不敢摘下面具,就是承认自己丑陋到无法见人了?” “不对!我不丑,我不丑!”那女子退后了小半步,“可我不能摘下面具,那样我会死,天下也会大乱,我不能……” “那是算命人胡说的,你被他骗了。”卫檀衣立刻道。 她迟疑了,将双手僵硬地举起,然后笨拙地去解面具的绳索。 韩如诩忍不住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睁大了眼睛。 *** 只一个晚上,翠环楼就翻了天。 郭应楠接连杀了当朝的皇帝和他的同胞兄弟福王,然后像一阵烟儿似的消失得无影无踪。宁妈妈问遍了楼中每一位姑娘,没有人见过他离开翠环楼,但他就这么凭空消失了。 接连三日到楼中来的赵公子正是皇帝,而头一日邀请郭应楠一同游明湖的则是他的胞弟福王,宁妈妈多少猜到福王被杀与他素来喜欢狎【分割】玩相公有关,郭应楠一定是觉得难以忍受才一时冲动对他下杀手,但他为何要杀皇帝就成了谜。 皇帝遇刺时,苏烟就在房中,应该是亲眼目睹郭应楠杀了人,问问她事情本就该清楚了,可偏偏她受惊过度,一直说不出话来,好容易找回了魂,却又像是变了个人一般,说话也口齿不清,只说郭应楠杀了人,一旦问急了就只会哭。 不久后新皇帝即位,案子也就不了了之,苏烟再不能弹琴唱歌,宁妈妈就将她打发走了,从此没人知道她去了哪儿。 倒是那翠环楼的井水不知为何有股怪味儿,一直散不去,宁妈妈叫人来淘井,却不想淘出了一具被利器划得面目全非的女尸,也不知在水里浸泡了多久,身体发胀难以辨认。官府认定翠环楼有人残杀妓女并毁尸灭迹,反复查来查去耗费了相当时日,宁妈妈不堪忍受,只得遣散姑娘们,自己也离开了青州。 至此,青州著名的翠环楼,风流才子郭应楠,面具歌姬苏烟,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 第二十五话:蓦然回首,几人灯火阑珊处(五) 更新时间:2010-02-27 面具被摘了下来,结果却令人大失所望。 那只是一张苍白且平凡的脸,虽说线条也算柔美,但也姿色平平,与常人想象中相去甚远。尤其那双眼睛,空洞无神,脸上又毫无表情,简直毫无可取之处。 韩如诩失望得连再看一眼的心情都没有了。传说果然是信不得的,否则迟早真相大白,会失望透顶。 “就阁下这样的姿色,很难称得上是美人啊,只怕是随便在翠环楼里找一个姑娘,都能胜过阁下三五分。”卫檀衣还落井下石,说着风凉话。 那女子本就苍白的脸似乎更白了些,她用手捂住脸,口中低声说着些什么。 “原来青州名妓苏烟不过如此相貌,果然还是带着面具为好,否则真叫人伤心。” “你胡说!我见过自己的脸……我见过,那是世上最好看的脸!双眉如同黛色的山峦,眼眸如同山中的清泉,还有鼻梁,嘴唇……全都是最美的!”女子嘶吼起来,难以置信地捂着自己的脸。 韩如诩忽然觉得她也挺可怜的,不知是不是受了什么刺激,好歹也是一代才女,竟变得疯疯癫癫,硬说自己漂亮。 “你说的或许是真的,苏烟确实是红颜祸水,倾国倾城,”卫檀衣的语气平淡得让人猜不透他接下来会说什么,“但是阁下的相貌实在难以称奇,这是为什么呢?” 女子双手一抖,用力搓着自己的脸。 “你,其实不是苏烟吧?” “什么?!”韩如诩在一次没出息地惊叫出声,好在这一回那女子也正目瞪口呆,完全没留意到他的动静。 她不是苏烟,那她是谁?她刚才的确承认了自己是苏烟,而且也确实带着面具,唱着郭应楠写的春泛舟…… 卫檀衣安静了好一会儿,他们俩都有时间整理自己的心情。 “我不是苏烟……”女子慌乱起来,左右摇摆着头,“我不是……我是谁……?” 对面的卫檀衣长长叹了一口气,遗憾地道:“你是郭应楠。” *** 郭公子,你的秘密我早就知道了,那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我已经想到了救你脱身的方法,那就是你扮作我,穿上我的衣服,带上我的面具,然后把我杀了。 你千万不要惊讶,这是我们唯一的出路。你杀了我,将我的脸毁去,然后趁夜半无人时扔进后院的井里,切记要小心。然后你就可以成为我,原来的郭应楠就消失不见了。 不,请你一定要这么做!我对你说过,赵氏兄弟是我的杀父仇人,他们灭了我的国家,杀了我的父母,烧了整个皇宫,只有我活了下来。如今福王已死,我的仇也就算报了一半,剩下的一半,也仍旧要拜托给公子。 明日皇上还会再来,你只需将他迎入房中,我在桌下藏了匕首,你趁他不备就能将他杀死,等人发现后,你再说是郭应楠杀了皇上,他跑了。 公子,珑儿代环国死去的数千万百姓谢谢你了,请你无论如何要为我报这血海深仇。 谢谢你,郭公子,事成之后你须装病几日,好让人不怀疑你的口音变化,然后你就可以离开翠环楼,离开青州。 公子一定会奇怪为何我偏偏选中了你,请原谅我不能道出其中缘由,但日后定会有人将真相告诉你,就如同有人这么告诉我一样。 我死以后,只有唯一的心愿,希望公子能够连我的份一并活下去,父皇母后临死前告诉我,我必须要去南膺国,因为只有那位君王才能保护我,希望公子能代我找到他,替我说一声抱歉,我最后还是没能来到他的身边。 时间不早了,我先回房去,过了丑时请公子到我房中来。 *** 你不是苏烟,你是郭应楠。 女子一动不动,仿佛整个人被冻住了一般。她手中的面具早已躺在地上,在风中微微打转。“不……你说的不对,”她抱住了头,“我是苏烟,我是环国公主苏珑儿,父皇母后告诉我,我必须要去南膺国找他们的王,我还在路上,一直在找!” “别再自欺欺人了。” 卫檀衣淡然道:“你亲手摘下了她的面具,所以你见过她的脸,她将一切都告诉了你,所以你知道她的一切过往。” 女子犹自挣扎:“你胡说!我是她,我就是她!” 卫檀衣却比他更加固执:“你不是!她让你去找南膺国的国王,只不过是希望你能活下去!你以为南膺国在什么地方,历史上从来就没有这么一个国家,她要找的人就是你,就是你郭应楠!” 一旁看得紧张的韩如诩一听这话,嘴顿时张得能塞进一只鹅蛋――南膺国不存在,苏烟要找的就是郭应楠……南膺国,郭应楠……原来是这么回事,自己居然没能立刻反应过来! “不……我是苏烟,我就是苏烟!”女子抱住自己的肩,踉跄地向后退着。 “你否认也没用的,”卫檀衣望着他,“虽然我不知道当年环国国王得到了怎样的预言,但我想那位术士一定没敢把真话说出口,他说南膺国的国王能保护苏珑儿,其实半真半假,郭应楠你的确为她报了亡国弑亲之仇,但另一方面,她才是保护你没有被赵氏王朝追杀的人,因为不论她是否拜托你,你都会杀了福王。” 女子摇着头,向后退着。 “你会变得如今天这般疯癫,多半是因为在她找你之前你就已经对她仰慕在心了吧?” 韩如诩忽然忘了这晚上出来的目的所在,直像是看了一出戏。僵尸竟然是名妓苏烟,而后又不是她而是才子郭应楠,二人的背后牵扯到后雍皇帝莫名遇刺一案的真相,还有环国被灭的仇恨。 爱她而又不得不失去她,于是自己便成了她。 不过,未免太难以置信了吧?韩如诩再一次仔细打量他。消瘦单薄的身体,青丝及地,纱衣飞舞,更重要的是在这十五月圆夜,又有燃烧的花灯在头顶上照耀,十步开外的那人应该是被他看得清清楚楚,可、可那本该是郭应楠的人,并没有喉结。 “韩大人,动手吧。”偏偏在这时候,卫檀衣下令了。 那女子……那莫非真的是女子?他不是郭应楠吗,郭应楠不该是个男人吗? 韩如诩愣了一刹那,卫檀衣转头怒问:“你还在等什么!等着他发疯以后把我们都给杀了吗!” 来不及多想,身体先于意识做出反应,韩如诩冲到频临崩溃的那人身后,一刀刺穿了他的后心,只见他满身五彩纱衣顿时化作玄光,身躯则只剩下一堆白骨散落满地。 “非常好。”卫檀衣轻轻塞上了瓷瓶的瓶口。 *** “卫檀衣!你等等,我还有没搞清楚的地方。” 返回的路上,韩如诩大步追着走在前方的卫檀衣:“那个人真的不是苏烟而是郭应楠吗?” 卫檀衣放慢脚步等他,同时笑得有点令人不寒而栗:“不然韩大人是如何认为的?” “我……我只是有些奇怪罢了,他若是郭应楠,就是个男人,但他……”怎么会没有喉结,即使是僵尸,也是人的躯体。 “郭应楠怎么就得是个男人呢?”卫檀衣反问。 韩如诩被他的话吓得连说话也结巴了:“你、你说什么?难难难难道前朝著名的才子居居居然是个女人?” “不是男人就非得是个女人吗?”卫檀衣笑出声,摇着头冲他摆了摆手,“韩大人觉得,这世上存不存在这样一种人……” 给吓得全身不自主发抖的韩如诩下意识反问:“什么人……非男非女不成?” 前方一阵大笑:“难道没有吗?” *** “本王请你来,本意就不在游湖赏景,如此湖光山色春风宜人,自然是该做些更加风雅之事……嗯?这是……啊!” 他慌慌张张拔出临走前苏烟塞过的小匕首,本还想再捅几刀,却看塌上那人口吐黑血,早已毙命。 冷静,冷静,是他不对在先,知道这个秘密的人,就得死,是他自找的。 他一面在心中说着自我安慰的话,手上也不停下,将死去的福王侧放在塌上,盖好被,又将匕首藏好,强作镇定地走出船舱。 “王爷累了,已经歇下,吩咐过谁也不要进去打扰,明日再叫醒他即可。” “是!” 现在必须立刻逃走,逃得越远越好! ……苏烟姑娘,若不是她善解人意,自己只怕难以这么轻松就脱身。 想到她,心中就泛起一阵苦涩。自己为何是这样畸形的怪物,连喜欢一个人的权利都没有。 不,无论如何,在逃走之前要再见她一面,对她说出自己的心里话。 ------------ 第二十六话:纵使晴明无雨色,云亦沾衣(一) 更新时间:2010-02-28 “什么天下无敌的剑,根本就是一块废铁!说得好听,什么遇强则强,什么有欲则刚,全都是胡扯!” 军帐中身负金丝铠甲的青年暴怒地将手中的剑狠狠摔向地面,锈剑不堪一击,磕在碎石块上断做两截。帐中众人均是大气不敢出一口,生怕成了他迁怒的对象。 但同时,他们每个人都能理解将军的愤怒,为了得到敌军将领手中这把曾经斩断己方无数兵器的神剑,无数将士付出了惨重的代价。而今终于将持剑人斩杀,夺得了剑,却是这么一柄破旧不堪,简直连杀鸡都做不到的锈剑,如何能不怒。 “我们都被骗了,空从人根本就没有什么神剑。”青年用力按着额头。 为了这把剑,他差点就走火入魔,到头来却扑了个空,失望之余,更多的是对未来的恐惧――没有神剑,就是赢了这场战争,以后也必输无疑。 他不要扬名立万,自然也不喜欢身败名裂。 他被那人给耍了! *** 顺义坊是出了名的古玩街,除了大大小小的古玩店三步一间外,沿街摆摊兜售一些古币香炉等物的小贩也不少,行家虽不屑于与他们打交道,但也不得不承认这些小贩通过各种途径,确实能弄到一些稀世珍宝,因此偶尔也光顾这些小摊,使得它们都有存在下去的可能。 正月过完,顺义坊的大小店铺相邀展示自己店里的镇店之宝,传闻可以见到上古名剑帝王酒樽之类,倒也吸引了不少达官贵人前来助兴。 卫檀衣怀抱着一只匣子,脸上微微染了些笑容,就那么坐在椅子里,不去吹嘘,就连主动过来问匣子里所承何物的人也都无一例外地碰了软钉子,虽是来展示,却只抱着不给人看,令人费解。 “主人,找到什么了吗?”淬思到附近游玩了一转,买得一手糖炒栗子炸枣杏仁,兴冲冲地跑了回来。卫檀衣眉一抬,不无遗憾地摇头。 他们这次前来,原不是为了展示掬月斋的收藏,而是想看看能否碰上一两件真正值钱的稀罕玩意儿,不过这都过了晌午,再要说有什么好东西也早拿出来了,卫檀衣很是失望。 待淬思吃完最后一颗栗子,他便起身:“走吧,这儿冷。” 前来观赏的人围得一条街水泄不通,淬思在前面拨开人群,好让抱着匣子的卫檀衣能安全通过,不过即使二人都格外小心,在即将挤出人群的一刻还是有个同样抱着东西的人跌跌撞撞向后退来,整个人撞在卫檀衣身上。 “锵!”听也知道匣子里的东西碎了。 淬思慌忙回头来扶他:“主人!” 卫檀衣却拨开她的手,眼神定定地望向撞了他的人。 那只是个街边摆摊的小贩,人过中年,胡子拉碴,鹑衣百结,怀里抱着的也是一个用脏得看不出原色的破布包裹着的细长条。一见自己撞倒了位看起来身价不凡的公子,而公子怀里的东西还摔碎了,男子吓得怎么也站不起来,只惊恐地瞅着他,拼命地道歉。 “敢问前辈,怀中所抱可是兵器?”卫檀衣冷不丁问道。 奉命在附近巡视的韩如诩闻讯赶过来,刚开始还有些幸灾乐祸,心里道这位大叔撞谁不好偏撞上卫檀衣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家伙,铁定倒大霉了,紧接着听到“兵器”二字,顿时绷紧了全身,用力拨开围观的人到前方来,大声道:“把兵器交出来!” 中年男子再被他一吓,更是瘫坐在地上,哆哆嗦嗦将怀里的条状物呈了上去。 韩如诩轻轻一扯,那些破布就碎成了片,露出一把外包蛇皮的剑鞘。“居然不经许可随身携带剑,还到这人流杂乱之处来,”他将剑换到左手,右手一指,“有何居心,给我从实招来!” “不是啊大人!小的冤枉,小的只只只只是……”中年男子吓得话都说不出来。 “韩大人,何必为了一把断剑为难这位前辈?”卫檀衣这时才站起来掸了掸身上的灰尘,还微笑着伸手要去扶对面的中年男子。 断剑?韩如诩不敢大意,退后一步用力拔出剑来,果然是断在了半中央,翻过剑鞘在膝上磕了几下才见另一半滑落出来。 “这位前辈,”卫檀衣转向那中年男子,态度简直是一百八十度大转变,恭敬至极,“您一看就是识货的行家,在下想问一句,您手中这柄断剑,可是传说中的当阳剑?” 中年男子大惊失色,踉跄着后退:“你、你是如何得知?” 卫檀衣还来不及说话,身旁的淬思就得意地代为回答:“我们家主人可是全京城最厉害的古玩鉴定家,能逃过他的眼睛的宝贝,我还见都没见过呢!” 淬思的一番话理所当然地引起了在场众人的一片嘘声,顺义坊是京城最老的几条街之一,有些古玩店的历史甚至超过了一百年,店主世代研究古玩字画,鉴定之道堪称家传,在这样一些人,以及那些自命不凡的人面前大夸海口,实在是容易得罪不少人。 “大话少说。我问你,这剑是你的吗?”韩如诩瞪了淬思一眼,转而问那中年男子。 “回、回大人,是小的祖传之物。” 韩如诩翻看着手中的剑,不仅是断的,还锈迹斑斑,要不是有个做工精美的剑鞘,扔在路边就是一块废铁,不会有人问津,更不能造成任何危害。他撇了撇嘴,将断剑收入剑鞘,还给了主人。 “草民有件事想请大人做主。” 突如其来的恭维让韩如诩一身鸡皮疙瘩,表情厌恶地横他:“何事?” 卫檀衣拾起地上的匣子,当着众人的面打开了来,只见里头是一滩早已看不出形状,荧光闪闪的碎片。“韩大人,在场的各位同行,我匣子里装的,原是一颗自西域流传到中原的水晶球,直径足有五寸,传言它能使人看见自己的未来,不过尚难确定是否属实它就已经碎了。” 在场众人探头探脑,交头接耳,不少人啧啧有声,面露惋惜之色。 “他是否具有魔力姑且不论,想必大家都能从这堆碎片中看出这水晶球成色如何,”卫檀衣看到那中年男子身子抖如筛糠,却没有丝毫怜悯之意,接着道,“如此尺寸如此成色的水晶球,别说在中原绝无仅有,就是西域,也是百年不出,即使开价一千两黄金,也会有人买。” ―― 原诗:《山中留客》,纵使晴明无雨色,入云深处亦沾衣。 ------------ 第二十六话:纵使晴明无雨色,云亦沾衣(二) 更新时间:2010-03-01 韩如诩已猜到了他的企图,冷哼一声:“你接下来是否打算说,这位前辈看起来也不像是能够拿出这么多金子的人,不如把剑给你,摔碎水晶球的事就此一笔勾销?” 卫檀衣对他一鞠到底:“谢大人为草民做主!” “你!”这才发觉自己上当,韩如诩噎了半天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得狠狠一甩袖子。 中年男子面无人色,央求地望着同样无话可说的韩如诩,几乎就要跪下之时,却又听卫檀衣悠悠道:“不过韩大人此言未免偏颇,当阳剑乃是上古名剑,就是十颗水晶球也换不来,这样损人坑人的事,在下实在做不出来!” 听了这话,韩如诩再也抑制不住满腔怒火:“你少在这里装模作样!根本就是你看上了人家的剑故意撞倒他,还摆出一副受害者的姿态,分明是居心叵测!” 淬思这下可不乐意了:“韩大人怎么好坏不分呀,当阳剑再好也已经成了废铁,我家主人难道脑袋出了问题,非要用一颗价值连城的水晶球,去换一块锈铁吗?”紧接着她又对在场的众人道,“大家评评理,我说的对不对?” 围观的不少人是亲眼看着那中年男子撞过来的,闻言都纷纷点头。 韩如诩面子上挂不住,正还要再说话,却被卫檀衣举手制止了:“难得今天各位前辈举办了这样好的比赛,大家都在兴头上,可别为了这件事坏了心情。我看这样好不好,请这位前辈还有韩大人一同到敝店小坐,前辈想必不会故意冤枉我,韩大人也定能秉公判断,该如何解决此事,不如我们私下商量?” 中年男子惶惶然看着韩如诩,握着剑鞘的手哆哆嗦嗦。淬思到他跟前欠了欠身:“前辈请随我们来,有韩大人这样一个公正的朝廷命官,我家主人可绝不敢为难你。”被带了高帽子的人哼一声不置可否。 *** 闯荡江湖的人都知道自琼王统一中原以来,就有一份兵器谱广为流传,其中录入的大都是离朝几大铸剑师的杰作,有无坚不摧的,也有移花接木的,而当阳剑身为这份兵器谱前三的神剑,书中的形容为“遇强则强,有欲则刚”。 据史书记载,当阳剑乃是离朝开国君主的御用铸剑师太淼耗费九九八十一天方才铸成的绝世之作,其中蕴含着天地人三才之力,虽不及排名第一的白虹无坚不摧,但也算得上是难逢敌手。 然而不知为何,兵器谱中将白虹评为忠勇之匕,却将当阳评为炙爱之剑。 过去的千百年中,当阳剑总会在不同的地方演绎新的传说,比起刺杀过君王后就鲜少露面的白虹,它显然更受各路江湖豪杰的青睐。 即便如此,当阳剑最后一次现身也已经是距今约有八百年之久的北宛,传闻它伴随着当时的空从国名将原染征战数年,屡次斩杀北宛大将,使得北宛不得不同空从暂时修好。而当阳剑却从原染死后就下落不明,有人说它寿终断裂,有人说空从人将剑藏在了只有他们的后裔才知道的地方,还有人说这样一把剑从来就没存在过,说自己持有过当阳的人只是为了震慑敌人。 传说五花八门,爱剑之人却从未停止过对它的找寻。 *** 赤日炎沙烈风。 这一场战役已经持续了一年之久,虽然朝廷源源不断送来粮草,但众将士的归乡之心已不可逆转,每日只见两军大营上方军旗招展,迎着大风嗤啦啦作响。 简龙朝掬起一捧清凉的河水,将脸埋进了掌心中,想要狠狠地将连日的疲惫洗去。 他已经彻底厌倦了沙场,当初捉刀报国的雄心壮志早已不知飞到哪儿去了,满心懊悔――此时此刻,若是在京城里,一定有大把的银子可花,随便逛到一家青楼都有无数美人拥过来,那日子该会有多美妙! 可他却不得不在这儿耗费光阴,两军对峙了月余不曾交战,身为主将的他却一刻也不敢大意,随着暴风雨前的宁静持续,他感觉自己的神经快要绷断了,只恨不得下令全体进攻,杀对方个片甲不留。 但……他不得不忌惮敌军主将手中那把剑,那把剑已经斩杀了己方三位将军,自己由副将升为主将正是托此福。前面三位将军论功夫兵法都远胜于他,若是掉以轻心,自己指挥步上他们的后尘,断送了大好前程。 “可恶,该死的剑!”望着河水中倒映出自己憔悴的脸,简龙朝气不打一处来,一拳头砸向水面。 那把该死的剑能消失就好了! 这一月来,只有三里外的这山这河能给他一些慰藉,可他不知道这种慰藉还能支撑几天。 “这位大侠看起来愁容满面,是否遇到了什么困难,可有在下能效劳之处?” 乍听到陌生人的说话声,简龙朝惊得立刻伸手去抓剑,对方却笑:“大侠莫紧张,我只是散步路过这儿,并无恶意。” 两军交战之际,谁都会多个心眼,简龙朝抹去脸上的水站起身来,望向距离自己七八步远的陌生人。 来人面皮白净,看上去有些文弱,一袭粗布长衫洗得发白,手里也没有兵器。简龙朝暗想这要是地敌军奸细,未免太看轻自己了,心也就放回了肚子里。 “我就住在这山里,近来总能见着大侠在河边叹气,可是有心事?”来人端着一副人畜无害的表情靠近过来。 简龙朝瞥了他一眼:“是又如何,劝你还是不要多管闲事,省得连自己的怎么死都不知道。” 来人轻轻一笑:“我隐居于此已有些年月,却还没见过能奈我何的人。” 一听这话,简龙朝意识到自己应该是遇上了隐居山中的世外高人,喉咙里哽了哽,态度尊敬了不少:“是在下冒昧了。” “无妨,我也很久没和人说过话了,”那人十分大度地原谅了他,“你既不愿说,我也不再问,你我相见即是有缘,若有我能帮的上忙的地方,近日尽可到此来说与我。”说完,略一拱手便飘然而去。 简龙朝愣愣地看着他消失在山林间,完全不能相信自己竟然有这么好的运气,也许此次参军就是他飞黄腾达的契机,前头死了三位将军,如今又来了个世外高人指点自己…… “哈哈哈,简龙朝,你命不该绝啊!”他大笑几声后,跨上马背,朝着营地疾驰而去。 ------------ 第二十六话:纵使晴明无雨色,云亦沾衣(三) 更新时间:2010-03-02 “其实我今天带着当阳到顺义坊去,就是想求人给确认一下,这究竟是真品还是赝品。” 喝了一杯热茶后,中年男子终于缓缓开口了。 韩如诩看他脏兮兮的手在白瓷茶杯外搓来搓去,含在嘴里的一口茶几乎能吐出来。反倒是身为主人的卫檀衣丝毫不见怪,目光热切:“验明真伪?前辈难道不相信自己手中拿的就是当阳么?” 男子低下头:“这剑是我们家祖上传下来的,祖先说它是,可它怎么看也……” “也不像一柄曾经叱咤风云的神剑,”卫檀衣替他补完了话,“的确,当阳八百年前折断至今,满身锈迹也是理所当然的。” 仿佛从他的话中听出了希望:“卫公子此言,可是说这剑乃真品?” “我要说不是呢?”狡猾的店主笑着反问。 “你少糊弄外行人。”韩如诩立刻出声主持正义。 卫檀衣靠在太师椅里,懒洋洋地眯起眼:“先不说是真是假,倘若是真,前辈打算如何处置?” 中年男子毫不犹豫地回答:“当然是将它卖了!实不相瞒,我家里有八个孩子等着吃饭,就是祖传之物也得卖了,给孩子们吃上一顿饱饭啊。” “那前辈打算开价多少?” 似乎犹豫了一下,男子咬牙道:“一千两银子。” “好,”卫檀衣打了个响指,淬思应声端来一只盒子,他打开盒盖,从里头取出几张写了字的纸,道,“这是我在富贵钱庄存放银两的凭条,”数了几张,“这是一千两银子,给你,水晶球我也不要你赔偿,把剑留给我。” 眼看一千两银子被他这么轻易给人,韩如诩恨得牙痒痒,自己起早贪黑还债,他却大手大脚花钱,真是苍天无眼! 中年男子见到凭条的一刹那两眼放光,但听完卫檀衣的话后反而眼里多了几分戒备:“不成,你这么爽快就答应了,看样子当阳的价值远不止如此,我要开更高的价,把它卖给别人!” 卫檀衣露出一脸“早知你会如此”的笑容,将凭条重新封进盒子里:“那就随前辈的意思吧,不过记得其中一千两黄金要作为水晶球的赔偿款,按时交给我。” 再也坐不住般,中年男子弹出交椅跑到了大街上。 “你真这么放他走了?”韩如诩难以置信地瞅着他。 “有韩大人坐镇,我还能强取豪夺不成?” 话是这么说着,卫檀衣却忍不住瞟了一眼门外,摇摇头:“这年头,人心不足蛇吞象,掂不清自己几斤几两的人越发多了,这生意也越发难做。” 看得出来他也心疼那把剑就这么没了,韩如诩咬着下唇点了点头,忽然又问:“那剑究竟是真是假?” “啧啧,韩大人说这话可真叫人伤心,我何时看走眼过?” “我担心不是你看走眼,是故意编一套戏弄他。” 卫檀衣夸张地显出大喜过望的样子:“知我者果然韩大人也!”对面无语对苍天。 “遇强则强,有欲则刚,那的的确确是当阳,”韩如诩正不知该说什么,就听他叹息似的道,“漂泊了这些年,好容易遇上我,偏偏还不得其门而入,是当阳命该有此一劫啊。” “再好的剑,断了又生锈得那么厉害,早就是废物了,除了你也不会有第二个傻瓜出那么高价格买它。”说着不忘顺带挖苦他。 卫檀衣却微微一笑:“所以他最终必然会回到我手中。” *** 几日后,简龙朝再一次来到山中,神秘的青年没有出现,他便坐下来等,一直等到太阳偏西了才听到附近有人吹笛子,循声而去,果然是他。 “多日不见,高人别来无恙?”既然是要求教,自然是要足够恭敬,简龙朝在树后等他吹奏完一曲,才上前问好。 青年还穿着那身粗布长衫,闻声转头对他微笑:“找我有事?” 不知怎的,对上那笑容,简龙朝一阵心慌,总觉得自己掉进了他的陷阱里,内心还挣扎着,嘴却已经说出了自己的来意:“你我仅有一面之缘,我却贸然前来,要以一些凡尘俗世打搅,实属无奈,唐突之处,还望高人不要见怪。” “你太客气了,”青年说着,手中玉笛转动,“我既说过你我有缘,自然不会认为你唐突。有什么话你就直接说吧。” 简龙朝又是一鞠到底,而后才道:“是这样的,我大宛与北方空从国交恶数十年,此次交战更是持续了一年之久,我每每见到军中将士愁容满面,便忍不住担心国家社稷和百姓安危,敢问高人,可有妙计安天下?” 他这话半真半假,欲求一计挫败空从是真,为国为民却是假。想他堂堂相国公子,即使不学无术也能荣华富贵一生,常人若身处此位,又有几人曾专心念过书,想过国家命数和百姓安危。当时一时冲动下参军来到边疆,已经令他后悔得肠子都青了,哪还顾得了什么国计民生。 青年微微颔首:“你能有这份心,实乃天下之福。”接着沉吟片刻,道:“要想两国和睦,必然要寻找到双方的利益均衡点,宛朝皇帝想要收回幽龙州,空从国王想要夺取九鼎山,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双方各退一步。” “您是在说笑吗?”哪会有人想得出这样损己利人的法子来。 “你要这么认为也不是不行,”青年以笛尾轻敲自己肩头,悠悠道,“另外还有个法子,不过告诉你我可有个条件。” 虽然没料到他会提条件,但简龙朝还是恭顺地弯腰低头:“只要我能做得到的,但凭吩咐。” 青年莞尔:“别说得这么严重,我不会叫你做什么难事。只是我久居山中无人作伴,偶尔吹笛也无人聆听,你若能听我奏一曲,我便告诉你。” 简龙朝大喜过望:“这有何难!别说一曲,就是听一天,只要能平息战火,多久在下都奉陪!” 一丝难以察觉的诡谲笑意从唇边划过,青年将玉笛举至唇边:“那么请用心聆听……” 随着一声古怪至极的转音,笛曲飘逸而出,一升一降一转一承,与寻常听到的曲子大相径庭,曲中澎湃之势难以阻挡,荡涤心潮,摄魂夺魄,一个不留神,眼前的一切就变了样,完全是陷入了幻觉之中。 糟糕,这曲子分明就是…… ------------ 第二十六话:纵使晴明无雨色,云亦沾衣(四) 更新时间:2010-03-03 朱门吱呀一声开,一名衣衫褴褛的中年男子一头栽了出来,从他的姿势上不难看出,他这么狼狈地出门来完全是因为有人在他背后踹了一脚。 “安大人!安大人小的说的都是真的呀!”将他踹出门的家丁啐了他一口关上大门,他却不死心地扑上去捶打门板。 这已经是第几个了呢?为何没有人愿意相信他手中的就是上古名剑当阳,难道仅仅看它锈迹斑斑又是断剑,就认定它一无是处吗? 那日的年轻人分明说它价值千金,自己开价千金完全合理,为何反而遭到嗤笑,今天甚至被人踹出门,好像一只讨好不成的狗。 世人都瞎了眼啊! “唉唉,总是有人掂量不清自己几斤几两,想要一步登天,到头来摔惨了,还怨世道不公。”一道凉凉的声音飘进耳朵里。 抬头,映入眼帘的是掬月斋年轻的店主那写满嘲弄的脸。 中年男子大怒,抓着剑鞘扑上去:“是你!一定是你做了手脚,想要便宜收买当阳剑,才让那些人全都不肯买它!”一副恨不得将卫檀衣撕吃了的架势。 “您太高估我的本事了,”倒春寒的小雪中,卫檀衣一手撑着油纸伞,一手准确地捉住了他空着的右手,略一用力就听到他哇呀呀惨叫起来,“我连白虹都可以大方地送人,更罔论你这一柄断了的当阳。” 中年男子被他捏得一条胳膊都麻了,脸上直抽。 卫檀衣弯下腰去对上他痛苦的表情:“别再挣扎了,当阳剑除了我谁都不会要的。淬思刚才告诉我,你那些孩子们被你扔在小茅屋里,已经三天没吃一点东西了,年龄最小的已经不省人事。” “……妞妞。”男子怔怔地呢喃出口。确实,自从得知当阳剑价值连城后,她就一直往返于各处想要将其高价售出,再也没有回去过,更别说带任何吃的东西回去,孩子们都缩在一床破棉被里等着他。 见他受触动,卫檀衣又问:“假如把剑卖了,你意欲如何?” 男子望了他一眼,嘴唇嚅动一会儿,哑声道:“给孩子们买点儿吃的,买几身衣服,再买一间不漏雨的房子。” “还有呢?” “还有……” 还有,想要买个官儿做。只要做了官,就要啥有啥一辈子不愁吃喝了,还能娶几房姨太太,每天都快活得像神仙一般。 虽然他一言不发,卫檀衣仍旧看出了他眼中的贪婪,嘴角微微上扬:“看来你的愿望仅仅是这些,”冷不防松开他,将当阳剑抢了过来,“我已叫淬思全部安排好了,现在,剑是我的了。” 中年男子大惊:“什么!你……” “我奉劝你不要试图将剑抢回去,否则那只会让你全身筋脉尽断。” 仰望之下,俊美的脸上似乎闪烁着妖异的光芒,男子一口气没提上来,晕倒在地。 *** 韩如诩最近总觉得眼皮一阵阵跳,虽然不信邪,还是被人贴了红纸片,说是能祛灾。 时值开春,家里来信说老耕牛病死了,缺钱买新的没法开耕,他便把这个月的俸禄托人送了回去,心想这大概就是什么灾了,破财消灾比红纸片儿强。 不过京城里最近总是发生一些奇怪的事,让他睡不好觉。一会儿是某某大人在小妾房里行事之时屋顶上突然掉落瓦片,一连几天皆是如此,一会儿又是某某大人家里的精美摆设一觉起来全改变了位置,而且每天都不同。 明步经每天忙于在各位同僚的家中勘察,熬得嘴角都起泡了,韩如诩自己当然也不例外,眼皮虽然不跳了,眼珠子却充满血丝,活像两颗玛瑙。 这些事发生只叫人胆战心惊,却有没有实际地造成什么伤害,不论是看做老百姓的反抗还是飞贼的恶趣味,似乎都有些说不过去。甚至连司天台监都曾掺和一脚,说可能是天神显灵,弄得人心惶惶。 “你就回答是,或者不是。” 面对这样没耐心的提问,卫檀衣只无谓地耸了耸肩:“我看师父不像是会有这等闲情逸致的人,恕丞自己更是很少自作主张。” 那就是最后的线索也断了。韩如诩使劲捏自己的鼻梁,想让脑袋清醒些,可惜接连几天只睡一两个时辰,再是铁打的身子也熬不住了,他只觉得天旋地转。 “韩大人需要好好休息。”最后四个字说得别有深意,他刚想这家伙要做什么,就感觉一阵馥郁之息扑面而来,眼皮不受控制地往下滑,整个意识都被拖入了馨香的黑暗漩涡之中。 *** “空从主将手中有一把上古名剑,名为当阳,想必你听说过。” 青年吹完笛子,再自然不过地说起来。 “当阳有‘遇强则强,有欲则刚’之称,封炙爱之剑。其势霸道无比,世间罕有敌手,即使你有白虹在手,也难以与之对抗。” 简龙朝大汗淋漓地坐在草地上,鼓着眼睛喘着粗气,好像一条缺水的鱼儿般。先前的笛声仍在脑海中不断回响,企图再次将他拖进那个深渊。 “要打败空从,唯一的着手处就是当阳,要么你得毁了它,要么你得得到它,否则打败空从那都是笑谈,不折损大宛皇室尊严就获得胜利那更是是痴人说梦。” “那要如何得到它?”当可以选择拥有时,任谁也不会放着一柄剑在自己手中毁去,更何况毁掉它根本不可能。 青年偏了偏头,望着他,那眼神仿佛在说想知道答案你该怎么做呢。 可恶,难道还要再听一遍那可怕的曲子! “高人若有别的要求,就请直说,在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比起似锦前程……忍字头上一把刀。 听了他的话,青年却没有露出欣喜之色,反倒是有些遗憾地摇了摇头,轻声道:“那就再给你一次机会。” 笛声又起,简龙朝拼尽全力闭目塞听,不让自己的情绪随着曲声而改变,但那何其艰难,自青年口中吹出的曲子仿佛有某种魔力,能叫人心里疼得像被千刀万剐了一般,轻时苍苍凉凉,重时悲愤激昂,扼住咽喉,无法挣脱。 再坚持一下,为了尽快返回安乐窝,一切都是值得的。 ------------ 第二十六话:纵使晴明无雨色,云亦沾衣(五) 更新时间:2010-03-04 模模糊糊地听到一个什么声音,而后越来越吵闹,韩如诩终于睡不着了,用力抹了抹脸坐直起来。 他发现自己置身于一片混战之中,周围全是挥舞着各式兵器厮杀的士兵,血肉横飞,俨然是人间地狱。一分神,迎面刺来两支金锏,直逼咽喉要害。 “铿!”左侧忽然横出一把长刀,稳稳地架住了一双金锏,韩如诩斜眼一看,惊得差点从马背上摔下去――使长刀救他的人,居、居然是卫檀衣? 这家伙会使这么大块头的兵器,还会骑马打仗?假的吧。 “韩大人有想要保护的东西吗?”怀疑着,那“卫檀衣”居然开口问,语调和平日说话相差无几,难道是真的? “卫檀衣”骑一匹青鬃大马,手里银白的长刀抡得风声浒浒,不断斩杀靠近来的敌人。这场景,简直不可能是真的,那家伙总是习惯懒洋洋地靠在椅子里,甚至很少大声说话,谁会相信那种人上了战场是这样一副天煞星的样子! “这种时候发呆的话,会送命的,”“卫檀衣”冷冷地斜了一眼过来,“这可不是做梦,而是真正的战争。” 又一个凶神恶煞的敌人挥着铜锤冲了过来,韩如诩来不及多想,惯性地去拔腰间的佩刀。入手的兵器手感有些异样,却没有时间细看,只全神贯注于这保命的对决。 刀起刀落,不知有多少人倒下,终于停止杀戮后,韩如诩发现四周静谧得可以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地上堆满厚厚的尸体,手中的兵器沉重得几乎举不起来。环顾四野,只有迎着夕阳的方向还有一骑孤立,看那长刀也知道是谁。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韩如诩拨马上前,“我怎么会跑到这儿来了?这是谁和谁的战争?” “卫檀衣”并不回头,夕阳的光辉吞噬了他的轮廓,背影显得倍加瘦弱。 “韩大人有想要保护的东西吗?”同样的问题又问了一遍。韩如诩沉默了半晌,点头:“有。” 那背影转了过来:“是什么?” “京城,”似乎觉得自己说得太简略,他又补充,“我并不是将军,所以边疆不需要我守卫,我所能做的就是保护好京城,城里的百姓,还有皇上。” “卫檀衣”逆光,韩如诩却觉得自己看到他脸上有奇怪的笑容,尚不及琢磨,长刀已经指向自己鼻尖。 手持长刀的人昂首挺胸坐在马背上,语气中带着不可一世的骄傲:“那么,这就是你和我的战争。” 咦?韩如诩诧异,那刀尖却毫不留情地向前挺来,慌得他赶忙向后仰去,同时举手去挡。 “你当初是怎么答应过我的?” “你违约了,那么……” 后面的话韩如诩再是努力也听不清,只觉的眼前的景色和人都像是被一双手大力地揉成了一团,完全混沌了。 *** “起初只是两团白光在半空中飘,等到靠近安大人府上,白光就变得有这么大!嗖地窜进了院子里,等它们出来的时候,后面拖了好长一串灰色的东西,然后就朝着北边去啦。” “对对对我也有看见,一个白色的球拖着长长的尾巴出城去了,我还以为自己眼花了呢!” “我打更从学士府门外过,也看见好多灰色的东西涌出院墙来,吓得我赶忙往回跑呀,路上还摔了一跤,回去被媳妇儿笑了一场。” “诶,你们说,会不会是神明下凡除妖来了?” “那些闹鬼的事也没再发生了,或许真有神明护佑啊。” “京城这些年实在不太平,到处闹归闹贼,大家都小心为好啊。” “是啊,要在过去,还能请个道士回家驱邪……” “嘘!你不要命啦,敢说这些!” “大家散了吧,省得惹出什么事儿来。” “散了吧散了吧。” *** 空从败了。 大宛大将简龙朝率领大军势如破竹,将空从军队杀得溃不成军,就连主将原染也被其斩于马下,死状惨烈。 幽龙州被收回,国君自刎,群臣投降,空从国自此从北方版图上消失得一干二净。带着这份空前的胜利,简龙朝班师回朝,受到全城百姓夹道欢迎,皇帝特别封他英杰将军,以示他年少有为与众不同,更许诺将最疼爱的公主许婚与他。 与无限风光相反,简龙朝终日愁眉不展。他知道自己胜之不武,一生只会有这一次辉煌。 原染被杀后跌落下马,头盔也甩到一旁,熟悉的失去生气的脸像一记毒箭射进他毫不做防的心里。 ――空从王室上至君王下至嫔妃,无人不荒淫,朝中亦是结党营私,宰相一手遮天。这样的王朝迟早要灭亡。 他当时究竟是怀着怎样的心情说出这些旁观者一般的话语?自己拼死奋战保护的是这样一群人,他在内心深处该有多苦涩。 正是因为这么想吧,他才会乔装成隐居的高人,接近自己,指点自己,让空从灭亡。 可……在大军返回后,相国府的门槛简直要被踩坏了,远近亲戚,大小官员,还有失势的皇子,全都蜂拥而至,争相送上厚礼拉拢简龙朝。这些都不是他想要的,于是他闭门不见客。 简龙朝并没有大志向,说的为国为民,全是空话,他不想做官,也不想成亲,就愿意逍遥一辈子,挥霍一辈子。加上没有找到真正的当阳剑,他也不可能做一个百战百胜的将军。可以说原染从头到尾都看错了他――对此,他偶尔也稍微感到抱歉。 断剑被他扔在了战场的某个角落,他再也不想见到它。 *** 清醒过来时,自己仍旧伏在掬月斋的茶案上,卫檀衣在逗鹦鹉淬思在嗑瓜子。 “唔,我睡了多久?”一活动,才感觉后颈酸痛,韩如诩皱起眉伸手去揉。 淬思笑盈盈地摇了摇食指:“整整一天,明大人来过,叫不醒韩大人就又离开了。” 人人都在忙着查案,自己却呼呼大睡了一整天,真是罪过。韩如诩立刻抓过面前的茶杯喝了一口凉水,拿上佩刀招呼也不打一声就奔出门去。 待他走远,淬思才笑着道:“居然一点儿也没发现,他可真是迟钝得好笑了。” “不知道不是更好?”卫檀衣笑着反问,“当阳剑有了新的寄主,一个原染,再加上肆虐满城的沙场英灵,昨晚着实是个大丰收。” “丰收!丰收!”鹦鹉嚷嚷着,趁他不备,叼着他手里那根羽毛飞到了多宝格顶上。 ------------ 第二十七话:式微式微,卿胡不归(一) 更新时间:2010-03-05 一场倒春寒后,天气真正地好了起来,掬月斋小院中的草地改换了绿意,就连泉水也似乎更清澈了些。 前天韩如诩气急败坏地来店里质问佩刀改变的事,二人口径一致地装傻充愣,虽然明知是他们做了手脚,又苦无证据,加上现今手里的剑比以前更锋利,倒也没啥不好的,也就把怀疑吞回了肚里。 其实回忆起那个稀里糊涂上了战场的梦,他就大概能才到那把剑是什么了,只是……这么昂贵的东西,是怎么到了自己手里?剑的主人似乎并未将剑转手给卫檀衣,倘若转手了,以那人锱铢必较的个性,会给自己才是奇了怪了。 横竖这是占了便宜,韩如诩表面不动声色,心里却想那眼皮跳,兴许跳的是财不是灾呢。 “韩大人笑得那么开心,一定有什么好事发生了吧?”淬思在一旁扇火,冷不丁问道。 “诶?”韩如诩下意识摸脸,“我笑了吗?”他还没那么喜形于色才对。淬思冲他挤眉弄眼:“笑了啊,我都听见声音了。” 一旁假寐的卫檀衣眼也不睁,懒洋洋地说:“你想听故事就直说,韩大人脑子不灵光,被你耍得团团转可不好。”“谁脑子不灵光!”莫名其妙也要来一句损话,真是奇怪了。 淬思撅了撅嘴,完全十来岁少女的娇憨态,只是联想起她足有六百岁的阴寿,韩如诩就觉得背后发凉――也不知她翻脸是什么样子。“好事没有,坏事倒有一件。不过对你们而言,或许是件好事。”他一点儿不想看她撒娇,当然发怒更不想看。 “京城里进来频繁闹出些匪夷所思的事,市井间的传言已经传到了皇上耳朵里,皇上似乎也有些害怕真有鬼怪,所以下令要在京城西北边建一座祭坛,每年允许百姓去那儿祭祀鬼神一次。” “唔。” “……不值得高兴吗?” 卫檀衣冷笑:“有什么值得高兴的,现在害怕了,反悔了,当年做过的事犯下的罪也不会消失。更何况鬼魂羁留人世,仅仅是有心愿未了,谁管你祭祀与否。” “但规矩松动总是好事吧,”韩如诩不解道,“皇上自己都变了,下面做什么就都有了理由。” “不是这么回事,韩大人,你把你的皇帝主子想得太简单了。――淬思,可以了。” 淬思依言盛了滚水来桌边点茶,卫檀衣托腮望着她的动作,口中却说着:“建一座祭坛,允许大家去祭祀鬼神祈求平安。每个人都可以去,那就不需要请巫师作法,不需要其他的仪式,像我以及乐前辈这样的人仍然过着暗无天日的日子。皇帝从一开始就只是为了封杀懂得法术的人而已,鬼神是存在的,这他自己也清楚。” 韩如诩皱了皱眉:“封杀懂法术的人,谁呢?” “当然是所有的人。” “那总得有个起因吧?” 卫檀衣却意外地摇头了:“我不知道。” 这“不知道”完全可以和“不告诉你”等同,韩如诩不相信还有他不知道的事,几百几千年前的人他三言两语就能谈熟络,常人知道不知道的典故传奇他信手拈来,这样的人会不知道自己出生后才发生的事?笑话嘛。 “益王那边有动静吗,听到这个消息,那只老狐狸应该高兴得不行吧?” 韩如诩怀疑地一瞥他:“你关心他做什么?” 卫檀衣理所当然地道:“我和太子好歹算是相交数年,替他打探一下对手也不行么?” “祭坛建起来的话,恐怕会不妙啊。”淬思忽然插话。 “为何不妙?”怎么看都是好事。 淬思回到炉边,将蒲扇柄握在两掌间:“皇帝相信有鬼,又怕鬼,肯定会找一个信得过的巫师扮作普通人把守在那儿,白天扫地啦什么的,夜里就以那里作为据点,将京城里大街小巷的鬼怪全都一网打尽,那主人你……” 卫檀衣显然忘了还有这样一面,愣了愣,微微虚起了眼,面色变得凝重起来。 “满城的鬼怪一网打尽不也干净,省得三天两头出事儿。” “韩大人,”淬思严肃地指责,“如果你是鬼,你就不会这么说了。绝大多数鬼魂只是在努力寻找实现心愿的方法,而不会去害人,毕竟自己曾经也活过。” 发现自己忘了店里站着一只鬼,韩如诩汗颜地摸着鼻头:“强行驱散他们确实很过分。” 可不止是那样啊,淬思偷偷瞟了瞟卫檀衣――鬼都没了,他吃什么。 “有了,”卫檀衣突然展颜,“他既然要找人跟我斗法,我便奉陪到底。” 韩如诩心里一毛,这家伙又想做什么可怕的事了。 *** 狠话是放了,可接下来的好几天,却不见卫檀衣有什么动作,还是成天在店里坐着,不知打哪儿鼓捣来一管笛子,咿咿呜呜地吹。淬思不胜其烦地躲到了后院,上门来的客人也都给赶走了。 人人避而远之的同时,门口的台阶上却总有一个人坐下来听,吹得不好时候不见怪,吹得流畅了,还能看见他哭。 卫檀衣对他的哭心知肚明,也不问,只不断练习,一直到左邻右舍实在受不了,请他到没人的地方高雅去为止。 入鹿河边的芦苇抽出了新芽,迎着春风沙沙作响,卫檀衣走在前面,听曲的人跟在后面。 “你觉得这曲子好听?”走到四野无人处,卫檀衣才问。 那人垂下头,半晌才答:“听着挺悲,会让我想家,想老婆和孩子。” 卫檀衣默然。这曲子是在唤醒了原染之后,偶然听他吹奏过的一段,只因听着听着不知不觉潸然泪下,令他感到十分惊奇,才索要了曲谱。 “这曲子名叫寒沙落月,共分三组,分别写的是戍边将士背井离乡之苦、思念妻儿之苦,以及英年早逝之恨,写这首曲子的人告诉我曲子有催眠功效,能够体会那种悲凉的人才会流泪。” 那人低头不语,或许正在想家。 “你有多久没回去了?”卫檀衣问。 “我也不记得了,大概好多年了吧。我想回去,可就是回不去。” 要不要顺手帮帮他?卫檀衣有点犹豫,眼前这人看起来没什么特别之处,也不知力量如何,万一他家太远那岂不是倒贴了。不过……送上门来的买卖又怎能不要,于是问:“你家在何处?” 那人回答了一个他听都没听说过的地方,又问了附近的河流山川,回答完全陌生,卫檀衣简直要怀疑这个人是不是脑袋不清楚,烦躁道:“你说的都是哪位皇帝在位时候的地名,怎么全都奇奇怪怪,听都没听过?” “哪位皇帝?”那人傻乎乎地望着他,“皇帝不是只有一位吗?” 卫檀衣被他反问得一怔,继而不解,再而恍然大悟,脱口而出:“你随我来,我设法送你回去。” ―― 原诗:《诗经・国风・邶风》,式微,式微!胡不归? ------------ 第二十七话:式微式微,卿胡不归(二) 更新时间:2010-03-06 生不逢时,新婚燕尔,丈夫就被征做苦力,要去遥远的京城为皇帝修建陵墓,听说最短也要三年,最长十年八载也是可能。 她没有牵着丈夫的衣襟哭,只是默默为他准备好了行囊,将旧棉衣拆开,补了些新的棉花进去,缝得比以前更加厚实。因为去过京城的贩子都说那儿冬天寒风刺骨,雪下下来能把人都给淹了。 丈夫拉着她说没能让她幸福,就先让她吃苦,憨厚老实的面孔此时写满了不舍。一个只会做粗活的庄稼汉,能娶上她这么一个媳妇儿,心里是得意的,可这时得意却变成了犯难,自己一去不知哪年才能回来,花容月貌的妻子守活寡,日子该多寂寞。是不是让她改嫁他人会更好? 话还没出口,她掩住了丈夫的口:“别说那种话,你可以不要我,连孩子也不要了吗?”丈夫默然,他还没做好当父亲的心理准备,就要离开家了。 徭夫队伍几天后就出发了,她和村里的女人们一起到村口去送行,男人们使劲吸着鼻子让自己不会哭出来,同时用力地挥着胳膊。 有一瞬间,她忽然觉得丈夫这一去就再也回不来了,想要回家收拾东西跟上去的冲动,前所未有的强烈。然而最后她忍了下来,公公婆婆虽然年纪不算大,仍旧需要她的照顾,更何况一路颠簸,孩子也会吃不消的。 开始的几个月格外想念,不论手头在做什么,都会幻觉听到丈夫在院子里吹口哨的声音。男人没有什么出色的本领,但是很能吃苦,胆量也很大。幼时曾随父母来这村里走亲戚,那时年纪太小,见到大牯牛迎面走来吓得哇一声就哭了,是他从田埂上跑过来将牛吆开,还用草杆编了蝴蝶逗她。 她自己是不记得了,这还是媒婆走后爹娘笑着说起来的,说是他从小就懂得疼老婆,是个值得嫁的男人。 而今丈夫不在家,她只能拼命回忆一些他们之间的事,好让他不会走得太远。 然而这种恍惚却还是坏了事。一天下午,她独自到镇上去买盐,回来的路上不慎踩空摔进了水渠,这一摔后果严重,不仅扭伤了一边膝盖,四个月大的孩子也随之小产。公婆都安慰她孩子还会再有,就连娘也特意赶来照顾她,但任谁也不能驱散她的愧疚之情。 “村里有几个女人第一胎就平平安安的?这种事完全不必放在心上,你们小两口未来日子还长着呢,等他回来了,想生多少就生多少。”前个月刚生了小子的邻居大姐过来安慰。她泪汪汪地看着大姐怀里的孩子,心想自己的孩子也就长这样吧? 休息了小半个月,她又能下地干活,只是总感觉身边空空的,夜里睡不踏实。有月亮的夜晚她隔着窗纸看那一圈昏黄朦胧,没有月亮,她便整晚失眠,心无可皈依。 *** 修祭坛的人都是大天南海北来的庄稼汉子,一个个肩圆背阔能挑能干,就是吃得太多,让将作监的管事们很不高兴。 “妈的,又是地瓜!光吃地瓜哪有力气干活!”一个北边来的汉子刚领到午饭就发火了。他们来京城的一路上吃的都是粳米,刚到的那天吃了一顿像样的饭后,此后虽然难为厨子换了几个花样,吃来吃去却总是地瓜。 打饭的是个小个子的年轻人,平日不怎么能干活才在大家休息的时候分配饭菜,这时被他吼了也不敢吭声,倒是一旁拢着手一脸恩赐神情的太监瞪眼了:“有饭吃还嚷嚷,我看你就是欠饿!” 北方汉子眉头一跳:“谁欠饿!这也叫饭?睁大你的狗眼看看这叫饭?你才是吃金吃银长大,五谷不分的家伙。” 太监威胁地“嗯”一声,尖声道:“为皇上做事是你们的福气,皇上赐你们吃地瓜,那也是无上的荣幸,你非但不感恩,居然还挑三拣四?” 那汉子几乎要摔了碗上去揍人,两旁的人赶忙拽住他,提醒他千惹万惹太监不能惹,跟一个太监较劲儿后果比得罪了当朝大员更加可怕。 “哼!卖了自个儿兄弟的贱种!”恨恨不过,北方汉子低声咒骂了一句。 更多的徭夫只是默默伸过碗,哪怕那地瓜看上去难以下咽。此一时他们还能糊口,如果贸然顶撞,彼一时说不定就脑袋搬家,一无所获。 益王宋甄带着几个家仆打远处路过,停下脚步眺望了一阵,似乎没看出什么名堂。得知皇兄要修建祭坛,他心里忐忑不安,一来怕乐栖身的身份曝光,二来也怕宣平帝借此机会招徕更加厉害的巫师,无论哪一种可能,都会令他功败垂成。 没走出几步,卫檀衣掂着一管笛子神情悠然地迎面走来,瞧见他,拢手一鞠就算行了礼。知他有狂的资本,宋甄也只得忍气吞声,问:“卫公子一个人上这儿来,该不是散步吧?” “嗯,王爷是来做什么的,草民就是来做什么的。”卫檀衣笑得合乎礼节,圆滑地把问题弹了回去。 宋甄没想到他敢这样对自己说话,眼神阴鹜地瞪了他一会儿,顺过气来,哼了一声就走。 卫檀衣冲他的背影道了声“王爷走好”,忽然问一直跟在几步开外的男人:“看着那些人,你想起什么来吗?” 男人裹紧了早已破旧肮脏看不出本来面目的棉衣,小声回答:“瞅着很熟悉。” 那便是了。“我对你实话实说,”卫檀衣用笛尾敲着肩骨,“你在一千二百多年前就已经死了,当时琼王统一中原,要为自己修建一座永垂不朽的寝陵,所以你来到了这里。你可能是累死的,也可能是摔死的,这只有你自己知道。要想回家,你必须记起自己究竟是哪儿的人,否则我就算有通天的本事也帮不了你。” “一千二百……”男人对这个庞大的数字毫无感觉,只是皱着眉,“我是哪儿的人?” “哪怕只是一丁点儿的蛛丝马迹,生活习性也好,当地特产也好,请一定要想起来。” ------------ 第二十七话:式微式微,卿胡不归(三) 更新时间:2010-03-07 上京城做生意的人回到了村子里,说是挖寝陵时候地面突然塌了,好几百人全给活埋在了地下,成了走在皇帝前头的生祭品。 村子顿时淹进了一片泪海中,半百老人的哭儿子,双十嫁娘哭丈夫,一群连“死”的含义都还闹不清的孩子也跟着哇哇大哭。 依然是她没有哭,挽挽袖子到河边淘菜去了。 晚饭后婆婆搂过她说你难过就哭吧,她却微笑地摇头,又把大家换下的脏衣服收去洗,一整天就没停下来过。直到夜深人静,老人都睡熟了,她才敢在被窝里胡思乱想。 她不是不害怕,丈夫大字不识一个,不能写信,也找不到人带话,去了大半年究竟是死是活都无从得知,就算一直平安,这回究竟……不、不能再往下想了,也许没那么巧,也许他那时不在场,他一定也在庆幸自己活下来,将来还能回家。 一定是这样。她无声地笑了笑,拉上被子打算睡觉,这才猛然发现被缘湿了好大一片。 *** 卫檀衣仍旧孜孜不倦地练习吹笛子,渐渐地邻居不再来抗议,除了穿破棉袄的男人外,还会有一些懵懂的小孩从门外探出个头,眼睛忽闪忽闪地望着他。 当然,还有一个除了他和淬思谁也不知道的秘密,就是那些喜欢在屋顶上出没的神秘人近来也统统消失不见了。对于修习内功心法的人来说,心乱则会走火入魔,偏偏平沙落月又是一首能够摄魂的妖曲,发现抵挡不住,那些人出于自保也就纷纷散了。 “够了够了,你究竟是要上梨园去当乐师还是打算浪迹天涯卖唱行乞,每回来都见你对着一根棒子瞎使劲儿。”汝之砒霜,吾之蜜糖,彼之糟糠,不管梁上君子多么恨之入骨檐下垂髫多么心驰神往,乐曲在韩如诩听来就是杂乱无章的噪音。 卫檀衣白他一眼:“韩大人真是有辱斯文,原将军以其一生所见谱了这平沙落月,闻者无不流泪,进了韩大人那只听喊打喊杀的耳朵里,真是暴殄天物。” 驱散了门口围观的孩童,韩如诩跨进门来,左右看看没人,压低嗓门道:“我今天顺道去看了看,那祭坛已经有一层高了。听说一共建三层,除了中间有个香炉外,什么都不放,全是给人跪拜用的。” “嗯。于是?” “于是?你就一点儿都不着急?” 卫檀衣莞尔一笑:“韩大人真爱瞎操心,我自己的事自己心里有底,韩大人还是想自己该想的事吧。” 韩如诩涨红了脸:“我瞎操心!那祭坛能早一日修好我才求之不得呢!” “这种事急不得,性急的人会落于被动,静观其变才是上策。” “哼,”性急的人鄙夷地打量他一番,“道长这是打哪儿云游归来,满口大道理。” 道长施礼:“贫道从宝炉山云游归来,多日不见,不知韩施主身体可好?” 韩如诩一脸误吃了苍蝇的表情退开好几步,厌恶地用手在口鼻前挥了挥:“难怪说话都跟香炉是的喷出一股烟灰味儿!” 正当卫檀衣准备反唇相讥,一直呆坐在门槛上的男人忽然站了起来,嘴里似乎在念叨着什么。“你想起什么来了?”他直接绕过了韩如诩,走到门边问。 “你在跟谁说话?”韩如诩被无视,不悦道。 男人眼珠飞快地转动着,嘴里吞吞吐吐道:“宝炉山、宝炉……山上是不是有、有座道观,叫、叫……琉璃观?” 方才的戏言中,卫檀衣并不是凭空捏造了一个地名,在银州确实有座宝炉山,因为传说是殷朝时候著名道士清止坐化的地方,后人于是在山上修了一间道观作为福地。宝炉山因为外形远看酷似一尊香炉而得名,与道家不谋而合,因而有各种各样的传说。 “是有座道观,不过观名我并不知道,”卫檀衣虽然回答得不确定,语气却像是已经肯定了男人来自银州,“你家在宝炉山下?” 男人自己却朦朦胧胧:“我记不起更多……” “说到宝炉山,那边的长明灯十分有名,大概从东望时候就开始做了。”韩如诩虽然看不见那男人,也明白过来,于是好心提醒。 “灯?”男人明显是听到了熟悉的词。 长明灯一直被使用在帝王将相的陵墓中,在青铜镇墓兽的身体里注满灯油,一旦点上,就能在黢黑的地下照明千年――当然,千年不灭只能是一个传说,但那并不妨碍修建陵墓的人为死去的人照亮最后一程路。 大济复辟以来,这座祭坛算得上是第一次大兴土木,占地虽广,也倒还算不上劳师动众,加之是为了京城的太平,除了徭夫们对一日三餐很有意见外,算是进行得比较顺利。唯一有一个困扰的问题就是,既然要让百姓去祭祀,夜里黑洞洞的总得有灯,可是究竟要怎样的灯才能保证无论刮风下雨都亮着,能给这样一个大得前无古人的祭坛照明? 宣平帝向群臣征集意见,最后终于有人提到,银州宝炉山下的一个村子,人们擅长制作一种名为八宝琉璃灯的灯笼,据说哪怕风雨交加,也能在屋檐下指引客死他乡的人回家。正是因为如此,韩如诩才会看似“渊博”地说出那样的话。 也有人提出使用那种招魂灯不大吉利,不过由于祭坛本身就是做这用途,这样的意见虽然有人提,却很快就被淹过了。 “不管怎样,我们都去看看吧。”卫檀衣静等了好一会儿,也不见男人回忆起更多,于是道。 “……我正好奉命要去那边请工匠过来。”韩如诩黑了脸,每次和这家伙一起出门,不是全身湿透就是满脚泥泞,闹不好还得挂彩,总没一次舒坦的。 卫檀衣看穿了他的心事一般,嘴角弯了弯,故意道:“这么说起来,我们推迟一些出发吧,我顺道需要处理一些事,与韩大人一路会有诸多不便。” 鱼儿果然上钩:“诸多不便?我看八成是你又趁机在想害人的诡计了才对。” 结果争到最后,还是顺了卫檀衣的意一同上路,宝炉山过去在版图中央,如今却已经在与北萧的边界线上,弄个不好会被北萧人射杀,那就得不偿失了。而韩如诩也怕他在银州惹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妨碍自己不能及时赶回来。 ------------ 第二十七话:式微式微,卿胡不归(四) 更新时间:2010-03-08 月复一月,年复一年,村子里没有一个男人回来,当初吃奶的孩子都已经会背千字文,却始终没见过自己爹爹。 带着孩子的都已经改嫁了,只有她还痴痴地等着,开始是在家门口,后来干脆到村口去,站在村外的小石桥上望眼欲穿。 爹和娘都劝她不要认死理,趁着年轻重新嫁了人过好日子,公婆也不舍得耽误她,要她回娘家去,她只是不肯。认定她丈夫会不来了,村里一些没有老婆的男人开始打她的主意,没事儿总到她窗外去唱些下流的歌,还会在她赶集的路上拦着她不让走,哥哥妹妹说一阵气得她满脸通红拼命往村里跑,买来的东西也撒了一路。 丈夫回不来了,每个人都这么说,她嘴上说不信,心里其实比任何人都更早意识到这一点。无数次午夜梦回,她都好像看见丈夫回来了,身上还穿着自己缝的棉袄,就是满脸的血,什么话也不说,悲伤地望着自己。她总是喊着丈夫的名字惊醒过来。 若不是人已死,又怎么会回魂呢? 她愈发沉默寡言了,每日除了做活就是到村头去等,风雨无阻。 最后终于有话传了回来,说是为了保守陵墓的秘密,修陵墓的工匠全都被杀了头,一个也不剩地留在了地下,为皇帝做伴。 已经改嫁的女人们揉揉眼睛也就接受了这个事实,她们有了新的家,新的依靠。只有她愣愣地站在那个说话人的面前,怎么也不愿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还是死了,自己等了这些年,都白费了。 打那以后,她不再到村头去等丈夫,却成天在家里扎灯笼,天一黑就在小院里密密麻麻地点上,然后换上几年前的嫁衣,站在门边等着。公公婆婆好几次试图将她拉回房间睡觉,奈何拗不过她,只能叹气着任她这么守。 村里人说她疯了,男人们不想讨个疯媳妇儿回家,也就没人再来招惹她,她终于连改嫁的机会也没有了。 院子里挂满了,她又扎更多的灯笼,拿到村里的大道口去挂,绛紫色的光从家门口一直铺开去,整夜整夜地亮着。 丈夫什么都没有向她承诺过,连一句“等我回来”都不曾说。 那么她说“我等你回来”,究竟有没有意义? *** 踏入银州地界已经有好些天,男人还是没能找到自己的家,每每看到他一脸茫然似是而非,卫檀衣都会有种泄气感,觉得自己在做一件吃力不讨好的事。 “诶,你说鬼到底是什么东西啊?”难得发现一家客栈的酒水能下咽,韩如诩叫了一大坛,喝得半醉时候大着舌头问。 卫檀衣斜他一眼,反问:“你觉得人是什么东西?人和鬼有什么差?” 韩如诩使劲眯起眼四处看:“有血有肉,热的,就是人了。鬼是冷的。”淬思整个人就是冷的,当初被她拖着跑也罢,后来她递茶时候碰到也罢,她的手总是冰一样。他想这大概就是鬼与人的不同,没了肉体,自然就冷了,否则二者都在世间飘,活着与死了的界限模糊不清,会产生一种不如一死的消极情绪。 听了他的话,卫檀衣摊开左手给他。 “做什么?” “我的手是热的。” “废话!”韩如诩大声骂道,“你以为你是鬼啊!”然后咿咿哇哇骂了一通。 卫檀衣很想笑,在他眼里自己难道不是鬼是人么,真是受宠若惊。视线不经意地落在了手腕上,元宵花灯会时候被淬思握出来的红痕还隐约可见,换做是“人”的话,就是千金小姐的手也不会这么娇嫩,要花一个月以上才会消去。 “那个,卫公子……”一直蹲在角落里不说话的男人忽然主动开口,“能再吹一次那笛子吗?” “嗯?”卫檀衣十分意外,虽说这儿接近战场,但他练习平沙落雁的目的并不在于到这儿来狩猎,不过……“好。”他很爽快就答应了。男人每次听过曲子后似乎都能回想起一些什么,也算是意外的收获吧。 韩如诩在迷迷糊糊间听到笛声响起,起初并不以为意,可越听越觉得胸口里堵着什么,吐不出又化不去,扯得心都痛,再想起在灵室山看到的森森白骨,想起师娘竟然是被折磨得恨不得自己魂飞魄散而死,想到自己已经不可能报仇,眼泪就慢慢地爬出眼眶,自己都没有察觉到。 一连将平沙落月三章都吹奏完毕,卫檀衣累出了一身汗,刚从旋律中走出来,就发现屋里的两个人一个呼呼大睡而去,另一个则下落不明。“这儿该没人看得见他,随他去吧。”已经离宝炉山很近了,他心急也是情有可原的。 回到桌边放下笛子,卫檀衣惊异地发现韩如诩竟然是一边哭一边睡过去的,不由啧啧道:“还真是小鼻涕虫了。”说着掏出手绢要替他擦。 手绢还没碰到哭花的脸,就听到外头吵闹了起来,似乎有人在大声喊着“快看啊看啊”之类的,不一会儿整间客栈都沸腾起来。 韩如诩被惊醒,瓮声问:“发生了何事?”忽然觉得脸上不对,就近看到一块手绢扯过来就擦。 “糟糕,不会这么巧吧!”卫檀衣赶忙奔至窗边,探出头去看。 远处宝炉山方向亮着一大片紫盈盈的光,蜿蜒出两道好似天路一般的线,正朝着这边铺来。“来不及了……”他懊丧地一拍额头。 韩如诩洗干净脸也跑过来看:“什么来不及了?――哇,那是什么?” 卫檀衣嘴角无奈地抽了抽,叹气:“你自己看了就知道了。” 紫光一直蜿蜒到了客栈外半里远才停住,两道白色的同样闪着荧光,花间蝴蝶般相互追逐缠绕着向着宝炉山而去,最后在一片紫光中散碎作风中飞尘。 “那!那那那是什么?究竟是……”韩如诩使劲揉了揉眼,紫光却已经散去,眼前什么都没剩下,只有客栈的客人的叫好声和议论声不绝于耳。 “那些紫色的是招魂灯,看起来做了很多,而且那个人很执着,否则灯的幻影时隔一千多年不该还能被笛声唤醒。” 韩如诩伸长了脖子,难以置信地眨着眼:“那白色的那个又是什么?” “那个啊,”卫檀衣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空,“那是心愿达成,灵魂即将消失时候的状态。有愿望的灵魂消失的时候,总是这么绚丽。” “可我过去怎么没见过?” 卫檀衣苦笑,低声道:“所以才说来不及了啊。” ―― 祝读者mm节日快乐,也祝读者gg的妈妈们节日快乐(……)~~ ------------ 第二十七话:式微式微,卿胡不归(五) 更新时间:2010-03-09 制作长明灯的人被找到了,是个十分健谈的小伙子,没有骑过马,三人便改乘马车。一路上制灯人吹得天花乱坠,直令韩如诩恨不得晕过去,好容易才磨到他也累了,两人的耳朵才得救了。 “二位都在京城居住,可曾听说披香夫人之名?”正当那二人一个昏昏欲睡一个干脆装睡之时,制灯人不知看到了什么,忽然又变得兴高采烈起来。 韩如诩欲哭无泪地望了一眼卫檀衣――后者靠在车壁一角装睡装得浑然天成,“不曾”一声,暗自祈祷这次他别说得太多。 制灯人却一点儿不识时务,一听他不知道此人,顿时满脸惋惜:“唉,这位大人再是深居简出,也不至于披香夫人如此大名鼎鼎的人也未曾耳闻吧?”韩如诩顿时被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嗯,这位韩大人确实是深居简出,小哥你到了京城就会知道了。”卫檀衣终于破功,闭着眼睛搭了一句腔。 制灯人两眼闪亮,飞快了舔了一下嘴唇准备继续说,韩如诩受够了般递过水袋:“我看你也渴了,喝点水歇会儿吧!”谁想那人虽然接过水袋大喝一口,紧接着却说:“一提到披香夫人啊我这全身的疲惫就都没了!现在精神得能下车去跑两圈。”对面的韩如诩心想自己递水给他简直是疯了。 “那个披香夫人啊,你们可别以为她是个人老珠黄的黄脸婆,我也是见到真人以后才知道她原来这么年轻!一般人不到四五十岁是很难成为一流制香师的,可是这披香夫人你们猜她多大,看起来才不过二十岁!” 韩如诩扶着额头:“我到外边儿透透气,车里闷。”就钻到了车夫的身边,顶着寒风坐下。 制灯人知道卫檀衣醒着,于是继续说:“我曾经到处游历学习各家制灯之长,曾经有幸见过她一面。她人前极少露出真容,总是轻纱掩面,可是她那双手一伸出来,那可真是美不胜收啊,再听她那么一开口……”整个人做陶醉状。 卫檀衣睁了一只眼,瞅了瞅他,觉得还是闭上好。 “当时是在一户当地富豪的家中,我跟随师父――我师父是当地著名的铁匠,被那户人家请去,说是要特别铸一只香炉,我就跟着一块儿去长见识了。就在那儿,披香夫人对香炉提了诸多要求,师父埋头记,我就在旁边看,越看越觉得她绝对是个大美人……” “蛋好吃,可下蛋的鸡未必要生得根根羽毛都亮丽不是么?”卫檀衣拦断。 那人猛摇头:“可我后来看到她的脸了!我真的看到了,你别一脸不信。我因为太想知道她长什么样了,于是我就偷偷跟踪她,到了她住的客栈里,透过门缝儿望了那么一眼,”说着,整个人又陶醉起来,“我敢对天发誓,那是我见过最漂亮的女人,如果她不加掩饰地走出门去,我保证,全城的男人都会为了她而大打出手的!” 原本正培养睡眠的卫檀衣忽地坐直了,沉下脸来问:“你把她说得这么美,那我问你,如果是你,你愿意为她去死吗?” “那当然!如果她是我的……哪怕只有一天,我也愿意为她去死!”制灯人回答得极为肯定,好像正当着美人发誓。 韩如诩在外头吹得受不了,只好又钻进来,正听到这句话,立刻冲卫檀衣翻个白眼,心中暗道:你怎么还不叫他停止。 卫檀衣对他的白眼视若不见,手指在手心里圈圈点点,一会儿皱眉,一会儿点头,口中自言自语:“制香……不,该是我想太多了。可是……” 好在制灯人终于安静下来,只顾陶醉,韩如诩打了个大大的呵欠,缩到一角会周公去了。 *** 祭坛修建到第二层就戛然而止,原因无它,只因祭坛附近闹鬼。 一会儿有人听到女鬼哭,一会儿有人看到地下渗出血水,每天都能出新鲜事儿,坊间全都传遍了,说是祭坛建在了鬼的老巢上,京城里的鬼发怒了,再不收手说不定全城人都得遭殃。不仅徭夫们全都搬到城另一头住,就连禁军也不愿前去驻守,就这么任它荒着。 “又是你干的好事!” 卫檀衣还没靠近祭坛,就被从天而降的韩如诩一把扣住了手腕。此时夜半三更,四野无人,卫檀衣只在腰间斜插着笛子,被他先发制人,也毫不落下风,左手反抽出笛子,照着他面门击去。 他一还手,韩如诩更加认定是他做的,向后一仰避开来,竟然也拔出了剑刺过去。 二人一剑一笛竟也打得不可开交,卫檀衣的功夫虽然显得生疏,招法却很正统,不过一会儿像剑法一会儿像棍法让人眼花缭乱。韩如诩还不知道他能在自己手下撑这么多招,渐渐地面子上挂不住了,虚晃一招,将他手里的笛子踢落在地,趁他弯腰捡拾,剑架在了颈边。 “拿我的剑指着我,你也不怕遭天谴?”卫檀衣瞥他一眼,料定他不敢真下杀手,捡起了笛子格开剑锋。 这话倒是应证了韩如诩的猜想,但他并不撤回剑:“剑在我手里现在就是我的了,我说过要守卫京城,就不会对谁手下留情。” “你说过与否与我何干,又不是对我说,”卫檀衣矢口否认,“并且就算是如此,我不过是来这儿撒网捞鱼,碍着谁害着谁了么?” 睁着眼睛说瞎话,韩如诩心想,网呢,鱼呢? 卫檀衣不再理会他,踏上了祭坛,将笛子擦拭干净,举至唇边。 随着一曲平沙落月行云流水般泄出,整座祭坛都泛起荧光,无数萤火虫大小的白色光球从石板下涌出,慢慢飞到空中,将卫檀衣围在了当中间。远看那光景,简直像是银河倾泻下了人间,身处其中的人身形明灭,好似天人。 那些光球在曲终时化作无数流星飞往了远方,隐入了黑暗,吹笛人则双手合十,向着北方拜了拜。 “那些……是冤魂?”韩如诩试探着问,“最近这儿闹鬼的事与你无关?” “与我有关无关并不重要,刚才那些,全都是琼王修建陵墓时死在这儿的徭夫,他们有的是累死的,有的是病死的,还有的是被人用鞭子活活打死,用来陪葬的。” 卫檀衣慢慢走下来:“他们睡了太多年,连自己家在何方都已不记得。” 琼王陵墓!韩如诩两眼放光:“那陵墓就在这儿?” “韩大人,知道的太多没有好处,”卫檀衣笑得讳莫如深,“尤其是死人的事。” ―――― 不晓得出了啥问题,这一章居然不见了==也可能是忘记设置发送,没能按时更新,对不起大家>_< ------------ 第二十八话:薤上露,何易晞,人去何时还(一) 更新时间:2010-03-10 “站住!把盒子打开!” 气势汹汹的喝叫引来许多人的责备眼光,好像都在说如此暖风和煦百花盛开的日子,是谁如此不解风情,竟然大吵大闹破坏雅兴。 韩如诩从来不是个文人,自然是顾不得那些白眼甚至骂骂咧咧,只是牢牢扣住卫檀衣的手臂,不让他逃走。 “我说韩大人,你这么跟进跟出阴魂不散,我会猜你对我有不该有的心思啊!”被抓的人不但不害怕,反而笑嘻嘻地故意凑近过去,转着眼珠道。 “哼,自恋的话少说,我对你手里的盒子更感兴趣,”另一边韩如诩也早就被磨练得宠辱不惊,鼓起眼和他对视,“把盒子打开!” 拉扯间,淬思早已走到一片开阔平坦处,将手里抱着的油布铺展开,饶有兴致地偏头笑着:“韩大人,您可真是馋。” 韩如诩眉头一跳:“馋?” “是啊,您是闻到了主人手里那盒如意卷的香气,才那么不依不饶的吧?” “……” 不过是踏青野餐罢了,一盒天然居的如意卷做点心,也能引得堂堂四品御前侍卫大动干戈,实在是贻笑大方。韩如诩黑着一张脸,硬被淬思按到油布上坐下,白纸包了糕点递过去。 阳春三月花朝节,京城里好古从流的文人墨客,以及自命风流的纨绔子弟都相邀来到城外的山上踏青赏春,是以小溪边的山坡上每隔三五步就会有一群人在吟诵风雅,觥筹交错。卫檀衣盘腿而坐,满满一盒糕点逐渐少下去,他一口也没吃,老僧入定般闭目养神。 “道长这是清修呢?”韩如诩吃了一阵,觉得无趣,便挖苦。 “是啊,大隐隐于市。”卫檀衣似乎运转了一个周天,舒了口气,睁开眼。 “……道长道法高深,我等小民不懂。” 照旧是他败阵,似乎从相识以来就没在口头上讨过半点便宜,那家伙就像满嘴长的不是牙齿而是刀子一般,唇枪舌战暂无敌手——这究竟是怎么练出来的? 如果他把话问出口,卫檀衣会回答他因为从小有个爱抬杠的人和他一起长大,十年磨一剑还不成那真是太失败了。不过韩如诩没有问,他只是将怨气转嫁到手中的如意卷上。 这时,远处传来牧笛声,轻快悠扬令人心情一振,很快的牛铃声也靠近来,一名看上去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年骑在牛背上悠悠地走了过来。少年想必是附近村里的牧童,听到这边有说笑声,也想过来看热闹罢,见韩如诩看他,不但不害羞,反而大大方方地跳下牛背,冲他点点头。 “这小子可不简单。”韩如诩自言自语了一句。 卫檀衣附和地点点头:“不错,他手里有一件稀世珍宝。”对面立刻受不了地瞪过来:“你眼里除了钱还有点别的么?” 淬思招了招手,牧童兴高采烈地牵着牛过来了。 人倒还好,牛身上一大股子粪草味,韩如诩立刻皱起了眉,可还没等他开口说话,不远处的一拨人就先不满了。 一名身材臃肿的公子哥厌烦地挥了挥扇子:“哎哎哎,离远点儿,这等风雅之地怎能牵着牛过来,真是败兴!”同来的人也纷纷开始吆喝撵人,牧童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手里的牧笛握得紧紧的。 “我们换个地方吧。”卫檀衣将剩下的糕点重新打包,四人一同离开了溪边。 新选的地点是一处树荫,牧童说了谢谢,就开始大吃特吃,吃相说不上好,总之韩如诩在旁边看得心惊肉跳。 卫檀衣该是对他身上的“稀世珍宝”有兴趣,看着他吃,也不插话。等到牧童吃饱,舔【防歧义】着手指打嗝,他才问:“你叫什么名字?” “崔谨,”牧童在草地上擦着手,扬了扬下巴,“我家就在那边山后面。”看上去确实很远,也不知他为何会跋山涉水过来。 “恕我冒昧,你家中可有擅长字画之人?”还不到三句话就暴露了艰险狡猾的本性,韩如诩心想。 崔谨茫然地摇了摇头:“家里就爹爹妹妹还有我,谁都不识字,更别说写字画画了。” 他的回答出乎卫檀衣的意料,那深邃的凤眸怀疑地眯起,似乎不肯相信自己辨认失误。韩如诩看着这一幕,方才的坏心情一扫而空,假安慰真讽刺道:“人总有看走眼的时候啊。” 卫檀衣还来不及反驳,崔谨又说:“不过要说随手画画房屋田地,爹爹教过我们,放牛时候没事做就捡根树枝在河滩上画村庄画羊群,一下午很快就过去了。” “哦,树枝啊,说不定你能捡到一根五百年前的树枝。” 少年用奇怪的眼神看了韩如诩一眼,好像不明白他为何总用这古怪的语气说话。卫檀衣则将他完全无视,又问:“你放牛,那家里你爹爹种地吗?” “爹爹从来不下地,”崔谨皱眉道,“过去爹爹总是下山不知去哪儿晃悠,回来时候给我们带回些吃的,这几年爹爹身体不好,几乎都躺在床上过了。” 一听到民生疾苦,韩如诩严肃起来:“那你们兄妹吃什么?” 少年恢复一脸无忧无虑:“总会有爹爹过去的好友送来吃的用的,完全不用发愁,每天我只要将妹妹托付给邻居照顾,自己出来放牛就够了,开春时候耕牛借给同村的人,也能换些吃的。” 看着他脸上不知苦难的神情,韩如诩不知该说什么是好,这种甘于清贫,能过得悠闲自在的心态,的确难得,却又说不出的别扭,好像里头有什么蹊跷。 崔谨吃了个肚儿圆,又毫不客气地接受了剩下几个的馈赠,给他们吹了一曲后骑上老牛回家去了。 赔上半盒如意卷什么也没得到的卫檀衣看上去非但不失望,反而像是很满足,脸上的笑意也比之前深,实在是叫人琢磨不透。 “都忘了问,韩大人最近怎么如此悠闲,难道不用巡街么?”骑马返回时候,卫檀衣后知后觉地突然问。 “皇上的心思,做臣子的不必揣度。”韩如诩随口答。 “哦,”卫檀衣点点头,“真是一条好狗啊。”身旁的人差点从马背上摔了下去。 ———— ——原诗:《薤露》,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 第二十八话:薤上露,何易晞,人去何时还(二) 更新时间:2010-03-11 雪下得越发大了,加上狂肆的北风,人简直寸步难行。 虽然还是黄昏,却已经黑得难以辨认前方的路,落满雪的街道上,一领四抬软轿正匆匆赶路,轿夫和轿边小跑的嬷嬷身上都落满了雪片,看上去好像披了一件雪白的蓑衣。 队伍经过朱雀大街时,路当中倒着一个人,积雪还未能将他掩盖,应该倒下不久。轿子停了停,嬷嬷掀开帘子问主子的意思。 “有人晕倒在路上?放下轿子,我看看他。” 落轿,一名身着孔雀翎大氅的年轻小姐下了来,在嬷嬷搀扶下到路中那人身边,连唤了好几声,才听到虚弱的呻吟响起。轿夫将人扶起,原来是一个老乞丐,手里的破碗装满了雪,看样子应该很久没有吃过东西了。 年轻小姐立刻吩咐嬷嬷将轿子里的一包肉粽取出来给他吃,还到附近没有打烊的小店里去给他要了一碗热水和着喝下。老乞丐坐在路中间大吃一顿后,对她跪下磕了三个头:“小姐今日的大恩大德,老汉不知该何以为报,身边有一件传世之宝,我留在身边横竖用不上,小姐若不嫌弃,就收下,算是了我心愿。” “老伯您千万别这么说,您倒在路上,我还能不管吗?”年轻小姐笑着摇了摇头,“来,您到轿子里去,再往前不远就是我家,到了那儿我叫人给您找一身暖和的衣裳。” 老乞丐惶恐地拨开她的手,又深深一叩:“小姐的好意老汉心领了,小姐是好心人,上天会保佑您。只是我实在活不了几日,就不劳小姐费心,手里的宝贝说什么也不敢叫别人拿了去,请小姐一定要收下!” 年轻小姐一脸犯愁:“咱们到屋里去再说好吗?” “小姐若不答应,老汉不敢去。” 嬷嬷轻轻碰自家主子的胳膊:“小姐,奴婢看这老人是特意在路上挑选值得托付的人,您不妨先答应了,不然他不起来,再这样下去真活不过今晚了。”年轻小姐无奈,只得答应接受他的还礼,这才将他劝上轿子,带回了家。 交屏城中,人人都知道首富白家上上下下乐善好施,这位小姐正是白老爷的独千金,这么晚回来是因为到城外赈济因大水而欠收的佃户去了,此时带着一位全身冻僵的老乞丐回到府中,下人们立刻忙活起来,给老人安排了客房,送去了热水和干净衣物。 白小姐自己也回房里稍事休息,禀明了情况后,和父亲一同到客厢看望老人。 老乞丐正躺在床上,见他们进来忙着要下床,被白氏父女劝了回去。 “老人家可有不适,需不需要请大夫过来瞧瞧?”白老爷在床边坐下,关切地问。 “没有没有,能吃一顿饱饭,再睡进被窝,那是老汉想都不敢想的事啊,简直像做梦一样。”老乞丐哽咽着,用自己长满冻疮的手紧紧握住白老爷。 伺候他的小婢女上前来道:“老爷,小姐,老先生的碗和手杖还有换下来的衣物是否需要扔了换新的?”“别扔别扔!我的手杖可千万不能扔了啊!”老乞丐赶忙挥手。 “不扔不扔,都给您留着,放在门外。”白小姐将他的手放回被中。 老乞丐望着他们父女,叹了又叹,道:“我听说白家最是善良,人人都跟活菩萨一般好心,今日一见,果然不假。” 白老爷笑道:“老人家说笑了,白某能在交屏站住脚跟,都是众乡亲的关照,又怎能独自享乐?” 老乞丐感慨万千地望着他,忽然神情变得郑重:“白老爷,白小姐,老汉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想要拜托你们,请无论如何答应我!” “有什么事不若明天再说吧,今晚您好好休息……”白小姐道。 “此事耽搁不得。” 婢女按吩咐将手杖取了进来,老乞丐不知怎么捣鼓了一阵,竟从手杖中变出一支毛笔,双手捧着递给白小姐。 “这是……”白小姐同样双手接过,却满脸不解。 老乞丐又复拉住白老爷的手:“这是一杆神笔,能实现人所有的愿望,可以让刚咽气的人复活,也可以让康健的人立刻死去,画出什么,就有什么。” 白氏父女对望一眼,满脸不信。 “但是这神笔不能乱用,如果不是用来帮助人,而是为自己谋私利,去害人,那么神笔会惩罚你,”老乞丐说话时,眼里闪着古怪的光,“白老爷,白小姐,全城的百姓都知道你们是好人,是从来不会害人的大好人,这笔只有交给你们父女,才能帮助更多的人,我才能放心。” 之后老乞丐絮絮叨叨说了很多话,白小姐对他一再保证,说一定会善用这支笔,老人才总算安心地睡去。 第二天一早白氏父女还未起床,婢女就慌慌张张来告诉他们老乞丐失踪了,什么也没有带,连衣服也脱下来放在一旁。 白老爷立刻明白这是有神仙降临,特意给他们父女送来神笔作为奖赏,于是拉上女儿在院子里摆开香炉祭品,对着天空拜了又拜。 *** 韩如诩一闲就是一个月,整个三月他都在茶楼酒馆混日子,俸禄一分不少,实在是神仙般的日子。 “所以你究竟在唉声叹气些什么?”卫檀衣端起茶杯,不满道。 他要上茶馆酒楼也就罢了,去腻了那些人多的地方,他竟又转回掬月斋来,整日下来也不知叹了多少声,听的人都烦透了也毫无知觉。 “我总觉得要出事儿……”韩如诩使劲刨了刨头发,憋出这么一句。 卫檀衣瞥他一眼,淡定地道:“我也觉得要出事儿,所以特意叫淬思去做了准备。” 韩如诩惊:“准备什么?你知道要出什么事儿?” 这是淬思欢欢喜喜跑了回来,手里捧着一只食盒,见韩如诩在店中坐,抿嘴一笑,道:“主人果然料事如神。” 韩如诩越发觉得诡异,自己这还蒙在鼓里,他们竟已经得知了将要发生何事?还做好了准备?不过那只食盒看上去怎么有些不对…… “我早料到韩大人是个闲不住的性子,迟早要上我这儿发牢骚,”卫檀衣打来清水洗了茶具,“所以特地叫淬思去天然居买了万寿糕,今天也去赏春如何?” 很好,又被耍了。韩如诩磨了磨牙,却也不得不承认卫檀衣料对了,莫非这家伙比自己想象的更加了解自己?那自己呢,是否也足够了解他了?还想着,门外进来一名青衣少年,对卫檀衣道:“卫公子,殿下请您进宫。” 卫檀衣捧着食盒,无辜地摇了摇头:“殿下不能总是这么突如其来,卫某是商人,总有生意要做,哪能随叫随到?烦请带个话,就说今日与人约好了有生意要做,殿下若无急事,还是改天提前约好了时间再请我去喝茶吧。” 青衣少年着慌道:“殿下这次真是有要事非得立刻见到公子不可,请公子不要为难小的,还是随我进宫去吧。” 事情到底还是发生了,韩如诩上前来:“我猜这是真出事儿了,有什么客人能比殿下更大手笔的?”其中暗意即使有什么损失太子都会补偿给你,更何况你压根就没有生意要做。 “这可不好办啊,韩大人,”卫檀衣苦恼道,“我还真得去城外见一个人。――要不韩大人受累替我跑一转,将这盒糕点送过去?” “给谁?” “崔谨。” ------------ 第二十八话:薤上露,何易晞,人去何时还(三) 更新时间:2010-03-12 乐栖身已经半个月没有见过太阳,每当他想要走出门去,门外的两名婢女就会毫不留情地将他推回来,试过几次后他发现这两名婢女身怀绝技,除非自己使用法术,否则绝无可能脱身――而若是使用法术,必然落下叛逃的口实,王爷等的就是他的叛逃罪名。 他实在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要招致杀身之祸,自从进了王府,他唯宋甄马首是瞻,除了曾经因为想要求得鬼血童子的召唤之法外,他不记得自己曾有过任何激怒主子的行为。而且宋甄若是想要逼宫,少了自己就犹如断臂,他不会做这样的傻事。 于是乐栖身非常老实地终日待在屋内,一日三餐有人送来,便盆夜壶有人倒,除了不得自由行动,倒也没什么太大的不便,也不用应付王爷的许多稀奇古怪的问题诸如如何能教一个人死得毫不留痕迹。要人死得干净利落的方法有很多,但是因为京城里有个与太子交好的卫檀衣,所有的方法都变得行不通。 他可是很清楚地记得当日在含苍阁书库内见到太子宋旌的场面。 若撇开与宋甄的关系,乐栖身自己仅仅是一介草民,从来也没见到过太子,由于自家主子平日里就显出对这侄儿的不屑,乐栖身一直以为这太子也就是沽名钓誉,顶多不过能吟诗作赋,未必是宋甄的对手。可真到见了面,他才明白宋甄为何要在皇上眼皮下养着自己。 宋旌推门而入时,他以为是被哪个来打扫卫生的下人撞见了,想也没想一张符就挥了出去。谁想那符只是啪一声打在宋旌胸口,光也没闪一下就飘落到地上,成了一张废纸。 那时候,宋旌站得笔直,面无表情,眼神冷得叫人胆寒,加上符咒无效,站在那儿的俨然不是一个人,而是某种僵尸或者厉鬼。乐栖身仗着自己一身本领,三十余年来从未真正怕过谁,唯独那一天,宋旌让他落荒而逃了。 或许就是这件事让宋甄产生了怀疑,自己功败垂成,在主子眼里或许就成了背叛的一种。 门外忽然传来说话声,在他反应过来前就被破门而入的两名婢女左右制住,宋甄背着手慢慢踱了进来。 “王爷这是要做什么?”乐栖身不敢挣扎,只是不解地问。 宋甄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挥手让那两名婢女放开了他。武艺高强的婢女退到了一旁,即便如此乐栖身还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他知道自己胆敢乱动的下场一定是分筋错骨。 “这几天委屈你了。”宋甄开口只说。 “王爷言重了,王爷是讲道理的人,软禁在下一定有不得已的理由。”这句话既是为了保命,也是为了引他自己说出缘由。 宋甄又沉默下来,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这儿看看那儿看看。乐栖身不明就里,仍旧不敢动。 过了不知多久,宋甄终于舒了口气,问:“你需要准备多久?” 乐栖身怔了怔,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答道:“随时都可以。” “是么,那好,”宋甄点头,“最近你还是留在房间里不要出去,京城里很不太平,你一旦出去了,本王没有把握能保得了你。” 话说到这个份上,乐栖身已经完全明白了,他抖擞精神,对宋甄行了大礼:“但凭王爷调遣!” *** 谁说天道酬勤,枉他寒窗苦读十余载,最后不一样名落孙山。 数数那榜上有名的二十余人,近一半是京城高官之后,且不论腹中墨水多少,单是那身价就高出自己百千倍,恁是那考官眼瞎,也不敢错将他们判为落榜。 崔胤觉得自己倒霉透了,哪年参加科举不好,偏偏选了这么一个仙人拦道的悲催年份,少了那些贵族子弟,他保证自己一定能金榜题名! 回到家中,妻子只是摆脸色,偶尔抱怨一声世道不公,立刻招来一顿讽刺,说他没本事还糟蹋钱,家里两个孩子等着吃饭,以后再不会给他银两上京赶考了。 家里的两个孩子,女儿还在襁褓中,儿子却已经七八岁大,要说小,也已经记事了,被孩子看到自己落魄归来,崔胤心里十分不是滋味。妻子是个烈性子,这一会肯定要给他小鞋穿。 谁知这穿小鞋都还算是好,他才回家不到一个月,妻子就三番五次不给饭吃,逼急了,还眼一翻,数落他四体不勤,从来拿不回一两银子,凭什么吃饭。 崔胤是读书人,但毕竟还是个男人,被妻子这般骑在头上侮辱,一次两次十次八次,难免不发火,这一火之下,竟然草率地写了休书,被妻子得意洋洋地拿走了。 妻子一走,家里再无一颗米下炊,孩子饿得哇哇直哭,他一个堂堂七尺男儿,竟然无计可施。好容易将女儿哄睡了,崔胤回到自己的房间,想看看还有没有值钱的东西拿去当了,好歹换几个馒头回来。 “咦?这是……”床下的大瓦罐里竟然翻出一副笔帘,也不知是祖上谁用过的稀罕玩意儿,笔毛开了岔,已经无法再用。 将瓦罐给当了,换得些米汤和馒头,一天的饭菜算是有着落了。 第二天起床后,崔胤摸摸肚子又饿了,只好又把家里一只缶也给卖了,买得一碗豆粉,三人分着喝。这样下去终究不是办法,他左思右想,无可奈何地决定卖字为生。 由于没有名气,卖字的钱除了买纸,也就一顿能吃一个包子,日子越过越不像样。 一日字没卖出去,家里揭不开锅,崔胤被女儿烦得实在是没了脾气,便来到书桌前,抓过笔在纸上画鸡鸭鱼肉,边画口中边骂骂咧咧。 谁知他才搁笔没一会儿,有人来敲门,真把吃的给端来了。 崔胤望着桌上的烤鸡烤鸭烤鱼,简直跟做了梦一样,和儿子两个人三下五除二吃得一干二净。女儿在床上哭,他才想起来还有个不能吃肉的主,抱着侥幸心理来到桌边又画了一碗粥,没一会儿邻居还真送了过来,说是听到孩子哭,知道他们没饭吃。 这支笔――瓦罐里翻出来的旧毛笔,绝对是一支神笔!崔胤按捺住狂喜的心情,将它洗干净,每一根【防歧义】毛都理得整整齐齐,这才小心翼翼挂在了床头。他躺在床上,心里却想不成,这若是神笔,迟早得叫人发现,还是从现在起装作大字不识,将笔藏好,带着孩子到远离熟人的地方去为妙。 ------------ 第二十八话:薤上露,何易晞,人去何时还(四) 更新时间:2010-03-13 韩如诩陪着淬思道城外山上去见崔谨,要将糕点送给他,可是到了那儿却一个人也没见着。本说干脆回去好了,淬思却打开了一个锦囊,说是主人交代过若是人不来,就打开看。 “主人说,如果小牧童不来,就一定是出事儿了,我们得上他家去找人。”淬思看完锦囊里的纸条,认真地告诉韩如诩。 护花使者于是仍旧陪着,二人一路打听,终于在山另一头找到了一间独门独户的小木屋,家里门扉紧闭,院子里只有些小孩子玩的陀螺之类放着。 “他没说倘若来了也寻不见人该怎么做么?”韩如诩找茬地问。 “主人说无路可走时候记住一个字。” “……等?” “韩大人果然是主人的知己!”对面几欲呕吐。 一等等到了太阳下山,终于有位大婶上山来了,怀里抱着的小女孩六七岁年纪,手里抓着的烤地瓜糊了一脸。淬思赶忙上前询问,这才得知这家的男主人今晨突然过世,崔谨拿不出钱来,要将家里的东西都当了买一副棺材给爹下葬,一大早就进城去了。 韩如诩摸着下颌:“难怪连牛都不见了。” 淬思接过大婶怀里的小姑娘,替她擦了擦嘴,问了些家里的情况,得知家里出了老牛已经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一家人都靠不知谁的接济在过日子,小姑娘从来没见过铜板。 天色渐渐暗下来,直到全黑才算等来了小主人崔谨,可奇怪的是他身后还跟着本该去了东宫的卫檀衣。 卫檀衣显然是特意将崔谨送回家来的,徒步走了这段距离,已是满头大汗。淬思手里的帕子沾满了地瓜,韩如诩于是把自己的递了过去,换来啧啧几声。 “剩下的银子拿好,过些天就带着妹妹离开,记住了吗?”临走前卫檀衣特意嘱咐,崔谨两眼仍旧通红,瓮声答好,怀里搂着妹妹目送他们上马。 一路无言,黑暗中韩如诩必须十分小心才能看清前方的路,可卫檀衣却像夜猫子一般行走顺畅,这让他十分不解。“对我而言,白天黑夜是没有分别的。”卫檀衣听了他的问话后,只是这么敷衍地答了一句。 淬思偏头向后,笑着多嘴:“对我而言白天黑夜也是完全一样的哦,韩大人肉体凡胎,还是走后面吧!”把后者气得鼻子都歪了。 进城的时候由于城门已关,交涉费了不少唇舌,卫檀衣说服不了守城侍卫,干脆回过头:“韩大人,借你官威一用。” “借借我什么?”韩如诩惊讶地反问,哪有借“官威”这种虚无之物的说法。 卫檀衣却不管他借是不借,仰头大声道:“城外是奉皇上旨意出城办事的御前侍卫韩大人,若不能及时回宫禀报,后果凭你们几个承担得起吗?” 韩如诩差点从马背上摔下去。这算什么,公然欺君那是要掉脑袋的啊! 城门果然开了,守城侍卫对他们连连道歉,央求千万不要告诉皇上他们碍了事。韩如诩一句话也说不上来,就看卫檀衣架子极大地哼一声,摆了摆手就进城去了。 一整晚,韩如诩都在为伪造圣喻之事辗转反侧,好几次噩梦梦见自己被以欺君罪名拖到刑台上去,抹着冷汗醒过来,心里把卫檀衣骂了一千一万遍。 *** 对宣平帝而言,这是一个比十四年前更可怕的日子。 距京城只有两个时辰路途的灵室山里有个庞大的仓库,里头藏着数目可观的兵器和金银粮草,绝不是一两天能囤积出来的。 暗卫房宿满身是伤地回到尊微宫中,向他作了如上汇报后就倒地气绝,由于拿不准他是否中毒,宣平帝不敢靠近,也没有宣太医。 益王宋甄的秘密已被发现,以他的个性绝不会再等,一定会立刻发动兵变,宣平帝忽然后悔自己因为多疑而将两名御前侍卫全都打发暂离。此时此刻若是宋甄逼宫,他是全无还手之力,必死无疑。 天即将全黑,一旦天黑宋甄定会按捺不住立刻行动,尽管京城中有十支禁军队伍可供调遣,但如今两名御前侍卫均不在职,拥有调兵权的三位将军也都不在京城,他当真是把自己逼上了绝路。 早知如此,就不该叫房宿去打探灵室山的秘密,还能拖延上十天半个月。 外头已经传来了异样的躁动,虽然只是一阵阵的脚步声或者吆喝声,平日里禁军巡逻也会有,但他却敏感地觉察到其中的异常――某种不能用言语表述的,君王的本能警觉。 宣平帝颓然坐在宝座上。 这或许是自己十四年犯下那样罪过的必然报应吧?自己根本不是真命天子,所以今日将会由另外的人取代自己。先人一语成谶,十四年后的宣平五年就是自己的死期。 “汝非真命龙君,若不悬崖勒马,德仁十四年便是汝之死期!” 德仁是他刚登基时候的年号,堂兄刚刚去世不久,那人就来找到自己,说了这番话。德仁十四年,算下来正是宣平四年,为求太平,他将年号改了又改,总觉得难以安心。然而年号不过是纸上的字符,天命终究还是写在了血脉之上。 死亡的脚步逼近了,他几乎窒息,倒在宝座上动弹不得。 他毁了真正的诏书。当年,他焚去先帝传位于胞弟宋甄的诏书,伪造了一份笔迹相同的诏书放入匣中,名正言顺地成为了这天下的主人。但是瞒得了天下,他却瞒不了宋甄,胞兄既要传位于他,必然事先有过言语透露,最后却是一个堂弟成了继承人,尽管那时的宋甄年纪尚幼,却不会善罢甘休,皇家后人,又有谁是善茬。 皇家后人……不!不能再想那件事,那不重要,从来也是这般你方唱罢我登台,什么血统,什么命数,全都是假的。 门猛地被撞了开来,鲁公公摔了进来,高声哭喊道:“皇上!不好了!益王爷造反了!”几乎与此同时,尊微宫外响起了呐喊声,叛军已杀到近处。 *** ――有任何机会……都要报仇! ――我们……家的人,绝不能任人宰割……年,就是他的……届时你…… ――逆天而行必然……无须有任何畏惧,将此时此刻的……尽数加诸与他。 ――我……氏的荣耀……重振家风! ------------ 第二十八话:薤上露,何易晞,人去何时还(五) 更新时间:2010-03-14 叛乱犹如一场狂风,迅速扫遍了京城。京城变天了,益王爷的大军已经杀进了皇城,消息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有说放着太平盛世不享荣华偏要争权夺利真是白活一把年纪,有说当年德仁帝登基果然并非先帝遗愿否则益王爷怎敢轻易兵变,更有说造反的其实不是益王爷而是某位皇子打着这个旗号掩人耳目。众说纷纭,但没有一句能进得了韩如诩的耳朵,他一心想的,就是立刻进宫保护皇上。 尽管令他在家赋闲一月的人不是别人正是皇上,皇上对他起了疑心,他还是得不惜一切地去保护他。虽说在位者是谁他并不十分在意,但他打从心底里不希望看到流血牺牲,而且宣平帝除了严禁巫蛊之外,的确是个政绩卓著的好皇帝,相较之下益王总给他心机不纯的印象,这样的人一旦登上高位,势必天下大乱。 皇城城门大开,城内一片厮杀声。 血流成河的场面令他心惊胆寒,不由得回想起一个多月前那场噩梦,马蹄踏过战场上厚厚的尸体,斜阳下身披战甲的自己被一柄长刀指住了眉心。 “该死的家伙!”虽然眼前这一幕与他无关,韩如诩还是忍不住在心里咒骂。 一名衣甲残破的士兵突然嘶吼着朝他扑来,韩如诩立刻拔剑要挡,却见那人怪叫一声,化作青烟散了。“原来如此。”难怪益王竟能召集起如此声势浩大的军队,其中只怕有一半是乐栖身变出来的鬼怪吧! 又是木符救了自己,越来越想知道那里头的秘密,难以克制。 韩如诩轻轻攥了一下怀里的木符,提一口真气,施展轻功朝着尊微宫而去。 一路上遇人杀人遇鬼退鬼,很快便杀到了尊微宫正殿之外,只见乐栖身换了一身纯黑的袍子,正站在正殿的飞檐上,衣袂当风,手中的符咒跳动橙色的火苗,无数冤鬼士兵倒下又复站起,全仗他的法力支撑。 此时若是得到那人的协助,宋甄将必败无疑,可恨他一脸事不关己,刺客定是在自己小店内酣睡,全然不知情。没来由地,韩如诩笃定卫檀衣在法术上凌驾于乐栖身千倍,并不可抑制地期待他能看在与太子交往一场的份上,出现在前方。 然事实总是残酷无情,他终于来到宣平帝跟前时,最后一道由死忠的太监铸成的防护也被攻破,手中挥舞着宝剑的宣平帝怎么也砍不死那些没有实体的冤鬼,整个人简直要发狂了。 “皇上小心!”二话不说冲上前去为他挡开那些进攻,冤鬼士兵对上当阳剑,无一不惨叫着消失,加上有木符护体,韩如诩可谓是所向披靡,毫发无伤。 宣平帝早已累得腿脚发软,韩如诩将他扶起,藏到了玉屏风后面,自己则继续奋力砍杀。 忽听殿外又一波呐喊声,似乎有人前来搅浑水,宣平帝脸色苍白,早已没了君王的架子,躲在屏风后面瑟瑟发抖。 “皇兄别来无恙?”宋甄迈着沉稳的步子,穿过冤鬼士兵走上大殿。 韩如诩沉下脸,横剑以示威胁。 宋甄轻蔑地看了他一眼,道:“韩大人如此忠心,天地可表,只可惜跟错了主子,平白地糟蹋了自己。” 韩如诩冷笑答:“士为知己者死,当初是皇上在自知堂数百弟子中挑中了我,我自当为皇上流尽最后一滴血。” “说得好啊,”宋甄抚掌,“不过韩大人说得再好听又有何用,逆本王者,终究进不了忠烈堂。本王虽是爱才之人,却也不愿为一己之私,令韩大人丧失为人臣子的节操。”说着扬手轻轻拍了拍,候在一旁的众鬼立刻咆哮着扑了上去。 双拳难敌四手,众鬼消失之时,韩如诩也累得几乎提不动手中剑,只有眼神依然灼灼如炬,丝毫不露怯色。宋甄没料到他能对抗这些鬼魂,眉头一降,喝道:“乐栖身!” 玄色长袍的乐栖身鬼影般飘进大殿,在他身后跪下。 “韩大人就交给你料理了。”轻描淡写地。 “是。” 乐栖身缓缓起身,神情平静地望着韩如诩,双手结势。 变故就在一瞬间。 原本微笑等待着的宋甄忽然两眼一瞪,身形摇晃几下,竟就这般倒地不起。在场三人一时间都不知发生了何事,乐栖身更是满脸惊讶,手无措地僵在半空。 宋旌很快就从外殿赶到,尾随其后的是闻讯赶来救驾的几位禁军统领。他大步跨进正殿,视一旁的乐栖身如无物,纳头便拜:“儿臣救驾来迟,父皇受惊了。”仅一句话,宣布了宋甄兵变失败。 *** 夜深了,妹妹已经睡熟,小脑袋半个缩进被子里,发出轻微的鼾声。 崔谨摸着贴身放的几张银票,心依然惶惶跳。 他怎么也想不到,一支破毛笔能卖得三千两银子,而那买笔的年轻公子出手大方不说,简直像是有备而来,三张银票说掏就掏毫不犹豫。那笔是有什么神奇之处,还是年代久远,曾被名人使用过? 那些他都管不着,他只知道有了这些银子,自己就可以带着妹妹过上衣食无忧的日子,三千两绝不是小数目,他必须小心翼翼地保存和花销,否则反而会引来祸端。 能让他放心卖出那支笔的,是跟在那年轻公子身边的卫檀衣,花朝节相识以来,他屡次带点心来给自己,问候父亲的病情和妹妹的状况,在崔谨心目中,就是绝顶的大善人,和一直接济他们家的那些无名之士一样。 卫檀衣信任的,应该也是好人,或许仅仅是为了帮助自己,才花大价钱买了那支笔吧。想到这个,崔谨觉得心中温暖,替妹妹塞好被角,自己也阖上了眼。 *** 所谓造反,犹如一场闹剧,成了市井间的笑谈,谁也不知道那益王为何莫名其妙死在了大殿上,都隐晦地说或许是天意吧。 此次变故中受益最大的莫过于韩如诩,由于救驾及时,他得以加俸一倍,官晋三品,另得了无数赏赐,一如当年在江陵得到提拔青云直上,如今已是京城武官中首屈一指的人物。宣平帝对他的忠心倍加赞赏,准他必要时候无需兵符也能调遣禁军。 与之相比,同样是领兵前来救驾的太子宋旌却只是得了些赏赐,连封地也不见多一寸,好像刻意冷落一般。 “皇上这是为何?” “皇上的心思,做臣子的不必揣度,这话是韩大人自己说的罢?” 卫檀衣将他之前说过的话原封送还,手中仍旧碾茶。 “好,那我不问这个,”韩如诩举手投降,“我只想知道那天在大殿上益王为何突然就死了,据仵作验尸说他身无外伤,亦没有中毒迹象,难道是给人咒死了?” 这些日子来登门拜访结交的人可谓络绎不绝,韩府门庭若市,偏偏这其中有不少都是曾经拿白眼看他,觉得他不过是运气好才当上御前侍卫的京畿武将,这回满脸堆着不大熟练的谄媚之笑前来巴结他,韩如诩陪笑得脸抽筋,干脆借口受寒闭门不见客,这才让那股势头弱了下去。 韩如诩心里明白,自己能赶在宋旌之前救驾绝非偶然,而是宋旌有意为之,否则以卫檀衣的个性,就是变出一匹马飞进城内也未尝不可,何必要借他的名号开城门。时候各禁军统领都称是听到他进城的消息才知道益王造反了,这显然是宋旌布下的圈套,卫檀衣那一声,目的就在于告知各统领动手。 与其自己急劳劳地赶去救驾或许还会被误以为是勤王,不如将自己所信赖的人推上高位,将来天下迟早是自己的,此时韬光养晦才是上上之策――他能想得到这一点,宋旌天资聪慧又怎会想不到。 因此对于种种恩赐他只是跪谢,并不推脱。可是宣平帝一口咬定叛贼宋甄是他所杀,他就很难下台了,每当同僚问起究竟是怎样杀的人,韩如诩总有种谎言即将揭穿的狼狈感,支吾过去。宋甄究竟是怎么死的,这成了悬在他头上的一把剑。 “益王殿下的冤魂恐怕永远都不会消散,韩大人若是有兴趣,不妨喝个烂醉,然后进宫去陪他聊聊。”卫檀衣避而不答。 他这么说,等于是承认了宋甄死于非命,韩如诩只好不再过问。 不过还有一个让他十分在意的事,那就是乐栖身的下落,此人从宋旌入殿以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闯下滔天大祸之后还能全身而退,实在不能不说是个隐患。 “上次那个叫乐良夜的女子……”她也是莫名其妙就失踪了。 卫檀衣眉头挑得老高:“原来韩大人旧情难忘,居然还记得有这么个人。” 对面的脸成功地黑了:“难忘个屁!” 结果什么都没问出来。 *** 叫死人复活,叫活人立死,画影传神,入木三分。 ――如此惊慌失措,可不该是殿下的作风。我若能帮你,你待如何呢? 手中的毛笔一尘不染,笔头上墨汁干结,将笔毛凝固成一个饱满的形状。宝冠蓝衫的青年将笔托到齐目高细细审视,嘴角带着一丝苦笑。 ――近来我寻得一只神笔,能叫死人复活活人即死,要什么就能有什么,乃是传说中的判官笔。 那日在市集终于找见了卖笔的少年,他立刻掏出身上所有的银票将之买下。不是没有过担心,只是在那一刻,除了信任这神秘的友人,他别无选择。 ――晚些时候韩大人会从南定广门回到京城,王爷必然在守城侍卫中有线人,到时候进退两难,熬不过今晚必然发难,殿下只需在入夜后……如此,便可不费吹灰之力将其灭口。 书案上一张白纸,写了人的名字,又用朱砂给圈起来画了叉,活像是地狱的生死簿上被朱衣判官批了死令。 青年又将笔反转看了一番,最后微笑着取下灯罩,将笔头置于烛火上。 ――若是寻常人,此举必然招致天谴,此笔唯有殿下可用。 幽幽墨香随着毛发烘烤的臭味一同逸开,灰黑色的烟凝成一个沉重的叹息。 ―― 今天是白色【我的上帝这个都要分开】情人节,大家有没有收到心上人的礼物呀~ ------------ 第二十九话:满目河山空念远,应怜眼前人(一) 更新时间:2010-03-16 飞絮宫外,绿杨荫荫,与君春日初相逢,胜过廿载虚荣华。 千里江山图已成,应是比翼双飞时,惟愿君心似明月,不负此番殷勤意。 亦函,我在等你,你听到了吗,为何一去不复返,为何无情至斯。 思儿劝我莫再想你,可我又如何能舍弃,此一生,此身此心,均已托付给你,若连你也只是利用我,叫我情何以堪。 或者,你再来对我说决裂的话罢,别让我永无宁日地在此等候,残如落花,零落成泥。 再最后见一面罢…… *** 又值清明,春雨淅沥不止,虽是正午,天色却平白地暗了三分,人在炉边没来由地发困,只差一步便要幽会周公。 “主人?”手中的团扇啪嗒落地,淬思惊醒过来,抬头只见卫檀衣面色阴沉,正到处翻找着什么。 “嗯。”卫檀衣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 淬思赶忙拾起团扇,起身上前:“在找什么?我也帮忙……”“不用,你帮不上忙。”哪想他手一抬,果断地拒绝了,倒让她一愣,不知所以然。 不一会儿卫檀衣似是放弃了,长长舒一口气,安慰般摆摆手:“没事了,你若是发困,不妨回去再睡一会儿。” 他古怪的语气令淬思疑窦顿生,摇头道:“不必了。店里可是丢了东西?我虽然打了个盹,倘若有人进来,小畜生也会叫醒我,该不会……” “不是普通人来过、不,或许来的根本就不是人吧!”卫檀衣虚起眼,将店里环视一遭,神情多了一丝狠色。 “那究竟是丢了什么?”尽管他这么说,淬思仍旧感到愧疚,自己守着店门居然还失窃了。 卫檀衣蹲下身在地上摸索一阵,不知是否发现了什么,抬眼时只道:“诸方镜被人偷走了。” 淬思张大了嘴,手里的团扇也再一次滑落到地上。 “什么?那面奇怪的镜子丢了?” 刚从宫里出来的韩如诩被淬思拦住,不由分说便跪下,搞得他一头雾水,拉到路边详细询问,才知道掬月斋丢了东西,而且不是别的,偏偏是卫檀衣称之为“卫家传家之宝”的诸方镜。有过上次神游倒影城的经历,韩如诩对那面镜子的不可思议有深刻的体会,此时听说它失窃,身为知情人的同情心和身为京城武官的责任心同时作用,惊叫声十分响亮,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淬思两眼含泪,哽咽着道:“诸方镜是主人最为珍视的一件宝贝,竟然被我看丢了,我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你你先别哭,别哭,”韩如诩慌忙乱挥手,“我先过去看看有没有留下什么线索,你可别哭,否则那家伙铁定认为我欺负你了。”那样子逗得淬思破涕为笑,二人片刻也不耽搁地赶回掬月斋。 店门开着,卫檀衣人却不在,淬思小心地检查了摆放在外的物件,确认并无丢失后才关上了门,小跑进后院。 泉水汨汨涌出,泉边草地上,卫檀衣伞也不撑地跪坐在那儿,看样子是在作法想要找回失物。由于无法确定范围而不能以结界加以隔绝,法术引起的九色眩光即便是普通人的肉眼也能看到,使用追踪术极其危险,一旦被附近的居民察觉上告官府,那人就死定了。 “主人,这样太危险了!”淬思就要上前阻止,被韩如诩一把拉住,见他努努嘴,便安静下来看。 只见卫檀衣将两手浸入泉水中,口中默念着什么,泉水忽然像是沸腾一般不断翻涌,渐渐地泉眼处升起两道交缠的水柱,在齐人腰的高度浮现出一面水镜,起先波光粼粼难以看清,到后来水纹逐渐弱去,镜面平整,并隐隐可以看到一些变幻的色彩。 廊下二人俱屏息凝神,想要从那上头看出些什么,却见那水镜噗地散了,飞浪打在跟前的人身上,混入了雨水中。“咦?”刚才那样就能看得见吗?分明就什么都还未出现。韩如诩眨巴着眼, 疑惑立刻就解开了,因为跪坐在泉边的卫檀衣出人意料地一头栽进了泉水中。 这可吓坏了那二人,手中的伞连忙扔开,冲进雨里将人捞了上来。 泉水并不深,但卫檀衣全身都湿透了,眼睑紧闭脸色乌青,样子极其吓人,任淬思怎么唤他也不见睁眼。韩如诩二话不说将他打横抱起,大步冲进房间。 “韩大人!”淬思紧跟进来,样子也是非常狼狈,“请到外面去。” “什么?”正在衣橱里翻找干净衣物的韩如诩以为自己听错了。 然而淬思走上前来,将他手里的衣物接过:“替主人换衣服的事我来做,韩大人不方便在场,还是到前厅去坐下休息吧,那儿有为韩大人准备的白布。” “可是……”我还能比你一个姑娘家更不方便吗? “请别再说了,其中的缘由主人若是愿意,往后会对大人说明。” 韩如诩满腹狐疑地跨出了房间,门扇紧跟着他脚后跟关上了,显得非常不近人情。 虽说上次自己洗澡他也蒙上了眼睛,但这种紧要关头,又不是男女有别,何必这么神神秘秘的。他当真是被淬思搞糊涂了。 过了不一会儿淬思将门打开,放他进去。 被擦干了身体换上干净衣物的卫檀衣尸体一般僵硬地躺在床上,脸色还是一片乌青,简直不像活人。与他相比,其实淬思要更糟一点,因为她的身体都变得有些透明了。 “韩大人,我的身体淋了雨恐怕是维持不了多久了,请你打开那边的柜子,取出药来以热水送主人服下,然后……”淬思话还没说完,整个人被紫光包住,转眼就不见了踪影,一张薄薄的纸片飘落下来。 韩如诩不敢大意,赶忙按她的指示打开了角落里的柜子,这不看不要紧,一看着实吓了他一跳,柜子里分为许多层,密密麻麻摆放着许多小瓷瓶,全都是白体红布塞,整整齐齐一个样。这样的瓶子他不是第一次见了,可过去怎么也没想到它是用来盛药的。 摸出一瓶来倒进卫檀衣嘴里,又给他灌了热水下去,虽然药粉洒了一些,总算还顺利,病人没有他担心的反吐之类的情况。 药服下后该做什么?淬思没来得及说完,韩如诩只好坐在桌边发呆,反正他现在升了官,冒雨巡街的活计自然轮不到他去做,便在这儿守着了。 ―― 原诗:《浣溪沙》,满目河山空念远,不如怜取眼前人。 ------------ 第二十九话:满目河山空念远,应怜眼前人(二) 更新时间:2010-03-17 已经许久不曾见过天空,青衫女子伫立在大雨中,好像要把失去的时间全都补回来似的,微微倾斜伞向后,仰望着阴霾的天色。 阔别这个世界已有半年,这半年是怎么过来的,如今回想,已是茫然一片,没留下多少实感。她轻轻拢了拢散落的长发,将伞收了起来,任凭雨打湿全身。唯有如此,才能确信自己活了下来。 并没有强烈的报仇欲望,不为别的,只因深知那人的实力,远胜自己千倍,即使再恨,贸然上门讨债的后果必然是死得更惨。 可若就此放弃,又心有不甘。 无法忘记那深处无边黑暗中的日子,每日和一个疯子扭打,全身伤痕累累,痛到失去知觉,即使不慎咬破了舌尖,满嘴铁锈味也淡然了。 杀了那人只是个意外。刚开始的一段时间,两人作伴倒也聊了不少,那疯子说话生涩难懂,但还是说清了自己的身份,以及为何会被囚此地。由于伸手不见五指,不辨昼夜,混沌地过了几日后仍旧出不来,她不由得烦躁起来,现在回想,那疯子或许就是这么疯了的。 烦躁之下必起争执,疯子癫狂不要命,但她毕竟不是普通人,稍一动怒就将她活活掐死在手中。 对,没有罪恶感,只是突然感到无边的恐惧和寂寞,脸上被抓伤的地方还麻麻地痒着,唯一和自己做伴儿的人却就这么死了,好像掐断了纸鸢的绳索,眼睁睁看它飘远般,手里的尸体逐渐冷却。 没关系,没关系的,自己已然落得这步田地,还介意什么生死罪恶,寂寞恐惧。 然后就…… 然后就把她…… 思绪无可抑制地飘回到昨日仍旧苦痛的记忆中,那压抑感仍旧鲜明,青衫女子使劲闭上了眼,再睁开,看到眼前仍然是瓢泼的大雨,终于松了口气。 “呵,这可真是稀奇呢。”冷不丁耳畔传来一声轻笑。 她飞快地转身朝向声音的来源,同时握紧了手中那把刚刚得到的旧伞――好心的大婶看她淋雨而塞过来的伞,是她唯一可防身的武器。 乌黑的发丝高高绾起,衬得一张棱角分明的脸英挺傲气,一袭毫无装饰的赭色长衫,领口袖口纹有简洁的图样。来人手中撑着油纸伞,嘴角带着一抹玩味的笑意,正看过来。 青衫女子在心中度量一番,决定佯作无事:“公子何出此言?” 赭衣男子面上含笑,却一步也不肯走近,似乎有所忌惮。他道:“姑娘不是寻常人。” 心中一惊,他是如何看出来的?青衫女子藏起心中百般疑问,笑着反问:“哦?因为我有伞不打,所以是怪人,公子是这个意思吗?” “非也,”赭衣男子将油纸伞换了一手,“孤魂野鬼,或是巫师,姑娘是哪一个?” 青衫女子这回终于冷下脸来,再次打量他:“公子倒是好眼力。” 男子并没有打算刁难她,只是略转过身,眺望着无边雨帘:“无论是哪一个,想必都有过惨痛的经历罢,若非如此,如何会有强烈的怨气萦绕身周。我不过是与姑娘有着相似经历的人,姑娘不必紧张。” “哼,好一副套近乎的嘴脸。”不屑道。 对方也不与她计较,只是淡淡劝道:“就算是鬼魂,也还是撑上伞吧,何苦糟蹋自己。”话毕,慢步离去。 青衫女子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的背影,神情疑惑。 他是谁?难道是专程来对自己说这些话的? 正百思不得其解,忽然有感觉另有一人靠近,她又一次提高警惕。不过这回来的人一身全黑,就连脸也包裹在黑布当中,只看得见一双细长冷冽的眼。 “你又是谁,莫非也是想对我说,别浪费了手中的伞么?”她冷笑着问。 来人声调难辨雄雌:“在下并无阴阳之眼,却也能看见姑娘,想必姑娘不是鬼魂,这么说,就是巫师了。”语气十分肯定。 有过了死里逃生的经历,她再也不惧怕其他事物,便直言:“你说的不错。” 黑衣人忽而单膝跪地:“请姑娘随我走一趟,有位尊贵的大人一定会高兴见到你。” *** 将近黄昏,韩如诩等得肚子都饿了,终于听见床上有动静,连忙弹出椅子冲上前看。 床上,卫檀衣仍旧僵硬地仰卧着,不知是不是他错觉,在躺着的人身上,隐约还有一个影子在动。难道有什么恶鬼想要趁机上身?韩如诩果断地抽出当阳剑指去:“你是何人!” 那影子突然就消失了,床上的人则猛地坐了起来,险些撞在剑锋上,倒把韩如诩吓一跳。 卫檀衣迷迷糊糊恍恍惚惚地坐了好一会儿,才抬起手扶住了额头。 “呼,你可总算醒了,再不醒我就要去叫棺材店的人来给你下葬了。”剑回鞘,韩如诩故作夸张地道。 卫檀衣抬头瞥他一眼,奇怪地问:“怎么是你在这儿?你为何会在……”再看四周的布置,明白过来似的点了点头,自言自语道,“原来我搞错了地方。” 想他脑子不清楚,韩如诩也便没有多问,倒了一杯水端过来:“呐。” “咦?韩大人居然屈尊纡贵地端茶倒水,在下真是受宠若惊啊!” “……都把自己搞成这样了,说话还这么不靠谱。” 喝了些水,卫檀衣长出一口气,开始盘问:“我睡了很久吗,韩大人何时来的?” “总之是你栽进水里之前。” 似乎没弄懂他说的什么,卫檀衣愣了愣,继而又问:“淬思去了何处?” 韩如诩对着墙上的画轴一抬下颌:“在画里呢,似乎是因为淋湿了,没法保持原来的样子了。” “淋湿了?”卫檀衣深深蹙起眉,捧着杯子一动不动,那样子像在努力回忆,可又想不起来。 一种不妙的预感涌了上来,韩如诩试探着问:“你可别告诉我你被冷水一激干脆失忆了。”“我恐怕是这样。”“……” 卫檀衣用力拍了拍脑袋,一脸痛苦:“我记得这店,记得淬思,还模糊记得和你认识,但是别的……” 模糊记得和你认识――韩如诩真不知该哭该笑,问道:“那你自己是谁,你还记得吗?” “……不是很确定,你知道?” 韩如诩本想回答不知,却又想这或许是个探知他本来面目的机会,于是点头:“我当然知道,你说说看,不对的我及时指正你。” 卫檀衣对他笑了笑,那笑似乎带了些信任,让韩如诩极不适应。 ------------ 第二十九话:满目河山空念远,应怜眼前人(三) 更新时间:2010-03-18 卫檀衣对他笑了笑,那笑似乎带了些信任,让韩如诩极不适应。 “这儿是我自己开的店,经营古玩字画;过去我在一座山里,跟着师父习武,还有个比我略小一些的师妹,不过后来似乎是死了。” 话才说到这儿已经超出了韩如诩的认知范围,他全神贯注地盯着那张迷茫的脸,严肃地点着头。 “幼时我和娘一同住在一间小院,后来娘死了,全家都被杀了,我也被杀了……” “等等!这里不对。” 卫檀衣很温顺地停下来等他纠正。 “你现在还活着,怎么能说自己也被杀了,怎么也说不过去吧!”韩如诩不大高兴,心想这家伙怎么失忆了还能胡说八道。 可看卫檀衣的神情又着实纯真无暇,不像撒谎,听到他的纠正反而更加困惑:“不,你说的不对。” “怎么不对,你现在失忆了,我记得的当然是真的。” “韩大人倒真有自信,难道谈生意的时候我还说过这些?” 韩如诩眉头一跳,突然结巴起来:“你你你你记忆中我是做什么的?” 卫檀衣无辜地反问:“难道不是来买画的么?就是那一幅。”手很自然地指向淬思所在的那副挂画。 买画……韩如诩瞠目结舌。原来这家伙刚才的抬杠是认真的,真把自己当成了高官来奉承。“你的脑袋,绝对是在落水的时候撞坏了!”否则怎么会这么半吊子地记得些颠三倒四的东西。 脑袋撞坏了的人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神情看得韩如诩恨不得到走廊上挑根柱子撞死。 *** “娘娘。”婢女的轻唤惊醒了她。 千絮悠悠转过头来,眼神略显呆滞地望去:“思儿……” 名唤思儿的宫女替她披上一件斗篷,柔声劝道:“娘娘别在这儿坐了,当心受寒,奴婢在屋里生了火,娘娘且到软榻上去罢。” 她微微蹙起眉,声似蚊蝇:“嗯。”由着思儿将轮椅推进了宫殿。 暖阁里生气了两只炉子暖暖地催人欲睡,千絮忽然回身握住了婢女的手:“思儿,他……亦函他是不是根本就不会再来看我了?” “娘娘,”思儿反握住她的手,“奴婢不是很早便说过了吗,十殿下是不会再来了,您还是忘了他,专心伺候皇上吧。”说着将手穿过她腋下,费劲儿地将她扶上软榻。思儿看上去瘦小,却由于近些年来伺候千絮,力气长了不少,在这空荡荡的飞絮宫中,独自一人也能将主子伺候得很好。 服侍千絮躺下后,思儿又忙活着切梨子给她端去。自从十皇子频繁光顾飞絮宫以来,宫女太监们被撵的次数一多,就算是人不来也总爱跑到别的地方去溜达,不肯专心做事,许多时候只剩思儿一人,要替千絮更衣洗漱,将她背下楼来,伺候用餐如厕等等。这样恍恍惚惚的日子已经过去十来天,“分梨、分离……分离,终究是要分离。”千絮望着盘中的梨瓣,喃喃道。 思儿重重地叹了口气,道:“娘娘,您要听奴婢一句劝啊,再这样下去,别说十殿下不会再来,就算他有心要来,看您一眼也就扫兴地走了。您每日这样不人不鬼地在飞絮宫里徘徊,究竟又能改变什么呢?别忘了您是来伺候皇上,不是伺候十殿下的!” 千絮不敢抬头看她,睫毛忽闪忽闪,不知不觉又湿了。 思儿见她不答,只好叹气:“娘娘,皇上的寿辰眼看就要到了,您与其挂念十殿下,不如好好准备一下,让皇上高兴才是。” 当初林家为了巩固在朝中的权势,将年仅十六的千絮送进了皇宫。皇帝十分喜爱她,只因她虽然双腿有残疾,却异常地心灵手巧,作画题字,下棋绣花无所不能,那纤纤十指好似仙机,总能带给他新的惊喜。 皇上的专宠引来不少人的嫉恨和不少人的巴结,她按照父兄的指示步步小心,该结交的结交,该避让的避让,日子平平淡淡,倒也舒坦。只是这好日子却断在了那样一个晴朗的午后。 那天千絮正准备到西花园散散心,连日来伏在织机边为皇上绣千里江山图令她心力交瘁,思儿坚持要她歇一歇,不由分说地推上轮椅,带她踏出了飞絮宫。才出大门三五步远,拐角处走来一位玉树临风的少年郎,发绾宝冠,身着锦衣,腰间挂着一块镶金玉佩,面含微笑地朝她走来。 “晚辈给娘娘请安。”并不是特别出色的声线,在她听来却是格外悦耳,以至于痴痴地忘了答话,直到思儿欠身行礼:“奴婢参见十殿下。”才恍然大悟,来的是皇后的宝贝独子,十皇子亦函。 这绝非一次偶然的相遇,亦函与她年纪相当,又风度翩翩,自那次相逢之后便时常到西花园与她一同赏游,开始几次思儿还会暂时离开,去取一些凉粥或是冰镇鸭梨过来给他们,到后来她渐渐看出二人之间的不对劲,便再也不肯离开千絮半步。 “娘娘,您别犯糊涂了,”思儿焦急地拉着她的袖子,“您忘了老爷是怎么交代您的吗,您现在是皇上的人,是十殿下的长辈,怎能、怎能与他产生那种感情,那是要惹大祸的啊!” 千絮美目流萤,望着她,好像望着自己深爱的人一般痴,思儿摇了又摇也唤不醒她,又是气又是急,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指着房中的织机:“您光顾着每日和十殿下幽会,为皇上贺寿用的千里江山图,您再不抓紧,可就完成不了了啊。一旦不能完成,皇上必定会追究,届时您会被撵出皇宫,林家也会在朝中再无立足之地,您真要将老爷和少爷他们都置之不顾吗?” 千里江山图几个字终于点醒了她,皇上一心盼着看到一份与众不同的来自她的贺寿之礼,如若不能完成,势必惹下大祸。由是接下来的几天,千絮又回到之前的状态,潜心织锦,再不出宫门半步。 思儿稍微松了口气,还当事情就这样过去了,十皇子毕竟是晚辈,也不敢公然对自己父皇的女人动手脚。谁知才过三天,那人竟擅自跑到了飞絮宫来,厉声屏退了还要劝说的思儿,与千絮孤男寡女在房中一直待到接近晚膳时分才匆匆离去。 打那以后,千絮再也听不进她任何劝阻,只是一心痴痴盼着亦函过来。而奇怪的是,身为皇子的亦函出入西宫竟然畅通无阻,他二人厮混了月余也无人知晓。 ------------ 第二十九话:满目河山空念远,应怜眼前人(四) 更新时间:2010-03-19 失忆后的卫檀衣完全不记得自己如何使用法术,对着墙上的挂画歪头想了半天,还是失望地摇头:“请恕在下无能为力,画中的仙子不肯下来。” 什么画中的仙子,也不知淬思能不能听到他的话,听到的话想必笑得肚子都痛了。韩如诩板着脸:“我警告你,别在我面前装糊涂,淬思是为了救你才弄湿了身体,你再是装模作样,也不该将她困在画上。” 卫檀衣摊手作无奈状:“这怎能是装糊涂呢,我自己完全不记得什么法术鬼魂,单知道画上的仙子每天都会下来为我洗衣做饭,韩大人想必也是清楚这一点才想要将画买走的吧。” “跟你说不清楚!”韩如诩扫兴地甩了甩手,“你给我老老实实呆在这儿,想起来之前都不许出门,听到没有?” “知道了。” 看着卫檀衣迷茫地在房间里晃荡,这儿翻翻那儿瞅瞅,韩如诩心中道真是报应不爽,谁让你成天做些伤天害理的事。 返回自己府宅的路上,那种违和的被跟踪感又冒了出来,按理说身为朝廷命官有人企图谋害他并不奇怪,但是每每感觉到的都不像是杀手,非要说的话,大概还是更接近冤鬼。 走过了几条街那感觉越发明显,跟踪之人似乎就在他身后几步远,只要回头就能看见,韩如诩努力让自己沉住气,安慰自己有木符和神剑,鬼魂也奈何不了,不必害怕。再转一个弯就到家,他刚松了口气,就听到背后凉凉地飘来一声:“久违了,韩大人。” 韩如诩一惊,想那声音是谁,与此同时回过头,也瞬间想起了声音的主人,三件事几乎在同一时刻完成,以至于他转回头看清那是谁之后,一时间竟然动弹不得,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 十步开外,青衫绿裙的年轻女子静静地站在那儿,握着峨眉刺的双手随意地垂在身体两侧,她面带冰冷的微笑,注视着吓呆了的韩如诩。 乐良夜! 她不是被卫檀衣杀了吗,怎么还会出现在这儿?韩如诩心狂跳,强烈的恐惧和不安萦绕在心头,连剑也忘了拔出。 “韩大人似乎很害怕,”乐良夜看上去和过去大为不同,满面冰霜,声调也一平如水,“不必紧张,我不是鬼。” 谁管你是人是鬼,韩如诩腹诽,你这死女人活着和死了没什么分别。本来早就忘到脑后的那一夜惊悚的记忆又被当事人唤醒,全身都发【防误解】痒,恨不得立刻跳进澡桶再狠狠洗刷一遍全身。 乐良夜似乎并不介意他的态度,只说:“只要你说出卫檀衣的下落,我自然不会加害于你。” 她这一提,韩如诩反而愣了愣,反问:“你不知道他在哪儿?” “我试着找过,但是他的气息难以捉摸,想来是为了防着别的巫师特意将自己藏了起来,”乐良夜静静地道,“我听说韩大人近来与他更加亲密,几乎日日日都到他那儿去,想必不会不知道他现在身在何处吧?” 韩如诩在黑暗中翻了个大白眼,哼一声道:“有本事就自己去找,没本事就别来烦我。” 乐良夜一点儿不生气,反而微微一笑:“你不说也罢,只是我看你二人关系亲密,若是你有难,他一定会前来相救,不如我取你一两根手指做信物,明日拜托别人去找他。”说着手起,峨眉刺寒光一闪,其上隐约浮现出一青一红两尊式神。 “空口大话的女人。”正好一洗前耻,韩如诩扎稳了步子,当阳铮然出鞘,朝着扑上来的青红两道光刺去。 *** 尊微宫内殿寝宫,宫女们伺候年迈的君王躺下歇息,熄灭了盏盏宫灯后,有秩序地退出了房门。 宣平帝进来身体抱恙,畏寒厌食,还有些失眠,这都拜前些日子益王的兵变所赐,上了年纪的人受不住惊吓,动乱结束多日后仍旧噩梦连连,皇宫在不知不觉中变得不安全起来。他躺在龙床上,默默想今夜该睡得踏实了吧。 柳宿擅自带回一名女子,说是于他有利,由于向来最信任这名暗卫,宣平帝便答应见她一见。人迈进内殿,他看到那不过是一名毫不起眼的女子,青衫绿裙,只可惜全身湿透,显得有些蔫。 他本不以为意,盘问之下方知这名女子竟然是巫师,并且与益王擅自圈养的那名中年男子是本家,他几乎就要下令将她拖出去处死,这时女子开口道:“小女子乐良夜,不知皇上为何憎恨巫师,但既然召见了我,想必有我能为皇上效劳之处。” 既然对方主动示好,也便没有理由不分青红皂白处死她,更何况――他有些后知后觉,一名巫师岂是想杀就能杀得了的。 短谈下来,乐良夜五次三番暗示愿意与他合作,想到京城频繁闹鬼,祭坛修了一半,还有那天被众鬼围攻的场面,宣平帝终于下定决心,留下她。 “只要不知道当年的真相,又何必在意太多,反而将自己置于危险境地。”他这样说服自己,不能再因噎废食,否则儿孙们难说会不会也暗中培养了巫师,等待时机成熟就要将自己撵下皇位。 乐良夜并没有说自己为何愿意为他效劳,宣平帝想或许是她有必须依靠靠山才能做得到的事,或许是与自己的哪一个儿子有仇,看来将来不得不慎重斟酌。 “皇上。”窗外忽然飞进一人,跪在床前。 “何事非要深更半夜闯进来?”宣平帝微微欠身,坐起来,有些不悦地问。 柳宿深埋着头,答道:“乐良夜与韩侍卫在左京街大打出手。” “什么?”宣平帝讶然,“韩侍卫?” *** 这天一早下朝后,皇帝径直来到飞絮宫。由于政务繁忙,他已经许久不曾来探望过住在此处的千絮,今日终于得了空闲,便按捺不住要去和她说说话。 到了飞絮宫,只见院中冷冷清清,连个通报的太监也看不到,随行的小德子正要出声,被他抬手拦住。西宫之首的飞絮宫断不该如此清净,必定是有不好的事发生了,皇帝沉下脸来,先前雀跃的心情也消退得一干二净。 穿过了外院,正厅里也是空无一人,桌上的茶还微微冒着热气,看样子人离开不久,皇帝拧起眉,狐疑地四下张望。 ------------ 第二十九话:满目河山空念远,应怜眼前人(五) 更新时间:2010-03-20 思儿正是在这时候跑了回来,她被打发去领些丝线回来,半路上听说皇上下朝后朝飞絮宫来了,吓得她一路飞奔,直到看见皇帝站在正厅中,似乎没有发现端倪,才算把心放回了肚子里,上前跪拜。 “娘娘人呢?”皇帝坐下来喝了口茶,不快地问。 “回皇上,娘娘正忙着织锦,”思儿说着,将手中的丝线呈上,“丝线快用光了,奴婢去卓公公那儿取了些来。” 皇帝面色稍舒,语气仍旧严厉:“怎么又忙着做女红了呢,朕不是说过要她多休息少费神吗,你们这些个奴才都把朕的话当耳旁风了是不是!” “奴婢不敢!娘娘是想赶在皇上五十大寿之前织出锦缎,奴婢也不敢多劝……” “朕的五十大寿,”皇帝露出了微笑,“她倒有心了。”忽然就站起身,“朕去瞧瞧她。” 思儿慌忙阻拦:“皇上请留步!”万一十皇子就在后院,那岂不是糟糕了,“近来天气炎热,娘娘独自在织机边时常只穿单衫,还是让奴婢去替娘娘整理好仪容再来见皇上吧!” 听她说得有理,皇帝也不坚持:“去吧。” 思儿提心吊胆地来到后院,果然见房门紧闭,十皇子定是又来与千絮幽会。可是锁上了门这让她如何进去通报?思儿急得围着小楼转啊转。 幸好这时门打开了来,十皇子一脸提防地走出来,看到她在院中倒被吓了一跳。 “殿下赶紧从后门走吧,皇上来看娘娘了,人就在正厅呢!”思儿抢在他开口训斥之前赶紧说,十皇子脸色一变,赶忙扶正冠冕从后门溜了。 思儿蹬蹬跑上二楼,只见千絮衣衫不整地斜在床榻间,神情涣散,显然是刚与十皇子行苟且之事,尚在陶醉之中。 费了好大劲儿才将她拉回现实中,思儿伺候她换上了干净衣物,又将弄脏的被褥等物悉数藏进衣橱,刚忙完就听到上楼的脚步声,显然是皇帝等得不耐烦,亲自来看个究竟了。 失魂落魄坐在桌边的千絮,忙得满头大汗的思儿,过分整洁的床铺,还有明显没有动过的织机,再迟钝的人也明白自己被骗了,皇帝冷冷扫视一遍二楼的房间,哼一声便折身下楼去。 “娘娘您不要命了吗,皇上来了您好歹也得问候一声啊!”思儿吓出一身冷汗,等皇帝出了飞絮宫,赶忙道。由于双腿残疾,皇帝特意免去了她的跪礼,但这并不表示她见了皇帝可以不问安。 千絮迷蒙地望着她,开口就道:“亦函他……” “您别再想着他了行不行!”思儿真要被她气晕过去。 千絮乖乖闭上了嘴,又将头扭开,眼神脉脉含情地望向窗外飞过的大雁。 思儿心里一咯噔,一种大事不妙的感觉袭上心头。 果然,几日后小宫女打扫时候从床下扫出一只鼻烟壶,思儿揭开盖子嗅了嗅,顿时觉得意识逐渐模糊,慌得用力扔开去。千絮中了计,被药得除了十皇子亦函谁的话也听不进,思儿不用想也知道做出这等事的只能是皇后,偏偏又没法和林家联系,只能看着千絮一日日混沌下去,盼望着别再被皇帝发现不对。 *** 转眼两百回合,韩如诩惊讶于她非同寻常的体力,自己已渐渐体力不支,而乐良夜反而精神百倍越战越勇,丝毫没有疲惫的迹象――输给一个女人,这是何等失态! “我看韩大人似乎支撑不了多久了,还是老老实实说出卫檀衣的下落吧。” 可恶的女人,韩如诩咬紧牙关,挥剑又要再战,却见夜空中陡然翻出一道身影,拦在了二人之间:“乐姑娘且慢。主上有令,不得与此人纠缠。” 韩如诩讶然,乐良夜似乎也有些不信:“主上答应过不会干涉我的行动,怎么,这才一转身,便后悔了么?” 来人沉声道:“你要寻的人现在就在永宁坊,无需在此浪费时间。” 乐良夜眼神一狠:“我怎么知道你与他不是串通起来骗我落入圈套?” “主上一直盯着卫檀衣,虽奈何不了他,却也不会叫他溜了。韩大人身份特殊,乐姑娘若执意不肯放过他,那在下只好向姑娘讨教几招。” 由于无法判断来人的立场,韩如诩仍旧绷紧全身随时准备应对不测,听他们一来一去,越来越觉得不妙,这黑衣蒙面人显然是奉命来搭救自己,但是却要以卫檀衣的所在作交换,那家伙现在连自己是谁都搞不清楚,更使不出半分法术,淬思又困在画中,若是被乐良夜找到,必定是凶多吉少。 趁那两人还在互不信任地交谈,他果断地折身往回跑。 回到掬月斋,店门已关上,他不敢用力敲,便提一口气跃上房头,再向院中跳。谁想人在半空中好像遇到什么阻碍一般,整个人被弹了回来,险些摔倒在屋檐上。好容易稳住身形,乐良夜已追了上来,抬头见他在屋顶上,也便跟了上来。 “哼,果然在这儿,”乐良夜没有贸然往下跳,而是将手中的峨眉刺一转抛出,在空中擦出一串火花,最后落到了院中草地上,“多谢韩大人带路。” “慢着!”韩如诩大怒,紧跟了上去,才算进了院子。 乐良夜大步来到主厢的房门前,毫不客气地一把推开闯了进去,韩如诩紧随其后跨进门槛,却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房中空空如也,角落里的衣橱墙上的画轴,还有该躺着人的床以及床前的圆桌,全都不见了,只剩一个蝉蜕一般干净的房间――非要说多了点什么,大概是两侧的墙壁上各开了一道门,不知通往哪里。“这是怎么回事?”乐良夜厉声问。 “我还想知道呢!”韩如诩同样恶狠狠地回答。 二人无心打斗,各自朝一边的门走去。 韩如诩走了右边的门,来到一间同样四壁开门的房间,再推开一扇门却又是一模一样的房间,除了形状大小略有不同外,完全像是在同一间房里打转。这是怎么回事,鬼打墙么?他握紧了手中剑,毫无章法地推开一扇又一扇的门。 一连走了二十多间房,既看不到人也回不到院子里,同一扇门来回走看到的房间竟然也完全不同,韩如诩懊丧地承认自己迷路了,相信另一头乐良夜也不例外。 “那该死的家伙,真的失忆了吗,或者根本是在耍人罢。”走得有些累,便放慢了脚步,推开一扇扇窗户查看,无奈窗户那头也是房间,当真像是钻进了迷宫。好几次气急败坏就想撞破房顶逃出去,又硬是耐着性子继续朝前走,自己都对自己的毅力肃然起敬。 功夫不负有心人,在他最后的耐心被磨光之前,推开的门对面终于不再是空荡荡的房间――正对面的墙壁上赫然挂着一幅巨大的织锦,几乎将正面墙壁全都盖满,要不是它白得耀眼,那光秃秃的一面还真难与墙壁区分开来。 ------------ 第二十九话:满目河山空念远,应怜眼前人(六) 更新时间:2010-03-21 正对面的墙壁上赫然挂着一幅巨大的织锦,几乎将正面墙壁全都盖满,要不是它白得耀眼,那光秃秃的一面还真难与墙壁区分开来。 怎么会有这么白花花的织锦?韩如诩好奇地上前摸了摸,触感柔软平滑,倒是上好的织锦。 织锦在江陵曾一度风靡,因而他也略有所知,这种缎子并不适宜制衣,反而是用来装饰墙壁或床帐居多,通常织锦都要覆盖整面墙壁,因而总是用最鲜艳的色彩织就,以显示主人家的富丽堂皇。这么白净的织锦看上去还真是稀罕,兴许又是卫檀衣的怪趣味收藏吧。 正想着,身后的门忽然开了,耳边清净了许久的韩如诩毫无准备,被那吱嘎一声门响吓得寒毛都竖了起来。 “韩大人为何逗留在此?” 听到是卫檀衣的声音,他才算将心放回了肚里,抹抹额头:“说来话长了。倒是你,好端端的变出个迷宫来做什么,见到那女人了吗?” 卫檀衣缓慢地摇着头,道:“要说迷宫,我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就在一盏茶功夫前房间突然就变成了这样,我本打算到院子里走走,打开门却到了另一个房间。”顿了顿,又道:“要说女人,我可是谁都没见着。” 韩如诩看他不像撒谎,于是猜想可能是这房子本身被施了法术,先前被乐良夜硬破,大概是发生了错乱,连这个施法人自己都陷入了迷宫之中。“总之现在起,到你回忆起所有事之前都别离开我身边,”说完忽然觉得这话不对,赶紧补充,“否则被那女人剐了,做鬼可别来找我哭。” “得韩大人庇护,荣幸之至。”卫檀衣一本正经地向他鞠躬道谢,虽知道他那是失忆所致,仍旧觉得全身起鸡皮疙瘩。 这时门咣当一声又开了,显然推门的人已经非常不耐烦。韩如诩立刻把剑将卫檀衣护在身后,摆好架势。 乐良夜大步走进来,一见卫檀衣,顿时眼里跳起火苗:“以为布下迷宫就能困得住我?你的这点伎俩,可不是每次都能奏效。” 韩如诩默不作声,握剑的手加了几分力。剑拔弩张之时,偏偏卫檀衣不要命般问道:“韩大人要将淬思带回府上之事莫非不曾征得夫人同意?为何捉奸都捉到我这儿来了。” “你闭嘴!”恼羞成怒。 自然又是一场恶斗,乐良夜浑然不知疲倦,手里的峨眉刺越挥越快。韩如诩累得气喘吁吁,好几次都是仗着当阳剑的威力才堪堪避开攻击,偶尔瞥见一旁看热闹的卫檀衣,心里一口恶气难出――明明是你惹恼了他,为何倒霉的总是我! “唔!”一个不留神,峨眉刺擦着颈窝划过,冰凉的锋刃几乎冻住了伤口,韩如诩一个踉跄撞在了那幅素白的织锦上。 乐良夜始终占上风,此时又成功地让他见了血,嘴角不禁浮起了笑意,峨眉刺一横:“还要再打吗?” 韩如诩抬手捂伤口,却忽然摸到断了的线头,原来拴在木符上的细绳竟也被割断了。 伤了他不要紧,弄坏了师娘的遗物,那就是罪无可恕,韩如诩忽然觉得全身都沸腾起来,一种恨不得把眼前人撕碎的冲动潮水般拍打着理智。乐良夜许是察觉到他不对劲,收起了架势,道:“若是认输了,人我可就带走了。”说着朝卫檀衣走去。 就在这一瞬间,昏暗的房间里突然被强烈的白光照亮了,尚不觉,就见对面二人面露惊讶地望过来……望的是他身后的织锦。 “怎么……”韩如诩莫名其妙地也转过身,却发现空白的织锦上发生了奇妙的变化。 被他倚靠过的位置留下了一滩血迹,以那血迹为中心,鲜艳的色彩晕开来,品红、姚黄、魏紫……原本毫不起眼的织锦竟然逐渐显现出绚丽缤纷的图案,赫然是一幅浓墨重彩的江山图。 惊讶于眼前的变化,以至于忘了自己背对着敌人。 乐良夜首先从震惊中回过神,眼见韩如诩后背空门大开,眼神一狠,手持峨眉刺就朝他劈去。锋刃距离人还有寸余时候,却再也动弹不得。 “真是大意了,竟然被你逃了出来。”还是那腔调,但却能听出来与之前有所不同。卫檀衣一手托腮,一手托肘,好似很苦恼般道。 乐良夜不知念了几句什么,很快又挣脱了他的束缚,回身跃开,峨眉刺架在身前。 卫檀衣问:“小瞧你了,你是如何逃出来的?” “说出来,只怕你会后悔。”乐良夜冷笑。 “说说看。” 乐良夜冷笑不改,声音好像毒蛇吐信般阴森:“我把她吃了。诸方镜中的不死定律一旦被打破,结界也就解除了。” 卫檀衣微微一笑,似乎有那么些敬佩的意味,口中说的却是:“这么说来,你的法力应该也比过去有了不小的提高,我只怕要以一半的力量才勉强能将你轰得魂飞魄散了吧?”一旁的韩如诩虽然痛得龇牙咧嘴,却还是忍不住翻白眼,暗骂你还敢更狂妄么。 “韩大人。”冷不丁被叫名,韩如诩一怔:“何事?” “多谢你的血,”卫檀衣笑如春风,“若非你无意间将血抹在了上头,我也想不到这封印竟是要以人血来解,这上头的冤魂也便拿不到了。”随着他的话音渐落,至今中央稍微鼓了起来,逐渐伸出一双手,然后是手臂,人头,肩膀,身体……直至全部出现,是一名神情恍惚的宫装女子。 韩如诩居然一点儿没觉得吃惊,大概是这晚上受惊太多的缘故,以至于都没意识到为何自己能看得见没有实体的鬼魂。 “乐小姐也是巫师,想必知道鬼降。”卫檀衣道。 乐良夜盯着那女子,反问:“那又如何?” “鬼降是在生前被施以法术,法术未解就死去的人所化作,比起普通的冤魂,更加强大许多倍,”这解释显然是说给一旁的门外汉听的,话锋至此却又一转,“不知乐小姐对上鬼降,可有胜算?” ------------ 第二十九话:满目河山空念远,应怜眼前人(七) 更新时间:2010-03-22 纸里毕竟保不住火,转眼接近皇帝寿辰,十皇子也不再来看望千絮。 寿辰当晚,皇帝留宿飞絮宫,在与千絮缠绵之际竟听到她迷迷糊糊地呼唤着自己儿子的名字,当场大发雷霆,将人从床上掀飞出去。 思儿及一干宫女太监正在偏殿闲聊,忽然听得正殿传来一声霹雳般的吼叫“来人”,慌得连鞋也顾不得穿,全都歪歪倒倒地赶过去。 全身赤【防误解】裸的千絮呆坐在地板上,口中低声呢喃着什么,皇帝双目喷火,站立在床前。众人挤进房来,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娘娘!”思儿连忙上前要将主子扶起,却不妨背后一脚踹来,头撞在桌腿上,一时两眼冒金星爬不起身来。 “你们这些狗奴才,好大的胆子!”皇帝大怒道,“你们竟敢掩护这贱人和别的男人通奸,你们全都不要脑袋了吗!” 捂着额角的思儿全身一僵,不敢接话。 那宫女太监们偷偷交换了一下眼神,七嘴八舌开始招供,但说出来的话却令思儿大吃一惊——他们全都说对此事毫不知情,最近总被思儿撵出飞絮宫,想必是她在一手遮天。“你们!”她瞠目结舌,难以置信地望着那些与她朝夕相处的奴才们。 皇帝转头怒视她:“你还有何话说!” 思儿赶忙跪下磕头:“皇上明察!奴婢怎敢欺上瞒下,做这等大逆不道之事,就是老天给奴婢生一百个胆子奴婢也不敢欺瞒皇上啊!” “你不敢?那这飞絮宫中还有谁这么不要命!”皇帝气愤难消,又一脚踹过去,“说!这贱人是怎么和朕的儿子勾搭上的!” 一听这话,思儿顿时手足冰冷,暗叹无力回天,只得如实说:“回皇上,两个月前娘娘与十殿下在飞絮宫外偶然相遇,此后便不顾奴婢阻止,执意与娘娘纠缠,娘娘中了他的计,被下了迷魂药,对他言听计从,每回都将奴婢等人撵出去。娘娘若不是遭人陷害绝不会背叛皇上,奴婢一直在努力想把娘娘唤醒,可都无济于事,奴婢对天发誓,从未想过要从旁协助他们!只是希望娘娘能早日清醒,为自己的过错忏悔,再虔诚地服侍皇上。” 皇帝听了她的话不但怒气不减,反而更加火冒三丈:“发生了这种事是忏悔就够了的吗!身为朕的女人,居然不知廉耻干下这等乱【防误解】伦之事,简直是给我大俞丢脸!什么中了计,什么下了药,你还想编出什么花样来搅乱朕的视听!” 思儿正待辩解,一旁站出一名宫女:“皇上息怒,奴婢当初心中有疑,曾偷偷回来看过,发现来与娘娘幽会的人是七殿下亦玕,绝不是他口中的十殿下亦函。” “听禾,你……”思儿简直要说不出话来,原来这飞絮宫中的人一早便被收买了,只有自己和千絮主仆二人尚蒙在鼓里。 只听那听禾又说:“皇上,奴婢还有听雨,小安子小宁子都可以作证,思儿不止一次偷偷和林家派来的人接头,分明就是有所图谋,奸情败露,却想要嫁祸给十殿下,可见林家从一开始就是打算要扳倒皇后,皇上您不利啊!” 她话未完,其余几人也纷纷点头称是,添油加醋越说越夸张,皇上被怒气冲昏了头脑,听他们七嘴八舌说一通下来,哪还有半分理智可言,当即下令将千絮与思儿全都拖出去乱棍打死。 思儿知道大势已去,林家必定不会保她们,由是心灰意冷,被侍卫连拖带拽地带到了院子里。无情的庭杖打下来,身体逐渐失去知觉,临死前无意中瞥了一眼不远处的千絮,那年轻美丽的脸庞上,犹挂着缥缈而忧伤的微笑。 *** 法术破除时,东方已然发白,乐良夜与鬼降交手后不及半柱香时间就伤了胳膊,这回她学聪明了,见势不好立刻就逃,卫檀衣到也没有追。 “所以你的意思是,你只是被鬼降反噬,所以才暂时失去了记忆?” 茶碾发出擦擦声,今春清明前的素心茶色泽上好,碾茶人的心情看上去也不错:“那鬼降之强是我生平仅见,大概是因为中了法术之后很久才被处死的缘故吧。” 韩如诩仍旧有些气闷,颈窝的伤口虽不深,但也很痛,加之他不肯摘下木符,即使隔着绷带也难免被勒到,实在是高兴不起来。“那迷宫呢,你怎么解释?” “嗯,我确实一直将千里江山图来当作结界,用以保护这爿店面,不过由于墙上附着的法力在我控制之下,通常不会营造出那么复杂的迷宫,这次我偶然发病遭反噬,又被乐良夜搅乱,出点差错也所难免。” 真是晦气,这破店里头什么怪事儿都有,丢一面镜子也能掀起这么大风波。韩如诩气呼呼地鼓着腮帮子,看着滚水倒入茶碗。 “那镜子怎么办,还能找回来吗?” “镜子啊,”卫檀衣沉吟片刻,似乎有些无奈地笑了笑,“找回来又如何呢?女栾已死,幻境已破,诸方镜和闺房里的铜镜相比都还差了些,找回来也毫无意义。” 韩如诩才点头,就听到他自言自语般说:“两千多年了,够了,再怎么说她也是卫家的……”最后的几个音却被他含糊地吞了下去。 “你说什么?”习惯性地问。 “不,没什么,”卫檀衣说罢,忽然诡谲地一笑,“昨晚真是多谢韩大人拼死相救了,此番深情厚谊,来日定当相报。” “免了!”韩如诩恶狠狠驳回,迅速将话题转开,“淬思人呢,不会还在画里头吧?” “当然不会,她正在那幅织锦前凭吊故人,我们还是不要打扰为好。” 掬月斋偏厢,淬思坐在一口褪色的大木箱上,膝上放着卷起捆扎妥当的织锦,一身宫装的千絮仍旧满面含笑望着她不说话。 “我知道那不是你的错。” 淬思静静地回望她:“当初老爷正是因为担心你被奸人所害,才特地让我陪嫁,可惜到最后明枪暗箭防不胜防,你也不想连累我。” 千絮只微笑,不答话。 “你安心地走吧,别在这织锦的幻觉中沉醉了,忘掉那个亦函,皇宫里的男人,有几个不是心思比海更深,也只有你这么傻,会爱上他。” 随着她温声细语地劝说,鬼降的身体开始逐渐变得透明,但恬静迷醉的脸上仍旧微笑不改,仿佛仍然没有醒来。 淬思知道她的心能够听见自己的话,见她伸出手来,便用自己的手握住,直到手心里虚幻的影子也消失不见。 “你知道吗,我多想像你一样安静地离开这世间。我总劝你放下执念,可惜最放不下的人,恰恰是我自己。”指尖轻轻抹去渗出眼角的泪珠,自嘲般低声道。 ------------ 第三十话:但愿人长久,千年共婵娟(一) 更新时间:2010-03-23 宫主下山去了一转,又领回来一个孩子。 严格说来宫主极少下山,芩师姑是二宫主救回来的,虽然拜给宫主为徒,但终究不是宫主自己挑选的,对于几个月前发生的那件事,想必宫主也是失望多过了伤心。我设想若是师父背叛师门,那宫主必定会抑郁难消,一连几天不说话。 他们回来时,我正在中庭掷飞刀,师父年纪大了,很多时候只能在房里喝喝茶下下棋,我与他一门之隔,若是动作不准,他老人家便会扔出棋子来打人,有时候也会扔茶杯,不过被宫主教训过几次后,有了收敛。 “参见宫主。”辈分上说是我的师祖,但因为对着那样年轻的一张脸我怎么也没法叫出“祖”字,他也就容许了我与宫中其他弟子一般称呼他为宫主。 “嗯,”宫主微笑着冲我点了点头,然后拍了拍怀里的孩子,“檀衣,这是你师侄,恕丞。” 我仔细看那孩子,觉得他不过八九岁年纪,全身却笼罩着一种死亡一样阴暗的气息。这名叫檀衣的孩童面无表情地抬眼看了看我,又垂下眼睑,一句话也没有。想到他虽小却是长辈,我只好拱手再拜:“恕丞拜见师叔。”他也仍旧没有回应,倒像是有些不耐烦似的,抱紧了怀中一件不知何物,扭开了头。 宫主乐呵呵地将他向上托了托抱稳当,道:“你别惊讶,这孩子从我见到他开始就没说过话,不过并不是不会说话,只是受了点惊吓。好了,你继续练功吧。”说罢抱着那孩童朝抚琴宫深处自己的宫殿走去。 他前脚刚走,师父后脚就从屋里出来了,眯着浑浊的眼问我:“恕丞,你说师父是不是喜新厌旧了?” 换做常人听一位年逾七旬的老者称呼一位看上去不足而立之年的青年为师父,只怕是眼珠都要掉出来,幸而我自幼在宫中长大,早已习惯了这里的种种异状。“弟子愚钝,不懂师父的意思。”我老老实实回答。 师父皱起眉,一烟袋敲上我的脑袋:“你果然是笨!为师是问你,你师祖是不是已经不喜欢你师父我了,怎么这些年频繁地找些小孩子来做徒弟。我果然是老了不中用了么?” 我努力不让自己嘴角抽搐的迹象太明显,同时说:“怎么会,宫主花了几十年栽培您,您是他最得意的弟子,他怎么会不喜欢师父您呢?”虽然您确实是老了。 “唉……但为师老了,这却是不争的事实,”师父收敛起了为老不尊的态度,甚是惆怅地叹道,“这抚琴宫中虽然人不少,你师祖却仍旧是寂寞之人,就好像那归雁亭外的天笔山,恁是浮云千万载翻滚,他自岿然不动。为师陪伴他六十多年了,终究还是要走的,在我死前师父能找到一个继续陪他的人,也好,也好。” 说到后面,师父似乎惆怅起来,陷入自言自语中。 我低下头不知说什么好。师父的身体一年不如一年,年轻时候练功过度加之三十几年刀头舔血的日子,给他留下了无法治愈的隐疾,再是自我安慰,也终究逃不过人死灯灭的一天。 “恕丞,那孩子既然是你师祖带回来的,想必不会交给外人抚养,而他连自己都料理不好,那孩子真不知道会被折腾成什么样。”师父忽然道。 我了然:“弟子会去知会三宫主,请顾师姐过来。” 师父点点头:“你明白就好。还有,你师祖总是一时兴起就做事,兴头一过又懒了,你师叔那边,修行方面你也多关照他些,不过注意分寸,别伤了他。” 我哑,师父还记得我陪芩师姑过招时候打伤她的事。师父却笑眯眯地拍了拍我的肩:“好了今天也练得够久了,去洗个澡,拾掇整齐了再去拜见三宫主。” “是。” 抚琴宫除了师祖这位正宫主外,还有两位负责打理宫中上下大小事宜的宫主。二宫主主文三宫主主武,二人各有一个年龄相当的孩子,芩师姑还在时候,我同他们三人时常一同练功玩耍,辈分虽然各不同,却因为年龄相近亲厚非常。 而半年前芩师姑叛逃,二宫主之子裴少音奉命追杀她,由于管了不该管的闲事,至今仍被二宫主关在思过崖,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出来。剩下的顾屏鸾不久前也出师了,时常要陪同母亲下山去办事,与我见不了几次面,渐渐也疏远了。 走在路上,我忽然打定主意,要是顾屏鸾没空照料师叔,不如我主动请缨担当此任,总好过看到他被宫主折腾到只剩一口气,我没有照顾过小孩,但是曾经替马房的人喂过马,大概不会差太多。 *** 今天是一年一度的晒书日,天气晴好,抚琴宫上下全体出动,要将经楼里的书全都翻出来晒一晒,就连三位宫主都亲自动手。 “咦?师父,这是什么?”埋头在大书箱里翻找的元舒忽然抬起头来,举着一个纸包问道。 恕丞正将一叠药经递给裴少音――由于顶层许多书籍是宫中秘籍,只能由他们几人来打理――闻声眯眼看了过去。 一些发黄的莎纸包裹着一个弯弯的物件,这头粗那头细,细的一端还微微上【防误解】翘,好不奇怪。“可以拆开吗?”元舒问,恕丞和裴少音交换了一下眼神,都不知该如何作答。 “怎么停下了,累了?”这时,姬玉赋拍着满手的灰尘走了进来,笑着问。 元舒并不害怕这位曾祖辈的宫主,径直问他:“宫主,弟子在书箱中找到了一件奇怪的东西,不知可否打开瞧瞧?” “哦?”姬玉赋有些好奇,便走了过来,将纸包接过,“还挺沉。” 裴少音抱着怀里的书走了出去,口中犹道:“看上去有些眼熟,不过似乎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东西。” 姬玉赋亦点头:“打开看看吧,这经楼里还有连我也不知道的东西藏着,可真是奇怪了。” 元舒依言拆开了层层莎纸。包裹的人应该是十分小心,莎纸裹了足有八九层之多,那物件又很沉,元舒既要当心摔了它,又要留神别把纸撕破了,忙出一头汗。 纸包终于打开了来,呈现出来的东西令在场三人都吃了一惊,竟然是一只象牙。 “这不是……”恕丞睁大了眼,放下手里刚整理好的一叠书走了过来。 姬玉赋“嗯”一声,将象牙接了过来。象牙从当中断做两截,断口和通体一般黄,想来断开已有好些年头了;象牙周身有许多黑色的沟壑,看样子曾经被仔细雕刻过,现在淤积起了污垢,已然看不出当初的面貌。 “师父,那是谁的东西?”元舒轻声问。 恕丞眼神请示姬玉赋,听他又嗯一声,才缓缓说道:“这是卫师叔娘亲的遗物。” ―― 原诗:《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 第三十话:但愿人长久,千年共婵娟(二) 更新时间:2010-03-24 小师叔年纪只有我的零头,看上去却冷静得可怕,不论我问他的是用餐了否还是宫主在何处,他一概以冷冷的眼光扫我一眼,低头仍旧对着怀里的象牙发呆。 那象牙从他被师父抱回来那天起就没离开过他的怀抱,以至于我连看也没法看明白,到底有什么稀奇的。偶尔我从庭院中路过,会看到师叔偷懒不练功,坐在台阶上,小手一遍遍抚摸那象牙。这让我越发好奇。 师父擅长的飞檐走壁我一丝不落地全都继承了,只是宫主不愿我做杀手,才叮嘱师父培养我做飞贼――是的,如果我真想看那象牙的秘密,轻轻松松就能得手,哪怕师叔夜里睡觉也抱着它。 这么想,我也就这么做了,深夜蝉鸣正盛时,我偷偷溜出厢房,踏着夜色来到师叔的房外。由于天气炎热,宫中也无隐患,师叔房间的窗户大敞着,我悄无声息地翻了进去,并未惊动他。 师叔睡着了,如我所料地紧紧抱着象牙,却把被子踢到了床下。 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将象牙换成了一早准备好的木桩,师叔睡得极沉,自然完全不知。我来到窗边,就着月光端详起手中的象牙。 触感既为粗糙,乍以为是年代久远所致,细看方才发现,那象牙上竟密密麻麻刻满了沟壑,阴影处黑色蜿蜒,看得人全身止不住地起鸡皮疙瘩。 还待细看,师叔竟然哼哼一声醒了过来,这种时候就算是宫主只怕也无法在一瞬间将木桩和象牙换回来,所以我只得愣愣地看着师叔扔掉木桩,在漆黑的房间里瞪着我。 “请师叔责罚。”我乖乖地物归原主,单膝跪下请罚。 师叔不说话,不用抬头也能感觉到他的视线戳在我天灵盖上,头皮发寒。 良久,师叔开口说:“你起来。”这是他入宫以来,我第一次听到他说话,声音还稚嫩得很,语调却老气横秋。 我起身后他又拍了拍床让我坐下,一连串的举动让我倍感他的心思难以捉摸,又不敢违抗,只好坐下来。 “恕丞。” “是,师叔。” “你死过吗?” 我没管住自己的嘴,哈的一声反问回去。我要是死过,还能坐在这儿么,这什么话。 师叔没理会我的不解,又问:“你见过死人吗?” “见过,虽然师父告诫我少杀生,但是……”“我说的不是尸体,是死人。” 他脸上毫无表情,只一双眼睛明亮:“本来已经死了的人,还站在你面前。你见过吗?”随着问话,他转头看我。 拜托,请不要绷着个脸说这么可怕的事! “你相信这世上有鬼吗?”师叔不顾我嘴角抽搐,又问,“成千上万的鬼,到了夜晚,就会像赶集似的出来游荡,有的缺胳膊断腿,有的怀里抱着自己的脑袋,有的……” “弟子知错!求师叔别再说了!” *** “我~是~鬼~” “哇!” “啊哈哈哈哈哈……” 顾屏鸾笑得连腰都直不起来,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指着吓得脸色煞白的恕丞:“哈哈哈原来你怕鬼是真的啊,唉哟哟!” 恕丞脸色由白转黑,瞪着这个只比自己大了一岁、却总是把自己当成小弟弟的女人。身为抚琴宫准三宫主,生活中的乐趣有三,逼卫檀衣穿红色,和裴少音斗嘴,还有就是没事儿总来捉弄自己。 “顾师姐,请不要笑了,”眼瞧她笑得快喘不上气,恕丞一脸严肃地道,“我不认为这有什么可笑的。” 顾屏鸾又笑了一阵,深吸了几口气才算平静下来,以手掩口咳了几声。恕丞不明所以,望着她。 “我说恕丞啊,做贼的不能怕鬼,否则以后你怎么走夜路?天一黑那可真到处是鬼啊,你要不改改,只怕到时候逃得出人的手,逃不出鬼的爪哦。” 恕丞面上微有怒意:“顾师姐管好自己的事就行,我怎么走夜路不劳你操心。” 顾屏鸾无所谓地耸耸肩,抱起胳膊:“姐姐是担心你啊,你这没良心的家伙。”见他不领情,又道:“其实多亏了你,檀衣终于肯开口说话了,宫主高兴得不得了,正拉着他在暖玉堂里细细问话呢。” 想到那晚上恐怖的遭遇,恕丞仍旧一脸不快。自己被师叔几句话吓得落荒而逃,真是太不应该了,但要说壮起胆子继续听,又太过勉强。过去从不觉得自己怕鬼,看来根本就是卫檀衣这古怪的小孩太吓人。 “恕丞,我有个问题想问你,你老实回答我。”顾屏鸾突然收敛起了神色,郑重其事地道。 “嗯。”心不在焉地。 “你那晚上潜进他房里,有没有发现什么不对?比如说有没有什么奇怪的现象,或者檀衣在做奇怪的事之类的。” 奇怪的现象? 恕丞瞥了她一眼,确定她不是在套自己的话等着开玩笑,才说:“是有些奇怪,师叔原本睡得很安静,一动也不动,后来却毫无来由地醒了过来,但是我保证,我并没有发出任何响动。”这是最令他疑惑不解的地方,也确实是最吓人的一点。 顾屏鸾微微颔首:“这就对了……” “什么对了?” “其实恕丞,”顾屏鸾挨着他坐下来,“不光是你,就连我也觉得檀衣这孩子古古怪怪的,还那么小的年纪,虽说惨遭灭门,也不至于对旁人给予的温情毫无反应。不论我再怎么对他好,他全都当作理所当然似的就接受了,连一个感激的眼神都不给我。” 那是因为你总强迫他穿他不想穿的衣服。恕丞在心里默默地说。 “又一次宫主让我去找他,说是他的功课没有完成,我找遍了整个抚琴宫都没见着他的影子,最后你猜他在哪儿?” 恕丞摇头,这种问题他根本不需要回答,因为顾屏鸾看也没看他就继续说:“他跑到赤龙潭去了,我用子母蜂找到他的时候,他正躺在水面上――真的是躺在水面上,完全没有沉下去过的迹象,衣服都是干的。潭边的桃花开得正艳,零零散散洒在水面上,那景致简直美到恐怖,我几乎要怀疑这孩子究竟是不是人类。” *** 这天,宫里发生了不得了的大事,虽是这么说,也仅仅是对于宫中上层的我们而言是大事。小师叔总是抱在怀里的象牙莫名其妙地断开了。 事情发生时,我和裴少音在师父坟前烧香,急匆匆奔来告诉我们这件事的是顾屏鸾,看她的样子我起初还以为是宫主出事儿了,结果她说的是“檀衣那孩子看起来不大对劲,你们快跟我来”。 这天宫主有事下山去,交代顾屏鸾照顾师叔和师姑。顾师姐一向骄傲霸气,从不会轻易低头,这次却慌慌张张地跑来找我们,裴少音二话不说,收拾好东西就跟着她回去了。 我完成祭祀回到宫中,宫主也早已返回,大家都在师叔房里。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宫主很少发怒,这回却意外地显得很生气,“谁摔坏了檀衣的象牙?” ------------ 第三十话:但愿人长久,千年共婵娟(三) 更新时间:2010-03-25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宫主很少发怒,这回却意外地显得很生气,“谁摔坏了檀衣的象牙?” 裴顾二人低头不语,师叔窝在圈椅里,神情冷漠地盯着前方的柱子。 我把目光投向站在师父正对面的容师姑,她背在身后的手食指拗来拗去,好像很不安。 宫主对我点了点头表示免礼,然后又说:“负责打扫的弟子绝不敢做出这等事,不过也已经到戒堂去静坐思过了,除此之外,能出入内宫的人全都在这儿了,没有人要主动承认过错吗?” 然而没有人回应,包括我在内的五人谁也没搭腔。 “好,既然没有人肯承认,那就是我们六个人人人都有过,我身为抚琴宫宫主,没能以身作则,所以关禁闭一个月以示惩罚……” 容师姑突然抬头大喊了一声师父,宫主却没容她继续说下去:“你们五个,都到戒堂去思过三天。”说完头也不回地出了房间。 “师父!是我打坏了师兄的宝贝,您罚我吧,不要把自己关起来!”容师姑追了出去,大声喊道。 宫主没有理会她,许是为她做了错事不敢承认感到失望,也对自己管教无方感到惭愧,当真闭关一个月,除了照顾他起居饮食的裴少音,他谁也不见。 那断成两截的象牙从那以后再没出现过,师叔和过去一样沉默寡言,但每次开口都能一鸣惊人,谁也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学来那么恶毒的说话方式,只好对他敬而远之。 而容师姑却在那之后不久就逃离了抚琴宫,宫主出关时候显得很平静,既没有责罚守山门的弟子,也没有像当初对待芩师姑那样派人下山追杀她。容师姑成了从抚琴宫活着出去的唯一一人。 *** 檀衣,来檀衣,到娘这儿来。 这是你外公给你的礼物,喜欢吗?稍微沉了些,等你再长大一点就能抱住它了。 你看,这上面有小房子,还有小人。这个小人在做什么呀?对啦,他在卖杂货呢,看他的货郎担里,好看的东西不少吧。 这边还有河流,有小桥,桥上有人抬着轿子,伸手摸摸看。轿子里坐的都是有钱人,可能是县老爷,也可能大财主,还有可能是千金小姐,檀衣希望轿子里坐着什么人呢? 嗳,这是马,稍微有点不像,也可能是骡子吧。旁边的人一定是刚到这里来,下马准备住店呢,看看那房子上有块匾,上面写着什么?嗯,是客栈,惠风客栈。 喜欢吗?娘把它放在床头,这样娘不在的时候檀衣就可以一个人玩了对不对?乖,娘去做事了,外头凉,檀衣就在被窝里待着,别乱跑好吗? *** 继容师姑七年前离开抚琴宫,转眼二十岁的小师叔也因为和师父大吵了一架而负气下山去,一时间宫中人心浮躁,宫主不得不亲自出面解释,他二人只是出门历练,任务完成后仍然会回来。 其实我们三人都知道,那两个孩子是不可能再回来的,容师姑看似是和小师叔赌气才走的,事实上她更怨宫主不向着她不宠着她不事事依着她不时时陪着她。她的这点心思我最初也是看不透的,以至于总是莫名其妙成了她的牺牲品,好在后来顾屏鸾看不下去了,这才提醒我平日别去招惹这个性子极烈的师姑,当心哪天真被她废了。 “祸兮那可不是小孩子在向长辈撒娇,”顾屏鸾仔细用丝缎擦着手中的剑,每隔一段时间她就会将争锋阁里所有刀剑擦一遍,“你们这些臭男人是不会懂的,总之离她远一点,如果你不能像檀衣那样克得住她叫她生气又无话可说。” 虽然知道她只是习惯那么讲话,我还是不由自主地抬起胳膊闻了闻自己身上哪儿臭。 师叔师姑先后离开,宫主显得极为消沉,虽然裴少音把那解释为孩子长大了终究要离开父母没什么可忧心的,但宫主毕竟比是普通人,他有太过浩瀚的时间之海任其畅游,如果孑然一身,迟早会溺毙。然而芩师姑、容师姑,以及小师叔都没能体谅宫主的心,任性妄为,自私而不顾后果,尤其在师父去世后,宫主一个人喝了整天的闷酒,那两个孩子也没人想到去陪陪他。 我曾想过代替师父陪伴他走一程,可又明显感觉得出宫主待我并不像待师叔师姑那般用心,加之他本人就不大擅长这些,似乎是抱着一种不想连累我的态度,虽然常叫我去偷一些奇怪的东西,心事却从不对我说。 他们俩不会回来,而抚琴宫的规矩是一次不能带两名弟子,宫主若不派人将他们杀了,就注定要孤零零地过几十年。 我还是决定去找师叔,一来他定居京城方便找寻,二来容师姑投了雍江,也不知现在还在不在人世。 “恕丞啊,你忘了点东西。” 本该是万籁俱寂的后半夜,我打算连夜下山,最快半个月赶回来,却不想被宫主抓个正着。 宫主似乎并没有误以为我也要逃走,上前来拍了拍我的肩:“见到檀衣替我转告他一声,若是遇见了祸兮,替为师留住她。” 这是宫主第一次在我面前说这样的话,在深夜里,他似乎稍微放下了白天的伪装,含蓄地表达了对他们的思念。“宫主不是认定师姑已死了么?”我问。 “死了么?我倒真希望是如此,不过仍旧不信,”他苦笑着,“如果那孩子不肯听,就让他想想当初祸兮为何要走。” 远处传来山鸡的鸣叫,许是怕惊动了别的人,宫主轻轻带了一下我的肩,催促道:“早去早回。” *** 想清明,盼中元,梦中一家好团圆。 本该是凄凄凉凉的节令,却因为心有所念而变得温暖起来。 淬思回到画中休息后,卫檀衣左右睡不着,便又起身来到店里,为自己点了一杯庆团圆。 还记得自己大难不死睁眼就看到死去的娘亲苍白透明的脸,那瞬间的震撼让他不顾一切地惨叫起来。在师父赶来前,无论娘怎样安慰劝说,他始终不肯松开捂着耳朵的手。 姬玉赋从烧得仅剩残垣断壁的卫家府宅中找到了象牙雕,将它放进了自己怀里。 娘怀着感恩对姬玉赋跪下,交代了一些事后就消失不见了。 回想起来,当初因为自己的胆怯,竟然没能和娘做最后的话别,卫檀衣满心懊悔。生在那样的家族,原本不是长孙的他丝毫不受重视,爱他的只有娘而已。时隔多年再回到故土,祖父父亲连同叔伯兄弟全都现身,坦诚当初是为了不吓到他才没有见面,同时也为他死里逃生感到欣慰,要他重振家风,报仇雪恨。 劫后余生的他终于站在了全家都景仰的巅峰,却永远地失去了疼爱他的娘。 “还是错怪了你啊……” 想到了另外一个女孩,他不禁苦笑。 当初误以为娘的遗物被她摔坏,为此闹得整个抚琴宫上下都不愉快,过了许多年后才知道那根本不能怪她,自己驾驭式神也无法保证从不失手,更别说她身边常年环绕着数不尽的冤魂,也许只是一个转身,象牙就被谁推到了地上。 生来命如彼此,就该相濡以沫,而不是互相伤害。 找到她,然后补偿她吧。 ―― 这是个微型篇,时间上稍微有些脱节,可以当做是个番外来看~ ------------ 第三十一话:终夜长开眼,报答前生未展眉(一) 更新时间:2010-03-26 蔺久澈知道他一直在看着,就在偌大的寝宫的某个角落里。 他说他十三年来没有一刻离开过自己,总是或远或近在某个地方守卫着自己,有时候有刺客接近,还为被侍卫发现就先死在了他的手下,更有的时候神不知鬼不觉地换走被下了毒的茶或酒。 自己之所以平安无事地活到现在,多半是因为有他在暗处保护,一想到这一点,心就变得非常矛盾。 “非陌,非陌……” 究竟该拿他怎么办,他的存在令自己安心也忧心。出身鬼怒卫的他尽管一向忠心耿耿,终究还是叔父的人,也许未来的某个时候,他就会将手里的剑毫不犹豫地刺进自己的胸膛。 先帝去世后,蔺久澈以七岁之身登基称帝,手握大权的叔父宏王受封摄政王,将会一直辅佐他直到他能够独立担当治理天下的重任。诏令的颁布仿佛还在昨天,自己恍然已二十岁,应当亲政的年纪,却仍旧在宏王的控制之下,做着名副其实的傀儡。 就在不久前,满足了淫【好吧】欲的宏王餍足地离去,他知道自己又一次成功地讨好了他,短时间内他不会再被怀疑。愿望达成的满足之外,全身的酸痛却难以忽视。 身为皇帝,却是摄政王的床奴,这种话传扬出去真不知要笑掉多少人的大牙,但偏偏是这样的事实,早已为满朝文武所知,因而即使杀了叔父,要想独揽大权也是非常困难的。 在宽大凌乱的龙床上微微翻了个身,一条腿立刻不争气地开始抽筋,疼得他差点咬舌自尽。一动不动地忍耐了半天,腿没有半分缓解的征兆,犹豫了又犹豫,蔺久澈还是清了清嗓子,出声唤:“非陌。” 立刻就有影子投在了帐子上:“皇上有何吩咐?” 分明就在附近,却从不能体察到自己的无可奈何,蔺久澈对此简直恨得牙痒。 “揉腿。” “是。” 看,真是听话得无可救药,但若是这听话的背后,其实是对一道“服从他的一切要求”的命令的忠诚呢? 倘若是如此,叫自己情何以堪。 *** 仲春,风和日丽,京城里迎来久违的晴爽,家家户户都将被褥衣物搬到院里或是当阳的窗口晾晒,一条街放眼望去,挂满了各色被单,倒是相当有趣的景色。 淬思早已受够了全身阴湿的雨季,天一放晴便在不肯待在店里,总要寻个理由出门去走动,卫檀衣干脆将赠送春礼的任务交给了她,反正他现在被打上了太子心腹的烙印,轻易到别的老主顾家里去也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这天午后,淬思正兴高采烈地往回赶。早些时候她代卫檀衣拜访了大理寺卿明步经,送了些茶叶过去,碰巧明步经老家给他捎来些腌梅子,也就礼尚往来地给她装了一罐。一想到腌梅子的味道,她脸上的笑容更加愉快,一个大意之下竟没留意上方。 “姑娘小心!” 头顶上的太阳忽然没了,劈头盖下来的是一床略有霉味的被褥,身后似乎还有一双手试图推开自己,不过由于慢了一步,两人都被压在了被褥下,那人的手还很不恰当地在她身上揩了一把,尽管不是存心的。 路过的人赶忙帮他们把被褥给掀了,主人也赶忙下楼来连声道歉,邀请他们上座赔礼道歉。 “不必了,谁都有失手的时候。”淬思不想耽搁,而且确实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妇人却道:“姑娘的发髻给压坏了,还是跟我到楼上坐一会儿,我给你重新梳一个吧。这位公子也请到家里小坐,喝口水解解渴,刚才实在对不住二位。” 淬思一摸发髻,果然是变了形,只得答应下来。妇人听她答应,便拉着她往屋里走,又叫自己儿子招呼那低头不语的年轻公子。 “姑娘这头青丝得羡慕死多少人呀,瞧这又顺又滑的,真漂亮极了。”小楼上,妇人托着她的长发爱不释手。 可不是羡煞旁人么,早已没了自己本来的肉体,这具白纸的身躯出自卫檀衣的手,如何能不好看。淬思稍微有些落寞地想。 重新梳好发髻下楼来,刚才出手相救的年轻公子正局促不安地坐在放桌边,似乎是对主人家的盛情很是吃不消。 “方才多谢公子搭救,淬思这厢谢过。”不知他逗留的原因,淬思便首先上前道谢。 那年轻公子赶忙起身对她鞠躬:“哪里哪里,刚才冲撞了姑娘,还望姑娘不要见怪。” 淬思见他规规矩矩的,自始至终不敢抬头看她,心想这真是遇上个本分人了,便忍不住要逗一逗他:“公子说的哪里话,小女子哪里是这般不讲道理之人,承了公子的恩情,还不成要反咬一口么?” “不不不,姑娘误会了,在下绝无此意,只是……”即使低着头,也能看出他整张脸都红了,模样甚是好笑。 “罢了罢了,我这就要回去了,这位公子,后会有期。” 和主人家道了别,淬思抱上罐子继续往回走,只不过有趣的是,背后总有个人远远地跟着,走了两三条街后才不见。“这年头,呆也是装出来的么?”她失笑,摇摇头小跑着进了店门。 *** “武林大会?” 每日交班后到掬月斋来混茶喝几乎已经成了韩如诩的每日功课,尽管也曾想过这么多名贵茶叶早就将那鹦鹉那干果的本喝回来了,但只要主人不下逐客令,他也就心安理得地每天享受这么几杯茶。 卫檀衣淡然地端起自己的茶杯:“我对这些争名夺利的俗事一概没有兴趣。” “就你清高!”韩如诩没好气地又抓了一块桃片糕,“那你成天忙着赚钱就不是俗事了?再怎么看不起人也给我适可而止。” “营生乃安分守己之道,较之为了虚名而你争我斗,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破坏武学精髓,难道不值得赞扬么?” 炉边的淬思附和道:“若单纯是切磋技艺,又何必弄出个武林盟主的名号,要大家抢破头呢?分明是用心险恶,想要挑起江湖上各路高手之间的仇恨。” 真是对牛弹琴!韩如诩把桃片糕嚼得好像有仇似的。 “不过说到武林大会,韩大人师门应该也会派人前去吧?”卫檀衣好像后知后觉般缓缓问,“自知堂身为江湖白道第一大派,拿不到第一的话也太丢人了吧?” 韩如诩白他一眼:“这是两回事,自知堂虽然能人辈出,但没有一个恃强凌弱,更不屑于在这样的较量中争第一。” “怕是因为拿不到第一才这么说的吧?”淬思坏笑着反问。 韩如诩哑口无言。的确历届武林大会中,自知堂的弟子没有哪一回决胜三甲,无一例外地中途被淘汰出局,确实是与盟主之位无缘――即便如此,有辱师门的话也是他说不出口的。 见那二人又沉浸于各自的茶碗之中,韩如诩咳了一声,语气不大高兴地说:“你还记得上次那个长明灯灯匠的话吗,他提到一个叫披香夫人的人,同门一位师兄写了信来,说是要去见识一下这位美人。我看到这四个字的时候就觉得眼皮跳,会不会是要发生什么不好的事?” 卫檀衣悠悠一点头:“我看也是。” “是什么?” “让韩大人如此挂心的,必定是绝代佳人,桃花虽美,却能杀人,韩大人还是自祈多福吧。” “你这狗嘴里从来吐不出象牙!” ―― 原诗:《遣悲怀三首其三》,唯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因为前段时间的章节太骨感,所以这一章特意加浓~~~以表示对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的感谢~ 另外飞絮亲的评正在角逐优秀微评,大家有账号没投票的都过去投票吧!谢谢大家^_^ ------------ 第三十一话:终夜长开眼,报答前生未展眉(二) 更新时间:2010-03-27 抽筋的腿被十分用心地揉捏着,力道适中,倒是十分舒服,只是一想到按摩的人是非陌,他就一阵气闷。 “够了!”十分不愉快地喝道,顺便不轻不重地踢了一脚。 为了方便按摩,非陌和过去一样总是坐在龙床边缘,将他的一条腿抱到怀里,再一手托脚踝一手沿着经络替他按摩。蔺久澈这一脚就踹在他心窝处,虽然没什么劲儿,还是让他稍微愣了下。 由于伺候的是皇帝,只要他不把腿抬走,非陌就会一动不动给他当脚垫,因为第一次替他揉腿之后将腿放回床上时被用力地挣脱了又放回原处,那时候蔺久澈脸色很臭地说:“朕累了,腿垫高一点儿舒服。”往后他就记住了,只要蔺久澈不发话,自己就在床边坐到他完全睡熟才离开。 今晚蔺久澈累得够呛,但是却一点儿都不困,右脚搁在非陌的大腿上,脚丫子心不在焉地左右摇摆。他不睡,非陌也不会主动说点什么,背挺得笔直,一动不动地坐在床边。 明知道他不会主动说任何话,还是心存侥幸,蔺久澈在心里长叹了一口气,不死心地盯着他的侧脸,希望他能发现自己的视线,转过来好歹问一声皇上还有何吩咐。 不过非陌依然同过去一样,坚持不懈地摧毁他的期望。非陌目不斜视地盯着窗户的方向,右手为了不妨碍他的脚,撑在身侧――也就是他两腿间的空白处。 “原来如此。”心中道,蔺久澈总算是心情好了些,嘴角勾起一丝坏笑,脚掌稍微挪了些位置,踩在他两腿【空】之间。 非陌果然不明所以地转过头来。 “好看吗?”蔺久澈似笑非笑地问。 “皇上指什么?”非陌规规矩矩地反问。 “你说呢?”脚使坏地来回摩擦,“你替朕揉腿的时候,再私密的地方都被你看了个干净,还问朕指什么?” 非陌半边脸逆光,神情看不真切,但被他的脚碾得很不舒服却是一眼就能看出来了。 “从小到大,你在房间的角落里听朕和叔父做那种事也听得够多了吧?怎么,你从来都没感觉吗?”蔺久澈故意问。 如他所料,非陌什么都没有回答,但是身体反应还令他满意。“去把蜡烛吹了,到床上来。” 你既然听话,就让朕试探一下,你能听话到什么程度。 非陌的确是足够听话,要他做的一切他哪怕感到为难,只要蔺久澈追加上一个上扬的鼻音,他立刻就照办,两人就在早已凌乱不堪的龙床上有条不紊地交【空】欢――如果那真有欢可言。 “非陌……” “是,皇上。” 身后的声音虽然还冷静,也不像过去那么一丝不苟,蔺久澈非常满意地深吸一口气,说:“朕明天要去猎场,你别跟得太远。” 非陌正按照他的吩咐紧紧搂着他,闻言毫不犹豫地遵命:“是。” 给过甜头以后,明天就要了他的命! *** 宋旌最近颇为苦恼。 益王宋甄兵败后他是当之无愧的皇位继承人,虽说其他兄弟也在紧锣密鼓地谋划着要摘他的太子宝冠,暂时还构不成威胁。 他苦恼的是原本益王麾下的许多朝中大臣似乎都太过于积极地要讨好自己,最近好容易盼来了好天气,庆祝的春礼便源源不断地往他这儿送,要是些字画茶酒文房四宝也罢了,那些倒树猢狲似乎把他当成了救命稻草,非要紧紧贴上来,生怕找到新靠山之前被他的父皇找借口处决。 这些人,为了保自己的命就不让他活了么?宋旌看着那些金银珠宝,是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这时右春坊中书舍人进门来报:“殿下,楼大人来了。” 宋旌总算脸上见笑:“快请!” 中书舍人口中的楼大人单名一个昶字,是郦州楼家当辈的长子,从去年秋天起征选入东宫担任太子伴读,转眼已过去半年,由于为人恭谦,在东宫僚阁间有口皆碑,也受到宋旌本人的赏识,将来极有可能随着新主登基接替左思羡成为新的丞相。 楼昶很快到了含苍阁门外,还未行礼就被宋旌扶住:“没有外人在的时候,你我之间就免去这些俗礼吧。来,坐下陪我喝一杯。”拉着他就到桌边坐。 “殿下,”楼昶顺从地来到桌边,却没有急着坐下,而是将手中的木匣呈上,“时值季春,这是微臣的一点心意,还望殿下不要嫌弃。” 宋旌大笑道:“你这话可就不对了,你看那些想要巴结小王的人都送来些什么,不是金银铸器就是珠宝美玉,有人甚至搜罗了一批妙龄少女要往这东宫填塞,难道小王会是个贪财好色之人么?” 楼昶赶紧低头:“殿下说得是,微臣谨记。” “嗳,小王可不单是要说不稀罕名贵之物,那不是叫你难堪么?小王是想告诉你,这么多人中,只有两个人的春礼是小王最期待的,其中一个便是你!” 受宠若惊地,楼昶赶忙后退半步一鞠到底:“承蒙殿下如此厚爱,微臣……”宋旌又笑,叫他坐下不必拘礼。 木匣打开来,里头是一块用纸封得整齐的圆块,不用拆开也知道里头定是装着茶叶。宋旌不禁微笑:“果真,小王看好的人,都知道小王好茶。” 楼昶见他满意,也松了口气,笑着答:“这是家父派人到龙须山看着茶农煎好的茶饼,是早春最好的一批龙须,派了好些人护送着昨日才到京城,因此来得晚了些。” “无妨。”宋旌将盒子盖上。龙须虽不是名茶,却有个十分吉利的名字,楼家的用苦良心显而易见。 楼家在郦州称得上是无人比肩,自前朝以来几辈人都从事香料经营,如今俨然是济朝最大的香料世家,生意遍及全国,甚至与北疆各国都有往来。十几年前楼家的一位女子嫁给了驻守郦州的孝陵王,此人父辈是大济复辟的功臣之一,爵位和封地都是世袭,因此楼家也算是找到了一座稳当的靠山。只是不知为何,楼家的当家似乎仍旧不满意现状,又托亲家的关系将长子送到了京城里,几经筛选后成了太子伴读,既是希望楼家能进出朝堂,也是凭借庞大的家业展现对宋旌的效忠。 一开始宋旌对这个来历可疑的伴读并不信任,认为那不过是楼家的一个筹码,自己用不用还要看情况,可到了后来,楼昶慢慢在人生地不熟的京城站稳了脚跟,和东宫上下都相处融洽,更有一两首好诗流传在外,平日从不流连花街,少沾酒,不动粗,竟是他一直寻觅的同类,借去年除夕夜守岁两人秉烛欢谈,彻夜不眠,彼此都相见恨晚,自此成为知己。 ------------ 第三十一话:终夜长开眼,报答前生未展眉(三) 更新时间:2010-03-28 桌上有刚温好的黄酒,两人对饮几杯后,楼昶小心翼翼地问:“不知殿下欣赏的那另一人……”话未完就被宋旌打断。 “你不提还罢,檀衣那性子,着实古怪,小王等他的拜帖等了有半个月了,也不见他有个风吹草动,莫不是害怕,不敢来见小王了?”宋旌苦笑着把玩手中的酒杯。 楼昶沉吟片刻后,谨慎地开口:“不知此人现居何处,或者微臣去探探他?” 宋旌点头:“也好,那家伙与寻常人不同,就是先送礼上门也没什么,就怕吃他的闭门羹。你替小王去走一转,他还不至于将你也撵出来。” 楼昶大奇:“那是什么人,竟能让殿下如此屈尊纡贵地先送礼上门?” 那家伙啊……宋旌抿嘴一笑,有点无奈:“总之大意不得。” 这么一来,楼昶倒是对这个敢不把太子放在眼里的人充满了好奇,便立刻问清了姓名地址,打定决心,近日就去拜访。 *** 每年的春狩皇帝都会亲自参加,一来展现雄风,二来鼓舞士气,只不过蔺久澈登基的时候着实还是个小娃娃,宏王便总是陪在一旁,将自己猎获的野兔麂子全都划归到他的名下。谁都知道娃娃皇帝连弓都拉不开那些猎物当然是摄政王所获,因此即使宏王两手空空归来,自谦比不过年轻一辈,也没人真会相信。 这年春狩后一个月就是蔺久澈行冠礼的日子,无论他看上去多么弱不禁风难成大器,行了冠礼就等于成人,成人后就必然亲政,这是摄政王也不能干扰的事。 蔺久澈知道这位叔父表面上看和蔼可亲,在龙床上更是对他呵护备至,但骨子里从来没有对他以及他过世的父皇屈服过,之所以这么些年都没有篡位,只是因为蔺久澈表演得太逼真,始终一副十二三岁娃娃的无知面孔和依赖性情,迷惑了多少有些虚荣自我膨胀的宏王。 自己一旦亲政,宏王的势力必然要被大臣上书请求削减,到那个时候自己还能不能瞒得住他,就很难说了。 所以这是最好的也是最后的机会,等进了林子,就召唤自己多年来暗中培养的杀手杀了他! 还同往年一样,宏王驱马陪在他身边,不时开弓命中猎物,不一会儿鞍前就挂了一只鹿和两只野兔。蔺久澈假装心不在焉地东张西望,手里的弓从没打算拉开过,嘣嘣地拨着弓弦。 “皇上脸色不大好,是不是病了?”尽管周围没有人,宏王还是规矩地称呼他为皇上。 蔺久澈红着脸摇了摇头:“朕没事,只是有点倦。”忽然兴奋地一指左前方,“叔父,那边有个大家伙!” 宏王转头一看,果然那树丛背后又一只梅花鹿正背对着他们,得意地一笑:“好,臣这就为皇上取了它的膏肉。”说完拈出一支箭轻轻搭在了弦上,屏气凝神,瞄准猎物。 在他身后,蔺久澈微微一笑,抬手遮住了嘴。 “嗖!”箭出,中的。 却不是宏王手中的那只御箭――一旁的草丛中陡然射出另外一支箭,不偏不倚扎进蔺久澈右胳膊当中,蔺久澈“啊”地一声翻滚下马。这一连串的变故使得宏王大吃一惊,手一松箭落在了距离梅花鹿还有几步远的距离,惊跑了猎物。 埋伏在草丛树林中的无数黑衣人好像被捅了窝的马蜂一般黑压压的袭来,宏王立刻拔剑抵御,只可惜到底势单力薄,又上了年纪,竟被压得完全处于下风。 而另一边,蔺久澈才刚歪身落马,就被人飞快地接住,护着他受伤的胳膊安稳落地。 “皇上,您刚才……”非陌第一次主动开口对他说话,神情慌张,语气也十分激烈。 “把朕放下来。”虽然是一早预设好的苦肉计,那疼痛仍然让他头上直冒冷汗,但是当非陌打算抱他迅速去找太医时,蔺久澈却出乎意料地下了这样的命令。 非陌闭口不言,但眼里掩饰不住迷惑。 “非陌,”蔺久澈以手指蘸了些血涂在自己唇上,然后猝不及防地朝他吻去,非陌一动不动被他吻个正着,唇上顿时也沾了血色,“去替朕杀了宏王。” “……”非陌脸上的震惊之色不像是作假。 一旁的混战仍在继续,宏王虽落于下风,但还不至于无还手之力,那群黑衣杀手训练的时间不长,顶多在人数上有优势,拖得久了难免会引来别的人,到时候局势就难说了。 尽管如此,蔺久澈并没有催促,只是定定地看着仍旧搂着自己的非陌。 你是去,或不去? 犹豫了很短的一会儿,非陌果断地放下他冲进了刀光剑影中,找准时机,准确无误地砍下了宏王的头颅。 紧接着便有脚步声近了,黑衣杀手相互搀扶着迅速地消失在了草丛中。 “皇上!王爷!”赶来的大臣们一见此状全都吓得脸色惨白,个个跪下大喊臣无能。 蔺久澈虽然痛得无力,但唇上沾了血看上去倒也不像伤势严重,他强撑着以从未有过的威仪态度对前来谢罪的众臣道:“摄政王方才企图谋害朕,幸亏朕的暗卫及时出手阻止,朕才逃过一劫。即日起,宏王府满门抄斩,妇孺不留,撤销过去一切殊荣,尸首悬挂东桓门示众。” 一干大臣先是集体愣住,继而连连伏拜,高呼万岁。 非陌收了剑,过来再将他抱起。蔺久澈心安理得地在众臣惶惑不解的目光中将头靠在他肩上,道:“回宫。” 太医在回宫的路上就紧急采取了救治,给蔺久澈含了参片,然后挖出了箭簇制住了血,好在未伤及筋骨,只要修养月余就能痊愈。 宫女太监们都好奇地看着非陌将他们的皇帝主子抱进抱出,端汤端药,纷纷猜测着这个神秘的人物究竟是什么身份。过去非陌总在暗处守着,这会是得了蔺久澈的命令,才不得不寸步不离地守在床边。 喝了药又睡了一会儿,蔺久澈的脸上总算有了几分血色,完好的左手紧紧握着非陌的右手,就那么半卧在床上。 “皇上。”冷不丁又听到他开口,蔺久澈心情甚好,便点点头让他继续说。 非陌面无表情地望了他很久,问:“刚才在猎场,那一箭您分明能躲过去,为何不躲?” ------------ 第三十一话:终夜长开眼,报答前生未展眉(四) 更新时间:2010-03-29 有些讶然,蔺久澈抬了抬眉毛:“你说为什么?你已经替朕杀了宏王,还不知道为什么吗?” 非陌低头不语。 不知怎的,看到他这般好似石刻冰雕一般的神情,蔺久澈总是满心不悦,自己总是琢磨不透他,而现在,非陌已经以实际行动证明了自己的忠诚,他却仍然觉得不能够完全放心,非陌的听话背后,一定还藏着别的秘密。 “非陌。” “是。” 蔺久澈松开他的手,食指尖在自己唇上点了点,轻声却又带着颐指气使地:“像朕之前对你做的那样,过来。” 非陌仍旧面无表情,稍微犹豫了一下,还是俯下身去,慢慢与他双唇相贴。 宏王死了,但是当年的鬼怒卫余党仍然在暗处活动,非陌虽然自称是先帝亲自挑选出来给他的暗卫,但话语的真实度却难以考证,非陌也许只是宏王牵制自己的一颗棋子……现在看来这个想法可以打消了,但并不能排除非陌背后还有别人主使。至于那个人是谁,可能是六位尚书其中一位,也可能是镇守边关的某员大将,谁说得准呢?这朝廷里,看得起他这个皇帝,他这个以自己的身体换取性命安于享乐的皇帝的人,真的有吗? 非陌当真是一道命令一次行动,即使是属于本能范畴的接吻,也必须蔺久澈一步步下命令,张开了嘴,之后就一动不动。 “非陌……” “是,皇上。” “你喜欢朕吗?” 不等他作答,蔺久澈抱住他的后劲,将他的嘴堵得一丝不漏,好像口渴的人吮吸甘露一般迫切。而非陌仍旧面无表情,手撑在他身体两侧,默默地顺从地任他索取。 *** 只要某三品大员不借口无聊跑来叨扰,卫檀衣就会以“春困”为由回房里去睡没完没了的觉,淬思甚至担心,万一哪天自己不在了,他还能不能适应一个人守着店铺的无趣。 最近不少老主顾都上门来买这买那,应该是因为送春礼的缘故,她也很少能闲下来,一碟瓜子儿放在那儿,她只能看不能吃,着实怨念。不过幸好,还有只鹦鹉陪着,也不能算寂寞。 春日阳光暖暖地斜射进来,送走了客人,淬思靠在圈椅里想打个盹,却不想门板又被扣响了。“客官需要点什么?”懒洋洋地打着呵欠站起身。 对方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脱口而出:“你是那天……” 淬思翻眼瞧他,真是不巧,来的不正是那天先君子后小人的年轻公子么?看他一脸局促的笑,淬思有点没心情,重复了一遍:“客官需要点什么?” 年轻公子对她一鞠:“在下楼昶,前来拜会卫公子。” “你不是来买东西的?”淬思大为扫兴地白眼,“我家主人正在休息,有话我代为转达。” 而与此同时在房间内,半梦半醒的卫檀衣突然“嗯”一声,睁开眼:“是么,还真是不死心啊。”掀了被子下床来。于是前边楼昶吃了闭门羹,正不知所措着,卫檀衣就披着外衫晃荡出来。 楼昶见他衣衫不整又披头散发,除了一张脸的确好看之外,对他评价实在不高,更不明白太子为何对他青眼相加。只是礼节上他一分不差,又一鞠躬:“打扰卫公子休息了。” 卫檀衣似是不屑地哼了一声,问:“楼大人所为何来?” “诶,卫公子竟然认识在下?” “京城里没有主人不知道的人和事。”淬思毫不客气地回答。卫檀衣则是摇摇晃晃来到自己的太师椅边落座,连看座也不说一声。 楼昶可以清楚地感觉到这店里的一男一女都不欢迎自己,但他又不能转身走,正值是进退两难之际,就见淬思冷冷一瞥他,自个儿嗑瓜子去。 唉唉,上次见面,分明还是个有礼有节的大家闺秀,怎么这回一见,却浑然是个野丫头呢?楼昶在心中惋惜,上回分别后由于好奇,自己还尾随她走了几条街,后来深感此等行为非有识之士作为,才又惭愧地折返,现在看来,真是瞎了眼看错人。 “楼大人,所为何来?”似乎是清醒了,卫檀衣再问。那声音好似涟漪挡开,势气渐强,虽无形,却几乎将楼昶推得后退。 “哦,久闻这掬月斋中无奇不有,故特意来见识一下。”楼昶心中暗惊,表面努力装作无事。 卫檀衣点头:“原来是来买东西的,那么楼大人请随意。”说着就要回房。楼昶被他接二连三的古怪搅得头晕脑胀章法全乱,只好赶紧坦言:“事实上,在下总听太子说起卫公子与他互为知己,相交数载无话不谈,心中钦佩,又恰逢季春,便带了些不成敬意的小玩意儿,还望公子笑纳。” 将随身带的匣子打开,里头放着一块茶饼,不过与往常所见有所不同的是,这块茶饼非圆非方,却是个球,有些不规则,看上去倒像个瓜果。 淬思好奇地伸脑袋过来看,不明所以地耸了耸肩。 “难得楼公子如此看得起在下,竟放下身段亲自登门,”卫檀衣按了按眼睑,语气仍旧波澜不惊,顺手从果盘里抓了几个桃子递了过去,“小店里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楼大人若不嫌弃,这几个桃子便当做是回礼,往后若有喜欢的物件,我替大人留意着。” 楼昶看那几个桃子青中泛红,小且形状不好,分明就是未熟的早桃,味道绝不会好,面上便有些不快,但又碍于自己是代太子前来,不能翻脸,只好勉强笑着,将匣子放下,接过了桃子,敷衍几句后尴尬地离去。 人走后,淬思将茶饼抱了起来,翻来翻去地观察,也嗅了嗅,直皱眉:“不过是琼海螺,也不算得什么大不了的品种,楼家在南边呼风唤雨穿金戴银,家里的大公子来拜访你,居然送这么寒碜的礼物,真是贻笑大方。” 尽管之前不知道来人是谁,但听他自报姓楼,又被卫檀衣称为大人,那只能是郦州楼家的那位太子伴读。 “你不明白了,”卫檀衣捡了个桃子在手中抛着玩,“这茶是替太子送来的,确实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但是换走的也就是几只青皮桃子,说来说去还是我们划算。” 淬思笑:“你就知道钱。” ------------ 第三十一话:终夜长开眼,报答前生未展眉(五) 更新时间:2010-03-30 即将关门时有人送来一封信,说是收信人付给一两银子的跑腿费,卫檀衣一听就知道这准是师父逼他看信的方式,只好黑着脸给了那人一块碎银子。 送信人兴高采烈转身要走,不巧和正上台阶的韩如诩撞个满怀,后者虽然没说什么,那眉毛却拧得像跟麻绳,看得那送信人心惊胆战,一溜烟就跑没了影儿。 “韩大人来晚了,店里要打烊了。”卫檀衣飞快将信收起,一脸无辜地道。 “信,拿出来。”本来没打算过来,可是春礼再不送就要立夏了,韩如诩只好臭着脸先上门,结果逮个正着,心情也好了起来。 卫檀衣认真地用眼神威胁他赶紧走,奈何他偏不识趣,一直对峙到淬思刷完茶具回到店里。“真是爱给人添麻烦的个性。”卫檀衣唉声叹气,将信抽出来,当着两个人揭开了火漆。 “是宫主的信吗?”淬思看他拆信时候一脸不情愿,猜也猜得到是他师父写来的。 “是元舒写来的,”卫檀衣读完了短短几行字,脸色稍微好看了些,“说是送来一份春礼。”便又将手伸进信封里掏,果然又拽出一张纸。只是与方才的信笺不同,这张纸略带红色,好像染上了胭脂或者血迹一般,殷红的一块落在一角。 韩如诩摩挲着下颌:“这纸我似乎在哪儿见过……” 卫檀衣将纸翻过一面又看了看,没发现什么不对,便合着信放进了信封:“是点绛唇,当年明光帝的轶闻在郦州广为流传,也不知是谁先想到了用这种涂上了胭脂的纸来给心上人写信,早在前朝就有人大量织造这种纸,取名为点绛唇。” 比起这两个男人,淬思显然更加喜欢带有美丽传说的东西,要过信封重新打开,将那张点绛唇细细看了一遍,啧啧有赞。 “看不出来,那小子乳臭未干,倒已经懂得这些风雅之事。”想到元舒,韩如诩只有一肚子不爽。 “我看未必,”卫檀衣捻了捻指尖,那上头蘸了些胭脂,“若是像你所说那样,他完全可以直接在点绛唇上给我写信,而且那种信师父也不会允许他寄出来。” 韩如诩哼一声,觉得没趣,便要走,忽听淬思哎呀一声,后背不知怎的忽然发寒。 “这点绛唇上的胭脂,和我当年用的味道很像。” 淬思似乎是舔了舔指尖沾上的胭脂,发出了惊叹,进而又举起了那张薄笺:“而且这形状,也太像一个人的唇印了吧?” 从不涂脂抹粉的男人自然对此毫无感觉,卫檀衣只说了句“喜欢的话就收着吧”,并未在意。 *** 月沉东湖,已是后半夜,皇宫寂静得如同一座坟茔。 蔺久澈时常感觉自己已经死了很久,在这座墨守成规的皇城之中,不论是过去做傀儡,或是现在独揽大权,都无法给予他生的实感。 冷冰冰的琉璃宫灯,冷冰冰的象牙大床,冷冰冰的美人胴【空】体,全都像是刚从寒潭之下打捞上来,没有一丝一毫的人气。新纳的妃子青涩而努力地讨好他,扭动着自己的腰肢去满足他,但他仍然感觉自己被死亡紧紧扼住了咽喉,难以呼吸。 太监将疲惫不堪的女人送回了寝宫,偌大的龙床上有只剩下他一人,华丽的帐子像一副华丽的棺材,仿佛要将他永久囚禁。 “非陌!”蔺久澈猛地坐起身来,一把掀开了帐子。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空荡荡的回音。 他不在!他竟然不在!他去了哪里! “非陌!!”这回是吼出来的,终于看到一道黑色的影子从房梁上飘下来,在龙床前深埋着头跪地。 蔺久澈咬紧了牙,以至于下颌骨的线条都变得格外锋利。“你上哪儿去了?身为朕的暗卫,竟敢擅离职守,简直是胆大包天!” 非陌低着头,声音波澜不惊:“回皇上,属下哪儿也没去,一直在梁上。” “那为什么之前朕叫你,你一声不吭?” 却没有得到回答,非陌全身漆黑,跪在地上好像一团影子,捉摸不定,灯光一照可能就会消失一般。蔺久澈忽然害怕听到他的回答,慌慌张张抓住他的一条胳膊,非陌抬头看他。 他一言不发,只用食指在唇上轻轻一点。 非陌会意,直身长跪,小心翼翼地贴上他的唇。 冰冷得感觉不到一丝温暖。过去无数次放肆的缠绵,竟从未注意到他的双唇也一样毫无温情,毫无生机。蔺久澈感到自己被人开膛破肚,冷风嗖嗖地灌进身体里,躲都躲不掉。他愤懑地一把推开面前这人,看非陌跌坐回地上仍觉得不解气,又一脚踹过去,将他踩得向后仰。 “你给朕滚出去!朕再也不要见到你这张脸,再也不想闻到你身上这股死人味!”蔺久澈难以控制地大发雷霆,咆哮着,惊动了院中值夜的太监和侍卫纷纷冲进来。而非陌只是一言不发地跪好,既不解释,也不求情。 等房间再度安静下来,天色已由黑转墨蓝,好像墨汁在清水中沉淀下来,又将回复澄澈。 蔺久澈呆坐在床边,之前太监宫女怎么劝他也不肯睡,就这么坐着过了后半夜。 非陌终于被赶走了,再有阴谋也不可能伤害到自己了――这不正是自己想要的吗?……不,不对,那不是他想要的,他只是害怕,害怕非陌平静如水的表情背后深不可测的情绪。他究竟喜不喜欢自己,究竟是受谁指使留在自己身边,目的又是什么? 行了冠礼后的很长一段时间,蔺久澈一直没有立后纳妃,只与非陌二人在床上厮混,兴致高昂时候甚至一整晚都没有休息。那段时间简直像疯了一般,没有任何交谈,只是做,非陌会将服从他的一切命令,满足他的一切要求,不知羞耻,不知疲倦,简直是最好的情人。 不需要那些老资格的大臣提醒,蔺久澈很快就感觉到激情冷却,逃避不下去,在床上如何契合,也抹杀不了他对非陌怀有的戒心。于是疏远他,故意无视他,成了亲也圆了房,皇后是个大家闺秀,新婚以来对他倍加温存,几乎就要冲走对那个不可捉摸的暗卫最后一点眷恋。 “唉……”长长地叹了口气,蔺久澈扶住痛得要裂开的头,正好宫女进来伺候他起床,便随口道,“今日不上朝,朕不舒服。” 撵走了他,还不知是福是祸,心里明明就想着他,放不下他,偏偏他就是不懂,沉沦或者抽身痛苦的都只有自己,往后该怎么办,离了他,该怎么办? ------------ 第三十一话:终夜长开眼,报答前生未展眉(六) 更新时间:2010-03-31 楼昶郁闷地捧着几只桃子回东宫复命,却不想宋旌见了桃子两眼一亮,接过来掂了掂,微笑着直点头。 “殿下喜欢吃不熟的桃子?”他费解。 宋旌随手将桃子放在桌上:“非也。这桃子可未必是给小王‘吃’的,说不定只是要小王记得,会有成熟的桃子送过来。” 楼昶更加不解:“这……微臣愚钝,还请殿下明示。” 宋旌笑而不答,反招来下人,吩咐他们将桃子洗了腌制成蜜饯放着。“我们送过去的是茶叶没错,但是琼海螺可并不像楼卿你想象的那么廉价。琼海螺产自燕州,燕州那一带,什么最有名?”待桃子被拿走后,宋旌才不紧不慢地道。 燕州?燕州过去是大济的疆土,可现在已经不是了,过去那边盛产的……楼昶“啊”一声,只拍自己额头。 “想起来了?”宋旌笑着问。 “是,微臣惭愧,”楼昶歉疚地一鞠,“投李报桃,燕州最出名的是李子,如果微臣没记错的话,应该是明光帝在位时候种下的,史书上说这位皇帝特别钟情李子树。” 赞许地冲他点了点头,宋旌有些感慨地说:“檀衣那家伙,行事是古怪了点,但也是个有情有义之人,你若是真对他好,他不会一点儿都不领情。” 楼昶对于自己没能立刻想起桃子背后的缘故而感到有些惭愧,应了几声,并不接话。 “你说当年明光帝为何要栽漫山遍野的李子树呢?”突发奇想般,宋旌又问。 “这……”又是个答不上来的问题。宋旌一看他满面愧色,就自己接了下去:“真实的原因后人已经无法得知,小王也一样不知道,楼卿不妨猜猜看。” 这会不会是太子在试探他,他的回答多少会带上自己的一些思维习惯,谁知道这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准帝王会不会从里头挑出些端倪。 宋旌见他久久不答,知他谨慎过了头,便叹气――这也是楼昶身上他唯一感到不满的一点,太过谨慎。也许是因为身负着全家的期望,是楼家飞黄腾达的踏脚石,他不敢有一丝闪失。 “看来是难倒了你,”宋旌只好自寻台阶下,“小王听说郦州一带,与明光帝有关的一种叫点绛唇的纸非常盛行。” “确实如此。”楼昶低头称是。 “身为一国之君,却和胭脂有着不解之缘,或许他很喜欢李子,也和这有关。” *** 半夜的时候淬思听到一些奇怪的动静。通常在画里睡觉的她很难察觉到画外的动静,但这一回似乎有些不同,有一股非常强势的力量在逼近掬月斋,逼得她都不得不醒来。 换上实体,她发现一向睡得很沉的卫檀衣也已经起了床,端坐在漆黑一片的房中,见她出现,只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淬思轻轻一点头,握紧白虹退到了阴影之中。 静静地等了一会儿,只能感到那股力量越发逼近,几乎就在咫尺,却根本见不到半个鬼影。卫檀衣高度戒备地四下看了看,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产生了错觉,可淬思明明也……“啊!”才这么想着就听到淬思发出一声尖叫。 起身的动作几乎带翻了桌子,卫檀衣迅速面向淬思隐蔽的方向――太大意了,本以为后方交给她万无一失,本以为这么强的力量,断不可能是新鬼。 只有死去不到两百年的新鬼才能穿墙而入,如此说来,这该不会是…… 卫檀衣想到了什么,稍微有些放心,开口道:“出来。” 对方不吭声,只有淬思发出小声的喘息,对方也是鬼,力量凌驾于她之上,随时可能将她的灵魂也一并毁了。 “出来!”略放大了嗓门。 那头似乎对强硬的命令无法抗拒,乖乖带着淬思一同现形。 那是一名全身裹在黑色当中的高个子,脚步轻若无声,手却牢牢扣着淬思的咽喉。 “放开她。”依然用命令,那人稍微犹豫了一阵,还是照办了。淬思赶紧回到画中,因为她留下来一点儿忙也帮不上,还是不要给卫檀衣添麻烦为好。 确认淬思无事后,卫檀衣转过头来专心对付眼前这个棘手的家伙。 “怎么不说话?”他对眼前这人的主子了解不多,只能尽量少说话。不过目前为止走的步子都对了,对方静静地站着,与他对视。 “你找这个?”卫檀衣扬了扬睡前放在桌上的信封,那人似乎动了动,他又问,“还是,来找朕?” 那黑影突然就后退了一步,似乎想要逃走,被他大喊一声:“站住!你想去哪儿?”又乖乖定住脚。 很好,对方被迷惑了。卫檀衣将信封放下,看似随意地在凳子上坐了下来。 “朕一直在等你,要看看你究竟何时才会出现,谁想这一等就等了一百多年。” 黑影缄默不语,好像知错一般耷拉着头。 “幸好朕还是见到了你,”卫檀衣叹气,“朕在阳间逗留得太久了,是时候离开了,等着朕的是极乐世界还是八寒地狱,大概都不重要了。” 紧接着便是令人毛骨悚然的沉默,卫檀衣死死盯着他,而他却一次也没有抬起头来。 “你从未在朕面前表露过自己的意志,这回朕就要走了,只想听听你的真心话,”过了许久之后,卫檀衣才以一种老迈的语气缓缓道,“接下来朕要去的地方,你还要不要跟着来,如果你打算回答否,那就转身走吧,如果你打算回答是,那么……” 食指竖起,轻轻放在了唇上。 对面终于有了反应,整团黑影都在剧烈地颤抖,沙哑悲伤的声音最后呼唤了一声“皇上”,就化作黑烟飘向了卫檀衣微张的口中。 *** 宏王已死,朝中再无掌权之辈,蔺久澈凭借自己韬光养晦积蓄的实力以及背着宏王囤积的兵力,短短一个月间就收回了分散的皇权,成了名副其实的君王。过去小瞧他的人几乎把脸贴到地上,诚惶诚恐地高呼万岁。 蔺久澈就在这样意气风发中迎来自己的冠礼。 打着护驾有功之名,他硬是叫非陌寸步不离地跟在身边,自己吃的要他也吃,自己喝的也叫人给他斟上一杯,朝同起夜同眠,如影随形。而非陌也不再过问他故意受伤一事,依然对他言听计从,予求予取。 “朕还是第一次尝到胭脂的味道。”祭祀过后是盛大的夜宴,蔺久澈被宫女们强令在唇上涂了胭脂,宴散回到寝宫后,他意犹未尽地舔了舔所剩无几的胭脂。 非陌站立在床边,递给他早先宫女准备好的纸。 蔺久澈接过来,却没有立刻将胭脂擦掉,而是笑嘻嘻地勾过他的脖颈,吐气如兰:“你也尝尝看?”说着,嫣红的唇便贴了上去。 对他的种种行为,非陌已经完全习惯了,在他靠近的时候学会闭眼,四唇相交时不须提醒也会启齿,深吻时则会以相同的力道回抱住他。二人在烛光中好似鸳鸯衔喙一般温情脉脉,气息逐渐紊乱。 “好吃吗?”唇分,蔺久澈笑着问。 非陌没有回答,僵硬的脸似乎稍显柔和。 “来吧……”匆匆用那张纸抿去了部分胭脂,蔺久澈微笑着带他倒在了被褥间。 ―― 这其实是一个很长的故事哦,不过因为他们只是配角,这里就不长篇大论啦~ 另外偷偷问,有米有人被虐心…… ------------ 第三十二话:问世间,恨何物,教生死相许(一) 更新时间:2010-04-01 “你也听说了吧,林尚书家的那事儿。” “可不是吗,这京城里还有谁不知道的话,许是西安街的哑巴张吧。” “我听说那是仇杀,林尚书得罪了绿林好汉,结果自家女儿成了替死鬼。” “嗨,什么绿林好汉,林尚书一介文官,能开罪得了谁?那分明就是鬼怪作祟啊!” “瞎说什么!当心砍头!” “哎哎哎老六,先别走,你听到些什么?” “戚大疤你少问这些有的没的,那边可就坐这个官儿,待会儿把你抓了去关起来,可别连累了我这间铺子。 宝来茶楼二楼,角落里的一张放桌边为了三五个泼皮,正兴高采烈又非常小心地讨论着户部尚书林曼家刚发生的那起血案。和他们隔了三张桌子远的阑干边,韩如诩佯作未觉,事实上从他们说话开始就一直全神贯注地窃听着,这段距离对普通人来说足够远,对他来说却不是什么问题,要听到他们说话易如反掌。 那个被叫老六的男人最后还是被拖了回来,一群无事可做的泼皮缠着他问东问西,起初他害怕惹事总是含糊推辞,后来被他们烦得没了脾气,只好咕嘟灌一口茶,视死如归一般说道:“好,我朱老六信任你们,今天就冒着被人暗告的危险,跟你们说了!” 朱老六说出来的一半是韩如诩已经知道了的。户部尚书林曼是大济复辟后的第一位状元,可惜早年太过书生意气,不得宣平帝心,一直到了四十六岁才升官做了侍郎,成为尚书更是前年的事。林曼为人固执,也确实为此得罪过人,不过也因为他两袖清风,目前还没人能弹劾他。与他的牛脾气相反,他的小女儿林双思却是个文静秀丽的好姑娘,据说琴棋诗画无一不精,在年宴上见过她的长辈都认为她是个做儿媳的好人选,若不是林曼在朝中的地位尴尬,林双思是无论如何不会到了二十岁还没有许配人家。 这样一个什么都好却怎么都嫁不出去的姑娘昨晚被贴身嬷嬷发现死在了浴桶里,她像是正在洗澡,身上什么都没穿,但是浴桶里承装的却不是水,而是满满一桶花瓣。几乎与她同时死去的是林曼的门下弟子叶奕,也是死在满是花瓣的浴桶里,发现的人是和他住同一个房间的林曼的另一位弟子何晨。 “有人说林小姐和叶公子这是殉情,要不怎么能死成一样的呢?可是我听说啊,那天林家的嬷嬷开门时候,还看见另一个人在房间里,只是那个人刷地就不见了,她还以为眼花了呢!”朱老六煞有介事地说,“另外那个门客好像也看见了,据说两具尸体的死亡时间是一样的,被发现的时间也相差无几,但是从小姐的厢房到门客的厢房怎么也要花些时间,所以你们说,这不就是鬼怪作祟么?” 那桌人立刻发出唏嘘声,胆小的甚至开始嘀咕“该不会真的有鬼吧,这京城里越发不太平了”,说话声音混杂听不大清楚,韩如诩还待仔细辨认,右边肩头突然给人用力一拍,吓得一口酒全喷了出去。 这回动静大了,整层楼的人差不多都看了过来,韩如诩大怒:“你到底是人是鬼,走路都一声不响!” “我当然有发出动静,但是韩大人好像元神出窍了,不拍一下不会回魂。”卫檀衣一脸不知错地在他对面坐下,小二很快送来一碟茴香豆。 韩如诩没好气地白他,撵苍蝇一般挥手:“走远点,别妨碍我。” 不过也谈不上妨碍,因为那桌的人已经开始说别的奇闻轶事,再等也等不出什么有用的消息来了。 “韩大人好大脾气,难道说这天气上火,人也容易上火?” 卫檀衣抽一双筷子,拨着碟中的茴香豆道:“是为林尚书家的案子发愁吧?怎么,如今官升三品,还得给大理寺当跑腿的么?” 韩如诩狠狠瞪他一眼:“林尚书的女儿原本是要指婚给太子殿下的人,被拒绝后就死了,难道不会被人怀疑太子有意杀人灭口吗?”言下之意,自己是在为太子奔波。 “杀人说得过去,灭口,”这边一脸发现漏洞的促狭,“为何事灭口?而且为何要连带着杀了那个叫叶奕的年轻人?” 这家伙,根本是在套话,韩如诩不答反问:“看来你知道得够清楚,说不定比我知道的还要多,嗯?” 卫檀衣毫不避讳:“那要看韩大人有多少诚意了。”手中的筷子叮叮敲着那黄得就要看不清花纹的碟子边缘。 ……认栽。 “辛苦了。走吧。” 一口气把一碟带着酸馊味的茴香豆到进口中,咽下去的时候还引发了反胃,导致韩如诩不得不一手捂着嘴,含糊地问:“去哪儿?” “当然是去林大家人做客。” *** 白圭蘸了些颜料,正要涂上纸面,忽然就被蒙住了眼睛。 “小铃乖,把手放开。”他也不恼,含笑用笔尾戳了戳那双手。 手的主人是个约摸七八岁的小姑娘,一听他这么说,便噘【空】起了嘴:“讨厌,都不知道假装被吓一跳,也不猜猜是不是别的什么人。” 他放下手中的笔,转身将她搂住:“同样的把戏玩了这么多年,你说我还能被吓到吗?”小姑娘伏在他膝头,把玩着自己的小辫子,不说话。“而且这么油乎乎汗津津的手,除了小铃,还可能是谁呢?” 这下小铃可不依了,在他怀里扑腾着耍赖:“胡说胡说!谁的手油呼呼了,谁的手汗……”忽然说不下去,将手背在身后,使劲在衣摆上擦了擦,然后眉头一降,“哼!书祺最讨厌了!我不要理你!”挣脱出来就往书斋外跑。 “小铃!”他只得赶紧追出去,凭借身高腿长的优势很快就赶上了小姑娘,从后面将她举了起来。 “讨厌讨厌!放我下来!”小铃两脚乱踢,好像一只被反剪了翅膀的小鸡。 他被逗笑了,将小铃抱进怀里亲了亲她的小脸:“好了,不生气不生气,哥哥错了,哥哥下次不敢了,再也不说小铃的不是了,好不好?” 小铃气鼓鼓地扭开头不让他亲。 “那哥哥让你打三下,好不好?” 小铃眼珠转了转,还是噘着嘴不理会。 “那打五下总可以了吧?”他又退一步,讨好地用鼻尖蹭了蹭那白皙粉嫩的脖颈。 “好啊好啊一言为定!”小铃立刻笑容满面,“把手伸出来。” 他一手抱着妹妹,另一手摊开来,很认真的递到她面前。小铃扬起小巴掌,先打了一下:“不许说我的手油乎乎!”他笑着答是。又打一下:“不许说我手上有汗!”“好。” 这才两下,还有三下该说什么呢?小铃歪着头想了想,又打一下:“说书祺只喜欢小铃。” ------------ 第三十二话:问世间,恨何物,教生死相许(二) 更新时间:2010-04-02 他莞尔,仍旧从命:“书祺只喜欢小铃。” “书祺永远不离开小铃。”“嗯,永远不离开。”“也不许骂小铃。”“嗯,不骂。” 这么打着打着,远不止十下二十下,小铃打得起劲儿,直到再也想不出话来才故作老成地说:“好,今天就放过你了。记住刚才答应我的。” “记住了,”他笑着又亲了亲妹妹的脸,将她放下地,“哥哥还有画没画完,小铃自己在院子里玩好吗?” 小铃听话地点头:“书祺在画什么?” “一座屏风,就快画好了。画好以后拿了钱,就能给小铃买新衣服穿了,高兴吗?” “高兴!书祺最厉害了!”小铃一听有新衣服穿立刻蹦了起来,抱着哥哥的头用力亲了一下,“小铃最喜欢书祺,书祺是世上最好的哥哥!” 左右的邻居都知道风家兄妹俩早早失去了双亲,仅靠兄长买画维持生计,日子过得苦,因此也常常接济他们。说起风家长子风书祺,几乎全是赞誉之词,关于他鬼斧神工的画技,或关于他宠爱妹妹的种种。而小女儿风铃活泼可爱嘴也甜,十分逗人喜爱。 风家兄妹的关系之亲密羡煞旁人,但谁也没想到,这样相依为命苦中作乐的一对兄妹竟会被命运无情地戏弄,惨遭生离死别。 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夏夜,小风铃被人掐死在自己的床上,风书祺则下落不明。 *** 林曼生平第一次感到受到什么叫做报应。 无论从为人还是为官来说,他自认都是无可挑剔,虽然因为耿直得罪过不少同僚,但是害人的事从不做,有求于自己的,只要不是坏事,哪怕曾经对自己颇有言辞的人也会出手相助,身为朝廷命官更是不敢有一丝大意,也正因为如此才会担任户部尚书这样一个日常事宜繁琐的职务,足以见皇上虽然不喜欢自己,但至少信任自己。 而从另一方面来说,为父的林曼却又是出了名的糟糕,两个儿子非常出息可他还嫌不够,连小女儿也非得调教成大济朝第一闺秀才罢休,平日里几乎不让女儿出门――这也是林双思一直没有婆家的原因之一。在择婿方面林曼也极为苛刻,比自己官位高的不要,怕人说他高攀,官位比他低的也不要,怕人高攀他,同品级的几位尚书家的儿子早就分别有了妻室,谁都不稀罕和他这么个人结为姻亲。 即使如此,林曼仍旧不肯松口,叫自家女儿给人做小自然是不可能的,那么从自己学生当中挑一个有潜力的把女儿给嫁了如何呢? 林夫人也不止一次向他进言,无一例外被驳回,理由是他当年全凭自己本事才混到今日,不经历风浪仅仅依靠妻子而登高的男人绝对靠不住,把林夫人活活气晕过去。 结果一位优秀得无与伦比的小姐就这么死在了父亲的期望中,用看热闹的人的话说,就是活该,眼高于顶谁也看不上,那你女儿就嫁给阎王爷去吧。 “自从宫里闹年兽以来,太子已经疏远了林大人,就我看,他一怒之下杀了女儿嫁祸太子也不是不可能的。”韩如诩抄着胳膊走在东张西望的卫檀衣身边。 “理由呢?什么样的好处非得杀了自己女儿去换?或者什么罪过能让他把自己栽培了这么多年的女儿杀了?” 林家的管家本不愿放他们进来,碍于韩如诩挂职大理寺才不情不愿地开了门,此时正不远不近地跟在他们身后,虽然听不到他们说什么,也知道肯定不是好话,于是拉住打一旁路过的一个小婢女,对她说了些什么那婢女点点头急匆匆地去了。 “非要说理由也不是没有,”韩如诩摸着下颌,“一同被杀的还有林大人的得意门生叶奕,这个人我多少也听说过,说是非常有文采,人长得也清秀,就是为人太圆滑,得了个绰号叫玉面狐狸。” 卫檀衣失笑:“这绰号听起来倒像个青楼女子。”仍旧弯着腰在庭院中找着什么。 不一会儿林夫人一身白衣地赶了过来,向他们行了礼,擦着眼泪问:“韩大人,卫公子,请一定要为小女伸冤啊,什么私奔不成改为殉情,这种话传出去,我们林家还有何颜面在京城待下去。” “林夫人,”卫檀衣音色冷冷,嘴角依旧微微勾起,“在下做的从来不是替人伸冤的事,不过是好奇才跟韩大人过来看看。倒是夫人的话很有意思。” 林夫人一怔:“什么话?” “我看夫人痛失爱女伤心欲绝,可为什么说出口的话却是为活着的人辩白,私奔也好殉情也好,若没有这回事,夫人何必那么着急,哀求要为林小姐洗去污名不是更加实际么?” 果然林夫人脸色一变,低头不语。 韩如诩瞧准时机上前一步,板起脸孔问:“怎么回事,这其中有何隐情?” 林夫人还不及回答,就听院外传来一声沉沉的责问:“韩大人早晨刚来过,有什么话不能那时候问,非要趁家中只有拙荆一人的时候才问?”一看,却是林曼面色不善地走进来。 “嗯,林夫人不答也无妨,我倒是有些有趣的发现。”卫檀衣刚从地上捡起片羽状树叶,递到众人面前。 林曼仔细看了看,未发现异常,仍旧带着怒气问:“卫公子不是官门中人,无需为命案操劳。本官家中混乱不便招待,请。”竟是毫不犹豫地下逐客令。 卫檀衣失落地收回了手:“看来林大人对女的死果真是一点不心疼,倒是我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了。既是如此,还请林大人林夫人多多保重,如不出所料,三日内府中必然还有命案要发生,到时候你们就是八抬大轿请我来,我也不会踏进你们家大门半步。” 这威胁分量十足,就连韩如诩都被吓得变脸色,瞪起眼看他。 林曼愠怒:“卫公子这么肯定,难道想说自己就是凶手?” “我若是凶手,也是林大人放我走的,告辞。” 林氏夫妇二人就这么目瞪口呆地望着他扬长而去,半个字也说出不出来,倒是韩如诩一头雾水,大喊着你等等追上去想要拦他,却又不知听他说了什么,回头望了望那二人,跟着卫檀衣走了。 “近来天气一直晴朗干爽,看来这回的命案会一直接连不断,到下雨为止了。”出了尚书府的大门,卫檀衣掸了掸衣袖,好像嫌那门内污浊一般。 韩如诩被他刚才的话弄得心神不宁,走出几步后就拽住他:“你怎么知道命案还会发生,你认得凶手,还是你就是凶手?” 卫檀衣答非所问:“林大人家家法极严,遭殃的不只是林小姐,一定还会有别人,等到第三四具尸体出现,他才会开始反省,在这之前随他去吧。” 看他一副不肯说的样子,韩如诩知道他看不惯林曼,安了心要看热闹,自己就算求他他也未必会松牙,只好闷闷地跟在后头,心想若真像他说得那么可怕,要不想个办法给京城里下场雨。 ------------ 第三十二话:问世间,恨何物,教生死相许(三) 更新时间:2010-04-03 阿一从小就天不怕地不怕,蛇冬眠的洞里掉进一颗球他敢伸手去捞,悬崖边大人也不敢爬的树他敢爬,不过也总那么好运气,没出过一次事儿,爹娘刚开始还心惊胆战,后来见得多了也就习以为常,加上又生了个弟弟,也就不怎么管他。 这天,路过村子的江湖郎中在隔壁赵奶奶家给老人家治咳嗽,顺便留下来吃饭的时候,就给孩子们讲起了自己四处游荡的见闻。一说起昨晚在一里外的荒宅遭遇的事,饶是他见多识广,也禁不住缩起脖子直打冷战。 “我说的可没一句掺假的,全都是我亲眼看见的,不是道听途说,绝对不是。不过你们怀疑我也正常,这要换了别人告诉我那是他亲身经历的,我也不信!哼!”郎中将大家的胃口吊得老高,又刨了几口米饭,才接着说,“我昨晚呀遇到点事儿给耽搁了,就没能赶到你们村儿来,听樵夫说那附近有做荒废了好多年的宅子,就想着借住一晚吧没事,这么就去了。现在想起来,真是不该不听劝,那房子根本就是鬼住的,半夜里会有鬼推门进来呀,可吓死我了!” 不仅孩子们,一些纳鞋底的女人也围了过来,想听听有什么刺激的故事。 “我就推门进了那宅子。其实就是黑了点,没什么可怕的,我在里头转了转,也没几间房子,虽然有炕但是落了好厚的一层灰,倒是一间像是书房的屋子挺干净,有一张梨木的宝座,稍微有点湿,不过不打紧,我就打算在那儿对付一晚上。” 也不知谁家的女人听到这儿,忍不住笑了:“你那是睡了鬼的窝吧,要不怎么到处都落灰,就那旮旯干净。” 郎中一拍头,痛心疾首道:“大姐啊,我要是有你这么聪明,当场就逃了啊,那还能等着主人找上门来呢?”他舔了舔嘴唇,有眉飞色舞讲开来,“我就这么躺下来,睡了约有一个多时辰,半夜的时候听到吱嘎嘎的门响,还有点冷,心想是不是门给吹开了,就睁眼打算下床去。结果你们猜我看到什么?” 大家一齐摇头,只有阿一大喊一声:“白衣女鬼!” “不对!是白衣没错,但是来的是个男鬼,胡子拉碴的绝对没错,”郎中得意地纠正,“我刚开始还以为是和我一样过路的人,就打招呼来着,我说兄弟你也赶路没找到住处呢吧,来来咱们挤挤。结果他对我说我不睡,然后走到书桌那边儿去了,拿了笔好像在画什么。我又想那也许人是无家可归,早就住在这儿了,也不用我招待,就这么就又睡了过去。” “等我第二天醒过来,才发现自己睡在一滩血上,衣服全给染红啦,我吓得屁滚尿流地就冲出了那破房子,连行头都给忘了,后来还是有好心人陪我进去取出来的,看了那宝座上的血迹,只说那是冤鬼作孽,叫我赶紧走。” 村外一里多有座荒宅这是人人都知道的事,但由于那一带过去另有村落,与这边的关系也不是很近,大家都不了解那宅子的过去,只知道有鬼怪出没,教孩子都别靠近。而越是这样,就越有孩子好奇,比如阿一。 听了郎中的故事,别的孩子怕得直往娘怀里缩,唯有他两眼圆睁,缠着郎中问了又问。 晚些时候郎中走了,阿一蹲在院子里喂鸡,想去荒宅见识一下的念头就像发酵面团一样膨胀,压都压不下去,好容易挨到晚饭后,可以出门,他往怀里藏了一块窝窝头,谎称和小伙伴约好了要去老柳树那边争大王,却偷偷地溜出了村子,一路朝着荒宅跑了去。 黑夜里的荒宅还真有那么一点恐怖,尤其是白天才听了关于它的恐怖故事,阿一觉得胳膊上起了一片鸡皮疙瘩,兴奋得恨不得直接冲进去。 “要小心,有鬼呢。”他一面自我说服蹑手蹑脚推开门,一面忍不住东张西望,这儿摸摸那儿捅捅,充满了好奇。 找到郎中说的那间书房并不难,他看天色还早便又到其他房间抓了转,和郎中描述的一模一样,哪儿有桌子哪儿有柜子都分毫不差,看来郎中没编故事,当真进来过。把那些屋顶【空】破得可以看见星星的房间走了一圈,阿一才回到书房里。抬头看看,这儿的屋顶完好无损,窗户也锁得紧紧的,别说看星星,漏一丝风进来也不容易。 由于郎中提醒过,阿一特意到书桌边去看了看,那儿放着文房四宝,但是没有郎中所说的那白衣男鬼画的画。“大概给拿走了吧。”他单纯地这么想。 突然院子里传来响动,阿一赶紧蜷缩起来,躲在了宽大的书桌下。 书房的门被推开了来,白色的衣裾飘进房间,一步一步走得很慢很结实,似乎扛着什么挺沉的东西,阿一帮家里背过稻草,看得出来。 那人来到宝座前,阿一偷偷探出头去看,发现他的外貌和郎中说的也一模一样,披头散发,胡子拉碴,不过不同的是他怀里抱着个小孩,看那衣服估计是个小妹,顶多十岁大,睡得挺熟,被放在了宝座上也没吭一声。 阿一眼也不眨地看着,就见那白衣男鬼坐在宝座边缘,一手轻轻拍着熟睡的小姑娘,另一手伸到宝座下方,铮一声拔出了一把寒光闪闪的刀,猛地朝小姑娘身上刺下去。 “……!!!”阿一当场就给吓傻了,他想逃,可全身都不能动弹,眼睁睁看着不远处的宝座上血肉飞溅,白衣男鬼简直像一个杀人不眨眼的修罗,将小姑娘切碎后扔下刀子,朝书桌走来。 阿一就要以为自己被发现了时,那男鬼却没有蹲下来将他拖出来,而是铺开一张纸,开始作画。 一直到天色将明男鬼才扔下画笔飘然离去,这之后阿一也不敢动弹,木桩一样坐在书桌下,幸好家里人见他一夜不归发动全村到处找他,终于找到荒宅来,将他抱了回去。 打那以后,阿一再也不敢走夜路。 ------------ 第三十二话:问世间,恨何物,教生死相许(四) 更新时间:2010-04-04 正如卫檀衣所言,紧接着的几天京城里不断出现尸体,全是一男一女成对死去,但又各在一处,身上洒满花瓣。 “是合欢花吧,原本就象征着男欢女爱,这一对对死去的想必就是情侣了。”听了韩如诩的描述,卫檀衣只是不咸不淡地说。 “可是京城里没有合欢树,”韩如诩十分严肃地反驳,“这是整个案子里最不可思议之处,退一步说也许什么地方能长着一棵,但现在也还不到开花的时节,更别说这么多案子,所需的合欢花绝不是一两棵树开得出来的。” 谈话间鹦鹉“叭”一声将便便抖进了自己的食槽,卫檀衣立刻皱起眉头上前清理,完全把客人抛在了一边。 韩如诩见自己还不如一堆鸟屎,气得真想砸店,为自己当初送来这么个多事的家伙而懊悔不已。 “下次再弄脏食槽,你就吃屎好了……”清理干净食槽也洗了手后卫檀衣重新坐回太师椅里,“刚才说到哪儿了?哦,合欢花的数量。” “……你能记得住真是荣幸。” 卫檀衣莞尔一笑:“韩大人是在跟一只畜生吃醋吗?” 这边暴跳如雷:“你再废话我就烧了你这破店!” “好吧,不说笑了,”多少还是相信他做得出这样的事,卫檀衣稍加收敛,十指交叉,“林大人府上毫无疑问是没有合欢树的,但是我那天却在他家院中发现了凶手遗落现场的叶片,对于这一点,韩大人怎么看呢?” 虽然当天也看出那是合欢树叶,但韩如诩确实并未多想,一来凶案现场有花,那么现场附近有些许枝叶也并不奇怪,二来他们只不过走到二进的院子,不论是府外的凶手还是林叶二人殉情,搬运来合欢花经过中庭一点儿都不奇怪。 不过既然被卫檀衣提出来,他还是咬着下唇重新思考。 “算了,与其花脑筋在这种并不擅长的方面,不如等捉拿凶手的时候韩大人冲锋在前呢。”卫檀衣摆了摆手,决定直接说明的同时还不忘顺带讽刺他脑袋不好使。 “要想把大量的花从府外运到府内,一般人都会想得到用袋子或者篮子篓子之类的东西来承装,尤其是当这些花是用来布置现场的时候,它是何时进的尚书府就必须保密,更别说是谁运来的。既然要保密,又为何会大意地落了些在必经之路上?” 没有给他思考的时间,卫檀衣继续说:“有两种可能,一,凶手不避讳被人看到,是用手直接捧进门的,那么林府上下每天出入中庭的人之多,必然有目击者,但是想必明大人问来问去,也没人知道花何时进的林府。二,凶手根本想不到这样的细节,也就是说,凶手要么自信满满不在意这些线索,要么根本是初犯,没有想到还有证据一说。” 韩如诩消化了一会儿,点点头:“你说的都有道理,如此一来,凶手要么极其聪明,要么就是个笨蛋了?” “但究竟是哪一个呢?”卫檀衣伸手想喝茶,忽然想起淬思不在无人点茶,只好唉声叹气亲自动手,取来琼海螺放入茶碾,“目前为止每回死去的都是一男一女,我们姑且认定他们是一对对情侣,为什么凶手一定要杀了他们,还一定要用大量的合欢花覆盖他们的尸体?林小姐和叶公子死在浴桶里,还有一对……哦,是厨房打杂的小伙计和林夫人房里的婢女吧,他们都死在床上,其余的几对想必也差不多。你不觉得凶手其实很苛刻么?” “你指的什么方面,杀人场所?” 另外三对死者分别都死在大街上、院落中的树下和茅房里——到茅房里查看现场几乎要了韩如诩半条命,那臭味让他怀疑两个四者都是給臭死的。就杀人场所上来说,的确是很苛刻,别的不说,两人同时在不同的地点上茅房的可能性有多大呢?总不至于约好了在茅房殉情吧? 卫檀衣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慢斯条理地烧水点茶,有一搭没一搭地:“不是,而是死者的死状,一定要是一男一女,并且谁也想不到他们之间会产生感情,一定要将他们的死亡场所选得一致,还要洒满花而且是合欢花,造成一种殉情的假象。” “可是这种假象假的太彻底了,哪有十个人选择接二连三地殉情的道理!”韩如诩没等他说完就插话。 “没错,”茶终于分进了两只杯子,卫檀衣捧着杯子,双眼愉快地眯起,“这又是凶手的一个特征,想要让死者都以殉情的方式死,但又不介意被看出来这其实是谋杀。” 韩如诩睁大了眼睛,在心里努力将他所说的特征拼凑起来,凶手似乎应该是一个武艺高强、有某种强烈执念、毫无忌讳、敬仰死亡的……“莫非是某个神秘的教派再为自己崇拜的神明进贡?” 卫檀衣露出相当意外的表情:“哎呀,韩大人的脑袋好用得超出了我的期望。”对面的脸成功地黑了。 “不是的,你把凶手想得太厉害了,这或许是你们这些江湖中人的通病,其实这个案子就是表面上那么简单,凶手是谁韩大人应该想得到——五起命案林家占了两起并且都在前头,这说明了什么?好,我再说得更明白一些,韩大人到林府搜查的时候,有没有见过正堂里有什么很不协调的东西?” *** 尽管听娘说邻近的村子里总有八九岁的小姑娘莫名其妙失踪,春燕还是忍不住偷偷地半夜溜出了门。 夜里的风很大,吹得人几乎要睁不开眼睛,她低头抱紧怀里的一个纸包,冒着严寒朝村外走去。 家里的母狗前不久下了崽,各种毛色都有,春燕喜欢得不行,但是一想到家里养不活那么多狗,爹娘还是决定将小狗分送到了同村或邻村的人家,自家只留一只。愿意养狗的人家都抱走了一只,但最后仍旧剩下了两只小崽,除了自家留的,还得放弃一只。 “抱到村外扔了吧,有人好心就捡去,没人看到,就只有饿死了。”娘只得这么说。 尽管心中不舍,春燕还是含着眼泪将其中一只抱上,跟着娘到村口去,扔在了一处背风的岩石后面。一连好几天她总是趁爹娘不注意就会捡一两块骨头给那只刚断奶没多久的小狗送去,托她的福,那只小狗竟然也勉强活了下来,尽管瘦得可怜。 今天白天爹娘带着哥哥和她到邻村看望姥姥去了,天黑才回到家,说什么爹娘也不会放他们出门。春燕一想到那只挨饿的小狗就心中不安,按捺住焦躁躺下睡了没一会儿,听到爹娘和哥哥都睡熟后赶紧套上衣裤,从煤灰里刨出藏好的骨头,就这么出门了。 从家到村口的路白天走过无数回,可一到了夜里,好像就完全不认得了,走了好远的路也看不见熟悉的大枣树和石磨盘,春燕开始打呵欠,步子也时快时慢起来。 “小妹妹,这么晚了怎么一个人在外头,要上哪儿去?”忽然前方出现了一个高大的身影,声音温柔地问她。 春燕揉了揉眼睛,迷迷糊糊地回答:“我去给小石头送吃的。” 那人问清了小狗所在的地点后就将她抱起来,领着她到了村口。小石头饿了一整天,这会儿终于吃上了骨头,高兴得呜呜直叫,春燕也清醒了些,又陪它玩了一会儿才想到回家。 “我送你回去吧,这么晚,你一个人走迷路可就糟了。” 对陌生人的好意春燕并没有拒绝,而且这个陌生人是一个看起来很亲切的大哥哥,既然能带自己去看小石头,应该也会把她送回家。出于这种放心,春燕在他怀里打起了瞌睡,听他说到家了我会叫醒你时也没想到他怎么会知道自己家住哪里,更不会看见这位哥哥的脸上带着的是一种近似于癫狂的微笑。 ------------ 第三十二话:问世间,恨何物,教生死相许(五) 更新时间:2010-04-05 林家终于还是低头了,明步经三次上门劝说后,林曼只好下令拆了自家大门,让九个人抬着轿子到永宁坊请人。 卫檀衣就这么无限风光地来到林府,下了轿子还煞有介事地对林曼长鞠一躬,以表示受宠若惊。碍于不少同僚在看,林曼只好乌青着脸,皮笑肉不笑地说卫公子太客气了过去是我不好您大人不计小人过。 “明大人,”尽管管家已经毕恭毕敬地说过明大人全权委托他,在本人面前,卫檀衣还是保持着无懈可击的礼仪,先向他请示,“倘若草民有些问题要问,是否可以直接问这宅子里的任何人?” “这个自然是可以的。林大人,林夫人,请告知府中上下,对卫公子的问题都要如实回答。”明步经多次得他点破迷津,又加之他不计名利,因此对他十分赞赏,此时更是十分礼相待。 得了许可,卫檀衣首先便问林夫人:“夫人,三小姐与叶公子过去是否有过密往来?” 林夫人见他问得如此尖锐,有些不知所措,转头望自家相公。林曼依旧板着脸:“卫公子把林某看成什么人了,这尚书府里绝不会出现男女私交甚密的情况,更别说我女儿和我的门生,这纯属子虚乌有。” “那么夫人房里被害的婢女火的年轻人只见也是清白的了?” “……那是自然!” 卫檀衣缓缓地点头,反问道:“那为何韩大人却在三小姐的房内搜出了本该属于叶公子的汗巾呢?” 林曼脸色霎时大变:“简直一派胡言!我林曼的女儿绝不会是那种不知廉耻的荡妇!”还没骂完就被林夫人一把拉住,哀求道:“老爷!事到如今,苦苦隐瞒还有什么意义,倒不如都说出来,请明大人捉拿杀害女儿手啊!” “你胡说八道些什么!”林曼就要大发雷霆,幸亏几名大理寺衙役眼疾手快,将他制住。 林夫人上前几步,在卫檀衣面前跪了下来:“卫公子,这本是家门丑事,老爷他不愿对外张扬,但如今人都死了,若不能捉拿凶手,我就是死也不能明目啊!” “夫人不必如此多礼,”卫檀衣将她扶起,“在下只要夫人一句是或不是。” 不顾一旁嘶声吼叫的林曼,林夫人忍着眼泪点了点头:“我们家小女前些年就与奕儿那孩子情投意合,我也曾问过老爷,要不就让他们结为连理,可老爷犟脾气,说什么都不肯,两个孩子同在一个屋檐下,却得想见不得相爱,我这个做娘的看着,心里难受啊!” 卫檀衣瞥了一眼垂头丧气的林曼,又问:“那夫人房中那婢女的事……” 林夫人满脸愧红,点点头。 “如此案情便清楚了,”卫檀衣似是松了口气,转向在旁观看的众人,“到昨晚为止,已经先后死了十二个人,同一晚上死去的都是背着人们的眼偷偷相爱的一男一女。凶手为什么要杀他们?也许是看不下去,为了肃清风气,林大人怎么看呢?” 林曼一愣,整张脸霎时便成了猪肝色:“姓卫的,你想说是我杀了那么多人吗!你有什么证据!” 卫檀衣一摊手:“若是林大人下的杀手,叶公子只怕要被碎尸万段,哪还能有满身合欢花,这分明就不是因为仇恨才杀人的表现。” 一直默默听着的明步经忽然问:“这么说,凶手难道是特意要这一对对的男女都死得美丽?莫非……以为这样是对他们好?”一番话引起了围观众人的议论纷纷,大家都纷纷猜测着那是怎样的人会有如此怪异的想法。 “凶手恰恰就是这么以为的。” 卫檀衣平静地抛出一句话,成功地让在场的人全都安静下来看着他。 “凶手觉得他们活着太累,明明相爱,却不能在一起,就算眼下能够勉强偷欢,总有一天会分离,或变心,或另娶,或一方早逝,不如趁着分离还未到来,一起去死。” *** 挥之不去的一幕,总在夜深人静时惊扰自己的睡梦。 他已经有三年没有安稳地睡过觉了,总是会反复梦见自己和妹妹变成孤儿的那个午后,父亲举着菜刀狂怒的样子。 原本,他们有一个殷实美满的家,父亲在城里做小本买卖,母亲在家织布做饭,他去学堂念书,妹妹在家喂鸽子,连口角也不曾有过,每天都在欢笑中度过。然而谎言却延续得如此之久,埋藏得如此之深。 记得那日先生有事,便提早放学,他兴高采烈地回到家,看到的却是衣衫破烂遍体鳞伤的娘在对着爹苦苦哀求,而爹的手里,明晃晃地举着一把沾了血的菜刀。 同村的人报了官,爹被带走了,对杀人的事实供认不讳,立刻就下了大牢。他刚开始还满腹疑惑,后来渐渐地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原来每个自己和父亲都外出的下午,娘都和邻村的一个男人在家里鬼混,就连小铃这个他一直疼爱的妹妹,说不定也是娘和那个男人所生的杂种。 羞耻和愤怒几乎将他击败,好几次看到妹妹,总会不由自主地觉得她长得不像自己,也不像爹,朦胧地似乎真的带有一个陌生人的影子。他动过杀念,但却一次次地心软【空】下来――小铃,当她用纯洁无垢的眼睛望向自己时,他忍不住为自己的想法而羞愧。 一切都是娘的错,和妹妹无关,妹妹是无辜的。 抱着这样的念头,他带着小铃离开了村子,来到距家很远的另一个小镇落脚。 小铃的纯真可爱逐渐治愈着他的心,他开始卖字画为生,所幸销路不错,勉强能养活两个人。有时他甚至觉得,如果不是有这么个妹妹,自己一定会一蹶不振,与其说自己养活了妹妹,毋宁说妹妹拯救了他。 对小铃怀有的感情,夹杂着对妹妹的宠爱,对恩人的感激,对娘的恨,对那个未见过面的陌生男人的恐惧,这些感情此消彼长,不断在他心里抢占主控权,令他万般痛苦。 而终于有一天,所有的感情全都崩溃了,他疯狂地掐死了自己的妹妹,在那一刻,他仿佛在妹妹的脸上看到了娘的影子,那个害得他家破人亡的女人毒蛇一般对他吐着信子,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地就下手了。 小铃很快就断了气,可他的心也从此失去了依凭。 ------------ 第三十二话:问世间,恨何物,教生死相许(六) 更新时间:2010-04-06 凶手的尸体在城外发现了,一个看上去很年轻的女子在路边的树上投缳自缢,树干上用刀扎着一封自白,称自己被一个负心汉给甩了,要将所有曾经像她这样的有情人全都在情浓时送上死路,那样就不用面对迟早要到来的分别。 这样的结局似乎赢得了全城百姓的认可,一时间走到哪儿都能听到关于这起案子的评论,或关于这女子的刚烈,或关于卫檀衣的神机妙算。只有韩如诩一清二楚,这些都是做出来骗人的,真正的凶手早就死了。 当卫檀衣提醒他去看看林曼家的正堂里是否有什么遗漏时,他自信不会有线索从他一记十几名经验老道的官差眼皮下逃过,可到了陪卫檀衣夜探尚书府的那个夜晚,他才吃惊地发现自己竟然完全没有看到那个显眼的证据。 和每家每户一样,正堂的一侧总会有一扇屏风,背后通常坐的都是艺妓,她们为宴会助兴,或者仅仅为交谈的人增添雅意。就是那扇屏风,上面画着一棵高大的合欢树,树下则是一个看上去介于孩童与少女之间的小姑娘正在扑蝴蝶,她的衣着发髻都不像是大济女子会有的样式,由此可见屏风也该是古老之物。 “看,那不就是凶手么。”卫檀衣朝屏风努了努嘴。 “你说画里有鬼?”联想到淬思,韩如诩立刻就明白过来。 卫檀衣点点头:“今晚依然晴朗无雨,她想必还会出来,一会儿就捉住她。” 虽然对他的主动帮忙感到很高兴,但高兴之余仍少不要疑惑:“为何此次这么积极地要帮忙捉拿凶手,该不是另有图谋吧?”那屏风也不只是哪朝古物。 “唉……真是被你看扁了,”卫檀衣叹气,苦笑,“我偶尔也想为京城的太平安宁做点事,难道不可以?” 信你才怪! 没一会儿那画竟然真的活了起来,好像有微风吹过一般,满树合欢花摇曳影动,树下的小姑娘抛开了蝴蝶,一步跨出屏风,活物一般站在厅堂中。 接下来闪电般的一瞬间,卫檀衣双手结势朝对面一指,只见他两指尖射出一道银光,利箭般穿透了尚来不及躲避的小姑娘。 韩如诩张大了嘴,看着她迅速散碎成无数银光闪闪的粉末,在斜照的月光中静静地飘落到地上,混做尘埃。 “你、你不是打算收了她吗?” “唔,”卫檀衣拍拍手,“对于这种听不懂你说话的小孩子,我通常都没什么耐心。走吧。” 一头雾水地跟着他又离开了林府,当阳剑佩在腰际就没机会拔出来,好像这一趟只是去看热闹那么简单,韩如诩觉得很没面子。 回到掬月斋,淬思已经备好了凉茶,韩如诩接过来一连喝了三杯,却还等不道卫檀衣解释缘由,便问:“诶,那个小姑娘是谁?你又是怎么知道她是凶手的?” 卫檀衣哭笑不得地瞥他一眼:“她是谁我不知道,至于为什么知道她是凶手,当然是因为问过死者本人,那些对未来还抱有希望的年轻人你可不能指望他们这么就化成烟不见。据他们说凶手是一个手捧合欢花的小姑娘,林小姐更是记起了她曾见过这副打扮的小孩,让人很容易联想到林府的某一幅画里藏了鬼魂。” “哼,我还以为你什么都知道呢。”不痛不痒地挖苦了一句。 “嗯,我也有不知道的事。”卫檀衣倒是十分配合,让人无比扫兴。 *** 杀了一个又一个和小铃一般大的小姑娘后,他变得更加疯癫,如果说一开始装疯扮鬼是为了让人远离自己所住的荒宅,方便自己杀人和作画,那么现在,他就是真的疯了。 无法抑制对那个年龄的女孩可怕的占有欲,将她们掳走后,又强烈地生出将她们杀死的欲望。偶尔清醒的时候,他意识到自己正走在一条不归之路上,两侧均是陡峭的悬崖,下方则是千刀万仞,一旦失足,既是惩罚,也是解脱。 可一直以来都没有人发现他的秘密,越来越多的忍受不了半夜闹鬼的传说搬离了村子,他只好去相邻的村子里寻找自己的猎物,但很快的那些孩子的爹娘都警觉起来,猎物越来越少。 掐死她们之后,他还总会用刀将她们碎尸万段,就像当初爹对娘所做的那样。 她们都和小铃一样,还是纯洁无暇的小姑娘,但是总有一天她们都会长大成为女人,会有无数男人以各种眼光去亵渎她们,而她们却不可能保持孩童时的纯洁, ――对,小铃也是。 就是那个晚上,自己疼爱的妹妹不再是个纯洁的孩子,她变成了和娘一样的女人,她惊慌失措地哭着扑到自己怀里来的时候,带来的感觉不再是妹妹对哥哥的撒娇,而是一个女人对另一个男人的拥抱。杀意如同野火,燃烧得毫不迟疑。 小铃睁大了眼,在他的手掌下逐渐没了气息,她也许至死都不明白,一直都那么爱他的哥哥为何会突然掐住自己的脖子。 血晕红了洁白的被褥,那是一个女孩的死去和一个女人的诞生,她迟早会成为娘那样的女人,在她的脸上会有娘那样伪装出来的慈爱的微笑,那是他所深恶痛绝的,因此,他决不让娘的污秽玷污了单纯可爱的小铃。 *** 间接死了包括自家女儿在内的四个人,并由于拒绝交代和有意隐瞒造成了更多人的死去,林曼被罢了官,在全城百姓的唾沫中丧家犬一般被撵出了京城。 他的离去,最高兴的怕就是宋旌,东宫上下都能明显地感觉到太子近来心情很好,就算他们偶尔疏忽了,也总能被轻描淡写地原谅。 楼昶对卫檀衣的印象仍是不好,因此太子喋喋不休地说着赞美之词,多少让他心里有点不舒服,一个无人的场合,疑问便脱口而出:“微臣觉得那卫檀衣顶多不过是有些小聪明,碰巧帮明大人破了奇案,算不得真人才。” 宋旌一听这话就笑了:“那依你之见,没有车载斗量的学问就算不得人才,那小王也就是个庸才,偏偏欣赏檀衣那样的人。” “为何?”尽管自己也备受赏识,但那种境地却仍是天差地别,简单地来说,太子在前几日见到卫檀衣时,自称我,在他楼昶以及其余官员面前,却始终端着太子的架子,开口闭口都是小王。这其中的细微差别很可能就决定了他将来的仕途,他不得不谨慎。 “要问为何……” 宋旌沉思了片刻,闭上了眼:“虽然小王不想承认,但或许仍是因为他能做到别人都做不到的事,有了他小王将无所畏惧的缘故罢。”继而又叹气,“这世上有几人能当真无畏。” 楼昶听他话中有话,不便追问,只得低下头想,那人究竟能做什么他人都做不到的事。 ―――― 今天是校庆,愿母校万古长青~~ ------------ 第三十三话:蓝河清且浅,相去复几许(一) 更新时间:2010-04-07 清清蓝河唷,弯又长;想起情郎唷,把歌唱。 不唱那,五月开满映山红,不唱那,九月开满曼荼罗。 不唱那桥头花枝俏,溪下鸳鸯闹。 唱支歌儿唷,给郎听;愿那清风唷,捎给你。 哪怕你,秋去春来无音讯,哪怕你,十年八载不回还。 哪怕你从此把我忘,另觅好姑娘。 你我若有缘,子夜再相见,互道姓名哟,诉衷肠。 绝情河阳柳,年年作变节,此生相逢哟,总无常。 蓝河清又清,蓝山高又高,郎若无心哟,早还乡。 *** 俗话说得好,有缘千里来相会。此缘,或善缘或孽缘,只有相会之时方能明了。 于是当自己跑到距离京城足有二十天路程的相州来,却还是“不幸地”和那人碰面时,韩如诩觉得自己活像被鬼缠身了,怎么甩都甩不掉。 相州地处西南,与莲国相邻,疆界暧昧不清,所幸大济建立以来与莲国交好,即使在北萧南侵的几年里莲国也并未趁火打劫,由是双方关系愈加紧密,相州一带也就多边贸,十分热闹。而其中又以相州州府玉树最为繁华,恰逢六月节,街上行人比肩继踵,挥汗如雨,爱干净到了骨子里的韩如诩黑着脸在人流中挤来挤去,心情烦闷到了极点,突然眼前一亮。 ……虽说是眼前一亮,下一秒却又产生厌烦。这家伙真是阴魂不散! 熙熙攘攘的人潮中,一袭素白的卫檀衣正怀抱一捆灰绿色的野草漫步,好像周围的纷扰都与他无关,而他走在喧嚣之外。 打不打招呼成了苦恼的事。韩如诩刚有放慢脚步,后背就给撞了一下,还传来骂骂咧咧的声音,不过由于语言不通,他只能认栽让路。撞了他的人是个小个子的男人,急匆匆地要赶路,紧接着又朝卫檀衣撞过去。 “姓卫的,小心!”下意识就脱口而出。 大概是觉得嗓音耳熟,卫檀衣稍微转过了身,那小个子男人的手从他腰间擦过,啪一声一只钱袋掉落在地。 小个子男人一看不好,奋力拨开人群就逃,韩如诩哪里看得惯这种事,握紧了刀就要追,却被卫檀衣拦了下来。 “这里不是京城,做事太张扬可不好,”说着,脚一踩,一只偷偷伸过来要抓钱袋的手被踩得五指僵硬,“像这样。”然后蹲下身捡起了钱袋。 韩如诩忽然觉得不对劲,再一摸自己身上,钱袋早没了,顿时几欲晕厥――提醒了别人,自己倒被偷儿得了便宜去。 卫檀衣看他脸色大变就知道出了什么事,不慌不忙道:“他既是个惯偷,钱迟早能追回来,眼下重点在于……”指指他身后,“你挡道了。” 抱着一肚子遇上你就没好事的怨气,韩如诩被他带到了路边一家酒馆,上了几个小菜都是用棕榈叶包着的,酒承在竹筒里,倒也让他无可挑剔。 “韩大人到相州来做什么?”卫檀衣揭开菠萝的柄,露出里头热腾腾香喷喷的菠萝饭,挑了一些到自己碗里――那碗却是半个椰壳。 “游山玩水。”喝了口酒又吃了块烤肉,韩如诩仍旧闷闷不乐,随口乱答。 卫檀衣笑眯眯:“那皇上交派的任务放着没关系吗?”吓得他一口酒呛进了气管:“咳咳……你怎么、怎么知道的?咳咳咳……” “当然是太子殿下偷偷告诉我的,”卫檀衣甚是不以为然,眼神往店门外飘,“许是探子告诉他我准备出远门,又毫不客气地点我的差,要我给韩大人添点麻烦。” 韩如诩眉一挑:“殿下让你给我找麻烦?为了先知的事?”虽然有些吃惊,但仔细想想也不奇怪,自己虽然拥护太子,但毕竟是皇帝的侍卫。 卫檀衣无辜地摊手:“可不正是她。殿下大概不希望他活得太久吧,而且他自己也有不能让人知道的秘密。”为避嫌,他没有直呼皇上,相州虽远却也不安全,他一点儿也不想给自己也添麻烦。 “我倒是很好奇你为什么会答应。” 听了这话卫檀衣哼道:“韩大人当真从不认真听我说话,来相州我自有要事,答应帮他不过是顺道,为什么不答应?” 才不是这么回事,韩如诩晃着竹筒,他郁闷的是这家伙为什么答应帮人“给他添点麻烦”。看他对太子的若即若离不大像是愿意为他效劳,莫非是喜欢作弄自己?但这般自取其辱的问话还是免了罢。 “对了……” “说起来……” 卫檀衣嘴角一带:“韩大人请讲。” “……你怀里抱的那是什么草,一股子怪味。” 恍然大悟地点点头,将草放在条凳上:“这是苦艾草,相州和莲国的巫医常用来替人治病的一种草药。不过长这么高的苦艾草确实不容易找,我爬了好几座山才割到这些。” 一说到爬山,韩如诩就忍不住想起了去年在武公山发生的糗事,自己误以为他要自杀,结果自己摔得腰骨错位,回到京城后足足躺了五天。不过似乎也是在那天,这家伙第一次对自己指姓道名地怒骂,大概算得上是他那一脸虚伪的笑第一次挂不住的日子吧,那么丢脸的也不止自己。 他这边漫无边际地想着,卫檀衣在对面曲指扣了扣桌面:“韩大人。” “啊?”赶紧把幸灾乐祸的笑藏起来。 “别那么冷淡啊,我也有问题想问。”卫檀衣笑得有点异常,让人脊背发凉忍不住想逃走。韩如诩眼向上翻:“你问。不过和圣旨相关的一切免谈。” 卫檀衣十指交叉托着下颌,慢吞吞地问:“韩大人似乎只在发火的时候才会叫我的名字,这是为什么?” ……哈? 他怎么不记得这种事――不对,一般谁去计较这么多啊!呃、自己刚才似乎正在为这件事纠结。 “就好比刚才,韩大人好心好意要提醒我有偷儿,但是出口的称谓却是‘姓卫的’,万一这街上有我许多本家可怎么办?”卫檀衣特意摆出一脸苦恼。 “……你自己不也是一样!”憋了半天,韩如诩咬牙切齿地反驳。 “可是我有好好地称呼你韩大人啊,”对面笑得很欠扁,“韩大人至少也该效仿他人,称呼我卫公子吧?” 公子你祖宗!心里情不自禁地问候起了祖宗。这本不是什么奇怪的称呼,但是要从自己嘴里出去就怎么听都别扭,像他这种人不就该是“姓卫的”或者“喂”、“你”这些词语代替的么。不特意说,韩如诩还真没察觉到自己打从心底里不乐意叫他的名字。 “看起来韩大人很不乐意啊,”卫檀衣抬了抬眉毛,“那么我吃点亏,允许韩大人叫我的姓名好了。” “…………”这是什么状况啊。 韩如诩很想跳起来猛地一拍桌子,告诉他自己一点没看出来他哪里吃亏了,但是这酒馆的桌子实在不怎么干净,要是为了一句话还得洗手那就太不划算了。于是他只是悻悻地说:“我爱怎么叫是我的事,你不高兴可以不搭理。” 卫檀衣了然地点点头,又挑了些菠萝饭:“吃完饭去见她吧。” “嗯。”应了一声就发现不对,抬头看过去:“你这话的意思是……” “我也去。这是见面礼。”指了指那捆苦艾草。 ―――― 原诗:《古诗十九首》,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 ------------ 第三十三话:蓝河清且浅,相去复几许(二) 更新时间:2010-04-08 天色全黑下来以后弥伽罗偷偷来到竹楼下,手指放到唇边吹了一声口哨。 在炎热的夏夜蝉声如骤雨,谁也不会刻意在意这样一声口哨,他耐心地等了一会儿,竹楼上放下一副绳梯。抬头看看,放绳梯的人却没有探出头来。 是害羞吧?这么想,心里跟灌了蜜一样甜,赶忙手脚并用往楼上爬。只要是生在蓝山下蓝河边的人,就没有一个不擅长爬绳梯的,弥伽罗没费多少工夫就爬上了足有五人高的竹楼。 蓝山下虽有大小十几个寨子,却有一个共同的风俗,那就是未出嫁的姑娘都必须住在竹楼里。这样的竹楼通常建在高高的峭壁上,姑娘在嫁人之前都不能下来,每天要做的就是在楼里织布绣花捣药,如果有小伙到楼下来和她对歌,她就得回应,两人通过唱歌来确定对方是不是自己的良人,夜里小伙会到竹楼下来,求姑娘放绳梯下来给,如果姑娘中意他就会留他过夜,等到生下孩子他们就可以一起返回地面过男耕女织的生活。 几天前弥伽罗进山找寻一种罕有的草药,无意间发现了这栋竹楼,看那峭壁下罕有人烟,还以为上头住了个老姑娘,本打算绕开来,却听到楼上传来清脆嘹亮的歌声,几乎令漫山遍野的鸟儿全都噤声。 由于蓝山男儿都靠听歌选妻子,世世代代下来每个男人都练就了听声辨人的能力,弥伽罗听得出这样的歌声绝不会是个上了年纪的女子发出的,他可以肯定,楼上的姑娘比自己还小几岁,说不定只是父母过早地将她关了起来罢了。 出于好奇,他在树丛后面躲了起来,想看看那姑娘会不会走出来。 不一会儿那姑娘果然出来,手里端了一只木盆正往下倒水,披散的长发拧成股,看样子该是刚起床洗了头发。那竹楼足有五人高,但凭借名猎手的眼神,他还是看到那姑娘有一张远胜过他所见任何人的绝色脸庞,再加之那动听的歌声,弥伽罗几乎是立刻就决定了,他就要娶这姑娘为妻。 姑娘倒了水就进屋去,一点儿也没察觉到他在附近,他便趁机小跑到楼下,扬声唱到:“翻过那高山淌过河,见过的红花几万朵,不求那杜鹃开两季,不求那山茶耐寒暑,只问那,陡峭的悬崖上,腊梅几时开。” 楼上安静了一会儿,就听那姑娘唱:“杜鹃两季各姿色,山茶春秋皆美丽,何苦要来深山里,求那腊梅一时艳。”竟然是在谢绝他的求爱。 弥伽罗并没有因此退缩,而是继续唱到:“杜鹃秀丽却带毒,山茶美艳偏爱血,唯有那腊梅生高洁,不与浊世一道红。” 姑娘似乎在犹豫,好一会儿没出声,在他就要以为成功了时,却又听她唱到:“百尺峭壁多艰险,从来英雄知难退,腊梅虽好不易折,崖下枉送多少命。” 听她这么唱,弥伽罗知道姑娘只是怕他没有勇气,并不是不愿意和他好,于是更加有劲,将刚才的惊鸿一瞥和非她不娶的决心高唱一番,并发下重誓,此生只爱她一个,只要她一个,绝不再折他枝。楼上的姑娘静静地听他唱了足有一袋烟的时间,最后终于说:“既然你这么说,就到林子里给我剥一张老虎皮来,什么时候剥来,什么时候见面。” 这条件若是对别的年轻人说起或许就蔫了,可偏偏弥伽罗从十岁起就跟着爹和几个哥哥一起进山里猎虎猎豺,十五岁时候就独自干掉了一只幼年虎,在村里引得一片赞美,如今他已经二十出头,个头比过去高了不少,开弓射出的箭能钉穿一棵碗口粗的树,剥一张虎皮却不是什么难事。 “一言为定,我这就去!” 该老天帮助他,第二天弥伽罗就发现了一窝小老虎,只是那虎崽刚出生没多久,毛色不好,他便寻思着布个陷阱捉母虎,那一张皮足够缝个夹袄了。 颇废了一番功夫,他成功杀了母虎剥了皮,还血淋淋地就拎到竹楼下,高声喊着让她放绳索下来。 “你当真猎到了老虎?”姑娘吃惊地问。 “那还能有假!你递根绳下来拉上去看看不就知道了,还热乎着呢。”弥伽罗不顾自己满身是血,咧嘴笑着道。 那姑娘却是哎呀抱怨一声,又不知嘟囔了几句什么,最后冲他喊:“诶,你的老虎皮我可不敢要,你拿回去。” 弥伽罗顿时慌了,连忙问:“是你让我去猎老虎的,怎么现在又不要了?那你答应我的事儿呢,也不作数了吗?” 姑娘不答话,他又等了等,喊了几声,她还是不理睬。弥伽罗只觉满心失望,虎皮也不要了,没劲儿地说:“你不要就算了,我走了。” “哎!”楼上终于出声了,“那你还来吗?” 弥伽罗一听这话立刻又眉开眼笑,心想原来刚才不说话是害羞呢,赶紧回答:“来的来的,我去把老虎肉烤一烤,晚上给你送上去。”言下之意今晚就来和她幽会。 姑娘没好气:“谁稀罕你的老虎肉!我要吃兔子肉。” “好嘞,我给你打一串来!” 爬上了楼才发现这竹楼比他想的大许多,还修了栈道直通瀑布,取水十分便利。小楼里亮着灯,门也虚掩着,就是不见人,不过越是这般越勾人心痒,他按捺住狂跳的心,蹑手蹑脚推开门。 屋里十分宽敞,桌椅床柜一应俱全,再看那屋子当中间的火堆,知道竹楼的主人在这儿住了绝不止一两年。弥伽罗十分奇怪这样一个好姑娘为何会住在这常人难以涉足的地方,难道本就打算嫁人么?那自己岂不是捡了宝? “哎,你怎么傻拄在门口呀,难道你是来给我看门的不成?”一只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这才发现那姑娘原来就在门后站着,这时候探出半个身子来,笑盈盈地和他打趣。 弥伽罗只觉得靠近了看那张脸越发美丽,笑的时候俏皮而大方,真是说不出的喜欢。 姑娘看他发呆便噗哧一声笑,伸出手来:“我的兔子肉呢?” 那惯于做活的手并不十分细腻小巧,但也白皙修长,向着比她略高的自己伸手要东西时宽宽的袖口微滑至手肘,露出一段白藕一样的手臂,嫩嫩地令他心驰神往。 “诶,你想什么呢?”姑娘终于看出他眼露狂热,面上泛红,说话声也小了,扭开头不敢看他。 弥伽罗看她转朝自己的耳朵逐渐红透,心痒难忍,解下挂在腰间的三五只兔子跟地上一扔,一把抱住了无措地哎呀呀直叫的姑娘。 ------------ 第三十三话:蓝河清且浅,相去复几许(三) 更新时间:2010-04-09 “你怎么会知道我来找先知,这件事应该是连太子殿下也不知道的。” 通往先知住所的小路百转回肠,好像专门要让人迷途知返一般,刚开始韩如诩还昂首挺胸在前面开路,没走多远就落得个老实跟在后面的下场。 卫檀衣似乎认得路,不管前方有多少岔道总能立刻选择,但看他的样子更像是闻到了先知人在什么方向,仅仅是凭直觉在找。一想到这家伙好像无所不能的样子,韩如诩就气闷。 “你前脚刚走,殿下后脚就上门来问我知不知道你去了哪里,去做什么,”卫檀衣语气淡漠,“我回他不知道,他还不信,最后很勉强地告诉我皇上让你到相州来传密旨。我若不说出个所以然他似乎不肯罢休,于是我就回答他你是来找先知。” “我是问你为什么会知道!”韩如诩气急败坏。 “因为正巧我也要来找她,就顺口这么回答了。”看你还能怎么样。 好像是无可挑剔的借口,可韩如诩并不信,先知的存在虽不是个秘密,知晓的人毕竟不多,相信的人就更少了,卫檀衣若是知道早该知道,若是不知道,又是怎么听人说起的呢?“韩大人还想问我找先知做什么吧?”忽然就听他这么问。 韩如诩在他身后翻了个白眼:“问了你也不会回答。” “怎么会,”卫檀衣狡猾地一笑,也没给他看见,“韩大人回答我一个是或不是,我就告诉你。” 不行想也知道他要问的不会是什么好事:“我不想知道。” 卫檀衣听他拒绝,两眼微微虚起:“那可不要后悔啊。” 正在这时,林子里突然传来一声惨叫,出于本能韩如诩立刻拔出剑朝着那方向去了。“还嫌管得不够宽么?”卫檀衣有些无奈地歪头叹了口气,慢了几步却也还是跟了上去。 距小道不远处的一眼泉边,一只白色毛皮的大虫正张着血盆大口,喉咙里发出含混的吼声,威胁拦在它和一个看上去不过十三四岁的小姑娘之间,紧张地握着剑的韩如诩。 真真不要命了,敢单独和老虎较量。卫檀衣上前几步查看了那小姑娘的伤势,确认无大碍后将苦艾草拜托给她,然后自己朝着老虎走去。“喂!你不要命了吗,赶紧闪开!”韩如诩看他一步步逼近老虎,脸都吓白了。 却见卫檀衣直走到老虎身边,突然伸手摸了摸它的头顶五花皮,笑眯眯地说:“别装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来吓唬人了,你家主人呢?” 老虎不吃这一套,甩首躲开他的抚摸,继续彰显獠牙。 “丹邺卫氏求见先知,请带路。”卫檀衣依旧不怕,嘴上说着尊敬的话,两手却抱着老虎硕大的头颅亲昵地揉了揉。老虎怪叫一声,抬爪子搭在他胳膊上,好像要把他的手拨开,却又没有将尖利的指甲露出来,只像是在埋怨他一点也不给自己留面子。 ……啊,自己在胡思乱想些什么,怎么可能看得懂老虎的心思。韩如诩使劲摇了摇头,将剑收回。 “你们也是来见先知?”那小姑娘吃惊地问。 “啊,先知与我祖上似乎有些渊源,我近来才得知,所以特意上门来拜见。”卫檀衣拍着老虎灰条白底的皮毛,俨然一副和这老虎很熟稔的样子。而老虎推不开他,也只得任他蹂躏。 小姑娘点头:“我也要去见先知,能带我一起吗?”说着试图站起来,受伤的腿却不听使唤。“我来背你。”韩如诩在她跟前蹲下,小姑娘将苦艾草还给卫檀衣后欢欢喜喜地扑了上去,挨近了他的耳朵甜甜地说:“谢谢你哦,中原来的大哥哥。”后者脸上顿时一阵青一阵红,煞是好看。 有了白虎领路,三人很快就到了一栋竹楼下。 “先知就住在这里啊……”韩如诩向上托了托背后的小姑娘,费劲儿地仰头看。 那竹楼建在高高的峭壁上,附近没有绳索台阶,真不知要怎么上去。正想着,那白虎低吼一声,猛地冲向峭壁,竟然攀着那几乎垂直于地面的峭壁纵上了足有五人高的竹楼。 “哇啊!”韩如诩惊得差点就松手了。这么高,居然上得去? “韩大人不必惊讶,那白虎是先知的式神,走这悬崖峭壁已经习惯了。”卫檀衣帮那小姑娘下到地面坐下,静等白虎通报。 可左等右等,非但不见先知召见他们,连白虎也没再出现过。韩如诩满腹狐疑,怀疑地转头看卫檀衣,后者无辜地摊手:“韩大人如果认为是我在搞鬼,我可以跟上去看看,不过如果我也一去不复返,你和这位小妹可就一点指望都没有了。”成功把他的话堵了回去。 一直等到天都黑了,肚子饿得咕噜乱响也不见先知出来,韩如诩彻底失去耐心,丢下一句“我找吃的去”,反身就朝林子里走去。 在他走后不久,先知终于开口了:“卫少主。” 卫檀衣苦笑:“怎么你也这么称呼我,你见过元舒?” “那不重要,老身知道你所为何来,上来吧。” *** 由于和竹楼中的姑娘如胶似漆得忘了正事,弥伽罗带着草药回到家里时,被父亲大骂了一顿。草药是为了要给一位从中原来的贵人治病,父亲将此人看得极重要,将他们兄弟几个分别派出了门,去山里找四五味珍贵药材,由于最器重他,将找寻只在传说中才有的玉女蚕的任务交给了他,没想到他一去就是一个月,还以为他已经遇险,几乎就要筹办丧事。 “你这混账小子,还不赶紧向焦大人赔礼道歉!”父亲一脚踹向他,逼他跪下道歉。 弥伽罗极为不情愿地跪了下来:“对不起。” 上座的焦大人是个四十出头的男人,由于身体不好,似乎已经卧床多年,但即便如此他的虚弱也并不会表现在外人面前,只听他用中气十足的声音说道:“呵呵,你能平安回来就好,何必说道歉的话,玉女蚕难寻,辛苦你了。” “大人,药煎好了。”话间一名近侍将药汤端了上来,焦大人一饮而尽,大为感慨地拉住弥伽罗的父亲:“你放心,只要本官的病能好,别说踏平南边的那寨子,就是你想独霸蓝山,本官也能替你实现。” 父亲的喜出望外令弥伽罗感到一阵无趣,幸好父亲让他下去,否则他极有可能当场发出冷笑。 不就是为了一口井,至于和南边的寨子闹得非你死我活不可吗?弥伽罗闷闷不乐地到屋外溜达。蓝山下有十几个村寨,最大的就数他们的伏天寨和南边的白梭寨,弥伽罗的祖父还在像他这么大的时候两个寨子为了一口井的归属大动干戈,后来白梭寨凭借人多势众将井划进了自己的势力范围,但伏天寨并未罢休,几十年来两寨一只不断交火,甚至牵连到了邻近的一些村落。 ------------ 第三十三话:蓝河清且浅,相去复几许(四) 更新时间:2010-04-10 蓝山下有十几个村寨,最大的就数他们的伏天寨和南边的白梭寨,弥伽罗的祖父还在像他这么大的时候两个寨子为了一口井的归属大动干戈,后来白梭寨凭借人多势众将井划进了自己的势力范围,但伏天寨并未罢休,几十年来两寨一只不断交火,甚至牵连到了邻近的一些村落。 这位中原来的焦大人似乎是来招抚边疆民心的钦差,祖父为了吞并白梭寨已经耗尽了一生,如今父亲等来了助力,自然不会放过这等好的机会,一面积极为他寻药治病,一面承诺只要灭了白梭寨,他一定归顺中原王朝。 弥伽罗虽然是作为斗士培养长大的铁血男儿,却只喜欢与野兽搏斗,不喜伤人,除非别人欺负到头上来否则从不对人动手。对于祖父和父亲念念不忘的复仇,他并不能理解,也不想参与。 他没有告诉父亲遇到竹楼里美丽姑娘的事,更没有告诉他玉女蚕根本就是她花了许多年培养出来的毒蛊,因为爱他才给了他。 虽然分别不过三五日,他却一时一刻也无法抑制思念的心,只想等送走了这位焦大人,就立刻将姑娘娶回家来。 “阿紫,等我几天,只要一有机会我就来见你。” 握紧了手心里爱人的耳环,弥伽罗出神地眺望着蓝山深处。 *** 卫檀衣将小姑娘打横抱起,轻松一跃踏上那峭壁,几纵就上了竹楼。 竹楼前有一块宽阔的露台,竹杆早已发黄发黑看起来年代久远。穿过露台便是两层的竹楼,卫檀衣抱着那小姑娘进了门。 竹门悄然无声地关上了,紧接着后方的山崖上跃下一道影子,就地一滚躲在了屋外的水缸后――不是韩如诩又是谁。虽然卫檀衣否认自己从中搞鬼,但他仍旧不信,于是借口觅食,找到了从山上直接降到竹楼的路,虽然只有一根藤条,对他来说也足够了。 确定没有惊动屋里的人后,韩如诩来到露台边探头看,发现卫檀衣和那小姑娘已然不在楼下,不由冷笑,心道果然是就等着自己离开好上来。于是也就悄悄靠近屋子,附耳到墙壁上偷听。 屋里应该有三个人,却只有两个人在说话,外加那只白虎时不时发出吼声。韩如诩屏住气努力去分辩他们的话语。 “太子都放弃了,你又何苦……”这是个老太太的嗓门。 “这与太子无关,仅仅是我想要这么做。与父兄的愿望更是无关。”这是卫檀衣的声音,因为熟悉,话语大都能听清。 老太太似乎叹了口气,道:“可你现在做的又是什么事?将那么危险的家伙养在身边,真不怕被反噬?”这说的是淬思吧,她的强大当初自己也多少有过体会,不过卫檀衣既然能让她乖乖看店,就证明力量还凌驾于她之上。 “只不过暂时不下手罢了,必要的时候,我还是照样下得了手。”卫檀衣的声音很冷,即使在这炎热的夏夜也能让人不寒而栗。 “但愿你是真能狠下心来。”老太太又一次叹气。 接着便是沉默,韩如诩正奇怪他们在做什么,忽然听到耳边一声振聋发聩的虎啸,险些将他震傻了。 竹门打开来,白虎首先踱了出来,以龇牙咧嘴表示对他听墙根的不屑。“韩大人自己也能上来,真是不错,可为什么要在外边偷听呢?”卫檀衣幸灾乐祸地看着他。 韩如诩黑着一块脸从地上爬起来,钻进了门。 不知为何,那小姑娘并不在屋里,宽敞的房间深处有一张低矮的竹床,上头坐着个头戴面纱的小个子,应该就是刚才说话的老太太,他们要找的先知。 “韩大人请坐。”那人开口,果然和刚才的声调一样。 二人落座后白虎蹭到卫檀衣脚边,将脑袋搁在他腿上,让他顺毛,两眼惬意地眯起,不时地呼噜一声。先知给手里的烟杆填上了烟草,凑近蜡烛点燃后吸了一口――即使如此,韩如诩仍旧看不见她的脸,想必是她活了几百岁,脸上的皮肤全都皱起来,会吓到客人吧! “韩大人不必担心,丢了的钱袋如今在玉树的府衙里,韩大人回去的时候就能取回。”先知笑呵呵地说。不知为何,那笑声干瘪中又显得有些尖锐,韩如诩望着她,总觉得她身上有什么地方十分反常,但又不能明确地说上。 卫檀衣似乎已经解决了自己的问题,只低着头为白虎顺毛,明明才第一次见面,这一人一虎却显得很亲昵,即使偶尔卫檀衣恶作剧去掀它的嘴唇它也不会顺口咬掉这家伙几根手指,那样子看的韩如诩十分嫉妒,为什么白虎对自己就那么凶狠。 先知抽完了一袋烟,喝了些水,才问:“韩大人是为了中原皇帝的事来的吧?” “诶,是。”想到她是先知,也就不奇怪她为何会知道自己的来意。 先知闷闷地嗯了一声,咂嘴道:“你回去告诉他,假的就是假的,永远成不了真的,即使表面上看那是真的,骨子里也还是假的。” 韩如诩听得一头雾水:“什么真的假的?” “韩大人要问的不就是大济的气数么,照这么回答他,他会懂的。至于你,你不需要明白,照老身的话转述就是。” 房间里又一次陷入沉默,韩如诩不自在地靠着身后的柱子,视线在那两人身上来回走。先知所说的真的假的,不知道是不是关于太子,那天在画舫上宋旌承认了自己早就不是原来的宋旌,但并没有说明自己是谁,如果他将来做了皇帝,那就是大济王朝在事实上易姓了,这大概就是假的了吧。 可若是这个解释,自己知道宋旌身份这件事,先知应该能算得出来。――或者她其实是个骗子,知道自己丢钱和奉旨前来,说不定都是卫檀衣提前告诉了她?所谓的添乱就是这样了。 “晚辈冒昧,能否请教前辈一件事?”只要你问什么事,我就回答请猜猜我要问什么,这样的问题没有答案,她一定会露出马脚来。韩如诩得意地想着,无意间瞥了一眼一旁的卫檀衣,发现他不知何时停下了抚摸白虎的手,定定地望着自己,那眼神前所未有的恐怖。 先知呵呵笑道:“韩大人想让老身猜猜你要问什么是吧?” “……抱歉。” “无妨无妨,老身活了这几百岁,如此有趣的年轻人还是第一次见,”不知是不是有牙齿脱落,先知说的话的时候总有些含糊,“韩大人也算与老身有些渊源,有什么不解之事,但说无妨,只要无关天机,老身尽可回答你。” 有些渊源?这从何说起?韩如诩倒真是一愣,想不出来自己和这位先知有何关联。 “那……晚辈就问问自己的阳寿几许。”本就没打算问。 先知又是一阵低低的笑,不忙回答,反倒先问卫檀衣:“卫少主以为如何?” 卫檀衣冷冷一瞥他,道:“都说祸害遗千年,韩大人说不定能活一千岁。” “呵呵呵……韩大人听到了吗,那就是老身要说的话。”不顾韩如诩一副恨不得跳起来揍人的表情,先知悠悠地道。 韩如诩脸色铁青,语气也狠狠:“那真是承蒙吉言了。” ------------ 第三十三话:蓝河清且浅,相去复几许(五) 更新时间:2010-04-11 服下了秘方中的药,中原来的焦大人身子果然一天天好起来,与伏天寨寨主的关系更是越发亲如兄弟,不时送来些中原的名产,一早承诺好的兵马也逐渐聚集在了伏天寨北边的山谷里。 弥伽罗可不想管这趟闲事,趁着父亲忙着招待客人,他几乎每隔两三天就要进山里去一转,和阿紫温存。 如他所想,阿紫比他小了四岁,打小就离开了家独自住在竹楼上,父母偶尔会让她的哥哥送些肉食来,弥伽罗撞见过一次,阿紫把他藏在了床下。 “爹娘肯定不想我这么早就嫁出去吧,”阿紫咯咯笑着靠在他怀里,“所以如果哪天你在楼下喊我我没答应,你可千万不要上来哦,万一和我爹爹撞上,你铁定会被揍得屁股开花。” 弥伽罗乖乖地答应着,心里却在想自己何至于这么不济,要被准岳父打残。 “哥哥最近也很少来看我,不晓得在忙些什么。诶,你有空的时候,给我带个活的回来吧!” “活的什么?” 阿紫掰着手指:“小兔子啦小麂子啦都可以,我有个伴。” “那我给你送只小老虎来。”弥伽罗逗她。阿紫哼一声:“母老虎还不吃了你。”“母老虎舍不得吃我。”说着凑近她的脖颈啄了一下。 “好啊,你敢骂我是母老虎!”阿紫佯怒,去拧他的脸,被他躲开来,两人嬉笑怒骂着滚倒在竹床上。 无论多少次都不厌倦,弥伽罗抱着她的身体,感觉一阵阵幽香正从领口里溢出,吸引他钻进去探个究竟。“哎呀,硌到我了。你不会疼吗?”阿紫突然推开他,嗔怪道。 弥伽罗看她撅着嘴解开上衣,绣着曼荼罗花的肚兜前挂着一块小小的木片。 “那是什么?”之前无数次肌肤之亲都没注意过她挂着这个。 阿紫将那物取下来,挂在他胸口:“当然是护身符啊,你忘了我是巫女,最擅长的就是下咒养蛊么?” 他低头翻看那小木片,上面刻着些花纹,知道是蓝山巫女常用的图案,但却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想知道是做什么的吗?”阿紫笑着勾住他的后颈,“我偏不告诉你!” “不告诉我?那待会儿别哭着说要告诉我哦。”心知她不会害自己,弥伽罗也就没有多管,将木符甩到背后,饿虎扑食一样压上去,惹得阿紫娇声责怪。 这样甜蜜的日子持续了两三个月,弥伽罗入山打猎时偶然间捡到一只白色的小老虎,似乎是因为过于孱弱而被母虎抛弃了,他把小白虎带上了竹楼交给阿紫。白虎罕有的毛色十分讨阿紫欢心,甚至连自己平日不舍得喝的羊奶都省出来喂小白虎。每次看小白虎在她膝头上爬来爬去或在她怀里撒娇,弥伽罗总有种看到妻子抱着孩子的幸福感。 “我什么时候能当爹爹呢?”一次亲热后,他意犹未尽地搂着阿紫的腰,也有些撒娇地问。 “这我可不知道,你回去杀头牛,向神明乞求一下吧!”阿紫似乎一点儿都不在意,伏在他胸口,对着那木符出神。 蓝山各寨的青年男女若要有个身份,必须生下孩子,弥伽罗很想早日带她回家,可是一直没听到阿紫怀孕的消息,让他很是心急。 转眼冬去春来,伏天寨做好了准备,一举攻向南边的白梭寨。弥伽罗的父亲本以为自己有了中原皇帝的支持和训练有素的中原军队协助,一定能所向披靡一洗前耻,谁知南边的白梭寨不知什么时候竟和西边的玛贡国结盟,双方一交战就知道彼此势均力敌,战争绝非一两天能够结束。 然而谁又肯退缩,双方展开了拉锯战,每天倒下的人数不胜数,清澈的蓝河渐渐变成血红色,几次偷袭下来青翠的蓝山也被烧得大片焦黑,惨不忍睹。 “据探子的消息,南边的家伙已经支撑不了多久了,我们只要再坚持几天,等他们粮草耗尽就可以一锅端了!”伏天寨寨主指着地图兴奋地说。 焦大人却只是冷淡地瞥他一眼,道:“可是我们至今都没有见到白梭寨的巫女。只要她还活着,我们就没有胜算。” 寨主一愣:“白梭寨的巫女?” “是啊,传闻白梭寨有一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巫女,有她一个就能灭我三千军队,”焦大人慢慢地喝着杯中茶,“寨主莫非不知有此事?” 寨主讶然低头:“我确实不知……” “我之所以到蓝山来,就是为了逼她现身,皇上对这有神秘力量的女子十分忌惮,令我不论花多大代价都必须除掉她。” “这么说大人是在利用我了?”寨主忍怒反问。 焦大人冷笑着走近地图:“除掉白梭巫女,对你也没有害处吧?” 寨主不知该如何应答,二人一时无语。 “是了,你那找到玉女蚕的儿子,叫什么名字?”焦大人冷不丁问道。 “哦,他是我的小儿子,叫弥伽罗。”寨主不解其意。 “最近多多留意他,”焦大人露出诡谲的笑,“他可是我们决胜的重要筹码。” *** 尽管夜已深下山多有不便,先知还是不肯留他们,理由是命中注定他们该这时下山去。韩如诩对这老太太一肚子不满,自然也不愿久留,绳梯放下后即毫不犹豫地爬下了楼。 “今晚多有打搅,告辞。”卫檀衣先是拍了拍白虎的大脑袋,然后对先知恭恭敬敬地行了礼。 先知仍旧带着面纱,笑着拉住他的手:“卫少主,人算终不如天算,人若陷入执念,和你那些药引子又能有多大分别?” 卫檀衣一笑:“可惜我这人偏偏喜欢任性而为,若顺天自然好,如若不然,也是我该走的路,是死是活皆是我咎由自取。” 先知微微叹气:“那请保重了。再会。” “再会。”卫檀衣将右手覆上她的,那双本该年迈枯瘦的手意外的光滑细嫩,好似豆蔻少女。 爬下绳梯,韩如诩早已不耐烦,瞪他一眼,口中骂道:“唧唧歪歪浪费时间。”也不等他就径直沿原路返回。 深夜的山林因野兽的嚎叫而显得愈发寂静,脚下的小路时隐时现,走着走着便迷糊了,有种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的惶惑感。 “我说,这山是不是有点古怪?”韩如诩嗅着气息走在前头,却和来时一样越走越没底,终于还是拉下面子转头问。 这不转头不要紧,一转头,看到的却不是卫檀衣,而是一个两眼冒着绿火的鬼魂,猛地吓他一身冷汗。“你是什么东西?”韩如诩舔了舔嘴唇,拔出剑来。 鬼魂仰头嘶吼一声,闷声道:“与其留你后患无穷,不如现在取你性命!”说着挥起手里板斧劈了下来。 韩如诩赶忙躲开,同时手中剑白光闪烁,刺向鬼魂的咽喉。有过一次和鬼怪较量的经验,他已经知道普通的鬼魂要害就是咽喉,只要刺中绝对神形俱散。不过这一只鬼似乎不大一样,被当阳剑刺穿了咽喉也不显出有什么异状,反倒是手中的板斧砍在韩如诩肩头,拉出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要不是躲得快,这条胳膊就给卸了。 “该死,这家伙到底是人是鬼!”右肩重伤几乎提不动剑,他不得不换左手,行动也变得极笨拙。连木符也无法阻挡这鬼的力量,它究竟有多强? 韩如诩左右找不见卫檀衣的影子,猜他一定还在山上,要想活着下山必须找到他!想着,强忍住肩伤的痛楚,提一口真气往回跑。 ------------ 第三十三话:蓝河清且浅,相去复几许(六) 更新时间:2010-04-12 不出所料,卫檀衣落后在将近一里之外,韩如诩找到他时,他已经倒在了草地上,四周围着数不清的半透明鬼魂,正将他身上的肉一块块撕下来吃。 “我的天……”自己该不是看花眼了吧,他正在被鬼吃?“卫檀衣!你又在搞什么花样!” 这一声不喊也罢了,他这一喊,那些鬼魂全都注意到了他,纷纷转过头来,不约而同地朝他扑了过来。本就没有再战之力的韩如诩努力挥动左臂,希望当阳剑多少能抵挡那些鬼怪,可惜收效甚微,野鬼们虽然害怕当阳剑,却还是能找到袭击他的空隙,不一会儿他就遍体鳞伤,跌坐在草地上。 完了,这一次他要和这家伙一起死了。 突然,一声虎啸霹雳般从天而降,地动山摇,包括最开始挥着板斧的那只在内的众鬼都吃了一惊,尖叫着退散。 “真是狼狈啊,韩大人。”骑着白虎而来的先知好像没看到卫檀衣一般,轻松地跟他打招呼。韩如诩全身痛得说不出话来,强撑着一口气,看着她。 先知下马来,朝卫檀衣倒下的方向看了几眼,道:“韩大人伤得也不轻,不过你们两个人我只能救一个,我该救谁呢?” 都什么时候了还婆婆妈妈,韩如诩瞪她:“老子还死不了。”救活了那家伙,自己也会得救,不亏。 “是吗,”先知轻轻一笑,不知怎的让他觉得那笑声甚是耳熟,“若我说救他必须要借韩大人怀中的木符一用,韩大人还是愿意救他吗?” “木符?”伸手掏了半天才将沾满了血的木符拽出来。 就着昏暗的月光,木符背面的“绛”字依稀可见。这是师娘留给他唯一的思念,为了那家伙值得交出去吗? 先知也不催他,倚着白虎不说话。 卫檀衣……这家伙嘴毒心狠人又狡猾,一天不做弄自己好像浑身不舒服似的,他死了就没人成天惹自己发火,就没人追在屁股后头要债,就没人在京城里兴风作浪……他死了最好,死了最好吧? “锵!”当阳剑经受不住他几乎整个人的重量,就这么折断了。韩如诩愣愣望着手中断剑。 “当阳剑折,看样子卫少主也和当年的原染将军一样,所托非人啊。”先知悠悠地叹了一句,骑上白虎转身走了。 韩如诩呆坐在原地,一手握断剑一手握木符,不知沉思了多久后,忽然就着断剑割断了红绳,用力将木符朝着卫檀衣扔过去。 “你这混蛋要死就死愿活便活,老子懒得管你!”奋力吼完这句话,仅剩的力气也耗得差不多,他痛快地扔了断剑,放任自流般向后倒去。 死就死吧。 *** 难怪自己再去竹楼,怎么喊也喊不答应。 难怪自己想要孩子,半年来却无所获。 难怪她手里握有玉女蚕,难怪她要给自己护身符。原来一切都是她计算好的,她知道自己是伏天寨寨主的儿子,她一定早就知道了。 弥伽罗躺在一堆尸体当中,正午的太阳炙烤着他满是伤痕的身体。 自己怎么这么蠢,会住在那样隐蔽的地方,又那么年幼的,只可能是白梭寨的巫女,只可能是那必须从小和毒物一起长大的白梭巫女啊! 从几个月前起他入山就找不见阿紫,竹楼上只有白虎的吼叫声,听不到人的动静。他该想到的,两寨开战,只有巫女才会离开自己居住的竹楼前往战场。 她在告诉自己没有应答千万别上来时,就已经做好了离开的准备吧,她要帮助白梭寨的人战胜伏天寨和中原的军队,她和自己在一起也只是为了炼出那可以毒杀数千人马的天女蚕而已,自己不过是她的道具,还可笑地希冀她能给自己生一个孩子。 阿紫呵阿紫,你美丽的外表下竟然有着如此阴毒的心,提取了人心头的情,炼出来的却是杀人的毒药。 “阿大,这儿有个人还活着!”阳光突然被挡住了,一个八九岁大的小姑娘扶着膝盖正好奇地看自己。 男人很快赶了过来,抓起弥伽罗的一只手切了切脉,吃惊地道:“白梭巫女的天女蚕把方圆十里的牲口都杀绝了,居然还能有人活下来?” ……他说什么? “金叶,来帮把手,咱们把他抬回家去。” “诶!” ……他先前是不是在说,自己是唯一的幸存者? 弥伽罗昏昏沉沉地被男人背回了家里,洗过澡后才发现他几乎没受什么伤,更别说中毒,满身的黑血都是死在他身边的人撒上的,而他之所以全身无力,是因为饿得太久了。 “你还真是命好,能从天女蚕中活下来,就是神话里也没有哇,”男人似乎是个赤脚大夫,难得捡到他这么个死里逃生的病人,硬是要他留在家里仔细养伤,“能告诉我你怎么活下来的吗?” 小金叶正在煨药,听父亲问话也凑了过来:“金叶也要听!” “我……”弥伽罗迟疑了片刻,不大确信地说,“我认识下毒的那个巫女。”但在倒下之前,自己应该也是身受重伤才对。 男人恍然大悟:“原来如此!”金叶却不明所以,揪着父亲的衣摆问:“是为什么呀?” “那是因为书上说培育天女蚕必须要有一男一女,这毒蛊就好像他们的孩子一样,谁家孩子会对自己父母痛下毒手?”金叶的娘正在收拾桌子准备吃饭,听女儿发问便笑着回答。 “孩子?” 他和阿紫的孩子,竟然是那天一挥翅膀就杀了几千人的那只大虫子? 男人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笑着拍拍他的肩:“小伙子你想歪了,人和人生不出毒蛊来,但是毒蛊却是要吸人血才能长大,你爱上的那位巫女,想必早已生下了孩子,天女蚕的培育需要半年以上的时间,炼成的时刻通常也就是分娩的时刻。” 弥伽罗神色大变,翻身就要下床,男人赶忙制止他:“你就算去找也找不到了,书上说孩子生下来以后都是交给式神去抚养,就算是孩子的父母也不可能再见到……”“我要去找阿紫。” 翻遍了每一座山峰,淌遍了每一条小河,再深的峡谷再险的峭壁他一一涉足,却始终找不见阿紫的身影。十几年光阴如弹指一挥,当他筋疲力尽,偶然路过当年的竹楼下,却听到了似曾相识的歌声。 唱的还是蓝山儿女最熟悉的山歌,嗓音略有不同,显得更加年幼。 “……阿紫!”在楼下望了半天,终于忍不住出声喊。 竹楼上很快探出一个小脑袋,笑盈盈地问:“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哦?” 满身的疲惫仿佛在意瞬间消失无踪,压在心头的重石也随之落下,弥伽罗仰头望着她――那张三分神似自己的脸上,笑容纯真无暇。 想问她这些年在哪里度过,想问她是否见过自己的娘,想问她,有没有想过自己的爹爹是谁。 “我只是……随口叫一声罢了。” 如果不是仰着头,眼泪就流出来了吧。 *** 木符在沾到尸血的一瞬间金光迸射,将整座蓝山都照耀得如同白昼。 失去意识的两个人沐浴在金光中,身上的伤口以令人吃惊的速度愈合,不一会儿就恢复得一点儿痕迹也看不出来。 隐蔽在树后的先知注视着这一幕,伸手慢慢掀起了面纱,和那双手一般,容颜也不过是十三四岁大小,浑然是一名少女。 “当初您也是这样保住了爹爹的命吧,娘。” 迟来九百年的眼泪自完全一样的双目中缓缓流出。 “在他转身离开后,我就明白了。” ------------ 第三十四话:日暮东风怨啼鸟,落花何似(一) 更新时间:2010-04-13 轻轻放下金色的帘帐,龙袍男子面带微笑朝宫殿外走去,候在门外的一干太监连忙跟上,大太监上前堆笑问道:“皇上这是摆驾哪儿啊?” “德政殿,”龙袍男子负手而立,迎着朝阳的脸意气风发,“朕倒要看看那帮老不死的还能犟到几时。” “是是。皇上起驾!”大太监赶忙对身后的几名小太监挤挤眼,同时装模作样地高宣。 御驾前往德政殿,端净宫内立刻乱作了一团,太监们端着盆子提着桶,宫女们抬着各式菜肴补品鱼贯出入,忙得不可开交。 “动作快起来!待会儿那个男人回来看到的话,大家谁都别想要脑袋!”紫衣的小太监一叠声催促着。得令的宫人们更加忙活,几乎都要撞成一团。 龙床上奄奄一息地躺着一个人,赤裸的身体伤痕遍布,长发蓬乱沾满了微微发臭的粘液,在一片狼藉中全无半点活着的迹象。 “皇上!皇上您醒醒啊,廖太医给您配了药,好容易才送进来啊,快喝了吧!”紫衣小太监将床上的男人扶起来,身旁一人立刻递上药碗。 赤裸的男人迷迷糊糊睁开了眼,皱起眉头:“你们让朕死了吧,这样活着,还不如一死。” 围在周围的太监宫女们都红了眼睛,七嘴八舌道:“皇上您别说这种话,您是万圣之尊,您才是这天下的主子,别说丧气话啊!” 男人哼出一声,似乎是苦笑:“什么万圣之尊,什么天下之主,朕不过是个有眼无珠的废物,大靖百年基业就毁在朕一个人手里,你们说,朕活下去还有什么意义。” 紫衣小太监哽咽了:“皇上,您别这么说,不是您的错,都是章起凤那混蛋……他就不是人!是畜生!”一旁端药的小太监抹了抹眼睛催道:“项公公您还是别哭了,赶紧伺候皇上把药喝了,接下来沐浴用膳还有许多事要做呢。” 经他提醒,紫衣小太监才赶忙藏起自己的情绪,将药汤仔细喂给那男人喝下,借着宫女们伺候着沐浴进食。其间男人完全动弹不得,被他们搬来搬去,洗去满身污秽换上干净的单衣,重新躺回已换上干净被褥的龙床。 “项台。”男人舔了舔嘴唇,沙哑地唤道。 “诶诶,奴才在!”紫衣小太监赶紧凑上前,“皇上有何吩咐?” 男人似乎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气若游丝:“三公……都被他扣下了么?” 紫衣小太监面上一僵,糊弄道:“没,皇上您别担心,游太尉还在争取,总会有办法的。” 无需看也知道他在撒谎,男人哀哀一笑:“别在糊弄朕了。项台,如果能和三公或是曹太傅见上面,就替朕告诉他们,让他们废了朕这个傀儡,从旁系中挑选俊杰,另立新君。” “皇上!”紫衣小太监赶紧出声制止他,“这话可不该乱说的啊,您不能就这么放弃,如果三公另立新君,您就没命了啊!” “死了,不更好么……” 正说着,外头一声高宣:“皇上回宫!” 紫衣小太监一惊,赶忙退开几步跪下:“奴才恭迎皇上!” 龙袍男子潇洒地大步走进来,远远望了一眼床上安静躺着的人,哼笑:“你们倒挺爱护原来的主子。” 一屋子的宫女太监连忙跪下求饶,紫衣小太监埋着头惊慌失措地辩解:“奴才们是看他一身狼狈,怕扫了皇上的兴致,才……” “不用解释了,他若是死了反而麻烦,朕不在的时候,你们给朕看好了他,别让他自尽。”龙袍男子说着,薄薄的唇拉开一道冷酷的微笑。 宫人们纷纷磕头应了,男子接过茶杯喝了几口,坐也不坐便又出门去。一群宫人才算松了口气,各自擦着头上的冷汗下去做事。 项台爬回床边,小声道:“皇上,您可千万别想不开,奴才还有各位大人都会想法子救您的!” 床上的男人却连哼也不哼一声,像是睡着了般。 *** 杀不了你,便杀了你最重视的人。 人非圣贤,孰能无情,有情则必有软肋,有软肋则必有死穴。 这世间一切,我愿即是我所有。 “于是,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卫檀衣展了展手中的白笺,蹙起眉自言自语。 昨夜一大早下了场雨,闷热总算得到了纾解,他正懒懒地歪在凉椅里打算再睡一会儿,忽然听到一阵沙啦啦的响动,眼也不睁地叹了口气。 “主人,门缝里塞了一封信。”果然淬思兴高采烈地推门进来汇报。 “嗯,放那儿吧。”早知道她会买这种吵人的首饰,就不该被她以生辰为由骗去银子,卫檀衣现在十分后悔。三天前淬思突然跑到他面前来大献殷勤,再三逼问下她才招了想要买首饰的心思。本以为姑娘家想买首饰也罢买衣裳也罢都在正常不过,又逢生辰,就给了她一锭银子,谁知…… 淬思显出失望的神色,由于期盼着姬玉赋能够找到姬玉辞的下落,对每一封送上门来的信函她都满怀期待,可既然收信的人不着急,她也不能私拆。将信轻轻放在圆桌上,正要离开,忽然听卫檀衣懒洋洋道:“去把那串讨厌的脚铃摘了,信也自己打开看。” “是!”吐了吐舌头,赶紧蹲下身解下脚铃。 虽然跟了卫檀衣有一年多,他的秘密也知道了八九成,可对于他一到夏天就懒得好像一张皮的缘由还是摸不着头脑。淬思将心爱的脚铃轻轻收到盒子里,然后拿上信封蹑手蹑脚出了房间。 终于打发走了。卫檀衣长出一口气,准备重回梦乡。 “主人不好了!”走廊上传来一声惊叫。 “唉……睡觉也有罪。”被这么一声吓醒,横竖是睡不着了,他深深蹙眉,然后将毯子掀到一旁。 此刻他手里拿着的正是那封古怪的信函,素白的信笺上只有这么几行字,陌生的笔迹,写着控诉的话语。 一夜风雨下来门板都湿透了,信封却是干燥的,可见刚被送来不久,但是一大清早的送这么个东西来,究竟有何用意?卫檀衣反复将信笺看了几遍,眉头深深蹙起,始终不得要领。 这信,威胁还在其次,关键是他哪有什么最重视的人,与他关系算得上亲近的人无一例外地在抚琴宫,有师父那么强大的千年老妖坐镇,谁敢生花花肠子。这回他还真是没主意了,拈着信笺在回廊上一圈又一圈地走。 “主人,这或许是个恶作剧,没有什么目的。”淬思看他一脸凝重,好心开解。 “没有目的的恶作剧?”卫檀衣重复了一遍,缓慢地摇头,“我看未必,恶作剧本身即是目的,信中话语含混不清,偏偏意有所指,我看,怕是劫数难逃。” ―― 原诗:《金谷园》,日暮东风怨啼鸟,落花犹似坠楼人 ------------ 第三十四话:日暮东风怨啼鸟,落花何似(二) 更新时间:2010-04-14 来到京城已经有一个多月了,除了远远地望他,什么也没做。 司徒频迦躲在牌坊后,羞涩又热切地注视着那两道背影。 白色长衫的公子一身潇洒,乌黑的长发披在身后,仅缠了一块西域人的头巾做装饰;青衣的武官高大挺拔,步履沉稳,就是时常突然间停下来作势要痛揍身旁的那人。二人一文一武一静一动,一路下来那是嬉笑对怒骂,十分融洽。 “师兄……”她轻轻唤了一声,忽然不忍心再看下去。 她是那么仰慕他,敬佩他,总是能在人群中立刻找见他的影子。幼时的她与同辈的师兄弟姐妹们都不亲厚,他却不同,虽不是最优秀的,却是最勤奋的,最不是最年长的,却是最得人心的,即使比他大一两岁的师姐也总愿意听他的。小小的她总是在角落里望着这位比自己大了十岁的师兄,奢望他能看自己一眼。 然而奢望毕竟只是奢望,师兄最终长成了独当一面的男儿,而她仍旧是连剑谱都背不熟的小丫头,从未引起过他的注意。 偶尔也会安慰自己,剑法毕竟不是自己所长,自己对毒物的无师自通可谓天下无双,只是由于出身名门正派而不能对外声张,就连师父也不知道地偷偷地在炼制各种奇毒。但越是这般自我安慰,越发衬托出他们二人之间的差距,一个是光明磊落的剑客,一个却是暗下杀手的毒师,就像黑白不能互容一样,他们之间注定不会有未来。 前方二人丝毫未察觉到她的跟踪,司徒频迦于是走得更近了些,佯装在闲逛,偶尔停下来挑选一些饰物,耳朵却一刻也没放松偷听他们的交谈。 “是是是,韩大哥救命之恩,小弟愿以身相许以为报答。” “放屁!谁是你大哥,谁要你以身相许!” “那你究竟要我怎么称呼你才满意?韩大人你嫌疏远,韩大哥你又嫌恶心,那不成韩少爷?韩大仙?” “你给我闭嘴!” 司徒频迦忍不住打了个寒战。难道自己追逐了七年的,竟只是一场镜花水月的泡影,自己全心全意爱着的人,竟然…… 正当她失神地忘了隐藏自己的视线,那白衣公子已然半转过头,也不知是否瞥见了她,忽然抓住青衣武官的手腕,飞快地低声说了句什么,二人一同闪进了街边的茶楼。 泛上心头的苦涩,怎么也冲不化,浇不散。 *** 有关神秘信函的疑问很快便有了解答,一支绑了字条的短箭擦着淬思的后脑勺钉进了掬月斋正对大门的佛龛。 鹦鹉被这突如其来的一阵仗吓得扑翅膀乱叫,就连淬思也惊魂未定――须知,她的动作已经快得连韩如诩那样的御前侍卫都躲不开,究竟有谁还能比她更快。而卫檀衣已经将短箭拔了出来,悠悠展开其上的字条。 “华严坊天措阁地字一号。过时不候。”低声念了一遍,卫檀衣脸上显出许久未见的阴森。淬思摸着自己的脑袋:“是战书?” 他一点头:“看样子确如我所料。不过这人倒也大胆,敢向我下战书的,不是举世无双的高手,那必定是不自量力的毛贼。你说,他是哪一个?” 淬思嘻嘻笑:“自然是高手,否则这店还不给毛贼砸了百八千次。” “我也希望来的是高手,那么事后才不会亏。” 吩咐淬思守在店里,严防一切可疑人物靠近,卫檀衣揣着信和字条,朝城西南的华严坊而去。 天措阁在京城也算十分有名,老板娘是疆外胡姬,长相妖艳美丽,也时常与客人们一起喝酒,说是风情酒楼也不为过。 由于不沾酒,卫檀衣绝少涉足酒楼,仅有几次也是与人作陪,自己鲜少动筷子,也总是吃不饱,自然不喜欢。如今不得不踏进来,扑鼻的酒味还是让他下意识就皱了眉。 “年轻的公子,这边请。”店中端酒上菜的也无一例外是胡姬美人,见他进门来,便操着一口不甚流利的中土话上前来招呼。 卫檀衣不动声色地避开她热情的手,只说:“地字一号,我来找人。” 胡姬便不纠缠,领着他来到房间门外。 门开的一瞬间,卫檀衣仍在为下战书之人的身份疑惑,究竟是谁在憎恨自己,又把谁误认为了自己最重视的人,但当门开人现时,他忽然就明白过来了。 眼前出现的少女约摸二八,脸上青涩未褪,眼神却极为凌厉,她一身劲装腰间佩剑,显然是江湖儿女――这么一来,与自己认识的可能性就被完全消除了,起初还怀疑过是那个任性的丫头现身了,现在看来是没有必要手下留情。 “你不打算请我坐下?”关上了门,卫檀衣故作轻松地微笑。 少女冷冷望他一眼:“你是来喝茶的么。” 看来不是高手,而是狂人啊。卫檀衣心里有些遗憾,不过还是从善如流道:“那就站着说吧。姑娘请我来,目的何在?” “我的目的很明白,就是要你死,”少女说得不慌不忙,指了指桌上的一只看上去有些年头的铜樽,“知道这是什么吗?” “不知道。”笑话,连这都看不出来,他还做什么京城第一古玩鉴定家。不过为了让她把话说下去,卫檀衣只在心里阴笑,表面依旧风平浪静。 “这是饮鸩觞,任何盛装在其中的液体都会变成剧毒,喝下去以后无人能解。” 饮鸩觞。卫檀衣眯眼一笑,果然不错,这饮鸩觞可是西靖的名物,围绕它还曾发生过一场宫廷政变,西靖几乎就要覆灭,最终解铃还靠系铃人,平息动乱的也是这一只看似简陋的饮鸩觞。 少女见他盯着铜樽微笑,一时不快:“你不害怕?” 卫檀衣扬眉:“害怕?当然不,卫某是生意人,只要不违背大济律法,什么古玩我都收。” “谁说我要把饮鸩觞卖给你了!”少女眉头倒竖,“你不识字吗,信上写的,难道你看不懂?” “虽然拆开每个字都识得,可拼凑在一块儿……”那还真不懂,于是一拱手,“还请姑娘不吝赐教。” 卫檀衣绕弯子的行径惹恼了劲装少女,只见她先是两眼冒火,接着努力平息,最后眼露冷色。到底还是个孩子,一激就怒,和某人还真是相像……“嗯?”好像忽然明白过来什么,卫檀衣笑不出来了。 “于你而言最重要的人,现在在我手里,并且中了只有我才能解的剧毒。” 少女端起酒壶,缓缓向樽中注酒:“喝了它,我就放过他。” ------------ 第三十四话:日暮东风怨啼鸟,落花何似(三) 更新时间:2010-04-15 暗无天日的囚禁已经持续了近一个月,项台看得出主子已是一条腿跨进了鬼门关,如若再不扳倒章起凤,那么主子必死无疑,待他死后,大靖也必将在真正意义上易主。 “项台。”龙床上的男人奄奄一息,似乎是攒足了全身力气才开的口,项台赶紧凑上前:“诶,奴才在,皇上有何吩咐?” 男人歇了一阵才沙哑着问道:“太傅他老人家……还好不好?” “好好,曹太傅上了年纪,腿脚也不便利,那混蛋没有为难他,太傅没事的,皇上别担心。”项台心里泛酸,自己都命悬一线,还总想着别人。 “朕不想再拖下去了,项台,你若还把朕当成你的主子,就替朕了了这最后的心愿,”也不知哪儿来的力气,男人忽然一把捉住紫衣太监的手腕,“请太傅立贤王刘长远之子刘涣为新帝,放朕一死!” 项台扑通一声就跪在了床前:“皇上啊!您不能这样,满朝文武都在期盼着您有一番作为,全天下的百姓都爱戴您,您不能这样啊!”捧着那人干瘪的手大哭起来。原本四十不到的年纪,又贵为天子,这一双手是如何能够这般伤痕累累骨瘦如柴?想起主子过去威仪万千的姿态,项台实在心痛得不知说什么是好。 男人却吃力地笑了笑,断断续续道:“朕愧对天下,也不想再继续……贻误苍生,另立新主,是刘氏唯一的出路。” “让奴才替您去死,奴才去杀了那狗贼,奴才杀了他!” “项台!”男人却死死拉住他,额头上青筋毕现,“凭你能奈何得了他,朕又何至于落得如此境地。你要活下去,替朕看着涣儿重振大靖江山,你要尽到你的责任。”说完一番话,情绪激动的他咳嗽不止,动静大得惊动了在门外把风的宫女们,一伙人赶紧给他端水喂药,手忙脚乱。 紫衣太监项台哭着退到一边,看男人好容易被止住了咳,又陷入昏迷之中。 都怪自己不好,自己有眼无珠,跟在皇上身边这么多年,居然看不出章起凤人皮下包藏着的野兽一般残酷无情的心。若是一早察觉到,一早劝诫皇上,又岂会让章起凤阴谋得逞。 算起来,那也不过是两年前的事,章起凤还是安平公主府上的一名男宠,公主寿宴时当众献歌一首,这才引起了皇帝的注意。项台知道皇上爱才,同时也惜美,只要是美人,不论男女她都收入宫中,章起凤生得一双桃花眼,媚笑起来比女人还勾魂,又自幼在青楼长大,论琴技和伺候人的功夫,皆不落于后宫任何女子,这样一个人,如何不夺走皇帝的视线。 虽有些舍不得,安平公主到底还是割爱,将章起凤送给了弟弟,公主府上有的是俊男,她不缺这一个。 章起凤初入皇宫显得有些青涩,但在皇帝的恩宠和下人们的奉承中,竟出乎意料地很快就适应了身为禁脔的生活,享用的月份几乎要赶得上皇贵妃,皇上在他宫里留宿的日子也是皇后的好几倍。 便是这样一个人,谁也没有想到他会造反,他能造反。 *** 火星时明时暗,一炷香眼看就要烧尽。 “想好了吗?”司徒频迦又一次出声问。 卫檀衣只是不理,坐在红木交椅上一动不动,眼也闭着,好像睡着了一般。 虽然记不起自己何时得罪过这名狂妄的少女,但现状对他却极为不利。一个月前在蓝山一个大意身受重伤,后来虽然平安无事地回到京城,他却发现自己的身体似乎留下了些看不见的隐患,贸然作法可能会失手遭反噬,因此一个月来只顾静心休养,什么生意也不做。 次日清晨在蓝山山道上醒过来,本该挂在韩如诩身上的木符不知为何被割断了绳索抛在自己手边,后来听了先知的讲述才知道自己得救肉身复原全赖那护身符中的白梭巫女――也就是那有着少女容貌的先知生母的灵魂。 遇上噬尸鬼降的确是飞来横祸,但是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韩如诩真肯用师娘的遗物来换自己的命,这回人情欠大了。回到京城后他烧了欠条,也拜托淬思重新将失去效用的木符穿起物归原主――也正是在重新为木符施法的时候,发现自己这回伤得太重,连法术都不大灵光了。 于是现下,他不能再通过木符上的灵魂确认韩如诩是否平安无恙,也无法操纵摄魂术逼少女交出解药,甚至无法和淬思联系。卫檀衣第一次感到强烈的受挫,这让他全身的血都沸腾,要十分小心才不会一怒之下将她杀了。 太失策了,以至于全无后路。 终于在香熄灭那一瞬间,卫檀衣睁眼:“我喝。” 少女非但没有笑,反而露出更加惨淡的神情,眼看着他端起饮鸩觞,凑近那嘴角微翘的唇边,逐渐仰头一饮而尽。 “毒酒我喝了,人你总该放了吧?”卫檀衣晃着手中空空的铜樽。 “为什么……”少女惨白着脸朝门退去,“为什么你们就能在一起,为什么他眼里从来就没有我,为什么不论怎么努力总是有比我更好的人隔在中间!我恨你们!” 是不是应该对她解释一下?卫檀衣在心里计算着,蒙他救命以来自己确实说过许多玩笑话,但不过是他们间的相处之道,根本没人当真,但似乎偏偏被这无知的少女误解了。别说韩如诩那臭脾气一听到他这么说就暴跳如雷,好像生怕挡了他的桃花运,就算他肯,卫檀衣自己也没疯癫到把自己“嫁”出去的地步。 不,还是决定不解释,这样一来等到杀她的时候,她的灵魂会因为嫉恨而蕴含更强的力量,那样才不枉费他喝下毒酒。 少女发疯一样冲出了房间,吓得天措阁的客人们个个目瞪口呆。 “好,接下来就是捉迷藏的游戏了。”卫檀衣微微一笑,从袖中掏出一截竹筒,拔下了布塞,一只小小的蜂飞了出来。 这也算是上次去蓝山的收获,一对子母蜂,只要把子蜂黏在一个人的身上,那么无论它走多远母蜂都会准确无误地找到它。 打开了窗户,母蜂立刻追着自己的孩子飞了出去,卫檀衣片刻也不耽搁,凭借着出神入化的轻功紧随其后。 ------------ 第三十四话:日暮东风怨啼鸟,落花何似(四) 更新时间:2010-04-16 鱼游浅滩遭虾戏,虎落平川被犬欺。 这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他堂堂三品御前侍卫居然被关在自家的账房里,一身本事全都施展不开。这时候如果在他头顶上放一束干柴,铁定能直接燃烧起来。 事情是这样的,今天一早起床韩如诩打算下朝后去替淬思买杏仁,于是跟管家打了个招呼后就进了账房,想取一吊钱。整锭的银子他总是托人送回老家,家里只放着些铜板和碎银子。 和其他达官贵人不同,韩府的账房也顺便存放银钱,所以特意将窗户全都封闭起来,以防遭窃。可惜是防了贼也妨了主,他刚进门打开钱箱,就听身后咣铛一声门关上了,再扑上去却已经被人反锁。 “是谁!”身上没佩剑,就连挑断锁也做不到,门外的人影不声不响地飘走了,任他在里头将手都拍红了。 既然自己出不去,那就只有弄出声响叫府上的下人过来救命,谁知他折腾得惊天动地,愣是没有一个人打这附近路过,韩如诩简直要怀疑他们是不是都已经被杀害了。 是谁居然敢在他头上动土,如果不是报仇,那简直是活得不耐烦了! 由于生怕忘了遭碎碎念,他洗漱完毕后就直接过来,以至于没有佩剑同时也没有吃早饭,就这么关在放着一箱箱银钱的房间里,活像进了陵寝,虽然是盛夏,身上却一阵阵发寒。 “莫非我命该绝,就要死在这铜臭堆里了……” 肚子饿了又饿,算算时间恐怕也过了午饭,天知道皇上见不到他会不会大发雷霆,也许会派人过来?那自己也能得救吧?哪怕降职也好,快来个人把门打开啊! 房间里一片昏暗,进门时候点上的蜡烛早已燃烧殆尽,只有门缝里漏进一丝阳光。 韩如诩尝试撞门,撞到肩膀断了似的痛也依然无效,一种恨自己干嘛当初要安这么结实的门的怨怼情绪油然而生。 就在他精疲力竭挨着门摔坐到地上时,手突然碰到了一张纸。 捡起来就着一丝光看了看,上面赫然写着: “得不到你,便得到你最珍爱的人。杀不了你,便杀了你最重视的人。这世间一切,我愿即是我所有。包括你,不独你。” 这是什么鬼东西? 韩如诩移动着纸条反复看了几遍,嘟囔道:“狗屁不通,我何时有了最珍爱的人,还有什么一切即是我所有,什么乱七八糟的。” 就在他凑近门缝努力想要看清楚还有没有别的内容时,一股浓烟突然从外头涌进来,不偏不倚喷在他脸上,呛得他赶紧避开。可惜到底是慢了一步,韩如诩清楚地感觉到自己全身逐渐僵硬,手里的纸条摇摆着飘落至脚边,自己以一个滑稽的姿势被固定住了。 该死的这又是玩的哪一手! 这时,门外响起了锁被打开的声音,紧接着左边的一扇门被推开来。 韩如诩全身上下只有眼珠还能动,努力之下也只能看到来人穿着一双小巧的绣花鞋,应该是位姑娘。 这年头的女人比什么都狠,联想起乐良夜,韩如诩恨得牙痒。 不过这进门来的姑娘似乎在哭,耳朵捕捉到了疑似哽咽的声音。 就在门扇即将关上的一瞬间,嘭地一声有人从外面撞了进来,先一步进门的女子发出一声惊叫,迅速与来人过了几招后背靠门板将门再次锁上。 “小妹妹,做人不能太狂妄,认不清对手就出招其结果往往惨不忍睹。”虽然看不见人,但是仍然可以判断来人的身份。韩如诩稍微松了口气,总算不是谁都不知道自己的下落。 身旁的绣花鞋朝前走了两步:“我从未觉得自己比你更加优秀,只是对命运感到不公。” 卫檀衣哼笑:“所谓命运就是不公,你负隅顽抗也没用。” 绣花鞋笑了笑,声音还算悦耳:“那如果我杀了你呢?杀了你,命运就被我左右了,我要得到的东西还愁得不到吗?” “你杀不了我,”即使看不见,也知道卫檀衣一定又是露出那副不可一世的微笑,“小妹妹,我奉劝你交出解药赶快走,否则看到什么可怕的场面,我怕你会受不住。” 绣花鞋尾音高高地“哦”一声,显然是不信他的威胁:“我杀不了你?我知道你功夫不错,似乎还会些奇怪的法术,但是人终究是人,肉体凡胎,抵挡不了的东西还是无能为力。” “嗯,这房间里确实有一股很不友好的气味。” “闻到了这个你也依然有自信?” 卫檀衣哈哈笑起来,听得韩如诩在心里暗叫不好。此人奸笑,诡笑,微笑,或虚伪或讽刺或阴谋,但是大笑起来通常都没有好事,根据他的经验,不是准备杀人就是已经杀了人。尽管也厌恶把他变成现在这样的绣花鞋,但却忍不住为她担心,这姑娘大概不知道自己就要没命了吧? “嗯嗯,铜臭是不怎么友好,不过铜板本身倒是个好东西。”卫檀衣似乎走了几步,接着听到吱呀的一声,该是他打开了盛装铜板的箱子。 “你拿钱做什么?” 绣花鞋被他的举动搞糊涂了,忍不住出声问,似乎开始底气不足。 卫檀衣将一吊铜钱托在手里,掂出些沙沙的声响:“如果我猜得不错,你应该和韩大人师出同门,还未请教芳名。” 同门?来不及考虑他突然转移话题的用意,韩如诩揪住这个字眼开始思索。他确信自己没有听过绣花鞋的嗓音,但是既然会找上自己必然曾与自己见过。谁? “你倒是眼神不错。我确是自知堂出身,不过比起韩师兄,功夫真是糟糕得无以复加。”绣花鞋承认了自己的身份,但并没有说出自己的名字。 “你有一身用毒的好本事,比他空有一身本事却不能自保强多了。”卫檀衣趁机挖苦。 绣花鞋立刻发怒:“不许你这么说他!” “我说了,你待如何?”卫檀衣居然对着一个小姑娘耍无赖,也真罕见。 “你说得对,人毕竟是肉体凡胎,不可能刀枪不入,毒药也是一样,谁都不可能百毒不侵,能做到的无非是中毒较慢较浅,但……”他停了一下,“时间太长,还是会死。” 绣花鞋似乎摇晃了一下身子,一把扶住门框,难以置信地问:“你……你居然没有在我之前倒下!” “真遗憾。不想死的话就交出解药,就算你的目的是杀我,总没必要拖上你家师兄一起死吧?” 啪的一声,一摊绿色的血落在韩如诩脚边,打湿了那张字条。 “我先杀了你!”绣花鞋突然奋力一扑朝着卫檀衣所在的方向杀去。 “咄咄咄咄咄――!” 铜板好像骤雨一般斜斜飞出,绣花鞋闷哼一声扑倒在地。 铜板莫非全都刺进她的身体?想象着一个人被铜板扎满,鸡皮疙瘩顺着脖颈爬上脸颊。 “韩大人不会介意这一吊钱吧,勉强要用的话,上面绿色的血可是非常恶心的。”卫檀衣的声音渐近,白色的衣摆也出现在视野里。他蹲下身来,将那沾了血的纸条捡起,凑近到韩如诩的鼻下。 怪异刺鼻的味道冲进脑袋里,韩如诩躲无可躲,使劲闭上眼。 “麻痹粉的效果还会持续一段时间,我就不奉陪了。” ------------ 第三十四话:日暮东风怨啼鸟,落花何似(五) 更新时间:2010-04-17 寝宫被装饰一新,甚至很滑稽地挂上了红绸,贴上了大红的双喜。 项台端着合卺酒走在宫内长长的回廊上,为今晚的计划忐忑不安。 篡位的皇帝对前住最后的侮辱――立他为后,就在今晚进行。由于这般滑稽的事不可能诏告天下,更不可能到宗庙祭拜,所谓过程,无非是像寻常百姓一样行礼喝酒入洞房。 手有些颤抖,项台暂停脚步,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 “不能慌,绝不能慌,成败在此一举,你要稳住,稳住!”自言自语了一番后,他重新端稳托盘,跨进了寝宫的大门。 一身红衣的男人正落寞地坐在桌边,手脚均戴着镣铐,将他锁在了桌腿上。 “皇上!”项台蹑手蹑脚靠近他,小声唤。 男人目光呆滞地看他,稍微露出了笑意。 “皇上,”项台将托盘放在桌上,调整好了方位,“这里两只酒樽,其中之一已经在毒液里浸泡了十年,是太傅大人好不容易才弄到的,倒入酒以后只要樽底变色,毒液就已渗出,皇上待会儿要好好利用它啊!” 男人望着他,突然问:“是太傅叫你这么告诉朕的?” 项台咽了下唾沫,回头看看没人进来,声音更低:“太傅说了,一种方法是将那酒杯给他,假意说换杯饮酒,章起凤必然有所怀疑而不肯换,那么他必死无疑。另一种方法,倒了酒以后自己先饮一口,此时毒液未出皇上将安然无恙,再递给章起凤,他必不会怀疑。” “有劳太傅费心了……”男人低叹一声。 “皇上切莫错过此良机!”项台跪下给他磕了三个头,“大靖的未来还需要皇上!” 男人轻轻合眼,右手一挥:“你先下去吧。” “是。奴才告退。” 过了很久,身着大红色龙袍的章起凤终于兴致昂扬地返回寝宫,一看男人仍端坐在桌边等他,面上便露出微笑。他生得一张漂亮的脸,眼睛却又精光毕现,让人无法小觑。 “我回来得晚了。”他走到桌边,替男人打开镣铐,然后与他伴坐。 男人很是勉强地才对他笑了一下,没有说话。 “今夜一过,你就是我的皇后,”章起凤执酒壶,在两只酒樽里倒满酒,“朝中那些老头儿终于服软了。今后不会再有人置疑我的身份,我是新君,而你,是我的皇后。” 没有在意男人脸上悲戚的微笑,他自顾自说下去:“还记得我们在平阳公主府初见的那日,我本不指望高攀得上你,但是你偏偏看中了我,那或许就是缘分。我进宫来陪你,感觉比陪伴公主要来得更加有趣,你比她多愁善感,满腹才华,你写出来的诗曲,比我见过的所有名调都更好听。” 章起凤将一只酒樽推了过去:“你不适合做皇帝,你自己也说过,如果能和我一道离开皇宫,做一对天涯鸳鸯,那该是多么美妙的事。可惜我虽是青楼出身了无牵挂,你却是一国之君,抛不开家国天下。” “不过今后你不必再担心这些,我知道我的做法也许太过激,但是你总有一天会明白的,”章起凤举起酒杯示意,“今后你只需要为我笑为我哭,这个天下,我会替你管。”说着就要将酒喂到嘴边。 男人突然出声打断:“等等!” 章起凤一怔,笑着问:“怎么了,有话要对我说?” 酒樽……“既然是新婚夜,合卺酒理当交换酒杯,”男人抿了一口杯中酒,微笑着递过去,“来。” 章起凤了然一笑,同样浅抿一口,将酒樽推向他。 接过来的酒樽,樽底渐渐由青铜色变成了黑色,若不留意也难以察觉。 “君心似海,吾心似月,月有盈缺尚可究,海深几许未可知。”男人含笑凝视着手中酒樽,低声念罢,一饮而尽。 *** “嘘!主人好容易才睡着,不可以打扰!”淬思不由分说地将韩如诩推出了院子。 “我不是来打扰他,我只是想谢谢他,还有些事情想跟他讲明白。”韩如诩被她推得直踉跄,又不能还手,只好拼命解释自己不是来添乱的。 淬思白眼一番:“信你才怪!韩大人每次来都把主人折腾得半死,这回可好了,主人为了你连酒都喝下去,你还有什么话好说。出去出去!”顺手抄起笤帚就要撵人。 “他喝了酒?”韩如诩睁大眼,“他不是滴酒不沾吗?” 笤帚抽打过来:“还不都是你害的!你那什么痴情的小师妹说不喝酒就要你的命,真是莫名其妙!主人认识了你以后就没一天安宁日子过。” 韩如诩堪堪避开那脏兮兮的笤帚:“这怎么能是我害的,频迦那丫头,我出师的时候她还连鼻涕都擦不干净,谁知到她会这么疯狂。” 淬思撅着嘴瞪起眼:“总之你给我走!” “好好好我走我走,”赶紧息事宁人地举手投降,“那他有没有去看大夫?我今天顺便还有一件事,这里是五十两银子……” “欠条上个月就烧掉了,银子你自己留着,主人不稀罕你的钱。”淬思打断他,将他手里的盒子推了回去。 “烧了?”烧了是不用还了的意思? 韩如诩摸着脑袋往门外走,突然又被淬思叫住:“诶!” “嗯?” 回头看淬思两手握着笤帚一脸不快:“韩大人早该娶妻了吧,不然也不会有女孩子做出这等疯狂之事。难道都没有喜欢的人吗?” 韩如诩无可奈何地摊手:“做官做到我这个位置,成亲只能听皇上的。不过你说的不错,心仪的姑娘我确实还未遇见。” “真是挑剔的臭男人,赶紧走!” 一笤帚挥过来,韩如诩赶紧逃命。 *** 次日清晨,项台带领着宫女们推开寝宫的门,却见龙床上二人依旧穿着鲜红的喜服肩并肩躺着,灰白的脸色宣告了他们的死亡。 为何会二人都死了,为何还那么整齐地躺在床上,还有,他们的手为何会紧紧握在一起,以至于最后不得不将他们放入同一副棺椁,合并下葬。 国丧日的当天,项台陪在灵柩车边,远远看见高处祭坛上曹太傅正牵着未来小皇帝刘涣的手,那样子与其说是悲伤,不如说是大松一口气。 那或许才是他和那酒樽的真面目,项台忽然觉得自己把一直看不清的皇宫看得很透彻。 棺椁里的二人生则同衾死则同穴,祭坛上的二人终登大宝君临天下,而自己也将随着皇帝的遗骸进入陵寝,成为他们,乃至历史的守陵人。 ―― 猛然发现收藏过百了,拍头 谢谢大家的支持~~我的愿望得以实现,所以晚一点加更一个和剧情无关但是和本书有关的篇章,虽然比较寒酸,希望大家喜欢~ ------------ 第三十五话:风绿江南,明月何时照我还(一) 更新时间:2010-05-11 ――师父!是我打坏了师兄的宝贝,您罚我吧,不要把自己关起来! ――姬玉赋!你再敢跑,总有一天我也要跑到你找不到的地方去,叫你后悔一辈子! ――等着吧,等我做了鬼……就回去看你。 *** 雨住,茅檐下水珠滴落台阶,清脆宁静的声响间歇地传来。 卫檀衣放下了手中的茶杯,从钱袋里摸出几枚铜板搁在一旁,然后掂起架在一旁的长刀,出了茶摊。 快到中元了,他特意离开了京城,为了不引起某个喜欢多事的家伙的注意,甚至在店里留了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式神,该说什么该做什么都交给淬思,式神只负责睡觉――睡给韩如诩看。 离开的原因?也许是避风头吧,中元佳节百鬼夜行,宋旌肯定不会放过这个好机会,自己如果不逃难说会不会被逼上绝路。当然,他也不想好好的机会又被乐良夜给打搅。 “阁下看起来也是江湖中人,在下想讨教一番,不知阁下意下如何?”刚跨上马背,前路就被一个双手抱拳的青年给拦住了。 卫檀衣隔着宽檐帽垂下的黑纱看了他一眼,长刀不经意地掉转刀锋朝下:“我在赶路。” 青年看他拨马要走,连忙又拦:“点到即止,不会耽误阁下太多时间。” “驾!” 马儿扬起前蹄,嘶鸣一声向前奔去。青年“诶诶”地想要再拦,却听到身后咔嚓一声,回过头去,八步开外的一棵碗口粗的柳树被一削两段,翠绿的树冠栽进一旁的小溪里。 周围没什么人,因此到也没引起骚动,青年愣愣望着半截树桩,忽然两眼放光,行囊甩上肩就追着马蹄印而去。 卫檀衣几次回头都看见刚才挑战的陌生人紧跟在马后,不论他跑多快,那人好像都能追上来,不落后但也不靠近,就这么一直跟着他来到山脚下。 找了家客栈落脚后,卫檀衣出门喂马,见青年站在自己的马旁,左看右看,还伸手在马身上摸来摸去,一副认真研究的表情。 “你到底想做什么?”叹气上前,“我雇的是母马,当心她踢你。” 青年先是一愣,继而不安地大笑起来:“我不过是想看看阁下骑的马与常人有何不同罢了。哈哈、哈哈哈……” 卫檀衣干笑:“那你看出了什么?” “呃……”青年抱起胳膊,沉吟了一会儿,“并无区别。” “当真没区别么?”卫檀衣拍了拍自己的马,“那为何不论她跑多快你都能追得上,而且我看你额头无汗,似乎并不累。唔……莫非我被这马糊弄了,她其实一直在慢慢踱步,而我却误以为她撒开了蹄子狂奔?” 青年尴尬地笑了笑,小声道:“被发现了啊。” 卫檀衣好像没听到似的,伸手顺了顺马鬃:“既然来了就到里头坐下来喝一杯茶吧,你能追得上这汗血宝马的后裔,脚程和夸父有得一拼了。” ……虽然确实很强,但这一转出来,本没打算管闲事的。 ……怎么办,放过的话又太可惜了。 “抱歉,我的可以换成酒吗?”青年端起茶杯,局促地问。 “唔?请便。” 青年立刻招手叫小二上酒,小二正忙着添菜没搭理,还是卫檀衣重复了一遍他才赶紧把酒送了过来。“啊,酒钱我来付好了。”青年伸手解行囊,被卫檀衣抢了先:“再来一份莲子羹。”就将钱一并付了。 默默地坐着喝了一会儿茶,卫檀衣眼瞅着地上水渍越扩越大,嘴角微微上【千魂引】翘。终于连跑堂的小二也发现了这个问题,停下了脚步疑惑地问:“客官,您怎么把酒全洒地上了?” 青年被他的话吓一跳,赶紧低头看,然后不好意思地笑道:“不好意思啊,一不留神就洒了,我……”“没事,只是洒了而已。”卫檀衣在黑纱背后微笑着,让人无法判断他这是在和谁说话。小二于是离开了。 “你以为你瞒得住吗?”任谁喝酒都不会全洒在地上吧。 青年不语,把玩着手中小小的酒杯。 “还要切磋吗?” “啊?……啊,不用不用不用,我哪儿是阁下的对手。” 卫檀衣冷笑:“那你跟着我做什么?” “我……”青年沉默了一会儿,抬起头来很肯定地说,“我想学长生不老之术。” *** 他走后三年,爹娘将我改嫁给了邻村的张秀才,慢慢无尽头的等待终于结束。 也好,爹娘若不强迫,我也无法解脱,自此做人妇,闭门相夫教子也未尝不好,哪怕日子清苦些,也无需天天对着鸡鸣山痴盼。 鸡鸣山下,长生不老的传说流传了有近千年之久,相传西靖时候有个闲散王爷,闲来无事就研读经书,炼制丹药,一日上山采药,竟真的撞上了神仙,得了长生不老的药方,回来后请了一群老道到府上,集结五行八卦之力炼成了不老仙丹,在天明前登上了高山,雄鸡司晨声中羽化登仙。这便是鸡鸣山的来历。 传说的真假我不知,闲散王爷季谦此人却是靖史有载的人物,当年就居住在五里外的县城里,据说当今县太爷住的宅子,就盖在王府旧址上。 村里总有老人会把谦王登仙的故事说给小辈听,无诲大概也是听谁家长辈提到过这件事,从小就做着长生不老羽化登仙的梦。 肖琢,字无诲,祖上与我家是世交,我和他还有过指腹为婚的约定。肖家三代单传,无诲打小就被捧在心尖上宠,不过他到也确实争气,在翻出那本破书之前,他十年如一日寒窗苦读,一心要入朝为官光耀门楣。 从来没少听父兄提起他,他们总说无诲是个好孩子,聪明剔透,仪表堂堂,将来一定能位列三公。因为婚约在前,我也一度对他充满了好奇,自己长大后究竟要嫁与怎样一个人,他是否真如家人所说无一不好,是否会善待我。 直到媒人上门来提亲,我才终于有机会见到他。肖无诲,果然如传闻中那般玉树临风,谈吐文雅,对我彬彬有礼,对我爹娘恭敬有加,实在是不可多得的如意郎君。 两家人就这么定下了婚期,我也开始为自己缝制嫁衣,偶尔收到他一封信,字里行间情意绵绵,那是当真以为自己便是天地间最幸福的女子。 ―――― 如大家所见,小司恢复更新了tt 虽然手还是很不灵便,但是想到还吊这大家的胃口就觉得过意不去,于是拼了拼还是决定趁最近稍微好一些能写再多写一点,努力把它早日写完。 谢谢这段时间依然坚持给我投票的每一位亲~~也谢谢大家的关心,希望大家看文愉快! ------------ 第三十五话:风绿江南,明月何时照我还(二) 更新时间:2010-05-12 临近婚期,无诲突然不再回信,爹爹几次从肖家回来,脸上也总是神情古怪。 难道肖家要悔婚?我不敢去偷听爹娘的谈话,只能对着月亮祈祷不要发生这样的事。 而到了约定的日子,肖家终于还是来人了,肖夫人一万个歉疚地拉着我的手哭诉:“莲儿啊,我们肖家实在是对不起你呀,我生的那个孽畜,也不知是从哪儿翻出一本书,硬说要出家修行,修道成仙,死活不肯成亲啊!” 那以后我再见到无诲,他已经濒临疯狂,穿着道袍披头散发,成天在自己的屋子里摆弄瓶瓶罐罐。 “肖公子,你还记得我吗?” 直到我开口,他才一副刚发现有人进了房间的样子,抓着一头乱发冲到我跟前来,睁着大眼睛:“莲儿,你来看我啊?”不等我回答,他又转身要展示给我看他满屋子的古怪:“看,我正在配药,可以长生不老的药!吃了它我就能当神仙了,嘻嘻嘻嘻,你不为我高兴吗?” 我含着眼泪望他,他却毫无察觉,继续兴高采烈:“等我做了神仙,就把药方留给你,莲儿,你若是做了神仙,一定是天上最美的仙女!” “可是我不想做仙女!”虽然娘扶住了我的肩膀,我还是忍不住哭起来,“我只想做一个平平凡凡的妻子,在家相夫教子,我不想做仙女。” 无诲僵了僵,看着我们母女,很快又冷哼一声:“哼!女人果然没见识,做神仙那么好的事居然不稀罕。滚滚滚你们这些俗人赶紧给我滚!别影响我炼丹!”说着挥袖子撵我们走。 门口,肖夫人眼圈红得好像涂了胭脂一般,她拉住我,什么也没说。 无诲既然已经疯了,爹娘自然想着要将我改嫁他人,但肖家却又死活不同意,说是两家人有言在先,除非无诲吃药死了,否则我就是肖家未过门的媳妇儿。爹娘悔得捶胸顿足,只恨不得冲去杀了那个败家子。 我虽然难过,却还没有失望,无诲疯癫,却并非对我无情,他要成仙,也并没有因此就对我视而不见,我与他道不同,才是他翻脸不认人的缘由。 “你要和我一起修炼成仙?”无诲好像不相信似的,盯着我的脸看了又看。 “有个人帮你,总好过你一个人吧?” 他最终还是被我说服,暂时妥协与我完婚,肖家二老为此感激涕零,几乎举家相赠,被我婉言谢绝了。 婚后的生活只有炼丹二字,肖家的老宅不知道多少次走水再修缮,再厚的家底也吃不住这样的挥霍,二老郁郁寡欢,几年后就相继去世,无诲坐吃山空,终于不得不暂停了他的炼丹。 *** “天下没有什么长生不老之术,就是有,你也找错人了。” 卫檀衣不想在一个毫无用处的人身上浪费时间,可是对方一直跪在跟前不肯走,让他很是头疼。 都已经死了这么多年,不需要白纸化躯体都能端起酒杯,还追求什么长生不老有何意义? “阁下不用再瞒我了,”青年虽然额头贴地,声音却很清晰,“阁下既然是抚琴宫人,就一定知道长生不老的方法!” “你说什么?”卫檀衣被他这么一句话惊得一下站了起来,幸得是在房间里,否则定要引来周围人好奇的目光。 青年依旧蜷伏在地:“我苦寻长生不老之术多年,好容易打听到烟渚山抚琴宫人世代口传长生不老之术,今日既然见到了阁下,就不打算放弃。” 然而卫檀衣在意的却不是这个:“你是怎么知道抚琴宫和宫中秘密的,是谁告诉了你这些事?”当初师父和师姑拼凑古籍得出不老不死之术全篇,六百年来仅传三人,为何他一个外人会知道。 “我答应过那人不会出卖她,请阁下成全!” 卫檀衣愤然:“成全?成全你什么?你赖在这儿不走,专门碍我的眼,泄露我师门天机居然还敢求我成全?你以为自己有三分灵力,我就不舍得打你魂飞魄散了吗!” 华婴一生忠于抚琴宫,除了执行任务外从未离开过半步;芩虽然私自逃离,但又怎么可能知道师父后来收了谁为徒;祸兮虽与自己相识,却对长生不老之术并不知晓。秘密究竟从何人口中漏出,卫檀衣此次本不打算回宫中,被他这么一说,反倒不放心起来。 “我死无憾,如果阁下需要我这点灵力也但取无妨,只是莲儿……” 青年自言自语着声音渐弱,卫檀衣瞥他一眼,生硬地道:“我不管你是为了什么,总之你的痴心妄想我是决不会成全,你要再不走,别怪我不客气。” 青年绝望地抬头看了他一眼,知他不会回心转意,只得起身离开。他走后卫檀衣坐立难安,索性安放好行李,趁夜色渐起往一里外烟渚山而去。 烟渚山地形复杂,加之林木参天杂草及腰,一不留神就会迷路,想必当初第一代宫主就是看好了这一点才选址此处吧,卫檀衣默念着方位和步数,终于见到了久违的山门。 守门的弟子正靠着石柱打盹,卫檀衣悄然无声息地避开他们潜进了前庭,然后轻车熟路地进了内宫。变化不大,至少没比记忆里多出一条路或者多出一间房,正在他稍微感到心安时,隔着墙角却传来了警告的咳嗽声。 被发现了!卫檀衣急忙躲上房梁,刚隐蔽好心中就想――自己为何要躲起来,回家还能被当贼捉住不成?不禁为自己孩子气的举动懊丧。 回廊上很快走出来一道黑色的人影,打着哈欠,头也不抬地走过来,在卫檀衣正下方停住脚步,自言自语:“奇怪,明明闻到茶香,却看不见人,真是睡糊涂了吧。”便又用扇骨敲着额头折返回去。 梁上的人哭笑不得,知道这是师父惯用的小伎俩,为的是告诉他我知道你回来了,不想见我的话也没关系,自己随意。虽然总是忍不住埋怨他不会做人做事,对于姬玉赋这些细小的宠爱,卫檀衣仍然在记在心里。 想来除了师父也不会再有谁能发现自己了,卫檀衣从隐身之处出来,先到了自己住过的房间摸索一番,写了个条子偷偷塞到裴少音门缝里,然后悄悄来到另一处小轩。 这里原是同代师妹容祸兮的住处,不过早在七年前她就因为和师父起争执而投江自杀,若是死了,这几日正是她的忌日,卫檀衣决心到烟渚山来,就是为了拜祭她。 ―― 原诗:《泊船瓜洲》,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 ------------ 第三十五话:风绿江南,明月何时照我还(三) 更新时间:2010-05-13 那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小丫头,那个不知人间疾苦的小丫头,那个虽然受到无数人追捧仰慕,却因为得不到师父的爱而愤然投江的小丫头……卫檀衣站在她的房门外,微微苦笑了一下,过去自己总说她固执,其实想来自己远比她更加固执,追求的更是如天边浮云一般渺茫的希望。 门悄然无声地开了,屋里安安静静漆黑一片,他轻轻跨出一步,却还没来得及踩实就收了回来。 房间里有一股生气。 卫檀衣脸色骤然一冷,如果说之前的他面无表情,被姬玉赋撞见后算是有了点笑意的话,现在完全是煞气满面。容祸兮的房间里竟然会有生气,这根本是不可能发生的事,因为旧主周身被无数冤魂缠绕,自己的生气早被吞得一干二净,过去卫檀衣每次踏进这房间都觉得好像踏进了坟墓,这次却不同,戾气因为有活人居住过而被驱散殆尽。 “哼哼,好你个姬玉赋,都说衣不如新人不如故,你倒好,还是那身死人行头,身边的人换得却勤快。” 说罢还是进了房间,只见那些大件家具没什么变化,细小摆设动了不少,大大小小的香炉没了,千奇百怪的盆栽也没了,多了些瓷器挂画,一看就知道不是那小丫头的品味。没想到自己前来凭吊,却是对着些俗物。 正当他打算离开时,门外突然响起了脚步声,卫檀衣立刻打开后窗逃走。 这么深更半夜的,也不知是打哪儿回来。 在屋顶上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卫檀衣听到脚步声又出了房间,于是望过去,只见红衣女子低垂着头走在月下碎石小道上,一瞬间几乎要以为自己分不清人和鬼了。 当初因为三宫主的特殊嗜好,他与祸兮二人大大小小所有的衣物都是鲜红色,突然瞧见一个红衣女子飘然离开房间,还真容易糊涂。 “罢了,好歹……也是和她相似的人,总不是无情。”幽幽叹了一句后,卫檀衣施展轻功遁入风中,悄悄又下山去了。 *** 张秀才最近回到家里总是没饭吃,没水喝。 妻子不是没有,刚过门那会儿手脚勤快得四里八街都称赞,人也漂亮,除了之前嫁过人外可以说无可挑剔,而他自己不过是个落魄秀才,在私塾里给人代课赚几吊钱混日子,妻子过门后还能做些女工补贴家用,实在是不可多得。 然而好日子也就一年不到,两人连孩子都还没有,妻子就变了,每天还做那些活,却总是一副累得直不起腰的样子,渐渐的家里没了以往的干净整洁,换下的衣物再不能立刻洗干净,用过的碗堆在灶上也是常有的。张秀才过去一个人虽然也邋遢,每顿饭后碗却从来没有放着不管,因此心里渐渐不爽快起来。 “莲儿?” 这天私塾放学后,张秀才淋着大雨跑回家来,屋里却没有生火,连个人气儿都没有。 “莲儿,”发现妻子仍睡在床上后,张秀才十分生气,不顾自己满身滴水,上前就将背对自己侧卧的妻子扳转过来,“你……” 床上躺的还是熟悉的人,那张脸却变得让他几乎认不出来――脸上多的那些皱纹好像一夜间长出来似的,早上走的匆忙都没仔细看身边睡着的人是怎么个模样,现在猛地看到还真下一跳。 “相公……”妻子迷糊地醒过来,发现他浑身湿透,惊叫起来,“哎呀,你怎么湿了,我、我去给你拿干净的布来擦擦!” 张秀才就这么看着妻子衣冠不整地下床翻箱倒柜,最后忍不住说:“我自己能找到。” 妻子僵了一下,直起腰看着他,一夜衰老的脸饱含歉疚:“我、我居然睡到这个时候……实在是、我这就去生火做饭!” 之后的每一天,张秀才都能从妻子的脸上看出岁月流逝的痕迹,许多圣贤书中形容时间飞逝的词语到这时候他才深深体会到,妻子简直是以一日十年的速度在变老,不知道她自己照镜子的时候是否察觉。 “莲儿,你究竟是怎么了?”吃饭的时候,张秀才忍不住问。 妻子坐在身边,苍老得看上去好像自己的娘。 “连我都看出来了,你自己不可能毫无知觉,你是不是病了?” 妻子眼含泪看了他一眼,不说话。 张秀才感到一阵失望,放下了筷子:“你我是夫妻,就当患难与共,如今你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既不肯看大夫又不肯告诉我是怎么回事,看来你我夫妻缘分已尽。” “相公!”看他要起身离开饭桌,妻子终于出声呼唤。 “我……只怕是时日无多,相公还是休妻再娶吧。” 说完,妻子捂着脸嘤嘤哭起来,只是那嗓音也随着容貌的衰老变得沙哑,听上去十分刺耳。 *** 第二天是中元,卫檀衣换了一身白,披上白纱,犹如女鬼般又一次上了山。 按理说悼念师妹,应该穿大红色,毕竟当初在山里的日子他们受到善意的压迫总是穿得好像金童玉女似的,不过悼念这回事,尽管卫檀衣自己不以为然,还是不希望遇见熟人的时候被问起哪有穿得这么喜庆去上坟的。 至于披白纱,纯粹是不想被人看清自己是谁。 光天化日下自然不能到宫里去,他要去的地方是后山的赤龙潭,祸兮连个衣冠冢都没有,也就只能凭水悼念了。 十几年前的赤龙潭鲜有人出没,山下的猎户不会走到这么隐秘的地方来,宫里的弟子更是每天忙于练功无瑕闲逛,于是这角落算得上是他单独清净之所。不过今日来到潭边,却意外地瞅见有人影。 卫檀衣躲在树后,静静地观察那位闯入者。艳红的衣裙分明还是昨夜见过那人,不过距离近了,分明感到她身上也带着一股戾气,不过和祸兮不同的是,那是一个极其强大的冤魂,比起曾经附着在护身符上的那一位也不遑多让。 这么看来,祸兮的房间也不是她住了。卫檀衣冷哼一声,没想到师父平时装得有模有样,宫里却偷偷地养了不止一个女人。 “谁在那边?”红衣女子察觉到似的,转过头来问。 “你又是谁?”卫檀衣毫不避讳地走了出去。 若叫旁人看了这场景定能笑出来,红衣女子发髻高绾,面纱遮住了容颜,这边卫檀衣白衣似雪,同样轻纱掩面,倒像是个约定好的神秘会面。 红衣女子打量了他一会儿,道:“我在山上做客,闲来无事就到这儿走走,公子呢?” 知她所言非虚,卫檀衣含糊其辞:“我来祭拜故人。” “哦?”红衣女子扬起尾音,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惊讶,“公子要祭拜的,莫非就是抚琴宫中那位少女?” ------------ 第三十五话:风绿江南,明月何时照我还(四) 更新时间:2010-05-14 “哦?”红衣女子扬起尾音,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惊讶,“公子要祭拜的,莫非就是抚琴宫中那位少女?” 卫檀衣不想和她多说,到潭边蹲下身,手浸入水中,默念着悼亡词。 红衣女子见他不答话,竟也不恼,自顾自道:“可巧,我上山来也是为了她,抚琴宫宫主想要我为那早夭的少女制香,说起往事时却又遮遮掩掩,也不知是为什么。” 那是因为他心虚,卫檀衣默默地想。 “若要制出一味香,使人闻之就能忆故人,不足够了解她是不行的。我穿上了她的衣裙,走在她常走的路上,却还是无法了解她的心事。那位姑娘……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卫檀衣收回手,深吸气又慢慢吐出,沉默良久后方说:“她是个怪人。” 红衣女子似乎是冷笑了一声:“怎么个怪法?” “明明世间一切都可呼来唤去,偏偏执着于方外之人,为他愁,为他忧,绞尽了脑汁去引他注意,讨他欢心,惹他生气,就是到了死,也没听那人说一声真心话。” 听起来玄而又玄的话语,十足发自肺腑,即使是八九岁的年纪,卫檀衣也自问对世间情爱了如指掌,每每看着祸兮那拙劣的手段,还有师父那暧昧的敷衍,总会牙痒,不数落他们几句不解气,前者总是暴跳如雷和他对吵,后者却总苦笑一声避而不答。 红衣女子静伫身后一言不发,不知是在思索着什么。 “他们的爱恨原不关我什么事,只是想起自己年幼时候爱面子,误会了她却又不肯明说,致使……”话至此卫檀衣不愿再说下去,说了,外人又怎么会懂。 身后传来一声沉沉的叹息,红衣女子的语气稍微有了变化:“你心中有愧。” “是的,”卫檀衣站了起来,“只是再也没机会了吧。” 红衣女子轻笑一声:“或许还有机会道歉。那姑娘……是怎么死的?” 卫檀衣微微摇头:“心死,人是不是还活着有什么分别。你若能制出香料自然好,如若不成也不必勉强,她那样一个人,原也不是谁都能懂的。” 一时间两人皆不言,似乎陷入到对同一个人的念想中去了。 “我该走了,这潭中有些危险的东西,姑娘不要太接近为好。”说着他转身要下山去,红衣女子却出声挽留:“公子请留步。” 卫檀衣有些奇怪地停下来看着她:“姑娘还想知道什么,有些死去的东西,不要太在意的好。” 红衣女子摇头,上前伸出手对他摊开:“我与公子有缘,承蒙相助,一点薄礼还望笑纳。”只见那掌中托着一只小巧的盒子,隐隐透出桂花的甜香。 “姑娘言重了,忆及故人,难免有些话想要说,姑娘肯听在下已经感激不尽,至于礼物愧不敢收。”那一看就是名贵之物,卫檀衣不想惹麻烦。 “这桂花吻也不是什么稀罕物,”红衣女子轻描淡写地道,“公子若不收,岂不是让人难堪?” 桂花吻居然还能说不是什么稀罕物,看来此女来头不小。卫檀衣不动声色接了过来,不等她开口就挑明了她的目的:“你问吧。”我知道你没安好心。 红衣女子掩口笑了,啧啧道:“公子果然明白人。那依公子之见,那姑娘心仪之人对她,是否有一星半点情意?” “这很重要吗?”卫檀衣冷笑,“他那样一个人……” “对于公子而言或许不重要。”红衣女子暧昧地一答,声音小了。 卫檀衣头疼地翻了个白眼,最后老老实实地说:“与其说没有,不如说不敢有。” 红衣女子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似乎猜不透他话中之意。 “告辞。” 卫檀衣离去后很久,红衣女子仍旧立在赤龙潭边,红色的广袖下双手绞得发白。 不敢有……为何不敢,他在怕什么呢? *** 临行的头一晚那陌生的青年又找了来,仍旧跪在桌前不起。 “你知道自己已经死了什么长生不老全都没用了吗?”卫檀衣本就抑郁的心情被他搅得更加烦躁。 青年伏地:“知道。” 他这么一答,简直像是故意在恶作剧了,卫檀衣愤然:“那你缠着我到底为了什么?” 青年沉默了一下,答道:“我的结发妻子莲儿,她……是个非常好的姑娘,可是有一天路过我家的一位道长告诉我,莲儿注定了活不过二十五,她的生命衰老得比任何人都快。”忽然他哽咽了一声,“我求他告诉我怎么才能救莲儿,他却不肯说,我只好自己想方设法找延长人寿命的药,为了救她我不惜装疯卖傻掩盖真相,也不惜散尽家财求取药方,更不在乎自己的性命……” 卫檀衣说不出话来,看着他紧贴在地面呜呜哭泣。 “她和你在一起的时候,已经变老了吗?”过了好久,青年哭得逐渐停下,卫檀衣才问。 “尚未,可是我若再不敢回去,就……” “你就是现在赶回去也没用了,”卫檀衣没好气,“你自己都死了一千多年了,你的妻子就算得享长寿也早就白骨化作尘土,什么都不剩下了。” 青年一下瞪大了眼抬头看他:“一千多年?” 原来症结在这里,卫檀衣真是无语对苍天:“你以为呢,抚琴宫都传了不知多少代弟子,你还当自己是新鬼,穿墙遁地无所不能?” “可是、可是我分明记得……” “你记得什么都没用了。” 卫檀衣掸了掸袖子为自己倒了一杯水:“你肯为她舍弃一切,却不敢和她一起面对衰老和死亡,你真的爱她吗?” “我、”青年急着想说,话在嘴边却怎么都出不来,“我……” “那都不在重要了。因为你什么都没说,她什么都不知道。” 青年惶惶然伏在地面,身体瑟瑟发抖如枯草经风,不一会儿就涣散做无数光点,卫檀衣似乎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启唇将它们吸入口中。 地板上仍有一滩水。 鬼会哭吗,哭的时候也如人一般有泪吗? “有时候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卫檀衣苦笑了一声。 没有比心死更容易让人憔悴的痛,也没有比说不出口更悲伤的爱。 ------------ 第三十六话:如初见,秋风悲画扇(一) 更新时间:2010-05-15 夏天就快要过去,即使是雷雨也显得弱了三分气势,但豆大的雨点打在窗户纸上仍是免不了噼噼啪啪响,本来就睡得浅的韩如诩被吵得睡意全无,一脚踹了被子坐起身来。 “吵死人了,下什么雨,还嫌不够湿吗!真是……”被子一股霉味儿已经让他很不愉快了,现在被吵醒,更是怒气冲冲。 窗外电闪雷鸣,一阵阵白光照得有如白昼般明亮,韩如诩无意间瞟了一眼窗户,忽然间全身像凝固了一般动弹不得。 就着闪电的亮光,屋里的人能清楚地看见廊下有一个消瘦的身影正以缓慢的步子往前走去。侧影无法分辨男女,只知道他梳着读书人的发髻,轮廓清秀。 韩如诩瞪起眼一动不动地看着他走,极缓慢地,向着门走去。 该不会就是那已经在京城不少地方出现过的夜半游魂吧,自己还真衰,睡不着也就罢了,家里还闹鬼。 就在这时门缝里突然飘进一缕轻烟,逐渐在房内凝成了人形。这回能看明白了,这鬼是个年轻公子,烟青色的衣衫整整齐齐,脸上的神情却显得很落魄。 手一捞,枕边的当阳剑在握――有了上次被关账房的惨痛经历,韩如诩已经养成了睡觉也剑不离手的习惯。 年轻公子飘忽着朝他走来,到了床前,眼神迷蒙地凑近了看,看了又看,还伸出手摸他的脸,不过那手没有实体,也摸不到就是了。韩如诩按兵不动,他倒要看看这鬼三更半夜的到底是来干什么了。 “不是……” 年轻公子似乎很失望,退后小半步对着他举了个躬表示歉意。 这家伙,难道没发现自己醒着么,谁睡觉坐着还手握剑两眼睁? “咦?”年轻公子鞠躬鞠到半中央,终于察觉了不对,抬起头来吃惊地看着他。 “你在找谁?”仗着自己见过无数鬼鬼怪怪,以及此人非礼后行礼的好性子,韩如诩料定他不会害人,于是坦然问。 年轻公子歪着头似乎想了想,也可能在怀疑他值不值得信任。 “你说吧,鬼我见得多了,你说了,我兴许帮得上你。” 说完这话韩如诩自己都佩服自己,当初被鬼吓得大病一场的自己也能这么淡定实属不易啊。 年轻公子又满脸困惑地看了他一会儿,终于说:“我在找一个……男人。” 韩如诩差点没吐血:“我知道!”都走进自己的房间里来了难道还能找个女人么? “那个人,这里,这样。”他比划着试图让韩如诩明白自己的意思,可是看他在额头上比划来比划去,韩如诩仍然不明白额头上一横一横又一横究竟代表了什么,最后无奈地问:“你找老虎?” 年轻公子苦笑起来,收了手:“打扰了。” “喂你等一下!”看他飘向门边,韩如诩赶紧抬手,却这么猛地一下醒过来,发现自己竟然是躺在床上,手向空中伸去。 活见鬼,自己不是半夜醒来了么,什么时候又睡了回去,难道说之前所见所闻都是因为自己太过担心京城里又闹鬼的事而夜有所梦了? 不过……“脑袋上一横?”又比划了一下,还是不明白。 “大人,该起床了!”门外婢女端来了洗脸水正敲门。 “起了!”他只好一边应着,一边翻身下床更衣,由于百思不得其解,烦躁地用力抓头皮。婢女看在眼里,笑道:“大人有什么烦心事一大清早就抓头皮,当心破相了,今后没有姑娘肯嫁进来。” ……破相。 “啊!”是这么个意思啊,韩如诩猛地一捶手心,懊恼自己反应迟钝。 额头上一横,不就是那吃人不吐骨头的家伙么。虽然总用头巾遮挡住,也改变不了发际有一道狰狞的伤疤这一事实。 *** 桃拂橼槛,荷香四面,桂凝芬芳,梅落残雪。 四时寒暑轮回,园中花开花谢,唯有她们始终与我相伴。 姹紫嫣红的衣裙舞动只属于我的绚丽,时而近在触手可及之处满手盈香,时而远在缥缈花岚尽头笑声如铃,我时常想,若是留得住每回的惊鸿一瞥,此生也便再无执念。 科举失利后我消沉过,不过很快又拾起了书本为来年做准备,否则也不会有那次美丽的邂逅。可家中上下却像是对我极不放心,娘不止一次劝我不必太过在意,人生并非只有仕途,于官场不和,也可学二哥出外经商,或是做些别的。 我十分不解,我究竟何时说过自己要放弃科举,或者做过什么自暴自弃的事,让他们担心了。不仅如此,伺候我的小厮和婢女见到我也总带着惶恐,说话做事生怕惹怒我般。 莫非我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做了吓人的事?就像原来那厨子家的,据说半夜里提着菜刀进了鸡棚,闹得西院鸡飞狗跳。 “小喜,少爷我究竟做错了什么?”终于忍不住,拉住给我端来茶水的小丫头问。 小喜才到家里来几个月,因为之前伺候我的柳儿死活要走于是她被拨来伺候我,不过也就两天功夫她就不敢再和我说话,实在奇怪。 “没、没什么,少爷、少爷怎么会做错了呢,是奴婢、奴婢不好,奴、奴婢先告退了!”小喜吓得话也说不全,扔了托盘就跑。 我在她后头追了几步,非但没留住她反而吓得她尖叫不止,引来了不少下人的注意,我不想惊动爹娘,只好作罢。 “嘻嘻~”一声轻笑擦耳而过。 “是谁?”我回过头却抓了一把空,身后的金雀花花枝被我牵动,簌簌抖落清晨的露水。 又是她们,总在院子里神出鬼没和我捉迷藏,有时我靠在藤椅里小憩,她们会偷偷接进我,七嘴八舌地议论着什么,不论我多么小心,只要一睁眼她们就能一瞬间无影无踪。 或许不是活人吧,否则又怎么会这么神秘。 若是打个盹,运气好时就能看到她们,广袖半掩姣好的面容,群裾在空中翻飞,好像无数仙女从天而降,而我惊醒过来时却只有满身落花,是她们来过的证据。 我没有向家中任何人说起过她们,生怕爹不放心请来道士做法吓跑了她们,那我在这园中温书便再无半分乐趣可言了。 只是……我们分明就在咫尺间,为何她们都不肯出来见我一面? ―― 原诗:《木兰辞拟古决绝词柬友》,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 第三十六话:如初见,秋风悲画扇(二) 更新时间:2010-05-16 “韩大人确实是看到了,还是做了个梦,若连这点都分不清,我可就无能为力了。”卫檀衣怡然自得地捧着茶杯,也不管鹦鹉在一旁“无能为力无能为力”咋呼个没完。 韩如诩脸色铁青:“那么清楚的事怎么可能是做梦,我真的亲眼看到他一阵烟地从门缝里进来然后变成了人的样子。要是见到他我肯定还能认得出来!相貌我记得一清二楚!” 卫檀衣斜他一眼:“第一,如果不是做梦,韩大人怎么好端端的又能看见鬼了?第二,如果是不做梦,为何伸手时韩大人好好的躺在被窝里?”韩如诩立刻哑口无言。 淬思蹲在炉边扇火,见韩如诩呆滞,便好笑地挥动蒲扇替他扇风:“韩大人是热糊涂了吧,今年秋天是比往年热,人一热就容易发懵,再加上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以为是真的也不奇怪。” “我真的看见了!和其他人看到的一模一样!”韩如诩真是一百张嘴也说不清。 可惜掬月斋主仆二人谁都不把他的话当一回事。 “韩大人有这点闲功夫还是好好休息吧。”淬思说着,起身道后院去抱柴火。韩如诩郁闷地看着她的背影,忽然有所思:“等一下!” 淬思被他吓一跳,愣在门边不解地看着他。 “你有影子!” 卫檀衣夸张地冷笑起来:“有肉体自然有影子,韩大人真爱说笑。” 韩如诩瞪他:“那鬼没有肉体,如何也有影子?” “咦?”淬思一怔,偏头看地上自己的影子,又看卫檀衣,后者沉默不言,端着杯子似乎在想什么。 鬼魂失去了肉体,无法为常人所见,自然也就没有影子,有影子的就不是鬼,这几乎是最简单的判别人鬼的方法。 “三更半夜门窗紧闭的房间里韩大人怎么看得到他有影子?”卫檀衣谨慎地开口问。 韩如诩一拍额头:“你不说我险些就忘了,他来之前我就醒了不是?然后我看到他从窗外飘过去,闪电的时候他的影子就投在窗户上。” “但你之前说他变成一缕烟……” “对!所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卫檀衣第一次被难倒了,一脸困惑又难以置信的表情,紧紧抿着嘴不说话。 “像人一样有影子,又能像鬼一样变成烟飘进房间里,还能被看不见鬼的韩大人看见……”淬思越说越显出崇拜之情,“这人、啊不这鬼,这不人不鬼的家伙还真是厉害啊!主人,这生意可不亏!” “你先等会儿!”卫檀衣盯着手里的茶杯,另一手抬起制止她说话,“不人不鬼。” 不人不鬼…… 他嘴里重复着这四个字,一种答案呼之欲出的感觉盘旋在脑袋里,就是怎么都想不起来那是什么,韩如诩和淬思二人也不敢打搅他,只得屏住呼吸等待。 “这事情没那么简单,你们等我一下。”说着卫檀衣放下手中的茶杯冲向后院,二人追上去,只见他进了堆放杂物的侧厢,咣当一声关上了门。 连卫檀衣都被难倒的麻烦,韩如诩顿时觉得头大无比。 “主人才是真的遇强则强,韩大人不用愁眉苦脸的。”淬思虽然也不清楚后果,仍然对卫檀衣充满自信。 “可万一对方不是鬼呢?” “不是鬼就是韩大人睡糊涂咯。” 这时侧厢的门又咣当一声开了,卫檀衣手里握着一卷破破烂烂的古籍冲了出来:“韩大人,真是要多谢你了!这种千古一遇的稀罕事能教我碰上。” 对面两人都蒙在鼓里,傻乎乎地看着他。 “那是生魂,”卫檀衣手中书卷一扬,笑得好不得意,“真是一笔大买卖。” *** 香住园是曲明府解家最大的园子,解家书香门第,每代必出高官,虽与京城相距半天的路程,却像是和皇宫有着不解之缘般,大济复辟后宣平帝为皇子们挑选王妃时更是挑中了解家的三姑娘,许配给三皇子宋骁。 解家本以为可以就此飞黄腾达,就算宋骁将来做不得皇帝,也能混个安稳王爷,娘家这边的兄弟们不说做官,做个生意也能更顺利。可惜解家到底打错了如意算盘,宋骁排行第三,与二皇子同是林慧妃所出,而这二皇子几年前才因为不明不白的造反被诛杀,连带着林慧妃被打入冷宫,宋骁虽然也算出色,但终究受了牵连,这一生都不可能封王。 一听说为皇子选妃就把自家唯一的女儿送出去,结果落得个朝廷对解家的儿子有了提防,科举时做手脚将解家老四的状元给划了,这还是解家长子在翰林院的好友托人送出来的话,好好的状元就这么没了,解家彻底给打懵了,越发怨念起来。 不过在外人看来,解家那落榜的小公子并没有显得多么失意。 家里人怕他承受不了这份打击,都没敢把真相告诉他,和嫁入皇室的三姑娘不同,他是家中唯一的嫡子,解老爷老来得子格外宠他,小妾给他生的两个儿子一个女儿都不如这一个儿子宝贝。 解小公子每天仍旧笑嘻嘻,端着书到香住园里一坐就是一整天。 这天午后天气晴开,解小公子又抱上一本书进了园子,这些天池里的荷花将尽,紫薇正好,还有些开残了的牡丹和早开的羊蹄甲,热闹得人眼应接不暇。解小公子仍旧在石桌边的藤椅上坐下来看书,头上的紫薇花不时被风摇落,如臻幻境。 看着看着不免眼酸,解小公子仰头靠在藤椅里,书本随意地放在胸口,就这么打起盹来。 风好像试探一般忽轻忽重地打他身旁拂过,吹卷起一地紫薇花瓣,解小公子双眼轻阖一动不动,真像是睡了过去。 就在这时一朵宫粉羊蹄甲从枝头折落,堪堪擦过解小公子的侧脸,落在了他散落的发丝上。解小公子立刻睁开了眼,望着花瓣凌乱飞舞的天空不做声。 凋落的羊蹄甲随着他起身的动作滑落到手边,解小公子将花轻轻拈起,若有所思地注视着折断的花瓣。这时一阵风吹过池塘对面的柳条发出沙沙声响,好像美人的群裾曳过草地般,解小公子捧着手中的花飞奔到对岸,连膝头的书摔落泥土中也未察觉。 柳树茂盛的树冠垂进池塘,被鲤鱼误做偷食争抢不已,此外一无所有。 解小公子捧着花痴立在那儿,风吹柳条拂过他的面庞,好像姑娘的帕子一点,他抬手触碰了一下脸颊,眉宇间喜悦变成忧伤。 想见你们。 ------------ 第三十六话:如初见,秋风悲画扇(三) 更新时间:2010-05-17 所谓生魂。 “生魂和鬼魂一样是人灵魂出窍,不过不同的是生魂的肉体还活着。” 韩府主卧房内,桌椅皆搬到了一边,卫檀衣盘腿席地而坐,口中解释道:“生魂的形成有两种可能,一种是受到了刺激,也就是传说中的魂不附体,另一种是受到了诅咒,叫人灵魂出窍的法术很常见,韩大人想必也听说过。” 韩如诩皱眉:“你别卖关子了,我不知道行了吧?” 卫檀衣向上瞥他一眼,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厌胜也不知道吗?” “听说过……” “厌胜通常是借物施害,叫人变成生魂的方法也很简单,只要把那人睡了十年以上的枕头挂到当风口上去吹,不消三天那人就魂魄离体了。” 淬思讶然:“可是哪有人能一只枕头睡十年呀,就算能睡这么久,被拿走了难道不会奇怪吗?” 卫檀衣眉一挑:“这就与我无关了,我今天只是来见鬼的,不是来查案的,你若是好奇,待案子结了再问韩大人吧。”言毕双手结印入定。 但凡有鬼怪出没过的地方总能留下一些蛛丝马迹,戾气在短时间内不会散得干干净净,而由于当阳剑有驱鬼功效,韩如诩的房间可算是百鬼不侵,只要有戾气那必然是昨夜进了鬼。卫檀衣收敛感官,努力从四周的空气中读出那生魂的痕迹,过了一盏茶的时间,总算是找到了。 “看来我错了,”放松下疲惫的身子,卫檀衣起身掸着衣上的灰尘,“那人既不是受到刺激也不是受人诅咒,这房间里非但没有戾气,还有一股与之相反的独特气息,若不是中途反其道而行,我可能就发现不了他。” 韩如诩在意的才不是这些玄而又玄的法术:“他是谁人又在哪儿?” 卫檀衣摇头:“这恐怕就难找了,我只能肯定他不在京城里,否则我店里的泉水一定会有异变。” “那我们能找到他吗?”淬思问。 “他还会再来京城,而且照韩大人所听到的,他是为了找我而来,又不能飞又不能穿墙,那我只要在他入城之处等待即可。” 韩如诩一个头两个大:“你怎么知道他从哪道城门进来?京城有东南西北九道城门,就是他天天来都要花九天,事情再不查清楚就真的要传到皇上耳朵里去了!” 听到皇帝二字卫檀衣不由得冷笑:“你也太小看你的皇帝主子了,他知道的事只怕比我还多,皇帝不急太监急。” “你骂谁太监!” “谁认就骂谁。” 眼看他们都要打起来了,淬思赶紧插进中间:“好啦好啦你们两个就不要吵啦,我一个老人家天天听你们吵来吵去,会折寿的!”那表情真是有板有眼,让人笑也笑不出来,“韩大人不用担心时间,主人比你更想早日找到那生魂,除了我,店里还可以派出其他式神把守城门,要拦住他是易如反掌,如果他今夜也到京城来今夜就能见到他。” 吃了定心丸,韩如诩哼一声收手作罢。 “淬思,走吧。”卫檀衣可没这么大方,干脆连跟主人道别都略过,直接大步出门,那样子叫端茶来的婢女都好奇,他到底和自家主子什么关系能这么大摇大摆。 *** “嘻嘻~你看他,近了看果真俊俏非凡。” “去你的吧!你那眼珠子都很不得黏到人身上去了。” “哎哎他走过去了、哎呀你别拦着我呀,让我看看。” “小声点,被他听到就糟了。” “真可惜啊,这么美的郎君,当真是人面如花了,可惜啊。” “有什么可惜的,难道不要人面如花,而要花面如人么?” “嘘――你们几个,快别嚷嚷了。” 清脆的嗓音压抑在风中,仍然热闹可辨,有娇憨天真的,也有成熟稳重的,还有更多的一些听不甚清晰,但无一例外是欣喜的。 解小公子握着手中的书卷顺着花丛边的小道走过,努力让自己的步子显得更自然一点,不让那些藏在暗处的姑娘们察觉到。 他其实能听到她们的话语,只是怎么也见不着她们的人,偶尔午睡梦中相见,也是犹抱琵琶半遮面,只得见鲜艳的袖缘裙摆随着奔跑张开绮丽的色彩,好像一副巧手调绘的百花图。 “他在看什么书呀?” “我也看不大清楚,哎,你看到了吗?” “好像是什么……良策什么的,怎么可能看得清啊。” “真是的,好想知道他都喜欢些什么书。” 解小公子在心中笑,就算知道了又如何呢,她难道肯现身陪自己读书么,院子里那么多姑娘个个都偷偷地看他,却又人人都羞于见他。 “哎哎他停下了,他要做什么?” “你别那么大嗓门,想要他发现你吗?” “他过来了过来了……哎呀!” 头顶上一声惊叫,解小公子忍不住抬头,却是一朵早开的桂花落在了脸上。 只这一下整个院子里都静了下来,那些窃窃私语的声响都不见了,只有扑鼻的桂花香。 “你们还在吗?”等了许久也不见他们再说话,解小公子终于忍不住问道。 回答他的是微风摇落的细碎桂花花朵,黏在他的发冠、发丝上,好像姑娘的香袖笼住一般,四面馥郁。 “你们为什么不肯出来见我?”他焦急地问,“我不会伤害你们,更不会把你们的事告诉给任何人,别再躲藏了,好吗?” 然而依然没有一个人肯现身。 正在失望之际,远处拱门外突然飘过一道白色的影子,解小公子想也来不及地就飞奔过去,一把抓住那人。 转过身来的却不是个女子,尽管他五官惊艳青丝飞扬,但那锐利冷冽的眼神和一丝不苟的轮廓却不会生在女子的脸上。解小公子愣了一下,他没在家里见过这么个人,是谁? 对方被他逮个正着,也不惊慌也不挣扎,两眼如深潭水沉沉地看着他,好想能把他看穿。 “你……你是?”虽然是在自家园子里,解小公子还是气短了。 “我是鬼。”对方静静地说道。 “鬼?!”解小公子吓得连撒手都忘了。 对方依旧用黑眸沉沉地望着他,美丽的脸上毫无生气,的确像个鬼。解小公子好容易才把唾沫咽下去,正准备说点什么,忽然看到面前的人侧脸上划过一道红色,竟然是血顺着额角流了下来。 “你、你流血了!” 对方看到他惊慌的样子,听到他结巴的话语也丝毫不慌张,只是用手擦了擦额头,雪白的袖口上立时染了一片血红。 “你你你、你究竟是谁?为什么留这么多血还还还没事的样子。”解小公子终于知道要撒手了,连连往后退。 “怎么会没事,因为这道伤,我已经死了许多年。”那人依然波澜不惊地说,血顺着他的鼻梁,眼角,下颌一股股流淌着,解小公子再也控制不了自己,惨叫着逃离。 ------------ 第三十六话:如初见,秋风悲画扇(四) 更新时间:2010-05-18 卫檀衣说什么也不能相信自己被冒充了这件事。 “我不知道是谁在背后搞鬼,但是我绝没做过吓唬人这种无聊的事。”他坚定地说。 韩如诩翻个白眼转开头,对于自己总有事没事被他吓得半死的历史保留意见,淬思则关切地望着对面的年轻公子:“那人果真和主人长得很像么?” 因为得了白纸躯体暂用,那个夜半总在京城大街小巷人家游荡的生魂有了个人也能看见的形体,正和他们一同乘坐去往曲明府的路上。 “不是像,是一模一样。”年轻公子脸微微红着,肯定地说。 淬思好奇心大起:“主人,难道有什么法术可以造出这样的幻觉吗?” “没有,”卫檀衣冷漠地回答,“你自己也很清楚,不论白纸剪成什么样,最后显现出来的依然是你魂魄的模样,除非我本人出现,否则不可能出现一个能被普通人徒手捉住的形体。” 淬思便沉默了。若是伪造一个幻觉,那就连她都能做得到,但是有实体被活人拉住的,又生着卫檀衣的脸,除了他本人实在很难想象会是谁。 “我觉得比那更严重的是,”韩如诩神色凝重,“那个人所说的话,实际上有多少人知道。” 卫檀衣不回答,眉头深深蹙起,仿佛被接二连三的古怪事件――尤其是有人假扮自己这一件,烦得毫无头绪。 见他不回答,韩如诩径自说下去:“那道伤疤被人无意间看到的可能性很小,除了我和淬思,你还能想到谁,这一点很重要。”淬思也担心地看着他:“是啊,主人你能想起来吗?” 年轻公子垂下头:“都是我不好,给各位添了麻烦。” “不,我特意要谢谢你,否则我压根想不到会有人冒充我,还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情。”卫檀衣原本落在地板上的眼向上看来,眼神比那日园中所见有过之无不及,年轻公子仓惶避开视线。 沉默了一下,卫檀衣沉沉地道:“离开师门以来,见过它并且还在世上的,再无第三人。至于宫中,师父和内宫两位长辈,恕丞和祸兮,都是知道的,其余的人不敢接近我自然也就不知此事。” “祸兮?好奇怪的名字。”韩如诩捡了个不是重点的感叹了一句。 “这些人中除了师父都是看不见鬼魂的普通人,更别说做这障眼法。而师父又是世上唯一不会做出冒充我这等无趣之事的人。” 他恨不得那件事没有发生过,恨不得我忘了它就这么活下去。说话时卫檀衣心中默默想道。 这时式神停下了马车,他们已然到达年轻公子所说的曲明香住园。 “你的肉身现在何处?”下车后卫檀衣问道,他已经收回了白纸握在手中,韩如诩眼中他不过是对着墙壁在自言自语。 “好,你先回去,不要被人发现了。” 待那年轻公子走后,卫檀衣才松了口气,压低嗓门对他们二人说道:“这人实在是罕见,先前他在一旁不便直说,他之所以魂魄离体,完全是因为自愿。” “自愿?” “对,就是自己想要摆脱肉身的束缚,到自己到不了的地方去。” 淬思不禁“啊”地掩住口,似乎回想起了什么事,神情忽然变得伤感起来。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大概就是为了找到我才会这样,”卫檀衣曲指叩墙壁,“或许是有求于我,但又出不了家门,才有了每个夜晚魂魄离体跋涉寻找。” “不管怎么说。” 他撇了撇嘴,拍干净手上的灰:“我们只能明天再来登门拜访了,作怪的是人是鬼,明天就会见分晓。” *** 今年夏天格外的长,已经过了八月,还总是晴空万里,烈日炎炎,蝉嘶声唱着聒噪的歌,努力挣扎着要把须臾的生命延长。 裴少音冒着正午的日头走了约有半个时辰,还是没见着卫檀衣的人,不免心里焦急,跑的帽子也歪了却没察觉。 “哎!你那副德行是要做什么啊,邋邋遢遢的。”假山上凉亭里,顾屏鸾正悠然自得地吃着葡萄纳凉,远远看见他跑过,扬声责备道。 裴少音转了几圈才找见她人,用袖子擦着汗一路小跑进凉亭。 “瞧你满脸都是汗,还不擦擦。”顾屏鸾瞪起眼,递过自己的帕子。 “你居然还有闲情吃葡萄,”裴少音倒也不客气,接过来擦干净脸又塞回去,“见到檀衣了吗?” 顾屏鸾捡起一颗葡萄剥皮:“那孩子神出鬼没的,我怎么会见着。” 裴少音眉头一跳:“两个孩子都不见了,你居然还这么悠闲!他们的日常起居可都是你在负责,宫主出关以后万一得知你疏忽大意叫他们逃出宫了,我看你还悠闲得起来!”一着急,竟是前所未有的暴躁。 “你说什么?他们逃了?”顾屏鸾立刻跳了起来,“什么时候的事,谁发现的?” “我刚才问过好些弟子,都说从一早就没见过他们俩,祸兮那孩子黏宫主黏得紧我倒是不担心,就怕檀衣一个想不通直接冲下山去,到时候不又是……”“你不用说了。” 顾屏鸾一手按着他的肩,神情严肃:“如果真发生这样的事,我会主动请缨去捉他。” 裴少音叹了口气:“谁去捉人都是小事……唉,你我都大意了,象牙摔断对那孩子来说不啻雪上加霜,而宫主又闭关不出,我们就该时时留意着他,谁想……” 一时间二人均低头不语。 四年前芩的逃跑至今都还是人心中的阴影,抚琴宫向来有进无出,即使是正宫主嫡传弟子也不能例外,芩是第一个逃走的人,却并不会是最后一个,卫檀衣的身世与她何其相似,受到刺激而离开并非不可能。 “你……”顾屏鸾心乱如麻,无意间瞥见他手中一只细长的盒子,竟忍不住问:“你手里拿着什么?” 裴少音就着掂了两下:“你说这个?宫主昨儿吩咐我下山给檀衣另买个把玩的物件,我挑来捡去也就这个最轻便最称手的,还特意到钱庄取了银票。宫主的一番苦心,眼看着就打了水漂。” 顾屏鸾很想知道那里头是个什么,值得他到钱庄取银票买,须知抚琴宫在山下城中的银票一律是千两,没有宫殿修缮之类的大事是绝不会轻易动用的。 “不管怎样,我们分头再找找,实在找不到就只有我去向宫主请罪了。”她黯然道,手无意义地挥了一下,匆匆跑出凉亭。 一整天,顾裴二人差不多把半座山翻了一遍,两个红衣小人就是不见踪影。 ------------ 第三十六话:如初见,秋风悲画扇(五) 更新时间:2010-05-19 一整天,顾裴二人差不多把半座山翻了一遍,两个红衣小人就是不见踪影。 “看样子,真是逃走了。” 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山门,顾屏鸾遗憾又无奈地说着,再也走不动地一屁股坐在了台阶上。 裴少音虽说也累得不行,这时候却站得笔直,握在手里的盒子已经被汗湿且捏得变了形。 忽然正殿的门无声地开了,一团红影跨出门槛。 “谁在那边!”裴少音猛地问一声,把顾屏鸾给吓一跳。 那红影停下脚步,远远看着他们,不靠近也不回答。“过去看看。”裴少音搭手扶了她一把,两个人一起朝正殿走去。 出乎意料,深更半夜出现在那儿的却是他们认为走定了的卫檀衣,少年冷冷地静静地看着他们,好像对于自己被叫住的原因毫无察觉。 “你白天上哪儿去了,我和三宫主怎么都找不到你。”裴少音忍着怒气问。眼前这孩子未免太不知轻重,也太没礼貌了。 卫檀衣虚眼:“我上哪儿去似乎不需要向你们汇报,有事就直说。” 那与年龄不符的语气震住了裴少音,一时竟说不出话来,顾屏鸾看出他的震惊,于是接话:“宫主有件礼物托我们交给你,一整天见不到你,我们还以为你……” “以为我走了吗?”卫檀衣冷冷打断,唇角微微上扬,“我为何要走,那个男人答应过我娘会帮我报仇,我要是现在就走,岂不是愚蠢?” 这回就连顾屏鸾都被他的无情无义噎得答不上话来。 虽然知道他经历过灭门丧亲之痛,又被关系不佳的师妹摔坏了至亲留下的唯一遗物,心情不好是在所难免,可这样牵连无辜,把自己师父称作“那个男人”,把关心担心他的人当做傻瓜,未免太过于冷血。 “你……” “我要见师父。”话锋忽然一转。 裴少音脸色铁青:“宫主在闭关,除了我谁都不见。” 卫檀衣看了他一会儿,忽然微笑起来,只不过那笑容令人毛骨悚然脊背发凉。 “那丫头走了,就算这样他也不出来吗?” 卫檀衣扬了扬手中的字条:“畏罪潜逃,我去追杀她不成,二位准备怎样处罚我?” 好似有一场裹挟着暴雪的狂风过境,将方圆几里都冻结住,两位宫主瞪大了眼睛看着眼前这不过十来岁的孩子,简直难以相信他能将同门之谊看得如此冷淡,说杀就去杀。想起当年自己手下留情替芩报仇并隐瞒紫薇百阵的下落,一种被狠狠羞辱了的感觉在裴少音心里生出,并不可抑制地转化为愤怒。 “卫檀衣!你!――”差点就忍不住伸手将他的衣领提起来。 “那个笨丫头喜欢谁不好,喜欢上一根老木头,这么挣扎下去,还不如死了算了。”死小孩仍旧说着不留口德的话。 顾屏鸾勉强还维持着清明,于是问:“你怎么知道她逃走的事?” “我看着她下山去的。” “你!”顾屏鸾再次瞪大了眼,“可你刚才还说追杀她不成。” 卫檀衣这时忽然低下了头,没有立刻回答。 “我跟了一路,还是下不了手。” *** 解家的老管家领着三人进了园子一路上喋喋不休地嘱咐这嘱咐那,钜细靡遗。 淬思听他一直交代切不可说这个切不可说那个,头都晕了,不由得问:“老人家,你家少爷究竟受了什么刺激,这也听不得那也听不得,让人怎么和他说话啊?” 老管家苦笑摇头:“姑娘有所不知,我家少爷他……”话未完,主院方向的拱门处走出来一男一女,一见他们就愣住了。 “卑职见过三皇子殿下,三王妃。”身为朝廷命官,韩如诩赶紧行礼。 来的正是三皇子宋骁和妻子解氏,彼此见面都显得十分意外,好一阵子谁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韩大人怎么有空到曲明来了?”宋骁毕竟是在场所有人中地位最高的,他不开口只怕谁都不敢出声。 “回殿下,卑职在查案,有些线索想要问问解小少爷。” 宋骁微微颔首不置可否,带着妻子沿着他们让开的路走了。 要说宋骁,其实算得上是宣平帝的几位皇子中最具将才的一个,可惜跟随大将出征,回来从没拿到过一官半衔,开始几次将军们还会拼命说三皇子军功卓著,被宣平帝温和地驳回过几次后,就谁都不再往刀口上撞,心安理得把胜利冠到自己头上。 越是压抑他,他就越会对自己的境遇不满,不满则思变,为了杜绝他造反的可能性,宣平帝越发不会给他和妻子的娘家一点好颜色,如此循环,宋骁可以说是大济史上最抑郁的一位皇子。 “太子殿下曾对我说,如果兄弟几人中有人会最先按捺不住,一定是三殿下。”韩如诩故意放慢脚步,小声对卫檀衣说。 卫檀衣笑了笑:“我看未必。” 话间已经来到香住园门外,老管家微微躬身:“三位请。” 淬思奇道:“老人家不和我们一同去吗?” 老管家连忙摆手:“老爷吩咐过,我们这些无关的下人不要去招惹小少爷,老奴就在门口候着。” 带着对解小公子身上秘密的好奇,三人谢过老管家进了园子。 时值夏末秋初,园子里开得最盛的当属紫薇和秋海棠,艳丽的一片铺陈开,简直像是走进了梦境般,饶是韩如诩这等生硬不解风情之人,也忍不住流露出惊艳之色。 “这么大的园子,花又这么多,大家分头找,找到了就喊一声。”卫檀衣这么说完,也不等那两人答应就拨开花枝朝前走去。 香住园,取义留香住园,栽满了一年四季各色花草,任何时候来都不会显得寂寞,兴许正是为此,解小公子特别喜欢到这儿来消磨时光吧,尽管知道自己考功名无望。 “小少爷落榜以来心情很差,所以各位千万别在他面前提到科举,文章,皇宫,功名什么的,否则谁也说不准会出什么事。”老管家如是说。 卫檀衣猫着腰钻过低矮的紫薇花林,来到池塘边。对岸的柳树已落了大半的叶子,只能依稀分辨出曾经茂盛的树冠。“这样的地方若不发生些美丽的故事,实在浪费。”说着就要朝曲桥走去,脚下却忽然踩到个什么柔软之物。 “抱歉!”被踩了手的人原本就躺在树下,只不过花枝低垂将他遮住,而卫檀衣只顾找路,也压根没去留意他的存在,这才被吓了一跳。 卫檀衣说完话才发现那手一动不动,好像没感觉一般,心一凛,赶紧拨开花枝。 躺在树荫下的人正是解小公子,还是那身烟青色的儒士衣衫,脸上盖着一本书,好像死了一般安静。 “解公子!”卫檀衣赶紧揭去他脸上的书,却发现他只是睡得太沉,鼻翼均匀地闪动着。 这时园子的另一头传来淬思的呼喊声:“我找到他了!” ------------ 第三十六话:如初见,秋风悲画扇(六) 更新时间:2010-05-20 “客官,客官,茂峰城到了。”昏暗的车厢内突然被光照亮,卫檀衣困顿地醒了过来。 马车已停靠在驿站门口,马夫正撩起帘子探进头来,冲他道。 “嗯。”他慢悠悠地出了马车,抖擞一身压得皱巴巴的长衫,问:“多少钱?” 马夫嘿嘿地笑着:“一钱银子。” 这么贵?由于不清楚究竟走了多远,卫檀衣有些吃惊于这个价格,不过他还是解下包袱准备付钱。 驿站进进出出的人不少,包袱解到一半就被急匆匆跑出驿站的一人装个满怀,一包东西稀里哗啦撒了一地。 “抱歉抱歉!公子没事吧?”撞了人的青年倒也知书达理,一面道歉一面帮他拾捡起地上的物件。 东西一件不少,可就是当中的一件损坏了。 青年托着断了几根扇骨的雕花扇,皱着眉看了半天,抱歉地道:“实在对不住,竟摔坏了。这扇子值多少钱,我照价赔就是了。” 卫檀衣接过扇子展开来,十几种花香依次飘逸出,仿佛有灵气一般。青年讶然,知此物价值不菲,面露苦色。 “这染香扇是后肃陈王为讨好宠妃璃姬而命百工费时一年制成的绝世之宝,阁下如要照价赔,只怕是倾家荡产也赔不出,”卫檀衣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说道,“不过此物虽价值连城,于我却没有什么用,阁下随便开个价,收了去罢。” 鬼使神差地还是把扇子揣了出来,这不正是个脱手的好机会么,既然要走,就走的干干净净,和那地方,那些人有关的一概不要。他心里痛快地想。 青年愣了愣,又复接过扇子翻看,仍觉得那香气层层扑鼻奇异非常:“真非凡物!公子真是高人,竟随身带着这般名贵之物。这样吧,我身上有五百两的银票,另外还有一件信物,公子随便到京城或者茂峰的解记银庄,只要出示此物,千两以内予求予取。”说着解下自己腰间悬挂的扇子连同银票递了过去。 卫檀衣接过来随手放进包袱,也懒得客套,微微躬了躬身就走。 “喂!你还没付车钱!”马夫连忙喊道。 “我替他付吧。”青年连忙掏了块碎银子递过去。 而卫檀衣自始至终就没有停下过脚步,好像要和过去发生的事永远告别一般,头也不回地朝着茂峰城门走去。 *** 魂魄归体后,解小公子慢慢地苏醒过来,看着三个陌生的人,眼里充满了好奇。 之后卫檀衣单独和他在园中漫步,另外两人则被驱逐到了门外,和担忧的老管家为伴。 “方才话被打断,”韩如诩竖起耳朵也听不到里头半点动静,于是气馁地转而问老管家,“解小公子是为何被家里人疏远的?” 老管家坐在石凳上叹气:“说来也不能怪小少爷,从他落榜以来,就总有下人说看见他对着没人的地方说话,或者明明躺在藤椅里,却说着些不明就里的话,最初的时候似乎还跟夫人说过他在园子里听到许多女孩子的说笑声,后来大家都怕他,他也就说的少了。” 女孩的说笑声?韩如诩不由的望向淬思,自己是看不到,不知香住园中是否真有那么些人。淬思看出他的疑惑,微微摇了摇头,旋即又透过漏窗望向园中,神情不无担心。 “老爷和二少爷都找小少爷谈过,说不必执着于考功名――大人应该也知道,解家是没什么指望做官了,”老管家絮絮叨叨起来,“也真是遭连累了,姑爷也是个有能耐的人,就怪那死了的谁,害得活着的人没一个舒坦的。” 不多时卫檀衣欣欣然走出来,身后却没有跟着解小公子。 “问清楚了?”韩如诩有一肚子的疑问,又不方便在老管家面前提出来。 “全都弄清楚了――唯一感到意外的,大概就是这个了。”卫檀衣似乎心情很好,脸上也笑着,袖子一抖亮出手中的一物。 三人均凑上去看,只见他手中握着一把木骨雕花扇,湿漉漉的还在滴水,显然是刚从池子里捞起来。“老人家,这原本是你家哪位少爷的所有物吧?”卫檀衣问道。 老管家思索片刻,答道:“老奴是不曾见过,不过这等风雅之物,怕也只可能是二少爷的。”“二公子此刻在府上吗?”“巧得很,前天刚回来,吃过午饭就该上路了。” 卫檀衣点点头,也不解释,就朝府门大步走去,三人只得快步跟上。 赶到门口,正见宋骁夫妇二人与另一名青年有说有笑地从堂屋里出来,又见到他们三人,宋骁微微露出不悦的神情。 “这是二公子的失物吧?”卫檀衣看也不看宋骁,径直走向那第三人。 “这……你如何寻得?”解二少爷大喜过望,接过来用袖子反复轻轻擦拭,感激不尽地问。 卫檀衣淡淡一笑:“失而复得,又何必多问。”解二少爷怔怔地望向他,却并未认出他是谁,口中只道:“那真是多谢了!” 告别了解家人与宋骁,三人又复回到驿站租马回京城。 “你是不是该解释一下到底发生了些什么?”一路走下来卫檀衣一言不发,韩如诩终于沉不住气问道,“难道我俩只是陪你跑一转,连知晓的权利都没有?” 卫檀衣眉一挑:“如果是关于夜半鬼的事,昨晚不就已经问明白了吗,解小公子的生魂到京城去找我,就这么简单。” 这回连淬思也不乐意了:“事情绝没这么简单,主人,连我也不告诉未免太过分了。” “说的也是……那么就回到店里坐下来慢慢说吧。” *** 卫檀衣走后的一个多时辰内,解小公子仍旧坐在园中不走。 ――原来在进京找我之前你就已经灵肉分离了这么久,实在令人叹为观止。 那人说自己之所以听到那些姑娘的说笑声,完全是因为心中有强烈的愿望,想要有人陪伴,有人仰慕,想要从落第的阴影中走出。 ――没有人能理解你的痛苦,而你也无法解脱,慢慢地就走进了另一个世界。 解小公子忍不住抬头望着满园姹紫嫣红,自己曾把它们都当成了人,当成了在失意时唯一能理解和安慰自己的人。灵魂离开了身体,听到了想听到的声音,看到了想看到的人。 还有那扇子。 ――我还当是谁能假扮成我,原来不过是这玩意儿在搞鬼。 ――不管是什么,听了主人太多的心事,难免沾上怨气。看来有些事还是不说为妙啊。 “可他说的‘不说为妙’的事,究竟是指什么?”解小公子抱住了头。 而另一头,掬月斋中,奔波了一天的三人正各自端了茶杯,准备听故事。 “那扇子当年是师父给我的礼物――或者说,代祸兮赔我一件更值钱的宝贝,以求弥补象牙摔碎的过错。那时的我年轻气盛,下山后顺手就把它给当了,换了些银子在茂峰城里逍遥自在。” 卫檀衣始终没有抬起过眼,好像说着别人的故事一般淡漠:“当年我有个手里不握着东西就睡不着的毛病,虽然不喜欢,也还是收下了,半夜发梦多半也就被那扇子听了去,也不知怎的就成了一股怨气,有事没事的还会吓到人。” “这么说来,解小公子看到的只是个幻觉,可是不应该啊!”韩如诩困惑道。 “常人当然看不到这样的幻觉,就算看到了也捉摸不到,”卫檀衣解释道,“他之所以能看到――你们之前也注意到了吧,他醒来以后,完全不认得我们,也就是说能看到扇子上幻觉的,只是他的生魂而已。” 淬思恍然大悟地拍手:“于是说,那就是一个鬼遇见了另一个鬼,都是没有实体的人,所以才会感觉就像真的一样。” “就是这样。” “我还是不明白,”韩如诩摆手,“你的扇子为何会说你已经死了,你不是还好好的活着吗?” 卫檀衣笑而不答,韩如诩更加困惑,他愈是困惑那笑容就愈是灿烂,最后他不得不举手投降:“行,你爱是人是人,爱是鬼是鬼,不要告诉我。” “韩大人,”不人不鬼的店主突然笑得格外阴森,“你怎么区分生和死。你确定自己还活着吗?就像解小公子不知道自己魂魄离体一样,也许你早就死了,只是活在我的法术之下也未可知。” 韩如诩嘴唇一抖,继而抿紧,愠怒着放下杯子夺门而逃,也不管淬思笑得一条街都能听得到。 ―― 染香扇一词,出自作家大风刮过的同名短篇小说,不过所描绘的物件和故事不尽相同,有兴趣的亲可以去搜搜看,小司很喜欢风大的小说~ ------------ 第三十七话:寻寻觅觅,冷清凄惨兮(一) 更新时间:2010-05-21 不知过了几多岁月,亦不知行了几千路途。 我与浮竹主仆二人相依为命,早已亲如姐妹,不分彼此,在旅途中得到过善心人的接济,也曾遭泼皮戏弄,有过满堂喝彩的盛况,亦有食不果腹的落魄。 偶尔忆及往昔,仍不免为那些已成往事的荣华富贵叹息,载舟之水,亦能覆舟,只怕这世间也无几人能有我这般切身的体会。 幸而,我不是附树之藤,即使剥去了身世名誉,我也并非一无所有。 放下公主的头衔,放下一品诰命夫人的尊贵,放开所有身外之物,只做一名歌伎,在城与城的灯红酒绿间,且行且歌。 *** 红叶时节,掬月斋迎来了一位重要的客人。 原本店里有个相貌惹眼慧眼如炬的店主,掬月斋已经名声大噪,后来又添了个笑容可掬的美丽少女,他二人的关系在一段时间内着实成为市井的话题,不过任人说得唾沫星子横飞,他们也没见得更亲密一分,于是流言渐渐淡了。 这天掬月斋对面的包记裁缝铺的学徒小豆子正在柜台背后打瞌睡,忽然听到街道上传来一阵喧闹声,睁眼一看,嗬,两位天仙一样的姑娘正迤迤然打门口过,四周围了不少看热闹的人。 小豆子一下来了精神,扔了账簿冲出门去看热闹,只见那两位天仙正在同身旁的一位白衣青年说着什么,而那个白衣青年,正是对门的古玩店老板。 “唉哟!”冷不防后脑勺上挨了一巴掌,小豆子抱头缩开。 包裁缝板着脸:“看什么看!不好好给我干活,专知道看热闹,再看我把你俩眼珠子挖出来放门口搁着。”小豆子赶紧逃回了开。 少了他一个,好奇的街坊也不会在意,男女老少都的目光都追随着那两位从没见过的姑娘进了掬月斋,淬思调皮地冲大家鞠了一躬关上店门,他们才意犹未尽地开始议论。 “这来的该是卫公子的夫人了吧!”木匠家的端着一筐未捡完的豆说。 “我看也像,”剪刀张摸着自己瘦削的下颌,“只有这样的姑娘才配得上卫公子这么个人呐。” “可不是。我听说鲁员外家的女儿心仪卫公子很久了,这回可要失望了。”金郎中笑眯眯地打着扇子。 只有卖烧饼的大爷因为被大家围着走不开,无可奈何地捋胡子:“不好说啊,不好说。” 淬思一直附在门边偷听,老大爷的话传入耳,她忍不住扑哧地笑了。 “笑什么呢,还不快来替淡蕊夫人点茶。”卫檀衣刚请那二人中年长一位上座,见淬思仍然津津有味地听着门外的闲言碎语,便催促道。 淬思吐了吐舌头,赶快去打水。 那二人中年长的生得珠圆玉润,唇红齿白,举手投足间自然散发出一股雍容华贵之气,另一人生得玲珑讨喜,眼眸顾盼有神,手脚也麻利,知道该是个婢女。“做客贵店已多有叨扰,怎好再叫淬思姑娘忙碌。浮竹,快去看看可有帮得上忙的地方。”年长的女子似乎有些不安,听卫檀衣指使淬思,也连忙叫自己的婢女前去帮忙。 “不用不用,我做惯了的事,有人帮反倒做不来了。”淬思笑着提了桶回来。名唤浮竹的婢女上前来:“姑娘就让我做点什么吧,我们这样麻烦你们,什么都不做小夫人和我心里都会过意不去的。” 卫檀衣在一旁的交椅上坐下,面含笑道:“浮竹姑娘也坐下休息吧,你们一路风尘疲惫,不必急于一时。”浮竹只好微微欠身,回到淡蕊夫人身边。 不多时清香四溢的春琴操就端上了茶案,淡蕊夫人低头轻嗅,由衷地感叹道:“我已经许多年不曾见过春琴操,没想到今日还能有幸再品尝它。” “夫人若喜欢,便一直用这茶吧。”卫檀衣说着眼神示意淬思,后者颔首。 淡蕊夫人却抿嘴微微摇头:“卫公子盛情,淡蕊愧不敢受,淡蕊早已不是富贵之身,春琴操千金难求,只怕是无福消受。” 卫檀衣笑道:“夫人的舞姿,就是全京城的春琴操也换不来的人间绝艳,怎能说愧不敢受。”淡蕊夫人微微垂下眼,似乎是默认了他的话。 “不知夫人何时能准备好?” 淡蕊夫人轻轻放下茶杯:“随时都可。”忽而又道,“也请公子履行承诺。” *** 韩如诩端详着请柬,眉头许久展不开。 十五日戌时三刻,店中恭候。卫。 “这家伙又想出什么新的花样来了?”他将薄薄的一张信笺翻了又翻,心里七上八下,总觉得会发生什么事似的。 无事便罢,如若有事,自己就不能不去。 于是韩如诩仍然依约来到了掬月斋门外,本想再等上片刻,木门却忽然开了,走出来的是一名从未见过的碧衣姑娘,冲他一福:“恭候多时,韩大人请。” “……淬思?”怎么突然变了样子,不仅衣裳变了色,连样子也大变样。 碧衣姑娘欠身:“奴婢叫浮竹。” 这家伙!韩如诩吹胡子瞪眼,他到底要多少人伺候,还个个都是不可多得的美人。 浮竹在前面引路,带他走过再熟悉不过的回廊,来到主厢房门口。韩如诩隐约有种似曾相识的感受在心底浮现,却又说不真切,只握紧了手中刀鞘。 “卫公子,夫人,韩大人来了。”浮竹在门外恭恭敬敬地道。 韩如诩吃惊得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夫人?那家伙有夫人?那家伙何时成了亲,女眷又是何时来到京城,自己为何一无所知?想着,便为自己近来的疏忽懊悔不已。 “进来吧。”开门的是淬思,看到熟悉的面孔让他稍微放心了些,但是疑惑却更深,因为淬思脸上没了往日的调皮,文静端庄得让他有点适应不来。 屋内一片漆黑,韩如诩刚踏实地面,身后的门就被关上了,把他吓一跳。 “韩大人来得正是时候,”卫檀衣的声音响起的同时,房中亮起了一小簇火苗,初看还当是烛火,细看却发现那火苗竟飘在他指尖,“有一场好戏想让韩大人看一看呢。” “啊……”他终于想起来那似曾相识的感觉是怎么回事了,去年的中元之夜,自己也是在差不多的时间到这儿来,屋里也只有一团微弱的光,就连主人说的话也大同小异。 韩如诩瞪起眼:“你又打算带我去哪里?” 卫檀衣一脸无辜:“哪儿也不去啊,就在这儿。”说着手指一捻,火苗飞出,散做无数细小的火苗悬浮在半空中,房间反而显得更加昏暗。 看样子确实不准备出门,韩如诩环顾四周,忽然有种微妙的异样感,这房间……是不是有点不对劲?桌椅床柜全看不见,而且就火苗的数量看,房间好像非常大,比之掬月斋整个院落也有过之无不及。 ―― 原诗:《声声慢》,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 ------------ 第三十七话:寻寻觅觅,冷清凄惨兮(二) 更新时间:2010-05-22 “请开始吧。”卫檀衣对着无垠的黑暗微微躬身。 寂静之中逐渐响起琴声,不疾不徐,不悲不喜,抚琴的仿佛是无情之人,即使是韩如诩这般与风雅无缘的人也忍不住皱了眉。 “清风闲,窈窕明月,檀香一缕飞烟,小窗前。” 忽然不知从何处传来女子的歌声,亦是柔柔淡淡,不掺杂太多情绪,好在嗓音还算悦耳。 韩如诩睁大了眼也瞧不见人,唯有那歌声萦绕在身旁。 “影摇曳,浮云翩跹,芳菲意教人泪痕浅。卷珠帘,独步庭院,烛火各一边……” 眼前逐渐明晰起来,黑暗里显现出一名女子的身影,她身着明艳的红色,就连蒙眼的缎带也是红得刺眼,一头乌黑的长发不加修饰地披在肩头,因烛火而反射着美丽的光泽。在她身前放着一架琴,葱白玉指拂过琴弦……琴弦? 韩如诩愣了愣,赶紧揉眼再看,但不论他怎么看,那琴身上就是没有琴弦。红衣女子的手指在空中弹拨,发出铮鸣悠远的琴声。 “开什么玩笑……”他情不自禁地嘟囔了一句,再去看那女子的脸。 抚琴女子以红缎带蒙眼,又微微低头专注唱曲,样貌竟看不真切,只知她脸庞异常白皙,好像从不曾见过阳光般,而她的唇又是那么鲜艳,好像淬了血那么殷红。 这样的女子,说她是人,连鬼都不会相信吧! “……可曾怨,姹紫嫣红开遍;往事倦,忽隐忽现;六月雪,鬓角染轻霰;若无缘,应是不见。” 曲终,女子俯下身,额头几乎贴到琴上。 卫檀衣亦对她鞠躬:“夫人辛苦了。” 浮竹上前将无弦琴收起,由淬思领着出了房门,偌大的房中仅剩他们三人。 “韩大人,此曲当如何?”卫檀衣微笑问道。 “这算是考我么?”韩如诩咂嘴,“词曲都上乘,可惜人不佳,坏了曲子的韵味。”这是他的真实感受,若红衣女子唱的时候再深情些,他可能会觉得无可挑剔。 卫檀衣意味不明地笑了,对他的答案不置可否,而是转向红衣女子:“夫人以为如何?” 红衣女子幽幽一叹:“韩大人……是懂乐之人,亦是懂情之人。” 闻言韩如诩瞥了一眼身旁,卫檀衣果然笑得好不奸诈。 “夫人过奖。”虽然没听出任何褒奖的意味。 “奴家有些问题,不知大人是否肯拨冗指教?” 韩如诩顿时脊背发凉,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在下见识短浅,只怕帮不上夫人。” “奴家曾问过许多人,始终得不到满意的答复,”红衣女子依旧深埋着头,“本不是什么难题,却至今无人能毫不犹豫地回答。” 看他还要拒绝,卫檀衣开始敲边鼓:“韩大人可不能白白听曲啊,就算夫人唱得不好,毕竟也是辛苦一番,你便是回答得不好,也好过无功受禄吧?” 韩如诩咬牙――害得我无功受禄的人那不正是你么! 但他还是硬着头皮应下:“夫人请问。” 红衣女子缓缓抬起上身,危襟正坐,线条姣好的轮廓因黑暗而显得莹白有光,好像上乘的珍珠一般,韩如诩不禁想,她若是取下那缎带,又会又怎样的美貌? “试问这世间,懂情之人,是否都是无情之人?” 韩如诩一噎,不答反问:“夫人此话怎讲?” 红衣女子隐约叹了一声,低声道:“是否因懂情而无情,无情而置身事外,置身事外而更懂情……涉世之人往往自许多情,其实并不懂情,反倒是那些无情无义之辈,最是明白情之真谛,绝不轻易动心,当舍之时,毫不吝惜。” 在韩如诩发愣答不上来的空当,她转向卫檀衣:“卫公子有答案了么?” 卫檀衣歉然笑:“我并不懂情,但又是无情无义之辈。无法回答夫人的话。”说这话遭了一旁人的白眼。 “或许……”韩如诩尝试去表达自己的意思,“懂情之人看得太透彻,所以惧怕情,怕心有牵挂,怕受到束缚,因此才特别无情。” 红衣女子微微一笑,又问:“韩大人是否就是自己口中的畏情之人呢?” 这回韩如诩不乐意回答了:“在下是怎样的人与夫人无关吧?” “呵呵,并非无关呀,大人不妨再仔细想想。” 乍一听到那笑声,简直令人毛骨悚然,韩如诩忍不住冲卫檀衣怒吼:“你为什么总把这些莫名其妙的女人塞给我!” 卫檀衣被他的突然发难搞懵了,一脸讪笑:“哎?韩大人别把话说得这么难听嘛,我又不是妓院的老鸨,塞姑娘给你,我能有什么好处。” 韩如诩还要发作,红衣女子站起身来:“罢了……只怕是无人能回答这个问题。多谢韩大人。”说着,单手扯落蒙眼的缎带,侧目望去的韩如诩瞬间像是遭了雷劈一般僵住,然后失去意识地倒了下去。 见状,卫檀衣无奈地扯了扯上嘴角:“他也不行吗?” “请卫公子另寻他人。” 烛火熄灭,红衣女子的身形也随之隐去。 *** “小姐,大少爷来看你了,”翠绿衣衫的小婢笑嘻嘻地推门而入,手里捧着一只首饰盒子,轻快地到镜台前挨近了绣凳上坐着的女子,“看,多漂亮的簪子啊。” 镜台前的女子嗔怪地用手指戳了她一下:“咋咋呼呼什么,没正经。”连忙起身迎接随后进门来的年轻男子。 被婢女称为大少爷的男子身姿挺拔,面容端正,神态语气无一不显露出其内涵:“夏姑娘休息得可好?府上的下人伺候得可还周到,可有缺什么,我这就叫人去制备。” 夏姓女子赶忙摇头:“有劳大少爷挂心,能在贵府暂住,我已经受宠若惊了,大家都待我极好,什么都不缺了,真的!” 男子微颔首,目光仍不离开她:“如此便好,寒舍简陋,家父唯恐怠慢了姑娘,如有不周之处,还请夏姑娘见谅。” 夏姓女子感激地摇头:“真的不能再好了,大少爷千万别这么说!” 他们在这边客套着,一旁泡茶的婢女却扑哧一声笑了,打趣地问:“大少爷,您是替夫人来嘘寒问暖的呢,还是真心来看我家小姐的啊?” “浮竹,不许胡说!”夏姓女子面上一红,竖眉斥道。 男子仍笑得风度谦谦:“无妨,浮竹姑娘心直口快,我娘也十分喜欢她。自你们住进相国府以来,每个人脸上都有了笑容,这可都是浮竹姑娘的功劳啊。” 夏姓女子含笑不语,婢女调皮地眨了眨眼,赶紧离开了房间。 她前脚刚走,男子就握住了正准备叫她回来的夏姓女子的手。 ------------ 第三十七话:寻寻觅觅,冷清凄惨兮(三) 更新时间:2010-05-23 心惊胆战的韩如诩一连许多天都不敢靠近掬月斋,倒也不是有什么心虚的事,只是一想到那天自己莫名其妙就晕过去,对那神秘的红衣女子由衷地感到恐惧。 认识卫檀衣之前,他与人打交道出生入死过,相识之后和鬼怪打交道更是几次死里逃生,但都只是后怕,从没有什么能让他当场生出落荒而逃的情绪。红衣女子无情无味的琴曲与唱腔还不时地回荡在耳边,如同附骨之蛆让他愤怒却又没办法。 这天下朝后,他正匆匆赶往大理寺,忽然被身后的一声“韩大人请留步”勒住身形。 宋旌满面春风地朝他走来,十分友好地问候:“韩大人最近总是魂不守舍的,可是近来公务繁多?要注意身体啊。” “劳殿下关心,卑职一切都好。”虽然很想告状,但……还是算了吧。 “哦?”宋旌一脸洞悉,“既然一切都好,韩大人这一脸萎靡又是所为何来?啊……莫非,韩大人在为某件事苦恼?” 韩如诩嘴角一抽,深埋下头不让他看出异样:“并无此事……” 宋旌却像是没听到一般,摸了摸下颌:“韩大人不说,那就让小王来猜上一猜。唔,莫非是为了一位姑娘?” “……”很想回答他根本不是他所想的那样,但非要这么说,倒也不是不对,“殿下英明。” 宋旌得意地哈哈大笑起来,看样子心情极好,韩如诩心里一咯噔――完了,太子该不是要算计到自己的终身大事上去吧? 果然听来:“这有何难,韩大人看上的是哪家的千金,只要是好姑娘,小王去替你说媒。” 韩如诩无力:“多谢殿下美意,卑职只是在为家母的身体担忧,并不是殿下所想的那样。”虽然知道说了也没用。 “韩大人孝心可表,令堂定会康健长寿,”宋旌毫不介意,“韩大人跟随父皇入京已有些年头,莫非京城大小官员地主商贾之女都入不了眼么,怎么从未听韩大人提起过谁?” “回殿下,皇上无圣旨,卑职不敢想。”抬出皇上来,你总该放过我了吧? 宋旌显然也拿不出比自己父皇更大的帽子来盖过他的理由,于是自找台阶下:“说的也是啊,韩大人深受父皇倚重,是朝廷的栋梁之才,韩大人的婚事父皇定会有考虑,定会指婚一位德才兼备的大家闺秀,小王就等着喝喜酒了。” 有惊无险地避开了危机,韩如诩又不得不陪他讨论一些京城里发生的事,直到明步经派人来寻他,宋旌才放人。 “是了,韩大人,檀衣请我今夜戌时三刻到店里去喝茶闲聊,可有邀请你一道?”人都走出十来步远了,宋旌又遥遥问道。 韩如诩无可奈何地转过身去:“并未。” 宋旌眯起眼:“那今夜韩大人若无要事,可否陪小王一同前去?” ……绕了半天,是一计不成又生一计,韩如诩脸色变得很难看。下朝后的尊微宫外人来人往,他们又隔得远,宋旌这么一问,大旁边走过的官员可都听在耳朵里记在心里了,他若不答应,那就是拂了太子的面子,今后绝不会舒坦,可若是答应,却又是明目张胆地结党营私,万一谁到宣平帝耳边去参一本,那后果更是难以设想。 “卑职这就去问过明大人,若无大事定当相陪。”说完,韩如诩行了礼大步跟着来寻他的衙差走了。 宋旌一心想拉拢他,把他捆在自己的船上生死与共,可韩如诩并不是傻子,瞬息万变的朝中局势,他之所以站在宋旌这一边,仅仅是因为他是太子,而不是因为宋旌这个人。因此要他对一个摒除了身份的人尽忠,他还得再斟酌一下。 这些且不谈,他也不想再去见那个红衣女子。 *** 夜深人静时,廖乃韫又来到了如酥斋门外。 那日他在街头救下的两位歌伎,其中一名自称姓夏,是山南府人,携婢女进京是为了寻亲,由于用光了盘缠,不得不献丑卖艺,只为求得几顿饱饭,好让她们继续寻找亲人。 将她们带回家是一时冲动,也受到了父母的责备,不过在他几天前无意中发现一个事实后,全家上下都变得对这主仆二人尊敬无比。 这个时候全相国府的人都睡下了,如酥斋的油灯依然亮着,而且房中清晰地传出抚琴吟唱之声。 “相见无因见,欲别已忘言,素手弄琴弦,凭心盼归雁。洞桥吹箫夜,辗转难成眠,此去隔经年,空染桃花笺。” 声声入耳丝丝入情,听来令人肝肠寸断,不知究竟是经受过怎样的痛苦才能将一首歌唱得那么悲伤。廖乃韫犹豫了一下,还是敲开了门。 开门的浮竹见到他十分吃惊:“大少爷?这么晚了,找小姐有什么事吗?” 要说什么呢?说自己只是忍不住想来看看她?“并无要事,只是睡不着到处走走,见这边灯亮着就过来了,”廖乃韫依然极有风度地对她拱手,“听到琴声,想必夏姑娘还未就寝,也是睡不着么?” 浮竹刚要回答,房中传来问话:“浮竹,是谁在外面?” “是大少爷,说是睡不着,走着走着就到这儿来了。” 很快地夏蕊出现在门边:“你这丫头,大少爷来了怎叫他站在门外说话,夜里风大,着凉了可怎么办?”浮竹嘴一撅低头不说话,廖乃韫赶忙解释:“是我唐突了,这么晚本不该来打搅,实在是听夏姑娘琴声凄怆,就忍不住……请别责怪浮竹姑娘。” 夏蕊连连摇头:“大少爷不必自责,请进来吧!浮竹,快去倒水。”浮竹称是转身去桌边倒水。 廖乃韫踏进门就看见里间放着一架琴,想必就是夏蕊方才所用,回想起那曲调,又忍不住道:“夏姑娘是在唱歌?请继续,我在这儿稍坐片刻就走。”夏蕊微笑着点了下头,接过浮竹端上来的茶杯递给他,然后低声说了句“献丑了”,便回到琴边。 耳边又复响起先前的曲调,如此近的距离听来,更加催人泪下,廖乃韫不由自主地眉头紧锁,一面倾听她的歌声,一面回忆这些天所发生的事。 夏蕊自承生在青楼,母亲生前是山南府倚红楼的头牌歌伎,在一次府尹办的宴会中与一位京城来的少爷相识,二人都深爱乐曲,于是金风玉露恩爱难舍。只可惜那少爷家有严母,断然容不下一位出自青楼的儿媳,无奈之下二人只得依依惜别,临行前男子承诺说服母亲后定来迎她,可是这一去就了无音讯。 ------------ 第三十七话:寻寻觅觅,冷清凄惨兮(四) 更新时间:2010-05-24 负心的人古来原也不少,廖乃韫并不以为意,听她说有信物可为证时便叫她拿出来一观,哪知这信物一出,活活吓得他三魂离体。 夏蕊将随身携带的琴翻转过来,龙沼凤池间赫然刻着“明怀雅意”四字,旁边更有纂刻“赢初印”。 这琴若叫寻常人见了,或许并不以为意,但廖乃韫出生在相国府,又是长子,文才武功皆是出类拔萃,深得当今圣上喜爱,时常出入深宫禁苑,知道在御书房内悬挂着一幅书法之作,写的正是“明怀雅意”这四字,而且那运笔行文与琴上几乎可以说如出一辙。再说那“赢初印”,廖乃韫祖父曾是太子少师,深受尊敬,皇帝见了他也不用“朕”,廖老则亲切地以寄名赢初称呼他。 他将自己的发现告诉给了父母,廖相国亦是大为吃惊,家里竟住了一位公主。 御书房内的卷轴数十年不曾撤去,证明皇帝仍然想着那名歌伎,不论他是因为什么缘故没有将她接进宫来,对自己的亲骨肉都不会置之不理――不仅如此,还很有可能倍加疼爱。 于是廖相国决定冒险留下这两位姑娘,只要时机得当,引她们面圣,皇帝认了夏蕊,廖家作为寻回遗落民间的龙种的功臣,将来三个儿子的仕途就不再发愁。也因此,廖相国默许了大儿子和这位准公主的感情,毕竟只要事成,儿子就能驸马,那是再好没有的事了。 “大少爷,已经二更了,您还不回房休息吗?”浮竹轻声的话语惊醒了他。 琴边,夏蕊早已唱罢,也正含情默默地望着他。 廖乃韫当即起身致歉:“抱歉,听得太入神竟忘了二位姑娘也该休息了,我这就走。”说着对夏蕊点头示意,朝门外走去。 浮竹将廖乃韫送出了门,再回到房中,发现自家小姐仍坐在琴边发呆,便上前去:“小姐,不早了,还是快些睡了吧。不然明儿夫人看到小姐神情憔悴,一定又要问东问西了。”夏蕊望了望她,这才点了下头,起身离琴。 伺候她躺下后,浮竹又拿来丝缎把琴盖好,收拾茶具和镜台,忙进忙出。夏蕊躺了一会儿,忽然出声唤道:“浮竹。” “什么事,小姐?” “你说我们住进相国府这么多天了,廖大人也早就知晓我的真实身份,为何还不肯让我们见皇上?” 夏蕊的担心不是没理由的,如果廖相国认为皇上不可能认她,那么就一定在盘算着要她消失,但若是这样,廖乃韫的频繁探望又显得违背常理。娘虽然是个多情的女子,但并不一味痴等,生下她以后过了几年仍不见故人来,于是仍旧接客,虽然年华逝去,但风姿仍在,身患恶疾之前一直稳坐头牌宝座,若不是临死前老鸨强逼夏蕊为娼,她压根不打算说出女儿的身世。 “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夫人生前所为,实在谈不上深情,皇上稍加查访就会知道他走后三年不到夫人就重操旧业……”浮竹绞着手里的抹布,“虽说夫人并没有做错什么,但皇上毕竟是皇上,要因此大发雷霆坚决不认小姐也并不是不可能的。所以,廖大人也会小心翼翼行事吧。” “我也这么担心着,所以才更希望早一日知道答案。如果皇上不要认我,我就回山南去,卖唱为生。”夏蕊自言自语了几句,似乎有些不舍,叹了口气。 浮竹笑了:“小姐舍得离开大少爷吗?” “有什么舍得舍不得的。”嘴上虽这么说,脸上却仍流露出不舍的神情。 浮竹擦干净桌子,出门前忽然想到般问:“小姐,你说万一皇上不要认你,大少爷会和你一起远走高飞吗?” *** 宋旌跨进店门,韩如诩和东宫下人却被拦在门外。 “抱歉,卫某只邀请了殿下一人,无关之人还是请回吧。”卫檀衣毫不留情地说。 韩如诩对此感到是万分庆幸,没有异议,不过宋旌却不高兴:“你信不过我带来的人?” 卫檀衣看了一眼那些佩刀的侍卫和明显能够察觉到内功的太监,肚子里冷笑:“殿下还是别蒙我的好,究竟是谁信不过谁呢?” 自从他中元节落跑让自己扑了个空以来,宋旌对他不再十分信任,面子上当然不好点破,心里却多了几分提防,是以今夜赴会带了许多人来。卫檀衣来到京城后所做的许多事都没有逃过各方势力的眼睛,对他这块肥肉垂涎三尺的不在少数,只是碍于他和太子交好在前不敢明目张胆拉拢。宋旌知道他不是甘于被自己利用的人,所以对他的态度一直很迂回,而中元节这天卫檀衣故意离开,却着实让他心凉了。 利刃一旦生异心,就到了必须斩断的时候,不过宋旌舍不得,他再也找不到比卫檀衣更厉害的巫师,于是收到请柬后他十分高兴,并将之视为卫檀衣主动示好的契机――于是,完全没有想到他会阻拦别人的跟随,如果要示好,就该低头才是。 “你们留在外面。”对峙了好一会儿,宋旌还是妥协了,现在不是翻脸的时候,己方人太少,还不够卫檀衣塞牙缝。 白衣店主露出微笑,尽管看不出特别的意味,仍然给人胜者的骄傲感。他让出路给宋旌进来,然后紧接着就要关门。宋旌眉一皱:“连韩大人也不能进来不成?”那语气已带三份愠怒。 韩如诩很想说自己不想进去,不过他还没傻到自寻死路。 “韩大人不需要进来。”卫檀衣干净利落地回答。 “小王问的是韩大人是否可以进来。” 一阵诡异的沉默突现,卫檀衣最先恢复笑容:“当然可以,二位请随草民来,”划清关系谁不会,可苦了夹在中间两头难做的御前侍卫。 四方的庭院中,泉水倒映着下弦月,反光让没有灯笼的回廊显得不那么暗,卫檀衣在前,引路,三人来到主厢门外。淬思从里面开了门,深鞠一躬:“夫人已恭候多时,殿下请……”话突然凉飕飕地断了,她缓缓直起身来,难以置信地望着门外。 “韩大人是进来,还是守在门外?”看他犹犹豫豫,卫檀衣冷笑。 宋旌回头看了一眼不愿进门的韩如诩,哼道:“韩大人就在门外候着吧。”后者大大松了口气:“是!” “淬思,把门关上。” “……啊?啊,是。” 门在眼前关上了,韩如诩孤零零地守在院子里,非但不觉得轻松,反而有种忐忑感。这种感觉无关于担忧太子,而是淬思关门时脸上的神情。 ------------ 第三十七话:寻寻觅觅,冷清凄惨兮(五) 更新时间:2010-05-25 清风闲,窈窕明月,檀香一缕飞烟,小窗前 影摇曳,浮云翩跹,芳菲意教人泪痕浅 卷珠帘,独步庭院,烛火各一边 相见无因见,欲别已忘言,素手弄琴弦,凭心盼归雁 洞桥吹箫夜,辗转难成眠,此去隔经年,空染桃花笺 此情无从抛却,紫钗罗裙负残垣 天地间,誓言历久弥坚,碧台莲,自是园中冷容颜 夜垂檐,惯看期盼成妄念,梧桐叶,心字一片 红袖牵,良人遥远,青丝剪,依稀旧梦缠绵 可曾怨,姹紫嫣红开遍,往事倦,忽隐忽现 六月雪,鬓角染轻霰,若无缘,应是不见 *** 连日来东宫僚属们讨论的话题都只有一个,那就是太子和卫檀衣的关系。当晚随行的手下只看到宋旌满面怒容地冲出门来,后面跟着神情严肃的韩侍卫,再后头是皮笑肉不笑的卫公子,还说着殿下慢走不送。 八成是没指望了。尽管没人知道卫檀衣的存在意义,依然能从宋旌的坏情绪中感觉出他失去臂膀的痛和怒。 明步经私下找过韩如诩很多次,因为他是唯一跟进去的人,真相只可能从他嘴里撬出来。可惜这位向来擅长套话的快断官使出浑身解数也只从韩如诩那儿得到了一句“我当时在门外,屋里的事一句也没听到”。 如果说别人还能不把这事放在心上,闲聊一下就过去了,那么楼昶就是唯一不能放任不管的人,作为太子伴读,他的身家性命和楼家的前途都和宋旌息息相关,当得知明步经也受挫时,他决定亲自去找这个其实他并无交往的御前侍卫。 “楼大人不必再问了,韩某当时在走廊上,只听到屋里有琴声,别的一概不知。”如他所料,韩如诩一个字也不肯吐露。 楼昶沉默了一会儿,刚打算再换个法子试探,反倒被韩如诩问来:“楼大人是太子伴读,想知道那天发生了何事,直接问殿下不是好过问我?”楼昶听出他不愿谈起那天的事,只得告辞。 他一走,韩如诩就开始自暴自弃。 已经被骚扰了太多天,韩如诩好几次都想把听到的事干脆地抖出来,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而且以他的立场来说,也是应该维护宋旌,把这件事告诉大家的。 之所以隐瞒,之所以说什么都没听到,无非是在保护那家伙。 如果要说那天发生的事,就不能不解释那红衣女子的身份,可是一个早在两三百年前就死了的南桓公主为何会出现,不用想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一旦传开去,按照大济的律法,卫檀衣绝对是死罪,而且八成是车裂。 真是的,自己总要替他收拾烂摊子,这回惹到太子头上去了,自己根本就不该管他。 那天夜里,房间内依然传出同样的琴声,同样的问话,不过宋旌的回答和他完全不同。 “懂情之人必然能做一个好情人,但须得有与同样通透之人,否则不啻于对牛弹琴,浪费感情。夫人想必被人负过,那人定然有自己的苦衷,否则不会放任自己错失如此佳偶,男儿志在天下,若为了儿女私情放弃肩头大任,则是负了更多的人,负一人或是负天下,只在一念之前。” 宋旌说完后屋里是漫长的沉默,红衣女子没有对他的答案作出回应,另外三人也是一声不响,静得韩如诩心里发毛。 等了好久,终于又听见了红衣女子黄莺般的嗓音:“太子殿下果然高瞻远瞩,也果然是有胆识的真男儿,如此绝情寡幸的话也能说得义薄云天,奴家为之叹服,在此最后献上一舞,以答谢殿下的真诚。须知天下男儿多懂情,多无情,却无一人敢承认。” 就在这时宋旌似乎是摔了手里的茶杯:“你竟敢这样对小王说话,不怕小王摘了你脑袋吗!” 红衣女子却轻笑了几声:“我早已死了,殿下如何杀得死已死之人?” 之后房间里一片混乱,什么声响都有,韩如诩刚拔出剑准备闯进去救人,就见宋旌猛地拉开门怒气冲冲地撞出来,他避闪不及被撞得摔了个四仰八叉,慌忙爬起来时候看到主厢里红光熠熠,竟是那红衣女子翩翩起舞,身形逐渐散做一只只红色的蝴蝶,扑向了黑暗融化不见。 *** 夜色朦胧,一辆朴素的马车偷偷向郊外驶去。 “停,停一下!”马车中一人突然掀开帘子命令,赶车的人赶紧勒马。 廖乃韫跳下了马车,然后将夏蕊主仆二人也扶下了车。夏蕊是突然间被他叫出门上车跟到郊外来的,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一路上廖乃韫神色慌张,于是她也不敢问。 “夏姑娘,今天父亲向皇上说起了你的事,皇上大发雷霆,要不是几位内殿大臣苦苦求饶,父亲就回不来了,”廖乃韫十分沉重地说,“皇上矢口否认曾有与你娘相识之事,更不要提承认你是他的骨肉。” 夏蕊浑身一颤,手在胸前握紧了:“这么说,你是要我连夜逃走?” 廖乃韫才一点头,一旁的浮竹就着急地问:“那大少爷你们呢?”“皇上见不着你们就不会再追究了,你们快走吧。” “可是大少爷,你要抛下小姐,让她一个人浪迹天涯吗?” 这话问得廖乃韫不知如何回答,对面浮竹又生气又失望的眼神让他难以下定决心做接下来的事。 “浮竹,不要胡闹了,大少爷是相国公子,怎能为了我这样一个人就不顾前程离家出走,他肯救我们逃走已经非常不容易了,你还要强求他什么呢?”夏蕊善解人意地为他开脱,浮竹仍然不甘心,但也只好不再说什么。 廖乃韫深吸了口气,突然说:“我和你们一起走!” “大少爷?” “万万不可啊!” 夏蕊慌忙道:“你要是跟我们走了,我会从心底感到不安的!求求你,回去吧!” 廖乃韫却一脸笃定:“别再说了,快上车,浮竹,到马车上去扶你家小姐一把。”浮竹不疑有他立刻就登上车辕,伸手给夏蕊。 “可是不行……”“别说那么多了,我们得赶快走。” 既感动又焦虑,夏蕊向浮竹伸出手,转身准备上车,却听浮竹尖叫一声:“小姐!”后心忽然一痛,不用想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浮竹尖叫着扑向廖乃韫,好像要跟他拼命一般,后者从容不迫地拔出匕首捅进她的腹部,浮竹一个站立不稳,就这么摔下了田垄,再无动静。 “好你个……廖乃韫,你真好啊……”夏蕊伏倒在车辕上,后背的重伤让她呼吸都痛。 廖乃韫掏出白手绢擦拭刀刃:“你不要怪我,至今我们听到的都只是你的一面之词,你究竟是不是龙种谁都不知道,皇上说你不是,就算你是也只能不是,为了廖家,只有委屈你了。” 夏蕊半转过身,努力给他一个鄙夷的冷笑:“委屈我?你、你有什么资格让我受委屈?你、你对我说过那么多……那么多甜言蜜语,却从未、从未改过口,叫我一声……蕊儿。你的心思,以为、以为我不明白吗?”说完这么多话,再也支撑不住,跌坐在了地上。 “……是,我一早就知道你极聪明,不会不明白其中的利害关系,所以,也不忍心骗你。” 对他这样的话,夏蕊已经无力冷笑,生命正随着血流出她的身体,无可挽回。 廖乃韫凑到她耳边小声说:“我会把你们俩埋在一起,还有那琴,这样你到了阴曹地府,也能养活自己。”说着又一刀捅进了她的身体,夏蕊全身一痉挛,倒地气绝。 赶车的下人已经把浮竹搬上了马车,廖乃韫抱起夏蕊仍然温热的躯体,不无遗憾不无温情地说:“你当我不希望皇上认了你吗?我比谁都希望,有了你,我一生的追求就全都有了,你死,我比谁都难过。”说着将她扔进车厢,自己也坐了进去。 赶车人将帘子拉严,一挥鞭子,朝着深山里去了。 ------------ 第三十八话:曾经沧海,彼时巫山(一) 更新时间:2010-05-26 灯中油将尽,案前的青年仍然伏案疾书,昏暗的光线和长时间的誊抄,他的眼睛又酸又胀,写不了几个字就得停下来揉上一揉,可有不敢耽搁太久,灯油昂贵,可是浪费不得的。 一张张白纸上工工整整誊抄着笔锋遒劲的小字,堆在破木桌上,凉风轻吹时翻翻欲飞。 他已经不分昼夜做这样的活好几个月了,为的无非是凑够银两给重病在床的老母亲抓一副药。方圆百里只有一位大夫,平日里趾高气昂,你愈是有病求医,他愈是趁机抬高一张方子的价格,为此几乎没有哪个村子的人不讨厌他,可又免不了要威胁大病小痛去求他。 舒纡早年丧父,家中仅有母亲相依为命,更无旁亲,他自己虽然读书认字,却无奈没有盘缠参加乡试,至今连个秀才都不是,只能替人抄书换饭钱。 母亲在里间已经睡熟,白天被病痛折磨的她只有筋疲力尽后才能短短地睡一会儿,于是舒纡总是轻手轻脚做事,生怕惊扰了母亲。 偏偏就在他伸个懒腰打算搁笔时,一只老鼠窜上了木桌,“咣当”一声撞翻了灯台。 灯油倒是所剩无几不足惜,但那一声响就连他都被吓到了,不知道母亲会不会惊醒来。舒纡小心翼翼地回过头去看隔开里外间的布帘,确认母亲没有醒来才大松一口气,起身到地上摸索灯台。 后半夜连月亮也落了,漆黑的屋里没有一丝亮光,他在地上摸了半天也没找见灯台,正奇怪着自己分明听见他落地,屋里忽然亮了起来。舒纡一愣,抬头看,油灯赫然安放在木桌上,一双手正拢着小火苗不让它熄灭。 “哇啊!”舒纡吓得向后一坐,失声大叫起来。 木桌旁站着一个头梳双髻衣着简朴的少女,似乎是被他的叫声吓到,缩回了手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 尽管知道胆怯不是大丈夫,舒纡还是吓得说话也结结巴巴:“你你你、你怎么进来的,你是谁?” 少女慌忙摆手:“你、你别害怕,我不是有意要吓你的!我只是看你找得很费劲,就想帮帮你,没有想吓你。” 里屋的老母亲终于还是被吵醒了,虚弱地道:“纡儿,太晚了,早点睡吧。” 舒纡连忙爬起来冲屋里道:“这就睡了,这就睡了。”话间还不忘警惕地看着那不知打哪儿冒出来的少女。 “咦?屋里的那位老人家,似乎有气虚之症,可是卧病已久?”少女在意的却不是他的戒备,一面伸长脖子想要看进里屋,一面说道。 “气虚?”虽不学医,气虚二字的意味还是懂的,舒纡看她的眼神更多了几分怀疑。 少女点头:“气虚多由先天不足引起,或后天调养失当损耗过度,上了年纪容易头晕气短,精神不佳,做不得重活。看你的家境,令堂应该是早年劳累过度,寒时不注意保暖所致,多半也是为了你吧?” 一番话如重锤砸进舒纡心里,好像喉咙里堵了一大团棉花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病了多久了?”少女又问。 “……有两个多月快三个月了。” “还好,拖得不久,及时调养还能康复,”少女安下心来般微笑,“你早点去睡吧,明天一早跟我上山找药,别再熬夜抄书了。”说着就朝门走去。 舒纡急忙叫住她:“你还没告诉我你是谁呢!” 少女回过头微微一笑:“我死了太多年,自己都不记得自己是谁了。”说着走向木板门,就这么消失不见。 *** 太子莫名其妙地病倒了,毫无征兆毫无理由,急坏了朝中各派,忙晕了东宫上下,太医换了一拨又一拨,只是检查不出症结所在,就眼看着他一天天衰弱下去。 韩如诩道病榻前看望过宋旌,他的气色大不如前,确实病得不轻,不过仍在强打精神说笑,许是不想让别人看轻了,钻了空子扳倒他。为了上次红衣女子的事,他一直觉得对宋旌有愧,自己明哲保身是一回事,宋旌毕竟也于他有恩,关键时候自己却没有站在他这边,这让韩如诩心里很是过意不去。 为了减轻罪恶感,韩如诩想设法帮帮他,可又不知能做什么,左思右想,就晃荡到了掬月斋来。 “韩大人最近越来越风趣了,我是商人,又不是大夫,太子染疾,既不想帮忙也帮不上忙,韩大人还是另请高明吧。”卫檀衣听完他的话,面带讥笑地回答。 韩如诩皱眉:“你和太子过去不是私交甚密吗,为何这时候却不肯帮他?” 卫檀衣悠悠晃着茶杯:“韩大人既然也说了是过去,又何须再问。道不同自不相为谋,有什么可奇怪的。” 看他一脸休要再谈的表情,韩如诩真要抓头皮了:“那算我求你行不行?太子于我有恩,我无论如何不能看着他沉疴在床。” “太子沉疴在床?”淬思的声音忽然在身后响起,充满了惊讶。 韩如诩奇怪地望她一眼,好像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吃惊。淬思刚从外面回来,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听他说太子重病,似乎不只是吃惊,还有些……担忧? “我记得韩大人当初是救御驾有功才官拜御前侍卫,此后一直效力于大理寺,说明大人于你有恩我还比较能理解,太子何时于你有恩了?”卫檀衣凉凉地问。 话是那样说没错,但是自己能晋升三品,位更高于明步经,这不正是宋旌白板褒奖的结果吗?韩如诩这么想,却又无法这么说,因为宋旌提拔他的目的本就不纯,一来堵他的口,二来拉拢他为自己效力,总之没有一点是为了他韩如诩本身。 卫檀衣喝光了杯中的茶,站起身走到多宝格前,从一只罐子里掏出了个什么扔过去:“这个,韩大人自己收好,口口声声不能离身,丢了这么久也不见着急过。”韩如诩接过去一看,居然是自己的那块护身符。 “原来在你手里!我还以为打那以后就没了。”韩如诩又惊又喜。木符上有些洗不掉的血迹,重新买了红线编好,立刻就可以戴上。 “上面附了新的法术,不仅可以驱鬼散魂,还能净化噩梦,比你原来的没有不及只有更好。”说话的时候卫檀衣的口气不可一世,好像生怕听到他抱怨,说完又补充:“那红线是淬思辛辛苦苦编的。”言下之意你还不赶紧说谢谢。 韩如诩兴高采烈地把木符挂回脖子上,转头对淬思道:“多谢!” “啊?”淬思似乎正走神,对他的感谢反应剧烈,反过来又把韩如诩吓一跳。 卫檀衣回到自己的椅子上坐下:“不舒服的话就去休息吧,别没事就往外跑。”淬思低了低头,快步走进后院。 “她怎么了?”从那晚上起就奇奇怪怪的。 “谁知道。”唯一可能知情的人回答得模棱两可。 ―― 原诗:《离思》,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 第三十八话:曾经沧海,彼时巫山(二) 更新时间:2010-05-27 第二天一早,舒纡借口交付书稿,匆匆啃了一块饼就出门去了,临走前也没忘了带上家里仅有的一把的铁锹和角落里的破背篓。 昨夜里的少女坦言自己是已死之人,换做常人早就害怕得两腿发软,舒纡却不然,他觉得那姑娘突然出现,只是为了帮自己捡起灯台,并且又懂岐黄之术,或许是上天可怜他,要这姑娘来修德好转世生个好人家也未可知。 村子紧邻着馒头山,舒纡扛着铁锹一路走去,不少人都奇怪地往他,不明白这个季节他这是做什么去。 走到出了村子,就看见那少女背靠着皂角树,正在等他。 “上哪儿去找草药?”舒纡不怕她,不过也没法完全信她。 少女微微一笑:“你跟我来就知道了。” 二人一前一后上山去,少女弯着腰在前面走,找到合适的药材就停下来叫他挖,爬了小半座山头,居然还真挖出些像模像样的东西。 舒纡越挖越高兴,好像看见了母亲康复后的样子,都忘了疲惫,一直到肚子也饿得咕噜噜叫,才猛然发现已经正午了。 “你、你累不累,我们坐下歇歇吧。”自己一个男子汉都累得够呛,对方是个娇滴滴的姑娘家,自己也真忍心一直没让她休息。 少女转过身来摇了摇头:“我不累。你饿了吧,再往前走一段路,我闻到蜂蜜的味道了。” 舒纡大惊:“蜂蜜?不不不别去招惹蜜蜂,被蛰一下可疼了。” 少女不予理会,继续朝前走,他只好跟上,嘴里仍说:“我小时候贪吃捅过蜂窝,要不是跑得快,就给蛰死了。” 不多时,前方的树上果然挂着一个榴莲般大小的蜂巢,少女抬手拦住他:“你在这里别动。”然后自己径直朝蜂巢走去,舒纡想拦她,却发现捞了个空,少女的身形虚无,根本拉不住。 “别去啊!我不饿,真的!”舒纡仍没有意识到没有肉身的鬼不怕蜜蜂,急得跳脚。 少女走到树下,抬手就把蜂巢给摘了下来,蜜蜂顿时倾巢而出,嗡嗡在她周围飞来飞去,就是蛰不到人。这蜂巢算相当大了,附近村子里的人都不敢碰它,也不知过了多少年长得这么大,蜜蜂数量更是可观,舒纡看着少女几乎被淹没在蜂群中,忍不住捏了一把冷汗。 过了好一会儿蜜蜂们只好散去,旧巢失守,那就只有抓紧时间另外修建。少女捧着蜂巢回到舒纡的身边,递给他。 “谢谢……”就算不会被蛰到,姑娘家怎能在蜜蜂群中如此泰然,难道不会下意识扔下蜂巢逃走么?舒纡为她的勇气感动,好像对待一件圣洁之物般接过了蜂巢。 喝了蜂蜜身体又有了力气,少女又指引他挖了许多别的药材,这才又带他下山去。 “这些拿到城里去卖了,到药铺买桂枝、生地黄、麻仁、麦冬……你只要提到这几味药材人家就知道需要抓多少,如果问你需不需要参就告诉他不必。”回到村头,少女仔细替他把药材分好,交代清楚哪些洗净放着哪些送去卖了,舒纡都一一记在心中。 临分别,舒纡又问:“好姑娘,你为我做了这么多事,总该告诉我你的名字吧,不然我想在心里感谢你,也不知道该怎么称呼是好。” 少女浅浅一笑:“如璧。” “如璧就是你的名字?” “不,我只是随便想到的,活着的时候的名字早就忘了。” 舒纡听她语气清淡,却没来由地感到心头一凛,不禁问:“你……当年是因为什么原因、没了的?” 如璧沉默着低下了头,面上没什么变化,舒纡正忐忑是不是自己不该这么问,就听她回答:“我不记得了,不过似乎……是被人杀死了。” *** 黄昏,舍人端着空药碗小步退出了房间,随手将余晖也关在了门外。 就在他转身离开后不久,一抹紫色的衣衫闪现在回廊拐角处。 尽管知道不应该,淬思还是偷偷潜入了皇宫,由于不熟悉,她在好几次迷路到不知所以然的地方去,还差点撞进贴了驱鬼符的房间,折腾了一番才终于摸对门路,找到了东宫所在。 这个时间该用膳的用膳,该做活的做活,是个主子不叫仆人不忙的时间,尤其是人若生病,这个时候该是一天中最乏的,通常都在打盹,没功夫做别的。淬思正是挑中这样的时机,想要再见一见宋旌。 对于太子宋旌的事,她已经耳熟能详,这个人天赋异禀聪慧过人,既非长又非嫡却能稳坐东宫,不是不厉害的。不过就卫檀衣私下提起此人时候的神情,淬思也知道他不喜欢这个精明得过了头的太子。 “他和我一样,又和我不一样,我能理解他的执念,不过却不敢苟同,更不会和他同流合污。”有一次她问起,卫檀衣就这么暧昧地回答。 当时淬思并不知道他的身世和他来京城的目的,还对“与太子合作是同流合污”这一想法深感费解,不过在听了他的过去之后,反过来就非常赞同他的话了。 房门从外面虚掩,淬思小心地推开了门,尽量让那动静听上去像是风。 闪身进门时,房间里静得能听到病榻上的人不顺畅的呼吸声。淬思不确定他是不是能看得见自己,于是蹑手蹑脚躲在了死角,隔着薄纱看过去。 无人在场的情况下也这么怏怏,看来宋旌这回是真病了,淬思想起卫檀衣自言自语时候说他也许只是装病,又在盘算着要算计谁了,决定回去把真相说清楚。 金黄色的薄纱挡住了视线,让她无法看清楚床上躺着的那人究竟病情如何,不过那并不是她来这儿的首要目的。她之所以冒着被皇宫内可能隐藏着的巫师发现的危险闯进来,无非是想要确认一件事。 那晚宋旌应邀到掬月斋聆听淡蕊夫人的弹唱,途经中庭时与她隔泉水打了个照面,熟悉的感觉让她几乎就要将那个名字脱口而出。 玉辞公子,她找了几百年也不曾放弃的玉辞公子! 当时的黑暗致使对面的容颜不甚清晰,但那有什么关系,肉体早就不是从前的模样,她能清楚地感觉到和从前一样的气息袭来,好像要像她无数次设想过的那样将她包围。然而宋旌并没有对她的出现报以惊讶,也没有在意她投过去的视线。 得知姬玉辞的大哥就是卫檀衣那提起来就令人哭笑不得的师父那日,她因为无法承受那样的情绪波动而再次陷入昏迷,在朦胧中曾经感到姬玉辞的气息逼近,近得几乎触手可及,她因此醒了过来,却没能见着人。 如今再想,那时候宋旌或许就在店里。 淬思反复感受着里间那人,那确实是她再熟悉不过的灵魂,病弱几乎将他刻骨的寂寞与悲愤托到了超越肉体的程度,清晰可辨,除了姬玉辞,谁还会有这么沉的恨,这么深的怨。 “玉辞公子……”我终于找到你了。 但你却没有认出我。 你已经不记得我了吗? ------------ 第三十八话:曾经沧海,彼时巫山(三) 更新时间:2010-05-28 锅盖一掀开,热气顿时扑面而来,伴随着一股肉香味,直钩人肚子里的馋虫。 舒纡陶醉地抽了抽鼻子,锅里的鳝鱼是给娘补身子的,他只好闻闻味道解解馋。 “熟了没?”门外传来如璧的声音。 “熟了熟了,好香啊!”放下锅盖,舒纡拿起破抹布小心地从热水里把缺口的碗端了出来,小心翼翼放在砧板上凉着。 如璧蹲在院子里翻晒大枣,正午的日头晒得地面发烫,她脸上却看不见一颗汗珠。 “多亏了你啊,我都好久没闻过肉味儿了,吃了肉娘一定能好起来的!” 如璧微微露出笑,头也不抬:“鳝鱼温补,气虚的人吃了自然会好。” 舒纡端了热腾腾的鳝鱼到屋里去,舒母又惊又喜,连夸儿子有能耐,母子二人少不了说些动人的话,如璧在院中听着,那神情仿佛想起了往事,迷朦又恬静。 不多时舒纡又端着空碗走了出来,见她还在太阳下晒着,赶紧上前去:“这么大太阳就别在这儿蹲着了,到树荫下去吧。”舒家屋子虽破,旁边有棵大树,能遮风挡雨还能乘凉,也算是欣慰。 如璧依言到树下去。斑驳的树影投在她身上,随风筛动,衬得她好像融进了树干里,那么自然,好像本身就是自然的一部分,舒纡从厨房出来时候看到的正是这样一幕。 相识三五日下来,他们每天所做的无外乎上山采药,回家煨药,下田捉鱼,回家炖肉,里里外外都是为了舒母能早日康复。如璧总是叫他独自到城里去,因为别人看不到鬼听到他自言自语会感到害怕,不仅对外人,就连对舒母也要求保密。 舒母问过许多次谁给自己开的方子,谁教他的调养法子,舒纡很想告诉母亲实情,让母亲也谢谢救命恩人,但因为如璧拒绝在前,他只得回答自己从医书上翻来的,每当母亲称赞他,他就感到由衷的惭愧。 是夜,家里的灯油耗尽了,可该抄的书还剩下些许,如璧又领着他到草丛里去捉了萤火虫来,光线虽弱也勉强可用,舒纡不断揉着眼睛,努力保持字迹工整。 “往后别再做抄书的活计了,有我帮你,你可以在附近的村子里行诊,抄书那点钱还不够买来年的米。”如璧提着萤囊,忽然说。 舒纡心中一跳,她这么说的意思,就是愿意继续和自己作伴了? 见他不回答,如璧又改口:“或者做上些年,攒了钱去考功名,当个教书先生也比抄书强。” “不不,做大夫就挺好,能救人命解人危,是再好没有了,”舒纡连忙说,“只是我毕竟不懂医术,行医……真的能行吗?” 如璧淡淡道:“有我在你不必担心。” 可你会永远陪着我吗?舒纡心狂跳起来,冲动的话差点就脱口而出。可他又不敢说出口,自己一个穷书生,如璧虽然死了很久,但依然是个好姑娘,万一她拒绝…… “是、是啊,也对,”最后他只好顾左右而言他,“我一直都没问过你,你怎么会精通岐黄之术?是以前就会,还是之后学来的?” 如璧静静地站着,话语也静静的:“大概是从前就会,之前我一直都在地下睡着,没有出来过。” “咦?”舒纡放下了笔,“这么说你的坟就该在附近了?在哪儿,我也好去拜祭一下。” 她笑:“人就在你面前,还拜祭个什么,快写吧,不然又睡晚了。” 舒纡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赶紧拿起笔继续抄。 好容易把最后几页完成,舒纡埋头整理,忽然感觉亮光远了,抬头一看,如璧走到了窗前将萤囊解开,萤火虫像星星一样慢慢飘出窗外,升上天空。 “为什么要把它们放了呢?明天说不定还用得上。” 舒纡很是不解。如璧将萤囊叠整齐放在一旁:“倘若留他们过夜,第二天就只剩下一袋尸体。萤火虫寿命短暂,又何苦为了省事儿囚禁它们。” “萤火虫活不过夏天,与人相比的确可谓转瞬即逝。”舒纡惭愧地说。 “人生百年,与山里的树木,水里的石头相比,也不过是萤火虫一般短暂,倘若找不到理由发光,一辈子碌碌无为,却比萤火虫更加不如。” 如璧的话既像是随口道来,又像是意有所指,舒纡越发坚信,她生前必定是个饱读诗书的大家闺秀,自己和他简直云泥之别,还是不要奢求的好。 *** “你说他是姬玉辞?”卫檀衣几乎是从椅子上跳起来,“你如何知道他就是姬玉辞?” 淬思垂手而立:“我能感觉得到,他现在的样子和当年如出一辙,简直无法让人相信那不是他。” 卫檀衣瞪起眼:“现在的样子?……原来你这么晚才回来,竟是闯皇宫去了?”淬思低头不答,他泄气地坐回椅子里:“你们一个个都把他当宝贝,我怎么就看不出他好在哪里!” “他或许不好,但他是姬玉辞。”一句话,把卫檀衣所有可能抱怨的话全都堵了回去。 生了一会儿闷气,卫檀衣问:“那你打算怎么办?” 淬思站在那儿绞着手:“我想救他……他曾经那么痛苦,如今苍天有眼,令他新生,我怎能忍心他再次失望。” “怎能忍心?不忍心你就能救得了他吗?”卫檀衣依旧口气恶劣。自从上次和宋旌撕破脸,他就没少被人在暗处下手,下毒放暗器且不提,偶尔走在人迹罕至的地方更是直接跳出几名黑衣人,根本是来索命的。这样心狠手辣,对曾经是朋友的他都能痛下杀手的人,利用不成就要杀人灭口的人,究竟有什么救的价值。 淬思果然不接话,对于自己的无能为力她早就心知肚明,否则在皇宫里她就会不惜一切去还他健康。 看她落寞的样子,卫檀衣怒其不争,又不免同情:“人命在天,强求不得,你既已找到他,还是趁早与他相认罢,不要留下永远的遗憾。” “你的意思是他过不了这一关吗!” “我没这么说……” “难道就没有什么办法救他吗?” 淬思两手紧握拳胸脯起伏,显然正努力忍耐着不发作,这样子太久不见,久到卫檀衣都忘了她曾经强到令自己头疼。 “你觉得值得吗?”为了不激怒她,卫檀衣换了个角度问。 这不是值不值得的问题,淬思咬紧下唇不说话。她从皇宫出来,失去了需要她保护的人之后本该消失,却不知为何仍然羁留世间,而答案就在那年的秋天,她随燕群南下,在禾陵邂逅了半截入土的姬玉辞,自此牵挂六百余年未曾断绝。 如果不是心心念念要见他,自己早就化作尘土,与天地归一了。 卫檀衣不着痕迹地叹了声,道:“你听好,相认或者救他,你只能选其一,你选哪一个?” ------------ 第三十八话:曾经沧海,彼时巫山(四) 更新时间:2010-05-29 “你听好,相认或者救他,你只能选其一,你选哪一个?” 淬思面露惊讶:“只能选一个?” “我只答应帮你找他,现在人找到了,你却又要救他,若他是个普通人,救他原也没什么,可他偏偏是宋旌,我不会救宋家的人,这一点你心里很清楚,即使他骨子里已经不是宋旌。” “人是我自己找到的!”淬思据理力争。 听了她这话,卫檀衣沉下了脸,眼也危险地虚起:“你这么说是何意?” 局面已然无法挽回,淬思干脆地拔出了白虹:“救他。” “你敢威胁我?”一个个字从齿间挤出,卫檀衣周身散发出一股强烈而可怕的戾气,平日里的闲散淡漠完全不见了影子。 他真的发怒了。 淬思并不确定自己是否能逼他就范,不过手里多了白虹,底气毕竟要足些。如果可以她也不希望和卫檀衣兵戎相见,只不过当初是为了寻人才达成了约定,她毕竟和眼前这个男人毫无瓜葛。 “你手里拿着我的兵器,却要威胁我,”卫檀衣眼神阴鹜,钩子一样投过来,“没想到最先对我拔刀的……却是你。” “我并不打算伤你,我只是想救他。”淬思警惕地望着他。 卫檀衣冷笑一声,双手结势,迅速铺开了结界,恶战在所难免。 “丑话说在前,”他负手握长刀,扯落了遮挡伤疤的头巾,“当初与你苦战不过是想要活捉,若只是杀,你就差太远了,现在认输还来得及。” 淬思握紧了白虹:“我要救他,哪怕有一丝的希望我也要救他。” 红唇微扬:“非常好。” 寒刃流光,寒声浒浒,长刀挥如疾风,如闪电,只见一道道残影绕成天罗地网,其势如万箭齐发,淬思只来得及抬手一挡,眨眼间身体就被割成了细细的纸屑,随着尚未消散的尾风扬撒。 结界撤去,白纸飘了一地,卫檀衣看也懒得看,转身就朝屋外走去。 失去了躯体的淬思原地喊了他一声,他头也不回,狠狠地摔上了门。“是我太固执了……”她瞥了一眼落在墙角的,那已经被斩作数段的白虹,忽然难过得无力去追赶。 而卫檀衣也并未走远,出了门后,他就在走廊上发呆,被人毫不留情接连背叛的怒火仍在胸中翻滚,本以为自己不会介意这些,却还是被深深刺痛。 “咕!”喉头一甜,血从口中喷出,红中竟然微微泛着绿光,擦着柱子流到地上,触目惊心。 卫檀衣捂着嘴默默地看了看,然后就着头巾擦起了手。 司徒频迦下的毒终于开始发作了,虽然了晚了几个月,但世上终究没有百毒不侵的人,就算是自己,也迟早要死的。 在那之前还有些时间,把该做而没做的事,一并做完吧。 沾了血的头巾被随手抛下,盖在了那摊血迹上,像是要粉饰太平,却还是渐渐被血浸透,雪白的缎面上绽开大朵大朵的芍药花。 *** 尽管舒纡非常谨慎,人前从来不提如璧的存在,也很少让人看到他上山挖回来的都是些什么,进城以后换回来的又是什么,但留言还是在村子里传开了。 “有人说你盗墓?”如璧几乎要笑出来,两手一摊,“就这家家户户都半饥半饱的村子,下葬时候能有什么稀罕物,值得你这个斯文人去盗墓?” 舒纡却很苦恼,那些话传久了,迟早会被母亲听去,老人家本来就怀疑他突然间的改变,万一听到这些闲言碎语,铁定会当真,到时候一怒之下病情加重,那可就真是得不偿失了。 笑归笑,如璧明白他的担忧,便道:“暂时别去想这些,你娘的身体已经调养的大半恢复了,等到入秋收了麦子,你带着她老人家离开这儿吧。” “那你呢?”舒纡下意识就问。 如璧被他问得一愣,继而微笑:“我哪儿也去不了,只能待在这儿。” “那我不走,他们爱怎么说怎么说去,身正不怕影子斜。” 要他丢下如璧带着娘走,他是无论如何做不到的。由于辞去了抄书的活,舒纡有更多的时间在家里,如璧便钜细靡遗地教他如何识别草药,有当年读书认字的底子在,他学起来特别快,一个月下来即使一个人上山也能准确地把药材找回来。 帮他调养母亲的身体,教他营生的手段,无依无靠的日子里与他朝夕相伴,舒纡对她既是感恩又是爱慕,已经到了无法面对分别的程度,如今突然听到她说出分开的话,舒纡的反应激烈得出乎自己的预料。 如璧默默地看了他一会儿,说:“我不在你身边也没关系,你学得那么快,我懂得你都懂了,离了我你也能独立开一家药铺。” “不是那个原因!”舒纡抢白,“我想和你在一起,一直在一起!” 话终于还是出口了,如璧听了这话,脸上的神情既惊讶又惆怅,无力地辩解:“我不可能一直陪着你……” “为何,你要去哪里?” “我不去哪里。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去投胎转世,也许是时机未到,也许只是因为生前作孽太深。万一有一天我突然不见了,而我们已经相处得太久,难道你不会难过吗?” 舒纡用力点头:“我会,不过说这些已经晚了。”言下之意现在分开,和将来分开已经没有差别。 如璧低下头,许久不见接话。 “你觉得我不够好,配不上你吗?”舒纡没什么底气地问。 “当然不是,”如璧飞快地回答,而后又不安地转开头,“可我已经死了,现在的我,看得见,碰不到,不知何时就会消失,这样……你也不在乎吗?” 这么说也就是答应了,舒纡按捺住心中的狂喜,伸手给她:“如果介意,一开始就不会说那样的话了。这一辈子,只怕再也遇不上比你更好的姑娘了。” 如璧望了望他的手,又望了望自己的手,下定决心似的,将自己幻影般的手放到他手中。 一虚一实两手,维持一个五指相扣的形状,好像跨越了生死,紧紧相握。 *** 对于卫檀衣的突然求见,宋旌身体抱恙,心情烦躁,本想拒绝,可是看说这话的韩如诩好像面有异色,似乎有些不方便当着别人说的话正暗示给他,于是宋旌懒懒地发了声:“让他进来。” 不一会儿珠帘作响,人走了进来,宋旌恹恹地抬眼看他,却忍不住吃惊。 他认识卫檀衣以来,还从未见过他这么招摇地穿着一身红衣,招牌式的头巾也换成了嵌玉抹额,长发规矩地束在脑后,全然不符合他过去悠闲慵懒的个性。 “听闻殿下身体不适,一直没有机会前来探视,失礼之处,还望殿下见谅。”上口亦是客套得不能再客套的话语。 宋旌眯着眼心想,到底还是惧怕自己罢,他那些装神弄鬼的事,和自己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地位相撞,犹如蚍蜉撼树,终于还是低头道歉了。于是心里高兴,嘴上也就客气:“檀衣何必这么客气,你能来看我,我这病已经好了大半。坐吧!” 卫檀衣对端了椅子过来的东宫舍人客客气气地道谢,然后才坐下来。他的位置比起韩如诩更接近宋旌的床榻,显然是那舍人听出他们之间冰释前嫌的苗头,刻意为之,卫檀衣不避讳地接受,大概也就是握手言和了。 “草民今日来,其实是有些话想要问问殿下,另外还带来了一副专治殿下这病的药,稍后就会呈上。”落座看茶后,卫檀衣继续语气谦卑笑容恭敬,可在一旁的韩如诩看来,那语气说不出的讽刺,笑容更是说不出的虚伪,宋旌为何察觉不到,他就不懂了。 宋旌听了他的话,便打发东宫下人都出去,这其中不得不说有赌的成分,不过韩如诩毕竟还坐在那儿,他想要轻举妄动,估计也得忌惮三分。 ------------ 第三十八话:曾经沧海,彼时巫山(五) 更新时间:2010-05-30 “多谢殿下屏退左右。” 卫檀衣浅浅品了一口滴露,道:“当初在茂峰的画舫上,殿下曾提到过自己心有所属,因而不愿娶林小姐。殿下还说,已经不记得故人的名讳,因而无从找起。这些,可是事实?” 宋旌飞快地用余光瞟了一眼韩如诩,见他神情依旧,而那问话又并未透露出他的秘密,当下安心,答道:“确有此事。” “倘若那人找到了,殿下可会同她白头偕老?” “这有何不可!我一心一意只在乎她一人,此生可白头偕老之人,非她莫属。” 卫檀衣似乎对他的答案还满意,脸上笑容更甚,又问:“那殿下是否能为了她,放下身份,放下前途,做真正的自己呢?” 这回宋旌没有立刻回答,虽说他久病在卧,神情怏怏,但那一瞬间的变化还是没能逃过在场二人的眼睛。 他做不到。韩如诩默不作声,喝茶以掩饰自己的遗憾。 太子是多么显赫的地位,怎能为了一个女人放弃,更何况卫檀衣所谓的做真正的自己,却是要他放弃这具肉体,以魂魄的姿态和那人一起消失。任谁都不会答应吧! 进宫之前卫檀衣为了说服他带路,含蓄地透露了已经找到宋旌过去的心上人这话,叫他无论如何保持沉默。为了不引火烧身,韩如诩也确实做到了只看戏,不多嘴。 沉默长得叫人喘不过气来,卫檀衣却端着微笑,似乎一点儿都不着急。 “我相信,她会希望我过得比从前好。” 所以不要连累我,所以不要强求我,所以负你,也是为了你好。 卫檀衣放下茶杯,语气第一次轻快起来:“殿下这么说草民就放心了。”说着从袖中掏出了一物摊在手心中,“这金丝燕贝乃人间圣品,祛百疾,治百病,是草民千辛万苦才求来的,殿下只要将它的粉末兑水服下,太阳下山之前就能痊愈。” “怎么是……”看清他托着的何物,韩如诩差点一口茶水喷出来,赶紧捂住了嘴。 宋旌也一下子有了力气般坐直起来,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掌心。 形状古怪的贝壳,常年在水底打磨,已经失去了棱角,唯有那一丝丝金线清晰可见。 绝无仅有的金丝燕贝。 “那么……”卫檀衣将手稍稍抬起,忽然五指相拢,只听沙的一声,再摊开来已经是一摊粉末。 宋旌眼睛都瞪圆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淬思!宋旌要找的人竟然是淬思!韩如诩吃惊得忘了咳嗽。淬思也在找一个人,可在这之前他完全没想到他们要找的就是彼此。 “淬思她人……”为何不出来相见? 卫檀衣对他的话听而不闻,将一捧粉末倒进了自己的茶杯,递上前:“请吧。” 宋旌凝视着茶杯,久久不见抬手。韩如诩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总觉得他会突然问淬思现在何处。可最终宋旌什么都没问,他双手接过那杯混了粉末的茶,一仰头就倒入了口中。 “希望殿下是真的过得比从前好。”卫檀衣呓语般叹了声,右手在他眼前一挥,宋旌像失去了筋骨一样倒回被褥间。 直到这时韩如诩才终于说得出话来,他急切地大声问:“淬思人呢?她不是也在找那个什么公子吗?她找的就是殿下吧!她为何不亲自来见人?” 卫檀衣离座,答非所问:“韩大人知道红色代表什么吗?” “我不关心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你回答我淬思她现在在哪里?” “红色是死亡的颜色,”卫檀衣只做不闻,自自说自话,“血将衣服染成了红色之后,人就会死去。过去在宫中,我和祸兮万年不改红衣,大概不为别的,只因她是当死之人,而我是已死之人罢。” 韩如诩生气地瞪着他,不明白这种时候他说这么些废话有何用。卫檀衣却忽然转过头对他笑了笑:“韩大人只是看不见罢了,淬思她刚才就在这里,虽然只是很短的一瞬间,但是她也穿着红衣。” “什么……你的意思是――” 卫檀衣慢慢朝门外走去:“想想我们能活下来,又是牺牲了谁。” *** 马车一刻不停地朝前奔去,车里的一老一少四手紧握。 就在几个时辰前,舒纡和如璧从山里回来,远远看见院门被砸烂,心知不好,扔下背篓就冲进家门,舒母倒在里屋的地板上,鲜血正从她的发丝间流淌出来。 “娘!”舒纡眼眦欲裂,扑上去要将人抱起,如璧赶忙阻止:“她伤在头部贸然搬动只会更加危险!” 舒母还有意识,想来伤她的人也才离开没多久,她拉住儿子的手,轻声说:“儿啊,你究竟还瞒着娘些什么啊!” 舒纡眼泪扑扑直落,反手握紧了娘的手:“娘,都是孩儿不孝。” “刚才来了一群人,硬说家里藏了千年人参,娘说不知道,他们就……”舒母说到这儿忽然一口气提不上来,两眼就翻白了。舒纡吓得不顾一切地摇晃起她的肩:“娘!娘!你醒醒啊!” 如璧又急忙劝阻:“你先别这样,我有办法救她,你冷静一点!” “怎么救!我该做什么?”舒纡痛哭流涕。 “你现在到屋后的那块大石头后面,把一棵结红果的草连根挖出来。切记要小心挖,不要挖坏了,你娘的命就靠它来救了。” 舒纡听了她的话,飞快地擦干眼泪跑出门去,抄起铁锹就往屋后跑。 那块大石头一直无人问津,舒纡拨开它四周的草,找到了那株结红果的草,小心翼翼地挖起来。开头几锄心里急没轻没重,到后来生怕挖坏了,干脆改用手刨,刨得指甲都要断了,终于把地下的根完全刨了出来。 “这是……”舒纡两手满是泥,当中捧着的,分明是一条人参。 人参,大补元气,安神益智。 舒纡心中狂喜,捧着它跌跌撞撞回到屋子里:“人参!是人参!”屋里却不见了如璧,只有娘坐在地板上,似乎有些发晕。 “娘,人参在这儿,您不会有事的!”舒纡一时也顾不得寻找如璧的下落,扑到娘身边。 舒母望着儿子,神情有些古怪:“儿啊,娘该不是发梦了吧,怎么现在感觉全身一点事儿都没有,舒爽得很呐。刚才不是有人才闯进来,还打了我一顿……你说我这是糊涂了吧?” 舒纡捧着人参,瞠目结舌。 母亲没吃人参就康复了?如璧是怎么做到的? 没有答案,如璧就如同她突然出现一样突然就消失了,连一纸嘱托都没有留下。 马车依然颠簸着前行,舒纡神情黯然,自从如璧不见了之后他就一直无法振作,舒母从他口中得知自己死里逃生和之前身体恢复都是托如璧的福,对她也是无比感激,只可惜还没能见到人她就走了,竟是连谢也无法谢。 “儿啊,这世上有些事,是强求不来的。”舒母安慰儿子。 舒纡仍是沉默不言,握着娘的手却在微微发抖。 那晚舒纡四处打听,得知人参一事,竟然是那大夫对他娘突然康复心中怀疑,偷偷去查看他倒在路边的药渣,从那里头翻出了参须。 穷得揭不开锅的人家怎么会有人参这么宝贵的东西,黑心的大夫一口咬定舒家偷了他的宝贝人参,这才找上门来。 母子俩一合计,决定连夜离开村子。尽管舒纡不死心,还盼着如璧会回来,但也不得不信了娘的话,那样一个姑娘,与其说是冤死的魂,不如说是人参精,救了他们母子,如今上天做了神仙。 那人参已被小心地包好,舒纡将它放在怀里。 你既已成仙,我便不再奢求,且让它代替你,随我远走高飞。 ------------ 第三十九话: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一) 更新时间:2010-05-31 深秋,冬的气息已近深深浸透在连夜的寒雨中,层层筛过。 卫檀衣在山里徘徊了好些天,因为暴雨接连不断,堵了下山的路,饶是他一身法术也化不出开山之力,只好原地休息。 抑郁是难以排遣的情绪,加上天公不作美,一场散心活活散成了烦心。 淬思的突然离去叫他极端不适应,清晨无人叫他起床,打水煮茶也全部得亲力而为,尽管这些是从前都是自己做,现在突然失去了照应,难免心里空荡荡,感到不习惯。 不是没有这样的心理准备,淬思迟早要离开,不论是否最终找到她的心上人,执念消失之时就是她这鬼魂寿终正寝之时,但他无论如何没想到的是,淬思时被自己活活捏碎在了手心里。 雨又下大了,他把手伸到伞外,雨点好像银针一样刺来。怎样也洗不去捏碎金丝燕贝那一刻的痛,即使用更胜一筹的痛去掩盖,也只能换来更加清晰的记忆。 那一刻宋旌确实露出了犹豫的神情,但他没有阻止。 那一刻淬思在床边无声地捂住了脸,但她没有阻止。 明明两个人都有机会改变的事,却谁都不肯认输,想必要在自己面前承认所爱非人,于淬思而言还不若被自己狠狠捏得魂飞魄散。 拿真心去换无情,自己不也是一样,冒充师父去见前太子并拿到玉玺的那一刻,他就已经提前品尝了淬思当日的痛苦。 反正下山是无望了,卫檀衣干脆折身又回山里去。 要说困在山里这些日子还有那么个可在意的事,就数那座荒坟了。年代并不久,但因为佚失了墓碑,无从判断那里头躺着怎样的人。卫檀衣所能做的,就是在它跟前站着,对着它说话,毕竟没有比尸体更加诚实和守口如瓶的人了。 这一转再回去,卫檀衣吃惊地发现坟堆竟然被一股山洪冲塌了,坟头的草紧紧抓着一块块泥土,被冲得七零八落。 “上天残忍起来真是叫人心寒,就连死人也不得安宁。” 微微叹了声,卫檀衣从泥泞中走过,鞋尖无意间挂到一个硬邦邦的东西,低头一看,一截亮闪闪的刀刃从泥流中冒出来。 这是什么?卫檀衣微微蹙起眉头,弯腰将它拾起。 那是一柄形状怪异的匕首,薄而锋利的刃并没有因为泥土的掩埋而失去力度,轻松就削断了一旁的树枝。卫檀衣将它翻看了几遍,觉得它的手刀柄处甚为有趣,呈一个不规则的圆环状,不仅如此,在它刀刃根部还有一个意味不明的小坑,断面光滑,不像是失手造成的。 “有意思,白虹断了,正好用这个削梨子。” 至于这坟中的人魂魄不在此处,大概是走得心平气和,那么自己把这东西拿走大概也没关系吧。 *** 青灯古刹。 辩音还和过去一样喜欢摆弄一些小物件,栽花种草,替同门师姐妹绣鞋垫,帮师父糊一些风招,只是过去的老活计不愿再做,也不便再做了。 三年前入了皆忘观,她抛弃了俗家名字,由定尘道长赐名辩音,不求修得正果,但求心中宁静。当初是一气之下出家,也曾后悔过,不过随着在观中待得久了,倒是安于现状,也不再去考虑从前。 师父知道她出家乃是为了斩断红尘妄念,平日开导她之余,也叫弟子们时常给她讲些道法精妙之处,希望能够洗去她心中的污垢,辩音对此十分感激,也逐渐找回宁静的心境,但对于那人的事,仍是放不下。 辩音幼年体弱,常做恶梦,家中请了无数巫师道士替她驱邪,左右没法子,就在她病得奄奄一息之际,一个云游道士路过她家门外,自称是看出这户人家有邪气萦绕,子女多灾,父母大喜过望,好饭好茶留他住下,求他一定要救救自家小女。 她高烧三天不退,整个人好像从滚水中捞出来一般烫,忽然迷糊地看到一位烟色道袍的道长出现在面前,手中端了一只碗,另一手沾着水向她洒来,顿时清凉扑面,神志清醒了不少。 “令嫒体质阴寒,易吸引不洁之物,贫道这有一件驱邪法宝,你们将它用黄纸包好,放在她枕下,睡上十年,心智成熟后便不会再犯病。”说话的人声音和煦,令人闻之如沐春风。 她虽昏昏沉沉睁不开眼,仍然从父母千恩万谢的话语中听出那人就要走了,也不知哪儿来的力气,两手一阵乱抓,揪住了那人的衣袖。 “绦儿,快放开道长。实在对不住了,小女不懂事,冒犯了道长。”父亲扯不开她的手,只得对那人连连道歉。 “不妨事,令嫒心中犹有畏惧,贫道在这儿陪她一会儿吧。” 她稍微安下心来,身体放松,手却仍然攥得紧紧。 那之后三天,云游道士借住她家,大部分时间都在她病榻前翻阅经书,并不说什么话。 忆及往事,辩音再度苦笑,相逢再美丽,无缘皆成空,说的就是他们吧。 虚谷啊虚谷,过去我不信缘分不信命,只相信执着可以改变一切,却在你这儿颠覆了所有,睿智如你,怎会看不出我的心思,不、怎会参不透天机,怎会不知我将一心牵挂你,为何一开始不避开我。 她在心里凄凄地叹,若不曾相见,便不会想念了罢。 彼时,她不过黄发小儿,而他已是法力强大的道士,若干年后她才知道,当日救了她的云游道士虚谷是个堪比天师下凡的圣人,他一生都在游历,足迹遍及大江南北,所到之处解人之忧,口碑绝佳,生祠都有好几座,更别说寻常百姓供在家里的塑像。 那人是她看得见触不到的,九天明月,即使她跳得再高,也终究会摔下来。 因此,她以为承接过那月之清辉,就像要成为他的谁,根本只是一厢情愿而已。 被她逼急了,虚谷也曾无奈地问:“明知不会有结果,你与我苦苦纠缠虚耗光阴,又有何意义?” 她只知自己要的是什么,却不知自己为何一定要得到。 执着徒增怨气,最终错的是她,痛的也是她,于那人却是完全无所谓的。 ―― 原诗:《咏柳》,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 ------------ 第三十九话: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二) 更新时间:2010-06-01 掬月斋一连数日大门紧锁,左邻右舍都称不曾见人进出,弄不好是搬走了。 韩如诩急得焦头烂额,恨不得一脚踹开那破门板,看看这家伙又在搞什么花样。 他不相信卫檀衣会一声不响地离开京城再也不回来,尽管不明确知道目的,但他感觉卫檀衣这样一个人出现在京城,绝对不是为了做生意这么简单。 淬思消失后韩如诩不敢去见宋旌,听说他还在养病,不用想也知道是在故布迷雾,最近一定会有大动静。变化对自己究竟有利有害暂时还说不清,不如不招惹。 可是偏偏在这节骨眼上,卫檀衣莫名其妙就消失了。 白天来总问不出所以然,韩如诩决定夜探掬月斋,那织锦迷宫也破了淬思也不在了,大概能进得去吧。 当晚他换了一身黑衣神不知鬼不觉地从自家府里溜出,穿过几条街来到掬月斋后门外,轻功一运越过房头,稳稳地落在院中。 不大的院中只有泉水噗噗的清响,四面不见灯光,确实不像有人在。“真的搬走了不成?”韩如诩自言自语着靠近侧厢,眯眼从门缝里看进去,那些大小的箱子还在,让他稍微安下心来。 “你在做什么。”冷不防背后传来一声问,语气平静却像是一记响雷砸下来,韩如诩差点失声喊叫出来。 回头,卫檀衣抄着胳膊看他,浑身撒发着逼人的寒气。 韩如诩怒:“你能不能别那么吓人啊!你看看你自己,跟个水鬼似的湿淋淋的……咦?你怎么湿了?”京城又没下雨。 “我是主人,”卫檀衣答非所问,“身为朝廷命官,偷偷摸摸私闯民宅,这回又是受谁的指使了?” “没人指使我!你莫名其妙失踪那么多天我就不能怀疑不能担心吗!” 卫檀衣冷笑着转身回主厢:“太子的走狗,担心的也是我会不会对你那冷血无情的主子做出什么不利的事来吧。我现在心情极差,奉劝你不要惹我,否则你会死得比你想象过的更难看。” “卫檀衣!”韩如诩顾不得会惊扰邻居,“你少拿人好心当做驴肝肺!你才是哪天被人杀了都没人会奇怪没人会哭。” 背影不屑一顾地哼道:“那么淬思呢,她死后你哭过吗?” 一提到淬思,韩如诩立刻无话可说。他当然没有哭,甚至没有明确地感到难过,相识至今一年有余,淬思曾用白虹抵着他的咽喉,也曾用同一双手给他端茶,好好坏坏总算得上是朋友,可她走得那么不值得,自己却一点都没有难过的感觉,有的仅仅是对宋旌打心底里害怕。 “知道她底细的人只有我们三个,她是那么好的姑娘,可我们谁都没哭。韩大人,是否有人为你的死去而哭,和你是怎样的人并没有关系,如果你身边的人全都是冷血无情的怪物,那么你就算好上天去,最后也是和她一样的结局。”卫檀衣说着就关上了房门。 韩如诩默默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卫檀衣突然提着一只壶开门出来,见他还在丝毫不奇怪,而是走上前去:“酒,要喝吗?” “酒?!”韩如诩眼睛睁得有鸡蛋大。 “普通的米酒罢了,一直都放在那里,原本想死前再喝,现在看已经没什么必要了,喝死了算了。” 眼见他拎起壶就要往嘴里倒,韩如诩赶紧一把抢过来:“淬思说你不能喝酒!” 卫檀衣似笑非笑地道:“她已经死了。”说着去抢酒壶。 “可是我还活着!”韩如诩退开一大步,脸色铁青,“如果你觉得亲手杀了她心里有愧非要折磨死自己才罢休,那我告诉你,你休想!”说着酒壶一倾,浑浊的米酒全倒进了泉中。 酒很快就一滴也不剩,韩如诩示威一般倒过来给他看,然后随手一扔。 卫檀衣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良久,冰冻一般的脸上咧开无奈的微笑:“你今天到底是来做什么的?如果是替某人做说客,那大可不必了。” “太子在装病,”知道他冷静下来了,韩如诩于是说起正事,“我预感京城里会有一场不亚于益王造反时候的大骚动,淬思的死对他来说想必是个不小的打击,我一直不认为他是个草率行动的人,但这次他却太过鲁莽。” “我不想听关于他的事。”卫檀衣轻描淡写就把他说的一通话忽略不计。 “你知道宋哲这个人吗?”韩如诩不依不饶,“十四年前他因为造反被皇上处死,我们不久前还在曲明解家见过他同胞弟弟宋骁。” 卫檀衣这回笑得很开心:“你是想告诉我,宋旌很快也会被处死?那可真是太好了,不过你应该在他死后再告诉我这件事。” “不是!” 真不知道该怎么跟这个疯疯癫癫的人说话,韩如诩狠狠地抓头皮:“宋哲造反的时候只有十五岁,十五岁的皇子在自己的父亲也才刚正式登基,没有外戚撑腰没有太子身份的情况下造反,你不觉得他是吃饱了撑的吗?” 卫檀衣不以为意:“那和我有什么关系,十四年前我……”话突然就断了。 “林慧妃不是傻瓜,后宫里没有傻瓜,她怎么可能做出这种自寻死路的事来?而且如果宋哲皇子当初真的是造反,皇上怎么可能留下林慧妃和他的另一个儿子宋骁?” “于是?” “在宋哲被处死前不久,宋旌才被封为太子,你不觉得里头有蹊跷吗?再想想十一皇子被杀后皇上软禁太子的事,还有,你也说过京城里的事皇上都是知道的,他为什么一直容忍你在他眼皮下动作不断?” 卫檀衣被他连珠炮一般的话问得直皱眉,叹气道:“你说了这么多,到底想告诉我什么?” 见他还不明白,韩如诩举手投降:“陷害宋哲只是太子稳固自己宝座的一个步骤,现在他显然又在策划着要拉出第二个牺牲者了,因为你不再能为他所用,皇上也有能力废了他。” 废储另立? 被自己的父皇怀恨在心,失去了卫檀衣这个朋友,再加上重病,宋旌已经死定了。 卫檀衣被大雨淋了几天浑浑噩噩的脑袋终于清明起来,嘴角抽了抽,露出笑容。 “那么,他准备对谁下手?” “如果我猜得不错,应该是端王宋渊。” ―― 大家儿童节快乐~ ------------ 第三十九话: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三) 更新时间:2010-06-02 “你还是那么固执。”虚谷负手而立,宽大的帽檐遮住了他半张脸,叫人看不清他真实的表情。 辩音站在距他几步开外处,语气清冷:“当初我缠着你,你说我固执,如今我放手了,你仍说我固执。看来固执的不是我,而是你眼里的世人。” 虚谷转过头看了她一眼,微微叹气:“你还是看不透彻,我这一转是白回来了。” 早在十年前初到皆忘观,虚谷就与定尘互引为知己,之后每次路过这里,他总会进来探望故交,二人一边下棋一边互道修行心得,定尘年长于虚谷,却屡屡为他精妙的见解而折服,这或许是二人能成为忘年之交的关键所在。 因为信任定尘,虚谷将铁了心要出家的辩音拜托给了她,希望她能帮助开导这个固执的少女,令辩音迷途知返。在虚谷回来之前辩音一直表现优秀,似乎已经放下了过去,却没想到她不过是擅长伪装,定尘在看到少女雀跃的眼神那一刻遗憾地摇了摇头,她耗费了三年的心血,也还是不能将世俗情爱从这少女的心中抹去。 “你好自为之。”说着虚谷不再理会她,扶正帽檐顺着小道下山去。 “等等!”辩音不甘心地出声挽留。 虚谷头也不回:“那些多说无益的话还是省了吧。” “我知道自己忘不了你,也放不下心中的感情,但我不想它成为你的负担,”辩音攥紧了道袍的袖摆,“我不会再打扰你清修,更不央求你给予回应,你可以不爱我,但你没有权力阻止我爱你。” 虚谷叹气:“明知无益,却仍要飞蛾扑火,辩音,我为你做的事,无非是希望你放下执念,爱上我于你能有什么好处?” 辩音苦笑:“情从来都是不可理喻的,不计较得失,更不在意后果。” “既然你这么说,那我就不再管你了。” “这个,请你拿回去。” 陈旧的黄纸已经多处破损,由于压在枕下,表面变得凹凸不平,能够看出其中包着的物件一个模糊的形状。 “好。”虚谷反身走向她,去接那纸包。却不想辩音突然缩回了手,撕破那层黄纸,将里头的什物握在手中,对准了心口。虚谷惊得愣住,伸出去的手也忘了收回来。 辩音露出凄惨的微笑:“当初我还问你,明知我会爱上你,为何还要救我,如今我总算是明白了,你把它留给我的时候就知道我最后会这么做吧?” 虚谷沉默不言。 “你果然是没有心没有情的人啊,即使我的死也不会令你动容。但是虚谷你记住,如果今日我死了,五年后就是你的死期,到那一天,你自然会明白因果轮回,远不是你这样的人有资格参透的。” 说着,辩音将手中的利器刺进了心窝。 一直躲在暗处的定尘和两名弟子见状慌忙冲出来,然而这一刺已然伤及心脉,无论如何人是救不活了。 “好,”虚谷望着她们手忙脚乱的样子,忽然说,“五年之后,我等着你来杀我。” 辩音靠在师父定尘的怀里,脸上已经全无血色,听了这句话像是彻底放开了般,阖上了眼。 *** 宋渊最近过得也很不舒坦。 不久前他才邀请了郦州楼家大名鼎鼎的制香师披香夫人到端王府为自己制香,这位年轻的制香师藏在面纱后,却似乎能够一眼看穿自己的心思,临别之际还说了些耐人寻味的话,叫他疑惑了好些日子。 他本打算直接将这位披香夫人引荐给自己的父皇,和他过去找来说书人戏班子一样,只图父皇一乐,可偏偏不凑巧,他那太子弟弟突然病倒了,父皇似乎深感忧虑,见了他也愁眉不展,任是他使出浑身伎俩,父皇仍旧心不在焉,于是宋渊很识趣地不再每日进宫。 对他而言宋旌可不是什么值得疼爱的弟弟,只比自己小了月余,却在大病一场过后显现出惊人的才智,早早坐上太子之位,而他,平庸无为,在宋旌眼里他连对手都不是,这对他来说既是好事,也是坏事。 宋渊身无所长,唯一能做的就是陪伴御驾,给父皇说说民间,介绍一些稀罕玩意儿,宣平帝高兴,他就能过上好日子。突然之间连唯一的营生手段也没了,宋渊对于这个总是抢自己好处的弟弟,不得不说有些怨恨了。 而就在这时际,一位不速之客登门到访。 “什么风把卫公子给吹来了,快请进。”讶异于他刚和太子翻脸就对自己示好,但宋渊面子上仍然做足,将他请到上座。 卫檀衣从未到过端王府,此刻正眯着眼微笑着四处打量。宋渊拿不准他究竟目的何在,只叫人端来了茶水果品就不再发话,等着他出棋。 “贵府风水极好,王爷是有福之人。”观察了一阵,卫檀衣道。 宋渊回笑:“承蒙吉言。” 客套话说完了,卫檀衣便单刀直入:“俗话说无事不登三宝殿,王爷也知道草民是个生意人,此番来,是想和王爷做一笔生意,不知王爷可有割爱之肚量?” 宋渊先是一怔,寻思着自己这王府里究竟有什么稀罕物能叫他亲自上门来,却不得其解,于是道:“卫公子不妨说说看,也许本王也正想将其转手呢?” “草民曾习得几分相面之术,看王爷先天之相并无大富大贵之兆,偏偏是那道伤,”卫檀衣含蓄地指了指他下颌处一道新伤,“王爷见血消灾,破除险阻,将来富贵无边,草民先在此道贺了。” “哦?”宋渊摸了摸自己那道伤疤,笑得有些意味深长,“这么说来,卫公子该不是打算要划伤了本王的那件利器吧?” 卫檀衣离座拱手:“还望王爷成全。” 这可让宋渊十二分不解,别人都说见血是不祥之兆,唯独他说是吉兆,还要求购让自己见血的利器,可真真罕见。 那伤说来也奇怪。自从宋哲被处死后,宋渊常做噩梦,母亲便依照民间习俗,将一把小匕首压在他枕头下,说是能辟邪,而那时恰巧宣平帝下令禁止行巫蛊之事,于是姜氏只能用黄纸将那物件包起,并叮嘱儿子不得对任何人说起。这么平安地十几年都过来了,就在几天前,宋渊又做了噩梦,挣扎之际被枕下的利器划伤了下颌,这才惊魂未定地醒过来。 纸包长年累月下来已经被磨破,露出的刀刃上还带着血丝,宋渊将它小心地剥开,发现那匕首的形状十分奇怪。 “不瞒卫公子,那件利器乃是母妃为保平安特意嘱托本王压在枕下的镇邪之宝,是本王性命攸关之物,实在不敢出手。”原本还不甚以为意,今天听他这么一说,那匕首还真是救了他一命也说不定,如此一来宋渊当然不肯卖。 ------------ 第三十九话: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四) 更新时间:2010-06-03 卫檀衣早就料到他会这么说一般,依旧微笑不改:“那王爷可否说一说那道伤的来历?” “这倒并无不可,”宋渊请他坐下,然后说道,“三五日前的一个夜里,本王忽然梦见自己被人扼住咽喉,怎么也摆脱不了,眼看就要窒息而死时忽然这儿感觉痛,就醒了过来。若不是被它这么一割,本王兴许就死在梦里了。” 果然是瞄中了这个温和无害的王爷,卫檀衣嘴角浮起一丝冷笑。 宣平帝与众嫔妃共育有二十五子女,其中活下来的共有十三人,除了皇长子宋鄂外,与宋旌年龄接近的有宋哲、宋骁、端王宋渊和公主宋湘三人。 宋旌在成为太子之后立刻将二皇子宋哲害死,是权衡过诸方势力的结果,而今他要杀鸡儆猴,选中宋渊也就成了必然。比他小的兄弟们目前只需要防,三位兄长中宋鄂是他动不了的人,宋骁也已经被宣平帝放逐到他鞭长莫及的地方去,唯有宋渊终日陪在宣平帝身边,是站在风口浪尖上的牺牲品。 听韩如诩说起宋渊脸上多出一道伤,卫檀衣在心里有着和他不一样的看法,宋旌不会直接派人去残杀手足――十一岁时候不会这么做,现在更加不会,因此那道伤极有可能反而是救命的伤。 他对造成那道伤的原因十分好奇,于是问“王爷时常做噩梦吗?” 宋渊笑了:“问这样的问题,卫公子的目的倒让本王十分怀疑了。” “王爷误会了,若是草民想对王爷不利,只会比那人更加神不知鬼不觉。”卫檀衣端起茶杯,嘴角依然带着冷笑的弧度。 像是信了他的话,宋渊屏退左右,同时压低嗓门:“说出来卫公子也会感到毛骨悚然吧,本王曾有一段时日频频发梦,那是……二皇兄刚被以谋逆的罪名处死之后不久。这回旧病重犯,不巧得很,和太子殿下染疾撞在了一块,连个问候的人都没有。” 猜想得到了证实,卫檀衣眼眸沉了沉,嘴上却说:“确实是令人毛骨悚然。” “所以恕本王不忍相让啊。”宋渊故作遗憾地摊手。 “哪里,是草民冒昧了。”心照不宣地,卫檀衣起身告辞。 *** 丝缎自知是个胆小怕事的人,也从未想过有嫁进皇宫的一天。 男人领着心腹躲到家里来,她也就老实地那他们藏在了柴房里,替他们瞒过了北萧的士兵。 自打姐姐出家,爹娘相继去世后,故乡在战火中沦为北萧的领土,她虽难过,也并没有南迁的意愿,说到底是太懦弱了。因此胆敢窝藏大济将军,怕是她一生做过最勇敢的事。 “你一个姑娘家独自留在这儿毕竟不安全,那些萧国士兵随时可能会对你不利,还是跟我们一起逃走吧。”男人拍着一身灰土钻出柴房后,拉着她的手说。 也不知哪儿来的勇气,就这么跟着他走了。 起初像是婢女一样伺候着他和他的夫人,后来夫人看她孤苦伶仃,就做主叫男人纳她为妾,身份虽低,却待她如姐妹,丝缎别无所求,平平静静过日子,有自己的丈夫和孩子就足矣。他们夫妻确实把这些都给了她,于是她从不争不抢。 男人从将军坐到亲王,再由亲王登基称帝,夫人不幸早逝,他虽有四五房妾却没有再续弦,在丝缎心目中他是个真正的男子汉,真正的英雄。 第一个孩子在战乱中夭折,几年后他们又有了第二个孩子,男人始终记得她当年的救命之恩,即使做了皇帝也时常来看她,不特别做什么,就只是喝茶聊天也是常有的。 孩子十一岁那年突然得了怪病,总是半夜从噩梦里惊醒,以至于最后不得不搬回她的画梁宫由她照顾。丝缎不敢告诉男人自家姐姐年幼时候也曾患过同样的病,并且不是以吃药的方式痊愈的。 “娘娘,皇上叫奴婢来跟您说一声,二殿下的事牵连甚广,最近没法子来看您,要您好好照顾四殿下,需要什么药材尽管吩咐,”尊微宫的大太监一天夜里偷偷来和她这般说,“皇上还说,叫娘娘最近最好不要离开画梁宫,有什么事就差奴才们去办,务必要保证四殿下和娘娘自己的安全。” 突然造反的二皇子宋哲丝缎有些印象,是个很老实的孩子,不像是会造反的人,他的母妃林慧妃也是个极聪明的人,比自己晚些入的宋家门,却已经有了两个儿子,也是深得男人欢心的一个妃子。这样一对母子,怎么会造反呢。 于是她每日每夜只能守在儿子床边,看儿子夜夜在噩梦中哭喊,只恨不能替他受苦。 男人还是亲王时,她从未想过后宫有多么可怕,画梁宫的宫女曾为她只得了充容之名而不平,丝缎自己却认为那是男人保护她的一种方式,倘若当初也封了她四妃之位,怕现在传出造反风声的就会是她的儿子了。 “大夫人若还活着,后宫之中怕就不会这般混乱了罢。”她握着儿子的手,微微叹息。 而这时,宫殿外却有一抹古怪的影子闪过。 *** 东宫。 宋旌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已经有半个多时辰,尽管事先嘱咐过下人不要进来打搅,掌事太监姚全还是时不时会进来探视,看他是否有什么需要。 “殿下?”姚全第三次进门来,轻唤了几声都没能得到回应,心里不免有些担心,正要退出去叫太医前来诊视,就听殿内宋旌沉声问:“何事惊扰?” 姚全连忙跪下:“奴才该死,奴才估摸着殿下该饿了,这才擅自进来了。” 宋旌舒张着十指,道:“传饭。” “是!”姚全赶忙退下去。 门关上后,宋旌翻身下床,用力活动全身睡得僵硬了的骨头,到窗前透了口气。 这一觉睡得久了,身子有些吃不消,差点就醒不过来,说到底还是太勉强了。 宋旌觉得十分晦气,他本以为有了淬思的力量,在不知不觉间杀了宋渊是轻而易举的事,谁想又被那匕首给坏了好事。他也知道见了主人血的利器辟邪之能更甚,可就是不甘心言败,一试再试,终于还是承受不住了。 姚全方才若是察觉到不对叫来太医,他就会被当做暴毙送进棺材了。 “殿下您怎么下床来了,还穿这么单薄,再受了寒可叫奴婢怎么向皇上交代呀!”李嬷嬷本是听说他醒了过来伺候他更衣用膳的,一见他只穿单衣站在窗边吹风,急得就要把他拖回被窝里。 “没事的李嬷嬷,这房间里闷,我透个气儿罢了。”宋旌老实地被她从窗边拉开,接过手炉,让宫女伺候着穿上了狐皮夹袄。 李嬷嬷做过他的奶娘,又上了年纪,难免絮叨几句要他注意身体,宋旌都笑着一一承了。 丰盛的饭菜端上桌来,宋旌举箸沉吟片刻,忽然下定决心般大吃起来,看得一旁的东宫下人分外惊喜。这些日子他真病假病,吃进去的还不及往日一半,这突然恢复了食量,证明身体好转了。 “哎哎,殿下慢些吃,多吃些。”李嬷嬷看他吃得多,就打从心底里笑出来。 宋旌对她回以微笑,心里却有着自己的算盘。 既然不能做到兵不血刃,那就适时故技重施,像当初杀宋哲一样把这个碍眼的家伙杀了吧。 ------------ 第三十九话: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五) 更新时间:2010-06-04 这个时间所有人都睡下了,就连画梁宫的下人们也纷纷靠在门外打盹,远远地只听得到模糊的打更声。 丝缎轻轻放下儿子的手,披衣下床来。 “吱呀……”门轻轻打开,她怯怯地探出头去看,并没有人。难道是她看错了?再仔细一瞧,昨夜下了雨的地上半湿半干,赫然有个脚印。 单独的一个脚印,证明并不是宫女太监,而应当是轻功高手路过时候不慎留下的痕迹。丝缎似乎有种奇妙的预感,知道来的人是谁,于是她凑上前看了看鞋印的方向,然后追到了后院。 朗朗月色中,那人还是一身烟色道袍不改,似乎正看着某个方向。 “是你!”丝缎难以置信地出声。 道士转过身来。容颜有些许衰老的痕迹,但即使分别再久,她也认得出自家仇人的面孔。 “你!……丝缎姑娘?”对方似乎为她的出现大吃一惊,不过在认出她后很快就释然了,“没想到这宫殿的主人竟是你。”言罢似乎陷入沉思。 丝缎握紧了拳头,远远地瞪着他。 这个男人的出现,叫姐姐茶饭不思神魂颠倒,母亲为此流了多少泪,丝缎一幕幕都记在心里。她和姐姐一衣同胞,生得几乎一模一样,但姐姐却体弱多病,常做噩梦,她始终健康,虽然称呼一声姐姐,事实上自己照顾她的时候居多。 “你来这儿做什么?这儿是皇宫,而且你……”丝缎咬住了牙。 你这妖道!按大济律法,理应处斩。 虚谷微微笑了一下,还和过去一样温和,他说道:“我来寻找真龙太子,路过这儿,就遇上你了。” “太子?”他说的是宋旌吧,东宫离这儿可远,怎么迷路也到不了她这画梁宫才对。 “不错,他或许现在还不耀眼,将来却会成为一代明君,”见到故人似乎让虚谷的心情很好,他朝丝缎的所在走过来,“这里有一件你姐姐的遗物,我想既然遇上了你,或许也是天意,就交由你保管吧!” 丝缎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宽厚的掌心上,赫然是当年虚谷留给姐姐的辟邪之物,只奇怪的是缺了一半。 “遗物?”她喃喃念道,“姐姐莫非……” 虚谷不着痕迹地一叹:“丝绦姑娘……辩音道长已然飞仙,请不必过分伤怀。” 丝缎颤抖着手接过那残缺的镇邪物,翻来覆去地看,许久也不见说话。 “我能看出,你有富贵之相,只是切忌争名夺利。你与她不同,她若有你一半淡泊,也就不致非得自我了断。” 丝缎浑身一震,情不自禁道:“姐姐是自杀而死?” 虚谷苦笑:“莫非你误以为是我杀了她?”不待她作答,有自言自语,“生死皆有命数,我从不做逆天之事,因此也没有阻止她,你若要怪我,我也无话可说。” 二人在庭院中立了许久,虚谷似乎也不急着离去,目光温和地居高临下望着她。 “……你错了,我从来不是个淡泊的人。” 低垂着头的丝缎忽然幽幽开口道:“我不争,不是因为不想,而是因为不愿,这其中的恩怨情仇,道长是方外之人,又岂能明白。” 虚谷微笑:“贫道浅薄。” “你害得我家破人亡,此仇,但无不报之理。” 说到这儿,丝缎断然后退开几步,将手中利器藏于袖中,高喊道:“有刺客!” 最先被惊醒的是值夜的太监宫女,他们很快就循声找来,将吓得跌倒在地的丝缎搀扶起来,很快地巡逻的大内侍卫也赶了过来,将虚谷团团围住。 虚谷面对数不清的刀枪,脸上自始至终没有一分畏惧,他掸了掸衣襟,就这么束手就擒。 丝缎靠在奶娘的怀里做出被吓坏了的模样,心里却对虚谷的这番奇异举动感到费解。几天后内务府差人来禀告她,那天的刺客承认受人指使,企图以法术谋害四殿下,今晨已被拉到菜市口斩首示众。 几天后男人来看她,惊喜地发现宋渊已经能下地活蹦乱跳,欣喜异常,其中的缘由,却只有丝缎一人知晓,她将把这当做她一生的秘密,死守到底。 *** “端王爷大驾光临,草民有失远迎,失敬失敬!” 宋渊才刚踏进掬月斋的大门,就听后门传来一声恭维话,不消说,自然是店主无疑。 “哪里哪里,本王只是路过永宁坊,一时心血来潮就想进来看上一看,”宋渊对卫檀衣还远谈不上信任,当然最重要的是,他不明白卫檀衣突然示好的目的何在,“听人说你这店里奇珍异宝无所不有,本王可当否见识见识?” 卫檀衣笑容可掬:“这有何不可,上门皆是客,只怕敝店简陋,没有能入王爷法眼的宝贝,倒是王爷可不要取笑草民才好。” 过去宋旌上这儿来,他或许也就这么热情招待吧!如此一想,宋渊心里多少有些得意,这样的人才若是肯为自己效力那是再好不过,如若不能,只要不站在宋旌那边和自己作对那也算是万幸。 两位随从分立门旁,宋渊独自在不大的店面中转悠起来,时而翻翻茶案上的古卷,时而摸摸多宝格上的彩釉塑像,倒是也有些颇合口味,不过他向来对古玩无所偏好,也难辨其真假,此番纯属观赏,并无意购买。 “王爷若是看上什么,草民不敢隐瞒,必将实价上报。”茶案边,卫檀衣碾着茶块说道。 “本王倒信得过卫公子,只是自己没什么眼光,分不出好坏罢了。” 卫檀衣将茶末倒入茶碗,一面将沸水缓缓倒入一面搅动:“都是些前人喜爱的玩物,谈不上好坏,不过凭个人喜好不同,选择不同,真要说眼光,古玩商人却是最没眼光最贪心的人了。” 宋渊大笑起来:“这话可有意思!”说着转身又回到茶案边,正打算说些什么,忽然余光瞥见果盘里斜插着一件眼熟之物,不由得“咦”地发出一声,伸出手去。 “王爷可留神割了手。”卫檀衣并不看他,却知道他要做什么。宋渊不作答,小心翼翼将那物轻轻抽了出来。 熟悉的形状,细长的锋刃寒光闪闪,环状的刀柄有一掌宽的长度,接缝处还有一个小小的圆坑。 “诶……?”他皱起了眉,这虽和他枕下的那一把很相似,但刀刃却是对称而开,而且这一把有一个圆坑,自己的却似乎是有个圆凸。 “怎么,殿下中意的却是这个?”卫檀衣不甚在意地问。 宋渊面色凝重,转头吩咐随从:“把门关上。”那二人立刻分头将门带上,店中失了光线,忽然就暗下来。 “王爷这是要做什么。”卫檀衣似乎有些迷惑,但更像是对他的所作所为并不在乎,依然细心点茶。 他不答,只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 那晚枕下匕首割破了黄纸,他便又重新叫人找了一张包上,因为担心有人对自己不利,出门都不忘揣进怀中。 黄纸发出嚓嚓的声响,被慢慢展开来,两把对称相似的匕首赫然呈现在眼前。 这回连卫檀衣也禁不住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手。 宋渊一左一右将它们执起,然后缓慢拼合,只听“咔”一声轻响,圆凸恰好卡入圆坑之中,两把匕首合二为一。 “剪刀?”二人异口同声。 眼前的确实是剪刀不假,相对开刃,圆环做刀柄,再有个契合的接口,这不是剪刀又能是什么? 宋渊将剪刀握在手中,慢慢空剪一下,又一下,卫檀衣似乎完全忘了自己手中的茶,只是微微眯起眼,冷冷地注视着他的动作。 *** 韩如诩只是从门口过,并没打算做什么,却看见掬月斋意外地大白天门扉紧闭,心中奇怪,便停下来看了几眼。 安他心似的,门很快就开了,出来的人却又让他大吃一惊,连忙行礼:“卑职见过王爷。” 宋渊满面春风,和上次宋旌气急败坏的离开形成鲜明的对比,韩如诩忍不住往后瞧,却见卫檀衣的脸色和上次送走宋旌并无太大差别,依然是那么冷冷淡淡。 “是了,前些日子本王请到一位大名鼎鼎的制香师,过几天她就要再入京城,卫公子若是有兴趣,我倒可以为你们做引荐。”临别时宋渊回过头来,认真地建议。 卫檀衣奉上微笑:“多谢王爷厚爱。” 韩如诩看着他们这么一来一往,心中不免惊讶――这才几天,他们二人就如此熟稔,可真不是什么好兆头啊。 然而宋渊并没有将他的心思看在眼里,只是说:“我依稀记得那披香夫人身旁跟着的一对少年长得眉清目秀,九分相像,而且还有那么一种熟悉的味道,或许也是件趣事。”说完带着随从大步离去。 “恭送王爷。”字句恭敬,卫檀衣的语气却透出一股难以言语的奇妙。 山雨欲来风满楼。 ------------ 第四十话:十年一觉扬州梦,薄倖名(一) 更新时间:2010-06-05 舱门忽然开了,浪涛声涌入,原本只浅睡的女子醒了过来,转头望向舱门。 “船已经到曲明了哦香妞儿,快起来啦。”推门进来的是一名少年,眉目清秀俊朗,声色介于少年与成年之间。 “知道了。”舱中小憩的女子放下支颐的手臂,懒懒地回答。 很快另外一名少年也走进船舱,与先前那人长得几乎一模一样,二人交头接耳一阵,其中一人嬉笑着问道:“哟!香妞儿今天怎么凶不起来啦,难道是因为就快要见到某人,偷偷乐呢?” “我看是还没从某人的温柔乡里醒过来才是真的!”两人都把“某人”二字咬得特别重,即使是无关的旁人听来也知道他们分别说的是不同的人。 女子哼一声:“沉水止霜,你们两个有这点力气耍嘴皮子,不如动手把行李搬上岸去。” 一双少年嘻嘻笑着,只在一旁看随从们忙进忙出。 “这一路玩的可愉快?”监督随从们安置好行李后,楼夙也进了船舱来,“我看你下山时就十二分不情愿,和那山上的宫主,甚是合得来吧?” 女子哼笑一声不予理会,楼夙继续调笑:“唉唉,上回入京,我就看那端王爷对你频施悦色,似乎真有几分意思,此次京城之行还真是危机重重啊……” “怎么,怕了?”女子尾音一转,三份妩媚七分挑衅地问。 楼夙一噎,竟没能答上来,那女子面纱后的嘴角微微上扬,错身朝舱外走去。 短短三个月内,这是第二次进京城了,虽说不久前才见过面,还是不免为到了京城也没见上一面感到些许遗憾。倒也不一定要互道姓名地相认,只是他当日说的话,若不给他个道歉的机会,自己未免显得太小家子气。 “你知道我还活着吧。” 你和他不同,是则是,非则非,若我站在你面前,你还能说出一样的话来么? 不过便是不说,我也原谅你了。 *** 卫檀衣将信摊在茶案上,看了又看,嘴角的冷笑越来越明显。 ――吾徒檀衣,近日宫中所接一单,颇为棘手,为师连派数人前去也未能得手,本欲亲自前往,怎奈为师与那披香夫人有过数面之缘,恐被其认出心生戒备,故将此任交由汝,望汝不负为师所望。 “什么恐被认出心生戒备,根本是下不了狠心吧!”卫檀衣念了几遍后哼一声,“老妖四海留情,却要我这做徒弟的替他收拾残局,这算什么道理。” 不过抱怨归抱怨,事关抚琴宫百年声誉,他纵是再不情愿也推脱不得更,更何况当初他连出师任务也未接就擅自下山,师父不追究已是难得,此番许是当作出师任务派给了他罢。 披香夫人……事情真是变得有意思了。 于是韩如诩甫一踏进门槛,看见身披火红狐裘的店主满脸奸诈的微笑,立时就把迈出的脚收了回去。 “韩大人还真是来得比谁都勤。” 淬思消失后,卫檀衣连茶也不怎么喝了,每次韩如诩抽空过来视察,都只看见他对着鹦鹉发呆。想来身边突然少了淬思,对他来说毕竟是个难以接受的事。 “我是来告诉你,明晚老实在店里呆着,那儿也别去。”韩如诩摆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威胁。 卫檀衣眉头一扬:“这算是劝告呢,还是警告呢?” 韩如诩重重一哼:“总之你老实呆着哪儿也别去!要是叫我知道你在掬月斋以外的地方出现,可别怪我不客气!” “哦哦,怪吓人的,知道了。”原本以为他还会反驳几句顺带挖苦自己,没想到卫檀衣十分温顺地就答应了,连原因也不问。 韩如诩心里有些纳闷,不过目的达到他也就安心了,说完这些转身就又出门去,像是有很着急的事要做。不用说,卫檀衣也能猜得到。 “看样子是个麻烦的活儿啊,”他又将信笺拈起来看了一遍,苦笑,“老妖自己躲在山里避嫌,倒不怕我被认出来。” 前些日子端王宋渊说起楼家的制香师披香夫人,卫檀衣已经暗地里打听过了,这楼家自然是楼昶的那个楼,按理说应当是太子一系的亲信,可偏偏这邀请披香夫人的却是太子一心想要杀死的兄长,这里头要是没个什么猫腻,连鬼都不会相信。 韩如诩可不知道自己恰好成了他不在现场的证明。只要自己答应了不出门,然后再以式神替代自己留在这儿,那么杀掉那个披香夫人就变成轻而易举的事了。卫檀衣摸着下颌,开始盘算以何种方式杀了那人才能获得最佳效果――也就是震惊全京城。 司徒频迦留下的剧毒逐渐侵入到五脏六腑,还剩下多少时日他不清楚,不过一定会在那之前了却自己的心愿。 *** 夫簪者,有千枝、叠云、流水之分。镂空抽丝者为千枝,意玉树千枝巧妙绝伦,为上乘;纂花镶玉者为叠云,意长天叠云,为中乘;削形抛光者为流水,意春荫流水,为下乘。 然若以材质而论,则玳瑁为优,玉石为佳,金银为次,木为劣。 玳瑁千年不朽,镇惊驱邪,可做万世之传,因稀少之故,货比千金。 ――《镜台咏?簪》 *** 临行前,她来到师父的房门外。 说是师父,其实早就不是当初那人,对于自己叛师再投,她很想知道那人心里作何想。 “师父,弟子今日便要下山了。”她轻轻叩响了门。 房中传来苍老而遒劲的嗓音:“你进来,为师有话要对你说。”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把面纱放下来,这才推门而入。 “阿香,你跟随为师多年,尽得师门真传,为师甚是欣慰。”紫檀罗汉床上,灰衣老者侧坐,专心致志地摆弄着梨花炕桌上的一些个瓶瓶罐罐,说是有话要对她说,却又并不看她。 “是师父教导有方。”摸不清他的真实意图,她只得这么作答。 钟恨芳,她的第二个师父,自江边将她救回,不问身份缘由便收留她,还将一身制香本领悉数传授与她,较之那人,的确是称职的好师父。只是……她苦笑,每当将他们作比较,就忍不住自嘲――自己若把那人当成师父,也就少了许多烦恼吧。 老者将手中的金鸭放下,转身似乎打开了一只盒子,然后取出一件物品回身递给她。 “这是……?” 橘皮般干瘦的手中握着的乃是一柄簪子,玳瑁的质地,式样极为简单,简直可以说仅仅是削出了一个不明所以的形状,但线条流畅,光泽均匀,倒也是件稀罕之物。 她不敢贸然接过来,只因身边莫名损坏的物件大大小小也有上百了,此物一看就是师父用心保管的宝贝,大意不得。 “自你入门以来,为师还未送过你什么,如今你将出师,为师便把这素无痕赠予你罢。”钟恨芳语气淡淡,似乎只是递了一只鸭梨过去。 她迟疑了片刻,还是接了过来,欠身道谢:“多谢师父。” 将这名为素无痕的簪子接了过来,她立在床旁,静候训话,却迟迟等不到钟恨芳再开口。 “……那,弟子先行告退。” “下山后自己多加小心,切莫再轻生。” “是。” ―― 原诗:《遣怀》,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 ------------ 第四十话:十年一觉扬州梦,薄倖名(二) 更新时间:2010-06-06 既然明日整日不得出门,今日自然要将该办的事宜尽数办完,卫檀衣将一只新得的琉璃盏装入锦盒,预备送到端王府去。 这琉璃盏制造年份距今有四百余年之久,宋渊不爱古玩,自然不是为了自己而买,而这琉璃盏身价不菲,赠给普通朝廷官员似乎显得太过铺张。 “花这代价讨好一个将死之人,端王爷这回可真是亏了。”精明狡猾的店主想到那入账的银子和今天晚些时候就会送过来的名茶苍松白露,唇边就忍不住浮起笑意。 行至春风得意楼时,忽然晃眼瞧见一抹似曾相识的影子飘进了大门,卫檀衣不由得停住了脚步,朝里头张望。 拾级而上的背影是那个大言不惭要保卫京城的御前侍卫,走在他前头的人只能看到一片水红色的群裾,眨眼间就消失了。 人已经看不见了,卫檀衣还站在原地望着,总觉得那并未看清的人,似乎就是自己中元时候在烟渚山上邂逅的红衣女子。仅仅因为二人都着红衣引起了自己的注意?只怕不然,他甚少觉得只见过一面的人眼熟,此番定有蹊跷。 于是卫檀衣偷偷在春风得意楼外留下了式神把守,自己急匆匆地赶往端王府。 那盒桂花吻他至今仍随身携带,无非是因为自己觉得亏欠了祸兮,那个四处惹祸嚣张又蛮不讲理的丫头,手中的香料虽非红衣女子口中为祸兮所制密香,也还能当做是凭吊之物罢。至于这么认定的缘由,卫檀衣自己也不明白。 在端王府仅停留了一盏茶的时间卫檀衣就匆匆返回春风得意楼,其间的路程当然用了不少手段,在韩如诩陪同着那水红色衣衫的女子出门来的那一刻,他故意莽撞地冲上前去,和那女子撞个满怀。 “什么人!……你!”韩如诩在他撞过来的一瞬间杀气暴长,却又在看清楚是谁后气急败坏起来,“你赶投胎吗!”然后立刻询问那女子是否无碍,言谈间神色与往常大不一样,当真是关切与紧张并存,看得旁人直摸下巴,笑得不怀好意。 待确定身边的重要人物毫发无伤只是受了惊吓,韩如诩立刻转过脸来发脾气:“还站在这儿做什么,让开!” 卫檀衣抱着胳膊,笑得好不狡猾:“哎呀呀,难得看韩大人如此大发雷霆,这位想必是极为尊微的人了?” 韩如诩怒瞪:“少罗嗦!夫人请。”后半句由于换了对象,声调突降温和至极。 “夫人?原来是韩夫人,失敬失敬!”卫檀衣却没有让路的意思,鞠躬道。 “谁告诉你她是……”韩如诩不敢重复那个字眼,忿忿转头向那女子道歉,“夫人切莫见怪。” 当他是傻的么?卫檀衣轻哼一声,话到嘴边改得极顺溜:“原来不是韩夫人,那在下实在是失礼了!不知这位夫人如何称呼?”至于一旁投过来的愤怒目光,全做不见。 那女子一身水红色绉纱衣,面罩薄纱,浑然看不清真实面貌,只听她轻声道:“且唤我披香吧。” 果然是她吧,卫檀衣眼底掠过一丝寒意。那日烟渚山上出没于香虚馆赤龙潭的那红衣女子正是她,他早该料得到,师父下不了手的人必然与他十分亲密,而这披香夫人能够出入抚琴宫,甚至香虚馆这样的禁地,看来果然是和师父关系匪浅。 甚至取代了她。 想到这一点,卫檀衣在心中笃定了一点,此人不能留。 “看什么看,还不让开!”还待说什么,韩如诩已经做出要拔剑的架势,卫檀衣只得让路。 披香夫人紧随韩如诩出了门,走不了多远却又回过头来看了看,尽管她的神情都藏在了面纱之下,卫檀衣还是能猜想得到她一定是一脸欲言又止。 为何非杀她不可?心里突然有了疑惑,那个男人从来不会做令自己为难的事,接下这棘手的活,为的怕不只是报酬。卫檀衣掸了掸衣襟,那披香夫人身上隐隐有幽香,这一撞倒撞得自己满怀生香,韩如诩之所以大发雷霆,多半是妒忌了罢。 “堂堂抚琴宫主姬玉赋的女人,也是你韩如诩染指的了得么。”哼笑一声。 别的且不说,能看到那家伙过后为自己不能保护好美人而痛苦的样子,刚才那一顿骂也算没白受。 *** “宫主,早膳已经备好,请宫主用膳。”裴少音领着两名手托菜肴的内宫弟子到玄机殿外,毕恭毕敬地请安。 殿内没有一丝声响。裴少音稍一皱眉,转身命令:“你们二人在此候着,如有人靠近,就大声问好作提醒,记住了吗?”那两名弟子赶紧答是。 门是虚掩的,裴少音轻轻拨开一道缝隙往里头看了看,所见范围并无异状,亦无异味,他便放下心来,推门而入。 玄机殿内空无一人,炭火早已熄灭多时,和外头差不多冷,看来姬玉赋不仅不在,而且该是离开已久。裴少音狐疑地四下找寻,终于在枕下发现了一张对折的素笺,连忙展开来。 门外的两名弟子等了许久也不见二宫主出来,正伸长了脖子要往里头瞧,就听见身后有人道:“你们俩怎么站在这儿不动?宫主的饭菜为何不送进去?”吓得他们险些掀了托盘。 元舒看他们神情古怪,更加不解:“你们到底在做什么?” 其中一人想起了裴少音的交代,赶忙大声道:“原来是元舒啊,你吃饭了没?” 元舒更加困惑:“你那么大声做什么,是我在问你话,饭菜为何不送进去?” “这个……”二人目光躲闪,不知如何作答。他们入门都比元舒要早,论辈分元舒还得叫他们一声师兄,然而元舒与他们不同,乃正宫主嫡传弟子,因而身份略高于他们,对元舒说谎和违背裴少音的话究竟哪一个更罪过,他们一时间也掂量不出来。 “元舒?你来得正好。”裴少音捏着那张素笺匆匆出了玄机殿,一见他就高兴地招手。 “二宫主有何吩咐?”元舒自然是立刻上前。 裴少音扬了扬手中的素笺:“宫主独自一人进京去了。” 元舒一听两眼睁得有鸡蛋大:“宫主独自一人进京……他去做什么?” 自然是为了那个丫头了,裴少音头疼地扶额:“你先别问这么多,立刻回房收拾行李追上去,务必要在他闯祸之前找到他。” “……闯祸?”真不愧是二宫主啊居然敢说宫主是去闯祸,元舒嘴角一抽搐,“找到以后呢?” “找到以后,暂时将人带到檀衣那儿去吧。你和檀衣也很久没见面了吧,宫主有时候还真叫人哭笑不得。” 元舒一听能见到救命恩人,顿时心花怒放:“是,元舒必不辱使命。”话完就飞也似的奔回自己的住处。 安排好京城那边,裴少音又赶忙去找顾屏鸾,通知她这个天大的噩耗。 “你说什么?” 顾屏鸾在听到他的坦白后差点把桌子掀了:“披香就是祸兮……好你个裴少音!这种事你居然敢瞒着我!你――你存心在小辈面前害我出丑,对宫主还存有二心,老娘今天就替天行道,杀了你这混蛋!” 裴少音连忙躲闪:“别忙动手啊,你听我把话说完,祸兮她这么做必然有她的目的,我又怎能擅自揭穿她?她和宫主之间的恩恩怨怨就该由他们自己去解决不是吗,而且这是抚琴宫自家的事儿,我一不出卖二不误导,怎谈得上对宫主有二心?留神你的剑!” “你还狡辩!”顾屏鸾又羞又恼,举剑一通乱刺。 “好好好我不狡辩,我们先坐下来把事情安排妥当再打成不成?大局为重啊鸾鸾。” “不许叫我鸾鸾!我、我杀了你!” 素问楼内一片刀鸣剑啸,摔盆砸碗,门外的弟子纷纷竖起耳朵去听里头间或传来的一两声打情骂俏,个个咂舌,这裴二宫主是怎的就能将这些好听话说得叫顾三宫主只想揍人的呢? ―― 这两个礼拜在考试,更新比较不稳定,对不起大家>_< ------------ 第四十话:十年一觉扬州梦,薄倖名(三) 更新时间:2010-06-07 翌日东方微白,韩如诩就过来例行视察,见卫檀衣衣冠不整呵欠连天,似乎稍微放心,只是仍旧威胁:“记住我说的话,要是叫我知道你擅自离开……”“知道了知道了,大清早扰人清梦。”卫檀衣不耐烦地打断他。 这几日披香夫人都要进宫为宣平帝制香,韩如诩被钦点做她的贴身侍卫,早晚都要寸步不离,也只有这会子人还在睡梦中,他才能抽空再来叮嘱一道。 “知道便好。”韩如诩说着就要出门,却被叫住:“那披香夫人,端王爷不是说过要替我引见的么,怎的她来了,我反倒不能出门去?” 韩如诩哼道:“我是奉皇上圣旨办事,王爷心里怎么想,恕我一无所知。”话完头也不回地踏着积雪离开。 “还真是性急,半日不见美人,如隔三秋。”卫檀衣损了一句,打着呵欠回房睡回笼觉。 他已经安排了式神昨天起就紧跟着那披香夫人,知道她表面上看是住在了官驿,事实上为了安全,她本人搬到了官驿对面的时风馆暂住。 时风馆并不是客栈,而是棋馆,至于为何会选中它作为披香夫人的居所,大概仅仅因为它与官驿一街之隔,来回走也不过眨眼的事儿吧。棋馆白日里也很安静,夜里更是少有人,若是有人想对她不利,还真难接近。 卫檀衣不清楚这样一个角色为何会要如此严密地守护,制香师能惹来多大的麻烦,居然要动用禁军和御前侍卫来保护……莫非他们知道抚琴宫要派来杀手?不,倘若是这样,韩如诩会直接叫人把自己软禁起来以防不测。 天寒地冻,又没有热茶喝,卫檀衣于是连店门都懒得开,就在主厢里听雪,等待时机。昨夜式神传回的信息中可得知,韩如诩并不留在时风馆住,所以在他离开后到次日再来,这期间有很长的一段时间可供他行动,杀死一名弱女子实在是不需要太多时间,因而此时的卫檀衣悠哉得好像只是准备去赴一场宴会。 雪从三天前就断断续续地下个不停,天空阴沉得好像要垮下来般,不知不觉间就到了黄昏,雪虽然停了,天色却越发暗。 卫檀衣换上一身黑衣,扎紧了袖口和裤腿,长发也牢牢束在脑后,俨然化身为令人畏惧的杀手――而这,才是抚琴宫弟子应有的模样。 拜入姬玉赋门下修行十年,尽管大部分的时间都花在了钻研巫术和茶道上,身为抚琴宫弟子应有的武艺他也并不逊色于任何人,除了姬玉赋本人,华婴曾被奉为无法超越的杀手之神,而在其弟子恕丞眼里,对上兼修巫术与武艺的小师叔,自己师父恐怕也得忌惮三分。 不过卫檀衣从来没有身为杀手的自觉,这一次能一本正经地伪装,不得不说是因为“出师任务”这个大帽子扣下来了。 利用自己绝佳的轻功,他很快就来到了时风馆的内庭,将自己隐藏在橼梁之下的黑暗中,静静等候。 果然不出多时,轻纱掩面的披香夫人和紧握剑鞘的韩如诩就双双步入内庭,二人压低了嗓门似乎在说什么,听不真切。 待韩如诩反复叮咛后依依不舍地离去,卫檀衣才有所行动,见那披香夫人将侍女留在了门外,独自进入房间,便悄然来到她房间的后窗外,凑近了窗缝往里瞧。 “咦?” 披香夫人关上了门,来到妆镜前从卫檀衣的角度看不见她的人,但是仍然可以从声响中判断她正解散发髻准备就寝。 令卫檀衣起疑的却不是她的行为,而是房中肆虐的冤魂气息。 常人断难与数目如此惊人的冤魂共处一室,不是疯疯癫癫也会常做噩梦,而且阴气如此之重,女子的身体应该承受不来。在他的记忆里,也就只有一人能做到这不可能之事。 “难道是她?”卫檀衣虚起了眼,努力想要看到房里更多。 披香夫人已经解散了长发,也摘去了面纱,那容貌虽变化甚大,但这世上能生出这样一张祸国殃民的脸的人,除了她也不会再是别人了,更何况细看之下,二人神态上也不无相似之处。 她是如何死里逃生的卫檀衣并不在意,唯一不能理解的是自己已经与她见过两次面,为何却一次也没有察觉到她身上萦绕着的强烈怨气?而且和过去的她不同的是,此时的披香夫人身边不仅有数不胜数的大小冤魂,更有一个力量堪比淬思的厉鬼,好像众星拱月一般明显。 她又惹了谁的命吧,卫檀衣作此猜想。 倘若是她,那便杀不得,不论师父接下任务究竟是知也不知,自己都绝不能残杀同门,当年没有下手,如今更不可能下手。 房中的女子似乎感到疲惫,很快就睡下了,卫檀衣也不声不响地返回了掬月斋。 *** 打更人敲响二更天时,元舒拖着疲惫至极的身子终于来到了永宁坊。 从烟渚山到京城半个多月的水路硬是被他以累死了两匹马的代价,压缩到十一天走完,尽管不知道宫主究竟会惹出什么祸端,他也不敢大意,只想着如果无法半途拦截,那就在京城里守株待兔,就算自己一人力所不及,也有卫檀衣可以商量对策。 掬月斋的大门紧闭,元舒先轻轻敲了几下,又用力拍了几下,里头却还是没动静,心想该是睡得沉听不到吧,于是仰头准备喊门,突然就被一只冰冷的手从后面捂住了嘴。 “别出声。”久违的嗓音成功地制止了他本能的反抗,元舒安静下来,手也就松开了。 他欣喜地回过头去:“少主!……”却被他的打扮下了一跳,“这是?” 卫檀衣冲他摇头,然后打开了门锁,元舒这才发现自己竟没注意到门是反锁着的,还敲了一阵。 “先进来再说。”卫檀衣似乎有些心神不宁,说话又轻又疾,将他拉进店门顺手就闩上了门闩。 元舒站在漆黑的店里不知所措,直到卫檀衣点亮蜡烛才忍不住问:“淬思姐姐怎么不在?” 卫檀衣愣了一下,背对着他的脸上露出苦笑:“她的心愿已了,大概是转世投胎去了吧。” “原来如此,那样就太好了,”元舒天真地信以为真,松懈下来的身体连站立的力气也没有,一屁股坐在了交椅里,“她会投个好人家吧。” “或许吧。”卫檀衣没有告诉他魂魄其实并不能转世,元舒的年纪,还不需要知道这残酷的事实。他到后院打了水来煮上,交代元舒看着炉子,就回房更衣去了。 元舒坐了一会儿觉得口渴,见水方里还有水,便从茶案上取了一只杯子盛了一杯,刚要喂到嘴边就听见一阵砰砰的敲门声。“这么晚了……”元舒有些诧异,但还是上前打开了门。 门外韩如诩本以为要等上一阵才有人应,没想到门这么快就开了,而开门的人还不是卫檀衣,而是那个几次三番从他手下逃脱的叫元舒的小子。 “你!”又是你!韩如诩顿时露出狰狞的表情。 而元舒同样没想到会是他,嘴里含的一口水噗一声全喷了出去,对面的脸顿时苦成了橘皮。 “你怎么会这个时候……”换回狐裘的卫檀衣一边绑头巾一边跨进门,正好看到元舒那要命的一喷。 ------------ 第四十话:十年一觉扬州梦,薄倖名(四) 更新时间:2010-06-08 花了好些功夫才让那两人都冷静下来,卫檀衣揉着太阳穴哭笑不得:“一个个的怎么非选择这个时候来?尤其是你韩大人,我不是答应过今天不出门么,出了事怎么还找上我?”一旁的元舒眉头一跳,迅速低下头去。 韩如诩恶气地擦着脸:“所幸今日太平,不然我剥了你的皮!” “太平最好,”卫檀衣不甚在意地搅动碗中的茶末,“若是无事,请韩大人先回吧,元舒远道而来,我没工夫招待你。” 这臭小子!韩如诩厌恶地瞥了元舒一眼,不耐烦地问:“水总有一杯吧,喝完我就走。” 卫檀衣停下手中动作,一脸无辜:“水自然有,不过杯子没有,韩大人府上也不缺水,要喝还是回自己府上去喝吧。” “杯子呢!” “在那儿呢。” 顺着他努嘴的方向看去,四只玉杯一字列开绑在鹦鹉架上,看来是成了食槽。韩如诩大吃一惊:“太子殿下送你的茶杯你竟然……”“畜生的东西就该给畜生用。”卫檀衣冷冷拦断他的话。 当真是话不投机半句多,韩如诩认栽地点点头:“好,我这就走。”头也不回地跨出门去。 “元舒,把门关上。”卫檀衣也不客气,他前脚才出门就下令。门几乎是擦着他的脚后跟关上的,这让韩如诩十分火大。 元舒听命闭上店门,把自己的来意一五一十道来,本以为卫檀衣会大吃一惊,问他宫主是为什么会离开烟渚山。“少主?”见他低垂着头毫无反应,元舒有些奇怪地唤他。 “我听到了。”卫檀衣长吐一口气回答。 “那……”难道就这么毫无反应? 他当然不知道卫檀衣能够猜得出姬玉赋此行的目的,只觉得眼前的少主看起来不大对劲。要说没精神,和那粗鲁的京城武官相比卫檀衣从来也没精神过,但此刻的他曲肘支在茶案上,整个人透出一种病态的无力,还是叫人不由得担心。 “你不舒服?” 卫檀衣摇摇头:“已经没事了。”也就是说方才确实有事。元舒立刻紧张起来:“真的没事吗?要不要请大夫来看看?” 请什么大夫啊,哪个大夫敢看他的病,发现一个人中了剧毒居然还安然无恙,那才真是对人家大夫的侮辱。卫檀衣接光线昏暗的掩饰苦笑了一下,换上一副正常的表情:“不用了,病了这么多年,也没见谁说一句治得好。宫主的事你就不用管了,我会处理,他大概是什么时候离开烟渚山的?” 见他执意拒绝自己的关心,元舒有些失落,但仍旧毕恭毕敬地回答:“我最后一次见到宫主是半个月前,这时候宫主应该还在路上。”话未完却见卫檀衣微笑摇头,一噎,“不对?” “你太小看抚琴宫的宫主了,这寻常水路要走将近二十天,你快马加鞭走了十一天,但宫主他可能只要十天就能到,假如算作他是在二宫主发现的头一晚走的,那这时候也已经到京城了。” 元舒大吃一惊:“还能更快?那究竟是……” “踏雪无痕,雁过无踪,你师祖华婴当年若不是轻功卓著,又怎能一再逃脱官府的追捕,”卫檀衣一指抵着太阳穴悠悠说道,“那老妖活了六百年,再是懒惰的人,闲来无事也会练功打发时间,六百年还不能成气候,那他这宫主可真真白当了。” 元舒被他那句“老妖”结结实实下了一跳,原以为二宫主说宫主“惹祸”去了已是大不敬,现在看来,卫檀衣开口更加不留情面,怎么损人怎么说。 “现在不用去找他吗?” “不用,他既然把任务交给我,至少会先来找我。” “什么任务?”元舒浑然不知。 卫檀衣端起茶杯要喝,发现茶凉了,皱了皱眉:“自然是杀他的老相好――披香夫人那事儿。亲笔信还在这儿呢。” “披香夫人?!”元舒一下子坐直了,“宫主要杀她?”惊叹过后又自言自语道,“那披香夫人不正是刚从宫里出来吗?宫主若是要杀她,为何在宫中不下手?就算是宫中人多口杂,也可以叫师父或者二宫主三宫主在她刚下山时动手,为何一定要千里迢迢修书一封到京城来呢?” 祸兮刚从山上下来?卫檀衣闻言虚起了眼。 连自己都能看出来的事实,裴少音那老奸巨猾的家伙一定早就捉到了把柄,若是姬玉赋派他或顾屏鸾去杀,一定不会成功。但姬玉赋不该知道这一点。裴少音看穿了祸兮的掩饰这一点,他若是知道,那必然自己也察觉出了端倪,而若是如此又怎能下得了杀披香夫人的命令呢? “除非……”除非这些姬玉赋都知道,他只是想在自己还不知情的情况下利用自己把祸兮给杀了。 元舒见他面色凝重,也不敢出声打断他,就这么默默地看着角落里那只睡着了的鹦鹉。 姬玉赋怎能下得了手杀这个痴痴爱恋着他的弟子,难道他仅仅是想把祸兮的死由假变成真?想到这儿卫檀衣蓦地感到脊背发凉。 若是这样,那他一定会先行去时风馆确认,一旦发现披香夫人还活着,定然立刻动手。自己的无为非但救不了师妹,反而会将她推入更加危险的境地。 “元舒,你留在店里那儿也别去,我去找师父。” 卫檀衣霍然起身,话音未落人已经不见了,两扇木门被寒风吹得吱嘎作响。元舒愣在当场,突然间对姬玉赋的高深莫测有了更新的认识――徒弟尚且如此,本人真不知道该是如何强大。 *** 尽管知道茶杯不过是他迁怒的对象。 尽管知道被咒骂做畜生的不是自己而是宋旌。 尽管知道那一通通比谁都大的脾气不是因自己而起也不是冲自己发。 韩如诩还是很窝火,用茶杯的人是他,送鹦鹉的人是他,追随太子的人还是他,无论如何推脱到最后还是感觉被骂的是自己。 淬思离开后,卫檀衣完全像是失去了理智一般,按理说宋旌尚且没有痛不欲生,他应该不至于难以承受,是否还有别的理由让他变得那么暴躁?韩如诩又想不出来。 也怀疑过莫非是因为爱上了淬思,转眼又把这可能性打消得一干二净,在他眼里卫檀衣肯给人几分好颜色就已属不易,他会爱上什么人,那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总之自己就是被殃及的池鱼,平白无故中飞镖。 “咦?”忿忿地走了好远,突然收住脚步,韩如诩愕然发现自己居然走的不是回家的路。 此时的街道上已经看不到人影,时风馆大门紧闭,已经完全沉寂下来。 韩如诩吐掉一口气捂住额头,心想自己一定是走火入魔了。那么想见到她吗?情不自禁地脚步就朝着这儿来了,那神秘的蒙面制香师身段袅袅如杨柳,音色泠泠如流水,下轿子时候探出来的玉手真能把人魂勾去一半,不仅仅是自己,随行的侍卫也有不少人看得两眼发直。 皇上钦点自己做护卫,这莫非是上天赐予的机会,让他能够自由地接近她? 一股冷风嗖地钻进领口,韩如诩打个激灵清醒过来,暗骂自己没志气,再瞟了那招牌一眼,转身欲走。 正当此时,一道黑影鬼魅一般飘过头顶,若不是他常年夜巡警惕性足够高,或许根本察觉不到。韩如诩立刻拔出了剑,大喊一声“什么人”,跟着纵身跃上房头,追逐那身影而去。 ------------ 第四十话:十年一觉扬州梦,薄倖名(五) 更新时间:2010-06-09 姬玉赋并没有想到自己的行踪还能叫人给发现,先是吃了一惊,继而发现那人论武学修为还不及自己的一点零头,也就安下心来,思忖大概只是意外。 倒是那武官手里的剑锋芒毕现引起了他的注意,尽管看不出那剑的来头,姬玉赋也能感觉它非凡品,不仅是剑气对活着的人的威慑力,还隐隐含有一种似乎能斩魂破魔的奇特力量。 “没想到一个小人物手里却捏着稀世珍宝,这京城里果然是危机四伏。”唇边浮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姬玉赋干脆停下来等他靠近。 韩如诩追着他上了时风馆的屋顶,一手捉剑一手指他:“你是何人,深更半夜行踪鬼祟,有何企图!” 姬玉赋微微笑:“能发现我行踪的,近百年来大人算是第一个,姬某佩服。” 近百年?韩如诩嘴角一抽搐,这人究竟多少岁,看上去也不过而立之年,却是大言不惭。“少废话,还不报上名来!”他有感自己未必是此人的对手,光是他那出神入化的轻功,就已经令自己难望项背,但身为御前侍卫的职责仍提醒着他该做什么。 “在下不过是江湖草莽,没什么名号,说出来大人也不认得,还是不问的好,”姬玉赋才做出要朝他走过去的样子,就看他阵脚不稳地晃了一下,心里忽然有些遗憾――自己这算以大欺小,胜之不武吧?于是后头的话语便换了,“既然给大人发现了,在下也不敢为非作歹,就借大人手中兵器一观,完璧归赵后自然离去,大人以为如何?” 韩如诩皱起眉。借观当阳剑?能看出此剑了得的人,怎会没有贪欲,于是他语带讽刺地反问:“阁下不止是想借观这么简单吧?” 姬玉赋远远地微笑,似乎很无奈:“被识破了啊,没办法,大人手中之剑即使不是十大神兵,也是上古名【千魂引】器,谁能对它没有丁点儿心动?”对面哼了一声,他又道,“不过此物也非大人所有,姬某不过是想让它上它该去的地方待着,对亡主也是一种告慰。” 能把打劫说得如此冠冕堂皇,这人还真不是一般地狂啊。韩如诩握紧剑柄:“即使我说不给,阁下想必也有的是手段拿去,既然是真小人就不必作伪君子,好听话不用说,有本事就来抢,除非杀了我,否则别想拿走这把剑。” “唉,这又是何苦。”姬玉赋做了个头痛的动作,低声嘟囔了一句什么,忽然拔剑刺来。 正值夜深人寂之时,双剑交鸣金声大作,也亏得这是棋馆不是客栈,否则这动静下头铁定站满了围观的人。韩如诩一边拆招一边思考对策,才三五个回合下来他就明显地感觉到两人之间的差距,如果不赶快设法脱身,十五个回合内自己说不定就小命不保。 姬玉赋却面色轻松,好像二人只是普通过招:“还是不肯放下剑吗?” 韩如诩咬紧牙关,竭尽全力应付。 而此时的时风馆中,披香夫人已被惊醒,四寂无声的棋馆中回响起交锋之声,显然不正常。接连不断的刺杀也罢嫁祸也罢,她早已不耐烦,于是此刻被吵醒,便立刻起身更衣,想要出门去看个究竟。 就在她来到走廊上寻找声音来源时,只听一声疾呼“手下留人”,一道明晃晃的白影子掠过漆黑的夜空,似乎是落在了房头。“又来一个,哼,”她放下面纱,“我来会会你们。”说着一手拍栏杆,身体腾起,腰一用力便翻跃上了屋顶。 *** 卫檀衣匆匆赶来时并不曾想到韩如诩竟然也在时风馆,他不是应该回自己的府宅去了么,然后来不及细想,那使着一手熟悉剑法的黑衣男子剑路一改,已动杀意。 “手下留人!”同时一把铜钱悉数挥出。 姬玉赋还未分辨出是谁企图阻止自己,就感到手中的剑震颤不断,那力道甚至通过虎口麻痹了手腕,可见来人使出了何等气力。而韩如诩则是眼睁睁看着铜钱如飞镖一般嗖嗖飞来,接二连三地打在差一分就要刺进自己身体的剑上,硬生生将那剑格挡开来。 “师父,你是不放心我做事呢,还是根本另有打算?”借这个空当卫檀衣落在屋顶上,捉住了姬玉赋持剑的手臂。 “怎么会。”姬玉赋笑得很敷衍。 一听他叫师父,韩如诩恍然大悟,这不就是那个神秘的抚琴宫宫主么,他自称姬某的时候居然没反应过来,不仅如此居然还敢和他交手……一想到这儿,手心里都汗湿了。 卫檀衣冷脸和他对峙:“那你到这儿来做什么?京城可不比烟渚山,师父想任性,也得看看场合。” 身为师父,却被徒弟牢牢制住右手的姬玉赋似乎不觉得难堪,也完全没有挣脱的欲望,只是笑得很无奈:“为师只是出来散散步。”“散步散了半个月,散到京城来了,还是说别的地方不去,偏偏喜欢上时风馆?” 一旁的韩如诩被他们的对话惊得目瞪口呆――他们,究竟谁是师父谁是徒弟?怎么是卫檀衣在教训人,哪有师父挨训的道理! 这时,视线里突然闯进一团红艳,又有一个人翻上了房顶,韩如诩正要提醒他躲远点,就看清那不是别人,居然是披香夫人……而且不知为何竟没有蒙面纱,在心里勾勒过无数次的脸朦胧地就在七八步开外,心突然狂跳起来。 卫檀衣也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发现了她,大喊一声:“祸兮快走!” 红衣女子刚翻上房顶,甚至还来不及站稳脚跟,就被他这么一声吓得后退,而身后就是屋檐,这么一退竟倒栽了下去。 “小心!”韩如诩喊出的一刹那也立刻扑身去接,但他才刚动身,就见卫檀衣一把甩开自家师父,闪电般掠出去。 姬玉赋同样被他这一声吓了一跳,紧接着又被他甩开,差点也跟着摔下去,但他很快稳住身形,神色焦急地追下了内庭。 ------------ 第四十话:十年一觉扬州梦,薄倖名(六) 更新时间:2010-06-11 卫檀衣抱着容祸兮稳稳当当落在了地面,紧接着两个追过来的男人也神色慌张地落在几步开外。 “毛毛躁躁,还不下去?”几年不见,倒是沉了许多啊,卫檀衣板起脸来教训被自己打横抱在怀里的人。 怀中的人吓得脸色苍白,好像知错了一样低了低头,自己站到了地上。这样一来卫檀衣笃定了她的身份,正要继续教训,容祸兮却撒娇一般腻在他怀里不走了:“你――又欺负我!” 她这一声不大不小,刚好可以让在场的三个男人都听得清楚,一时间三个人各自表情古怪。韩如诩对他们的过去一无所知,难以置信地看着分明该是昨天才偶然邂逅的两人居然像老相好似的搂在一起,瞠目结舌;姬玉赋也是明显地愣了一下,手不自觉地抬了抬又缩了回去,只是脸上仍旧写满不可思议。而较之他们的困惑,卫檀衣更加不知所以然――这个从小就以惹怒自己去向师父告状为乐的丫头今天是吃错药了么? 看他没反应,容祸兮变本加厉起来,抱紧了他的胳膊:“看吧,都是你吓坏了我,到现在腿都发软呢。”并做出一副弱柳扶风的模样,好像一撒手就要瘫倒在地一般。 “你们……”韩如诩毕竟还是沉不住气了,谁看到自己心动的女人和自己的死对头搂搂抱抱都不会冷静得下来把。如果说先前卫檀衣还有些茫然不知所措,被他这一问反倒是明白了七分,当下也不犹豫,抬手干脆地搂着她的腰:“我的祸儿连滔滔雍江都敢跳,可不该这么胆小吧,真的腿软么?”说罢还就着在她腰上掐了一把。 容祸兮转过头,在那二人都看不见的角度对他做了个龇牙的表情,然后很快又变回娇弱,一条胳膊也老实不客气地勾上他的脖颈,吐气如兰:“人家说腿软就是腿软……师兄要亲自验证一番么?” 这丫头,敢对自己师兄玩这一套,卫檀衣微笑的同时双眼也危险地虚起,头凑到她耳畔颈侧,一字字道:“死丫头。”但在对面的人眼里,这却是小情人在说不能被外人听到的悄悄话了。 看似多情纠缠的两个人各怀鬼胎,安了心要对面看戏的人不痛快,相比姬玉赋外表淡定,韩如诩就显得非常浮躁,两眼用力地瞪出来,好像不相信眼前的一幕,因为在他看来,卫檀衣不知道在披香夫人耳边说了什么,她竟然能红着脸笑得那么开心,他们、他们是怎么会……明明自己从早到晚都陪在她身边,她眼里、她眼里竟完全没有自己么? 搂搂抱抱不知道说了些什么甜言蜜语,搅得这边醋味翻涌后,容祸兮终于把自己的胳膊收了回来,依旧面带笑意地整了整衣衫,这才挑衅地转头去看站在那边始终一言不发的姬玉赋。 “好了,三更半夜的穿这么点就出来也不怕着凉,快回房里去。”卫檀衣一副体贴的样子轻轻推了她一把。容祸兮也就从善如流地转身朝楼梯走去,并笑嘻嘻地说:“那我到房里去等你哦,好多年不见,我们点上一支香,好好说上一整晚。” 卫檀衣并没有跟上去,反倒是姬玉赋像是下了决心般,二话不说追了上去。 “你跟去做什么?” 韩如诩也打算追上去问个明白时,身后凉飕飕地飘来一句。 “我怎么就不能跟去?”韩如诩哼地反问,心里其实在说你不去难道还不许我去。 “他二人有些私事要处理,韩大人是特意要去杀风景么,”卫檀衣冷笑着抄起胳膊,“没想到堂堂三品官,竟然有这样糟糕的喜好。” 韩如诩一噎,火冒三丈:“他二人有私事?什么事非得躲到房间里去做!” 这回换卫檀衣愕然:“莫非韩大人觉得有些事,天为盖地为庐也是可以的?啧啧,真是小看了韩大人啊。”无形中又损他一刀。 “……我不和你废话,”被他搅得头晕脑胀,韩如诩思绪一片混乱,懊丧自己还从未这么自乱阵脚过,“除非你解释清楚,你们俩刚才那究竟是在做什么,否则我这就追上去看个究竟。” 卫檀衣讥笑:“看个究竟?你以为你能看到什么,师父是何等高人,百步之外照样能取你性命,方才来的要不是我,韩大人就要无后而亡了,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 “你和她究竟什么关系!” 这种时候还一个劲儿地火上浇油,他真怀疑自己定力再差一点就要一剑捅过去了。 卫檀衣冷冷微笑着:“我和她么,一个师父门下修行,有同床共枕之谊,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她肚子里有几条花花肠子,我可清楚得很啊。怎的,韩大人这是在吃醋?”不待他作答,又遗憾地转过身去,“可惜啊,她做的那套,可不是给韩大人你看的,还是趁早死心吧。” 是做出来的?不知为何,心里的怒气稍微减弱了些,大概是比起眼前这个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家伙,披香那样的女子喜欢抚琴宫主显得更加理所应当吧。这么想着,心里仍旧苦涩泛涌。 “那你,刚才是在陪她做戏?”韩如诩无力地问。 “嗯?要这么说倒也不无不妥,只不过她以为我这么容易就范那就大错特错了,”卫檀衣一直背在身后的手突然扬了起来,露出一支细长的簪子,“我和她不过是各取所需。” 韩如诩瞪过去,这人何时在自己眼皮下竟偷了披香夫人一只簪子?正待出声呵斥,忽然见卫檀衣脸上的神情一滞,继而冷笑更甚,最后竟变得狰狞,手一用力,名贵的玳瑁簪就这么成了一把粉末,簌簌落在雪地上。 *** 姬玉赋不声不响地跟进了房间,容祸兮径自来到妆镜前坐下梳妆,模样神情都与当年大不相同,但他仍目不转睛地看着,好像想从她身上找回自己那个可爱的女徒弟曾经的影子。 “这些年,你……”开了口却不知道要问什么,话语无力地收了回去。 容祸兮不搭理,绾好发髻将那一支支发簪插上,末了手往镜台上摸了个空,不由得“咦”地一声。 “檀衣刚拿走了,你竟没察觉到?”姬玉赋好心提醒,换来一记白眼:“我不准他敢拿么。”嘴里这么说,却有些气急败坏。 姬玉赋于是不再说话,仍旧默默地看着她翻出妆奁取了新的簪子,对着铜镜插好。 一排六支,有一支是不同的,还在山上时他便察觉到了,那是只觉得眼熟,此刻看,似乎又在故人身上看到了更久以前另一位故人的影子。那是谁,他却想不起,只是直觉感到那上头的力量迫人,想必是积怨太深。 檀衣想要的怕是这一支吧,姬玉赋苦笑了一下,看他身手反不如前,想必是遇到了麻烦事,做师父的是否该问一下? “你跟进来,想做什么?”话语打断他的思绪,容祸兮带着些不屑地道,“我可没邀请你。” 罢了,还是先解决眼前的问题吧。 ------------ 第四十一话: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一) 更新时间:2010-06-12 肉体是一件非常奇妙的容器,当魂魄身处其中,可以感知到容器的冷热,承受其痛楚,并在愉快时与其共鸣。 当魂魄脱离肉体,那感觉接近赤裸,又不全然是赤裸,会恐惧,但更多的是茫然。 他还记得那个黄昏的老宅,当发现自己已经死去时的感受――茫然,无尽的茫然。 焚烧后的残垣断壁一片黢黑,院中高大的皂角树纤细的梅树一概只剩光秃的枝桠,满地横尸,血干结成一片片紫红色的印记,折断的剑戟和摔碎的法器还湿漉着,铅灰色的天空刚刚结束哀泣。 自己将何去何从? 突然不知为何,连灵魂也失去了意识,再睁开眼,自己躺在冰冷潮湿的青石地板上,娘的身体覆在自己身上,已经完全僵硬。 他确信在那一瞬间自己已经死去,但他却又活了下来,若是非要问个为什么,大概就是亡魂怨念的力量吧。身为家中最年幼的孩子,若是活下来,还有足够的可能去复仇,并且在这场劫难发生前,祖父已经千里传音,恳请抚琴宫主前来相助。 “还是迟了一步……”一个陌生的嗓音传入耳中,在这万籁俱寂的黄昏格外清晰,有如温水般的音色似乎稍微唤醒了身体的知觉,他感到了痛。 “咦?”脚步声随着一声惊呼靠近,紧接着自己被抱了起来。 那是一个看起来不过三十出头的男人,五官英挺但眼神温柔,将自己搂在怀里,手抚上自己的额头。 疼痛的源头就在那儿,不知究竟有多么深的一道伤口,所能感觉到的不过是冰凉的血不断顺着脸颊流淌下来。 “伤得这么重竟还能活下来?卫家的人当真怨念极深……” 男人取出随身带的金创药倒在了他伤口上,然后令他盘腿坐在地上,运功替他重新疏通筋络。 当身体逐渐有了温度和知觉,死而复生的感觉明晰起来,一回想起须臾间感受到的死亡,身体就会禁不住打颤。而男人还当他是因为全身湿透而哆嗦,收功后将他抱在怀里为他取暖。这时他又望了望依然伏在地上的娘,忽然想不起那个怀抱的温度是否也这般炙热。 “你可能会病上些时日,不过也得感谢这场雨,若不是下得及时,你就是活过来了也得再被烧死一次。”男人将他抱起,正准备离开,屋檐下忽然闪出一个影子。 少妇几近透明的身影在回廊中荧荧闪光,似乎欲言又止,她穿着白底蓝花的衣裙,简单挽起的发髻甚至没有用一只簪子的装饰物,虚无的手扶在柱子上,遥遥望向院中。 “你是……?”男人疑惑地问。 少妇并没有自陈身份,只是对他深深一鞠:“今后檀衣就拜托宫主代为照顾了,奴家愧无以为报,若能为宫主所用,定不推诿。” 男人恍然大悟:“原来是夫人,失礼失礼。请夫人放心,姬某定会尽力照顾好卫家遗孤。你是叫檀衣么?”末了的问话却是对着他说的。 他没有回答,只是抿着嘴两眼看向他处。 “奴家还有个不情之请,望宫主成全。”少妇轻声道。 “夫人请说。” 少妇再拜:“檀衣年纪尚幼,奴家却不能再陪伴他,茯苓院房中有檀衣不离身的一件玩物,望宫主将其捎上,让我能藉此陪伴在他身侧。” 男人爽快地答应下来,问明方向便朝着茯苓院而去。他依然沉默着,并头也不曾回。 若是知道这便是永别,自己或许会哭喊着不肯离开吧,那一刻究竟是因何而不肯回头看她,因何而不肯再叫她一声娘,懊悔上千万遍也依然找不到答案。 *** 望着帕子上诡异的绿色,卫檀衣似乎是苦笑了一下,时间真是不多了,或许也只得放手一搏? “你怎么了?”走在身边的韩如诩虽然这么问了一声,却没有真正意识到出了大事,仅仅是因为他突然停下脚步而感到奇怪。 “没事,继续找吧。” 姬玉赋和容祸兮双双离开京城后,元舒固执地要留下来,说是淬思走了店里必然会有些杂事需要人打理,自己既然决意侍奉少主就应当从眼前做起,于是不顾卫檀衣的一再劝说,硬是留在了掬月斋。 不想留他是考虑到自己的打算,以及他和韩如诩相看两厌的关系,不过这些日子下来倒也相安无事,韩如诩非常识趣地没有多管闲事,元舒也较从前懂事了许多。 然而今天不知为何,元舒一早出门去就再也没回来,派出去的式神也不知所踪,卫檀衣只得亲自出门去寻。半路上遇见交班回家的韩如诩只是个意外,他自告奋勇一起找则是出乎意料的事,但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强,卫檀衣再神通,连式神也下落不明的情况下,倒不得不求助于普通的人了。 阴霾的黄昏天色好像烧焦的木块般暗沉,积雪却又亮得刺眼,让人不知该看哪儿是好。 呕出血来后,卫檀衣感到指尖有些发麻,步子越发慢了,前面那迟钝的人不满地抱怨起来:“你怎么搞的,是你要找人,怎么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卫檀衣将吐脏的帕子攥紧在手心,勉强地维持着无所谓的微笑:“韩大人若是着急回家就不必陪了,尽可先走。” “疯子。”韩如诩咒骂了一句,继续朝前走。 没走出多远,巷口突然出现了一张熟悉的脸,韩如诩瞬间惊得几乎要掉头逃走。能让他怯阵的人不会是别人,只能是那给他留下了长久阴影的乐良夜。 “卫公子,”她嘴角噙着讥讽的微笑悠悠道,“主上恭候多时了。” 卫檀衣默默地走近来,看也懒得看她似的:“带路。” 韩如诩在一旁看得一头雾水:“你们上哪儿去?” “主上说了,若是遇上韩大人,便叫上一起来。韩大人可要来?” “你家主上姓甚名谁现在何处,凭什么我要跟去!” 乐良夜转过身来对他冷笑:“主上的名讳可不是你我能称呼的,至于现在何处,我倒是可以回答你,主上现在尊微宫中。” 皇上?她侍奉的竟然是当今圣上,宣平帝?韩如诩惊讶得完全说不出话来,就见她翩然转身,云淡风轻地道:“主上还说,韩大人若是不来,也便再不必来了。” 卫檀衣本一个人走在最前头,这时也不禁回头,好像要看看他作何打算。 “去就去,怕你不成。”韩如诩将剑鞘换到左手握紧,气哼哼地跟了上来。 乐良夜脸上笑容深了些,又看向卫檀衣,那神情讳莫如深。然而卫檀衣好像并未看到般,垂下了眼眸。 ―― 原诗:《浣溪沙》,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 第四十一话: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二) 更新时间:2010-06-13 他醒来时,已然身在房中,抱他回来的人坐在床边失神。 既不走,想必是在等他醒,于是他咳了一声,将那人的神唤回。 男人依然是那副与世无争的温和笑容:“天气渐渐凉了,就算喜欢远眺,也别在归雁亭过夜,当心受寒。” 面对这样关怀的话语,他依然没有说话,视线转向一侧,完全我行我素的样子。 “为师认真想了几天,认为应该把话对你说清楚,看你现在也不困,就躺着听为师把话说完吧,过了今晚,你选择怎样的路,为师都不会干涉。” 他扭开头假装无心去听,神经却一刻也不敢放松,因为这些话除了姬玉赋,再也没人敢说出来,错过了今晚,就再不能听到了。 “卫家是怎样的一个家族,你身为卫家子孙,想必多少也从父兄口中听说过,为师给你细细说吧。卫家在东望早期是藩国王族,也曾惨遭灭门仅存一人,不过那时卫氏灭门比你现在遭遇到的更加不幸,仅仅因为一个女人随口说:‘灭了卫氏。’另一个藩国就出动大军,将赵国灭了。这个女人,唉……她的事,为师改日再告诉你。” “这世上总有些与众不同的人,为师大概也算其中之一,卫家当年的祖先死里逃生,领悟了失传多年的上古神术,并藉此复仇,此后卫氏代代相传人人会巫术,到宛末的时候已经成了中原最大的巫师世家。相传他们能够参透天机,预知未来,但凡拥立之人必成明君。渐渐的历朝历代都依附于他们的预言行事,甚至有帝王因此废储另立,引发的杀戮争斗自然是数不胜数,然而每回卫氏总能押准赌注,越发得到皇室器重,地位也越来越高。” 他只知卫家不分男女所学必为巫术,却不知其中有这样的渊源,自己幽居茯苓院,对外面的世界几乎一无所知,如今听了来,却有种恍若隔世的惆怅感。 男人见他听得入神,便又继续道:“天下唯卫氏之命从之,已历十余朝。长治五年北萧南下灭了宋氏王朝,二十七年后的今天宋氏又再一次登上了皇位,却将当初拥护并不惜一切代价守卫济太祖的卫氏满门抄斩,你知道这其中的缘由吗?” 若是知道,也便不再彷徨了吧。他心中默默地想,苦涩从裂缝中汨汨流出。 “不仅灭了卫氏全族,还下令禁一切巫蛊之术,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消灭所有知天命之人。之所以那么迫不及待地下这道禁令,无非是心虚,害怕好容易得来的江山因为卫氏的一句话而打了水漂。檀衣,你可知当今圣上,原本姓戴?” 他一怔,目不转睛地望着男人的脸。 “你不知,天下人也不知,所以新君必须将所有知道此事的人全部灭口,掌握着天命的卫家自不必说,就连同甘共苦的枕边人也不能令他放心。世人皆道新君对糟糠之妻用情至深,不肯立后,殊不知亡妻的怨恨成了他永远的噩梦,使他日夜不得安宁。” 男人含笑摸了摸他的头,温暖的手掌贴在额头上,让他误以为额头上的伤又在灼烧。 “卫家先人,你的祖父,父亲,叔伯,兄长,他们不惜一切要将天命导入正轨,因此你活了下来,他们希望你如当年的耀泫法师一般能够报灭门之仇,但为师不这么想,”男人将手掌略略下滑,盖住他的双眼,“你既然死里逃生,便按自己的意愿活下去吧,若是想做个普通人,为师可放你下山去――这是你我师徒二人之间的秘密,抚琴宫只进不出,从没有人能活着离开师门。” 眼前一片暗红,他看不见男人的表情,只知道他语气轻快,像是孩童在谋划一个恶作剧般。 “倘若你一心复仇,抚琴宫中有的是各种玄门秘法,甚至有耀泫法师当年亲著的《天命神书》,只要你想要,为师都可以给你。” 说完这句耳语,眼前的手也拿了开,男人干脆地起身离开,甚至没有像从前那样和他道晚安。 *** 皇城的城门敞开着,甚至没有守卫,卫檀衣拖着狐裘走在最前面,身后几步是一脸惶惑的韩如诩。皇城守备如此松懈,若是敌军来犯该当如何,念头才浮出脑海便立刻被压过――比起北萧的铁骑,走在自己前方的人显然更加危险。 尊微宫修筑起来还不到二十年,簇新的雕梁画栋下,阶石甚至还能看出工匠打磨的生涩痕迹。卫檀衣仰头望着那块额匾,许久不发一语。 “卫公子。”一字一字缓缓出口,宣平帝在太监的搀扶下走了出来,紧随其后的是面色肃然的太子宋旌。 该怎么称呼他呢?卫檀衣微微一笑:“戴老。” 宣平帝对他的毫不客气并不动怒,只是呵呵笑了几声,问道:“卫氏这回又预言了谁的成败?” 卫檀衣不作答,他又略带遗憾地道:“大道倾颓,群雄逐鹿,成者为王败者为寇,这些道理卫公子并不是不懂吧。如今天下太平,大济百姓安居乐业,卫公子执念不改,会害了更多的人。” “那敢问当年又是谁的执念害得卫氏惨遭灭门?” 一时在场众人皆不语,宣平帝似乎面带微笑,又似乎只是太习惯于那副神情,沉默良久,方道:“最小的牺牲换取最大的太平,哪怕这不是卫氏想要的,却是天下人想要的。我和族兄当年所作所为,为的是天下太平,对得起天地良心。” “好一个对得起天地良心,”卫檀衣露出了冷笑,“杀了所有知道秘密的人,以求堵天下悠悠之口,这便是你的良心。你们当初若真是顺应天意,为何不敢面对卫氏的质疑?天道自在,你们却一味逃避,我虽参不透天机,却也懂人心,此举非君子所为。” 宣平帝又是呵呵笑,似乎再难拿出更多的理由说服他,这时韩如诩早就按捺不住,一个箭步冲上前来:“你和皇上究竟在说些什么,你到京城来又是为了什么?” 卫檀衣冷冷睨他:“蝼蚁安敢窥天道。” “你!” “韩大人少安毋躁,小王有些话还想问问这鄙夷苍生的高人。”悠悠打断他的,却是宋旌。 先是上前向宣平帝拱手示意,待得到许可后,宋旌从怀里取出一个扁平的黄纸包,轻轻摇了摇:“你可知这是何物?” 卫檀衣冷笑不答。 “这是一把剪刀,一半是暗卫在你店里发现的,另一半……”宋旌笑得仿佛胜券在握,“不知为何却在端王府内,卫公子可否作出解释,为何一面说宋氏是逆天而为,一面却又暗地里和端王勾结?” ------------ 第四十一话: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三) 更新时间:2010-06-14 他最终翻开了早在一千年前就失传的《天命神书》。 艰深晦涩的字句好像天书一般难懂,对于那时还识字不多的他来说,难如登天。怎样的毅力才能将那本书全部掌握,如今回想起来,只觉得不可思议,若是再给他一次机会,他恐怕会中途放弃。 耀泫法师在书中写道,临死前的怨念越深重,魂魄的力量便越强大,执念不消,冤魂不灭。这种力量难为常人所用,却能够为巫师所驾驭,将之吞噬,便可获得其法力。此举并非百无禁忌,一来须斩断业念,二来施术者也会遭受反噬,噬魂者不得沾油荤,不得饮酒,否则便有暴毙的可能。 他冷笑。茹素又如何,忌酒又如何,若能报满门血仇,即使身死也未尝不可。 他开始频繁出没山林间,寻找孤魂野鬼,偶得二三,收获甚微,直至发现赤龙潭。 潭因倒映桃花颜色而鲜红的得名,晚春更会有水面撒满花瓣的美景,但掩藏在这美丽之后的,却是潭底的无数冤魂。 年代已无法可考,数量之多蔚为壮观,他只需将一只手探入水中,便很快有数不尽的冤魂浮上来争相啃噬他的肉体,但由于他法术护体,那些冤魂只能一再扑散在他掌下,成为他的猎食。 潭中冤魂仿佛不会减少一般,任他采撷,久而久之他也不由得好奇起来,潭中究竟藏了什么,能附着如此之多的冤魂。于是挑了个晴朗的天气,他闭气潜入了赤龙潭。 潭水冷得刺骨,外头分明是艳阳天,水下却比之三九无不及,数不尽的冤魂拖拽着他的四肢想要将他也留在潭底,他这才惊觉自己修为尚浅,贸然置身其中只怕是难逃再死了。而正当此时,潭水忽然剧烈搅动,冤魂受到惊吓四散逃开,他在水下一阵扑腾,不知怎的就抓到一截冰冷的棍棒,还不等撒手,整个人就被上涌的潭水掀到了空中。 “真是难伺候的孩子,哪儿不好去,偏上这儿来。”从空中落下时听到男人无可奈何的叹气。 身体被稳稳当当接住,落地时才发现自己吓得腿都软了,男人只好将他放在草地上坐下。 “那东西你也捞上来了?”经提醒他才发现手里紧抓着的不是一根棍子,而是一柄长刀。 刀长七尺,立起来比他个头还要高,因长久沉在潭底,早已锈迹斑斑爬满了青苔。 男人将长刀从他冻僵的手里取出,横在自己腿上,捡了根树枝刮去青苔,同时说道:“我以为沉了它就没事了,看来是我错了。” “这是一把不祥之刀,它的主人曾经嗜血如命残杀了许多无辜的人,为师当年将人杀死后,刀就沉入了赤龙潭,想借赤龙潭之力困住那些冤魂不要为祸烟渚山,不想今日被你误打误撞给捞了上来。也罢,或许它不甘于潭底寂寞,又开始怀念血的味道了。” 送他回房交给三宫主后,男人将锈得连手都割不破的长刀带走了,那年他生辰之日男人又将重新打磨开刃的长刀带了回来,当作礼物送给他。 洗去锈纹的长刀寒光闪闪,迎着光刀刃好像一道新月,凌空一挥十步开外的蒿草就被刀风齐齐斩断。 “好一把锋利的刀。”二宫主摇着折扇,由衷赞叹。 “少音该知道这道的来历吧?”男人笑问。 二宫主颔首:“这偃月刀是宫主四百多年前从大漠里一个有风狼之称的沙盗手里取来的,宫中典籍记载,似乎是叫荒魂?” “不错,”男人将刀柄交到他手中,“檀衣,为师今日把它给你,希望能于你有益,但为师更希望你永远也不会用上它。” *** 看他层层剥开黄纸取出剪刀,卫檀衣眼底的寒意更甚,面上却依然笑容浅浅:“仅凭一把剪刀就给我定下结党营私的罪名,太子殿下还真是欲加之罪。” 宋旌随手将剪刀递给了身旁的小太监,目光转向韩如诩:“韩大人也能作证不久前端王频繁光顾掬月斋,据我所知四哥他从不好古玩,若不是与你背地里有勾结,怎么会突然这么大方?” 宣平帝的目光也紧接着扫了过来,韩如诩只得抱拳:“确如殿下所说。”其实这样的事,宣平帝又怎会不知。 “既然已经站在这儿了,我想我也不必隐瞒,”卫檀衣拢了拢狐裘,“前些日子端王爷他频频发噩梦,说是有人在梦里试图掐死他,于是就来找我求教。我掐指一算,就知道有人故技重施,想要杀他扬威,于是便拆了半把剪刀给他辟邪。――如何,太子殿下对这回答,可否满意?” 宋旌微微一愣,半晌不做声,像是在重新打量他。显然他并没有想到宋渊醒来后仍然记得发生了什么事,那他有没有看到自己的脸,有没有猜出是怎么回事……这么一想,手心里突然冒出了汗。 “戴老,”卫檀衣不再理会他,“我不管你自认遵循或者违背天道,今日既已坦诚相见,往后便再不可能相安无事。我只杀姓宋的,不会惊扰百姓,您――是否做好了死的准备?” 宣平帝还不及回答,一旁始终没有出声的乐良夜突然冷笑起来:“卫公子是不是已经忘了还有我在这里,若要对主上不利,还得先过了我这关。” 面带微笑地,卫檀衣朝她瞥过去:“唉唉,还真是失礼啊,竟然忘了打主人也得先看狗。” 乐良夜不怒反笑:“那就让我这条狗咬断你的脖子吧!” “请便。”卫檀衣摊了下手。 然后静静等了多时,韩如诩也没见她召唤出上次那两尊式神,还当她在准备更加可怕的法术,自己下意识地就退了开来以免再遭池鱼之殃。 尊微宫前的二人也屏气凝神地望着乐良夜,可左看右看,她始终没有动一下,好像在说完那句话后就变成了石雕,僵直在原地。 “别看了,她已经死了。”卫檀衣懒懒解释道。 宣平帝忍不住“啊”地一声,托住他手的小太监被握痛,一脸苦不堪言。宋旌冷笑:“不过是障眼法罢了。”即使是障眼法,他也看不破。 似乎对于自己杀人于无形的能力被否定有些不满,卫檀衣扬了扬眉:“既然是障眼法,殿下亲自试试?”宋旌立刻戒备地后退了半步,左右张望,想找个人来替自己挡住进攻,可惜见势不好,原本紧跟在身边的太监宫女全都逃得不知所踪。 “韩大人,还不把他拿下!”情急之下,他发现就在卫檀衣身旁几步远就站着最得心应手的棋子。 韩如诩愣了一下,就见卫檀衣转过头来,满脸讥笑,仿佛在问:你打算听他的话么? “小鼻涕虫,别忘了你答应过我什么。”犹豫间,卫檀衣谐谑道。 ――第二,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准对我拔刀。 他终于明白这家伙处心积虑为的是什么,卫檀衣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却什么都没有对他说明,逼他就在这一刻做决定。 该何去何从? ------------ 第四十一话: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四) 更新时间:2010-06-16 他们都说我是疯子。 他们说,塞北沙漠轻易去不得,有个人称风狼的马贼神出鬼没,一个人能灭掉一支商队,远远地瞅见了千万要绕着道儿走,只要他没发怒,要什么就给他什么。 他们说,风狼手里那把刀一天不见血就嗡嗡之响,是把邪佞之刀,碰上它的人全都会变得六亲不认,神挡杀神,佛阻弑佛。 他们说,风狼喜欢把漂亮的女人掳回去,玩够了就剥皮吃掉。 他们说,朝廷曾派出一千精锐消灭风狼,但最终一个人也没有回来。 不论世人怎样看我,流言蜚语都无法掩盖过那些曾加诸于我的伤害和痛苦。他们甚至冠我以莫须有的罪名,将塞北一切恶行都归结到我的头上,甚至连湖泊干涸庄稼欠收也说成是我的存在触怒了上天,说天若有眼,必会狠狠惩罚我。 天若有眼,应当先替我报了国仇家恨。 图罗原本只是沙漠绿洲中一个极不起眼的部族,我和我的双亲原本都是老实的牧民,甚至连铁都不曾见过。 而在那个不堪回首的夜晚,一支所谓中原王朝的军队来到了毡群外,威胁我们若不交出藏宝图就要血洗图罗。双方的交涉并没有持续很久,因为当晚图罗就被从塞北大漠里永久地抹去了。 仅有极少数的族人活下来,其中有一位老工匠,他在剩下的时间里为我打造了一把举世罕有的青铜宝刀,命名荒魂,以求告慰惨死的族人们。 我看不惯中原商人的张扬跋扈,看不惯他们举着所谓上等丝绸上等瓷器对着无知的游牧民肆意抬价,看不惯他们口若悬河讲述自己根本不可能存在的冒险经历和财富从而使得年轻的姑娘们甘愿花一辈子等待他们下一次驻足。 杀人的欲望从未离开过我的胸膛,当我终于能够挥舞荒魂时,分明能感应到上苍的召唤――我要为图罗的百姓复仇,中原的人,不论多少我都要杀光! 这样的岁月持续了十年二十年,当我也不再年轻,不再有足够的气力对抗整支军队时,中原突然停止了清剿,相反的,一个看上去手无缚鸡之力的年轻书生找到了我。我本不将他放在眼里,在屡次惨败后,不得不按他所说的,坐下来认真听他说话。 那天我们对着夕阳站了很久,他说了许多我从未听过的话,最后他承诺会替图罗人报仇雪恨,但作为交换条件,我必须交出荒魂,并且改头换面融入中原。 他说,你的一生短暂而单薄,只要你放得下执念,我可以代替你完成你未尽的事业,看着这个残暴的王朝覆灭。 最终,我在他不老不死的奇迹中妥协。 *** 寂静的天空中忽然响起一声鹰啸,众人仰头,只见一只双翼展开足有八尺的黑鹰从高处盘旋而下,爪子上携带着一柄青铜长刀。 卫檀衣将手指放在唇边吹了一声口哨,那黑鹰便俯冲下来,一松爪,长刀稳稳地落在他手中。自己曾见过这把刀,韩如诩不由得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剑。得到当阳神剑的那晚,自己在梦中也曾见过卫檀衣挥舞着同样的长刀,只不过那时的他们似乎是为了同一个目的而杀敌,这一刻却…… “你做出决定了?”卫檀衣将长刀一挥,斜指向地面,“选择哪一边?” 这简直无法可选。 韩如诩握紧了剑鞘,一手放在剑柄上,可又拔不出来。怎样做才是对的,双方各执一词,各据一理,他自己根本就还没弄清楚状况,要如何选择? 对于他的按兵不动,宋旌暴跳如雷:“韩如诩!你是父皇一手提拔上来的御前侍卫,你摸着良心问问自己,历朝历代可曾有一人位晋三品?如果没有父皇当年对你的赏识,你和那些江湖草寇有什么分别?报效朝廷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你却优柔寡断,举棋不定,你还是不是个男人!” 卫檀衣立刻笑了:“太子殿下说得真好,韩大人快动手吧。” 好你祖宗,韩如诩腹诽,你们两个唇枪舌剑,倒叫我在中间两头不是人。 “看样子韩大人还需要点时间慢慢做决定,那我就先把嘴里不干净的人杀了解闷吧。”话音刚落,卫檀衣就从原地消失,紧接着一声金石交鸣,人影已闪现在台座上,青铜长刀碎地三寸深,土石迸溅,而宋旌似乎是使出了全力才躲开,跌坐在红漆的圆柱下。 这一刀砍下去,虽未伤人半分,却撼力十足,死得不明不白的乐良夜原本站立的身躯也因这震动摇晃了一下,七窍中流出血来。 宋旌脸色一片煞白,撑着身体站起的手微微发抖,眼神却依然闪烁着不屈不挠的光。 “害怕了?”卫檀衣锵一声拔出刀,刀刃上没有丝毫损伤的痕迹,“看在师父的份上,倒是可以饶你不死,不过一想到淬思,又觉得你死有余辜。” 身后,宣平帝忍不住出声:“卫公子何苦与天下百姓过不去,如今治世安康,杀了我们对天下能有什么好处?” 岂料卫檀衣眉梢一扬,反问:“你杀了我全家,却要我放过天下,不觉可笑么?” 宣平帝于是叹了一声不再接话。 “不知错且不悔改的人,没有对我指手画脚的权利。”似乎是因此愠怒,卫檀衣抽身就杀向他。 而就在这时,剑气突然从旁插入,卫檀衣立刻改变路数翻身腾起,这才避开来。 宋旌背靠柱子狂笑起来:“我还当你真无所畏惧,怎么不敢反击,却要躲开呢?” “我喜欢让人死得明白。”卫檀衣虽是回答他的话,却冷冷看着拦在仇家跟前的人。 韩如诩持剑而立,一言不发。就在刚才那一刻他做出了决定,而促使他拔剑的,正是卫檀衣最后那句话。 他要复仇,甚至不惜牺牲天下人,这是韩如诩不敢苟同的。的确,自己并不知道什么天命,也不曾体会过那样深切的仇恨,但自己曾许下誓言,要守卫这座城池,守卫他力所能及范围内的百姓。在过去或许这些话只能算作是痴人说梦,而今天成了真。 卫檀衣忽然笑了,手中长刀一横:“有对手的复仇才算是真正的复仇,我不欺你不懂巫术,就用刀砍吓你的人头!” 无不战之理,韩如诩一咬牙,挥剑迎了上去。 除了那场混乱的梦,他并不曾见过卫檀衣真正使用一件兵器,因而低估了抚琴宫弟子的本事,卫檀衣从十岁得到荒魂以来习的都是刀法,更加之荒魂本身强烈的煞气,韩如诩只觉面对着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泓绝望的深渊,死一般的气息席卷过来,远比刀本身更加可怕。 宋旌显然也错估了旧友的实力,看他们起腾转合不相上下,竟难以置信地眨了眨眼。 这场较量极短暂,韩如诩突然看见对面的笑容变得诡异,知道自己一定是被他发现了破绽,正准备全身心防御,刀锋已斜斜切向颈侧。 “叮!” 然而变故突生,令在场四人都目瞪口呆的事发生了,荒魂在即将斩下韩如诩头颅的一瞬间被一道微弱的光芒弹开,握刀的卫檀衣大吃一惊,一脚才刚落地,火烧般的痛楚就在胸口炸开,要不是手里还有荒魂可以支撑,只怕就倒下了。 好一会儿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卫檀衣拄着刀柄苦忍了半天,满口的腥甜还是溢了出来。 “你――!”一见那绿色的血,韩如诩眼睛都瞪大了,“你何时中了毒?” 卫檀衣“啐”一声吐掉满口绿血,抓起袖子擦了擦嘴,冷笑:“与你何干?” 岂止是中毒,分明是法术相冲导致了反噬。卫檀衣终于意识到自己犯下了严重的错误,在韩如诩身上有他亲自加持的法术,自相矛盾,自然两败俱伤,法术虽破,但自己也遭到了反噬,毒已攻心,无法再战。 “果然当初在相州就该照先知所说,杀了你以绝后患。”卫檀衣恨恨道。 韩如诩不明所以,正要收手,却见对面的人眼眸一沉,竟是报了同归于尽的决心再次举刀劈下来。 必须阻止他! 有一刻身体似乎不再听使唤,韩如诩眼睁睁看着剑锋划过卫檀衣的手肘和膝窝,绿色的血打在了脸颊上。 ……竟然割断了他的手脚筋。 “咣当!”青铜长刀应声落地,火红的狐裘飘扬起,人则重重地摔在了台座上。 握剑的手仍在发抖,韩如诩无法相信自己做出了怎样的决定,然而这却是他唯一能做的――再不伤他性命的前提下永绝后患。 这原本无法实现的一击,仅仅是因为卫檀衣失去了原有的如风如电的速度才得以实现,而就在片刻前,那人还笑着说不欺他不懂巫术。 恩将仇报。 “好你个韩如诩……”卫檀衣已然失去了复仇的能力,只见他缓慢地挪动身体翻转,狼狈却不失骄傲地仰起头,冷笑着用加倍仇恨的眼神死死盯住他,“不要以为我就拿你没办法了,你给予我,给予卫家的毁灭,我会让你永生难忘。” 他丝毫不去理会自己流血的手脚和剧痛的五脏六腑,断断续续地吟诵了一串咒语,四寂无声中,只有他低沉的嗓音萦绕,恐怖使得三人都无法移动双脚逃走。 “从今往后,无论你被千刀万剐或是五马分尸,都无法死去,一百年一千年你都会永远在我的憎恨中活下去,即使你老得失去五感,噩梦也会替我鞭笞你的良心!” 说完这些,卫檀衣倒在冰冷的地板上放声狂笑,那声音在尊微宫的橼梁间交叠回荡,闻之胆寒。 永远不死,不能死,不许死。 恨永难消。 ------------ 正文 没有一百问的人生是不完整的JQ! 时隔《千魂引》刨坑三年,无良的作者再次把罪恶的黑手伸向了早已“夫妻双双把家还”的两位主角,俗话说的好,没有一百问的人生都是不完整的奸情史(这种话真有人说过?),所以为表诚意,作者还是决定奉上人生第一部相性一百问,也作为完结……多久来着?的纪念,大家鼓掌~(台下空空) 出席本次节目的有两位主角,妖孽和受君(韩如诩:我靠!这个称呼到底什么时候能给我换了啊!),还有担任主持人的作者精分之一红鸾,废话不说我们直接开始吧。 1请问您的名字? 卫:卫檀衣。 韩:为什么我要和你来做这个奇怪的访谈? 红:咦,小韩你的名字好长,而且你也姓“为”? 韩:…… 红:怎么不说话了? 韩:韩如诩,28岁,未婚。 红:咳咳,这里是访谈,不是相亲速配,未婚就不用说了。 2年龄是? 卫:故事完结的时候应该是24吧。 韩:刚才回答过了,不用再特意问第二遍。 3性别是? 卫:男的。 韩:男的,这个问题是充数用的么? 红:你在用废话掩饰自己的紧张吗? 韩:…… 4请问您的性格是怎样的? 卫:有仇必报,有钱必赚。 韩:认真。 5对方的性格? 卫:喜欢发脾气。 韩:那是因为你惹火我了! 卫:我不惹你的时候你也总在发脾气。 韩:那是因为你上一次惹火了我的气还没消! 卫:那还是证明你爱发脾气。 韩:…… 红:哎呀哎呀,你再和他吵下去,不就中计了吗? 韩:他是我见过最锱铢必较,睚眦必报的小心眼! 卫:哦,承蒙谬赞。 红:╮(╯_╰)╭这年头淡定果然是王道啊。 6两个人是什么时候相遇的?在哪里? 韩:两年前我第一次找上门去,在掬月斋门口。 卫:刚到京城定居的那天中午,也是在掬月斋门口。 红:为什么两个人的回答不一样? 卫:对于一个初来乍到的小商贩来说,耀武扬威路过的狗腿头头当然是印象深刻,反之则不然。 韩:(爆)什么叫耀武扬威的狗腿头头! 红:安啦,他舌毒你又不是第一次知道,又发脾气了哦。 韩:……哼! 7对对方的第一印象? 韩:…… 卫:参看上一个问题的答案,我不想再回答第二次了。 韩:…… 红:(⊙o⊙)小韩? 卫:他不会承认他对我的第一印象是“哇,绝世美人啊”。 韩:(爆)绝世美人你妹! 红:啊哈哈哈,看样子这个答案肯定是正确的了。 8喜欢对方哪一点呢? 卫:一惹就怒? 红:这样不太好吧…… 卫:嗯,那就是很少记仇,公私分明了。 韩:我拒绝回答这个问题。 红:(⊙o⊙)为啥? 韩:你是白痴吗?因为我不喜欢他! 红:(⊙o⊙)相处了这么久一点都不喜欢? 韩:对! 卫:我修改一下答案,我比较喜欢他口是心非。 韩:口是心非你妹!卫檀衣,老子要掐死你! 红:o(╯□╰)o还不到十分之一就演变为暴力现场了吗? 卫:行了,我懂的,你讨厌我也不是一两天了,坐下继续录节目。 韩:…… 红:可是不回答我们没法进下一个环节耶。 韩:老子喜欢他那张人妖脸行了吧! 红:⊙﹏⊙b行…… 9讨厌对方哪一点? 卫:这个问题他比较擅长,他先回答吧。 韩:哼。 红:o(╯□╰)o小韩,你能配合点不,讨厌的地方总不会也答不上来吧? 韩:他从头到脚都令人讨厌! 卫:至少除了脸吧? 韩:脸也讨厌! 卫:可你刚刚才说喜欢,如果我的脸你既喜欢又讨厌,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其他所有的东西你也都是既讨厌又喜欢? 韩:……………… 红:O(∩_∩)O哈哈哈! 韩:笑什么笑! 红:⊙﹏⊙b没笑什么。 卫:我也一样吧,他口是心非既让人喜欢又让人讨厌。 韩:卫檀衣!你够了! 卫:嗯,够了,下一题吧。 红:o(╯□╰)o好…… 10您觉得自己与对方相性好么? 韩:不好! 卫:还行,好歹磨合了这么些年。 11您怎么称呼对方? 卫:韩大人。 韩:叫名字。 红:叫他檀衣? 韩:(爆)连名带姓! 红:~~~~(>_<)~~~~好凶,这节目我不做了! 由于主持人招架不住受君的狂轰滥炸,我们临时找来了在披香剧组跑龙套的淬思来接替,相信她和两位主角都有深入地接触,应该不会被吓跑,嗯…… 12您希望怎样被对方称呼? 淬:这个问题韩大人先吧O(∩_∩)O~ 韩:为什么看到你我就有种不好的预感…… 淬:是吗?那也来不及了呀,因为主持人被你吓跑了。 卫:赶紧做完节目去找人道歉吧。 韩:……爱怎么称呼怎么称呼,两个大男人,哪有这么罗嗦的了。 卫:我比较希望听到他去姓叫名。 淬:哦哦~那样在床上比较带感吧~ 卫:嗯。 韩:啊啊啊你们都去死! 13如果以动物来做比喻,您觉得对方是? 卫:老虎狮子一类容易炸毛的动物。 韩:狐狸。 淬:是狐狸精吧? 韩:有什么区别吗! 淬:有啊有啊,狐狸精床上功夫也很了得呢。 韩:(吐血) 卫:淬思,这才第13问,不要太奔放。 淬:好吧,我以为观众都会喜欢重口一点的呢。 卫:观众是喜欢,但是光腚肿菊不喜欢。 淬:(⊙o⊙)懂了。 14如果要送礼物给对方,您会送? 卫:钱。 韩:……为什么要送我钱? 卫:你不是总缺钱吗? 韩:…… 卫:而且除了这个我很难想象你需要别的东西。 淬:对哦,酒色财气,韩大人天生爱生气,现在又有了钱,有钱就能买酒喝,主人想的真周到! 韩:那怎么不送我一个绝世美人? 淬:主人还不够美吗? 韩:老子要的不是男人! 淬:哦……那也就是说你承认主人是绝世美人了。 韩:(吐血) 卫:淬思,别太狠了。 淬:知道啦。 15那么您自己想要什么礼物呢? 韩:!!! 淬:韩大人,你不会还想说要绝世美人吧? 韩:我想要他的尸体! 卫:哦。 淬:韩大人……你居然喜欢尸体…… 韩:…… 淬:不行不行,你的口味比我想的还要重,我有点招架不住了…… 韩:喂!你想到哪里去了!靠! 卫:如果是礼物的话,我比较想要桂花吻。 韩:……你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卫:(微笑)怎么会。 16对对方有哪里不满么?一般是什么事情? 卫:喜欢摆官威,一旦谈到公事就摆架子,真是受不了。 韩:我哪有摆架子!分明是你自卑! 淬:主人还会自卑啊? 卫:嗯,我一介草民,人微言轻,自卑得很。 韩:……靠。 淬:那韩大人呢?对主人有什么不满? 韩:谁敢对他有不满,早被大卸八块吃掉了。 淬:(⊙o⊙)原来韩大人被吃掉是因为对主人有太多的不满了。 韩:(掀桌)不是你想的那样! 淬:我什么都没想啊。 韩:我对他最大的不满就是不择手段! 卫:我不择手段是因为对方太顽固。 韩:对方顽固你就要不择手段吗?强人所难对你来说就那么有趣吗? 淬:……打断你们真不好意思啊,但是夫妻拌嘴什么的,还是回家去吧。 韩:(#‵′)凸谁和他是夫妻! 17您的毛病是? 韩:容易发火。 卫:太容易记仇。 淬: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18对方的毛病是? 韩:太多了,根本数不清。 卫:太多了,估计只有我受得了。 韩:…… 淬:矮油,韩大人怎么脸红了。 韩:(#‵′)凸你才脸红了! 19对方做什么样的事情会让您不快? 韩:强暴! 卫:…… 淬:…… 韩:看什么看! 淬:韩大人,你的诚实让我敬佩。 卫:好吧,我以后会注意。 淬:那主人怎么想呢? 卫:当他要求我为无关紧要的人做出自我牺牲的时候会感到不快,其他时候还好。 韩:……知道了,以后少麻烦你就是了。 卫:没事,你可以尽情来麻烦我,因为我会收取报酬的。 韩:靠! 20您做的什么事情会让对方不快? 卫:大概我从没做过什么让他高兴的事。 韩:那倒也不至于…… 淬:对啊对啊,在床上的时候不是挺快活的吗? 韩:你可以闭嘴吗!! 淬:啊哟,吼我啊,吼我我也不走,怎么滴~ 韩:我做的所有事都让他不快,行了,下一题! 21你们的关系到达何种程度了? 卫:同生共死? 韩:分明是你死我活。 淬:我很不厚道地觉得韩大人的回答比较贴切。 22两个人初次约会是在哪里? 卫:怎样算约会? 韩:和他约会?我脑子有病吗? 淬:好吧…… 23那时候俩人的气氛怎样? 卫:既然没有约会,自然就没有气氛可言了。 24那时进展到何种程度? 卫:上床了。 韩:!!! 淬:啊耶?不是没约会吗,那为什么上床了? 卫:省略约会,直接上床。 淬:…… 韩:…… 25经常去的约会地点? 韩:从不约会,没有地点! 卫:嗯,都是直接上床。 韩:(爆)你也给我闭嘴! 26您会为对方的生日做什么样的准备? 卫:我不知道自己生日,还是替我的忌日做准备吧。 韩:你看清问题,是你为我的生日做准备! 卫:反正我也熬不到你生日了,这问题我还需要回答吗? 韩:…… 淬:哎唷,好像气氛有点低沉呢。 卫:非要准备的话,大概准备点春药什么的。 韩:你还是去死算了。 27是由哪一方先告白的? 卫:我。 韩:你有吗? 卫:那你来? 韩:……老子才没那么蠢。 卫:那就是我了。 28您有多喜欢对方? 韩:比路人甲炮灰乙稍微多那么一点。 卫:同上。 韩:什么同上!! 卫:就是和你一样啊。 韩:……哼! 淬:主人没有深情告白韩大人傲娇了么? 韩:傲娇你妹(#‵′) 29那么,您爱对方么? 卫:难得有人能超脱路人甲炮灰乙,大概算是爱吧。 淬:好敷衍的回答啊。 卫:知足吧,我已经给你面子回答了,韩大人脸皮薄的吹弹可破,肯定不会回答你的。 韩:谁说我不会回答!老子不爱你! 淬:(同情)主人,你的调教果然还不够给力。 卫:因为祸渣不在,不够给力。 淬:(⊙o⊙)酱,那我去换她来~~ 韩:喂!不要去啊!不要把那女人弄来! 卫:来不及了。 30对方说什么会让你觉得没辙? 祸:唷~~亲们,接下来的环节由我继续,配合着点啊! 韩:你、来、这、里、干、什、么! 祸:咦?淬思说你们在做一百问,让我来帮场呀,韩大人别傲娇了,快说,师兄说什么会让你觉得没辙? 韩:……说什么得妻如此夫复何求之类的。 卫:嗯,祸兮出马一个顶俩。 祸:原来师兄早就表白过了呀,讨厌,都不告诉人家。 卫:夫人之间的事,当然是你们自己去交流比较好。 韩:靠!卫檀衣,你到底想怎样!老子不是你的女人!老子跟你没有一毛钱关系! 卫:听到了吧,他这么说的时候我就没辙了。 祸:╮(╯﹏╰)╭听到了,师兄,你果然还要努力。 31如果觉得对方有变心的嫌疑,你会怎么做? 卫:阉了。 韩:你胡说八道什么! 卫:害怕的话就不要变心,真要变心了,一定是做好被阉的心理准备。 韩:哼! 祸:韩大人的回答呢?师兄如果变心了韩大人会怎么办? 韩:放鞭炮庆祝! 祸:哦…… 32可以原谅对方变心么? 卫:不可以。 韩:你以为我会在意你原不原谅? 祸:可是韩大人,你这么说的意思就是承认你有变心的前提…… 卫:就是这个意思,他现在还没变心。 韩:靠!!你们两个是故意联合起来欺负我的吧!! 卫:哦,被发现了。 祸:O(∩_∩)O哈哈~韩大人呢,能原谅师兄变心吗?唔,刚才说了会庆祝,肯定是一点都不介意的意思。 韩:……不能。 祸:咦? 韩:烦死了!再问我揍你! 33如果约会时对方迟到一小时以上怎办? 卫:上次约他,足足迟到了一天,我也没把他怎样。 韩:那是你自己没说清楚时间。 卫:那是自己不够上心。 韩:嗤~ 祸:韩大人不要每次都让我来催嘛,自觉点说呗。 韩:跟他约会?我脑袋又不是被驴踢了,真要失约了,最好一辈子都别出现! 卫:嗯,我会记得尽量不迟到的。 35对方性感的表情? 韩:人妖一样的家伙有性感的时候么? 祸:话也不能这么说嘛,师兄还是很帅很MAN的哦,对吧师兄? 卫:这个你要问他,我倒是觉得他每次和我对着干时候不服输的表情很不错。 祸:嗯嗯嗯,认真的男人神马的最帅了,韩大人? 韩:这家伙胸有成竹的时候…… 36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最让你觉得心跳加速的时候? 卫:吵架的时候吧! 祸:吵架的时候心跳加速? 卫:因为需要体力。 韩:你吵过架?你哪次不是把我气得半死自己还气定神闲地喝茶。 卫:可是我心跳有多快韩大人没法知道吧? 祸:对呀对呀,也许师兄表面镇定,内心狂野呢~ 韩:……哼哼。 祸:韩大人没有心跳加速的时候吗? 韩:不是说了吵架时候吗?气得半死了能不心跳加速? 38做什么事情的时候觉得最幸福? 卫:两个人什么也不说地坐在某个地方发呆的时候。 韩:他因为我而作出让步的时候。 39曾经吵架么? 韩:每天都在吵。 40都是些什么吵架呢? 卫:各种鸡毛蒜皮吧,韩大人脾气太冲,有时候我什么都没说他也能发火。 韩:那是因为你做的事太令人觉得可恨了! 卫:所以就是这样,什么都没发生也会吵起来。 41之后如何和好? 祸:我觉得你们不管怎么吵最后都能没事儿一样地和好,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卫:嗯,因为我胸襟宽广。 韩:你?胸襟?你有这东西? 卫:那韩大人敢说是因为自己有包容力么? 韩:有什么不敢说的! 卫:哦……那以后就麻烦韩大人多多包涵了。 韩:…… 42转世后还希望做恋人么? 韩:不想!坚决不要再遇上这家伙! 卫:人死如灯灭,不会转世的。 43什么时候会觉得自己被爱着? 卫:他拔刀替我挡住危险的时候,还有牺牲了木符换我性命的那次。 韩:我那不是因为爱你! 卫:可问题问的是什么时候觉得自己被爱着,又不是问你什么时候是爱我。 韩:老子不爱你,也不需要你爱! 祸:那韩大人没有感受到过师兄的爱吗? 韩:…… 祸:(⊙o⊙)? 韩:也许有。 祸:什么时候~ 韩:老子不想告诉你! 44您的爱情表现方式是? 韩:如果对方是个温柔善良贤惠听话的女人的话我觉得娶她就是表达爱的方式。 祸:怎么觉得韩大人欲盖弥彰呢…… 卫:不太清楚怎样算爱,姑且回答喜欢跟他对着干就是表达爱的方式吧。 韩:爱我还要跟我对着干,你脑子有病吗? 卫:那韩大人希望我怎么办? 韩:我……老子不需要你爱,随便你! 45什么时候会让您觉得“已经不爱我了”? 卫:在我卧病在床的时候要求我冒死去帮助太子的时候。 韩:…… 祸:韩大人愧疚了? 韩:没有!那是情势所迫! 祸:好嘛,那韩大人什么时候觉得师兄不爱你了捏? 韩:他爱不爱我关我屁事。 祸:哎呀韩大人话不能这么说嘛,你不需要和你没感觉到是两回事么~ 卫:祸兮,不用问了,他肯定是无时无刻不能感觉到,所以没办法回答你。 祸:呀,原来如此~~~对不起韩大人我不问了~ 韩:胡说八道!你什么都不告诉我还跟太子殿下那么暧昧,你敢说你爱我? 祸:(*^__^*)吃醋了吃醋了~ 韩:……………… 46您觉得与对方相配的花是? 韩:他就是朵自恋的水仙花! 卫:非要说的话,大概是绣球花。 祸:为啥? 卫:看起来热情奔放,其实藏满了小心思,还特别娇嫩。 祸:噗——! 韩:娇嫩你妹!!! 47俩人之间有互相隐瞒的事情么? 卫:有啊,我的事从来不告诉他。 韩:哼哼……你还有脸说? 卫:你不是不稀罕我么,我的事知道了对你有用? 韩:……哼! 祸:韩大人一根肠子通到底,肯定没有隐瞒过啦。 48您的自卑感来自? 韩:总是看不穿他在想什么。 卫:没几天可以活了。 49俩人的关系是公开还是秘密的? 卫:秘密的吧,好像大家都不知道。 韩:你还想让所有人都知道吗! 卫:不想,我们的事跟别人有什么关系。 韩:……我的事跟你也没什么关系! 祸:哎呀,韩大人傲娇了,师兄啊,你还是昭告天下吧!给韩大人一个名正言顺呗。 卫:不,我觉得藏着掖着比较好。 祸:为什么……? 卫:有快感! 韩:快你妹的感!你敢说出去,老子杀了你! 50您觉得与对方的爱是否能维持永久? 卫:只在乎曾经拥有,不在乎天长地久。 韩:这种孽缘早点结束掉比较好。 祸:你们别这样嘛,这是CJ栏目最后一题了,你们真的不好好说点什么? 卫:就是这样,下一题吧,前面的都是浮云,无所谓的。 —————— 前五十问到此结束,千魂发文以来第一次字数如此饱满有木有?剩下五十问涉及宅基腐内容,不太方便公开,以免影响广大正常向读者的胃口,所以如果你是一个正常向的读者,一百问就到此为止没了,而如果你是个宅基腐,欢迎订阅后续=,=~本文将上传至读者群,群号65937126,群内各种番外资源欢迎扩散~~ 最后再唠叨一句,新书《圈地养妖》已经十五万,够宰一顿了,请大家不要错过O(∩_∩)O~ ------------ 新书推荐 新书宣传 一转眼小司来到纵横已经三年了,不过由于龟爬一样的速度,现在才写到第三本书OTZ 新书《神兽饲养手册》字数已达十万,另有囤稿十万,供粮稳定,品质保证,欢迎宰肥~ 简介: 魔法无能,斗气无能 谁能告诉我为什么我还得养着一群神兽? 光吃不做,到处惹事 我对这个连米虫都当不了的世界绝望了! 小黑,你还赎毛的身,直接带我私奔算了(#‵′) —— 不可思议的架空大陆冒险之旅,少女与野兽(误)的浪漫谭,与众不同的魔法世界观,更有萌宠相伴,其乐无穷~ ------------ 新书推荐 新书《栖凤帷》已发布~ 重生回到三年前,国未破,情仍在 只是曾经天真无邪的公主早已不敢轻信于人 那些甘于栖居她凤帷之下的俊男才子,是谁为她情深不寿 又是谁披着伪善的外衣,内藏蛇蝎般心肠 敬请关注新书《栖凤帷》,才子与佳人,阴谋与爱情,8月全程双更,精彩不容错过! —— 新书试阅 —— 碧落宫。辕台。 漫天黑云,闷雷滚滚,好像随时会垮塌下来、将碧落宫湛蓝的琉璃瓦压碎一般。 数万大军绵延驻足,无一人一骑发出声响,静穆之中,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高台之上,注视着一道白色的身影。 银亮的闪电撕破天幕,雷声如炸,直令在场所有人心里都打了个突。 辕台之上,十数名红衣近卫手执钢戟严密戒备着,而被他们包围在中央的,却是一个看上去年纪尚幼、手无寸铁的白衣少女。 她双肩瘦削,面色苍白,漆黑如夜的一双瞳眸因失焦而显得大而无神,睫毛上似乎还沾着细碎的泪花,步履迟疑蹒跚的模样让人情不自禁要生出怜惜之意,却又在看到她额上的冠冕时打消了此念。 镂金镶玉的碧鸢冠,那是祥国女帝的象徵。 年轻的女帝被寒光闪闪的戟尖逼到了辕台前,那儿置有一方酒案,小小的铜爵中漾着褐红色的液体。稚嫩的双手略带颤抖地捧起了铜爵,手指不住地哆嗦,以至于爵中的液体洒出了些许。 “陛下可千万拿稳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身后提醒,那语气中充满了讥讽之意,“鸠毒只此一杯,若是洒了,那可真是不好办,大军行进千里,疲于苦战,众将士离乡背井,寂寞良久,不知将陛下扔进营中,会不会死的不太好看?” “呵……”她发出一声麻木的轻笑,道,“我落得今日之境,只怪自己瞎了眼,信错了人,若你以为侮辱我,杀了我便可以抚慰自己卑微渺小的心,我何妨成全你!” 说完,将铜爵凑近唇边,一仰头,便将褐红色的毒酒饮尽。 【那一刻,心已死】 紧抱着自己的人一张年轻俊朗的脸近在咫尺,眉如折剑,焦虑地微蹙起,眼若晓星,饱含疼惜之意,英挺的鼻梁在她鬓角处轻蹭,温凉的唇则紧挨着她的唇角,仍在自言自语地说着别怕没事一类的话。 二人的距离可谓亲密无间,对方面上的怜惜之意也不像作假,但她十分肯定,自己从未见过此人! 他是谁?为何会在自己的卧房之中,还将自己紧搂在怀中? 顾不得自己刚吐了血,她一把挣脱开男人的臂膀,连滚带爬地在凌乱的被褥间站起,眼角瞥见墙上挂着一柄剑,便想也不想地抽出来,剑尖直指那人的鼻尖。 “沉水!你冷静点!你才刚受了伤,不可动气啊!”那人本想拉住她,却不得不屈服于那看上去锋利无比的剑芒之下。 她站在卧榻上,脚下虚浮无力,手臂手腕也微微发抖,像是不堪承受手中长剑的分量,脑袋更是一阵阵犯晕,歪歪倒倒地几乎栽下床去。 “小心!”那人见她在卧榻边缘摇晃,吓出一身冷汗,忙提醒着,想要伸手来扶。 ……这是怎么回事,这个人、是谁? 头虽晕,眼却是明的,榻边一脸焦急、生怕自己摔下地的男人,不仅是她从未见过的,而且还是个和尚! 一个从未谋面的和尚出现在自己卧房里,还做出那过分亲密的举动,这究竟、究竟是怎么个事儿? 她刚刚醒来,怎么也想不通里头的玄机,只觉得一睁眼,所有的事物都和自己的认知不同,完全是一团迷糊。 “你是谁?为何会在此处?”她勉力支撑着身体,咬着牙问。 【莫名重生,疑云重重】 君无过目光黯然,嘴角噙着苦笑,见她不答,便摇了摇头起身:“其实这件事你不用同我商量,我不过是比起其他面首稍微得宠一些,归根到底都是一样的,你是公主,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吧,若你只是开不了口让我走,那我自愿请离。” 【温柔体贴的面首】 乐非笙唇角一勾,一手抱二胡,另一手水袖一拂,原地转了个圈,长发飘飘,衣袂翻飞,端的是婀娜多姿,风情万种。他妩媚地对沉水一福,捏着戏腔唱道:“承蒙公主不弃,非笙愿以寸身之才,为公主谱千古名曲。” 【妖娆舌毒的乐师】 寻点幽眼向上一挑,生硬而固执地道:“我就要住在这儿。难道我堂堂华国王爷,到了祥国做人质,连个选择住处的自由都没有了?” 【冷傲执拗的质子】 “阿弥陀佛,”沉默之中,不苦和尚宣了声佛号,叹道,“美丑俱是法相,公主若为贫僧的美色所沉醉痴迷,实在是贫僧的罪过了。” 【还有满口胡言乱语的淫僧】 【究竟谁是害得自己国破家亡的罪魁祸首?】 玉止霜却又闹起了别扭,两眼瞪得圆溜溜,连腮帮子都鼓起来,生气地大喊道:“我早就说过他不是好人,你还要和他一起出去,你笨死了!简直丢王室的脸!”然后转身就咚咚咚跑下了楼。 【内忧】 天逍嘶地吸了口气,语气听上去不太有把握:“略有发现吧,虽然暂时没能抓到那狡猾的狐狸,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的就是,这碧落宫里藏着个卧底,细的我说了你也明白,只告诉你,这卧底背后的主子,应该是瑞国人。” 【外患】 龙涯皱了皱眉,似乎也觉得应该说点什么,于是思索了片刻,尽量温和地道:“沉水,师父并不是要否认你的良苦用心,只是你现在还小,许多事的轻重利害你还不知道,更不是你想做就能做得到的。” 【错综复杂的阴谋,连环计,苦肉计,美人计,计计攻心】 【偌大的皇宫之中,谁才是真正值得信赖的人?】 天逍后退了半步,对她单膝跪下,沉水不觉惊讶,正不知道该不该扶,就听他缓慢却坚定地说:“我为渡你劫难而来,唯愿你家国两全,一世安好,至于将来做你的什么,与我如何想无关,只看你心里把我当成了什么,在那之前,我是不会还俗的。” 【今非昔比,茫然若失,柔弱的公主不得不挑起家国大任,阻挡迎面而来的狂风骤雨】 “城攻下来以后,迎接我的只有遍地的死尸,没有一个是妇孺老幼,华国虽是咱们祥国的宿敌,但华国的男儿却是血性真情,直到亡国,都要保护自己的妻儿活下去,”玉寰舒神情怅然,眉宇间愁绪萦绕,久久不散,“在那一刻,娘忽地……就想起了你爹。” 【当至亲至爱的人也不能够支撑自己,前方的路还要如何走下去?】 “我决定相信你。” ------------ 新书推荐 《圈地养妖》11月新番抢先看 解救妖怪,附赠一个随身空间? 正好开垦个仙草苗圃,养活自己,还能造福众生~ 唐小棠忙得足不点地:某人需要这个某人需要那个,啊啊啊帮不过来了啊@_@ 被冷落了的朱槿愤然掀桌:你到底还要把我的妖力浪费在多少人身上!你这备胎、屯粮、跟班! 十一月新番抢先看O(∩_∩)O~ —————— “哎,你看那边,那个蘑菇头的小丫头。” “今年也来了啊,啧啧,真是不死心呢,也不知道哪儿来的犟劲儿。” “是啊是啊,早就有人劝她放弃了,可她就是不听。” “现在的小孩在想什么,完全不懂。” 宴会大厅的一个角落里,唐小棠安安静静地坐着,尽量不和别人搭话来降低存在感,但关于自己的议论声仍然不绝于耳。 她知道自己每一年的出现都会成为别人的笑柄,但一年又一年,她还是孜孜不倦地来了。 唐家,一个有一千多年历史的古老家族,能够使用已经失传了的神秘力量,曾经出过许多伟大的道士、阴阳师、捉妖师,虽然半个多世纪以来相信这些灵异神怪现象的人越来越少,但唐家仍然维持着一定程度的兴盛,每年中元节都会在本家的老宅里举办一次宴会,供后生晚辈展示自己一年来的修行成果,然后由家主挑选精英,决定留在本家或是推荐到其他名门大家中去见学。 唐小棠每年都来,每年都被拒之门外,那些一表三千里的远亲对她的态度也由同情鼓励,逐渐变成了轻视费解。 与同辈的其他人相比,她的灵力根基简直弱到不行,这很大程度上要归咎于父辈的闲散,小棠的父亲虽然是唐家的子孙,但是对修炼不感兴趣,娶了小棠的母亲,也是个和修仙世界完全无缘的人,所以小棠天生资质就差,又没有接受过系统的教育,从七岁开始整整六年,进步都微乎其微。 唐本家不需要废物,家主拒绝了她一次又一次,依然不能动摇唐小棠的决心。 “守护吾之辈,遵吾召唤,降临于此!” 大厅正中央一位同辈的堂兄身着道服,口【纵横】含符纸,盘腿坐在召唤阵中央,吟诵出召唤式神的咒语。 随着她的话语声,一只手执铃鼓的光头女妖显现出来,跪下对他行了叩拜之礼,引来周围亲戚的一致惊呼:“是女魃!” 女魃,上古妖怪,所到之处大地干涸,万物枯竭,经过千万年的修炼,已初步具备神格。 “竟然能驭使女魃!” “了不起,后生可畏啊。” 唐小棠看着阵中的青年屏退女魃,转身向家主行礼,忍不住问身旁的一位大婶级别的人物:“那个人是谁?” 大婶看她一眼,一副你少见过怪吧的表情,说:“你连他都不知道?他叫唐秋哲,厉害得很呢,今年才二十岁,已经是独当一面的阴阳师了。听说一直跟随父母在国外居住,家主好不容易才把他请回来的,都说他会是下一任家主。” “是真的吗?这么年轻就能做家主?”旁边另一位大婶立刻感兴趣地凑过来八卦,俩女人兴高采烈地讨论起来,把唐小棠扔到了一边。 唐秋哲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坐下,接着又轮到几个兄弟姐妹上去表演,虽然召唤不出女魃这样厉害的式神,但也都算表现出色,其中年龄最小的只有九岁,召唤出一个只有大脑袋的狮子,把周围不少人都给吓了一跳。 等啊等,直到家主宣布今年的展示到此结束,三天后公布结果,也没有叫到唐小棠的名字,她听着家主宣布结束的声音愣了一下,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却看到老人真的转身离开,慌得不顾礼貌,大喊一声:“请等一下!”拨开人群冲了出去。 正要退场的宾客们全都闻声转头来看,唐家家主也收住了脚步,眯着眼问:“什么事?” 唐小棠站在墨迹逐渐消失的阵中,不敢相信又带着些许愤怒地问:“为什么没有念到我的名字,不让我展示没关系,请听我说两句话好吗!” 家主身边的一名护卫,年龄上算是唐小棠的叔伯的人不客气地回答:“反正你每年都召唤不出东西来,今年肯定也一样,还有什么好说的。” 唐小棠眼圈一红,仍不放弃:“可是……” 那名护卫还要说什么,被家主制止了,唐老爷子背着手转过来与唐小棠面对面,语气带着不容置喙的坚决:“唐小棠,本家不要废物,你来多少次都是一样,趁早把精力花在别的方面,不要再浪费自己和大家的时间了。” 唐小棠低下头去,眼泪在眼眶中打转,众人见她无话可说,就纷纷离开了,偌大的宴会厅中只剩下她一人,和数十盏还没熄灭的油灯。 “你这么想要到本家来修炼,能告诉我为什么吗?”周围安静下来后,一个和气的男声发出了疑问,中文的发音略显青涩。 唐小棠抹了把眼泪转过去,见唐秋哲还站在门边。 “我……”唐小棠忍着心中的难过,小声说,“我想要赚钱给妈妈治病。” 母亲患有罕见的慢性病,父亲却只是个普通的公司职员,付不起高额的治疗费,只能这么一年一年地拖着。唐小棠在七岁时候受到本家的邀请过来展示,从那时起就知道,虽然这个时代已经不怎么需要捉妖师、阴阳师,但如果能学会炼丹术,在圈子里仍然可以混得风生水起,一颗固颜还春丹的价格足可以卖到人民币上百万之多,唐小棠只是偶然听身边的人聊八卦时候说起,却记在了心里。 炼丹师的话,不需要很高超的灵力,也不需要式神,那她也可以做啊,所以每一年都来,孜孜不倦地来。 听了她的话,唐秋哲“啊”了一声,似乎有些苦恼:“可是我听人说你的根基很差,又错过了最佳的学习年龄,你知道吗,即使是炼丹师,也需要很高的修为才能做得到,出入深山老林,有时甚至需要通过卷轴进入山海经中的幻世,才能采集到所需的药材,以你的能力,恐怕到你母亲寿终正寝,都达不到那个高度。” 唐小棠把头埋得更低了:“所以我还是个没用的人。” 唐秋哲笑了:“也不能这么说,嗯……要不这样吧,我去问问家主,是否能给你母亲提供一点帮助,你看好吗?” 唐小棠顿时眼睛就亮了:“真的?”但转念一想,要治好妈妈的病,需要几十万甚至上百万的钱,本家又没有能炼固颜还春丹的炼丹师——就算有,也不会白白给她好处才对。 “嗯,我去问一问,不过……”唐秋哲无奈地耸耸肩,“你千万别抱太大希望,我和家主也不熟,如果他拒绝,我是没法替你求情的。” 尽管他这么说,唐小棠仍然感激得用力点头:“谢谢你!” 唐秋哲笑着挥挥手,离开了宴会厅。 晚上十点的时候,唐秋哲敲开了唐小棠所住客房的门,一脸欲言又止的表情,唐小棠就明白了。 “对不起,家主似乎并不打算帮助你们。” 面对唐秋哲的道歉,唐小棠也只能是摇摇头,说一句没关系,再说一句谢谢,将人送走。 怎么会有人愿意白白地救助自己的妈妈,怎么可能有这么好心的人,就算是唐家……是亲戚,也没有人会愿意做这种收不回本来的事。 关上门以后,唐小棠背靠着门,慢慢地抱着膝盖坐了下去。 ——哎呀,她召唤出了个什么,我怎么什么都没看见? ——对不起,根据你们的家庭状况,我们不能提供贷款,说句不好听的,你将来拿什么还? ——小棠乖,做不到就不要勉强自己,妈妈只希望你健康快乐。 ——你想申请奖学金?这个……不是老师不帮你,你的成绩,有点太难看了吧? ——你这个月打碎我多少个碗了,啊?我看你笨死算了,还出来打工,趁早歇了吧! “我真是个没用的废物……”她捂着脸小声自言自语,泪水顺着指缝流出来,滴落在地板上。 嗒。 微乎其微的一声,却在另一个世界荡开了涟漪,黑暗之中有什么悄然苏醒过来,睁开一双金色的眼。 “喂,丫头,是你吵醒了我?” 耳边突然响起一个略显苍老的男人声线,唐小棠起初以为是隔壁房间或者走廊上传来的声音,并没有当一回事,结果那声音又不耐烦地说:“我在跟你说话,丫头,别哭了,吵死了!”这才恍然大悟对方是在和自己说话,连忙抬起头来。 眼前一团漆黑。 唐小棠茫然问:“你是谁?” 她伸手向后想扶着门站起来,却摸了个空,杵到地上,却是泥土的质感。 自己刚才不是还在房间里吗,怎么哭着哭着就跑到不知什么地方来了。 “人类无权过问我的名讳,丫头,你叫什么名字?” 不许人家问你名字,你倒要问人家的名字,哪有这种道理,不过唐小棠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我叫唐小棠,你是妖怪?你在哪儿,我怎么看不见你?我怎么会到这儿来了?” 对方口气恶劣:“你一次问这么多,让我先回答哪一个?你站起来,往前走两步就能看见我。” 唐小棠半信半疑地站起来,往前迈了一步,又一步,眼前忽地就一亮,眼前出现一大簇闪闪耀眼的晶簇,足有两层楼那么高,晶簇前方不大的一块区域是光明的,四周包围着的却是浓如墨汁的黑暗,她刚才就身在黑暗中,现在走了两步,进入了光明的领域。 “你在哪儿?”周围没有半个人影。 “我就在你的面前。” 唐小棠惊讶地睁大了眼睛看前方,仍然没有人,也没有妖怪,连只蚊子都没有。 “唐家什么时候也出这么笨的品种了,看来天不亡我。”声音又传来,唐小棠这回终于找到了声音的来源,居然是面前那小山一样的晶簇。 她又往前走了两步,和自己说话的人终于显现在了眼前。 在晶簇中,一个身高足有一米八甚至一米九的男人长身而立,小棠的个头刚刚到他的腰,加上晶簇反光,所以一时间居然没看见。 男人看上去五六十岁,脸上有不少皱纹,但看上去并不丑陋,相反,因为他五官端正,毛发茂密,反而带着一股老男人才有的成熟的俊美,只是以小棠的年龄来说,她的感觉只有一个词——慈祥的老爷爷。 老爷爷的头发是偏橘红色,这足以证明他不是人类,加上他一身黑色的道袍,虽然静止不动,却仍能让人感觉到衣带当风的飘逸之感。 “老爷爷你为什么会在水晶里面?” 以小孩子的好奇心,问这个问题其实一点儿都不奇怪,但晶簇中的男人还是发出了火大的吼声:“不要叫我老爷爷!你以为我会变成这样是谁的错!” 唐小棠被他吼得抱着头蹲了下去,半天才确定了他不会出来打自己屁股,又战战兢兢抬起头来:“那我应该怎么称呼你?” 晶簇中的男人答非所问:“先告诉我你为什么哭。” 唐小棠想了想,把今晚上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对他说了,由于没人教过她撒谎和隐瞒,她的讲述可谓巨细靡遗,坦诚的态度为她赢得了男人的些许好感,听完她的故事后,男人的口气温和了不少:“原来如此,你想做一名炼丹师,赚钱给你母亲治病,真是个孝顺的好孩子。” ……真是个白痴,以你的资质根本不可能做得到。 男人没有把心中真实的想法说出来,而是对她说:“你的眼泪把我从沉睡中唤醒,说来也是和我有缘,这样,只要你答应帮我脱身,我就设法治好你母亲的病。” “你说真的?”唐小棠心中顿时又燃起了希望,“你能治好我妈妈的病?可医生说,要治病需要很多很多的钱才可以,你……”看起来不怎么有钱。 “哼,无能的人类才需要很多钱来治病,你乖乖替我做事,帮我脱身,我答应你的就绝不会食言。” 唐小棠点头如捣蒜:“只要能治好我妈妈的病,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晶簇中的男人发出和蔼可亲的呵呵笑声:“那就一言为定了。” ……果然是白痴,不,是白痴中的白痴,居然都不问我要她做什么,唐家要完蛋了,出去以后我第一件事,就是刨了唐家的祖坟! “那老爷爷,我到底要为你做什么呢?” “不要叫我老爷爷!” “哇啊对不起!” 又被吼了一嗓子后,唐小棠学乖了,小心翼翼地问:“那我叫你大哥哥?”把人往年轻了叫总是没错的! 晶簇中的男人脑袋上一排黑线:“我生于商初,年龄已经够做你祖宗的祖宗的祖宗了!” 唐小棠这回真的没辙了,只好不说话。 “我要从这里脱身至少需要五年的时间,在这期间我会教你很多东西,带你修炼,啧啧,看你这样子就没好好学过什么,我八成会被累死,不如我吃点亏,让你叫我老师吧。” 唐小棠实在听不出他吃亏在哪里,不过仍然乖乖地叫了声:“老师好。” 男人很是满意,于是接着说:“听好,我要你做的事只有两件,一,收集尽可能多的无根之水,雨水雪水都可以,然后把那边的泉眼灌满。” “泉眼,在哪儿?”唐小棠低头四处找,地上平平整整全是泥土。 “笨蛋!抬头看上面!” 唐小棠赶紧抬头找,这回看到了,在自己的右手方的乱石堆中上有一个黑咕隆咚的洞,看了一下深不见底,应该就是所谓的泉眼了。 男人哀叹了一阵她的笨,才又说:“必须是无根之水才可以,因为无根之水是滋养万物的生命之源,对于修仙者来说是非常宝贵的资源。” 那我从小淋了那么多雨,怎么灵力还是一点儿长进也没有呢?唐小棠心中疑惑,却不敢问。 “那泉眼里原本是有水的,自从我被封印在这里以后,一千多年来无人问津,泉水已经被我消耗殆尽,等你把泉眼灌满了,我就可以冲破封印脱身,到时候就会治好你母亲的病,所以你要加倍的努力,早一天收集到足够多的无根之水,就能早一天救你妈妈。” 唐小棠点点头表示知道了,然后又问:“那第二件呢?” 男人答道:“第二件稍微有点麻烦,你要先弄到一根鹰的羽毛,然后我才能教你怎么使用。” 唐小棠“啊”地发出为难的一声:“鹰的羽毛,要上哪儿弄去啊?” 男人一副不关我的事你自己想办法的态度:“我怎么会知道。” 唐小棠只好蔫蔫地又点点头:“好吧,我会想办法的。” 安静了一会儿,男人忽然问:“你没有什么想要问我的了?” ……不问我为什么被困在这里,出去以后会不会做坏事,就这么答应我的要求了? “你真的能救我妈妈吧?”唐小棠迟疑着问。 ……白痴加三级,世上怎么会有这么笨的人!不过笨也有笨的好,至少没有怀疑我的真实用意。 “我活了几千岁,还会失信于你这样一个小丫头吗?”男人带着几分傲气地问。 唐小棠经过再三的确认,终于放心了,刚准备离开,突然想起来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进来的,又要怎么出去。 男人看她东张西望,也就才到了她所想,低沉的声音又起:“把你的手伸出来。” 唐小棠不明就里,伸出了左手,只见一道红光自手背上绽放出来,不痛不痒,留下了一个红色的花朵纹样。 “那是我的纹章,有了它你就可以随意出入这里,不过记住,不许把我们之间的约定告诉任何人,也不许带任何人进来,听到了吗?” “听到了,”唐小棠望着手背上那朵花,心中默念我要出去,果然就回到了客房中,再一想我要进去,就又站在了晶簇前,“我学会了,老师!” 男人不但没有表扬,还有点恼火地骂道:“这种事根本不需要学,笨蛋!” 唐小棠一脸受伤的表情,心想老师好凶。 “你该回去了。”男人不客气地下了逐客令。 唐小棠于是乖乖朝他鞠了一躬:“老师再见。”然后身形消失在黑暗中。 晶簇中的男人哼了一声,自言自语道:“笨成这样,还是个女的,根基还那么差,我绝对会被累死的。哼哼……不过算了,到底也是为了自己,尽力而为吧。” 唐小棠回到客房后兴奋得一整晚都没睡着,第二天就背着行李出门赶车,准备回家了。 唐秋哲与她在本家老宅的门口打了个照面,见她一扫昨晚的忧愁,还以为是小孩子乐观的天性作用,也没有太在意,只不过小棠手背上多出来的那个红色的印记让他留了个神。 “你手背上那个是什么?”虽然看得出是一朵花,而且还有点眼熟,但唐秋哲记不起是在什么地方见过了。 唐小棠做贼心虚一般忙将抓着双肩包背带的手藏到了背后:“没、没什么……”老师说过不许让人知道。 唐秋哲心里疑惑,但唐小棠既然不愿意说,那也是她的自由,自己无权过问,于是也不勉强,只是递了一张名片过去:“这上面有我的电话,我接下来应该都会留在国内,如果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事,可以打电话给我。” 唐小棠满怀感激地收下了:“谢谢!”虽然这人没能帮得上忙,但作为初次见面的陌生人,能这么亲切友好已经很不容易了,她不敢奢求太多,毕竟自己是个没用的人啊。 经过两天一夜的车程,回到家所在的城市的当晚,天上下了一场大雨,唐小棠伞也顾不得撑地把家里所有的桶和盆都搬到了院子里接水。 雨很大,不过落到容器里的却很有限,唐小棠很想买个超大号的漏斗,然后插在泉眼里,对准天空接水,但很明显那是痴心妄想罢了,那个空间还不知道属于哪一个世界,除了手背上的红色花纹,也不知道有没有别的通路。 “啊,说起来,都没有问过他为什么会被封印起来!” 距离二人见面的四十八小时后,唐小棠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有很多的问题都没有问,当她提着水桶进入封印的空间,将水倒进泉眼后,向晶簇中的男人说起这件事,男人沉默了很久,回答了她六个字—— 反射弧的胜利。 唐小棠没听懂,提着水桶转身要走时,忽然突发奇想地问:“老师,你被关在这里一千多年,不会感到寂寞吗?” 男人把她的关心当驴肝肺:“小小年纪知道什么寂寞,快回去洗澡。” ……寂寞是什么?能吃吗?不能吃,想来做什么,嗯,不过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寂寞了。 —— 都市少女邂逅上古妖怪,仙草苗圃开拓计划开启奇幻瑰丽的冒险旅程,神话传说背后的秘密,人与妖怪爱恨纠葛的缘由,古老的神州大地上还有多少美丽的故事不为人知?圈块地,养只妖,一路边走边种才是最自在!详情请关注11月新番《圈地养妖》 ------------ 新书推荐 新书《调教成皇》已上传~ 阔别一个月我胡汉三又回来啦!新书《调教成皇》,重生女主调教二愣子王爷成才最终坐上龙椅的故事~司幽养成系小说,每本必甜,不甜不要钱_(:з」∠)_其实甜也不要钱…… 简介: “堂堂武王妃,不在府里待着,成天带着人种地养猪,你是想气死我吗!!” “我不种地养猪,你拿什么养十万燕州军?靠什么造反?废话少说,过来推磨。” “老子是王爷!是将军!是你夫君!你把老子当驴使?!” “一句话,推不推?” “……推。” 快来品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