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卷 一:若惊梦 ------------ 001、重生 更新时间:2012-07-29 碧落宫。辕台。 漫天黑云,闷雷滚滚,好像随时会垮塌下来、将碧落宫湛蓝的琉璃瓦压碎一般。 数万大军绵延驻足,无一人一骑发出声响,静穆之中,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高台之上,注视着一道白色的身影。 银亮的闪电撕破天幕,雷声如炸,直令在场所有人心里都打了个突。 辕台之上,十数名红衣近卫手执钢戟严密戒备着,而被他们包围在中央的,却是一个看上去年纪尚幼、手无寸铁的白衣少女。 她双肩瘦削,面色苍白,漆黑如夜的一双瞳眸因失焦而显得大而无神,睫毛上似乎还沾着细碎的泪花,步履迟疑蹒跚的模样让人情不自禁要生出怜惜之意,却又在看到她额上的冠冕时打消了此念。 镂金镶玉的碧鸢冠,那是祥国女帝的象徵。 年轻的女帝被寒光闪闪的戟尖逼到了辕台前,那儿置有一方酒案,小小的铜爵中漾着褐红色的液体。稚嫩的双手略带颤抖地捧起了铜爵,手指不住地哆嗦,以至于爵中的液体洒出了些许。 “陛下可千万拿稳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身后提醒,那语气中充满了讥讽之意,“鸠毒只此一杯,若是洒了,那可真是不好办,大军行进千里,疲于苦战,众将士离乡背井,寂寞良久,不知将陛下扔进营中,会不会死的不太好看?” “呵……”她发出一声麻木的轻笑,道,“我落得今日之境,只怪自己瞎了眼,信错了人,若你以为侮辱我,杀了我便可以抚慰自己卑微渺小的心,我何妨成全你!” 说完,将铜爵凑近唇边,一仰头,便将褐红色的毒酒饮尽。 豆大的雨点开始从乌云密布的天空中洒下,如密集的箭矢,瞬间湿透了单薄的白衣。 “当啷”一声,铜爵从手中滑落,在汉白玉的地砖上滚了开来,少女踉跄几步,捂着心口跪倒在辕台上。 ……好痛、好痛……身体像被一万只毒虫噬咬一般,剧痛钻心。 ……鸩毒,果然不愧为史上最狠辣的毒药。 都说饮鸩止渴最为愚蠢,自己却被蒙蔽了心眼,数年如一日,将最毒最毒的人养在身边,终于有了今日,辕台赐毒的下场。 可悲乎,可叹乎,终不过,可笑之极。 如若早一日认清那人的真面目,也就不会在此时此刻痛彻心扉。 只可惜一切都太迟了。 她狼狈地扑倒在冰凉的地砖上,鸩毒开始发作,意识也逐渐离开了身体。 “沉水――!!!” ……谁,是谁在唤自己的名字? 耳边刀戈之声不断,显是有人单枪匹马,试图冲上辕台来救她。 ……太迟了,早知今日,早知……今日…… “沉水,沉水!不,你不会死的,沉水,醒醒,沉水你醒醒啊!沉水!”弥留之际,那人终于冲破层层包围,扑上来将她紧紧抱在怀中,滚烫的眼泪滴落在她逐渐冰冷的脸颊上,胸口上。 那人不断摇晃着她的身体,一面痛哭,一面发出困兽般的嘶吼声,那深切的悲恸和愤怒让四周的红衣近卫俱是为之动容,不忍上前打扰。 ……对不起……一切都来不及了。 ……若能后悔,我一定、一定…… 不会辜负你此番深情。 昭元二年惊蛰,帝玉沉水被赐毒酒自尽,祥国覆灭。 金戈铁马、烽火连战、尸骨万里、生灵涂炭……无数画面在眼前交织重叠,耳畔犹是那绝望的痛哭声,混杂着许多过往的记忆,齐齐涌上脑海。 ……我绝不甘心就此死去! ……我要背叛我的人尝到十倍、百倍、甚至千倍万倍于我的痛苦! ……不甘心……我不甘心,我……我要复仇! “沉水!沉水!” ……谁在叫我?我已经死了……我不是已经死了吗? 混沌的意识突然恢复清明,接着身体也像是冬眠后复苏一般有了知觉,她猛地睁开了眼,迅速翻身坐起,然后愕然望着眼前的景致。 素竹小楼,楠木卧榻,这是她还做公主时候住的地方。 怎么回事,自己分明在辕台上被毒酒赐死,为何会睡在这里?难道自己饮下鸩毒,竟是没有死? 来不及细想,胸口一阵剧痛,好像被人用刀子狠狠地刺穿了一样,她险些惊叫出来,手一把攥住了自己的衣襟。 “沉水!”有人迅速扶住了她的肩,令她坐直,然后运气翻掌,拍在她后背上,她甚至还没看到那人的相貌,喉间就涌起一股腥甜,不由得身子一扑,吐出一口污血。 看着被面上大团的黑红血迹,她半晌回不过神来。 自己中了鸩毒,竟然真的没有死? 她发怔的这一瞬,运功替她逼毒的人已经收势,然后一把从后方抱住了她,连声安慰:“没事了没事了,别怕,沉水,别怕。” ……自己真的活了下来?可又为什么,会在素竹小楼中? 她带着满腹疑问,扭转头去,想向身后那人问个明白,却在看清楚他相貌的一霎呆住了。 紧抱着自己的人一张年轻俊朗的脸近在咫尺,眉如折剑,焦虑地微蹙起,眼若晓星,饱含疼惜之意,英挺的鼻梁在她鬓角处轻蹭,温凉的唇则紧挨着她的唇角,仍在自言自语地说着别怕没事一类的话。 二人的距离可谓亲密无间,对方面上的怜惜之意也不像作假,但她十分肯定,自己从未见过此人! 他是谁?为何会在自己的卧房之中,还将自己紧搂在怀中? 顾不得自己刚吐了血,她一把挣脱开男人的臂膀,连滚带爬地在凌乱的被褥间站起,眼角瞥见墙上挂着一柄剑,便想也不想地抽出来,剑尖直指那人的鼻尖。 “沉水!你冷静点!你才刚受了伤,不可动气啊!”那人本想拉住她,却不得不屈服于那看上去锋利无比的剑芒之下。 她站在卧榻上,脚下虚浮无力,手臂手腕也微微发抖,像是不堪承受手中长剑的分量,脑袋更是一阵阵犯晕,歪歪倒倒地几乎栽下床去。 “小心!”那人见她在卧榻边缘摇晃,吓出一身冷汗,忙提醒着,想要伸手来扶。 ……这是怎么回事,这个人、是谁? 头虽晕,眼却是明的,榻边一脸焦急、生怕自己摔下地的男人,不仅是她从未见过的,而且还是个和尚! 一个从未谋面的和尚出现在自己卧房里,还做出那过分亲密的举动,这究竟、究竟是怎么个事儿? 她刚刚醒来,怎么也想不通里头的玄机,只觉得一睁眼,所有的事物都和自己的认知不同,完全是一团迷糊。 “你是谁?为何会在此处?”她勉力支撑着身体,咬着牙问。 那僧人被她这么一问,先是一愣,紧接着忙将双手合十,对她躬了躬身:“阿弥陀佛,俗名法号俱是称谓,不足挂心,公主将贫僧当成路边的一颗小石子就好。” 什么话!她怒睁杏眼,还待再问,楼外已有人听到动静,四五人一齐冲了进来,一见这剑拔弩张的场面就吓坏了。 为首的一名女子锦衣罗裙,不施脂粉却秀色天成,和身后几名一看就是丫鬟的姑娘分明不同,只听她焦急地上前来劝道:“公主不可如此啊,不苦大师是来替你化劫的,你前日遭奸人暗算,受了重伤,全靠不苦大师出手搭救,方才能化险为夷,公主万不可伤了恩人性命啊!” “……解忧,”她怔怔望着床前那女子清丽的面容,一时呆立,“你是解忧?” 那女子忙点头:“是我啊,公主,快把剑放下,你自己尚且重伤未愈,怎可再动刀兵?” ……怎么回事,解忧……解忧为何会在此处?她不是已经下落不明了吗? 一分神,手中的长剑被那法号不苦的僧人夺了去,扔在床脚,人也被锦衣女子不由分说地按回榻上躺下。刚才进来的丫鬟们手脚麻利地将吐了血的被子搬走,换了一床干净的给她盖好。 她呆呆地任由她们摆弄,两眼只落在那锦衣女子的脸上,似乎想看出点什么名堂来,那女子也似注意到她的视线,替她理了理额发,关切地问:“公主,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说着就要替她切脉。 ……解忧,云解忧,碧落宫的女御医,也是自己无话不谈的好闺蜜。 “解忧!”她禁不住热泪盈眶,一把抓住云解忧的衣袖,哽咽着道,“我还活着,我还活着!” 云解忧只当她是被吓坏了,便俯下身去半抱着她,手在她背上轻拍,安抚道:“没事了,公主,多亏了不苦大师,你的内伤已无大碍。” ……内伤?对,他们刚才也说,自己是受了伤,自己分明是中了毒,这是怎么一回事? 她木然转头望向榻侧束手而立的那僧人,云解忧称他不苦大师,且不论这人是从何处冒出来的,似乎真的救了自己的命,于理也不能不道谢,这么想着,她勉强挤出一个微笑,轻声说:“多谢大师救命之恩,方才多有得罪,请大师见谅。” 那僧人听了她的谢词,不但不笑,反而露出了些许怅然的表情,双手合十,淡淡地道:“阿弥陀佛,贫僧半个月前初抵碧落宫,只面见了寰舒陛下,还未曾与公主朝向,公主日前遭人暗算,险些丧命,方才将贫僧误认为是心怀不轨之辈,也不足为怪。” ……寰舒陛下?!娘她……也还活着?! “公主?”云解忧抱着她,感觉她浑身一僵,便不由得担心起来,“公主,你觉得哪儿不舒服?可是胸口又痛了?” 她六神无主地摇摇头,松开了云解忧,目光忽地落在床脚边那把剑上。 ……该不会是…… 心中惊疑不定,面上却竭力装作无事,朝一旁的丫鬟吩咐道:“将剑挂回去。” 丫鬟福了福,将扔在床脚的长剑拾起,插回鞘中。 就这短短的一会儿,她认出刚才自己所使的剑,是自己十六岁生辰从师父龙涯手中获赠、不出半月就断送在一次意外遇袭时的名剑鹤唳。 鹤唳仍在,自己又受了伤。 她终于明白了一切不合理的根源所在。根本不是自己中了鸠毒却侥幸逃生,而是自己不知何故,重新回到了十六岁的那一年! ------------ 002、遗忘 更新时间:2012-07-30 原以为饮下鸩毒必死无疑,谁知阴错阳差,再度睁眼,人已经重回三年前,这仿佛做梦一般的情景,无数次令她想要狠狠掐自己大腿一把,只为求证这到底是不是真的。 ……若能后悔,我一定……一定…… 这本是临死之际的痴心妄想,却成了真,自己竟能有机会重新再来。 “公主,你怎么了,怎么人醒过来了,却总是在发呆呢?”云解忧替她切了脉,确认她已无大碍,这才握着她的手腕轻声问。 唉,解忧,我要怎么告诉你,我是因为太过高兴,而不知该以何表情面对你们呢?她微微苦笑着想。 三年之前,祥国未亡,统领全国的也还不是她玉沉水,而是她的娘亲,玉寰舒。 玉寰舒是祥国史上享誉最高的女帝,因为她在位期间,不仅不拘一格任用贤能,将整个祥国打理的井井有条,而且还御驾亲征,踏平了祥国的宿敌华国,将其万里疆土划归祥国所有。 此时此刻的她,应该正在领军攻打华国,御前大统领龙涯随行,正因为如此,才会有人觑到时机,对她唯一的女儿下手。 想通了这种种,沉水只觉心也安了,身也舒了,唯有胸口还隐隐作痛。 因为三年前那次遇袭,自己是被人打了一掌,伤了心肺,足足调养了半年才痊愈。 这种时候躺着反倒是种负担,沉水招了招手:“扶我坐起来罢,躺着胸口闷得慌。”丫鬟们赶忙围过来扶她起身,在她身后垫了好几个靠枕,沉水舒舒服服地靠上去,然后随意地一摆手:“没事了,你们都下去吧。” 丫鬟们行礼告退,云解忧也正要跟着离开,沉水却又叫住了她:“解忧,帮我个忙好吗?” 云解忧笑了,问道:“公主怎么突然这么客气,要我做什么?” “去棋居请君哥哥过来陪我。”沉水说道,一并无视了几步开外、为自己这个称呼狠狠打了个寒战的不苦和尚。 云解忧点点头,转身去请人,素竹小楼中只剩下沉水二人,不苦和尚歪着头,用小指挖着耳朵:“君哥哥……啧啧,牙都酸倒了。” 沉水横他一眼:“与你何干?” 不苦和尚瘪了瘪嘴,不说话,沉水却没打算放过他,进一步逼问:“你究竟是何人?” “贫僧不苦,乃是三国内赫赫有名的游方僧。”不苦和尚双手合十,行了佛家之礼。 “哦?”沉水嘴角一弯,意味深长地道,“你这句话,可真是耐人寻味。” 不苦和尚亦是嘴角含笑,眼神中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意味,反问道:“公主以为如何?” 沉水靠在一堆靠枕里,两眼巡视着房中熟悉的摆设,装做漫不经心的样子,道:“你说自己赫赫有名,我却是从未听说过你的名号,究竟是名副其实还是沽名钓誉,只有你自己心里有数了。” 不苦和尚对她的质疑付之一笑,并不反驳。 “方才我刚从梦中惊醒,你便抱着我连声安慰,待我问过你是谁之后,你却又对我敬而远之,”沉水故意将语速放慢,在这处又稍事停顿,便是存了让他自乱阵脚的心,“如此前后矛盾,不知‘大师’作何解释?” 谁想不苦和尚十分镇定,施礼道:“阿弥陀佛,公主多虑了,贫僧虽剃度出家,也曾发誓一生修行不近女色,怎奈一见公主,便三魂出窍,七魄离体,再无心修行,只愿常伴公主左右,鞍前马后,堂下床上,尽心伺候,是以刚才一时冲动,做出了失礼的举动,想必公主是不会同贫僧一般见识的。” “你……”沉水被他这番恬不知耻的告白惊得目瞪口呆,“你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吗!” 身为出家人,本应守清规戒律,纵是动了情【纵横】欲之念,按规矩也得先还俗,再谈婚论嫁,哪有像他这样一边阿弥陀佛一边无耻求欢的?!而且他既来了半月,当知道她玉沉水在碧落宫中养许多面首,若是真的一见钟情,顶多也就是加入到面首的行列中来,难不成还指望和她一生一世一双人? 一面自称是赫赫有名的得道高僧,一面又自甘堕落愿做入幕之宾――这种前后矛盾的论调,说出来也不怕被人笑话。 不苦和尚眨眨眼,脸上的微笑带了点促狭的味道,回道:“阿弥陀佛,出家人不打诳语,贫僧所言句句属实,公主若不信,可以将贫僧的心挖出来看看。” 沉水冷笑一声,不予置评。若是过去的她,不知人间疾苦,满脑子少女绮想,听了这话,倒有可能会感动得不行,可如今的她却是不同了,这些甜言蜜语在她听来非但带不来半分愉悦感,反倒会令她从骨子里发寒。 当初就是信了不该信的人,所以才死得那般凄凉! ……等等,那不该信的人,自己怎么记不起是谁了?! 这一惊非同小可,沉水霍然坐直,两手也攥紧了被缘,拼命回想辕台上的一幕,那时候分明是知道那人身份的,为何此时却怎么都想不起来? 不仅那背叛了自己的人,还有、还有那个在自己垂死之际,抱着自己失声痛哭的人……是谁?为何都记不起来了? 为何会这样!自己好不容易有了后悔重来的机会,怎会忘了仇人和爱人的名字? 豆大的汗珠从额角渗出,沉水瞪圆了眼,双唇微颤,却是绞尽了脑汁也还是记不起来,一颗心如坠冰窟,忍不住抱住了自己的双肩。 “沉水……” 不苦和尚发觉到她的不对劲,正要上前,却听门外传来另一个男人的说话声:“沉水?发生了何事,你不舒服?”嘴一撇,迈了一半的步子又缩了回去。 来人正是沉水方才着云解忧去请的“君哥哥”,全名君无过,只见他面容俊雅,着一身天青色广袖长袍,玉带拦腰,显得身形分外挺拔,墨色的长发随意束在脑后,一派慵懒又不失儒雅的韵味。 不苦和尚摸着自己光溜溜的后脑勺,没趣地退到墙边的椅子里坐下了。 君无过还未进门便看见沉水抱着自己双肩颤抖的模样,当即一脸忧心忡忡地冲进来,将沉水揽进怀里,抚着她的背好声问:“我刚听云姑娘说你的伤好多了,一转头又不舒服了么?要不要请她再来给你看看?” 他的怀抱是沉水最为熟悉的,曾经的她十分欣赏君无过的成熟与淡定,更贪恋他无微不至的温柔,两人在一起的时间比其余面首加起来还要多,并且君无过也是她成人礼的指导者,是她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个男人――虽然也是最后一个。 若按过去的情分,君无过应该是最能给自己安全感的人,但沉水在他怀里依偎了不一会儿,就轻轻将他推开了:“我没事,只是想起了刚才昏迷时……做的噩梦,还有点害怕。” ……记不起背叛了自己的人是谁,那就意味着,身边所有的人都有可能,君无过……也可能是将来会出卖自己的人! “原来是这样,”君无过不疑有他,手仍旧揽着她的肩,笑道,“既然是噩梦,就没什么好怕的,别怕,有我在呢。”说着,额头与她相抵,亲昵地蹭了蹭。 君无过还是如过去一样的温柔如水,沉水心中却五味杂陈,抿着嘴,避开视线不去看他。 噩梦初醒,最是需要安慰的时候,她却发现自己完全找不到一个可以信赖的人,身边的每个人,都可能是将自己推向三年后死期的叛徒,要如何分辨好坏,她心里一点谱也没有。 “看你神情恍惚的,还是多休息为好,”君无过心疼地轻轻捏了捏她的脸颊,“还是躺下睡一会儿吧,我在这守着你,当不会再做噩梦了。” 沉水只得闷闷地点了点头,君无过便扶她躺下,为她盖好被子,然后将她一只手握在自己宽厚的掌中,俯下身吻了吻她的额头,轻声说:“睡吧,别怕。” 墙边的竹椅里,不苦和尚翘着二郎腿,一手支颐,嘴角噙着冷笑,眼眸沉沉,将二人的亲密举止全部看在了眼里。 ------------ 003、夜会 更新时间:2012-07-31 再睁眼时,天已经全黑了,沉水稍微挪了挪身子,觉得胸口也没有先前那么闷了,正要起身,肩头就被人轻轻按住:“别急着起来,云姑娘说你这次受伤气血两亏,贸然起身可能会头晕,慢慢来,我扶你。” 沉水先是一惊,自己榻边怎会不声不响有个人,接着又笑自己大惊小怪了,睡下去之前君无过说过会守着,自己不醒,他当然也就一直陪着了。 君无过动作轻柔地扶她起身,又给她垫好了靠枕,这才又复握起她的手,问:“睡了一觉有没有好些?” “你……”看看天色,自己这一觉睡了少说有四个时辰,君无过就这么坐在榻边陪着,守着,并且丝毫没有因为她睡得久了,而在话语中有任何不耐烦的情绪,仍然是那么温柔,沉水心中一动,手指摩挲着他的手背,轻声问,“你吃过晚饭了吗?” 君无过笑着摇摇头:“含光端了饭菜来问过我,我说不饿,加上也怕碗著磕碰吵醒了你,就让她端走了。” 素竹小楼的四个丫鬟俱是含字头,取光风霁月之名,含光便是这公主阁的大丫鬟,当初这四人还是她亲自选的,在那一群丫鬟中,她相中了四个面黄肌瘦的丫头,一看就知是穷苦人家养不起才送来的,便希望她们跟着自己能过得好些。 “那你一定饿坏了,快回去吃点东西的,休息休息吧。”沉水道。 “你睡了一下午,难道不饿?”君无过一手拉着她,一手轻捋着她的鬓发,笑道,“我去叫含光热了饭菜送过来,不看着你吃点东西下去,心里始终放不下。” 沉水几乎就要溺毙在他的款款柔情之中,但心中的疙瘩不解开,她就无法心安理得地接受这份体贴,因为叛徒的名字虽是忘了,背叛的滋味却是烙在了心头,使她无法安宁。 但要她开口说不,似乎又太伤君无过的心了,毕竟眼下他是好是坏,还无从推断。 幸好君无过是个极有眼色的人,沉水只是沉默了这短短一瞬,他便自觉地意会到了,笑着自铺台阶下:“你定是心疼我在这坐了许久,怕我明明已经累了却还强打精神陪你,我的水儿向来都是这般柔软心肠,只会替旁人着想,却不爱惜自己。” “那我答应你,会好好吃饭,会爱惜自己,你可以放心回去休息了吗?”沉水便顺着他的台阶下了一步,也笑着抱了抱他。 君无过含笑点头,又无限温柔地吻了吻她的手背,说:“我先回去了,你好好休息,一会儿丫鬟送来饭菜一定要多吃一些,身子才会好得快。” 沉水轻轻闭了闭眼,看着他一脸不舍地放开自己的手离去,心中怅然。 真希望这一切都是真的,真怕这一切都不是真的,他对自己的好,就像一个永远也不舍得醒来的梦,如果有一天发现这都是别有用心的演戏,那该如何是好? “你可千万不要是那个背叛了我的人啊……”沉水怃然长叹。 在她发呆的这一会儿,侧窗外忽然传来异样的响动,要在过去,自己卧病在床,遇到情况定会先叫丫鬟们去看个究竟,但如今的她,任何人也信不过,只能掀开被子亲自下床去窗边查看。 就在她屏住呼吸,一步步迈出,就快要走到窗边时,窗外猛地伸出了一只手,攀住了窗框。 沉水差点惊叫出来,刚才还以为自己是疑神疑鬼了,素竹小楼建在湖中,四面都是水,怎会有人上得来,谁知竟真的被人夜袭了! “嘿咻!”扒在窗框上的手一用力,一颗光亮的脑袋随之出现在窗外,远处的灯光侧打在他棱角分明,眉飞色舞的脸上,丝毫看不出有半点半夜爬姑娘家窗子的罪恶感。 沉水一天之内两次被他离经叛道的言行惊得瞠目结舌,指着他半天说不出话来。 素竹小楼四壁都是光滑的竹筒,不苦和尚两条胳膊费劲儿地扒在窗框上,脚下借不到力,整个身子悬在半空中晃荡,咧开一嘴大白牙,笑嘻嘻地道:“公主可喜欢这个惊喜?” “你!”沉水气得差点笑出来,“你怎么爬上来的!不对,你为何要爬窗子上来?”问完仍觉得不对,又说不出是哪里违和。 不苦和尚咸鱼般挂在窗外,反问:“公主问东问西,唯独不问贫僧为何大半夜的来找你,莫非……公主早已等候多时?” 沉水怒道:“胡说八道!我才刚醒没一会儿,谁有那闲工夫等你!” 不苦和尚立刻从善如流地改口:“这么说贫僧来得正是时候,看来贫僧与公主早已心灵相通,无需言语也能有这般默契,阿弥陀佛,幸哉幸哉!” 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沉水气得磨牙,只得绕开话题,不让他口头上占自己便宜:“来得正好,白天我有话还没问完呢。” “公主请问,贫僧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以章恋慕之真心。”不苦和尚面带微笑,轻佻的话信手拈来,天衣无缝。 沉水和他隔了三步不到,定定地直视着他的眼,问:“你白天说自己是三国赫赫有名的游方僧,敢问,三国何指?” 三年前的这个时候,华国与祥国、夏国、瑞国各据一方,祥国女帝玉寰舒尚在率军亲征,结果尚未明,除了自己,怎会有其他人知道后世只有三国? 这个自称不苦的色和尚,究竟是什么来头?莫非竟有预知之能? “原来是指这个,”不苦和尚笑了声,歪头看着她,“华国的东照陛下早年欠下了风流债,如今寰舒陛下既是铁了心要讨回来,往后华国当然是不复存在了,贫僧此言,不过是借机恭维未来的丈母娘,何过之有?” 说谎!华国虽不尚武,但幅员辽阔,兵强马壮,任何人都认为玉寰舒此战必败,就连龙涯,当年也不看好这场战争,谁会用这种不靠谱的方式讨好未来的丈母娘? 不对,什么未来的丈母娘,自己没骂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他倒蹬鼻子上脸,先攀起了亲家? 沉水脸色阴沉,紧抿着唇不搭腔了。 她每说一句话,这色和尚总能找到契机调戏自己,还偏偏说得有头有理,一本正经,让自己无话反驳。 难道自己堂堂一个公主,就要被这么一个不守清规戒律的家伙反复占便宜?别说她还要过上个把月才及笄,行成人之礼,现在一个清白白的姑娘,哪容得他揩油,就算是后来她四处收养面首,也只有她占人便宜的份,哪轮得到人占她的便宜? 她认真地端详对面那张脸,试图从上面找到一星半点熟悉的痕迹,但都是徒劳无功,这个和尚的面容英俊惹眼,以自己过去爱美之心,如果曾经见过,哪怕只是一面,也绝不会不记得,可她偏偏就是完全想不起来,这个人的五官,没有一样让她觉得眼熟。 “阿弥陀佛,”沉默之中,不苦和尚宣了声佛号,叹道,“美丑俱是法相,公主若为贫僧的美色所沉醉痴迷,实在是贫僧的罪过了。” ------------ 004、变数 更新时间:2012-08-01 沉水嘴角一抽,转身想找东西拍死他,可惜这卧房之内既无板砖也无砚台,墙角的花瓶里斜插着两幅卷轴,看起来倒是称手,但若用来拍他,实在是大材小用了。 “公主可否放贫僧进房里来坐坐?虽说贫僧也曾习武,可是挂在这儿也挺累的,万一不慎伤了腰,将来就没法伺候公主了。”不苦和尚尚不知自己死到临头,继续恬不知耻地道。 他这么一说,沉水脑海中倒是灵光一闪,上前两步,双手覆上他的,巧笑倩兮,问道:“想进来坐,再回答我一个问题?” 不苦和尚两眼冒桃心:“什么问题?” 沉水柔柔一笑,凑近前去,轻声问:“你的俗家名字,叫什么?” 葱白的手指不动声色地将他紧抠着窗框的手掰了下来,握住,十足十要拉他进来的样子。 不苦和尚一听这问题简单,立刻回答:“阿弥陀佛,贫僧出家之前,名唤天逍,逍遥的逍,公主若是喜欢,今后也可唤我天逍。” 天逍,果然连名字也是陌生的,沉水放心了,还差一只手没有掰下来,于是又没话找话:“名天逍,姓呢?” “贫僧既已出家,过去姓什么也就不再重要,若公主愿意,贫僧也可以随公主姓。” “那多不好,”该问的问完了,该做的也做完了,沉水笑吟吟地道,“天色已晚,请大师自回住处去休息,沉水就不、远、送、了……”说着两手一推,将人推了下去。 素竹小楼建在湖中,前后还有回廊水榭,两侧却是空荡荡毫无依凭,她这么一推,天逍直接从三楼高的窗户上摔了下去,手舞足蹈一阵,还是“嘭”的一声栽进了湖里,溅起丈余高的白亮水花,惊动了住在底层的丫鬟们,纷纷点亮了灯披衣前来查看。 “这招好贱……”挣扎着从水下扑腾上来的天逍抹了一把脸,万分委屈地申诉。 楼上的沉水却是心情大好,谁教你半夜不睡来爬姑娘窗子,不就是欠摔么,自己还有一大堆事没烦完,才没空听他饶舌。 “我改日再来找你。”天逍似乎水性不佳,在水中瞎扑腾一阵,狗刨状游回岸边,灰溜溜地滚了。 改日?算了,你还是别再来了,沉水倚在窗边微微地苦笑着,光是过去留下的这一大群人,孰是孰非,都已经够她头疼了,实在不想再添一个完全不了解的人,再去百般猜疑。 接下来几日,沉水都被云解忧勒令卧床休养,不得踏出素竹小楼半步,一日三餐按她搭配好的菜色乖乖进膳。望着那一桌子的大鱼大肉,沉水苦不堪言,自己向来都不爱吃肉,这一受伤可真是要命了,不是参须炖鸡,就是清蒸肥鱼,光是看着就没了胃口,便央求道:“解忧,好解忧,你给我弄点素菜来吧,全是肉,我咽不下去啊。” 云解忧早知道她不会乖乖吃饭,这会儿便端了凳子坐在她身旁,手把玉箸,亲自夹菜给她:“光吃素菜,你身子能好?平日里挑食不吃肉也就罢了,现受了伤怎能任性?陛下临走时交代我要特别关照你吃饭,快吃。” “可是一桌子肉我没胃口啊。”沉水一脸苦闷地,不知该把筷子伸向何处。 “怎么会没胃口呢?你昨晚就没怎么进食,这会儿该饿得不行了才是,快尝尝这鱼脯,香得我都流口水了,你怎么能没胃口呢?快吃,吃着吃着就有胃口了。”云解忧却卯定了要逼她多吃补品,见她不动手,就夹着一块去了刺的鱼脯要喂进她嘴里。 沉水无奈,只得张口吃了,干嚼几口,又要求她,云解忧忙又端起吹凉了的汤碗,舀一勺凑上去:“喝口鸡汤,来。” 半是哄半是逼地,一顿午饭可算是吃完了,沉水接过帕子擦了又擦,还是觉得满嘴油腻,转身就去找茶水漱口,云解忧目的达到了,笑着指挥含风含月收拾碗筷离开,亲自端了茶水给她:“你瞧你,吃点好的,倒一副受不起的样子,咱们祥国的公主难道是穷酸命,一辈子就能吃些青菜不成?” “饭我已经吃了,”沉水就着温茶水漱了口,又拉着她央求道,“给我弄点果子来好不?嘴里淡得要命,想吃点酸的甜的。” 云解忧笑着将她按回铺了兽皮的椅子里坐下:“不行,你伤没好,生冷的东西要忌口,我是大夫,你要听我的,身子才会好啊。” 沉水唉声叹气,真觉得这养伤跟坐牢差不多,想去的地方不能去,想吃的东西不能吃,一次这样,再一次还这样。 “公主!”正心烦不过来,楼外突然传来一声欢快的呼喊,沉水眉头一跳,正要起身,云解忧将她按住:“你歇着,我去看看。”自个儿快步出了楼。 门外传来争执声,来人似乎同云解忧意见不合,相持不下,争吵声还蛮大。沉水等了一阵,没了耐心,便亲自起身走了出去,心烦地道:“吵什么?怎么回事?” 二楼的水榭上,云解忧语带不满:“公主现在身上有伤,怎能吃这些乱七八糟玩意儿,大师若无其他事,还是请回罢,莫要打扰公主休息。” 那不速之客正是天逍,只见他仍是游方僧的打扮,手里却抓着个蓝布包袱,不管不顾地道:“这哪是乱七八糟的玩意儿,她一个人闷在楼上养伤,嘴里一定闲得慌,这些都是她平素爱吃的东西,我特意去买的,你让我上去见她。”说着就要蛮冲。 云解忧哪会让他得逞,两手迅速摆好架势,警告道:“大师莫要轻举妄动,否则休怪我不客气。” 虽是做深宫御医,云解忧当年却是祥国赫赫有名的武将世家云家的千金小姐,祖上传下来的功夫纵然不精,也绝不容小觑。天逍连番想要绕开她俱是不能,又不敢公然冲撞她,只得抓着头皮,十分苦恼。 沉水在楼上看得笑了出来,便出声解围:“解忧,让他上来吧。” 云解忧一脸为难:“可是……” “你若拦着不让,夜里他还会再来翻窗子,”沉水笑着揶揄了句,眼神在天逍的脸上打了个漂,落在他怀里的那个布包上,“你去忙吧,让他上来。” “听到了吧,公主让我上去,你还要拦着吗?”获得首肯,天逍的尾巴都要翘上天去,洋洋得意地问。 云解忧无计可施,只得让出了上楼的道,看他脚步轻盈地几下纵上楼,知道自己说什么也没用了,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转身下了栈桥。 而素竹小楼上,天逍万分殷勤地捧着布包跟在沉水身后,嘴里叨叨:“阿弥陀佛,一日不见,思之如狂,公主的心情,贫僧感同身受,所以一刻也坐不住地就来了,这包里都是公主爱吃的干鲜果子,礼轻情意重,公主……” “东西放下,你可以走了。”沉水却十分不客气地过河拆桥,连看也懒得多看他一眼。 天逍非但不受打击,反而上前了一步,将布包塞给她:“贫僧一番赤诚之心,公主不打开看看?打开看看,若是不满意,贫僧二话不说,自然会离开。” 沉水瞥他一眼,觉得这要求也不过分,反正就算是自己爱吃的,看完之后仍可以说不满意,打发他走,于是抱着那颇沉的布包来到桌边,扯散了结,露出七八个鸡蛋大小的红果子和四五个大小不一的纸包。 “沙果!”沉水一见自己钟爱的水果就眼前一亮,忙抓起一个擦了擦,一口咬下去,满口生津,顿时欣喜若狂,“你从哪儿弄来的沙果?我记得沙果树在祥国境内很少有人栽,以前我一年也吃不到几次呢!” 天逍见她三两下就吃完一个,赶忙又打开纸包凑上去:“干的也有,尝尝看?” 晒干的沙果俗称八棱海棠果,也是沉水的最爱,接连的惊喜让她浑然忘了自己之前的打算,忙抓了两颗塞进嘴里,幸福得要掉下眼泪来――碧落之神在上,吃了这么多天的大鱼大肉,清炖慢熬,终于有点酸甜的东西来开胃了。 “喜欢吗?这里还有菠萝蜜干,也是你喜欢吃的,还有杏仁,不过一天不能吃太多,买的少点……”天逍见她开心,也是满脸笑意,又献宝一般打开另外几个纸包,捧给她看。 他不这么热切还好,这样一弄,沉水反而从惊喜中冷静了下来,狐疑地瞪着他:“你怎么会知道我喜欢吃沙果?还有这些菠萝蜜干,杏仁,金丝蜜枣……谁告诉你的?” ------------ 005、疑点 更新时间:2012-08-01 睁眼那日是他们第一次见面,短短几天的功夫,他竟是将自己平日爱吃的零嘴都摸得一清二楚,须知这碧落宫中上下几百号人,谁也不敢说对自己的口味完全了解,就是解忧,也绝对想不到自己爱吃杏仁,他又怎么会知道? 沉水抿着唇看他,看他殷勤的笑脸僵了僵,迅速地换了一重味道,继续自若地回答:“阿弥陀佛,贫僧早就说过,贫僧与公主是天注定的缘分,生来便心灵相通,这些都是贫僧喜欢吃的,自然也就是公主喜欢吃的。” 扯淡。沉水横他一眼,指着门外冷淡地道:“你可以走了。” “咦?莫非公主对这些果子不满意?那贫僧都带走吧,免得公主看了烦心。”天逍故作惊讶地反问了一句,手上利索地开始收拾,真准备要将东西拿走。 眼看着爱吃的果子又要离自己而去,沉水差点就伸手阻拦他,但又怎么也拉不下脸来承认自己很满意――岂止很满意,简直不能更满意了,在这碧落宫中,除了他,再也没人会不辞辛劳地把这些全都给她收集来,还在她嘴里都要淡出味儿来的时候及时雨一般送上门。 就连一向疼爱自己的娘亲玉寰舒也没有这么做过。 天逍假意收拾了几下,见她一脸郁闷,又笑着住了手,把布包朝她推了推:“舍不得了吧?我说笑的,都送来给你了,怎么可能拿回去,快吃吧,喏。”又捡了个沙果,挽起僧衣袖子擦了擦,塞到她手里。 沉水握着那被他掌心捂热了的沙果,挣扎了半晌,无力地说:“坐下吧。” 一听自己可以留下,天逍立刻眉开眼笑,拖出一只凳子挨着桌边坐下,沉水小口地吃着,他就眼也不眨地看着。 他的目光太过热烈,让沉水吃都吃不安生,一个沙果没啃完,就皱起眉抬眼看他:“你看着我干什么?” 天逍笑眯眯地回答:“看你漂亮。”沉水顿时觉得主动和他说话的自己简直蠢透了,便不搭理他,转开身去,哪不知他又说:“侧脸也漂亮。”忍了又忍,终于还是受不了了,手里的果子一放,怒问道:“别耍嘴皮子了,说罢,你那晚上爬窗户上来,到底什么事?” 她还记得几天前的那个晚上,天逍摔下湖去以后,确实说过还会再来,此人虽不知用心好坏,但光看这一堆的果子,就知道不是个简单货色,半夜翻窗子来见自己,也决不会是只为了说几句下流的话,定然还有别的目的。 “公主觉得贫僧是为何事前来?”天逍一肘支在桌边,手里数着一串念珠,笑着反问。 “我不管你是为何事,只告诉你一句话,”沉水神色峻然,目光冷冽地注视着他,“别在我跟前耍心机,说什么一见钟情,一生相随,我是绝不会信你的。” 天逍嘴角一弯,漫不经心地笑起来,目光似乎看穿了她,不知看向何处,口上问:“为何信不过我?” “不单单是你,任何人我都不会轻易相信,因为我不想再被人背叛了。” 这句是发自肺腑的真话,她真的不想再因为自己轻信他人而重蹈覆辙,曾经的自己毫无城府,别人对自己好一点,就上了心,十倍百倍地想要去回报,别人随便说一句话,自己就当了真,不管多难也想去做,若非如此…… 若非如此,又怎会被奸邪小人利用背叛,落得个亡国身死的下场。 鸠毒穿肠的痛苦仿佛还留在这身体里,时刻提醒着她,对身边的每个人,都要提高警惕,都决不能放松。 或许是她的表情显得过于痛苦,天逍也收起了嬉皮笑脸的样子,将她搁在桌上的手握了起来,低声道:“别再去想了。” 沉水呆坐了半晌才恍惚惊醒,见自己的手不知何时被他握了去,立刻不满地抽了回来,责问:“大师可知道何谓发乎情止乎礼,不怕我叫人把你的手给剁了?” 天逍笑了笑,张开五指给她看:“这双手当初可是救了你的命,你舍得?那日我若不及时将你体内的毒素逼出,将来就是伤好了,也要落下病根,畏热畏寒,岂不遭殃?” 沉水瞳孔骤然一缩,自己过去确实身体欠佳,冬畏寒夏惧热,一直以为没什么大不了的,莫非……莫非竟是这次受伤留下的隐患? “你、你刚才说什么?你再说一遍,”沉水觉得自己吞咽困难,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眼,“你说我不光受了伤,还中了毒?” 天逍双手合十,低了低头:“阿弥陀佛,贫僧就知道公主不会相信的,连鼎鼎大名的云御医都察觉不到的毒,贫僧一介无名僧人,定是在信口开河,借机邀功。这回不劳公主撵人,贫僧自己会走。”说着便起身出门去。 “站住!”沉水厉声喝令,天逍只是充耳不闻,蹬蹬蹬踏着竹梯下楼去,沉水无奈,只得起身去追,见他就要上桥,忙大声喊:“你等等!先别走!” 天逍转过身来,装模作样地对她行了个礼,道:“贫僧岂是不识趣之人,公主要赶贫僧走,贫僧自当从命。” 沉水被他气得直想跺脚,才一犹豫,见他又扭头要走,只好窝火地喊道:“我不撵你走了,行了吧?回来!” “那就多谢公主了。”一只脚都迈出去了,天逍又笑吟吟地转回来,大步重新上楼。 欲擒故纵,抢在自己怀疑之前装委屈,简直太过分了!沉水气得半死,偏又拿他没办法,见楼下的丫鬟们好奇地出来看发生了何事,只得将人领回屋里去,免得丢人。 二进宫的天逍可是自来熟得多了,没得到主人的许可便自作主张地在楠木软榻边坐下,沉水疾步上前,怒道:“这是我的床,也是你坐得的?” 天逍双手合十,虔诚地道:“坐得坐得,早晚睡得,又何必在乎坐不坐得。” “哼!”为了不把自己气死,沉水索性不去理会他的疯言疯语,抄着胳膊问,“你给我说清楚,中毒的那话,究竟是怎么回事?” “公主先坐下,听贫僧慢慢道来。”天逍无视她的急躁,仍旧不紧不慢地做了个请坐的手势,好像他才是这房间的主人。 你最好一五一十地快点招,否则过后我要你好看,沉水忿忿地想着,也在榻边坐下来。 “其实那日打伤了公主的,算不得什么高手,那一掌虽狠,却打得偏了些,不致命,细心调理,过上两三个月定能痊愈,麻烦的倒是公主受伤之余,还中了一味叫醉蛇的南疆奇毒,此毒不致命,却能叫人身体虚弱,畏寒畏热,终生与药石相伴。” 天逍指着床上的被褥:“还记得那日你才一醒过来就呕了血的事吗?我也是在那时才发现你中了醉蛇,不过那时当机立断,毒素逼出,应该无大碍了。” 原来那时自己呕出的,竟是毒血,沉水失神地望着榻上,仿佛还能看见那床被吐脏了的被子。 “醉蛇不致命,因而很少有人会用,偷袭你的人若是想杀你,断不会用此毒,由此看来,此人的动机倒是十分耐人寻味,身份也更加扑朔迷离,”天逍说着,目光隔着几层衣襟,落在她胸前,“当日忙着救公主,放那人溜走了,现若想再将人抓到,唯有检查此人留下的罪证,才有可能找到蛛丝马迹。” 沉水听了这话,先是一愣,接着明白过来――什么罪证,不就是想看那人留在自己胸前的掌印吗?醉翁之意不在酒,到底是想看掌印,还是看别的什么,当她是傻瓜吗? ------------ 006、醋意 更新时间:2012-08-02 什么罪证,不就是想看那人留在自己胸前的掌印吗?醉翁之意不在酒,到底是想看掌印,还是看别的什么,当她是傻瓜吗?沉水当即大怒,抓起靠枕就朝他砸过去:“想都别想!你这流氓!” 天逍忙抬胳膊去挡袭击,嘴上犹自辩解:“公主多心了!公主,出家人四大皆空,公主不必害臊,当贫僧是路边的一颗小石子便是。但若是拖得久了,罪证消失,再要追查,就更难了!” “谁要你来查,你给我滚!滚!” 一阵乒乒乓乓,天逍抱着头逃出了房门,几番想要回头解释,都被扔出来的杯盘碗盏打得应接不暇,最后只好灰溜溜地滚了。 撵走了心术不正的色和尚,沉水仍是愤懑难消,自己好容易重生,却忘了最为关键的事,这已经够倒霉了,为何还又冒出一个不知打哪儿来的克星,说不得三句话就能把自己给气死,真是背运至极。 含光带着人上来收拾被她摔坏的东西,沉水叫住她,吩咐道:“去烧一锅热水,再把解忧之前给的药材取些撒进去,我要泡一会儿。”含光点头答应,过了不一会儿就将房内屏风架起,在澡桶里兑好热水,正要上前伺候她更衣,沉水抬手制止了她:“不用了,我自己来。”径自绕到屏风后脱了衣裙,泡进桶里。 不是她爱逞强,重伤未愈还要自力更生,只是……含光等人,她也不敢轻易信任啊。 沉水知道那天偷袭自己的人确实是想要了自己的命,所以才会用了十成的力道打这一掌,一个想要置自己于死地的人,会画蛇添足地再给自己下一味看起来不痛不痒的毒吗?逻辑上说不通,所以…… 醉蛇其毒,很有可能不是那个刺客下的,而是这碧落宫中,后来背叛了自己的那个人下的! 自己挨了那一掌后就昏了过去,这期间接触过自己的人,都有可能是下毒的人,光风霁月四个丫头,还有解忧,如果君无过来探望过自己,那他也有可能。 沉水将自己的肩也沉到水下,胸前的伤未愈,受到水压迫,又隐隐作痛起来。 假如他们都不是,那心怀不轨的人是绝对无法近自己身的,因此下毒的人一定在他们当中。 “还有那家伙……”差点就忘了还有个人也在自己昏迷期间接近过自己,就是那色和尚天逍。 但是他有可能吗?中毒之事是他对自己说的,如果是他做的,根本没必要说,也不会有人察觉得到,更何况此人在自己的记忆中根本不存在,当年的毒断不可能是他所下。 于是可疑的仍然是他们留六个人,沉水掬了一捧水,将脸埋进去,试图让自己放松下来,回忆起更多的东西,然而过去的记忆虽在,毕竟是三年前的事,往前后想想,都找不到什么明确的线索可以为此事佐证。 ……该怎么办,脑袋里一片混乱,越是急,越是什么都想不到。 她怔怔地坐在澡桶中,看着自己的脸倒映在水面上,三年前的自己,眉眼还未完全长开,十足十一副小女儿神态,但那原本单纯澄澈的眼神早已被如今的忧虑多疑所替代。 乐非笙曾经说最喜欢自己不染尘垢的大眼睛,若是让他看到自己现在的模样,定是要失望透了吧……哦,不对,这个时候乐非笙应该还在某个街头卖艺,还未到碧落宫来混饭吃。 现在碧落宫中,数得上名号的面首,也就君无过一个,其余的要么见了自己睬也不睬,要么就一脸迎奉讨好的嘴脸,回想起来,真不知道自己当年怎会把这些人领到宫里来白吃白住,有空须得打发走了才是。 正思忖着,门外忽地传来君无过如沐春风般的愉快话语:“沉水,看我给你带来了什么?咦,这些是……” “君哥哥,”沉水隔着屏风,笑着打招呼,“怎么这个时候来?” 下午的时间,如无她的传唤,君无过应该是在棋居潜心研究他的棋谱才对,怎会想到来看自己? 君无过闻声看向屏风,自觉失礼地拱手笑着道歉:“是我来的不是时候,不知道你正在泡澡。刚才出去了一趟,本想说买些茶叶,恰好看到有人卖蜜枣,就给你买了一包,赶着送回来,没想到……呵呵,已经有人抢先了啊。” 他假装不经意地翻了翻桌上那些零嘴,道:“沙果,八棱海棠,杏仁,菠萝蜜干……这些都是你爱吃的?” “是啊,”沉水怏在澡桶里懒懒地应答,“沙果在祥国十分罕有,过去一年也吃不到几次,知道我喜欢这玩意儿的人倒是真的不多。” 君无过笑了声,将自己手里那包蜜枣随意一搁,自嘲道:“是吗?和这些一比,我带来的东西,真是完全不够看了。” 三言两语之中,醋意浓浓,沉水忍俊不禁,趴在浴桶边缘笑着解释道:“不是我告诉他的,我也正奇怪他怎么会知道我爱吃这些,你看连你都不是很清楚。” “他是谁?” “一个不知打哪儿来的和尚。” 君无过讶然转头看向屏风:“你说那个和尚?他怎会知道你爱吃些什么?” 沉水无辜地耸耸肩:“这可得问他了,我又怎么会知道。” 君无过站在桌边沉默了,一手拨弄着那三五个沙果,眉头蹙起又展开,展开又蹙起,过得半晌方道:“沉水,是不是……” “什么?”沉水隔着一扇屏风,看不清他的表情,但也听得出他话语迟疑中,透出一股深深的挫败感。 “是不是我做的还不够好?我还不够了解你,你喜欢的事物,我竟然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三四五……”君无过缓步朝屏风走来,却不绕到沉水面前和她朝相,只立在屏风前,低声道,“我知你……是个十分心软的姑娘,想必是不愿苛求我,才任我这么一知半解地……可是沉水,我渴望了解你的一切,渴望成为你在这世上唯一的知己,如果我真的还差得远,你……” 他话还没说完,沉水先听不下去了,急急地打断他:“你别这么说,君哥哥,我明白你的心意,你对我的好,绝不是这一两个果子能比得过的,你不要想得太多了,那些挖空心思讨好我的人,你知道我根本就不喜欢,你现在的样子,就很好。” 君无过得了她的安慰,面上仍是一派苦涩,叹道:“有时我也怕自己做的事过了头,看起来和那些讨好你的人一样,所以……你不传我,我尽量控制自己不来找你,也尽量不去打听你喜欢些什么,不喜欢些什么,只想用自己的眼睛去发现,去了解你。” “我明白,”沉水凝视着屏风上他的投影,轻声道,“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所有人当中,我……最喜欢你。” ……所以,请一定不要是那个背叛了我的人,否则我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 屏风外的君无过听了这话,不但没有开心起来,反而苦笑着摇了摇头:“你不用勉为其难地说这种话,沉水,我知道你最喜欢的不是我,我也从未奢望过,我在你心中会超越那个人。” 沉水霎时默然无声,君无过对着她拱了拱手:“我还是先回去,哪天你身子养好了,有空了,再来找我罢。” 屏风那头安静如雪,君无过没有等到期望中的挽留,只得放轻了脚步转身离开,一双手拢在袖中,紧紧握成了拳。 ------------ 007、心结 更新时间:2012-08-02 我知道你最喜欢的不是我。 君无过的话,轻易地就揭露了她的谎言,尽管这件事在碧落宫大部分人的眼里都已是既成的事实,敢在她面前这么说的,君无过还是第一个。 那些仰她鼻息的面首,根本不敢说这种引火烧身的话。 沉水忽然觉得心里烦闷不安,起身抓过一旁架子上搁着的干净布巾擦干了身上的水,换上了干净的齐胸襦裙。 洗净晒干的衣服上有好闻的味道,她每次嗅着,就好像又回到幼时,自己还在那个人怀抱里的那些年。 那时自己的娘亲玉寰舒刚刚登基,每日马不停蹄地奔波繁忙,无暇照顾年幼的女儿,又不忍将她丢给奶妈们看管,便着贴身近卫抱着,自己走到哪儿,就把女儿带到哪儿。 比起娘亲,沉水更多的时间是在这个年轻男子的怀抱中度过的,玉寰舒偶尔忙里偷闲,才会把女儿抱过来亲一亲,哄一哄,其余的时候,大都是分身乏术的。 那人身上的味道,和那些年吃过的零嘴,听过的曲看过的舞走过的每一个地方,至今也仍是沉水心中无法超越无法替代的美好回忆,即使出于各种各样的目的她在碧落宫中养着众多面首,也没有一个能够让她割舍掉那人的依恋。 可是割舍不掉又如何,她很清楚,在那人的眼里,自己永远是被他抱来抱去的小孩儿,而不是会成为他妻子的人。 沉水在妆奁前坐下,打开镜匣,透过铜镜望着自己胸前的伤。 距离受伤那天已经过去了七天,正如天逍所言,刺客留在自己身上的掌印已经开始消散,但仍可清晰地辨认出五指,可见那人打得极狠。 “咦?”沉水忽地注意到有些异样,自己胸前的掌印,怎么瞅着,像是有六根手指? 她还以为自己看错了,又反复确认了几次,那掌印的小指根处,确实还有一片不甚明显的瘀痕。 这么说来刺客的右手有六指,这一特征十分罕见,抓到刺客的可能性也就大得多了,沉水一阵欣喜,当年的漏网之鱼,这回绝不会再让他逍遥了。 必须马上告诉…… 思路行到一半,忽地卡住了,沉水不禁犹豫了,这件事应该告诉谁?娘不在宫中,统领内宫侍卫的师父龙涯也不在宫中,难道要告诉解忧?或者告诉君无过?他们俩虽与自己关系亲厚,但终归是远离政治中心的人,手上也没有调动近卫的权限,说了也是白搭。 不惊动大家,偷偷派人去查去抓? 呵……原来没有心腹也是一件挺棘手的事,看来是得着手培养几个武艺高强的心腹,来替自己办事了。沉水打定了主意,等师父回来就立刻去找他要几个信得过的人,这素竹小楼只有丫鬟没有侍卫,再出什么事,可就麻烦了。 不过这些也是远水解不了近渴,如果等龙涯回来再查刺客的事,人早不知跑哪儿去了,还是得尽快,又要眼下就在身边的,又要信得过的,这…… 沉水嘴角撇了撇,实在不愿意接受自己脑海中浮上的那个名字。 “含霁,”不一会儿丫鬟们上来倒洗澡水,沉水叫住其中一个,“知道天逍住在哪儿吗?” 含霁略带奇怪地反问:“天逍?公主,奴婢不认得这么个人。” 沉水这才想起那家伙该是没告诉别人他的俗家名字,只得改口:“就是那个和尚。” 含霁恍然大悟:“公主说的是不苦大师啊,他……”“公主要找他?奴婢去请他过来。”含光打断了含霁的话头,主动请缨。 沉水眉头微皱:“我只问你们他住在哪儿,没说要请他来。”含光的插嘴让她不由得提高了警惕,难道天逍住在什么不得了的地方? “公主问他住在哪儿,难道不是想过去找他?”含光却丝毫没有察觉到主子的疑虑,笑着折起屏风,开窗换气,“云姑娘吩咐过了,让奴婢们守着公主,哪儿也不许去,公主想见他,奴婢去请就是了,要是说了住处,公主说不定会偷溜出去,到时候可又要被云姑娘责备,连带奴婢们也要挨罚呢,公主可饶了奴婢们吧。” 原来是这么回事,沉水哭笑不得,是自己太多心了,碧落宫就这么大块地方,他能住到哪儿去?还是别让解忧担心的好。 ……也千万别,打草惊蛇。 “这样吧,含光,你过去告诉他一声,让他做完了该做的事,抽空出来一转,我在老地方等他。” 含光面露讶色:“公主还是要出去?别啊,被云姑娘逮到……” 沉水笑了,将她推向门外:“没事的,不会连累你们挨罚,去吧。”含光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下楼去了。 虽是这么定了,但沉水还是忍不住好奇,天逍到底住在哪儿呢? 当天夜里,沉水躺在床上等啊等,困得不行了也不见人来,不由心里犯嘀咕,难道那家伙听不懂这么简单的暗号?做完了该做的事,就是休息的时候,老地方,就是还让他悄悄从窗户爬上来,有这么难理解的? 熬到二更,沉水实在是撑不住了,昏昏睡去。 一连几天都不见人来,沉水终于放弃了,这家伙八成脑袋不够用,还是明天直接派人去请他来好了。打了个呵欠正要翻身睡觉,忽然听到窗外有人小声叫自己名字:“沉水!沉水!”顿时打了个激灵,翻身披衣下榻,来到窗边,那脑袋不够用的家伙终于出现了。 “你怎么到现在才来?”沉水微愠道。 天逍一手扒着窗框,另一手挠挠光溜溜的后脑勺,不好意思地说:“你那个君哥哥刚吃过饭就跑来和我拉家常,一直聊到刚才宵禁了才走,就耽搁了。” 君无过跑去找他?沉水狐疑的目光在他脸上扫了扫,心说该不会是跑去争风吃醋了吧,君无过不像是会做这种蠢事儿的人,算了,一会儿再问,现在的重点是――“我好几天前就叫含光去给你递了话,你怎么到今天才来?” “啊?啊~~罪过罪过,贫僧该死,竟然让公主空闺寂寞了这么久,稍后就向公主赔礼、哇啊!” 下流的话还没说完,忍无可忍的沉水已抽出瓶中的画卷,狠狠敲向他的光头。 “我叫你再胡说八道!”若不是怕惊动了楼下的丫鬟们,沉水真想直接把人拍下楼去。 “不说不说,不说了,先让我进去,”挨了打以后,天逍果然老实下来,三两下爬进房里,摸着头顶上肿起的大包,哭丧着脸道,“哎呀好疼,公主下手真狠。” 沉水掂了掂手里的卷轴,阴沉着脸道:“少罗嗦,你为什么现在才来,再敢乱说话休怪我手下不留情。” 天逍比她高了许多,此刻摸着头,驼着背站在她面前,一副可怜模样,无比温顺地回答:“公主叫我做完了该做的事以后来,我当然是得先把事办完,那天偷袭你的刺客,我追查了这么久,到今天总算是抓到了。” “已经抓到了?”沉水愕然望着他,自己本是想告诉他线索再让他去找,谁曾想他竟是抓到了人才来,原来他把“做完了该做的事”理解成了这个。 “阿弥陀佛,贫僧说抓到了,那自然是抓到了,”天逍双手合十,叨叨道,“不但抓到了,问完话以后,贫僧还替公主还了他一掌,然后就放他走了。” 沉水刚高兴没一会儿,眨眼就被他气得七窍生烟:“你放他走了?怎能放他走,行刺王族乃是死罪,你怎么能把人放走了!” ------------ 008、示威 更新时间:2012-08-03 天逍宣了声佛号,一副慈悲为怀的嘴脸,施礼道:“公主,上天有好生之德,那人不过是收了钱替人办事,留着也没用,贫僧已从他口中打探出,买凶的人口音略有些古怪,恐怕是不习惯说官话,而且他被打得吐血也不承认下过毒,看来此事定有蹊跷。” 沉水的表情依旧很难看,但他做了这多已是不易,自己也不好太严苛,只好不痛不痒地揶揄道:“上天有好生之德?把人打得吐血,还敢说这话。” “那是他应得的,贫僧武艺不精,那一掌还不及他打公主打得狠,不会要了他的命。”天逍理所当然地道。 既然如此,正好免了再提掌印的事,省得这人不知又说出什么混账话来。沉水退到桌边坐下,自言自语道:“口音古怪,也不知是怎么个古怪法,祥国比起其他三国虽是地域狭小些,却是翻一座山一个口音,偏僻之处的人说不好官话的倒占大多数。也有可能不是祥国人,这范围就更是广了。” 天逍摸着脑袋,站在她面前不说话,沉水想了一阵没有头绪,一抬眼,就见他可怜兮兮地瞅着自己,不觉好笑,便抬了抬下巴:“坐下吧,辛苦你了。” “不辛苦不辛苦,为了公主,就是上刀山下火海,贫僧也不会觉得苦。”天逍立时笑逐颜开,扯了张凳子和她抵膝而坐。 沉水嘴唇动了动,将腿移开,心想真是不能给他好脸色看,语气又转为冷淡:“你刚才说君哥哥去找你拉家常,你们都聊了些什么?” 天逍神秘兮兮地竖起手指,压低嗓门:“我给你实话实说,你可别去找他问,他一定不会承认的。” “你先说。” 嘴上说会实话实说,谁知道最后说出来的有几句靠谱,沉水乜着他,不承诺放弃求证。 “表面上他只是来问我上回给你买的那些果子,顺带又聊了些关于你的事,”天逍手闲不住似的,在托盘中捡了个茶杯在指尖转着玩,嘴角似笑非笑,“他说他跟了你好些年,对你还算有些了解,就把你平时的一些喜好忌讳都给我说了说,还说既然我想留在你身边,他作为前辈就会多关照我,提点我。” 沉水听得笑起来,道:“君哥哥一向待人亲切,见了谁都客客气气的,八成是把你也当成我的入幕之宾了。” 天逍却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将杯子倒扣在桌面上,语带讥讽:“你以为他这是待人亲切,真心为我好?过去宫里有谁比他更得你心,讨好你的功夫,谁做得比他好?现在我来了,光买个吃的就把他风头盖光了,他不得过来彰显一下先人前辈的风采,说是提醒我,其实不过是想警告我,别以为知道你喜欢吃什么就够了,论起对你的了解,我还远不及他。” “……”沉水愕然失色,呆了半晌才喃喃道,“是这样吗?你不说,我一点儿也没听出他有这意思。”接着眉头一皱,“我看是你故意把他的话曲解成了这样,恶人先告状,君哥哥不是这种人。” 天逍却笑了,道:“说话也是一门艺术,你是公主,不需要看别人的脸色过日子,自然就看不穿这些花花肠子,我若不是怕你上当受骗,何必来当这个恶人,他知道的我都知道,他不知道的我也知道,比对你的了解,他根本不是我的对手,我哪里用得着耍这种拙劣的手段。” 上当受骗四个词瞬间刺痛了沉水的心,她不由自主地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仍旧真的太过信任君无过了?明明他也有可能是对自己不利的人,刚才为何能断言他不是那种人?能将祥国葬送的,绝不是个普通人,如果是他君无过,有这样的心机,一点儿也不奇怪。 不行,这个碧落宫中,自己能完全信任的,只有娘亲和师父,现在他们都不在身边,自己更是要冷静,不能感情用事。 迅速整理好心情,沉水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沉水,”天逍忽地拉住了她的手,郑重其事地说,“你要记住,这世上除了你爹和你娘,只有我,是绝对不会害你的,对着其他人,一定要留个心眼,不能他们说什么你就信什么,更不要把所有人都当成好人,那样最后会害了你自己。” 沉水怔怔地望着他,好像被他突如其来的正经模样震到了,连自己的手被他握着都忘了,嘴唇嚅动几下,轻轻点头:“我记着了。” 对任何人都要留个心眼,决不再轻易相信自己看到或者听到的一切,而是要认真仔细地去想清楚,想透彻,只有这样,才能避免不久的将来,再次踏上亡国身死的道路。 自己看人看事的目光,都需要更加成熟才行。 天逍看她一脸思考的表情,就知道她真的把自己的话听进去了,遂起身:“不早了,你身子还没好,要多休息,查到买凶或下毒之人的线索,我会再来找你的,”接着捧起她的脸,在她眉心处吻了下,“好梦。” 一转身,又从来时的窗口翻了出去,不声不响地消失了。 倒是沉水愣在桌边,好半天才发现自己遗漏了个重要的问题。 天逍刚才提到了她的爹,可是就连沉水自己都一直不知道那个男人究竟是谁,玉寰舒对此事一直保持缄默,对谁也没提过,身为祥国女帝的她年轻时曾和不少英雄俊才传出美谈,这次被她引军征讨的华国帝君迟东照就是其中之一。沉水只知道自己长相随娘,八成是见了亲爹也不认识,可是听天逍的意思,竟是好像知道她爹是何许人! 可惜人已经走了,纵是有满腹的疑惑,也只能留待下次见面再问,只是不知解忧的禁足令要何时才给她解。 惋惜着秘密在手边打了个转没抓住,沉水忽地反应过来另一件事,那家伙走前,未经许可地吻了自己! 之前还只是口头上占点便宜,最多不过敢拉自己的手,这回可好,趁自己想事情,竟然敢偷香,虽然只是吻了额头,但这种事哪轮不到他,究竟是谁给了他胆子,一而再再而三地得寸进尺! “真是岂有此理!”沉水咬牙切齿,暗道自己最该留个心眼的不是别人,就是这个蹬鼻子上脸的家伙,她几乎都能想象自己怒责他的时候,他会一本正经地说“阿弥陀佛,亲得亲得,早晚抱得,何必在乎亲不亲得”…… 打住,不能被这家伙带着跑了,下次见到他,一定要狠狠地给他点教训,让他知道自己的厉害。 她琢磨着抓到刺客都花了近半个月,再想牵出幕后主使,少说也得一个月,这段时间内天逍应该不会来打扰自己,还是仔细琢磨一下叛徒的事,将身边的人都试探一番为好。 谁知第二天刚过午,沉水在云解忧的监督下吃了饭,正想让人去把君无过叫来,忽地就听到含月气喘吁吁地跑上来,人还在楼梯上,声音已经传了进来:“公主!公主不好了!不苦大师他、他……” 沉水摹地一惊,差点端不稳手中的茶杯,心里莫名地有种不祥预感,急忙问:“怎么了?别急慢慢说,他出什么事了?” 含月扶着门框,上气不接下气地道:“他来这儿的路上恰好遇上君公子,二人当着一大票丫鬟内侍的面儿吵了起来,有人赶着来报信,问公主该怎么办好?” ------------ 009、早到 更新时间:2012-08-03 天逍和君无过吵了起来? 沉水一时摸不着头脑,想不出他们俩昨儿晚上还“相谈甚欢”,怎么今天见面就吵起来了。放下茶杯就要起身:“我过去看看。” “哎哎,不行,”云解忧立刻抬手拦住她,嗔怪道,“公主又不听话了?外头风大,你这身子本就没好全,万一受了寒可怎么办,拿个主意,交给下头人去办就是了,何必亲自跑过去。” “可是我还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吵,怎么拿主意?”沉水反问道。 云解忧按住她不让动,自己回头问含月:“知道他们吵什么吗?” 含月擦着汗,眉微皱:“奴婢也不是很清楚,来报信的人说话颠三倒四的,好像是说不苦大师私自带人入宫,还是私自出宫,不过有一句那侍卫转述得很清楚。” “是什么?”沉水迫不及待地问,如果能让传话的人清楚地记得,一定是非常严重的话。 果然含月回答道:“他说君公子很愤怒地责备不苦大师置公主的安危于不顾,还说不苦大师是不是想里应外合谋害公主。” 哎呀呀,谋害公主这帽子可扣大了,沉水有点理解为何天逍会按捺不住和君无过吵架了,这家伙天天在自己跟前信誓旦旦,愿意为自己出生入死,正是表忠心的时候,被人怀疑意图不轨,那可是大不妙。 沉水想了想,吩咐道:“你去告诉君无过,让他先回棋居去,我一会儿要过去找他,另外叫天逍过来,如果他带了人进宫,就把那个人也一起带过来。” “不可啊公主!”云解忧忙阻拦道,“你刚才没听含月说,君公子怀疑不苦大师是内应吗?公主要见他也就罢了,怎能把他带来的人也一并叫过来,万一出了什么事可怎么是好?” 沉水却十分坚持:“听我的,去吧含月,把人带过来。” 自己主子最大,含月看了一眼云解忧,答了是,转身又跑下楼。 云解忧不无担心地抚着沉水的肩:“公主,你是陛下唯一的女儿,祥国未来的女帝,怎能贸然以身涉险?万一那不苦大师真是心怀不轨,伤了公主,那……” “不会的,解忧,”沉水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他如果想对我不利,就不会大张旗鼓地白天将人带进宫,更不会被君哥哥抓现形,所以不会有事的,放心吧。” 云解忧听她这么说,也只得点点头,道:“三楼到底是公主的闺房,不方便接见外人,含光含风,将二楼戏鱼台收拾一下,若是待会儿不苦大师真的带了外人来,就在那儿看茶。”两个丫鬟立刻领命下楼去了。 沉水笑道:“还是你想得周到,我倒是常忘了自己还未出阁的事,之前见天逍,按理也该到二楼去才是。” 云解忧微微叹了口气,伸手替她整了整衣领,又理了理云鬓,轻声问:“公主,不是我要管你,你可是对……对不苦大师也有几分意思?”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沉水一听这话差点喷出来,啼笑皆非地直摆手:“不是!你想哪儿去了,是他总色迷迷地赖着我还差不多,我哪有这么荒唐,连个和尚也不放过。” “我倒也看得出他对公主有意思,只是……” 云解忧欲言又止,沉水便拉住她的手问:“有话就说,只是什么?” “只是,我担心公主见一个爱一个,将来真正想定下心来,全心全意喜欢一个的时候,却发现太迟了,对方眼里,公主怕会是个薄情之人,到时候……反而会错失自己真正爱的人。”云解忧吞吞吐吐地,将自己内心的忧虑对她说了出来。 沉水被她说中要害,顿时苦笑起来,握着她的手也不觉颤了颤。 “公主?” “谢谢你,解忧,谢谢你提醒我,”沉水笑容苦涩地摇了摇头,“你放心,我已经有打算了。” 不论心底那点卑微的渴望有没有机会实现,她都已经做好了打算,要将那些连名字都记不住的面首全都遣散了,一来少些看不惯的嘴脸,不白白浪费宫里的大米饭,二来也是最重要的,就是减少需要怀疑的对象,虽说那些个人过去就和自己没多少交集,也不大可能有本事翻天,是叛徒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她还是不愿意松懈大意,最简单的法子就是将人撵出去,这样将来就是想造反,想谋害自己,也鞭长莫及了。 本来她准备今天下午就去找君无过谈这件事,不过现在看来,是得推后几天了。 云解忧离开后,沉水披了防风的披肩,下到二楼戏鱼台等着,等了不一会儿,含光就进来通报,说人到了,确实是两个。 “让他们进来吧。”沉水表面上很淡定,心里却十分好奇,天逍若不是想对自己不利,这回带进宫来的十之八九就是买凶之人,究竟会是个什么角色,她实在很想知道。 中厅里传来脚步声,还有天逍的警告声:“老实点啊,你要见的人是公主,乱说话小心脑袋不保。” “哎呀,认得啦,罗里吧嗦呢是。”和他同来的是个男人,操着一口古怪的方言,满不在乎地说。 ……这腔调,该不会是…… 很快地,那两人穿过中厅来到了戏鱼台,天逍仍是一身简朴的僧衣,脑门子上全是亮晶晶的汗珠,见了她,单手行礼道:“阿弥陀佛,公主吉人自有天相,贫僧已抓到一个可疑人物,特地带来让公主亲自审问。公主?” 沉水的目光一早便越过了他,看向后面那人,只见来人脸上画着油彩,身上穿着粉红色的戏服,若不是他个头高挑,抱着二胡的手又骨节分明,乍一看还以为是个女子。 然纵是画了浓妆,沉水还是一眼就认出了这人的脸,顿时就像被人从脑后打了一闷棍般,张大了嘴半天说不出话来。 乐非笙!怎么会是他! 沉水的脑袋里霎时乱成一团麻,乐非笙明明应该是在自己伤好以后,出去逛街时候偶然遇上才带回来的,怎、怎么会被天逍当做可疑人物抓到自己面前来?难道当年的刺客真的是他派来的? “看哪样啊,没看过男人唱女角嘎?”那油面戏服的男子被她盯了一阵,抬手搔搔颈侧,略带不满地问。 他这一问,倒把沉水问清醒了,这时候他们应该还彼此不认识才是,按常理,应该先问名字、不,照过去自己的做法,应该是先问他:“你会说官话吗?” 那男子不耐烦地点了下头,换成了官话:“会说,怎的?我喜欢说家乡话,这都不成?” 果然还是以前那副性子,从不管旁人的眼光和评价,任性妄为,恣意风流,即使后来留在碧落宫做她的面首,也从未有过半分收敛,耍起性子来连传唤也不搭理。 这样的一个人,偏偏是个音律方面的奇才,当初的沉水就是迷上了他沉醉音韵之中时专注的模样,才破天荒地答应了他一大堆无礼的要求,求着将他领回了宫。 若他是那个叛徒,自己当年,可算得上是引狼入室,自食恶果了吧。 罢了,早晚要来的。 “你唤何名?” 男子扬了扬眉,不卑不亢地回答:“乐非笙,公主有何见教?” 沉水忍俊不禁道:“不敢,乐先生素有谪乐仙之称,我不过粗懂音律,岂敢出言不逊。” 谪乐仙是乐非笙过去的自称,因为颇有些怀才自傲,他逢人便自吹自擂,说自己是天上的神仙,为了寻找乐曲的灵感才下凡来游历,一般人谁会把他当回事,只有年幼又喜好音律的沉水将他奉若神明,巴巴地请回家供着。 不过乐非笙的才能确实不假,当初就连玉寰舒也是赞不绝口,才会对他种种张狂的行径通通容忍下来。 乐非笙眼神微变,怀疑地回望着她:“你一个未出阁的小姑娘,怎会知道本仙的名号?” “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沉水笑而不答,悠悠地念了几句,然后起身见礼,“沉水仰慕先生多年,一直未得见,今愿以别院一座、黄金千两为礼,恳请先生留在宫中,为我吹箫鼓瑟,击筑鸣琴,万望先生莫要推辞!” ------------ 010、鹬蚌 更新时间:2012-08-04 “沉水仰慕先生多年,一直未得见,今愿以别院一座、黄金千两为礼,恳请先生留在宫中,为我吹箫鼓瑟,击筑鸣琴,万望先生莫要推辞!” 沉水的一番话,直是说得在场所有人都愣住了,含风含月只是丫鬟说不上话,便惊异地瞅着这个看上去不男不女的家伙,内心暗暗猜测他到底什么来头,竟能让自家公主不惜千金也要留下。 最吃惊的当然还数将人带进宫来的天逍,只见他一双眼瞪得有核桃大,结结巴巴地道:“你、你要把他留在宫里,做你……做你的面首?没搞错吧,他可是买凶杀你的重大嫌疑人!你不问罪,还要、还要包养他?” 乐非笙从容地拨开他指向自己的手,严肃地道:“请大师放尊重一点,何谓包养?我卖艺吃饭,凭的是自己本事,况且公主这么说了,我可还没答应。况且早些时候我就已经对你说得很明白,非笙堂堂七尺男儿,行的正坐得直,从未做过半点亏心事,更没有买凶杀人,大师如若拿不出证据,我可要在公主面前告你诽谤。” “你说什么!”天逍霎时炸毛,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领。 沉水看着他们你推我搡,觉得格外有趣,乐非笙性子狂傲,嘴又毒,天逍一向油腔滑调,这回可是踢到了铁板,拿不出确凿的证据,只能对着他干瞪眼。 “好了,都别吵,”在他们动手掐起来之前,沉水及时地摆手予以制止,“买凶行刺的事我们稍后再谈,乐先生先回答我,愿不愿意留下来?” 乐非笙唇角一勾,一手抱二胡,另一手水袖一拂,原地转了个圈,长发飘飘,衣袂翻飞,端的是婀娜多姿,风情万种,看得天逍脸色黑如锅底。 他妩媚地对沉水一福,捏着戏腔唱道:“承蒙公主不弃,非笙愿以寸身之才,为公主谱千古名曲。” 沉水满意地颔首:“成,既然答应了,那就先住下来。含风,去内务府调两个丫鬟两个内侍,把棋居隔壁的那处园子收拾出来,给乐先生住,记住,房里应有的物件,都按着棋居的份布置好,如有短缺,我回头定会追究。” 含风面色古怪,但不敢忤逆她的意思,只得答应着,领了乐非笙离去。 待人上了栈桥,估摸着听不到这边说什么了,天逍才猫着腰在方桌边坐下,摸着脑袋小声赞道:“此着甚妙!” 沉水笑了,别有深意地看着他:“妙在何处?” “我现在还拿不出确凿的证据指认就是他所为,于是你先以好话骗他留下,方便调查,此其一;你把他安排在君无过隔壁,又让他享受和君无过一样的待遇,以那人的心胸,断难接受有人的地位与他持平,而这疯子乐师性子狂放,二人对上必会摩擦不断,稍不注意,便会露出马脚,你我不费吹灰之力,便可坐收渔人之利,此其二。” 天逍掰着手指说完两条,又想说第三条,脸却先红了,沉水心中顿时警钟大作,抬手打断:“够了,到此为止,我是真心赏识他,没有你说的这些弯弯绕。” “别啊,还尤其三呢,其三最重要了,”天逍一把握住她的手腕,将三根手指在她眼前晃,“其三,疯子乐师声名远播,又有本事,你会对他感兴趣,这也不奇怪,怪就怪……我太没本事了,吹拉弹唱一窍不通,木鱼都敲得不如别的和尚好,要不是这样,也不会被他后来居上。你这是在提醒我,要想赢得你的心,就得拿出点真本事来。” 一番诚恳至极的自我反省,听得沉水真是连笑也笑不出来,翻白眼看他:“你别的本事没有,就光会耍嘴皮子,能顶饱么?” 天逍不好意思地摸摸后脑勺,嗫嚅道:“也、也不是光会这个……别的我可能不太行,但是有一样,我一定行。” “什么?”沉水想也没想,随口就问。 天逍一手遮着嘴,附到她耳边低语:“就是在床上……”话没完,肚子上已经被狠狠地捣了一拳。 沉水霍然推开他,力气大得直接将人带凳子一起推得摔在地上,更脸色铁青地大怒道:“流氓!色鬼!你给我滚!” “我说的是实话啊、唉哟!古人有云,食色性也,公主何必避之如瘟疫,其实这床笫之事,鱼水之欢,其中妙趣众多,公主若不信,可以亲自尝试一下……”天逍抱着右胳膊肘,一边躲着沉水踢过来的脚艰难地向后蠕动,一边本着普度众生的心诚恳讲解。 但这个时候沉水已经气得没有理智可言了,狠狠一脚踢过去,正中他鼻梁骨,天逍哇呀一声大叫,捂着鼻子爬不起来了。 在中厅里候命的含光含霁闻声赶来,都被吓了一大跳,赶忙扑上去拉住沉水,以免她不小心把人给踢出什么别的毛病来。 天逍跪坐在地板上,鼻血哗哗流,还是含霁看不下去,递给他一条手绢,好不容易才止住。 他两个鼻孔里都塞着帕子,瓮声哀鸣:“不用这么狠吧,我说的本来就是实话,犯得着发这么大火吗?” 沉水被两个丫鬟拽着,怒火已经稍微平息下来,此刻冷冷地问:“我给你两个选择,你是想走回去,还是游回去?”换句话说你再不滚,我就把你扔湖里去。 “走回去,当然是走回去……”好汉不吃眼前亏,天逍龇牙咧嘴地爬起来,拍掉身上的脚印,托着右肘一瘸一拐地朝中厅走去。 没走几步,他又回过头来,一本正经地说:“阿弥陀佛,有仇不报非君子,这流血之仇,贫僧总有一天会向公主讨回来的。”说完抱着后脑勺一溜烟跑出了楼。 回回见他,回回被调戏,回回被气个半死,沉水觉得自己简直要呕出血来了,一手按着隐隐作痛的胸口,在丫鬟们的搀扶下回三楼躺下休息,原定的过去找君无过也没力气去了,只得让含光过去请他来一同吃晚饭。 天逍刚才的话,不得不说,确实点中了她心中所想,将乐非笙安排在君无过的隔壁,的确是为了看他们互斗,不过这不是她机灵想出来的主意,而是过去乐非笙的确就住在棋居隔壁的琴舍,和君无过互相看不顺眼的状况一直持续到亡国,也没有半点改变,所以最简单最直接的方法,就是把他们照着过去的样子安排,然后静观其变。 只是这俩人万一都是清白的,自己这么做可就造孽了。 躺了不一会儿含光就回来了,身后却不见君无过,沉水一想便知是何故,也不去管,听完含光的回报后只说了句“知道了”,便打发她下楼去。 君无过果然沉不住气了,来到碧落宫这么多年,这是第一次公然违背她的意思,看来是气得很了。 沉水不打算立刻过去哄他,一个大男人,又是公主面首,和新来的争风吃醋不要紧,连自己身份都看不清,和主子拧上,那就是大大的不智了,以她对君无过的了解,要不了一会儿,那人就会自己过来负荆请罪,就像曾经有一次和乐非笙吵完架就赌气爽约,过后还是来道歉了一样。 聪明的人知道什么时候该吃醋,吃到什么程度,过后该如何借题发挥,君无过不是笨蛋,无需自己从旁提点。 但出乎意料的是,一直到晚饭吃过了,天也黑了,含光上楼来掌灯,棋居那边都没有半点动静。这回换成沉水沉不住气了,又叫住含光问道:“你下午去棋居的时候,君哥哥是怎么跟你说的,你把他原话重复给我听。” 含光欠了欠身,如实转告:“君公子说公主既然有了新欢,这新欢脾气又不甚好,公主还是多花些时间陪他,不用惦记着自己,自己有空的时候,也会再过去和新来的聊聊,能劝他收着点脾气,那是最好不过了。” 原来是这样,沉水略一点头,心想自己真是看低了君无过的为人,他不是在斗气吃醋,只是不想妨碍自己讨好新欢,而且从他的话里头也可以听出,白天他已经和乐非笙见过了,八成对方还说了些不好听的话,但君无过也没表现的多么小心眼,还说会设法劝他收着点脾气,若真能那样,倒也是令人充满期待。 ------------ 011、谜局 更新时间:2012-08-04 第二天吃过早饭后,沉水把头一天君无过和乐非笙吵了架的事对云解忧说了,又软磨硬泡,终于磨得大御医网开一面,答应解她禁足令一天,让她去哄小情人。 只不过风还是吹不得的,云解忧在湖边备了马车,又嘱咐含光含风小心跟着,才十二分不放心地让她去了。 重生以来,这还是第一次离开素竹小楼,沉水靠在马车里,身上盖着薄毯,听着马蹄在青石板路上哒哒哒响,车辙嘎吱摩擦,忽然万千感慨涌上心头,忍不住撩起窗帘向外看去。 碧落宫依山而建,正南方那片恢弘的湛蓝琉璃瓦,就是历代祥国女帝打理朝政的游鸿殿,游鸿殿前则是每逢盛大节庆时,宫中祭祀碧落之神、大摆筵席,或女帝检阅军容,宣布重大诏令用的辕台。 也就是她被毒酒赐死的地方。 叛徒千算万算,也绝对算不到她会死而复生,回到三年前,重新书写自己人生最后的一段路。 正出神地望着那处,跟在车旁小跑的含光忽地转过头来,劝道:“公主,云姑娘交代了,你现在不能吹风,还是把帘子拉上吧,别受了风寒。” 唉,不过是想呼吸点新鲜空气而已,哪有那么严重,吹一下就受风寒,沉水心里抱怨着,还是乖乖放下了窗帘。 从素竹小楼到棋居的路并不长,不一会儿就到了,沉水在丫鬟们的搀扶下下了车,见棋居的内侍就要进去禀报,连忙制止:“不用通报了,就在这儿守着,含光含风,你们俩也待在这儿,我自个儿进去。” 棋居内尚有两名丫鬟伺候君无过起居饮食,沉水穿过前院进了前厅,却发现两个丫鬟都坐在一旁绣花,不觉惊讶,问道:“你们俩怎么不在跟前伺候,跑这儿绣花来了?” 两名丫鬟本在埋头做事,被她的突然到来给吓了一跳,连忙跪下又是请罪又是求饶,搅得沉水头晕脑胀,更加不知所以然,正要叫她们一个一个说,偏门的珠帘一响,传来君无过讶异的惊呼声:“沉水?你怎么来了?” 沉水一抬头,就看到他只着一身素色单衣,披头散发地从后院里赶来,一脸憔悴,眼下还有些发乌,该是昨晚没睡好的缘故。 君无过先向她行了稽首礼,接着看到两个丫鬟跪在地上战战兢兢,忙替她们解释道:“是我不想人打扰,才吩咐她们留在前厅自忙自的,平时她们都挺勤快的,别责怪她们了。” 两名丫鬟被他这么一回护,眼圈都红了,哽咽着向沉水承认:“不不不,是奴婢们没伺候好,请公主恕罪!”一面又要磕头。 这一屋子的主子丫鬟个个凄苦相,倒让沉水心里颇不是滋味,连忙将两个丫鬟劝起来,又拉住君无过的手,关切地问:“怎么一脸的倦容,昨夜没睡好?” 君无过笑着摇摇头,正要解释,一名丫鬟嘴快,把真相抖了出来:“公子昨儿个一宿没睡,坐在棋室里发了整晚的呆,奴婢劝过几次,公子俱是摇头,晚饭也没吃几口。” 一听自己昨天的决定竟让他难过得寝食难安,沉水就心疼得不行,立刻叫两个丫鬟去准备饭菜,自己则满怀愧疚地握着他的手道:“对不起,君哥哥,昨天本来答应了你要过来的……” 君无过温柔地抚上她的脸,轻声打断:“没事的,来不来都行,什么时候来都行,我昨晚在研究一张棋谱,兴致高昂,所以才睡不着觉,不是你的错。” 沉水嘴唇动了动,君无过又将食指压在她唇上:“嘘……别再自责了,来,我给你看看我早上才解开的棋局。”拉着她转身朝后院走去。 君无过来到碧落宫之前,曾在一处棋馆中打杂,因被诬陷偷客人的棋谱扭送上了公堂,由于客人来头不小,是瑞国前来修好的使节,所以事情闹得挺大,最后是玉寰舒亲自出面查清了真相,还了他一个清白,自那以后他就到碧落宫中担任司棋,成为沉水的面首,则是那之后过了一年的事了。 他自称父母双亡,自幼流落街头,到处给人打杂混饭吃,后来到棋馆,才发现自己有这方面的天赋,偶尔客人落单,也会叫他陪着下两局,高兴了还会赏赐他东西,也因此引来了馆中其他杂役的嫉恨,发生了诬陷的事。 沉水对下棋只是有兴趣,技术却是臭得可以,并且君无过教了这么多年,全无长进,就好比现在,她坐在软榻上,看着君无过兴致勃勃地边说边解残局,只能跟着嗯嗯点头,看不出什么精妙。 君无过说了一阵,见她反应平淡,也就收了声,将棋坪推向一侧,笑道:“让你觉得闷了?那我们不说这个了,说点你感兴趣的事怎么样?” “我感兴趣的事?”沉水有点惊讶,“什么事?” “关于醉蛇的事。”君无过说这话的时候面不改色,沉水实在无法从他脸上判断出什么名堂,只好问:“你怎么会知道醉蛇?” 君无过笑了笑,拈起她一缕秀发在指尖绕着,道:“前天我去找不苦大师聊了聊,是他告诉我的,说有人给你下了毒,我吓坏了,没想到那刺客杀你不成,竟还下了毒,幸好你没事,否则我也不能独活。” 沉水将头靠在他肩上,轻声安抚:“别说这种话。” “嗯,还是说回醉蛇这味毒药上来,”君无过自然地将她搂住,手在她瘦削的肩头轻轻抚摸,“我虽不懂医不懂毒,过去也算看过些奇闻怪谈,知道醉蛇产自南疆,是一味慢性毒药,虽不会立刻致命,但若拖得久了,未到中年便会沉疴在床,往后都要数着日子过。” 他吻了吻沉水的发际,低声说:“你也知道我自幼双亲不在,天南海北到处流浪,和不少人打过交道,其中就有南疆人,昨日我在路上碰见不苦大师带着个戏子,还以为是他怕你被云姑娘关在楼上无聊,特意找来给你解闷的,谁知那人一开口,我就听出了不对,那人说的分明是南疆寨子的地方话。” 怀里的人无动于衷,君无过有些奇怪地低头问:“你不觉得吃惊吗?” 不吃惊啊,沉水心想,乐非笙本就是南疆人,就算去问他他也会大大方方承认的,一个见了公主也说方言的人,必然以家乡为荣,不会对此有所隐瞒。 倒是君无过特意提到这事,像是有什么目的。 “我问过他,知道他来自南疆。”沉水装作不甚在意的样子,玩着他腰间的玉佩,随口答道。 “嗯,其实光凭口音不能判断什么,但我头一天才听说你中了南疆奇毒,第二天就有个南疆人进宫来,无论如何都是放心不下的,所以才在半道上把他们拦了下来,”君无过倒像是不着急切入主题,仍旧慢条斯理地说着,“我问不苦大师,问他身后那人是谁,做什么的,他说是在街头遇上的一个卖唱的男伶,怕你养伤期间无事可做,特地领回来给你唱曲。” 咦?沉水心中一惊,怎么天逍对两人的说辞是不一样的,他把乐非笙领进碧落宫,到底是当成了嫌犯,还是故意给自己裙下送美人,好转移君无过的炮火? 君无过似是没察觉到她瞬间的僵硬,又道:“我一想只是口音和醉蛇挂了点勾,整个祥国有十分之一的人是南疆人,碰巧罢了,于是就没再管,后来听说他住在隔壁,就想去熟络下关系,他既是南疆出身,对醉蛇想必也比我清楚,谁知我才一开口……” “就被他骂了回来?”沉水笑了,心想乐非笙八成把君无过和天逍当成了一伙的,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变着法子要他认了谋害公主的罪名,自然是会破口大骂的。 君无过搂着她的胳膊紧了紧,有点局促地笑了笑,说:“是我问的方式不太得当,改天他气消了,我再去打听打听。沉水。” 沉水仰起头看着他:“怎么?” 眼前俊美的脸庞笼罩着一层忧虑的阴云,叹息道:“往后不可再掉以轻心,置自己的安危于不顾,逢人须多长个心眼,莫要叫人骗了去。” ------------ 012、争执 更新时间:2012-08-05 君无过以下颌轻轻蹭着她的额角,叹气道:“往后不可再掉以轻心,置自己的安危于不顾,逢人须多长个心眼,莫要再叫人骗了去。” 沉水讶然反问:“这话怎么说?” 前晚天逍也提醒自己不可轻信他人,难道他们都察觉到了什么? “你受伤那日我不在宫内,回来后才听说你遇到了刺客,赶到素竹小楼去想看看你还好不好,却被你楼里的丫鬟拦在了外头,说是云姑娘和不苦大师在里头救你,让我不要去添乱。” 君无过抿唇笑了下,声音低哑:“添乱……我进去了可不就是添乱,既不懂医,又不曾习内功,听她们这么说,也就只好回来,等着你醒了,再传我。” 一道亮光划过脑海,沉水大喜过望――自己受伤以后,君无过一直没能接近素竹小楼,这么说醉蛇的毒不可能是他所下,也就是说,叛徒不是他! 太好了,他是无辜的,背叛了自己的人不是他,沉水激动得难以自已,君无过听她呼吸加快,还以为她不舒服,忙问:“沉水?怎么了,不舒服吗?” “不是,我只是想到……想到些事情,有点、控制不住情绪。”沉水欣喜地依偎在他怀中,这怀抱果然是值得信任和依赖的。 见她不肯说,君无过也就不多问,只道:“我帮不上你,又坐立难安,就四处找人打听到底发生了何事,这才知道你那天之所以会到独秀阁附近去,是因为有个小丫鬟告诉你我在那边等你,我……” 是这样吗?半个月前自己在独秀阁遇袭,真的是被人骗了去的? 沉水不禁疑惑了,若没有记错,当初自己应该是打算去龙磐阁,但走岔了路才会误打误撞到了独秀阁前,遇到了刺客,难道重生以后的许多事,都和过去不一样了? 先是多了个不守规矩的和尚,然后乐非笙进宫的时机变了,现在连自己受伤的原因都和过去不同,这到底还是不是自己的过去? 正百思不得其解,丫鬟们端着热腾腾的饭菜回来了,在门外探头探脑,不知道该不该进来。 “先吃饭吧,”沉水坐直身子,招呼丫鬟们进来,“你熬了一晚上,现在棋谱也解开了,总算没有挂念了吧?快吃点东西,然后好好睡一觉。” 君无过笑着点头:“是得好好睡一觉,困得很了。” 沉水探过头在他面颊上吻了吻,然后翻身下榻:“我先回去了,过两日有事要和你谈,莫再熬夜伤神了。” “知道了。” 棋居门外,含光含风等得直打瞌睡,一听到脚步声,立刻又打起精神,含光问道:“公主这是直接回去了吗?” 沉水搭着她的胳膊上车:“不,叫上附近巡逻的内宫侍卫,我们去独秀阁走一趟。” 含光一脸苦相:“公主……”显是怕回去晚了挨骂。 “我是公主,我说了算,去,把那边的几个侍卫叫过来跟着,”沉水正猫着身子进马车,忽地又回过头来,对含风吩咐道:“对了,去把那死不要脸的臭和尚也叫上。” “阿弥陀佛,死不要脸的臭和尚说的可是贫僧?” 说曹操曹操就到,沿着门前小道一路走来的不是天逍又是谁,他鼻梁上淤青还未消褪,就又敢腆着脸挨近了来,笑着问:“贫僧正好也要去见公主,这可算是心有灵犀?”又看了看那马车,意有所指,“这马车略小,两人坐怕是有些挤,贫僧走路就好,公主请。” 沉水眼一瞪,真想叫车夫驾着车把整个碧落宫都绕一圈,让他走个够,但想到自己的打算,又不得不招呼他:“本公主的马车还挤到你了?上来,我有话要问你。” 天逍就等着她这句话,乐颠颠地撩起僧衣下摆就跟着跳上了车:“阿弥陀佛,贫僧就知道公主不会这么狠心,叫贫僧走路过去。” 沉水懒得搭理他,在自己座位上坐了,任他蹲在跟前,手一摆,车夫乖乖驾着车离了棋居,朝独秀阁驶去。 棋居院门内,仍旧披头散发的君无过嘴角带着一丝耐人寻味的冷笑,目光冷厉地目送他们离开。 马车内的二人自然是无法察觉到后方飘来的暴风雪,沉水仍在思考刚才和君无过交谈时获得的信息,两眼出神地望着某处,天逍等了一阵见她不说话,自己也不敢主动开腔,便蹲在车厢里抓耳挠腮,活像一只静不下来的猴子。 没一会儿沉水就被他烦得无法思考,怒目相向:“你给我安分点!还得道高僧呢,连入定都不会吗?” 天逍缩起脖子,一手捏着自己耳朵,小声说:“是不太会。” 沉水不耐烦地指着车外:“那就下车走路,别在我眼前晃悠。” 她的脸色实在不好看,天逍权衡了一下,决定还是出去避避风头,一揭帘子,却发现这不是去素竹小楼的路,愣了一愣,又转身回去蹲下,认真地问:“你想去查案发现场?刚才见你从棋居出来,和君无过谈过了?有疑点?” 沉水乜着他:“有疑点,如何?” “说来听听,”天逍这回盘腿规规矩矩地坐好了,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我帮你想想。” “你帮我想?我自己没长脑子吗,用得着你帮?”沉水顿时就火了。 先是在明知君无过不可能下毒的情况下对自己说要小心他,而后又在乐非笙入宫的理由上前后不一,这臭和尚摆明了藐视自己的头脑,以为三言两语就能混淆视听,颠倒黑白了?以为抢先下手,扳倒了君无过,他就可以上位? 聪明是好事,可她最恨的就是自以为聪明,不把她放在眼里的人! 她和过去不一样了,不再是那个别人说什么就信什么,以为全世界都是好人的傻姑娘了。 天逍被她没来头的火气给呛到了,莫名其妙地问:“怎么了?我又说错什么了吗?你发现了疑点,我帮着你想,集思广益才容易找出真相,这也有错?” “不用集思广益,我提问,你老老实实回答,真相自然一清二楚。” 天逍眉头微皱,想不太明白她什么意思,只得点头:“你问吧。” 沉水强压怒火,冷声问:“你把乐非笙带进碧落宫,到底是为了什么?” “当然是为了审问出买凶和下毒的线索,要不然呢?”天逍眨着无辜的眼睛,不解地反问。 “是吗?可你遇到君哥哥的时候并不是这么说的,你不是对他说,这人是找来给我解闷的吗?”沉水冷笑着追问。 天逍恍然大悟,原来她从君无过那里发现的疑点不是关于买凶者和下毒者,倒是关于自己的,难怪刚才脸色那么难看。于是清清嗓子,解释道:“我要是对他说实话,你还能见得到仰慕已久的谪乐仙么?我头晚上才跟你说过,君无过其人心机深沉,说话又爱拐弯抹角,不能信他……” 他话还没说完,沉水就愤然将车厢内一只靠垫砸了过去:“不能信他?我和他认识这么多年,从来也没怀疑过他,都是因为你搬弄是非,我才差点误会了他,你现在还跟我说不能信他!” ------------ 013、让步 更新时间:2012-08-05 “我搬弄是非?你在说什么啊?”天逍忙抓住飞来的暗器,更加一头雾水地问。 “我受伤的时候君哥哥根本就没有进过素竹小楼,他根本不可能是对我下毒的人!”不顾车厢外的人可能会听到动静,沉水愤怒地抓起另一只靠垫猛砸他,“你当时就在楼里,怎么会不知道他是清白的?就是存心要诋毁他,打压他,你才会跑来对我说他口蜜腹剑地警告你,就是想要毁了他在我心目中的形象,就是看不得他优秀受宠,你们这些人……” 眼前此人根本和棋馆里那些心胸狭隘的杂役是一种心性,自己没本事,就千方百计让有本事的人也过不好,栽赃陷害,污蔑诽谤,无所不用其极。 “不是啊,你搞错了!” 天逍忙不迭地用手里的靠垫去挡她劈头盖脸的攻击,大声分辩道:“我从来就没说过他是下毒的人,是你自己把两件事混为一谈。” 沉水冷笑着住了手,道:“是,是我混为一谈,我没你那么聪明,长着脑袋也不会想事情,被人误导了最后还成了自己的错,你不是自称了解我吗,难道不知道我最恨别人在我面前耍手段玩心计?” 天逍张了张口,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沉默下来,不再反驳。 他不反驳,沉水更加认定了他是计谋被揭穿无地自容了,想到自己先前差点就被他骗过去,还误会了君无过,害他彻夜难眠,就感到揪心的痛,好像当初在辕台上被那不知名的人抱着痛哭时候的心情,错信了不该信的人,辜负了真正爱自己的人,追悔莫及。 胸口又隐隐作痛,不知是外伤还是内伤,只是痛,痛得无法呼吸。 “沉水。” 见她安静下来,天逍便一把握住她的手,沉水正在气头上,当即用力甩开他:“别碰我!” 天逍却不肯罢手,仍旧紧紧地抓着她的手腕,又在她试图大叫的时候一把捂住了她的嘴,整个人翻身压了上去。 沉水霎时吓出一身冷汗,手被他钳制,嘴里也发不出声音,被他欺身而上,压得几乎喘不过气来,只能瞪大了眼看着他。 他想干什么?杀了自己?在一群侍卫的包围之中? “沉水,冷静点,听我说,”天逍将她逼到了车厢一角,无路可逃也无法挣扎,这才俯下头去,在她耳边小声说,“我绝对没有看不起你的意思,也绝对不是想要离间你和君无过,我的初衷不是这样,我只是想提醒你,别人说的话要多想想,不能盲目地去相信。” 凶手从来不会承认自己杀了人,沉水忿忿地想,同时拼命扭动身体,试图找到一点挣脱的空间。 殊不知她这番挣扎,反而造成了不太妙的后果,抓着自己手的力气更大了几分,简直有点痛了,吹在耳边的呼吸也颤了颤,变得炙热。 “别乱动……”天逍咬着牙警告。 沉水恍然惊觉,立刻停止了挣扎,心里直骂自己笨,压在上面的本来就是个不要脸的色鬼,这哪里是要杀了自己,分明就是要…… 不过……在一群侍卫的包围之中?好像又有点不太可能。 幸好她老实下来以后,天逍没有更进一步的非礼,但人还是不客气地压在她身上,捂着她的嘴,低声说:“有些事解释不清楚,总之你记住,我绝对不会害你,如果我的做法你不喜欢,那我保证以后永远都不会再这么做,相信我好吗?” 现在这状况说不信会怎样?失身?丧命?沉水只觉车厢里的场面无比滑稽,一个随时可以要了自己身体甚至性命的人,还在说着“我绝对不会害你”,这不是天大的笑话吗? 许是从她眼里看到了不屑,天逍慢慢松了捂着她嘴的那只手,只以拇指轻轻摩挲着她的唇,哑声道:“别这样,沉水,这次是我不好,我只想着不要让你受到伤害,没有考虑你的心情,反而让你更加受伤,我保证,再也没有下一次了。” 沉水默然不语,脸色依旧难看,却没有再说指责的话。 这个道歉的姿势……略不雅略不敬,但态度还算诚恳,内容还算坦白,既然对方全盘认错了,自己再揪着不放,未免显得有点小心眼,况且他既然自承喜欢自己,那么偶尔有点打压同类的歪念头,也不是不能理解的,只是做得不够圆滑,讨嫌了而已,没什么大过。 当然最重要的是,最后背叛自己的人,并不是他,所以自己不需要在他身上花太多心思,对自己来说,这个人并不致命。 “别生气了好吗……”见她脸色缓和下来,天逍又趁热打铁地一边哄着,一边更加凑近前去,覆上了她的唇。 ……错了,这人对自己的清白来说,仍然是致命的! 跟在马车两旁的丫鬟侍卫们正走得乏味,猛然听到车厢内传来一声惨叫,接着就是咕隆咚的翻滚声,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公主殿下已经唰地掀了车帘,怒喝道:“停车!”一时间所有人都吓愣住了,不知如何应对。 车夫战战兢兢地回过头:“回公主,到、到了……” “到了正好,”沉水跳下马车,指着里面对侍卫们下令,“给我把里面那家伙绑结实了,然后找棵高点的树吊起来,倒着吊。” “别啊!”车厢内一声哀嚎,天逍按着被咬出血的下唇爬出来,哀求道,“贫僧知错了,知错了!” 沉水两条胳膊一抄,眉毛一扬,笑道:“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吊起来!”一众侍卫哪敢不听,立刻蜂拥而上,将天逍五花大绑,抬进独秀阁的小院,吊在了院中一棵老梧桐树的树丫上。 看着那蝴蝶茧一样倒挂在树上摇摇晃晃的家伙,沉水郁闷的心情总算有点云开雾散,叫侍卫们分头把守好几处出入口,自己领着丫鬟们在院中信步慢走,回忆当初自己遇袭的过程。 由于那一次伤得很重,时隔三年她也记忆犹新,那日自己原是想去龙磐阁见一个人,谁知太久不去,路也不记得了,东转转西绕绕,竟是走到了独秀阁,身后的丫鬟也甩丢了,才要回头去找,胸前就挨了一掌,本能地拔出随身佩剑鹤唳朝刺客捅去,却是落了空,等醒过来人已经躺在床上,鹤唳也折做两段。 但这回的情况略有不同,鹤唳还完好无损,自己的伤势也没有记忆中那么糟,更关键的是,自己之所以会来到独秀阁,据君无过的说法,却是有人故意为之,打着他的名号将自己骗了过来。 “含光,当时我受伤,是谁最先发现我的?”站在应该是记忆中自己遇袭的地方,沉水转过身询问。 含光还未来得及回答,挂在树上那只茧就争着道:“是我是我,是我最先发现的!” 那便好办了,沉水嘴角一勾,抱着胳膊走到树下,视线恰好能和他对上:“倒吊着舒服不少吧,脑子好用了?” 天逍挂在枝头摇摇晃晃,陪笑道:“好多了,公主你大人有大量,放我下来吧。” “放你下来可以,把当日发生的事给我详细说说,说完就放你。”沉水瞥见树下有石凳子,便撩着裙摆坐了下去,做好听他长篇大论的准备。 天逍又在半空中摆荡了一阵,好像是努力想用正常的视角和她对话,不过最后都是徒劳无功,只好放弃,老实地答道:“其实那天应该是贫僧第一次见到公主,公主跟在一个小丫鬟身后朝这边跑,我一时好奇,就跟了过来,进门时已经不见了那丫鬟,倒有个蒙面黑衣人一掌打向公主。” “当时我就大喊一声冲上前阻拦,那人被我吓了一跳,下手偏了点,没打你中心脉,真是万幸,”天逍说着,摆头朝院子一角指去,“我当时光顾着看你有事没事,忘了追刺客,也忘了喊人去追,只知道他是从那边逃了。” 大体上说得过去,被引诱至此的说法也和君无过一致,看来应该不会有错,这是一场有预谋的刺杀,可惜自己不记得那丫鬟是谁,否则倒可以查出点线索。想到这儿,沉水忽地抬头问:“你说那人黑衣蒙面,又是一击即退,你是怎么抓到他的?” ------------ 014、乖张 更新时间:2012-08-06 被问到这个问题,天逍脸上掠过一丝窘迫,即使是被倒挂在树上,沉水也看得一清二楚,心里不由叫怕――不是吧,难道又是什么乱七八糟的肉麻话? “这……公主,倒挂虽然有利于思考,可是挂久了也会脑充血,公主能不能先答应我,只要我回答了这个问题,就一定放我下来?”天逍小心翼翼地请求。 沉水慨然应允:“可以,说罢。” 天逍呼地吐了口气,道:“其实刺客出手时,我就隐约看到他似有六指,后来替你疗伤,云姑娘替你更衣时……动作太快,我也没能看清楚掌印,本想亲眼求证过后再去捉人,但是被你拒绝了,我只好当做自己没看花眼,按着六指的特征去抓,运气好,就抓到了。” “哦……” 沉水听完只给了这么一个字,然后起身就走,天逍顿时急了,拼命摆动被捆得动弹不得的身体,大声控诉:“喂!放我下来啊,堂堂一国公主,怎能言而无信?” “怎么就言而无信了?”沉水回过头来,似笑非笑地歪头看着他,“我是答应了一定放你,可没说立刻就放你下来,也没说何时放你下来,你自己不也没提么?” 天逍霎时哑了,两眼一闭,一张充血的脸满是悲愤的表情,看得沉水甚是解气,于是格外开恩地招呼门外的侍卫:“把他放下来吧。” 两脚重新落地后,天逍还有点不习惯,按着额头摇摇晃晃站不稳,沉水也懒得管他,轻飘飘地丢下一句“该做什么做什么去”,自上了马车离开。 由于难得能出门来走走,沉水想着还应该顺道去探探乐非笙的口风才是。虽说凭自己过去对他的了解,他不像是那种对杀人谋反有兴趣的人,不过终归大意不得,于是马车拐出小路后车夫问去哪儿,她毫不犹豫地就说:“去琴舍。” 车夫一脸懵懂,还是含光替他开了口:“公主指的琴舍,可是乐先生住的地方?” “就是那里,走吧,”沉水这才想起自己还没有为那处小院命名,也难怪车夫不认得,“往后那儿就叫做琴舍,含光,回头叫人题了匾送过去,再到内务府登记一次。” 含光二话不说答应下来。 可谁想马车才回到大道上,云解忧早在路口等着了,逮着含光含风就骂起来:“你们两个是怎么搞的,叫你们陪公主去棋居,怎又把公主带到别的地方去了,万一再出事你们承担得起吗?” 两个丫鬟被骂得头也抬不起来,沉水忙道:“解忧,是我要去独秀阁看看,不关她们的事,我叫了侍卫跟着,不会有危险的。” 云解忧又是叹气又是摇头,无奈地道:“公主,你就别再吓我了成吗?陛下临走前托我和不苦大师要照看好你,你就再安分两个月,等陛下回来了,宫里有人主持大局,再想上哪儿去上哪儿去,成么?” “娘把我托付给你我还相信,”沉水回头看了一眼独秀阁的方向,将信将疑地问,“怎会还有那个臭和尚的份,他前脚才来,娘后脚就走了,怎么会放心把我交给他看着?” 云解忧也摇头表示不解:“这一点我也不是很清楚,或许不苦大师是陛下信得过的人。”接着又恳请道,“现在独秀阁也去回来了,公主还是赶快回素竹小楼去吧,再过一会儿就该吃药了。” “我还有个地方要去……” “改天再去也没差的,人又不会跑了,快回去吃药。”云解忧不由分说地,将她按进了车厢,然后亲自坐在车门前,指挥着车夫往回走。 唉……计划又泡汤了,养什么伤,根本是耽误事情,沉水郁闷地靠在车厢里。 车到站桥边,云解忧亲自扶她下车,见她满脸憋屈,就笑了,长姊般拍拍她的头,好言相劝:“一天没见着,心里就痒痒了?真是怕了你了,你回去喝药,我去帮你把乐先生请来,行了吧?” 沉水苦笑,心想能请得动才有鬼。 喝完药没过一阵子,云解忧回到素竹小楼,果然是被气得脸红脖子粗,说乐非笙架子大得很,非要公主亲自前去拜请,否则绝不离开小院半步。 “就知道他不会来的,算了,今天也累了,明天我再过去找他。”沉水随手捡了个金丝蜜枣丢进嘴里,边吃边笑道。 云解忧嘴角一动,似乎想劝,又怕逾越了本分,惹她生气,只好不再多言。 乐非笙的脾性那是最好猜的了,你看低他,他狂,你高看他,他更狂,你请他,他偏不来,你撵他,他拍拍屁股就走,典型的软硬不吃,一般人根本拿他没辙,只有像沉水这样真心佩服他,敬仰他,被骂了也不生气,仍要黏过去的人才有可能把得到他的脉。 第二天吃过午饭,沉水抱着一个紫檀木的盒子上了马车,亲自去“拜请”谪乐仙大人。 马车停在院门外,沉水下车后抬头一看,门头上挂的却不是琴舍的匾,而是招魂符般尺长的白纸,斗大的“不请勿来”四个字迎风招展,险些笑得呛着。 含光生怕公主觉得她办事不利,忙解释:“公主,牌匾奴婢亲自看着人送过来了的,可乐先生他不肯挂,还扬言要砸了牌匾,所以……” “知道了,他就是这样的人,嘴硬心软,看我来治他。”沉水笑着安慰道,同时挥开那碍事儿的白纸,大步跨进了小院。 前院空无一人,沉水便对直对路进了后院,人还没走到内堂门,就听到里面有个小姑娘的泣求声传出来:“先生,不要,求求您,公主会生气的,先生……” 含光登时吓得头上冒汗,赶忙拉住沉水的胳膊:“公主,要不奴婢先进去瞧瞧?” “不用,”沉水笑着拨开了她的手,“你到前厅去等着就是。”说完独自迈步朝内堂走去。 房内哀求之声不断,那小丫鬟像是要哭出来了,其中夹杂着乐非笙恶趣味的低笑声,还有含糊不清的话语,沉水在门口等了一阵,直到里头只剩下嗯嗯哼哼的鼻音,才悠然踏进门槛,笼着手笑问:“味道如何?” 内堂中,乐非笙衣衫半解跪在罗汉床上,双手紧紧抓着一个小丫鬟的两条胳膊,正在逼吻,闻声只用眼角瞄了瞄门前,看到是她,才不大情愿地送了手,吧咂着嘴,十分满意:“味道不错,就是还不够纯,搀了蔗糖。” 那小丫鬟早在他松手的一刻就吓得浑身瘫软,咕噜噜滚到地上,然后手忙脚乱地跪好,哭着向沉水求饶:“公主饶命!公主饶命!” 沉水弯腰去扶她:“起来,我早就知道他会这样了,怪不得你。”小丫鬟哭哭啼啼,腿软得爬也爬不起来,沉水无奈,只好抬头招呼对面那个,“你把人家小姑娘吓成这样,不过来扶一下?” 乐非笙懒散散地躺在罗汉床上,两眼望着屋梁:“要我扶?” 小丫鬟立刻吓得从地上跳起来,夺门而逃。 “你啊……”沉水无言以对,掸掸衣袖,到床边坐下来,见梨木小桌上放了一只红瓷瓶,拿过来一嗅,就知道是蜂蜜,便道,“你要喝蜜不能换个正常点的方式?非得要拖个丫鬟嘴对嘴地陪你喝?” 乐非笙嗤笑一声,一边眉头挑得老高,问道:“听公主的口气,倒像是对我的癖好了若指掌?” 他今天倒并没有上戏妆,但一张轮廓柔和的脸仍是俊美得近乎妖艳,从眉鬓到唇齿,处处体现着主人的精于打理,的的确确是个卖艺为生的人。 沉水淡定自若地答道:“一点点而已。”然后将怀抱的紫檀木盒子推了过去,“这是给你的。” 乐非笙躺了看了一会儿,漫不经心地道:“黄金?公主前日才给过,不必了。” “不是黄金,是点你喜欢的小东西,”沉水用指尖轻叩着盒盖,面带微笑地引诱,“不打开看看?” ------------ 015、潮声 更新时间:2012-08-06 沉水笑吟吟地叩着盒盖,问:“不打开看看?” 乐非笙沉吟了片刻,还是敌不过好奇心,一骨碌爬起来,从她手下揽过盒子,一揭开盒盖,顿时愣住了。 紫檀木的盒子里铺着红色绸布,上头端端正正放着一个巴掌大的凤凰螺,色泽均匀,完整无缺,一看就知道是呈贡上来的精品。 “祥国无海,这还是当年瑞国的使臣捎来的。”沉水托着腮,看他一脸惊愕,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似的,就知自己的攻心之计已经成了大半。 乐非笙盯着那螺壳看了许久,方才伸出手将其拾起,然后凑近耳边,闭眼倾听。 传说海螺能将大海的潮声留住,潮声越大,就证明它离开海的时间越短,海边的人喜欢把螺壳带在身边,每天听一听家乡的声音,如果有一天声音小了,停了,就证明自己已经离家太远,太久,该回去了。 沉水过去只知道他特别想有一个海螺,但又并不知道原因何在,乐非笙生长在南疆,一生都未曾离开过祥国,应该从未见过海,为何会对海螺执着,实在想不通。 这个凤凰螺过去也是沉水的心爱之物,直到它某一次被意外打碎,才揭露出乐非笙这个不为人知的渴望,所以沉水心想反正在自己手里,迟早要打坏,不如做个人情送给他,将来若是乐非笙想背叛自己,就得多考虑一下。 乐非笙静静地听着,沉水也就静静地陪着,房中不闻一丝响动,直是这样过了很久很久,乐非笙才缓缓睁眼,将海螺握在手中轻轻摩挲,半信半疑地问:“给我的?” “喜欢吗?”沉水不答反问。 乐非笙又闭上眼,不知在想什么,沉水便自说自话:“你一定在奇怪,我不光知道你是谪乐仙,还知道你喜欢海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你让我很惊讶。”乐非笙声音里充满了倦意。 “人活着就是为了圆梦,圆了一个又一个,有自己的,也有别人的。” 沉水覆上他握着海螺的右手,真诚地道:“我贵为公主,也有好梦难圆的时候,所以能够体会你的心情,愿意割舍自己心爱之物,圆你一个梦。” 乐非笙不由自主地长长叹了口气,睁眼看她:“你希望我为你做什么?” 沉水轻轻地摇了摇头:“我不需要你为我做什么,你只要做你自己,做你喜欢做的事,我现在是公主,将来是女帝,只要有我在一日,你就可以从容洒脱,恣意任行,你想要的东西,只要我有,都会给你。” “当真?”乐非笙莞尔,竖起小指勾了勾,沉水会意,将自己的小指与他勾在一处,笑着问:“说吧,你还有什么心愿?” 乐非笙扯了扯二人勾在一处的小指,调皮一笑:“我能说我的家乡话吗?” 沉水一耸肩,欣然答应:“当然可以,我能懂南疆话。还有吗?” “还有的话……”乐非笙摸着自己下巴,一副苦恼的样子,真改用了南疆话说道:“给能让旁边诶锅莫再来烦我了?我最烦呢就是比我还生呢好嘞男人在面前晃来晃克。” 沉水瞬间破功,噗嗤一声喷笑出来,连连点头:“好,我知道了,我去给君哥哥说一声,让他别过来找你,行不?” 乐非笙满足地点头,松了她的手指,摊开手道:“就这些,海螺我收下了,不过来而不往非礼也,十日之后非笙将亲自前往公主住处道谢,还望公主莫要推辞。” “高兴还来不及呢,怎会推辞,”沉水笑道,又指了指那喝了半瓶的蜂蜜,“下回宫里进了新蜜,我会叫人封了送过来给你,先凑合着喝吧。” 乐非笙见她起身整衣衫,有些奇怪地问:“这就要走了?” 沉水露出无奈的表情:“身不由己啊,解忧只许我出来一个时辰,还得替你去给君哥哥说一声别过来烦你,时间紧得很,改日再来看你吧。” 乐非笙懒洋洋点头,那派头倒像是比她尊贵多了,沉水倒是从来不计较这些,招呼了在前厅休息的含光就要走,忽地又听到身后悠悠飘来一句:“下回过来,可要留宿?” “你留我,我就宿在这儿。”不知是不是前些日子被天逍调戏得多了,沉水想也没想就回了这么一句,说完才感叹,原来不要脸也是件轻松容易的事儿。 内堂里乐非笙嗯了一声,又问:“若是留宿,可要我侍寝?需要准备些什么?” 这回沉水还来不及回答,含光已经按捺不住了,抢先怒斥道:“大胆!这话岂是你该问的,公主尚未及笄,自是无需人侍寝,你既留在了碧落宫中,当恪守自己的本分,若再敢背着公主强迫下头丫鬟行苟且之事,我定会如实禀报陛下,将你杖毙!” 沉水哑然失笑,方才那小丫鬟慌不择路地逃出去,定是撞见了含光,对她诉了苦,含光也误以为乐非笙是个登徒子,公主不在就和下人乱搞,赶紧制止她:“没有这种事,含光,不可胡说。” “原来公主尚未及笄,”乐非笙非但不解释,反而不怕死地又补充了句,“那及笄之日,行成人之礼,请务必让非笙侍寝。” 含光眉头一竖,就要冲进去教训他,沉水忙将人拉住:“疯言疯语,你管他做什么,走了走了,快,一会儿回去晚了咱俩都得挨骂。”一路将人拖出琴舍,朝棋居走去。 听了沉水的要求,君无过倒是没露出什么不当的表情,答应不再过去找乐非笙,也不再过问醉蛇的事,只是提到那番承诺,话语里略带酸味:“只要有我在一日,你就可以从容洒脱,恣意任行,你想要的东西,只要我有,都会给你……当真是新人胜旧,我跟了你两年,可是从没听过这般甜言蜜语。” 沉水失笑,伸手捏捏他的脸:“你脾气这么好,哪需要我来哄,不都是你哄我呢。” 君无过倒也看得开,点点头,将她抱得更紧了点,小声说:“要女人哄着的,便算不得男人,我若能哄你一生一世,也便再无所求。” 沉水被他抱得有点不自在,虽说这身体还不满十六,尚未来初潮,可骨子里的灵魂毕竟虚长三岁,曾和君无过有过数次肌肤之亲,此刻被他抱在怀里,不免有些心猿意马,但又不能表露得太明显,是以在他凑过来索吻时,不由自主地便避了开去。 “沉水?”君无过有些惊讶,他还从未被拒绝过,一时尴尬,不知是不是该放手。 “我……我回去喝药了,晚了又要被解忧数落。”沉水心里亦是慌乱,忙从他怀里挣脱开,强定心神道。 君无过眼里的光芒微黯,但仍是笑容不减,起身送她:“是得早些回去,云姑娘说教起来,可是连我也有些怕她呢。” 他眼里的希冀之色,沉水心知肚明,却也无可奈何,只得装傻充愣,敷衍几句,上了马车赶着回素竹小楼喝药。 君无过站在门口,直到马车远得看不见了,才将目光收回来,若有所思地道:“茕茕白兔,东走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 016、因果 更新时间:2012-08-07 接连出门了两天,虽然时间都不长,但云解忧还是一肚子不满,当沉水再次要求出去时,她就咬紧了牙关说什么也不放行了。 “解忧,我去找君哥哥是有正经事要谈,你放我出去,成天闷在楼里我的伤怎么会好?”沉水被她磨得有点来脾气,嗓门都比平时大了不少。 “不行就是不行,什么正经事能比你的身体更重要?”云解忧见她准备硬冲出去,干脆在门口跪了下来,“公主,你听我一句劝,深秋天气多变,早上看着还晴朗过午可能就会刮大风,你现在的身子哪能天天出去跑?要不是有不苦大师在,你可能到现在都还下不了床,公主!” 沉水简直要哭出来了,又不能眼看她跪着,只好耷拉着脑袋放弃。 云解忧这才松口气,拍拍膝盖站起来,上前揽着她的肩,温声道:“我这也是为你好,那一掌打在你身上,痛在我们每一个人心里,公主,我是把你当成自己的亲妹妹来爱护,你千万别再出事了,我真的怕了。” 沉水望着她一脸心疼的表情,自己也有几分懊悔,便点点头,拉着她在软榻上坐下:“我知道了,我好好养伤,不出去乱跑了。” “嗯。”云解忧欣慰地抚着她的肩,目光中充满怜爱,就像一个姐姐看着自己调皮的妹妹一样。 云家曾是祥国赫赫有名的武将世家,可惜在玉寰舒即位那年,云家作为她的拥护者,与朝中反对派殊死拼搏,以无数鲜血铺就了她的登基之路,本就元气大伤,还在新帝即位的不到一个月后,被仇家派人暗杀,除了当时在御医馆学习的云解忧,全家上下百余口人,死得一个都不剩。 沉水记得解忧曾经有过一个同父异母的妹妹,比自己还要小一岁,也在那次惨无人道的灭门案中遇害,她们姐妹俩感情特别深,解忧看到妹妹的尸体时,哭得晕了过去,还是被人抬回御医馆的。 满门忠烈一夜间惨死,玉寰舒龙颜大怒,派人彻查此事,半年时间里揪出了与此事相关的叛党近千人,斩的斩,流放的流放,整个朝中只剩她的拥护者,这帝位总算是坐稳了。 但死去的云家老小已经不能复活,因此玉寰舒将孤苦无依的云解忧收养在身边,每年都会带着她到忠烈祠去祭拜云家的先烈。 过去沉水也去过几次,每回看到祠堂里黑压压的灵位,都会感到发自内心的恐惧,改朝换代,尚要死这么多人,如果一个国家亡了…… 沉水敛下眼,不忍看云解忧的脸。 如果让她知道,她家世代英烈拼死保卫的祥国,最终亡在了自己手里,她会作何想? 只怕会恨死自己,永远都不会原谅自己吧! 云解忧不知她心中所想,只看得出她情绪低落,还当是不能出门郁郁寡欢,便体贴地问:“你一个人闷在这楼里养伤也确实无聊,我也没空总陪着你,叫个人过来同你说说话?” 沉水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云解忧便起身去找君无过。 君无过进门时正好看见沉水手里拿着笔在写着什么,迈出去的脚又收了回来,在廊下静静地等她写完,抬头看见自己,才笑着进去:“身体不好就别忙活些不要紧的事了。” “是件挺要紧的事,”沉水搁了笔,招呼他过来坐下,然后将刚写好的一张素笺递过去,“你看。” 君无过双手接过,只一眼扫过就明白了七八分,问道:“你想打发他们上哪儿去?” 沉水莞尔一笑,心想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省事儿,也就不绕弯子,开门见山地道:“我想把他们都放了。” “放了?”君无过微微错愕,反问,“你的意思是,把宫里的面首全都遣散?” “也不是全部,至少君哥哥你我是怎么也不舍得放走的。”沉水笑着环住他的脖子。 以往她主动黏过去撒娇,君无过必然会万分宠溺地将她抱在怀里温存上很久,可今天却有些例外,君无过只是习惯性地揽住了她的腰,两眼仍看着纸上那些面首的名字,就连脸上的笑看上去也很勉强。 沉水讨了个没趣,手慢慢从他颈上松开,顺势趴在他腿上不说话了。 大概是那天自己避开他的吻,让他心里不舒服了吧,沉水用指尖描着他袍裾上的花纹,琢磨着是不是偶尔也得哄哄他,却听他吞吞吐吐地问:“沉水,你这么做……是为了……为了那个叫乐非笙的人?” “哎?你说我遣散面首的事?” “嗯。” 原来不是那天的事,沉水稍微放了心,又不免有点哭笑不得,乐非笙人才入碧落宫,自己紧接着就准备遣散面首,确实很像是为了他,君无过会这么想倒是一点不奇怪,但这两件事虽有前后关系,却无因果关系,还是解释清楚了好,省得又闹出不必要的误会来。 她还没来得及说明真正的原因,君无过就放下了手里的素笺,手指梳理起她的长发,叹气道:“你当初对我说,这碧落宫中的面首,有大半是毛遂自荐而来的,还有小部分是当年龙涯将军从各地带回来的俘虏,被你看中了某一点,才养在身边,在心里,对他们并没有太深的感情。” “是啊,所以我才想把他们都放出宫去,”沉水闭上眼享受地道,“反正留在宫里一年也见不到我两次,指不定还背着我偷人,还不如索性放出去,让他们自去找喜欢的女人过一辈子。” 君无过手一僵,缓缓道:“我听说你来找我那天,乐非笙对一个小丫鬟用强,恰好被你抓到了。” 沉水顿时笑了,用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脸:“你听谁说的,没有这回事,别跟那些丫鬟似的在背后嚼他舌根,你以为他又会在意了?” 君无过沉沉地吐掉一口气,俯下身来抱住她,低声道:“他在意与否不重要,你呢,你是否会在意?沉水,我从未见你对谁这么上心过,才见了一面,就千金相留,他说不喜欢我,你就让我别去烦他,现在又要为他遣散宫中面首,你如此待他,他却和下头的丫鬟不清不楚……” “不是这样的,”沉水忍不住翻身起来,看着他的双眼,认真地说,“我留下他是有我的原因,但是遣散宫中面首和他没有关系,其实我很早便想和你谈这事了,解忧一直不让我出门,这才拖到了现在,你别把事情想得太复杂了,给自己徒增烦恼。” 君无过勉强一笑,又问:“那他和丫鬟的事你又为何不追究?我和他的住处相隔不远,那小丫鬟受了委屈跑过来找我院子里的人哭诉,她总不能是诓人的吧?” 沉水一阵无力,真是不知道该从何说起,自己笃定了乐非笙和那丫鬟没什么,不过是仗着自己有过去的记忆,若是和大家一样,对他一无所知,猛然撞见那场面,也必定会认为他行为不端,十分生气。 可是自己为何会这般了解乐非笙,其中的理由,又是对谁都不能说的,真真麻烦。 君无过目光黯然,嘴角噙着苦笑,见她不答,便摇了摇头起身:“其实这件事你不用同我商量,我不过是比起其他面首稍微得宠一些,归根到底都是一样的,你是公主,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吧,若你只是开不了口让我走,那我自愿请离。” ------------ 017、名单 更新时间:2012-08-07 “我没有!”一听君无过说要走,沉水一下子慌了,跟着站起来,抓住了他的胳膊,“我没有这意思,我找你商量,是想问问你这么做会不会不太好,有没有稍微委婉一点的做法,不会让他们出了宫被人看低,反而过的不如现在。” 君无过被她硬拽得坐回原位,无奈地道:“他们有的是俘虏,有的是流民,既然肯做你的面首,一开始便已做好了被人看低的准备,只要送出去了,肯定过的不如现在,这有什么会不会的。” 沉水抿了抿唇,踌躇道:“其实……其实我留下乐先生,是想要他帮我一个忙。” 对不起了乐非笙,你受累背个黑锅吧,回头再补偿你,她在心里默念几句,鼓起勇气,开始胡扯。 “我很早就听人说起过他,他看起来就是个乐师,但其实不然,具体的……我不方便对你说得太细,你只需记住一件事,我对他没有情,让他以面首的身份留下,只是不想被人怀疑,所以他对下头的丫鬟这样那样,我也就睁一眼闭一眼,默许了。” 这话一说,君无过的脸色果然好看了不少,他凝视着沉水神情焦急的脸好一阵子,最后轻轻捧起她的脸,叹道:“对不起,沉水,是我太冲动了,你做事自然会有你的理由,我不该问这么多。” 沉水赶忙笑着宽解:“别说什么对不起了,只要你不走,就比什么都好了。” 君无过眼眸深沉地看着她,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回道:“只要你还需要我,我就不会走。” 面对如此深情的承诺,沉水却莫名地想到了十分荒诞的一点――你要是走了,过几个月我行成人礼的对象会变成谁?碧落之神在上,这种事没个温柔体贴有耐心的真不成啊,君哥哥,就冲这事你也不能走! 醋罐子收拾好了,君无过的心情也明朗了不少,坐着陪她详细勘定了面首遣散计划的各种细节,还建议她最好等玉寰舒回来了再动作,一来那些混饭吃的家伙万一要是耍赖不走,以沉水的性子定是压不住的,还是得有个镇得住场面的人在才行,二来么,现在急着撵人走,乐非笙必然要被扣上个红颜祸水的帽子,既然请人帮忙,还是别坏了人家名声比较好。 沉水觉得他说得也有道理,便都答应下来,商量完这件大事,两人又一块儿吃了午饭,君无过才在云解忧的眼神威胁下依依不舍地走了。 遣散面首的事沉水不打算太早告诉云解忧,怕她又说自己不好好养伤成天琢磨些有的没的,于是当她随口问起自己和君无过聊什么聊得这么开心时,只敷衍了几句,喝了药,云解忧也就离开了。 云解忧走后,沉水正打算再斟酌一下面首们的去向问题,忽地发现自己压在砚台下的那张名单不见了! 要是名单上只有人名和一些圈圈点点那倒也罢了,可她在写的时候为了方便回忆和区分,连他们每个人的过去也简要地写了几笔,而这些信息,除了他们本人,宫中应该是再没别人知道的,尤其是那些俘虏,更是绝对不会将这么丢脸的过去端出来和人说。 不见了名单,沉水立时就慌了,如果这些信息落入叛徒的手中,那此人就可以利用名单上这些人的软肋,威胁他们为自己做事,这些有着不堪过往的面首为了保全自己的颜面,说不定反而会成为自己的心腹大患。 一想到这点沉水就感觉头皮发麻,立刻叫来四个丫鬟询问名单下落,抱着一丝侥幸,兴许只是她们中的一个当成废纸给扔了呢? 但询问下来的结果却是令她手脚冰凉,四个丫鬟都说没见过这么一张纸,含光正说要不要去问问今天来过楼里的人,沉水立刻就制止了她,装作不甚在意的样子道:“算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丢了就丢了,回头重写一份,都做事吧。”丫鬟们便依次退下了。 不是被丫鬟们当做废纸扔了,也不可能是被风吹走了,那就是说今天来过楼里的人,有人故意把名单拿走了。 光风霁月四个丫鬟自然包括在内,过来送药的云解忧也逃不脱嫌疑,并且……她来的时候君无过还没有走,自己因为不想她知道,她在的时候一直没有看过那名单一眼,君无过也是完全有可能趁自己没留心,将名单藏在身上带走了。 会是他们俩中的一个吗? 沉水只觉浑身一阵阵冒冷汗,六神无主地坐了一会儿,起身摇了铃,待含月上来问有什么吩咐时,她便硬着头皮命令:“去把不苦大师请过来。” 四个丫鬟,连同两个与自己关系亲密的人都摆不脱嫌疑,乐非笙又刚来不久,是好是坏都还难断定,此刻能够帮着参详的人,竟是只有那个臭和尚,想到这一点,沉水就恨不得跺脚捶桌,自己嘴上说自己会不要他插手,结果还是无法摒弃个人感情去思考,打从心底里,就不愿意接受云解忧和君无过会是叛徒的这一猜想。 含月很快就回来了,支支吾吾半天,沉水才搞明白,原来这一代高僧竟然受刺激过度,在辕台上玩起了坐禅,发誓三天三夜不会挪动半下,所以请也请不来。 这一个二个的,不想着替自己分忧解难也就罢了,还个个玩起了派头,轮着请不动! 沉水出离地愤怒了,不顾含月的一再劝说,一甩衣袖就冲出了楼,马车也不坐,大步流星地朝辕台赶过去。 那是她三年后将要殒命的地方,如果没有必要的原因,她根本一点儿也不想接近辕台,于是一路奔来的怒火在那层层高起的石阶面前硬是化为了怯懦,沉水僵在辕台下,半天迈不出脚步。 跟在身后跑得气喘吁吁的含月牵着她的袖子小声央求:“公主,咱们回去吧……” 沉水摇了摇头,定定地看着那一级级石阶,过了好久,终于鼓起了勇气,踏了上去。 只要足够小心,就不会重蹈覆辙,没什么可怕的,她不断安慰着自己,未来的三年之中,自己还要在这里陪娘举办年宴,要在这里登基祭天,怎能畏首畏尾,裹足不前! 百级石阶走完,沉水抹去额上的细密的汗珠,站在辕台边缘静静地看着碧落宫前山。 在那些高低错落的屋檐下,没有不怀好意的瑞国铁骑伺机而动,只有勤勤恳恳的碧落官员,在为国事奔波操劳。 她还有三年的时间来改变未来,有三年的时间来扼杀叛徒的阴谋,保护这座碧落宫,保护全祥国的子民。 她不知道阴谋自何时开始,亦不知道叛徒究竟是何人,眼下能做的,只有防,只有试,身边都是立场暧昧的人,眼下唯一能信任的…… 沉水深吸了一口气,收回远放的目光,向后摆了摆手,含月乖乖地退下了辕台,留她一个人走向辕台中央。 整齐的青砖台面上,那人盘腿打坐,腰板笔直,双目轻阖,手合十在胸前,如同一尊静坐的佛像。 如此模样,谁信他不擅长入定?沉水无声地笑了笑,走到他身后,游鸿殿前的台阶上坐了下来,一言不发地等着。 不知过了多久,天逍终于展开双臂伸了个懒腰,打着呵欠活动上身,沉水方才出声问:“为何跑来这处坐禅?” “诶?”天逍听到她声音,猛地回过头来,结果久坐的腰被这么一扭,咔嗒一声,整个人向后摔得四脚朝天。 沉水也不去扶他,仍旧坐在台阶上,重复自己刚才的问题:“为何跑来这处坐禅?” 天逍千辛万苦爬起来,一边捶着两腿一边答道:“自然是……为了反省,我回去认真想过了,当日之所以惹得公主大发雷霆,下令将我吊在树上,归根结底,还是因为我这个和尚当得不太称职,该静的时候静不下来,所以决心狠狠惩罚一下自己,就来这儿坐禅了。” 对于他的避重就轻,沉水已经十分熟悉,遂点了点头,默不作声。 本也不能指望他答出什么惊天动地的答案,自己三年后死在这儿的事,他又怎么会知道,怎么可能避嫌。 倒是天逍对她的亲自到来受宠若惊,反问道:“你呢,怎么想到来这里,是来找我?你一个人跑出来的?云姑娘会生气吧。” 沉水淡淡回道:“她生不生气关我什么事,我是公主,娘不在宫里,就是我最大,我爱上哪儿去上哪儿去,她还管得到我了不成。” 这话与她平日对云解忧的态度大相径庭,天逍嗅出了几分不对劲,便拖着两条抽筋的腿一瘸一拐地走到她身边坐下,认真地问:“发生什么事了,怎么突然这么说她?” ------------ 018、黑锅 更新时间:2012-08-08 云解忧自沦为孤儿的那天起就住在碧落宫中,虽名义上是御医,是皇族的臣子,但沉水却待她如姐妹,一向很听她的话,这会儿却说出“她管不到我”这样的话,实在是离奇了。 天逍抹抹头上的汗,问:“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你专程跑来找我,不是发呆给我看的吧?” 沉水笑了笑,但笑容转瞬即逝,她双臂搁在膝头,手中玩着裙摆的流苏,不咸不淡地道:“我可能错怪你了。” 天逍一愣,摸头不着脑,奇怪地道:“你是来道歉的?不用不用,我不会生你气的,不过你有这心……” “我上午列了一张名单,”沉水冷静地打断他的自恋,“上面有我在碧落宫中养着的绝大部分面首的名字和他们不为人知的过去,但是吃过饭我再想找这张名单,它已经不见了。” 天逍有点明白过来:“那些不为人知的过去很重要,还是很危险?” “很危险,”沉水说着,转过头也看着他,“宫里除了我,我娘,只有他们自己清楚自己的过去,那名单上是我的字迹,光凭这一点,就足以让拿走名单的人胸有成竹地威胁他们,为他办事。” 天逍默然,沉水又道:“也许你是对的,我太容易相信别人了,虽然一直在心里提醒自己,要谨慎,不可掉以轻心,但当需要怀疑的人是和我交情匪浅,关系亲厚的人时,我却怎么都狠不下心来。” 两人在游鸿殿前默默地并肩坐着,含月大概已经命人将情况报告给了云解忧,但云解忧并没有心急火燎地赶过来抓人,按说这样沉水能有更多的时间通天逍交换意见,她是应该高兴的,但内心深处,她又情不自禁地去怀疑,莫非解忧拿了名单,做贼心虚所以才不敢来抓自己? 担惊受怕,胡乱猜疑,这才没几天,脑袋就开始疼,接下来可怎么办,沉水烦恼地揉揉太阳穴,心说自己过去真是很傻很天真,导致现在就算想要万事多思量也有点力不从心,当真是一口吃不成胖子。 正胡思乱想着,两边太阳穴上按过来一双手,稍微用力,带着三分真气为她按摩起来,沉水微愕,但并没有拒绝,只调笑道:“你还有这手艺。” “像我这样成天到处跑的人,急救按摩一类的本事多少都得学点,皮毛而已。”天逍难得地谦虚了一回。 有他的真气相助,沉水觉得脑袋里清明多了,思维也顺畅了不少,才又把名单丢失前后的大小事对他说了一遍,天逍听完,并不急着给出意见,而是反过来问她:“你是一国公主,将来还会接寰舒陛下的位做女帝,这碧落宫中,谁会和你有深仇大恨,非要与你为难?这名单丢失,往大了说,确实可能会被坏人利用,但往小了说,其实就是一张纸,你到底为什么这么担心?” 沉水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作答。 因为我知道未来有人会背叛我?这显然说不过去,自己一无预言天赋二无高人辅佐,这空穴来风的话说出来,除了让周围人人自危之外还真没什么别的用处。 天逍见她不答,又道:“你就没怀疑过不是他们,而是别的什么居心叵测外人做的?” 这回沉水果断地摇了头:“不是外人,就是这碧落宫里的人。” 天逍再次一针见血地问:“你怎么会这么肯定?” “因为……”沉水犹豫了下,还是不愿把实话对他说,“因为我模糊地感觉到身边有人要害我。也许是我这次受伤以后……变得胆小了吧,我也不知道,就是有这样的感觉,夜里都睡不踏实。” 天逍吁了口气,道:“是因为那个把你引诱到独秀阁的小丫鬟吧。” 沉水默然点点头,喃喃自语道:“上次下毒的事,怎么看君哥哥都是无辜的,但这一次名单丢失,尽管我不想,可他仍然是有嫌疑的人之一。如果不是他,那又可能是解忧,这更加不合逻辑,解忧如果想害我,疗伤的时候稍微马虎大意一点,就可以给我留下顽疾,犯不着下毒。四个丫鬟都是附近农家的姑娘,字都不认识几个,说她们会偷名单,连我自己都不信,要是下毒,背后也一定有人指使。” “怪就怪在为什么是醉蛇,对吧?”天逍笑着问,接着一手装模作样地摸了摸下巴,道,“其实这名单丢失也不是什么大问题,要解决起来很容易,有两个办法。” “什么办法?”沉水讶然望向他,自己还在思考是谁偷的,他已经有解决之道了? 天逍一捶手心,神采奕奕地道:“其实你无非就是害怕,那么这样好了,我,住到你楼里,寸步不离地跟着你保护你,这样你就不用害怕了。” 这算什么馊主意?刚觉得他有点靠谱,又开始犯浑了!沉水磨着后槽牙,阴恻恻地道:“你可知道在我及笄之前,君哥哥都不敢留在素竹小楼过夜,更何况你――一个不学无术油嘴滑舌的色和尚,想住到我楼里来,美你的去!” 天逍立刻双手合十,做出道貌岸然状:“阿弥陀佛,出家人四大皆空,公主将贫僧当成路边的一颗小石子便好,摆在房里,无非占巴掌大块地,却能换得夜夜安稳睡觉,岂不妙哉?” “妙你个头!”沉水愠怒道,同时抬脚在他小腿上狠狠踹了一脚,“第二个办法呢?” 天逍被她踢痛,赶忙收敛起无耻的嘴脸,自觉地往旁边挪了两寸,陪笑道:“第二个办法更简单直接,既然你害怕他们被人利用,那就索性全都撵出宫去,永绝后患。” 沉水脸上怒意不减,气鼓鼓地道:“这个我想过,但是之前和君哥哥商量的时候,他以为我遣散面首是为了乐先生,还跟我吃起醋来,如果真的要现在就把人全送走,难道真让乐先生背上祸水的骂名?那他不得念死我。” 天逍闻言哈哈大笑,挤眉弄眼道:“阿弥陀佛,送死你去,背黑锅我来,这红颜祸水的罪名既然他君无过无意拦在自己头上,那就贫僧委屈一下,顶着唾沫替公主排忧解难吧。” “你?”沉水顿时跟听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鄙夷地看向他,目光在他脸上一顿,又转开一旁,漫不经心地哼哼道,“那随便你,你爱往自己身上泼脏水,回头我被娘骂了也要算在你身上。” 虽然不太想承认,但那张英气逼人的脸确实也还对得起“红颜祸水”这四个字,并不会辱没了她祥国公主的眼光。可烦就烦在,这家伙是个和尚,一天之内他也长不出头发来,到时候要如何向所有人解释? 天逍只笑得眼都弯了,合掌施礼道:“能让公主为了我遣散所有面首,这是贫僧的福气,怎能叫泼脏水,分明是天降甘霖才对。” 沉水又没好气地瞥他一眼,然后想了想,道:“你说你喜欢我,现在又要背这个祸水的黑锅,那就消了法号还俗吧。” “阿弥陀佛,贫僧无意还俗,”意外的是,天逍云淡风轻地摇了摇头,“我曾发誓一生修行不近女色,可现在不近女色似乎是不可能了,那一生修行就说什么也得坚持下去,况且我所以能察觉到你有劫难将至,亦是托了前面十年苦心修行的福气,还俗这种半途而废又忘恩负义的事,贫僧觉得还是不做为好。” “你――!”沉水瞬间怒得站了起来,直指着他,半天说不出话来。 明明是他自己毁了当年立下的誓言,腆着脸非要赖在自己她身边,现在又说得好像自己情非得已似的,他倒是一边剃发修行一边沉湎女色了,让外人怎么看她这个公主? 沉水被他这话气得够呛,站在原地喘了一阵,方冷笑一声,道:“为了一个不愿还俗的和尚遣散宫中面首,别人一定以为我疯了!”说完一扭头,气冲冲地丢下他快步走了。 ------------ 019、撵人 更新时间:2012-08-08 为了一个不愿还俗的和尚遣散宫中面首,真这么做了,旁人会怎么想? 阿弥陀佛,大家一定会觉得这公主性情骄纵,逮着漂亮的,就算对方是一个出家人也不放过,仗着权势便要强人所难。 那混帐家伙打的如意算盘,就是要这口黑锅把她也一并拖了进去,一个是红颜祸水,一个是逼良为娼,谁也没好过谁去,将来就是沉水想反悔,把他一脚踹开,说不得还要再添一道“始乱终弃”的薄情罪名。 沉水气得一夜没睡着,在榻上翻来翻去,快天亮时候就心力交瘁地起了床,也不唤人来伺候自己更衣,而是提笔写了一封信,将养在窗外的鸽笼打开,把信绑在鸽子腿上,趁着大家都还没醒,放飞了出去。 这鸽子是军营里培养出来专门送军报的,龙涯临行前送了一只过来给她,好让她如果遇到大麻烦可以和远在华国的他们联系上,毕竟一国之君御驾亲征,打不下外面是小事,窝里反了那可是大事,须得防着。 为这么芝麻绿豆大的事动用军鸽,沉水心里多少有点愧疚,但若是不说,将来出了乱子更加麻烦,还是说一声为好。 天亮以后,含光含霁上来伺候她洗漱用膳,沉水便叫含光去把宫中所有面首召集到辕台上等候,含光答应着,又多问了一句:“乐先生也叫上吗?” “叫上,他若是不去,就着人打晕了扛过去。”沉水抿了抿胭脂,头也不回地吩咐。 有了昨日发怒的事情,今日她再要出门,便无人敢阻拦,沉水登上辕台时,二十余名年轻男子早已等候多时,见她到来,纷纷跪下迎接。 君无过和乐非笙也在人群中,相隔数尺,各自以探寻的眼神看着她。 内侍端来了椅子,沉水便在游鸿殿前坐了下来,一摆手,示意所有人安静,然后转头问含光:“怎么不见天逍?” 含光“咦”了一声,讶然反问:“也要叫他吗?” “当然要叫他,他可是今天的主角,他不来怎么行。”沉水故意把音量控制得既能让在场所有人都听到,又不会让人觉得她是故意为之,她这一说,人群中君无过的脸色就微妙地发生了变化,其余面首还在小声交头接耳,猜测公主召集大家的用意何在,他已悄悄退到人群最后,不动声色地绕到了乐非笙身旁。 乐非笙大概是刚从被窝里被传召出来,正笼着手打呵欠,忽地听到身后有人叫自己:“乐先生。”回头一看是君无过,便一脸不耐烦地操着南疆方言问:“整喃?” 君无过拱了拱手,恭敬地问:“公主召大家来此,事前可同先生说过?” 昨日他才和沉水商定,要等玉寰舒回来才遣散面首,今天却突然急不可耐地就把所有人召集到一处,唯一的可能就是,她横了一条心,要立刻打发所有人离开,也一定找到了背黑锅的人。 “你太抬举我了。”乐非笙不屑地抛给他一句,然后就转过身去不搭理他了。 君无过眼中掠过一道寒意,嘴上仍保持着谦谦风度:“失礼了。”然后回到了远处。 把人从宫里撵出去可不同于放生一两只乌龟,没有个理由,是难以服众的,就算沉水可以不在乎这群怨夫到了民间乱传谣言,内务府那边要登记,也不能没个说法,所以这黑锅是一定要有人背的,如果不是这个新来的乐师,那么就只可能是…… 没一会儿工夫天逍就小跑着来了,当着一众面首的面儿径直跑到沉水的座位边,笑容灿烂地问:“什么事一大清早的叫我过来?” 既然要做戏,那就得做得让人相信,沉水见他跑得一头是汗,便掏了自己的帕子递过去,温声细语地道:“何必跑得这么急,快擦擦。” 天逍被她的温柔搞得一愣,接着飞快一瞥辕台上那一众人,脱口而出:“今天?” “今天,”沉水见他不接,便挽了袖子,亲自替他擦汗,“我既许诺了你,便会守诺。”这一言一行,意味明显,台子上那些干晾着的面首们顿时心里都明白了七八分。 公主这是寻到了真爱,要将他们从宫里除名了。 习惯了宫中养尊处优的日子,谁还愿意到外面去自己奔波?众面首你看我我看你,然后齐刷刷地跪了下去,哭声震天:“公主开恩啊!” 沉水丝毫不为所动,眼色示意含光,含光便大声喝道:“都安静下来!”待那群真哭假哭的男人们陆续安静下来,她才缓缓开了口:“你们当中,资历最老的跟了我两年,资历最浅的也有小半年,不论时间长短,我待你们如何,你们自己心里有数,想必不用我多说。” 面首们面面相觑,心里都有些纳闷,这心里有数,到底是好,还是坏呢?你赐我们锦衣玉食不假,可也逼得我们不得沾女色,两者勉强相抵消,不好说啊。 沉水接着又道:“我当初决定收留你们,也有人劝过我,说这样做不妥,日后我遇到了真心喜欢的人,对方必会因此看轻我,不信我,但我没有听劝,一意孤行,直到今日,才意识到自己当初真的是错了。” “今日召你们来,便是要宣布一件事――从即日起,你们不再是我的面首,我将你们放回民间,还你们自由之身,不论过去你们是达官贵人,或者劫匪流寇,出了碧落宫,就是庶人,各自去寻出路,谋生计,另找心仪的女子婚配,同我再无任何瓜葛。” 她的话语句句清晰,声声明朗,并毫无置喙的余地,清楚明白地告诉他们,这是一个决定,而不是一个建议。 公主的面首,就如帝王的妃子一样,空有一身荣华富贵,说到底不过是个奴才,主子说不要你,还由得你选?面首们个个默然低下了头,接受了这个残忍的事实,当沉水说了“君无过,乐非笙,你们俩先留下,其余人各自回去收拾东西吧”后,大家都低眉顺眼地排好队朝辕台下走去。 天逍弯下腰来,在她耳边小声说:“你太狡猾了吧,话说一半,是不是在盘算着过河拆桥啊?” 沉水嘴角一勾,在他面上戳了戳,道:“大师请放心,我绝不会强人所难,若是大师最终仍是决定一生修行,本公主也会将心比心,放你自由的。” “怎么睡一觉起来,你就变得这么狡诈。”天逍颇为痛心地捂着半边脸颊道。 沉水笑了笑没搭腔,转而看向台子上剩下那两人。 君无过敛着手低头不语,乐非笙却是朗声笑道:“公主是个重情重义之人,非笙十分佩服,不过让我更加佩服的是,公主竟然可以不畏世俗眼光,以这等激烈的方式示爱,颇有我们南疆女子的果敢泼辣之风,大师有此艳福,非笙羡慕不已。” 天逍忙还礼道:“哪里哪里,一分汗水一分收获罢了,公主赏罚分明,定不会始乱终弃,是吧公主?” 沉水冷冷哼了一声,警告道:“你不要得意忘形了。” 乐非笙看了看他们,又品味了下那赏罚分明四个字,明白过来,便笑道:“此事怕是另有内情吧,公主既然让我留下,那我就回去睡觉了,十日之约,还请公主莫要忘记。” “嗯,我记着呢。”沉水颔首,乐非笙就笼着袖子走了。 君无过直等到这时才舒展开紧锁的眉头,远远地问:“大师能否暂行回避,我有话想与公主单独说。” ------------ 020、存善 更新时间:2012-08-09 君无过远远地看着游鸿殿前那两人,平静地问:“我有话想与公主说,大师能否行个方便,稍事回避?” 沉水知道他定是要问为何计划突然又改了时间,正要打发天逍先走,却听他悠悠回道:“阿弥陀佛,施主将贫僧当成路边的一颗小石子便是,有什么话只管说,无需避讳。” “石子大了便会绊脚。”君无过就着他的话戗回来。 “施主会因为被小石子绊了一下脚就不再走路了么?”天逍笑眯眯地再反问回去。 二人隔着一丈远,目光交战,空气中泛起火药味,沉水只得方出言调解:“君哥哥有什么话就说吧,当他不存在就是了。” 君无过这才收回了目光,重新看着她,问:“为何要草率行事,昨日我们明明商量过,这些人有的可以放走,有的须另想法子看住,现你把他们都放了,将来在外面惹出事端,你要怎么向陛下交代?” “我给娘写了信,”沉水答道,然后眼一斜身旁的天逍,“如果娘生气,我就说是他教坏我的,让娘罚他去。” 君无过摇了摇头,似乎很不赞成她这种做法:“你有没有想过他们出去以后会怎么说你?” 沉水笑了,反问:“放他们出去乱说和留他们在宫里乱来,哪个更糟糕?” “乱来?这话怎讲?” 沉水笑而不语,君无过朝她走过来,追问道:“究竟怎么回事,你又逮到谁和下头丫鬟胡来了?” “记得昨天给你看那名单吗?”沉水紧紧盯着他的脸,连一丝一毫的变化也不放过,“被人偷走了,那上头是我的字迹,写的又是他们入宫之前的丑事,你难道猜不出那偷儿想干什么吗?” 君无过猛地倒抽一口气,睁大了眼,难以置信地道:“你怀疑我?”接着大步跨向前,指着自己的心口,语气中充满了痛苦地问道:“你怀疑我偷了那名单,打算利用他们来做些对你、对陛下不利的事?” 路边的小石子突然插话了:“施主多心了,若是怀疑你,名单也就不会给你看了,你过目不忘的本事,公主会不知道?” 过目不忘……沉水眼皮一跳,心中怀疑更甚,君无过有过目不忘的本事,自己怎么从来不知道。 “大师在说笑吗,我连字都识不全,勉强够看棋谱而已,如何过目不忘?”君无过面有愠色,厉声喝问。 天逍又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赔礼道:“原来你不识字,失敬失敬。” 君无过这回是真的怒了,几步冲到他跟前,一把攥住他僧衣的领子拖向自己,咬牙切齿地道:“你想诈我?就算沉水真的怀疑我,也轮不到你来我面前装傻卖乖!” 天逍被他拖得一踉跄,倒也不恼,仍旧嬉皮笑脸:“施主何必大动肝火,不过是被路边的小石子硌了下脚,难道就此不要风度了?” 君无过表情一僵,再看坐在椅子上的沉水面有不豫,手便不自觉地松了,人也向后退了两步,撩起衣摆单膝跪下:“君无过愿对碧落之神起誓,绝无谋害公主与陛下之心,名单亦不在我手中,若是不信,可随意搜查,只要发现,任凭处置!” “当真?那我来搜了。” 天逍说着,还真要上前搜他的身,君无过眼底一冷,打开双臂:“请。” “住手!”沉水却冷不丁出声制止了天逍的动作,“此事尚未明朗,无凭无据的,搜什么身!”继而又缓下口气来对君无过道,“君哥哥先回去吧,名单的事不要对旁人提起,我还会再详加调查,我相信不会是你。” 君无过长叹一声,微微点头:“只要你信我,旁人再怎么想怎么说,我都不介意。”说着冷冷横了跟前的天逍一眼,拂袖离去。 天逍却抓耳挠腮,人还没走远就迫不及待地问:“你刚才干嘛阻止我,说不定名单就在他身上,这么重要的东西,换做是你你敢不贴身带吗?” “我说了,无凭无据的,你没理由搜他的身。”沉水靠在椅子里,神色亦是不快。 “就是无凭无据才要搜身找凭据啊,有了凭据还用得着搜吗,直接叫人抓去砍了不就完了!”天逍急得要跳脚了,沉水却霍然起身,怒视他双眼道:“既然没有凭据,怎么不见你去搜别人的身?怎就专门盯上他一个?万一搜不出来,你要我以后怎么见他?” 此言一出,天逍总算明白过来,抄起胳膊缓缓点头:“我懂了,你不让我搜他的身,不是因为无凭无据,而是你不愿意相信他居心叵测,你心软了,被他三言两语说动了,又觉得他是清白的了。” “我没有。”沉水闷闷不乐地别开头反驳,但这三个字听上去却是那么的无力。 天逍呼地吐出一口气,拍着额头道:“沉水,你要明白一个道理,叛徒脸上不会写着我是叛徒这四个字,你自己也说了,感觉到身边有人怀有恶意,如果这时候你还感情用事,只会给对方可乘之机,利用你的心软来为自己成事。” 我没有感情用事!沉水真想大声冲他吼,可是想归想,她也很清楚自己的的确确、就是不想怀疑君无过,他的怀抱,多年来一直是自己寻求慰藉的温柔乡,尽管君无过不是她真正爱的那个,但却是身边不可或缺的人,她真的不愿,不敢,不舍得去破坏那份感情。 “……好吧,如果你真的无论如何也不愿怀疑他,那就坚定地相信他吧。” 听到这话沉水讶然抬头看他,嘴唇嚅动一阵,怔怔地问:“你这话什么意思?” 天逍十分苦恼地戳着自己脑袋,冲她眨眨眼:“你想想看,君无过他有一定要害死你的理由吗?” 沉水低头想了想,摇头:“没有。” “那就行了,”天逍舒了口气,“你何不这样想,那个想害你的人,其实也有不得已的原因,你只要仍然和过去一样,待身边的人好,用真心去和他们相处,说不定坏人也能被你感化呢?” 感化?沉水忍不住苦笑起来,从前的自己待谁不好,照样被无情地背叛了,这世上有多少人是善与的,只有天真无邪的自己才会对所有人都不设防,重生以后,也狠不下心来提防。 天逍见她不言语,就上前半步,将她搂进怀里:“人之初性本善,你真心待他们好,他们也必然不会忘恩负义。你既然做不到心狠手辣,那就还做原来的自己,从前是什么样,还是什么样。” “从前……?”沉水在他怀里一僵,背心上渗出了一层冷汗。 “嗯,我刚来的时候,听龙涯将军说你是个无忧无虑、喜欢撒娇的小丫头,可是受了次伤人好像全变了似的,又多疑又多虑,这样不好,你还小,用不着让自己那么累。” 天逍将她的头按在自己胸前,用缓慢而低沉的语调说道:“我既然来替你化劫,就会保护你不再受伤害,你要是信我,往后便不需再担惊受怕,我定会护得你周全。” 定会护得我周全?沉水忍不住微笑起来,调侃地问:“是吗?你有什么本事,敢夸下这海口?” 天逍嗯地沉吟了片刻,郑重其事地道:“贫僧会每日诵经念佛,祛邪避恶,引人向善,相信终会修改天命,让公主毕生无忧。” “……” “公主被感动得说不出话来了?哎哟、不领情也别踢人啊!” ------------ 021、曲谱 更新时间:2012-08-09 玉寰舒身为祥国女帝,却从不纳男妃,亦不立后,宫中一众花花美男,全都是女儿的面首,这会儿都撵了出去,偌大的碧落宫顿时冷清了许多,内务府一面为节省了预算而欣慰,一面又忍不住发愁,这起居注上该怎么写好呢? “多大点事儿,还要来问我的意思,”沉水挽着袖子,点燃了一支檀香,轻轻摇了摇,灭了火,插进面前的香炉里,“咬文嚼字粉饰太平这种事史官们最是得心应手了,问他们去,别来烦我。” 含光只得无奈地退了出去,沉水用湿布巾擦了擦手,又端起紫砂壶给两只杯子里斟满茶,然后敛手坐正:“先生请。” 矮几对面,倚在梨香木枕上、姿态妖娆妩媚的,正是前来赴十日之约的乐非笙。也不知打的什么主意,他今天穿了一身宫廷贵妇才爱的九重裳,修得干净的面上涂脂抹粉,眼角上描,还点了唇红,乍一看还以为是个女子,为此在下栈桥的时候还被含风给拦住了,问他是谁。 乐大美人端起杯子凑近鼻下闻了闻,满意地一饮而尽,沉水看着他素净的手,笑道:“先生怎不涂蔻丹?行头也不做全了,旁人一看手就知道你是男子。” “涂了蔻丹还怎么拂琴?”乐非笙悠悠反问,他的嗓子保养得极好,虽是捏着女腔,却没有半点违和感,还透出几分魅惑。 沉水又给他满上茶,问:“这么说先生是来为我拂琴的,怎不见琴?” 乐非笙一脸高深莫测地摇了摇头:“今日不谈琴。”接着慢悠悠地爬起来坐端正了,手在袖子里掏了掏,摸出一团巴掌大小的黑陶,展示给她看。 沉水一时认不出那是个什么玩意儿,只见那陶器上用金漆描着菊花的团,周围散布着大大小小的孔,不知是作何用的,便问:“这是个什么?” “这是埙,夏国流传过来的乐器。”乐非笙两手把着陶埙,手指堵住小孔,唇凑近了上方开口,轻轻一吹,便有浑厚低沉的曲音传了出来。 “真稀奇,我可从来没见过这东西,”沉水好奇地凑上去用手指敲了敲,“你连这都会?” 乐非笙略一点头,简短地答道:“略懂。”接着便不再说话,专心地吹奏起来。 埙声淳朴,带着一股来自远古的神秘气息,好像在讲述一个平实却令人怅惘的故事一般,时起时落,时急时缓,时而低得几不可闻,时而又婉转得回肠荡气,熨帖着呼吸,令人心旷神怡。 吹埙者低垂着眼眸,脸上的如痴如醉的神情昭显着他已完全沉浸到了乐曲之中,手指在那些圆孔上轻盈跳跃,曲声行云流水,毫无滞阻之感,沉水忍不住感叹――此之谓略懂,何谓精妙? 短短一曲终了,二人仍回味不止,俱是不发一言,静静对坐。 过得许久,乐非笙方扬起笑脸问道:“此曲如何?” 沉水感慨地直点头:“曲中有物,听着它,我便觉得像是看到了海一般。” 乐非笙却被她的话陡然惊到:“这是真话?” “自然是真话,”沉水不解地看着他,“我虽然没见过海,不过听人说海比湖要深,比江要宽,早晚潮汐涨落,哗然作响,能让人的心变得宁静,平和,刚才听你吹埙,便是有这样的感觉。” 乐非笙闭眼长叹:“我茫然追寻了二十年的东西,竟然在你身上找到了,真是天意难违。” 沉水更加迷惑了,问道:“你在追寻什么?” 乐非笙笑了笑,不答反问:“你可知此曲名就叫望海潮?” “咦?” “你们都没见过海,我可是见过,”门外忽地传来不速之客的说话声,天逍大大咧咧地进门来,全没半点客气的意思,就在榻前的圆凳上坐下了,“曲中确实有海潮的韵味,我在门外听了小半截,都觉得想家了。” 沉水不觉问道:“你家在海边?” 天逍架起一腿,吊儿郎当地睨着榻上那二人:“我在海边长大,熟悉海潮声不奇怪,你这个自称从未离开过祥国的人,从来也没见过海,又为何能用埙将潮声描绘得如此传神?” 乐非笙意味深长地一笑,歪了歪头,用拉丝一般的嗓音道:“你想说什么不妨直接了当地说,何必兜圈子。” “既然你这么说,那我有几个问题要请教一下了。事关你的性命,千万想好了再回答我,”天逍以指肚搓了搓下巴,语气温和,眼神却是鹰一般犀利,“刚才我去了琴舍,你的丫鬟告诉我你这几天都在研究一张写满了小字的纸,有一回她不经传唤擅自进了你的屋,还被你骂了一顿。我能不能问问,你到底在看什么见不得光的东西?” 写满了小字的纸……沉水心里猛地一颤,抿紧了唇,望向对面的乐非笙。 乐非笙洒然一笑:“原来是这个事,我谱曲时不喜欢被人打扰,她自己不听劝挨骂了,还告我黑状,莫不是还在记恨我喂她蜜水的事?”说着探手进袖子里摸索,“这望海潮是我呕心沥血之作,却被大师说成是见不得光的东西――啧啧,醋意过浓,会使人盲目的。” 天逍眉毛扬了扬,不予辩驳,只盯着他袖中。 乐非笙从袖中取出一个信封,放在矮几上,推给了沉水:“这是我誊抄好的曲谱,算是答谢公主赠螺之情。” 沉水瞥了一眼笑得耐人寻味的天逍,见他没有表态,便拿起了信封,从中抽出素笺。 玉寰舒不喜铺张浪费,是以宫中上下都用的是最朴实无华的素白纸笺,沉水迟疑着将素笺展开一看,心顿时凉了半截。 这哪是什么曲谱,分明就是自己丢失的名单! 那一行行人名,一勾一划,都是她的笔迹,就连圈点的痕迹都与当日所作如出一辙,绝无作假的可能性。 天逍一眼就看到她脸色剧变,二话不说劈手夺过素笺,飞快地扫了一眼,脸上笑意更浓,玩味地道:“哦~被我料中了嘛。” 乐非笙先是奇怪地看着沉水瞬间惨白的脸色,再听到天逍阴阳怪气的说话声,顿时皱起了眉,将素笺抢过来,只一看,便瞪大了眼睛,若不是面上抹了胭脂,只怕比沉水的更加难看。 “这些是什么?”他脸上的表情近乎狰狞,抓着那张名单,赤足就跳下了软榻,“我的曲谱呢?谁这么活得不耐烦,敢换走我毕生的心血!” 天逍背靠着圆桌,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你现在该担心的不是你的曲谱,而是你的人头了,乐仙。” 乐非笙双目圆睁,怒视着他:“你说这话什么意思?” 天逍吧咂了一下嘴,从凳子上起身,双手合十:“阿弥陀佛,施主手中所执,乃是谋逆的证据,贫僧不是幸灾乐祸之人,但仍不得不说一句,我若是你,必然会在装曲谱和装名单的信封上做点标示,这样才不会一个大意拿错了。” “谋逆?!”乐非笙彻底震惊了,看看手中的素笺,又看看天逍诚恳的脸,再转头望沉水,竟也是嘴角紧绷,眼中透出难言的失望。 他呆了半晌,终于仰头哈哈大笑起来,放肆的笑声配上他艳若桃李的妆容,真是说不出的诡异。“既然这回找到了证据说我谋逆,那只管把我抓了关起来便是,”乐非笙冷笑着摊开手,“大师如此煞费苦心,看来有艳福的人该是公主才对。” 沉水眉头紧锁,好半天才问:“你怎么拿到这张名单的?” 名单丢失的那天乐非笙并没有来过素竹小楼,是以沉水根本没有将他列入嫌疑人范围,可现在名单居然是在他身上被找到了? “我说它仰慕我的曲谱,自己飞过来的,公主满意吗?”乐非笙傲然扬眉反问。 天逍环指吹了声口哨,楼下立时涌上来七八名内宫侍卫,将前廊堵得水泄不通,沉水大惊失色,大声问道:“你们想干什么?” 乐非笙十分温顺地就被侍卫们反剪着手扭送下楼去,天逍十分抱歉地行了一礼,也跟着倒退着向外走:“非常时刻非常行事,搅黄了公主的约会,待贫僧回头再来赔礼道歉吧。”说完头也不回地追了下去。 ------------ 022、嫁祸(上) 更新时间:2012-08-10 一场风雅的约会,却以侍卫们的闯入,乐师的被捕画上句号,沉水呆立在房中,待反应过来,只觉说不出的可笑。 乐非笙偷了名单想谋反?可能吗?他这样一个人,连官儿都不想做,会谋反,会篡位? 丫鬟们畏首畏尾地缩在门外,谁也不敢进来打头阵,毕竟一群侍卫在楼下伺机而动,她们全都是看在眼里的,但却没有一个人向主子报告,如果公主怪罪下来,四个人都会被拖去杖毙的。 但这个时候的沉水哪还有心思去考虑怎么处罚丫鬟们,她只是拼命在脑海中回想,回想名单丢失的那天,乐非笙是不是真的没有来过。 答案是肯定的,乐非笙是一个请都请不动的人,他既然说了十日后来,那期限未到,就绝不会来,这一点,和他相处了三年的沉水还是很有把握的。那既然他没有机会拿到名单,又怎么会是谋反的叛徒呢? 况且装着名单的信封是他自己掏出来的,难道一个图谋不轨的人会主动把证据交给自己要谋害的人看?或者说,真的是他出门的时候……拿错了? ――我若是你,必然会在装曲谱和装名单的信封上做点标示,这样才不会一个大意拿错了。 天逍先前说过的话又在耳边响起,沉水浑身一颤,发现了问题所在,立刻就朝门外冲去。 门口跪着的四个丫鬟不明所以,还以为公主要来责罚她们了,都拼命磕头求饶,却不想沉水用力拨开她们,直接冲下了楼,含光到底是大丫鬟,很快就反应过来,连忙起身追上去:“公主你上哪儿去啊!” 沉水一口气冲下了楼,风一样从前来送药的云解忧身边掠过,搞得这位女御医一头雾水,手里的托盘也差点给她带翻了,大惑不解地问:“公主?等等!你去哪……怎么回事含光,怎么让公主就那样跑出去了?” 含光一脸快哭出来的表情:“说来话长,奴婢回头再解释吧,公主!等等啊!”又提着裙子追上栈桥。 随后下来的含风等三人将事情的大概经过陈述了一遍,云解忧脸色一变,立刻吩咐道:“含风把药端上楼去先搁着,含月含霁,你们俩赶快去拿件披风,瞧公主的样子是去了琴舍,我先追过去看看,你们俩拿了东西就马上过来!” 三个丫鬟这才找到头绪,立刻分头去办,云解忧一捶手心,自言自语道:“真是个爱惹麻烦的丫头。”然后也朝琴舍追了过去。 琴舍的丫鬟内侍正在前院里斗蛐蛐,忽地门外传来公主的喊声:“给我把这里包围起来,一只苍蝇也不许放出去!”登时全都吓坏了,忙弃了手里的玩物,扑到院门口哆哆嗦嗦跪下接驾。 沉水跑得气喘吁吁面颊通红,命侍卫将琴舍包围得如铁桶一般后,又领着人冲进了院内,正要下令搜查,忽地又想到什么,转过身命令:“把这四个奴才领到一旁看好了,一会儿我有话要问他们。”立即有侍卫上前将跪在地上哭求的四人拖到了院外墙脚下守着。 当值的队正小心翼翼地问:“公主要抓人,还是要搜东西?” 沉水竭力冷静下来,看他一眼,道:“你带人把内堂以外的房间都搜一遍,尤其是下人房,要搜仔细了,有任何可疑的物件都拿到我面前来。” 队正一愣,不由自主地道:“那内堂……”“内堂我会亲自搜查。”“是是!” 命令传达下去以后,沉水径直穿过前厅内院,跨进了内堂的大门。 内堂分里外两间,沉水进进出出,将床榻、书架、衣橱甚至花盆、澡桶都上下里外翻了个底朝天,桌上的一叠废纸更是仔仔细细全都看了一遍,结果却是一无所获。 ……对,如果他确实是偷了名单的人,那东西,一定就在房里。 待翻得筋疲力尽,队正也回来向她报告:“回禀公主,没搜到什么可疑的物件。” “好,辛苦你们了,”沉水坐在椅子上歇了一阵,从怀里掏出装着名单的信封又看了看,顺手放在桌上用茶杯压着,然后起身朝外走,“记住,一会儿不管听到什么,都给我闭上嘴不许出声,知道吗?”队正哪敢不从,连声答应。 出了院门才发现,自己大张旗鼓带人来搜查的事已经宣扬开了,云解忧带着素竹小楼的四个丫鬟,并隔壁棋居的主仆五人,还有该是从内务府赶回来的天逍,全都等在门外,被他们包围着的琴舍的四个下人早吓得瘫坐在地上,抱成一团。 “都闭了,”沉水被这一圈叽叽喳喳嘤嘤呜呜搞得头都大了,厉声命令道,“你们四个,站起来,好好回答我的问题。” 琴舍的丫鬟内侍忙相互搀扶着站了起来,低着头在她面前一字排开,哆哆嗦嗦,好像随时会晕过去一般。 要在过去,她自问是不会用这样盛气凌人的态度对待下人,毕竟谁不是人生父母养,只是命不好而已,可现在一想到自己刚才的猜测竟然应验了,又满腔怒火,不得不发。 她的目光在四人身上扫了一圈,然后不紧不慢地问:“平时先生早晨更衣是谁伺候?” 站在最右边的那个丫鬟战战兢兢举起手:“回公主,是、是是是奴婢。” “一直都是你?”沉水见她袖口露出来的手上缠着绷带,就问,“你的手怎么了?” 那丫鬟结结巴巴答道:“回、回公主,昨天之前,一……一直都是奴婢,昨天早晨奴婢打、打了汤碗,烫伤了,才交给了绛珠……”说着,忍不住用眼角瞄身旁的另一个丫鬟。 沉水心里已经大概有了谱,于是对那个名叫绛珠的小丫鬟道:“你叫绛珠?抬起头来,看着我。” 绛珠肩膀猛地一缩,满面恐惧地抬起头来,目光和她一触,立刻转向了一旁。 “我记得你,上次我到琴舍来,正好撞见你被先生欺负,听说你后来还去棋居诉苦,让君哥哥也跟着为你的事操心。” 君无过站在人群中,听了这话,忙出言开解:“绛珠姑娘还小,受了点委屈,当然会憋不住向好姐妹倾诉,我不过是恰好听到了,你就别怪她了。” 沉水回头看了他一眼,耸了耸肩,勉为其难地道:“好吧,既然君哥哥替你求情了,那我们既往不咎。这两天都是你伺候先生,我问你,可曾见过一张写满字的素笺?” “回公主,见先生看过……”绛珠害怕得腿软,站在原地摇摇晃晃。 “那就好办了,人证物证聚在,”沉水点点头,说着,伸手到袖里掏,没摸着:“咦,素笺呢,难道是刚才放屋里了?”于是随口吩咐绛珠,“你,去把你见过的那张素笺取来,再随我到内务府走一趟,做个人证。” 绛珠忙跑进院里去,不一会儿便又握着信封跑了出来。 沉水见她递过信封,只是不接,反问道:“我让你取素笺,你怎么取了个信封来?” 绛珠一愣,沉水从她手中抽了信封,取出里面的素笺,抖了抖,笑问道:“你怎么会知道我叫你找的东西在信封里?” “这……因为、因为,”绛珠一下子结巴起来,“因为早晨奴婢见先生将素笺放进了信封里……” 沉水勉强点了头,将素笺递给她:“你看看,你之前见过的,可是这一张?” 绛珠接过来看了看,肯定地点点头:“就是这一张。” 沉水抿唇笑而不语,又将素笺转递给身后的云解忧,云解忧接过来一看,不由得讶然道:“这上头写的什么,我怎么一个字也看不懂?” ------------ 023、嫁祸(下) 更新时间:2012-08-10 “你当然看不懂,我也看不懂呢,”沉水笑着道,“这是曲谱,只有擅丝竹的人才看得懂。”接着话锋一转,语气变得锐利起来,“绛珠,你敢肯定先生早上放进信封里的是这一张?” 绛珠已经被她绕晕了,硬着头皮点头:“是。” “可这张只是我从桌上那堆写废了的纸里随便抽的,根本不是先生带去给我的,你要怎么解释?” 绛珠吓得又跪了下去:“公主饶命啊,奴婢、奴婢看不懂上头写的什么,只是……只是看着相似,就以为是同一张,公主饶命啊!” 这回连含光都看不下去了,大声道:“你还嘴硬!不苦大师之前都跟我们说了,乐先生身上带的是一张名单,怎么会变成曲谱了呢?” 沉水笑眯眯地点头:“是啊绛珠,你能不能给我解释一下,这名单和曲谱,究竟是谁变成了谁呢?” 绛珠的脸色霎时间一片惨白,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哦……我明白了,”唯恐天下不乱地,天逍打着哈哈走出来,“公主的意思是,如果乐先生早上放进信封的是名单,那这位女施主见到的,就不可能是曲谱,应该是名单才对,也就是说女施主说了谎想要蒙骗公主;而如果女施主没有说谎,那乐先生呈给公主的就应该也是曲谱,那又是谁把曲谱掉包成了名单呢?应该只有今早上伺候过乐先生更衣的人吧!” “不错,”对于他出来抢风头,沉水略有不快,不过眼下不是时候教训他,于是便先按了下去,仍旧问道,“绛珠,这两天都是你在伺候先生更衣,你还有何话可说?老老实实交代,为什么要嫁祸先生,是谁指使你的?” 绛珠大睁着一双眼,慌乱地摆着双手:“不是啊!公主明鉴,奴婢没有要嫁祸先生,是、是……”话还没出口,就看她身子一抽搐,僵硬地向一旁倒去。 沉水瞳孔骤然一缩,正要上前,云解忧已经抢先一步,蹲在了绛珠身前,定睛一看,她的咽喉处钉进了一根明晃晃的毒针,再试她鼻息,果然已经咽了气。 “解忧,怎么回事?”沉水被推离了现场,侍卫们高喊着有刺客保护公主,更是将她的视线也挡得一干二净。 云解忧拔出银针,凑到鼻下嗅了嗅,然后回到他跟前,叹气道:“是见血封喉的剧毒,人已经死了,凶器在这里。” 沉水顿时愤怒得无以复加,情不自禁地吼了出来:“是谁!是谁杀了她!你们……” 你们当中,有人杀了她! 然而所有人的目光都看过来的时候,沉水却发现自己无法发出任何声音,也听不到任何声音,云解忧慌乱地大喊着,丫鬟们焦急地想要扶住她,侍卫们在远处露出心惊肉跳的表情,但在她耳朵里,一切都好像被过滤了般安静。 她晕了过去,失去意识的一瞬间,她感觉到有一双有力的臂膀将自己抱了起来。 ……有叛徒。 ……有人要对自己不利,不是错觉,已经不是模糊地感觉到,而是……真真实实地存在着。 意识缓缓回到身体里时,人已经躺在了软榻上,房里掌了灯,看来已经天黑了。 沉水呼出一口浊气,感觉嗓子干得发痛,正要唤人来喂水,就听到门外走廊上传来两个人的对话声。 “君公子玩得一手好计谋,就连这作废了的名单,物尽其用,也能扳倒一个情敌,贫僧真是打心底里佩服。” “先是在辕台上要搜我的身,现又把嫁祸的罪名也安在我头上,大师审时度势的本事,才是令君某不得不服。” 他们俩在说什么?沉水一时记不起之前发生了何事,两手撑着要坐起来,却是使不上一点劲儿,肚子饿得身体发虚,一个不留神,脑袋便磕在了软榻的围屏上,发出一声闷响。 门外的交谈声立刻断了,安静了片刻,君无过低声道:“你我究竟谁心里有鬼,自己心里很清楚,不必浪费唇舌,你若是以为耍了手段将我撵出碧落宫,沉水就会爱上你,那你就错了,她真正喜欢的根本不是我……” 话还没说完,天逍轻飘飘一句“你想游回去么”,就将他后半截话头堵回了喉咙里,君无过再没吭声,大概是走了。 沉水捂着撞疼的后脑勺,趴在枕头上歇了一阵,才哑着嗓子喊:“来人。” “你醒了?”躲在门外的天逍立刻现身,几步赶到榻前,关切地问:“感觉好点吗?头痛?云姑娘说你气急攻心,胸口还痛不痛,我帮你揉揉?” 沉水赶忙挡开他的狼爪:“滚!” 天逍得了个滚字,不但不生气,反倒笑了出来:“还有力气发火就是没事了,你睡了一下午,一定饿惨了,我叫她们把饭菜端上来。” “先给我喝口水。”沉水一把攥住他的袖子,再不喝水,喉咙就要烧起来了。 不多时含光含风就端着饭菜上来了,沉水捧着半杯水在榻上坐直了,见天逍端了碗筷,一副热情地要喂自己吃的架势,连忙抬手拒绝:“我手没断,自己会吃。” 吃了两口,忽然听到咕噜噜一声,便抬头问:“你吃过了吗?” “我?吃过了吃过了,你吃吧,不用管我,快吃。”天逍笑着随口回答,又催道。 沉水垂了垂眼帘,朝一旁候命的含风吩咐道:“再去拿一副碗筷过来。” 天逍受宠若惊地眨眼,不敢相信一般道:“我真的吃过了。” 沉水瞥了一眼他咕咕叫的肚子,面不改色:“吃过了也还可以再吃。”端着托盘的含光忍俊不禁,天逍一脸尴尬地摸摸光头,讨好地附和:“被你这么一说,我还真觉得有点饿了。” 含风取来了碗筷,天逍谢过,自添了一大碗米饭,什么菜也不夹地就呼噜呼噜往嘴里刨。 沉水先是有点不解地看他一眼,再一看盘中全是肉,心里又有点不是滋味,遂按住他的手:“你等等。”然后对含光说:“菜撤了,叫司膳做点素的送过来。” “不用了……” “我看到肉就吃不下,”沉水不理会他,仍旧道,“照我之前吃的做,一生病就大鱼大肉的,还不把人腻死。” 丫鬟们奉命去换菜,房里又只剩下他们俩,沉水静静地靠着想事情,天逍也就不敢出声,规规矩矩地陪了不一会儿,就又坐不住了,竖起两根手指顺着被子走了几步,见她没动静,干脆一把抓握住她的手。 沉水回过神来,波澜不惊地问:“你又想干什么?” 她没用力甩脱开去,天逍当然就顺杆爬蛇,将她的手捧到唇边亲了下,并抢在她抽手之前大力握住不放,笑咪咪地问:“你常吃素?” “习惯了。”沉水漫不经心地答道。 过去她就不怎么爱吃肉,为此被云解忧数落了许多年,后来登基了,因为某个原因,就干脆吃起素来,吃了一年,到现在反而不习惯有肉的三餐了。 “为什么吃素?”天逍不依不饶地追问。 为什么?沉水心想还不是因为…… ……因为什么呢? 脑袋里好像缺了一块般,怎么也记不起当年彻底茹素的原因,只隐约觉得,应该是为了某个很重要的目的。 怎么回事,自己重生以后到底忘了多少东西,平时还没怎么注意到,一回想,就发现到处都是缺口,难道这是重生的代价?沉水忍不住皱起了眉。 “好了好了,就当我没问,萝卜青菜各有所爱,吃素也挺好的,厚待苍生,他日必有善报,”天逍见她脸色阴晴不定,忙又转移开话题,“疯子乐师已经回自己住处去了,白天我也只是把他请去内务府坐着喝了壶茶,没有关他。” ------------ 024、帮凶 更新时间:2012-08-11 ――厚待苍生,他日必有善报。 奇怪,这话似乎曾听谁说过,是娘,还是师父?沉水挥散开杂乱的回忆,抬眼看着他:“你一开始就知道他是被冤枉的?” “一半吧,”天逍咂咂舌,很诚实地回答,“直觉告诉我他是被冤枉的,我本来打算先把人送过去看着,再会琴舍找线索,没想到被你捷足先登了。” 沉水沉默了一会儿,才又说:“我也是从你的话里发现了玄机才追过去的,果不其然,没有第二个信封。既然不是拿错了,那就只可能是被人掉包了信封里的东西,是被人嫁祸的。” 天逍颇为赞许地点点头,道:“我还以为你又会像上一次一样,歇斯底里地说什么不可能不会是他,难道是因为你对乐非笙的感情没有对君无过的深,所以没有被自己的主观感情所左右?” 沉水哼笑了一声,没有回答。 自己对乐非笙,不论是过去还是现在,都是一种无法抗拒的崇拜之情,而非男女之情,因为能从他的乐曲之中看到灵性,获得一时片刻的慰藉,所以才不惜一切也要留住他,其实说到底,无非是逃避,乐非笙也好,君无过也好,都只是自己逃避现实的一张面具而已。 “沉水?” “你该叫我公主。”沉水冷淡地提醒。 天逍露出几分困惑不解的表情:“怎么突然这么说,人前我不是一直叫你公主吗?”沉水漠然不作答,他便又讨好地捏着掌中那只纤细娇弱的手,问:“你在想什么?” 沉水想也没想地就回答:“我想什么与你无关。” 天逍马上变得一脸受伤:“你对别人都好声好气,到我这里就凶巴巴的,不怕我因爱生恨,一转头也背叛你?” 沉水倏然抬起头,正要说什么,天逍立刻比划了个打住的手势:“别,我宁可你凶一点,只要是真心实意的,打也好骂也好,我都甘之如饴,如果只是怕我因爱生恨,就虚情假意来敷衍我,那就大可不必了。” “……”沉水面色古怪地看了他一会儿,最后点了下头,道,“我在想另外一种可能性,先生可能不是被人嫁祸的,而是自编自导自演了一出戏,玩个苦肉计,反而洗脱了自己的嫌疑。” “天底下有这么脱裤子放屁的人?原本就没人怀疑到他头上。”天逍脱口反问。 沉水白他一眼:“兵不厌诈。” 天逍只好顺着她的这个思路道:“就算他真的是自己布个圈套自己钻,让我们以为他是被人嫁祸的,还有两点说不通啊,首先他是怎么拿到名单的,还有他是怎么杀死绛珠的,这两件事发生的时候,他可都有不在场的证据。” 沉水微微一笑,略抬高了下颌,哂道:“他一定要亲自动手吗?没有人规定他不可以有帮凶吧。” 算下来,乐非笙入碧落宫,满打满算十三天,朋友没交到,还和君无过两两看不对眼,更因为非礼底下的丫鬟而传开了不好的名声,谁会是他的同党? 天逍何等聪明,只一愣,便明白了她的意思:“你怀疑我?” 先前突如其来的冷淡和疏远,还有本不打算说出口的想法,原因都只有一个,她在怀疑他是乐非笙苦肉计的帮凶。 可不是么,他是将乐非笙领进宫的人,嘴上说是为了追查买凶下毒的事,谁知道真相是如何,说不定二人私下早有交情,不过是装作不和,掩人耳目,什么买凶下毒,也不过是早早埋下的伏笔。 “连君哥哥我都不放心,更何况是你。”沉水说这话的时候,含光正好端了刚做好的饭菜回来,于是二人心照不宣地不再提这事,专心吃饭。 时鲜的蔬菜配着三鲜汤,再加几碟开胃爽口的腌菜,沉水吃得有滋有味,天逍却心事重重,吃两口,看她一眼,再吃两口,欲言又止,含光是个伶俐丫头,看出自己碍事了,马上就行礼告退,沉水准了,却也没露出半点要继续前言的意思。 “那个……”天逍才开了个头,她就淡淡地打断了,“我没打算逼问你,你可以什么都不说。” 天逍心虚地用玉箸末端蹭了蹭头皮,道:“我是想说,你还是多吃点肉吧,要不太瘦了,抱起来都轻飘飘的。” 沉水眉尾一挑,不悦地反问:“你让我多吃肉长胖点,是为了你抱起来实在?”说完自己都愣了下,这种没羞没臊的话,真是从自己嘴里说出来的?自己何时变成这种人了。 接着狠狠瞪了一眼面前这家伙,心中恨恨道一定是被这不要脸的死和尚带坏了。 天逍看她表情虽然一派淡定,耳朵却红了,不由得窃喜,心里一痒,就端着碗挪了挪,坐得更挨近过去,腆着脸道:“寰舒陛下走前曾说起你的成人之礼,说人选由你自己定夺,她不会强加干涉。” 沉水厌烦地瞪他一眼,装作没听懂他的意思:“娘从来都疼我,成人之礼是件大事,当然更要顺着我的意思。” “那你想好了吗?”一双眼闪亮闪亮地、期待地看着她,活像一对钩子,要把她的心勾出来看看。 沉水其实很想报复性地回答他选谁都不会选你,不过仔细琢磨一下,觉得话题还是不能引到他身上去,否则自己没他那舌灿金莲的本事,铁定又要吃亏,于是气定神闲地夹了一块豆腐:“这还用想?我把宫里的面首都打发干净了,这事儿自然是交给君哥哥来做。” “可是他……呜呜!”天逍一句话没说完,那块滚烫的包浆豆腐就被塞进了他嘴里,差点烫得咬舌自尽,沉水奸计得售,心里好不得意,悠悠道:“少操不必要的心,你既然说是来替我化劫的,就专心做好化劫的事,旁的就不用管了,我心里自有打算。” 嘴里含着块热豆腐,咽又咽不下,吐又不敢吐,天逍急急忙忙冲到桌边灌了小半杯水,才算把嘴里的高温给降下去,紧接着就含糊不清地嚷嚷道:“你怀疑他……还敢和他做、做那事……” 沉水微笑道:“舍不得孩子便套不找狼,是你让我把他当好人的,既然他是无辜的,论资排辈,这事儿也非他莫属。” 天逍似乎找不到合适的话反驳,吞下了豆腐后就不再说这事,看着他吃瘪又不太服气的样子,沉水在心里暗暗好笑。 成人之礼是人生男欢女爱的伊始,无论是在祥国还是在另外三国,向来都是由有经验的前辈带领传授,据说夏国为确保王族的纯净,还都是由父母兄姊来行教化之责,祥国虽然没这规矩,但她堂堂一国公主,身子也是高贵的,断不会随便找个人来伺候,最不济――也绝不会让一个和尚来教,否则传出去真是要笑掉所有人的大牙。 一顿饭的功夫,天逍都在那儿抓耳挠腮,含光上来收拾碗筷时见他坐立难安,忍不住问:“大师怎么这般烦躁,是不是病了,需要奴婢去请云姑娘吗?” 沉水内心笑得满地打滚,面上却憋得十分平静,道:“不用这么麻烦,你把他从这楼上推下去,冷水里泡一泡就好了。” 含光还没明白过来,天逍已跟烫了屁股一样跳起来,万般委屈地指着她:“你――!”却是憋不出半个词儿,沉水笑吟吟地问:“我怎么?” 哪不知天逍眼珠一转,又端出一副高深莫测的表情,款款施礼:“阿弥陀佛,公主说得对,贫僧是为化劫而来,只需保护公主安全即可。” “嗯,你明白就好。”沉水还没嗅到微妙的味道,一脚踏进了他的陷阱里。 “待到公主行成人之礼之日,请务必让贫僧在一旁严守戒备,”不顾还有丫鬟在场,天逍厚颜无耻地请求道,“公主只需将贫僧当成路边的一颗小石子,必要时,亦可用来防身。” 看到含光张大了嘴说不出话来的样子,沉水深感自己的颜面丢尽,拍桌怒喝道:你给我滚!” ------------ 025、失火 更新时间:2012-08-11 名单丢失的事因绛珠的死而不了了之,但云解忧却是被那毒针吓坏了,利用玉寰舒留给她的调动内宫侍卫的权力,呼啦啦扯来一大票人,日夜守护在湖边,确保公主安全。 这样一来,金城汤池,某色和尚也就不能再半夜来爬窗子,沉水虽然不喜欢被人盯着,但也觉得至少自己可以不用担心被夜袭,能安稳睡觉,于是就默许了云解忧的这个安排。 那天在琴舍门口被气晕过去以后,胸前的伤又有点复发的迹象,躺得久了都会气闷,几乎每个晚上都会被憋醒,然后就再也躺不下去了,她只好起来坐着冥想,运气好,能靠着睡一会,运气不好,就这么傻乎乎坐到天亮了。 不过有一点令人欣慰的是,每晚三更以后,湖边总会传来埙声,悠悠地吹奏着望海潮,沉水倚在榻上静静地听,失眠的烦躁就会渐渐淡褪。 失眠的事她没有对任何人说起过,乐非笙如果不是有天人神机妙算的本事,那就是自己也睡不着,所以才到湖边来,对着她奏乐。 他能有这份心,又恰好陪了自己,这本是件好事,但沉水仍觉得十分奇怪的是,他既然有心,为什么白天不来,非要选择这样夜深人静的时候来? 夜半埙声持续了四五天,沉水复发的伤势也逐渐好起来,这天夜里醒过来,胸口没有闷顿感,正想翻个身继续睡,忽地发现楼外没有埙声,寂静如茔。“到昨夜为止了么……”虽说人不失眠是件好事,但她还是忍不住感到有些寂寞,于是掀开被子下了榻,走到窗边向外张望。 湖边只有守夜的内宫侍卫在巡逻,再往远处去就是宫中的园林景致,只剩个暗色的剪影,蹲在那儿像一头蛰伏的怪兽。 真的没有来,沉水微微叹了口气,刚要转身回去睡,视野尽头忽地有个红点闪了一下,虽然只是极短的一瞬,但还是将她的注意力全部吸引了过去。 那个方向,应该是独秀阁,碧落宫中存放经史典籍的地方,白天都不怎么有人会去,现在又这么晚了,怎么会有亮光? 沉水扶着窗栏努力地想看得更清楚一点,可素竹小楼距离独秀阁毕竟太远了,光线又不够,任她怎么盯也看不真切,那红色的点时隐时现,忽大忽小,忽左忽右,上下跳跃,难以捕捉,沉水越看越是疑窦丛生,正要叫醒楼下的丫鬟们派人过去看看,就听到远处有人大喊:“走水啦!” “什么……”竟然失火了?自己看到的,是火光? 顾不得猜测更多,沉水匆匆披上披风,蹬蹬蹬下了楼,将丫鬟们叫醒,然后赶往独秀阁。 沉寂的夜幕被鸣锣喊叫声撕碎,独秀阁在极短的时间内就被大火吞噬,整个儿包裹在橙红色的烈焰中。侍卫们纷纷拎着水桶从附近的井里池塘里打水前去灭火,来来往往,看得沉水眼花缭乱。 闻讯赶来的君无过奔至她身旁,劝道:“别站这么近,太危险了。”沉水答应着,才要后退,在前方救火的侍卫们突然又高喊起来:“火里有人!” “怎么会有人在里面?”沉水立刻撇下了君无过,跑上前去质问值夜的队正。 队正在嘈杂的人声火声中一边指挥救火一边大声回答她:“还不清楚!可能是纵火的人,也可能是来偷东西的小贼,运气不好。――公主请先退到安全的地方去!” 沉水还想再说什么,君无过已经追了过来,拽着她的胳膊向外拖:“快走吧,你在这儿会让大家分心的,我们先到安全的地方去,等火灭了要问什么也来得及。” 大火惊动了几乎整个碧落宫,云解忧连发髻也没绾就领着御医馆的人赶了过来,在独秀阁外照料因救火而受伤的侍卫们。 沉水目不转睛地盯着独秀阁熊熊燃烧的大门,脑海中转过无数念头,却是一个也抓不住,只有一个问题盘旋不去――乐非笙今晚恰好没有来湖边吹埙,独秀阁就着火了,是巧合,还是有原因? 她回头看了看身后,独秀阁建在碧落宫最高处,从这里可以俯瞰到大半个碧落宫,一旦失火,火光冲天,加上如此嘈杂,任何人都该睡不稳了才对,为何……为何君无过赶来了,云解忧也赶来了,连自己都早早到了现场,乐非笙和天逍却迟迟未露面? 难道火海中的人,会是他们? “让开让开!御医!快来救人!” 刚才冲进大火中救人的侍卫们冲了出来了,虽然看上去十分狼狈,但他们成功把人救了出来,而且看样子,被救出来的还真是两个人。 云解忧已奔向那边,沉水却呆在原地一动不能动,君无过看出她神情中的焦虑,便揽过她的肩,轻声安慰:“人已经救出来了,不会有事的。” 他这话本是安慰之意,在沉水听来,却好像变了个味道,情不自禁地想――独秀阁不是人住的地方,三更半夜出现在这儿的,不是小贼就是恶意纵火的人,这种时候难道不该说“人已经抓到了”而非“人已经救出来了”么? 他知道火里的人是谁? 无暇多想,跟去查看伤员情况的含霁匆匆奔回她身边,面色惊恐地回禀:“公主,火、火里救出来的的两个人,云姑娘请你亲自过去看一下。” “是两个什么人?”君无过抢在她前面问道。 含霁看了一眼沉水,老实地答道:“一个是不苦大师,还有一个……”话没说完,沉水已经拨开她大步奔向伤员安置的墙根下。 果然是他们,果然是他们吗?可是为什么,烧了独秀阁,到底是为的什么? 沉水喝道:“让开!”面前围堵的人群立刻让出一条路给她通过,她快步走到云解忧身后,一眼看到天逍那颗在火光中发亮的脑袋,顿时怒不可遏,大声质问道,“三更半夜不睡觉,跑到这儿来……” 天逍似乎被浓烟呛得说不出话来,只能拼命比划着,让她看自己身旁昏迷不醒的那个人。 那人侧卧在一张草席上,动也不动,瘦小的身子蜷缩着,一身衣服被大火烧得千疮百孔,但身上的伤还不算太多,和天逍一身褴褛比了比,就知道一定是被护着逃出来的。 沉水阴沉着脸,绕过他们来到草席边,将此人的下巴抬起来面向自己。 当背后的火光照亮眼前这张脸的五官时,沉水一瞬间就惊呆了。 那是一张双颊还带着三分婴儿肥的少年的脸,上面一道一道的黑色痕迹也遮挡不住原本清秀的样貌,他不带锋芒的弯眉,细秀的鼻梁,还有微微嘟起的嘴,都是她非常熟悉的轮廓,不是乐非笙,而是另外一个她几乎要忘掉的、在这碧落宫中也算地位不俗的人。 “公主不必担心,小郡王只是被打晕了过去,没有大碍,”云解忧生怕她担心似的,赶紧宽解,手上则忙活不停,用银刀将专治烧伤的药膏敷在天逍的胳膊上,“只是该如何处置他,我不敢拿主意,请公主定夺。” 沉水看着这个昏迷的少年,忍不住发出头疼的呻吟。 她竟然忘了还有这么个人的存在,甚至是在回想起自己为什么会在独秀阁受伤的时候,也没能立刻顺着当时的思路,察觉到这个疏漏,如果不是这场大火,真不知道她要到何年何月才会想起,自己有个堂弟被软禁在龙磐阁! “把他……把他送到素竹小楼去,”沉水勉强定下神来,指挥两个御医馆的学徒将人抬走,“还有你,”凛利的目光瞪向仰头看着自己的天逍,“一会儿自己过来,今晚发生的事,我希望听到一个像样的解释。” ------------ 026、幼弟 更新时间:2012-08-12 启明星落,东方天空开始泛白,失眠了多日又半宿没合眼的沉水浑身乏得不想动,可还得硬撑着,此刻娘不在宫中,她便是唯一说了算的人,独秀阁失火这么大一件事,断不可能白放着不去管。 二楼的暖阁内铺了干净的褥子,被打昏的小郡王爷还在熟睡当中,沉水坐在床边,静静地端详着堂弟的睡颜。 她还记得娘亲玉寰舒登基的那天,小小的自己由奶妈牵着,跟在身后三五步远,一起走出游鸿殿,登上辕台接受群臣朝拜,那时跪在最前面的,就是玉寰舒同母异父的妹妹玉潇湘,以及玉潇湘的独子玉止霜。 玉止霜比堂姐还要小了两岁,还是个懵懂的小孩儿,被娘亲拽着跪下,还在心不在焉地玩着手里的一个竹蜻蜓。 王室内争权夺位是稀松平常的事,玉寰舒虽是长女,但并不是男后所出,愿意支持她的也只有云家,所以玉潇湘其实败得很不服气,在云家惨遭灭门后不久,她就掀起了反旗,想要从姐姐手中夺回她认为属于她的王位。 不过这场政变雷声大雨点小,玉寰舒凭借自己雷霆般的手腕和龙涯惊人的战力,不到一个月就拔掉了这颗毒牙,玉潇湘获罪下狱,不久就在狱中自尽,而她的小儿子玉止霜则被软禁在龙磐阁,非传召不得离开半步。 从那以后,除非年宴,玉止霜就再也没出现在人们的视线里,他作为一个反贼的后代,玉寰舒已经在很大程度上给与了宽容,封了他郡王,衣食住样样是好的,唯独不让他出来而已。 在沉水的记忆里,自己过去常瞒着娘去见堂弟,不过这个小子脾气比牛还犟,动不动就摔盆砸碗,要么就用头撞墙撞柱子,于是渐渐地她也就不再去找晦气,在独秀阁被人打伤的那天,也正是要去龙磐阁看望玉止霜,结果太久没去,宫里又重新铺了石板路,她才会迷路。 同一个地方,姐弟俩先后出事,要说这背后没点阴谋诡计,只有傻子才会信。 天逍一条胳膊上缠了厚厚的绷带,探头探脑地在门外观望了一阵,目测她不在气头上,才蹑手蹑脚进来,拖了只凳子到她跟前坐下。 “伤得怎样?”他大半夜地出状况,沉水其实是很憋火的,但也不想一上来就发脾气,于是冷冷地问了声。 “还好,一点皮肉伤,”天逍挥了挥笨拙的胳膊,然后小声说,“你这弟弟可真不省事儿,火都烧起来还闹着不走,所以我只好把他打晕了扛出来。” 沉水料想也是这样,嗯了声,又等了一会儿,见他没了下文,便又鼓起眼瞪他:“然后呢?” “然后?然后我就遇上了冲进来救人的侍卫,就被他们带出来,没了。”天逍无辜地一摊手。 沉水冷笑一声,干脆不和他兜圈子:“你怎么会半夜三更地跑独秀阁去,又为何会同止霜凑到一块儿去?” 玉止霜虽然性子激烈,但没人去招惹他的时候,他总是安安静静地在龙磐阁里,对着一堆各种机关瞎琢磨,从来也不会擅自离开,这回却出现在燃起大火的独秀阁中,其中必然有问题,而最值得怀疑的,当然是和他一起出现的那个人。 天逍搔搔后脑勺,一脸真诚:“你还是别问了,要不又像前几次一样,说了你也不信,还要迁怒给我。” “哼,”沉水微微一笑,语气无比温柔,“那我就以挑唆小郡王密谋造反的罪名让你下大狱如何?” “我说真的,你之前不也说了怀疑我和疯子乐师是一伙儿的吗,别问我,等这小子醒了问他,他是你弟弟,你总该相信他的话吧?”天逍却没有被她吓唬到,依然很认真地建议。 沉水微愠,碍于玉止霜还未醒,不便大声喧哗,只得压低嗓音喝道:“他是我弟弟不假,但他娘是死在我娘的手中,过去这些年他俱没给过我好脸色,你当他的话我便能全信?不将你们俩的话进行比对,如何知道真假?” 饶是她已经尽量小声,玉止霜仍然被吵醒了,浅浅地呻吟了一声后,眼皮抬了抬,睁开一双迷蒙的眼,好半天才恢复清醒,一见沉水的脸,立刻大喊大叫起来:“我不要看见你!你走!我不想看到你的脸!” 卷起身上的被子就把自己裹成个茧,紧缩成一团,扯都扯不开。 天逍扑哧一声笑出来:“三更半夜到处跑不害怕,这会儿看到自己的姐姐倒会躲起来,真是个人小鬼大的孩子。” 他这么一说,玉止霜立刻掀了被子坐起来,一双明亮的眼瞪得圆溜溜,嗓音带着变声期少年的青涩,怒道:“你说谁人小鬼大,谁是小孩子,你这一毛不拔的死秃驴,你也给我滚!” 沉水哑然失笑,幸灾乐祸地瞥了一眼被他噎得说不出话来的天逍,嘲道:“一毛不拔?嗯,这词儿真心用得好。” 玉止霜怒瞪着双眼,来回看了看他们,然后才注意到这儿不是他被软禁的龙磐阁,身处陌生之所的戒备感立刻让他收敛起来,警惕地问:“这是哪儿?” “这是我的住处,”沉水撩起被子重新给他盖着,语气波澜不惊,“昨夜独秀阁走水,你被从里面救出来,又一直昏迷不醒,我不放心把你送回去,就把你接到我住的地方来了。” 玉止霜的五官和她有六七分相似,也可称的上是个小小美少年,只是那一脸的焦躁不安比他姐姐有过之而无不及,与年龄十分不相称。 他回忆起自己头一晚做的事,头渐渐低了下去,手攥着被缘,一言不发。 沉水抬手摸了摸他的脑瓜子,被他别扭地避了开去,也不着恼,依旧温和地问:“为何半夜跑去那处,去做什么?” 玉止霜敌意地瞅着她:“公主姐姐是在拷问犯人吗?” 沉水莞尔,轻轻捏了捏他的脸蛋,道:“姐姐担心你也不行?三更半夜地不睡觉,还跑到独秀阁那么偏僻的地方去,万一遇到坏人可怎么办?” 玉止霜撇着嘴嘟囔道:“哪有这么多坏人,我又没出宫去。” “宫里也会有坏人,”天逍插话道,又指了指沉水,“你家公主姐姐不久前才刚在独秀阁那边遇到刺客,要不是我及时出现,她可就危险了。” 沉水横他一眼,目光警告――邀功也不看看对象,你这么说,以为他会听得进去? 不想玉止霜真的愣了一下,紧张地问:“你遇到刺客了?受伤了吗?” 沉水还是第一次见他关心自己,有点惊喜,但更多的是不适应,也不知该作何表情,只好勉强笑笑:“受了点轻伤,不碍事的。” “哪里是轻伤啊,你差点没命了好不好!”天逍又大呼小叫起来,手舞足蹈地道,“云姑娘替你接肋骨的时候你不知道多危险,幸亏我用真气护住你心脉,否则真的是凶多吉少啊!” 沉水怒了,狠狠踩了他一脚:“你还有完没完了,开口闭口夸夸其谈,没了你我就活不下去了吗?” 天逍唉哟一声弯下去揉脚,装得是有模有样,看得沉水真想在给他手上也踩一脚,刚要动,就又听玉止霜不安地问:“真的伤得很重吗?现在好了吗?” 沉水刚要答话,又被天逍抢了先:“伤得可重了,之前一直被云姑娘勒令不许下床呢,可是昨晚一听你被困在大火里,硬是不顾劝阻跑过去确认你有事没事,见你昏迷不醒,还以为我把你打坏了,非要等你醒了才肯去休息,我好心救你,还被她骂惨了。” 看着玉止霜的脸上越发明显的愧疚表情,沉水已经明白过来了,天逍是在故意夸大其辞,好让他问心有愧,接下来自己再问话,他就不会那么强硬地拒绝回答,十之八九还会实话实说,而自己刚才那一脚也歪打正着,配合得恰是火候,如此攻心之计虽然白烂,但用在一个未曾涉世的少年身上,还是足够了。 “姐姐……”玉止霜欲言又止,竟是主动拉住了她的袖子,“对不起。” 沉水笑着握住他的手,轻轻摇了摇头:“我没事,你不用放在心上,倒是你,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要不要我传解忧过来给你看看,不过她也累了一晚上,八成是睡了。” 玉止霜抿着唇,大大的眼睛里满是惭愧,像是经过了好一番天人交战,最后才用蚊子一般大小的声音嗫嚅道:“我昨晚去独秀阁,是去见一个人。” ------------ 027、盘问 更新时间:2012-08-12 “我昨晚去独秀阁,是去见一个人。” 玉止霜的话让沉水不禁心头一凛,立刻追问:“去见谁?” “我不知道他是谁,”玉止霜懊丧地摇摇头,“前些日子他就来找过我,也不知道是怎么混进龙磐阁的,我听得到他说话,却找不见他的人。他说龙磐阁人多耳杂,让我昨晚到独秀阁去,还说会帮我把沿途的阻碍都清掉,于是我就去了……” 沉水和天逍对视一眼,都想到了同一个可能性,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软禁之所,又能悄然无声息地放倒看守,此人必然对碧落宫十分熟悉,绝非来过一两次这么简单,应该就是那埋伏在宫里的叛徒。 “你昨晚见到他了吗?”沉水又温和地问。 玉止霜点了下头,又摇了摇头:“我还是没见到他的人,不过他和我说话了。” 说着突然眼圈就红了,眼泪也紧跟着吧嗒吧嗒往下掉,倒让沉水一时手足无措,忙掏出帕子给他擦,边安慰道:“别哭别哭,他说什么了,欺负你了吗?先别哭,跟姐姐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玉止霜呜呜咽咽地道:“他问我恨不恨你们,想不想报仇,还说他可以帮我夺回属于我娘的东西,可以让我做皇帝,可是……可是我没想到他连姐姐也要杀,要不我不会去见他的,更不会答应帮他、帮他……” “帮他什么?”天逍抓住关键,紧紧逼问,“他让你帮他做什么?” 玉止霜看了他一眼,又起了抵触情绪,嚷道:“反正你躲在暗处都听到了,还问我干什么,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要不是想浑水摸鱼,要不就是和他一伙的!” 他这么一说,沉水又想起了之前的怀疑,宫里出了这么大的事,乐非笙竟然到现在都没露过面,莫非那个约止霜见面的人,就是他? “我说小祖宗,你别好坏不分啊,他放火要烧死你,是我把你救出来的好吧?现在安全了,没事了,不谢我也就算了,还要倒打一耙?”天逍也不高兴了,指着自己缠满绷带的胳膊,语气中充满了不满。 “他放火是因为你,不是因为我!”玉止霜歇斯底里起来,抓起枕头就砸过去,“都是因为你,我现在才会躺在这里,都怪你!独秀阁被烧了,祥国几百年的经史典籍全都毁了,都是因为你!” 天逍被枕头迎面拍中,差点摔到地上去,顿时火冒三丈,就要扑上去以大欺小,沉水连忙将他推开:“别胡闹,上楼去等着,我一会儿再问你,去啊,快点!”就把他往外撵。 玉止霜坐在床上,一脸的愤懑,要不是床上只有一只枕头,他估计还得继续扔。 “……我在楼上等你。”估摸着是忍了又忍,天逍才挤出一句给面子的话,然后扭头就出了门。 沉水一个头大做两个,又把枕头捡回来放好,拉着堂弟的手,诚恳地问:“你到底答应了他什么,止霜,我知道你是个懂事的孩子,如果有人要做对祥国不利的事,你是一定不会允许的,对不对?” 玉止霜忿忿道:“那当然!我是碧落之神的子民,王室的嫡传后裔,怎么能做出丧权辱国的行为来!” 丧权辱国么,沉水若有所悟,只听他又说:“他说让我不必担心事不成或者登基之后无人效忠,他会派人来辅佐我,要我以三公之位厚待之――他当我是小孩子吗?这种话,一听就知道是糖衣毒药,如果三公都是他的人,我就算做了皇帝,也只是个傀儡,权力被架空,有什么意义?” 沉水笑了,心想这孩子才十四岁,心思却成熟敏锐得很,连这也想得到了,还以为他被关在龙磐阁,会比自己还要单纯呢。 “你答应他了?” “当然没有!”玉止霜愤慨地握紧了拳头,“他见我不答应,就退而求其次,要我……要我在姨母收兵归来以后,配合他刺杀龙涯将军。” 沉水心一提,不由得自言自语道:“原来那次暗杀竟然是你……” 当年玉寰舒大败华国的军队,全军意气风发地返回祥国王都,沿途百姓夹道欢迎,热情似火,王都侍卫怎么都控制不住局面,于是就有刺客在沉水领着堂弟出宫迎接时,对小郡王放了一道冷箭,玉止霜受伤倒地后,玉寰舒自然是立刻下马前去查看,刺客又抓住了这个机会,将矛头指向了真正的目标祥国女帝,只不过龙涯眼疾手快,拈箭开弓,将那暗箭射做两段,这才使玉寰舒免于一难。 一直以为那次玉止霜受伤是敌人玩的障眼法,难道竟是他和敌人串通好了的?沉水不禁心里一寒。 不过……好像有点不太对,当年刺客的目标是娘亲玉寰舒,怎么到了止霜口中,目标却换成了师父龙涯呢?是敌人太狡猾,料到止霜会投诚,还是重生前后,又有不同? 玉止霜没有留意到她的话,只嘟囔道:“我想着……反正我将来长大了,也是一定要抢回属于我的东西,龙涯将军对姨母忠心不二,早晚也要杀,就……就答应他了。” 虽然他说的是真心话,从旁人的角度看来,这也无可厚非,甚至这话被玉寰舒或者龙涯本人听到,或许都不会发怒,但偏偏沉水听不得这话,玉止霜才说完,她就霍然起身,冷冷扔下一句“你好好休息,没我的允许不得离开二楼半步”,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在三楼干坐了半天冷板凳的天逍好容易把人给等来了,却看到沉水气得脸都红了,进门就跟看不到他似的,直接扑倒在楠木软榻上。 “怎么了?那猴孩子欺负你了?”天逍莫名其妙,跟过去坐在榻边,摇了摇她的肩头,“沉水?” 沉水将脸闷在被子里,半天才有气无力地回答:“别管我,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 天逍更是摸不着头脑了,想了想,也跟着在她身边趴下去,鼻子里哼哼着不知名的曲调,节奏甚是欢乐,没一会儿沉水就受不了了,抬起头来怒问道:“我说了要一个人待一会儿,你没长耳朵吗?” “阿弥陀佛,公主想一个人待着,把贫僧当成路边一颗小石子便可。”天逍老脸厚皮地道。 沉水被他气得笑出来,挥手推开他:“一边去,你见过哪颗石头会唱歌的。” 天逍十分理所当然地回答:“见过啊,我不就是么?” 沉水差点没忍住一巴掌摁到他脸上去,这人的脸皮到底是什么做的,真相扒下来研究研究。 见她阴着脸不发话,天逍一翻身枕着胳膊躺在了软榻上,目光温柔地仰视着她:“说吧,什么事把你气成那样?跟我说说,心里会好受一些。” 这本是再普通不过的一句安慰话语,沉水听了,却是鼻子一阵发酸,半天才把哭腔忍回去,瓮声问:“在你眼里,我是不是个又笨又自以为是,还特别喜欢感情用事的傻瓜?” ------------ 028、暗恋 更新时间:2012-08-13 沉水瓮声问道:“在你眼里,我是不是个又笨又自以为是,还特别喜欢感情用事的傻瓜?” “不是啊,”天逍哭笑不得地坐起来,“你怎么会这么问,你弟弟这么说你?我去揍他。”说着真一副要下去教训玉止霜的架势。 沉水忙探手一把将人拖回来:“不关他的事,是我忽然觉得自己像个傻瓜一样。” 天逍听她这么说,便又挨着她坐了回去,认真地问:“怎么说?” “你可能不知道,我虽然曾有过那么多面首,但其实我真正喜欢的另有其人。” 这是她从未说出口过的心事,尽管在碧落宫中,早已人尽皆知,但谁也不愿意去点破,谁也不敢破坏了她羞涩而美好的少女之梦,所以人人都心照不宣,她假装大家不知道,大家也就跟着假装不知道。 为什么会想对这个家伙说呢?沉水自己也不太明白,只是隐约地觉得,在这碧落宫中里,只有这个色和尚是和别人都不一样的。他虽非长辈,又像长辈一般睿智,虽尊称自己一声公主,却也不会像其他人那样曲意逢迎。有些话,玉寰舒疼她不忍对她说,下面的人惧她不敢对她说,只有天逍才会给她一个确切的回答。 沉水抱着膝盖坐在榻上,声若蚊蝇:“我喜欢师父,从小到大,都只喜欢他一个人。” 她偷偷看了一眼对面的脸色,见天逍神色如常,似乎一点儿也不吃惊,反倒有些讶异,问道:“你一点儿都不吃惊?你……有人告诉过你?” “不,没有人告诉过我,”天逍漫不经心地一笑,指指自己的眼睛,“我从龙涯将军的神色中推断出来的。” 大军开拔的头一天,他被召到游鸿殿,当时身为女帝心腹的龙涯也在场,在玉寰舒交代完许多事后,龙涯也曾说“沉水还是小孩子心性,有劳大师多加关照”,算是将自己的小徒弟拜托给他看顾。 说那句话的时候,天逍从他脸上复杂的神情中看到了几分柔情,几分担忧,还有几分无奈。 那是对一个卑微地暗恋着他,他却想爱不能、欲放不舍的姑娘才会抱有的复杂情绪。 “但是师父不喜欢我,”沉水黯然低声道,“他把我当成小孩子,当成晚辈,其实这样也没有错,我本来就是在他怀抱里长大的,本来就是个孩子。” “可你还是喜欢他。”天逍点了点头,表示理解。 沉水苦笑一声,抬眼看着他:“是啊,明知道他只是把我当成小孩子看待,还是喜欢他,想着他,念着他,听不得任何人说他不好。明知道他不会因此而改变对我的态度……” 天逍似乎也找不到合适的话语安慰她,只能默默地和她对视。 沉水长叹一口气,将头埋进胳膊里:“止霜答应帮那个神秘人杀了师父,我也知道这没什么可气的,他和我一样是王室后裔,有争权夺位之心再正常不过,况且他还没有动手,而是对我坦白了,但……我还是从心底里感到愤怒,有人想要对师父不利,有人想要杀了他。” 那是一场注定不会有任何结果的暗恋,自己一早就心知肚明,却还是割不断那绵绵的爱恋,即使找了那么多人来寻求慰藉,也仍然无法替代那个人。 该断不断,反受其乱,本来就不太理智,现在更是完全被一己私情蒙蔽了双眼,满脑子都是“有人要害师父”,再无法思考其他。 “你为什么这么肯定龙涯将军不会喜欢你?”不知过了多久,沉水忽然听到天逍这么问自己。 她困惑地抬起头,反问道:“他喜不喜欢我,我会没有感觉吗?” 天逍不以为然地摊了下手:“那是现在,将来呢?我当初也没想到自己会喜欢你,可见这世间许多事并不是由始至终都不改变的,如果你努力了,说不定他的心意也会改变,不再把你当小孩,而是当成一个可以白头偕老、终生相伴的女子。” 仿佛被他的话震住了一般,沉水吃惊地睁大了眼睛:“你……” “不想被他当小孩子看待,就要先成熟起来,当你站在和他一样的高度时,他就会换一种眼光来看你了……怎么?”天逍正说的振振有词,忽然发现她嘴角抽搐,奇怪地问,“为何露出那种眼神来,我说的不对?” 沉水想笑又笑不出来,无奈地问:“你为什么和我说这些?如果你真的喜欢我,为什么把我往别的男人怀里推?” 天逍双手合十,虔诚地道:“阿弥陀佛,君子成人之美,正是因为喜欢你,所以才希望你得到你所想要的,希望你快乐。” 这个道理人人都懂,可真正做到的却是寥寥可数,面对感情,人们往往都自私地只顾及自己的感受,说什么你快乐我就快乐,说到底,也是为了自己快乐,如果把喜欢的人让出去,自己又怎么可能快乐得起来? 心里忽然涌上一阵感动,沉水暗想和他说这事果然是说对了,若是对着别人说,换来的无非是哄骗、安慰、再劝两句天涯何处无芳草,却不会鼓励她往好的方向去努力。 “小郡王与外人勾结要谋害龙涯将军的事现在已经被揭穿,征讨华国的大军一时半会儿也还回不来,与其在这儿担心,不如设法把那神秘人找出来,除掉,以免夜长梦多。” 神思忽地被天逍的一番话拉回了现实,沉水脸上一红,忍不住骂自己又轻重不分了,这样如何能成熟起来?于是赶紧坐直了,打起精神接过他的话头:“是了,这回能解除按对方的阴谋,是利用了止霜的愧疚之心,要想永绝后患,必须斩草除根。” 天逍露出几分赞许的神色,问:“你打算怎么做?” 打算怎么做么……首先肯定是从第一嫌疑人下手,沉水别有深意地看着他,唇角上翘,道:“自然是审问嫌疑最重的人。” “我?”天逍不相信地指指自己的胳膊,“我都受伤了,你还怀疑我的忠诚?” “你不知道有苦肉计一说吗?”沉水不紧不慢地反问。 天逍摸摸脑袋,想了想又说:“我是无辜的,你可以再去问问你那弟弟,我从藏身之处出来的时候,那神秘人还没走,他说既然小郡王不是独自前来,证明没有诚意,那就别怪他手下不留情,接着才放的火。” 沉水对他的辩解置之一笑,道:“神秘人长什么样谁也没见过,你难道不觉得自己半夜出现在独秀阁有点太巧了吗?这次的事,和上次名单丢失的事,嗅起来味道十分相似呢。” “你是说我的同伙见我行迹败露,于是故意纵火让我负伤,借此洗脱嫌疑?”天逍毫不客气地把她猜测剥露出来,不屑地哼哼两声,语气不悦地道,“所谓苦肉计,是要能够达到目的才作数,无论我是否受伤,都无法解释我为何会出现在独秀阁,那这就不成其为苦肉计。” 沉水抱着胳膊向后一靠,打着呵欠道:“那你自己解释一下,为什么半夜不睡觉,会跑到独秀阁去?” 天逍咂了咂嘴,一脸沉痛地问:“片刻之前你还在对我倒苦水,一转头,就要在刚利用完我的床上审问我么?” “噗~” 门外一声来不及憋回去的喷笑声,将沉水瞬间熊熊燃起的怒火给吓没了影儿。 乐非笙一手扶着门框,手指嗒嗒嗒敲着,戏谑地笑问:“我是不是来的不是时候,坏了你们的好事?” “来得正好,我正有话想问你。”沉水立刻翻身下榻,迎了上去。 “何事?”乐非笙像是看不出她脸上凝重的神情般,尚好整以暇地问。 沉水抄起胳膊,抬起头盯着他的眼睛:“你昨晚人在何处?” ------------ 029、闷亏 更新时间:2012-08-13 乐非笙微微蹙眉,不太理解:“昨晚?难道除了在床上睡觉,还能去别处不成?” 沉水哂笑:“真是巧了,昨晚宫里走了水,所有人都醒了,只有先生一人未被惊动,看来昨夜是睡得不错。” 乐非笙一双漂亮的眼忽地虚起,说话的口气也没那么客气,甚至连官话也不说了:“我一直都睡呢好,打雷也不会醒,咋个,不行噶?” 眼瞅见天逍在榻上拼命挥手,比比划划,却是看不懂,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一直都睡得好?那前几日在我楼下吹埙的是谁,难道是我见鬼了?” 沉水这话一出口,天逍挥手的动作更大了,像是急得头上冒汗了一般,拼命打手势,但乐非笙瞧了半天,实在是领会不了,便索性不去理他,自回答道:“吹埙呢又不一定是我,更莫说我呢埙上回在内务府就着收克掉,还吹个歪歪。” “是吗?”沉水的语气略有点迟疑,但仍不信他,“那如果我说那人吹的是望海潮,先生又如何解释?” 天逍手一僵,脑袋一耷,放弃了。 乐非笙终于有点明白过来,看样子是公主误把这吹埙的和尚当成了自己,而他似乎也不想公主知道真相,才又是抱拳又是作揖地,希望自己承认这桩事儿。 可笑!大半夜的不会周公,跑到公主闺房外吹埙来,说轻了是扰人清梦,说重了就是淫【纵横】心乱行,要他背黑锅,当他是傻的吗? 于是乐非笙果断摇头:“不关我呢事,乐谱不是着人偷克掉,说不定是那锅贼在吹。” 天逍悲痛万分地将脑袋磕在了矮几上。 乐非笙总算还没有落井下石,话说到这儿里就收住了,沉水没有十足的证据,只好悻悻地作罢,却听他又道:“为何要问我昨夜在何处,怀疑是我纵火?” “我……” “不是不是,你想多了,”沉水刚说了一个字,又被天逍抢断,“其实……唉,还是我不好,我不应该拦着公主不让她去找你。” 乐非笙扬了扬眉,似笑非笑地望着他,天逍舔舔嘴唇,一副老实的样子,说:“你刚才也听到公主说了,前几晚都有人在楼下吹埙,昨晚突然没了,公主心里就有点空落落的,加上独秀阁又着火了,就更睡不着了……于是呢,就想去琴舍找你,但是我觉得这样不太好,嗯,不太好,为什么呢?你连着几个晚上都在楼下吹埙,一定是睡得不好,那今天好容易睡个好觉,着火了都没醒,那就让你好好睡呗,于是我就磨着磨着……公主就没去找你。” 扯,尽管扯,继续扯,沉水翻了个白眼。 “原来如此,”也许是这解释听起来还算合理,乐非笙至少看上去是信了,微微颔首,对沉水拱了拱手,“公主若是夜里睡不着,随时可以遣人来传我,我住在琴舍,吃公主的,用公主的,唱个摇篮曲……呵呵,小意思。” 沉水欲哭无泪,只好也跟着呵呵两声,心里早把身后那败类踢了一顿。 乐非笙又道:“我早晨起来才听说独秀阁失火的事,碰巧又想向公主告假一日,就过来看看,不过我同这素竹小楼似乎八字甚不合,每回来都被当成坏人。” 他语气虽是平常,话语中却带了几分不满,沉水不知该如何作答,只得转移话题:“告假一日,你要上哪儿去?” “明日是下元节,想出宫去走走。” 经这么一提醒,沉水才猛然记起,明天就是十月十五了,按祥国的习俗,这一天都是要吃糍粑放河灯的,人们会在天黑以后搭起戏台子,咿咿呀呀唱到天亮,能让乐非笙感兴趣的,十之八九也就是这些民间的曲艺了。 也不知远在华国的娘还好不好,还有师父……沉水晃了晃头,把这个念头驱散,然后道:“我请你留在宫里不是把你关在宫里,想出去随时可以出去,不必向我告假,差人去给内务府打声招呼就行。” 乐非笙拱手谢过,转身就要走,沉水提了口气,想说什么,他察觉到,于是又回过头来:“公主还有事?” 沉水原想问他会不会一走了之,后又觉得似乎有点不妥,便只是道:“我也想去,行吗?” “这有何不行?下元节又不是我一个人的,公主想去便去,”乐非笙失笑,接着瞥一眼盘坐在软榻上的天逍,补充,“不过我喜欢一个人随处走走,公主另请人陪吧。” 尽管从来也知道他说话从不带拐弯,更不在意是否会伤到人,但这么被他当着人的面儿回绝了同游的请求,沉水还是觉得下不了台,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半天说不出话来。 换做是身后那人,只怕是要扑上来连声答应,生怕答应晚了自己会后悔吧,若是精明到君无过那地步,说不定自己还没开口,他就会主动邀请。敢拒绝她的,大概只有乐非笙――只有这眼高于顶的家伙。 大概是想到自己毕竟吃人嘴软,乐非笙又随便给了个台阶:“公主是怕我一去就不复返了?不会的,宫里的生活滋润,我何苦出去一个人奔波受罪,宵禁……下元节无宵禁,天亮之前必会回来,公主可放心了?” 殊不知这话恰恰又点破了沉水未出口的话,只让她更加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 乐非笙走后,天逍小心翼翼地问:“我陪你去?” “不要,”沉水瞪他一眼,斩钉截铁地道,“有你在的地方准没好事。” “话也不能这么说……”天逍搔搔脖颈,没有继续央求,倒是有点出乎她意料之外,沉水乜着眼看他,口中嘲道:“咦?我还以为你会死缠烂打一定要跟去,莫不是我高估了你的脸皮厚度?” 天逍看着她,然后吞了下唾沫,建议道:“要不重新来一次?” 沉水却轻描淡写地否了:“不用了,我改变主意了,明儿个用了晚膳以后到楼下等我。” 天逍顿时喜上眉梢,张口就问:“为啥?”见她脸色一沉,像是要把刚才在乐非笙那儿碰壁的怒火也转嫁过来,赶紧自打一耳光装作没问过这傻问题,“我是说……你想跟踪疯子乐师?” “再说吧,看我心情。”沉水揉了揉眉心,困意涌上来,随意往榻上一倒,便合眼睡去。 这秒睡的功夫让天逍一阵无语,起身替她脱了鞋盖了被,然后凑到她耳边小声说:“其实你不必这么累,一切尽可交给我。” 沉水在梦中皱了皱眉,低声咒骂:“滚开……” 天逍无声地咧嘴笑了笑,然后在她耳廓上轻若浮羽地吻了下,乖乖地滚了。 他那一记手刀打得甚是重,以至于玉止霜第二天也还是头疼,沉水不放心这孩子再回龙磐阁去,便将他留在素竹小楼,姐弟俩一块吃了晚饭,含月上二楼来通报说不苦大师在楼下候着了时,小郡王正在喝汤,一不留神被呛到,差点喷了满桌。 “姐姐和那个秃驴……一起过节?”玉止霜勉强止住咳嗽,艰难地问。 “别这么叫他,宫里的礼节都忘哪儿去了,”沉水板着脸教训了句,放下了手中玉箸,“姐姐去办正经事,你乖乖在宫里待着,那神秘人若再来找你,千万小心,别我回来时候这楼也给烧了。” 玉止霜还用帕子捂着嘴,不安地道:“姐姐,他不是什么好东西,你要小心。” 沉水莞尔一笑,摸摸他的头:“知道,姐姐心里有数。”便起身下楼去了。 十四岁小孩都看得出来的问题,她一个骨子里浸满血泪的亡国【纵横】之君怎会看不出?沉水摆出一副心无旁骛的微笑,迎着看上去有些紧张的天逍走去,心里却在暗笑――跟不了他,还防不了你?有鬼没鬼,今晚便可见分晓。 ------------ 030、下元 更新时间:2012-08-14 天官赐福,地官赦罪,水官解厄,因而分别有上元、中元、下元三节,四国虽习俗不同,却都有过三元节的传统。 在祥国,三元节的最显著标志就是灯,上元节赏花灯,中元节烧魂灯,下元节放河灯,天色才将将黑下来,整座王都的所有河道就都飘满了荧荧的河灯,若是从望天塔上俯瞰下去,就好像是天空中的银河落入了凡尘,美不胜收。 沉水一身妃色纱衣,一道碎玉流苏带将月白色的鳞纹罗缎裙束在腰间,二八年华的少女身段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看上去窈窕而又不失矜持,妩媚而又不失端庄,便是不言不语地往人群中那么一走过,也引来了无数人的侧目。 她的眉眼尚未完全长开,但仍然看得出天生的美人胚子,而这略带青涩的少女矜雅之美,恰好是她最吸引人之处。 养在深宫,众星捧月,却又不被娇惯得放肆任性,只是那么素净,那么剔透,眉宇间甚至透出一股淡淡的怯意,让人不由得想要将她拥入怀中,保护起来,不受浊世的玷污。 沉水并不在乎路人看自己的眼神,也不担心自己看上去过于柔弱的外表会引来不怀好意之徒的窥觊,因为在身后不到两步远的距离,还跟着个尾巴似的贴身护卫。 和锦衣华服的她相比,天逍的打扮可算得上是十分磕碜了,从沉水第一天睁眼见到他到现在,翻来覆去,也就只见他穿过那么几身粗布僧衣,颜色早已洗旧,扎紧的袖口也磨得起了毛边,但旧归旧,却是从来都一尘不染,就连脚上那双几乎磨破的僧鞋也是干干净净,没有半点邋遢之感。 行人看到沉水,就不免多留意几眼,待看到紧随其后的天逍,却又讪笑摇头,意味深长。 沉水只顾着跟踪走在前面不远处的乐非笙,并没过多在意身后的天逍,一直到乐非笙进了一家卖黄纸的店,一时半会儿可能不会出来,她才借着路边一小摊贩的遮掩停下脚步,回头去看,却发现天逍落后了老大一截,正蹲在一处地毯上翻捡着什么。 “你做什么拖拖拉拉的,一会儿跟丢了怎么办?”见他这么不在状态,沉水有些恼火,冲过去质问道。 天逍抬起头抱歉地笑了笑,道:“就买双鞋,一会儿的功夫。”说着扬了扬手里的一双灰色布鞋。 沉水这才注意到他脚上穿的鞋已经豁了个大口,套着袜子的脚趾都露出来了,不免为自己的不分青红皂白后悔,语气也放温和下来:“挑好了吗?” “嗯,稍等一下,”天逍转过头,灰布鞋拿在手里拍了拍,对小贩讲起了价,“施主,再便宜点儿吧,二十个铜板太多了,你这鞋不值这个价。” 小贩差点气笑了,食指一晃一晃:“我说这位僧爷,二十个铜板买一双百纳布鞋你还嫌贵了?这可是我老婆一针一线辛辛苦苦做的,小本经营,本来就赚不得几个钱,这价儿已经到底了,不买拉倒。”说着一把从他手里把鞋抢了回去,掸掸灰,放回了原处。 天逍一把没捞着,不由的不满起来:“哎哎,我也没说不买啊,施主何不当做积德行善,便宜点儿卖给贫僧,贫僧定会对施主感恩戴德,早晚诵经时,替施主向佛祖祷告,保佑施主早登极乐世界。” “你说什么!”小贩顿时暴跳如雷,“你这秃驴,没钱买鞋也就算了,还在这儿咒我早死,我呸你个积德行善,我先送你去极乐世界吧!”说着抡起扁担就要打人。 站在一旁的沉水简直要哭出来了,心说这笨蛋不会说话还是怎的,笨成这样。 她劝了几声,没被听进去,灵机一动,从荷包里摸出一锭小银锭子,往那二人中间一伸,小贩的眼顿时直冒绿光,马上把扁担藏到了身后,满脸堆笑:“嗳哟,对不住啊这位小姐,小的这……不、不太懂规矩,冲撞了您,您可千万多担待点儿,对不住对不住!” 果然是有钱能使鬼推磨,沉水弯下腰去随便捡了一双黑色的棉布鞋,然后把小银锭子轻轻抛了过去:“不用找了,就当我替他向你赔个不是,刚才那些话,就请当做他没说吧!” 小贩握着银锭子满脸发光,点头如捣蒜:“小姐哪儿的话,是小的没眼色,您二位别生气才是真的。” 天逍还想说点什么,沉水已板起脸,狠狠一把拧在他胳膊上:“还不走,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硬是将人拖远了去,留发了横财的小贩在原地欢送:“回头再来啊!” 回到那家卖黄纸的店门口时,乐非笙果不其然已经走了,沉水气得半死,抡起手里的鞋就想拍死他:“你是故意的吧!故意跟小贩吵架好让我跟丢了,是不是?” “我没……” “还说没有!那人呢?人呢?”沉水原地转了转,两手打开,怒不可遏地问,“天逍,我以为你是个聪明人,没想到你居然笨成这样,你以为这样能够帮他脱离我的视线?就算有阴谋,也用点高明的手段来蒙我吧,啊?” 天逍“唉”地长长叹了口气,一手叉腰一手捂脸,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沉水怒气难消,正要再寻话来骂,肩上突然被人拍了一下,一转头,竟然是抱着一叠七七八八东西的乐非笙站在背后,霎时就哑了。 乐非笙一脸好奇地来回看着他们俩,问:“你们为何事争吵?” 依照过去的经验,这种时候都是天逍出面解释,她是不用管的――想管,也抢不到说话的份。 但现下的情况却是天逍掐着鼻梁一言不发,沉水怔了怔,竟也不知道该怎么扯谎把事情盖过去。 “怎么了,你们……”乐非笙更是困惑了,话才说了个头,沉水已经勾上他一边胳膊,用力把他朝后推搡:“你要烧纸祭祀?正好我也想去,前面有个僻静处,我们上那儿去吧。”不由分说地就将人连拖带拽着朝长街那头走去。 乐非笙眉头不觉一皱,想是不大情愿,但眼见俩人闹得这么僵,权衡利弊,还是觉得沉水这金主不能得罪,便由得她拿自己做挡箭牌,逃离了天逍身边。 这会儿时辰还早,人们多半都去放河灯了,年轻的姑娘也都挽着如意郎君在月老庙前烧香磕头,祈祷能有三生三世的缠绵爱恋,沉水虽是挽着乐非笙,一路上却是各怀心事,彼此不言,与身旁经过的情侣眷属形成了鲜明的反差。 二人穿过长长的街道,来到接近城郊的护城河畔,官府在这处设了一道竹篱笆,拦住沿河飘下来的灯,待下元节过了再派人来打捞收拾,于是这僻静无人的城郊野地被一水的各色河灯照得明如白昼,烛火摇曳,令周遭的一切都笼罩上一层轻薄的梦幻色彩。 乐非笙自蹲在一旁避风处点火烧黄纸,沉水便静静伫立在护城河畔,望着那密集的河灯,久久出神。 城里远远传来的撞钟声,唱戏声,和眼前的美丽景致,都好像不能吸引她的注意力,眼前晃来晃去,都是临别时天逍复杂的神色,和过去任何时候所看到的都不同,不是那种轻佻的玩世不恭,也不是那种刻意的严肃认真,而是一种冷冰冰的敌意。 当然不会是针对自己,那么,就是针对那时被自己硬拖走的乐非笙了。 她曾经在饮鸩毒之前,在叛徒的眼中看到过类似的神色,那个已经记不清是谁的人,看着自己时眼里就蕴着这种无法掩盖的敌意,恨意,所以她知道,在自己无措地逃离那一刻,天逍对乐非笙是真的动怒了。 若他们是同伙,任意一个赢得自己的信任,都是成功,犯不着争风吃醋,而且看乐非笙的样子,也压根没有同他吃醋较劲的意思。 真的是自己搞错了吗?他们之间,其实根本就没有什么联合的阴谋,根本不是同党。 ------------ 031、索吻 更新时间:2012-08-14 “你在想什么?”不知何时乐非笙来到了她身后,第一次用“你”而非“公主”来称呼她。 “我在想……”沉水恹恹地答道,“为什么我能相信君哥哥,也能相信你,甚至相信想要谋害我娘和师父的止霜,却就是不能相信他。” 乐非笙笑了声,背着手与她并肩站在河堤上,语气如春风般和煦:“信任是在相处之中建立的,你和一个人相处得越久,就越了解他,了解到他的好,对你的好,对你身边的人好,然后才会愿意相信他。” 沉水发出一声既不像哭又不像笑的哼声,蹲了下去,两手各拿着一只鞋,百无聊赖地拍着:“是啊,我又不了解他,怎么会相信他呢?” 乐非笙静了片刻,语出惊人:“但,那不过是寻常人之间的信任关系,这世上还有一种人,他们决定是否信任一个人,完全凭一瞬间的感觉,面前的人明明是素不相识的,心里却有一种感觉――这是我一生……一生都在等待的人。” 沉水面露讶异之色,望向他,乐非笙冲她笑了笑,道:“你不是不能相信他,而是不想相信他。我虽不知道你对他心存戒备是对是错,但在我的故乡,有一句老话说的很好。” “什么话?”几乎是情不自禁地,沉水追问道。 乐非笙含笑指了指她,又指了指远处,用他引以为傲的南疆方言一字一句地道:“再拉不出圈门呢话,艾边呢毛驴就要着别人家牵起克掉了。” 沉水愣了下,半天才反应过来,这是在说如果你再死要面子,心上人就要被别人抢走了,只是…… “你把我比作驴?”沉水有点恼羞成怒地问。 “话粗理不粗,驴也是有尊严的。”乐非笙忍俊不禁,掸去袖口上沾的一点纸灰。 沉水回头看了下树下那摊尚留有火星的黄纸,忽地问:“你烧纸……祭拜的是谁?” 乐非笙却答非所问:“我要回宫了。” 沉水见他不愿作答,只好跟着起身,艾艾道:“那我也回去了……” 二人又沉默地原路返回。 下元节虽无宵禁,但城中的百姓都是要早期劳作的,到了宵禁的时间,也大都返回家中歇下,街上的人一少,便显得冷清了,一地的花纸被秋风吹得阵阵旋舞,卷出一股萧瑟的意味。 走了没一段路,乐非笙忽然停下了,笼着手道:“就在这儿分开吧,我是一个人出来的,也想一个人回去。” 沉水先是呆了呆,接着脖子不受控制地向一旁扭去,看到先前那家卖黄纸的店门前台阶上,有人正在打坐,光亮的脑袋格外醒目。 她明白了,再转回头来,就看到乐非笙唇边带着一丝温暖的笑意,温厚的手掌在她额上轻轻按了按:“去吧。” “……嗯。”沉水缓慢地点了下头,乐非笙就飘然离去。 去就去吧,反正今晚上确实是自己做错了,没凭没据地就朝他发脾气,于情于礼,都该道个歉。看着手里那双鞋,沉水深吸了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步履显得轻快一些,然后朝那边走了过去。 天逍已经在这儿坐了有半个时辰,当然也已经被参观了个够,不时就有小朋友把自己吃剩一半的糖人糖棍糖葫芦递过来,问他要不要,都被他笑着拒绝了。 他坐在那儿不是为了化缘,而是在等。至于等什么,可能是等沉水回来道歉,也可能是等自己冷静下来,连他自己都说不太清楚。 太久没有生气的感觉了,以至于差点就控制不住,坏了大事。 街上的人越来越少,就在他终于觉得能够继续以之前的面貌出现,打算起身离开时,一只手从旁伸出,递给他一双黑色的棉布鞋。 “看什么看,”沉水有点尴尬地嗔了句,然后晃了晃手腕,“送你的。” 天逍笑着接过来,把脚上豁口的旧鞋换了下来,鞋底相对叠起来,揣进怀里。 沉水忍不住问:“都坏了的鞋你还留着干什么?” 天逍拍拍屁股站起来,一语双关地道:“坏了的鞋可以补补,虽然会不如从前牢靠,但必要的时候还能应急,若是有了新鞋就把旧鞋扔了,早晚有一天会没鞋穿的。” 话不长,仔细琢磨起来却是包含了不少道理,沉水不由自主地喃喃道:“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想通了这重,心里顿时亮堂多了,之前别别扭扭拉不下面子道歉的感觉也消失殆尽,沉水微微仰起头,看着比自己高了一个头还多的天逍,道:“先生让我回来找你,告诉你两句话。” 天逍做了个笑脸,纯粹是做出来的,他问:“疯子乐师说什么了?” “他说……你是头毛驴。” 这话一出,天逍的脸霎时比街边的马粪还要臭。 沉水强忍着笑意,又说:“他还说,如果我不早点用辔头把你拴好,你就去找别的毛驴了。” 天逍的眉一下子皱得拧出了个川字,似乎很难接受这古怪的比喻,他原地吐纳几次,勉为其难地点点头:“受教。”又见沉水仍然看着自己,不由得呼吸一滞,张了张口,又问:“你也有话要对我说?” 沉水交叉着十指,用力握了握,真心实意地说:“对不起。” 误会了你,还蛮不讲理地发了脾气,明知道自己错了,却不愿意道歉。 “……沉水。”她道过歉后,过了好一阵子天逍才低声唤了她的名字,抬手撑在她身后的红漆木柱上,目光幽暗,居高临下地逼向她。 沉水早就不是闺中少女,立刻从他眼中明白过来,他想吻自己。 “不行!” 在那吐着火热气息的嘴离自己还有不到三寸时,沉水果断地架起胳膊肘抵住了他的胸膛:“不行。” “不行?”天逍也不退却,盯着她的眼反问道,“为什么?因为龙涯,还是因为君无过?” 沉水吓了一跳,下意识就出言辩解:“和君哥哥有什么关系!” 天逍嘴角上弯,低声笑问:“没有关系吗?他过去有没有吻过你?――有的吧?” 当然是有的,沉水有点不高兴地想,自己和君无过认识都有三年了,难道还可能停留在拉拉小手的程度? 见她没有反驳,天逍便一把扣住她的前臂,从自己胸前拉开,阻碍消失,屋檐下的二人顿时挨得更近了。 “他可以,我却不行,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沉水不禁在心里呐喊,但不知怎地,这短短几个字,竟是喊不出口,就这么卡在喉咙里。 他之前那敌意的眼神还在脑海中挥散不去,直是叫她再说不出拒绝的话。 “你啊……”天逍短叹一声,略偏了偏头,仍是吻了下去。 被他干燥火热的唇触到的一瞬间,沉水浑身都产生了莫名的惧意,鼻腔里发出一声尖利的哼声,奋力想要推开他,但天逍牢牢攥住了她惯用的右手,使她既不能逃跑也不能有效地挣扎,她的试图喊叫反而便宜了他长驱直入,她的拼命躲闪只让彼此的唇齿更加契合。 无论她怎么挣扎,撕扯自己的衣服,天逍都没有松开她的香舌,反而是越吻越深入,越吻越热烈,到后来那些微不足道的抵抗也消失了,温凉的手顺着肩颈爬上脑后,然后有点不太高兴地顺着他的耳根摸上他的脸,至此,已经不单单是默许,而是有点引诱的味道了。 ------------ 032、初潮 更新时间:2012-08-15 二人气息紊乱地吻了一阵,分开时也都有点依依不舍的味道,但…… 再往下也做不了什么了,沉水坏心眼地想,借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在大街上做那档子事儿,更何况自己还是个没有及笄的小姑娘,而他又是个和尚。 所以在发现无法反抗的时候,她选择了更为歹毒的做法――勾引。 天逍仍然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沉水忍不住拍拍他的脸,调笑道:“滋味如何?” “君无过教你的?”天逍一把抓住她的手,凑到嘴边又亲了亲。 “干嘛非得他教,我自己不能学么。”沉水颇为不屑地哼了一声。 天逍于是笑了笑没再追究,不过沉水可以看得出来,他对于自己的吻技抱有怀疑,并由此对君无过也充满了不爽。 唉,做不了耕地的第一头牛,对男人来说确实挺丧气的。 “阿弥陀佛,公主身经百战功夫了得,贫僧才疏学浅,甘拜下风,只是……”天逍一手仍旧按在柱子上,心不在焉地道,“希望公主对贫僧的清白负起责任来。” 沉水嘲笑地戳戳他的鼻尖:“清白?负责?好啊,乖乖蓄发还俗,我就负责,过去养二十几个都不成问题,现在多你一个也不多。” 天逍虔诚地对西方拜了拜:“恕贫僧不能还俗。” “那你想怎样?” 沉水抄起胳膊靠在柱子上,有点不耐烦地问:“想做我的面首,却不愿意还俗?” 天逍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摇摇头:“我从没想过要做你的面首。” 沉水笑出来:“那你是想做什么,驸马?男后?” 天逍后退了半步,对她单膝跪下,沉水不觉惊讶,正不知道该不该扶,就听他缓慢却坚定地说:“我为渡你劫难而来,唯愿你家国两全,一世安好,至于将来做你的什么,与我如何想无关,只看你心里把我当成了什么,在那之前,我是不会还俗的。” “……渡劫,”沉水已经无数次听他提起这个字眼,祥国王室虽供奉着碧落之神,但并不信教,天劫一说,也只是在和尚道士之间相传,她却是一直都不信的,“你所谓的劫难,是什么?” 天逍沉声道:“三年之后,你有血光之灾,轻则身亡,重则国殇。” 沉水瞬间如挨了一道霹雳般呆如木鸡,耳边不断环绕着他的话――三年之后,血光之灾,轻则身亡,重则国殇。 他怎么会知道?难道这世上真的有劫数?自己三年后国破身亡,是命中注定的? “人定犹可胜天,有我在,你不必太过担忧,”天逍又复起身,将她搂进怀里,“我定会护得你周全,纵然保不住你性命,也必会让祥国盛世永昌,而后,我再随你同去。” 保不住你,也会保住祥国! 如此一诺江山,有几人能做到?跳脱了儿女情长,以天下大局为重,如此胸襟,当真只是个游手好闲的游方僧? 沉水感觉自己的心都快跳出胸膛了,半天才平静下来,再想想,忽然觉得略不对,自己三年后不满二十,当时尚未有子嗣,而祥国的皇位从来是传女不传男的,自己要是死了,祥国如何能盛世永昌? 不能感动得太早,这可不是个小问题,沉水瞪着他,问:“我是独嗣,要是死了,祥国王室就绝后了,再如何去盛世永昌?” 天逍两眼闪闪放光,一口白牙也亮得晃人:“所以你要抓紧时间生个白白胖胖的小郡主。” 一瞬间沉水只想找个什么东西拍死他,但布鞋已经送给他穿着了,两手空空,身旁也没有画轴可以用,真真苦恼。 偏偏天逍还不知轻重,一双手在她腰上摸来摸去,贼心昭昭,沉水一怒之下,提膝一顶,狠狠撞在他胯下,只听天逍惨叫一声,扑通地跪倒在地,半天也爬不起来。 “生个白白胖胖的小郡主?和谁生?你?”沉水在报复的快感中神清气爽,只觉前所未有地扬眉吐气,很好,自己被他调戏过那么多次,揩了那么多油,今天总算是回本了。 “既然要我效劳,怎能下手如此、嘶~~”天逍跪在地上痛不欲生。 看来这一下子不止回本,说不准还赚了,沉水满心得意,又道:“我看你是不成了,不过你放心,我会给女儿好好甄选一个合适的爹爹,绝对不会是你这样的。” 天逍犹在争取:“这事急不得,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啊哎哟……” 沉水坏笑,点点头:“我不急,这事儿怎么也得等我及笄以后再说,现在还是赶紧回宫,让解忧找人给你扎扎针,上点药……” 话没说完,小腹中突然窜起一股熟悉的钝痛,沉水霎时间脊背就麻了。 不是吧,这初潮怎的比原来提前了一个多月,自己明明记得应该是十一月以后的事――不对,现在没功夫想这个了,再不赶紧回素竹小楼去,她这雪白的裙子就要变成血红的了! “赶快给我起来!马上回宫!” 天逍苦着一张脸:“你也容我歇一会儿啊。” “歇什么歇,再不赶紧回去就来不及了!”沉水已经隐约感到有股热热的液体从身体里流出来,现在多耽搁一下都要命啊,“快点起来,我……我、我初潮提前了。” 天逍一头雾水:“初潮?” 沉水涨红了脸,咬牙切齿地说:“第一次葵水……你、还不赶紧给我起来!” 身为男人,又是个和尚,天逍估摸着是真不太明白葵水是个什么玩意儿,但看到沉水一副就要急哭出来的样子,也能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二话不说将她抱起来,以最快的速度赶回了碧落宫。 素竹小楼的丫鬟当中只有含光是有经验的,另外三个丫头比沉水还要小些,遇上这事儿一时间手忙脚乱,不是磕磕碰碰,就是打翻东西,个个如临大敌,沉水忍不住想,这才只是来个葵水,将来自己要是真生孩子,这几个丫鬟不得吓晕过去。 幸好含光指挥得当,一会儿的功夫就帮她拾掇好了,弄脏的裙子也送去盥洗部,含风又去司膳监叫人炖了一份补气养血的汤水端回来,沉水一看就头大了,这是伺候葵水呢,还是伺候小产呢? 三楼万事顺当以后,猫在二楼的天逍才和玉止霜一起上楼来探视。 玉止霜和丫鬟们年纪差不多,又被隔绝世外,更加不知道葵水是怎么个事,之前见丫鬟们拿着带血的裙子离开,只以为沉水受了伤,于是不分青红皂白地狠狠一脚踹向身旁的天逍:“都是你!我就知道你不是什么好东西!” 天逍大概是被沉水之前那一下搞怕了,见他抬脚来踹,第一反应就是护住关键部位,迅速向后闪去,看得沉水差点捶床大笑起来。 “止霜,不可无礼!”连忙出声制止堂弟误伤无辜,沉水招了招手,“过来。” 玉止霜却又闹起了别扭,两眼瞪得圆溜溜,连腮帮子都鼓起来,生气地大喊道:“我早就说过他不是好人,你还要和他一起出去,你笨死了!简直丢王室的脸!”然后转身就咚咚咚跑下了楼。 沉水被他这话顶撞得无语凝噎,懒得管他跑哪去,反正出不了楼,于是按着额头靠回到靠垫上,感觉有人挨近到身旁,在榻边小心地坐下,不用睁眼也知道是谁:“你还在这儿做什么,欠踢?” “没没……”天逍这会儿老实了,连碰也不敢碰她,陪着几分小心地道,“那个……” “有话就说。”沉水反感地道,她现在小腹里一阵阵痛,本来就有点毛躁,哪还有工夫听他一点一点往外挤。 天逍吞吞吐吐地问:“真的是、是因为我吗?” 沉水顿时恼了,抓起一个靠垫就拍他头上:“你真是驴啊,脑袋里装的什么,这种东西本来就说不准什么时候来的。” 天逍抓着靠垫一角不让她打,嘴里嘟囔:“姐弟俩怎么都喜欢用靠垫打人。――那你之前说提前了,是、是什么意思?” 沉水哑了,没想到自己随口一句话竟被他记住了,这要怎么解释才好,每个姑娘的初潮来的年纪时候都不同,根本没规律的,怎样算的上提前? 答不上来的时候,最好的办法就是把皮球踢回去,于是沉水假装冷笑,反问:“你说呢?” 天逍非常老实地耷拉下脑袋认错:“是我不好,我不知道吻了你你会来葵水。” “……”于是沉水再次被他气得说不出话来,翻个身躺下去背对着他,再也不想理他了。 ------------ 033、闲棋 更新时间:2012-08-15 葵水虽说是每个女人都要反复经历的,但痛经与否,却是因人而异,沉水知道自己的身子在这种时候千万不能沾到凉水,一点点都不行,否则下一次铁定会痛得死去活来,于是这几天不需要云解忧叮嘱,她也都乖乖地闭门不出。 公主来了初潮这可是件大事,尤其是对于这碧落宫中的面首来说,代表了他们和公主的关系不再仅仅局限在为她弹琴唱曲,陪她下棋喝茶,必要时候,就该侍寝了。 于是作为仅剩的两个面首,君无过和乐非笙都先后来探望过,这两人和天逍不同,不管有没有碰过女人,至少对葵水不是一窍不通,也不会犯傻到以为这种东西和接吻有关,过了头三天后沉水有力气下床,又分别去把他们请来,算是正式通知他们,以后不可以再同丫鬟们胡来了。 “我在你眼里竟是这种人?”听了她的话,君无过不由得苦笑出来,手里的茶杯也放下了,“男人虽都是滥情又不专一的,但只要认准了一个目标,在不爱了之前,都是不会去招惹其他姑娘的。” 沉水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说辞,便笑了:“是么,那其他三国男人三妻四妾,又是因为什么?” 君无过笑了笑,在棋盘上放下一颗白子,悠悠道:“这不恰恰证明了我刚才所说的话?见了一个,爱上一个,娶回去,不爱了,又去找下一个,再厌了,又去偷,如此延续。” 沉水从未离开过祥国,只知道其余三国均是男尊女卑,犹以夏国为最盛,稍微有钱一点的男人,少说有五六房姨太,而夏国的帝君更是有后宫三千佳丽,每天一个,都足够他睡上十年。 “确定放这儿了吗?”见她落子,君无过不怀好意地问。 沉水棋艺甚臭,下了这些年也不见有什么长进,被他一诈,真以为自己放错了,连忙去抢:“等我再想想!” 君无过却又把她的手挡住:“我已经让了你二十子了,再让我可吃亏了。”说完笑眯眯地看着她。 依照沉水这些年的习惯来看,当她耗光了二十次悔棋的机会,还想再悔的时候,都会抓着君无过的胳膊一个劲儿地摇,非要磨得他再让一两子不可,而君无过棋艺高明,根本也不在乎多让几子,通常被她撒撒娇也就让着她了。 他正是想等沉水来向自己撒娇。 因为从辕台搜身未遂以来,沉水再也没去找过他,也没有主动传他到素竹小楼来解闷,独秀阁失火那天虽是见了面,但由于火灾牵扯到小郡王玉止霜,沉水无暇他顾,一向深明大义的他也只好默默地返回棋居。 几天前的下元节,君无过本打算寻个借口过来陪她,谁知过来却扑了个空,听含光说,她是和不苦大师一起出宫去了,前所未有的危机感让他意识到如果再按兵不动,自己就真的要失宠了。 输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输给一个不够格做对手的人,君无过觉得如果那晚沉水是和乐非笙一起出去了,那自己可能还不那么介意,此人新近得宠,沉水也有一段时间没去找过他,俩人一起过个节,无可厚非。 但偏偏……是那个不知所云的和尚。 君无过很不开心,身为面首,怎能输给一个连头发都没有的家伙。 “……啊,是吗,二十子已经过了吗?”沉水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缩回了手,“那好吧,就下那儿了,继续继续。” 没能骗到预期的撒娇,君无过心中更加惊讶了,难道自己对她的了解已经跟不上了? 沉水托着腮冥思苦想,又艰难地下了几手,君无过见她心不在焉,叹了口气,道:“收官。你若无心下棋,我陪你到外面走走吧。” “不用,外面快要下雨了,再来一局吧,这回你让我二十五子。”沉水一边把黑玛瑙的棋子在指尖上翻来翻去,一边淡淡地说。 君无过执棋的手僵在了半途,抬头望着她,眼里充满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沉水疑道:“怎么了?” 君无过没说话,忽地一把拂乱了棋局,黑白棋子沙啦啦一阵清脆的响动,有不少都散落在了矮几上,软榻上。 “无心下棋的人是你吧。”沉水倒也不生气,只把手中的棋子扔回了棋娄里。 矮几对面,君无过抿着唇,牙咬得颌骨线条都显得生硬了许多,沉水将手覆上他攥着一把棋子的拳头,轻声问:“出了什么事,难道就因为刚才我说让你和丫鬟们保持距离,你觉得被我误会了,心里难过?” “不是,”君无过松开棋子,翻手与她掌心相握,“我只是觉得你我之间,犯不着算得那么清楚,谁赢谁输,谁让谁,让几子,根本不重要。” 沉水笑了,拈起一颗棋子:“无规矩不成方圆,下棋也得守规矩,否则便没有意义,你愿意让我二十子或者更多,那是你的心意,但你既然爱棋,就不该坏了下棋的规矩,该定的还是得定。” 君无过苦笑着摇头:“沉水,你变了,才几天不见,我都快不认识你了。” 沉水对他的话报以一笑:“是啊,因为我长大了。” 这话却有两重含义,对于君无过来说,或许只能听出她来了葵水,不再是个小姑娘这一层,其实沉水更是想说自己已经不是他所熟悉的、那个总是靠撒娇来获得一切的“沉水公主”了。 撒娇并不能得到一切,更无法更改亡国的命运,她对于自己过去的天真无邪既怜悯又惋惜,怜悯自己过去太傻,惋惜那样傻的自己再也回不来了,已经彻彻底底死在了毒酒之下。 君无过深深地望着她的眼,过了好久才叹息道:“你长大了……呵,我一直以为自己是期待着这一天的,没想到它真正来临的时候,带给我更多的却是失落。” 沉水眨了眨眼,岔开话题:“人总是会长大的,不说这个了,其实我叫你来,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 “何事?” “等娘和师父回到王都,应该就会安排我行笄礼,到时候……” 她用指尖在君无过手腕内侧轻轻刮了刮,歪着头笑道:“你来教我,好不好?” 君无过直是过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她说了什么,脸上顿时露出欣喜若狂的神情,急切地问:“你选了我?” 沉水被他无意识抓紧的手握得生痛,勉强笑着:“除了你我还能选谁?” 君无过一脸高兴得不知说什么好的表情,这对沉水来说也算是难得一见的画面,想他总是不争不抢,不气不闹,只要自己回过头,他总会面带微笑地等着,这会儿却激动的像个小孩子一样,也不知是要哭还是要笑,样子十分滑稽。 “好了好了,再下一局,我就该下楼陪止霜吃饭了。”沉水笑着从他手中挣脱,催促他收棋。 偏偏就在这个时候,含光上楼来,先是对着二人行了礼,然后禀报道:“公主,陛下从前线来了信,信使就在楼下,公主是否下去见他?” ------------ 034、捷报 更新时间:2012-08-16 玉寰舒从华国写了信回来?! “当然要见!”沉水立刻翻身下榻,连鞋也忘了穿就跑出门去,君无过“哎”了一声没拦住她,只好哭笑不得地捡起她的鞋,跟着下楼去。 信使就站在栈桥旁,见沉水奔过来,立刻跪下,双手呈上信函:“参见公主。” 沉水一把抢过那烫着火漆的信封,三两下撕开来,抽出信纸展开,见上面简明扼要地写了几行字,俱是玉寰舒亲笔: “吾儿沉水,来信已阅,你既长大成人,凡事自有打算,为娘甚感欣慰。日前龙涯领军破华国王都,俘虏一人,乃是华国皇室后裔,已随信遣送回宫,你且将其安置在宫中,以上宾之礼相待,此处尚有残兵余孽未除,再过半月便可归来,勿念。娘寰舒字。” 太好了,华国终还是破了!沉水一颗悬着的心可算落了回去,重生以来诸事变迁,让她不由得担心起这场战争的结果,万一祥国败了,娘和师父有个什么不测,自己该如何自处? 万幸这场敌我实力悬殊的战争,仍是祥国取得了胜利,待玉寰舒归来,华国千里疆土就将纳入祥国的版图,后世千秋万代,将再无华国一说! 沉水拍着胸口,几乎要喜极而泣,君无过追到身后,无奈地责备道:“再大的好消息,怎能鞋也不穿就跑出来,还说怕着凉。”蹲下身去,握着她的脚踝替她穿上绣花鞋。 “胜了!娘和师父打了胜仗!”沉水激动得语无伦次,抓着君无过的肩膀直摇,“娘说还有半个多月就可以动身回来,他们打赢了!娘可以回来和我们一起过除夕了!” 君无过的脸上掠过一丝惊讶,但被他很好地掩饰过去,没有让沉水发觉,只是面带微笑:“陛下智谋过人,龙涯将军更是武艺精湛,我一早便想此战必胜,怎么,难道你不信他们会赢?” 沉水激动的哽咽起来:“我信啊,可是我还是很怕,尤其是这几天,我总是做噩梦,梦到他们败了,被华国的军队一路地追杀,师父受了重伤……” 话还没说完,身后“哗啦”一声打碎了瓷器,沉水惊得转过身去,只见云解忧面前碎了一地的瓷片,洒了一脚的汤水,她本人更是浑身打颤,面无人色。 “解忧?你怎么了?”沉水一时没反应过来,不解地望着她。 云解忧面色惨白,嘴唇哆嗦得几乎说不出话来:“他……他受了重伤?” 君无过一下笑起来:“云姑娘误会了,沉水只是在说自己做的噩梦,龙涯将军一切安好,这会儿应该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 “是吗?这是真的?”云解忧显是被吓坏了,有点神情恍惚,“他……龙涯将军平安无事?” 沉水用力点点头,扑过去抱住她:“师父是天下第一,当然没事!娘和他打了胜仗,他们把华国打败了!” 云解忧这才有点回过神来,神情一松懈,脸上露出了笑容:“真的吗?那真是太好了!陛下呢,陛下也安好吗?他们什么时候回来?” 沉水将信递给她:“你自己看,娘写回来的。” 云解忧接过信笺,努力睁大眼睛地看了几遍,确确实实是玉寰舒的笔迹,上面也只字未提龙涯受伤,总算是放心了,笑叹道:“陛下这次御驾亲征,可真是把我担心坏了,还好没事。” “陛下领三万兵马就能破华国千里之境,足以震古烁今,我们的担心总算是有了回报,”君无过笑着揽过沉水的肩,“我知道你高兴,不过还是先回楼里去坐着吧,站在这儿吹风,回头又不舒服,要劳烦云姑娘来回奔波。” 沉水理亏地吐了吐舌头,正要跟他回去,就看见信使还巴巴地跪在原地,一时歉疚不已,赶忙过去请他起来:“抱歉,让你跪了这么久,一路辛苦了,去内务府领赏吧。”信使忙谢恩起身离去。 云解忧来了,素竹小楼内就无法再你侬我侬,君无过十分知趣地告辞回去,留她们一对好姐们说话。 “也不知娘和师父什么时候能回来。”回到三楼后,沉水在桌边坐了,反反复复看着手中的信笺,心中涌动着无限激动与感慨。 关于华国王都陷落一事,玉寰舒只是简单地一笔带过,沉水痴痴地盯着那一行字,幻想着师父身披战甲策马冲锋陷阵的样子,陶醉得几乎晕过去,要不是云解忧凉丝丝的手碰过来,真不知还要露出什么丑态来。 云解忧刚才在楼前被她吓得心惊肉跳,这会儿已经完全平静下来,问道:“陛下说送了个人回来,不知到了没有,你可有叫人安排?” “哎呀,你不说我都忘了,”沉水恍然惊觉,一拍自己脑袋,“不过信使一路快马加鞭,这囚犯……这质子再是落拓,曾经也是皇亲贵胄,怕是经不起这么长途颠簸,该是坐囚车,约摸着会晚几天,不着急。” 云解忧一想也是,于是不再过问,待含月上来传饭,沉水要去陪玉止霜,她也就走了。 一连多日,沉水都沉浸在“娘和师父平安无事已经快回来了”的喜悦之中不可自拔,等到某天猛然想起那个从华国掳回来的质子应该是谁的时候,已经坏事儿了。 内宫大牢的狱卒们这晚上本是闲得无聊,凌虐了几个死刑犯以后,心情甚好,便买了两斤酒凑在一起喝,正画圈划得不亦乐乎时,猛然听到外面传来一声高宣:“公主驾到!”登时全骇了个惨,酒也洒了碗也打了,手忙脚乱地跪了一地,额头贴在地上抬也不敢抬起来。 沉水气喘嘘嘘地跑进来,左右看了看,冲着离自己最近那个狱卒大声问:“人呢?” 狱卒吓得直哆嗦,战战兢兢问:“人、人?公、公主要找什么人?” “当然是找战场上送回来那个俘虏!”沉水正在气头上,没好气地道,“我问过贺统领,说是人刚到那天就送这儿来了,现在人呢?” 另一名狱卒壮着胆子站起来,从墙上取下钥匙,点头哈腰地带路:“在呢在呢,公主这边走!”连忙到一处牢房前打开了门,请她进去。 沉水此时正是心急如焚,顾不得脏,一弯腰钻进那又臭又脏的牢房,捂着口鼻皱眉往铺着些稻草的床铺上一看,险些吓晕过去。 床上横卧着一个满身是鞭伤的犯人,头发蓬乱得连长相也看不到,只有一只骨节分明毫无血色的手垂在床边,一只老鼠从床下探出头来,啃咬他的指甲。 “……”沉水被他一身触目惊心的鞭伤给惊得一个字也说不上来,那些皮肉翻开的血淋淋的伤口分明是刚添上去不久,还在往外渗血,将破破烂烂的灰色囚衣染得如大朵大朵的牡丹一样鲜艳。 狱卒在门外小心地问:“公主要……逃提审他?” 沉水霎时气炸了肺,粗话脱口而出:“还审个屁!谁让你们打他的?谁打的?自己去刑部领一百大板,不去就等着全家领死!” 她这话一出口,所有的狱卒全吓得屁滚尿流,嚎啕着哀求:“公主饶命!小的们有眼不识金镶玉,求公主开恩啊!公主开恩啊!” 怒极的沉水哪还管得了他们,几步冲上前去,蹲在床前将那人的手握了起来,焦急地唤道:“点幽,点幽,听得见我说话吗?” 床上的人一声不吭,纹丝不动,跟死了一样,沉水颤抖着伸出手去试了下他的鼻息,心都差点吓得不会跳了,头也不回地大喊起来:“来人!去请云解忧,再拿副担架来,把人抬上跟我走,动作快!” ------------ 035、命悬 更新时间:2012-08-16 云解忧被人从梦中吵醒,一听是沉水传唤,赶忙穿戴整齐赶过去,半道上遇见沉水心急火燎地带着楼里的丫鬟们和两个抬着担架的内宫侍卫,忙迎上去问:“怎么了,我还以为你不舒服。” 又看一眼担架上那半具尸体,疑惑地问:“这是谁?” “娘送回来的那个华国质子,”沉水气喘吁吁地回答,同时厉声提醒那俩侍卫,“抬稳了!”那俩侍卫如捧着个烫手山芋一般,欲哭无泪,只能小心了又小心,把担架抬得四平八稳。 “他怎么成这样了?”云解忧大惑不解,虽说这人看起来穿着囚衣,许是被暂时安置在了牢里,可他又不是罪犯,不需要对他刑讯逼供,怎么会一身的鞭伤? 沉水咬着牙不说话,带头走在最前面,转过几个路口后来到一处小院前。 含光刚要说什么,她就直直冲进了前院,然后招呼其他人:“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进来!” “……公主为何要把人送这儿来?”含光不敢违抗,倒是赶紧跟了进去,含霁年纪小,憋不住好奇心,偷偷问云解忧,云解忧自然更是不明白,不过还是说:“公主自然有自己的打算,别多问,快跟上。” 沉水还不知道自己做了一件在丫鬟们眼中十分奇怪的事,现在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赶快把担架上那人放到床上,让解忧务必救活他。 她带头冲进了前院,又马不停蹄地穿过前厅跑进后院,还没出跨出回廊,忽地注意到院子东北角处有异样。 下弦之月遥挂在东天,洒下半阙清辉,空旷的院中,一名赤着上身的男子正背对着他们,从井里打上一桶水来当头浇下,“哗”的一声飞溅开银白的水花。 沐浴着月光,那人袒露的肩背端正宽厚,脊梁笔直,精实的肌肉如涂了一层油脂般泛着光泽,只是那么随意地站着,便有一股无形的蛊惑力传荡开,让人无法移开目光。 沉水被震在当场,直愣愣地望着那人,一时竟认不出那是谁。 直到桶里的水流光,冲澡的人甩了甩头,抹了抹脸,那锃光瓦亮的后脑勺才让她如遭雷击般清醒过来,脑海中只剩一句话――他怎么会在这里? 紧随其后一呼啦涌进来的脚步声终于让正在洗澡的天逍发觉不对,半转过身来,张大了嘴看着他们:“你们……” 几个丫鬟哪里见过这种画面,全都羞红了脸各自转开去,云解忧也倍觉难堪,咳了一声,招呼两名侍卫把担架抬进内堂,借着这个由头逃离这尴尬的处境。 天逍满头问号,一手指指点点,不明就里:“你们……半夜三更的,来……来干嘛?” “这话该我问你才对,”丫鬟们害羞,沉水可不害羞,大步走上前去质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住在这里呀。”天逍理所当然地回答,同时用无辜的眼神望着她。 沉水一愣,旋即想到自己好像从来没问过他住在碧落宫的什么地方,没想到他竟然是住在这里,可这里―― “这不是你住的地方。”沉水毫不客气地下了逐客令。 天逍眉一皱,抓过担在井沿上干净的布巾擦着身上的水,不解地问:“为什么,我都住了这么久了,突然间要我搬出去?” 沉水刚要解释,云解忧在内堂里唤她几声,她只好先抛下这无关紧要的问题,先去看她救得如何。天逍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好也跟过去,看看他们到底在玩什么花样。 一进内堂,沉水便闻到一股淡淡的檀香味儿,正对着大门的木桌上放着一只黄铜香炉,后方则是小尊佛像,看来天逍并没有说谎,他真的住在这儿。 “公主。”云解忧的声音又将她的视线引向了内间,两名侍卫已经抬着担架离开了,只剩几个丫鬟在一旁打下手。 云解忧愁眉紧锁,一边利索地用药棉擦洗着那人身上的伤口,一边对沉水说:“我刚替他切了脉,此人脉象极弱,原就有病在身,又不曾习内功,这会儿挨了一通鞭子,已是命悬一线,只怕……只怕撑不过今夜了。” 沉水耳边如同炸雷般,轰地就剩下嗡鸣,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的一时疏忽,竟然要了这人的命! 玉寰舒在信中只说此人是华国皇室后裔,但沉水却清清楚楚地知道,这个病秧子不是个普通的皇室子孙,他是华国帝君迟东照的亲外甥,在四国境内都久负盛名的宫廷画师寻点幽! 重生之前,寻点幽被当做战俘押送回到祥国王都,由玉寰舒亲自交到沉水手中,称得上是御赐的面首,地位比君无过和乐非笙都要高出一大截,吃穿用度甚至凌驾于玉止霜之上,一时间人人都以为他将成为沉水的驸马,日后祥国的男后。 可惜所有人都猜错了,寻点幽对这天降的荣华富贵嗤之以鼻,对沉水更是不放在眼里,入碧落宫不到一年就不治身亡,这期间,竟是从未与沉水说过一句话。 若说沉水君无过等人还有四分防备之心,对他,几乎说得上是完全信任,因为早在她登基的前一晚,寻点幽就孤单地病死在画苑,直到三天后才有人闻到腐臭,发现他已经溘然长逝。 他是那一群面首之中,唯一一个绝对没有背叛她的人,虽然也因家国之恨对她冷嘴冷脸,置之不理,但那也好过面慈心恶,当着自己柔情蜜意,背地里却将她送上断头台的那个叛徒。 可是这样一个无罪的人,此时却被云解忧告知自己,可能救不活了。 “怎么回事,这人是谁?”天逍见沉水脸色苍白,一副要晕过去的样子,赶紧先把人扶到椅子里,边问道。 云解忧轻声道:“是陛下从华国掳回来的质子。” 天逍眉毛抬了抬,上前几步,将床上那人的手腕接过来,号了号脉,出言安她们的神:“不要紧,还救得活,我来帮你,先把伤口处理了。”说着便将人从床上搬起来,两指飞快点了他身上几处大穴,暂时止住流血。 云解忧上回就见过他把险些没命的沉水救活,自然是信任他的能力,二话不说打开药匣,取出干净的绷带和金疮药,开始给那人身上层层叠叠的伤口敷药包扎。 沉水呆呆地坐在椅子里,望着他们俩一边忙活,一边指挥丫鬟们去御医馆抓药煨药,去司膳监熬人参汤等等,只觉得浑身都提不上劲儿,连问一声的力气也没有。 她只眼睁睁看着那一身破烂的囚衣被褪去后,寻点幽本就久病瘦弱的身躯上鞭伤纵横交错、皮开肉绽,触目惊心,再想到那是因为自己的疏忽大意照顾不周所致,心里更是难受得不行,一口气堵着,呼吸都不顺畅了。 “沉水?你没事吧。” 有人在自己跟前蹲了下去,手被轻轻握住,干燥温暖的感觉令她稍稍回神,问:“他怎么样?” 天逍拍了拍她的手背,安慰道:“他不要紧,我给他吃了药,再重的伤也死不了,熬过今晚,醒了就没事了。别担心。” 沉水勉强点了点头,却仍是忧心忡忡,情绪低迷得说不出话来。 天逍见状,便又伸手将她的鬓发顺到耳后,拇指在她脸颊上蹭了蹭,惨兮兮地道:“你这么关心他,他是你什么人?” 沉水没好气地白他一眼:“他是病人。” 天逍立刻跟腔:“我也是病人。” “……你有什么病?”沉水问出这句话,也已经猜到了答案,两件事几乎是同时完成的,不过即使如此,也已经来不及制止他调戏自己,只能眼看着他一手按着心口,痛不欲生地道:“相思病。” ------------ 036、渊源 更新时间:2012-08-17 天逍表情痛不欲生,一手捂着心口,凄怆地道:“我为你相思成疾,已经活不长了。” 沉水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兜心窝给他一脚,微愠道:“少跟我贫,去把衣服穿上。” 这家伙刚才冲完澡就直接跟进来救人,到现在还半裸着,一条薄薄的长裤还湿漉漉地贴在腿上,差不多要透明了。刚才在院子里那惊艳的一幕还在眼前不时浮现,沉水觉得耳朵一阵发烫,忍不住拿他和师父龙涯作比较,心道这常年习武的人,身材就是不一样啊。 “你担心我着凉?善哉善哉,”天逍毫无自觉,笑出一口白牙,“为你这一句担心的话,就是高烧躺三天也值得了。” 沉水一瞪眼,还要再踢,脚踝已经被他抓住了,挣脱不出,只好气呼呼地骂道:“谁管你着不着凉,衣冠不整,成何体统!” 天逍摆出一脸无辜:“往后衣冠不整的场合多了去,何况现在屋里醒着的就你和我,有什么关系。” “什么多了去了!你给我放手!” 沉水深恶痛绝地想,这人的脑袋里到底装的什么,为什么不管自己说什么都能被他抓到把柄,拐弯抹角地占自己便宜,谁把他教成这样的? 她不甘示弱地继续怒问:“那之前呢?解忧也还在,还有我楼里那么多丫鬟,你知不知道礼义廉耻?” 天逍恍然大悟,一拍额头:“原来你是不想我被别人看,阿弥陀佛,罪过罪过,全都是贫僧的错,贫僧这就去穿衣服。” 沉水倒抽一口气,险些气晕过去。 天逍走到衣橱前,埋头翻了一阵,扯出一件青灰色的僧衣抖开穿上,沉水见那僧衣袖子磨得掉色,手肘处也打了两层补丁,心里就不痛快,问道:“你就不能买件好点儿的衣服穿吗,浑身都破破烂烂的,走在宫里丢我的人。” “像我这种到处化缘为生的人,有得穿就不错了,旧一点有什么关系。”天逍不甚在意地笑笑说。 沉水沉默了一会儿,道:“都扔了吧,我叫内务府另外给你置些新的衣物,不会让你没衣服穿的。”这话却是在揪之前他之前说旧鞋时候的小辫子,我都答应不会让你没得穿了,那些破烂总可以扔掉了吧? 天逍摸摸后脑勺,诚恳地道:“我这些衣物都是沿途好心的善男信女施舍的,好些还是她们亲手缝的,你要我扔了它们,说不得也得用自己亲手做的来换吧?” “……爱要不要!”给你买新衣服了还在这儿讨价还价?怎么不去照照镜子看自己是谁,要堂堂一国公主给你亲手缝衣服,你够格么?沉水一气之下起身便往外走,天逍一见把她惹毛了,赶忙又陪着笑脸追出来,拉住她保证会乖乖把自己捯饬整齐了,绝不再“丢她的人”。 沉水有些恨恨地瞪着他,心想这打一巴掌给块糖的做事风格,怎么瞅着这么不要脸呢,偏偏还不好发火,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只好暂时记下这笔账,打算回头再慢慢和他清算,眼下重要的是让他赶紧从这儿搬出去。 可天逍一听她又提这茬,眉也跟着皱起来,抓着她胳膊不放,一副打破沙锅问到底的架势:“我住在这儿怎么了,一直不也住着了么,要我搬出去,总得给个原因吧?” “总之你搬出去就对了,其他空着的院子,你爱住哪儿住哪儿。”沉水懒得和他解释这多,甩下这么一句就要走。 天逍跟在后头紧追不舍:“我住在这儿是陛下允许了的,你不给我个理由,我是不会走的。” 他搬出了玉寰舒这座靠山,沉水一时还真拿他没了办法,只好垮着脸转过身来,瞪着他,道:“你知道这院子有什么与众不同之处吗?” 天逍皱着眉想了想,摇摇头:“僻静?宽敞?不知道。” 沉水已经走到了前厅的回廊下,顺势就在栏杆上坐下来,朝他身后怒了努嘴:“这院子后面有一处水榭,从那儿可以看到我的素竹小楼。” “嗯,这个我知道,”天逍颔首,接着一脸苦相,“就为这个?你不高兴被我看到?” “当然不是!”沉水白他一眼,接着道,“这事说来话长,你得答应我,听完以后就收拾东西搬出去。” 天逍撇撇嘴,只得答应:“行,谁让我什么都不是,说吧。” 沉水没有理会他那句带了三分赌气意味的抱怨,开始给他讲这个长长的故事。 原来在玉寰舒曾祖那一辈,祥国女帝是个十分怕热的体质,夏天为了避暑,才叫人修了素竹小楼,一年里除了冬天的几个月,几乎都住在这水中小楼里了。而这位女帝又有一个十分宠爱的男妃,两人感情好得如胶似漆,女帝想把他放在身边看着,又不能叫他住在素竹小楼,便又命人在离小楼最近的一处岸上修了一座院子,搭了个水榭,这样一来,女帝白天在戏鱼台上批阅奏折,男妃则在水榭上为她拂琴吹箫,两人隔着半湖碧波,不时含情脉脉地对视,竟发觉这比起天天腻在一块儿还要有滋味,于是便乐此不疲上了。 在玉寰舒之前,素竹小楼都被当做历代女帝夏季纳凉避暑的住处,直到这位孤家寡人的女帝出现,身边的小女儿玉沉水来了素竹小楼一次,便爱上了这凭栏观水的感觉,央求着要一直住这儿,玉寰舒宠爱女儿就差没给她摘星星月亮,自然是满口答应,于是素竹小楼才成了公主居。 听到这儿,天逍忍不住插嘴:“原来你祖上喜欢牛郎织女的戏码。” 沉水只当没听见,继续说:“当时我在戏鱼台上看到对面的院子,就问娘那边住着谁,娘说那院子空着,过去住的都是最受宠的男妃,我的外公就曾住在这里。娘笑着问我以后让谁住这院子……” 她说着,忽地发现对面天逍的脸上露出一种介于吃惊和狂喜之间的微妙表情,还没等她开口问,就又变得痛苦万分,甚至背转身去不愿再和她朝相。 沉水把这自动理解为自己要撵他出去等于压根没打算宠他于是悲愤了,也不介意,只把话补充完整:“我就对娘说,将来我也要让我最喜欢的那个人,住在对面,天天看着。” “我懂了,你大半夜地把那人从牢里救出来,送到这里,然后又要我搬出去,”天逍背对着她,沉水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能从他的话语中听出些许凄凉的味道,“原来你说喜欢龙涯将军也是假的,你喜欢的其实是里头躺着的那个半死不活的人。” 沉水叹了口气,不想去解释,只说:“下元节那天你说的话的确很有道理,如果我躲不过天劫,就必须尽快生一个女儿,好让她延续祥国王室的血脉,而点幽……寻点幽,就是床上那个男人,是我女儿的爹爹的最佳人选。” 天逍转过身来,脸上写满了愤怒,口气也前所未有的粗鲁:“为何是他?不是君无过,也不是乐非笙,甚至不是龙涯,你选择他的理由是什么?” 沉水安静地看着他,许久,才无奈地叹道:“因为他快死了。” ------------ 037、搬家 更新时间:2012-08-17 天逍愣愣地看着她,半天没反应过来:“你说什么?” “因为他快死了,”沉水叹息道,用手揉了揉太阳穴,声音充满了疲惫,“他从娘胎里就带着病,二十多年都是熬过来的,再要不了多久,就会……只有死人才不会出卖我,所以我只放心他。” 天逍呆立在原地,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沉水忽然觉得鼻子一阵发酸,眼眶也泛湿,便用手揉了揉,装作不在意地的样子说:“除了娘和师父,我谁都不信……谁都不信,你以为我不想和师父在一起吗?我想啊,可是我只有三年不到的阳寿了,你觉得来得及吗?来得及让师父也喜欢我,和我一起生一个孩子,还一定是女儿吗?” “有些事根本求不得,我是公主,不是一般人家的大小姐,喜欢上一个人,可以不要名誉地位跟着人家私奔,”沉水深吸一口气,闭上眼低下了头,“我既然是公主,就要有公主的担待,凡事……都得将祥国、将王室的利益放在最重,然后才能考虑自己的感情。” 首先是要保证玉家的血脉不会断,然后才有资本去谈情说爱,现在因为玉寰舒还活着,所以她可以放肆地寻欢作乐,收养面首,可是将来呢?再过一年多,玉寰舒就会因为被人下毒而暴毙,到那时候自己再幡然醒悟还来得及吗?来不及了啊,紧随其后的众叛亲离,爱恨死别,家破人亡……让她再以何颜面去见列祖列宗? 曾经的她不明白这些道理,任性得太久,醒悟得太迟。 现在虽然早早地意识到了这些,也下了决心,却仍然是痛苦的,心里爱着一个人,却要和另外一个根本不爱自己、自己也不爱的人去生孩子,只为保祥国躲过倾巢覆灭的噩梦。 心里纵有万般不情愿,也必须这么做,这是生为公主的代价,是她的责任! 眼泪刚刚滑落下来,就被温暖的手指抹去了,强行压抑在胸中的委屈顿时如决堤的洪水,纷纷诉诸眼泪,溃不可收。 沉水一头扑进他怀里,死死抱着他的腰,埋着脸大哭起来,为自己求而不得的爱恋,为自己的身不由己,更为那宿命中注定了的三年之劫,明知是死路一条,还要坚强地往前走,一边微笑,一边用刀子割自己的心。 “对不起,沉水,”天逍也用力抱着她,懊悔不已,“对不起,我不该说那种话,我不该逼你去做你不愿意做的事,都是我不好,是我没有考虑周全,没想到你会这么打算……对不起,我以后不会再说这种话了,忘了它吧,我发誓,我不会让你死的,你会活下去,开开心心地活下去,一直一直和你喜欢的人在一起,沉水,别哭,我错了。” “不是你的错,即使你不说我也会这么做,”沉水在他怀里哽咽着道,“你没错,我只是有点难过,你让我哭一会儿。” 她这么说反而让天逍更加惭愧,将她抱得更紧,几乎让沉水背过气去,但她没有挣扎,这种濒临窒息的感觉在此时此刻反倒像是一种解脱的快感,让她澎湃的情绪逐渐冷却和麻木,呜咽之声渐缓,只有眼泪还像漏水的罐子一样流个不停。 天色渐渐亮起来,狠狠地哭了一通的沉水总算觉得心里的委屈宣泄了出去,心情也和天空一样逐渐明朗起来,稍微一动,紧抱着自己的胳膊松了,天逍一脸追悔莫及,弯下腰来替她擦干净一脸泪痕,轻声安抚道:“别哭了,我以后再也不说那种话了。” 沉水吸了吸鼻子,摇摇头:“你不用自责,我没有怪你,你说的很对,一直都是对的,是我自己太小孩子气,不想相信你……是我太天真了。” 天逍默然不语,手掌温柔地摩挲着她的脸颊。 “好了,我没事了,你赶快去收拾东西,另外去找个地方住,爱住哪儿住哪儿。”沉水拨开他的手,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催促道。 天逍眉头一耸,重复道:“爱住哪儿住哪儿……?” 沉水不疑有他,点点头,自起身往外走:“我回去洗把脸再过来,你安顿好了通知内务府一声就行。” 就要走出院门的时候,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如果我说我要住你楼里,你答应吗?” 沉水脚步顿了顿,头也不回地说:“住我楼里?你去问问丫鬟们答不答应,再问问止霜答不答应,他们都答应了我就没什么好说的。” 天逍不吱声儿了,沉水于是也就没放在心上,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回素竹小楼去了。 等她洗了个澡,浑身舒双底靠在软榻上,想打个盹补补昨晚缺失的睡眠,楼下忽然传来玉止霜愤怒的吼叫声:“你给我滚――!” 这又怎么了,沉水头疼地坐起来,心想是得赶紧把这小祖宗送回龙磐阁了,否则三天两头这么跟自己闹,还要不要过了。 才刚绕到二楼,连门里的情形都没来得急看清,一只靠垫迎面飞来,擦着她的耳朵飞下楼去,当场吓出一身冷汗,大怒道:“都给我住手!” 屋里立刻静下来,含月和含霁两个丫鬟跪在地上不敢吭声,沉水料想也不是她们的错,因为门边站了个一看就是罪魁祸首的家伙――大包背小包提的天逍。 “你来真的?”沉水几乎吐出血来,“碧落宫这么大,佛爷您一处也瞧不上,非得和我挤一处?要不我搬出去,这儿让给你?” 天逍摸着脑门,嘀咕道:“你每次都出尔反尔。” 沉水烦得要死,挥手打发丫鬟们退下,然后对玉止霜说:“止霜,你在我这儿也住了半个月了,昨儿个解忧给我说你已经没什么大碍,收拾一下我送你回去。” 玉止霜瞪起一双大眼睛,怒不可遏道:“我不回去!这个死秃驴不安好心,我不会让他得逞的!” “我不会真让他住这儿的,”沉水实在是怕了他,少年的嗓音吼起来又高又尖,每每让她未战先败,“听姐姐的话,一会儿我就撵他走。” 天逍靠在门框上,拳头放在嘴边用力咳嗽两声,说:“身为公主,出尔反尔,祥国王室就这么点信誉了?” 沉水回头怒道:“你还没闹够?我怎么出尔反尔了,我让你问丫鬟们的意思,你问了吗?” 天逍拇指向后一比划:“她们说不敢做主,听公主安排。” “……”这群没眼色的死丫头,沉水一阵气结,“那止霜呢,我让你问他的意思,你问出什么结果?止霜,回答他。” 玉止霜愤然吼道:“我不会让你住在这儿的,死都不会!” 沉水满意了,颇为挑衅地看着他:“止霜不同意,我撵你出去就不算出尔反尔。” 天逍哼哼两声,将身上的大包小包解了放在门边,笑嘻嘻地走向他们:“我这不才刚来么,只来得及把我的意图简单一说,还没空说服他呢,你给我点时间,我保证会把他收拾的服服帖帖。” 一边说着,一边将指关节握出清脆的响声,玉止霜登时吓得脸都白了,一个劲儿地往沉水身后躲,大叫道:“你敢!我是祥国的郡王,碧落之神的子孙,你敢动我一根汗毛,我咒你遭天打雷劈!” 沉水也展开双臂护着他,边后退边警告:“你别乱来,我不许你对止霜动手,听到没有!退后!” “不动手不动手,上天有好生之德,我怎么会跟一个小孩子动手呢?”天逍磨着牙笑道,“小郡王,是男人就别躲在女人背后,时时托庇于长姊,如何能成就顶天立地之才?” 许是被他这话中激将的意味挑唆起了身为男儿的斗志,玉止霜果断从沉水背后跨了出来,两脚分开站定,目光坚毅:“士可杀,不可辱!爱打爱剐,悉听尊便,我若是向你低头,就不配做玉家的后人,来啊!” “你们……”沉水哭也不是笑也不是,肩上被天逍推了一把,踉跄两步退到一边,“天逍!我警告你,你敢动他一下,我找人阉了你!” ------------ 038、收服 更新时间:2012-08-18 对于沉水狠毒的警告或者说威胁,天逍笑了笑没去理会,一把将明明怕得发抖,还坚持要保持男子汉气概的玉止霜拖到一旁,一条胳膊箍住不让他跑,另一手拢着嘴,凑到他耳边小声叽咕起来。 沉水叉着腰,鼓着眼睛看他们,玉止霜开始不想听他说话,一个劲儿地挣扎,但天逍的力气比他大了不知多少倍,愣没让他脱开身去,也不知对他说了些什么,一向执拗听不进人话的祥国小郡王竟然安静下来,一边听他说,一边不时用眼角偷瞟沉水。 不一会儿天逍松了手,笑眯眯地问:“明白了?” 玉止霜有点不太情愿,但还是乖乖点头:“明白了。” “……等等,我不明白啊,你们说了什么?”沉水警觉地盯着天逍,她可没忘记这家伙也还不能纳入可信赖的名单,万一他这是故意找机会撺掇止霜干坏事呢? 一大一小都不理会她,还伸出手拉了勾,看得沉水火冒三丈。 被说服的玉止霜磨磨蹭蹭走到她跟前,瘪着嘴说:“姐姐,我想清楚了,我这就回去,你不用送我了,自己小心……”然后垂头丧气地出了门。 “喂,止霜!”沉水大惑不解,刚要追出去,就被天逍一把捞回来:“你让他去吧,那么大的人了,还会跑丢了不成?没事的。” 沉水气不打一处来,用力推开他:“你还要胡闹到什么时候,马上收拾东西走!” 天逍露出一脸可怜相:“不是吧,又要把我赶去哪儿?你自己说的爱住哪儿住哪儿,又说只要问了丫鬟们和玉止霜都同意就让我住这儿,不能这么翻脸不认帐吧,身为公主,你……”冷不防一巴掌按到脸上,硬是将他推远开去。 “我不给点幽腾地方行了吧,我让你继续住在哪儿行了吧?你爱住多久住多久,一辈子住在那儿我也不撵你,行了吗?” 沉水将巴巴地凑向自己的天逍搡到一边,脑袋里已是一团乱麻,拧不过他,只怪自己没事儿找抽非要把画苑腾出来给寻点幽,结果搞得自己乌烟瘴气。 天逍被她推了一巴掌,倒是收敛了许多,也不敢再凑过去,捡起自己的东西朝外走,嘴里嘀嘀咕咕:“那我就先回去了,至于住哪儿,这个……再说吧,先等那人醒了,好了,我再问问他的意思,如果他喜欢那儿不想搬那就我搬,反正你从来也不会找我,住哪儿都一样。” 就要下楼去,沉水忽地又在房里喊:“回来!” 天逍心花怒放地窜回去:“还是想让我住这儿?” “……有正经事要问你,”沉水没好气地横他一眼,“你刚才到底跟止霜说了什么?我每次和他说话说不,到三句就要被他打被他骂,你说了什么,能让他这么服帖?” 天逍眼珠子转了转,斩钉截铁地回答:“这是男人之间的秘密,我不能告诉你。” 沉水差点没忍住嗤出一声来,笑吟吟地朝他走过去,伸手在他脸上拍了拍,一副要投怀送抱的姿势,问:“哟,是吗?真的不说?” 天逍舔了舔嘴唇,有点动摇。 沉水笑得好像真有那么一回事儿似的,手指在他嘴唇上点了点,感觉到吹拂在指尖上的气息骤然热起来,然后果断地……将手指戳进他鼻孔里,翻书似的变了脸,叱道:“你说不说!” 天逍全没防到她这一手,后脑勺“咣啷”一声撞在门框上,疼得龇牙咧嘴,鼻孔里两根手指气势汹汹,没多大力气却已经把他逼得进退维谷,慌忙举手投降:“说说,我说!” “快说!” 好容易解脱了,天逍看着正得意地用帕子擦手的沉水,惊魂未定地揉着鼻子道:“我对他说与其冒着被杀头的危险,成天和你、和寰舒陛下过不去,不如先伏低做小,等长大以后勾搭个名门千金,生下女儿,再来同你争这天下。” 沉水正擦着手,一听这话就愣了,呆呆地看了他半晌,才不得不叹服地边摇头便道:“你……我真是服了你了,这空手套白狼,当真不要你去生你站着说话不腰疼是吧?” 天逍陪着笑脸道:“那是那是。我看得出你这弟弟其实并不讨厌你,也怕你受伤害,他由始至终都很清醒,他的仇人只有寰舒陛下,所以与其在这儿给你脸色看,不如放长线钓大鱼――因为就算是把寰舒陛下和龙涯将军都杀了,只要你活着,他也做不了祥国的帝君,这一点他很清楚。” 沉水缄默不语,天逍又拉过她的手,好声好气地说:“如此一来,你便无须再有负担,若活不过三年之劫,自有玉止霜的孩子去掌权,万不会断了王室血脉;若活得过,你也大可以做个顺水人情,将帝位拱手相让,自己和心上人离开王都,去过点喜欢的日子。” “可你就没想过,止霜比我还要小?”沉水看着他,半是感动半是无奈地问。 “这只是为了让你不要为难自己的下下之策,”天逍笑眯眯地俯下头,在她额际浅浅地吻了下,“我回去了,你一晚上没睡,快去休息吧。” 沉水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能默默点头,天逍这才依依不舍地松了她的手,转身下楼。 看着天逍上栈桥走了,含月和含霁才蹑手蹑脚上楼来,惴惴不安地问:“公主,不苦大师不会真住在这儿吧?” “当然不会,”沉水无语地看着她们俩,“怎的,你们两个巴不得他住过来?” 俩丫鬟赶忙红着脸又摇头又摆手:“没有没有!只是……” 沉水看着她们又羞又窘的样子,料想也是被昨晚那一幕唬到了,这些年纪恰逢情窦初开的小姑娘平日在宫里忙得脚不沾地,摊上伺候公主,连个瞧得对眼的相好也不敢找,乍一眼看到个半裸的年轻男子,能不脸红心跳么。 可恶的死和尚,成天没事调戏自己,还勾引自己楼里的丫鬟,真该找人阉了他! “只是什么?”沉水想想就来气,凶巴巴地问。 俩丫鬟对视一眼,含月小心地回答:“不苦大师过来的时候给含光姐姐说,说是因为昨晚那个囚犯原本地位高贵,却落得个背井离乡沦为质子的下场,担心华国人会前来报仇,暗害公主,所以才要住到楼里来,保护公主……” 沉水喉头一哽,心里突然十分不是滋味。 天逍确实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占自己便宜,但同时也事事为自己着想,时时为自己担心,甚至为了自己开心,还谋划着利用止霜来解除自己肩上王位的枷锁,好成全自己对师父的那点念想。 这样一个人,看起来心里装的都是自己,为什么就是没办法相信他是好意呢? “公主?公主一宿没睡一定累坏了,奴婢扶公主上楼去休息吧!”含月见她发怔,便壮着胆子上前来搀扶。 沉水摇摇头,拨开她的手:“不必了,准备镜奁给我梳妆,我要出去一趟。” ------------ 039、幽梦 更新时间:2012-08-18 琴舍内堂中芳熏袅袅,茶香悠悠,衬着窗外梧桐叶落枫叶红的美景,好一派晚秋闲情雅致。 而徜徉在这美景中的二人,一个托腮发呆,另一个则干脆呼呼大睡,不时发出轻微的鼾声,搅乱了这宁静致远的好气氛。 沉水不知道乐非笙有午睡的习惯,进了前院才被丫鬟告知,心想是自己不请自来,又没打招呼,不好搅了他的好梦,于是没让人通传,自己轻手轻脚进了内堂,坐在琴案前等。 为什么想到来找他,沉水自己也说不太清,或许是下元节那晚上乐非笙言谈中体现出的洞察力,让她在内心矛盾的时候,情不自禁地产生了向他寻求解决之道的念头吧。 乐非笙脾气乖张,睡姿也甚是风骚,堪称张牙舞爪,沉水进门时只见他两臂摊开仰卧,屈一膝,另一腿架在膝上,端的是横看成岭侧成峰,差点没笑出声儿来。 一边感叹他这作风是在辱没了那张漂亮的脸,一边苦忍着笑意,沉水在房内转了一圈,倒不至于去翻他的柜子抽屉,只把那大小不一的乐器看了看摸了摸,也不敢碰出声响,就回到琴案前坐着发起呆来。 约摸过去了一盏茶的功夫,乐非笙在床上哼了一声,沉水以为他醒了,便起身走过去:“先生醒了?我……” 话未完,乐非笙睁开迷蒙的眼,也不知是看清了她还是没看清,忽地就坐了起来,一把将她抱住:“雪儿!” 沉水吓一大跳,赶忙拍拍他的背:“先生,是我,我是沉水!” 那勒得她生疼的力道霎时间就撤了,乐非笙松开她,然后久久地、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半晌才迟疑地问:“你不是雪儿?” “先生睡糊涂了?”沉水笑着在床边坐下,“雪儿是谁,我还从未听先生提起过。” 乐非笙呆坐了片刻,眼神恢复清明,声音冷淡地道:“不是谁。”接着又向她道歉,“刚才睡糊涂了,还请公主见谅。” 沉水含笑摇摇头,心想比起过去在他喝醉的时候过来,被按在床上一通狂吻,险些被用强,这回只是扑上来抱一个,真心不算什么大事。于是也不生气,只好奇地问:“先生做梦也喊着她的名字,该是先生的意中人吧?我请先生留下来,是否唐突了?” 乐非笙并不回答她,伸手捏了捏自己的鼻梁,然后将披散的长发顺到脑后,若无其事地冲她微笑:“公主何时来的,有事?怎不让人叫醒我。” “没事就不能来找你?”沉水起身让他下床更衣。 “若是无聊,公主还请移步棋居,想必那位君公子更有讨公主欢心的本事,”乐非笙取了屏风上的外衫随意披就,既不系带也不束腰,一副邋遢又潇洒的模样,“我这儿没什么新奇玩意儿,也没茶喝,公主会失望的。” 沉水又笑了笑,道:“先生既然答应了做我的面首,哪有把我往外撵的理,莫不是我惊扰了先生的好梦,让先生不得与心上人梦中相会,才巴不得我别来?” 乐非笙嘴角弯了弯,似笑非笑,看她一眼,又转向门外满院的落叶,缓缓地道:“雪儿只是我流落街头的数年间臆想出来的姑娘,公主不必吃味,我既然留下来,自然会尽心尽力服侍公主,心里不会再放别的女人。” 原来是梦中情人,难怪要在梦中相会,沉水理解地点点头,忽听他问:“公主平日里也不怎么过来,这会儿突然想起来找我,是不是又和不苦大师吵架闹别扭了?”一种被人看穿的不自在感油然而生,承认也不是,不承认也不是,期期艾艾不知该怎么回答。 好在乐非笙一条肠子通到底,也倒不会抓着机会取笑她,便将她的沉默当成是默认,又问:“是为昨晚那病的快死了的男人?” “先生是怎么知道的?”沉水不觉大惊,自己把寻点幽带出内宫大牢,到现在也不过五六个时辰,尚未知会任何人,他怎么就已经知道了缘由? 乐非笙一点儿不掩饰地呵呵笑了几声,说:“自从上回睡得太沉被公主教训了以来,我这琴舍夜里可比别的地方都要警醒,一点风吹草动也不放过。” 这话挤兑得不着痕迹,沉水只好抱歉地笑笑:“那次是我不好,害得先生夜里睡不好觉了。” “哦,那倒不至于,我还是睡我的,只是丫鬟内侍轮流值夜,大事小事,钜细靡遗,一样也不可放过。”乐非笙说着,脸上不见丝毫愧疚之意,倒让沉水这个一向体贴下人的主子心里犯难受,赔礼道:“还是别这样了,我向先生赔个不是,先生饶了他们四个吧。” 想起刚才自己进门时丫鬟们一脸要哭出来的模样,沉水不由得在脑海中描绘处乐非笙平日是如何对待他们,大概都以折磨、戏弄他们为乐,就像当初硬要逼绛珠喝蜜水一样。 说来还是绛珠的事给他心里留了疙瘩,大概也和自己一样,在防着身边的人吧。 “谁都是人生父母养的,他们来宫里做活不容易,先生别太苛责他们,他们才会对你忠心不是?”沉水将心比心地劝道。 谁知乐非笙嗤笑一声,竟是十分不屑:“你不苛责他们,他们便会对你忠心?你也说了,谁都是人生父母养,为何你生来高贵被人伺候,他们就生而下贱要伺候人?你当对他们好些,他们会感激你报答你好好伺候你?他们只恨更恨你!恨你和他们都是一样的人,却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衣食起居都要他们服侍,他们甚至会在心里想,如果有一天剥去了你高贵的羽毛,看你还能不能在鸡窝里生存下去!” 沉水被他堵得一个字也接不上来,浑然不知他今天这是吃了火药还是怎的,脾气这么大说话也这么冲,难道就为自己打搅了他会梦中情人? “你从小在宫里长大,性子单纯倒也不奇怪,”乐非笙放柔和了语气,指着门外道,“你知道要怎样才能让一个和你一样的人彻彻底底地甘愿给你当牛做马吗?不是什么苛责不苛责,你要把让他们感觉到,你和他们是不一样的,但他们为你做的事,你也愿意为他们做,这样他们才会感恩戴德,恨不得把心都挖出来给你――君公子伺候了你这么多年,难道连这个道理也没教给你?” 君无过……沉水敛下眼,默然不语。 过去自己只觉得他温柔体贴,从未去想过他如何聪明或者如何狡猾,之前天逍也有提醒过自己,说君无过说的话句句暗藏杀机,要她小心,可她并未太过留意,现在乐非笙也暗示自己君无过收买人心很有一套,看来不止天逍觉得君无过深不可测,说不定碧落宫里只有自己一个人是蒙在鼓里的。 如果真像乐非笙所说,君无过能用这办法收服棋居的下人为他卖命,反过来是不是也用同样的方法,让自己觉得他忠心耿耿,情深似海? 明明那么的优秀出色,却愿意在自己的裙摆下卑躬屈膝一世,等着自己指不定什么时候心情好,才会去给他个笑脸? 乐非笙见她低头沉思,也不打搅,试了试琴的音色,慢条斯理地弹奏起来。 琴声淙淙如流水,汨汨地淌过心头,沉水知道这是助人平心静气思考的古曲长宁,娘亲玉寰舒在批奏折的时候偶尔也会叫乐师在一旁演奏这曲子,她去游鸿殿时听到过几次。 她凝视着乐非笙的侧脸,晚秋的日光曛曛,让他俊美的轮廓显得更加柔和,与那桀骜的脾气不服,看上去令人心生亲近之感。 “先生……” “嗯?”乐非笙头也不抬,回以一个鼻音。 沉水将头枕在交叠的双臂上,看着他,声音很轻:“我以前觉得先生是个对人很凶、脾气很冲的人,现在才发现,原来只是先生温柔的方式和别人不一样。” 乐非笙笑了笑没说话,手指按住琴弦止了音,侧过头来,仔细端详着沉水的脸。 沉水有些不解地问:“先生在看什么?” “我在看你的眼睛。”乐非笙面上浮现出一种带着淡淡忧伤的微笑,他将精于保养的手朝沉水伸过去,沉水便乖乖闭上了眼,感觉到他清凉的指尖在眼睑上轻轻划过,仿佛在触摸一件易碎的瓷器般小心翼翼。 “你天性纯真,与人为善,但又一再地勉强自己变得多疑猜忌,你不愿怀疑身边的人,但也不敢相信他们,我在你的眼睛里看得到你的矛盾挣扎。” 乐非笙忽然苦笑起来,说话声也变得飘渺:“你知道吗,每当你试图去怀疑某个人,但又不愿接受自己心中所想,那时候你的眼里流露出的受伤情绪,和我在梦里无数次见到过的……和雪儿的眼睛,一模一样。” ------------ 040、撺掇 更新时间:2012-08-19 留在琴舍吃过晚饭后,沉水又踱到了画苑――就是正对戏鱼台,天逍现在住的那处小院。 当初寻点幽被玉寰舒带回来,并不像现在这样伤得半死不活,但也好不到哪里去,他打娘胎里就带着病,爹娘又死得早,性子也十分冷淡,见了人理都不理,身疾加心病,让他出现在沉水面前时,浑然是一副弱不经风的羸弱青年模样,脸颊惨白瘦削,眼神忧郁,嘴唇也很不自然地紫红着。 出于怜悯弱小的善良本性,沉水将这病弱的青年安排在了离自己最近的地方,又点派了更多的人照顾他,甚至从御医馆专门拨了一个善调理的御医每天去跟前伺候。 因为寻点幽曾是宫廷画师,他所住的院子,也就顺着棋居琴舍,命名为画苑,一直到一年后他病死榻上,都一直住在这儿,享受着比玉止霜还要优厚的待遇。 有这样的前缘,沉水当日才会想也没想就直接命人将他抬到那边去,只没想到阴错阳差地,天逍抢先一步住在了画苑中。 她来到画苑时天逍正坐在内堂正对门的圆桌前吃饭,塞了满嘴的米饭,还要唧唧歪歪:“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你不吃饭身体怎么好得起来,身体好不起来,你拿什么去恨、去诅咒那些害你家破人亡的混蛋呢?” 沉水一阵无语,对他之前所说的怂恿止霜先生孩子后报仇的话又信了几分――这家伙分明就是个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主! 内堂里传来几声咳嗽,然后是一个虚弱到极点的男声缓慢地说:“我这样子活着和死了有什么分别,纵然忍辱负重,将来也无回天之力,不如一死了之。” 呵,从来都不搭理人的寻点幽居然会回天逍的话,这可真是奇观,沉水决定不打扰他们交流,偷偷擦着墙根溜到内堂的窗外蹲着,想听听他们还会说点什么。 “阿弥陀佛,施主此言差矣。” 不知为何,沉水现在一听到“阿弥陀佛”四个字,脑海中的第一反应就是,这家伙又要满嘴放炮忽悠人了。 果然天逍紧接着就说:“你无非是恨寰舒陛下不肯给你个痛快,你若是死在华国王都,虽有愧列祖列宗,但好歹保住了气节。可现在你却被当成战利品押送回祥国,这于你而言无异于一种侮辱,堂堂华国王爷,亡国之后竟沦为仇敌的玩物,你不仅失去了身为王室后裔的气节,也失去了作为一个男人的尊严。” 房里,寻点幽缄默,房外,沉水怔忪。 “你若真的咽不下这口气,我可以给你指一条明路,不必寻死觅活。”还没等着两人把他话语中的意味揣摩透,天逍又语出惊人地道。 寻点幽咳嗽几声,有气无力地道:“大师自己尚且是这牢中困兽,如何能救得了我。”话虽这么说,却没有拒绝说我不听让我去死。 天逍一时没说话,碗著碰得叮当响,想必是在扫剩饭菜,沉水一阵磨牙,心说这家伙还故意卖关子,这是要急死人么? 寻点幽很快就按捺不住了,有点憋屈地问:“大师有何良策?” “不急不急,”天逍有哧溜一声喝了口汤,“良策有,只是说来话长,你先等我吃饱了再慢慢与你分说。” 沉水蹲得腿麻,又不敢乱动,只能一个劲儿地腹诽他喝汤呛到。 好容易等到天逍喝完了汤,放下碗勺,却还不忙着说,而是起身把门窗都给关了,沉水抱着头,听上方咣啷一声窗户合上,也不知道他发现自己没有,要是发现了,接下来说的话,是不是会有几分保留?毕竟怂恿敌国质子复辟和怂恿本国郡王政变,两件事的严重程度是不可以相提并论的。 “咳咳,我丑话说在前面,你们这些王孙贵族的心态,我等草芥平民是不太懂的,待会儿我说的话你听得惯就听,听不惯就当没听见,行吧?” 寻点幽似乎也有点等得不耐烦,烦躁地嗯了一声。 “我来到碧落宫的时间也不长,这段时间发生了不少的事,因为寰舒陛下走前嘱咐我照顾好公主,所以每次出了事我都会暗中深查,想揪出背后的罪魁祸首。”天逍的声音很近,沉水觉得他应该是坐在自己背后、一墙之隔的椅子里在说话,有种他是故意要让自己也听的感觉。 寻点幽轻声问:“你发现了吗?” 天逍嘶地吸了口气,语气听上去不太有把握:“略有发现吧,虽然暂时没能抓到那狡猾的狐狸,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的就是,这碧落宫里藏着个卧底,细的我说了你也不明白,只告诉你,这卧底背后的主子,应该是瑞国人。” 他的推断在沉水的意料之内,却让寻点幽结结实实吃了一惊:“瑞国人?” “对,我早年四处云游,也曾到过瑞国,听说瑞国的三皇子因为母妃出身寒微,许多年前就离开了瑞国,似乎是到祥国母舅家避难来了,若我没猜错,这卧底背后的主子就是这位瑞国三皇子。” 话说到这份上,寻点幽已经明白了:“你要我找到这个卧底,向他的主子投诚,跟他们合作?” 天逍赞许地嗯了声,道:“路我已经指给你了,要不要走,你自己看着办。” 寻点幽先是哼哼两声,然后哈哈大笑起来,天逍略带不满地道:“你笑什么?” “当然是笑你自作聪明,”寻点幽止住笑,冷冷道,“你是什么人,会这么好心,给我指明路?你当我是傻瓜,不知道你想用我来钓那尚未浮出水面的大鱼?大师未免把我看得太肤浅了。” 不光他,沉水听完以后,其实也是同样的想法,哪有人一边奉命保护公主一边给坏人牵线搭桥的。但这段时间的相处,沉水频繁看到天逍施计,除了偶尔激怒了自己外,都称得上是独具匠心,颇有成效,怂恿寻点幽的话虽然扯得白了点,但精彩的一定还在后头。 “我犯不着把那鱼钓出来,相反,那鱼蹦得越欢腾,我还越高兴。” 寻点幽不笑了,于是天逍轻快欢乐地继续说:“最好它能把整个祥国都毁了,把整座碧落宫都夷为平地,只要别伤了公主性命,我一概是是喜闻乐见的。” 房里静了下来,空气中的沉闷紧张让沉水有种透不过气来的感觉,心里又吃惊又害怕――毁了祥国,毁了碧落宫,只要自己没事就好……他是真这么想,还是在下套给寻点幽? “大师能否告诉我……这么恨祥国,却又要保全祥国公主的原因何在?”过了半晌,寻点幽才低声问。 天逍欣然应允:“告诉你也无妨,因为我恨祥国的第一勇士,就是那个率领三万铁骑,踏破了华国大好江山的建威将军龙涯。” 蹲在窗外偷听的沉水心猛地一提,差点情不自禁地跳起来。 然而天逍的话还没完,只听他几乎是强忍怒气地对寻点幽道:“我恨他,恨不得活剥其皮、生啖其肉,我要让他眼睁睁看着自己守护多年的祥国灭亡,我要亲手杀了他最爱的女人,以报他当年杀我至爱之人的血海深仇。” ------------ 041、难藏 更新时间:2012-08-19 “我要让他眼睁睁看着自己守护多年的祥国灭亡,我要亲手杀了他最爱的女人,以报他当年杀我至爱之人的血海深仇。” 如一记闷雷当头劈下,沉水霎时间被这句话砸晕了,身子一软,坐在了地上。 屋里的说话声还在继续,但她已经完全听不进去了。 原来他没发现自己在外面,也不是在下什么套,而是终于找到了可以共谋大计的对象,他所说的话都是真心话! 这句话几乎就要冲出口,硬是被她憋在喉咙里,哽得气息不匀。 沉水耳边嗡嗡作响,好容易才喘匀了气,一咬牙,爬起来跑出了画苑。 ……他是个骗子!他骗了我! ……要冷静,没什么大不了的,自己又不是第一次被人骗,应该高兴他的阴谋被自己发现了才是,不能冲动,也用不着难过。 越是这么想,心里反而越难过,脑海中反反复复只有那一句话――他是个骗子!他骗了我! 虽然自己压根就没信任过他,得知他是在蒙骗自己时,非但没有半点欣慰感,反倒是一腔的怒火,就像是被自己深深信赖的人所背叛了一样,怎么也咽不下这口气。 她一口气跑回素竹小楼,趴在妆镜前上气不接下气地喘,倒把丫鬟们吓坏了,含光担忧地上前来问:“公主哪里不舒服?奴婢去请云姑娘过来。” “等等,不用了,”沉水下意识就回绝了,但转念一想,能有个伴儿和自己说说话也是好的,深宫之中,也只有解忧能听她的心事,于是又理理压乱的发髻,打起精神来道,“不,还是去请她过来吧,别说我病了,就说我心情不太好,想和她聊聊,让她有空了再来就是了。” 她是这么交代,但云解忧还是在接到消息后立刻就赶了过来,进门时春风满面,一见她垮着肩膀一脸颓然地坐在桌边,就笑了,问:“怎么了,谁惹你不高兴了,嘴上都能挂个油瓶了。” 沉水正郁闷着,看她笑那么开心,心里颇不是滋味,又绝不会说我不开心别人也不许开心的混账话,只好不痛不痒地问:“什么事这么开心?” “哪有开心,”云解忧笑着敷衍过去,上前扶着她的肩,“进门就看你一脸受了委屈的样子,可是又同不苦大师吵架了?” “……为何我一不高兴,你们人人都觉得是他惹我了?”沉水有点怄气地问。 云解忧轻轻一耸肩,笑道:“除了他,还有谁敢惹你不高兴,谁又有把握得罪了你也不会被讨厌呢?” 沉水哑然,原来在外人眼里,自己竟然对天逍这么宽宏大度,被他惹火了那么多次,转过头又原谅他了,简直称得上是放纵了。 云解忧见她不答,还以为自己猜错了:“怎么,不是因为他?那是因为什么,是小郡王又闹脾气了,还是乐先生又欺负下头人了?” 沉水闷闷不乐地摇摇头,不答反问:“解忧,如果有人说喜欢你,愿意护着你一辈子,但事实上他这么说只是为了利用你,他心中另有所爱,你……怎么想?” 问这话时,她微微昂起头去看云解忧的表情,本以为她今天心情那么好,许是会笑一笑,说些开导的话,却不想她听了自己的问题,霎时间花容失色,竟是愣住了。 过了好一会儿,云解忧才又提了口气,勉强笑起来:“突然间这么问我,你教我怎么回答你?男人的话有些可信,有些不可信,自己心里要有个分寸,况且你是公主,将来还要做女帝,哪个吃了雄心豹子胆的男人敢说出护着你一辈子的话,就是龙涯将军也没这魄力吧?” “那这话且不提,单说后面的,你又怎么想呢?”沉水只觉她表情有些怪异,并未深思,又问道。 云解忧已经镇定下来,敛眉想了想,答道:“他既然不爱我,利用我,那我也不会示弱,对方既然能说会演,我便陪他演下去,让他以为自己计谋得逞,然后在最要紧的关头再还以颜色,叫他也尝尝被人骗的滋味。” 以牙还牙,这确实是最简单最直接的做法,看起来也是最行之有效的。 但沉水扪心自问,没有这样的能力去伪装自己,让天逍完全察觉不出来自己已经识破他阴谋诡计的事,想之前名单丢失和独秀阁失火,自己怀疑了谁,便沉不住气,什么想法都写在脸上,无凭无据地就去质问人家,要不是天逍主动站出来背黑锅,自己那点意图,早就被看穿了。 ……怎么,离了他,本公主还不能自己追查叛徒的事了么? 沉水暗下了决心,不管有多么愤怒,都要先按兵不动,等到连着那幕后的叛徒――那可能是瑞国皇子埋下的奸细也一并露了头,再连带着斩草除根。 云解忧见她发呆,便轻轻拍拍她肩头,问:“心情好点吗?时候也不早了,我去叫丫鬟们来伺候你就寝?” “嗯。”沉水心里想这事,只随口一答。云解忧便朝门外走去,抽手时衣袖一带,里头掉出个小东西,沉水下意识地一看,却是个只有两指宽的小巧锦囊,像是人们在寺里观里求来了灵符,用来承装的那种。 云解忧掉了东西还不自觉,沉水便弯腰捡了起来,追上去:“解忧,你的锦囊掉了。” “啊!”云解忧回头一看,惊得叫出声来,赶忙把东西接过来,爱惜地拍了拍,吹去上面的灰,脸色略发白地低声谢道:“幸好没丢。多谢公主。” 沉水不以为意,也就没有多问,云解忧收好宝贝锦囊便匆匆走了。 直是到了几个月后,她在另一个人手里看到几乎一样款式的锦囊,才终于明白当日云解忧为何短短时间内几度情绪变化,此乃后话,暂且不提。 往后的小半个月里,沉水跑得最勤的便是画苑,一来寻点幽因为自己的疏忽受了罪,不看着他好起来,沉水实在不放心,二来这两个人虽现下都算安分,但迟早是要生出事端的,沉水认为去得频繁,探到消息的几率也会增大,只要自己足够和颜悦色,麻痹天逍的神经,应该还有得一阵太极可以打,总得挨到娘和师父回来,才能做下一步打算。 可她实在是低估了天逍触怒自己的本事,几乎每一次去画苑,他都能成功地让自己破功,什么和颜悦色根本端不住,说不到三句话,便有脱下鞋子抽他脸的冲动,寻点幽半卧在病床上,总是看得嘴角抽搐,无语凝噎。 “我受够你了!”终于有一天,沉水歇斯底里地发起火来,指着门外,“你给我滚出去,别让我看见你!” 天逍刚才忙着避她的拳脚,已经缩到椅子背后去了,闻言抹着汗躬身道:“阿弥陀佛,公主把贫僧当成路边的一颗小石子便是,看得见看不见原没什么分别。” 沉水听多了这句话,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大声道:“你要是颗石头,我一脚就把你踹到天边去了,还不滚!” “好好好,我滚我滚。”天逍只好息事宁人地举手投降,小心翼翼地挪到门口,嗖地跑掉。 沉水气得胃疼,叉腰站了一会儿,觉得好些了,才又转回内间去看寻点幽,这一看不要紧,她发现寻点幽那张万【纵横】年不化的冰山脸上,竟然挂着浅浅的微笑,旁人或许不太容易察觉到,但沉水见惯了他冷硬的表情,一眼就看出他在笑。 过去的那一年里,可是从未见他笑过啊。 寻点幽原本出神地微笑着,不知怎的注意到她的视线,那层淡淡的笑意又褪了下去,变回沉水所熟悉的清冷淡漠,目中无人。 “今天感觉好些吗?”沉水也不同他计较,只关切地问。 寻点幽用闭上眼来表示对她的不欢迎。 “我知道你心里恨我,恨我娘,你不理我,我也不生气,只是,”沉水叹了口气,拗着手指道,“你的伤势已大体痊愈,再和这臭和尚挤在一块儿住也不太好,我想给你另外挑一间院子住,调几个人伺候你照顾你,到时候在下人面前,你不可再这样心高气傲,否则万一哪天被他们欺负刁难了去,我又不能时时在你身边,总是生气的话,对你的身体不好。” ------------ 042、低头 更新时间:2012-08-20 她还记得寻点幽的身体虚弱,尤其忌讳情绪剧烈波动,太过生气或太过悲伤,都会导致他喘不上气来,手脚僵硬,那场面沉水只看过一次便被骇惨了,从那以后再也不敢惹他生气,也嘱咐了下人们要顺着他,但…… 但最终寻点幽还是将自己给害死了,他对丫鬟内侍总是一脸鄙夷,稍有伺候不周便拒绝吃饭拒绝喝药叫他们受罚,于是在病入膏肓之际,画苑的下人们全都不知上哪儿去闲逛,他便一个人孤孤单单地咽了气。 沉水不希望重来一次他还是落得这样一个下场,不过也知道他必不会听自己的话,就白劝劝而已。 可令她万万想不到的是,寻点幽竟然破天荒地施舍给她一个对视,然后矜持地点了点头,表示听进去了。 “你……”获此殊荣,沉水不得不说是惊喜了,“你肯理我了?不、我是说……我以为你不想搭理我。” 寻点幽仍然是面无表情,声音略有些沙哑:“不听话我没有好果子吃。” 沉水的心顿时又坠入了谷底。 寻点幽的这句话无异于是在告诉自己,他只是需要有好果子吃,即需要一个便宜的、舒适的笼子,来尽可能延长他休养生息的时间,在这期间,不管是机密探听也好,亲信培植也好,暗中勾结也好,都必须先在碧落宫中站稳脚跟,然后才可能实现。 而他之所以这么做,十之八九是听从天逍的指点,否则以寻点幽那高贵冷艳的性格,断不会自己想开,而必然像过去那样自己和自己拧上,最后抑郁而终。 当真耍得一手好计谋,沉水忽然感到一阵悲戚,若不是自己碰巧听到了他们的密谈,兴许还会天真地以为寻点幽想通了,愿意捋顺了性子待在自己身边……原来自己竟然真的很好骗。 寻点幽清咳两声,嗓音依旧带着干涩感:“我在这儿住得挺好,不用公主费心了。” “但是这儿没有下人可以照顾你,天逍……他是娘的贵客,我总不能让一个客人给你端茶倒水,”住这儿挺好?当然好,密谋个什么都不用出门,也没有下人监视你们的行动,如何不好,沉水心中冷笑,面上却努力装得风平浪静,“而且你又是伤又是病,需要好好调理,就算天逍和你处得来,也没那个能力给你治病疗伤。” 寻点幽不说话了,沉水还当他是明白过来,不能和自己对着干,便说:“就这样吧,我叫人在近御医馆的地方给你打理一个安静的住处,让你好好养伤。” “不。” “……诶?” 寻点幽眼向上一挑,生硬而固执地道:“我就要住在这儿。难道我堂堂华国王爷,到了祥国做人质,连个选择住处的自由都没有了?” 沉水被他这话堵得半天不知道该如何接下去,寻点幽却冷冷一哼,双臂撑着身子慢慢躺下,被子一盖,下了无声地逐客令。 隔天在棋居,沉水把自己碰一鼻子灰的事儿给君无过一说,后者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好像听了什么十分有趣的故事一般,搞得沉水莫名其妙。 “嗯……我绝不是在取笑你,而是这‘华国王爷’的行事作风真的让人啼笑皆非。” 笑够以后,君无过从后面温柔地拥住她,抱歉地解释起来:“华国已被陛下所灭,他不过是个俘虏,居然还在你面前摆王爷的架子,我若是你,只怕忍不住当面就嘲笑他了。” 沉水不高兴地随手翻着他的棋谱,嘟囔道:“我不是气他摆王爷架子、顶撞我,我只是气他太笨,笨得连撒娇和任性都分不清楚。” 君无过嗯了声,附和道:“这样真性情的王爷倒也是罕见,我过去听人说书,总觉得王宫里长大的人多半都心狠手辣,狡猾奸诈,谁知后来遇到你,才发现自己错了,现又来了个‘华国王爷’,你们俩还真是像得很。” “我才没他那么笨呢。”沉水反驳道,颇有点不服气地回头瞪他一眼。 “那是自然,我的水儿怎会笨到他那程度,顶多是有一点点笨而已。”君无过打趣地道。 二人打情骂俏一阵,君无过突然不说话了,抿着唇看她,眼中带着笑意,却又不尽然是笑,似乎还有些患得患失。沉水被他看得一头雾水,奇怪地问:“怎么了,为何这样看我?” 君无过沉吟了一会儿,犹豫着开口道:“世事无常,古人有话叫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人这一生的命数并不一定都是顺的好的,说不准一朝富贵一朝贫,否极泰来,或者乐极生悲,都是有可能发生的。” 沉水心中一动,隐约猜到他想说什么。 “倘若……我是说倘若有一天,祥国也像华国那样一朝倾颓,而你像那个华国王爷一样,被当成俘虏带走,”君无过握着她的肩,似乎有点说不下去了,“你……你会如何做?” 若自己是寻点幽,会如何做? 这确实是她从未想过的问题,当初瑞国十万铁蹄踏碎了祥国的宁静安乐,对方根本没有给她做俘虏的机会,直接在祥国的三朝老臣们面前,一杯毒酒赐死了她。 沉水敛眼静思了片刻,轻声答道:“我明白了。” “嗯?”君无过有些不解地,用下巴蹭了蹭她的颈窝。 “若我落得他那地步,举目无亲,又是个女子,还未必遇得上肯好生待我的人,”说着,沉水苦笑起来,仰头靠在他肩上,“若我是他,只怕是连被人嘲笑笨、嘲笑任性的机会都没有,受不了侮辱,情可一死绝后患。” 君无过笑着摸摸她的头:“骨气一说,你认便有,不认便无,旁人看在眼里或许觉得无关紧要,但若是落到自己身上,说不得还要更狼狈。” 沉水心悦诚服地点了点头,对寻点幽的的不满也减轻了不少,设身处地去想,或许他仅仅是对自己点个头,心里也已经觉得屈辱不已,自己又何必苛求一个国破家亡、命将不久的人呢。 “不过,沉水,虽说他是因为你一时大意才在牢狱中吃了苦头,但对于战俘,又是皇室后裔,我觉得你和他保持一点距离会比较好。”君无过又谨慎地给了个建议。 “为何?” 君无过笑着捡了几颗白子放在棋盘上,围成个圈,又捡了个黑子放在当中,对她解释道:“你这么想,你和他一个是公主一个是王爷――虽然落魄了,血统仍在那儿放着,若是走得近了,便人人都会以为他是你内定的驸马,又不清楚他的身体好坏,到时候他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大家会怎么说你?” 沉水莫名其妙:“怎么说?” 君无过将那黑子捡了,扔回棋娄里,慢吞吞地道:“会说你克夫。” 沉水瞬间无言以对。 “我是为你好,他和我,和乐先生,甚至和不苦大师都不同,若是做了你的面首,将来生下孩子,你能担保不会祸起萧墙,母子反目?若是女儿也就罢了,若是个儿子……” 君无过将一黑一白二子分别托于掌心,呈到她面前:“你说他是会选择做个闲散王爷,还是选择复辟登基为帝?” ------------ 043、拜师 更新时间:2012-08-20 有句古话说得好,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沉水现在才真实地感受到了古人的睿智,意识到了自己的幼稚。 在将寻点幽从内宫大牢里带出来的那一刻,同他生个孩子,延续王室血脉的念头就萌发出来,尽管内心觉得有些委屈,但更多的,还是欣慰――欣慰自己可以抢在叛徒之前走一步,不至于处处被动。 甚至还沾沾自喜,为自己想到这样一个稳妥的计谋而自豪不已。 “我真是太看高自己了,这种百害一利的事,真亏我想得出来。”沉水独自坐在戏鱼台上,百无聊赖地一边抛着鱼食,一边自言自语。 错估了寻点幽的利用价值让她明白了一个道理,自己想要变得心思缜密,布局周全,绝非一两天能做得到的,若是没有人循循善诱,只怕下次还会这样,帮着别人卖了自己。 那么自己该去找谁学习这些呢? 沉水不禁叹息,自己做公主的时候,实在是太与世隔绝了,对朝堂上的人和事,居然一点儿接触都没有,若不是还留有登基后那不到一年的短暂记忆,她或许连个可以拜为太师的人都找不到。 含风穿过二楼的堂屋走过来,对她福了福:“公主,崔大人到了,在楼下候着。” “请他上来。”沉水收回飘远的神思,吩咐着,自己也放下了手中的鱼食,摆出最得体的仪态来等候。 不一会儿工夫,一个年纪六十有余的老人绕过屏风走上戏鱼台,撩着官服前裾跪了下去:“微臣参见公主。” 临渊阁大学士崔尚儒,辅佐过她的祖母,辅佐过她的娘亲,将来还会为她殚精竭虑,是名副其实的三朝老臣,祥国王都被攻陷的那天,他因不肯向敌人屈服,而选择一头撞死在柱子上,是唯一一个走在了沉水前面的朝臣。 这也就是沉水愿意信任他,决定拜他为师的一个原因。 “崔大人快快请起!”沉水立刻上前搀扶这位老人家,崔尚儒这是第一次面见公主,不免有些忐忑,被她一扶,反倒紧张得站也站不稳。 二人在桌边落座,丫鬟们陆续端来了茶水果品,又在一旁点上了降真香,只差没请个乐师过来伴奏了。崔尚儒全摸不着头脑,受宠若惊地接过沉水递来的茶杯,心里不断猜测着这位从来不过问国事的公主今儿个找自己来,究竟打得什么算盘。 沉水见他表情紧张,也知道是自己的唐突吓到了他,便笑着出言宽他的心:“崔大人不必如此拘谨,我贸然请大人来,是有一事相求,此事事关重大,非崔大人不可信,故而有些唐突,还望崔大人不要见怪。” 崔尚儒心中讶异,赶紧放下茶杯拱手,问:“不敢不敢,公主有什么需要微臣效劳的?” “崔大人是皇祖母一朝的老臣了,就连母皇也对您多有仰仗,我虽只是个养在深宫的公主,对崔大人的博才多学也是早有耳闻,一直未得缘一见,”沉水并不忙着点题,而是先恭维了他一番,说是恭维,其实也算得上是真心话,“母皇御驾亲征前,曾对我说过,她不在宫里这段时间,朝中自有临渊阁的几位大人打理,叫我不必操心,若是出了大事,众卿家意见不合,便听崔大人的。” 崔尚儒立时弓腰自谦:“陛下委臣以重任,臣虽不才,愿竭尽股肱之力,以效陛下、公主!” 沉水见他没有推辞,心里也就踏实了些,道:“最近宫中接连发生了许多事,崔大人是外臣,不知是否消息灵通,知晓一二?” “回公主,略知一二。” 知道便好办,否则再给他解说一通,一个下午就过去了。沉水一颔首,不再绕弯子,单刀直入道:“我虽有查到这几起事件背后有鬼,但却不知该如何做才好,只能眼睁睁看着那贼子作乱碧落宫。我思来想去,唯有向才智过人的朝中老臣学习些本事,知道如何处理这样的状况,往后才不至于被那心怀不轨之徒牵着鼻子走。” 说着,沉水起身,以晚辈之礼相敬,诚恳地请求道:“我愿向母皇请命,拜崔大人为太师,治国安邦平天下的谋略,还请大人教我。” 崔尚儒被她的大礼骇得差点摔了手里的茶杯,忙不迭地跪下将她扶住:“公主怎能行此大礼,实在是折杀老臣了!” “母皇再有数日便会返回王都,只要崔大人应允,我会尽快向母后禀明此事。” 沉水礼节尽到,也就不坚持跪着,否则连累一把年纪的崔尚儒也陪跪,那就太不好了。 崔尚儒眉头紧锁,显是在犯难,他斟酌着道:“公主能有此心,是陛下之福,也是祥国万民之福,老臣自然不敢推辞,只是……” “崔大人有何难处,但说无妨。”沉水忙体贴地道。 “臣惭愧,”崔尚儒摇头叹息,一脸无奈,“不瞒公主,拙荆她……持家甚严,臣每日几时出门几时返回,都须得向她仔细汇报,别说和同僚们聚在一块儿喝杯酒,闲聊两句,就是偶尔陛下集召、或有大事耽搁了那么一会儿,回去都说不得要挨罚。若是拜了太师,便要时常给公主上课,回家更比现在晚,这……”一时头上汗都冒了出来。 沉水哭笑不得,过去到从来不知道崔尚儒家有严妻,竟将他管得没了自由,自己若是坚持,他倒也会答应,只是这损人利己的事,还是别做的好啊。 崔尚儒满面愧疚,又问:“其实临渊阁的诸位同僚论才智谋略均不在臣之下,公主若不介意,臣可以另外为公主推荐堪担此大任的人选……” “不必了,其他人我信不过。” 沉水一口便回绝了,不是她武断,而是崔尚儒所谓“才智谋略不下他”的那些个同僚,三年后都在瑞国的刀锋面前服了软低了头,跪在游鸿殿前眼睁睁看着她被赐死。从人情的角度来说,他们的选择也无可厚非,毕竟当时的祥国确实已经走到了末路,但这样的人,只能用,不可靠。 崔尚儒对她的一句“信不过”表示惊讶:“公主何出此言?诸位同僚都是陛下钦点的朝中俊贤,忠心不二,绝无可能背叛陛下和公主!” 沉水笑了笑,怡然自若地道:“我知道,他们食国家俸禄,又得母皇信赖,这样还要变节,那真是说不过去了。” 崔尚儒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拿不准她是否在暗示着什么。 “这样吧,我改日亲自登门拜访崔夫人,若能说动她放松对大人的管制,大人便应我之请,若不能……那只有就此作罢,往后我亦不会再提此事,免得破坏了大人与夫人的感情。”沉水想了一阵,给了个折中的建议。 崔尚儒连忙谢恩:“若是能说服拙荆,那公主真是臣的大恩人,臣先在此谢过公主了!”说着又要跪拜,沉水赶紧将他按住,也不敢再耽搁他回家吃饭,立即放他回去向夫人报告去了。 送走了崔尚儒,沉水又无聊起来,拜师不成,亦不敢再频繁造访画苑,免得惹人误会,一连好几天,她都只能一个人在楼里看看书临临帖,无事可做。 无聊了不敢去找乐非笙,也不想天天见君无过,沉水忽地记不起自己当初是怎么过的,这么闲,为什么就没想过早点学学治国之道? 正天马行空地胡思乱想着,戏鱼台下“哗啦”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从水下钻了出来,沉水立刻警觉起来,张口就要喊来人,只见一道人影干脆利落地攀着栏杆翻了进来,水花四溅,让她不得不一手挡着脸向后退了几步。 “呼啊……湖水果然比井水要冷多了,冻死我了。” 除了刺客,还能用这么别出心裁的方式来造访素竹小楼的,除了天逍,也不作他想了,沉水看着他站在台子边拧衣服上的水,丝毫没有擅闯公主闺房的罪恶感,反倒自然得跟在自己家一样,一股无明业火起,怒道:“你疯了!有路不走你非得游过来,能把你的歪脑筋动在该动的地方吗?” ------------ 044、真假 更新时间:2012-08-21 天逍抹了一把脸,笑嘻嘻地盘腿坐下,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山不就人人就山,公主这么久没来探病,寻小王爷还以为自己失宠了,饭也不吃,觉也不睡,贫僧琢磨着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只好独辟蹊径,来求公主了。” 鬼话连篇!沉水磨了磨后槽牙,心想你来求我用得着从水里游过来?分明就是耍宝,到底谁怕失宠根本一目了然,遂道:“是他想见我还是你想见我,你当我会不明白?” 天逍从善如流地道:“自然是贫僧想见公主,一日不见,如隔三秋,阿弥陀佛,想煞贫僧!” 沉水嗤了一声,理也懒得理他,转身就要回三楼去,天逍见状,忙收起耍贫的嘴脸,爬起来拉住她:“别走哇,难道你真打算见死不救?拜托了,把他弄走吧,随便哪儿清净塞哪儿去,我是真受不了他了。” “受不了他?我以为你们一见如故,相处挺融洽的呢。”沉水乜他一眼,冷笑道。 “阿弥陀佛,忍字头上一把刀,百忍成佛,万忍成魔啊,”天逍一脸哀怨得要咬手帕的表情,“你说这一破落王爷,哪儿来这么多事儿,我念经他嫌吵,我入定他又嫌冷清,和我一起吃饭嫌没有肉吃不下,我请司膳监单独做一份有肉的他又嫌太油腻没胃口――我可求求你了,赶快把他弄走吧,我今天还是偷偷从后院溜出来的,我要再不来,这罪受的,何时才是个头啊。” 沉水看了他一会儿,觉得那表情不像作假,便问:“到底怎么回事,前些日子我去探病,还见你们相安无事,突然间来告状,不怕我觉得你抹黑他?” 天逍一副求神拜佛的模样,低声下气道:“就当是我抹黑他好了,你把他弄走吧。” 沉水无辜地耸了耸肩:“我倒是早就想让他搬出去了,可是他不肯。” 天逍愣了:“不肯?为啥?” “鬼才知道!”沉水挣脱开他的手,没好气地道,“还说什么他堂堂一个王爷,连选个住处的权力都没有吗,气都气死我了。我看他是赖上你了,想摆脱他自己个儿想办法,要么自己搬,要么设法让他搬,我不管。” 天逍一听就急了,胳膊一张堵在她面前:“当初你把人送过来的,你不管谁管?而且你说过会让我一直住那儿,你要是不管,那不等于暗中给我施压,逼我自觉往外搬?这可不好,还是言而无信啊。” 然后一个劲儿地求啊求,到后来沉水被他磨得没了脾气,只好举手投降:“这件事你自己去处理,只要别把人弄死了,不管你怎么折腾,我都睁一眼闭一眼行了吗?” “你就不能去劝劝他?”天逍苦着一张脸问。 沉水坚决地摇头:“我不爱拿热脸去凑冷屁股,你想找人劝他,还是去棋居求君哥哥吧,你不也说他说话夹枪带棒地很有一套么?再不行你去求乐先生,骂他一顿,看他走不走。” 她嘴上这么说,但天逍还不至于傻到信以为真,搬不到救兵,只好垂头丧气地摸着后脑勺,又从戏鱼台上跳下水,朝画苑游回去。 沉水哼了一声,转身就要上楼,忽地浑身一僵――他是从水里游过来的,那是何时来的? 她之前和崔尚儒在戏鱼台上会面,不长的时间里,根本没注意到水面有任何不对劲,这么说来,天逍应该是一早就游到了台下躲着,自己和崔尚儒的谈话,他也全都听了去! 难怪他非得从水里过来,若是走正门,谁容得他在一旁偷听。 但转念一想,沉水又觉得不对,他要只是为了来偷听,等自己走了再游回去便是,何必现身,露出马脚。 天逍的身上有太多的疑点,说话做事更是前后矛盾,令她毫无头绪。 沉水两手紧攥着袖摆,狠狠地盯着他游远的背影。 他不存在于自己的记忆当中,在碧落宫这个暗藏杀机的舞台上,是个完全在掌控之外的角色,是敌是友,是好是坏,什么来头什么目的,完全无从推测。 她得承认,对于自己一无所知的事,她根本没有耐心慢慢地等结果自己浮出水面,最好还是直接摊明了讲,若是天逍解释不通出现以来的种种异端,那就干脆地一脚将他踢出宫去,到时候不管他有天大的本事,也闹不起来了。 赶到画苑时,屋里不出所料传来了天逍苦大仇深的恳求声:“你脑袋是木头做的吗?我给你支个招,不是让你赖定了我,我跟你不是一路人。” “这话你说过八次了。”寻点幽冷冰冰的说话声和他形成了鲜明对比。 沉水抿着唇,打发含光在门口守着,自己依旧擦着墙根悄悄靠近正堂。 “你都知道我说了八次,为什么还要赖在这儿不走呢?王爷,祖宗!求求你了,没听过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吗,就因为你住在我这儿,公主都不想见我了!”天逍听起来要抓狂了。 寻点幽沉默了一会儿,狐疑地问:“公主想不想见你,很重要吗?” 天逍想都不想就回答:“你这不是废话么,当然重要!” “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寻点幽呵呵低笑几声,话锋陡然锋利起来,“你喜欢公主?那你之前说龙涯杀死了你至爱之人……是在唬我了?” 天逍只来得及发出了一个“我”字的音,偷偷接近的沉水忘了注意脚下,踩上了一截枯枝,发出了“啪”的一声脆响。 潜入失败,沉水有些懊丧地一脚踢开那坏了事儿的树枝,抬头就看到天逍从门内探出半个身子,张着嘴愣愣地看着这边,似乎是想辩解,又拿不准她听到了多少,不敢贸然开口。 反正自己是来摊牌的,也就不在乎被撞破了,沉水就站在院心里,扬声对屋里的寻点幽道:“王爷若是实在中意这院子,我又怎好夺人所爱,爱住便住着,只不过我不喜欢不听话的人,你既然执意要和我对着来,那么对不起了,这衣食住行只有劳烦‘王爷’自己动手了,我祥国没有让客人伺候俘虏的习俗。” “诶――” 天逍刚想说话,沉水已一眼横过来:“来日方长,等他死了,该是你的还是你的。” 霎时间屋里屋外俱是鸦雀无声,接着房中传来瓷器碎裂声,想是寻点幽被这句话激怒,摔了杯子之类的物件,沉水听了一阵,没见他发病,便不去管他,只对天逍说:“还愣在那儿做什么,收拾好东西跟我来。” 天逍拼命做口型比手势,沉水就是不看,一转身,抛下一句“我在外面等你”就头也不回地穿过前厅出去了。 无可奈何地,天逍又将自己的东西卷成大包小包,对坐在床上、气得脸色乌青的寻点幽双手合十拜了拜:“阿弥陀佛,施主好自为之。”赶紧去追沉水。 由于心情不佳,沉水一个人快步走在前头,天逍和她隔了点距离,一直察言观色,都找不到合适接近的机会,求助地看了几次走在沉水身后的含光,也只换来无奈的摇头。 走到了一处岔路口,沉水停下脚步,转过身来,指着一条路问:“知道从这儿走会到什么地方去吗?” 天逍顺着她指的方向看了看,小心翼翼地答道:“这是出宫的方向?” “那这边呢?” “……到素竹小楼,你的住处,”天逍迟疑了一下才回答,接着又反问,“你要撵我出宫?” 正是这聪明劲儿,你想什么,他都能猜得到。 沉水一摆手,含光立即识趣地退下了,她顺着岔道旁的台阶登上了假山上的一座亭子,居高临下地答道:“那就要看你有几分诚意了。” ------------ 045、说谎 更新时间:2012-08-21 妙香亭中有汉白玉的石桌和石凳,每天都有内侍来擦拭,倒是一尘不染,沉水挑了个晒不到太阳的位置坐了,下巴一抬:“坐。” 天逍虽然很会蹬鼻子上脸,但绝对分得清何时对方容得他耍赖,何时该夹着尾巴做人,沉水虽然赐了座,他还是老老实实地站着,包袱卸了放在脚边,很是服帖地问:“我又做什么让你不高兴的事了?” “你自己觉得呢?”本着不打自招宽大处理的好心,沉水决定给他一个认罪的机会。 “我可不可以这样理解:如果我主动认错道歉,然后你觉得可以原谅,”天逍两眼闪闪亮地问,“那我不但可以不用卷铺盖走人,还可以住在你楼里?” 沉水不说话,就算是默认了。 菜头都挂在嘴边,驴子哪有不扑上去啃一口的道理,天逍喜上眉梢,马上就认罪服软:“我不该在破落王爷的药里下黄连,不该去疯子乐师那里揭伪君子的短,不该隔三差五打着探望的名义去监视暴脾气小郡王,不该看到云姑娘出宫就跟踪她。你罚我跪仙人掌吧,我以后不敢了。” 沉水猛提一口气,差点被他气晕过去:“你都干了些什么!” 天逍指指亭子外:“那边有仙人掌,我去摘点来?” “别扯些有的没的!”沉水怒不可遏,只差没一脚踹过去,“我问的不是这些!” 天逍十分无辜地反问:“那你要我招点啥?我都招,绝不欺瞒。” 也许是他的态度实在太配合,沉水憋了一肚子火,竟然觉得不太好意思发出来,只好咬牙切齿地道:“你是谁从哪儿来来干什么,说过的话有几句真几句假,通通给我招了!” “前面三个问题以前不就都回答过你了,再问多少次也是一样的啊。” 沉水冷冷睨着他:“你到现在还坚持自己是来替我化劫,而不是打着化劫的名号,来找我师父报杀妻之仇的?” 天逍“诶”地一声愣了:“杀妻之仇?” 沉水唇边浮起一丝冷笑:“你那天给点幽支招,说的话我可是全都听见了,你要杀了师父心爱的人,为你死去的心上人报仇,别说你没有说过这样的话,我现在去找点幽对质,你说他会不会舍卒保车,把你说过的话和盘托出呢?” “不会……呃、会会!”天逍本能地摇头否认,一看对面眼神不善,立刻又猛点头,“可那是我对他说的,又不是对你说的,你想,他那几天不吃不喝的,我不骗着他,他能安生地活到寰舒陛下归来吗?” 沉水的脸色依旧难看:“可我怎么听着你当时那语气,更像是在说真心话。” 天逍扶额道:“我不演得跟真的一样,他能信吗?再说刚才你来的时候,不也听到了,我一个不留神说溜了嘴,被他发现我那天是在诓他,你要不来,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和他解释了。” 接着又趁热打铁,在她跟前的另一个是凳子上蹭着坐下,抓起她的手,万分诚恳地道:“我本来想用那破落王爷来钓大鱼,没想到他虽然是个病秧子,脑袋还不笨,我只好下猛药,灌迷汤,先取得他的信任再说啰。结果偷鸡不成蚀把米,被他奴役了这么多天,还没钓到鱼。” 听上去有条有理,但他既然能在寻点幽的面前演得那么逼真,谁能担保他对自己说的不是谎话? 沉水心里很不痛快,但有过一次误会了他的经历,这次说什么也不能再蛮不讲理了,怪只怪他巧舌如簧,自己偏偏又找不到破绽,力不能敌,再次败阵下来。 “我说啊,嗯……该招的我都招了,是不是可以不用滚了?”天逍巴巴地凑过来问。 沉水正窝火,顺口就骂:“滚!” 没想到天逍还真的“滚”了,而且是带着她一起“滚”的—— 就在她说出那个字的一瞬间,细碎的金属破风之声从非常近的距离传来,沉水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天逍一把抱在怀里就地一滚,接着便是“咄咄咄咄”一连串的敲击声,像是有什么东西钉进了木柱,她正想爬起来看看怎么回事,天逍又一把将她的头按下去:“趴着别动!”自己则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扑了过去。 沉水于是不敢轻举妄动,只抬头向高处看了看,果然正对声音传来方向的那根柱子上密密麻麻钉了几十根明晃晃的银针,看得她鸡皮疙瘩顺着脖子往上爬,连忙高声喊:“来人!有刺客!” 在附近巡逻的内宫侍卫闻声赶了过来,有了人护驾,沉水才扶着石凳爬起来,绕下假山去看天逍追刺客的结果。 状况比预想的要好很多,刺客似乎是只擅长暗器不擅长肉搏,沉水在侍卫们的陪护下追到快出宫墙的地方,找到了天逍和那刺客……的尸体。 灰白的宫墙上一大滩鲜红刺眼的血迹正一道道往下流,期间诡异地混杂着一些白色的东西。 沉水一时没反应过来那是什么,目光转向天逍提在手中、头破血流断了气的刺客时,才猛然醒悟过来,喉咙里咕的一声,捂住了嘴。 天逍大概意识到自己一个出家人大开杀戒的样子不太好看,赶忙把尸体朝旁边一扔,手在衣摆上擦了擦,咧出一口白牙,装无辜:“嘿嘿嘿~” 颇费了一番功夫才把恶心作呕的感觉压了回去,沉水又瞟一眼那死不瞑目的刺客,就再也不敢看了,皱着眉头直拍胸口:“你下手怎么这么狠,至少也该等审问出他背后的主使者是谁再杀啊。” “一时手快……”天逍抱歉地摸摸头。 留在亭子里调查的内宫侍卫副统领贺再起这时也赶了过来,先对沉水行了叩礼,自陈有所疏失,又请了罚,然后才将凶器银针呈了上来:“公主请看,这些针做工十分精细,小心!针上可能有毒!” 沉水吓了一跳,忙把伸出去的手缩回来,不敢再碰,只问:“能查到这针的来头吗?” 贺再起有些为难地道:“这……光凭几根针恐怕不容易查到,若是针上有毒,或是刺客身上还有些别的线索,倒是可以顺藤摸瓜。——刺客抓到了吗?”转头就问身旁的侍卫们。 侍卫们不知该怎么回答,目光不约而同看向那惨不忍睹的尸体。贺再起疑惑地顺着他们看去,也被这脑浆迸溅的架势给吓到,当即发飙:“谁让你们把他杀了!” “算了,杀也杀了,贺统领用不着责怪他们,和他们无关,”沉水看那些侍卫欲言又止,就知道谁也不敢站出来说真相,于是自己站出来解释,“你们把尸体抬回去再仔细检查检查,看有没有什么线索,沿途经过的地方也搜一搜,说不定会有落下什么,针上有毒无毒也记得找人验,尽早给我答复。” 贺再起见她没有动怒,真是大松一口气,立刻领着手下将尸体抬走了。 人都散了以后,天逍才一副小媳妇样磨磨蹭蹭挪到沉水跟前,腆着脸道:“我就知道你肯定会护着我,就像我刚才护着你一样。” 沉水被他这肉麻话激得刚退下去的鸡皮疙瘩又爬了一脸,厌恶地翻了个白眼:“少贫。” “这不是贫,”天逍表情只有那么认真,“刚才我要慢那么一会儿,就算你没事,我也要自己变成仙人掌了,是不是可以将功折罪一下,之前说的罚跪就免了呢?” 他毕竟刚刚才又救了自己一命,沉水也不好驳他这么小小的请求,就点了下头。 天逍顿时欢呼雀跃:“不罚我就是原谅我的意思?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我这就去搬东西!” ------------ 卷 二:辨机锋 ------------ 046、怪胎 更新时间:2012-08-22 对于天逍再一次搬着大小家什冲进素竹小楼,以含光为首的四个丫鬟都表现得见惯不怪,年纪最小的含月甚至羞答答地上前问需不需要帮忙,不过被婉言谢绝了。 沉水只略慢了一拍,赶回自己的住处,就看到死不要脸的臭和尚已经把床铺好,佛像摆好,甚至点上了三炷香,正在咪咪嘛嘛念着听不懂的经文。 天逍没有注意到她上楼来,仍旧双手合十,双眼轻合,盘腿坐在一个蒲团上,诵经祷文,俨然一副得道高僧的风度。 沉水忍不住想,如果他一直是此刻的模样,没有动不动就说些肉麻话,也不会动手动脚,自己是不是能够相信他呢?他表现得越是热切,自己就越是害怕,怕他其实心怀不轨,怕他其实另有图谋,说到底,无非是怕自己再次受骗上当,把心交出去,却换来一杯毒酒。 回想不起仇人的面孔令她无数次感到挫败,却又无能为力,明知道草木皆兵只会让自己累垮,还是无法安宁。 或许自己其实是渴望相信娘和师父以外的某个人的吧,所以才再一次又一次发现疑点的时候,心力交瘁,既庆幸,又失望。 “已经收拾好了?真快呀,”就在她发呆分神的一会儿,含月端着一铜盆热气腾腾的水上楼来,热情地招呼道,“奴婢打了盆水来,大师快擦擦汗吧、啊!公主!”直到跨进了门,才注意到沉水就在一旁站着,吓得手里一盆水端不住,咣当一声洒了满地。 天逍被这阵仗惊醒过来,一转头,就看见含月跪在一滩热水中不住地朝沉水磕头,结结巴巴喊着公主饶命。“怎么回事?”他比划着手势用口型问。 沉水倒没有责怪她的意思,还弯腰将含月搀了起来,又让她不用收拾了先下去,待人走了,才竖起眉头叱道:“怎么回事?你还好意思问,明明是个出家人,却连我楼里的丫鬟都不放过,像话吗?” “我哪有!”天逍顿时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似的跳起来喊冤,“我佛有眼,你这可真的冤枉我了,除了你,我对着别的姑娘连眼皮都不抬一下的!” “……这是什么值得在佛祖面前夸耀的事吗?” 天逍急得口干舌燥,伸手去桌上抓茶杯,却发现里头没水,只好作罢,沙哑着嗓子继续申辩:“我真的没做什么,为什么你总是信不过我,一会儿说我喜欢这个一会儿说我喜欢那个,我看起来像那种朝三暮四的人吗?” 说到后面都喊出了破音,沉水听得眉一皱,忙制止他的长篇大论,叫了含风端茶上来。 含风放下茶杯后,又一副要说不说要走不走的样子,沉水猜到她是要替含月求情,便索性直截了当地道:“让她不要多心,洒了一盆水而已,又有什么大不了的,下回端稳了就是了。她要是还哭就劝着点,哭多了对眼睛不好。” “是,奴婢知道了,多谢公主!”含风松了口气,又看了一眼坐在沉水对面的天逍,方才欠了欠身,端着托盘下楼去了。 殊不知那多余的一眼又让沉水本来就不太好的心情更加恶劣了,茶也不喝了,杯子往桌上重重一放,起身就走。 天逍捧着杯子慢吞吞地问:“你就这样摔了杯子走人,是在告诉我你吃醋吗?” 沉水冷笑起来:“吃醋?你以为你是谁?我原来的那些面首,随便挑一个出来也胜过你七八分,从来只有男人为我吃醋,你还指望我吃你的醋?” “那你这么生气到底是为的什么?”天逍好整以暇地问。 ……是啊,为什么呢? 沉水忽地就答不上来了。 之前曾亲眼撞见乐非笙和绛珠搂在一块儿嘴对嘴地喝蜜水,君无过更是和棋居的两个丫鬟走得近,时常有说有笑毫不忌讳,自己从来没有为这类似的事生气过,为何同样的事摊在天逍的头上,自己会这么火大? “想不通就别想了。” 冷不防被从后面抱住,刚要挣扎,就被咬住了一边耳廓,沉水差点脚下一软跪下去,大惊失色地低声喝道:“你干什么!” ……太可怕了,他竟然连自己最怕被咬耳朵也知道。是知道,还是瞎猫碰上死耗子,蒙对的? “不干什么不干什么,”天逍只在她耳朵尖上小咬了一下就松开,笑眯眯地道,“我想起来了,如果你非要说我做过什么勾引你楼里丫鬟的事,应该只可能是大半夜的你带着他们闯进来,正好碰上我在洗澡那次。” 沉水被他刚才那一口咬得半边腰都是酥的,想逃又挣脱不开他的胳膊,心中恶念顿起――你以为就你会调情?今晚就让你去冲凉水! 打定主意,干脆就不挣扎了,还反手捏着他的下巴,挑衅地晃了晃:“美人出浴,欲露还羞,怪不得从那晚上起,丫鬟们看你的眼神都和过去不太一样了,当真是一代绝色,佛门奇葩啊。” 天逍不知有诈,还深表赞成地点了点头。 给你插朵花就不知道自己是牛粪了,沉水窃喜着,正要再揶揄几句勾引他,忽地耳边一热,被他的唇贴过来,小声问:“连丫鬟们都心动了,为何你还是无动于衷?是不是当时你心里只有破落王爷,没看仔细?” 还没来得及把那要命的热源推开,身子已经被扭转过去,对上他别有深意的笑脸,忽地有种不妙的感觉。 “不如这样,我们到里面去,我脱光了给你好好看看?” 楼下正在安慰含月的三人猛地听到楼上传来一声怒吼:“你给我滚――!”接着头顶上的天花板发出一阵剧烈的颤动,四个人不约而同地汗毛倒竖,噤若寒蝉,猜测着楼上到底有发生了什么变故,好奇,却谁都不敢冒这个险上去看。 沉水却是真的被气炸了肺,这真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比脸皮厚,她还是输给这死不要脸的大赖皮蛋了,连“脱光了给你看”这种话都说得出来,他还有什么是做不出来的? 狠狠地把门摔在他脸上后,沉水一屁股坐在椅子里,抚着额头,有气无力地自言自语:“娘到底是被灌了什么迷魂汤,居然让这么个人留在宫里。” 她的疑问很快便有了解答,因为第二天一早,快马急报,玉寰舒班师回朝,午前便可抵达王都。 沉水一身隆重场合才会穿的礼服,藏青色的锦缎上绣着大红的凤凰纹样,长裙曳地,袖摆扶风,只露出纤细的颈和莹白如玉的肩,气质与妩媚并存,往辕台上一站,便是风华绝代。 只是她略显稚嫩的少女脸庞上欠缺了些自信和傲气,与那远远地策马入宫来,大红龙袍红缨冠的女将相形见绌了。 骑马走在队列最前面的正是祥国女帝玉寰舒,将近不惑之年的她眼角虽有了些皱纹,但风韵犹存,雪肌丹唇,明眸有神,一眼扫过来便是帝威十足,朝臣宫奴跪了满地。 “恭迎陛下归来!”沉水朗声高宣,俯首在地的群臣立刻齐唱:“吾皇万岁!” 玉寰舒在台阶前勒住了马头,一个潇洒的翻身下地,马倌立刻将马牵走,她领着身后百数名将军、副将,在满朝文武的迎接下昂首挺胸走上了辕台。 沉水看着她走近自己,脸上依稀还是记忆中那慈爱的微笑,心潮澎湃不息,只恨不得抛了公主的形象不要,扑上去紧紧抱住久别的娘亲。 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的手忽地被包覆住,君无过不着痕迹地挨近了她,低声道:“切莫冲动,大家都看着呢。” 沉水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勉励让自己维持镇定,面带微笑地领着玉止霜迎了上去。 ------------ 047、归朝 更新时间:2012-08-22 “一别数月,水儿,你长大了。”玉寰舒拉过女儿的手,指尖抚过她的额际,贴上她的脸颊,欣慰地道。 沉水终还是忍不住哽咽起来:“娘,你可算回来了,我一个人在宫里,好怕你会出事。” 玉寰舒笑着抱了抱她没说话,身后的一名身着银铠手提钢枪的年轻男子出言道:“纵是我死,也必不会让人伤到陛下一根汗毛,公主多虑了。” 沉水听到他的声音,又怯懦得声音也低了下去,面上发烫:“师父……” 能站在玉寰舒身旁的不是别人,正是有着祥国第一武将之称的禁军大统领龙涯,与沉水身边环绕的那些面首不同,龙涯是在刀枪斧戟的拼杀中锤炼出来的英武男儿,一张英气俊朗的脸晒成古铜色,是常年顶着烈日训练征战的结果,虽只着一身朴素的盔甲,却掩盖不去一代名将的光芒,即使是与身后那些久经沙场的老将比较,那一身阳刚之气也只强不弱。 龙涯笑着用满是粗茧的手摸了摸她的头以示疼爱,然后便对玉寰舒抱拳道:“陛下与公主久别,想必有许多话要说,属下先率领众将归营。” “嗯,你去吧。”沉水还没来得及挽留,玉寰舒就已经点头应允,龙涯躬身谢过,转身就领着那百来号人退下了。 沉水惆怅地看着他的背影毫不留恋地离自己而去,胸中一阵苦闷,好像连娘平安归来的喜悦都被冲淡了不少。 玉寰舒一路风尘归来,却不显得疲惫,遣散了前来接驾的文武大臣后,揽着女儿的肩,又对她身后紧随的三人朗朗笑道:“我离宫的这数月,辛苦你们替我照顾沉水和止霜了。” “陛下过奖了。”能在游鸿殿前接驾的自然不是普通人,除了云解忧和天逍这两个身负使命的钦差外,也就只有在沉水身边陪伴了两年之久的君无过,三人在玉寰舒面前均是恭恭敬敬,不敢谮越,倒是玉止霜牵着沉水的裙摆,一脸不情愿地躲着这位姨母。 玉寰舒亲切地拉着云解忧的手拍了拍,道:“沉水年纪小不懂事,这段时间没少叫你操心吧?” 云解忧自是笑着摇头:“陛下这么说我可真是担待不起,公主一向乖巧,哪有什么可操心的,不过白受陛下之托罢了。” 玉寰舒听得甚是舒心,又问天逍:“最近宫里可还太平?” “回陛下,到昨天为止都还太平,”天逍在人前也着实能装,一脸正色地让人看不出他包藏着一颗色心,“昨天过午有刺客潜入宫中,已被我除掉。” 为了不让玉寰舒担心,沉水很早便要求他们对自己在独秀阁遇刺受伤的事保密,本以为不会再有什么危险的事,谁知昨日还是又出了刺客,沉水一忘了吩咐,天逍便把事情给捅了出来。 果然玉寰舒脸色骤变,紧张地拉着女儿的手,关切地问:“怎会有刺客混进宫来,水儿,你没受伤吧?” “我没事,娘,不用大惊小怪,”沉水一面安慰她,一面偷偷横了天逍一眼,“或许只是个偷儿,现在还没查清呢,别太担心了。” 玉寰舒用手指在她额上点了点,嗔怪道:“你啊,就是不让娘放心,好好的怎么会遇上刺客了,平日在宫里走动,身边带了侍卫没有?别总图清净,先要保证自己的安全才行。” 要说过去沉水是最怕被娘说教了,玉寰舒什么都好,就是太爱护女儿,芝麻绿豆大的事也能让她担忧得吃不下睡不香,每每拉住沉水便要说上半天,让沉水不胜其烦,只恨逃不走,千方百计要找话岔开。 然而失去过总会知道珍惜,玉寰舒病逝后,留沉水孤单一人支撑祥国,内有叛徒挑唆,外有强敌环伺,那时她才知道自己挥霍了娘的爱,危难之际已经再不会有人为自己挡狂风暴雨,还时时关心着自己的衣食寒暖。 久违的数落让沉水禁不住鼻子一酸,眼泪就掉了下来,玉寰舒忍不住笑了,掏出帕子替她擦,又是无奈又是疼惜地道:“还说你长大了些,娘可以少为你操点心,这都没说什么重话,就哭起来了。” 君无过恰到好处地插了话:“公主与陛下母女情深,陛下不在宫里的这数月间,公主朝思暮想,时常向我倾诉对陛下的思念之情,每回都要哭上一会儿,这会儿公主定是因为好不容易盼得陛下归来,心中激动,才忍不住又哭了。” “原来是这样,”玉寰舒又笑着捏了捏女儿的脸颊,像哄小孩儿一般道,“你念着娘,娘也念着你,娘不在你身边,就怕你不好,不开心。你是娘的乖女儿,娘明白你的心,只是这哭鼻子的毛病得改改,将来你接了娘的位置,可不能再哭哭啼啼,叫人笑话了去。” 沉水抽着鼻子点头,玉寰舒搂着她,用颇为赞许的眼光打量着君无过:“无过,你脾气温和,耐心极好,又能深思熟虑,不骄不躁,沉水能有你陪着,我也就放心不少。这孩子性子太单纯,又容易感情用事,日后我不在了,你要替我多劝着她些,别让她冲动行事。” 话一出,在场所有人均是神色一凛,几乎是想到了同一个问题。 玉寰舒这是在暗示君无过,他会成为驸马,以及未来的男后? 君无过不愧是碧落宫中资历最老的面首,抢在众人之前反应过来,不卑不亢地拱手谢恩:“谢陛下信赖,无过蒙陛下所救,又得公主垂爱,恩情似海,无论将来宠辱贵贱,此生必会对公主不离不弃,为公主效犬马之劳。” 玉寰舒对他的回答十分满意,又与他们站着闲聊了几句,这才好像有些累了,召来丫鬟们搀着,对众人道:“站了一上午,大家想必也都累了,沉水领着止霜在外殿等候,你们三个都回去,今晚的接风宴上我会再行封赏。” 云解忧和君无过行了礼便退下,天逍却凑到沉水耳边小声道:“这点说话的本事,我可是真心服了他。”又揉了揉玉止霜的脑袋,后者敢怒不敢言。 “还不走!”沉水白他一眼,低声喝道。 天逍乖乖地走了,沉水牵着玉止霜也进了游鸿殿,丫鬟们早早备好了热茶糕点,玉止霜饿得头晕眼花,坐下就吃起来,吃了一阵见沉水还坐在绣垫上不动,便碰了碰她的手,含着满嘴栗子糕,含糊不清地问:“刚才那个秃驴又跟你说什么了?” “没什么,”沉水情绪低迷地回了句,“吃你的,别管我。” 其实刚下的那句话,天逍不说,她心里也有同感,君无过开口的时机非常好,沉水自己恰好说不出话来,说的内容也很巧妙,在场的除了他,没有谁还能真的“隔三差五陪公主哭”,他这番话一说,一来解了沉水的围,二来让玉寰舒感觉到女儿贴心的牵挂,同时讨好了两个人不说,最重要的,还是体现出了自己对于公主的不可或缺,对于玉寰舒来说,能够疼爱照顾自己女儿的男人,必然是十分讨喜的,所以才会对他说后面那番话。 是自己太多心了吗?过去从未察觉到君无过三言两语间讨好人的本事竟是如此精湛,话不多,却目的明确,效果显著,让她情不自禁地有种害怕的感觉。 玉止霜小小年纪,却老神在在地教训起自家姐姐:“反正我觉得那个秃驴没安好心,是不是又跟你说我坏话了?哼!天天盯着我,一会儿说我懒一会儿说我笨,他才笨呢!掉进我的陷阱里也不知道多少回了,还要来找没趣。你这么心软,很容易被他骗的。” “大人的事小孩别多嘴,”沉水没好气地推了他脑袋一把,“吃你的就是了。之前找你的那个神秘人还有来过吗?” “不知道,秃驴每天都来查一次,我看那神秘人也不敢再来了。”玉止霜吃得口干,又灌下一大杯茶,抹抹嘴道。 那就还好,沉水暗自松了口气,刚才在辕台上,她唯恐那不知名的神秘人有什么动作,伤了娘亲或者伤了师父,可是对方一点动作都没有,害她白担心一场。 躲过了这一关,下一关又会如如何呢,她无法预料,想起龙涯干脆地转身离开的样子,又觉得自己的担忧牵挂俱成了笑话,自己长大了,变成熟变漂亮了,真的能赢得他的心吗? ------------ 048、母女 更新时间:2012-08-23 玉寰舒在内殿又丫鬟们伺候着换下了战袍,披一身黑底金纹的龙袍款款走出来,见玉止霜吃得一脸花,沉水却在一旁发呆,不由责怪起来:“水儿,你这姐姐怎么当的,瞧止霜这张小脸都成花猫了,也不给他擦一下。” 说着就要自己伸手去抹,玉止霜却一下子避开了,还躲到了沉水身后,敌意地看着她。 “水儿?怎么神情恍惚的,”早已习惯被这么对待的玉寰舒也不和小孩子计较,就在玉止霜刚才坐的绣垫上坐下了,摸着女儿的脸问,“太累了,还是身体不舒服?刺客的事怎么样了,跟娘说说。” 沉水抿着唇摇了摇头,驱散了心中愁绪,尽量让自己看起来精神些:“我没事的,娘,您才刚回来,应该好好休息才是,刺客的事我让贺统领去查了,有了结果他会向我汇报,您就别多问了。” 玉寰舒凝视着女儿和自己年轻时候八分相似的脸,忽地笑了起来,拍着她的肩道:“我的水儿真的长大了,知道为娘分忧了。也好,这件事娘就不管了,就当让你练练手,迟早这祥国的天下也是要由你来打理,早些历练历练也好。” 缩在沉水身后的玉止霜听了这话忍不住瞥了一眼过来,撅着嘴,什么也没说,若是沉水能看得到他的表情,定会猜到他在想“将来打理天下的是我女儿不是你女儿”。 “娘看着你,就想起自己年轻时候的样子。”玉寰舒微微叹息着道。 沉水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接这话,因为娘和自己一般大的时候,正在祥国境内游历,台面上的说法叫代母巡游,实际上就是到处去猎艳。 和玉寰舒有过露水情缘的男人,叫得上名字的都有十来个,有的是漂泊江湖的侠客,有的是豪门公子,他们或者才华横溢风趣健谈,或者武艺高强沉稳可靠,在民间留下了无数趣闻美谈。 但在这些人中,有一个明显与其他人不同,那就是迟东照。 玉寰舒虽在笑着,脸上却掩饰不住的沧桑疲惫,她将女儿柔软的小手握在掌中,爱怜地抚摸着,柔声道:“娘那时候没你这般懂事,总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了,我娘……也就是你祖母,她总是为我担心,可我都不能够体会,一直到生了你,才发现为人父母竟是那么的不容易,再到后来我登基称帝,才逐渐懂得了你祖母的艰辛,有我这样一个女儿,实在是她的不幸。” “娘,您别这么说,”沉水忙安慰道,“您看现在祥国在您的统治之下国泰民安,风调雨顺,又刚刚灭了宿敌华国,玉家列祖列宗都为您骄傲呢!每个人都有年轻不懂事的时候,过去的就别再提了。” 玉寰舒有些讶异地打量了她一会儿,蓦然笑起来:“你真是水儿?这话听着怎么像你祖母临终前的遗言似的,玉家列祖列宗必将以你为荣,这话是她拉着我的手,亲口对我说的。” 也是你在临终前,拉着我的手亲口对我说的啊,沉水有些悲伤地想。 “不过水儿,你记住,战争不是一件值得荣耀的事。” 玉寰舒话锋一转,神色也严肃起来:“水儿,娘并不期待将来你会成为一代明君,你性子柔弱,容易听信他人之言,做事也不够有决断,这些都是你的硬伤,但也是你的长处。为人君者,须怜悯苍生,你可以无功绩,无良行,但切莫步上娘的后尘,让战士们寒骨埋异乡,只为成全自己年少时的冲动无知。” 沉水听得心头一凛,忍不住脱口而出:“娘,您既然知道,为何还要……” 早在出征之前,玉寰舒就对女儿交了底,自己此去,是为教训当年的华国太子迟东照,二人的恩怨非死不得化解,若是自己回不来,便会让龙涯率军千里疾行返回王都,扶她称帝即位。 那数不清的风流才子仗义侠客,无不是与她一朝云雨,好聚好散,唯有迟东照连夜从她床上逃了,连张字条也不曾留下,从此便杳无音讯。 时光荏苒,当公主成为女帝,太子也成为帝君,二人在虎牙关签订停战协议时再见面,才知道自己当年玩弄的是什么人。 但华国与祥国无论风俗人情都天差地别,已经各自挑起家国大业的他们是断不可能为对方脱去龙袍的,迟东照只是洒然一笑,拱手见礼,在协议上留下朱红大印就翩然离去,但玉寰舒却记恨在心,终于在一年后有了御驾亲征平华国的决定。 而她,也确实做到了。 “傻孩子,娘若不这么做,难道要将这毒瘤留给你来痛?”玉寰舒莞尔,轻轻将她的鬓发顺到而后,“娘希望你好,希望你一切都好,娘只有你一个女儿……” 沉水心中酸楚难当,垂下眼不敢再看娘的眼,总觉得她接下来还会说点什么,但出乎意料的是玉寰舒没有再说话,只是拉着她的手,久久地坐着,两眼失焦,似乎在追忆过去,又似乎在忧虑未来。 不知过了多久,玉寰舒忽地问道:“对了,娘派人送回来的那个俘虏,现如何了?” 沉水答道:“你说点幽?他住在画苑――就是从戏鱼台看过去正对着那处院子。” 玉寰舒不觉讶然:“你把他安排在那儿?你不是打算将来让心仪的驸马住那处,好天天看着么?” “是这么想来着,可是……”沉水苦笑了声,惨兮兮地道,“原本只是想随便先找个地方将他安顿一下,娘要我以上宾之礼相待,我想着让他住画苑也算是不亏待他了,为此还和天逍吵了一架。” 玉寰舒满脸的不赞成,轻声责备道:“你这么做实在是不妥,不苦大师是为替你化解而来,你不善待他,怎还让他给别人挪地方?再说了宫里还缺像样的住处吗?你让他住到碧鸢宫不就是了。” 沉水大吃一惊,嗓音都尖了起来:“碧鸢宫!娘,那是皇后住的地方!” “有什么关系,素竹小楼当初也是女帝避暑的住处,娘不一样让给你了?”玉寰舒却毫不在意地说,“现怎的,住在画苑的是谁,别是两个人挤一个屋,那样太失礼了。” 沉水快哭出来了,哼哼唧唧几声,答道:“点幽死活不肯搬,我只好让他继续住在那儿,天逍起先也不肯让,两人在一起杠了有小半个月,住不下去了,我就让他住在我楼下了。” 玉寰舒简直像听了个天大的笑话一般,张着口半天也说不出话来,沉水知道自己没把事情处理好,便低头认错:“是我不好,没考虑周全,我回头就叫人把点幽的东西搬到碧鸢宫去,让天逍搬回画苑。” “不,娘不是怪你做错了,而是,”玉寰舒停顿了下,似乎不知该如何表述,“其实一开始,娘就有打算让他住的离你近一些,所以他挑了那处院子,娘看着合适也就答应了。只是没想到你会让他住在你楼里,你们不会已经……” 沉水慌忙又摇头又摆手:“没有没有!我只是……只是不想食言,才暂时委屈他住在我那儿,我同他说好了,等点幽搬走以后,该是他的还是他的,他喜欢住画苑,娘也同意,就让他住着也就是了。” 玉寰舒笑了起来,摸摸她的头,冷不丁地问:“你怎么想他?” 沉水一时反应不过来:“什么怎么想?想谁?” “不苦大师啊,”玉寰舒笑着道,“不知是不是在路上远远瞧见了你,他在进宫的当日就对娘说喜欢你,为了你可以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你呢,你怎么想他?” 什么!这个混蛋,居然越过自己直接去和娘说了?沉水腾地一肚子火冒了起来,还没来得及说话,一直窝在她背后不吭声的玉止霜已经抢先嚷嚷起来:“那秃驴不是个好东西!他想害姐姐!” ------------ 049、不疑 更新时间:2012-08-23 一直窝在她背后不吭声的玉止霜已经抢先嚷嚷起来:“那秃驴不是个好东西!他想害姐姐!” 沉水觉得好笑,止霜似乎是被天逍收拾怕了,逮到任何机会都要骂他,若只是对着自己抱怨几句也就算了,现在娘还听着呢,怎能胡说八道,遂斥道:“止霜不可胡言乱语,你说他要害我,有证据吗?说来听听?” “有!……但是我不能告诉你!” 沉水和玉寰舒母女俩同时笑了出来,玉寰舒摇着头道:“止霜,没凭没据地给人乱扣帽子可不行,待人接物须得端正心态,不可存有偏见。” 玉止霜鼓着两边腮帮子瞪她,像是想反驳,但又不愿说出证据。沉水见状便出来替他开脱:“倒也不是止霜对他有偏见,只是他那个人做事总是离经叛道的,连我也不是十分放心他。”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玉寰舒笑着对他们二人说,“每个人追求的利益不同,自然不会事事优先考虑你,身为君王,要懂得权衡考量,不可一味要求臣子死忠,否则过犹不及,反而会酿成灾祸。” 沉水点头:“我明白了,多谢娘教诲。”玉止霜却有些愣,眨着眼不知又想到了什么。 司膳监遣人送来了午饭,玉止霜刚才已经吃了个半饱,又不愿和玉寰舒同席,便先行离去,留沉水陪着娘亲吃饭。 沉水边吃边寻思,终还是忍不住问:“娘,他对您说喜欢我,愿意为我去死,您真的相信?说这话的时候他都未必见过我,就是见了,也不了解我,难道这世上真有一见钟情?” 玉寰舒笑着吹凉了鸡汤,小口地喝着,且问:“你先回答娘,你是不想他喜欢你,还是不信他喜欢你?” 被人喜欢谁会不乐意啊,况且自己又不是什么高岭之花,矜持得觉得被男人爱了都是受侮辱,沉水嘟囔着夹了一筷子水晶虾仁:“当然是不信,什么一见钟情,听上去就是骗人的。” “是啊,娘起初也是不信的,不过出去了一趟再回来,却是信了。” 沉水讶然望着他:“打仗和一见钟情也有关系?” 玉寰舒含笑给她盛了一勺莲子羹,解释道:“触类旁通。与华国的这一仗虽耗时不长,但娘身为主帅,却着实看了太多的悲欢离合,在围城战的那日,华国的将士殊死顽抗,与我军僵持了大半天,突然地就溃败了,我当时只当是华国军心涣散,无力再战,后来才知道,原来是城中尚有妇人不肯舍下自己的丈夫先走,要与他们同生共死,男人们为了争取时间让妻子儿女先逃,便豁出命去阻拦我们的进攻。” “城攻下来以后,迎接我的只有遍地的死尸,没有一个是妇孺老幼,华国虽是咱们祥国的宿敌,但华国的男儿却是血性真情,直到亡国,都要保护自己的妻儿活下去,”玉寰舒神情怅然,眉宇间愁绪萦绕,久久不散,“在那一刻,娘忽地……就想起了你爹。” 沉水筷子一抖,险些把糯米藕落在裙子上。长这么大了,她还是第一次听娘提起爹的事,难道自己的爹当年也是为了娘和自己英年早逝?所以娘才决定终生不再近男色,只一心一意抚养自己长大? 玉寰舒没有继续说那个男人的事,母女俩沉默着吃完了午饭,奔波了一路的女帝困倦地回寝殿去午睡,沉水也只得告退。 在很小的时候,沉水也曾问过自己为何没有爹爹,玉寰舒总是笑着告诉她,并不是每个人都有爹爹,小孩子是碧落之神送到凡间来的仙童,只有在天上的时候特别乖巧,才会既有爹爹又有娘亲。 这当然是哄小孩儿的话,沉水渐渐地长大以后,从侧面了解到娘的一些苦衷,也就在没问过关于那个男人的任何问题。 今天忽然地提起来,背后总会有些原因的吧? 沉水对于素未谋面的爹不能说一点儿好奇心都没有,但又怕提起来是娘的伤心事,还是不问的好。 当晚在辕台上,玉寰舒大宴群臣,出征的一百三十三位将军、副将、军师以及校尉都有重赏,酒水菜肴送到营房里派给每一个士兵,阵亡的将士家属更有百两纹银的抚恤金,龙涯陪着女帝四处敬酒,众将都倍感受宠若惊,连声谦道不敢不敢,抢先喝光杯中的酒。 沉水酒量不行,既无人来敬她酒,也不需要去给别人敬酒,便一个人坐在席位上,把玩着手中的夜光杯,目光在人流中追逐着龙涯的背影,和偶尔一晃而过的侧脸。 忽地身旁凑过来一个人,挤着在她的绣垫上坐下来,沉水一看,却是君无过,见他端着酒杯,便笑着问:“找人喝酒?怎会找上我这儿来。” 君无过浅抿一口杯中的清酒,笑道:“只是见你一个人坐着,怕你无聊,便过来陪着你。” 她倒是不无聊,太久没见师父,光是这么远远地看着,都不觉得时间过得慢。不过君无过既然找过来了,自己也不好再盯着师父看,把他晾着,于是沉水意犹未尽地收回了目光,随意扫了一眼他的坐席处,只见那处的四席全都空着,不由奇道:“怎么一个人都没有?”又笑起来,“我看是你无聊了,才跑过来找我的吧。” 君无过逢酒必欢,而她几乎是滴酒不沾,碰上宴席,两人一般不会凑到一块儿,而这场接风宴和过去相比,少了沉水的一大票光吃不做事的面首,君无过明显是落单了,以他的身份,又断不能够去和朝臣将军们对饮,只好郁郁寡欢地跑来自己跟前作陪。 “总是我陪着你,你就不能偶尔陪陪我?”君无过也不隐瞒自己的真实目的,含笑用自己的鼻梁在她耳根处蹭了蹭。 沉水痒得赶忙躲开,在人群中找不见应该在位置上坐着的那三人,便问:“他们三个呢?都跑去哪儿逍遥快活了,你也不跟去凑个热闹?” 君无过用端着酒杯的左手指了指远处:“只看到乐先生去了那个方向,小郡王和不苦大师不知道是不是也跟着去了,他们既然不叫我,必是怕我打扰,我又何必跟去自找没趣。” 三个人都半途离席,这里头会不会有古怪?沉水忽然觉得很不放心。 虽然娘白天才对自己说过用人不疑,可要想信任一个人,谈何容易? “君哥哥,先别喝了,陪我去做件事。”沉水夺了他的酒杯往桌上一放,硬拖着他起身。 “怎么了,何事这么要紧?陛下回来见不到你会担心的。”君无过还没醉,看她一脸严肃,也便收起了温情缠绵的神态,认真地道。 沉水转身吩咐了含光几句,就拖着他跑下了辕台,朝着刚才他指的方向奔去。 君无过被她拽着跑,完全摸不着头脑:“沉水?你要做什么,你要去找他们?别去了,沉水!” “别去了是什么意思?”沉水不快地扭头问。 君无过无奈地道:“每个人都有自己心里的秘密,我看乐先生端着酒水饭菜走的,该是要祭拜什么人,旁人过去只会打扰他,还是回去吧。” ------------ 050、暴露 更新时间:2012-08-24 提及祭拜,便无可避免地想起了下元节的夜里,乐非笙在护城河畔烧黄纸的事,当时沉水随口问了句他祭的是谁,乐非笙并没有回答,看他的年纪,双亲应该还健在,那或许是别的什么与他关系极好的人。 可今天既不是三元,也不是除夕,拿接风宴的酒菜去祭拜先人,说起来总感觉哪里有些不妥。 “况且我若和你一同前去,少不得要被他说我告恶状,沉水,回去罢。”君无过又好声劝道。 沉水想了想,觉得也有道理,虽然还心有不甘但仍点了头,君无过松了口气,将她拉回了游鸿殿。 回到坐席上时,玉寰舒已经同文武大臣们喝过了酒,面颊微红地倚在龙椅上,君无过不好再跟过去,只得孤零零地回了自己的位置。 “娘,您不舒服?”沉水见她中指揉着太阳穴,便上前去替她按摩。 玉寰舒眯着眼任她服侍,半靠在她怀里,舒了口气,道:“喝了点酒,大概又吹了风,头有些痛,没事的。” 沉水轻轻替她揉着太阳穴,看那已生出丝丝华发的鬓角,忍不住停下来去拔,玉寰舒“哎”了声,在她手背上拍了一下:“傻孩子,白发拔了还会再长,何必自欺欺人。” “就算长了白发,娘在我心里也永远都不会老。”沉水声音有些颤抖。 玉寰舒慢慢坐直身子,拇指从她眼下抹过:“又哭了。水儿乖,你不爱喝酒,若是坐不住就先回去,晚点娘会让解忧送醒酒的汤过来,没事的。” 沉水知道在这么多大臣的面前,娘和自己依偎在一处愁眉苦脸终归是不太好的,于是也就答应着,唤了含光和含风便离席返回素竹小楼。 华灯初上,笙歌未绝,整座碧落宫都沉浸在战胜的喜悦中,游鸿殿前更是欢声笑语,觥筹交错,就连值守的侍卫也分到两壶酒,趁着换岗躲在草丛假山后面解馋。 沉水的提前离席没有引起大家的关注,留意到她的,只有躲在数丈之外偏殿屋顶上的两个黑衣人,他们从天刚擦黑的时候就埋伏在了那里,一直静观其变,耐心等候。 一名黑衣人伏在屋脊上,看到沉水带着丫鬟们走远了,便迫不及待地小声说:“公主已走,是时候去见少主了吧?”另一名黑衣人声音听起来较年长,见他要动,立即按住他的肩:“不可轻举妄动,等龙涯离开了再说。” 二人又耐心地等了一炷香的时间,龙涯向玉寰舒请辞获准,也领着手下三五心腹离开,年长的那黑衣人才从琉璃瓦上弹起,招呼着同伴:“走!”那年轻的一个立即跟上,两道黑影悄无声息地掠过夜空,朝偏殿东南角的接头处赶去。 他们抵达目的地时,有人已然在那里等候,二人立刻加快了脚步,在阴影中飞快移动,赶了过去,埋头跪下:“属下来迟,请少主恕罪。” 被称为少主那人大半身子藏在屋檐下的阴影中,看不清相貌,只有声音低沉缓慢:“起来罢,我交代你们的事情办得如何了?” 年长的那名黑衣人忙答道:“回少主,都办妥了,司刑监那边也已经收买了仵作,他会按照少主的吩咐去说,属下警告过他,做得好了,银子少了不了他的,若是不老实,那他就见不到自己刚出生的小儿子了。” “这事没有多余的人知道吧?”少主的语气不闻喜怒。 “没有,属下做得很小心,有逸文把风,没有被任何人发现。” 少主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道:“你做得很好,逸文也是前途无量,你们两个好好地跟着我,将来什么都会有。” 年长的黑衣人立即单膝跪下,恳切地道:“属下愿为少主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少说多做,听着,接下来你去……” 少主将嗓音压得极低,黑衣人竖直了耳朵一个字也不敢漏过,交代完后,少主缓缓问:“都记住了?”他立即埋下头,回答的短促而清晰:“是,铭记于心。” 一旁负责把风的黑衣人传来了暗号,有人过来了,少主立即转身离开,两名黑衣人也动作整齐地跃上屋檐,飞速消失。 远离了游鸿殿的喧嚣沸腾,一串脚步声匆匆转过僻静的半廊和拱门,正要穿过闲院,却被迎面走来的人堵住了去路。 “这么晚了,‘王爷’不休息,上这儿来散步么?” 寻点幽被突然出现在面前的人吓了一大跳,下意识向后退了两步,手按着胸口,呼吸陡然急促起来:“你是何人!” 将王爷二字咬得如此清楚,话语间又充满嘲讽意味的,自然只可能是乐非笙,他一手端着空碗,一手提着酒壶,动作滑稽地给他行了个稽首礼:“草民乐非笙,给王爷,请、安。” “你――!”寻点幽怒睁双眼,却只说出了一个字。 “我?哦,草民刚从游鸿殿那边的宴会上回来,似乎没见着王爷,难道王爷没接到邀请?”乐非笙挑高了一边眉毛,继续不留情面地问。 寻点幽急喘着,连肩膀都在发抖,月光照着他消瘦的脸颊,惨白一片,他咬紧了牙关,只从嗓子里挤出一句话:“你挡道了。” 乐非笙立即欣欣然让道:“真是抱歉,王爷请先。” 寻点幽恨恨地盯着他,乐非笙还以微笑,将空碗递过去:“王爷要来碗酒吗?”说着倾了下酒壶,“啊,抱歉,我忘了,壶里已经没有酒了。” 任何人被这样没来由地折辱,都会感到愤怒,或者会冲上去给对方脸上一拳,但寻点幽忍怒忍得拳头都在打颤,仍然没有任何作为,只快步与他错身而过,踉跄着朝画苑走去。 “哎呀,真不愧是王爷,亡了国,架子还这般大。”乐非笙似乎觉得无趣,耸耸肩,朝他来时的方向走去,绕过拱门,消失在半廊尽头。 闲院再度安静下来,过了片刻,屋后“沙”地一响,不知躲了多久的君无过小心翼翼地绕过花圃走了出来,环顾左右无人,松了口气,正要顺着卵石小路出去,身后冷不丁地传来一声“阿弥陀佛”一声,惊得差点跳起来,回头一看,天逍竟然端端正正坐在屋顶上,光亮的脑袋格外醒目。 君无过到底也是见过些世面的,遂镇定下来,扬起笑声问道:“大师在赏月?真是好兴致。” 天逍合十的掌上挂着一串念珠,坐得四平八稳,如一尊佛像般庄严肃穆,甚至连眼也不睁,平声答道:“贫僧既赏月,也观人。” “哦?那大师可有所获?” 天逍道:“月亮像个饼。” 君无过还当自己听错了,愕然反问:“像个什么?” “饼,韭菜剁肉馅饼,施主可爱吃?”天逍面不改色地道。 君无过想笑又笑不出来,只点了下头:“过去在宫外,能吃上饼也是莫大的幸福,来到宫里,反而吃不上了。” 天逍倏然睁眼,嘴角一弯,道:“这宫里不止施主一人有此想法,碗里有肉不吃,壶里有酒不喝,偏偏要垂涎天上的饼,阿弥陀佛,何其悲也。” 君无过沉默了下来,良久,方才又问:“大师在这儿赏月,赏了多久?” “江月年年只相似,人生代代无穷已。” 天逍别有深意地笑了笑,反问:“施主若没有做亏心事,何必在乎贫僧看到与否。” 君无过自嘲似的呵呵了几声,道:“我做事向来无愧我心。” “阿弥陀佛,如此最好。”天逍也不挑明,仍旧坐在屋檐上,看着他转身离去。 ------------ 051、殉国 更新时间:2012-08-24 天逍回到素竹小楼时,所有的灯火都已熄灭,月盘倒映在碧波荡漾的湖面,散碎成无数金玦。 他脚步轻盈地上了二楼,刚要进门,眼前的黑暗中忽然跳起一簇火苗,引燃了桌上的油灯,照亮了桌旁的人。 “你还没休息?”天逍不无惊讶地问道,据游鸿殿的内侍说公主戌时不到就离席了,还以为她嫌吵,应该是早早回来歇下了。 沉水抖了抖手中的火折子,将火熄灭,语气异乎寻常地平静:“我在等你。” 天逍一愣,有点吃不准她这是示好还是下马威的前兆,迟疑地问:“等我……做什么?” “说不清楚……想问你些事,又觉得你大概不可能知道。” 沉水比了个请坐的手势,天逍便在她右手边的椅子里坐下,有点紧张又有点好奇地问:“你想问什么?什么叫我也可能知道,可能不知道,不会又是什么人告我黑状了吧?” “不是,和你本人无关,”沉水忍不住微微一笑,橘黄色的烛光中,那笑容单薄得像一层随时会被融化的纸,“是关于我爹的事。” “你爹?”这可是所有人人之中的空白地带,天逍来了兴趣,起身到圆桌边倒了杯凉水又坐回来,“怎么说?” 沉水出神地凝视着跳跃燃烧的灯芯,幽幽地道:“娘今天突然和我提起了他,让我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我说不清那是什么,但是心里很慌,尤其是晚上从酒宴上回来,再认真回想娘白天说过的话,就更觉得……” 玉寰舒年轻时可谓浪荡轻浮,登基后却又洁身自好,无人不猜测那是因为她对独生女儿的爹——某个自始至终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男人爱而求不得。不过大家都想不通的是,玉寰舒身为祥国的公主,后来更是女帝,怎样的人会令她求不得的呢? “其实我一直认为我爹已经死了,所以娘的心也跟着死了,她格外地疼我,要什么给什么,大概也是因为愧对那个男人,”沉水说到这儿,笑了笑,抬眼看着对面的脸,“娘并没有多说什么,可我隐约感觉到,我爹他这十六年来可能一直都活着,说不定娘这次御驾亲征,还见到了他。” 天逍不由得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忙不迭问道:“你的意思是,寰舒陛下御驾亲征,初衷并不是踏平华国,而是去见那个男人,甚至是……把他从个什么人手中抢回来?” 沉水沉沉地点了一下头,话语突然开始吞吞吐吐:“我不知道为何会有这样的想法,我还想到……我想会不会……也许他现在真的死了,可能是娘叫师父动的手,也可能是娘亲手杀了他……我看到她长了白头发,她还那么年轻,走前都还没有,我越想越怀疑……” 看她紧张得嘴唇都开始发抖了,天逍立刻将油灯吹灭,屋里顿时陷入一片黑暗,沉水略不安地刚要发问,天逍竖起食指嘘地一声,示意她别说话,然后慢慢地诱导:“别怕,闭上眼睛,忘记我的存在,就像你是在自言自语一样,心里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屋里漆黑一片,睁着眼也看不到人,沉水不知道他又要玩什么把戏,便乖乖地上了眼,按照他所说的去想。 “娘见到了他,可能还杀了他,”天逍以她的口吻重复道,“为何要杀了他?” 沉水紧闭着眼,随着他的步调慢慢整理思绪,口齿不清地回答:“因为恨他。” “一定是因为恨他吗?不,这世上有些杀人的理由,可能恰恰相反,太爱他,也会想杀了他。” ——傻孩子,娘若不这么做,难道要将这毒瘤留给你来痛? 沉水的心忽然一揪,脱口而出:“娘是怕我杀不了他,怕我……狠不下心来杀他。” 天逍了然地“嗯”了声,又道:“难道非杀他不可吗?一日夫妻百日恩,何况娘和他还生下了孩子,如果不是爱之深,为何愿意为他生儿育女,如果爱之深,又为何不能同他相守白头?” ——华国的男儿却是血性真情,直到亡国,都要保护自己的妻儿活下去。 “我明白了,那个男人……我爹他,不是娘杀的,而是为了娘而死的,为了娘和我都能活下去,他自己选择了死,”沉水忽地就醒悟过来,眼也一下子睁开了,“我爹应该是华国人没错,他和娘相爱,却不能够走到一起,娘御驾亲征,就是想要把他带回祥国,但我爹他不能走……在这家国两难之际,他选择了死,用死来替代不忠或不情的抉择。” 心头豁然开朗,之前一直蒙昧看不清的关系似乎也在层层诱导之下浮出了水面,沉水难掩高兴感激之情,一面重新点燃油灯,一面谢道:“真是多亏你了,我终于想明白了,原来我爹他并不是故意要抛下我们母女,娘也并不是恨他才要杀了他,祥国和华国是宿敌,他一定是无法抉择,一个人痛苦了十六年!” “是么?”天逍却不以为然地笑了笑。 沉水一脸的雀跃霎时间因为他这短短一句反问褪了个干净:“你这么问,是什么意思?” 天逍搓着自己的下巴,满脸的怀疑:“你娘现在是祥国的女帝,喜欢一个男人,大可以领着人冲杀过去,扛起来往囚车里一塞,带走,何必闹得两国不愉快?换做是你,华国的某个男人看上了祥国的姑娘,带着人私奔了,你会为此开战吗?” 沉水不太有底气地道:“也许我爹他身居高官,华国没了他就不行呢?” 天逍一下笑了起来,两手枕着头向后一靠,事不关己一般悠哉道:“说的是啊,这个男人早不死晚不死,偏偏在寰舒陛下御驾亲征的时候死,他一死,华国十几万草原铁骑,就被祥国三万步兵骑兵所破,看来华国没了他真不行。” “又说疯话,”沉水没好气地骂了句,碍于他刚解了自己的心结,又不想太凶,只好干巴巴地道,“总之多谢你了,我想明白了,虽然我再也见不到爹爹,但是知道他是个重情重义的好男人,也就够了。” 谢完人就要走,天逍却探手一把拉住她:“这就算谢过了?” 沉水翻眼一瞪:“你还想怎样,难道要我睡你一晚,再给你封个王做?” 天逍哈哈笑着,拽住她袖摆不放:“你在这儿等了我大半晚,难道不是想问你爹到底是谁吗?怎么现又不问了?” 沉水讶然失色,立即收住了往后退的脚步,回到他跟前:“你知道他是谁?”转念一想,知道也没用,人都死了,问了又有何用,华国已灭,战死的将士、殉节的文人都不会留下碑铭,连个烧香的地方也找不着。 “原本是不知道的,可刚才听你说过以后,倒是知道了,”天逍说着,厚颜无耻地把嘴撅成章鱼状,“来亲一个?亲一个我就告诉你。” 沉水转身去找画轴,屋里太黑没找到,正要就近抡油灯敲他,天逍早有先见之明,迅速把她双手一并反剪了,整个儿地带到自己怀里,扳着下巴就吻上去。 手受制于人的感觉很不好,而且因为是被反剪在身后,重心根本掌握不住,沉水既愤怒又难堪地发现自己不得不坐在他腿上,否则后腰就会有种要折断的感觉,虽说过去也有过不少经历,她还是有点难以接受这种姿势。 天逍并不介意、或者说有点喜欢这个姿势,只要抓着她手腕的那只手稍微用点力,彼此就能紧紧贴到一块儿,他专注而热切地仰头吻着沉水,和上次一样,沉水也并没有明显地抗拒。以她的角度,如果真的不情愿完全是可以避开的,但沉水没有选择这么做,当扑面而来的热气越发急促起来时,她甚至觉得自己被这种热情所感染,双颊滚烫,身上也热起来。 ------------ 052、代价 更新时间:2012-08-25 “沉水……”情至浓时,天逍忽然松开了她的手,轻声唤着她的名字,动手解她的腰带。 沉水被他吻得有些迷糊,没察觉到他手上的动作,听到自己的名字,也只是本能地应了声:“嗯?” 殊不知这带着三分慵懒七分情【纵横】欲的一个鼻音,撩拨人心的能力却是十足十的强大,天逍本想慢慢来,被她这一声哼得手上一抖,毛手毛脚地就要去脱她的裙子。 他动作一大,沉水立时惊醒过来,就要从他身上爬开,天逍自然不会让她得逞,一面牢牢抱住她的腰,一面在她脸上颈上一通胡乱地吻,哄骗道:“你既然来过葵水,过不久便要行笄礼,到时候……” 沉水皱着眉想脱身,却怎么也挣不过他,冷不防头被他双手扣住,强迫二人对上视线。 天逍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沙哑着嗓音道:“选我吧!” 短短三个字,意味不言而喻,只要成人之礼那晚选的是他,那么这第一次早些晚些都不要紧了,眼下这状况,已经是势在必行,沉水看起来也并没有那么排斥…… “不。”沉水很快便从情【纵横】欲中恢复神智,声音也恢复冷静 天逍不解地拧着眉问:“为什么?我哪一点不如君无过?就算你怀疑我不放心我,难道就能完全相信他?” 沉水试图避开这个自己也无法解释的情况:“你刚才说知道我爹是谁……” “回答我!” 这一声喊得十分响亮,沉水直接被吓出了一背的汗,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候,平地一声雷,万一楼下的丫鬟们被惊醒了,上来看到这幅光景,自己该如何解释? 天逍似乎也意识到自己失态了,吼了那一声接着又压低嗓音,断断续续地吻着她,几乎是低声下气地在求:“沉水,沉水……为何你信他就不信我,他会做的我也会做,他能给你的我也能给你,为什么不可以是我?” 沉水心里又何尝不矛盾,虽说自己是被强迫的,但刚才的吻还是让她十分享受,亲热到一半停下来,就像吃不饱一样,她不是青涩一无所知的少女,这种时候要逼对方打住,确实也有点过分。 可是…… 每当脑海中偶尔浮出“算了随他去”的念头,立刻就会被另一个声音反驳――师父呢,我喜欢的人是师父,从懂事以来,我就一直喜欢他,我想要抱着我的人是他!过去自己胆小怯懦,又以为来日方长,一直没能说出口的爱恋,这一次无论如何也不想再错过了啊! 想要他的目光,他的微笑,想要被他抱着,和他一起体验人世间最大的快乐。 哪怕自己贵为公主,有挑选男侍的权利,和谁同床都无须担心遭人非议,可万一师父不喜欢呢? 想要他的一切,也想自己的一切都属于他。 被连年的战争憔悴了的心,在早晨看到他的一刻,就像是干涸的大地重新获得了甘泉一般,强烈地渴望重新追求自己所期盼的感情,与这种心情一比,别说他天逍,就是君无过的央求,自己也未必听得进去了。 天逍见她沉默,还当她同意了,心下一阵狂喜,就要将她再拉近自己,一只手突然按在了他胸口上:“我要选师父。” 房间里霎时鸦雀无声,沉水都不敢去看他脸上的表情,心虚地低声道:“对不起,我要选师父,那晚上,我想和他在一起。” 天逍一言不发,搂着她的胳膊也失去了了力道,沉水默默地起身,整理了一下凌乱的衣裙,想走,又觉得太不近人情了,便又嗫嚅着道:“对不起,天逍,今晚是我不对……我以后、以后会补偿你的。”越说心里越乱,掉头就想跑。 然而还没跑出前厅,嘴就被一把捂住了,接着脚下凌空,天花板冲入眼帘,竟是被蛮不讲理地一把打横抱了起来。 沉水这回是真的慌了,深更半夜,就是叫也不会有人来管,而且这种事,让旁的人怎么管?自己都把人领到楼里,上下一层板儿地住着,这时候来反抗,不是纯属招人笑话么? 天逍一张脸阴沉得十分难看,将她抱进里间就往床上压,沉水不敢喊,又拧不过他,急得哭起来,孜孜不倦地掐他,直掐得他手背上全是血。 “求求你,天逍,拜托你听我说!”沉水眼泪大串大串地掉,也阻拦不了彼此的衣服被接连扔下床。一向总是连自己稍微生气都看不下去、千哄万哄要自己开心的人,此刻就像是吃了秤砣一般铁了心,无论她怎么求,都没有动摇,中途还因为她抵抗得太顽固,将她一只袖子撕烂了。 里间没有点灯,只有前厅里的橘黄光晕略微透进来,伏在自己身上的男人此刻看起来格外的恐怖。 沉水知道躲不过了,也就不做无谓的挣扎,捂着脸只剩下了哭。 没了她的反抗,天逍反而又温柔下来,拉了被子过来盖着,将她的手扒开,来回吻着她的双眼,安慰道:“别哭了,眼睛会痛的。” 眼睛再痛,能比心更痛吗?沉水此时完全感觉不到任何温情,只有一点卑微的委屈在割着自己的心,明明是自己错在先,却没有勇气承担后果。 “与其让你觉得欠了我的,不如让你觉得我欠你的,”天逍将因泪水而黏在她脸颊上的碎发轻轻拨开,叹息着道,“你想和他在一起就和他在一起吧,我会想办法的。” 沉水什么也说不出口,更不愿再想,只顺从地环住了他的后颈,等待着终归会到来的、对她先前忘乎所以的投入、及过去四处寻求慰藉的劣行的惩罚。 天逍重新吻上她的嘴,她也就任其施为,只不过随之而来的、重生后的一次房事,比她过去所经历过的任何一次都更温柔,除了开始的那一阵子,几乎没有任何不适,尽管心里难过,身体感受到的仍然是满满的爱意,在高潮的那个瞬间,她甚至迷糊地想起了自己临死的那一刻,那未知的温暖笼罩着她所有的感官,仿佛从今往后的一切、哪怕是死,都变得不再可怕。 晨光唤醒全身知觉时,沉水才发现自己已经被好好地安顿在了三楼的楠木软榻上,天逍似乎替她擦洗过,也换了干净的里衣,身上没有任何不清爽的感觉。 上楼来伺候她起床的含光和含霁神色如常,似乎并不知道昨晚发生过什么,她也就佯作无事,起床洗漱完毕,含月端来了早饭,沉水吃了两口,心里仍是有些不安,便又装作随口一问:“天逍起了吗?早饭有没有给他送过去?” 含月一时不知所措,瞄着含光,似乎想让她来解释,沉水略觉奇怪,皱起了眉问道:“怎了么,一大清早就古里古怪的,有什么就说。” 含光到底是大丫鬟,下面的三个不敢说,也只好自己硬着头皮站出来,对她解释:“回公主,今儿个一大早陛下着人来传不苦大师去游鸿殿,大师去了一盏茶的时间就回来了,然后就收拾东西搬出去了。” 沉水心里一惊,急忙问:“他走了?去了哪里?” “回公主,不苦大师说留了信在公主枕头下面。”一旁的含霁插嘴道。 沉水立刻搁了玉箸冲回榻边,翻开香枕,果然有一封信,她三两下拆开来,抖开信笺,只见上面两行锋利而潇洒的字迹写着:“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我既许诺,便会兑现,届时必会让你如愿。” 三言两语,却是掩饰不住的心寒彻底,沉水握着信笺的手竟忍不住颤抖起来,一把将信笺揉成团弃了,转身大声喝问:“他人去了哪里?” ------------ 053、若失 更新时间:2012-08-25 碧鸢宫,历代碧落男后的住所,只因玉寰舒独善其身的另类做派,已经荒了十年,今晨突然涌入大批丫鬟内侍,提着水桶墩布里外打扫,陈年的灰垢被清洗一空,重新由内而外地焕发出后主的威仪。 沉水一路气喘吁吁地赶过来,就见原本挂在大门外的大红宫灯正被人撤下来,一盆盆开败的牡丹、月季被内侍们用扁担挑着搬运出来,原本就宽敞的前院顿时更显得空阔,而天逍正站在这空落的院中,指挥着下人们搬进搬出。 “姹紫嫣红俱是俗物,佛门净地,还是都搬走吧。――墙角的那株白梅可以留着,不过后院那棵红的还是叫人挖走为好,辛苦了。” 天逍絮絮叨叨地吩咐着,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怒斥:“你又在搞什么幺蛾子?”转头看到是沉水,忙笑着合掌见礼:“阿弥陀佛,乔迁事宜繁杂,公主请先到一旁稍坐,待贫僧交代完了再过来作陪。”说着不等沉水再开口,又忙着去盯人搬香案,一副分身乏术的样子。 含光见沉水气得脸色铁青,忙劝道:“公主要不先回去吧,天气这么冷,当心吹了风着凉。” “不回去,我就在这儿等着,”沉水一瞥白梅树下的石桌椅,拂袖便往那边去,“倒要看看他这回又耍什么花招。” 秋末初冬,霜气甚重,含光摸着那石桌上一层薄薄的水珠,为难地道:“这石桌椅寒气太重,奴婢去找个绣垫来吧。” 沉水抹了一把石凳,也就点点头,含光便跑去叫住内务府派来的管事,想问他要张绣垫什么的,沉水在原地等了不一会儿,“消息灵通”的琴舍之主乐非笙就过来看热闹了,见她站在树下,便走上前去解了自己的披风垫在石凳上。 内务府的人向来是十分有眼色的,知道乐非笙是沉水重金留下来的人,入冬以后给他送的也是从西域商人手中买来的厚羊毛披风,还滚着一圈貂绒,御寒能力甚好,完全阻隔了石头的冰冷,相对的,乐非笙没了披风,身上的衣物就显得不太够了。 “你不冷?”沉水疑问道。 乐非笙笑了笑,慢吞吞地说:“要讨公主欢心,偶尔也得有所牺牲不是吗?”见她站着不愿落座,便又解释道:“我是在南疆长大的,到了冬天山里白茫茫一片都是雪,天寒地冻,和那相比,王都的冬天实在是温柔许多。” 沉水只得坐下来,一面看着院中忙进忙出的下人们,一面心不在焉地和他闲聊。 “王都可会下雪?” “不太多,我长这么大,也就见过四五回,多半是夜里下过,天未亮开便又化光了。” 乐非笙伸手折了一枝白梅,凑到鼻下嗅了嗅,含笑道:“南疆年年都下雪,最大的一次,积雪足足淹到了膝盖,一夜之间天地一色,树枝上也挂满了星星点点的白,我还当那是雪,但雪儿说闻到了花香……” 沉水讶然抬头望他,乐非笙也自知失言,耸肩一笑,将梅枝递给她:“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 “雪儿是真实存在的人吧?”沉水并不接他手中的花,而是问。 乐非笙见她不接,便将那枝白梅斜插在鬓旁耳上,神色淡然地道:“有时候我也怀疑,她究竟是我臆想中的人,还是真实存在过,至少现在她不在了,也不会再回来了。” 沉水缄默了,乐非笙话中有话,像是在暗示她什么,却又说得不甚明白,令人伤脑筋。 她也不止一次怀疑过,或许天逍这个人根本就不存在,只是自己臆想中的一个幻影,就如雪儿在乐非笙的世界里,好似举足轻重,却又毫无实感。 他不存在于自己原有的记忆之中,他的出现让许多事的节奏都被打乱了,他为自己引见了乐非笙,阻挠了止霜与瑞国卧底的合谋,甚至取代了君无过,成为自己的第一个男人。在她的人生轨迹上,已经烙下了太多印记,如果有天醒来发现这个人消失了,一切又都恢复到原有的状态,自己还能不能适应? 沉水不得不承认,当听说天逍收拾东西搬走的那一刻,自己突然格外地害怕,怕他一走了之,从此再也见不了面。 明明真正喜欢的人是师父,却对身边其他的男人依依不舍,正是这种卑劣的心境,才合该有此一报。 两人一时间都不再言语,寒风吹过树梢,偶尔会拂落一两瓣馨香的梅花,擦着发丝落到肩际,而后静静地躺在了青石板的地面上。 有那么一瞬间,沉水怀疑自己只是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所谓重生,不过是临死前的一个幻觉。 “阿弥陀佛,让公主久等了!” 直到那依旧欢脱的音色唤回她不知飘往何处的神思,沉水才发现乐非笙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丫鬟内侍们也安静有序地朝院外走,天逍笑眯眯地站在自己面前,连鼻尖上渗出的汗珠也顾不得擦一下,张口便是:“往后这碧鸢宫就是贫僧的住处了,公主是要先吃饭呢,还是要先沐浴呢?” 神色如常,口气如常,好像昨晚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沉水看着他,忽然有种难以言语的心酸之感,昨晚的事,真正受伤害的,其实是他吧,为什么还能在自己面前一副完全无所谓的样子呢? “我还以为你走了。”盯着他看了半晌,沉水方才讪讪地道。 “走?上哪儿去?”天逍眨巴着眼睛,一脸的疑惑,“我从小就四海为家,飘到哪儿是哪儿,现在心都留给你了,人还能走得动?” 沉水似笑非笑地反问:“你以为装傻充愣敷衍几句,昨晚的事就可以当做没发生过?” 天逍面上一僵,继而呵呵干笑两声,抓抓后脑勺,在她面前蹲了下去,深吸一口气,摊开掌心递到她面前,诚恳地道:“那你打我吧。” 沉水眉毛一挑,还真的在他手心上打了一巴掌,声音清脆响亮,天逍立时甩着手腕直吸气,哭丧着脸哀嚎:“你还真打!” “你让我打,我怎么好辜负你。”沉水理所当然地道。 天逍一边搓着手心,一边不满地嚷嚷:“不好辜负我你也打轻一点儿啊。如果刚才我说的是来亲个,你也真亲?” 沉水唇角上弯,笑吟吟地勾了勾手指:“行啊,你凑近点。” 天逍被她笑得脊背发毛,反而往后缩了去:“还是算了,你既然对你那个榆木脑袋的师父念念不忘,我还是和你保持点距离,要不将来他吃醋,倒霉的还是我。” 沉水先是笑了笑没说话,过了一会儿,才叹息似的道:“你说的没错,我是喜欢师父,可不知道怎的,早上起来听含光说你搬走了,我……” 天逍正鼓着腮帮子吹自己被打得发红的手心,闻言微微一怔,抬起头来,眉心微拧,望着她不语。 “明明怀疑你,讨厌你,恨不得踹死你,可那一瞬间……居然害怕你就这么走掉,”沉水一掌拍上自己的额头,自嘲地笑起来,“我想我也没什么资格说喜欢师父,他那么好,我却三心二意,见一个收一个,对你这种不要脸的赖皮蛋也不忌口,真是糟糕透了。” 天逍被她这话逗乐了,咧开一口白牙笑起来,用搓得发烫的手轻轻拍了拍她的头,悠然道:“阿弥陀佛,女人易受色相迷惑,三心二意,本是天性,寰舒陛下当年亦有风流韵事,有其母必有其女,你又何必自责?” 沉水嘴角抽搐,还没来得及反驳,就听他又道:“何况贫僧天生一副好皮囊,就是仙女看了也会动心,公主为我的英俊相貌所折服,以致用情不专,也是在所难免,龙涯将军必会原谅你的。” “……你再说一句我叫人割了你的舌头!” ------------ 054、赏罚 更新时间:2012-08-26 若将世间的无耻按官阶划分,天逍一定是宰相级别的,沉水早饭也没吃就赶过来,心里本是对头一晚发生的事抱有些愧疚,想和他好好谈谈,谁知被他这么一搅和,真真是半点情绪也没有了,手指做钳子状,就要去撕他的嘴。 龙涯跨进院门时正是看到这一幕,小徒弟坐在黑色的披风上,面前蹲着那个曾表示愿意为她去死的和尚,两人正打情骂俏,沉水虽然嘴上骂着,脸上却是笑的,天逍更恬不知耻地叨叨着“莫将杀孽转嫁给别人公主不妨亲自来咬咬看”之类,没头没尾。 他也不出声惊扰,就在门边站着,微笑地看着他们,直到天逍不经意一瞟注意到他,立刻退开数尺远,做高深莫测状道:“阿弥陀佛,未知龙涯将军远道而来,失敬失敬。” 沉水也被龙涯的突然到访吓了一跳,慌忙站起身来,想到刚才自己对着天逍的所作所为可能被他看到了,心里惶惶不安,生怕看到他露出任何不快。 “师父……你、你何时来的?” 龙涯笑着朝他们走过来:“刚到门口,还来不及的招呼,就被不苦大师发现了。” 沉水怯怯地偷瞄他脸上的神情,没有看到任何不愉快或者尴尬别扭,反倒是和自己的娘看自己的时候相似,带着一种长辈才有的宠爱。 既怕他不高兴,又怕他全无所谓,沉水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期望什么了。 龙涯没有在意她复杂的眼神,而是直接对天逍抱了抱拳:“陛下御驾亲征这段时日有劳大师代为照顾沉水,宫中有刺客潜入,是我过去布防不当,叫大师费心了,我已经向陛下自请罚俸,也责罚过贺统领和当值的侍卫,今后当不会再有类似的事发生。” “将军别这么说,”天逍忙摆手道,“再严密的防守也不能保证滴水不漏,是刺客太狡猾,百密一疏也是在所难免,公主没事就好。” 说着两个人同时看向沉水,沉水被他们看得心里一咯噔,忙没话找话说:“师父不在,贺统领要顾着整个王都的安全,也很不容易了,刺客的事我已经叫他去查,只要能查清,也算将功折罪,就别再罚他了吧?” 龙涯却正色道:“贺再起身为禁军副统领,漏放刺客入宫是他玩忽职守所致,追查刺客是他应尽的责任,谈不上将功折罪,该罚的仍然要罚。沉水,为君者最忌讳感情用事,是便是,非则非,过分仁慈只会纵容朝廷和军队弊病丛生,危及国本,以后不可再说这种话了。” 沉水哭丧着脸答应,没想到师父昨天才刚回来,今天就又教训上了自己。 “贺统领是禁军出身,让他抓刺客倒还好,查刺客……”天逍眼珠转了转,忽然摸着下巴道,“还真不是他的本行,况且交到他手里的只是一具无名尸,若能查得到,其实也算得上大功一件,不能抵责罚,也该适当嘉奖一番,鼓励鼓励嘛。” 这话说出来,其实也就是为沉水铺个台阶下,若是换个稍微有眼色,或者再不济,不是一个功高权重的臣子,都该顺着这话,给沉水一个面子,贺再起可以罚,不过打完巴掌也得给块糖,皆大欢喜。 可偏偏是龙涯,听了天逍的话,他不以为然地道:“大师是出家人,自当慈悲为怀,出言替人开脱,乃是情理之中。但贺统领疏失在前,令其查案不过是为了弥补过失,岂能因为过去不擅侦查就将其破案定为功劳?若是如此论,戴罪服役者,朝廷是否还要发放俸禄,以资其行?” 天逍没想到他这么食古不化,而且还完全不讲情面,还想再找点理由试图说服他,沉水已经看到龙涯面有不豫之色,赶忙将天逍推朝一旁,一个劲儿地使眼色,让他别再说下去。 “沉水,你也不小了,往后要多学着从一个君王的角度去考虑问题,不可一味体谅同情别人,否则将会酿成大祸。”龙涯又语重心长地对沉水道。 “……知道了,我打算向娘奏请拜崔大人为师,往后会多跟着他学习为人处世之道。” 沉水夹在中间,颇有点两头不是人,又绝不敢忤逆师父的话,只好委屈身后的那个。天逍屡次想要开口反驳,都被她拧手制止,无奈地眼看着龙涯面色稍舒,点头说着“这样也好”,然后随意拱了拱手就走。 等人出了院子,天逍把手举到眼前,只见手背上伤上加伤,青青紫紫惨不忍睹,就直摇头:“为了个既不解风情又不懂变通的人,你这么对我,将来是要遭天谴的啊。” 沉水没好气地白他一眼:“不许说师父坏话,师父本就没说错,是我太心慈手软,要不怎会养出一窝吃里扒外的白眼狼。” 天逍甩甩手腕,吹了声口哨,道:“你是太心软了,可君临天下并不是一味恪守法度就够的,当罚则罚,该赏的还是要赏,刚柔并济,恩威并施,这样才能服众。” 听他居然能说出这话,沉水不由笑了,戏弄地道:“你还懂君王策?佛祖还给你们传授这些?” “天下学问是一家,儒佛道三家兼修,才能治国安邦,”天逍被挤兑了也不脸红,合掌仰望苍天,“你若是想学,大可不必劳烦什么崔大人,有我教你,包管受益终生。” “又扯大话。”沉水啼笑皆非地摇了摇头。 正说笑着,碧鸢宫又来了不速之客,两名司刑监的小吏一路奔进来,跪在他们跟前,向沉水禀告:“启禀公主,刺客身份已查明,贺统领请公主与大师一同前往司刑监。” 沉水笑道:“贺统领抓人不行,查案倒是挺快的,可塑之才,走吧,过去看看。” 天逍却有疑问:“怎么是请你过去,不是他过来?这礼节问题得好好教教他。” 二人跟着小吏来到了司刑监,却不是去正堂,而是朝着停放尸体的后院一路走去,沉水想起那脑浆迸裂的尸体就一阵反胃,捂着嘴问道:“不是都查明了吗,不在正堂上说,还要去尸体跟前说?” “证据都在尸体上,自然得去尸体面前说,”天逍代那俩小吏解释道,“你见不得尸体?” 沉水微愠道:“被你把脑袋瓜子都撞开花了,还有脸说我?” 天逍忙打个哈哈敷衍过去,跟在她身后走进密不透风的停尸间,顿时一股寒意扑面而来。 停尸间是暂存各类可疑尸首的地方,为了尽可能减缓尸体腐烂,房子被建造得终年不透光不透风,还堆满了大块的冰降温,人一走进去,就会有种误入森罗殿的错觉。 房里点了油灯,可还是暗得很,沉水花了点时间适应了这光线,然后走进房间深处,来到等候着的贺再起和一个应该是司刑监官员的面前:“听说刺客的身份已经查明了,贺统领给我说说?” 贺再起忙抱拳道:“是!公主请看,”说着呈上一个打开的纸包,“这是当日行刺公主用的银针,卑职查了以后发现,这不是普通的银针,上面淬的毒经仵作化验,确认是西域奇毒七步倒,卑职推测这应该是鬼城解家的独门暗器,攒丝针。” “解家。”沉水重复了一遍这个关键词,然后就不说话了。 正如云家是玉家的辅翼,解家也是华国迟家的一张王牌,这个以暗器和机关享誉四国的百年世家一直源源不断地为华国王室输送暗卫,几乎达到了每个王室成员身边,都至少有一个解家人的程度,因此解家也有个称呼叫做“迟家的影子”,因为他们总是如影随形地保护着自己的主子。 解家是迟家的影子,每个迟家人身边都有一个影子,那么寻点幽身为王爷,自然也是少不了的,这个刺客是他派来的? ------------ 055、互助 更新时间:2012-08-26 沉水觉得照正常的思维,并非没这个可能,因为自己在妙香亭遇刺前,刚刚从画苑出来,走前还奚落了寻点幽两句,气得他摔了杯子,以他那傲骨,派人来杀自己,不是完全不可能。 可这一猜测,也得建立在他确实有暗卫的基础上。 天逍从身后捅了捅她的腰,凑到耳边小声问:“你觉得是不是那个破落王爷?” “不可能,他没有影子,”沉水将他的咸猪手拍开,“听下去。” 贺再起没有注意到他们的小动作,而是又转身接过另一个纸包,打开呈给他们看:“这是在刺客身上找到的,卑职派人去御医馆问过,证实是冬虫夏草。” 那黄纸包里的是一小段扭曲的草药,沉水不认得,不过听他说问过御医馆,也就点了头,倒是天逍奇道:“虫草可是昂贵药材,这刺客还真是个偷儿?进宫来就为了偷虫草?” “不像,这虫草是在刺客的裤腿边发现的,大概是不慎沾上的,”贺再起掀起盖在尸体上的白布,指了指刺客的脚踝,黑色的夜行裤用布条绑紧了收口,如果真有什么落到缝隙里,确实不容易注意到,“卑职详细查过最近药库的药材进出情况,上一次宫里采购虫草是半年前,最近的一次取药,是云姑娘开的方子,给前不久刚从牢里被公主放出去那个俘虏调理身子用的。” 这回沉水被哽住了,又和寻点幽挂上了钩,难道这刺客真是他派来的? 贺再起点完了证物,对沉水一拱手:“公主,卑职怀疑那个俘虏与这刺客有关,可否让卑职派人前去传他来问话?” 沉水勉强点了头,贺再起立刻转身吩咐去带嫌犯,看来专程请她过来,为的就是这一个点头。 “挺厉害的。”天逍又凑过来小声嘀咕了一句。 “还成吧,都是明摆着的证据。”沉水满以为他是在夸贺再起的断案水平,于是不以为意地道。 天逍啧啧两声,又压低嗓门道:“我是说那个人,你懂的。” 沉水先是“诶”地一声,不太懂,接着猛然明白了他的意思,那个人指的是自己一直在防的叛徒,而这个人又绝不可能是寻点幽,于是说,又是一场嫁祸? 寻点幽很快被带了过来,或者说,被架着硬拖了过来,人还在院子外头,就能听到负责将他带过来的小吏不耐烦的怒骂声:“老实点!连路都不会走吗,妈的,摆什么臭架子,还以为自己是王爷呢?” 人进门来时,沉水分明看到寻点幽目光与自己短暂相触后,原本一脸的傲慢轻蔑僵硬了下,然后索性连眼也闭了,变得事不关己一般的冷漠,任小吏将他推搡得摔在地上,脑袋险些磕在停放尸体的台子边缘。 贺再起倒不像那些小吏一般无礼,只揭了白布问:“寻公子可曾识得此人?” 寻点幽独力撑着站起来,瞥了一眼那头破血流的尸体,嘴唇动了动,猛地扭开头,大口喘息起来。 沉水忍不住在心里叹气,暗道天逍把刺客摔得脑袋开花真是坑惨了人,寻点幽这避之不及的动作,指不定会被当成是和刺客认识呢。 果然贺再起的语气变得凛利起来:“寻公子认识此人?” “不认识。”寻点幽冷淡地回了他三个字。 “既然不认识,为何一看到他的脸,就吓得扭过头去?” 寻点幽轻蔑地瞥他一眼,答非所问:“人是我杀的,你们杀了我吧。” 在场众人俱是愣了一下,接着才反应过来,原来他并不知道自己是为何被带过来,现见了尸体,又被恶气问话,索性就认罪,反正横竖不过是死,却没想到自己认错了罪,真正的杀人者在一旁噗嗤一声,笑得要去撞柱子。 “你杀的?就你这白斩鸡一般的身子骨?”贺再起笑了,颇为鄙夷地打量了他一番。 寻点幽同样回以不屑的目光,冷冷道:“身为王爷,要杀人何须亲自动手,我自会派暗卫去杀。” 他这话不说还好,说出来,令沉水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他真的有暗卫?不可能!他若是有暗卫,当初怎么会死得发臭了都没人察觉到,解家的家训明明白白地昭告天下,一旦认定永不背弃,暗卫绝不会眼睁睁看着他咽气。 沉水心中所想,贺再起自然是不会知道的,他被寻点幽的话绕得头晕,停尸台上躺着的这个不就是他的暗卫吗?派暗卫自杀?这是什么滑稽状况,何况人根本就不是他杀的,完全是胡说八道啊! “休得胡言乱语!”贺再起脸色铁青,一掌拍在身旁的桌案上,发出一声巨响,“我再问你一次,你可识得此人?” 寻点幽认罪求死不成,干脆不说话了,任贺再起用尽各种威胁手段,愣是在也没吐露过半个字。 天逍在一旁笑够了本,抹着眼泪道:“阿弥陀佛,寻施主愿意替贫僧背这杀孽,贫僧又怎好意思见死不救。――贺统领,负责验尸的仵作是哪一位?” “哦,就是这位廖先生。”贺再起有些奇怪,不知道他问这个做什么,但仍然将一直站在停尸台对面默不作声的那名司刑监官员介绍给了他。 这名仵作太不起眼了,四十好几的年纪,干瘦矮小,畏畏缩缩,进门来的人根本不会多看他一眼,若不是天逍问起,沉水只怕是也不会留意到他。 天逍绕到仵作身边,彬彬有礼地对他躬了躬腰:“廖先生?” 廖仵作被他吓得直往一边躲,天逍满脸堆笑,不怀好意地步步紧逼:“廖先生别紧张,贫僧是出家人,不杀生,不杀生――杀了也算在那边的寻施主头上。” “你少在那儿耍宝!”沉水忍不住怒骂道。 天逍委屈地摊了下手:“这怎么能叫耍宝,贫僧是真心诚意地想要问问这位廖先生,解家的七步倒无色无味杀人不见血,先生是怎么验出来的?可否传授贫僧一二?” 廖仵作不说话,一张脸蜡黄,不断用袖子去擦额头,沉水看他紧张得要昏过去了,便上前一把将天逍拧开,尽量语气温和地问:“廖先生,银针上的毒真的是七步倒吗?如果七步倒的特性真如天逍所说,先生是怎么验出来的?” “哦对了还有,”不待廖仵作回答,天逍又道,“在公主遇刺前,贫僧一直都和寻施主住在一个屋里,他每日喝的药都是煎好了才送过来的,贫僧连个药渣子也不曾见过,想必这名出身解家的暗卫就更加接触不到那未经水煎的虫草,那这所谓在裤脚边儿上找到的药材,又是打哪儿来的呢?” 廖仵作手一抖,擦汗擦得更厉害了,一双浑浊的眼左瞄右瞄,半天挤不出一个字。 这回连贺再起都跟着冲了过来,一把揪住廖仵作的衣襟,几乎将这干瘦的小老儿提起来,大吼道:“怎么回事!你身为仵作,竟敢伪造证据,误导破案不成?” 廖仵作一下腿就软了,扑通一声跪下去,咚咚咚地用力磕头,哭着求饶:“公主饶命,统领饶命啊,小的也是被人威胁,小的要是不照着吩咐说话做事,一家老小就都没命啦!求公主开恩,求公主开恩!” 沉水看他磕得额头都流血了,又不忍起来,刚想让他先起来再说话,就被天逍拦到了身后:“你以为帮着那人做假证,栽赃嫁祸,公主就不会要了你全家的命吗?” “小的该死!小的该死!求公主饶了小的一家老小,小的愿以死谢罪!”廖仵作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额头上血红一片,令人不忍直视。 天逍唔地点了下头,自作主张道:“你老实交代,收买你的人是谁,有何特征,他们还让你做了什么,老老实实都交代了,公主自然会放过你的家人。” 廖仵作猛地直起上身,张口欲言,却听得嗖嗖两声,明晃晃的银针从停尸间的门外飞入,刺进了他的颈侧,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就这么变成了尸体。 ------------ 056、打击 更新时间:2012-08-27 和在琴舍前杀绛珠的时候如出一辙,那幕后的真凶在发现利用不成的时候,二话不说就杀人灭口。 若说上次是在大门口,来来往往的人多,凶手想找到机会下手并不难的话,这一次却是在司刑监的后院里,虽说院子里无人站岗,但要不惊动任何人地潜入,成功灭口然后全身而退,就不是一般人能做得到的了。 天逍在廖仵作倒下的第一时间就追出门去,尽管如此也只看到一片衣角掠过墙头,追出去却已经没了影子,可见凶手不但精通暗器,而且轻功也是出神入化,实在是棘手。 毫无悬念地,贺再起断案不成还眼睁睁看着刺客在眼皮底下谋杀了重要证人,在原有的三十军棍的基础上又被加了五十军棍,沉水虽是听得汗毛倒立,但也说不出求情的话,只好看着他被人拖了出去,然后缩着脖子,等着挨训。 廖仵作的死使得之前绛珠的死和一连串被沉水隐瞒下来事全都曝光了,玉寰舒的脸色难看得紧,屏退了左右之后,背着手在殿内走来走去,气得半天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娘……”沉水自觉地罚站了一会儿,还是老老实实地低头道歉了,“娘,您别生气,我只是不想让您担心,我知道撒谎不对……” 玉寰舒眉头倒竖,语气也充满了严厉:“知道不对还要做?你若是有能力解决,瞒着娘,娘也就不说什么了,可是从你在独秀阁遇刺以来,发生了这么多可怕的事,你不查,不管,还要瞒着娘让娘也不闻不问,你这是在养虎为患你知道吗?” 殿内除了母女二人之外,便只有闻讯赶来的龙涯和这一连串事件唯一的共同知情人天逍,龙涯一言不发,神情严肃,看沉水的眼神尚且充满了责备,更不会她说情,天逍却有些看不下去,搔着后颈艾艾地道:“公主一早便着我暗中追查,是我办事不力,才会让刺客接二连三逮到空子,在宫中兴风作浪。请陛下不要再责怪公主了,雏鸟总是要自己飞的,哪怕摔了,也只能自己重新飞起来,不可能永远活在父母的羽翼之下。” 他这么一插嘴,玉寰舒的炮火立刻转向了他:“大师说得轻巧,我只有沉水这么一个女儿,一直捧在掌心里疼着,从来也未见过什么风浪,哪里就能飞得起来了?做事讲求循序渐进,须得从小事入手,慢慢历练……” 她话未完,天逍就不客气地打断了:“可是敌人不会等你慢慢成长,只要一有机会,他们就会射出致命的毒箭。” 玉寰舒一噎,竟是接不上话来,倒是龙涯不紧不慢地道:“纵然如此,也需量力而行,若只是一次偶然的刺杀,不足为惧,可这分明就是一连串的阴谋,以大师云游多年的阅历,也未必能够化解,又怎能将这么重的担子落在毫无经验的沉水肩上?” “将军此言差矣……” “你们别争了!” 沉水眼眶微红,哽咽着道:“瞒着娘和师父是我的主意,是我硬逼着大家都闭嘴的,是我的错,我根本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却妄想自己也可以保护对我而言重要的人,是我不自量力,只有蚍蜉之力却想撼动大树,是我错了,都是我的错!” “水儿……”玉寰舒听她突然激动起来,不知该说什么好,上前一步,轻轻抚摸着女儿的肩。 龙涯皱了皱眉,似乎也觉得应该说点什么,于是思索了片刻,尽量温和地道:“沉水,师父并不是要否认你的良苦用心,只是你现在还小,许多事的轻重利害你还不知道,更不是你想做就能做得到的。” 话是一番好意,想要劝沉水不必急躁冒进,可在沉水听来,却只剩下了“你现在还小”这么一句,如当头浇下一盆冷水,比说她不自量力还要更让她难过。 “在师父眼里我永远都是个长不大的孩子。”心中万分悲凉地,沉水抛下这么一句,扭头便跑出了游鸿殿。 玉寰舒追了几步,又唤了几声,都不见她回头,又是摇头又是叹气:“这孩子,说她两句便闹脾气了,过去从来也不会这样的,这是怎么了?” 龙涯望了一眼殿门外,淡淡地道:“孩子总不会永远都听话乖巧,叛逆着叛逆着便长大了。” “啧啧,你这样算什么师父。”没了沉水在场,天逍便不再掩饰自己一脸的鄙夷,嘲讽地道。 “大师此话怎讲?”龙涯莫名其妙被他攻讦,脸上显出几分不快,问。 天逍一耸肩:“就字面上的意思。”然后不再理他,转向玉寰舒:“隐瞒了刺客兴风作浪一事,虽是公主的主意,但我没能抓到幕后真凶,亦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请陛下责罚。” 玉寰舒自然是不敢罚他的,面上笑着道:“大师说的哪里话,大师不远万里来助沉水渡劫,我怎么能恩将仇报,谈什么责罚。” “那敢问龙涯将军,军中若有将士办事不力,贻误战机,通常如何处置?” 龙涯费解又怀疑地望着他,揣摩不透他的心思,便只照实说:“跪磨刀石。” “原来如此,多谢赐教。”天逍领了责罚,欣欣然告退。 玉寰舒一头的雾水,疑惑地问:“不苦大师为何执意领罚?” 龙涯眉心微蹙,叹气道:“他或许是想告诉我们,错的不只是沉水,他,我,甚至陛下,都有责任。” 玉寰舒沉默下来,和他在殿中静静地伫立了许久,方才缓缓点下了头:“的确如此……” 一个即将及笄的公主,作为祥国未来唯一的皇储,只是吃喝玩乐,身边没有师长,没有心腹,上不得朝堂,调不动兵权,遇到了麻烦也不知该如何应对,是谁的过错呢? 自然,不会是她一个人的错,龙涯这才明白先前天逍那句嘲弄的话究竟所为何来,正所谓教不严师之惰,学生犯了错,只知责怪,不知自省,算不得良师。 隔日,天逍一瘸一拐地到琴舍去归还披风,不免被乐非笙嘲笑几句自讨苦吃,倒也不生气,笑过之后,反倒坐下和他聊起来,乐非笙过去只知他会吹埙,谁想一聊之下才得知,自己所会的乐器,天逍几乎都粗知几分,就连男子少见操【纵横】弄的箜篌,他居然也懂,心中顿时大为感慨,言谈中收起了狂放,颇有些相见恨晚的感觉。 “因为是庶出,自小父亲就不让人教我做学问,倒是旁门左道的本事学得多一点,不过也就是点皮毛而已。” 天逍这么说着,脸上却是自信满满,乐非笙看得出他只是故作谦虚,便笑道:“没看出大师还是个世家公子,为何要削发出家,莫非就是因为令尊不让你做学问?” “那到不是,”天逍歪着脑袋挖耳朵,表情龇牙咧嘴地道,“令尊、啊呸家父去世得早,家业都传给了大哥,是我不想碍大哥的眼,才辞别了母亲出家游历的。” 豪门富贵人家总有些嫡庶倾辄的问题,倒也不足为怪,乐非笙于是没有再问下去,只打趣地道:“兄弟姐妹多了麻烦,还是生一个好。” “什么生一个好?” 沉水的声音自院中飘来,人一进门,看到箕坐在罗汉床上的天逍,杏眼便是一瞪,没好气地道:“你竟跑这儿来了,害得我好找。” ------------ 057、连环 更新时间:2012-08-27 沉水一跨进琴舍的内堂,便看到乐非笙和天逍面对面坐在罗汉床上,点着一炉龙脑,相谈甚欢,先是惊讶,接着杏眼一瞪,没好气地道:“你竟跑这儿来了,害得我好找。” “找我?”天逍立刻满脸雀跃。 “刚去碧鸢宫翻遍了也不见你人,现不找你,我找先生。” 乐非笙却十分不给面子地打了个呵欠:“不巧,我困了,想睡个午觉,伺候不了公主,公主改日再来吧。” 沉水脸一黑,天逍忙小心翼翼地建议道:“要不你们一起睡,我改日再来?”“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一边是说话不留阴德的舌毒乐师,一边是蹬鼻子就上脸的好色和尚,凑在一起,那不得把自己气死?沉水深深吸了一口气,恶狠狠地朝天逍招呼:“你跟我走,别打扰先生午睡。” 天逍只得可怜巴巴地蹭下地,一瘸一拐地跟在后头。 乐非笙遥遥做了个送佛的手势,一脚踢开矮几,舒展着筋骨躺下去呼呼大睡了。 尽管一路上天逍走尽量让自己走得自然一些,可受伤了就是受伤了,脚步快不起来,从琴舍到碧鸢宫不长的一段路足足走了一袋烟的功夫,好容易挨到前厅里,他一屁股坐在椅子里,再也不想动了。 “你腿怎么了?”沉水并不是没发现端倪,一路上没问,只是怕他不愿意被别人知道,于是到了碧鸢宫才开的口。 天逍摆摆手示意她不用管,整个人怏在椅子里,有气无力地问:“你找我什么事?” “没事就不能找你?”沉水翻个白眼,走到他面前,抬了抬下巴,“裤腿卷起来我看看。” “不用了,真的没事――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沉水抬起一脚,直接踩在他膝盖上,天逍顿时发出了鬼哭狼嚎一般的惨叫,抓着她的脚踝想丢开,又怕害她摔了,只好一边倒抽凉气,一边哀求:“我卷还不成吗?哎呀呀呀轻点轻点!” “这还差不多。”沉水又狠狠地踩了一脚,才勉为其难地放过了他。 可当天逍将一边裤腿卷起来,露出又红又肿还往外渗着血丝的膝盖,她顿时懊悔不已,嗫嚅着问:“这……这是怎么了?对不起,我以为你只是摔伤了……” 天逍把两个红肿的膝盖都晾在空气里,用手扇了扇,感觉不那么痛了,才说:“你师父肯定是故意的,我问他军队里一般怎么处置犯了错的将士,他说跪磨刀石,我以为罚跪比挨棍子容易多了,谁知道这不知道哪个天杀的想出来的馊主意,比挨棍子还要受罪啊!” “不许说师父坏话,是你自己要问他的,他回答了你又说他故意的,哪有你这种人。”虽说那一对肿得红亮的膝盖触目惊心,听到他指责龙涯,沉水还是不高兴地反驳起来。 天逍抬头看她一眼,又专心地给膝盖扇凉:“是是是,我永远都是活该的,你师父神一样的男人,品德高尚,人格完美,怎么会和我过不去,是我和他过不去,自讨苦吃自找罪受,行了吧?” “你就不能好好说话?”沉水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有药箱吗?我去拿点药酒给你擦擦。” 即使是搬到了碧鸢宫这么大的地方,天逍也还是坚持不要人伺候,除了司膳监每天派人送来斋饭,早晚有内侍来倒马桶外,其他大小事宜均是他一力完成,沉水按照他的指点打开柜子找到了药箱,抱出来时不慎挂到一旁叠得整整齐齐的衣物,扯落出一个大红色的锦囊,“啪”的一下落在了地上。 绣着富贵花开纹样的锦囊?还是大红色?他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东西,沉水弯腰捡了起来,在手中翻看了看,感觉里面有一块硬邦邦凉冰冰的东西,便按捺不住好奇心,取出来看,竟是一块温润碧绿的玉佩,上面还用隶书刻着一个逍字,显然就是他的东西不会错。 只有玉佩,没有绳结也没有璎珞坠子,可见他从不戴,自己也确实没见他佩过这些首饰,那这玉佩该怎么解释好? “找到了吗?”天逍的声音隔着中庭传过来。 “找到了找到了,等会儿!” 沉水手忙脚乱地把玉佩锦囊放回原处,抱着药箱跑回前厅。 有刚才那一脚的前车之鉴,天逍实在不敢劳驾她做这上药的事,就自己用药棉蘸了药酒,一边涂一边问:“现在可以说了吧,找我究竟何事?” “其实还是昨天那桩案子,我早晨又去了司刑监,问是谁接手继续查,”沉水帮不上忙,便抱着药箱坐在一旁的椅子里,“结果他们告诉我此事已由师父接管,还特别叮嘱过他们,对我什么都不许说。” 天逍头也不抬地道:“你还小嘛,有些轻重缓急你不懂,放着让他去做就是了。” 沉水抬脚便照着他小腿上踹过去:“你的狗嘴里就吐不出象牙!我知道自己其实什么也做不成,可是师父也没有必要这样吧,简直就像是……” “防着你。”天逍善解人意地替她补上了。 沉水趴在药箱盖子上闷闷不乐地道:“你又知道了。” 天逍笑了笑,擦干净手上的药酒,歪过身子凑近她,小声说:“其实昨天呢,我说了点谎,天底下根本没有什么无色无味杀人不见血的毒药,解家用的七步倒有一股很浓的桂花酒的香味,一闻就闻出来了。” “诶?” 看她露出吃惊的表情,天逍又嘿嘿地笑了几声,神秘兮兮地说:“这秘密一般人我不告诉他,过去但凡见识过攒丝针的,都已经死了,七步倒的酒味若是放在通风好的野外,吹上半天就散光了,可你我都是险些被暗算的人,那一瞬间,你闻到过桂花酒的味道么?” 沉水想了想,摇头:“不曾闻到过。”天逍一合掌:“所以嫁祸解家、借以扳倒破落王爷的人,其实根本也不知道七步倒的特性,只是买通了仵作照着他的话去说而已,在刺客裤脚边儿上找到的那截虫草就更不必说了,明眼人一看就能识破那是伪造的证据,要放也该放水煎过后的药渣才是,那仵作不太聪明,露馅了。” 明眼人一看就能识破……沉水有点郁闷,可又不得不承认自己当时确实没想太多,注意力全放在了会意寻点幽是否真的有暗卫的问题上。 幸亏有天逍在,发现了破绽,要不自己和贺再起可能都会上当受骗。 不过……“这和师父防着我有关系?”沉水不无怀疑地问。 天逍抿着唇想了下,恳切地道:“有,不过关系不大。”在沉水企图搬起药箱砸死他的一刻眼疾手快将她按住,“听我说完,现在我们都知道这是一场不怎么高明的嫁祸了对吧?而且之前我们都忽略了一点,杀绛珠姑娘和杀仵作的人用的都是银针,可是和那天刺杀你的人用的又不一样,你说这是为什么?” “因为……”沉水被他制住,很不服气地只好继续趴在药箱上,撇着嘴道,“因为不是同一伙儿人做的呗。” “对,同一伙儿人不会特意去准备两套本质上一样的暗器,唯一的解释就是明暗两重刺客不是一伙的,明着刺杀你的不慎失手,被我给杀了,本来已经毫无用处,结果有人收买了仵作,他又成了可以扳倒破落王爷的筹码,你不觉得有点似曾相识?” 的确,和名单事件简直是一模一样,自己打乱了对方的步调,本以为化解了一场危机,谁想到被吃掉的子竟然还能翻身,中计不可怕,可怕的是中连环计,自以为安全了,其实还有更可怕的后招。 沉水不禁呼吸加快了频率,上一次嫁祸乐非笙,这一次嫁祸寻点幽,那岂不是说……做这些事的人,是君无过? 不,不可能!他不会做出这种事来的,他早已是一人独宠,即使乐非笙和寻点幽先后到来,抢走的也不过是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分量,对他构不成威胁,若真是吃醋要算计人,该被算计的,不正是眼前这个狗皮膏药一样黏上自己就不松开的臭和尚吗? “龙涯之所以要求司刑监的人对你保密,”狗皮膏药用手指叩了扣药箱盖儿,将她的神思拉回来,“我想只有一种可能,他也发现了这些交错复杂的事件中其实有不止一个谋划者,而其中一个,很可能还是他认识、熟悉,甚至是需要保护的人。” ------------ 058、包庇 更新时间:2012-08-28 天逍用手指坐在药箱盖儿上叩叩打打,神色凝重地道:“我想只有一种可能,他也发现了这些交错复杂的事件中其实有不止一个谋划者,而其中一个,很可能还是他认识、熟悉,甚至是需要保护的人。” 认识,熟悉,甚至是需要保护的人。 “……谁?”心里虽然已经模糊有了个答案,可还是期盼着自己猜错了,沉水感觉自己的心跳慢得前所未有,好半天才挤出一个字来。 天逍摸着下巴摇起头来:“具体是谁暂时还不得而知,不过显而易见,是一个对他而言非常重要的人,比如父母兄弟,八拜之交,或者是心爱之人。” ――我要亲手杀了他最爱的女人,以报他当年杀我至爱之人的血海深仇。 许久以前天逍在画苑中对寻点幽说过的话又一次在耳边炸开,沉水双肩猛地一缩,情不自禁地颤抖起来:“不可能……” 不可能有这样的人! 龙涯自二十岁武举状元以来,一直侍奉在玉寰舒左右,沉水和他相识近十年对他的身世来历自然是了若指掌,知他自幼父母双亡,吃的是百家饭,穿的是百家衣,当时村子里有一位解甲归田的老将军,名讳不详,但龙涯正是师承此人,才练就了一身好武艺,学得了满腹兵法,成为祥国第一勇士。 这位老将军对于龙涯而言,自然是非常重要,可也已经在许多年前辞世,沉水还清楚地记得师父当时收到讣告,连夜入宫告假,当晚就快马加鞭赶回乡里去了。除此之外,能重要到让龙涯甘愿背负叛主的罪名也要包庇的,只能够是他心爱的女人。 可是这怎么能够?师父已经有了意中人,自己为何全然不察?当日听到天逍那番话的时候,自己想也没想就认定了他说的是自己,可如今再回头去看,却只觉得分外可笑――那是自己吗?不过是一厢情愿罢了,师父从来没说过喜欢自己,也从未将她当成一个女人来看待过,就在前天,他还说了“你还小”这样残忍的话。 “师父已经有了意中人?”沉水已经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说什么了,只是拼命摇头,“不可能,我从来也未听他说起过,娘也没有任何表示,不可能有这样一个人,不可能的!” 对于龙涯,天逍自然是一无所知,见她突然歇斯底里起来,一时有点手忙脚乱,忙按住她的肩,一面摇一面大声地喊着她的名字:“沉水!你冷静点,什么意中人,什么不可能,先冷静下来,沉水!” 肩膀上传来尖锐的疼痛,沉水停止了无意识的自言自语,呆滞地坐在椅子里,手指顺着药箱的雕刻花纹一圈圈地描着。 “沉水,你先别激动,我不管你刚才想到了什么,那都还只是你的猜测,尚未证实,千万不要自己吓自己,知道吗?”天逍摸了摸她苍白的脸颊,循循善诱,“现在冷静下来了吗?看着我。” 他的话语仿佛拥有某种魔力,令沉水不由自主地抬眼与他对视,对面微微泛着棕色的瞳孔深不可测,如一潭平静的水,不起涟漪,看着看着,自己的心也跟着平静下来,不再焦虑。 “师父不可能有意中人,不可能。” 天逍先是不以为然地笑了笑,挨了一记白眼,又老实下来,咳嗽一声,装出正儿八经的样子问:“凡事要做最好的准备和最坏的打算,且论是不是真的有,万一有,你打算怎么做?” 沉水双手握拳,脸上愤懑之意尽显:“什么万一,根本不可能!师父每天都跟在娘身边,哪儿有空去认识别的姑娘,哪儿有机会去和人家谈情说爱?娘曾经还想过要为他赐婚,也被他拒绝了,要是真的有意中人,怎么会拒绝呢?” 天逍本想说这种情况背后的原因有几千万种,是你想得太单纯了,可又怕再把她惹怒,沉水最听不得的就是有人说她小说她单纯,自己可不能踩雷,遂岔开了这个话题不谈,只说:“那就先不追究这个人是谁,总之你师父此举甚是不智,非但保护不了那个人,反而有可能让另一个阴谋者钻空子利用,我们不能坐以待毙,只要案子还在查,总会有透风的墙。” “……你想怎么做?”沉水的心情几乎跌到谷底,恹恹地问。 “恩威并施,我之前教过你不是么?” 禁军西营中军帐。 棍伤未愈的贺再起一听说公主驾到,慌忙从将军榻上翻滚下来,在亲兵的服侍下穿戴整齐,赶着出去迎接。 天逍的两只蹄子伤得也不轻,于是沉水只领着两个丫鬟就出了宫,侍卫将她们送进禁军大营后也就离开了,反正回宫自会有人护送。向来只有男人出没的禁军大营中突然间冒出三个如花似玉的姑娘,正在午休的士兵们一传十十传百,蜂拥而至,争着在栅栏后面偷看。 贺再起忍着伤痛出来接驾,一见手下那些毛头小子兴奋偷看的样子就来气,大喝一声:“看什么看!都给我滚回去休息!”士兵们只好稀稀拉拉地散了,他又万分歉意地对沉水道,“卑职管教不严,叫公主看了笑话。” “哪里哪里,”沉水客气几句,回身接过含光提着的一只小匣子,“我今天是特意来看望贺统领的,贺统领为保卫王都的太平日夜操劳,已是不易,这次还因为我被师父罚了军棍,我心里实在是过意不去。这里有些治跌打损伤的好药,是我特意向解忧讨来的,聊表歉意,请贺统领一定要收下。” 贺再起受宠若惊地接过来,又鞠躬又道谢,扯到后腰上的伤,疼得唉哟直叫,沉水忙让亲兵搀着他回帐,又将两个丫鬟留在外头,自己也跟了进去。 亲兵将贺再起扶上将军榻趴下以后,就在沉水的眼色示意下乖乖地退了出去,贺再起不解其意,惶惶然问道:“公主还有事?” “是有点事要麻烦你,不过不需要你亲自跑就是了。” 沉水笼着手站在他跟前,愁眉不展地道:“刺客的事已经被师父接手继续调查,贺统领想必也是知道的。” 贺再起还以为她是要责备自己,忙主动认错:“是卑职办事不力,又给将军添麻烦了。” “不,其实你做的很好,”沉水照着天逍准备好的台词,用十分真诚的语气对他说,“其实我一直在放长线钓大鱼,所以故意隐瞒了一些案情的真相,而贺统领你恰好为我打了掩护,到廖仵作被杀的那天,其实幕后真凶已经暴露了,只要再进一步,便可将其捉拿归案。可惜……” 贺再起连忙问:“可惜什么?” 沉水一笑,遗憾地道:“可惜在我想要顺藤摸瓜,一举揪出这一连串阴谋的所有参与者时,却遇到了屏障,有人暗中做了手脚,使得司刑监经办这件案子的所有人都拒不向我透露半点后续进展,我本可以强令他们开口,可又怕打草惊蛇,所以就想到了贺统领。” 贺再起趴在将军榻上沉吟片刻,明白了:“公主是想通过卑职了解司刑监的调查进展?” “贺统领本就负责此事,现虽说有伤在身,可对案子依然上心,隔三差五就差人前去询问进展,想要从旁协助,贺统领此番心意,我定会向母皇如实转达。” 要求也提了,承诺也许了,沉水笑吟吟地等他的答复。 不想贺再起皱眉深思了好一阵子,才惊疑不定地问:“能让司刑监的人都对公主三缄其口的,必然不会是个小人物,公主为何不直接将此人查办?” 直接查办?笑话,且不论自己舍得与否,谁会相信龙涯有二心?他这十年来为祥国王室、为玉寰舒定内忧平外患,立下了汗马功劳,这会儿突然说他和刺客有勾结,任谁都会觉得这是女帝认为他功高盖主,故意捏造个莫须有的罪名要除掉他,到时候引起民愤,比不查还要糟糕。 “我自有我的打算。”沉水不想告诉他太多,以免造成更多的麻烦。 贺再起于是也就不敢多话,答应会时常派人去询问,再让亲兵传信给她汇报,沉水目的达到,也就不再打扰他养伤,领着丫鬟返回了碧落宫。 ------------ 059、登门 更新时间:2012-08-28 一声浑厚清远的撞钟声从游鸿殿方向传来,正硬着头皮看兵书的沉水如蒙大赦,忙弃了书卷下榻,大声喊着丫鬟们的名字―― “含月,我叫你去内务府取的玉如意放哪儿了?还不快捧来,准备出发了!含光,车马都备好了不曾?行,先去叫他们准备准备,我这就下去。含霁,快来帮我重新插一下簪子,何时掉的也不知道……哦还有,含风,含风!人呢,这个丫头,叫她的时候总是不在。” 含霁一面重新替她整理发髻插上发簪,一面小心地提醒:“公主不是让含风去游鸿殿前看着吗?” “……是吗?”沉水迟疑了下,想起确实有这么回事,只好自认倒霉,“动作快,一会儿追不上了。”含霁嗯嗯点着头,替她打理好了仪容,妆镜还没合上,沉水已经旋风似的向楼下冲去。 迎面地,撞上了正朝楼上走来的君无过。 君无过险些被她的冲势撞得倒摔下楼去,亏得他一手扶着栏杆,才勉强稳住二人的身形,有些哭笑不得地问:“这是怎么了,打扮得这么漂亮,急匆匆地上哪儿去?” 沉水顾不得和他多说,抛下一句“你先回去我改日再去找你”,就甩下他几步冲上栈桥,朝候在岸边的含光和一架马车奔过去。 “公主,你慢点呀!”含月捧着紫金色的礼盒蹬蹬蹬追下来,君无过还来不及问话,她也卯足了劲儿一口气冲过了栈桥。 君无过完全迷惑了,这时含霁才下楼来,见他目瞪口呆的样子,就笑着解释:“君公子来的不是时候,公主要去崔大人府上拜访。” 崔大人?君无过想了想,反问:“崔大人是指临渊阁大学士崔尚儒?公主怎会想到要去拜访他?”含霁摇了摇头表示不知:“公主也没对奴婢们说,只让准备了礼物,又着含风在游鸿殿前等着,说是只要看到崔大人下朝出来,就一路跟着,若是大人回家了,就赶紧递上拜帖。” 君无过更加惊讶了:“拜帖?公主去一个臣子家里还需要先递拜帖?” “因为公主说……说崔大人的夫人恐怕不好相与,还是礼貌点儿好。”含霁一语道破真相。 马车哒哒哒驶出了宫,朝着一早打探好的双龙巷的崔府行去,沉水坐在车里,还算气定神闲,可身旁抱着礼盒的含月,看起来紧张的要命,不时地掀开帘子朝外张望。 “公主,万一崔夫人大发雷霆,奴婢该不该跪下呀?”含月可怜巴巴地问。 沉水好笑地瞅她一眼:“跪什么跪,我还在你旁边呢,你别说话,我来处理就是了。” 含月点点头,过一会儿又问:“那万一崔夫人说了不好听的话,奴婢要不要替公主教训她呢?” “咱们只是去见一位诰命夫人,不是去见皇祖母,你犯得着这么紧张吗?”沉水无语凝噎了,认真地教育起来,“放心,天塌下来高个儿顶着,压不到你,崔夫人顶多敢对自家男人发发脾气,还能对你主子我吹胡子瞪眼不成?闭上嘴,跟着就行了。” 含月只好低下头不说话了。 不一会儿马车停了,含光撩起车帘搀沉水下车,含风正在府门口候着,见她们到了,忙上前来禀告:“公主,帖子递了,崔夫人让下人传话来说随时恭候。”沉水放心了,摆摆手打发她先回去,只带着含光和含月再去叩门。 府门开了,含光上前同小厮说话,沉水便在几步开外东张西望,无意间瞥到门头上的额匾,不由一愣,那黑底金字,怎么写的是“贺府”? “公主请随小的来!”小厮确认了身份,叫来了管家,管家点头哈腰地将三人领进了大门,沉水心想还不至于搞错了对象,也就没在意,跟着领路的管家穿过庭院中的长廊,来到正堂前。 堂前只有光溜溜的台阶,无人接驾,沉水还未表态,含光已经忍不住喝骂道:“你们这是什么意思?公主登门拜访,居然不亲自出来接驾,难道还要公主走进去向你们夫人行礼不成?” 管家抹着头上的汗陪笑道:“这位姑娘请息怒!夫人她……”话还没出口,正堂内大步走出来一名身着鹅黄色袍子的妇人,笑声朗朗:“未知公主到访,末将有失远迎,还望公主多多包涵!” 末将?!沉水猛地被她的自称惊了一跳,定睛仔细看去,却见这崔夫人看上去不过三四十的年纪,面容姣好,身段窈窕,手里却握着一条……一条马鞭!虽说祥国女子亦可从军领兵,可这提着马鞭来接驾…… 崔夫人款款走上前来,行的是武将之礼,沉水恍惚觉得自己来错了地方,半天才憋出一句问话:“您就是崔夫人?” “啊!啊~~正是奴家,公主请。”崔夫人好像忽然意识到什么,爽朗的语气霎时间转为温婉,柔柔地做了个请进的手势。 沉水盯着她手里的马鞭一阵胆战心惊,勉强维持着笑容,跟着她进了正堂的门,立刻有丫鬟看茶,递上手炉,崔夫人也一直陪着笑,看上去浑然是个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沉水不禁怀疑,难道刚才大马金刀的是自己的错觉不成? 崔夫人请她坐上席,自己则在客席陪着,说话也温声细语:“不知公主今日突然造访,所为何来?” “啊,是这样的,”沉水定了定神,示意含月捧上礼盒,“这是一点小小的心意,还望夫人收下。”含月上前几步,打开盒子,流光溢彩的玉如意立刻呈现在了崔夫人眼前。 崔夫人用帕子掩口笑了:“公主太客气了,公主早些时候不刚赏过,今日怎么又赏,奴家何德何能,担不起这等富贵呀!” 沉水不觉莫名其妙,自己何时赏过她了,怎完全不记得? “公主真是贵人多忘事,前些日子,犬子刚从公主那儿领了八十军棍的大赏,公主……”崔夫人依旧是巧笑嫣然,却带着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该不会是忘了吧?” 什么?不会吧! 沉水倒抽一口冷气,双眼几欲脱眶――八十军棍!她说的难道是贺再起?这、这这这不是崔尚儒的家?对,门口的匾上写的也是“贺府”来着,含风那死丫头该不是真的……搞错了吧!? “公、公主!”侧门珠帘一响,崔尚儒一见沉水就扑通地跪了下去,抖如秋风中的落叶。 崔夫人声音骤然一冷:“你当我不存在?” 崔尚儒猛然一哆嗦,又赶紧爬起来,上前给她捶肩:“哪敢哪敢,夫人练兵辛苦了,为夫叫人炖了花旗参鸡汤,好好给你补一补身子。” 崔夫人这才勉为其难地哼了一声:“这还差不多。” 坐在上席看戏的沉水已经完全傻了,两个丫鬟也是呆若木鸡,半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用惊愕的眼光瞅着这一对关系甚是诡异的夫妻俩。 “其实公主不来,奴家也正打算进宫去见陛下,”说话对象换为沉水,崔夫人又是温婉可人,巧笑倩兮,“犬子顽劣,实在不堪大任,还是辞官不做,回老家侍弄两亩地,自给自足,也免得隔三差五就挨棍子,虽说这君恩大于山,也没有强加于人的道理,公主说是吧?” 沉水不知该说什么,只能呵呵呵干笑几声,肚子里早悔得肠子都青了。 ------------ 060、值得 更新时间:2012-08-29 沉水不知该说什么,只能呵呵呵干笑几声,悔得肠子都青了。 她万没想到贺再起是崔尚儒的儿子,这父子俩怎么不一个姓?莫非崔尚儒是上门女婿?完了完了,这回真是自己往刀口上撞,还说什么拜太师,不被她夹枪带棒骂到哭就不错了。 崔尚儒一边给自家夫人捏肩捶背,一边试探着道:“夫人呐,为夫不是跟你说过了,再起那事儿确实是他犯了错,错了自然就该罚……”“我让你说话了吗?” 家有恶妻,如有一狼,沉水同情地望着缩起脖子不敢再辩解的崔尚儒,明白拜太师什么的是不可能了,师父那八十棍子一落,已经得罪了这翻脸比翻书还快的崔夫人,再想让她把夫君送给自己做太师,下辈子吧。 “这玉如意倒是不错,家里正缺一个拍耗子的物件,奴家这厢谢过公主,”崔夫人又温柔地一笑,将马鞭放下,拿起了盒中的玉如意,甚是满意地端详着,“家里熬了鸡汤,公主要喝一碗再走吗?” 她的动作和语气都是似水温柔,可沉水仍然吓得浑身冒冷汗,只觉自己要再赖着不走,就会先于耗子死在玉如意之下,于是立即起身:“不必了,我想起还有些事要做,就不打扰二位了……”不等主人送客,一骑绝尘,落荒而逃。 “哈哈哈哈哈哈――!” 当晚,打着“一日不见寝食难安”的旗号过来蹭饭蹭恩宠的天逍见沉水神情恍惚,还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待一问之下得知下午的闹剧,登时摔了碗伏在桌上狂笑不止,声音大得在楼下做女红的四个丫鬟都听不下去了,推了含光上来微微表似乎了下抗议。 “抱歉抱歉,我这就小声着点儿。”天逍一边笑得飙泪,一边对含光赔礼道歉,将人请下楼去。 沉水抄着胳膊,满脸乌云,磨着后槽牙道:“你是不是也该向我道声歉呢?” 天逍抹了一把泪,眨眨眼,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看着她:“真不知该怎么说你好,你早便知道这贺夫人、呸,这崔夫人不好相与,就该先派人调查清楚她的底细,投其所好才是,哪能这样毫无准备地就上门去?” “谁说我毫无准备?”沉水不服气地顶嘴道,“我特意花了心思挑选的那玉如意,不算准备么?要不是贺再起恰好是她儿子,说不定这事儿能谈成呢。” 天逍真是不知道该哭该笑了,弯腰把碗筷拾起来放在一旁,认真地教道:“求人办事,并不是光送礼就够了――算,你是公主,从来也没求过人,这也怪不得你。就算是不巧你要求的人恨不得把你千刀万剐了,也断没有灰溜溜逃掉的道理,贺夫人、崔夫人她真敢把你当耗子拍?借她十个胆儿她也不敢啊,你跑什么呢?她既然把不满表达得这么清楚,你就该好好同她道个歉,解释解释,告诉她罚军棍的不是你是龙涯将军,你求过情了可是没用,这么一说她还能把罪过全怪到你头上来吗?” 他这么说沉水可不乐意了:“你让我把师父供出去?我怎么能做这么没良心的事!” “这和良心无关,事实就是如此,我又不是教唆你撒谎,”天逍早知道她不会肯,于是又耐心地给她分析,“军棍是谁罚的无所谓,只要不是你就行,而且最关键的在于你要让她知道你为她儿子求了情,至于有用无用,情意尽到,她和你又没什么深仇大恨,接下来要再谈拜崔大人太师的事不就容易多了么?” 沉水低着头想了想,觉得他说的是没错,可是让自己出卖师父来换取崔夫人的好脸色,她还是不愿意:“我不能把师父供出去,小时候师父替我收拾了多少烂摊子,我不能做这种事。” 天逍快要无力了:“你怎么就不懂我的意思,重点不在于龙涯……”“行了行了你别说了,”他话还没说完,沉水就不耐烦地打断了,“大不了我找个时间重新上门道歉,实在不行,让娘另外找个有才识又信得过的大臣来教我,惹不起,至少躲得起。” 屋里一时陷入沉默,沉水心烦意乱,一开始也没在意,可过了一会儿发现天逍还坐在桌边,并一脸严肃不满地盯着自己,就感觉到不自在了,胡乱了一挥手:“吃饱了就回去,我想一个人呆着。” “沉水,你不能一直这样子,”天逍交扣着手指,拇指相互摩擦着,抵着下巴尖儿,郑重其事地道,“你喜欢龙涯这本身并没有错,可是不能一遇到和他有关的事你就毛躁,你是公主,感情不是你的全部,况且男人不是用来宠的,之前你想为他分忧,结果他领情了吗?没有。现在你替他背黑锅,他也不会感动的。” 是的,师父不会因为自己做的这些小努力而欣慰或者感动,在他眼里,自己只不过是不自量力,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沉水将脸埋进掌心里,深深吐纳几次,才让再次涌上来的挫败感稍微退下去,低声喃喃道:“我知道他不会在意,可是我还是忍不住要这么做。” “沉水……” “就像你明知道我不领情,不还是一直想要帮我,”沉水又一次打断了他的话,“你难道不明白我的心情吗?” 天逍沉默了,沉水只当他是无话可说,他的心情,自己一样是感同身受,便又说:“情都是上辈子欠的孽债,早晚都要还,你要是觉得我死心眼,就……就别再管我了。” “我不可能不管你,”天逍立刻就回绝了她的好意,“你值得人对你好,为你死,而他,他不配。” 沉水讶然望向他:“为什么?” 天逍冷笑了一声,懒得解释,踢翻了凳子就走。 拜太师的事不了了之,沉水没再提上门道歉的话,下头的丫鬟们也就都没在意,直到沉水接连三天都传君无过到素竹小楼来作陪,而天逍则一次也没露过面,习惯了他隔三差五就出现的丫鬟们才意识到,公主和大师之间,八成是闹翻脸了。 “这么怎么是好,不苦大师都住进碧鸢宫了,难道不是陛下定了的驸马?这会儿却和公主闹翻了,驸马之位岂不是要让贤?”含月一边泡茶准备端上楼去,一边焦急地问。 “是啊是啊,我看公主最近有君公子陪着,可还是一天比一天不高兴,难道是不苦大师做了什么让公主伤心难过的事,还不来道歉?咱们要不要想想办法呀?”含霁也在一旁生炭盆,附和着道。 含光眼一瞪,腰一叉,恨铁不成钢地训道:“你们两个死丫头,有这心多管闲事,手脚还不麻利点,不苦大师不过来又怎么着了,公主都没说什么,你们跟着瞎起劲,不害臊!赶快把茶水和炭盆端上去!” 打发走了两个小丫鬟,含光又到门外张望了一阵,就见含风气喘吁吁地跑回来,拍着胸口上气不接下气地道:“我……我知道不苦大师为、为什么……为什么最近都不,都不来看公主了……原来、原来……” “别作了,快点说!”含光恼道。 “原来他都跑去龙磐阁找小郡王了,我刚才、刚才去碧鸢宫,见里头没人,就一路的打听,”含风上气不接下气地,又拼命控制着音量,生怕被楼上的两个听了去,“我还问了龙磐阁的侍卫,也说不苦大师最近天天都去,还说是陛下特许的,你说怪不怪?” 含光也吃惊不小,还想再问问,就见两个小丫鬟下来了,只好装作没事儿似的,撵着她们去干活,自己则在心里犯犹豫,含风打听来的这事儿,究竟要不要告诉公主呢? ------------ 061、妒忌 更新时间:2012-08-29 在素竹小楼吃过了晚饭,君无过和往常一样,十分知趣地起身告辞了。 他向来是个掂拿得很准的人,绝不会像天逍那样赖着不走,或者像乐非笙那样杠着不来,沉水请他,他就春风满面地来,时机差不多了,就恭恭敬敬告退,有礼有节,无可挑剔。 最近几天沉水几乎天天都把他叫来,不过二人一起,也无非是下下棋,喂喂鱼,聊聊天,和平时看起来没有太大分别,不过君无过心里清楚,沉水这么频繁地找自己,并不是突然又对他产生了什么兴趣,而是想要从自己这儿套出点什么话来。 有时假装不经意地提起一些微不足道的事,然后总能七拐八绕之后,和宫里最近发生的乱子扯到一起,含沙射影地,像是要表达什么,却又总是轻飘飘地带过,并不深究。 沉水套话的本事自然是高明不到哪里去,可还是让君无过产生了不安的感觉,在他的认知里,沉水从来不做这些含蓄的事,过去她想要什么,就会缠着磨着地求,而不是旁敲侧击,暗示别人为她去做,现在突然变得说话含糊其辞,一定不会是什么好事。 君无过自问没有做什么令她起疑的举动,每当她言语试探,也总能小心避过,不伤了沉水的面子,可是每天都这样小心翼翼地,好似提着脑袋过日子,他还是不太喜欢的。 或许应该去找当事人谈谈?君无过走在湖边的石板小路上,认真地思考着这么做的可行性。 沉水说了那么多,其实无外乎是怀疑他接连嫁祸乐非笙和寻点幽,可又没有证据,只能从他身上找突破点,对此,君无过既觉得好笑,又觉得无奈,本以为两个新来的脾气都不好,少惹为妙,现看来还是不能这样。 乐非笙是个一点就爆的火炭,而寻点幽与他相反,冷得能让身周三尺,权衡一番,还是后者比较容易沟通,起码不会吵起来。于是君无过慢慢踱着步,朝画苑走去。 天逍搬走以后的画苑比从前更加冷清,内务府虽派了丫鬟内侍来伺候,可君无过走进院子里,却一个也没见着,前院里满地枯枝落叶,和荒废了差不多,显然已经很久没人打扫了。 “有人吗?”君无过站在门外问了声。 回答他的是寒风吹卷枯叶的沙沙响。 等了一阵不见回音,君无过有些遗憾地刚打算离开,身后突然传来咣啷的一声,像是有东西打翻了,他犹豫了下,还是折返身冲进了画苑。 内堂中的景象让君无过结结实实吃了一惊,桌上床上柜子上,到处都是扯得乱七八糟的画轴,地上扔着一团团废弃的画纸,正对着水榭的门也敞开着,冷风灌进来,吹得满地纸滚,水榭前放着一方画案,镇纸下素白的宣纸被风吹得哗哗响,案前翻倒的墨砚大概就是刚才那声响的源头。 画苑的主人歪倒在床脚,两手抓着自己的咽喉,大张着嘴却像是无法顺畅呼吸似的,气息急促,带出一阵阵哭一般的哀鸣,表情痛苦,好像随时会窒息而死。 寻点幽一只手朝他伸出,手背上青筋暴起,五指发抖,眼神更怨毒得恨不得吃了他一般,君无过以为他中了什么毒,下意识就往后退想要逃走――在这个节骨眼上,自己可不能再惹上麻烦了。 “药……”倒在地上痛苦挣扎的人终于艰难地挤出了一个字。 药?君无过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发现在多宝格上放着一个紫色的瓷瓶,应该就是他要的东西。 如果不是中毒而是发病,自己就决不能坐视不理,否则过后人死了也倒罢了,万一活着,告自己见死不救,更甚者,诬陷自己害他发病,岂不是更糟?君无过当机立断,抓了瓷瓶大步冲过去。 寻点幽被扶起来时,全身都已接近痉挛,君无过不得不用手掰开他的嘴,然后将瓷瓶里的药水一股脑儿地倒了进去。过程中寻点幽被呛得剧烈咳嗽,药水险些喷到他脸上,但万幸,喝下药水后,寻点幽的呼吸逐渐变得平稳,僵硬的身体也瘫软下来,整个人像一条离了水的鱼一般,有气无力地喘着。 “你时常发病?身边怎么也没人伺候。”君无过见他没事了,才感到自己冒了一背的冷汗。 寻点幽还不能说话,但手脚已经能动,于是自己扶着床沿慢慢地站起来,然后倒在了凌乱的被褥上,闭着眼调息。 君无过将空了的瓷瓶凑到鼻下嗅了嗅,略带刺激性的气味让他忍不住皱起了眉,随后放在桌上,抽手时无意间碰到一幅半搁在桌边的画卷,“啪嗒”一声滑落下地,连忙伸手捞起,这才注意到画轴上的内容。 那是一幅写意的仕女图,只有一个窈窕的背影,青丝绾成朝云近香髻,斜插着一支细细的步摇,虽是素净的墨色,却依然诠释出了出袍服的华美与艳丽,画中人裸露着纤细的脖颈与盈手可握的香肩,让君无过立即认出了这是谁。 “别碰我的东西。”对于及时喂药挽救了自己一命的恩人,寻点幽没有表现出半分感激,撑着身子坐起来时见他捧着画轴在看,当即毫不客气地道。 君无过闻言笑了出来,动手将画轴卷起,一边息事宁人道:“寻公子妙手丹青,举世罕有,笔下佳人栩栩如生,令人爱不释手,怎忍心胡乱扔着?” 寻点幽冷哼一声,勉力扶着床侧站起身,踉跄几步,栽到他跟前,劈手夺下了画轴。 “我的东西,是好是坏,愿意如何处置,轮不到你来多嘴。”他连站也站不稳,语气却凶狠非常,抢过了画轴以后双手用力撕扯,“哧啦”几声后,窈窕佳人便粉身碎骨,只剩一地碎纸片。 君无过沉默地看着他,过了好一阵子才开口:“你早已不是王爷,没有人撑腰,也无法呼风唤雨,望梅止渴不过是权宜之计,你还指望这样一辈子不成。” “哈哈哈!”寻点幽仰头大笑起来,可惜没笑几声,就被剧烈的咳嗽打断,整个人扑倒在圆桌上,撞倒了空瓷瓶,滚落到地上,也摔成了碎片。 “你这又是何苦。”看着他这幅模样,君无过倒生出几分同情心,叹着气劝了一声。 寻点幽伏在桌上猛咳了一阵,简直像要把肺也给咳出来,听得人心惊胆寒,可等他缓过气儿来,仍然是那不领情、甚至有点不识好歹的口吻:“猫哭耗子假慈悲。” 君无过一连碰了几个钉子,知道是没法和他好好说话了,但既然是为修好而来,总不能什么也不做就回去,画苑的下人都不在,屋子里乱成一团,他略一想,便弯腰开始收拾,将那扔了满地的废纸捡进竹篓,画轴一幅幅卷起放入锦盒。寻点幽双手撑着桌面,呼吸仍带着些喘,冷脸看他里外收拣,甚至将地上的墨汁颜料也擦了个干净。 如何讨好一个脾性古怪的人,早年颠沛流离的生活让君无过深谙此道,他只做不说,随着内堂里逐渐整洁起来,寻点幽看他的眼神也不再那么敌意,这名病弱又孤苦无依的亡国俘虏安静地坐在圆桌边,几番欲言又止,君无过只当看不见,待收拾干净了,外头的天也全黑了。 忽地一阵大风从湖上吹来,裹挟着一张未完成的画脱离了镇纸飘进来,落在刚擦去了墨渍、水迹未干的地上。 那是一名少女倚着栏杆在喂鱼的画面,灵动的线条将她的纤纤玉指描绘得如有生命,几条鲤鱼争相跃出水面,去抢食她抛出的鱼食。 地上的水迅速将半干的墨线晕开,君无过端着水盆,许久也挪不动脚步。 画中的少女虽是侧脸,却无五官,是因为太远了看不清她的表情,抑或因为太久不见已忘了她的相貌? “只会坐着等的人,没有嫉妒的权力。”临走时,君无过云淡风轻地留下了这么一句话,而寻点幽只是用双手撑着额头,瘦骨嶙峋的背微微发抖,也不知听进去了没有。 ------------ 062、冬宴 更新时间:2012-08-30 冬至。 忙完了一天的政务,玉寰舒将众人召集到了游鸿殿,口头上是说旧的一年快要过去了,宫里也该小聚一番,但从受邀的名单中不难看出,女帝其实是另有目的。 偏殿暖心堂中,龙椅后方置了一座绣着牡丹与孔雀的大屏风,两旁则一字列开各三席,左侧依次是玉止霜、龙涯、天逍,右侧依次是寻点幽、君无过、乐非笙,可以说碧落宫中稍有些分量的男人,已经全部到场。 宴会的主人还未到,客人们虽然彼此都很熟了,却也不敢贸然开口【纵横】交谈,只偶尔交换个眼神,试探对方所料和自己是否一样。 “陛下驾到!” 六人立刻起身迎接:“吾皇万岁!”唯有玉止霜脸上带了那么几分不情愿,眼角偷偷向玉寰舒身后瞟去,没见到沉水,一张小脸表情更是难看起来。 玉寰舒身披紫黑龙袍,大步走上台阶,在龙椅上坐下,右手一拂:“免礼,赐坐。” 众人谢恩落座,屏风后却又传来了珠玉环佩的玲玲之声,伴随着丫鬟小声的提醒,冬至之宴真正的主角这才算登场。 沉水今儿一大早就被从温暖的被窝里挖了出来,又是沐浴净身,又是梳妆打扮,玉寰舒怕她楼里人手不够用,又调了四个丫鬟过来临时帮手,一整天地她就被八个丫鬟推来搡去,脸上胭脂抹了又抹,头上发簪换了又换,含风和含霁还为腰带和项链如何搭配吵了一架,真真是鸡飞狗跳,片刻不得安宁。 尽管被吵得头疼,沉水也只能任她们摆布,因为这个重要的日子早晚是要来的。 含光安顿好了沉水,绕到屏风前对玉寰舒附耳几句,然后就告退了,瞅见这个小动作,玉止霜不满地嚷嚷起来:“姐姐为什么要躲在后面,我要和姐姐坐一处!” “止霜,别胡闹,”玉寰舒训了一句,接着目光依次扫过在座的每一个人,似乎有些挑剔,又一笑带过,和气地道,“一年眼看就要过去,有些话也是很早就想对大家说了,只是这一年中琐事太多,一直抽不出空来,恰好今天是冬至,就召集大家在一起小酌几杯,闲聊几句,放在寻常人家,这就是一顿团圆饭而已,所以大家不必拘束,一会儿想说什么,只管说就是了。” 席间只有寥寥两三个声音回应,谦了几声不敢,沉水坐在屏风后,看不到也能想象得出,对于娘的这番缓和气氛的话,在座的有一半其实根本不会买账,就拿寻点幽来说,他居然肯来,这本身就是个奇迹了,再指望他和颜悦色地说点什么,那基本是不可能的。 对于这一天的到来,沉水既期待,又害怕,手指绕着腰坠下的流苏,几乎给扯碎了,身旁的含月还当她紧张,也跟着紧张起来,手帕攥在手里揉得皱巴巴,却还小声地安慰她:“别紧张,公主。”真让她不知该哭该笑。 唉,她可是从早上起来就饿到现在,中途偷偷吃了几块糕点还被含光给数落了,叫她重新去漱口。碧落之神在上!及笄头一日没有规定不许吃东西吧?饿得睡不着,明天脸色该有多难看? 沉水精神萎靡地怏在椅子里,若不是脸上化了浓妆,定能看出已经饿得面有菜色。 屏风那端宴会已经开始,气氛并不那么和乐融融,不过沉水知道有君无过在,至少不会冷场,玉寰舒问起话来,总会有人回答。 但令她稍有些意外的是,向来聒噪的天逍从头至尾没有吭过一声,倒是乐非笙不知哪根筋搭错了,不但表现得从容得体,甚至当众即兴演奏了一曲大雅之乐国风,他本就擅丝竹,在这一半人冷嘴冷脸的宴席上又主动讨好,直令玉寰舒心头大畅,连声赞好,还赏赐了他一把上古宝琴。 和乐非笙一比,君无过的恭顺就显得有点不够看了,可他仍然面带无懈可击的微笑,既不出头争功,也不拆台挖苦。沉水很早就给过他许诺,今晚会选他,因此在他眼里,乐非笙无论怎么蹦跶,也只是逞一时之威风,纵然能讨好玉寰舒,这选择权还是在沉水手中,平时不烧香,临时抱佛脚,能有用? 寻点幽和玉止霜彼此坐对面,脸色谁也不比谁好看,毕竟是仇家的宴会,对他们来说,受邀就像是一种侮辱,还愿意来,也不过是有那么一点盼头而已。 身为在场唯一一个和玉寰舒同辈的人,龙涯只吃菜,不多嘴,除非玉寰舒点名问他,否则一个字也不多说,他这冷淡的态度叫沉水本就饿得烦躁的心情更加坏起来,简直有爬起来落跑的冲动。 好容易一顿饭吃得差不多了,玉寰舒笑着抿了一口酒,终于切到正题:“其实今天把各位叫来,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要宣布。” 暖玉堂中顿时安静下来,沉水突然一阵心慌,忍不住凑到屏风的缝隙上去向外张望。 “我准备明日为沉水办及笄,在那之后按规矩须有一人领她行成人礼,”玉寰舒的目光落在右首的三席上,从他们的脸上看到了许多欣喜以外的复杂神色,“今日召大家来,就是为了让她宣布人选,只要她高兴,我这个做娘的绝不会干涉。” 屏风后,游鸿殿的丫鬟端来了笔墨,沉水提笔犹豫不决,在含月的一再催促下,才一横心,在纸上写了两个字,塞进红封,交了出去。 玉寰舒接过了红封就要拆开,席间突然传来一句:“恕贫僧多嘴,若只需公主做个决定,陛下当不需要将我们都找来陪席,依贫僧看来,公主的决定不妨留待最后揭晓,如果有人想毛遂自荐,正可趁现在说出来,以免抱憾终生。” 等了这么久,天逍终于还是说话了。 沉水放在膝上的双手突然握紧了拳头,指甲掐得掌心生疼。 ——你想和他在一起就和他在一起吧,我会想办法的。 ——我既许诺,便会兑现,届时必会让你如愿。 他真的会像之前承诺过那样做?他真的能做得出这样的事?沉水不相信,自己对师父一往情深,听到他可能另有所爱时,几乎要癫狂了,将心比心,若天逍真的喜欢自己,也是绝对做不到将自己让给别的男人这种事的。 这种“成全”带给她的与其说是感动,不如说是愤怒——口口声声喜欢我,怎又把我推给别的男人! “大师说得也有道理,”玉寰舒放下了手中的红封,笑着问,“有谁要毛遂自荐的吗?红封未拆,稍后沉水若是改变了注意,这一封就当没写过。” 她话音刚落,乐非笙就起身见礼,自信满满地道:“既是要指引成人礼,没有经验可不行,非笙不才,承蒙公主错爱,留在宫中,每日只吃喝玩乐,无所作为,如今难得有能为公主效劳之处,自该当仁不让……” “你?不男不女的家伙,我不准你碰我姐姐!”对面的玉止霜没等他说完便大声抗议起来,乐非笙难得地不生气,笑眯眯地看着他道:“小郡王也想自荐?怕是早了点吧,还是等日后长大了,再求公主教你罢。”玉止霜勃然大怒,抓起酒壶就要朝他砸过去,幸亏龙涯及时制止,没能得逞,玉寰舒怕他再闹事,便叫人将他强行扭送回了龙磐阁,反正剩下的事也与他无关了。 天逍支着一边腮帮子讥笑:“乐先生不怎么讨小郡王欢心啊。” 乐非笙微微一笑,反唇相讥:“也比大师每日在机关阵里困上两三个时辰要强。” 这两人一副针尖对麦芒,谁也不让谁的架势,看得玉寰舒忍俊不禁,原不打算制止,却不想龙涯在这个时候出人意料地开了口。 “陛下,我认为……” ------------ 063、礼让 更新时间:2012-08-30 龙涯的话才开了个头,屏风后的沉水的心就提了起来。 师父竟然开口了?天逍让大家毛遂自荐,师父竟然开口了?难道自己真是太迟钝,一直没有发觉到……其实师父也是喜欢自己的? 仿佛从天而降了一个巨大的惊喜,沉水感到浑身的血液都涌上了头,连之前对天逍的一点怒意都抛之脑后,屏住呼吸,聚精会神地去听后面的话。 只听龙涯严肃郑重地道:“依我看来,成人礼乃人生大事,万不可大意,乐先生入宫时间不久,是否对公主真心不二尚且难说,平日里行为也颇有不检……” 又被人拿行为不检做噱头说事,乐非笙当场便翻脸,操着方言就开骂:“嫌老子脏?自个儿屁股上还敷刀屎,有脸说我?老子光明正大,敢做逗不怕人说!哪儿像你,面子上油光水滑,背里头晓得干出些哪样挫事情!” 龙涯不是南疆人,只被他骂得一头雾水,到是玉寰舒听出了苗头,立刻拍桌喝止:“闭嘴!”乐非笙虽是闭了口,但仍怒气不减,一脚踢翻了桌子,甩袖就走。 短短一会儿,竟是空了两席,玉寰舒不由感到头疼,本还想看乐非笙和天逍争风吃醋的样子,至少证明女儿的魅力比自己当年也不遑多让,谁知竟被龙涯搅黄了,还闹得这么不愉快,简直不知接下来该怎么圆场。 “陛下,”龙涯气走了乐非笙,话却还没说完,“公主唤我一声师父,她的事我便不能坐视不理,那乐非笙为人狂放,不识大体,宫中上下对其都颇有微词,留在公主身边必成祸患,还是早日逐出宫去为妙。” 他这话可着实让殿内所有人都吃了一惊――把乐非笙赶走?这可是沉水千两黄金留下来的人,史无前例的恩宠冠顶,龙涯这么做,不明摆着等于是抽了沉水一耳光吗? 玉寰舒却摇摇头,话语中分明有几分不快:“沉水不小了,有自己的打算。龙涯,你是外臣,乐非笙的去留是内宫之事,不在你管辖范围之内,往后这逾越本分的话,不可再说了。” “陛下的话,贫僧却是不敢苟同。” 天逍摸着下巴,意有所指地道:“或许龙涯将军并不是站在一个外臣的立场说这话的呢?公主将来还会接陛下手中的江山,龙涯将军日后会做什么,现在可难说,陛下不妨问问他,若不该选乐非笙,该选谁呢?” 玉寰舒听了这话,脸色忽地一变,再看龙涯时,眼神也复杂了许多:“大师说的有理,龙涯,你既然认为乐非笙不行,那你眼中谁堪担此重任?” 殿中因这句话而安静得落针可闻,玉寰舒目光如炬,直直盯着龙涯眉头紧锁的脸。 天逍一脸玩味地看着他,君无过一脸疑惑地看着他,就连寻点幽也在假装漠不关心之余,眼角不断偷窥他的神情。 沉水僵坐在椅子里,苦苦期盼的回答似乎已呼之欲出,却又迟迟不肯到来。 “若我说……”等了不知多久后,龙涯终于吐掉一口气,缓缓地道,“君无过当可。” 失望之情霎时间有如一盆冷水当头泼下,将沉水浇了个透心凉,在这天寒地冻的冬至之夜,全身的血液都仿佛结成了冰,浑身感觉不到一丝温暖,只有那残忍地回答还在耳边不断回响,君无过当可、君无过…… 沉水捂着脸弯下了腰,几乎抑制不住痛哭出来的冲动,担心了这么久的事,终于还是应验了。 师父根本就不喜欢自己,一点儿也不,他只把自己当成不懂事小孩照顾,气走乐非笙并不是因为吃醋,而仅仅是怕她被带坏、被伤害……他又岂知最大的伤害正来自于他自己!只有他的无情他的拒绝,才会对苦苦暗恋了他这么多年的小徒弟造成锥心刺骨的痛苦。 正当君无过露出微笑,玉寰舒也打算去拆红封时,天逍不紧不慢地又道:“阿弥陀佛,听将军之前的话,贫僧还以为将军准备亲自上阵。” 龙涯一下子瞪大了眼:“我……” “公主唤你一声师父,她的事,将军岂能坐视不理?乐非笙或许经验丰富,可惜行为不端,君无过倒是品行端正,可惜怎么看都是阅历浅薄,依贫僧之见,倒是将军最合适了,”天逍举起茶杯向玉寰舒示意,“师者,领教化之责也,本来也是将军分内之事,不如就由将军来做,这样也可避免对面三位雨露不均沾,日后闹矛盾。陛下以为如何?” 玉寰舒不说话,只沉着脸打开了红封,将里面的素笺抽了出来看了看,忽地冷笑起来:“原来如此。” 她将目光转向君无过,问道:“君无过,你作何想?” 君无过稽首答道:“回陛下,无过不作何想,公主选我,我自当尽心尽力,若不选我,我也不争不抢,一切看公主的意思。” “好,”玉寰舒微笑着,心中却不禁替女儿感到一阵悲伤,原来她中意的人,却是一心一意为他人做嫁衣,“水儿,你可还要改主意?” 屏风后是长久的沉默,久到人人都几乎要以为她已经不在了,才终于听到一个虚脱了似的声音非哭非笑地道:“我今天才知道原来自己这么讨人厌,讨厌到你们连碰都不想碰我一下。” 龙涯忍不住按着眉心处揉了揉,无可奈何地道:“师父怎么会讨厌你,可……” 沉水没有说话,屏风后咣啷一声,不知碰翻了什么,接着便是一连串凌乱的脚步声离去。 “龙涯,”沉水可以难过得离开,玉寰舒却不能不把这件事拍板,“你愿意吗?”望着跟在自己身边近十年的心腹,尽管知道这对他来说是强人所难,也依然不得不问。 “陛下若下旨,我自将遵命。”龙涯狠狠地瞪了身旁的天逍一眼,抱拳答道。 玉寰舒苦笑着摇摇头,又点点头,最后倦了似的摆了摆手:“那就这么定了,我也累了,你们都回去吧。” 公主及笄,本是一件举国欢庆的喜事,然笄礼当日碧落宫中的气氛,却是出奇的低迷。 君无过被放了鸽子,又是一夜没睡,坐在棋盘前发了整宿的呆,恁是丫鬟们苦苦劝说,只做不闻;乐非笙大发雷霆地将琴舍上下砸了个干净,丫鬟内侍全都哆哆嗦嗦跪在院子里,大气不敢出一口,生怕被迁怒;寻点幽虽没做什么出格的事,但第二天一早丫鬟们来服侍他起床,却发现他额头烫如滚水,烧得神志不清,赶紧连滚带爬地去请御医。 “知道了。”听完丫鬟们回来的报告,沉水只是冷淡地点了个头,在递过来的唇纸上抿了一下,便闭了口不再说话。 含光昨晚不在,听了含月回来颠三倒四的转述,对事情也只了解个表面,猜不透沉水究竟是在生气还是难过,劝也无从劝,想了又想,还是偷偷叫人去请云解忧,毕竟公主赖她如长姊,说不定云解忧说几句话,能让她稍微露出笑脸来。 云解忧早晨只去了画苑,还不知道今日是沉水行笄礼,待到了素竹小楼,拉着沉水的手哄了几句,非但不奏效,还惹得她哭了出来,再详细一问,却是脸色大变,起身急急向后退开几步,难以置信地问:“你选了龙涯将军?” 沉水用帕子捂着脸,抽泣着道:“我原本没打算选师父,我知道他不喜欢我,可他们却把我逼到了进退维谷的局面……解忧,我该怎么办,师父今晚不会来的,其他人也都被得罪光了,我以后怎么办……” “这……”云解忧听了她的话,真是不知如何是好,看她哭得妆都花了,只得先将她哄住,“你先别哭,或者还有法子挽救?我替你去和他们说?他们既然喜欢你,知道你回心转意,一定会高兴的。” ------------ 064、错过 更新时间:2012-08-31 “不,不要去!”沉水紧紧抓住她的胳膊,不让她起身,“我已经够丢脸了,不想再被他们看笑话,如果这种时候低头,以后他们都会看不起我,所有人都会嘲笑我!” 云解忧被她说得也是没辙,一边替她擦眼泪,一边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慰,祭天的吉时都快到了,才好不容易地将她哄得不哭,丫鬟们匆匆补了妆,却还是掩不住一双红肿的眼。 将沉水送上轿子前,云解忧忽然问:“你说起初不打算选龙涯将军,那你在纸上写了谁的名字?” 沉水轻轻摇了摇头,哑着嗓子说:“那已经不重要了。” 一切不过是因为自己太过天真,把人心想得太简单,太善良,没有想到龙涯会当中指责乐非笙行为不检点,也没想到天逍会在龙涯举荐了君无过之后,仍然要说出那些话,一个不喜欢自己却多管闲事,一个喜欢自己却落井下石,她实在是高估了男人的肚量,不是自己的,就可以随意践踏吗? 还因为他们虚伪的谦让,君无过即使心里再想,也是绝不敢开口应承的,乐非笙刚被龙涯气走,万一他答应了,天逍也说些不中听的揭短话,引火烧身,实为不明智。 怪这个,怪那个,归根结底不过是自己执念太深,那晚如果不说“我要选师父”,也就不会闹出这么一场滑稽剧来,自取其辱。 冗长的祭天仪式在最后一声撞钟之后宣告结束,跪了几个时辰的腿已经发麻,脑袋里却什么都没有留下。沉水被丫鬟们搀扶起来,将要送上轿子时,身后传来天逍的声音:“沉水,等一下!” “有事改天再说。”她实在是没心情再想任何事,连看也不愿多看他一眼。 天逍却扯着她的袖子不放:“就一会儿,我有话要跟你说。”含光很识趣地撵着丫鬟们避开了,留他们在辕台下背风处交谈。 沉水用手指按压着浮肿的眼皮,心不在焉地道:“要说什么,说罢。” 天逍眉头皱着,伸出手似乎想摸她的脸,却在半途收住了,只叹了口气,道:“我找龙涯谈过了,他答应今晚会过去陪你。事情没有你想得那么糟糕,他并不是完全不喜欢你,只是有些不得已的苦衷。” “你要说的就是这个?” 沉水冷笑一声,重复了一遍:“你要说的就是这个?向我证明你努力过,然后兑现了诺言?” 天逍不解其意,但仍然点了点头:“如果这是你真心想要的……” 一个响亮的耳光截断了他的话。 沉水这一掌打出了几乎浑身的力气,看着他侧过去的脸上迅速充血的五指山,强压了一下午的泪意又一次涌上来,几乎是用吼的:“你给我滚!滚!!” 在不远处观望的含光等人被她吓了个惨,连忙过来询问发生了何事,沉水却只咬着嘴唇,倔强地不说一个字,天逍莫名其妙挨了一耳光,倒也没显得有多委屈生气,见丫鬟们过来了,便合掌行了个礼,默默地转身走了。 夜色降临,素竹小楼中安静如雪,沉水一个人在三楼坐着发呆,丫鬟们聚在楼下窃窃私语。 时辰早就过了,龙涯却迟迟没有前来,含光终于还是坐不住了,交代大家老实留在原地等待传唤后,自己一路小跑上了岸,沿路逮着人就问有没有见到龙涯将军,可惜回答都摇头,还有些嘴碎的侍卫笑着问他大晚上的找统领大人什么事,被她毫不留情地骂了个狗血喷头。 将湖岸都找了一遍不见人影,含光终于累得走不动了,正打算回去了,忽地听到身后传来一男一女的说话声,鬼使神差地,便循着声音凑过去,在一处假山下蹲了,竖起耳朵去听。 “你既然不喜欢她,为何要答应这么离谱的请求?他喜欢公主,怎不让他自己去?”女子的声音又尖又亮,听得清清楚楚,男子的却低沉含糊,含光拼命去分辨,也只听出“喜欢”、“不忍心”等几个词。 这个点儿在这儿吵架,即使听不清,含光也大概猜到那个男的应该就是让公主苦等了一个多时辰的龙涯,可那女子是谁?因为带着些哭腔,又充满了愤怒,竟是听不出来。 那二人又吵了几句,含光听了个大概,推测出应该是龙涯还是决定到素竹小楼去,可那女子以死相逼,说什么也不让,争来争去,最后龙涯不耐烦了,一边大步踏着草丛走向湖边,一边忿忿地道:“我对沉水只有关爱之情,并无男女之情,此番前去,无非是全她一个念想,往后亦不会再同她有任何瓜葛,你既是信不过我,就别来管我!” 含光被他话中的怒气给吓了一跳,听他朝这边走来,赶紧找了个隐蔽的角落躲起来,不一会儿果然看见龙涯大步流星地朝栈桥走去。 那女子会是谁?含光很想探头看一看,可理智告诉她,有些事知道的太多只会害了自己,于是便作罢,躲了一会儿也就回楼里去了,一群小丫鬟笨手笨脚,还得她去指挥着才不至于出乱子。 回到楼里,小丫鬟们个个眉飞色舞地争着向她报告说龙涯将军来了、刚上楼去了、看到公主出来迎接虽然精神不太好等等,含光想着既然龙涯来了,接下来的一切也就该顺理成章,于是吆喝着大家准备好白布酒具,只领着含风上去伺候。 与此同时,在那日遇袭的妙香亭中,天逍一个人盘膝坐在石桌上,手把陶埙,静静地吹奏着望海潮,埙声低沉,如泣如诉,倾泻一地,层层溢出亭子,顺着假山流淌向碧落宫的每个角落。 “这么晚了,大师还有此雅兴?” 玉寰舒独自拾级而上,来到了亭外。 天逍停下手中的埙,双眼仍眺望着远处的湖心小楼,脸上带着一丝苦笑:“睡不着,在这儿打发时间罢了。” “是吗?我这儿倒有件东西,不知大师看过以后能否安歇。”玉寰舒说着,从怀里抽出了昨晚的红封,对他扬了扬。 “我知道上面写着什么,”天逍不看不接,心不在焉地笑着,“沉水多日之前就已对我提过。” 玉寰舒冷笑起来:“当真?”将那红封照着他的脸狠狠摔过去,“你若是真的知道,昨日便不会做出这么蠢的事来!”一转身愤然离去。 红封轻飘飘地落在腿上,天逍歪着头想了想,还是捡了起来,反正不过是…… 薄薄的纸笺上笔迹十分凌乱,看得出写字的人当时心情十分烦躁,简直是信笔乱写,但那白纸黑字,写的却不是“龙涯”,而是“天逍”,是他的名字。 陶埙在手中握不稳,锵的一声摔成一地碎片,惊呆了的天逍这才如梦初醒,随后将纸笺塞进怀里,发疯一般朝着素竹小楼狂奔而去。 穿过栈桥时,含光和含风正原封不动地捧着白布和膏脂等物下来,见了他,都避开视线,理也不理睬地转进了丫鬟房,将他晾在了露台上。 怎么回事,龙涯没有来?他心下奇怪,攀着栏杆三步并作两步纵上楼去。 三楼房中漆黑无光,天逍已经冷静下来,在门口犹豫着要不要进去,万一龙涯人是来了,只是没做那事儿,他们正睡在一张床上,自己闯进去,未免太煞风景了。 听了又听,看了又看,屋里只黑漆漆静悄悄,天逍不敢贸然进去,又不愿离开,只得在门口闭眼打坐,静等天亮。 ------------ 065、祸福 更新时间:2012-08-31 天色刚蒙蒙亮,沉水就散着一头长发起床了。 她一整晚都没有睡着,现在头还昏昏沉沉地疼,打开门想到外面呼吸一点新鲜空气,不留神脚下踩到了东西,“唉哟”一声惨叫,把她吓了个清醒。 “你怎么在这儿?”沉水惊讶地脱口而出,觉得自己的语气似乎太和蔼了,又板起脸来冷着声音道,“你在这儿干什么,偷听,还是偷看?” 天逍活动着刚被她踩了一脚的手指从走廊的地板上爬起来,艾艾地道:“担心你,所以就……过来看看。之前是在打坐的,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所以……”又探头探脑往里看,“怎么就你一个人?” 沉水后退一步,在门槛上坐下来,抱着膝盖一脸淡漠:“不然还能有谁?” “……他没来?”天逍小心翼翼地问。 “来了,”沉水心不在焉地低头扯着打结的头发,“我和他说了几句话,就让他走了。” 茶色的天光将她的脸色衬得病态的蜡黄,天逍心里有愧,也不好多问他们聊了些什么,抓了抓头皮,小声道:“对不起。” 沉水摇摇头,仍旧有些浮肿的眼看着他:“我认真想过了,昨天不该打你,该被打的其实是我自己,活该犯贱,落得这下场。” 天逍忙摆摆手:“你别这么作践自己,每个人都有不懂事的年纪、我是说每个人都难免会所爱非人!呸、我的意思是……” 沉水忍俊不禁,苍白的微笑在脸上一闪而过,不再谈这个话题:“还疼吗?” 被她冰凉的手指在脸颊上蹭了蹭,一向老脸厚皮的天逍居然脸红了,结结巴巴地说:“不、不疼了,不疼,你那点儿手劲,打不疼的。” 这纯属扯淡了,好歹沉水过去也跟着龙涯习了几年武,虽说只是为了强身健体,必要时候不至于没有自保之力,但力气绝不像普通姑娘那么柔弱,一巴掌扇过去,又是盛怒之下所为,现在脸上的指印还没消尽,足可见打得有多疼。 两人默默对视,目光中有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师父另有喜欢的人,”过得一阵,沉水忽又开口道,“我对他说,以后不会再任性了,不会再让他为难,希望他会好好待那个姑娘,而我,也会试着去喜欢别的人,不论结果如何,都不会去破坏、去打扰他们。” 本以为天逍听了她的话,该会表扬她放开过去向前看什么的,可沉水说完后看着他,却没在他脸上找到一丁点的赞许,倒是见他眉头猛然一皱,反问自己:“他另有喜欢的人,他亲口承认的?” 沉水莫名其妙地点头:“是啊,我说如果师父你心里已经有了别人,那我以后就不再缠着你想着你了,他倒也……没说有,应该是怕伤我的心,所以才不愿意承认的吧。” “呵呵,怕你伤心?”天逍摸摸下巴笑起来,“怕你伤心,就不会先把疯子乐师气跑然后又拖君无过顶罪,最后还从你楼里溜掉。陪你睡一晚,多大个事儿,就算家有贺夫人……就贺夫人吧,就算家有贺夫人那样的严妻,也该缩着脑袋少惹你才是,像他那样蹦出来演一出大戏,然后又拍拍屁股走人,像话吗?” 这话要是放在过去,谁说沉水一准跟谁急,敢说龙涯的不是,就是和她过不去。但这回沉水只是安静地坐着听完,然后笑了笑,什么也没说。对于一个不喜欢自己的人,确实也没有什么好维护的了。 天逍将一肚子不满抖落出来以后,才又想起沉水从来不爱听这些,一把捂住嘴,闷声道:“你可不可以假装我什么都没说,或者你什么都没听到?” 沉水莞尔,抓着他的腕将手掰下来握住:“你说的没错,只是我一直不愿意接受罢了。师父不喜欢我,却喜欢着一个收买刺客来杀我的人,你说我怎么还能相信他,反过来责怪你呢?” 天逍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却又兴奋难掩地问:“你终于肯相信我了?” “人生如赌,与其墨守成规,不如放手一搏,”沉水微笑着,将他的手掌竖起,“经过了昨晚的事,我想通了很多东西,更加觉得你说过的许多话都很有道理,所以……” “……所以?”不知怎的,天逍看着她的笑容,隐约有种不好的预感。 沉水用另一手与他击掌为盟,笑得狡猾:“本公主决定奏请母皇,拜你为太师。” 当然,拜一个面首做太师,这种话,只能是说说而已,无论哪一国哪一朝都有不成文的规定,一入后宫深似海,从此不得上朝堂,天逍是众人明眼看得出来和公主关系匪浅的人,玉寰舒再怎么宠爱女儿,也不会拿祥国的体面开玩笑,不过还是象征性地给了个……少师的头衔,一字之差,在这个没有太师的时候,除了俸禄,区别不太大。 “你不如杀了我算了!”天逍死死抱着柱子不撒手,对于要给他脱掉僧衣换官服的行为表示坚决不从。 沉水笑得一脸阳光灿烂,打了个手势,丫鬟们放下手里的官服官帽,井然有序地退出了碧鸢宫,将逼良为娼留给她亲手来办。 她抄着胳膊走上前去,揶揄地问:“死都不愿意?是谁说做我的什么全凭我把他当做什么,做少师不比做面首强?至少我还得尊称你一声先生,往后你就有批评我的权力了,你难道不该三呼万岁,感激涕零么?” “可是他们三个会杀了我的!”天逍据理力争,“你没看到从那天以后,他们每个人看到我的表情,都跟要将我生吞活剥了似的,明明是龙涯闯的祸,凭什么黑锅要我来背!” 沉水眨眨眼,若有所思地道:“我倒是记得曾经有人说过,送死我去,背黑锅他来,红颜祸水也是天降甘霖――大概是我记错了,没有人会这么傻的。” 旧事重提是女人的杀手锏,天逍无可奈何地放开了柱子,按着她的肩恳求道:“真的不能这样,沉水,这样传出去不好。” “我都不在乎,你怕什么?”沉水白他一眼,“有一个和尚做少师,还能比有一个和尚做面首更难听?” “问题不在于做什么,而是我人在碧落宫的事,不能传扬出去,被人知道了你会有大麻烦的。”天逍苦大仇深地道。 能有什么大不了的麻烦,沉水不以为然地想,难道这位大师的无数信徒会冲到碧落宫前来请命?“你是不想被人知道你十年清修毁于一旦?”她戏弄地问道,“还是怕你拯救过的那些善男信女把我当成妖孽?” 天逍哀怨地摇摇头,扯着她的袖摆可怜兮兮地问:“能让陛下收回成命不?” 沉水遗憾地耸了耸肩:“应该已经昭告群臣了。” 于是天逍万分痛苦地蹲进了墙角。 从不关心国家大事的公主在笄礼之后立刻拜了少师,每日必学习两个时辰,这样突如其来的转变不仅令满朝文武十分惊喜和欣慰,也令王都驿馆的另外两国使节感到格外费解,消息飞鸽传回国,不出半个月便已在夏国和瑞国王室子弟间传得人尽皆知,天逍最担心的事也终于发生了。 隆冬时节的天总是黑得特别早,天逍从游鸿殿出来的时候,沿路已经亮起了宫灯,他揉着饿得咕咕直叫的肚子正走在回碧鸢宫的路上,忽地嗅到一丝不对劲,闪身一躲,手刀擦着耳朵划过,慢一步差点就被打晕了。 一个后纵掠开数尺远,天逍摆好了架势,警惕地看着那黑衣来人。 个头不高,块头不大,曲线玲珑……天逍眼皮一跳,内心大叫一声――不会吧! 只见那黑衣人姿态轻松随意,一边朝他走过来,一边伸手扯了蒙面黑纱,露出一张熟悉得深恶痛绝的脸。 “抓,到,你,了。” ------------ 066、少女 更新时间:2012-09-01 揭了蒙面的黑纱,来人的面容显露出来。 那是一个看上去年纪不过十六七的少女,娇俏的脸蛋顾盼有神的眼,就连嘴角的一丝坏笑都看起来格外可爱。她用葱段般白皙的手指敲打着一边脸颊,语气欢快地道:“抓,到,你,了~” 天逍差点没吓得坐在地上,左右看看没人,才拼命压着嗓门冲她指手画脚:“你疯了!你跑这儿来做什么?怎么进来的?贺再起治下不严也就算了,没想到龙涯也是个没用的废物!” 少女眉尾一降,做出我见犹怜的表情,娇滴滴地道:“你在说什么啊,什么七了八了的,那么就不见,你都不想我的吗?” 天逍就快哭出来了,给她深深鞠了一躬:“我的姑奶奶,求你了,怎么来的怎么回去,千万别让人知道我认识你,回头你要什么我都给你弄去,行不?” “别骗人了!这话你从小说到大,从来也没兑现过,你以为我还会信你吗?”少女手一挥,拍飞了他的奢求,“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大哥都告诉我了!你居然为了别的女人,连句话也没留下就把我丢了,呜呜呜呜……” 少女哭的逼真,天逍观望了一阵,拿不准她到底真哭假哭,又不敢走,只好上前去哄:“小音?真哭呢?别哭了,待会把人引过来,十张嘴都解释不清楚了。” “我不管我偏要哭!”被唤作小音的少女唯恐天下不乱地大喊了一声,吓得天逍背上汗毛都竖起来,赶紧去捂她的嘴,然后将人拖到了假山后的墙角里:“别嚷嚷!你想害死我吗?” 少女一撇嘴,给了个面子不哭不叫,抱着胳膊气鼓鼓地蹲在地上不说话。 天逍蹲在她面前苦口婆心地劝说:“回去吧小音,你大哥说的话有几句能信。” “我大哥不是你大哥?”少女眼一瞪,好像他只要说一个不字,她立刻就会召来侍卫让他“解释不清楚”。 “是是是,当然是,”天逍忙息事宁人地摆手,“我说真的,你在这儿会坏我的事儿的,谁护送你来的,赶紧带着人回家去吧。” 少女嘟着嘴瞅着他,嗫嚅道:“我是一个人来的。” “什么?!” 这一声喊得比刚才小音的那声还要响,天逍徒劳地捂上嘴,墙那头已经传来了沉水的喝问声:“谁在那边!” 天逍欲哭无泪地做了个“我被你害死了”的口型,拖着有几分不情愿的少女从藏身之处走了出来。既然已经被发现了,还是出来自首的好,要不等沉水自己发现假山后面还躲着个姑娘,麻烦就大发了。 但他没有料到的是,沉水并不是一个人偶然经过这儿,她身边还有个人。 “这……”君无过一看到那两人手牵着手从假山后出来,脸色就变了,十分知趣地对沉水拱了拱手,“我先回去了。” “不用。”沉水两个字砸下,将他迈出的脚逼了回来。 半个多月过去了,沉水一直没敢去见被气得半死的那三人,直到今天恰逢君无过生辰,她才鼓起勇气叫人做了一桌子好菜,前去和解。君无过一向是识大体的面首典范,非但没有让她低头道歉,反而自陈当日临场怯懦,怕开罪了龙涯惹她生气,因而没有主动请缨,让她十分难堪,愧疚得无以言表,遂在棋居闭门思过至今。 冬至那晚大家的反应虽然让沉水十分不快,但归根结底自己错在先,君无过都把错误揽在自己头上了,她当然不会再计较他不敢以卵击石的一点点谨慎,二人和好如初,一起吃了饭,又手挽手地出来赏夜色,正是温情脉脉的时候,听到了天逍见了鬼一样的惨叫。 沉水打量着那陌生的少女,一身夜行衣,分明来者不善,天逍还对她拉拉扯扯,联想起之前听他说起过的“会有大麻烦”,心里大概已经猜到这少女的来历,遂冷笑一声,问:“少师大人能否解释一下这位姑娘的来历?” 少女听她叫天逍“少师大人”,不由嘟囔了句:“原来你是来做储君少师啊,害我还以为……”已经被天逍用力拍了一下脑袋,哎哟一声抱住了头,没能说下去。 此情此景,实在太像捉奸在床,天逍吐纳几次,指着身旁的少女,无可奈何地道:“她……是我妹妹。” “妹妹?”沉水哼笑了一声不置可否,“穿着夜行衣和你躲在假山背后鬼鬼祟祟的妹妹?” “她真的是我妹妹,名唤魅音。”天逍表情倒还诚恳,可惜少女不怎么配合,还不满地抱怨上了:“什么鬼鬼祟祟,是他把我拖进去的。”“你承认一下会死吗!”天逍怒了,她才一撅嘴,不耐烦地点头:“好了好了,我是他妹妹,行了吧?” 这谎撒的,假得跟真的似的,连君无过都在一旁苦笑起来,看他们的眼神中充满了同情。 沉水依然面带微笑:“你有个妹妹,我怎么从来也未曾听你提起过?” “因为……”天逍才说了两个字,魅音就抢断了:“他这人总这样,也没告诉我要上哪儿去做什么,还不照样把我给甩在了半道上呀!” 天逍抓狂了:“小音,别胡闹,她是祥国公主!” 魅音眼一翻,不屑地道:“祥国公主又怎么了,我唔唔唔……”又被捂住了嘴没能说下去。 “看来大师尘缘未了啊。”沉水凉飕飕地抛了这么一句过去。 “我早就跟你说过不能把我在碧落宫的事传扬出去,否则她一定会找来的!”天逍此刻真是有苦难言,偏偏魅音还要掰开他的手,强辩道:“好啊,原来你真是故意躲着我,我要回去告诉大哥,让他来修理你!”转身就要跑。 “来人!给我拦住她!” 沉水一声令下,一直随行护驾的侍卫们立刻拔出佩刀扑了上去,怎想那魅音年纪小小,功夫却不弱,一连放倒了好几个牛高马大的侍卫,要不是天逍冲上去将她的手反剪住,不知还要有多少侍卫护驾不成反遭殃。 “放开我!你居然帮着别人欺负我,我跟你没完!”魅音被他拧得肩膀痛,一边唉哟直叫,一边控诉道。 “你要敢胡闹就一辈子别想再见到我!” 天逍这句威胁力十足的话终于让她安静下来,即使被松开了手,也不再逃跑反抗,只低着头,闷不吭声。 侍卫们相互搀扶着退下了,在如此暗流汹涌的时局中赶上护驾,实在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 沉水上前来,手搭在她被扭伤的肩上替他按捏了几下,问:“需要叫御医吗?” 魅音被掐住了死穴,不敢再和她戗着毛说话,眼角偷瞥了一下天逍,温顺中带点垂头丧气地道:“我真是他妹妹。” 沉水对她的解释付之一笑,又问道:“你来见你哥哥,为何要穿夜行衣偷溜进来,不怕被当成刺客捉住?” “才不会呢,我轻功好得很,来无影去无踪,谁能抓得到我!”魅音一说起自己的本事,又有点忘乎所以然,这倒让沉水有点怀念自己十六岁时候的天真无邪,对她的印象还不坏,便道:“那好吧,既然你上门是客,我也不能不聊尽地主之谊,今天太晚了,不如你在宫里住几日,等我得空了,再带你到处走走?” 天逍忍不住插嘴:“这样不太好……”沉水冷冷一眼横过来,又让他闭了嘴。 魅音倒是心无杂念地爽快,一口答应下来:“好啊,我早就想尝尝祥国王都的美味佳肴了!” 沉水略一颔首,思索着道:“这一时半会儿也收拾不出个像样的住处,不如……”本是想让她暂时和自己住在一处,一来方便监视,二来也好避开天逍,设法套出真话来。 “不用费心了,他住哪里,我就住哪里。”魅音没心没肺地一把抱住天逍的胳膊。 “……那就只有委屈你了。”沉水心里在冷笑,饱含深意地看着天逍一脸快要郁卒的表情,慨然应允。 ------------ 067、莫辩 更新时间:2012-09-01 “她真的是我妹妹!” 这句话天逍已经重复了一百七十九遍,沉水仍然只是扬了扬眉毛,用修甲刀小心地修整着自己的指甲。 “你到底要我怎么说你才肯信,她真的是我妹妹!”第一百八十遍。 沉水修完了左手,吹一吹,又要修右手,天逍终于崩溃了,抓着她的手腕把修甲刀抢出来扔到了门外,只恨哭不出来:“你能不能说句话,我没有骗你,她真的是我妹妹!” “我没有说不信啊,”沉水没事可做了,只好翻着白眼看他,“你这么着急解释做什么。” “可你分明就一脸不相信的表情!”天逍悲催控诉。 信你才见鬼了,沉水在肚子里骂了一句,莫名其妙冒出个妹妹,还穿着夜行衣大晚上地潜入王宫,干干脆脆地承认是自己前缘未了不就得了,也不会学学乐非笙,至少人家敢作敢当,从来没否认过自己逼迫丫鬟们和自己一起喝蜜水的事儿。 天逍被她冷淡的表情刺伤了,手一松,坐在她跟前的地板上,双手抱头:“我就说会出事,我就说会出事!” “是啊,怪我不好,给你添麻烦了,少师大人。”沉水转身捡了个橘子,剥了皮吃。 其实在这碧落宫里做过面首的男人,谁敢说过去没有抱过别的女人?她计较过么,有必要计较么?过去再怎么左拥右抱,入了碧落宫,就是她玉沉水的人,她还会小肚鸡肠到容不得他们有过去么?简直笑话。 她只是不喜欢睁着眼睛说瞎话的人而已,天逍过去风流过些什么事,她才不在乎呢。 含霁端了盆上来伺候她就寝,沉水瞅着外头月亮都落山了,也就不想再和他兜圈子浪费时间,从桌边起身,轻描淡写地道:“时候也不早了,少师大人还是赶快回去,哄妹妹睡觉吧。” “沉水,我求你了你信我一次行不行,她真的是我妹妹!”天逍哀嚎起来。 含霁坏心眼地跟着主子幸灾乐祸道:“公主不是说了让大师回去哄妹妹睡觉嘛,哪有不相信。” 沉水满意地朝含霁点点头,小丫头挤兑人的本事深得自己真传啊。 “我不回去,”天逍赖在地上不起来了,“今晚她住碧鸢宫,我就住这儿了。” 沉水眉尾高挑,一面接过布巾擦拭脸上的水,一面道:“素竹小楼是我的地盘,是你想住就能住的?” 天逍双掌一合,落地生根:“阿弥陀佛,反正贫僧只是路边的一颗小石子,一不吵二不闹,不卷被子不占床,公主随意搁在枕边,夜里万一出个什么事儿,也好做个防身之用。” 一番妙语连珠,逗得含霁笑出来,转头倒戈:“公主,大师说的也对啊,那女刺客还在宫里,身边有个防身利器总不会坏的。” “纠正一下,”天逍眼也不睁地道,“不是女刺客,她真的是我妹妹。” 沉水对她的墙头草作风倒是也不生气,转身到墙边取下了鹤唳,铮然出鞘,一根发丝落上剑锋,直接断作两节。 天逍看着那寒光闪闪的剑锋一阵头皮发麻,警惕地问:“你要做什么?冷静点啊,沉水,兵者大凶之器,不可妄动杀念啊!” “谁说我要杀人了?”沉水挥着手中剑,白光道道,煞是慑人,“你这颗小石子儿要留在这给我做枕边利器也不是不行,只不过需要打磨打磨,多余的边毛料角,还是割了算了。” 这话一出,在场的两个人同时吓得倒抽一口凉气,含霁更是哇的一声,盆也顾不得端就逃出门去。天逍眼见那三尺青锋逼近,背上层层冒汗,却不敢出手夺剑,就怕误伤了她捅出更多的乱子来,只能隔着一张桌子和她打起了太极。 “沉水,你先冷静,冷静!剑放下,我们坐下好好谈行吗?” 沉水冷笑一声,嘲道:“谈?有什么好谈的,谈你们过去的卿卿我我,还是谈你们今天的暗度陈仓?” “没有什么卿卿我我也没有什么暗度陈仓,她真是我妹妹,比什么都真!”天逍绝望地趴在了桌上干嚎,“你要说我什么你才信?阉了我你就信了吗?” 沉水手一翻剑一转,插入地板三分深,剑柄兀自来回摇摆,嗡声不绝:“你就只会说这一句?要我相信她真的是你妹妹,行,你过去姓甚名谁,家在何处,家中几口人,双亲健在否,那个叫魅音的姑娘要见你为何不在宫外传信求见,非要在天黑以后打扮成刺客的样子偷潜入宫,见了我还张扬跋扈不行礼――这些问题你敢一个个老老实实地回答吗?” 天逍想了想,抬起头道:“她年纪小不懂事,见了你没行礼,我代她向你赔礼道歉行吗?” “你再给我避重就轻就立马滚!” 沉水这回是动了真怒,她一而再再而三地尝试着去信任眼前这个人,可是每当自己觉得他可靠的时候,他立刻就能出幺蛾子,孜孜不倦地证明他是个不可信的人,沉水真的觉得自己疲惫得不想再追究下去,因为每一次他都不会说实话,这么累,到底有什么意义? 天逍被她怒发冲冠的样子给震住了,最后一点插科打诨的心思也掉光光,小心地绕过桌子,站到她跟前,然后将她的双手握在掌中,真诚地道:“既然你无论如何都要知道,那我只好对你说实话了……” 半个时辰后,碧鸢宫中。 魅音一手捧着消肿化瘀的药膏,一手用小药棉轻轻在五指山上涂抹:“怎么会肿成这样,她下手也太狠了吧?” “没办法,上次打的也是这边。”天逍苦痛地扶着额头。 “啊?她总是打你,你还非要凑到她跟前去,你缺心眼啊?”魅音一惊讶,下手就没轻没重的,药棉摁在了破皮儿处,疼得天逍嘶嘶抽凉风。 早知道该让她修完指甲再说话,天逍追悔莫及,一个耳光是小事,被带倒刺儿的指甲刮破脸毁容可是大事。好容易挨过了让人半边脸抽搐的疼痛,天逍解释道:“上次是半个多月前了。” 魅音一听更生气了,药膏一放叉起腰来:“她半个月里打了你两个耳光?这种人,你还为了她把我丢在深山老林里,你、你――我要回去告诉大哥!” “哎哎哎!别去啊,我求你了,你还嫌我不够惨,还要去告诉大哥?”天逍一手捂着脸,一手拼命拽住她的胳膊,“你不整死我不甘心吗?” 魅音撅起嘴不满道:“我是要去告诉大哥,让大哥来教训她,公主有什么了不起,大哥还……”“嘘!!”天逍立刻让她噤声,“你当这儿是哪儿,这是祥国,是王宫!咋咋呼呼的,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是谁?我看不用等你通知大哥,自己就先被乱刀砍死,乱棍打死了!” “……那好吧,我听你的,不告诉大哥就是了。”魅音闷闷不乐地坐回原处。 一晚上接连遭无妄之灾,饶是天逍也被搞得乌烟瘴气,脑袋发懵,魅音看他两眼发直目光呆滞,就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好奇地问:“你到底对她说了什么,能让她气得甩你一耳光?” 天逍没好气地白她一眼:“小孩子就别多问了,问了也白问。” 魅音却不依不饶:“告诉我嘛告诉我嘛,你都说我是小孩子了,小孩子好奇心重,不问个清楚睡不着觉的,说嘛说嘛。”抓着他的胳膊一直摇个没完。 “好好好,真是怕你了。” 架不住她死缠烂打软磨硬泡,天逍只得将半个时辰前在素竹小楼对沉水说过的话如实转述给她听,魅音先是边听边点头,越听到后面,表情越难看,当天逍说到“接着她就一耳光甩过来”时,情不自禁地附和道:“是我我也甩你一耳光!” ------------ 068、混乱 更新时间:2012-09-02 天逍的表情一下子狰狞起来:“反了你了!” 魅音掰着手指归纳道:“你说你生在一个不起眼的小家庭,又说你爹娶了十七八个小妾?这十七八个小妾非但不明争暗斗,反而和乐融融得跟亲姐妹一样亲?而且她们的孩子居然也没有一个对子承父业感兴趣,争先恐后地要做白吃户?然后你还给她详细解释了你娘和我娘之间一表三千里的亲戚关系和机缘巧合之下共事一夫的奇遇?老天,她要会信你一准是脑袋被驴踢了!” “可这都是事实!”天逍据理力争。 “呿!你觉得这是事实,可关键是她不信你,”魅音鄙夷地乜了他一眼,脑袋一转,忽然兴奋地道,“哎,既然她觉得我是你未了的前缘,那不如你干脆承认了算了。” 天逍断然拒绝:“我眼光有这么差?再说你这张大嘴巴,指不定哪天就捅给大哥听,被他知道了我还有活路吗?” 魅音脸一垮:“信不信我现在就写信把你刚才说过的话告诉大哥。” “你敢!” “怎么不敢!看大哥是帮你还是帮我!” 殿内二人你追我赶,鸡飞狗跳,大呼小叫声当真是生怕没人知道,躲在殿外【纵横】阴影中的人嘴角带起一抹阴鹜的冷笑,低语道:“世家公子?哼哼,果然如我所料。”远远听到有巡逻的侍卫接近,又腾身越墙而过,消失在夜幕之下。 第二天吃过早饭,沉水照例去碧鸢宫聆听教诲,不过今天的少师大人略忙,一边听着她断断续续地背书,不时纠正错漏,一边还要应付一个叽叽喳喳的少女没完没了的骚扰。 “祥国是女人为尊,那朝堂上是不是也都是女人啊?女人也打仗吗?生了孩子跟谁姓呀?好棒啊,我怎么就不是祥国人,你说如果我想留在祥国,大哥会不会生气?” 沉水背了不到一章书,就被打断了四五次,到后来索性不背了,笼着手看魅音在天逍身边转来转去,一会儿推他一会儿揉他,别提有多亲密,就算可以闭上眼不去看,那雀跃的声音却绵绵不绝,她根本就没办法认真背书。 天逍不是没注意到她越来越难看的脸色,可魅音片刻也没给他还口的机会,问题一个接一个,语气说是在问,不如说是在自言自语,没人理她,她也兴奋得像一只随时会飞出宫去的鸟儿一样,不停地蹦跶。 “小音!”眼看沉水要发飙了,天逍不敢再对魅音和颜悦色,提高了嗓门厉声打断她的聒噪,“闹够了没有!就听你一个人说个没完了,没看见公主正在背书吗?” 魅音收了声,嘟起嘴来很不高兴地道:“背不背书有什么要紧的,我想你陪我玩嘛。” 天逍瞪起眼来看她:“想玩也要看看场合,自己出去玩,别在这吵吵闹闹,让人没法做事。” “可是……” “算了,今天不背了,”沉水淡淡地打断了他们,唇角带笑,眼神却冷得像冰一样,“魅音,来,我带你出宫走走,你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闷在宫里也无聊,还是出去外面看看,兴许有你感兴趣的东西。” 魅音当然是立刻拍手叫好,扑过来纠缠着她的胳膊,把自己过去听说过的王都小吃全都数了一遍,满脸的期待:“以前总是大哥向我炫耀他吃过这个那个,这次终于也轮到我回去向他炫耀了,哼!” 沉水面带微笑,轻飘飘抛出诱饵:“你大哥没来过王都?怎不叫上他一起来。” “他?他才没空呢,”魅音没觉察到陷阱,手一挥不屑地道,“他一辈子就只知道忙那些天大的事,成日闷在宫……”“小音!你说够了没有,废话这么多,回你自己房间里去!” 天逍制止不及,魅音还是说溜了嘴,被他一吓,倒还真不敢再罗嗦了,攥着沉水的袖子低下了头。 “你吼什么?本公主还在这儿,几时轮到你发号施令了?”沉水本来就有气,套话也被他打断,更加怒不可遏,公主的架子都端了出来,“魅音,跟我走,看他敢拦。” 魅音的目光在二者之间打了个漂,拿不定主意该听谁的好。天逍看她的眼神已经隐隐透出真怒,他们从小一起长大,当不会分不清何时天逍还容得她胡闹,何时她必须闭嘴听话;但另一方面,沉水才是这在场三人中说话分量最重的,就连天逍也不得不看她的脸色说话做事,如果不听她的,后果会怎样? 和她的犹豫不决相比,沉水目标可是明确得多了,她自己也年幼无知过,看得出魅音虽然不怎么识趣甚至有点故意惹人嫌的嫌疑,可是比起她“哥哥”城府却是浅得多,一诈就破,只要争取到和她独处的机会,还愁搞不清他们之间的那点猫腻?不管他们真是兄妹也好,是断不了的前缘也好,错的人一定是天逍,看他平时就不正经,说不定正如君无过曾说的,见一个爱一个,不爱了又甩到一边,再去讨好下一个。所以连着魅音的份,双倍的怒火一触即发,只要天逍稍微点个火,立刻会被轰成灰。 天逍自然不会傻到这时候还敢触沉水的霉头,可也绝不敢让魅音就这么跟着她走,这个丫头嘴巴比棉裤腰还松,万一说漏了嘴、不,是肯定会说漏了嘴,暴露了自己的身份,之前的努力就全白费了! “哟,这一大早的,不苦大师这里到是挺热闹的嘛。” 会赶着这个点儿过来看热闹的,是也只可能是消息无比灵通的乐非笙,三人不约而同看向前院,就见他一身月白的袍服,怀里抱着一把琵琶,正春风满面地向前殿门走过来。 没人欢迎也没人撵,他也就十分自来熟地跨过了门槛,越过三人直接坐到了桌边,一边调音,边还要口不积德地挤兑道:“打扰了大师左拥右抱,享齐人之福,真是对不住了,不过既然公主在这儿,我还是不得不来。” “先生找我?”沉水语气中有些不自然地问。冬至之宴以来,她派人去请过乐非笙几次,无不是碰一鼻子灰,要么被推脱说身体不适,要么明明答应了,却又忘了来,这明摆着的赌气,沉水理亏,倒也不敢发怒,只是面子上总有些过不去,好意被拂了几次,也就只好暂时不去招惹他。 乐非笙调好了弦的松紧,将琵琶抱端正了,才笑着抬头对她说:“是啊,前些日子我又梦见了雪儿,于是几天不吃不睡地谱了这一曲惜今朝,迫不及待地想要与公主分享——打扰公主背书了吗?” 沉水抿唇笑了下不置可否,倒是魅音好奇地多了句嘴:“雪儿是谁呀?” “雪儿是我心里的姑娘,”乐非笙悠悠地道,“她懂我的所思所想,对我的喜怒哀乐感同身受,这世上有千娇百媚,惟有她是我永远的知音。” 天逍蓦然提高了嗓门,带着几分怒气质问道:“公主赐你锦衣玉食,你心里却想着别的女子,不但不知羞愧,竟还敢当着人说出来?” 乐非笙哼了一声冷笑,凉飕飕地借力打力:“雪儿不过是我心里的人,大师自己尚且夜半与女子私会,又管得到我了?” 天逍被他的话激怒,几乎就要冲上去将他揍翻在地,却听到魅音语带迟疑地问:“你们……你是……哥,你到祥国到底是来做什么来了?” “姑娘莫非还不知道?”乐非笙唯恐天下不乱,还要笑眯眯地一边拨弄琵琶弦一边道,“你的情哥哥和我一样,只不过是这碧落宫中的公主面首而已。” “什么?!你——”魅音瞬间张大了嘴,指着天逍,竟是说不出话来。 望着眼前这一幕,沉水忽然觉得说不出的可笑。 ------------ 069、追思 更新时间:2012-09-02 魅音指着天逍,眼睛几欲驼眶,却是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而天逍的脸色已经难看到了极限,好像随时会发作,不知道做出什么离谱的事儿来。 “你――你太丢人了!大哥要是知道……大哥要是知道会被你气死的!” 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魅音骂也不知从何骂起,狠狠地跺了下脚,又转向沉水:“你怎么能这样对他?你知道他是谁吗,竟然用这手段来侮辱他!” 沉水只觉好笑,被她指着鼻子也不生气,还好整以暇地反问:“我怎么他了,祥国以外俱是男尊女卑,但只要踏上祥国的国土,就必须入乡随俗,公主面首与皇子姬妾有何区别,怎就侮辱他了?” 魅音又惊又气,急喘了一阵,忽地呜咽起来:“你怎么可以这样对他,他为了你,不要大哥,不要我,连他娘也不要了,你怎能、怎能……”一时难过,眼泪也跟着掉下来。 “小音,我数到三,马上收拾东西走。”天逍却在这种时候非常不近人情地下了逐客令。 “我不走!”魅音愤怒地大声道,乐非笙忍不住皱起了眉头,对他来说,这少女盛怒之下的吼叫声实在是对耳朵的摧残,成日浸泡在美妙旋律中的他还真是无福消受。 天逍面色不改,开始数:“一。” 魅音见怒吼不奏效,只得又软下声音来求:“为了她值得吗?她都不把你当回事,还打你,你要为了她离乡背井一辈子?” 天逍不做声了,魅音眼圈通红地上前去一把抱住他:“你真的缺心眼吗?非要这样委屈自己,家里什么不好,非要去当和尚,现在还被一个不爱你的女人踩在脚底下,你怎么就这么笨这么傻!” 看着他们抱在一起,沉水说不出心里是种什么滋味,似乎不太舒坦,又有些无所谓,怕看到天逍被她说得心软,像过去哄自己一样哄她,更怕他冰冷无动于衷,因为那只能证明这个叫魅音的姑娘真的坏了他的事――可,究竟坏的什么事呢?骗取恩宠,还是阴谋颠覆? “二。” 魅音蓦然放开了他,后退了半步,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 天逍掸了掸袖子,面无表情地道:“回去以后把嘴闭紧了,敢向大哥泄露半个字,我绝对饶不了你。” 魅音难过得又要哭,却在看到他嘴唇一动,似乎准备将最后一个数字说出口时生生收住了,捂着嘴跑出了殿门。 “真遗憾啊,”乐非笙一根手指带过琵琶弦,发出绵长回味的低音,“她这一走,可是错过了这世间最美最悲情的曲子,日后想要再听,恐怕是渺茫无期了。” “一辈子都不用听到最好,”天逍十分不耐烦地皱眉看着这个不识时务的多余人,“你能自觉点消失吗?” 乐非笙哈哈哈笑起来,摊了下手,故作无辜地道:“大师想要和公主独处?无妨无妨,你们尽可随意,将我当成路边的一颗小石子便好。” 这本是天逍惯用的耍无赖台词,现却从乐非笙的嘴里说出来,偏偏还用的正是时候,沉水再是生气,也忍不住微笑起来。从没想过会搬起石头砸了自己脚,天逍被他这句话堵得无言以对,半晌,只得悻悻地点了点头,脚尖勾过一只凳子,安静地坐下了。 “公主请。”乐非笙做了个请的手势,沉水想着好笑,也就随意地在桌边坐下了。 聆听者还算配合,乐非笙也就不多挑剔,抖了抖袖子,十指上弦,开始全身心投入地演奏起被其誉为“世间最美最悲情”的曲子,惜今朝。 在过去的三年里,沉水曾听他演奏过无数精妙绝伦的宫廷雅乐,或低沉舒缓,或绵延婉转,无不是传世流芳的佳作,但若是和此刻的惜今朝相比,却是根本不值一提,就连她这个对乐曲仅限于欣赏的人,也曾在听过望海潮之后生出一个疑惑――当初的乐非笙,或许只是在敷衍自己而已? 这个猜想,在今天得到了印证,时隔数月,乐非笙谱写的这首惜今朝更超越了望海潮,不再是那绵延悠长、熨帖呼吸的怅惘,而是一种明明只淡如烟、薄如雾,却又紧扣心弦的哀愁,那接连不断的弹挑,声声如撩动在心头,似催问,又似叹息,直是要勾起某些埋藏已深的过往,酸涩、苦闷、悲戚、惆怅……万般滋味萦绕在胸中,令人情不自禁生出前尘如幻梦,往昔不可追的感慨来。 忆往昔,惜今朝,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曲终收弦,乐非笙见听曲的二人都像被魇住了一般怔忪不语,面上不禁浮现出满足的笑意,缓缓道:“人生苦短,最怕的便是错过,有些话眼下不说,恐将来再无机会开口,届时再追悔莫及,却是咎由自取。” 沉水与天逍俱是一凛,从他的话中听出了弦外之音――乐非笙十之八九是昨夜打听到他们为魅音之事起了争执,这是特意前来调和了。 “多谢先生教诲。”想到刚才自己还觉得他碍事,天逍便不由得一阵惭愧,人家一番好意,却被自己当成了驴肝肺。 “谢我?谢我什么?”乐非笙却一点儿不给面子,“我不过是把对雪儿的些许追思随口说了出来,与你有什么相干。”天逍吃了瘪,正讪讪不语,他又笑吟吟地转向沉水,“公主及笄以来已有半月余,怎不见召我侍寝,莫不是嫌弃我了?” 沉水不觉尴尬,便嘲笑回去:“我是怕打扰你和雪儿姑娘的梦中相会。” 乐非笙抱着琵琶起身,从容淡定地对她躬了躬身,一脸促狭的笑:“不妨事,三人行亦是其乐无穷,雪儿宽容大度,不吵不闹,定会与公主投缘。” 这……沉水自以为已经被天逍磨练得处变不惊了,可没想到乐非笙语不惊人死不休,连这等话也说得出来,实在令她不知该作何表情。而且这三言两语,怎么瞅着是在讽刺魅音太聒噪太小气呢?天逍的脸更黑了。 好在乐非笙嘴毒心却不毒,口头上占了便宜,也就心满意足地告辞了。 前殿里于是只剩下他们二人,沉水心里还惦记着魅音刚才差点就说出口的秘密,乐非笙一走,也迫不及待地想要去追魅音,才刚一站起来,左手就被捉住了手腕,拽了几下挣不脱,不由怒道:“你还想怎样?” “我们别吵了行不?有什么话坐下来好好说。”天逍倒是好声好气,本来这事儿也是因他而起,沉水吃醋,他可偷着乐,哪有不低头的道理。 “吵?我们吵了吗?”沉水又拽了几下胳膊,还是被他抓得死紧,“我才没那闲工夫和你吵,放手,我有事要去做。” 天逍立刻尾巴一样黏上来:“什么事,我陪你去?” 沉水不快地推开他:“用不着,别黏着我。” 天逍一听,非但不撒手,反而胳膊一张抱她整个儿抱住了,仗着力气大,又开始耍赖皮:“已经黏上了,撕不下来了。” “发什么疯,快撒手,”沉水一阵咬牙切齿,“你这流氓,淫僧!” 天逍哈哈哈笑起来,凑上去咬她的耳朵,并小声说:“淫僧?阿弥陀佛,既然公主觉得贫僧是个淫僧,那贫僧只好做点淫僧该做的事。”沉水的脸一下涨得通红,抬脚就照着他脚背上跺去,天逍没能避开,被踩得哇哇叫唤,悲催地控诉道:“我为了你把小音都给撵回家去了,你居然还踩我?从小到大家里谁不是把她捧在掌心里,谁敢说她一句重话?这下可好了,她被我气跑了,回头肯定要找她大哥告状,你又不疼我,我死定了!”说着假模假样地把头埋在她肩上作势要哭。 ------------ 070、失踪 更新时间:2012-09-03 沉水气得翻白眼,只恨没力气,要不一个过肩摔非把他扔出门去不可,便威胁道:“我不疼你?我看是没踩疼你,要不要再来一下?” “不不不!不用了,不用了,一脚够了,”天逍忙跳脚向后躲去,差点把沉水拽了个跟斗,又腆着脸道,“骂也骂了,踩也踩了,该消气了吧?你可千万不能不管我,否则我真会死的!” 沉水冷哼一声,讥笑道:“怕死?怕死就放开我,我一早就吩咐了侍卫盯着你那好妹妹,现在去追,还来得及挽回,不过麻烦你去了就别再回来。” 天逍一听这话,顿时又一脸哭相:“你还是不信我,小音是我同父异母的妹妹,我真的没骗你。” 沉水笑了,那笑容里掺了几分嘲弄,也藏了几分心灰意冷,口气只像是在说着无关紧要的事:“天逍,你真以为我会在意你的过去?”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沉水趁他一时不防,猛地甩开了他的胳膊,退到了他的偷袭范围之外,冷笑着说,“在踏进碧落宫之前,你有过多少女人,你以为我会介意吗?君哥哥也好,乐先生也好,甚至是那些早被我打发走了的人,他们的过去不堪入目的大有人在,我过问过吗?” 天逍被她说得脸色又难看起来,张了张口,又像是不知道能说什么,一直沉默着。 “一直以来你都对我很用心,我也不讨厌你,可是我怎么都没办法完全信任你,你的太多行为让人无法揣测,好像什么都知道,却又什么都不说。娘对我说用人不疑……但我想我做不了明君,所以信不过你,也不能让你在宫中继续留下去。” 说到这里,沉水微微叹了口气,声音叶方轻了:“不管我问多少次,你不说的,永远也不会说,那我们何不各让一步,我不问,你也别再……”纠缠我。 天逍直直地望着她,似乎无法相信自己听到的。 “三年之劫,躲不过,便是我的命,躲得过,你我若有再见之时,我再还你的情。” 沉水眉心紧锁,不愿去看天逍的表情。说出这些话,她心里又何尝会好受,当初君无过“自请离宫”,不论是真心或者假意,她都不舍得放手,而今要赶天逍离开,那种刀割一般的痛感,直是胜过了那时,再不情愿,也还是得承认,自己其实并不真的希望他走,可为了祥国能避开一切可能的危机,她必须这么做! 所有迹象都在表明一件事,天逍绝不是个简单的游方僧,若是继续留他在身边,不但后患无穷,也许三年之期还不到,就会有更可怕的灾难降临。 二人静伫在原地,千言万语,唯余一殿默默。 就在这时,前院中突然奔进来一名侍卫,还没入前殿就跪了下去,慌慌张张地大喊道:“启禀公主,不好了!刚才在东门外,有一名持有公主手谕的侍卫重伤昏迷,贺统领请公主马上过去!” “什么?怎么会这样!”沉水大惊失色,持有自己手谕的侍卫正是派去跟踪魅音的六个人,其中一个重伤回到宫门外,那、那其他人呢? 其他的几个,会不会已经遇害?那魅音,她会不会也遭了毒手?从她的言谈和对自己的态度中不难看出,她背后的那个“大哥”,定不会是普通角色,而且不是祥国人,如果知道妹妹在祥国出了事,而她一个人跑掉又是因为自己,那…… 更何况,还有个同样可能是她哥哥的人,正站在自己身后! 沉水猛地打了个寒颤,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命令道:“你先去回复贺统领,说我马上就过去。”那侍卫立刻答了是又掉头奔出去。 ――不能传扬出去,被人知道了你会有大麻烦的。 这“大麻烦”果然不只是未了的前缘追来这么简单啊,沉水心中感到一阵凄凉,转过头去看着仍旧不动声色站在原地的天逍。必须得说清楚。 “我派去跟踪魅音的侍卫受了重伤逃回来,恐怕出大事了。”她压低了嗓音说道。 天逍顿时睁大了眼:“你说什么?” 沉水从随身的荷包里取出一枚小巧的印章,递了过去:“你拿着这个,马上到东门外去找贺再起,如果有人不听令就告诉他们是我授意的,谁敢违抗,格杀勿论。” “我去?那你呢?”天逍愕然反问,并不接过。 “我稍后会过去。”沉水没有多说什么,将印章塞进他掌心里,然后牙一咬心一横,提着裙子跑出了殿门。 派去跟踪的人重伤回来,一般人都会认为是行踪暴露,被目标下了杀手,可沉水记得头一晚天逍告诉自己魅音是一个人偷偷跑出来的,而且在她和侍卫交手的时候,虽然功夫不错,但还远不到将六个侍卫打得只有一个能回来、还是身负重伤。显然是有人在她离宫后偷偷跟出去下的杀手,侍卫们多半不得幸免,魅音也是九死一生。 魅音是昨晚入的宫,到今天上午,不过四五个时辰,见过她的人屈指可数,能下手的,自然也不会多,君无过首当其冲,乐非笙也难逃嫌疑,唯一要保留意见的只有寻点幽,但也并不是说他就绝对无辜。 沉水一路飞奔到了棋居,君无过似乎是睡过了头,刚刚起身,头发也还蓬乱着,正在打呵欠,见她不分青红皂白闯进来,嘴大张着忘了合上。 “你刚起身?”沉水将信将疑地打量着他,觉得衣衫不整可以作假,睡乱了的头发却是十分逼真。 君无过不解地挥手屏退了两个丫鬟,颇为奇怪地点点头,上前来问:“昨晚回来以后解开了一局棋,一时高兴,就喝了两杯,结果睡过头了。有事?很少见你一大清早地过来,不用去碧鸢宫温书么?” “那没事了……我晚点再来就好。” 出了棋居,沉水又奔至隔壁的琴舍,本想乐非笙抱着个琵琶应该不会上别的地方去,谁知竟然扑了个空,丫鬟内侍都说他不曾回来过,琵琶也没有遣人送回来,不知上哪儿去了。 难道他抱着琵琶去杀人?那重伤的侍卫……是被琵琶拍晕的?呸呸呸,想什么呢自己这是,沉水用力摇摇头,又朝画苑赶去。 寻点幽早上刚吃过药,正早澡桶里泡着,听到丫鬟通报说公主来了,惊得哗地一声从水里跳出来,结果脚下一滑,摔了个结结实实,沉水进门来正看见他狼狈地趴在地上,浑身湿漉漉,还不着片缕,看自己的眼中充满了羞愤,简直想一个良家妇女被色狼给凌虐了一样。 画苑的主仆关系紧张得几乎结冰,所以沉水非常相信丫鬟们说的他已经许多天没有出过门的话,这么看来,嫌疑最大的倒成了乐非笙。 可他杀魅音有什么目的? 当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赶到东门外,重伤的侍卫已经被盖上了白布,天逍和贺再起以及四五个应该是事发时在场的侍卫围在尸体边,正七嘴八舌地说着什么,天逍像是能感应到一般,突然扭头看到了她,然后示意大家先闭嘴,然后上前去将累得靠在墙边的沉水扶住:“你做什么去了,怎么累成这样?” “一会儿再说,”沉水捂着胸口咳嗽了几声,勉强攒了点力气,朝那边走过去,摆手示意贺再起等人免礼,接着就问,“他死前说了什么没有?” 贺再起伤好以后仍旧负责王都的治安,没什么大事应该是不会守在宫门口的,出了事也该是龙涯来查看,而不是他,这会儿他人在这儿,倒让沉水觉得,可能出事的还不止是魅音那边。 果不其然,贺再起对她抱了抱拳,道:“回公主,就说了四个字。” ------------ 071、凶残 更新时间:2012-09-03 贺再起抱拳禀告:“回公主,就说了四个字。” 沉水见他面色严肃,心就沉了下去――看来是说没能说出什么有用的话来了。 “卑职当时恰好要入宫,他一手按着心口,似是受了极重的内伤,倒在我怀中后口中喷出鲜血,断断续续地说‘公主,痛,痛……’然后就昏了过去。”贺再起甚至将那侍卫的语气也一并模仿了出来,陈述完事实,就看着她,盼她给个说法。 痛?虽说受了重伤,肯定是很痛的,可他挣扎着回到宫门外,只为了让人转告自己他很痛?根本说不过去嘛,要说他死前气息不稳,又在吐血,可能贺再起听错了,发的不是这个音,可类似的又会是什么呢?桶?桐?无论哪一个都无法和发生的事挂上钩啊。 沉水百思不得其解时,司刑监已经派来了仵作,初步验完尸体,过来告诉他们,死者是被人以极蛮横的力道击断了肋骨,刺穿心扉而死,身上还有多处瘀伤擦伤,想来生前曾与人激烈搏斗过。 仵作的话正应验了沉水之前的猜测,不是魅音或者她应该不存在的同伴出手消灭了跟踪者,而是另外有人对他们下了毒手,能将侍卫的肋骨打断到刺穿心肺的程度,武学修为必然需要极高,而且以女子的手劲,基本也是不可能做到的。 她情不自禁地抽了口凉气,闭上眼去思考。 肋骨刺穿了心扉,按理说人也就活不久了,侍卫还能撑着回到宫门口,证明事发地点距离碧落宫并不太远,可以试着划出一个大概的范围,方便找到事发现场。 这么想着,沉水转身看向东门外笔直的大道。东门正对着安庆坊,虽然风水上说很吉利,但再往远处走走就是禁军东营,营中练兵动辄上千人振臂高呼,住在附近的百姓大多不胜其扰纷纷搬往了城南,是以这一带大多是空屋,或是一些没钱迁居的穷人。 应该不可能从更远的地方来了,事发地点应该就在安庆坊内。 “贺统领,立刻派人将整个安庆坊搜一遍,发现血迹或有人打斗过的痕迹就立刻回来向我报告。”沉水收回目光,向贺再起命令道。 贺再起愣了下,有点尴尬地躬了躬腰,道:“公主,刚才不苦大师已经派人去搜了,估摸着快回来了。” 沉水一噎,旋即又释然了――自己想得到的事,他怎会想不到。想着,不免眼神复杂地回头看了他一眼。 天逍见她看过来,只微微点了下头,没有说话,沉水看得出他神情虽然还算淡定,眼中的焦虑却是掩饰不住,魅音现在生死未卜,他这个“哥哥”自然是非常担心的,况且人还是他撵走的,出了事,也是他的责任最大,不能说不忐忑了。 “她会没事的。”沉水此刻也不知该说什么好,当着贺再起和那么多侍卫的面,更不好太亲密,只象征性地轻轻拍了下他的胳膊。 前去搜寻的侍卫们果然很快就陆陆续续赶了回来,报告了几个可疑地点,其中有个别他们已经向附近的住户问过,疑点不重,只有一处较为偏僻的废屋前发现的血迹无法解释。 沉水对他们道了声辛苦,叫上天逍、贺再起和那名仵作四个人按照侍卫所汇报的方位寻了过去。 废屋距离碧落宫东门不算远,又在一条死胡同里,真有人在这里动手,且双方都不想被人发现的话,还是很隐蔽的。侍卫们口中那滩可疑的血迹就在门口的台阶上,仵作上前看了看,也说这是不久前留下的。 “我们来的一路上都没看到血迹,证明他不是在这里受的伤,不过其他几个人如果也遇害了,凶手到过这里的可能性就很高,”沉水说着,直起腰来,看着面前一扇破烂的木门,“进去看看。” 打头的自然是贺再起,他抽出佩刀,轻轻推开没有上锁的木门,然后跨了进去,沉水紧随其后,进了院子,才发现这里比想象中要干净得多,正有些惊讶,天逍进了门,只一眼扫过,就下了判断:“小音来过这里。” 沉水肃然起敬:“你怎么发现的?” 天逍一只脚碾了碾只有些许沙粒的地面,朝墙角的一支破笤帚努了努嘴:“她从小就特别爱干净,走到哪儿收拾到哪儿,昨晚上碧鸢宫也被她从头到脚整理了一遍,还帮我把一双鞋给刷了。” 这可真是个好习惯,沉水不由得有点自惭形秽自己倒也不乱扔东西,可收拾东西这事儿向来是丫鬟们做,魅音虽看起来像是豪门之后,倒也不失勤快,只不过连鞋也帮他刷了,这……沉水心里有点别扭了,故作不在意地道:“是吗,可我今天过去没看出来。” “……那是因为我一直也收拾得很干净。” 沉水一时气结,干脆不理他,自己到处查找起了线索。天逍担心着魅音,没察觉出她的情绪变化,继续自顾自地说道:“她潜入宫中之前该就是藏在这儿,否则离宫这么短的时间不会收拾得这么干净。地上的泥沙都是从两旁花坛中落出来的,你派出来的侍卫应该就是在这儿与人交的手,而且这个人不但身手了得,说不定来头还不小,所以他们才会跑一个人紧急回去向你汇报,只可惜还是没能逃出这人的手心。” 贺再起对他的推断倒是十分赞同,连连点头:“大师分析得有道理,那要是照这么说,其他侍卫也应该是在这儿遇害的――公主,你当时派了多少人跟踪那个姑娘?” “连上刚才那个一共六个人。”沉水一边说着,走到了院子一角,停下了。 侃侃而谈的天逍也自觉地收了声,和贺再起一起跟过去,看着她面前的一方石磨――准确说,是一口盖着石磨的井。 在合力搬开了百斤重的石磨后,三人分明看到干枯了的井里堆着好几具尸体,从衣着上很容易就能辨认出是沉水派出来然后失踪的另外几名侍卫,最上头的一个死不瞑目地瞪圆了眼,四肢都像是被拆散了架一样,弯曲成诡异的角度。虽未清点,但相信那五人应该是一个不少地都在下头了。 沉水忍不住闭眼扭开了头,她本来只是怀疑魅音有所图谋,才专程点了几个侍卫暗中跟踪,怎想却叫他们齐齐送了命,还被弃尸井中,若不是他们中一人硬撑着赶回了东门外,在守门侍卫的眼皮底下那人不敢再追,也许他们几个就永远被压在这口井中不得安息了。 很快地司刑监的人和龙涯一起赶到了,见了沉水,当然还是那句话,这里太危险,也太血腥,请她先回宫,案子他会详加调查。 但沉水这回出乎他意料地坚决,一定要让贺再起负责,理由是侍卫们是在宫外遇害的,内宫安全归他龙涯负责,王都的治安却是贺再起的职责范围内,加上刺客的事也没调查清楚,所以――“就不给师父添麻烦了,我很看好贺统领,相信这次没有人混淆视听阻挠办案,他不会让我失望的。” 沉水的话说得一语双关,表面上听阻挠办案的是两次毒针杀人的刺客,实际上却隐隐暗示龙涯,想要封锁消息不让自己知道内情,是不可能的。对于她的意思,龙涯不知道是否听出来,点头答应自己不插手,全交给贺再起去查。 而贺再起有那样一个剽悍的娘在家里,察言观色的本事却是相当了得,沉水这么一说,他立即意识到沉水之前拜托自己的原因何在,惊讶之情分明写在了脸上。 “那这里就交给贺统领了,一有进展就立刻向我汇报,事情明朗后我会再转奏母皇,你就不用去打扰她了。”沉水嘴上这么说,其实就是告诉他不论查到什么都先来告诉自己,对旁的人都不用搭理,贺再起哪会不明白,当即抱拳应承,再去看龙涯的脸色,也微妙地有了变化。 以不放心为由,龙涯坚持要将沉水送回到素竹小楼,沉水没理由拒绝,便只好由他跟在一旁,途中天逍的脸色臭得可以,还不时朝自己使眼色,也不知是想说什么。 ------------ 072、锦囊 更新时间:2012-09-04 龙涯在整个祥国的地位都是无人能及的,玉寰舒出行,他能随侍三步之内,如今送沉水回宫,也是与她并肩而行,寸步不让。 沉水感觉颇不自在,彼此之间的关系在半个多月前捅破那层窗纸,而龙涯有又等于是拒绝了她,不能不说有点尴尬,本该与她比肩齐行的天逍也因此不得不与他们保持一段距离,一路上脸色都十分难看,偶尔见她瞥过来,便不住地使眼色,希望她支开龙涯,似乎是有什么话不方便当着他说。 这局面实在是为难,沉水虽下了决心是要断掉对龙涯的感情,可也不是立刻说立刻就能做到的,况且就算是摒弃这层私情因素,她还称龙涯一声师父,断没有言词严厉地让他别跟着了的道理,只能什么话也不说,低头走路。 一旁的天逍怒得眼里都有点冒火了,龙涯却像是完全感觉不到一般,仍旧不紧不慢地走在沉水身旁,忽地不知想起了什么,启声道:“沉水,往后这些杀人越货的案子不必亲临现场,交给信得过的人去办也就是了,就是陛下,也没有为这些小事四处奔波的。” “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沉水答道,“信得过信不过,也总要慢慢才会明白。另外这不是一件小事。” 龙涯沉默了片刻,又道:“我听了守门侍卫的汇报,那几个死掉的,你派他们去跟踪一个姑娘,是不是发现了什么不对劲?” 关于魅音,沉水自己还没搞清楚来意善否,也就不想多说,毕竟人家“哥哥”还在一旁听着,于是道:“我自己有打算,师父,你就别问了。” 龙涯愣了一愣,停下脚步:“沉水,你连师父也信不过?”沉水却一步也不停地,继续往前走去,只淡淡抛给他一句话:“我只相信我自己。”龙涯彻底说不出话了,天逍从他身边绕过,连看也不多看他一眼,加快了步伐追上沉水,在她耳边小声地说了几句什么,沉水点点头,二人竟是理也不理睬他地,径直朝前走。 随行的几名侍卫都有点不知所措,这会儿是该继续跟着公主呢,还是乖乖留在大统领身边呢?好在龙涯捏了捏鼻梁,叹了口气,命令道:“都愣着干什么,护送公主回去。”他们才如蒙大赦,赶忙追上前方那二人的脚步。 跟到妙香亭下时,天逍突然回过头对侍卫们道:“你们在这守着,我与公主有话要说,不得让任何人靠近。”那口气直是前所未有的霸道,侍卫们都给震住,想也没想就赶紧答是。 沉水被他拉着登上假山,避开了侍卫们的耳目,这才低声问:“你一路都在使眼色,是否发现了什么?” “给你看个东西。”天逍戒备地朝四周瞄了瞄,然后从腰带间抠出个小小的物件,托在掌心上递给她看。这一看不要紧,沉水一把捂住了嘴,险些惊叫出来――那二指宽,小巧玲珑的物件正是早些时候在云解忧身上看到的锦囊! “你、你在哪儿找到的,那废屋里?”沉水着实被吓了一跳,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天逍又将锦囊藏好,才小声说:“在那几个侍卫其中一个身上发现的,把人抬出来的时候,大家的注意力都在井里,又没人怀疑我,我便趁机将先抬上来的几个逐一搜了身,只发现了这个。――你见过?” 沉水感觉自己呼吸都有点困难,半天才挤出几个字:“这是……解忧的东西。” 天逍眉头一跳,怀疑地反问:“解忧?你是说云解忧?你怎么知道这是她的东西?” “我偷听到你和点幽说要害师父那天,心情不好,就叫她来陪我说了会儿话。临走的时候她不慎落下了,还是我发现的,”沉水将手捂上冰凉的额头,不断地摇着头,“这不可能,解忧虽然粗习武艺,但也比我强不了多少,不可能杀了那么多侍卫,而且也搬不动那石磨啊,那可是你和贺统领两个人才勉强搬开的,不可能的,不可能是解忧。” 思维一混乱,沉水又语无伦次起来,不顾石凳冰凉,颓然坐了下去。 天逍一手扶她肩,弯下腰去道:“她杀不了六个武艺高强的侍卫,也搬不动石磨,可这不能证明她和这件事无关,从好的方面想,也许她和那侍卫之间暗生情愫,那二人都有同样的锦囊也不奇怪,重要的是得找到她问清楚,看她手里的那个锦囊还在不在。” “……你说得对,我们现在就去找她!”沉水被他点醒,当机立断,就要冲出亭子去,天逍忙又一把将人拦住:“稍安勿躁,去兴师问罪之前我们得把手中掌握的情报交换一遍,否则容易被狡猾的敌人钻了空子。侍卫来通传的时候你让我一个人先去,之后你上哪儿去了?” 沉水抓着他的胳膊,眼神忽左忽右闪烁不定,咽了咽唾沫,努力用镇静的语气回答:“我把棋居琴舍还有画苑都跑了一遍,魅音昨夜入的宫,知道她的人不多,君哥哥和乐先生都是直接见过她人,我不放心,所以就……” 天逍忽地笑起来,手指拈着她腮边一缕被寒风吹乱的头发,轻轻别到耳后。沉水被他笑得莫名其妙,不安地推了他一把:“你干嘛突然笑得这么恶心。” “你和之前不一样了,”天逍稍微俯低下头,在她眉心处轻轻地吻了下,小声说,“遇到事情能冷静思考,果断行动,虽然还是免不了会被感情所左右,但比起从前已经大不相同,你若能一直像这样,我即使走了,也会安心。” 沉水被他这遗言一样的口气揪住了心,嘴唇哆嗦了几下,没能说出话来。 不是自己让他走的吗,这时候,还能说什么呢?要不是突然发生了侍卫被害、魅音失踪的事,他这会儿大概已经出王都了吧!之后……之后,会漂泊到哪里去呢?还会不会……再见面呢? 天逍的唇在她眉心处流连了很久才依依不舍地退开,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眼中仿佛搅碎了千万份的温情,令人不忍直视。 沉水垂着眼帘不敢看他,心里一慌,便口不择言起来:“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我……魅音还下落不明,你就不担心?” “担心,”天逍一点头,食指仍在她脸颊上轻轻摩挲着,“不过凶手杀了六个侍卫却没有杀她,证明她还有利用价值,暂时不会有性命之虞,只要我们尽快找出凶手,小音就不会有事。” 沉水略一颔首,将之前探得的那三人的行踪对他说了一遍,本以为天逍也会将乐非笙列入首要怀疑名单,哪想他却摇了摇头,坚定地说:“疯子乐师不会是这个杀人不眨眼的狂魔,他没有理由杀掉小音。” “那你觉得谁有理由,君哥哥?还是点幽?” 天逍漫不经心地一笑:“他们三个都没有以一敌六的本事,不过杀人的事并不一定要亲手去办,所以你去到他们的住处时候,看到他们在与不在,都不能成为谁是真凶的判断依据。” 这话倒是也有道理,不过要照这么说来……“最有嫌疑的是点幽?他是迟家的人,身边却可能有影子,你是这样想的吗?”沉水问道。 天逍仍旧摇头:“解家工于暗器,杀掉六个侍卫不难,可能否搬动石磨还不好说,而且你别忘了……” 他的话还未完,假山下就传来侍卫的喝声:“公主有令,任何人不得靠近!”沉水哑然失笑,这些个侍卫还真有眼色,明明是天逍下的令,他们却知道自己会揽到头上来,一开始就将她端了出来。不过看到这边围着一群侍卫还敢过来碰钉子的,她还真有点好奇会是谁。 然而出了亭子,站在假山下的人却是乐非笙,他仍旧怀抱着琵琶,眼神轻蔑地对那将他拦下来的侍卫嘲道:“我姓乐,不姓任,你拦错人了。” ------------ 073、含糊 更新时间:2012-09-04 乐非笙被侍卫拦下来,当即冷嘲热讽起来:“任何人不得靠近?呵呵,我姓乐,不姓任,你拦错人了。” 那侍卫被堵得一噎,就听到身后传来沉水的说话声:“先生来得正好,方才我去琴舍找不见你,四处打听也没人知道你去了何处,还以为你出什么事了。” “我没事,公主有事?”乐非笙昂起头来向高处看她,面带微笑,“传我侍寝?” “想问你何时有空,也教教我弹那惜今朝?”沉水神色如常,没有显出半点刚发生了血腥事件的样子。 乐非笙歪头想了想,答道:“怕要过些日子,陛下也对惜今朝十分有兴趣,听说公主平日里不怎么找我,就让我抄一份曲谱,顺带再抽空点拨点拨游鸿殿那几位御用乐师。虽说我是公主的人,但答应了陛下在先,公主想学,往后日子还长,该不会同陛下争抢眼下吧?” 他的话说得好像另有隐意,可从神色上又看不出什么不妥,沉水只好排去心头刚冒出来的那一点疑惑,捡着重点问:“那是自然,你方才出了碧鸢宫,又去了游鸿殿?” 乐非笙将手指在琵琶弦上随意拨弄了几下,笑道:“这么美的曲子,世间难得几回闻,岂有藏掖着的道理?我去得巧,陛下刚批完折子,想要休息会儿,就准我觐见。”说着,脸上又添了几分得意,“陛下对音律的悟性亦是十分惊人,竟听得落下了泪,若不是身旁丫鬟提醒,自己还未察觉到呢。” 原本在时间上最有行凶可能的人突然有了强有力的证明人,沉水不由苦笑出来,看来天逍说的没错,自己还需要磨炼才是。打发走了乐非笙,她长舒一口气,招呼道:“走吧,现就去御医馆找解忧问个清楚。” “在那之前,我有个问题须得先问清楚,”天逍却不忙着走下最后几级台阶,而是用低沉缓慢的语调问道,“倘若问出来她与此事有关,你待如何?” 沉水刚要答,又被他抢断:“王子犯法且与庶民同罪,何况云解忧不过是一名宫廷御医,触犯律法,杀人当偿命?你别忘了,云家是为了拥护寰舒陛下才落得灭门的下场,你们欠了她的,还能狠得下心说杀她吗?” 天逍认真地看着她,将先前她交付自己的印章取出来,拉过她的手还了回去,而后道:“小音擅自闯入碧落宫,方才惹出这宗血案,身为兄长,我负有义不容辞的责任,去御医馆问话,我一个人就够了,你不用趟这浑水,否则日后民间传你与寰舒陛下忘恩负义,我又不在你身边,你该如何自处?” “可……” “听话,回去吧。” 小小的一方印章握在掌中,棱角硌得手心生疼,眼睁睁看着他笑了笑便转身,朝着来时的方向走去,当日在妙香亭前说过的话语又一次在耳畔清晰地回响起来。 ――你要撵我出宫? ――我可不可以这样理解:如果我主动认错道歉,然后你觉得可以原谅,那我不但可以不用卷铺盖走人,还可以住在你楼里? 也是在自己要赶他走的时候,只不过那时的他还千方百计要留下来,为此不惜招供了许多没品的言行,可这一次却连半个字恳求的话语也没有,还认真地做起了离开以后的打算,他和魅音、以及那个神秘的大哥背后,究竟有怎样不能说的秘密,让他宁可离开自己,也绝口不谈呢? “我不回去!” 天逍没走几步,就被用力拽住了一边胳膊,沉水怒气冲冲地追赶上来,反拖着他朝御医馆走去:“什么叫别趟浑水,说的比唱的还好听,有本事你就别告诉我捡到锦囊的事,根本就料准了我不会让你一个人去!阴险,狡猾,不要脸!” “阿弥陀佛,话不能这么说,佛有云,我不入地狱,谁爱入谁入,贫僧给了公主机会置身事外,是公主情深意重,执意跳下火坑生死相与,”天逍一边被她拽得踉踉跄跄,一边气定神闲地挤兑道,“丑话说在前面,万一将来公主后悔了,贫僧可是会紧咬住不放的,届时刀山火海,七苦八寒,还请公主多多包涵了。” 沉水磨着后槽牙回头瞪他:“少废话,到时候我肯定会用你来挡刀,你也别高兴得太早了。” 拉拉拽拽地,来到了御医馆外,当值的御医们纷纷出来接驾,沉水放眼一望不见云解忧,便皱起眉问道:“解忧呢?怎不见人?” 一名年迈的御医忙执礼道:“回公主,云姑娘昨日有些不舒服,就告了假回家休息,今日还不曾来过,可要微臣派人去请她?” 解忧生病了?沉水略觉惊讶,云解忧自幼学医,平时就很注意寒暑变化和起居饮食,多少年也未见她病过,怎突然就病了,还偏偏是昨日。遂问道:“解忧病了?可有人给她看过,抓了药没有?” 很简单的问题,几位太医却像是不知如何作答一般,面面相觑了一阵,刚才那名太医只得硬着头皮上前来,小声答道:“公主,有些事……臣等不方便说,事关云姑娘的名节,这……” 名节二字一出,就连跟在沉水身后的天逍也给吓了一跳,话语脱口而出:“既然事关名节,如何能含糊其辞,殊不知三人成虎人言可畏?究竟怎么回事,还不快说!” “公主?不苦大师?” 云解忧拾级而上,满脸讶异地看着一群御医跪在他们面前,奇道:“你们怎么会上这儿来?” “解忧,你来了?我顺路过来找你问句话,却听几位大人说你不舒服,昨日就告假回去了,生病了?怎不多休息两天?”沉水拉过她的手,心中忐忑不安地端详着她的神态,只未察觉出与往日有何不同,便更是疑惑。 “从来都这样,没什么要紧的,”云解忧笑起来,拍拍她的手背,“吃了付药,又睡了一觉就好了,没事。”接着又对还跪在地上,表情如便秘的一众御医道:“几位大人都去忙吧,公主既然是找我,我陪着就是了。” 先前那名太医起身时目光有些微妙,云解忧不与他朝相,也就没察觉到,天逍却捕捉到这一点,笑着说了句“我还没来过御医馆,去里头逛逛,你们聊”,一副很识趣的样子,混在那帮老御医中进了内院。 一群大老爷们都走了,沉水才小声问:“葵水不正常么?”这可不是胡猜的,如果一个姑娘家有“从来都这样”又“没什么要紧的”的病症,多半都是葵水不规律,只能调养,生了第一胎就会好起来。 云解忧先是有点惊讶她会猜到,接着又释然地笑了笑,点点头:“好些年了,一直断断续续,有时候痛起来一点办法也没有,还不都过来了,别放在心上。” 真的只是这样而已? 沉水心中是不信的,若只是葵水不规律,或者痛经,宫里这帮御医怎会说出“事关名节”这么严重的话来,和外头那些草头郎中不同,御医伺候的都是女帝和男妃,在种种关乎房事的病症上都是个中老手,绝不会信口雌黄――而且云解忧和他们无冤无仇,也没理由串通在一起诋毁她。 “你说顺道过来问我句话,”云解忧的话语又将她的神思拉回了现实,“想问什么?” “哦,是这样,我之前在路上捡到个锦囊,瞅着和你上次在我楼里掉了的那个有些像,就想来问问是不是你的。”说这话的时候,沉水也观察着她的神色,仍旧不见什么明显的波动,不由纳闷,难道这锦囊是街边货郎担里的便宜货,满地都是? ------------ 074、秘密 更新时间:2012-09-05 云解忧笑着从怀中取出自己的锦囊,和之前从侍卫身上搜出来的几乎是一模一样:“看,我的在这儿呢,上次没注意差点丢了,打那以后我就穿了根红线,挂在脖子上,轻易掉不了的。”又好奇地问,“你捡到的那个和我这一样?我瞧瞧?” 锦囊不在自己身上,沉水只好假装找了找,然后一拍额头:“瞧我糊涂的,刚才被那臭和尚要去看了就没还我。” “那算了吧,”云解忧不疑有他,“我这锦囊里可有个字条,写着我的名字,你回头看看捡到那个,说不定失主的名字也写在里头。” 沉水也便随口答应了,云解忧又陪她聊了几句,直到天逍甩手甩脚地出来,方借口还有事要做,送他们出了御医馆。 一路上有侍卫跟着,沉水和天逍谁也不说话,也都知道对方一定是探出了了不得秘密,于是脚步越走越快,恨不得飞回素竹小楼去,好容易挨到了目的地,丫鬟们也都退下了,两人异口同声地叫嚷起来:“你猜我发现了什么?” “……”沉水好不窘迫,胡乱一摆手,“锦囊呢,给我。” 天逍刚把锦囊摸出来,就被她一把抢了过去,屏着呼吸,二指从中拈出一个小小的字条,却不敢打开,攥在手心里,一直深呼吸。“还是我先说吧。”他拖过一个凳子在软榻前和沉水面对面地坐下。 沉水正好紧张得不行,就点点头,天逍于是双手拢着嘴,小声说:“我和赵大人――就是那老头儿,和他聊了几句,他说知道我和你关系不一般,这秘密只偷偷告诉我,让我千万别跟你以外的人说。” “少卖关子,快点说!”沉水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 天逍想说,又觉得不放心,拖着凳子更凑近了点,招呼她把耳朵凑过来。沉水紧张又害怕地递过耳朵去,只听他声音虽轻,吐字却十分清楚,说:“赵大人说从脉象上看,云解忧很有可能刚刚小产过。” 小产! 两个字如晴天霹雳般,将沉水打懵了,虽说之前做过最坏的猜测,以为她是偷偷和什么人有染,怀了身孕,也觉得不是什么接受不了的事,云解忧的年纪也确实该成亲了,只是不知为何玉寰舒一直没有为她指婚而已,谁曾想真相比预期的还要更坏,不仅怀孕了,还小产了,这……这这这是怎么一回事? “确、确定吗?”沉水情不自禁地结巴起来。 天逍蹙眉想了想,说道:“赵大人敢说,应该就是确定了的,他们都是这方面的行家,说不确定,也多半只是为保万全而已,该不会有误。” 沉水简直想哭了:“那……那难道……难道说那死了的侍卫,就像你之前所说,和解忧是那关系?”要真是这样,自己把解忧心爱的男人给害死了,还在她刚小产过后没多久,这不是要她的命吗? 天逍努了努嘴:“是或不是,看看你手里的字条不就知道了。你怎么会知道里头有字条,云解忧告诉你的?” “诶,她说她那个里头有字条写着名字,让我看看自己这个,说不定也有失主的名字,”沉水说着,直捶自己脑袋,“天啊,我没有勇气看了,万一真的是那样,我该怎么办,解忧会恨死我的!” 天逍捉着她的手腕将她手拉到自己跟前,又掰开她手心取出了那字条,晃了晃:“你没勇气看,我可有。”说着就去展那字条。 沉水双手捂着嘴,生怕他看了会大惊失色,或者甚至大叫出声,于是连大气儿也不敢出一口,死死盯着他的每一个动作。天逍脸上平静,手却还是忍不住哆嗦了下,纸条掉在地上,沉水立刻像躲暗器一般缩了起来,欲哭无泪地道:“你抖什么,上头到底写的什么?” 天逍捡起字条,展开来一看,表情就僵住了,沉水深吸一口气,等着他宣布自己的罪孽,却听他木然道:“字条上写的是……你的名字。” 诶?沉水一呆,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天逍就把字条翻转过来给她看,那一道道折痕之上,确实用隽秀的笔迹写着“玉沉水”三个字。这是什么状况?为什么会是自己的名字?沉水瞠目结舌,脑袋完全跟不上节拍了,这锦囊究竟是谁的,怎么越发糊涂了呢? “为、为何是我的名字?这……”沉水抢过字条翻来覆去地看,试图找到点别的字迹,但都是徒劳无功,小小的纸条上就只有自己的名字,再没别的墨迹了。 天逍摸着下巴沉思了片刻,笃定地道:“这侍卫一准是暗恋你。” 沉水立刻不乐意了:“你胡说!我连话都不一定对他说过,他怎就暗恋我了?” 天逍抬抬眉毛,不以为然地道:“一见钟情往往都是没逻辑的,听上去像是胡说,其实更像是糊涂,但无可否认其存在。” 这话倒说得沉水接不上来了,摊开手心看着那小小的锦囊,眉头不展,总觉得这里头有些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是哪儿不对劲。“这锦囊八成不是什么稀罕物,碰巧也会一样,”她有些沮丧地低下头,“线索又断了,看来只有等贺统领查到点别的卯窍,才有可能知道魅音的下落了。” 贺再起之前陆陆续续有递来一些银针刺客案的调查进展,但那些与其说是进展,不如说是拖延时间,虽然司刑监的人口头上说全面细致调查,可背地里谁知道有些什么鬼,这次虽说贺再起是全权负责,也难保不会有人给他使绊子,守株待兔还是不行的。 “未必,”天逍翘起二郎腿,托腮的胳膊肘也随意地支在膝上,模样痞兮兮的,“再狡猾的狐狸也有藏不住尾巴的时候,锦囊暂且放着不管,我们手里还掌握这许多线索可供推敲,早晨正好没背书,不如就给你讲讲怎么推理断案,往后我不在了,你若是信不过别人,就得自己多动脑子。” 又是“往后我不在了”,沉水有点气闷,心想他该不是故意三番五次提这话来暗示自己什么吧,可看他的脸色又不太像,便只得点头:“你说吧,权当走前的最后一课了。” 天逍意味深长地看了看她,似乎有点不满她的绝情,但什么也没说,正巧含风上来传饭了,忙了一上午的二人其实早也饿得不行了,就默默地坐一处吃了饭。中途含月上来禀报说君无过来找,听说不苦大师在,就又回去了,沉水想起自己离开棋居的时候说过晚些会过去,玉箸便在空中一僵,天逍哼地笑了声,道:“你去找他吧,我不介意。” “又轮得到你介意了?”沉水没好气地顶了一句,想想又觉得不妥,他都要走了,再争吵也无意义,便又缓下口气来,“不去,往后日子还长,你不也说过男人不是用来宠的么,先办正事儿要紧。” 天逍于是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二人各怀心事,草草吃饱就让人收走了,含霁按吩咐将笔墨纸砚在圆桌上摆齐,然后也跟着告退了。 若说这推理断案的本事,沉水自问是一窍不通,过去从来也没人教,更没遇到过什么案子需要自己捋袖子上的,所以可谓一片空白,倒是天逍看起来像是满腹经纶,沉水觉得十分不解,一个和尚,之前教自己恩威并施等帝王策略,现又教自己推理断案,这些知识和他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儿,他又是怎么学会的? 天逍不知她心中所想,铺开了一张白纸用镇纸压好,提了笔,发现没墨,就对她施一礼:“阿弥陀佛,公主可会研墨?” 沉水腹诽几句,乖乖提起墨条要给他研墨,却又见他伸出手来,替自己将袖子挽起,一时间二人凑得极近,鼻息吹拂在腮边,令她的心没的漏跳了一拍。 “绿衣捧砚催题卷,红袖添香伴读书,”耳畔呢喃了声,“我梦寐以求了十年,终于在临走前夙愿得偿。” ------------ 075、识辨 更新时间:2012-09-05 要想侦破一件谜案,至关重要的便是证据,这证据又分人证物证,二者俱全,方可定案。 “人都有私心,说话时更不免会为感情所左右,难以做到绝对的真实,因此判断证人话中何为真何为假,是断案者永远修不完的一门学问,”天逍边说边写,落墨处字迹飞扬,横撇竖捺,张弛有度,非隶非行,自成一家,“而物证却是永远不会说谎的,有些人以为伪造物证可以迷惑断案者的眼睛,但假的就是假的,只要用点心,就能发现其与案子有不协调之处,作伪证的人聪明反被聪明误,有时歪打正着就有了人证。” 沉水若有所思地盯着纸上那几个词,道:“我只知道人证需要问,还从不知道认证也是要查找才会有的。” 天逍将人证一词画了个圈,用笔尾指着,说道:“并不是每个案子都会有目击者,就算有,此人也未必会站出来讲述自己目睹了什么,有些案子看起来没有目击者,事实上只是他们没有意识到自己目击了案子,例如这回,门口那摊血迹,侍卫们询问过附近的百姓,都说不知道是怎么来的,可是六个侍卫进了那巷子,会连一个人也没看到吗?如果有人看到他们进去,说不定也就会看到凶手,而且凶手不会凭空蒸发,他既然进去了,就一定还得出来。” “可我们连凶手是什么样儿的,是男是女高矮胖瘦都不知道,就算想问,也没法问啊!”沉水犯难道。 “是么?”天逍笑了,提笔画了一条线,将石磨与人证连在了一块儿,“一座石磨,要我和贺统领合力才能搬开,假设你是凶手,你要具备怎样的条件才能将它搬上去?” 沉水敛眼想了一阵,道:“要么我是个力大无比的人,要么我有好几个帮手。” 天逍点头:“不错,这座石磨就是个关键,能搬动它必然要有很大的力气,凶手或者是个天生神力的男人,或者不止一个人,可当时将侍卫们的尸体拖上来时,仵作现场验了尸,说他们几乎都是被相同的手法杀死的,浑身多处骨折,不死也重残,手法如此整齐划一,我们与其怀疑那是一群师出同门的凶手所为,不如相信,凶手其实只有一个人。” 沉水“嗯”了声,握着他的手在验尸二字下划了一道黑线。 “还记得死掉的那个廖仵作吗?尸体不会说谎,验尸的人却会,而且仵作多半只会验肉身,许多证据――像我搜出的那个锦囊,都需要你自己去发现。” 天逍又在勘察现场四个字上也打了个圈:“案发现场是凶手最有可能遗漏证据的地方,所以只要是计划好了的行动,凶手都会千方百计毁灭自己到过的证据,这时候你只有比他更敏锐,才有可能发现他毁灭证据时候反而留下的证据,比如凶手将尸体丢弃在井中,又用石磨压着井口,摆明了想要拖延尸体被发现的时间,若你是凶手,这么做,你觉得对你有什么好处?” 沉水回忆着当时自己发现井上石磨的时候心中的所感,道:“拖延时间是为了……逃走,或者……转移大家的注意力,方便他毁灭证据。” “可他这么做,反而让我们发现了他力大无比且不够仔细、杀人并非有预谋的事实,”天逍说着,在动机一词下面划了横线,一次又一次,“我猜,他或许并没打算杀了这六个侍卫,他也许只是想和魅音谈谈,结果侍卫们以为他图谋不轨,就冲上去制止他,结果反被他所杀。” 沉水微微苦笑起来:“问题的关键还是回到了凶手到底想对魅音做什么上来。” 如果只是问个路、甚至过来搭个讪,侍卫们都不至于会一拥而上,还要分出一个人回宫报信,从这一点上来看,凶手来头不小,而且极有可能是侍卫们一眼就能判断出其十分危险的人。 会是在宫里频繁制造事端的神秘刺客吗?若是他,一直以来的目标都是自己,接近魅音,能有什么好处?她和天逍自称是兄妹,再不喜欢自己,也不会站到自己的敌人那边去,否则天逍一发火,再也不见她,岂不是得不偿失? 想来想去,头大如斗,沉水一屁股坐了下去,哀声道:“推理断案果然是桩麻烦事儿,处处都要考虑,事事都要留心,头都炸了。” 天逍也便搁了笔坐下,悠悠道:“君王本可端坐高堂,知人善任,这些繁琐的事交给下头人去做就好了,可你这性子,信得过谁?我为你四处奔波,劳心劳神,到头来也不过换来一句日后重逢再还我情,莫说这世上的人还都是自私的,谁会对你掏心掏肺?你现便信不过这个信不过那个,怀疑得多了,将来便是别人信不过你,你求着,他们也不会为你做事了。” 沉水一哽,转开头,嗫嚅道:“我不是不相信你……或许先生是对的,我只是不愿意相信你。” “为何不愿信我?”天逍挑起一边眉毛问道。晨间乐非笙的一席话,令他受益匪浅,感触颇多,这会儿听沉水这么说,似乎此人对他们俩之间的事了若指掌,还不时在点拨沉水的样子。 “我……我做了一个梦。” 不能直接说自己拥有未来的记忆,沉水只好推说做梦:“我梦到了你所说的天劫,就在三年后。” 天逍点了下头,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我梦到娘死了,祥国在我手里亡了,一个暴雨倾盆的黄昏,我在辕台上,被人赐了一杯毒酒,当着文武百官的面狼狈地自尽,”说起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沉水心里就像堵了一大团棉花一般,郁结,沉闷,“在梦里,这一切的一切之所以会发生,都是因为我错信了一个人,他把他我的信任践踏得体无完肤,与外敌勾结,将祥国的大好河山葬送在了瑞国的铁骑之下。” 天逍沉默了很久,很久,才问:“那个人是我?” 沉水扶着额摇了摇头:“梦一醒我就忘了那人是谁,只记得他是我一直深为信赖的人,梦里那刻骨铭心的寒意我现在还记得,我很害怕,真的很害怕,越是想要去相信你,就越是感到恐惧。我也想过不去怀疑你的目的,只要你还能为我所用,就当做多一枚棋子,兵刃是不祥之物,但若用得好,却可以保护自己。但……” 但我就是做不到。沉水将脸埋进手心里,每一次呼吸,都感到肺里针刺一样细细地疼痛。 对他的一丁点风吹草动都特别紧张,对他的所有不合理行为都特别在意,一刻也不敢放松对他的警惕,就差没拿根绳子将他拴在脚边时时盯着,嘴上说着不在乎他的从前,可在看到和过去的自己一样天真烂漫的魅音拉着他撒娇时,却又情不自禁地嫉妒,好像自己的东西被夺走了一般,又阴暗又卑劣的情绪在内心深处滋长。 “别再去回想不愉快的梦了,”宽厚温暖的手覆上了后脑,轻抚着,安慰道,“既然尚未发生,就还有转圜的余地,与其忧心忡忡,不如脚踏实地走好每一步。振作起来,听我说,我想到了一个办法,说不定可以引蛇出洞。” 沉水怔怔地抬起头来:“引蛇出洞?你已经知道凶手是谁了?” 天逍嘴角依然挂着玩世不恭的微笑,若有所思地道:“还只是猜测,正确与否,就看待会儿的局布得好不好了。” ------------ 076、疏忽 更新时间:2012-09-06 四周很安静,连一点声音都听不到。 魅音醒过来的时候就已经被麻绳绑住了手脚,黑布蒙着眼睛,嘴里也塞了一大团布,动不了,看不见,喊不出,蜷着身子倒在一个冷冰冰的墙角里,无人问津。 她动了动脖子,后颈处就一阵剧痛,是之前被打晕留下的后遗症。简直太过分了,她心想,脑后这么危险的地方,打晕和打死不过一线之隔,那人一掌就能打得侍卫爬不起来,手刀下来的时候,她真的以为自己死定了啊。 没死真是不幸中的万幸,魅音不敢再乱扭头,回去估计也得找大夫仔细瞧瞧,别留下什么病症才好。 昏迷了不知多久,肚子也饿了,魅音不由得在肚子里抱怨起来,就算是绑架,也没有不让人质吃饭的道理吧,那人抓了自己来,到底想干什么? 想到这个,脑子里就更加疑惑了。那时她刚刚气得跑出宫,守门的侍卫还阻拦了几下,她凭着自己出神入化的轻功直接闯了出去,正想回之前藏身之处休息整理一下,再回家向大哥告状的,谁知一转过巷口,就看到一男一女在争吵,连他们长相都没看清呢,那男的察觉到有人靠近,立刻将那女的掩护在身后,还说了句快走之类的话,那女的就低着头跑了。 自己初来乍到的,谁也不认识,魅音不觉得自己看到了什么不得了的画面,心想无非就是偷情而已,但那男的却直直朝她冲过来,右手呈鹰爪状,分明是要掐死她灭口! 魅音并不知道这男人是谁,本能地就还击,谁知这男人的力气霸道之极,自己的手掌拍上去,居然反被震得飞开,要不是几个内宫侍卫现身相救,自己只怕已经被捏断了脖子,含恨客死他乡。 “快去报告公主!”那些侍卫像是祥国公主派来跟着自己的,不过目的是跟踪还是保护,那就不得而知了,得到命令,其中一人迅速掉转头朝大街上跑去。下令的那人似乎是他们的头儿,他还对自己说“姑娘快躲起来”,于是自己就趁着他们混战,跑回废屋躲了起来。 可惜太不幸了,那莫名其妙就动手的男人将侍卫们打死后,竟然也选择了这栋废屋做弃尸地,自己刚收拾好东西准备逃,出门就和他撞个正着,之后的事,就完全不知道了。 魅音越想越觉得晦气,自己这是招谁惹谁了,你们要偷情、要密谋,不会选个僻静点儿的角落,非要在巷子口?被人撞见了本就是活该,还下手这么重,可怜那几个侍卫,冤冤枉枉地就死了,也不知道报信那个有没有活着回去,若是活着,大概还会有人来救自己吧。 可是……自己现在在哪儿呢? “吱嘎――”像是门开的声音传入耳朵里,接着是很轻的脚步再向自己靠近,魅音警惕地用鼻子发出哼声,警告来人别打歪主意。 不过来人似乎并无恶意,开口说话的声音也还算温和:“你别怕,我无意伤害你,这里有些饭菜,你答应不喊不叫,我就松了你手上的绳子让你吃。” 魅音一肚子忿忿,本不想理他,奈何肚子饿得咕咕叫,来人料想她也逃不掉,于是没等她回答,就解开了她手上的麻绳。 饭菜都是热的,也还新鲜,就是眼不能视物,吃起来有些困难,来人一直蹲或者坐在自己跟前,魅音不敢耍花样,心知如果他就是白天那个男人,那自己绝对不是他的对手,忍得一时之辱,将来有的是机会报仇,他一定不知道自己招惹了什么样的一个人,哼哼。 “对不住了,姑娘,明天一早我就会雇人将你送出城去,到时候可能会给你用点蒙汗药,总比再打你一掌要好,出城以后,永远都别再来王都,我会给你准备些盘缠,天下之大,随便去哪儿,钱都足够你生活了。” 钱?你以为姑奶奶稀罕你那点臭钱?我一只耳环都可以买下一条街了!魅音狠狠地嚼着嘴里的鸡肉。 来人又叹了口气,像是和她说,又像是自言自语地道:“我也不想杀了他们,可他们和你不同,他们不死,我和她都会没命。我死不足惜,可我决不能让她受到半点伤害,她为我,已经牺牲得够多了,我说什么也不能让她在这里倒下。” 他在说什么,似乎是些不得了的事,魅音一边吃一边飞快地转动脑筋,她年纪虽小,也算是见多了各种尔虞我诈,稍加推测,便能猜到个轮廓,八成那对男女不仅是在偷情,还真的在密谋什么坏事,不知道是江湖事,还是国事,若是前者倒也罢了,若是后者,不知道宫里那个死脑筋缺心眼会不会被牵连,希望不会啊。 看着她吃过了饭,来人又将她捆好,锁上门走了,魅音嘴里还塞着布团,心里却笑了起来。 这人实在是太低估她了,以为用绳子就能困得住她,刚才不逃,不过是太饿没力气,现在吃饱喝足,是时候脱身了。 等了一会儿,感到周围真的又静了下来,魅音慢慢地挪动身体,让自己蹲了起来。她的手腕,脚踝,甚至膝弯都被绳子绑着,活动起来十分不便,但她还是尽量将背弯成弓形,让自己的双手从臀下绕过,然后再坐下,绕过蜷起的双腿,成功绕到了身体前方。 这个姿势十分有难度,一般人是做不到的,但偏偏她从小就练这些柔软轻盈的功夫,双臂成环绕身不过是小菜一碟,绑匪想不到,自然也就不会防她的手指,于是魅音将嘴里的布团拔出来,又扯掉了蒙眼布,这才看清自己是被关在一个门窗紧闭的空房间里,房间不小,可是什么摆设都没有,大概也是个没人住的废屋。 无暇思考太多,她开始用牙咬捆着手的麻绳,咬得嘴角都磨出了血,才算咬断了,几下挣脱开,开始解腿上的绳索。 等着吧,姑奶奶我很快就会回来找你报仇的,到时候非把你大卸八块不可! 在魅音努力脱困的时候,沉水正从游鸿殿出来,沿着笔直的宫道往回走。 天逍声称布下了局等凶手露出狐狸尾巴,但当她问起具体行动时,他又故作高深,只字不提,仅仅交代她去游鸿殿想玉寰舒求证乐非笙之前说过的话,然后务必留到吃过晚饭再回来。 “搞什么神神秘秘的。”沉水又是好奇又是不满,想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加上玉寰舒说最近没什么胃口,不想吃晚饭,她也就顺水推舟,叮嘱了娘几句注意身体别过度操劳,便起身告退。 距离晚饭也不过还有小半个时辰,现在回去该会正好看到他在耍什么花样吧,沉水抑制不住好奇心,便不听吩咐,决定提前返回素竹小楼。 然而令她怎么也没想到的是,在回去的路上,会发生这样的事。 龙涯领着内宫侍卫正在巡逻,路过一片假山时,高处竟然滚下来合抱粗的一截石桩子,龙涯和侍卫们都听到声音惊讶地抬起头看,沉水就在他们身后不远处,吓得大叫一声“师父小心”,就朝他们奔了过去。 巨石当头滚落,想躲开必须反应极快,而龙涯和一众侍卫却是先抬了头,被吓一跳,再想躲,已经来不及了,沉水不知道自己冲过去想做什么,身体几乎是在意志控制之外地作出了行动,完全身不由己。 “别过去!” 一道疾如风的身影窜出来,将她拦腰抱着躲向一旁,沉水眼前一花,只看到龙涯仍站在远处,情不自禁地嘶喊起来:“师父!” ------------ 077、反目 更新时间:2012-09-06 “你来这儿做什么!不是叫你吃过晚饭再回来吗,”天逍手还紧紧地抱着她的腰,心有余悸,声音也比平时大了许多,“看到有危险你还冲上去,不想要命了是不是?”沉水却根本听不到他说什么了,一把推开他,朝龙涯所在的位置看去,眼前的一幕却让她惊呆了。 滚落下来的巨石被龙涯稳稳地接住,正小心地往地上放,周围的侍卫不少吓得腿软坐在地上,但除了被沙石溅得灰头土脸外,没有一个受了伤。 ――凶手或者是个天生神力的男人,或者不止一个人。 天生神力……沉水还在巨石滚落带来的剧烈冲击中没缓过神来,又被自己的发现惊得浑身动弹不得。自己认识师父有近十年了,从来不知道他有这么大的力气,竟能将小山一样的落石稳稳接住。怎么回事,难道……难道师父就是那个杀了自己派去跟踪魅音的侍卫,还搬起石磨将他们全都压在井中的凶手? 吓软了腿的侍卫们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跪在地上谢龙涯救命之恩,被他一个个扶起来,劝了几句,将吓破胆的几个打发回去休息,领着其余的人朝上假山的路口绕去。 “看到了?”天逍见她还望着那边出神,便出声唤醒她。 沉水惊魂未定,愣了愣,双手揪住他的衣襟一通猛摇:“是你干的?是你故意从高处退下石头想砸死师父?你为何要这么做!” 天逍没想到她会发火,趔趄一步险些向后栽进池塘里,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制止了她失去理智般的行为,语气也充满了不悦:“为何要这么做?我以为你很清楚,”沉水的手指一颤,松了开,天逍却不松手,见她仓惶低头想避开自己的视线,甚至强硬地掰着她的下巴逼她抬起头来,“忘了我们下午时候说过什么?凶手是个天生神力的人,刚才龙涯接得住那百余斤的巨石,也就足以证明他搬得动石磨,现在他的嫌疑最重,你还为他紧张什么?” “可、可是……”沉水受惊过度,思维乱成一片,好容易才抓住一个头,又大声质问起来,“我从来也不知道师父天生神力,你怎会知道?万一他接不住,会被石头砸得粉身碎骨!就为了验证他是不是你要找的凶手,你就用这么狠毒的计谋去害他,你的心是什么做的?怎么可以这么残忍?!” “他一口气杀了六个人都不残忍,你却说我残忍?”天逍反问着,脸色和话语都变得冷冰冰。 沉水出离地愤怒了:“你有什么证据说人是他杀的?就凭他力气大,王都里几千人你怎不一个个去试,就盯上了师父?你、痛……”话还没说完,捏着下巴的手一使劲儿,痛得她眼泪也差点流出来。 “痛?痛就对了,那些被你派去跟踪小音的侍卫被他打断骨头的时候,可比你痛上一百倍,”说这话的时候,天逍的眼里倒映着天边的火烧云,看起来就像是有火苗在燃烧一般,语气同样怒不可遏,“你要证据是吗?前来报信的侍卫临死前说过的话就是证据,你以为他只是喊痛?他是想告诉你,下手杀他和其他人的是堂堂禁军大统领,你现在明白了吗?” 沉水被他发怒的样子吓呆了,一时无从反驳,只颤抖着声音道:“不……不可能……师父怎么会乱杀无辜,他跟在娘身边这么多年,我只见过他杀坏人,内宫侍卫都是他手把手教出来的,他怎么会杀他们?” 天逍眼睛都几乎瞪出眶:“你到现在还不相信他不安好心,非要死在他手里才知道厉害吗?” 沉水剧烈地喘息着,据理力争起来:“你就凭一个统字就断定了是他?说话的人已经死了,你怎就知道他要说的是统领而不是别的什么?是你自己说的要人证物证俱全才能下结论,现在又单凭推测就认定师父是凶手,你根本就是和他有私怨,不是他做的也要说成是他!” 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一般,天逍松开了对她的钳制,朝一旁走了几步,突然仰头发出可怕的笑声,沉水双手捂着心口,恐惧地看着他。 直到笑声将附近的人都引了过来,天逍才回过头来看着她,眼神是前所未有地轻蔑和绝情:“我真是看错你了,一直以来,我都以为你虽然天真,但不傻,有时候感情用事,可关键时候能分得清好坏,掂得出轻重――可惜我错了,你相信身边所有的人,好的坏的你都信,唯独不信我!你宁可割自己的血肉去喂饱那些千方百计要害你的人,也从来不肯对我施以好颜色,我看错你了,你根本不是我所熟悉的那个玉沉水,既然你这么喜欢龙涯,为了他连脑子也不要,那我没什么可说的,你自己保重,我走了。” 围观的人群中,有刚才遇险还来不及离开的侍卫,也有打附近路过的丫鬟内侍,动静之大,甚至传到了玉寰舒耳朵里,她也在匆匆赶来的路上。而这些或好奇或惊讶的目光,天逍一概不予理会,大步地朝着出宫的方向走去。 沉水却只是呆呆地看着他的背影,连动一下的力气都没有,更别说挽留的话,一句也说不出来,见他和闻讯赶来的娘简短地交谈了几句,玉寰舒沉沉地点了下头,也就放任他离去了。 ……就这么走了?他真的……就这样离开了?自己刚才到底说了什么,为何会……一个字也想不起来…… “水儿,不苦大师为何气得脸色发青,执意要走?”玉寰舒拉过女儿的手,焦急地催问,“他脾气那么好,你究竟说了什么能将他气成那样?” 面对娘着急的发问,沉水却是一个字也答不上来,脑袋里昏昏沉沉,几乎要晕过去时,听到龙涯的声音从远处传来:“陛下!” 玉寰舒便又转向他走来的方向,峻声问道:“我听说这边假山上滚下巨石,险些伤了人,可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龙涯看了一眼脸色苍白的沉水,对玉寰舒抱拳道:“我抓到了将巨石推下山的人,请陛下定夺。” 母女二人同时望向他身后被侍卫们反剪着胳膊押过来的,竟是贺再起,看他不挣扎也不反驳,只眼神凶狠地瞪着龙涯。玉寰舒问道:“贺统领,当初你能担任禁军副统领,是因为有龙涯的一力举荐,如今为何恩将仇报,要推下巨石谋害于他?” 贺再起没有作答,而是看了一眼沉水,那眼神分明是在说:“公主,原因你很清楚,难道不准备说点什么吗?”但沉水只是抿了抿唇,什么也没有说,贺再起于是冷笑了声,道:“大师果然神机妙算,早便料到公主不会管我死活。陛下,贺家一门英烈,效忠王室百年,从不敢有半点恶念,我的所作所为,对得起列祖列宗,对得起历代先帝,更对得起天地良心,别的,我无话可说。” 玉寰舒眉头一皱,又问女儿:“沉水,他的话是何意?” 沉水依然缄默不语,玉寰舒无计,只得让龙涯先将人押送到内宫大牢里关着,稍后再派人审问,又遣散了围观的众人,自己也领着游鸿殿的丫鬟们走了。 池边只剩沉水一个人孤零零地站着,之前发生的一幕幕都像是做梦一般,全没有实感,她茫然望着池水涟漪泛起,如一具没了灵魂的行尸走肉。 “你在想什么?”一双脚走近了她。 ------------ 078、决断 更新时间:2012-09-07 从天逍带着贺再起登上假山开始准备的时候起,偶然路过的君无过就躲在了谁也注意不到的角落里,远远地看着。 龙涯领着侍卫路过,天逍和贺再起合力击落巨石,沉水惊叫着闯出来,天逍从藏身之处飞出将她拦住,龙涯接住巨石,天逍和沉水起了争执然后离开,贺再起坐以待毙……整个过程他都看在了眼里。 虽然不十分清楚那二人为何要用石头去砸龙涯,但作为公主面首,君无过与龙涯也算得上是敌人,有人要害他,当然是喜闻乐见的,不过做得如此明目张胆,还真是叫人佩服,至少君无过扪心自问,是不敢的。 等了一会儿人也走光了,就剩下沉水还跟丢了魂一样站在池边,君无过想了想,还是决定现身。 “你在想什么?” 沉水只看了他一眼,又继续发起了呆,君无过也不以为意,在她身旁负手而立,道:“满目河山空念远,不如怜取眼前人。沉水,有些事发生了就是发生了,你伤心难过也没有用,人站得再高,也终归有摸不到的明月,留不住的落花逝水,与其为了得不到的、已失去的黯然神伤,不如好好珍惜眼前,别到一无所有的那天,才追悔莫及。” 见缝插针当然不是君子所为,可他君无过也从来没打算做君子,贺再起近来深得沉水信赖,抓到他是推石下山的人,龙涯当然会对沉水产生隔阂,而另外一个主谋者天逍也因和沉水言语不和而愤然离去,简直是天赐良机。 逝者不可追,沉水正是需要人安慰的时候,他只需要展现出温情的一面,让沉水明白只有自己才是永远不会让她为难,不会离开她的人,那么过去只属于他一个人的无上恩宠也会通通回来,甚至连她对龙涯的那份心,说不定也会归自己所有。 君无过的如意算盘打得好,却没曾想会被沉水会错意,他原是想说那两个不懂得珍惜你的大可不必理会,但沉水却错以为他是在责备自己,不该为了已经决定放弃、并且确实嫌疑很重的龙涯,反过来将努力查明真相的天逍气得甩手走人,自己怪他判断有失公允,其实自己也心有偏颇,又有什么资格去说他。 “沉水,无论何时何地,我都永远……沉水?”君无过准备了一大车动人心弦的话,还没来得及说,身边忽然带过一阵风,转头一看,沉水已经跑了。 游鸿殿中,累了一天的玉寰舒勉强有了点胃口,没吃两口,就听丫鬟通报说沉水求见,便放她进来了。 “娘,天逍有没有说他会去哪里?”沉水气喘吁吁地闯进来,劈头就问。 玉寰舒放下玉箸,擦了擦嘴,淡定地问:“人都已经走了,你还问这个做什么?”招了招手让她过来坐下一起吃,“他说既然你自寻死路,那他就不再浪费时间。怎么,现又愿意告诉娘刚才发生了何事么?” 沉水对放在眼前的碗筷只是不理,又求道:“娘,可以放了贺统领吗?他是无辜的,都是我的错,是我指使他们这么做的,是我不对。” 玉寰舒笑了,夹了一块蒜香排骨放在她碗里,看着她的眼睛问道:“你指使他们做的?水儿,你明白自己在说什么吗,龙涯跟了娘有十年之久,战功无数,更屡次替娘挡刀剑,犯险境,你却指使贺再起从高处推下巨石去砸他?难道就因为你及笄那晚他没有和你同房,你就恨他至此?” “娘!”沉水没想到她会这样想,一下子站了起来,“您觉得我是这种人?那晚师父来楼里,是我让他走的,今天的事和那晚没有关系,我今后也不会再惦记着他了!” 玉寰舒含笑不语,放下筷子,摆摆手让她坐下,沉水固执地站着不动,玉寰舒只好挥手屏退所有下人,起身走向她:“水儿,过来。”沉水被她牵着手,离了饭桌,到宝座上依偎着坐下。 “水儿,娘也曾像你这般大,怎会不懂你的心,你嘴上这么说,心里可不是这么想的。” 见沉水提了口气要说话,玉寰舒又竖起手掌让她先听完:“你欣赏贺再起,想要培养他做自己的左右手,这是好事,但今日之事是你主使他去做的――这话,现在才来说,已经晚了。先前在池边,我见他看向你,心里便已经猜到此事与你有关,但你那时并不承认,所以我只好将他关进了内宫大牢。水儿,你那时沉默,就证明你心里还没有放下龙涯,你怕他知道你与此事有关,怕他从今以后用别样的眼光看你。你不敢当着他承认,现才来向我求情,但你可知这么做会伤了贺再起的心?往后你再想差遣他,他还会听你的吗?” “娘……”沉水低着头不敢看她,谁不说知女莫若母,玉寰舒的每一句话,都确确实实说在了她的心坎上,放下龙涯,谈何容易,爱了这么多年,哪里是说放就能放的,更何况龙涯对自己虽然无情,却仍是极好,自己又怎能无义? “其实你十四岁那年,娘便有考虑过让他做你的驸马,也曾私下问过他的意思。”忽地玉寰舒说了这么一句,沉水霎时满脸惊讶地抬起了头:“娘?” 玉寰舒莞尔一笑,抚摸着她的手背:“你猜怎么,娘对他说,这些年来他跟着我出生入死,功不可没,问他愿不愿意做你的驸马,做祥国将来的男后,他当时的答复……是愿意的。” 山穷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龙涯竟然答应过?!沉水彻底呆了,张着口,好半天才问:“真的?那……” “可是不知为何,过了半年我再去问他是否接受指婚,他却拒绝了,”玉寰舒说到这处,忍不住叹了口气,“他没有说原因,只恳请我今后不要再提此事,所以打那以后,我也就再没动过为他指婚的念头,只等他自己有了意中人,再来对我说。” 半年的时间……发生了什么?师父突然从愿意变成了不愿再提,难道是有了别的意中人?那又为何迟迟不对娘提起?沉水只觉如遭雷击,分不清是心中是难过还是别的什么了。 玉寰舒见她发怔,声音也更慢下来:“娘心想,他或许是接受不了你收了那么多面首,但见你开心,又不忍心对你说。” ――你怎么能这样对他?你知道他是谁吗,竟然用这手段来侮辱他! 一道陌生的声音闯入脑海,沉水猛然惊醒,自己是来做什么的,难道不是来解救贺再起、挽回天逍的吗?怎……怎又为师父的事纠结上了?赶紧用力摇了摇头,决绝地道:“我对师父的感情已经成为过去,他不喜欢我,我也不在乎他。娘,我一人做事一人当,师父和安庆坊侍卫被杀一案有关,是我让贺再起以巨石试探他的,我现在要去放人,师父那边我会去和他解释!” “你怎么解释!”玉寰舒一把扣住女儿的手腕,硬是将她拖住了,说话也带了几分怒意,“你要冲到他面前告诉他你怀疑他杀了人?你想让整个碧落宫、整个王都的人都知道我们玉家是忘恩负义之辈吗?” ――日后民间传你与寰舒陛下忘恩负义,我又不在你身边,你该如何自处? 心像被狠狠揪起一样痛起来,沉水咬紧了牙关,从牙缝中挤出话来:“纵然忘恩负义,也绝不姑息养奸!” ……你不在,我便不知所措,但若你在我身旁,相信即使天下人都唾弃我,你也会支持我! 玉寰舒被她的话惊得手上不觉松了劲儿,沉水不再犹豫,转身便往殿外奔去。 “这孩子,唉!”良久,玉寰舒苦笑一声,摇摇头,正想坐下吃饭,胃里突然一阵翻腾,连忙捂住了口,险些便呕出来。 候在门外的丫鬟正要进来,就被她的样子吓了一跳,忙上前来搀扶:“陛下!您不舒服?奴婢去传御医……”“不必了,”玉寰舒立即阻止了她,“有何事?” “回陛下……贺将军求见。” ------------ 079、善后 更新时间:2012-09-07 在夜色的掩护下,魅音逃出了陌生的宅子,这才发现原来关自己的地方还是在安庆坊,只是距自己之前栖身的地方有一段距离而已。想到自己被打晕之前的行李可能还在废屋,她踏着房顶偷偷潜入了只有三五侍卫看守的院子,趁人不备,溜进了屋内。 “小音。” “啊、呜呜呜……” 冷不丁地脑后一声唤,魅音险些被吓得尖叫出来,幸亏天逍眼疾手快,一把捂住了她的嘴,才没有惊动外面的侍卫。 “天啊,你怎么会在这里?”魅音按着胸口不停地喘气,又惊又喜地看着他。 天逍比了个“嘘”的手势,用口型对她说:“我在等你,跟你回去。” 魅音不相信似的睁大了眼睛看着他,仿佛在问――你确定? 天逍勾了勾手,她赶忙把耳朵凑过去,二人你来我往地咬了一阵耳朵,将彼此掌握的信息都交换了一遍,心里也都有了谱,天逍盘腿坐在地上,有些后悔地道:“是我糊涂了,贺再起此刻定已被抓,我得去救他。”刚要起身,就被魅音按住了:“你都决定要走了,还管他做什么,笨蛋公主自己好坏不分,那个贺什么,你救得了他这一次,还能救得了他下一次吗?你一走,他照样要被下大狱,甚至砍头,甚至车裂!” “胡说八道!”天逍瞪她一眼,“贺再起的娘不是个好相与的,要是迟一步被她知道儿子下了冤狱,她一定会去找沉水拼命。” 魅音这回不拦他了,而是凉凉地问:“你还是放不下她的吧?说什么跟我回去,只是你自欺欺人而已。” 天逍都走到门口了,听她这么一说,推门的手愣是使不上劲儿来,魅音夸张地叹了口气,吐吐舌头:“算啦算啦,看你也不是真心要跟我回去的,人回去了,心也回不去,真不知道那个笨蛋公主哪里好,让你这么死心塌地。” “小音,你也比她好不到哪里去,别五十步笑百步了。”天逍不快地批评道。 “我哪有!” “嘘!” 天逍迅速制止了她脱口而出的喊叫,又仔细听了听外面,似乎没有人注意到,才板起脸来教训道:“总之你在这儿老实呆着,天亮之前我会回来。” 魅音哼地一声抄起了胳膊:“爱回来不回来,天亮了我就走。”天逍笑了笑没说什么,打开门大大方方地走了出去,守在外面的侍卫围上来问了几句有没有什么新的发现,他搪塞了几句,又叮嘱侍卫们看守好了,尤其是“看守好前院和那口井”,侍卫们都满口答应下来。 “假惺惺。”魅音躲在屋里听到,明白他是为了方便自己稍后从后窗溜走,故意将侍卫的注意力都引向前院,嘴上说天亮前会回来,其实根本就不会回来,被他甩过那么多次,早就对这些谎话烂熟于心了。 总之回头让大哥收拾你!魅音坏坏地想着,一骨碌滚上床,决定先睡一觉。 离开安庆坊,天逍又从东门回到了碧落宫,正打算去游鸿殿向玉寰舒说明情况,忽地看到一领轿子从西门的方向过来,目的地也像是游鸿殿。已经接近宵禁的时辰,怎么还会有人入宫面圣?天逍于是在辕台下背光处躲了起来,远远留意着那轿子。 轿子果然在辕台下停了,丫鬟启了轿帘,一个披着黑水貂大氅的女子下轿来,大步流星地沿着台阶上了辕台,游鸿殿外的侍卫将她拦住,女人同他们说了几句什么,一名侍卫便转身进去通报内殿丫鬟。 这么晚,来的又是个女人,纵然天逍从没见过也看不清那女人的容貌,也有七成把握,来的就是贺再起的娘崔夫人,果然被自己料中了,这传闻中剽悍又泼辣的女将军舐犊情深,要亲自来为儿子讨公道了。 “如此本末倒置,忠奸不分,也难怪会惹下这么大的祸事,”天逍不禁叹息,崔夫人入宫,就证明沉水应了他的话,真的置贺再起的死活于不顾,只为保全自己在龙涯心中的形象,“朽木不可雕。” 通传还要点时间,天逍趁人不备,绕到了游鸿殿偏殿外,向内侍打了声招呼,内侍知道他有陛下的特许,也就放他进了内殿。天逍来到内殿的花窗外时,恰恰看到玉寰舒掩口欲呕的一幕,心念一转,想起了什么,眉头不由皱了起来。 丫鬟出去传崔夫人,时间不多,天逍敲了敲窗栏,玉寰舒闻声抬头,惊讶地失声问道:“怎么是你?”天逍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从窗外翻进来,低声道:“下午走得急,把贺再起给忘了,他娘来找麻烦了?” 玉寰舒苦笑着揉太阳穴:“可不是,你和沉水做事真是没分寸,心里一有气,旁的人和事就都抛了不管,只好我来善后。”天逍一阵惭愧,刚想说什么,殿外已传来崔夫人携丫鬟的脚步声,他立即闪身躲在了内殿一角的屏风后。 贺再起的娘崔夫人闺名一个芮字,别看名字文雅动人,却是个巾帼不让须眉的女英豪,虽说祥国女子的地位略高,可上朝堂,也可上战场,但能够自幼熟读兵书,拼杀起来叫男人也胆寒的女将,也可算得上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贺老将军的三个儿子在玉寰舒母皇当政时就已先后战死沙场,唯剩一个女儿和上门女婿崔尚儒,以及这二人的独子贺再起,雌虎护崽,此刻闯进内殿,尽管只有一身女子袍服,却仍不减虎门女将的威姿,行的也是武将之礼:“末将贺芮叩见陛下!” “贺将军请起,”玉寰舒脸色不大好,但也强自微笑着上前搀扶,“贺将军深夜入宫,想必是为了令郎贺再起下狱一事。” 贺芮顺从起身,朗声道:“不错,末将听闻犬子胆大妄为,竟敢推落巨石谋害禁军大统领龙涯,特来请陛下将其斩首示众,以平众怒!” 什么斩首示众以平众怒,分明是想引诱玉寰舒说出证据不足难以定论的话来,才好为自己儿子伸冤,天逍躲在屏风后,暗笑这崔夫人也是个说话的行家,任何人听了这话,都必然不会满口答应,当场让人把贺再起拖去砍了,倒还让她深明大义了一把。 “令郎谋害龙涯一事,还有许多疑点尚未查清,不宜太早下定论,贺将军请先放宽心,沉水已去内宫大牢提人,稍后应该还会过来,到时贺将军不妨亲自问问,或许令郎还有什么难言之隐。”玉寰舒安抚的话也说得十分圆滑,既不说贺再起有罪,也不说他无辜,还暗暗提醒了贺芮,令郎有可能隐瞒了事实,纵然不是主谋也是从犯,不要喊冤喊过了头。 贺芮点了点头,二人便在殿内坐下等候,她见桌上饭菜都摆凉了,却几乎没动过的样子,又忍不住问了句:“陛下没有食欲?” 玉寰舒笑了笑,解释道:“大概因为最近睡得不好,白天犯困,食欲也不佳,刚才正有点胃口,沉水又来替令郎喊冤,我一听可能有冤情,也就没心情再吃,坐着等她把人带来了。” 这话说得漂亮,天逍忍不住在藏身处点起了头,姜还是老的辣,玉寰舒做了这么多年的女帝,忖度人心说话实在是练得炉火纯青,既替自己女儿争了功,堵住了崔夫人的炮火,又体现出了自己虽身体欠安却仍以他人性命为重的君王担待,不用看也知道,那崔夫人戗起的毛定是已经被捋顺了。 “沉水啊沉水,你能有你娘十分之一的道行,也就不必担心三年后劫数难逃了。”他有些黯然地想。 正在这时,殿外传来丫鬟通报声:“陛下,公主殿下求见。” ------------ 080、交锋 更新时间:2012-09-08 沉水领着贺再起一前一后地进了内殿,还没来得及行礼,贺芮已经飞扑上来,抱住自己儿子:“再起!你可让娘担心死了,没人为难你吧?” 贺再起一个大男人,被自家娘当着女帝和公主的面一个熊抱,险些跪倒在地,表情好不尴尬,一边反手去解贺芮的胳膊,一边忙不迭地解释道:“娘,我没事,这么晚了您怎么会在宫里?” “还不都是因为你!”贺芮检查了一遍,看儿子完好无损,立即又板起了脸,“该做的不做,居然推石头砸人,砸的还是对你有知遇之恩的龙涯将军,贺家祖宗八代的脸全让你给丢尽了!” 贺再起被数落得满脸通红,又不敢反驳,沉水猜他平时在家也被这严母管得够呛,连忙替他开脱:“崔夫人别这么说,白天的事有点误会,贺统领是照我的吩咐在做事,巨石从假山上滚落是个意外,并没有要砸谁,劳您这么晚还进宫来一趟,真是对不住了!” “哦,是吗?可奴家怎么听说下午出事那会儿公主也在场,却不闻不问地,任由着内宫侍卫把犬子给捉进了大牢呢?”贺芮听了她的话,却不肯善罢甘休,一手紧紧抓着儿子的手腕,目光如炬,直直盯着面前的沉水。 崔夫人果然不是易与之辈,上回沉水提着礼物上门去拜访,尚要被她逼得落荒而逃,此番沉水有错在先,她这话摆明了是得理不饶人,不打算给公主面子了。天逍在屏风后替沉水捏了把冷汗,有心出来解围,又怕无法解释自己为何还会躲在屏风后面,而且……而且自己既然已经做好了走的打算,还是不要再见沉水来得好。 内心矛盾间,就听到外头沉水镇定自若地答道:“出事儿那阵子,我光看到巨石滚下来已经吓坏了,师父又带着人恰巧从下头走过,吓得魂不附体,连话也不会讲了,没有及时说明情况,委屈贺统领在牢里吃了点苦。不过崔夫人请放心,此事既然是我主使,出了意外,罪责万不会落到贺统领头上,师父那边我也会亲自去与他分说,师父若是气不过要罚,也由我担着,本也就是我的错。” 天逍摸着下巴咂了咂嘴,心道笨丫头,许多问题不是你一力承担过错就能解决的,碰上崔夫人这种得理不饶人的,就该进退有度,既主动承担责任,也要让对方明白错不全在自己,只是自己愿意替对方承担过错,否则对方定会得了便宜再卖乖,唉,教过的从来也记不住。 “公主能出面向龙涯将军解释那是再好不过了,只是当时在场人多眼杂,万一人人都传犬子要谋害龙涯将军,众口铄金,公主让犬子往后如何抬头做人?”贺芮慢条斯理地又问道。 沉水洒然一笑,正色道:“流言止于智者,贺家三代老臣,一门忠烈,铁一样的脊梁骨,死都不怕,难道会怕奸邪小人的耳食之言不成?” 贺芮一愣,没想到上回见了自己还畏畏缩缩的公主,这次言语却如此犀利,竟是逼得她不能再挑刺,否则岂不是承认怕了那些流言蜚语?再看沉水,眼光已然多了几分尊敬,便微微颔首道:“既然公主这么说,那奴家也就不再多言,打扰了陛下休息,这便告退了。”玉寰舒含笑准了,贺芮便执礼告退。 严母一走,贺再起就长出一口气,抹着额上的汗,感慨又佩服地道:“家母一向能言善辩,又好得理不饶人,今日却败在了公主之下,真是叫卑职开了眼界。” “贺统领此言差矣,令堂也是因为担心你才会同我争辩,你背着她说坏话,这可是大不孝,回去将孝经熟读三遍,不然下回我见着崔夫人,定要告你一状。”沉水故意板起脸来威胁。 “呃、是,卑职遵命。” 将贺再起也打发走了以后,玉寰舒才笑着问:“不是说推巨石下山是为了试探龙涯吗,怎么刚才对着贺将军又换了个说辞?” 沉水摇了摇头,神情严肃地道:“这事还没有真凭实据,巨石也好,侍卫的临终遗言也好,只能佐证,不足以断论,在找到足够的证据之前不宜打草惊蛇。” 玉寰舒叹了口气,看女儿的眼神中带了一丝忧郁:“你真的相信他会杀无辜之人?他的为人,娘很清楚,街边的乞丐他尚且要施舍些钱粮,更别说那些侍卫,个个都是他教出来的,多少有些感情,是说杀便杀的吗?” 沉水避而不答,只说:“我信证据,不信人,人会说谎,证据不会。” 玉寰舒失笑道:“你何时又学了这一套,谁教你的?” 谁教的又有什么要紧了,反正……人也不知去了哪里。沉水笑着摇头:“时候不早了,我该回去了,娘也早点休息。” 玉寰舒看着她走出殿外,正想坐下再吃两口,天逍从屏风后走了出来,建议道:“叫下人将饭菜端去热了再吃,身体不舒服又不肯传御医,就得自己多爱惜。” “没胃口,冷的热的都味同嚼蜡,差别不大,”玉寰舒盛了半碗鲫鱼汤,喝了两口,见他还不走,心下好奇,便问,“大师去而复返,是否改变了主意?” 天逍嗤笑一声,在椅子里坐了,反问道:“你的女儿,你会不清楚她的为人?我留下来,也不过是等待下一次被驱逐,她一日不信我,便一日身困险境,与其被她拖进漩涡垫背,倒不如痛快抽身而退……”“若真能痛快抽身,又怎会在意贺再起的生死?” 玉寰舒微微一笑,放下手中的汤碗:“或许你和水儿都需要点时间冷静一下,她需要慢慢学会信任和辨别,而你,也需要更理智、更行之有效地引导她,如果你当初对我说的都是真心话,何妨再给她一次机会,留在宫里,观察她几日,看她没了你,将如何度过这难关,若最后你仍要离开,那也是她,是祥国的命数所在,你也才能够了无遗憾。” 天逍沉默了很久,最后点了下头。 当晚天逍就回了碧鸢宫,白天他同沉水发生的争执亲眼见到的人不多,知道他差点甩手走人的就更少了,于是隔天大家见了他,也都见惯不怪,唯有素竹小楼的丫鬟们感到异样,公主不再早早起床去背书,不苦大师居然也不来楼里耍泼卖乖,含霁小心地试探着问了沉水一声,得到的回答却是——他以后都不会再来了。 “公主说他以后都不再来了,到底什么意思呀?”听完含霁的话,含月迫不及待地问含光。 “我怎么会知道?”含光捡着针线娄里的碎布头往外扔,头也不抬地道,“有功夫关心这些,去去去,到内务府去扯二十尺白色的细麻布来。” 正在一旁绕线轱辘的含风讶异地问道:“要这么多?做什么用?” 含光翻捡了一阵,找到了线蜡,这才回答:“公主让准备,我也不知道她要做什么,只要布,没要针线,可真是稀奇,不过针线也捎些回来,公主不用咱们也用得上。” 含月耸耸肩,乖乖去扯布,含霁却胆战心惊地问:“公主该不是要扎个小人,然后……”“净胡说,公主会做那事儿?”倒是含风嗔了一句,“二十尺布扎小人,那得多大一个。” 听她们俩越说越离谱了,含光赶紧挥手打断:“别啰嗦了,你们两个闲着没事儿做,去抽屉里翻翻我上回领来的划粉片儿还有没有新的,还有顶针、剪子、软尺,都准备齐了,公主从来也没做过针线,一次性备齐了,免得回头问起来又手忙脚乱的。”两个小丫鬟答了声哦,就分头去找东西了。 ------------ 081、度量 更新时间:2012-09-08 丫鬟们猜得八九不离十,沉水确实是打算做针线,不过并不是扎小人。她记得天逍还住在画苑的时候,曾说过除非自己亲手做来送他,否则不肯扔掉那些破破烂烂的衣物。现在人都走了,却又突然冒出这个念头来,想要动一回针线做件僧衣,日后有缘再见,也好送给他当赔礼道歉。 不过正如含光所说,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公主别说女红,连剪子都不曾操过,丫鬟们把二十尺素麻布和针线等一应物件都给端上楼来了,沉水才傻眼地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该从何处着手,想,和做,果然还是差的太远了。 含光细细给她说了每件东西怎么使,怕她不会穿针引线,又特意示范了一番,见她恍恍惚惚,便忍不住问:“公主打算做什么?要不公主说说,奴婢们帮你做?” “……不了,我要亲手做。”沉水摇头拒绝了她的好意,既然是要赔礼道歉,还是得亲力亲为才够诚意。 可这不会做真真是道坎儿,沉水将麻布扯来扯去,提起剪子又不知该剪成什么样,不由懊丧至极。含光看不下去了,又说:“公主要裁料子,得先有图样才好。” “图样?什么图样?”沉水莫名其妙地问。 “比方说做一件衣裳,得先量一量穿的人肩宽臂长,算上边角,然后在料子上用这划粉块儿划下道来,再用剪子去裁。”含光比划着给她解释起来。 还要量尺寸……沉水欲哭无泪,人都走了,上哪儿量尺寸去,遂问:“没处量可怎么办?” 含光又想了想,道:“找个身材相近的人量量也可。” 这倒是个好主意,可是找谁量呢?沉水又犯难了,君无过的个头倒是和天逍差不多,但万一叫他知道自己这么偏心,定又要郁闷得不吃不睡了,寻点幽则是瘦得皮包骨头,比着他的尺寸做出来的衣服,估摸着也就他能穿得上,贺再起忙着查案,更不可能去找龙涯,看样子能帮得上自己的只剩下乐非笙? “含光,去把先生请来……不,带上软尺,跟我过去走一趟。” 沉水运气不错,今日乐非笙没有午睡,而是在院子里支了一张躺椅,就着深冬难得一见的暖阳在构思曲谱,听到脚步声,扭头一看是沉水,便笑着问道:“公主这会儿怎么有空过来?唔,还带着皮鞭?” 含光失笑:“先生看错了,这是软尺,不是皮鞭。” 乐非笙懒洋洋地不愿起身,眯着眼问:“带软尺来做甚,给我做衣服?” “不是给你做,借你身体量个尺寸,”沉水笑着去拖他,乐非笙倒也顺从地站了起来,“含光,把你先前说的那些尺寸都替先生量量。”含光应声上前来,扯开软尺给乐非笙丈量起来。 乐非笙打开双臂任她们摆弄,边问道:“不是给我做,为何要量我的尺寸,怎不去那人身上量?莫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哦――”尾音妩媚地转了几转,沉水忍不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笑骂道:“先生又拿我寻开心,小心我回头给雪儿告状。” 含光将需要的尺寸都量好后就收了软尺离开,乐非笙懒懒地又坐回去,提笔在一旁的素笺上写了几笔,悠然问:“不方便也好,不情愿也好,量不到尺寸,拆件旧衣服比比不就是了,反正那人现也不在宫里,公主正可去顺手牵羊。” 咦,对呀,自己怎么就没想到,现成的尺寸不就放在那儿吗?天逍走得匆忙,那对破烂的衣物多半还扔在碧鸢宫,自己翻过他柜子,找一件不是难事!沉水一拍自己脑袋,赶紧谢过他的指点,一溜烟跑出了琴舍。 她前脚刚走,君无过后脚就踏进了琴舍的院门,乐非笙正半眯着眼打盹,口中凉凉地揶揄道:“哟,直锅不是君大公子嘛,找我有喃事?”说的南疆话,摆明了不欢迎他,君无过也不计较,只问:“沉水怎么会来找你?” 乐非笙睁开一只眼瞧他:“公主不可以来找我是咋个,管恁多,我要说她找我过克挨她睡觉,你给是还要跟刀一起来?” 君无过一下睁大了眼,上前揪住他衣襟,几乎将人拖了起来:“你说什么,她召你侍寝?她时常召你过去?”却没想到乐非笙看着柔弱,力气却不小,扣住他手腕用力一掰,一股钻心的痛就逼得君无过不得不撒了手。 “说话就好好呢说,莫动手动脚呢,惹龇掉老子废掉你信不信?”乐非笙随手一推,将他推得踉跄着退开好几步才站稳。 君无过握着自己手腕,咬牙道:“你竟然习过武,力气还不小!” 乐非笙莞尔,换了官话说:“像你我这样,空有一手不管饱的技艺,只能流落街头的人,没点防身武技真是说不过去,我不过是扛多了大件乐器,力气稍微大些,论功夫底子,哪比得上君公子年少有为。” 君无过心下一惊,面上竭力保持平静,淡然道:“先生说笑了,我自幼父母双亡,命若蝼蚁,从来也不曾习武。”见乐非笙哼地笑笑,又再次问道:“沉水来找你究竟为的何事?六名侍卫莫名被杀,昨日还有人要谋害龙涯将军,她怎会有空寻欢作乐?” “公主过来借我身子一用,量个尺寸,也不知是要做衣服给谁穿。”乐非笙又懒洋洋地闭上了眼,枕着自己胳膊躺下。 做衣服?君无过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堂堂一国公主,需要为谁裁衣? 乐非笙又煽风点火地道:“她倒是对我说,不方便去那人身上量,我猜吧,许是要给那人一个惊喜,我是没这福气了,君公子自祈多福吧。” 他的话,君无过自然是不会信的,眼见也套不出更多信息,只好拱手告辞。 他们短兵相接的这会儿工夫,沉水已经跑到了碧鸢宫,这历代皇后的寝宫还是一如既往的冷清,枯叶落了满园也没人扫,她对直对路地跑进了内殿,拉开上回找药箱时候翻过的抽屉,果然看到几件洗旧的僧衣叠放在里头,便高高兴兴扯出一件抱在怀里,忽地又想起上回见过的锦囊,又向下翻了翻,见还在,唯恐放在这没人的地方会被谁顺走,便也揣进了怀里,打算见面了再还给他。 玉佩上刻着他的名字,该不是件普通饰物,他定会回来取,想到这点,沉水觉得安心多了,至少不会再也见不到。 当她抱着衣服跑出碧鸢宫大门时,迎面正撞上巡逻路过的龙涯,还没来得及躲,龙涯已经看到她,领着人朝她走来,沉水尚未想好见了他要怎么说,但这会儿也容不得她逃,只好硬着头皮上前问好:“师父。” 龙涯微微一颔首,目光落在她抱着的衣物上,眉头轻轻皱了下,峻声问道:“我今天一早去内宫大牢,听说你昨晚将贺再起放了,是怎么回事?” “人是我放的。昨天的事是一场误会,贺统领只是一时失手,没什么错,所以我就把他放了,让他去做该做的事。”沉水坦然承认道。 “一时失手?没什么错?误会?”龙涯脸上难得地显出了怒色,“那么大一块石头从上头滚落下来,就算没人也会闹出大动静,一句失手就可以当做没有过错?他到底在上头做了什么,谁也不知道……” 沉水冷静地打断他:“我知道,是我让他和天逍找个狭窄僻静的地方过招,好推测出那凶手身手如何,缩小搜查范围,只是没想到假山上有块石头年久失修,被贺统领一撞,竟然断裂开来,当时我就在附近,看得清清楚楚。” 如此说辞自然难以被龙涯接受,他眉头紧锁,一脸不满:“纵然是无心之失,也不应予以包庇,贺再起撞落巨石乃是事实,若不加以惩罚,往后内宫侍卫犯了错,全都推说是无心之过又该如何是好?” “师父把我当傻瓜吗?”沉水同样沉下脸来,“是不是无心之过,一查便知,人会说谎,证据却不会,我查得出杀死侍卫们的凶手是谁,还会怕别的人在我眼皮子底下说谎?” 话一出口,就见对面龙涯的脸色瞬间白了。 ------------ 082、用心 更新时间:2012-09-09 “我查得出杀死侍卫们的凶手是谁,还会怕别的人在我眼皮子底下说谎?” 沉水一句话就让龙涯的脸色瞬间白了,反应虽是在意料之内,但还是令她内心唏嘘――师父哪怕不是凶手,也必然与此事有瓜葛。遂又问道:“师父身为禁军大统领,对王都内的人和事该都比我要了解许多,本也想去找师父打听,正好一并问了,师父可知王都内有什么人与内宫侍卫熟识,天生神力且又住在安庆坊附近的么?” 龙涯的瞳孔骤然一缩,表情也僵硬起来,喉结不安地上下一滑,声音干涩地道:“未、未曾听闻有这等人……” 沉水也便点点头:“此人心狠手辣,极短时间内便杀了六人,定不是普通角色,若窥伺着碧落宫里的人,倒是麻烦得紧,最近宫中的守备只怕还要加强,劳师父多费心了。” 龙涯只是不作答,默默地对她抱了下拳,领着侍卫们走了。 经过这番旁敲侧击,沉水基本已经肯定了天逍先前的猜测,龙涯十之八九就是杀死六名侍卫的凶手,虽然还没有确切的证据,但师父不可再信,已成为事实。戎马十年、为祥国立下汗马功劳的禁军大统领,建威将军龙涯究竟有什么理由非要杀死侍卫绑架魅音?她百思不得其解,按理说龙涯见也未曾见过魅音,不该会对她下手,况且这姑娘的来历尚不明,贸然动手岂不是会适得其反? 魅音的身份说不定能成为解开这把锁的钥匙,但遗憾的是握着钥匙的两个人如今都不在了,沉水自嘲地耸肩笑了笑,抱着那件旧衣回了素竹小楼。 做衣服难,拆衣服可容易,沉水挥着剪刀将线头全给挑断,拆出一块块旧料子,平铺在新料子上,用划粉块勾下个大概轮廓,然后裁下来放着。由于不懂裁缝技巧,又没有省料子的意识,二十尺的细麻布愣是刚刚够裁出一身衣服所需要的料子,剩下的便被她一脚踢到了角落里。 裁料子的问题是解决了,可新的麻烦又来了,沉水望着那堆零散的布料,拼了又拼,也不知该怎么缝在一起,憋屈了一阵,还是摇铃唤来了含光,虚心求教。 含光一看那堆布料就险些晕过去,再将角落里那裁剩下的一团提起来,发现这上好的麻布竟是被公主裁得浪费至极,大块大块的边角,偏生又不够再用,只能将来留着打打补丁什么的,真真心疼,又是摇头又是叹气。 “公主忙活了两天,就裁出些料子?”含光在凳子上坐了,将那堆裁好的料子一块块提起来,分辨清楚哪儿是哪儿,然后用针将两两固定好,可算给她拼出了个衣服的形儿。 沉水赧然,分辩道:“那剪子不好使,我叫它往东,它偏要往西,剪坏了好多次,还有几次我明明是比着剪的,不知为什么剪下来却和原来的不一般大,我……” 含光忍俊不禁,解释说:“裁缝剪要将布料铺在案上剪才好,否则极易伤手,有时候控制不好,裁错了也是难免,公主过去没动过针线,就说该让奴婢们帮忙的,公主偏又不让。” 沉水艾艾不知说什么好,接过她穿好线打好结的针,另一手里抓着衣料,比划了一阵,不知该怎么下手,只得又问:“该怎么缝才好?” 足足折腾了大半天,含光在她裁好的衣料上用划粉块勾出了线,叫她沿着线缝,又教了种通俗易懂的针法,沉水满心欢喜地落了几针,觉得还不太难,便埋头认真做了起来。 “要我说,公主这回实在是用了心了,连个补丁也未曾打过,就要学着做衣裳,”含风正帮着含光整理沉水裁剩下那团麻布,将可以用的部分剪下来留着,口中啧啧道,“怎的就心血来潮了,要这么勉强自己。” 含霁笑嘻嘻地提着笤帚扫满地的碎布:“我可是想知道公主做衣裳是要给谁穿,你们可知道不?”含风含月俱是摇头,许是对她们几个小丫鬟的手艺信不过,沉水遇到坎儿总是传含光上去帮忙,偏偏含光又是个嘴巴紧的,任她们软磨硬泡,也没吐露半个字,还不许她们嘴碎到处说到处问,三个小丫鬟只好将好奇憋在肚子里。 而这时候的含光正在龙磐阁外等候,才会无暇管她们的窃窃私语。 看了沉水那日拿回来的旧衣,机灵如她已经明白了这衣服是做给谁的,一面佩服天逍能有这本事,让从不沾针线的公主亲手为他做衣服,一面又不免在肚子里埋怨他无情,公主这厢埋头忙了十来天,除了偶尔接见贺再起外,所有心思都花在这上头了,他倒好,一直也不来素竹小楼露个面,倒是成日地泡在龙磐阁里,也不知和小郡王是有多么深厚的交情。 眼瞅着衣裳也快做好了,含光见天逍还是没点服软的迹象,唯恐沉水一腔热忱反被泼冷水,便只得自己跑来交涉,想劝他也让一步,公主都为他做到这个程度了,身为面首,多少也该识趣些。 不多时,得了下人通传的天逍就出来了,脑门上一个红亮的肿包,八成又被玉止霜的机关给收拾了,他小跑下台阶,脸上毫无意外之色,问:“含光姑娘找贫僧有事?” “有事,”含光只比沉水大一岁,却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显得十分成熟,“大师还要同公主置气到何时?公主年纪还小,有时候会发发脾气,可心却是好的,大师怎就忍心一直避而不见,还不成要她亲自上门来道歉不成?” 天逍摸着下巴笑了,知她不明白其中的缘由,也不愿多说,只道:“有劳姑娘操心,只不过贫僧不是在同公主置气,也没有故意避而不见,而是有些事要考虑,暂时不想再到公主跟前去讨嫌罢了。” 含光听了这话,不禁皱起了眉:“大师对公主的心,我们这些做丫鬟的都看得出,公主又怎会不明白,但公主毕竟是公主,纵然知道错了,也难得拉下脸来道歉,大师过去也没少同公主吵架,没几天又和好如初,这回是怎么了?” 天逍笑了笑,不想再说,可含光却不依不饶地瞪着他,仿佛他不给个说法,就要叫人把他硬拖回素竹小楼去一样,只得无奈地道:“我对公主有心,但公主对我无心,再这么下去,不过是徒增伤悲。” “公主对你无心?”含光像是听了个笑话般,啼笑皆非地摇头,“我伺候了公主这么多年,从来也没见她对什么事这么上心,连剪子也不大会用呢,突然心血来潮就要学做衣服,又是裁又是缝,足足忙了半个月,手指也扎得通红,眼也熬得通红,你当这是为谁?说她对你无心,你又对她用了多少心?” 天逍眼皮一跳,半信半疑地:“做……衣服?” 含光直是气不过,忿忿道:“可不是,连顶针也不会使,裁料子只差没裁掉自个儿手指头,还偏就不许我们帮忙,一定要亲自动手,大师可倒好,优哉游哉,和小郡王一块儿也不知在鼓捣些什么,我真替公主不值!” 天逍哑然失笑,听她将自己数落了一通,又附和几声,做出懊悔不已的样子,好容易才把含光给送走了,正摸着光溜溜的后脑勺咂舌,身后就传来玉止霜的话语声:“死秃驴,你又欺负我姐姐!”要不是守门的侍卫拦着,非得冲出来把天逍摁着打不可。 “怎么人人都觉得是我不对,”天逍惨兮兮地自言自语,挠挠头皮,看看素竹小楼的方向,又看看张牙舞爪的玉止霜,长叹一口气,“算了算了,大丈夫能屈能伸,姐弟俩一样的不讲道理,选谁都一样了。” ------------ 083、无恨 更新时间:2012-09-09 一连十几天,沉水都在素竹小楼里闭门不出,除了贺再起隔三差五来汇报调查近况外,竟是连个外人也不见,君无过来了两次,都恰碰上她做针线累了倒下小憩,只能悻悻而归。 “呼――总算差不多了。” 剪断了线头,沉水长出一口气,伸了个懒腰,感觉全身的骨头都咔咔响,听上去有些毛骨悚然,便翻身下榻,在房里走来走去,舒展四肢活动腰身。 花了这大半个月的功夫,一件朴素的僧衣总算是基本完成了,她的针线活儿也做得越来越顺手,从一开始缝三针拆两针,到现在一口气能滚完一边袖口,进步可谓神速,也不再三不五时地戳得指肚流血,连含光那轻轻一捻就打个结的本事也学得有模有样,沉水从来不知道自己学习起女红来竟这么有天赋,提着衣领看了又看,不觉沾沾自喜起来。 再把另一只袖口滚好边,然后裁掉缝合处多余的料子,就算大功告成了。 就在她甩甩手,准备再加把劲儿一气呵成时,含月蹬蹬蹬上楼来,哭丧着脸道:“公主,画苑那边的丫鬟过来,说无论如何也请公主过去一趟。” 画苑?沉水一想,自己似乎已经很久没见过寻点幽了,他性子冷,身份又暧昧,更兼之失去了利用价值,沉水只想好吃好喝伺候他到死也就罢了,平时就没怎么关心过他,这会儿怎么会突然派人来请自己过去? “有说什么事吗?”反正手头的活计也完成的差不多了,出去走走也好,沉水点头应了,一边让含月伺候自己更衣,一边问。 含月嘟着嘴道:“听那丫鬟说,寻公子病得重了……”话还没完,刚换好衣服连头发也没来得及梳的沉水就夺门而出。 接近年关,天气变得愈发寒冷,沉水披着一身紫貂皮大氅,坐在床边尚有些发寒,再看怏在被窝里面无血色的寻点幽,忍不住叹道:“你又何苦折磨自己,这么冷的天,也不让生个炉子。” 寻点幽咳嗽着,每一下都像是要把最后的力气给耗尽一般,含月在一旁看得心惊胆战,就怕他这病会传染,便拉了拉沉水的袖子,小声道:“公主,万一是痨症可麻烦,别离他太近的好。” “别胡说,没这事儿。”沉水斥了句,不想寻点幽病得有气无力,却还是听到了她们的话,苍白的脸上浮起冷笑,说话也夹杂着冰碴子一般生硬:“我一介……亡国俘虏,何劳公主……亲自前来探视,就是……死……也与公主……没甚相干,莫兜了一身、一身病,咳咳咳咳……还要怨到我、我头上来。” 沉水没得感到好笑:“不是王爷么,怎又自暴自弃,说自己是亡国俘虏?”见他额上暴起青筋,只是无力说话,便又好言安抚,“说句玩笑话罢了,你别放在心上,安心养病是真的。祥国与华国虽是宿敌,但你我之间却没什么深仇大恨,我也知你心无恶念,只是病了这么多年,脾气才会这般恶劣,看着你受罪,我心里也不好受。” 寻点幽躺着喘了一阵,方又才道:“与当初祥国大军铁蹄踏碎我华国大好河山之日,百姓流离失所,妻离子散的痛苦相比,这点病痛算得了什么?仅为一己之私,就让千万华国将士尸骨埋荒外,好一个玉寰舒……好一个歹毒婆娘!” 他这一骂,含月和画苑几个本就不待见他的丫鬟们顿时就怒了,纷纷争着骂回去,什么病秧子亡国奴的,还有骂他不是东西只会对下人摆臭架子,有本事怎不见他领军打仗之类,寻点幽脸色白得吓人,死死咬着牙关不发一语,被褥间一双拳头握得死紧。 还好沉水及时喝止了丫鬟们的躁动,将她们都撵到了门外,又替他将被子拉起盖好,见他目光闪烁,似乎欲言又止,就问:“有话说?” 寻点幽冷冷抿着唇,只作未闻,沉水不由笑起来,自顾自道:“你心里恨我,恨我娘,我懂,亡了国,谁心里也不会好受,但逝者已矣,活着的人还要继续活下去,你若能把自己折腾死了倒也罢了,这样活受罪,痛苦的还是自己,就算我会替你难过,其他人眼里,你仍然是愚蠢的。” 房里一时静下来,沉水见他不愿搭理自己,陪了一会儿也就起身离开,人都走到门边儿了,忽地听到他低声道:“我并不恨你。”话中每个字都像是咬碎在牙间般黏着含糊,但沉水仍是听清了,笑了笑,回身问:“既然不恨我,身子好起来后可愿为我画个像?” 四国闻名的宫廷画师寻点幽,最擅长的便是绘仕女图,从华国王宫流传出来的簪花对镜图、踏马偕游图等俱是千金难求的佳作,祥国与他们虽是宿敌,面子上却还做得足,有一年玉寰舒做寿,华国使节送来一幅牡丹春困图,甫一展开便惊艳四座,沉水也在场,一眼便爱上了,只可惜玉寰舒认为那画上的女子衣裙不整,是迟东照在借机嘲笑自己,一怒之下当众焚了那画轴,两国为此几乎闹得开战。 如今名画师就在跟前,又说了不恨自己,那求一张画像,应该不是什么过分的要求吧。 寻点幽闷在被子里咳了一阵,气虚地道:“书案右侧有个锦盒。” 沉水照他说的找到了那锦盒,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卷裱好卷齐的画轴,正要拿出来看,就听他又说:“拿回去看。”想也没差,便道了声谢,叮嘱过丫鬟们看着他好好吃药,也就走了。 原想着他看自己想要画,便先随便给一张应付下,谁知沉水回到楼里,将画轴在书案上铺开一看,那上头云袍锦带、簪金佩玉,凭栏而立的,不是自己又是谁?那一笔笔线条简直像从镜子里逸出来般,灵动,贴切,和本尊没有半分区别―― 唯独那脸上没有五官,只一片白,让人看不出画上之人的喜怒哀乐。 沉水对着那画像立了很久,猜不透他心里在想什么,画仕女图哪有不画脸的,若是不愿意画自己,谁也没逼他,这么个半成品,也没法子挂起来,送给自己有什么意思? 想不通,索性也就不想了,沉水将画轴卷好又放回锦盒中,仍又坐回桌旁,动手将僧衣的最后一点尾工完成。 这一做就做到了深夜,丫鬟们来伺候她洗漱完毕,沉水望着那剩下的一点点,总觉得不做完就睡不着了,于是又披上大氅坐回桌边,耐着性子一边打呵欠一边修剪边角料,待得终于完工,人也累得动弹不得,头一耷,趴在胳膊上睡了过去。 就在她睡过去不久后,侧窗的销子被薄如蝉翼的小刀轻轻拨向一旁,窗户被轻轻地向上抬起,接着便是一道敏捷的身影闪进了房中,窗户再度合下,整个过程没有半点响动。 有门不走偏爱爬窗的自然只可能是天逍,他趁着夜深人静,沿湖守备的侍卫们也都开始打瞌睡的时机先是藏到了画苑的水榭上,接着又极快地掠过了湖面,藏身在屋檐下,伺机敲开了窗户潜进素竹小楼,为的,也不过是求证含光白天所说的话。 沉水真会为自己做件衣服?当初不过是一句调戏的话,她是当真放在了心上,还是仅仅遣丫鬟来唱白脸?发现自己竟然也开始怀疑她,天逍委实感到沮丧,所以才一定要来亲眼看个明白。 他猫着腰,脚步轻得不能再轻地绕过隔墙,来到圆桌边,弯腰将沉水压在身下的新衣一只袖子拎起来,拙劣的裁功,针脚却还整齐,看得出确实是花了不少心血,对于一个从没捏过针的公主而言,做到这个程度,也算是可圈可点了。 “……败给你了,”天逍无可奈何地撇了下嘴,手扶上沉水的肩,轻轻摇了摇,“沉水,醒醒。” ------------ 084、幻觉 更新时间:2012-09-10 沉水伏在桌边睡得很熟,忽然听到有人唤自己的名字,还当是做梦,嗯哼了声,肩膀上的力度加大了些,一个激灵,醒了过来。 屋里漆黑一片,她迷迷糊糊抬起头,一手按了按太阳穴,发现自己竟然不在榻上,心下惊讶,一时记不起睡过去之前的事,愣神间,一手在眼前晃了晃:“沉水?” 房里怎会有人!沉水吓一大跳,腾地起身向后退去,一脚绊在凳子上,险些摔个倒栽葱。 “小心!”天逍伸手去扶,结果沉水重心不稳退得太多,捞了个空,手便艾艾地僵在半空中。 看清了眼前的人是谁,沉水更是惊讶了,用力眨了眨眼,喃喃自语道:“我这是在做梦?”便要用手去掐大腿,天逍赶紧制止:“别掐,一掐就醒了!”沉水刚睡醒,分不清现实和梦境,真就被他糊弄住了,愣愣地问:“你怎么会出现在我梦里?” 天逍咧嘴一笑,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一定是公主太过想念贫僧,所以才会与贫僧梦中相会。” 沉水眉一皱,骂道:“梦里也这么不三不四,死性难改。”旋即抓起桌上已做好的僧衣,假装不在意地甩过去:“这是给你的。” 天逍接住,将脸埋上去深深嗅了嗅,闭着眼道:“我闻到一股汗味。” 沉水顿时怒了:“什么汗味!我才刚做好又没人穿过,怎么会有汗味!”天逍忙解释道:“不是那意思,公主不舍昼夜地为我置新衣,辛勤的汗水滴滴留在了上头,我闻到的正是这味儿,感动得眼泪都要流下来了。”“……这还差不多。” 沉水翻了个白眼,有他这句话——虽然是疯话,但心里却觉得这半个多月的辛苦总算是没白费,只可惜这是梦里,要是见了真人,说不定他根本不稀罕自己这点手艺呢!忽然发现他将手里的新衣往桌上一放,低头开始解腰带,一下子浑身的毛都竖了起来:“你想做什么!” 天逍被她问得一愣,理所当然地道:“有新衣服穿,当然要先试试合不合身,怎么?”将腰带随手放在桌上,扯散了衣襟,几下就将上衣给脱了。 ……自己真是糊涂了,想到哪儿去了。 沉水不大自在地转开了身不去看他,暗自思忖着自己怎么会做这样奇怪的梦,梦到他人来了,说些疯言疯语也就罢了,都是平时见惯的事儿,这二话不说就脱衣服,难道也是自己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荒唐,自己何时想过这些事…… “袖子略短了些,不过还凑合。——沉水?”正欢欢喜喜试新衣的天逍抬头见她背对着自己,眼珠一转,明白了什么,又将衣服脱了,蹑手蹑脚过去,一把从后面抱住她。 沉水冷不防又吓一跳,反手推他:“好好试你的衣服,又发什么疯,放手!” 天逍死皮赖脸缠着她,冒出些胡茬的下巴在她皮肤细腻的耳后蹭了蹭,厚颜无耻地继续诓她:“我哪有发疯,你自己的梦,自己明白的,你心里怎么想我就怎么做啰。” 见鬼!自己不可能做这种梦,过去十九年里,从来就没有过的事!沉水咬牙切齿地去掰他的手,掰得开才怪,反被他大力拖着滚上了软榻,抗拒地支起胳膊去抵挡山一样压下来的身躯,结果也只是被提着手腕按在了头顶。 任人宰割的屈辱姿势让沉水怒从心起,张嘴要骂,天逍早有预感似的俯下头来,碾着她的唇,顺势就侵入了口腔。 “呜呜呜呜呜呜!”沉水气得曲腿踢他。 “啊?”天逍差点被她踢下床,只好先暂停,不解又委屈地看着她。 沉水愤然怒喝:“这根本不是做梦,我怎么可能梦到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你!你不是走了吗,现又回来干什么?” 天逍一脸无辜地亲亲她的面颊:“我没走啊,一直都在,不信你随便找个人问问,我一没躲二没藏,肯定有不少人可以作证。” “你——!”沉水气得说不出话来,天逍赶忙息事宁人地哄道:“好吧我错了我该过来跟你打声招呼的,不过……我要是来了,还有新衣服可以穿吗?” 这话可是问在点子上了,做衣裳给他本就是为了将来道歉,如果他没走,那是不是就没有道歉的必要了呢?沉水心里一阵别扭,一开始确实是歉意使然,可后来越做越找到乐趣,反倒忘了本来目的,如果知道他没走,应该……也还是会做好送他的吧! 遂诚实地点点头:“有。” 天逍默了默,又将头凑近她,沉水不快地闭上了眼,却发现他只是将额头抵上了自己,两人鼻尖相互轻擦,天逍幽幽地道:“我是来为你渡劫的,可如今身陷劫数的人好像变成了我自己。” 沉水忍不住笑了,用鼻尖蹭了蹭他的脸,戏谑地问:“什么劫数,情劫?” “嗯,轻则肝肠寸断,重则永世不得翻身。”天逍微笑着轻声回答,又复吻上她,带着点撕咬的动作,鼻息灼热。 沉水已经连续忙了半个多月,今天又熬夜,哪还拿得出半点力气去应付他,有上一回的前车之鉴,必须抢在局面失控之前喊停,于是拼命挣脱出手来,把他的头推开:“不行,我困得很了,你让我睡觉。” 天逍“嗯”了一声,继续在她颈项间亲亲啃啃,沉水料他也不敢再掀自己逆鳞,将他从身上推下去,困意袭来,眼一阖便昏昏睡去。 第二天一早含光带着含月上来伺候沉水起床,一进门,先是被床前的两双鞋给吓了一跳,接着天逍醒过来,侧躺的身体翻转过来,眯缝着眼去床下捞夜壶,摸了半天没摸到,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睡在哪儿,抬眼,就和呆若木鸡的俩丫鬟大眼对小眼了。 这是及笄以来,公主第一次留面首在素竹小楼过夜,而且含光是知道的,及笄那晚,龙涯什么也没做就走了,也就是说破了公主处子之身的……是、是是是个和尚?这真相冲击性太大,连含光这样一向稳重的大丫鬟都有点把持不住,呆立在门口不知所措了。 “嘘!”还是天逍反应快,在含月叫出声儿来之前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匆匆下床披上衣服,上前去低声道,“让她再睡会儿,昨晚熬太晚了,估摸着起不来。” 话说的是沉水熬夜赶工做衣服的事,听在丫鬟们耳朵里,却像是他们昨晚颠鸾【纵横】倒凤了大半宿,累得爬不起来一样,含光还算镇定,含月却是满脸通红,恨不得扔了盆落荒而逃。 为了不妨碍沉水休息,也不让只是一群半大姑娘的丫鬟们尴尬,天逍洗了把脸,收拾收拾就偷偷地回去了。 沉水一觉睡到接近正午才醒过来,房里不见丫鬟,倒是君无过坐在桌边,手里拈着缝衣针,若有所思。阳光在针尖上折射出一个亮闪闪的十字,一晃而过,沉水不觉心头一凛,想起了死在银针之下的绛珠和廖仵作,那细细的缝衣针在君无过手里,看起来更像是一件杀人的利器,而且他的脸色,也冷得有点异乎寻常。 “你醒了。”察觉到榻上有动静,君无过看过来,微微一笑,将缝衣针插回了针毡上,周身的寒意被驱散,又是温暖和煦的阳春。 在他面前,沉水也没什么可避讳的,拢了拢衣襟下榻来,君无过取了衣裳来给她披上,手把着她的青丝从领口处顺出,眼见着丝丝缕缕从掌心中滑落,突然间一把攥住,没防到他会有这动作的沉水往前一迈步,立时被扯痛,惊呼一声按着头皮,转过身去又惊又怒地问:“你做什么?” ------------ 085、触怒 更新时间:2012-09-10 君无过手中仍攥着她的发丝,表情有点阴郁。 “为什么扯我头发,你不知道这样很痛吗?”沉水抢回自己的头发,又揉了揉头皮,生气地问。 君无过虚握着拳,手指动了动,无力地垂了下去:“我真不知道自己还能抓得住什么。” 沉水不解地反问:“什么抓得住什么?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丫鬟们一直没有上来,大概是君无过向她们打过招呼,不要上来打搅的缘故。沉水睁眼看到的不是天逍而是他,心里多少有些不快,但想到天逍既然是偷偷潜入,当然也不好大张旗鼓地回去,可能天不亮就离开了,也没办法。反倒是君无过不经传召就过来,又未经许可就上来,让她心里有些警惕,须知前阵子宫里状况频出,他的嫌疑最大,会不会趁自己还没醒在楼里做什么手脚? “你其实已经不再需要我了,对不对?”君无过眼神悲戚地望着她,“从不苦大师出现以来我就隐约感觉到了,他比我更了解你,更能给你带来乐趣和新鲜感,接着又为你引荐了乐非笙,收服了小郡王,甚至救了华国王爷的性命,还捞了个少师的名衔……从他入宫的第一天起,我在你心中的分量就越来越少,你慢慢地不再传我,也不去找我,十次见到你有九次你是和他在一起!” 沉水从未见过他吃醋,这么突然发作,还有些不适应,便想先安抚下他的情绪:“君哥哥,你别这样,我去找他都是有正事要做……” 君无过却表情痛苦地猛地挥了一下胳膊:“从前你喜欢龙涯将军,我知道他从小就伴在你身旁,为你付出的远不是我所能比,我不妒,不争,因为知道自己不配!可是现在呢?你喜欢上一个和尚?一个三天两头和你吵架,对着你大吼大叫,把你气得脸色铁青的和尚?我究竟哪一点不如他?” 沉水默然无语,君无过退了两步,双手捂着脸长叹一声:“你在冬至那夜出尔反尔,我体谅你是对龙涯割舍不下,可之后呢?你除了在我生辰那日陪着我之外,就再也没找过我,乐非笙知道用新曲讨你欢心,寻点幽也懂得装病博取同情,而我,我不得不继续假装宽容大度,不争不抢,甚至不敢在你面前表现出一丝一毫的任性。” “可是你知道吗?我不是真的不懂得嫉妒,我也不想和那么多男人一起分享你,”君无过说着,缓缓跪了下去,神情凄怆地道,“我曾无数次奢望过能和你一生一世一双人,我以为你只是还没长大,仍有玩心,才笑着接纳你一个又一个的面首,没想到你不是没长大,而是心里从来就没有我。” 沉水被他一连串的凄惨诉说搅得心烦意乱,又不知该怎么安慰才好,只得先去扶他:“你……你先起来再说,君哥哥,你起来,有话我们坐下慢慢说。” 君无过却执意跪着,看着她的眼神仿佛在传达一个讯息――如果不能得到她的心,那他随时都会死去。 “你跪了也不能解决问题,先起来,”沉水的力气不足以将他拽起来,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只出了一头大汗,“最近发生了好多事,你也知道的,我心情很烦,没什么功夫去找你们消遣,我想好好安下心来学点东西,娘说过了年会正式册立我为储君,你也希望我做一个合格的储君对不对?君哥哥,我知道你一向都成熟稳重明事理,只是一时情绪激动才会说这些话,你先回去,我过段时间会去看你的、啊!” 手腕上蓦然一痛,竟是被他用力扣住了双臂,君无过脸上不见了昔日温柔的微笑,反而因悲愤而显得狰狞起来,沉水心里才一慌,人已经被他紧紧抱在怀里,曾经熟稔的唇齿逼迫到面前,带着些怨气地道:“我不想再隐瞒自己的心意,继续等你不知何时才会兴起传唤我。他可以,我为何不可以?” ――他可以,我却不行,为什么? 犹记得下元节那夜在卖黄纸的小店门前,天逍也问过类似的话,而今嫉妒的和被嫉妒的却倒了个个儿,曾经让天逍羡慕嫉妒恨的君无过反过来凄惨惨地问“为何他可以我却不可以”,沉水禁不住想笑,却被他扑面而来的热吻搞得无暇他顾,脚下一空,竟是又被按倒在了榻上。 “沉水,沉水……”君无过一面在她脸上疾风骤雨般地落吻,一面去扒她刚披上的衣裳,“我真的不想再等了,一直以来我什么都听你的,你就让我任性一次。” 该死,这还有没有主从尊卑概念了,怎么一个个的都染上了不经许可就动手的臭毛病,天逍一介好色淫僧向来做事出格,偶尔为之倒也罢了,君无过这么知书达理的人怎也被带坏了!沉水心中不满,一手护着胸前,一手用力推他胸口,大声道:“君哥哥,你清醒一点,我现在不想做那事,你放开我!” 君无过就跟听不到似的,死死压着她不放,仗着手上劲儿大,已将沉水的里衣撕开,上好的白绸经不起拉拽,“哧啦”一声撕裂了,沉水被这清脆的一声惊出一背的汗,心知要再不能阻止他,自己就有被强暴的可能,当即再顾不得考虑他心里的感受,怒斥道:“君无过!你给我放手!” 不再是亲昵的称呼他君哥哥,而是连名带姓、声色俱厉地命令,君无过像挨了一棒似的猛然僵住。 “哦~我瞧见了什么。” 与此几乎是同时,门外传来一声慵懒的调笑,榻上二人转头去看,却是乐非笙抄着胳膊倚在门框上,歪头冲他们笑。 “我是打搅了你们的好事,还是救驾及时呢?”乐非笙脸上笑着,夹在腋下的右手却拗得关节发出声响,语气轻快地问,“介不介意带上我一个?人多,玩起来才更带劲儿不是吗?” 君无过的脸色实在是难看到了史无前例的程度,他现在是骑虎难下,收手,等于是向乐非笙示弱让贤,继续,又面临着彻底惹怒沉水的危险,是以只能僵在那儿一动不动。 好在沉水替他做出了抉择,她一把将压在身上的人推了开去,翻身下榻,从容地当着他们俩的面,将外衫连着撕破的里衣一并脱了狠狠甩在地上,然后摇响了一楼丫鬟房的铃。 含风和含月放下手中的活计跑上来一看,险些吓得顺楼梯滚下去,门口倚着个一脸挑衅的美人乐师,床上坐着个面色乌黑的俊逸棋师,而她们的公主则只穿着一条抹胸衬裙站在屋子中央,见了她们,立即转头对床上那个喝道:“还愣在那做什么,要我请你出去吗?” 这……虽说这二人上楼来之前都有和丫鬟们打过招呼,可会闹成这局面,完全是在意料之外啊,含风首先反应过来,扑通一声跪下了:“公主饶命!奴婢不该未经通传就放他们上来,奴婢该死,公主饶命啊!” 不到一天的时间里被两个男人先后摁倒在榻上,沉水真是一肚子的火,将两者一比对,天逍虽然总是离经叛道,却还懂得进退,知道该收手的时候就收手,撒撒娇就罢,而君无过今日的所作所为,实在是让她又羞又恼,非但不觉得他情深意重,连之前长篇诉说惹起来的同情心也被冲散得七零八落,要不是想到他这两年来陪伴自己,劳苦功高,刚才的举动足以让他去内宫大牢里忏悔一辈子了。 “起来,含风过来帮我更衣,含月,把那件脏衣服给我扔出楼去,扔得越远越好。”沉水说着,话语中字字带着怒意。 脏衣服,既可以指被撕破的里衣,也可以指掀了逆鳞的君无过,含月知道君无过是宫里的老人,又一向得宠,不敢得罪他,畏畏缩缩地不敢动,倒是君无过发出一声自嘲的低笑,赤着脚下了地,任自己一身衣冠不整,就这么失魂落魄地走了出去。 ------------ 086、诡谋 更新时间:2012-09-11 一向深受宠爱的公主面首君无过失魂落魄地从素竹小楼里走出来,三步一歪,五步一倒,跟喝醉了酒似的,引起了不少过路丫鬟内侍的注意。 君无过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看起来狼狈到了家,也不加掩饰,更不理会那些带着探询和同情的目光,摇摇晃晃,看似漫无目的地往前走。 穿过亭台楼阁,路过池沼水榭,打身旁经过的下人越来越少,内宫侍卫也刚刚路过,他抬头一看,自己已经来到了比棋居更偏西北角的一处荒芜了多年的院落中。 “少主。”院中假山背后闪出一名身穿黑衣的男子,低声唤他。 “嗯。”那人敢现身,证明此处暂时是安全的,君无过脸上凄怆的神情慢慢地褪了下去,换成一抹诡谲的微笑,悠然地负手在院子里踱起步来。 黑衣人不明白他高兴什么,只得问:“少主,接下来该怎么办?” 君无过理了理被寒风吹乱的额发,笑眯眯地反问:“怎么办?我不是早就吩咐你们去准备了,照计划进行。” “可是少主,这样会不会太冒险了?”黑衣人的声音听起来很年轻,带着几分焦虑不安,“当初的计划是在您得手之后才进行,可……” 君无过竖起右手食指与中指微微摇晃了下:“就算我失手了,计划也须照常进行、不,或者说,正因为我失手了,所以计划更加必须执行。逸文,回去告诉你师父,这次的行动务必要按照我给他的密函上说的去做,务必要滴水不漏,务必要无懈可击。” 那黑衣人更急了:“少主,您这是拿自己的生命在开玩笑啊,万一计划进行之中有一丁点疏忽,被他们察觉到我们的真实意图,您随时会没命的!” 君无过听了他的话,不但不担心,反而笑了出来,转过半个头,问:“你不信我的计?” 黑衣人用力点头:“信!可是那个和尚实在是诡计多端,每一次都坏我们好事,属下实在是不敢用少主的生命去赌这一局。少主,还能不能有别的法子?或者,现在抽身也还来得及,属下和师父无论何时都会跟随少主左右,以少主国人的谋略与胆识,假以时日,何愁不能摆脱那人的钳制,鲲鹏展翅……” 话还没说完,一道凌厉的掌风扑面而来,黑衣人立即向后翻了个空心跟斗退避开,落地时难以置信地道:“少主!” “逸文,我一直当你是个可塑之才,可我没想到你会说出这等没出息的话来!”君无过怒眼圆瞪,一挥袖子,便是一道骤风卷起满地的落叶簌簌飞舞,“我们苦心经营了这么多年为的是什么?难道要因为一个无名妖僧就偃旗息鼓,未战而败?记住,我的脑袋里没有认输这个词,你若胆小怕死,趁现在滚出我的视线!” 黑衣人一张黑纱蒙着大半的脸,唯余一双眼中泛着凄清的光,他不敢再劝,只单膝跪下,深切地道:“属下的命是少主的,只要少主一句话,属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何言畏死!” 君无过冷冷地点头道:“我不会要你的命,但你记住,我不屑于栽培贪生怕死之辈,你要想跟着我,就拿出点男人的硬气来,别让我看不起你。” “是。”黑衣人忍着心中悲痛,抱拳应了声,便又藏回了暗处。 君无过离开后的素竹小楼内,丫鬟们服侍沉水更衣完毕,乐非笙才笑得一脸不怀好意地进门来:“公主不是一向很宠他吗,怎么舍得发这么大脾气?” “我不喜欢不听话的人。”沉水端着一碗燕窝薏仁粥轻轻搅着,错过了早饭的她现在饿得一点力气也没有,话语中还听得出未消净的火气。 “是吗?”乐非笙在她对面坐下,“可我看宫里没有人比不苦大师更不听话了,公主好像还特别青睐他,为什么呢?” 沉水喝粥的勺子顿了下,认真地盯着他:“先生不会只是来看笑话顺带嘲讽我的吧?” 乐非笙笑着摇头:“当然不是。”说着抽出斜插在腰后的一管洞箫,又从怀里掏出一张沾满了污渍的纸,展开来铺平在桌上,沉水被那上头不知什么留下的乌黑油腻的印记给恶心到了,下意识往后退了退:“这是何物?” “是一张简单的箫谱,”乐非笙一指在纸面上叩打,“这些圈就表示箫孔,中间有一道斜杠的就表示用手指按住,写的人应该不懂乐,但是记忆力极好,否则很难将整首曲子默写下来。” 说完,手把箫身,薄唇凑近顶端的气口,悠悠地吹奏起来。 沉水于是一边喝粥一边安静地听。 箫曲其实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也完全赶不上乐非笙之前给她听的望海潮和惜今朝,只是其中难得地有一股缥缈的思乡之愁,不像思人那么痛彻心扉,而是一种蓦然回首物是人非,近乡情怯的哀伤,沉水从前在龙涯的庆功宴上听过戍边曲度关山,其中的感情十分相似。 曲子很短,一碗粥还没喝完就歇了,沉水点点头:“很好听,这首曲子叫什么?” 乐非笙掏出帕子擦拭洞箫,边回答道:“没有名字,是我早晨出宫去闲逛,无意间在路边听到一个老乞丐吹的,我给他钱,他就把乐谱给我了,反正他也早就烂熟于心了。” 真是高手在民间啊,沉水笑起来,道:“既然没有名字,我给它取个名字,就叫……久别离,久别故里今日归,人人不同事事非,犹记驿亭饮乡土,杨柳折节南燕飞。” 乐非笙笑出来,问:“公主自己作的诗?想不到公主也能体会得出背井离乡的苦恨,可见不苦大师悉心教化,很是用功啊。” “和他有什么关系,”沉水翻了个白眼,“不是我作的,是……” ……是谁? “那是谁作的?虽有些不合平仄,但也拙朴有趣。” ……是谁作的,是谁呢?为何只记得诗句,却记不起是何人所作? 脑中又是那久违的晕眩和朦胧感,残破的记忆缺失了关键的一块,翻遍了也找不出那人的名字。沉水一手按住了眉心,低喘道:“我不记得了……我忘记了一些事,怎么也想不起来……” “人总是要忘记过去,才能活下去。”乐非笙悠哉地擦拭着洞箫,对她突然表现出来的身体不适无动于衷。 这时,含光在门外禀告:“公主,贺统领求见。”沉水用力揉了揉太阳穴,让自己清醒一些,应道:“知道了,请他在二楼稍等。”含光退下后,沉水又道:“我现在要去见贺再起,先生是先回去,还是在这儿等我回来?” 乐非笙握着洞箫摊了下手:“我也一起下去怎么样?贺统领来找你说的事,说不定我可以帮得上忙。” 沉水看了他片刻,起身道:“那请先生在三楼稍等,若是有疑问,我会随时让含光上来请你。”乐非笙怡然点头:“给我来一盏梅子茶,要热的。” 连日来,贺再起都在追查六名侍卫被杀的大案子,但都没能找到什么决定性的证据,凶手十分狡猾而且出手很快很准,几乎没有惊动什么人,加之安庆坊本来就少人居住,问遍了也找不到什么新线索。 不过他既然擦着吃饭的点儿来,证明应该是有大发现,沉水下到二楼,发现屋里除了贺再起,还有一个穿着普通禁军制服的半大孩子,心下大奇,贺再起从来都是一个人来,今天怎么会还带了个人? “公主!”贺再起坐在椅子里,一见她来了就立刻上前行礼,“有不得了的发现!” ------------ 087、奇才 更新时间:2012-09-11 贺再起一见沉水出现在廊下,立即起身迎接,上前几步对她单膝跪下:“公主,今日有不得了的发现!” 沉水阴霾的心情瞬间放晴,双手扶起他:“先起来再说,什么不得了的发现?” 贺再起谢过恩,和她一同坐在了椅子里,然后道:“是这样的,卑职追查侍卫被杀一案这么久,一直都没能抓到凶手,心想会不会是有线索遗漏在了某些地方,于是决定派了人将整个安庆坊所有的民宅都搜一遍。” 搜民宅!沉水大惊失色:“什么?你派人搜了民宅?禁军无事不得骚扰百姓,你――” “公主别急,卑职只是这么打算,今日暂时只派人搜了空宅和废屋,并未骚扰人家,”贺再起赶忙解释,安她的心,“卑职命人将整个安庆坊所有废屋空宅都搜了一遍,结果在一幢荒废了十几年的老宅子里发现了大批的刀箭和皮甲!” 沉水蓦然睁大了双眼:“刀箭和皮甲?有人私藏军械?” 贺再起英眉皱起,用力点头:“不错,卑职也是这么怀疑的,发现人是他,公主想问什么尽可以问他。” 沉水当即点头,将那小兵叫到跟前:“军械是你发现的?你叫什么名字?” 那小兵看起来只有十五六岁大,该是个穷苦人家的孩子,个头小,也瘦巴巴的,被公主问话,居然也不紧张,口齿伶俐地道:“我叫狗蛋。” 这名字让沉水哭笑不得:“好吧狗蛋,跟我说说你是怎么发现那些军械的。” 狗蛋一点头,声音干脆地回答:“我是在柴房外面尿尿的时候发现的。”贺再起握拳咳嗽了一声,狗蛋不明就里,沉水反而笑了:“没事,继续说。”“嗯,我发现柴房的门有最近被打开过的痕迹,于是尿完以后就走过去看,柴房的门锁是松的,我就把锁拔掉,推开门进去看,里头只有些乱七八糟的杂物。” 柴房上锁已经很奇怪了,打开只有杂物,那军械呢?沉水又催促了声:“军械藏在哪里?” “军械藏在地下,”狗蛋说着比划了一下,“地上有个这么大的木板,上面压着好多东西,就在木板下面,有地道的入口。” 根据他比划的尺寸,地道口大约是四尺见方,沉水微微颔首,再问:“你是怎么发现木板下有地道的?” 这次是贺再起颇为佩服地插了句嘴:“不瞒公主,卑职听他说木板下有地道的时候,也觉得很怀疑,他又没抬起来看过,怎么会知道,可是狗蛋指出了两个明显的证据,让人不服都不行啊,于是我就叫人搬开上头的杂物,抬起木板,下面果然有密道。” “那到底是怎么发现的?”沉水被这一大一小卖关子吊得心都痒了。 狗蛋竖起两根手指:“我发现木板上堆的那些东西,上面虽然有很厚的灰尘,但是有些位置的灰尘比较薄,是后来落上去的,应该是有人搬动过,把原来的灰尘抹掉了。还有,在木板的边缘我发现了半滴蜡,另外一半不在地上,应该是木板曾经被人移开,在那期间滴上去的。” 小小的年纪,却有如此敏锐的洞察力,善于发现也善于分析,说话更有理有据不卑不亢,真是个难得的奇才。沉水忍不住叹为观止了:“狗蛋,你……你今年几岁?” 狗蛋答道:“上个月刚满十四。” 沉水激动得不能自已,也明白了为何贺再起会将他领到自己面前来,狗蛋才不过十四岁,已经有这等头脑,若是好好培养,何愁不能成经天纬地之才?她高兴地将手放在狗蛋肩上鼓励地摇了摇:“你做得很好,我要赏你,你想要什么?” 狗蛋歪头想了想,问:“什么都可以吗?” “只要在我能力范围内。”沉水欣然承诺,狗蛋双眼一亮,大声说:“那我要好多好多的钱,给娘治病,给爹买一身新的棉袄,再带妹妹去吃德记烧鸡!” 沉水忍俊不禁,答应道:“好,你说的这些,我会叫人去安排,你回去向家里打声招呼,从今往后,你就跟着我,好好学,好好做,总有一天不需要我的赏赐你也能让全家过上好日子,好不好?” 狗蛋回答得很响亮:“好!”让沉水心头大畅,唤来含月带着他去内务府领赏。 “公主识人善用,是万民之福。”目送狗蛋离开后,贺再起由衷地赞道。 “你才发现?我以为我提拔你的时候你就意识到了,”沉水笑着揶揄了他句,又转回正题上来,“接着说军械的事,你派人清点过没有,总共多少,上面有没有标记,可不可以查到是何处制造或失窃的?” 贺再起点头,掏出一张清单递给她:“都点过了,羽箭一千五百支,钢刀二百柄,皮甲六十三套,另外还有些硝石和硫磺,都是封存在箱子里的。” 沉水一敛眉:“一硫二硝三木炭,是火药,藏这些的人想炸哪里?” 贺再起摇头表示不知:“钢刀和皮甲和城外葵字营士兵所用的很相似,卑职已经派人去查是哪个库房失窃的,明天应该就会有结果,至于羽箭,暂时还没有线索,可能是私造,也可能是从夏国、瑞国买来的,要继续查恐怕就得上报陛下,移交司军监,公主怎么看?” 是啊,王都内发现大量私藏军械,这是非常严重且恶劣的事件,贺再起遵照吩咐,查到什么都直接来对自己说,不告诉娘,可是查到军械,就不是她一个公主有权力一手遮天的了,必须要知会娘才可以了。 “我知道了,你跟我来,我们去见母皇。” 沉水领着贺再起刚要出门,忽地想起乐非笙还在楼上,他之前说贺再起找自己要说的事他可能帮得上忙,难道他知道这批军械是何人私藏的?不容错漏线索,沉水又改了主意:“贺统领,你先到岸上等我,我马上就来。”贺再起并不疑心,答了是便先下楼去了。 回到三楼,乐非笙正站在她的书案前,提笔不知写什么,沉水唤了他一声,走上前去:“先生在写什么?” “哦,我看那箫谱太脏,就打算誊抄一份,也工整些,”乐非笙迎风抖了抖素笺,递给她看,同时问,“有话要问我?” 沉水接过箫谱看了一眼,不做多想,随手一放,道:“是有问题想请教,先生知道我和贺统领谈了什么?” 乐非笙半低着头,细秀的眼妩媚地斜挑起来看她,唇角带笑:“知道,他们搜屋子的时候我碰巧在附近,”继而伸出两指,轻佻地端着沉水的下颌,缓缓地问,“我回答了公主的话,公主给我什么做奖赏呢?” 沉水对他的调戏既不喜也不怒,语气淡淡:“先生想要什么?” “想要什么都行?”乐非笙身子一倾,几乎压到她身上去,却又保持着一点点的距离,吐气如兰,“我想要……” 沉水不避不闪,与他对视。 “……一个人的命。” “谁的?” 乐非笙却微笑不答,沉水隐约明白了什么,点头道:“你要亲自动手,还是要我替你取?” “报仇当然是要自己动手,”乐非笙说着,凝望着她的眼,沉水有一刹那产生了某种感觉,他在看的并不是自己,而是透过了自己的眼,看向存在于自己身后的某个虚无的人,“不过我希望公主能在旁边亲眼看着,亲眼看我……砍下那人的头颅。” 沉水闭了闭眼:“我知道了,我会代替雪儿,看着你报仇雪恨。” ------------ 088、隐瞒 更新时间:2012-09-12 游鸿殿。 “私藏大量军械?”玉寰舒同样被这个消息震惊了,“数目是多少,藏在何处?贺再起,王都的治安巡逻一向是由你负责,怎么会突然出这种事?有人私藏了大量军械,你居然到现在才发现?” 贺再起自知有罪,当即跪下:“卑职不查,请陛下降罪。” 沉水忙上前挽住娘的胳膊:“娘,现不是问罪的时候,重要的是赶快查出那些军械是何人所藏,为何而藏,还有没有更多藏在别处,上千支羽箭近百的铠甲,说明藏私者用心险恶,如果不尽快查出来可能会危及王都甚至王宫的安全。” 在他们来之前,玉寰舒正在愁一本河堤失修的折子,现更雪上加霜,脸色难看,提了口气刚要说话,忽地一把捂住了口,向一旁弯去。沉水吓一跳,忙搀住她:“娘!娘,您怎么了,哪里不舒服?我扶您坐下。” 沉水将娘扶回宝座上坐下,见她脸色蜡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处,握紧了她的手问:“娘,您是不是病了?脸色这么难看,有没有传御医来诊过?” “我没事,气急攻心,所以才有点头晕。”玉寰舒拍拍女儿的手背宽慰道。 贺再起还老老实实跪在殿前不敢动,玉寰舒也不去管他,只对沉水说:“此事的确非同小可,需要移交司军监彻查,水儿,把你目前知道的都跟娘仔细说说。” 沉水点点头,把先前贺再起上报的情况一五一十地对她说了,提及小兵狗蛋,又说:“娘,我看那孩子是根好苗子,我打算把他带在身边好好培养。” 玉寰舒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你自己也不过十六岁,还说别人是孩子,你把他带在身边,不怕旁人误会他也是你的入幕之宾?交给龙涯吧,让他替你教……”“不行!不能交给师父!”沉水立刻就驳回了这个建议。 “为何不能?”玉寰舒诧异了。 “因为……因为师父太忙了,恐怕抽不出时间教徒弟,我是真的想好好栽培狗蛋,总不能让他跟着师父,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吧?”沉水眼珠瞟着左边,扯了个谎搪塞过去,玉寰舒想想也对,就问:“那你打算交给谁?” 沉水自己也没什么主意,指指贺再起:“交给他?” 玉寰舒摇头:“不成,贺再起自己也还不成熟,况且你使唤他到处跑腿,也不会有多少空闲教那什么狗蛋。” 那……沉水又想了一阵,只好说:“那扔给天逍去带吧,他成天闲得长霉,找个人缠着他免得他没事儿就来缠我。” 玉寰舒笑了,点头应允:“这样也好。你们何时和好的?”沉水并不作答,而是说:“娘,私藏军械的案子是在查刺客被杀一案的过程中发现的,两者也许会有些关联,我想移交司军监以后还是让贺统领继续跟着调查比较好,您看呢?” “行,稍后我会传见武大人,你先回去吧,”玉寰舒面有倦容,看样子一直是强打精神,“贺再起,你也先下去,武大人过后会去找你,具体该做些什么,你们再去商量。” 贺再起这才得以起身,跟着沉水出了前殿,在他们身后,玉寰舒以帕子掩着口,又干呕了几声,好容易舒缓下来,喝了半盏温茶,靠在宝座里出神地不知在想什么。 一直到下了辕台,远离了游鸿殿,贺再起方敢问:“恕卑职冒昧问一句,公主刚才为何没有将乐先生的话也转告给陛下?” 玉寰舒问起军械详情时,沉水只说了贺再起查到的部分,并没有提自己上三楼去向乐非笙打探到的那些,既然是要移交司军监,这么重要的信息怎么能漏过呢? “我是故意不说的,”沉水走在前面,贺再起跟在后面,两人相隔三步不到,声音不必很大也能清楚交谈,“你想,娘她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得知有人在王都私藏了大批军械,她的心里第一反应是什么?” 贺再起顿了顿,试探地答道:“害怕?” 沉水点头:“没错,私藏军械几乎等同于密谋造反,娘刚登基没多久的时候,小姨就曾经造反不成下了大狱,最后死在了狱中,她们姐妹感情不深,但终归是血浓于水,谁也不喜欢亲手杀死自己的妹妹,所以这次的事一发生,娘一定是立刻想到了当年小姨造反的事,心里害怕,然后呢――然后,你觉得她会怎么做?” 这回贺再起有点犹豫了:“这……难道不是立即找人去查?” “是啊,当然要查,但是找谁去查呢?” 涉及造反这么可怕的隐患,就是亲骨肉,枕边人,都不一定可信,要找绝对不会背叛和欺骗自己的人去查才可以,而对于玉寰舒来说,能信任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女儿玉沉水,但她阅历尚浅,难堪大任,让她一力去面对造反的敌人,玉寰舒是不可能放心的,那么她唯一的选择,就是跟在身边近十年,克己奉公忠心不二的龙涯! “可是若真让龙涯将军去查,会不会反而什么都查不出来呢?”贺再起的话说得还是很小心,尽管沉水从乐非笙口中探的的消息几乎已经可以给龙涯定罪,但是既然沉水瞒着,必然有她的理由,贺再起只是个外臣,就算知道些什么,也是绝不敢像某些不要脸的人那样捅破了指责她的。 沉水嘴角一弯,微笑着回头看他:“他查得出查不出,很重要吗?我不是让你跟着了么,先生的话很关键,但只是个人证,到时候师父不认,我们也拿他没辙,关键是要抓到物证,最好是人赃并获抓现行,明白了?” 贺再起忙抱拳:“是,卑职明白了,卑职一定会留意他的一举一动,一旦他露出马脚,决不轻饶。” 放长线钓大鱼的道理人人都懂,不过像沉水这样大饵钓小鱼的,贺再起还真是没见过,宫里的一些传闻他也是知道的,公主喜欢大统领这么多年,怎么会查到他买凶、杀人、图谋造反,不但不伤心难过,好像还乐见其成?莫非是因爱生恨,算计着除掉他?算了,还是少知道些为好。 和他别过后,沉水回到素竹小楼,含霁告诉她狗蛋被领去洗澡换衣,还要过一会儿才能回来,于是她一时清闲,就坐在桌边想事情。 在去游鸿殿之前,她单独上楼来问过乐非笙,关于安庆坊发现私藏军械的事他知道些社么。原本是没抱太大希望,觉着他就算是恰巧路过,密谋者这么狡猾,又怎会让他听到关键,谁知乐非笙一开口,沉水就意识到自己错了。 “那老乞丐就住在安庆坊一处破破烂烂的废屋里,我心情好,就顺便送他回去,正要出门的时候有两个人说着话靠近,我原没有介意,正要一脚踏出去,忽然听其中一人说:‘这么做太危险了,万一被发现,你会没命的。’那声音甚是耳熟,我仔细一想,好像是龙涯将军的声音。” 乐非笙说这话的时候抱着胳膊,饶有兴致地看着沉水,见她面不改色,不由惊奇道:“你都不吃惊,不害怕,不失望?” 沉水只是哼地一笑,反问:“我为什么要吃惊害怕失望?之前六名侍卫被杀,我已经在怀疑他了,只是没想到,背后还有这样的惊天大秘密。” 乐非笙略颔首,又道:“我心想不对,龙涯将军怎么会做起卖命的勾当来了,于是就躲在门后偷听。和他一起的似乎是个女的,但也可能是个娘娘腔,声音很小很细,听不清说了什么,他们八成没想到破屋里会有人,就一路说着从我面前过,其间龙涯将军还说了些‘藏在那里容易引火烧身’、‘罢手吧’之类劝说的话,但那人似乎听不进去,二人一直争执不下。” 沉水听完,沉吟了片刻,问道:“你怎么确定是师父,而不是别的什么人恰好声音和他相似?” “我踩着水缸爬上墙头看过,当时他们已经快走出巷子了,右边的一个穿着禁军大统领的褐红色袍子,左边的一个个头略矮些,穿着男装,要么是个小倌,要么就是女人假扮的,看不真切,”一边说着,乐非笙将箫谱折起来收进了怀里,“我能说的就是这些,希望公主不会食言。” ------------ 089、机关 更新时间:2012-09-12 吃过午饭后,沉水领着狗蛋去龙磐阁。 天逍只要不在碧鸢宫,就必然在龙磐阁,这一点就连沉水也知道了,心想着狗蛋年纪和止霜相仿,将来又要在自己身边做事,少不得要见面认识,不如干脆自己领着去打招呼,也许俩孩子对得上眼,还能做个玩伴。 狗蛋的脸上有些皴了的痕迹,虽然穿上了暖和的棉袍,鼻尖还是冻得发红,不过走路挺精神,跟在比他也高不了多少的沉水身后,被放进了龙磐阁。 这软禁小郡王的地方过去是给储君住的,只是因为沉水爱上了素竹小楼,玉寰舒心想空着也是空着,才叫人收拾出来给玉止霜的,因此这里头的装潢处处高贵大方,镶金镂银,雕梁画栋,直是把从未进过王宫的狗蛋给晃花了眼,左顾右盼,赞不绝口:“好漂亮……虎叔说的没错,王宫果然是神仙住的地方。” 沉水啼笑皆非地道:“什么神仙住的地方,哎,听着啊,小郡王脾气大得很,一会儿不管他说了什么,你都别吭声儿,知道吗?” 狗蛋乖乖点头:“知道了。” 沉水心想要是这俩孩子换换该多好,玉止霜如果能有狗蛋一半听话懂事,自己也就不用十次来八次被撵出门去。 交代着,二人上了二楼,渐渐听得到玉止霜的说话声了。 “我把机关改良过了,你这回绝对挣脱不出来!如果你手上使劲儿,钢丝就会捆得更紧,还有你脚下,动绿色的那只会有刀子从上面飞下来扎你个对穿,动红色那只会有饿狗从那边的门里出来咬你,如果你一直不动,等蜡板融化光了你就会坐在炭盆上,烫得屁股红红,变成只大猴子。哈哈,看你这回往哪儿逃!” 狗蛋一头雾水,沉水却是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上最后几级楼梯,一把推开了面前的门:“止霜!还不给我住手!”狗蛋赶紧跟上来,踮着脚尖越过沉水的肩往里头看。 房间的中央,天逍正以一个扎马步的姿势蹲在炭盆上方,他的手腕从两旁柱子里射出的钢丝捆得牢牢的,从地板下探出的精巧木爪也扣住了他的脚踝,一红一绿,头顶上更是顶着个奇怪的盘子,里头装了些不知什么粉末。 炭盆下方有一块半透明的蜡板,再下头就是弹簧,只要耽搁的时间长了,炭盆的温度将蜡板融化,那么弹簧就会把炭盆向上弹起,将被机关困住的人活活烫熟。 沉水被这阵仗惊出一身冷汗,正要上前帮忙,天逍就嚷嚷起来:“别过来别过来!我好不容易才稳住头上那盘松香,掉下来就完啦!” 松香助燃,沉水不敢贸然碰他,又去找东西捅那炭盆,结果下头的蜡板融了部分,把盆底给黏住了。 “他该死,这是他罪有应得!”玉止霜坐在房间深处的宝座上,手里玩着个球,恶狠狠地说。 沉水真是气得没主意了,手里的火钳一扔,恼火地问:“你又折腾这些乱七八糟的害人东西,到底想干什么?还不给我把机关撤了!” 玉止霜胳膊一抄,大眼一翻,不说话,意思却很明确――休想。 见说服不了他,沉水只好又怒冲冲地质问天逍:“你又来这儿讨嫌犯贱,怎么招惹止霜了,赶紧道个歉让他放了你。” “道歉顶个什么用,你弟弟吃我醋啊,”天逍叫苦不迭,维持一个扎马步的姿势两脚不能抖还要防着头上一盘松香落下来,真是够辛苦了,“也不知道谁告诉他我昨晚在你那儿过夜,我一进门他就翻脸不是人,话没说两句就把我困在这儿了,先救命啊!” 沉水拿这状况也是没办法,玉止霜的个性从来都是软硬不吃,况且这时候就是来硬的也救不了命,纵然能叫人提水上来灭炭火,烧了这么久仍然烫得死人,而手上脚上的机关也不能乱动,这可怎么办是好? “哧哧哧”一阵重物拖动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沉水回头一看,狗蛋正拖着一块灰色的板往回走,还对她说:“让一让。”沉水不明所以,让到一边,狗蛋拖着那块看起来挺沉的板子进了房间。 玉止霜眼一瞪,喝道:“你是什么人,想做什么?” 狗蛋瞅了瞅他,没理会,从一旁书桌上取了个笔筒过来,垫在那灰板子下面,然后推着一头,朝前滚,啪地一下盖住了熊熊燃烧着的炭盆,烧红的碳屑四处飞溅,吓得沉水向后跳开。 “你――!”玉止霜勃然变色,弃了手里的球就上前来,狗蛋继续不理他,捡起沉水刚才用过的火钳钳住一边钢丝,一反一转,再一使巧劲儿,坚韧的钢丝就断裂开来,天逍一边手重获自由,立刻双脚同时发力,挣脱了木爪,向剩下一根钢丝借力旋身飞开,躲过了天花板上的飞刀和角落里关的恶狗,头上的一盘松香哗地撒了一地,恶狗被猛然窜起火苗的炭屑烫得怪叫一声,夹着尾巴跑了。 玉止霜目瞪口呆地看着机关被破,半天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天逍已经将捆在腕上的钢丝解开,心有余悸地搓着勒破皮儿的地方,吐舌道:“我以后再不敢来了,这小子发起狠来天不怕地不怕的,我虽然不要脸,但还不至于不要命。” “你也知道自己不要脸,”沉水嘲了句,将解了机关又乖乖回到自己身后的狗蛋让出来,推到他跟前,“他叫狗蛋,是个机灵孩子,将来前途无量,我不放心交给别人,就由你来教。――记着,别给他灌输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否则我发现了唯你是问。” 天逍摸着后脑勺,弯腰看这个只到自己胸口高的小子,狗蛋也不怕生,眨着一双明亮的眼和他对望,天逍甚是满意地点头:“确实机灵,胆子也够大。你叫狗蛋?这名字不太好听啊,我给你另外起一个?” 狗蛋摇头如拨浪鼓:“名字是爹起的,我不改。” 天逍笑了,改口道:“那就不改,不过我是个和尚,你要跟我,就是个小和尚,我给你起个法号,怎么样?”狗蛋想了想觉得可以接受,于是点头,天逍笑眯眯地摸摸他的头顶,说:“我看你遇事不慌,处事冷静,智勇双全,不如就叫双全。” “你起的这名儿也不咋地,”沉水哭笑不得地直摇头,无意间瞥到仍站在离他们不远处的玉止霜,见他脸色铁青,双眼发红,白牙咬着下唇,像是在竭力克制自己的怒气一般,便想缓和一下气氛,就说,“止霜,过来,介绍一个伴儿给你。” 玉止霜呼吸急促,手也攥紧了袖摆,一言不发,更不靠近,沉水于是走到他跟前,揽着他的肩笑道:“双全,这是我弟弟,小郡王玉止霜。止霜,双全以后留在宫里学习,你若是无聊了可以叫他过来陪你玩,你们年纪差不多,应该聊得来。” ------------ 090、串联 更新时间:2012-09-13 双全在家里是哥哥,此时倒也大方,上前几步,声音清脆地打招呼:“你好,我叫双全,刚才不是故意不理你的,你不要生气。” 谁知这话越发是火上浇油,玉止霜当场便炸毛了,抓起身边的东西就朝他扔过去:“去你的不是故意!你算哪根葱,破得了我的机关就自以为了不起了吗,见了我不行礼,还帮着这个死秃驴,还想抢走我姐姐!” 双全无辜被打了满头包,被天逍护着躲出门去,留沉水在里面继续劝说,不时发出呼痛声,夹杂在小郡王喋喋不休的叫骂声中:“谁稀罕生你的气!谁稀罕要你陪!给我做伴,你也配?你也配!你给我滚!” 双全摸着额上的肿包,仰头问天逍:“他总是这样吗?” 天逍一脸沉痛地点点头:“你知道佛祖头上那么多包哪儿来的吗?”双全恍然大悟:“原来是他打的!他好厉害,连佛祖也敢打。” “又胡扯些没的!”沉水受不了地躲出来,听到这句便是气不打一处来,“还不快走,当心一会儿那狗回来把你们师徒俩一块儿吃了!”三人手忙脚乱地在玉止霜抓狂的叫骂声中溜了。 出了龙磐阁,沉水不禁好奇地问起来:“双全,你刚才用来盖炭盆的那个是什么东西?就这么压上去,万一烧起来怎么办?” “哦~不会的,放心吧,那个叫石棉,遇到火也不会烧起来,我们村里的粮仓都用石棉做房顶,虎叔说可以防止走水的时候烧掉粮食,我在房里看到有石棉板,就拖过去挡火了。”双全振振有词地回答道。 天逍一手搂着新手的小徒弟肩膀,若有所思地道:“我过去也曾听说有种叫石棉的东西,遇火不燃、不化、而且要烧很久才会烫手,不过制作石棉的工艺似乎是瑞国工匠发明的,知道的人并不多,没想到你们村里竟然还有这样的能人异士。” 双全听他夸自己村里人,心里高兴,就说:“当然啰,虎叔什么都会,懂的东西好多,家里没钱供我念书,都是他在教我。” 沉水手边缺人,本着“宁可枉抓千人,不可放跑一个”的理念,和天逍交换了个眼神,天逍会意,又对双全说:“这个虎叔这么厉害,不如改天你带师父去拜会一下他好不好?” “好,”双全用力点头,补充道,“我觉得虎叔以前一定是个大侠!我以前经常去他家玩,有时候会遇到一个带着斗笠的男人,蒙着黑纱,看不见脸,不过人也很好,我明察秋毫的本事就是他教我的。” 沉水和天逍都被他滑稽的成语用法给逗笑了,沉水摸摸他的头说:“明察秋毫这个词是不能用来说自己的,天逍,你要记得纠正他这些错误,以后可不能在别人面前用错了。” 天逍微微一笑,有什么在眼里一闪而过,恰好这时候有内宫侍卫路过,他就上前将双全拜托给侍卫送回碧鸢宫,双全很听话地跟着侍卫先走一步。 “怎么,有话要对我说?”沉水抱着胳膊看他走回来。 “双全说的那个戴斗笠的男人,我觉得很可疑。”也不瞒她,天逍一针见血地提出了自己的怀疑。 “因为石棉?” 双全说的虎叔懂得制作石棉的工艺,那他就很可能认识瑞国的石棉工匠、甚至可能是瑞国埋伏在王都的探子,而那个戴斗笠的男人不时地会去找他,证明和他是一路人,而且必然身份特殊,所以才不敢以真面目示人,加上双全小小年纪,已经能够“明察秋毫”,只是偶尔出现点拨他两招的这个神秘男人,一定更加深不可测。 一个不时在王都出现又深不可测、还和瑞国有一定关系的男人,沉水在脑海里的第一反应就是想到了很久之前天逍对寻点幽所提及的那个瑞国三皇子。 天逍努着嘴点头:“是有必要去拜访一下这个虎叔。你刚才为何使眼色让我说,你不去?” 沉水遗憾地耸耸肩:“我分不开身,上午贺再起进宫来,告诉我在安庆坊内查获大量私藏的军械,发现的人就是双全,兹事体大,我怕师父会从中作梗,所以还是不要到处乱跑的好,要不然贺再起搬不到救兵,很可能会坏事。” 由于一上午都泡在龙磐阁,天逍并不知道发生了这么大的变故,听她一说,面露讶异之色:“真的搜到了军械?” “……听你的口气,好像早就知道会搜到?”沉水狐疑地瞥他一眼。 天逍倒也诚实,点了点头:“魅音走前曾和我说过,抓她的人把她关在安庆坊的一处废宅里,还说了些‘我是无可奈何’之类的话,加上她所述被抓前后的经过,我觉得她应该是无意间撞见了什么,对方怕她走漏风声,所以才把她关了起来。至于撞见什么,可大可小,最大最严重的,也就是私藏军械了,我只是有这么个担心,没想到真的是这样。” 撞见意外场面被抓的魅音,立即掉头通风报信的侍卫,大批的军械,乐非笙的证词,一切似乎都串联起来了。 沉水绷着脸,梳理道:“也就是说有人在安庆坊藏了大批的军械,某天突然被魅音和身后跟踪的侍卫撞破,于是侍卫被杀,魅音被俘……魅音有没有告诉你她被抓之前看到了什么?” “说是有说……”天逍突然吞吞吐吐起来,“你要能保证不翻脸不感情用事,我就告诉你,要是不能保证,我就去告诉你娘。” 这么说就也是和龙涯有关了,沉水莞尔一笑,明白他是被自己三番五次无理取闹给整怕了,遂不顾二人是站在青天白日下,扳过他的头,踮起脚尖,凑上去在他腮边亲了一下。 “你……” “怎么样,这算不算感情用事?” 沉水笑得好不狡猾,看他满脸通红,难得让他说不出话来,真是格外地有成就感。 天逍摸摸被她亲过的地方,不由自主地说了句:“幸亏押对了。”随即意识到失言了,赶紧话归正题:“是这样,魅音在宫里就待了一晚上,除了你和我,只见过伪君子和疯子乐师,但她抓她的那个不是他们俩中的人一个,而是一个身着褐红色袍子配着刀的陌生男子,在他身边还有个女子,魅音也说没见过,当时这两个人似乎正在争吵,一见有人过来,那男的二话不说就动手了。” 身着褐红色袍子的佩刀男子,沉水冷笑起来,和乐非笙的话不谋而合,除非这两个家伙串通起来说谎骗自己,否则龙涯就是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了。 “是师父,”沉水气定神闲地微笑了下,“先生也亲眼目睹了师父和一个女扮男装的家伙在安庆坊出入,还说了些听上去就很危险的话。很好,事情现在已经很明朗了,我已经吩咐过贺再起随时留意师父的言行,一旦露出马脚,立刻将他拿下。” 天逍一时语塞,手比比划划,沉水眉毛一扬,看着他:“我难得不感情用事,你高兴得说不出话来了?” “不是啊,我是怕你说得出做不到,”天逍神情惴惴地道,“你看你还叫他师父,就算人赃并获了,你狠得下心制裁他?怕是到时候又要寻个什么法子为他开脱。” 沉水眉头一降,声音严厉起来:“你以为我是傻瓜?如果真的抓到是他做的,六条人命加上私藏军械,把他车裂都不过分,娘这么信任他,他却勾结瑞国人在王都作乱,你还觉得我会包庇他为他开脱?” 天逍眨眨眼,一副苦恼的样子看着她:“女人翻脸真是可怕,先前还爱的死去活来,一转头就要把人拉去车裂。” 沉水哼地冷笑,抄起胳膊认真地说:“我最恨的就是当着面对我好得千依百顺,背地里却窝藏着一颗蛇蝎毒心,另有打算的人,这种人抓到一个,我就车裂一个。” 想起刚才在龙磐阁差点被钢丝撕成两半的经历,天逍忽然觉得手腕有点痛。 ------------ 091、血溅(上) 更新时间:2012-09-13 “参片参片,快给他含着!” “赵大人,您要的东西,大家别围这么紧,红绣红娟留下,其余人都出去!” “怎么会这样,赵大人,刀有没有伤到心脉?会不会很危险?” “回陛下,刀离心脏太近,臣实在拿不准有没有伤到心脉,不过臣一定会尽力保住君公子的性命。” 棋居内堂里乱作一团,丫鬟哭,御医忙,云解忧将玉寰舒拦在院外,好让她避开血气,沉水坐在床头,紧紧地抱着奄奄一息的君无过,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一样扑簌扑簌地往下落,六神无主地喃喃道:“没事的没事的,赵大人医术高明,你不会有事的。” 怀中的君无过胸前插着一柄匕首,深深没入体内,鲜血染红了惯穿的白衣,他口中被塞了上好的参片,吊起仅剩的气息艰难地道:“不要……哭,死在你……怀里……我……”话来不及说完,头便是一歪。 “君哥哥!” 噩梦骤醒,沉水猛然坐起身,发现自己正躺在素竹小楼的软榻上,天逍守在榻边,一见她醒来便连忙将貂裘披在她肩上:“沉水!别怕,你只是做梦了而已。” ……只是梦吗? 沉水剧烈地喘了几声,含风端来一杯凉水,天逍喂她喝了两口,见她心神平定下来,才温声安慰:“做噩梦了?这也难怪,不过别怕,都已经过去了,醒了就没事了。”沉水被他揽着的肩猛地一抽,惊惧地抬起头来:“我只是做了噩梦?全都只是梦?我梦见君哥哥替我挡了一刀,然后他死了,真的只是做梦吗?” ……何为梦,何为真实? 天逍犹豫了下,还是如实相告:“他替你挡刀是真的,不过拔刀的时候你吓晕了过去,我就把你送回来休息了。” 也就是说君无过真的被一刀刺进了胸口?沉水手里的水杯一个端不稳,锵地摔碎在地上,人也奋不顾身地掀了被子要下地:“他人怎么样了?我要过去看看!” “小心脚下!”天逍敏捷地一把捉住她的脚踝,这才避免了踩在碎片上的悲剧发生。 含风一脸担忧地劝阻道:“公主你才刚醒来,还是多休息一会儿吧,棋居那边有赵大人和云姑娘守着,不会有事的。” ……还守着,就应该是没有死了? 沉水的心总算是从嗓子眼滑了下去,但紧接着又紧张起来:“他醒了吗?赵大人怎么说,伤得重不重?我要过去看看。” “哎呀公主,你……”“别说了,她听不进去的,”天逍拦断含风的话,捡起榻边的鞋替沉水穿上,“不亲眼去看看,公主也不能安心休息的,去叫含光上来伺候更衣。” 鞋穿好了,沉水想起身,却发现腿抖得厉害,手臂也使不上劲儿,好像整个人都软了一般,天逍看出她既想去确认平安,又怕赶过去得到噩耗,便将她抱着,手在她背上轻轻抚过:“别怕,赵大人说匕首离心脏差了几分,拔的时候挺住了,过后就会没事的。” “嗯……”沉水无力地靠在他怀里,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 收拾好后,天逍和含光陪着沉水再到棋居,白天的混乱总算是归于宁静,丫鬟内侍或跪着求神拜佛,或走来走去握着手祈祷,看到她进来,慌忙要跪,但被沉水阻止了:“不用行礼了,我进去看看。” 内堂里亮着灯光,沉水走进里间,见只有云解忧领着两个御医馆的仆役在看守,想必是赵大人年纪大,又折腾了一场,已经回去了,就走上去问:“怎么样,解忧,君哥哥他……” 云解忧闻声放下手中的书卷,迎过来:“你不用担心,挨过了拔刀的那一下,应该就不会有危险了,宫里上好的药材多的是,赵大人已经为他开了方子,接下来慢慢调理,过一段时日就会没事的。” 有了她的保证,沉水才总算是彻底放心,转而对房里所有人说:“我想一个人陪他待一会儿,你们都出去吧。” 含光自是答应着退出门,云解忧交代了几句注意事项后也领着仆役出了内堂,只剩天逍站在外间,似乎不愿意走,沉水吸着鼻子,小声催道:“你也回去休息吧,我今晚要留在这里。” “你担心他,我也担心你,又怎能睡得着,”天逍在外间的椅子上落座,顺手给自己倒了杯水喝,“刺客既然白天敢来,夜里更加不会忌惮,外面虽有侍卫守着,难保不出意外,有我在这儿坐着,你可以安心在里面陪他。” 沉水默默点头,转身回到里间,天逍也不再说话,一手晃着杯中的清水,回想着白天所发生的事。 早晨沉水照例过来背完了书,他又监督双全练了一个时辰的功夫,就照之前计划好的,让双全带自己去见他们村里那个虎叔。双全家所在的村子离王都不远,师徒二人步行出城门顺着田埂走了不一会儿就到了,双全指着一棵光秃秃的梧桐树,说树下那房子就是虎叔的家,然后领着他过去。 腊月的最后几天,家家户户都在忙着筹备过年,虎叔正巧不在家,倒是他媳妇儿很热情地招呼了天逍进去坐,天逍不着痕迹地试探了她几句,发现她懵懵懂懂,不像是藏着秘密的人,心里正想该不会是自己和沉水都多心了吧,双全口中的虎叔回来了。 只一照面的工夫,天逍看清那是一个三十多四十岁的男人,一身补丁摞补丁的粗衣,满脸络腮胡子,进门时还正剔着牙,咋咋呼呼地吆喝着问开饭了没有,怎么看都是个不修边幅的庄稼汉。但当这男子注意到屋里有人,和天逍一对上眼,立刻脸色大变,二话没说掉头就跑。 做贼心虚?天逍立即追了出去,虎叔跑得飞快,一看就是练家子,绝非一般的庄稼汉,天逍虽还猜不出他的身份,但直觉已经敲响警钟,此人必不是善茬。 虎叔在前面跑,天逍在后面追,二人一前一后掠过宫墙,在侍卫们哇啦哇啦的喊叫声中直逼内宫。到此时,天逍更加肯定这虎叔是瑞国的探子,曾经在宫里见过自己,所以推门一看自己坐在他家,以为行迹败露了,才会吓得落荒而逃。不过令他费解的是,行迹败露了逃跑也罢了,为何朝着王宫里来,这不是自投罗网吗? 然而虎叔的目的很快就清楚了,在他们之间的距离越缩越短,天逍几乎就快抓到他时,沉水从一扇拱门里走出来,看样子是准备去司军监。虎叔凌空翻了个筋斗,从怀里摸出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就朝沉水刺去,天逍无论如何阻拦不住,只能奋力大喊:“沉水快躲开!” 沉水乍一听这声吼给吓了一激灵,动作一迟缓,虎叔举着匕首已经冲到了眼前。 那瞬间天逍几乎忘了自己还未着地,全身都僵硬了,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迟疑上哪怕须臾,都会致命! 但就在这时,一道白色的身影抢入那二人之间,噗的一声,匕首齐根没入胸口,却不是沉水的,而是那突然出现的白衣人。虎叔一击未得手,似乎吓呆了,只一分神,随后扑至的天逍一脚踹向他后心,直接将人踹得远远飞出去,狠狠一头撞在了假山的棱角上,拖着一条血迹气绝了。 “君哥哥!君哥哥你怎么样?”沉水简直被吓破了胆,发疯一般喊叫起来,“来人,传御医,快传御医!来人啊!”替她挡了匕首的君无过站立不住,向后倒在沉水怀里,将她也压得摔倒在地,天逍迅速点血封住他身上几处要穴,防止失血过多,随后侍卫赶过来将人抬回了棋居,御医赵大人和云解忧也带着各种伤药绷带飞奔着赶来。 ------------ 092、血溅(下) 更新时间:2012-09-14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每个人都被打得措手不及,幸好赵大人对外伤还算擅长,便由他负责拔刀,云解忧领着丫鬟们在一旁打下手,准备止血药膏湿布绷带等物待命。 不论旁人怎么劝,沉水都是死也不肯放开君无过,坚持坐在床边,紧紧地抱着他,语无伦次地絮絮道:“坚持住,君哥哥,刀拔了就好了,不会有事的,坚持住,千万要坚持住,别离开我。” 考虑到伤者在拔刀瞬间的的求生意志非常重要,赵大人也就没有强求她离开,而是谨慎地叮嘱道:“公主,臣要拔刀了,君公子年轻,身体也一直很好,相信能挺过来,都别慌,沉住气,挨过了那一下就没事了。” 沉水身上手上甚至脸上,都沾满了君无过的血,此刻已经抖得说不出话来,一手和君无过紧紧相握,另一手在他苍白无血色的脸上轻轻抚摸,君无过被这一刀扎在胸前,连呼吸都剧痛无比,却仍竭力微笑了一下,轻声道:“别哭……能在你……你怀里、死……死也……无悔……” “别说话,别说了……”沉水心如刀绞,眼泪反而更加汹涌,“我不准你死,你要好好活着,不许死,要坚持住!” 君无过疼得嘴唇一片灰白,舌尖舔过嘴角她滴下的一滴泪,虚弱地对赵大人请求道:“动手罢。” 云解忧迅速将参片塞进了他的口中:“这是宫中最好的参片,你嚼烂了含着,应该会有帮助。” 君无过无力回答,只动了动眼皮,赵大人向大家都使了个眼色,手握住匕首手柄,猛地向外一拔,鲜红的血霎时间溅得老高,君无过整个身子都弹了起来,又被云解忧用蘸了金创药的湿布巾用力按了回去,赵大人再试试他鼻息,长出一口气,抹着汗拱手道:“公主安心,君公子只是晕了过去……公主?” 再看沉水,却是不知何时也被吓晕了过去,耷拉着的脑袋和君无过汗湿的额头凑在一块儿。 一直在外间的门旁不敢进来打搅的天逍这时才进门来,将吓晕的沉水从床边抱走,棋居的丫鬟红绣红娟帮着云解忧将君无过的血止住,然后敷上了厚厚的伤药,缠上了湿绷带,这才小心翼翼地帮他躺平,盖上被子。 “怎么样,君无过伤得如何?”玉寰舒也早早闻讯赶来,一直在门外等候,见天逍将浑身是血的沉水抱出来,连忙上前问询。 “赵大人说应该不会有事,沉水被吓晕过去了,我送她回素竹小楼休息。”天逍低声道,玉寰舒点了头,他就将沉水带离了棋居。 在沉水昏睡的几个时辰里,天逍坐在榻前,一直在琢磨那个虎叔的行为,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会有人在身份被揭穿、行迹败露的时候不想着逃跑,还非要冲进皇宫去行刺的吗?行刺公主对他来说究竟为何如此重要,难道连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的道理也不懂得,被发现了就破釜沉舟? 怎么想都不符合一般人的逻辑,虽说这世上总有那么几个人的行为方式怪异,但天逍认为这个虎叔不是其中之一,会为一位落魄皇子效力的人,必然是不甘寂寞、渴望功成名就的,与那种我行我素的……对,与疯子乐师那种人完全不是一类。 所以只能说这个虎叔将刺杀公主看得比生命还重要,拼了死,也一定要立即完成。 回想起白天电光火石的那一刹那,天逍仍然感觉心在发抖,如果不是君无过冲出来用身体去挡了那一刀,现在命悬一线的人就会是沉水,拔刀的时候吓晕过去的人,也可能会变成自己。 “一直以来的猜测莫不都是错的?”他苦闷地抱着光溜溜的脑袋,发起了呆。 宫里发生过两次嫁祸案,一次针对乐非笙,一次针对寻点幽,并且唯一的知情人都被银针射杀,虽然手头没有直接证据,但天逍一直怀疑是君无过所为,加上他的来历不明不白,是瑞国探子的可能性也最高,几乎所有的不利因素都指向他,沉水似乎也对他起了疑心,渐渐地不再亲近他。 可是近日所发生之事,又着实是颠覆了天逍的猜想,倘若君无过真是内应,怎会从虎叔手下舍命去救沉水?须知那一刀再偏几分他就没命了,纵然是苦肉计,也绝没有玩得这么离谱的,难道他真的不是瑞国皇子派来的探子? “……天逍,天逍?” 里间传来的话语声唤回了他的心神,天逍忙抬头应声:“我在,怎么了?” 沉水坐在床头的圆凳上,将君无过苍白冰冷的手摊在掌心里轻抚着,轻声细语生怕吵醒了他:“跟我说说白天到底怎么回事,你怎会追着刺客过来?” 天逍遂把君无过中刀前的种种与她说了,末了道:“我曾经怀疑过君无过是内应,可如今看来似乎是我错了。” 沉水望着床上气若游丝的那人,幽幽地道:“不瞒你说,我也是一样,从名单丢失那次开始我就一直隐隐约约怀疑,君哥哥可能并非我所知道的那么简单,你也对我说过,他长袖善舞,又笑里藏刀,我心里不是没有防着他的,可这回……” 内外二人俱是沉默下来,之前的怀疑均无实证,可君无过替沉水挡刀,却是有目共睹的,连玉寰舒都亲自上门探视,来日必定会重重赏他,这第一面首的位置,也真正算得上实至名归了。 “我从未想过,有人替我去死,更没想到,这个人会是他,”沉水愁萦眉间,像一团化不开的墨晕,“我前几日才刚对他发了脾气,今日他却豁了性命保护我,我真是个没长进的笨蛋,对我好的人,我总不知道珍惜。” “常言道,知人知面不知心,也不能全怪你。”天逍开解道。 沉水静静地发了一会儿呆,回过神来,又问道:“既然君哥哥不是内应,这宫里还会有谁和瑞国人勾结?乐先生是土生土长的南疆人,点幽更是娘亲自掳回来的华国王族……难道也是师父所为?” 天逍呵呵笑了两声,调笑道:“我以为你又要怀疑到我头上来。” 沉水却不笑,细细分析起来:“你当日指引点幽去接近瑞国探子,若这探子就是你自己,岂不是多此一举?而后你坚决不肯再和他住在一处,也可说明你与他并无共同利益,大丈夫当忍胯下之辱,如是为了大业,怎会连他的冷脸也瞧不得?自然不会是你。” 天逍反倒被她说得愣了下,忍不住问:“那你一直以来究竟怀疑我什么?” “我怀疑……”沉水垂下眼睑,叹道:“窥觊祥国的绝不止一只狼,我怀疑宫里不止有瑞国的探子,也可能有华国的、夏国的。” “四国分庭抗礼,已延续了千余年,只要坐上帝位,谁人不想一统天下?祥国以外俱是男尊女卑,那三国想必看不惯祥国女子为帝很久了,有朝一日若能灭了祥国,将祥国女帝收入后宫、甚至贬为奴婢――他们只怕是做这美梦千百回了。” 天逍与她半墙之隔,彼此看不到脸上的神情,却能从她的话中听出些凉薄的感觉。可不是,三国之间相互侵占,不过是能欺凌对方的后妃,哪比得上将祥国女帝从皇位上拉下来,压在身下来得愉快呢? “你想太多了,那些个帝王,未必就怀着这么肮脏的念头。”他徒劳地辩白了句,喉中泛涩。 ------------ 093、教诲 更新时间:2012-09-14 君无过伤得很重,据赵大人的话说没个三五个月是不能好全了的,年宴自不必说,开春祭天扫陵怕是也不能陪驾,否则这天寒地冻的,万一落下病根,往后可就麻烦了。 沉水倒不计较他能不能参加年宴,只盼着他好起来,日日都过去看望,人参燕窝等名贵补品赐了一大堆,知他唯爱棋,又令工匠用上好的玉置了一副新的棋子,亲自送到床前,就连棋居的四个下人也都沾光,得了不少金银珠宝。 玉寰舒也来探视过两回,赏的倒是不多,只嘱咐了他安心养伤,不过在旁人眼里,能让女帝亲自探病,足可见君无过下半生无忧了。 救了公主的命,又一直都被女帝青眼相加,君无过在宫中的地位可谓是牢不可破了,就连朝中也有开始有些见风使舵的人,托了各种关系送来礼品,但君无过仍是从前那副清清淡淡的性子,礼物一概不收,只谢过心意,也没有生出半点倨傲的情绪,前来探病的,一律笑脸相迎,虽不能起身相送,屋子里的丫鬟倒也礼仪尽到。 “真是无可挑剔的表现呐。”对此,天逍如是评价。 沉水正坐在案前临帖,闻言白他一眼:“这种时候还吃醋,也不会害臊。” 君无过受伤以来,沉水还是每个早晨先到碧鸢宫背书习字,然后去探病,下午再温书,或是逢贺再起查到要害,还得到处跑。从心里来说,她倒是愿意一整天地守着君无过,陪他说说话,免得他躺着不能动,闷得慌,可是既然发了誓要学习,便不能偷懒,于是这么一天分配下来,日子倒过得充实。 双全从门外跑进来,抹抹脸上的汗,大声汇报:“师父,半个时辰的马步扎完了!” “唔,去后院挑水,把几个水缸都装满,然后烧一锅水,师父要洗澡。”天逍姿势不雅地蹲在太师椅上,一边抓耳挠腮,一边翻着一本书皮儿泛黄的《六韬》,闻言头也不抬地安排道。 “是!”双全倒是很麻利地就又奔向后院,沉水却忍不住道:“我叫你教他做人做事,你怎净打发他给你做杂事儿?缺人伺候也不见你开口。” 天逍又翻一页书,委屈地道:“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想做大事的人都得从小事做起,我在寺里学习的日子,也都是帮师父师兄他们挑水劈柴,流了多少汗,也不见你心疼过。” 沉水啼笑皆非,将写完的白纸递给身旁的含光捧去一旁搁着,又道:“道理都在书中,你挑水劈柴,除了一身蛮力,还能学到些什么?” “嘿~你既然非要问,我就让双全来给你说个明白,”天逍嘿嘿一笑,冲后院里大声招呼,“双全!过来!” 双全又一阵风儿似的跑了进来,劲头十足:“师父,什么事叫我?” 天逍把手里的书一扔,盘腿坐端正了,合掌道:“你师姐不明白你为何每天都在做杂事,你给她说说。” 沉水顿时恼了:“谁师姐?” 天逍好整以暇地笑道:“阿弥陀佛,公主既然拜我为少师,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先双全入门,自然是他师姐,有何不妥?” 沉水气得笑出来,手里笔一摔,向后靠在椅子里:“好啊,那双全你就给‘师姐’说说,咱这师父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说得好了有赏,说得不好,某人恐怕是要受点皮肉之苦,才知道什么是尊卑有序。” 含光也在一旁帮着煽风点火:“就是就是,教过公主琴棋书画的那么多先生,都没一个敢自称公主的师父呢,大师这回定是要受皮肉之苦了。啊,上回云姑娘给君公子挑了上好的伤药,大师可得去讨些来预备着。” 天逍被她们主仆二人奚落,倒也不生气,笑嘻嘻地对徒弟说:“听见没有,师父的屁股可就指着你了。” “是,徒儿定不会让师父失望,”双全对他一抱拳,脆生生地答道,“回师姐,师父每日叫我担水,练的是平衡与负重,双肩不平则发力不均,下盘不稳则未战先败,滴水不撒,来去自如,将来飞檐走壁便如信手拈花,不费吹灰之力。” 沉水一噎,不甘地又道:“那扫地擦窗烧水沏茶又是为的什么?” 双全仍然是郎朗有声:“剑在心中,纵是笤帚亦可杀人,连地都扫不好的人,掌不得刀兵;窗棂如人心,灰尘如恶念,常拂窗上尘,常存心中善,勿以恶小而为之;人有怒气,侵略如火,学会控制火候,亦可控制心魔;至于沏茶……师父,你叫徒儿沏茶是为了什么?” “……”天逍语塞,食指对他点了点,最后无奈低头认栽。 “原来都是编好了等着唬我的,”沉水失笑,摇了摇头,“少师大人亲自解释下沏茶的功效?” 双全无辜地眨着眼:“师父……” 天逍抹抹脸,吁了口气:“让你沏茶就只是因为师父渴了,明白吗?”双全只好点点头。 含光在一旁乐不可支,沉水亦笑起来,道:“算了算了,瞎掰乱扯,倒也不是一点道理都没有。今日的帖子临好了,我去看看君哥哥,你们师徒俩继续扫屋子吧。”说着便起身离开。 双全探头探脑,见她们主仆走了,才转回身来小声问:“师父,那以后徒儿是叫她公主,还是叫她师姐?” “你说呢?”天逍斜他一眼,卷起《六韬》在他脑门上敲了一记,“当然是叫师姐。” 双全应下,天逍又道:“师父问你,假如有一天师父和师姐同时落水了,你救谁?”双全睁大了眼,接着皱起眉,不解地问:“为何会落水?”“甭管为何,你且回答,你救谁?” 这可是个难题,双全歪着头想了一阵,说:“徒儿不会水,师父会,师父可以自己救师姐,不需要徒儿下水,徒儿会在岸上准备热水干衣和姜汤。” 天逍嗤地笑了一声,玩味地眨眼看他:“那要是师父手脚被捆住了,就像那天在龙磐阁,非得你出手不可,你会救谁?” “……就算那样,徒儿还是不会水,下去了也救不了师父师姐。”双全很老实地回答。 “唉,你这孩子,真是无趣,”天逍泄气地扔了书,一指戳着他胸口,“你给我记着,师门第一要则,便是严禁同门相残,往后无论发生何事,你都要以保护你师姐的安危为上,必要时候,就是杀了我也不要紧。” 双全愣愣地看着他,好像有点不明白这其中的卯窍,天逍又笑着摸摸他的头,抄起书撵他去后院烧水。 与此同时,在数千里之遥的异国王都远郊一处富丽堂皇的大宅院里,银丝炭生的炉子散出满屋的暖气,紫檀木的宝座两边搁着鎏金的高脚香座,芳熏袅袅。 宝座上,一名将近而立之年的青年男子倚在美人靠上,正翻阅着手中一卷书籍。他眉眼英俊,鼻梁挺拔,唇薄如刀,面上自有一股浑然天成的桀骜之气与威严之仪,岁月更在他眼中留下了事故老练的痕迹。他不做声,亦无表情,仅有的一名侍从也是低眉垂首静候其旁,不敢有半点打搅。 “大哥!我回来了!”门外的院子里突然传来少女清脆的笑声。 男子眼不曾移开书卷,朝身旁的侍从吩咐了句:“让她进来。”侍从一躬腰,快步上前去开了门,对院中道:“主上请小姐进来说话。”院中的侍卫们这才让出道来,放人通行。 “大哥!”欢欢喜喜跨入门槛的不是别人,正是一个月前离开祥国王都的神秘少女魅音,她看起来风尘仆仆,却丝毫不见疲惫,“我回来啦,大哥最近好吗?有没有很忙?想没想人家?” 男子呵呵两声,放下手中书卷,对她露出微笑:“疯野够了,终于舍得回来了?过来让大哥看看,有没有瘦了。” 魅音高兴地扑过去,挤着在他怀里坐下:“人家哪有疯野啊,人家不是去替大哥办事了吗?诶,大哥,我这次去祥国,真的见到那个混蛋了,他啊,好的不学,居然学那些小白脸,留在祥国王宫里做公主面首,你说他丢不丢人啊?” 男子微微一笑,眼底却是冷光一现:“祥国以女子为尊,谈不上丢人。” “可是……” “好了,魅音,你玩了这么久才回家,该先去见娘,”男子以不容置疑的语气命令道,“天逍的事,大哥自会处理,你不必多言。” 魅音还想说点什么,就看到自家大哥面色不善,只得点头退出了房间。 送走了妹妹,男子将目光落在香炉上方袅袅升腾起的白烟上,片刻后,唇边浮起一抹冷笑。 ------------ 094、探望 更新时间:2012-09-15 棋居内生着三个炉子,暖意融融,帘子一放,将严寒烈风尽数阻隔在了门外。 病床前,沉水捧着一碗热腾腾的汤正用瓷勺轻搅,一面老生常谈:“这是用上好的鹿茸熬的鸡汤,解忧说你这次失血过多,要好好补一补才行,来,差不多凉了,我喂你喝。” 这公主亲自喂汤喂药的事,一开始别说丫鬟们惶恐,君无过也是不敢领受的,可沉水再三坚持,伤者最大,君无过又是为了救她才受的伤,喂个汤药怎么了,一屋子的主子下人才勉强接受了。 “味道很好。”君无过喝了一口,轻声赞道。 他现在只能说是伤势初步痊愈,说话也还不能大声,更不能下床走动,寒冬腊月的天里屋里生起炉子,其实是闷得不行的,可下头人生怕他再受一丁点风寒恶化了伤势,愣是将门窗关得紧紧,险些将他憋死在里头,还是云解忧过来看了一次,说是不能不透气,才在外间开了一扇不会叫风吹到他的窗,屋里的空气总算是清新了些。 “喜欢吗?喜欢的话我叫司膳监天天炖给你喝。”沉水现在听他说句话都满足得不得了,有点要星星不给月亮的趋势,和上回闹翻脸的时候简直无法可比。 君无过含笑摇摇头:“不用了,鹿茸名贵,更稀有,都是从北方进贡过来,宫里也不多,不用在我身上糟蹋了,这伤养着养着总会好的。” “话可不能这么说,”沉水又喂了一勺鸡汤给他,振振有词地道,“好药就是用来医人救人的,不用,放在那儿给老鼠咬不成?” 君无过抿了勺里的汤,低声道:“我命贱人微,实在是消受不起。” 搅汤的手不觉停下来,沉水将他搁在被面上的一手轻轻握住:“你别这么说,君哥哥,人命无关贵贱,都是人生父母养,就算按你所说有贵贱之分,你是为我受的伤,如果不是你,现在躺着喝药的人就会是我,你觉得我贵为公主,没有资格喝着鹿茸鸡汤吗?安心,你就当是替我喝,好不好?你连刀子都替我挡了,喝个鸡汤什么的,肯定是小菜一碟。” 君无过被她的话逗笑了,但没笑几声便又按着胸口皱起了眉,想是牵扯到了伤口,沉水立刻紧张起来,赶忙唤来外间的丫鬟们,要去传御医。“没事的,笑得太开心,忘了身上还有伤,”君无过拦住她们,“就疼了一会儿,没事了,不用再去劳烦云姑娘。” “真的没事吗?”沉水担心地看着他发白的脸色。 “没事,伤口没好,痛是难免的,身子是我自己的,真有事我定不会硬撑逞强,放心吧。”君无过抬手擦拭额上的汗,沉水忙掏出帕子替他擦,擦了没两下,就感觉到灼热的视线落在自己脸上,忽然就害羞起来,讷讷地缩回了手。 都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亲密关系,在他面前也从未害羞过,此刻却不敢靠近他,沉水攥着手里的丝帕,一时无言。 他舍命救了自己,若是将来他知道自己曾怀疑他是探子,是内应,该会有多伤心? “沉水,你知道吗?”见她脸颊绯红,君无过莞尔一笑,枯燥的手覆上她的,“在拔刀的那一刻,我真的想过就这么死去,那样你会永远记住我,我也会永远活在你心里。” 沉水心里很不是滋味,双手握着他:“别再提那可怕的事了,都过去了。” 君无过抿唇一笑,仍旧道:“可是后来醒了,我又发觉自己那一刻的想法,实在是太过自私,为了在你心中留下属于自己的印记,竟想一死了之,全然不顾我死后你会有多伤心,有多难过,你这双漂亮的眼睛,会为我流下多少泪……” 他的指肚在沉水柔软的手心中微微动了动:“我不能这么自私。我没有能力保护你不受伤害,但至少……我希望我能不让你伤心难过,为你死之类的话,我以后都不会再说了,我会为你好好活着,为你的一颦一笑而活着,让你快乐,让你幸福,让你在我身边的时候可以忘记一切烦恼。” 一番柔情蜜意的情话,几乎让沉水溺毙在其中,她紧紧握着君无过的手,眼泪在眼眶中打转,只差一点便要滚落下来。 偏偏这个时候,极为煞风景的声音从院内传来:“启禀公主,贺统领求见。” “……我这就来。”沉水有些扫兴地应了一声。 君无过倒开明:“贺统领求见必有要事,你先去吧,汤我会喝完的。”沉水也只能点头,唤来红绣继续喂汤,自己穿过院子出了棋居。 贺再起等在门外,一见她出来,立即跪下行礼:“打扰了公主探病,卑职罪该万死。” “起来罢,没怪你呢,”沉水领着他朝素竹小楼走去,“查到什么了?” “回公主,龙涯将军的言行的确有古怪,但……” 贺再起欲言又止,显然是顾虑周围环境,沉水也就一点头,加快了脚步,远离了棋居琴舍。 回到楼里,丫鬟们放下茶水果品就自觉地退了出去,把门也关好了,沉水在椅子里坐了,又摆手让他也坐下说:“他露出了马脚?” “不知道算不算马脚,”贺再起捶着自己的头说,“我跟着武大人他们四处查那批军械的来历,龙涯将军不时会给出些建议,乍一听有点道理,但其实都是错的,而且过后回头再想,倒像是故意误导我们,带着我们兜圈子,本来一天就可以查到的东西,非得白跑一两趟。” 沉水用杯盖轻轻拨了拨水上的茶叶:“这么说他是有意在拖延时间,拖延办案进度。还真是巧妙又狡猾,目的达到了不说,还让人抓不到把柄,谁不会犯一两个白兜圈子的错呢?大将军果然是大将军,仗打得多了,迷惑敌人的本事,也用到自己人身上来了。” 贺再起有些为难地问:“那接下来该怎么办?倘若继续被他带着兜圈子,很可能会错过很多重要的线索,万一他的同伙另外还藏了军械,比这量更大,甚至收买了死士,这么耽搁下去,卑职恐怕王都里会出大骚乱啊!” 沉水嘴角一弯,悠然道:“不会,再过两天就是除夕,这过年是大事,我猜他们要么在年前动手,要么就会推到年后,否则新年第一天见了血,是很不吉利的。你继续跟着武大人调查军械,我自有办法把龙涯支开,免得他乱放烟雾弹,年前这几天,就要辛苦你们了。” 贺再起连忙谦道:“不敢,卑职承蒙公主信赖,能为公主效命,是贺家的福气,娘也嘱咐过我,为公主尽心,为国家尽忠,决不能辱没了门风。” 沉水满意地点点头,打发他走了,自己也唤来丫鬟整理妆容,换了正式场合的裙子,前往游鸿殿请安。 ------------ 095、释权 更新时间:2012-09-15 游鸿殿中刚摆了午膳,玉寰舒脱了龙袍,玄色的便服外着大红的火狐皮短褂,既暖和又方便,见女儿过来请安,便笑着拉她一同坐下用饭。 “哦?你说龙涯?” 聊过一旬母女间的闲话,沉水慢慢切入正题,说起了那日刺伤君无过的刺客,就着天逍之前给的信息又胡编乱造了些有的没的,然后点名要龙涯去查此事。 “是,女儿想了又想,还是觉得师父靠得住,那刺客能被天逍一路追赶着从京郊入宫,不慌不忙,目的明确,下手更果敢毒辣,只怕没有师父那般硬功夫,对上他的同伙,只会一命呜呼,所以我觉得还是让师父去查比较稳妥。”沉水又仔细陈述了原因。 玉寰舒微微颔首,但不太愿意:“可是龙涯正在查安庆坊军械的案子,恐怕分身乏术,刺客的案子还是交给司刑监去查吧,司刑监那边也颇有几个能干的捕头,相信不会在刺客同伙手下讨不到便宜。” 沉水向前倾了倾身子,又道:“可娘您别忘了,之前两次刺客的案子也是师父负责的,他怎么着也比旁人要熟悉这些案情,另外叫司刑监那边的捕头来查,他们一来不方便进出王宫,二来对之前发生的事也不熟,万一拖得久了,再生出枝节,下次受伤的就不定是谁了。” 玉寰舒又点点头:“你说的也有道理,这案子现在谁在查?” “没人查,司刑监那边验过尸体以后就没了动静,”沉水隐瞒了部分事实,其实天逍一直都在暗中继续查着几桩刺客的案子,“娘,您要是担心军械的案子没人管,女儿愿意为您分忧。” “你?”玉寰舒讶然望她,半晌笑出来,摇头道,“这可不是小案子,你不成,你跟着去只怕武大人他们都无心查案,只能顾着你安全了。” 沉水以礼不能服人,只好黏上去以情打动:“娘,我都这么大了,知道分寸的,绝对不给武大人他们添乱,而且我还可以带着那臭和尚和双全一起去,这样我的安全总不成问题了吧?让我去吧让我去吧,娘每天都这么忙,我也想帮着做点什么啊。” 这么软磨硬泡地,玉寰舒终于不胜其烦,勉强答应了,不过警告了她,如果遇到危险,一定要立刻撤回不可以身犯险,沉水目的达到,自然是满口应承,母女二人又坐在一处开开心心吃了饭,到玉寰舒准备午睡,沉水才起身告辞。 只要将龙涯从武大人身边调开,自己再亲自介入,何愁查不到关键,沉水成功说服了娘,心里高兴,又领着人径直朝司军监方向走去。 没想到的是,她人还没到司军监,龙涯已经面色阴沉地从里面大步走出来,见了她,眼中明显有怒火,直挺挺地站在台阶前,像是在等她先开口。 “将军消息挺灵通的嘛。”沉水面带微笑,在他面前停下来。 相识近十年,龙涯如何会察觉不到她称谓的变化,口张了张,又闭上,咽了下唾沫,怒火消减,声音也听着苦涩:“你对陛下说了什么?” 沉水哂笑:“比起我对母皇说了什么,难道不是谁来向将军告的密更重要吗?哦,对了,将军跟在母皇身边十年,进出无须通传,可见母皇对你的信任,游鸿殿的下人想必都巴不得攀上你这高枝,争先恐后地给你递话呢,问也问不出个结果来。” 龙涯长叹一口气,语气沉痛:“沉水,能否告诉师父你为何这么做?” “不仅如此,将军年轻有为,又一直未成亲,游鸿殿里那些丫鬟天天见着将军,只怕是早已暗生情愫,”沉水答非所问,招招手让含光走近,吩咐道,“去内务府那边知会一声,让他们另外甄选一批手脚利索、聪明听话的丫鬟,游鸿殿的丫鬟是得换一换了。” 含光何等聪明,立刻答了声是,没等龙涯阻止就一溜烟跑得没影了。 “沉水!你不能这么做,她们都是从陛下登基以来就伺候着的丫鬟,你说换就换,会让宫里的老人都寒了心的!”龙涯见留不住含光,只得试图说服沉水,但那语气却是有些气急败坏。 沉水粲然一笑:“将军心疼了?不打紧,将军若是喜欢,我替将军向母皇都讨了来,将军连年征战辛苦,又要顾着内宫安全,家里没人照顾也是不行,就将那些丫鬟都领回去伺候吧!”接着又不等他拒绝,继续“善解人意”地道,“将军放心,她们既然是女帝的丫鬟,身子必然都是干净的,而且伺候了这些年,成熟懂事自不必说,又和将军熟识,一定会伺候好将军的。” 那一句句“身子干净”、“成熟懂事”,都像是在影射什么,要说完全不带个人情绪,自是不可能的,沉水一边说着,一边心惊,原来自己的嘴也可以这么毒,当真近墨者黑,乐非笙的毛病也染了来。 你可不就是嫌弃我和一群男人搂搂抱抱、成天任性耍小孩子脾气么,行啊,现在赐给你一堆成熟稳重只爱你一个的姑娘,自去捧着疼捧着爱,别在我跟前装模作样了。 然沉水的话还没说完,对面的龙涯竟是眼圈发红,八尺男儿一副要被气哭的表情,狠狠地咬着牙,拳头也握得吱吱响。 他几乎是用怨恨的口吻问道:“这么多年来,师父对你的心……难道你还不明白?师父这一生,只愿你平安快乐,无忧无虑,为此纵然横尸沙场也在所不惜,可你……”似乎再说不下去,狠狠一甩手,撇下她大步离开。 含月战战兢兢地回头望了望龙涯的背影,又见沉水呆了似的立在阶前,便轻轻扶着她的胳膊,小声问:“公主,要不……奴婢去把龙涯将军追回来?” 沉水被她一碰才如梦初醒,当即斥道:“追回来?追回来做什么?不管他,我们进去。”含月会错了意,赶忙不再多言。 其实有那么一瞬间,沉水确实被龙涯的那番话打动了,一来他这么多年里对自己真的很好,二来玉寰舒也曾说过他愿意做这驸马,以上两点再加上本人的话,要坚定立场,实在是不容易。 可冷静下来再想想,又觉得疑点甚多,比如他后来为何又反悔了,还让玉寰舒不要再提,笄礼那晚自己说了几句宽宏大量的话,他还真的就走了,这不是他心灵有所属的直接证明又是什么?更何况还有魅音和乐非笙两名直接证人证明见过他和一名陌生女子接触,龙涯无亲无友,他会怎么解释这女子的身份呢? 第二天去碧鸢宫背书习字时,沉水把头天的遭遇对天逍说了,天逍很是惊喜地不断点头,那表情让沉水看着甚是不爽,直觉他要是胆子再大一点,都要过来摸着自己的头夸一声好乖了。 “你能摆脱对他先入为主的好感,冷静地去分析他说过的话和做过的事,证明你已经初步具备了作为一个领头人应有的素质――明辨,”天逍一拍桌上那厚厚的一叠书,咧着一口白牙笑嘻嘻地说,“明天起不用抄书了,接下来我们学君王策。” 沉水狐疑地瞪着他:“你让我背书抄书,是为了让我学会明辨?敢问少师大人,这八竿子打不到一起的两件事,您是怎么串起来的?” 天逍打着哈哈道:“书中自有黄金屋嘛,多抄抄书总是没坏处的,古人就常说不登高山,不知天之高也,不临深溪,不知地之厚也,不抄古书,不知先人之智也。” “……后面那句是你自己加上去的吧?” “这种事无伤大雅,不用太介意啦。” 就在他们插科打诨的这一会儿,前院外传来玉止霜的吼叫声:“站住不要跑!”接着双全抱着头没命地冲进来,飞快地瞟了瞟分坐两边的沉水和天逍,十分不明智地选择了躲在沉水身后。 ------------ 096、各执 更新时间:2012-09-16 “诶诶诶!怎么了这是?”沉水的椅背被他一拽,人险些滑下地去,才坐稳,就见玉止霜怒气冲冲地撞进来,一看双全居然躲在自己姐姐身后,立刻浑身的毛都竖起来,大吼一声:“我要杀了你!”提着手中一把朴刀就扑上来。 来不及思考他手里的刀哪儿来的,天逍立即从椅子里飞出去,一把将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郡王按趴在地,随后进来的侍卫个个被骇惨了,稀里哗啦跪了一地,哭着求饶。 沉水惊魂未定,呆呆看着玉止霜像只被人踩着壳的乌龟似的手舞足蹈但就是起不来,天逍对他此举简直不是一个怒字可以形容的,一股子火气不敢对着堂堂郡王发,跟着进来的侍卫便无辜做了炮灰:“你们都是吃干饭的吗?怎么会让小郡王跑这儿来了?还拿着刀?谁的刀?” “死秃驴你放手!我要杀了这小子,他和刺客是一伙儿的!”玉止霜语出惊人,方才惊呆了的沉水和按着他的天逍几乎同时愕然反问:“你说什么?” 花了好大的劲儿沉水才终于让弟弟安静下来,搂着他的肩问道:“止霜,你好好跟姐姐说,到底怎么回事,为何说双全和刺客是一伙儿的?” 玉止霜虽是平静下来,但眼仍然瞪得圆溜溜,直视站在天逍身边不知所措打得双全,道:“我看到他跟一个黑衣人说话,他们没有交手,就站在那儿说话,不是同伙是什么?” “我不是刺客的同伙!”双全不服气地反驳道,“你才是刺客的同伙!我看到他从龙磐阁出来的,他走的时候还跟你道别,我是听他说话声音耳熟才叫住他,问他是谁的!” “你胡说!你知不知道我是谁,敢污蔑我和刺客一伙儿,我要把你大卸八块,五马分尸!”玉止霜说着,像颗爆栗子般弹了起来,要不是沉水眼疾手快抱住他,只怕两个小子要扭打作一团了。 可是眼下的情况却是复杂,双方各执一词,又没有第三人看到他们说的黑衣人,跟着冲到碧鸢宫来的侍卫都是在听到玉止霜大叫抓刺客的时候才过去的,只看到双全抱头鼠窜,小郡王穷追猛打,他们一来怕真的有刺客,二来也不敢让玉止霜乱跑,于是呼啦啦地全都追在后面,阵线拖得老长。 天逍摆摆手让两个孩子都先闭嘴,然后道:“既然你们各自都觉得自己有理,我是双全的师父,沉水是小郡王的姐姐,都不适合做评判,我们找一个和你们俩都无关的人来做个评判,如何?” 师父说的话,双全自然是点头答应,玉止霜脾气虽然大,也不是个不讲道理的主,更兼之觉得自己占理,也就同意了。 “于是你们就找上我?”乐非笙啼笑皆非地看着拥进院子里来的这一大群人。 今天他难得起得早,兴致高昂地披红挂绿,在院子里吊嗓,浑然不顾隔壁还住着个重伤病患需要静养。 沉水搂着弟弟抱歉地笑笑道:“妨碍先生练声了,一会儿就走。” 乐非笙水袖一挽,做了个里边儿请的手势:“无所谓,进来说。”带头向前厅走去。 玉止霜在背后低声咒骂了句:“死人妖。”被沉水用力拧了一把腮边:“别瞎说,管住你的嘴!” 进了前厅,丫鬟们端来茶水,乐非笙低头理着水袖,心不在焉地说:“评什么理,先说说看。” “我先说!”玉止霜生怕失了先机一般抢着举起手来,“今天早晨我刚起床,想开窗透个气,没想到往外头一看,有个黑衣人站在后院里,这小子就和黑衣人站在一块儿说话,我一看他们就不是好东西,我大叫一声抓刺客,那黑衣人武功高跑得快,一会人就没影了,这小子腿短,我就带着侍卫一路跟,最后在碧鸢宫把他给抓住了。” “你胡说!”双全愤愤地跳了起来,天逍连忙将徒弟按住:“谁胡说交给乐先生去判断,你说你的。” 双全只好压下怒火,朝乐非笙拱手行了个礼,继而彬彬有礼地道:“我每天早晨都会起来跑步,绕整个王宫一圈,今天我经过龙磐阁的时候,看到有个黑衣人不声不响地越过后墙潜了进去,师父没教我飞檐走壁,我只好从墙边一棵树爬上去,爬到二楼的树枝上,就听到里面有两个人在说话,一个是小郡王,另一个不认识,说了什么‘联手’、‘指日可待’、‘稍安勿躁’之类的,我听着这个声音耳熟,就等黑衣人和他谈完出来的时候想拦住他,谁知道小郡王一看到我,立刻就大喊抓刺客,黑衣人跑了,他们就追在我后面跑,把我当刺客抓。” “满口胡言!根本没有人进过龙磐阁,是你胡编乱造的!”玉止霜脸红脖子粗地吼道。 “是你贼喊捉贼!和刺客勾结被我撞破,就诬赖我是刺客!”双全同样不甘示弱,对着吼了回去。 眼见两个小子要爆发今天的第三次斗争,沉水和而天逍都拼命拉住,但也无济于事,那脾气只见越来越大,怎么劝也不被听进去。 而负责评判的乐非笙却是优哉游哉地喝着茶,涂满油彩的脸上带着看好戏的笑容,一言不发。 “止霜,你给我坐下,听到没有,止霜!――先生,你倒是说句话呀!”沉水按不住弟弟,又看乐非笙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不免心里有气,责备道。 乐非笙这才慢慢放下茶杯,咳了一声,俩孩子听到动静自觉地安静下来,都瞪大了眼睛瞅着他,活像在说你要是敢说我说假话,我就把你揍成猪头。 “其实这件事很简单,我只要向他们分别确认两件事,真相就解开了,”乐非笙一手托腮,杨柳绿的戏服让他看让去弱柳扶风地妖娆,口气却是大得不得了,“第一,你们俩是否都敢保证自己刚才说的是实话,没有说错的?” 玉止霜当即拍胸脯:“那当然!我说的句句属实!” 双全则抱拳一礼:“我所说的都是实话,没有半点掺假。” 乐非笙点点头,又问:“那你们还记不记得双全是怎么从龙磐阁逃出来的呢?” “当然是……”玉止霜还想抢着回答,话却在刚出口的时候哽在了喉咙里,双全不慌不忙地答道:“我见那黑衣人走了,就从树上滑下去,然后赶着回去报告师父。” 乐非笙一拍巴掌,哈哈笑道:“这不就结了,一个不会轻功的小孩儿,进龙磐阁的后院尚且要爬树,又要怎么越过高墙逃出来呢?还是说这位双全小兄弟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听到小郡王大喊抓刺客,还要冒死从前门走?” 玉止霜拍案而起:“不会轻功是他说的,我就是看到他用轻功越过墙头逃走的!死人妖,你是不是还在为冬至那晚的事记仇,所以故意偏袒这小子?是不是!” 沉水恨不得再也不要听到人提起冬至那晚,被玉止霜这么没遮拦地问出口,当场就火了:“止霜!闭嘴!” “要验证双全是怎么进去的简单,去看看后院外的树就行,”天逍偏偏还落井下石地来了这么一句,招呼着徒弟就要走,“我这就去验验树上的痕迹,稍后再来向公主禀告。”撵着双全走了。 这边厢一走,玉止霜也跟着蔫了,不用想也知道,树上一定会验出他说谎的证据,事实胜于雄辩,嗓门再大也于事无补了。 “姐姐……”他怯怯地扯了扯沉水的袖摆。 “止霜,”沉水板起脸,非常严肃地看着他,“你老老实实告诉我,黑衣人这次又和你说了什么,他什么时候开始找你的?” 玉止霜没了气势,模样看起来倒是可怜兮兮的,他低头揉着沉水的袖子,小声说:“姐姐你不要生气,我都告诉你。” ------------ 097、发泄 更新时间:2012-09-16 玉止霜没了气势,模样看起来倒是可怜兮兮的,他低头揉着沉水的袖子,小声说:“姐姐你不要生气,我都告诉你。” 一听他承认了,沉水反而更加生气了:“我怎么可能不生气?止霜,要么你就别试图瞒着我,也别再和那些乱七八糟的人往来,要么你就别管我怎么想,闷一头黑在你谋反的大路上走下去,又要害我娘又要我不生气,换做是你你做得到吗?” “姐姐……”玉止霜嘴一瘪,牵着她袖子的手慢慢松了。 这时候乐非笙非常识趣地起来伸了个懒腰:“呵啊~今天天气不错,我到外面走走。”然后水袖一舞,唱着曲飘然离去。 琴舍里便只剩下这姐弟俩,沉水坐着生了一会儿闷气,见玉止霜还是一脸知错的表情站在面前,心也就软了,伸手摸摸他的脸:“止霜,你告诉姐姐,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玉止霜的表情像是要哭出来一般:“姐姐,我不想伤害你,可是我也不能不为我娘报仇。她死得好冤枉,本来皇位应该是她的,是姨母把属于她的东西给抢走了,还把她给杀了!” 玉潇湘死的时候沉水还不满七岁,玉止霜的年纪就更小,于是沉水便以为他是误会了什么,解释道:“不是这样的,止霜,你听姐姐说,生在王室,根本没有皇位应该是谁的这一说,我们的祖母、曾祖母,也都是与她们的姐妹斗智斗勇许多年后才夺得了皇位,你娘只是输给了我娘,并不意味着我娘抢走了你娘的东西。” “不是这样的!”玉止霜大声地反驳。 “你听我说完,”沉水按住他的肩,“小姨的死我和娘都很难过,我们都没有要她死的意思,可是她毕竟曾经身为公主,忍受不了牢狱中的暗无天日,一时想不开自杀,也不是我们所愿啊。” 没想到玉止霜听了这几句,更加声嘶力竭起来:“不是这样的,不是的!根本不是你说的这样!你娘抢走了属于我娘的东西,是你娘杀了她!是你娘赐了砒霜逼她死的!” 沉水登时脸色大变――砒霜?玉潇湘不是咬舌自尽的吗,怎么会是吃了砒霜死的呢? “我就知道你不会相信我,你只会相信你娘!你只会维护她!”玉止霜吼着吼着,竟哭了起来,“说什么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何时同罪?何曾同罪!她杀了我娘,杀了那么多无辜的人,怎么不见有人罚她,怎么不见天罚她?” 他又哭又喊,嗓子都喊破了,鼻涕眼泪流到一块儿,悲恸地坐在地上开始耍赖,候在院门外的丫鬟们闻声赶进来,屡次伸手想将他扶起来,都被他用力甩开了,个个摔得东倒西歪。 沉水塌着肩膀坐在椅子里看他,连劝都不知道该怎么劝了,玉止霜哭得伤心,又用头去撞地,吓得丫鬟们又连忙地阻止,三四个人才将他按住,含光见他额上都磕出血来,焦急地转头对沉水道:“公主!公主你不管吗,让他这么闹下去是会出人命的呀!” “……让他哭一会儿吧,他还小,痛苦埋在心里只会让他更难受,”沉水梦呓般喃喃道,“那些话也许他一辈子都不会再说第二次了。” 听了她这番话,玉止霜反而慢慢地平静下来,虽然还在哭,却不再吼叫,丫鬟们有的给他擦鼻涕,有的去打水来给他洗脸,忙进忙出,沉水一直就这么坐在椅子里看着,什么话也没有再说,一直到他终于哭够了,发泄完了,两只眼睛肿得像李子那么大,含光再拿热毛巾给他敷眼睛,被他推开了。 “你们出去。”他瓮声命令。 含光等人不知该不该听,沉水便点了点头,丫鬟们才大大松了口气,放轻脚步退了出去。 玉止霜揉了揉哭得红肿的眼睛,从冷冰冰的地上爬起来,沉水这才舒了口气,招招手让他走近,然后伸手抱住他:“地上凉,回去记得喝点姜汤,别染了风寒。”玉止霜也抱着她,点了点头。 “现在可以冷静下来说话了吗?” “嗯。” 玉止霜在她旁边的椅子里坐下,用哭过后还带着些黏稠感的声音说道:“其实我是有想过要瞒着你们的,我想做的事,会让姐姐难过,可我还是要做,谁也阻止不了我,所以黑衣人来敲窗子的时候,我放他进来了。” 沉水问道:“他从什么时候开始找你的?” 玉止霜回忆了一下,不太确定地道:“在你第一次遇到刺客前不久,就几天前吧,然后后来也断断续续来过几次,我不信他,所以每次都只聊了几句,龙磐阁的守备森严,他大概也不敢久留。后来死秃驴大概发现了什么,老来盯着我,风雨无阻的,黑衣人又被他撞破过一次,就没敢再来,前两天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突然又出现了,倒是和之前不是同一个,但从话语上看,是一伙儿的。” “他们这次找你又是为的什么?”沉水最担心的其实是这个,上次黑衣人在独秀阁约见止霜,商量的是刺杀龙涯的事,这回黑衣人又想干什么呢?刺杀她,还是刺杀玉寰舒,又或者,拔掉天逍这个眼中钉? 猜归猜,沉水万万没有想到的是,玉止霜给了这样的回答:“黑衣人交给我一包东西,要我设法放进那个受了伤的君无过每天喝的汤药里。” “他们要你投毒杀君哥哥?”沉水陡然惊出一身冷汗,天啊,幸好今天的事被双全意外发现,否则自己每天去给君无过喂药喂汤,万一哪天玉止霜得手了,自己岂不是要眼睁睁看着君无过死在自己眼前?这简直―― 玉止霜却又说:“还有,他们说这次我肯帮这个忙的话,他们会在保全你性命的前提下让姨母自动退位让贤。祥国虽然历来是女子为帝,但倘若王室只剩下男子,照样可以荣登大宝,将来生了女儿,就可以做太上皇。” 沉水听得背上直冒冷汗,声音都不稳了:“你答应了?” “那是当然,否则我刚才也不用抵死隐瞒,”玉止霜说起来,颇为忿忿,“要不是那死秃驴师徒俩从中作梗,我迟早会帮他们完成心愿,他们也会替我做我做不到的事。” 一只手忽然伸到眼前。 沉水目光坚定地命令:“拿来。” 玉止霜眉峰一扬:“我不。” 沉水用力一拍桌:“止霜!你要和我娘争皇位争天下,那是你们之间的事,你要下毒杀我都无所谓,君哥哥是无辜的!他只是为我挡了一刀,阻碍了他们的行动,他们要杀的人是我!你不要去为难一个已经受了重伤、还和你无冤无仇的人!” 哪不知玉止霜哼了一声,冷笑起来:“无冤无仇?他不过是个无名小卒,来历不明,身份低微,但却分走了你大部分的注意力,自从他进宫以来,你来看我的次数越来越少,他那样一个人,根本不配抢走你,所有和我抢你的人,都和我有仇。” 沉水简直听呆了,她分明看到弟弟那双还稚气未退的大眼睛里跳跃着濒临疯狂的火焰。这个自幼丧母,又被软禁在龙磐阁之中,终日与机关为伴的少年,被剥夺了亲情和友情,剥夺了身为嫡公主之子应有的荣耀,他一贫如洗,只有心地善良的姐姐还愿意关爱他,时时来探望他。 但他唯一的精神寄托,却随着年龄的增长开始对别的异性感兴趣,收养面首,寻欢作乐,渐渐将他抛在了脑后,有时候甚至几个月才来看他一次。 他被最后的希望所抛弃了,每一个分走姐姐目光和微笑的人,都是他的仇人! “止霜……”沉水不知还能说什么,她总算明白了为何这孩子对天逍、对乐非笙、对双全,都怀着那么强烈的敌意,原来在他心目中,这些人都是抢走自己的罪人。 玉止霜伸手在怀里掏了掏,摸出一个纸包,放在她面前,然后什么也不说,跳下椅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 098、暗流 更新时间:2012-09-17 由于双全的误打误撞和玉止霜对沉水的不忍,投毒谋杀君无过的计划算是流产了,在宫中陆续发生了两位面首被栽赃陷害的事件后,嫌疑最大的君无过终于也还是遭到了毒手,而且这回证据确凿,玉止霜对所有面首都怀恨在心,根本不会去替君无过作伪证。 黑衣人给的那包毒药,沉水交给了天逍去查验,他既然能识别醉蛇,又知道七步倒的特性,说不定对毒物也十分有研究,不过意外的是双全看了这包药粉,突然对岐黄之术产生了兴趣,缠着天逍问来问去。 “师父师父,我以前听人说,有一种草捣成浆可以把断了的骨头粘好,是不是真的啊?” “你以为你的骨头是黏土做的啊?伤筋动骨一百天,要慢慢养的。” “那我们村西有个女人,死的时候浑身都是红色的溃烂,是怎么回事呢师父?” “那是绝症,治不好的,问了也白问。” “还有啊师父,吃砒霜死的人是不是看起来都像睡着了一样,特别安详?” “你是想吃给我看,还是想我吃给你看?” “哦对了对了……” 沉水终于崩溃了,笔一摔怒道:“还让不让人做功课了?问问问,哪儿来这么多问题,让你走梅花桩,是不是太轻松了,还有工夫说话,要不背个十斤八斤的米再走?” 双全赶忙求饶:“师姐饶命,我不敢了哎哟!”一个不留神脚下踩空,从一尺高的梅花桩上摔了下来,脑袋撞在木桩子上,磕得眼冒金星。 “该的,谁让你做事不专心,”沉水幸灾乐祸了句,见他歪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又有点担心,“怎么了?快点起来,走完了梅花桩还要打木人呢,一会儿赶不上吃午饭,晚上可是要等戌时才能入宴,当心饿晕了走不动路啊。” 双全抱着脚踝痛苦地嘶嘶道:“我扭到脚了……” 沉水嘴角一抽,忍不住翻了个大白眼。 “好了,这样就没事了,”给徒弟敷了药缠上绷带后,天逍将药箱一盖,“接下来半个月你什么也别做,哪儿也别去,好好休息,知道吗?” 双全虽然平时刻苦,到底是小孩子心性,一听有懒可偷,顿时心花怒放,猛点头:“好!” 沉水却若有所思地在他身后走来走去:“半个月不能走动,那就是说除夕、元旦……一直到元宵你都不能出去玩,哎呀呀,真是可怜可怜呐。” “……”双全反应过来,一把扑上正要回房放药箱的天逍的腰,“师父我错了!我以后练功再也不会三心二意了,好容易盼来过年,我不要呆在房里出不去啊!” “现在知道师父为什么平时总让你做事要专心了吗?”天逍一本正经地教育起来,手指用力点着他的脑门,“连梅花桩都走不好,还想学飞檐走壁,白日做梦。”双全嚎啕着抱着他不放,天逍最后没奈何了,只好说:“只此一次,去去去,该挑水挑水,该扫地扫地,该干的活儿一样不许少!” 看着双全一瘸一拐地奋力朝后院走去,沉水失笑摇头:“他都跛成那样了,你还奴役他。” 天逍深表赞成地点点头:“你也觉得于心不忍是吧,那我把他叫回来,还是床上歇着去。” “哎哎哎,你这个人怎么总是矫枉过正,”沉水白他一眼,去拿了今日临的贴来给他看,在一旁道,“你既然对医毒也有点研究,那我问你,吃砒霜死的人,到底是个什么样?旁人是否一眼就能看得出来她是怎么死的?” 天逍一张张检阅她的字,心不在焉地回答:“砒霜中毒者会恶心作呕、腹痛便血、浑身抽搐甚至昏迷。――怎么想起来问这个?” 沉水当然不会说是因为玉止霜之前提及,而是推给了双全:“双全刚才不是在问吗?我也有点好奇,就顺便问问了。” 但这话瞒得过别人,瞒不过天逍,他眼一抬,揭破:“他还问了接骨草和狼斑,你却只对砒霜感兴趣,怎么,你怀疑黑衣人给止霜的那包药粉是砒霜?” “诶……我不懂毒药,砒霜恰好也是毒药,所以就……”沉水支支吾吾还没说完,天逍已翻完她写的字,将习字纸叠整齐放在了一旁,状似随口一说地道:“砒霜遇银,银会变黑,我验过了不是砒霜,不过从色泽形状和气味上来看,和我已知的毒药都不同,昨天傍晚已经交给赵大人了,相信很快就会有结果了。” 沉水默默点了下头,只把那事放在心里,和天逍道别后就照常去了棋居。 爆竹声声辞旧岁,瑞雪纷飞迎新年。 当晚便是除夕佳节,碧落宫中其实早在一个月前就开始筹备着过年了,只是因为发生了太多让人措手不及的事,所以沉水还没找到感觉,年就已经来到了门槛前。 过了大寒以后的王都时常飘雪,但都很小很小,撒盐似的飘几粒,落地就化成了水。 今天也不例外,天上零星地飘着雪碴,落在湖面,点出一圈圈小小的涟漪,沉水回素竹小楼换好了晚宴的礼服,就坐在戏鱼台上看雪。 过年是大事,身为公主,着装更加不可草率,含光早早便盯着内务府那边赶制新衣,终于在除夕这天为她做好了新的礼服――和以往的鲜艳明丽不同,已行笈礼的公主不再是小孩子,这回的衣裙一律用绛紫色的锦缎裁剪,裙摆上用银线绣着大朵的芍药,配上黑底金纹的腰带,朱红点翠的抹额,让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成熟许多,沉水出神地看着倒映在湖面上的自己,这模样倒是和三年后的自己有些像了。 湖对面的画苑水榭上,寻点幽仍在孜孜不倦地作画,他的画案有一半的时间放在水榭上,沉水时常见他在寒风中咳得伏在案上,却仍然坚持不肯回屋,也不知是为的什么。 “已经数九了,还在外头吹风,真个不要命,”沉水抱着手炉尚且觉得冷,寻点幽还要提笔作画,手会冻成什么样,实在无法可想,“含霁,你去一趟画苑,让寻公子回房里去,今晚年宴御医们也都要参加,万一受了寒犯起病来可没人管他。”含霁忙就去了。 沉水又在戏鱼台上坐了不一会儿,就见对面屋里跑出一个小丫鬟,对寻点幽说了什么,将他劝了进去,心中还有些诧异,含霁的教程何时变得这么快了。一盏茶的功夫过去,含霁回来了,告诉沉水寻点幽不在画苑里,丫鬟说他出去了。 出去了?沉水莫名其妙,自己打发含霁过去以后便一直在这儿看着,来回一盏茶的功夫,他怎么这么巧就出门了? 但又想碧落宫中到处都是侍卫把守,寻点幽身子不好,又是一个人出去的,也不会生出什么乱子,遂点点头表示知道了,没有再追究。 她做梦也不会想到的是,寻点幽屈指可数的几次主动踏出画苑的大门,这一次险些就让她后悔一生了。 寻点幽是接到丫鬟的通报,说碧落宫的御用画师近日新得一副前人大作,知音难觅,想请他过去同赏,他平日里除了作画便是赏画,一听那画的名字,立即决定过去一同鉴赏,走得匆忙,只随意披了一件貂裘,连个内侍也没带。 前来请他的是一个内侍打扮的男子,领着他七拐八绕,越走越偏僻,寻点幽鲜少出门,对碧落宫不熟,一直走到了独秀阁,看那烧毁后尚未修复的残垣断壁,才猛然意识到自己上当了。 “你带我来这里,想做什么?”想到可能会死,寻点幽非但不恐慌,反而露出了坦然舒心的微笑。 那名内侍转过身来,从怀里慢慢掏出一把匕首,话语声不闻任何情绪:“我家主人有话托我转告你。” ------------ 099、攻讦 更新时间:2012-09-17 庆春殿,每逢除夕佳节、女帝寿诞、王室嫡传子弟婚嫁,用来大宴群臣的宫殿。 今年也不例外,宽敞足以容纳上千人的庆春殿里外都被装饰一新,所有柱子窗棂重新漆过,梁上的彩绘也叫工匠补了色,被精心保管了大半年的红木酒案和崭新的富贵花开软垫都被安放得整整齐齐,十几盏大红的灯笼挂在檐下,象征着新的一年红红火火,人才走到阶前,便已听到殿内悦耳的丝竹声,那是王宫乐师在演奏象征着新春祥瑞的大雅之乐。 沉水身为独公主,理所当然地走在玉寰舒身边,和游鸿殿的掌事丫鬟一人一边搀扶着一身金红色龙袍的女帝,在群臣的唱喏声中入殿。 左武右文,百官分列两侧,大到宰相,小到校尉,都俯首贴耳,恭恭敬敬,随着她们的裙裾曳地,不断高颂着“吾皇万岁公主千岁”的赞词。 像这样的宴会,能进入庆春殿的只有王室成员和朝中有品级的文武大臣,沉水虽是准储君,但尚未成亲,她那一干面首按理一律是只能在偏殿里用膳的,但今年却有例外。 “这不是崔大人吗,失敬失敬!哦,原来您就是黄侍郎,哎呀久仰久仰!阿弥陀佛,贫僧对海大人慕名已久,今生得见,真是幸哉幸哉!” 那游走在百官之中,客气的就跟真的一样的光头不是天逍又是谁?他虽说是公主的枕边人,但怎么也顶着个少师的头衔,位列从四品,这么堂而皇之地出现在庆春殿,还真没人敢说句什么不尊敬的话。 但那也不意味着这些朝中老臣会认同他,面子上大家和和气气地打招呼,转过头去,照样是一脸的鄙夷,连坐在龙椅边的沉水也能看得一清二楚,见天逍一介僧侣,却在那些油嘴滑舌的文臣中间表现得游刃有余,不由有些刮目相看。 戌时一到,钟声敲响,大臣们自觉安静下来,各自落座,玉寰舒致了新春贺词,又宣布了册立沉水为储君的旨意,一时间满堂恭贺声、褒赞声不绝于耳,同样的场景沉水已经体验过了,而且经历了亡国之日的众叛亲离后回头再听这些话,只觉得全是阿谀奉承、敷衍糊弄之词,可笑当年的自己竟然还激动得流泪了。 酒菜很快上齐,玉寰舒举杯祝祥国盛世永昌,所有人都起身同祷,只有天逍一人端着茶杯,站他身旁的一名簿官好心提醒:“少师大人,陛下敬酒,断没有以茶代酒的道理啊!”天逍一脸苦相:“可我是个出家人,不能喝酒。” 玉寰舒也注意到他端的是茶杯,顿了顿,语气温和地问:“少师大人可愿换成酒杯?只饮一杯,为祥国盛世永昌。” 天逍为难地“可是”了声,还没来得及说别的,对面一名武将立刻粗指指来:“都说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真正的得道高僧从来不拘小节。陛下敬酒,祈祷祥国盛世永昌,你以茶代酒便是心不诚,心不诚,如何有资格教导我祥国的储君?” 身居高处的沉水闻言忍不住朝那说话的人看去,觉得有些眼熟,又记不太清何时见过。 “将军此言差矣,”天逍慢慢吞吞地反驳道,“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是一位僧人被仗势欺人的恶霸故意刁难时的开脱之词,保命之词,岂可乱用?将军这么说,会让人误会将军以恶霸比喻陛下,此乃大不敬啊!” “你!”那武将没想到他还倒打一耙,一时有苦难言,顾不得骂他,赶紧对玉寰舒跪下,“陛下明鉴!末将绝无半点对陛下不敬之意,请陛下明鉴!” 玉寰舒微微一笑,并不言语,那武将不敢起身,只能埋头跪着不动。 “严将军心直口快,并无不敬之意,倒是少师大人,”武官最首席,龙涯站出来发话了,“出家人有八戒,一戒杀生,二戒偷盗,三戒淫,四戒妄语,五戒饮酒,六戒着香华,七戒坐卧高广大床,八戒非时食,据我所知少师大人已经占了六戒,那么再多一个饮酒,佛祖也不会怪罪,对不对?” 在玉寰舒不发话的时候,龙涯的话几乎就代表了女帝的意思,殿中顿时就有半数的人附和称是,心好的呢劝几句,心不好的则一脸不屑、说着些不入耳的污秽之言,沉水虽听不清,单看他们的脸色便怒从心起,要不是身旁的玉寰舒感应到一般,在桌下迅速按住她的腿,她几乎就要拍案起身骂回去了。 玉寰舒头也不转向她,用极小的声音对她说:“看他如何自处。” 沉水叹了口气,几不可见地点了下头。 让一个面首登堂入殿,和百官坐在一起吃喝,对于许多自视甚高、一瓶不满半瓶摇的人来说,不啻一种侮辱,尽管这少师的帽子是硬扣下来的,但天逍既然愿意来,就应该做好了心理准备,连祥国大臣都不能收服,他又如何能执自己的手改写命运? 只见天逍将手中茶杯一放,合掌冷笑,字正腔圆地道:“人生在世,有所为有所不为,我只杀有罪之人,不食禽畜之肉,只骗不轨之徒,不诓效忠之主,身上所穿,乃公主亲手所制,住行所用,乃陛下仁德所赐,铭感于心,不敢枉受,每日教习,从未怠惰,偶有凶险,则明察暗访,追根究底,以致餐无正点,比起某些尸位素餐,甚至损公肥私之辈又如何?” 这一巴掌呼过去,超过三分之一的人脸绿了,龙涯眼虽瞪着,却也不敢再追究他那最后一戒。 但这世上总不乏缺心眼的直脑筋,那严姓将军听完他的话,不甘地大声道:“就算那些都说得过去,出家人戒淫戒色,而你却不守清规,此事早已传遍王都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你还有何话可说?” 天逍哈哈大笑起来,直笑得那严将军摸头不着脑,恼火地吼道:“你笑什么!” “笑这位严将军孤陋寡闻,仅拿着市井流言便要来向我问罪,实在是可笑至极,”天逍笑毕,声音一收,冷冷道,“我佛慈悲,普济众生,我为渡公主命中劫数而来,所做的一切,俱是为了祛邪避恶,保公主免遭血光之灾,无愧我心。” 严将军重重一哼,骂道:“前后矛盾胡言乱语!刚才还说酒肉穿肠过是开脱之词,你现在说的这些不也是开脱之词?” 天逍好整以暇地摊开手:“我何时说不是了?是严将军咄咄逼人,我为求自保才不得以而为之。难怪严将军会以酒肉穿肠过来试图说服我犯戒,原来自己和那恶霸一样,也是仗势欺人之辈,阿弥陀佛,将军好自为之。” 他的话说完,庆春殿上鸦雀无声,群臣不分文武都被天逍这无赖却无敌的逻辑给震慑住了,竟是无人再敢出言不逊。 沉水见时机差不多了,准备出来打圆场,谁知玉寰舒仍旧按着她不放,不禁困惑了,难道今年的除夕年宴,便要这么僵着过了? 正当她忧疑掺半时,文臣之席走出一人,正是临渊阁大学士崔尚儒,他于殿前想玉寰舒深鞠一躬,道:“陛下心胸宽广,我等臣子承恩受德,自然不会强人所难,少师大人既然不愿饮酒,便以茶代酒,先谢陛下三杯,陛下以为如何?” 玉寰舒这才吐了一个字:“准。” “谢陛下。”天逍弯腰端起茶杯,毕恭毕敬地饮了三杯。 玉寰舒又道:“严将军出言不逊,罚五十军棍,过了元宵,自去领罚。”那严将军额上滚落豆大的汗珠,颤声答是,龙涯回头看他一眼,长叹不语,沉水这才想起来,这严将军是龙涯此次陪同御驾亲征时候的中军副将,玉寰舒归朝那日,他就走在龙涯身后,难怪会觉得眼熟。 “我以此酒敬碧落之神,愿我祥国国泰民安,盛世永昌!” 在群臣的齐唱声中,沉水跟着娘饮下了杯中酒,这是玉寰舒教给她的、有关帝王纵横捭阖的,最生动的一堂课。 ------------ 100、嘱托 更新时间:2012-09-18 因为一场无妄之灾,年宴的开始时间比往年推迟了近半个时辰。 天逍在庆春殿前辩赢了严将军和龙涯,但大臣们对他的态度反而更加冷淡了,加上他不喝酒,周围的人都在热络地攀谈,只有他被撂在中间坐冷板凳。好在他也并不在意,在为数不多的素菜里挑了些吃下去,拍拍屁股就起身,准备去殿外瞅瞅小徒弟。 “大师请留步!”就在他刚刚踏出殿门的时候,崔尚儒提着衣摆疾步赶过来叫住了他。 天逍想起刚才他出言替自己打圆场,便心存感激地深深一躬:“刚才多谢崔大人相助。” 崔尚儒笑呵呵地谦了几句不用不用,将他拉到一旁,小声道:“实不相瞒,我刚才之所以站出来替大师说话,其实有三个原因。” “哦?”天逍料到他不会只是来找自己接受感谢,却没想到原因还挺复杂,“愿闻其详。” 崔尚儒抚着胡须道:“除夕佳节,举国欢庆,身为臣子,在陛下面前闹得太僵不好,大师与严将军都需要有个台阶下,我不说,自然也会有别的大人说。” 天逍点头,又问:“此乃其一,其二呢?”每朝每代都会有那么几个大臣专门在殿前和稀泥平衡势力,崔尚儒说不定就是其中之一。 崔尚儒又道:“这其二嘛,不瞒大师,犬子从公主处听说大师也要入庆春殿,怕大师会遭到其他同僚的围攻,特意让我在危急关头帮大师一把。” 贺再起让自家老爹准备着帮他?天逍感到有点意外,自己之前和他一起试探龙涯,后来事情暴露,自己跑了,却让贺再起一个人蹲了半天的大牢,这还欠着个道歉呢,他却还肯出手相助,这点胸襟,比起某个身居高位却公报私仇的正统领真不知要好多少。 “那真是多谢崔大人与贺统领了,将来若有贫僧能效劳之处,还请崔大人不用客气。”天逍合掌谢他。 崔尚儒笑着摆手,接着瞥了瞥身后仍旧忙活着端酒送菜的丫鬟内侍们,声音压得更低了:“还有最后一点,陛下也曾交代我,若大师力不能敌,要我一定站出来,至少铺个台阶让大师下。” 天逍更加吃惊了,连玉寰舒都格外关照,这祥国朝中大臣究竟是有多损,让这些个见识过自己能耐的人都放心不下,个个去给他找救兵? “大师,大师听我一句劝,”崔尚儒勾勾手,天逍略弯下腰去,就听他说,“千万不要和龙涯将军正面冲突。龙涯将军权倾朝野,殿前免跪,无须谦称,内可随意入宫,外可随时调兵,陛下虽是信任他,却也不敢不防,这么多年来不动声色,实际上是无能为力啊,功高震主,哪位皇帝不怕呢?” 天逍不由笑起来,道:“我来祥国之前,还以为龙涯是寰舒陛下的入幕之宾,来了才知道不是,是陛下不愿意还是龙涯不愿意?” 崔尚儒尴尬地笑笑,含糊其辞地说:“这种事我们这些外臣怎么会知道,大师不妨问问公主。” 得,龙涯就像跟导火索,不提还好,一问准要出事儿。 二人又闲聊了了几句,崔尚儒临走前塞给他一个小小的布卷,天逍随手揣进怀里,假装没事儿似的,继续去找双全。 出了庆春殿才发现,露天的流水席热闹的一塌糊涂,下人们一年才吃得到这一顿好的,个个凑在一堆划拳的划拳,行酒令的行酒令。远处还有许多猫狗在叫,好像在为这除夕之夜增添热闹的气氛一般。 今年的年宴,仅剩的三名面首一病一伤,只有乐非笙按时来了,应该在偏殿里自娱自乐,而双全无名无位,只能在殿外的流水席上混点吃吃,加上脚刚扭伤,也不方便到处走,天逍很快就依照之前约定好的找到了他,见他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壶酒有吃有喝不亦乐乎,就上前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吃得挺欢啊,连有人从背后靠近都察觉不到。” “师、师糊!”双全被他拍得喷出来,嘴里的鸡肉险些呛进嗓子里去。 “说话说清楚了,师糊是什么东西,”天逍在花坛边缘坐下,问,“怎么样,好吃吗?” 双全用力咽下还没嚼完的鸡腿肉,抹抹嘴,然后手在衣襟上揩了两把,规规矩矩地回答:“好吃!太好吃了,我一辈子都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还这么多!” 天逍直想笑,又怕上了他的自尊心,就摸摸他的头说:“一辈子?你才活了几岁就敢说一辈子,以后跟着你师姐好好做事,什么好吃的没你份?别说是你了,你全家,你爹你娘还有你妹妹,天天有鸡吃,有大白米饭吃,知道吗?” 双全听得眼发亮,用力点点头,道:“师父师父,我明天可不可以出宫去看看爹娘?宫里那么多好吃的,我想带一点给他们。” 天逍点点头:“可以,走路小心点就行。你慢慢吃,师父到别处走走。” “好,”双全立刻又奔回桌边继续大吃大喝,天逍搓了搓手,想找个地方看看那布卷,忽地又听到徒弟在背后喊,“师父师父,我下午挑水的时候看到井里有个大漩涡,是怎么一回事啊?” 天逍不以为意,随口答道:“肯定是你搅出来的,上次尿床了还赖给一只路过的猫,不害臊。” 双全吐吐舌头,不敢再问,埋头专心吃喝去了。 走到无人僻静处,天逍才把崔尚儒塞过来的布卷一点点展开,发现是一封密诏,盖着大印,上面简短几句话交代了关键,玉寰舒已得到司军监的密报,又发现一批军械藏在天水坊的一处废弃宅院中,数量更多,正是一年多前半途遭劫的一批军需物资,这是一个极为长远的计划,玉寰舒要他从现在起寸步不离地守着沉水,以免乱党对沉水不利。 “难怪会让德高望重的大学士来保我,原来暗流凶险。”天逍走到角落里一处花坛边,刨了个坑,正要取出火石将布卷烧了,忽然发现墙角的阴影里竟然有一大串老鼠在拼命跑,自己没留心站得太近,还真是下一跳。 有人的地方有老鼠一点不奇怪,可是这么多老鼠一起出动,难道是要把整个粮仓都搬空吗?还是说老鼠也过大年,这么急急忙忙的,是要赶着去某处参加宴会? 天逍为自己的想法笑了,又把布卷收起了,搓搓指尖的泥,准备回庆春殿继续坐冷板凳。 忽然间,他发现了一件极其可怕的事,霎时间脸色煞白,拔腿狂奔。 这些天一直在下雪,可是地上却堆不起来,所有人都以为这不过是王都一向的风景,并不以为意,然而双全所说的话和自己亲眼所见之物,以及那一直绵绵不绝的狗叫声,联系在一起,只有一个可能――要地震了! ------------ 101、傲骨 更新时间:2012-09-18 新月暗淡,繁星璀璨,庆春殿上还在歌舞升平,女帝却已领着刚刚册封的储君先行离席,来到了后殿的休息处。 玉寰舒喝了几杯酒,此刻阵阵头晕,脚步也有些虚浮,被沉水和丫鬟掺到榻上躺着歇息。她素来酒量很好,今日却醉得这么快,沉水猜想她定是有心事,便接过了丫鬟递来的醒酒汤,然后将人都打发到院子里去,自己陪着娘。 醒酒的汤原始给沉水自己备着的,她一向浅酌,年宴不能不喝酒,所以每年司膳监都会准备醒酒汤送过来,用棉被包着保温,等她退席了来喝。 往年都是她躺在榻上哼哼唧唧喊头疼,娘在榻边喂汤,今年却掉了个个儿,沉水还清醒着,玉寰舒却柳眉紧皱,像是十分不舒服。 “娘,来,把汤喝了,会好受一些。”沉水试了试温度,觉得可以喝了,就舀了一小勺喂过去。 玉寰舒半倚在软垫上,张口喝进去,沉水正要喂第二勺,她忽地喉咙里咕一声,伏向榻边一阵干呕,沉水不防,手里的醒酒汤被她撞得洒了一身,却顾不得,忙着去扶玉寰舒:“娘!您怎么了,最近怎么总是见你吐,难道一直没有召御医来看看吗?” “不要紧……”玉寰舒干呕几声,只吐出些汤水,之前在宴席上她就没怎么吃下东西,当然吐不出来。 “娘,您这样子让女儿很担心啊,身子不舒服怎么能硬撑呢?”沉水心疼地用帕子替她擦掉嘴角的污渍,又扶她躺回去,“我去叫人再送一份醒酒汤来。” 玉寰舒轻轻握住她的手腕:“不必了,娘没事。来,沉水,你坐下,陪娘说说话,娘有些话一直想对你说。” 沉水无计,只得坐回原处,握着娘的手:“您说吧。” 后殿不大,点着两盏龙凤呈祥的宫灯,玉寰舒半在榻上,双眼不知望向了何处,微微一笑,嘴角便浮现出浅浅的法令纹:“有些事娘没想瞒着你,也知道终瞒不过你。其实娘之前对你说,率军攻打华国,是为了报华国帝君当年的羞辱之仇,并不是真心话。” 沉水沉默不语,这一点,几个月前和天逍说起时就已经知道了。 “娘执意要御驾亲征,其实就是为了去见你爹最后一面,娘当初和他在一起,是表露过身份的,娘那时候年轻,也见过不少英俊潇洒、风度翩翩的男子,但没有一个能像你爹那样,令我神魂颠倒,无法罢手。我告诉他我是祥国的公主,问他愿不愿意做我的驸马,跟我回王都,从此鸳鸯比翼,富贵荣华享受不尽。” 玉寰舒苦笑了一下:“可是他拒绝了,他说他是家中独子,家财万贯富可敌国,根本不稀罕做什么驸马,问我愿不愿意随他回华国,做他的妻子。” 沉水抚着娘的手背没有说话,心中却是亮堂的,富贵荣华能几时,对方一定是觉得做驸马太冒险,万一将来妻子坐不上皇位,不定就得一起死,到时候就成一对鬼鸳鸯,若是无后顾之忧倒也罢了,可他偏偏是独子,他同意,家里爹娘也不会同意的。 “你外公入宫时身份寒微,娘更是受尽了旁人的白眼,从小便立下誓言,一定要为爹爹争口气,坐上这女帝之位,于是娘也拒绝了他,”玉寰舒看向女儿,目光温柔得似乎能流出水来,“你爹临走时问了我一句话,他问我,权力和地位真的那么重要吗,你一定要摘到最高的金枝才肯罢休吗?我说……是的。” “我当年负气逃离王宫,就是不想再受人冷嘲热讽,起点低不可怕,可怕的是没有上进心,我告诉他,我毕生的理想就是做祥国的女帝,一统江山,再无人敢对我不敬。你爹很难过,他说如果我向你保证,我会考取功名,让你做一等诰命夫人,同样无限风光,你愿不愿意放弃争夺帝位,与我长相厮守?” 沉水喃喃道:“祥国的女人从来不屑于依靠男人获得荣耀,一等诰命夫人如何能与女帝之位相提并论,更何况华国的男人三妻四妾,夫人之位,又能做得了几年?” 玉寰舒笑了,点点头:“不错,当年娘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最后与你爹不欢而散。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娘忽然明白了一件事,我担心的事,其实也正是你爹所担心的,华国的男人也不屑于在妻子背后吃软饭,驸马之位怎能与华国首富相提并论,更何况祥国女帝历来有数不清的男妃,就算做了男后,也照样会失宠,独老碧鸢宫。” “我们都不甘于做对方的千万分之一,于是注定走不到一起,时隔十六年,我又见到他,他已是强弩之末,我问他愿不愿意跟我回去,做碧鸢宫之主,我唯一的男人,但他……仍然拒绝了,他拔出我当年送他的剑,自尽了。” 沉水惊呼一声,尽管早有此猜想,但是真的听到这个噩耗,仍然让她不寒而栗。 自己的爹爹……真的死了,死在了娘的眼前,只因不肯低下高贵的头,他宁愿选择死! 这般气节,让沉水情不自禁想起了寻点幽,他也是个宁死不肯屈服的硬骨头,想必华国的男子都是这样,可杀,不可辱,即使是再深的感情,也不能令他们妥协。 不知该说他们高风亮节,还是死要面子。 玉寰舒忽然笑了,拉过女儿的手放在心口处:“娘总是做梦梦到你爹死的样子,有好几次,娘恨不得抛下一切,下黄泉去陪他……”“娘!”沉水被她的话吓出一身冷汗,用力抓住她的肩,“娘,人死不能复生,您千万不能想不开啊!” 就在这时,不知何处传来了“呜呜呜”的声响,好像有某种危险正在逼近,沉水茫然四顾,不知所以,玉寰舒侧头看圆桌,只见上头的宫灯颤抖不止,连带着烛火也摇曳不休。她猛然反应过来,奋力大喊:“快跑!地震了!” 沉水被她大力推开,一个踉跄摔坐在地上,她从未见过地震,此时只觉满心恐惧,听那“呜呜”声越发明显,房梁也嘎吱作响,全然不知该如何是好。玉寰舒身体不舒服,却硬撑着爬下榻,拖着女儿就向外跑。 大地的震颤开始越来越清晰,装饰用的瓷瓶落地锵然摔碎,多宝格上的大小饰物也被震得纷纷滑落,沉水被这光景吓得腿软,反而要玉寰舒奋力架着她才能动,母女二人在一声高过一声的惊呼声中跌跌撞撞冲出后殿,穿过中庭,刚迈出前殿,庆春殿门梁上的大匾就嘎吱一声落了下来。 沉水是被拖着走的,正好看见匾落下,尖叫一声:“娘快闪开!”便将她用力推向一旁,自己则躲闪不及,眼看就要被砸得头破血流,横里突然飞出一个人,飞腿将木匾踹成了两半,爆向两旁,碎木屑撒了沉水一身。 “沉水,没事吧!”天逍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赶到,险而又险地救了她一命,然后立刻蹲下询问她是否无恙。 沉水是真被吓惨了,不过还保留着一丝丝的冷静,哆嗦道:“没、没事,我娘……”转头一看,刚才被自己推开的玉寰舒竟然倒在台阶上,身下流出一大滩血,顿时脸最后一丝冷静也吓飞了,“娘!” 房屋还在发出可怕的嘎吱声,二人手忙脚乱爬过去,沉水将娘扶起来靠在怀里,急切地问:“娘!您怎么了,哪儿受伤了?怎么会流这么多血?” “水儿……不要慌,”玉寰舒痛得嘴唇发白,却依然镇定,“找个安全的地方……把我放下,然后去请……赵大人……” 沉水立即点头:“好!我知道了!天逍,你帮我把娘送到安全的地方去,我这就去找赵大人!”刚要跑,又被玉寰舒拽住了,她飞快地低声说:“不要让解忧知道。”沉水一愣,她又催促:“快去!” 等到一切平息下来已经是一个时辰以后的事了,在除夕夜突如其来的地震让整个王都都陷入了恐慌之中,宫中尚好,只是摔烂了些瓷器,人们争相逃命时候偶尔小的擦伤摔伤,都不要紧,城中却是问题严重,不少年久失修的民宅垮塌,压死压伤不在少数,贺再起连夜入宫禀报,让本已经憔悴到极点的沉水更加绝望。 ------------ 102、重典 更新时间:2012-09-19 “除夕之夜发生这样的事,实在是不幸,看来这一年国运不顺啊。”贺再起年轻无心机,又有个豪爽的娘,汇报完初步统计下来的伤情,忍不住感叹了一句。 天逍瞪他一眼:“不要瞎说,地震和国运有什么关系。” 贺再起点点头,沉默下来。倒不是因为相信二者无关,毕竟四国百姓都相信天兆是在奖惩帝王的德行,他之所以闭口不言,是因为看到沉水听完他的话,精疲力竭地趴在了桌上。 沉水做梦也没想到这场百年不遇的地震会揭开这样的惊天事实,当她千辛万苦在四处奔逃避难的人群中找到御医赵大人,将人一路拖到玉寰舒床前,让他为娘诊了脉后,竟然听到了这样的一番话―― “陛下已有四个月身孕,从脉象上看更有小产之兆,请公主先退到外间,臣会尽力保住大人和孩子。” 赵大人匆匆说完这句话就不再分心,专心为玉寰舒行针,沉水还想留下来,却被天逍硬拖了出去:“没听到赵大人的话吗,你在这儿也帮不上忙,到外面歇一会儿吧,走吧走吧。” 娘怀孕了,娘竟然怀孕了!是谁的孩子?四个月……四个月前她应该还在华国战场上,这是怎么回事?沉水的脑袋里乱成一团麻,明明还有很多的事需要她下令去办,可她满脑子只有一个巨大的问号,娘肚子里的孩子究竟是谁的? 正当她想得头痛,一只温暖的手轻轻按上她的头顶:“别再胡思乱想了,陛下现在身体不适,你更要振作起来,挑起整个国家的大梁,我会帮你的。” 沉水勉强点了一下头,暂时摒弃那些纠缠不清的混乱思绪,抬起头看他们,疲惫不堪地道:“你说得对,王都突然遭遇天灾,百姓人心惶惶,必须要有人出来安大局。” 天逍莞尔,笑容中带着令人心安的温暖,他问:“你有什么打算?” “我想一想……”沉水一指抵着太阳穴,“房子倒了,需要重建,人受伤了,需要治疗。调禁军东西营各半将士分散到城中各处,从倒塌的房屋中把被困住的人救出来,让御医们也参与到伤员救治当中去,药材不够,到宫里药房支取。” 贺再起皱了皱眉,略有不安地问:“调一半的人出来,万一反贼趁机杀进宫内怎么办?光凭内宫侍卫恐怕难以抵挡,更何况,内宫侍卫中极可能有被收买的人在……” 天逍断然摇头:“不会,反贼藏军械的地方都是废屋,一震都垮了,军械压在下头,最近几个月都拿不出来了,赤手空拳的怎么造反?不用担心这个。倒是有些的别的东西,沉水,你疏漏了。” 沉水讶然望他:“什么疏漏?” “大乱当头,须防瞒天过海、浑水摸鱼、金蝉脱壳三计,”天逍竖起三根手指对她晃了晃,“反贼不敢明目张胆去掘废墟,但不表示他们不会有所行动,所以剩下的一半禁军应该分三批,分别在内宫、王都、城外巡逻,不让反贼有机可乘,同时,如果发现有人趁机搜刮废墟中的财物,一定要严惩不怠,初犯剁手指,再犯剁手,借机哄抬物价的也要罚,一旦发现,没收所有财产赈济百姓,再者,还要防牢中死囚和部分士兵脱逃,行人车马进出城门,都必须严加盘查。” 贺再起家有一文一武,从小对这些治国安邦之道耳濡目染,此时天逍一提,立刻明白过来,抱拳应道:“卑职这就去办。” “等等,先挑几个嗓门大的骑着马,全城跑一遍,通知在前,到时候明知故犯发起来就不用手软了。” “是!” 贺再起跑远了,沉水才不放心地问:“这样好吗?律令严苛容易招致不满,城中百姓本就遭遇了天灾,家破人亡,还用这么残酷的规则套住他们,会不会……” 天逍满不在乎地一挥手:“不会,乱世用重典,这一手你必须要学会,让阴险狡诈之辈发国难财,民不聊生,是君王的过失。” 沉水说不过他,只好暂且接受,这时赵大人刚好从里间出来,她立刻起身迎上去:“赵大人!我娘她怎么样了?” 赵大人也是累得有气无力,摆摆手让她不用担心:“陛下没事,孩子也保住了,只不过需要休养数月,期间汤药不能断,更不宜过度操劳。唉,地震在祥国百年不遇,怎么偏偏就……今年国运不顺啊!” 沉水心里一咯噔,下意识地去看天逍,见他对自己摇摇头,努努嘴,便谢过了赵大人,进去探望娘。 病床上,玉寰舒躺在厚厚的棉被里,脸色白得像雪一样,沉水止不住地浑身颤抖,挪动脚步走到床边,在还温热着的凳子上坐下来,颤声唤道:“娘……” 玉寰舒轻轻睁开眼,对她微笑了笑,干裂开的嘴唇嚅动着,说:“别担心,娘没事的。” 沉水过去只一次见她如此虚弱,便是在她中毒至深,临危之际的病床前,那时玉寰舒拉着她的手,艰难地交代了几句遗言,将她托付给龙涯和云解忧,然后就溘然辞世,如今时光逆转,再次看到她虚弱的好像一阵风都能吹散的模样,沉水心如刀绞,眼泪几乎就要涌出来,强忍悲痛道:“娘,您好好休息,外面的事我会安排好的。” 玉寰舒欣慰地点了点头,从被窝里伸出一只手,沉水连忙握住,听她说:“是娘不好,任性,逞强,现在却要你来承担后果。” “不!娘,不是您的错,是我不好!”沉水愧疚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我不该推开您,那样您就不会摔了,孩子、孩子……” 玉寰舒含笑将手贴上她的脸颊,冰凉而粗糙的手心与沉水幼嫩的肌肤轻轻摩挲:“傻孩子,你那是为了救娘,是娘不该瞒着你。水儿,你想要个弟弟,还是妹妹?” 沉水破涕为笑,不好意思地抹去睫毛上的泪水,带点娇嗔地捏着娘的手:“娘,我都快成亲了,你才给我生弟弟妹妹,怪不好意思的。” 玉寰舒敛了笑容,眉眼间恢复怅然的神色,叹息似的道:“娘欠了你爹的,所以狠不下心来扼杀他,就像当年力排众议也要生下你一样,每当看到你,就感觉看到了他,看到他在小小的你身旁,张开双臂,保护你不会在奔跑时候摔倒……” “娘……”沉水心里五味杂陈,玉寰舒的话等于是委婉地告诉了她孩子的来历,和她之前朦胧中猜到的一样,这个只有四个月大的孩子,是自己同父同母的亲弟弟妹妹。但是爹却宁死也不肯跟娘回祥国来,只留给她一个遗腹子,想到这个,沉水不禁对这素未谋面的爹产生了不满情绪。 玉寰舒发了一会儿呆,又道:“王都内定然混乱一片,你打算怎么做?” 沉水于是将刚才自己的决定和天逍的补充对她说了,玉寰舒表示了肯定:“他做得对,你们都做得很好,水儿,不苦大师是大贤之人,你要好好珍惜。” “知道了。”沉水低低地答了声。 玉寰舒想了想,说:“除了你们四个,娘怀孕的事不要让任何人知道,有人问起,就说我从台阶上摔了下去,摔伤了腿和腰,尤其要瞒着解忧和止霜。” 沉水在她第一次说的时候就存有了疑惑,这时又被强调一次,便更是奇怪,追问道:“为何特别要瞒着解忧?” ------------ 103、救驾 更新时间:2012-09-19 玉寰舒怀孕之事需要瞒着玉止霜,沉水觉得可以理解,毕竟她和止霜有杀母之仇,止霜一直在谋划着撵她下台抢夺皇位,断不会放她把孩子生下来,给自己多一个竞争者。 可是防着云解忧是什么意思? “此事尚未明晰,暂勿打草惊蛇,具体的,不苦大师会对你解释,”玉寰舒说完这些话,似乎疲倦得不行了,重新合上了眼,“你先出去吧,让娘休息一会儿。” 沉水将她的手放回被窝里,轻手轻脚走了出去。 外间,赵大人还没走,似乎和天逍谈了什么,二人见她出来,十分默契地停止了交谈,赵大人拱了拱手:“陛下需要静养,储君要为苍生社稷而操劳,还望注意身体。” “谢赵大人提醒,我会的。”沉水向他点头致意,赵大人便退了下去。 天逍也扯了扯沉水的袖子,小声说:“别打扰你娘休息,我们到外面走走,正好看看还有什么地方需要安排――你饿不饿?” 宴会上的饭菜都是吃着玩的,不管饱,接着又发生了地震这种大骚乱,东奔西跑,焦虑担忧占据了所有的思想,他要不提,沉水还真忘了自己饿着肚子,遂笑道:“还真饿了,去司膳监那边走走?估摸着还得过上好一会儿才有饭吃。” 碧落宫三年一小修,十年一大修,宫殿倒还牢固,二人走在宫道上,只见丫鬟内侍来回穿梭于各处,想必还要收拾上几天才能让各处恢复原状。 “人人都说国运不顺。娘刚册立我为储君,就发生了地震,看来我注定不是坐皇位的料。”沉水在一棵因土地开裂而倒下的梅树前停了停,幽幽地道。 天逍却十分不以为然:“别听他们胡说,夏国的帝君勤政爱民,每年照样洪涝不断,可见天道和君道根本是不相关的,别把天灾也揽到自己头上,多累啊。” 他的安慰让沉水的心情稍微轻松了点,顺口问:“你是夏国人?” “我是在夏国长大的。”模棱两可的回答。 沉水没有根究下去,而是用手在还湿润着的梅树树干上抚摸,良久,道:“我是个不祥之人。” “别去想那些于事无补的谬论,好好做你该做的事,厄运就不会降临到祥国,我会一直帮你的。”天逍从后方将她拥进怀里,鼓励道。 这话提醒了沉水,她倏然转身,问:“娘说要瞒着解忧,为什么?” 天逍沉吟片刻,摇摇头:“不清楚,她有没有说别的?” “她说累了要休息,让我来问你,说你会给我解释,”沉水看着他的眼睛,“你不清楚?” 天逍抱着她又想了一阵,才谨慎地给出了可能性:“可能和密诏有关,我拿给你看。”说着从怀里掏出写着密诏的布卷,递给她。 沉水展开来飞快阅读,当她看到“天水坊”三个字时,手猛烈地一颤,几乎拿不稳密诏,声音急促而低小:“天水坊!云家祖宅就在天水坊,难道……私藏军械密谋造反的人,是解忧?” 天逍却蹙眉怀疑道:“云姑娘造反的理由是什么?她又不是王室成员,就算造反也做不了女帝,而且云家当年不是寰舒陛下的支持者吗,云家被灭,寰舒陛下格外关照云家的遗孤,云姑娘没有造反的理由啊!” 沉水心里更乱了,将密诏随手一揉塞回他怀里:“还不知道,不过我总觉得一定有什么地方搞错了,娘是个很细心的人,也对我说过用人不疑,她既然防着解忧,一定有原因。不管了,我现在去找解忧,试探她一下――” “哎等等!”天逍一把将冲动的沉水拖回来,“你这个样子去试探她,只会暴露自己的真实目的,不着急,王都发生地震,就算她有反心也暂时无暇他顾,你忘了你让所有御医都出宫行诊了吗?她没空造反的,你在这儿等着,我有十万火急的事要去做。” 沉水莫名其妙:“什么十万火急的事?” 天逍指指司膳监一间厨房里忙活的厨子们:“去帮忙把塌了的灶台搭好,然后做饭给你吃啊,要不你才当上储君,就要被饿死,真是罪过罪过。” “……有时候真想一脚踹死你。” 司膳监的房屋没事,土灶却塌了个干净,天逍帮着厨子们搭灶台,沉水无事可做,下人们也不敢给她找事儿做,她只好在司膳监里到处乱逛,这一逛,就遇上了同样是肚子饿得咕咕叫,过来觅食的乐非笙。 天还没完全亮开,乐非笙一身藻绿色的袍子,到处压得皱巴巴,一看就是喝醉了在某个角落里睡了一觉的模样,他半醉半醒地飘向沉水,眯着眼皱着鼻子问:“这儿是司膳监?怎么一点香气儿也闻不到,还没开火?” 沉水啼笑皆非地答道:“灶都震塌了,怎么开火?先生还没睡醒?” 乐非笙在一处台阶上坐下,冥思苦想:“震?发生了何事?” 沉水不觉惊讶:“地震啊,先生难道没察觉到?” “地震……”乐非笙苦恼地指指自己的头,“原来真的地震了,我还以为是自己喝得太多,就找了个没人的房间睡觉去了,哎,天赐良机,我却没赶上护驾,真是可惜。” 沉水真是不知作何表情好了,拢着大氅在他身边坐下,一起等吃饭。 过了一会儿,天逍端着两碗热腾腾的姜丝皮蛋粥找来了,一看乐非笙坐在沉水身边,抽着鼻子等吃,脸就垮下来:“没你份,走开点。” 乐非笙抬了抬眉毛,不和他一般见识,顺着他来时的路走了过去,沉水哭笑不得地接过粥碗捧着焐手,一面道:“你没事儿就爱讨人嫌,这么大的碗,匀半碗给他又怎么了。” “一碗吃下去我都未必饱,还匀给他?想都别想。”天逍劣气地哼了一声,不顾烫,稀里哗啦喝了大半碗。 “你吃你的,我把我的分一半给他总行了吧?”沉水被他无缘无故的小孩子脾气给逗笑了,也不生气,鼓着腮帮子吹碗里的粥。 天逍抹抹嘴,认真地说道:“沉水,这世上有些东西,可以和别人分享,但有些东西却不行,一碗粥当然问题不大,如果是你和我的朋友都饿着肚子,那我可以不吃,可疯子乐师不是我的朋友,相反,他是和我争你的人,在这种我自己都吃不饱的时候,我为什么要把自己的粥分给他?” “你把你的分一半给他,就好比我拿着你给的钱去养别的女人,是借花献佛,更是忘恩负义。已有的不珍惜,反而贪图那些得不到的,人呐,往往就是因为这种劣根,才总是在失去以后追悔莫及。” 沉水沉默地喝着粥,点了点头。 乐非笙这个人,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都是自己抓不住的风,留不住的水,天逍是在警告自己,不要将无谓的心力花在根本不可能得到回报的地方,比如……比如龙涯,就是个最好的例子。 “啊,你们还在,真是太好了。” 乐非笙去而复返,手里端着一个漆红的托盘,上面不知盛着什么,香气诱人。他走近台阶,大喇喇地在沉水的另一侧坐下,将托盘递了过去:“赶不上救大驾,还能救个小驾,来,尝尝我的手艺。” 沉水瞪大了眼看那托盘中的东西,却是一只只象牙箸穿着蘑菇、莲藕、鱼丸、香干等物,该是头一晚宴会准备多了的食材,现被烤得金黄香酥,看着就让人流口水,忍不住惊喜地问:“这是怎么做出来的,我从来都没见过,好香!一定很好吃!”说着抓起一串蘑菇,大咬了一口,被烫得嗷嗷直叫,一手不停扇风,口齿不清地说:“味道也好!没想到……没想到先生你还会做菜。” “一点雕虫小技而已,”乐非笙十分谦虚地笑笑,又看那头天逍一脸被比下去了的气闷表情,就将托盘朝他推了过去,“大师不赏脸尝尝?” 沉水咬着蘑菇,也附和道:“你也尝尝吧,真的很好吃!” 见他还是无动于衷,乐非笙便道:“大师喜欢做恶人?我刚到厨房去,那儿的厨子告诉我,大师熬了一大锅粥,已经让人送到陛下与小郡王处,就连我们这些‘情敌’也人人有份。做了善事不留名的我见过,可做了善事还要装恶人的,我还真是第一次见。” 天逍脸一黑,抓起一串鱼丸拍在他喋喋不休的嘴上:“闭嘴吧你!”乐非笙从善如流地接过来,咬下一口,自吹自擂:“哎呀,真是人间美味。”天逍这才没好气地捡了一串香干,二话不说吃起来。 沉水捧着托盘,看看左边,又看看右边,忽然觉得这个地震后的隆冬黎明无比温暖。 ------------ 104、将行 更新时间:2012-09-20 除夕夜那一摔,足足让玉寰舒在床上躺了半个月。 自打怀孕以来,她不是骑马就是喝酒,还埋头政务连日操劳,胃口不好的时候饭也不正经吃,就是铁打的身子骨也受不了,孩子能一直安然无恙地保到四个月大,用赵大人的话说,那是“有碧落之神庇佑”。 “所以娘啊,您还是安心歇着吧,外面的事有我,还有朝中德高望重的大臣们看顾着,没事的。”沉水一边喂药一边附和着点头。 玉寰舒无奈地笑了笑,张口喝药。 她称病卧床,将怀孕之事瞒了下来,但这一旦要瞒,说不得就要瞒到十月期满、瓜熟蒂落之日,这期间祥国内政外交的诸多事宜,都压在了沉水的肩上。沉水刚刚当上储君,便要代母执政,也算是祥国史上的头一遭了。 每天早晨寅时刚过沉水就得起来,先去碧鸢宫背书,然后到游鸿殿上朝,接着便要批阅奏折,幸好祥国自开国以来就有临渊阁大学士一职辅政,沉水初涉朝政一知半解,多亏了崔尚儒和另外几位大学士耐心讲解,出谋划策,她才算没有被这些成山的奏折给压垮。 好容易奏折处理完了,吃过中饭,就要挨个儿去探望伤病患,娘亲玉寰舒避居游鸿殿偏殿,除了两个心腹丫鬟和另外三个知情人,谁也不能踏入偏殿半步,为保秘密不泄露,每日的汤药都是沉水亲自领着丫鬟在药庐煨好了端过来,以免半路被什么人仗势拦下,发现端倪。 待玉寰舒吃过了药,沉水又要前往棋居探伤,君无过刚能下地,大部分时候还在床上躺着,倒不需要人喂汤喂水了,不过沉水仍然风雨无阻地过去探视,陪他坐一会儿,权当是弥补之前很长一段时间的冷落。 “水儿,今儿个是什么日子了,外头怎么这么热闹?”丫鬟把药碗端出去洗,玉寰舒半窝在床上,听着围墙外丫鬟内侍唧唧喳喳的说话声,有些好奇地问。 沉水笑道:“今儿是元宵,都在忙着张灯结彩呢吧。”洗干净了手,在布巾上随意擦了擦。 玉寰舒默念了几遍元宵,忽道:“这些日子辛苦你了,水儿,既然是元宵节,晚上你不用过来陪娘了,找个人跟着,陪你出宫走走吧。” “不了,城里乱哄哄的,还是在宫里清净,”沉水笑着摇摇头,“王都有近四成的民宅有破损,几百间陋居垮塌,我虽然调了禁军和今年服徭役的民夫去帮着修补重建,也不是三两天能恢复的,这个元宵节怕也是不能欢欢喜喜地过了。” 说到这个,她的神色中带了些许惆怅,玉寰舒知道她仍然将地震视为自己的过错,便开解道:“你不用自责,水儿,地震和你没有关系,你应该把这当成一次对自己的磨练,你从小性子就柔弱,娘时常担心将来娘走了,你要如何自立,可娘看到你做的很好。人不能妄自菲薄,尤其是不需要把一些不可控的悲剧也视为自己的责任,那只会让你累垮。” 沉水苦笑着看她:“可是娘,您也知道,我命中带劫,两年之后说不定会把整个祥国都毁了,也许这场地震,真的是碧落之神给的警告呢?” 玉寰舒神色肃然地摇头:“天劫之说,本是虚无缥缈,不必拘泥,况且世上没有永恒不灭的火,也许祥国的气数本就只剩两年,未必就是你的责任。水儿,人终归会死,难道因为会死,就不好好地活了吗?” 一番话说得沉水面红耳赤,自觉惭愧地低下头:“娘教训的是,是我枉执了。” 玉寰舒舒心地笑了:“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听娘的话,晚上出去走走,你最近太累了,需要放松一下。” “好,那收灯以后我再过来看您。” “去吧。” 棋居内,君无过屈膝坐在罗汉床上,腿上盖着一床棉被,正在看棋谱,见沉水来了,立刻露出笑颜,让她在床边坐下,把手炉递过去。 沉水推拒道:“没事,一路走过来手脚都是暖的,你身子还没好,可千万别再着凉了。”君无过确一定要她拿着:“我没事,倒是你,每天看到你都更憔悴几分,有空多休息,不用天天来看望我,你瞧不见自己脸色,比我还像病人。” 丫鬟奉来热茶,沉水捧着不喝,略有叹气之意地道:“今天是十五,往年的元宵节都是你陪我出宫去赏花灯,今年却是不成了。” 君无过倒不十分介意,莞尔道:“来日方长,来年的元宵我还陪你去看花灯,不止来年,往后的每一年,我都会陪着你。” 沉水看着他的脸,病中的倦容让他的眉眼显得更加温柔,看向自己的目光也是含情脉脉,嘴角也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那么的温和,那么的善良,自己当初怎么会认为他是个阴险狡诈之辈呢? “今年的元宵,你让不苦大师陪你出宫去吧。” 正在她怅然若失之际,君无过语出惊人。沉水听到这话的心情简直可以用惊恐来形容了,她愕然反问:“你怎么会想到让他陪我出宫,你们不是一向很不对付吗?” 君无过一脸无奈:“天灾之后,乱民丛生,此时不比寻常,必须有足够厉害的人陪同,我才放心你出去啊。” 沉水心里一阵感动,忍不住环臂拥住他,在他耳畔轻声说:“君哥哥,即使你将来老了,丑了,甚至病了残了,我都绝不会抛弃你于不顾的。” 君无过笑着用棋谱轻轻拍了拍她的背:“我也一样,将来不论你贫贱富贵,是公主,是女帝,或只是一名平凡的女子,哪怕所有人都离开了你,我也会陪伴你左右,让你平安快乐。” 沉水一直在棋居待到了晚饭时间才离去,君无过在丫鬟的搀扶下回床上刚躺下,就听到窗外“咚咚”敲了两声,于是又撑着起身去开窗,寒气扑面而来,不由得打了个响亮的喷嚏,震得胸前的刀伤作痛。 丫鬟们在门外听到声响,问出了什么事,被他随口搪塞过去,又特意吩咐:“我突然想吃冰糖雪梨炖百合,你们去问问司膳监能不能做一份送过来,再到上次去过的那梅园里折两枝梅花回来插瓶子里看,好歹是过节,也不能太寒酸了。”两个丫鬟于是分头去办事了。 “少主,”早在开窗的那瞬间就闪身进屋的黑衣人一直等丫鬟们都出了院子,才纳头拜下,“属下来迟,请少主责罚!” 君无过不甚在意地摆摆手,按着胸前的伤回到了床上:“起来罢,这也不能怪你,公主和御医都说不准什么时候来,院子外头又多了侍卫,你进不来也是正常的。” 黑衣人抱拳起身,低声说:“少主,属下能站在少主面前,其实是多亏了一个人。” “哦?”君无过有些讶异地扬了扬眉,“是谁?” “是我。” 外间的厚帘子被撩起,一道纤瘦颀长的影子投在了地板上,一只棕黑色短靴迈过门槛,衣摆拂动,声音的主人走进了棋居内堂。 墨绿色的锦袍裹着瘦削的身形,领口处的一圈貂绒将久病苍白的脸遮去了小半,却遮不住那双浸满怨毒的眼,即使刻意掩盖,仍能让人感觉到他森冷的敌意和排斥。 君无过缓缓道:“原来是你。” ------------ 105、合谋 更新时间:2012-09-20 一向足不出户,更不与人来往的寻点幽竟然会在元宵之夜出现在棋居,简直是奇景。 君无过谦谦有礼地拱手问:“敢问王爷有何贵干?” 寻点幽声音冷漠,带着三分不情愿地道:“我奉陛下之命来与你见面,商量合作之事。” “奉陛下之命??”君无过瞬间色变,“你所说的陛下,指的莫非是华国的东照陛下?” 去年秋,玉寰舒挥兵北上,一举攻破华国十七座城池,直逼华国王都,华国帝君迟东照以死谢罪,万里疆土被祥国吞并,这本是人尽皆知的事,可寻点幽此刻却说“奉陛下之命”,难道迟东照尚在人间? 寻点幽漠然笼着手:“陛下诈死,只是为了掩人耳目,打祥国一个措手不及。” 君无过听了却有些怀疑,按说华国十二万骑兵,个个能征善战,就算不能全部调回,对付祥国三万将士也应该是绰绰有余的,为何要诈死?用亡国的代价迂回地同祥国暗斗,意义何在? “如何,君公子可愿与陛下结盟?”寻点幽的口气就像在按照事先安排好的台词背诵一般,毫无感情色彩,“陛下已知道公子埋伏在碧落宫中的目的,答应事成之后会帮助公子达成心愿,如今敌众我寡,公子又受了重伤,再这样拖下去,会被那得势猖狂的和尚抢了先机的。” 君无过沉吟不语,黑衣人却有些着急地道:“少主,机会难得,您为何……”“逸文,我没让你说话,”君无过冷声打断他,转向寻点幽时,语气又温和下来,“东照陛下如此看得起在下,在下又岂有推脱之理,只是有两件事,我需要向王爷明确。” 寻点幽问:“哪两件?” “这第一嘛,自然是协定分赃,”君无过面带微笑,一派轻松,“我想要的东西若是不慎和东照陛下想要的冲突了,这可是大大的不妙啊。” 寻点幽望着他,似乎有些不耐烦地道:“你想要的,无非是权和利,陛下都会满足你。” 君无过笑着摇头:“你们搞错了,什么权和利,我根本不放在眼里,我所想要的,只有公主,东照陛下只要答应把公主留给我,一切都好商量。” 黑衣人又一次按捺不住,急急地道:“少主,这……”他的话还没出口,对面的寻点幽就一口回绝:“不行。” “为何不行?”君无过笑了,似乎嫌站着太累,朝罗汉床比了个请的手势,自己先慢吞吞地挪过去坐下,“华国亡国之仇与公主无关,东照陛下若是咽不下这口气,大可以将玉寰舒千刀万剐,何必为难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公主?况且据我所知……” “你不用说了!”寻点幽咬牙切齿地打断,神色中竟透出一股狠戾,“公主绝不会落到你的手中,趁早死了这条心!” 君无过哂道:“该死心的人不是我吧?好,那我们各退一步,只要你们保证不从中作梗,最后花落谁家,就看公主自己的意思,如何?” 寻点幽仍旧咬着牙关,不予作答,君无过又苦恼地戳戳太阳穴:“这都不行?王爷,做事要量力而行,东照陛下派你来和我谈判,要我从旁襄助,却一点儿好处也不给我,这说不过去吧?” “……你要确认的第二件事,是什么?”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了这句话来。 “唔,这第二件事比较重要,也没得商量,”君无过把凉了的手炉放到一边,倚在厚实的靠垫上,眯着眼道,“王爷是否该拿出点证据,证明东照陛下确实尚在人间?否则君某可没那个胆量,和一个冤死的鬼魂交易。” 这回寻点幽没有半分犹豫地就点了头:“陛下早料到你会有此一问,所以今夜子时二刻,会在望梅园等你,是人是鬼,公子见了便知。” 迟东照不但潜入了王都,还进了碧落宫?这一点大大出乎了君无过的预料,他以为迟东照只是派了影子来与寻点幽接洽,万万想不到这位亡【纵横】国之君竟然有胆量以身涉险,深入敌方中心,看来诈死以灭祥国,也不是设么不可能的事啊。 不对,等等,万一有诈呢? “东照陛下的胆量令人钦佩,这么说王爷与他见过面了?”君无过轻飘飘地抛出疑问。 寻点幽缓缓摇头:“陛下并未现身,是解梵来找的我,就在除夕那天下午。” 君无过了然地点了点头。 鬼城解家身为华国王室的影子,几乎无处不在,他们身手矫健,武艺高强,尤其擅长机关之术,解家派出去的弟子几乎都是一样的身手,很难分辨谁是谁,除了他们的主子,外人也根本不知道他们的名字。 但有一个却是例外的,这个人便是解家的家主,只要主子当上了皇帝,影子便可升任家主,过去的名字抛弃不用,统一以第一代家主解梵的名字自称,解家的机关暗器之术人人可学,但易容缩骨之术却是仅有家主才能研习,所以解梵这个名字加上易容术,便足以代表华国的帝君。 “东照陛下不会也打算派解梵来让我验真伪吧?”君无过不无怀疑地问。 “不会,”寻点幽说这话时,语气中透出一股轻蔑与怜悯,“我华国向来言而有信,陛下说了会来就一定会亲自来,只有像你们这些出身无信之邦的人,才会百般猜忌,浪费时间。” 黑衣人被他的话激怒了,手中的剑“叮”一声出鞘,直指寻点幽的咽喉:“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对少主口出狂言。”寻点幽下巴一抬,冷冷淡淡地闭上眼,一副爱杀爱挂悉听尊便的样子。 “逸文,把你的剑收起来,不要在客人面前丢脸,”君无过不慌不忙地下令道,黑衣人重重地哼了一声,收回了抵在寻点幽颈上的剑,“今夜子时二刻,我会前往望梅园与东照陛下一晤,只要确认是本尊,便答应与你们合作。王爷请回吧!” 寻点幽眼带讥讽地瞥了这一对主仆一眼,冷笑道:“谁是主谁是客,要到最后才见分晓,走着瞧。”说罢转身撩起厚帘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屋里安静下来,君无过吁了口气,叹道:“逸文啊……” 黑衣人忙上前躬身问:“少主有何吩咐?” “你师父……”话语一顿,君无过用力按了按眼皮,涩声问,“你师父他有没有留下什么话来?” 黑衣人低下了头,小声说:“没有,属下问过师娘,说是那天有一个和尚带着村里的一个小孩找上门,师父回来一看到他们,掉头就跑,然后就在也没回去。” 君无过抿着唇无声地点了点头,而后痛苦地道:“计划赶不上变化快,是我害了他。” “少主千万别这么说!”黑衣人忙道,“师父曾经教导过属下,士为知己者死,能为少主肝脑涂地,是我们的福气,少主现在伤势未愈,不宜太过伤悲,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将来事成之后,再把那和尚的头割下来拜祭师父!” 君无过长叹一声:“往后我身边就只有你一个人了,当日我曾说过,我与你们师徒二人,一荣俱荣,如今你师父去了,我欠他的荣华富贵,只有用仇人的鲜血来还了。” 黑衣人忽地想起一事,又问道:“少主,刚才那华国王爷来与您谈条件,您为何不让他们去杀了那和尚,或者将人绑到面前再亲手去杀?您现在救驾有功,已经是无上荣宠,为何还要向他们索要公主?” 君无过笑了笑,看着他道:“逸文,你还不成熟,荣宠这东西,永远没有个上限,只要公主喜欢我,离不开我,我们就赢了,想要的一切都会有,而那个神神叨叨的和尚,他也未必是敌人,杀了他可能会惹上不必要的麻烦,还是静观其变为好。” 黑衣人发出了一声惊呼,君无过摆了摆手:“你先下去吧,待我见过了迟东照,一切就见分晓了。” ------------ 106、元宵(上) 更新时间:2012-09-21 元月十五,月轮如玉,清辉遍地,三五盏花灯悬檐下,为王都平添了几分喜庆温馨之意。 由于突如其来的地震震垮了不少民居,能安心过元宵的也就只有豪门深宅的大户人家,沿街的花灯较往年少了许多,倒是不少流离失所的百姓沿街露宿,看得人于心不忍。 “这些银子你拿好,到那边去买些吃的喝的给孩子们,去吧。” “多谢小姐,多谢小姐!” 得了施舍的妇人一连磕了七八个头,才欣喜若狂地捧着碎银子到百步开外的包子铺去买吃的。沉水抖了抖空空如也的荷包,笑道:“没了。” 天逍摸摸脑袋,道:“你从宫门口就开始一路施舍,走了三条街,当然没了。” “可见一人之力,难以兼济天下。”沉水别过那些不断道谢的饥饿孩童,领着他往护城河方向走去。 朝廷虽已开仓赈灾,但难免有所疏漏,沉水这次出来,与其说是游玩,不如说是出来查探民情,一路见人就拉住嘘寒问暖,见到贫苦百姓更解囊相授,那些人都将她当成了活菩萨,又是磕头又是谢恩,眼看要亥时了,却没走出太远。 “古人说达则兼济天下,我贵为公主,却连让王都的百姓生活得好些也做不到,”沉水笼着手,沿护城河漫步,“说不定还要连累他们,两年后为我殉葬。” “话不是这么说的,”天逍跟在她身旁,和下元节时候一样,这次出宫没有带其他人,略有不同的是,这次二人是并肩而行,不再顾忌旁人的目光保持距离,“你可曾读过《为学》?” 沉水蹙眉思索,印象不深:“记不清了,怎么了?” 天逍遂道:“《为学》中说,天下事有难易乎,为之,则难者亦易矣,不为,则易者亦难矣。” 沉水听得眼冒金星,直摇头:“没念过,绕来绕去的,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说,天底下的事有难易之分吗,只要去做,难事也会迎刃而解,不做,就是再简单的事也会变得难如登天,”天逍笑着牵过她的手与自己相握,“达则兼济天下是有志之士的理想,理想不是用来实现的,而是用来追求的,你想要王都百姓安居乐业也好,整个祥国安定太平也好,关键是要去做,而不是空想,知道吗?” 理想不是用来实现的,而是用来追求的。 沉水默念了一遍这句话,阴霾了许久的心终于如重见天日一般澄澈起来,原来自己一直在为结果烦恼,导致裹足不前,但事实上如果人不能改变结果,起码可以选择过程,即使祥国躲不过覆灭之灾,至少,自己可以让百姓在剩下的两年时间里尽可能地过上好日子。 “我懂了。谢谢你,天逍,有你在身边真好。”她微微一笑,握紧了那厚实的手掌。 天逍也微笑着低头看她,二人面对面站着,四目相接,两手相握,沉水脸上一烧,暗道不妥,这可是在外头,随时会有人路过呢。 就在天逍俯下头来准备吻她的一刻,沉水看到一缕升腾起的光倒映在他眼中,慌忙推开他转过身去:“有人放焰火!看那边!”天逍吻了个空,悲愤地捂住了眼睛,沉水太久没见焰火,拉着他就要朝那边跑:“快,我们也去那边看看……”话没说完,肩上一沉,被他用力抱了个满怀。 天逍磨着牙问:“我说公主殿下,你能不能不要这么不解风情?难得出来放松心情,一路上话也不和我说,好容易盼来两句,还是国家大事,到头来我还没有焰火好看,你是想气死我吗?” 沉水被他埋怨得也有点不好意思,艾艾道:“那我们……晚点再去看焰火,这河边清静,我们坐下来说说话,说点别的,不谈国事。”硬将他拉到河堤畔的一棵柳树下坐了。 春还没到,柳条上却已经抽出了些嫩芽,夜风凉凉地吹过来,千点万点随风摆舞,映着远处的焰火,倒是格外的好看。 天逍摸摸她的披风料子,问:“冷不冷?有狐裘不穿,偏要裹这个不御寒的装穷。” “还成,身边有热源,不太冷,”沉水抱着他一条胳膊,将头枕在他肩上,“你呢?看你总是穿这么少,好像不怕冷似的。” “习武之人自然不怕冷,况且祥国的冬天风不刺骨,比起华国瑞国风雪连天冰冻三尺,那是要好得多了。”天逍被她抱得有点不自在,屈起一条腿,手指在膝盖上叩叩打打。 沉水从未离开过王都,对外面的事更是知之甚少,遂好奇地问:“你把四国都游遍了?其他三国的冬天是怎么样的,你给我说说?” 天逍想了下,说:“华国境内大多是草原,冬天一到,暴风雪铺天盖地的来,牛马都能被吹得飞出去好几丈远,这时候大家只能在毡帐里躲着,哪儿也不能去,第二天一早起来,积雪把门都给堵了,出都出不去。” 沉水更是好奇了:“出不去,那他们吃什么喝什么?” “过冬的粮食都是准备好了的,运气好的雪三天就能化下去些,大家再开门铲雪,运气不好的,就得困在毡帐里十天半个月,有时候特别倒霉的话,雪还会把毡帐给埋了,那就只有等人来救了。” “瑞国也在北方,不过雪没这么大,你知道瑞国有一条大河流经王都吗?那条河每年冬天都会结冰,足有六七寸那么厚。河面一结冰,附近的小孩儿就会成群结伴地去溜冰,一直可以玩到开春,冬天没有农活,他们的父亲和兄长也会跟着去,整个河面上热闹得很。” 天逍一边绘声绘色地描述,沉水一边闭着眼幻想,觉得溜冰是件顶好玩的事儿,要是素竹小楼下的湖也能结冰就好了,自己还从来没在水面上走过呢。 不着边际地想了一阵,忽觉得耳畔安静,沉水不觉奇怪,要了摇他的胳膊:“华国瑞国都说了,夏国呢?你不是在夏国长大的吗,夏国的冬天是什么样子的?” “夏国的冬天……”天逍仰头看夜空中皎洁的明月,有些遗憾地说,“我离开夏国太多年了,已经忘了。” 沉水记得他说过自己生于大户人家,为了避嫌才出家游历,但当时自己在怀疑他和魅音的关系,天逍颠三倒四说来说去,重点也不在这上头,现在想起来,倒是不知道他究竟为何非要离乡背井不可。 “和我说说你小时候的事吧。”看他满面怅惘,沉水便主动要求。 “以前不是都说过了,就那些,没什么特别的了。”天逍却似乎不想多提。 沉水一哼,扔开他的胳膊拍拍屁股就站起来:“那我去看焰火了,你自己在这儿思乡吧。” “哎!”见她真要走,天逍赶忙又将人拉住,“行行行,你想听什么?” 奸计得售,沉水得意地坐回去,理理裙摆,双臂环膝,道:“你为什么要出家?当初你不是说家里大娘对你们母子都还不错吗,既然没有遭人排挤,又为何非要丢下自己的娘,一个人在外面游历,也不回去看看她。” 天逍勉强笑笑,双手叠在脑后,靠上树干:“你不懂,寰舒陛下只生了你一个,无论你温柔暴躁,贤明荒淫,祥国的帝位最后都是你的不会改,但是像我生在兄弟姊妹众多的家庭就不同了,虽然大家各有各的志向,但大哥……不知道为什么,一向特别不喜欢我。” ------------ 107、元宵(下) 更新时间:2012-09-21 “特别不喜欢你?”沉水感到有些莫名其妙,“还不知道原因?那他是怎么表现的,他打你骂你,还是别的什么?” “那倒没有,大哥只是,”天逍皱着眉想了很久,还是不知该如何措辞,“特别挑剔?或者说苛刻,不管我做什么,做得多好,他总会在一旁冷嘲热讽,当着许多人的面不给我台阶下,大娘劝过他很多次,可他从来不听,爹还在世的时候就管不住他,爹一死,他就更嚣张,我看家里那么多兄弟都没有被他为难,心想应该是自己的错,于是就干脆剃发出家,远离他,眼不见耳不闻,也就不用受他的气了。” 沉水肩一耸:“你这么做是对的,我看你这大哥是个心胸狭隘之人,肯定是妒忌你什么都比他强,所以才处处为难你。” 天逍听得笑出来,凑上去小声道:“情人眼里出西施,嗯?” 沉水脸涨红,推了他一把,啐道:“一边去,没正经。” 天逍立刻端出一本正经的表情来,驳斥道:“公主此言差矣,贫僧与公主情投意合,又早已有过肌肤之亲,幽会时打情骂俏本是寻常,假正经才是最要不得的,公主如果觉得被调戏了不服气,可以调戏回来嘛。” “……你!”沉水瞪眼指着他,却又半天说不出话来,“我懒得跟你吵!” “好好好,不吵不吵,”天逍笑眯眯地搂过她的肩,附在她耳边小声问,“既然公主大人有大量,不与贫僧一般见识,那贫僧还可以继续调戏公主么?” 说着,一根不怀好意的手指便在沉水的下巴上勾了勾,沉水顿时火了,跳起来把他按着一阵掐打:“给你点颜色你就开染坊,对你好点,尾巴就翘上天去了?敢调戏我,今天本公主就把你揍成猪头,死淫僧!” 沉水是恼羞成怒,加上拳脚本来也没什么力气,天逍被她摁倒在地上没头没脸地揍,很给面子地装模作样哎哟几声,又求饶几声,见她还不罢手,于是干脆一骨碌翻过身,反而把她压倒在草地上,嚣张地笑:“都说打是亲骂是爱,公主这么疼我,接下来是不是该换我来伺候公主了?” “……你想干什么?”沉水被他按得牢牢的,又听了这意有所指的话,立刻警惕起来。 天逍眨眼,故作惊讶:“公主这话问得奇怪了,我还能做什么?这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我一介淫僧,自然是要吃、人、了。” 说着还真就老实不客气地去解她披风的系带,沉水吓得差点没尖叫出来,死死抠住他的手:“你疯了!这是在外头,你也太大胆了,赶快给我起来,叫人看到了怎么办,你不要脸,我还要呢!” “嘘~!”天逍一根食指压在她唇上,“怕被人看到,就别嚷嚷,你从小在宫里长大,规矩惯了,不知道这以天为被地为床,其实也是别有一般情趣的。” “胡说八道!快起来!”沉水抵死不从,要她和人露天野【纵横】合,那不如杀了她算了! “天时地利人和,你又何必这么固执呢?完事以后我抱你去看焰火好不好?”天逍仗着力气比她大,已经解了她的披风,正动手要扯她衣襟,一屋之隔的巷子里传来了打更的声音。 沉水登时一身冷汗,趁他一分心,赶忙挣扎着爬开,匆匆系好披风,又羞又恼地跺脚道:“真不知道你脑袋里装的都是些什么!没羞没臊的。还愣着干什么,再不赶紧就赶不上看焰火了,赶快!” 天逍被她拖着跑,那表情简直像要郁卒了,本以为吓唬吓唬她就可以提早回宫,到床上去鱼水缠绵,谁知沉水今晚就是和焰火卯上了,不看到还就是不死心,良辰美景,全都白搭。 当他们赶到焰火摊前时,大只的焰火已经卖光了,只剩一地的碎纸,摊主抱歉地捧了一把焰火棒出来问他们要不要,沉水一摸荷包,傻眼了,钱刚才都给散干净了,一文也不剩了。 “这些怎么卖?算了,一锭十两,全给我吧。”天逍臭着张脸自掏腰包买账。 摊主一看连压箱底的货也售了一空,别提多开心了,一个劲儿地谢他们,嘴上抹了蜜一般,也不管买主是个和尚,直夸他们金童玉女天作之合,听得沉水哭笑不得。 抱着一大堆焰火棒好不容易回到素竹小楼,含月找来几只插香的炉子,在房中各处都点上了焰火棒,沉水看得满心欢喜,天逍却是一张脸拉得比马还长,等含风含霁端来铜盆和漱口水,便借机告辞。 “这么晚了,你还想去哪儿?”沉水刚漱了口,一听他要走,讶然反问。 “呃……” 天逍又是惊喜又是怀疑地看着她,那表情好像在路上捡了个金元宝,又觉得是做梦一样。 沉水调皮地摇了摇手里的焰火棒,招呼含霁过来为自己宽衣。 含风心里明白,笑着将沉水剩下的半盏漱口水递过去,天逍梦游一般接过,漱了口,又就着她用过的水洗了脸,整个过程中眼也不眨地盯着那青丝散肩的窈窕背影不放。伺候完了,含风又带着两个小丫鬟退了出去,丫鬟们偷笑声隐约从楼梯上传来,都在笑话他傻。 “过来啊,傻站在那儿干什么,”丫鬟们的只言片语算是为沉水扳回一城,她心里高兴,故意用挑逗的语气问,“焰火太美,看得魂都没了?” 天逍不自觉得舔了舔嘴唇,嘟囔道:“焰火虽美,不及某人。” 沉水莞尔一笑,揭了灯罩轻轻一吹,烛火熄灭,房中顿时暗下来,仅剩七八簇焰火棒的星火闪烁,熠熠动人。 “怎么样?这满屋星光,比你那以天为被地为床,要好得多了吧?” 回答她的是饿虎扑食一般的拥抱和亲吻,热烈得几乎叫人透不过气来,天逍几乎是立刻就将她最后一层蔽体的衣衫给剥去了,初熟的胴【纵横】体在焰火金色的光辉中泛着瓷器一般的光泽,两条藕臂自发缠上他的后颈,二人一同倒向柔软的床榻间。 与上次的半推半就不同,沉水自甘自愿,也就主动得多,天逍埋首在她胸前啃咬,她就用手指在他大腿根处搔刮,不一会儿天逍就受不了了,悲催地控诉道:“你还骂我是淫僧,你比我还……” 沉水嘴角微扬,挑衅地问:“哦,你不喜欢啊,那不做了,咱们早点睡?” 天逍吃瘪,赶紧讨好地亲亲她,拉着她的手往自己身上带:“别啊,你这两个多月里雨露都播撒到别家去了,我是多不容易才盼来这么一次,随便摸,尽兴摸。” 沉水被他逗得笑出来,二人搂在一处深深浅浅地吻了一阵,唇分时,牵出一道银丝欲断还羞。 “没别人了。” “嗯?”天逍正一手托着她的臀微微向上抬,没注意听她说话,“你说什么?” 沉水配合地折起一条腿,一面道:“我说这两个多月来,我也没找过别人,事情那么多,烦都烦不过来,哪有什么心情找人侍寝、啊――!”下身一胀,竟是被他一冲到底,都有些痛了,立时便怒了:“同你说便是让你悠着点,你可倒好!” 天逍非但不道歉,还贼兮兮地笑起来,戏谑道:“真没有?心情不好才更是要找人排遣才是吧。” 沉水咬着一口银牙,身体的感觉异常敏锐,他只稍稍一动,便抑制不住地浑身酥软,真是不该纠结这种破事儿的时候,却又非澄清不可:“说了没有就是没有,你爱信不信。” 天逍“嗯嗯”地点点头,笑嘻嘻地俯下头去用鼻尖蹭了蹭她,道:“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沉水仰望着他,被催眠了似的续道。 “所以你说什么,我都会相信的。” ------------ 108、看穿 更新时间:2012-09-22 子时二刻,宫中换防,正是守备最为薄弱的时刻。 值上半夜的侍卫打着呵欠交了班,三五成群勾肩搭背地回营睡觉去了,走过望梅园的门口,连瞟都不瞟那空荡荡的院子一眼。 君无过只身一人,从子时起就躲在望梅园的假山后,天气是越发的冷了,呼出一口气,都能化作白雾在眼前飘上半天。胸前的刀伤只能说好了个表面,在这天寒地冻的地方站上这么久,难免又开始隐隐作痛,眼瞅着换防已经结束,约见的人却还是没有露面。 难道被糊弄了?或者说,是个陷阱? 正当他犹豫着要不要探出头去张望一番时,肩上忽地给人轻轻拍了一下,猛然一惊,回过头,却是一个蒙面的黑衣男子冲自己比划了个噤声的手势,又勾了勾手,示意他跟上。君无过定了定神,跟在黑衣人身后绕出了假山,穿过梅林,来到一处僻静的亭子里。 “阁下对望梅园的构造甚是熟悉啊。”君无过紧了紧斗篷,若无其事地笑道。 望梅园地处偏僻,过去也鲜少有人居住,多是寒冬时节赏梅折梅的去处,这座梅心亭的位置就更是巧妙了,恰在梅林深处,两面高墙,又有房屋遮挡住来路的视线,即使有人巡逻路过,也很难发现亭中有人,实在是个密谈的好地点。 蒙面人抬手摘了蒙面的黑纱,露出一张初现风霜,却依旧英气逼人的脸,君无过从未见过他,但从他的眉目间依稀可以看得出和寻点幽有三分相似,华国到这一辈子嗣不昌,眼前的人必定是前华国帝君迟东照无疑了。 迟东照随手将蒙面黑纱揉成一团塞进袖口,从容地在亭中石凳上坐下,方才道:“君公子长得很面善,与我一位故人容貌间有几分相似,不知公子是何方人士?” 君无过客气地拱了拱手:“阁下说笑了,我的底细阁下应该已经派人查的一清二楚了,又何必多问呢?” 迟东照点头,算是接受了这个回答,又道:“我听点幽说你不要权不要利,只要祥国的公主,能否容我问一句,这是为何?” 君无过早知他会有此一问,便又拱了拱手,笑道:“人各有所好,我与沉水相识已有三载,彼此感情深厚,在我心中,没有比她更加重要、更加不容错失的东西,仅此而已。” 迟东照恍然大悟:“原来公主是个东西。” “……”君无过嘴角微微抽搐,自知失言,“阁下何必同我咬文嚼字。我知道寻公子也想要公主,他与阁下毕竟是甥舅,血浓于水,我也不想让阁下难办,只要阁下不要妨碍到我,我也不会坏阁下的事。” 迟东照呵呵笑了几声,扬头乜着他:“若只是怕你碍事,我大可叫解梵先把你杀了,何必大费周章来见你?君公子心里在想什么,我可是一清二楚,男人活在世上,无非是追求名利禄色,大部分的男人都靠征服天下来得到女人,像公子这样反其道而行之的,我还是第一次见。” 见心底的秘密已经被看穿,君无过索性不再隐瞒,洒然一笑:“阁下慧眼如炬,真是不服不行。不错,公主对我而言的意义远不止白头偕老,她既是公主,得到她的芳心,便能安享一世荣华富贵。君某不才,靠自己拼搏,只怕一辈子也不能出人头地,恕我说句不中听的话,就是阁下执意阻挠,我也绝不会将公主让手他人。” “这不太像君公子一贯的作风啊,”迟东照玩味地上下打量着他,“非得是沉水不可吗?四国之内公主何止一人,据我所知夏国就有一位与公子年纪相仿的公主,夏国更是兵精粮足,比祥国更能助公子一臂之力,公子这般迂回地舍近求远,意义何在呢?” 君无过敛下眼帘不作答。 迟东照又笑道:“我过去听说,祥国的公主天生胆小怯懦,易听信人言,既是独苗,又深得祥国女帝溺爱,君公子看上的是这一层便利吧?” “若是娶了祥国公主,再设计杀了祥国女帝,来日这祥国的大权,说不得就落入公子你的手中,再过些年,公主生了女儿,你更可将公主也一并杀了,扶幼女登基,而自己则可垂帘听政,名正言顺,谁又敢说一个不字呢?妻子是别人生的,女儿却是自己生的,你让她出兵攻打瑞国,她会不听你的话?你说,我说的这些有没有道理?” 君无过嘴上不答,背上却是冒出了层层冷汗,自己心里盘算了多年的事,竟是被他摸得一清二楚,钜细靡遗地全抖落出来,没半点偏差! 迟东照说完这一大通的话,留了会儿空挡让他思考,自己溜达到亭外,折了一枝黄梅在手中,反复端详,半是劝诫半是嘲笑地道:“我送公子一句话,以色事君,安能久长?” 君无过站在亭子里,浑身像被雪水泡过一样冷,他在脑海中飞快地思考着,迟东照与自己是第一次见面,怎会这么清楚自己的想法,这些事他可是连逸文师徒俩都没有细说,多少年来一直都埋在肚子里的,一个外人,是怎么能猜得这般准? 面前这男人虽是个亡【纵横】国之君,说话却气定神闲,言之凿凿,让人打从心底里感到畏惧,忍不住地要屈服,要避让。 “阁下……阁下此言差矣,”步调被打乱,但计划却不能改,君无过强自镇定下来,僵硬地笑了笑,道,“我想利用沉水一雪前耻是真,但绝无半点过河拆桥之念!沉水她……不是一个没有主见,任人摆布的傻姑娘,这一点,阁下只要在宫中多逗留一段时日,自会明白。” 迟东照笑了,转回亭中,负手看着他:“这么说你对她倒是用了真情?” 君无过硬着头皮点了点头,心里有个朦胧的感觉,好像在刚才的谈话中有什么关键被自己漏掉了,再仔细回想,却又记不太清,吊在半空中,好不难受。 “也罢,你我都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人,我教训你,也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迟东照将梅枝上的花瓣扯下来,塞进嘴里嚼,一脸漫不经心的表情道,“你若能善待她,倒也不失为一件好事,点幽那儿我会去同他说,眼下我们共同的敌人是那个古里古怪的和尚,解梵查不到他的来历,不过他既然是君公子的情敌,出于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我相信公子也派人查过他的底细。” 君无过惭愧地拱了拱手:“不瞒阁下,我确实派手下人去查过,但只找得到他出家的寺院,查不出他俗家身份,他来碧落宫之前一直在四国内游历,行踪不定,实在是很难查清。不过……” 迟东照眼底精光一现:“不过什么?” 君无过走上前两步,低声说:“一个多月前曾有一位姑娘深夜入王宫寻他,自称是他的妹妹,后来不知怎地就失踪了,还连带着死了好几个侍卫,至今也没查清楚。” “姑娘?你见过,什么样的一个姑娘?” “十六七岁的年纪,活泼好动,名叫魅音。” 说到魅音这个名字的一瞬间,君无过分明看到对面的人瞪大了眼,神色大变,好像听到了什么极为震撼的消息似的。 “这个叫魅音的姑娘真的是那和尚的妹妹?”迟东照发问,语气听起来紧张又焦虑。 谁说得准呢,君无过不敢枉下判断,只说:“他们自己这么说,不过我看公主是不信的,那姑娘八成是和尚在宫外惹上的尘缘,为了掩人耳目,才说是兄妹。” 迟东照听了这话,又好像松了口气,点点头没有再问。他不问,君无过却思忖起来,这魅音什么来头,竟能让堂堂华国帝君闻之色变,之前疏忽了,还是让逸文再去查查为好,反正最近身上有伤,别的也不需要他配合做什么。 谈话至此,迟东照明显地心不在焉起来,于是二人客客气气地道了别。临别时迟东照感慨地自言自语:“时隔十七年,一切就仿佛没有变过,这或许就是命啊。”自嘲地笑了笑,蒙上脸,一个鹄纵,跃入了无边的夜色之中。 ------------ 109、昭然 更新时间:2012-09-22 ――不过一点点小成就,也值得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夸耀? ――为旁人三五句赞许的话就飘飘乎不知所以然,果然是难成气候。 ――你当逃就能逃得掉,躲就能躲得过?长兄如父,就算你逃到天涯海角去也没用。 ――难道你忘了自己此行的真正目的了吗? 双眼骤然睁开,映入眼中的是少女熟睡的容颜和雪白的香肩。 “原来是梦……”天逍松了口气,抹抹额上惊出的冷汗,动作轻微地坐起身。 沉水原是枕着他一条胳膊,又搂着他的腰,被他这一动,也跟着醒了过来,还打了个喷嚏。 天逍将被子拉过她肩头盖好,就要下床,却被拽住,沉水迷迷糊糊地问:“天亮了吗?” “还没有,你再睡一会儿,寅时我会叫你。” 沉水不敌困意,裹紧了被子又睡过去,天逍这才披上外衣,开门出去。 天色还昏暗着,将明未明的砖蓝色笼罩着整座碧落宫,令人难以分辨虚实。天逍仿佛根本不会冷,在拂晓的寒风中敞着衣襟,凭栏远眺,眉头深锁。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头一晚在护城河边同沉水说起了大哥的事,结果梦中果然就出现了那些不愉快的记忆,被挖苦也好,挑剔也好,事情过去十多年,其实也没什么值得计较的了,但将醒时那一句话,却着实是当头一棒,令头一晚所有旖旎甜蜜的心情一扫而空。 自己真的忘了来时的目的吗? 不,并没有忘。 天逍从未怀疑过自家大哥的神机妙算能力,自己刚打算动身,就被他派来的人拦个正着,不光是自己所处的位置,那人连自己要去哪儿、去做什么,也猜得八九不离十。 拦截的人并没有为难他,只是给了他一封密信,天逍拆开看,上面只有极短的四句话――公主归你,其余归我,若不答应,家法伺候。 所谓的家法,其实也不太受罪,无非是请回去坐冷板凳,抄孝经,早晚去给大娘请安,其余的时间就闭门思过,短则十来天,长则三五月,何时解禁令,就看大哥何时高兴。 这要是小时候,罚了也就罚了,反正就算不罚,自己也走不远,可现在的情形却是不同,自己离开家已经有十年了,大哥派人来请过几次,抓过几次,魅音也私自溜出家门来找过自己,最后都被甩脱了,没有哪一回动用过家法。 而这一次,大哥看起来不仅是认真的,而且也知道他耽搁不起,如果被抓回去关几个月禁闭,再出来,一切都太迟了。 天逍自问功夫不错,但大哥身边个个都是高手,以一挑十,实在不是明智的选择,除了答应,别无他法。 距离魅音离开祥国王都已经有一个半月,大哥应该也已经知道了自己现在的处境,为何一直没有新的指示,是觉得时机尚未成熟,还是根本就忙得忘了有这回事? 如果是后者,那再好不过了。 天亮以后,沉水按时起床背书,然后去上朝,尽管眼下有一圈黛色,但她仍然打起精神上了马车。送走了她,天逍正要回去看着双全练功,宫道上传来一个上气不接下气的声音:“大师留步!大师请留步!” 天逍循声望去,来的却是赵大人。 “哎哟可累散了我这把老骨头,”赵大人跑到他跟前,一边用帕子擦汗一边说,“可让我给赶上了。” 天逍有点莫名奇妙:“赶上什么了?” 赵大人喘匀了气儿,这才说:“我今儿个一大早去御医馆报道,就听说公主这儿晨间派人来取避孕汤,就想大师头晚上一定歇在素竹小楼,所以就立刻赶了过来,真好真好,不用再跑到碧鸢宫去,省了一半的脚程。” 天逍一时无语:“什么事这么着急,是上次的毒药查出来了?” “就是那个啊!”赵大人招招手,示意他凑近点别让旁人听到,天逍跟着他避到背着人的地方,低声问:“那到底是什么毒,要花这么长时间才查清楚?” 赵大人老脸一红,嗫嚅着道:“其实不是什么难查的毒药,主要是当时看大师也不怎么着急,我就想着也许不是什么大事儿,接着就过年,后来又地震,一来二去的,我就给忘了……” 天逍差点吐血,要不是还有点敬老尊贤的意识,简直想提着他的领子咆哮了,可看着眼前这位老御医一把年纪,又下不去手,只好悻悻地问:“那现在查清楚了?到底是什么?” 赵大人一手挡着嘴,小声说:“那不是毒药!” “不是毒药?那是什么,面粉?”天逍眉一挑,没好气地反问。 “应该是一种瑞国宫廷秘制的疗伤药,叫续元还神散,相传里面有十八味疗伤圣药,”赵大人一说到药理,就顾不得他口气好坏,眉飞色舞起来,“我跟你说啊,这续元还神散可是稀罕物,不是什么人都能吃的,配方更是绝密,不过凭我多年钻研岐黄的经验,还是发现了这其中包含……” 天逍赶忙截住他滔滔不绝的讲述,捡着重点向他确认:“您是说那些粉末非但不是毒药,还是瑞国宫廷的疗伤秘药?” 赵大人被他打断了有些不高兴,不过还是点了头:“正是,年前陛下对华国用兵,就曾向秘密向瑞国王室求购续元还神散,遭到了拒绝,不过瑞国的帝君为表歉意,赠了陛下一瓶,我将二者比对过,完全一样。” “这么说黑衣人不是要下毒,反而是要救他……”天逍自言自语着,联想起之前关于刺客虎叔和瑞国的关系、君无过受伤后棋居周围防守严密等诸事,总算是把想不通的问题彻底想通了。 那日被双全撞见的、去龙磐阁找玉止霜的黑衣人,与刺客虎叔和君无过都是一伙的!虎叔意外地行迹败露,于是君无过冒险玩了一把苦肉计,只是没想到,那一刀差点就真的要了他的命,黑衣人可能当时就在附近,也可能是过后到棋居才发现事态恶化,而他又不能自己将药送进去,于是就想假借玉止霜之手,把续元还神散投到君无过每日喝的药里。 君无过果然如他所料,是瑞国埋伏在碧落宫中的内应,从遇刺前几日沉水对他冷淡的态度来看,这苦肉计实在是万不得已的下下策,几乎可以说是在舍命一搏,成了,沉水自然会抛弃过往所有的怀疑和不快,对他不离不弃,不成,那就是死,前功尽弃。 谢过了赵大人,天逍心事重重地返回碧鸢宫。 玉止霜交出的粉末不是毒药,君无过就是瑞国皇子埋下的内应――这些,要不要告诉沉水呢? 按理,是不应该瞒着她,可照过去沉水对待这些事的态度来看,天逍又觉得告诉她未必是正确的选择,经历了龙涯的事,她虽然比过去成熟冷静了许多,但君无过为她挡刀险些送命却也是不争的事实,此刻去告诉她君无过是内应,说不定除了大吵一架不欢而散之外,不会有半点收获。 “师父!”双全正在院子里练倒立,见他回来,嗨地一声翻过来站好,猴儿精精地凑上来问,“师父,你昨晚上哪儿去了,怎么现在才回来?出去看花灯了?有没有带什么好吃的回来、唉哟好疼!” 天逍敲了他一记爆栗,又覆手上去揉揉,问:“还记得师父说过的师门第一要则是什么吗?” 双全抱着头惨兮兮地回答:“任何时候都以保护师姐为上。” 天逍的心情这才好了点:“嗯,继续练功吧,稍后跟师父出宫去一趟。” ------------ 110、巧设 更新时间:2012-09-23 下朝后,沉水正同几位大学士讨论着走出前殿,就见贺再起笔直地站在辕台上,似乎已经等了很久。 “贺统领这是在等崔大人回家吃饭?”沉水挥手让其余人散了,只与崔尚儒一起笑着朝他走去。 贺再起规规矩矩先后向他们二人行礼,然后神情严肃地说:“启禀公主,私藏军械的案子今晨抓到了嫌犯。” 沉水顿时眼就亮了:“抓到了嫌犯?是谁?现在何处?” “是个泥水匠,少师大人发现他在云家老宅附近兜兜转转,神色鬼祟,于是就把人带了回来,”贺再起对她简单说明,然后又对崔尚儒说,“爹,午饭我大概不会回家吃了,娘那边……” 崔尚儒半是理解半是揪心地点点头:“公事为重,你娘要是发脾气,爹会扛着,去吧。” 这一家父子俩在外都是不屈的铁脊梁,可一回到家,又变成母老虎淫威下的软骨头,沉水看得既同情又羡慕,自己从小没有爹,一家三口围桌吃饭的幸福,于常人是在平凡不过,于她却是高不可攀。 与崔尚儒分别后,沉水由贺再起领路,来到司刑监的刑堂,还没进门就看到堂下跪着个鹑衣百结的粗糙汉子,鞋底上的泥浆还没干透,看样子天逍这头抓人,那头就让贺再起进宫禀报了。 再往上一抬头,沉水差点被门槛绊个大跟斗――高高坐在刑堂公案后面,头顶“明镜高悬”牌匾、手握惊堂木的那家伙是谁? “公主到了,那咱们可以开始了。”天逍坐在那位置上,丝毫没有半点越俎代庖的罪恶感,倒让司刑监的几位官员争先恐后地过来向沉水解释、请罪,被她大手一挥全赦免了,衙役拉开椅子,沉水便在一早预备好的听审席坐下来了。 啪的一声惊堂木拍上桌,正在喝茶的沉水也给吓了一跳,一手捂着嘴,愠怒地瞪过去――你吓唬谁呢? 天逍假装没看到她发火,摇头晃脑地问:“下跪何人?”脑袋上那顶不知问谁借的四角官帽被这么一摇,差点滑落下来,引得旁观的几名官员连忙转开头去偷笑。 沉水嘴角微微抽搐,心道不是你自个儿抓的人么,还问。堂下跪的那汉子倒还配合,结结巴巴回答:“小……小人二牛。” “唔,你家在何处?” “回大人……小的、小的家住定南坊……” 天逍故作深邃地“哦”了一声,然后没下文了。二牛等了好一会儿没等他继续发问,战战兢兢抬起头,试探道:“大人,小的这……没犯王法啊,小的一向安分守己,大人要是没别的……话要问,那小的是不是可以……” “大胆!”天逍又是一拍惊堂木,在场所有人都跟着一哆嗦,二牛忙又把头埋了下去,“我找你来唠嗑,不行?” 二牛赶紧磕头:“行,行!大人说什么都行!” 这都什么跟什么?沉水看得稀里糊涂,正要催他快一点问,天逍已经挖着耳朵拐回正题上来:“那我问你,你一个人在天水坊转来转去,是不是在找什么东西啊?” 二牛听他语气还算和蔼,就说:“大人明鉴,小的……确实在天水坊丢了东西,所以……” “你住在定南坊,东西怎么丢到天水坊去了?” “这……”二牛一顿,“小的昨日与朋友在天水坊见面,回去以后发现钱袋掉了,到处找遍了都没有,就寻思着说不定是落在昨日见面的地方,就回去找了。” 天逍又是“哦”一声,接着嘿嘿嘿笑起来,沉水看不下去了,假装咳了声递过眼神去――你还要装模作样到什么时候?天逍朝她挤挤眼睛,忽然间离题万里:“敢问公主是否相信鬼神之说?” 沉水搞不懂他的心思,又不好拆他的台,只得作答:“人死如灯灭,世上并没有鬼。” “哎呀,是吗?可贫僧却相信这世上有鬼,”天逍摸着下巴,视线又转回到二牛的身上,“二牛啊,你昨天和朋友见面,在哪儿见不好,非得在云家老宅附近见?难道说你的朋友,其实是云家惨死的那些人的鬼魂?所以只能在这儿见?” 二牛吓得浑身一抖,忙伏下去辩解:“绝无此事啊!大人别吓唬小的,这是上哪儿有什么鬼魂,都是人瞎编出来吓唬人的啊,大人明鉴啊!” 天逍却跟听不到他说什么似的,继续自说自话:“云家一门英烈,能认识他们是你的福气啊二牛,干嘛不认呢?我想认识他们都没门道呢。你别怕,我懂的,是他们不让你说看得见鬼魂的事儿吧?丢钱袋的事儿也是他们教你编的谎话吧?啧啧,云家人,果然是聪明,知道说丢了钱袋,找不到也不奇怪,这年头谁捡到钱不会据为己有呢?你说是吧二牛?” 二牛被他连珠炮一般扣下一大堆帽子,急得面红耳赤,好容易才抢到说话的机会:“大人明察!小的真没见过什么鬼魂!小的也不知道那儿是云家的老宅,小的要是知道,那是一万个不敢靠近的呀!” 天逍眼珠一转,拍桌道:“那看来我是错怪你了,其实吧,我刚才还真捡到一个钱袋,应该就是你丢的。双全,去把刚才捡到的那钱袋取来,还给二牛。”双全立刻遵命,从后门跑了出去,天逍又一脸赔笑地说:“非常时期非常行事,我们这也是查案需要,耽误你时间了,多多包涵啊。” 二牛忙谦道不敢不敢,双全取来了一个灰色的钱袋,天逍提着晃了晃,问:“这是你的吧?” “是是,正是小人丢的。” “嗯,拿去吧。” 天逍随手一扔,二牛忙上前接住,这一接不要紧,整个人就僵住了。 沉水看了半天都蒙在鼓里,可二牛这呆滞的模样,还是叫她看出了有名堂,鉴于前几次重要证人都被银针暗杀,这回无论如何不容有失,于是立刻拍案而起:“来人!给我将司刑监上下里外层层包围起来,一只苍蝇也不许放进来!”众衙役还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但公主有令,他们还是马上将刑堂围了个水泄不通。 二牛还呆在原地,天逍已经笑了出来:“怎么了二牛,拿了钱还不退下?是不是嫌一锭金子太少了,还想再来点儿啊?” “这年头谁捡到钱不会据为己有呢?你说是吧二牛?” 沉水也笑了,原来他兜这么大个圈子,就是为了在最后关头,利用市井小民贪不义之财的心思,将他诈上一诈,之前表现的越昏聩,二牛就越容易误以为这是个仗势欺人的昏官,放松警惕。 “哎呀二牛啊,你见过人挨棍子吗?”天逍仍旧笑嘻嘻地问,“这司刑监的衙役,个个都是杖脊的老手啊,一棍子下去皮开肉绽,上回有个和人通奸谋杀亲夫的小娘子,挨了三下就香消玉殒了,我看你这身板也像是做了多年粗活的,不知道能挨几下呢?” 二牛早已是大汗淋漓,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蜷缩在地上抖如筛糠。 天逍拈了个令牌一扔:“打吧。” 一名衙役出列,抱拳问:“请问大人,打多少?” “这还用问?当然是达到他招供为止。” 二牛一听这话就吓惨了,两名衙役拖来条凳,就要把他往上架,他忙挥舞着四肢哭喊起来:“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啊!我说,我说!” 天逍这才一摆手示意稍等:“说罢。” “小的真是不知道犯了什么事儿,”二牛两条胳膊还没衙役抓着,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前些天有个姑娘来找我,给了小的一锭银子,说让小的到天水坊一处废宅附近走走,看看有没有士兵把守,能不能混进去,所以小的最近就常过去瞧瞧,可、可小的真不知道那宅子里以前住的是云家的人呐,云家一夜之间遭灭门,多少人冤死,小的就是有十个胆儿也不敢靠近啊!” 沉水听到“有个姑娘”时心里就打了个激灵,二牛一说完,她就迫不及待地问:“那姑娘长什么样,高矮胖瘦说话有什么特征,你可知道她叫什么名字?” 二牛只那么一犹豫,沉水便毫不客气地下令:“打!” “公主饶命!我说!我都说!” ------------ 111、泄密 更新时间:2012-09-23 二牛一看到那红漆黑铁吞口的刑棍就吓得尿了裤子,呜哩哇啦地哀嚎着全招了出来:“那姑娘约摸二十岁,生的白白净净的,眉眼也清秀,穿的也好,身上还有一股好闻的药味儿,听不出什么地儿的口音,只是出手特别阔绰,一给就是十两银子,够我们一家子吃半年了。公主您开恩呐,小的真的什么也不知道了,知道的都说啦!” 沉水沉着脸一言不发,心却在胸膛里狂跳,只差没蹦出来了。 ……是解忧,一定是解忧!看到密诏的时候还以为是娘多心了,可如今人证也有了,只要让他看上解忧一眼,确认了是她,这谋反的罪名就坐实了! 天啊,为什么是解忧呢?云家一门英烈,效忠祥国王室已有七代之久,现就剩她云解忧一个,为何要私藏军械密谋造反呢? “来人,先把二牛收监候审。”天逍一声令下,衙役将二牛拖了下去。 沉水双手撑着桌面,眼前却一阵阵发黑,天逍看出她脸色不对,忙摘了那滑稽的官帽奔到她身旁,扶住她:“怎么了,身体不舒服?” 其余官员衙役都自觉地退了出去,沉水摇摇头:“早上那药搞得我一点胃口也没有,早饭没吃饱,饿得头晕。” “那以后别喝了。”天逍只是随口一说,沉水却多看了他一眼,眼神有些复杂。 天逍搂着她的肩,二人走出司刑监的大门,来时的马车还候着,含光心细,料想沉水饿坏了,早早拾掇了一只食盒带着过来,见他们出来,忙迎上去:“公主饿坏了吧,奴婢吩咐司膳监准备了水晶虾饺、五福生煎还有蜜枣茶,公主快吃一点垫垫肚子吧。” 沉水一听有吃的,先是大喜过望,接着一回味,又皱起眉头:“怎么都是荤的?” 含光知错地弯下头去:“奴婢不知道大师也在这边,请公主恕罪。” “没事的,我还不饿,先上车吧,这里是路口,风大。”天逍倒是宽宏大量,一句话便解了围,扶沉水上马车。 沉水上了马车后,又招招手让双全也进来,打开食盒将生煎推到他面前:“你也饿坏了吧,来,尝尝这生煎,平日里跟着你师父,吃饭都见不到油星子,难为你了。” 双全也早就饿得肚子咕咕叫,一看那生煎个个饱满酥香,口水都要流下来了,欢呼了一声谢谢师姐,抓起一个就往嘴里塞,那汤汁还滚烫着,烫得他嗷嗷直叫唤。 天逍没得吃,坐在对面酸唧唧地问:“他师父不是你师父?” 沉水失笑:“你连这都要争。” 天逍下巴一昂,理所当然地道:“佛争一炷香,人争一口气,我呢,两样都要争。”一语双关,逗得沉水又是笑又是摇头。 不过他这话倒是提醒了沉水,之前有魅音和乐非笙两人的证词,证明龙涯曾在安庆坊出没,身旁还有一名女子,二人都与安庆坊的那批军械有瓜葛,而现在二牛的证词又指向了云解忧,如此说来龙涯身边的那人,就是她? “龙涯和解忧……” 沉水想得太投入,夹起虾饺往鼻子里喂,天逍一口蜜枣茶险些喷出来,忙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想什么呢,不是饿了吗,快吃啊。” “先等等,”沉水心念一转,想到一计,便掀开车帘对御马吩咐道,“停一下。” 马车停了,沉水扶着双全的肩,对他说:“吃饱了吗?吃饱了去帮师姐办件事。”旁边那得志小人嘴角弯弯,只当看不到就是了。 双全把最后一个生煎塞进嘴里,胡乱嚼嚼咽下去,哽得翻白眼:“什、什么事?” “你看那边,”沉水拉着他到窗边,指着游鸿殿前,“那边的那些丫鬟当中有奸细,师姐知道你聪明,你去找她们聊天,假装不经意地让她们知道,御医馆的云姑娘被怀疑要造反。” 双全人虽然机灵,但对宫里这些人际关系的了解却是一片空白,当下问道:“知道是奸细,为什么还要告诉她们呀?” 天逍嗤地一笑:“说你笨吧,当然是故意要借她们的口把消息递给她们后面的人,让那人自乱阵脚,说不定我们还没吃完午饭,就会有人来辩解求情了。” 双全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手脚并用爬下马车,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问沉水要了她那一盒虾饺,还特神气地来了句:“师姐说我聪明!”然后嗖地跑了。 沉水满脑袋问号,不明白他这没头没脑的一句是什么意思,天逍却是听明白了,他们俩一个夸他聪明一个骂他笨,根据师门第一要则,当然是师姐说了算。 这臭小子,真是翅膀硬了就欺师灭祖,天逍决定回去要多罚他挑几缸水。 双全一溜小跑来到辕台下,然后装出路过的样子,溜达上去,笑眯眯地朝殿前的丫鬟们打招呼:“几位姐姐好啊。” 他是公主一手提拔上来的新秀,虽然年纪还小,却是跟着少师大人在学习,游鸿殿的宫女都认得他,纷纷行礼:“双全小公子好。” “这都中午了,你们还没去吃饭?”双全变戏法一般端出那盒虾饺,“我这儿有公主赏赐的虾饺,要不要一起来尝尝?” 丫鬟们从来没吃过这么好的东西,一看那虾饺晶莹剔透,都忍不住吞起了口水,七嘴八舌地推辞道:“不好吧,公主赏给小公子的,奴婢们哪有这口福。” 双全却大方地把食盒往她们中一人手里塞去:“怕什么,公主赏给我了就是我的,我分给几位姐姐吃,是我高兴,有什么关系。来来都尝尝,刚好一人一个。” 丫鬟们推辞不过,又确实嘴馋,就一人拿了一个吃,边吃边赞,不住地谢他。 双全成功和她们套了近乎,然后就开始办正事儿,假装叹了口气,立刻就有丫鬟关切地问:“小公子有烦心事?” “倒也算不上烦心事,”双全窃喜,表情却是十分幽怨,“就是公主老还把我当小孩儿,平时和师父商量事情也不准我听,今天审案子,还特意把我撵了出来,说什么小孩子家,少听为妙,塞给我一堆吃的,就打发我走。唉!” 一个丫鬟好奇地问:“公主每天替陛下上朝看折子,还要审案?” 另一个丫鬟嘴快,说:“可不是吗,今天早晨我还看到贺统领在辕台上候着,说不定又出什么事儿了。” 丫鬟们七嘴八舌说了几句,双全才说:“也难怪公主不让我听,今天贺统领找公主过去,审的那可是谋反的大案呐!” “谋反?!”丫鬟们纷纷惊呼出声,双全又故作深沉地点点头:“听说牵涉到好多人,有一个还是宫里的御医,还是个女的。”他的话又引来丫鬟们的议论纷纷,有一个丫鬟明显地按捺不住了,问:“御医馆里的女御医可有好几个,他们说的是谁呀?” 双全装出一副冥思苦想的表情,敲着脑袋说:“好像有听到他们说云……云什么的,哎呀,我没听几句,就被撵出来啦,我也不知道是谁。” 那丫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双全目的达到,再留下闲扯就会妨碍她去通风报信了,于是收起食盒,同丫鬟们道别,下了辕台以后,就躲在暗处监视着。果然没一会儿,就看到有个丫鬟急匆匆顺着台阶跑下来,然后跑得没了影儿。 一定是去告密了,双全完成了任务,将食盒夹在腋下,欢欢喜喜地上素竹小楼讨赏去了。 ------------ 112、恳求 更新时间:2012-09-24 天逍一语成谶,三人在素竹小楼里午饭还没吃完,含月就上来禀报,说龙涯将军求见。 “见什么见,不见,你不会回他我们在吃饭吗?”沉水白眼一翻。 含月苦着脸道:“奴婢说了,说公主和不苦大师、双全小公子正在用膳,请将军稍后再来,可将军执意求见,奴婢……” “龙涯将军这么急,肯定是有大事,”有人唱白脸,自然也得有人唱红脸,事情才能如期进行,天逍扒光碗里的饭,提着双全的后衣领就把人从桌边拖开,“先别吃了,我们去二楼避一避。” 双全叼着一只鹅掌舍不得松口,看得沉水笑出来,道:“你们接着吃,含月,让龙涯将军在二楼等候,我这就下去。”含月这才松了口气,执礼退下。 含光和含风本在桌旁伺候布菜,见沉水起身,便放下手中的象牙箸,随她走进内室更衣。 她们都是沉水身边伺候了许多年的丫鬟,过去公主接见龙涯都是欢欢喜喜,也从不在意衣着,更不会在二楼见他,做丫鬟的最要紧的就是心细,二人嗅出这气味不对,于是捧来正式场合的宫裙伺候她换上,簪金带银,出门时险些晃瞎了外间吃饭那师徒俩的眼。 下到二楼,就见龙涯早已在厅内等候,含月虽给他上了茶,但他却焦躁不安地在厅中来回走动,连带着含月也不敢退下,提着托盘不知所措地站在门旁。 沉水一来,便直接将丫鬟们都遣退,然后十分客气疏离地问:“将军今日怎么有空到素竹小楼来了,可曾用过午饭?” 龙涯一听她的声音,立刻停下了来回的踱步,大步冲到她跟前,急切地道:“沉水,此事另有隐情,你不能办她谋反之罪!” “龙涯将军。” 沉水竖起手掌,阻止他继续朝前走:“将军有母皇恩典,可以免行跪礼,但并不表示将军见了本公主可以如此鲁莽,莫非将军与母皇谈话时,也站得这么近?” 龙涯不觉失声,定定地看了她好一会儿都没有动,沉水可没功夫陪他站着玩木头人,绕过他径直走上宝座坐下,含光端来莲子茶,然后又很快地退下了。 “将军前来所为何事?”沉水悠悠地喝了口茶,问道。 “……我来替解忧求情,”不知过了多久,龙涯才缓慢而艰难地转过身来,声音悲戚地道,“沉水,你不能治她谋反之罪,陛下也不会同意的。” 沉水莞尔一笑,语气轻快:“哦?是吗?我这还没拿定主意,你就已经知道她要获罪,看来你的眼线不止对你情深意重,连带着也恩及你心爱的姑娘,忠心到这份上的丫鬟将军怎也不知道珍惜,我可是求都求不来。” 龙涯个头高大,此刻却低着头,弓着腰,视线不敢与她有片刻相接:“你不用这样和我说话,沉水,师父知道对不起你,但师父不得不这么做,解忧不能死,师父欠了她的,陛下也欠了她的,你不能治她的罪!” 沉水冷笑一声:“欠了她的?你指的是云家因扶持我娘登基而遭人暗杀,以致满门尽灭这档子事?是,没错,我们玉家欠了她云家的,可是她的叔伯兄弟不是我们杀的!她要讨债也用不着搞谋反这一套吧!暗劫军需,私藏军械,罪恶滔天,岂能饶恕?” “如果每一个忠烈之后都要用谋反来向王室索还血债,那一开始就不用他们来卖命!” 龙涯沉默,似是无可再辩。 沉水吐了这口恶气,心情稍微平静了些,问:“你和解忧,是从何时开始的?” 龙涯的头埋得更低了,喉结动了动,最后放弃似的答道:“两年前,解忧行笈礼那晚。” 两年前……原来如此,沉水心想自己可算是能瞑目了,难怪之前娘问起来他还应承了,转个头就不愿再提,原来真的是另结新欢,看不上她这个娇怯怯的黄毛小丫头了。 “御医馆的赵大人年前告诉我,说解忧有段时间身子不适,替她把了脉,说是不久前刚小产过。” “是,”龙涯点点头,“你行笈礼那晚,我本早就准备好要来,半路被她拦下,以死相逼,我以为她只是情绪激动,和她吵了一架就丢下她不管,谁知后来我再去她的住处,在门外就听到她痛苦的呻吟和喊叫,原来……原来她竟气得服下了红花。” 沉水深吸了口气,闭上眼,苦笑道:“解忧……我真是低估了她,行个笄礼,就把你从我身边抢走,等到我也行了笄礼,再杀死自己的孩子,仍然把你拴在脚边。我们师徒八年的情份,竟不及她一朝辗转承欢,我真是没什么好说的了。” 龙涯涩声道:“其实事情走到今天这一步,并不能全怪她,是师父一时心软,觉得亏欠了她,见她苦苦相求,才勉强答应,谁知……谁知却越陷越深,无法自拔。” 沉水干笑两声,嘲道:“越陷越深,无法自拔?好感人的说辞,需不需要我挤出点眼泪来配合一下你?” “沉水!”龙涯大喝一声,抬头与她对视,眼中血丝密布,分明痛极怒极。 “……当日我曾答应过,无论你爱上的是谁,我都不会破坏、拆散你们,”望着他近乎绝望的神情,沉水再说不出刻薄的话,静静地道,“我会将此事如实呈报给母皇,由她来定夺,母皇如赦解忧无罪,那她就可躲过一死,如母皇要治她死罪,你也别妄想我会代你替她求情。” 说这便要起身前往游鸿殿,龙涯见状,脸色骤变,双膝一沉直接跪了下去:“沉水!师父求你了,不要让陛下知道此事!” ……他跪下了,为了解忧,他竟然对我跪下。 一直以为自己已经死心了,放弃了,但在这一刻,深爱过的男人为了别的女人向自己下跪求饶,沉水仍然感到满腔的羡慕与嫉妒俱化作了恨,溶进了泪,竞相夺眶而出:“你求我?你为了她跪下来求我?龙涯,你投入她的怀抱那一天,可曾想过自己终有一日要求我!” “师父知道对不起你!沉水,你听我说,”龙涯亦是眼中饱含热泪,仰头看着她,“陛下龙体欠佳,别再让这么多年前的旧事宿怨去惹她烦心了!私藏军械一案不能不了了之,必须有人出来承担罪责。沉水,饶了解忧,师父自己去司军监请罚,要杀要剐,只要你一句话!” “你给我出去!” 沉水用力捂着耳朵,尖声道:“出去!我不想听你说话,也不想再看到你!” 龙涯见她连连后退,摇摇欲坠,正欲起身去扶,就听身后门外传来咚咚的脚步声,天逍从三楼上闻声赶下来,抢先于他冲上前去,牢牢抱住了几乎瘫坐下去的沉水。 “出去,出去!有多远走多远,走啊,我不想看见你!”沉水发了狂似的又哭又喊,还有连踢带打的的意图,天逍怕伤了她又不敢太用力,好几次差点被她挣脱开,累出一头汗,却看龙涯仍然跪在原地,更是生气了:“你还不走?沉水为了你哭掉了多少眼泪,你不把她气死不甘心吗?” 龙涯几番张口欲言,最后都只能叹气作罢,站起身来,三步一回头地出了门。 ------------ 113、孽债 更新时间:2012-09-24 眼前不见了他,沉水方才停止了抓狂的喊叫,双臂紧紧搂着天逍的后颈,痛哭不止:“我到底哪里不好,我到底哪里不如解忧,哪里不如她?” “你没有哪里不好,你处处都比她强,是某些人瞎了眼而已,别哭别哭,”天逍被她哭得心都乱了,一边轻抚着她的后背一边安慰,“为这种人哭不值得,别哭了,哭丑了,听话。” 沉水被他一说更难过了,手握成拳头用力捶他:“你还咒我!” 天逍没的受这冤枉罪,真是叫苦不迭:“哪有哪有,你想哭就尽情哭吧,哭丑了也没关系,佛说了,法相俱是外在,美丑都一样,就算你丑成癞蛤蟆我也不会嫌弃你的。” 这话终于让沉水觉得好受了点,加上心里的悲痛劲儿过了,慢慢也就止住了哭,睁着一双红肿的眼睛看他:“真的?” “嗯,真的,”天逍像哄小孩一样认真地点点头,“他不喜欢你,我喜欢你,美也好,丑也好,就算你将来变成个白发苍苍、满脸褶子的老太婆,我也还是喜欢你。” 沉水破涕为笑,伸手去拧他的嘴:“等我变成老太婆那天,你也就是个糟老头子,半斤的八两,轮得到你来嫌弃我?” 天逍低下头去用额头蹭了蹭她:“那你到时候可别嫌弃我。” 沉水笑着也蹭蹭他,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却已经没那么难过了,于是说:“其实我想过很多次,这世上本就没有谁该永远喜欢谁,也不是好人就人人都爱,坏人就没人爱。我只是难过……难过师父明明一直喜欢我,却和别的女人睡了一次,就不要我了。” 这个问题比较深刻,天逍歪着头想了想,说:“其实这也并不奇怪,龙涯过去喜欢你,只是把你当成一个晚生后辈,当成小徒弟来疼爱,他和云解忧之间的感情才是男女之情,在他们在一起之前,也许龙涯从来没思考过这两者之间的区别,所以才会让你这么伤心这么难过。” 沉水却还是不太服气:“那他既然喜欢上了解忧,为什么还要瞒着所有人,还要对我好,一切都还和过去一样?” “瞒着所有人包括你,恐怕也只是不想你难过,不过还和过去那样对你好,我是觉得不太应该,这样对你不公平,对云姑娘也不公平,你说呢?” “嗯……他要是不对我那么好,或许我很早就死心了,也就不会像现在这么难过,”沉水喃喃低语,再次将头埋进他怀里,“如果不能保证永远不变心,全心全意对我好,倒不如从一开始就不要招惹我。” 她说这话时,忽然感到身处的怀抱有那么一瞬间的僵硬,不由奇怪地抬起头来:“怎么了?” 天逍神色如久,毫无破绽:“没怎么啊,怎么突然这么问。哭累了吧,坐下歇歇?” 沉水想该是自己多心了,别说哭完一场还真是耗体力,就点点头打算坐下和他说说刚才龙涯说过的话,却在这时,门外进来一个丫鬟,对他们行了一礼,道:“陛下请公主到游鸿殿去。” “这么快?”沉水不由感到惊讶,龙涯才离开不到半盏茶的时间,娘就已经得知了这边的状况,派人来传自己过去? 但既是圣旨,便容不得拖延,沉水打发那丫鬟回去复命,自己上三楼去重新洗了脸,化了妆,然后乘马车赶往游鸿殿。 天逍留在前殿等候,沉水一人穿过长廊进了偏殿,就瞧见龙涯跪在外间,顿时冷笑出声:“将军动作可真快,我还没来得及歇一会儿,这边就告上了御状。” 龙涯不动声色,里间的玉寰舒却是发出严厉的斥责声:“水儿,怎么这般失礼,龙涯是你的长辈,谁许你这么阴阳怪气地对他说话?进来。” 母命不可违,沉水哼了一声,绕开龙涯,撩帘子进了内间:“娘,找我什么事?” 玉寰舒仍是半靠在床上,摆摆手示意她先坐下,沉水便在床边坐下来。 “双全前脚刚走,丫鬟们后脚就把他说的话转告给了我,”玉寰舒脸上没了惯常的宠溺微笑,看得沉水颇不适应,“龙涯也是离开你那儿就被我派去的丫鬟叫了来,比你早不了一刻,告什么御状,不分青红皂白。” 沉水一听娘竟然偏袒龙涯,心情又低落下去,一脸不高兴地扭开头。 玉寰舒又道:“今天叫你来,是要和你说说解忧的事。本来我们都以为事情过去那么多年不会再被翻起,但娘了解你的性子,如果不给你个说法,你是不会罢休的。” 沉水心里暗惊――难道娘真的要因为云家的灭门惨案,而赦免解忧的谋反大罪? “水儿,你知道解忧家里的人都是怎么死的吗?” 这个问题让沉水一阵莫名其妙:“不是因为支持娘登基,而遭到仇家暗杀而死吗?” 玉寰舒微微一笑,摇摇头。 沉水不由得挺直了腰板,惊异地反问:“不是?那他们是怎么死的?” “是我杀的。”外间传来龙涯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回答。 沉水倒抽一口冷气,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杀的?” 龙涯沉声道:“是,是我杀的。云家在陛下登基后不久受人挑唆,转投当时的嫡公主玉潇湘,陛下得知此事后,下了一道密旨,命我在云家人喝水的井里下了迷药,然后连夜将他们全都杀了。” ……这……这不可能,这不是真的!云家……云家竟然是死在娘和师父的手里? 沉水急喘起来,她瞪圆了眼睛看着床上的玉寰舒,希望从娘的脸上看到否认,却无功而返:“怎么会是这样……竟然……你们竟然……” 原来所谓欠了解忧的,是指这个! 玉寰舒见状,轻轻抚摸了下她的手臂:“水儿,我们都不想让你知道这件事,娘小时候在这碧落宫中受尽人欺负,你是娘唯一的女儿,不用和任何人争抢,娘不希望那些争荣夺嗣的肮脏过往玷污了你,所以才一直没有告诉你。” 沉水像被毒蛇咬了一般躲开她的手,起身太急,半只脚踩空在脚踏外,险些摔倒在地,幸好攀着床柱才勉强站稳。 “水儿……”玉寰舒凝望着她,那神色中混杂了诸多的情绪,有焦虑,也有难过,但却没有半点惭愧悔疚之意。 “难怪师父说你们都欠了她的,”沉水觉得自己被打击得已经没了知觉,整个人都是麻木的,“你们欠了她上百条人命,她不能找你们偿还,于是就来找我。” 一直以为解忧没有买凶杀自己的动机,其实是大错特错了! 自己不仅与她有夺爱之恨,更有杀亲之仇。 玉寰舒有些慌张地朝她伸出手:“水儿,你别冲动,到娘这儿来,没有什么是不能解决的。” 沉水回头看着她,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是啊,没有什么是不能解决的,师父欠她的,用身体去还,娘您欠她的,用我的命去还如何?” 玉寰舒大惊失色,几乎就要掀被子下地来:“水儿!你冷静一点!娘知道你是个懂事的孩子,千万别冲动,不能做傻事啊!” 沉水却笑着耸耸肩:“娘,你多虑了,我不会轻生的,我区区一条命,哪里够给云家老老小小几百口屈死的亡魂祭奠……这事儿就这么算了吧,我这就去让武大人把埋在地下的军械都给挖出来归仓,从今往后,我们都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水儿!” “沉水!” 玉寰舒身子受损,不敢贸然行动,龙涯却一把扣住了甩袖子跑出外间来的沉水的手臂:“现在不是说丧气话的时候,沉水!此事万不能不了了之,陛下,龙涯知情不报,有愧陛下重托,自请解除官职,流放千里,所有家产全部充公,以戒后人!” “开什么玩笑!”玉寰舒还没发话,沉水就大笑着甩脱了他的钳制,“让娘卸了你的官,收了你的权,再把你流放?那天下百姓会怎么看我们,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你是算准了我们都不敢奈何你,才主动提出要顶罪的吧!” 龙涯被她这番话气得脸色铁青,额上青筋暴起,一双拳头握得骨节发白,好像随时会大开杀戒一般。沉水毫无畏惧地迎着他的视线与他对望,嘴角甚至噙着一丝冷笑。 双方对峙了足有半柱香的时间,里间才传来了玉寰舒忍痛气虚的声音:“龙涯退下,沉水,快去传赵大人。” ------------ 114、贬谪 更新时间:2012-09-25 赵大人火烧眉毛一般赶着冲进偏殿,一去就是大半个时辰,龙涯只是不知出了何事,在前殿里坐立难安。 天逍被他在眼前走来走去晃得眼花,忍不住讨饶:“我说大统领,大将军,你能不在我面前走来走去的吗?出家人最讲究清静,你这是毁我修行啊!” 龙涯理亏,只得忍气吞声道:“对不住。――陛下究竟怎么了,不是说除夕那夜是摔伤了腿,怎会突然地伤势恶化,赵大人都进去半天了。” “有些是我们这些外人不方便知道的,将军少问为妙。”天逍懒懒地抬了抬眼皮,说道。 龙涯神情一滞,似乎想到了什么,正巧这时赵大人和沉水一前一后地过来了,便立刻迎上去问:“赵大人,陛下怎么样了?”赵大人看看他,不是保密范畴内,摇摇头,什么也不说就走了,龙涯一头雾水,只得硬着头皮问沉水:“陛下怎么样了?” 沉水乜他一眼,反问:“你关心这个做什么?” 龙涯着实被堵了一记,严格意义上来说,外臣是不能过多打探帝王的身体状况的,人君愿意说的,自会有御医代为传达,御医都不说什么,再问就是逾越本分了。 过去他是女帝近卫,玉寰舒最信赖的人,不用他问都会有人争着来告诉他各种事,但现在…… “母皇有一道口谕要我传给将军。”沉水道。 龙涯默默地退了半步,单膝跪下。 “查实,建威将军龙涯受奸人蒙蔽,借职务之便,盗取军械,损公肥私,按律当斩。” 沉水顿了一顿,垂下眼去看他的脸色,却见龙涯面不改色,像是早已做好赴死的准备。 “但念其为祥国出生入死,开疆辟土,立下汗马功劳,此次乃是初犯,罪不至死,去其御前大统领之职,派往南疆白泥关驻守三年,三年期满,回朝复职。” 殿中静了很久,龙涯方才抬头,讶然问道:“这真的是陛下的旨意?” 沉水白眼一翻:“娘没空,我是储君,代行皇权,我说了算,龙涯将军,请吧。” 一旁的天逍不怀好意地插嘴问道:“这算是下放?准带家眷不?”沉水瞪过去:“带谁,你?”天逍忙吐吐舌头表示自己什么都没问过:“阿弥陀佛,皇恩浩荡,龙涯将军还不回去准备一番,即日启程啊。” “沉水,你既已恨我至此,何不放我一死?”龙涯的话语中不无悲痛之意。 “你搞错了,”沉水竖起手指晃了晃,“第一,我犯不着恨你,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男人多得是,恨字还有半边儿心,我是真不想在你身上再浪费心力了。” 龙涯露出痛苦的表情,重重地点了一下头,抱拳道:“既然如此,末将自当领命,明日午时便会启程,前往南疆,镇守白泥关。”继而起身,步履沉重地往殿外走去。 “第二,你既已明白我的意思,往后再见面,希望你能尊我一声公主。” 真真正正、彻彻底底地,恩断义绝。 自此只是君臣,再不是师徒,孩提时代依恋的怀抱不复,懵懂年纪憧憬的情郎不复,有的只是家国大业,只是孽债未偿。 龙涯呆立在殿前,许久也抬不起脚迈过那道门槛。午后的暖阳照进殿内,将他的背影熔成一滩化不开的黑渍,深深印刻在了游鸿殿的青石地板上。 足足愣了一盏茶的功夫,他才重新提起力气,迈步离开。 他走以后,艳阳刺目,沉水闭上了眼,长长叹了一口气。 “我倒有点同情起他来了,”天逍吧咂着嘴评价道,“一朝天子一朝臣呐,你还只是个储君,就开始清君侧,往后我的日子怕是也不好过啊。” 沉水站在光影的接驳处,双手叠在身前,漠然道:“这是我最后的底线了。” 天逍点点头:“我知道,你不能杀云解忧,也不能杀龙涯,唯一的办法就是把他们分开,至少接下来我们不用再担心他们从中作梗,串通外敌来颠覆祥国什么的。三年期满,他们之间的感情也冷得差不多了,到时候就是想折腾,也折腾不起来了。” 沉水“嗯”了一声,怅惘地道:“当初我以为点幽恨我,嘴上说不恨,只是随口说说,现在我才明白,恨一个人也不是桩容易的事儿,还不如算了,省得心累。” 翌日正午,王都南门外,三千甲士纵横成伍,静候出发号令。 一代名将突然被派往南疆边陲,引来无数好奇的王都百姓围观送行,人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都在猜测这建威将军究竟犯了什么事,竟被调往这么偏远的地方驻守,而且来送行的也不是女帝,而是储君。 沉水披着大氅下马车来,正捋着马鬃不知思索何事的龙涯回过神来,转身跪下接驾。 “此去路途遥远,还望将军珍重,”沉水免了他的礼,招招手,含光捧来一只匣子,沉水亲手递了过去,“这是我的一点心意,还请将军不要推辞。” 龙涯见那匣子巴掌大,装的定不会是金银,便接过来,打开一看,里面躺着一只白瓷小瓶,瓶身上贴的红纸写着五个小字――续元还神散,不由大为惊讶:“这……” 沉水微微一笑:“这是我特意向母皇求来的,白泥关位于祥国与夏国的交界处,将军年轻时也曾驻守过,当知此处地势险要,乃兵家必争之地,母皇登基以来,大小冲突不断,近来夏国更是频繁挑衅,随时可能再启战端,将军此去,万万要小心。” 龙涯默默合上匣子,低着头对她抱拳:“末将遵命。” 沉水又道:“你不必担心解忧,我不会为难她的,我保证你三年后回来,她不会少一根头发。” 龙涯只是轻轻点了下头:“多谢公主。” 继而无言,二人视线交缠,仿佛有千言万语在胸中激荡,却又只是静静伫立在寒风之中,任衣带飘扬。 副将惴惴走近,低声道:“将军,时辰已到,是否起程?” “嗯。”龙涯不舍地收回了视线,副将立即高声宣布:“众将听令,起程!”士兵们轰然应和。 龙涯翻身上马,便要朝队伍最前端走去,沉水挣扎了一下,终于还是忍不住出声唤道:“师父!” 这一别,或许就是永别,自己能否活到他回来,自己也不知道。 “师父,”沉水双手在袖中绞紧,忍着泪意,小声问,“你真的喜欢过我吗?” 龙涯叹了口气,答道:“师父喜欢的一直都是你。”说完不等她再发问,一抖缰绳:“驾!”策马飞驰而去。 ――师父欠了她的,陛下也欠了她。 ――师父喜欢的一直都是你。 沉水揉了揉眼角,却发现已经流不出眼泪来了,她茫然地一笑:“师父,保重。” 送行的人群渐渐散了,只有一位风姿翩翩的年轻公子还留在原地,意味深长地看着她的背影,和烟尘漫漫的官道。 龙涯被调离王都实在是他始料未及的事,但所幸去的地方好,白泥关,万青山的咽喉要地,虽说易守难攻,夏国不敢轻易举兵,但如果祸起萧墙,那又另当别论了。 “欠债还钱,杀人偿命,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啊。”年轻公子微笑着叹了一句。 万青山,白泥关,血染千里,哭声震天。 总有一天会让你以性命偿还自己所欠下的血债! ------------ 卷 三:乱烟尘 ------------ 115、商量 更新时间:2012-09-25 龙涯离开后,王都果然太平了许多,再没有侍卫莫名被杀,也没有刺客隔三差五进宫捣乱,御前大统领在还不如不在,这一点让许多不明【纵横】真相的人都深感无奈。 “一直这么太平下去就好了,什么都不用学。”沉水顺手拂乱了沙盘,在椅子上坐了下去。 步入三月,天气逐渐转暖,闷在屋子里抄书看书实在是枯燥,天逍便把最近的课程改为了兵法,课堂也搬到了御花园的水榭上。 祥国女子也可领兵征战,玉寰舒自己就是个能征善战的巾帼英雄,身为女儿的沉水,就算不用冲在前面,这行军布阵的技巧还是得懂一些。 沉水倒也学得很用心,只是兵法不同于其他技巧,正是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注意事项倒是背了一大堆,一到沙盘上又全忘光光,不是被包抄,就是被各个击破,模拟了几次之后,心情难免毛躁起来。 “居安思危,多学点总是没错的,”天逍一边将沙盘中的红绿小旗分开收进盒子里,一边笑着说,“累了?起来走走?” 丫鬟来收走了沙盘,沉水捶着腰趴在桌上,唉声叹气:“女帝也不是容易做的,这才三个月,都快把我给累死了,也不知道娘和小姨他们当初为何都要抢着坐龙椅,要是我有得选,做一辈子安乐公主那才好呢。” 天逍笑了笑,说:“那你就只有祈祷寰舒陛下给你生个小妹妹了。” 沉水一想,忽然就高兴起来:“哎,你说的对啊,之前娘问我想要弟弟还是妹妹,我光顾着害臊了,没想到这一层上来。这要是娘生了个妹妹,我不就不用做女帝了吗?” 天逍不答反问:“你先告诉我,倘若你娘真的又生了个女儿,你怎么打算?” 沉水托腮望天,思索一阵,道:“我想离开碧落宫,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像你,像我娘年轻时候那样,到处走走,增长见识。” “然后顺便再带几个小美男回来?”天逍打趣地问。 “那就要看你一路上有没有惹我不高兴了,”沉水眉头扬得高高,十指交叉托着下巴,“你要是不老实,那我就把你扔半道上,逮着谁长得俊就把谁领回来。” 她本是作威胁之用的话,到了天逍耳朵里,却平白地变了味道,听的人非但不受警,还眉开眼笑地反问:“你这是在夸我长得俊?” “……我懒得理你。” 沉水把头一扭,当他不存在,天逍却巴巴地凑上来,表情和语气都十分之诚恳:“我觉得你遇见我以后,这世上的男人看在眼里,还称得上俊的也就不多了,为保稳妥,我建议你还是先找到新欢,再抛弃旧爱,免得最后两手空空啊。” “你!” “公主,少师大人。” 正当沉水抬腿要踢人时,游鸿殿来了丫鬟,对二人行了礼,当着下人的面儿沉水不好再行不雅之举,只好悻悻地放下了脚,问:“何事?” 那丫鬟福了一福,道:“陛下请公主和少师大人到游鸿殿用晚膳。” 沉水奇道:“今儿是什么日子,怎么会突然想起让我们过去,哎,是只请了我们,还是其他的人也请了?” 那丫鬟摇摇头:“回禀公主,奴婢不清楚。” 沉水只得点头应下:“知道了,我回去换身衣服,一会儿就过去。”丫鬟退下后,她又对天逍说:“你也回去换件像样的衣服,一会儿直接过去吧。”天逍心不在焉地哦了一声,沉水便不再管他,叫上含霁含月回了素竹小楼。 晚膳摆在游鸿殿右偏殿涵仪殿中,殿中一张梨木的四方花桌,却只设了三席,玉寰舒身子沉了,不变见客,便让人在罗汉床前拉了一道纱帐,隔着黄纱,只能看到个朦胧的身影。 沉水入殿时只见三席都空着,不知道要除了自己和天逍娘还叫了谁,便撩了纱帐进去:“娘,今天身子可好?” “好,事事都有你操心,娘成天闲着,不是吃就是睡,能不好吗?”玉寰舒斜倚在靠垫上,一手支着头,一手轻轻搭在腹部。 沉水笑着俯下身去抱了抱她,然后凑近那轻纱罗衣下圆鼓鼓的肚子,问:“小东西,姐姐来看你了,来亲一个?”说着把脸贴上去。 玉寰舒笑着提醒:“这两天动的厉害,小心他踢你。”才说着腹中就是一痛,沉水捂着脸委屈万分:“调皮,等你出来,看我不打你屁股。” 又说:“这么活泼好动,看来是个小弟弟。” 玉寰舒笑道:“这能做什么数,你在娘肚子里的时候比他还闹腾,常常半夜把娘踢醒,你不睡,也不让娘睡。” 沉水吐吐舌头:“我以前有这么不乖?” 算着日子,这孩子也有七个月大了,再过两个月不到就要临盆,如何才能不惊动朝臣也尽量不让内宫中太多下人知道这件事,确实是挺烦恼的。玉寰舒轻抚着腹部叹道:“是时候准备着让他出来了,内宫人多眼杂,真到那一天必定手忙脚乱防不胜防。水儿,娘想求你一件事。” 沉水有点惊慌失措:“娘,您这是说的什么话,您要我做什么说就是了,怎还用上‘求’了,说得好像我多不孝顺似的。” 玉寰舒笑着摸摸她的头:“娘就是知道你太孝顺了,所以才不忍心强求你,怕你为了娘宁可让自己不开心。娘求你一件事,不是一定要你做,你若不愿意,我们再另想办法。” 她的话让沉水心地掠过一丝不安,问:“到底是什么事?” 玉寰舒沉默了一下,说:“娘想安排你在一个月后大婚。” 沉水顿时愕然:“大婚?”仿佛以为自己听错了一般,又确认道,“您怎么会突然想到要我成婚,同谁成婚?一个月后……这、这也太仓促了吧?” “娘知道确实是仓促了些,你是储君,储君大婚本应提前一年做准备,”玉寰舒轻轻拉住她的手,恳切地道,“但是娘实在是逼不得已,娘希望找一件事,一件大事、喜事,来转移宫里上下所有人的注意力,从除夕那夜开始娘就一直称病不上朝,一连病了三个月,人不说,娘也知道外头定是有不少的猜测,难为你小小年纪,就要承担这些。” 沉水听着这话,不由低下了头。 的确,这三个月里,朝中对于女帝沉疴在床的事都渐渐开始起了疑心,除夕夜刚立了储君,转眼女帝就病得爬不起身,元宵刚过,御前大统领龙涯又被派往白泥关,由贺再起接任其职,朝中不少大臣都是从沉水祖母那一辈侍奉过来的老臣,嗅得出其中的变化,都在猜测或许是储君等不及坐龙椅,要弑母代位了。 对于知情的人来说,这当然是可笑的无稽之谈,可在旁人看来,却真像是这么回事,沉水怕娘知道了会不安,所以一直都没有对她说。 玉寰舒微微叹了口气,又说:“等你大婚之后,娘就正式下诏退位,到离宫去静养。” “娘……”沉水明白了她的用意,储君大婚只是一个障眼法,为的就是掩护玉寰舒从所有人视线的焦点下逃脱,避到人少的离宫去,才能安心待产。 可是就算要退位,也不用急着要她成婚吧?历史上并不是每一位女帝都要先成亲后登基的,玉寰舒自己就是个例子。沉水把心中的疑惑说了出来,玉寰舒忍不住笑了,将她揽到怀里,好像她还是三岁孩童一般:“娘不看着你成亲,如何能走得放心?” 这话乍一听没什么,仔细一琢磨却是不吉利,沉水变了脸色,抬起头来紧张地看着她:“娘,您别这么说,也别……太难过,人死不能复生,您还有我们,我们都会陪着您的!” 玉寰舒淡淡一笑,喟然道:“水儿啊,娘也不瞒你,这些日子娘时常发梦,梦见……梦见你爹。” ------------ 116、议婚 更新时间:2012-09-26 玉寰舒淡淡一笑,喟然道:“水儿啊,娘也不瞒你,这些日子娘时常发梦,梦见……梦见你爹,就站在床前,就站在那儿……看着我,我和他说话,他也不答,只是那么静静地、悲伤地看着我……” 沉水一惊,心猛地沉了下去。 “娘自知时日无多,”玉寰舒说着,眼中隐隐有泪光,“只求你能有个依靠,幸福快乐,如果娘挨不过这道坎,孩子能生下来便罢,希望你能将他好好抚养成人,若不能,娘便唯有带着她去见你死去的爹了。” 说完,轻轻垂下眼帘,哽咽了声。 沉水顿时心如刀绞,扑上去紧紧抱着娘:“娘,别丢下我,您别丢下我!您说什么我都答应,别丢下我一个人……”一想到娘撒手人寰后,自己便再无依靠,偌大的一个祥国内忧外患,全都要自己一个人去承担去应付,便如同坠入无边无际的黑暗中一般恐惧,几乎无法呼吸。 玉寰舒也用力将她抱在怀里:“傻孩子,娘也想护着你一生一世,过去娘从不苛求你学习,便是希望你能无忧无虑,不要受皇位所绊,若你将来不愿意继承皇位,娘老了以后,会传为给止霜的孩子,娘知道他十分喜欢你,必不会伤害你,你们若能相互扶持,那便是最好不过的事。” “您别说了,别再说了,”沉水小声抽泣着,“您让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 正是悲伤难以自已之时,殿外传来丫鬟通报:“陛下,少师大人和寻公子都到了,是否传他们入殿?” 点幽也来了?这么说那第三席是为他准备的?沉水来不及多想,就被玉寰舒从怀里推了开来:“让他们稍等片刻。看你,脸也花了发髻也歪了,快下去叫含光给你整理一下。” 片刻之后,沉水整理妥当,玉寰舒才放那二人进来,赐了座,天逍执礼谢恩,寻点幽却仍是那冷冷淡淡的模样,只朝黄纱后瞥了一眼,什么也不说。 酒菜都端上来后,玉寰舒的声音从纱帐后面传来:“都随意些,不必拘束,再过几日我们就都是一家人了。” 沉水刚喝了一口桂花酿,闻言险些把酒从鼻孔里呛出来。 娘这话什么意思,一家人?这儿可坐着两个男人,沉水用帕子掩着口直咳嗽,眼在他们俩之间瞟来瞟去,双方都是面露讶色,想问又不知该如何问。 “我本打算过了年就找你们商量这事,但身子一直好不起来,也就耽搁了,”玉寰舒慢条斯理地说着,浑不管他们仨都紧张而迫切地盯着她、等下文,“水儿前段时间学习勤奋,已有大长进,这都是少师大人不辞辛劳、悉心教导的结果,实在功不可没。” 天逍忙谦虚几句不敢,对沉水连使眼色――怎么回事? 这说来话就长了,况且现也不是说话的时候,沉水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就摇了摇头。 玉寰舒又道:“这三个月来水儿的表现令我深感欣慰,已初步具备身为人君的能力,而我的身体却是一日不如一日,所以我决定择吉日为她迎娶太子妃,随后便会下诏退位,说是太子妃,其实紧接着就要做皇后了。” 听到此处,寻点幽冷笑一声,将酒杯一搁,拂袖便要走。 丫鬟早得到玉寰舒的指示,他一起身,便上前拦住:“对不起,寻公子,陛下吩咐过不能让你走。” “你们的家里事,我没兴趣。”寻点幽冷傲地抬了抬下颌,矜持地道。 “寻公子此言差矣,”玉寰舒语中带笑,“数年前我与贵国东照陛下签订虎牙关协议时,就已为两家订下婚约,如今东照陛下已去,生前又没有子嗣,寻公子身为华国王室最后一人,无论愿不愿意,都要与小女履行婚约。――除非公子自认已经不是迟家的后人。” 他的话说到一半的时候,殿中的三人就齐齐愣住了,寻点幽愕然回头,睁大了眼盯着那黄纱帐背后朦胧的身影,半天才将信将疑地反问:“……我?” 天逍一手一只筷子,简直要抓狂了,拼命用口型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沉水先前也没听所有这一茬,只能一脸无辜地回望着他:“我也不知道啊!你先冷静,听娘说完。” “寻公子意下如何?” 几乎是立刻地,寻点幽的目光飘到了沉水的脸上,沉水正在努力安抚不淡定了的天逍,手在他肩上拍了拍,又笑着戳戳他的脸,口型变换,无声地说着什么。 仿佛被那亲密的举止刺痛了眼一般,他收回了目光,压抑着嫉妒的情绪,漠然道:“我不过是个亡国俘虏,你们爱怎么安排就怎么安排,不必问我。” 玉寰舒发出一阵愉快的笑声,像是掐中了他的死穴,说:“寻公子这么想就好办了。” 寻点幽眼皮一跳,微微皱起了眉。 “我与东照陛下虽有婚约在前,但也不想委屈了沉水,寻公子既然没有意见,想必也是不执著于太子妃之位了,”玉寰舒把他拖下了陷阱,接着又说,“少师大人,我知道你与沉水甚是合得来,更是她的良师益友,若与她相伴一生,整个祥国都将受益匪浅。” 刚才还在抓狂的天逍闻言一愣,脱口问道:“陛下不是打算要我做太子妃吧?” 玉寰舒轻飘飘地把皮球踢回来:“怎么,你不愿意?” 天逍立刻把头摇得像波浪鼓一样:“怎么会怎么会,做梦的盼不来的,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天逍眼珠子转了转,“不知道陛下选的吉日是什么时候,储君成婚可是件大事,少说也要准备上半年,沉水光是代陛下处理每天朝堂上的事都忙不过来,还要学这学那,又没经验,操办婚事的人选也要慎重考虑,地震后王都的民宅还没有全部修复,国库里的存银只怕也不太多了……” 他还要滔滔不绝地陈述,玉寰舒已是出言打断:“这些都不劳你操心,非常时期,一切从简,婚期定在下个月二十五。” 天逍大吃一惊:“下个月!再怎么赶也不用下个月……”“又不要你去操办,你急什么,”大婚本就只是个幌子,说得越多越露馅,沉水不想他再说下去,于是扯了扯他的袖子,“你只要回答愿意或者不愿意。” 寻点幽笼手站在一旁,冷笑道:“愿意,何止是愿意,简直要感激涕零了吧。” 沉水假装没听到他的话,只认真地问天逍:“说啊,答应还是不答应。” “这……我得先问问清楚,我要是说不答应,会、会怎样?”天逍忐忑地问。 “你说呢?”沉水啪地把玉箸拍在桌面上,阴沉着脸,“在你说不答应之前,最好先选一种死法。” 天逍头皮一紧,连忙向后躲开了些。 玉寰舒清斥道:“水儿,不可强人所难。少师大人若是不愿意,须得拿出能让我们信服的理由,否则我断不会轻饶一个胆敢玩弄我女儿感情的男人。” 这话可是威慑力十足,迟东照年轻时候摆了她一道,十几年后就赔上了整个华国,玉寰舒说话向来算数。 天逍一脸为难地摊开手:“你们这不是难为我吗?我当然想答应,可是下个月就成婚,这……这这这我就不能接受了,实在太仓促了,根本来不及啊。” 听他这么说,沉水才算是松了口气,及笄那次他就撂担子坑了自己一回,这次要是再耍花样,真难保自己不跳起拉把他掐死干净。 “原来是担心这个,”玉寰舒笑了笑说,“你要是觉得仓促成婚委屈了你,将来沉水正式登基后,缺了的仪式再补就是了。我知道你在家乡还有娘亲和其他兄弟姐妹,到时候都请了来也是不妨,本来也该请来的,人多也热闹些,宫里是许多年不见热闹了。” 本来说到这个份上已经是周全的打算了,如果是真心相爱,何必在乎这些小节,但天逍却异乎寻常地固执:“不行,不是这些俗礼的关系,下个月不行,至少也要明年开春。” ------------ 117、脱身 更新时间:2012-09-26 “不是这些俗礼的关系,”天逍皱着眉头,固执地道,“下个月不行,至少也要明年开春。” 玉寰舒十分不悦地问:“究竟是为何?” 天逍不说话了,沉水倍感面子全无,一把将他从椅子里拖起来:“你跟我出来。”不由分说地连拉带扯,将人拽出了殿外。 殿外守着几个玉寰舒的心腹丫鬟,沉水让她们都退下,然后把天逍堵在廊下一个角落里,双手叉腰,一副不肯善罢甘休的样子,瞪着眼问:“说,你又在盘算什么?” “我没盘算什么,一个月的时间你让我能盘算什么?”天逍抓着头皮苦不堪言,“你和你娘都怎么想的,事先也不跟我说一声,还非要把落魄王爷也请来,让我有话都不方便直说。” 沉水听他的意思,是不方便说而不是不说,心情好了点:“那你现在说,为什么非要来年开春?” 天逍一脸认真地说:“不是非要来年开春,只是不能这么赶,”说着瞥了一眼空荡荡的院中,好像怕会有人偷听,“我会死的!大哥会杀了我的!” 又是大哥!沉水对这个只在传闻中的大哥印象实在是坏透了,每次听到他的名字,不是欺负天逍,就是预备棒打鸳鸯,这人到底是做什么的,怎么成天闲的这么无聊,专门盯着自己弟弟折腾。 “不是我不想答应,真的不能答应啊,上次才只是封个少师,小音就追到王都来了,这次要是你娘封我个太子妃,我敢用脑袋保证,大哥会亲自杀过来的!到时候就更没法收场了!”天逍见她不吭声儿,还以为她把说动了,又继续动之以情。 沉水竖起手掌制止他继续说下去:“我知道了,那你就别答应,实话告诉你……”然后将玉寰舒的计划对他和盘托出,末了又道,“你有你的难处,我相信你也不会拘泥那些虚名,这太子妃的位置就让点幽去坐吧。” “那更不行了!”天逍差点没跳起来,“谁坐都不行,我坐我完蛋,我不坐完蛋的就是你!” “什么话!你哥到底有多大能耐,管的还真宽,我堂堂祥国公主,娶谁做太子妃他管得着吗?”沉水霎时就怒了。 天逍连忙捂住她的嘴:“你小声点!落魄王爷还坐在里头呢!”然后一把将她牢牢扣在怀里,唇凑到她耳边,以极小极低的声音说:“事到如今,我只能给你实话实说了,我大哥是个非常危险的人,他在夏国做官,官大的没边儿了,一半以上的兵权都在他手里,你要是下个月大婚,我敢说他下下个月就会举兵攻白泥关,不出两个月就会杀到王都来了!” 沉水陡然惊出一身冷汗,感觉捂着嘴的手松了些,忙扒拉开,疾声问:“我娶你他要打,不娶你他也要打?为什么?” 天逍神情悲怆:“为什么,你说为什么?你娶我,在他看来是践踏了我的尊严,是侮辱我,你看小音上回的态度就知道了;你要是娶别人,那就更惨啦,大哥不定以为你始乱终弃呢,在他眼里我如同草芥,别人更是草芥不如,我好歹还是他弟弟,输给一个草芥不如的人,你说他会放过你吗?” 沉水一听,也傻眼了,结结巴巴地问:“那……那、那怎么办?” 天逍把唇抿成一条直线,深思了片刻,沉痛地道:“只好赌一把了,待会儿进去,无论我说什么,你可都得配合着我,走错一步都要掉脑袋的啊。” “什么啊,那你先告诉我要做些什么呗。”沉水不满地刚嘟囔了一句,就被他推搡着回到了殿内。 寻点幽已经坐回原位,看他们跌跌撞撞地进来,嘴角浮起一抹讥诮的微笑,什么也没说。 黄纱后传来餐具轻微的磕碰声,玉寰舒放下了碗筷,问:“商量好了?” “商量好了。”天逍推着沉水的肩,把她按进椅子里。 “那答案呢?” 沉水惴惴不安地隔着桌子看那头的天逍,不知道他会说出什么离谱荒诞的话来。 “回陛下,贫僧是做梦也想与公主白头偕老,但一个月的时间里……贫僧长不出头发来啊。” 如沉水所担心的,天逍又开始天马行空地胡扯了:“贫僧是来替公主渡劫的,与公主两情相悦实在是意料之外的事,不敢奢求什么名分,也不想天下人因为贫僧而笑话公主,所以不能做这个太子妃。” 玉寰舒笑了几声,说:“这有什么,你能出家,就能还俗,头发长短有什么要紧,我叫人给你准备假发就是了,男欢女爱,人之常情,和尚也是人,你只要还了俗,谁还会嘲笑沉水?” “陛下说的是,但……这还未过河就拆桥,是不是就有点不大合适了呢?”天逍反问。 玉寰舒语气一凛:“此话怎讲?” 天逍合掌对她躬了躬身:“陛下,佛法高深,怜悯苍生,要保公主平安康泰,贫僧就不能还俗,否则背信弃义,置当年青灯古佛前的誓言于不顾,贫僧只怕佛祖也会发怒,到时候灾祸加倍,非人力能抗衡,结果反而更加不妙。” 沉水暗想佛祖摊上这么个不守清规戒律、还打着他的旗号到处招摇撞骗的的信徒,那是真冤枉到家了。 “那你就是不答应了?”玉寰舒的口气明显就听着不对了。 “是,贫僧不能答应,请陛下恕罪。”天逍还真就干干脆脆地拒绝了。 玉寰舒一指抵着太阳穴,呼出一口气,疲惫地道:“既然如此,婚约照旧,下月二十五,沉水迎娶前华国王爷寻点幽……” “等等!” 天逍冷不丁地又来了这么一声,玉寰舒冷笑:“怎么,后悔了?” 沉水不易察觉地弯了弯嘴角――前面那些都是废话,好戏这才要上演吧。 “恕贫僧直言,日前贫僧曾替公主掐算过,今年内都不宜办婚事,这也就是为何贫僧刚才说要等明年开春的原因。”天逍圆谎圆得太逼真,沉水觉得自己要不是知道他在胡扯,也要给骗过去的。 玉寰舒淡然道:“我从来不信这些。” 天逍笑了,暗示道:“陛下最近是否常做噩梦?若公主赶着下个月成婚,只怕于陛下的身体有碍,严重的话,还会惹来血光之灾,边关开战,请陛下三思。” 玉寰舒如何会听不出他的意思,知沉水已经告诉他赶着办喜事的原因,也猜到他定是有别的主意,于是语气缓和下来:“竟有这样的事,那依大师所见,该当如何?” 天逍回头指了指桌边那二人,道:“不能成婚,但可以订婚,陛下与东照陛下的约定连公主都不曾听说,看来天下人也都是不知道的,贸贸然娶一个亡国的俘虏做太子妃,陛下也不好交代不是?不如就在下个月二十五,为他们二人正式订下婚约,来年开春再完婚不迟。” 订婚。 这个曲线救国的策略出乎沉水的意料之外,但仔细想想,又是最好的解决之道,对内有了转移注意力的幌子,对外则给了一个可商榷的转圜余地,自己也不用和一个冷嘴冷脸的病秧子洞房,真是再好不过了。 “嗯,有理,下个月成婚还是太仓促了些,”玉寰舒立刻就改了口,和他站在同一阵线,“寻公子虽然是客居碧落宫,但身份尊贵,沉水更是我祥国的公主,大婚不能草率。就这么决定了,我明日便拟旨昭告天下,下月二十五,为二人订婚。” 事情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天逍冲沉水咧嘴一笑,嘀咕着饿死了饿死了,捧起碗不客气地吃起来。沉水却是哭笑不得地摇摇头,十分同情地看了一眼呆若木鸡的寻点幽。 唉,谁让你刚才玩气质,摆架子,说了不用问你的意见,现在被绑上了船,四面都是水,逃都没处逃,想开点吧。 沉水想了想,突然恶趣味上来,举筷子给他夹了一块蹄筋:“来,爱妃多吃点。” 天逍一口米饭喷了满桌,寻点幽的脸上青一阵红一阵,默默地掀了桌。 ------------ 118、试探 更新时间:2012-09-27 过去几年里沉水面首虽多,但大家地位同等,只有受宠不受宠之分,加上沉水不是缠着龙涯就是缠着君无过,其余人就像有钱人养的食客般,几个月也面不到一次圣,倒也相安无事。 但是现在却不同了,公主在晋升为储君之后,准备迎娶太子妃了! 消息一传出,整个碧落宫就如滚油里泼进了水,一下子炸锅了。 玉止霜愤怒地摔盆砸碗,跳脚大骂:“你居然要娶那根病得爬都爬不起来的软面条!你脑子有病吗?他进宫以后吃的药比我喝的茶还多,早就从里头烂掉了,你是瞎的吗,居然看上他?我看他根本熬不到下个月!你就等着和尸体拜堂好了!” 乐非笙忧伤地涂着蔻丹,扼腕叹息:“原来我这半年来媚眼都抛给瞎子看了,你竟是更中意他。还说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呢,我堂堂谪乐仙在凡间竟然混的还不如一个半截入土的病秧子,生无所恋呐生无所恋。” 就连双全也眼巴巴地凑过来,摇着尾巴问:“师姐师姐,订婚那天有红包拿不?听说花轿要八个人抬呢,是不是真的呀?你穿新郎的礼服还是新娘的礼服?上回吃的那个玲珑醉汁鸡还能不能吃到?嘿嘿嘿,我妹说还想吃。” 一天之内,素竹小楼的门槛都要被踩破了,就连贺再起也揣着贺礼来道喜,当真是不该来的全来了个遍,唯独曾经一直被公认为最有可能成为驸马的君无过按兵不动,既不大声控诉,也不暗自神伤,每天该做什么还做什么。 沉水痛心疾首地指着双全的鼻子骂道:“他们不淡定也就罢了,你跟着瞎起什么哄?也不学学君哥哥,宠辱不惊,就知道吃,就知道吃,喂猪还见长膘呢,喂你不长个儿也就罢了,还可着添乱,回去练功去,滚滚滚!” 双全被她用画轴拍得抱头鼠窜,一面强调着“师姐记得菜谱上要加玲珑醉汁鸡啊”,一面慌不择路地逃了。 沉水气得翻白眼,骂了句小兔崽子,正准备坐下歇一会儿,云解忧就来了。 自从龙涯被派往白泥关以后,云解忧就再也没来过素竹小楼,当然,沉水自己也没病没灾的,犯不着把她叫到跟前来添堵,可是这大喜的消息传出去,云解忧好歹算她的闺蜜,不来道贺是有点说不过去了。 云解忧笑吟吟地提着裙摆上楼来,亲昵地拉过沉水的手道:“做了储君要日理万机,我还担心你身子会吃不住,可现在看你面色红润,果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啊。” 言行举止,分明还是过去的那个温柔的女御医,哪看得出半点会谋反的阴险狡诈,沉水答应过龙涯不会动她,遂也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与她一同到房中坐下。 “寻公子的病调养了小半年了,可还是没什么起色,”云解忧坐下后,开门见山地便说,“你怎会想要他做太子妃,平日里也没见你多宠他,若是不喜欢,陛下还能硬逼你不成?” 沉水却一脸不在意地道:“我既是储君,娶亲自然也要讲个门当户对,否则日后怎么管理后宫,娶个没出身没血统的,日后其他男妃不服可怎么办。” 这话却是练了许多遍的了,前边儿个个来问,说得都溜了。 云解忧笑了笑道:“寻公子病成那样,又镇得住谁?我一直以为你最后会选君公子,陛下也夸他脾气好,后来看你与不苦大师……失言了,该叫少师大人才是,你与他真是一对天生的冤家,你娶了别人,他能善罢甘休?” “别管那死和尚,”沉水佯怒道,“早晨去找他背书,居然把我关在门外,男人果然宠不得。” 云解忧又是笑,二人说了些别的无关痛痒的话后,沉水试探地问:“当年你家里人都给仇家害死了,你想过要报仇吗?” “报仇?”云解忧脸色微微一变。 “是啊,小姨还是自己在牢里咬舌自尽的,止霜都恨我娘恨得要死,你就没想过手刃仇人,给你爹娘还有妹妹他们报仇吗?” 沉水这纯属明知故问,毕竟在云解忧的认知里,沉水应该对过去一无所知――只要龙涯走前没有再去找过她,那么她就不会轻易对沉水发难,反而更容易表露出真实的情绪,也就可以藉此确认她下一步的行动。 然而云解忧只是微微一笑,云淡风轻地道:“我小的时候,也想过要为全家报仇,可是想有什么用,我只是个武艺不精的姑娘家,加上不知道仇家是谁,想报仇也没有对象。” 沉水讶然反问:“不知道仇家是谁?娘当初没有追查吗?” 云解忧摇了摇头:“我家里人死后没多久,潇湘公主就举旗造反,陛下对她还抱有几分姐妹之情,不忍心杀她,就怕查出来是她做的,于是把事情给压了下来。可惜最后潇湘公主还是死了,云家的仇也就无从报起了。” 害怕是玉潇湘所为……? 沉水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是想起了止霜几个月前对自己说起的一事。 关于玉潇湘的死,自己被告知是她不堪忍受牢狱之辱,于是咬舌自尽,但是止霜却说他娘是被赐了砒霜毒死的。 倘若止霜和解忧说的都是实话,那就是说,当年娘命龙涯先下手为强,灭了云家满门后,为了堵住悠悠之口,又隐晦地嫁祸给了小姨,为保她不说出去,就赐她砒霜自尽? 娘真的会做出这么心狠手辣的事来?沉水不愿意相信。 “仇啊恨啊的,说着说着,也就淡了忘了,不计较了,一将功成万骨枯,自古就是一个理儿,怨不得人。”云解忧见她怔怔不语,还当她在为自己难过,反过来安慰起她。 沉水闷闷地嗯了声,又问:“那将来若是查出了凶手,你也是不打算报仇了?” 云解忧笑了,说:“报了又能如何?死去的人不会再活过来,活着的人又要背上新的杀孽,冤冤相报何时了。” 沉水由衷地感慨道:“你倒是看得开。” 隔日沉水再去碧鸢宫,把试探解忧的结果告诉天逍,二人俱是觉得云解忧的反应太过于冷静,根本不像一个丧心病狂的谋反者。 “你说会不会我们搞错了,搞反了,被龙涯的一面之词给糊弄了呢?”天逍皱眉道。 沉水摇摇头,无从判断。军械案是云解忧主谋,龙涯只是劝阻不利、知情不报,因为觉得欠了她的所以才自愿为她顶罪――这一切都是龙涯说的,云解忧并没有承认,事情确实可能是反过来的,即云解忧是无辜的,龙涯见事情即将败露,于是自编自演了一出戏,获得了宽大处理和不再深究。 可师父又像是这么有心机的人吗?沉水觉得也不太像。 天逍啧啧赞叹道:“这位云姑娘要不是个被泼了脏水还不自知的无辜羔羊,就是个极其危险的阴谋家,城府之深,几乎就快赶上大哥了。” 沉水一听到“大哥”两个字,立刻没好气地白他一眼:“能不提你那晦气的大哥吗?” 天逍嘿嘿嘿贼笑,乖乖换了个话题:“今儿天气不错,那什么……他们都去找你闹了?昨天双全回来给我说,说被你打得哭爹叫娘的。” “除了君哥哥,能进出我那素竹小楼的一个不差全都来过了。”沉水正撑着头看万青山白泥关附近的地形图,揉着眼答道。 天逍意外地眨眨眼:“伪君子……我是说君无过他没去找你?” 玉寰舒钦定寻点幽为太子妃,心理落差最大的就当属宫中老人的君无过,可他却没反应? ------------ 119、旧情 更新时间:2012-09-27 其实并不是君无过不想去“闹”,而是被事先放了话,不准去。 能对他用“不准”、“不许”之类字眼的,只有与他结了盟并且地位和能力都在他之上的迟东照。 游鸿殿议婚的当晚,解梵奉命来到棋居传递消息,因为易了容,君无过一时还没反应过来,真的坐下把手腕递给面前的御医。 “主上命我转告公子,玉寰舒拟定下月二十五为王爷和玉沉水订婚。”解梵的声音如机械般毫无感情。 君无过差点就从椅子里弹了起来,但伸出去的手成了把柄,被解梵牢牢扣住脉门,遂不敢乱动,只得忿忿低声问:“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完全没有听说?” 解梵顶着一张御医的脸,面无表情地道:“今晚,一个时辰前,主上请公子按兵不动,不要插手此事。” 君无过气得笑出来:“不要插手此事?我喜欢的女人要娶别的男人,你们让我按兵不动?事情怎会突然变成了这样,毫无征兆……沉水从来也没提过要你们家王爷做驸马,怎突然就直接升格做准太子妃了,你们背着我做了什么手脚?” 解梵看他一眼,淡定道:“主上只是略施手段,逼玉寰舒立刻为玉沉水主婚,至于她为何不选你,只能说是你魅力不够,连候选的资格都没有。” 君无过眯起了眼:“候选?除了你们王爷,候选的还有谁?” “还有那个和尚,”解梵装模作样地叫他换了只手继续诊脉,“听着,主上不会言而无信,主上已飞鸽传书夏国帝君,只要虚闻陛下答应发兵攻打白泥关,我们便可里应外合,一举得手。” 君无过沉默下来,过了半晌才问:“虚闻陛下万一不肯发兵,又该如何?” 解梵嗤笑一声,说:“主上说会。” 也就是没有后招的意思,君无过有点生气,如果商虚闻不愿意趟这浑水,沉水岂不是真要和那病秧子王爷在一起了? 解梵松了他的手,声音略大了些,让外面的丫鬟也听得到:“公子的身体已基本痊愈,但是仍要小心,最近不要太频繁外出,留心倒春寒。”却是在暗示他,不要因为最近过得舒坦了就轻举妄动。 君无过看着他的手,觉得刚才他为自己诊脉的手指上似乎没什么茧子,不像是成天摆弄机关的手,忍不住说:“听说解家人都擅长机关暗器,不知阁下最擅长的是哪一种?” “你以后会知道的。”解梵收起道具诊疗箱离开了。 君无过抬了抬眉毛,不置可否。 伪装的御医走在夜深人静的宫道上,偶尔有侍卫路过,也并没有察觉到异样。 来到碧落宫四个多月,他已经将宫里的每个角落的构造、侍卫换班的时刻等要素都摸得一清二楚,即使被发现了,也能神乎其神地从侍卫的眼皮子底下溜掉,安然无恙。 这碧落宫的守备实在是太松懈了,他有些同情地想。 两队侍卫在他前方的丁字路口【纵横】交叉而过,留下一个短暂的真空地带,他迅速借机隐进了黑暗之中,将身上伪装用的御医官袍脱了,并着偷来的诊疗箱一起扔进井里沉了,剩一身黑色的紧身夜行衣。 他又将手摸到耳廓边,轻轻一撕,一点点揭下易容的人皮面具,露出真实的面容——那日在望梅园中与君无过打了个照面的、与寻点幽三分神似的脸孔。 换好了装,他又蒙上脸,鬼魅一般擦着阴影前行,一路朝游鸿殿而去。 寻点幽愤然掀了桌走人后,沉水与天逍也没有逗留太久,解梵重新回到游鸿殿偏殿外时,女帝已经命人熄了灯准备就寝。 屋里光线很暗,玉寰舒躺在锦被当中,似乎是睡着了,厚厚的棉被遮掩不住她怀孕七个多月的身子,腹部高高隆起,似乎比普通的孕妇还要沉上许多。 解梵悄然无声息地从窗外翻进殿内,点了值夜丫鬟的睡穴,然后将人从床前搬开,过程中发出了极轻微的布帛摩擦声,玉寰舒翻了个身,一只手搁在了床沿。 将丫鬟搬到外间的榻上放着以后,解梵回到床边,将手指搭在她的腕上。 脉象平稳,看来头几个月在马背上的颠簸没有给母子俩造成什么太严重的后果,一直以修养为名避而不见人,应该只是为了掩人耳目,并不是真的身体不好。 不是就好,解梵小叹了一口气,坐在床边看着她,看她的眉不时因为胎儿的踢打翻滚而轻轻皱起。 临战前的半夜幽会仿佛又在眼前浮现,人前总是雷厉风行的祥国女帝竟然抱着自己失声痛哭,甚至看不出半点当年二人游戏江湖时的专横娇蛮,只是那么令人心痛,惹人怜爱,分别的十七年非但没有让彼此之间的感情冷却,反而历久弥坚,重逢时化作熊熊烈火,将两人都焚作一抔灰。 从那一刻起,一个足以令所有人色变的计划就在他心里萌了芽,紧接着两军交锋,祥国大军在龙涯的率领下势不可挡,他们主仆二人先后死遁,抛下哀鸿遍野的国土,前往敌国实施复仇大计。 玉寰舒自除夕夜起就闭门不见客,内外大事俱交给女儿玉沉水打理,他虽能避开人的耳目潜入殿内,却无法得知玉寰舒的身体状况究竟如何,白天不便行动,也偷听不到御医的诊断,让他平白担心了好久。 玉寰舒将自己怀孕的事瞒下来,自然有她的理由,解梵不是不能理解,但心里总还是有些怅然,当初她还是个侧妃所出的公主,都敢挺着肚子去和妹妹玉潇湘明争暗斗,这会儿做了女帝,无人再敢对她妄加评判,怎么反而不敢叫人知道了呢? 也许是自己高估了自己在她心中的分量吧,和十七年前相比,彼此都已经成熟了不少,分得清可为不可为,不再张狂任性。 解梵依依不舍地收回了目光,准备去把小丫鬟搬回来放好,然而才刚站起身,玉寰舒竟然睁开了眼睛,撑着身子坐了起来。 二人在黑暗中对视,一个不说话,一个不敢说话。 “是你……”玉寰舒幽幽一叹,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白天我才对水儿说梦见了你,没想到……你……你好吗?” 解梵一言不发,静静地注视着她。 “你在下面一个人……很寂寞吧?再给我一点时间,孩子是无辜的,他骨子里也流着你的血。” 玉寰舒梦呓一般轻声说:“让我把他生下来,让他活下去……水儿已经长大了,你该去看看她,不,还是别去了,别吓到她。再给我两个月时间,两个月后,我就跟你走,无论碧落黄泉,我都跟你去。” 解梵叹了口气,上前用手蒙住了她的眼,低声道:“知道了,我等着你。”随即点了她的睡穴,将她扶躺下,又将丫鬟扛回来放回原处。 一切都已安排妥当,只要沉水与点幽订婚的消息一传到夏国,夏国的大军一定会兵临城下,白泥关告急,沉水定会调集兵马南下助龙涯抵御外敌,到时候北方兵力空虚,就是华国绝地反击的好机会。 堂堂华国帝君迟东照,手握十万草原骑兵,岂是任人搓圆捏扁的小角色?一时的避让,只是为了更猛烈的反击,这回不但要祥国把吃下去的全吐出来,还要赔上一个文武双全的女帝了。 只希望沉水不要怪他这个爹狠心,为达目的,连女儿也一并算计进去。 解梵坐在游鸿殿的金顶上,悠然望着棋居的方向。 那小子若真能一心待沉水倒也是一件好事,若不能,自己也有的是手段杀了他。 ------------ 120、承诺 更新时间:2012-09-28 春日微醺的午后,沉水难得有空可以不用看成山的奏折,就到御花园的秋千上打起了盹。 这秋千是玉寰舒刚刚登基时候让人给她搭的,身为女帝,总有些时候要见一些人,不方便把女儿也带去,每当这个时候,龙涯就会带沉水来荡秋千,把她推得高高的,再荡回来,再推高,如是往复。 初生的牛犊都是不怕虎的,小沉水也不知道什么叫恐高,总是玩得很开心,好像自己也跟鸟儿似的长了翅膀,可以飞起来。 长大了以后,龙涯陪她的时间少了,更多的时候都在外面打仗,情窦初开的沉水开始明白一种叫相思的苦,睹物思人,看到秋千便会难过上一整天,于是渐渐地也就冷落了这玩具。 今天难得天气好,她才又起了兴致,一个人跑到御花园里来偷懒。 暖阳晒在身上说不出的舒服,沉水两脚一荡一荡,秋千轻轻摇摆,正要睡着时,忽然感到有什么东西挡住了自己的阳光,眉就皱了起来,眼也不睁地道:“让开。” 对面一声不吭,也不让开,沉水恼了,想着这是谁活腻了,睁眼一看,是“准太子妃”驾到。 自从那晚掀桌走人后,沉水已经有半个多月没见着寻点幽了,当然她也没有主动过去找的念头,本就不是真心要娶他做太子妃,没必要临时抱佛脚,培养感情。 照她对寻点幽的认知,这人也是不会主动来找自己的,所以两厢无事,相见不如不见,政治联姻么,就是那么一回事。 但寻点幽却站在了自己面前,怀里还抱着些笔纸之类的物件,不像偶然路过,倒像是有备而来。 “爱妃找我有事?”沉水懒洋洋地问,“往旁边站一点,你挡住我阳光了。” 寻点幽动了动嘴唇,却没说话,只是蹲下身将画纸铺在地上,用镇纸压好,然后研了墨,调了色,就这么跪在地上开始作画。 他的举动倒让沉水有点不知所措了,从反方向上看,倒还是能看得出他在画自己,只是搞不懂他为什么要跪在自己面前画,说句话请她到亭子里屋子里去画不行么? 寻点幽提笔着墨,十分用心,除了一句“不要动”之外,再没说过别的话,而且每当沉水姿势摆累了,想动一下时,他就会抬起头,眼含不满地瞪过来,好像在说:“本王在给你作画,瞎扭什么。”那表情活像个孩子,让沉水想气也气不起来。 画到一半的时候,含光寻过来,似乎有话要说,沉水冲她摇摇头,示意她等这位大爷画完再说。 大爷头也不回,却知道有事,问:“不方便当着我说的话,我可以走。” 沉水皮笑肉不笑地呵呵道:“没有的事,画你的,我也休息会儿。怎么会想到来给我画像?”既然是他主动开口了,那就没有不继续下去的道理。 寻点幽正挽着袖子小心地勾勒她迎风飞扬的发丝,随口道:“我乐意。” 沉水乐了,又问:“那以前怎不见你找我,我年前拜托你给我画像,你拿一卷没画完的打法了我,现怎么突然又乐意了?” 寻点幽停下了笔,直起身来看着她:“我笔由心,没有人能强令我作画,不管是过去,还是将来。我愿意给你画时自然会来,我若不愿意,把刀架在脖子上我也不会动一笔。” “知道你是个有气节的人,”沉水漫不经心地一笑,伸手从旁边的树枝上摘了朵海棠花下来,“不想嫁给我?我也没打算真娶你,娘已有意退位,等我登基之后,就放了你,你爱上哪儿去上哪儿去吧,天地之大,总有你看得入眼的美人……” 沉水这番话本是好意,猜想他是不愿意受太子妃这等屈辱,又没权利说不,所以才来向自己低个头,好让自己放他一马,沉水本来就对他没什么感觉,也不是没放过人,就打算做个顺水人情。 哪不知她话还没说完,面前的人就狠狠地将画笔掼在了地上,一拂衣襟站了起来,一双眼愤怒地瞪着:“我不是来求你的!” 沉水被他吼得懵了下,眨眨眼:“那?” “我只是来同你说一句话。” 沉水点点头,认真地看着他以证明自己的诚意。 寻点幽却又不急着说了,弯腰将画了一半的画纸揉成了一团扔到一旁的草丛里,然后上前两步,走到沉水的面前,从袖中掏出一物递了过去。 那是一副桃核大小的长命锁,小孩子戴的那种,沉水一接过来就掂出是足金打的,而且看那锁面上的花纹也是磨得光滑了,应该是贴身带了许多年的旧物。 “给我?”沉水又吃惊又不解。 寻点幽点点头,道:“这是我满月那天娘亲手给我戴上的,将来不论是我嫁给你,还是你嫁给我,只要你还留着它,我就绝不会伤害你。” 沉水愕然睁大了眼,却见他脸上竟是微微露出了笑意,苍白枯瘦的手覆下来,连同她的手一起握住了那枚小小的长命锁。 这是一个承诺,一个背负着亡国之仇的王爷对仇家之女的承诺,有这一副长命锁在,即使有朝一日华国复辟,或者他要杀玉家的人为列祖列宗报仇,她也不会有一丝一毫的损伤。 只是……他怎么会突然生出这个念头来? 沉水从来也没设想过他会对自己有情,只知每回自己去看他,都得不到什么好脸色,难道那些都是装出来、掩饰内心的害羞?又或者,赠金锁才是要掩饰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没等沉水从他的话语和那罕见的微笑中揣摩出点名堂,寻点幽就松开了她的手:“今日状态不佳,改日再画。”扔着一地的画具,就这么走了。 等人走远了,含光才绕开一地的笔墨纸砚,到沉水跟前来行了个礼,低声道:“公主,白泥关来报,崔大人他们都在临渊阁候着了。” 白泥关三个字瞬间又让沉水清醒过来,眼下思考一个病弱的王爷用情真假根本毫无意义,真正的危机在南疆,是夏国和某个随时会冲冠一怒为亲弟的大哥! “走,马上过去!”沉水立即起身,走了两步,又转头吩咐,“你去一趟碧鸢宫,让天逍哪儿也别去,老实等着,我一会儿去找他问话。” 含光领命去了,沉水快步赶往临渊阁。 信报呈上来,果然不出天逍先前所料,夏国驻守西南边境的两万大军急行军两天一夜,驻扎在了白泥关外,声势浩大,却不攻坚,也不搦战,就这么堵着不让过往的商队通行,白泥关内所有的驿馆客栈都人满为患。 沉水看完龙涯的亲笔信,又传给几位大学士,待大家都了解了状况之后,才问:“各位大人怎么看?” 公主看了信报不表态,开口就问意见,做臣子的也不敢把情绪表露得太明显,在座的几位大学士说来说去,无非都是夏国不知是何居心,最好先修书一封去夏国王都问问清楚,以和为贵诸如此类。 “公主,臣以为,敌不动我不动,白泥关奶南疆要塞之地,屯兵两万,易守难攻,若是公主先修书质问,恐怕会让夏国人以为我们怕了,气势上落了下风,反而不妙。”崔尚儒的意见与众人皆不同。 他的想法与沉水不谋而合,如果这次大军压阵真的是天逍那不靠谱的大哥干的好事,威胁的意味应该更重,毕竟一个掌握兵权的人官再大,也得听皇帝的,只是率军来关前坐着不动,既能起到威慑作用,回头被追究起来,也可以说自己只是找个宽敞地方练兵而已,责任推得一干二净。 于是沉水微微点头表示赞同:“我也是这么想的,自六年前白泥关被龙涯将军攻占以来,夏国与我们一直相安无事,如果他们真的有把握,就不会裹足不前,我们不妨等等,看他们究竟想做什么。” 话音刚落,临渊阁外一声高呼:“报――白泥关外形势有变,龙涯将军有手书上报公主!” ------------ 121、鸿门 更新时间:2012-09-28 “报――白泥关外形势有变,龙涯将军有手书上报公主!” 信使一声高呼,临渊阁内众人顿时都脸色剧变,沉水倒还冷静,命令:“呈上来。” 一支竹筒很快便被递到了内侍的手中,送进阁内,内侍当着众人的面打开竹筒,抽出信笺递给了沉水。 沉水展开信笺才看了一眼就倒抽了一口凉气,崔尚儒上前问道:“龙涯将军所言如何?” “夏国虚闻陛下想要与母皇面谈,现已在路上,”沉水环视了一圈在场的众位大学士,“如果母皇不去,十日之内必攻白泥关。” 众人哗然,完全不知道夏国帝君又是搭错了哪根筋,好不生生的突然要和玉寰舒面谈,谈什么?大臣们只是迷惑,沉水却十足十是震惊了,天逍家那位大哥究竟是有多大派头,竟能驭使皇帝来给他谈弟弟的婚事,又或者他假公济私,面上对自家帝君说是要开战,实际上却是为了给祥国以压力,逼沉水退婚? 不管怎么说,这回的问题大条了! 一名大学士走上来对沉水深鞠一躬:“陛下卧病在床,不能前去,不知储君有何打算?” 沉水将后呈上来的信随手折了折放进袖子里,语气淡淡地道:“母皇不能去,自然由我代劳,若是他还有不满非要开战,正好给我个御驾亲征的机会。” 众大学士骇了个惨,全都跪下高呼请储君为江山社稷着想勿轻启战端以和为贵等等,沉水却是有自己的打算,若是想要天逍一辈子安安心心留在自己身边,和他大哥的谈判就是势在必行的,能有夏国帝君在场,说起话来应该也会方便许多,至少从两国友好的出发点来看,商虚闻应该不会让己方的大将军为了弟弟而好祥国开战,这传出去太难听了。 天时地利,那就去谈上一谈。 “不行,不能去。” 打发走了临渊阁的大学士们,沉水来到碧鸢宫,将龙涯急报之事和自己的打算对天逍说了,本以为他会赞同,谁知天逍想也不想就反对。 “什么叫不能去,我不去他们就会发兵攻打白泥关,到时候不论胜败都是要谈一次,还不如早早谈了,免得生灵涂炭。”沉水微微蹙眉,不懂他在想什么。 天逍的态度十分坚决:“现在根本不是谈判的时候,你走了,王都里大大小小的事谁来做主?寰舒陛下眼看就要……我觉得这事儿根本瞒不住云解忧,她肯定在等着那一刻动手,难道你放心将你娘一个人留在王都?你别忘了,瑞国的探子还在宫里,要是他和云解忧联合起来发难,后院失火,你协议没谈下来,回来还得发丧,得不偿失啊!” 沉水烦躁道:“那你说怎么办?”眼珠转了转,忽然想到一着,“或者我去白泥关,你留在王都,替我照顾我娘。” “不行,你一个人去,我不放心。”天逍又是一口否定。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你说啊,怎么办才行?”沉水火了,双手撑着桌面站起来,“你自己也说过你大哥有能耐两个月内就打到王都来,难道我们就坐以待毙?我去谈,好歹还能争得一丝喘息之机,等娘生了孩子,王都里何愁没人主持大局?到时候就算谈不拢,我死在白泥关……” 话音未落,对面的天逍猛地将手中的茶杯摔碎在地上,滚烫的茶水溅上沉水的小腿,烫得她跳起来。 天逍的脸色如暴风雨来临前的天空一般阴沉,一字一顿清清楚楚地说道:“如果你死在白泥关,我就让整个祥国殉葬!” 沉水正抖这裙摆上的茶水,闻言僵住了,缓缓抬头看着他。 “我说到做到。”天逍说完,掏出自己的帕子给她擦水渍,再不提谈判的事。 沉水只得又去将此事同玉寰舒商量,玉寰舒倒是同意她去谈判,但最为关键的王都大局问题仍是悬而不决,女帝卧病,储君赴约,龙涯不在王都,新提拔上来的贺再起又缺乏实战经验,实在是个令人头疼的问题。 走投无路的沉水郁闷地晃到了琴舍,过去每一次遇到感情上的瓶颈,无一不是在乐非笙的点拨下寻到的解决之道,这回虽然是国家大事,就当病急乱投医吧。 谁想乐非笙听了她的抱怨,却出人意料地说:“这有何难,让不苦大师留下来守着王都和陛下,我陪你去白泥关走一趟就是了。” “你?”沉水眼睛瞪得有桂圆大,上下打量他一番,哭笑不得,“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带上你有什么用?” 乐非笙却笑了笑说:“有什么用?人多势众,有人陪着你,谈起来才有底气不是么?我呢虽然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但好歹也是五感俱全的活人一个,危难时候替你挡挡刀枪暗器什么的还是可以的嘛。” 沉水简直要举手投降了:“先生你就饶了我吧,还说风凉话呢,要是带上你,朝中那些大臣不定怎么说我呢。” 乐非笙悠然一捋鬓发,道:“我好歹是南疆人,懂得当地的方言和习俗,走万青山更是如逛自家后院,如果万一谈不下来,还可以带你逃跑,光凭这一点就够堵上那群光吃不做事儿的老头们的嘴了。” 沉水听出他不是开玩笑,神色也就正经起来:“那是下下之策,天逍说不放心我去,是怕他大哥找我麻烦,你就算能替我挡刀枪又如何,你死了我也跑不掉,结果还是一样,多死一个垫背罢了。” “叫他放心,有我在可保你万全。” 乐非笙这么一说,沉水顿时摔下了椅子,乖乖,“保你万全”这种承诺是随便说的吗,就连龙涯只怕也不敢说能在两军交战时保一个弱女子万全,乐非笙一介弱质乐师,拿什么保她万全?还以为他是认真的,没想到只是逗一乐…… “先生的好意我心领了,这事儿再说吧。”沉水无语凝噎,只得爬起来回去睡觉,打算明天再去和天逍拉锯,力争说服他留在王都,自己找些可靠的侍卫陪着去谈判。 却不想第二天清晨,碧鸢宫里竟是有人比她还早,与天逍二人坐在桌边,似乎已经聊了很久。 “公主每天都起这么早,勤奋可嘉啊。”乐非笙手里转着一把奇怪的乐器,笑眯眯地招呼道。 沉水啼笑皆非地点点头:“有人说早起的鸟儿有虫子吃。你手里拿的那是什么?你们……”注意到圆桌上铺着那日自己看得眼冒金星的白泥关地图,“在研究打仗?先生你也懂行军?” 乐非笙耸耸肩:“你一口气问这么多,叫我先回答哪一个好?” 被冷落在一旁的天逍两眼盯着地图,手指在上头比比划划,随口道:“那是葫芦丝,南疆特产的民间乐器,没听说过么?” “名字倒是听说过,”沉水接过那葫芦丝来翻看,物如其名,就是一只葫芦下面钻了几个空,插着几根管,吹起来咿咿呜呜,比笛箫又多了几分民族风情,“先生有新曲?怎也不先给我听听,倒便宜了他。” 乐非笙笑着摇头:“带它出来兜兜风而已,路过这儿就进来和大师聊了几句,刚说起你去白泥关的事。” 沉水明白了,乐非笙是来替自己做说客的,便问:“说得如何了?” 天逍仍是那句:“不准去。” 沉水不乐意了:“我不去这事就没完!” “那就拖,拖到孩子出世为止。” ------------ 122、妥协 更新时间:2012-09-29 “那就拖,拖到孩子出世为止。” 等反应过来还有个不知情的人在场时,话已经出口,如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了。天逍这时终于抬头站直,眼神挑衅地看着乐非笙,后者眼一眯,促狭地笑起来:“哦~难怪我说我亲自陪着去也还是不放心呢,原来还有这一层。” 沉水简直要哭了:“不是这么回事!这事儿不能拖,迟则生变,白泥关就两万军队,南疆去年遭遇旱灾,收成锐减,根本没有能力支撑守城战,必须速战速决,能不打就不打。” 天逍仍旧不松口:“白泥关当年也是龙涯从夏国手中夺下来的,现在让他守,他会守不住?真打起来谁输谁赢还未可知呢!大哥不会轻易发兵,否则他没法向大娘交代。听我的,拖到孩子出世为止。” 乐非笙更摸着下巴插科打诨:“公主几个月的身子了?白泥关远在南疆千里之外,入万青山后地形崎岖更加不易行车,唔,果然还是不去为好。” “够了!” 沉水终于发飙了:“白泥关我是去定了,你只有两个选择,要么留下保护我娘,要么跟着我一起去,我把你还给你那大哥,伺候不起他!” 天逍抱着胳膊不说话,殿内飘过一阵难言的尴尬。 “丑媳妇终将见公婆,”乐非笙乐不可支地靠在椅子里看够了笑话,这才清了清嗓子说,“来,拿着这个。”说着从袖子里取出两个巴掌大的小盒子,递给他们一人一个。 局面僵持,有台阶可下那自然是好的,沉水便接了过来,好奇地打开看:“这是什……”只见盒子里躺着一只金色的虫子,甲克一掀,透明的翅膀嗡嗡作响,飞了出来,“虫!”吓得手里盒子一扔忙不迭地向后躲。 乐非笙哈哈大笑起来:“不是虫,是蛊,连心蛊,不会咬人的。” 沉水是怕死了大小虫子,听了他的解释也不肯接近那嗡嗡乱飞的甲壳虫,倒是天逍伸出手去让那虫子落在自己手心里,端详了一阵,问:“这就是连心蛊?” “这可是我身上仅有的一对,小心爱护着,死了可就没了。”乐非笙见他接了那只,就把手里的盒子又递给沉水。 沉水发毛地伸手接过,却不敢再打开,只死死地捏着盒子边缘,哭丧着脸问:“这是做什么用的啊,别给我虫子,小时候止霜在我要吃的月饼里放了一只萤火虫,等我发现的时候已经咬成了两半,吐了一天都没消停,再也不想看到这玩意儿了。” 天逍将手翻来翻去,让蛊虫在手指上爬,一边解释道:“连心蛊是南疆降头师炼的一种蛊,一对两只,分别由两个人保管,只要彼此间心心相印,蛊虫便会飞越千山万水去寻你的另一半,所以即使隔得再远也能互诉衷肠。” 说完又皱起眉怀疑地问:“你怎么会有连心蛊,你是降头师?” 乐非笙摇摇头:“我就这么一对,借给你们的,事情完了记得还我,还不出来就挖心来还。” 天逍似乎明白了什么,十分难得地说了声:“谢谢。” “谢过了就是收下了,那么接下来一个月公主可就是我一个人的了,大师不能后悔啊。”乐非笙抛这手里那只空盒子愉快地说,天逍的脸又黑了。 沉水对这连心蛊还是有些发憷,但天逍都因此让步了,她也不好硬是不要这虫子,只得将盒子收起来,吩咐含光去准备动身的行李车马,自己则去上早朝。 此次出门的路途远时间长,危险也大,沉水想了又想,还是决定提前告诉碧落宫里的诸人,好让他们都有心理准备。 君无过听说乐非笙与她同去时,脸上的表情着实让沉水看得心里惭愧,但君无过什么也没说,只嘱咐她路上小心,毕竟这宫中的面首,还真就再没人能比乐非笙更适合走这一趟的了。 沉水到画苑时,寻点幽正在水榭上作画,听完她的话久久不做声,直到沉水要走,才说了声“早点回来”,话语中饱含着被压抑的不舍与嫉妒,语速却又快得无情,矛盾不已。 “放心吧,我还回来娶你呢。”沉水笑着道,转身就往门外走。 画笔凝滞不前,握笔的手也微微颤抖起来,大团的墨汁在纸面上晕开,毁了画中人整洁的衣裙。寻点幽脸色惨白,胸口一起一伏,终于忍不住咆哮起来:“不要去!” 不要去!不能去!他想要大声吼出藏在心底的秘密,皇叔早已得知那秃驴的身份,与夏国人秘密联手,专等着你去送死! 然而沉水已经走远了,房中打扫的丫鬟们被他的叫声吓了一大跳,忙取了药奔过来,一个拼命扶着不让他摔倒,另一个掰开他的嘴,将药水倒了进去。 “不能……去……咳咳咳……”寻点幽被灌下大半瓶药水,呼吸总算没那么急促了,眼泪却流了下来,他挣脱丫鬟们的搀扶,抱着头在水榭上坐了下去。 这是个陷阱,是双方势力博弈中一个能将人吞噬的漩涡,他很早便知道,也以为自己能够接受,谁知沉水当真来道别时,却仍是狠不下心。 她是这局棋中不得不死的一颗子,纵然心如刀绞般不忍不舍,也不敢去告诉她真相。 “我受够了!!!” 沉水刚走到龙磐阁前,就听到里面惊天地泣鬼神的一声怒吼,几乎将房顶也掀飞,忙加快了脚步奔进去救命。 逃出来的却不是别人,正是龙磐阁的主人玉止霜,他眼眦欲裂,鼻翼煽动,一头撞出房门,栽进沉水怀里,姐弟俩摔作一团。 “小郡王!” “公主,公主你怎么样?” “快来人把公主和小郡王都扶起来!” 丫鬟内侍们一哄而上,七手八脚将二人分开,沉水被撞得肋骨生疼,一手捂着,牙齿嘶嘶漏风:“止霜!你又在搞什么玄虚?” 玉止霜正好抓到机会告状,便指着房里大吼:“我受够了!他不走我走!王宫里有他没我,有我没他!”少年的声音喊出破音,刺得沉水头疼,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双全在房里好整以暇地冲他们笑。 “师姐,”双全像只温顺的小绵羊,走到沉水跟前行了个礼,“师父说小郡王从小孤单单一个人,又被关在这里不准出门,很可怜,让我没事儿时候就来陪他玩,但是小郡王不欢迎我。”三言两语将事情交代清楚。 玉止霜又炸毛了,指着他的鼻子骂道:“她是我姐,和你没关系!和那死秃驴更没关系!你们师徒俩除了监视我还会干点别的吗,还会干点别的吗!” 沉水被他吼得头昏眼花,忙伸手去捂他的嘴:“行了行了,止霜,吼得不累我听得累,有人陪你一起玩不好吗?双全又聪明又懂事,你该跟他学着点,别没事就发脾气,像什么话。” 玉止霜一听她夸双全,还让自己跟着学,更是委屈爆棚:“他比我好,你让他做你弟弟好了!” 沉水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只得先将双全撵回去,再对他说:“看你们这水火不容的,我也真是怕了,算了算了,正好我要出宫一趟,把他带走,就没人烦你了。” ------------ 123、途中 更新时间:2012-09-29 “你要去哪儿?”玉止霜一听她要走,耳朵立刻竖了起来,眼也睁得大大的。 “去南疆,那边出了点乱子……”“我也要去!” 沉水不禁莞尔,摸摸他的头道:“止霜听话,乖乖留在宫里,有什么等姐姐回来再说,好吗?” “不好!”玉止霜一把扯住她袖子不放,斩钉截铁地道,“你去哪儿我也去哪儿,我不会让那个臭小子再把你抢走的!” 这孩子,又想到哪里去了!沉水解释了一阵双全和君无过他们几个不一样,自己只是想栽培他做个心腹,但玉止霜哪里肯听,拽着她就不撒手,死活要跟去。 “你就带他一起去吧,”天逍大概是得了双全的传话专程过来的,见他们姐弟俩在门前院子里拉扯不清,就笑道,“你走了,这宫里还有谁镇得住他?带着去也好,不然哪天和外贼勾结,我可不敢杀了他,你回来得找我拼命。” 沉水没辙了,只好答应带着他一起去,玉止霜也从没离开过王都,这下子可高兴了,刚才和双全的一点小矛盾立刻抛到脑后,旋风般冲回房里就开始收拾东西。 虽然是答应下了,可沉水还是有点郁闷,白了天逍一眼:“带他去做什么,他和先生脾气一个比一个大,路上非吵死我不可。” 天逍狡猾地一笑,双手合十:“阿弥陀佛,有小郡王一路盯着,公主定然无暇临幸疯子乐师,贫僧心里最后一块大石总算是放下了。” 沉水瞬间就有脱下鞋子抽他脸的冲动。 两日后,储君起驾南巡,朝中大小事由临渊阁诸位大学士商议决定,有达不成共识的,俱交由少师转呈女帝。 朝中不少德高望重的大臣对沉水临走前的这一安排很是不满,私下都认为她是一个色令智昏的无道昏君,竟放着满朝文武不重用,将担子交给一个面首。崔尚儒将同僚们的意见含蓄地反映给沉水,本以为她会生气,结果沉水反倒笑了,伸手拍拍前来送行的天逍的脸说:“听到没,几百双眼睛看着呢,你可别给我撂担子,我不在的这段时间照顾好你丈母娘啊。” 天逍笑着答应,但脸上的神情却有点心不在焉,似乎在担心着什么。 车马起行,八千禁军护送着储君车辇踏上南巡之路,贺再起眺望了一阵官道尽头,忽然问:“真的要这么做?万一弄错了怎么办,也不和公主商量一下,等她回来肯定要重罚。” “别的我不敢说,君无过是内应这一点绝对是肯定的,”天逍叼着一根不知从那儿拔来的狗尾巴草,一边往回走一边含糊不清地说,“我很早就知道了,只是一直没有说而已。” 那为什么不直接杀了他,还要兜这么大一个圈子,让他在宫中兴风作浪滥杀无辜?也不告诉公主,好让她有所提防?贺再起有一肚子的疑问,可天逍似乎并不想回答他,脚步越来越快,将他甩在了后面。 从王都到白泥关骑马要十天,沉水不会骑马,只能乘车,于是行程又被拖长了一半的时间。 马蹄哒哒哒的声音好像有催眠能力一样,刚上车时还打着十二分警惕、不让乐非笙靠近的玉止霜不到一个时辰就困得趴在沉水大腿上睡着了,沉水自己则小心翼翼地将盒子打开一道缝,偷看里面关着的连心蛊。 “你别老去看它,有话就说,我会假装听不到的。”乐非笙坐在靠门的一端,闭着眼假寐。 沉水吐吐舌头,不好意思地关了盒子,不想让他看出自己坐立难安。 可是这么干坐着实在是无聊,沉水发了一会儿呆,回过神来,见乐非笙正把玩着初识时候自己送他的那只海螺,便笑着问:“先生出门还带着它?我很早就想问了,先生为什么喜欢海螺?能告诉我吗。” 乐非笙白皙纤长的手指顺着海螺上的纹路描绘,语气淡淡地道:“你可听说过螺中有海的传说?” 沉水点点头:“将螺壳凑到耳边听,会听到里面有轰鸣声,据说是大海留在里面的潮声,先生不正是听了这个才谱写的望海潮吗?” “我生在南疆,长在南疆,从来没有见过海,雪儿说她想去看看海,可是她身体不好,经不起车马颠簸,所以我想到海边去给她见一个螺,让她听听海的声音。” 乐非笙将螺壳凑到耳边,不知是不是因为离开海太久了,凤凰螺里的声音已经小了很多,加上车外嘈杂,只能听到微弱的呼呼声。 他两眼失焦,似乎正看着意识深处的某个画面,声音也有些飘渺:“我从来没出过远门,出了万青山便什么也不认识,只能一路地问,不过祥国境内知道海的人也不多,我在外面流浪了近一年,也还是一无所获。” 沉水不吭声,安静地听着,之前乐非笙要她亲眼看着某个人死的时候,她就隐约地猜到,雪儿或许并不是什么臆想出来的人,而是乐非笙曾经深爱过的某个真实存在的姑娘,只是大概已经香消玉殒太多年了。 这会儿他愿意主动说起,她自然是愿意听一听的,听听那望海潮背后隐藏着的生离死别。 “后来我终于知道看海得去夏国,去夏国就要走白泥关,于是又返回南疆,想要混在商队里出关,但……” 乐非笙说到这里不说了,沉水满头的问号:“但是怎么了?” 乐非笙露出一个苦笑的表情,又闭上了眼:“但当我重新回到家乡,雪儿却已经死了。” 沉水默然,乐非笙用绸布将海螺细心裹好,收进了盒子里。 半个月后车队抵达白泥关。 下车时沉水简直觉得自己的骨头都要散架了,脚下还有震颤感,大概需要几天时间才会完全消失了。她伸了个懒腰,活动了下手脚,然后搂着玉止霜的肩一同走向前来迎接的驻军。 “恭迎储君!”以龙涯为首的三名将军齐刷刷跪下,身后是八百亲兵方阵。 “免礼。这几日情况如何?”沉水边走边问。 龙涯起身跟上,沉声道:“夏国又增兵一万驻扎在关外,五日前他们的兵马大元帅代表夏国帝君入关与末将商谈会面之事,态度嚣张,似乎有恃无恐,他们想将会面地点设在城中,但末将怕会有细作趁机混进城,可若设在城外,又无法保证储君安全。” 沉水看了他一眼,问:“那兵马大元帅多大年纪?” 龙涯微微蹙眉,不明白她的意思,但还是回答:“不到三十,十分年轻,看起来是个习武的好料子,但走路时下盘并不十分稳扎,功夫该不会太高。要将此人扣下?” “不不,还不能这么做,”沉水忙摇头又摆手,天逍的大哥呢,将来说不得就是一家人,哪能上来就给大舅子下马威,“他人还在城中?招呼好了,千万别怠慢,找个时间我先和他见上一面。” 龙涯立刻疾声阻止:“万万不可!此人纵然武功不高,要对储君不利也是轻而易举,怎能与他单独见面,太危险了!” 沉水笑道:“谁说我要和他单独见面了,俩陌生人眼对眼多尴尬,怎么着也得让先生在旁边吹拉弹唱一个,活络活络气氛不是?”走在身后的乐非笙十分给面子地附和道:“荣幸之至。” 龙涯一脸便秘的表情看着乐非笙,半晌才问:“储君带他来就是为了暖场?” 乐非笙抢着插嘴道:“也侍寝,看公主心情。”龙涯的脸色更加难看了,好半天都再说不出话来。 数人进了城,龙涯已吩咐人准备好了房间给三人住,又烧了热水送过去,沉水正泡着热水澡,有人敲门,含光跑出去与来人说了几句话,然后回来禀报:“公主,夏国来使听说你到了白泥关,想邀你明日正午在城中悦风酒楼会面,龙涯将军派人来问公主的意思。” 沉水暗道这位大哥还真是不一般,在别人的地盘上打探消息也能这么得心应手,一定得小心应付才是,随口答道:“知道了,就这么安排吧。” 终于可以见见这位大哥的庐山真面目了。 ------------ 124、惊蛇 更新时间:2012-09-30 这天夜里,君无过明显地感觉到了不对劲。 丫鬟们还是在前厅里做活,内侍则在院子角落里劈柴烧水,声音都能清晰地传来,可君无过却觉得今晚安静得有点诡异,说不出哪里不对劲,只是透着一股危险的气息。 会是什么人要对自己不利呢?他想不出,自己虽然先后嫁祸劲敌不成,但都在最后关头杀人灭口,没有被人抓到把柄才对,而这宫里除了自己之外另一股蠢蠢欲动的势力也是友非敌,迟东照没有暗算他的理由。 到底是谁,是谁潜伏在暗处窥伺着棋居? 从未有过的不安笼罩着君无过的心,他放下手中的棋谱,翻身下了床,狐疑又警惕地在屋里转了两圈,又朝窗外看了看。 漆黑的夜色中并无人活动的迹象,只有风吹着新春刚发的嫩叶沙沙作响。 “是我太多心了吗?”君无过疑惑地关上窗,正要回床上躺着,身后的窗户突然发出爆裂声,被一股蛮力撞成了碎片,君无过大吃一惊,迅速就地打滚避开,只差一分,那银亮的朴刀就要将他斩做两段。 君无过瞳孔缩小,呼吸急促,眼望着那提刀闯进室内的黑衣刺客,前厅中传来丫鬟们垂死的哀鸣,似乎有更多的刺客同时袭击这间小小的院子。 黑衣刺客步步逼近,君无过步步后退,手捞了半天,身边却没有半件可供防身的物件。 “谁派你们来的!?”君无过压低了嗓音怒问。 黑衣刺客发出一声讥笑,用同样低沉的声音反问:“你真以为我们主子会跟你合作?” 君无过倒抽一口凉气,再退后,腰撞上了书案,已退无可退,手在案上乱摸,忽然就摸到一块冰冷坚硬的条状物。 他大喝一声,抓起大理石镇纸就朝对面挥去,一斤重的石条带着浒浒风声飞向对面,黑衣刺客连忙闪身避开,君无过抓住这个空档,猛地扯过一旁的椅子朝刺客砸去,自己则腾身一个空翻,撞破另一扇窗户,向外逃去。 但院中却有另外两名黑衣人在等着,他们见君无过出现,都握着带着的刀逼近来,君无过转身要逃,屋里的黑衣人也走了出来,与那两人一起形成了前后夹击的包抄之势。 “你逃不了了。”黑衣人做了个手势,三人一同挥刀砍来。 君无过额上青筋一现,手腕翻过,掌心中寒光乍现,紧接着嗖嗖嗖几声,银针刺穿其中两名刺客的蒙面黑纱,准确无误地钉进了他们的咽喉。 中了暗器的两名黑衣刺客无声地软倒在地,剩下那个见势不好,一纵越过墙头逃了。 君无过浑身大汗淋漓,站在原地喘息不止。 “有刺客!抓刺客!”远处传来内宫侍卫的呐喊声,君无过猛然如遭雷击,看了看地上的两具尸体,知道自己如果留下势必无法解释,于是当机立断,选择了与刺客逃走方向相反的方向轻功急纵,逃离了现场。 他走以后没多久,趴在地上的一名黑衣人手动了动,又动了动,然后面纱后闷笑出声:“师父英明,师父怎么知道他的银针一定射咽喉的?” 另一名黑衣人一动不动,怒道:“闭嘴,你现在是死人,见过死人会说话的吗?” 先前那黑衣人只好闭了嘴,过了一会儿又忍不住了,问:“我们还要在这儿趴多久?我倒的姿势不太对,右腿麻了。” 另外那黑衣人恨铁不成钢地骂道:“说你笨你还不承认,装死都不会,再一会儿,有人会来确认我们的死活,你躺着别动,师父把他拿下。” “哦。” 等了好一阵子,鱼没上钩,贺再起却来了,伸手将他们蒙面黑纱摘了,问:“没有来?” 天逍一骨碌爬起来,摇摇头:“没有,看样子我低估了那人的狡猾程度,这点小伎俩他不会上钩的。” 双全也跟着爬起来,一面搓抽筋的腿一面问:“那今晚岂不是白忙活了?” “谁说白忙活了,”天逍拍给他后脑勺上一掌,“挑拨他们之间不和也是目的之一,伪君子听了我的话,一定不敢再去找那人寻求庇护,而那人虽然识破了我们的诡计,但君无过已经暴露了,他也不会去挽救一颗没有用的棋子,拆散了他们的水下结盟,今晚就算成功了一半。” 双全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摸摸脑袋不说话了。 天逍又问:“你把侍卫都引开了?” 贺再起点点头,心有余悸地道:“引开了,我把黑衣扔在了一处假山后面,够侍卫们琢磨一阵了。不会被识破吧?我娘要是知道我杀了宫里的丫鬟内侍,非拧掉我耳朵不可。” 天逍嗤地一声,笑道:“他们四个早都被伪君子给收买了,要不你以为当初是谁偷换了名单和乐谱,不过我怀疑他们四个都不是和玉止霜接头的黑衣人,宫里可能还有探子,不能松懈大意,知道吗?” 两个跟班都点点头,引蛇出洞兼挑拨离间大计成功,各自回去睡觉不提。 翌日白泥关城中,沉水乔装打扮成普通富家千金,按照龙涯给的地址找到了悦风酒楼,上了二楼雅座,果然看到一个玉树临风的背影立在窗栏前,桌上摆着酒菜,应该是在等自己了。 “叫大哥久等了,”沉水笑着拨开珠帘走进包房内,“这一顿我请,坐吧。” 窗前的男子转回头来,俊朗的面容的确和天逍有那么几分肖像,但神情却是南辕北辙,即使是在极度愤怒的时候,天逍也没有露出过这么冷酷绝情的表情,或许是平时就吊儿郎当惯了的后遗症,因此沉水和眼前这人打了个照面,背上就有点冒冷汗。 面对祥国储君都能用这么凶神恶煞的表情,看来这位“大哥”来意不善啊。 男子与她隔着圆桌面对面坐下,沉水又召来小二,加了几个好菜,换了壶老窖酿酒,并吩咐道:“去找个弹琴的姑娘来助兴。” “不用了,我没兴趣。”男子冷淡地拒绝。 “你没兴趣我有,在家里没人奏乐我就吃不下饭,”沉水心里笑得满地打滚,想这兄弟俩还是有一点像的,那就是喜欢把别人的话都朝猥琐的方向去理解,“大哥不介意吧?” 男子不动声色,沉水便对小二说:“既然大哥没兴趣……” 小二满以为那就不用找了,就要去催菜,沉水却话头一转:“那是男是女都不重要了,男的乐师能找到吗,去给我找一个来。” 小二一走,对面的男子就端起酒壶自斟自饮,道:“一日没有面首陪着,就连饭也吃不下了?” 沉水笑吟吟地答道:“古人云,食色性也,食,色,性也,两者本就不矛盾,有美人在一旁伺候,食欲也会好,要不怎么说秀色可餐呢?” 男子脸色一沉,放下酒杯:“身为储君,就这点耍花腔的本事?” 沉水十指交叉托着下巴,真诚地看着他:“都是师父教导有方。” 男子不说话了,自家弟弟就是人家的少师,再指责下去也只是迎风吐唾沫,自找苦吃。 小二很快就回来了,托盘里端着大菜,身后还跟着一身青衣打扮的乐非笙,乐非笙装作不认识他们,拱手行了礼,就到一旁的椅子里坐下,小二打开屏风将他挡住,包房里响起断断续续的笛声。 “大哥是为我与华国王爷订婚一事来的?”还是沉水先打开话匣子,给二人的杯中都斟满温酒。 男子微微一颔首,直接了当地说:“你配不上他。” ------------ 125、谈判 更新时间:2012-09-30 沉水笑而不语,男子又道:“他虽已剃发出家,我仍是他大哥,他的事我必须管,玉寰舒年轻时游戏人间,到最后不知同何人生下了你,倒是也收敛了许多年,可如今却又耐不住寂寞了,出去打个仗,也能打出个孩子来。” 这一惊非同小可,沉水手里的筷子啪一声落进了汤里。 他为什么会知道娘怀孕了的事?是谁告诉他的?这件事除了游鸿殿几名丫鬟外,就只有自己和天逍,再加赵大人,三个人知道,就连贺再起和双全都被瞒着,眼前这人身在夏国,怎么会对碧落宫中的事了如指掌? “觉得吃惊?为什么我会知道?”男子哼哼地笑起来,“这件事你们瞒得很好,我试探过龙涯,连他也不知情,但世上总没有不透风的墙,她既然敢做,又何必怕人知道。” 沉水将筷子捡到一旁扔着,另外取了一双用,避开他的视线,一面飞速思考着,一面镇定地回答:“沉水何德何能,叫各国都这么看得起,争着抢着往我身边塞眼线。” 男子嗤笑道:“往你身边塞眼线?抱歉,我从不屑于做这种事,你娘的私生活也不是我要关心的,我这么说只是要告诉你,别以为我和你们隔得远就不知道你做过些什么,你和你娘年轻时候是一模一样,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玉寰舒好歹是十五岁及笄之后叛逃出宫,才一路拈花惹草,而你,玉沉水,从三年前开始你就蓄养面首,一个两个,十个二十个来者不拒!天逍虽不是什么人中龙凤,却也不用陷在你这滩淤泥中自毁前程!” 说到后面,声音越来越大,气愤之余一掌拍在桌上,将杯盘都震得挪了位置,鱼汤流了满桌。 沉水倒还淡定,在出发前……不,在议婚当晚听了天逍的话后,她就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会听到各种指责自己放【纵横】荡淫乱的话语了,不过令她稍感意外的是,这位大哥对待弟弟的态度,似乎没有天逍所说的那么恶劣,沉水自己没有兄姊,但却从男子的言语中听出那么一丝的…… “大哥这么疼爱他,为何还会将他逼得离家出走?”沉水微笑着问。 男子动作一顿,声音冷下来:“我是否疼爱他与你有何关系,我们家世世代代,男儿不是驰骋疆场的英豪,也是饱读诗书的大儒,我绝不会让他因一时鬼迷心窍,而屈居人下做一辈子的公主面首,祥国男妃。” 沉水继续答非所问:“我看得出大哥心里是很疼他的,只是不明白你们兄弟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是大哥不擅表达,还是他不察人心,但我想只要是误会总有消除的一天。” 似乎被她的话说中要害,男子嘴角动了动,没有再恶言相向。 “谁年轻时候不犯点错呢?”沉水微笑着一语双关道,“觉得自己是对的,只是身边的人不领情,大哥也与我有相似的经历吧!天下虽无后悔药,却有回头路,我能改过自新,相信大哥也可以。” 男子冷哼一声,讥诮道:“改过自新?若当真改过自新,如何还与众多男子纠缠不清,今日你若答应与天逍永不再见,我便可退军,若不答应――” 沉水蓦然出声打断:“难道大哥身边就没有姬妾成群?” 男子理所当然地答道:“男人三妻四妾有何不妥。” 沉水立即针锋相对道:“在夏国男人为尊,男人三妻四妾女人莫敢不从,但在祥国,却是女子为尊,祥国女帝历来都有三宫六院,我不过是在身边养了些许陪我弹琴下棋的玩伴,这也不成了?大哥自己都做不到从一而终,又有何资格要求我,威胁我?” 这一番话,终于说得男子哑口无言,沉水又缓下语气来:“祥国民风自成一统,与华国夏国瑞国俱是格格不入,大哥看不惯我,我也看不惯你们,但感情的事原无对错之分,我若愿意为他遣散面首,一生一世一双人,那是我的事,若不愿,也没有人能强迫我。” 房中笛声悠扬,丝毫不受这短兵相接的气氛所影响,不知过了多久,男子长长出了一口气,目光直直望进沉水的眼中:“玉沉水,你很好,你和我听说过的,想象中的都不一样。” 沉水对他的话一笑置之。 “你有一句话说得很对,虽无后悔药,但有回头路,”男子将手指放在桌面上轻轻叩打,“我过去做过些不对的事,与其后悔,不如弥补,我希望你能说服天逍回家来,他娘……他娘很思念他,你若真心待他,就放下储君之位,与他一同到夏国来,我可以向你保证,他不会有机会三妻四妾,你在祥国享有的尊荣,到了夏国也一样不会少,荣华富贵取之不尽,还可免了国事烦忧。” “你意下如何?” 放下储君之位,跟着天逍回夏国? 沉水愣住了,这种事她想都没想过,虽说储君做不做自己都不在意,可是要她离开祥国,离开相依为命十六年的娘,去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过一辈子,光是想一想,就觉得如站在悬崖边一般晕眩害怕,举步维艰。 “做不到?”男子哼地一声笑了,“你做不到,也就不值得他为你背井离乡,我给你三天时间,好好想清楚,三天之后还在这里见,我等着你。” 说完,菜也不吃,酒也不喝,一拂袖潇洒地出了包房。 待人走静了,乐非笙方在屏风后道:“一厢情愿地替别人安排未来,口气还这么横,当真是长兄如父,教训起咱们祥国的公主,完全一副恶婆婆的口吻,啧啧。” 沉水笑了笑,一手托腮发起愁来。 “不回去么?”乐非笙擦拭干净手中的笛子,走出来见她愁眉不展,便问,“你在发愁三天后该如何答复他?” 沉水长叹一口气:“我在发愁这么多菜,就是我们两个也吃不完呐。” 乐非笙蓦然大笑出来,笛子往后腰上一插,大大方方地坐在了之前那男子的位置上,取出干净的筷子开始大快朵颐。 “说真的,先生,”沉水也跟着端起碗筷,边吃边心不在焉地问,“我该怎么选才好?帝位我倒不是很在乎,可是我娘就生了我一个,这位置终归还是只有我能坐,难道要我丢下祥国的黎民百姓去鸳鸯眷侣吗?我做不到。” 乐非笙似笑非笑地道:“你既然不信任我,就不需问我的意见,连心蛊飞一转不过四五个时辰,回去问不苦大师就是了。” 沉水不解地看着他:“为何说我不信任你?” 乐非笙专心地吃,断断续续地答道:“有孕的是陛下而不是你,这事你不但没有对我说过,并且在刚才那男人揭穿了事实以后,你在我面前依然习惯性地撒了谎,足以证明在你心里我不可信,既然不可信,我的意见听不听也就无关紧要了。” 沉水艾艾地不知说什么好,只得埋头吃饭。 回到驿馆房中,沉水放出了连心蛊,将今天与那男子的谈话钜细靡遗地交代了一遍,末了问自己究竟该如何回答,金色的蛊虫扇着翅膀嗡嗡地飞出了窗外,一院之隔的对面厢房里传来葫芦丝吹奏的望海潮,一点金色逐渐融入繁星璀璨的天空。 沉水趴在窗口上唤道:“先生,你现在有空吗?” 对面曲声停了:“侍寝就有空,做别的就没空。” 沉水忍俊不禁,故意道:“雪儿在天上看着呢,先生就不怕她生气么?” 对面无可奈何地开了门,乐非笙懒洋洋地走出来,靠在廊下的柱子上:“公主有何吩咐?” “我想和先生聊聊雪儿的事。” ------------ 126、痛失 更新时间:2012-10-01 屋檐下光线不好,沉水看不到乐非笙的表情,不知道他是不是因为自己擅自触碰到了禁地而变了脸,等了一会儿不见他答应也不见他拒绝,便绕出了房门。 “先生心里有雪儿,对于我这样见一个爱一个的自然是看不上眼的,而我,对先生亦是怀有敬仰之情而非恋慕之心,”沉水在廊下栏杆上坐下,看着对面,“在我心里,先生就像一个神仙,有时候我行我素,但却有一颗成熟的心,知道可为不可为的界限,在最大范围内让自己活得逍遥自在。” 乐非笙背靠廊柱,只给了她半边侧脸,对她的话仍是不予置评。 沉水又道:“过去我和天逍吵架,先生总有办法让我们重归于好,却又丝毫不争功,先生说天逍做了好事还要装恶人,其实先生也是一样吧。” “不一样。” 乐非笙总算说话了,但说出的话语却是隐晦至极,难以琢磨:“我从不做好人,也不屑于装恶人,上一刻大发善心救人,下一刻也可能仅仅因为心情不好就杀人,你不信我是正确的,变化无常的人远远比单纯的恶人更危险,他们的圈套更加复杂,耐心更好,目的性更强,不到最后,谁也不会明白他们真正的用意。” 沉水静了静,问:“先生接近我是为了给雪儿报仇?” 乐非笙不答,从傍晚就开始阴霾的天空这会儿终于承受不住重量,啪嗒一声,雨滴打在院中的山茶花的嫩叶上。 春雨淅淅沥沥地下起来,却又是格外吝啬地,连地面也染不湿。 “我想和先生做朋友,无关爱恨情仇,做一对交心的朋友。”沉水伸出手去借檐前偶尔漏下的雨珠。 乐非笙仍是一言不发,沉水等了一会儿觉得无望,只得耸耸肩,起身回房准备休息。 “六年前的白泥关之战,你知道多少?” 身后蓦然传来这么一问。 沉水蹙眉想了想,转头道:“太早了,我那时候才十岁,只知道师父带着祥国的军队打败了夏国,夺取了白泥关的控制权,将夏国军队逼得退后了三里远。” 乐非笙发出似嘲弄似悲伤的一声哼,冷声说道:“陛下登基以来,祥国总能以少胜多,白泥关之战也好,华国之战也好,旁人都以为他们输定了,却出乎意料地赢了,你有没有想过这些胜利是怎么得来的?比如,是碧落之神的眷佑?” 沉水摇头断然道:“事在人为,以少胜多看起来不可能,但只要抓住天时地利人和,任何战争都有绝地反击的可能。” 乐非笙笑了,打趣地问:“大师教你的?他懂的倒多,不愧是夏国兵马大元帅的弟弟,大概从小就耳濡目染,不知道他们兄弟打起来,胜算几几开呢?” 说着,又叹了口气,音色怅惘地道:“你说的不错,天时地利人和,当年的白泥关之战,正是人和的结果。陛下视你若掌上明珠,想必从小就让你避着血腥杀孽,你应该也就不知道……万青山中曾有一处村落,名叫罗西。” 确实是陌生的地名,不仅闻所未闻,在不久前看过的白泥关地图上也没有这样一个标记。 沉水又在脑海里确认了一遍,才问:“这个村子在哪儿?离白泥关远吗?” “不远,记得我们来时走的路吗,在快到白泥关的山口有一条岔路,顺着上山去就可以到……到罗西村的遗址。” 沉水心一惊,脱口而出:“遗址?这个村子已经没有了?是……是因为六年前的战争的缘故?可、可那边不是官道,怎么会打到那边去?村里的人……” 脑中电光火石地一闪,她明白了。 雪儿说不定就是在那场战役中被牵连、无辜丧命的村民之一。 “先生……”沉水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虽然有时候感情用事,但并不蠢笨,我想说的话,你大概也已经猜到了,”乐非笙笑着说,“当时我正在返回南疆的路途中,雪儿的连心蛊飞到我的耳边,告诉我有军队冲进村子里大开杀戒,不分妇孺老幼,人畜家禽,只要是活的,全都残忍杀害。” 沉水猛然打了个寒战,这种光景虽没见过,但光是用想的,已经令人毛骨悚然了。 “我发了疯一样朝村子的方向赶去,不吃不喝不睡地……整整三天,跑不动就走,走不动就爬,一刻也不敢歇,那时候的感觉就像是快死了一样,但却又怎么都、怎么都不会死。” 雨开始下得大起来,哗哗作响,掩盖了乐非笙的说话声。 “等我满身污泥地终于爬回到村口,迎接我的是村中一百多户人家死得僵硬了的尸体,大人,小孩儿,甚至半身瘫痪了的老人,无一例外地惨遭毒手。” “我跟着连心蛊,在一口井里找到了雪儿,她漂在井水里,睁着眼看着我,仿佛死不瞑目――她应该死不瞑目!因为她怎么也不明白,为什么战争会殃及到一个藏在深山之中的小村子,为什么夏国人会用如此残忍的手段将村里所有的人都赶尽杀绝。” 乐非笙说到这里,似乎无以为继,抬起一手按住了额头。 沉水喃喃自语道:“师父他们得知了这件惨无人道的事,空前地愤怒,同胞无辜的鲜血点燃了他们所有的斗志,于是……夏国被打败了,不仅输了战役,连白泥关也丢了。” 这就是那所谓的“人和”,竟然是淋满了鲜血的斗志昂扬! “那……先生要跟着我来,是为了杀当年发动这次屠杀的夏国将领?”沉水在极度的震撼中堪堪理清头绪,思索着问,“可先生知道当年带兵的人是谁吗?是天逍的大哥?如果是他,你白天就该出手了,如果不是他,那会是谁?” 乐非笙却没有回答这些问题,转身回了房。 沉水坐在廊下久久地发呆,越发汹涌的雨势将她膝盖以下全都浸湿了,有一瞬间她恍惚觉得天上下的不是雨,而是六年前罗西村人的血泪,鲜红的颜色染满了裙摆。 “公主!”含光端着热水回来,一见她这样子就吓坏了,忙放下盆过来拖她:“公主怎么能坐在这儿淋雨呢?万一受了寒可怎么办?快快,回屋里去,奴婢去打水来给你洗澡。” 沉水被她拖得不得不起身,刚一动,就感觉下身涌出一大滩热液――这个月的葵水,在她双脚泡得冰凉的时候来了。 四个人的活儿落到含光一个人的肩上,可把她折腾惨了,又是烧水又是提水,好容易忙活得把沉水洗干净泡暖和了塞进被窝,自己也满身大汗,像从水里捞出来一般,却还不能休息整理,见沉水在被子里蜷成个球,忙上前去焦急地问:“公主!公主你感觉怎么样?奴婢去请大夫吧,你疼得嘴唇都白了。” 沉水疼得话也说不出,脸色蜡黄,冷汗滚滚而下,含光只得马上去通知龙涯,让他派人去请大夫抓药什么的。 乐非笙本已回去休息,这会儿又被惊动了,披头散发地就踱了过来,接过了含光手里的帕子,将团成个球的沉水抱在怀里,替她擦没完没了渗出的冷汗。 ------------ 127、等候 更新时间:2012-10-01 龙涯打发人去请大夫后,自己也匆匆赶到驿馆来,习惯性地就要直接进门,却在看到乐非笙一身白晃晃的单衣后,猛地意识到自己现在的身份不同过去,不能再随意进出公主的闺房,于是在门外道:“末将已派人去请大夫,请公主……请公主稍候。” “龙涯将军日理万机辛苦了,这儿有我陪着,不会有事的,将军请回吧。”乐非笙冷淡而敌意的声音从房中传出。 “公主感觉如何?”龙涯却不走,听不到沉水说话,教他怎么能放心。 乐非笙哼哼冷笑,挑衅意味十足地反问:“能如何?将军问得再多也不能代她受苦,况且要想根治痛经,便唯有生育子女一途,将军既不能效劳,又何必多管闲事。” 龙涯眉头用力皱起,愠怒道:“我似乎从没得罪过你,何以说话咄咄逼人?” 乐非笙动作温柔地搂着沉水,语气冰冷地答道:“得没得罪过你自家晓得,莫想刀么人说就么人晓得你干过些喃挫事,不是不报,时候没到。” 突然间换了方言说话,让龙涯心下一惊,似乎想起了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脸色变了几变,最终决定什么也不说,默默地退了下去。 大夫赶到后,给沉水扎了针开了药,足足折腾到后半夜才让她的痛经有所缓解,疲倦不堪地睡过去。乐非笙坐在床头,沉水像只小动物一样伏在他膝上,双手抱着他的腰,让人走也走不掉。 含光为难地绞着手里的布巾:“这可怎么是好,驿馆的床小,两人也睡不下……” 乐非笙笑道:“没事,我在这儿坐上一宿就是了,公主好不容易才睡着,别惊醒了她。嗯,对了,别让小郡王知道这事,我可不想死于非命。” 含光忍俊不禁,答应着退了出去。 房里只剩下熟睡的沉水和被当做人肉抱枕的乐非笙,安静得能听到翕张的呼吸声。 乐非笙一手搭在沉水腰侧,出神地想着什么,南疆初春潮湿的空气让他仿佛溯着时光之流,回到了十几年前的孩提时代,回到自己刚刚跟随父母逃难到万青山的时候。 罗西村并不是一个很热情好客的村子,他们的祖先世世代代养蛊习巫,平素绝少同外界打交道,要不是当时的村长开明,他们一家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在村里落脚的。 父母将房子建在了村子的边缘,一家三口自己种地织布,与村民保持着谨慎的距离,只求得到蛊民的些许庇护遮掩,躲过仇家,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轻易叨扰村民。罗西村的人戒备了两年,见他们老实本分,也就收起了冷冰冰的态度,偶尔见了面也会打声招呼,但仍是客气的成分居多,从未将他们当成自己人。 他还记得当时自己只有七岁,正是爱玩的年纪,可村里的小孩都不愿意理他,做什么都不带他,甚至假装看不见他。长大以后再回想,其实当初能不被欺负,已经是万幸了。 在村里的小孩当中,只有一个比他还小的女孩例外,女孩身体不好,绝大部分时间都坐在家门口的小竹凳子上看大家玩,没有玩伴的他试探着过去和女孩搭话,女孩也很高兴有人能陪自己,于是欣然接受了这个来自中原的朋友。 ――非笙哥哥快看那边,梅花开了! ――笨雪儿,那是雪,不是梅花,这么冷的天,梅花才不会笨到现在开花呢。 ――是真的是真的,你不信,我去摘一枝回来给你看。 ――哎哎,你病还没好,爷爷不是说了不准出门的吗,我去看看。 ――真的是梅花!雪儿你看,白色的梅花,像雪一样! ――嗯,真漂亮。 欢喜的面孔突然变成了被水泡得惨白发胀的死人脸,乐非笙惊醒过来,凝神看窗外,天色已经渐渐明亮起来,再过一个多时辰天就该亮了。 沉水还在睡梦中,脸上覆着一层细密的汗珠,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似乎也做了梦。 乐非笙用手背轻轻贴了贴她的脸颊,感觉不再像昨晚那般冰冷,知道她是真的舒坦了,稍微放心了点,就想将她抱起来放回床上。 哪知沉水不知梦见了什么,死死抱着他的腰不肯撒手,乐非笙轻轻扯她的手,反而让她哼哼唧唧地发出梦呓,抱得更紧了。 少女因他要脱身而露出不满神色的睡颜看起来比平时更率真可爱,仿佛卸去了涂画在脸上的那层多疑不安的油彩,展现出的都是发自内心的依恋。乐非笙忽然不舍得将她放开了,他弯下腰,慢慢凑近了沉水,似乎想吻她。 沉水感觉到吹拂在鼻唇之际的温暖呼吸,在梦中皱起了眉,嘟囔着骂道:“臭和尚,有什么了不起的……” 乐非笙动作一滞,嘴角弯了弯,无声地笑着抬起了头。 ――先生,是我,我是沉水! 是的,她是祥国的公主,玉沉水,不是雪儿,不是的。 尽管也有那单纯善良的心,也有那仿佛不会沾染世俗尘埃的明亮双眼,但她只是玉沉水,永远不会成为雪儿,真正的雪儿已经死了,六年前就死在了夏国入侵祥国的铁蹄之下。 乐非笙深深吸了口气,将沉水从自己身上解了下去,轻轻慢慢地放回床上,又给她盖好了被,才一步一步倒退着走出房间。 下了大半宿的雨已经停了,瓦檐参差错落地滴着水,将地面打出一排整齐的小坑。 “雪儿,你再等等,我一定会带你去看海的。”他俯瞰着积水的路面上自己的倒影,自言自语着,仿佛在坚定自己的某个念头。 而在遥远的王都,棋居遭刺客袭击的事也终于千回百转地、传到了玉寰舒的耳朵里。 “这究竟是怎么了,半年里的刺客比我过去三十几年见的还要多,到底是冲着什么来的?”一帘之隔,玉寰舒倚在榻上,话语中难掩怒意。 天逍抓着脸蛋装傻充愣:“不太清楚,陛下也知道,之前几次行此事件都被龙涯将军一手遮天压了下来,所以现在司刑监做事都畏首畏尾,恨不得永远也查不出,否则三年后龙涯将军回朝,会饶得了他们?” 玉寰舒用力一拍案头:“这群废物!” 君无过失踪已经整整一天了,贺再起打着查找刺客的名号将整个碧落宫都几乎翻了过来,还是不见他的踪影,唯一不能搜查的,也就只有游鸿殿、玉寰舒静养的偏殿了。 这也是天逍对刺客消息网开一面的目的,玉寰舒一旦知晓此事,必然会传自己过去问话,才有机会查探君无过是否躲在游鸿殿。 “也不知水儿那边谈得如何,这种时候若是打起来,真是叫人不知该如何是好了……”玉寰舒头疼地按着太阳穴。 “陛下不必担心,沉水已经和对方谈过一次,有些意见达不成共识,相约三日后再谈,相信不会有太大问题。”天逍镇定自若地回答。 玉寰舒眉尾一挑,隔着帘子彼此无法看到表情,口气却清晰地传达了她的怀疑之心:“从白泥关到王都的信鸽少说要飞六天,你怎会知道他们已经谈过?” 天逍笑笑并不正面回答,他的目光落在角落里的一只柜子上,意味深长地道:“陛下信我就是了,沉水托我照顾陛下,就算夏国人打到王都来,我也会保你们母子平安,陛下现在身子不一般,不应再操劳这些烦心事,交给我就好。” 玉寰舒自然是看不到他的视线,权衡一番,似乎别无他法,别说自己的精力不容许思虑过多,就算精神好,身子也沉得行动不便,想做什么也都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希望我和水儿都没有看错你。”她沉沉地叹了口气。 从一开始掌控范围内的信任,到现在不得不全部仰仗他,玉寰舒心中一直有根弦绷得很紧,唯恐天逍成为第二个龙涯,养在脚边时看起来尚乖巧,可狼终究是狼,养得再久,也不会变成了狗。 如果他矢志不渝倒还好说,倘若中途改变了主意……想到这里,玉寰舒不寒而栗。 那就是自己亲手将整个祥国送进了虎口。 ------------ 128、另谋 更新时间:2012-10-02 天逍告退后,片殿中陷入一片死寂,玉寰舒一手支着额头,不知在想着什么遥远的事情。 角落里的柜子发出一点嘎吱的声响,柜门打开,蓬头垢面的君无过小心翼翼地爬了出来。 玉寰舒眼微合,问道:“现如何?” “他的的态度便是我先前所说的话的最好证明,”君无过理了理衣衫,一整天的东躲西藏让他又累又饿,狼狈不堪,“沉水必然已落入夏国人的手中,所以他才敢再度刺杀我,好切断陛下与外界最后的联系。” 沉水和龙涯都不在王都,云解忧造反未遂,寻点幽更是与她有不共戴天之仇,如果天逍在此刻叛变,那唯一能给予玉寰舒助力的人,的确只有君无过了。 “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我真的信错了他吗?”玉寰舒忍不住长叹一口气,眉头紧锁。 “常言道,知人知面不知心。”君无过说话仍十分小心地拿捏着分寸,毕竟这攻心的骗局里,说多错多。 玉寰舒静静地思索了好一会儿,方又问:“你有何良策?” 君无过拱手道:“为今之计,只有先与他慢慢纠缠,待恰当的时机,我再掩护陛下逃出去,一路南下,去白泥关与沉水汇合。” 玉寰舒眉头一降:“不行,我身为一国之君,未战言败,将来如何有颜面再见朝中文武大臣?” 君无过顿了顿,只得又说:“那就只有尽可能地拖,拖到沉水脱困,只要沉水活着,他便不能有恃无恐,我们也才有反击的余力。” 拖只一个字,却谈何容易,玉寰舒不断揉着太阳穴,脑海中冒出无数的念头,却没有一个真正能够实行,而制约着她的,正是即将临盆的身子。 如果发现怀孕时能够当机立断将它打掉,如果那晚没有一时意乱情迷就与那人再度欢好,如果十七年前没有遇见他、拒绝他、没有一意孤行地坚持要生下沉水……那么这之后的一切都会不一样。 “水儿,都是娘的错。”她一手蒙着眼睛,疲惫地呼出一口浊气。 ――你可想清楚了?你若坚持生下他,那储君之位娘只有传给潇湘了。 ――我们祥国与华国不共戴天,更何况你腹中骨肉的爹,竟然是那个人!娘绝不容许他玷污了我们玉家的血脉,你若一意孤行,娘唯有将你从皇室成员中除名,从今往后,你再也不是我玉璇清的女儿。 ――你这狼心狗肺的贱女人!娘那么疼你,你竟然为了那个臭男人杀了她!有本事,你把我也杀了啊,你杀啊,动手啊!你们这对狗男女,不得好死! “陛下,陛下?” ――善恶到头终有报,姐姐,你会遭报应的,哈哈哈哈哈哈哈! “陛下!” 君无过的喊声终于将玉寰舒拉回了现实之中,她茫然抬头看着空旷的大殿,黄色的纱帐让眼前的一切都显得模糊不清。 “我没事,你先退下吧。”玉寰舒说完,猛然发现君无过在不知何时竟跪到自己榻前,正一脸惊愕地望着自己。 玉寰舒难堪地挪动了一下笨重的身子,恼怒地呵斥道:“无礼!谁准你擅自靠近的,滚!” 君无过没有滚,而是低下了头,口气谦卑地道:“我刚才唤了陛下许多声也不见回音,害怕陛下出事,故而冒犯了。” 秘密既然已被撞破,再责罚他也无济于事,玉寰舒铁青着脸,冷冷地问:“然后呢?” “既然陛下无恙,那我也就放心了,陛下韬光养晦静待时机,想必早有打算,无过不才,若有能为陛下效劳之处,但凭差遣。”君无过恭恭敬敬地说完这番话,弓着腰退了出去。 君无过是个非常会看人脸色也非常会说话做事的人,这一点玉寰舒很清楚,得罪了自己对他一点好处也没有,现在身边既然无人可信,利用一下他倒也无妨。 想到这儿,玉寰舒的脸色总算没那么难看了,她吁了口气,缓缓道:“你有这份心倒是不错,这样吧,你去找翠竹,让她待你去换身衣服,化了妆再回来,沉水回来之前,就委屈你暂时扮成丫鬟留在游鸿殿里,需要时我会派你去做事,你做得好了,我自会保你一生荣华富贵。” “承蒙陛下不弃,无过定为陛下效犬马之劳。” “去吧。” “是。” 君无过退出偏殿,跟着丫鬟翠竹去洗漱更衣,头顶上湛蓝如洗的天空中,一只金色的小甲虫嗡嗡飞过。 双全端个小板凳坐在碧鸢宫门前,听到连心蛊的翅膀震动声抬头一看,忙朝里面喊:“师父师父,小虫子回来了!” “让你等不是让你大喊大叫,你巴不得多一点人知道?”天逍盘腿坐在罗汉床上,探手一抓,将金色的蛊虫捞了来,凑近耳边。 双全也好奇地凑过来,眼巴巴地看着,见天逍时而微笑时而面色凝重,心如猫抓,好容易挨到他听完,就黏上去问:“师父,师姐说了什么?他们打起来了吗?” 天逍白他一眼,将蛊虫放回盒子里,双全又呱唧呱唧起来:“咦?怎么收起来了,师父你不给师姐回话了吗?到底怎么样了?师姐没事吧?” 天逍忍无可忍,两指做钳子状去拧他的耳朵:“练你的功去,别在这儿淡吃萝卜闲操心,没你什么事,快去!”双全哎哟哎哟直叫唤,为了耳朵着想还是只好乖乖去练功。 撵走了小徒弟天逍陷入了沉思中,根据头一晚上沉水送回来的消息,大哥似乎不单单是眼里揉不得沙子、不许别人侮辱他弟弟,虽说沉水也只是个监国的储君,但大哥的嚣张程度远远超乎了他的预料。 不仅如此,和来之前约定好的似乎也不太一样。 发生了什么事让他突然变得这么有恃无恐?改变了计划,也不和自己通个气,难道真的忘了曾经威胁过自己的那回事? 虽说不用为他做事挺值得庆贺,但危险处在掌控之外就更加难以回避,天逍想破了脑袋也猜不透自家大哥在盘算什么。 与此同时,沉水正在白泥关的城门上巡视,不到三万的骑步兵,如果平原会战,真说不准赢面有多高,夏国境内多山,步兵实力远远胜过了其他三国,幸而白泥关位于万青山的咽喉要地,地势崎岖,就算是混战也不会一次投入大量的兵力,己方又占据了白泥关的要势,应该…… 龙涯的声音忽然打断了她的思绪:“公主身体不佳,大可不必勉强,军中儿郎每日都勤加操练,就算当真开战,也必不会轻易落败。” 沉水看他一眼,并不领情:“娘在军中每日必会亲自巡视,我虽略有不及,但也不能懈怠。何况现在夏国兵临城下,随时有可能突袭,将军尚有闲情关心我的身体,莫非是稳操胜算了?” 龙涯还没来得及开口,跟在他身后的副将就粗着嗓门保证起来:“请公主放心,龙涯将军六年前能以不足五千的兵马,把白泥关从夏国人手里夺过来,如今坐拥三万雄兵,何愁不能大败夏国这帮兔崽子!” 沉水瞥他一眼,认出就是那个在年宴上口没遮拦、根究天逍犯色戒一事的严将军,想到龙涯与解忧的关系、军械案的始末,忽然觉得他十分可怜,追随着鞍前马后的一代名将,居然是个造反未遂的叛徒。 “说起六年前的白泥关之战,”沉水悠悠道,“我也有所耳闻,听说两军交锋的头一天,夏国军队屠了一整个村子,可有这回事?” 严将军一下子噎住了,不知所措地看向龙涯,这个下意识的小动作没能逃出沉水的眼,她几乎可以立刻判断出,罗西村被屠背后一定藏有某个秘密,如果单纯是夏国残忍侵略,乐非笙要报仇,大可不必接近自己,到白泥关来参军就好。 龙涯果然瞪了严将军一眼,似乎是责备他不该提起六年前的那场战争。 “怎么了,怎么不说话,”沉水的目光在他们之间来回,“有还是没有,这么难回答?” 龙涯低着头不看她,低声答道:“回公主,确有此事,当时整个村子都被屠杀殆尽,末将赶到时,已经没有一个活口,此事只有当年末将和几位副将校尉知晓,连陛下也不知情,公主是如何得知的?” ------------ 129、隐情 更新时间:2012-10-02 “此事连陛下也不知情,公主是如何得知?” 沉水笑了,乜着眼看他们:“连母皇也不知道?龙涯将军,这算不算是隐瞒军机?夏国屠杀了我祥国一整个村子,你为什么瞒而不报,是怕母皇追究起来你难辞其咎,还是怕村民的亲人前来索要抚恤?” 严将军连忙辩解道:“公主息怒!当年的事……实在是事出有因,并非将军有意隐瞒!” 龙涯却轻描淡写地喝止了他:“严将军不必多言,我自会向公主解释清楚。公主,请。”做了个手势,示意沉水跟着自己走。 沉水对这结果有些不满,龙涯不是第一次骗人了,谁能担保他嘴里说出来的是实话?相较之下,她倒更愿意听听这个严将军说的什么,兴许真实的成分还高一点。 但严将军已经低下头去不再说话,即使现在让龙涯离开,他只怕也不会说什么。 无奈之下,沉水只得跟着龙涯下了城墙,回到城中龙涯所住的小院。 龙涯三十有余,却至今单身,被贬到白泥关来,身边连个姬妾也不带,院中冷冷清清,只有两个亲兵在砍柴挑水,院子一角的小厨房更是门锁生锈,看样子从不开伙,应该都是在军营里和士兵们一处吃了才回来。 “公主请。”龙涯执礼请她坐上席,沉水也就不客气地坐下了:“将军在外征战也辛苦,就没想过娶个妻子料理家中杂事么?回到家冰锅冷灶的,也实在是委屈了。” 龙涯发出一声自嘲的鼻音,假装没听到她的话,自己也在椅子里坐下:“寒舍简陋,连茶水也没得喝,委屈公主了。” “说吧,六年前屠村的事到底有什么隐情?”沉水也就不跟他客套,单刀直入地问。 “回禀公主,这事要从万青山白泥关的地形说起。” 龙涯遥遥一指,沉水回头一看,挂在堂屋正中央的恰是一张白泥关附近的地图,只不过画得更详细,还有不少标记,似乎是分兵作战的策略。 “万青山巍峨万千里,是祥国与夏国的地界,山高谷深,林密光暗,更有猛兽频繁出没,极难翻越,唯有白泥关所在的垭口地势平缓,更兼有小块盆地,早在数百年前夏国就在此处设立了关卡,两国互通商贸,也唯有这一个通道。” 龙涯从破旧的木椅扶手上扣下一小块木刺,一掷,咚地一声钉入地图,沉水定睛一看,木刺钉入的位置正是位于祥国境内的一处狭窄的山道尽头,便明白了:“这儿就是罗西村的位置?” “是,”龙涯点点头,继续说,“当时两国分别驻扎在垭口两头,白天剑拔弩张,夜晚枕戈待旦,互相都不让对方找到可趁之机,如此僵持了近两个月后,夏国人坐不住了,他们策划了一场偷袭,放弃走山谷中的官道,而是打算从罗西村借道,不声不响地绕到我们背后,两边合围,将我方五千残兵一气歼灭。” 借道……沉水吸了口凉气,叹道:“为了保守机密,他们就把罗西村的人全都杀了。” 龙涯默不作声,手指在刚才掰下木屑的地方一下一下地抠着,表情看上去十分复杂。 “可我还是不明白你隐瞒这件事的原因,敌人阴险狡诈,想出这么残忍的手段,你和当时军中的几位将军没能保护罗西村的人免遭不幸,虽然有失职之嫌,但母皇应该不会重责才是,何况你们最后击退了夏国军,还夺取了白泥关,也算为罗西村的人报了仇。” 沉水蓦然提高了音调:“龙涯,抬起头来看着我。” 龙涯几乎是不受控制地就照办了,沉水从他眼中看到了比愧疚更加深沉的某些情绪,那种眼神她见所未见,即使是赦免那些曾经有罪的犯人、将他们归为自己的面首时,那些曾以为必死无疑的人眼中也没有那么深切的悔意和自责情绪。 “你还有什么隐瞒着我,统统说出来。”沉水面无表情地下令。 龙涯痛苦地闭上了眼,紧握成拳的右手不断地捶打着自己的额头,深呼吸着,努力让自己的情绪稳定:“别问了行吗?我不能说,也不想对你撒谎,沉水,你我毕竟师徒一场,十年的情分,求你别再追问了,行吗?” 沉水扑哧一声就笑了:“你又求我,敢情你做我师父就是为了将来犯事儿了有个求饶的借口?” 龙涯用力抹了一把脸,重复道:“我不能说,这事不仅仅关系到我个人,我无话可说。” “和你十年情分的小徒弟在你跪下为云解忧求情的时候就已经死了,现在向你问话的是公主,是储君,更是未来的女帝,”沉水交扣着十指,近乎残忍地说道,“你若老老实实交代清楚其中的隐情,我还可以既往不咎,如果执迷不悟,那将来我要是查出了真相,可就别怪我手下不留情了。” 龙涯仍是叹气不止,双手抠着头皮,仿佛不能承受往事的沉重,沉水见逼问不出什么结果,便不再理会他,径自拂袖离去。 驿馆中湿气未散,黄鹂在杏花间清脆啼鸣,刚睡了午觉起床的乐非笙伸了个懒腰,呵欠连天地出门觅食,却看见沉水蔫头耷脑地坐在门前的栏杆上,不觉奇怪,便伸出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怎在这儿坐着?肚子还疼么?” 沉水摇摇头,不说话,乐非笙便在她身旁坐下,就着灵感哼哼起新的曲调,似乎心情不错。 二人并肩坐了一会儿,沉水忍不住发问:“先生,你说好人做坏事,是不是比坏人做坏事更难以被原谅?” “这不一定,要看做坏事的人和你是什么关系,”乐非笙闭着眼,不知是还没睡醒,还是故作高深,“如果是个和你没关系的人做了坏事,你顶多觉得‘太可恨了,他怎么能这样’,但若是此人与你关系匪浅,你还会在道德层面之上产生一种被欺骗、被背叛的感觉,因而就更加难以原谅对方。” 沉水听了他的话,又默默地低下了头,乐非笙笑了,揶揄地问:“又和大师吵架了?真是服了你们了,隔这么远也能吵得起来,连心蛊飞一趟不容易,蛊也是有尊严的。” 沉水啼笑皆非道:“没有,哪里吵得起来了,骂他一句要睡一觉起来才听得到他回话,有气也散干净了,是……是师父的事。” 乐非笙唔了一声,慢悠悠地问:“龙涯将军做了坏事?奸【纵横】淫掳掠,还是鸡鸣狗盗?” “都不是,”沉水被他逗得没脾气了,双手摊在膝盖上,有气无力地道,“他总是瞒着我很多事,都是我应该知道的,比如解忧要造反,要不是传到我娘那里去,他都不肯透露半个字给我,一句愿意替解忧承担罪责,就想要我不要追究。” 乐非笙眉毛扬了扬,显然是第一次听说这回事。 “刚才又是一样,我问他六年前罗西村被屠的事为什么瞒而不报,他又故技重施,一边反复念叨不能说,一边求我别问了。笑话!怎么可能不问,一整个村子的人都死了,这么大的事难道能当做没有发生过吗?” 沉水说着越发气愤了,手肘碰碰乐非笙,向他寻求认同感:“你说他是不是很过分?” 乐非笙莞尔一笑,意有所指:“他当然想当做没有发生过,不仅他,很多人有这么希望,甚至包括了我,但发生了的事就是发生了,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他躲不过的。” ------------ 130、杀机 更新时间:2012-10-03 三日之期一转眼就过了,沉水再次来到悦风酒楼,同样一间包房,这回她早到,便叫了一桌酒菜,坐下慢慢等。 今天赴约她没有带上乐非笙一起,毕竟两次都要叫人在旁边奏乐,来的还都是同一个人,这有点说不过去,沉水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单独出门,不免有些忐忑――尽管在酒楼附近有龙涯安排好的暗哨,稍有不对就会现身解救。 约定的时间到了,那男子却并没有如约露面,沉水正觉得奇怪,楼梯上传来了耳熟的说话声:“已经到了?真快啊。”还来不及思考是谁,包房的珠帘一响,人已经站到了面前。 “好久不见,别来无恙?”魅音笑嘻嘻地挥手打招呼。 沉水有些意外地看着她进门坐下,问:“怎么是你来,你大哥呢?” 距离上次见面过去了好几个月,魅音看上去还是那么天真活泼,她一手拿一只筷子敲打着碗边缘,摇头晃脑地道:“大哥有点事不能来,就拖我顶缸咯!” ……有事不能来?嗬,这人好大派头,和公主的会面都敢叫年幼的妹妹来替场,当真是不把她放在眼里。 “既然他有事不能来,为何不派人通知我会面延期?我是个有度量的人,不会在乎等上三五天。”沉水道。 魅音眼珠子转了几转,嘟着嘴道:“出大事啦,别说三五天,三五个月都抽不出空来见你了,有话就直说吧,我可以全权代表他的。――大哥说让你放弃帝位嫁到我们夏国来,你想好了吗,要不要答应?” 事情稍微和预计的不一样,天逍教她的套路适合对付大哥那样鼻孔朝天的人,但是不是也能在魅音手下捞到好处呢?沉水不太有把握,也许这狡猾的大哥就是预料到他们俩会事先通气,所以故意让魅音来代替自己,好让他们阵脚被打乱。 “我回去认真考虑过了,不过在回答之前,我想先问你大哥一个问题,”沉水将烂熟于心的台词从容地道来,“既然你能代表他,那就由你代为回答吧。” 魅音稚嫩的脸上划过一丝不安,这显然不在她大哥的交代范围,不过毕竟不能拒绝,只好说:“你问吧。” 沉水看她不太镇定,也就安心了些,问道:“你大哥要我放弃帝位嫁到夏国去,放弃帝位和嫁到夏国,他更看重哪一个?” 魅音一愕:“我……我没懂你的意思。” “就是说你大哥提出这个要求,目的是在于让天逍的母亲膝下有人侍奉,还是让我祥国王室后继无人呢?” 沉水面带微笑,注视着对面目光躲闪的魅音。 “你大哥明知道我是祥国唯一的公主,还提出这样的要求,其心昭昭,不言而喻,在他看来,孝悌之义根本是毫无价值的吧?他只是不能容忍自己的弟弟宁可做一个女人的裙下之臣,也不愿意为他效劳,我说的没有错吧?” 魅音不敢看她的眼睛,支支吾吾道:“这个我……我不太清楚,大哥的心思从来不会告诉我,我也不怎么问。” 沉水继续背台词:“你大哥的心机深沉,用计老辣,提出这样一个要求,如果我答应,就不配为储君,一个没有未来的祥国,留之何用?不如当做嫁妆一并给了夏国吧;如果我不答应,那就是辜负了天逍的情,你大哥手握重兵,只差一个宣战的理由,我这么做正好成全了他;所以无论我的选择是什么,他的目的都会达到,夏国都将要吞下祥国这块肥肉。――倾国嫁女,你们不会真的以为祥国帝君是女子,就真会软弱多情到做出这等傻事来吧?” 魅音嘴唇嚅动了两下,小声问:“那你到底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心里想你就快选一个吧,要不大哥交给我的任务我完不成啦。 “回去告诉你大哥,他太低估了我们祥国女子,这种愚蠢的问题我不屑于回答,若他心中仍存有对大地苍生的恻隐之情,就不要罔顾两国数万军民的性命,只为保全自己的脸面。我会当做这两次会面都没有发生过,等他下次有空了,我们再重新谈。” 沉水说完,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谈话到此结束,至于要不要吃了饭再走,那就随意了。 “我……”魅音嗫嚅一阵,小心地问,“我可以当做你拒绝了吗?” 沉水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魅音放下筷子慢吞吞地站起来,绕过椅子往后退:“我、我也不想的,可是……你答应了该多好,我肯定要被他骂的,唉……” 还以为她说的“他”指的是那个蛮不讲理的大哥,沉水刚想道个歉或者安慰几句,魅音背贴墙壁,僵硬地一挥手:“动手吧!”瞬间四面的墙壁都爆裂开,数名赭衣的杀手围扑上来,手中虽无利器,却招招攻向人的要害,沉水被这早有预谋的发难激怒了:“你们这帮无耻之徒!” 魅音向门外缩去,结结巴巴解释道:“我也不想啊,大哥说你不答应就来硬的,反正不能让你走掉,我我我……” 沉水简直怒不可遏,包房不大,四五名杀手一拥而上,凭她小时候跟龙涯学的那点皮毛功夫,刚够躲闪的,左突右闯,怎么也逃不出包围圈,还一个不留神被扣住了手腕,怎么也挣脱不出去,情急之下,反腿就朝那杀手胯下踢去。 然而训练有素的杀手哪会让她得逞,照着她膝窝一踩,只听一声恐怖的喀嚓声响起,沉水感到右边膝盖一阵剧痛,小腿以下似乎瞬间就失去了知觉,紧接着就被四五双手结结实实按在了地上。 “魅音!我就是死后变成厉鬼也不会放过你的!”膝盖痛得浑身冒冷汗,沉水仍强咬着牙关嘶声恐吓。 魅音慌忙大叫:“不要找我不要找我!我也不想的我也不想啊!不要找我!不、啊――!”冷不防喉头一紧,被人大力捏住了咽喉。 一片狼藉中的杀手们听出不对,立刻纷纷转头朝这边看来。 只见魅音白皙的脖颈被一双漂亮的手牢牢卡住,一张脸涨得通红,两手无力地去抠,却奈何不了那人分毫。 “不想她死的话,都给我让开,”挟持着魅音的男子低声威胁,“否则别怪我捏断她的脖子。” 杀手们立刻退向两旁,不敢挨近沉水三尺之内。 失去了桎梏,沉水艰难地撑着身子抬起头,难以置信地望着来人:“先生,你……” 乐非笙面如霜雪,神色森然:“起来,跟我走。” 沉水痛苦地抓着自己的膝盖:“起不来,我的腿折了……” 乐非笙眼神一冷,手上用力,魅音立即发出痛苦的呻吟,两眼翻白,好像随时会断气。一名杀手见状忙大声道:“别伤害她!没有骨折,只是脱臼了而已,我帮她接好!”蹲下身去抓着沉水的小腿用力一拗,沉水惨叫一声,冒了一头的冷汗。 再度剧痛过后,膝弯总算有了点只觉,沉水扶着一把椅子站起来,瘸着腿艰难地朝乐非笙挪过去,躲在他身后。 “今日承蒙各位的盛情款待,不如就让你们家小姐随我们回去小住些日子,祥国非蛮夷,一定会善待她的。”乐非笙冷笑着说完,一把揽过沉水的腰,带着她和魅音一起扑出窗外,轻功连纵,眨眼间离开悦风酒楼十余丈远,将那群杀手远远甩在了身后。 ------------ 131、利用 更新时间:2012-10-03 “什么!?” 中军营帐中,龙涯接过鸽子送来的密信,只看了两行,一双眼就瞪圆了一圈,双手颤抖着几乎把信笺扯成碎片。 负责养信鸽的信使还从没见过他如此失态,慌忙问:“将军,出了什么事?是不是王都、陛下那边……”话还没说完,龙涯就竖起手掌,示意他闭嘴,然后用力捏了捏鼻梁,命令道:“传我的命令,立刻加派人手把小郡王严加看守起来,不得外出,除了我,任何人也不许进入房门半步。” 信使一愣,似乎不太相信自己听到的:“可是公主那边……” “我的话就是命令,保护好小郡王!”龙涯近乎咆哮地吼道,“他要是少了一根汗毛,我们全都是死路一条!” 信使被他吓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忙屁滚尿流地跑了。 龙涯原地吐纳几次,将密信揉成了一团,大步冲出了营帐,对守门的亲兵命令道:“去给我把严将军找来。” 亲兵忙遵命跑去找人,龙涯又返回营帐中,坐下将密信重新看了一遍。 “将军,您找我?”严将军很快赶了过来,刚钻进营帐,就被迎面摔过来一只茶杯,锵的一声碎在脚跟前,不由呆了,“将军?” 龙涯面色阴沉得可怕:“是你让夏国那位兵马大元帅通关的?” 严将军脸色大变,就要后退,龙涯猛地一拍将军案,大喝道:“蠢材!废物!陛下封你高官厚禄,祥国的百姓耕田织布养着你,不是让你通敌叛国来的!严守山!” “将、将军!属下冤枉啊!”严将军扑通一声跪下,高声喊冤。 龙涯怒极反笑:“冤枉?”随即将手中的密信狠狠摔到他脸上,“不见棺材不掉泪,我真是信错了你这被女人牵着鼻子走的没用东西!” 严将军哆嗦着手将皱巴巴的密信展开来看。 “龙涯,别来无恙,王都有变,华国余孽潜入碧落宫预谋刺杀玉寰舒,我已同他们约定,事成之后为云家正名,你只需协助夏国人将玉沉水留在白泥关,夏国帝君对她很感兴趣,我答应了将玉沉水交给他处置,你不用感到心疼,因为她根本不稀罕。过几日夏国将有人经白泥关入万青山,我已交代严守山放行,上次你代我受过,我很感激,这回布置周密,万无一失,等一切都结束后,我们就可以卸下一身仇恨,安心地做一对神仙眷侣,从此不问世事,白头偕老。云解忧亲笔。” 严将军的脸瞬间煞白如纸,喊叫起来:“不!不可能!这……她明明说过她是爱我的!她……龙涯!枉我追随你数载,你竟然敢打我的女人的主意!”说着便抽出佩剑,要冲上来和他拼命。 龙涯面无表情地退半步避开他的冲势,起手夺剑,继而一个过肩摔,干净利落地将他踩趴在地。 “不是我打你女人的主意,而是她从一开始就在利用你,利用我,利用还有不知道多少为当年的事心怀愧疚的男人,”龙涯的脚踏在他后腰上,冷漠地道,“是你被美色蒙蔽了双眼,出卖了自己的国家和人民,事到如今,眼里还只有争风吃醋,简直不知廉耻。” 严将军趴在地上痛哭流涕:“她是爱我的,她说过她是爱我的!她说过要和我一辈子在一起,她爱的是我!” 龙涯收回了自己的脚,回身取下挂在柱子上的将军剑,铮然一声寒锋出鞘。 严将军笨拙地爬起来,面色惊恐地看着他:“你要干什么?” 龙涯检视一遍剑锋,冷声道:“祥国绝不容许卖国贼忍辱偷生,我今日就代陛下处决了你。” 剑身银光闪闪,倒映出严将军濒死崩溃的脸,只听“嚓”的一声,赤红的血飞溅出数尺远,匆忙进来报信的亲兵被浇了满头。 “何事匆忙?”龙涯漠然收剑入鞘。 那亲兵差点被严将军惨死的模样吓破了胆,半天才大着舌头禀报:“将、将军!大事不……不好了!公主在酒楼被被被被人劫走了!” 龙涯顿时大惊失色,冲上前来揪着他衣襟将人提起:“被什么人劫走的?我安排了人埋伏在酒楼附近,人呢?都死哪儿去了?” 亲兵结结巴巴又说:“是、是是是严将军将人都调离了,说……说是将军的意思,将、将军……” 龙涯手一松,那亲兵又摔回一滩血水里,手忙脚乱地逃了出去。 严将军已经死透了,龙涯却像发了疯一般提着剑用力反复扎下去,直将尸体刺得千疮百孔血肉模糊,仍不解气,自己也染了满头满脸的血,样子煞是恐怖。 “云解忧,”他狠狠将手中的剑插入地面,踉跄着站立不稳,“你欺人太甚了。” 而此刻的云解忧正坐在望梅园的亭子里,神情自若地玩着一缕发梢,眼神甚至带着几分妩媚地、看着面前丰神俊朗的黑衣男子。 她说:“玉寰舒我要亲手杀。” 黑衣男子哼哼一笑,道:“报仇的途径并不只有杀人一途,手上沾了血,将来就还会有人来找你报仇,冤冤相报何时了。” 云解忧嘴角上翘,媚眼如丝,若有所指地道:“哦,是吗?报仇的方式固然多种多样,可我就爱手刃仇家,公子也是为报仇而来,又怎会不懂我的心情,有些人与你不共戴天,你就恨不得活剥其皮,生啖其肉。” 黑衣男子又是一笑,不敢苟同:“我与姑娘不是同路人。” 云解忧脸色微变:“你想反悔?当初是谁让我为他打掩护混入碧落宫,这么久以来都成功躲过了内宫侍卫的眼?现在利用完了,就说和我不是同路人?” 黑衣男子看她一眼,笑了笑,目光转向院中开败的梅花:“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来寻仇,原本就没打算要玉寰舒的命,姑娘若是要杀她,尽管杀就是了,只要你做得到,我是不会干涉的。” 云解忧这才矜持地点点头,把心放回了肚子里,而后目光慢慢顺着男子俊逸的脸庞看向他的肩颈,臂膀…… “姑娘天生丽质,也确实很懂得拿捏男人的心,”黑衣男子冷不丁地开口,直接点破了她的用心,“只可惜我心有所属,不能领情。” “是吗?”云解忧轻笑,“不知公子心中惦记着怎样的绝代佳人?她若知道公子千里迢迢来祥国寻仇,不知是担心呢,还是嫉妒呢?” 黑衣男子暧昧地眨眨眼:“你见过的。” 云解忧蹙眉:“我见过?” 黑衣男子笑得一脸深邃,慢慢地点着头:“你见过,不但见过,还很熟悉,”说着起身准备离开,却像是又记起了什么,转过头来道,“善意地提醒一句,不是所有男人都用下半身思考问题,情也好,爱也好,都带个心字,心意才是最重要的,你这么做或许可以迷惑一部分男人的眼,但对于那些用了真心动了真情的人,却无异于小丑跳梁,只会贻笑大方。” 云解忧沉下脸来,语气不悦道:“公子不领情也就罢了,何必出口伤人。” “这是一个过来人对迷途少女的规劝,你听得进去就听,听不进去,”黑衣男子摊手一笑,“也不妨碍我们的合作。” 说完,男子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留云解忧在原地咬牙切齿,恨恨地跺了几下脚。 什么跳梁小丑,什么贻笑大方,她根本不在乎这些虚名,从十年前家中惨遭灭门之日起,她的心里就只剩下了报仇二字,所有和当年的惨剧有关的都是罪人,都是不可饶恕的,这些人活在愧疚与恐惧之中,只要她伪装出不计前嫌、情深意重的样子来,就能轻易虏获他们的心。 因为那些人从挥刀砍向云家老小的时候起,就已经不能算一个人了,只是一群对她言听计从的傀儡而已。 ……只有他不一样,只有他,和别人不一样。 从她第一次看到他抱着哇哇大哭的玉沉水温柔哄劝的时候起,心里就认定了一个念头。 这个男人的心里藏着比天更广、比海更深的柔情,她要那个温暖的怀抱,要他宠溺的微笑和温柔的话语,总有一天,让他倾其所有来怜爱的人,一定会是自己! “他是我的。”云解忧盯着虚无的远方,口中吐出怨毒的低喃。 ------------ 132、露宿 更新时间:2012-10-04 “嘶……啊!先生,你慢点,我跟不上了!” 乐非笙一手仍扣着魅音的咽喉,大步走在前面,沉水跛着一腿,追得甚是辛苦,忍不住出声道。 天已经黑透了,他们现在所处的位置具体是哪儿,她也不是很清楚,只知道一定是万青山中的某一处山头,四周都是又粗又高的杉树,间或一两声乌夜啼,更显得周围空旷寂静,大部分时候只听得到脚下稀泥叭叭的响,以及自己又痛又累的喘息声。 下午的时候乐非笙闯入酒楼,挟持了魅音,将自己救出来,一路轻功健步如飞,大大出乎沉水的意料之外。 乐非笙学过武艺?轻功还这么出神入化,自己居然一直都不知道! 原以为从他嘴里挖出了雪儿的事,上辈子不知道的已经都清楚了,没想到这人比自己想的还要能藏。 “再坚持一下,马上就到了。”乐非笙的声音听上去很冷淡。摆脱了追兵以后,他就不再搀扶沉水,而是任她一瘸一拐地跟在身后,只顾拖着吓破了胆的魅音大步朝前走。 沉水浑身的衣衫都被冷汗浸透了,刚脱臼被接好的右膝根本使不上劲儿,右脚一踏实就痛得钻心,说是走,其实就是在爬,幸好一路上还有些树可以扶。 她有点不明白,乐非笙既然肯来救自己,救了以后怎么又不肯扶自己一下,魅音已经被吓得不敢乱动了,他完全是有余力腾出手来搀扶自己的才对。 沉水隐约觉得乐非笙和之前有些不太一样,又说不清原因,只好咬着牙坚持不掉队。 走了不知多久,四周万籁俱寂,乐非笙终于停下了脚步,转过半个头来:“到了,就是这里。” “这儿是……”哪儿?沉水两只手心里全是泥和木屑,只好用手背擦擦流到眼皮上的汗,费劲儿地朝前看去。 转过一处山谷后,地势渐渐平坦起来,她看到坍塌了大半的土台阶上面出现了竹篱笆,还有破了屋顶的土坯房,又抠着山壁登了几级台阶,终于看清了他们来到的地方。 远远近近十几间简陋的民居,大多只剩残垣断壁,还有被烧过的迹象,黑黄不接的稻草和瓦片挂在屋顶上,叽叽声中有老鼠从左边的废墟里窜进右边的阴影里。 有石磨,有水井,还有一根朝天竖着的旗杆,不过已经折断成了三节,砸塌了不远处一张石桌。 这是一个村子,并且,是一个荒废了许多年的村子。 “这里就是曾经的罗西村?”沉水拖着右腿蹭到石凳上坐下,左腿酸右腿痛,实在是一步也走不动了。 乐非笙不做声,点了魅音的几处穴道,然后往她嘴里硬塞了一颗什么,魅音奋力反抗,发出愤怒的鼻音,乐非笙只做不闻,用力一掰她的下颌,逼她张口吞下。 沉水感觉不妙,警惕地问:“你喂她吃了什么?” 乐非笙将魅音随手一推,答道:“毒药,离恨苦,是南疆蛊女用来留住情郎的东西,被她们看上的男人如果有了二心,想要走,三天之内必会五脏六腑俱烂,最后化成一滩血水。” 两个姑娘同时打了个寒战,沉水大声问:“你喂她吃这个做什么?” “我要走开一会儿,防止她逃跑,”乐非笙捡了块碎木渣将鞋上裹的泥刮去,然后冷冷地俯视着拼命抠自己咽喉想把毒药吐出来的魅音,道,“不要妄想吐出来了,离恨苦入体即化,你乖乖呆在原地不要动,事情办完了我就给你解药,你要是不信邪,非要逃跑,毒一旦发作,就是大罗金仙再世也救不了你,你自己看着办。” 说完又朝着来时的路走了去。 沉水冲他的背影大声问:“你要上哪儿去?”回答她的只有被惊飞的乌鸦呱呱的鸣叫声。 乐非笙走了,荒村里只剩下瘸了腿的沉水和中了毒的魅音,谁都走不掉,只能隔着老远的距离互相戒备地看着。 沉水先打破了沉默:“你大哥让你杀了我?” 魅音呕了半天没呕出毒药,反倒把嗓子弄得很痛,哑着声音回答:“没有,大哥说如果你答应了,就立刻带你回夏国,如果你拒绝了,就让埋伏好的人把你拿下,强行带回去,没让伤你性命。” 沉水点了点头,倒不觉得这大哥懂什么怜香惜玉,八成是怕自己的死反而把天逍推得更远,到时候说不定兄弟都没得做,直接变仇人了。 “你们怎么都那么喜欢做皇帝,做皇帝有什么好?”魅音吞吞吐吐地问。 沉水已为她说的是自己和自己的娘,都不肯为男人放下身份,便笑了:“我也不喜欢做皇帝,但是我总不能为了个男人就把整个祥国葬送了吧?我没有其他姐妹,也没体会过那种你死我活的争斗,不像我娘当年那么执着。” 魅音眨巴着眼睛:“你娘?” “她从小就被小姨她们欺负,所以很要强,可能也就是因为这个,她一直没有再纳妃生子,只有我一个女儿,将来自然也就不用争抢了。” 魅音恍然大悟:“原来你娘也这样啊。” 沉水眉一皱,觉察到不对:“那你刚才说的你们,除了我,还包括了谁?” 魅音马上又闪烁其词起来:“没包括谁了啊,就……就是说你和你娘呗,嫁个好男人不比坐在皇位上辛苦一辈子好么?” 沉水莞尔一笑,随手理着裙摆道:“这就是你们和我们的区别了,人各有志,多说无益,我娘倒是后悔了,不过后悔也晚了,人死不能复生。” 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了些话,本就没什么深仇大恨,又是年龄相近的姑娘,虽然家国各不同,共同话题还不少,聊到快天亮的时候都有些困了,就各自歪着头打起了盹。 发生了这么大的变故,沉水也忘了用连心蛊通知天逍,实在是又饿又累,脑子不听使唤了。 她伏在冰冷的石桌上,寒气入体,肚子里又添乱地隐隐作痛,睡也睡不踏实,反倒做起了梦。 梦中是些似曾相识的片段,自己仍在碧落宫中,身边伴着个人,与自己寸步不离,彼此间说的话题十分沉重,对方问她,你为何愿意无条件地相信我,她刚回答了句什么,就被人用力撞醒,险些栽到地上去。 “姐姐!姐姐你没事吧?” 沉水抹着冷汗坐稳,才发现扑过来撞到自己的人是弟弟玉止霜,小子衣衫都没系好,像是被从被窝里挖出来带走的。“我没事,先生带你过来的?” 玉止霜点点头,道:“死人妖说白泥关里有叛徒,继续留下会有生命危险,就把我带过来了。” 沉水的心沉了下去,想起了昨天赭衣杀手现身的时候没有暗哨前来护驾的事,大概就是叛徒做的,提前将守着的人全都调离了,若不是乐非笙来救,自己现在只怕已经被送往夏国王都了。 “姐姐,我们都被骗了,”玉止霜焦急地摇了摇沉水的袖子,“夏国根本没打算和我们开战,他们是故意布下阵势,把你引过来,真正的目的在王都!” “你怎么会知道?”沉水怀疑地反问。 玉止霜答道:“来的路上死人妖告诉我的,他说三天前的那个凌晨,他看到有一批人鬼鬼祟祟地通过了白泥关,其中一个长得很像那个什么要和你面谈的人,但他不确定,所以今天才偷偷跟着你去,结果他猜对了。” 沉水默默点了下头,轻抚着他的肩膀道:“先生把你救出来,你怎么还用这么不礼貌的方式称呼他,以后记得不许这样了。” ------------ 133、骇世 更新时间:2012-10-04 玉止霜面露不情愿之色,不过还是点头答应了,余光瞥到还在熟睡的魅音,噌的一下火气就上来了:“就是这个女人下令让人动手抓你的吧?我去杀了她!” “别乱来,止霜!”沉水一个抓不住,玉止霜已经冲到魅音的跟前,一脚朝她踹过去,魅音睡得正香,猛然挨了一脚,痛得大叫一声醒过来,捂着大腿惊惶地看着面前这个陌生的少年。 玉止霜抬起一腿,手从靴筒里抽出一把小匕首,眼露凶光:“叫你伤害我姐姐,我要把你剔骨扒皮,剁成肉酱!”说着就举刀扑上去。 魅音“哇”的大叫一声,连忙打了个滚避开,手脚并用地朝一旁爬去:“你干什么!你是谁,我和你无怨无仇……” “你给我站住!” 二人一追一逃,最后干脆围着村里的废井转了起来,看得沉水哭笑不得:“你们两个!都别闹了,听到没有,止霜!回来!” 井边的两人完全不理睬她,沉水又不能走过去把玉止霜拖开,只好看着他们干瞪眼。 这时,空中一阵猎猎衣声,凌空翻过一道人影,乐非笙回来了,一手抓一个,将魅音和玉止霜分开了。沉水大大松了口气,道:“先生,你可算回来了,你上哪儿去……” 眼前又是一花,又一个人腾身落在村中空地上,竟是龙涯。 “……了?”沉水惊讶地睁大了眼,“师父、不是,龙涯将军怎么也来了,先生,你把我们都弄到这儿来,到底要做什么?” 龙涯看了一眼坐在石凳上的沉水,确认了她无恙,表情放松下来,伸出右手:“放了小郡王,难为一个孩子算什么本事?” 玉止霜瞪眼反驳:“谁说我是孩子!” 乐非笙戏谑地一笑,将玉止霜朝沉水的方向推了一把:“你也知道难为一个孩子不算什么本事,当初害得云解忧和玉止霜先后沦为孤儿的不正是你么?” 沉水伸手抱住踉跄地摔向自己的弟弟,闻言浑身一震:“你说什么?” 龙涯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哟,就好揣刀明白装糊涂?”乐非笙一手仍攥着魅音不放,另一手指了指脚下,嘲道,“他们呢事歇哈再算,我问你,你现在踩刀起呢这块地,你敢说没来过、不晓得?” 龙涯眼一瞪,向后退了一大步:“你到底是谁?” 南疆的方言、罗西村遗址、沉水之前突发奇想的追问……龙涯骤然明白了:“你是罗西村的遗孤?” 乐非笙微微一笑,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不可能!我们明明确认过了,所有人都死了!”龙涯一把抽出佩剑,指着他的鼻尖,“你到底是谁?冒充罗西村的遗孤、蓄意接近公主,意图何在?” 乐非笙哈哈大笑起来,简直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一般,龙涯看他笑得前合后仰,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不知该作何表情。 “冒充?蓄意?好大呢一顶帽子,我是戴不起哟,”乐非笙擦了一把笑出来的眼泪,拍了拍身旁的那口井,“将军不但不认罪,还想倒打一耙?行嘞,机会难得,祥国挨夏国呢公主都在场,还有个被你亲手毒死劳娘呢小郡王,就让他们一起做个见证,看我扒下你披了十年呢人皮!” 沉水听了他的话,瞬间失声叫喊出来:“夏国的公主?魅音?”继而睁大了眼盯着心虚不敢抬头的魅音。她竟然是夏国公主?难怪在碧落宫里的时候那么放肆大胆,见了自己也不害怕,更不行礼。 这么说来,那天逍岂不是…… “二位公主应该都知道六年前祥夏两国在白泥关打仗的事吧?”却不容多想,乐非笙清冷的嗓音又将沉水的注意力牵扯了回来,“当时夏国军为了不惊动埋伏在垭口这一端的祥国军,打算从罗西村这边的山岗上借道过,为了保守机密,就连夜地把罗西村上上下下几百口人全都杀光了。” 被他提在手里的魅音打了个哆嗦,难以置信地喃喃自语:“几百口人……全、全杀光了?” 乐非笙一扬眉,看向龙涯:“龙涯将军,我说的对不对?” 龙涯面不改色,点了下头:“是,当年是我勘察不周详,没有察觉到夏国军的这一行动……” “满口胡言!”乐非笙猛地提高了音量,厉声打断,“勘察不周、没有察觉?你以为这套说辞骗得过军中上下,骗得过满朝文武和陛下公主,就能一样骗得过我吗?” 龙涯冷冷地看着他:“你又怎么知道我是在骗人。” 乐非笙轻笑一声,放开了魅音,后者连忙逃开丈余远,如惊弓之鸟般喘息不止。 “你要证据?证据就在这口井里,”乐非笙指着井中,“当晚夏国军在村中大肆屠杀后,村中的人大多咽了气,可还有一个姑娘活着,她虽然受了很重的伤,但一直强撑着没有闭眼,她在等人,她知道有人很快就会回来救她了。” 龙涯面上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握着剑的手也开始颤抖。 “可是她等来的不是救命的人,而是一队祥国军,这群泯灭了人性的畜生!他们……他们竟然不思救援,反而放了一把火,把整个村里都烧了!姑娘已经受了重伤,逃不出火海,情急之下跳进了这口井中。” 乐非笙修长的手指在井沿上描着,语气突然变得格外温柔:“初春的天气,就和现在差不多,一位本就体弱多病不识水性的姑娘拖着一身重伤跳入井中,你说,她是失血过多而死的呢,还是淹死的,冻死的?” 朝阳冉冉升起,大地褪去了黑夜的外衣,逐渐变得光明起来,只有那口圆圆的井仍然是深不见底,漆黑一团。 玉止霜依偎在沉水身边,年幼的脸庞上也露出了不忍的表情,紧紧抿着唇。 “你们不是不知道夏国军的计划,你们是故意装作不知道的!”手上突然青筋暴起,乐非笙愤然怒喝道,“你们早已在垭口那头布置好了,等着围歼夏国军这支前来埋伏的先行队,为了不引起他们的怀疑,你们选择了牺牲整个罗西村!你们眼睁睁看着他们杀了村里所有的人!” “可你们没想到的是,夏国军竟然没有确认所有人都死了就离开,会留下一个活口看到你们经过,听到你们的计划,尽管如此仍抱着一线希望向你们求救!而你们,为了不落下口实,竟然放火烧村,为的就是一了百了,永远堵住罗西村人的嘴,不让你们那晚的作为被传出去。” 魅音脸色煞白,颤声问:“可、可可可这些,你……是怎么会知道的?” 乐非笙没有搭腔,沉水便代他回答:“因为先生和雪儿姑娘彼此相爱,雪儿姑娘在临死前放出了连心蛊,把发生的事都告诉了先生。” 她忽地就想起在琴舍的那个午后,乐非笙对自己说的话。 ――知道吗,每当你试图去怀疑某个人,但又不愿接受自己心中所想,那时候你的眼里流露出的受伤情绪,和我在梦里无数次见到过的……和雪儿的眼睛,一模一样。 乐非笙一定是在赶回到村里之后,发现了雪儿的尸体,在死不瞑目的她眼中看到了那种希望破灭却仍不肯绝望的死前一瞥,才会在看到自己露出相似的矛盾神情时,产生了“你们的眼睛一模一样”的感觉。 魅音捂着胸口大声喘气:“怎么会有这么残忍的事……他们怎么做得出来……” “是啊,雪儿当初一定也是这么想的,这么残忍,他们怎么会做得出来?见死不救,落井下石……只为换取一场必输战役的逆转,”乐非笙长长舒了口气,“在战场上拼杀,死,是技不如人,为国捐躯,然而为了虚荣的胜利,却以无辜百姓的性命为代价。夏国军虽然残忍无道,但若你们当年尚存有一丝人性,这场悲剧完全是可有避免的。” 他昂然望着已经无话可说的龙涯,缓缓道:“现在,在这里,当着两国公主的面,你敢说出当年这么做的原因吗?” ------------ 134、重演 更新时间:2012-10-05 “现在,在这里,当着两国公主的面,你敢说出当年这么做的原因吗?” 乐非笙昂然望向已无话可说、默默地垂下眼帘的龙涯。 “师父,你……”眼前此状,已经等同于默认,回想起那日在游鸿殿中、龙涯亲口承认杀了云家上下百口人的时候自己的心情,竟是如出一辙! 依赖了十年的宽厚肩膀和温暖怀抱,背后竟然背负着这么多血腥的孽债,相识这么久,她从没在龙涯身上闻到过血腥味,更不明白――明明有更好的途径去解决,为什么一定要杀死那么多人呢? 静默的气氛让沉水感到窒息一般的痛苦,忘了腿上还有伤,一下子站了起来:“你们这么做到底为了什么!”但膝盖的剧痛还是让她紧接着又摔坐了回去,惹得玉止霜惊声连问她哪里受伤了。 龙涯静静地伫立在原地,乐非笙既不逼也不催,同样静静地等着。 直到天色完全亮开,林中传来野鸟清脆的鸣唱声,龙涯才深深地吸了口气,却不是对着乐非笙,而是面向沉水道:“沉水,师父一生,唯愿你平安康泰,幸福快乐,为此哪怕双手浸满鲜血也在所不惜。” 沉水嘴唇微微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口。 “罗西村的惨剧,正如乐先生所说,句句……属实,”龙涯用力闭了闭眼,这才重新面对乐非笙,“自古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我不会不认,也不会苟且偷生。但现在祥国还需要我,白泥关外还有三万夏国军在虎视眈眈,如果我死了,他们攻破白泥关,比当年更惨烈十倍百倍的惨剧还会再发生。” 乐非笙冷静地反问:“所以?” 龙涯一拂前裾,对他单膝跪下:“我恳请先生再宽限我一个月,一个月内我若战死沙场,先生可将我的尸首带回此处,任意鞭挞,若一个月后我仍苟活于世,便会返回王都,向先生领死。” 乐非笙不置可否地抱着胳膊:“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龙涯道:“那日沉水向我问起罗西村之事,当晚我便写了一封长信,放在我房里的暗格中,里面有我所作所为的原因,和许多本想带进棺材的真相,你们稍后便可去取,夏国帝君既已孤军深入祥国,这回我便叫他有去无回。” 他的话让魅音大惊失色,慌忙叫道:“你想做什么!不要伤害我大哥!他只是想去把天逍哥哥带回家,没有恶意的!” “没有恶意?”龙涯嗤地一声笑了,站起身来,定定地望着她,“没有恶意,怎会同云解忧这个谋逆之贼结盟?他是你大哥,你自然会帮他说好话,不过这里没人会信你,你好自为之。” 说完,又对乐非笙拱了拱手:“沉水与小郡王就拜托给先生了,战事一开便难以控制,请先生送他们返回王都。”乐非笙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并不做声,龙涯就当他答应了,深深鞠一躬,大步离开了荒村。 龙涯走后好长一段时间四人都一言不发,静寂的山林中逐渐有了野兽活动的沙沙声,弱小的动物被捕猎,发出凄厉的叫喊声,很快又归于宁静。 魅音担心着自家大哥,又不敢乱跑,站在原地焦躁不安地用鞋尖杵地上的淤泥,半晌,终于忍不住问:“你们要怎样才肯放了我?白泥关外的夏国军如果一直等不到我回去,会直接开战的!到时候对你们也没有好处!” 乐非笙哼哼冷笑,轻描淡写地说:“别人的生死与我何干,虚张声势,吓唬得了谁?我只要把你提到城门上去,夏国军不战自败。” 魅音脸色煞白,急促喘息着说不出话来。 沉水打量了她许久,认真地问:“天逍到祥国来做什么,你知道吗?” 魅音既然是夏国的公主,那她大哥,自然就是夏国帝君商虚闻,而天逍……也应该是夏国的王爷才是,这样身份的一个人,这样的一个人…… 来到自己身边,真的是为了渡那所谓的天劫吗? “我……我不知道,”魅音绞着手指答道,“他一觉醒来,突然问了我好多乱七八糟的问题,然后就说有非常重要的事要去做,接着就把我甩在半道上,一个人溜了。” 问了好多乱七八糟的问题?沉水隐约觉得这里头不太妥,但现在不是琢磨的时候,便又接着问:“虚闻陛下知道他的打算吗?你上次到祥国来,是不是奉了他的旨意?” 魅音撅着嘴看了她一会儿,商量着问:“我回答你问题,你能不能让他把解药给我?” 沉水点点头,魅音于是承认道:“是,大哥让我去提醒他,别忘了自己是谁,事情办得差不多了要早点回家。” 事情办得差不多……是什么概念?商虚闻如果知道弟弟是为了去替人渡劫,不会这么快就催着他回去才是,这么说他可能并不清楚天逍前往祥国的目的?不对,以她对商虚闻朦胧的认知来说,他插手过的事情,一定没这么简单,会不会是他在得知天逍要来祥国后,顺道安排他做了什么事? 对,这么想就觉得可能性高多了,沉水想起娘怀孕的消息外泄的事,不由手足冰凉,此时知情人极少,唯一能和夏国搭得上关系的,只有天逍。 商虚闻虽然否认了在自己身边安插眼线的事,但若天逍本来的目的就是来找自己,他稍加利用,自然不会承认是刻意安排的。 沉水忽然感到一阵发自肺腑的寒意,重生一次,自己竟仍是落入了陷阱,只不过这次被引入室的不是瑞国,而是夏国! 这些个男人执掌大权的国家,真的就那么看不惯祥国女子地位崇高吗? “还有别的问题吗?解药该给我了吧!”魅音见她不出声了,便要求。 乐非笙嘴角一勾:“解药?什么解药?” 魅音倏然瞪大了眼:“喂,说好了我回答问题解药就给我的,想抵赖啊?男子汉大丈夫,欺负一个弱女子,算什么英雄好汉!” 乐非笙对她的怒火视如不见,悠然道:“我可什么都没答应过。” 魅音顿时气得咬牙切齿,不顾自己现在是受制于人,破口大骂起来:“你们!你们这帮无赖!说话不算话,被杀了活该!我要是死了,大哥一定会为我报仇的,到时你们一个都别想逃,全都要给我陪葬!” “嘶……”乐非笙表情痛苦地用小指掏耳朵。 沉水的心情简直差到极点,更听不得这抓狂的喊声,不耐烦地道:“先生,把解药给她让她走,留着也是个累赘。” 乐非笙却矢口否认:“没有解药这种东西。” 这回连沉水也惊呆了:“没有解药?没有解药的毒你也敢给她乱吃,她如果死了她大哥绝对不会放过你的!” “我哪有给她吃什么毒,”乐非笙笑了笑,促狭之意一闪而过,“一粒花生而已,顶多梗得胃疼,那也是她活该。” 魅音这才恍然大悟,自己竟然被耍了!自己竟然被他一面之词给骗了,傻乎乎地呆在这里不逃跑! “你……你们给我记住!”夏国公主恶狠狠地放下话来,一跺脚,顺着小路跑了。 沉水付之一笑,没有去理会,而是乐非笙问:“我们现在去取师父留下的信?” 乐非笙并不像她想得那么充满期待或者焦急,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径自调头出村,沉水忙站起来要跟上,右腿却使不上劲儿,只能勉强扶着玉止霜,一跳一跳地前进。 “姐姐,你的腿是被夏国人弄伤的吗?”玉止霜比她矮的不多,恰好能撑着她前行,见她右脚几乎不敢着地,也就猜到了几分。 “是,被商虚闻派来的杀手踢得脱臼了,然后又爬了半个山头。”沉水一步一瘸,走得十分辛苦,乐非笙却没有半点来帮把手的意思,只不紧不慢地走在前头。 玉止霜抿了抿嘴,轻蔑地瞥了一眼不懂得怜香惜玉的乐师,说:“我一定会替姐姐报仇的,等抓到了那个什么夏国皇帝,我要把他两条腿都打断。” ------------ 135、乏术 更新时间:2012-10-05 最近的两天,天逍明显地感觉到碧落宫中飘荡着一股针对自己的、强烈的敌意。 按说玉寰舒还有一个月就要临盆,就算没了订婚冲喜的噱头,也是时候赶紧避到人后,找两个嘴巴闭得紧的稳婆来候着了。 再退一万步,这时候也不该再强撑着要收回大权才是。 但她竟然不顾自己的一再劝说,一定要召见临渊阁的大学士们到偏殿议事,虽说母亲担心女儿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可这未免有点不自量力了,要说一直撑到最后也就罢了,偏偏还半途就受不住,搞得众大学士惶惶然,还得天逍出来收拾残局。 女帝突然间不信任他了,天逍认得清这一点,却不知道原因是什么。 他来到碧落宫的当天,就把自己的身份来历、知道的一切以及最终的目的全盘托出,一直以来沉水不信他,是因为他隐瞒得太多,但玉寰舒却是一直信他的,希望他真能改变女儿以及整个祥国的未来。 都对她交了底,为什么还会失去信任呢?天逍实在不理解了,难道怀孕的女人比较多疑么。 吃过晚饭后双全留在碧鸢宫背书,天逍一个人晃悠晃悠散步到了素竹小楼,含风等丫鬟对他偶尔过来坐着发呆的事已经习以为常了,也不管他,仍旧做自己的事,天逍也从不麻烦她们。 距离上次用连心蛊交流已经过去七天,沉水应该早已照自己的话回答了大哥,那结果如何呢? 沉水没有再告诉他,与此同时,玉寰舒突然态度坚决地收回了监国大权,再笨的人都知道一定发生了什么,可细节他却无从得知。 身边只有一个小徒弟双全,脑瓜子虽然聪明,武艺却是个半拉子,贺再起功夫不错,但家有母老虎,也不可能帮他去做些风险高的事,满朝文武更是不把他这个以色事主的淫僧放在眼里,沉水切断了与他的联系,就等于将他置于一个闭目塞听的境地,就算有十八般武艺,也施展不开。 “到底是哪里不对劲……”他一面无意识地自言自语,一面在三楼的房间里乱逛,翻翻这个,挠挠那个。 挠到书案边时,厚厚的一叠练字纸引起了他的注意。 沉水的手书不怎么漂亮,更不爱练字,除了在碧鸢宫上课时候被逼着练之外,天逍几乎没见过她主动写什么。但案上竟然有厚厚的一叠写满字的纸,看来不仅是偷偷练了字,还写得颇为满意,没有扔掉。 天逍移开镇纸,将那叠宣纸拿起来一张张翻看。 大多抄的是兵书上的句子,可能是因为看得打瞌睡,用抄的比较容易记住吧,他猜想。 翻着翻着,一张写得整齐字又少的纸滑过去,天逍忙重新一张张检视,将那与众不同的一张找了出来。 然而纸上写的内容却让他瞬间如遭雷击,差点眼前一黑坐到地上去。 久别故里今日归,人人不同事事非,犹记驿亭饮乡土,杨柳折节南燕飞。 乐非笙带来无名箫曲的那日,沉水随口吟诵出一首七言绝句,并以此为箫曲命名为久别离。 天逍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连带着纸上的字也像是要被震碎了一般,他反覆地确认着诗句的内容和写诗人的笔迹,但没有任何破绽,这的的确确就是沉水亲手写下的。 但――但这首诗,应该是他所作,而且时间也不是现在,而应该是一年后的秋天! 这个时候的沉水为什么会知道这首诗,她醒来的时候……明明不认识自己,也不可能认识自己才对。 “你果然在这里。” 身后冷不丁的一声,将他直接吓得握不住手中的纸,嚓一声飘到了地上。 一身绛紫色袍服的青年仿佛鬼魅一般出现在他身后,天逍猛地转过身来,动作大得几乎撞倒书案,笔架上毛笔彼此碰撞,当当作响。 二人五官有几分相似,但来人的眉眼分明透出一股桀骜与跋扈,正是夏国帝君商虚闻。 天逍面对着他,内心挣扎了很久,才勉强开口道:“大哥怎么会来这里。” 商虚闻背着手傲然看他:“还记得我是你大哥?玩得连家也不回、娘也不要,居然还记得我这个大哥?” 天逍低头不答,商虚闻又道:“我交代你的事做得怎样了。” “……”天逍咬了咬牙,抬头与他对视,“我是真心……” “胡闹!”商虚闻爆喝一声,“跪下!” 既是皇帝,又是长兄,商虚闻的命令根本容不得他反抗,天逍默默地跪下了。 “你是真心?真心什么?真心喜欢那个白痴公主?”商虚闻如一头暴走的狮虎,几乎想动手扇他一耳光,“真心喜欢她,所以连脸都不要了,甘愿趴在她裙下任人踩踏?女人算什么东西,也值得你做出这种愚蠢的事来?” 天逍蓦然抬头,眼里怒火跃动:“大哥说话不要太过分了,你也是女人生的!” 商虚闻被他堵得一噎,舔了下嘴唇改口道:“就算是如此,天下好女人多的是,你怎么就瞎了眼看上这么个禄蠹无用的废物?好吧她是个女流之辈,无才便是德,可这样一个废物,却连要不要嫁给你都犹豫不决,你怎么会喜欢上这么个女人,我怎么会有你这么蠢的弟弟!” 天逍在他的炮火中跪得笔直,不卑不亢道:“沉水并不是个禄蠹无用的废物,你,还有其他人都看错了她,人之一生,贵在勤奋好学求上进,知错能改存谦卑,这些品质她都具备,大哥你却不具备。” “放肆!”商虚闻大怒,狠狠一脚踹向他胸腹间,这一脚可不比沉水往日的恼羞成怒,后者还带了三分不忍,前者却是毫无保留,直接将天逍踹得喷出一口血,向后滑出一段,扑到了地板上。 “你为了一个女人顶撞我?你看清楚了,我是你大哥!” 天逍呸都吐掉满嘴腥血,爬起来跪好:“你是我大哥,也就只是大哥而已,你可以命令我做任何事,甚至可以随心所欲地取走我性命,但我喜欢谁不喜欢谁,你却管不着。” 商虚闻被气得也要吐血了,背着手在他面前走来走去,最后忍无可忍地指着他说:“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好,我现在就告诉你,我在来的途中接到了小音的飞鸽传书,你心目中那个品格完美的公主非但不同意嫁到夏国来,还绑架了你的妹妹企图用她来逼退夏国军!” “你如果不提那可笑的问题,还会发生这种事吗?”天逍冷笑起来,“沉水是照着我的话回答的,但凡你的眼里还把江山社稷看得比脸面更重要,六万大军对峙白泥关的蠢事就不会发生。” 商虚闻怒得又是一脚踹过去,这次天逍抬手格挡,没让他毁自己的容。 “好,好,”商虚闻喘着粗气向后退了两步,“天逍,你很好,敬酒不吃吃罚酒是吗?我不妨再告诉你一件事,迟东照他没有死。” 天逍眼皮一跳,还没说出话来,就听他暴怒地咆哮道:“他是回来报仇的!玉寰舒那心狠手辣的臭女人这回完蛋了!她和她肚子里的野种都要完蛋!你要是现在去游鸿殿,说不定还赶得上替她收尸!” 商虚闻又大步冲上前来,用力掰着他的下巴将他的头抬起来,恶狠狠地道:“玉沉水给脸不要脸,我不会让她活着回到这儿来的,不仅如此,我还会放出话去,让她、让整个祥国的人都知道你是我派来的奸细,云解忧造反也好、迟东照潜入也好,都是在你的挑唆协助下进行的。” “你――!”天逍怒目圆睁,却被捏得说不出话来。 “到时候你会成为整个祥国的敌人,再也没人会相信你的话,”幻想着未来让商虚闻露出满足的微笑,却比嗜血的野狼更加狰狞,“我倒要看看一个没有了玉寰舒和龙涯的祥国,要如何阻挡我统一的步伐。” 商虚闻推开弟弟,仰头大笑,带着对未来宏图大业的兴奋与喜悦。 天逍望着他近乎癫狂的模样,终于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扶着额头弯下了腰。 ------------ 136、脱困 更新时间:2012-10-06 局面恶化的速度远远超出了沉水的掌控范围。 龙涯和魅音先后离开后,她带着乐非笙和玉止霜去龙涯的居所寻找他留下的密信,却意外地遭到了另一拨人的围攻,对方人数不多,身上却藏着仿佛使不完的暗器,打得三人措手不及。 这些杀手个个带着鬼面,来历不明,也不理会他们的问话,只是行动中透出要活捉沉水的这么一层意思,乐非笙发现这一点后,毫不犹豫地撇下他们姐弟俩逃了,杀手居然也就真的不再对他动手,几下俘虏了沉水和玉止霜。 “死人妖,窝囊废!”玉止霜愤怒地扯着嗓子大骂。 沉水虽也不高兴,终还是自嘲地笑了笑,什么也没说。 乐非笙接近自己不过是为了替雪儿报仇,哪里就会愿意豁出性命救她,见势不好当然是走为上策,龙涯还活着,他的复仇大业未就,不能陪着折在这里。 被俘虏后,姐弟俩就被关进了一个地窖,每天只有三餐时间门上的小窗里会递进来两人份的饭菜,除此之外,没有人对他们说明抓他们的原因,更不交代背后的主使者,就这么关着他们,一直关了五天。 封闭的房间里只有个拳头大的气窗通风,一条臭水沟供排泄,两端还都牢牢地固定着铁栅栏,一看就是专门囚禁用的密室,刚被关进来的那天沉水还抱着一丝侥幸到处找突破点,找了两天都一无所获,也就放弃了,只静候他们说明用意。 可日子一天天过去,这些人却没有半点动静。 沉水放出了连心蛊,金色的蛊虫载着她的求助讯息飞出气窗,竟也是有去无回,苦苦等了一整天后,她终于死心了,不会有人来救他们了。 连心蛊飞一个来回不到半天时间,一去不回只会有一个原因,就是被天逍扣下了,他收到了求救的信息却没有半点动静,甚至连个回音都没有,沉水就是再不情愿,也不得不接受“他果然是商虚闻派来的内应”的这一事实,否则那个口口声声愿意为自己出生入死、甚至说出要整个祥国为自己殉葬的家伙,断不会在她身陷绝境时坐视不理。 龙涯满身血腥,乐非笙临阵脱逃,现在连天逍也变节,沉水只觉一颗心坠入了冰窟之中,连求生的欲望都熄灭了。 “今天也是鸭腿,不错。”玉止霜抓着还热腾腾的鸭腿大嚼特咽,十分满足地自言自语。 和她的灰心沮丧相反,玉止霜这个养尊处优惯了的小郡王居然在暗无天日的囚牢里安之若素,除了第一天大吵大闹威胁送饭的人要送鸭腿来否则就绝食外,再没有别的抗议。 关他们的人还真的就顿顿送上两只鸭腿,要不是这囚室环境太糟糕,这态度还真像是软禁而不是囚禁。 沉水外在墙角,抱着膝盖发呆,心情抑郁让她的进食量越来越小,到今天已经完全没了食欲,她费解地看着玉止霜,很难理解他的乐观从何而来,难道弟弟和这些人是一伙的? 她的疑问当晚就有了解答。 气窗透进来的光彻底消失后,沉水带着满心悲凉躺下去准备睡觉,玉止霜却仍在臭水沟边不知忙活什么。 突然黑暗中传来锵的一声金属摩擦声,沉水猛然从混沌状态清醒过来,还以为是救兵来了,却见囚室的门仍旧冷漠地紧闭着,倒是玉止霜飞奔过来,拖着她的手就往臭水沟边跑。 沉水疑惑地问:“止霜?你要做什么?” 玉止霜不说话,握着她的手去摸排水口。 手泡在冰凉的脏水里,让沉水一阵恶心,但顺着玉止霜的指引向前探了探手指后,她却吃惊地发现原本嵌在那儿的铁栅栏不见了! “这――”“嘘!”玉止霜湿淋淋的手搂过她的脖子,附在她耳边小声说,“出去再说。” 沉水惊喜交加,喜的是绝处逢生,竟然能够出去了,惊的却是这看似不可能的事玉止霜究竟是怎么做到的,第一天进来的时候她明明仔细检查过,两道铁栅栏嵌在墙上非常的牢固,使出吃奶的劲儿也撼动不了分毫,玉止霜年纪比自己小,又没有工具,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由于四周一团黑,只能勉强辨认人形,她看不到玉止霜的表情,只见他一脚涉入脏水中,然后慢慢躺下去,缩起肩膀,慢慢地抠着排水沟的壁向外滑去。 沉水激动得呼吸都要不顺畅了,眼看着玉止霜的身体一点点吞没在排水口处,过了不知多久,才从那头传来极小声的呼唤:“出来吧,安全的。” 沉水二话不说,照着他的动作,也躺进排水沟中,寒冷刺骨的水浸泡着身体,让她打了个寒战。 排水沟并不深,也不宽,沉水躺在里面,双肩都被摩擦的很痛,稍微一抬头就会碰到额头,脏水一波一波涌过来,呛进鼻子里,妨碍呼吸,她竭力憋着气,一点一点向外挪去,好在她行进的方向和水流的方向一致,否不更不知要有多难。 一寸,一寸……沉水不知道自己蠕动了多久,只觉得比止霜花的时间要长得多,但她在心里安慰自己,这只不过是自己太笨了,或者错觉的关系,再加把劲儿,马上就出去了。 就在这时,她忽然感觉腰带被扯了一下,差点以为是逃跑被发现,有人要把自己拖回去,便奋力挣扎起来,然而那拉扯的力道不变,反倒是她的扑腾让自己呛了更多的脏水,几乎要吐出来。 是被东西挂住了,沉水镇定了点,右手抓着腰带扯了扯,却是纹丝不动。 王族穿的衣料都是昂贵的贡品,随便撕扯根本不会坏,沉水被拘禁在狭窄的排水道里,一手拼了命地拉拽,本就借不到力,拉得太用力反而向回滑了去。 止霜在外面一定等急了,沉水放弃了撕扯,打算把腰带解了。 可这一设想也极难实现,首先这个空间太过拥挤,右手根本折不过来,光凭左手努力了半天,还是解不开,腰带这玩意儿从来不能是一扯就散的,加上又泡了水,更加结实,沉水抠了半天,简直要哭出来了。 这到底是个什么事儿!她咬着牙忍着泪,凭手指的感觉去摸索解开腰带,好容易将腰带扯松了一些,正要再接再厉时,排水沟上游似乎有人倒了一大缸水下来,咸臭的水立刻充斥了整个排水道,仅有的一点点空气也被挤了出去。 沉水顿时就慌了,冰凉的水趁着她呼吸失控迅速涌进了她的鼻腔、口腔。 在水下,没有把握好时机憋气,便只有溺死一个下场。 沉水徒劳地扭动身体,却根本动弹不得,绝望的寒冷笼罩着她的意识,昏迷前的最后一瞬间,布帛撕裂的声音终于通过水流传入了她的耳中。 ……寒冷,潮湿,狭窄,黑暗。 ……焦虑,疲倦,恐惧,绝望。 ……我不要死在这里! 千里之外,碧落宫中,无意识地跟在商虚闻身后走的天逍仿佛感应到什么,浑身一战栗,扭头朝南方的天空望去。 眼前只有一片泼了墨一般的浓黑。 “怎么了。”商虚闻转过头来冷冷地问。 天逍背上冒了一层冷汗,摇摇头:“没什么。” 商虚闻用脚后跟想也知道他一定在想玉沉水,这一认知令他很不开心,口气恶劣地说:“走快点,我们耽误不起。” 他们已经在碧落宫里走了好几个时辰,可都没有发现玉寰舒的下落,不仅她,迟东照也不见踪影,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这对奸夫淫妇,商虚闻在肚子里把他们骂了一千遍,不亲眼确认玉寰舒死了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放心,这女人用不到三万的军队就征服了整个华国,不置她于死地,将来必定后患无穷,任何可能会妨碍到自己统一四国的因素,都必须毫不留情地消灭。 ------------ 137、命锁 更新时间:2012-10-06 胸口猛地遭到重压,沉水痛苦地张大了口,吐出一口泛着恶臭的脏水。 “好了。”一个陌生男子的声音冷冷地说。 沉水的脑子还有点迷糊,想不起之前发生了什么事,只觉得浑身又湿又冷,压在胸口的力道撤去,她又用力咳了几声,两眼冒金星。 “姐姐!”玉止霜的声音近在咫尺,却没有扑到她身上来,沉水艰难地撑着身下坐起来,抹了把脸,将挡住视线的头发拨开,这才看清自己的处境。 周围仍是一片黑暗,水流的哗哗声提醒她想起了自己昏过去的原因,四周围了六七个手执火把的鬼面人,玉止霜被他们反剪了双手,正不断挣扎,一个看起来是首领的男子蹲在自己身边,脸上也带着鬼面,递给她一只水囊。 沉水道了声“谢谢”,却不接,溺水的时候喝的够多了。 男子嗤道:“给你漱口洗脸的。” 沉水只好接过来,含了口又吐掉,吐出来的水里有不少黑色的残渣,恶心得她按着咽喉一阵干呕。 “我一直听说祥国的小郡王擅机关土木之术,没想到这次真的开了眼界,”首领鬼面人笑道,“用鸭腿骨撬开栅栏,嗯?应该还缠了几圈钢丝吧,小小年纪就能临危不惧,随机应变,确实不简单。” 玉止霜丝毫没有因为他的赞美露出好颜色,依然挣扎不休,怒道:“你早就知道我的打算,不但不阻止还假装配合,就是为了看好戏吗?看我们一身又脏又臭来满足你变态的嗜好吗?” 鬼面男又笑了,摇摇头站起来,走过去拍了拍玉止霜湿嗒嗒的脑袋,被他恼怒地避过。 “又脏又臭算什么,”鬼面男的语气听上去倒是十分和蔼,“我与主上假死还阳,从万人尸坑里爬出来时,满头满脸都是血,比你们臭上十倍。” 沉水正在洗脸,闻言抬头看他:“你是……?” 鬼面男淡然道:“解梵。”继而不再与他们多说,手一挥,就有人上来将沉水架起,将姐弟俩又抓了回去。 不过这一回的待遇好多了,不再是一抹黑的囚室,而是一艘漂亮的大船,鬼面人押解着他们俩上了船,船上有几个丫鬟,像是随便雇来的,伺候洗个澡也笨手笨脚,沉水只好将人都打发出去,自己自食其力。 一上船就有烧好的热水和干衣在等候,证明己方的计划完全都在那个叫解梵的男人的掌控之中,他料定了玉止霜今晚就能攒够鸭腿骨,做出机关撬开铁栅栏,所以就在排水口外面等候,果然抓了他们个正着。 沉水缩在不大的澡桶里,心不在焉地抓着快七天没洗的头发。 解梵。 这是解家家主的名字,也是华国帝君的影子的名字,这个男人自称是解梵,又说他与主上“假死还阳”,那就证明迟东照并没有死,他们抓自己和止霜,很可能是为了作为交换条件,到王都去威胁娘。 “不知道王都那边情况如何。”沉水叹了口气,将头搁在桶沿上。 如果天逍真的是内奸,那娘和她未出世的孩子,一定凶多吉少,不知解梵何时才愿意将她押回王都,不知……能不能赶得上。 ……重生回来,仍是信错了人,甚至还令亡国之灾提前了。自己果然是祥国的劫数,就算再来千次万次,也一定逃不出这个结局。 前所未有的失意包裹着她的意识,像要将她拖进无边的黑暗之中。 “咣咣咣!”房门被敲响,沉水惊醒,大声问:“什么事?” 解梵在门外道:“怎么洗这么久,刚才在水沟里还没泡够?或者是又在想办法逃跑?”那口气并不恶劣,倒像是在逗小孩儿一般。 沉水一阵气结:“就快好了,有事说事。” 解梵道:“洗完了让丫鬟带你过来。”然后便是一串离开的脚步声。 他这么说了,沉水反倒没心思慢慢惆怅了,快速洗干净了换上新衣服,略不合身,不过也顾不得那么多了,绾起还湿得滴水的头发便推门出去,丫鬟守在门口,向她欠了欠身。 “带我去见那个男人。”沉水命令道。 丫鬟在前面带路,沉水跟着她来到一扇门前,丫鬟推开门,房中一片漆黑。 沉水有些怀疑地朝里面喊:“有人吗?” 解梵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进来。” 沉水犹豫了下,旋即想到他如果要杀自己,根本不必如此大费周章,便放心地迈过了门槛走进去。 丫鬟在身后关上了门,房中顿时伸手不见五指,沉水茫然地转了一圈,什么也没摸到。 “你到底在耍什么花样?”她生气地大声问。 解梵呵呵呵地笑了几声,反问:“生气了?逗你玩玩而已,花样还没开始呢。”接着黑暗中先是一声响指,接着便是嚓嚓嚓几声上锁的声音,沉水还没反应过来,便又是火石摩擦的声音,一点光明在角落里亮起,引燃了蜡烛。 眼睛适应了这微弱的光后,沉水愕然发现自己竟然被关在一个铁笼子里,铁杆足有拇指粗,彼此之间的距离仅容一条手臂穿过,通往门的一面正是自己走进来的入口,由上至下合起,已经被上了锁,而且是十把锁。 沉水扑来扑去,根本无法脱身,而解梵正一手揽着玉止霜的肩,状似悠然地看着这边。 “你把我关在笼子里到底想干什么!”沉水怒喝道,“想报亡国之仇,大可杀了我!” 解梵仍是亲切地笑了笑,拍拍玉止霜的肩,同时对二人说:“这笼子虽说也不太坚固,但已经足够了,小郡王,看到那十把锁了吧,那些都不是普通的锁,除非有钥匙,否则绝对打不开。而钥匙呢,就在这些机关盒里――” 玉止霜僵硬地被他扳得转过身去,沉水的目光穿过二人之间的空隙,看到墙边的一张长桌上摆放着许多奇形怪状的东西。 “你每解开一个机关盒便可拿到一把钥匙去开锁,全部解开的话你姐姐就能从笼子里出来,”解梵弯下腰去,像是说悄悄话,音量却又能让两个人都听到,“天马上就要亮了,我给你两个时辰,如果两个时辰后还有锁没有打开,那边,”手指着房间一角一个一尺见方的洞,“就会有蛇爬出来,把你姐姐咬死,然后整个儿地吞下去。” 少年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却说不出话来,解梵又道:“当然你也可以选择陪她一起死或者不解锁,如果你选择后者,那么主上会遵照承诺,扶持你登基称帝,届时祥国就是你一个人的天下,再也不会有人把你关在进笼子里不得自由,你娘的冤屈也将得到洗刷。” 沉水双手抓着铁杆,恐惧地看着玉止霜僵直的背影:“止霜……” 解梵解了他的穴,然后愉快地说着:“你好好想想吧,想出来了随时可以叫我,我就在外面。”退出了房门。 被解了穴的玉止霜仍旧僵硬地站在桌边,背对着沉水,不说话,也不动桌上那些机关盒。 “止霜,”沉水的声音不住地颤抖,“止霜,你转过来,看着我。” 玉止霜一动不动。 沉水几乎要尖叫起来:“玉止霜!你要还是玉家的子孙,就痛快点决定!要么打开笼子,要么就出去!难道你想把祥国拱手送给迟家吗?” 玉止霜终于转过身来,腮边拖着一道闪亮的水痕,沉水蓦地就说不出话来了。 “姐姐,我想和你一起死,”少年背靠着长桌,哽咽着道,“我受够了,我已经累得不想思考任何事了。我想和你一起死……一起死了,就没有人再能把你抢走了。” 他缓缓坐了下去,双手捂着脸:“我不知道……要怎么才能……才能让自己打消这个念头,我就是想和你一起死!” ------------ 138、竭智 更新时间:2012-10-07 “我就是想和你一起死!” 玉止霜吼出这一句,捂着脸大哭起来,晶莹的泪水顺着他的指缝流出来,好似一股悲伤的源泉,涓涓不绝。 沉水将额头抵在铁杆上,半天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说些过去美好的回忆,哄他把笼子打开? 不,自己已经利用他够多了,止霜……他只是一厢情愿地依恋着这唯一的一个姐姐,为了自己,供出了与黑衣人勾结的事,交出了暗杀君无过的毒药,如今终于有人替他出手了,他什么都不需要做就能报杀母之仇,这时候还要再花言巧语,诱骗他开笼子,这种事她做不到。 那么,说服他出去,不要把自个儿的命也赔进来? 很难,在幼弟的心中,只有为母亲雨潇湘报仇伸冤这么一个理念,用什么国家大义、祖先训诫来激励他,那完全都是没用的,说不定反而会让他坚定了这个信念,就这么等着和自己一块儿死。 玉止霜呜呜咽咽哭泣不止,时间在静谧之中一点点流逝。 不管怎样,至少不能让他也死在这里,解梵一定是算准了止霜心中的矛盾,打算把他们一起逼死,这可比直接杀了他们愉快多了。沉水竭力让心中对死亡的恐惧退散,喘了口气,唤道:“止霜,你的心情姐姐能明白,可是止霜,姐姐不可能永远陪着你,尤其是死了以后,奈何桥上一碗汤喝下去,我就连你是谁都不记得了。听话,出去吧,你已经长大了,以后会有更多、更好、比姐姐更爱你的人陪你,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话没说完,玉止霜的哭声戛然而止,少年抹了一把鼻涕眼泪,从地板上爬起来,转身背对着她,开始解第一个机关盒。 沉水便自觉闭了口,以免打扰他。 门外,透过小孔窥视着他们一举一动的解梵呵呵地低声笑起来。 十个机关盒,玉止霜先挑了最简单最熟悉的开了两个,取出了钥匙放在一旁,然后对着那些解家独产的品种认真琢磨起来。 由于没有参照物,沉水无法判断时间过了多久,只觉得这两个时辰被拉得无限长,但又恨不得能再长一点,以免不够用。 玉止霜被关在龙磐阁里十年,不许出门,也没有玩伴,唯一的消遣便是大大小小的机关,龙磐阁里到处都堆满了木工用具、一盘盘的铁丝钢丝,还有许多沉水叫不上名字的半成品机关或是被拆解、被摔坏的傀儡。 钻研一门学问十年,又是从小自发学习,玉止霜在这方面的能力可以说是超人的,没一会儿就又解开了一个机关盒,将钥匙随手往旁边一放,继续攻克。 一个时辰过去后,解梵在外面敲了敲门板提醒:“时间已经过去了一半,怎么样小郡王,解开多少了?” 玉止霜充耳不闻,沉水却是一直数着的,便回答:“六个。” 解梵笑道:“不错,剩下的四个应该是‘相思结’、‘义金兰’、‘弃五识’和‘嗔枉执’,这四个是解家祖上传下来的机关盒,被我和每一代家主反复改良,一般人是解不出来的。小郡王,你可以再考虑考虑,‘义金兰’当初就是我也花了一天半才解开,你只有不到一个时辰了。” 玉止霜仍然不言不语,沉水看到他的动作突然比刚才粗鲁了许多,正想说点什么稳住他的情绪,就见他停下动作,举起右手。 微微有些红肿的食指与拇指间,拈着一把铜黄色的钥匙。 “解开了!”沉水半是骄傲半是示威地朝门外喊。 解梵哈哈哈笑了几声,没有再说话。 时间缓缓流逝,桌前的背影开始微微摇晃,一晚上没睡地绞尽脑汁解机关,消耗的体力远远超出了玉止霜能承受的范围,沉水见他每过一会儿就要抹一把汗,又是心疼,又是着急,恨不能帮他一把,至少帮他擦擦汗也好啊。 当解梵命人去准备放蛇的声音传进来时,玉止霜浑身一震,终于解开了第九个机关盒,呼啦一把抓起所有的钥匙和最后一只盒子,冲到笼子边,手指颤抖着要一把把尝试。 “我自己来吧,你专心解最后一个。”沉水抢过九把钥匙,将手伸出笼子,一把一把地试着去开锁。 墙角的洞里开始发出声响,沉水头上也开始冒汗,她已经打开了三把锁,开得越多,后面需要尝试的次数就越少,地上扔的锁越来越多,玉止霜却还是没解开最后一个机关盒。 终于最后一把钥匙也插进了锁眼,黑色的方洞口探出了一条水桶粗的青蛇。 沉水瞬间就明白了什么,顾不得再开锁一把将站在笼边的玉止霜推开:“止霜快出去!” 玉止霜却异乎寻常地冷静,踉跄一步,头也不抬地继续研究手里的盒子。 “快出去啊!他们不是要杀我,是要杀你啊!”沉水够不着她了,只能抓着铁杆不住跳脚,大声催他离开。 蛇那么粗,笼子的铁杆之间距离却那么小,一看就知道醉翁之意不在酒,可不管沉水怎么大喊大叫,玉止霜就是不动,解不开盒子,就想用手指将它抠开,直是抠得十指鲜血淋淋。 大青蛇张开血盆大口,赤红的信子吐了吐,玉石般的眼睛里闪烁着凶光,立起足有一人高的半截身子,不远不近地觊觎着面前的两个猎物。 沉水哭起来:“止霜!我求求你了,你赶快出去,赶快出去!” 玉止霜手上用力,表情也因此扭曲,他咬着牙说:“要么救你,要么一起死,我从一开始就没想过一个人出去。” 大青蛇终于确认了目标,嗖地一声,闪电般扑向玉止霜,将他撞倒在地,然后用粗壮的身体勒住了他。 “住手!住手!放开他!解梵,放了止霜!”沉水一看这光景就疯了,飞快地将第九把锁扯落,双手抓着铁笼子的门用力摇,期望这愤怒之下的爆发力能将笼门挣开。 被大青蛇缠住的玉止霜终于不能从容地解机关了,蟒蛇的绞合力非常大,足以将他全身骨头都挤碎,然而在那之前,他首先感觉到的是呼吸困难,整张脸都涨的通红,肩膀以下都被拧得死紧,似乎还因此失禁了。 “止霜!不……让我出去!解梵!杀了我,放了我弟弟!”沉水疯狂地摇着那只是嘎吱作响的铁门,怎么都无法脱出。 解梵正将眼凑在小孔上看,他看到玉止霜如缺水的鱼一般张大了口,艰难地喘息,然而大青蛇越绞越紧,他的神情似乎也开始涣散了。 就在这时,少年眼中划过一道决绝的光,一低头,将机关盒一端放入口中,然后狠命一咬。 “喀嚓!” 无解的“义金兰”终于败在濒死之人的咬合力之下,变成了一堆碎片。 解梵呵呵一笑,抬手将面具揭开一半,一支短短的竹笛凑到唇边轻轻一吹,大青蛇绞缠的身体突然就定住了,然后似乎惧怕什么一般,松开了已经晕过去的猎物,慢慢地转身又从来时的洞口爬了出去。 “止霜!止霜!”沉水够不着他,只能大声喊他的名字。 “恭喜你,小郡王,你合格了。”解梵推门而入,从昏迷不醒的玉止霜口中取出钥匙,将笼子的最后一把锁解开了。 ------------ 139、少主 更新时间:2012-10-07 一出笼子,沉水二话不说就扑到玉止霜跟前将他抱了起来。 少年浑身瘫软,鼻息若有若无,鼻子耳朵里都流出血来,满嘴的木屑,她只能含着泪小心地一点点捡出来扔掉,然后将人轻轻抱在怀里,无声地哭泣。 解梵绕到她对面,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纸包,打开来,里面是一些白色的粉末,他掰开玉止霜的嘴,将粉末倒了进去,然后接过丫鬟送来的温开水,灌了半杯下去。 “……你给他吃了什么?”沉水双眼通红,口齿不清地问。 “续元还神散,保命的药,”解梵随手将包药粉的纸揉成团扔开,从沉水怀中将玉止霜接过来抱起,向外走去,“少主请放心,我现在没必要伤害他。” 沉水不答,恍恍惚惚地跟着他走,解梵将玉止霜抱到船上另一个房间里,那儿有大夫再等候着,一看就知是安排好的,否则这船行于水,上哪儿去请大夫。 丫鬟们帮着把玉止霜安顿好,大夫开始给他诊脉,行针,沉水瘫坐在椅子里,觉得自己一天内就像死了两次一样,累得神经都麻木了。 “少主去吃点东西吧,我叫人在隔壁房间里准备了十全豆腐、松仁炒鸡脯、玉米羹和糯米藕,都是你喜欢吃的东西。”解梵走过来道。 沉水这才注意到他称呼自己的方式,木然问:“你……你叫我什么?” 解梵的脸上仍旧带着鬼面,但沉水总觉得看到他笑了。他说:“少主,请跟我到隔壁来,这里人多口杂,不适合谈话。” 男人谦谦有礼地将沉水领到了隔壁的空房间里,桌上摆着热腾腾的饭菜,除了他刚才说的那四样之外还有些别的,但一眼望过去全都是她平时爱吃的,沉水愣在了桌前。 “怎么,不合胃口?”解梵将凳子放在她身后,又将筷子拿起来递给她。 沉水望着一桌子新鲜的菜肴,只觉身在梦中,周围的一切都充满了不可思议的感觉。 解梵是迟东照的影子,又不是自己的影子,怎么会对自己平时爱吃的菜都了若指掌? 像是看出她的疑惑,解梵又笑着解释:“少主不必惊讶,这些都是按主上吩咐准备的,味道和宫里做的可能会有些不一样,不过也只能请少主将就一下了。” “东照陛下……你家主上……我是说……”沉水张口,突然发现不知该如何称呼那人。 解梵又十分体贴地说:“少主,过几日与主上见了面,还是叫一声父皇吧,主上十六年来一直都怀着这么个心愿,希望你能成全他。” 尽管已经从他的称谓中猜到了答案,可当“父皇”二字从解梵口中出来时,沉水还是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 自己……竟然真的是娘和迟东照所生。 解梵将手按在她肩上:“一路北上还要好几天,不用着急,先吃点东西,主上吩咐我好好照顾你,先喝碗汤?”说着动手为她盛了一碗汤。 他不说还好,一说,沉水被刚才的惊吓压下去的怒气又涌了上来,“啪”地一搁筷子,问道:“你一开始就打算要止霜的命是不是?你知道我和他要好,他必不会眼睁睁看我被蛇吃掉,所以设计害他,让他差点死了,是不是?” 解梵一指敲了敲面具,语气似乎有点无奈:“不,你误会了,不是‘我打算’,这一切也不是‘我设计’的,我是主上的影子,不过照吩咐办事罢了,少主有气,等见了面去对主上发吧,他一定会甘之如饴的。” 沉水一拳打在棉花上,有火发不出,便冷冷地问:“照吩咐办事?你的意思是,从抓我们开始的所有一切,都是迟东照安排好的,包括我们会有怎样的反应,你们何时采取何种行动,甚至包括这桌饭,全都是他的吩咐?” 解梵点点头。 “他现在在哪儿?” “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应该在渭城。”距祥国王都三天车程的一座小城。 疯了疯了……沉水双手扶着桌边,几乎要趴下去了。 迟东照、这个男人简直不是凡人,人在千里之外,却能把白泥关这边的一切都算准、安排好,若说是安排自己的手下、安排解梵和那群鬼面人的行动也就罢了,好歹是可控制的,可他竟然连自己和止霜被抓以后的反应、采取的自救措施、花多少时间、会有怎样的结果……全都精确地猜到了,这是人能做得到的吗? 解梵看她一脸要崩溃的表情,闷笑起来,道:“少主不要太崇拜他了,见多了就不以为怪了。” 沉水仍不太相信,再度确认:“包括止霜要的鸭腿,也是他授意你们给的,连手在排水口外的日子和时辰也是他算好的?” 解梵终于让她心安地摇了摇头:“主上没有算得那么细,他只说玉止霜工于机关,要我安排一个逃脱起来可行却又有一定难度的密室来囚禁你们,若五日内你们逃出来,就带你们上船,安排机关盒与铁囚笼的下一步计划。” “那要是我们五日内出不来呢?”沉水忍不住问。 解梵耸耸肩:“主上没有说,也许他自己有计划,只是不告诉我,也可能……他知道你们一定出得来。” 果然还是料事如神,沉水悻悻地想。 “其实我带人去抓你们的时候,和你们一起的还有个男人,他会丢下你们自己跑路――这也是主上算到的。” 瞬间一股寒意窜上了脊背,沉水脱口而出:“这也能算得到,他到底在我们身边安插了多少眼线?先生是两国开战以后才进宫来的啊!” 解梵呵呵一笑,说:“眼线?主上是亲自去的,从死遁以来,他就一直在碧落宫中,你们每个人的秘密,他都了然于胸。” 没等沉水缓过劲儿来,他又压低了嗓音,仿佛怕被隔壁听到一般:“主上在信中说,玉止霜是可塑之才,但仇恨萦怀,难成大器,若不能彻底破除优柔寡断,不如置之于死地,以免将来为外人所用,利刃反伤其主。” “主上的安排都是为了少主好,少主与他见了面,发发脾气是可以的,切莫过了头,否则父女反目,少主是绝对算计不过主上的。” 沉水这回算是彻底服气了,点点头,再也不问了,专心吃饭。 大船沿潇江一路北上,大约要花十天时间才能溯游到渭城,比起陆路是要慢得多,但既然是别人安排好的,除了接受也没有别的法子,在船上的这几天,沉水只能一边照顾玉止霜,一边祈祷娘不要有什么事。 而玉止霜,从那天咬开了机关盒以后就再也没说过一句话,那发狠的一下,将他的舌头也给咬伤了,嘴角也被木片划了个大口子,三餐都只能吃流食,每次张口都要十分小心,沉水总是把粥吹凉了才敢喂给他,生怕又把他烫了。 四天后,船停靠在岸边的一座小镇补给,解梵领着一半的人下船去,另一半则留下看守……保护他们姐弟俩。 解梵态度很客气,但一路上做什么不做什么却从不听沉水的意见,就像刚上船的那天,迟东照安排他把沉水领到隔壁吃饭,他就三句话不离吃饭一样,说白了还是变相的软禁,沉水除了自己的房间和玉止霜的房间,别的哪儿也不许去,在甲板上也不得多留。 照例哄止霜午睡后,沉水由两名鬼面人护送着返回自己的房间,手一推开门,就看到乐非笙大模大样地坐在椅子里,那两名鬼面人拔出刀,他也丝毫不露惧色,悠然道:“我来送个信,不必剑拔弩张的。” 他那日自个儿逃了,沉水心里确实膈应了很久,这会儿见到他,还以为他是来解救自己的,谁知还没高兴起来,就又被浇了一头冷水。 “什么信?”她冷着脸问。 乐非笙掏出怀里一个白色的信封递过去:“龙涯说给你留了一封密信,忘了?” ------------ 140、密信 更新时间:2012-10-08 乐非笙从怀里掏出一个厚厚的白色信封,晃了晃:“龙涯说给你留了一封密信,忘了?” 经他提醒,沉水才想起这回事,当日突然遇袭,根本没来得及找到密信。 “你已经看过了?” 乐非笙一耸肩,不说是也不说不是,信封没有封口,沉水在另一张椅子里坐下,展开信笺读起来―― 沉水,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大概已经死了,在死前我还有许多话想要对你说,但我知道,除非我死,否则你不会愿意听下去,所以我只能选择这样一种方式,把你所想知道的、我所想说的全部写下来,并祈祷你终有看到的那一天。 不苦大师入宫当日,对我与陛下说三年之后你将带来毁灭整个祥国的厄运,这厄运是与生俱来的,只有他能救你,救祥国。当时的我并不明白,因为陛下命我退下,他们交谈的内容我无缘知晓,但到离开王都的那一刻,我突然想通了很多事,明白了他所谓的与生俱来的真正含义。 沉水,师父不知道世上是否真的有天命一说,但从你存在于这个世间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会改变很多人的命,陛下没有告诉你你的生父是谁,我愿意告诉你,但你一定要保证永远不为此事向陛下发难,因为她毕竟是你的娘,是生你养你的那个人。 十七年前你娘认识了华国的皇子迟东照,与他春风一度,有了身孕,然后二人分道扬镳,各自返回自己的家,你的祖母也就是先帝玉璇清在一个偶然之下得知了你的生父竟然是敌国的皇子,她威胁陛下将孩子打掉,否则就要撤销拟好的册封诏书,改将储君之位传给嫡公主玉潇湘。 陛下拒不肯从,与先帝争吵了多次,不欢而散。到你六岁那年,先帝终于决定册立储君,陛下害怕她仍在为六年前的争吵耿耿于怀,真的传为给玉潇湘,于是就命我先下手为强,将先帝秘密杀死在离宫。 “……”看到这处,沉水一把捂住了嘴,险些惊叫出来,“师、师父他……” 先帝死后,陛下秘不发丧,打开了盛放诏书的盒子,果然,先帝决意传为玉潇湘,并将她贬为庶民,后世永不入朝入后宫。陛下非常伤心,也非常的愤怒,我想是那封诏书摧毁了她谋害自己母皇的最后一点良知,她立刻召集追随她的人,包括我,包括云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登基称帝,并将玉潇湘软禁在王府,以为没人知道先帝的死因和诏书的内容,一切就此掩盖过去。 然而噩梦并没有就此结束,先帝既然决定册立玉潇湘为储君,断不会半点信息也不透露给她,玉潇湘在软禁期间辗转联络到临渊阁的一位大学士,从他口中确认了诏书的内容,由此猜到了陛下在背后所做的事。那位大学士后来被陛下秘密【纵横】处决了,动手的人自然还是我。 沉水咽了下唾沫,紧张得手都在冒汗――于是小姨就决定造反? 玉潇湘确实是非常聪明的一位公主,她拿到了陛下谋权篡位的证据,但并没有立刻宣扬出去,而是暗中将这件事告诉了云家当时的家主云深月,云家得知自己拥立的竟然是弑母篡位的大逆不道之辈,十分震惊,当即便转投玉潇湘,准备与她一同掀起反旗。 但陛下也不是易与之辈,她早在云家埋下了眼线,得知了他们的计划之后,她又一次下了格杀令,这次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整个云家,从云深月到每一个家仆,所有可能知情的人都要杀。杀死他们的方法我已经对你说过,这里就不再赘述,总之密诏的知情人只剩下玉潇湘一个,陛下便捏造了密谋造反的罪名,将她囚禁在了内宫大牢里,后来玉潇湘每天大哭大闹,又喊又骂,陛下怕有人会信她的话,就命我给她灌下了砒霜,并对外声称,她是咬舌自尽。 “原来止霜真的没有说谎,是娘……真的是娘抢了她的东西还杀了她。”沉水喃喃自语着,手里的信笺在她的眼中比会吃人的怪物还要可怕,她一直以来被告知的竟然都是谎话,温柔慈爱的娘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竟然如此狠毒。 陛下登基后,先帝和嫡公主先后暴毙,这绝不是个好兆头,似乎在预示着龙椅上的人并不是真命天子,陛下若想安抚民心,必须拿出真凭实据来,证明自己有碧落之神的庇佑,是上天钦点的祥国女帝。于是,便有了白泥关战役非胜不可的军令状。 如果兵败,我和当时与战的所有将军都要死,这不仅仅是一次伪造的天命,沉水,你听过功高盖主吗?我追随陛下十载,为她杀了无数的人,但她却惧怕我,怕我会将她的所作所为说出去,所以她想要我死,只给我三万的士兵去对抗当时夏国近十万的雄兵,逼迫我要么证明她是天之骄子,要么就以死替她恕罪。 接着龙涯在信中详细说了那晚发生在罗西村的惨案,和乐非笙所说别无二致,沉水捂着嘴,眼泪不断地滴落下来,模糊了视线:“太可怕了……她怎么能这么做……” 你可能并不相信我的话,但这是我临死前唯一能告诉你的,沉水,师父爱你,一直都爱你,从你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开始,将你当成一个妹妹去疼爱,到你渐渐长大,变成一个漂亮的小女人,师父一直都爱着你,希望你幸福,希望你快乐,六年前我本可以借着出征的名义当逃兵,从此遁迹山林,永不现世,但我无法丢下你,你太天真也太干净,我无法想象失去了我的保护你要如何在碧落宫中安稳地长大。 所以我一定要回去,一定要胜利,为此哪怕牺牲再多无辜的人也在所不惜,我已经背负了太多的杀孽,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但只要我还没有死,就不能让任何人伤害到你。陛下对我表现出来的忠心非常满意,也或许她别无选择,于是她想要用你来套住我,她问我愿不愿意做驸马,等她过世后继续辅佐你。 我答应了,尽管知道陛下并非出于好意,但如果能一直陪伴你,保护你,让你远离当年的那些阴影,我愿意做一切。 可我万万没想到,当年的罪孽就如同草根一般春风吹又生,一天夜里,云解忧找到我,她告诉我她知道当年的真相,她引诱我,说只要陪她一个晚上,她就把这些秘密永远咽进肚子里,于是我答应了,正如我之前告诉你的那样。然而她怎么会就此满足,有了第一次便会有第二次,她没完没了地纠缠我,并且威胁说如果我不照她所说的去做,她会杀了你。 她是云家的遗孤,陛下防着她却也宠着她,你和她更是多年的好姐妹,随时可以进出素竹小楼,我不能时时刻刻守在你身旁,也不能下手杀她,为了不让她伤害你,我只能继续向她妥协。她安分了一段时间,我也曾以为伪装出来的爱情可以麻痹她的心,但事实证明我错了,她的野心和胃口远比我想的要大得多。 我从华国寄回了一对经高僧开光的锦囊,让她将其中一个转交给你,却遭到了她愤怒的拒绝,她告诉我她绝不会满足于和我偷偷摸摸地往来,她要杀了你,杀了陛下,用整个祥国的鲜血来为云家正名,我这时候才知道,她背着我还和其他军中将领有交易,并且已经蓄积了大批的军械,准备造反。 我已经拦不住她疯狂的复仇脚步,也不能再回头向你乞求原谅,我时常想,如果陛下身边没有我,没有那么强力的助手替她没完没了地杀人,她是否会有所忌惮,现状是否会有所改观?可惜这些都无法求证,也许为祥国带来罪恶的不是你,而是我。倘若这次两国真的开战,我希望我能死在战场上,那些因我而无辜惨死的人会把我的灵魂分而食之吧,这也是我应得的报应。 我不能再陪着你了,最后一句劝告,且当做遗言去听,不苦大师虽有经天纬地之才,但绝非良人,不可盲目信他,更不可爱上他,否则你将重蹈陛下的覆辙,没有了足够锋利的刀,你活不过三年之劫,切记!龙涯绝笔。 信已终,沉水默默将几张写满字的素笺按在心口,再无言以对。 这便是她与生俱来的罪孽,祥国将因她而亡,一切都并非无的放矢,早在十七年前两位皇室子弟珠胎暗结的时候,就已敲响了亡国的丧钟。 ------------ 141、凶相 更新时间:2012-10-08 “乐先生果然不负主上所望,单刀赴宴来了。”解梵不知何时藏在了房中的屏风后,这时慢条斯理地说着话,走了出来。 乐非笙眉毛一扬:“搭个顺风船,公子不会介意吧?” 解梵哈哈大笑:“荣幸之至。” 乐非笙不怀好意地盯着他的面具,似乎有点蠢蠢欲动:“听说从来没人见过解梵的相貌,我倒是十分好奇呢。” 解梵摸了摸遮脸的鬼面,遗憾地说:“解梵是主上的影子,先生见过影子有相貌的吗?况且你就算摘了我的面具,看到的也未必是真的,又何必自找不愉快呢?” 二人隔着一段距离彼此盯着,乐非笙微笑里带着跃跃欲试的情绪,解梵的表情虽看不到,但想必也不会太轻松,乐非笙能躲过船上那么多鬼面人的视线藏进沉水的房间,见到自己非但不如临大敌,还企图揭掉自己的面具,看来当日摔下女人和小孩独自逃走,未必是因为不敌。 解梵的目光落在沉水手中的几张信笺上,稍微有点明白了。 “少主,”他走上来,对沉水微微鞠了一躬,“如果没什么事的话,我就把乐先生带走了,我会安排房间给他住,就在你隔壁,船舱墙壁不算很厚,如果隔壁弹琴吹箫,你在这边也能听到。” 乐非笙啧啧称赞道:“连乐器也准备了?真是贴心啊。” 解梵做了个请的手势,他就欣欣然跟着离开了,甚至没有多和沉水说点什么。 王都。 商虚闻不高兴,非常不高兴,他已经将整个碧落宫翻了个底朝天,不但见不到玉寰舒和迟东照,甚至连云解忧和君无过也不知去向,这些人都联合起来耍了他不成? “我不知道。”天逍垂着眼皮回答。 “不知道?谁信?”商虚闻几乎是暴跳如雷地问,“你给我老实说,你到底把他们都藏哪儿去了?背叛我就等于背叛了生你养你的夏国,你知道吗!” 一连多日都在他震耳欲聋的咆哮中生活,天逍表现得逆来顺受,他骂他的,无动于衷,有话说话,无话可说时候就沉默。 商虚闻发了一通脾气,又开始在殿中乱走。 他是以天逍的兄长的名义入宫来、并能够到处走动的,但许多事仍是不方便做,例如玉寰舒休养的偏殿,他就进不去,天逍说里面没人,他也无法闯进去确认,司膳监的饭菜照样送进去,谁知道里头究竟有人没人。 拖得越久,变数就越大,商虚闻简直烦透了,恨不得把弟弟的脑袋劈开找答案。 而事实上,天逍比他更想知道玉寰舒的下落,那日被逼进去下通牒,偏殿中空空如也,他首先想到的不是怎样向大哥解释,而是将来怎么向沉水解释,身怀六甲即将临盆的女帝人间蒸发,宫里却有个敌国的皇帝在发脾气,哪怕他有一百张口,沉水也不会相信玉寰舒的失踪和他无关。 这一切究竟……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最后问你一次,他们都上哪儿去了?”商虚闻说着,一把将练完功进来报告的双全拖过来,用力卡着他的脖子,威胁道,“你说不说?不说我就杀了他,然后告诉玉沉水人是你杀的。” 天逍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从椅子里跳了起来:“大哥,你疯了吗!双全只是个孩子!” 商虚闻冷笑一声,道:“既然如此还不老老实实说出来,我下手从来不留人性命,晚了,你可就只能对着一具尸体喊徒弟了。” 双全被他一手扣着咽喉,两眼翻白,脸憋得通红,由于一直不知道商虚闻的真实身份,他完全没想到会遭这突袭,只本能地朝天逍伸出手去求救。 “……你先放开他,我有办法让你找到他们。”被逼无奈,天逍只得举手投降。 商虚闻手上放松了点力气,却仍不肯放开双全,天逍坚持道:“放了他,你掐死了他就见不到玉寰舒了!”他才勉为其难地松了手,双全立刻摔倒在地,手忙脚乱地爬到天逍背后躲起来,发毛地看着对面这不讲道理的大叔。 “说。” 天逍深深吸了口气,认输地点了头:“反正事到如今,我也无路可退了。玉寰舒和迟东照一起消失,多半是已经离开了碧落宫,他们虽然走了,但寻点幽还在,迟东照绝不会扔下外甥不管,证明他们应该还没有走远,想要他们逼回来,只有让他们以为沉水落入了我们的手中,骨肉连心,他们必不会坐视……” 话还没说完,商虚闻倏然睁大了眼,一步跨上前,揪住了他僧衣的领子:“你说什么?玉沉水是玉寰舒和迟东照的女儿?!” “你不知道?”天逍反而意外地问,“他是怎么对你说的?” 商虚闻额上青筋暴起,一把推开他,面色铁青地道:“他什么都没有说,他派解梵来见我,助我釜底抽薪,他……他要对付的人是我?不,不可能,如果真是这样他不会这么多天都没有行动。” 天逍见他方寸大乱,反而镇定下来,道:“也许他只是遇到点麻烦暂时脱不开身,玉寰舒差不多就在这几日临盆,也许……” 商虚闻双眼一亮,压低了嗓门问:“他们在哪儿?你刚才说有办法找到他们,他们在哪儿!?” 天逍从容答道:“我不知道,不过寻点幽一定知道,否则他不会安安稳稳地待在画苑,现在去说不定还能问出点什么。” “带路!” 来到了画苑中,丫鬟内侍们都不知跑哪儿逍遥去了,只有寻点幽撑着一把瘦骨嶙峋的身体在水榭上作画,听到脚步声,连头也不回,不惊不惧,不慌不忙。 天逍看了一眼被大哥紧紧攥着手腕挣脱不开的双全,迈步走上水榭:“寻公子,我大哥有话想问你。” 寻点幽正伏案勾勒美人玉臂,闻声厌恶而轻蔑地道:“不见。” 天逍小声道:“我知道你不想见,不过这可由不得你。”说着将他手中的笔抽出来扔到一旁,强硬地将人拖回了室内,身体孱弱的寻点幽在他手下竟是半点便宜也讨不到,如拖麻袋一般被拎进了屋里。 商虚闻居高临下地睨着这病弱的画师,眼中充满了不屑:“你就是寻点幽?你舅父迟东照和玉寰舒双宿双栖去了,把你一个人扔在这儿?呵呵,就不怕我把你那双妙笔丹青的手剁下来喂狗么?” 寻点幽咳嗽两声,双颊泛红,冷脸不予理会。 “看样子你并不信我的话。”商虚闻一抖手放开了双全,随手抽出桌上笔筒里的裱裁刀,咻地一掷,直接将寻点幽撑在地上的收手食指给切了下来。 ------------ 142、毒辣 更新时间:2012-10-09 双全被这一幕吓得大叫一声向后摔去,撞倒了椅子,连人一块儿摔了个四脚朝天。 天逍面上微微一抽,什么也没说,只是下颌的线条被咬合得无比生硬。 “你……”寻点幽显是没料到他说不过三句话就动手伤人,一把握住了自己的手腕,十指连心的剧痛让他感觉仿佛被人剜了心一般,呼吸越来越急促,发出近似呜咽的哀鸣声。 商虚闻并不了解他的身体状况,还以为他只是被吓坏了,微微一笑,蹲下来扳着他的下巴逼问道:“说,迟东照带着玉寰舒上哪儿去了?不说我就把你的手指一根一根都切下来。” 寻点幽却只是大力喘息,瞳孔微微涣散,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还装蒜?”商虚闻正要狠狠给他一个耳光,天逍已经从桌上取了一只瓷瓶奔回来,正要拔瓶塞,被商虚闻一掌推向一旁,“不许给他吃药!今天他要是不说,就等着全身血流干而死。” 天逍几乎要咆哮起来:“他有病!等不到血流干就会死的!”然后扑过来将商虚闻撞开,飞快将瓶中的药液灌进了寻点幽的口中,按压他的咽喉逼他吞咽下去。 尽管喝下了药,但断指的伤仍然让寻点幽痛不欲生,五官全部扭曲,喉咙中发出垂死挣扎一般的哀嚎。 “还是不肯说?”商虚闻将沾满了血的裱裁刀拾起来,凌空挥舞了两下。 寻点幽的眼神中痛苦带着愤怒,崩溃地大吼道:“有种就杀了我!” 商虚闻轻蔑地笑着摇摇头:“你的命不值一文,我要的是玉寰舒和迟东照的下落。” 寻点幽满头大汗,握着手腕在地上挣扎蠕动,鲜血流了一地,天逍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又不能出手救他,只得道:“你还是说出来吧,否则这样一直流血你会死的。” “你这……你这卑鄙无耻的小人!”寻点幽咬牙切齿地道,“你不配喜欢她,狼子野心……”话没完就被商虚闻一脚踹在脑侧,顿时鼻血狂喷,栽倒在地。 “轮不到你来鄙视他。”商虚闻冷冷地眯着眼。 寻点幽咳嗽两声,吐出一颗被踢断的牙,混着丝丝血液满口腥甜。 “他们在渭城,有本事就去抓,去杀,看谁笑到最后。”他口齿不清地说完,终于晕了过去,倒在一滩血泊中,死了一般安静。 商虚闻将裱裁刀一扔,嫌弃似的掸掸袖子,道:“不吃点苦头是不会听话的。好,现在下落已经打听清楚了,不管玉寰舒现在是还大着肚子还是已经把那野种生下来了,都必须尽快将他们一网打尽。” 天逍取来金疮药和绷带,一边帮寻点幽止血包扎,一边说:“你带了多少人来?” 商虚闻答道:“十五人,都在城里候着,还有三百的亲兵绕道五霞关过来,现在应该已经到城外了,如何?” “……按兵不动,我去渭城走一趟。” “不,你以为我是傻瓜吗?”商虚闻想也不想就驳回了他的建议,“你到了渭城,还不把我的兵力和安排都告诉他们。” 天逍怒不可遏道:“你以为就你不是傻瓜吗?你把我逼到这个地步,我还有别的路可以选吗?我去告诉迟东照你要杀他们,他又会信我吗?今天的事迟早会被沉水知道,即使……”想起那张写着诗句的习字纸,他忍不住深深叹了口气,“即使你不来,我也只能回去了。” 虽然难以置信,但沉水既然记得那首诗,就应该也记得曾经他做过的事,可笑……自己竟还以为她一无所知,原来那些优柔寡断都是装出来的,她早就知道当年的事,被骗被瞒着的人其实是自己! 还有别的路可走吗?只能回去了不是吗,否则等沉水回到碧落宫,第一件事就是杀了自己。 “沉水已经知道我的身份和目的了。”他自暴自弃一般摸着头顶。 商虚闻嘴角一勾:“很好,天逍,你记住,你生是夏国人,死是夏国鬼,你应当效忠的人永远只有一个,就是夏国的帝君――也就是大哥我!除了我,没有人值得你卑躬屈膝,也不会有人在被你背叛之后仍能原谅你。” 天逍吁了一口气,点点头:“所以我去替你杀了他们,这是最好的选择,玉寰舒会见我的,她还没有证据揭穿我的身份,而且她逃到渭城以后,就和沉水断了联系,只要我谎称有白泥关的消息,她一定会见我的。” 商虚闻听了他的话,不置可否地笑笑,眼珠转来转去,似乎在盘算着其他的事。 “就这么决定吧,我去准备一下,”天逍将寻点幽架起来,扶到床边,“双全,去传御医过来替他诊治,如果御医问起,就说是他自己想不开。” 双全已经镇定了不少,一听这话就知道他是想让自己赶快逃,于是应道:“徒儿这就去。” “慢着!”商虚闻却又张臂揽住他,“想借机逃跑,去通风报信?天逍,这碧落宫我还是第一次来,旁的人都信不过,你走了,我有事该找谁去做?” 说着不怀好意地盯着双全,双全先前就被他掐得翻白眼,然后又看到他毫不留情地剁掉了画师吃饭的手,这会儿见他冲自己狞笑,顿时头上就冒出汗来。 商虚闻捏着他的下巴将人拖到跟前,目光如楔子般盯进他眼里:“玉寰舒没有证据揭穿你,迟东照可未必,还是没有身份的人最安全。――小子,听着,你要想全家活命,就乖乖照我说的去做,杀了玉寰舒和她肚子里的野种,将来我攻下祥国,会重重赏你的。” 双全被他捏得大气也不敢出一口,想起家里的爹娘和妹妹,无可奈何地点点头。 “好,我喜欢听话的孩子,你跟我来。”商虚闻说完,将双全一路拖着出了画苑。 接下来一整天,直到双全不得不出发前往渭城,天逍都没有机会和他单独相处,要交代什么也做不到,商虚闻对自己的弟弟也防得甚严,根本不给半点耍滑头的机会。 碧落宫表面上仍是太平祥和,天逍以办差为名,送双全出了宫门,并递给他一只食盒:“师父知道你喜欢吃玲珑醉汁鸡,就叫司膳监做了给你带着路上吃。”双全两眼泛红,跪下磕了个头,正要接,商虚闻突然横里将食盒截走了。 “大哥!”天逍怒了。 商虚闻冷笑一声,揭开食盒的盖儿,将里面那只鸡的肚皮扒拉开,确认了里面只有香料后,又随手盖上,递过去:“什么玲珑醉汁鸡,看起来也不过如此。” 双全怒瞪着眼,谅他也不敢当着那么多侍卫的面掐自己脖子,就骂道:“你脑子有病吗?被你的手指抠过以后谁还吃得下去,你娘都没有教过你碰吃的东西之前要洗手吗?” 商虚闻却意外地没有发火,掏出手帕擦擦手,傲慢地道:“一只鸡而已,喜欢吃的话将来我叫厨子每天都给你做,现在,去做你该做的事。” 双全把食盒绑好挂在马背上,然后踏着矮凳翻上去骑好,对天逍道:“师父保重,徒儿去了。” 天逍笑着点点头,问:“还记得师父曾经教过你师门第一要则是什么吗?” 双全抿着嘴,用力点了一下头,天逍又用只有他们三人才听得到的音量,对他说:“王都出了这么大的乱子,玉寰舒一定会设法联络上女儿,那么沉水也就有很大可能会出现在渭城,如果你见到她,就顺便一起杀了,永绝后患。” 商虚闻笑了:“无毒不丈夫,这才是男人做事应有的态度。” 天逍没理会他,轻拍了一下马背:“去吧。” 双全一抖缰绳,策马出城。 他知道师父一定不会就此向身旁那个可怕的男人妥协,因为他仍然要求自己铭记,在任何时候,都要以师姐的安全为首!现在能改变这个局面的只有自己了,想到了一点,双全心中更加充满勇气,朝着黑暗中最后一点光明追赶而去。 ------------ 143、替代 更新时间:2012-10-09 在江上飘荡了十天后,沉水等人终于抵达了渭城,解梵将三人安顿在一家客栈中,声称去请主上过来,结果一去就不复返,沉水一觉起来,竟是连守在门外的鬼面人都走了个干净,不觉大为惊讶。 难不成又是什么新的圈套?沉水将客栈上下找遍,又问了掌柜和小二,都说不知道鬼面人何时离开的,这么看来,应该是趁夜离开的。 迟东照命解梵将自己带来渭城,却又不现身,到底用意何在,若说又要试探什么,怎么也不见动静。 “我怎么会知道?”乐非笙独自在房中擦拭陶埙,听了她的问话,轻飘飘地反问了句,“我与解梵素不相识,与迟东照更是未曾谋面,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我不知道也不感兴趣。” 仿佛从那日在酒楼里挟持了魅音以来,他就表现得比过去生冷多了,在碧落宫的那段日子,虽说也不怎么讨人喜欢,嘴还特别毒,人又我行我素,可总还算是能相处的,沉水这会儿明显地感觉到他和之前不同了,和自己重生之前那模样到有几分相似。 因为六年前罗西村的惨案谜底已经揭开,她这块踏板已经毫无用处了的原因吗? “为何露出这副表情来,好像我欠了你的似的。”乐非笙擦完陶埙,抬眼见她神情黯然,失笑道。 沉水半倚在门框上,认真地看着他,问:“先生觉得我已经没有利用的价值,所以就连好脸色也不给了?过去温柔的一面也是装出来的?为了在碧落宫中站稳脚跟,更好地追查当年害死雪儿的那些人的下落。” 乐非笙笑起来,将手里的丝绢随意一扔:“公主有没有听过这样一句话,叫做‘买卖不成情意在’?人活在这世上,总有求人的时候,这一刻风光无限,下一刻就可能锒铛入狱,若是在得意的时候把周围的人都得罪光了,那等你落难的时候就没人会可怜你了。” 沉水眉头一皱,不满地问:“先生的意思是我盛气凌人的时候得罪过你?” “那倒不是,”乐非笙眯起眼来,“买卖不成情谊尚在,买卖要是成了,那不等于多结交了一个朋友?我利用了公主来达成我的目的,并且确实如我入宫时候所承诺的,为公主谱写了足以流传千古的乐曲,咱们可以说是两不相欠了,不过公主若是有意找我帮个什么忙,我也定不会不给公主这个面子,只是这世上,万没有让人做白活儿的理。” 这话摆明了就是要好处了,沉水气得不知说什么是好,半天才挣出一句:“当初在宫中,我好吃好喝待你,更赏赐过你黄金千两,你……”你却回过头来向我要好处? 乐非笙莞尔一笑,指肚在陶埙上摩挲:“公主啊,落难时,最忌讳的是就翻旧账,坐在功劳簿上指手画脚,碰上心软的可能会听你说下去,碰上铁石心肠的,指不定恼羞成怒,一刀将你剐了。” 沉水攥紧了拳头不说话,眼中满是愤懑之色。 “觉得受侮辱了,还是受骗了?”乐非笙不再看她,最后说了句,“我出身草莽,顶多骗你钱财,那些出身高贵的,却会骗走你的心、骗走你的国,你若以为付出感情就能令男人规伏在脚边,那真是大错特错了。”接着便低下头,悠然吹起了惜今朝。 琵琶曲用陶埙吹起来,又别有一番情趣,更加缱绻,更加绵密,仿佛昭示着什么。 吹埙的人低垂着眼帘,表情是那么温柔多情,似乎感染得整个曲子都更加充满愁绪,声声动人心弦。 沉水一直在门边望着他,直至曲终,方问:“除了龙涯的人头,先生还想要什么?” 乐非笙漫不经心地道:“我在碧落宫中住了半年,似乎一次也未得公主传召侍寝呢。” 沉水眉毛一跳,想起他入宫第二天自己上门去送凤凰螺时,他曾说过很期待侍寝的话,后来因为误打误撞听他在梦中唤雪儿的名字,明白他心另有所属,就以为那不过是戏言,加之沉水自己对他也谈不上有什么男女之情,被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提过几次,都没当一回事,听过就过,谁知…… “莫不是仍放不下公主的架子?”乐非笙促狭地笑起来。 “先生不会想要的。” 她冷静的语气似乎让乐非笙感到意外,凤眸一扬,挑衅地反问:“你怎么会知道我想不想要。” “因为先生想要的人其实是雪儿,但我不是她,几个月前我就对先生说过了,我不是雪儿,”沉水义正词严地回答,“先生说过我的眼睛会让你想起雪儿,所以一直以来先生表现出来的温柔,并不是伪装,而是情不自禁吧?” 乐非笙不笑了,靠在椅子里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沉水继续道:“先生把我假想成雪儿,所以对我好,但我变不成雪儿,雪儿已经死了。” 乐非笙打断她的话:“雪儿没有死,也不会死,她就在这里,”说着指指自己的心口,“她一直都在,并且永远不会离开。” “只要我愿意,你就是雪儿,不苦大师武功虽高,与我相比仍是差距甚远,我若要将你掳走,根本不费吹灰之力。” 沉水笑了笑,一针见血:“可是你骗不了自己,虽说这女人吧,蒙上了眼吹灭了灯以后抱在怀里都差不多,可是先生,你真的觉得我和雪儿像吗?雪儿活在你的幻觉里、你的梦里,你真的还记得抱着她的时候什么感觉吗?” 见他不声不响,沉水叹气道:“若不记得,你会产生陌生的感觉,若记得,那其中的违和感你能当做不存在吗?无论如何你都接受不了一个雪儿的替代品,又何必勉强自己。” 乐非笙发出哭一般的笑声:“你怎么会懂,你怎么会……与你两情相悦的人尚在人间,你怎么会懂我的感受,又怎么能说出这种话来。” 沉水沉默了片刻,道:“我被解梵囚禁的时候放出了连心蛊,可是它再也没有回来,这说明什么?” 乐非笙答道:“要么是不苦大师把连心蛊扣下了,要么就是……” 倏尔明白了沉水的意思,乐非笙讶然抬头:“他和魅音真的是兄妹?” 沉水微微一笑,什么也不说。 要么是被人扣下,要么,就是其中一方已经变心了,连心蛊找不到自己的另一半,迷失在了森罗万象之中。 “这男人呢,眼一蒙灯一吹,有什么不一样,先生说是吧?”沉水慢慢转过身准备离开,“我身为祥国的公主,随便招招手都会有男人愿意做面首,做王妃,可是有什么用呢?除了他我谁也不想要,先生难道不是这种心情吗?” 乐非笙吸了口气,用力闭上了眼。 “骗人总是太容易,可谁又能骗得了自己的心。”沉水说完,轻轻带上门退了出去。 没走几步,身后的门又被拉开了,沉水还瘸着右腿,扶着墙壁没走多远,闻声停下来。 “你们在客栈里待着,哪儿也别去,”乐非笙一边将袖口扎紧,一边语气淡漠地吩咐,“解梵只要还在城中,那群鬼面人一定走不远。” ------------ 144、递信 更新时间:2012-10-10 接连三天快马加鞭地赶路,双全终于赶在黄昏的时候进了渭城的城门。 “小二,给我开一间房,饭菜送到房里来。”把一吊钱拍在柜台上,双全累得眼皮都快合上了,这一路赶来他几乎没怎么睡,以他的年纪来看,实在是不容易。 但是他耽搁不起,别看只是短短三天,可够宫里那个可怕的男人把一个人虐的死去活来了。 小二麻利地取了钥匙带他上楼,开了一间房,请他稍事歇息,饭菜马上就来。 双全扯了条凳坐下,然后整个人扑在木桌上,迷迷糊糊起来。 那个可怕的男人交代了自己一大堆的事,包括见到了谁该怎么说等许多内容,并警告他不要试图投诚,因为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会有暗哨盯着他的行动,如果胆敢向玉寰舒等人吐露半个字,不但自己会死,全家也都会死。 男人已经在他面前演示过残忍,双全对他的话深信不疑,不敢不照办,但他不是来杀人的,该如何在瞒得过暗哨的情况下把消息透露给陛下呢? 打了个盹起来,小二刚好将热腾腾的饭菜送上来,双全揉着眼睛扒了两口饭,忽然想起一直不敢动的那只玲珑醉汁鸡,于是咬着筷子跳起来,关上门窗,又将房间里上上下下所有能藏人的角落全都检查了一遍,确信暗哨没跟太近,这才又放心地坐回去,将食盒也打开撕下一只鸡腿,就这白饭吃起来。 填饱了肚子,双全又将食盒盖好,抱上床,放下帐子拉起被子,阻隔住了所有可能的视线,然后才紧张地揭开盒盖,将鸡肚子扒开看。 师父不是个无的放矢的人,双全这么坚信,他一定是有什么话不方便当着那个男人的面说、又找不到机会和自己独处,才不得不用鸡肚子来藏信息。不过这只鸡在出发的那天已经被男人翻过了,并没有东西藏在肚子里,当然也不在盒子里,那东西会在哪儿呢? 双全不敢弄出太大动静,捂在空气稀薄的被子里把一只鸡都差不多撕成了片,也没找到那应该存在的字条。 “难道是我想多了?”双全舔舔手上的鸡肉渣,“师父没话对我说?” 想想又觉得不可能,既然不在鸡肚子里,那应该在盒子里,双全将撕烂了的鸡倒进盖子里,抱着空盒子研究起来。 果然,他很快便发现食盒的底有夹层,抠开以后,从里面翻出了一张对折过的信笺。 哈哈,找到了!双全一阵高兴,顾不得满手的鸡油,忙去展素笺,可没想到一看那上头的字就傻眼了。 信笺上写着:“今夜子时,不见不散。云。” 双全:“……”这是什么状况,不单内容完全不搭嘎,连笔迹也不是师父的,这是玩的哪一出? 双全钻出被子呼吸,一边开动脑筋想这里头的卯窍。 假如自己是那个可怕的男人,见师父递上一个盒子,当然会直觉判断里面有情报,于是会翻鸡肚子找字条,就和他当时做的一样。而如果翻了鸡肚子没找到东西,又会怎么想呢? 双全眼睛一亮――如果鸡肚子里没有,那秘密肯定在盒子里,通常人们都会这么想,而如果翻出来是这张字条,就会令人放松戒备,觉得是自己多心了,这也许是宫里某两个侍卫丫鬟偷情不成留下的证据,和天逍无关。 也就是说,这张不知所云的字条应该是转移敌人注意力的幌子,真正的信息应该还是在鸡的身上。 于是双全又把已经烂得没原形的玲珑醉汁鸡重新抱起来研究,每个角落都抠遍捏编,终于在掰掉了鸡脑袋后,发现了秘密。 一卷裹得极细的字条塞在鸡的食道里。 双全差点没高兴得跳起来,忙在衣摆上擦擦手,将真正的字条展开。 天逍的字写得极小,双全看得眼睛痛,才算把上面的东西全都记下来,然后将纸条揉成团,咽了下去。 师父真是天才,双全把夹层里那张字条藏回去,抱着食盒安稳地睡了。 ――到了渭城,住最好的客栈,白天睡觉,晚上调查客栈里住的人,迟东照和玉寰舒都是一国之君,绝不可能委屈自己住破破烂烂的地方,留心天字号房间。 ――到了渭城,住最好的客栈,白天睡觉,晚上调查客栈里住的人,不管发现了什么,拖到你师姐来,然后上街买糖炒栗子装在食盒里送给她。 一觉睡到天黑,双全神清气爽地下床活动了下筋骨,准备照这兄弟俩前半句吩咐行动,收拾下行李,搬去渭城最大的客栈住。 顺便在夜市上买了两斤糖炒栗子,金黄喷香,馋得双全口水都要流下来。 穿过一条街就到了渭城最大的客栈得意楼前,双全正要抱着食盒进去投宿,忽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进了得意楼。 虽然只是一瞥,但那人的背影看上去好像是琴舍那位乐先生,双全横着走了两步,刚好能看到他穿过大堂,径直上楼去了。 乐先生应该是陪师姐去了白泥关,如果他出现在这里,证明师姐应该也在渭城,而且看他的样子,应该是刚回来而不是刚到,师姐这会儿十有八九就在得意楼里。 双全欢喜了,睡一觉起来万事俱备,连忙抱着东风穿过大街,进得意楼投宿。 “小二哥,我向你打听个人,你们这儿有没有一男一女投宿,还带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小孩儿?”稳妥起见,上楼前双全拉住小二问话。 小二警觉地看着他:“你问这干嘛,你和他们什么关系?” 双全表情真诚地道:“那男的是我表姑的三婶家隔壁的王大爷的孙子,他带着的女人是我姐,那小孩儿是他儿子,我们走散了,我到处找他们呐!” 小二稍微打消了疑虑,点点头:“这样的住客多了,我不知道你说的是谁,自己挨个儿敲门去问吧,丑话说在前边儿,挨揍了可别找我。” 这话等于没说,双全泄气地想,跟着小二上楼,在玄字七号房住下。 “客官还有什么吩咐没有?”临出门前,小二又殷勤地问,“洗澡八十文,如需搓背另加五十文,本店还有宵夜,酒酿团子二十文,花蛤汤一百文……” 双全求饶地上前关门:“酒酿团子一份你替我吃了谢谢!”塞了二十文钱给他就把人往外推。 小二仍不屈不挠地推荐,双全怒了,抬起一腿威胁:“走不走,不走我一脚踹死你!” 这一声喊得动静有点大,住在隔壁的人都探出头来看热闹,天字三号房的门一开,沉水的声音传来:“你乖乖躺着,我出去看看。”然后一转头,和双全对上了视线。 “双全?你……”沉水愕然望着他,“你怎么会在这儿?” 双全马上放下腿,装模作样吸了吸鼻子,嚎啕一声:“姐――!”就扑了过去。 房间里正准备睡觉的玉止霜一听到死对头的声音,马上就躺不住了,光着脚丫跳下床冲出来,和双全扯作一团。 “放开你的手!这是我姐!” “她是我姐!你才是赶紧给我放手!” 碍于小二还在楼梯口摸着后脑勺看,双全只能硬着头皮圆谎,玉止霜嘴角的伤还没好,这么一喊叫又裂开了,只见他一脸悲愤,声音凄厉地咆哮:“是我姐!”嘴角一道鲜血留下,仿佛杜鹃啼血,双全不知道他受过伤,还以为自己把他气吐血了,赶忙松开了沉水的袖子,举着手往后退:“好吧……你姐就你姐,我不跟你抢。” 沉水被这俩孩子弄得啼笑皆非,掏出帕子按在玉止霜流血的嘴角上,对双全道:“一见面就不安生,我也真是服了你们俩了,快进来,还让人看好戏呢。” 玉止霜虽然不情愿和双全共处一室,但此刻被捂着嘴也说不上话,只好用怨恨的眼神瞪着他。 “坐下吧,”沉水把玉止霜撵回床上,又取来药膏替他敷上,头也不回地问,“你怎么跑这儿来了,就你一人来?来做什么?” 双全关上门,磨蹭到桌边坐下,酝酿了一下,开始演戏。 “呜哇――!师姐,师父他疯了,他要杀我!” ------------ 145、推理 更新时间:2012-10-10 双全坐在桌边酝酿了一下情绪,然后气吞山河地嚎啕起来:“呜哇――!师姐,师父他疯了,他要杀我!” 这一嗓子直接把沉水吓得手一哆嗦,力道掌控不好,戳得玉止霜“啊”一声惨叫,刚止住的血又开始流。 玉止霜抓狂了:“你是故意的!” 双全兀自不理会,继续哭:“宫里来了个陌生人,师父听他说了几句话,转头就把太子妃的手指给剁啦!还说要杀我灭口,师姐,师父是不是真的疯了,我这是在哪儿啊?” 还没嚎啕完,有人在走廊上敲门抗议了:“能让小郡王安静点吗,我累得半死,现在需要睡觉。” 玉止霜再度抓狂:“不关我的事!不是我!” 门外静了片刻,敲门:“怎么回事,把门打开。” 双全上前开门,乐非笙见了他同样露出惊讶的神色,不过很快就猜到了什么,似笑非笑地问:“你师父让你来的?来杀人?杀谁,公主,小郡王,还是我?” “别乱猜,双全,先别哭了,坐下好好说,到底怎么了。”王都的消息断了以来,沉水一直担心着娘的安危,双全从王都过来正好带来了第一手情报。 双全抹抹根本没眼泪的眼角,装作受惊过度的样子,小声说:“前些天,宫里突然来了个陌生男人,自称是师父的哥哥,他和师父一起把陛下关了起来,瞒着没让人知道,又不知从哪儿得知师姐要到渭城来,就商量着要把师姐骗到王都,和陛下一起杀了,我半夜起来尿尿,无意间听到他们说话,太子妃不肯替他们跑腿,被师父一刀剁了手指,流了好多血。” “后来师父发现我躲在门外,就想连我也一起杀了,幸好这时候有侍卫路过碧鸢宫,我才跑了出来,”双全吸吸鼻子,瓮声问,“师姐,那个人真的是师父的哥哥吗?他为什么要杀你们?师父也听他的话,连我也要杀……” 沉水还没来得及回答,乐非笙就先笑了,一边眉峰挑得老高,嘲道:“编得不错,一套一套的,接下来你是不是要阻止我们去王都,好为他们拖延时间?” 双全瘪着嘴:“我没有,我说的都是实话,你们怎么能不信我呢?” 乐非笙指指自己的眼睛:“你说实话的时候不是这样子的,别忘了,我可是见过你说实话时候的样子,不慌不忙,有条有理,怎么会哭得跟七八岁小孩子似的,难怪我刚才会以为又是小郡王闹脾气。” 玉止霜直接被这两人气得说不出话来了,被子一蒙头,当他们不存在。 ――如果谎话被识破,就告诉他们玉寰舒失踪了,你是偷跑出来报信的,让他们必须尽快赶回王都,先我们一步找到她,否则后果吉凶难料。 “……我装的不太好,”双全耷拉下脑袋,“其实陛下很早就失踪了,他们一直在找,都找不到,师父的哥哥怀疑寻王爷知道陛下的下落,切了他一根手指,问出了陛下在渭城的信息,我怕他们会对陛下不利,就连夜逃了出来,本来想找陛下,没想到碰上了你们。” ――如果谎话被识破,就说实话,但是别全说,有时候半截真话比假话更有欺骗性,更让人防不胜防,疯子乐师分得清你什么时候说了真话。 乐非笙这回点头了:“这还差不多。” 过关了,双全拍了拍胸口,松了口气。 “解梵说我爹也在渭城,这么看来他们在一起的可能性倒是很高。可是先生出去找了一天,连半点消息也没有,难道活人还会蒸发了不成?”沉水坐在床边,百思不得其解。 “我们不妨换个角度想想,”乐非笙从瓜果盘里取了一枚花生出来,然后将三只空茶杯倒扣,“我们离开王都的时候,陛下确实还在碧落宫,然后呢?”说着将三只杯子的位置相互调换,动作快得人眼花缭乱。 沉水先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手,但乐非笙的动作太快,而且还有越来越快的趋势,没一会儿她就眼前发晕,找不到藏着花生的杯子了。 “现在有两份消息都说陛下在渭城,公主认为呢?”乐非笙做了个请的手势,让她选出藏了花生的杯子。 沉水一脸为难,举棋不定,嘟囔道:“变那么快谁看得清啊。”但还是选了一个,“就最右边那个吧。” 乐非笙翻过杯子,下面空空如也:“啊,陛下不在渭城。” 玉止霜从被子里冒出个头:“我选中间那个。”乐非笙微笑着揭开,仍然什么都没有。 “那肯定在最后这一个里头了,”双全指着仍倒扣在桌面上的那只杯子,“可这说明了什么?” 乐非笙指尖扣着杯底,反问:“你敢肯定在这里?”说着将杯子也翻了过来,下面还是空的,三人一齐发出了惊叹。 “假如把花生看成是我娘,杯子看成是碧落宫、渭城和随便一个什么地方,也就是说我娘她其实不在这三个选项中任何一处,我们不管是在渭城里搜索还是返回王都,都见不到她的踪影,也不能因为这两处没有找到就认为她被带到了其他地方,”沉水思索着说道,“除非我们能确定她在哪儿,否则就如大海捞针,还容易暴露我们自己的位置。” 乐非笙赞许地点点头,手一翻,花生正躺在他手心里:“你们都被误导了,我可从来没说我把花生藏在了杯子里。” 玉止霜喜欢机关,也喜欢这些小把戏,当即抛开了他刚才奚落自己的话,认真地问:“那姨母到底被藏在哪里了?不在宫里,也不在渭城,也不在这两者以外的地方,那还能有别的选择吗?” “她藏在哪里不要紧,要紧的是带走她的人,希望她出现在哪里,就像我可以决定把花生放到哪只杯子里一样。”乐非笙将花生轻轻一抛,当啷一声落入其中一只杯中。 沉水认同地点了头:“现在有四种可能,第一,综合双全和解梵所说的话,我娘是被我爹带走的;第二,我娘是被虚闻陛下囚禁了,而且很有可能是在他到王都之前,就命令天逍这么做的;第三,也可能是解忧通过别的手段将她挟持走了,虽然很难实现,但并非完全不可能;最后一种,也是我最担心的,碧落宫中还有瑞国的内应,如果是这个人动的手,我娘大概已经不在人世了。” 双全很想把天逍带领他和贺再起大闹棋居的事说出来,可又怕节外生枝,被暗哨一个不客气给杀了,正犹豫不决间,玉止霜忽地说道:“瑞国的内应……是君无过。” 无人应声,他又小声说:“独秀阁失火那夜我就认出来是他了,上回的黑衣人来找我,给我的也不是什么毒药,我撒了谎,对不起,姐姐。” 沉水什么也没说,只轻轻拥抱了他。 “糖炒栗子……对,我房里有糖炒栗子!”双全突然想起了至关重要的一茬,“等我去拿过来我们边吃边说!” ------------ 146、改变 更新时间:2012-10-11 三人俱是莫名其妙地看着双全呼啦一声跑出去,抱了个食盒,又风风火火地跑回来。 “边吃边说,快来!”双全将食盒一放,兴高采烈地招呼。 沉水的目光落在食盒上,面有疑色,便走过去将其端在手里仔细端详了一阵,几乎可以肯定了:“这是君……这是君无过受伤那段时间,御医馆熬了汤药送过去时候用的食盒,怎么会在你手里?” 原来是伪君子用过的东西,难怪师父让自己把这个给师姐,双全内心里又添一层佩服,面上却装无辜:“走之前顺手拿的,里面有吃的,不过路上被我吃光了。” 沉水心怀疑虑地点点头,想了想,将里面的糖炒栗子全都倒在了桌上,然后手指将食盒里里外外摸了一遍,果然如双全所期待的那样,找到了盒底的夹层。 见她从夹层中抽出一张满是油指印的素笺,乐非笙眯了下眼,余光偷瞥双全,没有半分惊讶的神色,便料想这是故意安排好的事,也不动声色,随手捡了个栗子剥开来吃。 “是解忧的笔迹,她说今夜子时不见不散,藏在这盒子里,应该只可能是给君无过的,”沉水拈着那油嗒嗒的纸,若有所思,“这么看来他们俩是一伙的。” 乐非笙嚼着栗子摇头:“未必,这字条君无过可能压根就没看过,换做是你,你会把看完了的字条原样放回去么?” 沉水抿着唇点点头,忽地又转头问双全:“你从哪儿拿到的这食盒?里面原本装的是什么?” 哎呀,师父和凶男人都没交代这一茬,说实话会被灭口,说假话又会被乐非笙识破,不好办呐。双全想了一下,决定虚实参半,先是对着沉水说:“我从司膳监的厨房里拿的,晚饭没吃,怕肚子会饿。”然后又好像很自然很诚实地转向乐非笙,接受考验:“里面原本装得是我最爱吃的玲珑醉汁鸡。” 再把头转回来,就见沉水嘴角浮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眼中似乎有些和之前不同的神色,她问:“你师父他们有何打算?” 这个双全可是真不知道了:“我没听到他们说起这些,不过我觉得既然陛下和师姐、小郡王都不在王都,他们留在那儿应该也做不了什么,我会偷偷跑来渭城,他们说不定也正在来的路上,或者……已经到了也说不定。” “嗯,我也是这么想,那我们准备一下,明天一早起程返回王都。”沉水当机立断地作出了决定。 玉止霜却还糊涂着,一手捂着嘴角道:“就这么回去?万一他们埋伏好了等着杀我们怎么办?这小子说不定是他们派来引诱我们回去的,不能回去!” “我倒是赞成明天就回王都,反正留在渭城也没用,”乐非笙悠然附和,“反正陛下已经落入敌人之手,与其坐在这儿干等,不如回去想想办法,好歹王都还有两万八千的禁军,虚闻陛下就算是想釜底抽薪,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就是这么回事。”沉水与他交换了个眼神,知道彼此都想到了同一点。 玉止霜本来就没什么说话权,加上嘴角有伤,一说就痛,也就不再反对。 双全看目的达到,心头大石总算是落地了,忙和乐非笙抢起了糖炒栗子,整个房间里都回响着栗子壳的嚓嚓脆响和栗子肉的香味,玉止霜只能看不能吃,憋屈得想去死,又把被子一蒙,捂着头装睡。 翌日清晨,四人整装上路,马车哒哒出了渭城,消失了多日的解梵从藏身处出来,向驿站的人打听了他们的去向,然后回去向主子汇报了。 商虚闻其实猜对了一半,迟东照和玉寰舒都是做皇帝的人,就算是隐姓埋名逃走,也绝不会委屈自己住小破房子,而必然选择当地环境最好条件最优越的地方。可惜在渭城,符合“最”这一条件的并不是客栈,而是青楼。 解梵从人烟稀少的后街翻窗入室时,迟东照正提笔站在书案前发呆。 “主上,他们去了王都。”话音未落,里间传来女人痛苦的大叫声,解梵识趣地闭嘴了。 迟东照一言不发,双眼失焦,不知在想着什么,手里的笔迟迟落不下去。 惨叫声还在持续,伴随着稳婆的指导、丫鬟的鼓励,即使看不见,也能想象里面定是一锅粥式的手忙脚乱,和外面的沉默形成了鲜明的比对。 解梵想了一阵,主动开口:“主上不必太过担忧,女人生孩子都是这样的。” 迟东照微微露出笑意,眼神仍旧不知飘向了何方:“是啊,都是这样过来的,当初她生沉水的时候,想必也是这样痛苦,可我却不在她身边。” 解梵道:“人活在世上总要有所取舍,她既然选择了皇位,就必然伴随着寂寞,主上无须为此自责。” 迟东照这才笑着收回目光,看着他:“我倒不是自责,只是回想起来,觉得自己当年也和她一样残忍,什么山盟海誓,你侬我侬,都不及皇位重要,这是生在皇家的悲哀,除了权力,我们什么也不懂,什么也留不住。” “主上后悔过吗?”解梵问。 迟东照微笑着摇摇头:“不,我从不后悔,与其为不能改变的过去伤脑筋,不如让将来变得更加符合自己的需要。哦,对了,一直都没问你,这次的事情结束之后,你有何打算?” 解梵的语气仍是淡淡地听不出什么波澜:“我当年选择了主上,就会从一而终,华国已不复存在,解梵也已经死了,但我仍是主上的影子,只要主上还活着,我自当如影随形。” 迟东照正要再说什么,里间传出来一声婴孩响亮的啼哭,稳婆欢喜地高声道:“生了生了,是个小子,是个大胖小子!” “解梵呐,你见过那个龙涯了没有?”儿子的出世似乎并没有让迟东照显得特别激动,但他仍是目不转睛地望着通往里间的那扇门。 “见过。” “你看如何?” 解梵毫不客气地评价:“天资过人,悟性极佳,但儿女情长英雄气短,称不上是个将才。” 迟东照忍俊不禁:“将军也是人,儿女情长怎么就不能做将才了?那你觉得沉水如何?” 解梵仍是那么耿直地答道:“为君者最忌讳心软,我并不看好她。” 迟东照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背着手朝里间走去,走到门口,忽地又停下来转回头,对他道:“我本想着,既然你愿意继续追随我,我如今又多了个儿子,倒不如让你做他的师父,教他做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可现在看来还是算了,若真这么安排,十八年后兴许会发生手足相残的一幕,还是让这孩子无忧无虑地长大吧。” 解梵猛然提高了声调:“主上当真打算放弃最开始的计划了?就因为玉寰舒十七年后仍然愿意为你生儿育女?” “这就是人和影子的区别,解梵,”迟东照指指自己的心口,“女人生育一次,犹如闯鬼门关,若非爱你至深,是不会有这等勇气一而再再而三地,去拿自己的性命冒险。” 说完,他撩开帘子,进了里间,丫鬟们纷纷上前来道喜,又把刚出生的孩子抱给他看,迟东照摇了摇头,让她们把孩子抱开,自己则来到产床前。 经历了一整夜的阵痛,玉寰舒已经昏昏睡去,她的面上几乎看不到血色,完全是虚弱至极的蜡黄色,密布着细细的汗珠,连嘴唇也泛白。 “给我吧。”迟东照接过丫鬟手中的湿帕,轻轻为她擦去脸上的汗。 ------------ 147、拨云 更新时间:2012-10-11 第四天正午,沉水一行人抵达了王都城郊,双全被要求先返回碧落宫。 “你放心他一个人重入虎穴?”乐非笙看着双全经过侍卫的盘查顺利进了宫门,忍不住问。 “双全很聪明,不会有事的,”沉水干脆而有信心地说,引来了玉止霜不爽的哼声,随即莞尔一笑,摸摸弟弟的头,道,“我的止霜也很聪明,不比他差。” 玉止霜仍然是哼哼两声,不快的神色却减淡了,到底还是个孩子,一被表扬心情就会好起来。他问:“那我们现在做什么?” 沉水指指某个方向:“先去见一个、不,两个人。――先生?”走了两步却发现乐非笙没有跟上来,“先生有别的事要做?” 乐非笙点点头:“我想去探望一下上次给我箫谱的那位老人家。” 玉止霜闻言忍不住道:“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情探望老人家,如果夏国军打过来,大家都是死。”被沉水拍了一下肩膀喝止:“止霜,别乱说话,先生有事就去忙吧,有空了再来找我们。”说着将身上所剩无几的一点银钱逃出来递给他,“那位老人家应该会需要,请带我转交给他。” 乐非笙也不推辞,本来也不是给他的,三人就在路口道别,沉水领着玉止霜转过大街小巷,朝得胜坊走去。 “姐姐,我们这是要去哪儿?”玉止霜已经很多年没能在王都里随意走动了,四周的一切都不认识。 “前面双龙巷。”沉水牵着他一路小跑,拐进了双龙巷,来到一处朱红大门外,玉止霜抬头一看,门头上挂着黑匾――贺府。 管事来开了门,并不认得沉水:“二位找谁?” 沉水道:“找你们家少爷,王都禁军统领贺再起。” 管事一下子变了脸色,就要关门:“不见,少爷不见客。”沉水大惑不解,用力抵住门板不让他关:“那让我见你们家主母!”“嘭!” 沉水又是生气又是莫名其妙,双手叉腰,鼓着眼睛没了主意。 玉止霜虽然不认识贺家这母子俩,但禁军大统领这个职位他还是知道的,见姐姐不得其门而入,便问:“要不要找找后门?我可以把门撬开。” “算了吧,咱们又不是来做贼的。”沉水哭笑不得地道。 正说着,大门忽然又开了,管事跪在门槛后面不停地磕头,哀求着公主饶命,沉水没空惊讶他怎么突然就知道自己是谁了,领着玉止霜赶紧进了门:“你家少爷呢?” 管事忙把门关上,手脚并用地爬到她脚边道:“回公主,少爷已经三天没回来了,夫人急得眼都合不上,满城地到处找呢,就、就老爷在家……” “失踪了?这么凑巧,”沉水嘟囔了句,“那你家老爷呢,带我去见他。” 管事赶紧爬起来带路。 沉水被带到主屋的寝室里,只见崔尚儒病得两颊凹陷,喝个药要一群丫鬟在旁边小心伺候,难怪刚才都不出来接驾。 “公主……”崔尚儒听到脚步声,挣扎着要下床,沉水连忙摆手:“不必多礼了,崔大人快躺好。你们几个,谁能给我说说是怎么回事?你们家少爷失踪了?” 一个看起来是掌事丫鬟的行了个礼,答道:“回公主,少爷三天前照常入宫当差,一去就再没回来,夫人进宫求见陛下,被挡了回来,那日当值的侍卫都说不知道少爷的下落,禁军大营里也没有,老爷急得病倒了,夫人、夫人也……” 沉水听得心惊胆战――商虚闻到底在宫里做了些什么,之前双全说他剁掉了寻点幽的一根手指,现在贺再起也失踪了,难不成在双全离开的这几天,他在宫中搞了大屠杀?不可能啊,他要真敢这么做,内宫侍卫还不群起而攻之,把他砍成肉酱啊。 这边还没想出头绪,门外就传来贺芮高声的怒喝:“来得正好!” 玉止霜下意识张开双臂将沉水护住,沉水倒笑出来:“别这么紧张,贺将军是明事理之人,不会不问青红皂白就动手的。” 说话间贺芮已经冲了进来,一副怒发冲冠的样子,大步上前来质问:“公主来得正是时候,不知犬子这回又犯了什么事,竟是连个下落也没了?” 沉水心平气和地朝她摆手,示意她冷静:“贺将军别激动,我也是刚刚回到王都,宫里的情况实在是不清楚,正是打算来找将军商量对策的。” 贺芮恶气地问:“商量什么对策?” “不瞒将军,母皇现已经不在宫中了,掌控着整个碧落宫的人很有可能是夏国的帝君商虚闻,”沉水见她还能保持理智,心里就踏实多了,认真地说道,“双全冒险出宫将消息透露给了我,若我所料不差,令郎应该被商虚闻软禁在了碧鸢宫。” 短短几句话中透露出多重信息,贺芮蹙眉深思片刻,冷静下来,叫人端来椅子,与他们一同在崔尚儒的病床前坐下,然后问:“夏国帝君怎会在我祥国禁宫之中?陛下不在宫中又去了何处?他们软禁再起,目的何在?” 沉水遗憾地摇摇头:“母皇的下落我也不清楚,不过她应该是被我爹带走了,现在也生死未卜。至于商虚闻为何会在宫中,我想这里头的原因可能不简单,只能做个推测,我离开这段时间和王都断了联系,许多事或许要贺将军补充才能搞明白。” 贺芮神情坚毅,带着一股巾帼特有的果敢:“公主请说。” “我怀疑早在三年前,就已经有一个针对祥国王室的阴谋雏形,只是那时候阴谋家们还各自为营,彼此的行动没有关联。” 沉水掰着手指示意:“首先是不知因何故得知了云家被灭门真相的云解忧,她以自己的身体为代价,利用了知情人们的愧疚心,驭使他们为她做事,想必贺统领回来也有对将军提到天水坊安庆坊的军械案,就是她一手策划的,龙涯作为帮凶,杀了我派出去的六名侍卫,还几乎杀死了夏国的公主商魅音。” “与此差不多是同时,瑞国使节来访,在棋馆里遭人扒窃,这件事将军可能没什么印象,不过当初被冤枉的那个人将军一定听说过,就是我后来收养在宫中的面首君无过。” 贺芮点了点头:“我知道这个人,年前有刺客行刺公主,他替公主挡了一刀,险些丢了性命。” 沉水苦笑起来:“是啊,能把苦肉计玩得这么不要命的,世上也就他一个了。” 贺芮脸色微变,疑道:“公主怀疑他是内奸?” 玉止霜在这时插嘴道:“不是怀疑,他就是内奸,我可以作证。”贺芮皱着眉点头,示意沉水继续说。 “云解忧想要用整个祥国的血来为云家正名,至于君无过,我不敢肯定,但他背后的人应该是瑞国一个不受宠的皇子,那么最终的目的,十之八九就是借刀杀人,先迷惑了我,在操纵祥国军反攻瑞国,最终夺取皇位吧!” “他们二人秘密谋划了很久,之前宫中频繁闹刺客,我猜都是云解忧所为,君无过也时常扮作黑衣人偷偷去找止霜密谋,大概是为保万全,若迷惑不了我,就怂恿小郡王造反,处理得当,也未尝不能成事。” “后来祥国与华国开战,看似是祥国胜利了,吞并了华国的疆土,还逼死了华国帝君迟东照――但事实上,迟东照不但没有死,还在神不知鬼不觉中潜入了王都,潜入了碧落宫。有段时间母皇说最近时常梦到他,我想那其实不是梦,而是他本人就站在那儿。” “迟东照的出现,使得原本暗藏在水下的阴谋彼此勾连,他需要一个混进碧落宫的缺口,时常在王都里鬼祟行动的云解忧是个很好的选择,等到混进了宫,他或许又通过某件事发现了君无过的意图,这两个人都有利用价值,但是所能提供的助力远远不够,他想要向我娘发起复仇,必须还要有足以震慑一个国家的军队力量,所以他将算盘打到了夏国的头上,六年前白泥关一战夏国惨败,商虚闻一定不会放过这个一雪前耻的机会,于是华国、夏国、瑞国联合在了一起,加上有云解忧这个叛徒,祥国已是命悬一线,危在旦夕!” ------------ 148、见月 更新时间:2012-10-12 “华国、夏国、瑞国联合在了一起,加上有云解忧这个叛徒,祥国已是命悬一线,危在旦夕。” 说到这里,沉水深深吸了口气,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贺芮仍旧不太明白:“就算东照陛下与虚闻陛下结盟,挑起了白泥关那边的新冲突,后者也没有理由千里迢迢跑到王都来吧?而且他又是怎么混进宫去的?以他的身份,就算混进去了,也做不了什么啊。” 沉水微微苦笑,玉止霜道:“臭和尚是商虚闻的弟弟。” “什么?!”贺芮惊呼一声,险些从椅子里跳出来。 “贺将军不必惊讶,迟东照不惜孤身犯险、亲自入碧落宫寻找复仇的机会,与此相比夏国只来一个王爷,根本也算不得什么。”沉水早料到她会是这反应,其实当时在罗西村遗址得知这件事的时候,要不是腿脚不便,自己估计也会一蹦三尺高。 贺芮满脸的难以置信,说话也结结巴巴起来:“可……可陛下居然那么信任他,他……难道陛下就没有派人调查过吗?公主是何时发现的?这么多人,全都被蒙在鼓里,竟然让一个奸细代行皇权,天啊……这究竟、究竟算个什么事儿?” 沉水道:“他不是奸细。” 贺芮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公主说什么?” “我说,他不是奸细,”沉水叹了口气,声音低下去,“他要是奸细,根本就没有其他人登台唱戏的机会,我与商虚闻打过交道,此人狂妄自大、目空一切,若是夏国想要吞并祥国,大概只需要杀了母皇与我、止霜三人就够了。” 崔尚儒虚弱地插话道:“公主不可为儿女私情所迷惑……” 沉水笑了笑,说:“崔大人多虑了,我说他不是奸细,并非因为与他关系亲密,而是有证据的。” 贺芮问道:“什么证据?” “双全就是证据。” 沉水将己方一行三人在渭城与双全相遇以来的种种简要说了说,然后分析道:“双全绝对不是自己偷偷跑出来的,以商虚闻的狠辣,绝对不会放任他前来报信,所以唯一的解释就是,双全是受他指使到渭城来寻我们的,至于是来杀我们,还是来引诱我们踏入陷阱,暂时还不好说。” “倘若天逍是他大哥派来的奸细,现在就是他们联手对付我的时候了,双全就算有心趁机告密,有些事还是做不到的。比如君无过的食盒和夹层里的字条,这绝不是偶然,双全说食盒里装着玲珑醉汁鸡,那是他最喜欢吃的东西,且不论这食盒原是用来送药的,根本不会出现在司膳监,这一点本身就是说谎,退一步说,就算事情真就是这样,也是天逍埋下了诱饵,借他的手把君无过和云解忧合谋的事告诉我。” 崔尚儒咳嗽两声,道:“君无过应该没有看过那张字条。” 沉水用力点头:“对!这才是整个布局最精彩的部分,食盒进出棋居的那段时间,他连胳膊都抬不起来,云解忧不可能给他递信,就算递了、看了,也不可能再塞回去,还有那上头的油爪印,”说着,便忍不住笑起来,“闻着就有股玲珑醉汁鸡的味道,双全那小子一定是之前就打开看过了,然后又原样塞回去,还故意送到我面前来――而这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天逍现在也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只能用这种拐弯抹角的方式,才能从商虚闻的眼皮子底下偷传出消息来。” 她这么一说,崔尚儒与贺芮才豁然开朗。没错,若天逍已经变节,就不会有食盒与食盒里的字条,但若他仍能控制局面,双全也就不需要在沉水他们面前演戏,所以现在的状况就是他身不由己,有心帮沉水,却是无能为力了。 “公主才思敏捷,令人钦佩。”贺芮生于武将世家,读书不多,这时由衷地赞叹道。 沉水笑着摇头:“贺将军过奖了,我也是反反复复想了好几天才想明白的。” 崔尚儒又不无担忧地问:“若是如此那便还有挽回的余地,但……公主可有想过,万一所料不中,又当如何?” “那,”沉水一耸肩,“只能认倒霉了,我信错了人,犯下的过错毁了整个祥国,自当用鲜血与性命来偿还。” 崔贺夫妻俩俱是低头不语,过得半晌,贺芮方问:“公主想通了这些,那么是有主意了?需要我做什么?” 沉水感激地看她一眼,知道贺芮这句话,实际上就是向她表忠了,便说:“我想请将军这么做……”屏退了屋里的丫鬟们,低声将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 贺芮皱眉不语,似乎觉得这样太冒险了,崔尚儒问:“万一他们不上当呢?” “万一万一,万分之一,做事总揪着那万分之一不放的话,还有什么意思呢?”沉水笑着反问,崔尚儒想来也是,便点了头不再多言。 贺芮也打定了主意,点头起身:“我这就去办,请公主自己多加小心。” “我会的,贺将军放心去吧,”沉水送她出了房门,然后转头对崔尚儒说,“崔大人,小郡王就拜托您照顾了,别的不需要做,别让他离开您的视线就行,我怕君无过还会来找他。” 崔尚儒应承道:“公主放心去吧,微臣一定会保护好小郡王。” 玉止霜一脸依依不舍的表情,攥着沉水的袖摆:“姐姐,你一定要平安回来。” 沉水轻轻拥抱了他一下,什么也没说,接着也离开了贺府。 按照计划,贺芮手持储君信物――沉水随身携带的玉印,飞骑出城,直冲进城西禁军大营,骏马嘶鸣声引得附近的士兵纷纷围拢过来,想听听出了什么事。 “众将听令!陛下遭奸人胁迫,如今下落不明生死未卜!储君亦在渭城遇袭,身受重伤,现有信物在此,全军拔营,随我前去渭城救驾!”贺芮高举玉印,气势雄浑地号令道。 全营顿时哗然一片,士兵们纷纷回营收拾整装,不一会儿工夫,驻守王都的两万八千名禁军全部到齐,浩浩荡荡开赴救驾的战场。 消息很快传进了碧落宫中,商虚闻正在屋里审问双全,闻讯脸色变了几变,手里的戒尺一晃一晃,似乎在犹豫着什么。地板上,双全被脱了裤子,屁股上一道道红色的印子肿起老高,全是拜他所赐,火辣辣的疼痛让他满头大汗,爬都爬不动。 天逍打发走了报信的侍卫,推门进来,看了一眼在地上蠕动的小徒弟,眉头不易察觉地微微一皱,继而道:“他没有说谎,只是沉水可能没有死,还派了人到王都来求援。大哥,你太冲动了,你比我刚认识那会儿的沉水还要多疑。” 商虚闻重重一哼,将手里的戒尺抛在地上,转身在椅子里坐下。 双全在天逍的搀扶下龇牙咧嘴地站了起来,一手提着裤子,一手攀着他的胳膊,步子极小地朝里间挪去。天逍将他扶到床上趴下,然后取出药箱给他涂药,双全疼得哇啦哇啦大叫。 “你说,玉沉水派来求援的人会是谁?”商虚闻坐在外间喝茶,丝毫没有打错了人的愧疚感。 “我不知道。”天逍随口回答。 “你知道的,”商虚闻冷笑着说,“你徒弟带回来的消息说他们一共只有三个人,一个是小郡王玉止霜,另一个是宫廷乐师,你觉得他们谁会留在渭城照应,谁又会赶回京城呼救?” 双全的喊叫声小了下来,眨巴着眼睛望向天逍,天逍没有说话,手上加了点力道,双全立刻又哭爹叫娘地嚎啕起来。 “回王都来报信的一定是玉止霜,只有他的身份才能让调军的那位将军信服,我刚才似乎听到说,那位将军姓贺?”商虚闻不怀好意地笑起来,“和被你关在牢里的那小子是父子?” 天逍只得叹气道:“贺将军是她娘,母老虎一样的女人。” 商虚闻满意地点头:“他们家住在哪儿?嗯?你如果不想说也没关系,玉沉水既然让玉止霜去贺家求救,一定是非常信赖他们,竹楼里的那群丫鬟没准知道地址。” “……得胜坊,双龙巷。” ------------ 149、了断 更新时间:2012-10-12 沉水埋着头一路快走,穿过热闹的大街,朝着安庆坊而去。 如果计划进行得顺利,那么商虚闻会相信双全真的重创了自己,这时候他面前有两个选择,要么趁着王都守备空虚,将自己带来的人全部放进去,埋伏下来,等着贺芮救驾回来自投罗网;要么,就亲自杀到渭城去,反正只要女帝失踪储君死亡,祥国王室后继无人,还不任他宰割。 无论他选择哪一种,他和他的手下,都将落入贺芮所率领的近三万禁军的层层包围之中。 调兵和反应都需要一点时间,所以沉水决定先去找乐非笙,侍卫们几乎都认得她的样貌,想要秘密潜回去,没人帮忙是不行的。 然而当她凭着感觉在安庆坊中乱走,终于找到乐非笙所的所在时,眼前的景象差点令她腿一软摔坐下去。 云解忧双手捂着不断涌出鲜血的腹部,踉跄着向后退,然后摔倒在地上,她的表情因痛苦和恐惧而扭曲,像一条快要干死的鱼一般张着口,却已经吸不进太多的气了。 站在院子中央的乐非笙正悠然地用一块丝帕擦拭着匕首上的血,仿佛之前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 “公……公主,救我……”云解忧瞳孔微微涣散,躺在地上,伸出一只满是血的手向她求救。 沉水背靠着门板,一手按着胸口,瞬间的惊吓过去以后,只剩心还在怦怦直跳。 “救我……” “救你,然后等着你再买凶来杀我?” 云解忧被她问得哑口无言,知道事情已经败露,手垂了下去,干喘着等待死亡的降临。 “你做得很好,真的很好,演得简直完美无瑕,”沉水走近了她几步,笼着手看她,“难怪当初会让你得逞,我不得不称赞你一句,祥国女儿应有的勇气和手腕,你真是一样也不差。” 云解忧挣扎着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我恨你……” 沉水反倒笑出来:“是吗,不过我倒不恨你,我可怜你,明知道师父喜欢我也不可能背叛我,仍然孜孜不倦地努力想要把他抢走――你若好好报你的仇,今日死的就是我,可惜你太贪心了。” 云解忧已经出气多进气少,但仍咬着牙说道:“一开始,我根本……根本就没想要报仇!是你、是你逼我……你不配得到他的爱,你不配……” 沉水坦然点头:“你说得对,我不配,我糟蹋了师父对我的一片心。” 尽管在内心深处是那么地喜欢他那么地依恋他,却不敢开口,而是去别人的身上寻求慰藉,到头来龙涯忍辱负重,还被扣上了反贼的帽子。 “我不配,你也不配。” 云解忧呵地一声笑,眼神茫然看着天空:“只有当我……当我用你的命,来威胁他的时候,才能……让他……看着我……抱着我,说喜欢我……哪怕是谎……言……” 沉水闭上了眼,小声说:“我会为云家正名,等师父死后,我就将他……埋在你旁边。” 云解忧死不瞑目,沉水蹲下去为她阖上了眼。 “先生怎会在这里遇上她?” 乐非笙云淡风轻地道:“不是遇上,是特意来找她的,最危险的地方也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这儿就是她藏军械的地方,宫中大乱,我料定她会躲在此处等着坐收渔人之利,果不其然,倒省了到处跑腿的功夫。” 沉水点了点头,正想请他协助自己混进宫去,就听他又说:“你下不了手的人我已经杀了,往后是福是祸,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先生要走了?”沉水问,虽说终会有这一天,但分别的时刻真正到来时,心中仍免不了难过不舍。 “该走了,”乐非笙随手将沾满血的帕子一扔,恰好该在云解忧的脸上,“早就该走了,放心不下你而已。” 沉水心里顿时如打翻了五味瓶一般,各种复杂的情绪皆涌了上来,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乐非笙却看得开,向她走了几步,又停下,笑道:“天下无不散的筵席,你既然已经想起了过去的事,往后也不需要我再旁敲侧击提点你了,再活一次,总该会有点长进。” 沉水讷讷地道:“之前先生不是说……鬼神重生一说是无稽之谈么?怎么现在又……” 乐非笙但笑不语,从袖中掏出一物,递了过去。 沉水定睛一看,却是那枚凤凰螺,隐约明白了什么,接了过来:“先生今后有什么打算?我承诺过会代替雪儿看你手刃仇人,还没有兑现。” “忘了它吧,”乐非笙坦然一笑,“我想比起死人,雪儿更愿意亲眼看看大海。我想带她到处走走,看看海,也看看另外三国的风景。我的父母曾是一对浪迹天涯的侠侣,相信雪儿也会爱上那样漂泊的生活。” 沉水点点头,忍着眼中的泪:“她会喜欢的。” 乐非笙与她擦肩而过,迈出了小院的门,翩然离去。 在返回王都的路上,沉水终于完全记起了重生前的一切,就好像无数零散的拼图碎片自发归位一样,睡一觉起来,所有模糊不清的残缺都有了诠释。 辕台上那个大雨滂沱的惊蛰,失踪了多日的云解忧出现在眼前,亲手为她端来了鸠毒,数万瑞国铁骑在君无过的带领下勒马台前,冷漠地等待着她的死敲响亡国丧钟。 而当众叛亲离的而她手执酒樽,含泪回头望去时,龙涯正静静伫立在游鸿殿前,双目含悲地望着她。 也仅仅是如此而已。 ……为何不救我,为何眼睁睁看着我死?! 明明还有希望,只要他愿意,甚至可以带着自己杀出重围,抛下家、国、天下……遁迹尘世,逍遥云外。为何无动于衷,冷眼旁观?自己是那么喜欢他,他却在这种时候放弃了自己。 云解忧放下毒酒,妩媚地一笑,直起身走向龙涯,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什么,龙涯面露温柔之色,最后看了一眼沉水,便转身离去。 爱她的。她爱的。都是假的。 所有人联合起来演了一场多情的戏码,骗得她国破家亡,众叛亲离,落得个饮毒自尽的下场。 正是这无法接受的事实令她在重生之际忘记了过去,意识深处不愿相信,不愿记起,所以一直一直沉在了脑海深处。 直到所有的阴谋都浮出水面,尘封的记忆才得以解放。 重生以来,许多事都与从前有了很大不同,但心怀恶意的人的目的却不会改变,云解忧已死,君无过不知去向,她现在能做的只有将商虚闻从祥国驱逐出去。 没了乐非笙帮忙打掩护,沉水只好自己想办法,虽然时常有刺客在碧落宫中穿行如入无人之境,但实际上从龙涯道贺再起,禁宫内外的守备都是安排得很严密的,没有人从旁协助,根本混不进去。 绞尽脑汁想了好久,她终于找到了一个应该是侍卫巡逻的死角的地方――独秀阁。 ------------ 150、伪装 更新时间:2012-10-13 自从半年前那场大火以来,独秀阁就剩一片废墟,无人问津,虽说侍卫也需要巡逻,但那个位置本就偏僻,现又没什么价值,便没有多少人将注意力放在那儿。 沉水将碍事儿的裙摆撕了,顺着宫墙外的一棵榕树爬上墙,然后扒着瓦檐向下探出一只脚,小心地去踩墙上的一道缝。 飞檐走壁果然是技术活,她抠得十指痛,还是没能准确踩上那处。 忽然间脚踝被一只手握住,指引着她踩到裂缝上。 沉水差点吓得抠不住瓦檐――怎么会有人?自己刚才在墙外分明仔细观察过了,院子里一个人都没有的! 但此刻整个人扒在墙上,也回不了头去看到底是谁,虽说对方帮了自己一把,但不声不响的一定有问题!想着,便要将脚收回来,爬过墙去逃走。 可惜那人一眼便看穿她的打算,扣着她的脚踝不放,然后用力一拉,沉水便不受控制地惊叫一声,向后摔去。 那人一手稳稳地接住她,另一手端着一块帕子迅速捂过来,刺鼻的味道吸进鼻孔里,沉水知道自己掉进陷阱里了。 这算是先礼后兵么?昏过去之前她有些好笑地想。 睁眼时,熟悉的天花板映入眼帘――素竹小楼?那人竟将她搬到这儿来,是什么意思? 还没来得及思考更多,右膝突然受到大力按压,还没好全的伤势顿时痛得锥心,沉水大叫一声,直直地坐了起来。 “这里受过伤?”要命的黑手来自天逍,他正坐在床边,将沉水的右腿剥露出来,检查她右膝的伤势。 见是他在,沉水的心稍微放了回去,道:“被你大哥派来的人拆脱臼过一次,还没好全,别乱碰、啊!”冷不防又被重重捏了一下,差点咬到舌头,“你疯了吗!” 天逍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笑得有点不太正常:“我建议你还是不要喊的好,惊动了侍卫只会让更多人白白送死而已。” 沉水也注意到了他古怪的态度,警惕地想往一旁缩去,却被他按着膝盖,“善意”地警告:“大哥喜欢用疼痛告诫敢于反抗他的人,如果你想逃跑,我不介意让你的膝盖再脱臼一次。” “你疯了!”沉水怒从心底起,不顾脚还痛着,就朝他踹去,“你大哥现在不在宫里,我亲眼看到他骑马出去了,你在这儿装给谁看?” 天逍嗤笑一声,牢牢捉住她的小腿不让她乱动:“装?装的人只怕不是我吧。” 沉水默然,心里窜过许多念头,最后点头承认:“不错,我一直隐瞒着你们很多事,我知道宫中有叛徒,有内奸,也知道瑞国会兵临城下祥国会亡,但是直到前天为止我都想不起叛徒是谁,除了按兵不动耐心观察,我没有别的选择。” 天逍又是一笑,问:“就这些?” “要不然呢?”沉水反问。 天逍从床边起身,到书案上翻出一张习字纸,朝她扬了扬:“这是你写的吧?” 沉水捞住飘过来的纸,看了一眼,答道:“字是我写的,诗不是。” “这我知道,”天逍又坐回原处,架起一腿,笑得几乎可以说有点阴森了,“因为这首诗是我写的。” 沉水浑身一震,脑中飞快回忆,却不记得曾经听他提起过这首诗,天逍像是看穿了她心中所想,也不拐弯抹角,直接道:“准确说,这首诗将会是我写的,如无意外,我写下它的时间应该是一年后的秋天。” “我还没有写你就已经知道,这算不算是某种心有灵犀呢?” “你……” 沉水眼中满是不可思议,瞪着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猜测。 她是因为死过一次,重生回来所以才知道过去未来的许多事,那他呢?他说这是他一年后的秋天写的诗,这不仅说明他也知道那段已经消亡的过去,更说明了他本应存在于自己关于过去的记忆之中,可是……自己分明没有任何关于他的印象! “你装吃惊装得还真像,”天逍戏弄地道,“接下来你是不是还要说你什么都不知道,或者你从来不认识我,问我是谁?” 沉水要说的话都被他抢先说了,这时只得抿嘴不言。 “既然你执意装糊涂,那我也没什么情面好讲的,你不承认的事实,我替你承认如何?” 天逍的脸上完全看不到一丝她熟悉的神情,没有嬉皮笑脸,没有循循善诱,更没有牵肠挂肚,取而代之的是她曾在商虚闻的脸上看到过的、那种不可一世的锐气,和玩弄猎物于鼓掌之上轻蔑。 “从哪里开始说呢?就从一年后的秋天,我写这首诗的时候开始吧,当时你刚登基不到一年,懦弱无能没有政见,朝中大臣都不服你,祥国内有反贼蠢蠢欲动,外有强敌环伺,我就是在这样的时刻来到你面前,声称,能够助你肃清朝纲,驱逐侵略,轻而易举地就获得了你的信任。” “当时的你天真得令人哭笑不得,对于我这样一个来历不明目的不明的人,竟然可以无条件地相信我说的每一句话,我曾问过你为什么相信我,你回答说,相信一个人没有理由,只需要一个决定而已。” 沉水不安地咬了咬下唇,他说的这些,脑子里似乎都有个朦胧的印象,却又看不真切。 “你一厢情愿地相信我,照我说的去做,割地赔款,俯首称臣,表面上看似乎真的为祥国争取到了一丝喘息之机,但我不是来救你的,所以在这些妥协之后还有更重要的安排,我就没有教给你。” 沉水低声道:“卧薪尝胆,养精蓄锐。” 天逍嘴角微翘,点点头:“对,这才是一个弱势的帝王应该做的事,如果我真的为你好,不会连这些都不告诉你。” “你的信任给了我极大的便利,我几乎就要得手了,但可惜的是,我来得太晚了,君无过早在五年前就开始准备,整个碧落宫乃至整个祥国的朝野都遍布着他的人脉,瑞国大军进犯时完全不受任何阻挠,一路都是投降,边关将领大开城门,沿途官员夹道欢迎,我甚至来不及修书给大哥,祥国这具风烛残年的身躯就被他们踏得粉碎,连一块骨头都没有给我剩下。” “我的计划和行动无懈可击,唯一的遗憾就是来到你身边的时机不对,临死前我想,如果能早一两年来找你,现在带着胜利姿态入主碧落宫的人就会是我!” 天逍眨了眨眼,声音忽然变得温柔至极:“老天听到了我的祈祷,当我再睁开眼时,时间竟然逆流回到了三年之前,你说,我能不重整旗鼓,卷土重来吗?” 沉水忽然不敢看着他的眼睛,仓皇地转开了头,却又被他扳着下颌扭了回来:“我处心积虑接近你,处处和君无过抗衡,在我以为我终于要成功的时候,却发现你其实一直都知道我的野心,你太能伪装了,连一点破绽也没有露出来,甚至让我感觉你是真的爱上我了,而我也……” “我没有伪装,你所看到的就是事实。”沉水忍无可忍地打断了他。 天逍扬了扬眉,从善如流地改口:“是吗,那样更好,等大哥把祥国与华国的千里沃土一并收入囊中,你猜我这个一等功臣能分到多大一块土地?嗯?放心,我不会像君无过那样,不懂得怜香惜玉,你不用担心会被赐毒酒自尽,到时候我会安排一场假死,然后带着你离开,找一个山清水秀、鸟语花香的地方,去过我们剩下的半辈子。” 扳着下颌的力道减轻了许多,伴随着情话一般的喃喃细语,冰凉的唇覆压下来。 ------------ 151、默契 更新时间:2012-10-13 沉水被毫不留情地按倒在被褥间,天逍的吻像一袭冰冷的噩梦,缓慢地侵蚀着她。 “你不应该相信我的,”天逍动作轻柔地去解她的衣衫,怀中的人如僵尸一般毫无反应,“可见死一次对你来说没什么意义,我不得不说,太遗憾了。” 沉水冷冷仰视着他,道:“你以为做这种事就能侮辱得了我?我敢承认对你动了心就不怕你施暴,在你还只是个无赖和尚的时候我都不介意,现在你是夏国的王爷,我更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天逍微微一笑,眼中闪过一丝狡黠之色,口气却好像仍是漫不经心一般:“是吗?那假如有外人在旁边看着,你也无所谓?” 沉水心一惊,紧接着便听到有人快步上楼的声音,听那脚步的用力程度,不难判断出来人情绪暴躁到了何种程度。 电光火石的一瞬间,她似乎从面前人的眼中读出了他心里深藏的某些事,只一个念头,沉水便奋力反抗起来,揪着他的衣领一通猛摇,并尖声叫喊道:“放手!你这混帐,畜生!!别拿你的脏手碰我!” “天逍!你徒弟干的好事!” 商虚闻暴跳如雷地冲进来,接着便愣住了。 沉水发髻散乱衣衫不整地被压倒在床榻上,自家弟弟似乎正是之前种种的施行者。 “双全又做什么了?”天逍带着一脸被打断的不快,跳下床来。 商虚闻看了一眼沉水,目光中带着三分寒意地一笑:“不,没事,谅他们也跑不远。你做得很好,天逍,不愧是我弟弟。” 天逍一脸漠然:“多谢大哥夸奖,如果没什么事的话……” 商虚闻欣然点头:“当然,大哥还有许多事要安排,就不打搅你了,不过切记,不要玩物丧志,女人不是什么好东西。” 天逍顺从地点头表示知道了,沉水却在心中暗骂――像你这样的男人才不是什么好东西! 咚咚咚的脚步声中,商虚闻又下楼去了,天逍回到软榻边,似笑非笑地问:“继续?” 沉水把眼一闭,决绝地道:“你杀了我吧,我身为储君,誓与祥国共存亡,绝不苟且偷生。” “那就没办法了。”天逍遗憾地耸耸肩,伸手点了她的睡穴。 穿过栈桥回到岸上,商虚闻想了想,还是有点不放心,事情怎么会这么巧这么顺利,难道有诈? 一个时辰前他问明了贺府的位置,亲自带着人上门去抓玉止霜,本来十拿九稳的事,贺再起身陷大牢,贺芮又领兵出城,据天逍所言贺府中就剩下一个临渊阁大学士,手无缚鸡之力,就算有百十个不成气候的家丁,也绝对拦不住他才是。 谁知当他带着人杀进去时,却根本没有玉止霜的影子,崔尚儒被人从病榻上揪下来,几乎就要断气,也仍旧坚持没有什么小郡王来过, 商虚闻从来没什么好耐心陪这种硬骨头墨迹,就想杀掉两个下人以示警醒,这时候,负责四处搜寻的手下紧急回报,说好像看到两个少年从后门逃了。 想都不用想,一定是双全那小子捣的鬼,商虚闻简直要气炸了肺,想他刚挨了一顿戒尺,屁股红得跟猴子似的,已经是自身难保了,还有闲心救人,害得这到嘴的鸭子也飞了,下次再见到他非一刀穿了他不可! 无暇在崔尚儒身上浪费时间,他命令手下全城搜遍,务必要将两名少年活捉,自己则返回宫中,以防调虎离山。 结果还真是调虎离山之计,玉沉水趁他不在的这短短一会儿工夫,不知用了什么手段潜回了宫中,若不是天逍还在,自己只怕已上当,前功尽弃了。 玉止霜虽然跑了,但最为关键的人物玉沉水却来自投罗网了,这简直是捡了西瓜丢了芝麻的好事,商虚闻高兴之余,很难不去思考这背后是不是另有圈套。 正想着,回头就看到天逍扛着昏过去的沉水下楼来,商虚闻讶然原地等了一会儿,待他走近了才问:“你要把她带哪儿去?” “敬酒不吃吃罚酒,王妃不愿意做,那就去牢里等死吧。”天逍磨着牙道。 商虚闻这回倒对他有点刮目相看了:“你不是喜欢她嘛,怎么又舍得让她去死了?” 天逍似乎情绪不佳,话也懒得和他多说,扛着人就朝内宫大牢走去,商虚闻笑了笑也不介意,自去安排其他的事。 睡穴的效力解除已经是四个时辰以后的事了,沉水被饿醒来,环顾四周,见自己躺在内宫大牢的牢房里,顿时松了口气。 这证明她赌对了,调虎离山和请君入瓮的计策都没有奏效,商虚闻不上当,天逍当然也不敢明着和自家大哥作对,只好把她抓起来,给点苦头吃,好营造出二人不和的假象,麻痹商虚闻,使其相信弟弟真的一心在为他做事。 可是这苦头未免给的太足了,沉水痛苦地拖着右腿爬向牢门,那儿放着一碗清水和一个包子,看那样子早就凉了,从嫡公主一夜间沦为阶下囚,这感觉和玉潇湘当年还真是像。 沉水狼吞虎咽地吃完了包子,又喝了两口水,破瓷碗拿不进来,只能把嘴凑到木栅栏边去喝,结果一碗水倒有半碗是洒在了裙子上,湿嗒嗒的好不难受。 肚子还饿着,但她不敢叫狱卒再拿点吃的来,虽说她也不常来这地方,但万一被认出来,谁还敢把她关着呀,沉水不想为难他们,只好转了个身靠着栅栏发起呆来。 “公……是你?”隔壁牢房里的一人就着气窗里投进来的月光看清了她的容貌,惊叫出来。 沉水立刻坐直了,循声望去,那人马上从阴影里爬出来,扑到隔在两间牢房之间的栅栏上:“怎么是你被关进来了,你不是去了白泥关吗?” 被关在隔壁的人是贺再起,他的禁军大统领袍子被扒了,又关了这么多天,蓬头垢面的,沉水差点没认出来。 “发生了点意外,”沉水爬过去,和他小声交谈起来,“他们为什么关你?怕你走漏消息?你爹担心你都病得爬不起来了,还好你没事,要不你娘非杀了我不可。” 贺再起尴尬地笑笑:“我娘……她一直都是那个脾气,还望公主见谅。” 沉水大度地一摆手:“她那是因为爱你,换了我娘也是一样。你还没说到底为什么被关进来。” 贺再起谨慎地看了看看守牢房的狱卒,然后把嗓音压得极低,道:“公主离宫前去白泥关后,我们在宫中杀了人,少师大人说为了防止你回来以后我也受牵连,干脆到牢里来避风头,所有责任他一个人承担。” “你们杀了人?杀了谁?”沉水几乎是立刻想到了君无过,天逍和他百般不对盘,目的又是一样的,很有可能趁机除掉这个劲敌。 “棋居的四个下人,”贺再起看她没有发火,放下心来,继续说,“他们都被君无过收买了,秘密掩护他做了很多事,君无过被我们围攻的时候使出了他杀丫鬟、杀仵作时候的伎俩,然后逃走了,一直不知去向。” 沉水想了想,道:“他的身份暴露了,应该会去找合谋的几个人寻求庇护,但我进来之前见过解忧,君无过并没有和她在一处,解梵也只字不提他,难道他真的跑了?那不像他会做的事,应该是藏在了暗处,静待时机。” 贺再起认同地点头:“我们把整个碧落宫都翻遍了也找不到他,少师大人怀疑他躲进了游鸿殿,去试探过,不过似乎遭到了陛下的怀疑,后来陛下甚至一度想要收回皇权,我猜应该是君无过挑唆的原因。” “不,你猜错了。”安静的监牢中突然传来第三个人的声音,把沉水和贺再起都给吓了一跳。 来人似乎用迷药放倒了狱卒,提着一串钥匙叮叮当当地走过来,就要替他们开牢门。 ------------ 152、漏洞 更新时间:2012-10-14 解梵仍旧带着鬼面,比对着钥匙串上的号码就要替他们打开牢门。 沉水连忙阻止:“别开!现在出去就是死。” 解梵却仍是将锁解了,道:“我只听主上的吩咐,主上叫我救你们出去,跟我走便是,不会让你们死了。” 沉水怒道:“我信你才怪!在渭城时候你说去请我爹,一去就没回音了,我才不拿自己的小命开玩笑。”说着一盘腿坐端正了,一副你打死我也不走的架势。 解梵被她逗笑了,也不强迫她,站在牢门外道:“那少主意欲何为?” “少主?”贺再起惊讶地瞅着他们,“你是陛下派来的人?”一想又觉得不对,如果是玉寰舒派来的人,怎么会叫沉水少主,该叫公主或者储君才对。 解梵并不搭理他,倒是沉水说:“是我爹叫他来的,还叫我少主呢,从来不听我的话,命令起我倒是理直气壮的。” 贺再起父母都是朝中要员,虽说沉水的生父是谁玉寰舒从没对人提起,但有眼色的人都差不多猜到了,于是他稍想了想便明白了:“你就是解梵。” “不错,”解梵丝毫没有遮掩的意思,点了头,“少主要怎样才肯跟我走,主上喜获麟儿,不可能抽出身来见你,我想少主也不是个骄横任性的人才是。” 沉水一下睁大了眼:“我娘已经生了?呃……”忽然想起贺再起还不知道这件事,不觉尴尬,忙摆摆手示意这事儿稍后再说,“不是我不想出去,现在没有比内宫大牢更安全的地方了,商虚闻在明,倒是不怕他耍花样,君无过却是不知去向,万一他跳出来捅我刀子,就算是你也防不住。” 解梵跟在迟东照身边近三十年,如何会听不出她话中的意味:“少主想让我替你去杀了他?我与他无冤无仇,主上也无命令……” 沉水嘿嘿奸笑起来,和她一栅栏之隔的贺再起猛地打了个冷颤。 “无冤无仇?怕不是这样吧,”沉水托着腮笑道,“你知道他曾经为了扳倒情敌,先后暗算过先生和点幽么?先生那次我就不说了,点幽怎么着也是我爹的亲外甥,差点就被他借刀杀人害死了,这都算了,他还收买了仵作,让人家作假口供,指认凶手用的是攒丝针、七步倒。” 解梵隐在面具后的眉一皱:“攒丝针?” 沉水笑嘻嘻地道:“如何,人家把脏水都泼到解家头上了,你这个家主不做点什么?” 解梵哼哼哼地笑起来,点了点头,又将牢门锁上:“主上将玉寰舒带走时君无过就在近旁,主上与他的合作结束,之后便没有再过问他的去向。” “我猜他应该是去向自己主子报告去了,瑞国皇子若知道华国夏国先后动手了,一定也按捺不住,要过来分一杯羹。”沉水道。 “他没那个机会,”解梵将二人的牢门重新锁好,转身就走,“少主且在此稍等,我取了君无过项上人头会再回来接你。” 解梵走后,牢中又只剩下沉水和贺再起。 贺再起这时才敢小心地问:“陛下……同、同那人和好了?自愿跟他走的?那……” 沉水心不在焉地靠着栅栏玩头发:“谁知道他们的,两个人的恩怨情仇非要卷得两个国家的人都不得安宁,做他们的女儿真是我上辈子欠下的孽债。” 贺再起忍俊不禁:“别人都说儿女是父母前世的孽债,公主这说辞真新鲜。” 沉水心里还惦记着要给贺芮递信号的事,无心和他说说笑笑,便将自己的安排对贺再起也说了一遍,想听听看他有没有什么办法弥补现状。 贺再起听完她的话,低头思索了一阵,疑道:“若按公主所言,我娘接到密报说陛下与储君一失踪一重伤,那报信的人是谁?手中还有公主的信物玉印,证明既是深得公主信赖的人,也是能有足够说话分量号令我娘的人……” “啊!!”经他这么一提醒,沉水终于发现自己犯了怎样的错误,商虚闻一定是和他想到了同一件事,所以匆匆出宫一趟回来,仍然没有叫天逍采取新行动,“止霜!止霜有危险!”若真是自己所想的这样,商虚闻出宫去那一转必定是去贺府抓玉止霜了。 贺芮与贺再起母子俩都不在家,崔尚儒又重病,怎可能拦得住商虚闻疯狂的扫荡?沉水后悔得想撞墙,拼命去摇牢门,又是跺脚又是大喊,希望能把被迷昏的狱卒吵醒:“放我出去!解梵,回来!放我出去!那边那两头死猪,快醒醒,放我出去!” 但解家的迷药哪里是这么一时半会儿能解掉的,沉水喊得绝望了那两个狱卒也没有醒来的迹象。 与此同时,被追了一天的两名少年终于甩脱了夏国的杀手,躲进了天水坊的鬼宅――云家故居里,争得了片刻的喘息之机。 玉止霜养尊处优多年,哪里跑过那么长时间,躲进房中后只觉得腿要断了嗓子要裂了,一屁股坐下去以后再也不想挪半寸。 双全却还警惕着,将门窗关好,又拖过一只柜子挡在二人身前,空柜子不重,就是拖动的声音太大,听得玉止霜心惊肉跳,忍不住压低嗓音骂道:“安静点!你想让他们立刻就追过来吗?” 双全不理他,把他挤到柜子和两面墙之间藏好,自己才在靠外面的地方蹲下来,打起十二分精神留意着周围。 玉止霜看他双腿发抖,想也是累得要断了,便奇怪地问:“你不累吗,坐下歇歇吧,他们要追来早该来了。” “不能坐,”双全擦擦满头的汗,然后用袖子给自己扇风,“刚被打了一顿,戒尺你知道吗?这么宽,啪啪啪打了十几下,肿起来了,坐不下去。” 玉止霜一哽,心里忽然涌起十分复杂的情绪,见他背对着自己,便去扯他的裤腰带。 双全被他扯得差点一屁股坐下去:“喂,你干啥!” “给我看看。” “看什么啊,有什么好看的,别扯,磨得痛,喂,让你别扯!” 玉止霜抿了抿唇,摸出之前嘴角受伤时候解梵给的伤药瓶子晃了晃:“裤子脱了,我给你涂点药,解梵说这是华国特制的伤药,我的嘴都涂得,你的屁股应该也能用。” 双全这才将信将疑地把腰带解了,跪在地上让他看:“那你动作快点,别一会儿追兵追来了我光着屁股跑不掉。” 玉止霜“嗯”了声,点点头,去脱他的裤子,就着夜晚约等于无的光线,勉强看到双全腰【纵横】臀间层层叠叠、全是红色的印子,有些地方打得重次数又多,已经破了皮,和布料黏在一起,一撕扯,双全就痛得嘶嘶抽凉气。 伤成这样还跑来救自己,玉止霜忽然觉得心里堵得慌,他长这么大,除了沉水,原本是再也没有谁能让他产生难过、惭愧甚至心疼的情绪了,可这时看着那肿得光亮的屁股,忽然就觉得想哭了,好像那一道道地是抽在自己心里一样。 他咬着牙,两指蘸了药膏,轻轻涂在双全的伤上。 双全看不到他的表情,自然也不知道他心里想什么,只觉得气氛好像突然有点压抑,便故作轻松地开玩笑道:“你的手指头怎么跟个姑娘似的细皮嫩肉。” 玉止霜立刻没好气地骂道:“你才跟个姑娘似的!”手上稍用力,双全疼得连忙求饶。 上好了药,双全又小心翼翼地把裤子穿上,玉止霜想了想,说:“你等等,我们俩换换。” 双全一头雾水:“换什么?” “裤子,麻料太粗,伤口不容易好,”玉止霜说着动手脱起自己的裤子,“我和你换,我穿的是丝绸的,比较不会痛。” 双全摸摸脑袋推辞道:“不用了,你是郡王,怎么能穿我的脏裤子,上面还沾着血呢。” ------------ 153、至交 更新时间:2012-10-14 玉止霜眼一瞪:“我是郡王,我说了算,快脱。” 双全吐吐舌头,只好乖乖照办。 二人换了裤子,丝绸的质感果然不伤皮肤,双全摸着那带着对方体温的裤子,羡慕地说:“这裤子果然舒服,当郡王就是好啊。” 玉止霜正在用帕子擦他裤子上的血迹,漫不经心地道:“你要是喜欢,以后都穿这种,我向你保证,从今往后碧落宫中的任何东西,只要有我一份,就有你一份,我活着,就不会让你死了。” 双全愣了,眨着眼看他。 玉止霜被他看得不自在,借穿裤子低下头去,嘟囔道:“我听说你家里还有个妹妹。” 双全立刻摆手:“我妹妹配不上你!” 即使是周围漆黑一片,他还是看清了对面玉止霜的脸扭曲得都没了人样。 “我没跟你说这个!!” 玉止霜简直要暴跳如雷了,伸手掐着双全的脖子一通猛摇:“我只是想要个哥哥,你明不明白!明不明白!” 双全差点被他掐断了气,伸长了舌头拼命点头:“明、明白!” 玉止霜气得想杀了他,又下不去手,悻悻地松开他的脖子:“就这么说定了,往后你妹妹就是我妹妹,我姐姐也是你姐姐。” “好……咳咳咳,”双全摸着脖子,心有余悸,“不过我记得我好像比你小……” 玉止霜眼刀飞来:“我都不介意,你介意什么。” 双全真是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只好点点头,俩少年在黑暗中对视片刻,然后同时笑了出来,给了对方一个大大的拥抱。 “不过如果哪天我发现你爬上了我姐的床,我还是会杀了你的。”玉止霜忽地又说。 双全无语凝噎,反戗了句:“你才是!要敢爬上我妹的床,我也会杀了你的!” 玉止霜又炸毛了:“我会做这么没品的事吗!” “嘎吱――” 木门被推开的声音不大,却还是把两人都惊出了一身冷汗――患难见真情,真情流露得都忘了自己还在被追杀。 “有人吗?”开门的人朝里面问。 双全听出了声音的主人是谁,反手一把捂住玉止霜的嘴,将他推了回去。 “逸文?” 白影跨进房中,四下张望,屋里却没有其他人的影子。 君无过皱起眉,他确定自己听到了人说话的声音,也能感觉到这废屋里有人的呼吸,可怎么一个人也看不到? “逸文?你在附近吗?”与自己约好丑时在云家老宅前院中碰头,可时间到了下属却一直没有露面,君无过忍不住开始担心他是不是遇到了麻烦,或者甚至……遇到了危险。 柜子后面玉止霜也听出了君无过的声音,掰开双全捂着自己嘴的手,凑到他耳边小声问:“怎么办,这家伙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双全摇了摇头,甚至不敢回头和他说话。 君无过又将屋里看了一圈,除了老旧的家具,就只有满地的灰尘和梁上蛛网……嗯? 他注意到墙角有一只柜子的摆放十分奇怪,并不靠墙,似乎后面还有东西一般,而且仔细看的话,柜子的投影似乎多出了一小块。 “有人吗?”君无过朝那边慢慢迈出了一步,自己的影子也朝着柜子的方向挪了寸许。 双全注意到他的影子在朝这边靠近,正诧异是怎么被发现的,玉止霜就指了指地上的影子,原来他的一只脚尖暴露在了影子外。 门关着的时候,屋里到处都差不多黑,可门一开,月光斜着照进来,柜子的影子也斜着偏向后方,人虽然躲在柜子后面,但却有部分暴露在了影子之外,反而成了破绽。 可这时候如果缩回来,反而会让对方肯定这边有人,该怎么办?双全急得头上冒汗,君无过出神入化的银针功夫他是见识过的,今天没有带钢项圈,针扎过来就真是死了! 玉止霜一手搭在他肩上,似乎能感觉到他的恐惧,稍一想,便拍拍他,指了指柜子。 双全回头看他的手势,明白玉止霜是让他继续躲着,自己出去和君无过交涉,立刻摇头,目光示意――不行!这家伙太危险了,你会没命的。 他并不知道君无过就是三番五次去找玉止霜的黑衣人,玉止霜却有把握君无过不会杀了自己,于是不顾他的劝阻,执意要出去。 双全拼命按住他,俩少年在柜子后狭窄的空间里几乎扭打起来,发出不小的动静,君无过站在原地无声微笑,还以为柜子后面的人害怕得失去了方寸。 但没过一会儿他就笑不出来了,另外一道影子从脚下滋生出来,不声不响,君无过感到一阵寒意袭上脊梁,几乎是想也不想就旋身拉开了距离,摆好架势防御。 “君公子胆量不错。”解梵跨进门来,步子散漫态度悠闲,与君无过如临大敌的模样对比鲜明。 君无过看清是他,略松了口气,收起了架势,道:“阁下怎会来此处,莫不是来寻人的?”眼角一瞟柜子的方向,心里已经有了点谱,柜子后的人八成是在躲解梵,自己只要把他的下落供出来,解梵应该不会为难自己。 谁知解梵二话不说,袖中寒光一闪,一道九节鞭唰地窜出直取他咽喉要害。 君无过大惊,连忙一个后空翻躲过,还不及落定,解梵已逼至身前,蛇一般灵活的钢鞭耍得风声浒浒滴水不漏,君无过抓起一张椅子去挡,被九节鞭无情地扫成了碎片。 “我与阁下无冤无仇,阁下为何无故伤人!”君无过手中无兵器,不敢和他硬碰硬,只得不断躲避,同时怒问。 解梵冷笑:“你杀死仵作,嫁祸解家、陷害王爷的时候,可曾想过我们与你无冤无仇呢?” 君无过心念一转,知道他定是见过当日在场的三人之一,此番是来取自己性命了,可自己怎能不明不白地死在这种地方,自己辛辛苦苦布置了这么多年的计划,难道要栽在一个连名字都没有的影子手里? 不行,打不过也得设法逃掉才是。 他飞快瞥一眼柜子的方向,一边躲闪着,一边假装脚下一滑,急急后退几步,然后用力一把推倒了柜子。 “咣!”的一声巨响,老朽的柜子摔成了一堆木板,没了藏身之处的双全和玉止霜目瞪口呆地暴露在那两人的面前。 解梵来得晚,也没料到他们会在这儿出现,一分神间,被君无过觑到机会,立刻推开一扇窗户翻了出去,消失得无影无踪。 格杀君无过不成,反而打草惊蛇,之后要想再找到他就难了,解梵无奈地叹了口气,看着两个坏事的少年。 双全没见过他,还以为也是夏国杀手中的某一个,张开手臂护住玉止霜。 “他是姐姐的爹派来的,不会伤害我们。”玉止霜从他身后走出来,双全这才点点头,放松下来。 解梵看着他们,似乎觉得很有趣,便说:“看着你们俩,倒让我想起二十五年前……罢了。少主被囚在内宫大牢内,小郡王若是有空不妨去看她一看。” 玉止霜讶然问道:“姐姐被关起来了?为什么?” 解梵一耸肩,并不回答,而是取出怀中的一个布包,朝他扔了过去。 玉止霜接过来打开一看,却是一本厚厚的蓝皮书,封面上写着一行字――神功百算。 ------------ 154、夜行 更新时间:2012-10-15 “这是――”解家的家传至宝、包罗了解家祖祖辈辈心血结晶的机关学宝典!玉止霜对机关感兴趣,很早便听说过这本书,却从未想过自己有拿到手的一天。 解梵一笑道:“送你了,往后世上再也没有华国,没有解梵,我留着也是无用,你小小年纪,却能在短短半个时辰内解开义金兰,相信将来在机关学上的造诣更会远胜解家先祖。” 玉止霜心头一凛,双手捧书,单膝跪下:“谢师父赐书。” 解梵缓缓点头,道:“记住,与人结金兰之义,便是要生死不离,荣辱与共,义金兰是无解的机关盒,你既叫我一声师父,便要将解家的这份义气传承下去。他日有缘再见!”说毕,追着君无过而去。 双全十分好奇地道:“那人是谁,竟然一眼看出我们是兄弟,真厉害。” 玉止霜没好气地白他一眼:“你刚没听他说他叫解梵么,华国王室的影子,鬼城解家的家主。我猜他和迟东照也是义兄弟,所以才会把这本书给我。”说着又轻轻翻了翻手中的神功百算,感觉像做梦一样。 双全哦哦几声,突然脱线地问:“那你说他们俩谁是哥哥谁是弟弟?” 一根青筋从额头上爆出,玉止霜抓狂地吼道:“那根本不重要!”上一秒还视若珍宝的书下一秒就成了拍人的工具,照着双全的脑袋就敲过去。 双全连忙护住脑袋朝一旁躲开:“别打别打,书打坏了!别打了,快想想现在该做什么,师姐被关在牢里,咱们混进宫去救?” 玉止霜将书包好塞进怀里,眼神有点迷茫地摇摇头:“不知道……解梵说让我去看看她,嗯?他知道姐姐在牢里,为什么自己不救她出来?” 双全想了想,说:“可能是师姐自己不想出来,师父把贺统领也关牢里去了,要不然那个凶男人肯定也会拿他开刀。”说着又抱怨起来,“师父真狠心,干嘛不把我也关起来,害我屁股受罪。” 玉止霜简直想掐死他了:“贪生怕死,滚开点,我没你这种兄弟。” 俩少年拌嘴一阵,决定不去内宫大牢救人,而是趁商虚闻意想不到,先去给贺芮发个信号。 “过年的时候我叫人捎了点鞭炮焰火什么的回来,就堆在龙磐阁里,”玉止霜跟在双全背后嘿咻嘿咻地翻过独秀阁外的围墙,溜进了宫,“姐姐和贺将军说好了,只要看到焰火冲天,就行动。――你怎么会知道这儿能翻进来?” 双全跳下地,然后在下面接着他:“白天师父就从这儿把我送出去的。点个焰火就会有人来救?不用出城去找贺将军说明下情况么?凶男人没上当,万一他在城外也埋伏了几万人怎么办?” 玉止霜磨着后槽牙道:“闭上你的乌鸦嘴,快走!” 二人踩着侍卫巡逻的漏洞一路潜行,好几次几乎就要被发现了,双全学猫叫,学乌鸦叫,又把侍卫给忽悠走了,终于顺利地来到了龙磐阁的后墙外。 玉止霜看到那棵树心里就不爽,嘟嘟囔囔道:“都怪你,害我上次被姐姐骂了一顿。” 双全心领神会,笑道:“还不是你自己图谋不轨,怪我有什么用,小心点……等等!别下来!” 可惜说得晚了,玉止霜手一松从墙头滚下来,把他压倒在地,受伤屁股摔在地上,双全差点没惨叫起来。“什么叫别下来,怎么了?”玉止霜手忙脚乱从他身上爬开,伸手拉他起来。 双全疼得说话都漏风:“这墙高,两个人都进来一会儿翻出不去了,唉,现在说也来不及了,待会儿再看着办吧,实在不行我掩护你逃走,有师父在,我应该死不了。” “死不了,打断你手脚呢?”玉止霜冷冷问了句,然后熟门熟路地带着他小跑到龙磐阁的后门外。 正要偷偷推门进去,忽然听到门内传来商虚闻的说话声:“这就是祥国历代储君的居所?怎么乱七八糟的,那边堆的是些什么?这个……火药?这是给小孩子玩的东西吗,玉寰舒果然是个糊涂虫,也不怕哪天睡着觉就被炸成灰。” “小郡王喜欢摆弄机关,火药是必不可少的,真有心杀玉寰舒,也就不会等到今日了。”天逍也在。 玉止霜拧起眉,想不通这兄弟俩半夜不睡觉跑这里来干什么。 但很快地,商虚闻的话就解答了他的疑惑:“你确定在这儿?玉止霜年纪虽小,也不至于傻到把娘亲的遗物随便放在一找就能找到的地方吧?” 天逍回答:“至于。” 玉止霜差点没忍住扑进去咬死他,幸亏双全死死抱着他不放,边小声说:“别冲动!师父胡说八道的。他们要找什么,你知道不?你娘的遗物?” “兵符,”玉止霜神色森然地道,“当年祖母本打算将皇位传给我娘,所以提前将三块兵符中的一块给了她,后来我娘被姨母害死,兵符就一直在我手里,我把它藏得很好,姨母找不到,所以不敢杀我。” 双全怃然道:“是这样吗,我还以为她是对你存着几分恻隐之心才……” 玉止霜打断他的话:“你想太多了,现在怎么办,等他们走?找不到兵符他们不会走的。” 双全扒着门缝朝里偷看:“你这儿有能把人困住的机关吗?笼子也好,锁链也好,把他困住,我们进去抢了焰火就跑?” 玉止霜嗤笑一声:“困住人的没有,杀人的倒有,好主意,连那秃驴一起杀了算了。”话是这么说却没有动手。 屋里又传出天逍的声音:“找到兵符又能如何?玉寰舒登基十年了,玉潇湘也早就死了,那块兵符早就没用了,你不会真以为我拿出它就能命令禁军后退吧?贺芮手里肯定也有沉水的信物,禁军不会听我的。” “那如果你对他们说玉潇湘还活着呢?”商虚闻慢条斯理地道,“告诉他们当年的真相,告诉他们,玉潇湘才是真命天子,让他们内讧、分裂,不战自败,贺芮也不过是个女人,一定镇压不住场面。” 玉止霜恨得牙痒痒:“无耻贼子,拿我娘做幌子,让我抓到你非挫骨扬灰不可。” 正不知该如何是好,天逍突然发出“咦”的一声,走向屋内一角。 “怎么了?” “这处怎么会有焰火?年都过去好几个月了。” 门外的俩少年同时竖起了耳朵,至关重要的焰火居然也落入他们的手中了。 “元宵节那晚我陪沉水出宫游玩,没赶上看焰火,”天逍将那竹笋粗细的焰火筒提起来,检查了一番,“反正我们走前也要杀了她,不如今晚全她一个心愿,免得死了以后化作鬼魂还缠着我。” 商虚闻冷笑道:“这种时候了你还惦记着她,那丫头就那么好?” 天逍没有回答他,二人分头找藏起来的兵符。 双全小声问:“你把兵符藏哪儿了?” 玉止霜漠然答道:“夜壶里。” 双全:“……” 龙磐阁内咣啷咣啷被翻得乱七八糟,虽说本来就不怎么整洁,但身为这屋子的主人,玉止霜的表情还是十分难看,坐在后门外的台阶上生闷气。 “算了,不找了,走吧。”没一会儿商虚闻居然令人意外地放弃了。 “不找了?那你打算怎么退禁军?” 商虚闻笼着手,袖子下的掌心中攥着一块巴掌大的铜符,悠然道:“不用担心,找兵符本就只是为防万一,姓贺那女人要真敢来包围我,自然会有人从后方反包围她,到时候两面夹击,谁死还未可知呢。” ------------ 155、智迟 更新时间:2012-10-15 待商虚闻与天逍都走后,玉止霜才领着双全溜进龙磐阁。 墙角里的焰火不出所料被拿走了,不过也不怕,天逍既然说了会放给沉水看,那么信号迟早会发,问题比较严重的却是…… “不见了!!!”玉止霜抓起夜壶一阵猛摇,又把手伸进去掏了又掏,“混账!他明明就找到了拿走了,居然还说不找了,虚伪!变态!混账!!” 双全差点被他吓得魂飞魄散,幸好商虚闻过来前已经让天逍把下人都遣干净了,要不玉止霜这么大吼大叫的非得把所有人都引来不可。 玉止霜把夜壶摔得变形,还要再砸别的东西解气,双全赶紧拦住:“别摔啦,东西都是你的,摔烂了凶男人又不会心疼,赶快走,趁现在没人守门。”然后不由分说地将人拖了出去。 兵符落入商虚闻的手中,原本就是勉强听从调令的京城禁军,若是阵前听到玉潇湘还活着,又看到兵符就在眼前,该会如何选择? 还有一个多时辰就要天亮了,可天空的颜色反而更加晦暗起来,原本还朗月清辉,现竟是慢慢爬满了乌云,遮天蔽月,如一床厚厚的棉被,将整个王都的天空覆盖得严丝合缝。 双全追着一路狂奔的玉止霜,屁股上的伤令他叫苦不迭:“你到底又要上哪儿去啊?” “去救姐姐,只有我能证明我娘已经死了!”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俩少年奔至内宫大牢门外,只见一男一女被押解出来,商虚闻衣袍翻飞,傲气逼人,显然是胜券在握,要在发动最后的袭击之前将麻烦人物处理掉了。 沉水手上戴着镣铐,腰板却挺得笔直,仿佛一点儿也不害怕,更不会对任何人低头。 商虚闻与她隔着三五步远,讥诮道:“死到临头也不求饶?我对你倒有点刮目相看了,是不是祥国的女人,个个骨头都像你这么硬?” 沉水的语气格外的平静:“我是死过一次的人了,早就没什么好怕的,倒是不知道大哥见了棺材会不会掉泪。” 商虚闻重重一哼,道:“你没机会知道了。” 一旁的天逍不声不响,将成捆的焰火摆在空地上竖好,然后从怀中掏出燧石,啪啪两下,擦出火花,点燃了一根引线。 金红色的火花顺着引线没入焰火筒底部,继而“噗咻”一声,金光冲天,在高空中炸开一朵金黄的菊花,映照得整个天空都明亮起来。 沉水注视着商虚闻,嘴角浮起一丝嘲笑。 商虚闻似乎感到有什么不妥,也看向她。 又一簇焰火升空,火红的光倒映在彼此眼中,仿佛点燃了两国之间蛰伏六年之久的战火。 王都城西郊,贺芮接到讯号,从藏身的树丛中跃出,振臂高呼:“冲啊!” 牛角号奏响冲锋的乐章,大地也为之苏醒,两万八千禁军兵分五路,八千人分别从东西南北的城门冲入,剩下两万则将整个王都包围起来,有如铁桶一般,阻拦一切进出。 号角声如星火燎原,环状包围了王都,声音甚至传进了碧落宫、正在欣赏焰火的四人耳中。 沉水嘴角的笑意渐浓。 “你和禁军约定的口令是焰火?厉害厉害,”商虚闻却半点没有害怕的样子,袖子一抖,亮出掌中的铜符,“你说他们冲进宫来,如果看到这个,会作何反应?” 沉水表情一僵,目光死死抓住那道兵符。 商虚闻微微笑:“觉得意外?这是你弟弟亲手给君无过,君无过又亲手交给我的,姑息养奸,这才是你们落败的根本原因。” 躲在暗处的玉止霜再次被点着,几乎就要不顾一切地冲出去和商虚闻拼命,双全使出吃奶的力气也压不住他,最后灵机一动,拍拍他道:“等会儿!我有办法教训他!咱们先去找点东西,快来!” 玉止霜咬牙切齿地被他拖走了。 “不过我看我未必用得上此物,如果不出意外,城外现在应该已经狗咬狗一嘴毛了,嗯哼?”商虚闻带着一脸得意的笑,抄起胳膊看着沉水。 沉水心中隐隐划过一丝不安,问:“你这话什么意思?” 远处的号角声渐歇,冲杀声却没有传进宫来,从城门到宫门不算长的一段路,若是冲锋,这会儿应该到了才是。 商虚闻一脸愉快地反问:“你知道君无过的真实身份吗?” 沉水静了下,道:“他是瑞国派来的探子。” “哦,不不不,那只是他的一重身份,就像公主面首,也只是他的伪装而已,”商虚闻眯起眼,神情好似睥睨天下一般,“公主面首是他借你之力欺骗瑞国人的幌子,而探子,则是他蒙蔽你的幌子。” “君无过就是多年前潜逃回祥国母舅家的那个瑞国的――三皇子。” 这话一出,不仅沉水,就连低头点焰火的天逍也震了一下,手一抖,没能点着引线。 商虚闻嘲道:“没想到吧,一国皇子为了谋夺皇位,竟甘愿奴颜婢膝地到祥国王宫里来做面首,瑞国太子找了他许多年一直没有消息,因为你保护了他,可惜你与他,不过是农夫与蛇,如今他冻僵的身体找到了更适合的热源,也受够了在你身边忍辱负重的日子,这一口咬下去,毒即攻心啊。” “他在你身边两年多的时间里已经偷偷收买、替换掉了禁军中近半数的士兵,在我入白泥关之前,更收到线报,瑞国有一万余的军队悄悄通过了猎鹰关混进祥国。不知那所剩无几的忠心的禁军士兵们,能否拦得住双倍于自己的敌军铁蹄呢?” 贺芮本带着士兵冲锋,谁知刚进城门,后方就一片大乱,禁军内部哄闹,砍杀声不断,竟是祸起萧墙,未战先乱! “是谁在搞鬼!”年逾四十的女将爆声怒喝。 回答她的是远方亮起的一片火把,一支来历不明的军队在一名刚挥着红缨枪的将领的的率领下,如尖刀一般撕破防线冲杀进来,见人就杀,切瓜斩菜般毫不留情,转眼间就冲到了她跟前。 头戴怒龙铜盔,身披鱼鳞战甲的敌军将领,分明是君无过。 君无过微笑着点头示意:“贺将军行个方便,让我过去?” 贺芮从震惊中清醒过来,怒喝道:“休想!狼子野心之辈,今日取你首级!”说着挥起手中金锏迎战上来。 君无过也不敢大意,挺枪与她战作一团,二人一个是久经沙场、经验丰富的女中豪杰,一个是师从名将、年富力强的青年将军,强弱相当,优劣互抵,在城内的大街上打得不分高下。 贺芮与他交手几个回合,便是心惊胆战,试想一个在碧落宫中游手好闲了近三年的人还有这等战力,他所率领的军队中那些每日操练的将士又该如何勇猛?这么一想,顿时有种士气大落的感觉。 “贺将军岂不知拼死拼活,为的不过是一介谋权篡位的奸诈之辈?”君无过将手中钢枪抡得风声浒浒,尚有闲情调笑,“玉寰舒当年弑母杀妹,根本不配做女帝,更不配像你们这样的世家猛将为她抛头颅洒热血。” 贺芮架住他的长枪,愤然道:“祥国内政,轮不到你这草莽之辈置喙,今日便是拼了死也绝不会让你进城!” 说罢金锏一挥,改变了套路,直取对方要害,同时空门大露,竟是要破釜沉舟地与他同死。 君无过此刻纵然能将她斩杀,但也免不了要被金锏击中,最轻也会落得个一臂残废,遂不敢托大,虚晃一枪避开,与她迂回游走,窥探时机。 ------------ 156、破阵 更新时间:2012-10-16 城外,倒戈的祥国军协同赶来的瑞国军,对尚不知发生了何等变故的同胞痛下杀手,由于猝不及防,祥国禁军中一片惨叫嚎哭,无数将士惨死在情同手足的军中兄弟手中。 宫中,商虚闻得意洋洋地命令:“天逍,你还在等什么,还不替大哥将这祥国储君的头砍下来。” 天逍手中握的还是贺再起的佩刀,锋芒出鞘,寒光乍现,四周安静的草丛中突然架起强弩百架,直指他们兄弟。 商虚闻倏然色变:“怎么回事!” 贺再起原本盘腿坐在地上,这会儿拖着一串镣铐站了起来:“碧落死士,龙涯将军留下来的暗卫,训练了十年,为的就是防止有朝一日他不在王都,有人要对公主不利时,不会得逞。” 草丛中的死士们都像是从地底下冒出来一般,个个身着黑衣,三人一组,一人架弩,一人持刀,另一人手中攥着飞爪,可攻可守还可防敌人逃跑。 沉水在牢中已经听贺再起提到过这群人,也与潜入牢中的一人接头交换了计划,此刻倒不惊讶,只是唏嘘不已,龙涯一生都在为她而战,她却误会了他,更无情地放逐了他。 “区区两百人就想困得住我?”商虚闻冷笑一声,打了个响指,假扮成侍卫与他们一同前来的夏国亲兵也纷纷拔出佩刀,环状护卫住他。 就在这僵持之际,远处突然传来了冲杀之声,商虚闻哼哼笑道:“君无过率领的瑞国大军应该已经到了……” “你错了,”沉水打断他的话,“这会儿来的是原本驻守在白泥关的一万五千名将士,你已经无路可逃了,商虚闻。” 那冲锋声渐近,“保护储君”的喊声也此起彼伏,商虚闻终于意识到不对了,己方三百人哪里是人家一万多人的对手,就算最后君无过打败了城外的禁军,自己也是死路一条! “玉沉水,我真是小看你了。”商虚闻脸色难看,一挥手,就要带着亲兵们杀出去,碧落死士们哪会让他逃掉,机括一响,钢箭咻咻飞出,一下子便放倒了十几人,在不远处候命的其余亲兵闻声冲过来,被手执钢刀的死士杀得哭爹叫娘。 商虚闻眼看逃不出去了,又见天逍直愣愣地站在原地不动,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你还愣在那里干什么!挟持玉沉水保护我逃出去!” “你逃不了了!”屋后,去而复返的双全拖着一物冲出来,“呀――嘿!” 手中凶器一抡,命中天逍的后脑勺,天逍哼也不哼一声地被打晕了过去,扑倒在烧光了的焰火筒上。 商虚闻被这一幕惊得目瞪口呆,还没反应过来,玉止霜也从另一处冲出来,大吼:“受死吧!”举起一物当头砸去。 商虚闻大惊失色,忙抬手去拦,就感觉一股恶臭扑面而来,吧唧一声泼了自己一身,额头上更被硬物狠狠砸了一下,险些头破血流。 “走!”被接连打乱阵脚的他再无心恋战,连亲兵们也顾不得了,运起轻功,飞速逃离包围圈。 三百亲兵很快便被训练有素的死士就地格杀,鲜血染红了脚下的泥土,贺再起从天逍身上搜出钥匙,将自己的镣铐打开,然后将沉水的也打开,继而跪下:“储君受惊了。” 沉水却是哭笑不得地看着那俩突然冲出来的少年:“你们……你们两个是怎么回事,啊?止霜你从哪里搬来的马桶,还有你,双全!真行啊你,抡板凳砸自己师父,看我不罚你跑一万遍梅花桩!” 俩少年勾肩搭背,嘿嘿嘿笑着凑到她面前来,一脸邀功请赏的表情,沉水嘴角直抽搐,扶额道:“把天逍铐起来,关到牢里去。”两名死士立即照办,将死猪一样昏迷不醒的天逍拖回了牢房里。 刚才在远处虚张声势的死士们也纷纷围了过来,沉水清点了下人数,足有五百人之多,便问:“你们都不在王室正规军的编制内,谁给你们发军饷?” 死士中一人答道:“回储君,龙涯将军用自己的钱给我们发的军饷。” 沉水默默点了点头,道:“往后你们就是我的近卫军,编入正规编制,听我的命令,为我做事,军饷翻倍。” 她的话没有换来意想中的的谢恩,对面的死士一片寂静,沉水正感觉奇怪,就听刚才那人又问:“龙涯将军还会回来吗?我们都是孤儿,是他把我们养大,教我们本事,让我们保护储君的安全。” “会的,”沉水鼻子一酸,控制住声音的颤抖,“动乱平定后,我会亲自去接他回来。” 尽管天空中阴云未散,黎明依然迈着坚定的步伐到来,春雷声中,沉水领着两名少年,在贺再起率领着的碧落死士的护卫下走出了宫门。 城中正在巷战,两名将军各自手持金锏钢枪,你来我往,战得不可开交,一看见他们,立刻拨马退开。 贺芮拦在沉水前方,头也不回地道:“臭小子,三天不回家,娘非打得你一个月下不了地不可!” 贺再起被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教训,一张脸涨得通红,叫唤道:“娘!现在在打仗!你还有心情说这些,爹怎么样了?” “被你给气死了,”贺芮没好气地回答,继而问沉水,“公主,军中被人埋下奸细,君无过引瑞国军来犯,禁军死伤过半,怕是守不住王都,该怎么办?” 沉水还没来得及回答,对面马背上的君无过就朗声道:“沉水,你还记得当初我曾问过你一句话吗?我问你,倘若有一天,祥国也像华国那样一朝倾颓,而你像那个华国王爷一样,被当成俘虏带走,你会如何做。现在想好了吗?” 望着对面那张熟悉得不能更熟悉的脸,思绪好像飞越了时间的限制,想起了重生前后的点点滴滴,当初冷眼旁观自己饮毒自尽的那个君无过,这一回却问她愿不愿做俘虏? “我以为你功成名就之后,会想要杀了我,抹消你在祥国、在碧落宫中受尽屈辱的历史。”沉水静静地仰望着他。 君无过慨然一笑,胯下骏马原地踱步:“是,最初我刚来到你身边时,确实是如你所说的这么打算的,骗得你倾心于我,为我生儿育女,然后再把你杀了,挥军反攻瑞国,一雪前耻。到去年为止我一直是这么想的,不过后来我改变了主意。” 沉水不发一响,神情淡然地看着他。 “你和我过去所知的完全不同,比我想象的要聪明,我原是不把你放在眼里的,但与你勾心斗角得久了以后,渐渐地也发现了些乐趣,”君无过的笑容依旧和煦如春风拂面,仿佛身后那惨绝人寰的厮杀与他毫无干系,“留得你在,我便永不会懈怠,即使知道你活着就是个威胁,我仍想要将你带回瑞国,娶你做我的王妃。” 沉水笑了,嘲弄地问:“你就那么喜欢和人算计来算计去?” 君无过欣然点头:“宝剑久不磨便会生锈,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越是聪明狡猾的对手,我就越是喜欢。” “那你应该喜欢我家主上多过少主才是。” 一道清冷的声音从高处传来,众人不约而同抬头望去,只见带着鬼面的解梵抱臂立于民宅的屋顶上,衣袂轻扬,形同鬼魅。 解梵将鬼面掀开少许,让说话声更加清晰地传开:“一人分饰二角,潜伏在碧落宫中半年之久不被人察觉,又成功骗得你、云解忧与商虚闻结盟,最后自己的目的达成,带着玉寰舒去逍遥自在,而你们三个――云解忧被杀,商虚闻阴谋破裂,已如丧家之犬一般狼狈逃走,至于你……” 君无过冷脸看着他:“祥国禁军已被瓦解,你就是杀了我,也阻挡不了瑞国吞并祥国的步伐。” 解梵哈哈大笑起来:“是吗?主上命我转告你一句话:‘当日在望梅园中,你说你对少主是真心,既然是真心,我就留你一命,现在回头还来得及,若是执迷不悟,待你攻占碧落宫时,便会听到瑞国已灭的噩耗。’” “华国的草原儿郎个个能征善战,五日前便已围困瑞国王都,君公子是想成为亡国的罪人呢,还是及时赶回去救驾,趁机杀了你那两位兄长夺取皇位呢?” ------------ 157、离散 更新时间:2012-10-16 阴沉了一整天的乌云终于化作瓢泼大雨倾盆而下。 画苑中安静得落尘可闻,下人们早就被商虚闻撵了个干净,门庭冷清,连惯有的咳嗽声也听不到。 沉水站在门外,半天都不敢迈出脚步。 “姐姐……”玉止霜轻轻拉过她的手,“要不你别进去了。” 这么多天没人照顾,寻点幽的身子本就衰弱至极,又被切了一指,不及时医治,下场更是无法可想。 沉水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拨开他的手,独自一人撑着伞迈步进入院子。 屋内比院中更加冷清,地上的血迹甚至都没有处理掉,散发着一股恶臭,沉水小心绕过那一滩狼藉,分明能够看到事发当日的惨状――商虚闻竟然能对一个阳寿无几的人下如此狠的手,简直残暴到了人神共愤的地步。 此人盘踞南方,必成大患。 沉水步入里间,看到了躺在床上的寻点幽。 床头有半碗剩饭,苍蝇在上面嗡嗡地飞来飞去,不知是多少天前的东西。 沉水眼眶微红,放轻了脚步走过去,在床边坐下,手轻轻抚上他瘦削的脸颊,那肌肤干燥毫无生气,她几乎就要以为面对着的是个死人了,寻点幽却在这时发出了虚弱的呻吟。 “点幽!”那短短的一声犹如救赎,在沉水心底重新点燃了希望,她激动得差点哭出来,“点幽,是我,你能听到吗?” 寻点幽无力地抬起眼皮,失神的眼望着她,半天才嚅动干裂的嘴唇道:“你回来了?” 沉水的泪珠眼眶中打转,用力点点头:“对不起,我来晚了,害你受了那么多罪,都是我不好……你的手怎么样,让我看看!”说着便去翻他藏在被子里的右手。 不看则已,一看之下,那惨状几乎刺痛她的眼。 整个食指被齐根切去,并且仍裹着当日天逍缠上去的绷带,这么多天过去,又是血又是汗,更有许多油污该是吃饭时候粘上去的,那曾经描绘过无数绝世倾城的美人图的手,如今肿烂得流出脓水,又黑又臭。 沉水握着他的手腕,泪水无声地滚滚而下。 寻点幽反倒微微笑起来,嗓音干涩如枯竭了的井中回声:“等到你回来,我也就……安心了。” 他的话犹如一把尖刀插入心脏,沉水失控地喊叫起来:“你别这么说!你会好起来的,宫里有最好的大夫,你不会有事的,你还要履行婚约,做我的太子妃!” 寻点幽笑着阖上眼,浮肿的三根手指轻轻触碰到她的脸,低声说:“从初见之日起……我便知道,你之于我……永远是隔岸的蜃景,病中的幻影,镜花水月般……遥不可及。除了咀嚼那几日……你与那和尚的嬉笑、嬉笑怒骂外……我从未有过,任何期待。” 沉水呜咽着说不出话来,将他满是血污的手贴在脸颊上:“你别这样……” 寻点幽轻咳了一声,说:“书架上……有我……答应过你的、答应过你的画像。” 沉水摇摇头,不愿从他身边走开,寻点幽三指微动:“去看看。”沉水只好将他的手轻轻放回被子上,快步到书架前取了画轴,展开来看。 画中的人穿着荷粉色的衣裙,梳的还是尚未及笄的小姑娘才绾的发髻,沉水还依稀记得,这应该是自己最初几日来探病时候的打扮。 粉衣少女柳眉倒竖,杏口微张,满面怒容地似乎在同什么人争吵,那神情活脱脱就是镜中的沉水,连身体倾斜的角度,手叉腰的位置……所有的细节都丝毫不差。 “很漂亮,很像我……”沉水哭着笑道,“点幽?” 回应她的只有飘荡在空气中的安静。 半个月之后,王都的动乱初步平定,两万八千名禁军损耗过半,震后刚建好的民居也在巷战中损毁不少,正是国库空虚之际,琴舍的丫鬟捧着一只盒子来见沉水,那里头盛装着半年前她赏赐给乐非笙的千两黄金的金票,分文未动。 “先生说如果公主回来了他却没有回来,就让奴婢把这个还给公主。”丫鬟照着吩咐如实禀报。 沉水黯然点头收下:“知道了,你们四个仍旧在琴舍做事,每天打扫不可松懈,先生说不定还会再回来……带着雪儿一起,来看我。” 死的死,走的走,偌大的碧落宫中,只剩自己孑然一身。 沉水忽然感到说不出的害怕。 丫鬟刚退下不一会儿,贺再起就来了,行过礼之后问:“公主准备何日登基?” “再等等吧,”沉水支着头疲惫不堪地叹道,“你怎么会想起问这个?” 贺再起沉默了下,说:“卑职是替人带话。” 沉水明白了,便点点头起身:“我去看看他。” 风水轮流转,当初是天逍把她关进内宫大牢,带上镣铐,今日却是她站在牢门外,指挥狱卒开门。 天逍的光头上缠着绷带,正蹲在墙角吃牢饭,双全那天一板凳打得实在够狠,虽然是无奈之举,但……“下手也太狠了点。”沉水弯腰走进牢房,在他面前蹲下,伸手去摸他的后脑勺。 “干嘛?”天逍朝旁边一闪,避开她的手,满嘴的米饭喷溅出来。 “别吃了,跟我出去。”沉水去夺他的碗筷,却仍被避过。 天逍青蛙般向后跳开一段距离,边吃边说:“要砍头也得让我吃饱了再上路,否则黄泉路上没有嘴吃饭,走不到半路就饿倒下了。” 沉水无奈一笑,道:“谁说要砍你头了。” 天逍冲她一扬眉:“不砍头,干吗把我关在这里。” 沉水站起来走向他,天逍端着碗到处躲,就不让她靠近,沉水怒了:“你闹够没有,牢饭就这么好吃?还吃肉,你算什么和尚?” “你早该知道我根本不是个靠谱的和尚,”天逍说着,噗地吐出一块鸡骨头,差点打在沉水身上,“我大哥被你杀了?现在轮到我了?” 沉水跟他没法交流了,只好下令:“来人,给我把他捆起来,送到游鸿殿去。”狱卒得令,立刻就拿着麻绳冲进来,但天逍岂是等闲之辈,一人一脚就把狱卒踹得爬不起来,然后两手间的铁链一套,挟持了沉水就逃出去。 “来人啊,快拦住他!” “不好啦公主被绑架了!” “囚犯逃走了!” 动乱刚平息储君就被人绑架,这对祥国来说不啻一个噩耗,就是贺再起也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挨了自家母夜叉一通臭骂之后,带着侍卫到处去找人。 而两个当事人此刻却躲在空无一人的素竹小楼中,储君搬到游鸿殿去住以后,这儿就无人问津了,是以谁也没想到他们会在这处。 沉水被他用铁链箍了一路,一被松开就气不打一处来地怒道:“你被双全砸傻了吗?把我绑到这里来干什么?” 天逍没吃饱,正翻箱倒柜找她的零嘴,理所当然――没找到,答非所问地抱怨起来:“怎么连点儿吃的都没有。” 沉水气得笑出来:“都没人住了那还会有吃的,留着养耗子吗?” 天逍只得放弃,搔着耳朵,大喇喇地在她面前的地板上坐下:“住处都搬了,怎还不登基,是不是想着要等砍了我谢天下然后才坐得踏实?” “别胡扯了,和你正经说话呢,”沉水也在软榻边坐下,手撑在两侧皱眉看着他,“王都经历一场大乱,许多事都还没理顺,只能再委屈你一段时间。我不会砍你头的,你是真傻还是装傻啊。” 天逍盘腿而坐,两手懒散地搭在膝盖上,驮着背痞兮兮地道:“不会砍我头,你这说出来谁信啊,我是夏国人,来到你身边是不安好心的,如今阴谋被破功败垂成才身陷囹圄,像这种大奸大邪之辈不杀,那你准备杀谁?” 沉水又是叹气:“你不能好好说话吗?你在和我赌气?气我这么多天都不去看你?” 天逍一耸肩:“不敢,我知道自己死定了,没打算求饶呢。” 冷不防沉水冲过来攥着他衣领,一把将人摁倒在地,瞪圆了眼怒喝:“别给我装蒜,你什么时候在插科打诨什么时候才是认真说话,你当我分不出来吗?你到底想怎样,你大哥屁滚尿流地逃了,你这回又装给谁看?” ------------ 158、定江山(完) 更新时间:2012-10-17 天逍被她摁倒在地,也不反抗,舔了舔嘴唇,嘿嘿笑道:“这是砍头之前最后的馈赠?阿弥陀佛,公主当真了解我。” 沉水脸色一沉,松开他站起身来,当真开始宽衣解带。 “……你干啥?” “你说呢?”沉水狠狠将衣衫甩到他脸上,“有本事就来啊,我还怕了你不成。” 天逍安静下来,将那带着些许体香的衣衫揉成一团,攥在手里不说话。 “你后悔了吗?”沉水喘了一阵,冷声问。 天逍眨眼看着她,疑惑不解:“后悔什么?” “后悔站在我这边,后悔帮着我算计别人,后悔反咬你大哥一口,坏了他吞并祥国的计划,”沉水磨着牙,努力忍住不上前去一脚踩翻他的脸,“你后悔了?现在你后悔了?” 天逍叹了口气,将她的衣衫凑在鼻子前嗅了嗅,闷声道:“我没有后悔,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后悔的,你什么都记得,也知道我不是什么好人,就算现在不杀我,总有一天也会忌惮我的存在,与其到反目成仇那天被你杀头,倒不如现在就功成身退,全你一世英名,往后与人说起,也……” “滚你的一世英名!”沉水出离地愤怒了,跳起来照着他腿上一脚踹过去,“除了装恶人你还会点别的吗?我根本就不知道你以前做过什么,我只认识那个来替我渡劫,却差点在这里被我一剑捅死的天逍!” 天逍被她踢得歪了下,又看她气得眼都红了,才略带迟疑地问:“什么意思,以前……不,以后本该发生的事,你不是也知道吗?” 沉水一屁股坐回软榻上,怒冲冲地道:“我不知道!我根本就不知道有你这么人!我喝下鸠毒以后眼一闭一睁就躺在这里了!你是哪条路边的石头,见都没见过!” 天逍仿佛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般,下意识去摸后脑勺,结果摸在砸出来的大包上,疼得龇牙咧嘴。 “你,嗯……”天逍突然变得词不达意起来,比比画画了一阵,“我是说,你如果不知道,为什么会记得我写过的那首诗?当初你看了以后还问我是不是想家了,还说等祥国局势稳定以后,让我衣锦还乡,最后虽然……你真的不记得了?” 沉水白他一眼,干巴巴地说:“不记得有这种事,那天先生吹箫给我听,我就想起这么首诗,随手写下来而已。” 天逍沉默了很久,沉水也不说话,等他自己想通。 楼下侍卫们焦头烂额地找他们,呼拉拉过去,又呼啦啦过来。 不知过了多久,天逍才抓着头皮重新开口:“简直是乱七八糟……这算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怎么回事,反正我什么也不记得。”沉水不快地道。 天逍用力抹了一把脸,吁气道:“不记得也好,反正也不会再发生了。” 他这么说,沉水反倒不太放心了,反问:“你上次说你到我身边来的目的和君无过差不多,也是为了逐步蚕食祥国,既然上次没有成功,为什么这次不再接再厉?时间充裕,还有那么多帮手。” 天逍一笑,说了半天,沉水总算见到他一个正常的表情了。他说:“我下不了手。” 沉水蹙眉,不解地问:“为何下不了手,我太小了,杀了可怜?” 天逍啼笑皆非地摇摇头:“你还记得自己死的那天吗?我本来已经走了,但最后又回去了,那个时候我的心就已经发生了改变,我不能够原谅我自己,你那么信任我,无条件地信任我,我却毁了你的一切,最后你不得不赴死,死前却还……却还让我赶紧逃走。” 沉水感觉自己的心猛地一揪,似乎想起了些什么。 “瑞国人杀到城门外的消息传进碧落宫,你连梳洗也不曾地就跑到画苑来,让我马上走,你对我说,祥国大势已去,再没有让我衣锦还乡的那一天。” “你说……对不起我,辜负了我所做的努力,只希望我能逃出生天,回我思念已久的家乡去,不要被你连累,死在这里,”天逍说到这里,用力掐了掐鼻梁,“我当时就想,我到底做了些什么?你犯了什么错,一定要亡国?一定要死?我有什么权力欺骗你,利用你,最后还得到你的庇护,能在乱军之中苟活下来。” “所以你又回来了,然后和我一起死……”沉水梦呓般自言自语,“在我饮毒自尽后,有人冲上辕台来抱着我哭,是你?” 天逍点了点头,声音带了点哽咽:“即使到今天,一切都和过去不同了,我仍旧无法忘记你送我逃出宫去时候,那分明不舍的眼神,我欠你一整个祥国的太平,欠你一生的幸福……” 沉水低声道:“所以你又回来了,不管我做了多少傻事,错怪过你多少次,你都没有抛弃我,”缓慢起身走到他身边,环臂将他抱住,“忘了那些事吧,都过去了,也不会再发生了。” “我忘不掉。”天逍也伸手揽着她的背,将她紧紧抱在怀里。 “忘不掉就给我记着!”沉水翻脸如翻书,伸手用力拧住他的耳朵,“你欠我一个太平盛世,还欠我一辈子的幸福,所以你给我好好活着,当牛做马来还债!” 天逍哎哟一声惨叫,哀嚎起来:“怎么还?床上还?” “床上床下都要还!还到老死!” “是是是,哎哟要拧下来了!” 内宫大牢里的囚犯挟持了储君出逃,后来储君虽是被平安救回,但囚犯还是逃了,只能悬赏捉拿…… 贺再起到处找他们,跑了一整天,累得像条狗一般,还得一头黑线地听天逍高谈阔论自己是如何英雄无双地从囚犯手中把公主给救了回来,这种罪真不是人受的。 夏国帝君商虚闻派来的奸细就这么逃了,没了,所有知情人都在新帝的淫威之下被迫装傻充愣,三呼万岁送他们离开。 “点幽虽然没做成太子妃,我还是想将他按太子妃的礼仪下葬,要不是因为我,他也不会国破家亡地到祥国来做俘虏,也就不会死得那么凄凉。” 沉水还没登基,就得先履行女帝的义务,每天雪片一样的奏折扑面而来,只能一边做事一边和旁边“垂帘督政”的准皇后少师大人商量前任的葬礼。 天逍躲在珠帘后面,翘着二郎腿吃咸水煮花生,喝桂花酿,怡然自得地吧咂着嘴说:“按你的意思办就是了,我跟死人有什么好争的,反正将来我死了,得按皇后的礼仪下葬,不会比他排场小。” 殿前议事的临渊阁大学士们脑袋上一排黑线,一个个都不敢出声。 好容易处理完堆积成山的政务,沉水也快累趴下了,听动静天逍还在吃,便嫉妒了:“吃死你!师徒俩成天正事不干光会吃,养你们干什么的也不知道!” 天逍忙拍掉一身花生壳,跳出来给她捏肩捶背:“你还没登基我就公然干政的话,那些老头老太太又有话说了,再忍耐几天吧!――累不累,我们做点放松身心的事?” 沉水本来趴在龙椅上让他捶背,闻言差点吓得扑到地上去:“别发疯,这里是勤政殿,勤政的地方!少说些荒唐话。” 天逍委屈地道:“我不做事你又说我光会吃,我要做事你又骂我荒唐,哪里荒唐了?身为皇后,这就是本分的工作,嗯?”说着便把人拖到怀里亲亲抱抱。 沉水赶忙把他的头推开一边:“你现在还不是皇后!是准皇后,注意你的仪态!还出家人呢,这副淫魔的嘴脸要是给那些老头老太太看到,直接把你从花轿上拽下来车裂,信不信?” 两人嬉笑打骂一阵,沉水也饿了,便吩咐含风去传饭,与天逍并肩离开勤政殿。 “刚才的奏折里有白泥关守将的呈报,说……”沉水牵着他的手,感觉到他一听到白泥关三个字便不自觉地僵硬了下,“夏国军被击退三十里,派人来求和。” 天逍漫不经心地道:“自己看着办就是了,不用顾虑我的意思,想一鼓作气端了夏国也没关系。” 沉水笑了,握紧了他的手:“我不会这么做的,你娘还在那边,打起仗来刀剑无眼……我有生之年都不会对夏国动手,不过将来子孙后代会怎么做我就管不着了。” 天逍停下脚步,低头看着她,小声说:“谢谢你,沉水。” “谢什么呀,傻不傻啊你,”沉水捏了捏他的鼻子,笑道,“等祥国局势稳定了,我陪你回去看你娘,她的身份……嗯,接到你身边来是不太现实的,不过去看她还是可以的。” 说着伸出小指:“这回是真的约好了,一定会回去的。” 两只弯弯的小指勾在一处拉了拉,千金一诺定江山。 ------------ 番外 ------------ 和小正太一起做日常吧(上) 更新时间:2012-10-17 >>>时间:06:30 玉止霜还在龙磐阁里睡大觉,蹬蹬蹬一阵上楼梯的声音就把他吵醒了。 “起床了起床了!赶紧起床,今天任务多着呢,快点!”敢戗着毛摸的人,普天之下,也就只有双全一个了,只见他旋风一般冲进卧房,一把将玉止霜从床上拖下来,同时招呼躲在楼梯口畏首畏尾的丫鬟们:“还愣着干什么,赶快把装备捧过来,晚了赶不上活动时间了。” 玉止霜一身单衣被扯出被窝,一口气打了五个喷嚏,大怒道:“你干什么干什么呢?一大清早的叫唤个啥,哈啾――!”第六个。 双全扳着他的肩,丫鬟们迅速围上来,把一身行头给他穿戴整齐。 “今天开始迎除夕活动,两人组队参加,忘了?”双全手劲儿大得很,玉止霜这疏于习武的小身板根本不是对手。 “那关我什么事!”玉止霜怒问。 双全一脸理所当然:“师父和师姐组一队,贺统领和龙涯将军组一队,我落单,不找你找谁,快着点,早饭都备好了我才来叫你的,赶紧补全buff跟我走。” 玉止霜一听,挣扎得更用力了:“放开我,我不去!” “不去也得去,我是你哥,我说了算。” “……” 好吧长兄如父,何况这哥还是他自己认来的,玉止霜垂头丧气地下楼,回血回蓝,加攻加防…… 双全突然发现了不对劲:“你的dps什么时候变这么高了?等等、你洗了经脉?两万的血??两万血你t个毛啊!” 玉止霜正在喝粥,被他吼得呛出来:“你嚷嚷什么!洗经脉怎么了,两万血怎么了,凭什么回回都是我t,你怎么不t。” 双全无语对苍天了。 试问,队伍里两个职业,一个可t可输出,一个可奶可输出,谁t? 这不废话吗,肯定是可以t的那个啊,难道要奶做t? 但是玉止霜已经默默地换上了“保驾辅国”的人物称号,加攻击力10%,也就是说他今天铁了心要做狙击手,坚决不做敢死队了。 “保驾辅国”的称号双全也有一个,是玉沉水登基以后被他们颁的,一共只有四个,龙涯、贺芮、玉止霜,还有他,再没多的了――哦对顺便说,还有一个“普度众生”的称号,颁给了……咳咳。 双全无奈耸肩:“行吧,那今天双dps平碾过去,不过你dps够吗?别对面的还没死你就先挂了。” 玉止霜愤然挥枪刺去:“少废话!本王爷天生就是dps的料!”双全连忙躲开,等他回满了状态补好了buff就出发。 迎除夕活动从腊月二十五开始持续六天,活动内容五彩缤纷,但有个共同点就是会给积分,最后除夕那天哪一组积分最高哪一组获胜。 今年除夕活动最后获胜的奖励是黄金一百两,哪怕对于龙涯、贺再起那样的高官来说,也是一笔可观的横财,就更别说禁军中那些个平凡的汉子,叛乱平息后很多人都是新来的,除夕活动对他们而言不仅仅是钱,还关系着未来的职位晋升――副统领的位置虚席以待哦亲by玉沉水。 玉止霜身为王爷(没错,现在晋升为王爷了),对什么奖励啊彩头啊都不感兴趣,但双全就不一样了,他虽然在宫里给女帝当差,家里还是很穷的,毕竟俸禄还是要一年一年地慢慢攒的,所以他无论如何也想得到那一百两黄金,在王都这寸土寸金的地方,给家人买套房。 大哥有命,做弟弟的哪敢不从,玉止霜看着对面的pk对手,只想仰天长啸――去你丫的便宜大哥! >>>时间:08:00 迎除夕活动第一环节,2v2。 队伍是提前组好的,然后随机抽取号码组成对手,双全和玉止霜这对倒霉孩子上场遇到的第一对就是贺再起&龙涯,四人往场上一站,实力差距差不多都体现在身高上了,场外一片哄笑。 玉止霜看看对面,又看看身旁,蛋疼地问:“能申请躺尸过么?” 双全坚决摇头:“不能,给我上!”说着召唤出呱太――虽然是水t,但好歹是个t,人数上要占点优势。 于是勉强算是3v2,水t呱太没扛住贺再起一剑就含笑九泉,紧接着水t2号……哦不对今天是dps的玉止霜也扑地不起,本来就是堆dot值的双全队友尽失,自然也撑不了30秒,一起领了便当。 “你的秒伤才2000!”双全躺在地上大叫。 “你连秒伤都没有!”玉止霜不服气地据理力争。 双全气也不是笑也不是,时间一到就爬起来下场,玉止霜跟着过来,坐在地上回血蓝。 俩正太默默了一会儿,双全还是忍不住问:“你的秒伤怎么会这么低,我听师姐说龙涯将军秒伤能破万。” 玉止霜忿忿道:“还不都是你的错!逼老子当t,输出装全是蓝的,枪都是大街上五十两银子一把买的。” 双全脸上只剩下一个“=口=”的表情,诧异地问:“那我来之前你怎么办?” 玉止霜哼哼唧唧一阵,说:“到处蹭。”双全otz状表示彻底服气了。 “要不你还是切t吧。” “想得美!好男人不做t,从今天开始我要全力做输出!” 就你那秒伤2000的数据?双全心里想想,没敢说。 2v2第二场,对手是俩无名氏,于是说虽然队伍里有个连输出技能都不太熟的玉止霜,但万幸每天走梅花桩的双全操作犀利跑位风骚,终于还是险胜了。 还没等高兴一会儿,第三场的对手再次让二人内牛满面了。 “哟,徒弟。”带着鬼面的解梵一手杵着刚架设好的机关,愉快地朝这边打招呼。 “哟,外甥。”与他搭档的迟东照手把大剑,厚颜无耻地攀起亲戚。 玉止霜瞬间有种朝对面比“凸”的冲动。 禁军大营中没人认识这两只,大家都忙着围观起哄,这让玉止霜深感王都的防火墙还存在很大漏洞,看!对面那熊猫还在烧香! 双全以为和这俩人的较量应该也不会持续太久,不管怎么说解梵可是机关高手,就算灵蛇能和炮台相互抵消……能吗?能吗! 但,他错了,因为他忘了师父的一句教诲。 “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天逍当年如是说。 双全心想,师父诚不欺我! 因为双方一交上手,他就发现不管是玉止霜这个笨蛋从来不用上马技能,就连对面那个一身白装的迟东照,尼玛也从来不切重剑,卧了个大槽你们俩这是在干神马? “你的马是摆着看的吗?打不过的时候不会跑吗?”双全痛心疾首地问。 早知道玉止霜是个水得一比的t,爱做输出就做输出吧,可大爷您能把自己技能摸熟练了么? 而对手显然也好不到哪里去,解梵也在问:“你的重剑是背部挂件吗?抡起来啊!” 迟东照回答:“战斗中不能切换心法!” 解梵:“……” 双全:“……” 解梵炸毛了:“你的啸日呢?” 迟东照反问:“哪个是啸日?” 解梵脚下一滑,被双全抽走六千血,赶紧退到距离外磕红。 天逍友情提示,多人pk,还是要带奶啊。 迟东照一边躲避玉止霜的攻击一边说:“我不小心把啸日扔出去了,你等我去技能面板里找找。” 解梵:“=口=!!” 双全:“=口=!!” 解梵果断放弃理会双全这个难缠的,决定先把玉止霜小脆皮放倒,然后等自家那个把啸日找到再……尼玛你到底要找多久? 一记子母飞爪,解梵插入战局,两下就把玉止霜给突突了,双全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倒地,勉强赶上甩一个凤凰蛊。 原地复活神马的,最讨厌了! 过去玉止霜是t双全是dps,搭配合理,很少用得上这玩意儿,要用也多半是双全自己用,很少给他。 有句话叫做,爱他,就糊他一脸泥,双全没有泥可以糊,战斗中也不容许他蛊惑,所以他只能把凤凰贡献出去,希望玉止霜多少撑到蛇影爆血的时候。 但……他又错了,因为玉止霜一个感动,习惯性地定军了。 双全一瞬间死的心都有了。 就在玉止霜死而复生而复死的同时,迟东照扑通一声躺地,血条清空,和他一起尘归尘土归土。 “怎么回事?”双全傻愣愣地问,他觉得自己从来没见过一个技能叫同归于尽。 “怎么回事!”与他相比,解梵简直是要暴走了。 迟东照死得很美型,口气略带歉意:“对不起啊,点啸日点成了自绝筋脉。” 解梵和双全再度点点点。 最后2v2变成1v1,解梵略占下风,最后饮恨倒地,本来应该是毫无悬念的一场居然打了近半个小时。 双全累得像条狗一样爬下场,不过看看这场所获得的积分,又觉得很爽。 ------------ 和小正太一起做日常吧(下) 更新时间:2012-10-18 >>>时间:12:30 考虑到第二天还要经历同样的苦逼磨练,双全决定切奶,他可不像某个好吃懒做的家伙,奶装输出装都是妥妥的,就是不太会用而已。 不会用怎么办呢?总得找人问,都说隔行如隔山,师父肯定回答不了他这个问题,于是双全决定去问师姐! “怎么奶?2v2还有什么怎么奶的问题,”玉沉水边批奏折边头也不抬地说,“队友没血就奶队友,自己没血就奶自己,还要怎么着?” 双全看着半生不熟的技能,试探着问:“凤凰给谁?” “看你们俩谁脆。” “宠物带什么?” “看对方配置。” “冰蚕好还是醉舞好?” “看你蓝还剩多少。” “那蛊惑?” 玉沉水放下笔,看着他:“你蛊惑自己一个给我看看?”坐在帘子后的天逍摔了果盘爆笑起来。 >>>时间:14:30 下午的活动是收集写了字的纸片拼凑对联,所有参加的人都会分到一个写着字的红纸,要尽可能地保护好自己的纸,然后把别人的纸抢过来,纸被抢走了的话,就要扣除一定的积分,然后下场重新领取,或者放弃。 抢过来还不算玩,抢到手的字还得能凑成一对对联才算赢,按照完成的先后顺序,分别可以获得不等量的积分。 简单地说就是巧取豪夺嘛,双全心想。 他分到一个福字,是春联里非常常见的吉利字,只要高举着红纸吆喝一声,就会有无数禁军士兵涌过来抢,然后他只要轻轻地百足一下,就可蹲下去捡成果了。 而玉止霜……不说也罢,双全搜刮了一大堆字以后好不容易拼出对联,兴高采烈地去领取积分,却发现分数比上午pk结束时候还要少。 “你是不是把加分看成扣分了啊,我是第三名!”双全抓着崔尚儒的手嚎啕。 崔尚儒淡定看他一眼,回答:“我人虽老,眼没花,就是这么多,至于为什么少了,你就要去问王爷了。” 双全看着积分册上悲催的数字,把被挤下场的玉止霜拖了过来,悲愤万分地问:“你到底弄丢了多少字条!” 玉止霜翻个白眼:“不太多,十几张吧。” 十几张!一张10积分啊有木有!双全心想我第三个交对联的,得分还不够他扣的,这位爷不帮忙也就算了,不要添乱行不行啊?于是当玉止霜还要去领字条下场时,双全坚决地制止了他:“别去了!再去就要负分了!” 玉止霜愤然甩开他:“我这是为谁啊?啊?要不是为了你,我才没无聊到和那群禁军挤来挤去,被踩了几脚不说,还挨了一巴掌!” 双全愣了下,才发现他一边脸颊上还留着个巴掌印。 玉止霜一扭头气呼呼地跑了。 >>>时间:17:00 双全好不容易找到气得落跑的玉止霜,是在烧成了灰的独秀阁。 一身七拼八凑的输出装,头顶“保驾辅国”称号,搁人堆里都是显眼的,别说在一空荡荡的院子里。 双全化身小绵羊,慢吞吞地磨过去问:“谁打的你?” 玉止霜不理不睬,双全又问:“你没骑马吗?我看龙涯将军他们骑着马下场,不交字条的全部踩翻不解释。” 玉止霜白他一眼,半天才说:“马我卖掉了。” 双全大惊:“卖掉了?师姐专门给你弄来的里飞沙,你卖了?卖给谁了?” “你师父,他说这叫肥水不流外人田。” 双全哭笑不得,又问:“那你原来的马呢?” 玉止霜懒洋洋地在台阶上躺下:“饿得走不动了。” “那你不会去挖草!” “我打不过那些抢草的人!都是你的错,你想过一个t遇上一群人被活活磨到死的滋味吗!” 玉止霜说着又火起来,双全只好摆摆手:“行行行,以后你就做输出。等下,你卖马的钱呢,有钱怎么不去买点牧草?” “给你爹了,”玉止霜撇撇嘴,似乎不太情愿告诉他,“你不是想给他们买套房,搬进王都来住嘛,凭你那俸禄,买得起才怪!我叫你一声哥,你的家人就是我的家人,他们住茅屋,我住皇宫,这算什么。” 双全彻底惊呆了:“那……” 玉止霜矜持地扭开头不看他:“这几天估计已经开始搬新家了,反正这破活动我是不想继续参加了,你还是去帮忙搬家吧。” 双全心里一时间满是感动,本以为他不把自己的远大目标当回事,一整天的活动不是耍性子就是掉链子,一点儿都不够义气,哪不知玉止霜其实早就帮他把问题解决了,而且还是牺牲了对他来说至关重要的神驹换来的…… “不过你也不要太感动了,因为以后我是绝对不会再做t了。”玉止霜又补充道。 双全点点头,胳膊搭上他的肩,用力拍了拍:“放心,以后你专心练输出,我已经找师姐问过做奶的技巧了,以前都是你保护我,以后换我保护你,走吧!” 玉止霜莫名其妙地看他:“去哪儿?” “打木桩,”双全坚决地一握拳,“你要是继续秒伤2000,神都拉不住你。” “我去你大爷的!你个没有秒伤的有什么资格说我!” >>>时间:20:00 打了一天的木桩下来,玉止霜深深意识到,地皮埃斯什么的也不是说当就当的! “主要还是装备太烂了。”双全遗憾地看着他的数据,深感不解,都是每天做日常的人,这货怎么就能一身散套都凑不齐? 他的疑问一出,玉止霜的脸就红了,磨蹭了半天才老实招认:“不好看的我都扔了。” 双全:“=口=!!!”这是什么逻辑? 玉止霜继续装淡定:“是你让我专心当好t的,输出装什么的自然就可有可无了,留几件好看的穿穿就行。” 双全整个人otz状。 就在这边水深火热痛苦不可名状的时候,头顶着“普度众生”光环的佛祖、啊不,天逍皇后驾到了。 “咦,小舅子,你把我徒弟怎么了?”天逍又惊讶又好奇地看着蹲在墙角画圈圈的双全。 玉止霜哼地抄起胳膊:“不关我事!”眼神却不由自主被对面闪闪发光的一堆东西吸引了去。 “这不快过年了么,我受众人委托来给两位小朋友送新年礼物。” 只见天逍左牵黄右擎苍、呸,左手牵里飞沙,右手捧名剑套,俨然化身圣诞老人,笑眯眯地说道。 他把全套装备和神驹都放到玉止霜面前:“马是我和你姐送你的,装备是你大姨妈和大姨夫送你的,还有这里有些五彩石啊五行石什么的你自己拿去慢慢研究,都是你师父的一点心意。” 玉止霜目瞪口呆地望着从天而降的一堆东西,还没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就听到双全大声抗议:“这不公平!我的呢?” 天逍一指玉止霜:“送你一神一样的队友,可t可奶可输出,ai高,技能满,没事还能骑马送你回家,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双全:“=口=师父你赢了。” 玉止霜掐了自己大腿一把,好疼,这才终于相信不是做梦,欢呼着一蹦三尺高:“哥,我们明天去参加活动吧!” 双全:“→_→刚才是谁说不想再参加的?” >>>时间:22:30 画苑。 解梵洗了澡,擦着一头滴水的头发走上水榭:“主上,属下有个问题想问。” 迟东照正在水榭上欣赏雪景,闻言微笑起来:“你想问我白天打2v2时候的事吧?没错,我是故意说找不到啸日的,点自绝筋脉也是故意的,那俩孩子不容易,寰舒当年欠了玉止霜太多,理当让他赢一次。” 解梵眉头一皱:“不,属下想问的是……你给他准备的为什么是t装?” 迟东照眨眨眼,做无辜状:“做t不好吗?好男人才做t,连自己喜欢的人都保护不好还算什么男人。” 解梵:“→_→那您为什么不做t?” “白鸡也是t。” “=”=好吧。” ------------ 天家无手足(上) 更新时间:2012-10-18 想不明白的事,往往记得最清楚。 从她记事的时候起,就被灌输了一个理念――天家无手足。 告诉她这句话的人是她的爹爹,也就是幽居冷宫的明妃文楚,当时他们父女并肩站在结满蛛网的廊下,看着院中枯死已久的梅树,她不明白为什么今年的年宴母皇没有派人来请他们,于是文楚便这么对她说。 “你的母皇永远都是爱你的,因为你是她的女儿,但爹爹不同,当你的母皇有了新欢,我自然也就成为了眼中钉、肉中刺,爹爹和你过去见过的谨妃、怡妃甚至皇后,表面上和和气气,实际上心里却都彼此憎恨着。无数诗人歌颂爱的美妙,但实际上爱却是残忍、霸道、毫无理智可言的东西。” 实际上心里却都彼此憎恨着。无数诗人歌颂爱的美妙,但实际上爱却是残忍、霸道、毫无理智可言的东西。” 我们爱上了同一个女人,所以注定是敌人。 你们因仇恨而生,所以注定是要你死我活的,天家无手足,你所有的姐妹都是将来的敌人。 所以千万不要对任何人手下留情。 那时的她虽然不太明白其中的微妙,但爹爹说的话一定不会有错,她便将这些话牢牢记在了心里。 她知道爹爹希望她成为储君,成为女帝,这样他们就不用瑟缩在冷宫的寒风中,听着远处笙歌曼舞,等着吃宴会剩下那些鸡爪子和猪下水。 其实她不讨厌吃鸡爪子,可是只能吃鸡爪子也不是什么愉快的事,如果她成为了储君,那么鸡腿鸡翅鸡胸脯,想吃什么就能吃什么。吃自己喜欢的东西不是幸福,选择吃自己喜欢的东西,才是幸福。 文楚出身贫寒,五年前的科举中他以优异的答卷和评分远胜同科其他学子,然而阅卷官却将他的答卷烧了,使得他无缘殿试。他不服,递状上诉却屡遭驳回,于是下了告御状的决心,手执血书,跪在了出宫秋狩的御驾前。 就是这样与年轻的玉璇清邂逅,一个是锦衣华服坐拥天下的女帝,一个是流落街头食不果腹的书生,门不当,户不对,相见就注定了要相离。 可谁又能预知到未来?玉璇清接下了状子,取消秋狩带他回宫,彻查了今年秋试的舞弊现象,将阅卷官与另外好些涉案的官员都下了大狱判了刑。文楚并不知道这其实是一个坏的开始,只是天真地与玉璇清展开了热恋,足足一年的时间里,玉璇清总是宿在他宫里,没有过问过皇后,更没有纳新的妃子,第二年开春,玉璇清生下了自己的第一个女儿,取名寰舒,也就是她。 那些看似美好的过往,她反复地听爹爹提起,好像说得多了,就能令她的母皇回心转意,来冷宫探望他们一样。 然而玉璇清一次也没来过,即使是文楚抑郁而终的那个深秋,她也只是叫人来将尸体用草席卷了送走,对于曾爱过的男人没有半点的留恋。 “寰舒,你记住,你是公主,男人这种东西要多少就有多少,韭菜一样割都割不完,不用对谁太深情,失去了也不用太难过,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她伟大的母皇是这么对她说的,当她哭闹着不让人带走她唯一的爹爹时,消息传到游鸿殿,玉璇清便叫近侍把她带了过去。 她哭得很伤心,整整一上午歇都没歇过,丫鬟们都担心她会哭得抽过去,玉璇清却只是埋头批奏折,冷淡地说了句:“随她去,这么软弱的丫头不配做我的女儿,哭死了也干净。” 这句话深深印在了她的记忆长卷上,即使十年过去,玉璇清开始因为她的杰出而对她青眼相加,她也一日无法忘记当初自己痛失父亲时,母皇冷漠的嘴脸。 天家无手足,天家又何尝有亲子情,不坚强、不聪明、不雄才大略,就不是你的女儿。 这是她十五岁决定离家出走的根本原因,当然还有个直接原因,玉璇清要她娶临渊阁大学士魏仲麟的儿子做驸马,而她连见都没见过这个世家公子哥儿。 魏家是个书香门第,倒不会折辱了她公主的头衔,但对于母皇这刻意的安排,她敏感的心无法接受――你只是希望给我这个孤苦无依的女儿一座靠山对吧,你期待看着我手中有了力量,去和妹妹们争个你死我活对吧? 你的爱,你的子女,都是你的玩物而已。她心中埋藏多年的仇恨再度被点燃,于是她逃了。 宫外的世界比想象中的还要美好,她有一身好武艺,又识文断字,博采多学,随便到一个地方都能养活自己,还有无数仰慕她的男人前仆后继地向她献殷勤。 母皇啊母皇,我不是公主也照样有大把大把的男人爱我,而你呢?冷酷无情的你,若一朝跌落皇位,看你后宫里那些被你伤碎了心的男人,谁肯为你收尸。 她第一次为身体里流着那个女人的血而感到肮脏,因为不论她逃多远,都改变不了自己是公主的事实,如果她想要真诚地对一个男人,就不能永远地掩埋身份,反之她若想逍遥自在一辈子,就无法真正地坦诚地爱人。 会有人不介意她的过去,甘愿与她一同隐姓埋名,做一对天涯眷侣吗? 怀着一颗渴望真情的少女之心,她不断试探那些接近自己的男人,听他们山盟海誓,转眼就在得知她的身份后化作泡影。诚实善良的书生表示,他还要考取功名养家糊口,不能和她浪迹天下,贪得无厌的纨绔一边发誓对她是真爱,一边劝她回心转意,重新拾起公主的桂冠。 重新拾起公主的桂冠?哈哈,你想要的不过是驸马的头衔吧? 也曾有孤僻的侠客接受了她,但转眼他们就落入军队的包围中,为首的将军勒令那人不要妄想拐带公主,否则圣旨在手,胆敢反抗者格杀勿论。 最后是她劝那人离开自己,因为她害怕听到侠客对她说出“我还不想死”这句话,那么绝情的事,不妨由自己来做。 玉璇清不是找不到她,而是在等她绝望,等她对天下的男人都绝望了,乖乖回到碧落宫来完成她身为公主的人生,斗争,斗争,成者为王败者为寇。 她变得自暴自弃,随便与遇到的男人上床,当对方表示想要和她永远在一起后,又大笑着咽下苦涩的泪水,头也不回地离开。 许多时候她甚至怀疑这些人都是母皇专门派来让她绝望的戏子。 她找不到爹爹口中那种跨越了贫富尊卑的真爱,也许那真的只是穷书生的一个美丽的梦而已。 直到她在酒馆里买醉,喝得天旋地转,栽倒在一个刚进门的人怀里不省人事为止。 那人身上有一股淡淡的檀香,胸膛令人心安地温暖。 醒过来时自己躺在床上,耳边是拧布巾的哗哗水声,抬起沉重的眼皮,看到的是一位年轻公子坐在床边,拧了布巾在替她擦脸。 “一个姑娘家孤身在外,还是不要喝太多酒为好,伤身事小,失身是大。”公子见她醒了,就笑着说。 她置之不理,翻个白眼看帐顶。 “我叫人熬了点醒酒养胃的汤,现在已经不烫了,来,我扶你起来喝。”公子也不为她的态度着恼,将她从床上扶起来,递上汤碗,她尝了一口,温度刚好。 她时常喝酒,也醉过,但通常睡一觉起来就没事了,于是在谢过此人后,她就打算拍屁股走人。 公子颇为无奈地看着她:“我救了姑娘的命,姑娘一句谢谢就要打发了我?” 她回过头冲他冷笑:“要不然?陪你睡觉,要吗?” 这话引来了大堂中无数人的侧目,公子叫苦不迭:“你怎么会这么想,我是说,我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想四处逛逛可又不知道城中何处好去,不如姑娘陪我到处走走,就当报答我的恩情了,如何?” 原来这世上还有男人会拒绝送上门的女人,她对眼前此人稍微有点刮目相看。 不过这公子要是以为她不懂什么叫欲擒故纵,那真是太低估她了,再怎么说她也是公主,那么多年的书不是白读的。 于是一连三天,她总是把公子领到五花八门的妓院里去“消遣”,每当看到一群姑娘对他投怀送抱、又被他礼貌地请开,就觉得心里特别的愉快。 反正渭城大得很,妓院多得是,看你能装到什么时候去。 ------------ 天家无手足(下) 相处几天下来,她已经知道这公子名叫东照,家在很北很北的北方,他是家中的独子,从小没出过门,这是专程出来增长见识的。 有爹疼有娘爱的富贵人家少爷也要离家出走,一对比之下,她觉得自己逃出宫更是合情合理了。 挑衅还在继续,渭城大大小小的妓院都差不多被他们逛了个遍,东照公子对于或苗条或丰满或精致或可爱的女子全都不感兴趣,坐下来斟满酒,就只和她说说笑笑,仿佛身外无人。 就不信撂不倒你,她有点挫败地想,于是趁其不备,在香薰里掺了些料,又借着某个由头离开了一盏茶的时间,满心想着这回你可逃不掉了吧,兴高采烈地回去听墙根。 房间里静悄悄,一点儿不像有人在欢爱,她正觉奇怪,身后有人拍了拍她的肩,回头一看,不是那东照公子又是谁? 只见东照公子笑眯眯地说:“怎么去了那么久,可真叫我好等啊。”然后连逃跑的机会都没给她,一把将人捞起,踹上房门,直奔主题。 香炉里的香料还没燃尽,她嗅着那甜香,觉得整个意识都开始模糊。 “本想与你细水长流,谁知你却如此急不可耐,倒像是我不解风情了,哎哎。”风度翩翩的东照公子终于不装柳下惠了,将浑身无力的她按着好好疼爱了一番。 要从嘴上说,她当然是生气的,算计别人不成把自己算计进去了,她还从没出过这种丑呢! 但要从心里说,她又觉得这样才真实,至少抱着自己的这个男人,对其他的女人都看不上眼,是真心喜欢她,想和她在一起的。 一夜风流过后,她缓缓转醒,睁眼一看,自己还在妓院里,再伸手一摸,身旁却冷冷冰冰,似乎从来没有过人。 他逃了!连一封信也没有留下。 她冲出房间向过往的人打听,一位龟公回答她说与她同来的公子爷天不亮就走了。 她发疯地赶回客栈,却被告知人没有回来,直到这时她才发现,自己连要如何找到他都不知道,这位狡猾的公子甚至连姓氏、家乡都没有对她透露,为的就是沾香即退! 但功夫不负有心人,就在她沿着官道一路北上,到达虎贲关前时,终于拦住了那人。 东照公子一如既往地风度翩翩,对她笑脸相迎,但她看得出,那笑容里多了几分疏离。 “我有话要对你说。”她下了马,大步走上前。 “请说。”东照公子嘴角含笑,不紧不慢地说。 她望着眼前温柔依旧却柔情不复的男子,再次感到锥心刺骨的痛,比之与那侠客分别时还要更胜百倍千倍。 “我是祥国的公主,你愿意跟我回去,做我的驸马吗?” 她第一次不得不以身份的高贵来引诱对方。 然而却被拒绝了,东照公子遗憾地摇头:“我告诉过你,我是家中独子,我必须要回去继承家业,若你愿意,可以跟我回家。” 她一直想要逃离王宫,然而此刻机会就在眼前,除了虎贲关就是华国,她却胆怯了,没了公主的头衔,她就什么也不是了! “做我的驸马,将来我登基,你就是皇后,荣华富贵取之不尽。” “荣华富贵于我毫无意义,我只想要一个妻子。” 无论她开出怎样的条件,引诱、恳求……对方均不为所动,甚至还问她:“皇位对你来说就那么重要吗?” 怎能不重要,这是她唯一能抓得住的东西,除此之外她一无所有了啊! 东照公子怃然一笑,又问:“那你又为什么要逃出来呢?” 她无法回答,于是只能任由他转身离开,消失在虎贲关的大门那头。 除了皇位,她一无所有,爹爹已死,母皇将她当成舞台上的戏子,兄弟姐妹都是仇人。 天家无手足!她什么都没有! 所以她一定要得到那唯一的东西,这有这样,她才能感到安全,不会再有人离开她,或者欺负她、利用她、看不起她。 文楚并不知道其实当年自己的试卷被烧是因为魏仲麟要帮助他的得意门生上位,事情被揭发出来后,魏家损兵折将元气大伤,对他恨之入骨。 为了报仇雪恨,魏家先是向玉璇清进贡了美人,也就是谨妃和怡妃,他们看起来与魏家无关,暗地里却是同一党羽,他们分薄了玉璇清本就寥寥无几的爱,设计陷害了文楚,使得他和他的女儿都被关在冷宫之中无人照拂。 待她长大后,又向女帝请婚,为的就是把她这个仇家之女赶尽杀绝,让谨妃怡妃的女儿更接近皇位。 当然,这些也是她开始逼宫大业后才慢慢知道的事实。 杀死玉璇清的那天,垂死的女帝非但不生气,反而夸奖了她的心狠手辣。 “玉家世代先祖,必将以你为荣,狠得下心的女子,才配做祥国的女帝!” 弑母杀妹,毫无压力,她轻而易举就把魏家、谨妃怡妃和他们的孩子全都杀了,只有元皇后的女儿玉潇湘,原本母皇内定的皇位继承人,在朝中颇有人脉,暂时杀不得,才苟延残喘了一阵。 这一切都是在暗中进行的,表面上看,她是在母皇暴毙后顺理成章继承皇位的,至于那些被杀了的人,改朝换代的血腥总是不可避免的,大臣们只要及时调整站位,一般不会多管。 她对玉潇湘有那么一丝怜悯,这个妹妹是嫡女,又是玉璇清钦定的继承人,如今落得这下场也算可怜,她一开始其实是不想杀她的。 但玉潇湘却想杀了她。 天家无手足,到这一刻,她终于彻底信服了,爹爹说的话果然是真理,她们这些在仇恨与嫉妒中诞生的姐妹,注定了就是要互相残杀的。 “陛下有何打算?”近侍龙涯低声问。 “当然是杀了,”她冷冷将密报揉成一团扔进火盆,“一个也不许留下,敢叛我者,非死不足以惩戒。” 龙涯默默地办事去了,她从清冷的房间里走出来,绕到暖阁去。 与东照公子分别后,她发现自己怀了身孕,明明是不该留下的孩子,她却不忍心杀死。 一个连杀死自己母亲都不会手软的人,为何会对自己的孩子狠不下心? 看来她仍然称不上是心狠手辣。 “娘~”只有六岁的小公主玉沉水正在换牙,说话都漏风,“娘你总于肥来了,水儿害怕,水儿要和娘一起睡!” 她默默将女儿抱在怀里:“水儿不怕,没什么可怕的,娘在你身边,娘会保护你的。” 娘绝不会像你祖母那样残忍,娘会永远保护你,不受任何伤害。 她没有将父训传授给女儿,因为她觉得那根本没有必要,只此一生,她已经对所有男人都绝望了,一如玉璇清当年所期待的那样。 她命人重建了当年的冷宫,将枯死的梅树全部换新,并题匾“望梅园”,每年过年,总会叫人从园中摘几枝梅花插在瓶子里,搁在身旁,就好像死去的爹爹又坐在了一旁,与她一起看水袖翻飞,听锣鼓喧天。 爹爹,天家无手足,到水儿这里真正地、彻彻底底地,实现了。 ------------ 拜托了,兄贵大人(上) 建辉三年。 凤仪宫中上上下下乱作一团,里里外外吵成一片,都在焦急地等待孩子的出世。 产房里,满头大汗的孕妇双手被绑在头顶,发出杀猪一般的尖叫:“啊——!啊好痛,皇、皇上!” 稳婆站在床边,汗出得比她还厉害,一边用帕子给她擦汗,一边安慰鼓励:“娘娘再加把劲儿!皇上就在外头,皇上也在给娘娘鼓劲儿,娘娘坚持住啊,马上就生出来了!” 产房外,玄色龙袍的男人烦躁地走来走去,眉头拧得几乎滴出水来,几次冲上台阶朝里面张望,又不得不因为端着污水的丫鬟出入而让开,急得焦头烂额。 一名嫔妃装束的年轻女子见他心神不宁,就上前来将他拉住:“皇上别急,姐姐和小殿下都不会有事的。” “生了生了!生了!娘娘生了个大胖小子!” 伴随着稳婆的高声欢呼,婴儿响亮的啼哭生从殿内传出来,龙袍男子紧皱的眉头顿时松开,大步冲进房内,身旁那嫔妃也赶忙跟在后头。 产房里一众下人见了皇上都连忙跪下道喜,龙袍男子一眼瞧见水盆里那浑身肉嘟嘟的儿子,一个龙颜大悦,挥手道:“每人赏赐黄金五十两!”喜得那些忙得精疲力竭的人瞬间精神饱满,连连叩谢。 刚生了孩子的女人还躺在床上,意识虽然还清醒,却已经累得不行了,干裂的嘴唇小声地呼唤:“皇上……” 龙袍男子赶忙到床边握住她的手:“皇后辛苦了。” 那嫔妃也凑上去笑道:“恭喜姐姐生了个儿子!” 皇后只是微微一笑,便轻轻合眼昏睡过去,那嫔妃很识趣地欠了欠身:“臣妾去照顾小殿下,皇上就在这儿陪陪姐姐吧。” “把孩子抱来给我仔细看看。”龙袍男子道。 乳母忙把刚包好的小皇子抱过来。 这是建辉帝的第一个孩子,又是皇后所生,名符其实的嫡长子,生得又是浓眉大眼,足有七斤重,浅色的胎毛湿漉漉地贴在头皮上,有点狼狈,但仍不失可爱。 婴孩睁着一双滴溜溜的眼看着自己父皇。 龙袍男子不禁微笑:“这孩子眉清目秀,眼大有神,将来定能有一番作为。” 由于出身高贵,又得到了父皇的赞许,婴孩甫一出生就被盖上了皇太子的隐形印章,吃穿用度无一不是最好的,就连到了年纪上学堂,教书的太傅都安排了六个,之后的弟弟们则大多是捡他穿过的……那什么鞋。 准太子从五岁开始上学识字念书,六岁开始写日记,因为建辉帝认为一个好的君王必须时常回顾自己做了些什么,吸取正确的经验,反思错误的教训,而如果能从小做起,那就更好了。 于是识字量还不到两百的准太子殿下每天都要写日记,最初是一两句,然后一两段,一两页……到二十岁登基,每天政事繁忙起来,才又缩减为一两句。 十四年的日记,足足码放了一整个书架,在御书房的角落里吸灰。 新帝确实遵照了父皇的命令每天写日记,但他从不回头看自己以前写了什么,这大概算是先帝教育失败的地方吧。 可是今天,管理日记书架的老宫奴突然被命令:“把朕六岁时候的日记捧来。” 老宫奴伺候了三代君王,自然看得出皇上并不是闲的没事儿干了找乐子,相反,他面色灰黑,隐隐有杀气侧漏。 皇上刚从祥国回来,听说打了败仗,折了不少人手,老宫奴手捧日记本,把腰弯的比平时还要低几个角度。 这种时候还是被让皇上看见自己的老脸,否则以后每次看到这张脸,他就会想起自己打过败仗,恼羞成怒起来杀人灭口可就不好了。 商虚闻歪坐在龙椅上,随手接过日记本,翻开看。 【建辉(辉字歪歪扭扭且特别大,繁体字+初学者,你们懂的)九年三月初五。】 【父皇要我把每天发生的事写下来,太傅(写错一次,涂掉重写)今天教了千字文,海咸河淡,麟潜羽翔(……),笔画好多,但是我写得很认真。】 商虚闻看着自己当年的字就觉得头上冒青筋,恨不得撕了这丢人现眼的东西。 但想了想,他还是忍住了,他之所以会想来翻看日记,无非是回忆起自己伟大的父皇驾崩之前对自己说过,以史为鉴,可以知是非,明对错,自己这次真的栽了个大跟斗,是时候回顾一下问题出在哪儿了。 于是他往后翻了几页,被当中一行字吸引住了。 【建辉(虽然还是歪歪扭扭但是明显写得小多了)九年七月二十四。】 【丽嫔生了个儿子,没有哭,父皇夸他勇敢,封丽嫔为丽妃,给弟弟取名叫天逍。我不喜欢弟弟,我想要个妹妹。】 嘴角动了动,商虚闻无声地笑起来,原来自己那时候一点儿也不喜欢这个弟弟,难怪他们之间始终无法做到兄友弟恭。 【建辉九年八月十五。】 【今天是中秋,团圆的日子,丽妃和弟弟都没有来吃饭,我想拿月饼去给它(这个它笔画明显比较少,准太子还是很聪明、咳咳狡猾的)们,但是父皇说弟弟不吃月饼,它为什么不吃月饼呢?】 商虚闻飞快地翻阅着手中的日记,六岁小孩写的东西又短又没中心思想,跟流水账差不多,很快就被他翻完了。 “把七岁八岁的也都拿来。” “是。” 七岁的日记中,行文已经比一年前工整了许多,看来这一年的书法是没白练,就是内容依然枯燥,而且还有点套路化的嫌疑。 【建辉十年九月初六。】 【今天父皇给我吃柿子,柿子很苦,我不喜欢吃,父皇还给我吃山楂,山楂很酸,我不喜欢吃。】 商虚闻觉得自己头上有青筋在跳,这种东西是自己写的?靠,打死他都不会承认。 【建辉十年十月十二。】 【母后生了个妹妹,我喜欢妹妹,但是妹妹没有小JJ。】 “嘭!” 老宫奴被这一声摔书声吓得跪了下去,额头抵着冰冷的地面瑟瑟发抖。 商虚闻用力掐自己的鼻梁,心想这绝壁是做梦,老子不可能写出这么弱智的东西,难道我七岁了都还不知道弟弟和妹妹的区别在哪里?不可能,那我怎么会想要个妹妹? ——小殿下长这么高啦?来让舅舅抱抱,喔唷真沉,有没有乖乖习武啊,可别变成个小胖子了。 记忆里隐约浮现出这么一个声音,商虚闻蹙眉深思,那是谁。 他的母后生在名门世家,他光是舅舅就有七个,说话的这个会是谁呢? ——听说丽嫔娘娘很快就要为皇家添丁了,小殿下想要弟弟还是妹妹啊? ——弟弟有什么好的,弟弟调皮捣蛋,还大吵大闹,妹妹比较好,知道吗?妹妹听话,可爱,小殿下想不想要个妹妹啊? 某个舅舅专门来对他说过这番话,而且隐约记得,还不止一次,商虚闻眯起了眼,难怪自己每当被人问起的时候,总觉得妹妹比较好,其实弟弟妹妹有什么区别,以他当时的年纪根本就不懂。 当然到了现在,二十多年后的今天,他自然是明白这两者之间的最大差别……不是什么小JJ,而是皇位继承权,如果丽嫔生了个儿子,那他就不是唯一的继承人,如果弟弟将来表现得比他更优秀,他的父皇完全有可能将皇位传给弟弟。 结果造化弄人,丽嫔怀孕时他被人撺掇,嚷着要妹妹,结果丽嫔生了个儿子,而他母后怀孕却生了个妹妹,并且从那以后再也没能有孕。 商虚闻心想,这大概可以说是舅舅搬起石头砸了自家人的脚吧。 继续往后看,八岁的、九岁的日记,已经能够磕磕绊绊说话的天逍出现的频率变高了,而被他所记录下来的,几乎都是同样一件事——这小子每次看到他都鬼吼鬼叫,不准他挨近,不准他碰,他稍微露出要和弟弟亲热一下的意思,小家伙就会张着嘴大叫,好像他会吃人一样。 【建辉十一年二月初三。】 【今天丽妃带着弟弟来看妹妹,妹妹不发烧了,但是在睡觉,我想和弟弟玩,但是弟弟不想和我玩,丽妃让弟弟跟我玩,弟弟大哭,丽妃只好带着弟弟走了。】 商虚闻很是费解,自己当时到底做什么了能让他怕自己怕成这样,按理说他一个准太子,成绩优异表现良好,根本不用担心被弟弟抢了皇位——而且那个年纪,哪家孩子会那么多心眼儿啊,太早了点吧。 翻到十四岁那年,兄弟俩的第一次正面冲突暴露出来。 那年的事商虚闻还记得,当时自己十四岁,天逍八岁,他带着一大票弟弟妹妹在御花园里玩,捉迷藏什么的玩腻了,二皇子提议来玩点刺激的,让一个人顶着苹果站在树下,其他人搭箭去射苹果,谁射中了,另外没射中的人就要把零花钱贡献出来。 ------------ 拜托了,兄贵大人(下) 以现在的年纪来看,商虚闻知道这是一个蠢透了的阴谋,十四岁的自己,还有十二岁的二皇子,九岁的三皇子,八岁的天逍和五岁的五皇子,谁敢说能百发百中?射偏到别处都还好,万一把人射死了呢? 当时所有人都让天逍站到树下做桩子,天逍当然是不肯的,但是二皇子据理力争,说老五太矮了,他们几个是哥哥,他这个弟弟理所应当做顶苹果的人。 说白了,就算二皇子本意不是杀了自己亲弟弟,也是有人蓄谋教给他这看似玩笑的游戏,想营造一场意外事故,一口气拖所有人下水。 日记中不难看出,自己也站在二皇子这边说话,天逍被所有哥哥联合起来欺负,眼里面泪水直打转,但就是没哭出来,不管他们说什么,或者踢他打他,他都坚决不做这活人桩子。 商虚闻记得自己当时说了这样一句话——我是你大哥,又是太子,未来还会做皇帝,皇帝的命令你敢不听? 没错,刚刚成为太子的自己已经学会了摆官威,在学会明辨忠奸、深谋远虑之前,先学会了以权力地位压迫别人臣服。 【老四的坚决不从彻底惹火了我们,于是被我们推下了池塘,身为弟弟,又是臣子,竟敢公然违抗君令,长此以往必为祸患,必须及时管教。】 商虚闻摸着下巴,看着十四岁的自己写下的这句话,很是惊讶。 一是惊讶当年的自己竟然没识破那是个阴谋,一个藉由二皇子的手发动、所有皇子都参与的兄弟阋墙,只要成功,不但天逍会死,他们也都会死。 先帝只有五个儿子,杀了他们所有人就没有继承人了,商虚闻认真回想了一下事情前后的一些细节,推测出了一个最合理的解释——这应该也是他某个舅舅在暗中策划好的,以他平日里表现的沉着冷静,应该是不会参与进去的,那么就能成为唯一置身事外的一个皇子,得以保全。 但百密一疏,弟弟们的热血激情毁了他的理智,连他也差点加入到这场足以把所有人都毁灭的灾难之中,万幸天逍抵死不从,否则先帝一定对他们全都失望透顶,就算不杀,也绝不会留他们在皇位继承人的候选名单里。 天逍那小子,说来倒是救了所有人的命。 至于惊讶的另一面,那不得不说是他十四岁就预感到天逍长大后会叛变,在他出生时先帝就说过此子胆大,但商虚闻没曾想弟弟的胆大竟然到了出卖自己国家的程度,差不多就是从这时候起,他总是格外留心天逍的一举一动。 调教,或许可以这么说吧,想把他调教得驯服,和其他弟弟一样乖乖趴下去【纵横】舔自己的脚,为自己肝脑涂地。 【建辉二十年元月初一。】 【新年伊始,父皇赐宴融光殿,嫔妃子女、文武百官皆列席,食美味珍馐,饮玉液琼浆,赏歌舞曲乐,论盛世太平。】 商虚闻自嘲地笑起来,十六岁的自己真是矫情得可以,日记写给自己看,文绉绉的有什么意思? 【酒酣时,父皇命我等赋诗一首。】 接下来便是记录下来的兄弟几个的作品,无非是些歌功颂德的好听话,只有天逍一个人的与众不同。 他写的是某日出宫看到路边有乞丐冻死,野狗争相食其颊肉,然后野狗也被人打死了拖回去吃的事,最后感叹了句,层层盘剥,民不聊生。 当时整个融光殿上都冷场了,丽妃被儿子的所言吓得差点没晕过去,但建辉帝却大声鼓掌赞好,夸他是个体察民情的好皇子,既有怜悯之心,又有直谏的勇气,不愧是胆大而有谋。 【逢场作戏,特立独行,妄论生死以博龙颜大悦,实乃卑鄙无耻之行径。】 当年的自己写下这句话时候,羡慕嫉妒恨的心情即使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商虚闻仍然记得,唯一不同的是,他现在肯承认自己是在嫉妒天逍,而当年的自己,只是一味诋毁攻讦,以一种为人所不齿的心态,在笔下将他骂得一文不名。 那次的事情发生以后,几乎每天的日记都只有天逍这样天逍那样。 自己命他做某某事,天逍不从,自己破口大骂,警告他要尊敬兄长,效忠太子,否则会死的很难看。 天逍做成了某件大事,众人道贺,自己嫉妒,又怕他将来翅膀硬了就不听自己的话(其实他从来不听你的话你承不承认BY实在是忍不住了的作者),于是挖苦打击,狠狠践踏他的尊严。 【建辉二十三年四月二十六。】 【与大舅密谈。】 这天只有一行五个字,商虚闻合上日记,将冷了的参茶端过来喝了两口,仰靠在龙椅上发起了呆。 那天密谈的内容他还记得,大舅对他说,除了天逍外其他所有的皇子都已经被家里摆平,没有人明知必败、必死还要来同他争皇位,早在数年之前,家里就已经通过各种办法使他们的兴趣爱好完全转移到皇位以外,甚至于皇位冲突的方面去了。 二皇子风流成性,还常常流连于小倌馆。 三皇子一门心思钻在研究如何改在皇宫地下排水设施和如何令宫殿冬季采光更好。 五皇子除了钱什么也不认,早早开始在王都各处做起了生意,甚至有意向开拓一下国外市场。 只有天逍按部就班地成长,不收任何外力影响,该念书念书,该习武习武,哪怕摔断过腿,被诬陷强奸先帝身旁的丫鬟——最后还是他自己破了案子洗刷了冤屈,甚至有人在他枕头下搜出造反的证据……所有大风大浪都没能打倒他。 大舅甚是考虑过要不要毒杀他,但是被皇后制止了,皇后是真心把丽妃当做了姐妹,每次自家哥哥在暗处算计天逍,她总是竭力保护他们母子,否则天逍身为嫌疑人,也不会有机会去证明自己的清白。 商虚闻记得那天大舅是来和他商量要怎么处置天逍的,按大舅的意思,当然是杀了好,但他不以为然,锋利的刀剑折断了太可惜了,天逍是可塑之才,他无论如何也要令其屈服,不管做什么过分的事,都一定要让他心甘情愿地跪下,把毕生献给自己。 然而紧接着第二年,先帝去世,太子登基,天逍甚至还没有脱去孝服,就自请剃发出家,永不回宫。 宁可出家为僧也绝不做自己的能臣,宁可为一个女人低头也绝不对自己示弱。 手中建辉二十三年的日记本刷刷刷翻到最末,飘出一张金黄色的纸笺,商虚闻猛然一惊,伸手去捞。 纸笺只有半页日记那么大,上面的墨迹依然清晰如新,只是闻上去有股霉味儿。看样子是被夹在里面十几年了,商虚闻的目光首先落到了左下角的题款上,那是他的父皇,建辉帝的名字与印章。 跨越十二年的时光之河,建辉帝的谆谆教诲响彻耳畔。 【严以律己,宽以待人,常怀仁心,勿启杀念,德厚臣服,恩深情重,万民来朝,四海归顺。】 捏着纸笺一角的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原来早在十二年前,建辉帝预感到自己时日无多,就在儿子的日记中留下了箴言,只是他一向不屑于回顾自己幼稚的历史,所以才会一直不知道。 而照先帝的所言,自己这十几年来的所作所为,竟然全都是错的! 常怀仁心,勿启杀念。 德厚臣服,恩深情重。 自己从来不知道仁慈为何物,对所有不臣服的人都予以暴力胁迫,总以为只有强者才能制霸,但其实全都大错特错,当一位君王品行高尚之时,自然有人愿意臣服,要想永远留住能人,靠的应该是君恩,而绝非君威。 民不畏死,何以死惧之。 商虚闻将纸笺轻轻扔回案上,双手捂住了脸。 —— 作者说,这个故事告诉我们一个道理,外戚什么的最讨厌了,没脑子还要瞎蹦跶。 这个故事还告诉我们一个道理,中二是会遗传的,成长有风险,投胎须谨慎。 ……好吧我知道自己一定是煞风景了,我滚了还不行咩。 ------------ 新书抢先看—《圈地养妖》 解救妖怪,附赠一个随身空间? 正好开垦个仙草苗圃,养活自己,还能造福众生~ 唐小棠忙得足不点地:某人需要这个某人需要那个,啊啊啊帮不过来了啊@_@ 被冷落了的朱槿愤然掀桌:你到底还要把我的妖力浪费在多少人身上!你这备胎、屯粮、跟班! 十一月新番抢先看O(∩_∩)O~ —————— “哎,你看那边,那个蘑菇头的小丫头。” “今年也来了啊,啧啧,真是不死心呢,也不知道哪儿来的犟劲儿。” “是啊是啊,早就有人劝她放弃了,可她就是不听。” “现在的小孩在想什么,完全不懂。” 宴会大厅的一个角落里,唐小棠安安静静地坐着,尽量不和别人搭话来降低存在感,但关于自己的议论声仍然不绝于耳。 她知道自己每一年的出现都会成为别人的笑柄,但一年又一年,她还是孜孜不倦地来了。 唐家,一个有一千多年历史的古老家族,能够使用已经失传了的神秘力量,曾经出过许多伟大的道士、阴阳师、捉妖师,虽然半个多世纪以来相信这些灵异神怪现象的人越来越少,但唐家仍然维持着一定程度的兴盛,每年中元节都会在本家的老宅里举办一次宴会,供后生晚辈展示自己一年来的修行成果,然后由家主挑选精英,决定留在本家或是推荐到其他名门大家中去见学。 唐小棠每年都来,每年都被拒之门外,那些一表三千里的远亲对她的态度也由同情鼓励,逐渐变成了轻视费解。 与同辈的其他人相比,她的灵力根基简直弱到不行,这很大程度上要归咎于父辈的闲散,小棠的父亲虽然是唐家的子孙,但是对修炼不感兴趣,娶了小棠的母亲,也是个和修仙世界完全无缘的人,所以小棠天生资质就差,又没有接受过系统的教育,从七岁开始整整六年,进步都微乎其微。 唐本家不需要废物,家主拒绝了她一次又一次,依然不能动摇唐小棠的决心。 “守护吾之辈,遵吾召唤,降临于此!” 大厅正中央一位同辈的堂兄身着道服,口【纵横】含符纸,盘腿坐在召唤阵中央,吟诵出召唤式神的咒语。 随着她的话语声,一只手执铃鼓的光头女妖显现出来,跪下对他行了叩拜之礼,引来周围亲戚的一致惊呼:“是女魃!” 女魃,上古妖怪,所到之处大地干涸,万物枯竭,经过千万年的修炼,已初步具备神格。 “竟然能驭使女魃!” “了不起,后生可畏啊。” 唐小棠看着阵中的青年屏退女魃,转身向家主行礼,忍不住问身旁的一位大婶级别的人物:“那个人是谁?” 大婶看她一眼,一副你少见过怪吧的表情,说:“你连他都不知道?他叫唐秋哲,厉害得很呢,今年才二十岁,已经是独当一面的阴阳师了。听说一直跟随父母在国外居住,家主好不容易才把他请回来的,都说他会是下一任家主。” “是真的吗?这么年轻就能做家主?”旁边另一位大婶立刻感兴趣地凑过来八卦,俩女人兴高采烈地讨论起来,把唐小棠扔到了一边。 唐秋哲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坐下,接着又轮到几个兄弟姐妹上去表演,虽然召唤不出女魃这样厉害的式神,但也都算表现出色,其中年龄最小的只有九岁,召唤出一个只有大脑袋的狮子,把周围不少人都给吓了一跳。 等啊等,直到家主宣布今年的展示到此结束,三天后公布结果,也没有叫到唐小棠的名字,她听着家主宣布结束的声音愣了一下,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却看到老人真的转身离开,慌得不顾礼貌,大喊一声:“请等一下!”拨开人群冲了出去。 正要退场的宾客们全都闻声转头来看,唐家家主也收住了脚步,眯着眼问:“什么事?” 唐小棠站在墨迹逐渐消失的阵中,不敢相信又带着些许愤怒地问:“为什么没有念到我的名字,不让我展示没关系,请听我说两句话好吗!” 家主身边的一名护卫,年龄上算是唐小棠的叔伯的人不客气地回答:“反正你每年都召唤不出东西来,今年肯定也一样,还有什么好说的。” 唐小棠眼圈一红,仍不放弃:“可是……” 那名护卫还要说什么,被家主制止了,唐老爷子背着手转过来与唐小棠面对面,语气带着不容置喙的坚决:“唐小棠,本家不要废物,你来多少次都是一样,趁早把精力花在别的方面,不要再浪费自己和大家的时间了。” 唐小棠低下头去,眼泪在眼眶中打转,众人见她无话可说,就纷纷离开了,偌大的宴会厅中只剩下她一人,和数十盏还没熄灭的油灯。 “你这么想要到本家来修炼,能告诉我为什么吗?”周围安静下来后,一个和气的男声发出了疑问,中文的发音略显青涩。 唐小棠抹了把眼泪转过去,见唐秋哲还站在门边。 “我……”唐小棠忍着心中的难过,小声说,“我想要赚钱给妈妈治病。” 母亲患有罕见的慢性病,父亲却只是个普通的公司职员,付不起高额的治疗费,只能这么一年一年地拖着。唐小棠在七岁时候受到本家的邀请过来展示,从那时起就知道,虽然这个时代已经不怎么需要捉妖师、阴阳师,但如果能学会炼丹术,在圈子里仍然可以混得风生水起,一颗固颜还春丹的价格足可以卖到人民币上百万之多,唐小棠只是偶然听身边的人聊八卦时候说起,却记在了心里。 炼丹师的话,不需要很高超的灵力,也不需要式神,那她也可以做啊,所以每一年都来,孜孜不倦地来。 听了她的话,唐秋哲“啊”了一声,似乎有些苦恼:“可是我听人说你的根基很差,又错过了最佳的学习年龄,你知道吗,即使是炼丹师,也需要很高的修为才能做得到,出入深山老林,有时甚至需要通过卷轴进入山海经中的幻世,才能采集到所需的药材,以你的能力,恐怕到你母亲寿终正寝,都达不到那个高度。” 唐小棠把头埋得更低了:“所以我还是个没用的人。” 唐秋哲笑了:“也不能这么说,嗯……要不这样吧,我去问问家主,是否能给你母亲提供一点帮助,你看好吗?” 唐小棠顿时眼睛就亮了:“真的?”但转念一想,要治好妈妈的病,需要几十万甚至上百万的钱,本家又没有能炼固颜还春丹的炼丹师——就算有,也不会白白给她好处才对。 “嗯,我去问一问,不过……”唐秋哲无奈地耸耸肩,“你千万别抱太大希望,我和家主也不熟,如果他拒绝,我是没法替你求情的。” 尽管他这么说,唐小棠仍然感激得用力点头:“谢谢你!” 唐秋哲笑着挥挥手,离开了宴会厅。 晚上十点的时候,唐秋哲敲开了唐小棠所住客房的门,一脸欲言又止的表情,唐小棠就明白了。 “对不起,家主似乎并不打算帮助你们。” 面对唐秋哲的道歉,唐小棠也只能是摇摇头,说一句没关系,再说一句谢谢,将人送走。 怎么会有人愿意白白地救助自己的妈妈,怎么可能有这么好心的人,就算是唐家……是亲戚,也没有人会愿意做这种收不回本来的事。 关上门以后,唐小棠背靠着门,慢慢地抱着膝盖坐了下去。 ——哎呀,她召唤出了个什么,我怎么什么都没看见? ——对不起,根据你们的家庭状况,我们不能提供贷款,说句不好听的,你将来拿什么还? ——小棠乖,做不到就不要勉强自己,妈妈只希望你健康快乐。 ——你想申请奖学金?这个……不是老师不帮你,你的成绩,有点太难看了吧? ——你这个月打碎我多少个碗了,啊?我看你笨死算了,还出来打工,趁早歇了吧! “我真是个没用的废物……”她捂着脸小声自言自语,泪水顺着指缝流出来,滴落在地板上。 嗒。 微乎其微的一声,却在另一个世界荡开了涟漪,黑暗之中有什么悄然苏醒过来,睁开一双金色的眼。 “喂,丫头,是你吵醒了我?” 耳边突然响起一个略显苍老的男人声线,唐小棠起初以为是隔壁房间或者走廊上传来的声音,并没有当一回事,结果那声音又不耐烦地说:“我在跟你说话,丫头,别哭了,吵死了!”这才恍然大悟对方是在和自己说话,连忙抬起头来。 眼前一团漆黑。 唐小棠茫然问:“你是谁?” 她伸手向后想扶着门站起来,却摸了个空,杵到地上,却是泥土的质感。 自己刚才不是还在房间里吗,怎么哭着哭着就跑到不知什么地方来了。 “人类无权过问我的名讳,丫头,你叫什么名字?” 不许人家问你名字,你倒要问人家的名字,哪有这种道理,不过唐小棠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我叫唐小棠,你是妖怪?你在哪儿,我怎么看不见你?我怎么会到这儿来了?” 对方口气恶劣:“你一次问这么多,让我先回答哪一个?你站起来,往前走两步就能看见我。” 唐小棠半信半疑地站起来,往前迈了一步,又一步,眼前忽地就一亮,眼前出现一大簇闪闪耀眼的晶簇,足有两层楼那么高,晶簇前方不大的一块区域是光明的,四周包围着的却是浓如墨汁的黑暗,她刚才就身在黑暗中,现在走了两步,进入了光明的领域。 “你在哪儿?”周围没有半个人影。 “我就在你的面前。” 唐小棠惊讶地睁大了眼睛看前方,仍然没有人,也没有妖怪,连只蚊子都没有。 “唐家什么时候也出这么笨的品种了,看来天不亡我。”声音又传来,唐小棠这回终于找到了声音的来源,居然是面前那小山一样的晶簇。 她又往前走了两步,和自己说话的人终于显现在了眼前。 在晶簇中,一个身高足有一米八甚至一米九的男人长身而立,小棠的个头刚刚到他的腰,加上晶簇反光,所以一时间居然没看见。 男人看上去五六十岁,脸上有不少皱纹,但看上去并不丑陋,相反,因为他五官端正,毛发茂密,反而带着一股老男人才有的成熟的俊美,只是以小棠的年龄来说,她的感觉只有一个词——慈祥的老爷爷。 老爷爷的头发是偏橘红色,这足以证明他不是人类,加上他一身黑色的道袍,虽然静止不动,却仍能让人感觉到衣带当风的飘逸之感。 “老爷爷你为什么会在水晶里面?” 以小孩子的好奇心,问这个问题其实一点儿都不奇怪,但晶簇中的男人还是发出了火大的吼声:“不要叫我老爷爷!你以为我会变成这样是谁的错!” 唐小棠被他吼得抱着头蹲了下去,半天才确定了他不会出来打自己屁股,又战战兢兢抬起头来:“那我应该怎么称呼你?” 晶簇中的男人答非所问:“先告诉我你为什么哭。” 唐小棠想了想,把今晚上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对他说了,由于没人教过她撒谎和隐瞒,她的讲述可谓巨细靡遗,坦诚的态度为她赢得了男人的些许好感,听完她的故事后,男人的口气温和了不少:“原来如此,你想做一名炼丹师,赚钱给你母亲治病,真是个孝顺的好孩子。” ……真是个白痴,以你的资质根本不可能做得到。 男人没有把心中真实的想法说出来,而是对她说:“你的眼泪把我从沉睡中唤醒,说来也是和我有缘,这样,只要你答应帮我脱身,我就设法治好你母亲的病。” “你说真的?”唐小棠心中顿时又燃起了希望,“你能治好我妈妈的病?可医生说,要治病需要很多很多的钱才可以,你……”看起来不怎么有钱。 “哼,无能的人类才需要很多钱来治病,你乖乖替我做事,帮我脱身,我答应你的就绝不会食言。” 唐小棠点头如捣蒜:“只要能治好我妈妈的病,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晶簇中的男人发出和蔼可亲的呵呵笑声:“那就一言为定了。” ……果然是白痴,不,是白痴中的白痴,居然都不问我要她做什么,唐家要完蛋了,出去以后我第一件事,就是刨了唐家的祖坟! “那老爷爷,我到底要为你做什么呢?” “不要叫我老爷爷!” “哇啊对不起!” 又被吼了一嗓子后,唐小棠学乖了,小心翼翼地问:“那我叫你大哥哥?”把人往年轻了叫总是没错的! 晶簇中的男人脑袋上一排黑线:“我生于商初,年龄已经够做你祖宗的祖宗的祖宗了!” 唐小棠这回真的没辙了,只好不说话。 “我要从这里脱身至少需要五年的时间,在这期间我会教你很多东西,带你修炼,啧啧,看你这样子就没好好学过什么,我八成会被累死,不如我吃点亏,让你叫我老师吧。” 唐小棠实在听不出他吃亏在哪里,不过仍然乖乖地叫了声:“老师好。” 男人很是满意,于是接着说:“听好,我要你做的事只有两件,一,收集尽可能多的无根之水,雨水雪水都可以,然后把那边的泉眼灌满。” “泉眼,在哪儿?”唐小棠低头四处找,地上平平整整全是泥土。 “笨蛋!抬头看上面!” 唐小棠赶紧抬头找,这回看到了,在自己的右手方的乱石堆中上有一个黑咕隆咚的洞,看了一下深不见底,应该就是所谓的泉眼了。 男人哀叹了一阵她的笨,才又说:“必须是无根之水才可以,因为无根之水是滋养万物的生命之源,对于修仙者来说是非常宝贵的资源。” 那我从小淋了那么多雨,怎么灵力还是一点儿长进也没有呢?唐小棠心中疑惑,却不敢问。 “那泉眼里原本是有水的,自从我被封印在这里以后,一千多年来无人问津,泉水已经被我消耗殆尽,等你把泉眼灌满了,我就可以冲破封印脱身,到时候就会治好你母亲的病,所以你要加倍的努力,早一天收集到足够多的无根之水,就能早一天救你妈妈。” 唐小棠点点头表示知道了,然后又问:“那第二件呢?” 男人答道:“第二件稍微有点麻烦,你要先弄到一根鹰的羽毛,然后我才能教你怎么使用。” 唐小棠“啊”地发出为难的一声:“鹰的羽毛,要上哪儿弄去啊?” 男人一副不关我的事你自己想办法的态度:“我怎么会知道。” 唐小棠只好蔫蔫地又点点头:“好吧,我会想办法的。” 安静了一会儿,男人忽然问:“你没有什么想要问我的了?” ……不问我为什么被困在这里,出去以后会不会做坏事,就这么答应我的要求了? “你真的能救我妈妈吧?”唐小棠迟疑着问。 ……白痴加三级,世上怎么会有这么笨的人!不过笨也有笨的好,至少没有怀疑我的真实用意。 “我活了几千岁,还会失信于你这样一个小丫头吗?”男人带着几分傲气地问。 唐小棠经过再三的确认,终于放心了,刚准备离开,突然想起来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进来的,又要怎么出去。 男人看她东张西望,也就才到了她所想,低沉的声音又起:“把你的手伸出来。” 唐小棠不明就里,伸出了左手,只见一道红光自手背上绽放出来,不痛不痒,留下了一个红色的花朵纹样。 “那是我的纹章,有了它你就可以随意出入这里,不过记住,不许把我们之间的约定告诉任何人,也不许带任何人进来,听到了吗?” “听到了,”唐小棠望着手背上那朵花,心中默念我要出去,果然就回到了客房中,再一想我要进去,就又站在了晶簇前,“我学会了,老师!” 男人不但没有表扬,还有点恼火地骂道:“这种事根本不需要学,笨蛋!” 唐小棠一脸受伤的表情,心想老师好凶。 “你该回去了。”男人不客气地下了逐客令。 唐小棠于是乖乖朝他鞠了一躬:“老师再见。”然后身形消失在黑暗中。 晶簇中的男人哼了一声,自言自语道:“笨成这样,还是个女的,根基还那么差,我绝对会被累死的。哼哼……不过算了,到底也是为了自己,尽力而为吧。” 唐小棠回到客房后兴奋得一整晚都没睡着,第二天就背着行李出门赶车,准备回家了。 唐秋哲与她在本家老宅的门口打了个照面,见她一扫昨晚的忧愁,还以为是小孩子乐观的天性作用,也没有太在意,只不过小棠手背上多出来的那个红色的印记让他留了个神。 “你手背上那个是什么?”虽然看得出是一朵花,而且还有点眼熟,但唐秋哲记不起是在什么地方见过了。 唐小棠做贼心虚一般忙将抓着双肩包背带的手藏到了背后:“没、没什么……”老师说过不许让人知道。 唐秋哲心里疑惑,但唐小棠既然不愿意说,那也是她的自由,自己无权过问,于是也不勉强,只是递了一张名片过去:“这上面有我的电话,我接下来应该都会留在国内,如果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事,可以打电话给我。” 唐小棠满怀感激地收下了:“谢谢!”虽然这人没能帮得上忙,但作为初次见面的陌生人,能这么亲切友好已经很不容易了,她不敢奢求太多,毕竟自己是个没用的人啊。 经过两天一夜的车程,回到家所在的城市的当晚,天上下了一场大雨,唐小棠伞也顾不得撑地把家里所有的桶和盆都搬到了院子里接水。 雨很大,不过落到容器里的却很有限,唐小棠很想买个超大号的漏斗,然后插在泉眼里,对准天空接水,但很明显那是痴心妄想罢了,那个空间还不知道属于哪一个世界,除了手背上的红色花纹,也不知道有没有别的通路。 “啊,说起来,都没有问过他为什么会被封印起来!” 距离二人见面的四十八小时后,唐小棠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有很多的问题都没有问,当她提着水桶进入封印的空间,将水倒进泉眼后,向晶簇中的男人说起这件事,男人沉默了很久,回答了她六个字—— 反射弧的胜利。 唐小棠没听懂,提着水桶转身要走时,忽然突发奇想地问:“老师,你被关在这里一千多年,不会感到寂寞吗?” 男人把她的关心当驴肝肺:“小小年纪知道什么寂寞,快回去洗澡。” ……寂寞是什么?能吃吗?不能吃,想来做什么,嗯,不过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寂寞了。 —— 都市少女邂逅上古妖怪,仙草苗圃开拓计划开启奇幻瑰丽的冒险旅程,神话传说背后的秘密,人与妖怪爱恨纠葛的缘由,古老的神州大地上还有多少美丽的故事不为人知?圈块地,养只妖,一路边走边种才是最自在!详情请关注11月新番《圈地养妖》 ------------ 新书已发~ ~\(≧▽≦)/~新书正式发布,链接见章节下方(点开本章节看),大家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哟~ ------------ 新书《调教成皇》已上传~ 阔别一个月我胡汉三又回来啦!新书《调教成皇》,重生女主调教二愣子王爷成才最终坐上龙椅的故事~司幽养成系小说,每本必甜,不甜不要钱_(:з」∠)_其实甜也不要钱…… 简介: “堂堂武王妃,不在府里待着,成天带着人种地养猪,你是想气死我吗!!” “我不种地养猪,你拿什么养十万燕州军?靠什么造反?废话少说,过来推磨。” “老子是王爷!是将军!是你夫君!你把老子当驴使?!” “一句话,推不推?” “……推。” 快来品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