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卷 ------------ 楔子 更新时间:2009-12-29 “姐姐,今天可不可以借你的眼镜给我用呀?” 面前的小男孩不过七岁。大眼睛眨眨,睫毛颤颤,嘟起粉嫩的小嘴撒娇。 尉迟采顿觉心脏猛地一抖,转眼间,扬起的嘴角又撇下来。 ――这小鬼的卖萌大法越来越灵了。 若非知道他的本性恶劣,必定又会被他的皮囊骗过去。她叉腰眯眼:“拿本大人的眼镜作甚?” “呜,今天有日食嘛……”小鬼委屈地抽抽鼻子,“……人家就是想看看。” “近视眼镜不能用来看日食……喂!” 话音未落,便见小鬼面露诡谲笑容,从衣兜里取出一副银边眼镜来,顺带扭了两下屁股,转身就跑。 尉迟采眼明手快揪住他的后领:“尉迟骁!你对我的眼镜做了什么?!” 小鬼拎着眼镜架,诡笑:“人家要看日食,所以做了点‘特殊处理’嘛。” ……所以,两枚镜片上满是墨汁。 她只觉嘴角抽搐:“尉……迟……骁……” 小鬼立即拉下她的脖子,送上一记香吻,啵:“嘿嘿,阿骁知道姐姐最好了。”他眼儿弯弯,手儿摆摆,“晚上就还你,我走啦。” 啊……传说中的正太之吻。 抬手摸摸被弟弟啾到的脸颊,唔,好幸福咧…… “砰。” 是关门声。她一愣,咦,那正太骁呢? ……不好,我的眼镜! 公寓里炸开某女的咆哮:“尉迟骁你这个贪财好色女性公敌的大魔头――!” 这个早晨是不幸的。 盯着面包下露出的蟑螂腿,她连盘子一起丢掉。嗯,这是阿骁买的面包。 穿鞋,鞋头张嘴。嗯,这是阿骁昨天拿去玩水的鞋子。 早班车人满为患,她又被华丽地挡在了车门外。嗯,这是阿骁平时坐的车。 ……老娘步行还不成么? 路过滨江广场时,望见场地里一片黑压压的人头。 哦呀,都是来看日食的?到底是五百年一遇的天文奇观,光这阵仗就不同凡响。这个时候如果掉下来个广告牌,一定死伤惨重吧。 于是她停下步子,同千人万人一同仰脖子看天。 天色渐暗,墨色从东方倾泻而来,缓缓浸染上太阳四周的浓云。这轮日头正在被黑影逐步蚕食。 “……呀,真的可以?” “比流星还稀有,怎么不可以?来来,许愿吧。” 她微微侧眼,身边的两个小女生,兴高采烈地商量着向日食许愿。真是久违的少女情怀啊。 “好,那……我要大考顺利通过!” “笨蛋,说出来就不灵啦。” 两人打打闹闹,欢快得很。尉迟采悻悻地转开脸。 ……日食大爷,如果可以的话,请把阿骁那个死小孩变得老实些吧! 嘛,无论怎么想,阿骁其人,就是一只善用正太之吻萌杀所有女性的大尾巴狼。抚额,那小子才七岁啊…… 近旁的一位年轻妈妈大约是感到了杀气,转头瞥她一眼,抱着怀里的宝宝溜开。她欲哭无泪地看着人家闪边。 对面人群中传来骚动。一人指着天空大喊:“黑了!” “日食了!”广场上顿时开了锅,闪光灯哗啦啦闪作一片。 她也仰起脑袋,静候最后一丝光线被天狗吞没――据说这一景值五万人民币。 大家的期待空前高涨:“准备好了吗?十、九、八、七……” 四周迅速暗下来,忽然间有风声大作,连欢呼也被一并盖过。她还在默数: 三、二、一…… 冷风过境,直吹得她衣衫乱翻。 “啊也?” 站在原地,发出来的嗓音,在幽暗之中传来阵阵回声。头顶上方,五百年一见的食甚降临,耀目的钻石环、贝利珠即将依次登场。 可是。她眨眨眼:太阳突然变得好大。 大到……像要把人吸进去一般。 “欢迎你,小丫头。” 黑暗中,一把低沉的嗓音扩散开来。 周围似是静得已没有其他东西的存在。 人呢?那些成千上万个看日食的人呢?都去哪里了? “这是哪里?”她警声道:“你又是谁?” “我是来替你实现愿望的。”那个声音在黑暗里回荡不止。 替我实现愿望?“我没有愿望。” 对这种来历不明的家伙,要小心再小心。她暗想。 “胡说,你怎么会没有愿望?你心里的想法,我可都听得清清楚楚的哦……嘿嘿,‘要是能把那个死小孩变得老实些就好了’……对不对啊?” 她睁大双眼――难道是传说中的读心术? “去灵渊大陆吧,那里正好有个死小孩给你调戏……呃不,培养。呵呵呵……” “……灵渊大陆?”那是个鸟地方?“我为什么要去啊?” 那声音默然片刻,道:“星轮光转,命盘始动……小丫头,这都是命,你的命。既然你的愿望已触发了命盘,你就必须去履行你的职责。” “等等,把话说清……哇!” 话音未落,便有滂沱白光从头罩下,无可阻拦地覆没了一切。 “给你一个乖宝宝正太――我,如你所愿!” 半空中,只有那道声音在徘徊。 ------------ 第一章 某女天降(1) 更新时间:2009-12-29 黑暗一闪而逝,豁亮的光芒砸下来。眼中刺痛,接着是臀部。 这个着陆的姿势的确比较不雅。她动了动胳膊,掌下按到了一片尖锐的玩意,大约是沙石土块之类。 半晌,双眼适应了天光,才慢慢张开来。 ……果然。 四下张望一圈,长满草木的山坡,一条小道从中穿过,道上残留着数道车辙,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广场,日食,以及看日食的人们,毫无踪影…… “……真是陌生得一点也不惊人呢。” 撇了撇嘴,尉迟采站起身子,拍去裤子上的土灰。她还穿着来时的那一身,短袖t恤加牛仔裤。胸前硕大的加菲猫搔首弄姿,好不快活。 有风从林间拂来,带着泥土的野香。她深呼吸――这可是在都市里嗅不到的清新味道。 微凉的轻风转过山头,发丝贴着脸颊柔软款摆,而同时,另一股气味悄然而至。 她眉头一蹙,抬手捂住口鼻。 ……是血腥味,还很新鲜的那种。像是在屠宰场里嗅到的。 在这么偏僻的地方开屠宰场,很不划算啦。 一面摆手驱散味道,一面往前走,直至眼前出现一幕令她止步的场景。 山坡下,开阔的草地上,横七竖八躺满了尸体……各种各样的都有,除了人的,还有马的,以及一辆完全散架的马车。 几个蒙面黑衣人手持利器,挨个检查地上的人是否死透。遇上还有呼吸的,便往胸前补上一刀。 勉强止住胃里的翻腾,她矮下身,伏在地上。 这处山坡并不很高,又无树丛遮掩,再往前走些就会进入那群人的视野。 而这杀人现场……就是血腥味的来源吧? 嗤。钢刀透胸穿出的声响。一人把住刀刃,瞪大双眼,口中断断续续吐出血和话来: “……尉迟家……不会放过你……们的……” 钢刀拔出,血泉喷涌。一则银亮如霜,一则浓红似醴。 持刀者就着那人的衣裳,擦去刀上的血迹,而后抬手,将面巾压下些许,露出一双色泽妖异的幽暗绿眸来。 那人见得他的双眼,喉中传来滞气之声,身子一僵,便再无动静。 “尉迟家?”持刀者冷笑,“一地尸体而已。” 虽说听不清坡下的人在说什么,然而只是目见满地血色,就令尉迟采忍不住想要尖叫。 咬紧牙关,她拼命抑下几欲冲破喉咙的呜咽,手脚已然冰凉彻骨。 “行了,完事。”持刀者收起武器。身后几人立时开始收拾地上的尸体――黑衣死人都抬走,将一堆像是裹着军装的尸体留下。 尉迟采这才注意到,这些人竟都穿着古装,连死尸也是如此。 思索间,那持刀者忽地旋身,目光向坡头这边扫来。 她将脑袋埋得更低,屏住呼吸。 传说江湖高手可耳闻百里之声,即便是一只蚂蚁翻踢沙粒的响动,也逃不过他们的耳朵。 暗想着,她用双手死死捂住嘴,双颊涨得通红。 “首领,已经清理完毕。” “……好,撤吧。” “是!” 一阵悉悉索索之后,耳中只余风声。 走了么? 她慢慢松开手指,喘了口气。呼……差点给憋死。 侧过身,再向坡下望去。果然,只剩满地尸体,那群黑衣人已不知去向。 血腥味更浓了。草地上一片刺目鲜红,那色泽,娇艳得诡异。 她蹙起眉心,二度掩住口鼻。 那帮人还没走远,要是突然折返回来,那该怎么办?对着七零八落的死尸,她连害怕都来不及,只再探头看看,确定四下无人,猫着身子就往后跑。 “我什么都没看见,不要追我,不要追我……”她口中念叨着,不时回头瞧上一眼。 脊梁一绺蹿起的森凉阴气,迫得她几近窒息。 跑过了一阵,眼前的山势突转,令人为之一振。她放慢脚步,抬头看去,两峰间的沟谷有溪水沿着山石淌下,水汽清新活泼,风中的血腥气顿时淡去,也勉强平息下胃底的骚动。 她松了口气,走过去挑一块干净的石头坐下,好不容易缓过口气来。 现在是什么状况?穿越?还是说……我在做梦?刚才那个日食大爷不是开玩笑么? 抬手在脸上拧一把――疼! ……老娘是真的穿越了。她苦着脸暗想:一反穿越女主的米虫定律,不仅被撂在这荒郊野地里,还摊上了一堆死尸! “我就是那个倒霉的例外吧?……还说什么实现愿望,骗鬼咧。”摸摸被自己揪疼的那块肉,埋怨起刚才一时不察下手太重。 不过,抱怨是没有用的,眼下还是考虑该怎么走出去吧。 抱着膝盖望天,白惨惨的云团变幻莫测。只怕在她眼里,这里的事物无一不是充满着敌意的存在。那个日食大爷也好,杀人现场也好。 ……不晓得今晚会不会做恶梦。 休息完毕,正打算起身,忽然听见刚才来路的方向传来人声: “……一处都别放过,给我仔细搜!” “人会不会早跑了?” “跑不远的,那血都还热着呢。” 她大惊:难道说是刚才那拨黑衣人又折回来补刀子了? 四面并无足够大小的藏身之所,她不得不躲去大石后头,露出一只眼睛,探看敌情。 “……娘的,那些人竟然死在了半道上。恭州军也太不顶事了!” “陛下怪罪下来,那可就是兄弟们一并担着啊……” 声音的源头露出脸来――是几个穿着披甲执锐的官军,正沿着小道向两旁搜索。 避开他们。她如是想着,小心挪动鞋跟。不料脚下一滑…… 哗啦! “什么人!” 官军端起长枪,气势汹汹地追着声源而来。 “……抱、抱歉,踩到青苔了……”她悻悻笑着,一手扯起湿淋淋的裤腿,一手扶在石头上:“我我我这就走……” “别动!” 她乖乖地不动了,嘴上讨好道:“军爷您行行好,我就是个过路的……” “过路的?过路的能是这身怪里怪气的打头?转过身来!” 一人已经跑去报信了:“将军!将军!发现可疑人物!……” 她撇了撇嘴。好吧,我承认我是很可疑。于是慢腾腾转过身来,小心脚下不被滑倒第二次。 长发本就披散在背后,逆风吹来,有大把发丝跑到了眼前。她抬手拨开乱发,向着几名官军赔笑。 瞧见她的面目,这几人竟倒抽一口凉气,脸色刷地变作雪白。 “鬼、鬼……” 鬼? “将军,是长千金的鬼魂!”另一人指着她叫道。 ……我?我是鬼?这、这是怎么回事? “你,抬起头来!”前方,一个低沉的嗓音命令道。 她只觉脑中空白一片,愣愣地立在原地,浑身发冷。 唰! 一条长鞭猛地袭来,瞬间缠上她的手臂。她吃痛抬眸,正见前头站着个黑脸浓眉的男人。他手中握着鞭杆,鞭绳有拇指粗细。 挣了两下,竟然纹丝不动。她急道:“我不是……” “将军您看,是不是一样?”那官军伸手一指,“和尉迟家的长千金。” 这将军冷冷地睨着她,臂上鞭绳收紧,传来火辣辣的疼。 “你是何人?”将军开口。 她直疼得眼泪汪汪,怯生生地答道:“过、过路人……” “哦?过路人?”将军挑眉,满脸都写着“不信”二字。 她欲哭无泪:我真是过路人呀,尸体也好,凶杀也好,都不关我的事啊…… “你叫什么名字?”将军又问。 “那、那个……过路的就不用了嘛……” “还想狡赖?”他冷哼一声,“说,什么名字!” 好女不吃眼前亏。 “……尉迟采。采花贼的采。”她可怜兮兮地答道。 这下,将军瞪圆了眼,几个小兵亦是面面相觑: “尉迟采?你当真叫这个?” “嗯……有什么不对的么?”除了复姓,这个名字真的很普通啊。 谁知,这位将军大手一挥: “给我绑了!” *** 穿越不过一个小时,尉迟采光荣地成了阶下囚。 五花大绑地站在官兵中间,她动了动脖子,立刻就有一截雪亮的刀锋威逼上来,喝令她不许轻举妄动。 只因为一个名字就被捕,这运气是不是也太好了些? 稍远的几个官军指着她窃窃私语,眼神来回扫荡,活像在参观展览品。 将军负手站在面前,浓眉纠结:“那些人,究竟为何人所杀?” “……黑衣人。” “什么样的黑衣人?” “手持钢刀,身穿黑衣……”尉迟采奉上无辜的眼神:“将军,你问了十二遍了,咱路过真的只看到这么些东西呀……” 将军长吐一息。“难道会是山贼所为?” “可是,我觉得不像。”她摇头,想起方才那些穿着古代军装的人:“若非逼不得已,山贼是不会同官军正面动手的……” “哦?”将军眉梢一挑,“依你之见,该是如何?” “唔,将军,我只是个过路的人呀……”现在还被你绑着。 将军又是一声冷哼:“劝你老实回答,免得受皮肉之苦。” “……依我看来,杀完人还补刀,要么和对方有深仇大恨,要么就是杀手,专业的那种。” 她几乎要掩面而泣了:我是个没立场的人,哭…… 将军沉默了一阵,忽然问:“姑娘芳龄?” “二十。”这人思维真跳跃。 “你当真叫尉迟采?” “……将军,这个问题你也问了八遍了。” 将军闭上眼揉揉额心,眉头拧得快烂了。外头一圈官兵等着他发话。 “……罢了,死马当活马医吧。” 此话甫出,她一愣:啥? “给这位姑娘松绑,请她上车。” 不是吧,刚来就要惨遭蹂躏?她不是来实现愿望的嘛?! “喂!”她脸色发白:“君子动口不动手,你、你想干什么?” 将军正色道:“在下有一件要事,想请姑娘帮忙。” *** 穿越后第二个小时,尉迟采又光荣地成了车上囚。 想不到这帮官军还准备了马车,好像一开始就打算带个女人回去。不动声色地将车内扫视一番,她暗想:难不成这帮官军要追击一个女犯? 松了绑舒坦不少,鉴于对面坐着将军,她很妇道地并拢双腿,作淑女状。 现在,她已经知道了他的名字――秦鉴。赤国骠骑大将军。 “方才你见到的那些死者中,有一位极重要的人物,也正是我等此番前来迎接的人。”秦鉴叹了口气,“她叫尉迟采,是我赤国第一名门?尉迟家的长千金。” 真惊悚,竟是一模一样的名字。 “等等,难道你是打算……”她似是想起了什么,瞪大双眼:“让我顶缸?” “虽然不太明白‘顶缸’是何意,不过,”他一脸肃然,沉声道:“……‘尉迟采’绝对不能死。” “……什么意思?” 他摸摸鼻头,苦笑:“事实上,这位长千金是陛下钦点的妃子……” “啥?你让我替人家洞房?”她差点跳起来,“我不干!” “不不不,不是洞房!”他摆手,“陛下还不能洞房!所以只是……” “不能洞房?那他还娶妃子干啥?” “停!”他大吼一声。 马车立时刹住。尉迟采悻悻地瞄着他。 一名兵士在外头悄声问:“将军,有何吩咐?” 秦鉴满脸抽搐:“……继续走,别停。” 于是她向那位小哥投去歉意的目光。 马车又开始缓缓移动。 “这位姑娘,算在下求你了。”秦鉴欲哭无泪,“若是长千金被杀的消息走漏出去,我们赤国的帝位可就堪忧了呀……” “但是,我不是赤国人啊。”这是实话。 “你、你不是赤国人?”他很是惊讶,“那你为何在此,还与长千金生得一模一样?” “……这个,一言难尽。”她苦笑――穿越遇上这种事见怪不怪,可要解释给你一个古人听,你会信么? 秦鉴的鹰眸骤冷:“不是赤国人,莫非……你是奸细?”说话间,右手已搭上了刀柄。 “哎哎,别激动嘛,将军。”尉迟采赶紧讨好道,“小女子所言句句属实,我也真不是奸细啊。” 居然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动刀,传出去就不怕人家笑话? 秦鉴不依不饶:“空口无凭,你说你不是奸细,可有证据?” 她垂头……没有。我默。 “按我赤国的律法,凡擒获奸细,只要证据确凿,不必上报刑部,便可直接处死。”他扣着刀柄冷笑道,“要不要活命嘛……这个,就看你的态度了。” 诶?……威、威胁人了? “怎么,想试试本将军的刀快不快?”黑脸将军半眯起眼。 “大将军,您这是逼良为娼啊……”她鼓着脸颊小声嘀咕。 “……有胆你再说一遍?” 对不起我我我现下是没资格有立场的人呀……立刻改口,握拳作严肃状:“我答应您!” ------------ 第二章 某女天降(2) 更新时间:2009-12-30 这片大陆叫做灵渊,其上有七国,分别为赤、橙、白、翠、青、蓝、紫。七国顺势连成环状,以虹海相隔。而赤国位于灵渊大陆的西南方,北接紫国,南邻橙国,气候温暖湿润。 赤国帝祚百年,疆域广阔,国力昌盛。先代麟华帝治国有方,四海承平,九州六郡皆风调雨顺。只可惜,麟华帝方过不惑之年,身体渐衰,不到两年便龙驭上宾。 “……果然好人不长命啊。”尉迟采托腮静坐,注视着面前铺陈的地图。 秦鉴的指尖在图上一顿。“麟华帝驾崩后帝位空悬,太子早逝,诸王纷斗不断。而后九王遭流放,五王被降爵,国内元气大伤……最后景帝允滦即位,这场内乱才算完。” “天骄帝呢?”她问。 “他是景帝的独子,也就是现在的赤帝陛下。前些年景帝身染沉疴,到今年初退位给天骄帝……嗯,且不说这个了,待你到了翡城,自然能慢慢明白过来。”秦鉴没来由地紧蹙眉心,收起地图,又道:“接下来是尉迟家的……” “咦?”尉迟采歪了脑袋,一双杏眸两眼无辜,“还有?” “虽说是鱼目混珠,可也不能差得太远吧。难道你想一进门就给打回原形?” 她脸红了红,小声嘀咕了两句。 秦鉴又是一叹:“之所以要告诉你尉迟家为何物,是想让你明白,‘尉迟’这个姓氏在赤国的分量……并且,这也是陛下选择长千金为妃的理由。” 尉迟采不是呆子,自然明白这话的深意: “政治联姻,对么?” “不错。”秦鉴也不遮掩,“如今陛下即位已有半年,但天下初定,人心不稳哪……” “娶了尉迟家的长千金,就能坐稳天下么?”尉迟家有这么厉害? “至少,能让陛下固住根基,再谋取下一步。”他叹息道:“眼下朝中势力两分,楚相权倾朝野,企图与陛下抗衡。若非我等竭力回护,只怕他早就……啧。” 她眨眨眼:“楚相又是谁?” “一头恶霸。”秦鉴握拳磨牙,只差双目充血。 她点头,反正后宫不预朝政,朝堂里头如何刮风下雨,与她无关。 “既然是政治联姻,那么我只需待在皇宫里,表示尉迟家的立场就行了,对不对?” 秦鉴的目光扫来,眼中有赞许之意。“不错,你只需安分守己便可。” 不过,假的到底还是假的。 “……将军,若是我不小心给他们发现是假的,我会被怎么样?” “砍头。”秦鉴答得干脆利落,“那还算是从轻发落,若要连累尉迟家……哼。” 一个哆嗦,她摸摸脖子,只觉有冷飕飕的气流扫过颈后:“……您还是说说尉迟家吧。” 作为先代的开国元勋,尉迟家的宗室子弟几乎个个手握重权。这一族满门忠烈,自麟华帝时期起,“子嗣”便成为了尉迟宗族的首要问题。虽说旁支繁复,然嫡血后裔却愈见减少。 至本代,真正的宗族子弟已经寥寥无几,十年前尉迟家宗主的坠马而亡,几近将宗族推上绝路。现任宗主名尉迟尚漳,是尉迟采的二叔。而宗族中唯一剩下的男丁,便只有尉迟采十一岁的弟弟,尉迟骁。而尉迟尚漳又因常年留居帝都,族中诸事大半由长女尉迟采打理。 原来这里也有个阿骁。她恍然大悟,一边嘴角慢慢勾起:怪不得那日食大爷说如我所愿…… “上代宗主尉迟尚澜乃是长千金的父亲。”见她笑得诡异,秦鉴咳嗽一声,又道:“尉迟尚澜大人去世之时,长千金才六岁……唉。” “话说回来,长千金现在几岁了?” “年方十六。” “……我快二十一了。”她恶寒,难道要她装嫩么? 虽然很囧,不过作为一名科班出身的青年演员,装嫩倒也不是什么难事。 “你这身段,视之与十六岁无异。”秦鉴嗤笑,“这点你可要记牢了,小心露馅。” 呿,换作现代,好多女人想要我这么苗条的腰身都没门呢。她腹诽。 “你酷似长千金,或许瞒得过去。然到了人前,你还是得处处留意,尤其小心那个恶霸。”秦鉴郑重道,“虽然不想承认,不过……那家伙的确很难糊弄。” 哦?“将军这么忌惮恶霸?” 他瞪来一眼,闷声道:“咳……你还是尽可能避开他罢。” 其意已不言而喻。尉迟采笑得谄媚:“小女子谨遵将军的教诲。” 在期待与不安中,她随同秦鉴一道前往赤国的帝京,翡城。 “大将军,”一封书信递入车内,“这是帝京送来的邸报,请您过目。” 秦鉴一把接过。 尉迟采凑近来:“邸报?是朝廷的消息么?” “不错。我常年在外带兵,京中诸事大多就是这样报来的。” 看过一阵,他忽然蹙了眉,咬牙切齿道:“……这恶霸,又玩什么花样?” “又是那个楚相?”这些天听了不少“恶霸”二字,皆指向那位当朝宰辅,尉迟采心领神会:“他又做什么惹你生气的事了?” “那厮竟然无故罢朝,欲置我天子威严于何地!” 嗯?指尖扫过纸面:“不对啊,这明明写着‘称病’……” “奸贼的话能信么?”秦鉴冷道,“你自是不知,这家伙三天两头称病,身居宰辅之职,却毫无代天巡牧的自觉,这还不气人?” “说不定人家当真身体不好……”触及秦鉴的眼神,尉迟采笑脸盈盈,立时改口:“嘛,既是宰辅就该负起责任来,怎能置朝堂于不顾,置百姓于不顾呢,对吧?” 他鼻子出声,将邸报揉作一团,丢在车内的角落。“待本将军回京,定要好好同他理论一番!” 尉迟采讪讪地笑着:“辛苦您了。”一介武夫,和人家文官斗嘴,这不是自讨苦吃么。 秦鉴瞥了她一眼,半晌不吭声。 ……这将军做得也蛮不容易。心底笑过几声,她老实地坐去一边。 “还有半个时辰就该到了。”默了一阵,秦鉴闷声说道,“一路上教你的那些个东西,都记清了?” 她点头,并且非常淑女地坐正身子。 “前往南华门接驾的人是寿王殿下。切记,下了车,你便是尉迟家的长千金。” 对上秦鉴满面严峻之色,尉迟采不再说笑,转而垂下眼眸。 从现在起,她就是长千金——出身世家,定当高傲且有良好的教养;自小丧父,抚养幼弟,执掌阀门,性格必然八面玲珑,冷静且强势,就算大敌临头也不会露出丝毫破绽。 唔,也就是薛宝钗那样的人物么?……似乎有些难度。 但是无论如何,她的命已经交给了“长千金”,退无可退。帷幕已经拉开,她必须得好好演下去。 如是想着,她闭上双眼:该入戏了。 *** 延庆大道从南华门直通皇城,排东西九坊而过,为贯穿整座帝京的中轴线。 马车停在南华门外。秦鉴再三叮嘱后,这才放她下车。来时的那身衣裳早就给扒下,交由秦鉴保管。 她悄声对秦鉴道:“待我入宫,我的衣服一定要给我送进来。” 将军连连点头:“长千金放心罢,秦某记下了。” “唔……我这打扮,很奇怪么?”她指指现在的自己。 长发取小股盘髻于头顶,大半披散背后,发间左右各簪一支乌金血珊瑚步摇。金褐牡丹纹抹胸,外罩孔雀绿大袖明衣,腰束软带,裙摆逶迤于地。赤国的着衣风俗与唐朝相仿,当胸脯只余半幅丝缎聊作遮拦时,某女别扭地红了脸,眼神不时扫过胸前谨防走光。 “不会,长千金美得很。”秦鉴笑答。 偷瞄,“……那为何他们都盯着我看?” “您是长千金,是主角嘛……”秦鉴笑了两声,下巴扬起:“前头就是南华门,您看那位骑马的公子,穿天青色衣裳的那个。那就是寿王。” 她抬眸望去。天青色,在一众深黑赭红中异常醒目。那人骑着白马,玉冠高束。 ……寿王么。她记起秦鉴说过的几个大人物,这位寿王也在其中。 秦鉴领着她上前,那天青色袍服的男子下马来。走得近了,她才看清寿王的脸: 约摸二十出头,剑眉入鬓,细眸温润,瞳色是极浅的褐。见她走来,脸颊侧洇出一对梨涡。嘴角略勾,眉眼间似有春风萦绕,视之令人舒畅。一袭天青底云纹的广袖袍衫,所用大科绫罗为上上品,也极衬他的白皙肤色。 哦呀,美男…… 秦鉴咳嗽一声。“……嗯,王爷,这位就是尉迟家的长千金,尉迟采姑娘。” 她端出淑女笑容,敛裾屈膝:“小女子尉迟采,拜见王爷。” “长千金不必多礼,”双手虚扶一把,寿王笑道:“陛下国事繁忙,不能亲自前来,便将此事委托于本王,还望尉迟姑娘见谅。” “王爷过谦了。陛下操劳国事,乃是一国福祉,小女子怎敢怪罪于陛下?”尉迟采睫毛轻瞬,翩然若羽。 寿王微微一笑:“如此甚好。本王已在外廷的丹篁殿设下筵席,为长千金接风洗尘。二位这就随本王一同前往吧。” “有劳王爷费心了。” 尉迟采应下,正欲返回马车旁,又听见一旁的侍从悄声唤道:“长千金,王爷已备下软轿,请您上轿吧。” 她疑惑地望向秦鉴,见他颔首默许,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一顶紫幔绣金芍药花纹的软轿停在近前,前后各两名红衣轿夫。一人打起轿帘,伺候她上轿。 待轿夫放下轿帘,外间传来“起轿”的呼喝,尉迟采不由得兴奋起来:这还是头一次坐轿子呢。 宫中的轿夫步伐稳健,轿厢晃得也不厉害,全然没有传说中的眩晕感。 撩起一边垂帘,正见寿王策马随行于侧。发丝扬展,长指轻扣缰绳。 ……这位王爷的侧脸很俊呀。她暗自赞叹。 忽然,寿王似有所感地转过脸来,正对上她的视线。 那双琥珀般柔和的眼,眸底漾着粼粼细浪,而后,唇角带起一丝莞尔。 “……王爷的模样很是好看呢。”被撞见偷看美男,尉迟采倒不惊慌,只如是弯唇一笑。 真不晓得你年幼时该是怎样乱可爱一把的。 闻言,寿王垂眸低笑起来:“长千金也很好看。” “王爷谬赞。”颔首,她转开眼波,放下垂帘,掩去各自的目光。 然而在她指尖离开帘布的一瞬,晶亮的双眸中狼光毕现。 ——被美男称赞了嗷! 于是粉色幻觉四起:凭她尉迟采这张囧相,定能让那位陛下的佳丽三千铩羽而归! 于是还自行脑补日食大爷的话:实现愿望,完胜正太骁——顺带捞个美夫君回家。哈哈哈哈,真是华丽的计划,妙哉妙哉! …… “长千金,”忽然,轿厢外传来寿王的声音,“前方便是丹篁殿了。” 哦呀……这称呼连同这嗓音真是好冷淡,害她都听见粉红泡泡们破裂的噗噗声了。她只好扯动嘴角,随口应了一声是。 看样子,还是先考虑考虑该如何完美结束这出剧目比较现实吧? ------------ 第三章 陛下神出鬼没(1) 更新时间:2009-12-31 丹篁殿是禁宫外廷第二大的宫殿,设在龙仪殿以北,往常是作为皇帝上朝前整理行头之处。 尉迟采哭笑不得地望着这片基座离地丈余的雄伟建筑:原来这只是皇帝的衣帽间啊。 沿中轴直贯南北的龙尾道雕满云涛龙纹,很是好看。她与寿王分走龙尾道两侧,一路俱是宫娥垂手侍立,偌大殿堂竟悄然无声,只余足音轻点。 第一名门的长千金该有怎样的风仪?她昂首挺胸,忍着春光呼之欲出的忐忑,目不斜视,往殿内缓步走去。 大殿上已坐满了人,只是御座上空空如也。 看来,今天见不着那位陛下了吧?她暗忖道。 行至首席,两位红衣女官引她入座。寿王主持这场接风宴,也未入侧席,而是在御座下另置一条几案作为主座。 她敛裾凝神。见寿王站定,手执金樽大声道: “长千金不远千里,从恭州一路奔波劳顿,到达帝京,陛下深感欣慰。然陛下国事繁杂,难以脱身,这才由本王代为迎接。众位大人齐聚于此,是为了替长千金接风洗尘而来。这杯酒,本王代陛下敬长千金。” 寿王微微一笑,仰脖倾樽,而后亮出樽底,以示酒到杯干。 “恭迎长千金!”殿上众人齐声祝酒。 难道古代的酒度数很低么?一杯干也无碍? “多谢各位大人赏光。”她小心措辞,举起酒杯,“这杯酒,小女子回敬陛下、寿王殿下以及各位大人。” 谁知酒液入喉,仿佛火烧一般灼烫,从舌尖一直热辣辣地烧到胃底,如同在腹中起了团烈焰。 尉迟采的面上立时染起酡红,眼泪涌至眼眶又被逼回。她抿紧了嘴唇,舌头快要麻木了。 注意演技,咱可是专业的! 寿王仍是满面春风,“长千金酒量不错。”说着又起一杯:“这杯酒,由本王替太祖妃敬长千金。” 太祖妃?迅速在脑中将这几日里秦鉴交代的人名对上号――正是赤帝的祖母。 “太祖妃近日里略染小恙,不便赴宴,还请长千金多担待些。”寿王说完,仰脖干杯。 ……喝吧,还能怎样?硬着头皮上呗。 她学着女子娇羞的模样,以袍袖遮掩,勉强咽下这口酒: 这群家伙,难不成一来就打算灌醉我? 大约是瞧见她吃不住的模样,寿王笑了笑,不再敬酒。“想来大家也饿了,这就开席吧。” 殿内鼓乐齐奏,一列六位舞女鱼贯入场。水袖曳地,腰肢柔软。旋身时,发间的水红络纱蹁跹飞舞。 得救了……尉迟采长出了口气,赶紧夹菜,小心又遭灌酒。 秦鉴坐在侧旁低声道:“辛苦了。” 她苦笑:“……下次可别一来就让我喝酒,若是醉了,指不定说出些什么要命的来呢。” “幸得今儿个陛下和太祖妃都不在。”秦鉴笑了笑,眼光落向另一侧的席位。 随他的视线瞧去,见为首的一座竟然是空的。案上倒是置齐了瓜果美酒,就是不见人影。 秦鉴握拳暗骂,“……这混蛋……” “哈?”她一愣,心下顿时明了:“哦,那个位子,该不会就是……” 正说着,就瞧见一个赭衣令史从侧门步入,手捧一只墨绿锦盒,凑近寿王耳语几句。 秦鉴冷哼:“果然是中书省的人。” 见他这模样,定是在说那个楚相。尉迟采悻悻地笑了笑,只管低头吃菜。 想不到,那只锦盒竟然捧来了跟前。她在“百忙”中抬眼,正对上令史一张圆滚滚的笑脸。 “……何事?”她强自镇定。 “长千金,这是宰辅大人命小的送来的礼物。”锦盒呈上。 “……宰辅大人是又病了么,连尉迟家长千金的接风宴也缺席?”秦鉴的笑容弧度冷峭。“礼到人不到,这似乎不太妥吧?” 令史不慌不忙,抬袖将锦盒揭开来,现出里头一双血色盈盈的耳饰。 尉迟采笑得僵硬:好吧,可怜的我不识货。 只听见秦鉴倒抽一口凉气,讥讽到了嘴边又堪堪收住,沉下脸来。 大叔,快告诉我这是啥宝贝呀…… 令史见尉迟采不语,从面上又瞧不出态度来,这才乖乖开口:“宰辅大人赠长千金镂金鸽血石耳坠一对,还望长千金笑纳。” 令史这嗓音不大不小,正巧能叫左右席上的诸人听见。顿时场中一静,只余乐声悠扬。 鸽血石么?看秦鉴憋屈的脸色就该明白过来,这绝对是价值连城的东西。她垂下羽睫,暗想。 可是,该不该收下? 秦鉴自是不能出声,只目光静悄悄地扫来。 唇角微勾,尉迟采手腕轻翻,带上盒盖:“小女子无功不受禄,烦请转告,多谢宰辅大人的这份心意,可这东西嘛……”她缓缓一推,将锦盒送回令史手中,“恕小女子无福消受。” 表明立场,秦鉴的目光不就是这个意思么? 令史仍未动气,只是眼中已现不屑。尉迟采视若无睹,径自吃菜。 “尉迟姑娘的话,在下一定带到。”令史面色不豫,躬身一礼,而后轻轻退下。 令史一走,殿中诸人皆是面面相觑,不语。 “多谢。”秦鉴低声道。 她抿唇低笑:“将军何必言谢?小女子只是实话实说罢了。” “……你这妮子,倒还有几分能耐。”秦鉴颔首。 咳嗽一声,小心隔墙有耳。执起玉箸,(装作)气定神闲地夹菜喂饱自己。不经意间,眼神与隔殿对坐的寿王相会。这个男人一直盯着这边,想来她推拒礼物的一幕,他也瞧见了。 寿王扬唇笑了,举起手中金樽,向她遥遥致意。 美男邀酒,岂可无视?于是她亦笑着举杯。两人之间,仕女水袖翻舞,莲步轻移。趁着有人遮住他的视线,她赶紧把酒液倒在一旁,扮出饮尽的模样。 秦鉴一见,登时苦笑起来:“好好的酒,就这么给你浪费了。” 她撇了撇嘴,不置可否。 酒易醉人,而这并非她所熟识的世界。想要活命,只能时刻保持清醒,不是么? …… 至酒宴结束,想要见到的几个大人物都不曾露面。她有些沮丧,抬头望着湛蓝天幕,觉得心里悬吊吊的。 皇帝陛下,楚相,以及太祖妃。此三人才是这赤国的三枚核心吧? “丫头。”殿前,秦鉴唤住她:“我这就走了,你在宫中,须得一切小心。” “诶?你要走?!”她大惊,附在他耳边急道:“……我一个人怎么办啊?”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秦鉴同她大眼瞪小眼,“快去,寿王还在那边等着呢。” 悄悄回头,果然,寿王候在玉阶边,正与尚未离去的几个大臣说着话。 “臣告退!”趁她扭头,秦鉴吼了一嗓子,转身就溜号。 冷飕飕的风掠过面颊,她只觉嘴角抽搐――给卖了。 偌大皇宫,她的盟友不过秦鉴一人。寿王?那个还不辨敌我呢。 ……就算是来顶缸的,好歹也得给点安全保障吧? “长千金,陛下方才遣人送来消息,请你先行下榻馥宫雏园,稍事休憩。”寿王笑脸不破。 她心下忐忑,只得应道:“一切但凭陛下安排。” 软轿又将她送到了另一处宫殿前。 “这就是馥宫?” 头顶金匾高悬,上书硕大的“馥宫”二字。阶后朱门洞开,两名宫娥侍立门前,见寿王下了马来,便纷纷跪地:“婢子拜见王爷。” 寿王左右各一指:“这是烟渚,这是暮舟,二人皆由陛下亲自从掖庭挑得。”又对那两名宫娥道:“这位就是尉迟家的长千金,日后,她便是你们二人的主子。” 两人再扣首:“婢子一定小心服侍,请陛下与王爷放心。” 仔细看去,发现这两名宫娥都在三十岁上下,并非想象里的那些个稚龄少女。烟渚略显瘦削,而暮舟五官小巧。她们跪在阶前,低眉顺目,周身散发着不同于寻常女子的沉静气息。 能得天骄帝钦点,纵是小小的掖庭宫女,也定不简单。 寿王对尉迟采笑道:“虽说这馥宫是偏僻了些,然用作修身养心,颐养性情,却是个不错的去处。我已着人打扫长夙宫,只得先让长千金在此委屈几日了。” 她垂眸扬唇,“王爷言重了,这馥宫如此雅致,小女子喜欢还来不及呢,哪有委屈一说?” 寿王微笑,“有什么需要,只管吩咐烟渚,她会替你办妥的。若有要紧的事,派人来告诉我一声便是……这宫中你还不太熟悉,改日我带你转转,如何?” 这才发觉,他并未用“本王”自称。尉迟采倾身一礼,道:“那就有劳殿下了。” *** “……呵,退回来了?”象牙扇悠然摆动,搅得襟前香风一片缭乱。这披散着鸦黑长发的男子凤眸微扬,嘴角不由得牵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痕:“真可谓是出师不利啊。” 眼前摆着的墨绿锦盒,正是先前酒席上被尉迟采退回的那只。令史垂手侍立在侧,低声应道:“卑职无能。” 象牙扇在盒盖上轻巧一顿,凤眸男子摇头:“只怕换了本阁去,她也不见得松口……真不愧是尉迟家的女人。”他用扇头慢腾腾掀起盒盖来,丝绒上,那对妖红欲滴的耳坠摄入眼帘。 “你说,是不是这份礼不够分量?”凤眸男子并未抬眸,如是问。 令史却抬起头来,眼中有恼怒之意:“大人,依卑职看来,该是这女人不知好歹!” 凤眸男子抬袖一笑:“哎,话可不是这么说的。尉迟一门本就是我赤国的名门翘楚,什么稀罕玩意没见过?如今长千金入得宫来,少不了又是一番赏赐。你说咱们手上的东西,还能同陛下的宝贝相比么?” 这话听来,自是少不了几分冷嘲热讽的意味。令史总算觉着解气了些,脸色也稍见缓和。 “只是。”那柄象牙扇忽地一摆,将盒盖带上。“……过了这么些年,我已想不到该用何种办法……”后半句话却没继续说下去,凤眸男子轻抿唇角,低声叹息。 “大人不如亲自去见见那个长千金,好叫她知道,这皇宫之中也不是她尉迟家一方独大的。” “急什么?要见她容易得很,不过……现在还不成。”象牙扇缓缓收回,搁在那张悠然翘起的唇上。“要知道……我啊,可是比谁都想要早些见到我的采儿喔。” 令史以为自己听滑了,狐疑道:“大、大人……您的?” “不错。”凤眸下,阴郁华丽的暗光簌簌流淌:“我的。” ------------ 第四章 陛下神出鬼没(2) 更新时间:2010-01-01 馥宫在禁苑东南,北临裁云湖,离几处闲置的小宫殿倒是很近。不过对宫中地形尚不熟悉,尉迟采不敢贸然外出。而烟渚与暮舟二人兴许是因为年长,话也不多,除了交代些宫中常识,大半时间里是不开口的。 好吧,沉闷些倒也无碍,可最要紧的是……入宫三日,那位赤帝陛下对她仍旧不闻不问。就连秦鉴与寿王,也没再出现过。 晒太阳晒得浑身发软,尉迟采只觉得昏昏欲睡,于是从靠椅上起身,往阁子里走去。 一侧的暮舟立时快步跟上。 比起周遭的几处宫室,这馥宫已算是足够大了。她独自一人,领着两名婢子居于此地,未免显得空落。加诸天候已近秋日,宫内的花木大多开得败了,步入园中只见满地残红碎绿,空气里浮动着花尽的气息,很是萧索。 尽管是冒牌货……尉迟采敛下眸子,不由得想:尉迟家长千金的身份毕竟不凡,照秦鉴的说法,这身份正是天骄帝巩固帝位的莫大助力,那么天骄帝不该对她热情些才是么? 再看看实际情况――这位陛下一直将自己置之不理,对她的到来反应全无。 眸光轻转,她回头看见跟随而来的暮舟,后者低眉顺目,模样恭谨。 跟着便是跟着,绝不多言。 “暮舟,除我之外,这后宫中还有何人?” “除去长千金,后宫中已无他人。”暮舟答道。 啥?尉迟采转过身来,登时睡意全无:“你是说……没有其他人?……就我一个?” “能配得上陛下身份的女子,天下唯长千金一人。” 奉承话好听,却也足以勾起她的好奇心:一国之君,莫说要三妻四妾,就算是三宫六院佳丽三千,那也在情理之中。 ……难道天骄帝有隐疾?或者,他压根就是位同志? 哦哦,这就对了!怪不得先前秦鉴说他不能洞房来着,敢情就是这理由? 嘴角抽搐,她面带潮红地讪笑两声:“如此说来,陛下倒是个专一的……嗯哼。” 暮舟显然听不懂她的“嗯哼”为何物,只应道:“长千金所言甚是。” 噗! …… 迈入阁中,尉迟采四下扫视一番:“对了,今儿个怎么没见着烟渚?” 相处不过三日,她已明白了这二人各自所司之职。比起烟渚,暮舟不那么沉默,故而大半时间都留作她的随侍。烟渚好静,则多做些打扫之类的琐事。 暮舟迟疑片刻,这才道:“先前掖庭派人传话来,叫她去一趟太祖妃那儿,大约是听候训话。” 太祖妃?她眨眨眼:“烟渚她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不该得罪的人? 早已听闻当朝太祖妃手腕了得,连天骄帝与宰辅也要敬她三分。 “长千金不必担心,想来只是些例常的内容,待会人就该回来了。”暮舟说道。 尉迟采颔首,“我到宫中这么些天,也不曾向太祖妃请安,这……是不是不太合规矩?” “太祖妃卧病未愈,已特许过您不必每日前往请安。”暮舟语间十二分耐心,“长千金,您要不要吃点东西?现下已过午时了。” 哦呀。这话锋,转得真快呢……尉迟采勾起一侧唇角,“好,我也正巧觉着饿了。” “婢子这就去准备午膳。” 待暮舟离去,她慢腾腾站起身来,转头,看着那抹身影消失在雏园门口。 既然卧病,还有力气训人?这位太祖妃真有趣……只怕是明着称病,暗里不待见她这位代表着世家利益的长千金吧? 此等静观其变的举动,倒是与赤帝陛下很相似。 她如是想着,旋身往暖阁内走去。杏黄裙裾拂过鞋面的芙蓉彩绣,足音极轻。馥宫内素来宁静,加诸两名寡言的婢女,她就是想吐槽也没得吐。然而…… 啪! 什么声音?尉迟采眉心一蹙,脚下顿了顿。 “……呀,真有暗门!你看!” 小孩子的嗓音……以及敲击石板的笃笃声。 她抿紧唇线,悄然闪身至暖阁的门边。那孩童的嗓音更加肆无忌惮:“……快打开来看看,说不定有宝藏哦。” ――宝藏你个头。她哭笑不得,有美女一只妖娆奉上,你要么? “卡、卡住了,打不开。”另一个小孩的声音说。 “用点力气试试嘛。”一人不满,“拽住这个把手,使劲拉。” 锵!暖阁的地板上腾起了一绺细小的烟尘。某道原本不甚清晰的石缝,立刻变得深黑醒目起来。 她蹑手蹑脚地凑近目标,在石缝边蹲下身来,看着足尖前的那块方青石砖如何挣扎颤抖,欲罢不能。 “……这出口该不会从外头被封死了吧?” “不可能,这条密道没有其他人知道。” 随着一声钝重的“铿啷”,石板终于被撬开了:“胜利!哈哈哈哈,来看看这是哪儿……” 窗外的天光落入室内,光柱里尘埃飞旋。尉迟采安静地看着石板被一只雪白的小胳膊掀起,支在一侧,而后从石板下探出两颗小脑袋瓜来。 一个梳着髻,一个披头散发;一个青灰色缎子长衫,一个枫红底暗金万福纹锦袍;一个张大了嘴,一个瞪圆了眼。 两个灰头土脸的小男孩。嗯,小男孩…… “哟,你们好。”尉迟采面无表情地举手示意。 “你好……”青灰色长衫的小男孩讷讷地应了,脏兮兮的脸庞上一片僵硬。 半晌。 “对不起打扰了!”两个小男孩惊叫着重新缩回地道,咚地甩上石板。 地面上激起一层浅灰。尉迟采掩了口鼻驱赶尘埃,耳中听见石板下乱作一团的足音,过了阵才渐渐消失。 伸出一根手指,沿着那条石缝缓缓划动。指腹仍旧能感觉到一隙凹槽的存在。 暗道……么。她的嘴角轻巧上扬,眼底浮起熠熠暗光,似琉璃映华,璀璨如星。手指无声缩回,她睨着指尖残留的石粉,嘴唇一撮,吹掉。 “……长千金?” 烟渚站在门槛前,看着屋内蹲着身子的尉迟采,宫纱委地,杏黄的裙摆像是娇嫩花瓣一般撒开。 尉迟采慢腾腾回过头来,面上的愉悦分外诡异:“你回来啦,烟渚。” *** 月黑风高杀人夜。 长千金忽然提出,今晚要在暖阁里歇息。 “安心啦,你们都去睡吧。”尉迟采换过了衣裳,坐在榻边打理起头发来。 烟渚与暮舟面面相觑,后者蹙着眉开口道:“长千金,还是回黛阁吧,此处到底不是过夜的地方……” “不必,黛阁我也睡不惯,不若换个宿处试试。” “可是……”暮舟还要再劝,见烟渚递来个眼色,这才收了声,改口:“……婢子遵命。” 二人伺候长千金入寝,铺床起帐。及至她已合眼,烟渚熄灭火烛,悄声退出暖阁,掩上房门。 暮舟候在屋外,两人眉目间俱是疑惑。 “……要不要禀报上头?”暮舟悄声问。 烟渚想过一阵,“现下还未摸清她的性子,待过段时日再说罢。” 暮舟若有所思地道:“到底是尉迟家的人,轻忽不得……你说,陛下为何迟迟不肯现身?” “陛下的心思,哪是我们这等小婢能揣测的。”烟渚摇摇头,“……走吧,该歇着了。” 光脚踩在青石板上,沁凉的地气让她觉着非常舒服。待屋外的语音和脚步声远去后,她才小心翼翼地站直了身子。 尉迟采心头暗笑:早知你们有所图谋,否则这长千金也不必进宫了。 将门闩插上,蹑手蹑脚回到榻边,套上绣鞋,披好衣衫,取来桌上的烛台,在屋中站定。 不可贸然点灯,否则会引来那两个女人的注意。所幸地上的石缝跑不了,那样明显的痕迹……她悄无声息地跪在地上,按照记忆里的方位一路摸索。 很快,她摸到了那条深刻的缝隙,与指腹上残存的触感完全吻合。 白天时那俩小鬼就是从这儿钻出来的。能容下两人同时站立,想来这密道也不小了。 将烛台的台座抵上石缝,台座边沿窄而扁,要撬开这块石板应该不难。她一面想着,一面使力撬动石板。 小鬼们既然都能打开它,说明这石板并未扣死才对。 噌。台座果然将石板顶了起来。她心头一喜,轻轻掀开石板,同时将烛台塞进怀里。手指触到石板下的金属隔板,似是铁一类的质地。她探了一遍,找到了一处把手。 往前一推,那块隔板发出沉闷的声响,缓缓开启。她回头看看门口,生怕这声响惊动他人。 又等了半会,见并无人前来探问,这才松了口气。 密道很深,超乎她的想象。 进入密道内,她摸出怀里的烛台与火镰,点亮火光。四壁俱是夯实的灰土,倒也算平整。连通着馥宫暖阁的是一条石阶,往下则是幽深的廊道。 ……真是想不到啊。她扶着一侧的墙体缓步前行,心底暗暗吃惊。虽说是个皇宫里都有密道存在,却没料到出口正通向自己所在的馥宫。 最好笑的是那两个小鬼。回想起来,也不过十一二岁的模样,满脸稚气,好奇心旺盛。不过看到自己时的那副见鬼表情……嗯,很好很强大。 走了两刻,她发现每隔大约五十米左右,头顶上就有一眼出气孔,一来保持洞内空气畅通,二来也足见这条廊道之深长。她回头看了看来路,有些犹豫。 要不要继续走下去呢?她早已过了热衷探险的年龄,习惯于安分守己。秦鉴也是这样交代的。 “……算了,还是先弄清出口会是哪个方向比较妥当吧?” 从密道回到屋里,她小心盖好石板,爬回榻上。光滑的锦被温暖柔软,她叹了口气,脑中却毫无睡意。 那条如同天机般存在的密道,究竟通往何处呢? ------------ 第五章 陛下神出鬼没(3) 更新时间:2010-01-02 翌日晨,尉迟采起了个大早,这让烟渚和暮舟很是惊讶。 “长千金,可是昨夜睡得不好么?”暮舟关切道,“依婢子看来,您今晚还是回黛阁住吧。” 尉迟采却笑道:“不,我在这儿睡得很踏实。一觉醒来时觉着浑身神清气爽,这才起得早了些。”她用完了面前这盅百合莲子粥,取过丝巾擦擦嘴,“我看,日后我就住在暖阁好了。” “咦?可是这么一来,婢子二人就无法就近服侍您了啊。”烟渚与暮舟的宿处连着黛阁,以方便伺候长千金的起居。 尉迟采淡淡扫来一眼:就近服侍?恐怕是就近监视吧。她口中道:“我已经决定了。” “……是。”闻言,暮舟垂下眼眸,不再多话。 午后,某位活地图亲自送上门来了。 “王爷?”迈入正堂,便见寿王负手立在堂中,一袭明紫底银线滚边锦袍,直衬得他身量英伟,卓尔不群。尉迟采敛裾欲拜,被他扶住了。 “长千金不必如此多礼,”他微微一笑,眉眼间如生出了春风来,“前几日本王曾允诺长千金,要领你在皇宫里转转。然朝事纷杂,无从脱身,直到今日才得了闲……耽搁数日,还望长千金原宥。” 鼻端拂过清淡香气,想来是寿王衣上的熏香。尉迟采垂眸浅笑:“王爷言重了,既是朝事纷杂,小女子又怎敢托大,怪罪于王爷?” “本王既已允诺,怎可言而无信。”寿王笑道,“若长千金现下无事,不如咱们这就出发?” 侍立在侧的暮舟与烟渚对了个眼色,向二位主子恭身一礼:“请王爷和长千金稍后片刻,婢子们这就去准备……” “免了罢,只是在宫里走走,用不着那些个麻烦的物事。”不等侍女说完,寿王摆摆手,剑眉微蹙,语意凉薄:“……还是说,你们害怕本王弄丢了长千金?” 暮舟面色一白,立刻垂首:“婢子不敢。” 唔,为什么会有暮舟逆来顺受的错觉呢?尉迟采眨眨眼。 寿王转过脸来,换上温文笑容:“那,咱们走吧。” *** 其实就算寿王来不了,她也打算出去走走。一来熟悉下环境,二来也能听到点什么消息。一连四日待在馥宫里,耳朵眼睛仿佛都给堵上了,外界的风声全然不知。这对一个来自信息爆炸时代的穿越者而言,实在是别扭得很。 寿王伴行身侧,未束的长发随风轻扬。见尉迟采垂眸不语,便柔声问:“长千金可是累了?” 她一愣,随即笑道:“……不,还好。” 从馥宫出来,沿途经过裁云湖、摇光宫、端福宫,乾坤二楼,见朝仁宫。偌大宫城,虽说禁苑才走了一角,但若换作古代的娇弱千金,早就叫苦不迭了。不过……对比起她在练功房里的训练量,这点路程,的确算不了什么。 寿王的眸光扫来,见她双腮轻红,绯色如霞,光洁的额际有沁薄汗,面上却并无疲色,心下便轻笑起来。 这位长千金当真是有趣得紧。原以为会是个娇滴滴一碰就碎的瓷人儿,谁料到……莫不是自己低估了尉迟家的决心? 思及此,他不禁弯唇一笑:“前头是天枢阁,咱们可以在那里休息一阵,长千金觉着如何?” 尉迟采点头笑道:“就照王爷的意思罢。走了这么一段,还真是有些渴了。” 天枢阁位在永熙宫南,与端福宫隔紫麟门两相遥望,为赤国历代君王藏书重地。阁中所纳书册,大多是讲治国经略与帝王之术的内容,也有少量的诗词曲赋。 阁中侍丞见是寿王驾到,忙不迭迎了出来,又是一番告罪之词。尉迟采听得无聊,抬眸望向阁内,只觉重檐精致,回廊纵深,门楣下悬有玲珑玉铃,随风作泠泠脆响,别有一派清贵气质。 “小人不知长千金到来,有失远迎,望长千金恕罪!” 侍丞的粗嗓唤回她的视线,她扯动嘴角算是笑了:“不知者不为过,你且起来吧。” “多谢长千金。”侍丞个子矮小,生得一张团脸,笑脸讨喜,“日后有用得着小人的地方,长千金尽管开口……” “门下省的侍中大人也在此处么?”寿王忽然横来一句。 侍丞立刻奉承道:“王爷您真是神了,这么一看就知道侍中大人在此!” 门下侍中?尉迟采心底暗忖,若未记错,门下侍中不该是…… “侍中大人的惊虹宝剑不还搁在那儿么?惊虹在,自然他也在。”寿王笑道,“今儿个倒是巧了……长千金一到翡城便进了宫,想来还没见着侍中大人吧?” 对了,是尉迟尚漳!尉迟家的现任宗主,长千金和尉迟骁的二叔! 照秦鉴所述,尉迟尚漳虽说与长千金并不亲厚,却也是她在此地唯一的监护人,更是尉迟家的权力核心。想要在宫中站稳脚跟,尉迟尚漳是她必须倚靠的人物。 可……他到底是长千金的家人,纵是再不亲厚,也比别人更熟悉她吧? 她不禁心口一紧:要骗过尉迟尚漳,只怕很难。 “哦,是王爷来了。”正想着,便听见阁内传来一道陌生嗓音。她扬眸,迎面走来的这人着一身墨色广袖袍衫,衣上作鹤衔灵芝,腰间扣有翠色雕玉,精致绝伦。再看脸…… ——老、老爸?!她嘴角冷不丁地一抽:为什么老爸会在这里?难道他也穿越了? “臣叩见王爷。”尉迟尚漳不急不缓地整了整衣衫,拱手拜礼。 “大人不必多礼。”寿王虚扶一把,微笑道:“方才一见惊虹宝剑,便知大人又来天枢阁了,大人可真是爱书得紧啊。” “王爷谬赞,只是前几日借了陛下的两本书,今儿个还回来罢了。”尉迟尚漳语间温文,面上带笑,只一双鹰眸向尉迟采淡淡扫来,却于柔和下隐含凌厉之势。 长着老爸的脸……还真是囧得要死的亲切啊! 她不避不闪,笑吟吟地与尉迟尚漳对峙:“侄女给二叔问安了。”说着,倾身一福。 尉迟尚漳的视线如冰晶般附着在脸上,令她觉着莫名的阴冷与刺疼。 半晌,他缓缓道:“……几年不见,阿采都长成大姑娘了,真是叫人……欣慰啊。” “长千金蕙质兰心,冰雪聪明,着实让人喜爱。若非如此,又怎么会得陛下钦点迎入宫中呢?”寿王的目光倒是有几分诚意。 尉迟采抿唇浅笑。又听尉迟尚漳道:“阿骁听说你来了,一直吵着要见见你。只是眼下昱州水患未平,朝廷里给闹得人仰马翻,我也难于脱身……要见阿骁,恐怕还得等上几日。” 呀,阿骁也在这里!她的脸色一亮:“那,什么时候才能见到阿骁呢?” 尉迟尚漳眼底有精光掠过,转瞬便恢复如常,“这就难说了。”又对寿王道:“王爷,阿采住在宫中,我等鞭长莫及,难以护她周全。一切……便有赖王爷照拂了。” “大人放心。”寿王拱手回礼,“那么昱州的抚恤之事……” 尉迟尚漳嘴角不着痕迹地一牵:“我已向陛下请旨,全权交由中书令大人督办。如此一来,王爷也能清静几天了。” 寿王苦笑起来:“那可真是多谢大人了。然而这么一来,只怕又要苦了陛下。” “陛下还年轻,多些历练也是好的。臣倒是担心他压不过楚相和中书省,那才是大麻烦。”尉迟尚漳说着,又向尉迟采看来,眼波冰冷。“……不知什么时候,陛下才会宣阿采觐见呢?” 她别开眼眸,装作没听见两人的话。 *** 回到馥宫时,已近酉时。天边泛着轻软靡丽的霞色,一如美人芙颜醉红。 “王爷他不进来坐坐么?”暮舟望着宫门外离去的那抹明紫身影,轻声问。 尉迟采随口应了:“嗯。” 她累得不行,只想脱了衣鞋躺在地上摆大字,可转念又不得不顾虑起处境来,稍稍收敛了姿势。 烟渚端来茶水点心,“长千金别吃太多,待会就得用晚膳了。” 尉迟采才懒得理她,径自抓过糕饼塞进嘴里,碎渣掉了满袖满襟也不管。 这豪放的吃相直把烟渚暮舟二人看得目瞪口呆:“……长、长千金……” “唔?”她转过头来,见两个婢子面有异色,这才惊觉自己的举止似乎太出格了些,只好赔笑:“我是太饿了……不如咱们早些开饭吧?” 烟渚得令:“是,婢子这就去准备。” “你们都退下吧,让我一个人歇会。”她摆摆手,屏退那两人,靠在椅背上合起双眼。 脑中盘算起先前走过的那些个宫殿和御道,再与昨晚进入密道的方向两相对照。 往西……往北……再往西……特意避开了裁云湖,大约是怕渗水吧。 看样子,密道的入口在摇光宫或端福宫附近么? 她的眼眸慢慢睁开,黑瞳中有暗光潋滟。 亥时末。待烟渚和暮舟入寝后,她用烛台撬开石板,钻进密道。 脑子里已有了禁苑的大致格局,底气也就足了许多。她举着火烛,小心翼翼地前行。 半个时辰后,前方现出一扇石门。门上有一只拳头大小的石质虎头,口中衔一枚金环。 这里就是尽头了吧? 她走上前去,试探着握住金环,往下拉动。 锵! 是机括的声音。她手中一松,金环上连接着虎口内的金链哗啦啦吞了回去,便见石门一震,果然缓缓打开来。 有朦胧的光亮从门后透出,却无半点声音。 难道是通向宫外的?不像,若是宫外,怎么会如此安静? 她伸出一根指头,戳…… 咦?是纸?她歪着脑袋看了片刻,将手指继续戳出去。 那张纸竟然被顶了起来,外头的光线漏进密道内。她赶紧熄灭烛火,将烛台放在脚下。 没错,这就是洞口。她掀起那张纸时才发现,这是一幅挂式卷轴。卷轴的宽窄刚好能将洞口完全遮掩住。 她提着裙摆,手脚并用地爬了出来。 视野所及处全是书架,上头挤挤挨挨摆满了书册,看样子都是些老旧的古本了。她看了一圈,除了书还是书。 ——原来,这里是天枢阁。 她将洞口藏好,蹑手蹑脚地往书架尽头走去。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霉味,四周寂静无声。 真像个书的坟墓。她暗想。 “《襄州图志》,《驭民经要》,《雍和起居录》……”指着书名一册册看过去,轻念出声。 墙头的琉璃灯盏光晕柔和,玉色指尖依次拂过书册的封背,独余纤嗓的低吟浮动于耳边。 背影昏暗中,一双指节修长的大手悄无声息地伸向她。 突地,她感到腰间骤紧,背脊贴上一片温暖的东西,一双金红丝缎的广袖从后将她搂住。醇厚的嗓音落在耳畔,带着清幽的沉水暗香: “……瞧瞧,我捉到了什么?” ------------ 第六章 天骄驾到(1) 更新时间:2010-01-03 那张嘴唇贴得太近,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耳际,熏香的味道沉浮暧昧,令她一双粉白的耳廓迅速变得嫣红。 那双手就这么箍在她的腰间,她心跳如雷,一动也不敢动,直到身后这人发出轻笑声: “呵……你可是自己送上门来的。” 尉迟采轻咬红唇,蹙眉叱道:“放开我!我可是……” “尉迟家的长千金,对不对?”这人一语道破,随即又笑了:“……你的身份,我怎么会不知,嗯?” 闻言,她心中大震:难道……他就是自己一直不曾见到的――天骄帝?! “你、你是……” “嗯……?”这人的气息又贴上来,“不认识我了么?我可是一直期待着和你见面的呐……” 那双手慢慢松开了,她腿脚发软,顺势滑坐在地上。眼前掠过金红的下摆,她惶惶然抬头,正对上一双墨玉般的凤目,眸底光华璀璨,隐隐有流霓轻虹。 黑发随意披散在肩头,发梢噙着一星幽暗的光晕,质如丝缎;修眉微挑,连同唇角边的轻慢弧度,曳起一抹邪魅笑意,恍惚间似有魔影来袭,摄人心魄。羽睫扇动间,他缓缓向她倾下身子,发丝滑落,金红艳丽的衣襟敞开少许,现出他胸前略带性感意味的锁骨。 货真价实的极品美男。 一根长指将她的下颔悠然挑起,耳边是他戏谑的嗓音:“……怎么,看呆了?” 诶?她眨眨眼,脸上轰地一下烧了起来,口中支吾道:“对、对不起!我……我不该……” “尉迟采。”他唤出她的名字,精致的薄唇轻柔翕动,“……你这样瞧着我,是不是不太妥呢?” “抱歉,小女子失礼了……”她慌忙低下头。总之,就是没来由的慌忙。 她压根就没想到,竟会在这里遇见天骄帝。 “如此深夜,你为何会在此地?”他微笑。 总不能说是密道探险吧? 她咬了下唇,轻声道:“我、我睡不着……起来走走而已。” “哦?到这天枢阁里来走走?”他的笑脸上显然写满了“我不相信”。 ……唔,死定了。她欲哭无泪:早知道就不来这密道了。自己一把年纪了,还玩什么探险游戏?看看,这就是下场…… 他勾唇,似乎很满意她的不良反应:“怎么,说不出话来了?” 不可穿帮,穿帮者死。 她深吸一口气,非常狗腿地伏地认错:“小女子有眼无珠,冲撞了陛下,请陛下责罚。” 头顶上静默了好半会,这才传来噗嗤一声。 她知道他在笑。讪笑也好,嘲笑也好,只要别再吓她就成。 一只白皙的手伸来,托起她的脸庞,令她正视他。 “你到这儿许多天了,也没来得及见你,是我的疏忽。”指腹摩挲着她的细嫩脸颊,他笑道。“采儿这样可爱,我怎么舍得责罚呢……?” 采采采儿?!这么快就换称谓了?她睨着他的诡笑,觉得浑身发麻:这副怜香惜玉的表情又是啥?他不是那个嗯哼才对么? “呀,别用这么楚楚可怜的眼神看着我啊。”他凑近她的耳边,笑得分外邪气:“小心被就地临幸哦……” 她无声惨叫:我才不想被嗯哼临幸! 所以在他的唇压来前一秒,她不要命地抬手――扇出去了! 啪! 好清脆好华丽的响声喔…… “你……竟然敢打我?”天骄帝捂了半张脸,鸦黑的发丝簌簌散开,兜了满襟。极浓郁的黑衬着极妖冶的金红,咄咄逼人的艳色与杀机当头迫来。 她呆愣愣地跪坐在原地,手心里跳痛发麻。 ……唔。刚才,她做了什么?扇耳光? 天骄帝慢慢移开捂脸的手,顺带将长发拢去耳后,长指翻转间,慢条斯理,优雅雍容。 “好一个尉迟采……”他恨恨道:“来人!” “我……”她还来不及认错,就听到身后传来的重靴声,以及响亮的“在”。 天骄帝指着她的鼻尖,嘴角残留着一丝傲慢的弧度:“这个女人是刺客,拖下去送交刑部!” 她又惊又急:“我不是刺客!” “哦?你说你不是刺客,可有凭证?”天骄帝下颔微扬。 “您说我是刺客,又有何凭证?”她不甘示弱、抑或是不要命地反问。 天骄帝冷哼:“深夜潜伏天枢阁内,不肯道出真实来意,这不是刺客还能是什么?――拖下去!” 几只手不由分说将她缚住,她正要挣扎,却感到一只温凉的手覆上她的颈窝,连同头发一并拽住,痛楚从发根直抵血肉。他的脸贴上来,仿佛亲昵无间的模样: “……在大牢里要乖哦,采儿。” *** 皎洁银辉被小窗上的道道铁栏割裂成块,沁凉森寒。入宫第五日,尉迟采第一次享受到了刑部大牢的待遇。 “……这个穿越真牛叉。”她伏在稻草上,肠子都悔青了。“开辟了多少个我人生的‘首次’啊……” 看样子,一觉醒来她就能见到秦鉴气急败坏的黑脸……抑或是尉迟尚漳寒气缭绕的冰块脸。 翻了个身,稻草扎得她脸颊生疼。 天骄帝那阴晴莫测的模样……被逮着了小辫子,就别指望他会善罢甘休。 呜,还是想想要如何解释眼下这情形吧。 提心吊胆的一夜龟速爬过。 卯时,她被狱卒惊醒。“还睡什么睡!”一人咚咚咚踢着牢门,“给老子起来!” “嚷嚷什么?陛下面前,谁敢造次!” 是秦鉴的声音!她一个激灵翻身爬起,胡乱拍掉头发和衣服上的稻草杆,正见两个狱卒纳头便拜,口中恭敬道:“小人拜见陛下!” 脑子里嗡地炸开了――天骄帝也来了?!她捏紧袖边:他就这么着急要弄死我? “尉迟家长千金”这名头虽远不及赤帝来得尊贵,可也绝非想杀就能杀的人物吧?若杀了她,那秦鉴强行令她扮作长千金进宫之举,岂不都白费力气了? “……起来。都给朕退下。” 淡淡的嗓音飘来,带着三分稚气。尉迟采一愣:这和昨晚听到的声音……不太一样? 待牢中诸人退走,牢门前出现了一幅绣着粲金五爪龙纹的赤红下摆,以及一双明红的……小靴子? 尉迟采悻悻地抬起脑袋,发觉面前立着一个粉团似的小男孩。不过十一二岁的模样,眸如沉星,眉如刀裁,肤色极为白皙。嘴角向下撇着,努力扮出严肃的表情却不得要领,因而显得生硬。 是有那么点面熟……不过,他身上穿的虾米? 她眨眨眼,确认自己没有看错――龙袍? “女人,你在看什么?”小男孩眉心微皱,显然对她上下打量自己的眼神感到不爽。 “你……”尉迟采嘴角一抽,“……才是天骄帝?” 想不到啊,能在赤国呼风唤雨的天骄帝,竟然是个小正太? 小男孩冷哼:“依你看来,朕是不像了?” 尉迟采抚额暗恨:果真认错人了……既然这孩子是天骄帝,那昨晚天枢阁里的男人又是谁? “女人,朕在和你说话。”天骄觉得自己被无视了,嗓音陡然提高。 “是。”尉迟采苦笑着扬起脸来:“您很像……不对,您就是天骄帝。” “哼,还算识相。”天骄负起双手,似模似样地走近了些,轻咳一声压低嗓音:“朕问你,你是不是用了那条密道进入天枢阁?” 尉迟采愣了愣,脑中忽地一片豁亮:“原来你就是那次从地下钻出来的小孩!” 此话甫出,天骄的脸就黑了一半:“……你、你胡说!朕怎么可能从地下钻出来!” “可是……”的确是你没错呀。 “女人,你听好了,此事绝对不许声张。”天骄再近前些,抓着牢门的栏杆作狰狞一笑状,“否则……哼哼。” “啊哈哈哈……小女子明白了。”尉迟采笑眯眯点头,“那么,陛下请赶快放小女子出去吧?” 天骄眉梢一挑:“朕如何能信你?” “陛下想必已经知道小女子的身份了。有尉迟家这块金字招牌,您还怕小女子出尔反尔么?”她继续狗腿。 小正太扁了扁嘴,默然半晌,终于道:“放你可以,但你得答应朕,对密道之事守口如瓶。” “小女子答应您,请您放心。”她正色道。 天骄又盯了她一阵,侧头向外面唤道:“秦鉴,你进来。” “末将在。”一身银灰常服的秦鉴走进来,向天骄抱拳礼道:“陛下有何吩咐?” “送她回馥宫,不可惊动任何人。”天骄说着,小身板一拧,径自往大牢外去了。 “末将遵旨。”秦鉴领命,慢腾腾回过头来睨着她,浓眉纠结,黑脸更黑:“……想必长千金也得了教训,日后定不会再犯了。末将这就送您回去。” 她只得讪讪赔笑:“将军所言极是,小女子省得了。” *** 秦鉴在前头引路,尉迟采乖乖跟在后面,不敢言语,仿佛已经看见秦鉴身上盘旋着的黑色怨气。 走了一阵,秦鉴忽然停下步子,转过身来。她见他满脸沮丧,心里大致猜到他要说什么了,便抢先一步低头道歉:“对不起将军,我让您失望了。” 秦鉴叹了口气:“罢了,事情总算还在控制之内。要记得,宫中远不及你所见的这般安宁,而是险象环生。你是长千金,知道这周围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你么?……所以,你行事务必小心谨慎,切莫再如今日这般乱来。” “是,我记下了。” 她想了一阵,半晌,又问道:“当初您为何不告诉我,陛下是个小孩?” “咳……”秦鉴登时一脸尴尬:“这个嘛……若告诉你了,万一你不愿意怎么办?所以就只好……嗯。” 所以就瞒着她,给她来个骑虎难下? 秦鉴不得不转移话题:“倒是这事……我真奇怪了,你究竟是怎么被丢进大牢的?” 想到方才与天骄的约定,她只好道:“昨儿个夜里睡不着,起来随便走走,就被人当做刺客关进大牢里了。” “原来如此。”秦鉴点头道,“这么说来,果真是那恶霸诬陷于你了。哼,真是是可忍孰不……” “等等,”尉迟采打断他,一双杏目瞪得溜圆:“您刚才说什么?恶霸?” 秦鉴恨恨一笑:“当然,除了那个恶霸,还会是谁?” 天,惹到不该惹的人了!尉迟采惊得捂住嘴:她竟然打了楚相一耳光! ------------ 第七章 天骄驾到(2) 更新时间:2010-01-04 一来就和反派大boss结了梁子,这日子没法过了。 从回到馥宫开始,尉迟采就没停下过碎碎念。暮舟和烟渚不知她是犯了什么毛病,只好乖顺地站在一旁,不去打搅。 半晌,见她抬起脸来:“暮舟,楚相你熟悉么?” “楚相?”被点名的暮舟愣了愣,道:“您是说本朝的中书令楚逢君大人吧?” 楚逢君?名字倒是起得好听。她嗯哼一声算是应了,“我听人说,这位楚相似乎……不太称职。甚至还有人管他叫‘恶霸’呢。” 暮舟笑了起来:“楚相算不算恶霸,婢子不清楚,不过据说朝中对这位宰辅的风评,的确不怎样。” “哦?却是为何?” 暮舟看了看烟渚,笑道:“具体是为何,长千金不如去问问门下侍中大人。” ……问那个长着老爸的脸的二叔?还嫌她不够囧么? 想到这里,她嘴角动了动:“……那还是算了,反正日后能避开就避开,这样总没差了吧。” 忽然堂外传来侍卫的声音:“长千金,寿王殿下到了。” 咦,寿王怎么又来了?虽说见到美男她心里很愉快,但是来得这么频繁……总让她觉着没好事。 难道说,他也知道了她昨晚的事么? “长千金。”寿王着一袭玄青大团花绫罗袍衫,长发盘髻,见之令人顿觉眉目清爽,如沐春风。他迈入堂中,冲她拱了拱手:“昨儿个睡得可好?” 呵,果然都关心起她的睡眠质量来了?她抿唇一笑:“睡得很好,多谢王爷关心。”顿了顿,“不知王爷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寿王微笑着向堂外比了个“请”的手势:“太祖妃想要见见你,这才命我前来引路。” “如此,便有劳王爷了。咱们这就走吧。”她面露惶恐之色,心头却暗忖道:这太祖妃果然够派头,连找个带路的都得是王爷。 重华宫在端福宫以西,南临宝光湖,北面长夙宫,距离天骄的永熙宫也不远。 为何太祖妃突然提出要见她?前两天还说着重病难愈不见外人,今儿个怎么就转性子了?一路上,尉迟采都在思索这个问题。 “长千金入宫这么些日子,可还住得习惯?”寿王走在一侧,笑问。 尉迟采回过神来,连忙点头:“有烟渚和暮舟二位姐姐的陪伴,已经习惯了。” 寿王笑着抬眸看她:“那真是再好不过。这几年太祖妃的身子小恙不断,偌大掖庭后宫全着落在她一人肩上,着实有些难当。幸得陛下召长千金入宫,如此,也能替太祖妃分忧才是。” 偌大掖庭倒是不假,不过后宫……她私下汗了一把,讪笑道:“王爷言重了。”真是言重了啊。 寿王的目光淡淡掠过,见她嘴角勾着一抹娇俏狡黠的弧度,眼中闪烁不定,心知她早已听出了弦外之意,于是垂首轻笑两声:“是否言重,这可由不得你我评说……想来,长千金已见过陛下了吧?” 她羽睫一动,面色如常:“陛下政务繁忙,想要见上他一面,当真是很难呢。” “原来如此。”寿王挪开目光,心下一片豁朗: 既非见了,也非没见……避重就轻?这位长千金倒是谨慎得很。 尉迟采亦是一笑,不再多言——寿王想借机探探昨夜之事的虚实,那就给他来个既虚且实。反正后宫不预朝政,用美男计拖她下水?没门。 两人各怀心思,走过半刻,便见重华宫的朱色宫门耸立在前了。 “王爷,长千金。太祖妃已等候多时了。”一名红衣女侍在门前拜礼相迎,“请二位随婢子来。” 尉迟采还是头一回踏进重华宫。比起馥宫的幽深清雅,重华宫则更显雍容堂皇。无论是雕琢精致的重檐,还是涂满金粉的彩绘,无一不彰显着皇家睥睨天下的王者之气。跟随红衣女侍绕过回廊,两侧俱是剔透水晶串成的珠帘,视之如雨瀑垂挂,轻风一过,就能听到珠玉相击的泠泠声,果真华美至极。 到得最后一重楼阁,她抬眸,正见头顶有一方匾额,上书“琅玉轩”三个金字。 红衣女侍转过身来:“二位里面请。” 寿王冲尉迟采微微一笑,压低嗓音:“别怕,随我来。” 两人迈进琅玉轩内,转过画屏,顿觉一幕香风扑面而来,馥郁沁人。尉迟采深深呼吸,仿佛肺叶之中也生出了春花来,芬芳就此长驻体内,心中一片轻软愉快。 “长千金?”寿王见她停下来闻香,不禁抿唇浅笑,又抬袖握住她的手腕,“可别跟丢了。” 尉迟采只觉腕上一暖,转过头来,发觉是寿王拉着自己,登时就有大片血色烧上脸来,条件反射地抽手。 寿王愣了愣,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的举动逾矩了,遂低头轻咳一声,继续往内走去,面上也悄悄泛了红。 ……嘛,才认识几天就拉拉扯扯,就算是美男也不能这么轻浮啊。 她正在腹诽间,听见前方的垂帘内传来女子温柔的嗓音:“……可是王爷和长千金到了?” “儿臣参见母妃。”寿王恭敬地躬身拜礼。她立刻有样学样:“小女子尉迟采参见太祖妃。” 垂帘一色玫红,纵是白天,室内也不甚明亮,只能瞧见帘后几条影影绰绰的身姿。有一人似是侧卧在帘后的美人靠上,身旁排开数名红衣女侍,手中大多碰了果盘和茶水,也有两名撑着彩扇立在美人靠后。 香息浮动,纹饰繁复的兽首金炉内,白烟袅袅升腾,氤氲满室。 “澄儿与长千金快快请起。”那女子笑道,“来人,赐座。” “多谢母妃(太祖妃)。” 两名红衣宫人从旁搬来两架梨木圈椅,置于寿王和尉迟采身后。两人相视一眼,敛裾坐下了。很快便有女侍奉茶上来,尉迟采捧过茶盏,盏中清亮的碧色茶汤舔过冰玉瓷面。 “这身子不济事,叫你委屈着了……孩子。”女子的嗓音幽然,“你进宫数日,本宫也没顾得上看看你。那日澄儿在丹篁殿为你接风,本宫又意外着了暑气,一连几天都不见好,呵……现下总算是勉强能见得人了。” 这声音,听上也去不过三十来岁,只是“太祖妃”的称谓让人觉得老。尉迟采悄悄扬眸,那玫红垂帘后侧卧的女子略微动了动身子,喉间发出轻微的咳嗽声。红衣女侍立时为她端上润喉的玫瑰露。 “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才四岁。”太祖妃用手比划了一番,“就这么乖乖地坐在念琴怀里,不哭也不闹……”。她叹了口气,“转眼间就这么大了……唉。” 念琴?尉迟采眨眨眼,太祖妃是指长千金的母亲姚念琴么? 这么说来,长千金年幼时也曾到过翡城了? 太祖妃掩唇咳嗽起来,几名红衣女侍免不了又是一番拍胸抚背,端茶倒水。寿王蹙眉道:“母妃要多保重身子,这小病拖下去也会成大病。若是不舒坦,就派人去医馆请个御医来看看,别藏着掖着。” “还不就是那么个毛病,澄儿就别操心了……”太祖妃缓过气来,轻声笑道。“倒是阿采啊……都怪天骄安排不周,馥宫那么偏僻,你一个女儿家住那里,多不方便。” 尉迟采脑中白了片刻:来到赤国后,还是头一回听到“阿采”这个称呼呢。 太祖妃接着道:“不如……搬来这重华宫,与本宫同住。一来相互是个照应,二来也热闹些。你看如何?” 只觉寿王的眸光淡淡扫来,浅褐瞳子里带着莫名复杂的意味。尉迟采垂下羽睫,装作没看见。 听口气,太祖妃似乎和长千金……很熟络? “这……多谢太祖妃的美意。”她小心斟酌着字句,“然重华宫乃历代帝后之居所,若小女子住进来,于礼制不合,当是僭越之罪,只怕会招人非议。” 太祖妃正欲开口,却听寿王沉声道:“长千金所言甚是。陛下迎长千金入宫之举,令朝中的大半臣子已是风声鹤唳。若如今长千金再搬入重华宫,想必楚相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楚相”二字让尉迟采的耳根一动。她扬眸瞥向寿王,他眼底沉静如水,唇边噙着一抹温文尔雅的笑影。 虽说有人帮腔很好……她收回视线,心下暗忖,她是害怕现出破绽才拒绝的,而寿王又是出自何种考量呢? 原本还以为他会帮太祖妃说服自己来着。 半晌,从垂帘后传来太祖妃略显无奈的声音:“罢了。既然澄儿也这么说,看来阿采你还是先住着馥宫的好。若有什么需要的,不必见外,只管开口便是。”她从靠背上直起身子,一字一字缓道:“阿采,日后……天骄就有赖你的照顾了。” 尉迟采顿时松了口气,垂眸乖顺地应道:“是,小女子定不让太祖妃失望。” “好,好。真不愧是念琴的女儿。”太祖妃抚掌而笑:“来人呐,赏!” *** “冷月红醉人不寐”。相传,此物为麟华帝亲手赐给太祖妃舒氏的镇箱之宝。 指尖抚过腕上的玉镯,清冽的温度立时咬合而至,随即化作一团温润散开。尉迟采斜眼睨着这只镯子,耳中听着暮舟的描述,心里有些毛毛的。 如此大有来头的宝贝,为何会被赏给她?就算是一时高兴,出手也未免夸张了些。 “暮舟啊,”她抓抓头发,“要是不小心把它给磕坏了……” 暮舟哭笑不得:“依婢子看,这宝贝您还是别戴着了,找个地方好好收起来罢。” “说的也是。”她小心翼翼地把镯子褪下来,拿在手中看了又看。皎洁如月的冷白中缠绕着一缕烟罗似的魅红。 悲剧啊,好不容易得了宝贝,又不敢上身。她啧啧摇头,将镯子递给暮舟:“拿去收好,千万别摔着了。”否则就是卖了她也赔不起。 暮舟应了一声是,捧着宝贝进屋去了。她伸了个懒腰,决定回房补觉。昨晚在刑部大牢里睡着,醒来后浑身酸疼不已,若非寿王很快便找来,她早就上床趴着了。遂起身往暖阁去。 推门进屋,她忽然瞪大了双眼,死盯着屋内桌上惊悚现身的东东。 ——烛烛烛台?!这玩意……她不是忘在密道里了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难不成是自己长腿跑回来的? 她以龟速转动脖子,看向左面的那张描金雕花大床…… “……女人,你这是什么表情?”天骄盘腿坐在榻边,单手托腮,小脸黑漆漆的,“见了朕还不跪?这就是尉迟家教你的君臣之礼?” ------------ 第八章 天骄驾到(3) 更新时间:2010-01-05 她回头看一眼门外:显然,暮舟和烟渚压根就不知道天骄在此。这说明……华丽的赤帝陛下又是爬地道来的。她赶紧冲过去掩上门,再别好门闩,最后狐疑地回过头: “陛下,您怎么又钻出来了?” 要她跪一个小鬼不是不可以,但面前的这一个也太不靠谱了吧? “又……钻……?”天骄气得小身子瑟瑟发抖,“女人,你知道这句话够你死多少遍了嘛?!” “小声一点!你就这么想给人发现呀?”她在嘴唇前竖起一根指头,干脆连敬语也不用了。“要来就光明正大地走大门不成么?亏你还是赤帝呢。” “朕、朕想怎么来就怎么来,你管不着!”天骄勉强压低嗓音,鼓着通红的脸蛋直哼哼。 尉迟采怔怔地掩了嘴:……喔喔喔!这表情、这造型、这纠结别扭的小脸! 身为赤帝的权威一次次遭到无视,天骄看着她满面粉光对自己露出荡漾的神情,只觉小心肝拔凉拔凉的,小嘴抿成一条线,眼中快要飙泪了: 人家不过是好心来送还她落在密道里的烛台……做一次好事也这么难嘛? 越想越委屈,越想越窝囊:她怎么可以用那种眼神打量一个男人? “哎哎,陛下,您要走了?”见他黑着脸跳下榻来,径自掀起地板就要往密道里钻,尉迟采连忙扑过去捉住他的袖子,“不多坐一会么?姐姐这里有好吃的喔。” 天骄慢腾腾甩来一记白眼,单手撑着地板,不屑道:“你以为用食物就能勾引朕么?浅薄。” 说完,身子一缩,放下地板不见了,只剩半截明红滚金边的袍袖压在外头。接着,那截袍袖被慢慢拽下去,发出咝咝响声。尉迟采露出诡笑,用脚尖踩住尚未拖走的袖边。 天骄在石板下又囧又急。剩下一截袖子死活拖不动了,肯定又是上面那个女人在玩花样……呜,快放开他的袖子呀! 尉迟采眉眼弯弯,在石板上轻敲两下:“陛下,您的袖子给压着了哟。” 她欺负人! 天骄眼泪汪汪,扁着小嘴,极不情愿地再度掀开石板,忍住哭腔:“呜……你,快些松开朕的袖子。” 尉迟采歪了脑袋瞧着他,笑问:“陛下可是专程来送烛台的?” “哼,就不告诉你……”他别开小脸,嘴撅得老高。 喔喔,傲娇系!绝对的傲娇系!尉迟采心花怒放:“嘿嘿,真乖……呃不,那就多谢陛下啦。” “长千金。”忽然,门口传来烟渚的声音,“您在里头么?” 糟了。尉迟采脸色一变,立刻松开天骄的袖子,将他一把塞回密道内,小心盖上石板:“我在,怎么了?” 方才分明听见暖阁内有响动,还有人说话的声音。烟渚蹙眉,将耳朵贴得更近:“您没事吧?” “没事,我在看书呢。” “哦……那就好。”烟渚顿了顿,“婢子就在外头,若是有什么事,您就唤婢子一声。” “我知道了,你去吧。” 听了一阵,烟渚大约是离开了,而石板下也不再有足音。尉迟采松了口气,回到榻边坐下来。 以后使用密道可不能这么明目张胆了。要是引来烟渚和暮舟的怀疑,天骄这秘密就是想保也保不住。 不过这小鬼闹别扭的模样……真是萌到飞起啊。看来今后的日子应该很有趣才对。 她呼呼笑了两声,打个呵欠,眯起眼慢吞吞趴下:补觉时间到啦。 *** 两双素手将玫红垂帘无声撩起,束在两侧的螭吻金钩上,现出帘后女子侧首半卧的慵懒姿态。她云鬓松散,身裹一袭酒红大袖明衣,鹅黄裹胸上绽开朵朵金瓣牡丹,直衬得肌肤柔白盛雪,玉沟若隐若现。 然而艳丽的面庞上,一双水眸却是冰冷彻骨。 御医忙不迭垂下头,声色惶恐:“是微臣无能,望太祖妃息怒!” “……呵,你倒是老实得紧。”太祖妃红唇微挑,眸中有冰焰跳动。“户部问你要什么,你就给什么?他程羽鹤若是问你要命呢?也给他?” 御医连连拭汗:“这、这……是微臣糊涂,一时不察……” “一时不察?你这‘一时’,倒也来得是个时候。”太祖妃伸手,从女侍手中的果盘里摘下一粒葡萄,放入口中。“说吧,你打算如何补救呢?” “这……不如由微臣重拟一份清单,再行递交户部?” 太祖妃眉目一凛:“你当楚逢君是傻子?凭他和程羽鹤的关系,再去一份清单,不就是摆明了让他查么?” 御医更是为难:“但是医馆内每季的药材出入,无论品种还是数量,户部都记录在册。要想动手脚,那可真是难上加难啊……” “罢了,什么都别做,否则便是欲盖弥彰。”太祖妃低头,将果核吐在女侍捧来的玉盅里。“……看来这药,怕是得停上一阵子了。”她缓缓道,“你记下,从今儿个起,多要些清热解火的玩意。另外,也知会一声那进货的人,金茯苓先别要了,等过上一段再说。” “是。” “还有,多备些补血养气的药膳,”保养得极好的指甲刷过下颔,鲜艳的蔻丹映着雪肤,一红一白异常刺目。“反正尉迟家的小丫头也来了,就以她的名目去办……到底是尉迟尚漳的侄女,户部还没那个胆子查。” “是。不过……”御医迟疑,“一旦停药,您的身子怕是会……” 太祖妃不耐地眯起双眼:“两三个月而已,本宫没那么娇弱。就这么办。” 御医伏地再拜:“是,微臣遵旨。” *** 两日后。 尉迟采敛裾迈入门槛。坐在堂内的红衣宫人听见足音,立时起身向她拜礼,满脸的笑容油光水滑:“呵呵呵,恭喜长千金,贺喜长千金!” 见她一脸莫名,暮舟在旁悄声提醒:“长千金,这是陛下身边的卢公公,来宣旨的。” “宣旨?”尉迟采眨眨眼,心想天骄那小鬼头又要玩什么。 “正是,请长千金接旨。”卢公公从袖笼里取出一轴明黄的丝帛,笑得极为狗腿。 她一面腹诽,一面不情愿地跪下来:“小女子尉迟采候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刚开了个头,卢公公的嗓音就是一滞,半晌没发得出声来。尉迟采偷眼一瞟,才发现他嘴角抽得厉害,脸上五彩毕现。 烟渚咳嗽一声:“卢公公,继续呀。” “哦、哦……”卢公公好不容易应了声,脸上有些扭曲,“呃……这……还是请长千金自己看吧。” 所幸赤国用的是楷书,否则还真是没办法入眼。尉迟采接过圣旨来一看,登时感到大把黑线砸下来,挂了她一头一脸: “……‘女人,朕决定封你个昭仪当。钦此。’” 语毕,只觉有冷飕飕的风穿堂而过,一时间四面寂静无声。她悄悄转眸,发现暮舟浑身颤抖,满脸抽搐。 ——憋笑憋成这样,真是辛苦你了。 卢公公抖抖瑟瑟,把脑袋垂得更低。她抚额:唔,这边也辛苦了。 过了一阵,才听卢公公勉强用平静的嗓音道:“请……请长千金领旨谢恩吧。” 这种乱七八糟的圣旨她才不想要嗷! “长千金,快领旨谢恩呐。”暮舟作严肃状,口中催促。 她又好气又好笑地低下头,蚊子似的哼哼:“……小女子谢主隆恩……喵了个咪。” 接过圣旨,暮舟和烟渚扶她起身。卢公公哈腰:“小人这就回永熙宫复旨。日后宫中,还得仰仗昭仪照拂了。” “等一等,卢公公。”尉迟采将手中的圣旨一扬,嗓音发颤:“难道平日里陛下处理政务时所发的圣旨,也是如此……的嗯哼?” 卢公公苦笑不迭:“回昭仪,平日里所下圣旨都由中书省起草,再经门下省审核,所以依小人看来,应该……不是这样的罢?” 这最后半句显然底气不足。尉迟采明白了:这么说来,这卷圣旨必定是由天骄亲自书写的。 难道天骄就这么点文化水平?她不由得抚额。亏他还是一国之君,悲剧啊。 卢公公离开不过小半会,便见馥宫外来了一干红衣女侍,为首者手捧礼部金册,翩然而入。暮舟探头一看,宫门前还停着好几辆彩车,由羽林卫把守,想来是天骄帝的赏赐到了。 方才接了旨,尉迟采已经是一个脑袋两个大,现下再听到女侍满口的贤良淑德恭喜恭喜,差点没晕过去。 “您做了昭仪,是要伺候陛下的,这行止可就不比往常了。”一名年轻女侍拉着她的手,秀净的脸蛋笑眯眯,“婢子是尚仪局的司赞锦安,从明儿个起,您的礼仪就由婢子负责教导。” “什、什么,还要学礼仪?!”她几乎站立不稳,“这是陛下说的?” “回昭仪,正是陛下的意思。”锦安笑道,“您入宫不久,宫中的许多规矩还不熟悉,陛下是为了您好,这才命婢子前来教习。”她顿了顿,又道:“您是陛下的第一位妃嫔,自然也是希望今后的秀女们皆以您为标榜。您的责任重大,不可有半点差错呐。否则,丢了陛下的颜面,要令皇族蒙羞的。” 什么标榜不标榜?那小鬼分明就是要打击报复嘛!尉迟采暗恨:好歹自己也是个学表演的,那么多年的基本功,当她白练了?哼哼……想用礼仪来折腾她?等着瞧吧。 “……昭仪?”锦安被她的目露凶光吓了一跳。 “司赞只管放心好了,”尉迟采脸上浮起诡异的笑容,“小女子定不负陛下重托。” ------------ 第九章 正太别跑(1) 更新时间:2010-01-06 “……哦,喻达礼部?” 象牙扇啪地合拢来,激得墨玉坠一阵摇荡。白皙的长指缓缓拂过扇骨,腕一翻,扇面再悠然展开,现出月白绫绢上的红梅傲雪图。扇主人勾唇笑了:“不就是册封个女人么,又不是偷人,用得着如此鬼鬼祟祟?” “相爷……”听了这话,赭衣令史登时红了一张老脸,尴尬不已。 这抚扇之人正是楚逢君。他半眯着眸子晃动折扇,软风拂过他额际的一绺发丝。半晌,扇子停下了: “门下省那边怎么说?” “呃,这个,门下省尚无动静,兴许是还没得到消息。” “胡说。”扇子遮了楚逢君半张脸,令史只瞧见一双鸦黑的凤眸,眸底冷光熠熠。且听他轻道:“门下应该比咱们更早得到消息才是……要知道,被册封的,可是他尉迟尚漳的侄女。” “哎呀呀……”令史抓抓脸,“陛下也太猴急了些。” 猴急?凤眸微敛,折扇在令史头顶上一敲:“又胡说。怎能用如此色情的词句来形容咱们的陛下?” “臣失礼了。”令史无辜地撇嘴,“可是相爷,臣当真想不明白,陛下不是才十一岁嘛?那长千金可都已经十六啦……” “年龄不是重点。”反正他俩也不可能圆房,楚逢君眨动羽睫。“重点在于,她姓尉迟。” 令史长叹一声:“还有一点啊,相爷,您究竟打算什么时候回去呀?勾栏院可不是个好去处……”比起在歌伎的香闺里向长官上报消息,他还是比较喜欢在中书省里罚跪。 ……呜,要是不小心给媳妇瞧见,他就算满身是嘴也说不清了呀。 “嗯?怎么不好了?听听小曲看看舞,不是愉快得很么。”楚逢君施施然扬手,将一左一右的妖艳女子勾入臂弯里,面上如春光灿烂,“你啊,就是不懂得享受。” 令史悻悻地看着两个女子各自摘了葡萄喂他,浑身不由得泛起一层鸡皮。 楚逢君弯唇一笑,拍拍身侧的女子让出一个位,唤他道:“过来过来,你也尝尝罢,这葡萄的滋味可不错呢。” “这……”令史炸了毛,手脚并用地爬起身,“臣、臣家中还有妻室,就恕臣不奉陪了,呵呵呵……” “怕什么?本阁那儿不也有个未过门的夫人么……”楚逢君摆摆扇子,“罢了,看在你家夫人的面子上,不勉强你。今儿个就到这里吧。” 令史闻言如蒙大赦,忙不迭地拱手称谢。正要走,又被楚逢君给唤住。 “相爷还有何吩咐?” 象牙扇后,轮廓精致的唇瓣缓缓翕动:“给程羽鹤传个话去,就说……让他盯紧了昱州来的折子,本阁还要亲自过问。” 令史心领神会:“臣遵命。” 半晌,两名歌伎见令史离去,纷纷从楚逢君的臂弯里撤走。右边一人整着衣裳小声嘟哝:“哼,相爷就只有演戏的时候抱抱人家……真无情。” 楚逢君将折扇合上,嘴边带笑:“是么?那可真是难为你了。” 左边一人自顾自地剥起葡萄来,口中揶揄道:“相爷啊,方才您说您有个未过门的夫人,真的假的?” “相爷我几时说过假话?”楚逢君轻笑一声。 又听左边那人漫道:“哟,您还有不说假话的时候?” 楚逢君并不言语,只是微笑。那抹噙在嘴角边如清风白月般疏朗的弧度,仿佛能让人轻易地沉溺其中。他的长指抚过膝上的象牙扇,指尖在扇骨上轻敲一记。 假话……么。若在他人听来是真话,又有何说不得的呢? *** 不敢垂眸看脚尖,尉迟采小心挺直腰板,下颔微扬,顿时头顶上的沁凉感一晃一荡,摇摇欲坠。 “昭仪别紧张,只要您谨慎些,水是不会洒出来的。”锦安笑着拍拍手,示意她平视前方。“看着婢子,一步一步来。” 自小的形体训练,令她拥有高人一等的平衡感。虽说脑袋上顶了碗水,她还是勉强能稳住身形,在锦安的引导下迈开步子。 “……哇!” 脚踝猛地一紧,“啪”,绑在双脚间的布帛瞬间绷直。 “昭仪小心!”锦安惊呼一声,伸手想要接住她,不想却被她的力道带着一同仰倒。 哗啦!头顶上的碗摔得老远,水全泼了出来。尉迟采慢腾腾撑起身子,这才发现锦安垫在自己身下,上衣已经全湿了。她手忙脚乱地要爬起来,不想双脚被布帛一绊,又跌回锦安身上。 “昭仪……您……要记得脚上还绑着东西呐……”锦安疼得俏脸煞白,嘴里直抽冷气。 两边的红衣女侍将两人扶起来。锦安的发梢还在滴水,她捂着肋下,虚弱地笑道:“……昭仪这一掌真是力道十足,多来几次,只怕锦安这条小命就得折了。” 尉迟采满脸通红,立刻垂首道歉:“对不起锦安,是我太不小心了……” “李司赞,还是先去换身衣裳罢,这都湿透了。”一旁的女侍说。 尉迟采把脑袋垂得更低。 锦安点头:“也好,昭仪先休息一阵,婢子去去就来。”说着福了福身,用两根纤指拈了衣襟,轻声退下。 女侍将尉迟采脚踝上的布帛解开,取来圈椅扶她落座。膝头的皮肤立时传来一线撕裂般的疼痛,她咬唇蹙眉,小心撩开裙裾,这才发现杏黄的襦裙上已晕开了一团血色。 “呀!”红衣女侍掩口低呼:“快,快取伤药来!昭仪的腿摔着了!” 屋内登时乱作一片,端盆子的弄洒了水,找药的扎堆往内室跑,撞了额头挤了肩。尉迟采哭笑不得地看着她们团团转,只伸直了伤腿不去碰它。 “……女人,你就这点能耐?” 童稚的戏谑嗓音飘来。尉迟采循声看去,正见天骄负手立在门槛外,粉白小脸挂着奸计得逞的坏笑。他的身后是十二名红衣宫人,每人手上捧有一只红漆托盘,皆以丝缎为衬,盛放着闪闪发亮的宝贝们。 “唔?陛下,您怎么来了?”这阵仗还真像极了土财主…… 此言甫出,众人像是回过神来,立时哗啦啦地跪了满地:“婢子拜见陛下!” 天骄昂首挺胸迈进门来,袍袖一拂:“都起来吧。”他信步走到尉迟采的跟前,瞪大水眸瞧着她的腿,满脸幸灾乐祸:“哟,摔着啦?疼不疼呀?” 尉迟采眨眨眼,心知这小鬼要耍何种把戏,遂垂下睫毛,作势便要流下泪来:“疼,疼得站不起来了……故而望陛下恕妾身不恭之罪。” 他想看什么脸,便给他看什么脸。尉迟采心头暗笑三声,微微扬起眸子。 “……哼,疼就好,疼就叫你记得住。”天骄眼儿一翻,面上颇有得色。 呼呼,谁叫你敢鄙视朕? “是陛下来了?”换过衣裳的锦安这才从里间出来,又见尉迟采腿上的血色,登时面上一白,敛裾跪下:“都是婢子教导无方,不慎令昭仪受伤,婢子恳请陛下责罚!” “哎哎,这不能怪李司赞。”天骄很是大度地摆摆小手,悠然道:“昭仪还小,学规矩当然慢上一些,李司赞你可要多几分耐心才是啊。” 呃?昭仪还小?锦安眨眨眼,视线悄悄溜向圈椅上的尉迟采……这昭仪怎么看也比陛下年长许多吧? “陛下容禀,妾身天生愚钝,只怕李司赞也是力不从心。”尉迟采再加一把火,“然,若是有陛下的天威龙仪坐镇,妾身纵是再愚钝,也绝不敢有半点差池。所以……不如让陛下亲自教授妾身吧?” 小鬼的嘴角抽搐两下,显然没料到她会来这一手:“这个,这个……咳,朕乃是一国之君,日理万机,学规矩这点事哪里需要劳朕大驾……” “可若是学不好规矩,妾身唯恐当不起这‘昭仪’二字……”尉迟采抬袖掩唇,眼中水雾迷蒙,作凄凉状。“唉……罢了,妾身这就去重华宫,向太祖妃禀明实情――妾身顽劣驽钝,实在是难堪重任……” 天骄小脸立时黑了一半:“大、大胆!你这女人,竟敢休了朕?!” 锦安垂下脑袋,死死咬住嘴唇,不敢笑出声来。那十二名红衣宫人也不约而同地低头憋笑。室内陷入一片诡异的寂静。 尉迟采抚额:果然,没文化才是最可怕的么…… 不过,天骄压根就不明白这群人在隐忍什么。他气势汹汹地叉起小腰板,伸手指着尉迟采的鼻尖:“朕命令你,不许休了朕!你是朕的昭仪,就要听朕的话!呜……” 要是把尉迟家长千金气跑了,皇祖母定要狠狠训他一顿,说不定连点心也没得吃了呀。 “呜……你看,这些宝贝朕都给你。”天骄冲着门口招招手,示意十二名红衣宫人赶紧把贿赂呈上来给昭仪瞧。 尉迟采挂着满头黑线,锦安则是身子不住发颤。 “昭仪你看,这是釜州南面赤海的东珠,一年才能出十粒喔!这个,这是青国才有的金绿珊瑚,用来做手串最棒了!还有这个,纶州贡上来的‘彤云锦’……”天骄尽职尽责地解说着,直到十二只盘子都秀过一遍,他才舒了口气,自信满满地抬头:“如何?跟着朕才有这些好东西喔!” 尉迟采脸现怜悯之色:“陛下……”您有恋物癖么? “别太感动啦,只要你答应不休了朕,这些宝贝都是你的。”天骄转眼换上洋洋得意的模样,抬手在一只宝盘里拍了拍,掌下的东珠哗哗作响。“呐,如何?” 小小年纪就这么有款爷的份儿,还学着拿钱泡妞?尉迟采二度抚额。 欠抽,实在是太欠抽了――她一点也不介意替天行道调教调教他!鞭子伺候! 只见昭仪撑着圈椅缓缓起身,嘴角扯着分外愉悦的笑容: “……妾身遵旨,哦呵呵呵呵。” 众人内牛满面。 ------------ 第十章 正太别跑(2) 更新时间:2010-01-07 重华宫。回廊四围晶帘烁烁,兽首金炉内炭火渐微,云母片上的香丸业已燃尽。 纤纤素手从殷红缎面的绣囊中取出一丸新制的沉香球,用金玉钗头拨开炉灰,趁着灰烬未冷,将香球埋进去,再于其面上刺出几眼小孔。不多时,便见袅袅白雾自炉中漾起,馥郁香气氤氲升腾,沁人心脾。 “太祖妃请过目。”红衣女侍将书信恭敬呈上。 素手放下金玉钗,接过书信,径自拆看。 美眸流转间,有阴鸷冷冽的暗光从瞳子深处泛起。半晌,红唇轻启:“送信来的人呢?” “现正在殿外等候。” “叫他进来,哀家要问话。”太祖妃将信笺搁下,取过手旁的冰玉盏轻呷一口茶水。 不多时,那送信人被带入琅玉轩中。 “你们都退下。”太祖妃倚在美人靠上,水色的袍袖轻巧扬起。待周遭的女侍尽数离去,她才转过头来看着那送信人:“……是你家主子派你来的?” “回太祖妃,正是。”那人恭敬答道。 太祖妃双目扫来,愈见机锋:“那么釜州之事……你可有参与其间?” “回太祖妃,小人当时也在场。” “好。”太祖妃微微撑起身子,“哀家问你,你可有亲眼见着他对那女人动手?” 送信人却皱了眉:“这……” 头顶上语音沉下三分:“见着还是没见着?” “回太祖妃,小人确实没瞧清楚……” “哦?”太祖妃低笑,“那么,你可曾见你家主子失手过?” “这……小人也不曾见过。” 一时间室内静得出奇。送信人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声如雷,额际亦有冷汗渗出。 “虽说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过了一阵,太祖妃才慢腾腾开口。她抚摸着自家的指甲,嗓音森冷:“可眼下,这话大约是信不得了,对不对?” 送信人将脑袋垂得更低。 “罢了,且去告诉你家主子,做就得做到滴水不漏……哀家可不喜欢马后炮。” “小人遵命。”送信人松了口气,恭身退出琅玉轩。 很快,轩内又悠悠起了声唤:“画眉,你来。” 一名年轻的红衣女侍快步入内。 太祖妃仍旧满面闲适地侧卧美人靠上,只眼底一丝暗色难以掩藏:“去把秦鉴秦将军叫来。” *** 洁净的指尖在红木桌面上一下一下敲着:笃、笃、笃。 凤眸下漾开极靡丽的暗光,楚逢君唇畔勾了清浅笑意,周身却散发出冷冰冰的气息。那只指尖停下来,转而轻轻地握紧。他柔声笑道:“……晚辈不明白尉迟大人的意思。” 坐在对面的尉迟尚漳十指交错,抵着下颔,眼中一片宁静:“哦?我以为楚相会解释一番呢。” “是关于昭仪的那件事?”楚逢君微笑,眸底有森冷之意。“不知尉迟大人想听个怎样的解释?” 尉迟尚漳牵起一侧嘴角:“从前的那些事,我知道您并未忘记,也绝不可能忘记……所以,关于阿采,您究竟有何打算?” 楚逢君亦是笑,羽睫轻扬,顺手将面前的茶盏拢近来:“大人以为呢?” “……无论如何,我尉迟尚漳,绝不容许任何能够威胁尉迟一族的人存在于世。”尉迟尚漳的嗓音低沉,“绝无例外。” “哦?这么说来,也包括晚辈在内了?”楚逢君指着自己,状似无辜。“呀……真无情呢尉迟大人,晚辈好歹也同你们尉迟家颇有缘分的嘛……” 尉迟尚漳并不言语,眸中愈见冷厉。 楚逢君的笑意渐次变作戏谑之色,半晌,他敛下唇畔的弧度:“尉迟大人也别动气,若非被逼无奈,晚辈是不会针对尉迟家的……只是如今舒家的态度不明,晚辈以为,逼迫陛下接受昭仪,并非明智之举。” 尉迟尚漳冷笑一声:“舒家?不都是听命于太祖妃的么……当初勒令阿采入宫,我就知道绝无好事,如今果然是……”他顿了顿,鹰眸淡淡扫来:“我说,楚相不会不明白太祖妃的用意吧?” “那个老妖婆……”楚逢君羽睫轻扇,唇角勾起一丝冷冽笑影,“比当年更有趣了。” “现下昭仪还不是太祖妃的对手,”尉迟尚漳叹息,“只要昭仪不对舒家造成威胁,太祖妃就不会太过在意……” 门外忽然传来女子的娇嗓:“打扰大人,有令史来报。” 屋中二人对了个眼色,沉默片刻,便听楚逢君扬声道:“请他进来。” 赭衣令史擦了擦汗,迈进屋门,方才倚在门口的那女子媚眼如丝,冷不丁一记秋波飞来,令史赶紧垂下脑袋作鸵鸟状,强自镇定推开屋门。 “相爷,下次您能不能换个地方……” 话音断在半路,令史张口结舌地瞧着座上,这才发觉尉迟尚漳的存在。 这、这是怎么回事?中书令大人同门下侍中大人……交情不错的样子? 楚逢君支着下颔,悠然笑道:“说吧,有何事禀报?” “……不必在意本阁。”尉迟尚漳取过茶盏,径自啜饮。 这能“不必在意”嘛?令史估摸着这消息让门下侍中大人听去,会否有什么不妥之处,不料楚逢君修眉一挑:“傻愣着作甚,还不快说?” 令史无奈,只得放低嗓音: “那个……方才尚仪局的人传来消息,说是陛下召了昭仪今夜侍寝……” 笃。 半晌无声,令史悄然抬头,正见楚相的指尖扣在桌面上,另一侧的尉迟大人则是停下了动作,捧着茶杯定在原处。 两人的脸色都不太好看。 令史暗叫一声不好,这消息果真不该让尉迟大人听到哇? “……侍寝?”楚逢君状似闲适地开口,却再也掩藏不住嘴角的抽搐:“你是说……陛下?” 尉迟尚漳长长吐了口气,搁下茶盏:“……他才十一岁,不是么。” 令史苦笑:“回二位相爷,正是十一岁的陛下。” “……本阁要去烧了永熙宫!”二位相爷不约而同地恨道。 于是,快要被烧的永熙宫内—— “陛下,您确定是要妾身侍寝?” 尉迟采抱臂坐在软椅上,看着天骄在一口巨大的檀木箱子里不停捣鼓。一件又一件华丽的袍服被随意丢在地上,小身子都快钻进箱子里了。尉迟采施施然起身走过去,揪住他的后领将他拽出来。 “陛下,您真的有在听妾身说话么?”她哭笑不得地松开手。 “当然有。不就是侍寝么。”天骄满不在乎地哼道,“你没看见朕正在为侍寝做准备嘛?” 等等,为侍寝做准备? 尉迟采半眯起眸子,眸底写着十二分别扭:“……您要做什么准备?” “玩啊。”他一本正经地眨眨眼,“朕这里藏了好多宝贝,不准备怎么能玩?” 侍寝等于玩,嗯……真是纯洁的等量关系。 “陛下,难道都没人教您什么叫做侍寝么?”尉迟采垂头。 天骄觉得自己似乎又给鄙视了,遂叉腰嘟嘴:“怎么没人教过?父皇说,带女人回永熙宫玩就是侍寝啊,父皇还说,女人都会很高兴的。” ……高兴?就眼下这状况,不如说囧来得更妥当吧。 “唔。那么陛下打算如何让妾身高……高兴呢?”尉迟采禁不住嘴角发抖,竭力稳住适当尺度的笑容。 天骄的粉唇迅速弯出一抹极夸张的弧度,抬袖:“这个。” 手上一抖,哗啦…… 竟是一副金质的九连环。 尉迟采的笑容立时僵成呲牙,颤颤巍巍地接过来,双手分别拈着两只环锁,悄声问道:“……陛下,您就打算准备这个?” “对啊,朕意已决,咱们今晚就玩这个!”天骄乐呵呵地从她手里一把抢回九连环,黑眸笑成了月牙:“如何?很高兴吧?” 喜欢玩益智玩具这是很好,不过……“陛下,”尉迟采勉强止住面上抽搐的肌肉,“妾身觉着困了。” “不准困不准困。”天骄往榻头一坐,招招小手:“来来,昭仪,咱们来玩吧!” 尉迟采奇道:“陛下,您难道就没有奏折什么的要看么?”往常在电视上见到得那些皇帝,哪个不是通宵达旦地批阅奏折,为啥他就能这么轻松快活? “奏折当然有啊,不过都在重华宫呢,不劳朕操心。”天骄的口吻似是理所当然,“皇祖母说朕还小,现下不必急着看奏折什么的,等到朕行过弱冠之礼后再行参政也不迟嘛。”他拍拍身边的空位,“来,咱们先来玩嘛!” 尉迟采轻蹙眉心,缓步到榻前坐下。天骄拿着九连环,不无炫耀地道:“朕先解这一盘。你可要看好了,待会若是谁解不开,就要受到另一方的惩罚喔。” “是,妾身明白了。” 看着天骄津津有味地解起九连环来,尉迟采越发地感到忐忑。 方才他所说的话,让她非常介意。 不错,天骄现在还小,尚且不具备足够的当政能力,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可以远离朝事。赤国毕竟是他的国家。十一岁起便让太祖妃代为批阅奏折,待到他弱冠之年,赤国……真的还属于他么? 她的眉头越蹙越紧:太祖妃此举,与垂帘听政的慈禧何异? 可是从天骄目前的态度看来,他并不认为这是不应该的,反而觉得理所当然。 ——长此以往,只怕这赤国早晚有一日要旁落他人之手,届时再来后悔便迟了。 她想过一阵,低声唤道:“陛下……” “喏,朕已经解开了!”天骄笑嘻嘻地将手上分作两半的九连环秀给她看,“嘿嘿,怎么样?朕很厉害吧?” ……的确很厉害。尉迟采垂眸不语。 握在他手中的东西,不该只是九连环。 ------------ 第十一章 正太别跑(3) 更新时间:2010-01-08 “……只是玩玩九连环?”象牙扇轻磕在案角,楚逢君的羽睫轻扇,眸中似是有些莫名的释然。他瞥见令史鬼鬼祟祟瞟来的眼神,立刻敛起多余的情绪:“哼,量那小鬼也不敢造次……好了,不必继续监视了,叫影卫们回来罢。” “是。” “对了,”楚逢君又叫住令史,犹豫片刻,才问道:“你方才说她的腿不太灵便?那是怎么回事?” “听说昨儿个尚仪局的李司赞教授昭仪习礼,昭仪不小心摔伤了膝盖,这才……” “摔伤了?”楚逢君眼中一凛,视线如刀锋般扫来,凤眸下暗色翻涌不止:“严重么?” 这话叫令史觉着更奇怪了:相爷吩咐影卫监视永熙宫,只因今日陛下召昭仪侍寝,如今听说了昭仪摔伤之事,竟如此关切。难道说…… “发什么愣?没听见本阁问话么?” 象牙扇咚地敲在案头,把令史吓了一跳,赶紧伏地称罪,又道:“是!不、不严重!” 楚逢君冷哼一声。这个答案显然不能令他信服:“……哦?你如何知晓不严重?” 令史再拜:“这……相爷明鉴,小人也是听尚仪局的人说的。” 尚仪局。楚逢君嘴角轻抿,长指抚上下颔,片刻后又问:“那李司赞是何人?” “咦?啊,那位李司赞正是礼部尚书李帛宁的亲妹子。”令史估摸着楚相是打算拿尚仪局消火了,便悄声说道:“……相爷,要不要小人去知会一声?” “知会一声又有何意义?让人砍了李帛宁?”楚逢君嗓音森冷,“本阁有无聊到没事替尉迟家树敌的程度么?” “是,小人多嘴了。”令史垂下脑袋,“相爷可还有其他吩咐?” 楚逢君长舒了口气,懒洋洋地靠上身后的椅背:“没有了,你去吧。” “小人告退。” 令史恭身退出屋内,只余一片沉寂。 半晌,楚逢君慢慢拿起象牙扇,指腹刷过扇骨的一星缺口――方才在案头磕坏了。 他闭上眼,眉心凝滞的阴云愈见深重。 *** 晨光熹微。 龙榻上,尉迟采睡得正香,忽然觉得有个冰凉的玩意在戳她的脸。她本能地别开脑袋,那冰凉的玩意没了下手之处,便改在她的脑后继续戳。 一下,两下,三下…… “……死开!”她猛地抬手挥开那玩意。只听啪的一声,头顶上便有个气鼓鼓的嗓音落下来:“哼,输了就是输了,你别想抵赖。” 啊啊啊居然敢打扰她和周公下棋!尉迟采一个翻身坐起来,只觉得脑子里昏昏沉沉。 “喂,想吓死朕啊?!”天骄被她的鲤鱼打挺吓了一跳,连忙往后躲去,手里还不忘捏着那串九连环。 不错,她捣鼓了一整晚也没解开这玩意,反倒是越套越复杂了。 尉迟采睁开眼来眨巴两下,极其不耐地睨着天骄:“……陛下,你不知道弄醒一个没睡饱的人是件多么缺德的事么……” “啥?”天骄莫名其妙,“都快卯时了,你居然还没睡够?” “……天亮了么?我怎么看着外头黑黢黢的。”尉迟采一脸苦大仇深的表情,重新栽回锦被堆里,“麻烦您了请让我再睡一会……呼……” 天骄瞪眼,伸手扯她露在锦被外头的衣角:“睡什么睡呀,快起来陪朕上朝去!” 龙床上的女人把被子裹得更紧了。 “起――来――呀――!”天骄干脆扑上去,捉住她的肩膀使劲摇晃起来:“给朕起来呀懒女人――!” “……呀,陛下?” 门口处忽然传来女子的低呼,天骄转头看去,见一名红衣女侍掩口立在门边,两眼瞪得溜圆,脸上也是赤红一片。 “你!看什么看?还不赶快把她……” 最后的“弄起来”三个字尚未脱口,女侍便忙不迭截断了天骄的话:“是!婢子这就出去!请陛下继续,婢子什么都没瞧见!”一边说还一边往外退,最后连殿门也重新掩上了。 默。 “呼呼呼……”半晌,锦被堆里发出憋闷的笑声,整团被子都随着这笑声瑟瑟发抖。 天骄像只无尾熊一样趴在锦被堆上,自觉形象难堪,便泄愤似的对着身下的被子拍了一掌:“……女人,你笑什么?” “呼呼呼……”被头慢腾腾揭开一角,露出尉迟采笑抽的脸。“陛下,继续呀……” “你说继续就继续?赶快给朕起来呀!”天骄小脸发黑,“你没解开九连环,你输了!朕要罚你陪朕上朝去!” 尉迟采又是一声嗤笑:“什么乱七八糟的?您要上朝就自个儿去呗……” “不行不行!”天骄义正词严地为上朝正名:“朕惩罚你陪朕上朝去,不准再睡了!这是圣旨喔!” “抱歉陛下妾身要抗旨了……呼……” 抗旨可是要杀头的呀。天骄很是沮丧地爬起身来,为啥她一点都不怕呢? 这时,门外传来女侍因为憋笑而显得异常古怪的声音:“……陛下,可要婢子们帮忙?” “啊,你们进来,把这女人给我弄起来!”天骄笑得咬牙切齿,翻身从龙床上蹦下来,“快些把衣裳和冠冕准备妥当,朕要带着昭仪一同上朝。” 闻言,女侍们收了笑声,面面相觑。 ――带昭仪上朝?! 卯时初刻,龙仪殿前的钟鼓响过一遍,监察御史们便开始依次清点人数,检肃百官仪容。尉迟尚漳站在殿中向下望去,只见文武官员分列左右两侧,袍服颜色从绯至青,尊卑分明。抬头时正遇上对面骠骑大将军秦鉴的冰冷视线,稍稍一顿,脑中便明了他的心思。 侧首看向自己显得有些空落的左面,眉梢轻挑,引来下方文官的注目。站在旁边的寿王目有探究之色,尉迟尚漳微微一笑,并不言语。 ……楚相那厮,今儿个也不打算露脸么? “皇帝驾到――呃?!” 龙仪殿侧宣令的宫人尾音颤得很不自然。尉迟尚漳抬眸看去,隐隐见一袭短小的金红袍服由远而至,后头似乎还跟着一抹深绯的人影。 紧接着。 “陛下,陛下!这于制不合啊……” 宫人为难的嗓音钻进尉迟尚漳耳中。他蹙眉,无声看向秦鉴――大将军也正一脸疑惑。 “陛下,真的不行……” “朕意已决,你就不必再多嘴了。” 百官看着赤帝陛下快步往龙椅的方向走来,手上好像还拖着一个人。待走得近了,那人深绯锦衣上展开的大朵金牡丹也越发地耀人眼目。定睛看去,梨花双钗与玉流苏荡在鬓侧,缭乱宝华映着尚且朦胧的天光,一片闪烁摇曳。 “那是……昭仪?!”秦鉴脱口惊道。 尉迟采妆容精致,袍服后逶迤的绯色裙裾带来清冷暗香,莲步轻移间,文武百官大半下巴坠地,目瞪口呆。 秦鉴这一声唤可谓非同小可,堂中殿外顿时如开锅一般沸腾起来: “是那个昭仪?……” “不错,新册封的昭仪……” “后宫不预朝政,这女人怎么……” “这可是尉迟家的长千金哪……” “哦,怪不得……” 众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汇去尉迟尚漳身上。只见这位世家宗主面色如常,稳若泰山,既无倨傲之色,也无惶恐之态。 寿王置身一片议论声中而目不斜视,只嘴角轻勾,面上始终挂着温文尔雅的笑容。 天骄步上王座,引尉迟采在身侧站下,位竟在尉迟尚漳之上。 这下,百官皆是倒抽一口凉气,堂中的议论声立时消失无踪,只余一片蠢蠢欲动的沉默。 秦鉴咳嗽一声,惊得近旁的几名武官连忙垂下脑袋。 天骄似是并未察觉到百官的异样,摆开架势款款落座。众人一时无声,独尉迟尚漳领头高呼起来:“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龙仪殿内外,群臣跪伏山呼万岁,只见天骄缓缓抬手:“众位平身。” 尉迟采随众人一同敛裾起身,正瞥见寿王无声寻来的视线,遂不着痕迹地转开眸子。 站在天骄身侧,可将龙仪殿上下尽览无余,方才她与群臣一同高呼万岁之时,只觉着周身莫名地发冷。 王者威仪如山,虽安然立于殿上,也仍能感到心底隐隐窜动的激流。 然而未等宫人开口宣令,便见殿外有一人自文官队伍中出列,缓步向大殿上来。尉迟采深吸一口气,挺胸抬头,双手交握于腰际,目光直视前方,名门闺秀的风采彰显无疑。 “陛下,臣有话要说!”玉阶尽头,一名着玄青朝服的鹤发老人再拜顿首。 天骄罕见地皱了眉:“冯子秋,你又有何事?” 尉迟采安静地瞧着这老人,他虽在同天骄说话,可双目却是紧紧盯着自己的。 “陛下,”冯子秋沉声道:“我赤国帝祚百年,历代从无后宫干政之故事,纵是本朝也无例外。所以,老身恳请陛下将昭仪驱逐出朝堂,此处不是女人能染指的地方!” 尉迟尚漳沉默,秦鉴也沉默。冯子秋的眼中透来咄咄逼人的机锋,直指殿上的尉迟采。 大殿内一片肃静,半晌,只听见左侧传来清浅笑声,众人悄悄看去,正是寿王。 “王爷可是有何见教么?”冯子秋微微侧首,老脸满布阴沉。 “不敢当。”寿王负手笑道,“在下只是以为冯老这番话未免过激了些,在如此大庭广众之下申斥昭仪,这实在不太妥当啊。” 尉迟尚漳依旧不语,一双鹰眸定定地瞧着冯子秋,似是在等他的下个说辞。 “王爷,后宫不预朝政,这是老祖宗自古便立下的规矩,岂能容得一个女人来破坏?别说她一个小小的昭仪,纵是皇后娘娘也无从更改!”冯子秋果然不依不饶。 寿王笑得云淡风轻:“既然如此……便请冯老亲自将昭仪驱逐出去罢。” 尉迟尚漳挑眼往尉迟采的方向看来。昭仪面无表情,如看戏一般平静,仿佛堂下的争执与她无关。 只要她今儿个被赶出朝堂,那么这位长千金,也就不必继续存在于宫中了吧。 天骄也不开口帮腔。 冯子秋冷笑一声,起身,抬步迈上玉阶。 待他走至一半,尉迟采忽然唇角轻勾,现出傲然之色:“冯老,朝堂上下君臣有别,尊卑贵贱不可乱。您若是上得这最后一步,只怕要领个大不敬的罪名呢。” 冯子秋脚下顿了顿,冷道:“少来同老夫饶舌,女人就该恪守妇道……” “冯老明鉴,命妾身上朝随侍的人正是陛下。”尉迟采轻笑:“如今听冯老的意思,是想怪罪于陛下了?” “你!……”冯子秋眉头一竖,顿时语塞。 “陛下,臣有要事启奏。”只见尉迟尚漳手持奏折出列,嘴里冷不丁地来了一句。 尉迟采仍是笑脸盈盈。又听得阶下的秦鉴开口道:“冯老,国事要紧,还是请您先放过昭仪吧。” 天骄此时也总算有了反应,袍袖一动:“把折子呈上来。” 若再坚持己见,势必会耽误国事招致众怒;可若是就此放弃,不就等于自己扇自己的耳光么?冯子秋上也不是,下也不是,只得僵立在原地,老脸气得通红。 “冯子秋,你还不下去?”天骄冷着嗓子道:“来人,把冯子秋带下去歇息片刻。” 遂有两名红衣宫人上前去,一左一右地将冯子秋架下玉阶,一路送出了龙仪殿。 尉迟采心底总算是松了口气,面上故作冷傲地将下颔扬高些许。眸子瞥见天骄紧握的拳头缓缓放开来,小手转而将宫人呈递上来的折子接过。 她不由得暗忖:这孩子,究竟在想什么? ------------ 第十二章 初次交锋(1) 更新时间:2010-01-09 昭仪入朝听政了! 的确是足够惊世骇俗了——尉迟采经过紫麟门时,恰好听到两个宫女如是低语。她暗自叹息,扮作若无其事的模样经过。然而跟在她身后的四名红衣女侍却转头呵斥:“昭仪乃皇家命妇,岂容得你们这些小蹄子多嘴!” 宫女抬头,赫然见昭仪就在近前,两人忙不迭地垂头告罪,随后又被红衣女侍狠狠训了一通。 ……不过就是在朝堂上头站了一个多时辰,至于这样么? 尉迟采心下不由得忐忑:只怕这消息会越传越离谱。带自己上朝,不管这是否是天骄的有意之举,也势必被当做一个极强烈的信号。 如此看来,她得做好成为众矢之的的准备了…… 不论是以昭仪的身份,还是以尉迟家长千金的身份。 “昭仪,您总算回来了。”暮舟同烟渚一并迎出来,二人皆面有忧色:“今儿个早朝的事,婢子二人已经听说了。” 尉迟采勉强露出笑容:“都是些捕风捉影的内容,听听也就罢了,当不得真。” 若是给这二人当了真,恐怕会惹来大麻烦吧?她还记得前些日子无意间听到的话……“要不要告诉上头”之类的。 也不知是暮舟的口风当真不紧,还是本就存心让她听到这番话。 “对了昭仪,您的腿好些了么?”暮舟扶住她的手,“方才李司赞还来问过这事,说是要好好向您请罪呢。” 尉迟采扯了扯嘴角,“请罪什么的还是免了,就是点皮外伤,我这不也好得差不多了么。”她一面说着一面迈入暖阁,眼神不着痕迹地掠过案头的烛台与地上的石砖,闲闲兜了一圈后,才回到暮舟身上。 暮舟小心扶着她的手,烟渚则跟在她身后,两人并未察觉她的视线。 ……唔,好极了。看样子还没人发现这密道的存在。尉迟采暗自松了口气,遂问道:“暮舟,烟渚,关于早朝的事,你们都听说了些什么?” 两人相视一番,暮舟脸上现出难色:“昭仪,这……” “但说无妨,”尉迟采状似轻松地道:“此处只有我三人,没什么不放心的。” 烟渚迟疑片刻,转身去将暖阁的门扇悄声掩上,口中低道:“昭仪,并非不可说,就怕叫人知道了,会落个背后滥嚼舌根的名声……” 你们不说,我就不知道了么?尉迟采心下嗤笑一声,转念想到那个所谓的“上头”,涌到嘴边的话又拐了个弯:“是指责本昭仪目中无人,傲慢托大吧?” 烟渚眼中一动,答道:“……正是。” “呿,那些个无聊之辈,只怕是看着本昭仪出风头,心头嫉恨难当,这才放出这等莫须有的罪名来诋毁本昭仪。”尉迟采声色俱冷,“烟渚暮舟,你二人一定要替本昭仪查出这谣言的来处,可听清了?” 二人垂首:“是,婢子遵命。” 待她们退下,尉迟采收起先前的臭脸——不知道这模样是否足够阴狠,令烟渚暮舟二人相信她是真的有恃无恐。 毕竟还不晓得那位“上头”是什么来头,但她能确定,那人喜欢掌控全局,否则也不会放这么两个监视者在她身边了。 思及此,她苦笑着摇头:果然前路多艰险啊…… 方至申时,永熙宫的红衣女侍前来宣命:陛下召昭仪侍寝。 ……又来了,那小鬼是不是嫌她不够烦?尉迟采哭笑不得地望着女侍:“请问,陛下现在何处?” “回昭仪,陛下现在丹篁殿。” 尉迟采点头,眼底浮出狡黠之色:“如此甚好,你便领本昭仪一道前往丹篁殿,如何?” “咦?可是昭仪,陛下忙于朝务……” “放心,你尽管领我去便是。”尉迟采无奈腹诽:他若是一心忙于朝务,哪还能想着侍寝不侍寝的?只怕又是关起殿门来玩九连环了。 她简单同暮舟交代一番,大抵不过是些彻查谣言的内容,而后便与女侍一同离去。 烟渚的视线从宫门处收回,屋内一时静默。 暮舟轻轻抒了口气,面上的温婉转作冷嘲:“……瞧见没,她还真把自己当个角儿了。” “难道她不是个角儿么?”烟渚反问。“她目中无人,那是因为她姓尉迟。现下又不知因着何种理由得了陛下的眷顾……她的行事已全然将你我二人撇在身外,咱们却只能在这儿待着,听听外头的风言风语。” 听她语间满是不豫,暮舟又是一叹:“奇怪了,她究竟是哪来的防备?” “还是那句话,她姓尉迟,到底不是个简单的货色。”烟渚淡淡拂去袖上的褶子,“虽说如此……暮舟,你不觉着这馥宫,冷清得过头了么?” “兴许是还欠些时日罢。”暮舟低声道,“再等上两天……我就不信所有人都能沉住气。” 代表着士族势力的昭仪究竟能爬到何种高度,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各方棋手的博弈,已经开始了。 *** 丹篁殿前,赭衣令史正欲离去,眼见尉迟家的昭仪跟在女侍身后款款而至,一袭宫装鲜红如火,明艳令人不可逼视。女侍先行入殿通报,他连忙低下头避过视线,打算不着痕迹地溜掉,不想却被身后的轻嗓唤住: “令史大人,好久不见了。” 尉迟采自然记得他的脸。丹篁殿的接风宴上,他呈来的贺礼可着实让她紧张了一番。她还记得,今儿个的早朝,那位中书令大人缺席了。 ……说起来,楚逢君无端将她投入刑部大牢,这笔账还没算呢。她暗笑三声:那厮还真以为脸长得好看就能为所欲为了? 令史溜不掉,只得乖乖转过身来向尉迟采见礼,一张圆脸笑眯眯:“小人拜见昭仪。” “令史大人太客气了。”尉迟采亦是微笑,“对了,中书令大人是又病了么?怎么今儿个不见他来上朝?” 令史料定她必定会问及此事,于是答道:“回昭仪,中书令大人确实身子不适,先前业已向陛下告了假,陛下准奏,大人这才回府休养。” “原来如此,不知中书令大人所患是何种病症?”尉迟采面露忧色。 “啊哈哈……也并非什么疑难杂症,只是平日里体虚乏力,想来是元气不足所致罢。”令史皱眉暗想:相爷天天混迹勾栏院,这话绝对没错! 尉迟采摇头轻道:“中书令大人乃国之栋梁,岂可由着这么点小病便推脱大任?” “昭仪说得是,说得是。”令史点头哈腰,笑得极为无奈:“这个……小人还有要事在身,这就告辞了。” 看着令史一溜烟跑掉,尉迟采心中已有了数:那夜在天枢阁意外相遇,楚逢君活蹦乱跳的,看上去哪像个病人?八成又是找个什么借口逍遥快活去了吧…… “昭仪,陛下宣您入殿。”女侍早已候在殿门前,“请您随婢子来。” 丹篁殿内一片肃静,红衣女侍落足绵软,几近无声。尉迟采屏息,缓步来到偏殿前,听见内里传来老者的语声:“……老夫以为,如此为之或有不妥……” “陛下,昭仪到了。”女侍在门外轻唤道。 屋内的苍老嗓音顿时消失,天骄清脆的声线扬起:“请昭仪进来。” 看样子是有臣子在场呢……尉迟采心下思忖一番,抬步迈入殿内。绕过朱漆金粉垂花门,便见御座之下,两张几案一前一后对置。天骄已换作了明红团花的常服,端坐在后一张几案前。与之相对的那张几案侧,一名须发皆白的青衣老者负手而立。 “这就是昭仪?”竟是那老者先开口了。他白眉微挑,双目炯炯如炬,毫不掩饰地将尉迟采上下打量一番,眉心忽地蹙起,似乎是在研判着什么。 天骄瞟来一眼,乖乖应道:“正是,她就是尉迟采。”说着又冲尉迟采招招手:“你过来,别站在那儿碍了先生的眼。” 尉迟采嘴角抽搐:“陛下,请问什么叫‘碍了先生的眼’?” 天骄大约是有些急了,转头对老者歉声道:“先生,这女人不懂规矩,您别生气。”而后干脆起身,挺着小身板快步走来:“这是朕的老师裴晋,你可不能对他无礼。还不随朕来这边坐下?” 尉迟采有些莫名:“陛下,您若是在上课,妾身在外头恭候便是……” “你还恭候什么?听少师讲学,这是好多人求都求不来的福分咧。”天骄两眼一翻,对她的不识货表示鄙视。 少师裴晋,便是传说中大名鼎鼎的帝师么?尉迟采瞪大了眸子,“可是……” 她随天骄上朝已在宫中引来了谣言,若再跟着帝师上课,这日后岂不是难得安生了? “昭仪莫要担心,往常少将军也常跟着陛下来听学。”裴晋脸上的皱纹条条和蔼可亲,“能教授尉迟大人的儿女,老夫深感荣幸,故而昭仪不必太过拘礼。” “裴少师抬举了,虽说晚辈很乐意听学……”闻言,尉迟采苦笑起来,“可现下,晚辈只是来请求陛下收回成命的。” 有第三人在场,天骄很可能会碍于颜面而收回侍寝的要求。 果然,天骄愣了愣,很快便垮下小脸来,撇着嘴不吭声。 “哦?收回成命?”裴晋转向天骄,面色肃然:“陛下是否又下了什么奇怪的旨意?” 天骄闷声道:“……朕命她侍寝,天经地义。” 裴晋的脸色一阵白一阵红,像是听到了什么大逆不道的内容:“……侍寝?陛下,老夫方才还在说这不妥,您怎么又……” 天骄辩解:“朕和她有赌约嘛,她输给朕了,自然就该……” “陛下,咱们不如再赌一次吧?”尉迟采忽然笑起来。 “啊?……赌什么?”天骄觉着她笑得太过奸诈,看起来像是……有阴谋。 “玩物丧志,妾身以为……不如换一种更有趣的法子。” 尉迟采笑嘻嘻地看着天骄。后者眉毛一抖,下意识往后缩去:“……你想干啥?” “妾身听闻历代皇帝须得学习帝王术,为日后治国平天下所用。”尉迟采看看裴晋,见他并无反对之意,便继续道:“这帝王术中有一样,便是要求皇帝善于隐藏自己的心思和意图,以免被另有图谋的臣子们假意迎合……” 天骄的眉毛又是一抖。 尉迟采笑得更欢:“所以陛下,咱们来比‘面不改色’吧? ------------ 第十三章 初次交锋(2) 更新时间:2010-01-10 皇城,左卫门下省大门前,御林军左右各站三人,皆带刀把守,丝毫不敢松懈。 不远处蹄声急促,待那答答声渐渐走得近了,仔细看去,一匹毛色纯黑的骏马沿着景天大街飞奔而至。羽林卫瞪大了眼,未及辨清来者,那黑马已到了跟前。 马背上的少年郎不过十一二岁的年纪,剑眉入鬓,目若寒星,五官虽有稚气未脱,眸中却已见英毅之色。着一身玄衣软甲,腰挎马刀,肩头处一双虎首颇为威风。额际有薄汗,他顾不上擦拭,利落地翻身下马。 羽林卫看清了来者,纷纷抱拳礼道:“少将军!” 少年大步而入:“侍中大人在么?” “回少将军,方才秦大将军来了,尉迟大人必定还在二堂会客。” “明白了,我这就去见他。”少年足下生风,径直往院内走去。 二堂离大门并不远,少年很快便到了堂前。在外头值守的羽林卫见他到来,正欲告知他稍候片刻,却听少年低声说道:“侍中大人唤我前来有事相商,速去通传。” “是阿骁来了?”堂中远远传来尉迟尚漳的嗓音,“快进来,就等你了。” 这少年郎便是尉迟骁,尉迟家唯一的嫡子,长千金的亲弟。因着家世出众,又在武学上极有天赋,小小年纪便做了将军,是极个别允许御前带刀的人物之一。 迈入二堂,尉迟骁正见尉迟尚漳与秦鉴分坐两侧。秦鉴闷声抱臂,面色极为不豫;尉迟尚漳则是神态如常,手中捧着茶盏沉默。 尉迟骁对这二人已是再熟悉不过,看姿势便知他们正在心烦: “拜见二叔,拜见大将军。” “……昭仪的事,你已听说了罢?”尉迟尚漳头也不回。 尉迟骁点头:“外头传得神乎其神,说什么是我赤国史上第一位入朝听政的女性……”顿了顿,他试探着问:“……二叔是在介意姐姐太过招摇么?” “这只是其一。”尉迟尚漳托着手中的茶水,轻呷一口,“更令我觉着莫名的,是陛下的态度。”他的眼神淡淡掠过在场的二人:“……不觉得么?陛下对于昭仪,从起先的避而不见,到如今的随侍入朝……这是否转变得太快了些?” “不错,”秦鉴接着道:“以陛下的顽童心性,尚未说有何城府,顶多不过是耍些小把戏。要令他意识到靠近昭仪的好处,我本也以为是难以在短期内达到的。想不到……” 尉迟骁微微皱起眉头,稚嫩的小脸上现出老成之色:“姐姐她究竟打算做什么?” “她打算做什么,这自然得问问秦大将军了。”尉迟尚漳嘴边带笑,却是笑得分外森冷。“我说秦大将军,釜州之事难道还未查清么?” 秦鉴撇了撇嘴,面上现出尴尬的神情:“一时半会哪能查得清?那群‘夜枭’是何等厉害的匪类,哪是说能逮着就能逮着的?” 尉迟尚漳仍是微笑:“此事牵连甚大,将军不是不知。” 室内一时陷入沉寂之中,只见尉迟尚漳施施然捧起茶盅,一副不慌不忙的表情。 秦鉴的脸色越发地黑了。 “你们……还在怀疑姐姐么?”默然半晌,尉迟骁悄声问道。 尉迟尚漳冷声反问:“阿骁,你以为那些血都是作假,你姐姐和那些护卫的尸体只是一场玩笑么?” 尉迟骁自知理亏,低下头去:“所以这阵子,您才不让我入宫见陛下和昭仪?” 秦鉴叹了口气:“说来惭愧啊……若是当时多留个心眼,让釜州军加派人手,现下也不会埋下这么个祸患。” 又是一番沉默。 尉迟骁的视线在秦鉴与二叔间来回走了几遭,心下更觉忐忑。 半晌,尉迟尚漳放下了茶盏:“那孩子这样快便能随侍入朝,这倒颇有些出乎我的意料了……也罢,虽说尚未弄清她的底细,然在如今看来,她对咱们是有利无害的。” 秦鉴却是眉峰一紧:“尉迟大人,您确认她不是楚相或者‘夜枭’派来的奸细?” “楚相?自然不会。”尉迟尚漳悠然笑道,“这一点,秦大将军尽管放心便是。” 那女人是谁的奸细都有可能,但她绝对不会是楚逢君的人。 “阿骁,你也有好些日子不曾入宫伴驾了。”尉迟尚漳双手交握,眸中有暗光浮动,“明儿个起,便好好待在陛下身边,保护他吧。” 尉迟骁点头:“阿骁明白了。” *** 面不改色。 天骄皱着眉头狠瞪纸面上这四个字。半晌,他慢悠悠抬起脑袋:“若是你输了呢?” 尉迟采微微一笑:“若妾身输了,妾身甘愿夜夜为陛下侍寝。” ……不就是陪个小鬼玩九连环么,那点耐性她还是有的。 “可是,若陛下输了呢?”她反问。 天骄不言,只悄悄别过脸,视线落在一旁的裴晋身上。不料老头子正盯着他,满脸慈祥笑容,好似在说:陛下若是输了,老夫不介意代为处罚。 尉迟采眉眼弯弯:“若是陛下输了……那就罚陛下以后乖乖听学,可好?” “不就是‘面不改色’嘛!”天骄硬着头皮白眼一翻,粉嫩的小嘴嘟得老高,“朕答应你,赌就赌!” “如此甚好。赌注的时间为两个对时,也就是从现在到明儿个的申时……就请裴少师做个裁判吧?”尉迟采转向裴晋,只见裴晋点了点头,笑道:“罢了,老夫便陪你们赌一把。” 天骄双手叉腰,气势汹汹:“说吧,要怎么赌?” 指尖在下颔上轻点一记,尉迟采忽地露出狡黠之色:“那就先来个简单的……”说着,指尖划上天骄的额心,“咱们就赌‘不准皱眉’吧。” 对于受过四年表演训练的她而言,控制面部表情已是家常便饭。不过对于这位什么心事都写在脸上的小陛下来说么,自然是比较困难些。可是喜怒不形于色,本就该是身为帝王应当拥有的技能……天骄么,他还差得太远。 显然,天骄压根就没考虑到这个份上:“就是个‘不准皱眉’嘛。放心,朕奉陪到底!” 尉迟采轻笑起来,直笑得天骄浑身发毛。 赌局开始了,皇宫里沸腾了。 寿王路过摇光宫时,只见一个红衣宫人拿了票子大肆分发:“昭仪同咱们陛下赌‘不准皱眉’,谁皱眉谁就输!都来下注啊!”四周围了不少宫女和侍卫,都留下银钱,抢了不同颜色的票子走了,乍一看去倒像是赌马的茶馆。 红衣宫人对危机的靠近浑然不觉,只听见身后传来一道温润的嗓音:“我也赌。” “好说好说,现下是昭仪的……” 红衣宫人回过头来,一眨眼下巴坠地。寿王的笑意如春风拂暖,一众宫人却是噤若寒蝉,忙不迭跪了满地:“小、小的冒犯了王爷,求王爷恕罪!” “免了,本王不过是来瞧瞧热闹。”寿王摆摆手,众人这才将信将疑地爬起身来。那宫人又见寿王瞥着自个儿手里的票子,赶紧往身后藏。 真是欲盖弥彰。寿王哂笑一声:“你,所藏何物?” 宫人大骇:“没什么!真的没什么!王爷您定是看错了……” “本王也要下注。” ……咦,方才王爷说了啥?也要……下注? 寿王嘴角轻扬,颔首微笑道:“你没听错,本王也要下注。”说话间,一枚沉甸甸翠幽幽的碧玉貔貅已躺在掌心,“本王赌昭仪胜。” 场面一时寂静无声。 众人悻悻地瞧着红衣宫人收下那枚碧玉貔貅――只怕可怜的陛下是注定败北了。 “不过,昭仪为何要同陛下赌这个?”见红衣宫人手忙脚乱地收拾一地银钱,寿王忽然问道。 “回王爷,听在丹篁殿伺候的小五说,好似是昭仪输给陛下什么东西,昭仪要讨回来,这才与陛下再设赌局来着……”另一人在旁侧乖乖作答。 寿王恍然,慢腾腾点了点头:“原来如此,那么现在都有谁下了注?” 红衣宫人又是一愣,半晌才讷讷地答道:“呃……有丹篁殿的几名大管事和尚宫,永熙宫的几位姐姐。听说皇城里头也有人开了注,像是礼部的李尚书和吏部的孙尚书……啊,还有御史台的金庭秀金大人。” “哦?”寿王眉梢一挑:“金庭秀?他也下注了?” “正是,据说金大人出手豪爽……”红衣宫人摸摸怀里价值连城的碧玉貔貅,小心肝美得快要冒泡了。 寿王又问:“可知道金大人押了谁么?” “回王爷,这个小的就不知了。”红衣宫人瞧着寿王的脸色,担心他一个不乐意就要把貔貅给要回去,连忙躬身道:“王爷还有事,小的就不耽搁您了,小的告退。” 寿王懒得理会这点小心思,他更在意的是金庭秀。 有趣,素常以冷面冷血著称的御史中丞金庭秀,竟然也会参加这种八卦赌局? 在他记忆里,金庭秀同某人的关系倒是不错来着…… 长指缓缓抚上下巴,寿王唇角勾起。 ――宫中沉闷,小赌怡情,偶尔来点调剂也不错。 *** 为了保证不漏过任何一个表情细节,尉迟采这晚的侍寝仍旧跑不掉,甚至次日还要陪着小陛下一同上朝。可是比起天骄来,她的情况显然要好得多。 看着尉迟采身心舒畅地入眠,窝在一旁的天骄暗咒连天,眉头不小心皱了一下。 咿! 他立刻抬手捂住额头,视线一寸一寸挪向尉迟采。 这女人连眼都不睁,径自睡她的觉,好像根本不在乎这赌局的输赢。 “……喂。”他伸出一根指头捣捣她的肩,“睡了?” “陛下,请不要打扰妾身休息。” 天骄小脸一黑,故意皱起眉来:“哟,你就不怕放过朕嘛?” 谁知这话音未落,尉迟采倏然睁眼。 ……被逮了个正着。 天骄愣了片刻,这次却是伸手捂住她的眼睛。 “陛下,请您挪开尊爪,妾身困了。”尉迟采无奈:她分明就已经放他一马了,这小鬼还不知足哇? 天骄又是一愣:难不成,她没看见方才自个儿眉头那惊天一皱? 尉迟采叹息:“陛下,妾身当真困了。” “……哦。”天骄眨眨眼,这才将爪子移走。一时间,屋内只余下尉迟采匀净的呼吸声,烛火在纱笼后静静燃烧,光晕柔和。 天骄打了个呵欠,忽然觉着这场赌局,自己似乎毫无胜出的可能性。这次是尉迟采睁只眼闭只眼,下一次呢? 呜呜……不行!他是天骄,是华丽无双、最讲江湖义气的赤帝!绝对不可以耍赖,也绝对不可以输! …… 次日早朝,天骄顶着两团青黑的眼袋,只觉得脑袋上的通天冠从未如今日这般重过。他软绵绵地踏入龙仪殿,听见不远处百官的声音,嗡嗡嗡吵得他越发地困倦,小嘴一撇,正要蹙眉大骂,却听得身后传来尉迟采的轻笑: “陛下可是受不住了?” 天骄一凛,顿时想起同她的赌局还没完,立刻咧开嘴恶狠狠地笑:“哪里,朕好得很。” 尉迟采在后头瞧得清楚,平时他可不是这么没精打采的模样。猜到他嘴硬,于是尉迟采顺着话往下接:“妾身原本还担心着陛下睡眠不足,不过既然陛下都说没事了,那自然也就没事了,嗯。” “哼,依朕看,昭仪还是管好你自己吧。” 朕才不会上当咧!要在女人面前示弱,天家的威仪何存? 两人默然前行。至殿前,文武百官早已列队站妥,见天骄到来,纷纷整了衣裳。尉迟采依然站到尉迟尚漳的右面,金红的彩绣牡丹明衣混在朝臣的青赭二色之间,只觉莫名耀眼。 尉迟尚漳目不斜视,面上也瞧不出任何情绪来。 天骄目不转睛地注意着尉迟采的脸,生怕错过了某个瞬间。众人行过礼,仍不见天骄有动静,直到另一边的秦鉴咳嗽着提醒:“……陛下,该开始了。” “哦、哦。”天骄面上一红,撤回视线,投向龙仪殿下的一众官员,“那么,有事上奏,无事退朝!” 尉迟采的眸光无声扫向尉迟尚漳――这位二叔稳如泰山,俨然一只修炼成精的官油子。 另一道陌生的眼神也悄悄寻来。她状似无意地抬眸,正对上一名着深绯朝服的年轻男子。眉眼清秀,鼻梁端挺,嘴唇薄削,只是看人的时候满眼冷淡。 ……为啥是这种眼神?这人该不会和长千金有仇吧?尉迟采心下暗忖。 “启奏陛下。”殿下一名男子出列,“昱州刺史前日致信工部,称新修筑的水利工事结构过简,有偷工减料之嫌。依臣之见,若就此放任,便是置昱州百姓于不顾,故而恳请彻查此事。” 天骄眼皮打架,听到有人奏事,心头更是烦躁,正要蹙眉,又见尉迟采的眼神轻飘飘掠过王座,不由得强忍下闷火,冷声问道:“昱州水患的善后诸事,由何人负责?” 那奏事的男子面有得色:“禀陛下,是中书令楚大人。” “又是楚逢君……哼!”天骄小拳头迅速收紧,展眉扬声:“中书令楚逢君何在!” 那男子更是得意:“禀陛下,楚大人他……” 然“卧病在床”四字尚未出口,便听得一道清润的嗓音悠然而至: “……臣来迟,望陛下恕罪。” 尉迟采瞪大眸子,扭头往龙仪殿外望去,只见一抹深绯的人影由远及近,龙行虎步间满是勃发的英气,不似那日在天枢阁所见的魔魅摄人,却更著另一番轩昂气质。 正是那楚逢君! ------------ 第十四章 初次交锋(3) 更新时间:2010-01-11 天骄睨着殿外的这人步步走来,极恭敬地在阶前跪礼。动作,神情,连头发丝也挑不出一处错,果真是无懈可击的……敌人么? 楚逢君直起身子,却是冲着昭仪的方向微微一笑,而后才入列。 与这位危险人物只隔着一个尉迟尚漳……尉迟采眉心一蹙,顿觉脖子后头冷飕飕的。 “啊,你!” 王座上的天骄忽然激动地扬起胳膊,向尉迟采直直指来,大声乐道:“哈哈哈哈,你皱眉了!你皱眉了!是朕赢了!” 满朝文武面面相觑,大殿上下一片鸦雀无声。 半晌,不知是谁惨叫了一声:“完了,我押了五十两银子赌昭仪胜!” 几人不约而同地垂下脑袋,拼死忍笑。 为什么大家都是一副输了银子的表情?!天骄小脸煞黑,只觉面子瞬间丢尽:“……你们,难道就没一个人押朕赢嘛?” 秦鉴长叹一息,尉迟尚漳抬手抚额。 尉迟采哭笑不得地低头:……真是不好意思,害你们输得这么惨。 那位被丢在殿中的官员大约是不甘被遗忘,扯着嗓子道:“陛下,臣手中有昱州刺史的奏折一份,请陛下过目!” “卢彦,工部的折子不是该送到尚书省汇总么,给朕看作甚?是嫌朕还不够烦嘛?” 天骄想来是窝火得久了,脸色阴沉难看,却又不由自主地扬着眉毛:“传朕口谕,着工部主事即刻前往昱州查看工事状况,若卢彦所述属实,就地查察。若是不实……”他的视线落在左侧的楚逢君处,又迅速收回:“就给朕老实点!” 哦哦,这表情不错!尉迟采唇角轻勾,在心里给小陛下鼓掌。 卢彦碰了满鼻子灰,只得领命诺诺地退到一旁。 又见楚逢君一脸舒畅,天骄不禁莫名地火大,遂冷道:“楚逢君,你笑什么?” “咦?臣有笑么?”楚逢君状似无辜地摸摸脸,“陛下定是看错了,臣可没笑喔。” “方才卢彦所奏,你有何话说?” 楚逢君这才弯了唇,眸底漾开迷离光晕:“陛下已传了旨,哪还轮得到臣说话?” 言下之意,你并未过问我的意见便擅自传旨,现在提来又有何用? 楚逢君话音方落,殿中就起了三两道附和之声,群臣皆是交头接耳,不时有细碎的埋怨飘进天骄耳里: “本就该由中书省拟旨……” “陛下也未曾征询工部的意思呀……” “户部拨下去的银子,陛下也不曾过问呢……” “哎呀呀,这漏子可大了……” 尉迟采抬眼看向天骄。小陛下的脸色越发难看,眉心倒是没皱,可他撇着嘴角,粉唇也有些发抖……这表情,像是快要哭出来了。 她转头,楚逢君也正巧扬眸而来,两人的视线不期然相错。 这男人的眼中有魅色,唇畔一丝笑影愈见清晰。只如是对视片刻,便觉得心头生冷。 尉迟采撤回视线,轻轻咬了下唇。 天骄的手指扣紧了御座两侧的盘龙扶栏,黑亮瞳子中一片水雾迷蒙。他在竭力忍耐。 ――若他当众掉泪,会被取笑的,便不单是自己。 他悄悄向尉迟采的方向望来,无奈眼中全是摇曳的水光,只能勉强瞧见一抹明红端立的身影。 “朕……” 你输了也没关系,朕赦免你,你帮朕打跑那些坏人,好不好?呜…… “这里……这里是朝堂,请肃静!” 楚逢君的视线无声轻转,将这左侧为首的红衣女子摄入眼底。她梳着简单的髻,只在发间别了一对白玉簪,簪头垂下数条翡翠珠串成的修长流苏,随着她的呼吸与话音轻轻颤动。金红绣衣衬着白净脸庞,更显那下颔尖俏可人。 只是看这模样……她在不安。他心中暗想着,嘴边牵起三分释然的笑意:……真可爱。 寿王却是抿了唇,眉间微微蹙起。 从昨日她随天骄上朝以来,宫中对她的非议已不是一句两句,不过念在她只是随侍天骄,并未开口说话,也就勉强算作相安无事。然而今日,纵使这一句“请肃静”,也足以令众臣不满。 后宫不预朝政……寿王淡淡瞄向尉迟尚漳,再转至天骄处:这一次,陛下你打算如何收场? 众人的反应尽数收入眼中,尉迟采暗暗提了口气,迫令自己镇静。 ――别忘了,现在的你正扮演着尉迟家的长千金、赤帝的昭仪。你不能动摇,高傲不能破功,将下巴上扬十度,将眉梢挑起一厘…… “陛下,这女人简直是得寸进尺!”冯子秋忍无可忍,嗓音骤然拔高:“恳请陛下将她逐出龙仪殿,以正朝堂之气!” “冯大人,这朝会本就应当肃静,难道昭仪说错了么?”楚逢君笑着反问。 殿中登时一静,大约见是中书令发话了,众臣莫不缄口沉默。冯子秋扭头向两侧看去,竟无人帮腔,不由得抬手怒指殿上的尉迟采,恨道:“当年舒宛姬何等荣宠,高宗麟华帝也不曾允她上朝听政!如今一个小小的昭仪,竟也敢在这龙仪殿上发号施令,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尉迟尚漳哂笑一声,漫道:“与其在此逞口舌之快,不如多花点心思在要务上,想想如何替昱州的水患善后。”他转头往堂下看去:“……冯大人,你说呢?” 冯子秋老脸上的皱纹一条条抖了起来,果然气得不轻。 唔,总算不是孤立无援……尉迟采暗自松了口气,再看天骄。尽管他仍旧沉着脸,不过这面色似乎也比先前缓和多了。 小家伙也在努力,嗯。 “要老夫服气,可以!”冯子秋哼道,“尉迟大人不也说该考虑昱州水患的善后之事吗?那就请昭仪想出个万全的法子来,解决这‘要务’罢!” 尉迟采羽睫微扬,朱唇轻启:“若我想出了这法子,冯老便能接受我站在此地么?” “若昭仪真想出了法子,冯子秋甘愿退离朝堂!” ……唉呀,这还是等于不接受啊。 忽然,一直保持沉默的寿王上前一揖:“陛下,臣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天骄微微颔首:“皇叔请说。” “我赤国用人本该唯才是举,有能者皆可入仕为官。虽说先祖立下了规矩,百年间也未曾有女子入朝,然依臣看来,这并不意味着女子无才。”寿王目不斜视地道。“故而臣以为……不若让昭仪一试。” 尉迟采凝眸看向寿王。 奇怪,除了冯子秋,这帮人果真没一个反对的? “有趣。”天骄眨眨眼,露出兴味盎然的模样来,“那就依皇叔所言,让昭仪试试吧。” *** 臭小鬼,你真是害惨我了……啊不对不对,是尉迟采,你个笨蛋,没事给自己找事。 对着满桌的文书和奏折,尉迟采只觉两眼发黑,腹诽连天。天骄坐在一边,小脸乐得快要开出花来,还拿根指头戳戳她: “喂,怎样呀?” “……什么怎样。”死小鬼,还敢问! “嘿嘿,当然是想出办法来没有嘛。要知道,朕可是很看好你的喔。” 尉迟采嘴角一抽,笑得满脸杀气:“哦?那还真得感谢陛下的慧眼识珠了!” 天骄两手摊开作无奈状:“朕也希望是个‘珠’啊……啧啧,可惜。” “陛下。”尉迟采的眼角有星光一闪,威胁道:“馥宫那密道……” 小鬼登时像是吞了个鸡蛋,满脸憋屈无语的表情。 尉迟采叹息:“……陛下,冯子秋的那席话,是想让您给个台阶下的,毕竟都是朝臣,当以和为贵……可您怎么偏偏就和他较上劲了?” 天骄撇嘴:“哪是朕同他较劲?分明是皇叔提议说让你试试的嘛。” 不错,寿王为何会突然冒出来,这也很奇怪。 “你是皇帝诶,主动权在你手上,你管人家说什么哪……”尉迟采翻白眼,“你还真乐意看到你的臣子们乱斗?” 天骄一脸理所当然:“所以才让你试试呀,万一你想出法子来了,那冯子秋不就无话可说了嘛。” “万一我想不出来呢?”她自认还没那么大的本事,况且……“届时不仅会拂了寿王殿下的面子,还给陛下惹来一身腥,您就不担心这个么?” 天骄拍拍案头上一摞文书,轻松道:“安心,朕看好你喔!”说着从圈椅上跳下来,“哪,朕去看看皇祖母,你就好好研究这些个玩意吧。” 看着小陛下一溜烟蹿出丹篁殿门,尉迟采的心里很是郁闷。 这个天骄,果然一点身为皇帝的自觉也没有么?若论年龄,大清康熙帝十二岁亲政,也就比天骄大个一岁而已,为啥差别那么大呢? …… 未时三刻,只听殿门外传来女官的声音: “昭仪,裴少师与少将军到了。” 裴晋来了,可算是有个帮手了!尉迟采心下一喜,抬眸正见裴晋和一名玄衣少年并肩而入。裴晋远远冲着尉迟采笑道:“昭仪,少将军来看您了!” 待那玄衣少年走近来,尉迟采的眸中猛地一缩。 虽说那时脸上还有土灰,可她绝对不会认错。这就是当日在馥宫与天骄一同钻出密道的小鬼头二号! 想不到他竟是少将军……也就是秦鉴口中长千金的弟弟,尉迟骁。 “你是……阿骁?” 这个世界的阿骁,与那个世界她的恶魔弟弟生得全然不同。面前这张小脸上没有那个孩子种种生动的表情,独余沉静淡漠,以及与年龄不符的老成之色。 这也不奇怪,尉迟骁五岁时即被送往帝都翡城,在宫中伴驾侍读,此后几乎不曾与长千金再见面了。也就是说,长千金与尉迟骁分开已有六七年之久,二人不甚亲厚。加诸自小长在宫中,想来……那些个肮脏手段也见得不少了。 不知为何,她忽然感到有些难过。 而尉迟骁也未想到,眼前这个女子会一口叫出自己的名字来。 “这正是阿骁啊!”裴晋只当是二人一时激动无语,转头对尉迟骁笑道:“小少爷也有许多年没见到姐姐了吧?” 半晌,才见尉迟骁缓缓抬手,向尉迟采礼道:“……姐姐。” 尉迟采静静抬袖,唇角微勾:“阿骁不必如此,你我本是姐弟,就不必来这套虚礼了。” “多谢姐姐。”尉迟骁的嗓音波澜不惊,丝毫没有与亲人重逢的喜悦。“请问姐姐,陛下现在何处?” 裴晋这才觉着气氛有些古怪了,不由得抬眼看向昭仪。 尉迟采仍是微笑,可她已在这位弟弟的眼中,看清了两个字: 敌意。 ------------ 第十五章 请勿调戏(1) 更新时间:2010-01-12 “阿骁是来找陛下的啊。”尉迟采掩唇轻笑起来,“真不巧,陛下去重华宫了。” 尉迟骁愣了愣,随即垂下脑袋:“……如此,打扰了。”说着,转身就走。 少将军迅速消失在丹篁殿内,昭仪也并不挽留,只看着手上的文书不发一语。裴晋不解了:“昭仪,这……” “阿骁有事在身,我怎么好阻拦呢?”尉迟采明白裴晋的心思,起身笑道:“倒是少师大人来得正好,晚辈正想向您请教些个问题,不知少师大人可否拨冗,替晚辈指教一番?” “昭仪尽管问便是。”既是别人的家务事,自己也不便插嘴,裴晋只得随她转移话题。 …… 经过紫麟门时,尉迟骁与正打算返回丹篁殿的天骄撞上了。 “啊,阿骁?!”天骄指着他欢叫一声,“你怎么回来了?不是说要在恭州待两个月嘛?” 尉迟骁脸色不豫,闷声答道:“……二叔命我提前回来了。” “唉呀,早说嘛,朕还想着怎样安排你和昭仪见面呢!”天骄乐呵呵地抓着尉迟骁的手臂,“你这位姐姐可是个有趣得很的人哪……” “见过了。” 天骄瞪大眼:“也?” 尉迟骁叹息着重复一遍:“末将说,末将已见过她了。” “……喔。”天骄的嘴角耷拉下来,“已经见过了啊……怎样?” “什么怎样?”尉迟骁眉心一紧,“她不过是我的姐姐罢了。” 小陛下的得意劲已经给打击得所剩无几,叉了腰,歪着脑袋不爽道:“喂,见到姐姐不开心嘛?”臭着一张脸就算了,居然还敢在朕面前皱眉头? 尉迟骁闻言,只别开了眼神,不语。 ……照二叔交代的,现在还不能告诉陛下,需待到一切查明。 “阿骁?阿骁?”见他走神,天骄伸手在他眼前晃荡。 尉迟骁忽然抬眸:“听说陛下赢了与姐姐的赌局?” 天骄一愣,随即撇了撇嘴:“对啊,赢倒是赢了……”就是心里着实不快。 哼,叫你们不押朕赢,都给朕输光光吧! “末将还有一事要问陛下。”尉迟骁想到什么,眉心又是一蹙。“关于那条密道……姐姐她是不是也知道?” 他未记错,那日他与天骄穿过密道,掀开石板所看到的女子,正是姐姐尉迟采。这一点,在他今日见到昭仪时得到了确认。 不过这意味着,她也知晓密道的存在。 果然,天骄立时竖起指头,紧张道:“嘘——别说得这么大声呀,小心隔墙有耳……” “陛下,这里没有墙。” “唔……好吧,她的确是知道啦。”天骄理直气壮,“没办法呀,刚好叫她看见了,而且……” “而且还在天枢阁被楚相逮了个正着。”尉迟骁暗自叹息,看样子这个姐姐不太靠谱。 天骄悻悻道:“……也?你都知道啊?朕以为你在恭州就……” 尉迟骁仍然沉默——他压根就没去恭州。 “嘿嘿嘿,不过没关系,你既然也回来了,这就陪朕去御花园玩吧!” “……陛下,您的日课呢?” “不管啦不管啦,咱们去玩!” *** “呼……好困……” 翻着手上的第七十七份文书,尉迟采打了个呵欠,已是一个脑袋两个大。为了个莫名上身的水患善后之事,她从申时离开丹篁殿,便一直在天枢阁里折腾到现在,竟然完全不知道时间了。 原本以为和裴晋商量一番就成,谁知裴晋半道上给人叫走了。尉迟尚漳又是一副爱理不理的模样,长着老爸的脸做着路人甲的事……天晓得她现在有多么想撞墙! 最囧的是,天骄也派人传来消息,说是要去御花园消遣散心,顺带把一堆奏折全丢来了她的面前。 掀桌,这些不都该是他亲自解决的喵?! 案头宫灯的火光轻柔摇曳,尉迟采觉着眼睛有些发酸。 “死小鬼……”她暗骂一声,伸手去拿案角上的茶盏,冰玉瓷的质感在指尖留下极凛冽的触觉,想来是茶已凉透了。她不以为意,径自取来。 忽然,一柄月白的扇头点上杯盖,抑下正要送往唇边的去势。 她狐疑地回头,望向这象牙扇的主人。 “……茶凉伤身,让人换一盏罢。”楚逢君立在她的身后,淡淡说道。 “诶,是你?!”手上猛地一抖,茶水荡出些许来,她赶紧放下杯盏,手忙脚乱抹去洒在书册上的茶水,又不慎弄湿了裙裾。 看着金红缎面晕开的深色水渍,她脸上不由得烧了起来——死定了!竟然在大boss面前出糗! 古代的书册纸张极易受损,只这么一浸,已让书册湿了大半。她拎着书皮甩掉水滴,小心翼翼地抖开来摊平,用随身的绢帕吸去纸面上多余的水分。大叠的纸张黏在一起,她只好一页一页将它们掀开。 面前人影一动,她只觉裙摆被捉住了,低头看去,楚逢君半跪在地,手执一方丝帕,正替她擦拭裙摆上的水渍。有清浅的沉水香渗入呼吸,锦袍上的发丝随着他的动作散落胸前,长指的轮廓隐含着未知张力,落在她的裙摆上,却是一片温柔细腻。 风华绝代。这四个字冷不丁跳入她的脑海中,与他的脸庞交相辉映。 半晌,他毫无预兆地仰头,凤眸中满是戏谑: “哟,又看呆了?” 尉迟采瞬间炸毛:“……你才又看呆了!你全家都又看呆了!” 楚逢君只是微微一笑,并未反击。他松开裙摆缓缓起身,负手站在她面前:“这么有精神……看来膝上的伤已好了罢?” 尉迟采察觉到自己的失态,立刻清清嗓子作严肃状:“已好了,多谢中书令大人记挂。” 奇怪,他怎么知道她的膝盖摔伤了? “呵,不必多谢,本阁还记挂着那一巴掌呢。”凤眸轻转,象牙扇缓缓展开。 千万根黑线砸下来,尉迟采悻悻道:“……啊,那个……” 楚逢君万分大度:“无碍,反正这一次本阁也赚够本了,恕你无罪。”借用金庭秀之名押了小皇帝胜,以三两碎银赚来了三百两雪花纹银,还是蛮值的。 尉迟采垂头无语。 “再说,这抚恤昱州灾民的善后事宜,也在本阁的份内。既然陛下开了金口将此事交与你处置,本阁也就乐得清净了……”说着,楚逢君抬袖扶住额头,面露苦色:“唉,本阁这身子骨当真不济事啊……” 喂,你这模样也算不济事?骗鬼呐? 见尉迟采满脸郁闷,他又笑了:“不过嘛,帮人出出主意什么的,本阁还是能挺得住。” “如此,这一堆——”闻言,尉迟采慷慨地拍拍桌上的大叠文书,“就拜托您了。” 她笑得奸诈:不是要帮忙么?你可也是自动送上门来的……廉价劳动力嘛,不用白不用。 楚逢君长叹一息,状似不情愿地在桌前落座:“采儿,你这是狮子大开口啊。” 要知道,本阁的劳务费可是很高的,你要如何支付呢? …… 昱州位在赤国的东南角,临近赤海,国内有数条大河都从昱州入海,水量极丰沛。州内地势平坦,一旦水量过大,便极易泛滥成灾。虽说眼下洪水已退,可州内的大半农田遭毁坏,重整土地需要时间,这期间,便是昱州青黄不接的当口。 “数百万人的口粮是个大问题啊……”尉迟采蹙眉,低声呢喃道。 “不错。”指尖从地图上收回,楚逢君颔首:“朝廷的慰抚款已悉数下发,也快到收粮的季节了,只是要把粮食从帝都发到昱州,恐怕还得等上两三个月。” 两三个月?尉迟采摇头:“不成,那时就入冬了,咱们总不能看着灾民活活饿死或者冻死吧?难道就没有就近调粮的办法么?” “临近的几个州也需供养大批百姓,粮食么,就算有富余的,也不可能白白拿出来。” “诶?就算是朝廷下令也不行?”天骄的威信就这么点? 楚逢君的凤眸扫来:“怎么,你打算让这帮灾民坐等衣食?哪有这么好的事。” 尉迟采羽睫微扬,正对上他的视线。鸦黑的眸底似有一潭深渊,几欲将人吸入其间。 她蹙眉,悄然别开眼神,一时沉默无语。 半晌。 “……罢了,此事你不必太过操心。冯子秋那边,本阁自有办法解决。”楚逢君勾动嘴角,“只是随陛下上朝什么的,恐怕得……” “以工代赈怎么样?”尉迟采忽然道。 楚逢君一愣,“什么?” “就像二战前罗斯福新政那样,咱们也可令昱州灾民部分前往各个州郡……不是快秋收了么,就让他们去帮忙收割,或是找其他的活干,这样就不会饿死了。总之,不能让他们闲着。”尉迟采双眼放光,“留下一部分人重整农田,由朝廷出钱供养,这么一来也能节省户部开支……” “采儿,”楚逢君打断她,俊脸上布满茫然:“二战是什么?” “……啊。” 完蛋了,一激动就把世界历史搬出来,倒忘了这里是古代。她抚额暗咒一声,立时换作笑嘻嘻的模样:“二、二战嘛,就是……唔,白国历史上的两次战争!别管那么多啦,重要的是‘以工代赈’这个方法,哦呵呵呵呵。” 楚逢君显然远不及天骄那么好糊弄。虽说听了这话也并未开口质疑,可是他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却似有莫名的了然之意,加诸面上高深莫测的微笑,尉迟采忽然明白了什么是“处境堪忧”。 “……嗯?接着说下去啊。”象牙扇悠悠款摆,美男循循善诱,“本阁很期待呢。” 尉迟采浑身发毛:“唔,大人还想听什么?”该说的不都说了么…… 楚逢君又是一笑:“嗯……你是从何处知晓这个法子的?” 当然是历史书啦——“这个啊,唔,是、是白国的……” “采儿和白国很熟么?” “咦?啊,不……也不是很熟啦。”是根本不熟。 楚逢君忽然笑出声来,柔软的发丝被象牙扇撩起半幅,又簌簌滑落。唇角掠起的弧度恰到好处,凤眸微眯间,有大片璀璨的光晕自一色沉黑中泛起,魔魅摄人。 “呵……采儿,你在害怕什么?”他笑问。 ------------ 第十六章 请勿调戏(2) 更新时间:2010-01-13 尉迟采咬了红唇,自知方才的一番生拉硬扯已经令他起疑了,此时只好缄口不语。 楚逢君笑得愈发愉悦:“现在才想起防备,已经太晚了。本阁毕竟不是你的二叔,说得难听点,甚至还能算作你的敌人。留下如此明显的把柄给敌人……”象牙扇缓缓点在扬起的唇角上,“真不像是八面玲珑的长千金呢。” 是的,你出戏了,尉迟采。 怎么能用本来面目,面对这个曾经将你投入大牢的男人?你在扮演长千金,在获得自由之前,必须得无休止地扮演下去。 若是长千金,现在应当如何补救? 楚逢君笑睨着她,只一瞬,慌乱的神色便从这女子脸上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傲然与平静。她的杏眸微敛,羽睫在眼睑下投落浅浅暗色,那抹于唇畔绽开的笑意疏离而淡漠,一如雾气中盛放的明灭花影。 “……呵,那么中书令大人夜入天枢阁,仅仅是好心替本昭仪帮忙么?”长千金轻道。 楚逢君笑意更盛:“昭仪以为呢?” 这“昭仪”二字,便足以令两人各自退守。 “中书令大人会如此好心么?”尉迟采冷笑起来,“莫不是有何阴谋,欲算计本昭仪?” “谈不上阴谋,只不过是……”楚逢君悠然地摸摸下巴:“嗯……调戏。” ……调、调戏? 尉迟采忍住嘴角的抽搐:“中书令大人说笑了,本昭仪乃是陛下的后妃,只怕这种话讲不得呢。” “喔?你还记得自己是后妃?”楚逢君眉梢一挑,“好极了。本阁也不想拿什么祖宗的规矩来吓人,不过有一点你需记得――既然站在这朝堂上,你就不能把自己当做女人,文武百官面前,没有人会回护于你,受了委屈,也得自己扛着……你可明白?” “原来中书令大人也反对女人参政么?”笑话,冯子秋哪会没有盟友?这不就来了一个。 楚逢君摇头:“不,本阁并不反对。只是……现在的你,还不行。” “天骄还是个孩子,他需要的是辅佐,而不是嘲讽!”尉迟采是真怒了。 “哦?孩子?”楚逢君的笑意忽然变得玩味。“昭仪,你是不是弄错了什么?”他的扇子慢腾腾扫来,轻巧地托起她的下巴,凤眸中有未曾见过的冰寒之色。 尉迟采直直凝视着他。 “虽说陛下尚且年幼,但他是你的丈夫,至少……现在是。身为后妃,就该恪守后妃的职责与规矩,至于辅佐么……那是百官的职责。所以,别擅自将他当做一个孩子,嗯?” 楚逢君收回扇子,也收敛了眸中的冷色。 “我知道你担心陛下。”他低声说,“可是眼下,你的处境比他更危险。我不想看到哪一天陛下令我起草废你封号的圣旨,你明白么?” 尉迟采后退一步,扶住身后的桌案,紧抿着嘴角默然不语。 楚逢君淡淡吁了口气:“昭仪若真心为陛下着想,待此事平息后,还是趁早退出朝堂的好,你说呢?” “我……”尉迟采张了张嘴,终于小声道:“待本宫考虑一番。” “考虑?与本阁为敌也没关系么?”他忽而扬唇。 尉迟采眼中一凛。 象牙扇慢吞吞展开来,掩住楚逢君轻柔翕动的嘴唇:“不如,咱们俩也来打个赌?” “……什么赌?”这话刚出口,尉迟采就后悔了――不知为何,她就是能这么轻易地被他牵着鼻子走。她眉心紧了紧,补上一句:“要是太过火,请恕本宫不奉陪。” “安心,赌约在你我承受的范围之内,并且……就算是昭仪输了,也还能为你赢得美誉呢。” 楚逢君的笑容不似先前那般放松,反倒带着些刻薄的意味:“怎样,赌不赌?” 尉迟采思忖片刻,决定接招:“说吧,怎么个赌法?” “明日早朝,如果昭仪能顺利踏入龙仪殿,那么本阁便不再过问你入朝听政之事。” 听罢,尉迟采心中颇为纳闷:“只是这样?” 还以为他会说些什么过分的要求,想不到就如此而已。 “只是这样。”楚逢君微笑颔首。 “好,本宫赌了。”尉迟采扬声道,“若本宫顺利踏入龙仪殿,那么……” “本阁自当对昭仪以朝臣之礼相待。” 尉迟采忽然觉着胸中腾起莫名的激奋,不由一挑眉梢笑起来:“这话可是你自己说的,中书令大人。” “对,是本阁自己说的,昭仪不必担心本阁反悔。” 他楚逢君,从来就只参加“必胜”的赌局。 “话都说清楚了,那么……”象牙扇悠然一摆,“咱们朝堂上见。” 言毕,楚逢君勾唇浅笑,拂袖离去。 她定定看着他的背影,直至它消失在门后,她才听见耳中急促的心跳声。 这……究竟是调戏,还是宣战? 翌日晨。 “为什么不叫我起床?!”尉迟采手指窗外豁亮的天光,冲着两名女官怒道:“难道陛下都没告诉你们要本昭仪随侍上朝么?!” “这……陛下叫过您许多遍,可您都没反应……”女官期期艾艾地垂下脑袋,“所以陛下就自个儿上朝去了。”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回昭仪,已是辰时初刻了。” 尉迟采立马掀被子下床,“快替我更衣束发,简单一点的!动作快!” “是!” 奇怪,为什么会睡过头?昨晚明明还特地嘱咐了天骄,让他记得叫自己起床啊! …… 待尉迟采赶到龙仪殿前时,百官已纷纷往殿外走去了。她心急火燎地张望一阵,实在没瞧见天骄在哪里,便随手逮了个官员:“喂,朝会结束了?” 那官员见她气冲冲的模样,薄削的嘴唇轻轻扬起,逸出一声嗤笑:“这不是昭仪么?我还说今儿个没见着您,看样子是睡过头了吧?” 咦?这不是前一日在殿上满眼冷淡打量自己的陌生男子么? 尉迟采不由得松开手,赔笑道:“对不住,我没瞧见是您……” “朝会的确是结束了,您不必进去了。”薄唇男子漫道,“况且,就算朝会还没结束,您也最好是别进去了。” “庭秀,别吓着咱们昭仪啊。” 不远处传来一道带笑的嗓音,似是藏着三分揶揄之意。 尉迟采登时浑身警觉,抬眸一看,果然是楚逢君。他与两三个官员迈出殿门,径直往这边走来,一袭深绯朝服衬得他肤色洁白,凤眸里有邪魅的气息。 “不要叫得这么肉麻。”薄唇男子眉头一皱。 “方才你与昭仪这么拉拉扯扯,本阁可都看在眼里呢。”楚逢君不知从哪儿摸出了象牙扇来,闲闲点在下颔上。“……小心本阁以调戏后妃之名参你一本喔。” “哼,只怕你开了口也没人信。” 说得好,分明调戏我的人就是你楚逢君!尉迟采冷笑:“中书令大人还是先管好自个儿,别反被人参一本才是。” 楚逢君嘿嘿笑了两声:“庭秀,如何?咱们的昭仪够气魄吧?” 庭秀?果真叫得肉麻。尉迟采故意无视楚逢君,向这薄唇男子一揖:“还未请教大人姓名。” “……”薄唇男子瞪了她一记,转身就走。 “他叫金庭秀,年方二十四,官至御史中丞,乃是当朝不可多得的少年才俊啊。”象牙扇缓缓摇摆,“这次多亏借他的名目让我狠赚了一把,啧啧。” 尉迟采横来狐疑的一眼:“啥?” “呵呵……没什么。”美丽的相爷忽然沉下嗓子:“你倒是很听话呢……嗯,我喜欢听话的孩子。” 尉迟采心知他是指今日她未随侍上朝一事,便恶狠狠笑了:“只怕又要让中书令大人失望了,今儿个没踏入龙仪殿,不代表明日也踏不进来,对不对?” “哦?看来昭仪的雄心壮志还真不小……”象牙扇随着长指翻动,在她的肩头轻点两下。楚逢君的凤眸愉快地眯起:“想要与本阁为敌么……有趣的女人。” “中书令大人不敢接招?”强抑下心里的抓狂,尉迟采昂起下巴,笑得格外挑衅。 “……哪里,本阁奉陪到底。”温热气息掠过她的耳畔,楚逢君忽然凑近了来:“你要拿什么输给本阁呢?……” “昭仪!” 手臂忽然一紧,便听见秦鉴的吼声在背后响起。耳畔的热息撤去,楚逢君迅速退开数步,尉迟采抬头正见秦鉴暴怒的脸,以及殿门前面无表情的尉迟尚漳。 “请楚相自重身份!”秦鉴拖开尉迟采,“以免日后在陛下跟前说不过去。” 楚逢君略微倾身,似是行礼,扇子却又展开来:“……哦,多谢大将军提醒。晚辈告退。” 待他走远,尉迟尚漳才慢腾腾靠近来。 “这厮可不是什么好人,”秦鉴骂道,“昭仪,你得离他越远越好。” 尉迟尚漳只盯着这位昭仪,似乎在研判什么。片刻后:“阿采,‘以工代赈’是你想出的法子?” 尉迟采一愣,应道:“正是。二叔是如何知晓的?” “他说的。” 顺着尉迟尚漳手指的看去,那正是方才楚逢君离开的方向。尉迟采略微蹙眉,随即展颜:“二叔觉着这法子有何不妥么?” “不,并无不妥。”尉迟尚漳挑眉,“准确说来,该是很好才对。你是如何想到这法子的?” 咦?问了和楚逢君一样的问题啊……要如何自圆其说? “侄女先前请教过裴晋裴少师。”她垂眸道。 尉迟尚漳露出了然之色:“……嗯,原来如此。” “那……”尉迟采试探地看向尉迟尚漳:真不习惯咧,用这么鬼鬼祟祟的造型对着老爸的脸。“陛下是如何答复的?” 秦鉴拍拍她的肩:“陛下已经留了这折子,而且……大臣们也无反对意见。” 尉迟采瞪大眼:“连冯子秋也……?” 秦鉴点头笑道:“不错,更出人意料的是,冯子秋还站出来盛赞这法子的妙处,哈哈哈。” “阿采,这一次你做得不错。”尉迟尚漳缓缓道,“既未逼走冯子秋,保全了他的颜面,又顺利解决了这善后之事……不愧是我尉迟家的长千金。” ――只要尉迟采不站在龙仪殿上,冯子秋便会自动闭嘴,天骄也有台阶可下。且如此一来,众人便能知晓昭仪是通情达理之人,不会因为一时意气与朝中老臣作对。 不错,若她当真上朝给冯子秋难堪,所有矛头便会转向尉迟家而非天骄。但如果她乖乖地待在后宫中睡过头…… 原来,事情就如此轻易地解决了?尉迟采微微睁大眼:这就是楚逢君打的算盘么? 她忽然感到无比沮丧。 只因她知道――与楚相的第一次交锋,她输了。 ------------ 第十七章 请勿调戏(3) 更新时间:2010-01-14 门下省采纳了昭仪献上的“以工代赈”之计,发往工部、户部的圣旨即日下达,令户部划定受灾区域,查清灾民人数,而后报至工部,由工部统一安排到各州参加秋收。先前对昭仪横挑鼻子竖挑眼的冯子秋,此番还对昭仪大加赞赏,称其是“古今奇女子第一人”。 然而对于这个美称,尉迟尚漳却不见喜色,面上一派诡异的平静。 “奇女子?”杯盖将水面上的浮叶撇开少许,琥珀色茶汤舔着白瓷胎轻柔晃荡,“从前在恭州怎么不见她‘奇’?阿采那孩子向来求稳,行事不免有些呆板,如今多了些奇思,倒也算不得坏事……” 尉迟骁坐在尉迟尚漳对面,看着二叔悠闲品茗,一双浓眉拧得紧紧的:“再这么下去,只怕本家那边会瞧出端倪来吧。二叔打算如何处置她?” “处置?我为何要处置她?”尉迟尚漳搁下杯盏,漫道:“秦鉴好不容易替咱们找了个不错的替身,长得八九不离十,脑子也够活络。现下她又这般努力地扮演着你姐姐,有什么不好的?” 尉迟骁的嗓音低了下去:“可她是假的……” “秦家一门忠于赤帝,秦鉴不会害陛下,也就是说,那个孩子他信得过。虽然人是假的,但只要能以假乱真,也并无不可。”尉迟尚漳翘起一侧嘴角,心知侄子在想什么:“阿骁,你不必想太多,且把她当做你的亲姐姐对待,免得叫旁人起疑。” 尉迟骁默然半晌,点了点头:“是。” 尉迟尚漳再定定瞧了他一阵,轻声笑着起身来,伸手摸摸他的脑袋:“好了,阿骁。这事你就别放在心上了,保护好陛下才是你该做的。下次见了昭仪,不妨也对她笑一笑,嗯?” 大掌下的脑袋瓜前后晃了两晃,尉迟骁低声应道:“……是。” *** 输给楚逢君的当天午后,尉迟采没有留在丹篁殿陪天骄听学,而是告了假一溜烟钻回永熙宫了。 “都给本宫仔细些。”她状似慵懒地倚着美人靠,字字句句却咬得发狠:“凡是眼生的、带着奇怪味道的、不该出现在永熙宫的,任何可疑的物品都不许放过!” 好奇?对,好奇――她要知道,自己究竟着了什么道,会因为睡过头而输给楚逢君。她回想起方才在丹篁殿内问天骄的话: “陛下,您当真有按时唤妾身起床?” 小陛下的权威又遭质疑,他端出一脸不快,悻悻地扯动着嘴角:“怎么,你睡得跟头死猪似的,还想赖朕唤不醒你?” 细细想来,天骄定不会在此事上骗她。尉迟摇摇头,随后露出温柔的笑靥,安抚天骄道:“陛下误会了,妾身只是想证实一番。” 证实她是不是中了迷药之类的玩意才昏睡过头的。 从前在学校里还得大清早起床练早功,她对自己的生物钟有自信――绝对不赖床。可今天早晨,她却破天荒地睡过了头,还是唤也唤不醒的那种…… 不是迷药,还能是什么?尉迟采摩挲着指节上的翡翠戒指,红唇悄然扬起。 要是光明正大地pk,就算叫她输得再难看也无妨,可要是楚逢君那厮玩阴的……呵呵呵。 瞥见昭仪眯起杏眸笑得格外欢畅格外阴森,一旁小心翻找检视寝宫中物事的女侍们只得垂低了脑袋,忍住浑身的不寒而栗。 过了约莫大半个时辰,领头的红衣女侍前来回报:“昭仪,婢子等已将永熙宫全数找过,宫中并无可疑的物件,会不会是消息有误呢?” 尉迟采思忖片刻,扬眸问:“香炉里面呢?” 红衣女侍一愣:“香炉里面?那儿也要找吗?” “当然,”尉迟采点头道:“昨夜燃的是什么香?” “回昭仪,是帐中香。” 尉迟采遂起身,快步走到昨晚燃香熏衣的双兽首鎏金炉前。看过片刻,她忽然叹了口气,又满脸沮丧地坐回美人靠上去了。 若是将迷药下在香炉里,那么今早赖床的人就不单是她一人,还会加上天骄了。但看天骄的神色显然毫无困意,也就是说……迷药,只下在了她一人身上。 “昨夜本宫都吃了些什么?”她撑起身子,问道。 “回昭仪,您在亥时末喝了碗莲子羹,除此之外,您并未吃其他的东西。” 看样子该是那碗莲子羹了。她低笑一声:“很好,本宫喜欢那碗莲子羹,这些日子的夜宵,本宫要亲自看着厨子做,也好学学手艺。” “是。” 红衣女侍不疑有他,当夜就将小厨房里的差人带来昭仪跟前,由昭仪盯着做夜宵。 翌日―― “你你你们!为何又不唤本宫起身!” 这回干脆一头睡到了申时初刻,待尉迟采奋力从堆叠的玄金龙纹锦被中爬出来时,天骄早就下朝了。 小陛下眯着两只水蒙蒙的黑瞳站在她跟前,粉唇抿成一条线,语声也凉兮兮的:“依朕看来,你就是故意的吧?为了不陪朕上朝,就装睡赖床不理朕,对不对呀?” “您、您今天也有唤妾身起床吗?”尉迟采慌了:昨晚的夜宵是她盯着人家做的,她也特地吩咐过女侍别点香,可是可是……为毛还是一睡不醒? “唤了呀,今儿个还特别赏了你两脚呢。”天骄踢踢脚,现出一截金红的小靴子来,“结果你皮太厚,踹你也不顶用,哼。” 怪不得她老觉着背上疼得厉害……死小鬼,居然用脚踹,怜香惜玉也不懂嘛? 听见她哼唧两声,天骄立刻凑近了来,一副“有好东西居然敢私藏”的不悦表情:“喂喂,你是不是趁朕熟睡之时偷跑出去,玩个通宵达旦再回来呀?” 尉迟采横来一眼:“啥?” “哎呀,朕的意思是,除了馥宫下头那条密道,你是不是还找着了其他密道玩?”天骄托着粉白的腮帮,眨眨黑眸,藏不住脸上的期待之色,“先说好喔,要是找到了其他好玩的东西,可不准一个人独吞,好歹你也是朕的人嘛……” 尉迟采强忍住抽搐的嘴角,闭目答道:“陛下,让您失望了,妾身没有跑出去。” 天骄这表情摆明了就是不信,正要追问,就听见宫外女侍的声音:“陛下,尚仪局的李司赞到了。” “嘿嘿嘿,又要被折磨了呀?”无视尉迟采的双眼扫射,天骄幸灾乐祸地直起身子,“好好努力吧,午膳后还要陪朕去皇祖母那儿呢。”他指指她的膝盖,口中揶揄:“可别又摔着啦。” “陛下安心,妾身会加倍谨慎的。”哼! “所以,她把永熙宫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抓到本阁的把柄?”楚逢君笑得浑身发颤,象牙扇闲适地点在胸前,随主人一同笑抽,“唉呀呀真是难为她了,不就一点小迷药么,用得着这般兴师动众的?呵呵呵……” 令史悻悻地睨着这位顶头上司,终于忍不住开口刺激他:“大人,昭仪的腿伤也好得差不多了,您那盒加了料的伤药,怕是用不了多久了。” “放心,短期内她应该不会跟着陛下上朝了。”楚逢君弯唇:嗯,大概是因为她懒得见到他的脸吧。 “……那么您还是先把手头的折子结个尾成不?属下还等着送去门下省呢。”令史无声地汗颜着。 “急什么,从中书到门下不就一条街的距离么……” “……大人,这是半个月前的折子。” *** 琅玉轩内,晶帘如瀑。婷婷袅袅的香烟自兽首金炉内升腾而起,幻作云雾迷离之态。 天骄靠在太祖妃的怀里,懒洋洋地吃葡萄。尉迟采端坐在软椅上,腕间套着那只叫做“冷月红醉人不寐”的宝贝镯子,捧了杯盏轻呷一口。 清甜的滋味在唇齿间弥漫开来,尉迟采有些惊讶地瞧着杯子里:“这不是茶?” “这是清早做好的玫瑰露。”太祖妃柔声笑道,“你们年轻女儿家吃这个,既养颜又滋润,再合适不过了。” 说着,又将一枚剥好的葡萄塞入天骄口中。小陛下美滋滋地嚼着果肉,一脸满足的模样。 尉迟骁坐在昭仪的身侧,此时悄悄向她投来目光。 昭仪并未如他所想的那般牛饮一盅,而是保持着教养,浅尝辄止。 ……她,怎么看着像是走神了? 当然,她脑子里还在暗骂楚逢君的小人伎俩。 “唉,说来念琴和尚澜都是福薄之人。”太祖妃幽幽叹息,“若还在世,能见着你们这般出息,不知该多高兴。” 虽说长千金的父母皆去得早,可感情仍在。尉迟采闻言回神,好不容易挤出几颗泪星来,用丝帕轻轻拭去:“只可惜……” “这次昱州抚恤之事,我也听说了。”太祖妃又笑了,“不愧是尚澜的女儿,这样的法子也能想到,倒颇有几分尚澜当年的风范了。” 尉迟骁仍是沉默。他自出生起便不曾见过父亲,未满一岁,母亲也去了。记忆里存在的亲人,便只有二叔和姐姐。现在听太祖妃说起父母之事,他的心里隐隐觉着有些不快。 “父亲去世时,我也才六岁出头。”尉迟采苦笑道,“只记得当时听人说,父亲是坠马而亡,我还奇怪呢,以父亲的骑术,怎会坠马而亡……” “那匹疯马早就给太上皇弄死了。”太祖妃摇头,“可弄死了它,尚澜也回不来了啊。” 天骄忽然插嘴进来:“那马是什么马?为何会疯掉呀?” “我记得……似乎是纶州贡上来的火云骊。”太祖妃想了想,“不过事后,太上皇一怒之下把那批纶州来的贡马都给杀了……唉,可杀了马,又能顶什么用呢?” 尉迟骁忽然皱了眉:“……火云骊。” 天骄眨眨眼,“阿骁,火云骊怎么了?” “末将若未记错,去年礼部也收了一匹火云骊……不知会不会触了太上皇的霉头。” 太祖妃又剥了一枚葡萄:“这事礼部可是瞒着太上皇的,若非如此,只怕那些个火云骊早就被太上皇杀光了。” 这么一来二去,倒是把十年前的旧事说了一番。离开琅玉轩时,尉迟骁忽然捉住了长千金的袖摆。 “姐姐。”他沉声道,“父亲大人……真的是坠马而亡么?” 尉迟采略显诧异地转过身来:“阿骁,你这话是何意?” 捉着袖摆的手松开了,尉迟骁后退一步,眼中有极复杂的神色,嘴角紧紧抿着。片刻后,他才摇头道:“不,就当我不曾问过。” 尉迟采定定地瞧着这个孩子。他眉目坚毅,面上已没有天骄那般率性天真的表情。 “阿骁,你在怀疑什么?……” “喂,你们两个,还不快跟上来!”天骄蹦蹦跳跳走在前头,一回头才发现这二人落后自己许多,遂挥手喊了起来。 尉迟采看了弟弟一眼,径自伸手去牵他,却被他避开了。 自讨没趣。她如是想着,讪讪地缩回手来,“走了。” 尉迟骁眉峰紧蹙。 姐姐的金红色背影映在眸内,有些刺眼。 ------------ 第十八章 萝莉来袭(1) 更新时间:2010-01-15 “呐,别哭……乖乖。” 一双修长的手缓缓覆上来,擦去湿漉漉的泪痕。 “栈哥哥……”她抽泣不止,晶亮的泪珠沿着脸颊软软滑落。“父亲大人他……” “我已经听说了,尚澜大人的事。”那双手有些无措,只得捧正了她的脸蛋,“阿采,你听好,你是阿骁的姐姐,是尉迟家最高贵的长千金,你要坚强喔。” 她努力收敛着泪水,可是鼻子里不断传来酸酸的滋味,很是难受。 那双手顿了顿,随即将她揽入怀里。 她嗅到鼻端浮动的清新香味,便任性地将眼泪鼻涕都蹭上了这片胸膛。 “可是阿采好难受喔……”她呜咽着说,“再哭一下下就不哭了,好不好?” 头顶上的声音沉默一阵,道:“好。” 于是,她在那个怀抱里哭得昏天黑地,直到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 …… “起床了起床了呀!” 尉迟采迷蒙地动了动眼皮,翻个身继续睡。 “咦?你流口水了?”天骄像是发现了新大陆,“哇哈哈哈!好多口水诶!” 尉迟采撇了撇嘴,懒洋洋抬起一只手,我蹭…… 湿的! 她陡然睁大双眼,两手一同往脸上蹭:“为、为什么是湿的?!” “所以朕都说了嘛,你流了一脸的口水呀。”天骄抱臂,好整以暇地笑睨着她,“幸好不是尿床咧,否则……哼哼哼。” 尉迟采看着满手湿漉漉的玩意,抽了抽鼻子。咻咻。 “……这不是口水啦,臭小鬼。”她松了口气,悻悻地瞄他一眼,“这是眼泪。” 闻言,天骄一脸失望:“啊?为什么不是口水?” “闭嘴!给老娘准备上朝去!” 两名红衣女官进来时给吓了一跳:披头散发的昭仪拎着陛下往门边来,她一把将小皇帝丢给女官:“赶快收拾,这小鬼也睡过头了。” 小皇帝扭头吐舌头做鬼脸:“睡觉流口水的蠢女人!” “陛下,”昭仪忽然露出极亲切和蔼的笑容:“下朝后请去裴少师那儿将《定国策》抄写十遍。” 女官顶着满头黑线拽走了小皇帝。 “死小鬼,敢说老娘睡觉流口水……”她拍拍手,转身回屋。 她,尉迟采,来到赤国已有月余。 天气渐渐转凉,秋风一夜吹黄了永熙宫外的花树。坐在屋中,能听到外头宫人们清扫落叶的声响。她起身来到窗边,目见天空一色瓦蓝,独东边晕开几缕妩媚的金红,正是日头升起之时。 “昭仪,今儿个试试这对簪子如何?”暮舟捧来一双镶着血红珊瑚的玉簪,“这是头两天内廷送来的,说是纶州来的好玉,陛下就给太祖妃和昭仪留着了。” 那个有恋物癖的小家伙,偶尔还是会做些讨女生欢心的事。尉迟采回过头来,忍俊不禁:“好啊,那就试试吧。” 几日前太祖妃下令,暮舟和烟渚不再留守馥宫,而是随昭仪一同行动。也就是说,她们拥有在宫中行动的自由,这于女侍而言已是莫大的恩泽,暮舟烟渚自然少不得一番叩谢。 可尉迟采却愈发地不安起来。虽说面上一片和善,然这二人不时投来的目光仍令她无法忽视。 暮舟手巧,三两下便将尉迟采的乌发轻巧盘起,又别出心裁地挑高其间一束,用金络子细细地绑了垂在脑后,这才将血珊瑚玉簪插入两侧的发髻里。尉迟采素来不喜麻烦,连头饰也一并精简了。 “这个发式还是头一次见呢。”尉迟采抬袖拈了拈鬓角的一缕发丝,“叫什么?” “凤朝云髻。当年凤朝王妃觐见麟华帝时,便梳了这个发式,引来女眷们好一阵羡慕呢。”暮舟放下梳篦,将那束打了络子的散发整理妥当,“不过,当真适合这发式的人却是少之又少……” “凤朝王妃么?”尉迟采眨眨眼。 大约因为是女眷,这个王妃秦鉴倒不曾提过。可作为尉迟家的长千金,她绝无可能不知晓皇家命妇的名号。于是垂下眸子作沉默状。 果然,暮舟并未继续这个话题,只小心将昭仪的发髻打理妥当。 墨底滚银边的窄袖裙裳上绣满了金菊,与绾发所用的金络子两相映衬,很是耀目,再有一双艳红的珊瑚珠串悬在鬓侧,堪堪点出些女儿家的妩媚来。尉迟采扶着梳妆的案头起身,暮舟将一件夹金丝的纱衣罩上来。 ――昭仪是天骄帝的第一位后妃,万事皆马虎不得。太祖妃如是说。 “都说凤朝王妃倾国绝色,依婢子看来,昭仪有过之而无不及啊。”暮舟笑道。 “绝色又有何用?到头来也不过是白骨一捧。”尉迟采正了正腕上的墨玉镯子,“好了,我这就去丹篁殿了,有什么事便派人知会我一声。” 暮舟恭身应道:“是。” 离开这两个女人的监视,尉迟采顿觉轻松不少。在那个世界做惯了宅女,来到这个地方后,反而不敢继续宅下去。“举手投足都将成为向某人汇报的内容”……这只会让她越发地不爽。 现在是辰时,算来离天骄下朝还有一阵。 尉迟采站在龙仪殿外,内里大约有官员正在奏事,声音模模糊糊,不甚真切。 她不由得暗自叹息。 那一日,楚逢君替她选择了最佳答案,既解决了昱州善后的问题,还保全了冯子秋的颜面,她也因此输给了他…… “不……或许,不是输。”她呢喃道。 那又是什么呢? 不远处一列红衣女侍悄声走过,见了她便停下步子福身行礼,齐齐唤一声“昭仪万福”。 “咦?这不是锦安么?”尉迟采立刻从这队女子中挑出一个眼熟的,“起得真早。” “昭仪也起得很早呢。”锦安微微一笑,“您这又是要到丹篁殿去吧?” “嗯,待会天骄下了朝,还得陪着他听学。” 闻言,锦安与众女侍皆是一副吃惊的模样。 尉迟采张了张嘴:“……怎么了?”难道她又说错了什么? 锦安连忙摇头,笑道:“没什么,只是觉得昭仪与陛下如此亲密恩爱,叫人好生羡慕。” 啥?亲密恩爱?她和一个只有十一岁的小鬼头? “……不,锦安你言重了。”尉迟采只觉嘴角一阵颤抖:就算是老牛吃嫩草,也得有个限度吧? “昭仪若无其他吩咐,婢子这就先退下了。”锦安笑了笑,又道。 “哦对了,我还有个私事要拜托你。”尉迟采冲她招招手,锦安迟疑片刻,这才走近来:“请昭仪吩咐,若在锦安能力所及之内,锦安一定替昭仪办到。” 尉迟采左右看了看,确认无人关注自己后,从袖笼里摸出一封信来:“把这个送去秦鉴秦将军府上,务必请将军亲自拆看。” 近些日子,她又总结了一堆尚不明白的事,列成条目后誊抄下来,用信函的方式传给秦鉴,请他一一解答。到底是性命攸关,她不敢随意托人代为转达,然一连十数日都不曾见到秦鉴,就算有问题也没法问,而她身为后妃不能随意外出…… 见锦安满脸莫名,尉迟采加重了语气:“这是很重要的书信,千万不能遗失了……要知道,这宫中我信得过的人便只有你了,锦安。” “是,昭仪。”锦安露出肃然之色,“婢子多谢昭仪厚爱。”说着便将书信藏入怀里。 “好了,你去吧。若是这信已递到,就让人来个话。” 锦安点点头,这才随那队红衣女侍一同离去。 尉迟采站在原处,直到女侍们的身影消失在宫殿转角,她收回目光,脑中又想起那些个问题来: 尉迟尚澜的真实死因。火云骊。十年前那件坠马案的始末。景帝与尉迟尚澜的关系。 随着尉迟骁的出现,她深切地意识到,若不加紧了解这个家族更多的故事,她很快就会被这位弟弟揪出原形来。 不错,她介意尉迟骁看她的眼神。那不是一对姐弟间该有的冰冷眼神。 *** “真的哦阿骁,这是真的哦。”天骄瞪大黑眸,一本正经地道:“你姐姐睡觉真的要流口水哦,我可是亲眼看见的!” 尉迟骁的嘴角一抖,眉心略微蹙起:“……陛下,您就不能换个干净点的话题么?” “唉呀,大清早的你就板着一张脸。”天骄嘟嘴耍赖,“阿骁啊,你才十二岁诶,做什么老摆着一副全天下百姓都欠你银子似的表情咧?”好不容易逮着个有价值的八卦,谁知道尉迟骁压根就不敢兴趣。天骄哼了一声,扭头去准备听学用的书册了。 尉迟骁并不生气,只默不作声地垂下眸子,眉宇间的暗影愈见深重。 尉迟采……这位姐姐的存在,令他不安。 虽说他已在极力忽视这种忐忑,然而二叔说过的话一直叫他难以释怀。 ……你以为你姐姐的尸体是假的吗?…… ……在我查清她的来路以前,你必须得做好“弟弟”这个角色,同时保护陛下…… ……若她有任何异动,立刻遣人告知我,可记住了?…… 唔。尉迟骁扯了扯嘴角:睡觉流口水,这大约算是异动了罢。要告诉二叔吗? “……他怎么了?” “朕怎么晓得?方才同他说笑两句就变作这模样了,一点都不配合,无趣得很。” 尉迟骁回过神来,黑眸轻扬,正见尉迟采盯着自己瞧。 ……她来了啊。 他慢吞吞颔首一记算作招呼,而后别开视线。 尉迟采看在眼里,朱唇勾起一抹浅笑:“见到我,阿骁好似很不开心呢。” “没有。”尉迟骁仍是淡淡地应道。 见状,天骄故意板起脸来:“阿骁,朕命令你,给朕笑一个。” 尉迟采汗颜:这话咋听咋像是调戏呐…… “哦哦,昭仪也到了啊。”忽然,裴晋带笑的嗓音飘入殿内。这鹤发童颜的老者精神矍铄,他向天骄躬身一揖:“陛下,老身来迟,还望恕罪。” “裴少师不必多礼,文殊院的日常事务大半还须劳烦您,日后若有此类状况,大可遣个人来知会朕一声便是。” 天骄这话说得格外顺溜――能光明正大地逃课,他当然举双手赞成。 明白了这层意图,尉迟采心头嗤笑一声,顺着天骄的话往下接:“陛下说得不错。裴少师,您若是信得过小女子,不若让小女子在您公务缠身时,代为指导陛下,您觉着如何?” 天骄立时炸了毛,却又碍于颜面不敢发作,只瞪圆了两只水眸,虚张声势道:“你这女人真是没大没小,裴少师哪是你能比的?……” 到底是裴晋说了句公道话:“陛下,此言差矣。所谓术业有专攻,有许多方面,老身当真是不如昭仪。陛下也该向昭仪虚心求教,而非倨傲。” 嘿嘿嘿,我得意地笑……尉迟采眉眼弯弯,天骄则是黑了小脸,嘟哝着收了声。 尉迟骁仍是安静地看着姐姐,不言不语。 “好了,咱们这就开始吧。”裴晋坐上首座,“老身今日要说的,乃是《定国策》第十三章‘正道’……” *** “……没关系喔,阿采。” 还是那双修长温柔的手,“就算我不在这世间,我的魂也必会永远守护着阿采。” 她拼命摇着小脑袋,发辫上的金铃发出叮叮脆响: “不会的,栈哥哥不会不在!栈哥哥会一直留在阿采的身边!” 那双手摸摸她的头发,柔声道:“阿采,栈哥哥也是凡人呀……凡人,总是会死的。” “那……在栈哥哥死之前,要一直陪着阿采,好不好?” 她扬起如花苞般纯净的脸庞,望着眼前的这个男人。 他没有回答她。 …… “……昭仪?昭仪?” 肩上传来一股讨厌的力道,伴着裴晋的苍老嗓音:“昭仪,请醒醒。” 咦?为啥是裴晋…… 尉迟采倏然睁眼,正对上裴晋满布亲切皱纹的老脸。后者无奈笑道:“昭仪,可是老身的授课枯燥无趣,令您觉着困乏了?” “啊……不是!”她赶紧坐直了身子,将鬓角的散发胡乱抹去耳后,“裴少师的授课很有趣呢哈哈哈……”不过她的确不太感兴趣就是啦。 “若是您困了,这就回去歇息罢。”裴晋对她倒是格外宽松,这话立时引来天骄童鞋的不满:“裴少师这不公平啦,为何这女人课上睡觉可以回去歇息,而朕却要挨板子呀?” 不料裴晋瞪来一眼:“陛下,您身为一国之君,怎可说出此等不负责任的话来?真是叫老身好生失望。” ……又挨批了。天骄悻悻地垂下脑袋:这女人究竟有何魅力,竟能把裴少师搞定? “裴少师言重。打瞌睡是小女子的错,您就别责怪陛下了。”尉迟采瞥见天骄翕动的小嘴,心知他必定又在碎碎念。“日后小女子若再犯,您就照罚不误,可好?” 哟,该不是在替自己打圆场吧?天骄撇了撇嘴角,露出不屑之色。 “不愧是尚澜大人的女儿,果真是人中龙凤!”裴晋拈着下颔一撮白胡子点头赞美,又转向天骄:“陛下,这位昭仪您选得不错!” 天骄勉强恢复了些神气:“嗯哼,到底是朕的眼光嘛……” 忽见一名红衣宫人快步入内,直直到了近前: “昭仪,太祖妃请您立刻移驾重华宫,有要事相商。” 殿内顿时一片安静。 天骄有些诧异地看着尉迟采:“……女人,你宫里的奴婢惹麻烦了?” 她心下暗忖:通常重华宫召见是为了训人,不过太祖妃还从未训过自己。虽来不及细想,可估摸着最近应不曾惹过事吧? “昭仪,请移驾重华宫。”那红衣宫人催促道。 尉迟采只好起身。经过门廊时,余光扫到尉迟骁冷冰冰的脸。那孩子的眼中充满警惕,就算只是看门,浑身也散发着属于武官的凌厉气息。 尉迟采回转了眼神,假装什么都没看见。 ------------ 第十九章 萝莉来袭(2) 更新时间:2010-01-16 入得琅玉轩,宫室里氤氲着清浅的沉水香,嗅之令人顿觉身心舒畅。 “哦,来了。”耳中传来寿王的声音,尉迟采抬眸看去,正见一袭白衣的贵公子端立在梁柱下,俊朗的面庞上笼着柔和笑意,对她轻道:“好久不见呢,昭仪。” 尉迟采亦回以微笑:“的确有些日子没见了,王爷可安好?” “本王好得很,有劳昭仪挂心。”寿王引着她往内走去,随口问:“怎么来得这样迟?是不是陛下又缠着你陪他玩了?” 她抿唇笑道:“有裴少师在,他可老实得很。先前臣妾也在丹篁殿来着,所以到重华宫着实花了些时间。” 寿王应了一声。尉迟采又问:“王爷可知太祖妃召臣妾前来,所为何事?” “安心,必是你感兴趣的事。” 寿王说着,将内室的垂帘无声撩起:“母妃,昭仪到了。” “阿采来了?”帘帐内的嗓音带笑,“快请她进来啊,阿芙可都等不及了。” 看样子没发火啊……尉迟采暗自松了口气。 不过,阿芙又是谁? “让太祖妃久候了。”她缓步迈入帘后,挂着满脸歉意,“臣妾先告个罪。” 美人靠上侧卧的红衣丽人启唇笑道:“阿采怎么也同哀家客气起来了?别管那些个虚礼……来,你还没见过哀家的小孙女吧?”她伸手轻推美人靠前趴着的小姑娘,“芙姬,还不起来同昭仪姐姐见礼?” 名唤芙姬的小姑娘转过头来,扶着太祖妃的手摇摇晃晃起身。一袭紫红底蝶纹缎子衣裙,襟口绣满细密的金蕊芙蓉,直衬得她肤色白皙。乌溜溜的大眼睛内藏着怯意,望向尉迟采时,只视线轻轻一触便躲开去,水红的小嘴略微翘起,似乎很是迟疑。 哦……好粉嫩的小萝莉诶。 “……拜见昭仪姐姐。”终于,芙姬怯怯出声,浓长的睫毛不住颤抖。 强忍住扑上去捏她的冲动,尉迟采镇定道:“芙姬真可爱……呵呵呵,日后就特许芙姬不必向我行礼了。” 芙姬眨眨眼,垂首:“舒芙多谢昭仪姐姐……” 噗! 稍等,倒带倒带——这孩子叫啥来着?舒……舒那个嗯? 面对尉迟采的满脸囧相,芙姬睫毛颤颤小嘴下撇,一副快哭出来的表情:“昭仪姐姐……” 啊也,尉迟采你这笨蛋,吓到人家啦! “芙姬别哭别哭,”她赶紧蹲下身来摆出最善良(?)的笑容:“女孩子就是要笑着才最好看的喔。乖乖,看着姐姐的脸,笑一个——” 不好,芙姬的小眉头皱得更紧了,小嘴也撇成了倒扣的月牙。 “芙姬,昭仪姐姐不会伤害你的。”太祖妃苦笑着解围,“抱歉阿采,这孩子就是爱哭……” 尉迟采连忙摆手:“没事没事,以后慢慢教就好!” “原来如此,哀家明白了。”太祖妃缓缓颔首,“正巧这孩子要在宫中住上一阵子,阿采啊,哀家打算让她住到馥宫去,由你看着她,可好?” 唔?让芙姬住馥宫?这……不好啊不好,要是给她发现了那密道该咋办? 太祖妃叹道:“哀家这几日里身子也不太舒坦,唉……老了就是老了。芙姬。”她摸摸小萝莉的脸蛋,“跟着昭仪姐姐住,一定要听话喔。” “……不可以跟您住吗?”芙姬的小嘴又嘟了起来,眸中水光盈盈。 “芙姬乖,奶奶的确是不方便啊。”太祖妃摇头,“听话,跟着昭仪姐姐也很好玩喔。” 芙姬扭头瞧瞧尉迟采,“昭仪姐姐也觉得没关系吗?……” “呃……没关系,既然太祖妃不方便,芙姬住来馥宫便是。”尉迟采暗叹一息,勉强扯动嘴角,“臣妾会尽可能照顾好她。” 还没料理好傲娇正太和小别扭,想不到又送来个软绵绵的小萝莉。尉迟采颇有些沮丧地走在回馥宫的路上。右手牵着芙姬,她不时瞟去一眼,小萝莉只是老老实实地垂头走路,并不在意尉迟采的眼光。 寿王轻声笑了:“这下昭仪可又有得忙了啊。” “王爷就别取笑臣妾了。”尉迟采苦笑道,“不如您也帮着收拾收拾那俩小鬼?” “这话暗地里说说还成,可别叫陛下听去了,否则又少不得一顿责罚。”寿王压低嗓音靠近她的耳廓,“……况且,若本王要收拾他们,岂会等到现在?” 这后半句话轻飘飘落在她耳中,却似有响雷劈下。她抬眸怔怔地盯着寿王,后者黑瞳温润如玉,只望得见一片宁静笑意。 忽然有风吹来,她额际的刘海一片散乱。寿王无声抬袖,将她的乱发拨开。温暖指尖触到她沁凉的肌肤,她略微退后半步,引来了芙姬不明所以的视线。 寿王笑着摸摸芙姬的脑袋:“要和陛下还有少将军好好相处,嗯?” 芙姬不作声,只乖巧地点了点头。 “前面就是紫麟门,之后该怎么走,相信昭仪知道了。”寿王笑道,“本王还有事往天枢阁一趟,就不远送了。” 尉迟采回过神来:“有劳王爷,芙姬我会小心照顾的。” 寿王轻轻颔首,而后转身往天枢阁的方向走去。 尉迟采立在原地看了一阵,眉心不着痕迹地蹙起,又很快舒展开。 “……昭仪姐姐?”芙姬怯生生地望着尉迟采。 “走吧,芙姬。”尉迟采转头,对她露出温柔笑容:“咱们回馥宫。” *** 芙姬和尉迟采刚走,御医就到了,又诊治了些时候,太祖妃这才命人下去煎药。 风动垂帘,琅玉轩前的水晶珠子碰作一片泠泠清响,一名红衣女侍手捧玉碗在这片水晶帘前站定,碗中盛满温热的枸杞红枣汤。她眉心紧蹙,犹豫着是否要进去。 忽然帘后传来剧烈的咳嗽声,女侍眉梢一挑,再无迟疑,抬袖拂开珠帘,端着玉碗快步而入。 内殿的咳嗽一声烈过一声,隐约有什么液体溅落金砖的轻响,女侍的步子变作小跑,手中的玉碗仍是稳稳当当,不见一滴汤汁洒出。 及至最后一重红纱垂帘前,女侍停下来,余光瞥见帘角上一点异样的红。鼻端嗅到甜腥的气味,女侍低叹一息,将纱帘撩起: “太祖妃,您的汤来了。” 纵使是白天,内殿里也仍旧阴暗,较之明亮的琅玉轩,重华内殿便是一座尚未钉死的棺材,除去终年弥漫的香雾,只剩下如初春墓穴的霉味。 前头的卧榻边又溅下几点殷红。 女侍将玉碗搁在墙头的花几上,伸手,缓缓扶起伏在榻头咳嗽不止的太祖妃:“您的汤来了,要现在喝么?” 太祖妃胸口剧烈起伏,双颊已然惨白如死,嘴边残留着大片鲜血,将她的衣襟也染得污红发黑。双手紧紧捉着袍袖的金边,指缝里满是血迹。忽然她又是狠狠吸气,咳嗽声炸开时,有一大蓬鲜血从口中喷出,沥沥拉拉落了满榻。 女侍坐下来拍抚她的后背,替她顺气。只见太祖妃慢慢抬起头来,将后脑枕在女侍的怀里:“……画眉……别告诉其……他人……” 她的牙齿染作一片肉红,下唇和下颔涂满鲜血,衬着苍白的颜色,形容间莫名透出一分妖异的意味。画眉用绢帕小心拭去她面上的血迹,垂首应了一声是。 “还有……若是允澄和芙姬……” “婢子明白,您就别说话了,好生歇息一阵吧。”画眉取过榻头的软垫,置在太祖妃的颈后,再将她的身子小心放平。“红枣汤婢子替您热着,待您缓过劲来再喝。” 太祖妃有气无力地点了点头,咽下口中的腥味,合眼调息。 画眉擦去榻边的血迹,又抱来一床软被给太祖妃盖上,这才屏息退出内殿。 手中的绢帕早已揉作一团,血色尚未干涸,丝绢黏在一处,被画眉紧紧捏在掌心。 琅玉轩外,她舒了口气。垂头再看看手里的绢帕,血色已变作深褐色。出来时到底带了一身腥气,这样自然不能随意外出。 思及此,她解下贴身的绣囊,把染血绢帕塞了进去。 “三喜!”她冲着不远处一名红衣宫人唤道。 “是,画眉姑姑!”宫人乐颠颠地跑过来,“您有何吩咐呀?” 画眉微微一笑:“我家妹子在尚衣局,上次问我要花样做刺绣,这边照顾着太祖妃,我也走不掉,不如你替我跑这一趟,如何?” 绣囊递到三喜手上,和着一块碎银。 三喜点头如捣蒜:“好嘞,小的这就去,您就请好吧——” 红色身影跑得远了,画眉这才收回视线,嘴角慢腾腾扯开一抹冷笑。 *** “女人,你竟然敢一去不复返!” 一离开丹篁殿,天骄便直直奔着馥宫来兴师问罪了:“我听暮舟说你早就回来了,为什么不来丹篁殿?朕以为你很快就回来,还叫裴少师给你留了诗题呐!” 尉迟采三白眼瞪过去:“诗题什么诗题?没见臣妾正忙着么。” “喂你什么态度……也?这是谁?” 天骄这才发现馥宫来了新人——还是一小的、女的。眼见一个玲珑秀气的小女娃坐在尉迟采身前,正乖乖地让后者梳头,盈盈水眸中似有波光闪动。 “她叫……嗯,芙姬。”尉迟采果断地决定不透露芙姬的全名。 芙姬似是有些害怕,团身往尉迟采怀里缩去。 “乖,别怕,这是陛下。”尉迟采摸摸她的脑袋,转向天骄,继续三白眼:“陛下,您别吓唬人家,芙姬可不像您这么胆儿肥。” 芙姬轻轻地点了头,手中紧捉住尉迟采的衣摆,仍是满眼提防地盯着天骄。 “呿,你们女人就是这么无趣,一点都不好玩。”小陛下双手叉腰,气哼哼问道:“……然后呐?” 尉迟采纳闷:“什么然后?” “自然是皇祖母叫你去重华宫做什么啦。”天骄撇嘴。 “喏,就是去接芙姬回来啊。”尉迟采将小姑娘的黑发小心挽起,依照暮舟教她的方式做了个发团,“你难道不知芙姬是太祖妃的孙女么?” 天骄一脸恍然大悟,立马看向芙姬:“原来你就是舒仲春舒大人的孙女?” 舒仲春乃是太祖妃的长兄。 “朕曾听皇祖母提起过这个女娃。”天骄的眉间忽然皱起,似是有些嫌恶。他施施然拂去袖摆上的褶子,“没事在舒家待着不也好好的么,跑进宫里来作甚?而且还黏着朕的昭仪不放,真讨厌。” “陛下,您这话可就说得不对了。”眼见芙姬满脸快哭出来的表情,尉迟采将她揽在怀里轻轻拍抚,杏眸掠向天骄:“芙姬是进宫来看太祖妃的,可眼下太祖妃身子骨不方便,这才让臣妾代为照顾。况且您身为国君,对待贵客该有的礼节都去哪儿了?” 尉迟骁抱着一堆奏折迈进宫来,正撞上昭仪与陛下大眼瞪小眼的一幕,不由得蹙了眉:“陛下,这是怎么了?” “咦,是阿骁哥哥……” 怀里的小萝莉忽然低低唤了一声。 尉迟采睁大了双眸,而天骄则是一副受伤的表情。尉迟骁不明所以,听见一个娇软的嗓音唤了自己的名,循声看去…… “阿芙?”他迷茫地眨眨眼,“你怎会在此?” “阿骁,你认识芙姬?”尉迟采指着怀里的小女娃,问道。 尉迟骁竟然红了脸,讷讷应了一声是。 尉迟采心中明晰:这倒不奇怪了,阿骁本就是世家子弟,又一直住在帝都,与舒家的千金有往来也在情在理。再说,以尉迟尚漳的尊贵身份,阿骁就是不想认识舒家千金都难。 奇怪的是……他红脸做啥?尉迟采暗想。 “你们认识啊……”天骄颇有些不自然地笑了笑,心里却早就翻天了: 都瞒着朕!你们一个个都瞒着朕! 眼见芙姬已然没有看到自己时那般生硬戒备的神情,而是对尉迟骁露出甜美笑颜,俨然十分要好的模样,他忽然觉着心里委屈。 昭仪不是该搂着自己才对嘛?阿骁不也该对自己最好嘛? “原来,昭仪姐姐是阿骁哥哥的亲姊啊……”芙姬掩口惊讶道,“怪不得与阿骁哥哥生得如此相似,原来竟是姐弟。” 相似?呿,阿骁什么时候同昭仪相似了?这女人定是眼睛有毛病!天骄忿忿不平:还有啊,为什么这对姐弟都认识那个女娃?还一副很熟的样子…… “既然阿骁和芙姬相熟,不若这几日都来馥宫陪着芙姬,如何?”尉迟采笑问。 “不准!” 天骄双颊气鼓鼓的,还瞪圆了一双黑眸,“阿骁是少将军,还是朕的亲随,没时间同你们这些女人玩闹!” 芙姬的弯弯嘴角一下子耷拉下来,而尉迟骁则是愣在了原地。 哟……这小鬼。尉迟采暗笑:该不会是吃醋了? ------------ 第二十章 萝莉来袭(3) 更新时间:2010-01-17 芙姬休息的地方在黛阁。烟渚被指派去伺候这位小姑娘时,眼底颇有些不愉快。 “……昭仪姐姐,芙姬是不是真的很讨厌?”芙姬躺在榻上,拽住尉迟采的袍袖,细声问道:“要不,为何陛下会这么生气?” 烟渚在一旁将芙姬换下的衣裳打理妥当,然后静静看着昭仪同小姑娘说话。 “陛下生气,那是因为芙姬很可爱呀。”尉迟采笑嘻嘻地戳了戳芙姬的粉颊,“因为芙姬太可爱了,陛下害怕阿骁只和芙姬玩,就不和他玩了,所以才会生气。” 芙姬眨巴着盈盈水眸:“那,让陛下同我们一起玩不就好了?” 先前得知了昭仪就是阿骁的姐姐,芙姬迅速将尉迟采归入“可以靠近的人”名单内,言语间也就亲昵了许多。 尉迟采微笑:“可是陛下每天有日课,下了朝还有不少大臣等着向他奏事,哪能陪我们玩呢?” “那陛下岂不是很可怜了?”芙姬睁圆了瞳子,模样很是认真。 可怜么?的确,这么小的年纪便要被扣上九五之尊的冠冕,普通小孩们的童年从此与他无关……虽说现在天骄是调皮了些,尚且不具备独立执政的能力,然而活在“皇帝”二字的制约下,他的压力也该不小才是。 这些事,作为同龄人的阿骁和芙姬,又能明白多少呢? 尉迟采叹了口气,摸摸芙姬的小脸:“别想这么多,早些睡吧。” “嗯,昭仪姐姐晚安。” “晚安。” 她伸手拂落金钩上的水红帘帐,将案头的烛火吹熄,与烟渚一同出了门。 屋外的天幕已然黑透,一轮尚未圆满的明月悬在半空,看样子还不到亥时。黛阁回廊的屋檐下挂了一溜宫灯,暖黄的火光款款摇曳。尉迟采看着宫殿在夜色中不甚清晰的轮廓,忽然想到些什么。 “烟渚,今晚你就在黛阁陪着芙姬吧。”她一面说着,一面往楼下行去。 “可是昭仪,婢子唯恐伺候不周……” 尉迟采住了脚,并未回头:“安心,你与暮舟都是由陛下亲自挑得,便说明你是极会伺候的。再者,这个小姑娘是太祖妃的宝贝孙女,你应该省得当如何做吧?” ……伺候不周?只怕是担心被暮舟抢了功劳,到你们那位主子跟前去邀宠罢。 烟渚默然片刻,这才低声应道:“是,婢子明白。” 回到暖阁,暮舟服侍她梳洗妥当后,掩上门离开。对于芙姬,暮舟并未如尉迟采所预料的那般感兴趣,只是在方才替她梳头时提了两句,大意不过是舒家的女儿如何金贵,要她小心呵护。 舒家么,秦鉴倒是有仔细交代过――这个家族或许不及尉迟家那般荣耀夺目,可在赤国之中,“舒”这个姓氏绝对是尊贵的代名词。那位太祖妃正是出身舒家。陈国公舒仲春为太祖妃的长兄,并未因妹妹位在后宫之首而嚣张跋扈,相反,他对舒家一门严加管教,绝不仗着太祖妃的名头在外惹是生非。这在世家之中是相当少见的。 ……总之,还是先等锦安的消息。她暗想,要摸清舒家的根底,只怕也不是一时半会能做到的。 她钻进被窝准备睡觉,忽然听到褥子里“嚓”的轻响,似是压着了纸张一类的东西。她伸手在被子里摸索了一阵,终于从屁股的位置摸出一封书信来。 奇怪,这玩意是怎么进到被窝里来的?她瞪着信封,只见上头用小楷写道:采儿亲启。 采儿……似乎是某人的专用称呼来着。 “啊哈哈哈……”她抽动嘴角,恶寒道:“难道会是那个家伙?” 看还是不看?手指拈了拈信封,里头似乎只有一张纸,应该没放什么奇怪的物事。 好吧,这封信摆在这里不看也不行――她如是想着,将信纸从封套里头抽出来,抖开。 “有要事相商。子时,天枢阁。不见不散。” 字体略显潦草,走笔有疏狂之气,像极了世家子弟的台阁体,偏生又多了一分不羁。信尾没有落款,大约是写信者认为昭仪一定知晓这信的来处…… 尉迟采汗颜。 他说是有要事相商……嗯,去看看么?可现下还没到子时呢。 不成,若是待会睡着了,谁还管你子时不子时呢,一口气睡到明儿个辰时再说。 她讪讪地睨着这封信:纠结,真纠结……要不,就当做没瞧见这封信?按楚相的说法,自己不是与他为敌么,干嘛还叫她去商量要事?他就不怕被她走漏风声? ……可是,为何她偏偏觉着不去不行呢。 心里头就有那么一股子奇怪的力道,催她快些起身更衣,然后去天枢阁乖乖等着他。 她一咬牙:娘的,去就去,谁怕谁? 于是半个时辰后,她从那幅画轴后头爬了出来。 早已入了秋,夜风生凉,她披了件厚实的紫貂裘御寒,顺带将烛台藏在怀里防身。 的确还没到子时,照月亮在天空中的位置,大约不过在夜里的十点钟左右。她小心翼翼地落足,谨防脚下的木制地板发出声响。 丝履终究单薄了些,没待多久便觉着双脚发凉。她随意挑了本书册,在墙角坐下来蜷成一团。貂裘恰恰能将她整个裹住,双腿蜷曲着贴近身体,暖意顿时包围上来。她舒服地叹了口气,将书册搁在膝头上翻看,决定就这样打发时间,等待那位相爷的到来。 等着等着,便觉一阵睡意袭来。她打了个呵欠,脑袋搁在墙边,闭了闭眼。 …… “不可不从,阿采。”那个充满威严的嗓音说道,“这不仅仅是我、你的二叔所做出的决定,还是你父亲生前便已安排妥当的事。” “父亲安排妥当?笑话,他怎么知道自己何时会死!” “阿采,你这番话已是大逆不道了!”尉迟尚漳年轻的脸庞自雾气中浮现出来,带着勃然怒意:“你父亲、也就是我的兄长,他自然不知自己何时会死,可他早已定下了那个人今后的出路。这是命令,是宗主的命令!” “什么宗主的命令?父亲在世时为何我从未听他提起过?分明是你说谎!” 她觉察到胸口难以平息的激动,似是有一头野兽在体内咆哮,想要挣脱桎梏。 “尉迟采!”尉迟尚漳的嗓音陡然拔高,“不准胡闹!” “为什么是栈哥哥?为什么偏偏是他走而不是你?”她恨恨地盯着眼前的二叔,“他好不容易学会了笑,你为什么要逼他哭!” 尉迟尚漳深深呼吸,勉力抑下火气:“阿采,你才六岁,你不懂。你的栈哥哥是何许人,你不懂。他不能留在尉迟家,这是他的命,你也不懂。” “是,这些我都不懂。可至少他是不是快乐,只有我懂!” “使命和责任――不需要你说的那种东西。”尉迟尚漳冷冷说道。 她仍旧盯着二叔,有盛大的无力感从头顶砸下,覆没了她。 要留下一个人,原来是这样困难的事。 忽然感到腰间一暖,一双大手将她揽入怀里,轻轻拍抚。那个好听的声音在耳畔安慰着:“阿采乖,听宗主的话,好么?栈哥哥必须要走的……” “为什么?不是说好了,要一直陪着我吗?”她揪住那个人的衣摆,“你骗我。” 他只是苦笑,没有一句辩解。 她安静地在他怀里窝了片刻,而后无声脱出。 “好啊,你走。”她平生第一次对他露出冷笑。“永远都不要回来了。” …… “采儿?”一只手轻拍她的脸颊,“采儿,醒醒。” 她睁开眼来,入目是满室淡淡的光亮,以及一张熟悉的脸孔。 楚逢君面带意味不明的笑容瞧着她:“你在这里等很久了么?”竟然困到睡着。 “还好,也不算很久。”她半眯着眼,将身子稍稍撑起来,睡意勉强减轻了些。“说吧,找我有什么事?” 楚逢君却并未出声,而是缓缓抬手,长指抚上她的面颊。 他玉色的指尖凝着一滴水珠,晶莹剔透。宰辅大人暗色的凤眸里涌起迷惑之色:“睡梦里也能哭出来……你究竟梦见了什么?” 梦见了什么。她垂下眼眸,她也不知该如何形容那个梦。于她而言,记得的也只有满腔怒火,以及那个人的名字:栈哥哥。 她索性答道:“都是些毫不相关的事,我已经不记得了。” “哦,原来如此。”楚逢君笑了笑,指尖点上嘴唇,鲜红的舌尖在唇瓣上一卷,将那滴来自她的泪珠舔去,精致的嘴角轻巧扬起。 她红了面颊,不由得别开视线,硬着头皮道:“相爷唤我前来,究竟所为何事?” “嗯,是要同你说说你馥宫里那位小美人……”楚逢君拉着她慢慢起身。 “芙姬?她怎么了?” “她没怎么,不过重要的是……”楚逢君将她的貂裘正了正,低声笑道:“重要的是,舒家怎么了。” “若要说舒家,相爷不是该比我更清楚么。”她一直待在宫中,无论是舒家还是其他消息,大多是众口相传慢慢传过来的,莫说时间耗去不少,就连消息的本来面目或许也不见了。而他楚逢君身居宰辅之职,自然能得到第一手资料,比她方便多了。 楚逢君点点头:“我的确清楚舒家,可是此番他们将小美人送进宫来,除了探视太祖妃,恐怕还有另一重用意。” 尉迟采有些不快:“芙姬只是个小孩子,她不懂这些尔虞我诈的玩意。” 楚逢君轻声笑起来:“你怎么知道她不懂?世家子弟,哪一个会不明白这些?什么是瞒天过海,什么是暗度陈仓,他们可比你懂得多了,更何况是舒家的女儿?” 等一等,他说――他们比你懂得多了。 尉迟采倏然抬眸,正撞上楚逢君光华潋滟的凤眸,那团深邃的黑如同一片挥之不去的梦魇,只一眼便能摄去她的心魄。 这言下之意,便是说她并非世家子弟么? ――难道,他知道自己假冒长千金入宫的事了?! ------------ 第二十一章 血色缭乱(1) 更新时间:2010-01-18 尉迟采只觉浑身瞬间凉透,微微瞪大的杏眸中起了惊诧之色。 这么快就要穿帮了?还是在这个手握自己各种囧的男人面前…… “……怎么了?”楚逢君发现她的异样,修眉微蹙:“分明就是如此,本阁说错了么?” “不,没有错……”她长出了口气。“宰辅大人教训得是,臣妾受教了。” 原来他只是随口说说? 楚逢君撇了撇嘴角,放柔了嗓音:“我不是在训你,采儿,你对这种事也太迟钝了些。如今你是天骄帝的昭仪,也是尉迟家与士族的代表,若无意外,你便是将来皇后的人选……可是舒家的女儿,你不能不防。” “相爷是要我防着芙姬?”尉迟采觉得有些好笑,“防着一个不过十岁的孩子?” 听这口气,分明就是不认同他说的那些道理。又听尉迟采笑道:“若说我真正该防的人,相爷,您不就正是这其中一个么?” 楚逢君忽然露出极不耐的神色:“既然如此,你今晚为何要应约前来?” “我……” 她就是想来而已。虽然口口声声说着要防他,可她的所作所为,却无一是在靠近他。 真是很奇怪……不知为何,她不害怕他,就算他是她的敌人。 “你听好了,采儿。”楚逢君握住她的双肩,郑重道:“舒家不会做无用之功,就算是送个小女孩进宫来,也绝对有所图谋……我担心,他们要对你下手。” 她又迷惑了:你为何要担心? 这话并未问出口来,她只是垂下头不看他。“请宰辅大人放心,与尉迟家为敌,舒家讨不着半点好处。除非他们有必胜的把握,否则……很可能会被尉迟家反噬,不对么?” “若是如此,自然再好不过了。”楚逢君低声说着,从袖笼中摸出一块巴掌大小的物事,塞进她的手里。“你收着这个,有什么事就让人拿着它去碧玺殿。” “碧玺殿?”她还是头一次听说这个地方,从前与寿王闲逛时,也未曾看到过叫做碧玺殿的宫室,“在哪儿?” 楚逢君微笑,“在重华宫以北,永熙宫西面。离你的馥宫的确是远了点,不过……作为你的保命符,也足够了罢。”他宠溺地摸摸她的头发:“不到万不得已,千万别去那个地方,可记住了?” 她看着手中的白玉令牌。牌子边沿镶了一圈黄金,中间平整处是用阴文镌刻的“碧玺”二字,尾端垂着串有大颗东珠的明黄色流苏。 “相爷。”她低低开口道,“我不是你的敌人么,为何要给我这个?” 楚逢君侧过脸,目光从她面上移开:“以后……你自明白的。” 唔,以后么……?她垂下眸子,心里有些莫名的期待。 “好了,要说的话也说完了,你早些回馥宫歇着罢。”楚逢君忽然露出笑容。 不怀好意的笑容,嗯。 “还是相爷先请吧,妾身还得在此查找些书册和资料。”尉迟采亦是满脸和蔼可亲。 楚逢君摇头:“不看着昭仪先走,本阁心内难安。这查找资料的事,不如明儿个再来办。” 这个奸猾的男人,定是对她出入天枢阁的法子起疑了……尉迟采笑得分外灿烂:“请相爷安心,此地乃是禁苑重地,四面皆有羽林卫把守,您不必太过担忧,先行便是。” “也好,”楚逢君点点头,唇边勾起一抹舒缓的弧度:“昭仪不送送本阁么?” 送你个大头鬼!要是给羽林卫看到她半夜私会宰辅,她还要不要在这里混了啊?莫说秦鉴要灭了她,就连太祖妃也不会手软的!思及此,她立即福身一礼:“婢子恭送相爷。” 哼哼,这算是送了吧? 楚逢君摇头失笑:“这次就饶过你。”而后低低一叹,转身离去。 看着他渐远的背影,尉迟采心头紧绷的那根弦总算放松了些。还好他没死缠着要送她回馥宫,否则这原本已经就寝的昭仪突然出现在馥宫外,要如何向众人解释呢? 她垂头,手中的金镶玉令牌沁凉如水。 ……碧玺殿么。 *** 翌日有雨。 这是入秋以来最大的一场雨,尉迟采和芙姬坐在馥宫的花厅内喝茶吃点心,看着栏外淅淅沥沥的雨水将石兽染作深青色。檐角垂下成串的晶亮雨珠,滴落在玉阶上,一片叮咚作响,如佩环相击,清鸣不绝。 尉迟采手捧太祖妃赐下的玫瑰露,望着雨珠出神。 ……像极了那滴在他指尖凝结的、她的眼泪。 “芙姬讨厌下雨。”身旁的小姑娘轻声说着,啜饮一口玫瑰露。 尉迟采抿唇浅笑:“说得不错,我也讨厌下雨……裙子衣裳都湿答答的,怪不舒服。” 暮舟换上来一碟新制的红豆糕,又替两位主子细细分切了糕饼。 “昭仪姐姐,咱们今天要一直待在馥宫吗?”芙姬问。 “不,待会我就送你去太祖妃那儿。”尉迟采笑道,“你喜欢待在重华宫,对不对?” 芙姬点了点头,半晌又摇头:“芙姬想和阿骁哥哥一起玩。” “阿骁有他要做的事,咱们不能打扰他。”尉迟采摸摸小姑娘的脸颊,“等阿骁闲下来,咱们再去找他玩,可好?” 芙姬咬着糕饼,花瓣似的小嘴沾上些豆面。尉迟采笑了笑,抬袖用绢帕拭去那点调皮的粉末。小姑娘扬起水盈盈的眸子,唇角弯弯笑靥如花:“昭仪姐姐也尝尝。” 尉迟采应了,把她夹起的一块红豆糕纳入口中。 “芙姬,”尉迟采状似随意地说道,“是不是因为你挂念太祖妃,这才进宫来小住几日?” 芙姬咽下玫瑰露,答道:“是祖母她想念芙姬,就让父亲送芙姬进宫来了。” 哦?是太祖妃的意思? 可这就奇怪了……既然是太祖妃让芙姬进宫来陪她,为何这孩子到了宫中,她又推说身子不便,将芙姬丢给自己照顾呢? 尉迟采垂下羽睫,“从前太祖妃想念芙姬,也都是如此让芙姬进宫来陪她么?” 芙姬想过一阵,点了点头。 嗯……莫不是自己多心了?尉迟采暗叹一息,换了个话题:“我一直很好奇,芙姬和阿骁是怎么认识的呢?” “昭仪姐姐知道踏青节吗?”提到踏青节,芙姬的小脸上立时现出兴奋之色,“就是每年开春的时候,大家一起出游玩乐。芙姬和阿骁哥哥就是在前年的踏青节时认识的,当时我们还一起放了纸鸢喔。” 不过尉迟采穿来时已是夏季,显然错过了春天。她微笑道:“芙姬喜欢阿骁么?” “喜欢啊。”芙姬答得迅速,“芙姬最喜欢阿骁哥哥了,他的那匹枣红马好可爱的,一点都不凶,还和芙姬很亲近呐——” 哦呀,到底是小女娃,尚且体味不到这“喜欢”二字的含义。 不过这样也好……阿骁到底是尉迟家的嫡子,日后定要接管尉迟家成为宗主,在朝堂之中独当一面,届时他要面对的便是尔虞我诈和勾心斗角,或许会连真正的朋友也所剩无几……所以,至少让他在童年的时候保有一份纯真的友谊吧。 待雨势小了些,尉迟采便带着芙姬往重华宫去。 “实在是对不住,昭仪。”前来通传的红衣女侍正是太祖妃跟前的画眉,她满面歉意的笑容,轻声说道:“太祖妃昨儿个又犯了病,今天不见任何人,还请昭仪体谅则个。” ……昨天见太祖妃不还好好的么,怎么转眼就病了? “可是芙姬她……”尉迟采看看跟在身边的芙姬,小姑娘也是一脸担忧。 “实在是抱歉,太祖妃担心将病气扩散,特地嘱咐过婢子不能让任何人入内……” 怎么办呢?难不成把芙姬一同带去丹篁殿? 尉迟采暗自摇头,可又实在没法子——总不能把她独自丢在馥宫里吧? “芙姬,”她拉着小姑娘的手:“咱们去找阿骁哥哥,好么?” 芙姬双眼放光:“好!” “可是你听好了,咱们不是去玩的,阿骁哥哥也在做正事。你要乖乖地跟着我,不能乱跑乱说话,好不好?”尉迟采认真道。 “好!”芙姬忙不迭点头,“芙姬很听话的!” “既然如此,那咱们就走吧。”尉迟采摸摸她的脑袋,笑道。 *** 一只绣囊无声地躺在紫檀木条案上。水红缎面,上头以五彩丝线绣作大朵艳丽的牡丹,针脚细密用色考究,看得出手工是极好的。 绣囊下头压着一方雪白的绢帕,只是大半已染了深褐的痕迹。 两根修长的手指将它拈起,紧紧揉进掌心。 “……没有金茯苓的滋味很难受吧?”略显沙哑的男声低笑道,“瞧瞧,都咳血了。” 说着,那只握着绢帕的手掌缓缓抚上脸颊,让那块已经干涸的血色贴近他。他颜色苍白,嘴唇柔和,披散在肩头的长发已有丝丝银灰夹杂其中。 “宛姬。”这男人拢着绢帕,神情近乎陶醉,“你的血,这是你的血……为何滋味是这般的美妙呢?” 叫人不可遏止地想要拥有……如此珍贵的血色。 “太上皇,药已煎好了。”宫门外传来女侍的低嗓,“您是要现在服用么?” 景帝却似没听见一般,自顾自地捧着染血绢帕,口中喃喃有语。 “太上皇?”女侍的嗓音略微扬起。 “……取灯来。”景帝忽然开口道,“取灯来,还有药。” “是。”女侍应了,将近旁的一盏宫灯取来,再将药碗端去条案上:“太上皇请用。” 抬手将宫灯的纱罩摘下,景帝把住灯柄,将一星火苗凑近手中的绢帕。明红的火光舔上帕角,只一燎,便在他的指下燃了起来。 女侍看得暗暗心惊,却又不敢出声。 药碗就在近前,景帝将烧着的绢帕移至碗口上方,黑糊糊的汤汁映着灿烂火光,泛起细碎的光点。待绢帕燃去大半,他松手让帕子落入汤药中,有半截搭在碗口上继续燃烧,灰烬迅速为汤剂淹没,不见踪影。 景帝静静看着这碗汤药,而后小心捧起玉碗,一滴不剩地饮了干净。 口中酸涩粘腻的滋味经久不散,似乎还隐隐残存着一缕血腥气。他颇为留恋地舔了舔唇,像是品了一盅甘美好酒,难以忘怀。 女侍的额际冷汗涔涔,默不作声地收走空碗,仿佛躲避瘟疫一般逃离宫内。 景帝笑吟吟地抹去嘴边的药渍。 “不知你我二人,谁会撑得更久一些呢……?” ------------ 第二十二章 血色缭乱(2) 更新时间:2010-01-19 天骄悻悻地睨着眼前的小姑娘,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芙姬满眼期期艾艾,颇为局促地打量着四周。 尉迟采若无其事地拉着芙姬坐下,又亲自沏了茶水端去芙姬面前:“芙姬乖乖坐在这里便是,有什么需要的就告诉我,切不可到处乱跑。记住了么?” 芙姬点点头:“记住了。”而后便将茶盅拢在手中,不言不语地睨着天骄。 是个人都能感觉到——此刻天骄浑身散发出的闷火。 尉迟骁慢腾腾闭了眼,几欲抚额叹息。他在天骄耳畔轻道:“陛下,请别这样,您会吓到舒小姐的。” 嗷,阿骁居然替她说话!天骄双眼瞪得溜圆:“什么吓到不吓到的,她本来就不该在这里!这是丹篁殿,是朕处理朝务的地方!她一个女人跑来这里作甚?” 尉迟采耳朵根动了动,讪讪回过头来盯着天骄:“陛下所言甚是,臣妾这就离开。” “昭仪你给朕坐下!”天骄架势十足地吼道。 哟,怎么的?当本昭仪不是女人?尉迟采好气又好笑。 芙姬扁了扁小嘴,黑瞳里已蓄满了泪水,只差一毫就要夺眶而出。 “陛下请息怒。”尉迟骁深吸一口气,只觉一个脑袋两个大。他转向尉迟采:“姐姐,您为何要带芙姬来丹篁殿?” 果然还是弟弟最通人性(?)。尉迟采随即笑着答道:“太祖妃有恙在身,不便照顾芙姬,我不放心留她一人在馥宫,就只好带来丹篁殿了。”她顿了顿,起身向天骄一福,“是臣妾事先未同陛下言明,还请陛下恕罪。” 这下好了,所有错都归去自己身上了。天骄气堵,挑眼往芙姬面上狠瞪一记,勉强开口道:“……罢了,既是如此,朕也就不予追究了。可要是这个女人胡乱造次,朕决不轻饶!” 拜托,造次的人好像一直都是陛下您吧?尉迟采忍住嘴角的抽搐,瞟眼往尉迟骁的方向看去。只见那孩子脑袋低垂,沉默地看着自己脚尖。 想不到啊,阿骁对天骄竟然有此等杀伤力…… 尉迟采摸摸下巴:看样子小陛下果真是吃醋了,而且还是吃阿骁的醋来着……啊啊啊我不cj了。她微微涨红了脸,憋笑憋得难受。 “今天裴少师来不了。”天骄气鼓鼓地开口,“女人,这是裴少师给你的东西。” 手上递来一叠书册,尉迟采接过一看,登时歪了嘴角:“……这是啥?” “《君道十三章》啊,裴少师说让你给朕讲讲第一部分。” 完全没有听说过的东西诶……是裴少师太过抬举她,还是她太得意忘形了? 硬着头皮翻开扉页,稍稍浏览一番其中的内容,她囧了:为虾米都看不懂?为虾米都是文言文?为虾米……要让她来教这种东东? “这个……”她指着一处不识得的字,正想问天骄,只见那小子一脸洋洋得意的模样,她面上一黑,捧着书册就转去芙姬面前。天骄大囧,便听尉迟采向芙姬问道:“芙姬,你可识得这个字?” 芙姬颔首,怯生生地应道:“识得……祖母曾给芙姬讲过这书,芙姬都记得……” 这话让尉迟采陡然一惊:太祖妃竟然给一个小姑娘讲《君道十三章》?这是不是有些离谱了? 然而天骄关注的重点不在这个上头,他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你你你看过……?!” 芙姬又是一缩,垂下脑袋不敢应声。 身为君主的权威竟然遭到一个小丫头的挑衅,天骄觉着是可忍孰不可忍,遂拍案而起:“不可能!《君道十三章》所述乃是帝王术,你一个女流之辈怎能读它!” “陛下,您这话可就说得不在理了。”尉迟采头疼不已:“臣妾只是向芙姬询问这个字的读法……您怎么扯去这么老远了?” “你问就问,她为何要多嘴说什么自己已经读过了?分明就是挑衅嘛!” “咳……几位,打扰一下。” 丹篁殿前忽然传来一道人声,尉迟采抬眸看去,正见尉迟尚漳负手站在门前,一袭墨色长袍绣了玄金的万福纹,通身都是尊贵之气。 “二叔。”尉迟骁垂首一揖,座上的芙姬也立时起身拜礼。 尉迟尚漳的视线直直奔着尉迟采而来,见她向自己颔首致意,这才微微一笑,转向天骄:“臣有要事启奏,不知陛下可否拨冗一听?” 被人撞见自己发飙的一幕,天骄面上有些过不去,只得讪讪地坐回圈椅上:“门下侍中有何事要奏?” 尉迟尚漳缓缓步入殿内,敛裾一拜:“霜州生变。” 四个字言简意赅,利落得让天骄好半天才回过神来:“霜州又怎么了?” “臣方才接到霜州刺史来报,说是境内有一股乱民,现下已强行占据了霜州北面的骆城,州军正在前去镇压的路上。” 天骄摆摆手:“既然州军已发,那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虽说是捕风捉影之词,可臣听闻领导这支乱民的人,乃是……” “是谁?”天骄挑眉。 尉迟尚漳深吸一口气:“乃是……九王。” *** 楼门外雨丝飞扬如雾,细细密密织作一片连天大网,将这整座翡城都笼罩其间。 锦安怀揣着昭仪给的书信,撑了伞一头扎进茫茫雨幕里。 虽说在尚仪局做女官,可因着兄长在朝中的权势,她也得了个通行令牌,若有必要则可随时离开皇宫,否则昭仪这封信,还当真送不出去呢。 一阵疾风刮来,雨珠斜斜洒落满身。她赶紧护住衣襟——那里头揣着昭仪的信,要是弄湿了那就麻烦了。头顶上油纸伞给吹得前后摇晃,她不禁暗骂一声这鬼天气,早知就昨儿个送信去,不必拖来今日了。 所幸将军府离皇城并不太远,她一路小心翼翼前行,艳色如火的裙裾被雨水沾湿,浸作一团团深红的水纹。到了将军府门前,她连袖口也湿透了。 “哟,您是宫里来的姑姑吧?”门前两个侍卫瞪大眼瞧着她,“可是来找将军的?” 锦安狼狈地笑了笑,应道:“正是,我是尚仪局的女官,烦请通传大将军,就说小女子奉昭仪之命前来,求见将军。” “好嘞,姑姑请稍候片刻。”一人立马入府报信去了。 锦安将怀里的信封掏出来仔细看过一遍,见并未被雨水打湿,这才松了口气。 不多时,便看到那名侍卫撑着伞,引了一位身量魁梧的男子快步而至。那男子着一身赭色锦袍,外罩银灰软甲,周身的威武气势难以遮掩,正是秦鉴。 “锦安拜见大将军。” 锦安略一施礼,被秦鉴抬手止住:“是昭仪让你来的?” “正是,”她扬起手中的书信,“昭仪托小女子给大将军送这封信来。” 秦鉴往锦安身后看了一番,确认无人尾随,遂对她道:“你随我来。” 跟着秦鉴沿着府内回廊走去,到了一处门扉半掩的屋前,秦鉴推门而入。锦安这才看清内里的摆设——是一间书房。 “她肯将这信交给你,足见你是她信得过的人。”秦鉴说着,手上拆开信封:“方才听那侍从说,你叫锦安?” 锦安颔首:“是,小女子名叫李锦安。” 秦鉴抖开信纸,将其中内容迅速浏览一遍,浓黑的眉峰略微一蹙,忽然又问: “你就是兵部尚书李帛宁的妹妹罢?” 锦安一愣,答道:“……正是。” “明白了。你稍候一阵,我这就写回信,你再替我交给昭仪,可好?”秦鉴低声道。 “好。” 秦鉴点了点头,拿着那张信纸走到墙角,取过花几上的宫灯,就着脚下的火盆点燃了信纸。明晃晃的火焰将墙头映作一片金红之色,锦安暗自心惊:昭仪的信上,莫不是写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见火盆内的信纸燃烧殆尽,秦鉴折回书案前坐下,执笔开写。 锦安站得远远的,不敢近前一步。虽说心头是万分好奇信上的内容,可她不想冒着被削掉脑袋的危险去探看八卦。 不过一刻钟,秦鉴写完了回信,他搁下毛笔拿起纸,小心吹干上头的墨迹,再将信纸叠起收好,递来锦安面前:“亲手交给昭仪,越快越好。拜托了。” “是,请大将军放心。”锦安一面说着一面将信封放进怀里,心里又不住狐疑起来: 究竟是何事要“越快越好”地把信带到呢? *** 是夜。天枢阁。 葱白纤指在一大摞书册上小心翻动,不漏过一本。 “《霜州图志》……对了,就是这个。唔,还有……”尉迟采的指尖忽地一顿,在一条书名上停住,再将那本书取下来翻看,然匆匆掠过两眼之后,又叹着气把书册放回原处。 “奇怪啊,为什么哪里都找不到呢?”关于霜州的书本倒是不少,可她要找的重点却不在霜州上。 白天时尉迟尚漳的奏报让她非常介意。他说,霜州有乱民策反,把即将上贡朝廷的十数匹火云骊盗走,且有传闻,那领导乱民的为首之人正是当年遭到流放的九王。 也不知为何,听到这消息后,她当下便决定了要来天枢阁查个究竟。 不错,查九王。当年麟华帝尚且在位时,九王因谋反之事败露而遭流放,民间传言九王早在多年前就死于岭南的瘴气,尸身为猛兽所食,遗骸无人收拾,竟至连全尸也不可得。加诸谋反是逆天之罪,也无人敢为九王立衣冠冢。自景帝登基后,九王就成为了一个禁忌之词。 想不到…… 她羽睫轻扇,低叹一息,抱着几册书走到桌案前坐下。案头的宫灯不甚明亮,她摘下纱笼,抽出髻上的金钗探入灯芯轻拨两下,火苗登时亮了不少。她放下钗子,重新罩上那纱笼。忽见桌边有一条阴影缓缓靠近,及至投落她的头顶。 她并未回头,鼻端嗅得清浅的沉水香,心下已是了然。 ……这也奇怪得很,每次她来天枢阁都会碰上他,几乎无一例外。 身后那人发出一声低笑,大约是明白她察觉自己的存在了,也不故作神秘,径自在她耳畔俯下身来。温暖的呼吸拂过尉迟采的耳廓,只听这人笑道:“巧得很。” “不错,巧得很。”巧得让她怀疑,他分明就是在监视自己。她转过身来,正对上他藏着琥珀色笑意的凤眸: “相爷,您今儿个又来作甚?” ------------------ 今天更新得晚了点,虎摸众位亲。 ------------ 第二十三章 血色缭乱(3) 更新时间:2010-01-20 楚逢君长发高束,一袭暗紫底鹤衔灵芝纹的缎子长衫,窄袖窄领,与他从前惯穿的阔襟广袖颇为不同,一见之下倒生出些简约利落的味道来。手中标志性的象牙扇缓缓抖开两摺,点上轮廓柔和的唇。那唇角微微扬起,勾着三分魅人笑影,对她轻声说道:“怎么,只许你来这天枢阁,就不许本阁来了?” “您当然能来。”尉迟采语间冷淡,又转过去折腾手上的书册。 楚逢君俯身凑得更近,她一惊,立时侧身拉开些距离,瞪眼轻道:“相爷,男女授受不亲。”更何况是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的情形下。 “哦呀,在研究霜州?”楚逢君并未理会她,两眼只盯着面前的书册,又道:“为何忽然对霜州来了兴致?” ……哼哼,还想从我这儿套出话来?门都没有。 尉迟采莞尔:“今儿个听裴少师偶然提起,觉着蛮有意思的,就随便找来看看咯。” “哦?那昭仪可真是用功呢……”楚逢君的扇面继续展开,月白扇骨掩了带笑的刀唇,只露出端挺的鼻梁和一双琉璃眸子。“不过本阁也好心提醒昭仪一句,你想找的东西,这儿是不会有的。” 他知晓她要找什么?尉迟采的杏眸下亮了一亮,又迅速黯下来。 “那何处有?”既然彼此心知肚明,也就不必再打哑谜了。 象牙扇后,某人的笑容满是嘲讽:“在赤国,相信无人敢保留你想知道的那东西。” “为何?”尉迟采的视线与他相触,“是太上皇不允一丁点关于他的记录存在么?” “这个嘛,你不如去问太上皇来得比较快。” “……我去问他作甚。”找死么? 扇头慢悠悠摇晃:“若是你去,或许他会很乐意告诉你呢。” 尉迟采难掩杏眸中的惊色:“你这话是何意?” “……这个嘛。”楚逢君凤眸之下掠过半明半寐的夜色,映在尉迟采眼中,却仿佛游走在刀锋刃口上森冷的杀伐气息,连半点旖旎也无。相爷的象牙扇缓缓落下,点在她的唇瓣上,再寸寸下滑,改为挑起她的下颔:“……你以后就能明白了。” “那以后是何时?”尉迟采望着他,不闪不避。 扇坠轻摆:“别太心急啊,采儿。这朝中总有那么些事得静观其变,耐得住性子的呢,就能把握住反击之时,一举揭开所有谜团……若是耐不住性子的,便只能沦为踏脚石。” 尉迟采忽然来气了:“所以,你今晚又是来说教的?” “非也,只是听说霜州来了些麻烦事,让昭仪很头大……本阁很有兴趣瞧瞧昭仪焦头烂额的模样,这才不请自来。” 尉迟采觉着有些透不过气。 长千金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作为尉迟家的当家,不仅要打理家族内务,还得照顾尉迟家在赤国的产业。如此,怎么会连霜州之事也不甚了解? 这家伙,必定是听到了什么风声,或者……压根就在监视馥宫和丹篁殿。 若真是如此,楚相的权势未免太过可怕了。这厮连后妃居所和皇帝日常理政的去处都一手掌握,遑论那个什么碧玺殿? ……呀,不错。这天枢阁也在内廷之中,而宫内门禁森严,若非只手遮天,他如何能避开众多耳目,在深夜前来? “怎么了,为何不说话?”见尉迟采蹙眉不语,楚逢君挑唇笑了。 “……相爷。”思忖片刻,尉迟采正色,轻启红唇:“您为何要对我说这些?” “游戏罢了。” “引火上身的游戏?” 楚逢君似是十分享受地点了点头:“本阁玩得起。” “你究竟想要什么?”尉迟采睨着他。 “哦呀,这话可就太冲动了……” “楚逢君!”尉迟采恨声开口,“你是宰辅,宰辅本该是辅佐君王之人才对,为何你要与他处处针锋相对?” 象牙扇骨刷过他的左腕,由他抱臂搭在臂弯上。 “这话自然不错。”他轻笑起来,“可如今朝堂之上,真正的君王是谁?” 尉迟采悚然而惊:“你……” “好好想想这话吧,本阁为何要为难陛下。”楚逢君转过身子,从上层的架子上取下一本来书册来,摆去尉迟采面前。“只希望采儿能看清谁是赤国之主,莫要委屈了本阁才好。” 散发着淡淡霉味的书册,尉迟采的指尖抚过封皮上的几个字。 ——《龙鼎起居注》?这不是……景帝当年日常生活的记载么? “这书何用?”她扭头看向楚逢君。 “读了才知道,不是么。”相爷笑得风情万种。 尉迟采心中不耐,却也无计可施,只得翻开书皮沉着性子往后看。 阁中一时沉默,袅娜金香和着清浅如雾的沉水香,在扉页和指尖淡淡扩散开来。 及至楚逢君落下一息低叹。 尉迟采耳根一动,思绪从书中字句间拔起,无声飘向身后那人。 “采儿……”相爷的嗓音里带着奇怪的意味:“栈哥哥是何人?” 啥?尉迟采歪了歪脑袋,这才想起梦中那个不辨形容的男子。仔细想来,自己只是这么唤他的名字,究竟是谁,她也不清楚。 上一回她接到楚逢君的书信来到在天枢阁,在等他时不小心睡着了,他必定是那时听到了她的梦呓。 于是她摇摇头:“不知道。” 楚逢君回过身来,脸上颇有戏谑之色:“莫不是昭仪背着陛下,在外面偷汉子?” 尉迟采正要开口骂娘,忽而听见楼道处传来脚步声。 这一回倒不必躲,因为她本就是从天枢阁大门入内的。 “昭仪!昭仪!”红衣宫人面含惊惶,在门廊处冲她一揖,又发现楚逢君也在,顿时面色再白一分,出口的声音低了下去:“……相爷。” “何事如此慌张?”尉迟采眉心微皱。 宫人似是顾虑到楚相的存在,低声道:“请昭仪立刻随小的走一趟。” 尉迟采心下一沉:“去哪儿?” 宫人再拜:“请昭仪随小的来。” 尉迟采看了看楚逢君,“妾身告退。”旋即折转身子对宫人道:“头前带路,走吧。” 至那抹纤细的梅红身影彻底消失在视线内,象牙扇缓缓收起。 墨玉凤眸下,有微澜暗自翻涌。 *** “究竟是去哪儿?”微雨未泯,尉迟采独自撑了伞跟在红衣宫人身后疾步而行。 宫人在前掌灯,低声答道:“昭仪切莫声张,等到了那地方您就明白了。” 尉迟采满腹狐疑。 她的鬓发上沾满了细小水珠,裙裾也因着水洼而濡湿了一圈。她顾不得更多,只想着别在这泥水地上摔倒才是。 二人到了携月湖附近,宫人引她入一条窄巷,两侧皆是高墙。她抬头望去,濛濛细雨缕缕疏风,不远处有宫室的模糊轮廓。她定睛细看,只见檐角飞扬,十二瑞兽栖于宝顶,楼廊处一串明红的宫灯随着她的靠近而愈见清晰。 “这是……重华宫?”尉迟采脚下一顿。 宫人低低应了一声,唤她快些跟上。 “是太祖妃出了什么事么?”今日早先带芙姬前来时,只听说太祖妃染了小恙。难不成是病症加重了? 宫人却道:“昭仪莫急,等到了琅玉轩,小的再为昭仪解释。” 尉迟采不再多语,心下越发地忐忑起来。 琅玉轩前,水晶帘随风摆动,晶珠相击响作一片急雨之声。几名红衣女侍捧了热水和口巾匆匆步入轩内,连给她行礼都顾不及。浓郁的草药味和着一丝腥甜气息钻入呼吸中,尉迟采蹙眉掩鼻,后退半步,胸中已然明了: 看样子,太祖妃病得不轻。 “给本宫说说吧,究竟是怎么回事。”她深吸一口气,放下袍袖。 宫人再揖,伸臂请她入内:“昭仪请这边来。” 琅玉轩比她想象中更加纵深,想不到平日里太祖妃休憩之地只是外间,而绕过重重垂帘,还有一方更大的内殿掩在琅玉轩后。此处已是灯火通明,御医和宫女忙做一团。尉迟采站在垂帘前,胸中有些气闷。 “昭仪到——” 红衣宫人高呼一声,为她打起帘子。尉迟采缓步而入,双眸在殿内扫视一圈,目光所及处,一众御医和宫女俱噤声屏息,垂首致礼。 挺胸抬头,她的梅红裙裾在铺着绒毯的地面上拖曳出轻响,直直走到一名御医跟前。 “太祖妃的情况如何?”她轻声问。 御医顿首,答道:“回昭仪,太祖妃娘娘失血过多,仍昏迷不醒。” “何因所致?” “微臣无能,尚未找出病因,还请昭仪宁耐一时。”御医的脑袋垂得更低。 尉迟采半晌不作声,只走到红木雕花宝榻前轻轻坐下。 榻上的太祖妃嘴唇乌紫,嘴角仍沾有殷红血迹,面色白如死灰,清秀的柳眉紧紧蹙在一处。 “热茶。” 尉迟采轻唤一声,近旁有宫女将茶水奉上。她径自接过,又取出随身的绢帕,蘸了些杯中的茶水。淡绿色在雪白的丝绢上晕染开来,她就着那点润湿的地方,小心擦去太祖妃嘴上残留的血迹。 染了血,绢帕自是不能再用了。她将帕子揉作一团压进手心,侧头对御医道:“再来瞧瞧罢,务必要治好太祖妃……否则,这太医院也大可不必开着了。” “是,微臣遵命。”御医顶着一头冷汗起身。 尉迟采让开些位子,不言不语地看着御医给太祖妃诊治。视线落在太祖妃的面庞上,她忽然蹙了眉头,心底升起一股莫名的怪异感。 ……真年轻。初次见到太祖妃的时候,便这么想过。她羽睫轻扇,暗忖:那时还以为太祖妃会是个满头银发一脸皱褶的老太婆,没想到竟是个年轻的美人。 她起身走到方才那引她前来的宫人面前,压低嗓音:“是谁叫的御医来?” “回昭仪,是在娘娘跟前伺候的画眉姑姑。”宫人垂首。 “画眉何在?”尉迟采转身,视线扫过殿内诸人。 一名红衣女侍排众而出,在尉迟采跟前盈盈跪拜:“婢子在此。” 眉目清隽,嘴唇柔和,鼻梁微微有些塌,右侧脸颊上有一粒细小的黑痣,红衣衬着她过分白皙的肤色,显出几分妖异的意味。 尉迟采将她打量一番,道:“你就是画眉?是你去唤来御医的?” “回昭仪,正是婢子。”画眉颔首。 “太祖妃晕厥前,你也一直跟在她身边么?” 画眉扬眸:“娘娘吩咐婢子去御膳房取汤,待婢子回到琅玉轩后,娘娘就已不省人事了。” “这么说,在你离开琅玉轩后,太祖妃身边就没人守着了?” 画眉又是点头:“是。” 尉迟采凝视着她,画眉不声不响地跪在昭仪跟前,垂眸待令。 半晌,昭仪的美眸中现出众人从未见过的冷色: “给本宫查,太祖妃今儿个都吃了些什么。” ------------ 第二十四章 听说霜州有坏人(1) 更新时间:2010-01-21 子夜,重华宫膳房一片人仰马翻。 “昭仪有令,将今日太祖妃娘娘所用膳食一一报上名来!” 膳房的庖长领着差人跪了一地,两名红衣宫人分别把守门前,重华宫侍从在回廊一侧列开,长枪枪头映着明红的灯火,光晕凛冽。 暮舟和烟渚得了命令,从馥宫赶来重华宫听从昭仪差遣。两人跟在尉迟采身后,快步往膳房而来。夜深露重凉风侵体,暮舟带来貂裘替昭仪披上。 尉迟采随手拢了裘袍,转入膳房正堂。见地上跪着一众当值的应膳差人,十余人莫不是浑身颤抖,冷汗涔涔。 “谁来告诉本宫,今儿个太祖妃都吃了些什么,由谁负责做的?”她在门前站定,眼眸轻扬,下颔微抬,一袭皇室贵胄的清傲之气彰显无疑。 庖长伏地拜礼:“回昭仪,娘娘每日所食膳品,皆出自小人之手。” 暮舟凑过来同尉迟采低语:“昭仪,这人乃是重华宫膳房的庖长。” 尉迟采点了点头:“你说吧,今日太祖妃都吃了些什么?” “回昭仪,自昨儿个起,娘娘就说咽喉不舒坦,也没什么胃口,令膳房做些清淡的粥点小菜。小人便命人备火,替娘娘熬煮雪梨百合粥润肺,肉菜只备了红焖仔鸡和清蒸鲥鱼,点心是枣泥糕饼,除此之外便无他物了。” “真的只是这样么?”尉迟采眼眸半眯。 方才画眉说了什么,她可是听得清清楚楚――“汤呢?太祖妃喝了什么汤?” 庖长浑身一僵,磕头答道:“回昭仪,是红枣枸杞汤。” 尉迟采暗舒了口气,“多叫几个人来,仔细检查膳房内所用的锅碗瓢盆和餐具,一处也不能漏过。” “是!”一名红衣宫人得令离去。 “今日轮值之人是谁?”昭仪又问。 “回昭仪,是副庖长孙启。” 庖长话音刚落,近旁一名蓝衣男子向昭仪叩首:“小人正是孙启。” 尉迟采看了他片刻,“来人,把他带去重华宫,本宫要问话。” “是!”门外两名侍从应声而入,架起孙启就走。 暮舟与烟渚看在眼里,心中皆是暗自惊异。 昭仪入宫这么些日子,两人从未见她有这般利落地处事手腕。往常温婉的世家千金,如今俨然后宫之主,气势天成,无人敢驳。 ……独当一面的长千金,本该如此才是。 尉迟采的眸光掠过在场众人,红唇轻启:“今夜之事,任何人不得走漏风声,违者重处。” “是!” *** “……又呕血了?很严重罢?” 榻上那人掩在金红的烟罗垂帘之后,轻声问道。 月色隐去浓云之后,只余小片银白清光在云絮间躲闪出没。黑寂的天幕不着点星,雨丝共风声一并飘拂流转,没有关窗,墙角宫灯的微光散落地面,是一片湿漉漉的亮。 黑衣宫人垂首:“是的,尉迟家的昭仪已经去看了。” “哦,又是那个丫头啊……”那人的嗓音带着一丝沙哑,“多管闲事。” “太上皇,是画眉去叫来的御医。”黑衣宫人道。 “画眉到底太嫩,没什么耐性……罢了,反正那个丫头也出来挑了大梁,有什么麻烦赖去尉迟家就好。凭画眉那张嘴,这点责任还是甩得掉的。” “是。”宫人应了一声,“那么,您要不要……” “退下吧,现下还不是时候。” 宫人瞥一眼那个笼在金红之中的男人,深深一揖,敛裾退下了。 景帝垂眸,伸手抹开身下女子散落胸前的长发,露出大片洁白柔美的春光来。 女子浑身泛起娇俏的粉色,因着景帝停留的视线而轻轻颤抖。 “你也流血了。”景帝忽然开口道。 女子瑟缩得更厉害,赤红的面庞有如火烧,她嘤咛一声,抬腿缠上景帝的窄腰。 “可惜,她比你美太多。”景帝摇摇头,同时,双手抚上女子的颈项,慢慢收紧。 *** 子时过了,太祖妃仍未醒来。 尉迟采坐在琅玉轩外间,手中的茶已凉透。暮舟低下头在她耳边提醒:“昭仪,要不要换一盏茶水?” “不必了。”她将杯盏搁在旁侧,起身。“我去看看太祖妃如何了。” 暮舟跟着她迈入内殿。血腥味已淡去许多,那名先前替太祖妃诊治的御医正坐在榻边试脉,见尉迟采进来,忙不迭起身拜礼。 尉迟采止住他:“怎样?还是不知病因么?” 御医拭汗,面上颇有难色:“这个……昭仪,容微臣问一句,娘娘早些年是否曾大量服用过什么毒物?” 早些年?毒物? 尉迟采心下突地一跳,面上并无变化,只淡淡道:“怎么,有何问题?” 御医再拜:“依微臣看来,娘娘呕血的病状,不像是得了什么重症,倒像是……中毒。” 若太祖妃真是中毒,只怕这宫中无法安宁了。 “你能确定是中毒么?” 御医皱着老脸,摇摇头:“太祖妃的心肺本就孱弱,微臣只是觉着如此大量的呕血十分蹊跷,尚且不敢定论是否中毒。” 尉迟采思忖一阵,幽幽叹了口气:“一定要确定,否则太祖妃性命堪虞。” “是,微臣尽力而为。” 她转向身边的暮舟:“那个孙启呢?” “在偏殿。”暮舟低声答道,“昭仪要去看看么?他应该已经写好了。” 尉迟采点了点头。转身之际,她瞥见雕花榻头摆放着的一叠奏折。茶色绫面封皮,她在天骄那里见过不少。 “你让一让。”她示意御医让开,探身抬袖,小心取过最上头的一册。 落款上写的是今日,那便是今天的奏折……看来太祖妃一时半会也批复不了。 她对暮舟使个眼色:“把那几本都拿上。” 偏殿里,孙启在数名侍从的“看护”下乖乖坐着。 暮舟先推门进来:“昭仪到了,孙启,要你写的东西可写完了?” 尉迟采敛裾迈入屋内,杏眸微光直直向孙启探来。 孙启点头如捣蒜:“写完了写完了,就等昭仪来看呢。”说着把桌上的一页纸捧来尉迟采跟前,“您要小人写每道菜的原料,小人所用的就是这些了,请昭仪过目。” 尉迟采抬手接过,细细看过一遍,问:“近些日子里,太祖妃吃过什么特别的东西么?” 孙启摇头:“娘娘近来食欲不振,每餐都吃得清淡,也就没什么特别的了。” 尉迟采秀眉紧蹙。 “啊对了,昭仪。”孙启忽然道:“近些日子里,娘娘倒是经常让画眉姑姑来取红枣枸杞汤。” “哦?”尉迟采扬眸,“那个红枣枸杞汤?每天都来取么?” 孙启想了一阵:“也不是每天吧,不过这段时间里,画眉姑姑来得挺勤的……啊,还有呢,上次画眉姑姑还拿了阿胶来。” ……红枣枸杞以及阿胶,都是补血用的。 “昭仪,您看咱是不是……”孙启笑得十二分狗腿。 尉迟采摆摆手:“把他送回膳房――严加看守。” 孙启带着一脸给鸡蛋噎着的表情离开偏殿。 宫室内一时安静下来,暮舟默不作声地侍立在侧,而尉迟采则是垂眸思索着什么。 半晌,“那些折子呢?”尉迟采问。 “回昭仪,在琅玉轩里。” “替我拿过来。”顿了顿,又道:“对了,另外还得派人去永熙宫一趟。” 暮舟停下步子看她,等着她的下一个命令。 又过了小半会,尉迟采摇摇头:“……不,算了,暂时别去。” “是。”见她似乎并无其他要求了,暮舟这才退出偏殿。 告诉天骄是迟早的事,可不必急于现在就去。她心中暗忖道,太祖妃呕血之事要暗查才行,重华宫必须封锁起来,不可走漏一丝风声…… 虽说她很乐意让天骄自个儿批复奏折,行使他作为一国之君的权力,可是他毕竟太过依赖太祖妃。若是让那些个图谋不轨的人得知太祖妃重病,只会平添祸端。 “来人。”她轻轻蹙了眉。 门外的侍从应声而入:“昭仪有何吩咐?” “传本宫口令――封锁重华宫!从现在开始,未经本宫许可,任何人不得出入!” 侍从一愣:“封锁?可是昭仪……” “太祖妃恐怕是染了传染之症,且病因不明,病势凶猛。若不封闭重华宫,有什么后果,你承担得起么?” 她的眸光淡淡地落在侍从面上,后者没来由地一惊,立刻敛下双眼,只觉昭仪那双杏眸既冷且威,让人不敢与之对触。 “陛下那边我自有交代。”她摆摆手,“你去吧。” “是!”侍从回令,转身跑出殿门:“昭仪有令!封锁重华宫――” 丑时初刻,重华宫东、南、北门全数封闭,一百二十名禁军密不透风地把守在宫墙四面,杜绝一切与外界可能的接触。 待太祖妃身染重症的消息传到天骄耳中时,已是翌日辰时。 尉迟尚漳手眼通天,禁军调动自然也逃不过他的耳目。在他将太祖妃患病之事当着一众朝臣的面上报天骄时,还顺道卖了尉迟采: “昭仪瞒报太祖妃病情,还私自调动禁军,封锁重华宫,实属僭越之举。” ------------ 第二十五章 听说霜州有坏人(2) 更新时间:2010-01-22 听得这话,坐在金殿上的天骄端起了十二分纳闷:她不是你尉迟尚漳的侄女么,你怎么二话不说就拆她的台啊? “陛下,臣以为昭仪此举并未僭越。”开口的是寿王。他微勾唇角,温润如玉的面庞上现出清朗笑意。“昭仪业已把话说得明了,既是传染之症,就算当做瘟疫也不为过。昭仪意在以防万一,虽说调动禁军之举是大胆了些,可封锁重华宫却是十分必要的。在臣看来,昭仪这一系列的举动并非僭越,而是真正担心宫中诸位的安危。” 楚逢君立在尉迟尚漳的左侧,挂着看好戏的表情三缄其口。 “王爷,宫中自有宫中的规矩。”尉迟尚漳仍是不急不缓,漫道:“就算昭仪有诸般调动禁军封锁宫殿的理由,也躲不开违制的事实。” 这话可叫众人摸不着头脑了――尉迟尚漳这是在干嘛?大义灭亲? “尉迟大人,晚辈斗胆请教一句。”寿王再道。 “王爷言重了,请问便是。” 寿王点了点头:“请问尉迟大人,在宫中设立禁军,究竟所为何用?” “王爷,这不是文字游戏。”尉迟尚漳一眼便看破了寿王此问用意何在,“调动禁军须得持有兵符,若无兵符在手,则有大逆之嫌。” 原来是为了给尉迟家开脱啊……众人悻悻地拭汗:不愧是尉迟家的老狐狸,绝不给对手留下任何把柄,就算是自家侄女犯了小错也立刻叩头称罪,传出宫去,还能获得一个大义灭亲的美名,果真是官油子一条…… 寿王笑了笑,退回本位上:“既然尉迟大人是这么想的,那本王也无话可说。”他转向天骄,“只是恳请陛下,念在昭仪是初犯的面上网开一面。” 天骄听得一愣一愣的,他还没回过神来呢,鬼晓得要如何处置尉迟采? “陛下?”寿王挑眉。 “……啊,朕明白了。”他撇了撇嘴,一时半会也想不到该怎样搪塞过去,索性换了个话题:“这事就不必再提了,且说说霜州是怎么搞的。” 寿王见目的已达到,便恭敬地一揖,敛下眼眸不再多言。 楚逢君看在眼里,唇角扬起半泓舒缓的弧度,转头出列:“陛下,臣斗胆提议,霜州之事,不若交给昭仪来打理。” 此话甫出,全场登时一片哗然。殿外在列的冯子秋又一次按捺不住,跳了出来: “不可!万万不可!昭仪乃是后宫妃嫔,岂可染指朝事!” 未等楚逢君回话,便听得有人在下头窃窃私语: “上次昱州水患一直难以善了,若不是昭仪的妙计,只怕现在还一团糟呢。” “就是啊,总不能一竿子把人打死了吧?” “冯老这迂腐的脑子也该抖落抖落了,老是这么下去,可就要生蛛网子了呀……” 秦鉴听得汗颜不已:那丫头何时生出这么多拥护者来了? “喏,大家的意见,您可听清了吧,冯老?”楚逢君笑眯眯地回道,“说到这个,本阁忽然记不起来,上次是谁对昭仪‘以工代赈’一计大加赞赏了呢……” 座上的天骄终于寻回些为帝的自觉:“吵什么?朕是让你们想法子,不是吵架。” “臣以为,不可让昭仪插手霜州。”尉迟尚漳又来挡驾。 “昭仪诡计多端,让她去教训那些个乱臣贼子,有何不可?”楚逢君笑得分外愉悦。 “楚大人,你这是故意为难昭仪么?”尉迟尚漳眉心一紧。 “尉迟大人别那么激动嘛……”楚相凤眸微眯,“您还不知道么?自从昭仪昨儿个得到霜州的消息后,从白天到晚上都待在天枢阁查察霜州图志,可见其志不小啊……” 尉迟尚漳没有接话,而是定定地看着楚逢君。 你小子…… “冯子秋。”天骄忽然点了殿中老头子的名,“你可有何计策?” 老头子昂起脑袋:“微臣认为,当派出得力之臣亲往霜州,对此事详加勘察。” 天骄往龙椅上一靠,指着老头子说:“那好,就你去吧。” “……陛下,这……”老头子面有菜色,只差高呼陛下开恩了。 楚逢君抿唇笑了:“现下霜州已入冬,让冯老前去的确有些不合适,不如……就让臣代劳吧?” “你?”首先瞪眼的是秦鉴:“楚相去霜州,会不会大材小用了啊?” 哼,本将军岂容得你去霜州胡作非为? “将军此言差矣,”楚逢君一副“我就知道你会使脸色”的表情,微笑道:“虽说目前只是丢了几匹火云骊,占了一个小小的骆城,然而这群乱民接着会如何发展,将军可有仔细考虑过?” 秦鉴冷哼一声:“本将军带兵多年,难道还不知那群刁民打什么如意算盘么?笑话!” “哦,那真是再好不过了……相信将军也知道火云骊是做什么用的罢?” “楚逢君,你这是向本将军挑衅吗!”秦鉴鹰眸一凛,“霜州向朝廷上贡火云骊多年,本将军岂会不知火云骊!” 楚逢君连连点头:“将军真是博闻强识,在下佩服。只是据霜州方面的可靠消息称,那群乱民就用了十数匹火云骊,便夺下了骆城的帅旗呢,不知将军可曾听闻此事?” 全场又是一片哗然,众臣纷纷低声议论起火云骊的好处来。 秦鉴的脸色很不好看。 “嗯……将军可还知道,骆城是以何物出名的么?”楚逢君的笑意更深一分。 眼看秦鉴的额际有青筋暗跳,尉迟尚漳撇了撇嘴,觉得再调戏下去并无益处,便开口替秦鉴解围:“楚相不必卖关子了,骆城就是出火云骊的地方。” *** 尉迟采从几案上醒来,只觉半个身子酸麻难当。她动了动手臂让它恢复知觉,手背上也给衣裳压出一道道嫣红的印痕来。刚抬头,就见暮舟捧了脸盆进屋。 “委屈昭仪了。”她歉声道,“偏殿里到底不是个好宿处,不如今儿个您还是回馥宫住?芙姬小姐也还待在那儿等您呢……” 一面说着,一面拧了手巾,递给尉迟采。 热腾腾的水汽扑上面颊,一夜的疲惫登时去了不少。尉迟采伸了个懒腰甩甩脖子,扶着圈椅的把手站起身来。 “太祖妃醒了么?”她问。 暮舟轻轻摇头:“没呢,不过御医说,气色已经好了些,想来并无大碍,今儿个应该就能醒来。” “好得很,若是醒不过来我再唯他是问。”尉迟采托了托脑后略显松散的发髻,“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回昭仪,已是巳时二刻了。” 十点?!尉迟采吓了一跳――原本在那个世界时,因为每天6点半起床练早功,几乎没赖过床,而到了赤国,也由着天骄一大清早就把自己折腾醒。想不到今天竟然…… “完了,天骄一定已经知道这事了!”她抚额长叹一声。 “回昭仪,陛下半个时辰前就已经来过了……”暮舟悄声说道。 尉迟采郁闷不已:“你们怎么不叫醒我?” “陛下说没必要,他只是过来看看……”暮舟从袖笼中摸出一封信函,“陛下还命婢子将这个交给昭仪,说是等着昭仪回话。” 尉迟采抬袖接过,将信封翻过来。 还好,封口完好无损,应该未被开启过。她的视线不着痕迹地掠过暮舟的脸,重新转回信上。 小心挑开,取出里头的信笺来,展开。 ――女人,喜欢马不? “……这啥玩意?”她止不住嘴角一抖。 “回昭仪,‘据说’是陛下亲笔所写的密信……” “……毋庸置疑,这当然是他写的。”只有他本尊才问得出如此神奇的问题来。 暮舟颇有些悻悻然地垂下脑袋:昭仪一脸扭曲的表情,可见信上所述内容,多半不是什么好事。 丹篁殿内,尉迟采顶着分外和蔼的笑容告诉天骄:除了种马,其他马匹都还不讨厌。 可叹天骄童鞋显然不明白她口中的“种马”是指的什么马,甚至还相当愉快地点头保证:安心,那里的种马不多的。 “那里是哪里?”尉迟采逮着重点开涮。 天骄嘴上一顿,而后摆出满脸高深莫测的模样,眯着眸子开始迂回战术:“你先告诉朕,皇祖母身体如何了?” 喜不喜欢马还和太祖妃有关系? 她腹诽两句,答道:“尚在昏迷中,御医说并无大碍,今日就能醒来。” “如此甚好。”天骄又是一笑,小嘴儿弯成一轮新月:“既然重华宫也封了,你就放心地把皇祖母交给御医,回馥宫待命吧。” 待命?“陛下,您究竟想说什么?”尉迟采眉心蹙起:小鬼居然也敢同我兜圈子? “那个……上次昱州水患的善后诸事,你做得很好。”天骄支支吾吾左看右看,“所以嘛……” 尉迟采心中似是有些明白过来了:“您是想让我去霜州?” “唔,朕可没这么说哦!”他慌忙摆手,脸上却写着“我就是这个意思”。 站在一边的尉迟骁黑着脸咳嗽一声。 天骄终于投降:“好啦,就是那样嘛。你说对啦,朕就是打算让你去霜州。” “为何是我?”尉迟采指着自己,她不记得自己和霜州有啥关系啊。 “姐姐,今天楚相在朝会上说,您一直在研读《霜州图志》……”尉迟骁开口了。 晕啊,不过才看了半天而已,那就算研读了?她连一半都还没看完呢。 “……那个啥,陛下。”她凑近些来,“咱们能不能商量一下,换个人去啊?臣妾我虽说不讨厌马,可也并不意味着喜欢啊。” “可朝中并无他人愿意前往……”话在嘴边拐了个弯,藏起来“除了楚相”四个字。 “唔,可妾身毕竟只是一介女流,治国不是你们男人的事么?” 天骄扁了小嘴,扯住尉迟采的袖摆左右晃荡:“呐,阿采啊,朕都不嫌你是女人了,你就依了朕吧……”粉嫩的脸蛋蹭上她的衣襟,像只猫儿似的腻在她襟前。 嗷嗷―― 这撒娇缠人的损招,他究竟是从哪儿学来的!尉迟采欲哭无泪。 ------------ 第二十六章 听说霜州有坏人(3) 更新时间:2010-01-23 “陛下,您为何不告诉姐姐,那自告奋勇之人正是楚相?”尉迟骁看着昭仪离去的金红身影,轻轻蹙起眉峰来。 天骄叹了口气:“朕当然想告诉她啦。没有她在,馥宫那个小丫头谁来收拾?” ……小丫头?您自己不也半大不点的么? 尉迟骁强抑下吐槽的念头:“末将的意思是,姐姐若和楚相一同去,岂不是会给陛下您难堪?” “会么?她是替朕前去平乱的,有啥好给朕难堪的?”天骄一脸理所当然,“况且有她跟着,那楚逢君不也会收敛些嘛?” 尉迟骁斟酌了片刻,终于找到适合的字句:“末将的意思是……姐姐她是您的昭仪。后宫不预朝政的规矩已在她身上打破,现在您还要给她指派个任人置喙的差事么?” 楚逢君到底是臣子,且加诸那家伙素来便有些风流名声,再令他与后妃一同出行办事,恐怕不仅仅是“不妥”二字可概括的了。 天骄远没想到这个层面上。 他在意的是昨夜突然而至的那封书信――从景帝的碧玺殿来。 他不明白为何父皇要插手此事,并且后者不问缘由,让他按照信上所述传令下去,然后三缄其口。 嘛……不过这样也好,皇祖母病了之后,没人替他批阅奏折,他自己也捣腾不过来,不如让父皇去操心。 “陛下?”见天骄半晌不语,尉迟骁皱眉唤他。 “总之,让昭仪与楚相一同前往霜州的决定,朕不会改变。”他难得摆出严肃的模样来,“阿骁你也不必再多问了,趁昭仪尚未起行,有什么话就去同她说吧。” “……是。”尉迟骁总觉着有些不对劲,又问:“那现下还住在馥宫的芙姬,要怎么办?” “要是舒家不来接她,就留在馥宫待着罢。” 可是没人照顾她啊……尉迟骁抓抓脑袋:“馥宫的两个女侍不都收拾着,准备与姐姐一同去霜州了么?” 天骄悠然挑眼看来:“哟,阿骁,你倒是关心她得很嘛。” “芙姬是舒家的嫡千金,这么撂在一旁不太好吧……”尉迟骁微微红了脸。 “那你说要怎么办?皇祖母卧病在床,朕又不可能去馥宫看着她,难不成还要再封她个什么名头,没日没夜地跟着朕?朕不被烦死才怪哪……” 这话虽说是无心之言,然而在尉迟骁听来却正中要害。 事实上,舒家这举动早已引起了众人的关注,只是在陛下挑明之前,相信无人会站出来做这个出头鸟。而他身为尉迟家的孩子,怎会连这一层利害关系也弄不清? 为何陛下就是明白不了呢…… “罢了,船到桥头自然直。”天骄安慰道,“你别想那么多,天塌下来,有朕顶着呐。” “……陛下,末将的个子好像比您高那么点。” “……” *** 馥宫。 “芙姬,真是抱歉。”尉迟采握着芙姬的两只小手,满脸歉然。“太祖妃娘娘把你托付给我,可是我却没法子照顾好你……” 芙姬仰着粉嫩的小脸,抿了抿唇:“昭仪姐姐为何要道歉?” “陛下有要紧的差事等昭仪姐姐去做,大概会有一阵子时间不在宫里了。可是现下太祖妃娘娘的病情刻不容缓,就算送你去重华宫,也只怕大家顾不上你。” “昭仪姐姐要去很远的地方吗?” “嗯,把你交给陛下我也不放心……”是个人都不放心吧。 芙姬慢慢垂下头来,任尉迟采拍着她的手背:“让芙姬一个人留在馥宫,也没事的。” “啊?可是你一个人在这里……” “阿骁哥哥不会走的呀。”芙姬的脸蛋上现出浅浅笑容。 尉迟采苦笑:可是也不能把你丢给阿骁吧?虽说还没到干柴烈火的年纪,可是无论尉迟家还是舒家应该都不会答应才是…… “我看,还是把烟渚留下来比较好。到时候不管遇到什么麻烦,总有个成年人照应你。”她摸摸芙姬的头发,“平日里若是觉着无趣了,就去丹篁殿找陛下和阿骁吧。” 芙姬期期艾艾地撇了小嘴:“可是陛下他好像很讨厌芙姬。” “有阿骁在,他不敢对你做什么的。”奇怪,这话怎么说怎么有歧义…… “唔。”芙姬轻轻点头:“那么,昭仪姐姐路上要小心啊。” 尉迟采感动得两眼水汪汪:啊啊,真是个逆来顺受(?)的好女孩…… “昭仪。”暮舟迈进阁门来,“尚仪局的李司赞求见。” 锦安来了?尉迟采连忙起身:“她在门外?” “是的,李司赞正在花厅等您。” “你先在这儿陪着芙姬,我去见她。”说着,她蹬蹬蹬跑出阁门,往花厅去了。 黛阁内剩下芙姬与暮舟二人。 只见芙姬捧起面前的玫瑰露轻啜一口,忽然问道:“……祖母她怎样了?” 暮舟略微欠身:“昭仪封了重华宫,一时半会得不到消息。婢子只知道离开那儿的时候,娘娘还未醒来。” 芙姬暗叹一息:“昭仪姐姐是要去哪里?” “霜州。”暮舟答道,“说是去查察火云骊失窃一案,以及平乱。” “她说要留下烟渚来照顾我,你要随她一同去么?”芙姬又问。 “正是,婢子会随行照顾昭仪。” 芙姬默然半晌,低声道:“祖母那边究竟打算怎么办?我压根就没考虑过天骄帝会讨厌我,可事实就是如此。” “您和陛下还未怎么接触,待时间一久,您就能明白,其实陛下很好哄的。”所以昭仪才能这样快就和陛下打成一片,暮舟暗想。 芙姬扬眸看她,花瓣似的嘴唇边牵起一丝笑意――却是与平日里所见的温婉截然不同。 “昭仪姐姐她明明就知道我姓舒,还对我这么好。”她轻笑道,“祖母果真算得不错,她就是心软,软得不像尉迟家的人。” 暮舟瞧着座上状似柔顺的小姑娘,心底有些难言的滋味,脸上仍是一片恭敬:“小姐何出此言?” “当年若非她尉迟家的人心狠手辣,祖母会变成现在这模样么?”芙姬眸中现出阴寒之色,“只可惜,那时的景帝陛下太难对付……” 如若不然,现在又怎么会轮到尉迟家在朝堂之上指手画脚? 暮舟想了一阵,道:“方才婢子来时听说,陛下派去霜州的不止昭仪一人,似乎还有……楚相。” 芙姬登时愣住:“……楚相?” *** 锦安站在花厅门口,远远望见金红的纤细身影快步而来,心知是昭仪到了。 “有劳你了。”尉迟采压低嗓子,用仅她二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道,“给秦将军的信送到了?” 锦安点点头,从怀里摸出那只信封来递给昭仪:“这是将军的回信。” 尉迟采一把接过,塞进袖笼里:“此事切勿对外人提起。”她左右扫视一番,确认无人偷听后,又对锦安道:“日后恐怕还要劳烦于你,本宫在此先行谢过了。”说着就要向她拜礼。 锦安吓了一跳,立刻扶住尉迟采:“昭仪真是折杀锦安了。日后有锦安能帮得上忙的地方,昭仪开口便是。” “既然如此,本宫也就不必同你客气了。”尉迟采反手捉住锦安的双腕,“相信你也听说了,太祖妃身染沉疴,重华宫被封锁。” “是,锦安已听说此事。”锦安点头。 “那么,想必你也听说了本宫即将前往霜州之事,对么?” 锦安仍是点头。 尉迟采将她拉近些许:“太祖妃那边本宫暂时是顾不上了,可总得要个人盯着。你是内廷的女官,让你持本宫手令代管馥宫和重华宫,于情于理也都说得过去。只是不知,你意下如何?” 锦安吃了一惊:“昭仪,这……锦安只怕当不起。” “事实上,太祖妃所患病症到现在都无法确定,封锁重华宫也只是权宜之计,终究还是瞒不住的。”尉迟垂眸苦笑:“现下我这动作太大,又是封锁宫殿又是前往霜州的,弄得大家都眼巴巴盯着我……”所谓出镜率过高,就是这个意思。 然而锦安想的却是另一回事――“昭仪若是觉着不便与秦将军联络,为何不直接告诉陛下,请秦将军常来宫中作陪?” 咦?这话的意思……好像有点奇怪。 尉迟采眨眨眼,权当是自己理解错误,又道:“我是在想,若继续这么下去,恐怕我这昭仪和尉迟家都没好果子吃。前往霜州自然能缓一缓,可馥宫和重华宫也不能撂着不管,况且舒家小姐还在馥宫里住着……” “这……昭仪,能否容锦安与家兄商量一下,再给您答复?”锦安为难道。 尉迟采默然片刻,道:“也好,到底不是小事。我给你两天时间,两天后给我个准信,可好?” 锦安嘴上应了,心中却忐忑不已:“若是家兄不允……” “本宫不会强求。”尉迟采勉强扯动嘴角。 到底是自己闹出来的麻烦,还是自己多想想该怎样收场吧。 送走锦安后,她见四下无人,赶紧拆开信封来。 ――莫要做得太惹眼。就算你信得过李锦安,也该顾及她兄长是何人。你我传信之事若是被她走漏风声,叫李帛宁知晓,那便无从解释了。你信上所问之事,也非一言两语就能说清的,待空闲时我会详细告诉与你。 “……”尉迟采只觉满头黑线,“秦鉴你这不是折腾人么?老娘都急成这样了……” ------------ 第二十七章 坏人,俺们来了(1) 更新时间:2010-01-24 太祖妃醒来时已是戌时末。 视线尚不清晰,然当她瞥见一条陌生的人影在雕花榻边徘徊时,便知晓呕血之事再也瞒不住了。她闭了闭眼,忍着胸腹中残留的痛楚,开始盘算对策。 “……画眉……”声音逸出嘴边,沙哑难听。 只听榻边有人惊喜地叫道:“醒了!娘娘醒了!你,快去请昭仪来,娘娘醒了!” 吵吵嚷嚷成何体统…… 太祖妃心头烦躁不堪,却无奈于难以动弹,只得勉力开口道:“……退下。” “太好了,娘娘您总算是醒了!”那人还在感天动地,“若您真有个万一,微臣可真不知该怎么向昭仪交代!啊啊谢天谢地……” “……拖下去砍了。” 御医闻言一愣,而刚迈进门来的画眉听得这话,也是暗自一惊。 太祖妃的视线迅速锁定了她:“……画眉,你没听见么?哀家让你把这庸医拖下去砍了!”嗓音越发地粗嘎,气息波动间,又使劲按住胸脯忍不住要咳起来。 画眉只得扬声:“来人!把他拖下去!” 守在门外的侍卫很快将御医架走了。 耳中还能听见御医一迭声地喊冤,画眉侧过头来,正对上太祖妃凌厉如刀的眼神。 “婢子知错。”画眉敛裾跪下。 太祖妃的胸脯起伏不定,好半天,唇边才扯出一丝冷笑:“……画眉,你好大的狗胆哪。” “婢子知错,请娘娘责罚。”画眉把头垂得更低。 “……如今罚你还有何意义?”太祖妃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喉间的甜腥气息。“想必哀家呕血已是人尽皆知的事了罢……?” 画眉默然不语。 太祖妃幽幽叹息:“你跟着哀家也有七八年了,自然明白哀家是怎样对待叛徒的……念在你多年跟随哀家的份上,赐你全尸。” “婢子多谢太祖妃恩典。”画眉向雕花榻上的女人三叩首,缓缓起身。 她的足尖迈出殿门前,太祖妃唤住她: “还有什么想说的,一并说了罢。” 画眉笑得清冷,头也不回,只口中低声道:“娘娘,您已时日无多,还需要听什么吗?” 太祖妃并未转头看她,只呆呆望着头顶的翠色帘帐,像是没听到她的话一般。 “画眉最后奉劝您一句,”画眉微微扬起下颔,“别再争下去了。因为您从一开始,就已经输给了王妃。” 语毕,她再无迟疑,迈出殿门。 太祖妃扣在床沿的手指节节缩紧,一枚指甲啪地折断,而她却像是丝毫未察觉痛楚那样,嘴角生出更惨白的笑容来。 “不……不,我不会输。”她喃喃自语,指尖鲜血粘腻,按在被角上便是一个个血印,触目惊心。 尉迟尚澜死了,那是他懦弱。而只要那个女人活着,生不如死地活着……我便不会输! 是的,永远不会。 *** “停、停!”象牙扇晃了两晃,然后哗啦一声抖开来。扇面后的楚逢君满脸不耐,冷着嗓子开口:“什么乱七八糟的?李帛宁,你把话给本阁说清了,否则今儿个你休想从楚府走出去。” 面前这男子不过而立之年的模样,倒是两眼深沉:“该说的我不都说了么?昭仪拜托我家妹子代管后宫,你明明就听得很清楚了。” 楚逢君扬眸睨着李帛宁,半晌:“这不是你家的事么,跑来告诉我作甚?” “啊,庭秀怎么跟我说来着?……‘一切有关昭仪的小道消息,都要上报中书令’。”李帛宁挑唇,“我这消息也不算小了,对不对?” “得了吧,别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霜州那头还够你操心呢。”楚逢君别开视线,心头暗骂起来——好你个金庭秀,果真是嫌本阁这儿还不够乱么! 李帛宁好整以暇地换了个姿势,以手支颐:“若我没记错,真正该操心霜州的人,是中书令大人才对喔……陛下的圣旨也到了,逢君,你准备何时启程?” “不是说昭仪等着你家妹子回话么,那就再耽搁两日罢。” 李帛宁点点头,忽而蹙了眉:“有一事我尚且不明。” 象牙扇在眼前的桌案上轻敲一记:“我知道,你是想问为何陛下要派昭仪同去,对吧?” 李帛宁眉心的蹙痕更深。 “其实,我比你更想知道缘由。”楚逢君低声叹道,“总觉得……是被刻意支开去。” “你?还是说……昭仪?” “都有吧,兴许是我的错觉。”象牙扇摆了摆:算计他,那小鬼应该还没这本事才对。 不过话说回来,能和采儿同行,他觉着还是不错的。 李帛宁默然想过一阵,忽听楚逢君道:“对了帛宁,枫陵郡似乎就在霜州来着吧?” “是啊,在霜州东面。跑马的话,距霜州城大约三天行程。”李帛宁解说完毕,瞧着楚逢君一脸若有所思的神情。“怎么,有何不妥?” “不,没有。”楚逢君摇摇头,敛起眸子内流淌的琉璃清光。 是他多虑了么? *** 尉迟采默不作声地站在榻前,看着脸色依然苍白一片的太祖妃。她左手牵着芙姬,小姑娘见了太祖妃这般模样,晶亮的黑眸中立时涌起泪光。 天骄坐在不远处的软椅上喝茶,眼神不时往榻边的二人处扫来。 娇气的女人。他腹诽:人家都说过皇祖母没事了,还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做给谁看呀?……呿,真是碍眼。 “芙姬别哭。”尉迟采轻轻拢了小姑娘的肩,揽在怀里小心拍抚,低声说:“太祖妃已经没事了。” 芙姬使劲点头,眼泪仍然扑簌簌往下掉。 “喂,好端端的哭什么哭啊!”天骄皱眉怒道,“又不是醒不过来了,给你这么一哭,倒让人觉得不吉利了。” 尉迟采在嘴边竖起一根指头作噤声状:“嘘——太祖妃已经睡了,你小声点。” 榻上的女子翻了个身,背向床沿而卧。 芙姬在榻边趴下来,小手紧紧揪着那床锦被,不敢出声。尉迟采见她止了哭,这才转去天骄身边。 小鬼与她对了一眼就挪开视线,口中负气似地道:“这里没你的事了,回馥宫去。” 一双粉颊气得微红,小嘴嘟得老高。 见状,尉迟采讪讪地笑了:“莫非陛下要与芙姬独处?” 天骄斜来略显不耐的眼神,扭头不语。 回头看看芙姬,小姑娘并未注意自己,尉迟采遂将天骄拉去旁边。天骄正要甩开她,却听她悄声问道:“陛下,为何派我前去霜州?” “上次朕不就说了么?”天骄转眸。 “上次?”那种经不起推敲的说辞……“陛下,请您认真些。如今太祖妃染病不起,若妾身离开,您的后宫究竟要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这后宫本来就没几个女人。” 尉迟采把小家伙扭向一边的脑袋扳回来,迫他看着自己:“妾身的意思是,您的奏折要怎么处置?” 天骄嘴角一抽。 很好,有破绽!尉迟采再问:“陛下,您难不成还没考虑过这个问题?” “这、这个……”小鬼眼珠子滴溜溜打转,笑得极为勉强,“……还没。” “太祖妃和臣妾都无法在近旁辅佐您,您要怎么办?” 小鬼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最后挥开她的魔爪:“你别管这么多,朕意已决,待兵部准备妥当,你就和楚相一起动身。” “……等等。” 他刚才说什么?楚相?! 尉迟采瞪大杏眸:“你没有告诉过我楚相也要去……”她怎么可能答应和那种意图不明的家伙同行! “现在告诉你也不迟啊,反正圣旨已下,断不会收回。”天骄耸耸肩,“喏,你现在知道了,就快些回去打点行装吧。” 父皇之令,无论如何也不可违背。 “天骄,你这是欺骗行为!为何一开始不告诉我实话?”尉迟采捉住天骄的肩膀,急道:“下这种旨意,难道二叔和阿骁都没拦着你吗?冯子秋呢?他难道也不阻拦吗?” 天骄的眸子漆黑如墨,唯一星雪光凝在瞳中,竟是她从未见过的冷冽模样:“拦无可拦。” 尉迟采松了手,怔怔盯着眼前的小男孩。 是了,她几乎快要忘了——他是赤国的国君,是九五之尊,真龙天子。 无论他如何单纯如何稚嫩,他都是皇帝。 芙姬微微侧过头来。 尉迟采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度睁眼时,眸中已不见了方才的惊乱与疑惑。而后双手交叠,按照从前锦安所教的姿势,双膝略曲,盈盈拜礼: “臣妾谨遵帝命。” *** 景帝抬眸,天光从窗棂内寸寸撤回,一双眼底只余大片浓黑阴影。 “这样不是很好么……?”笔下略顿,将最后一勾提起。“既然天骄那孩子无从下手,我便帮他一把。” 尉迟尚漳立在不远处。天色越发灰暗,殿中却未掌灯。 “我无法认同你的推波助澜,允滦。”他直呼景帝的名讳,毫无顾忌。“事到如今,你以为我看不出么?” “哦,你看出了什么?”景帝慢悠悠回过身来,瞳子深黑,笑意异常温和。 尉迟尚漳的脸庞笼在暗影中,只见一泓轮廓明明灭灭。“是你下令让尉迟采前往霜州的,对不对?” 景帝勾唇:“对,也不全对。” “……莫非楚相的自告奋勇,你也算计在内?”尉迟尚漳面目微凛。 “那不是必然么,尚漳?”景帝缓步向他走来,“九王允湛,一直以来都是他最为在意的人。就算我要拦,也是拦不住的。” 尉迟尚漳摇头冷笑:“说得那么好听,不过是为了那个女人罢了。” “你呢?一心为了找出兄长的真正死因,所以就算拿你的侄女做诱饵,你也并未对我的决定加以干涉……不是么?”景帝在距他一步之处停了下来。 尉迟尚漳半眯起眸子,默然不语。 “哦,还带着呢……”景帝的视线缓缓下移,在他腰间停住。“惊虹剑。” 尉迟尚漳抬眸,瞳中如有电光飞转。 “若非看见惊虹剑,我竟是连她的名字都快想不起了呢……”景帝的笑容似是哀戚,又似是眷恋。“尚漳,你说,这是为何呢?……” “执念。”沉默一番,尉迟尚漳哑声答道,“不过是执念罢了。” ------------ 第二十八章 坏人,俺们来了(2) 更新时间:2010-01-25 楚相的登门拜访本在她预料之中,然而当那厮春风满面迈进馥宫花厅时,尉迟采感到自己的嘴角还是抽搐了一下。 “还是头一回和昭仪在龙仪殿外见面呢。”楚逢君笑得十二分欠扁,“那日昭仪在朝堂上言惊四座,可谓风姿绝世啊。本阁一直期待着昭仪有所作为,谁知……唉,怎么没几日就不来上朝了呢?” ――什么第一次在龙仪殿外见面?天枢阁里的好几次夜会都被你无视了?而且让我远离朝堂的罪魁祸首就是你楚逢君好不好? 一面腹诽,尉迟采一面露出干笑:“呵呵,相爷过誉了。小女子无才无德,如何能与相爷同立于龙仪殿上?相爷莫要再折杀小女子才是。” 烟渚端了茶水和糕点上来。尉迟采捉了袖摆,亲自替楚逢君斟茶:“这是今年恭州新贡上来的雾珠,不知是否入得相爷法眼。” 楚逢君兴味盎然地瞧着她:“能品到昭仪亲手所斟的茶水,本阁是不是该有所表示?” “呵呵呵,相爷太客气了……”鬼才要让你表示!尉迟采面上的笑意愈见灿烂,“说起来,小女子尚有一事不明,不知相爷能否不吝赐教指点指点?” 烟渚识趣,躬身一礼便退下了。 “昭仪请说。”楚逢君两手交握,搁在桌边。 尉迟采深呼吸,敛下笑意:“你明知重华宫那边还有许多事等着我去做,又为何要力荐我去霜州?” “哦?”楚逢君唇角一牵,“你以为本阁什么都不说,你就不会被指派到这个任务了么?” 尉迟采杏眸微凛:“相爷,此话怎讲?” “本阁这么做,是给你留了条退路。你擅自封锁重华宫,可知引来了多大的麻烦?”楚逢君并未动气,指尖摩挲着青玉杯的杯沿,淡淡说道:“你以为太祖妃会由着你乱来么?或许现在她碍于尉迟家的颜面不会开口,可这并不意味着她会一味姑息你。” 尉迟采静静看着他,虽有满肚子闷气,一时却也不知该说什么。 封了重华宫,她只当是为了安全起见,没想过太祖妃会不满她的做法。毕竟御医说过,太祖妃很可能是服食了毒物,而一干人连毒物是什么、在哪里都还没弄清楚。不封锁重华宫,万一再出现第二个受害者该怎么办? “这次让你去霜州,是想借出行的时间缓冲一下你贸然行动带来的影响,另外,便是让你亲自去探究一下……你父亲的真实死因。”见她垂眸不语,楚逢君觉着大约是方才那席话说得重了些,不由得放柔嗓音,“采儿,你也别沮丧,毕竟你身在翡城,许多事你无法查清。况且当年尉迟尚澜大人的死,和火云骊也颇有联系,此次前往霜州,你正好可以详细查察一番,不是么?” 半晌,才见尉迟采抬起头来:“天骄也是这样认为的?” “陛下怎样想,我不清楚。不过他既然决定了,便一定有他的道理。”虽说不太像是他能做出的决定…… 尉迟采蹙眉:“那么,你又为何要和我一起去?”这才是重点。 楚逢君嗤笑一声:“难不成你想自己一个人去找死?且不论那个九王是不是真的,就算只是把你丢在霜州,恐怕你也连方向都找不着吧。” “若那个九王是真的,又会怎样?”尉迟采觉得自己被看扁了。 “九王允湛,当年因为谋反被流放,从那之后便从彻底销声匿迹了。但麟华帝的几个儿子当中,也就只有四王和五王能与他媲美……啊,四王便是景帝陛下。”象牙扇又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单凭你,会是自小习武、深谙兵道的九王的对手么?” “我介意的是,九王是否真的还活着。”尉迟采撇了撇嘴,“若真是本尊,那么便要将他尽早扑杀,以免祸及其他州郡。” 天骄登基不满一年,根基不稳,要是此时有人作乱,天骄必定难以收拾。 “正是如此,所以陛下才要我们去霜州。”楚逢君笑了笑,“不过采儿,你也不必紧张,战场并非你想象中的那么可怕。” 象牙扇敲在尉迟采的手背上,一点沁凉在肌肤上扩散开来。尉迟采扬眸,表情似是有些迷茫: “那为何不让秦鉴将军去平乱?”论资历论职务,他才是首当其冲的人选啊。 对于这个,楚逢君显得很吃惊:“难道比起我,采儿更愿与秦将军同行?” 不,她还没想到这个份上……“咦?不啊,只是觉得应该由秦将军去才对,你不是文官来着么。” 楚逢君施施然撑起身子,象牙扇沿着尉迟采的手臂往上轻点,直至托住她的下颔。 两人明明隔着一张圆桌,却好像异常迫近。 尉迟采蓦地红了脸,又立刻假装正经,瞪大双眼与他对视,强自镇定道:没关系,反正这个距离,他绝对亲不到,亲不到。 楚逢君的眼中像是有一丛暗色火苗,或许是冷冽无温,又或许是灼人欲伤。 总之,是藏着她拒绝又期待的某种意味…… “唉呀呀……昭仪露出这么可爱的表情,本阁会忍不住的喔。”半晌,楚逢君轻快地抽回象牙扇,弯唇微笑。 忍住,千万不能抽筋、不能抽筋……尉迟采压着嘴角,恶狠狠瞪着这个用眼神调戏她的男人:“相爷最好悠着点,这么下去小心讨不着媳妇啊!” “安心,想嫁给本阁的女子,单这一座翡城就得成千上万呢。”楚逢君悠然自得地坐回圈椅上,意味深长地道:“这还不算上本阁的未婚妻。” 不等尉迟采开口拆台,他又抢道:“昭仪莫要灰心,您还是有机会的。此去霜州,本阁定会小心保护昭仪……小心啊,可别爱上本阁了。” “请相爷放心,妾身绝――对不会爱上你这个花心萝卜的。”尉迟采呵呵笑道。 “好得很。”楚逢君嘴角轻勾,眸底一片华光潋滟。 咱们就走着瞧吧,采儿。 *** 不错,接下来终于轮到正事了。 启程前一日,太祖妃特地将尉迟采召去重华宫,少不得一番叮咛嘱咐。芙姬仍然住在馥宫,由烟渚负责照顾。 而锦安自那日来送信后,便一直不曾出现过。尉迟采望着手里整理到一半的衣裳,心底暗忖:定是她兄长觉得牵扯甚大,不准她答应――想来也对,锦安到底是局外人,若无缘无故牵扯进来,岂不是自找麻烦? 芙姬也帮忙收拾,她将尉迟采的钗环佩饰用妆奁盛好,暮舟烟渚则挑了几件厚实的风氅,说是霜州风大,莫看帝都还暖和着,可霜州已经入冬,指不定还下雪了。大箱子小箱子收拾了足足有七八口,从衣裙鞋帽到手炉香饼,一个不落。 不出意外的,尉迟尚漳和秦鉴也来了。 “阿采,拿着这个。”一枚半个巴掌大小的墨玉令牌递到她手中,尉迟尚漳的神色颇为复杂,已不似从前见到他时那般从容。 尉迟采若有所思地垂眸细看。这令牌由一整块墨玉雕成,其上用阳文凿出两个硕大的字:尉迟。牌面下有云絮流动,丝丝细密缱绻,且玉质丰润滑腻,触感竟像是羊脂玉。 “这是尉迟一族的令牌。”尉迟尚漳摸摸她的头发,叹息道:“这次可要带好了。” ……这话何意?什么叫做“这次要带好了”? 还来不及细想,尉迟尚漳又递来一只结着水绿流苏的墨玉环。 “这是……?”尉迟采不解。 尉迟尚漳并不急着回答,而是蹲下身,将墨玉环上的丝扣系上她的腰带。环下缀着五粒金铃,绕着玉环排了半弯。尉迟采退后一步,金铃便发出泠泠脆响来。 墨玉是尉迟一族的标识,无论令牌或是环佩皆由墨玉制成。 “带着这个,他会认得你的。”尉迟尚漳直起身来,舒了口气。“霜州本就不太平,只希望那些人还能卖我尉迟家一个面子。” ……今天是哑谜大赛么?尉迟采悻悻地想。 “方才与你的这两件物事,你务必要保管妥善,不可遗失。”尉迟尚漳沉声道,“尉迟一族的令牌和环佩有何能耐,你心中必然有数。” “是,我记下了。”尉迟采郑重地点头道。 秦鉴与尉迟尚漳对视一番,叹了口气:“若无必要,这些东西你自己收好便是,不要告诉楚相。” 尉迟采心知他到底是防着楚逢君的,也就应下了。 不过,要瞒过楚逢君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啊…… “对了,兵部尚书李帛宁托我向昭仪告个罪。”秦鉴抓抓头,“说是不敢让妹子进宫涉险,还请昭仪谅解则个。” “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请秦将军转告李尚书,是本宫考虑不周。”尉迟采笑了笑,可总觉着胸中底气不足,遂垂下眼眸:“二叔,秦将军,抱歉……又给你们添麻烦了。” 尉迟尚漳略微舒展了眉间的皱痕。“其实楚逢君也不是什么恶人……此番你既与他共事,要多听多看少言,虽说楚相年轻,可处世手腕不容小觑。若有什么疑问,不妨多多参考他的意见。” 这话倒是不错,从前在天枢阁与他对谈时,她就隐隐有这样的感觉――尽管他素来行事乖张,不按常理出牌,偶尔甚至张扬跋扈,可是他的能力却不容置疑。 秦鉴摇头低叹:“我本不愿承认那家伙……然事实就是如此,若他不做中书令,想来这朝堂之上,也无人堪当此任。”顿了顿,又问:“不过这次我仍是觉着奇怪,他为何如此积极地要去霜州?” 尉迟尚漳轻笑一声:“将军又在怀疑什么?” “我什么都没说啊。”秦鉴连连摆手,“尉迟大人您可别去外头加油添醋……” 尉迟采不由得掩唇笑了,再抬头时,见寿王站在不远处,面上挂着温文浅笑,与她视线相触的一瞬,他的眸中泛起明亮光晕,直耀得尉迟采别开眼神去。 ------------ 第二十九章 坏人,俺们来了(3) 更新时间:2010-01-26 “去霜州,至少得在那里待上一两个月吧。” 寿王负手立在花树下,一袭滚金边石青大团花锦袍衬得他身形挺拔,眉目清隽。微风拂过树梢,有点点嫣红的花瓣袅娜飘落,几瓣散在他肩头,与浓黑发丝两相映衬,于疏朗中泛出三分风流的意味来。 尉迟采不知不觉看得有些呆了。忽而寿王伸手向自己探来,她微微一惊,却见那只白皙的手径直抚上她的鬓角,拈去一片沾在她鬓发上的花瓣。 “想知道关于九王的事么?”他倏然扬眸。 “咦?”尉迟采一愣,“……啊,九王么?”楚逢君不是说,这个国家里有关九王的一切记载都无法存在吗? 不过这显然并不会抹去人们关于九王的记忆。 “九哥走的时候,我还很小。”寿王轻笑道,“不过我会告诉你,我所知道的、关于九哥的一切。” 九王赤允湛,麟华帝第九子,高皇后所出,而生下赤允湛后不久,高皇后便因体质过弱而去世。三王赤允涣乃是赤允湛的同母兄弟,两人自小亲厚异常。高皇后大去后,后位空置,而麟华帝也未再纳后,也未立太子。 赤允涣二十一岁那年,与年仅十二岁的赤允湛预备联手发兵,逼迫麟华帝禅位。只是这批人马尚未来得及入城,三王欲图谋反的阴谋便被舒家揭露了。而后三王身死,三王妃一族灭门,十二岁的九王流徙千里,被逐至南疆,自那之后就再无消息了。 而因着二王起兵之事,五王因为曾暗中相助赤允涣,后遭削爵,现在紫临郡为郡公,无帝命则不允还京。 “莫名其妙地起兵……”尉迟采双手交握腹前,暗自思忖。“无论怎样想都觉得奇怪。皇后之子为嫡,立储必是立嫡长子,就算后位空置也无法改变这个事实。既然如此,三王为何急于一时而不等立储呢?” “昭仪问得好。”寿王露出赞许之色,琥珀似的眸子轻轻眯起。“我也曾向先帝问及此事。那时宫中并无专宠的后妃,也无尤其出众的皇子,储君之位,三哥可说是势在必得……” 尉迟采点点头:“我曾听说九王和五王都是非常受宠的皇子,然而此事一发,接连将两名皇后嫡子全部拉下马来,甚至祸连五王……麟华帝他就那么舍得?” “二王之变后,四哥便被立为储君。”寿王叹息,“虽说四哥在众多兄弟中也算得上是极出色的,可比之九哥和五哥,仍稍逊半分人心。” “王爷,您就不怕这话被臣妾抖落出去,让您领个大不是么?”尉迟采低声笑道。 “比起这个,总得让昭仪对接下来这位对手有些了解。”寿王苦笑起来,“您此番若真能与九哥相遇,且替我劝他一句,别同自家人过不去。” 尉迟采笑出声来。 其实领导那些个乱民的人,或许并非九王。可是他们需要一个具有足够号召力的名头来笼络军心,壮大自身的力量,“九王”二字无疑非常合适。那个拥有着皇族嫡血的少年,因为莫名的原因而被流放,至今下落不明,没有人敢断言他已死,也没有人敢说他一定还活着……这样一来,以九王之名作乱,也就不会站不住脚。 不管怎样,对付九王的事交给楚逢君便好。而真正令她忐忑不安的,是尉迟尚漳特地交给她的那两件东西。 “昭仪,霜州毕竟不比在帝都,只怕我等也鞭长莫及,你行事务必要小心在意……” 寿王说着,拉起她的双手拢入掌中。温暖的触觉自指尖传来,尉迟采脸上呼地红作一片,双眸正对上他的视线。 “……多谢王爷关心。”转眸,她不着痕迹地抽出手来。 寿王轻咳一声,“陛下那边你且放心,我会好好照顾他的……总之,”这一次,他捧起她的脸颊,令她与自己的眼神相交,无从逃遁——“我等你回来。” 咦?这话莫非是…… “哟,女人。” 背后忽然传来天骄的嗓音,寿王移开双手,再拈下一片她头顶上的艳色花瓣,动作流畅自然,而后他微微一笑:“沾到花瓣了。” 尉迟采强抑下胸中翻涌的情绪,一时不敢回头看天骄。只听见寿王与天骄寒暄: “陛下,您怎么来了?”“哦哦,是十一皇叔啊。您也是来看昭仪的?”“嗯,明儿个昭仪就要走了,本王来同她交代些必要的事。”“原来如此,怪不得今天馥宫这么热闹……” 终于,面上的血色都给压了下去,尉迟采这才回过身来,笑眯眯地对天骄行礼。 *** 翌日辰时,昭仪与中书令的舆车在皇城门外静候启程的指令。随行者加上羽林卫、侍从和各类杂役,统共三百余人。南门前黑压压一片乌甲兵士,皆是真刀实枪,只这么立在原地,便是咄咄逼人的杀气。 围观的百姓将城外大道堵了个水泄不通: “是不是又要开战了呀?” “开什么战?这不是咱们昭仪和宰辅要去平乱了嘛!” “那还不叫开战?霜州那头不是早就打起来了?” “那不叫打,那叫乱!” “呿,有什么区别啊,反正就是要见血的活。” …… 马车前,尉迟采讪讪地收回视线来,落在身边的小皇帝身上:“陛下,您这么严肃做啥?”笑一笑呀,不要一副送我上刑场的表情嘛。 天骄撇撇小嘴,拉住尉迟采的袍袖:“呐,昭仪。朕让你去霜州,你是不是很不开心?” “陛下,事到如今这个问题还有意义么……” “你告诉朕,是不是真的很不想去?”天骄抬头望着尉迟采,双眼蒙着淡淡的怯怯的水光,仿佛快要哭出来。 咿呀,招架不住这华丽丽的正太攻击…… “还好啦,臣妾并不讨厌郊游。”她赶紧捏捏天骄的小手,“只是陛下,以后若要做这样的决定,请提前知会臣妾一声,可好?” “那就还是不想去啦……”天骄像是做错事那样垂下脑袋,可怜兮兮地扁着嘴唇。“其实不是朕想送你去,可是朕不可以告诉你更多。所以……”他反握住尉迟采的手指,“昭仪知道朕是有苦衷的,不可以讨厌朕哦。” 尉迟采心中一暖,嘴角不由自主地扬起。她在天骄面前蹲下身来,抬手,搂住面前这个小家伙。馥郁的龙涎香涌入呼吸里,天骄出人意料地没有挣扎,小脑袋贴在尉迟采胸前,面颊泛起柔软的粉红。 “臣妾从来都不讨厌陛下,现在不会,以后也不会。”她柔声轻笑。 天骄在她怀里赖了半晌,闷声道:“那你要早点回来喔……” “是,臣妾一定尽早回来。”她拍抚他的背脊,像在安慰一只撒娇的小猫。 身后的一干侍女臣子莫不侧目感慨:啊啊,昭仪和陛下的感情真好,嗯,真好…… 楚逢君站在不远处看着帝妃二人搂搂抱抱,面上的微笑滴水不漏。 哼哼,朕就是要嫉妒死你! 天骄瞥见楚相一脸坦然加大度,心里忽然就来了气,原本规规矩矩搭在身体两侧的手臂,慢腾腾勾住了尉迟采的脖子,吧唧一声,花瓣似的小嘴印上来,黏住不走了。 尉迟采:…… 楚逢君:…… 众人:……………………啊。 “咦,大家都怎么了?”天骄两眼无辜地扭回头来,发现在场诸位皆是石化一片。再看看尉迟采……“奇怪,昭仪你的脸好红哦。” “这是老娘的初吻啊……”尉迟采捂着自己的嘴唇,几欲泪奔:天骄!把初吻给老娘还回来! *** 好吧,身为昭仪,让皇帝陛下亲一下抱一下本来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可大家请注意,如果对象是一个年龄刚满两位数的小毛头,身为大龄女青年的尉迟采,就有严重的老牛啃嫩草之嫌疑。 虽然说天骄嘟着小嘴的模样是很萌很可爱啦,那个软软的香香的感觉…… “昭仪,再不吃,菜就要凉了。” 见她满脸粉光,楚逢君用玉箸在她碗边轻敲一记,叮。 尉迟采总算回过神来,愣愣地瞧着对面的楚相。“……啊,怎么了?” “难道是这些菜不合昭仪口味么?”楚逢君状似担忧地收回筷子,“嘛……看样子昭仪也不想吃了,这就叫人撤了吧。” 说着就要招呼撤席,又被尉迟采抬手止住:“等等,我还没吃完呢!” 他万分愉快地睨着她:“昭仪说快点撤了。” “不许动——”尉迟采死命按住桌布,朝跟前凑上来正要撤菜的女侍猛瞪一眼。女侍只好悻悻退下,尉迟采这才漫抬贵手,重新执起玉箸:“谁跟你们说撤席了?本宫还要吃,你们着什么急?” “咦,方才本阁询问昭仪,昭仪不是说撤了么?”楚逢君凤眸半眯。 “相爷听错了。”尉迟采也不同他争辩,继续夹菜。 一双玉箸又迅速压来:“慢着。” 尉迟采杏眸微挑:“相爷这是何意?难不成想饿死本宫?” 楚逢君取走她即将下筷的那盘菜,对一旁的暮舟道:“拿去热一下,还有这两盘。”他又点了另外两道她喜欢的菜,让暮舟一并拿走。 尉迟采讪讪地缩回筷子来:“抱歉……” 忽然想起,那日与他在天枢阁里见面时,他也如是压下了她手中凉透的茶水。 “没呀,有什么好抱歉的?本阁大度得很。”楚逢君笑眯眯地放下玉箸,歪头看着她。 大度,所以才不与你计较出发那日你和陛下玩亲亲。 可他不得不承认,陛下那个举动真是煞到他了——光天化日之下,竟然就这么当着他的面,啾了他势在必得的女人。幸亏他瞧见了那小鬼偷腥得逞后冲他露出的诡笑,否则……啧,真不爽。 他瞥着尉迟采微微翘起的红唇,这丫头似乎还在抱怨着什么。 “相爷,咱们都出来四天了,离到霜州还有多久啊?” 他低低叹口气,忍了:“……大约还得四五日吧。” 尉迟采咬着筷子闷想起来:要是再耽搁个四五日,指不准那些乱民又占了哪座城呢。 “别咬筷子,像什么话!”楚逢君蹙眉低斥,“叫别人看去,还当是哪家没规矩的小蹄子呢。” 尉迟采吓了一跳,立刻松开筷子放在边上。 转念想想又觉得奇怪,为啥她要这样听他的话? 于是虚着杏眸问道:“相爷,您平时也是这么教训人的?” “本阁没那个闲心教训人。”楚逢君垂眸漫道,“只是昭仪啊,您这次出来,代表的可是朝廷的威仪。李帛宁的妹子好歹教了你两日,你也让人家多活几天嘛。” 平日里对他的伶牙俐齿好像突然没了踪影,她憋了老半天,就是想不出反驳之词。 真奇怪,这是为什么呢? ------------ 第三十章 一波未平(1) 更新时间:2010-01-27 一角锦被搭在榻边,水绿垂帘下现出半截蜷曲的手指来。细细看去,那只手的指甲似是才修过不久,淡红的指甲油更衬得肤色异常苍白。 景帝的眉心轻蹙,无声立在榻前。半晌,他弯腰将这截手指轻轻放回锦被下,不想反被这五指扣住。 他低头看着腕上这五根手指,骨节曲起处泛着淡淡青白色,似是用了十分力道,然而或许因着榻上之人重病未愈,这一抓,并未让他觉着疼痛。 “……你来了。”太祖妃长舒一口气,喉间仍似笼着痰液,颇为不畅。 景帝的嘴边带起一抹淡笑:“来瞧瞧你是不是快死了。” 闻言,帘后那人吃吃低笑起来,嗓间又是一两声闷咳,待缓过了气,她又道:“……你觉着呢?” “安心,我不会丢下你一人。”景帝单手覆上她扣在他腕间的手指,“况且,就算死,你也要死在我的手上……不是么?” 手背传来一片温暖触觉,太祖妃松开五指,一时无法掩饰周身的颤抖。 “画眉……你把她处理掉了?”景帝俯下身来,轻笑:“还真是干净利落呢。” “……你不拦着我,倒叫我觉着奇怪。”太祖妃不避他的视线,索性拂开垂帘,现出小半张苍白失血的脸庞。“她事无巨细跟你说了那么多,你居然舍得让我赐死她……” “无碍,只要你喜欢。” 景帝的笑意清淡如水,又兀自着了三分凛冽。 太祖妃的视线越过锦被,直直落在他眼里,两相碰撞,毫无遮掩。 “……允滦,是你的命令,对不对?” “唔?”景帝眉梢微挑。 “呵,让尉迟家那个丫头前往霜州,不就是你的命令么……?”太祖妃摇头低笑道,“天骄他,不可能做得出这等决断。” 景帝轻声笑起来:“不好么?我这样做,可都是为了遂你的愿哪……没有金茯苓的滋味,想必也难受得紧,若再让那小丫头封了你的重华宫,只怕那金茯苓可就再也到不了你嘴边了……” “哼,你以为尉迟尚漳会不明白么……?” “他当然明白。”景帝颔首,“我与尚漳三十多年的交情,他又岂会不明白我?” “他会由着你作弄他的宝贝侄女?”太祖妃眸光轻转,眼角掠过一丝冷意。 景帝直起身子,轻笑道:“他为了这事来找过我,不过……也算是不欢而散罢。” “那么,楚相前往霜州……” “啊,那个呀……楚逢君他自愿前去不也很好么,省得让天骄操心。” 太祖妃又是一息长叹:“你支开尉迟家那丫头,除了给我留口气以外,还揣着什么打算呢……?” “我有何打算,你莫非不知?”景帝在榻边缓缓坐下。 美眸无声眯起,太祖妃睨着他的一泓侧影,抿紧了嘴唇。 景帝的眸光扫来,沉沉带笑:“……霜州,不也离枫陵郡近得很么。” 太祖妃猝然瞪大了双眼。 *** 灰白的天幕上,一道黑影疾掠而过,带起一声猛禽的锐利呼啸。 “那是苍鹰。”楚逢君指着渐渐飞远的那点墨色,“霜州有不少养鹰人,自行捕捉或是高价买来幼鹰,再花费上数年来教它们捕猎和传信。”他转过头来勾唇一笑:“如何?昭仪若是有兴趣,等到了霜州城,倒是可以遣人去弄一只来。” 尉迟采耸耸肩:“弄来干嘛?又不能当金丝雀养着。” “哦呀,昭仪喜欢金丝雀?本阁可要好好记下了。” “……相爷。”她哭笑不得地转眸看来,正对上楚逢君别有深意地笑容。 “嗯?” 这厮着一袭玄青底流云百福纹锦袍,外罩深黑貂裘,脚蹬同色毡靴,从内到外捂得密不透风,只一双修长白皙的手露在袖口外执了马缰,他的骨节匀净,张握间隐隐透出属于男子的英挺气质来。 尉迟采别过眼去,只觉脸上有些发烧,随口道:“……啊,没什么。” “昭仪的脸红得真厉害。”楚逢君忽地蹙眉,抬手来试她的额际,“莫不是受了寒?” “……唔,大概吧。”她侧头,覆在额上的大手也随之抽走。楚逢君盯着她瞧了一阵,沉声道:“依本阁看来,昭仪还是回马车里乖乖坐着比较好。” “可是车里很闷啊……”从帝都出发到今日,她已连续乘了四日马车,尽管车厢里的座椅上铺了软垫,然而路况实在够呛,一连几日坐下来,浑身骨头都快散架了。她抿唇苦笑:“呐,我好不容易才叫暮舟答应让我骑马,相爷总不能这么快就赶我回去吧?” 楚逢君半眯着眼将她上下打量一遍:“穿这么少,你以为你是来使美人计的?” “啊,我这就去穿厚的!” 听懂了他的言下之意,尉迟采乐呵呵地掉头回马车边,取来车上的银狐裘袍裹好。 楚逢君哂笑一声:“昭仪啊,您这么激动作甚?” “难得出来一趟么,总不能还跟待在宫里一样。” 她虚着眸子抬头看天,浓重的灰白色云团随风缓慢移动,太阳全然躲去了云后,使南下的风愈见阴寒。 那个世界也快下雪了吧?她离开那边已有三个月,不晓得发现她失踪之后,阿骁那个小魔头会不会难过……也不晓得,她什么时候才能回去。 楚逢君凤眸轻扬,凝视她的侧颜。银狐裘衬得她肌肤晶莹雪腻,发丝散落肩头又是一片极浓极重的黑,而她望向天空的眼,他却有些读不懂了。 ……她,究竟是尉迟家同皇族开的玩笑,抑或是侥幸从夜枭冰冷杀机之下逃脱的那一缕幽魂? 半晌,剑眉不禁微微蹙起。 是或非,他曾自认对她再熟稔不过,如今却也无从分辨。 哼,尉迟采么……无论如何,他不会放过她。 “相爷!” 侍从打马而至,双手奉上一只茶色绫面的小册子:“相爷,霜州邸报!” 尉迟采吃了一惊转过头来,见楚逢君已接过邸报径自翻看,不由得悄声问道:“莫非那些乱民又……” “凡事莫要妄加猜测,昭仪。”楚逢君挑唇笑道,“那些个乱民短期内暂且应该不会有什么动作,毕竟才打下骆城,他们也需要休养生息,不是么?” 尉迟采悻悻地扭回脸:“……嗯。” 好吧,你厉害,我就不管这么多了。她咬唇腹诽:反正我来霜州也不过是为了完成天骄的命令…… 说到那个小皇帝,不晓得他是不是又丢下奏折,伙同阿骁跑出去玩了呢?太祖妃既然身子不便,那天骄也该自行批阅折子才是,不能给太祖妃增添负担了。 ……等到了霜州,还是给寿王去封书信,劳烦他督促着天骄罢。 “昭仪,你知道枫陵郡吧?”楚逢君忽然开口。 枫陵郡?不就是那个在霜州东面的郡城么?尉迟采点头。 楚逢君伸手将她额际的乱发拂开,指尖轻柔,然而眸中却是两汪深寒之色:“呵呵,巧得很,枫陵王的世子也在霜州城……说起来,你该叫他一声‘兄长’呢。” 额心触到他的指尖,她嗅到他衣袖上的沉水暗香,心里似乎漏跳了一拍。 “不过,这个节骨眼上,枫陵王世子跑来霜州城做什么呢?”他合上邸报,随手递给那送报的侍从。 尉迟采回过神来,见楚逢君正定定地瞧着自己。 “……怎么了?我有什么奇怪的地方么?”她抬手摸摸自己的发髻,再看看衣衫,似乎并无不妥之处。 看了一阵,楚逢君收回视线,落回手中的马缰上。 是自己多虑了么?不……先前在帝都时他也觉着有些奇怪。或许现在说不上有何根据,但心里就是不太踏实。 “武丑。”他出声唤道。 跟在不远处的一名魁梧男子带马到了近前:“相爷有何吩咐?” 楚逢君招招手,那个名唤武丑的男子顺从地俯耳在马前,听主子悄声交代一番,这才直起身子:“是,属下这就去!” 尉迟采看着武丑调转马头离开,便好奇道:“他是你的亲随?” “怎么,昭仪对他有兴趣?”楚逢君挑眉看来,笑得不怀好意。 “……”当她没问过好了。 楚逢君想了半晌:“嗯……不过,待入了霜州,让他跟着你也是不错的。” “让武丑跟着我作甚?他可是你的人。”唉呀呀,这话莫非又有歧义了? “也罢,你若是不想让他跟着你……”凤眸下是一潭高深莫测的黑:“那你便只好跟着本阁了。” 尉迟采正欲问为何,忽见一只鸟影啸叫着冲上天幕,很快便飞远了。武丑也从队伍后头跟上来,向楚逢君抱拳道:“相爷,已按您的要求做了,相信明日辰时之前便可见回信。” “很好,此事便交给你了。”楚逢君拍拍他的肩,“另外还有一件差事要交与你。” “是,请相爷吩咐。” 楚逢君往昭仪这头带了一眼:“等进入霜州境内,你便随侍昭仪左右,不可有片刻疏忽,你可听清了?” 武丑略显迟疑地转过头来:“随侍昭仪?” 尉迟采一头雾水:“相爷是觉着这卫队不够牢靠?” “照本阁所言去办便是了。昭仪,”楚逢君低叹一息,“不是本阁杞人忧天,这么做只是为了以防万一。” 带着女人出行就是麻烦――尤其还是带着这般扎眼的女人。 武丑无话口说,只得抱拳领命。 尉迟采亦不再多言。若论对霜州情势的了解,楚逢君远胜于她,他做如此安排,想必也是有他的理由罢……她如是想着,低低应道:“我明白。” ------------ 第三十一章 一波未平(2) 更新时间:2010-01-28 “栈哥哥要走?” 她拉着二叔的袖摆,尚且稀疏的眉毛紧紧拧在一处。“为什么要送他走?他留在恭州不好么?他跟阿采在一起不好么?” 暗褐的锦袍从她小手里一寸一寸抽走,二叔的脸色很不好看:“他不走,我们就得走。阿采,你娘的身子还很虚弱,我们没有选择,必须送阿栈走。” 她使劲摇头:“栈哥哥他不会愿意走的!他答应过我,要一直保护我!” 二叔蹙起双眉:“听话,阿采。你的栈哥哥……他不属于这里。” 站在她身后的少年神色是一种难言的哀戚。 “告诉二叔,你不愿意走!”她转身抓住少年的手,“告诉他,你要留下!” 少年并未如她所想的那般开口,而是在她面前蹲了下来。 “阿采。”少年低声唤她的名,微笑:“等我有了足以保护你的力量,我会回来的。” 她蓦地瞪大双眼。 少年的额头轻轻抵上来:“现在的我或许没有办法留在你身边,可是你要等着我……我一定会回来。” “可是你现在就已经骗了我。”她抿着小嘴,豆大的眼泪扑簌簌掉落。 “阿采……”少年抬手替她擦泪。 她挥开他的手,后退一步:“你走吧。” 二叔站在不远处,默不作声地看着她甩开少年的袖子。 少年似是叹了口气,缓缓起身。 “你记住,离开这院子的大门,就永远不准再回来!” 她对着他的背影大声吼叫。 他没有回头。 …… ……“采儿?” 一只手带着温暖香气拂过面颊,所及之处有湿漉漉的凉意。 正要睁眼,察觉到那只手的指尖抚上眼角,小心翼翼抹去一点湿润。沉水的清幽香味浮动在鼻端,不知是与记忆里的哪一处掌纹两相贴合,竟又勾动了酸楚,眼泪再度涌了出来。 “……抱歉。”她睁开眼,勉强扯出一丝笑容:“让相爷见笑了。” “无妨。”楚逢君凤眸低垂,慢腾腾收回手来,“伤心事谁都会有,比起藏在心里,哭出来反倒是好的。” 尉迟采嗯了一声,这才发现自己躺在一张软榻上,房间也很陌生。 “这是驿馆?” “对,这里是丰川,咱们已经进入霜州境内了。”楚逢君替她掖好被角,动作十二分自然,毫无尴尬生硬之感。“……怎么了?” 尉迟采死死盯着他:“你怎么会在我房里?” 他失笑:“谁跟你说这是你的房间了?” “难道说……”她指指身下这张软榻,“这张床是……” “不错,本阁的床。”楚逢君满意地点头道:“借你睡一睡而已。” 开什么玩笑! 她立时就要掀被子下床,又被他按住了肩。他苦笑着摇头:“你的屋子实在不安全,还是住本阁这儿来得稳妥。你也不是不知,现下霜州乱得紧,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 “……又有什么麻烦了?”她蹙眉睨着他。 他仍是微笑,抬手摸摸她的头顶:“没关系,你不必操心,本阁已经着人处理去了。”说着他起身来,“咱们大概得在丰川滞留两日,你可以再多睡一会。” 连日赶路已令她疲倦至极,爬上马车后便睡死了,一觉醒来竟然已入了霜州。她舒了口气,抬头往门边一看,武丑正黑着一张脸抱臂守在门前。 “放心睡,武丑会在门外保护你的。”楚逢君甩来一记戏谑的眼神,忽然凑近她的脸:“若真是放心不下,那要不……本阁在这儿陪你?” “啊那就拜托武丑大哥了!”尉迟采赶紧冲武丑奉上圆满满的甜美笑靥。楚逢君的嘴角一僵,一副给口水呛到的表情:“……那你就给本阁老实睡吧。” 他转身往门边走去,抬腿迈出门槛时,他的视线扫向武丑。 ――莫要让任何可疑的人靠近她。 武丑略微欠身:是,主子。 *** “暮舟,为什么我们要在这儿滞留两天?” 暮舟从武丑手里接过托盘――遵照楚相的命令,昭仪的饭食一律送入房间来,由武丑亲自验看和试毒。她将菜品一样样摆上桌来,“听外头的人说,是州军封了官道。咱们要等宰辅大人打点完毕才能放行。” “打点?”尉迟采愣了愣,脑子里立刻冒出楚逢君拿着银两向各位军爷赔笑的场景。 ……莫非堂堂中书令也要靠这手? “这霜州的地界咱们也没法子……听说领头的是霜州军大营的左营将军,宰辅大人已派了人去见那个将军了。”暮舟一面布菜一面说道。 尉迟采叼着玉箸,心里很是纳闷:启程之前,天骄便已发下圣旨,霜州刺史想必业已知晓他们即将抵达霜州。且不说亲至丰川相迎,至少也不该让州军把他们堵在这儿吧…… 或者说,州军压根就不知道这事? 怎么可能呐……尉迟采悻悻笑了两声,嘴里一咬,咯吱。 “昭仪,请别叼着筷子。”暮舟抚额。 “唔。”好像楚逢君也就叼筷子的行为教育过她……于是取下玉箸来,“那么,为何州军会在丰川附近?” 暮舟一愣,随即摇摇头:“这个婢子可就不晓得了。” 尉迟采瞥向守在门边的黑脸男人――“武丑大哥,你知道是为何么?” “军机要务。”武丑生硬地吐出这四个字来。 “……”尉迟采乖乖低头扒饭。 少了个色迷迷的楚逢君,多了个冷冰冰的武丑,左右遭殃的都是她。 饭后的消食茶也照例是由武丑试毒。 “武丑大哥,相爷为何让你来保护我?”本能地感觉到这人不太待见自己,尉迟采也就换掉了“本宫”这个自称。 武丑哼了一声,将茶盅递给暮舟:“主子的命令照办便是,哪来那么多理由。” “……若是主子让你去杀人?”尉迟采坏笑道。 武丑目不斜视:“照办。” 嘛,这大概就算是愚忠了吧。尉迟采接过茶盅,热腾腾的水汽贴上脸颊……“咦?” “昭仪,怎么了?”暮舟出声问道。 尉迟采看着杯中的茶汤,清亮澄碧,并无异处,且方才武丑也验过毒,见没有问题才送来她跟前的。她轻蹙眉心,再看了一阵:“……没什么。” 为何觉着今日这雾珠茶,与从前闻到的香气有些不同呢? 一边想着,一边啜饮起来。 ……唔,似乎又和平日里闻到的没有两样。 “暮舟,这是馥宫里带出来的那罐雾珠么?”放下茶盅,她扬眸。 暮舟点头:“馥宫里只有这一罐雾珠。” 武丑往这边瞟来一眼,面上颇为不悦――大概是觉着自己的验毒技术遭人怀疑了。 尉迟采耸耸肩:“也罢,大概是我太紧张了。”从上路开始就不停地遭楚逢君暗示“你很危险哦,很多人盯着你哦”,是个人都会紧张吧。 不过……这盅茶喝下去真的没关系么? *** 楚逢君回到驿馆时,尉迟采已经睡着了。小姑娘躺在他的卧榻上,袍袖掀起,大方地亮出一截小臂,肤色如月光皎洁,白得好似透明。 “昭仪用过膳了?”他并未转头,只低声问。 “是,用过了。”武丑站直了身子,恭敬应道:“主子的晚膳也备下了,是现在就给您送来,还是……” 楚逢君抬手止住他:“不必,本阁在左营已用过了。”说着,将尉迟采那截现在锦被外的手臂小心放回去,“这几日接连赶路也没个消停,她大约是累坏了。” 还是头一回见到主子这般温柔待一个女子,武丑难免有些吃惊:“主子,您这是……” “嘘……”楚逢君在唇前竖起食指,鸦黑长发自肩头流泻而下,轻轻扫过榻上女子的颈窝。他正要替她拨开,却见她无意识地抬起手来,捉住了这缕头发。 “栈哥哥……” 红唇轻启,这个名字唤得又糯又软,似乎还拖着一丝哭腔。 楚逢君剑眉轻蹙,并未急着将头发从她掌心抽走。 “……不准回来了……” 他低低叹了口气,却也像梦呓似地答她:“……安心,他不会回来了。” 武丑暗暗心惊,不由开口提醒道:“主子……!” 楚逢君终于收回了这缕头发,直起身来:“何事?” “主子,属下这话您或许不爱听,可属下不得不说。”武丑深吸一口气,压低嗓音:“……昭仪到底是陛下的女人,您与她这般亲近,若是叫外人看去,岂非对您很不利?” 楚逢君低头笑了:“本阁的风流韵事还少么?” 且不说天骄帝那小鬼是否当真明白什么是“女人”,就说尉迟采对于天骄的好,也绝非出于爱情……嗯,只要这么想,他就平衡多了。 不过,说到她梦里的这位栈哥哥…… 武丑悻悻然应了一声。 “对了武丑,骆城那边的消息呢?”一瞬间,他又恢复了中书宰辅的模样。 武丑摇头:“全城封闭,宵禁也极严,影卫正在想法子把消息送出来。” “看样子九王筹划已久……”楚逢君的眸底浮起一层清浅雾气,似是半明半寐。“不过就算是倾尽整座骆城,能派上用场的火云骊也不多……况且还未到火云骊交配的时节。拿下骆城,不过是图个安心么?” 得了战马和粮食,下一步,他会做什么呢?从九王选择较北面的骆城看来,短时期内他应该不会打州城的主意,也就是说,霜州城勉强算是安全的。 “主子,有一点,属下倒是觉得奇怪。”武丑忽然开口了:“为何州军会在丰川附近扎营?” 精致的唇缓缓勾起一角,楚逢君转眸看来:“问得好。” ------------ 第三十二章 一波未平(3) 更新时间:2010-01-29 丰川在霜州西南,地势平缓,无山峦作屏障,也无河川作天险。往北是一望无际的霜州平原,往西则是雷仞山脉和纶州丘陵,往东除去枫陵郡和尹州外,便是紫国。然而丰川并非从王域赤州直通霜州的唯一路径,西面和东南面还各有一条官道,所以丰川虽为门户,也还算不得军事要塞。 “如今九王一系乱贼在北面的骆城,而州军却待在南面的丰川,岂不是南辕北辙了?”楚逢君负手立在门边,“这个问题,方才在左营时,本阁已问过左营的房将军。据他们说,丰川附近有邪教教众聚集,那帮人自称是襄州蛊民。” 武丑浓眉挑起:“襄州蛊民?” 楚逢君点头:“不错,蛊民。本阁听说十日前禀阳县令猝死,仵作疑是歹人下蛊所致……而赤国早在千年前便禁绝巫蛊之术,驱蛊害人更是天理难容,所以,刺史派出左营大军,是为了镇压这些邪教蛊民。” “霜州究竟怎么搞的,又是九王起事,又是巫蛊作祟……”武丑抓抓脑袋,见楚逢君垂首低笑,不由得问道:“主子,左营那些人该不会想让您帮忙剿灭蛊民吧?” “必须得帮,这本就是咱们的分内之责。”相爷凑近些来,凤眸下泛起深浅莫辨的光晕:“这些襄州人可不是平白无故冒出来的。你要知道,若无这群蛊民相助,九王便不是九王。” 武丑一愣,猛然想起――当年二王策反事败,九王正是被流放到了南方的襄州! 见他双眼放光,楚逢君知他定是明白过来了,轻笑道:“当然,这还只是本阁的猜测。若真要细究起来,就算有襄州人相助,九王的身份也仍旧堪疑。所以呢,这个猜想本阁并未告诉房将军,待他将那些个蛊民抓来审过,自然也就能打消疑虑了。” 武丑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又问:“主子,那咱们是留在这儿打蛊民呢,还是继续往州城去?” “去州城。这边本阁已让文净留下探听消息,州城那边还有贵客等着,耽搁不得。”楚逢君笑得一脸高深莫测:“要是没猜错,那位枫陵王世子可是迫不及待地要见咱们昭仪呢。” “枫陵郡王……想见昭仪?”这是哪门子关系? 楚逢君却不再多言。他侧首看着榻上熟睡的尉迟采,嘴角渐渐抑下。 *** 帝都皇城,丹篁殿。 天骄慢吞吞从奏折中抬起头来,见到面前这人,眉梢一抖:“……你来干嘛?” “来看看陛下有没有乖乖批折子。”芙姬笑嘻嘻地站在书案前,玫瑰纹阔袖夹袄衬着一袭粉白底撒花百褶裙,直映得她小脸明艳如花。“昭仪姐姐临走前可是交代过了,陛下若不老实点,回来就要没收您的宝贝玩具。” ……死女人,居然拿九连环来威胁他? “哼。”天骄冷哼一声以示不屑,低头继续看折子。 芙姬在往常尉迟采的位子上坐下来,四下瞧了一番:“咦?怎么没见阿骁哥哥?” “朕怎么知道。”天骄头也不抬。 “往常阿骁哥哥都跟着您,您怎么会不知道?”芙姬不依不饶。 “……闭嘴,朕忙得很。” 闻言,芙姬嘟起小嘴,“本来还想找阿骁哥哥一起烤番薯,没想到……唉,我还是自个儿回馥宫烤去吧。”说着就起身拍拍裙子,往殿门外走去。 烤番薯……烤番薯……烤番薯…… 天骄暗暗咬牙:不行!朕是一国之君,岂能做如此孩子气的举动! 芙姬走到门口时回头瞟一眼天骄,见他满脸犹豫,偷笑一声,又转过身来再问:“陛下,您真不知阿骁哥哥在哪儿吗?芙姬好不容易才让人弄来这些番薯的呀……” 天骄把心一横,悲愤道:“不知道!” “难不成……”芙姬面带讶异地看着他:“陛下也想吃烤番薯?” “……”天骄无声惨叫。 “陛下?”芙姬再唤。 天骄搁下笔,起身从御座上走下来,作严肃状:“朕带你去找他。” 笑话,天骄怎可能不知阿骁的去向? “啊,陛下……还有芙姬?”太仆寺的御马苑里,尉迟骁正在给一匹马喂食。“你们怎么来了?” 他比较在意的是,天骄明明不喜欢芙姬,怎么会和她走到一块去了? “阿骁哥哥,你果然在这儿啊!”芙姬欢叫一声,提着裙摆小跑过来:“你在做什么?” 尉迟骁暗暗叹了口气,勉强摆出笑脸:“喂马。” 像是应和这句话似的,站在面前的红鬃马呼噜噜打了个响鼻,脑袋亲昵地拱了拱尉迟骁的手臂。尉迟骁抬手摸摸马鼻子,把手里剩下的半截胡萝卜塞给它。 “它要吃胡萝卜?”芙姬瞪大水眸,“我还是第一次看见吃胡萝卜的马呢。” 她的一双小手环着尉迟骁的胳膊,让天骄看得很是不爽,遂冷飕飕地扬声道:“马就是喜欢胡萝卜,没见识的女人。” 尉迟骁愣愣地看着天骄转身,又听小陛下侧头哼道:“舒芙,现在人也找着了,赶快吃你们的烂番薯去吧!” ……这啥跟啥?尉迟骁眨眨眼。 天骄越想越气闷,埋头往回走,脚下的步子越来越快。忽然胳膊一紧,他慢腾腾回过头来,如墨黑眸缓缓眯起,两个字硬邦邦地跳出唇边:“……松开!” 芙姬红唇一扁,怯生生地缩回手去:“陛下恕罪,可是您真的不一起去吃番薯吗?” “不去。朕是什么身份,岂能同你们一起胡闹?”天骄拂去袍袖上的褶子,眼神飘向不远处的尉迟骁,冷声道:“别忘了朕交代的任务。” 尉迟骁哭笑不得:“陛下您先等等,什么番薯?” 天骄又是一声冷哼:“还能有什么番薯?这个女人大大咧咧跑来朕宫里要人,就是为了让你和她一起烤番薯去!” 场中静了半晌,天骄涨红了小脸,折返身大步往回走。 “不是,陛下……”尉迟骁抚额:他什么时候说过要去烤番薯了? 那个金红龙袍的小身影在太仆寺门前一顿,又见两名红衣宫人飞奔而至,同天骄急急忙忙说了些什么,天骄便立刻随他们匆匆离去了。 尉迟骁皱着眉心叹了口气,转眼看向一旁的芙姬:“你跟陛下说了什么,他怎么会气成这副模样?” “我就是去丹篁殿找你啊,可是陛下说你不在,我告诉他想找你一起烤番薯……”芙姬无辜地眨巴着晶亮水眸,“后来我问他……是不是想和我们一起烤番薯……” “他当然想。”他们俩一起长大,陛下什么性子,他再清楚不过。“然后呢?” 芙姬垂下脑袋:“……然后陛下就带我来这儿了。” “走吧,别管什么番薯了。”尉迟骁一把拖过芙姬的手腕,拉着她往方才天骄离开的方向追去。 *** 尉迟采醒来时脑袋疼得厉害。 “昭仪?”暮舟端来热水,见她脸色极为苍白,顿时吃了一惊:“昭仪,您怎么了?” “不知道啊,就是头疼。”她使劲按压着脑袋两侧太阳穴,企图减轻痛楚,可是指下虚软无力,脸颊上已是一片冰凉。暮舟赶紧上前来查看,试了试她额头的温度,蹙眉怪道:“也没发热,可为何头疼呢?” 该如何形容这种疼痛?像是有一面鼓深藏在脑核中,随着她轻微的动作发出巨响,传来源源不断的、涟漪般的痛感。并不剧烈,只是一阵紧似一阵,鼓面敲击不停,痛楚也就不停。 “您忍着些,婢子去叫大夫来。”暮舟放了水盆,扶着尉迟采重新躺下,然后慌慌忙忙跑出屋去。 疼痛勉强减轻了些许,尉迟采轻吸口气,脸上总算找回些温度。 不多时,门口传来武丑的呼喝声:“我管他什么人,不许进去就是不许进去!” “可是昭仪头疼……”暮舟的嗓音略微拔高。 “相爷有令,可疑人等一律不许进去!”武丑俨然一介门神,“要诊病,那就自己想法子吧!” “你这是欺人太甚,相爷何时下过这种命令了?” 武丑冷哼一声,不答亦不让开。 “你看清楚,这可是宫中的御医!”暮舟几乎用吼的。 武丑脑袋一拧:“本大人没见过他。” 暮舟急得直跺脚,咬唇想了一阵:“相爷去哪儿了?” “无可奉告!”武丑抱臂冷道。 “若是昭仪有个三长两短,你担待得起么?”暮舟腔调一变,转作冷笑,“我们昭仪在相爷心目里何等地位,又岂是你这种粗人能比的?” 武丑气急:“晾她何等地位,也比不过未来的相爷夫人!再说了,她一个后宫嫔妃,难不成还想背着陛下在外头勾汉子?” 咦,这话貌似把相爷也一并骂进去了呀。 “……咳。” 又听见门外有人倒抽一口凉气:“……主子。” 楚逢君负手站在廊道里,着一袭深紫底云纹锦袍,外罩黑貂裘,裘皮的毛色油光水滑,套在他身上便是一派咄咄逼人的贵气。他似笑非笑地望着这二人:“怎么,接着说啊。” 武丑黑着脸垂下脑袋:“属下出言无状,望主子恕罪。” “出了什么事?”楚逢君转向暮舟。 暮舟赶紧将尉迟采的症状说了一番,见楚逢君的眉心渐渐蹙起,这才松了口气。 “大夫婢子也找来了,望相爷放大夫进去替昭仪诊治。” 武丑的脸色再黑一分。 “原来如此。”楚逢君点点头,随即在武丑的肩上一拍:“武丑,这是宫中此次钦点随侍的御医,你不必太过紧张。” “……是,请进。”武丑乖乖让开门。 ------------ 第三十三章 绿眸世子(1) 更新时间:2010-01-30 “……天骄。” 金红纱帐后伸来的手冰凉渗人。分明是修得极好看的指甲,却泛着森森的青白色。在指尖触到手腕的瞬间,天骄浑身一抖,强自抑下胸中莫名的恐惧。 “天骄,我的孩子……”景帝嗓音带笑,低语中交杂着咳嗽:“你怕我,对不对……?” 天骄咽了口唾沫,颤声道:“不、不怕……孩儿不怕。” 腕上这一圈迫力又冷又硬,他咬了下唇,等待榻上之人再度开口。 过了半晌,景帝才幽幽笑道:“你不必担心,要我死,还早得很。”他勉强撑起身子来,候在两侧的黑衣宫人立时上前搀扶,一人托着景帝的身子,另一人将榻头一双明红缎面的软垫搁在景帝身后,助他倚在榻上。 “你皇祖母这两日……如何了?”景帝低声问道。 “皇祖母好些了。”天骄小心考量着措辞,“昨日听三喜说,已经没再呕血,也能吃得下去东西了。” 景帝默然片刻,挑唇点头:“嗯,果真是好些了。接着说。” 天骄讷讷垂下眼:“还有……三喜说,已有许多日不曾见到画眉姑姑了,整座重华宫都找不见她。他问孩儿是否要派人出去寻找……” “不必。”景帝干脆道:“画眉已返乡嫁人了。” “咦?”天骄诧异地抬头――画眉返乡?怎么从未听人提起过…… “总之你不必再找她了。”景帝转眸望来,深黑的瞳子间满布阴冷,“日后,就由三喜顶替画眉的位置。” “是,孩儿明白。” 景帝转挪开视线,凝视着内殿墙角一盆开得正好的花木。窗扇轻启,有瑟瑟凉意自窗外侵入殿内,金红纱帐悠然款摆,一室清苦的菖蒲气味被冲得更淡了。墙头的宫灯并不明亮,而多宝格上的一尊玉佛却似上了釉般,一片水滑油光。 半晌,他才轻笑出声:“……天骄,你觉着尉迟骁是个怎样的人?” “阿骁?”天骄一愣,大约没想到景帝会问及他,便垂头想过一阵:“阿骁他……很好。” “很好,是怎样个好法?”景帝面色温柔。 “唔,阿骁他会提醒孩儿批阅奏折,会陪孩儿一起玩,还会替孩儿办事……” 景帝嗤笑一声:“提醒你批阅奏折,这本是内臣之责,陪你一起玩,便不是他该做的了。至于替你办事……你身为赤帝,手下亦会有无数臣子替你效命,不是么?” 天骄忽然有些慌了:“父皇的意思是……!” “我没什么意思,不过是问问罢了。”景帝将颈侧的散发拨去一旁,动作缓慢而优雅。“尉迟骁四岁进宫伴驾,至今已近八年,如今任羽林卫少将军一职,倒也当得……”他松开天骄的手腕,又问:“那么,那位昭仪又如何呢?” “啊,昭仪善解人意,对孩儿也十分体贴。她还帮孩儿照顾皇祖母呢。”天骄连忙道。 “哦?看来你很喜欢她,对不对?” 天骄立马点头:“昭仪和阿骁都是很好的人,孩儿真的很喜欢他们!” “当初让尉迟骁入宫做太子伴读,是你母后的意思……”景帝微微眯起眼,眸光中浮现出一层迷蒙雾气。“你说,当时你母后为何一门心思地想让尉迟骁入宫来呢……?” 天骄想了一阵,摇头老实道:“孩儿不知。” “可惜你母后去得早……不然,她现在一定很高兴有了个姓尉迟的媳妇。”景帝转过头去,看着宝榻内侧大片式样繁复的雕花,“让尉迟采进宫来是你皇祖母的意思,我也不打算干涉……不过天骄啊,那个女人,不会成为你的皇后。” 天骄愣了愣,并未全然明白景帝的意思,只习惯性地接口:“是。” 殿内沉默了一阵,景帝并未看他:“最近舒家的小姐进宫来了?” 知晓父皇指的是芙姬,天骄扁了扁嘴,满不情愿地应了一声。 “你要对她好一些。”景帝低声笑道:“可莫要辜负了你皇祖母的一番期待啊。” “……哦。”天骄嘴上答应着,心里却犯了迷糊: 期待?皇祖母在期待什么呢? *** 尉迟采半睁着杏眸,感到腕间有人隔着一方丝巾用手指试探按压。 额际覆上来一只温热手掌,耳中听到楚逢君的嗓音:“奇怪,没有受寒啊,怎会莫名头疼呢?” 御医试了半天脉,脑门上满是细汗:“这个、这个……恕臣无能……” “庸医!”楚逢君凤眸半眯,暗色的眼底冷光熠熠,“陛下点你随行,你便是这样伺候昭仪的?连个病都诊不出来,还留着你作甚?” 御医大骇,立即丢下尉迟采的手腕伏地求饶:“相爷饶命,相爷饶命啊……” “不必这样,我就是有些不舒服罢了。”尉迟采翕动嘴唇,手上轻轻捉住楚逢君的袖摆:“兴许是水土不服,吃药也没法子的……劳相爷挂心了,真的不碍事。” 楚逢君长出了口气,蹙眉睨着跪在地上的御医。 “……你起来吧。” “多谢相爷!”御医如蒙大赦,拜谢起身,“这个,微臣这就给昭仪准备调养的方子……” “赶快去。”楚逢君不耐地摆摆手,御医哈着腰退出房门,门前不小心撞着了武丑,又惹来一记狠瞪。 屋中一时寂静,尉迟采觉着气氛有些诡异,遂开口说话:“……那个,相爷,咱们何时能启程去霜州城呀?” “还惦记着走人?你这副模样,去哪儿都能折腾死你。”楚逢君冷哼道。 尉迟采脑子发晕,明显笑得底气不足:“没关系啊,总不能因为我一人而耽误了陛下交代的大事吧?” 话音刚落,她的左右脸颊立刻传来疼痛。暮舟瞪大眼,瞧见惯常温文优雅的楚相竟然伸手揪着昭仪的脸,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你给我闭嘴!” “嗷动……以葛舞晃偶……”(好痛,你给我放手=_=。) “叫你不听话!叫你穿那么少!叫你没睡相!”楚相教训人了,“以前都是怎么教你的,啊?冬天就要穿厚衣裳!凭你那个身板,还想拿去诱惑谁?晚上睡觉不许把手露在外头,说了那么多遍,你的记性都给狗吃了?” 等等,她冤枉,她要申诉!“你啥时候说了这些?我怎么不记得……” “我……” 楚逢君提高嗓音,只喊出来一个主语便没了下文。 瞪着眼沉默一阵,他道:“待你好些了再说,去州城也不过是方便发号施令,实在不成,本阁令刺史一干人到丰川来便是!”反正眼下丰川也有蛊民要抓,不愁这帮官员没事做。 尉迟采悻悻看着楚相的侧脸,英挺的轮廓隐含怒气,她没来由地感到心虚,只得小声道:“其实也不是那么严重……”此言甫出,立即召来相爷的一通白眼,直逼得她敢瞪不敢言。 虽说如此,可为何老觉得楚逢君他……嗯……在宠着自己? 两人正尴尬间,忽见御医捧着方子跑进来献宝:“相爷,昭仪,方子开好了!” “开好了还不拿下去煎药?”楚逢君扫去杀气腾腾的一眼,“迟钝!” 御医只得顶着一头冷汗往门口跑,正好同迎面而来的一人撞上了。 “哎哟喂疼死我了……”御医捂着脑门正要开骂,发现来者脸色不善,溜到嘴边的粗口又吞了回去,冒出句软话来:“哟,这不是相爷的……” 冷面男子盯了半晌,脚下绕开他往楚逢君这头来: “相爷,骆城有消息到了。” *** 屏退众人,房中只剩下楚相、尉迟采和冷面男子三人。 “九王的叛军占领了骆城县衙,全城封锁清道,县令一家被羁押在县衙大牢内。叛军还占领了城中几处大的粮仓和银号,还在征收城中百姓的余粮,看样子最近还会有大动作。”冷面男子翻看着手中的信纸,“而且骆城内的火云骊,除去种马与幼仔,几乎被全数征用。” 楚逢君微微眯起凤眸:“有趣,征粮屯银还征收马匹……取舆图来。” 冷面男子迅速递上一只羊皮卷轴。两人一同展开来细细查看。 舆图?尉迟采愣了半天才明白过来――是在说地图。 羊皮轻薄,明亮天光下呈现出半透明的模样,她使劲盯着舆图背面,想要从透来的纹路字符中辩出些名堂来。 楚逢君的指尖点在图面上,袖摆轻垂,腕间的沉水香气丝丝沁入呼吸间。 “往西是雷仞山脉,九王定不会走西面。”他语间笃定,指尖一寸寸移往东边。“云池、柚城,以及朱岭……嗯,这几个地方倒是比较有可能。” 冷面男子点头:“不错,北面是绝地,南面有云江。要渡江风险太大,毕竟他们越往南走,州军开拔便越容易。” 尉迟采开口问:“为何不走山地?进了雷仞山,不是就可以摆脱州军的追踪,迂回到更靠近州城的地方了?” “雷仞山脉不是个好走的地方。”楚逢君微微一笑,对她的认真听讲表示满意。“况且他们还带着火云骊,山地束缚战马的能力,万一遇上野兽,这些马就玩完了。” “有这么麻烦?” 楚逢君点头:“而且走雷仞山耗时太长,他们的时间可拖不得。毕竟这头襄州人还等着与他们的接应。”否则也不会冒着危险占领骆城……九王的目的,除了夺取火云骊和补给,他不做二想。 尉迟采明白了些,讷讷地收回视线。又听楚逢君轻笑起来:“你看,过了朱岭和姚县,便是枫陵郡的地界了……真是不得不让人怀疑啊。” “怀疑?”尉迟采眨眨眼:此话何解? “枫陵王世子已经等在州城了,先前本阁也说过了,他来得不可谓不蹊跷。正该他坐镇枫陵郡的当口,跑来州城作甚?”楚逢君摸摸下巴,漫笑道:“不过再等上一阵,或许就能知晓他的目的了。” ------------ 第三十四章 绿眸世子(2) 更新时间:2010-01-31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绫面折子“啪”地掷在地上,虽说力道不大,可到底是赤帝动怒的信号。众人皆小吃了一惊,莫不挑眼看向王座之上的那个小孩,暗自噤声。 堂下站着的尉迟尚漳不动如山,反而眉梢一挑:“陛下,臣只是把霜州的情况呈报于您而已,请您息怒。” “什么土偶流泪、泥土渗血!简直是一派胡言!那种土捏的玩意也会流泪?笑话!”天骄的脆嗓回荡在龙仪殿内,带着来由不明的焦躁:“还母鸡司晨?母鸡要是会打鸣了,那公鸡又该干嘛!” “陛下,两日前霜州丰川便出现了如此异象,臣只是据实呈报。”尉迟尚漳再揖。 在他看来,泥偶流泪、泥土渗血、母鸡司晨不过是民间用异象来做谶语,究竟有几分实几分虚,都还值得考量。只是这些异象大多不会自然出现,也就是说……有人打算用谶语来造势。 造谁的势呢?只要想到这等异象位在霜州,答案便不言而喻。 天骄努力平息下怒火,小胸脯的起伏慢慢变缓:“……那依尉迟卿看来,此事当如何处置?” “回陛下,自然是先摸清异象来处,再详加勘察。” 立在左侧的寿王微微眯起眸子,琥珀色的瞳孔中凝起一丝锐利雪光。 “母鸡司晨……么。”他轻笑出声,“陛下,只怕这些个异象意有所指呢。” 天骄斜来一眼:“哦?依皇叔的意见,这‘意有所指’指的又是什么?” “牡鸡无晨。牡鸡之晨,惟家之索(注)……”寿王的视线在殿内朝臣的面上走了一遭,最后定在了不远处的冯子秋处。“冯老,您想必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不如由您替陛下解释一番?” 好大一个烫手山芋!冯子秋脸色一沉,躬身答道:“微臣浅薄。” 寿王的笑意更盛,转身面向天骄:“陛下,前些日子霜州境内的禀阳县县令猝死家中,此事已上呈吏部和刑部查察,目前还不知死因为何。只是听说当地正流行着蛊术,有人称这位县令是遭了蛊。” “禀阳县?”尉迟尚漳眉心一蹙:离丰川倒是近得很…… “此事朕知道。”天骄摆摆手,“皇叔的意思,莫非是说这些异象皆由巫蛊所为?” 冯子秋终于冒头了:“陛下,我赤国千百年来禁绝巫蛊,那些阴使巫蛊之人该杀!” “会有人无趣到对当地母鸡下蛊么?”寿王嘴边带笑,眸光却是森冷逼人。 “所以才说那是巫术!”冯子秋断言。 果真一派无稽之谈……寿王冷笑一声,对天骄道:“陛下,臣听闻楚相与昭仪一行已到了丰川。” 此言甫出,殿内登时哗然一片。 “这牡鸡司晨莫非是指……” “哎呀呀胡说不得,没瞧见尉迟大人还在那儿么?” “可是现下在霜州的不正是……” 尉迟尚漳施施然回过头来,正对上寿王的眼神。两相冰冷碰撞,寿王怡然地勾唇,而尉迟尚漳则是从容地拂去袖口的褶子。 对面的金庭秀咳嗽一声:“诸位大人,请肃静!” 殿内群臣收声站好,目光不约而同汇到了寿王与尉迟尚漳处。 天骄深吸一口气,亮开嗓子: “既然昭仪在丰川,此事便交与她处置。” 尉迟尚漳蹙眉,寿王却是笑吟吟地向天骄一揖:“陛下英明。” *** 睡过两日,整个人似乎都没了精神。尉迟采在榻上坐直身子,左右晃晃脑袋――很好,不疼了。她伸长脖子往门缝里看去,除了武丑,似乎没见到其他人。 可是肚子饿了……她掀开锦被,随手披了件外套蹑手蹑脚下床来。 屋内的桌上摆着两本书,翻过封皮来,是《襄州图志》和一卷没名字的手稿,看上去颇有些年代了。 这不是她带来的书册,那就该是楚逢君的了。 说起来,这些日子她一直霸着他的床榻,那他睡哪儿?地上? 想到这里,她讪讪地牵动嘴角:不可能的,楚逢君有各种地方可以睡去,比如花楼…… “这种情形下,丰川的花楼还照常营业么……?”她扁了扁红唇,嘟哝着转过身子来,“吓?!” 楚逢君正卷了帘子靠在门边看她。 “啊也……”尉迟采挤出俩字,摆出一脸无辜的表情。 相爷剑眉一挑,面色不豫:“嗯哼……” “我好了!”尉迟采赶紧抬手,嘿嘿笑着比了个v字。 站在门边的武丑不敢偷看,只得背转身去,却不小心瞥见主子气得发抖的拳头。 “你以为好了就能再穿少点?你以为好了就可以光脚踩地上?给我滚回床上去!” “我不小心的……” “现在是冬天!你长没长脑子啊!” “我我我马上就回去……” “尉迟家怎么生出你这种感觉迟钝的笨蛋来的?我回头一定要好好打听一下!” …… 待里头好不容易安静下来,武丑憋不住好奇,悄悄探头看了一眼。 相爷用锦被将昭仪裹得密不透风,好似宝贝自家娃娃那样,轻轻抚摸她的头发,嘴里还低声哄着什么。 尉迟采红了脸,瞪眼看楚逢君动作熟练地用被子将自己捂了个严实。他的长发在她面前来回扫荡,沉水香沁人心脾。 “真是叫人不省心。”楚逢君蹙眉低声道,“本阁哪有那么多时间来看着你?你就不能自己照顾自己么?赤英尧那家伙就要到了,若是看见一个半死不活的昭仪,岂非要他兴冲冲地去参上我一本?” “……是,劳相爷费心了,可是我真的好了呀,总不能一直这么待在屋子里不出去吧?”尉迟采苦笑,“若是相爷真忙不过来,不妨带着我,说不定还能帮上什么忙呐。” “你能帮什么忙?别给本阁添乱就不错了。”楚逢君直起身子,抱臂看着她,“况且左营里都是一群男人,你跟着去干嘛?” “天骄派我来霜州也不是为了玩,好歹得让我有点事做呀。” 楚逢君睨了她半晌,唇角缓缓勾起:“你难道不知你该做什么吗?” “哈?”尉迟采一愣,“我……该做什么?”她来霜州,不就是平乱么。现在乱也轮不到她来平,她还能做什么? “本阁听说,临行前你二叔给了你一件有趣的东西。”楚逢君眼底起了些复杂的意味。 尉迟家的令牌和佩环?尉迟采稍稍回过味来。 不错,长千金到霜州来究竟为何?她想知道的,应该是十年前尉迟尚澜的死因――“不仅仅是坠马那样简单”,这就是二叔不断向她传达的意图? 见她眸光渐凝,楚逢君心知她是明白过来了,于是微微一笑:“想知道什么,就自己去寻找答案,需要本阁帮忙之处,尽可开口……不过首先呢,你还是得把衣裳穿好。” 尉迟采咧嘴笑了,动动身子:“这不还裹着被子么,请相爷容小女子起身才是。” 楚逢君嘴角一僵,这才背转身去:“……抱歉。” “相爷,昭仪。”屋外传来暮舟略显迟疑的声音,“那个……枫陵王世子到了。” *** 冰玉瓷茶盏里白烟袅袅,琥珀色茶汤上映出一张精致绝伦的脸。 修长洁白的手指拢在茶盏边,泛着柔和珠光的指尖轻扣桌面,发出笃笃声。鸦黑长发随着他转头的动作簌簌滑落襟前,墨色衬着一袭水绿华服。腕间的乌金镯子现出半截来,乳白宝石镶嵌其上,暗纹形似一只张开翅膀的鸟。 听见不远处传来脚步声,他并不抬头,直至那人走得近了: “世子,许久不见。” 华服男子低笑一声,扬起眸子――这是一双碧如翠玉的眼眸,隔着茶盏内升腾的雾气,眸底有碧绿光晕璀璨异常…… 一如藏着无数秘密的妖冶深渊,又兀自染了咄咄逼人的艳。 末了,男子勾唇摇头:“楚相,如果可以,我真是不太想看到你呢。” 楚逢君笑得风情万种:“哎,英尧你这说的是什么话?本阁可是很期待见到世子啊……”他将后头的尉迟采拖来身边,“喏,昭仪我也给你带来了。” 赤英尧点了点头:“我看见了。”说着起身来,缓步走到尉迟采跟前。 他的身材高大挺拔,甫迈进屋中时,尉迟采便嗅到一股说不上名字来的香气,清新中带着媚甜,意外适合面前这个面容妖冶的男子。而那时起,她便注意到那双莹绿惑人的眼眸紧紧锁定了自己。 唔……奇怪的、被瞄准的感觉。 “尉迟尚澜的女儿。”赤英尧的嘴唇缓缓翕动,绿眸中燃着诡异的火光。“……幸会。” 尉迟采眉心轻蹙,竟后退了一步,杏眸与赤英尧直直逼视。 ――这个人,很危险。 楚逢君不着痕迹地伸出手来,拍上赤英尧的肩膀,将他与尉迟采隔开,面上微笑道:“别这样盯着她看,她可是天骄帝的昭仪。” 赤英尧转眸扫一眼楚逢君,牵唇笑了:“楚相不是知道么,若非太祖妃那个老妖婆从中作梗,她可就是我的夫人了。如今在我面前说这种话,就不怕我翻脸?” 咦?这……是怎么一回事? “好了,别生气么,难得见一次面,还弄得这般剑拔弩张。”楚逢君苦笑着转过头来,“昭仪也别害怕,世子他没有恶意。” “呵呵呵……”尉迟采干笑三声。 没有恶意?那她浑身的戒备又是从何而生呢? (注解:牡鸡司晨,惟家之索――《史记》文载,王曰:“古人有言‘牡鸡无晨。牡鸡之晨,惟家之索’。”这话的意思是武王说:“古人有句话叫做母鸡不报晓;母鸡报晓,这户人家就要衰落。) ------------ 第三十五章 绿眸世子(3) 更新时间:2010-02-01 赤英尧,枫陵王世子,天生绿眸,妖魅不似凡人。 “这么说起来,世子快马加鞭赶来丰川,就是为了见昭仪一面?”楚逢君搁下茶盏,凤眸里颇有些戏谑之色,“那可真是……”吃饱了撑的啊。 赤英尧挑了唇线轻笑道:“我听说你们滞留丰川,想来到州城还有些日子。不过州城太过无聊,所以就过来了,顺便见见这位昭仪。” 他将“昭仪”二字咬得又重又慢,目光停在尉迟采的脸上,毫不掩饰地来回扫荡。 怎么,难道她该假装娇羞地垂下脑袋,或是抢了楚逢君的扇子遮脸?no,她是来自二十一世纪的尉迟采,是学了四年表演的演员,最怕的不是有人看,而是没人看。再者,长千金亦是独当一面的女子,抛头露面还少了? 于是她索性大方地扬起脸庞,让他看个够。 赤英尧笑意微敛,半晌才移开视线:“想不到这位昭仪倒不似那些忸怩作态的女子。” 虽说是赞赏,可他的语间笑意冰凉,丝毫不像是夸人的模样。 楚逢君笑了笑,道:“可还令世子满意?” “满意,满意得很。”赤英尧把玩着杯盖,他的手指修长,因此握着杯盖时手势非常好看。尉迟采看过一阵,垂眸谦虚道:“承蒙世子抬爱,妾身不胜荣幸。” “伶牙俐齿。”赤英尧又笑道,“昭仪此番前来霜州,莫不是又要打探令尊的事?” 尉迟采一惊,转念想起尉迟尚澜之死本就不是什么秘密,也就略微放松了些,回道:“这也算是此行的其中一个目的吧,当然,最主要的还是平乱。” 赤英尧盯着她腰间的墨玉牌,忽然道:“昭仪若要打探令尊之事,可要去霜州才行。那儿不是有你们尉迟家的宅邸么?” 哦?原来尉迟家在霜州有房产啊。尉迟采点头微笑,不置可否。 “且不论这些,世子。”楚逢君开口了,“您从州城一路行至丰川,可有遇到乱民么?” “乱民?那些家伙不是缩在骆城不敢出来么,怎么会遇到他们。”赤英尧冷笑。 楚逢君像是松了口气,叹道:“那就再好不过了,毕竟现下霜州并不安宁,您这么独自一人跑来丰川,本阁实在有些放心不下。” “楚相多虑了,我好歹是枫陵王世子,想来这赤国内,还无人敢随随便便伤我吧?” 尉迟采暗自腹诽:这个赤英尧倒是傲得很,不过一个郡王之子,不把中书令放在眼里就罢了,竟然连皇帝的昭仪也敢调戏。 “无论如何,还是请世子多加小心的好。”楚逢君往尉迟采这边扫来一眼,“昭仪的身子尚未痊愈,不便在外头走动,世子若是不介意,先等本阁将昭仪送回屋后咱们再聊,如何?” 赤英尧却打了个呵欠,懒洋洋道:“不必多聊了,我赶了这么几天路,实在疲倦得紧,这就替我安排间上房休息吧。” 哦呀,这么识趣?尉迟采颇感意外。 “既然如此,那本阁就先替世子安排宿处。请昭仪在此稍候片刻。”楚逢君冲她扬唇一笑,转头对赤英尧道:“请世子随本阁来。” “哦,好。”赤英尧扶着桌案施施然起身,跟在楚逢君身后往门边走去。迈出门前,他在尉迟采跟前停下脚步,一双如丝媚眼定定地锁着她,忽然,俯下身来,散发着浓烈异香的面庞凑近她的耳畔。 尉迟采一愣,正要推开他,却听他以极低的声量对她耳语: “……呐,你究竟是谁呢?” *** 你究竟是谁。 尉迟采呆愣愣地立在门边,只觉浑身冰凉刺骨。 这话是什么意思?她不是天骄的昭仪么?从一开始,她就被如是介绍给他。 赤英尧,他为何要这么问? 不对,不对……她才到霜州没几日,压根就没出过驿馆的门,而她和赤英尧亦是初次相见,他不可能有任何机会得知她的身份。 可是他问了。他好似知道,她不是长千金。 是不是她的演技退步了?还是方才与他说话时,露出了什么破绽? 也不会,他们二人说话就这么三四句,他能听出什么名堂来? “不对,不是这样……”她咬着红唇,努力回想着自己言行中可能出现的纰漏。 “什么‘不是这样’?” 楚逢君的声音突然从背后响起。她倒抽一口凉气,转过身来:“……你、你回来啦。” 相爷抱臂站在门前,凤眸内藏着深深浅浅的光晕:“怎么,不想看到本阁回来?” 将赤英尧安顿妥当后,他才折回这里。见她呆立在门边一动不动,嘴里念念有词,便出声唤她,想不到竟是吓到她了。 “没啊。”她低下头不看他。 他低叹一息,伸手将她的貂裘拉起些:“冷么?” 她摇头:“不冷。” “哦?那为何你在发抖?” “没有。”她握紧拳头,才发觉浑身不可抑制的颤抖。微微放松些,竟觉得浑身如脱力一般发软,正要扶住门框,却被楚逢君抬手捉住。 他的掌心温暖干燥,只这般扣在她的腕上,便能感到令人心安的力量。 “……多谢。”她勉强挤出个笑容。 “我送你回房。”楚逢君不由分说地抓着她出门来,往他的卧房走去。 他步伐很大,走路时有种雷厉风行的气息,捉着她的手丝毫不放松,一路将她拖拽着疾走,她不得不加快了速度跟上。 武丑仍守在门前,见二人归来,正要出声问候,楚逢君斜来一眼:“退下。” 暮舟也一道愣在门边,她听见楚相说“没有本阁的允许不准进来”。 “……可是,昭仪也在里头啊。”她为难地望着门扇被楚相反手合上,“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这……”简直是给天骄帝扣绿帽子嘛。 武丑只得撇撇嘴,“有什么法子?相爷向来说一不二。”鬼晓得他遇上尉迟家的昭仪,怎么就变得这样奇怪了呢? …… “你在怕什么” 关上门,楚逢君松开她的手腕,问道。 尉迟采仍是摇头:“没有,我没有害怕。” “没有?”他舒展了眉峰,懒洋洋倚在门边:“眼神躲躲闪闪的,莫非是本阁看花眼了?” 尉迟采别过脸去,半敛着杏眸:“相爷定是看错了。” “看来本阁真是老了。”他不以为忤,反而露出闲适的笑容,凤眸中有雪白锋芒闪烁不定,“……既然如此,那昭仪对世子的印象也算是不错罢?” “说不上。”她撇了撇嘴角,似是有些不耐。 楚逢君再看了半晌,抱臂笑道: “那可真有趣得紧了……世子方才同本阁说,要做昭仪的护花使者,和咱们一同去州城呢。” 尉迟采倏然抬眸,眼神在与他相触时略微一顿,随即荡开:“……好。” 她竟然说“好”。 ……见鬼了。 楚逢君眼底有光晕一闪而灭:“哦?此话当真?” “自然当真。世子是惜花之人,本宫无可拒绝。”尉迟采不着痕迹地旋身,“所以,不劳相爷挂心。” “看来昭仪是不想搭理本阁啊……无碍。”楚逢君唇角轻牵,竟是一抹冷笑流逸而出,“不过本阁还是奉劝昭仪一句,离世子远一些,否则届时遭了什么麻烦,本阁可是不会救你的。” 尉迟采笑得勉强:“多谢相爷提醒,请吧。” 楚逢君亦不多留,转身便推门走人。 “啊,相爷出来了。” 门外的武丑暮舟望绿了眼,总算是把楚逢君给盼出来了。门扇一掩,相爷转过头来:“怎么,你们找本阁有事?” 嗯,相爷的脸色很臭,看样子是方才和昭仪闹得不愉快了。 于是武丑垂了眼小声应道:“没事、没事。” 说是没事,可相爷的表情明白白地告诉诸位:事情很大条。 晚间,暮舟亲自前去送夜宵。 相爷的房间在二楼回廊的尽头,暮舟端了一碗莲子羹到了房门前,刚要开口,忽听屋中传来楚逢君清冷的嗓音:“……什么人?” “相爷,是婢子。伙房新做了莲子羹,这就给您送过来了。” 屋中沉默片刻才起了脚步声,“吱呀”,门扇打开来,楚逢君面无表情地看着暮舟,而后接过她手中的托盘:“有劳了。” 从门缝中可窥屋内,暮舟正欲转身,冷不丁瞥见一片翠色衣角露出来,又迅速缩了回去。她一愣,相爷有些不耐了:“你还有事么?” “啊、没事了。婢子告退。”暮舟悻悻然垂头福身。 不料楚逢君又唤住她:“……对了,昭仪睡了么?” “是的,昭仪说今儿个头疼得厉害,亥时不到便就寝了。”暮舟答道。 楚逢君抱臂思索片刻,问:“枫陵王世子可曾前来……嗯……找昭仪?” 枫陵王世子?“不曾,昭仪随您去见了世子,回来后就没再外出了。” “……那就好。”楚逢君似是松了口气,“若世子来找昭仪,你告诉他,让他先来见本阁。可记下了?” “是,婢子记下了。” “如此甚好,你退下吧。”楚逢君点了点头,然后掩门回屋。 暮舟却并未急着离开。 世子为何要来找昭仪?内廷命妇本就该与王侯公卿划清界限,以免招人议论。且就算世子来了,为何要先行告知楚相?难道楚相并不想让昭仪见世子? 而最让她疑惑的是――随行者中,并无人着绿衣。那么,那片翠色衣角又属于何人呢? ------------ 第三十六章 朕是来瞎搅和的(1) 更新时间:2010-02-02 天骄命尉迟采查察丰川异象的圣旨到达之时,枫陵王世子与昭仪见面的消息也到了帝都。虽说在天骄看来它并非什么要紧事,不过尉迟尚漳显然不这样认为。 “下棋之时不可走神,错一着则满盘皆输……这可是你说的。” 景帝的长指拈起一粒白子,轻轻落上棋盘,嗒。 尉迟尚漳鹰眸半掩,“今儿个是你强行拉我来下棋,事先也不问我是否乐意,现下倒好,还埋怨起我来了。”说着,他撩起垂下的袍袖,将一粒黑子落入两粒白子间,阻断了白子的合围之势。 “你的棋风还是这般强硬。”景帝微笑。 “若等你合围,这一局我可就没有胜算了。”尉迟尚漳淡淡道,“该你了。” 景帝慢腾腾拈了棋子,却并不急着落下,待尉迟尚漳横来一眼,才听他道:“我听说,三皇叔的那位世子来找你侄女的麻烦?” “麻烦倒没有。”尉迟尚漳似是不以为然,“只不过,我着实不喜欢那孩子。” 景帝也不惊讶,笑道:“那是自然,你憎恨枫陵王妃,顺带着连她的儿子也一并恨去了,对不对?” 说话间手起棋落,白子再堵一处缺口,封死了三粒黑子的去路。 “……承让了。”景帝笑得十二分挑衅。 尉迟尚漳忽然莫名地烦躁起来,索性将黑子抛回棋盒内,拍拍手就要起身。 景帝以手支颐,“尚漳,终是舍不得那孩子罢……?就算对她的身份心存怀疑,也不愿放她去试探枫陵王妃?” “……我还有事,先走了。”尉迟尚漳冷冷地应了,往回燕台大门走去。 “呐,尚漳!”景帝陡然扬声,冲着他的背影唤道:“你所作的一切,究竟是为了尚澜,还是为了裕虹?” 尉迟尚漳浑身猛地一震,却并未回头,只是脚下顿了顿,而后大步迈出门槛,消失在景帝的视野之内。 天空灰白惨淡,独天边浸染着一线灰蓝。那是夜幕降临的征兆。 景帝将双手缓缓缩回袖口内,暗影无声笼罩着他的侧脸。盘上棋局才走到一半,可对手业已离席,成王败寇的戏码,终究有始无终。 “裕虹,裕虹……嗯。”他低声念道着这个名字,“……你赠他一柄惊虹剑,竟是要缚住他的一生么?” *** 武丑仍旧黑着一张脸,浓眉下那双略显细小的眼眸内,好奇之色一览无余。 今儿个早上,帝都的圣旨到了丰川。本以为是天骄帝发给楚相的,不想那两位传令的红衣宫人却是直直往昭仪的房间来。他遵照相爷的意思将二人堵在门外,谁料到他二人竟尖声叫起来,说是相爷软禁了昭仪,不准人见她…… 好吧,坏啥都不能坏了相爷的清誉,于是只得让两位宫人进屋。(=_=他真的有清誉么?) 不过他实在想不明白,天骄帝怎会对一个女人委以重任?――而且是能让昭仪的脸色比自己更黑――的重任。 “说什么让我查察民间异象……土偶流泪、泥土渗血,这种封建迷信的玩意能相信嘛?哼,我说么,古代的人就是没常识……”尉迟采忿忿不平地拍桌再拍桌。 武丑咳嗽一声,提醒她不要扰民。 她愣了愣,这才注意到武丑一直立在门口不曾离开,遂悻悻地垂下脑袋继续扮淑女。 “咳……昭仪若是有事拿不定主意,不妨去找相爷问问。”武丑一脸肃然地道。 找楚逢君拿主意?昨儿个还差点翻脸来着呢,现在主动去找他,还不碰一鼻子灰回来?尉迟采眨眨眼,抿唇冷道:“不必了,此事本宫自有决断,就不劳相爷他操心了。” ……果然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武丑憋了满肚子火,暗暗下结论。 “暮舟,你来。”尉迟采唤道。 暮舟闻声便推门进来:“是,昭仪有何吩咐?” “本宫问你,现下丰川县有权提调一切军政事务的人是谁?” “回昭仪,正是相爷。” 暮舟答得干脆,尉迟采十分汗颜。 “呃……那除了相爷之外,还有谁有权管辖丰川诸事?”她就不信丰川没有县令! “除了相爷,大概就是那位霜州军的左营将军了吧?” 尉迟采叹息:“难道丰川没有县令之类的地方官?” “这个……婢子就不是很清楚了。”暮舟扭头看了一眼武丑,“您不妨问问他。” 武丑冷哼一声,“小人去外头守着。”转身便出去了。 “……他倒是好大的架子,连昭仪也不放在眼里。”暮舟哂笑着,手上替尉迟采整了整略微滑下的貂裘。“昭仪,您若是不喜欢他,将他赶走便是,何必忍着?” 尉迟采甩甩脑袋:“我没有不喜欢他啊。我只是觉得,他大概是对我有什么误会。” “您这是来办事的,恐怕没那么多空闲来同一介下臣套近乎。”暮舟正色道,“您若是要找那位左营将军,婢子这就遣人前去通传一声?” “不用,我亲自去。”尉迟采撑着桌案起身,将那卷圣旨塞进袍袖。“叫人备马,我们这就去一趟左营驻地。” 古代人,尤其是古代的军人,大多骨子里仍崇尚男尊女卑的概念。虽说自己贵为昭仪,可女子干政已坏了规矩,就算亲自前去,遭遇白眼也不是不可能的,可若要派人先去通报,则会在干政的名目上再添一条:耍大牌。 谁知刚到门口,武丑又硬邦邦地横起手臂来,“昭仪,您若要去左营,小人陪你一同去!” 不用说,又是楚逢君的命令。 多一个武丑,多一份安全保障,带上他不是不可。不过……好吧,现下也不是使性子的时候,早些查明了那些莫名其妙的异象,也好早些交差。 尉迟采露出令武丑毛骨悚然的甜笑:“好啊,那武丑大哥便随本宫一道罢。” 然而在驿馆门前,她正巧撞上了她最不想见到的一人,赤英尧。 这位枫陵王世子顶着一双荧荧惑人的绿眸,坐在大厅内,笑眯眯地望着她。他仍是一袭水绿锦袍,腕上的乌金镯子映着天光,泛起暗哑的色泽。 “呀,昭仪。真是巧遇呐。”他笑着招呼道。 尉迟采扫来一眼,而后轻轻扯动唇角:“……嗯,巧得很。”说着就往门外大步走去。 暮舟和武丑迅速跟上,后者还考虑要不要去知会相爷一声。 “昭仪真冷淡啊,人家大老远跑来看你,你就这么把人家晾在驿馆里?”赤英尧亦是起身跟来,只是步子轻快,就算是追赶女人也显得分外优雅。 马匹已备在门前,若非顾忌他日后又玩什么阴招,否则她真是不想理人。 “世子赶路赶得辛苦,自然得在驿馆内好生休息。”她觉着自己的笑容一定杀气腾腾。 武丑拖住马缰:“请昭仪上马。” 好得很,在针对赤英尧这一项上,众人都是难得的合拍啊。尉迟采赶紧踩了马镫,翻身上马。 啪、啪、啪。 赤英尧并不着急,而是微笑着抚掌三下,脸上露出痴醉迷离的神色:“昭仪果真女中豪杰,单是这上马的动作就如此潇洒,若有幸一睹昭仪驭马驰骋的英姿,那才是英尧的福分。只是不知……昭仪可愿赏这个薄面?” 从前在学校接了不少古装戏的龙套,会骑马是其中的必备条件,所以她的骑术还算不赖,上马的姿势也非常到位。 可是这溢美之词从赤英尧的嘴里说出来,立时就变了味。 是了,他的目的为何,她清楚得很。 ……若是刻意遮掩,反而会显得心虚。既然如此,不如暂且顺着他走。 “让世子见笑了,但本宫并不是出去玩的呀……”尉迟采笑得颇为难,“世子跟着也并无不可,然本宫不善言辞,一路行来怕是会有些闷,不知世子意下如何?” 赤英尧眸中的碧绿噌地一闪,唇角微微翘起:“不,只要能伴在昭仪身侧,我就心满意足了。” *** 重华宫,琅玉轩。 芙姬伏在太祖妃的膝头,像只小猫儿似的蜷成一团,让太祖妃抚摸她的长发。 一连好几日里,天骄都不曾前来问安。倒是芙姬三天两头就往这儿跑,说是住在馥宫,其实大半时间都耗在重华宫了。 忽然发上的手掌停了下来,小姑娘仰头,望见太祖妃蹙了眉心,正对着另一只手上的信笺出神。她试探地唤了一声:“……祖母?” 果然有效,太祖妃动了动嘴角,继续摩挲她的头发。 “祖母,这信上写了让您不开心的话吗?”芙姬软声问道。 “……不。”太祖妃忽然扬起红唇,笑意妩媚。“正好相反,这封信让我非常开心。” “咦?是谁的信呀?”芙姬也来了兴致。 太祖妃低笑一声,捏捏她的粉颊:“这你就不必知道了,都是些大人的事,你听来也无意义……只不过,你的那位昭仪姐姐,这次去霜州后,怕是回不来了呢。” 芙姬眨眨眼:“啊,昭仪姐姐回不来了?为何?” “因为……”太祖妃语间略顿,而后缓缓抬起纤指,点上柔红的唇瓣。“因为,她是坏人呀。” 突然,琅玉轩外传来脚步声,且并非靠近,而是渐渐远去! 太祖妃登时心神一凝,将芙姬推开,冲着外间厉声喝道:“是谁在外面!” 然而等了半晌,却无人回答。太祖妃即刻起身,不顾鬓发松散,快步出了琅玉轩门,森冷目光直逼向前方的庭院。 回廊拐角处,一片金红的衣角一闪而逝。 她眯起眸子睨着那衣角消失的地方,又听见红衣宫人快步赶来的声响: “娘娘有何吩咐?” 太祖妃淡淡收回了实现,转向这宫人:“方才,是谁在琅玉轩外?” “回娘娘,是陛下。”宫人据实答道。 ------------ 第三十七章 朕是来瞎搅和的(2) 更新时间:2010-02-03 美人的许诺来之不易,怎能轻忽?见尉迟采并无拒绝的意思,赤英尧迅速牵来一匹黑马,与昭仪并肩而行。水绿底云纹的衣裾在寒风中猎猎招展,他不是转过头来,对尉迟采露出微笑。 狭长的碧色凤眸羽睫半掩,嘴角扬起一弯恰到好处的弧度,加诸他比常人更加深邃的轮廓,只如是勾唇,便足够摄人心魄了。 武丑悻悻地睨着前方那二位,枫陵王世子火力全开大展魅色,而昭仪则是进退从容不为所动。眼看着世子伸手要去抚平昭仪的鬓角,昭仪却正好回过头来,不着痕迹地避开世子的魔爪。那只白皙修长酷似女子的手,就这么直愣愣僵在半空中。 武丑忽然很想笑,但是不行,得憋住。 “武丑,左营那位将军你可识得?”昭仪笑得十二分温柔,但扑棱棱眨眼的小动作并未因此逃出武丑的视线。 ……唉呀呀,这不是没话找话么?他是楚相身边的人,怎么可能识得霜州的左营将军? “昭仪在问你话呢。”暮舟从旁提醒。 瞥见世子正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嘴边的弧度愈见冷涩,武丑没来由地愉快。大约是先前听相爷提到世子时语气极为不豫,或许正是如此,才让他对世子没有好感。 那么,定然要力挺自家的主人了。 “啊是,小人识得。” 用说谎的方式力挺么……? 尉迟采愣了愣,旋即露出讶异之色:“真是太好了,那么待会就拜托武丑了。” 武丑汗颜:完了,自己说了什么奇怪的话?为什么突然就被拜托了? “哦,原来昭仪是要去见霜州的左营将军?”赤英尧开口笑道,“说来惭愧,我从前在霜州城住过几年,和那位左营将军也算熟络。若昭仪需要引见,我可以代劳。” 啊也,原来赤英尧……人家压根就是深藏不露嘛。 “既然世子与左营将军相熟,那么让世子代为引见,自然再合适不过了,呵呵呵。”尉迟采赶紧奉上柔软笑脸一枚。 翠眸下波光闪动,赤英尧慢悠悠点头:“能为昭仪效劳,是我的荣幸。” *** 霜州师左营驻地在丰川城西北面,离驿馆也就半个时辰的路程,而骑马则会更快,所以这四人用了不过一盏茶的时间,便到了营寨的大门前。 四名手持长枪的兵士把守在门口处,眉目肃然。营中传来整齐划一的呼喝与重靴声,显然是州师正在操练。 “到底是州师之属,果然好气派。”下了马,尉迟采望着营门两侧的鲜红旗帜,不禁由衷地称赞。 而门前与哨塔上的守卫早已发现了他们的存在,此时一人走上前来,以枪头直指着尉迟采和赤英尧,瓮声瓮气地喝道:“此乃军事重地,闲杂人等,一概回避!” 赤英尧也不动气,只闲闲抱臂轻笑:“你怎知我们是闲杂人等?不问来处,就这般鲁莽地教训人,谢将军可是这样教你们的?” 听得他报出将军名号,这名守卫登时一愣:“你……你认识我们将军?” 武丑上前一步,拨开守卫顶在尉迟采面前的枪头:“你一个无名小卒,竟敢拿枪指着昭仪和世子,果真是活腻味了!” 尉迟采适时亮出尉迟家的墨玉腰牌:“我乃尉迟家长千金,当今赤帝陛下的昭仪。今日特来此地是有要事求见你们将军,还请这位小哥行个方便。” 当啷啷,长枪倒地,门前四名守卫齐齐跪伏在地:“小人有眼无珠,冲撞了昭仪,请昭仪恕罪!” “何事喧哗?”一道略显苍老的声音加入。 赤英尧抬起头来,与那声音的主人对上眼神,笑了:“谢将军,别来无恙?” 尉迟采循声望去,正见一名两鬓灰白的中年男子负手立在营门内。 那就是霜州师左营将军,谢忠。 “惭愧,真是惭愧。” 谢忠将四人迎进帅帐,又亲自奉茶,倒无尉迟采预期中的倨傲无礼。谢忠将茶盅捧来她面前时眼角带笑,面上满是歉色。“前两日还听相爷提及昭仪,没想到今儿个昭仪就来了,真是让末将万分惶恐啊。” 尉迟采微微一笑,也不罗嗦,即刻从袖笼里取出圣旨。明黄的丝帛背后绣着五爪金龙,谢忠一见之下,立刻要敛裾跪礼,被尉迟采扶住。 “将军不必多礼,这卷圣旨您自行浏览一番便是。” 谢忠接过卷轴,小心翼翼地从头到尾读过一遍,而后释然地点点头:“原来如此。既是陛下的圣喻,末将岂有不遵之理?昭仪需要末将协助之处,请尽管开口,不必客气。” “那就先行谢过将军了。”尉迟采扬唇浅笑,将圣旨纳回袖笼内。“关于蛊民作乱之事,想必将军应比本宫更加清楚,所以本宫想请教将军,查察异象,当从何处入手?” 谢忠思忖片刻,道:“按常理,当是从异象发生地开始调查。嗯……不知昭仪是否相信这些异象?” 本是想干脆利落地告诉他“不信”,可转念一想,这种想法还是保留着比较妥当。毕竟在古代人的观念中,谶语乃是十分重要的指示。于是她挑唇一笑,淡淡答道:“难说,若真能亲眼所见,纵是不信也难。” “土偶流泪、泥土渗血,是国之灾祸的征兆。”谢忠严肃道,“其实丰川与禀阳境内的异象还不止这些,末将派去搜捕蛊民的兵士也有不少来回报的,说是在搜查时发现燕子凭空坠地,毒蛇横行于乡间……虽说并非末将亲眼所见,可前来禀报的人不在少数,这其中的虚实分量,昭仪亦可以想见。” 赤英尧好整以暇地换了个姿势,捧起茶盏啜饮一口:“当年九王起兵时,我也不过七八岁。我记得那时父王曾对我说过,举事不成而九王不死,则赤国危矣。呵……如此听来,我父王也算是颇有先见之明了。” 这倒是叫尉迟采有些惊讶了。 难以想象,九王造反时也不过十二岁。一个十二岁的小孩子,为何有如此可怕的影响力与号召力? 她轻蹙秀眉,又道:“照二位的叙述,此番九王在霜州起事,竟是顺应天意的了?” “不,自然不是。打仗,受苦的终究是百姓,末将以为,违背民心的战争绝不是顺应天意之举。”谢忠笃定地看着尉迟采,忽然话间一缓:“……不过,这些异象却难以解释了。” “既然如此,不如前去有异象出现的地方探个究竟。谢将军以为如何?”尉迟采问道。 谢忠起身抱拳,“末将乐意奉陪。” 赤英尧却是打了个呵欠,懒洋洋地摆手:“你们若是现在就走,那我就不跟去了。” 尉迟采眸底精光烁烁:“哦?为何不去?”你不是打算从我身上挖出什么秘密来么? “我不信那些个玩意,要看你们自己去看好了。”赤英尧扶着方几,慢腾腾起身。 “哦呀……”尉迟采扫他一眼,转向谢忠:“也好,那就有劳谢将军派人将世子送回驿馆,这霜州不太平,放他一人回去,本宫也不放心。” 赤英尧凤眸横来,似是带了阴冷之色。 走着瞧。 他的嘴唇如是翕动。 尉迟采假装没看见,笑盈盈地对谢忠吩咐道:“一定要将世子安、全地送回驿馆。” “是!” *** 方才在外间偷听那人,竟是天骄。 奇怪,既然他到了重华宫,她为何不曾听见宫人们的宣唱? 见她素来平静的脸上竟着了焦躁,芙姬又好奇又不安:“祖母,陛下为何要偷听咱们说话呢?他为何不进来呢?” “若是知晓他在外头,哀家还会说这种话么?”太祖妃暗恨不已,“这下可好了,这话叫他听去,又不知会生出何种变故来……芙姬。” “是,祖母。”芙姬仰着小脸,等候吩咐。 “待会你去找尉迟家那个男孩,和他一同去见天骄……顺带,探探天骄的口风。那孩子没什么城府,凭你的能力,要套出话来应该不难。”太祖妃摸摸芙姬的头发,“可是你要注意,千万别让尉迟家的孩子瞧出端倪来。” 尉迟骁到底是尉迟尚澜的儿子,自小又在尉迟尚漳的护佑下长大,官场上那一套东西,他远比天骄懂得多。瞒过天骄尚且容易,可要瞒过他,大约得费点心思了。 “是,芙姬明白。”得了任务,芙姬粉雕玉琢的小脸上露出笑来。 太祖妃暗叹一息:“现在就去吧。”若是晚了,只怕天骄就跑去告诉别人了。 小姑娘点点头,“是,芙姬这就去。” …… “陛下?您怎么来了?” 碧玺殿前,一名黑衣宫人赶紧出来迎接,“景帝陛下正在午休呢,您可是有什么要紧事见他吗?” 天骄眉目凛然,粉唇轻咬:“朕有要紧事见父皇!” 黑衣宫人想了片刻,道:“请您稍候片刻,容小人前去通报。” 本想蛮横一些,可到底是父皇的宫中,天骄不敢放肆,只得乖乖在原地等着。 不多时,宫人折返回来,满脸俱是歉意的笑:“实在对不住啊陛下,景帝陛下正在同尉迟大人下棋,不见任何人……” “朕是真的有要紧事!”天骄心里似是有无数只小爪子在挠。 为何皇祖母说昭仪此去霜州,便不会再回来? 为何皇祖母说昭仪是坏人? 昭仪是不是做了什么让皇祖母不开心的事? “陛下,小人也为难,可这就是景帝陛下的命令,小人也不敢违抗呀。”黑衣宫人亦是哭笑不得,想了想:“您不如晚些时候再来,届时景帝陛下必已下完棋了……” 天骄气鼓鼓地顿脚:“罢了罢了,朕不找他了!”说着扭转身子,向碧玺殿大门外跑走了,金红的身影在肃穆的灰白天光下,显得格外夺目。 黑衣宫人看他远去,口中低低叹息。 ------------ 第三十八章 朕是来瞎搅和的(3) 更新时间:2010-02-04 坐在马背上,尉迟采表情僵硬,总觉着这趟出行会招惹点什么麻烦――看样子今日返回驿馆时,又少不得挨楚逢君的一顿数落。不论是私自前往左营,还是擅作决定查察民间异象,楚逢君大概都不会放她离开驿馆才是。 ……不过话说回来,自己是替天骄办事,为何要看他脸色?奇怪诶。 谢忠骑一头枣红大马,蹄口又圆又宽,落步时很是稳健。他走在尉迟采之前,不时回头瞟上她一眼。 这位昭仪与他想象中娇滴滴的富家千金完全不同。莫说没有女儿家的媚态(这是褒还是贬=_=?),就连往常见惯的、自家丫头的小脾气也无,言辞礼数也极妥帖,最令他惊奇的是,她居然会骑马! 在赤国,女子大多认为骑马是不守妇道的表现,想不到这位名门闺秀还能有如此骑术。 谢忠暗暗叹服:不愧是尉迟家的长千金,日后若有机会,定要向尉迟家的人讨教几招教女的法子。 武丑跟在尉迟采身侧,注意到她突然扯动嘴角,露出狰狞笑意,不由得脖子一缩。 昭仪是不是在想什么恐怖的事? 离开前,三人在左营里换过了衣裳,没带一个侍卫就上路了。 “若是骑着高头大马,前呼后拥,一副颐指气使的模样站在百姓面前,表面上他们或许会很恭顺,可背地里就难说了。”尉迟采这样说,“所以,咱们还是换掉这身招眼的衣服,轻装上阵罢。” 于是霜州师的左营将军摇身一变,做了一名普通的商户老板,赤帝的昭仪变成了老板的女儿,而武丑则扮作了二人随侍的小厮。三人俱是布衣打扮,若只看扮相还真能蒙混过关。 “谢将……呃,父亲大人。”称谓在嘴边打了个转,尉迟采总算是没穿帮,她悻悻然望着谢忠:“不知那些个异象,究竟何处能得见?” “据营中搜集到的消息,离丰川最近的一处是在驻马村,不过,去那儿也得走上一个多时辰呢。” 一个多时辰啊……算起来,到达驻马村也就该在午时左右了。尉迟采眨眨眼,“土偶流泪之类的异象,无论摆在哪个年代,都是奇之又奇的事。虽说异象出现在驻马村,然住在这附近的居民,不会一点也不知晓吧?” “这……”谢忠想了半晌,苦笑道:“还是昭……女儿想得周道,这附近必定也有人知晓天降异象之事才对。要不要下去问问?” 尉迟采环顾四周。道路两侧是各色小摊贩的铺子,人流量不大,可也算热闹了。 “这附近有没有茶馆?”尉迟采一边张望一边问,“最好有说书人什么的……” 武丑眼中一亮,知晓她是要找一处人多口杂的地方探听消息。“昭仪,我知道!前面拐角的地方就是!” 话音一落,只见四下众人齐刷刷地朝武丑看来,一片狐疑的眼光。 尉迟采不由得嘴角抽搐,把脑袋垂得更低。 街道拐角处果然有一家茶馆。铺面不算大,收拾得倒还干净。武丑领着尉迟采和谢忠挑了一处靠窗的位子坐下,立时就有小二笑嘻嘻地迎上来: “三位客观看着面生,是第一次光顾本店吧?嘿嘿,本店的雾珠茶可是一绝,听说啊,就连翡城里的皇帝也爱喝雾珠茶,三位要不要来一壶尝尝?” “……雾珠?”尉迟采愣了愣,这里也有雾珠?这假冒伪劣的招牌也打得太张扬了吧? 谢忠咳嗽一声,苦笑道:“那就来一壶雾珠茶,还要点心。女儿,你想吃什么?” “随便,什么都成。”眼下她比较关注的是哪儿能搜集到关于异象的消息。 “哎呀呀,这位姑娘要不要来一碗本店特制的青瓜百合粥?保管您吃过后神清气爽,一点也不油腻!”小二说得唾沫横飞亢奋不已,“还有南瓜饼和金绣球,您……” 话音未落,只听“磅”的一声巨响,小二登时噤了口。 “有什么好东西都拿来罢,别在爷爷跟前罗嗦!” 武丑的嗓音本就粗犷,这下拍桌子瞪眼睛,小二给吓得变了脸色,两腿还直哆嗦:“是是是,小的这就去……”于是赶紧溜人。 尉迟采二度抚额:“……武丑,你这是故意要告诉别人要盯着你么?”低调啊低调,她在出门前就强调过好几遍了,这人怎么就记不住呢? 嗯,肯定是武丑跟着楚逢君那厮的日子太久,不知不觉中就学起他那套做派来……(相爷:t_t不,你这是污蔑!) 不过武丑认错的速度也快,掉头就向尉迟采道歉:“对不起昭……呃小姐。” 待小二送上茶水来,武丑用实际行动弥补自己的过失――他一把扣住小二的手臂,硬生生将人家从两步开外拖过来。 “是!客官有什么吩咐!”小二紧紧闭着眼,表情相当悲壮。 武丑勉强止住面部肌肉的扭曲,“我家老爷要听说书,你们这里有没有说书先生啊?” 小二连连摆手:“没有没有!本店只喝茶,不说书……”就算有也不告诉你! “哦,没有啊。”尉迟采托着雪腮,纤指点点店堂里的一条长案,案头上摆了一把戒尺、一把折扇,后面还置了一张凳子,不是说书人专用席位还能是什么?于是她抬头:“小二哥,那些是作何之用的?” 小二涨红了脸,看出眼前这个年纪轻轻的姑娘不好糊弄,只得哈腰赔笑:“实在对不住啊姑娘,本店的说书先生昨儿个还在,可今天一大早却忽然托人来,说是要告假。咱们这儿也没法子,现下也找不到人,您看……” 谢忠与尉迟采对了个眼色,谢忠会意,从袍袖里摸出一块碎银来,掷在小二跟前。 “若是不嫌麻烦,能再帮我们找一位来吗?”谢忠微笑得很有杀气。 小二抓耳挠腮犹豫了好一阵,最后只得将碎银推开:“对不住,小的真是找不到说书先生啊!” “找不到也无妨,”尉迟采勾唇笑道,“小二哥,这丰川县里,最近可是发生了什么有趣的事么?” 所幸这位姑娘还不算太难伺候,小二松了口气:“姑娘,要说咱们丰川最近的事,那可只能用俩字来形容――‘邪门’!” “哦?怎么个邪门法?” 小二略微沉下嗓音,摆出一副神秘兮兮的模样:“前些日子里,一连好几天的早晨,可都是母鸡把大家给叫起床的呀。” 尉迟采与武丑皆是一愣,只听谢忠叫道:“果然是牡鸡司晨!” 不错,天骄的圣旨上也这么写着。 “您想想,打鸣报晓那都是公鸡的事呀,它母鸡来瞎参合啥呢?”小二两眼一瞪,很是为公鸡抱不平,“所以那几天,大家伙都提心吊胆的,生怕会害什么事来!” 谢忠皱眉,余光停在尉迟采的指尖。后者只是垂着脑袋,径自将伪雾珠给自己斟上。 “那后来呢?”武丑追问。 “后来?”小二见黑脸大汉发话,又是一个哆嗦,赔笑道:“没有后来了嘛,公鸡都死得差不多了呀……” 尉迟采扬起羽睫:“死了?几时死的?死了多少?” “这个嘛……”小二抓抓脑袋,欲言又止。 铛。武丑掷来一块碎银,面上一沉:“让你说你就说!大男人还婆婆妈妈的!” “是是是,大爷息怒……”小二不敢接银子,只得退开一小步。“其实吧,公鸡死了多少,小的也不清楚,不过……咱们这儿已经有好久没听到公鸡叫了吧。” 也就是死了不少,而且还有一阵子了。尉迟采摩挲着茶杯:“你们店里有公鸡么?” “本来还剩两只,不过前几天也死了。” 谢忠心领神会,赶紧对小二道:“这镇子上可还有活着的公鸡?” “这……三位可就得自己去问问了,咱也不晓得谁家还有公鸡呀。”小二抓抓脑袋,“对不住,小的得去伺候那几位客人了,您三位慢用!”说着便哈腰退开了。 武丑骂骂咧咧地收起那块碎银,嘀咕了两句,又听尉迟采问:“谢将军,武丑,左营或是卫队中可有熟悉家禽的人?” “养过鸡的人就成吧?”谢忠估摸着要怎样把镇子上的鸡都检查一遍。 “昭仪、呃,小姐是怀疑公鸡有毛病?”武丑觉得不可思议,“那还不如直接捉住那些个蛊民来得快……” “现在很难说啦,我只是觉着蹊跷罢了。”放过这样一条线索,她很亏的。 谢忠若有所思地点头道:“是了,牡鸡司晨本就是异象,咱们来此不就是为了这个吗?昭仪,”他侧过脸来,“要不要末将派人在驻马村和这儿收拾些死鸡回去?营里貌似有几个懂行的,能帮着看看。” “好得很。”尉迟采红唇轻勾,“我也正有此意。” 她才不信这世上真有牡鸡司晨的事。所谓的异象大抵不过是蛊惑人心的手段,加上九王的骚乱正需谶语造势,也就难免让人怀疑起异象的真实性来。 那么……要怎样拆穿这些把戏呢? ------------ 第三十九章 大家都在玩跑跑(1) 更新时间:2010-02-05 “州军扑了空?”楚逢君并未转头,扬唇轻笑道:“看样子那座骆城,想必也只是个幌子了。” “呃……正是。待州军攻破骆城之时,城中已没有九王和乱民了。”侍从答得心虚,“而且,城中的火云骊也没了。” “那不是废话么,没有火云骊,他们能溜这么快?”相爷凤眸带笑,嗓音却是森冷入骨。“罢了,九王不是呆子。云池那边可有消息了?” “云池方面的塘报一个时辰前才抵达左营,说是发现乱民踪迹,可乱民并未入城。” 楚逢君默然不语,只半掩眼帘,睨着匍匐在自家脚尖前发抖的这人。 “……说说吧,你们这边是怎样打算的,嗯?” 那人衣着奇特,分明是个男人,却留着长长一条黑辫子,脑门上用酒红的布巾缠了一圈,再系上麦黄的络子。时近冬季,他仍是一身短打劲装,手脚冻得青红分明。 听见楚逢君问话,他又是一哆嗦,摇摇头。 “怎么,是不知还是不说?”楚相语间带笑,嗓音却丝毫不见温度。 那人直摇头:“不知、小人不知……” 口音亦是极古怪的。 来报的侍从盯着这人挪不开眼,好奇地向楚逢君问:“相爷,这人……” “蛊民。”修长的手指抚上下颔,“就是那群捣蛋的襄州人。” 侍从一脸恍然:“原来这就是蛊民?看起来和人没啥两样呀。” “蛊民也是寻常人,只不过擅长养蛊罢了,生不出三头六臂来。” “哦……”侍从信服地点点头,忽然又瞪大了眼:“相、相爷,您居然已经捉到蛊民了?”这可是连霜州军都拿他们没法子的蛊民啊! “呵,使了点小把戏,没想到还真钓来条鱼了呢。”楚逢君略微倾身,狭长凤眸凝视着这个蛊民,沉下嗓音:“想要金蚕蛊,就得先满足本阁的要求。襄州尚在王化之下,本阁代天巡牧,若汝等有令不遵,也就别怪本阁无情了。” 蛊民立时伏身叩头:“大人息怒,小人是真不知……” “真不知么?那你怎会这么倒霉,在霜州的地界上叫本阁给逮着了?”楚逢君转头拨弄着方桌上散落的物事:一卷霜州地图,一封涂满奇怪图案的书信,一柄自制的短刀,小袋银两和一壶果酒,还有一只用蜡密封的陶罐。 “来,你给本阁说说,为何要在这地图上用朱砂圈出丰川、禀阳和柚城三地?”楚逢君拎出地图,在蛊民跟前展开来。“本阁虽说对霜州不算熟悉,可这三座城池的意义,本阁却还明白得很。” 蛊民面色发白:“那、那是……我们要做生意的……呃……” 楚相笑得和蔼可亲:“哦?什么生意?” “就是、就是蛊的。” “买家是谁,在何处交易?” “呃……那、那个丰川……”蛊民冷汗涔涔,两眼不住往桌上瞟。 楚逢君慢悠悠直起身来,抱臂靠在桌边,挡去蛊民的视线,笑问道:“看什么呢?” “没什么!没什么!”蛊民连连摆手。 “哦。”相爷顿了顿,“那你的生意做完了么?” “做完了做完了,小人明儿个就离开丰川!”蛊民生怕他再挑出什么刺来。 他点头,抬手戳戳钱袋——里头的东西的确不算多。他的长指一翻,从钱袋内夹出其中一块来,嘴边的弧度蓦地加深了。 侍从张大了嘴:“……金、金子?” 楚逢君再取过那只陶罐,捧在手中摇了摇。里头似是有东西,但并未发出声响来。 “你,”他扬唇微笑,将陶罐递给侍从:“把这罐子打开。” 伏在地上的那人瞬间炸毛:“不行!不能打开!” 果然是蛊。楚逢君暗自冷笑——带着蛊来霜州,就算他说是不害人也难相信啊。 他将陶罐从侍从手里取回,“你预备将它卖给谁?” 蛊民抿紧了嘴,眉头纠结,不语。 “好得很,不说也无妨。烧了它。”楚逢君作势往屋中的火盆走去。 “大人,万万不可!” 楚逢君带笑回头:“哦?你要说了么?” 蛊民恨恨地闭上眼,长叹一息——“是。是赤九。” *** 收拾死鸡的工作自是轮不到尉迟采亲自动手了,她让谢忠先行回营安排此事,自己带着武丑返回驿馆。 “昭仪,咱们这就回去了?”武丑疑惑地扯扯袖口。这件衣裳虽说不是什么名贵的料子,可上身极舒坦,比起那些又重又硬的铠甲自是好多了,让他现在就把衣裳换下来,还颇有些舍不得。 “不回去,难道还跟着谢将军收拾死鸡去?”尉迟采嘴上悠然,可心底却不太踏实,“只怕再耽搁一阵,楚相就又要说教了,你受得住我可受不住。” “相爷那是为了您着想。”一说到楚逢君,武丑立刻摆出严肃的脸来,“况且您一路上若没有相爷的庇护,还不知会生出什么事来。您是赤帝陛下的昭仪,本就不该在大庭广众下抛头露面,否则真是有损……” “停!”尉迟采扬手打断他,秀眉皱成一团,无辜又无奈地垂下脑袋:“别说了啊别说了,我认错还不成么?……”不愧是跟着楚逢君的人,连说教癖也毫无保留地继承了。 不过如此一来,指不定还能给她养成个什么说教免疫系统呐。 默了半晌,武丑总算问来了正题上:“说到那个土偶流泪的怪事……昭仪,这玩意能相信嘛?” “本宫当然不信了。”她撇嘴。 “您不信,那还来查它作甚?”武丑挤眼。 她叹气:“那是圣旨,难道你要本宫抗旨不遵?……” 话音刚落,两人的头顶忽然传来一声尖啸。尉迟采抬头,见一只鹰隼在半空中盘旋一圈,翼状阴影迅速掠过她的面庞,往东面去了。 “啊呀,那是我的鹰!”武丑指着天空叫起来,“它肯定是带消息回来了!” 尉迟采悻悻然睨着他,人家养信鸽,他养鹰隼。 “听说鹰隼难以驯养,且到底脱不去猛禽的烈性。武丑,你为何不养鸽子来送信呢?” “相爷说鹰比鸽子好用,而且比鸽子拉风。” “……”尉迟采无语垂头。 “由鹰递送的必定是要紧的消息,”武丑抓抓脑袋,“其实若非必要,相爷也不会令小人动用鹰隼。不过这次文净脱不开身,没法子送信出来,就只能用鹰了。” 啥?她愣了愣,“文净?是女人么?” 武丑白她一眼:“什么女人,文净是男人。相爷身边最得力的帮手就数他了。” 尉迟采略微明白过来些——无论“武丑”还是“文净”,听起来都像是京剧里各类角色行当的名字。武丑擅武,所以楚逢君让他跟着自己贴身保护,如此看来,那位“文净”则该是书生一类的人了…… “听名字,你们好像也不是中书省的令史吧?”尉迟采瞥着武丑问道。 “自然不是。我们是相爷的亲随,虽不在朝中为官,偶尔倒也可以参与议事。”武丑抓抓脸,露出一丝害羞的神情。“不过像我这样名字里带着‘武’字的,就是武卫,像文净那样带着‘文’字的,就是文卫。” “那么,算是家臣咯?” “嗯。我们只听令于相爷……和夫人。” 又一次听到“夫人”二字,尉迟采只觉心底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来:“听说相爷有未婚妻?” 武丑愣了一阵,显然是在消化“未婚妻”仨字。 “唔,就是说未过门的娘子。” “这样啊。哈哈哈哈,当然有啊,听说很早以前就与相府定亲了。”武丑大声笑起来,引得附近行人纷纷侧目。他收了声,又道:“相爷在等那家姑娘长大呢。” 这话听着怪别扭。尉迟采挑眉:“莫非你们都没见过那家姑娘?” 武丑摇头:“没见过。” 可相爷非说他见过,且是老早就见过了。 “哦……”尉迟采讷讷应着,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好。 呿,那个家伙果然不负风流花名,泡mm都泡来皇宫里了。她心中冷哼:明明就有个未婚妻待字闺中了,还好死不死地对自己说那么暧昧的话,是存心想给人家姑娘难堪吧? 很好,以后要坚决同他划清界线,嗯。 “其实啊昭仪,小人一直弄不明白。”武丑又问,“凭您的家族和名声,做赤帝陛下的昭仪是不是……委屈您了?” “啊?”尉迟采莫名其妙,“有什么好委屈的?照顾天骄不也很有趣嘛。”早日完成正太调教课程,早日重返地球。 “小人以为,您会嫁给寿王殿下之类的……至少在年龄上……”武丑难得红了脸。 他在想奇怪的事。尉迟采敏感地意识到这个问题的走向,脸上也跟着热了起来。 “……家族命令罢了。”她假装严肃。 武丑点点头,亦摆出一脸肃然相。 *** “啊啾!” 寿王猛地打了个喷嚏,户部众人忽然一致噤声,齐唰唰往这边望来。 通常,这个阵仗不是寿王要训人了,就是炉子里的香用不得了。一位红衣令史赶紧取出新的香丸往金炉边跑去,将那枚燃至一半的宫香换走。 “……都望着本王做什么?”寿王蹙眉抽抽鼻子,“不务正业。” 奇怪了,他没觉着身体有何不适啊,怎会突然打喷嚏? “王爷,这是本月收支核算的账目,请您过目。”一名主事战战兢兢将账本奉上。 “你们的程羽鹤程尚书呢?”寿王揉揉额角,“要看也该拿给他才是。” 主事口中称是,悻悻地退去一边。 既然不查账,那寿王今儿个是来干嘛的? 等了半晌也不见程羽鹤出现,寿王负手起身:“尚书不在?那侍郎呢?” “程尚书告了假在府里歇着,而侍郎大人刚被门下省叫去,臣估摸着也快回来了吧。”主事在一旁应道。 寿王点了点头,重新落座,并没有走人的打算。 两名主事对了个眼,方才挨训那人不怕死地凑近来:“王爷今儿个到户部来……” “哦,有点事。”不透口风。 主事勉强笑了笑:“不知臣等是否帮得上忙?” “元日宫宴拨款的事,莫非你们做得了主?”寿王眉梢一挑。 “……”主事乖乖退下。 另一人倒是感慨起来:“想不到这么快就到元日了,果真是光阴似箭啊……” “还有两三个月,早着呢。”寿王笑着摇摇头,“只不过陛下的意思是,今年一定得办得热热闹闹的,这就吩咐下来早做准备了。” 哪一年的元日宫宴不热闹?主事心下暗忖,为何今年还特地提早准备? “对了,有件事本王很感兴趣……”寿王摸摸下颔,眯眼轻笑道:“能把五月到八月间重华宫支出的条目明细给本王瞧瞧么?” ------------ 第四十章 大家都在玩跑跑(2) 更新时间:2010-02-06 天骄回到丹篁殿时,正见芙姬在殿门前候着他。小姑娘一袭粉衣粉裙,衬得她玲珑可爱,然天骄慢腾腾眯起黑眸,嘴角也撇了下来。 “你来这儿做什么?”天骄负着双手缓步靠近,稚气未脱的面庞上竟现出冷厉之色:“这是男人们商议军国大事的地方,你们女人么……就赶紧回去绣花吧。” 从重华宫赶来此地的路上,芙姬就料想过这位陛下可能的反应——发火,指着她破口大骂,抑或是拖着她直接去找太祖妃问个明白。然天骄此时的平淡反应,反而让她觉着不对劲。 心无城府的赤帝天骄,现下是在故作深沉么? “陛下偏心了,”芙姬眨眨眼,露出一脸无辜之色,“昭仪姐姐都能随意出入丹篁殿,她走之前也带着芙姬来过,为何她一走,芙姬就不能来了呢?” 天骄张了张嘴,正要斥责她,忽而听到廊外传来红衣宫人的呼声: “陛下!” “什么事慌慌张张的?”天骄不耐地回过头。 宫人小跑来到他面前,焦急道:“太祖妃娘娘又咳血了,您快去看看吧!” 芙姬向那宫人递去一记赞许的眼色。 想不到天骄只是“哦”了一声,漫道:“太祖妃咳血,朕去顶什么用?既然有这个闲心跑来告诉朕,不如赶紧宣御医去瞧瞧。” 宫人一愣:“可是……”舒家这位小姐没教他接下来该怎么接话。 “朕还有事要做。芙姬。”天骄转过身来,“你替朕去看看皇祖母,如何?” 芙姬亦是呆在原地,直到小陛下迈进了丹篁殿的门槛,她才反应过来:“陛下您真的不亲自去看吗?她可是您的……” “她也是你的皇祖母,不对么?”天骄头也不回,径直进了殿门。金靴一顿,他复而侧身向那红衣宫人吩咐:“一切与朝事无关者都给朕拦在外头。” 红衣宫人只得欠身称是。 待天骄从视线里消失,芙姬这才恶狠狠扭头瞪着宫人:“愚蠢的奴才!你就不会多说两句哄哄陛下吗?没用!……”说完她一跺脚,气汹汹地走人了。 待小姑娘走远,宫人睨着她的背影低声暗骂:“呿,我就知道……舒家的女人没一个好货。” …… 天骄坐在御座上,两条小腿也不晃了。红衣女侍奉来热茶和糕点,见陛下的神情有些古怪,以为他对茶点不甚满意,便悄声问:“陛下,要婢子换别的糕点么?”虽说这芸豆糕是他昨儿个亲口说想吃的,可陛下的别扭脾气一发作,谁晓得他又想吃什么…… “裴少师呢?好几日都不曾见到他了。”天骄忽然扬起脸来。 “咦?……哦,裴少师啊,婢子也有好些天没见着他了。”女侍不敢造次,只得小心试探道:“陛下要见裴少师吗?” 天骄默然半晌,又甩甩脑袋:“算了,不必。尉迟骁呢?” “回陛下,今日校场讲学,少将军一大早就去了。” “把他给朕叫回来。” “是。”红衣女侍领命退下。 不多会,一身青色儒衫的尉迟骁回来了。他解下腰间的佩剑交给女侍,这才走来御座前,嘴角微微翘起,看上去心情大好。他向天骄躬身一揖:“陛下。” “免礼,赐座。”天骄扬手,女侍搬来软椅置于尉迟骁身后,见陛下侧头一点,众女侍心领神会,施了礼,自觉退出丹篁殿。 “……陛下,出了何事?”很久没见过天骄如此严肃的模样了。 天骄扁了扁嘴:“阿骁,朕有事要问你。” “陛下请讲。”尉迟骁正色。 天骄长出了口气,道:“你二叔尉迟尚漳与朕父皇的私交一直很好……最近,关于昭仪前往霜州的事,你二叔可有对你说起过什么吗?” “关于姐姐?”尉迟骁一愣,“倒是没说什么……怎么,姐姐遇到麻烦了吗?” “麻烦倒是没有……呐,阿骁,朕想拜托你一件事。”小陛下抬起鸦黑的水眸,满脸俱是认真:“你附耳过来。” 如此这般如此这般…… “吓?!”尉迟骁猛地弹开身子,张口就要反驳,不料被天骄抢先一步捂住了嘴:“不许声张,你一定要保密,朕的安危可就着落在你一人身上了!” “唔唔唔……”陛下不可胡闹! “好啦,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天骄松了手,粉嫩的唇儿一勾,笑得诡异:“阿骁,这是圣旨哦,抗旨不遵的后果,你再清楚不过了。” “不成!陛下,擅自离京可是……嗷。” 天骄抓起一块芸豆糕丢入尉迟骁嘴里,小陛下粉唇弯弯: “嘛,朕意已决,爱卿不必多言。” *** 赤九? 楚逢君眯眼睨着蛊民,长指在陶罐的蜡封上走了一圈:“赤九是何人?” 那蛊民闭目忿然道:“一个叛徒,襄州的叛徒。小人假意向他示好,就是为了给他送这蛊去,从而一举干掉他!”最后几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可见怒火难抑。 “襄州的叛徒?这是何意?”楚逢君又问。 蛊民摇头:“大人有所不知,您方才与这位军爷所说的九王,并非本尊,而是个杀人灭口企图偷天换日的恶贼……真正的九王殿下,被那个赤九利用了。” “等等。”楚逢君抬手止住他,“你是想说,那个占了骆城抢走火云骊的人,并非九王本人?” “大人所言正是。九王殿下无意起兵,一切都是那个赤九惹的麻烦!” 楚逢君失笑:“这么说来,我们这些个受命前来平乱的,都被他给耍了,嗯?” 蛊民垂头不言。 “占了骆城的那个人是赤九,那么真正的九王在哪儿?”楚逢君将陶罐放回桌上。 “赤九将九王殿下骗来霜州,是打定了主意要取而代之。只怕如今,九王殿下已是凶多吉少……”蛊民恨恨地握紧拳头,“我定要杀了这个恶贼,为九王殿下报仇!” 楚逢君安静地盯了他半晌:“你叫什么?” 蛊民张了张嘴,又闭上。楚逢君笑起来:“放心,本阁知道你们蛊民是不会随意将真名透露给人知晓的。不过呢,你总得给本阁一个称呼吧?” “……是。您就叫小人若木吧。” 楚逢君双手撑在桌边:“若木,你先前曾说你向赤九示好,并且向他送蛊……也就是说,你已知晓了他下一步的动作?” “方才大人所问的那三处城镇——丰川、禀阳、柚城,正是赤九派人前来告知小人的三个去处。而这三处城池中又以丰川最近,所以小人领着蛊民们到了丰川。”若木将桌上的地图取过,重新在楚逢君面前展开:“赤九起先要我等在柚城等他,但是您也见着了,莫说柚城,这州军堵住了去路,我们连禀阳也没法子去。” “如此说来,禀阳县令被蛊杀一案,也与你们无关了?” 若木愣了愣:“禀阳县令被蛊杀?这……小人当真不知!” “……本阁可以相信你么?”凤眸下异色涌动。 “小人不敢有丝毫欺瞒!”若木大声保证。 楚逢君并未急着答应,屈指在陶罐上轻敲了一记:“这里头装着什么蛊?” 若木略微迟疑,道:“……是龟甲蛊。” “哦,那种令中蛊者全身生出如龟甲般裂纹的蛊?” “大人博学,正是。” 楚逢君微微一笑:“听起来和禀阳县令全身碎裂的死状很是切合呢。” 若木叹了口气。“对于我们而言,制作龟甲蛊并非特别困难的事。而赤九又是我们当中擅长制蛊的一人,所以……” “这些话,你可以向本阁保证全然真实么?”楚逢君挑眉再问。 若木想了一阵,而后郑重点头。 琉璃凤眸似是带着三分试探之意,落在他的脸上。 “如此甚好。”相爷笑得优雅,“本阁记得饲养蛊虫需用主人的鲜血,解蛊也不例外。不过……若是将蛊虫下在主人身上,何物可解?” 闻言,若木眼中一紧:“……大人?!” 楚逢君扬唇:“别紧张嘛,本阁也没说要拿你来试蛊,不过是问问罢了。” 当然,如果你够听话,自然就能省下蛊纵这道麻烦事了。 若木不敢多言,涔涔冷汗渗出额际,沿着脸庞滴落。 “相爷,昭仪他们回来了。” 门外传来侍从的声音。楚逢君并未急着回应,眼前还待着这么个关键人物,就算要向尉迟采说教,也得等到办完眼前的正事。 “相爷,放去禀阳的鹰隼也到了,有重要军情回报。” 楚逢君长舒一口气,放下抄在胸前的双手:“……本阁知道了,待会就来。” “啊昭仪,您现在还不能进去……”外间,侍从的嗓音哭笑不得。 接着是女子的娇软声线:“咦?他不是该第一时间冲来我跟前说教么?……” “……”楚逢君闭上眼,皱眉。这下他彻底没心情继续盘问若木了。 尉迟采等在房门外,眼见一个打扮古怪的人被带出房间。那人经过自己身边时,丢来一记略显惊异的眼神,好似见了鬼一般。 她的样子很可怕吗?方才回到驿馆之后,她分明已经重新换上了华服,也重梳了发髻,没什么奇怪的地方呀。她抬手拍拍脸颊,正纳闷着,耳边传来脚步声。 楚逢君抱臂倚在门边,似笑非笑地睨着她:“……知道本阁最爱说教,昭仪还专程跑来自讨苦吃?” “总比等你亲自找来,再当着众人的面损我一顿来得好吧?”尉迟采扬起右手里拿着的书信,“喏,那只鸟送来的。看么?” “那是鹰隼,不要把它与普通的菜鸟和笨鸟混为一谈。”楚逢君接过信封,语间别有深意。 “哟,相爷拐弯抹角地骂人呐。”尉迟采叉腰讪笑两声,“好了,我要去找世子了。相爷您操劳国事,可要仔细着身子,免得……嗯。” 楚逢君悠然抖开信纸,目不斜视:“昭仪,你好像不太高兴?” “为何不太高兴?”尉迟采瞪眼。 “本阁如何会知道?自然是要问昭仪自己了。” 尉迟采耸耸肩:“相爷定是弄错了吧。本宫出去这半日颇有收获,想来于相爷操心的那些事也不无裨益。这叫双赢,本宫怎会不高兴?哈哈。” 笑得真僵硬……楚逢君心头暗想。 不料这番话刚说完,尉迟采就当真觉着气闷起来。她眨眨眼,见楚逢君只是盯着她看,一时竟不知要说些什么好。 “我……本宫去找世子了。”她转身要溜。 楚逢君伸手勾住她的明紫阔袖,唇边掠起一弯不怀好意的笑痕: “本阁还没说教呢。” ------------ 第四十一章 大家都在玩跑跑(3) 更新时间:2010-02-07 “呀,世子,您怎么现在才回来?”馆丞大松了口气,“方才昭仪还跟小人问起您,小人说您就快回来了。您看这都申时末了,再过一阵就该开饭……” “好了少啰嗦,”赤英尧不耐地摆手,“昭仪已经回来了?” “是的,昭仪和武丑大人一早就到了。昭仪还说您要是再不回来,就要动用州军全城搜索,务必要保证您的安全呢。” 保证他的安全?尉迟采要想着保护他才古怪咧……赤英尧嗤笑一声,“行了,我这就去见昭仪。” 绕过回廊,迎面而来的人正是暮舟。赤英尧脚下顿住,暮舟则是福身一礼:“世子。” 赤英尧勾唇微笑:“暮舟姑姑,昭仪现下可在房中?” “昭仪在相爷那儿呢,世子若要见昭仪,大概还得等一阵子。”暮舟答道。 赤英尧悠然点点头,“如此甚好,本世子正打算回房去换身衣裳……”说着就往回廊另一头迈开步子。与暮舟错肩时,只见他翕动嘴唇,以几不可闻的声音道: “……如何了?” 暮舟脚下不动,悄声道:“……尚瞧不出太大破绽来,还请世子宁耐一时。” “呵,我听说你家主子那头可算得上是焦头烂额了。”赤英尧笑得诡秘,“女人啊……到底是靠不住的,还是本世子亲自动手罢。” 暮舟仍是面无表情,然语间起了冷意:“请世子宁耐一时。” 赤英尧负手迈步,“你家主子与本世子不过是联手合作……怎么,她还妄想掌控我枫陵郡?……想试试么,本世子奉陪到底。”他略微侧过头来,一泓轮廓妖异摄人,嘴角翘起:“看看究竟是她的手快,还是我的刀快……哈哈哈。” 暮舟没有回头,待身后的脚步声远去,她才微微皱起眉头,咬了下唇。 ……赤英尧,区区一个枫陵郡王世子,竟还妄想同主子平起平坐?真是可笑! 暮舟咬牙暗恨,拳头在腿侧缓缓收紧。 如此不知好歹……早晚有一日,主子会收拾了他! 那边厢,某只老师正在训人。 “本阁听说,昭仪今儿个可走了不少地方。”楚逢君抱臂倚在桌边,凤眸晦暗,嘴边的笑意似有似无。“是不是也跟本阁说说,都去逛了哪些村哪些店?” 尉迟采扬眉撇嘴,一本正经地答道:“相爷若是想逛街,直说便是了。” “本阁想逛街?”楚逢君终于哈哈哈笑出声来,“昭仪啊,你是想同本阁打太极呢,还是真不把人命当回事?” “本宫不明白楚相的意思。”尉迟采亦是弯唇,“楚相奉命来此平乱,而本宫亦不是跟来玩的。赤帝陛下的旨意早就到了,本宫总不能视而不见吧?” “哦?这么说来,昭仪擅自离开驿馆,是因为陛下的旨意了?”楚逢君冷哼,“既然如此,又为何瞒着本阁去见谢将军?” 尉迟采蹙眉,半掩的杏眸下起了异色。“陛下既旨诣本宫全权处理,自然不必事无巨细都向楚相汇报。还是说,楚相认为本宫无法胜任这个职责?” “……采儿啊。”楚逢君抚额,“如今霜州的情形如何,你不是不知。本阁已在尽可能地掌控局势,力图早些了解此事……若是这个节骨眼上叫你遇着什么麻烦,莫说尉迟家鞭长莫及,就连本阁或许也难以顾及你。” “楚相果然这么认为。”尉迟采冷笑一声,转身就要走:“您只管安心,本宫不会拖您的后腿。” 楚逢君剑眉锁紧:“采儿,别胡闹。我的耐性有限。” “楚相莫非把本宫当做你的附属物了?”尉迟采羽睫轻扬,嘴角不知死活地弯起。“请楚相记得,本宫也是奉陛下之命前来平乱的,你无权限制本宫的自由,也无权干预本宫的行事。” 从未见过的戾气自凤眸下渐次上浮。啪!楚逢君一掌拍在桌上。 尉迟采一凛,却将嘴角翘得更高。 示威?不,是不甘示弱。 楚逢君深吸两口气,勉强堵回喉中几欲喷出的骂词。“……本阁已经抓到了一个蛊民,你可知如今霜州境内有多少带着蛊的襄州人么?”他缓缓抬起手掌,收紧长指。“不错,叛军尚未渡河,所以你就以为能高枕无忧,擅自在镇里逛荡?你要知道,敌人很可能并非赤九一人!” 尉迟采顿了顿,嘴唇抿紧:“……赤九是何人?” “就是那个伪九王。”楚逢君不耐地从桌边拖来凳子,坐下。“占领骆城,掠走火云骊的那个九王,是歹人假扮的。” “咦?那……”尉迟采一时语塞,半晌才反应过来:“……你是怎么知道的?” 楚逢君笑得森冷,“想知道?那么,先认错。” “我没错!”尉迟采咬牙:这家伙怎么这样啊!难不成还真打算把她软禁在驿馆里? “没错?非也。”楚相摇头晃脑,长指在桌面上笃笃敲了两下,“你错在两处,其一,如今霜州动荡不安,论对这地方的熟悉程度,你远不及本阁。既然如此,为何离开驿馆不先行同本阁商议,让本阁知晓的你的去处?” 尉迟采刚要张嘴反驳,他又道:“其二,就算你领了圣旨,陛下交与你的任务,又有多少是你能亲自完成的?呵,宁可多费力气去走这一遭,也不愿放手让属下去做?” “等等,我若不亲自调查一番,如何能知道该让属下去做什么啊!……”尉迟采杏目瞪圆,嗓音略微拔高。楚逢君冷笑:“不错,这又回到第一个问题上了——采儿,你为何不信任我?” 我为何要信任你?明明就有未婚妻,还四处散发荷尔蒙……她咬了红唇,腹诽不已。 “来,采儿,本阁给你瞧瞧这是何物。”楚逢君信手取过桌上那只尚未收走的陶罐,指尖拨弄一番,捧来尉迟采面前,凤眸中藏着挑衅之意:“猜猜看,这罐子里所盛之物,究竟是什么?” 她才懒得管里头装了虾米子东西呢,遂信口哼道:“腌白菜。” 楚逢君露出颇为欣赏的表情,“嗯,能把蛊当做腌白菜的,全天下怕只有你一人了。” ……蛊?尉迟采眼底一缩,这才将视线定在那陶罐上。 “襄州究竟来了多少人,谁都说不清。可若是每人都带着这么一个陶罐,你说……”楚逢君点了点罐壁,“丰川境内,有多少只蠢蠢欲动的蛊呢?” 蛊毒的厉害,她不是没听说过。从前便在书上看到过不少关于蛊毒的故事,什么用最毒的法子养出最毒的蛊,再养在缸子里,每日饲以鲜血……近似于怪谈,又带着超越鬼怪的神秘感。 无论如何,她不想碰上这种玩意。 可是…… “楚相多虑,本宫只不过奉命查察‘牡鸡司晨’的异象,可不是冲着蛊民去的。” 楚逢君的剑眉一挑,眸底冷光大作。但这一次,他并未直接翻脸。 “……既然如此,昭仪是打定主意,不接受本阁的意见了?”长指托着陶罐,笃地一声,带着些许力道搁回桌上。 尉迟采并不回答,而是敛了裙裾转身:“本宫还得去见世子。打扰了,楚相大人。” 绣鞋迈出门槛,她反手掩上门,耳中不曾漏过身后传来的冷笑: “如此甚好。从今儿个起,本阁不再干预昭仪任何行动……只不过,遇着了麻烦,也别想来求本阁帮忙。” 她恨恨地抬起眸子,努力抑下脸上的不悦之色。 鬼才要你帮忙! 来霜州本就是为天骄做事的,她调查异象名正言顺,凭什么要受他楚逢君的压制?想到那时在天枢阁,他与她的博弈——也是个笑话!她与他就这么点交情,为何要听他的话?他说她不能无所顾忌地上朝,她就要乖乖缩在丹篁殿里? 这一次,她偏要绕过他,照自己的方法行事。 *** “呀,昭仪,您看上去似乎心情不大好啊。”赤英尧站在回廊边,冲尉迟采露出妖冶惑人的笑容,“莫不是楚相给您脸色看了?” 尉迟采冷着脸不回话,只淡淡道:“世子回来得真晚呢。明明先于本宫离开,竟然还在本宫之后才回到驿馆……这其间的两个时辰,世子又去哪儿逍遥了?” “唉呀呀,昭仪担心了?”赤英尧嗓音低沉,碧色瞳子中泛起意味不明的微光。“不如昭仪让来猜猜,本世子去了哪儿,嗯?” “这有什么好猜的,”尉迟采懒得同他打哑谜,“世子要去哪儿都成,只不过呢,现下丰川不太平,为了世子的安全起见,你还是待在驿馆里来得妥当。” 赤英尧微微一笑,忽然凑近一步:“上次我问昭仪的那个问题,昭仪还没答我呢。” 尉迟采扬眸,语间陡然转冷:“什么问题?” 还能有什么问题?自然是赤英尧到来那日,他在堂屋中所问的……“你是谁”。 “哎——别这么抵触嘛,我也不过是好奇,多问上一句罢了。”看尉迟采硬邦邦退后一步,赤英尧状似无辜地摇头,“风言风语的,谁也说不准有几分虚实。若是这个问题惹昭仪不悦了,您就当我不曾开过口罢。” 问了就是问了,怎可能当做没有发生过?尉迟采定定地瞧了他半晌,朱唇轻启: “……世子口中的‘风言风语’,所指为何?” “哦,昭仪很在意吗?”赤英尧反问。 她垂首低笑一声,“无所谓在意与否……既然今儿个叫本宫听着了,世子还是把话说完罢。” “说完么,也不是不行。”赤英尧抱起双臂,颀长的身子靠上门板,嘴边含笑:“不过,昭仪得容我问几个问题。” 尉迟采眉梢一挑,不置可否。 赤英尧笑了笑,径自开口道:“其一,昭仪的娘亲芳名为何?” 尉迟采并不急着应答,反而笑起来:“世子想知道家母的姓名,是作何考虑?” “请昭仪回答我的问题。” 只怕其中有诈……还是噤声不言的好。尉迟采心下如是暗忖着,面上勾唇扬眉,绕开立在跟前的赤英尧,抬手推门。 “昭仪,您莫非忘记您娘亲的名字了么?”赤英尧懒洋洋瞥着她进屋的背影。 尉迟采回过头来,奉上一记甜美笑靥:“世子不妨有话直说。”她双手撑在门边,漫笑道:“是在怀疑本宫的身份吧?” 赤英尧并不否认,只盯着她的乌黑杏眸,半晌:“我可没说这种话啊。” “嗯……世子可要记清了,家母姚氏念琴。若是有人怀疑本宫,不如去尉迟家的祠堂核实一番,免得生出不必要的误会来。”尉迟采粉唇弯弯,眸底一片清凛。“世子想问的那些个问题,都是这般无趣的么?” 赤英尧抓抓脑袋:“唉呀,这可难办了……不过我记得上次问昭仪时,昭仪的反应可不是如此啊。” “怎样都好,这种莫名其妙的问题,没有任何意义。”尉迟采低声说着,将鬓边的散发拢去耳后,“世子还是别打马虎眼,说说那个‘风言风语’的事吧。” ------------ 第四十二章 谁才是黄雀?(1) 更新时间:2010-02-08 “釜州刺史同我家还算有几分亲戚。”赤英尧挪动身子,靠来尉迟采手边。“上个月听人说,他被刑部的人带走了,至今也未回来。” 尉迟采不置可否地眨动水眸,“然后?” “有人说他是遭了大麻烦……尉迟家的长千金刚到釜州不久,他就被带走了,所以有人猜测,是不是他做了什么让长千金不快的事。”赤英尧悠然一笑,接着道:“可就算他再怎么惹长千金不快,也轮不到刑部的人出面,你说对不对?” 一丝极不祥的气息在心底缓缓抽紧,尉迟采笑而不答。 赤英尧侧头看她:“据我所知,长千金前往翡城一事本就是机密,且从恭州入赤州,根本就不必经过釜州城,长千金也就见不到釜州刺史。所以如此说来,釜州刺史并非因为长千金的原因才惹祸上身……那,是因为什么呢?” “因为什么?”尉迟采接话笑问。 赤英尧扯了扯嘴角:“有人说,釜州刺史是楚相的人。尉迟家的长千金入宫,无疑会成为楚相掌控朝堂的阻力,所以,楚相暗令釜州刺史扣下了长千金,再放了个替身到翡城来。” 尉迟采扣着门哈哈大笑起来。 赤英尧亦是微笑。 “真有趣的故事。”尉迟采扬唇点头。 “昭仪过奖。”赤英尧笑道,“有趣是不假,但这个故事到底惊动了刑部,不知身为故事主角的昭仪作何感想?” 作何感想?一个刚穿越来的小新人看见血淋淋的杀人现场,会作何感想?要知道做这个主角,她绝非心甘情愿,若不是给秦鉴逮着了…… 况且,更让她觉着奇怪的是――她假扮长千金入宫,此事分明只有她与秦鉴两人知晓。秦鉴要她三缄其口,乖乖做个冒牌货,她自然不曾找过刑部自报家门。 莫非是秦鉴的安排? 也不是说不通,只是觉着,若暗令刑部提审釜州刺史当真是秦鉴所为,那么她在宫中的自由程度,必定会比现在低上许多,毕竟她是个身负绝密的定时炸弹。 ……不该啊。 “昭仪,您在想什么呢?”赤英尧见她走神,眼中现出促狭的颜色来。 尉迟采甩甩脑袋,“没什么。本宫有些累了,世子请回吧。” 听出她是在赶人了,赤英尧也不多费唇舌。“如此,昭仪这就歇着吧,告辞。”他冲她一笑,而后悠然转身,走人。 尉迟采睨着他的背影直至消失,这才抬手合上门扇。 所幸暮舟不在,否则方才自己与赤英尧的那番对话,定会叫她听去。 “奇怪。”她蹙了秀眉,悄声呢喃道,“难道真是因为长千金死在釜州,才让刑部有所动作的么?可这么一来,秦鉴没理由放我在宫中自由来去,更不会放我来霜州……” 这是不是意味着,除去她与秦鉴以外,还有人知晓了长千金的死讯? 当真越想越不对劲。 她走进内室,在榻边坐下来,只觉两手掌心皆是一片湿润。 究竟还有谁知晓她的身份? *** 两日后。 “昭仪。”暮舟推开门扇,向正在案前看书的尉迟采恭身道:“外头有个自称是左营将军的男人要见您。” “哦?是谢将军来了?”两天前尉迟采让他收走了镇上的死鸡加以调查,看样子这会是来汇报情况的。“快请他进来。”说着,她起身整了整衣裳。 谢忠大步迈进屋来,见了尉迟采,他拱手一礼:“末将见过昭仪!” “将军不必多礼,快说说死鸡的情况吧。”尉迟采指指面前的圈椅,示意他坐下。 “死鸡倒是没什么大问题,末将请人查看过了,说是公鸡吃了奇怪的毒物,导致难以发声,同时也因为中毒而死亡。母鸡也有中毒的,可母鸡对于这种毒物的反应十分怪异。末将仔细看过,这些母鸡的鸡冠比普通母鸡要大出不少,早晨也学着公鸡打鸣……倒是渐渐变得和公鸡一样了。”谢忠叹了口气,“末将以为,这就是‘牡鸡司晨’之异象的来由。” 尉迟采点了点头,“看样子那种毒物内有雄性激素,所以母鸡会发生这种异化……” “雄性激素?”谢忠莫名地眨眨眼。 “不错,有些女人声音较粗,喉结也较明显,就是因为缺少足量的雌性【据说危险】激素。同样的,给母鸡喂食雄性激素,一样可以带来这种效果。” 见谢忠仍是一头雾水的模样,尉迟采摆摆手:“嘛,不说这个了。那些鸡都处理好了?” “鸡是没问题了,呃……不过,末将在带人巡查驻马村时,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病人。” “哦?怎么个古怪法?” 谢忠想了想,“只怕说是说不清的。那病人现就在驿馆外的马车里,昭仪还是随末将来一趟,亲自瞧瞧吧。” 马车停在驿馆门外,左营的几名兵士分四面把守着,不敢有丝毫松懈。 “谢将军!昭仪娘娘!”见谢忠和尉迟采从大门步出,众人纷纷抱拳行礼。 “有劳诸位了。”尉迟采来到马车门前,挑眼看向谢忠,轻声问:“就在里头么?” 谢忠点点头,伸手替她打起车帘,现出一团雪白的被褥来。 “走不得,连翻身也极是困难。”谢忠低叹,“稍稍一碰就出血,还很难止住。您还是上去瞧瞧,或许更分明些。” 马车里并不宽敞,加诸被褥裹着的这人已占去了大半空间,尉迟采不得不小心脚下以免误踩。随后谢忠跟上来,两人在这人身边蹲下来。谢忠小心翼翼掀起一角被头,压低嗓音:“昭仪请看这儿。” 一条苍白的手臂现出来,手腕细瘦,手指修长。尉迟采定睛看去,发现这手臂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乳白细纹,似是蛛丝一般纵横牵连,裹满了手臂上下。 “这是……”她蹙起眉心,“什么东西?” 谢忠探出一根指头,轻轻点在这条手的手背上,略微往下一抹,只见皮肤上现出数条开裂的伤口,立时便有嫣红鲜血渗出来。 尉迟采怔怔然地盯着血色,这才反应过来,那些蛛丝似的东西并非皮肤表面的纹路,而是裂痕――就像花瓶上为人刻意所制造的龟裂一般。 “……这个人,全身都是这样?”她指着这条手臂,声音有些颤抖。 谢忠点头,从怀里取出一方布巾,小心替擦去臂上的鲜血。“驻马村的一户农家在山上捡到他,听他们说,那时病得还不似现在这么严重。他们也给他找过郎中,郎中只当他是皮肉伤,开了不少药剂,却丝毫不见起色。” 尉迟采的视线移至这人的头部,抬手轻轻掀起盖在上头的被面。 意外地,眼前现出一张生得很是清秀的脸来。眉眼间凝着一股飒然英气,薄唇如刀,只是没有血色,皮肤也白得病态,乌黑长发散在软枕周围,与被褥和他的脸色对比鲜明。 “天……” 尉迟采倒抽一口气――这人的脸上也布满了龟裂的纹路。 大约是觉着吵闹,这人的眉峰稍稍蹙起,复而舒展开。然不过是这样的轻微动作,他的眉心也裂开来,现出一痕殷红血迹。 尉迟采赶紧找出绢帕来,想要替他擦血,又不知该用怎样的力道下手。 “请让末将来吧。”谢忠伸长手臂,擦去他额心上的血。 尉迟采抬手抚额:“……怎么会这样呢?这究竟是什么病症啊?” 谢忠收回布巾,沉吟片刻: “末将以为,这并非普通病症,而是蛊毒。” *** 若木蹲在石屋里,百无聊赖地用稻草杆挠着头皮。忽然,不远处传来轻软的脚步声,很快便到了面前。 他慢腾腾抬头,见到一袭明紫色广袖锦衣,外罩银白狐裘。尤其那狐裘的上乘质地,绝非一般富户能拥有。再往上,是一张白皙秀气的女人的脸,眼睛乌黑幽深,红唇边挂着三分俏皮。 “你就是楚相捉到的那个蛊民?”女子开口时,嘴角的弧线轻柔扬起,像是在笑。 若木嗯了一声,问:“你是……” “我叫尉迟采,是赤帝的昭仪。”女子毫不避讳,直视他的双眼,“听说你会使用蛊?” “蛊民没有不会使蛊的,否则我们就够不上这个名字。”若木得意地答道。 尉迟采笑起来:“太好了,我有事要请你帮忙。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叫作若木。”若木半眨眨眼:“昭仪要找小人帮忙?小人可是楚相的阶下囚……” “不错,可这件事只有你能做到。”尉迟采颔首道,“安心,楚相那边,我自有对策。” 鉴定蛊毒,蛊民自然是专家。 若木被押来驿馆门前。为防他逃跑,他的身边总共跟了七名侍卫,手上的枷锁也未解下。尉迟采站在车边冲他招招手,“这里。” 谢忠抱着双臂守在昭仪的身边,以防蛊民乱来。 “昭仪,您要小人做什么?”若木悄声问。 “来看看这个人,看他究竟是什么病。”尉迟采领他上车,嗓音随即压低。 若木半信半疑地爬上马车。 被子掀开一角,手臂露了出来,还带着方才残留的血迹。裂痕密布,尉迟采手下极小心,生怕再碰伤了这人。 “是什么蛊?”她低声问。 若木看了一阵,答道:“似乎是龟甲蛊,中蛊者浑身如烧灼后的龟甲般龟裂,稍有碰触便致出血,是很能折磨人的一种蛊。” “你能确认是龟甲蛊?”她又问。 “应该错不了,小人以前也曾制过龟甲蛊。” 尉迟采叹了口气:“要怎么解?” “通常说来,药材不是必要的,必要的是下蛊之人的血。”若木解释道,“因为大多下蛊人就是养蛊人,蛊又以他们的血来饲养,所以解蛊时,需要他们的血作引。” “那就麻烦了……蛊民这么多,天晓得谁才是下蛊的那个人?” 尉迟采说着,放下被角遮住这人的手臂,再掀起覆在那人脸上的被面。看到他紧蹙的眉心,她不禁又要去摸绢帕,等着替他擦血。 “他是……!”若木突地叫起来,“他怎么会……” 尉迟采回头,见他瞠目结舌的模样,便好奇道:“怎么,你认识他?” 若木的脸上满是惊喜:“认识,当然认识!他就是九王殿下啊!” ------------ 第四十三章 谁才是黄雀?(2) 更新时间:2010-02-09 听见若木的叫唤,谢忠以为尉迟采出了什么事,赶紧掀帘子探头进来:“昭仪!” “谢将军,你来得正好。”尉迟采勉力定下神来,对谢忠吩咐:“把他带下去,严加看管,任何人都不得靠近他。” “咦?可昭仪,要是相爷来提人呢?”谢忠为难了。 尉迟采扫来一眼,“那就派人来告诉本宫。”说着一扬下巴,示意他将若木带出去。 “是!”谢忠揪着若木下了马车。 车内静下来,尉迟采呆呆地蹲在这人跟前,握着被头的手不知该不该放下。 ……他就是九王?那个十多年前与兄长一同起事,而后被流放南疆的九王? 真年轻呢。她的视线停在他的脸上,细细描绘着他的剑眉与嘴唇。 他就是这次他们前来讨伐的目标,可现在,他却一副要死不活的模样躺在这里。 如果他是本尊的话,那就意味着楚逢君没有骗她……现在还活蹦乱跳制造麻烦的那个家伙,和自己一样,只是个冒牌货。 要不要告诉楚逢君呢?如果这是九王本尊,那么下蛊之人也就好找得多了――八成是那个赤九或者他身边的人。他们热切期盼着九王完蛋,九王一死,他们就正好能取而代之。 剩下的两成可能……就是这位九王太倒霉,不知招惹了那个蛊民,这才中了蛊。 看来,还有许多事要问若木呢。 深吸一口气,起身,小心跳下马车。外间还守着几名兵士,她叫来他们:“把车上的人抬去本宫宿处,记住,动作务必要轻柔再轻柔,不可弄伤了他。” “是!” *** 此时的帝都,翡城。 红衣女侍第十三次挡下了前来永熙宫探询的人。这次是礼部尚书。 “姑姑,本官当真是有要事向陛下奏报啊!”礼部尚书急得满头是汗,“陛下都三日不见人影了,这究竟是……唉!” 红衣女侍的笑容温柔得叫人牙酸:“尚书大人,昨儿个来的鸿胪寺卿大人也这么说来着,可没法子呀,婢子也只是依令行事。陛下龙体欠安,照规矩是不见任何大臣的,还请您多担待着些。” “那、那陛下可有宣御医看诊?”莫不是又借了病假四处消遣去了? 红衣女侍仍是笑:“请恕婢子无可奉告――这也是陛下的命令。” 尚书摇头不止,抬袖蹭去眼角的老泪,无语问苍天。 陛下啊,您到底去了哪里啊! 待目送礼部尚书含泪离去,红衣女侍松了口气,脸上现出悻悻的神情来。 她比谁都想知道陛下去了哪里,可那个小子只在御案上留了一张纸条,人早就没了踪影。那张纸条上的字迹无比嚣张: 朕和少将军出去玩两日,有人来找朕,就说朕病了。钦此。 圣旨,这就是赤帝陛下的圣旨!一想到这里,她就忍不住要爆粗口。 “……怎么,陛下还是不在?” 面前传来淡淡的嗓音,红衣女侍收敛了满脸悲愤,抬头。 尉迟尚漳负手立在阶前,微微眯起的眸子里好似有杀机跳动。 红衣女侍欲哭无泪:来了,终于来了。她一直念叨着老天保佑,千万别让尉迟大人在她轮值的时候现身永熙宫,没想到还是躲不掉。呜呜。 “回尉迟大人,陛下……不在。”心虚,且满脑子都在琢磨着待会要如何甩脱责罚。 “看来是又跑出去玩了。”尉迟尚漳吐了口气,抬手揉揉眉心。“……少将军呢?” 明白跑不掉了,红衣女侍乖乖跪下:“婢子该死,少将军也被陛下一并拐跑了……” 尉迟尚漳冷哼一声,惊得红衣女侍一个哆嗦,只得把脑袋垂得更低。 “罢了,”尉迟尚漳长叹一声,拂袖转身:“既然如此,那你就把嘴给本阁闭严实了,莫要让其他人知晓陛下失踪的消息。可记住了?” “是,婢子明白。”红衣女侍赶紧福身称谢。 此时的赤州边境。 “少爷,咱们还是在这儿歇息一晚再走吧。”望着城门前等候出关的长队,尉迟骁抓抓脑袋。看来想要在天黑以前出城是不可能的了,再加上两人也有整日没有进食,当务之急还是找点吃的,再找家店宿下。 天骄狐疑地转过头来:“在这儿歇息?这种地方能住人么?” “……”尉迟骁无语,“咱们出门在外,您还是将就一些嘛。这里自然比不得宫……嗯哼……里来得舒服,不过您总不愿意累死在半道上吧?。” “不成,只怕若晚了一步,昭仪她就……”天骄皱了眉喃喃自语,“总之,要尽快赶到霜州。” “……少爷,我到现在都还不明白咱们这么偷跑出来,究竟是为了做什么。”尉迟骁压低嗓音,“您把整个翡城丢下不管,待到回去的时候,定又要在景帝陛下那儿领一个大不是了。” 话音刚落,只听见城门处传来答答蹄声,一人手执黑色招文袋,从城门前带马而入直取城内。这人一路高声喝道:“霜州六百里加急!霜州六百里加急!都让开都让开!” “是霜州六百里加急啊。”尉迟骁的视线落在那片马蹄掀起的尘烟上,低声道:“待这塘报到了帝都,兵部就等着您的御笔朱批了,谁知道您居然……”跑了。 天骄面无表情:“皇祖母会处理的。” “少爷,这赤国的江山是您的,可不是舒家的。”尉迟骁皱眉:连这等重要的奏折都拿给太祖妃批阅,实在是说不过去。 一提到舒家,天骄的小脸登时沉了下来。 舒芙姬……那个小鬼,缠着阿骁也就够了,想不到后来还变本加厉,缠着他的昭仪和皇祖母,末了还装模作样地向他示好。她究竟想做什么? 而更令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为何皇祖母称昭仪是“坏人”?当初极力主张他迎娶尉迟家长千金的人,不正是皇祖母么?既然如此,她又为什么要诋毁昭仪? 还说什么让昭仪去了霜州,就再也不要回来了……说着这话的皇祖母,让他感到很陌生。 离开翡城前往霜州,除了保护昭仪,还要弄清楚这些让他迷惑不解的事。 虽然不知是否找得到答案…… “少爷?”阿骁抬起手来,在天骄面前晃了两晃,“回神啦。” “咕叽咕叽……” 阿骁疑惑地垂下脑袋:“咦?什么声音?” 肚子饿了。天骄撇了撇嘴,红着小脸低声说道:“罢了,今儿个就在这里宿下吧。”要吃饱了睡足了,才有精神继续全速前进嘛。他暗暗点头: 昭仪,要等着朕来哦! *** 靠在窗边,视线穿过两重回廊和天井,抵达对面的那扇小窗。天色将暗,那小窗后早已点了灯火,明黄的光亮落在窗纸上,俱作一片温暖与柔和。 楚逢君静静地看着那扇窗户,剑眉不经意蹙起,唇边逸出一缕叹息。 自两日前他与尉迟采的那场争执之后,这丫头当真是不再理他,进出也再不带着武丑,好似要就此与他划清界线那样…… 是他说错了什么吗?只不过是想要保护她,让她放心地将所有事交与他来处理,同时尽可能地避开那个阴阳怪气的枫陵王世子。她为何老是对他张牙舞爪,丝毫不愿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原本她是不需来霜州的,但她擅自围了重华宫――就等于一脚踩在了舒家的底线上。合围重华宫,表面上或许是为了太祖妃的病着想,可另一方面,却也等同于软禁了太祖妃。舒家岂会容忍这种她如此作为? 就算她想要替天骄早些夺回实权,可此举也未免太躁进了些。想要扳倒在扎根宫中多年的太祖妃,哪里是软禁她两日就能完事的? 或者,这丫头压根就没想过这些。她只是遵循着她的意愿,维护着尉迟家的利益。 或者,她当真什么也不明白。 他觉着好气又好笑。明明什么都没做错,却要忍受她的误会,以及偶尔路遇时她刻意装扮的轻松模样。 思索间,对面的小窗忽然吱呀一声推开来。一抹纤细的人影立在窗边,是他所熟悉的银裘紫衣。 尉迟采只是开窗透口气,没想到一抬眼就正对上了那个家伙。他裹了一袭玄青墨氅,着酒红底窄袖锦袍,长发未束,极随意地散在肩头。她不避不闪地睨着他,看见他凤眸下起了晦暗难明的颜色。 哼,想和她比谁眼睛大?于是她杏眸睁圆,毫不客气地瞪回去。 修长的剑眉斜飞入鬓,深黑凤眸藏着莫测深浅的暗光,鼻梁端挺,轮廓精致的薄唇边带着一抹似是而非的笑。而且,她发现他很衬玄青色…… 嘛,与其说是瞪回去,不如说是在大大方方地欣赏美色。 学了四年表演,她以为自己对俊男美女已经全然麻木了,谁知那日她与他在天枢阁初会时,她仍旧无法忽视心底清晰的惊艳之声。 天晓得这个灵渊大陆是什么做的,怎么能生出这么多养眼的美男来?且不说他楚逢君,单是寿王,枫陵王世子赤英尧,就连上朝时站在对面的那位御史大夫金庭秀,也都长着一张极出众的脸。再看看天骄,这么小就生得一副祸害苍生的模样…… 不过话说回来,为何在天枢阁那时,她并未关注楚逢君的颜呢? 而且,还扇了他一巴掌。 楚逢君忽然转过身子,双手撑在窗棂上,正脸对着她,唇边好似挑起了一丝笑痕来。 哦哟,挑衅?姑娘我还会怕你?尉迟采不甘示弱,亦摆正了身子,故作傲然地扬起芙颜。 “昭仪啊,”楚逢君扬声笑问,“没有本阁的相助,这滋味如何?” 尉迟采笑嘻嘻地一摊手:“好得很呀,本宫已经找着了法子,相信此事很快就能解决……倒是楚相你啊,太小看本宫,到时候只怕你会得不偿失哦!” 本宫已经逮着了九王,你却连乱民的影子都没碰着,真是失策呢。 楚逢君苦笑着甩甩脑袋。这丫头……“那就说说,你用了什么法子吧?” “本宫凭什么要告诉你呀?难道就凭你家有个未婚妻?” 等等,后半句是怎么冒出来的? 她脑中轰地一声崩坏了――嗷!老娘对天发誓,她绝对没想过要这么说! 楚逢君愣了愣,“你……” “本、本宫很忙,不说了拜拜!” 迅速合起窗扇,她把额头顶在交叠的双手上,这才发觉自己脸颊烫得快要开锅了。 ……搞错了,一定是有什么地方搞错了。 楚逢君一脸莫名地被晾在窗边。他抬手摸摸下巴,满心狐疑。 她在气什么?那么不甘心的表情……他应该没说错话吧? 还有啊,她是怎么扯去未婚妻这个玩意上的?女人的思维都这么跳跃么…… “主子,好久没见到您这副表情了呐。”身后传来一把懒洋洋的嗓音。 “哦?”楚逢君掩上窗户,慢腾腾转过身子,讪讪道:“这副表情是什么表情?” “被女人调戏的表情。”座上的红衣男子摆摆手,忽然笑了起来:“唉呀,说着玩玩嘛,您可别真翻脸呀。” 楚逢君哼了一声,在手边的软椅上坐下,“文净,你这小子的轻功倒是有长进了。” “什么有长进?是主子您和对面那姑娘聊得太专心,所以才会连我进屋都没察觉到。”文净嗤笑着扬起手中的信,“喏,这就是云池方面刚刚传来的消息。” ------------ 第四十四章 谁才是黄雀?(3) 更新时间:2010-02-10 赤九的叛军在江边扎营已有五日,但一直未见有过江的动静,也未同周边城镇作战。楚逢君暗忖:既不过江,又无攻城的打算,莫非他们是要在江边等死? “那群叛军该不会是舍不得火云骊吧?”文净哂笑。 楚逢君摇头:“就算是舍不得,情势也由不得他们了。火云骊虽有惊人的速度,可耐力与普通战马并无二致。他们夺了骆城的火云骊一路南下,就算有交兵也毫不恋战,能躲就躲,这与本阁的估计倒是有些不同。” “主子认为他们是怎样打算的呢?” “火云骊撑不了多久,加诸他们连日行军,士兵必然饥渴难耐。前有大江,后有追兵,他们也不去攻打云池周边的小城镇补给粮草。该说是他们太过自信,还是说……”楚逢君敛下眸光,“他们在等待援兵呢?” 文净一愣:“援兵?难道会是这群蛊民么?”无法想象这些手无寸铁只会玩蛊的襄州人,要如何同兵强马壮的霜州师对抗。 当然事实上,一个龟甲蛊就足够霜州师受的了。 “要真是蛊民,那倒是好事。至少短期之内,他们就会在江边集结,到时候再行动手,还能捞个整的。”楚逢君拈起胸前的一缕长发在手中把玩,“怕就怕,他们等的不是蛊民。” 若援兵当真另有其人,那就麻烦了。赤九充其量不过是把凶器,真正的幕后黑手,该是这个“另有其人”才对。 而他们至今都未摸到相关的消息。 是那个人藏得太好,抑或是……他忽略了什么? “不如诈他们一诈。”楚逢君笑得森冷,“文净,本阁这就告诉你如何行事,你赶紧下去安排一番。若运气好……说不定两三日后,咱们就能得到答案。” 文净站起身来,向楚逢君抱拳一礼:“是,主子!……啊对了,有件事不知主子可有听说?” “何事?”楚逢君抬眸。 文净忽然嘿嘿笑了两声:“那个,沁小姐回帝都了。” *** 在驿馆待了近四日,九王的情况仍不见起色。 “什么药都不敢喂,这真是……”暮舟擦擦额际上的细汗,“昭仪,这个人要怎么救啊。” 尉迟采坐在榻边一脸迷茫:“该怎么救就怎么救呗。” 她没有告诉暮舟这人的真实身份,只说是驻马村送来的病人,需要在此静养。 “可他连药也吃不下去,怎么救得了?”暮舟望着桌边摆放的药碗。“莫说这全身的伤口了,就是个正常人,不吃不喝这么些天,哪里还挺得下去?” “我也不晓得他是怎么活下来的……”全身都是血口,简直像给人凌迟过似的。 正说着,榻上的人忽然又蹙了眉,尉迟采登时紧张起来,赶紧取来了润湿的绢帕:“别皱眉,别太用劲了,否则会很疼的。”她轻声哄他,“慢一点,把眉头松开来。” 暮舟一脸惋惜地摇头:“昭仪,您还是别费劲了。” “没关系,暮舟,你再去伙房要些热水来。”她要给他润唇。 暮舟低低应了一声,起身退出房间。 尉迟采无声地瞧着九王,缓缓放下手中那条沾血的绢帕。 “到底是什么人给你下了蛊?是那个赤九吗?”她凑近他耳边翕动红唇,试图让他听见她的话。“我是怕等逮到那个家伙的时候,你就已经撑不住了。” 九王一动不动,只是眉心缓缓舒展开来。尉迟采赶紧用帕子替他吸去额心的血迹。 他的状况很不好……若是哪天他真死在这儿了,那该怎么办? 暮舟回来时,身边还站着另一个家伙。 赤英尧,又是这个惹人烦的变态。尉迟采站起身来,没好气地向他走来:“本宫今儿个不方便会客,世子若是有事,就请找楚相去吧。” 她本能地不想让赤英尧发现九王的存在。 赤英尧随意往屋内瞥了一眼,无辜道:“为何不方便会客?莫不是昭仪与他人有约了?” 还好九王的床榻搁在内室,与外间隔着一个拐角加一重纱帘,赤英尧的视线不会拐弯,自然是看不见的。 尉迟采微微一笑:“对啊,本宫正在收拾衣裳,待会就要出去。” “原来如此,那真是可惜了。”赤英尧惋惜道:“本想今日带昭仪出去玩玩……” 你带我玩?开什么国际玩笑,鬼才跟你出去! “啊,那真是不凑巧,只怕要辜负世子的一片好意了。” 赤英尧又是一声叹:“既然如此,那就只好下次了。”说着,又往内室扫了一眼。 暮舟正撩起纱帘,将热水送进内室去。 “啊对了,世子,这丰川可有什么好玩的地方么?”尉迟采赶紧转移话题,同时用身子挡住赤英尧探询的视线。 他不以为然,转眸冲她轻笑:“这平乱的节骨眼上,昭仪却要和人出去玩?” 尉迟采笑容一僵,立时改口:“当然不是,只不过来了趟霜州,总不能除了这驿站的名儿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吧?呵呵呵……” 暮舟掀帘子出来,脸色不太好看:“昭仪,他……” “他?”赤英尧逮住个字眼。 “没什么,我很快就弄好。”尉迟采笑着回头,“他和我约好了,定不会放我鸽子。” 勉强算是给圆了过去。 暮舟似是而非地点了点头,又折回内室了。 赤英尧笑得莫名诡异:“昭仪与何人有约呢?莫不是背着陛下……” “世子,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说。”尉迟采的脸色登时冷下来,“本宫出去有要事待办,这还轮不到世子操心。时间不多了,世子,请回吧。” 赤英尧只是笑,并无走人的打算:“昭仪别紧张嘛,我也只是说着玩……” “昭仪,可准备好了?本阁等了许久——” 一道略显慵懒的声音落在两人耳中,随之到来的是墨氅青衣的楚逢君。他手上执了马鞭,长发高束在脑后,深黑的凤眸里带着意味不明的笑影。 也?什么等了许久……尉迟采眨眨眼:不对,楚逢君怎么也跑来了? “咦?难道与昭仪有约的人,就是相爷?”赤英尧露出颇为意外的表情,“那方才昭仪还让我去找相爷……” “开什么玩笑,本阁与昭仪昨日就说好今儿个要去左营。怎么,世子找昭仪有事?”楚逢君一脸理所当然,眸光慢悠悠转向尉迟采:“世子有什么需要,告诉本阁便是……昭仪,你快些收拾去吧,本阁等得都困了呢。” 他……是来解围的? 尉迟采忽然有些感动,顺着他的话点点头:“……唔,很快便好,请楚相稍候片刻。” 于是,顺理成章地掩上房门,将赤英尧和楚逢君一并关在外面。 尉迟采你真是没骨气,不是说了不要他帮忙么?前几日同他呛声的气势去哪儿了? 看看吧,到头来也还是他帮了你…… “昭仪,您怎么了?”暮舟掀起帘子,见她一脸怔然的模样,便出声唤道。 尉迟采摇摇头,“来,替我更衣梳发吧。” 再推开门时,门外只剩下楚逢君一人。看样子赤英尧是给他欺负走了。 尉迟采松了口气,抬头见相爷一脸悠然自得,心里又莫名地来气:“喂。” “嗯?”楚逢君凤眸扫来,定在她的脸上。 “那个……”她咬了咬唇,“你怎么会在这里啊?” 马鞭在门框上轻敲一记:“这座驿站里的每个人,本阁都看在眼里。” 言下之意,他就是专程来替她解围的。 楚逢君睨着她,心里笑开了花:丫头,还不道谢? 谁知昭仪脸儿一翻:“你这是侵犯隐私!” “哈?” “你有派人监视我吧?从里面那间到外面这间,是不是连我沐浴的时候也不放过?”昭仪秀眉倒竖,纤指戳着他的鼻尖就开骂。“你这是偷窥!是x骚扰!” ……哪有那么严重?尉迟采骂完,自己都有些悻悻的。 不对呀,她明明不是想说这个,她就是想告诉他,自己不需要他帮忙。 楚逢君给说得有些晕,马鞭轻轻格开她的手:“我……我骚扰什么?” “……”自动噤声。 “不过本阁不是笨蛋,哼。”马鞭移走,改为托起她的下巴,“总之也不是什么好话,对不对?嗯……狗咬吕洞宾啊,还指望你能不计前嫌向我道谢呐,真是错估了你的良心。” 她难得这般凑近他的脸,扬眸,就能将他看得清清楚楚——怎样骄傲的眉峰,怎样凛冽的凤眸,怎样藏着乖戾与性感的嘴唇…… 咚咚咚,咚咚咚……是什么声音,从胸口里直抵双耳? 然而下一秒,马鞭移走,楚相掉过头走去一旁。 尉迟采有些失神。 是要先道谢,还是先道歉? “我不是……” “管你是不是,”楚逢君并未回头看她,只是淡淡道:“今儿个你是非得同我出去不可了。” “欸?”尉迟采一愣。 “带你去见个人。”他向她伸出一只手来,指尖还微微一勾,似是在示意她握上来。 这,算不算原谅她的无礼了呢? 尉迟采迟疑地探出右手,半道中被他反扣住手腕,拖来近前。她不自觉地收敛了气息,听他在耳畔悄声道: “不必担心你房里的那个人,你几时带他回来,给他吃了些什么,我都一清二楚。他还有用,所以我不会对他出手……这样,你可放心了?” 原来是以为她害怕他对九王出手?尉迟采觉着心里轻松了些,遂点点头。 看样子他都知道了。她找谢忠帮忙,她带了个全身龟裂的男人回来,还背着他找若木谈过话……这些他都知道罢。 不生气吗?这般明目张胆地无视他,不正是他最气愤的么? 嘛……也极有可能是被她气到无话可说了。 “我们要去见谁?”随他大步往楼下去,她在他身边低声问道。 在霜州,能让中书令大人和昭仪亲自前去见面的人,的确寥寥无几。 楚逢君哼了一声: “一个臭小鬼。” ------------ 第四十五章 朕又来捣乱了(1) 更新时间:2010-02-11 所谓的臭小鬼…… “天骄?”尉迟采愣愣地盯着眼前红衣小男孩,“你怎么来霜州了?我完全都不知……” 话音未落,天骄扁了扁小嘴,手脚并用地钻进她的怀里,嗷呜呜哭了起来。 “乖,乖,不哭哦不哭。”尉迟采轻轻拍着他的后背,感到胸前透来热乎乎的气息,小鬼把眼泪鼻涕全往她衣裳上蹭,她嘴角一抽,捏住天骄的两瓣脸颊,把他从身前扯开来:“陛下,别哭了,大家还看着呢。” 为表示“我们什么都没看见”,一众官员纷纷扭转了脑袋望天。 楚逢君抚额长叹一息,“陛下,您最好解释能一下,为何您会出现在丰川。” 天骄揉揉被尉迟采扯痛的脸,含糊道:“朕就是过来找昭仪的嘛……” “这是结果,请您陈述原因。”楚逢君冷冰冰地瞪着小皇帝,“免得到时候让帝都的人误会是我楚逢君把您诱骗过来的。” “原因……呜——”天骄再度扑进尉迟采怀里。 后者满脸黑线,抬头正对上楚逢君的眼神,遂露出一个无辜且无奈的表情。 “陛下一定是累了,”她摸摸天骄的头发,“您一个人来霜州吗?” “怎么可能?还有一个小家伙在里屋睡觉呢。”楚逢君下巴一扬,指向另一头的房门。 尉迟采欲哭无泪,垂头对天骄问道:“阿骁也来了?二叔他们知道你们来霜州的事么?” 天骄哇地放开嗓子大哭,丝毫不给她质问自己的机会。 几个官员憋笑憋得快内伤了,楚逢君冲他们打个手势:“你们先退下。” “……是。”几人故作镇定地退出房间。 天骄又哭了一阵,才慢慢收敛下来,闷在尉迟采怀里悄声道:“……你让他也出去。” “哈?”尉迟采莫名,“让谁?” “他,楚相啦……” 楚逢君面无表情地开口:“陛下,您说得太大声了。” 尉迟采只好对他道:“楚相,请您暂且出去一会,可好?” 小鬼,莫非想趁着本阁不在的时候对昭仪动手动脚?门都没有。楚逢君负手立在两人身边,动也不动。 “楚相,请您先出去吧。”尉迟采催促道。 天骄横来一眼,暗骂这男人的不解风情:朕夫妻俩说私房话,他在这儿杵着作甚? 楚逢君闷闷地撇了撇嘴,终于松口:“臣在外头等着。” 待楚相合上门扇,外间的脚步声远去,天骄这才松了口气,放开尉迟采站直了身子。 “陛下,您怎么到霜州来了?”尉迟采掏出绢帕来,小心替天骄擦去眼泪和鼻涕。“这么不声不响地就从帝都溜出来,永熙宫的那些个女侍恐怕要遭殃了呀。” 天骄皱皱鼻子,咕哝道:“朕就是不想让她们知道朕离开帝都……否则,皇祖母必定要派人拦住朕,这么一来……” “嗯?”尉迟采睁大杏眸,示意他继续说下去,“这么一来?” “……”天骄垂下小脑袋瓜,用手指顺顺胸前的散发,忽地转换了话题: “昭仪,你觉得你是坏人么?” 尉迟采一愣,“哈?” “朕是问,你觉得你是不是坏人。”他的声音低下去,“先前听见皇祖母说你是坏人,要你去了霜州就回不来……” 太祖妃说她是坏人,还让她来了霜州就回不去? 尉迟采微微蹙起秀眉,沉下声线:“陛下,这话您真是听太祖妃亲口说的?” 天骄抬眸望着她,漂亮的黑瞳里漾起了水雾,粉唇抿紧:“你不信朕?” “陛下,臣妾不是不信您……”而是这话,着实牵连甚广。她叹了口气,捏捏天骄的脸颊:“陛下来霜州,就是为了告诉臣妾这句话吗?” 天骄闷声点点头。 “那么,重华宫知道您离开帝都的消息了么?” 他想了片刻:“朕让女侍以朕抱恙的名义……” “不成啊,‘称病不朝’的把戏,您已经耍了太多次,估计这会也瞒不住了。”尉迟采几欲抚额,“现在您话也传到了,还是早些返回帝都比较妥当。” 原本就不必你跑这一趟……这小鬼,还是藏不住玩心。 “不要。”天骄捉住她的袖口,小手轻轻收紧,面上现出为难之色。 尉迟采登时语塞。 还是头一次见他露出这样的神情来。 她俯下身子,揽住他的肩膀:“为何?”真的很为难吗? 天骄的嘴角抿得更紧。 他从未见过那样的皇祖母,可以用他闻所未闻的冰冷嗓音,笑着对那个舒芙说,尉迟家的昭仪时坏人,要让她去了霜州就回不来…… 他明白这句话的意思。虽说从小被众人疼宠,父皇也有意无意地让他远离宫廷斗争,可他依然是明白的——有人要对昭仪不利。而那个人,极有可能就是他深切依赖着的皇祖母。 昭仪和皇祖母,都很重要啊…… 他不知道自己该以怎样的表情去面对这个陌生的皇祖母。 所以,他不愿回去。 “天骄……”尉迟采轻唤他的名字,柔荑抚过他的发顶:“别怕,有什么事就告诉姐姐。” 喏,现在的她是他的姐姐,而非昭仪。 “姐姐?”天骄嘟哝道,“朕没有姐妹,也没有兄弟。你才不是朕的姐姐呐。” “把我当做你的姐姐,不好么?就像阿骁和我那样。”尽管她只是个冒牌货。 好嘛,说实话啦,朕也的确是有一点点、只是一点点地羡慕阿骁。天骄暗自解释道:虽然昭仪和阿骁看起来完全不像姐弟,不过阿骁叫她“姐姐”的时候,朕还是会小羡慕一下…… 真的只有一点点哦! “……呐,昭仪,夫君和弟弟,哪个更亲一些呢?”天骄将尉迟采的袖口死死攥在掌心。 “欸?”这个问题是怎么来的? “……”小鬼脸红着垂下脑袋。“总之,朕就是不想回去。” 尉迟采捏他的脸蛋,呼呼呼,手感真好:“可是陛下就算跟着臣妾,过不了多久也是要回帝都的呀。” “那就到时候再说。”天骄扬起水眸,“现在你不能赶朕回去的。” “好,不赶不赶,陛下想在这儿待着就待着,嗯?”尉迟采歪着脑袋看他,见他还在翕动鼻子,便赶紧哄道:“别哭啦,我都答应你留下了嘛。” 天骄翘着嘴角点头,忽然又想到了什么,补充道:“唔,那个……朕要和你睡。” 哗啦一声,房门突然被踹开来,只见楚逢君气势汹汹地站在门口,凤眸下杀机翻涌: “……陛下,请和臣睡。” 噗! *** “全身龟裂?听起来倒像是龟甲蛊。”赤英尧的指尖在唇上来回轻抚,“可本世子记得很清楚,他们此番前往霜州,早在出发之前便放下严令,禁绝随意使用蛊毒……” 暮舟站在一旁,似是并未听他说话,手上径自打理着苹果。 赤英尧自言自语一般:“嗯……除非这个人,是有必要让他们下蛊的。” “昭仪不露口风,我很难打探到什么。”暮舟低声开口道。 “哈哈哈,守口如瓶的功夫倒是不错,让我不相信她是真货都难呢。”赤英尧拍着桌子大声笑起来,“我说,你们主子的消息当真没错么?” 暮舟的声线陡然转冷:“有错没错,只要尉迟采还活在这个世上,最着急的那人,不正该是世子你吗?” “女人,本世子敢说这话,自然是早已安排妥当。”赤英尧笑容不变,只是细长的凤眸下掠过一丝被质疑的不悦。“昭仪的茶水都由你经手,只要那罐‘雾珠’喝完,便是大罗金仙也救不回她来……” “主子想要速战速决。”暮舟皱眉。 赤英尧冷笑一声:“速战速决?旁边跟着这么个楚逢君,你家主子不忌惮他,我还得想着如何自保呢。实话跟你说,他的爪子早就伸去了枫陵郡,只怕这会已经摸出些什么来了……我要是在他跟前轻举妄动,岂不是自掘坟墓?” 暮舟默然一阵,道:“主子一早便问过秦将军,秦将军说一切无碍,他亲自从釜州军手上接来昭仪,而后便带着昭仪一路赶往翡城……” “若当真如此,刑部派去釜州城的那些个主事,又是去作甚了?”赤英尧眸下冷淡。 暮舟不答,手上将苹果小心分为八芽,盛在果盘内。赤英尧嗤笑,伸手拈起其中一芽,丢入自己口中。 暮舟眉心紧蹙,“世子,这些是为昭仪准备的。” “别弄错了你的主子是谁。”赤英尧凤眸轻翻,笑得十二分挑衅,“况且那个女人是真是假,一点关系也没有。” 不错。真的也好假的也好,尉迟采注定不能活着离开霜州。 *** 楚逢君并不打算封锁消息,所以天骄帝突然现身丰川之事,一夜间就传遍了整座丰川城。 一直闭门不出的丰川县令诚惶诚恐地跑来驿馆,称已备下了别院,请天骄帝与昭仪移驾县令府,不料小皇帝死活不走,丰川县令登时大骇,赶紧叩头称罪。关键时刻,楚相华丽登场,二话不说将小皇帝拖走,丢下丰川县令一人欲哭无泪。 “昭仪啊,朕到现在也想不明白,丰川县令为何会怕成那样?”天骄坐在软椅上,任尉迟采替他系上貂裘的领扣,两条小腿不安分地晃荡:“朕明明什么都没说呀。” 尉迟骁站在一边,满脸似笑非笑:“就因为您什么都没说,他才害怕。” “阿骁说得不错。”尉迟采直起身子,又取过搭在椅背上的另一条狐裘,伸手给尉迟骁围上。“对于帝王而言,沉默通常是最好的选择。不轻易地让臣子知晓你的目的,不随意作出选择,要让臣子揣测你的心意。” 天骄眨眨眼:“欸?可是那样的话,办起事来岂非很啰嗦?” “啰嗦么?你看这位县令不就迅速做出了反应嘛。”待客不周,将昭仪和中书令晾在驿馆内,奉上了一县之权,什么都不做,就自个儿回家放假去了。这种父母官,实在是够呛。 一面听她说话,尉迟骁一面近距离地观察她。 时隔多年,在重新见到她之前,所有关于她的消息,都来自二叔的嘴里。什么尉迟家的代理宗主,什么远胜过男儿的长千金……而他对这位姐姐的记忆,仅限于三岁以前。 不错,他曾摇摇晃晃地跟在粉裙后,哭喊着要她抱…… “阿骁?”见他面色古怪,尉迟采在他眼前摆摆手,轻唤。“是身子不舒服么?” “……没有。”他低声应道。 鼻端拂过清浅的沉水香味,他皱眉垂下眸子,这才发现身上的狐裘又宽又大,直直垂去了他的脚踝,他于是道:“姐姐,这条裘袍太长了。” “将就一下啦,这是楚相的袍子。你们俩连厚衣裳也不带就跑来,是专程来挨冻的?”尉迟采瞪他一眼,“我的袍子是要短些,可总不能给你穿女人的衣服吧。” 尉迟骁微微红了脸,别开脑袋不说话。 天骄从软椅上跳下来,摇头摆尾地在屋里转了两圈:“以后朕就住这间屋子了?” “你和阿骁住,我就住在你们对面。”尉迟采应道。 她的屋里待着一只九王,暂时还不能让天骄见到他。 替尉迟骁整理好外袍,她拍拍弟弟的肩头,“这样就……” 突然,一声咳嗽冲出喉头,她退开一步捂住嘴,却仍旧掩不及唇齿间溢出的甜腥液体。 ------------ 第四十六章 朕又来捣乱了(2) 更新时间:2010-02-12 初冬时节,帝都的阴霾天气已持续了小半个月,铅色云团似是巨大妖兽,无声蛰伏在空中。重华宫内早就点了火盆,里头燃着上好的银碳,每隔一个时辰,红衣女侍会往火盆内投入香丸,叫整间宫室的温暖中透着清甜蜜香。 “皇祖母,快过年了吧?”芙姬坐在太祖妃身边,手上捧着一册书卷。“今年似乎要冷得早一些呢。” 太祖妃裹着厚实的火狐大氅,慵懒地探出手来,腕上一串玉镯相击,鸣声清越,她的纤指插入满头发丝内,慢吞吞地揉动着头皮。 “……陛下那边还没消息么?”她略微撑起身子,脊背倚上榻头的软垫,半匹黑发流泻满肩。芙姬搁下书册,起身坐来榻边,任太祖妃握住小手:“皇祖母别急啊,陛下他大概很快就回来了。” 不错,天骄不是没偷溜出去玩过。可这一回,她却觉着莫名地不安。 那孩子必是听见了…… “呀,皇祖母!”芙姬瞪大水眸,露出惊诧之色:“您的头发……” 太祖妃不以为然,红唇轻勾一记:“怎么,白了?” 芙姬轻轻点头,眼神紧锁着她头顶的一缕银丝。它夹杂在浓密的青黑中,显得格外突兀。 “取铜镜来,让哀家瞧瞧。”喉间带着一丝几不可闻的颤抖,太祖妃伸手指向梳妆台。 “嗯。” 镜面上映出一张苍白憔悴的脸,红唇像是干枯的花瓣,不复柔润。她的指腹停在发际线上,沿着轮廓一寸寸向下移动,涂着鲜红蔻丹的指甲生生划过脸颊,她似浑然不觉痛楚一般,任肌肤上凸起新鲜的血扑棱。 芙姬给吓得不轻,急忙扑来抓住太祖妃的手:“皇祖母!” 太祖妃嘴唇微微发抖,嘴角亦抽【据说危险】动起来。铜镜映照着她的唇齿,一股细软的红色滑过嘴角,向下颔无声蔓延。 这张脸,终是、终是守不住了么? “寿王殿下到——” 这一声宣唱,宫人的嗓音破哑,落在太祖妃的耳中却如雷鸣般剧烈。 芙姬愣愣地看着皇祖母,后者两眼内的呆滞之色,让她莫名心惊。 “澄儿,是澄儿来了……” 太祖妃慌忙抹去嘴角的血迹,抬手拢着发丝,指间一滑,铜镜当啷落地,一溜烟地滚去了琅玉轩门前,又叮叮叮打了几个转,这才老实地倒扣在门槛前不动了。 一双白底暗金纹的软靴立在门槛边。视线沿着这双软靴渐次上移,太祖妃眼底猛地一顿。 “芙姬见过寿王殿下。”芙姬敛裾一礼。 “哦,芙姬也在。”寿王笑眯眯地应了一声,躬身将铜镜拾起。 镜面上映照着男子清俊柔和的脸,浅褐色的眸子下有异光潋滟,似是染着三分讥诮。 “母妃,近日来可还安好?”他缓步走近,慢腾腾伸出右手,将铜镜递还。 芙姬有些迟疑地接过铜镜。 太祖妃却露出极愉快的笑容来:“澄儿,坐。”她指向榻边的一张软椅。 “有劳母妃费心,不必了。”寿王笑意温和,然语间却是满当当的冷淡,“儿臣今日前来,只是带了些东西想给母妃瞧瞧。” 太祖妃像是并未察觉到他的疏离,笑着问道:“是什么东西呢?” 寿王扬起手里的书册似的东西,眉峰也随之一挑: “户部的月度账目。这一本内所载,都是重华宫的收支用度。” 此言甫出,太祖妃的笑容立时僵在脸上。 芙姬早就躲去了一旁,只因寿王浑身散发出的迫人压力,叫她觉着不寒而栗。 也罢,接下来的谈话内容,她也不必听。 太祖妃恢复了往日里从容闲适的神情,鲜红的指甲点上唇瓣,嘴角勾起一抹似是而非的弧度:“……原来澄儿今日到重华宫,是来兴师问罪的?” “问罪么,倒还说不上。”寿王细眸敛起,一丝雪亮高光在眼底掠过。“只是想听母妃解释一番,这实际支出与账目所载对比的差额——十五万两雪花银,究竟是用在了何处呢?” 太祖妃不为所动,满目笑意更盛:“既然王爷都已查到这个份上,还用得着哀家开口么?” “陛下登基的时日不久,天下尚未宁定,正在用钱的当口上。太祖妃瞒着陛下支出大笔银两,还在户部做假账,这是不是……嗯,算得上欺君呢?”寿王似是在斟酌用词,然出口的字字句句皆狠厉夺人。 太祖妃凝望他半晌,终于长长地舒了口气。 “澄儿,你若是真要这么认为,哀家也没法子。”她换了个姿势,侧过脸不看寿王。 寿王只是微笑。沉默片刻,他忽然又问:“好些日子没来给母妃请安,今儿个进门时见到三喜,这才想起来,母妃的宫里似乎是少了一个人啊。” 芙姬看看太祖妃,再看看寿王。他们说着她不懂的话,可她看得明白的是,太祖妃似乎……很难过。 太祖妃取过榻头金盘内的茶盏,里面的红枣茶早已凉透。她不管不顾,细细啜饮。 算是默认了?寿王心底冷笑不已,嗓音却是格外温柔:“儿臣还在纳闷着,一直跟在母妃身边的画眉姑姑,去了哪儿呢?” 太祖妃手中一顿,红枣茶洒出些许来,在锦被的缎面上晕开一朵又一朵浅红水印。 半晌,她悠然应道:“哀家替画眉挑了户好人家,成全了一桩美事。” “原来如此。”寿王慢吞吞点头。 若真是成全了一桩美事,那为何早在一个多月前,他的线人就送来了画眉的死讯? 太祖妃扯动嘴角,“澄儿难得来看哀家,一定要说这些个无趣的事么?” “儿臣可不认为查察户部账目是件无趣的事。”视线扫过宝榻边,寿王面上现出嘲讽的笑意来:“……倒是未见母妃批复奏折了。” “呵,那不也正好顺了澄儿的意吗?”太祖妃施施然搁下茶盏,也不管被面上的水渍。“上回的病来得凶险,昭仪唯恐有歹人加害于哀家,便把折子搜送回了永熙宫。后来的奏折也都直呈丹篁殿,不必再转送哀家手里了。” “哦?那倒的确是好事。”寿王笑道,“前些日子,陛下还在早朝时说到‘牡鸡司晨’的异象……” “赤允澄!”太祖妃陡然沉声冷喝,“话莫要说得太过火了!” 寿王像是丝毫不觉她的怒气,径自愉快道:“冒犯之处,还请太祖妃原宥。” ——太祖妃。他叫她太祖妃,而不是母妃。 眼底涌起不可置信的颜色,太祖妃几乎失声尖叫:“你,唤哀家什么!” “儿臣告退。”言毕,寿王唇角一勾,躬身退走。 “等等!澄儿!”太祖妃掀开锦被就要下榻来,然两条腿虚软无力,还未踏出半步便歪倒在榻边。她顾不得疼痛,伏在地上想要勉强撑起身子:“等等!听哀家解释!澄儿!” “皇祖母……”芙姬缩在角落里,怯生生地唤道。 太祖妃紧紧揪住拖曳在地的锦被,两道清泪沿着脸颊滑下:“澄儿……” *** 楚逢君几乎是气急败坏地踢开门扇。 鼻端扑来浓郁的腥气让这双剑眉锁得更紧,他伸手抓过候在一边的御医:“前些日子令你替昭仪诊治之时,你说什么来着,嗯?不碍事?这就是你的‘不碍事’?” 御医噤若寒蝉连连摆手:“不不不,相爷您记错了,说‘不碍事’的人是昭仪呀!” “她说不碍事就不碍事?她是御医还是你是御医?”楚逢君凤眸半眯,琉璃似的瞳仁下业火翻滚,仿佛要把眼前这小老头生生灼成人干。 瞪了一阵,他猛地丢开御医,努力平复下急促的呼吸: “……好了,现在就直说吧,她究竟是什么毛病。”呕血还不碍事?鬼才相信她不碍事! “是,回相爷,昭仪是中毒了。”这一回,小老头答得干脆利落。 楚逢君蹙眉沉吟:中毒? 不是没想过这种可能,只是觉着能在自己眼皮子下投毒,凶手的胆子倒是不小。 “武丑呢?把他给本阁叫来!” 不多时,武丑一头雾水地来到房门前:“主子。” “平日里送进昭仪屋内的饭菜,不都是由你试毒的么?”楚逢君声线冷冽,“那么眼下这昭仪中毒,又是怎么一回事?” 武丑大惊:“主子,属下绝对未曾漏查任何一道菜!凡是查验过的菜品,都没有问题啊!” “哦?”楚逢君冷哼,“既然如此,昭仪又为何会中毒?” “属下……” 忽然内室里走出来一人,楚逢君转头一看,是尉迟骁。他手捧铜盆,里面的清水已是一片瘆人的肉红色,整间屋子内弥漫着血的甜腥味。楚逢君长叹一息:“昭仪如何了?” “楚相放心,没有再呕血了。”尉迟骁低声道,“姐姐已睡下,楚相就算要训人也请到外头训去,莫要打扰到姐姐。” 深呼吸,楚逢君勉力抑下胸中火气,悄声问:“本阁能进去看看她么?” “只要别打扰她,请便。”尉迟骁端着铜盆出门换水了。 楚逢君闭了闭眼,沉声令道:“武丑,守在门口,任何人不得随意进出。” “是,属下遵命。” 待迈进内室,目见榻边坐着的那人,叫他一时觉着有些气闷。 天骄。这死小鬼,现在还守着她作甚?分明就是来霸占他的位子的。 楚逢君足音极轻,待靠近榻边,天骄才回过头来。黑幽幽的水眸里一愣,随即现出不满的意味来,好似在说——你这不识趣的,又跑来打扰朕和昭仪共享静谧时间。 “陛下,臣已吩咐下人替您在屋中备好了您喜欢的糕饼。”楚逢君笑得极挑衅,“请您移驾隔壁房间。” 天骄鼻子里轻哼一记,甩来满脸理直气壮的表情:“昭仪已歇息了,楚相明儿个再来吧。” “……喂,不要随随便便把我说得像个死人好不好……” 说话的是尉迟采,这倒把楚逢君和天骄吓了一跳。 “你、你不是睡了嘛?”天骄跳去一旁,小指戳着她嘀咕道。 尉迟采从锦被堆里钻出头来,黑发如夜色般四下流散,她藕臂一支,侧身倚在榻头,芙颜苍白如纸,连嘴唇亦是淡淡的紫:“无碍,睡不着罢了。”外头吵成那样,压根就不让人睡,况且现在还是白天,她的作息时间也不允许她在这个时候入眠。 无碍?方才分明还吐血来着……楚逢君的脸色愈发阴郁,尤其是视线触及她的衣襟时。 血迹尚显新鲜,那样叫人心惊肉跳的,沉艳的红。 “现下……可还有何处觉着不舒坦的?”默然半晌,他总算是挤出句话来。 ------------ 第四十七章 朕又来捣乱了(3) 更新时间:2010-02-13 尉迟采愣了一愣。 这算是……关心? 颇有些受宠若惊的感觉呢。她眯起眸子,唇角弯弯:“还好啦。先前喉咙痒得厉害,老是想咳嗽,现在倒一点也不觉着有何异状了。” 楚逢君睨着她,眼中似有些难言的情绪:“你明白你是什么病症吗?” “中毒。”方才他和御医的话,她都有听见。语出,见楚逢君的脸色更加难看了,她忽然心虚起来:“我我我是真的不知究竟在何处吃到了毒物……” 天骄暗自收紧了小拳头。 这莫非就是皇祖母所说的……“再也回不来”的前兆么? 可是,没有理由啊。在他看来,皇祖母也很喜欢昭仪,其程度全不亚于对自己。 楚逢君抱着双臂,半晌,抬手揉揉额际胀痛的太阳穴。 “臣提议,离开丰川。” 既然此地存在着那么多明枪暗箭,不如远远地离开。如果这样才能护她周全…… 尉迟采眨眨眼:“欸?可是这儿不还有异象尚未一一查明吗?” “还查什么查,陛下就在这里,向他交了旨就赶紧挪窝吧。”楚逢君皱眉不耐道。 被点名的天骄一怔,“啊?交旨?” “臣担心继续耗在此地,您的昭仪就没命了。”指不准届时连你一起玩完。 说话间,尉迟骁推门进屋来。他见三人大眼瞪小眼,便疑惑道:“姐姐,你没睡?” 尉迟采耸耸肩,“睡不着啊。”没看见屋子里杵着两个催命鬼嘛? “哦,刚才暮舟来报,说是你屋中的那位……” 闻言,楚逢君眸心一凝。 尉迟采叹了口气,再看楚相,明白后者早已知晓她屋中藏人之事。天骄却是一个激灵跳起来,一副领地遭到侵犯的警戒样:“什么,昭仪屋里那位?哪位啊?” 尉迟骁抓抓脑袋:“哦,暮舟没说是谁,她只说姐姐知道。” “阿骁,你先去问问暮舟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我有些话要同陛下和楚相说。”尉迟采淡道。 “嗯,我这就去。”阿骁退出屋子,反手掩上了门。 楚逢君按住天骄的肩膀,微笑:“陛下请稍安勿躁,且坐下,听昭仪说故事了。” 尉迟采勉强坐直身子,敛下面上多余的表情。 “楚相,”她不避不闪地望向楚逢君,“我屋中那人的身份特殊,请您务必保护好……” “昭仪安心,本阁知晓他的身份。” “吓?”他知道? 凤眸如琉璃晶珠般暗光潋滟,楚逢君笑得高深莫测:“自然是知道的。你忘了,那个蛊民是谁逮着的?” 将尉迟采的问话告诉楚逢君,借此邀功,争取少受些皮肉之苦……若木对于这一点看得很明白。 这一来一回间,只有天骄仍是满头雾水:“什么身份?什么蛊民?” 尉迟采抚额:“那个家伙全都跟你说了?”那她还藏着九王作甚?直接丢给楚逢君照顾就是了嘛…… 啊不对!她跟他呛声不就是因为他太过干预自己么?那她为什么想要让他帮自己…… “陛下莫急,这些问题届时臣必会向您解释清楚。不过眼下最重要的,应该是将昭仪屋中那位公子,也一并打包带走吧。”楚逢君拍拍天骄的肩,“另外,臣还想借陛下的龙威一用。” 天骄抬头:“借朕龙威?”这话说起来真是……叫人羞咧,“怎么个借法?” “有陛下一道圣旨,枫陵王世子就是不从也得从。” 尉迟采雀跃起来:“不错,陛下,赶紧下旨让世子走人吧!”她实在不想再见到那个阴阳怪气背后灵似的家伙了。 天骄昨日见了赤英尧,对他并无什么特别的排斥感:“哦?为何急着要朕赶走他?” “他、碍、眼!”尉迟采和楚逢君同时咬牙道。 杏眸眨了眨,凤眸亦是一愣,两人陷入诡异的静默中。 半晌,尉迟采悻悻地垂下脑袋:哦呀哦呀……真是难得的默契。 “再者,近段日子里霜州不甚安定,世子离开枫陵郡跟来这儿,似乎也不大妥当。”楚逢君放缓了嗓音,“枫陵郡与霜州毗邻,难保叛军不打枫陵郡的主意。为了安全起见,陛下,还是让世子回去罢。” 天骄不以为然:“朕没觉得有什么不妥的呀。”朕和枫陵王还蛮熟的,嗯。 楚逢君摸摸下巴,“当然,若陛下担心枫陵王与叛军勾结,臣倒也还有个法子——就地扣下世子为质,让枫陵王莫要轻举妄动。” 天骄才没想去那个份上,他只是觉得麻烦。 见小皇帝不置可否,楚逢君心里没来由地窝火。 嗓间又起了丝丝痒痛,尉迟采捂嘴屏息,竭力要忍下那股几欲冲破喉头的腥气。长长短短的呼吸落在掌心,和着几滴湿热的触觉。她稍稍挪开手,只觉腕上一重。 “又咳血了?”楚逢君上前捉住她的手腕。手心摊开来,果然目见一团血迹,洁白掌心衬着妖异血红,楚逢君微微眯起眸子,唇线抿紧。 天骄也后知后觉地扑过来,见了这殷红血色,脸上一僵:“朕去叫大夫!” 屋中总算安静了。楚逢君掏出绢帕,小心擦去她手中的血迹。 “采儿,最近在饭食上,可有感到什么异常么?”他并未抬头,只是眉心蹙得更拢。 尉迟采想了想,摇头:“咱们吃的不都是同一只锅里煮的嘛。” 绢帕一顿,楚逢君倏然扬眸:“除了驿馆的饭食,你自己有带什么吃的来?” 思及此,尉迟采总算有所察觉:“……对了,我自己带着茶叶,是从宫里带来的‘雾珠’。” *** 雾珠茶,千金不换。今年的雾珠,采遍全赤国也不过一小罐。礼部新贡上来一些,天骄喝不惯这种苦涩的茶叶,送了一半去重华宫,剩下的一半丢给了尉迟采。 站在屋内,半道上被捉回来的天骄有些局促,他偷眼瞟向身边的楚逢君。 楚逢君满脸冷淡。 暮舟一脸莫名地将茶叶盒子奉上来:“这就是昭仪带来的雾珠,相爷请看。” “陛下,请闻闻看。”楚逢君直接将盒子推给了天骄。“是真的雾珠茶么?” 天骄嗅了半天也闻不出所以然,遂撇撇嘴:“好像是吧。” 好像?楚逢君暗叹一声:小孩子就是叫人信不过。“拿给昭仪闻闻。” 茶盒送来尉迟采跟前,揭了盒盖,在鼻端走了一遭,尉迟采推开盒子:“不是。” “不是?”楚逢君剑眉一挑,眸中冷光大盛。 尉迟采抬手止住他:“楚相别急,我是说,这是雾珠茶,可并非这几日我所喝的茶。” 语毕,所有人的目光刷地转向暮舟。 暮舟脸庞煞白,扑通一声跪伏在地:“昭仪明鉴!婢子每日都从这只盒子里取茶,并不知茶已被偷换,昭仪明鉴啊!” 尉迟采默然不语,杏眸带着三分冷意在暮舟脸上来回扫荡。“平日本宫的衣食起居都由你经手,如今这雾珠莫名其妙地被换掉,你却不知?” “婢子当真不知!” “你不知,那位武丑大哥想必是知道的。”尉迟采将耳旁的散发拢起,“武丑大哥一直守在本宫的房门前,能随意出入者不过你我二人。本宫外出办事时令你都留守房中,便是要防有来路不明之人擅入本宫的房间。如今茶被偷换,你却不知情……呵,你这差是怎么当的?” “这……婢子……”暮舟冷汗涔涔,一时语塞,只得伏在地上瑟瑟发抖。 楚逢君冷哼:“来人!” “在!”两名侍卫应声而入。 “将暮舟给本阁拿下!” “是!”四只手死死扣住暮舟的肩臂,暮舟大惊,登时奋力挣扎起来。她的发髻被晃得松散,侍卫却丝毫不松手:“还不快走!” “昭仪!暮舟冤枉!暮舟冤枉啊!……” 天骄似是松了口气,“总算逮着了个坏胚。” “陛下别忘了,这个暮舟可是您专程从掖庭给昭仪挑的。”楚逢君横来一眼:小鬼,说不定你才是罪魁祸首吧? “是啦,不过朕只是觉着她做事还算勤快,而且……”他嗓中一滞,后半句话咽了回去。 而且,她还是皇祖母极力推荐的女侍。对皇祖母的话,他向来言听计从,加诸在挑选女侍方面,掌管掖庭多年的皇祖母自然比他有经验…… 天骄怏怏地垂下水眸:可是现在,皇祖母挑的人伤害了昭仪。 “……那个,还要去叫大夫吗?”默了片刻,他低声道,“方才昭仪不是又咳血了么……” 不错,皇祖母的事,他现在还不想告诉任何人。 姑且就当他是个自私的小孩罢。 尉迟采见他眼神躲闪,知晓他定是有所隐瞒,于是心下暗自低叹一息,放柔了嗓音,道:“有劳陛下操心,妾身已经没事了。”她向他伸出一只手,“来。” 天骄仍是一脸沮丧的模样,小步走到榻前,拉住。 “选中暮舟不是陛下的错,您不必自责。”她轻轻拍抚着他的手背,“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这就是陛下还要学习的课程,总有一日,您定能护妾身周全的,对不对?” 比起说教,对于这位急着想要长大的小陛下而言,或许鼓励会更有成效。 天骄扁了扁嘴,别过脑袋不看她,可是粉白耳廓却清晰地红了起来。 呿,不过是哄哄小奶娃,用得着这么投入嘛?握在一起的手真是碍眼咧……楚逢君一面翻白眼一面腹诽,嘴里没好气地道:“臣会增加昭仪与陛下房外的侍卫人手,陛下不必担心了。”所以啊,赶快给本阁把手松开! 尉迟采并未注意到楚逢君的不耐,只当他是因为暮舟的事心底不悦,于是冲他婉转笑道:“多谢楚相相助。” 这“相助”二字,真是叫她十二分的不甘心哪。 不期然撞上尉迟采水光潋滟的眸子,楚逢君竟是觉着双颊一热,随即咳嗽一声:“……无碍啊,这是本阁的分内之职罢了。” 是分内之职吗?尉迟采盯着他的脸,一时有些怅然。 直至他整顿了神情的不自然,再度迎上她的目光,故意笑道:“昭仪,你脸很红呢。” “……胡说。”尉迟采转开视线。 心底,似是有什么东西“啵”地破开泥土,发芽了。 ------------ 第四十八章 刺客诱惑型体质?(1) 更新时间:2010-02-14 是夜,月黑风高。时至子时末,驿馆前守夜的馆丞抱紧了袄子和怀里的手炉,疲惫得几乎睁不开眼。他捏了把自己的脸,勉力要打起精神来,无奈片刻后又软绵绵地合上眼,终是扛不住脑子里的混沌,沉沉入睡。 待他的双手从手炉上滑开,两条黑影便悄无声息地从暗夜中摸出,翻墙进入驿馆内。 里面的守卫远不及外头那般轻松,到底是赤帝御驾亲临,丰川县的衙役几乎都调来了这儿,将这间小小的驿馆围了个水泄不通,生怕漏过了一丝可疑的动静。若再进入内院,便是由驻扎丰川的霜州师精锐,以及跟随昭仪楚相而来的卫队进行看护了。 回廊四面点着灯,每隔五尺便有一名侍卫把守,几乎寻不着死角。 然而,要对付这种人海战术,也并非没有法子。比如,使用手上的这包——迷药。 一灯如豆,微光落在窗纸上,半捧暖黄妖娆摇曳。 尉迟采侧卧在榻上,半眯着杏眸,睡不着。 本是不想在意的,如今越是回避,越是要想起。一来二去,竟连觉也没得睡了。她低低叹了口气,翻身拢住胸前的锦被,眼波迷离,然脑中却正在激烈地开战。 天使阿采:他的微笑不是假的,对吧?还有,他看着她时莫名柔软温和的眼神,让她怀有古怪的期待。就算他常常对她凶,对她没完没了的说教,可是他还是照拂着她。 嗯,刀子嘴豆腐心,分明就是要好好呵护你,但又忍不住想把你变成更好的宝贝,所以要在你身上多费些唇舌。喏,楚逢君不就是那样的男人么? 恶魔阿采:p咧,你又在做少女情怀的春梦啦?楚逢君是什么人,还需要你来yy?没想起秦鉴曾说他是个恶霸嘛?没看见他欺负天骄时的嘴脸嘛?没听说他的千万件风流韵事嘛?没发现他占着个未婚妻还到处拈花惹草嘛?你还这样依赖他? 喂喂,到处看什么看,说的就是你啦尉迟采! 天使阿采:恶魔阿采说得真难听,活像这世上就没有好男人了似的。 恶魔阿采:天使阿采就很屌嘛?你是穿越者,而他是npc,记得了不,npc! …… “吵死了!”她抬手,呲牙咧嘴地掩住两只耳朵,“让我睡觉啊啊啊!……” 话音未落,门外传来一道惊呼:“有刺客——” 接踵而来的是长刀出鞘的唰唰声,以及乱成一片的:“刺客在哪儿?刺客在哪儿?” “不好!是迷药!”随即又是一道呼喝,“保护陛下!” 尉迟采翻身坐起,下一秒,房门被人踢开,她赶紧用被子裹住自己,警声道:“谁!” “采儿,你没事么?”楚逢君的身影自纱帘后显现。 尉迟采顿时松了口气:“是楚相……” 脸上似又有热意渐次涌起,还好火光幽暗,他瞧不清。 “昭仪!昭仪!你还好吧!”天骄嗷嗷叫着就从门口冲了进来,“昭仪!昭……也?怎么又是你呀?” 楚逢君讪讪地笑了:“不好意思呢陛下,又是臣。”来挡驾了。 尉迟骁也跟了进来,软甲未解,随身的长剑业已出鞘:“那刺客撒了迷药,怎么办?” “没有解药吗?”天骄转过头来。 尉迟骁摇头。 “这一时半会也弄不着解药……大家赶紧找块布巾来,用水浸【据说危险】湿,紧紧掩住口鼻。”楚逢君起身走到摆着铜盆的巾架边,“这儿还有水,大家动作快些,免得当真吸入迷药。” 侍卫长立即传令下去:“剩下的人,赶紧找块湿布捂住口鼻!” 绢帕浸了水,楚逢君伸手向尉迟采递来:“拿着。” “……哦。” 她想要说谢谢来着,可是,又觉着有些奇怪。 嗯,这也算是……分内之职吗? 天骄和尉迟骁也各自找了湿布挡在面前,前者似乎不满楚相站得离昭仪更近,于是小步跑来榻前,将这二人隔开。 “昭仪,你别害怕,朕会保护你的。”天骄仰起脸庞,两片粉唇藏在湿布后,瓮声瓮气地说道:“而且外面还站着那么多侍卫,你尽管放心好啦。” 闻言,尉迟采和楚逢君对视一眼,她捂着湿布低声苦笑,而他的笑意开至一半,却蓦地扬起眸子来,眼底掠过一丝清决冷色。 “……怎么?”尉迟采也渐渐收敛了笑容。 毫无自觉地,她正在被他的神色牵着走。 楚逢君默然片刻,缓缓摇头道:“没事。” 月华清浅,透过窗纸投落在地上,锦被的缎面与榻前,俱是薄凉的银白色。 一室黑暗之中,半泓寒光自锋刃上掠过,似是剖开夜空的一痕流星,又似是悄然降临的凛冽杀机。 落足几近无声。两根手指掀起锦被一角,现出榻上之人的苍白脸庞,细细看去,这张脸庞上爬满丝丝细纹,如裂痕般遍布这具身子的每寸肌肤。 这人剑眉入鬓,紧闭着的眼角略微上扬,若睁开来,该是一对极妩媚的凤眸。 刀锋从暗夜里全然亮出,以刀尖小心挑开这人的鬓发。 左耳耳垂上,一粒细小的黑痣现于眼前。 满室沉寂的黑,忽然起了一道低沉的笑声。那片刀锋并未撤回,而是慢慢移至锦被之上,刀尖倒悬,双手合握住刀柄,用力往下刺去—— “嘿嘿嘿……到底还是来了。” 刀光猛地一顿,未及反应,只见一抹银亮之色斜飞而至! 利刃入肉的割裂声,血液哗啦溅落窗纸,连那榻上之人也给洒了一脸鲜血。黑暗里似有一个东西飞脱出去,谁人痛呼一声,拧身撞破旁侧的窗扇逃走。 “哪里逃!”绿衣轻扬,即刻从那扇破窗追了出去。 下一刻,房门被人推开来,灯光自外间丛丛亮起,直入内室,迅速将黑暗驱散。 楚逢君手持灯盏进入内室,登时,一股新鲜的血腥气扑面而来。所幸手中还捂着那张湿布,众人并未觉出太大不适。 “啊!”一名侍卫指向墙头,“那扇窗户破了!” “好多血……”尉迟骁略微蹙眉,视线沿着血迹的走势一路向上,直没入窗棂外。他走到窗边,确认了窗外还残留着血迹:“……看来那贼人是受伤逃走了。” 楚逢君却停在床榻对面的墙根处,长指一点:“少将军,你看。” 尉迟骁回过头来,双目瞪圆:“这是……手?” “不错,正是那贼人的手。”若是自己人受了这等伤,定然不会追出去了。楚逢君凤眸带笑,却是十二分森冷。他向身后的侍从伸出右手:“拿刀来。” 一柄长刀递来,楚逢君接过,翻腕掂了掂刀柄,手上一动,刀风倏地将这只断手外的衣袖划破。 手肘的那块皮肤上,一只双翅平展的鸟状刺青显露出来。 唇角轻巧勾起,楚逢君冷笑着吐出两个字: “夜枭。” *** 长指悠然拨开垂帘,披散的黑发后,碧色眼眸似是两粒灼灼闪亮的绿宝石。 盯了眼前的楚逢君半晌,赤英尧皱了眉心,抬手掩住嘴,极优雅地打了个呵欠。“相爷,这大半夜的……”他将发丝拢去耳后,现出脸庞一侧的阴柔轮廓,“是打算扰民?” 楚逢君摇头微笑:“非也,本阁只是来瞧瞧世子睡得可安妥罢了。” “呿,相爷这么一折腾,纵是好梦也给搅扰了。”赤英尧甩来一记白眼,“怎么,刺客没捉着?方才那么大动静,本世子还以为相爷一个都不落,把人全逮着了呢……” “世子抬举了。”楚逢君不以为忤,接着笑道:“虽说没逮着人,不过本阁倒也弄到了想要的东西……世子可有兴趣看看?” “脑子困得紧,就恕我不奉陪了。”赤英尧放下垂帘,又来一个呵欠:“都别待在这儿了,本世子要睡觉。” “世子别急嘛,本阁还有话要问世子呢。”楚逢君笑容更见愉悦,反而伸手撩起垂帘。 帘后的赤英尧极不耐地横来一眼:“相爷,今晚您是打定主意了要扰人清梦么?” 楚逢君倒是满脸从容:“方才本阁听下人来报,说是世子今儿个戌时初刻曾‘误入’后院的小石屋。” 赤英尧眉梢一挑:“不错,本世子无聊得紧,加上饭后散步消消食,就在驿馆里逛了逛。怎么,那石屋有问题?” “问题倒是没有,”楚逢君唇线微微扬起,凤眸下精光大作:“就是丢了个人。” “丢了个人?”赤英尧失笑:“相爷啊,听这口气,您是在怀疑我了?” “非也,本阁就是打算问问世子,你去石屋时,可有见到什么异处?” “……没有,本世子不曾见过什么异处。”赤英尧答得轻快。 楚逢君羽睫掀动:“当真没有?” 赤英尧呵欠连天:“相爷若是不信,我也没法子。” “原来如此……”沉吟片刻,楚逢君忽又笑道:“世子也见到了,咱们这儿实在算不得太平。所以本阁估摸着呢,自明儿个起,世子就时时跟在本阁身边,一来图个安全,二来也相互是个照应……不知世子意下如何?” ------------ 第四十九章 刺客诱惑型体质?(2) 更新时间:2010-02-15 刺客所用的迷药到底只是暂时的劲儿,一个时辰左右,中招的侍卫就都缓过来了。此番一折腾,再没人敢松懈,明眼人都瞧得见――楚相的脸色比大【=_=】便还大【=_=】便,若想在这个节骨眼上唱反调,先得摸摸自己有几颗脑袋。 “若木不见了,青衣也还没回来。”楚相困兽似的来回踱步,尉迟采看得脑子发晕:“你你你别转悠了。若木……就是那个蛊民吧。那青衣是谁?” 天骄赖在尉迟采怀里:“别管那么多啦,剩下的事就让楚相去处置,你给朕好生歇着。” 楚逢君皱眉闭眼:“青衣是本阁安插在九王屋里的暗卫,方才定是和若木交过了手,这会一路追去了……” “九王?”出声的是天骄。他撑起小身板,黑眸眯起:“楚相,朕方才没听错吧?你说九王?” 尉迟采愣了愣,随即回过神来,抚额。 她还不打算这么快就把那人的身份告诉天骄呀…… “昭仪,你实话告诉朕,藏在屋里的那个人,是不是九王?” 天骄转过脸来。 “……呃……” “昭仪!”天骄不依不饶,捉住尉迟采的袖摆,“他究竟是不是九王?” 楚逢君叹了口气:“陛下不必着急,那个人究竟是不是九王,还很难说。”虽然一直把他当做九王来看待,然而若木的一面之词,叫人难以相信。 “那么……”天骄抿紧粉唇,“若这个人就是九王,现下还在负隅顽抗的那个叛军头子,又是怎么冒出来的?狐假虎威的冒牌货?” 尉迟采觉着心里宽慰些许:老实说,天骄的脑子还算过得去。 “可若这人不是九王呢?”天骄盯着楚逢君。 “从先前有刺客袭击那人看来……嗯,应该是九王,错不了的。”楚逢君给出解答,“那个失去一只手臂的人,大概就是若木。除了他,本阁实在想不到还有谁的皮肤会是那种颜色。” 尉迟采疑惑:“一定是若木?没可能是其他蛊民么?”襄州人不都那个肤色吗。 “若木被本阁捉住后,便一直关押在石屋内,外间有重兵把守。如此守备,他要如何向其他蛊民送出‘九王在这里’的消息呢?”楚逢君抱着双臂,长出了口气:“至于他是如何逃走的,若青衣能将他捉回来,本阁自然有法子撬开他的嘴……” 若带不回来,则说明――此地已被夜枭们侦知。 他转眸看一眼尉迟采。 至于夜枭现身丰川的事,或许还是别在她跟前开口比较妥当…… “楚相,那只手已经收拾好了。”尉迟骁进屋来,“屋子里的那个人也溅到了血,不过……我们不敢替他擦拭。” “让我来吧。”尉迟采掀开锦被就要下床,被楚逢君拦住。 “不必,本阁遣人去做便是。你到底是陛下的人,去伺候那个乱臣贼子,不合适。” 他的笑容下似是藏着些复杂的意味。 尉迟采定定看了他片刻,想起从前听说的九王参与谋逆一案……莞尔一笑,她又道:“楚相若是将他当做一个病人来看待,或许会好些罢。况且留着他,不还有用么?” 楚逢君似是一怔。 “谢忠将他从驻马村带回来,算是勉强替他捡回一条命来……我曾向若木询问过解龟甲蛊的法子,虽说最重要的解毒药还没拿到,不过也或多或少比待在村里等死来得强。”尉迟采轻声笑道,“再说了,楚相……咱们这次前来平乱,真正的目标,不该是那个伪九王吗?” 是了,她不知晓夜枭的存在,故而会将这一切都认作是赤九所为。 楚逢君又是一叹:“也罢,你说得不错。” 姑且这样,也没什么不好。他接着道:“说起来,赤九也等不及了。昨日送来的塘报里说,叛军在云江附近拔营,向附近的渔民强征船只……” 天骄眼中一亮:“叛军是要渡江了?” “臣也这么认为。”楚逢君微微颔首,“然而州军早已在云江南岸候着了,叛军强行渡江,莫不是来自投罗网的?” “我想,他们要么有十成十胜过霜州师的信心,要么是……压根不打算渡江,只是做做样子?”尉迟采敛下眸光,“可是也不像啊……” “等文净的消息来。如果叛军当真是拔营毁灶了,”楚逢君舒了口气:“那么,也就到了这场动乱平息之时了。” 天亮前,青衣返回驿馆,一袭翠绿衣袍上沾满暗褐色的血迹。 “受伤了?”楚逢君亲自给他斟上茶水,“这倒是有趣,若木那厮断了只手臂,你竟也带伤而归?那家伙有这么厉害么?” 眉目冷峻的青衣冷笑一声,没好气地道:“要真有那么厉害,如何会被我削去一条手臂?……我是遇到了‘夜枭’的围攻,十一个打一个,我能留着命回来就不错了。” 楚逢君搁下茶壶,“你如何识得他们就是‘夜枭’?” “那群人使用‘夜枭’的传令口哨。”青衣顿了顿,露出沮丧之色:“主子,属下无能,那蛊民叫他们给杀了。” “原来如此……无用的棋子就该抛弃了么。”楚逢君挑唇一笑,将茶盏送来青衣跟前:“辛苦你了,青衣。本阁待会就让花旦给你治伤去。” 青衣面上爬过大片赧红,嘴硬道:“主子不必操心了,这点小伤……哎哎哎疼!” 楚逢君松开他挂满血迹的左臂,笑得不怀好意:“老老实实给本阁治伤去罢。”说着转头冲门外唤道:“武丑,叫花旦来。” “是,主子!”门外传来武丑的粗犷回应。 青衣决心反击,细眸一扬,嘴边现出挑衅似的笑影:“主子,武丑怎么回您这儿来了?不是该待在昭仪身边么?” “哦,没什么。本阁已让武净守在那边,暗中保护便是。”楚逢君自然知晓他的心思,回以一记“你赢不了我”的眼神。“你也快些把伤养好,本阁还有任务给你。” 青衣暗暗笑骂了两句,软【=_=】下声来:“……是。” 一日后,云江边的塘报由文净送抵丰川驿馆。 天骄正缠着尉迟采解九连环,忽然听见门外有响动,楚逢君人未到而声先至:“陛下,昭仪,咱们得准备起程前往霜州城了。” “咦?去霜州城?”天骄脑袋一歪:“这么快就走?” “不快了,陛下,您来丰川没几日,咱们可在这儿折腾有一个月了。”楚逢君已换上骑马时御寒用的墨氅,“二位赶紧收拾收拾,趁早上路,看今儿个天黑前能不能到达禀阳。” 尉迟采心中明了:“叛军果真要渡江了?” 楚逢君点头:“准确的说,是已经开始渡江了。”照塘报上所述的“翌日卯时起开始渡江”,现下已是辰时末,渡江应该还未结束。 “那云江边岂不是已打起来了?”天骄满脸兴奋之色,还颇带劲地挥了挥小拳头:“哈哈哈……哎等等,那咱们现在去霜州城作甚?等到了那儿,仗不都已经打完了嘛?” “陛下莫非还想上前线去挨刀子?”楚逢君丢来两道鄙视的目光。 尉迟采却在一旁垂眸沉吟。 楚逢君自然注意到了她:“怎么了,昭仪是不是有话要说?” “不知是不是我多心。”她抿唇低声道,“总觉得这场仗……怪怪的。” 要说叛军真是决心渡江,那早在五六日以前就应当开拔,那时霜州师还未在云江南岸站稳脚跟,无论正面对垒还是多点突破都不难,可为何一定要拖延至现在?如今,霜州师已摆好了阵势等他们来攻,叛军无论如何也讨不着好处呀…… 楚逢君赞许地笑道:“本阁与昭仪有同感,无论是莫名来到霜州的蛊民,还是这群行军路线极为奇怪的叛军,行动似乎都十分迟滞,就像是在……等待什么一样。” 那日与文净议及此事,心里就隐隐觉着不对劲。如昭仪所言,的确像是在等待援兵。 那为何现在又不再蛰伏等待,反而动起来了呢? “那为何他们现在又不等了……?”尉迟采轻声呢喃。 楚逢君凤眸一缩。 她……问了与自己同样的问题。 天骄见二人沉默,索性发表一下自己的意见:“这有什么难想的?定是等不到了,或是已经等到了嘛。” “陛下总算说了句像样的话。”楚逢君嗤笑起来,“正是如此,咱们才要赶往霜州城。假若叛军是等到了什么,两路州师尽不在州城内,州城城防岂不空虚?若有陛下坐镇,想来那些个图谋不轨的歹人,也不会轻易打州城的主意。” 天骄似是而非地点点头。 “可就算咱们到了霜州城,手上也没有能保证城防坚固的兵力啊。”尉迟采又道。 “昭仪说得好。”楚逢君的笑意愈见温和:“所以,臣在抵达丰川前,就已向霜州附近的纶州与临州二州刺史发去密函,在必要之时,出动纶州师与临州师来援。陛下亦不用担心来不及,臣接到叛军抵达云江的消息时,就密令两州州师出动,算来这个时候,他们已先咱们一步到达霜州城了吧。” 闻言,尉迟采心底暗暗惊讶:他……都预先考虑到了这些? “……哦……哦。”天骄亦是瞠目结舌,喉间挤出两个单音节来。 楚逢君的视线越过天骄,落在尉迟采脸上。 她的脸颊泛着柔软的粉光,杏眸一瞬不瞬地凝视着他。那个眼神是――崇拜? 真可爱…… “对了,少将军呢?”他抬起手来摆了摆,示意两人回神。 尉迟采立刻躲开眼神:“阿骁……阿骁在隔壁屋里照顾九王呢。” “不错,还得带上九王一道走。”楚逢君转过身,“好了,赶紧收拾吧,咱们午时就出发。” ------------ 第五十章 刺客诱惑型体质?(3) 更新时间:2010-02-16 丰川县令家私藏的大马车颇为宽敞,当然,把马车送到驿馆时,县令大人的脸色也是一团大【=_=】便。朝廷按照官阶对车舆制式也有相应的限制,而一介七品县令竟能坐上三品官等级的马车,若楚逢君有心追查,只怕还不止一个“逾制”就能了结的。 不过此时的相爷显然懒得纠结于马车问题上,他冷飕飕扫去一眼,再加俩字:“没收”,这也就足够了。 或许是要办他太容易……嘛,总之最后坐上这马车的人,是尉迟采和九王。 “……真奇怪,分明全身都是裂纹,这次搬动却几乎没流血。” 马车里铺了厚实的绒垫,九王裹着锦被平躺在绒垫上,呼吸匀净。尉迟采怀揣着手炉守在他身边,不时用茶水给他润唇。据说阿骁前些日子喂他喝药时,他的嘴唇和下巴几乎快要碎了。 不过也多亏了那些药,否则他大约还活不到现在呢。 她凑近九王的脸细细打量,忽然:“……欸?” 错觉么?为什么会觉得,他脸上的裂纹少了许多? 她伸出一根指头,小心翼翼落在九王的脸颊边。她记得那里曾经有许多纵横交错的裂纹来着……为何现在变得一片光洁了? “难道是那些汤药起了作用?”她自言自语起来,“不该啊,若真是汤药有效,那蛊毒还有什么好怕的?一碗补血的汤药就能解了……” “……或许,是若木的血。” 两片犹自残留着血丝的嘴唇翕动着,好听又陌生的低嗓轻声说道:“他偷袭我不成,反被削去了手臂……那时,有血溅上我的脸。” “哦呀,原来如此……等等!”尉迟采瞪大双眼,更加凑近九王的脸:“你你你是你在说话?!” 浓密的羽睫轻颤一记,而后悠然掀起。妖娆凤眸下,沉黑如墨的瞳子泛起清寒光华,却是灼灼地盯着她: “不然,你以为是谁?” 九王醒了! 尉迟采正要掀帘子冲车外叫人,又听九王低声道:“别出去,别告诉他们。” “为何?”尉迟采扭过头来,砸给他一记“我鄙视你”的眼神。 “清净。”九王答得干脆,嘴角还微微扬起一丝弧度来。 尉迟采扁着嘴坐回他身边来,掏出绢帕,擦上他唇畔那条笑痕:“别乱动,出血了。” 九王勉强收敛了笑,“……你就是尉迟采?” “你认得我?”尉迟采指指自己。 “他们都叫你昭仪。”九王的视线凝在她脸上,“我在襄州时听说过,天骄帝新册封的昭仪是尉迟家的长千金,尉迟采。” 她都这么有名了啊,汗颜。 “你还有个弟弟,不是么?”九王又道。 “你连这个都知道!”尉迟采抚额,“看来尉迟家还真是没有秘密啊……” 九王扬唇一笑,险些又让裂纹出血。 “和你一同来的人,是楚家的公子?”他又问。 “楚家的公子?”尉迟采一愣,回过神来:“你是说楚相楚逢君?” 九王嗯了一声,沉默片刻,道:“楚公子,他对你好么?” “唔?楚相对我一直很好啊。”真的很好嘛?尉迟采不由得又想挑骨头。“除了常常跟我不对盘之外,都还蛮不错的吧。” “那就好。”九王似是管不住自己的脸,嘴角再度轻快上扬:“还记得栈吗?” 尉迟采只是跟着他念出这个字来:“栈?” 蓦地,一种无以名状的情绪自喉底油然而起,带着丝丝酸楚,直往鼻腔里钻。 “不错,栈。那个时候,你叫他栈哥哥。”九王凝视着她的脸庞,道。 栈……哥哥? 尉迟采张了张嘴,杏眸缓缓眯起。 她记得自己曾在梦中唤一个男子作“栈哥哥”,虽说不知这栈哥哥究竟是什么人,但她至少能够明白,九王和这位尉迟家长千金的关系非同一般。 这次,莫非当真撞在了枪口上? 尉迟采坐直了身子,似笑非笑地望着九王:“记得。不过,栈哥哥已经走了。” 梦境里,她所记得的便是这样了。不知为何,她相信她与那人的对话并非梦境所虚构,隐约能感觉到,那是切切实实存在于“真正的”长千金体内的回忆。 九王敛下了嘴角的笑意,半晌才叹道:“……是啊,他被你二叔送走了。” 尉迟采心中一凛,倏然对上他的凤眸,紧锁住那一双鸦黑瞳子:“殿下是如何得知,栈哥哥被二叔送走之事的呢?”若她未记错,早在长千金的父亲坠马而亡之前,九王就已经被流放了,既然如此,他又怎会知晓栈哥哥是被二叔送走的呢? 九王羽睫轻扇,正要开口,就感到车子一顿,停了下来。马车外有蹄声靠近,尉迟采抬头,只见车厢的门扇被小心推开,楚逢君探头进来,笑问: “采儿,离下一处补给地还有两三个时辰,你要不要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 他额发被吹乱,现出一片白皙光洁的额头,看上去格外精神,加诸一双魅人凤目盯着她瞧,尉迟采不由得微微脸红,轻声应道:“没关系,我不饿。” 话音未落,楚逢君扬手递来一只油纸包,“喏,现在不饿,就留着待会吃吧。”他下巴一扬,示意她接下。“是你喜欢的糕饼,我待会再叫人给你送水来。” 尉迟采只得伸手捧过油纸包,暖暖的热意从油纸下透来,心底似是有什么柔软芬芳的东西无声化开,她扬眸展颜,眉眼弯弯:“多谢你。” 他未自称本阁,她也未称他楚相。楚逢君满意地点点头,目光又落在她身前的九王身上。 九王早已闭了眼扮晕,连呼吸也清浅到几不可闻。 “他还好么?”楚逢君指指绒毯上的这个男人。 “呃……还好。”想起方才九王的叮嘱,尉迟采有些犹豫,却又不愿欺骗楚逢君,只得道:“他脸上的裂纹似乎开始变少了,不知是为何呢。” “哦?”楚逢君眉梢一挑,“变少了?”说着收起手中的马鞭,屈膝爬入车厢。外头的清冷气息一并带入厢内,尉迟采腾出地方来,让他近距离观察九王。 楚逢君的指尖探向九王,尉迟采心底很是忐忑:九王殿下稳住,可千万别被他发现你已经醒来了啊。 厢内默然一阵,楚逢君低声奇道:“果然是少了许多。采儿,”他转头向她看来,“你是何时注意到他的裂纹减少的?” “就是上车的时候吧。那时侍卫们搬动他,难免会碰裂他的皮肤,但上车后我发现他几乎没有流血。”尉迟采抿唇,“所以觉着该是裂纹减少了。” 楚逢君剑眉微蹙,“裂纹减少,说明他体内的蛊毒已经变弱,若非有解药,便是用另一种蛊压制了龟甲蛊。自你将他送进丰川驿站后,也不见他再有什么中蛊的异状,可若要说是蛊毒已解,似乎不大可能……” 莫不是这九王自己在捣鬼?是他在自己体内种下蛊毒,而后再偷偷服下解药? 但若是如此,那若木又为何要行刺于他? 楚逢君思索片刻,忽然道:“采儿,我留在这里陪你一起照顾他,可好?” “欸?好是好……” “你一人守着他,也没个人陪你说话,多无趣。”他露齿一笑,探身向车外的侍从吩咐了两句,再重新钻回厢内,掩上车门。 *** 帝都,重华宫。 内殿里静得似是墓穴,四面帘帐低垂,炉中的熏香早已淡去。景帝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眸光与桌案上扣着纱笼的灯火两相映照,满室阴暗,只有一盏暖黄无声摇曳。 他转身,视线落向榻上。太祖妃乌发散乱,面色如纸,额际有涔涔细汗。纵使身在睡梦之中,眉心亦是紧锁的。景帝默不作声,只缓步至榻前,俯身探手。 指腹触到她脸庞的前一刻,太祖妃倏然睁眼。 手指亦定在半空中,进不得也退不得。景帝并无尴尬之色,反倒眉峰舒展,露出一脸释然的笑容,温柔至极的语声下,隐隐藏匿着令他咬牙的恨意: “又做噩梦了,嗯?” 原本急促的呼吸平复了些许,太祖妃重重地闭了闭眼,别开脸庞:“……你来这里做什么。” “听说允澄给你看了些有趣的东西。”景帝好像答非所问,又好像正中标的。 太祖妃慢腾腾掀起眼帘,似是万分疲倦:“呵……我就知道,你是来看我笑话的。”她连动也不想动,就这么懒洋洋地笑起来,“允滦,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那样刻薄……嘴太锋利,就不怕伤着自己么。” “至少,不会每晚都噩梦缠身。”景帝直起身子,眼眸半合,意有所指地睨着她。 太祖妃淡淡笑了一声,并不反驳,只抬手将额头上濡【=_=】湿的刘海拨去一侧。蔻丹鲜红得像是快烧起来,她斜过眸光,与景帝的视线两相纠缠:“怎么,想看我恼羞成怒的模样?” 景帝仍旧是微笑,“宛儿,你果真越来越无情了呢。” “你这般折磨我,便是有情了?”听到出自他口中的这个昵称,太祖妃嘴边的笑痕扩大了。“若是来看笑话的,现在便都是了。允滦,看够了吗?” 景帝弯唇,黑眸中有异光闪烁,依旧是答非所问,“这次新年的朝贺,她也要来。” 太祖妃的视线定住了,面上仍不露声色。 “开心么?这么些年都不曾见过了,你与枫陵王妃……”景帝抱起双臂,语间一顿,只见太祖妃眸心突地一亮。景帝笑嘻嘻地接下去道: “不……该叫做凤朝王妃才对。” “赤允滦!” 怒焰灼灼,太祖妃自榻上陡然暴起,双手狠狠掐向景帝! ------------ 第五十一章 霜州城欢迎你(1) 更新时间:2010-02-17 ……唉呀呀,这下可好玩了。 尉迟采挑眼看着楚逢君,这厮半跪着凑近九王,视线在那张苍白的脸庞上走来走去,似是在审度什么,还不时地用指头戳戳九王已经愈合的肌肤。 他是打定了主意要令九王的装晕破功嘛? “看样子,他的蛊毒是解了。”看过半晌,楚逢君下了结论。“虽然恢复得十分缓慢,但脸上的病气已经散去许多,呼吸也比先前平顺了。” 尉迟采松了口气,“这么说来,他服下的那些汤药是有用的咯?” “究竟是不是汤药起的作用,还很难说清楚。”楚逢君抱臂倚着车壁,凤眸中满载算计的笑意,“采儿,你真的没喂他吃奇怪的东西么?比如蜘蛛和蚂蚁之类的。” 拜托,那种东西她碰都不敢碰呀。于是她丢去一记无奈的眼神,“从前是谁说的来着?‘你房中的那个人,每天吃了些什么,我都一清二楚’,嗯……” 楚逢君并未如平时那样反驳,而是定定地望着她,那双略微敛起的黑瞳如覆冰霜。 一时间有些发怔,尉迟采与他对视片刻,便无声挪开了眼神。 他为何突然用那么阴冷的目光看着她? 不知过了多久,楚逢君嘴角轻扯出一痕浅笑:“是么?” 感到他周身散发的压迫感悄然撤去,尉迟采心底有些发酸,张了张嘴,却只能吐出一个字来:“你……” 你不信我。 是了,你的眼神告诉我,你在怀疑我。怀疑是我解了九王的蛊毒,怀疑是我放走了若木,甚至怀疑我与这霜州事件的幕后主使者有关。 尉迟采深吸一口气,亦不辩解,忽而亮出若无其事的微笑:“若是九王早些醒来,许多疑问就可以解答了,嗯。” “……如果他愿意醒来的话。”楚逢君盯着绒毯上的男子,淡淡道。 若是他未曾睁开眼,那为何他眼角处尚未愈合的裂纹有血渗出呢?同样的,若是他未曾张嘴说话,那他嘴角两侧的血痕又是从何而来? 九王,分明就已醒了。 他的视线再度回到尉迟采脸上――不错,他还与她说了话。因为那些血迹,在他上车之前是没有的,且启程之后,马车内便只有昭仪和九王。他命人严密保护这辆马车,除了自己,也未见第三人进入车厢内。 想到这里,他忽然觉着有些好笑。 尉迟采……你在骗我,是么? “也罢。看起来他似乎一时半会也醒不了,”楚逢君爬起身子,“差不多该起程了,你就继续好生照顾他吧,昭仪。” 看他利落地跳出车厢,掩上车门,尉迟采怔怔地坐在原处,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他说要在这里陪着她,可是,他不信任她。 马车又开始行进了。胸膛里翻涌的酸楚冲上鼻端,她睁大双眼,不让水光外泄。 “……单是这样就能看出我已清醒,他很厉害。” 不知什么时候,九王已张开了眼。他直直瞧着尉迟采,眸底难掩惊异:“你哭了?” “你哪只眼瞧见我哭了?”尉迟采冷冷瞪来一眼,“该装晕就继续装,小心给他逮个正着……一点专业素质都没有。” 不过,也没资格说人家。她心中沮丧:学了这么多年表演,不就是为了让人瞧不出本来面目么? 可笑的是,一旦面对楚逢君,她竟能连自己在扮演谁都忘了。 九王乖乖闭上眼,嘴里却并未停下:“我以为你只会在栈的面前掉眼泪。” 梦境里流泪的人不是她,叫着“栈哥哥”的人也不是她。尉迟采只是笑了笑,“管你怎么想,总之,你已经被他怀疑了。” “他当然怀疑我。”九王的口吻理所当然。 尉迟采半眯着眸子转过头来:“这话什么意思?” “现下并无能直接证明我身份的证据,若木行刺我,可以有各种动机,在得到确凿的人证与物证以前,楚家公子自然会一直怀疑下去。” 尉迟采冷笑一声:“无所谓,爱怎么怀疑是他的事。若他真对你如此有兴趣,待回到帝都,我将你丢给他便是。”省得她夹在中间受楚逢君的冷眼。 默然片刻,九王忽地笑起来,双眸也随之张开:“阿采,你知道我的名字吗?” “不记得了。”尉迟采没好气地别过脸,不去看他那双妖异窨黑的瞳子。 “赤允湛,我叫赤允湛。”他放柔了嗓音,眼底漾起清浅笑意,“你小时候总是喜欢直呼我的名字,湛。” ……湛? 尉迟采浑身一顿,慢腾腾回过头来,面上现出不可思议的神情:“你……” 九王唇边的笑弧更深一分: “阿采,我就是你的栈哥哥。” ***** 三喜捧着茶碗气定神闲地站在琅玉轩前,静候着内里主子们的召唤。碗中的茶汤凉了就换,到现下已换过了两次。他抬头望着明晃晃的天光,午时早已过了。 同样候在一旁的膳房差役早已等得不耐烦,凑上前来低声道:“三喜公公,太上皇他还未用午膳,是不是催……” “催什么催?下人就得有个下人的样儿,主子叫你等着你就得等着!”三喜横了他一眼,语间颇为倨傲。他是太祖妃跟前的侍从,重华宫乃至整个禁苑内,他都算说得上话的人。被他这么一堵,膳房差役只得灰溜溜退去一边,继续守着。 不多时,就听见琅玉轩内传来景帝的声音:“……三喜。” “是,小的在!”三喜快步入内,隔着数重纱帘,见一人立在内殿门前,似是在整理衣衫。三喜心念通明,便在垂帘前拜了一拜,轻声问:“太上皇可是要更衣吗?” “……”帘后那人沉默半晌,道:“传御医来。” “是。”三喜赶紧应下,转身出了琅玉轩。 掩好了衣襟,景帝垂眸看向锦袍上的斑斑血迹,嘴角扬起一抹极清冷的笑意。 内殿里的描金宝榻上,如墨长发四散披拂,衬着苍白的肌肤和鲜红血色,无端生出三分妖冶与妩媚来。太祖妃撑起身子,抬手将散发拨去耳后,指上沾着几丝猩红,细看之下,五枚指甲竟都已折断。 “我很高兴你这样恨我。”景帝负手站在不远处,面上似笑非笑,“……只可惜,想要杀我,你的气力还不够。” 太祖妃放下手腕,趴伏在榻边瞧着他,下唇上有一处细小的凝血伤口。 “她还当真是你的死穴……想不到啊,皇叔死了快二十年,你竟然还对她耿耿于怀。”景帝缓步靠近宝榻,五指抚过脖颈――那片肌肤还残留着深赭色的血瘀。“我很好奇,等她到了帝都,你打算如何与她见面。” “我为何要见她?”太祖妃闷声笑起来,“她来帝都,我便要巴巴地跑去她跟前,只为送她几句恶言?允滦,你太小看我了……” 景帝抿唇轻笑道:“她的儿子和尉迟家的女儿混在一起……宛儿,那是你的授意罢?” 太祖妃羽睫一动,有大片暗光自眸心盛开:“哦?你如何知晓?” “你以为我为何要退位给天骄?”景帝撇过袍角,在榻边坐下。“比起在龙仪殿上发号施令,我更乐意回到碧玺殿。总有那么些嘴脸,待在王座上是看不见的……你说,若是我继续坐着那张龙椅,此刻的你,会不会对我更亲昵一些呢?” 太祖妃但笑不语,轻抚着一枚指甲的断处。 默然许久,直到宫室外传来三喜的声音:“太上皇,御医到了!” 景帝并未立刻宣召,而是侧头睨着太祖妃: “你的手指不用包扎一下么?” “……随你的便。”太祖妃闭了闭眼,“哀家乏了。” ***** 狐皮裘温暖厚实,赤英尧裹在这团软毛里,与楚逢君并肩而行。他挑眼望向身边的中书令大人,只见他若无其事地带马前行,方才返回队首时的阴沉表情,如今已全然不见。 “大人,可是身体不舒坦?”赤英尧转过绿眸,两眼现出关切之色。 “嗯?哦,并无不适。”楚逢君目不斜视,“世子何出此言?” 赤英尧低声笑道:“无他,只是先前见着大人的脸色不太好,以为您是在昭仪那儿受了风寒。” 楚逢君面色如常,唇边的笑意愈见优雅:“多谢世子挂念,本阁好得很。” 赤英尧点点头,半晌:“听说大人捉到了一位要紧的人物?” “世子的消息倒也灵通……不错,是有一位要紧人物。”楚逢君淡淡扫来一眼,“怎么,世子对那人也有兴趣?” “那人能一直待在昭仪身边,我可羡慕得很呢。”赤英尧抚额笑道。 楚逢君亦是笑:“世子去霜州城,有何打算?” 赤英尧拢紧了狐毛领子,脸上一派无辜:“还能有什么打算,不都给大人你抓包了么,一路跟着便是。” “哎,世子误会了,本阁说的可不是这一回。”楚逢君悠然扬眸,“世子在前往丰川之前,不是待在霜州城里的么?” “喔,原来大人说的是这个。” 应了一声,却不见赤英尧继续。楚逢君慢吞吞扭过头来,“世子,接着说啊。” 从枫陵郡到霜州城,可不是一两日就能赶到的,就算他赤英尧闲来无事,也不至于两地奔波跑着玩吧? 不料赤英尧露出苦笑,摇头道:“对不住了大人,事关家母清誉,实在不便开口。” 枫陵王妃?真是好些年没听到这个名字了。楚逢君一脸释然,“令堂身体还好罢?” “劳大人记挂,母亲身体尚佳。” “喔……本阁与枫陵王也有许久不曾见过了。世子前往霜州城,是来为令堂办事的?” 赤英尧的眸子绿得似是要滴出水来,他勾唇笑道:“不错。” “霜州的情形不比寻常,待到了州城,世子若还要去办事,要多加小心。”楚逢君垂下凤目,视线掠过世子的手腕。 那枚暗金色的镯子上,大鸟爪喙锐利,翅翼舒展,其形似鹰似枭。 ------------ 第五十二章 霜州城欢迎你(2) 更新时间:2010-02-18 抵达霜州城的前一日,塘报递到了一行人所宿的驿馆。 “到底是乌合之众。”楚逢君靠在桌边,对面坐着天骄和尉迟骁。他无视小皇帝昏昏欲睡的表情,朗声笑道:“陛下,霜州师已将乱军尽数歼灭,伪九王与一众小头目都被活捉,现正在往州城押来,想必要不了几日,咱们就能一睹这些个乱臣贼子的真面目了。” “唔,呼……”天骄打了个呵欠,“于是?” “于是,届时要请陛下亲自去一趟大牢,与臣同审这位伪九王。”楚逢君笑得格外亲切。 “喔。”天骄点点头,忽而想起了什么:“昭仪呢?” 到底是小孩子,一点耐性也没有……楚逢君暗暗叹了口气,回道:“她在隔壁屋里照顾九王。陛下是要请她来么?” “啊不是,朕不过随口问问罢了。”小皇帝的粉面上倏地一红,而后强作严肃状:“你、你继续说下去。” 楚逢君别有深意地瞥了他一眼,接着道:“说到隔壁么……臣正想问问陛下,您打算如何处置这位‘真’九王?” 不错,这才是眼下亟待考虑的要务。当年九王与三王起兵事败,而后九王遭流放,就算此番他并未参与霜州之事,那也不意味着他能就此洗脱谋逆的罪名返回帝都。先帝没有收回对九王的处置,也就是说,一旦九王违令返回帝都,就只能住在大牢里。 天骄双手拄着脸颊,一副颇为不耐的模样:“楚相就直说吧,朕要怎么做?” “陛下,您才是一国之君。九王说来也算是您的宗亲,这种事,您务必要亲自考虑。”视线掠过旁侧的尉迟骁,见那小家伙仍是满脸戒备地盯着自己,心里忽然起了戏弄他的念头。楚逢君微微一笑,“至于少将军,请您也想想就纵容陛下私自离京之事,该如何向门下侍中大人解释。” 尉迟骁嘴角一抽,额上似有数道黑线无声闪现,他闷闷地垂下脑袋:“……是。” 见两个小孩都现出沮丧之色,楚逢君感到没来由地烦闷。他摇头低叹一息,放缓了嗓音:“……你们也不必太过着急,在返回帝都之前,你们还有足够的时间考虑。如今州师大获全胜,陛下还是准备一番,待到庆功宴上与众将同乐。” 说实话,虽然赤帝的突然驾临叫人有些摸不着头脑,但此事只要在说辞上稍加改动,就能变为大利军心的好消息――所以,楚相对外宣称,陛下亲至前线,是来为众军助威了。 楚逢君无声轻笑。如此一来,待陛下回到帝都,也能少挨几个板子了罢? 天骄却是越想越气苦,他默了半晌,终于忍不住起身:“朕……朕去看看昭仪。” 遇到麻烦就往昭仪的怀里钻么? 思及几日前在马车上与尉迟采的那番对话,楚逢君抿紧了唇角。 说不怀疑他是假。他从她出现在帝都的那一日起,便未停止过对她的怀疑。 只是,手上的证据不足,且尉迟家口风紧得要命,他实在无从消解心中的诸多疑问。他不得不靠近她,凭着自己的本能去获得一些事实,但他得到的答案,皆是模棱两可的。 ……现在又多了个九王。 楚逢君将塘报收进袖笼,唤住天骄:“陛下请留步。” “还有何事?”天骄回过头来望着他,眼中满是不悦。 楚逢君一时有些不自在,竟不晓得该怎样开口才是。酝酿了半会,才道:“九王还在屋中,也不知是否已醒来……待臣先去看看。” “楚相,朕觉着这话,似乎有些古怪呀。”天骄抱臂转过身来,一双剑眉略微挑起:“九王在屋中又如何?朕是去找昭仪的,又不是找九王,为何要先等你去看看?” 总不能太直接地告诉他自己在怀疑什么吧? 楚逢君舒了口气,皱眉颔首:“臣的意思是……九王嫌疑未脱。” “陛下,您还是留在这里稍候片刻。”尉迟骁也适时开口。 天骄大为不爽地嘟起嘴,“朕可不可以这样认为――”“不可以。”尉迟骁浓眉一竖,果决地打断他:反正绝对不会是什么好话。他转向楚逢君:“楚相,请。” 楚逢君苦笑一记,向天骄行礼退下:“臣告退。” 过了片刻,天骄才从门边缓步走回桌前,嘴里冷飕飕地道:“……阿骁,你何时也学着替楚相帮腔了?” “末将不敢。”尉迟骁皱了皱眉,“末将只是认为,陛下的安全最重要。” “朕,一直都觉着楚相与昭仪有些不对劲。”天骄自行取过桌上的茶壶和杯盏,小脸上是一片少有的严肃:“阿骁或许不知,昭仪进宫之初,曾与楚相发生过冲突,还被楚相丢进了刑部大牢。” 尉迟骁愣了愣――此事二叔并未告诉过他,“姐姐还被他丢进大牢?……” “对啊,说是她欲图行刺楚相,被楚相逮个正着。若非朕与秦将军前去接她,只怕她现在还躺在刑部大牢里呢。”天骄捧起杯盏啜饮一口。 尉迟骁只觉着可笑至极:“姐姐行刺楚相?这是哪门子的怪事!” “这样两个人,本该是死活不对盘的,对吧?” “对,无缘无故诬陷人,若是末将,早就与他斗个你死我活了。”尉迟骁忿忿握拳。 天骄两颊气鼓鼓,闷声说道:“可是你看昭仪,她看朕的眼神,就像皇祖母……” “那才对啊,陛下。”尉迟骁并不觉得这有何差错。 “不对呀阿骁,她看朕的眼神像皇祖母,可她看楚相的眼神,就像芙姬看你呀!”天骄甩甩脑袋,“就是那种亮晶晶的眼神……你与芙姬很熟,这个朕勉强可以接受,可她几时与楚相那么熟了,朕怎么完全不知道?” “……芙姬看我?”一时间有些转不过弯来,尉迟骁没弄明白,为何话题一下子变了味道。他愣愣地伸手指着自己:“陛下,这干末将何事?” 天骄挫败地垂下小脑袋,无力地解释:“是,是不太关你的事,朕只是打个比方罢了……” 尉迟骁默然片刻,总算明白过来,半眯眼瞧着天骄:“陛下,您是不喜欢姐姐用那种眼神看楚相,还是不喜欢芙姬用那种眼神看末将?” ……这两者有区别嘛?天骄悻悻地想。 总之,就是――都、不、喜、欢! ***** 自从九王自承身份以后,只要与他独处,尉迟采便会觉得异常别扭。 “那么……”她双手交叠在下颔处,蹙眉凝视着榻上仰卧之人,“你是被我二叔用另一人换掉的?” 九王牵唇一笑,轻声道:“这也多亏了你们尉迟家,否则,我大概也活不到今日。” “后来……”尉迟采故意露出疑惑的神情,引他接着往下说。 他若是她梦中的那个“栈哥哥”,那么她必须十二分谨慎。以栈哥哥对长千金的熟悉程度,要分辨出她的真伪,并不是一件太难的事。 “后来在你六岁那年,我就离开了尉迟家,去了襄州。” 尉迟采杏眸微眯,“所以我想问的是……你为何要去襄州?” 明明已经摆脱了“九王”之名,不必再背负流徙之苦,又为何要自动去找罪受? “那里还有我娘家的兄弟姊妹,我不能丢下他们不管。” 高皇后一族么?尉迟采点点头:“原来如此……既有前车之鉴,你又为什么要在霜州引发骚动,令襄州人来此作乱?” 九王凤眸微敛,慢慢侧过脸来,正要开口,却见尉迟采吓得从桌边跳起来:“你别乱动啊,裂纹会出血的!” “不会,已经愈合得差不多了。”他低笑起来,“你不必紧张,我体内的蛊毒是真的解了,所以……” “我很好奇,你为何如此笃定你体内的蛊毒已解?”尉迟采重新坐回桌边,双眼仍紧锁着榻上的九王。这男人生了一张极清俊的脸,秀眉星眸,微笑的时候,唇畔有两汪梨涡。“你吃的东西分明都不是解药,然而上次你说是若木的血……” “本阁也在等着您解释此事,九王殿下。” 咦? 尉迟采讪讪然回头,正见楚逢君大步转入内间来,他通身散发着摄人的清贵之气,只淡淡一眼,便叫尉迟采别开目光去。 自从上次马车里的无声相疑后,她就不曾再与楚逢君说话。 这个男人,总有法子让她不自在。 楚逢君越过尉迟采,径直来到榻前,与九王的视线两两相触。他勾唇一笑,不掩语间机锋:“您总算是愿意醒了呢。” 九王亦是扬眉:“楚相之名,如雷贯耳。” “客套话就免了,”楚逢君负手笑道,眸底似有锐利暗光层层浸染:“您虽出身皇族,但罪籍未消,就恕臣失礼了。” “无碍,楚相不必顾忌太多。”九王略微颔首。 “本阁有一事要问昭仪……”楚逢君缓缓回头,向尉迟采递来高深莫测的一眼,“既然九王殿下已醒,为何不告诉本阁?” 被点名的尉迟采并无惊色,她幽幽扬眸,红唇轻启:“楚相不是还没弄明白,究竟是谁欲对本宫不利么?这个且按下不提,本宫记得,在丰川时就有人企图行刺九王殿下……” 楚逢君定定地与她隔桌对望,好半晌才扯开一抹笑意:“……哦?如此说来,昭仪是在怪罪本阁疏忽大意,不曾保护好昭仪与九王殿下么?” “……”尉迟采一时无言,杏眸中竟生出熠熠冷光来。 总之,你就是要我难堪,对不对? “楚相,是本王请求昭仪隐瞒此事的。”九王开口替尉迟采解围,“因此,还望您不要为难于她。” 楚逢君低笑一声,折转身子对九王道:“原来如此,看来是本阁冤枉昭仪了。” 尉迟采只觉胸口倏地传来闷痛,她不怒反笑:“不错。” 楚逢君没有回头,又道:“陛下隔壁有请,昭仪还是先去见陛下罢。” 赶人?“……如此甚好,这儿太气闷,本宫也正打算出去透透气。”尉迟采脆声笑着,起身道:“九王殿下,楚相可不是省油的灯,您可要多担待些了。” 九王苦笑不迭。 “臣妾――告退。”尉迟采笑盈盈地一福身,转头离开。 直到脚步声全然消失,楚逢君才缓缓吐出口气来,面上俱是阴沉之色:“抱歉,叫九王殿下看笑话了。” “无碍,昭仪是直性子。”九王小心推开被褥,扶着榻边慢腾腾坐起身。未愈合的裂纹处有鲜红渗出,他不管不顾,直到将身子靠在墙头,勉强扬起脸庞:“好了……楚相想知道什么,本王会一一奉上答案。” ------------ 第五十三章 霜州城欢迎你(3) 更新时间:2010-02-19 尉迟采推门进屋时,天骄并未如往常那般笑嘻嘻唤她的名字,再不由分说地黏上来,反而一脸沉静地坐在桌前,连头也不侧一下。尉迟骁立在他身后,亦只是抬眼看来,轻轻颔首,算作是打过招呼。 咦,天骄……这次是要玩深沉? “陛下,怎么了?”她走到桌边,瞧见天骄手里的茶杯,伸手一触才发现茶水早已凉透。“这茶都凉了,陛下稍等,臣妾去叫人换一壶热的来……” “昭仪不必麻烦了,朕不渴。”天骄的小嘴嘟得快能挂油瓶了,两团红晕染在脸颊上,他努力用一种恶狠狠的眼光看向尉迟采:“你、你坐下,朕有话要问你!” “……”尉迟采搁下茶壶,颇为奇怪地睨着小陛下,“是,陛下请问。” 尉迟骁也不似以往那样满脸无聊,而是两眼专注地盯着姐姐。 唔,像太祖妃一样的眼神吗?其实他比较在意芙姬是怎样看自己的啦…… 天骄憋了老半天,眼珠子躲来闪去就是不肯对上尉迟采,嘴里支吾道:“你、你对朕……嗯,是怎样的……呐?” 这什么乱七八糟的?尉迟采眨眨眼,显然不明白小陛下的意思。 “朕、朕换个问法!”天骄目光灼灼地凝视她,“唔……就是、就是……你喜欢朕不?” “喜欢啊。”答得无比干脆,尉迟采歪着脑袋与他对望,“陛下,这有什么问题吗?” 呜呜……虽然这个答案他还算满意啦,但为什么就是不觉得开心呢?天骄低下头,两手不安分地绞着衣摆,“那,昭仪你……喜欢楚相不?” “咳咳咳!” 尉迟采捂嘴咳嗽起来,直咳得两颊飞红,喘息不止。天骄乖巧地凑上来替她拍背,嘴里还委屈道:“别激动呀,朕只是随口问问,真的只是随口问问……阿骁,茶!” “是。”一杯茶水递上来,尉迟采仰脖一口灌下。 天骄两眼担忧:“呐,好些了吧?” “好多了……我说陛下,您怎么会问这么没自信的问题?”尉迟采觉着自己挺冤枉的,“臣妾是您的昭仪,楚相是您的臣子,您才是赤国最重要的人,您对自己一定要有信心。” 其实仔细看来,尉迟采的回答只是避开了天骄探问的核心目的,不过…… “喔、喔,朕明白了……”天骄又恢复了从前那样亮闪闪的表情,全然不觉尉迟采话间有所保留,再度轻易地被安抚。 于是——小陛下又成功被忽悠了。尉迟采抿唇暗笑,思绪却不由被这个问题绊住。 唔,喜欢楚相么?她摸摸下巴,秀眉悄然蹙起。 ……鬼才去想这些没营养的问题咧。 翌日,车队准备进入霜州城。 “昭仪身娇体贵,还请在陛下身边伴驾。”楚逢君一派优雅笑容滴水不漏,“至于照顾病人的事,就交给下人们去做。待会请您与陛下同乘,喏。”他伸手指向不远处的一架马车,“本阁已加派了人手随侍左右,以护陛下与昭仪周全。” 尉迟采随他所指看去,果然,皇卫和州军精锐已将马车团团围住。 “如何,昭仪可满意了?”凤眸下泛起森冷暗光,紧紧锁住尉迟采。只见这小女子勾唇轻笑,颔首道:“有劳楚相费心,本宫很满意。”她的视线悠然转来,“这般严密的防护,想必是无人能破的。楚相为陛下担忧至此,本宫甚为欣慰,待会必定要在陛下面前,为楚相讨个赏。” “多谢昭仪美意。”楚逢君强抑下胸中的闷火,勉强维持着和颜悦色,“那就请吧。” 尉迟采正欲转身,忽然似是想起了什么,“啊对了,楚相。自昨儿个起,本宫就没有陪着九王殿下了,他可有好好服药,好好睡觉?” 楚逢君仍旧笑脸不破:“昭仪只管放心,九王一切如常。” “哦呀……如此甚好。”尉迟采杏眸轻扬,奉上一记柔媚温婉的笑靥,“九王殿下是本宫很重要的人,你可要伺候妥帖了,楚相。” “那是自然。”楚逢君眼底带笑,心里却是恨得咬牙切齿。 ——尉迟采,与本阁为敌,你要有充分的觉悟。 ***** 午时二刻,霜州刺史邵显云率霜州众官僚在东门迎接圣驾。自去年登基以来,天骄帝还不曾亲自到霜州巡视。原本以为来的只是昭仪,想不到这会子变作了御驾亲临,还捎上了中书令与昭仪,真真是了不得的大事。从接到赤帝即将驾临霜州城的消息时起,邵显云便开始张罗接驾事宜,唯恐怠慢了这群要命的贵人。 “陛下,待会在人前可要记住了,霜州官僚若问您什么,您只需答‘你说呢’三个字。”尉迟采手上替天骄整理仪容,嘴里也不停,“若是他们还要问下去,您就保持沉默,嗯?” “昭仪……”天骄眨眨眼,任由她给自己端正冠冕袍带,“你好啰嗦喔。” “啰什么嗦,你一个做皇帝的,总该知道什么叫‘沉默是金’吧?” “知道是知道,可他们不是在问朕嘛?” 尉迟采啪地捧住天骄的小脸蛋,盯着他的眼睛认真道:“不是所有问题你都要回答的。天骄,你是皇帝,你要做的只是做出最高决策,而非处理每一条琐事。” 没想到昭仪忽然凑这样近,天骄的粉颊上漾起两朵红云:“喔、喔,然后咧?” 呀……昭仪生得真好看。好亮的眼睛,好白的皮肤呢…… “臣子们说了些什么,陛下不仅要听着,心里也要记着。嘴上不应,可心里多少得有个谱,总不能任人忽悠吧?”见天骄愿意听下去,尉迟采接着道:“待会在人前,不必对众官太亲切,也不可像现下这般拉着臣妾,记下了么?” 天骄讷讷点了点头:“昭仪,你是从哪儿听来这些道理的?” 呃,自然是楚逢君丢给她的那本《龙鼎起居注》……她干笑着松开小陛下的脸蛋,“总之呢,陛下记在心里便是了,且不可失了皇家凤仪喔。” 天骄眼儿透亮:“嗯,朕明白了!” 所谓的明白了…… 尉迟采垂首跟在小陛下身后,眉心皱得死紧,当真是一步三叹。 两侧皆是躬身施礼的官员,她实在不想在这个大场面上吐槽,可是走在前头的那位……实在是让她憋笑快要憋到内伤。 天骄同手同脚走得无比僵硬,还木偶似地扯动嘴角,力图营造出传说中的“冷笑”。 “霜州刺史邵显云恭迎圣驾!”樟绿色袍服的邵显云领着一班人马齐刷刷跪伏在地,“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位平身。”天骄冷着嗓子道。 这位小陛下的脸上写着“生人勿近”四个字,明明白白一副不爽的模样。 邵显云面有菜色,匆匆瞄来一眼,即刻叩头谢恩:“谢陛下!” 一同伴驾的楚逢君自昭仪右侧上前一步,在天骄身旁垂首问道:“陛下,邵大人已在刺史府备下酒席,咱们是现下就去呢,还是先往府衙一趟?” “是,微臣已命人将刺史府东跨院收拾妥当,还请陛下和楚大人莫要嫌弃!”邵显云再拜。 天骄嘴角轻勾,向楚逢君横来一眼冰霜:“……你说呢?” 尉迟采默默地抚额,心底无声惨叫。 没料到陛下是这等反应,楚逢君略微一怔,凤眸下漾开靡丽之色,似是有些了然了:“那么咱们就先往府衙一趟,不知刺史大人意下如何?” 邵显云又是一揖:“一切全凭陛下做主,请让微臣为陛下引路!” 其实比起去府衙,天骄自然更愿意先填饱肚子。坐了两个时辰的马车,若非有昭仪陪伴,他早就睡死过去了,现在更觉着腹中空荡荡地不着点物。他悄悄回头望上一眼,见尉迟采慢吞吞地走在后头,心里才觉着踏实了些。 不料楚逢君像是明白他的心思,俯下身子在小陛下耳畔轻道:“陛下,府衙公堂,怕是不允女人入内的。” “啊?”天骄眉梢一抖,“不允?那……”怎么办? “这个嘛,您说呢?”楚逢君笑得高深莫测,还击。 呜哇……昭仪,楚相欺负朕! “一切听凭您的吩咐,陛下。”继续欺负,“臣这就请昭仪先往刺史府去。” “不行,昭仪得跟着朕。公堂不允女人入内……那,朕就不去公堂!”天骄坚决道,“有什么要办的事,就在其他地方解决吧!” 话音刚落,一道极幽怨的“叽噜——”从天骄的肚子里钻出来。 头前带路的邵显云把脑袋垂得更低,装作没听见。 楚逢君嘴角颤了颤,“陛下……” “陛下愿以政事为重,乃是万民的福祉。”尉迟采从后面走上来,往楚逢君脸上狠狠瞪去一眼,随即压低了嗓音道:“陛下,待到了府衙,请让臣妾去为陛下做些小菜垫垫肚子,晚些再往邵大人府中用膳,也不至拂了邵大人的一片心意。” 如此一来,既解决了女眷往哪儿放的问题,还能暂且填饱肚子。 “那么,就照昭仪说的办吧。”天骄美滋滋地点头:还是昭仪最善解人意。 楚逢君的视线淡淡扫来,与杏眸中的清浅水光两相交接:“臣遵旨。” ------------ 第五十四章 谁人阴魂不散?(1) 更新时间:2010-02-20 不甘心?不,是舍不得让天骄饿着肚子。 尉迟采垂眸走在小陛下身后,见他不时转过头来望望自己,心里只觉暖洋洋一片。 从前在那个世界里,小恶魔弟弟也会这样黏着她。那里的阿骁喜欢拽着她的衣袖,让她以一种遛狗的姿势小跑。而当她在赤国见到这个少年老成的尉迟骁时,说不失望,那是假的。比起尉迟骁,现在的天骄似乎更像她那只的宝贝弟弟。 就是不自觉让人想要捧在手心里、小心呵护的那种呢…… 想着想着,手上揉面团的动作便慢了下来,连身后站了谁也丝毫不觉。 “……陛下挑你做昭仪,还当真是押对了宝。” 楚逢君冷涩的嗓音飘入耳中,尉迟采心神一凝,并不回头,嘴上漫笑道:“哦?楚相这话应当作何解呢?” 府衙的小厨房里,昭仪挽了袖笼为天骄做糕点,整间屋子里弥漫着淡淡烟火味。楚逢君抱臂立在锅灶前,剑眉略微一挑,伸手揭开一只锅盖。里面是滚沸的鸡汤,汤汁浓郁鸡肉雪白,金黄的油星随着沸汤跳跃,诱人的香气扑鼻而来。 “做得不错。”短短的结语,楚逢君悠然侧首,鸦黑的凤眸无声锁定了她,“想不到尉迟家的大小姐也会做这些东西,真是叫本阁惊讶。” 尉迟采心知他是来二度刺探自己的,便不同他废话:“楚相把陛下独自撂在一边,是打算先来偷嘴?”俏皮话说完,她将案板上的菜刀握在手中,仍旧不回头:“那可不成啊,本宫亲手做的菜,只有陛下才能享用。” 楚逢君见状,竟是低声笑了起来: “若本阁说……是来试毒的呢?昭仪手里的这把刀,会不会削掉本阁的脑袋?” 尉迟采笑嘻嘻地侧过半张脸:“这刀可钝着呢,要削掉脑袋怕是不可能的了。” “……呵,昭仪真会说笑话。” 楚逢君缓缓靠进两步,在她执刀的手边站定,忽地抬袖,一把攥住她的手腕。肌肤如玉,腕骨也极为纤细,似乎稍加力道便能将它掰断。 当啷,菜刀落在案板上,并未随她的手腕一同掀起。楚逢君右手捏着她的手腕,左手却是绕过她左侧颈项,狠狠扣住她的喉咙。 “你……”惊呼声断在喉间,尉迟采气息一滞,终于察觉到身后这人的腾腾怒焰。 楚逢君低声在她耳畔笑道:“让本阁猜猜……你也是夜枭,嗯?” 那日在天枢阁与他初遇,尉迟采也是这般背贴在他的怀里,然而那时……他喂在她耳边的气息不是森冷刺人的,他也不曾对她动杀念――就算是将她认作刺客,丢入大牢里。 “什么夜枭?”她不明白他的话,咽喉制在他掌中,她只觉呼吸困难。 “你说,为何枫陵王世子要不远千里地从州城跑来丰川,只为见上你一面,嗯?”温热的呼吸落在她颈侧,她的面颊红作一片烟霞,浑身却在瑟瑟发抖。“为何若木要将你去见他的事告诉本阁,嗯?你以为本阁真的不清楚么?” 手腕被捏痛,尉迟采抬起另一只手,使劲将他扼在脖颈间的手臂向外扳,然而却丝毫不见动弹,且那只卡在咽喉的手,还有缓慢收紧的迹象。 “楚逢君,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我只知道,你现在的举动,可算作是轻薄后妃了!”她有些气急,“放开我!……” 突然,屋外传来敲门声:“姐姐,你在里面吗?” 是阿骁!尉迟采心底一亮,正欲开口,那只手却迅速掩住了她的嘴。 “姐姐?” 吱呀一声轻响,门扇被推开了。 尉迟骁探头朝里面看来,厨房里空无一人。四下张望一番,只见火上还坐着锅,锅里的鸡汤已经沸了。而旁边的案台上,分切好的小面饼刚揉到一半,面粉有些许洒落在地,就是不见人影。 尉迟骁抽了抽鼻子,眉心一皱,随即舒展了:“哇,好香!” 又转了两圈,他摸摸后脑勺,“奇怪……该不会是去茅房了吧?” 嘴里嘟哝着什么,尉迟骁终于转身离开厨房。门扇又吱呀一声合上了。 过了一阵,捂在尉迟采嘴上的大手并未放开,只是稍稍卸去些力道,让她能够顺畅地呼吸。 “走远了。”楚逢君低低一笑,拽着她一并从门后钻出来。“想叫他救你?本阁怎会如你所愿呢……”他的嘴唇蓦地贴近她:“说吧,你们把长千金怎样了?” 尉迟采心口猛地一缩,杏眸瞪大:“你……” “不用猜想本阁如何知晓你的身份,你只需记得,从你入宫之日起,本阁就盯上你了。”楚逢君语间竟是十二分阴寒:“说,你是谁!” “楚相,放开我姐姐!” 门扇被再度推开来,尉迟骁冷冷看着屋中的两人,手中的长刀已然出鞘。 ***** “都在这儿了,请陛下过目。”邵显云将州师发来霜州府的塘报全数呈到,土黄绫面的折子堆了一桌,和着银槽军费支出明细的账本一并摆在天骄面前。 “……”眉梢不由得抖了抖,小陛下暗暗咂舌:好多咧!这要看到什么时候去呀! 邵显云恭敬地垂首立在桌边,不时偷偷地瞟来一眼。 天骄竭力保持着面上的冷静与沉稳,装模作样地取过一册折子,翻开,好,淡定地浏览内容。 过了约摸一盏茶的时间,天骄仍是一言不发地看折子。再一瞧桌面上,方才堆来的那些邸报和塘报不紧不慢地经过小陛下手里,从右面呼啦啦堆去了左面。看了这么一阵子,陛下不仅没有扣下哪一本塘报,甚至连嘴也没张一下。 邵显云暗自抹汗:这小鬼,怎么脸上连一点表情也不见?这些文书的内容都经过了自己的小心挑选,照理说来是不会出问题的。可…… 莫不是自己真给他逮住了什么把柄? “邵大人,您很热么?脑门上全是汗。”天骄端着腔调,状似严肃地开口了。 “回……回陛下,微臣惶恐!”邵显云躬身一揖,“前方战事紧张,朝廷拨下来的银两一时也无法全数发放到位,所以……不知陛下对这些塘报有何看法……” 天骄半眯着水眸,单手托腮: 这家伙在说些什么呀?拨银子是户部的事,核查明细也是由户部和御史台派人处理的,朕只负责验看成果,再收拾收拾坏蛋。他邵显云这么紧张作甚? 嗯,肯定是有问题……忽然间,天骄眼中一亮:我真聪明啊――这些地方官就是怕朕来查察账目,看他这哆嗦的样子,说不定朕又能逮着一只贪官!到时候,昭仪一定会夸奖朕的,嘿嘿嘿…… 想到了这一层,天骄愉快地勾起一侧嘴角,慢悠悠吐出三个字来:“你、说、呢?” 邵显云抬眼,正瞧见小陛下若有所思地瞧着自己,心里有些发毛,口风立时一转:“回、回陛下,云江一役,我霜州师有完全准备,届时定能全歼叛军,将那一路贼匪捉拿归案,还请陛下放心!” 哟,这是在表决心呐?天骄笑得有些不怀好意,小身板略微往前一探:“此役中邵大人负责霜州的轮输转运,立有大功。朕该如何嘉奖你呢?” “微臣惶恐!”邵显云摸不着小陛下的心思,“微臣多谢陛下美意!然前方的捷报未至,不敢言胜,待捷报到来,请陛下为前方的众位将士们先行犒赏!” 天骄舒展了双臂,神情悠然地靠上椅背:“嗯,朕会考虑的――对了,楚相去哪了?为何老半天也不见人影?” 邵显云暗暗松了口气,知晓危机暂时过去了,便随口应道:“回陛下,楚大人方才说要去后头查看什么东西,估计现下还在后堂吧。” 天骄闷闷地点了点头:这么一说,他想起来似乎昭仪也还待在小厨房里。不过……阿骁不是去找昭仪了吗?算起来也走了好一阵了,怎么还没回来? “来人!”小陛下扬声。 两名皇卫上前:“在!” “你们两个去小厨房瞧瞧,看少将军和昭仪还在磨蹭什么。” “是!” ***** 自从进入霜州城,赤英尧的行动便时刻处在楚逢君的监视之下。武丑寸步不离地跟着他,就连上茅房也守在门外,唯恐他跑出自己的视线去,不可谓不尽职。楚逢君以“保护”之名限定了他的行动自由,这一点,让向来我行我素的他很是不快。 “听说在丰川时,相爷曾派你保护昭仪?”赤英尧径自在杯中斟满了香茶,一手执壶,一手在身侧的棋盘上落下一粒黑子。 武丑抱臂倚墙而立,两眼冷冷睨着他下棋的身形,也不答话。 赤英尧低笑一声,起身走到棋盘对面,细细审度一番,又落下一枚白子。 与自己博弈是他的兴趣――尤其是在现下这等情形里。武丑会不会下棋还是个未知数,最要紧的是,他对自己充满了敌意。 虽然不晓得楚逢君都同他交代了些什么,但可以想见,那必定不是什么好话。 “本世子还听说,相爷身边有几位身手十分出众的暗卫,皆以戏曲中各个角色行当作名。你的名字是武丑……嗯,听来也该是其中一位了罢?”赤英尧目不斜视,说完,端起杯盏轻呷一口,任清苦的滋味在唇舌间弥散开来。 这一次,武丑甩来一记轻哼,算作是回答。 赤英尧搁下杯盏,笑道:“不过是一介小小的侍卫,也敢对本世子如此不敬,真够胆。” “主子只是吩咐小人保护世子安全,并未要求小人陪您说话。”武丑硬邦邦道。 闻言,赤英尧放声大笑起来:“哈哈哈哈!有趣!有趣!” 武丑的面色有些难看。 早就听说这位枫陵王世子极难伺候,今日一见,果然不假。无论怎样的冷言冷语、冷口冷面,对这位世子皆无效用,末了,他还总能找到一个法子叫你不舒坦。看上去倒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然言语间却暗藏气势。 欲图以静制动,却在无形中反被他所压制。武丑心中有些挫败感。 “对了,有件事,本世子一直觉着有些古怪。”赤英尧再落一子,转头向武丑看来。 真不想开口。“……世子请说。” 赤英尧拈了一枚黑子在手心把玩,“你一直跟在相爷身边,自然比我看得更明白……自我到达丰川以来,也与相爷相处了一些时日,可我心里总觉得……相爷对昭仪,是不是过于亲昵了呢?” 武丑心底一沉:想不到连这个家伙也看出来了? “看你的表情,似乎……你也这样认为,对不对?”赤英尧碧眸晶亮,指着武丑轻声笑道,“分明是陛下的女人,为何相爷会对她这般上心呢?你有没有想过这个中缘由?” 武丑浓眉蹙紧:“世子,主子对任何一位姑娘都是如此,请您出言慎重。” ……慎重? 长指交叠,拈着黑子落上棋盘,嗒。翠色欲滴的眸底有笑意明明灭灭: “又是死局么。” ------------ 第五十五章 谁人阴魂不散?(2) 更新时间:2010-02-21 锋刃寒光烁烁,尉迟骁身形微微侧拧,双手一前一后握住刀柄,骨节突起,青白分明。 楚逢君的嘴角挑着一弯冷峭之色,“少将军,与本阁刀兵相见,这样好么?” “放开我姐姐!”尉迟骁剑眉锁紧,一字一句自牙缝中挤出,皆是透顶的狠厉。 “少将军,她真是你姐姐么?”楚逢君笑意更盛。 尉迟骁心头突地一冷,眼底杀机暴涨:“我说最后一遍,放开她!” 咽喉被钳制在他掌中,尉迟采抿紧嘴唇。 她明白,楚逢君所问的这个问题,直击命门。 “楚逢君,你开什么玩笑!她是我姐姐,是尉迟家的长千金,陛下的昭仪,这难道还有假?”尉迟骁沉声低吼,“你若再不放手,就休怪我不客气了!” “少将军,少将军!” 是皇卫们找来了!尉迟采暗暗一惊,却见尉迟骁身形如虎腾起,向她二人直扑而来! “闪、闪开!” “咚!” “你!……” 听见响动,皇卫循声找来,正见楚相和少将军歪坐在地上,后者呲牙咧嘴,似是滑了一跤摔疼了的模样。而昭仪躺在楚相的臂弯里,双眼紧闭。 “二位大人,没事吧?”皇卫赶紧过来搀扶,“昭仪这是怎么了?” 楚逢君扬起凤眸,对上尉迟骁森冷的眼神,嘴角漫漫一勾:“大概是行路劳累,体力不支晕过去了。” 说谎的本事真不错。尉迟骁冷笑一声,“我送姐姐回去休息。” “本阁也去。”楚逢君起身正要跟上,却被尉迟骁抬手挡住。小将军的眼里似是带着刀子:“楚相就不必了,想必陛下那头还在找您。送姐姐回房,我一人就够了。” 皇卫面面相觑:这两位大人之间的气氛好像有些不对呀…… “姐姐为陛下做的汤已经煮好,你们叫人给陛下盛去。”尉迟骁一面吩咐着,一面让尉迟采的手臂横过自己肩膀,将她打横抱起。他自幼习武,现在长到十二岁,个头与气力都比同龄人大出不少,要搬动尉迟采也毫不费事。 楚逢君只是微笑,默不作声地看他将尉迟采带走。 “大人,陛下还在书房等您呢,请您随我们来。”皇卫垂首一礼。 楚逢君点头:“好,走吧。” 替尉迟采盖好被褥,尉迟骁注意到她脖子上的痕迹。 白皙的颈侧,还残留有一道淡淡的红印。那是楚逢君方才出手时留下的印子。只一击,就让她失去了知觉,并且令他们瞒过了两名皇卫。 “……下手真重。”要知道这女人根本就不会武功……他蹙眉嘟哝着,小心给姐姐掖好被角,然后拽来一条凳子,在榻边坐下来。 这间屋子是邵显云平日在府衙里午休时使用的,他让府衙的管事去请大夫,好歹得把样子给做全了。尉迟采的脸色有些发白,看上去也颇像那么回事。 “少将军,茶来了。”一名灰衣小仆奉上热茶来。 “放在桌上。” “是。”小仆收起盘子,悄声退出屋内。 不多时,就见管事领着御医来了:“少将军,御医来了!” “来瞧瞧吧。”尉迟骁起身让出地方,抬头向这御医瞥去一眼。 ……咦,是他多心么? 总觉得这御医的眼神,和上次见到他时,不太一样。 ***** 热腾腾香喷喷的鸡汤盛到眼前时,天骄一张小脸笑得快变形了。再看端着碗的人――楚逢君似笑非笑地睨着他,天骄的笑脸立时垮了下来。 “怎么是你送汤来?”这种时候就要昭仪亲自登场才对嘛,小陛下暗暗腹诽。 邵显云咳嗽一声,假装没看见。 “昭仪身体不适,这才让臣送来。”汤碗送到近前,楚逢君扬眸,毫不意外地瞧见天骄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他微微一笑,不等小陛下开口,径自将手中的一封书信压上案头:“比起关心您的昭仪,臣认为,陛下还是应当先看看这个。” 天骄嗷嗷不成,只得乖乖坐回椅上,扁嘴道:“这是什么?” “塘报。臣方才在门外碰巧见送信人,这就顺道带来了。”眸光忽闪,楚逢君的声线陡然转冷:“陛下,从云江押送回州府的几名反贼头目,连同负责押运的将士,昨日在返回州府的途中,全部遇刺身亡。” “全部遇……”天骄瞪大了眼,立时抓起塘报,展开。 楚逢君凤眸轻转,视线扫过一旁的邵显云,后者满面震惊,一时冷汗涔涔: “陛、陛下,这怎么可能!负责押运要犯者,都是我霜州师的精锐啊!” “邵大人,如今的事实便是如此。”楚逢君仍端着十二分优雅的笑容,负手漫道:“不仅贼首被杀,还连累了无辜押运将士的性命。本阁好奇的是……这押运要犯的线路,不该是军中机密么?” 此言甫出,邵显云顿显恍然大悟之色,立刻跪倒在地:“陛下,微臣这就命人前去查察!” 塘报被狠狠掷在地上,天骄气得一双粉颊通红,咚地拍案,怒道:“立刻给朕去查!抓不到犯人,朕唯你是问!” “是!微臣这就去!”邵显云匆忙行过礼,掉头就往堂外跑,不料脚下一歪,差点扭了脚脖子。 真狼狈呢…… “陛下请息怒。”楚逢君收回探视的目光,抬袖一揖。 嘴上是让他息怒,可语间却找不着半点安抚之意。天骄冷哼:“真是巧得很,这头昭仪遭人落毒,那头要犯半道上被杀!究竟是何人如此大胆,把主意都打到朕的头上来了?” 楚逢君听在耳中,仍是不紧不慢地道:“陛下请息怒,怒火伤身,于龙体无益。还是待邵大人捉拿到了犯人,届时再泄火也不迟啊。” “楚相。”天骄勉力平复下胸中如浪翻涌的怒气,让自己看上去冷静一些。“朕还未过问此事。昭仪随你一道前来霜州平乱,为何她会遭人下毒,你却毫无所知?” “陛下,臣非万能之人,更何况明枪易挡,暗箭难防呢?” 天骄扣紧了椅侧的扶手:“那也总该有些头绪才是吧?” 剑眉微蹙,楚逢君犹豫片刻,心中的话却已在嘴边绕了好几圈:“……回陛下,没有。” 真的没有么? 不是的。他怀疑她,怀疑尉迟采,他甚至在猜测她与枫陵王世子还有何种阴谋诡计,还能顶着尉迟家长千金的名头做怎样恶毒的事,虽然这一切都并无直接佐证…… 不错,正是因为没有足够的理由,所以他,还是莫名其妙地――回护她? 楚逢君低叹一息,扬声道:“陛下,请给臣一些时间,臣定当揪出那个幕后之人!” “到那个时候,昭仪还能活着么?”天骄抱臂靠在椅背上,双眼凝视着桌上的这碗鸡汤。 “或许……”早已死了。他顿了顿,扯开一抹笑容:“臣尽力而为。” ***** 他需要时间,不是用来查清事件真相。 尉迟采的房门前,尉迟骁怀抱长刀倚在墙边,见楚逢君靠近,眼底立刻漫开如十二月的河水般刺骨的寒意。 看,少将军如此戒备,是因为她是他的姐姐么?楚逢君暗想。 “楚相,请您离开。”尉迟骁不打算拐弯抹角。 里面的那个女子是不是他的姐姐,这已经不重要了。他心中明了,重要的是,她现在姓尉迟。伤害姓尉迟的她,就是伤害尉迟家的利益。 “少将军不想问问本阁,为何今日要做出那等举动么?”楚逢君停了脚步,慢慢负起双手。“你二叔与本阁同在朝中,有些芥蒂,若不早些解开,则会乱大事。” “芥蒂?”尉迟骁一声冷笑,“你不是想杀了昭仪么,这也只算是芥蒂?” 楚逢君叹了口气,苦笑着摇头道:“少将军,对本阁,你不必如此戒备。本阁早已与你二叔达成协议,不会危及尉迟家一分一毫。” “可笑!就算你所言的‘协议’是真,然你今日所作所为,又当作何解释?” 楚逢君默然片刻,用力闭了闭眼:“若本阁说……是一时冲动,少将军大概会冲上来捅本阁两刀罢?” “说得好,我当真有此意!”尉迟骁嘴上虽如是威胁着,却并未真的动刀。 “少将军可知,枫陵王世子前来丰川,究竟所为何事么?”楚逢君低声问。 “不知。”他与那个绿眼睛的男人完全不熟。 楚逢君轻巧扬唇,凤眸下藏着讽刺的笑意:“只是为了见昭仪一面。” 尉迟骁皱眉:“那又如何?” “本阁分析给少将军听。”楚逢君缓步走近尉迟骁,在他身边站定,也侧身倚上墙头。“从枫陵郡到霜州城,奔马约三日行程,从霜州城到丰川,约四日行程。世子先从枫陵郡跑到霜州城,说是为了替枫陵王妃办事,而后,他在州城获得本阁与昭仪被州军拦在丰川之事,就一路南下到了丰川……” 尉迟骁垂眸不言,凝神听着。 “接下来,我们捉到了蛊民若木,昭仪则是按照陛下的吩咐,在丰川附近查察‘牡鸡司晨’的异象。她透过若木,意外发现了九王的身份。然而没过多久,若木失踪,九王遇袭。 “本阁派去保护九王的人一路追踪若木,遭遇一群刺客的围攻,若木也被杀。而后呢,昭仪呕血,我们判定是暮舟在她的茶叶里落了毒物,所以把暮舟关押起来……不错,直到这里,本阁都不曾发现有何奇怪之处。”楚逢君的眉心略微收紧,“直到她隐瞒九王已醒的事实被本阁发现。” “九王已醒?什么意思?”尉迟骁侧头看来。 “九王早就醒了,而且,他身上原本所中的龟甲蛊,也莫名其妙地被解了。”说到这里,楚逢君不无自嘲地勾起嘴角。“少将军,你要知道,昭仪将九王带回丰川驿馆时,并未告知本阁他的存在,直到你与陛下的到来,她才向本阁吐实。” “她为何要隐瞒九王的存在?将九王交给你不是更有利么?”尉迟骁不解。 “唉……九王说,是他自己要求昭仪保守秘密的。姑且就算本阁相信他吧……”楚逢君眉梢一挑,“然而直到两日前,昭仪才愿意让本阁看到清醒的九王。” 她愿意让他看?不,只是他撞见了而已。 尉迟骁深吸一口气:“那么,楚相的怀疑是来自于姐姐的隐瞒?” “‘夜枭’们的袭击对象仅限于她和九王,不让人去联想他们之间的关系,这实在很难。” “所以,你就以掐她脖子的方式逼迫她说实话?”尉迟骁的眼神再一次冷下来,“前半段的分析我很佩服,可对于最后的结论,我不敢苟同。” ------------ 第五十六章 谁人阴魂不散?(3) 更新时间:2010-02-22 只是稍稍挪动脑袋,头颅中便有剧烈的刺痛汹涌而至。 很疼,像是谁拿着锤子,一下又一下砸在脑海深处,要开掘出掩藏在黑暗之中的秘密。恍惚间她又看到了在滨江广场上穿越的那一幕,小山坡上新鲜的腥味,持刀的黑衣人,绿的草红的血,杂乱无章,以及……遍地死尸。 嘴里的苦涩滋味渐渐带了些腥甜,她无法抑止的是,似乎有温热的液体自嘴角软软滑下,痒痒的,一直钻进她的颈窝里去,将衣襟和被褥染得湿漉漉的。 那时在山坡上嗅到的屠戮气味,如今再次回到了她的鼻端…… 好难受,像是被厚棉被捂住了知觉,耳中一片嗡嗡作响。 “……可对于最后的结论,我不敢苟同。” “无论如何,这只是陈述本阁的想法。少将军,你对‘夜枭’了解多少?……” 是阿骁和楚逢君的声音。他们在说什么? 渐渐的,声音开始变得模糊,就像脑袋被摁在水下,耳中充满持续不断的回响。 “我只知道……姐姐……陛下他……” 阿骁在说我么? “……尉迟采……长千金……” 听不清了,是真的听不清了。 “也,怎么搞的?你怎么提前到这儿来了?” 尉迟采猛地睁开眼,黑夜中,只见一轮豁亮的雪白光团当空悬挂,四周一片空寂。 很是熟悉的场景,嗯。 不知为何,她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使劲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她已换上从前那般漫不经心的表情: “好久不见啊,日食大爷。” 身子变得轻飘飘,双臂略一使力,她翻身坐了起来。低头一看,自己身上还穿着来时的那套t恤加牛仔裤,并非在州城里穿的古式锦袍华服。 “正太养成的游戏好不好玩呀,尉迟采?”白光左右晃了晃,日食大爷的破锣嗓四下回荡,带着揶揄的笑意:“可惜喔,你的游戏智商实在不高,游戏进程才到一半,你居然就gameover了。” 尉迟采恶寒地搓了搓手臂,“你这话啥意思?什么gameover?” “亏我还把‘尉迟采’的身份让给你呐,”忽然间,破锣嗓换成了一个清脆的女声,“你居然不知道好好使用,竟然这么快就把它给玩死了,真是差劲的玩家咧。” “……玩死了?”尉迟采摸摸脸,这才慢慢回忆起发生了什么事。 她记得她在府衙的小厨房里给天骄做汤,然后,楚逢君进来了,他捏着她的喉咙,逼迫她承认自己的身份。接着,阿骁来厨房里寻她,意外发现她被楚逢君制住,拔刀与楚逢君两相对峙,直到皇卫找来……再然后呢?她似乎不记得了。 尉迟采抬手敲敲脑袋,皱眉低喃:“到底是怎么回事?……” “呐,尉迟采。” 女声来到她的跟前,尉迟采抬头,杏眼猛地睁圆: “你!你是……!” 头扎一双团髻,鬓前黑发如缎。鹅蛋脸,剪水眸,两湾梨涡点在颊畔,笑靥和暖如沐春风。尉迟采瞠目结舌地与她对视半晌,竟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吓坏了?别说你吓坏了,起初我瞧见你的时候,也是这个表情。”团髻女子微微一笑。 若非身上所穿的衣物全然不同,尉迟采还真要以为自己面前摆了张镜子。 “一模一样……”好半天,尉迟采才吐口气来:“日食大爷,你该不会连容貌这种东西也可以复制粘贴吧?” “也许,我们只是凑巧长得一样啦。”团髻女子摆摆手,“你别这样紧张,我只是来和你说几句话的。” 头顶上又传来日食大爷的破嗓:“什么凑巧一样?你叫尉迟采,她也叫尉迟采。前生后世而已,你前生未做完的事,当然得让后辈接着做完呗。” 尉迟采指指眼前的团髻女子,再指指自己:“……都是‘尉迟采’?” 团髻女子苦笑起来,“对。准确的说,你的上辈子就是我。” “敢情我上辈子还是架空的啊……”尉迟采嘴角一跳一跳的,“你、你要跟我说什么?” 团髻女子忽然拉住她的手,熟悉的杏眸中放出异样光华: “真相。” ***** 人不见了。 被褥里还残留着一丝温热与暗香,枕上鲜红点点,触手微润。 楚逢君眉心拧得死紧。他无法想象,一个昏迷中的女人,如何能自行离开这间屋子。 然而,尉迟采当真就从榻上凭空消失了,徒留枕上的一团新鲜血迹。 “没有人从窗户进来。”尉迟骁检查过屋内的窗棂,窗户皆向内锁上,并未被破坏。窗台上落着一层灰尘,也没瞧见脚印之类的痕迹。 “……可是我们二人一直守在门前,也未见任何人进屋。”楚逢君扶着床板,弯腰往床下看去――空空如也。 她会像幼时那样往床底下藏,再让他费尽心思地寻找么? 楚逢君撇下嘴角,老半天才扯出一记无奈的笑。 “那么,方才咱们在屋外看见的那团白光……”尉迟骁拍去手上的灰,再掀了掀被褥,像是在确认尉迟采是否有留下什么线索。 “那种光,本阁也不知是由何物所发出。”太强,太亮,以至于让他们立刻冲进屋内,想要弄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然后他们发现,原本躺在榻上昏迷不醒的尉迟采,不见了。 两人同时陷入沉默中。某种难以言喻的压迫感,自楚相周身悄然逸出。 楚逢君闭上眼,卸去所有的防备,努力感知着这屋中每一丝微弱的气息流转。 ――出来啊,尉迟采! 你这样无缘无故、无声无息地逃走,是因为害怕被我揭穿么? 以为什么将一切都藏起来,就能脱身而退了? “楚大人!”皇卫从门外奔入,满脸慌张:“大事不好!御医在后堂柴屋内被杀!” 楚逢君只觉额际的青筋突突暴跳,一丛业火自脚底猛地直窜脑门,迫得他心胸闷痛,几乎快控制不住自己。 “御医被杀?”他怒极反笑,负手转过身来,扬声冷喝:“来人!给本阁盯紧了这间屋子,任何人不得进出!” 原以为有霜州师的精锐随侍在侧,这府衙的安全应能确保无虞,想不到…… “先弄走了昭仪,再杀掉诊病的御医……哼,是打定了主意让本阁找不到线索吗?”楚逢君脚下有如生风,“本阁偏不让他如愿!” 尉迟骁闷声不言,跟在楚逢君身后急急而行。 不错,那时自己已察觉到不妥,可为何没有立刻求证? 一个小小的御医,如何能有那般凛冽张狂的眼神?尉迟骁心中暗恨:分明对杀气已经那样熟稔,可他竟然在眼皮子底下出了差错! “楚大人、少将军!”问讯赶来的一众皇卫已将整个现场团团包围。 浓郁的血腥气挡无可挡,自柴房内汩汩淌出。 楚逢君脚下一顿,旋身对尉迟骁道:“少将军还是先回去罢。陛下那边,有劳你照应了。” 尉迟骁迟疑了片刻,点头:“末将告退。” 接下来的场景,或许不该让他这个十一二岁的孩子看见。楚逢君沉吟半晌,命人起了火把,随他进屋。 ***** 丰川,夜。寒风凛冽如刀。 “谢将军,人都抓到了?”红衣男子撩起帘帐,“我家主子可都等不及了呢。” 谢忠点点头,起身:“文公子请随我来。” 这夜入右营的红衣男子正是文净。他跟在谢忠身后,轻声笑道:“那张地图倒是个好东西,给谢将军省了不少气力吧?” “都仰赖楚相大人的过人计策,否则,我还真没地方找那些人去呢。”谢忠手执火把,绕过一排排守卫森严的营帐,直到一处新挖的土窑前。八名带刀的军士分立两侧,透过木栅门向内望去,灯光昏暗,但仍能看见每隔数步便有一名兵士把守。 “将军!”见是谢忠到来,兵士们皆抱拳行礼。 谢忠向文净略微颔首,“都在此处了。”又抬头吩咐:“把门打开。” “是!” 土窑内的空间不甚宽敞,谢忠走先,文净跟在后头,两人一前一后进入窑内。一路看去,把守此处的兵士皆是警戒异常,文净不由得苦笑:从与谢忠入窑时起,这儿便有许多双眼睛紧紧锁着他。 “我们赶到柚城时,已有大半蛊民被杀。活下来的这些,都算是命大吧。”谢忠一面说,一面领着文净走过拐角。再往内,空间豁然开朗,谢忠将墙头的一丛火把举高,让他看得更清楚。 这是一排牢室。 文净眸子微眯,细细数来,总共十二间,每一间的木栅门前皆有一名兵士把守。 “夜枭们行事向来干净利落。”他低声说着,与谢忠走到一扇牢室前。“我是不是该庆幸,那个若木带来的人够多呢?” 牢室内坐着三名男子,皆作灰衣灰袍打扮。文净凑得更近些,谢忠适时地递来火把,明亮的光晕落在三人脸上,映出他们的浓眉、高颧骨与黝黑的皮肤。 “果然是襄州人……相爷此计成了。”文净冷笑一声,亮开嗓音:“你们三个,都认识若木吧?” 片刻后,靠门最近的一个男人哼道:“在这里的每个人,都认识若木。” 文净略微颔首,露出满意之色:“说吧,你们待在柚城,是为了等什么人?” 闻言,三人面面相觑,似乎在犹豫什么。 “都已落到这个地步了,难道还妄想着若木会来救你们么?”文净勾唇道,“实话告诉你们,若木已经死了!半个月前,就在丰川,被一群神秘人所杀。” 三人瞳中俱是一缩,“若木被杀了?!这、这……” “还不吐实么?”文净抱起双臂,轮廓阴柔的面庞上跃起冷笑:“若非这位将军及时赶到,否则,你们早就身首异处了。” 又是一番眼神交接,半晌,靠门的这人皱眉闭目,发出一声长叹。 “是,我们说。”他坐正了身子,仰头面对文净:“我们在等的人,是赤凤卓。” 文净眼中大震,侧首再观谢忠,亦是满面惊色。 “你是说……凤朝王?” ------------ 第五十七章 所谓真相,所谓回魂(1) 更新时间:2010-02-23 “赤凤卓?”尉迟采歪着脑袋,纤指点点下唇:“那是何人?” 团髻女子在她跟前坐下来,双手交叠于腿上,柳腰挺直双肩微沉,果真是大家闺秀的仪态。她眨眨美眸,柔声道:“想必秦将军应当告诉过你‘凤朝王’这个人罢?这赤凤卓,便是凤朝王的本名。” “真相……与凤朝王有关?” 凤朝王其名赫赫,就算想不知道也难。照起居注中所写,彼时凤朝王不服麟华帝的怀柔之术,遂与之决裂。而后他策反诸位皇子失败,只得独自起兵,最终败在麟华帝手下。 她双手支着膝盖,一脸“我想不通”的表情:“可是《龙鼎起居注》上不是说,凤朝王早在麟华帝登基后的第四年就被处死了么?” “凤朝王的确是死了,”团髻女子颔首,秀眉轻扬:“不过,他的后人与幕僚们却没有死。麟华帝以‘仁德’二字服天下,且凤朝王到底是他的弟弟,所以麟华帝处死了凤朝王一人,而放过了他的妻子幕僚。” 她顿了顿,继续道:“就是这群幕僚,他们仍旧以从前凤朝王的封地――霜州,作为凭依,笼络了一批身负异能之人,组建起一支名为‘夜枭’的刺客组织。” 尉迟采一愣:“刺客?” “正是。这群夜枭身手过人,且眼线遍布天下。只要雇主出得起银子,无论何种危险的委托,他们都敢接……”团髻女子的视线黏在尉迟采的胸前,盯得无比专注。后者随即察觉到她的怪异眼神,赶紧抬手护胸:“……看什么?” “嗯,这个头重脚轻的东西,是猫吗?”纤指隔空戳戳她的胸口处,指尖正好点在加菲猫的脑门前:“看起来好奇怪呢。” ……这个要怎么解释才好?尉迟采暗自苦笑:“别跑题,别跑题,现在比较奇怪的该是那群夜枭才对呀。” “啊……抱歉,我失言了。咱们继续吧。”闻言,团髻女子芙面微红,现出羞赧歉色来,“夜枭么?自七岁那年起,我便一直在寻找一个人的下落。当时线人追查至霜州境内,当头撞上了夜枭的人。如此,我才知晓了夜枭们的存在。” 想过一阵,尉迟采慢慢觉察出一些端倪来:“你的意思是……我被夜枭盯上了?” “你会死,正是因为夜枭以针喂毒,而此前在你茶中落毒之人,也是夜枭。”团髻女子笑得苦涩,“其实说起来,我也是被夜枭袭击而死的啊……” “可是不对啊!我和你,我们两人与凤朝王完全没有关系,为何夜枭会对我们下手?”尉迟采抓抓脑袋,忽然眼中一亮:“……难道是有人出钱,雇用夜枭杀我们?” 团髻女子抿唇点头:“不错,应当是如此了。” “喔……哎等等。”尉迟采秀眉皱起,缓缓伸出一根指头,“你说的真相,就是指这个?” 团髻女子杏眸晶晶亮,双手交握胸前:“对呀,就是这个。” 这叫虾米真相?!完全不得要领嘛! 尉迟采摆摆手示意stop,“等等、等等,这其中还有很多问题啊!你为何会知道这些,又为何要告诉我?最重要的是……你刚才说我――死了?” “对呀,你是死了。”仍是温婉无害的笑容,团髻女子轻道:“要不怎么叫做gameover呢?你被那个扮作御医的夜枭毒杀,所以才被送到这个地方来的呀。” 日食大爷当空打了个呵欠,“小采啊你跟她解释这么半天,她好像不能接受诶。” “突然被人丢来一句‘你已经死了’,鬼才能接受咧!”尉迟采挥动拳头仰天长啸,恨不得把日食大爷拖下来狠揍一顿。“那现在要怎么办啊,我死了的话,该不会得一直待在这个地方回不去了吧?” “活活活活。”日食大爷笑得像是抽筋,“小采是真死了,所以她得留在这里陪本大爷,至于你嘛……嗯,让本大爷考虑考虑。” 尉迟采满头黑线:难道还让我跪地高呼三声“哥,我膜拜你”吗? “不过,现在还不是你回去的时候。”团髻女子握住她的手,勾唇笑道:“等过上一阵,选一个最合适的时机,再让头顶上的那位送你回去,可好?” “哼,小采就是想和她聊天。我不理你们了!”日食大爷鼻孔出气,自动禁言。 尉迟采哭笑不得地指指那团白光,对团髻女子道:“他会不会一个不爽,就把我从此撂在这儿了吧?” “安心,他要是敢阻断你的如愿大计,我会替你打他的。”团髻女子亮出素白的手掌,做了一个扇耳光的姿势,“况且,若真的让你待在这里,你也不会感到开心,对不对?” 杏眸慢慢垂下,尉迟采像是挨了霜的茄子,果真沮丧起来:“……嗯。” 她想回到赤国去。 ***** 刀口约长三寸,恰恰削断了喉咙,不多一分亦不少一分。 面皮被整张剥下。 尸体的手腕与脚腕处,皆有被绳索绑缚的淤紫痕迹。 家世清白,所知范围内,并无仇家。 楚逢君将从御医身上能搜集到的消息整合在一起,末了,手腕一沉,在旁侧的空白处写下他的推论: 夜枭。 只有这些杀人如麻的刺客,才能开出如此精准而残忍的伤口。有绑缚的痕迹,说明这是一次有预谋的杀人行动。再来,便是针对昭仪的…… 搁下小狼毫,他闭目凝神,脑中思绪飞转。 究竟是何人呢?不惜耗费人力物力,三番两次地对尉迟采暗下杀手。起先是釜州,长千金由釜州军和恭州军一路护送至白岩岭处时,遭遇夜枭的突袭;而后长千金由秦鉴迎入翡城,相安无事了一阵子,直至他们前往霜州时再次动手。 假如那时真正的长千金已经惨遭夜枭的毒手,那么这位被秦鉴迎入宫中的长千金,则极有可能是夜枭派来假扮长千金的不轨之徒。既然他们能剥皮易容,那么要易容成长千金,则必须杀掉本尊来取皮。 可是他近距离观察过,昭仪的脸,并非易容而成。 接着,若昭仪真是夜枭,那么她会被杀的理由是――她已遭到怀疑。然而夜枭在白岩岭上,光天化日地杀人,这本就是一桩极易被察觉的事。加诸她由秦鉴迎回,那么秦鉴也应当知晓白岩岭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楚逢君暗叹一息:若非尉迟尚漳暗中调派人手前往釜州的行动被自己侦知,否则他大约到现在也还被蒙在鼓里。 再想想尉迟尚漳对她的态度……如此说来,昭仪是真正的长千金了? 那么接下来的问题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夜枭们,为何不在长千金前往帝都的路上下手,也不在帝都内下手,非得拖延至几个月后,在霜州境内再行动呢? “怪哉,怪哉……” 咚咚,耳中传来两记叩门声:“楚大人,夫人准备了夜宵,命婢子专程为您送来。” 夜宵,夜枭。 楚逢君抚额摇头,再使劲抹了把脸,扬声应道:“进来吧。” 刺史府的小婢皆是红袄粉裙,直衬得一张脸庞素净可爱。她偷偷抬眼,正瞧见一抹玄青色的身影自阁中款步而来,通身咄咄逼人的贵气,端的是风流俊雅,无可挑剔。 “楚大人,夫人亲手为您做了莲子羹。”怯生生地捧起玉碗,俏脸红晕如醉。 只一眼就能掠走她的心魄,眼前这男子无一处不是她所喜爱的。 楚逢君的心思显然不在食物上头,更未注意到小婢少女的粉红心思,只是淡淡应道:“知道了,你搁在桌上便是。” 他径自走到窗前,伸手将窗杆支起。天色早已漆黑一片,夜风森冷刺骨,他迎着风的来向深深呼吸。总觉得心里憋着什么难以言明的古怪情绪,所以要吹吹冷风,勉力平复下胸中躁动的热息。 ……不错,短短数日间,那些身负霜州动乱之秘密的人,依次死于非命或是无由失踪,无一幸免。无论是若木,昭仪,还是那些死在半道上的叛军头目。 “楚大人?”小婢在身后试探着轻唤一声,“莲子羹要趁热吃,凉了伤胃……” “要是没别的事,你就出去罢。” 被楚逢君冷淡的嗓音一噎,小婢的眼中立时蓄起泪水,轻声应了,而后乖乖退下。 待脚步声完全消失,楚逢君自窗前直起身子,放下窗扇: “好了,不用躲了。” 一抹青翠的身影自内室悄然闪出,伴以男子的爽朗笑声:“主子是没瞧见方才那小姑娘的眼神,真真要将您瞧穿了去,就差没扒光了自个儿扑上来了……” 咻!一道湛亮银芒直袭向翠色身影,只见一玄一青身形骤变,迅疾剑风中有电光簇簇,叮叮当当响过一片,只见玄黑身影色突地顿住脚步,青翠身影趁势锋刃尽出! “……呵呵呵,主子风采依旧。属下认输。” 翠色衣袖已被短匕的刀锋堪堪划破,沁凉的杀意直剌剌迫人体肤。青衣垂眸,视线扫过腰间,楚逢君右手持剑与己缠斗,而后故意放出破绽,引自己卸下防御,再以左手执防身用的短匕攻自己个出其不意。 “本阁现下没心思同你开这等无趣的玩笑,有话就说。”楚逢君冷哼一声,收起武器,旋身拂去袍袖上的褶子。“去了一趟枫陵郡,收获如何?” 青衣笑嘻嘻地收剑回鞘,乐道:“照主子的吩咐,已探到近段时间里,枫陵郡内有大量橙国人出入,甚至还有紫国人不远千里跑来凑热闹。至于这些人具体是来做什么的,还得等暗卫们详查才行。” “……哼,还算不错。”楚逢君仍是一脸冷淡,“别急着走人,还有一件任务要交与你。” 青衣抚着肩膀哀叫起来:“主子啊,上次的伤还没……哇!” 话音未落,楚逢君反身一掌拍在他的肩头,嘴角悠然牵起,凉兮兮地笑问:“如何?” “是,请主子吩咐!”青衣欲哭无泪:我就是个天生劳碌命啊劳碌命…… 照这时间来看,就算再快,也应该还没走出霜州才是……凤眸下暗涌无声,楚逢君弯唇冷笑: “给我传令霜州境内所有暗卫――务必要找到尉迟采。” ------------ 第五十八章 所谓真相,所谓回魂(2) 更新时间:2010-02-24 “开什么玩笑呀阿骁,昭仪怎么会凭空不见嘛。” 天骄的小脸上写满“朕才不信呢”的表情,一面摆手表示自己不以为然,一面在心里咚咚咚地敲着小鼓,着实不踏实起来。 ――真的假的?昭仪她居然丢下朕跑了?!简直太伤自尊了! 尉迟骁定定睨着小陛下,估摸着要不了多久他就会哭丧着脸拽着自己问是不是真的。 正堂内的空气一时有些沉闷,天骄皱眉嘟嘴,手上不安分地拨弄着案头的墨玉镇纸,将这冷冰冰的石头故意弄出声响,好似下一刻,昭仪就要跳出来指着他说,天骄,君王风仪何等重要,你这样成何体统之类云云。 不行啊,他真的拿不准了……对昭仪,他真的这样没信心吗? “呐,阿骁。”天骄丢开镇纸,纯黑的眸子上下左右徘徊良久,终于定在了尉迟骁脸上。“昭仪她……是真的不见了么?” 阿骁从不会骗他。 “请陛下安心,楚相已派出人手寻找,相信很快就有消息了。”尉迟骁撇了撇嘴,想着天骄差不多要扑去找楚相理论了,却见小陛下哗地一声趴伏在桌案上,下巴抵着一本绫面折子,满脸沮丧不已。 尉迟骁心里忽然腾起浓重的负罪感,想伸手拍拍天骄的肩安抚他,然碍于身份,仍是作罢,只有些不自在地唤道:“陛下……?” “朕没事,阿骁,不用担心。” 天骄水眸半掩,窨黑的瞳子中透出深不见底的无助,活像是一只被遗弃的小动物。 昭仪消失了。 难道……当真是皇祖母所为? “阿骁,”犹豫片刻,天骄还是决定开口询问。“昭仪真的是消失了,而非……”死了么? 尉迟骁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尉迟采所用软枕上的那几点新鲜血迹,很难证明她一切安好。至少,就尉迟骁所知的部分,她的身上并无伤口,楚逢君的那一记手刀,还不致令她内伤呕血。 “姐姐她吉人自有天相,您且放心罢。”忖度了半刻,他决定继续安抚。 “……唔。朕还是先处理叛军头目被杀一案吧。”天骄嘟哝两句,重新撑起身子来,慢腾腾地整理桌面上散乱的折子。“既然楚相业已派人寻找,那么朕就不必插手了。阿骁,”他抬起眸子,眼底似是有什么东西正在发生着变化:“你也算军中之人,你认为,那些叛军头目为何会在半道被害?” 话题毫无预兆地一转,尉迟骁愣了愣,见小陛下的面前只剩下一份折子。 “这是今日送来州府的塘报。”天骄难得皱起眉头,“那批押送要犯的霜州师精锐中,有一匹马因为突袭而受惊,将马背上的一名校尉掀下了山谷。那名校尉虽说身受重伤,却也勉强捡回一条命来……” 尉迟骁面色一变:“陛下,此事当真?” “要是塘报也有假,这支霜州师可就留不得了。”天骄单手支着脸颊,“总之,朕已传令下去,务必要保护好那名校尉,并且……把人直接送回帝都。” “咦,为何要送回帝都?”尉迟骁不解地皱起眉,“送来霜州城不是更快么?” 天骄苦着小脸,竭力将眼眶里的水雾逼回去。“霜州到底不是个安全的地方呐。你看,叛军头目死了,昭仪也消失了,要是这人也在半道上出个岔子,只怕霜州骚乱的真相,再也无从揭开。” “总得找个牢靠的人。”连半点风声也走漏不得,否则,送回帝都的就只能是那校尉的尸体。尉迟骁心底堵得厉害,他昂首抱拳:“陛下,请让末将前去护送那人吧!” “不成,少将军得留在州府。” 门扇吱呀一声洞开,楚逢君推门而入。见了天骄,抬袖躬身向他一揖,凤眸带着莫名的森寒之意:“陛下,臣正打算回帝都一趟。” 尉迟骁本能地对这个请求不满,他闷声冷道:“楚相返回帝都,独留陛下一人在此,若是诸事安好倒也无碍,可若是这霜州城遇着什么麻烦……” “关于这一点,少将军不需担心。”楚逢君直起身子,勾唇微笑,“纶州的州师右营已在州城西门外五里处扎营,在下遣往纶州的御史们,必会替陛下牢牢地盯住那些图谋不轨之人。” 天骄双手交叠,拄着下巴不作声,眼神直直定在楚逢君脸上,带着某种刺探的意味。 “……哦呀,想必陛下已经得知昭仪失踪的消息了吧。”难得这么安静地坐在桌前,还一反常态地看了奏折,若换在从前,不早就嚷嚷着要让昭仪作陪了么?楚逢君忽然发觉,弄丢了尉迟采,不仅令他的猜测全盘翻覆,还会让小陛下产生某种不可预知的改变。 好,还是坏呢? 天骄的嘴角不自觉地撇下来:“朕知道,朕还听说,楚相已派人前去寻找。凭楚相的本事,想必要找到昭仪,算不得难事吧?” 楚逢君微微一愣:小陛下……莫非是在威胁他? “你想回帝都,朕准了。”天骄两手自下颔挪开,改为撑在案边,“不过,朕应当有权知晓,楚相返回帝都的目的为何。” ***** “除了我,还有其他穿越者?”尉迟采瞪大双眼,“她们都在哪里?” 团髻女子不知从哪儿弄来两只茶盅,动作优雅地沏了茶,把其中一杯递来尉迟采的跟前,“对呀,穿越者总共有七名,分别降落至灵渊大/陆之上的七国内。你在赤国,另外六位姑娘则是在橙国,白国,青国等地了。” 果然还有老乡啊。尉迟采接过茶盅,兴奋地问道:“那,我能去找她们吗?” “找她们做什么?”团髻女子一脸莫名,“你们互不相识,就算见了面,也只会把彼此当做npc罢。” ……好奇怪哎。尉迟采狐疑地瞧着眼前的女子:明明一身古装,居然还知道什么是npc。怪不得刚见到她时总觉得有些怪怪的,仔细想来,一个标准的古人竟然说着满嘴现代人才知道的acg语言,那能不奇怪么? 团髻女子轻呷一口茶水,颇为享受地眯起杏眸,漫道:“想问什么?” “我很好奇,你为何知道npc这个词?”而且还带着一股子港式英语的味道…… “他说的。”纤指戳戳头顶的莹白光团,“他说,不相干的路人,就叫做恩批西。” 又是日食大爷干的好事。尉迟采悻悻地耸肩,“好吧,继续刚才的话题。那些穿越者待在其他六国,也是为了实现愿望?” 团髻女子点头,纤指的瞄准对象从白光移到尉迟采脸上:“她们可都十分顽强呢,不像你呀,才来没多久就玩完……现在好了,楚相和二叔他们总算能休息一阵了。” “……对不起嘛。”尉迟采粉颊微红,“那,现在我可以做些什么?” “恶补你的演技,如何?” “吓?还需要恶补?我以为我的演技很好啦……”尉迟采抹了把汗。不错,在面对舞台下的观众时,她能非常自然地演绎剧中人物,不过,那是因为她拿着剧本。无论舞台还是银屏,观众从不会在看戏时对演员的言行做出任何反馈,而她熟记着所有的台词,动作,明白要如何处理每一个神情…… 但,那仅仅是在舞台上。 尉迟采垂下眼眸。她对自己,早已不是失望二字可概括的了。 原来,脱离剧本之后的她,连伪装也不会么? 团髻女子叹了口气,“看来你已经想通了。” “我……不明白,究竟要怎样,才能在他们面前……”尉迟采挫败地扯开一丝苦笑,“我一直以为我在扮演着长千金,就算有破绽,至少……” “有破绽,即是你的演技尚不到位的证明。你呀,不能总想着会有人替你收拾善后。”团髻女子放下茶盅,柔声说道,“扮演一个你素未谋面之人,的确非常困难。所以从某个方面而言,你已做得很好了。” 尉迟采扬起羽睫,有些迟疑:“……嗯,你既然待在日食大爷这儿,那么……是不是我所做的每一个决定,你都能看见?” “啊――别提这个,一说到这个我就来气。”团髻女子不耐地摆摆手,好似在赶苍蝇,脸上现出半是鄙夷半是无奈的神色,“你每次做出选择前都有好好动过脑子吗?最初进入帝都的时候,你居然会出言称赞寿王长得俊!你以为你真是来观光的?这句话会对你‘尉迟采’产生多大的影响,你知不知道呀……” 尉迟采垂头丧气,“……抱歉,我习惯了有话直说……”在某种程度上而言,这当真是个破习惯呐。 “还有,你居然会跑去走那条密道!”团髻女子越说越来劲,两道秀眉微微拧起,素白指尖抱怨似地戳上尉迟采的脸颊:“有脑子的人都明白,这种事应当首先知会带你来帝都的秦鉴,抑或是直接找寿王告诉他你想换个地方住,能不生事就不生事。可你居然就这么跑去天枢阁探险了……” 对,还无端撞上了楚逢君。尉迟采点头认错。 团髻女子可没打算放过她,“接下来就是那个楚相!啊啊啊这就是本小姐最无法想象的地方了!”左右开弓,手指变戳为捏,把尉迟采粉白的两片脸蛋捏得微红。“你居然会忘了自己的身份,任由那个男人占你便宜!他从背后偷袭你的时候,你就该大喊‘流氓非礼’才对!可是你看看你那个时候在想什么,嗯?你在想他的皮囊生得如何之好!吼吼~~~” “嘿嘿……”的确就是这样呀,团髻女子一个字也没说错。 如是想着,尉迟采连偷笑的勇气都快没了。 “所以呀尉迟采,”团髻女子缩回素手,改为叉腰:“你的演技这么烂,我看,你还是做你自己好了。” ------------ 第五十九章 所谓真相,所谓回魂(3) 更新时间:2010-02-25 gm模式虽然是个很玄很炫的东西,但有些时候,它也能让你无地自容。 尉迟采怀着十二分郁闷,开始接受异时空的表演特别指导。 “就算没什么脑子,你也该明白,怎样做对自己有利,怎样做对自己有害。”团髻女子拍拍手,冲头顶的日食大爷唤道:“喂,给她瞧瞧你的私人收藏,本小姐要让她有所觉悟!” “私人收藏?”尉迟采只觉眼皮一跳,心里腾起奇怪的猥【=_=】琐感:难道是那些通常被藏在床下头的、奇奇怪怪ooxx的东西? “小采别那么凶嘛……你看,你把大采吓到了呀。”日食大爷懒洋洋地回道。 “大、大采?!”尉迟采嘴角猛地一斜,咳咳两声,差点被这名字呛死去:“这种没品的名字你也叫得出来?” “你比小采的年纪大上几岁嘛,叫你大采一点错都没有。”日食大爷讪讪笑道,“另外,小采啊,那个私人收藏可是秘密呀,你就这么大大咧咧地透露给她知道了?” ……但是你的语气听起来一点也不惋惜呢。尉迟采甩来一记白眼,“到底是什么东西?” 团髻女子抬袖掩唇,呵呵笑起来:“是可以重现你过去的东西哦。” “……就是用于yy的那种玩意啦。”只见光团上下蹦了蹦,吧嗒,一块镜子从半空中掉落下来,直直钻进团髻女子的怀里。 直径约摸三十公分的圆形铜镜,镜框上是细腻繁复的花纹,看起来很沉的样子。大约是因为手工工艺上的差别,镜面不甚光滑。团髻女子将镜面立起来,尉迟采抬头,从镜中见到自己模糊的身影。 “这个……要怎么看?” 她伸出一根指头戳戳镜面,“呀!”指尖竟然陷了进去。 原来,这镜子的镜面并非实体,而是水雾一般的柔软无形的东西。只见团髻女子扬唇一笑,下令道:“play。” ……吓?还是声控的? 忽然,镜面上腾起层层皎洁细浪,如涟漪般向镜框散开去,而后越来越浓,越来越多,大团雾气漫出镜子,在她周身氤氲成云。她的视线渐次模糊,所见皆是白茫茫一片。 “采儿……” 清冽澄澈,又于宠溺中藏了三分缱绻的嗓音,她熟悉。 并且意外地想念。 虽然如此,尉迟采仍是给狠狠地吓了一跳,脱口惊呼:“楚相?!” 层层叠叠的白雾无风自动,一抹玄青的身影自远处向她缓步走来。再近一些,他的貂毛裘衣与袖摆边华丽的暗金色绣纹映入眼帘。 仍是那双阴郁凤眸,唇边扬起的一丝笑意邪魅惑人。 “采儿,你叫本阁好找。”洁白修长的手指在她鼻尖上轻轻一点,“说,为何不辞而别?” 楚逢君……他为何会在这里?尉迟采的脚跟向后挪动半分,心底尚在怀疑,却已随着他的疑问自动作答:“我……” “昭仪!” 尉迟采惊愕地回头,只见天骄双手叉腰,一袭金红耀目的龙袍抢尽视线。小陛下粉唇不满地嘟起,稚气的小脸上写满“你骗朕”三个大字:“说!你为何会瞒着朕,与楚相在一起?” “不,天骄,我……”不是故意的,只是凑巧遇到了而已。 “你嫁给陛下有何好处,采儿?老妻少夫,况且他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奶娃娃,这种笑死人的皇帝游戏,本阁真是一日也不想陪他玩下去了!”楚逢君忽地变了脸,“采儿,跟本阁走吧,替这种小笨骡子打理朝事,只会折寿而已。” “等等,楚相你是中书令啊!”尉迟采慌了手脚,“天骄还小,还需要人教他,没有人生来就会治国安邦啊,那种天才毕竟是凤毛麟角,所以……” “不好意思,本阁就是那些凤毛麟角的其中之一。”楚逢君冷哼一声,“赤天骄,把本阁的天下还来!” “做梦!你这乱臣贼子,朕今日不诛你九族,来日你就要翻天了!”天骄不甘示弱,指尖带着罕有的冷厉气势瞄准楚逢君,“你有何德何能令朕让出王座?你又如何得知朕将来必失天下?你什么都不知,又凭什么在昭仪面前血口喷人!” “本阁告诉你好了,小孩,若无本阁相助,不出三年,你的赤国就会变成舒家的所有品!”楚逢君的笑意更见森寒,“所以啊,本阁劝你还是趁早让贤吧!” “停!”尉迟采陡然一声大吼,“都给老娘闭嘴!” 楚逢君周身猛地散开咄咄逼人的杀气,而天骄则是竖眉扬唇,冷笑不已。 “都别吵了,什么话不能好好说么?你是一国之君,你是一国之相,要是连你们俩都吵个没完,那我看赤国是当真快完蛋了!” 尉迟采一口气把话说完,再学天骄双手叉腰,胸脯上下起伏。 她没有想过这样的场景。 一面是天骄,一面是楚逢君,这平日里看似平和的二人,一旦翻脸,竟是如此结局么? “采儿,你愿意跟着本阁,还是愿意跟着这个没前途的破小孩?” “昭仪,你愿意跟着朕,还是愿意跟着这个没人性的大奸臣?” 一大一小的两人转过身来,同时向她发问。 ――“做出选择吧,尉迟采!” ***** 卯时三刻,灰蓝色的天空沉寂无风。冬日的晨光脚步迟滞,夜色尚未散尽,整座尉迟府邸的宅子笼罩在暗淡天幕下,红墙碧瓦静默无声,等待被钟鼓唤醒。 尉迟尚漳转过连接二堂与书房的长廊,正见一名着霜合紫绣沧浪云纹锦袍的男子立在堂前,臂上挂着一件厚实的貂裘。听见声音,男子转过头来,凤眸下起了一片熠熠暗光:“尉迟大人,好久不见。” “……楚大人?”尉迟尚漳细眸微凛,“你怎么回帝都了?” “自是回来办事的。”楚逢君笑得温文无害,“不过呢,此事还需要尉迟大人帮忙才行,就是不知大人愿否伸手相助?” 尉迟尚漳略略侧首,下撇的嘴角悠然扬起:“楚大人对本阁的性子再清楚不过。” “是,所以晚辈才来向尉迟大人请教。” “请教?”捉住对方语间的一个字眼,尉迟尚漳负起双手,“这二字,本阁实在是当不得。不知楚大人想问什么呢?” 楚逢君亦是扬唇:“如此说来,大人是允了?” “楚大人,这漂亮话还是少说两句罢。我家那不成器的侄子和侄女尚且在你手中,这个人情,本阁不卖都不成,对么?”尉迟尚漳哼了一声,转头对身后随行的两名小厮吩咐道:“备茶,本阁要与楚大人往绘月亭一叙。” ***** 这几日以来,邵显云老是睡不好觉。一来赤帝住在府上,他得端着一千个小心伺候在侧;二来中书令楚大人秘密离开霜州,保护陛下的重担就着落在自己的头上;三来么…… “陛下,霜州师凯旋,将于明日午时抵达州城北门。” 他偷眼瞧着天骄的表情,小陛下面上沉静如水,双手捧着白玉盏端然品茶,不应声。 “陛下?”邵显云抬起头,“陛下,霜州师……” “朕听得见。”天骄搁下茶盏,“明日午时摆驾北门,朕要亲自迎接州师凯旋。” 邵显云诺诺地低头称是,折身出门时,额头上已是满布细汗。 最近这位小陛下说风就是雨,脾气反复无常,着实难伺候。他拈起因为汗湿而黏在背后的衣衫,手上抖了抖。 不知何时起,这条从前软趴趴的幼龙,竟生出些颇为慑人的霸气来。 “嗯?大人的脸色不太好看,莫不是……又在陛下跟前吃了苦头?” 闻言,邵显云只觉脖子后头暴起一片酥麻麻的栗皮,仿佛一条森冷湿滑的毒蛇滑过颈项。他勉强定了定神,堆起笑脸回过头来:“这不是世子嘛!您这几日住得可还习惯?” “多谢大人记挂,晚辈很习惯。”赤英尧从回廊后负手步出,微微一笑,碧绿眸子里漾开异样的光晕。“对了,这两日为何未不曾见着中书令大人与昭仪?” 邵显云一愣,随意应道:“哦,昭仪嘛,说是回霜州这边的尉迟府探亲去了,至于中书令大人,好像是出去了吧?” “出去?”赤英尧碧眸微眯,“大人知道他是去哪儿了么?” “哟,这个啊……小的只知楚大人是出去了,可不敢过问太多呀。”邵显云小心答道。 “原来如此。”赤英尧思忖片刻,笑了:“陛下还在书房里么?” “在的,世子要去见陛下?” “嗯,有事。”赤英尧躬身一揖,“那么晚辈就先走一步了。” 邵显云亦是还礼:“世子请。” 武丑怀抱长刀,站在赤英尧身后不远处,双眼仍死死盯着这位枫陵王世子,一刻也不敢懈怠。只见世子缓步走过天井,来到书房的廊檐下。一名身着银色软甲的少年站出来,伸手拦下他。武丑识得那孩子,他是昭仪的亲弟弟,小小年纪便做上了少将军的世家少爷。 与自己这样空有一身武艺,却出身低微的人,有云泥之别。 “还请少将军通融一番,在下当真有要事欲见陛下。”他听见那位世子如是说道。 尉迟骁摇头:“非常抱歉,世子,陛下已休息了。” 楚逢君临走前特地交代过,若枫陵王世子借故要见陛下,切不可放他入内。 “陛下何时醒来?在下愿在门前等候。”赤英尧坚持道。 尉迟骁眉心微蹙:“世子不必如此,请先回房等候。” “请少将军告诉在下,陛下何时醒来?” “那是陛下的决定,末将着实无以相告。”尉迟骁的防守滴水不漏。 ……小鬼,想同本世子周旋? 赤英尧暗暗冷笑,面上却现出越发为难的神情:“呀,这可如何是好?方才在下接到枫陵郡内的传信,说是母妃抱恙,在下打算早些赶回郡中,特来向陛下辞行,可现下……” 尉迟骁心中有些松动,嘴上仍道:“但是陛下还未醒来。” “那么,可否请少将军代为转告陛下,就说在下走得匆忙,未及向陛下辞行,待家母日后病愈,定亲往帝都请罪……”赤英尧躬身抬袖,向尉迟骁一拜,“有劳少将军。” “这……”尉迟骁为难起来。 只是辞行,天骄定不会说什么,况且他也只是让自己代为转告,也就是说,不见陛下也成。 如此,放是不放呢? 犹豫了片刻,尉迟骁敛下眼底的戒备:“末将明白了。” ------------ 第六十章 一波又起(1) 更新时间:2010-02-26 双腿发软,尉迟采一脸颓然之色,望着眼前的团髻女子。 云雾业已散尽,先前分明那般湿润冷冽的空间里,迅速变得干燥温暖起来。抬头,日食大爷浑身放出融融白光,迷雾无声消散。那面铜镜仍旧被团髻女子捧在手中,它也恢复如常,光洁的镜面上连一粒水珠也无。 “或许有一日,你会面对这样的结局。”她蹲下身子,将铜镜搁在地上,“你想好了么?” 尉迟采抹了把脸,发现手心尽是湿漉漉的露水――方才的云雾并非虚空,而是真实存在着的。 她慢吞吞地坐了下去,语间似是疲惫不堪:“……我该怎样选?天骄是我要辅佐的人,而楚相亦是这个国度不可或缺的臣子。你要我怎样选?” “若是我,我会选择楚相。”团髻女子拂去袖口上的褶子,漫道。“这个世界容不下弱者,纵使他是一国之君,也改变不了被吞噬的命运。不是他死,就是赤国完蛋。” 尉迟采摇摇头:“天骄并不愚蠢,也不柔弱,他只是缺少令他振作起来的动力。” “所以,你在等那个动力?”团髻女子歪头看着她,嘴角一撇,“或许谋朝篡位会是你想要的那种动力罢。” 尉迟采双手交握,十指渐渐箍紧:“不……那样就会来不及了。” “尉迟采,你想令陛下改变,光靠等待是不够的。”团髻女子低叹一声,“他还太小,还太稚嫩,你要教给他的东西太多,在他学会一个帝王所应具备的本领之前,我想,已有人等不及要将‘赤’字该作自己的姓氏了。” “是,我明白。”尉迟采略微松开手指,“但我现在什么也做不了。” “你很被动,你知道么?”团髻女子继续说道,“从一开始,你都只是被动地接受着所有的境况,从秦鉴强行带你回帝都,直到你前来霜州。你分明有那么多可以利用的人脉,为何不去尝试使用呢?” 尉迟采抬眼:“我不是你,如何能使用那些人脉?你以为我看不出,尉迟尚漳在怀疑我了么?……说不定早就不是怀疑,而是笃定我是个冒牌货了。” 团髻女子吐了口气,拍拍胸:“天,你终于想到这一点了!” “啊?”尉迟采皱眉,心底腾起一种被人戏耍的厌恶感,“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是说,你终于意识到自己的演技差劲了。” 尉迟采捏紧拳头,冷笑:“我就是演技差,那又如何?你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哎,你别生气嘛,大采。”日食大爷来打圆场了,“小采说的是事实呀。” “……哦?”尉迟采扬眸望着头顶的白光:“那你来试试被人一句话否定所有努力是什么感受?” 日食大爷似乎犹豫了一阵,道:“大采啊,我觉得,你不必继续演小采了。” “我知道,我演技不合格,该回去重读大学!”尉迟采冷哼。 “唉,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做你自己就好。” 尉迟采霎时觉得浑身无力,鼻腔中泛起酸涩:“做我自己?做我自己还能活下去么?如果我不是‘尉迟家长千金’,我还能被他们所接受么?” “对不起。”团髻女子眼眶微红,脸上现出歉意,抿紧红唇垂下眸子来:“我不是想要指责你,我只是担心……” 尉迟采横来一眼,“那好,你说我该怎么做?” “就想他所说的,做你自己。”团髻女子柔声道,“其实二叔他一早就知晓我的死讯了,秦鉴他带你返回帝都的当晚,就把我死在白岩岭的消息告诉了二叔。” 轰隆! 好大一记晴天霹雳,不偏不移闪亮亮地炸落在头顶。尉迟采只觉浑身血液凉透。 原来他们……一早就知道了? 既然尉迟尚漳知晓,那么阿骁必然也知道,说不定连楚逢君也知道! 是了,怪不得那日在小厨房里,他会突然对她发难。原来他对她的温柔,对她的呵护,就连对他的说教,也全都是试探! 他在用自己引诱她,亲口说出她的真实身份。 从天枢阁初遇之时起。 那么天骄呢?他是否也知道她不是真正的长千金? “怎么了?觉得自己被骗了?”团髻女子继续戳她痛处,“那也没法子,尉迟家的眼线远超过你的想象,只是你一直不愿相信罢了。” “……这话让我觉得自己很蠢。”尉迟采缓缓抬手掩面。 她没有哭,只是觉得无力。 这场戏,还未开始便已落幕,就只有她一人还在自以为是地出演,无比卖力。 “我以为我演得还算好……”她哑声笑了起来,“至少,让他们留我在宫中,继续跳梁。” “把你接回来,就是为了让你重新做自己。”日食大爷发表总结,“小采家二叔不会告诉你,你要做什么样的人。因为他不在意你是怎样的人,他只需要你继续担任‘长千金’的角色,并且保护那两只小家伙。” “保护?”尉迟采没有动,只闷声问道:“凭我?” “凭你。”团髻女子接着说下去,“知道么,你进入皇宫成为后妃的这一事实,已被视作尉迟家的选择――选择站在小陛下的身边。而现在,你做得很好。” 尉迟采耸耸肩:“可是其他人会这样认为么?他们在大肆宣扬‘女子不豫朝政’,楚相也奋力地把我赶出朝堂,并且成功了。” “各家有各家的立场,总之你要记得,尉迟一族永远忠于帝君。”团髻女子将耳畔的一丝碎发拢去而后,姿态优雅,“何况我以为……楚相是在保护你。” “或许吧,只不过我无法理解。” “这大概是秦将军的错了,他一直在向你强调尉迟家的重要性,却忘了告诉你,你最大的敌人是谁。”团髻女子苦笑起来,“所以我不喜欢秦将军……说到底,他才是那个被障眼法迷晕了头的笨蛋。” ***** 青衣把消息送到帝都时,楚逢君只得摇头感叹,秘密无处不在啊。 “他家老娘病得还真及时,本阁前脚刚走,他就立刻开溜了。就算是心虚,但这也做得太过明显了吧?”茶盅咚地顿在桌上。只见青衣咧嘴笑了:“主子,别生气嘛,反正那家伙暂时也收敛了……” 楚逢君凉兮兮瞪来一眼:“当然收敛了,该做的事做完了,他不收敛,难不成还等着本阁去逮他的小辫子?” “所以暂且偃旗息鼓休养一阵,对您也有利。您瞧瞧,我这身子不也还没痊愈嘛。”青衣撩起袖子,露出臂上一圈圈雪白的纱布。“另外,您派小的寻找昭仪……” “嗯,如何了?”楚逢君取过案头热茶,揭开杯盖。 “找不到。”青衣答得干脆,也不怕挨骂,“连一点线索都没有。” 楚逢君低头不语。 “小的从丰川一路找去了骆城,客栈和驿馆都不见回报,连城门守卫也都说不曾见过她。所以……” “所以?” 青衣张了张嘴,迟疑了一瞬,仍是接着说道:“所以小的认为,昭仪是真的消失了,您不必费心再找了。” 楚逢君低低舒了口气,双手交握,手肘支在桌上。 他抬眼望见窗外,天光明媚,淡金的阳光洒落窗棂,却是一片严寒刺骨。冬日早已令这座皇城变得坚硬而冷涩,竟连一丝温暖也不觉。 “青衣,你知道么,找不到她,会让我觉得……失败。”他没有转头,只喃喃低语道。 那日与尉迟尚漳在绘月亭中一叙,竟是从辰时直直耗到了申时末刻。他从未想过,自那年之后,他还会花费如此多的时与力在她身上。 青衣一时默然,半晌才应声:“或许,主子可以试着问问其他州郡,说不定会有发现。” 楚逢君点头,“此事就交给你了,青衣。我给你三个月时间,若是真找不到……那就算了。” 他的暗卫不多,每一人都有独到的用处。所以届时,他不会再纵容自己在“尉迟采”这个名字上浪费时间。 青衣抬袖一揖:“是,那么小的就先往恭州方向……” “相爷!” 侍从蹬蹬蹬的脚步声闯入两人耳中,楚逢君蹙眉抬眼,不慌不忙地啜饮一口茶水:“慢点跑,究竟是何事叫你紧张至此?” “唉呀相爷啊,您赶紧逃吧,莫说小的慌张,只怕听了这事,您也慌张啊!”侍从是楚逢君从楚府带来的亲随,说话向来不似外人那般饶舌:“沁姬小姐到了!” 噗! 茶水毫无预兆地从楚相口中直直喷出,跟前的两人躲闪不及,衣袖上都湿了一大片。 “主子,”青衣的嘴角抖得厉害,“您该不会……” 楚逢君狼狈地取出绢帕,擦去嘴角和下巴上的水渍,霍然起身道:“我去躲躲,她若是寻来这里,你们就说本阁尚在霜州还未回京。” “相爷,人都找来府里了,必定是舒家探到了消息……” 青衣勉力忍着笑,“就是就是,您就从了沁姬小姐吧。”反正早死晚死都是死。 “青衣你给本阁记着,这个月的银俸没你的份了!”楚逢君一面擦着衣襟上的水渍一面往内室走去,末了还不忘回头来一句:“绝对不许告诉她本阁在哪儿!” 话音刚落,便听见屋外的院门前传来女子清脆带笑的嗓音: “逢君呀逢君,总算叫本小姐逮着了吧?哼哼,这回看你还往哪儿躲!” ------------ 第六十一章 一波又起(2) 更新时间:2010-02-27 想要甩掉黏人的家伙,这可不仅仅是个技术活。 年不过十七八的豆蔻少女,身姿最是曼妙。舒沁裹着雪白的狐裘,脚蹬一双麂皮小靴,步伐轻快地蹦入屋中:“逢君,别跑啦,你的衣角我都瞧见了。” 正在爬柜子的楚逢君只得讪讪地停下来,转身,脸上自动开启笑容,一副僵硬得快要抽筋的阵势: “见舒小姐今日也如此精神,楚某甚为欣慰。” “呀呀,你这是什么表情?见到本小姐不开心?”舒沁嘴儿一撇,漂亮的水眸里泪光闪闪:“人家专程从釜州赶来见你,你却这副不情不愿不冷不热的模样,可真会伤人心呢!” 楚逢君微笑不语,青衣和侍从则是转过身去,捂紧了嘴不敢出声,直憋得浑身发抖。 “哎,说话呀,好歹表现一下跟人家会面的欣喜嘛。”红袖轻抬,娇俏小手捉住楚逢君的衣摆,“呐,逢君?” “……请舒小姐称呼在下楚相或是楚公子。”楚逢君浑身鸡皮惨惨,只得将受灾的衣摆一寸寸从素手中救走,“另外,此处是在下与众卿议事之地,舒小姐若是不嫌弃,可先往归蝶苑休息一番,待在下……” “别这么冷淡嘛,逢君好歹是太祖妃赐给我的夫君呀,夫君怎能这样对妻子呢?”舒沁不依不饶,改为拖住楚逢君的手臂轻摇慢晃,“走走走,咱们去外头骑马!” “……天气尚寒,不宜骑马。”楚逢君笑得完美无缺,心里直想着要如何将两条缠绕不放的胳膊甩脱。 “那你陪我去茶馆看戏吧!”舒沁眉眼弯弯:这个提议也很不错,嗯! 楚逢君欠身:“茶馆看戏太吵,在下实在不喜身边太多人作陪……”包括你在内。 “那咱们去棋苑下棋吧,我知道你喜欢下棋!”这次跑不掉了吧? “下棋的话,府里也可以下。”楚逢君趁机扬声:“来人哪,替舒小姐备下金玉水晶棋,再把金庭秀金大人找来!……” 舒沁闷闷不乐地丢开他的手臂,“楚逢君,你总是这样,没事老叫金庭秀来作甚?” “若论棋艺,自然是金大人比在下略高一筹。”楚逢君笑得越发亲切。 “不要,同金庭秀下棋,那不就是没事给自己找难堪嘛!本小姐才不要跟他下棋!” “咦?在下倒觉得还好呀,只要舒小姐的棋艺再高上一些,自然能发觉同金大人下棋的乐趣所在。”楚逢君一脸无辜,暗暗损人。 “……”舒沁闭嘴了,半晌,她气鼓鼓地瞪向楚狐狸,“那好,你陪我同他下。” “相爷,霜州邸报!” 蔫答答的凤眸忽然豁亮起来,如瞬间福至心灵,楚逢君只差感激涕零磕头谢恩了:“好极了,赶紧把邸报送来,本阁要立刻拆阅!” 于是舒沁终于被送出了书房,正义战胜了邪恶。楚逢君长出一口气――世界清静,天下太平,真好。 ***** 她不知道自己已在日食大爷这儿待了多久。 总之,肚子饿了就吃,团髻女子从未在食物上亏待过她;觉得困了就睡,团髻女子给她准备好又软又厚实的被褥,还不用担心被日食大爷偷窥。 她觉得这位长千金真的对她很好,若那时她没有殒命,现下必定不会如自己这般,惹出这么多千奇百怪的麻烦来。虽然偶尔说话会不自觉地毒舌,可是她真的很厉害,许多事都能一语命中要害,叫她心服口服地接受说教。 嘿嘿,在“爱说教”这一点上,长千金和楚逢君真是意外的相似。 “尉迟采,起床啦。”团髻女子从光团里跳下来。她今日换了一身玫红色的锦袍。 尉迟采嗯了一声,从褥子上爬起来:“呐,长千金,我在这里住了多久了呢?” “赤帝和九王已在返回帝都的路上,所以……你大概在这儿待了有十日左右吧。”长千金不知从哪里变来一只食盒,所用皆是上好的红木。她伸手揭开盒盖,甜香味并着热气一同冒出来:“吃吧,是你喜欢的年糕和烧麦。” “唔,谢谢你。”尉迟采微微红了脸,将食盒里的盘子一只只取出来。 待收拾好被褥,长千金就在她身边坐下来,陪着她吃饭。 “长千金,你可以看到赤国发生的事,对吧?那么……我从前那个世界的事呢?也能看到么?”尉迟采咬着烧麦,嘟哝道。 不料一个爆栗子敲来,长千金秀眉一挑:“吃饭的时候别说话喔。” 呜,她只是随口问问而已…… “那个世界的事,我看不到呢。”过了半会,长千金低声答道,“抱歉。” 尉迟采忽然觉得自己在强人所难,于是立刻摆手摇头:“不不不,不用道歉,我只是问问罢了,绝对没有责怪你的意思!” 长千金期期艾艾地转过头来看她,忽然嘻嘻一声,咧开嘴笑了:“大采你真是心软呢。” 为毛你也跟着叫大采……尉迟采欲哭无泪。 “是不是因为这样呢,所以你比我更适合陪在小陛下身边。”长千金侧首微笑,再熟悉不过的轮廓下,藏着全然不同的美丽。“我喜欢将一切都掌控在手里,对尉迟家而言,我必须这样做,才能保存我的家族。对于我而言,只有这样做,我才能找到活下去的意义……” “活下去的意义?”尉迟采羽睫一颤。 “父亲大人死后,栈哥哥被送走了。”这是她第一次主动谈起长千金的真实经历,尉迟采莫名地激动,专心听她说话。“没过多久,娘也去世了,丢下三岁的阿骁。偌大一个家族,我无法想象自己要如何支撑起它。所以……我请求二叔离开恭州,去皇城任职,并且将阿骁一并带走。” 尉迟采捂嘴惊呼:“我的天,竟然是你让阿骁和尉迟尚漳去帝都的?!你当时不是才六岁吗!”六岁的女娃娃就能想到这些?世家子弟真是一种不可思议的生物。 长千金露出无可奈何的笑容,轻道:“你想多了,我只是不想让我最亲近的人,看见我无能的、软弱的一面……” “你真厉害,要是我,根本就只会哭着喊爸爸妈妈快回来吧……”尉迟采赞道。 “不,你不会。”长千金转过头来,杏眸定定地瞧着她,“你虽然看上去温柔好欺负,但骨子里是不会屈服的人。” ……咦,她被称赞了?尉迟采粉颊飞红,“哦、哦……” “我比你,只是多了一个庞大的家族,所以,也没什么可佩服的。”长千金环住膝盖,侧首对她笑道,“你要对自己有信心。” “嗯。”要对自己有信心。 两人默然一阵,长千金又问:“等回到赤国,你打算做些什么?” “我……舍不得天骄,想要回去,好生辅佐他。”尉迟采嘿嘿笑了两声,“是不是觉得我有恋【=_=】童癖?没办法啦,看见可爱的小男孩,就会情不自禁想要保护他们……” 长千金轻声笑道:“没什么呀,其实看见长大的阿骁,我反而无法像你这么坦然地面对他呢。” “是因为那时不知道这么多前史吧。”尉迟采抓抓脑袋,“糟糕,现在经你这么一说,我反而不晓得该以何种表情去见阿骁了呢。” 听上去就像是被姐姐所遗弃的、不被重视的存在…… 阿骁他,是不是这样看待她的呢? 长千金哈哈哈脆声笑起来,抬手拍拍尉迟采的肩,“你真有趣,现在会怕了?晚了晚了!” 笑过了,两人又是一阵突然的沉默。 然后,尉迟采听见身边传来压抑的抽泣声。 她暗暗叹息,悄声转过头来,见长千金双手捂着脸,有晶亮的水珠从指缝间滴落,上身绷得死紧,肩头微微发抖,大约是在极力压抑体内的忐忑与哀伤。 尉迟采伸手过去,胳膊搭在她的背上轻轻拍抚,用现代人的方式安慰着这个生在古代的女孩。 “对不起……” 尉迟采转眼看看她,她仍是捂脸低声哭泣,嘴里不住地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阿骁……对不起……”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个好姐姐……让你过得这样寂寞……” “对不起……丢下你先走了……对不起……” 手上一下一下地拍着她的肩,尉迟采深吸一口气,勉力逼回眼眶里喷薄欲出的泪水。 ***** 芙姬懒洋洋靠在榻边看书,忽然听见门边的脚步声,倏然抬眼。 “芙姬小姐,陛下和少将军快要回来了。”烟渚略一欠身,沉声道:“另外,听说昭仪失踪了,所以这次并未随陛下他们一道返回帝都。” “失踪了?”芙姬搁下书册,觉着很是不可思议。“皇祖母知晓此事么?” “自然知晓……对了,主子派婢子来问小姐,生辰想要怎么过。”烟渚顿了顿,扬起眼眸:“主子打算,就在馥宫为您庆生。” “我不喜欢馥宫,与其待在这个地方,还不如让我回舒家去呢。”芙姬小嘴一撇。 烟渚的嗓音仍是一派平静无波:“但是,您迟早得习惯馥宫。” 芙姬满面疑惑:“皇后住的地方,不是长夙宫才对么?” “对,可是在您及笄之前,馥宫必定会一直是您的居所。” 芙姬扁了扁嘴角,坐直身子:“这是皇祖母的意思?” 烟渚颔首:“也是舒仲春舒大人的意思。” “祖父大人从来都会不考虑我的意愿,哼……”芙姬翘起一只小脚,烟渚自动上前来,替她小心套上绣鞋。 “芙姬小姐,一山难容二虎。舒家和尉迟家,注定只能存在一个。” 烟渚抬起头,正对上芙姬略显瑟缩的眼神:“所以您与尉迟家的昭仪,只能存在一个。” ------------ 第六十二章 一波又起(3) 更新时间:2010-02-28 寿王接到消息时,天骄与卫队已到了翡城东郊。他匆忙安排好接驾事宜,即策马奔往东郊亲迎御驾。 他也听说了,昭仪在霜州莫名失踪,下落不明。 暗暗咬牙,咒骂一声老妖婆,手上再狠狠地抽了一马鞭,胯下的坐骑吃痛,撒蹄狂奔起来,只赶得身后随行之人气喘吁吁,唯恐一不留神弄丢了这位亲王。 是的,他有重要的消息要报告赤帝。 “陛下,寿王殿下前来接驾!”皇卫来禀。 “皇叔到了?”天骄一愣,自然没料到寿王会跑来东郊接他,“快请。” 不多时,便见一身银白裘天青袍的男子快步而至,待他走得近了,眉目观之清越秀雅,丰神俊朗一表人才,正是寿王。到得御前,他撇开衣摆行跪礼:“臣迎驾来迟,罪该万死!” “皇叔言重了,快快请起!”说着,天骄走上前来虚扶一把,寿王起身。 “参见寿王殿下。”尉迟骁跟在天骄身后,抱拳施礼。 寿王颔首:“少将军免礼,陛下这一路上,可都仰仗于你了。” 尉迟骁只是牵唇微笑一记,随即退开两步。 转眼看来,小陛下似乎瘦了不少……寿王不由得长叹一息:“陛下受苦了。” 天骄并不拐弯抹角,笑道:“皇叔究竟有何要事,直说便是。” 从皇宫到东郊费不了多少时间,有什么事大可等他回宫后再开口,然寿王专程赶来此地,必是有他的顾忌。天骄点点头,屏退两旁的护卫,只留下尉迟骁。 见并无外人在场,再念及尉迟骁本就不必置身世外,于是压低了嗓音: “陛下离宫前,曾责令臣预备今年的新年朝贺之事,然臣在户部查察账本时,偶然发现重华宫的账目有极大缺漏,以至有整整十五万两银子去向不明!” 天骄眉心一蹙,小脸板了起来:“重华宫?” 他本是极不愿回帝都的,原因,正是重华宫的太祖妃。 那个曾经预言昭仪再也不会回到帝都的、他最倚赖的女人之一。 “不错,正是重华宫。臣彻夜查阅了各宫账目,只有重华宫的收支明细无法逐条核对,还有许多项日常支出的额度十分可疑。还请陛下下旨,彻查重华宫!”寿王一揖。 “……彻查重华宫,毕竟还有许多顾虑……皇叔,请待朕考虑一番,可好?”天骄道。 “陛下,从前伺候太祖妃的那位画眉姑姑,并非归家成亲了,而是……” 话到了嘴边,寿王一个迟疑,又吞了回去。 现在把这些都告诉天骄,会不会太过躁进,以至于让他与太祖妃公开抗衡? 不,太早了,还是太早了。 天骄察觉到他语间中断处的蹊跷:“怎么了皇叔,为何不继续说下去?” “……臣想知道,昭仪是如何失踪的。”话锋一转,寿王竟是微笑起来。 天骄讷讷地应了一声,心里却暗暗记下寿王的迟疑之处: 画眉姑姑究竟怎么了? ***** “陛下回来了?”尉迟尚漳从书堆中抬起脑袋,眼中藏着些许异光:“……那位九王,是否也与陛下一同回到帝都了?” “是的,楚相派小的前来知会您一声,说是有要事相求。”红衣令史从袖笼中摸出一封书信,小心递来尉迟尚漳的案头。“是关于那位九王的……” 尉迟尚漳拿起信封,视线淡淡扫过封面上几个小楷。是他所熟识的台阁体。 “九王到底是戴罪之身,就这么入城,怕是多有不妥。”他搁下信封,并不急着拆阅,反而撑着桌案站起身来。“楚相现在何处?” “回尉迟大人,中书省里还有一堆要务等着楚相经手,想必……是被几位主事缠住了,嗯。”红衣令史笑得底气不足――鬼晓得那个狐狸似的相爷是不是又去花街找乐子了?“相爷说,若是您要去见九王,现在就可以前往东郊,赶在陛下入城之前……” “不劳楚相惦记,本阁这就去一趟。”尉迟尚漳将信封收进袖笼内,大步向门外走去:“令史大人请回吧,本阁这就不送了。” “是,微臣告辞。”红衣令史又是一揖,敛裾退下。 见人已走远,尉迟尚漳四下里扫视一番,确认无人在侧,这才又取出那信封来。 “……尉迟尚漳亲启。哼。这‘尚’字还是写得别扭。”嘴上点评过,他拆开封套,取出内里的信纸来。 只得薄薄一页。他小心拈着纸边,凝神将其上内容一字一字摄入眼底。 而后,脸色突地一变,鹰眸中有豁亮的精光渐次绽开。 “来人!”他陡然放开嗓门,“替本阁备马!” ***** 自体内的蛊毒消解后,九王的身体恢复神速,到返回帝都时已能下地走路。如今他与赤帝一道前往翡城,这消息自然是瞒不住的。 重华宫一早便得到了消息,只怕舒家里这会子是快要翻天了,寿王暗想。谁也猜不透陛下将九王带回帝都的目的,毕竟谋逆一案已是麟华帝时代的旧事,若如今的赤帝打算赦免于他,那么九王极有可能重回皇宫,继续做他的皇亲国戚。 他骑马伴行在銮舆一侧,不时瞟眼看看车里的小陛下。天骄一脸沉静,远不似从前那般活泼。他略微蹙起眉峰,猜想着究竟九王将受到何种对待。 忽然,车队放慢了速度,及至停了下来。 寿王正在疑惑间,又见皇卫慌张来报:“陛下、寿王殿下!门下侍中与御史大夫两位大人在前面拦下了车队,不知是为何……” “门下侍中?”寿王一愣。 他设想过各种人跑来阻拦御驾带九王入城,舒家也好,楚家也好,可就是不曾想过尉迟尚漳也会来凑这个热闹。 天骄抬手撩起垂帘,小脑袋探出一半来,沉声吩咐道:“二位大人必然是有话要说,既是如此,就请二位大人到这儿来。” 寿王暗暗向小陛下瞥去一眼,只见天骄脸上也浮起淡淡的疑惑。 尉迟尚漳与金庭秀由皇卫引着一路到得御前,两人皆着赭红底大团花朝服,官帽端正,玉带紧束,连玉笏也毫不客气地带上了。这等架势,分明就是来进谏的。 “想不到啊,连金大人也给弄来了……”寿王扶额苦笑:这尉迟尚漳到底使了什么手段,竟连京中素以冷淡低调著名的金庭秀也拖下水了。 尉迟尚漳与金庭秀执三跪九叩大礼,在銮舆五步外伏地不起,嘴里高呼:“请陛下三思!” 天骄晕头了,索性叫人将车帘打起:“尉迟卿,金卿,你们这等打头,是要让朕三思什么?” “陛下,九王乃戴罪之身,与天子同行已是于制不合,如今您要让他就这么随您入城,只怕帝都之内朝堂之上,引众家不服啊!”尉迟尚漳再拜顿首,“臣恳请陛下三思,将九王暂且交给御史台,以堵悠悠之口!” 金庭秀不言,只是跟着尉迟尚漳行礼。他这位御史大夫随尉迟尚漳现身此地,便是意味着表明态度。 寿王瞧着天骄。小陛下的脸庞大半笼在阴影之中,看不真切。 半晌,“……尉迟尚漳。”天骄定定地开口了:“九王不仅是戴罪之身,还是此次平定霜州骚乱的功臣。” 此话甫出,尉迟尚漳与金庭秀不约而同地皱了眉。 寿王亦是垂首不语。 这是不是意味着……小陛下打算赦免九王呢? “陛下,臣斗胆。”尉迟尚漳深吸一口气,再拜道:“陛下此番前往霜州,乃是不告而别,陛下欲置我朝廷于何地,置我赤国于何地?” 天骄脸色一黑――尉迟尚漳这老狐狸要同他算总账了! 他偷跑出宫,擅自离京,叫宫中诸人一时手足无措,若叫景帝逮着,必定又是一顿好骂……可惜在霜州玩耍过头,早就忘了这档子事。天骄暗暗拭汗,心底哀叫不迭。 “陛下,把九王交给御史台,于您、于九王,都有利无害。”尉迟尚漳领着金庭秀再拜。 寿王叹服:以私自离宫的名义为要挟,让陛下吐出九王,若是不成,就端出景帝和朝廷众家来施威。想到朝中如冯子秋之流的老古板,要是陛下真把九王带进帝都,只怕朝会上又不得安宁了……唉,果真是老狐狸一条。 “请陛下三思!”见势已成,尉迟尚漳再来最后一击。 天骄的深沉小脸完全破功: “朕、朕明白了,把九王交给金大人……” ***** 重华宫内晶帘垂叠,熏风一过,珠玉轻撞,如鸣佩环般泠泠作响。 “……不愧是尚漳,这一回,他又胜你一筹。”景帝捧了茶盏坐在琴架旁,闭目仰首,只闻琴声清越。“九王,你势必是伤他不得了。” “无碍,只要尉迟家的女人再也回不来,那就足够了。”太祖妃纤指拂过琴弦,轻拢慢捻,便有极悦耳的乐声自指尖逸出,“九王回来与否,已是无关紧要。” 景帝摇头笑道:“不,并非无关紧要。于尚漳而言,这甚至算是件十分重要的事。” 琴音戛然而至,指尖无声离开丝弦,太祖妃收回手来:“哦?却是为何?” “……呵,想要知晓真相,何不自己动手?”景帝的细眸内有光华流转,“只要不怕被尚漳和楚相逮住,获得真相,并非难事。” 太祖妃柳眉轻蹙,取过身侧方几上的茶盏,轻呷一口。 景帝仍是笑:“借力使力,置枫陵王妃于死地……宛姬,你的如意算盘打得不错,只可惜啊,不小心选错了对手。” “允滦,”太祖妃放下茶盏,美眸下波光如醉,“依你看来,哀家的对手是谁?” 景帝却不再多言,施施然笑着起身,负手离去。 ------------ 第六十三章 乱七八糟的重生(1) 更新时间:2010-03-01 尉迟采抱膝望天。不,这不是忧伤的45度角,并且一点也不明媚。 “快要新年了……”她低声呢喃道,“为毛我还是不能回去?” 日食大爷的光团左右摇摆两下,用一种格外仁慈的嗓音安抚她:“安啦,当然要等你的频率和赤国同步才行啊,就这么把你丢下去,那就是找死。” 尉迟采撇了撇嘴,“长千金呢?” “小采替你打探消息去了。”日食大爷叹了口气,“你看,分明是你自己捅出来的漏子,竟然要小采帮你收拾善后,唉……” “……”反正这几天也被他们损够了,多一句不嫌多。 默了一阵,日食大爷又好死不死地开口:“不知道赤国新年的时候,有没有机会把你丢下去。你待在这儿只是缓兵之计,顺便给你的人生来点传奇色彩……” “喂,让我穿越已经够传奇了吧!”尉迟采强忍着一头一脸的黑线,“我说,你为什么要选中我呢?实现愿望应该是每个人都想要的吧?” “嘿嘿,”日食大爷笑得十二分欠抽:“你的愿望比较特别嘛,一看就知道是充满爱的……” “你去死好了。”尉迟采别开眼神,暗暗咒骂两句。 日食大爷似是笑岔了气,咻咻咻平复着呼吸,嘟哝道人怎么可以这样倒霉。 尉迟采腹诽不已:倒霉的是她才对吧…… “我回来了!” 团髻女子从半空中轻盈降落,那团白光迅速迎上去将她裹住:“小采回来啦~~” “死开,本小姐有事要跟大采交代。”长千金冷飕飕丢来一句。 白光灰溜溜地滚去一旁画圈圈了。 不知为何,有种日食大爷被自己欺负的感觉呢,嗯…… “大采,九王和小陛下一起回帝都了。”长千金顿了顿,芙颜上现出怪异的神色来,“先前还不曾注意瞧过,但今天特地观察过了。那个九王啊……我总觉得有些奇怪。” “哪里奇怪呢?”既然若木说他是九王,之后还来行刺,那就应该没有错了。 长千金笑得颇为勉强,“所以,只是我觉得而已……毕竟那个人的脸,我到现在也有些记不清了。” “那个人?你是说你的栈哥哥么?” “除了栈哥哥,我始终觉得……在恭州时,尉迟一族里应当还有一个儿子才对。”长千金双手交握胸前,“但是现在已无法再行确认了,毕竟小白他不可逆行时光。虚云镜中的那些景象,也不过是一种幻术罢了。” 小白是长千金对日食大爷的昵称……不过,话题似乎向着尉迟采无从驾驭的方向跑去了。她似是而非地点点头,听长千金又道:“你是参与者,并且有朝一日还会回到赤国中去,小白他不能让你触到太多天机。” 尉迟采点头,“所以,由你来提点我?” “我只是告诉你我所知道的。”长千金笑了笑,“待回到赤国后,你或许能试着问问二叔,那个十多年前在恭州与我们一同住在尉迟府的男孩是谁。” 默然片刻,一道洁白的闪电在脑中华丽炸开,尉迟采瞪大杏眸: “难道那个住在尉迟府里的男孩子就是九王?!” 如此说来,那群夜枭们要杀的人,其实是尉迟家的……? 抓抓头,尉迟采疑惑道:“可是不对啊,长千金,如果真的有这么一个男孩子,照理说来,就不会让你接手管理尉迟家了吧?”世家不都大多是立子当家的么。 长千金又不知从哪儿弄来一盘糕点,摆在尉迟采跟前。“我不记得了呀,这些都是你需要去弄明白的事。等回到赤国,要加油哦。” 是她喜欢的绿豆糕,尉迟采默默拈起一块,塞进嘴里。清甜的滋味在唇舌间扩散开来。 “长千金,我真佩服你。”半晌,她低声笑起来,“但是这样生活,也很累吧?” “很累,不过那是我存在的目的,我没得选呀。” 长千金侧过头去,漂亮的轮廓映着小白散出的朦胧光晕,“从前或许还有让我值得念想的人,事到如今……” “我呢,曾经梦到你和栈哥哥说话的场景……那个时候你哭得很厉害。”回想那时她在天枢阁里梦到的,在霜州梦到的。长千金对栈哥哥的依赖,远远超乎她的想象。 简直就像是私定终身的小情人…… “长千金,为何栈哥哥要被送走呢?”既然这样喜欢他,留下不好么? “二叔既然要送走栈哥哥,必定是有他的理由的。”长千金嘴角轻勾,笑得有些苦涩。“我那时也不明白为何他非走不可,但现在想起来,大约是因为他的身份了。”她的视线缓缓对上尉迟采:“他是九王,这点应该不假。那位九王在车里告诉你的名字,再加上他的特殊身份,已足以解释栈哥哥为何要离开尉迟家了。” “为何?” 长千金思索片刻,道:“其实我也不甚确定,但……父亲那时死得蹊跷,这是我与二叔一直心存疑惑的事。你知道么,我父亲尉迟尚澜,擅长骑术是人尽皆知的事。” 尉迟采倒抽一口凉气,“这么说来……尉迟尚澜会死于火云骊蹄下,很可能另有隐情了?” “不错,我在想,或许这个隐情牵连甚广,以至于会危及尉迟家的地位。栈哥哥待在府中已不安全,所以二叔决定将他送走。”长千金垂眸思忖一阵,“不过,他是去了襄州么?那样辛苦的地方……” “看样子,若不查出尉迟尚澜的真正死因,许多事便无从下手。”尉迟次笃定地点点头,转向一旁画圈圈的日食大爷:“小白,到时候你能把我送回霜州骆城么?” 长千金与日食大爷俱是一愣:“为何是骆城?” “嘛,我记得楚逢君说火云骊是那儿的特产……” “说不定能试试呐!”长千金杏眸晶亮,一把抓住尉迟采的手,水雾迅速在她的眼底聚起:“我尉迟家灭主之仇欲报无门,大采,父亲坠马的真相,就要靠你揭开了!” 小白轻飘飘飞来长千金身边,绕着两人转了一圈。 “尉迟采,你真的决定要回去?” 长千金手上略微使力,清瘦的身形轻轻颤抖起来。 尉迟采深吸一口气: “是的,我决定了。” ***** 楚逢君最近过得很郁闷。不仅是因为朝事缠身,还因为相府里时不时就会钻进来一只黏死人的苍蝇。嗡嗡叫也就算了,要紧的是,那苍蝇还吼着要嫁给他。 舒沁并非舒家的嫡系千金,当年舒氏一族的老四舒景春娶了刑部侍郎的妹妹,成亲一年后便生下了长女舒沁。然而舒景春素来体弱,不多久就撇下妻女撒手人寰。舒沁生得俏丽,从小就得宗主舒仲春的喜爱,待守孝期满,舒仲春便将舒沁接入本家抚养,视如己出。 “逢君,今天你也很美喔!” 楚逢君悻悻然回头,端起一脸职业笑容:“多谢夸奖,恕不奉陪。” 开溜! 不料舒沁并非那些娇滴滴弱不禁风的小姑娘家,她呵呵一笑,干净利落地翻身上马,鞭子甩得呼啦啦响,枣红马撒蹄狂追。 “好久不见楚大人使轻功了。”尉迟尚漳走出御史台,正见舒家小姐马蹄答答追夫君。 身后银氅紫衣的少年垂眸不语,清俊的面庞上一片沉寂。 “阿绯,你还记得他罢?”尉迟尚漳回过头来,冲身后的少年微微一笑。 “……不记得。”紫衣少年连眼皮也懒得抬。 寒风拂面而至,少年的长发被簌簌吹乱,更有一绺调皮的发丝跑去额前碍眼。少年抬袖裹紧了石青银鼠皮大氅,将乱发拨去肩后,现出左耳上的一粒黑痣。 “若不记得,为父便指给你看。”尉迟尚漳低叹一声,伸手点点那抹玄青身影奔去的方向,“那是楚逢君,楚家大公子,年方二十五便能与我比肩的当朝中书令。” 紫衣少年不以为然地冷哼一声:“那又如何?” “没事,只是想让你认识他。”尉迟尚漳轻笑着摇摇头,“走,咱们回府罢。” 好不容易甩脱了舒沁,楚逢君扶墙喘气不止,等着体力恢复。 “主子,您真是叫咱们好找啊。”头顶的红影一晃,文净已从墙头轻盈跃下。“咦,您怎么了?累成这样……莫不是舒家的那个小姑娘又追着您跑了?” “有话快说有屁快放,少来折腾我……”楚逢君转身靠在墙上,双手抱臂,闭目养神。 “九王被带走了。”文净答得干脆利落,“从御史台。” 楚逢君霍然睁眼:“被谁?” “嗯?还能有谁,自然是门下侍中大人了。” 被尉迟尚漳带走么……楚逢君剑眉一紧,“然后呢?” “没有然后了,主子。您对那位九王有兴趣?”文净露出一脸等着听八卦的表情。 “本阁什么时候对男人有兴趣了?”楚逢君哼哼着站直了身子,“不论如何,继续盯着他。本阁倒是很想看看,舒家人会作何反应。” 当年九王身受流徙之苦,皆是拜舒家人所赐。如今他回来了,舒仲春和舒宛姬还坐得住么? “另外啊主子,舒家的请帖也送到相府了。”文净又道,“是舒家小姐舒芙姬的生辰宴。” “舒芙姬?”楚逢君愣了愣,随即哭笑不得地道:“一个小姑娘家的生辰,竟然把帖子都发来本阁这儿了……还真当本阁好欺负?” 文净笑嘻嘻地称是。 “好得很,本阁这就准备贺礼去。”凤眸微眯,琉璃瞳子下有暗潮翻涌。 会是很棒的生辰贺礼喔。 ------------ 第六十四章 乱七八糟的重生(2) 更新时间:2010-03-02 骆城本不是大城市,加诸所处方位偏北,比霜州城更要冷上许多,这个月份里,整座城镇早已是白皑皑一片。赤九的叛军占领骆城后,莫说县衙的府库被洗劫一空,就连普通农舍的钱粮也都被搜刮殆尽。 骆城的宝贝火云骊更是不在话下,自赤九抢走所有火云骊后,如今能够用于农作和传信的马匹已寥寥无几,剩下的火云骊要么尚且年幼,要么就是垂垂老矣。 “好冷!”少年打了个喷嚏,裹紧了身上的皮氅。 他该庆幸自己还能有件皮氅穿,再瞧瞧路边,许多人仅着单衣布衫,瘦得只剩皮包骨,躺在路边的雪地上奄奄一息。他知道这些人活不过今日,所以别开视线,不忍再看。 “小少爷,您来这里干什么?还不快回去!”一名穿着厚棉官服的男子快步追上来,拖住少年的手腕,“老爷正到处找您呢!” “整日窝在府里,我都快生霉了,出来走走也不成嘛?”少年嘴上抱怨着,脚下自动跟随那名男子往回走去。 转过头时,他看见一人侧躺在眼前的地上,浑身抽搐不止,手脚都冻得发黑。少年眉心一皱,捂了口鼻差点叫出声来。 “别挡道!”男子一脚踹在那人的肚腹上,“没瞧见县令大人家的公子从这儿过嘛?!” 见那人不动弹了,少年心有余悸地抓紧男子的袖口,“……咱们快走吧。” 他是骆城县令的四子方宿秋,他的三位兄长皆是骆城中出名的纨绔子弟。他记得那时叛军攻至城下,父亲赶紧领着家人出城受降,生怕掉了脑袋。比起那位无辜惨死的禀阳县令,他觉得能活下来,就是一件挺不容易的事了。 领他回府的那个男人是县令家的师爷,平日里与三位兄长素来交好,在府中颇有地位。不过方宿秋不太喜欢他,总觉得他……有些不仗义。比如有一次大哥去某间楼子里喝花酒了,师爷得到了消息,迅速就把此事告诉了父亲,大哥回来挨了好一顿骂,可一问起,师爷却说是府里一名新来的小厮告了密,这才叫大哥出糗。 至于那名小厮后来如何了,嗯……他也不晓得,他只知道自那时起,便再也没有见过那名小厮。 “二位,请留步!” 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呼喊,师爷不耐烦地停下步子,回头:“谁啊?” 一名裹着石青大氅的男子摘下毡帽,露出帽子下纯黑光亮如绸缎的长发,以及纹饰细密的领口与大氅下深青色的袖摆。他冲方宿秋微微一笑,再抬眼看师爷:“在下来此是为寻人,请问二位可有见过这个姑娘?” 说着,他掏出一幅卷轴,小心展开来。 画上的女子着一袭花案精致绣纹繁复的暗红色宫装,头戴一双华胜金钗,耳坠两枚琉璃明月珰。杏眸含笑,红唇微勾,清秀的鹅蛋脸陪着端挺的鼻梁,若这画上女子是真人,那她必然是极美的。 方宿秋看了一阵,确认自己不曾见过这女子,于是摇头道:“抱歉,我没见过她。” 抬头望去,师爷却盯着这画上女子呆呆出神,连嘴也忘了合上。 “先生可有见过这位姑娘?”男子看着师爷,笑问道。 师爷把嘴角边的唾液吸溜回去,摇摇头。 男子叹了口气,抱拳一礼:“多谢二位。”而后转身离去。 ***** “芙姬过生日,我怎会不知呢?”舒沁赖在相府的园子里,死活要在这儿吃了晚饭再走。“所以呀,我是专门来找逢君,告诉你阿芙喜欢什么东西的啦。” 楚逢君讪讪地笑了两声,“多谢舒小姐美意。”手上仍旧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着书册,好似压根就不在意旁边的娇俏女子。 臭女人,本阁就知道,那张请帖肯定是你捣腾出来的麻烦!定然是你在那头说了什么阴阳怪气的话,否则舒家怎么可能把这种请帖送来相府?! “嘿嘿嘿,逢君要记好哦,阿芙她喜欢糕点,尤其是芸豆和紫芋做的,还喜欢漂亮的衣裳,嗯,帝都西面顺德坊的那家店的师傅,手艺就很不错。”舒沁叽里呱啦说个没完,楚逢君则是不时地点点头,以示自己正在做她忠实的听众。 好吧,事实上……他觉着自己的耳朵快要成仙了。 “呐,我所知道的大约就是这些了。逢君,你说送她什么好呢?”舒沁美眸亮闪闪,直冲着楚逢君递秋波。 “……胭脂水粉。” “太俗啦!”舒沁迅速摆手否决,再顺势抛去一记媚眼:“再说了,芙姬才这么小,她哪用得上胭脂水粉这些玩意?不过逢君呐,若你当真要送,不如送我好了。” 楚逢君无力地垂首,“……那就由舒小姐说了算。”这种事本阁才懒得管。 “哎,这种事我可绝对不代劳,逢君——” 啪。楚逢君合上书册,顺手丢去一旁,凤眸弯弯唇角轻牵,奉上相爷最诱人的笑容: “对不住啊舒小姐,本阁现下有要事待办,这就先行告退了。” 舒沁面上一愣,即刻现出失望之色,不自觉随他一同起身:“咦?咱们不是说好了要一道为芙姬选贺礼的嘛,我好不容易……”才让父亲大人同意邀你去生辰宴的呀。 “来人哪,好生伺候着舒小姐,万事莫要怠慢了!” 话音未落,人已直奔着大门去了,紧接着便是两名小仆依令进屋,向沁姬施礼。 她目送楚逢君的背影消失,只得怏怏地站在原地,撅起红唇。 “主子,这回又是怎的?”文净迅速蹿了上来,跟在楚逢君身后笑得十二分欠揍,“莫非是给沁姬小姐赶出来了?” 楚逢君冷飕飕甩来一眼:“你不说话嘴就会烂掉么?” 文净嘿嘿两声:“主子可莫要嫌小的嘴欠,小的可是揣了重要的消息来呢,您要听还是不要听?” “该说的就说,不该说的就给本阁把嘴闭上。” 楚逢君脚下一顿,抬头见不远处便是大门了,眉心微蹙,二话不说掉头往马厩的方向去。文净不敢耽误,即刻撵上去:“主子!哎,主子你别跑啊!” 马厩前,两名正在刷马的仆役见是自家主人到来,忙不迭躬身出迎:“相爷。” “把本阁的马牵来。” “是!”仆役们依令而行,开了厩门将一匹毛色黑亮的马牵出来。楚逢君捉住马缰,旋身返回大门。这会文净总算跟到了,眼见主子一副大【-_-】便脸色,赶紧伸手阻拦:“主子,您牵马出来作甚?” “出去。”楚逢君头也不回,径自大步前行。 文净嘴角一抽,悻悻暗想:出去?该是避难吧——“那您打算去哪儿?” “……”楚逢君眉心再紧一分,默了好长一阵,终是开口道:“金家。” 也就是御史大夫金庭秀的居所。 文净抓抓脸,“那您的东西……”“给本阁送来金家便是。”楚逢君答得迅速。 到了相府大门前,两名仆役将门槛抬起,放楚相牵着马匹出府。文净看着他干净利索地翻身上马,苦着脸上前来拽住辔头,压低嗓音:“主子,昨儿个青衣来了消息……” “哦?”坐在马上,楚逢君略微侧首看来:“又是一无所获?” “确实无关昭仪的行踪,然据青衣称,如今的骆城境内诸事不【=_=】举,饥民遍地,只怕县令的所作所为已难服众。小的想着,朝廷下发的慰抚款早该到了才是。”文净斟酌着词句,悄眼看向自家主子:“相爷,您说这事……” “本阁明白了。”楚逢君沉吟半晌,又转眼对他吩咐道:“本阁离府居住之事不用隐瞒,有什么消息就送来金大人家。” “是,小的记下了!”文净抱拳一礼,“恭送相爷!” ***** 选在何时重回赤国,这是个大问题。 “……我、我紧张,长千金。”尉迟采死死揪着身旁女子的袖摆,“虽然说是下定决心了……”但应有的觉悟貌似还不足够呀。 长千金苦笑着拍拍她的手,“有什么好紧张的?大不了便是降落之时疼一些呗。” “疼一些?就是屁股着地的那种?”回想起初至赤国之时的各种囧,尉迟采向长千金投去狐疑的一眼:“难不成还有更狠的?” “嗯……那倒不至于。”其实还好啦,比如白国的某小妞,就直接哗啦啦砸垮了一间房……长千金暗笑不已,遂掩唇轻道:“这一点你大可不必担心,重要的是,你要如何重回帝都。” 尉迟采双手啪地合十:“那就得拜托长千金相助了!” “我?”长千金一头雾水地指着自己,“返回赤国后如何行事,全凭你的一己之念,纵使我们能送你回去,却也不能下界干预呀。” 呿,那把她带回这地方来又是啥意思?尉迟采扁扁嘴,“长千金且听我说。若我未记错,你们将我从霜州府带走时,我身上应该还穿着古装。”她扯了扯上身t恤的袖口,“那件衣裳上头,还挂着尉迟尚漳……呃,也就是你二叔交与我的令牌。” 闻言,长千金眼中登时一亮:“你是说,以尉迟家的令牌……” “不错,二叔曾说那面令牌的能力非同小可,特地嘱咐我谨慎使用,我想这次返回赤国,这令牌指不定还能派上用场呢。”尉迟采颔首一记,秀眉又忽地蹙起:“只是有一点……我难以判定,就算自己回到帝都,天骄他们是否还能接纳我。” 毕竟她的失踪当真是人间蒸发,连一丝踪迹也寻不着,这会子又突然回来,若是给人当做了妖怪,那可就好玩了。她抱着双臂闷声考虑了一阵,叹道:“看来,不查清尉迟家的旧案,我就不能返回帝都。” 长千金沉吟许久,眼底现出清浅的苦涩笑意:“安心,在你返回灵渊大陆时,令牌与环佩会自行回到你的身上。只是不知,你欲以何种身份回去?” “尉迟家的长千金……那是你,不是我。”尉迟采抿唇笑了,捉住长千金的衣袖,“对了,要是以后想再见面,是不是得让我再gameover一次呢?” “别说胡话。”长千金反手握住她的指尖,“小白破例替你回复生命值,已是逆反之举。若是再来一次……笨成这样,唔……你就自己去死好啦。”说着,长千金似是气恼地别过脸去,语间却并无嫌弃之意,甚至还藏着一丝宠溺。 尉迟采终于放声大笑起来: “那么,有缘再会。” ------------ 第六十五章 乱七八糟的重生(3) 更新时间:2010-03-03 金庭秀现身二堂的时候,脸色着实不大好看。 高挑英俊的小哥一袭月白长袍,外罩石青银鼠皮大氅,怀里抱一只铜手炉,里里外外严严实实,原本瘦削的身形裹得像只毛球。他慢慢踱步至堂中几案边,斜眼睨着座上的玄衣男子: “怎的,风流成性的楚相,今儿个又被女人轰出来了?” “哎庭秀,别说得这么难听嘛。”楚逢君苦笑着摆摆手,“不是我被女人轰出来……” “休得多言辩解,哪一次舒家小姐回帝都时你不往我这儿躲?”金庭秀连翻白眼,楚逢君只得乖乖垂首抱拳:“金大人啊,您守着这么一间大宅子,半夜就不觉得脖子后头冷飕飕的嘛?所以啊,在下这就来陪您了呀。” 金庭秀摸摸怀里的手炉子,漫道:“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只是不知楚相这回前来,除了在我金府借宿外,还有何打算?” 尉迟家的昭仪未曾陪同赤帝返回帝都,此事虽未明言,风声却早已吹透了整座翡城。那时他楚逢君乃是自告奋勇与昭仪一道前往霜州,然两个月后,昭仪却不见踪影。只怕在外人眼中,楚相此举不过是借力打力,以霜州动乱除去尉迟家的女儿罢了。 楚逢君的笑脸一僵,遂抬起头来:“庭秀不愧为我老友,连这也能给你猜着。” 金庭秀面无表情:“哦?想拖金某下水?” “庭秀此言差矣。”楚逢君脸色缓和稍许,慢腾腾站起身来。“不是楚某想拖你下水,是你已经被拖下水了……不是么?”他斜来一眼,凤眸下有荧荧暗光无声流淌,“那日尉迟尚漳大人在城外拦截御驾,不也得算上你的一份?” “……”金庭秀又是一声冷哼,“丑话先说在前头――可别想赖掉金某的报酬。” “耶,那是自然。”楚逢君笑得格外讨好,“如何?” 金庭秀并不回答,转身走向堂外,随口对两侧吩咐道:“将东厢吟墨阁收拾收拾,楚大人可又要借宿金府了。” ***** 天幕深黑,丹篁殿内灯火通明。天骄着一身金红龙袍,稳坐御案前,各色奏折经手而过,他垂眸蹙眉,默然不语。 好几份折子里都提到了尉迟家的昭仪,以当初他责令尉迟采查察的“牡鸡司晨”一案为名目,旁敲侧击地探询昭仪失踪之事。天骄眉心的皱痕再深一分――他早已料到,帝都内众家必然已得了消息。 就算是捕风捉影,也得有风声的源头。天骄搁下奏折,双手支颐,小脸上肃然一片。 忽见红衣女侍来报:“陛下,景帝陛下到了。” “父皇?!”天骄大吃一惊:已近戌时,父皇怎会到丹篁殿来? “……陛下,景帝陛下还在外头呢。”见天骄愣神,红衣女侍悄声提醒。 天骄沉吟片刻,颔首:“快请父皇进来!” 不多时,便见景帝大步入得丹篁殿内。天骄候在门前,整了整衣袍,深呼吸向景帝深深一揖:“儿臣参见父皇!” 景帝并未开口准他平身,而是径自缓步入了殿内,慢慢向御座走去。 视线追着他,天骄转过身子来,仍保持着行礼的姿势。 ……总之,决定离开帝都前往霜州时,他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以称病的借口连日不朝,想必众臣心头有数。思及此,天骄暗暗叹了口气,随即察觉到脖颈后一丝悄然掠过的森冷气流。 景帝回过头来,默然无声地看着自己的儿子。 天骄把头垂得更低,小嘴无声抿紧了:唔,要骂就骂吧。 “天骄,为君王者,不可随随便便向人低头呢。”景帝的嗓音里藏着由来不明的笑意。 天骄仍旧未动,只恭敬答道:“但您是孩儿的父皇,子向父低头,天经地义。” 又是一阵诡异的沉默,景帝定定瞄着他。 “去了一趟霜州,你倒是学得伶俐不少……”半晌,才见这位昔日的王者在御座旁的软椅上坐下来,“让尉迟家的昭仪和楚相前往霜州是为父的授意,我以为那样便足够了……可现在,为父想知晓,你为何要亲往霜州?” 天骄闭了嘴,不语。 顿了顿,景帝又笑了:“九王作乱,亦不过如此,所以为父才未请秦鉴将军出马。天骄,你信不过楚相么?” “……父皇,孩儿并非信不过楚相,只是……” “只是?” 天骄咬咬牙,皱紧了两从眉峰:“孩儿只是放心不下昭仪。” 景帝悠然靠上椅背,慢条斯理地交握起双手,就着略显昏黄的灯光,他的眉眼中竟似有三分妩媚:“……喔?为了区区一个女人,就能置家国大业于不顾,让你巴巴地跟去霜州?” 天骄只觉背脊一紧。景帝语间并无怒意,他却已察觉到不同往常的冷冽气息。 “那么,不如告诉为父,为何会放心不下她?”半晌,景帝忽然笑问。 要告诉父皇么?关于皇祖母的事…… 天骄咬了咬下唇,掌心有些微潮意。 去霜州,是不是冲动之下的决定?天骄扪心自问――不是。然而现在,又为何不敢直面父皇的诘问? 对,大约是他从未真正地做过一个好君主,好皇帝。 昭仪一直期待着他能成为一代明君,成为一位能仁德并举的英主。可是…… “孩儿以为,若连自己的女人也保护不了,遑论江山。”天骄答道。 “真是了不起的结论……嗯,可是天骄,结果呢?”景帝单手支颐,略略侧了脸望着天骄,“尉迟家的昭仪,为何并未随你一同返回帝都?” 一时间只觉手脚冰凉,如被冰霜,天骄发现自己连抬眼的勇气也无。 等了一刻也不见天骄回答,景帝低低笑了两声,漫道:“此时选择沉默,怕是并不妥当呢天骄。假若,现下站在你面前的人是尉迟尚漳,你要如何答他?” “孩儿……”天骄硬着头皮扬起脸,方一张嘴,却听见身后传来一道冰冷的嗓音: “臣尉迟尚漳,不请自来,还望陛下予臣一个令人满意的答复。” ***** 骆城,县令府东厢。 “哈……哈啾!” 方宿秋还没爬出浴桶,先从水中探出一条胳膊来,抓过木几上摆放的大氅。候在旁侧的侍女垂头偷笑一记,故意使坏似地问:“小少爷可还要继续泡澡?” “不泡了!”方宿秋皱皱鼻子,闷声吼了一句,见侍女笑得更加厉害,一张小脸顿时羞得通红:“你、你不准笑了!还不快些来伺候少爷我出浴!” “嘻,婢子这就来。” 抖开温暖厚实的大氅,将方宿秋湿漉漉的小身板围住,刚要伸手替他擦拭,却见小少爷扭转了腰杆躲开了。 侍女一头雾水地看着他:“小少爷不擦身吗?” “本、本少爷是男的,岂能任由你一个女人上……上下其手!”说到最后,方宿秋的小脸一片赤红,似是快要滴出血来了。 “噗……”侍女终于忍不住捂嘴喷笑,躬着腰直笑得全身发抖。 “喂!不准笑!”方宿秋恶声恶气地吠起来,“你、你还不出去避嫌,本少爷要更衣啦!” 侍女点头哈腰,一脸傻笑地往门外退:“是是是,婢子这就退下。” 见女人退散完毕,方宿秋凑到门前往外偷瞄,确认没人偷窥后,终于小心地脱下大氅。 干净衣衫整齐地搭在木架子上,方宿秋一一取下,更衣。 他摸摸自己略微凸起的喉结,觉着有些奇怪,遂试着咳嗽两声,仔细辨听是否有怪声。 嗯,这位小哥正处在纠结万分的发育期。 待他系好了腰间的绸布衣带,转身―― 哗啦! 巨响之后,似温似凉的水立时溅了他满头满身。他嘴角抽筋,睨着额发上成串坠落的水珠,恶狠狠地转了眼眸,双手叉腰旋身看去…… “吓!” 方宿秋给吓得不轻:一大团深红色的布料在浴桶中载沉载浮,布料中间有一只缀着乱七八糟的宝贝的、黑乎乎的球,并且还在飞快地左右甩动。 不对,那是脑袋! 方宿秋瞪大了眼死死盯着那突然出现在浴桶里的东西,浑身紧绷着抱紧木架,扣住了手边铜盆,以防这东西突然袭击。 “呼哈!” 一张嘴从黑球中破开来,接着是两只白生生的腕子从水中冲出,将蒙在球上的黑布抹开,露出一张白皙的女性脸庞。手儿再抹抹,一双极漂亮的杏眸也张开了。 方宿秋双眼瞪直,一瞬不瞬地瞄着桶中这女子:还好,五官是全的,没多个鼻子少个眼睛,也就是说这家伙并非妖怪…… “少爷,出什么事啦?”突然,门外传来侍女的声音。 桶中的女子倏然转头向他看来,并且在嘴唇前竖起一根手指:嘘―― 方宿秋憋红了脸,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只得结巴着顺从指令: “……没、没事!” 纳闷地推了推浴房的门,没推开,两名侍女面面相觑,面上浮出讪笑。 唉,八成是小少爷怕女眷偷窥他的大好春光,把门闩给别上了。 “你们退下吧,待会本少爷自己回房!”又听小少爷在里头大声道。 一名侍女再度喷笑:“哟,小少爷,您难不成还担心着咱们冲进去把您给吃干抹净了?” “少、少罗嗦!退下!” 侍女们终于决定放过他:“是,有什么事您就再叫我们,婢子退下啦!” 外间的响动终于归于一片平静,方宿秋才从门外转过头来。 桶中的女子正在努力整理满头七零八落的发饰,嘴里还嘟哝道:“就这么直白白得掉下来了……唉,长千金也不多说一声,害我呛了好多水……” 还好,是个说人话的。方宿秋心里登时有了底气,他小心往旁边横移一步……很好,没扑出来咬他。 “……喂,这位小哥,知不知道你现在的表情让我觉得很伤自尊耶。”女子皱起两道弯弯秀眉,不满地伸出一条胳膊来,双手左右一错,将吸满洗澡水的袖摆拧干。 “你、你是什么人?”方宿秋抓着铜盆小声问。 女子拧干了两片袖摆,双手撑在桶边,使力―― “哇!你不要出来呀非礼勿视呀!”方宿秋赶紧抬手捂住双眼,任那只无辜的铜盆当当当摔落在地。 女子歪了歪脑袋,一脸莫名:“啊?” “我我我爹说女人出浴男人不可以随便看啦!”方宿秋背转了身子,大声解释。 “哦,那你爹还算有点良心。”女子一面说着,一面从木桶中爬了出来。除了两片袖摆,身上湿透的衣裳已将地面弄得到处是水,方宿秋刚要转头来说什么,正见她捞起裙摆拧水,大大方方现出两条修长的纤腿。 于是他又哇呀呀转过头去了,脸庞充【=_=】血嘴里还一径叫道:“你、你这是要作甚!” “唔?当然是拧衣服。”女子答得无比从容。 原、原来是拧衣服啊……方宿秋一时不知该如何往下接,又听这女子问:“敢问小哥,这是什么地方?” “这里?唔,这里是赤国的骆城啦!”总算是个能答上来的问题,方宿秋松了口气。 身后倒是忽然静了下来。 等了一阵,方宿秋正要试着转过头去看看她是不是睡着了,就听见女子大声笑起来: “哈哈哈哈!日食大爷诚不欺我,果然是骆城呀!” ------------ 第六十六章 乱七八糟的重生(4) 更新时间:2010-03-04 还想着用仙女下凡的造型飘下来,现在却是直接砸进了某位小哥的浴桶里。 真是毫无美感的空投啊。尉迟采一面腹诽一面解散了长发,用方宿秋递来的梳篦小心梳理起来。梳到发梢打结处,她稍稍用力,就听方宿秋给踩了尾巴似地哀叫一声: “呀你别太使劲啊,这可是我从娘那儿借来的,小心弄坏了!” “……你要对它有信心,这梳子很结实。”尉迟采悻悻地安抚道。 方宿秋又不知该怎样接话了,只好老实地坐在独凳上,埋头不敢看她。 唔,爹说盯着人家姑娘瞧,是很没教养的行为。 互通姓名后,尉迟采全然不理会他的拘谨,径自问:“小方呀,你几岁了?” 方宿秋偷偷扬眸瞄了一眼,又赶紧垂下睫毛:“十、十二……” “哦呀,和天骄差不多的岁数呢。” 尉迟采低头微笑,看着发丝乖顺地躺在手心,胸中忽然觉着有些酸涩发堵。 原本以为是毒药的副作用……不过长千金曾告诉她,那种毒,早在她被日食大爷带回的时候,就已经解除了。 不错,她现在就是满状态复活。 沉默了许久,方宿秋以为她不会再开口了,正要交代什么,又听她问:“小方,这里离帝都远吗?” 摸摸头,“帝都?我没去过呢,我爹说挺远的。” “喔……”尉迟采仍是垂着眼帘,笑得格外浅淡。“挺远的啊……” 方宿秋壮着胆子打量了她一阵:“莫非,你不是赤国人?” 尉迟采微笑:“曾经不是……嘛,至于现在是不是,我也说不清。总之,是又回来了。” 回来了,还有许多任务等着她去完成。她眨眨眼,嘴角的弧度抑下一分:“我从前便住在帝都。” “哦,那好远。”看了一阵,方宿秋忽然皱起眉头,嘟哝道:“我怎么觉得……好像在哪儿看到过你呐?” 闻言,尉迟采噗嗤一声笑了:“嘿嘿嘿,看不出来你小小年纪,泡妞的手段倒是够高杆。” “泡妞?那是何物?”方宿秋严肃地问。 “就是调戏人家姑娘。”尉迟采指指自己,笑得十二分奸诈:“你不是说见过我嘛?我以前就常常听到类似的搭讪开头。” 方宿秋立马涨红了脸,连连摆手道:“不不不,我不是在调戏你,我说的是实话呀!” “哦,见过我?在前世?”尉迟采放下梳篦,托腮坏笑。 “不是呀,是不久前才见过的样子。”方宿秋抓抓脑袋,忽然眼中一亮,拍手道:“对了,我想起来了!就在半个月前!半个月前,有人拿着你的画像来问过我!”就是那个裹着大氅身穿青衣的男人,错不了! 尉迟采眸底一动,张了张嘴似是要问什么,最后却并未开口。 或许,现在还不是回去找天骄的时候。难得降落在骆城,得把该做的事做了。 方宿秋不知从何处生来了八卦的劲头,兴奋道:“采姐姐,那个来找你的男人是谁呀?你的夫君?” “我的夫君?……呼呼,如此说来,那孩子四处寻我,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尉迟采笑着点点头,“那个拿着我画像的人,长得什么样?” “唔。很高大,脸也很俊,穿着石青色的大氅,彬彬有礼的模样……” 尉迟采略微一怔。 ……不知为何,眼前如水般流过的人影与景象,是他。 方宿秋仰头回忆着那个青衣人的面貌,又想到画上疑似采姐姐的宫装女子,忽然问:“采姐姐,难道你是悄悄从皇宫里潜逃的宫女?” 尉迟采耸耸肩,撇嘴答道:“差不多吧,宫女。”就照顾天骄这一点而言,她的确与宫女没有区别。 方宿秋现出一副义愤的表情,握紧了拳头:“啊,你该不会是受了人欺负逃出来,现在那些人又要抓你回去?” “……唔,算是。”被夜枭的人下毒差点没了小命,比受人欺负还惨吧。 方宿秋正要为她抱不平,忽见尉迟采神色一凛,指指门外。 果然,梆梆梆的敲门声传来,紧接着是男人的懒嗓:“小四儿,你睡了没?” “啊、啊,是大哥呀,我还没睡呢!” 方宿秋一面应着,一面将尉迟采往床榻下的空格里塞。 “州府里来了人,爹让咱们四个去一趟二堂。”再敲两下,“动作快些。” “来了来了!”将尉迟采的裙角踢进床榻下,方宿秋整整衣裳,故作镇定地走去开门。 尉迟采好不容易调顺了呼吸,扭过脑袋,就着床榻与地面的隔空向外看去。勉强能瞧见方宿秋的袍子下摆,所幸大门处和内室隔着一架多宝格和一片帘子,这栖身之所还算安全。 很快,又见方宿秋咚咚咚跑回来。他站在床前,似是正在穿外衣。尉迟采静静等了一阵,方宿秋忽地蹲下身子,假装提鞋子: “别出来,待在这儿等我回来。”他用气声叮嘱。 尉迟采不敢吱声,便伸出一根指头来晃动两下,以示收到。 “小四儿,快些!” “来了,大哥你别催嘛。”鞋子掉头离开。 尉迟采注意听着屋外的动静,直至传来合上门的吱呀声,脚步声远去,她才小心翼翼地舒了口气。 这大半夜的,州府还派人来扰民?定是出了什么事。 思忖片刻,尉迟采决定待小方回来后,一定要向他问个究竟。 ***** “臣尉迟尚漳,不请自来,还望陛下予臣一个令人满意的答复。” 尉迟尚漳垂眼拱手,向天骄躬身一揖。他仍穿着那日前来城西挡驾的官袍,这也就意味着――今晚天骄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将成为赤帝对于昭仪失踪一事的最终解释。 天骄双眼一片黯然,过了许久才开口:“……尉迟卿平身。” “尚漳,你这态度可吓到天骄了。”景帝在身后打趣似地笑道,“进来说话吧。” 天骄点点头,顺着景帝的话往下接:“来人,赐座!” “不必了,臣站着便好。”尉迟尚漳抬手止住正要去搬凳子的宫人,视线重新回到天骄身上,鸦黑瞳孔里满载冷冽之色。 天骄不闪不避,正面对上他的眼神,切入主题: “尉迟卿,在你看来,怎样的答复才算‘令人满意’?” 景帝坐在天骄身后的不远处,端着一脸饶有兴味的表情。 “臣已从少将军处听说了昭仪失踪一事的始末,臣并不会做奇怪的要求,臣只是希望,陛下能告诉臣,凶手是何人。”尉迟尚漳目不斜视,定定盯牢了面前的小陛下。 天骄默然片刻,摇头坦白:“朕不知。” 尉迟尚漳微笑道:“陛下,您认为这样的回答,能够使我尉迟一族信服吗?” “朕没有其他答案。楚相业已派出人手寻找昭仪下落,或生活死,总会有最终的结果。”天骄负起双手,来自王者的贵气愈加迫人,“就是不知尉迟卿可有耐性等待。” “陛下,尉迟家从不缺耐性。”尉迟尚漳略微颔首,口中低叹一息:“只是……有许多事,臣认为,已无继续隐瞒下去的必要了。” 天骄眸子微眯,“尉迟卿,朕不明白你的意思。” “陛下,臣与您、您的父皇,都有一些需要解释的疑问。”尉迟尚漳再拜,直起身时,视线却已投降后方端坐的景帝了:“允滦,首先请告诉我,你选择昭仪前去霜州的理由。” 天骄瞳中一缩,惊问:“你都已知晓了?……” “是景帝陛下的授意,关于这一点,臣知晓。”尉迟尚漳眉心微皱,“但,理由为何?” 景帝两手一摊,露出无辜的神色:“你不是打算派你的侄女去霜州彻查当年尚澜的坠马案吗?我便顺从你的想法,让她去――” “不是这样。” 尉迟尚漳一愣。开口的人,是小陛下。 景帝的眸底泛开大片异光:“哦?天骄,不是这样,又是怎样呢?” “您告诉孩儿,不要让皇祖母失望。”天骄并未转身,只垂着头低声回答,“皇祖母的希望是什么?就是让昭仪死在霜州。” 景帝竟是笑了:“天骄,宛姬到底是你的皇祖母,你说这话有何凭据?” 天骄慢慢转过头,望向景帝:“孩儿亲耳所闻――皇祖母说,她要昭仪去了霜州便再也回不来。父皇,您以为这是何意?” 尉迟尚漳双眸晶亮:“陛下,此话当真是太祖妃所言?” 当真。只是……天骄喉中一哽,只觉鼻尖涌起一阵酸涩难当的泪意。 景帝凝视天骄的眼睛,瞳子下藏着意味深长的光晕,好似在说―― 她是你的皇祖母。 在你的母后过世后,抚养你长大的女人。 除了她,你还能依赖谁? “陛下,此话……”“不是。” 尉迟尚漳又是一愣。 天骄回过头来,面对这位尉迟家的宗主: “朕会离开帝都,只是因为想去霜州玩耍,想缠着昭仪一道。朕不放心楚逢君,当初朕欲迎娶昭仪,他足足有一月称病不朝……其间意味,朕不须言明,尉迟卿自当懂得才是。” 尉迟尚漳眉心微蹙,然很快又舒展了。 “尉迟卿,你还想知道什么?”天骄负手再问。 只见尉迟尚漳摇了摇头,面上现出罕有的苦笑:“即是如此,那么臣业已知无可知……陛下,接下来便轮到臣……”话音一顿,他缓缓抬袖,将头上的官帽除下,双手奉来天骄面前:“请罪。” ------------ 第六十七章 乱七八糟的重生(5) 更新时间:2010-03-05 楚逢君一大早就很纳闷。 和金庭秀一同上朝并不是头一回,只是今儿个……金府门前怎么堵了这么多人? “楚相!” 眼见楚逢君迈出金府大门,早已恭候门外的几名官员赶紧拥过来:“楚相,臣总算找着您了!出大事了啊!大事!” 金庭秀低低咳嗽一声:“各位大人,时辰就快到了。” 呀,差点忘了,这位金大人就是专门查察百官言行的御史大夫啊!众官登时嘴角一抽,却并无离开的意思,反而异口同声道:“二位大人,当真是大事啊!” 楚逢君撇了撇嘴,语间冷淡:“……呵,大清早的,究竟是何等严重的大事,犯得着让各位大人专程来金府堵截本阁?” “楚相有所不知,”一人脑袋晃得堪比波浪鼓:“尉迟尚漳大人向陛下辞官了!” 闻言,楚逢君与金庭秀俱是呆愣当场。 “尉迟尚漳……辞官?”楚逢君眯起凤眸,语间满是不可置信:“开什么玩笑!他这门下侍中做得好好的,怎可能毫无预兆的就辞官?你们莫要随意听信谣言……” “相爷明察,这绝对不是谣言!” 金庭秀面无表情:“是不是谣言,待众位大人准时到了龙仪殿,不就一目了然了么?” 几名官员立刻点头道:“说得对,金大人说得对!那各位就龙仪殿见吧——楚相,臣等先走一步。”说着向楚逢君一揖,折转身子往各自停在路边的马车跑去。 “咱们也走吧。”金庭秀低声说道,“等到上朝之时,一切自然会有答案。” 楚逢君略微颔首,然而凝在眉宇间的那片暗色始终未散。 卯时二刻,钟鼓鸣过一遍,御史们开始清点人数,检肃百官仪容。 楚逢君与秦鉴正面而对。这位骠骑大将军的脸色,今日似乎格外难看。楚逢君凤眸轻转,余光将殿中众人扫视一番——除金庭秀与秦鉴外,其他人的目光似乎不约而同地往自己身边聚来。 片刻后,他收回视线,面上一片平静,不见丝毫端倪。 不错,他右侧的那个位置原本属于尉迟尚漳,他在等待他的出现以辟谣……然如今时限已过,他的右手边却仍旧空无一人。 从未有过缺勤记录的尉迟尚漳,今日不见踪影。 “皇帝驾到——”司仪的红衣宫人搓尖了嗓门,高声宣唱。 着赤红底五爪金龙朝服的天骄大步而至,群臣敛裾跪伏,山呼万岁。 吾皇万岁。 究竟何事所致,竟能令您准许尉迟尚漳的辞官? 楚逢君缓缓叩首,心中有不祥之感油然而起。 待群臣归位,天骄落座,那些个原本预备了奏本的大臣,却无人敢出列禀事。众人私下里传递着眼光,一股怪异的气息在偌大龙仪殿中悄然弥漫开。 “既然诸位爱卿都无事可奏,那么……朕,有一事要宣布。”天骄扬声说道。 群臣噤声,大殿中一时安静下来,众人莫不竖起耳朵谨候圣喻。 “朕宣布。”小陛下话音顿了顿,视线掠过楚逢君处,意味莫名: “免去尉迟尚漳门下侍中一职,留待另行听用,以及……废除尉迟采昭仪之封号,喻达礼部。” ***** 尉迟采醒来时,发现自己正搂着一床厚实的被褥,仍旧睡在床下。她手脚并用地爬出来,发现上头的小少爷方宿秋睡得正香。仔细观察,只觉少年稚气未脱,脸颊还有一丝婴儿肥的迹象,大把黑发散在榻头,好似一匹质地上佳的缎子。 她摸摸自己的袍袖里,果然探到一面质地冰凉的令牌。她掏出来走到窗边,就着熹微的晨光查看令牌上的文字。天色蒙蒙亮,估算时间大约在卯时二刻左右。尉迟采连看带摸,确认这就是尉迟家的令牌,心下总算是踏实了。 “……咦?你醒啦?” 尉迟采闻声回头,正见方宿秋揉揉眼,顶着两只巨大的眼袋从榻上爬起来。 “对不住,我吵醒你了?”尉迟采苦笑。 方宿秋甩甩脑袋,紧接着打了一记巨大的呵欠:“昨儿个折腾得太晚,我回来后无论怎样唤你,你都不理我……呼。” 想来那时自己必定已是睡成死猪一头了……尉迟采悻悻地点头,双手交握胸前:“多谢你的被褥,否则我就得冷死在你的床底啦。”她将脚下的被褥抱起来丢在榻上,“你多盖一床被子,不会引人怀疑么?” “应该无碍吧,我去跟娘要来的……”方宿秋抓抓后脑勺,忽然想到了什么,闷声说道:“对了,有个坏消息,我们四兄弟今日休息一天,明儿个大早就得前往霜州府……我要是不在,你该怎么办呐?” “看来的确是坏消息呢……”尉迟采摇头叹息,“不过,小方会帮我的,对吧?” “咦、咦?我……怎么能帮得了嘛。”方宿秋给吓了一跳。 “做你的侍女也好呀,反正——你是骆城县令家的小公子,买下一个身世凄惨的婢女,想必也算不得什么难事。”尉迟采以指点点面颊,笑嘻嘻地凑近方宿秋,活像调戏良家妇女的恶少:“小方少爷呀,您意下如何?” 方宿秋涨红了脸盘子,满眼防备地盯着尉迟采。呜呜,这女人笑得好可怕:“可、可是,我已有两个侍女了呀。” “多一个也没关系,嗯。” 方宿秋气苦:有关系的是少爷我诶! …… 于是当日下午,县令府的小少爷从街上回府后,带回来一名年轻的美姑娘。 据说这位美姑娘的家人在九王袭击骆城时全部遇害,唯独藏在水缸里的她幸免于难。 据说这位美姑娘不仅生得极漂亮,还能歌善舞,诗词歌赋样样通。 另外,还据说这位美姑娘,闺名小菜。 “小方,为毛要给我取这种烂名字?”跟在方宿秋身后,尉迟采默默地怨念着。 “咦?我觉得还好嘛,小菜小菜,叫起来也挺可爱的呀。”小少爷丝毫未察觉尉迟采漆黑的脸色,乐呵呵地为她解释:“你瞧,我的另两名侍女分别叫做小范和小唐,你们仨配在一起会很好吃,嗯。” 小饭……小汤……小菜……尉迟采连连深呼吸,谨防炸毛。 “小少爷,小少爷!哎呀呀我总算找着您了!”不远处,一个管家模样的男人甩着两条胳膊快步跑来。待他到了近前,看清方宿秋身后的美姑娘时,话音登时断在半道上:“小……” 尉迟采不明所以地眨眨眼,看这八撇胡男人盯着自己瞧了好一阵子,才把嘴边的口水吸溜回去。 遂貌似严肃地转过头去,假装什么也没看见。 方宿秋勉强挤出笑容:“师爷找我何事?” “这位姑娘……”八撇胡指指尉迟采,两眼发绿。“就是小少爷您新买来的丫头?” “呃,正是。”顿了顿,方宿秋再补上一句:“明儿个我还要带她一道去州府。” 尉迟采赶紧发挥狗腿潜质,向八撇胡师爷盈盈一礼:“婢子小菜见过师爷。” “带一个新人去州府,恐怕不甚妥当,您还是多加考量的好。”话虽是对着方宿秋说的,师爷的眼神却仍旧黏在尉迟采身上不走。“嗯……对了小少爷,老夫人正在找您,请您随小的来。” “哦、哦。”方宿秋苦笑着应了,转身对尉迟采道:“小菜,你先回房去。” “是,婢子告退。”尉迟采向面前的两人一福身,敛裾退下。 看着美姑娘走远,师爷忽然皱起眉头,摸摸自家光秃秃的下巴: “小少爷,不知是否是小的眼错——小的总觉着,这个新来的小丫头,咱们似乎在哪儿看到过……” 方宿秋闻言一惊,立即改换无辜之色:“啊,有吗?我怎么不记得?” 师爷眯眼想过半晌,似是而非地点了点头:“原来如此,想必是小的眼错了……” ***** 申时末,窗外天光惨淡,不时有巨大的铅色云团如兽脊沉沉跃动,无声爬过天幕。中书省内,一名赭衣令史捧了热茶快步而至。红漆托盘上摆着白玉盏,细细瞧去,杯盏上纹路繁复花饰细密,俨然精工细作之物。 “相爷,茶来了。”令史在门前轻唤一声,“还有最后一份折子。” “放在那儿,本阁待会就看。”楚逢君搁下小狼毫,重重靠上身后的椅背,抬手按压额头两侧的太阳穴,眉宇间满布不耐。 尉迟尚漳突然遭罢免,门下省已是乱作一团了。中书与门下二省不得相互代职,往常由中书送往门下的折子都会很快得到答复,然今日有几名门下省的主事们跑来中书,竟是为折子内所述之事轻重拿捏的问题。 呿,那不正是他们门下省该做的事么,跑来问他作甚?楚逢君指尖越发使力,将太阳穴一片的皮肤揉至微红,方才觉着脑中的胀痛略得纾解。 令史候在一旁偷瞄相爷的脸色,试探道:“相爷,那个……” “何事?”楚逢君眼也不睁。 估摸着他老人家今儿个必定身心不爽,令史悻悻地低下脑袋,决定将某事按下暂且不提,免得又不小心撩到相爷的虎须。 “有事快说,本阁时间有限。”楚逢君眉心一皱,仍未睁眼。 “……呵呵,没事没事。相爷要是累了,就先回府歇着吧。” 羽睫轻抖,凤眸终是耐不住性子掀开眼帘来,鸦黑如夜的瞳心有冷冽之色:“若还想问尉迟大人的事……哼,劝你还是把嘴给本阁闭上的好。” “是是是……哎不是。”令史苦笑不迭,见楚相冷飕飕瞪来一眼,只得说实话:“那个,您可别忘了,明晚还得去舒府参加舒家小姐的生辰宴呐。” 楚逢君不声不响地盯着令史,直盯得人家垂下脑袋不敢出大气。 “罢了,多谢提醒。”说完,相爷撑着左右两侧的扶手重新坐直了身子,再慢腾腾站起来:“本阁头疼得厉害,折子留着,本阁先走一步了。” “是,相爷走好。”令史拱手一揖恭送楚相离开,暗自庆幸着躲过了一顿骂。 一个尉迟尚漳被罢免,遭殃的还不止中书省。马车经过延庆大道时,楚逢君正巧瞧见门下外省的几名令史抱着大摞文书往省内赶,想必这一日的工作量令人汗颜。他放下车帘,脑中已自行描绘出御史台的惨状。 “主子,咱们是直接回金府吧?”头前的车夫出声来问。 “难得提前走人,这么早回金府去作甚?”楚逢君倚着车壁,面上一派冷淡:“先往尉迟府去一趟再说。” ------------ 第六十八章 乱七八糟的重生(6) 更新时间:2010-03-06 重华宫,琅玉轩。熏风动晶帘。 太祖妃侧卧美人靠上,翻看方才送抵的信件。雪白的纸笺落在绣鞋边,丝毫不介意信上的内容为旁人所窥见。三喜端了茶水和蒸枣甜糕进来,小心搁在对面的木几上。 “给秦将军看茶。”撂下信纸,太祖妃单手托腮,对三喜吩咐道。 秦鉴目不斜视,抬袖接过这红衣宫人奉来的茶盏。揭开杯盖,一股馥郁纯净的茗香扑鼻而至,端的是沁人心脾。 太祖妃勾唇微笑:“听说门下省的门下侍中……尉迟大人,被陛下罢免了?” “回娘娘,确实如此。末将也是今儿个一早得到的消息。”秦鉴低叹一息,“尉迟尚漳大人乃是国之梁柱,如今连他也遭罢免,着实令人寒心万分哪。” “哀家听闻尉迟大人素来处事圆融,为人谦和……”太祖妃面上现出疑惑之色,“且尉迟一族在我赤国是何等尊崇的存在。陛下就这么毫无预兆地罢了他的官,会否有些不妥?” 秦鉴点头:“娘娘所言甚是,末将也这么认为。不过,陛下似乎并不打算向众臣做出解释,尉迟大人也不见丝毫怨色。” 太祖妃轻笑一声,将颊畔垂落的发丝拢去耳后,“因此呢,哀家还听到了这么一个说法……并非是陛下罢免了尉迟尚漳,而是尉迟尚漳夜入丹篁殿,向陛下辞去门下侍中的职务。不知秦将军可有耳闻?” “这……”秦鉴睁大了眼,“末将未曾听闻此事。” “罢了。如今尉迟尚漳已不在朝中,就算陛下要另行听用,只怕除了三省六部的长官之职,也无其他去处。”太祖妃的指尖敲在靠椅边,沉吟片刻,问:“另外一事……尉迟家的那位昭仪,为何也一并被褫夺了封号?” 听到尉迟采的名字,秦鉴露出极其无奈的表情,摇头道:“昭仪此番前往霜州平乱,本是件好事,九王之乱也已平息,但……昭仪并未随陛下一道返回帝都。对于褫夺封号一事,末将也十分纳闷。” 太祖妃的美眸下现出豁亮光华:“喔?昭仪果然未同陛下回来?哀家还觉着奇怪呢,天骄回来也有好些日子了,却不见那丫头到重华宫来……” 更有趣的是,从尉迟尚漳到尉迟骁,尉迟宗族内所有成员对这一疑问均闭口不言。 秦鉴抓抓脑袋,估摸着这一回陛下可有麻烦了。 “陛下既为我赤国之君,就算年纪尚轻,后宫里也该有个人才是。”太祖妃忽然说道。 秦鉴一愣,随即明白过来:“娘娘的意思是……还要为陛下选妃?这是不是太……”尉迟采颇受陛下喜爱,且尉迟尚漳方才下位,太祖妃就要为陛下另选一女入宫,的确急了些。 太祖妃却是红唇带笑:“无碍,偌大后宫,总不能指望着让陛下来操心。哀家年纪大了,也不能时时照理着,终究还是得交去皇后手上……” “皇祖母!” 一声脆极亮极的呼喊传来,秦鉴转头看去,正见一名粉衣紫裙的小姑娘哒哒哒跑近来,发间簪花垂下的翠玉流苏叮当作响,俏生生的小脸上满布笑意。转眼看到秦鉴在场,眸中微微一愣:“咦?这是谁?” “阿芙,不可胡闹。”太祖妃秀眉一挑,语间却并无责备之意,“秦将军在此,可莫要失了礼数。” 芙姬哦了一声,乖乖拎起裙摆向秦鉴屈膝行礼:“芙姬拜见秦将军。” “这位就是舒仲春舒大人的孙女吧?免礼、免礼!”秦鉴一脸恍然大悟,伸手欲扶起芙姬,被小姑娘转身躲开。双手僵在原处,太祖妃哈哈笑了起来:“秦将军莫要见怪,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怕生。”说着朝芙姬一点头:“阿芙,还不多谢秦将军?” “……多谢。”芙姬撇下小嘴,不情愿地道了谢,而后黏去太祖妃身边。 秦将讪讪地扯动笑容,对太祖妃一揖:“娘娘既是有事,那末将还是改日再来。” “也好。阿芙明儿个生辰,哀家答应了今日陪她赏梅……着实对不住将军了。”太祖妃扶着靠椅边缓缓起身,“不过,若是将军明晚没什么安排,倒不妨陪哀家往舒家一趟。” “娘娘的命令,末将岂敢不从。”秦鉴再揖,“那么今日末将便先行告辞。” “将军好走。” 视线从秦鉴的背影上收回,芙姬抬头望着太祖妃:“皇祖母,这秦将军是谁呀?” “我赤国的骠骑大将军,秦鉴。”太祖妃施施然靠上柔软的椅背,眼底有意味不明的光晕簌簌流过: “……当然,也是在釜州白岩岭迎接尉迟家长千金的那一位。” ***** “对不住啊楚大人,我家老爷今日不见客。”小仆笑得勉强:“您还是请回吧。” 楚逢君抱臂立在尉迟府大门前,凤眸中满是冷飕飕的锐芒:“喔?连本阁也不见?” 小仆哆嗦了:“呃,这个……老爷说不见任何人……” “少罗嗦。”楚逢君斜来一眼,干净利落堵了小仆的话。“不想死的话就赶快去向尉迟尚漳通传,否则——”“是!小的这就去!” 望着小仆泪奔逃跑的身影,楚逢君忽然觉得松了口气。 闭府门,不见客,不给心存歹念之徒任何拉拢的机会。尉迟尚漳,你是在等待天骄的下一道旨意吗? 如此说来,也就是还未放弃小陛下的意思罢。 一面如是想着,一面转过头去。不远处有一人低下脑袋,用袖摆掩了脸容。他笑了笑,回头,却见这边也有一人立马抬袖遮脸。 ……哦呀哦呀,真热闹。楚逢君眉梢挑起,唇角晕开高深莫测的笑影。 观望的人可不少呢。 不多时,尉迟府的大门再度开启。楚逢君转过身来,眸底闪过一丝异色,口中漫道: “少将军亲自前来开门,本阁实在受宠若惊啊。” 尉迟骁立在门槛后,着一身银灰色的常服,脸色冷淡:“……楚相请进。” “多谢少将军。”楚逢君略微倾身,而后撩起下摆,大步迈入尉迟府内。 呵。看样子,明儿个的众矢之的便是自己了。 尉迟府里,楚逢君跟着尉迟骁一路缓步而行。这府院中各处的亭台楼阁,他已是再熟悉不过,此时更摆着一副玩赏风月的神情。尉迟骁侧首瞥来一眼,心底登时闷火腾腾。 楚逢君睨着尉迟骁,微笑:“难得见少将军不着戎装……莫非您今儿个没去宫里?” “……”少将军不吭声。 楚逢君接着问:“尚漳大人免官不朝,您怎么也跟着待在府中了?” 尉迟骁脚下一顿,回过身来恶狠狠地盯着他。 楚逢君唇角再弯三分,仍是微笑。 “……二叔在前方琅嬛阁等您。”尉迟骁奉上一记白眼,“恕末将不奉陪。” 楚逢君略微颔首:“少将军请便。” 看来,这孩子必是仍在记恨昭仪失踪一事……无奈啊。 低叹一息,他扬眸瞧见琅嬛阁大门,两名青衣小仆已候在门前。细看之下才发现,这两人的腰间竟是佩了刀的。 凤眸缓缓眯起,鸦黑的瞳子下清光波动,他只觉胸中有千百种情绪翻涌不止。 即使是在自家的宅邸中也毫不松懈……尉迟尚漳,你防备至斯,究竟为何? 唇畔掀起半明半寐的笑影,楚逢君深呼吸,收敛诸般心念,抬步迈向琅嬛阁。 不安,抑或是期待? “楚相,你来了。” 笑容温文,尉迟尚漳放下手中的冰玉盏,向来人颔首示意。他仍旧着一袭墨黑底鹤衔灵芝纹的锦衣,银狐裘袍松松垮垮地裹在肩上,长发随意披散在背后,而非往日那般高束头顶。只听他悠然漫道:“来得好啊,我这盘棋正缺个对手。” “我说呢,难得尉迟大人允见,原来是让晚辈陪您下棋来了。”楚逢君似笑非笑地说着,在棋盘另一侧坐下。“既然如此,那晚辈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他并不使用“本阁”作自称,而尉迟尚漳亦是摆摆手,露出苦笑来:“楚相这话,老夫可就当不起了。到底已是布衣之身,称不得‘大人’。” “无碍,在晚辈心目中,您一直都是‘大人’。”楚逢君单肘撑在棋盘边,拈了一粒白子,俯首观察棋盘上的黑白二势。 尉迟尚漳并不看棋,而是定定地瞄着对面的楚逢君,两眼精光烁烁:“若楚相也是来做说客的,依老夫之意……这盘棋,还是算了罢。” “哈哈哈,想必前来找尉迟大人下棋的说客也不少了。”楚逢君朗声笑起来,手上拢了袍袖,落下那粒白子:“可惜,本阁对那些磨嘴皮子的家伙并无好感。” 尉迟尚漳也笑了,跟上一粒黑子:“如此说来,楚相非是说客了?” “然也。”楚逢君慢吞吞扬起羽睫,凤眸下深藏算计之色:“我今日前来尉迟府,不是为您离朝一事,而是——” 尉迟尚漳抬手打断他,眼底的笑意更深三分:“老夫明白你的心思,只是不知,你欲以何种身份面对老夫……是中书令楚相,还是楚家大公子?” 楚逢君讪讪一笑,“老狐狸,现下坐在你面前的是谁,你会弄不清楚?” 尉迟尚漳的视线探来,眼底的暗光似是在审视这对坐之人。 “也罢,既是楚公子,那老夫也就不必拘束了。”沉默半晌,他忽然叹了口气,“只是……” “只是?”楚逢君眉梢一挑。 “……只是不知从此之后,你与我尉迟一族,是否将成敌手。” 清风自帘间层层透来,掠过尉迟尚漳的鬓发。漆黑发丝中,竟有一线刺眼的银芒。 楚逢君眸心一动。 “你看,我老了。”尉迟尚漳又是一叹,“……我尉迟一族能为你做的事,当真不多了。” 不多了么。 心底生出阵阵悲凉之意,楚逢君再拈一子,微笑道:“可这盘棋还没下完。” “接下来的棋,让他来陪你下吧。”尉迟尚漳抚着桌案起身,转头向垂帘后唤道:“阿绯,不必再藏了。” 楚逢君一怔,只见一抹人影自层层叠叠的竹帘后缓步而至。 “好久不见呢,楚家公子。” 耳闻熟悉的嗓音,身着紫衣墨氅的青年撩起最后一幕竹帘,现出真面目来。只见一双妩媚的凤眸中满是森冷笑意: “不,或许我该叫你——九王。” ------------ 好久没看到亲们的评论了tat……偶尔也提些意见嘛……俺好想知道你们的想法嗷…… ------------ 第六十九章 再往霜州(1) 更新时间:2010-03-07 “刺史大人怕是要去帝都参加新年朝贺,所以咱们得提前上霜州府去。” 方宿秋一面挑拣着要带上路的衣衫,一面同尉迟采唠叨:“我跟你说哦小菜,到时候见到了刺史大人,嘴可要甜些,他老人家心情一好,就会给咱们发红包呢!” 好吧,姑且放过小菜这个破名字……尉迟采眨眨眼,试探着问:“小方,你说的那位霜州刺史……该不会是邵显云邵大人吧?” “咦,你居然也知晓邵大人的姓名?”小方一脸惊奇地回过头来。 ……完蛋了。 仿佛耳边炸了雷管,震得她连一个字也听不见了。 不错,那时与楚逢君和天骄前往霜州府,前来接待他们一行的霜州官吏,正是那位霜州刺史邵显云。 嘛,这也就意味着――此番霜州之行,势必有人要活见鬼了。 想到这里,尉迟采面上现出悻悻的表情,盘算起要如何躲人。 “呐,我说小方呀……”她杏眸弯弯,笑得十二分讨好:“要不,我就不陪你去了?” 方宿秋顿时脸色尽黑:“……喂,一开始不就是你嚷着要去霜州府的嘛?本少爷费尽了心思才把你弄进府来,你、你居然又不去了?” “一开始没想到你们要去见邵显云嘛……”尉迟采低声嘀咕两句,接着又狗腿地笑道:“唉呀,你是方府的少爷嘛,你说话总该没人反驳的呀。” 方宿秋凉凉地睨着她:“师爷已把你的名字记入出行人员的名册内了,我们可是好不容易才让娘答应让你一个新人跟去霜州府的喔。” “……”默。我的错。 方宿秋又盯了她片刻,忽然问:“小菜,你该不会是害怕刺史大人吧?” 尉迟采两眼一瞪:“谁说我怕他?” “那、那为何一说到霜州刺史是邵大人你就喊不去了?” “……”又被逮着了。她讪讪地咧嘴笑了:“不是我不想去,只是我一个小新人,跟去的确不太好对不对?所以啊你可以考虑考虑这次就不带我了――” “不成啊,改动名册得经过爹的同意,我好不容易才把你的名字弄上去呀……”方宿秋欲哭无泪,“你、你不带这么欺负人的!” 尉迟采抚额:“安啦,我去还不成嘛?” 一个地位卑微的小侍女,再把脑袋低下去些,只要他邵显云不耍流氓调戏姑娘,自然是看不见她的。 好,去就去,死就死!她暗暗握拳,忽而想起一事。 “对了小方,你知道火云骊吧?” 方宿秋用一种极其古怪的眼神睨着她:“小菜你不要伤我自尊喔,我身为骆城人,怎会不知火云骊?” “好极了好极了,等的就是你这句话。”某位乖姐姐笑得更欢,双手自发来捏方宿秋的脸蛋:“那么,小菜一路就有劳少爷您照顾咯。” 方宿秋呜哩哩地叫起来,又不敢抬手挡开尉迟采的魔爪,只得可怜兮兮地仰着一张脸庞任她蹂躏。 唔,为何方才那话听着总觉得不太对劲呐? ……算啦,不管它。 ***** 深夜,永熙宫。 已近子时二刻,御案前依旧灯火通明――往常这个时辰,内殿里早已熄灯。夜宵搁在案头一角,冬夜深冷,纵使永熙宫的地毯下铺有火龙,那碗冰糖燕窝也早已凉透。 天骄揉揉胀痛的额角,视线仍锁在手中的密信上。 ――自圣旨令抵,尉迟府关门闭户,不会来客。暮时见楚相使人驱车而至,府门遂开,独此一人得入。 天骄双掌交握抵着下颔,嘴里呢喃:“只有楚逢君么?……为何尉迟尚漳只见他一人?” 不明白,当真是不明白啊。尉迟尚漳已被免官,光是有这许多人前去求见,他就已经觉着古怪了。且既是避不见客,又为何只放楚逢君一人进府? 莫非……尉迟尚漳心存反骨,欲与楚逢君相勾结? 还是不对呀。若当真如此,他又何必将他昭仪的真实身份告诉朕,还求朕免他的官呢? 天骄一面思索着,一面伸手取过案头盛有夜宵的玉碗。刚拿起勺子,便见一名红衣女侍快步到了御前,轻声禀报: “陛下,太祖妃娘娘来了。” 天骄面上一愣,半晌才反应过来。他眉头一蹙,沉声道:“……就说朕已睡下。” 推拒的话方才出口,只听寝殿大门处传来女子带笑的嗓音:“呵,朝中出了这等大事,哀家的小陛下怎会睡得着?” “……皇祖母。”人都进来了,再说什么也是无用。天骄敛去面上的神情,双手撑着御案缓缓起身,向太祖妃颔首致意。“这么晚了,您怎么会到永熙宫来?”说着就转向太祖妃身后跟随的两名女侍,语间龙威毕现:“你二人也是宫中的老人了,明知皇祖母身子不好,为何不拦着她让她在重华宫休息!” 不知自己何处拂逆了龙鳞,两名女侍又惊又怕,赶紧跪下来叩头:“婢子该死!” “天骄,莫要生气。”太祖妃温言劝说着,缓步靠近小陛下,“你回到帝都这么些天,也不曾来重华宫看望哀家……你是九五之尊,国事纷繁难以脱身,哀家便只好亲往永熙宫,这才让她们二人陪我前来。”她在天骄身前站定,美眸下满是慈祥:“且看在哀家的情面上放过她二人,可好?” 天骄负手而立,几番吐纳后才定下神来,勉力逼迫自己与太祖妃视线相接,半晌: “不好。” 太祖妃面色微变,求情的字眼尚未出口,就听天骄扬声喝令道:“来人!将这两个贱婢拖下去!” 四名带刀侍卫应声而入,还未触到两名女侍的肩膀,太祖妃陡然一声厉斥:“赤天骄!” 得闻天子名讳,在场众人皆是垂首屏息不敢擅动,生怕再度拂逆这条幼龙的意愿。 “……皇祖母有何指教?”星眸下有冷光掠过,天骄面无表情地开口问道。 “你!”太祖妃双眼睁圆,现出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她的胸脯急促起伏,好半晌才勉强平复下来:“……勿要做得过火了!” 天骄却是微笑:“过火吗?朕乃九五之尊,难道连处置两名宫女的权力也无?” 竟将她的话全数奉还……太祖妃脸色再变,颤声道:“天骄,哀家是你的皇祖母!” 对,正因为你是朕的皇祖母,朕选择回护的至亲者――所以尉迟尚漳才会辞官。 意外地,天骄觉得自己竟读懂了尉迟尚漳的苦笑。 对于他的选择的无奈……抑或是,嘲讽? “不错,您是朕的皇祖母,”天骄轻牵嘴角,小脸上一片漠然:“母后早逝,朕由您一手抚养长大,然而……”瞳底凝定,慑人的王者之气自小陛下周身放出:“朕是赤帝。” 太祖妃眯起美眸瞧着天骄,仿佛不认识他一般。 “皇祖母深夜前来,莫非是打算与朕讨论昭仪失踪之事?”天骄微笑如常。 太祖妃轻舒一口气,素手曼扬,众人得令,随即施礼退下了。 天骄重新坐回御座上,双手据案。 “若天骄想要同哀家讨论此事,也并非不可。”太祖妃低声笑了笑,美眸再扬起时,其间已是一派冰霜:“哀家知晓,那日陛下就在琅玉轩外,偷听哀家与芙姬说话。” 天骄努力板着脸孔:“要是那日朕什么也没听见,只怕昭仪失踪一案,便当真是无迹可寻了罢。”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皇祖母。现在的她,比那时在重华宫听到的话更冷更锋利,用他从未领教过的森寒眼神,叫他几乎要败下阵去。 ……皇祖母她,原来还有这样可怕的一张脸么? 想来也的确如此,无论父皇还是自己,掖庭与后宫多年相安无事,未见什么乱七八糟的问题来搅扰自己。 因此――这才是真正的皇祖母? “……天骄,你果然长大了。”太祖妃露出笑容,只是美眸再也不复温暖。“真是令哀家欣慰不已啊!” ***** 金庭秀难得皱了眉,一瞬不瞬地盯着门槛外一袭粉衣的俏丽女子。 “……舒沁,你跑来金府做什么。”语间诸多不悦,任谁都能听得明白。 “别一副当我是蠢驴的模样,我知道他肯定在这儿!”舒沁嘟着红唇伸手指向府门内:“金庭秀,识相的就立刻把楚逢君交出来!” 金庭秀双手抱臂歪着脑袋立在门前,两眼冷飕飕地盯着她,就是不回话。 “喂,你没听见?我说赶紧把楚逢君交出来!”舒沁的两道柳眉几乎要倒竖起来。 金庭秀冷着脸不动如山,嘴里一字一字道:“休、想。” “你你你!”舒沁眼中登时蓄起了泪水,指着金大人吼道:“你金庭秀一个大男人居然同我抢夫君?还有没有天理啊!” “对不住啊,本阁实在不记得自己何时成了舒小姐的夫君了。” 楚逢君凉兮兮的嗓音从背后传来,舒沁回头,方才还纠结不快的苦瓜脸迅速换成了金光闪闪的笑靥:“如何不是?我可是亲耳听皇祖母――也就是太祖妃娘娘亲口允婚的喔!” 金庭秀哼了一声,转身往回走:“给我关门。” 于是楚逢君凉兮兮地看着自己被好友关在了金府门外。 唉,这是不是意味着他今日难逃舒家小姐的魔掌呢? 果然,舒沁迅速粘上来,搂住他的一条胳膊:“逢君你躲了我这么些天,难道就不会想我吗?要是没有我,你那座相府里该多冷清呀!所以,我看你还是依了皇祖母的意思,早些娶我过门――” “抱歉,舒小姐。我不能娶你。”楚逢君苦笑起来,却一反常态地由她揽着。 舒沁一愣,似是还没回过神来:“哎?” “我说,我不能娶你。”重复一遍。 舒沁倒并未如寻常女子那般哭闹,而是反问:“为何?皇祖母她已经做主……” “后宫不预朝政。”楚逢君叹了口气,摸摸舒沁的头顶:“所以你的皇祖母,无权左右朝臣的娶嫁婚配。” “咦?可是可是,”舒沁进一步拽住他的衣襟,靠得更近了些:“以你的地位与名望,除了我舒家的千金,还有谁能配得上你?逢君你总不会为了自己喜欢而毁了楚府吧?” 楚逢君再叹一息:“舒小姐,莫要拿楚府来威胁本阁,那没用。” “不行!”舒沁终于给逼得眼泪汪汪,死死拖住他准备脱出的袍袖:“我只嫁你!我要的就是你!我……”“够了!” 表白被打断,舒沁怔怔地盯着面前这个男人,眼泪沿着她光洁的脸蛋悄然滑落。 楚逢君摇摇头,扬起凤眸: “舒小姐,本阁已有未婚妻了。” ------------ 第七十章 再往霜州(2) 更新时间:2010-03-08 “你明白,这个身份意味着什么,尤其是身处这场博弈之中的你。”尉迟尚漳垂眸看着手中的黑子,低声说,“九王殿下。” …… 楚逢君无声掀开羽睫,直呆呆望着头顶的乌漆横梁出神。 “……呵,尉迟尚漳。你以为辞官回家,便能就此脱离这盘棋了?” 想得美。莫说我,单是碧玺殿的那条狐狸,就绝对不会允你置身事外。 “相、相爷您睡醒了?”赭衣令史可怜巴巴地探头来瞧,“那么那么,可否请您赶紧把手上这几份信件看了?门下省那头可催得紧呢……” “门下省催得紧?这可真有趣了。”楚逢君缓缓坐直了身子,双手交握搁在案头。“门下省的最高长官已被免官,谁还让他们催这么紧?” “唔,这个……”赭衣令史摸摸后脑勺,随即摆出一副惨兮兮的表情:“唉唉,相爷啊,小的们也是给逼的。门下省的那位主事从来就没个好脸色,那位尉迟大人免了官,咱们也估摸着门下那头会暂时轻松一阵,没想到那位主事比尉迟大人还能折腾人……” “哦?果真有趣。”楚逢君扬起唇角,全然不理会令史的苦恼:“本阁记得门下省的主事大人有好几位,你说的是哪一位呢?” 令史一脸愤怒:“当然是那个家底硬的!” 楚逢君一面点头一面思索:“哦,家底硬的……你是说舒玄?” 要说那几位门下省的主事官,还是只有出身舒家的舒玄最有威信。年不过二十二,无论办事的能力还是为人品质都是上乘之选。虽说依靠家族之力进入门下省曾让一众官员颇有微词,但舒玄的确是个当得起重任的人才,所以时间一久,自然就无人敢再说他的不是了。 “对啊对啊,就是那位舒大人!”提到这个名字,令史便是满肚子闷火。 楚逢君暗自叹了口气,取过方才令史递来的几封书信,乖乖地依次拆开来查看。 令史登时傻了眼:这这这、怎么可能! 这头惊奇还未结束,就听见房门外有人来报:“相爷,相爷!门下省主事舒大人到了!” “老天,说来就来!”令史甩甩脑袋,抬手在额头上拍了一记,立马催促楚逢君:“相爷请快些看吧!舒大人都亲自跑来了……” “急什么,本阁这不就在看么。”楚逢君慢条斯理地折起一封信笺,再展开另一封。 “门下省舒玄,求见中书令楚大人!” 令史别过头去暗暗抹泪:完了,这会人都到门口了。 却见楚逢君悠然扬眸,“舒大人请进。” 令史开了门,一名着墨绿色官袍的青年大步迈入,细细观其面目,眉骨清秀眼眸狭长,且鼻梁端挺,唇红齿白,竟是男生女相的脸貌。随着他步伐的靠近,一股淡淡的兰麝香气氤氲开来。 楚逢君笑容温文,立刻吩咐令史道:“给舒大人看座上茶。” “不必了,楚大人。”舒玄向他一揖,“臣专程前来向大人索要这两日的卷宗。” 据说舒玄是舒沁的表兄……楚逢君心底苦笑不迭,嘴上装傻道:“咦?这两日有卷宗待理吗?本阁只道尉迟大人离朝,这门下省就得歇工了呢。” 所幸舒玄涵养极好,也算沉得住气的,眼角跳了跳,他再揖一记道:“现下楚大人可知门下省运作如常了吗?请大人将这两日的卷宗交给臣。” “……”楚逢君笑脸从容,“看来这下一任门下侍中的人选,非舒大人莫属了呢。” “哈,承大人的吉言,臣就在此先行谢过楚大人。”舒玄皮笑肉不笑,“但是还请大人先将这两日的卷宗交来。” 令史垂头偷笑。 想不到中书令大人也有今日……呵呵呵,果真是一物降一物啊。 熬不住了,楚逢君终于嘴角一撇,失笑道:“罢了罢了,本阁败给你了!”说着从案头一堆凌乱的书本中翻找出两册装订妥当的卷宗,“喏,都在这里。” “吓?!结果您早就看完了?!”令史瞪圆了眼指着楚逢君大叫。 “唉呀呀,那是自然啊,也不想想本阁何许人也?呵呵呵……” 被耍得团团转的令史抹泪跑掉了。舒玄将两册卷宗收好,向楚逢君一揖,面无表情地道:“多谢楚大人,臣告辞。” “舒大人慢走啊!不送了喔!” 看着舒玄的背影消失在视野内,楚逢君慢吞吞敛下眸中的调侃之色。 唉,差点要忘了,今晚便是舒家那位芙姬小姐的生辰宴。 ***** 霜州骆城,南城门。 天色已然大亮,淡金的阳光令城中的晨雾渐次散去,呼吸间湿漉漉的气味变得温暖,再仔细一嗅,又觉着这气息间似是夹杂了难以言明的古怪味道。 尉迟采跟在方宿秋身后,原本还打算好生瞧瞧骆城中的各种物与人,然而当她走上街道,所见的却只有满目疮痍。 她几乎快要忘了,这座城镇曾经被伪九王的叛军洗劫。 “小方……呃不少爷,为何这些难民还未得到安置?”她压低了嗓音,附在方宿秋耳边小心问道,“朝廷的抚恤款应该早就发下来了吧?” “抚恤款?”方宿秋眨眨眼,似乎明白过来是什么东西了,才回道:“那个啊……应该已经发下来了吧。” 尉迟采杏眸一瞪:“啊?你爹既是骆城县令,发放抚恤款该是份内之职啊。” “……你懂的还真不少。”方宿秋扫来古怪的一眼,“不过,我爹几乎从不跟我说抚恤款啊账本啊什么的,我还小嘛,管这些事的人应该是大哥和师爷他们。” 正说到师爷,就见那灰衣八撇胡的老男人走来。他向方宿秋恭恭敬敬地一揖:“小少爷,夫人请您上车。” “哦,好。”说着这小男孩伸手来捉尉迟采,“走吧小菜,随我一道……” “小少爷,小菜是下人,不可与您同乘一车。”师爷又揖。 尉迟采悻悻地望着八撇胡:“师爷呀,那样的话,婢子要如何照顾小少爷呢?” “夫人与小少爷同乘,小菜你就不必去凑热闹了。”八撇胡咧嘴一笑,现出满口烟熏黄牙,直笑得尉迟采浑身起鸡皮。 方宿秋两眼无辜地望着尉迟采:“小菜……” “安啦小少爷,等咱们到了霜州府,婢子再陪您一起玩,好不好?”尉迟采眯眼假笑。 传说中的打肿脸充胖子……啊啊啊小方你快点撒娇说一定要小菜陪啊! “好。”说完,方宿秋干脆利落地转身去找他娘了。 “……”喂!你还真走啊! 送走了小少爷,八撇胡师爷转过头来冲尉迟采露齿一笑:“小菜啊,新人难做,这一路你就得跟着我了。”说着伸手在尉迟采的手背上捏了一把,尉迟采吓了一跳,赶紧把手缩回去,嘴角抽搐道:“那、那个还是算了!我我我跟着其他人就好……” “不行哦,你是照顾小少爷的贴身侍女,这地位可就不同其他小仆小婢的了。所以呀,你要由我亲自调教!”说到这里,八撇胡笑得快流口水了。 她、她是烤鹅么?为毛这男人要用一副面对美食的表情对她笑? 师爷一把扯过她的手腕,不由分说地将她往后拽去: “来来来,这边来,咱们要跟着车队后头的仆役们走!” ***** 申时末,舒府。 用过午膳后,舒沁便一直留在府中陪妹妹玩耍。舒沁长舒芙近十岁,然两人自小玩在一起,感情倒是好得如蜜里调油。加诸这两个月里妹妹都在宫里与太祖妃同住,难得回到本宅里,姐妹俩聊兴正盛,便让人沏了一壶好茶,坐在闺房里开始闲聊。 “原来尉迟家的那位昭仪,并未同陛下一道返回帝都呀。”舒沁捧着暖腾腾的茶盏,小心啜饮一口茶水,“不过,她能与逢君一道去霜州玩,真好……” 舒芙虽然猜不着太祖妃究竟在想什么,但是太祖妃不喜欢昭仪,这是她瞧得最明白的:“才不好呐,尉迟采是受陛下的圣喻才去霜州受苦的,哼哼,到时候若真轮到你去,怕是你躲都还躲不及呢!”她叉腰撇嘴:“反正皇祖母不喜欢尉迟采,所以就想了点法子,好让她回不来。” 舒沁眨眨眼,面上露出惊讶之色:“咦?原来是皇祖母让她回不来的吗?” “大概是咯,那个昭仪长着一张漂漂亮亮的脸蛋,但是脑子却一点也不济事,唉。”舒芙摆摆手,学着太祖妃的优雅动作,将脸颊旁散下的鬓发撩去耳后:“真不知阿骁要如何忍受这种蠢姐姐呢。” “阿骁?喔,你是说尉迟家的那位少爷?”舒沁伸出一根纤指点点下巴,“听你的口气……阿芙,你和他感情很好?” 舒芙嘟起粉唇,“应该算是吧――总之,今晚他应该会来的,我专程让人送了请帖去尉迟府呢。” 一年一次的生辰,自然要让阿骁哥哥来陪自己一起过啦。 “尉迟府……我听说最近几日尉迟府都不见开门。”舒沁回想着昨儿个经过尉迟府门前时听到的小道消息,“似乎是因为尉迟家的那位宗主出了什么麻烦吧。” 舒芙学着小大人的模样叹了口气:“是啦,最近皇祖母也在烦这件事,她说那个尉迟尚漳无缘无故地辞职离朝,说不定是胆小害怕了,再说不定是……” “再说不定是?”舒沁听得双眼晶亮。 舒芙耸耸肩:“皇祖母没说咯,我只听到这么些。” 舒沁哦了一声。听妹妹提到皇祖母,她就会不自觉地想到与楚逢君昨夜的对话。 他说,他有未婚妻了,他不会娶她。 舒沁也叹了口气,将妹妹搂在怀里,听她继续说些有趣的事。 酉时二刻,前来参加舒芙生辰宴的宾客们陆续到府。舒沁急急忙忙地拉了妹妹在府门口等着――她好不容易才让妹妹答应请楚逢君来参加生辰宴。 可是,昨天他对她说了那样绝情的话……他今天真的会来吗? ------------ 第七十一章 再往霜州(3) 更新时间:2010-03-09 “……仍是完全没有线索啊。” 楚逢君双手撑在下颔处,浓密羽睫掩去鸦黑如夜的瞳子,站在青衣的角度,亦只能瞄见他凤眸底的一丝深色暗光。洁净的长指慢慢翻动着案头的几份报告,似是慵懒至极,又似是谨慎至极。 半晌,长指撤回,他缓缓握紧拳头,只觉心底有一丝难以察觉的痛楚疾速掠过。 大半个月了,仍是找不到你呢,尉迟采。 唇角轻扬,笑得十二分优雅,若凝视他的凤眸,甚至能从这双眼底下挖到些许近似于嘲讽的意味。不错,这才该是“楚逢君”面对一个冒充尉迟家长千金的女人应有的态度。 “……好了,青衣,搜索就到此为止吧。”他状似困倦地伸了个懒腰,“这个女人,不必继续追查下去了。” 藏得真好呢。这一次,你竟能叫本阁引以为傲的眼线们遍寻不着。 青衣蹙起眉心,试探着唤了一声:“……主子。” 投入所有的暗卫力量,只为寻找一个女人,对于这位素来对任何事都不甚上心的主子而言,简直是破天荒的。 “还有何事?”楚逢君扶着桌案起身,身形微微一顿。 青衣扁了扁嘴,最终仍是没有开口,只躬身一礼:“属下告退。” 楚逢君取过挂在椅背上的大氅,替自己围妥。眼角余光瞥见方桌上为舒芙备好的贺礼,嫣红如火的绸布与描金檀木盒…… 他记得那时她还年幼。不过六七岁的小丫头,已经不屑于穿这般鲜亮的颜色,每次挑料子都挑走那些色泽沉暗的,反而将红红绿绿的都留给弟弟。 尤其是尚澜大人故去之后,她便再也不穿艳丽的衣裳,甚至将箱里所有衣物换成青黑二色。而那时,尉迟骁离开恭州前往帝都,这位长千金遂成为了尉迟一门最大的期待。 七岁起便不喜一切与妩媚有关的存在,如今的她,该是怎生模样呢? ……不过一捧白骨罢了。 楚逢君皱紧了眉心,深呼吸。凤眸下隐痛渐次淡去,取而代之的是阴寒之色: “来人,摆驾舒府!” ***** 隆冬时节,甫入夜的霜州冷得令人发指。离霜州城还有四五日的路程,方家一行人今夜便要在驿馆宿下了。 走了这一整日,腿脚酸痛得似是快要断掉,尉迟采正想欢呼总算能休息一阵了,却见八撇胡师爷阴魂不散地钻出来,嘿嘿嘿狞笑着让她去伺候小少爷方宿秋。 “伙房里已经备下了饭菜,等主子们用过了膳,你再去伺候小少爷洗浴。”八撇胡的视线在她的脸庞和胸脯上来回逡巡,眼里的精光不怀好意:“等主子们都歇下了,你就可以来我这儿休息了。” 尉迟采的嘴角一抽,差点就要问出口来——为咩是去你那儿休息? “好了,别傻愣在这里碍眼。”八撇胡赶苍蝇似地摆摆手,“还不去少爷跟前伺候着?” 臭老头……尉迟采在心里将八撇胡的祖宗问候过一遍,直想扭身走人。然眼角的余光瞥见方才卸下了辔头的火云骊,又只好把一肚子闷火强压下去。 先解决正事,随后再来收拾你,哼。 “小菜,小菜!”这就听见方宿秋在天井那头挥手唤她,“来这边、这边!” “八……呃师爷,小菜先去小少爷那边伺候着了。”尉迟采咧开一个欠抽的笑容,向八撇胡随意一揖,撂下师爷转身往对面跑去:“来了来了!” 方宿秋满脸兴奋,捉着尉迟采的衣袖勉力压低嗓音:“你随我来,我给你介绍一个人!” “……谁啊?”尉迟采纳闷了:这个地方她可没有认识的人呐。 “你来了再说嘛!”方宿秋像只精力过剩的小动物,拖拽着尉迟采奋力往驿馆大门前跑去,“先前我也不知是怎么一回事,可方才进入驿馆时,那个负责替咱们拴马的人叫住了我。” “然后呢?”尉迟采还是全然不得要领。 方宿秋却笑得格外愉快:“然后,那个人跟我说,觉着你很眼熟呢!” ……咦,又一个觉着她眼熟的? 穿过驿馆的前院与门廊,方宿秋总算再见到了先前叫住自己的那名马夫:“喂,那位小哥!”他拉着尉迟采一道往那人的方向跑去,“我把人给你带来了,你瞧瞧!” 尉迟采狐疑地瞥一眼方宿秋:这话听着怎么像是正在交易的人口贩子? 那马夫闻声转过头来,两眼直直瞅着尉迟采。而尉迟采也定睛看去,见那人年纪轻轻,长得也极普通,的确是不曾见过的陌生脸孔。 到了近期,方宿秋乐呵呵地指着尉迟采冲那马夫问:“你瞧瞧,是不是她?” 尉迟采略显犹豫地睨着马夫:“……这位小哥,你见过我?” “先前瞧着是觉得挺像的……”年轻的马夫摸摸后脑勺,露出一脸憨憨傻笑的模样:“现在走近了一看,又觉得不像了,呵呵。” “兴许是现下瞧不清了呢?”方宿秋倒是巴不得他认识这位从天而降的小菜姑娘,“来来来,凑近些仔细瞧瞧嘛。” 马夫苦笑着摆手拒绝道:“这位小少爷,您可别拿小的寻开心了,小的自家的娘子怎会认错?方才是远远瞧着挺像,可走近了看,哪还会有不清楚的?” 尉迟采讪讪地扯了扯嘴角:“这位小哥,实在对不住了。”我当然不可能是你家娘子啦。 “不不不,是我自己看走眼了,姑娘不必道歉!”马夫立刻涨红了脸庞,刚要开口解释,却见方宿秋蔫耷耷地垂下脑袋,“唉,原来是认错了。我还以为小菜这下是总算找到亲人了呢……” “对不住、对不住!……”尉迟采一面赔笑,一面往后退着将小方拖走。 直到两人的身影完全消失在驿馆中,才见这马夫舒了口气,眼底随即现出豁亮的光晕: “呿,相爷还说找不到呢,这不就出来了嘛。” ***** 此时的帝都翡城,舒府。宴饮正酣。 一身深紫底银线滚边锦袍的楚逢君坐在舒仲春身边与众人饮酒言谈,不时有一两句妙语引来众宾哈哈大笑,一派宾主尽欢的场面。舒沁并未挑上席落座,而是坐在几名夫人身后,听她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各家闲事。 虽说是并未如众人所料那般黏着楚逢君,舒沁的眼神却常常逗留在上席处,似是不经意,又似是不自觉。 他到底还是来了,她很开心。 “沁姐姐,”舒芙从上席挪来她身边,小脸上满是不安与失落,“你有见到阿骁吗?” 舒沁一愣,随即四下里张望一番,心中顿时明白过来。她握住妹妹的手,小声安抚道:“人家是少将军,说不定正有什么事脱不开身。你别急,我想他过一会就会来的。” 闻言,小姑娘已是一脸泫然欲泣,粉唇抿得死紧,好似在拼命忍着不让自己哭出来。 舒沁无奈,只得将妹妹揽在怀里一下下拍抚:“阿芙乖,别哭别哭,这儿还有这么多人瞧着你呢。笑一笑,乖喔……” “呜……他才不会过来呢,他肯定忘了今日是我的生辰……”舒芙低垂着头,不让别人瞧见她的脸,“沁姐姐,他必是忘了!……” 舒沁暗自叹了口气。 倒宁可是那尉迟骁忘记了妹子的生日,也莫要是故意缺席啊……她如是想着,忽然,花厅外传来门童的高声宣唱: “太祖妃娘娘驾到——” 堂中登时安静了下来,只见舒仲春拢着两片衣袖缓缓起身,走下席来,大步向门口迎去。两侧在座的宾客也终于反应过来,慌忙跟着舒仲春整衣起身,朝大门口跪拜: “恭迎太祖妃娘娘!” 楚逢君亦是随众人一道向太祖妃行礼,不过他并未跪地,而是与舒仲春一前一后地立在堂中,身形略躬,双臂施施然抬起,端的是优雅天成,无可挑剔。 四名红衣女侍手捧四份贺礼步入花厅,跟随其后的便是一身鹅黄宫装的太祖妃。随着她的到来,馥郁香气在厅堂内渐次氤氲开来,如同带着清新湿意的晨雾。 “此地非是宫中,众位就不必多礼了。”柔嗓不掩三分其间笑意,太祖妃抬袖招手一记,“都起来吧。” “谢娘娘!”众人得令,这才小心翼翼地起身归位。 楚逢君眸底笑意更盛,再向太祖妃一揖:“娘娘,请这边坐。”说着竟是让出了自己的位子,再命下仆取来软垫换了杯盏,“舒大人非得让晚辈坐在这儿,这长幼不齐,晚辈实在是受之不起啊。” 太祖妃并未急着入座,而是扬唇微笑:“喔?楚相乃是我赤国之栋梁,这方座椅如何让楚相受之不起了?还是说……”语间一顿,笑意转媚:“还有其他事让楚相介怀?” 舒沁只觉头皮一紧,抬眼向太祖妃望去。她的皇祖母不动如山,只这副笑容便有满当当的气势当头迫来。 逢君他,莫非是要向皇祖母……拒婚? “实不相瞒,晚辈的确有难以释怀之事。”楚逢君眉梢一挑,嘴角扯开一抹苦笑来,好似果真委屈万分:“方才与众位大人多喝了两杯……明儿个还得上朝,这会子就该回去歇着了,免得明日宿醉头疼。”他再揖:“晚辈此言不差吧?” “呵呵呵……”太祖妃掩唇笑了,“既然楚相都说到了这个份上,只怕哀家若要强留你,倒成了哀家的不是了。”遂扬袖颔首:“那就依楚相所言,准了!” “多谢娘娘!” 楚逢君高声道了谢,旋身正欲退下,却听见花厅外大门的方向起了一阵骚动。 “臣该死!……” 隐隐听到有告罪声传来,楚逢君眉心一蹙:难不成是…… 门童跌跌撞撞地跑进来,面上满是惊恐,嘴里还忙着大口换气: “陛、陛下驾到!” ------------ 第七十二章 朕非是病猫(1) 更新时间:2010-03-10 这袭金红底五爪龙纹袍服,艳赤耀目,锦光夺人,专属于赤国之君。 天骄负手而入,原先一派沉静的小脸上慢慢起了微笑。三分轻慢,七分悠然,独独不见应有的和暖,眉眼间俱是冷涩,当真是皮笑肉不笑。 厅中僵立的众人赶紧跪伏在地,齐声高呼:“万岁,万岁,万万岁!” “都这么紧张作甚?”天骄状似轻松地牵起嘴角,“朕听闻今日乃是舒芙小姐的生辰,故而特来祝贺……怎么,不欢迎朕?” “不敢!”舒仲春起身,满眼激动地向天骄一揖:“陛下误会了,陛下尊贵之身,专程来为芙姬贺喜生辰,这……臣实在是、受宠若惊!” 天骄只弯唇一笑,并不答话,再转向一旁站着的楚逢君:“楚相,这就要走了?” 楚逢君亦是微笑,凤眸中好似带了几分酒意:“唉……不瞒陛下,臣酒量浅薄,念及明儿个还得上朝,故而还请陛下【=_=】体谅才是。” “呵,楚相所言甚是。”天骄的黑瞳下藏着古怪异光,定定锁紧了楚逢君:“朕平素里最不喜的,便是酒臭。” 此言甫出,花厅内的气氛陡然一变,竟似满室霜雪,森寒刺人。 众宾客乖乖跪伏在地,无人敢出大气,生怕叫这位小陛下嗅去了自己身上的酒味。 默然片刻,天骄缓步往上席走去,小靴子踏落地面,轻捷无声。 楚逢君的视线跟着天骄往前,眼中颇有赞许之意。太祖妃就立在他的座位旁,而小陛下连请安都无,直直走入条案后,在舒仲春的位上坐下来。 待他坐定,他拿起案上的酒盏,口吻毫无预兆地一转,脆声笑道: “都别跪着了嘛。这好歹也是芙姬的生辰宴,若大家这般拘谨,那多无趣呀。” 舒仲春往太祖妃处瞥去一眼,心头惊诧不已。 自进入花厅起到现在,天骄根本就没有正眼看过太祖妃,仿佛她并不存在一般。 再看太祖妃,现下倒是在天骄身旁端立如常,也不曾垂头瞧瞧这个孩子。 楚逢君牵唇一笑,转向太祖妃:“娘娘站着作甚?还是快些坐下罢。” 天骄眉梢微微扬起,侧首看着与自己仅一步之遥的太祖妃,面上现出惊异的表情,好像这才发觉太祖妃的存在,口中忙道:“呀,这不是皇祖母吗?对不住对不住,朕方才真是没瞧见您呢。” 太祖妃面色忽青忽白,倒是一直抑着眼底的火气,并未立刻爆发。 小陛下仍是微笑,将酒盏重新搁回案上。 花厅内死寂一片。 “这个……陛下,微臣不胜酒力,先走一步了。”静默许久,才听堂下一名宾客试探着出声,“微臣、微臣告退!” 天骄脑袋一歪,星眸瞪大,露出惊讶的神情说道:“唉呀呀,这么早就走了?段大人别急嘛,再多喝两杯嘛。” 听到被小陛下点名,那名宾客惊恐万分,赶紧把头压得更低:“不敢、不敢!陛下尽兴,微臣这就先走一步!”一面说着一面快步往外退去,迅速消失在众人眼中。 楚逢君垂眸忍笑,反倒不急着离开了。 有了这一个成功脱逃的先例,接下来便又有几名宾客向小陛下告辞。自然,小陛下又是挨个点名,弄得几人心惊肉跳腿脚尽软,这才乐呵呵地放他们离开。 见客人个个都急着要打道回府,舒仲春的脸色越来越黑,“这……” 生辰宴自是不可能再继续下去了。舒芙恶狠狠瞪着天骄,知晓如今祖父与皇祖母两人都无法镇住他,忍过好一阵,她终于提着裙摆霍然起身。 “芙姬!”舒沁大惊,赶紧伸手捉住她的袖摆,“芙姬,坐下!” 天骄笑眯眯地看过来,小脸一副无辜无害的神情,见之却令人心头暗自生冷:“舒小姐可是有话要对朕说?” 舒芙仍旧怒瞪着上座之人,舒沁面色发白,只觉额际有细汗渗出,手上更是死死拖住妹妹的袖摆,压低了嗓音:“芙姬听话,别让皇祖母丢脸啊……” 黑瞳中笑意更盛,天骄柔声问:“说吧,舒小姐。” 太祖妃此时却挪动步子,敛裾拢袖,姿态优雅地在条案后坐下来,与天骄分居左右。 天骄侧首,眼光往太祖妃处瞟来。 而堂下的舒芙见状,顿觉底气足了许多,昂首挺胸对上小陛下:“陛下驾临生辰宴,舒芙自觉万分荣幸,只是舒芙不知,陛下吓走宾客,是为何意?” “嗯?朕吓走了他们?”天骄单手托腮,面现疑惑之色,“不过……朕记得好似是他们自个儿说是喝高了要回去呀。” “是!正是如此,陛下所言极是!”舒沁早就给吓得背心冰凉一片,顾不得妹妹颜面,赶紧替舒家众人打圆场:“芙姬,这般立在陛下面前甚是失仪,还不快向陛下行礼?” 舒芙粉颊涨红,唇角紧抿,双手在袖笼里慢慢握成拳。 阿骁哥哥没有来……阿骁哥哥没有来,全都是因为他!若非他无由罢去尉迟叔叔的官职,令尉迟家门户紧闭,阿骁又岂会缺席她的生辰宴? 不仅如此,他还、他还为难皇祖母! “陛下恕罪!芙姬无礼取闹,都是臣管教无方!”舒仲春快步上前,在天骄的条案前撇开袍子伏身跪拜:“还请陛下不要同芙姬这孩子一般见识!” 天骄仍是笑盈盈地望着堂下的舒家成员――跪着的舒仲春,站着的舒芙,几名坐着的舒家小姐,以及……自己身边的太祖妃。视线在众人身上慢腾腾走过,如同有实体的剑锋一寸一寸挪移,森冷刺人。 整间花厅内再度陷入死寂。 “陛下。”半晌,才听得太祖妃缓缓开口,语间意外柔软:“请您网开一面,莫要失了身份、同无知稚子一般见识才是。” 小陛下并未转头。他静静地睨着舒仲春,像是没听见一般。 ……皇祖母,没有唤他“天骄”了。 一瞬间,天骄觉着鼻端有些酸楚。 原来自己的选择是――不打算原谅她吗? 今日悄悄前来舒府的目的,原本不是为了让皇祖母开心一些的么?天骄略略皱眉,思及前一晚他在丹篁殿中口出重言…… 不错,他本是来示好的,可为何到了皇祖母的面前,又总忍不住要端起赤帝的架子来? 讨厌这花厅中的酒臭气,不可称其为全部的理由;不喜舒芙姬,也并非他笑里藏刀的直接原因,他自然犯不着让所有宾客灰溜溜心颤颤地离开。 更古怪的是,往日里老是不对盘的楚逢君,今日他竟觉着意外地顺眼了。 不是,不是这样…… “朕。”默然许久,天骄沉声开口了:“自是不打算同舒芙姬计较。” 舒仲春松了口气,再直起身子拜了一拜:“多谢陛下!” 两旁的女侍赶紧凑上来,小心翼翼地扶起自家老爷。 “……不过,朕有其他的计较。”天骄又道。 舒仲春好不容易站稳了身形,听得此言,两眼不由得瞪大了。 太祖妃长叹一息。 “皇祖母,想必您已有所觉悟了吧?”天骄目不斜视,白皙的手指蜻蜓点水似地掠过条案上所陈之物,嘴角噙着一丝讥诮冷笑: “那些去向不明的雪花银,您是不是也得给朕一个中听的交代呢?” ***** 扑啦啦,扑啦啦。 翅膀敲打窗格的声音在静谧深夜里很是惹耳,更不要说利爪抓在窗边发出的咯吱咯吱声了,那简直是明明白白地告诉你――外头有个送信的,快来开窗。 现下早已过了子时,所幸屋内的人还未熄灯,昏黄的火光落在雪白窗纸上,俱作柔和与温暖。一抹高挑的黑影破开暖色,在窗边站定。只听窗枢咿呀轻响,一面窗扇被慢慢推开,现出这屋中的男子――青衣。 “咦?这个时辰,怎会有人用鹰送信来?” 青衣转身取出皮手套,再将手探向停在窗边的苍鹰。苍鹰乖巧地扑腾翅膀,跳上他的手背,饱满的气流鼓动他青绿欲滴的袍袖,好似一幕飘拂半空中的湖水。 掩上窗扇,青衣将绑在鹰腿上的纸管解下,单手捋开。 金色的鹰眼映着明亮烛火,瞳心那一点闪动的墨黑更显阴鸷。 半晌,才听青衣低低地笑出声来:“……哈哈,倒是有趣,我刚离开骆城不久她就出现了,莫不是故意避着我?” 门帘外传来女子疑惑的嗓音:“大半夜的不睡觉,在嘀咕什么呢?” “五十步笑百步……花旦你不也还没睡么。”青衣托着鹰走去桌边,将手上的纸条凑近铜制烛台上的火苗,“正巧呢,你去替我准备些碎肉。这只鹰大老远地飞过来,咱们该犒劳犒劳它才是。” 闻言,屋外的花旦掀起帘子,现出一张英气勃勃的脸庞,看上去倒不似寻常女子那般柔弱不经事。 “鹰?”她一头雾水地盯着青衣手上那只毛色油亮的猛禽,“什么时候飞来的?” “就刚才,我想大约是柚城北郊的那位放飞的。”青衣细眸藏笑,“走的时候还跟他说什么来着?呵,‘大约暂时用不上这鹰了’……你瞧瞧,想不到吧?这会就有好消息送来了。”他轻轻抚摸苍鹰的羽翅,“得了,你还不快去准备碎肉款待这位小信使?” 花旦双手叉腰,两眼颇有疑色。她斜睨着青衣:“慢着。你先说说,究竟什么好消息?” “哈,好消息么……”青衣沉声笑道:“自然是找着咱们的昭仪了啊。” ------------ 第七十三章 朕非是病猫(2) 更新时间:2010-03-11 “……且说那舒家小姐舒芙姬,年不过九岁,却是生得一副倾国绝色,只一眼,便叫咱们年轻的赤帝丢了魂。于是乎,陛下为讨小美人的欢心,专门挑得在舒芙姬生辰之日不请自来,当真是给了那舒芙姬一个天大的惊喜哪!……” 从师爷嘴里听到这两个熟悉的名字,尉迟采只觉嘴角不由得抽搐起来。 讨小美人欢心?这什么跟什么……回想从前在馥宫内初见芙姬,天骄那小鬼就没一点好脸色,怎么他回宫不过一个月,这就跟芙姬好上了? 莫非这就是民间大众的yy?反正拉郎配这种事也不少见了,嗯……尉迟采暗暗琢磨着,又听那八撇胡师爷乐道:“啧啧,真该瞧瞧人家舒家的姑娘,那才叫一个大家闺秀呀!虽说那尉迟家的昭仪系出名门,到底还是比不得舒家……” 欸?这次连自己也进去了? ……而且还是反面教材。 尉迟采正要开口替那位无辜的昭仪伸冤,旁边一名小仆抢话了:“师爷,这可乱讲不得啊!天下到处都是尉迟府的眼线,咱们这头还议论着,指不准那头就有人听到了呀!” 八撇胡鼻子一皱,现出极不屑的表情:“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嘿嘿……昨儿个我可是亲耳听大人说了,这几日里,帝都翡城那边动静大着呢。先是几位大人出城阻拦御驾,再来是罢了那尉迟家宗主的官,听说啊,尉迟家那个昭仪也给一道废了!” 见众人皆是一脸恍然大悟,师爷更得意了:“早些年间那尉迟家可够火的吧?啧啧啧……瞧瞧现在,赤帝陛下一句话就把人家给端了,所以说‘伴君如伴虎’嘛。” “就是就是,爬得越高摔得越重!” “这回尉迟家怕是没辙咯……” 师爷炫耀完了,两眼轻飘飘地瞟向尉迟采:“哟,小菜姑娘的脸色不大好啊。是不是给这消息吓着了呀?” 尉迟采怏怏地开口:“吓着了……” ——何止是吓着了!这简直就是晴天霹雳! “唉,那些贵人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咱们犯不着担这个心。”师爷作势在她肩上轻拍两记,手指却舍不得离开这片温香软玉,就地打了个转,人就走到了她的左边,以一种将她虚揽在怀里的姿势继续道:“嘿嘿嘿,小菜刚来这儿不久,有没有什么不习惯的地方呀?别着急,师爷我一定……” 话音未落,就见方宿秋颠颠地跑来:“小菜,我到处找你来着呢!” “是,小少爷,有何吩咐?”拍开那只搁在肩头的咸猪手,尉迟采笑嘻嘻地迎上去。方宿秋拽着她的袍袖一个劲往走道外拖,嘴上道:“来来,我娘要见你呢……” 哈?尉迟采眨眨眼,闷道:“夫人要见我?”见我作甚? 说话间,方宿秋已将她拖出了下人们住的小院子,穿过中庭的天井,挑了一处墙角站定。已过了戌时,天井四面的回廊里挂起了灯笼,明黄色光晕在纸罩子里摇曳不定。方宿秋四下扫视一番,见无人跟来,这才舒了口气。 尉迟采抖抖袖摆,拂去袖口上的褶子,疑惑道:“不是说夫人要见我么?” “师爷在,我当然只好这么说啦。”方宿秋想起那个无辜被赶出方府的小仆,撇了撇嘴,“其实呀,是我方才听大哥说,霜州府里闹出了点麻烦,明儿个咱们怕是进不了州府了。” 又是麻烦?尉迟尚漳被免官一事都还没弄清呢,这会霜州府又出漏子了? “这话可别告诉师爷,他是个多嘴的,难保不会四处乱讲话。”方宿秋在嘴唇前竖起食指,一脸严肃地瞪着尉迟采,“我也只是听大哥提到了这么些……他说啊,咱们一行到这霜州府来,指不准就是给刺史大人骗来的!” “骗来?刺史大人为何要……”尉迟采蹙眉:他邵显云堂堂一州刺史,朝廷正四品大员,有必要骗一个小小的县令?纵是有何吩咐,一道敕令下去,难道方家还敢不遵? 方宿秋扁了扁小嘴,抓抓脸颊:“这我就不知了,爹和大哥也没再多说什么……” 尉迟采睨着脚下,脑子中越发混乱起来。 森寒夜风自廊外卷来,头顶的灯火无声摇晃,光影或暖或冷,明灭不定。 整整一宿,尉迟采未得好眠。 如今身为一个下人,住宿条件自然比不得与楚逢君同行时来得舒适。被褥倒是够厚,只是天候冷冽异常,纵使她已在榻上窝了许久,双脚也仍是冰凉的。 屋内墙角的炭盆里还燃着火炭,暖意与烟火味混在在呼吸间,尉迟采只觉鼻子有些痒痒,遂掩被打了个喷嚏。舒坦了些,她悄悄往对面的通铺上看去,三名从府中跟来的小婢睡得正熟,一人翻了个身咂咂嘴继续扯鼾。 真羡慕她们能睡得着啊……尉迟采郁闷地合上眼。 估摸着快过丑时了,她将被子裹得更紧,身子软软地团作一团,试图让双脚暖和起来。忽然前院传来一阵嘈杂,似是有人劳急急地推门出屋,蹬蹬蹬在回廊上疾走。不多会,竟有马蹄声钻入耳内,而后是异地口音的呼喝,前院越发吵闹了。 通铺上一名姑娘不满地哼哼两声,用被头捂住脑袋接着睡。 “……动作快些!该喂饱的马都给我喂饱,该重整的包裹赶紧重整,莫要浪费时间!” “刷马的人呢?去哪了都!啧……” “把这只箱子送去给管事大人。药材都在里头,你可给我仔细着些!” …… 尉迟采竖着耳朵听了一阵,只见那名方才哼哼的姑娘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她头发散乱,脸色黑黢黢的,好眠被无礼打扰这显然让她非常不爽。 “……小唐也被吵醒了?”尉迟采也撑起上半身,用一种没睡饱的嗓音轻声问。 “到底是哪个缺德的啊,大半夜的吵吵嚷嚷,还让不让人睡了!……”小唐揉揉眼,张大嘴打了个呵欠,转头向尉迟采看来:“……小菜,现下什么时辰?” “丑时刚过吧。”尉迟采舒了口气,“看样子是又有人住进驿馆来了,没办法。” 小唐抹了把脸,扯过被褥上覆着的外衣披好,轻手轻脚爬下通铺来穿鞋。 尉迟采睨着她:“去茅房?” “唔。顺便看看外头是哪个天王老子来了,这么大的阵仗……” 小唐一面嘟哝一面扶着床边起身,再扯了扯衣襟,脚下趿拉着厚棉鞋往屋外走去。 尉迟采也披衣下床,跟在小唐的后面出门。 天幕仍是密不透风的鸦黑色,凛冽的气流自门扇的缝隙处灌入,尉迟采打了个寒颤,将身上的风氅裹得更紧些。往前院的方向瞧去,原本早已熄灯的一纵房舍竟已全数亮起了灯光,想必是来人惊动了所有馆丞与仆役。吵嚷声低下去些,却并未消失。她往外挪了几步,靠在回廊的廊柱后张望,只见有七八名身着褐色棉袍的小仆来回跑动,似是在忙着搬东西。 排场果真不小。尉迟采暗暗忖度这入住驿馆之人的身份,又见一名管家模样的中年男人跑进后院,对那几名小仆高声吆喝:“王妃带来的书在哪个箱子里?快些找出来!” 尉迟采的瞳中猛然一缩: ……王妃? ***** 自舒芙的生辰宴后,舒家上下便陷入一种格外诡异的气氛中,府中之人进出皆不敢高声言语,连抬头看人一眼也觉端着莫名的谨慎。 “听说陛下已派出了户部与吏部共四名主事前往舒家查账。”赭衣令史扁着嘴一脸不快,“相爷,这下可好玩了。尚书省内早已是人人自危,您也知道,这尚书令姚光仁姚大人……唉,也是个说不上话的,要面对的人又是舒家那一窝子狐狸,这帐怎么查呀。” 楚逢君懒洋洋地靠在软椅内,膝上搁着一本翻了不过两三页的书册,两眼锁着书中的字迹,似乎压根就没在听令史说话。可怜的令史正要再开口,却见书册啪地一声合上了。 令史一愣,见楚相伸了个懒腰,竟连眼睛也一道闭上了。 “相爷,跟这节骨眼上您还打算补眠?”尉迟尚漳被罢免,舒家也被小陛下盯上了……令史嘴角抽搐,几乎要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站错了队。 楚逢君眼皮也不掀:“本阁有本阁能做的事,不需本阁动手的,又何必去凑那个热闹?” “您、您这话小的可就不爱听了!”令史气得两颊发红,脸上的一条条皱纹似是都抖了起来,“您身为中书执牛耳者,当是为陛下分忧解难的,如今尉迟大人和舒大人都……” “他们都被盯上了,所以就该本阁出来挑大梁么?”楚逢君剑眉微蹙,片刻后却又悠然舒展开,甚至勾动嘴角扯开一抹笑意:“若本阁当真站出来了,那么下一个被罢免的,怕就是我楚逢君了吧。” “这……”闻言,令史眼底大震,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罢了。你不必担心太多,本阁心里自有分寸。”楚逢君慢吞吞扬起腕子,朝着令史赶苍蝇似的挥动两下,“这儿没你的事了,去忙吧。” 令史只得垂下脑袋拱手一揖:“是。” 待门扇悄然掩上,令史的脚步声远去,楚逢君才睁开眼。 凤眸之下,波光已不似从前那般澄澈,而是藏着难以言喻的晦暗。 “收拾尉迟家与舒家么?……呵,小陛下早该这样了。”他凝视着头顶上的乌漆房梁,唇畔的笑意愈见苦涩。 那时,尉迟尚漳是怎么说的来着? 那时…… 琅嬛阁内,紫衣墨氅的青年撩起最后一幕竹帘,现出真面目来。只见一双妩媚的凤眸中满是森冷笑意,连嘴角的弧度也格外刺人。见到名满天下的楚相,青年似乎并不吃惊,面上也无恭敬之色,那双眼底分明是满当当的敌意。 吃惊的是他楚逢君。 “他是尉迟绯,九王殿下。”尉迟尚漳扶着棋盘缓缓起身,指尖点点这紫衣青年,“阿绯,还不快向我赤国的九王殿下见礼?” 楚逢君笑得苦涩:“……我还以为,该是让我称呼你九王呢。” 尉迟绯,便是那时在霜州救下的、身中龟甲蛊的“九王”。 “……自然,我不是真货。”尉迟绯亦是一笑,言语间倒是夹着一股子别扭劲,“你做这楚家大公子做了多少年,我就做了多少年的‘九王’。如今,这名号总算能物归原主了。” “当年我送阿绯去襄州,代替被我兄长……也就是尉迟尚澜所救回的你。”尉迟尚漳抓抓后脑勺,嘴角一撇:“本以为这一去便再无见面的机会,想不到襄州还有那么些野心勃勃的家伙,非得把九王的旗号打起来找碴。唉……” 楚逢君叹了口气,摇摇头,站起身来: “原本我以为自己会死在去往襄州的路上……能活到今日,亦是仰仗了尚澜大人的舍命相救。只是我一直纳闷,为何朝廷押运罪犯的那些侍卫并未发现我失踪。”他眉梢微微一抑,露出苦笑来:“竟是因为有这位尉迟绯兄弟替我受苦。” 尉迟绯仍是冷哼:“少来同我称兄道弟!我还想问你呢,赤允湛,你究竟对尉迟采做了什么,嗯?一个大活人,说不见就不见了?” -------------------- 嗷呜呜,某猫跪求留言点评~~~ ------------ 第七十四章 枫陵王妃(1) 更新时间:2010-03-12 “做了什么……” 楚逢君负起两手,垂眸苦笑。 他也想知道自己究竟做了什么,才令她消失无踪。 “阿绯,不可无礼。”尉迟尚漳皱眉,略微侧转了身子:“说到底,这件事并非九王殿下的过错,甚至可说……与他毫无关联。从一开始,这一切便都是为父的打算。” 这话即刻招来尉迟绯的横眉一瞪,语间颇有讽刺之意:“如此听来,那么您的意思是――连被赤帝罢官也在您的算计之内么?” 好一个牙尖嘴利的小少爷。楚逢君叹了口气,凤眸扫向尉迟尚漳:“我今日特地前来,也正是为着此事。先前在列位朝臣口中听到了两种说法,所以想要向您求证一番。” “免官”与“请辞”,这二者的结果虽然相同,但其间操作的过程却是大大的不同。 自然,对于朝臣们的影响也就截然相异了。 尉迟尚漳嘴角一抿,眼中漾起笑意:“两种说法?这可有趣了……殿下请说说看。” 楚逢君沉吟片刻,道:“据几位大清早跑来金府门前堵截我的大人所言,是您自己向陛下辞官。而后我等去到了龙仪殿,陛下却又宣布罢去您的官职,还褫夺了昭仪的封号……这两者间,究竟哪一个才是真的?” “呵。”尉迟尚漳摸摸下巴,嘴边笑意更深三分:“以殿下之见,哪个是真的?” “老狐狸……小陛下如何会无缘无故免您的官?必是您自己同他说了什么罢。”楚逢君撇开袍子,重新在棋盘边坐下:“您辅佐小陛下上位,他的脾气您自是一清二楚。小陛下对尉迟家何等倚重,我实在无法理解,您为何让小陛下罢去您的官职?” 尉迟尚漳望着棋盘上走至一半的白子,笑道:“因为,已到替小陛下立威的时候了。” 当头砍去赤国第一世家――尉迟一族的威风,以此宣示赤帝的决心与魄力。 “阿采失踪一事虽并未明言,然帝都众家必定听到了什么风声。宫里丢了个娘娘,若放在从前,整个帝都早就传得沸沸扬扬了,哪像现在这么安静?”尉迟尚漳拈起一枚白子,落在两粒黑子间,忽然问:“……听说枫陵王世子走得挺早。” 楚逢君并无讶异之色,“我前脚刚出霜州,世子后脚就往枫陵郡去了。” “呵呵,他倒溜得快。”尉迟尚漳笑得十二分无奈,“新年朝贺的日子也快到了,恐怕殿下与世子还会再见,届时不妨替我向世子与王妃问个安。” 凤眸一沉,楚逢君收敛了眼底的轻松:“说到底,你就是不打算再入朝为官了?” “暂时么,的确是没这个打算。”尉迟尚漳悠然笑道,“阿绯回来了,我也难得清闲一阵,这样不是很好?” “那尉迟采她……” 这个名字甫出口,楚逢君忽地有些后悔了。 尉迟尚漳挑眼看来,狭长的眸子中七分揶揄,三分释然:“不知殿下指的是‘哪一个’?” 强自抑下胸中的气闷感,楚逢君硬着头皮答道:“……假的那个。” 闻言,尉迟尚漳仰首大笑起来。 旁侧的尉迟绯瞪大了眼,一副不可置信的神色:“尉迟采是假的?” “那日殿下提前赶回帝都,正是向为父求证此事。”尉迟尚漳抬手拍拍尉迟绯的肩,“真正的尉迟采,早在几个月前从恭州本家前往帝都的路上,就已经遭人暗害了。” 尉迟绯张了张嘴:“那……” “至于入宫的是谁,为父会慢慢同你解释。现下最重要的在于――替陛下稳住朝中众臣。九王殿下,”尉迟尚漳低叹一息,转向楚逢君:“此事便暂且拜托你了。” …… 到头来,他想弄清的问题,尉迟尚漳全都没正面回答。虽说赋闲在家,态度上是软和了不少,但这只老狐狸绕晕人的本事一点都没落下。 既是如此…… 视线从头顶的乌漆横梁收回,落在跟前的桌案上。楚逢君撑着扶手缓缓坐直了身子,将一封从文殊院来的折子取出,展开。 “真想不到呢……这下子,竟连少师裴晋都没辙了。”他低声笑了起来,眉梢一挑:“能闹到这个地步,尉迟尚漳,你还敢说不是你的授意么?” ――恭、临、昱三州学子联名上书,请复尉迟尚漳职。 ***** 方过了辰时,霜州府的东城门前吵得很愉快。 一大群褐衣男人气势汹汹地堵在城门前,大有“你敢挡老子老子就拆你城墙”的模样。为首一人头上戴着狗皮帽,拎了条儿臂粗细的桦木棍,耀武扬威地立在众人之前。五步开外便是披甲执锐的霜州城防司卫兵,人数不多,脸上也不见这群人的横气,只是纷纷握紧了手中的武器,时刻准备开打。 “一看就知道你们不识货,哈哈哈哈!”那戴狗皮帽的中年男人笑得声嘶力竭,一指隔空戳着卫兵:“咱们这可都是枫陵王妃的人,碍着咱们就等于同枫陵王妃过不去!嘿嘿嘿,到时候传到皇上耳朵里头,你们这些小虫儿一个逃不掉!” “刺史大人有令,州城封锁,不允任何人进出!”卫兵答得字正腔圆。 “特奶【―v―】奶的,又是这句烂话!”狗皮帽男人往地上啐了一口,潇洒骂道:“告诉你丫的,王妃马上就要去帝都见皇上了!你们长着狗眼自然……” 哗! 骂声立止,从头到脚湿了个透的狗皮帽儿一寸寸抬头往上望去―― 一名看不清长相的武官站在城头,手里拎着一只铜盆。 方才那水就是这么给泼下来的。 “你、你奶【―v―】奶的!”狗皮帽直气得七窍生烟,抬手指着头顶上那人嗷嗷叫:“敢泼爷爷水!你、有种你下来跟爷爷单挑!……” “开门,放狗。” 只听那武官冷笑一声,对下头吩咐。 卫兵们得令散开,城门吱吱嘎嘎响了起来,其间还夹杂着犬类的吠叫。 忽闻蹄声答答而至,两匹毛色枣红的骏马在褐衣人群中停下,一道清亮的女声陡然扬起:“谢将军且慢!” 狗皮帽一众像是得了救星,立刻向两匹枣红马拥了过来:“王妃!王妃您可要为小的做主啊!那些个卫兵仗势欺人……” “闭嘴。”被称为王妃的女子抛来一记冷眼。 狗皮帽一愣,只得乖乖垂下脑袋,不敢造次:“……是。” 这枫陵王妃着一袭银灰色狐毛裘衣,衣襟与袖口处现出内里的迎霜合紫锦袍,乌黑长发简单盘作一团高髻,独额心垂下一粒圆润的泪滴状蓝宝,再不见其他坠饰。观其面容,只觉柳眉深浓,杏眸长睫,唇红齿白,是女子中少见的英气模样。 城头那武官立在原处,终于出声道:“停手。” 城门的吱嘎声并未停止,猛犬的吠叫却消失了。武官转身从城头步下,两扇城门缓缓开启,再出现时,这武官已立在了城门洞下。 枫陵王妃利落地翻身下马,在城门前与武官相对而立:“许久不见了,谢将军。” 这武官正是霜州师左营的谢忠! “王妃多礼了,末将不敢当。”谢忠拱手一揖,严肃道:“末将知晓王妃急欲入城,但刺史大人有言在先,末将实在不敢抗令不遵。” 枫陵王妃摇头:“我并非想要为难将军,只是我有要事在身,久等不得,还望将军通融。” “王妃亦可绕过霜州府,往柚城方向南下。”谢忠丝毫不让。 褐衣人们又沸腾了:“你这老家伙真是不识好歹!我们王妃都这么说了……” 枫陵王妃抬手止住他们,又道:“谢将军,霜州府中有我要见之人。事关重大,至少……请你放我们进去。” “哎哎哎,别急啊,我们也要进去!” 这次赶来的是骆城县令方孝,也就是方宿秋他爹亲。比起枫陵王妃这群浩浩荡荡的家仆们,县令大人带来的四个小厮着实寒酸。褐衣家仆们让开一条小道,方孝领着自家小厮冲到人群前,这才停了步子撑着膝盖喘气。 谢忠撇了撇嘴,“这位大人是……?” “我、我是骆城县令方孝!刺史大人召我前来州府,怎么这会又不让进了呀!”在这儿被拦了一晚上,方孝觉得自家面子大大地给打了折扣。 “对不住,这也是刺史大人的命令。”谢忠还是那句话,“恐怕还得委屈您二位在城外等上几日,待刺史大人下令放行,我等才敢开放城门。” 枫陵王妃脸色沉郁,默然半晌,这才勉强颔首道:“既然谢将军也这么说了,那么本王妃就再等上两日。告辞!” 褐衣人跟着自家王妃走了,方孝还赖在原地同谢忠磨嘴皮子:“将军,你看我也是刺史大人叫来的,这待客之道……唉,大人他总不能就这么把我们晾在城外头吧?” 谢忠一脸不悦地睨着他,沉声冷笑:“实话告诉你,邵大人已不在刺史任上,你还是省省力气,等上些时日再说罢。” ***** 未时二刻,霜州郊外的驿馆内。 “邵显云邵大人已不是霜州刺史了?”尉迟采两眼瞪得溜圆,“这是怎么回事啊?”先前她与楚逢君和天骄到霜州府时,邵显云不都还在任上么?难道是天骄把他一道撤换了? 方宿秋抓抓脑袋,在天井内的石凳上坐下来:“我、我也想知道是为何呀,可爹只说刺史换人了,没说是因为什么原因。我想来想去都觉着奇怪,从离开骆城到抵达霜州府,不过短短四五日的时间,这刺史怎么说换就换了呐?” 刺史乃是一州之长,若要更换人选,必定由陛下亲自选定继任人选,命中书省起草任命文书,过门下省审验后抵达尚书省,再向吏部通报命令。这一来二去少不了一个多月的时间, 所以算起来,该是天骄尚未返回帝都之时下的令。 尉迟采蹙眉沉吟:莫不是邵显云有什么把柄被天骄逮住了? 正想着,见一名裹着银狐裘袍的华服女子从前院方向缓步而来,身后跟着两名紫衣小婢,无论穿着与仪态都不比寻常富人家的侍女,竟有一番端庄的大家之气。 经过尉迟采与方宿秋身边时,这华服女子停下脚步,蹙眉。 鼻端的馥郁香气并未散去,尉迟采小心抬头,正对上这华服女子的双眼。 ……哇哦,好一个英气勃勃的美人呢。心底悄悄给华服女子鼓掌,尉迟采暗想。 不料这华服女子眉间的蹙痕愈见深重: “……念琴?” ------------ 第七十五章 枫陵王妃(2) 更新时间:2010-03-13 “念琴”二字,好似一根金针突地刺入脑中,既准且狠。 英气美人再进一步,俯下身,凑近尉迟采的脸庞细细查看,似是在审度着什么。尉迟采嘴角抽搐,扶着石桌向后略微倾身,从眉眼到嘴唇,不闪不避地叫这英气美人瞧了个清楚。 末了,英气美人重新直起身子,黑白分明的美眸仍是死死锁定了尉迟采: “就长相而论,你与她有七八成相似,害本王妃几乎要认错。只不过……”美人撇了撇好看的嘴角,“她已故去多年。” 尉迟采颇为悻悻地垂下脑袋:“……这位夫人在说什么,小的听不明白。” 装傻么,自然要做就做全套。谁晓得她运气差到这个地步,在霜州这么个荒郊野地里,竟然也能撞上尉迟家大夫人的旧相识? 话说回来,长千金与尉迟尚澜的夫人姚念琴,生得很像么? “对不住,只因这位姑娘与我一位旧友太过相似,故而……冒犯之处,还请姑娘原宥。”英气美人扯动嘴角,一丝苦涩笑意未见消散,反而愈加深浓。说完,她向尉迟采颔首一礼,侧身离去。 银袍紫衣连同着两名紫衣小婢,一道消失在天井与后院相连的大门外。 “好漂亮的夫人啊!”方宿秋两眼发亮,望着美夫人离去的方向,一张小脸笑得快要开出花儿来:“真想不到这小小的驿馆里,竟还住着比娘还美的女子!” “小方,难道你不曾注意到,她自称‘王妃’么?”尉迟采回过头来。 “王、王妃?”方宿秋瞪眼一愣,“这可开不得玩笑……我、我是真没注意。” 看来你就光顾着注意美人的脸蛋去了啊。尉迟采白眼一翻,又听方宿秋问:“哎小菜,为何那夫人说你与她故友长得像呐?” “我哪知道。”我才不想又因为长相的原因,再次被拽进什么麻烦里头……尉迟采暗自腹诽着,回想起初到赤国之时被秦鉴手下那帮人误认作长千金的鬼魂,就这么被抓抱,开始了挂羊头卖狗肉的日子。 这一回,可不要再被那个自称王妃的美夫人揪走了呀。 ***** 恭、临、昱三州学子联名上书,请复尉迟尚漳职。 学生写信上官府闹腾,口口声声要替尉迟尚漳鸣不平。这个消息藏掖不得,于是待令史向文殊院的几名学官了解了来龙去脉后,楚逢君连夜进宫,打算向天骄帝奏报此事。 没想到前脚刚踏进丹篁殿,后脚就有人跟来。 “楚相,您可算是这丹篁殿的稀客呢。”寿王微微一笑,“这么晚了,莫非楚相也是有要事向陛下奏报?” 言下之意则是……本王手上也拿着一份很有分量的消息呢。 楚逢君凤眸弯弯,向寿王回以极温和的笑脸:“王爷如此勤政,乃是天下万民的福气。” 寿王正要接话,见一名红衣内侍自丹篁殿内快步而出,到了两位大人跟前,拢袖一揖:“陛下现在殿内,请二位大人随小的来。” “有劳公公了。”楚逢君与寿王两人相视一眼,径自抬步往丹篁殿内去。 已是戌时三刻,进入大殿内,楚逢君便见四五名红衣女侍捧了几只宽大的乌漆托盘,托盘内摆放的是天骄喜欢的一些菜色。然这些饭菜都完完整整搁在盘中,丝毫不见用过的迹象。寿王也停下了步子,见清蒸仔鸡、荷包里脊、白玉金银元贝、百花糕等汤菜皆是暖腾腾的,这才略微放下心来。 “陛下尚未用膳?”楚逢君压低了嗓音问。 宫人苦着脸拱手道:“回禀相爷,陛下说要把折子批完了再用膳。这饭菜都热了三遍了,您看……要不要劝劝陛下,让他先把晚膳用了?” “小小年纪,学什么废寝忘食。”寿王难得沉下脸色来,抬手点点托盘上的菜,“再拿去热一热,让御膳房多做几样素菜。另外,再添两副碗筷来。”说着往楚逢君处带去一眼:“楚相觉着如何?” 楚逢君笑了。既然两只狐狸想到了一处,彼此心照不宣便是。他随即抿唇颔首:“就照王爷的话去做。” 于是女侍们又捧着托盘蹬蹬蹬跑去热菜,楚逢君与寿王在内侍的引领下进入内殿。 内殿里灯火通明,两人穿过垂花门,就见小陛下坐在御案后批折子。 “陛下。”两人上前来,向正在伏案劳作的天骄抬袖一揖。听到声音,小家伙这才抬起脑袋看清了来人,顿时眉梢一扬:“原来是皇叔与楚相。”遂转头对内侍吩咐:“赐座,奉茶。” 红衣宫人们抬来两张黄花梨圈椅,轻轻置在两位大人身后。 “二位这个时辰进宫,必是有要事同朕商谈罢。”天骄单手支着小脸,两眼肃然。 许久不见小陛下这个模样,往常上朝时,他都坐在龙仪殿的最高处,整张面容都藏在金冠的水晶珠串之下……楚逢君细细地打量着他,总觉得这孩子的脸盘瘦了不少。 “楚相?”哦哟,走神被小陛下逮住了! 楚逢君正色颔首:“是,臣失礼了。”说着,又往寿王处扫去一眼。寿王仍是一派温柔无害的笑容:“让楚相先来吧。” “也好。那么请陛下先看看这个。”说着,楚逢君从袖笼里取出那份折子,恭恭敬敬地奉到御案前:“这是今儿个从文殊院发来的折子,臣估摸着此事非同小可,不敢擅作决定,这才连夜入宫交与陛下。” 折子里短短几句话,令天骄帝陡然色变: “恭州、临州、昱州……学生联名上书文殊院,请求让尉迟尚漳官复原职?” 闻言,寿王亦是一惊。 “朕免去他的官这才几日,他们竟然就能把三州的学生都搅闹进来了,当真不愧是尉迟家!”天骄搁下折子,双手交叠在案上,神色凝重。“那头对霜州府的查察工作还未了结,这头又挑起事端来了。”他拄肘默然片刻,扬眸:“皇叔,你有什么要紧事,也一并报来罢。” “是,不过臣手中的消息……恐怕也不能为陛下分忧。”寿王起身,将一本账册奉来御前:“这是日前陛下命臣着令户部与吏部的几名令史在舒家查账的初步结果,请陛下过目。” 小陛下脸上一红,声音略微小了些:“那、那个……皇叔,朕还不大懂看账。” 寿王抿唇笑了:“无碍,那么就让臣解释给陛下听。”说着他上前一步,翻开账册的扉页,长指点着首页上的整齐小楷:“舒家的账房先生原本是户部下去的,要说这记账的功夫么,也还不赖,舒家这五年的账本大多记得还算清楚。只是……”长指一动,账册哗啦啦往后翻去几页,“比起您的父皇……呵,也就是皇兄在位时,这一年的收支,显然要紧张不少。” “啊?紧张?”天骄瞪大两只眼,迷茫道:“朕还以为他们松活得很呢,怎会反而变得紧张?” “这一年银子的支出数量非常可观,且名目也有几个特别之处,陛下请看。” 两人在御案前一来一往地说着话,楚逢君则是径自捧过宫人们送来的茶水,一口一口啜饮起来。琥珀色的茶汤在冰玉瓷茶盏内无声晃荡,楚逢君忽地皱了眉,似是想起了什么不快之事。 寿王继续解说:“前几年内收支的额度较大,臣与户部尚书程羽鹤程大人核对过,那时程大人尚任侍郎,而户部的第一把手正是舒家宗主,舒仲春。加诸那时舒家的老三舒望春在鸿胪寺担任鸿胪寺卿,无论年俸还是赏赐,皇兄都不曾少过。然在皇兄退位之前,舒仲春曾害过一场大病,这才将尚书之位交出,由程大人接手。” “那么皇叔的意思是,支出额度的变化,是因为舒家在朝中任官与赋闲的区别了?”天骄一手摸摸下巴――尽管那儿还没生出胡须来。 寿王摇头,嘴角的笑意若有所示:“不,臣认为还远不止于此。” 要知晓,十五万两雪花银,这可绝不是个小数目。 天骄思索片刻,“朕有数了,皇叔先坐下吧。”于是抬手将账册合上。 寿王重新落座,浅褐色的眸子转向楚逢君:“接下来,相爷可就又有得忙了。” “三州学子联名上书,此事的确可小可大。到这个节骨眼上,朕真是不得不怀疑起尉迟尚漳那老狐狸辞官的心思了。”天骄扁了扁小嘴,“总之,先下令各州府抓住这些闹事学生的领头者,该弹压的就弹压,该处决的就处决。” 原来尉迟尚漳果真是自动辞官的?楚逢君蹙眉想过一阵,起身向天骄揖道:“陛下,不问缘由便如此行事,这……会否太过强硬?” 天骄冷哼:“其间缘由,莫非楚相还想不明白?若无尉迟家在背后撑腰,那些学子哪能如此猖狂?自然是那老狐狸的授意了!” “果真是尉迟尚漳的授意么?”楚逢君垂眸,心下难掩忐忑,“臣觉得,倒说不定是其他人趁此机会,打算对尉迟家落井下石。” “楚逢君,你是在替尉迟尚漳说情么?”天骄眸子微眯,窨黑的瞳心下有冷光流淌。 楚逢君抬袖一揖:“臣不敢。臣只是言说实情。” “若是实情,那便拿出证据来说服朕。”天骄放下两手,“朕意已决,此事就照方才所言之法去做。朕会马上给你旨意,让文殊院协同各州府一道处理。” 话音刚落,便见几名女侍到了内殿门前:“陛下,两位大人,饭菜已备好。” 内殿里的紧绷气氛顿时缓和了不少,天骄正要出声屏退她们,却被寿王抬手止住。 “臣与楚相听闻,陛下还未用晚膳,这才擅作主张让女侍们热了饭菜,给陛下送来。”寿王冲御座上的小家伙微笑道:“另外,臣与楚相二人也尚未用膳呢。” 楚逢君赶紧附和:“王爷说得不错啊,陛下正在长身体的时候,怎能饿肚子呢?好了好了,你们快些架张桌子来,把饭菜摆好,可别饿坏了咱们陛下!” 天骄的小脸呼地一声红了:“喂!朕、朕不饿……”叽―― 殿内登时一片安静,只听得叽叽咕咕的声音不断从御案后传来。 楚逢君淡定地抬袖掩唇:“来吧陛下,少同本阁玩什么掩耳盗铃的伎俩。” 寿王无言:“掩耳盗铃”好像不是这么用的吧? …… “陛下、二位大人,打扰了!”菜刚摆齐,红衣内侍就从门外蹬蹬蹬跑进来,好容易缓过一口气,对楚逢君喘道:“楚……楚相,楚府来了人,说是……说是有急事要见您。” 急事? 楚逢君眉心再度蹙起。他转向小陛下与寿王拱手拜了拜:“陛下,王爷,臣暂离片刻。” 丹篁殿回廊的尽头处,一名青蓝长袍的家仆正在等待。楚逢君快步赶来,到了近前压低嗓音问:“小五,有何急事?” “相爷,这是半个时辰前青衣公子飞鹰送来的急件。”家仆立马将袖笼子里的一轴纸条双手奉上。“小的不敢耽误,去金家问过,又说您尚未回来,这才直接送进宫里来了。” “做得好,有劳你了。”一面说着,楚逢君一面捋开纸条。 只一眼,便叫他愣在原地。 ------------ 第七十六章 枫陵王妃(3) 更新时间:2010-03-14 暂且不能入城,于是方家一行只能乖乖待在驿馆内,等候霜州府的通关命令。百无聊赖的尉迟采跟着方宿秋在驿馆外的小镇上逛圈圈,直到午饭的时间才返回。 谁知刚踏进驿馆大门,便见不甚宽敞的前院内堆满了人。这些人还颇为默契地分成了两拨,一拨着统一的褐色棉袍,另一拨则是清一色的蓝。两方各据院一侧,相对而立。 更默契的是,两拨人手上都拎着棍棒等武器若干。 尉迟采瞪圆了眼:……哦哟,这是这是——群殴?火拼? 见势不对,方宿秋拽着她往后退了几步,小声问:“小菜,这怎么回事啊?” “这个你都不懂?这分明是要干架了呢。”尉迟采反手捉住小公子的胳膊,将他拖到自己身后:“咱们现在可不能上前去。过来过来,咱们躲远点围观。” “我不是这个意思呀。我是说……”方宿秋一脸憋屈的猪肝色,小指头戳戳蓝色阵营一方的为首者:“那个、那个人,不是师爷嘛?” “欸?”顺着方宿秋的指尖看去,尉迟采嘴角猛地一抽。 果、果然是八撇胡师爷! 于是她悻悻地往门柱边缩去,嘴上没骨气地悄声道:“这么说,是方家的和那群刚住进来的人叫板了?我看这阵仗,人家……人家该不会是黑社会吧?” 静默片刻。 两人汗颜着再退两步,把自己藏进门柱后头。 只听院子里的骂战开始了。 蓝方:“哎,我说这伙房就一个,要吃大家吃,你们几个兔崽子凭什么把伙房给占了?” 褐方:“嘿,小子!你可知小爷什么来头?……还敢跟小爷抢伙房。呿!” 蓝方:“管你丫的什么来头!咱家老爷这午膳还没用,待会怪罪下来,小心去圣上跟前参你们一本!” 听到这里,尉迟采开始暗自抹汗:天骄还管你们吃饭?虽说是虚张声势,可也得讲个谱。这这这、这玩笑也开得太大了吧? 褐方继续:“圣上能奈何得了我家主子?哼哼哼,那圣上就是个小毛孩儿,我家主子往他跟前一站,他就得叫我家主子一声‘姑姑’!” 蓝方怒了:“喝!姑姑又怎地?我家老爷就是圣上他姑爷!” 褐方群情激愤:“嗷嗷嗷——” 蓝方不甘示弱:“吼吼吼——” 方宿秋直看得浑身冒冷汗,扭头瞧瞧小菜,却见这姑娘脸色阴沉,平日里温婉可亲的杏眸,此时却是两只森寒刺骨的冰窟。 “……小、小菜?”伸去的手还未触到她肩膀就缩了回来,方宿秋连苦笑的力气都快给吓没了:“小菜你别激动啊,他们只是嘴上吠得厉害……” “这是人身攻击啊人身攻击!”尉迟采银牙咬得咯咯响,“他们知道什么?天骄是小毛孩儿又怎样?他就是能坐在龙仪殿上你们奈他何!”说着她抬起胳膊,一捋袖子就要冲出去。 方宿秋眼明手快捉住她的袖摆:“别冲动别冲动啊!有话好好说!” 这姑娘,怎么转眼就炸毛了? “这群猪脑子,跟他们说什么都没用!”尉迟采伸手从袖笼里掏出一块墨玉令牌,这是象征着尉迟家最尊贵之身份的权杖。“就算尉迟家现在被天骄镇着,这玩意也还该有几分分量才是吧!……” “小姑娘,莫急。” 一道轻柔悦耳的嗓音落下,一只手掌也随之覆在了尉迟采的肩头。尉迟采瞪眼转头,气汹汹的态度在瞧清那人脸容后瞬时软化。 “英、英气美人?……”憋了半天,她才吐出这个自作主张的称谓来。 美人弯眸微笑,视线却是定定凝在尉迟采手中的令牌上。 察觉到美人的注视,尉迟采回过神来,立马将令牌藏去背后,脸蛋迅速涨红。 美人并不言语,亮闪闪的秀目几乎眯成了一条缝。她松开盖在尉迟采肩头的那只手,皓腕轻翻,白生生的手掌慢慢展开,摊在尉迟采眼前。 呜,好强大的气场…… 尉迟采咬了咬下唇,只得乖乖把令牌交出。墨玉搁在白嫩的掌心,令牌上的阳文映着天光再无遮掩。美人仔细看过了正面,纤指一动,令牌翻了个身背朝上,亮出底面的一行小楷阴文。 方宿秋也好奇地凑上来:“哇,好漂亮的令牌!” 末了,美人嘴角轻勾,美眸若有所思地睨着尉迟采,伸手递还令牌。 尉迟采却不敢接。她垂着眼帘抿唇不言,心里飞快地盘算着要怎样蒙混过去。 “我听说,你失踪了整整一个月呢。”美人径自对尉迟采笑道,“你瞧,就这么一个月,你的二叔被免官,你亦被褫夺了封号……这会,总算是愿意回来了?” 尉迟采嘴角抿得死紧,仍旧不开口。倒是一头雾水的方宿秋发问了:“小菜,这位夫人在说什么呀?什么免官封号的?” 美人抬袖掩唇轻笑出声:“这位小公子真是可爱……呵呵呵,还未请教小公子姓名呢。” 被美人点名称赞,方宿秋两眼亮晶晶:“我、我叫方宿秋!您叫我小方便是!” 美人悠然颔首:“小方公子,这位姑娘可是住在贵府上?”指尖瞄向僵在一旁的尉迟采。 “是,小菜是我的侍女。”方宿秋立即解惑。 “哎呀呀,侍女啊……”美人的眉梢抖了抖,似是在憋笑。“让我赤国最尊贵的千金做你的侍女,小方公子真是好福气呢。” 自知身份已暴露,尉迟采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迎上美人的双眸:“敢问夫人芳名?” “按照辈分么,你该称我一声姑母。”美人探手拖过尉迟采的胳膊,略微使力,让她把手伸出来。墨玉令牌放回她的掌中,美人慢吞吞笑道:“或者,叫我枫陵王妃罢。” ***** 咚! 这已是面前这位危险源大人今日第十七次捶桌了。文净悻悻地睨着自家主子,看他一遍遍将某张纸条揉成团再一遍遍把它捋平了,可见此人心理活动十分激烈。 过了半晌,危险源大人将案头的茶碗拿起。文净心惊之下连忙脱口大呼:“主子别摔!这碗可贵着哪!” “……”危险源侧过头来,一泓俊美至极的轮廓陷在柔和天光里,表情却是相当无奈:“本阁没说要摔它——茶凉了,去换一盏。” “……哦。”我以为您又要拿古董出气。文净腹诽着接过茶碗,转身正要往屋外去,却听见背后传来喀啦啦的木料碎裂声。他脚下一顿,回头瞥去一眼…… 果然,那张千金难求的古董紫檀木八仙桌已变成了一堆破木头,而危险源大人满脸愉快地端坐在侧,一点肉疼的表情也不见。 待文净端了热茶回来时,正见危险源大人面带微笑地转动着脚尖,狠狠碾踩一块无辜的木头碎片。 看不下去了……文净几欲抚额:“主子,为了一个女人,您值得发这么大的火嘛?” “对啊,的确是不值得。如果她是真死透了,本阁自然乐呵呵的。”楚逢君踢开那块木头碎片,俊颜上的笑容愈见狰狞:“可她让本阁乐呵了半天,居然又活过来了!” 文净将茶盏搁在远离危险源的花几上,不知是疑惑还是故意撩拨:“哦?您很乐呵么?我看没找着昭仪的那几日,您郁闷得跟吞了千百只苍蝇似的……” 话音未落,就见楚逢君两眼森冷直直瞪来:我用眼神杀死你! 两人沉默片刻,只听楚逢君轻声叹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她还活着,不过是为夜枭们平添狙击目标罢了。那样,还不如死了的好。” 文净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好不容易知晓人还活着,您这为难自己又是作甚?” “……我何处为难自己了。”楚逢君抹了把脸,仰头长长地舒了口气。 文净偷瞧着他的表情,闷声笑道:“呿——您不是挺喜欢那位昭仪的么?” “……”一丝可疑的绯色爬上危险源大人的脸颊,“胡说。” “只不过,您觉着她不是您原本属意的那一人,所以不敢承认。”见他总算是消停些了,文净才把茶碗取下来,走去他跟前。“主子,说句您不爱听的……您是真的喜欢那位‘尉迟家长千金’吗?” 尉迟家长千金,非是那位昭仪,非是那个你为之担心挂怀的女子。 楚逢君静静与他对视,温润的唇角向下撇着。 而两人在漫长的沉默之后,一丝笑意终于悠然扬起。 ***** 皇城,碧玺殿。 黑衣宫人们纷纷敛裾退下,花厅内只剩天骄与景帝二人。 “听说了你派人去舒家查账的事,你皇祖母很不开心。”景帝勾唇笑着,亲自取来石桌上的茶壶,倾身,替儿子斟了满杯。“天骄,你自小便是在你皇祖母怀里长大的,为何现在与她不似从前那般亲厚了呢?” 天骄垂眸望着胸前的杯盏,盈盈一汪诱人的青碧色,隐隐散发着竹叶的清香。 “孩儿……孩儿从前并未想过,有朝一日,皇祖母会成为我的敌人。只是……”眉峰无声蹙起,他低喃似的道:“只是现在,孩儿自觉与她已不是同路之人。孩儿有许多想要保护的东西,当那些东西成为皇祖母的眼中刺时,孩儿不得不做出选择。” 景帝微微一笑,长指托起杯盏,轻呷一口。 “父皇,孩儿想要知晓,当初您为何要让昭仪前往霜州?”天骄定定抬眸。 “这个问题你已问过多次了,天骄。”景帝笑道。 天骄摇头:“可是您并未给出孩儿正确答案。” “哦?”景帝浓眉一挑,“你如何知晓,我所给的并非正确答案?” 天骄并未回避他的视线,一字一字答道:“因为您知道,‘尉迟采’是假的。” 搁下杯盏,景帝托腮垂眸:“我如何知道?” “您不必欺瞒孩儿,”黑瞳之下竟有咄咄逼人的暗光透出,天骄紧盯着景帝,“尉迟尚漳他,已把一切都告诉了孩儿。” 默然片刻,景帝低低笑出声来。 “好得很,既是如此……”他好整以暇地坐直了身子,漫道:“你来告诉我正确答案。” ------------ 第七十七章 枫陵王妃(4) 更新时间:2010-03-15 院中两家的对峙并未持续太久,骂了一阵子大家都口干舌燥,索性都抄手站在原地干瞪眼,虽说手上都拎了武器,到底也还是没打得起来。枫陵王妃的出场带着一阵比春风还春风的香气,一个眯眼微笑加一句“接着吵呀”,就见褐方众人头带冷汗满脸煞黑地退场了。 骂完了架,师爷一众也自动撤离现场,不过麻烦事显然还未走远。 “小方公子呀,本王妃有个不情之请。”枫陵王妃抬袖掩唇,眼底竟漾起些水雾来:“本王妃虽是头一回见着你这位侍女,可不知怎的,就这么一眼,我就打心眼里喜爱这姑娘……” 尉迟采嘴角抽搐,顿觉天上垂下一片黑压压的直线。 方宿秋却是一脸呆气,全然不明白枫陵王妃在说什么:“……唔,然后?” 枫陵王妃双掌交握胸前,笑得不怀好意:“本王妃身边也难得一个合眼缘的姑娘,不如这样吧,小方公子,你将她——”拍拍尉迟采的肩,“卖给我好不好?” “咦?您要买小菜?”方宿秋很是意外地瞪大了眼,看看尉迟采又看看枫陵王妃,疑惑道:“这……您不是已有两位侍女了吗?” “唉呀,方才本王妃不也说了嘛——合眼缘,这多难得呀!”枫陵王妃美眸轻转,一记秋波向尉迟采凶猛袭来:“小姑娘,你说是不是?” “……王妃抬爱了,小菜实在当不起。”尉迟采垂眼装瞎。 开什么国际玩笑!她混进方家还不过六七日,居然这么快就要被转手了! 最惊悚的是——这个枫陵王妃,分明就是那个“阴魂不散背后灵”赤英尧的娘亲!要是落入了赤英尧手中,那她岂不是很惨? 太大意了……尉迟采捏紧了袖口。她怎么会笨到随意亮出尉迟家墨玉令牌来呢! “安心,本王妃知晓你的担忧。若是觉着舍不得方家,那就……”王妃又道。 睫毛颤了颤,尉迟采并未抬头,方宿秋却抢着开口了:“王、王妃,小菜是我很喜欢的侍女呀……再说,我也才把她买回来没几日……” “这可就麻烦了啊,小方公子。”枫陵王妃略微昂起下巴,英气勃勃的美颜上现出倨傲之色,“不过……若是您愿意将她‘借给’本王妃两三日,本王妃也可以考虑松口。” …… “王妃,为何要向小方借我?” 枫陵王妃的客房内,尉迟采坐在桌前,蹙眉瞪着那抹在枫红垂帘后晃动的人影。往内便是王妃的卧室,尉迟采影影绰绰能瞧见好几只大箱子被掀开了箱盖,而王妃正在里头挑拣着什么。 四下里望上一圈,两名姿容端庄的紫衣女侍立在门扇前,另有一人跟在王妃身边,怀里抱了一堆鼓鼓囊囊的东西。仔细瞧去,她发现女侍们的腰间竟都配了一柄短刀,刀鞘装饰华美,想必是作防护之用。 见王妃并未答话,尉迟采又道:“您知道我失踪许久,朝廷中自有人手暗中寻找我。这会您将我留在身边,若是被发现,难道您就不怕落人口实么?” “尉迟家的小姑娘。”半晌,一只素手掀起垂帘,王妃带着似笑非笑的神情自卧房步出:“……你真啰嗦。” 尉迟采红唇紧抿。这种被压制的感觉令她很是不快。 “落人口实?呵,尉迟尚漳被免官,你也不再是昭仪了。当你的存在失去分量,自然也不会有更多的人在意你是死是活。”王妃的唇边漾开一丝嘲讽,与尉迟采隔着圆桌坐下。“或许这话听起来不太顺耳,不过,我只是直述事实罢了。” 尉迟采勉强扬起眸子:“既然我已没有从前的分量,你又为何要留下我?” 王妃单手支颐,丝袖如水滑落,现出一截明月般皎洁的小臂来。 “分量是不及从前了,可是用处还在。”她笑。 想到赤英尧贴在耳畔吐息,那种如毒蛇附体般令人毛骨悚然的存在感……尉迟采瞧瞧握紧拳头:“我为何要乖乖地让你利用?我有什么好处?” 王妃唇角一扯,“难道你就不想知道,是谁杀了你——不,尉迟家的长千金么?” ***** 所谓正确的答案…… “你来告诉我正确答案,天骄。”景帝的黑瞳如锥子般直直刺来。 天骄毫不示弱地回视。 继皇祖母之后,这一次前来挑战的,是父皇么? “正确答案便是……您才是真正打算置昭仪于死地的那个人。”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死死揪住了自己的袍袖,而后,锁定父皇的脸庞,不放过任何一丝表情的变幻。 只见景帝的眉梢悠然挑起,嘴边随即晕开更加愉悦的笑容。 手心有细汗渗出,天骄咬牙,不敢移开视线。 “天骄,”半晌,景帝两手相扣,开口了:“你能思考到这个程度,为父很是欣慰。”不待天骄反应,他又笑道:“不过你的思考若是仅止于此,那么,你永远也得不到正确答案。” “这、这什么意思——” “意思是,你离那个真相已越来越近了。”顿了顿,景帝忽地摇头,垂眸说到:“不,或许你已知晓了那个真相,只是不愿承认罢了。” 天骄皱眉瞪眼:“父皇,孩儿登基后的这大半年里,您从未主动对孩儿提出要求。唯独这一次,你说要让昭仪前往霜州,孩儿答应了您……” “你是想问,为何得到这样的结果么?”景帝捧起杯盏,再饮一口。“你说尉迟尚漳已告诉了你所有的事,既然如此,你应当能想到才对……”清香沥沥入喉,他忽地扬起羽睫,“或者,尉迟尚漳只告诉了你——尉迟采是假的么?” 天骄怔住。 “只”告诉了你……一时间心口有凉意散开,天骄松开手指:这是何意?难道除了昭仪的身份,尉迟尚漳另有隐瞒? 景帝低声笑了笑,撑着石桌缓缓起身: “等下一次你找到‘正确答案’之时,再来碧玺殿找我罢。” 待天骄返回丹篁殿时,秦鉴已在殿门前等候。 “秦将军特地前来,想必是霜州的事有了新的进展。”天骄命人给秦鉴搬来软椅,两人在内殿落座。注意到秦鉴的脸色有些难看,天骄微笑:“怎么,那个女人还是不肯开口?” 秦鉴憋了半天挤出一副苦笑来:“陛下,这差事末将当真干不得。好歹那也是个男人窝,哪有、哪有一群大男人成天逼问一个弱女子的呀……” “你看看人家御史台就知道了,专干这行的,再说楚相可是千瞒万瞒、好不容易才把她带回帝都来……”天骄双手交握搁在案头,摇头一叹:“罢了,你若是真办不了,朕会着其他人接手的。” “谢陛下【—v—】体谅!”秦鉴抹了把汗,脸色总算是缓和稍许,“至于俘虏遇袭一案,臣倒是又有些眉目了。” “哈哈哈,怎样,那个滚进沟里才保得一命的家伙呢?他还好吧?” 秦鉴点点头,浓眉扬起,眼中透出精光:“臣已派御医替他疗养了一段时日,虽说是脑子伤着了,但他昨儿个跟末将提起,在押解九王叛兵返回州府的前一日,好像有什么人连夜进了大营的驻扎地。” “看样子,他已渐渐能回想起遇袭当天的事来了。”天骄低声说着,指尖在案上轻巧一记,忽然问:“对了,近些日子里,你可有去重华宫见太祖妃?” 闻言,秦鉴微微一愣。虽说不大明白天骄帝此问用意何在,但近来小陛下对舒家动手的消息已在朝中传得沸沸扬扬,这难免让他对天骄帝的举动心怀疑虑。 久而不得回答,天骄扬眸:“秦将军?” “是,陛下。”秦鉴垂眼拱手,答道:“臣……已有些日子没去重华宫了。” 天骄笑了笑:这话当真是模棱两可。于是又道:“若日后太祖妃召你前去,进宫前须得知会朕一声。朕对你说过的话,你手上经办的各项要务,一个字也不可对太祖妃提起。” “是。” 嘴上应着,秦鉴却想起不久前舒家小姐的生辰宴。原本太祖妃命自己陪同随行,当晚却是府中有事脱不开身,这才缺席。只是想不到…… 想不到一夜过后,舒家就变了天。 “好了,秦将军若是无事,这就先退下吧。”天骄紧盯着他,一字一字道:“朕的嘱咐,务必要记在心上。” 秦鉴起身向小陛下一揖:“是,末将必定铭记在心。末将告退。” 待红衣宫人们搬走了那张软椅,天骄才缓缓舒了口气。 桌案上摆着方才送抵的密函。他定了定神,动手拆开它,取出内里的几页信纸。 ——霜州刺史邵显云自尽。 ***** 翌日晨。霜州东南,柚城。 天光尚未大亮,便有扑啦啦的振翅声从窗外传来。青衣披着外套不情不愿地爬起身,推开窗扇一看,果然是先前送信的鹰飞回来了。 吱呀,房门外也同时钻进一只脑袋来,花旦犹自带着朦胧的睡意,一边揉眼一边蹭进屋内,反手掩上门:“……怎么,是主子的命令到了?” 青衣戴了皮手套,擎着鹰脚把小家伙带进屋子里:“看样子是的。哼,我就知道他忍不住。”一面说着,一面解下小家伙脚爪上的竹筒,取出藏在里头的纸条。 花旦好奇地凑近来看。 半晌,她皱起秀眉向青衣斜去一眼:“就四个字?” “对啊,就四个字。”青衣笑得高深莫测,转身将纸条点火焚烧。“四个字,足矣。” 花旦抱臂想过一阵,摇摇头闷声笑了:“下这种命令,主子果真是个缺心眼。……” 话音刚落,只听嗖地一声轻响,一道劲风陡然撕破窗纸袭入室内!青衣眼中一凛,抬手猛地推开花旦,两人疾速旋身闪避。 笃! 待稳住身形,两人定睛向地上看去——竟是一支尾羽漆黑的长箭! ------------ 第七十八章 身世,那就是浮云(1) 更新时间:2010-03-16 “难道你就不想知道,是谁杀了你――不,尉迟家的长千金么?” 闻言,尉迟采只是微微一愣,随即弯了弯嘴角,不作声。 “真正的长千金,不会对那群乌合之众亮身份。亮出令牌来又有何用?那些个小混混,能识得这令牌的分量么?”顿了顿,枫陵王妃放下托腮的手,眉梢扬起:“……不过,你似乎并不惊讶――对于本王妃怀疑你长千金身份的这件事。” “我为何要惊讶?”听了她的判断理由,尉迟采仍是笑盈盈地望着她。 你是赤英尧的母亲,既然他怀疑我,那么你与他一道怀疑我,这不也很正常么。 何况,赤英尧差一点就要坐实了她冒牌货的身份。 “……果真是个有趣的丫头。”枫陵王妃半眯着美眸凝视她,半晌,“若当年那位真正的长千金像你这个样,说不定本王妃会愿意让你过门。” 尉迟采这才想起来,当年的尉迟家拒绝了枫陵王世子的求亲,令枫陵王颜面大损。看样子,这位枫陵王妃很不喜欢长千金啊…… “不过说实在的,你与念琴长得真像。”枫陵王妃拧着脖子瞥向尉迟采,“尉迟家那丫头和念琴本就像是从一个模子里印出来似的,你么……似乎也不差。” 尉迟采悻悻地转开眼神:好歹能把宫里的人给蒙过去,的确不差。 “那么接下来,本王妃想知道,你为何拥有这面尉迟家的令牌。”枫陵王妃杏眸含笑,眼底波光下却是机锋暗藏。 尉迟采耸耸肩:“这个么,挺好解释的――当初从尉迟尚漳拿到这面令牌的人,并非长千金,而是我。” “你的意思是,尉迟尚漳也知晓你的身份?”枫陵王妃的眸中掠过一丝惊诧,“既然如此,他竟还敢放你这冒牌货在皇宫中骗吃骗喝,就不怕被人瞧出端倪来?” ……喂,骗吃骗喝什么的,太夸张啦。尉迟采扁了扁嘴,“从一开始就没人怀疑我,因为没人见过长千金。” 枫陵王妃迅速逮住语间重点:“‘从一开始’?什么叫作‘从一开始’?” 好厉害的女人。尉迟采苦笑,乖乖应道:“就是从入宫开始。在进入帝都之前,我就已取代了长千金的位子。” “若本王妃未记错,从帝都传来册封昭仪的消息是在去年的霜月左右……”枫陵王妃语间忽地一断,似是半道上记起了什么,嗓音陡然拔高:“丫头,你是几月入宫的?” “我?”尉迟采眨眨眼,“按照我们那个世界的历法来算,就是五月。不过我到赤国时,感觉上大约是入秋了呢。” 枫陵王妃垂下美眸,浓密羽睫掩去了她眼底意味不明的暗光。 过了一阵,她才又开口了:“方才你说……你们那个世界?” “唔。反正王妃你已知道我并非长千金……其实呢,我根本就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尉迟采指尖戳着桌布,眸子轻扬:“王妃愿意替我保密么?” ***** 入夜后的帝都翡城,似是一头蛰伏待起的巨兽。 戌时末,一辆青幔马车在城东的泰和坊间悄悄停下。车夫小心打起轿帘,“公子,入府时务要谨慎,要是给人发现……” “不必罗嗦,本公子清楚该如何脱身。”一袭纯黑斗篷直拖至脚踝,白皙双手将兜帽拢起,绛紫的缎子袖边自斗篷下露出。“你就在这儿等着,一个时辰后我便回来。” “是。”车夫低声应下,而后一头钻进了马车内。 泰和坊临近右兵马司,故而白天在这条道上时常有军官路过。然戌时二刻后天色全黑,大半军官业已回府,此时的泰和坊则人迹稀少。这罩着黑斗篷的年轻公子沿着花墙走了一段,在一处因砖瓦脱落而略矮于前的墙边停下。 年轻公子吐纳一轮,后退数步,而后突地发力朝墙头冲来! 短暂的衣料摩擦声后,年轻公子已越过了墙头,稳稳地落在这花墙之后的院落中。 …… “哼,陛下将这等麻烦差事交与你,就不怕自个儿吃亏?” 金庭秀一面凉涔涔地说着,一面将吟墨阁书房内的窗扇推开。夜风直灌而入,森冷的气流将他两幅天青色袖摆吹得飘飞起来。他回头望一眼书案后的那人,“……楚逢君,你小子真有在听我说话么?” “有啊,我这不正想着该如何回答你嘛。”楚逢君绵答答地靠在软椅背上,一手使劲揉着自家额角,试着减轻脑袋里阵阵跳痛。 金庭秀又是一声冷哼,旋身往书案走来:“你觉得三州学子联名上书之事,真是尉迟家暗中撺掇所致?” “有脑子的人心里都明白,尉迟尚漳做了这么些年的门下侍中,他对这种瞎起哄的破事持怎样的态度?”额角的皮肤给揉得发红,楚逢君终于罢手,眼神越过跟前的金庭秀,没入窗外深沉的夜色中。“若真是他所为,只怕早就亲自去丹篁殿向小陛下解释了。” “这等做派,倒是像极了一个人。”默然片刻,金庭秀忽然笑了。 楚逢君亦是扬唇,正要挪开视线,忽然凤眸一凛。 察觉到他的异色,金庭秀敛去面上笑意:“怎么?” “有人进来了。”一面说着,楚逢君施施然撑着软椅起身,眼底的冷涩也渐次化去:“幸亏不是梁上君子……呵呵呵,我这就去迎他进来。” 见楚逢君还睨着自己,金庭秀眉头一皱,疑惑道:“……还需要我回避?” “那是自然。”楚狐狸微笑。 金庭秀撇了撇嘴角,旋身往门边走去,末了还撂下一句:“若是这屋中少了什么器物,楚逢君,照、价、赔、偿。” “是是是,金大人请快出去吧,您不走他是不敢进来的。”楚逢君苦笑着伸手来赶人了,“您走好啊,楚某不送了啊!” 好一个引狼入室的损友……金庭秀暗自腹诽着,抬步迈出吟墨阁去。 很快,一个浑身罩在黑斗篷里的人出现在窗边。 “进来吧绯公子,本阁正在等您呢。”楚逢君站在窗内,笑嘻嘻地指指另一头:“门在那边,您不必翻墙进屋了。” 黑斗篷果然依言而行,自大门走入屋内,反手掩上门扇。 楚逢君搬来一张独凳置在书桌前:“您可以把兜帽摘下来了,若是就这么盖着,视线不大好吧?” 黑斗篷又乖乖地掀了兜帽,现出尉迟绯面无表情的俊脸来。 “请坐,绯公子。”楚逢君自觉转去书案后,重新在那张软椅上落座,面带微笑神情轻松。“虽说猜到了近日里会有尉迟家的人前来拜访……不过,楚某着实没有想到,那人会是绯公子你。” 自然也没想到你会用翻墙这种诡异的法子,唉。 “九王殿下,请不要在本公子面前自称‘楚某’,着实讽刺得很。”尉迟绯冷冷一笑,毫不客气地走到独凳边坐下。楚逢君端出苦笑来:“是是是,本王……用‘本王’也不习惯呢。还是用‘我’吧。” 尉迟绯又是一哼,迅速切入主题:“我已听父亲大人说了。” “说了?”楚逢君稍稍一愣,明白过来――他是指的“尉迟采是假的”这件事,于是点了点头,道:“绯公子已明白了尉迟采的来历,那么……” 尉迟绯深吸一口气:“我是来替她说情的。” “……哈?”楚逢君傻眼了。 不是该听到了风声,特来向他解释三州学子联名上书之事的么,怎么变成了替尉迟采说情?……这什么跟什么啊? “没听清?那本公子再说一遍――我、来、替、尉、迟、采……”“好了好了绯公子,我听得很清楚。”楚逢君无奈地摆摆手,“你既是要替尉迟采求情,那就该去找陛下才是,为何跑到金府里来找我?” 尉迟绯抱臂冷笑:“因为你讨厌尉迟采,不是么?” 唉,这个该怎样解释才好?楚逢君生平第一次发现了比打发舒沁还难的麻烦。 尉迟绯继续道:“陛下免去父亲大人的官职,褫夺尉迟采的封号,那是父亲大人想要的结果,我不多言。只是你赤允湛,你没有资格怀疑她、讨厌她。” “哦?”楚逢君凤眸半掩,眼底有星光簌簌流过:“为何?” “她救了我。” “呵呵呵呵……不过这个理由很牵强啊。”楚逢君暗暗抹汗,“还有呢?” “……”尉迟绯甩去一记白眼,冷道:“我中蛊病危时,她一直在照顾我。” “唔,这与上一个理由在意义上而言,似乎很雷同啊。”楚逢君婉转否决。 否决?也不是这样。 或许,他是在等着什么吧。 尉迟绯再次深呼吸,似是在努力平复下胸腹里灼灼燃烧的怒火: “在霜州时你怀疑我,因为你知道,我并非真正的九王。可是现在,你已明白了我的身份。不论这个尉迟采是真是假,只要她心怀叵测,她就绝不会救我。就我所看到的范围而言,她是你绝对忠诚的盟友……”顿了顿,这年轻的公子忽然皱紧了眉峰,字句自牙缝间一个个迸出:“然而现在,赤允湛,你却不原谅她!” 楚逢君默然许久,轻声叹了口气。尉迟绯却是咬紧了嘴唇,双眼冒火。 “赤允湛!”他猛地站起身来,双手撑着书案冲他低吼:“你已经忘记了你们的婚约吗!” ------------ 第七十九章 身世,那就是浮云(2) 更新时间:2010-03-17 箭头已全然没入地板之下,箭尾黑翎仍在瑟瑟发【―v―】颤,可谓力道十足的一击。试想这样一箭若直接命中人身,又会是怎样的结果? 青衣伏身桌侧,略略虚起眼眸,屏息凝神向窗纸的撕裂处看去,屋外天光尚且朦胧,对面房舍的屋顶上隐约有数道人影晃动。耳边是鹰被惊吓后扑啦啦拍翅的声音,他转眸望向紧贴在墙角的花旦,双手交叠一转:无碍? 花旦轻轻颔首一记,眸中已是寒芒烁烁。 青衣随即伸直食指,对着客房半掩的门扉点了三点: 退。 花旦眸心凛冽,脚尖轻缓旋转变换步伐。 弓张弦紧,令到箭出,两人悄无声息地探向身后,摸出各自的兵器。就在此时,窗外再起嗖嗖声响,劲风二度来袭!青衣猛地抬腿勾起一只独凳,笃笃笃三道闷响,凳面已被三支箭贯穿。花旦挥刀横劈,堪堪削去了一支迎门箭的箭头,立马侧身跃起撞开门扇,青衣亦紧跟其后撤离房中。 屋内又是两声箭头入木的闷响,退至回廊的两人不敢停留,即刻翻身自二楼回廊跃下。 虽说时辰尚早,店堂内已有几名打算趁早启程的旅人用饭,见这二人忽然从天而降,俱是被吓了一大跳。店老板还未来得及出声,二人掉头往连接后院的小门跑去,转眼便没了人影。 “大清早就这么……”店老板骂骂咧咧还没说完,突然大门处闯入五名黑衣人。 见来人黑布蒙面手持钢刀,整间正堂内登时杀气腾腾,只见一名黑衣人阔步上前,狠狠揪住桌边一名用饭的旅人:“那两个人往哪边去了?” 语间并无恼意,然森寒刺骨的眼神足以让这旅人两股战战,赶紧抬手指向那扇小门:“那、那那那边……” 闻言,这黑衣人下巴一努,身后四人即刻向楼梯侧的小门追去。 柚城的西城门前,等候出城的人排成长队,依次让城防司卫兵验看文牒。 “……照这么个速度下去,咱们定会被那些人追上。”青衣拖着花旦的手腕,蹙眉思忖片刻:“看样子你我二人的行踪必是叫他们给盯住了,出了西门,咱们不能直接去州府。” “不能直接去州府?为何?”花旦瞪大双眼,“那丫头若是遇到敌袭……” “他们会跟踪咱们是因为拿不准尉迟采的消息,要是咱们真往州府去,岂不就暴露了?”青衣沉声说着,另一只手暗自握紧了腰间的刀柄。 花旦亦是默不作声,柳眉间俱是阴云。 天色渐渐亮了,城门两侧的小店也纷纷开张,架起铺子摆上各种货品,抑或是搬出业已擦净的大方桌与条凳来,等候食客上门。 “若战,咱们的胜算有几分?”花旦反握住青衣的手指,问。 “敌众我寡,且夜枭们大多武艺过人,若要硬拼,恐怕咱们的胜算不过三成。” 得了结论,两人又是一阵沉默。半晌,忽见青衣扬起脸来,狭长双眸中有精光掠过: “有办法了,跟我来。” ***** 辰时,霜州城东郊驿馆。 枫陵王妃掀帘子出来时,正见尉迟采换上昨儿个穿来的女侍的衣裳,于是赶紧拽住她的胳膊,嗔怪道:“那些个破烂衣裳,你还穿它作甚?赶快脱了脱了!” “……脱了?那我穿什么?”尉迟采讪讪地瞧着这位王妃。 自打昨晚一整宿的交底后,枫陵王妃对她的态度,似乎变得很……诡异? ――哈!从千百年后穿越来的人又怎样?现在不还照样在本王妃手里乖乖待宰么。 这位王妃就这么说来着……想到这里,尉迟采觉得连苦笑都扯不出来。是啦,她说的是实话,自己的确就是那么个不争气的穿越者,先是被人弄死不说,现在好不容易活过来了,居然还没骨气地做着一个小小的侍女…… “还愣着干嘛?换上呀。”说话间,枫陵王妃已唤人取来了一套全新的衣裳。 尉迟采努力绷直抽筋的嘴角,伸手拈了拈这衣裳,嘟哝道:“王妃,这衣服也太好了些,穿在我身上不大合适呀……” “身为‘尉迟家的长千金’,你竟还肯穿那等不入流的衣裳么?”枫陵王妃意有所指地睨着她,将手里一堆枫红色锦袍丢进她怀中,“动作快些,尉迟采。” 一大清早就把人从床上挖起来,说什么要趁早带她进城。听到这里,尉迟采很是纳闷:不是说刺史换了人,要进城还得等命令么?为何突然又说能进城了?…… “你们几个,还不伺候咱们的长千金梳洗打扮?” 枫陵王妃一声令下,候在屋内的四名紫衣女侍立马大步上前,两人将尉迟采脱至一半的外衣干脆利落地扯下来,另一人接过她怀里的衣裳,剩下的一人则抖开崭新的雪白中衣给她披上。身前二人也各自捣鼓起来,系腰带的系腰带,理袖边的理袖边,丢下一个两眼茫然的“长千金”呆立原地。 于是转眼之间,这位长千金着装完毕。 枫陵王妃在一旁指挥若定:“赶紧给她上妆。记得要画得淡一点,可别出了这门就叫人瞧不出模样来。” 被架上梳妆台的尉迟采终于回过神来,忙不迭大声哀嚎:“王妃您答应过我要保密的!” “是呀,本王妃答应替你保密的可是你的真实身份。”枫陵王妃眉眼弯弯,笑得好不快活,“或者长千金觉得那不用保密了?” ……不愧是赤英尧他娘亲,两人一样腹黑! 半柱香的时间过去了,云髻高挽妆容精致的尉迟采终于被四名女侍运出了内室。 “嗯……还算不错。”一番严格品鉴之后,枫陵王妃点头认可了她的装束。“来,先与本王妃一道用早膳吧。” 外间已备下了几碟郡王府自制点心,菜粥热好了盛在玉碗里,米粒晶莹剔透,菜叶翠绿欲滴,香气袅袅滋味诱人。王妃径自牵了她的手落座,便有女侍上前来替二人布菜。 王妃一手执起玉勺,轻柔搅动碗里的热粥,正要入口,忽然想起了什么,转头对旁侧的女侍道:“还是先把药端来罢。” “是。”一名女侍应下,躬身施礼后退出屋子。 药?她要喝什么药? 尉迟采一面想着,一面偷眼瞅向枫陵王妃的发髻――总觉得有几分熟悉呢。 不过话说回来,这位枫陵王妃当真是气质出众,穿什么衣裳、梳什么发式都格外养眼。 “……我梳的是凤朝云髻,长千金应该听说过才是。”似是察觉到她的视线,王妃勾唇浅笑,抬手将鬓边垂落的散发拢去耳后,随着她的动作,腕上两只红翡玉镯轻巧滑落。纤纤五指不沾阳春水,似羊脂白玉雕琢而成,竟隐隐有些透明的意味。 都快做奶【―v―】奶的人了,皮肤居然还是这么漂亮,保养之道必定十分高杆啊。 尉迟采暗自替她鼓掌,又见王妃美眸略微睁大:“你怎么不吃?”未等尉迟采回答,她轻声笑了:“莫不是害怕这粥内有毒?” “啊,那倒不至于……”尉迟采撤回视线,瞄着桌上一碟一碟玲珑精致的点心:“就是觉得这些菜做得好看,不忍心。” “呵呵呵……丫头,你真有趣。”王妃抬袖掩唇,眼中带着三分揶揄之色:“本王妃还担心,这些小玩意你早就在尉迟府吃腻了呢。” 是在提醒她要做回长千金么? 尉迟采垂下眸子,不再拐弯抹角:“……王妃,既然尉迟家知晓我是假冒的长千金,你现下将我扮作她,又有何用呢?” “知晓真相的人毕竟只是少数。”王妃的小指扫过嘴唇,嫣红衬着粉白,端的是赏心悦目。“听说你失踪之前,在霜州待过一阵子。想必这儿有些人,你也是认得的吧?” 尉迟采眼中一动:莫非……她要拿自己的突然出现来做敲门砖? 霜州刺史已非邵显云,这招真能奏效? 见她眸底有异色飞快闪动,王妃柔声笑道:“你很聪明,想必此时你心中已能将本王妃的打算猜出个七八分……”顿了顿,“若诸事顺利,要不了多少日子,你就能重新回到帝都了呢。” “回到帝都?你要送我回去?”尉迟采瞪眼扬眉:总觉着不大可能呐…… 反倒是枫陵王妃吃了一惊:“怎么,你不愿意回去?” “不是不愿,只是我有事还未办完,所以……”想到答应过长千金的话,尉迟采转开眸子,撇了撇嘴:“所以或许我还会在霜州待上一段时日。” 枫陵王妃轻哼一记:“小丫头,你要知道,今日你同我一道前去州府,这‘尉迟家长千金现身霜州’的消息很快便会传回帝都。届时只怕要不要回去,也由不得你了。” 说话间,紫衣女侍已端了一只海碗步入屋内。 “王妃,请用药。” 尉迟采探头一瞧,登时被这药碗中黑糊糊的药汁弄得食欲全无。 不仅颜色难看,坐在旁边还能嗅到一股子酸不溜丢的怪味道。她抬起小手轻轻在鼻端扇了扇,这个动作引来了王妃的注视。 “……怎、怎么了?”为何用这种悲摧的表情盯着我? 王妃似是在斟酌着什么,半晌: “昨儿个听你提到太祖妃……你曾在宫中住过,与那位太祖妃舒宛,应当算是十分熟悉的罢?” “是,还算是蛮熟的。”尉迟采眨眨眼,对这个问题感到颇为意外:“太祖妃的身体一直不大好,从前我还见她吐血来着……您怎会问到她?” 听到这里,王妃悠然扬起唇角,却是道:“快些用膳吧。” 而后,仰脖将这碗药汁一饮而尽。 ------------ 第八十章 身世,那就是浮云(3) 更新时间:2010-03-18 ——你已经忘记了你们的婚约吗? 如是质问,让楚逢君忽然察觉到心底没来由的慌乱。 自从尉迟尚澜去世,他离开幼小的尉迟采,成为楚家大公子之时起……他便不再对这个婚约抱有任何幻想。 要娶尉迟家长千金的那个男人,是赤国皇室的九王赤允湛,而非楚逢君。 只要他还做着这楚家长子,那么他就不可兑现这个诺言。 重新以九王的身份走进皇宫?逆天之罪,只怕他还未踏入龙仪殿,便已被十二卫乱刀砍杀、乱箭射死。 尉迟尚漳能将冒充了十三年九王的尉迟绯从御史台顺利带走,必是以另一个替死鬼来交换尉迟绯的自由,所以直到现在——人们所知的那位“九王”,还在御史台接受秘密审讯。 那么,他楚逢君又是谁?楚家当真存在这么一位大公子么? “听好了赤允湛,是你不愿保护她。她失踪也好、死去也好,全都是你的错!” 尉迟绯的指尖快要戳到他的鼻尖: “若她还能再回来,我会代替你——九王——护她一生。” …… “楚相,你的脸色似乎不大好。” 龙仪殿的最高处,天骄帝的视线无声刺来,将这个位列文臣之首的中书令瞧了个仔细。楚逢君一愣,这才回过神来,垂首躬身向小陛下一揖:“……是,臣失礼了。” 天骄的指尖在御座扶手上轻轻敲动:“楚相若是身体不适,不如这就下去休息罢。” “回陛下,臣并无大碍。”楚逢君再揖,又听天骄淡淡哼道:“那么方才朕所问的问题,你可听清了?” 楚逢君还未开口,殿中一干朝臣倒是慌了神。 自打从霜州回来后,天骄帝一直心情不豫,无论永熙宫的宫人们怎样想着法子、变着花样取悦他,可都不大管用。回想起从前上朝时小陛下偶尔露出的孩童笑脸,现下坐在御座上的这位,竟像是换了个人似的。 如今楚逢君不慎拂了逆鳞,饶是他位列中书,恐怕也少不得给小陛下一通折腾。 “臣未听清,请陛下责罚。”楚逢君沉声道。 闻言,天骄又是一声冷哼:“责罚?你倒是学会给朕摆谱了……朕问你,恭、临、昱三州学子联名上书之事,你调查得如何了?” 楚逢君面无表情,保持躬身的姿势:“回陛下,事不过两日,臣暂且未得到任何回报。” 小陛下却是微微一笑:“……楚逢君,你是在责备朕不该过问么?” 这这这、这哪是从前那个温柔的小羊羔子?! 一众朝臣登时着了慌,纷纷敛裾跪下,口中高呼:“陛下息怒——” 天骄抿紧了嘴角。 好容易觉着楚逢君不那么讨嫌了,这厮居然又来同他抬杠!朕不过就是心急嘛。 还有那帮朝臣啊,这会居然还乖得紧,朕一个字不对劲立马就跪下来嚷嚷着让我息怒,不过是皱个眉头……回想从前,就算朕再怎么凶再怎么嗷嗷叫,也不见现在这么管用的呀。 莫非、莫非是昭仪的在天之灵在保护朕? 想到这里,天骄的眼底涌起大片水雾来,鼻尖也有些发酸。 ……可她终究不是真正的尉迟采。 她骗了朕呢。 “回陛下,臣不敢责备陛下。”楚逢君直起身子,剑眉一挑:“臣业已派出人手下至三州查察,然不过两日,那几位大人尚未抵达目的地,又怎样向臣回报呢?” 天骄的嘴角抿得更紧了。 昭仪,楚逢君真的很厉害。你教我啊,该怎样反驳他这句话才好? ……是啦,朕承认这是朕的错。 朝臣跪了满地,偌大殿堂,静得像是没有人。 “……不过,陛下心系朝事、巡牧万民的精神,实在令臣感动万分。”忽然,楚逢君话锋一转,面色竟也缓和了不少。“只要三州令史一有消息,臣必当即刻呈报于陛下。” 此言甫出,首先抬起头来的人是金庭秀。 楚逢君这家伙……竟然会先示弱? 天骄亦是瞪大了两眼,一副“你在逗我玩吧”的表情。 接着,群臣呆眼。 “怎么,陛下不满意?”楚逢君略微歪了脑袋,精致的嘴角扯开一丝笑影。 …… 于是自这天起,帝都众家无一人敢再挑战天骄帝之龙威。 ***** 此时的霜州府东城门。 两匹通体赤红的骏马拉着一辆深紫帷幔的马车,很不低调地横在城门前。 “王妃,您可得记住您答应过我……”“丫头你真啰嗦,本王妃是那么没记性的人么?” ……完败。尉迟采悻悻地垂下脑袋。 一只手在她肩上拍了拍:“乖乖待在马车里,本王妃这就下去与那些驴脑子周旋。” 话音未落,便见枫陵王妃掀起帘子步出车厢,就着女侍们的搀扶跳下马车去。厢内亮过一瞬,而后再度归于昏暗。不多会,只听厢外传来一阵骚动。 接着是女侍的柔嗓:“王妃,人到了。” 什么人到了? 止不住满心好奇,尉迟采抬手掀起侧面的窗帘—— 唰!车外一人迅速将帘子扯下,同时一道冷冰冰的命令钻来:“给本王妃安分点。” 知道啦,安分点……她就是想看看热闹嘛。 忽然,有士兵的重靴声向着马车方向靠近,待靴声消失,王妃开口了:“将军,究竟要等到何时才能放我等入城?” “王妃稍安勿躁,待新任刺史大人下令放行即可。” 车内的尉迟采一面听着,一面慢慢蹙起眉来: 这男人的嗓音……好生熟悉啊。 “不过,我这儿可有一位了不得的人物,与我一样也正急着入城。”只听王妃若有所指地笑了,“将军不卖我的面子也就罢了,可是若不卖她的面子,只怕……呵呵呵。” “王妃您就别为难末将了,末将也是依令行事啊。”熟悉的嗓音似是在苦笑。 “唉呀呀,莫要这样快就回绝嘛,将军。”王妃笑得十二分愉快,“不如先瞧瞧这位了不得的人物是谁,而后再做决定,怎样?” ……自己果然是被用来做开门钥匙的啊。尉迟采撇下眉毛,欲哭无泪。 靴声再起,却是走得更近了。那人狐疑道:“是大人物?” “是不是大人物,将军瞧过便知。”车帘略微动了动,一只模糊的手影映在帘布上,接着是王妃带笑的声音:“将军,请看。” 呼地一记轻响,帘布被全部掀起,豁亮的天光大大方方钻入车厢,落在尉迟采的脸上。 因为忽然而至的光亮,她抬手略略一挡,正见车门处探来一张棱角分明的脸,因为逆光而显得有些阴沉。 尉迟采眨了眨眼,突然捂嘴指着这人叫起来:“谢、谢将军?!” 车外的谢忠愣了好半天,终于回过神似地跟着她眨了眨眼,而后…… “鬼呀——” …… …… “随随便便就说人家是鬼,这也太过分了吧。” 马车上,尉迟采垂头丧气地嘟哝着——刚到赤国时也是这样,平白无故地就被人家当做长千金的鬼魂抓来顶缸,没想到过了半年,她居然还是这种待遇。 坐在对面的谢忠苦笑不迭:“实在对不住啊昭仪,末将、末将真不是有意的……” “这‘昭仪’二字,谢将军如今可莫要乱说啊。”枫陵王妃悠然勾唇,“她现在,已不是昭仪了。” “是,末将也听到了消息,说是陛下褫夺了您的封号……唉。”遭到对面尉迟采的眼神攻击,谢忠暗暗擦了把汗,勉强笑道:“口误、口误。其实若非是昭……呃,怎么称呼?” 尉迟采一怔,倒是枫陵王妃抢先开口:“将军不妨也称她为‘长千金’。” 说罢,递来意味深长的一眼。 尉迟采默然片刻,点了点头:“叫我长千金便是。谢将军请继续说吧。” “是、是。其实若不是王妃找着了长千金,只怕末将又要叫王妃失望了。”谢忠双手交握,看上去有些局促。“如今霜州府不比从前,新的刺史大人刚刚到任没两日,府衙里又出了个大麻烦,故而刺史大人下令暂且闭城……” 王妃美眸转来:“请问将军,新到任的这位刺史大人是……?” “哦,这位刺史大人姓章,末将正要带二位去见章大人。”顿了顿,谢忠的视线转回尉迟采身上:“真是想不到,长千金竟然还活着……最近霜州城内传得厉害,说是楚相谋害了昭仪,嫁祸给贼人,这才连累了邵大人被御史台调查。” 哇哦,大家竟然相信是楚逢君谋害她? 尉迟采笑得很是不自然,“如今我又活了过来,这会大家是不是该传神仙显灵了?” 闻言,谢忠刚笑了两声,就被枫陵王妃抬手打断。 “将军,长千金复活之事,切勿泄露风声。毕竟谋害长千金者究竟是何人,这一时半会还找不着答案。为了长千金的安全,请将军务必要守口如瓶。” 见王妃的神情分外严肃,谢忠不敢造次,小声问:“连刺史章大人也不行?” 王妃看了看尉迟采,摇头叹气:“若不得已,也只能让刺史大人一人知晓。” “是,末将明白了。” 不多会,马车在府衙前缓缓停下。 谢忠掀起帘子率先跳下马车,一面往府门走去,一面向门前卫兵大声问道:“章大人可在府内?” “哟,是谢将军!”两名卫兵拱了拱手,“章大人正在府内与众位大人议事呢。” “太好了,我有急事要见大人,还有——”说着,谢忠转过身来向马车一指:“这儿有两位贵客,你们马上去向大人通报一声,就说是天大的要紧事。” 枫陵王妃替尉迟采把风帽罩上,低矮的帽檐遮去了她大半张脸,只露出一芽俏生生的下巴。王妃握紧她的手:“从现在起,你就又是尉迟家的长千金了……若非我俩独处,否则人前切不可摘下帽子,记清了么?” “唔,记清了。”尉迟采讷讷答道。 “好,咱们下车吧。” 帽檐挡住了大片视野,尉迟采小心翼翼地跳下马车来,只得捉着枫陵王妃的手往前走。及至眼前出现了谢忠的重靴,听他小声道:“末将已让人去通传了,王妃稍候片刻。” “我不急,她不急,将军自然也不必急。”枫陵王妃笑得不怀好意。 遇上这个王妃,尉迟采觉着自己迟早会内伤:谁说她不急?她可有好多事急着要办呐! 所幸前去通传的卫兵并未让他们等太久: “三位,大人现在议事厅内,请三位随小的来。” 议事厅位在大堂正后方,乃是刺史与州官商议要务的军机重地。 “……那本官就静候仵作进一步验尸后的回报。你们两个记住,日后莫要拿这等随便的答案来糊弄本官。” “是!多谢大人提点,小的们一定照办!” 谢忠轻声笑了:“看样子是谈完了,咱们进去吧。” 尉迟采挪着步子,心底却是半信半疑。 今儿个到底是怎么了?为啥是不是个人的声音,她都觉得耳熟啊? 思索间,谢忠已在门外抱拳开口:“章大人,末将谢忠,有要事求见!” 两名州官模样的男子推门而出,同谢忠见了礼便落荒而逃。 “谢将军,进来吧。”门内传来男子略带沙哑的嗓音。 尉迟采浑身一僵。 “末将冒昧来访打扰了大人,是因为这二位贵客。”谢忠礼数周全地同这人客套着,“末将不敢造次,可是二位贵客有要事入城,不得已……末将只好放她们进来了。” “呵,本官的命令,你倒是晓得变通。”这人淡淡笑着,语间却有凌厉之势扑面而来。“二位贵客既是要见本官,为何还罩着脸?” 枫陵王妃随即拉下兜帽,素常里静如止水的美眸竟是猛地瞪大:“你、怎么是你……” “唉……”尉迟采叹了口气,心里大叫三声“我是杯具”后,也慢腾腾地扯下兜帽来: “二叔,好久不见啦。” ------------ 第八十一章 宗主故人(1) 更新时间:2010-03-19 尉迟尚漳只是略略挑眉,墨黑的瞳子好似一团深浓夜色,连半点情绪也不见。 喂喂,咱俩好歹是熟人,这么冷淡的反应……至少也对我的出现表示下惊讶吧?尉迟采很是挫败地耷拉下脑袋。 反倒是谢忠狐疑地扭过头来望着她:“……二、二叔?” “呵,这位姑娘兴许是认错人了。”尉迟尚漳淡定地摸摸鼻子,转向旁侧的枫陵王妃:“怎么,她是王妃带来的?” “啊……啊,是的。本王妃半道上捡到她,这就一并带来了。”不过这一句话,枫陵王妃面色如风云变幻,眼底清光翻涌。“这位姑娘是尉迟家的长千金,不知章大人可听说过?” 尉迟采终于回过味来了。 现下站在她面前的这个尉迟尚漳,是新来的霜州刺史“章大人”,而非那个传言中被免官赋闲在家的门下侍中。作为章大人,他自然不该认得尉迟采。 ……可他既是被免了官,又怎会跑到霜州来做刺史? 尉迟尚漳愣了一愣,而后抚额作恍然大悟状:“尉迟家的长千金?那可是大名鼎鼎啊。”顿了顿,又向探手一指尉迟采:“王妃是说,这位姑娘便是尉迟家的长千金?” “她有尉迟家的墨玉令牌,谢将军也识得她,应该是假不了了。”枫陵王妃揽着尉迟采肩头轻拍两记,看上去很是亲昵:“来,把你的令牌给章大人瞧瞧。” 心知是作秀,尉迟采乖乖摸出袖中的令牌,“请章大人过目。” 这个“章”字咬得格外清晰,引来尉迟尚漳淡淡一眼:“……章某不敢当。” 尉迟采一哆嗦,不敢再多话。 检视片刻,尉迟尚漳递还令牌,眉间似有三分喜色:“令牌不假,果真是长千金!”说着,他整衣正身,向尉迟采拱手一揖:“章某不知长千金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还望长千金恕罪!” “章大人客气了!不敢当不敢当!”我才是不敢当呀……尉迟采苦笑着连连摆手:这回自己肯定有麻烦了。 “既然都认识了,那么本王妃也不再隐瞒此番来意。”枫陵王妃松开尉迟采,尉迟尚漳立时心领神会,对谢忠道:“谢将军,安排长千金在刺史府西厢宿下,一切务必小心谨慎,莫要惊动其他人。” “是,末将这就去!”谢忠冲尉迟尚漳抱拳一礼,转向尉迟采:“长千金,请随末将来。” 枫陵王妃却是出声:“我倒是觉着长千金不必跟去,留在这儿也好。长千金,您意下如何?” 尉迟采一怔:“咦?……啊,也好。”不用把她排除在外么? 闻言,尉迟尚漳低低叹了口气,负手点头道:“罢了,谢将军你先退下,命人严密把守议事厅大门。没有本官的允许,任何人不得入内。” “是!” 待谢忠掩上门,脚步声远去,才听尉迟尚漳又是一声叹息。 枫陵王妃蹙眉吐纳一番,终于按捺不住:“尉迟尚漳,你怎会在霜州?” “……王妃,你认识二叔?”尉迟采悄悄凑近来。 枫陵王妃撇了撇嘴,“我与念琴乃是手帕交,她嫁了尉迟尚澜,我如何会不认得她家小叔子?” 哦呀,差点把这给忘了。 “裕荷,你太鲁莽了。这个当口上跑来霜州府,一旦被人逮住小辫子,可是很难脱身的。”尉迟尚漳亦是皱起眉峰,抬手按揉额角,眼底的疲惫之色一览无余。“……最要命的是,你居然还把这丫头给找着了。” ……看起来这两人不仅是认得,还很熟稔的样子。尉迟采暗想。 枫陵王妃笑了一声,“我本也不知她底细,就是半路上看见一个和念琴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姑娘,与骆城县令的儿子坐在一起,倒还把我吓了一跳。” 尉迟尚漳的脸上连一丝笑意也无:“无论如何,你不该现在来霜州府。” “我该来不该来,你管不着。”枫陵王妃并不在意对方的黑脸,径自挑了议事厅中的一处软椅坐下。“关键在于你,‘章大人’如何会现身霜州,这不是很有趣么?” 视线在尉迟采身上略略一顿,尉迟尚漳转开双眼:“奉命来此查案。” “哦?你不是被赤帝免官了么,他又怎会派你来这儿查案?” 说到这里,尉迟尚漳的嘴角无声扬起:“暗度陈仓,若是非得闹到人尽皆知,那就没有意义了。” 枫陵王妃鼻中一哼,只听面前这人又道:“说吧,裕荷,你为何来此?” “你为何而来,我便为何而来。” 尉迟尚漳旋身在她对面坐下,再以示意尉迟采:“坐吧。” “……唔。”尉迟采选了一处远离这二人的位子落座。 沉默半晌,枫陵王妃缓缓开口了: “我曾让我儿子……也就是世子赤英尧,替我找寻一人。那人曾是你兄长身边的记室,身处机要,自当年你兄长坠马身亡后,他便不知所踪。” 尉迟尚漳仍旧扬唇,眼底有莫名的光华流淌:“然后?” “然后,英尧找到了他。”枫陵王妃无声抬眸,“我与他书信来往已有两年之久……当然,是以念琴的名义。” 尉迟采暗惊:以长千金之母的名义?这是为何? “呵呵呵……”尉迟尚漳单手撑在额际,笑声低沉,“裕荷,梁佑微当真在霜州?” 梁佑微――尉迟尚澜的记室,亦是尉迟一族之掌故者。 “英尧返回枫陵郡后,将他的回函交与我。”王妃并不急着作答,“这两年时间终究没有白费……他说,他愿意见我。” “裕荷,回答问题。梁佑微是不是在霜州!”尉迟尚漳陡然扬声。 尉迟采又是一惊,悄眼望向尉迟尚漳。只见他满脸阴云,眼底隐隐竟有杀机浮动。 王妃朗声笑起来:“哈哈哈哈,我就知道你在怀疑他……尉迟尚漳,想知道究竟是谁谋害了你的兄长么?” 尉迟尚漳的额际青筋暴突:“……高裕荷,不要挑战我的耐性。” 议事厅内一时陷入死寂之中,尉迟采只觉手心有冷汗渗出。 好半会,才见王妃悠然起身: “罪犯么,自然是关在大牢里了。章大人,还不给本王妃带路?” ***** 帝都,中书省。 下了朝楚逢君刚迈进大门,便见两名舍人黑着脸迎了上来: “相爷,那位舒家小姐又来了,这会正赖在政事堂里不肯走……咱们几个实在是没法子,您赶紧去看看吧。” 闻言,楚逢君剑眉一挑:“既是她本人到了,本阁还是不见的好。舒家查账之事闹得满城风雨,告诉她,要讨说法就去户部找寿王殿下,此事不关本阁的事。”说着折转方向就要往省院中另一头去。 舍人赶紧快步跟上,在后头小声解释:“相爷啊,这话咱们都已说过好几遍了,可那位小姐就是不听,说是一定要见着您了才肯罢休,还有什么乱七八糟的。您看这……” 楚逢君脚下一顿,身后两名舍人刹车不及,差点撞上去。 “罢了,舒家小姐还说了些什么?”他转过身来,脸上俱是无奈之色。 舍人们面面相觑一番,一人左右看了看,这才用手拢住嘴,将嗓音压得更低:“那位小姐说……说相爷您是她的夫君,不可抛下她不管。” “夫君”二字,竟令楚逢君有一瞬的失神。 ――要娶尉迟采的人是九王赤允湛…… 而身为楚逢君,便要同那个太祖妃随口允婚的舒家小姐周旋。 话说回来,前些日子他不也告诉她了么,自己是有未婚妻的人。楚逢君垂下眼帘,脑中只觉一团混乱。 九王的身份,绝不可以被舒家人知晓。 “……不成,若是被其他人知道舒家人跑来中书省闹腾,岂不是要说我楚逢君的闲话?”他忽然微微一笑,抬手指定一人:“你,这就去户部找寿王殿下,请他来中书省处理此事。”又转向另一人:“你,去御史台找金庭秀金大人,就说本阁有事要见他,请他亲往政事堂一趟。” 寿王对付舒家人从不留情面,舒沁一个女孩子家如何受得住?还是让庭秀来护花吧。 于是这位相爷乐呵呵地掉转身重新折往大门:“本阁要去文殊院办事,若非要是,你们二人切勿四处声张本阁的行踪,记下了?” 两名舍人悻悻点头:“是,小的们记下了。相爷慢走。” 原本打算先等派去三州的令史回了信再去文殊院,不过现下……提前去探探风声也好。楚逢君如是想着,口中长舒一息。 不知为何,虽说小陛下向他连番施压,朝事繁杂脱身不得,心里却是莫名地觉着轻松了不少。他眨眨眼,嘴角不由自主地勾起。 ――是因为终于能够找回她么? ***** 霜州柚城西门外,两侧俱是松林,一条官道从中穿过。 掀开棺材盖,青衣与花旦二人身贴身地坐起来。花旦脸蛋通红,低低骂了一句,这才撑着棺材边摇摇晃晃站起身来。青衣则是满面春风,笑着爬出棺材,拂去衣上的褶子。 两名车夫一前一后也跳下车来:“二位客官若是要去州府,就沿着前面这条路走。” “知道了。多谢你们。”花旦从袖中摸出一锭雪花银,塞入身前的一名车夫手中。“两匹马我得留下,这棺材就归你了,要典当要留着自家用都随你,快走吧。记得,要想保命,就从北门回去。” 两人顶着满头大汗连连称是,待青衣解开套马的绳子,两人道了谢,揣好银子推起车上的棺材就往回赶。 “喏,上马吧。”青衣将一根缰绳递来,“好不容易出了城,咱们得快些了。” 花旦红着脸啐了一口:“还用你罗嗦!”说罢紧了紧鞍鞯,干脆地翻身上马。“走啊!” “是,大小姐。”青衣也笑着爬上马背,“驾!” 待两道背影飞驰而去,那两名车夫也停下了手中的推车,与此同时,树林中一名黑衣蒙面人缓步走出。两名车夫诚惶诚恐地迎上去,黑衣人卷起袖子,露出左臂上的夜枭刺青。 两名车夫点头哈腰,伸手往马蹄声远去之处一指:“这位爷,那二人问了去霜州府的路。” “干得好。” 话毕,黑衣人眼底冷光暴涨,长刀出鞘。 ------------ 第八十二章 宗主故人(2) 更新时间:2010-03-20 霜州府法曹司离府衙并不远,然尉迟采与枫陵王妃的出现着实不合时宜,尉迟尚漳还是命人备下车马,尽可能减少两位女眷的曝光度。 直到上了车,尉迟采才掀开兜帽透透气。她撩起窗帘的一角,小心翼翼地向外探看。 出了府衙所在的街坊,马车滴溜溜拐了个弯,直入州城内最繁华的天霜大街。天光明亮,淡淡暖阳让这北地府城的严冬温柔不少。尉迟采望着大街一侧,走了好一阵,却只见到两三家店铺开张营业,街上行人也少得奇怪。 “二叔,这分明是上午最热闹的时辰,为何街上如此冷清?”她疑惑地转过头来。 尉迟尚漳眼也不抬,“我抵达此地时即下了封城令,白日戒令不严,至酉时二刻开始宵禁,不允城中百姓上街。你觉着冷清,其实在我看来,现下已算是热闹的了。” “说到这个,我倒是想起来……”枫陵王妃单手托腮,美眸睨着对座的尉迟尚漳:“撤换原霜州刺史邵显云,是因为邵显云疏于指挥,导致霜州军对九王叛军一众镇压不力么?” 尉迟尚漳摇头:“不全是这样。” 见他并无继续说下去的打算,王妃又追问:“那是怎样?” “帝令不可随意泄露。” 王妃的脸色一会白一会红,咬牙勉强忍住了嘴里的骂词。却听身边小丫头悄声道: “是因为……州府中死了什么人吗?” 尉迟尚漳眼中一黯,视线慢吞吞挪到尉迟采脸上。半晌:“……你从哪儿听到这些的?” 尉迟采撇撇嘴,现出无辜的表情――我们去州府议事厅见你之前,你不是正在用仵作验尸报告什么的拿人开涮么? 车厢内好一阵沉默,末了,尉迟尚漳终于吐了口气:“罢了,早晚是瞒不住的事,告诉你们也无妨。我封锁消息是不想引来麻烦,你们二人若不想惹祸上身,最好也把嘴给闭上。” “本王妃是那种长舌妇吗?”枫陵王妃甩来一记白眼。 “不是最好。”尉迟尚漳眉心一蹙,旋即舒展,喉间又是一叹:“三日前,邵显云在刺史府内悬梁自尽了。” “咦?!”尉迟采杏眸猛地瞪大,“邵大人死了?” 尉迟尚漳轻轻颔首:“仵作验尸后的结论与现场所见并无二致……不过,仍不排除他杀的可能性。毕竟在衙役赶到命案现场时,尸体已被刺史府的人取下来,除了白绫还悬在梁上,悬梁时所用的凳子等物不知所踪。也就是说,衙役们无法进行取证。” “如此说来,二叔尚且不能断定邵显云是否自尽而亡了?”尉迟采纤指点在下唇,“若非自尽,那么除了仇杀,也有可能是因为邵显云手上握有某人不可见人的把柄。” 尉迟尚漳并未接话,枫陵王妃亦是皱了柳眉陷入沉默,看上去似乎很不愉快。 “阿采,你想多了。”马车停下之前,尉迟尚漳如是道。 “……唔。” 尉迟采低低应了一声,脑中回想起自己被日食大爷接走之前,楚逢君的异常举动,以及突如其来的中毒。若未记错,那时她便躺在府衙之内。 毒杀……照长千金所言,应该是那群“夜枭”所为。他们拿钱办事,潜入府衙刺杀在府内陪同天骄帝办案的她。若真是如此,那么――必然存在一个雇用夜枭欲图谋害于她的人。 再说天骄帝亲自驾临霜州府,那时的府衙四周布置有皇卫与州师精锐,夜枭想要从外围突破入府行刺,只怕是难上加难。照这个路数想来,府衙中必是有夜枭的内应,否则那些杀手又怎能不惊动卫兵而安然入府、再全身而退呢? 所以,邵显云与夜枭并非全然没有联系,也就是说……夜枭有可能对邵显云动手。 “――小丫头?小丫头!” 肩上盖来一只手掌,枫陵王妃摇了摇她:“还愣着呢?咱们该下车了。” “……哦,好。” 罩好了兜帽,尉迟采与枫陵王妃相携步下马车。小姑娘拈着兜帽边仰首向前方看去,果然,黑漆立柱朱红门扇,斗大的乌木匾额悬挂于门顶,上书“霜州府法曹司”六个大字。而尉迟尚漳已先行迈上门前石阶:“法曹大人在么?” “见过刺史大人!”门前卫兵登时脚跟一磕,拱手抱拳:“法曹大人现正在司内!” 闻言,尉迟尚漳略一颔首,转身冲尉迟采和枫陵王妃招手:“二位随本官来。” 法曹司掌管霜州境内所有刑狱法典,各县的疑难案件几乎都由他们经办。不多时,听闻刺史大人驾到的法曹从二堂内快步迎出,点头哈腰很是恭敬。待尉迟尚漳说明来意,法曹即刻答应带三人前往大牢。 “那位大叔应是因为偷盗之罪而被送进官府的,名字叫做游微。”枫陵王妃跟在法曹身后小声说道,“此人在牢狱中应该已待了七年以上,所以……” 话音未落,就听法曹笑了:“嘿嘿,这位夫人可就有所不知了。按照咱们赤国的律法,凡扭送官府的偷盗者,按所盗物件之价钱来计算刑罚。这本就算不得重罪,偷盗者什么的顶多关上一两个月,再交点银子就能出去了,可没有因为偷盗而给关上七年八载的。” “没有?”枫陵王妃眸中一震,红唇张了张又合上:“那……有没有常常被捉进牢里,还赖着不肯出去的?” 法曹笑得更厉害了:“夫人您真会说笑,关在这儿的人都是想着法子争取早日出去,哪有死赖在牢里不走的贼呀!” 尉迟尚漳与枫陵王妃对视一眼,王妃的眸心掠过一丝慌乱,似是自言自语地道:“不对啊,这应该错不了的……英尧说他每次来霜州都是直接到大牢里见他……” “不过……”法曹的话锋忽地一转,“经夫人这么一说,本官倒是想起一人。这人的名字并不是夫人说的姓游,也并不与这些犯人一道关在大牢内,邵大人在的时候倒是常常来看他,还吩咐过不可亏待此人。不知夫人要找的可是他?” 枫陵王妃嘴角绷紧了:“他、他叫什么?” “哦,那人姓梁,都叫他梁先生,至于名儿是什么,本官就不甚清楚了。” 尉迟采不由得暗暗苦笑:这人胆子也忒大了些,竟然敢用真名? “既然如此,法曹大人就快些带我们去见见那位梁先生!”这回开口的是尉迟尚漳。 “是、是是,三位请这边走。” 冗长昏暗的狱道,两侧布满精钢所铸的牢栅,牢栅后便是独立的牢室。石壁上有造型简单的石质灯台,里头给挖空了盛上灯油,明红的火苗跳动在油面之上,不甚明亮。 法曹头前引路,尉迟尚漳与枫陵王妃紧随其后,尉迟采则跟在最后头。牢室里阴暗潮湿的味道混杂着隐隐恶臭,让她不由得皱起眉头,抬袖掩住口鼻。昏黄的光亮使牢室内大半笼罩在黑暗中,偶尔有一只脚或是一条胳膊搁在亮处,上面或鲜红或结痂的伤口让她觉着莫名的不安。 “小菜,这边!”枫陵王妃在前方拐角处大声唤她。 尉迟采瞥见牢室内幽光闪动的人眼,胸中一紧,应道:“……来、来了!” …… “方才三位所见的那些皆是身犯重罪之人,大多数这一辈子都出不去了。”法曹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拽动墙壁上凹陷处一根带有铜环的链条,只听见嘎啦啦的机括运作声,眼前封闭的死路忽然现出亮光来,竟是从墙上硬生生撑开一扇门来! 四人走出狭道,待双眼适应了光亮,这才试着睁开眼。 “这是……”尉迟尚漳四下张望一番,视线迅速锁定不远处的一间小屋。 法曹拍去肩头方才蹭上的墙灰,应道:“这是法曹司背面那条街的院子,再过去些就是府衙了。”他伸手一指那所小屋:“喏,那就是梁先生住的地方。” “有劳法曹大人了,你先去忙吧。” “是,大人若是有何吩咐,在狭道门口那儿唤微臣一声便是。” 尉迟采正在整理有些滑脱的兜帽,忽然臂上一紧,抬头看去,见枫陵王妃兜帽下的嘴唇死死抿着,似是在忍耐着什么。片刻后,王妃将尉迟采拖近自己,俯身在她耳边低道: “你听好了,现在由你上去,告诉里头那人,说――你是姚念琴。” 啊?让我扮成母亲?尉迟采眨眨眼:“可是……”有那个必要吗? 送走了法曹,尉迟尚漳转过身来摆摆手:“不必如此,你每次都让世子替你送信,你以为梁佑微会不清楚你的身份?” 枫陵王妃咬了咬唇:“罢了,要去就一起去。我……我不信他会因为我不是念琴,就拒绝告诉我事情的真相!” 尉迟尚漳摇头轻叹一息,率先迈步往小屋走去。 小屋看上去很是平常,待三人走近了才发现,屋门竟是以精钢铸造而成,且屋壁亦是以极坚硬的青石凿砌堆成,既厚且实。从外头看约摸有十来个平方的屋子,实际不过五六平方。尉迟采靠近些,透过铁窗瞧见里头一丝亮光。 枫陵王妃在门前站定,深吸一口气:“……梁佑微!” 好一会,才听见石屋内传来脚步声,接着: “……谁?” 尉迟尚漳两步抢上前去,双手“砰”地砸在屋门上:“梁佑微,我是尉迟尚漳!尉迟尚澜的弟弟!你还记得我么?” 到现在,那种被排除在外的感觉再度浮上心头。尉迟采抽抽鼻子,只听屋内那人说道:“……尉迟尚澜的弟弟?……哈哈哈哈哈……” “真相。”枫陵王妃几乎是咬牙低吼:“告诉我真相,梁佑微。” ***** “真相,其实也不过如此。” 碧玺殿的花厅内,景帝慢慢合上手中的书册。他抚摩着深蓝的封皮,指尖刷过空缺的书名处时,他嘴边的笑意再深一分:“我记得,你有许久不曾来这碧玺殿了……今儿个你我兄弟二人难得坐在一起,就打算这样沉默下去吗?” 楚逢君面无表情地捧着茶盏,凤眸下是诡谲莫辨的暗色。 “好了,让我猜猜你是为何而来的。”景帝笑嘻嘻地将书册搁去一旁,径自取过石桌上的杯盏,揭开杯盖,撇去茶汤面上浮动的香果:“……看看我死没有?” “别开玩笑了,四哥。”楚逢君忽然失了耐性,剑眉深深蹙起:“你为何暗中命人放出消息,怂恿恭、临、昱三州学子联名上书?” ------------ 第八十三章 宗主故人(3) 更新时间:2010-03-21 景帝眉梢一挑,眼底的豁亮光华非但未散去,反而愈见耀目。他慢吞吞捧起手中的杯盏,一片乌紫嘴唇印在冰玉白瓷上,竟是说不出的妖异与病态。 楚逢君转开视线,强抑下心头翻涌欲出的、莫名的复杂滋味,故作冷淡道:“你以为不说话就能解决问题?四哥,现下你为难于我,最终也只是同自己的儿子过不去。” “是啊……”景帝垂下眼帘,瞥着盏中无声摇曳的茶汤,“我老了,不中用了。” 楚逢君窝火不已:“你推波助澜让尉迟采去霜州送死的旧账,我还没同你算呢。用一句‘我老了’来推卸责任,世上当真有这么便宜的事?” “呵呵呵呵……允湛,你不妨要得更多一些,为兄很乐意偿还于你。”景帝一脸事不关己的悠然笑容,“就连天骄的王位,我也可以送给你――反正当年,你差一点就得到它了。” “父皇遗诏的事我不想再提,你知道,我对王位没兴趣。”楚逢君冷哼一记,从袖笼中取出一叠信纸,十根长指利落地将它们依次展开。“四哥你可以先解释一下,这些信中的内容是怎么回事。” 景帝细眸瞟来,在信纸上扫过一眼,随即搁下杯盏,嘴角边仍旧噙着淡淡笑影:“哦呀,这是何物?” “少跟我装蒜,赤允滦。这临州学子联名上书的内容,你会不知?”楚逢君抱臂气汹汹地往后靠去,忽然身子一晃:“……哇!” 立时有两名黑衣宫人上前来将仰摔在地的楚相小心扶起,一人在他耳边悄声说:“唉呀呀,相爷怎忘了这石凳是没有椅背的?”见楚逢君脸色煞黑,遂又问道:“相爷可是摔着哪儿了?要不小的这就给您换张有靠背的椅子来?” “……不必了。”楚逢君拍去下摆沾到的细尘,整整衣裳,重新坐回石凳上。 对面的景帝一副意兴阑珊的表情,似乎并未因为他的出糗而开怀。 楚逢君灌了口茶水,勉强杀去满肚子火气:“话题继续。四哥,今日你若是拿不出个合理的解释来,我是不会走的。” “哦哟,你居然敢威胁为兄?” “呵呵呵,威胁你又怎样。你说这世上还活着的,除了你我二人与尉迟尚漳,还有谁知晓‘九王一案另有隐情’这种秘辛中的秘辛?” 景帝扬唇笑得十二分无辜:“九弟,你不都说了还有尉迟尚漳嘛。这件事要真计较起来,一旦朝廷让步,最大的受益方不正是尉迟家吗?就算天骄强行镇压,反正他尉迟尚漳都没了官职,事后也不会有任何实质上的损害……” “刚被免官就顶风作案,这似乎不大像是尉迟尚漳的风格啊。”楚逢君挺直了腰板。“况且,方才我去户部向寿王核实过了――自尉迟尚漳被免官至陛下明令查察舒家账目,其间不过两日,而后再三四日时间,三州学子就闹腾起来了。” 景帝笑而不言。 顿了顿,楚逢君双手交握支着下巴:“单是从帝都到临州,少说也得耗上四五日,再加上消息扩散,学生们群情激奋进而决定联名上书,这其中消耗的时日必不可少,莫说再纠合恭州与昱州的学生……你说,短短六日内,那些学子怎会作出如此迅捷的反应?” “这嘛……只要尚漳同时向三州学子暗递消息,也并非不可完成之事。”景帝轻声说。 楚逢君身子略微前倾:“那么在学生当中抛出九王一案之隐情作为噱头,只要天骄追查,我的身份,以及尉迟尚澜当年的所作所为迟早会被弄清。再加上尉迟采的假身份作为连带关系……” “哦呀,尉迟采的身份有假?”景帝眸中晶亮。 “……四哥,尉迟尚漳都告诉我了。他一早便跟你交了底,你就别跟我眼前演戏了。”楚逢君又是一记冷哼,“尉迟采是假,可她的身份并不假。这一来二去,难保不被人以欺君之罪参上一本。四哥,尉迟尚漳绝不会给人留下这等把柄。” 景帝摩挲着杯盖上光洁的釉面,微笑:“你倒是比为兄更了解他……” 话音未落,景帝脸色陡然一白,随即抬袖掩面。 楚逢君正要开口探问,鼻端却嗅到一缕极突兀的血腥味。 “太上皇,请用这个。”黑衣宫人凑近来,恭敬地呈上一方雪白丝巾。 饶是再迟钝也该知晓眼前发生了什么,楚逢君猛然起身:“四哥!……”“相爷莫慌,这是太上皇的老毛病了。”宫人镇静得格外诡异,还伸手示意他坐下。 “……老毛病?”他素来只知景帝身体不好,没想到已到了呕血的地步。“太上皇可有召过御医么?” 说话间,景帝已放下了袖摆,手执丝巾擦去嘴边残留的血迹:“九弟,不碍事。” 楚逢君紧盯着丝巾上的鲜艳血色,只觉眼皮微微跳动。半晌,才听他沉声开口:“莫非,这才是你退位的真正理由?” 丝巾递给宫人,景帝重新端起茶盏漱口,将嘴里的血腥全数咽下。 见本尊光喝茶不说话,楚逢君转向黑衣宫人:“太上皇何时开始……”“九弟,别问了。”景帝嗓间有些沙哑,“我时日无多,而天骄尚且年幼,若不尽早让他接手政事,则赤国前途堪忧……另外,”他顿了顿,唇边逸出一丝叹息:“你说得不错,三州学子联名上书,是我放出的消息。” 楚逢君怒极反笑:“你是想说你忽然想通了,要用这种方式来偿还尉迟采的人命债?” “我说过,我已时日无多。”景帝的眉宇间晕开淡淡的哀戚之色:“我想,该到决一胜负的时候了……与宛儿。” “先别急着说鬼话,宣御医来!” 景帝端坐如常,脸上的笑意业已全然敛去。 闷了片刻,楚逢君二度拍桌而起:“你不宣,我宣!” “赤允湛!” 楚逢君背对的身形一僵,景帝则是缓缓起身:“我的身体我自己清楚,若是用药能济事,我又岂会拖至今日?” “无解?”楚逢君回过头来,凤眸下是满当当的惊诧。 当年堂堂赤帝,有什么药是他拿不到的?就算穷极所有御医之心力,也必当为他找寻到治病的法子。楚逢君几乎是咬牙恨道:“四哥,看来今日我真是走不掉了。” 景帝不理会他的愤怒:“这是毒,很厉害的毒。裕荷多年钻研毒物,是她告诉我,此毒只能缓,没有解。因为用以延缓毒发之物,也是毒。”他蜷起一根指头在茶盏的杯壁上轻敲一记,“这茶水里头添了一种叫做金茯苓的东西,我饮用它已有四年。据说金茯苓中毒后的症状是身形消瘦,唇色乌紫,而深度中毒者,则是呕血。” 楚逢君怔怔地望着他,不知该说什么。 “宛儿也在喝金茯苓,所以上次尉迟家的昭仪因她呕血而封锁重华宫,其实是金茯苓的药效发作罢了。”景帝的眼中莫名荡开了一丝亮色,“待到无血可呕之日,便是我与她的死期。” 楚逢君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即使如此,金茯苓……何物可解金茯苓之毒?” “死。” 景帝说着,将桌面上那本没有名字的书册推去他面前,“这书,本是属于你的。不过既是被我先看见了,那么允湛,你要答应我――待我死后,这本书的内容才能公诸于世,可好?” “若你不死呢?”楚逢君冷笑。 景帝却只是摇头:“我方才说过,我的身体,我自己最清楚。” 又是好一阵压抑至死的沉默,楚逢君抬手将书册纳入袖中,低声道:“好,那你说,你与舒宛姬是何种打算,决一胜负又是怎么回事?” “这嘛……”景帝施施然支起侧脸,“你不必知晓了。” 楚逢君的额际有青筋突突跳动。 半晌,只听景帝自嘲似的笑了: “那时她想要这个天下,我不愿给她,所以她要置我于死地……而现在,天下我要不起了,她却还是执迷不悟。” ***** “真相。告诉我真相,梁佑微。”枫陵王妃伏在铁门上,如母兽般低狺。 屋内之人默然一阵,却是问:“你是念琴?” “……我不是念琴,我是高裕荷。” 屋内的梁佑微爆出一阵大笑,末了,他勉强平复下笑声:“凤朝王妃?哈哈哈……真想不到啊,你竟然还活着!这么说起来,从前替你送信的那个小子,便是赤凤卓的儿子?” 尉迟采心头大惊:凤朝王妃?!可……不对啊,她不是枫陵王妃吗,这梁佑微怎会说她是凤朝王妃? 瞥见尉迟采变来变去的脸色,枫陵王妃伸手拍拍她的肩:“小丫头莫要着急,待弄清我要的事实,我会同你解释的。” “哦?还有个小丫头?”铁链拖曳在地的嘶嘶声向门边靠近来,“让我瞧瞧。” 尉迟尚漳眉心一皱,“不必瞧了,她是尉迟采的替身。” 梁佑微似是愣了愣:“替身……为何是替身?” “真正的尉迟采被夜枭所杀,而我凑巧与尉迟采生得一模一样,连名字也没有差别。”尉迟采苦笑着开口道。 “夜枭?” 这两个字同时从两人口中吐出,尉迟采吓了一跳,只见尉迟尚漳扭头瞪着自己,而另一道声音则是来自石屋内的梁佑微。 “你如何会知晓‘夜枭’?”尉迟尚漳向她迈来一步,眼中寒芒毕现。 “……”总不能说是长千金告诉她的吧? 枫陵王妃慢腾腾转过脸来:“两位,现在不是讨论这个问题的时候。咱们得先弄明白,尉迟尚澜究竟为何而死。” 尉迟采连连点头:“先、先弄清父亲的死因,待回到府中,我会向二叔你解释的!” 眼底的冷涩勉强缓和稍许,尉迟尚漳重新转过头去,面色仍旧阴沉一片。 “尚澜大人的死因是坠马不错……”梁佑微思索片刻,这才缓缓说道:“然而那个置他于死地的凶手,乃是舒家宗主,舒仲春。” ------------ 第八十四章 桃花请打包带走(1) 更新时间:2010-03-22 当年麟华帝自临州揭竿而起,大军南下横扫哀帝残兵时,随侍其鞍前马后的两家,一则姓尉迟,一则姓舒。这两个姓氏在后来几十年的赤国之内,便是“贵不可言”的代名词。 然而接下来的和平年代里,接踵而至的各种变数使得原本子嗣昌盛的尉迟一族面临灭嫡的困境,其中以十年前尉迟家宗主尉迟尚澜的意外死亡最为致命。在那之后,宗主的胞弟与长女撑起了尉迟一族的家门——直至那位宗主长女尉迟采失踪。 “……舒仲春?”尉迟尚漳并无诧异之色,拳头咚地砸在铁门上,嗓音近乎嘶哑:“梁佑微,你敢以你的性命担保凶手是舒仲春无误么?” 梁佑微笑得冷淡:“尉迟尚漳,你这疑神疑鬼的毛病终究是改不了了?” 尉迟尚漳咬牙:“舒仲春乃是舒家宗主,不是说撂翻就能撂翻的人,你明白吗?我要的是证据,最直接的证据!” “梁佑微,你从前不是在信中提到过么?尉迟尚澜是因为一件绝密之物才成为舒家的眼中钉,那绝密之物究竟是什么?”枫陵王妃松开紧握的拳头,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尉迟采站在两人身后,从他们的对话中似是模模糊糊地摸到了些什么内情。 那个惯常低调沉默的舒家,或许并不如传言中那般平和可亲。麟华帝时代里默契无间、共同辅佐帝王驰骋天下的两大望族,随着时间的流逝早已横生嫌隙。 尉迟尚澜的死,果真是舒家一手操纵之结果么? “那件绝密之物……”梁佑微顿了顿,笑声又是一冷:“我为何要告诉你们?” “你!”尉迟尚漳气急,勉强耐着性子强抑下胸中的怒焰:“梁佑微,既然今日让我找到了你,你认为家兄的真实死因你还能继续隐瞒下去吗?” 梁佑微并不买账,冷笑:“我梁佑微敢用真名留在此地,难道还会惧怕于你么?” 枫陵王妃拉住尉迟尚漳的胳膊,“尚漳,冷静!这是激将法,他在逼你交底!” “交底?我尉迟尚漳的身份还有什么好说的!” “十年时间,谁能证明你尉迟尚漳没有掉转头来替舒家卖命?”梁佑微再添一把火,“连长千金都能有假,说不定九王殿下早就惨遭毒手……” “闭嘴!” 尉迟尚漳一声厉喝,满面俱是怒血翻涌的红:“我尉迟尚漳若有一丝一毫对不起兄长,便是天地不容,人神共愤!” “发毒誓于我毫无意义,尉迟尚漳。”梁佑微仍是一副漫不经心的口吻,“除非让我亲眼证实了九王殿下安然无恙,否则,我永远也不会告诉你真相。” “那好!”尉迟尚漳退后两步,甩去枫陵王妃的手:“你跟我去帝都,我让你见他!” 梁佑微放声大笑:“哈哈哈……去帝都?尉迟尚漳,你敢保证待我离开这石屋后,你或者舒家不会对我起杀念么?” 听到这里,尉迟采总算是忍不住了: “喂,你这人怎么这样罗嗦啊!九王是我亲手在霜州救下的,你说是活的还是死的?又不敢出来又说什么有假,你这种烂性格谁受得了呀!呿,还敢说舒仲春是凶手?我估计我父亲八成就是给你活活气死的!” 只见尉迟尚漳与枫陵王妃同时回过头来,石屋内也陡然噤声。 “……咦?”尉迟采张了张嘴,这才意识到自己好像说了什么有趣的话。 好半会,石屋内传来梁佑微的咳嗽,继而是轻笑: “小姑娘,你倒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对于尚澜大人的死,你又知道多少?” 好吧,既然都被逼到这份上了……尉迟采双手叉腰,脑袋略略一歪:“我是不知道多少,包括父亲他有怎样的政绩怎样的人格魅力。我只知道他是屈死的,只要你一日待在这石屋子里不出来,父亲的坠马案便一日不可能真相大白。” 尉迟尚漳眼中动了动,缓缓抱起胳膊。 “小姑娘,这‘父亲’二字也是你有资格喊的?”语间满是嘲讽之意,梁佑微哂笑两声,道:“就算我离开这屋子,真相就一定能大白天下吗?赤允湛是不是还活着,空口无凭,除非他本人亲自站在这石屋外,我自会将真相双手奉上。尉迟尚漳,你意下如何?” 枫陵王妃冷笑着接话:“梁佑微,你口中的真相,我等也不知它是否真实可信。除非你拿出能证实舒仲春便是始作俑者的确凿证据,否则,我想尉迟尚漳是不会把九王送来的。” 默然半晌,石屋内低叹道:“不愧是凤朝王妃,这反将一军学得漂亮。” 枫陵王妃摆摆手:“漂亮话就别说了,你若愿随我等一道前往帝都,就给个准信。” “……我能信你们么?”梁佑微的音调显然已不复先前那般咄咄逼人。 “九王他很好,也过得很有精神。除了我与允滦,没有人知晓他的身份。”尉迟尚漳低声说,“要见他很容易,只是需要避人眼目。” 梁佑微又是一阵沉默,问:“那么,这个小姑娘真的能取代长千金?” 咦?尉迟采不明所以地眨眨眼:怎么突然扯到她身上来了? 尉迟尚漳递来一记意味深长的眼神: “她么……从出现之日起,便已经是我尉迟家的长千金了。”顿了顿,“不是也是。” 于是梁佑微终于妥协,答应随他们一道前往帝都面见九王,只是要打开这间石屋着实得费些力气。据说梁佑微当年因为惧怕各家的追踪而远走高飞,来到霜州城后不久,身上的盘缠用尽,他在盗取街上一家糕饼店的食物时被店主抓住,随后扭送官府。后来又出口大骂狱卒,被锁进这间石屋内,加诸拿不出银钱,也就在这石屋里长久地住下去了。 由于铁门许久不曾打开,原本的钥匙早已朽坏。尉迟尚漳只得叫来几名力夫,试图用锤子在青石墙上凿出一个小门。然青石硬度极大,这一凿便耗了整整三日。 这三天里,尉迟采和枫陵王妃待在府衙内哪儿也不去,况且尉迟采还憋了一肚子的问题要向王妃求证,比如—— “我听见那个梁佑微梁先生叫您‘凤朝王妃’,这是怎么回事?” 尉迟采抱臂坐在软椅中,对面便是梳理着长发的枫陵王妃。翡翠梳篦插进浓密的黑发中,皓腕一沉,梳齿便顺着青丝轻柔滑下。 “他说的是事实,丫头。”王妃悠然扬唇,视线似是落在手边的铜镜上,又似是没入虚空之中。“我是枫陵王妃,同时也是凤朝王妃……准确说来,我先嫁了凤朝王赤凤卓,而后凤卓为麟华帝所杀。然而那个时候,我已怀上了他的孩子……在我生下英尧后不久,麟华帝说是怜悯我母子两人孤苦无依,便让中年丧妻的枫陵王娶我做续弦。”她笑了笑,“就是如此。” 尉迟采撇了撇嘴,“这么说来,世子事实上……是凤朝王的儿子?” 凤朝王被划为叛贼,只是麟华帝格外开恩留下了凤朝王妃——也就是面前这位枫陵王妃。若非如今的身份作为遮掩,恐怕她要活下去也是极难的。 “这段过去我并未告诉过英尧。”王妃低低叹了口气,放下梳篦,抬手将长发小心盘起,做了一个简单的髻,再用木几上的发簪小心固定住。细碎的琉璃流苏垂下来,随着她脑袋的晃动而叮叮作响。她仍是笑:“因为没必要。” 尉迟采纤指点点下唇:“是担心他听到自己的父亲被处死,转而对皇室产生仇恨吗?” “呵呵呵,这只是一方面。” 枫陵王妃放下整理流苏的手,视线转向尉迟采:“小丫头,你从前说你是自千百年后穿越来的人。如今你在这赤国也待了一些时日,怎样,有没有想过回去?” 闻言,尉迟采倒是重重一愣。 ……回去吗? “其实先前也不是没有机会的……”她不由得翘起嘴角,扯出一丝苦笑来。那时在日食大爷那里,她完全可以跟他们说“我不玩了,让我回去”。想到这里,她亦是学着老头子的模样吐气:“不过终究是放弃了回去的可能,选择留在赤国。” 枫陵王妃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问:“听说你来霜州时,见到了我家英尧。他可有对你说过什么奇怪的话?” 奇怪的话?啊,最奇怪的莫过于那一句—— “有,很奇怪的话。”尉迟采眉心皱起,“他问我……究竟是什么人。” 枫陵王妃的美眸中幽幽一闪,正要再开口,却听见客房外传来脚步声。 咚咚,来人礼貌地敲门,然后:“二位贵客,章某有要事相告。” 尉迟尚漳进屋时带来一身水汽,他将湿漉漉的厚风氅脱下来丢给随侍的小仆,拂去袖上的细褶子,吩咐小仆去倒热茶来。 “外头冷得吓人。”他搓搓冻得发红的双手,“你们俩倒好,就这么窝在客房里什么都不管。” “章大人不是有要事相告么?”王妃软绵绵一句堵了他的话茬。 尉迟尚漳斜瞪一眼,随即整了整衣领:“不错。本官方才从刺史府回来,与仵作一道再次检查了邵显云的尸体,收获颇丰。”小仆端了热茶来,他接过来捧在手中,白茫茫的雾气袅娜腾起,他道:“不仅如此,还从邵显云卧房的一处暗格内,搜出不少重要信件。” “信件?”尉迟采眼中一亮,“莫非这便是邵显云的死因?” 尉迟尚漳略微颔首:“我想是的。暗格挖在床榻下,不仔细摸索还真察觉不到异样。而且据刺史府内的人说,邵显云的书房被人翻得乱七八糟。” “简直就像是在寻找什么东西。”王妃托腮轻笑一声,“那么你重新验尸后,又有何新发现呢?” 尉迟尚漳吞下一口茶水后将杯盏搁去木几上,“邵显云的颈骨断了。” 再明显不过的谋杀。尉迟采以掌一击手心,乐道:“这么一来,只要看看那些信是谁寄来的,不就能查到嫌疑人的线索了嘛?” “查自然是能查到了……”尉迟尚漳呼地吐息,露出一副破罐子破摔的表情:“是橙国大名鼎鼎的王爷橙肃寄来的,其内容大抵大多是各项银钱与物资轮输转送的问题。这就意味着赤国内有人正在为那位王爷提供目的不明的支持……”他扬起暗光熠熠的眼眸:“例如,造反。” ------------ 第八十五章 桃花请打包带走(2) 更新时间:2010-03-23 未时二刻许,驿馆内的方家一众总算是等来了这位新任刺史开城放行的命令。 方宿秋跟着自家兄长们收拾衣物,眉头始终不见舒展。他抖了抖手里的宝蓝底福锁纹缎子长袍,撇着嘴角将它叠起来,忽觉肩上给人一拍,他回头看去,正见大哥一脸纳闷地盯着他: “小四儿,你这等闷闷不乐的表情是怎么搞的?给人欺负了?” 方宿秋摇摇头,嘴边扯开乖巧的笑容:“哪、哪有呀,大哥你多虑了。”说着把叠好的衣裳搁去樟木箱子里,扣上箱盖。“我的东西都收拾好了,我去叫人进来抬箱子。” “哎哎哎回来!”大哥拎住他的后领脖,沉声一笑:“少跟你大哥我打马虎眼,说吧,是不是师爷又跟爹娘打你的小报告了?” “大哥,真没这回事。”方宿秋逃跑不能,只得老实转回兄长面前来,“我、我就是……” 见自家小弟面露苦色,方家大哥更是来劲了,风风火火将两条袖管一捋:“还敢说不是?走,我这就替你出气去!”可惜脚步还未迈出去就被方宿秋抱住了胳膊,小四儿哭笑不得地望着他:“大哥你别急呀,师爷没欺负我,我是在想小菜的事……” 方家大哥这下可算是明白过来了,他抽回胳膊抱臂睨着自家弟弟,“就是你新买的那丫头?我怎么觉着好些天没见到她了?……哦,该不会是你一个不顺眼把人家赶走了,这会子又在这儿干后悔吧?” 方宿秋连连摆手:“大、大哥冤枉呀!我没赶走她,是隔壁住着的那个王妃把她带走了!” “你是说……那个从枫陵郡来的老女人?”方家大哥伸指戳戳窗户的方向――他的屋子侧面便是枫陵郡那群“无礼之徒”的宿处。 “……唔。”老女人?方宿秋抓抓脸蛋:那位王妃看上去貌似比娘年轻许多呀。 大哥板起脸孔:“小四儿,该不是你那个新来的小菜得罪了她吧?” 方宿秋嘟起小嘴,满脸不快:“我也不大明白,前些日子我和小菜还在天井里遇着她一回,那次她就对小菜挺有兴趣的模样。结果第二天师爷差点和王妃的家仆们打起来,那位王妃喝退了自家人,转眼就跟我把小菜借走了。你看,到现在也没送她回来。” 刺史大人的命令来得早,他们马上就要入城了,小菜要是回来后找不见人,那她该怎么办呢? 方家大哥叹了口气,摸摸小弟的脑袋:“乖,不就一个小婢女嘛,赶明儿哥哥再给你买一个回来。来,别吊着一张脸了,笑一个!” 方宿秋仍是摇头:“可、可是不行呀大哥,小菜不是普通的婢女呀,她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刚洗完澡就直接砸进他澡盆里的仙女,哪里能是寻常人呢? “啥?”此话甫出,方家大哥立时瞪圆了眼:“天上掉下来的?她不是你买的吗?” 方宿秋一时也懒得解释了,索性叉腰耍赖:“总、总之,我一定得把小菜要回来!” 方家大哥到底拗不过弟弟,于是只好硬着头皮带他去隔壁找人问问。 “你找那位小姐?”紫衣女侍抬袖掩唇,“她跟王妃一道去了州城呢,这会还没回来。” 方家大哥疑惑不已:“咦?州城不是这会才开吗,她们怎么……” “呵,咱们王妃何等尊贵之人,纵使刺史大人也得卖她几分情面。” 这话显然又惹火了方家大哥,他两眼一瞪正要开吼,方宿秋赶紧拽住大哥的胳膊,抢先向这紫衣女侍赔笑道:“多谢姐姐相告!大哥,咱们回去吧!”说着就把大哥往回拖。 紫衣女侍微微一笑,堵得方家大哥脑袋冒烟,又听这女侍道:“小少爷,听说那位姑娘是您的婢女?” 被点名的方宿秋转过头来,眼中俱是莫名:“唔,是的呀。” “来,告诉你一件好玩的事。”紫衣女侍冲他招招手,方宿秋望望大哥,大哥则是哼了一声撤回胳膊,扭头背手走了。方宿秋走到女侍跟前:“是什么事?” 紫衣女侍倾下身子,附在他耳边轻声笑道:“对不住呵小少爷,那位小姐怕是回不来了。” 不知怎么的,方宿秋立刻想到了小菜满身血迹地躺在刑房里的凄惨景象,他几乎是惊叫起来:“为何!” “我家王妃带走她也是为了你们好,毕竟,那位小姐的身份……”紫衣女侍轻咳一声,“若是为你们招来杀身之祸,那就了不得了。”见方宿秋脸色陡变,女侍安抚似的笑道:“小少爷也别问太多,总之,就忘了有这么个人的存在吧。” 从紫衣女侍处回来,方宿秋的脸色更难看了,方家大哥怎样问他也不肯开口。小菜要不回来,可他们还是得入城。小少爷闷闷不乐地坐在马车上,随手撩起窗帘向外望去,小雨淅淅沥沥漫天飘飞,霜州的冬日还未过去,他瞧着自己红白分明的指尖,耳边忽然传来答答的马蹄声。 是两匹枣红马,驭者一人银灰狐裘,一人墨黑大氅。待那墨黑风氅的人掀开兜帽现出脸庞来,方宿秋暗暗吃了一惊。 ――这不是从前他在城中遇到的、那个拿着小菜画像的青衣男人吗? ***** 青衣正在摸索着腰间的入关文牒,忽然听到少年的喊声: “喂!喂!那位穿黑皮的大哥!” ……黑皮?青衣悻悻地扭过头去,见五步开外一辆青幔马车的窗口探出一只胳膊来朝他挥舞,窗内还在喊着:“黑皮大哥黑皮大哥!这里这里!” 花旦最后也没忍住,噗嗤一声仰脖大笑起来。青衣黑着一张脸带马靠过去: “……小兄弟,在下跟你很熟么?”当街用衣裳颜色指代他的名字,这听起来和猫猫狗狗有嘛区别? 胳膊钻回车窗里,一张少年的脸重新钻出来,满面兴奋表情:“是我呀,那次你在霜州拿着小菜的画像问我有没有见过她,你不记得啦?” 小菜是什么玩意?青衣扯开嘴角勉强挤出一记笑容,旋身下马准备入城:“对不住小兄弟,我还有事,告辞。” “喂!黑皮大哥你别跑!我知道小菜在哪里!” “……哦?”黑皮大哥果然再度回头,面上却是讪讪之色,“小菜是谁啊?” 花旦好不容易止了笑伸手来扯他:“走啦走啦,该进城了。” “小、小菜就是你画像上那个红衣裳的姑娘呀!她是我的女侍!” 这回轮到花旦与青衣一同扭头了。 “女侍?他说那姑娘是他的女侍?”花旦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手指颤颤地指着方宿秋,“我的老天,还有人敢把她当做女侍来使唤的?要是给主子听见,那岂不是要翻天了!” “别急啊花旦,等进了城咱们再向这小公子问问便知了嘛。” 于是青衣两人跟在青幔马车后头入城――有个目标总比满州城乱转来得快。 方宿秋探手出窗点点地上:“小菜就在这州城里,听说是跟枫陵王妃一道来了……唉呀娘你就别管了,等我把话跟人家说完嘛!”小少爷转过脸去同车厢内的人说了些什么,又重新面向青衣:“总之,我就知道这么多了。你要是找到她,一定要带她来见我喔!” “见你?”青衣眉梢一挑,“请问小公子是……” “我叫方宿秋,要是你找到了她,告诉她我的名字,她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青衣与花旦面面相觑。 ……看起来昭仪和这位小少爷还不是普通的熟悉呢。 待青幔马车一队远去,两人牵着马在原地沉默许久。直到青衣抱臂出声:“花旦,你说这枫陵王妃跑来霜州府,会有什么打算?” “我只知那位枫陵王世子与夜枭的关系匪浅,既是枫陵王妃王妃在此,恐怕……”花旦叹了口气,“恐怕咱们还是来晚了一步,昭仪说不定早已在他们的控制之中了。” “这也难说,枫陵王妃以用毒著称,可到现在为止咱们并未得到她与夜枭有直接联系的情报。”青衣思忖片刻,“当务之急仍是找到昭仪,你说她跟着枫陵王妃,最有可能去什么地方呢?” 花旦四下张望一圈,道:“客栈、刺史府,或者府衙。” ***** 方家一行受命直接去了府衙。方孝受到了新任刺史章大人的接待,而后经谢忠安排到城中官驿宿下。尉迟采与枫陵王妃得知骆城县令已来过府衙一事,是在尉迟尚漳送晚膳来的戌时,自然,尉迟尚漳有意隐瞒她二人的行踪,而枫陵王妃似乎也不大乐意让尉迟采重新找那位方家的小少爷去。 尉迟尚漳命两名小仆将热菜摆上桌,热腾腾暖呼呼的猪血炖粉条,酱大棒骨、松仁烧鹿筋、砂锅鸡和地三鲜,虽外观不及宫中菜色的精致,可是味道还不错。他扯来一条独凳坐下:“霜州的吃食不比帝都,你们可还习惯?” “东北菜很棒啊,我没什么不习惯的。”尉迟采的优点之一:不挑食。 小仆将砂锅鸡撕碎后盛入小碗中,连汤一起舀给这位长千金。枫陵王妃在一旁支着粉腮,嘴角微笑得很勉强。 “怎么,你吃不惯?”尉迟尚漳注意到王妃的异色。 “没什么,只是不喜欢猪血。”说着,枫陵王妃执了玉箸开始夹菜,“方才你说骆城县令到了,若我没猜错,他们该是邵显云叫来的罢?” 尉迟尚漳接过小仆端来的热茶,而后屏退他们。“邵显云那堆信件上写得再清楚不过,什么愿以火云骊良种与铁矿百车以示诚意。不知何人如此有恃无恐,歪脑筋都动去了户部一手掌控的铁矿上,可叹啊。” 尉迟采默默扒着饭,耳中听这二人笑谈窃国这等沉重话题,只觉口中佳肴都没了滋味。 “我会连夜修书呈报帝都。”喝完了茶,尉迟尚漳缓缓起身:“听说最近帝都那头也不大太平,舒家被小陛下整了个人仰马翻,寿王一边操心查账之事,一边还会同礼部张罗着过年朝贺,楚相那边似乎也忙得紧。等咱们回去时,不知能不能松活些。” 听到楚相的名字,尉迟采微微一怔。 想起在府衙厨房里杀机毕现的那个场景,她眉心无声蹙起。尉迟尚漳自是看在眼里,对尉迟采道:“阿采,你已被陛下褫夺了封号,回去后打算怎么办?” “怎么办……”尉迟采嘴角勉强扬起,却不抬头:“既然天骄不留我,那也没法子呀。” 尉迟尚漳负手点头:“那是因为我把全部实情告诉了他。那时,天骄很生气。” “得知自己被骗,是个人都会生气的吧?”她垂着睫毛,唇边犹自带笑。“所以二叔,我不能回皇宫去了,对不对?” “若天骄愿意接纳你,倒也不是什么难事。只不过,你如今有更重要的使命……不,”语间一顿,尉迟尚漳沉下嗓音:“该说是你原本的使命才对吧。真正的阿采死了,你来了,我想也不必再去争论真假对错,天骄认可你,让你做了昭仪,那就是对长千金的承认。” “所以?”尉迟采小心扬起眼帘。 “如今九王也回来了,阿采,你要履行你父亲从前与九王订下的约定,协助九王重返朝廷。以九王之能,辅佐天骄稳固朝纲不在话下。所以你要……” 她想起那个浑身龟裂的清俊男子,听尉迟尚漳道:“以重生的长千金之身份,嫁给九王。” ***** 深夜,夜风轻轻叩击着窗扇,风声似是女子的幽咽。 枫陵王妃翻了个身,听见对面尉迟采匀净的呼吸,知道这姑娘睡着了,心里总算宽慰不少。 答应嫁给从前的叛徒九王,那么这个九王妃的身份,意味着她将再次成为帝都众家攻击的焦点。无论她是谁,有怎样尊贵的地位,怎样广泛的号召力,要让赤国人接受归来的九王,当真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 忽然,屋顶上传来瓦片被翻动的轻微声响。枫陵王妃心神一凛,悄眼向屋梁上探去,只见一根细长的竹管自外而入,有大片轻薄的白色烟雾自管口瞬间弥散开。 王妃赶紧用被子死死掩住脑袋以免吸入烟雾,可是尉迟采要怎么办? 正在思索间,只听窗扇喀啦一叫,风声呼地大作,继而是布料摩擦的簌簌声响。她咬了咬牙,掩住口鼻掀被坐起:“什么人!” 两道黑影身形一僵,一人猛地抬手,竟是大把障眼粉扑头盖来。王妃抓起被子抵挡的瞬间,尉迟采的榻上传来嘎吱一声,随后是窗户被撞开的闷响。 再后来,只剩下夜风呼啸。 尉迟采不见了。 ------------ 第八十六章 桃花请打包带走(3) 更新时间:2010-03-24 再度醒来时,脑子里仍旧一片混沌不清,似是困得厉害,又似是睡过了量。尉迟采勉强动了动眼帘,瞳仁模模糊糊总是没法对焦,眼前如同隔着迷茫雾气。于是她索性闭上眼,放松原本紧绷的身子。 颊侧枕着柔软的缎子,身上裹了暖和的被褥,整个人像是条蜷曲的青虫赖在板床上。耳边有不甚清晰的马蹄声,鼻端也能嗅到新鲜的树叶气息。唔,这大约便是在马车里了…… 咦,马车?! 尉迟采一个激灵睁开眼睛,喉间冲出一记惊叫,回落到耳中却像是蚊子在哼哼。 这是什么情况!眼看不准耳听不清连触觉也变得迟钝……莫非、莫非自己中了软骨散之类的东西? “……昭仪?昭仪?”女人的轻嗓带着探询之意,一只手按上她的胳膊来,“您醒了?” 尉迟采只觉头皮一阵又一阵发麻。 这些人必是知晓她的身份,所以才冒险把她从霜州府劫出来的吧?可是……她在骆城时几乎不曾离开方府,就算到了霜州城也极少在外人跟前抛头露面呀,这些歹人又是如何知晓她身份的呢? “昭仪?”女人又是一声唤,见尉迟采半天没反应,遂纳闷道:“不对啊,我那把药的量就一点,照理来说早该醒了才是。” 靠!自己果然被下药了!尉迟采在心底无声地惨叫。 又听见车厢的门被推开,那女人探头出去冲着外头大声道:“青衣,你该不会趁我睡觉的时候偷偷换了我的药吧!” “谁没事做换你的药玩?”外头传来男人的笑声,“怎么,出了什么问题吗?” 女人一跺脚:“废话!昭仪还没醒过来呀!” 听到这里,尉迟采又纳闷了:他们还担心自己醒不过来?……普通劫匪不都该是往死里用药的嘛? 说话间马车突然来了个急刹车。 砰!尉迟采的脑袋毫无悬念地磕在车壁上,而那个女人则是一屁股歪坐在尉迟采的背后,恰好压住了她的头发。 “嘶……”倒霉的小姑娘慢吞吞抬手抱住脑袋,“好痛……这位大侠麻烦您挪开尊臀好不,我头皮快被您扯掉了呀……” “对不住对不住!昭仪您有没有撞着哪儿?”女人的手连忙朝尉迟采的脑门探去,尉迟采啪地拍开她的手,嘴里念叨:“不要乱、摸……越摸越疼……” “是是,不摸,只要您醒过来就好。” ……这贼匪也够不靠谱了。尉迟采哼哼了一阵,终于耐不住开口了: “你们……是要把我卖到哪里去?” 女人刚哈哈了两声就捂着嘴咳嗽起来,尉迟采勉强扭过脖子来,望见这女人一袭鹅黄锦衣跟着身子直发抖,也不知是笑的还是咳的。 “昭仪,您这个误会可就太离谱了。”门再度被拉开,一个穿着青色锦袍的男子钻进车厢来,俊秀的脸庞上满是苦笑,“您大概没见过我,不过,我想相爷应该曾经提到过我们的名字才对。”他扶着笑咳两不误的黄衣女子坐下来,体贴地拍抚女子的后背替她顺气。 尉迟采一寸一寸翻过身子来,手脚虽然麻木但好歹还算有些气力,她瞪大了眼使劲瞧着对面的青衣男子,“……相、相爷?你是说……” “不错,我们的主子就是当朝宰辅,中书令楚逢君大人。”青衣微微一笑,又拍拍黄衣女子:“她叫花旦,我叫青衣,我们都是相爷手下的暗卫。” 楚逢君的……暗卫? 回想起武丑其人其名,尉迟采眨了眨眼,勉强松了口气。可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了: “可是楚逢君为何要让你们绑架我啊?” 花旦与青衣面面相觑,半晌,两人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尉迟采一头雾水地望着两人——这问题不是很严肃嘛?笑什么呀。 “昭仪……呃不,现在该叫您长千金来着。”青衣勉强止了笑,直起腰来换上一副严肃的脸孔面对尉迟采:“为了您的安全考虑,我等奉相爷之命,护送您回帝都去。”两手一摊,“就是这样。” 尉迟采半眯着杏眸想过片刻:“楚逢君怎么知道我还活着?” “相爷曾命我拿着您的画像前往各州寻找您,这不就找着了嘛。” “喔……”嘴上应着,小姑娘的双颊却似是火烧般红了起来,双眼虽还盯着青衣,可眼神早就不知跑去什么地方了。 楚逢君……为什么要大费周章地找她?她撇了撇嘴,问:“他找我作甚?” 花旦这会可忍不住了,抢道:“相爷自然是想明白了、通了窍了,所以才要让我们把您带回来呀。要知道,我们相爷可从来不曾为一个女子劳神到如此地步呢!” 尉迟采忽然觉着心中十二分委屈,遂冷下脸色,口中轻笑道:“呵,你敢保证他抓我回去,不是为了要杀我么?” 当初在霜州府衙的厨房里,他对她说过什么做过什么,她都记得清清楚楚。他楚逢君以为自己是谁?……让她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她尉迟采会是如此廉价的女人? 花旦与青衣皆是一副疑惑之色:“杀您?相爷宠您还来不及呢,怎会对您动杀念?” “我说的不过是事实。”尉迟采耸耸肩,“况且,他楚逢君凭什么宠我?从前我是赤帝的女人,如今……我也即将成为九王的女人,他有何资格擅自将我带离霜州城?” 闻言,花旦眼角并着嘴角一道抽搐起来。青衣一脸憋笑很辛苦的表情拍拍花旦的肩:“得了,误会就误会着,反正这麻烦也不是咱们惹下的。”他向尉迟采拱拱手,“长千金,青衣知道您现在很不愉快很不舒坦,可是我与花旦不过是个执行命令的,有什么要骂的,您还是留着给相爷用吧。”说完,他又钻出车厢去,重新催动马匹。 花旦咳嗽一声,忍着笑从腰间取下一只水绿色缎子缝制的锦囊,自里头摸出一枚褐色的小药丸:“来长千金,这是‘长寐散’的解药,您若是觉着头晕眼花,还是吃上一粒比较稳妥。” 尉迟采闷闷哼了一声,也不接药,倒头栽回软垫上裹紧被褥,坚决不理人。 楚逢君,等老娘到了帝都再来跟你算总账!她满肚子怨念地想着,眼底却有水雾渐次晕开,鼻尖也泛起些酸楚的滋味来。 管你怎样。我……我才不要你宠。 ***** 尉迟尚漳冷眼睨着面前这张空空如也的床榻,缓缓抄起双手。 从尉迟采二度失踪到今日,转眼便是两天过去了。枫陵王妃方才醒来不多时,正在侧厅里用膳。平日里优雅端庄的皇家命妇,如今被饿了整整两日,索性屏退了所有女侍仆役,独自在屋里狼吞虎咽。 那时黑衣人丢来大把不知名的粉末,她掀起被子成功挡住了那些粉末,却不小心吸入了早已弥漫整间客房的迷烟,这一睡便是两天。 若非次日客房中两位贵客迟迟不起身,叫女侍察觉到异样,否则尉迟采二度失踪之事恐怕要等到今天才会被发现。 他的视线从半开的窗扇无声移至脚尖前的地面,而后提着衣裾蹲下身子,指头在地板上轻轻一抹,便有一层淡黄色的细末黏在了指腹上。他用两指拈了拈,再凑近鼻子嗅了嗅,最后掏出随身的绢帕来擦净手指。 “章大人!”谢忠在客房门外立定,向尉迟尚漳抱拳道:“末将已问过昨日值守城门的几名城防司卫士,他们都说没有发现可疑的出入者。府衙这边的值夜人也问过了,他们都说不曾听到任何奇怪的响动。” 尉迟尚漳吐出口气来,扶着床边站起身:“他们既然敢冒着被本官生擒抓的危险夜闯府衙劫人,定是抱有从此地全身而退的自信。所以问值夜人,也没什么用处。”他负手转过身来,“你可以让人先查查地上散落的这些粉末子,我对江湖上用的那一套不大熟悉,不过,我相信总有人晓得这种药的来处。” “我说刺史大人,你还不明白是谁劫走了那小丫头么?”说话的是枫陵王妃。她终于把这两日欠下的饭食吃了回来,这会子满身肉菜的味道,她也不急着去沐浴更衣,倒是先回案发现场来看看。“在霜州,还有什么人会如此猖狂?” 尉迟尚漳只是笑了笑,“我是有怀疑的人,然而如今尚无明确的证据,也就不敢妄下结论。”说着往门边走来,“怎么,吃饱了?” 枫陵王妃低哼了一声,“你还有心思管我吃饱没吃饱?我问你,那石屋子也凿开了,你把梁佑微藏哪儿去了?” “你若是赶着回帝都去办你的要事,我倒是可以现在就把他交给你。”尉迟尚漳仍是微笑,一双细眸下闪动着嘲讽的暗光,“只要你能保证他不会被人在半道上劫走。”伸手指指那张空的床榻——就像我那倒霉催的侄女一样。 “好啊,我不急,那你说我什么时候可以带他走?”枫陵王妃双手环抱胸前,一副“我看你要拿我怎么办”的表情。 尉迟尚漳甩来一记高深莫测的眼光,嘴角轻扬:“待到本官了结了霜州诸案,咱们可一同返回帝都。” 听他这么说,谢忠立马啊了一声:“章大人要走?” “呵呵呵,那是迟早的事。”尉迟尚漳绕开王妃,在门槛前站定,“把那些粉末搜集好查出结果来,本官还有事吩咐给你。” “是。”谢忠愁眉苦脸地作揖一礼。 尉迟尚漳笑着走人。 “老狐狸,还真把自己当个角儿了。”枫陵王妃刚骂了两句,忽觉喉间一甜,便立时抬手掩住嘴唇。 “王妃,末将先去处理章大人吩咐下的麻烦事了,您有什么需要的,就跟门前那俩小丫头吩咐一声便是。”谢忠将沾着淡黄粉末的薄纸叠成个小包,放进袖笼里,“末将告退。” 王妃捂着嘴点点头,待他走远,这才放下手来。 而后,眉梢一挑。 “哦呀,才两日不喝那玩意……这样下去,还真是了不得呢。” 说完,她状似悠然地勾起嘴角,掏出绢帕来擦去掌心的鲜红痕迹。 ------------ 终于让阿采同学别扭地答应嫁人了。哦呵呵呵……同行六个月,不知相爷是九王。╮(╯_╰)╭ ------------ 第八十七章 哟活可有想念为夫?(1) 更新时间:2010-03-25 重华宫内依旧晶帘璀璨,只是从前萦绕其间的和暖熏风,如今已俱作一片冷涩。 难得一日晴好,太祖妃让三喜在琅玉轩的门廊前摆上了美人靠,枣茶与糕饼也一并送出殿来。淡金的阳光四下流淌,太祖妃支起小臂托着粉腮,侧卧在初春半明半寐的冷香之中。手边摆了一卷画轴,纤指拂弄着卷轴上拴套的明黄丝穗,眼底有莫名的暗华流转。 真是想不到啊……一个尉迟采,竟能让这许多人从她麾下离去。不管是她所惦念着的,或是惦念着她的;举足轻重的,无关紧要的。待昭仪自霜州城神秘失踪的消息传回帝都时,她坚守了十余年的阵营再也维持不得,终于分崩离析。 思及此,太祖妃的嘴边扯开一抹嘲讽。 自己处心积虑盘算了这么些年,到最后力之所尽,也不过如此么? 她拈起丝穗下散开的流苏揉入掌心,红唇微微翕动: “我倾尽所有为他打造的通途,当真要止于此处了吗……凤卓?” 阖上眼眸,只觉胸中苦涩难当痛楚异常,竟连叹息也无从叹起。回忆起从前那些日子里,她与他同枕花架之下,嬉游凤榻之上。共赴云雨也罢,算计彼此也罢,他只不过是她这一生中匆匆来去的过客。 身为麟华帝的妃,这场与亲王间的不伦之恋,早已被尘埃掩埋。 然事到如今,为何放不下的人,只剩她? “娘娘。”候在一旁的三喜忽然出声轻唤,“娘娘,寿王殿下到了。” 太祖妃扬起羽睫,施施然坐正了身子,方才眸中满溢的柔和转瞬而灭:“请他进来。” 很快,回廊外响起轻捷的脚步声,一抹银灰与湛蓝相衬的身影自晶帘外迈入琅玉轩。身裹狐毛风氅,戴金冠束玉带,剑眉星目,正是那寿王。只见他躬身一揖,与晴空同色的广袖当风飘拂,袖摆上细密的银线云纹如活了一般涌动起来。 太祖妃不自觉地展开笑容:“允澄,你来了。” “是。”寿王亦牵着嘴角,一弯笑弧恰到好处。“太祖妃娘娘有何指教?” 这个称呼,令太祖妃的笑容立时僵住。 寿王笑得愈发愉悦:“娘娘特地召臣来此,莫不是要详细过问臣对舒家历年账目的核查情况?” 太祖妃勉强呵了一声,直到纤指触到手边那只卷轴,面上的神情才勉强放松了些。 “允澄你误会了,今日哀家唤你前来,并非为了舒家的事。”说着,太祖妃指尖一带,解开拴在卷轴上的那条明黄丝绳。“倒是你,老大不小了,也该好好选个姑娘娶进府……” 话音未落,便见寿王扬唇冷笑:“敢情今儿个娘娘是来给臣做媒了?” “论辈分,哀家也算是你娘亲那一辈的,天骄到底还小,你四哥五哥又不大管事,这做媒的任务可不就落到哀家头上来了么。”太祖妃拿着卷轴一头递给寿王,“你也别急着拒绝,先看看再说。” 寿王又是一记冷笑,却仍旧伸手接过卷轴来,哗啦一声展开。 画上的美人着金橙色锦袍,梳着繁复的发髻,头上的珠翠钗环很是精致;再论容貌,秀气的眉眼水红的菱唇,就纸上看去还算是不错的。 不过……娶亲的念头,现在的他是一点也没有。 见寿王并未开口拒绝,太祖妃试探地柔声解释道:“这姑娘是橙国的五公主,名叫橙念瑾,你也知道我们赤国与橙国的关系,在这片灵渊大陆上,就属赤橙二国最当同心。若你娶了这位公主,赤国能收获多少利益,你自是省得的。” 不料寿王却是眉梢一挑:“娘娘,这画卷您是怎么得来的?” 太祖妃愣了愣,寿王盯着纸面又道:“若说是外头胡编乱造的画,定然不敢送进宫里来。嗯……也定不是我赤国公卿王侯家的女儿,至少不会这般眼生。如此说来,便是真的橙国公主了。”顿了顿,他的浅褐色眸子悠然转向太祖妃:“不过,橙国使节进入赤国之前本就得先奏请礼部和鸿胪寺批准才是,然最近臣并未听到有橙国使节来访一说――太祖妃娘娘,您这卷轴究竟是如何送入宫里来的呢?” 私通别国,暗相授受,这卷画轴便该是如此得来的罢? 太祖妃原本苍白的面色骤然转青:“允澄,你……” “有劳娘娘替臣操心了,臣目前的确没有娶亲之意,”说着,浅褐色下掠过一丝精光:“近日里琐事纷杂,连陛下都无心再娶,臣又怎么能抛下朝事搂着娇妻快活去呢?” 连咱们的小陛下都无心再娶。 所以太祖妃,你想要再为陛下添纳秀女的心思,怕是成不了了。 “允澄,娶橙国公主对你只有益、没有害!”太祖妃秀眉紧蹙,沉声斥道:“天骄是小孩子,难道你也还跟他一样孩子气吗!” 闻言,寿王仍旧是淡淡微笑: “臣知道,娘娘必是为了臣好。然自从臣得知臣的母妃在三哥与九哥发动的那场叛变中,正是因为娘娘的构陷才被宗正寺处死,臣就无一刻不想将娘娘生剥活剐……” 太祖妃瞳中猛地收缩,瞄着寿王的纤指瑟瑟发抖:“允澄你竟然……” “竟然被我知道了这件事,对吗?”寿王抬袖将画轴抛回美人靠上,而后负起双手,“臣也不想啊,说实在话,您对臣真是很好,可这难免让臣想到您是在利用臣,要臣挟天子以令诸侯,最后,再像您对付臣的母妃那样,把臣干脆利落地踹开。所以――”他又是一揖:“娘娘,请恕臣无礼了。” 话毕,这位翩翩公子袍袖轻扬,旋身退往琅玉轩的门廊。 太祖妃仍是怔怔地盯着他渐远的背影,忽然,一颗晶亮的泪珠滑落颊畔。 而后,她猛地起身朝琅玉轩外追去:“允澄!允澄!你别走!” 寿王虽未走远,然听见身后的呼喊,非但没有停下脚步,反而加快了步速。 “允澄!允澄你听我说啊!你站住、听我说啊!” 从琅玉轩追到重华宫大门,一路上女侍与宫人们纷纷垂头避让,无人敢上前阻拦――尽管太祖妃云鬓松散,衣衫凌乱。她的脸色青得骇人,嗓音也随着奔跑而变得尖细。 终于,寿王不堪其烦,停下脚步旋转身来。 太祖妃提着裙摆奔到他跟前,寿王退开一步,太祖妃又再进一步。 “娘娘,请您自重。”寿王眉峰紧蹙,唇角死死地抿着。若她再靠近,说不定他当真会抬手将她推开。 “允澄你别这样对我……允澄……”太祖妃瞪大了一双美眸,仍旧止不住汹涌而出的眼泪,她突然伸手揪住寿王的衣襟,面庞凑得更近了。寿王的眉心愈见阴沉,他刚要翻腕,眼中却瞥见她发间的一缕银丝。 不,不止一缕,而是大片的白发。尽管平日里她也搽了不少头油,然岁月的痕迹,终归在她身上留下了刻印。 年轻的只是她刻意修饰的脸,她的眼和发,已与老人无异。 寿王勉强维持着气质风仪,温言问:“……娘娘,您究竟还想说什么?” “或许你不能相信,你会骂我丧尽天良……可是允澄,”太祖妃嗓音颤抖,声线也变得极轻极细,似是呵气一般地说着:“允澄,我……才是你的母妃啊。” ***** 距尉迟采醒来已有三日,在马车上她能做的就是睡觉。然而路况恶劣轮子也不够高级,车身颠簸得厉害,她好几次都险些从车座上摔下来,最后索性就睡在底板上了。睡不着?没关系,花旦的长寐散还是挺管用的。 比起嫁给九王,她现在更担心的是尚在霜州府的二叔和枫陵王妃,以及被枫陵王妃耍得团团转的方宿秋……对不住啊几位,她不告而别是有苦衷的呀。 青衣与花旦轮换着驾车,休息的那个必定在车厢内看着她。纵使她再是不爽,对着这两个传令者加执行者,她也没什么可说(或者可骂)的。于是一路上估摸着到达帝都的时间,脑子里飞快考虑着要怎样脱身。 “我说长千金,您就别整天闷闷不乐的了,要摆臭脸您也得摆给相爷看去不是?”青衣苦笑着坐在一旁对她摆摆手,“相爷现在可算是想通了,您就算再怎么折腾他欺负他,估计也不会有生命危险。” 开什么玩笑,费了好大力气才把她弄出来,怎么可以让她中途溜号? “不是我有没有生命危险的问题,是他呀,他就要惹到尉迟家了!”尉迟采杏眸一瞪,“我家二叔都说了,我很快就要嫁给九王去,他楚逢君这么风风火火地把我弄回帝都连招呼也不打一个,你说我家二叔会怎么想?什么尉迟采你这个不守妇道的小骚蹄子,答应了夫家居然还敢逃婚云云。你说我冤不冤呐?” 青衣闻言又一次噗了出来。 尉迟采莫名地脸红了:“笑什么,这很好笑嘛?我是为你家主子好也!” “咳……长千金能为相爷着想,这也是好事。”青衣一边拭汗一边暗笑,“不过在下挺好奇的――那九王也就是您与相爷这次去霜州平叛时找着的,说起来他也是个叛贼,为何尉迟家却要让您嫁给他呢?” “你问我,我还想知道为什么呢。”尉迟采甩来一记白眼,“要嫁的人是我,我才比较急好不好?莫名其妙地就被塞给一个半道上钻出来的九王,我很亏的!” 青衣的笑容愉悦得有些诡异,他压低嗓音:“那么依长千金的意思,要嫁给谁才比较不亏呢?” 鸦黑凤眸与象牙宝扇自她眼前忽地掠过。 尉迟采脸色大变:“……咦?!” 有没有搞错?! 青衣觉得这问题可算戳到点上了,一脸兴奋连忙再问: “长千金,您觉得咱们相爷如何?” ------------ 第八十八章 哟活可有想念为夫?(2) 更新时间:2010-03-26 霜州城府衙内,预备奏报帝都的信函刚刚写完,纸上还带着新鲜的墨汁气味,尉迟尚漳将数张信纸平摊开来晾在案头,撮着嘴唇往上吹气。 枫陵王妃抱臂坐在不远处的圈椅上,脸色很不好看。 “凡事欲速则不达,裕荷,你岂会不明白这个道理?”吹得够了,尉迟尚漳嘴角轻扬,两根指头拈着信纸拎起来,对着罩着纱笼的烛火抖了抖。“你也不用太过担心,既然阿采失踪是有预谋的,咱们这一时半会必定找不着线索。不如静候两日,等帝都的消息来了,说不准还能有些眉目。” “担心?那是你家的侄女,我担心她作甚。”王妃白眼一翻,哼道。 尉迟尚漳挑眉:“哦?你不担心她?你若不担心她,又为何将她从骆城县令儿子的手中带来,与她几乎形影不离?我想,你这么做的理由,大概不仅仅是因为她尉迟家长千金的身份吧?” 枫陵王妃的面色愈见阴沉,又听尉迟尚漳轻声问道:“裕荷,你为何如此肯定,劫走阿采之人,必是夜枭无疑?” “这与你无关。”王妃撑着扶手缓缓起身,眼帘低垂:“这么多毫无意义的问题,再问下去也没有必要。尉迟尚漳,你这就派人护送我与梁佑微前往帝都罢。” “急着要走?”尉迟尚漳单手支着脸颊,细眸微微敛起:“裕荷,你身为王妃,也算得皇家命妇了。无论是凤朝王府还是枫陵王府,你的行动本就受到极大的约束,你究竟是怎样得知‘夜枭’存在的呢?” 沉默片刻,王妃冷哼:“这也与你无关。废话少说,赶紧送我和梁佑微走吧。”说着就转身要离开,身后却传来一道长剑出鞘的清鸣。 她脚下一顿,并未回头,口中哂笑道:“怎么,尉迟尚漳词穷了,便只好对我这个弱女子动武?” “你几时见我对女人动武了?”尉迟尚漳苦笑着摇摇头,“这是你妹妹去世前赠我的惊虹剑……”“也是你至今未娶的原因。”王妃轻哼一声,慢悠悠回转身来,对上尉迟尚漳的目光。墨黑的瞳仁不见半点光华,寂静如死。 “尉迟尚漳,事到如今,你拿裕虹来压我,又有什么用?” 尉迟尚漳微微一笑,“她曾说希望我能用这柄剑保护我的家族,保护她所珍视与护佑的一切……我想,你这个亲姊应当也算在内吧。” 王妃眸中一动,嘴里仍是轻笑:“我高裕荷是那种柔弱到必须让人保护的女人吗?” “若是凤朝王妃,她不会。”尉迟尚漳的手指细细拭过剑身,其上浮凸的细密花纹与血槽掠过指尖,带来冰凉坚硬的触觉。“可若是枫陵王妃,那就大大地有必要了。” “哦?” “夜枭不是个简单的江湖组织,你能知晓它的存在,相信必是有人特地告知于你,否则凭你的深居简出,只怕难以获取此等消息,更别说认出是谁人劫走了阿采。”视线自惊虹剑移至王妃的脸上,尉迟尚漳一字一字道:“要知道与夜枭扯上关系,那可就是十二分的危险啊。” 王妃不言语,只抱臂立在原地,美眸之下有异色闪烁。 “我说……你要带走梁佑微,该不会正是冲着夜枭去的吧?”尉迟尚漳忽地皱起眉来。 又是一阵沉默,王妃终于旋身背向他。 “你,管不着。” 话毕,推开议事厅的大门,拎着裙裾快步离去。 尉迟尚漳长叹一息,握紧手中沉甸甸的惊虹剑,沉声令道:“谢将军!” “属下在!”谢忠抱拳一礼。 “即刻调派州师精锐一百名,护送王妃与梁先生前往帝都,不得有失。” “是!” ***** 尉迟采最近老是在睡觉。长寐散的效果奇佳,只需一点便可让她睡得昏天黑地扭转乾坤。然而人总归是种能够自我调节的高级动物,用药的次数多了,自然也会产生抗药性,所以事实上呢,尉迟采的昏睡时间是在逐渐缩短的。 所以她入眠的速度也慢了不少。 所以她睁眼后能清醒得更加迅速—— 所以当她醒来的时候看见身旁坐着一脸悠然的楚逢君,被吓坏了。 这厮着一袭玄青锦袍,繁复的沧浪云纹密密织在襟口与袍袖上,身后浅淡天光无声透入屋内,他的轮廓与发丝清晰得仿佛要就此刻入眼底,再也无法抹去。 不对,她怎么关注起他的表皮来! 为了表示自己不为男色所诱惑,尉迟采瞪大了眼,视线故意略过跟前坐着的男人:“……这这这是哪里?” 楚逢君不出声,凤眸只静静地望定了她,琉璃瞳子下有莫名的光晕翻涌不止。 尉迟采的心头咚咚敲起了小鼓,不知是心虚还是激动。 “……那个……”见楚逢君半晌不开口,她只得垂下脸蛋嗫嚅着,“你……不要一直盯着我呀……我又没做错什么。”最后半句是用蚊子哼哼的音量挤出的。 对,她没有做错任何事,为什么要因为被他盯上两眼就紧张啊? 又是一阵诡异的沉默。 “喂,你这个人,又不是没见过我!这种要死的表情是什么意思啊!”尉迟采炸毛得也很诡异。 楚逢君似是回过神来,剑眉略微一蹙,旋即舒展。 终于,两片如刀薄唇缓缓开启:“……你真厉害。” 哈?尉迟采眨眨眼,“什、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你了不起,我很佩服。就是这样而已。”楚逢君眼角有一丝雪亮高光疾速掠过,分明带着三分怒意,唇边却又是噙着笑的。 “任何褒义字眼从你嘴里吐出来都有贬义!”尉迟采怒指横戳。 “不许用手指我。” 一边如是说着,一边抬手,以掌心将她的纤指抵了回去,再顺势包覆住她攒握的拳头。楚逢君嘴角又是一翘,“我承认,从前我在霜州错怪了你。” 那你还敢得意!尉迟采甩去一记极犀利的白眼,却忘了手还在楚逢君的掌中这回事。 “可是,我仍然很好奇,你究竟用怎样的法子从那间屋子里离开,而不引起你家小弟与守卫们的注意?” 问话的时候,他将她往自己的方向拽了拽,可是尉迟采很警惕,丝毫不肯靠近他。 “商业机密,我凭什么要告诉你?”尉迟采扭头不理人。 楚逢君扬唇一笑,另一只手掌忽然按上她的后脑勺,凑近她的脸庞。 “就凭……” 温热的、带着淡淡沉水香的气息落在近前,两人的鼻尖几乎要碰上了,尉迟采从他近在咫尺的凤眸中瞧见自己的模样——眉心略略皱起,两颊烧得通红,耳廓也似是熟透了一般。 嘴唇,不由自主地发烫。她差点就要闭上眼,回应心底愈加欢腾的期待,忽觉那道气息转了个弯,挪向她的脸侧,好似要将她的面颊整个嗅透。楚逢君的侧颜笼罩在阴影里,气息贴在她的面颊上,极尽暧昧之能事。而后,薄唇微启…… 我咬! “……呜!你、你松口!痛!……” 牙齿深深嵌入脸颊,尉迟采被他按住了脖颈动弹不得,双手扑腾了半天,最后只得死死揪住他的衣襟想要将他推开去。可惜楚逢君死不松口,力道也大得出奇,小姑娘好似被怪蜀黍非礼一般嗷嗷叫起来:“救命呀——妖怪咬人啦——” 楚逢君一头黑线地松开按在她颈后那只手,转而捂上她卖力哀嚎的嘴,仍旧死死咬住她的脸颊不放,凤眸里精光烁烁。 脸快被咬下来了!尉迟采给疼得满眼水雾荡漾,手上奋力一扯—— 嘶啦! “……欸?”真奇特的声音啊,怎么听起来好像是……布料给撕破了? 察觉到脸颊上咬合的力道慢慢撤去,尉迟采抬手再来一推——“咦?!”她怎么、怎么感觉到了某种诡异的质地?光滑,柔软,温热…… “呵呵呵,随随便便就敢吃本阁的豆腐,你胆子可真不小啊尉迟采。”楚逢君眸如琉璃光华流转,他悠然垂下羽睫,睨着自己胸前敞开的大片好风光,再更加悠然地扬起眼帘,对上已呈无人驾驶状态的尉迟采:“都叫你给瞧光了,真糟糕呢……” 袭胸袭胸袭胸袭胸袭胸…… 巨大的声响在她脑中嗡嗡回荡:虽然是男人的胸,但是、那也依然是胸啊…… 话说回来,手感还真是好耶,又软又滑,想必平日里的保养做得十分到位。再说,看上去既不似文弱书生的消瘦伶仃,也不似野蛮武夫的虬结胸肌,唔,楚逢君果真生了一副天赐的好身段呀…… ——打住!关键时刻怎么又想起他的表皮来了!最重要的是,事到如今要怎么办? 尉迟采两眼发直,脑子里吼着“赶紧转移话题”,视线却是直冲冲地奔着相爷胸前去了——“我我我我这就告诉你我是怎么从那房间里消失的!嗯!” “唉呀……本来是很有兴趣听听的,但是方才好像发生了了不得的事啊。”楚逢君施施然抬起手来,一指点在她嫣红的唇瓣上,露出一脸梨花带雨的愁容,眸子里俱是无辜之色。他反握住尉迟采的纤指,轻轻触在自个儿胸前: “这该看的不该看的都叫你看光了。现在呢,我比较想知道的是……尉迟采,你要不要对我负责?” -------------- 终于!终于!终于!恋爱事件5达成了!撒花~~~ ------------ 第八十九章 哟活可有想念为夫?(3) 更新时间:2010-03-27 从霜州府到帝都坐马车约摸十日路程,单独骑马则会快上一些。对于这一点,枫陵王妃很郁闷,就算有那个奔马的条件,她也不可能单飞。于是在好一番乔装打扮后,梁佑微直接被塞进了马车内不许露面,而霜州师百名精锐已在府衙外集结完毕,只待一声令下便可出发。 尉迟尚漳站在府衙门前抬头望去,天幕灰白,云层如兽脊般无声涌动。 “我听你家侄女说,她从前所在的世界里,有一种神奇的代步工具,能从赤国的这一段迅速飞往另一端,其间所费不过一两个时辰。”枫陵王妃站在他的身边低声笑道,“可惜了这个千百年前的世界,她说这里让她觉得自己很无能。” “哦?莫非是这个世界让她变得无能了?”尉迟尚漳略一挑眉。 “谁知道呢。”王妃耸耸肩,“总之,她说她现在找到了自己应有的角色。” 尉迟尚漳勾唇笑了:“嫁给九王就是她应有的角色,这一点她还算蛮识时务的。” “可惜现在她连人都不知被带哪去了。唉……尚漳,不如咱们也去雇用夜枭吧?” “啊?雇用夜枭?”尉迟尚漳瞪眼,连忙将嗓音压得更低:“你要作甚?” 王妃将肩上的风氅拢得更紧:“他们能把人劫走,我就不能反劫回来么?夜枭就是一群有钱能使鬼推磨的刽子手,跟他们做交易以钱为要。” 尉迟尚漳摸摸下巴,细眸眯起:“裕荷,本官当真要怀疑你与夜枭是否有勾结了啊。” “你敢,我就让裕虹在地下骂你。” 说着,王妃施施然迈下石阶,往马车边走去。 尉迟尚漳负起双手,悄悄叹了口气,暗道:“那封信和先生就一并拜托你了。” “安心,反正若是走漏消息,挨批的也不是我。”王妃如是说着,在车夫的搀扶下爬上车辕,“我走了章大人,一切保重。” 语间暗讽之意自是听得明白的,尉迟尚漳笑了笑,冲她拱手揖道:“臣恭送高夫人。” 马蹄答答,车轮开始向前滚动,随行百名士兵也一同上路了。 目送车队离去,尉迟尚漳又是一叹,这才回身迈入府衙内。他自袖笼里摸出一块碧翠欲滴的玉质令牌来,指节在面上轻柔抚过。 碧玺殿的令牌。这是枫陵王妃在尉迟采留下的衣物内发现的东西。 ……奇怪了,那孩子怎么会有碧玺殿的令牌呢?允滦应该没那个兴趣去管她的事呀。 “章大人!章大人,帝都来的信!”一名小仆捧着信封从门外跑进来。 “嗯,多谢你了。”尉迟尚漳抬手接过那封信函,一面走一面翻看着封套。 手指拈了拈,纸面柔韧,知晓是昂贵的绢纸。这等纸张乃是临州的贡纸,连尉迟家也不敢多用。尉迟尚漳思忖片刻,眼中忽地掠过大片精芒。 待进入议事厅中,他屏退众人,回到桌案前小心拆开这只信封。 信纸只有一页,字迹亦是他所熟识的,只是其上内容令他一读之下便瞪大了眼: ――吾已将所有真相交与允湛,毋需担忧。另:吾借你之名兴动恭、临、昱三州学子为你请命,望多担待。 “好你个赤允滦……敢耍我。” ***** “这该看的不该看的都叫你看光了。现在呢,我比较想知道的是……尉迟采,你要不要对我负责?” 此话甫出,尉迟采脑中即刻当机,任由楚逢君握着她的手使坏。 “负、负责……”她机械地呢喃着这个词,似乎没能领会出其间的味道来。“负责啊……负责……我要怎么负责呐?……” 楚逢君单手捧住她的脸颊,指腹抚摩着方才他咬出来的红印子:“负责嘛,这很简单啊,要么你嫁给我,要么我以身相许。反正本阁的大好风光都被你看没了,你就自己选一个吧。” “哦……” 尉迟采懵了许久,忽然皱起眉头来:“不对啊,我们俩好像没到那个程度吧?” “没到那个程度……是哪个程度?”楚逢君倾下脸庞,故意贴着她的脸颊呵气,将她耳鬓的散发轻轻吹起:“你告诉我,现在咱们俩又是怎样的程度,嗯?” “你派人二话不说就把我捉回帝都来,这是何道理呀?”恭喜你尉迟采,你总算找回正常思维了。 楚逢君一愣,嘴角有些悻悻地抽搐起来。 “好不容易让我能替长千金做点事了,你居然半道上就把我挖回来,还又拉手又咬人,楚逢君你是不是嫌你墙头不够多啊?”尉迟采越说越来劲,索性从他手中挣脱出来,纤指点着他的鼻子开训:“你从前不是说自己有未婚妻嘛?那这会子把我困在床上作甚?你家未婚妻若现下突然闯进来,那我岂非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楚逢君的嘴角抽得更厉害了:“喂,你把那种废话记这样清楚做什么?……” “你说的每一句话,我都有认真记住哦。”尉迟采笑得不怀好意,抬手拍开黏在脸上的长指,“另外啊相爷,我很快就会再嫁人了,您把我藏在相府里给人看见,定要说我的闲话。所以,您还是早些送我回尉迟府去吧?” “你要嫁人了?”楚逢君被这一句瞬间定身,凤眸猛然睁大:“莫非……天骄那臭小子又耍什么喻达礼部的贱招?” “……我是要嫁人了,但不是嫁给天骄。”尉迟采脑袋一歪,嘴唇轻抿。“嘛,那与你无关就是啦。总之,你快些送我回尉迟府去,否则二叔会杀了我的。” “等等,你要嫁给谁?”楚逢君凑得更近,两人的鼻尖几乎要再次相触,“还有,你说你二叔?……尉迟尚漳那厮不是还在尉迟府里窝着么,你从霜州回来后,莫非青衣他们还带你去见了你二叔?” 尉迟采微微一愣,“啊!”赶紧抬手掩住红唇。 对不住啊二叔,一不留神就又把你卖了…… “尉、迟、采。”楚逢君薄唇带笑,凤眸下却是一片冷飕飕的冻土:“你休想跟本阁玩什么迂回游戏,立刻从实招来――第一,你要嫁给谁;第二,你怎么见到尉迟尚漳的。嗯?” 三根长指抚上方才被咬的那块印子,而后慢吞吞揪起。 尉迟采吃痛哀嚎,忙不迭抬起手来有样学样地揪住他的脸庞:“你这家伙怎么没事就虐待女人啊!放手、痛!” “你痛本阁难道不痛嘛!”楚逢君板着脸被揪,“快说!” 尉迟采眼中泪星翻腾嗷呜呜就是不放手,没想到楚逢君一个利落的翻身,把她仰面摁在倒榻上。一时天地颠倒,尉迟采还没反应过来,面庞便被大片兜头罩下的鸦黑发丝给淹没了。楚逢君不依不饶地捏着她的脸,眸底却蓦地温柔了许多:“快说。” 尉迟采只觉脸上又疼又烫,不知是给他捏的还是给自己烧的,干脆别开眼神去:“我、我说就是了,你不要这样……否则会让我觉得你堂堂中书令是个急色鬼呀。” “好,我保证我不是急色鬼。”楚逢君的愉悦来源诡异。 你就是不肯放开我对吧?尉迟采咬了咬唇,两条秀眉拧起:“好啊,我告诉你,你还记得咱们在霜州救下的那位九王殿下吧?我就是要嫁给他。” 楚逢君沉默片刻,凤眸忽地眯起:“等等,你是要嫁给‘霜州救下的那个九王’,还是你要嫁给‘九王’?” “……这有区别嘛?” “有。”楚逢君笃定地点点头,眼神锁住她的杏眸: “因为,你在霜州救下的那个九王本名叫做尉迟绯,而真正的九王赤允湛,是我。” ***** 皇城禁苑,重华宫。 黑衣宫人在琅玉轩前被三喜拦下:“公公,对不住,娘娘今儿个不见客。” “哦?那是为何呢?” 说话间,景帝自回廊漫步而入,一袭墨绿底福禄寿喜纹缎子锦袍裹在他身上显得很是宽松,难以想象这衣裳下头的身子瘦成了什么模样。三喜见了来人,眼中登时一惊,连忙躬身跪拜:“太上皇,您来了。” “娘娘今日为何不见客?”景帝微微一笑,问。 三喜的眼神游移起来:“呃,那个……太上皇,娘娘的心思,咱们也不敢随意揣摩。所以……” “不敢随意揣摩,那是因为你伺候得不够好。”景帝眸心带笑,语间却是十二分阴寒,“我听说昨儿个寿王殿下来了重华宫一趟,随后娘娘从宫内追出来,同寿王殿下说了些什么……莫非正是因为寿王殿下的事,娘娘才拒不见客么?” 三喜只觉额际有冷汗渗出,“这个……” “罢了,我不为难你。”景帝悠然扬起袍袖,在半空中摆了两下,“带我进去见她。” “……是。” 从院中往内走,三喜一路跟在景帝身边,只听景帝又问:“最近她身体如何?可有呕血之类的症状出现么?” 三喜想了想,恭敬道:“回太上皇,四日前倒是有过呕血,昨儿个……娘娘厥过去一次,可待小的去唤来御医,娘娘却已醒转过来,还不让御医查看,这……小的确实没法子。” 景帝略微颔首,对跟在身后的黑衣宫人道:“金茯苓呢?” 宫人垂首回道:“已命人送去重华宫的膳房了。” “这就让他们熬药来,她的病拖不得了。” “是,小的这就去。”说完一揖,黑衣宫人转身离去。 三喜听得云里雾里,也不敢多问,待把景帝引到了内殿门前,便乖乖退下了。 望着门内垂挂的重重纱帘,景帝敛下眉目间的笑意,缓步进入内殿。 最后一重玫红纱帘后,鹅黄锦被蜷作一团,将女子瘦小的身形全然包覆起来。景帝眉心一蹙,伸手撩起垂帘,低唤:“……宛儿?” 只见锦被动了动,而后,银发自被褥下流泻而出。 ---------------- ―v―推倒呀,华丽地推倒了…… ------------ 第九十章 博弈,至死方休(1) 更新时间:2010-03-28 “曾听闻相思可致人青丝一夜白发,想不到你这母为儿愁也能到如此地步。” 景帝挑唇一笑,在宝榻边坐下,漫道:“看来,允澄果真是你的软肋。你对旁人能使出十二分的玲珑手段,对他,却毫无还击之力。” 锦被下银发铺陈,人却并无动静。景帝接着笑道:“现在你的宝贝儿子这般作弄舒家,还对你的重华宫下手……宛儿,纵使你告诉了他你的身份,然事到如今户部前往舒家查账之事业已闹大,你觉着他会因为你的一句话便就此罢手么?” 锦被边探出一只胳膊来,苍白的肤色衬着缎面鲜艳的鹅黄,乍见之下竟是格外妖异。一根纤指勾住景帝的袖摆,而后一寸一寸攒入掌心。 “哦,醒了么?”景帝微笑。 “……允滦,我真恨自己,当初竟对你手下留情。” 太祖妃如是轻笑着,慢腾腾翻转了身子来,银发遮去了她大半面颊,一只细眸上的睫毛与银丝两相纠缠,她抬手将发丝拨开,终于现出脸庞来。 “那时若杀了你,如今就不会听到你说的这些话了,真好啊……”她说。 “对,可你心软了。”景帝眸底的笑意更盛,他捉起她的手,轻轻覆在自己一侧脸颊上。“怎样,我说的这些话,让你很窝火、很想杀之而后快罢?” 太祖妃扬眸望着他,语间似是情人的呢喃:“不错,现在,我就很想杀了你呢。” 景帝蹭了蹭手中的柔荑,笑:“可惜你杀不了我了。” “谁说的?”太祖妃并未撤回那只手,而是挪动拇指,指腹轻轻刷过景帝的薄唇:“这场博弈,才刚刚开始。” “呵,我以为快到终局了。”景帝垂眸,并不避开她的指尖,“你看,枫陵王妃要来参加新年朝贺了,九王也回到了帝都……难得所有棋子都归位了,可这局棋,咱们两人还能下得了多久呢?” “至死方休,不是么。”太祖妃缩回手来。 景帝点了点头,替她将锦被掖好,指节梳过她的银发间:“金茯苓,我已给你送来了。” 太祖妃眸中一震,却并未开口。 “吃吧,我可是好不容易才弄到手的……别辜负了咱们俩的最后一局。”景帝撩起一缕银发在指间细细拈摩,“我知晓你还有伏兵,有杀手锏。无妨……我会陪你玩到最后。” 太祖妃略微撑起身子,美眸之下精光如炬:“即使被我杀掉也无妨?” 景帝挑眉:“若你杀得了我。” “呵……”太祖妃轻笑一声,缓缓躺回榻上。“允滦,这么多年,你竟然一点都没变。” “哦?” “你总是知道怎样才能激怒我。这一点,你始终不曾变过。” 景帝松开手中的银发,笑嘻嘻地站起身来:“自然,这么多年你因此也不曾忘记过我,不是么?我要的就是这个结果,如今看来,倒是颇有成效呢。”他背着双手,微微倾下身子:“你爱皇叔,可惜皇叔死了,你甚至连王妃的名分也没捞着;而你恨我,我却还活得好好的。你说这是不是天意?” “天意又如何?”太祖妃转开视线,“允滦,替你儿子管好这座江山,可莫要被我抢走了。” “一定。” 说着,景帝转身往门前走去,“药要记得喝,不许你死在我的前面。” 太祖妃蜷起身子,把自己用裹茧的方式裹起来。她阖上双眸,低低吐了口气: “……我尽量。” ***** 此时的相府。 “因为,你在霜州救下的那个九王本名叫做尉迟绯,而真正的九王赤允湛,是我。” 楚逢君定定凝视着尉迟采,以一种居高临下的方式。 小姑娘瞪大了眼,不避不闪地回望他,杏眸下满是惊讶。 半晌,相爷的脸色渐渐黑下来,语气很是别扭: “……看你的表情,你你你不信?” 尉迟采扯动嘴角,抿了抿红唇,无辜道:“口、口说无凭,你要我怎么信啊?” 虽然如此,可她说着说着,脸颊就红了起来。 九王……楚逢君说他才是真正的九王!这这这、岂不是意味着……她要嫁给他? 无奈楚逢君此时丝毫不曾注意到这小姑娘的囧相,反而煞黑了一张脸凑得更近些:“尉迟采,你再敢说一遍?你信不信我把你——” “你敢把我怎样?”尉迟采脸颊气鼓鼓,杏眸瞪得更圆。 “……”楚逢君嘴角抽了抽,“……我把你没办法……” 噗。 尉迟采终于没忍住,侧头哈哈哈大笑起来。 这么老的冷笑话,从他楚逢君嘴里说出来,还真是别有一番风味呢! “不许笑!”楚逢君黑着脸伸手来捂她的嘴,“再笑我就不娶你了。” “哇哈哈哈哈……可没人说要嫁给你呀……哈哈哈哈哈……” “哦?你不是说要嫁给九王么?” “是呀,要嫁给九王——”忽然闭嘴了,尉迟采羽睫悄悄扬起,“……你真的是九王?” 楚逢君俯视她的眉眼,指尖无声扫过她的嘴唇。 “我是赤允湛,麟华帝第九子,当今赤帝赤天骄的九皇叔,如假包换的皇亲国戚。”顿了顿,他嘴边现出一抹苦笑,“当然,也是所谓的叛贼。” 尉迟采回想起从前做过的那些梦,那些年幼的长千金哭喊着要留下栈哥哥的梦: “很久以前,你就认识长千金,对吗?” 楚逢君勾唇:“对。我对她,再熟悉不过了。我十二岁那年被父皇流放,是尉迟尚澜用一个同龄的男孩将我从流徙的队伍里替换出来,带回尉迟家。从那之后,我便一直住在尉迟家——以长千金尉迟采的仆从身份。” “原来如此。”尉迟采点了点头,眉心皱起:“我曾梦到长千金要留下你的场景,那时候二叔要送你走,可是长千金不愿。那丫头哭得很惨。” “是啊,哭得很惨,整张脸都跟花猫似的。”楚逢君苦笑着叹了口气,“她还说,只要走出尉迟家的大门,就再也不许我回来。” ……然而到最后,先离开的那个人是长千金。 尉迟采撇了撇嘴,道:“那么你为何会叫‘楚逢君’这个名字?” “我是被过继给楚家的。”大约是觉着累了,楚逢君侧过身子,将俯撑在尉迟采上方的手收回,转而在她身边躺了下来。“尚澜大人死后,尚漳大人认为尉迟家或许不再安全了,我自然也无法继续在府中待下去。为了你们的安全,我请求尚漳大人把我送出恭州,远离尉迟家……嘛,他便决定把我送去帝都的楚家,那家人膝下无子,我去正合适不过。” 尉迟采讷讷地颔首,这才注意到他竟然躺了下来,与她同枕在一只绣枕上: “喂,你这也太过分了吧?” 楚逢君不解:“嗯?” “哼。”尉迟采也不多言,挣扎着从榻上坐了起来。很好,手脚也灵活了,她终于能够俯视着楚逢君,“还是那句话,拿出你是九王的凭证来。” 楚逢君忽然笑了:“其实你说的也不错啦,只要把你送回尉迟府,让尚漳大人替我辩白,这不就结了嘛。唉……” “……”尉迟采被这话堵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尉迟尚漳还在霜州呀,他私离帝都的事除了自己与枫陵王妃,怕是没有第三个人知道了。然楚逢君心思细密,想必如今已发觉了尉迟尚漳不在帝都的迹象。 所以他才敢尉迟尚漳作为要挟……腹黑的狐狸。尉迟采悻悻丢来一眼,只听楚逢君又问:“当初你在霜州救下那位九王的时候,他可有对你说什么奇怪的话?” 奇怪的话?尉迟采想了想,摇头。 楚逢君勉强松了口气:尉迟绯那个家伙,必定是因为这小妮子一路上呵护备至而心生倾慕了。只要不让他见到尉迟采,想必一时半会还不成威胁,嗯。 “你方才说,那位九王叫做……尉迟绯?”尉迟采歪着脑袋望向他,“莫非也是尉迟家的人?” “不错,他是你二叔的儿子。”楚逢君捉住她的手,好死不死地搁在自己胸前。 尉迟采似是给吓了一跳:“儿子?!二叔竟然有儿子!” “……安心,是养子罢了。你二叔从我懂事时起就常常出没皇城,那时他与尚澜大人都不过二十出头。后来尚澜大人娶了姚家的千金,原本还给他找了不少姑娘来着……都被他拒绝了。”楚逢君凤眸带笑,“据说四哥和你爹还一度怀疑他是否有什么隐疾呢,哈哈哈。” 尉迟采顶着一头一脸的黑线:“所以,那位尉迟绯其实就是当年顶替你的那个男孩吧?” 她记得长千金曾说过,总觉得在霜州救下的那位九王似乎并不像是真货,而在她幼年时,尉迟家似乎还有一位小公子。 这么说起来,尉迟绯想必很讨厌楚逢君吧? 所以那时他才说别告诉任何人他已醒来的事实吗……尉迟采垂眸思索着,忽觉脸上一痒,是楚逢君抬手抚过她的脸颊。她侧头躲过他的长指,无奈道:“你这举动,我怎么瞧着越发地像是急色鬼了?” “面对自家的媳妇,为夫这种举动叫做怜爱。”楚逢君没好气道。 尉迟采瞪着他:“莫非就是因为你的这重身份,二叔才让我嫁给你?” 楚逢君略一挑眉:“你不喜欢我么?” “……”尉迟采又是一记眼刀,“总之,既然你是九王,我就得重新评估嫁给你的价值。至少、至少给我时间考虑吧。” 楚逢君施施然支起脑袋,笑得极是诡异: “好啊,我不急,我一点也不急。” ---------------- 好啊,相爷我一点也不急……╮(╯_╰)╭可是儿啊,娘很急。 ------------ 第九十一章 博弈,至死方休(2) 更新时间:2010-03-29 自离开霜州府到今日已过去了五天,车队一行进入临州地界,离帝都不过两三日路程了。一路上枫陵王妃与梁佑微同乘,车外是百名霜州师精锐严密的保护圈,梁佑微就是连上茅厕也须得由两名兵士陪同,决不允许他离开视线。 虽说是出了霜州,然令王妃担心的事却未曾消失。 戌时初刻,车队抵达了临州苍县,由苍县县令负责安排宿处。 “夫人、先生,二位请这边走。”官驿馆丞很是年轻,对王妃与梁佑微二人也极是恭敬。他将两名贵客引至客房门前,拱手一揖:“夫人的客房是天字二号,先生的则是地字一号。小人已吩咐下去,两位的晚膳与热水很快就送来。” 王妃睨着这名馆丞,半晌才牵唇一笑:“有劳馆丞大人了……只不过,本夫人随行的护卫们怕是不能全数放走啊。方才在半道上听人说,最近临州境内也不太平,不知是出了什么事?” “夫人若是要留下几位扈从,那倒也无妨,只是近来这十数日,咱们临州的学生闹腾得厉害,也不知是谁先怂恿那群学生在县衙跟前静坐,州里大大小小数十个书院,竟纠合了上千名学生分头闹事……唉,刺史大人也头疼得紧哪。”馆丞耸耸肩,两手一摊,“所以啊,只要夫人您的护卫们不生事、不惹麻烦,留在官驿内也没什么关系。” “馆丞大人只管安心便是,本夫人的扈从,自当由本夫人负责。”王妃微微一笑,“然而本夫人好奇的是……临州的学生们究竟为何事如此大动干戈呢?” 说到这里,馆丞又是摇头又是叹气:“还不就因为咱们赤帝陛下莫名其妙罢免了尉迟家宗主的官职,咱们临州的刺史大人可是那位尉迟大人的门生,您给说说,刺史大人除了看着点不闹大,还能做什么?” ……都这个份上了,还不算闹大么?王妃冷笑一声,侧首望向身边的梁佑微,眼中若有所示。 “得,您二位好生歇着,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便是。小人这还有事要忙,先行告退了!”馆丞向两人拱拱手,王妃与梁佑微还礼:“多谢馆丞大人。” 待馆丞走得远了,王妃悠然荡来一眼,似笑非笑地睨着梁佑微: “你说,这会是谁出的馊主意?” “我如何知晓?被锁在那个石屋里这么些年,早就闹不清楚外头的局势了。”梁佑微低哼道,双手拢进袖子里煨着暖,“尉迟尚漳对尉迟家还能有几分忠诚,这谁也说不清。” 王妃笑了笑,“这话在临州可乱说不得,临州的学生们既能以尉迟尚漳免官之事向衙门发难,这就说明学生背后,定然有一股强大的势力作后盾。否则凭那些个小兔崽子,怎可能掀起如此大浪来?” 梁佑微又是一哼,“那依咱们老谋深算的王妃看来,究竟是何人在背后动作?” “我还老谋深算?若我真如你所说那般能耐,还用得着大老远地跑来帝都么……”王妃摆摆手,“得了,赶了这么些天的路,早点歇着吧。” “待到了帝都,我真能见到九王殿下么?”梁佑微忽然问。 王妃抱臂歪着脑袋凝视他,“呵……我着实弄不明白,梁佑微,你为何要怀疑尉迟尚漳?” “多年以来,想要我命的人不在少数。其实当初你以姚念琴姚夫人的名义写信与我,我就在怀疑你的立场为何。”梁佑微负手望着廊外,“不过,我一直把这位写信人当做尉迟尚漳,在我看来,毕竟他是尚澜大人的亲弟,是最想弄清事情真相的人――当然,如果他不是为了宗主之位而陷害尚澜大人的话。” 王妃半掩着美眸,“如此说来,你是怀疑尚澜大人的死,其实与尉迟家内部夺权有关?” 梁佑微轻笑一声,转身望向王妃。 “要知道,尚澜大人是尉迟一族在帝都的势力代表,随着尉迟家势力的扩张,尚澜大人逐渐掌握了许多致命的秘密,不过十年,帝都众家便唯尉迟家马首是瞻。尚澜大人手腕了得,而尉迟家的势力,很快引来了麟华帝、景帝以及帝都众家的忌惮……” 王妃眉心一蹙,红唇抿紧。 “我成为尚澜大人的记室时,尚澜大人已官至内史,他如何与众家宗主周旋,我自是一清二楚。你说要打败这位盛极一时的大人,若不能从外部攻破,那么,何不从家族内部下手呢?……呵呵呵,也就是培育一名新的‘接班人’。” “尉迟尚漳不是那种人。”王妃转开目光,“你不必再说下去了,剩下的话,去帝都告诉九王罢。” 梁佑微嘴角扯开,笑容似是带着三分恶意:“这就不能接受了?我不过是陈述可能的事实罢了。毕竟他尉迟尚漳是踏着尚澜大人的鲜血上位的,你敢说不是吗?” “我累了。”王妃眼底现出再明晰不过的厌恶之色,旋身往自己的客房走去:“歇着吧。” 梁佑微冷冷笑了两声,亦是转身进屋。 …… 可是两人间的这番话,令枫陵王妃难以成眠。 是的,她不曾想到过这样一种可能――如果尉迟尚澜死于亲弟之手,那么……那位长千金的死,也极有可能是他所纵容的。 想到那个活蹦乱跳的尉迟采,王妃不由得蹙紧了秀眉。 若真是那样……尉迟尚漳他,必定也不会放过这个尉迟采。 夜深了,官驿外隐隐传来更夫的梆子声。王妃枕着绣枕,慢慢阖上双眼,心头却有一团翻腾不止的酸楚滋味。 忽然,窗外疾速掠过一道黑影。 王妃默然思索间,只觉喉间乍然一冷,睁开眼来,一泓寒光烁烁的刀锋已凑上她的脖颈,只要握刀的手略略下沉便可切开她的咽喉。 锦被下的身躯瞬时僵住,王妃虚着美眸试图看清榻边的蒙面人,轻问:“……夜枭?” “王妃好记性。”榻边的人似乎并不惊讶她的警觉,“不错,我是夜枭。” “许久不见,这就迫不及待地要抹我的脖子了?”王妃冷笑。 “只要王妃交代出尉迟采的去向,我等自然不会动您一根寒毛。” 王妃低声笑了起来,嗓间满是讽刺之意: “夜枭么……当初凤卓不顾我的阻拦,执意要建立一支绝对效忠于他的秘密组织。想不到啊,今日他的秘密护卫们,竟然将刀锋比在了他最心爱的王妃的脖子上。” 夜枭叹了口气:“王妃,您既是先主之妻,我等不愿伤您。劝您还是快些说了吧。” “呵,可笑!” 王妃扫一眼刀身,以肘缓缓撑起自己,夜枭不敢乱来,只得随她的动作将刀锋一寸寸后移。及至王妃坐起了身,夜枭终于有些耐不住了:“王妃,夜枭的耐性恐怕不及您想象中的那么好,若再拖延,别怪我不念旧情。” “不就是你们抓走了尉迟采么?这会子还敢来问我要人?” “什么?” 闻言夜枭一愣,王妃却趁势忽然向后仰身,猛地扬袖冲夜枭的面门丢出一把粉末! ***** 最近叫文殊院头大的事越来越多。 裴晋翻看着自各州新呈上来的书函,竟无一例外的都是替尉迟尚漳陈情、吼着要赤帝查明九王旧案之真相的内容。这种信函,给天骄送去一份尚可,但若是都丢去他跟前,只怕那位小陛下会疯的罢。 “怎么连纶州也来瞎凑和了?”裴晋搁下一封书信,指尖笃笃笃敲在纸面上,“恭州、临州、昱州已经够难解决了,纶州又是何时冒出这坏苗头来的?” 一旁站着的修编很是无奈,“少师大人,这……到底纸包不住火,尉迟尚漳大人被免官与那九王旧案,莫非真有什么隐情?” 裴晋登时狠狠瞪来一眼:“手无证据,莫要信口胡说!把信送去中书省,交由中书令楚大人批复,这冤大头本师可实在没兴趣当下去了!” 修编讷讷地接了命令,只得揣着书信退下。 裴晋深吸一口气,慢吞吞撑着桌案站起身来: “来人,随本师往尉迟府走一趟!” 解铃还须系铃人,既是尉迟家闹腾出来的麻烦,自然要物归原主才行。 ***** 此时的相府。 用完午膳,尉迟采百无聊赖地坐在画堂内发呆。 回想起昨日自己与楚逢君那般亲密的举动,不知为何,她总觉着心里很有些歉疚。 ……那个在梦境里拽着湛哥哥的衣裳不允他走、哭得伤心欲绝的小姑娘,是真正的长千金,而非她尉迟采。所以,那个对她十二分温柔的男人承诺会护她一生一世,也只是对长千金的承诺,一切皆与她无关。 自从来到赤国之后,她就一直弄不清楚自己的身份。尊贵无伦的尉迟家长千金,还是来自异世的一个劣质替代品?她很庆幸自己学表演出身,以为能凭借她所学的本领,将那位素未谋面的长千金扮演到极致――可不就她便明白过来,只是脸与气质的相似,那是远远不够的。 所以她不得不承认,长千金这个角色,她演得很失败。 以至于……几乎陷自己于死地。 那么,楚逢君究竟是将她当做真正的长千金来看待呢,还是――替身? “……啧!”尉迟采甩甩脑袋,蜷起双腿靠在美人靠上,而后把脸埋进臂弯里深深吐纳。 她讨厌这道思考题。 吱呀,门扉开启的轻响钻入耳中,随之到来的是熟悉的嗓音: “这副模样是怎么了,为何把自己关在房内?” 楚逢君在她身边坐下,瞧着她闷头鸵鸟的模样,噗嗤一下笑出声来。 仍不见尉迟采抬头。楚逢君睨了她半晌,无声收敛起面上的笑意。 若换在往常里,她早就昂起脑袋质问他干嘛要笑,再吼吼着不许笑什么的。 终于,楚逢君苦笑着投降:“我都提早回府来陪你了,你这又是在闹什么别扭?” “……”鸵鸟姑娘慢腾腾抬起脖子,现出一双神情诡异的眼睛来。她的刘海有些乱,楚逢君勾唇一笑,抬手替她梳理额前的乱发:“说啊。” 鸵鸟姑娘唔了一声,眉心紧了紧。忽地只觉脸蛋被一双手从臂弯间挖起,楚逢君凑上来,在略略撇着的红唇上印下一记轻吻。 尉迟采似是回过神来,杏眸带着异光微微睁大。 楚逢君嘴角一抽:“瞪什么瞪?以前你被天骄那臭小鬼偷亲的时候可不是这个表情。” 尉迟采扁了扁嘴唇,“唔。那是因为亲吻我的人不一样呀。” “不管是谁亲吻你……啊不对,被我亲吻,你怎么还能如此镇定地同我讲话?”楚逢君有些哭笑不得,薄唇再度凑上去,在她嘴角偷得一记香泽。“你个怪丫头,都不会害羞么?” 尉迟采没有避开他蹭在脸颊上的嘴唇,敛下眸子里的水光,低声问: “你……在亲吻谁?” ------------ 第九十二章 博弈,至死方休(3) 更新时间:2010-03-30 楚逢君微微一怔,扶着她的肩坐直了身子。 尉迟采红着脸蛋别开双眼,手指绞着他的衣带,墨黑缎子一寸一寸纳入她的掌心,俱是轻软滑腻的触觉。楚逢君将她的脸庞扳过来面向自己,剑眉无声皱起: “采儿,为何要这样问?” “……因为,我觉得这很奇怪啊。你这样做,让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了。”她垂眸望着自己的手指,小心倾下身来,脑袋靠在楚逢君的颈窝里。“告诉我好不好,我究竟是谁?” 楚逢君被她突如其来的撒娇举动稍稍吓到,转瞬又释然了,于是抬袖揽住她的腰肢,掌心覆在她的背脊上轻轻拍抚,活像在安抚一只受惊的小猫。 “你是谁,你自己不明白吗?”他半侧过脸,面颊贴着她的额前的发丝,他又不由自主地在她额心处印下一记轻吻。“你不明白也罢,不过我可是很清楚的喔。” 尉迟采抬起脸庞,眸底有水光闪烁:“好啊,那么你告诉我,我是谁?” “你是尉迟采,我的未婚妻。”楚逢君如是说着,嗓间满是宠溺的意味,“你是我从赤帝天骄手里抢来的宝贝,谁也不能从我身边夺走你。” 尉迟采撇了撇嘴,想要从他胸前直起身,不料却被他按住了肩膀。 “采儿,就这样靠着我,依赖着我,我很开心。”他亲吻着她的发顶,“其实你不必太纠结你的身份……从你入宫时起,我就已经发觉了你的异状。那时总觉得你与从前的那个长千金区别很大,可转念一想,或许是我离开得太久,反而不能理解你了。” 尉迟采埋首在他的衣襟前,吐纳间俱是他锦袍上的沉水暗香,“我……扮得完全不像长千金,对吧?” “怎么说呢?那个孩子,从小就被当做尉迟家的长子培养,无论尚澜大人还是你二叔,对她都给予了厚望。她与寻常姑娘最大的不同,在于她的性情。五六岁的小丫头,应该还沉浸在对漂亮衣裳和首饰的喜爱中,可是长千金却早早地将注意力转移到了尉迟家的宗族内。”楚逢君低叹一记,拍拍她的肩,“尉迟一族的本家远在恭州,而恭州有两样最负盛名的东西,对于它们,尉迟家独占鳌头。” “是哪两样东西?”尉迟采略微扬起头。 楚逢君牵起唇畔的笑弧:“第一,盐矿。第二,学生。这两者的存在,使得尉迟家在恭州乃至整个赤国,都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盐矿我能明白,盐本就是一国之本,应当被算作由国家垄断的行业才是。”尉迟采蹭了蹭他的脖子,引来楚逢君一声低笑,他轻声问:“垄断是何意?” “嗯……就是由一家独占全部资源,让大家毫无选择地购买这一家的东西。” “如此说来,尉迟家对于盐业的掌控,的确类似于此呢。” “那么,学生呢?”尉迟采又问。 楚逢君捉起她的柔荑搁在掌中细细摩挲,“当年麟华帝……也就是我的父皇,他能够在短时间内夺取天下,并且迅速平定四方动乱,其实这群与这群来自恭州的学生有很大关系。恭州好几个书院,嗯,像是群枫书院、南鹤书院、恭山书院等等,赤国每年所出的贡生中,有很大一批都来自这些恭州的书院。而作为恭州无冕之王的尉迟家,也就俨然恭州学派之首了。尚澜大人,你的二叔,都曾是非常有名的学生。” “所以,这些学生在赤国的朝廷中也占有举足轻重的位置咯?”尉迟采扬眸。 楚逢君点点头:“正是如此。所以此番恭州的学子替你二叔鸣不平,并且迅速波及到邻近的几个州郡……这绝对算不得小打小闹。” “什么?”听到之类,尉迟采终于收敛起眼底若隐若现的旖旎之色,从楚逢君肩上爬起:“你是说……恭州的学生们在替二叔鸣不平?是因为他被免官的事吗?” “莫非你还不知此事?”楚逢君略显诧异地望着她,“前些日子陛下还给我施压来着,就因为恭、临、昱三州的学子联名上书请复尉迟尚漳职的破事……陛下想着早些镇压早些了事,可是方才我跟你说了这么多,你也该明白――镇压之举太过冲动,很可能会打破各方势力平衡的了罢?” 尉迟采轻轻皱起眉头来,“天骄的命令?” 听他提到天骄,尉迟采只觉心头暖暖一荡,面色也缓和稍许。 “自打你从霜州府失踪后,那小鬼简直跟变了个人似的。”楚逢君开始大吐苦水,“从前懒洋洋什么都不想管,这会居然事必躬亲,我看着他那张脸便越发觉着像四哥……” “那他定然会很辛苦吧。”尉迟采说着,口中轻轻舒了口气,“这样也好,我总是不能一直待在他身边的。” “好什么好啊,那个小鬼对朝廷局势没有足够的预估,就按着自己的想法盲目行事去了。不仅是你的二叔被免官,你被褫夺封号,就连舒家也逃不过他的追查。” 尉迟采瞪大了眼,抬袖掩住红唇:“连舒家都……” “你的消失,对他而言真是个巨大的打击呢,采儿。”楚逢君摸摸她的头顶,“虽然他一直认为你死了,不过……倒是可以挑个日子,随我一道入宫见见他,给他些鼓励。” 尉迟采又绞起他的衣带来,呢喃道:“虽然是很想见他啦……不过,如今的我要以什么身份去面对他呢。” 被褫夺了封号的自己,连长千金也不是了。 况且,天骄业已知晓了自己的身份……她这个来历不明的奇怪姑娘,是怎样被秦鉴从釜州捉回来,又是怎样乔装打扮成为了长千金,最后还莫名其妙地失去了踪迹。 或许自己不再出现也是好的呢? “你想太多了,采儿。”楚逢君拉着她从榻上起身,“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是另一个尉迟采,虽说并非我从前所熟悉的那个长千金,但是令我牵肠挂肚的,却是这个调皮捣蛋不怕死的尉迟采。所以啊,你别再跟自己过不去了,嗯?” 说话间,他弯下腰去捉住尉迟采的脚,拎着绣鞋往上套。 尉迟采瞬间炸红了脸:“你你你放下!我我我……我自己来就好!” “怎么,害羞了?”楚逢君兴味盎然地抬头,“真难得呢。” “有有有什么好难得的!只有奶娃才让人穿鞋吧!” “安啦,日后要习惯为夫的亲切才好。走吧,咱们出去晒晒太阳。” “……唔。” ***** 皇城禁苑,丹篁殿。 淡金的光柱内有细小尘埃沸腾飘飞,殿内几根巨大的梁柱下有沉香木雕成的巨大的香瓮,香瓮内塞满格式芳香的果实,整座殿内弥漫着清甜如蜜的香味,嗅之令人心神舒畅。 所以御案后的小陛下在香氛中深深吐纳,勉强让自己定下神来。 最近不知为何,总觉着脑袋沉得要死。 “陛下,寿王殿下求见。”红衣宫人轻步靠近,在案前躬身一揖。 天骄吁了口气,小手按揉着跳痛的额角:“请他进来。” “是。” 得了令,红衣宫人并未立刻退下,而是歪着脑袋望向天骄。 半晌没听见脚步声,天骄慢腾腾扬起眼帘,见宫人皱眉打量着自己,遂眨眨眼:“怎么了,朕……有什么奇怪的地方么?” 宫人摇摇头:“那倒不是,只是陛下您的脸色不大好。要不然小的吩咐御膳房做些吃的,给您提提神?” “不必了,先请皇叔进来吧。” “……是。”宫人应了一声,这才转身向殿外去。 天骄支着脑门,只觉额际的跳痛感愈发剧烈,竟连带着整个脑袋都嗡嗡作痛。 莫非是昨儿个吃坏了肚子,惹得连脑子也不对劲了?他使劲揉着太阳穴,单手将桌面上散乱的奏折归拢起来。这些分别来自各州道的公文经由中书省初步审核后上呈御览,然最近看的东西实在是杂乱无章,他忽然佩服起父皇与尉迟尚漳来……甚至包括皇祖母。他们能同时处理那么多麻烦,有条不紊,还得时时刻刻考虑着要如何与各股势力周旋。 反观他,单是处理舒家与尉迟家的事就已焦头烂额了。 “唉……”小陛下低声哀叹着,手腕一带,咣当,不小心碰翻了案头的茶盏。茶水沥沥拉拉洒了小半张桌案,小陛下赶紧将茶碗附近的折子往未被茶水波及的地方摆。茶水沿着桌边滴下,天骄呀了一声,立马起身闪避。 “陛下,怎么了?”忙碌间,寿王业已踏入丹篁殿内。他见天骄在御案后一副手忙脚乱的模样,不由出声问道。 “没什么……唔。我弄倒了杯子。” 天骄一面低声说着,一面将涌至眼眶的水雾逼回去。 真没用,只是这样就会想哭、想要找人抱抱自己,安抚自己么? 头好晕…… 昭仪啊,你在哪里?……我头好晕的。 寿王在御案前停下脚步,眉峰微微皱起:“陛下……?” 小陛下的脸色越发地难看。若说方才看上去只是疲倦,那么现在便是完完全全的惨白了。从前红润的小脸蛋上,如今竟只剩下浓重的病气。 “陛下,容臣僭越了。”寿王不管不顾地大步走上来,一手扶住天骄,一手覆上天骄的额头,而后眉目倏然一紧:“您病了,今儿个就别再管这些奏折了,回永熙宫去休息吧。” “朕没事,皇叔你太紧张了。”天骄勉强扯出笑容来,脚下忽然一软,眼前便似是失去了颜色似的,只剩下密密麻麻的黑白雪花,什么也看不见了。 “陛下?!” --------------- 可怜的小正太怎么了喃?来来姐姐疼你~ ------------ 第九十三章 陛下,我真不是鬼(1) 更新时间:2010-03-31 虽说内务府极力封锁,永熙宫给羽林卫围了个水泄不通,然小陛下病倒的消息仍旧在帝都内不胫而走。 这一日,小陛下没有来上朝。待百官入列钟鼓齐鸣后,从龙仪殿后奔来的只是一名永熙宫的红衣宫人。众人瞧着他悄悄附去秦鉴秦将军的耳边说了些什么,而后秦将军浓眉皱起,紧绷的嘴角边一直不见松活。 接着,红衣宫人站到了云龙道中央,从袍袖中取出一只明黄卷轴,抖开,而后清了清嗓子尖声宣布: “近日天候尚寒,朕念众卿早起上朝,甚为辛劳。朕心不忍,今日特命膳房为众卿备下酒食。酒可暖身,食可充饥,众卿不必拘束朝礼,就地用膳即可。钦此——” 圣旨宣读完毕,龙仪殿中几位大员皆是面面相觑,而殿外的文武官员则更是一头雾水,对这位陛下突如其来的“好意”摸不着北。秦鉴拧着眉头沉吟片刻,随即望向对面文官一列内的御史大夫金庭秀。 “金大人,陛下的旨意既下,依秦某看来,还是说点什么比较妥当罢?” 不料金庭秀慢吞吞扫来一眼:“方才永熙宫的人不是对秦将军说了什么吗,秦将军不妨将那宫人所述的内容对百官再说上一遍,如何?” 秦鉴扁了扁嘴,摆手苦笑道:“不不不,金大人是误会秦某的意思了。秦某是说,请金大人出面稳定百官的秩序,而后膳房的差役们才好送吃的来啊。” “哦?”金庭秀的细眸下微光粼粼,他斜睨着秦鉴:“将军这逻辑似乎不大对劲啊。如今我等心中所思,不外乎是陛下为何下此命令,您倒是直接越过了这茬,替金某考虑起如何维持朝中用膳秩序的问题来了?” 秦鉴还未来得及开口反驳,就听见龙仪殿南门方向传来宫人的呼号声: “陛下有旨!请众位大人席地而坐,同享美膳——” 殿中殿外的百名官员不约而同地转头望去,只见数十位宫人自正南门两侧的肩门快步而入,手中各捧一只红漆托盘,盘中果然满置糕点与菜品,每人手中的花样各不相同。待端着食盘的宫人们沿着云龙道左右站定,又一组红衣宫人步上殿堂,每人手中各拎一副竹席。 官员们只觉脑门上冷汗涔涔,不知小陛下这又是玩的哪一出,所以等宫人们把竹席都铺来地上,恭恭敬敬等着众人落座时,官员们却无一人敢坐下。 “啊,又来一批。”靠近肩门的官员闷声低呼。 这次是条案。依旧人手一张,干脆利落地摆来了众官面前。 龙仪殿中,几位重臣身前都摆着新鲜佳美的食物。大家悻悻地瞧着秦鉴——谁叫方才永熙宫的宫人来找的只有他? 首先开口的是尚书令姚光仁:“秦将军,咱们是就这么站着呢……还是坐下吃东西?” “……我看还是坐下吧。”秦鉴往后退开一步,扶着条案边缓缓盘腿落座。见众人还是一脸古怪地望着他不动,秦鉴索性一拍桌,粗声粗气道:“你们都没听见嘛?方才陛下的旨意业已说明,叫咱们坐下来吃饭!谁敢不吃,那就是抗旨!” 抗旨…… 这还了得?! 于是殿中诸位收到这一确切消息,都乖乖地落座用膳。殿外之人见殿中几位大员都坐下了,哪敢再生事造次,连忙效仿几位大人提着衣摆坐下来,似模似样地开始用早膳。 秦鉴抓着盘中的卤猪蹄啃得满嘴油光,对面金庭秀则是捧了小碗细细喝粥。 “今儿个……似乎寿王殿下缺席了。”姚光仁望着自己这头的首位。 “不仅如此,连咱们的楚相也再度缺席了。”口气阴恻恻的,正是秦鉴。 闻言,金庭秀施施然抬起眼来,向空缺的守卫丢去淡淡一眼。 ……几日前楚逢君从金府匆忙搬回了楚府,他本不打算过问,但那天楚逢君的表情愉快得让人心里发毛,着实让他觉着诡异过头了。 所以,憋不住问了一句:楚逢君,脸都快笑开花了,你小子究竟在荡漾什么? 楚逢君既咬牙切齿又眉飞色舞:庭秀啊,我家夫人终于给我打包弄回来了!…… “……秦将军,金某有一事不明。” 秦鉴从猪蹄中昂起脑袋,用手巾一抹嘴:“唔,金大人请讲。” 金庭秀两道细眉略微一紧,遂问:“楚相家的夫人,是哪位啊?” 秦鉴一愣,眨眨眼:“这嘛……莫非是舒家那位沁姬小姐?” 是么?可每次舒沁一出现,躲得最快的便是他楚逢君啊。 ……唔,看来御史台那头完事后,自己有必要往楚府一趟,探个究竟。 金庭秀默默地想着,仰脖将肉粥喝完。 ***** “采儿,醒了么?”楚逢君在画堂外轻轻敲门,“我有要事同你商量。” 守在房门外的两名小婢很是局促,她们站在回廊边对着楚逢君挤眉弄眼: “相爷您这么早来作甚?尉迟小姐还没起身呢。”况且你二人尚未成婚,这会就不用避嫌了? 楚逢君丢来一记狠瞪:“你们俩废什么话,还不赶快进去把小姐挖起来?” “可是小姐她……”睡相似乎不大好,给相爷瞧见了,说不准就要往尉迟家退聘了呀。 “少罗嗦,事情紧急,少跟大爷我啰嗦!” “……你好吵。” 说话间,房门业已撑开了一条缝,一只翻着三眼皮的眸子躲在门缝后,犹自带着惺忪睡意。几丝黑发从额角垂下,四根纤指扣在门板上,小姑娘慢吞吞眨了眨眼,而后再来一记呵欠:“……到底什么事嘛。” 楚逢君侧首一努嘴:“退下。” 于是两名小婢暗自唧唧歪歪着被他赶走了。 尉迟采又是一个呵欠,楚逢君抬手推开门扇,迈入屋内。屋子里氤氲着馥郁诱人的落叶香,几件衣裳还搭在熏笼上,锦帐中金猊的香料也尚未燃尽。尉迟采着一件单衣站在门边揉眼,黑发披散满肩。 “下次可莫要叫我瞧见你这副模样。”楚逢君好不容易才把视线从她微敞的襟口间挪开,要知道哪一位正人君子大脑都是连着下半身的,“我……我有正事同你说。” “唔,说吧……说完我好爬回去睡回笼觉。”尉迟采仍旧是两眼迷蒙地望着他。 楚逢君深吸一口气,勉强驱散浑身攀升的热度:“咳……我说,陛下病倒了。” “咦?”尉迟采放下胳膊,眼中似是渐次清明起来:“谁病倒了?……天骄?” “不错,天骄。今儿个一早我接到四哥派人送来的密信,说是天骄全身发热,今儿个连上朝都不成了。”楚逢君将她额前的乱发拨去一边,“只怕永熙宫那头早就一片人仰马翻了,你……要不要今日便进宫去看他?” “去!当然要去!”尉迟采点头如捣蒜,“如今二叔不在朝中,舒家又在接受户部核查,他一个人哪担得了这么多朝事?你……啊对了,你怎么又不去上朝啊?” 楚逢君微微一愣,不由得苦笑起来:“我自然是提早得到了消息,陛下病倒是昨儿个晚上的事,是寿王将小陛下送回永熙宫的,随后他便将此事告知了四哥……我是知道今日陛下必不能上朝,因此就留在府中咯。” 何况,如今陛下最需要的便是尉迟采的安抚。 ……嘛,虽然这句话让他心里多少有些不爽就是了。 他转眸看着尉迟采,只见那姑娘已跑去熏笼前将昨夜置在上头熏香的衣裳取下来,手忙脚乱地往身上套。他噗嗤一声笑起来,随后走过去,将她乱七八糟裹在身上的罩衣取下来:“笨妞,不是这么穿的。唉……来,伸手,捏着袖边。” 有相爷亲自伺候更衣,尉迟采的动作快了不少。 “你的身份暂时还不能泄露,所以就扮作相府的侍女,与我一同入宫觐见。”楚逢君替她打理好衣带,又将她蹬蹬蹬推去梳妆台前,“乖,坐好别乱动。”说着拿起桌台上的梳篦,小心翼翼地给她梳头。 尉迟采露出受宠若惊的表情:“哇哦……想不到堂堂中书令大人,竟然连梳头的技艺也如此娴熟?” “呿,还不都拜你所赐。”啊不对,其实是从小替长千金梳头给练出来的吧…… 尉迟采略显局促地坐在桌台前,手指绞着腰间的衣带: “呐,你说我见到天骄,该怎么跟他说呢?……就说,我已答应做九王妃?” “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得让他对自己有信心。”楚逢君挑起一股青丝夹在指间,再取一根簪子将脑后的发丝划出发际线来,“老实说,天骄爱对你撒娇,在我看来也算是件好事。毕竟那个小鬼从小就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这会总算明白过来自己要做什么,要成为怎样的君王……” 虽然很累很疲惫,但这是他必经的阶段——成为一个合格的统治者。 “唔。我明白了。” 尉迟采垂下眼眸,悄悄握紧拳头:我会努力,保护好他。 于是两个时辰之后,永熙宫的宫人们忽然接到碧玺殿那位大主子的莫名传唤,一个都不剩地走掉了。趁这个空挡,楚逢君拎着乔装打扮后的尉迟采一路小跑,顺利钻进了永熙宫中。 安全上垒,尉迟采迅速反客为主,拽着楚逢君的袖摆往内殿走去。 从前还在此处居住时,永熙宫内总是弥漫着甜蜜的果香,然而今日,果香全数变为了中药清苦酸涩的气味。尉迟采绕过画屏隔断,撩起雕花门下低垂的绛底销金垂帘,只听得前方传来一道轻细的人声:“……咦?这不是……昭仪么?” “昭仪”二字令尉迟采刹住了脚步,随后跟至的楚逢君见她愣在原地,知晓殿内定然还有他人。 不出他所料,尉迟采立马瞪大双眸,怔怔地瞧着龙床前起身的锦衣男子: “寿王殿下?” ------------ 第九十四章 陛下,我真不是鬼(2) 更新时间:2010-04-03 金红纱帐重重堆叠的龙床前,一名着褐红底大科绫罗锦袍的男子抱臂而立,细细瞧去,其人面容温润如玉,俊美异常――正是寿王赤允澄。此时见到了“死而复生”的尉迟采,寿王面上并无太明显的讶异之色,淡淡扬眉,勾唇。 “……本王所料不错,你果然没死。”说着,他缓步向尉迟采走来,“是得到了陛下病倒的消息,这才肯现身么?” 尉迟采一时语塞,勉强扯开笑颜:“我……先前的确消失了一阵子,不过今日,我是因为担心天骄才来这里。” 说话间,楚逢君已步入内殿。他在尉迟采身后站定,凤眸无声轻转,琉璃似的瞳子下却似有千钧之势轰然而至,只站在这里,便有咄咄逼人的气场当面迫来。 寿王眼底一亮,略微侧首睨向楚逢君:“……有趣,连楚相也来了。想不到失踪已久的昭仪竟是与你在一起,楚相对此要作何解释呢?” 瞳中锐气稍缓,楚逢君微笑:“解释是自然的,不过寿王殿下,您这会不是该待在舒家与户部清审账房么,怎么会到永熙宫来?” “陛下病倒时本王恰巧正在身边,这就一直留在永熙宫了。”寿王负起双手,面上亦是和暖如春风拂面的笑意,只眼中无半点愉悦。“方才太上皇遣人来召走了永熙宫的宫人与女侍,本王放心不下,自然更不敢擅离此地。想不到呢……”说到这里,寿王语间一顿,眸光转向尉迟采:“竟然就这么见到了昭仪――哦不,长千金。” 尉迟采咬唇敛眉,寿王又道:“楚相,这会你总该好好解释一番了罢?长千金与你一道现身宫中,看起来似乎也不曾惊动他人,你二人特意潜入永熙宫,恐怕不止前来探视陛下这么简单吧?” “错了,寿王殿下。”尉迟采深吸一口气,定神轻道:“我们就是得到了陛下患病的消息,担心陛下无人照顾,这才进宫来……” “呵,长千金怕是在说笑吧?” 此言甫出,尉迟采一惊,见寿王浅褐色的瞳子斜睨着自己,其间俱是不可置信与失望: “陛下昨儿个晚上才病倒,本王早已明令宫中封锁消息,莫说太祖妃,便是秦鉴秦将军也不知此事。既然这样,你二人又是如何得知陛下病倒的呢?” 尉迟采只觉心头泛起空荡荡的冷。 寿王从未用这般陌生的眼神打量她,就连她初次入宫的时候,他也不曾对她表现出任何疏离之意,甚至可说是对她万分照拂的。当初她离开帝都前往霜州前,他还专程前来为她送行,让她多加小心谨慎,务要照顾好自己…… 不过数月,他竟然用面对敌人的态度来与她对峙。 楚逢君叹了口气,上前一步隔开寿王与尉迟采,将小姑娘挡去自己身后: “景帝……也就是太上皇,陛下病倒的消息是他送来的,在下不过是向长千金转述此事,而后长千金挂念陛下,不忍放他一人在宫中,这才求在下带她来见陛下。” 寿王的目光在面前这两人间来回逡巡,末了,他冷哼一声,慢吞吞扬起唇角:“若本王未记错,长千金虽已被褫夺了昭仪的封号,然,她到底还算是陛下的女人。楚相这般光明正大地与她同进同出,是不是有碍皇家风仪呢?” 楚逢君半眯起凤眸。 ――这位寿王殿下今儿个是怎么了?要听解释,有必要摆出如此敌视的表情么? 抑或是……他听到了什么奇怪的风声? “另一点,楚相说这消息乃是太上皇给你送去的,本王好奇――太上皇长年居于深宫之中,不问朝堂不理政事,顶多就是往永熙宫与重华宫串串门子罢了。你说是他送出的消息……呵,本王着实不信哪。” 楚逢君摇摇头,轻声笑道:“寿王殿下信与不信,并不妨碍楚某行事。” “呜……” 话音刚落,只听龙床上传来那位少年皇帝半梦半醒的呢喃:“昭仪……” 寿王脸色登时煞白一片。 小陛下他…… 不过这样一声低唤,便让尉迟采觉着有汹涌泪意涌上眼底,鼻端更是酸涩难当。她勉力瞪大双眼,从楚逢君身后站出来,抿紧嘴唇面对寿王。 寿王略微蹙着眉头,视线倏然移向她:“他以为你死了,以为你丢下他不管。你不在的这段日子里,他有多努力,你看不到。回到帝都后不久,他便对尉迟家动手,对舒家动手,他吃了多少苦?而那个时候,你在哪里呢,尉迟采?” 那个时候……尉迟采垂下眼帘,低低地道:“那个时候,我受楚相之托,追查对我下毒之人的身份与线索。你或许有所耳闻,我在霜州时曾遭人投毒,以至于差点延误了行期……所以,让我从众人眼前消失,一来能护我安全;二来,我也可趁机调查幕后主使。” 寿王盯着尉迟采,半晌:“那么,长千金调查到怎样的结果呢?” 楚逢君无声望向尉迟采,凤眸下原本的戾色业已归于平静。 “结果,”尉迟采扬眸,嘴边的笑影优雅化开:“便是要知晓大结局,我须得返回帝都来,才能达到最后一步。对不对,相爷?” 问题最后被抛给了身旁的楚逢君,相爷微微一怔,随即扬唇点头:“正是如此。” ……真难得呢。原以为这丫头会向自己求救,抑或是将霜州夜枭的动作和盘托出,只不过由这二者所得之结论,无一能为自己开脱私潜入宫的罪责。 所以,她将自己的消失赋予另一重意义,以此堵住寿王的嘴。 想到这里,楚逢君只觉心底有淙淙暖流淌过。 原来,她……是想要保护他么? “原来,你在霜州还遇上了这么一回事。”寿王望着尉迟采,眼中的冰寒渐次散去。“我……不知道你中了毒,也不知你与楚相的计划。” “这样不就算是扯平了嘛。”尉迟采脑袋一歪,微笑。 扯平了吗。 寿王的视线轻飘飘落在楚逢君眼中,后者亦只是回以一记高深莫测的笑容。 “……那么,长千金知道吗,是谁揭发了重华宫用银去向不明一事?”他忽然扭头,双目灼灼直盯着尉迟采:“又是谁决意要同舒家、同太祖妃一系争斗到底,甚至不惜赔上自己?” 尉迟采一愣:“寿王殿下……?” 寿王的面色骤然转为青黑,而后抬袖捂住嘴唇。 许久,才听他低声说:“……本王还有事,告辞。”语毕,他略一倾身,转头向宫外快步走去,消失在内殿中。 “……”尉迟采默然不语,直到远去的脚步声归于无,才慢慢舒了口气。 身旁的人转过身来,抬手将她揽入怀里。楚逢君的薄唇印上她的额心,带着馥郁的沉水清香:“采儿,多谢。” 尉迟采慢吞吞拢住他的脖子,笑:“好啦,要撒娇回府去撒,你还是先让我瞧瞧天骄怎样了罢。” ***** 他许久不曾经历这样的煎熬了。 身体里是源源不断传来的空虚感,仿佛自己就是一眼巨大的洞穴,黑色的风卷着森寒直入最深处。他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在缓慢生霜,结冰,冷得连发抖也不能。 可触手体表时,指尖感到的又是滚热,仅仅把自己掩在被褥下,浑身就好似要烧起来。 他站在原地不敢动弹。而头顶上,黑夜混沌无光。 “天骄……天骄?” 咦? 是他听错了吗,为何会有昭仪在身边的幻觉呢? “天骄,有好好吃东西、好好睡觉吗?” 唔……抱歉啊昭仪,我最近都好忙,吃饭顾不大上,睡觉也很勉强。 “我就知道,只要我不在,你一定不会按时用膳,按时就寝,对不对?” 你、你要是能回来,我就听你的。该用膳的时候用膳,该休息的时候休息。 可是……你已经不在了啊。 楚相那么厉害的人,他都没法子将你找回来。没有人知道你在哪里。 不过这么说来,能够在生病卧床的时候见到你,也算是一件不错的事吧? “天骄……对不起,我骗了你。你一定很讨厌我了,对不对?” 不是啊!我哪里讨厌你了!你不要胡说! 莫非……是你讨厌我、讨厌陪着我,才要找这种借口来搪塞我吗?告诉你,朕是赤帝,朕不接受这等骗小孩子的理由! “呜……不准……” 天骄呜咽出声,语间模糊,引来尉迟采一阵紧张。她轻轻捉住天骄搁在锦被边的小手,不料那只小手却突地生出力来,死死扣住她的指头不放,抓得她的手背隐隐生疼。 楚逢君啧了一声,正要抬手拂开小鬼的毛爪子,却被尉迟采拦住。她摇摇头,另一只手移至唇边,竖起一根指头来作噤声状。 “不准走……” 这次的三个字音倒是发得清清楚楚。尉迟采与楚逢君一同瞪大了眼:不准走? 楚逢君眉梢一撇嘴角一抽――死小鬼,以为睡着了咸猪手就不是咸猪手了么? “天骄乖。安心,我不走,我就在这里陪你。” 只听呜妞儿一声轻哼,天骄小脸上睫毛颤颤,两片发白的嘴唇紧抿着,接下去,他的一双眼帘竟就这么一点一点地掀了起来。 视线尚且模糊,眼前只得两块乌黑的人影晃来晃去。 “天骄,你醒了?”尉迟采纤指掠过他的额头,将他被汗水黏在一起的刘海拨开。 “……昭仪……?” 天骄缓缓眨动睫毛,两块只得大略轮廓的黑影总算有些眉目了。 “鬼……吗?” 头昏眼花中小陛下所见到的这张女性脸庞,因为视线的扭曲而古怪地流动着。 真的好奇怪啊,虽说知道不可能见到她,唔,这莫不是昭仪的……魂魄? “……不要怕啊昭仪……告诉我是谁害了你……”天骄低声呢喃着,顺道把眼皮重新阖上,“我一定替你严惩凶手……你别哭,明儿个……我定会替你做一场大法事……” 尉迟采听得越发不对劲了,她扭头望向楚逢君:“他在嘟哝什么乱七八糟的?我怎么听着有点渗哪?” 楚逢君抱臂闷笑,不语。 ------------ 第九十五章 陛下,我真不是鬼(3) 更新时间:2010-04-06 待楚逢君笑够了,尉迟采终于决定出手把龙床上的小陛下摇醒,粉嫩俏脸上难得腾起五颜六色各种囧,其情其景很是精彩: “陛下,睁眼来看看,法事什么的您当真不必做了,那招魂的银子我替您省下来买点吃的玩的也挺好……” 天骄又是呜妞儿一声轻哼起来:“唉呀呀吵什么……朕好困好乏……” “……”尉迟采缩回给气得发抖的双手来,方才被小鬼感动到不行的母性光辉早就跑没影了。她严肃地想了一阵,俯下身凑近小陛下的耳边:“……陛下,臣妾来向您告冤。臣妾是冤死的~~臣妾被一群叫做‘夜枭’的杀手生剥活剐,全身血肉模糊没一处好的,您可一定要替臣妾把那些断了的手脚找回来、再给妾身接上啊~~~” 话说到一半楚逢君首先听不下去了,遂一把将她拉起来,正直道:“我说你怎么开始吓唬他了?万一这病还没养好就先被你吓跑了神,那还了得?” “他不是当这在做梦嘛,跑不了神的。”尉迟采笑嘻嘻地一摊手,就听身后那位小朋友活见鬼似的尖叫起来: “你你你、你是怎么进到永熙宫来的!怎么、怎么事先连一声通报都没?!” 听到这句话,尉迟采明白天骄定是醒转过来了。她抱着双臂悠然转身,对上小陛下骤然瞪大的水眸。 “怎的,方才不还说要给我做法事超度亡魂嘛,这就吓得不行了?”她笑得很是恶劣。 天骄抬手指着她,指尖抖抖瑟瑟:“你你你……你真是昭仪?” 楚逢君咳嗽一声,以示自己不可被忽视的存在。 于是天骄被成功地转移了注意力,望向一旁的楚相:“楚相,你怎么会跟昭仪在一起?”不久前分明还说什么找不着人了,害他到现在都还陷在失恋期里。“还有啊,你和阿骁不是说她凭空消失了吗……” “陛下,恕臣无礼,臣已经不想再多解释一遍了。”这几天见一个就得解释一个,他觉得自己很罗嗦很婆妈,况且这种问题直接向站在旁边的那位当事人询问不就得了么,干啥还非得让他转述一轮? 尉迟采撇了撇嘴,在尚在愣神的天骄面前跪下来。 “昭仪……”“臣妾已不是昭仪啦。陛下忘了么,褫夺昭仪的封号,这可是您自己下的命令。”尉迟采摇头解释,“当然臣妾不是在向您抱怨什么,只是想同您说一声……对不起。” 尉迟尚漳已经将她的身份告知了天骄,想必这也是她会被夺去昭仪封号的原因之一。 天骄自然听明白了这“对不起”仨字的来历,遂抿紧了嘴唇,垂下眼帘。 楚逢君则是十分自得其乐地挑了一处软椅坐下,嘴里漫道:“时间有限啊采儿,要说情话就赶快,说完还得跟本阁回府去。” 这话无疑是在刺激小陛下外加报复一下他从前偷亲尉迟采的老鼠怨。 尉迟采黑线着垂头无言,只听小陛下唔了一声,问:“长千金……你……在霜州时是怎么一回事?” “方才我也同您说过,一个名叫夜枭的组织受某人之令,欲取我性命。”尉迟采想了想,决定继续使用面对寿王的那套说辞,“而楚相为了护我周全,只得用这种所谓凭空消失的法子,让我从刺客们的视野里消失。” 也就是说……楚逢君完、全、无、辜。天骄向楚逢君扫去一眼,一脸憋屈:“话说回来,楚相,三州学子上书之事你弄清了?” 楚逢君慢吞吞点了头:“弄清了,包括煽动三州学子上书、要求重新查察当年九王参与谋逆一案的始作俑者……不过臣以为,就算您知道了那个人也拿他没办法。” 天骄怏怏地扁扁小嘴:“你想说,是朕的父皇吧?” “咦?陛下知道?”楚逢君讶异地瞪大了眼:这小鬼变聪明了? 天骄点头,道:“其实并不是朕要罢免尉迟尚漳的,回到帝都后不久,他与父皇一道来丹篁殿找朕,告诉朕他是来请罪的——然后就请辞了。” 请罪么。尉迟采暗自思忖:想必二叔便是在那个时候将自己的身份告诉了天骄。 “朕不想让他辞官,但是他说他欺骗了朕,真正的尉迟采早已遇刺身亡,而如今九王返回帝都,势必将引来太祖妃与舒家的视线……”天骄又道,“他便自动请辞,说是一来为了转移众人的视线,二来他也有要事待办。这么一想,朕也就答应了。” 可是,尉迟尚漳居然关门闭户,连阿骁也不放来宫中陪自己了。 尉迟采这下算是明白了些,可又突然意识到似乎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那么陛下,您……在免去二叔的官职后,可曾另行派给他其他职务?比如刺史什么的……” “没有啊,朕还在纳闷他为何要关闭尉迟府大门,除了每日进出买菜与置办琐物的仆役,几乎不见任何尉迟府内院的成员露脸。”天骄无辜地眨眨眼。 尉迟采惊悚了。 那……尉迟尚漳所谓的奉命北上,莫非是……奉景帝之命? 这玩笑可开大了! 却见楚逢君施施然起身来,走到龙床前一并跪下,态度一改从前的漫不经心,而是绝对的郑重其事:“其实除了尉迟采未死这个消息,臣入宫来还有另一件要事告与陛下。” 天骄颇为诧异地望着楚逢君。这只高傲毒舌的楚相难得同他正经八百地说话。 “是,楚相请讲。” 楚逢君抬起脸来,一双凤眸竟似藏着豁亮的火焰,半晌:“臣预备在立夏之日迎娶尉迟采。” ***** 其实这句话与他原先心中所思,完全是两码事。只是话到嘴边就自然而然拐了个弯,变成了一句类似于当面向天骄下战帖的挑衅。 尉迟采满脸绯红,一路责怪他为啥不等自己同意就跟天骄说这个。楚逢君只是笑,说如此一来小陛下就不能肆无忌惮地黏着她了,大快人心啊大快人心。话音未落,便遭到尉迟采的揪脸偷袭。 唉……可惜“我是你九叔叔”这句话死活都说不出口。 景帝给他的那本没有名字的蓝皮书,他大可以转交给天骄过目,这样便能不费吹灰之力夺回原本属于他的地位与名号,他也就能顺理成章地将三州学子的嘴给堵上。 然而随着那本书内所述之真相昭然于世,小陛下的人生将面临过度剧烈的改变。 且不论好与坏……如今的小陛下病体未愈,还是先不给他上那么重口味的玩意比较好。 楚逢君叹了口气,抬手将拧住他脸颊的两只纤爪扳【—v—】开,随即丢来风情万种的一眼:“采儿,你莫不是这么着急想要变成本阁的人?” “啊?”尉迟采差点被噎死,随即讪讪地缩回爪子去。 忽然,有风将侧面的垂帘掀起,窗外现出一匹眼熟的赤红色马匹以及马背上眼熟的身影。再后面,还是一匹赤红色的马与……那个叫做梁佑微的家伙?! 尉迟采呆呆地望着窗外,片刻后突然大叫起来:“停车!” ***** 枫陵王妃听到左面不远处经过的一辆紫幔马车内传来熟悉的叫喊声,随即勒住了缰绳。 身后的梁佑微见她停住马蹄,遂一同停下来:“怎么了,有问题?” “……有。”而且还是很严重的问题。枫陵王妃悻悻地扭过头,果然,那辆紫幔马车也停了下来,窗帘随即被一只素手撩起,现出尉迟采明净的小脸来。 枫陵王妃翻身下马,大步向马车走来。梁佑微不敢落单,赶紧快步跟来。 百名霜州精锐将他二人送抵帝都后便返回霜州了,这会子他们在帝都城内瞎逛游,就身份而言……算是无业游民了。 “你,小丫头!”枫陵王妃大咧咧走到车头处,一把将吹胡子瞪眼的车夫掀下车来,而后抬手定定指着车帘:“你害我一通好找!给我出来!” 尉迟采可怜兮兮地打起车帘,“对不起嘛……可这又不是我的错呀……” 楚逢君难得做一次不明真相的围观群众,迷茫道:“采儿,这是怎么回事?” “就是他啦,您看。”尉迟采马上横指向楚逢君方向戳了戳,“不是我不告而别,是他叫人把我打包扛回帝都的……” 枫陵王妃嘴角一抽,视线遂转向楚逢君:“你……臭小子,你知不知道你这是强抢民女啊!老娘好不容易把她给逮着了,你居然擅自就把她从老娘身边劫走,害老娘费了一通气力派人四处打听,还差点、差点……”差点雇凶(……)寻人。 路人纷纷前来强力围观——大名鼎鼎的风流宰辅,居然有被人当街指着鼻子尖骂的一天,着实引人唏嘘。看看开骂的这位夫人,肤若凝脂,浓眉大眼,形貌皆为上上品,想必是楚相的风流债找上门来了。再看看马车里坐着那位……嗯,看看楚相还把爪子搁在这姑娘的腰间,不是新欢还能是啥? “那个、那个,你能不能换个地方和他们说话?”梁佑微看不下去了,决定凑上来提醒枫陵王妃一番。 “也好!小丫头,正好本王妃要去寻一个人,你有没有兴趣陪本王妃一道来?”枫陵王妃向车内伸出手,“比起跟这种男人厮混,不如与我一同去探查你想要弄清楚的真相。” 楚逢君一脸煞黑:“……这位夫人,本阁乃是堂堂中书令楚逢君,她是我尚未过门的妻。就是因为她私自跑路,本阁才派人将她捉回来……夫人怎能用‘厮混’一词来形容我二人?” 闻言,枫陵王妃竟是瞪大了眼抬袖捂嘴,惊得说不出话来。 围观群众们沸腾了:哦哦!楚相为了新欢抛弃旧爱,这位夫人要玻璃心了! 梁佑微抢先开口了:“你就是楚相?” “太好了!还说没地方逮你去呢,竟然就自个儿送上门来了!”枫陵王妃放下袖摆,红唇边扬起一丝得意的笑痕,随即压低嗓音: “尉迟尚漳说,待我抵达帝都便去找到当朝中书令楚逢君,一切谜题自可迎刃而解。” ------------ 第九十六章 迎刃而解的各种囧(1) 更新时间:2010-04-07 楚府里最近越来越热闹了。 几名小仆与女侍凑在内院拱门前伸长了脖子往里瞧,远远望见自家相爷带着小半个月前捡回来的采儿姑娘坐在观花亭内,和那刚捡回来的一男一女对坐饮茶。据说这一男一女虽看上去没什么特别,实际却颇有来头。 自然,除了那位罩着风氅的夫人长得顶好看之外,他们并未获得什么有用的信息。 “……楚相府里的下仆们,可真够热情的。”枫陵王妃放下茶盏凉兮兮笑道。 楚逢君轻咳一声,悻悻然抬头:“夫人说是尉迟尚漳让您前来寻本阁……看起来,尉迟尚漳应该已不在帝都之内了罢?” “不错,我与尉迟尚漳在霜州城内遇上。虽说早晚也得见面,不过能在霜州见到他,想必实属意外了。”枫陵王妃说着扬起纤掌,在身旁的梁佑微肩上轻拍两记:“据尉迟尚漳所言,当年随三王叛变而流徙襄州的九王殿下已回到帝都,我二人正是为寻九王殿下而来。” 尉迟采眸中一缩,悄悄向楚逢君递去一眼,却见他面有微笑不动如山,好似当真事不关己。 “不知二位暗地里让本阁帮着找那位臭名昭著的叛贼九王……是何居心?”凤眸略微一沉,楚逢君仍旧端着笑脸。 梁佑微却是板着脸开口了:“居心不敢,不过的确是有些打算。这位大人若有心相助便不必过问太多,若是想趁机向那赤帝献上我与王妃当做九王叛党的余孽,那我二人也只有认栽了!” 尉迟采不敢吭声,目光在枫陵王妃与梁佑微间来回逡巡。 梁佑微的脾气她早先便在霜州见识过了,如今楚逢君看上去似乎并无向这二人交底的动静,索性闭上嘴什么都不说。 半晌,枫陵王妃笑了:“这个且按下不提,总之尉迟尚漳只是如此说过而已,真正要找上谁帮忙,那也是咱们自己决定的……倒是小丫头你,你为何会在楚相这儿?” 被点名的尉迟采稍稍一愣,“咦?啊……这个,如他所言。” 也就是说――承认自己身为楚逢君的未婚妻一事。 这回轮到枫陵王妃瞪眼了: “你、你是说……你真是这个楚相的未婚妻?”那尉迟尚漳分明不是说让你做好准备嫁给九王去嘛?! 尉迟采黑着脸垂头不言。 梁佑微定定地瞧了楚逢君一阵,忽然开口:“既然尉迟尚漳让我们来找你,必定是信得过你的。听说前些日子你与这小丫头一道往霜州查察九王谋逆之事,如今有何结果?” 楚逢君勾唇一笑:“你们与九王是何关系?” “回答问题!”梁佑微不知哪来的底气。 “说实话,你二人让我觉着面善。不知二位从前是做什么的?”难得楚逢君没被梁佑微无礼的言语激怒,反而露出苦笑之色。 梁佑微却是稍稍愣住。 闻言,尉迟采心中也渐渐有了数。楚逢君若真是九王,那么这位身为前代凤朝王妃的枫陵王妃就该算是他姑母一辈的,而梁佑微……楚逢君进入尉迟府时尚且年幼,如今业已长大成人,估计梁佑微是不认得他了吧。 “哼。”梁佑微冷笑,向尉迟采递去一个眼神,“她知道我是谁。” 楚逢君悠然转过眸子来,“采儿?” 尉迟采叹了口气:“这位先生姓梁,名佑微,乃是尉迟尚漳……也就是父亲大人的贴身记室。当年父亲坠马而亡后,这位梁先生便成为了众矢之的,多年来遭人追击,后来躲入霜州,勉强支撑到现在。” 不等梁佑微开口,楚逢君却是变了颜色: “你……是梁佑微?” “不错,我正是梁佑微。”这位先生毫不客气。 “……既是本尊,那么晚辈手中有一物事,须得在此向您求证。”楚逢君当即改了称呼,而后扶着石桌站起身来,“请二位稍候片刻。” 相爷匆匆往厢房的方向去了,留下尉迟采和两名客人对坐。她只得提前充当起相府主母,似模似样地给二人添茶。不想刚拿起壶,手腕便被枫陵王妃按住。 “你实话告诉我,丫头。”王妃神情肃然,“楚相究竟是何人?” 尉迟采似是有些明白了:楚逢君方才许是无法探定这二人之来意,所以颇有顾虑,并未及时向二人表明自己的身份。而如今听得梁佑微的名字,必定心中了然,所以…… 她斟酌了一番,小心开口:“楚相……是我要嫁的人。况且,这也是二叔的意思。” 枫陵王妃缓缓缩回手去,面上一片似懂非懂的表情:“尉迟尚漳让你嫁给他?不是说叫你等着回来做九王妃么?” 尉迟采歪着脑袋笑得十二分无奈。 话到递到嘴边了呀大婶,您不会还没想明白吧? “哼,谁知道他尉迟尚漳究竟打的什么算盘?面上跟你说要你嫁给九王,背地里又私自把这丫头推给了楚相,随后再引咱们前来找他……你敢说那尉迟尚漳对咱们没有其他心眼么?”梁佑微冷哼一声,仰脖将方才斟满的茶水一饮而尽。“我倒要好生看看,这楚相要同咱们玩什么花样!” 枫陵王妃的脸色不大好看,闷声喝茶不说话。 不多时,楚逢君回来了。 “便是此物,不知梁先生可识得?”他慢吞吞伸出手来,将一本蓝皮书册摆上桌。 这是一本没有名字的书,原本米白色的纸张大约是因为时间久远而显得有些泛黄。楚逢君两手交握顶着下颔,定定望向梁佑微。 却见梁佑微脸色唰地苍白一片。 半晌,才听他颤声问:“……你、你是从何处得来此书的?” 楚逢君眸中有异光倏然掠过,他扬唇:“当今的太上皇殿下,赤允滦。” “赤允滦?赤允滦会将此物交给你?”梁佑微似是听到了什么令人不可置信的事,浑身颤抖着摇摇头,嘴边竟还扯出三分笑意:“这真是奇哉怪也,奇哉怪也……” “晚辈只想向梁先生问一句。”楚逢君盯着对坐之人的眼,开口问:“这本无名之书里所载的内容,是否属实?” 梁佑微红了眼圈,极不屑地嗤笑一声:“你以为我这么多年四处躲藏是为何?告诉你小子,这本书中的内容乃是尚澜大人所作,我的任务,不过是保住它,直到九王殿下沉冤昭雪的一日。哈,你说这当中所载内容是否属实?” 楚逢君垂下眼帘,不作声。 倒是枫陵王妃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撑起身来探手伸向楚逢君。她双眸晶亮,面上满是莫名的激奋。楚逢君尚未回过神来,便觉耳边一凉,是王妃的指尖拨开了他的鬓发。 左耳上,一粒黑痣赫然呈现眼前。 “你看!你快看啊!”枫陵王妃猛地拽住了他的耳朵,回头对梁佑微叫起来:“你、你看这是什么!” 楚逢君偏着脑袋皱起剑眉,左耳给她扯得生疼:“我说王妃您手劲能不能轻点……” “我记得这粒痣,九王耳上就有这粒痣!”枫陵王妃出声大笑,“哈哈哈哈!我就说你生得如此面熟,果然是你,我们果真找着你了,赤允湛!” 梁佑微仍是一副被全世界人民欺骗的怔然表情:“九王殿下……莫非,您真的是九王殿下……?” “所以嘛,二叔要我嫁给他,这一点错都没有呀。”尉迟采两手一摊。 楚逢君居然红了脸,向尉迟采扫来嗔怪似的一眼。 好半天回过了神来,梁佑微赶紧起身,整了整衣衫向楚逢君深深作揖:“罪臣梁佑微,拜见九王殿下!” 楚逢君讪讪地摆手示意他平身,“不必这样,如今我的身份乃是楚家大公子楚逢君,不是九王,替罪羊正在御史台里耗着呢。当年进入楚家也是尉迟尚漳大人的意思,而后他助我进入中书省,其实也就是为着替自己、替尚澜大人洗脱冤屈。”他顿了顿,拿起桌上的无名书册,“这本书是半个月前景帝交与我的,我虽看过,却一直不敢相信其中内容,所以……” “既然是真正的九王殿下,那么小人也不必再隐瞒了。”梁佑微松了口气,擦去眼角的泪星,抽抽鼻子:“不知九王殿下能否带小人入宫,面见赤帝?” ***** 离新年朝贺不过数日,礼部与鸿胪寺忙得人仰马翻。原本交由寿王打理的诸般要务因为户部核查舒家与重华宫的账目而陷入停顿,这会子再由礼部接手,时间已然不大够用了。 “哟,寿王殿下!”鸿胪寺卿见了来人,赶紧躬身行礼。 寿王笑得勉强,“不必多礼,本王只是过来瞧瞧。毕竟这本该是由本王打理的,不想一时难以脱身,才要让大人辛苦了。” “哪里哪里,寿王殿下您会同户部清查舒家,这才是重头戏呀。” “……听起来,大人似乎对舒家颇有不满?”寿王眸光转来,琥珀般的瞳子中似是带着三分冷冽。 鸿胪寺卿省得其中利害,笑着道:“也不是不满,就是觉着舒家风头太过,恐会惹来陛下的忌惮。您既然受命主事,少不得受陛下与舒家的压力罢。” “这话倒是有几分道理。”寿王点点头,“对了,众位郡王与刺史的接驾仪仗准备得如何了?” 鸿胪寺卿搓搓手:“这您就不必担心了,都比照去年的用度办下了,只待众位大人抵达便可发去接驾。嗯……说到这个,臣倒是想起一件事来。” “何事?”寿王挑眉。 鸿胪寺卿四下里瞧过一番,压低了嗓音:“听说这回三州学子联名上书之事闹得厉害,恭州、临州、昱州三州刺史都只是派了人来,并不打算亲自出席贺宴哪。” “这还了得!”寿王抿紧了嘴角,“这消息确凿么?” “这……臣可就说不上了。也不过是听人这么念叨了几句来着……” 寿王点点头,转念一想如今小陛下尚卧病在床,似乎一时半会还没法子处理此事。 再加上尉迟采的突然出现,真真是一团乱。 “寿王殿下!寿王殿下!” 鸿胪寺门外忽然奔来一名小仆,寿王定睛看去,原来是寿王府内的下人。小仆劳急急跑到自家王爷面前,凑上前去贴着寿王的耳朵说了几句。 下一瞬,寿王颜色骤变: “速送本王前往碧玺殿!” ------------ 第九十七章 迎刃而解的各种囧(2) 更新时间:2010-04-11 连接着碧玺殿正门的宫道上有好几名御医来回奔忙,人人脚下如生了风一般,直叫旁人看得暗自心惊。寿王带着两名随侍到了门前,却又刹住了脚步,蹙紧眉头不做声,也不让殿前的宫人进去通报。 两个随侍候了半晌,见寿王并无入殿的打算,一人遂上前来附在寿王耳边,悄道:“王爷,咱们就在这儿等消息吗?” 寿王的面色极是难看,他连眼也不抬,只闷声盯着自己脚尖,好一阵才嗯了一声。 随侍们面面相觑――赶得这样急,却又不见去瞧瞧情况如何,这真是叫人莫名万分了。 又过了约摸半盏茶的时间,见碧玺殿中大步走出数位藏蓝色官袍的御医来,其中一名须发皆白的老者正放下卷起的袖管,面色十二分凝重。 寿王眼底一亮,当即认出此人乃是宫中众御医的领头者。然而,能劳得他亲自出马,想必太上皇的身子……怕是不好了罢? “微臣等拜见寿王殿下!”众御医迎面走来,纷纷拱手向寿王行礼。 寿王略微点头,沉声问:“几位辛苦了,太上皇的情形如何?” 御医们不约而同地撇下嘴角来,又不敢直言,那为首的御医向寿王一揖,压低了嗓音:“王爷还是亲自入殿去看为妥,只是情形如何,还望王爷勿要声张才是。”顿了顿,补上一句:“这也是太上皇的意思……” “既然如此,那本王就进去瞧瞧。”寿王深吸一口气,“告辞。”说着就抬步往殿内去。 两名随侍忙不迭跟上来,三人径直迈入碧玺殿大门。 待进了殿门,随侍们方觉这碧玺殿不比寻常宫室――重华宫的奢丽堂皇,永熙宫的清雅舒适,馥宫的幽静怡人,其间气质这碧玺殿似乎都占了些,然而殿中的屋梁、门扉、窗棂抑或是帘帐之类的物事,却总让人觉得毛骨悚然。 ……就像置身于一处毫无生机的空间内一般,连呼吸都是冷冰冰的。 及至内殿前,寿王略缓下脚步:“你们二人便在此处等候,本王独自进去便是。” 两名随侍躬身应下,而后退到一处向阳地带候着。 男人所居的宫室本该是阳元鼎盛之地,然而充斥其间的阴森幽暗,竟比女人住的宫殿还浓上许多。寿王的眉心更紧了三分,自他踏入这内殿时起,缭绕鼻端的血腥味与草药气息便令他忐忑不已。 只知四哥的身体羸弱,却不知已到如此地步。 内殿,枫红底描花销金帐无声低垂,旁侧立着四名黑衣宫人,面上俱是肃然。见了寿王,几人纷纷敛裾行礼。 寿王点头致意,抬眸又见一人手中捧着雪白软巾,其上已被血液染作刺目的深褐色。 那黑衣宫人显然知晓寿王的心思,轻声道:“殿下,御医已来瞧过了……”说着,摇了摇头,再低低叹了口气。“您就这么瞧瞧罢,莫要惊动了太上皇歇息。” 寿王仍旧不作声,抬袖将销金帐掀起一侧,景帝苍白如死的脸庞霍然呈现眼前。 见状,寿王倒抽一口凉气,握着帐角的手掌不自觉收紧来。 景帝的嘴唇连半点血色也不见,只嘴角边还残留着一丝血迹,猩红仿佛伤口。 此时却听闻内殿大门方向传来衣料摩擦的簌簌声与绣鞋落地的轻响,接着则是一名黑衣宫人的低呼:“娘娘,太上皇还在睡,您现下可不能进去!……” 寿王只觉脑中似有霹雳当头炸开,转眼间那衣袂交错的柔软声响到了近前,果然,身后的来人咦了一声,脚步便就此停了下来。 销金帐前,四名黑衣宫人齐齐躬身:“太祖妃娘娘。” 寿王并不急着回身,只轻巧落下那幅销金帐,口中对左右吩咐:“你们都退下吧。” “是。”四名宫人得令一揖,向殿后退开。身后的太祖妃亦是对随行的女侍道:“出去候着,没有哀家的允许不得入内。” 内殿中清场完毕,寿王这才慢腾腾旋身面向太祖妃,拱手礼道:“臣,参见太祖妃娘娘。” 太祖妃红唇紧抿,美眸内各色光晕流转不定,是极隐忍极不甘的神色。 “……允澄,你怎会在此地?”她仍旧直呼他的名。 “臣听闻太上皇贵体欠安,特地前来探看。”寿王一笑,又道:“想必娘娘也是因着挂念太上皇病体……” 自那日她按捺不住自承了身份,寿王便一直以这般冷淡且怪异的口吻同她说话。 更多的时候,则是尽可能地避开她,好似多瞧她一眼也觉着厌烦。 这样的母妃……简直荒唐。寿王暗想着,迅速整理好心绪,又见太祖妃的面色越发难看,心里竟意外地爽快起来。 不料太祖妃扬起唇角,笑道:“允澄所言极是,哀家身为先帝的妃,与允滦有母子之谊,先前听闻允滦怀恙,自当是十二分的挂念,故而前来瞧瞧是怎样的情形――如此,允澄可满意?” 寿王定定瞄着太祖妃的面庞。这妇人双颊泛着因愠怒而生的红晕,虽说胸中有火,然竭力克制之下,她亦仍旧维持着相当之端庄的仪态,连呼吸也不曾乱过一丝。 “……你二人真有趣得紧,可须得知晓,这是我的寝殿啊。” 景帝略显沙哑的嗓音自销金帐后传出,语间犹自带着三分慵懒,剩下七分却都是虚弱至极的病气。 想必是被吵醒了。寿王低低啧了一声,转向这榻上之人:“四哥,别忍着。可还有什么觉着不舒坦的地方么?” “不舒坦的地方……多了去了。”景帝哑声笑了出来,“我这全身上下,除了脑子,无一处舒坦的。你也明白,人若是知晓了太多秘密,总要受着百种千种的苦,好叫你藏不住话,叫你背叛所有的人……” 太祖妃缓步到了榻前,与寿王几乎并肩而立。她小心撩起床帐,眼底却是冷涩。 “你总算要死了,允滦。”她道,“可知我等这一日等了多久么?” 寿王双眸下骤然生出冰寒戾色,却听太祖妃又道:“可惜事到如今,我便是夺了天骄的皇位,我儿也不愿做这个赤帝――”视线悠然转至寿王面上,她笑得分外妩媚:“你说是不是呢,允澄?” “你这疯妇!”忍无可忍,寿王登时变了脸,“碧玺殿乃是太上皇静养之处,请你速速离开,莫要再于此地搅闹不休!” 太祖妃轻笑一记,遂退开半步:“别急啊,哀家还不会走呢。那么多的话没说完,今儿个过了,只怕明日允滦就听不见了呀。” “你!”寿王只觉自家牙床咬得咯咯作响,忽然,他眼神一缓,笑开了:“也好,既然你有话要说,那本王也就趁此机会一并同四哥说了去!四哥――”浅褐瞳眸望向榻上的景帝,“舒家账目的核查事宜暂告一段落,如今已初步查实舒仲春与橙、紫二国重臣私交甚笃,重华宫那笔数目不小的缺银正是通过舒仲春之手发出……这些,户部业已核实,只待陛下身体康复,便要上奏丹篁殿。” 这些话在此地说出,无非是为了杀杀太祖妃的气焰。 寿王抿了抿唇,忽觉就这么将户部的决定告知太祖妃,真是太便宜她了,原本想着务要令她觉着惊恐才好,然如今看来……太祖妃不过是略略扬眉,并无多余的表情。 “允澄,你既不愿做皇帝,也好。”她漫道,“你可知当年拂逆我的人,都是何种下场么?……瞧,你的这位四哥便是其中一个。” 寿王猛然瞪大了眼:“……这是何意?” “字面之意。”太祖妃收回视线,施施然拢着袍袖转身,“你的四哥拂逆于我,竟想要回护那尉迟尚澜,所以呢……” 哀家,要他活着也如同死了一般。 景帝咳嗽一声,嘴边又有血色流溢而出。寿王拳头攒得死紧,青白的骨节奋力突起,几乎要将皮肉撑破。末了,听景帝笑道:“所以,允澄你看,我便是这副惹人厌的光景了。金茯苓那玩意儿吃了许多年,从尚澜死时到现在,终究是不能再吃下去了。” “金茯苓?”额角上青筋跳得厉害,寿王沉声问:“那不是毒药么?” “正是毒药,且服食者远比允澄你想象的要多得多呢。”太祖妃的声线里满是愉悦,“你的四个是一个,尚澜么虽说并非因此而死,却也是吃了不少的。再来,便是凤朝王妃……”她略微侧过脸来,眼角的余光隐隐藏着凌厉:“允澄,阻碍哀家替你夺得皇位者,哀家都会不遗余力地将他们一一扫除。” 寿王默不作声,景帝先开口了:“只可惜……宛儿啊,你算计一辈子,最后却栽在允澄的手上。这一着走错,满盘输尽。” 闻言,太祖妃一声冷笑: “他不要皇位,哀家要不也一样么?” -------------------- ―v―于是要进入终局部分了,某猫长舒了一口气呀…… ------------ 第九十八章 迎刃而解的各种囧(3) 更新时间:2010-04-13 枫陵王妃与梁佑微在相府住下了来,静候天骄病愈。一连三日,两人将那本无名书册翻来覆去看了数遍,每每看罢,梁佑微皆是一副涕泪纵横的模样,而枫陵王妃则是面色泛红,不知是怒还是悲。 尉迟采看在眼里,心底却有些难受。 “这本书册,我一直将它藏在天枢阁。最危险的地方,反而是最安全的地方。”梁佑微在用膳时这样对尉迟采和楚逢君说,“原本打算等到赤帝陛下行冠礼后再设法将书取出,让人上呈陛下,想不到……” 楚逢君手执玉箸,笑意浅淡:“想不到,这册书竟被太上皇瞧见了?” “更叫人惊讶的是,赤允滦并未将此书交给舒宛。”梁佑微停下碗筷,若有所思地望着对面墙头悬挂的字幅,“以赤允滦当年与舒宛的交情,看了这书岂不护短?所以啊,真真是叫我莫名了。” 尉迟采觉着自己插不上话,只管捧着碗老实吃,不过,总有那么一两句话让她留意。 梁佑微说到了凤朝王的风流韵事:当年凤朝王行事如何之英明果决,形容如何之丰神俊朗,转眸挥袖便能迷倒大片世家千金名门仕女……尉迟采悄眼向枫陵王妃一瞄,发现这位正牌的原凤朝王妃并无半点不快。 “凤朝王谋逆那会,天下人心动摇啊。若非麟华帝提早获知了凤朝王起兵的风声,只怕如今这龙仪殿上坐着的就不是现在这个主儿了。”梁佑微抚一把胡须,瞟眼瞧瞧枫陵王妃,“……王妃今儿个似乎没什么胃口啊。” 楚逢君仍旧是轻笑道:“梁先生,还是先用膳吧。” 尉迟采却是另启了话匣子:“凤朝王为何要谋逆呢?依他之能,在麟华帝手下做个风流王爷,不也是挺好的么?” 梁佑微露出一脸高深莫测的表情:“小姑娘,这你就不晓得了罢?对男人而言,这世上最重要的东西便是‘地位’。没有地位,哪来权力和银子呢?像凤朝王这般优秀的皇子,做不了皇帝,本就算得上是屈辱了……” “不是这样。” 开口的人是枫陵王妃,梁佑微顿时收声。只听枫陵王妃叹了口气,“当年麟华帝为何留下凤朝王妃与凤朝王的家臣,乃是因为……他们在事发之前,毫不知情。” 楚逢君的玉箸在碗边轻敲两记:“用膳时间,怎么说起这样沉重的话题来了?” 客随主便,梁佑微不好再八卦下去,遂拿起筷子吃饭。 不料枫陵王妃摇了摇头,扶着桌边起身:“我着实没有胃口,你们用吧,我先去歇着了。” 尉迟采和楚逢君面面相觑,梁佑微亦是略显尴尬。 只不过三人都没拦着她回房。 “……好啦,是我的错,我不该问这些东西。”尉迟采扁了扁嘴,抬手以示投降。 楚逢君苦笑起来:“不关你的事,那是她自己心里的结。枫陵王妃也好,凤朝王妃也罢,她总得好好理清。”说着视线落向梁佑微:“倒是梁先生,您刻意在她面前提起这些旧事,到底是何打算?” 梁佑微哼哼两声也没说话。楚逢君夹了一块兔肉送入梁佑微碗中,笑道:“哎,梁先生也不必这般抵触,我明白您是在为尚澜大人鸣不平。不过这些话,您还是留着放在小陛下跟前说更为妥帖。” 说到天骄,尉迟采扬起睫毛:“那个,天骄他好些了吗?” 楚逢君悠然扫来一眼,凤眸笑得不怀好意:“采儿的心思似乎老是挂在陛下身上呢。” “……”尉迟采很囧很无言:都快要定亲了,你一个成年人居然吃孩子的醋? “丫头此话倒是正经的,九王殿下,咱们究竟何时才能入宫面圣?”梁佑微道。 楚逢君颇为认真地思索了一番,“这两日恐怕还不成,宫里似乎出了点麻烦,我又一直待在中书省折腾三州学子的弹压事宜……新年朝贺也不远了,再忍上几日罢。毕竟朝贺乃开春首要大事,小陛下与太上皇不会缺席。” 尉迟采唔了一声,心里到底是放不下永熙宫里那只小可怜。 真想找个机会溜进宫去瞧瞧他是不是好些了,嗯…… 忽见小仆快步凑近,附在楚逢君耳边悄声说了两句。尉迟采睨着他二人,见楚逢君面色转眼变得古怪起来,知晓八成又有什么麻烦找上门来了。 “……既是如此,那就先请进府来罢。”楚逢君说着也站起身,目光却是落在尉迟采脸上的。“先别急着走,把长千金送回屋内。” “咦?我?”尉迟采一头雾水,扬眸迎上他的凤目:“现在就要回屋?” 楚逢君点头,再指指梁佑微:“另外,把梁先生也藏起来,让青衣守着他。” 听到青衣的名字,尉迟采立马觉得这回爬上门来的,定是极大尾的麻烦。 没说的,尉迟采和梁佑微分别回房,饭厅中也迅速收拾干净。楚逢君亲自送尉迟采回屋——却是回他自己的屋。待两人进屋一看,花旦已在屋中候着待命了。 尉迟采有些局促。面前这美妞就是大半个月前把自己从霜州捉回帝都来的绑匪之一,据说还是奉了相爷的命……如今自己和楚逢君站在一起,尉迟采倒有些不敢看花旦了。 花旦见了并肩而立的二人,笑得很夸张。 尉迟采莫名地脸红起来。 “哟,来得挺快的,看样子青衣已知会过你了。”楚逢君并不太介意花旦擅入他的厢房,“既然如此,我这个准夫人便暂且交给你保护了。”说着拍拍尉迟采的肩,“采儿你也别担心,只是没有我的命令,绝不可随意出入这院子。” 尉迟采似是而非地点了点头,仍忍不住多问一句:“到底谁来了?” 楚逢君两手一摊,苦笑:“你最不想见到的那一个,嗯……枫陵王世子。” ***** 赤英尧为毛爬来帝都,这是个问题;而他又是怎样知晓枫陵王妃住在相府里,这又是另一个问题。总之俩问题加在一起,足够让楚逢君头疼的了。 此番前来帝都,赤英尧倒难得没摆他那纨绔子弟的谱,格外低调地穿了一身素色常服,只是罩在外衣上的皮氅分量十足。见了楚逢君,赤英尧拱拱手唤他“楚兄弟”,亲切得诡异。 “……”楚逢君抖落一身鸡皮疙瘩,勉强扯出笑脸:“世子怎么到帝都来了?” “新年朝贺么,赤国难得的盛事,来瞧瞧也不错。”赤英尧的笑容滴水不漏,“另外听人说母妃借宿相府,我估摸着到底得上相府来同楚兄弟道个谢,否则家父也难以安心呢。” 楚逢君不知何时又翻出了他的象牙扇,手指一错缓缓展开扇骨,微笑:“呵呵呵,枫陵王爱妻心切,放王妃独自出门在外,担心是可以理解的……不过,本阁尚有一事不明,还想请问世子。” “楚兄弟请问。”赤英尧优雅地单手支颐。 楚逢君摆摆扇子,凤眸无声转来,瞄着赤英尧手腕上露出的乌金镯子。瞧过半晌,笑道:“本阁想问的是……世子是如何得知王妃住在本阁府上的呢?” “这嘛……”赤英尧垂睫轻笑一声,又道:“我倒是想起一事,听人说霜州刺史被陛下治了个痛快,前些日子还封锁州城来着,不知可有此事?” 楚逢君自是明白他打太极的招数,也不急着逼问,悠然道:“那本阁就不大清楚了,本阁在霜州那会,刺史大人不还好好的么,大约是陛下不肯放过他罢。”顿了顿,象牙扇头点在下颔处:“……本阁这才发觉,世子手上那镯子的造型真是特别。” “哦?”赤英尧并不遮掩,反而大大方方将镯子亮给他看:“很特别么?这镯子是母妃赠与我的,戴了多年,喜欢是不假,却也不曾觉得如何特别呢。” 楚逢君扬唇笑了,就着赤英尧的手细细端详那乌金手镯,忽觉腕间一寒。 一枚袖里剑紧紧贴着他的腕脉,寒光烁烁,正是自赤英尧的掌间伸出。 刀剑无眼,楚逢君仍旧不急,只是抬眼看向面前的世子: “这就着急了?想当初世子在丰川见着昭仪时,也不曾这般急着下杀手过。” 赤英尧面上七分从容三分冷冽,碧绿的瞳眸下有森光流淌:“你一早便怀疑本世子的身份,既然如此,我也就不同你绕弯子了,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你若是敢伤母妃一根寒毛,楚逢君,本世子有的是法子叫你痛。” 抓住尉迟采,便是抓住了楚逢君的软肋。只要尉迟采重现赤国,他就不信楚逢君会无动于衷。 “哦呀哦呀,世子当真是误会本阁了。”楚逢君现出无辜无奈的模样,“王妃是自愿投宿相府的,可别当做本阁软禁她老人家呀。” “呵,若非是软禁,那为何她会连个消息也不往枫陵郡送!” 这可奇了怪了。楚逢君松开指尖的乌金镯子,顺势反扣住世子的腕脉,而那柄贴在自家腕间的袖里剑并未再进,反倒松开了少许。 ——不敢杀他? 楚逢君扬唇,面上直笑得春风得意: “世子分明坐拥‘夜枭’,居然连自家母妃的消息也拿不踏实?” ------------ 第九十九章 真正的枭首(1) 更新时间:2010-04-14 坐拥夜枭,何等风光的罪名! 赤英尧绿眸半掩,瞳仁中冷光逼人,只是面上仍旧一片从容,半点惊诧也不见。 ……被楚逢君揭穿身份,不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么?从在霜州撞上他与尉迟采后,他便想过会有这一天――不,或许是更早,早在…… “抑或是,连王妃也信不过世子你了吗?”楚逢君的象牙扇晃了两晃,毒舌模式正式开启:“唉呀呀那可真是了不得,到底是亲母子,事到如今总得想个法子收场才是。不过,世子可有尝过被自己母亲怀疑的感觉?那可真真叫人觉着……可怜啊。” 赤英尧冷哼一声,却是移走了逼在楚逢君腕脉间的袖里剑,无声纳入袍袖中。 楚逢君赶紧揉揉手腕,坐正了身子。 两方都沉默起来,直到堂外传来小仆的禀报声: “相爷,王妃到了。” 赤英尧脸色一变,眸光倏然转向楚逢君:“……你怎么把母妃叫来了?” “世子不正是信不过本阁嘛,”楚逢君摆扇掩唇笑得高深莫测,“况且本阁听说王妃在前来帝都的半道上也遇着了夜枭的袭击……故而,就算本阁不请王妃来,她自己也会有话想问世子罢?” 见赤英尧涨红了脸不吭声,楚逢君微笑,对门外的小仆道:“有请王妃。” 门扉左右洞开,枫陵王妃身披一件厚实的紫貂宽裘,内里是素白底暗铺沧浪云纹的窄袖锦衣。方才退席回房歇息,到现下也不过小半个时辰,她并未换下常服,想必是没有就寝的打算的。 “母妃。”赤英尧露出前所未见的乖顺模样,恭恭敬敬地起身向王妃见礼,“孩儿护驾来迟,请母妃责罚!” 楚逢君亦是站起,敛了象牙扇略一倾身:“王妃既然来了,便与世子好好谈上一番吧,楚某不打搅了,请。”说着就要往门外去,走到门前,却又被枫陵王妃唤住。 “楚相无须回避,留下来一道听听笑话也不坏。”王妃勾唇侧首,“请坐。” 求之不得呢。楚逢君笑嘻嘻地落坐侧席,其意便是将世子身旁的首席留给王妃了。王妃也不推辞,款步走到首席前,不声不响地盯着赤英尧瞧了半晌。 赤英尧不敢造次,维持着抱拳行礼的姿势,等候母妃发落。 “英尧,你也坐。”王妃缓缓启口。 “……是,孩儿多谢母妃。” 首席上的二人依次落座,小仆送上两盏热茶来,被楚逢君屏退。 枫陵王妃捧着茶盏默然片刻,吹开茶汤面上飘拂的沫子,漫道:“有些话,我一直想问问英尧,不过从前总是寻不到合适的机会,要么你父王在场,要么便是你不在府内……今儿个这里也没有外人,楚相么,你该是熟悉的。于我而言,他更是一位重要的人物,你可明白?” 赤英尧点头:“孩儿明白,母亲请问。” “早些年我便觉着有些怪异,”王妃搁下茶盏,美眸凝视着赤英尧,“那时你不过十三四岁,为何总是三天两头的不见人影?这也就罢了,返家时又常常跟着古怪的人,你父王问起,你只说是结交的朋友……如今,你也不妨跟我交个底,你的这些朋友,杀人么?” 赤英尧眉心一紧,随即舒展,“……母妃这话是何意?” “何意?呵,意思便是说……他们前来要挟你的母妃,若是不照他们的意思去办,便要叫你的母妃好看。这样够清楚了罢?” 不等赤英尧作答,枫陵王妃眉梢一挑,接着道:“其实那时你结交的朋友,我都认识,他们都是你母妃从前的家臣。” 赤英尧绿眸蓦地瞪大。 听到这里,楚逢君忽然停了手里的象牙扇,脑中有如电光飞转。 ――难不成,世子并非枫陵王之子,而是…… “家臣?母妃从前的家臣?……这是怎样一回事?”赤英尧皱起眉峰,迷茫不已。 果然。 楚逢君敛起凤眸,总算是明白过来了。 原来这位枫陵王世子,根本不清楚他生母从前的故事,包括凤朝王妃这个头衔。 “夜枭,我记得他是这样称呼它的。”王妃拢起耳畔的鬓发,轻笑:“你真正的父王,便是夜枭之首。只不过在他死后,夜枭销声匿迹了一段时日,如今又重现江湖……当真是死不掉么?” 赤英尧登时浑身僵硬: “母妃,这是何意?什么叫真正的父王?夜枭之首又怎样?” 王妃的眸底一片淡然,道:“英尧,你的镯子给我看。” 赤英尧依言伸出手来递给母妃。 王妃卷起他的袖口,轻抚他手腕上的乌金镯子:“这只镯子,乃是由凤朝王亲手所制,上面这只鸟的图案,便是夜枭的徽记……而你母妃从前的身份,正是凤朝王妃。” 也就是说,她一早便知晓赤英尧与夜枭的往来。 ――从见到跟在他身后那人时起,她明白,那些人终究不肯放弃。 赤英尧呆在原地。 “英尧,许多事你自以为能掌握真相,其实不然。比如说……”枫陵王妃松开镯子,指尖瞄向侧席上的楚逢君,“他的身份。”再缓缓挪向赤英尧,点在他的鼻尖:“你的身份。” “母妃……”赤英尧怔怔盯着王妃,只剩下这二字能唤出声。 可是王妃却没再说下去。 “安心,我的儿子,母妃定会护你周全。”王妃拢住他的手掌,微笑。 只要没有她,那么这一切……便可以结束了。 ***** 天骄已在永熙宫内静养了四日。刚得到景帝病重的消息时他还起不了床,于是拖延了整整两日才前往碧玺殿。到了殿前,却听那些个黑衣宫人告罪,说是太上皇须得静养,不见任何人。 ……好吧,静养就静养,只要能赶快好起来,不见面也无碍。 天骄如是想着,吩咐永熙宫的几名宫人备下龙袍与冠冕,说什么明日上朝不得延误云云,赤帝就该有赤帝的模样,天家皇威折损不得。 再说,没几日便是新年朝贺,可不能叫那一众刺史郡王看扁了自己。 “陛下,要不要再遣御医来给你瞧瞧?”红衣宫人觉着太玄乎,遂压低了嗓音,“碧玺殿那边有风声,说只怕太上皇是患了不好的病症呢……” 天骄剑眉一扬,冷声反问:“怎么,朕莫非连自个儿的父皇也得这般提防着?” 红衣宫人赶紧垂头认错。 “罢了,快些准备去罢。”天骄懒洋洋地甩动袖摆,“啊对了,今日阁部呈上来的折子都送到朕房中去。” 红衣宫人乖乖应下,转身就要往外走。退到镂花的檀木隔断前,这人突地惊叫一声,似是撞上了什么东西摔倒一旁,又听得隔断后传来年轻女子的低叱: “这不长眼的奴才!太祖妃娘娘也是你撞得起的?” 天骄慢腾腾回过头来,正见太祖妃领了两名红衣女侍自外而入。先前一连大半个月都病得厉害,如今的太祖妃看上去的确清减了不少,面色也仍旧苍白,不过精神倒好了许多。 “……见过皇祖母。”天骄旋身端正衣衫,向太祖妃拱手一礼。 那不幸撞上boss的宫人满头冷汗,不住地朝小陛下递来求救的眼神。 太祖妃勾唇轻笑,手中轻摆着一只镶兔毛的缎面团扇:“哀家听闻陛下龙体欠安,疏于问候,这才来看看陛下,还望陛下勿要见怪。” “劳得皇祖母亲自来一趟永熙宫,朕着实不忍,怎会责怪?”天骄亦是回礼,“您难得来永熙宫,方才这奴才不识好歹撞着了皇祖母,皇祖母认为该怎样处置他?” 太祖妃抬袖掩唇笑了两声,摇头:“念在他是无心之过,哀家不与他计较。” “听到了还不赶紧谢恩?”天骄斜睨着老实跪伏在跟前的这人。 红衣宫人如蒙大赦,忙不迭叩谢太祖妃与天骄。天骄摆摆袖子让他退下,将太祖妃引至上座,又命人奉茶。两名红衣女侍退到太祖妃座后,不敢造次。 “听说你父皇最近身体不大好,可有去探视过?”鉴于上一次在舒家的尴尬会面阴影深重,太祖妃挑了个两人都方便开口的话题。 天骄点头:“去过一次,却是给宫人挡了出来,到现下朕也仍是一头雾水。” 太祖妃又是一笑,随即捧起茶盅:“那么新年朝贺的事宜,准备得如何了?” “虽是赶了些,倒也算得顺当。” “哀家听说好几位刺史业已抵达帝都,天候尚寒,也不知他们受得了是受不了……”太祖妃轻叹一息,道:“对了,哀家还听人说,那位枫陵王妃这回倒是亲自来了。按辈分,她也该算是你的姑母,与我,更是幼时一同长大的玩伴。若是得了她的消息,不妨派人送来重华宫。” “朕记下了。”天骄答道。 此话之后,两人又是一番漫长的沉默。 天骄取过茶盅自顾自地啜饮,太祖妃原本也捧着杯子喝两口,一旦没了话,便觉着有十二分的不自在。 “……皇祖母还有何要求?”天骄首先打破沉默。 他已明白了,自舒芙的生辰宴上两人正式决裂,之后太祖妃的每一次出现,必是有目的的。 那么今天,皇祖母又在打什么主意呢? 太祖妃抿唇蹙眉,大约正犹豫着。天骄又道:“皇祖母不必如此,你我二人虽立场不同,但总有些话是说得出口的。” “也好,反正也没有解释的机会了。” 垂眼,美眸下漾开柔和笑意,太祖妃拢着衣袍缓缓起身,走到天骄的正面,而后敛裾跪下。 座后两名女侍低低呀了一声,而天骄亦是惊异地望着跟前这人。 她是赤国最尊贵的女人,除了麟华帝,她从未向任何人屈膝跪拜过,好似自打生来,她便秉持着这般折损不得的骄傲,永远高高在上。 面对天骄,她既是抚养者,又是教育者。她想要按照自己的意愿,塑造出一位能为己所用的统治者。可是她失败了,天骄最终脱离了她预先设定的路线。 而寿王,也不肯成为她预想中的赤帝。 大半生的设计与谋略,最终无以凭依,溃不成形。 “天骄,皇祖母有一事相求。”太祖妃的笑靥滴水不漏,毫无破绽。 天骄皱眉:“皇祖母请说。” 太祖妃抑下眼底几欲碎裂而出的水雾:“明日,与哀家一道去碧玺殿看看你父皇,可好?” ――情理之中的请求,岂有回绝之理? “好,朕答应你,明日与你一道去碧玺殿看望父皇。”天骄松了口气。 ***** 迈出永熙宫,太祖妃在玉阶前停下步子。 亥时二刻的天空已然全黑,星斗昏暗,想必明日不是个好天气。 两名红衣女侍跟在她身后不言不语,一路走到重华宫门前,这才听主子轻声吩咐: “让他们即刻准备妥当。只此一次,不许失败。” 两名女侍自是省得其中之意,躬身:“是。” ------------ 第一百章 真正的枭首(2) 更新时间:2010-04-18 是夜,枫陵王妃对赤英尧交底。除了身为凤朝王妃的旧事前情,还包括夜枭在凤朝王死后多番找上门来,欲让她执掌夜枭为凤朝王报仇,顺道再向儿子强调又强调――楚逢君与尉迟采二人他绝对动不得。 听到这里赤英尧心里老纠结了:尉迟家长千金那位本尊便是死于他手的,如今母妃却跟他说尉迟采动不得,这这这、这如何同母妃解释才好? “你不用这般紧张,英尧。夜枭做了些什么,我虽不晓其中明细,却也并非如你所想的一无所知。”枫陵王妃慢吞吞摩挲着儿子腕间那只乌金镯子,镯子面上雕琢的那只金翅鸟昂首怒目,威风凛凛。她叹道:“夜枭本不做那些杀人越货的勾当,凤卓当年创立这支秘密组织,不过是当做暗卫,而后来……” 后来,夜枭便开始吃人了。 “我亦是探查了许多年,这才渐渐明白过来。英尧啊,或许你所执掌的夜枭,并非全部人马,抑或是……夜枭中早已分立两派,各向其主。” 赤英尧的脸色沉了下去:“母妃何出此言?” 枫陵王妃扬起美眸:“你须得同母妃说实话。英尧,尉迟家长千金在釜州被害,究竟是何人手笔?” 听得这话,赤英尧总算觉得好受了些。母妃并未将此事全然怪罪于他。 “夜枭拿人钱财,替人消灾。”赤英尧想了想,“孩儿着实不便透露雇主的身份。” 枫陵王妃却是一记冷哼:“呵,若这位雇主便是真正的枭首呢?” 赤英尧大惊。 与太祖妃的合作从好几年前便开始了,她出手阔气,一分银钱也不少给,赤英尧甚至觉着同她做交易是件非常爽快的事…… 见儿子迟疑,枫陵王妃索性再补上一句:“再来,若这位枭首正打算着对你的母妃下杀手呢?” “对母妃下手?!” “你不曾派出夜枭,在半道上冲着母妃威胁来罢?”枫陵王妃挑眉。 开什么玩笑!赤英尧皱紧了眉头,绿眸下怒焰灼灼:“……母妃这是在取笑孩儿吗?” “既然不是你,那么还会有何人顶着夜枭的名头行事呢?” “孩儿……孩儿这就着人去查察!” 赤英尧拍桌蹭地站起来,却听母妃懒懒漫道:“不必费力气了,就是咱们当今的太祖妃娘娘,舒宛――要知道,她要杀你的母妃,已不是一日两日间的想法。” 早在凤朝王兵败身死、而自己却逃过一劫之时,舒宛便打定了主意要她陪葬罢。 闻言,赤英尧只得默默坐下来。 回想起当时接到太祖妃的密信,说是要请夜枭帮忙在霜州应承一帮要紧的客人,再顺道去丰川瞧瞧尉迟家那位丫头是真还是假……那日信中如是说――若有襄州的客人前来,便要他以“赤凤卓”这名字接待,再谎称自己乃是叛贼九王赤允湛的叔叔。 “想必舒宛一早便知晓你是我儿子,便要连你一道坑了去。”枫陵王妃捶桌,“英尧,你若是还在替太祖妃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断掉,统统断掉!” 见不得人的事吗……的确是不少。比如橙国那边,再比如紫国那边。咳,真要同母妃说起来,只怕给她抽死都还不够。赤英尧冷汗着合计了一番,觉得猛一下子抽手不管着实有些不讲江湖情谊职业道德,还是一步一步来罢…… “英尧?”见儿子面有菜色,枫陵王妃陡然拔高了嗓音:“可有听清母妃所言?” “有,孩儿知错,孩儿一定不再与太祖妃往来。”赤英尧赶紧乖乖应下。 然而事态的发展总是出人意表。 子时末,一名夜枭禀明身份进入赤英尧宿下的屋内,称“那位”有密令送抵。 不与太祖妃往来,固然需要些时日来慢慢调节自家手头的活,可如今的情势却已容不得人细想。待看完密令,赤英尧再也睡不踏实了,一个翻身坐起来,着人赶紧去唤醒几位主子,说是大事不好。 一刻钟后,楚逢君、尉迟采、枫陵王妃与梁佑微全体聚在二堂。 “大事不好,呃……或许叫做快不好了。”赤英尧给母妃训了一晚上,如今已没了脾气,只乖乖交出密令书信,递给首座上的楚逢君,自个儿在一旁解说: “此乃太祖妃的密令,至于为何会送入本世子手中,本世子日后自当向各位详陈其因。如今这密令的内容才是要紧――太祖妃要反。” 待赤英尧交代完毕,楚逢君业已读完了密信,随即黑着脸将信纸递给王妃。 尉迟采默然坐在他身边,蓦地想起从前天骄跑来霜州的理由――说是听闻太祖妃不让尉迟家的昭仪活着回帝都,吓坏了天骄,于是小陛下自作主张跑去保护昭仪了。 “送消息来的人说这是今夜发出的密令,恐怕舒家那边已有动静了。”赤英尧补充。 “……世子,这可不是玩笑。”楚逢君半掩凤眸,低道。 赤英尧反倒轻松起来:“呵,楚相既知我身份,必该清楚这消息是真是假。” 作为夜枭中人的信誉保障么。 “果真是防不胜防。”枫陵王妃将信纸丢给梁佑微,“……说起来她也忍了许多年,到这个节骨眼上才决意谋反,或许是晚了。” 楚逢君却是摇头:“如今寿王的人还盯着舒家,但这消息一时半会怕还到不了寿王手上,再加上若舒家人扣留了户部诸位官员,谋逆的消息便更是难以传递。”他思索片刻,转向尉迟采:“采儿,你同王妃与梁先生留守相府,我这就同世子往寿王府走一趟,兴许还来得及。” 说着他便站起身来,向赤英尧投去一记眼神: “世子,本阁可以相信你吗?” 尉迟采的眸光倏然扫向赤英尧。 对于这个男人,她总是本能地警觉着。或许是他的绿色眼眸让她觉着怪异,又或许……于是她抬手捉住了楚逢君的袖摆:“我要同你一起去。” 楚逢君稍稍一愣,转头瞧见她坚定扣在自家袖摆上的纤细手指。 “我信不过他。”她瞄着赤英尧,直言不讳。 枫陵王妃的嘴角抽了抽,面色显然有些尴尬。楚逢君叹了口气,轻轻握住她紧扣自己的那只手,“乖,如今不是能容你不信的时候了。况且他的母妃还在相府中,给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乱来。” 枫陵王妃的嘴角抽得更厉害了:就算要拿本王妃做人质,你也不必如此明目张胆吧? 尉迟采总算松开了手指,杏眸却仍旧死死瞪着赤英尧。 楚逢君俯身在她颊畔烙下一吻,回身冲赤英尧颔首: “好了世子,咱们这就出发罢。” ***** 深夜的重华宫寂静如死,偌大宫室,连一丝人气也察觉不见。 自从离开馥宫贴身随侍太祖妃后,烟渚总是心神难定。 她早已听说昭仪的死讯。那个年轻的姑娘被毒杀在霜州,险些让同行平乱的中书令楚大人一并遭殃。若那时悄悄自宫中消失的陛下没有出现在霜州,只怕楚大人蓄谋毒杀昭仪的罪名必是甩不掉了。 这些,太祖妃都有告诉她――将她与他们视作谋害昭仪的同党,日后无论谁捅出了漏子,连带着这一宫女侍与宫人都逃不脱干系。 太祖妃的手腕她再清楚不过了。二十年前起太祖妃便执掌掖庭,连景帝的中宫高皇后也屈居其下,多年来掖庭不曾让赤帝操心,太祖妃可谓是功不可没。然,如今这个女人想要掌控在手中的,不再仅是一个小小的掖庭了。 烟渚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从榻上坐起身来,不敢惊动旁边睡熟的女侍。 昭仪的死令她时时感到恐惧。自从听闻昭仪的死讯,她便连着做了好几十日的噩梦,夜夜都梦见昭仪满脸是血地向她索命。 ――烟渚,我不曾亏待于你,我也不曾做错什么,为何你们都要杀我? 思及此,烟渚又是一记哆嗦。 暮舟随昭仪去了霜州后便不曾回来,甚至连个信儿也不见。 再后来,昭仪也死了。 说是邪门已不足够安抚她。烟渚再一次深呼吸,胸中却更是突突急跳,好似浑身沾满血污的昭仪就在她身边坐着,在她耳边惨惨哭泣…… 床板吱呀作响,烟渚心头猛地一惊,瞧见是对面一名女侍翻了个身,这才略微放宽心。 平日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这真真是应了老人们的那句话罢。 她抹了把脸,再一番深深吐纳,似是下定了决心一般点点头,而后轻手轻脚地披衣下床了。 这座禁苑的路线她是再熟悉不过的,当然,也包括禁军的巡逻路线。 溜出重华宫不是难事,后园僻静处早已有人动过手脚,在草堆的遮掩下于宫墙根部凿了一方狗洞,宫中有女侍与侍卫相好什么的,就趁夜从这洞中溜出去成其好事,再在天亮前溜回来,一来二去竟也不曾有人被逮着过,可见其安全性尚佳。 于是烟渚便一路提防着摸入后园,钻过狗洞,出来后便是连接着碧玺殿侧殿的小巷。 她拍去衣上的尘土左右瞧瞧,这条巷子很静,若禁军巡逻来此,必会有脚步声,她暂且松了口气,借着不甚明亮的月光,双眼大致能辨清方向。 碧玺殿侧殿啊……得往南走一段,再折向东,方才是永熙宫。路程倒是不远,只是就怕撞上禁军。烟渚思索半刻,确信大门是走不得的,遂决定从北走碧玺殿后另一条巷子直入永熙宫北,然后再想法子进入永熙宫。 她紧贴着宫墙小心挪动步子,不时回头朝来路望去一眼…… 忽然间只觉肩头一沉。 她心头大震,硬生生咽回几欲冲出喉咙的惊叫,缓缓转过头去。然还未瞧清身后之人的面孔,她骤感腰腹中贯入一片冰凉,随即是排山倒海的痛楚汹涌袭来。 烟渚怔怔垂目,看着贯穿自己身体的银寒宽刃,刀身上一只夜枭振翅欲起,精光夺人,而耳中传来的笑声却越发模糊了: “主子有令,擅出重华宫门者,死。” ------------------- ――|||这章让某猫卡了很久,有三天断更,某猫跪拜认错。 ------------ 第一百零一章 真正的枭首(3) 更新时间:2010-04-19 还未到寿王府所在的那片街坊,前去送信的二人便察觉到异样。夜色浓重,马匹经过一处府宅的大门前,只见光影绰绰间,一道黑影飞速掠过。 两人在马背上对了一记眼色,楚逢君凤眸微扬,赤英尧碧瞳生光,皆是心照不宣。 ……有尾巴跟来。 这也并非怪事,既然得知太祖妃有谋逆之心,作为舒家眼中钉之一的楚相必会遭到严密监视,想必是早已有人埋伏在相府四周,见二人出府便跟来了罢。 楚逢君勒住缰绳,赤英尧皱了皱眉心,也随即停下马来。 太祖妃反意昭然若揭,此时断不会再行迁延,一切阻碍她大业完满的敌人,杀无赦。 那么二人停下马,便意味着——应敌。 微乎其微的脚步声,想必是高手。楚逢君牵唇一笑,面上连半分忐忑也不见,竟是同赤英尧打趣道:“本阁尝闻世子身手高绝,敌手还未现身便可以剑气立斩其首……本阁虽是文官,但也自认有几分根骨,用剑当不输武人。今夜难得机会,世子,不如你我二人便就地切磋一番?” 赤英尧省得其间之意,遂亦笑了:“相爷好雅兴,来吧。” 话音方落,世子腰间的阔刃长刀霍然而出,清鸣悠悠间,已是毫不留情地袭向楚逢君! 嘶。 刀刃穿透肉身的闷响,随即是扑鼻而至的血腥气。 楚逢君回剑悠然挡开赤英尧的刀身,在马背上重新直起身子,笑得分外愉快:“世子果真好身手,连本阁身后那个耍阴的崽子都逮着了。” “相爷也不赖。”赤英尧收回长刀,瞄着楚逢君剑尖上的一绺血色。 两名刺客的尸身陷在黑暗中,想必得等到天亮才会给人发现吧。 确认暂且不会有麻烦跟来,楚逢君心满意足地甩去剑上血珠,自袍袖中摸出一方绢帕,小心擦净剑刃,这才收剑回鞘。 赤英尧笑着哼哼:“相爷过场真多,咱们该走了。” 待二人抵达寿王府,寿王果然还没睡下,于是便穿着一身天青色常服亲自来迎。楚逢君细细端详他一阵,察觉到他脸色并不大好。 嘛,是因为那时他在永熙宫中见到自己与尉迟采一同出现么? “楚相……与这位公子夤夜来访,有何要事?” 寿王吩咐为二人上茶,被楚逢君婉言相谢,他对寿王拱拱手:“本阁身边这位便是枫陵王世子,因为一些原因,世子方才获知一件惊天消息,不敢有瞒,于是与本阁一道特来告知寿王殿下,希望能想出应对之策。” 寿王颔首,“楚相请说。” 楚逢君与赤英尧又是一记对视,楚逢君沉下气来:“太祖妃要反,消息确凿。” 寿王登时面色一白,闭嘴不言了。 “怎么,寿王殿下不愿相助?”楚逢君眉梢略挑,“太祖妃一介女流之辈,莫说她是篡位夺权,即便是名正言顺地登位,那也会给天下人笑话。莫非寿王殿下打算一并给天下人笑话去?” “不,本王并非这个意思……”寿王扯了扯嘴角,却是不知所措的模样,转而问道:“楚相如何得知这个消息?” “消息的来源渠道,这个本阁着实不方便透露。”楚逢君再一拱手,凤眸更利了三分:“此事攸关我赤国宗室存亡,寿王殿下身为赤国宗室子弟,当真要冷眼旁观?” 寿王不答,长指默默捏紧了袖边。 半晌,才听他低声问:“太祖妃……为何要反?” “为皇位。”就这么简单。 皇位。 寿王竟是不自觉掐着指节,食指处那片皮肤给他掐的微红。 在碧玺殿里她说的那句话,他还记得十分清楚。 ……他不要皇位,哀家要不也一样么?…… 莫非他不愿以武力的方式夺取赤帝皇位,她便要强迫她自己成为这个千古罪人么? 这究竟为何?皇位当真如此重要吗? “……寿王殿下?寿王殿下?” 见身前坐着这人当着面跑神,楚逢君更是纳闷了,遂伸手在他眼前挥了挥。 寿王眨眨眼,浅褐色的瞳眸无声转向楚逢君: “楚相,若太祖妃兵败,会怎样?” 这个问题,也让楚逢君大为诧异。 赤英尧冷笑一声,“夷灭九族虽是不可能的,但至少舒家难逃干系,重华宫也得因此再添千百冤魂罢。” “那么……若她成了呢?”问出此话时,寿王的眉峰拧成一团,眼底尽是晦暗之色。 楚逢君却是扶着圈椅边慢腾腾起身,似是不打算再问下去。 “楚相要走?”寿王也跟着起身,诧异道。 “既然寿王殿下不打算出手相助,本阁所剩时间亦不多,便无须在寿王府继续浪费口舌了。”楚逢君勾动嘴角,皮笑肉不笑,“只是……‘赤’这个姓氏,寿王殿下,你当不起。” 当不起赤国的皇族姓氏。 说着这句话的人,非是楚逢君,而是九王赤允湛。 “言尽于此,寿王殿下,楚逢君告辞。” 若连“赤”这一姓氏也不放在心上,那么寿王其人,当真是辜负了许多人哪。 楚逢君如是想着,旋身与赤英尧一并向堂外走去—— “……二位请留步!” 很好。 楚逢君略微勾唇,随即敛去微笑,回过身来时已是一脸冷淡:“殿下还有何话说?” 寿王握紧拳头,终是抬起眼眸,定定扬声: “本王,愿助天骄一臂之力。” ***** “咱们就这么在府里干等下去,似乎也不是个法子啊。” 尉迟采在堂屋里来来回回走了十数圈,嘴里自言自语似的呢喃。 枫陵王妃与梁佑微端坐椅上,各自捧着茶盅啜饮。前者面色如常,后者则是微微脸红。 “梁先生是否身体有些不适?若是撑不住,这就回房歇着罢。”尉迟采望向梁佑微,“时辰也不早了,您……” 梁佑微连忙抢道:“回房作甚?不如待在这儿等消息来得痛快!” “喔……”尉迟采悻悻地应了一声,心里不由腹诽起来:你这脸红居然是给激动的啊。 “丫头,你说舒宛若是要反,屠杀名单上首当其冲之人,该是谁?” ……呃,这个。说真话还是玩笑话好? “好了你不用如此纠结,傻丫头。”枫陵王妃淡定地搁下茶盅,“第一,乃是本王妃;第二,则是你的二叔尉迟尚漳。” 说到尉迟尚漳,尉迟采脚下一顿,脑中似是想起来什么: “对啊,太祖妃要反,定然须盯住尉迟家或是直接斩草除根。如此说来,现在的尉迟家岂不危险?” 枫陵王妃挑眉摊手:“那是自然,想必咱们所在的这处相府,也被那群人盯上了罢。” “得想个法子通知阿骁他们才行,这么下去要是真给太祖妃斩草除根了,那赤国之内还有谁能挡得住舒家的阵仗?”尉迟采原地立定思索片刻,“不如,我这就亲自去一趟尉迟府报信?” “谁要你去?让你去还不如换本王妃去呢,连个夜枭也能两次折腾死你的笨丫头……” 等等,两次? 尉迟采瞪大了眼,逮住这话里让她觉着不对劲的字眼开问:“王妃,‘两次’折腾死……是为何意?” “咳咳,没什么意思,总之本王妃劝你还是老实待在府里,等你那准夫君与我家宝贝儿子回来,得了准信儿,咱们再行定夺是否要告知尉迟府。毕竟尉迟尚漳尚未返回帝都,这会子尉迟府的名头也不大顶用……没错吧?” 王妃仍旧淡定地饮茶。 尉迟采也没脑残到那个地步,话茬给人绕开么,她还是能觉察出其中端倪。 “可是王妃,我也就和夜枭打过那么一次交道呀。”锲而不舍。 “咳咳。”王妃掩唇假装沧桑:“还算上你来时的那次。” 尉迟采愣了愣,接着想起初至赤国之时,她被困荒山野岭间意外遭遇的杀人现场。 那群杀人不眨眼的黑衣人……“是夜枭?” 枫陵王妃更加淡定地扇动睫毛以示回答。 至于动手的人乃是赤英尧这一事实,还是别告诉这丫头比较妥当。 尉迟采怏怏地坐回软椅上,目光越过堂屋前的檐角,直直没入夜空中。 ——长千金,你听到了吗?我找到凶手了! ***** 楚逢君与赤英尧返回相府时已近卯时,不仅自己回来了,还带回另一个人来。 环视堂中,尉迟采早就趴在木几边睡过去了,梁佑微也靠着椅背歪在墙头睡得痛快,独枫陵王妃一人精神奇好地坐镇堂中,不时地给这两个睡着的拉拉毯子捂捂衣角。手中的茶已换了六次,她美眸清澈,连丝毫睡意也不见。 楚逢君悄悄走到尉迟采身边,无声凝视她一阵,抬手抚摩她的长发,眼底满是怜惜。 枫陵王妃开始吐槽:“你家准娘子原本还给本王妃出什么幺蛾子,说是要亲自前往尉迟府通风报信,结果不过半个时辰就睡成这模样……唉。” 闻言,楚逢君扯出一记苦笑,俯身在尉迟采的发心印下轻吻。小丫头睡得浑身暖烘烘,楚逢君叹了口气,遂直起身来。 “让绯公子见笑了。”他抖开象牙扇在胸前摆啊摆。 那个被尉迟府“捎来”相府的小可怜便是尉迟绯。他裹着一袭厚实的火狐皮氅,清秀容颜映衬着火狐的毛色,冥冥中竟有几分妖异气质。听得楚逢君的调侃之言,他低哼一声:“九王殿下不必在我面前炫耀她,本少爷来此的目的可不是抢亲。” “哈哈哈,有绯公子这句话,本阁就放心多了。”楚逢君轻声笑起来,自是生怕吵醒尉迟采,“不过,凡是有竞争才有趣味嘛,本阁大大地欢迎绯公子来抢。” 尉迟绯恶狠狠砸去一眼。 楚逢君这厮,果真不是个好东西啊。 -------------- ╮(╯_╰)╭不是个好东西也有人爱呀~~ ------------ 第一百零二章 白虹贯日(1) 更新时间:2010-04-20 赤英尧的表情颇为别扭,想必是面对从前在霜州给自己折腾过的猎物,这会子突然“从良”做了盟友,叫他着实有些缓不过劲来。 尉迟绯一袭雍容富贵的装扮着实有范儿,枫陵王妃搁下茶盅起身同他见礼。楚逢君适时介绍:“这位尉迟绯公子乃是尉迟尚漳大人之子,自返回帝都后,便暂且代替长千金打理府中诸事。” “……你是尉迟尚漳的亲子?”枫陵王妃现出讶异之色。 尉迟绯眉心一紧,想必是此问戳中了痛处,遂闭嘴不答话,倒是楚逢君笑嘻嘻对王妃道:“王妃有所不知,绯公子乃是本阁当年的救命恩人,于本阁而言无疑有再造之恩,故而……”就请大婶您别在这问题上纠结啦。 这时只听尉迟采哼唧一声醒转过来,小丫头双眼迷蒙,鬓发给袖管蹭得有些凌乱,用“本机正在重启”的目光自堂中诸人身上挨个掠过,雷达自动捕获到楚逢君的存在,遂慢吞吞伸出两条胳膊,杏眸满足地眯起,粉唇微启: “……抱。” 堂中一片寂静。 万丈黑线缓缓降下,楚逢君难得一见地红着脸嘴角抽筋,尉迟绯悻悻然别开脸去,赤英尧与枫陵王妃则是淡定地或站或坐,一声不吭。 半晌,才听尉迟绯闷声提醒道:“……咳,楚相,还傻愣着作甚?” “……”楚逢君亦是低低咳嗽一记,“那个,让诸位见笑了。”说着便走上前去,将无厘头撒娇的小姑娘纳入怀里。尉迟采得了他的拥抱,愉快地在他胸前蹭蹭,转眼又睡过去了。 枫陵王妃笑得分外慈祥,“你三人忙活了一整夜,可有成效?” “寿王殿下已答应连夜入宫将此事密报小陛下,秦鉴秦将军那边,我们一时半会还没找着人,当然,也不排除秦将军投靠太祖妃的可能。” 赤英尧一边说着,一边挑了张软椅坐下来。尉迟绯也跟着一道落座,然眼神却黏在尉迟采与楚逢君二人身上。枫陵王妃自是留意到他的视线,扬唇笑问:“绯公子看上去与长千金关系匪浅呢。” 闻言,尉迟绯扭过头来:“晚辈曾经承蒙长千金悉心照顾,否则怕也是活不成的。” “看不出来,这小小一间屋子里,竟到处都是救命恩人呐。”王妃美眸半掩,目光掠向前方揽着尉迟采的楚逢君,“楚相,眼下你有何打算?” 楚逢君思索半刻,压低嗓音道:“此番太祖妃行动仓促,想必也来不及准备妥当。不过,咱们同样需要防着她手下那一拨人,另外还得尽快将小陛下与太上皇接出皇城,再向毗邻赤州的恭、临、釜三州发出勤王令……方才本阁已吩咐暗卫前往三州送信,如今咱们的当务之急,便是救出小陛下与太上皇二人了。” “你啊,你可真信得过寿王。”枫陵王妃忽地冷笑起来,“你可知他由何人所生?” 这话倒是叫楚逢君一愣。 “寿王由何人所生……寿王乃是先帝与贤妃之子,自然是由贤妃所生了。”他回想起从前在这皇城中渡过的岁月,“贤妃深受先帝宠爱,性子也温和。除去我与皇兄的生母华妃,贤妃可算是本阁在宫中最为尊敬的后妃了。怎么?”他不解地望着枫陵王妃,“王妃有疑问?” “不是疑问,是答案。” 枫陵王妃扶着桌角,施施然站起身来:“原来你还不知此事……可惜,她舒宛瞒得过宫中后妃,瞒得过随侍女官,甚至瞒过了先帝,却瞒不过我。” 赤英尧一脸无辜地喝着茶。他明白,母妃接下来要说的,便是那些昨夜让他几欲崩坏的事实。 不料枫陵王妃并未继续说下去,而是低咳一声:“罢了,虽说寿王答应协助,楚相最好还是在他身上多留个心眼。他与舒宛素来亲厚,难保不会倒戈。嗯……本王妃困了,这就回房歇着,待会还得有劳楚相差人将梁先生送回房中。” “王妃放心便是,请。” 目送这华服美人离开厅堂,屋中几位再度陷入沉默。 楚逢君垂下羽睫,怀里的采丫头睡得沉实,脸颊泛着柔和的粉,呼吸匀净。 “……楚相也去歇着吧,再过些时候就得上朝了。”赤英尧微微一笑,碧眸下浮动着算计的暗光:“今儿个的朝堂会想必是热闹得很,你可不能缺席啊。” “呵。是啊,不能缺席。” 苦笑着摇摇头,楚逢君同屋外值守的小仆吩咐了几句,再将怀里的丫头打横抱起来:“楚某先走一步,二位自便罢。” ***** 自楚逢君返回相府后,尉迟采压根就没接着睡下去。她趴在桌上听几人分析眼下的情势,商量营救天骄护卫御座的对策,此等火烧眉毛的严重问题,她听在耳里,怎可能还睡得着? 楚逢君倒是并未发觉怀中之人正在装睡,还心满意足地将她一路抱回厢房。 ――这样搂着她、抱她回屋睡觉的情形,从前似乎也有过呢。那时候她才四五岁,身段玲珑娇小,抱在怀里丝毫不费劲。小姑娘像只娇滴滴的猫儿卧在他臂弯内,全心全意倚赖着他,叫他“湛哥哥”。 虽说如今怀里的这个丫头非是当年的长千金……不过,他却能察觉到心底别样的满足。 一夜未归寝,厢房内的炭盆早已将屋中熏得暖烘烘的。楚逢君轻手轻脚将她放在床榻上,抖开锦被替她盖好,正要起身时,发现自个儿的一绺头发被尉迟采攒在掌中。 他叹了口气,小心握住她的指节,想要将这绺发丝解救出来,不想…… “你要进宫?” 清亮的嗓音,连半点睡意也无。尉迟采睁开杏眸,瞳中波光朦胧。 楚逢君略略一怔:“你没睡?” 尉迟采撇了撇嘴角,转开视线:“非常时期,你就这么在外头跑来跑去,多不安全啊。” “嗯,所以……你在担心我?” 楚逢君不急着取出头发,反而在榻前跪下来,用脸颊轻轻蹭着小姑娘光洁的额头。精致的嘴角轻巧勾起,他只听尉迟采小心翼翼同自己绕弯:“……有脑子的人都会担心吧。” “可惜,你也说了,非常时期嘛,总得有属于非常时期的手段。”他歪着身子坐下来伸直了手臂,好容易舒了口气:“我只希望,这是最后一仗了。” 尉迟采松开他的头发,略略撑起身子,侧头在他的脸庞上飞快啾了一记:“这么多年,辛苦你啦,逢君。” “……你叫我什么?”楚逢君瞪大了眼,“‘逢君’?” 尉迟采有些讪讪地躺回去,“不叫逢君难道还跟着他们叫楚相?” 虽说听到她唤自己的昵称很开心,不过……楚逢君笑嘻嘻凑过脸来,“你不如叫我‘允湛’啊,我许久不曾听到别人这般唤我了。” “……这么说,你打算将九王这个身份公诸于世了?”尉迟采凉兮兮地睨着他,“亏我还以为你一心为了天骄着想,不想用九叔叔的身份砸他呢。” 那时二人潜入永熙宫探视卧病在床的天骄,楚逢君几番话到嘴边都咽了回去,一直不曾将九王的身份告知天骄。他自己心里纠结得厉害,尉迟采自是也看在眼里。就“体贴人心”这一点而言,楚逢君是做得很好的。 楚逢君哑然失笑:“哦呀,你倒是观察得挺仔细,可我话还没说完呢。”他将尉迟采的纤指拢在掌心,“我的意思是,希望让你一人叫这个名字。不好么?” “这个嘛……”尉迟采似是很认真地想过一阵,下结论道:“逢君比较好听呀。” 楚逢君亦是认真地将嘴角抖了两抖:“就这种无趣的原因?”尉迟采呼呼呼笑着探臂揽住他的脖子,“如今你还是先考虑着如何救天骄出来吧,嗯?” “哦呀哦呀,我就知道,你满脑子就记着那小鬼了。”楚逢君丢开她的手凉兮兮坐直了身子,“安啦,我这就去救那小鬼。你不要太担心,保管给你带个完整的回来。” 尉迟采讷讷点了头,心里却腹诽不已。 ――啊啊,这男人又开始吃醋了。 ------------ 第一百零三章 白虹贯日(2) 更新时间:2010-04-25 而那边厢,寿王并未如楚逢君预期中那样顺利地见到天骄。事实上,当他刚踏入内苑的紫麟门之时,把守内苑大门的羽林卫便毫无顾忌地横来红缨长枪相阻。 他贵为亲王,莫说这几个微不足道的小兵,纵是那秦鉴到来,也断不会如此嚣张。寿王冷笑两声,抬臂挡开身前这些个不知深浅的武器,心下已有了计较,遂扬声问: “今儿个是何人当值?见到本王,倒还摆起谱了?” “王爷言重了,小的们也只是奉命行事,还望王爷勿要为难小的们。”羽林卫垂头行礼,却并未挪开长枪,仍旧封锁着这条通往内苑的大门。 寿王的视线自这几人面上慢腾腾走过,口中漫道:“本王夤夜入宫,自是有要事启禀陛下,如今你们胆敢阻拦本王,到时候,这延误军情的重责,你们可担得起?” 羽林卫面面相觑,纷纷将头垂得更低,不言。 寿王深吸一口气:“看来,你们是打定了主意不让本王进去了?” “回禀王爷,今晚上头有令,说是有刺客欲趁夜偷袭皇城,故而命小的们加强警戒……” “听你这话里的意思,本王便是这刺客了?”寿王挑眉。 羽林卫似是不敢再说下去,只得握紧了各自手里的长枪:“小人不敢。王爷,您还是请回吧。” 寿王暗自咬牙,大掌缓缓握成拳。 太祖妃果真着人加紧了内苑防卫,如此说来,恐怕整个羽林卫业已被她纳入麾下了罢。 ……这是不是意味着,硬闯内苑是极不明智的举动? 思忖好一番,寿王最终决定离开紫麟门。大半夜的跟几个小兵动气,有害无益,甚至免不了打草惊蛇。 …… 相府。 “这倒也在本阁的意料之内。”听完寿王的叙述,楚逢君若有所思地摆动象牙扇,“太祖妃暗中把持朝堂的时日不短,统御宫中羽林卫,也的确不是不可能的。只不过……她的动作可真快啊。” 从发令到调兵严守紫麟门内苑,其间不过短短一个时辰。虽说事起仓促,然舒宛这老狐狸从布局到运兵的速度仍旧不可小觑。 “秦鉴秦将军那边可有何动静?”寿王灌下一口茶水,问。 “暗卫们方才来报,说是子时初刻有人敲开了将军府的门,过了一个多时辰也不见出来。”楚逢君叹了口气,“这节骨眼上,秦鉴莫不是抛弃秦氏一族对赤帝的百年忠诚,对皇族倒戈相向?” “……其实,我觉得秦将军不是那样的人。” 说话的是尉迟采。楚逢君与寿王稍稍一愣,皆转过头来。 若说方才对谈时那般凝重的气息,只是因为皇城大难当前,那么如今……尉迟采的出现,不得不说是一记再尴尬不过的信号。 “卯时还没到呢,你不睡了?”楚逢君并未起身,只是晃着扇子冲她微笑。 尉迟采摇摇头,“刚才溜达过来,听见你与寿王殿下在谈论秦将军的事……”她双手绞着翠绸滚金边的衣袖,模样颇为难:“秦将军不是那样的人,他从一开始便只效忠于天骄。” “喔?”寿王眉梢一挑,“空口无凭,不知长千金以何为证?” 尉迟采杏眸半掩,贝齿轻咬着下唇。 “要说证据……”脑中思索片刻,她低声开口:“我的存在,便是最好的证据罢。” 手中的象牙扇一节节收起,扇头敲在掌心,楚逢君扬眸凝视她:“说到这个,本阁也十分好奇长千金与秦将军的关系。” 那时他自霜州提前返回帝都,便是专程找上了尉迟府,就尉迟采“尉迟府长千金”身份的虚与实,向尉迟尚漳问个究竟。 ――“白岩岭上围剿护送长千金的车队之人并非秦鉴,否则事后,他也不必给我送密信来,就地叫人处理了尸体便了……至于长千金的身份,秦鉴坦言,他也不曾料到会有人与阿采生得如此相似,于是就捉来相替了。” 尉迟尚漳那时,的确是这样说的。 而长千金入宫后不久,白岩岭所在地釜州的刺史,便被尉迟尚漳暗中盯上了。门下省的人去了好几次,尉迟本家也派人亲候,甚至连御史台也开始介入。 尉迟采松开蹂躏衣边的双手,改作十指交握: “我从另一个世界到来此地之时,亲眼目睹了护送长千金的车队遇袭的场景。而后,秦将军找到我,说是要送我进宫伺候赤帝。我记得那时他说的……陛下需要尉迟家的力量作为后盾,这样才能在赤国站稳脚跟,不至被各大世家击垮。” 寿王静静听着,楚逢君则是重新抖开扇子。 “所以,我认为秦将军并不会做出不利于赤帝的举动。”尉迟采下结论了。 ……嘛,虽然说真有些底气不足。 楚逢君凤眸弯弯,直笑得高深莫测,“采儿这一席话,可有第三个人听到?” “没有,这些话是秦将军在带我回帝都的路上单独告诉我的。当时我的身份本乃是机密,谈话时除去我与秦将军外,并无第三人在场。” 尉迟采心中明了:从前楚逢君对于自己的怀疑,或许便是从白岩岭上开始的罢? 寿王点头:“也就是说,无人可为长千金这席话作证。” “在宫中时秦鉴曾多方照拂于我,对我所言亦俱是为了陛下着想。”尉迟采叹息道,“当然,若他只是刻意在我面前扮作忠臣的模样,我也无话可说。” 语毕,厅堂中一时寂静。 寿王的面色很是难看,他低头啜饮一口杯中的茶水,不知该如何将这对话延续下去。 秦鉴麾下雄兵千万,此战力之于太祖妃,不啻为一个巨大的推手,聪明如太祖妃,又怎会轻易将这头虎豹拱手送人? “罢了,暗卫尚在监视秦府的动静,待另有回报,再做考虑。”楚逢君沉声说着,收扇起身:“至于现在,本阁有更重要的事须得去做。” 寿王嗯了一声,缓缓抬眼:“卯时将近。只怕今日的早朝,咱们便见不着陛下了。” “因此,当前最要紧的一件事……”楚逢君走到尉迟采跟前,拉起她的双手握在掌中。“我知晓你担心天骄的安危,所以这个任务交给采儿你,再合适不过了罢?” 尉迟采与寿王俱是一怔:“什么任务?” “这嘛。”楚逢君摸摸她的头发,凤眸流丽如虹:“天机不可泄露。” ***** 卯时末刻,龙仪殿。文武众臣分踞殿中左右两侧,依次列位排开。待钟鼓响过两遍,御史台查察百官仪容行止,一切就绪,只等赤帝驾临。 楚逢君位列文臣之首,然而对面本该与他相向而立的那位武官,却迟迟不见踪影。 秦鉴不来参加朝会,这可当真少见。已有几名朝臣发觉秦鉴缺席,这就私下里悄声议论起来。楚逢君如是想着,又听站在身侧的金庭秀咳嗽一声,冷眼施压,这些人才消停了些。 楚逢君侧首扬眸,正巧二人对上眼神。金庭秀撇了撇嘴,一副“我懒得理你”的表情转开眼光去。 唉呀呀……这等绝情,莫不是本阁何处对不住你了?楚逢君瞪眼。 金庭秀甩来一记极顺畅的白眼,薄唇无声翕动,以口型示意: 舒、沁。 楚逢君噗地笑出声来,赶紧哗啦抖开象牙扇,掩面偷着乐。 金庭秀终于沉着嗓子开了尊口:“……楚逢君本大人郑重警告你,自己的烂桃花自己管好,莫要丢出来祸害无辜。” “是,金大人教训得是,小的记住了。”楚逢君笑着拱拱手。 这时便听见有急促的脚步声从龙仪殿后往前殿来,到了左侧回廊,却并无宫人宣唱恭迎圣驾的辞令。 楚逢君敛去眼底笑意。 来人非是天骄……这是不是意味着,小陛下已为太祖妃所控制? “陛下有旨――”一名永熙宫的红衣宫人单手托举一幅明黄卷轴,快步到得殿前,“陛下有旨!中书令楚逢君听旨!” 楚逢君面色如常,出列上前一步,撇开朝服下摆双膝跪地:“臣楚逢君恭候圣喻。” ……呵,太祖妃啊太祖妃,果真耐不住了要向他动手了? “陛下有令,中书令楚逢君月前在霜州镇压不力,致使王师伤亡巨大,更逼迫霜州刺史邵显云自缢谢罪,以逃其咎,而昭仪之死亦与楚逢君难脱干系。朕已着人查察此事,证据确凿。念在楚逢君曾有功于朝,即罢免其中书令一职,暂留京中,择日另行听用,钦此――” 此言一出,满朝哗然。独楚逢君一人笑容不减: “臣,领旨。” ***** 此时的秦府―― “昭仪?!”秦鉴指着面前的女子惊叫出声,“你、你怎么会……你不是死了吗?” 尉迟采歪头苦笑,“秦将军,我人就在你跟前站着呢,那些谣言就莫要再听信了。今日我特地前来,乃是有一事相求。” 秦鉴叹了口气,屏退左右亲随,亲自给尉迟采斟了茶水端来面前。 “丫头,让你做这个昭仪,还当真是难为你了。” “承蒙将军与楚相的照拂,总算不至落得无可挽回的下场。”尉迟采接过茶盏,脑中斟酌着词句:“然而如今这帝都中,却有人欲置我等于死地。不仅如此,那人还觊觎皇位,欲图对小陛下不利。” 说这话的时候,她小心关注着秦鉴的表情。 果然,秦鉴眉梢一抖:“何人?” 尉迟采微笑:“是谁,这个暂且还不能告诉将军。不过,若是将军决意誓死捍卫赤国皇室正统,护小陛下周全,这个人,我甚至可以让将军亲手去捉。” “听你的意思是……要我出兵?”秦鉴皱起浓眉,问。 “将军也可以选择按兵不动,我只是希望您记得在与我前往帝都的路上您说过的话,希望您真如您所言那般,一心效忠赤帝。”说到这里,尉迟次嘴边现出自嘲似的笑意。“其实,我是没有资格对您说这些的人。您知晓我的身份,我是替身……但事到如今,我想,我已不仅仅只是个替身了吧。” 秦鉴一时默然,垂眼望着自己交握腿上的双手。 尉迟采虽说并不急着要他拿出答案,捧了茶盅细细品茗,然心底仍有忐忑。 ……楚逢君那家伙,竟是让她做说客来了。 思及此,尉迟采便忍不住咬牙切齿――他还真是放心啊,就这么把她丢出府来,说什么如她所愿让她去见见秦鉴…… “昭仪、呃不,该是叫长千金才对。”秦鉴抓抓脑袋,笑得很是勉强:“你信得过我?” 尉迟采转过头来:“那要看将军能否拿得出让我信服的诚意。” “在那之前,我想我有必要了解长千金能回到帝都的原因。”秦鉴郑重道。 “你口中所称的那个‘恶霸’,是他救了我。”尉迟采抬眸直视秦鉴的双眼,“现在我住在他的府邸中,静待真相大白的那一日。我可以向你保证,楚逢君绝非图谋不轨之人。” 秦鉴与她对视片刻,笑了:“看来这次你与他往霜州共事,倒是颇有心得啊。” 心得么?……更多的,怕是心动吧。 “关于我如何返回帝都,也非是一句两句就能解释清楚的。如今当务之急,乃是从铜墙铁壁的内苑中救出小陛下。”尉迟采舒了口气,沉声道:“秦将军,请您助我们一臂之力。” 秦鉴缓缓点了点头,“诚意吗?” “将军的诚意是什么?”尉迟采勾唇再问。 秦鉴双掌相击,对门外吩咐:“把那个女人带过来!” 女人? 尉迟采疑惑地望着他,“看起来,那个女人便是将军的诚意了?” “不错。”秦鉴长长地叹了口气,“那个女人就是你从前的贴身女侍,暮舟。” ------------ 第一百零四章 白虹贯日(3) 更新时间:2010-04-27 自打在霜州遭遇投毒一事后,尉迟采便不曾再见过暮舟。原先以为楚逢君将她关押在丰川就地处置,想不到竟是秘密送回帝都来,还交给秦鉴看管了。 暮舟仍穿着带去霜州的衣物,形容倒并不如尉迟采想象中那般邋遢,衣裳干干净净,头发也梳得整齐,只是明显比身在帝都时消瘦不少。她的双手绑在身前,由两名武官一前一后引来屋中,不声不响也不抬头,只敛着眼眸老实地站在屋中。 待屏退两名武官,尉迟采与秦鉴交换一记眼色,秦鉴点了点头,沉声开口: “暮舟,今日唤你前来,是希望你不要再负隅顽抗。你在霜州犯下的事,不过是冰山一角。说吧,你的主子到底是谁,还指使你做了些什么?” 暮舟脸庞低垂,嗓音又轻又细:“暮舟厌恶尉迟一族,故而对昭仪下杀手,仅此而已。” “事到如今你还不肯说实话?”秦鉴再问。 暮舟的音调仍旧波澜不兴:“将军明鉴,这便是实话。请将军勿要再浪费时间,索性给暮舟个痛快。” 秦鉴无声叹了口气,视线转向尉迟采,歪头示意:该你了。 尉迟采勉强扯动嘴角。 面前这人虽说曾加害于自己,但话说回来,她也不过只是某人棋盘里的一枚棋子。如今这枚棋子已毫无用处,所以,她被上峰毫不留情地舍弃掉了。 “暮舟,所谓一报还一报,做了什么孽,造了什么业,因果终究会给你报应的。”尉迟采放柔语气,缓缓走到暮舟面前:“因此,你也不必替那人担负着这重罪孽。” 熟悉又陌生的嗓音贯入耳中,暮舟浑身一震,缓缓扬起睫毛。在视线触及眼前之人面庞的一瞬,她的脸色全然变作惨白之色,连嘴唇也颤抖起来: “你、是你……你没死?你竟然没死?……” 尉迟采并不打算吓唬她,微笑:“准确地说,是死了,又给大罗金仙救了回来。” 暮舟双手被缚,此时只得两手一同抬起,指尖颤颤地指着她:“所以……所以你是来报仇的?” “若你愿意说出真正的幕后主使者,要我放过你,也不是不可以。” 如是说着,尉迟采的目光落在她的腕上。粗粝的绳索已将她手腕处一带皮肤磨破,加诸绳索紧缚,她的双手已然失血发白,小臂的脉管暴起,肤色呈现出诡异的紫红。 “将军,借您的刀一用。”尉迟采转头对秦鉴道。 暮舟即刻瞪大了双眼,满面惊恐:“你、你要做什么!” “安啦,不是要宰了你。”尉迟采苦笑着接过秦鉴递来的短匕,回过身来,一把捉住暮舟被捆在一处的手腕:“一直被这么捆着,手一定很疼吧。” 说话间,绳索已被短匕挑断。尉迟采帮忙拆下缠在她手腕上的断绳,将短匕递还秦鉴。 暮舟怔怔然地望着尉迟采,一时无言。 “我没有更多的时间浪费在解释上,暮舟,”尉迟采小心握住她冰凉的手腕,“告诉我,那个指使你在雾珠里落毒的人,究竟是谁?” 暮舟扇动睫毛,眼底满是疑惑与不甘:“……这样下去,主子不会放过你们的。” “你的主子连你也不会放过,更何况我们?”尉迟采笑了一声,“你不必担心,在这将军府里,你至少是安全的。只是……若你当真不愿吐实,那么要不了多久,你就得同我们一起死。” “……”暮舟垂头默然片刻,问:“你们……当真不会杀我吗?” 秦鉴哼了一声:“若真是要杀你,本将军怎可能这般好茶好饭伺候着?几鞭子抽趴了你,还怕你不吐实?” 闻言,暮舟默默咬紧了下唇,思忖片刻:“……我明白了。” ***** 继尉迟尚漳之后,楚逢君成为第二个被打翻下马的阁部重臣。不出一个时辰,这消息已遍传整座翡城,世家人人自危,加上前些时日户部清查舒家账目一事,一时之间,众人摸不清小陛下究竟打的什么心思。 “那新晋的中书令乃是寿王殿下,这倒没什么……要紧的是,空置许久的门下侍中一职竟是由那舒玄补上。这可真真是叫人想不明白啊。” 几名赭衣令史从门下省出来,抱着一摞文书骂骂咧咧往中书省走,“你看那舒家,前阵子还给挖得那么惨,这会子突然就又蹦跶起来了。咱们陛下究竟是怎么想的啊?” “嘿,这不就是打一个耳光赏一颗糖嘛?想必是舒家还有咱们陛下用得着的地方……” “不过话说回来,今儿个陛下为何又告病了?” …… 令史身边停着的一辆马车内,一只手缓缓放下车帘。 今日早朝上诸般大事无一缺漏地送到他面前,离开帝都有些时日,一回来竟好似变了天。单是小陛下未现身已足够让他觉着古怪了,更何况再送来这么一道旨意…… 据金庭秀所言,那时楚逢君波澜不惊的表情,当真是十分诡异的平静啊。 “大人,接下来咱们要去哪儿?”车夫探头进来悄声问。 尉迟尚漳摆摆手:“相府。” ***** 尉迟采回到相府的时候已近午膳时间。方穿过外院,便听见楚逢君的书房里传来阵阵怒骂声。待走得近了,房门外把守的两人——青衣与花旦——向尉迟采抱拳施礼,同时面上现出苦笑。 “……怎么回事?”尉迟采压低了嗓音,纤指戳戳书房的方向。 里面一位骂得酣畅淋漓,不过听嗓音……似乎是那位传说中的兄长尉迟绯。尉迟采闷声想着:唉呀呀,完美优雅的世家公子形象已经全然破功了么? “主子不知何处惹到了赤帝,今儿个下朝回来便告诉我们,说他已被陛下革去中书令一职,要另行听用。”青衣摆着一张苦瓜脸,“哪还听什么用啊?估计是那位陛下收拾完了尉迟家和舒家,就打起主子的主意来,革职什么的也是迟早的事罢?” “不会。”尉迟采听后却是摇头,“天骄不会做这种无缘无故的事。” 前些日子才去宫里探了一头,对于楚逢君,天骄丝毫不见反感,倒比从前更亲和了不少。说他会毫无预兆地革职查办楚逢君,她不信。 “总之啊,夫人您还是亲自进去瞧瞧的好。”青衣如是说着,身边的花旦也点点头。 喔,进去瞧瞧……等等,夫人? 尉迟采别开脸去,粉颊已烧作一团嫣红。 屋内么,某人骂得爽快,气氛也自然是红红火火。尉迟采推门进屋的同时,绯公子的骂声也一道歇气了,只留着一张忿忿不平的臭脸,妖娆细眸瞪向门前不请而入的这人。 “嗯?哦,是采儿啊。”楚逢君坐在金丝楠木的条案后,见了尉迟采,遂笑嘻嘻扶着案边起身:“事情办得怎样了?” “……唔,还好。”尉迟采的视线仍停在尉迟绯身上——毕竟是继霜州事件后的初次见面,她多少还有些不习惯这位突然从“九王”变成自家人的兄长。 楚逢君业已走到她身边,全然没有避开尉迟绯的打算,亲昵非常地揽住尉迟采:“怎么了,见到绯公子也不招呼一声,人家好歹算是你的大哥呢。” 尉迟绯满脸不悦地别开眼神,“免了,楚相……哦不,如今得叫楚公子了。我想,你还是应当就今日被革职一事,给尉迟家一个合理的解释罢?” “我无须为尉迟家负责,我只说过我不会做出任何不利于尉迟家的举动。这一点,早在合作之初我便已对你的养父言明,双方也有过相应的承诺。”楚逢君挑眉微笑,手掌扣紧了尉迟采的肩头。“至于革职么,事起突然,绯公子总得给我足够的时间查清其间来龙去脉,否则如何对策也就无从谈起。” “还需要查么?照昨夜所说,分明是那太祖妃在背后捣鬼!”尉迟绯冷笑。 “我已请世子动用必要的人脉前去探查……”说着这话的时候,楚逢君垂眸向尉迟采递去一记眼光,“你我从前被他整治得这样惨,这回总得讨回本来不是?” 尉迟采狐疑地睨着他。 这些天楚逢君与赤英尧过度密切的关系,一方面让她的潜藏的腐女细胞蠢蠢欲动,另一方面……吃吃小醋什么的,嘛,也挺正常啦。 这时便听见门外传来青衣刻意压低的嗓音: “主子,有贵客到了。您要不要出来亲自瞧上一瞧?” 屋中三人面面相觑。 ……这楚府,最近莫不是成了收容所?不单枫陵王妃母子与梁佑微留在这儿凑热闹,连尉迟绯和寿王也来插上一腿,这一回又是谁啊? “不必再卖关子了,好不容易才从碧玺殿内潜出来,怎能在这种没营养的问题上浪费时间?”尉迟尚漳早就耐不住性子,抬手一巴掌扇开门扉。屋中三人傻愣愣立在原处,倒是尉迟采最先反应过来: “欸?……二叔您怎么在帝都?” “准确地说,我已在碧玺殿内住了两日。”尉迟尚漳脱下罩在乌紫锦袍上的银狐裘,双目炯炯如炬,“长话短说,大麻烦来了。碧玺殿与永熙宫皆已被羽林卫重重围住,如今便是只麻雀也飞不出去。你们几个脑子好使的,赶紧想法子救驾吧。” ……都说连麻雀也飞不出来,那你是怎么出来的啊?三人不约而同地想。 见无人应答,尉迟尚漳愣了愣,随即明白过来,十分尽责地解惑道:“忘了说,从永熙宫侧殿有通往天枢阁密道,只要出了紫麟门就好办了。” 尉迟采只觉满头黑线汗哒哒。 接下来的路线还消说么?自然是从天枢阁某幅聊作遮掩的画轴后爬进去……再从馥宫的地板下爬出来。而馥宫位在禁苑东南角,本就偏僻,羽林卫大多集中在紫麟门以北,所以从馥宫脱身反倒安全无虞。 楚逢君揉了揉跳痛的额角,满脸无奈:“我说尚漳大人,您既然能逃走,为何不顺道就把那小鬼一并带出来啊?” “陛下由重华宫的专人看管,莫说带他出来,便是靠近他所在的宫室也不可能。”尉迟尚漳挑了一处软椅坐下来,长长舒了口气,“永熙宫有密道,也是太上皇告诉我的,不过他本人无论如何也不愿离开碧玺殿,所以呢,独我一人乔装后混入羽林卫内脱逃。” 尉迟采似是而非地点点头,尉迟绯则是直奔主题去:“要救出赤帝,势必得调开那群羽林卫才是。楚公子,你有何妙计引蛇出洞?” 楚逢君两手一摊:“我哪能有什么妙计,从前身为文官手无兵权,现在连官职也丢了,你叫我到哪儿去给你弄一群人来引开羽林卫啊?” “你!……”楚逢君难得直白一次,尉迟绯却险些给气得内伤。 “不如这样吧。”尉迟尚漳沉默了片刻,倏然抬眼道:“离新年朝贺只剩下不过两日,何不借保护诸州使节的名义调动羽林卫,分散包围永熙宫与碧玺殿的兵力呢?” 楚逢君颔首表示赞成:“好是好,可那也得经由礼部出面才行……” “那种事,交给新晋中书令的寿王殿下不就得了?”尉迟绯半是揶揄半是抱怨地道。 “……”说到中书令这三个字,楚逢君便撇了撇嘴不爽起来。 尉迟尚漳嗯了一声,“那就这么定了,我得先回尉迟府去稳定局面,这些天你们几人多加小心,想必太祖妃已派人在楚府附近盯梢,说不定我也被他们认出来了……不过这也无碍,如今宛姬已拿我没辙了,更何况她棋路凶险,哪里还顾得上我?不过,小陛下那边,动作越快越好。” 楚逢君叹了口气,松开尉迟采:“既然如此,咱们这就去找寿王殿下吧。” “这个时候去找人?不是说有盯梢么,你不怕打草惊蛇?”尉迟绯冷飕飕地盯着他。 几人又是一阵默然,半晌后,只听尉迟尚漳忽然笑了起来: “那么,你们就拿我做诱饵罢。” ------------ 第一百零五章 白虹贯日(4) 更新时间:2010-04-28 申时,相府大门缓缓开启。早已等在附近的几名布衣男子不约而同地抬起头,视线锁定那两位自门槛后悠然迈出的、兜着风帽的男人。其中一人甚至拉下风帽来,小心掸去帽檐沾到的尘土,再重新戴上,现出帽兜下一张笑意满满的脸。 “……那不是尉迟家的老狐狸吗?”一名布衣男子转头对身边一人悄道。“都说他在尉迟府中闭门不出,连赤帝的面子也不买,这会子怎么突然从相府里走出来?” 说话间,尉迟绯业已扶着尉迟尚漳爬上马车,只听相府前两名小厮恭恭敬敬地弯下腰来行礼,口中呼喝:“大人慢走!” 两名布衣男子面面相觑,一人朝马车离去的方向一努嘴:“跟上去。” …… 而与此同时,相府后门―― “采儿,沿着这条道往北走便是皇城。”楚逢君伸手指向后门正对着的一条小巷,“前面乃是天策坊,想必暂时不会有人盯梢,但你这一路也须得谨慎再谨慎。” “安心啦,有花旦陪着我,哪会那么容易就走丢?”尉迟采紧了紧手中的马缰,同身边马背上稳坐的花旦对了个眼。花旦遂掩唇呵呵笑起来:“主子便是这般唠叨,夫人您可得习惯着,这日后面对面的机会少不了……” 楚逢君轻咳一声,“总之到了中书省,亮出你碧玺殿的令牌,记下了?” “是,记下了。” 望见尉迟采笑意沉定,楚逢君一时反倒不知该说什么,只闷声走到马前,一手拉住缰绳,一手伸向尉迟采。小姑娘脸颊忽地红了,笑嘻嘻地俯下身来揽住他的脖子。 花旦呀了一声,赶紧别开脸去非礼勿视。 楚逢君撒娇似的在她怀里蹭了蹭,轻声道:“万事小心。” “你也是。”尉迟采拍拍他的肩,“我走啦。” 说着便直起身子,抖开手中的缰绳:“驾!” 花旦向楚逢君欠身一揖,拨转马头跟上尉迟采。 “主子,文净的消息到了,釜州师与临州师正在往京畿一带集结,说是特地前来勤王,作巩固朝贺期间的城防之用。”青衣立在一旁悄声提醒道,“想必秦将军业已得到消息了,您这会是先去秦府呢,还是直往礼部司下的紫华馆?” 紫华馆,作为礼部用以招待各州官员的官驿,从诸州前往帝都参加新年朝贺的封疆大吏们,如今都住在馆中,静候新年朝贺到来之日。 “如今我已不是中书令,这话的分量恐怕比往日要减去不少,直接找上礼部的门去或许不大妥当……”楚逢君思忖片刻,道:“先往秦府一趟。” ***** 皇城南华门。 “夫人,就是这儿。”瞧见城门前手执红缨长枪的侍卫,花旦悄声在尉迟采身后道。 尉迟采压低风帽,只露出小半张脸蛋来。粉白的肤色衬着殷红如血的口脂,使得这笼在暗影中的嘴唇分外妖异。翻身下马,尉迟采将缰绳递给花旦,两人缓步上前。 “干什么的?没事别在这儿乱晃!”侍卫粗声粗气地赶人。 尉迟采略微仰头,现出端挺的半截鼻梁与凄艳红唇,唇瓣缓缓开启:“你怎知我无事?” 说着,素手慢吞吞抬起,自宽大的墨色袖笼下亮出一面令牌,现于侍卫眼前。 墨玉为底,阳文镂之,上书“碧玺”。 侍卫一见之下登时变了颜色,竟是语无伦次起来:“这、这这怎有可能!您……您到底是何方神圣?这令牌怎会……” 尉迟采弯唇冷笑:“放,还是不放?” “小、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大人请!”侍卫哈腰点头让到一旁。 尉迟采侧首对身后的花旦幽幽笑道:“咱们走吧。” 花旦勉力憋住笑,口中一字一字咬得格外清晰:“是,昭仪。” 听闻这称呼,侍卫连腿都哆嗦起来了,忙不迭闪去边上,“您慢走、您慢走……” “幽冥索命”的桥段对于这个时代的人而言,倒是颇有威慑力啊。尉迟采如是想着,一面加快了脚下的步子。 花旦凑上来在她耳边轻声笑道:“方才夫人那飘飘忽忽的声音啊,当真学得惟妙惟肖呢。若搁去吓唬那些个值夜的侍卫,又不知会撂倒多少人,哈。” “惟妙惟肖?你有听过鬼魂说话?”尉迟采闷头笑问。 “呀,大吉大利、大吉大利!花旦什么都没说!” ***** 秦鉴一脸煞黑地盯着来人,嘴角不时抽抽:“……” 楚逢君则是凤眸灿烂满面春风,接着冲秦鉴躬身一揖,完美的九十度,薄唇随之开启:“将军大人在上,请受小人一拜。” “……”秦鉴给这话恶狠狠地内伤了一记,浓眉抖个不停,好不容易才找回声音:“……哼,当不起。” “小人的来意,想必将军大人业已知晓。”楚逢君挑眼瞥向秦鉴――这位将军一身乌甲戎装,轻弩悬挂腰间,重靴重剑――分明是一副时刻准备上阵搏杀的行头,“那么,请恕小人直言了。” 秦鉴没有吱声:……满肚花花肠子的楚逢君,你今日又在忽悠啥? “将军大人大约已得到了西城门与东城门送来的塘报,两州州师无故集结我赤州京畿,而兵部并不曾发下准许两州调兵的批文。这一点,将军比小人更清楚。”楚逢君悠然开口,“那么,州师集结这意味着什么,将军可明白?” 秦鉴的面色越发难看起来。 尉迟采的来访已让他迷惑不解,暮舟的吐实让这种迷茫更甚三分。继而是兵部送来的塘报,再来……便是他楚逢君找上门,说是自己已知晓什么什么的。 他到底该明白什么?对太祖妃刀兵相向? 楚逢君瞧了他一阵,忽地叹了口气:“看来将军还是执迷不悟。” “那你让本将军悟啊。”秦鉴瞪眼。 不知为何,这话听起来多少有些气急败坏的味道。 “咦?将军既已戎装待阵,莫非还弄不清自己为何要上这身打扮么?”楚逢君的表情倒是十二分意外。“阵前迟疑乃是兵家大忌,将军比小人更清楚,对不对?” 好你个恶霸……竟然出言挑衅!秦鉴深目一凛:“本将军当然清楚!” “那就好办了。”楚逢君两手交握,面上露出千年神棍似的笑容:“说实话呢,小人就是喜欢将军您这个豪爽义气的性格,啊哈哈……” 闻言,秦鉴竟然微微脸红起来,嘴上更是结巴:“你、你到底想说啥!” “小人只想问将军一句话。”楚逢君抖开藏在袖笼子里的象牙扇,“将军所效忠之人,究竟是太祖妃,还是赤帝?” 若是从前,恐怕秦鉴会反问他一句:这有区别吗? 然而如今这句话……已不需要了罢。 秦鉴深吸一口气,正色道: “我秦氏一门,世代金戈铁马,只为赤帝。” 楚逢君扬起唇畔笑弧,抚掌称赞:“好极了,小人等这句话,真是等了许久啊。” ***** 申时初刻,从前中书省内正当忙碌之时,现下竟是一片鸦雀无声,兼有阵阵惨厉阴风拂过众人的面庞。一干红衣令史扭头望着府院大门处缓步而入的斗篷姑娘,连大气也不敢出。 “唉呀呀,如此隆重的注目礼,尉迟采一介女流,怎当得起?”语调轻快得仿佛要飞起来,尉迟采解了斗篷,现出一张笑靥如花的芙颜,“哦呀差点忘了,我是来做正事的。” ……正事?! 一群人自行脑补长了尉迟采脑袋的黑无常飘来飘去,呵呵呵尖声笑着要绑了众人下地府见阎王…… “唔?”尉迟采盯着面前一名慢吞吞躬身双手合十的令史:“你要作甚?” “昭仪您赶快走吧……中书省乃是阳间所司,阴曹的事轮不着小的等插手,就算您要找楚相索命也得去相府找啊……昭仪啊您赶紧走吧,小的求求您了!” “……”尉迟采硬邦邦地扭头望向花旦。 花旦捂嘴持续憋笑,浑身抖得跟筛糠一般。 尉迟采悻悻然地蹦了两下,倒把那令史吓得倒退三步。 “别紧张啊,你看看我脚下,这不有影子的嘛。”尉迟采撇了撇嘴,又笑了:“我是来找寿王殿下的,既然令史大人如此积极,就由您代为引路吧?” 令史哪里还敢看,只得念着佛号折转身:“是、是!小的这就带昭仪去找殿下!” 对于中书令这个职位,寿王并不感兴趣。何况头天晚上他还跟楚逢君商量着要如何应对太祖妃,不过几个时辰,楚逢君便从一介权臣变作了布衣,而他则坐上了中书首位。 ……太祖妃,想逼迫本王就范?没那么容易! 如是想着,他取过案角的茶盏正要喝水,却见盏中早已空了,不由得皱紧眉头。 “殿下!殿下!”门外忽然传来令史的喊声,“有鬼、啊不,有人要见您!” 寿王无声叹了口气,应道:“……请进。” 尉迟采推门而入,很是不见外:“寿王殿下,尉迟采不请自来,实有要事相告。” 观得寿王直面惨淡的人生而脸上丝毫不见惧色,令史又默默在心中给这位新上任的头儿加了两分:“那、那小的就告退了!” 出门的时候撞着了立在门旁的花旦,令史呀了一声,惊叫着跑了。 “都把我当鬼了。” 花旦乖乖替二人掩上门,尉迟采抹了把汗,道。 寿王笑了一声,“长千金有何要事相告?” “二叔业已返回帝都,依照他的说法,永熙宫与碧玺殿两处皆有重兵把守,要将陛下偷出宫来,须得将这批羽林卫分散调离。”尉迟采定下神来,双目直视寿王:“因此,我们需要寿王殿下您的帮忙,调虎离山。” ------------- 故事进入最后杀青阶段,这几日某猫会加快更新速度,五一前会给大家奉上大结局。多谢姑娘们的支持。 ------------ 第一百零六章 白虹贯日(5) 更新时间:2010-04-28 天光渐次阴暗,云层上翻涌的乌蓝色越发浓重。宫室内早已掌了灯,纱罩内透出朦胧的明黄光影,映着朱红面滚金边的袍服下摆,半明半寐的焰火,直衬得暗走纹线的五爪金龙异常狰狞。 天骄出神地望着自家脚尖,金砖光可鉴人。不远处,一抹淡淡的人影投落地面,枫红色裙裾带着清冷微甜的香气靠近来。 “天骄,该用晚膳了。” 太祖妃亲自端了一只红漆托盘,盘中摆着几样他喜欢的菜色,搭上一小碟酸梅糕。她将托盘置在木几上,红衣女侍赶紧奉上一方热手巾让小陛下净手。 “来,先喝点汤。”太祖妃取来白玉小碗,细致地挽起袍袖,一勺一勺替天骄盛汤。 天骄连眼皮也不动一下,指尖自桌沿摩挲而过:“……朕何时能离开这里?” 太祖妃却并不回答,只笑道:“先喝汤吧,哀家替你布菜。你喜欢吃那一样?白果炖仔鸡还是素馅水晶饺?”她自顾自地说着,将盘中的菜色挨个往另一只玉碗内夹上一些。 “朕不喝,朕也不吃。”天骄竟是微笑起来,黑眸轻转间,眼底满是凌厉雪光。“难保这饭菜中掺了些什么玩意,就像当初你对昭仪所做的那样……对不对,皇祖母?” 这皇祖母仨字逸出唇边,已全然不见从前的温软喜人,只剩讽刺。 太祖妃好似没听见,径自把菜碗端来他面前,美眸笑意妍妍:“乖,你吃啊。” “皇祖母,你究竟想要什么?” 天骄扬起眼眸,视线直直对上太祖妃,不避亦不闪。 自昨日晚起,他与父皇一同遭到太祖妃的软禁,羽林卫已将永熙宫与碧玺殿团团包围。原本一呼百应的赤帝,如今也不过落得如此下场。 “你暗中勾结江湖上的刺客,以钱买命,将从恭州来的昭仪一行击杀在釜州白岩岭。而后昭仪奇迹般地活了下来,你惊恐之余,再寻来刺客置她于死地。”天骄不紧不慢地说着,指腹刷过玉碗光洁滑腻的釉面,“起初朕自是不信的,可后来……朕听到了,朕亦看到了。” 太祖妃牵了牵唇角,搁下菜碗:“那又如何?天骄,你如今再怎样逞口舌之利,不也是徒劳么?只要我一日不死,你就得老实待在永熙宫里,做一个‘体弱多病’的万乘之尊。想离开永熙宫,你须得拿出行动来——交出皇位,抑或是杀了我。” 交出皇位,简直是笑话! 天骄暗自咬牙,强忍住胸中翻滚的业火,以防将手边的汤碗掀去太祖妃脸上。 “事到如今,差不多所有人都已知晓,哀家是罪魁祸首,恶贯满盈。可是那些知晓真情的人,又能翻起什么浪头来呢?你瞧瞧楚逢君,瞧瞧尉迟尚漳……哈哈哈哈哈……”太祖妃缓缓探出手来,涂着鲜红蔻丹的指甲轻巧划过天骄的面颊,“要知道,他们可都是你亲自罢免的啊,天骄。” “激怒朕,你也照样得不到你想要的,亲爱的皇祖母。”尽管两颊被闷火烧得通红,天骄仍旧勉力维持着身为帝君应有的泰然风度,嘴角微微上扬:“啊对了,有一件事朕还不曾告诉与你。” 太祖妃眉梢一挑:“哦?” 天骄笑嘻嘻地昂起头,鸦黑水眸中似是有辉光闪动:“朕的昭仪,她还活着。” “呵……尉迟采还活着?”太祖妃稍稍一愣,随即扶额笑出了声来:“哈哈哈……你这般笃定的模样,想必是真的了罢。那丫头也真够厉害的,无论怎样都弄不死呢,唉。” “不仅昭仪活着,还有一人也没死成哦,皇祖母。” 天骄如是说着,笑靥渐渐浮出高深莫测的意味,“来与朕猜猜看吧,那人是谁呢?” 太祖妃定定瞄着天骄,双手交握扣在腹间,嘴唇由方才的翘起转为撇下。 还未开口,便听得宫室外传来轻捷的脚步声,随即一名红衣女侍凑近来,附在太祖妃耳边说了些什么。 “……罢了,你且退下吧。”听完传话,太祖妃的脸色有些难看。 天骄笑而不言。方才他已从那女侍翕动的嘴唇上读出这消息的内容。 ——尉迟采现身皇城,入中书省与寿王密谈。 不愧是昭仪啊,来得真是时候。这下子,太祖妃的锐气可被她杀去不少呐。天骄心底美滋滋地想着,转眸瞥一眼手边的汤碗。 乳白的、浮着金黄油星的仔鸡汤,香气浓郁诱人。他不由得舔了舔嘴唇,别开视线。 要说实话,他是真饿了,然脑中有个声音不断地告诫着他:绝对不可以吃太祖妃送来的食物。 好吧,不吃就不吃,反正那边厢昭仪找上了寿王,此时想必已得了对策才是。 呜,可不要让朕等得太久啊…… 太祖妃转过头来,悄无声息地睨着天骄。 天骄毫不躲闪地回瞪过去,口中似笑非笑地问道:“怎样,皇祖母?” “……那另一人,是谁?”倒是太祖妃先挪开目光去,两指扭动着腕上那只乌金镶红宝的镯子。 天骄唇边的弧度再深三分。 回想起两日前的子夜——碧玺殿的黑衣宫人突然到来,说是太上皇有急事要见他。待他迈进碧玺殿内,宫室内隐隐传来另一把熟悉的嗓音。 尉迟尚漳与太上皇详谈甚欢,据说他曾依照太上皇的旨意潜出帝都,在霜州待了好一阵子,所为正是查察霜州刺史与当年尉迟尚澜坠马一案之真相。如今所有事件都已清晰起来,他便卸下霜州代刺史的职务,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回帝都。 听说了尉迟尚漳在霜州办案的全过程,天骄决心在他已有的称号“老狐狸”前头另加上“神出鬼没”四个字。 “请陛下放心,九王不会对陛下的皇位有任何非分之想。”尉迟尚漳这样向他保,“当然,只要陛下不逼他做什么狗急跳墙的事出来,比如与他抢夫人之类的……想必九王对陛下,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天骄愣了愣,随即脑子里好似有清光掠过:“尉迟卿这话的意思,莫非是……” “对不住啊陛下,一女不侍二夫。我尉迟家那位千金,嗯……其实老早就许了人了。”难得见尉迟尚漳笑得这般狗腿,天骄遂觉着浑身直冒栗皮,闷声问:“哦?许了何人?” “这嘛……”话到嘴边,尉迟尚漳极不厚道地拐了个弯,冲天骄眨眨眼:“九王。” 再想想那日尉迟采与楚逢君一同潜入永熙宫的场景,两人之间那样暧昧的眼神与亲密的手势,饶是愚钝不堪的人,也该了然了。 …… 太祖妃幽幽叹了口气,不着痕迹地擦去唇边一缕血色:“陛下,您不必卖关子了。” 天骄回过神来,扬起羽睫: “另一人,乃是朕的九皇叔,赤允湛。” ***** “我已对‘他们’发出密令,让我麾下的可用之人一道出动,今夜子时即动手替换掉巡逻的羽林卫小队。届时相爷要进入紫麟门,想必会容易不少。” 赤英尧嘴上说着,右手自袖笼中摸出一块黄杨木制成的腰牌来,当啷一声丢去桌上:“喏,这就是他们的令牌。本世子可是好不容易才弄到手的,别弄坏了啊。” 楚逢君与尉迟采面面相觑:方才貌似就是你自己随手乱砸来着罢? 枫陵王妃与梁佑微坐在一旁。两人手捧茶杯,不言语。 楚逢君捡起令牌前后翻看,“这便是作羽林卫小队交接之用的令牌了,唉呀呀……世子果真神通广大,禁军的命门就这么给世子握在手中,天可怜见啊。” 赤英尧抖落一身鸡皮,扭头道:“少来跟本世子恶心这些有的没的,拿着他去偷小陛下出来才是正经!” “说得不错,我已与秦将军达成协议,此事虽拖延不得,然东西两方意图不明的州师屯兵京畿对翡城虎视眈眈,也实在是不能不防。咱们最好兵分两路,一明一暗双线行事。”楚逢君将令牌纳入袖中,正色道:“采儿,营救小陛下的任务便交给你与寿王殿下,我与尉迟尚漳大人则负责吸引外界的注意力……” “楚家少爷,我有一事相求。” 说话的是枫陵王妃。楚逢君转头望向她,只见她秀美轻锁,却是极坚定的神色:“让我与这丫头一道进宫,面见舒宛,可好?” “这……”楚逢君一时迟疑。尉迟采还可打扮作寿王的随从一同潜入禁苑,可这位王妃……实在是装扮不能。他思索片刻,道:“王妃若是贸然入宫,只怕会有危险。” “楚公子的顾虑我心中有数。事实上,我无须乔装打扮。”枫陵王妃微微一笑,转眸看向一旁的儿子:“英尧,你要随我一道去见舒宛。” 可我已见过许多次了……赤英尧正在腹诽中,不巧撞见母妃夹枪带棍的眼神,只得乖乖点了头:“是,孩儿明白了。” “如此一来,禁苑内便由我与英尧拖住舒宛的视线,引开羽林卫的任务就交给楚家少爷你了。除此之外……”美眸无声转至尉迟采脸上,枫陵王妃叹了口气:“偷出小陛下,你的责任重大,可有觉悟了?” 楚逢君悄然抬眸,勉强抑下醋意,无辜无害地朝着准夫人这头望来。 尉迟采握紧粉拳:“我一定要救出天骄!” ***** 好罢,忍了这许久,总算捱到两人独处的时刻了—— 尉迟采抱着换下的衣裳打着呵欠从厢房的外屋钻进里间来,忽见圆桌上业已点了灯,桌边坐了一人,这倒是把她给吓了一跳。 楚逢君扭过头来,面带幽怨地盯着她:“……哟,回来啦。” “这么晚了,你还不睡?”尉迟采迈入房中,随手带上房门:“虽说你如今是不用早起上朝了,可咱们不还有大堆大堆的麻烦要解决嘛。” “是啊,最大的问题便是——失去了中书令的位置,今后为夫要如何养活你啊。”楚逢君抚额苦笑,“你那位兄长大人可是干脆利落地威胁我来了,说是若对你不好,你嫌弃我了,就要替天行道把你接回去自己用……” 尉迟采嘴角一抽:“什么叫‘自己用’啊,我说楚逢君,你脑子该不会烧掉了吧?” “那个不是重点,”楚逢君满脸无奈地摆摆手,“重点在于那位小陛下。你把他偷出来之后,打算藏哪儿去?” 尉迟采竖起一根指头戳戳地面:“这里呀。”理所当然的嘛。 “哼,我拒绝。”楚逢君抱臂撇嘴表示抗议,“这可是我的宅子,我一点也不想让他住进来。” 尉迟采噗地笑出声来,随即快步迎上去捉住他的胳膊:“我说你一介成年人,吃小孩子的醋也就罢了,竟然还真同他斗起气来?哦哟,真羞人呢。” 楚逢君甩来一记白眼:“他占了我多少便宜,啊,合着我现在还得把自家夫人赔进去?” “谁说的?你哪会把自家夫人赔进去啊?”尉迟采两眼无辜。 “……哦,不会么?”楚逢君反扣住她的手腕,将她拖进怀里,方才满脸的无辜之色早已变作预备偷腥的跃跃欲试:“那采儿就证明给我看罢,嗯?” 尉迟采忽地烧红了双颊,正要撑开他扭身跑人,不想头顶那张薄唇就这么直直落下来,密不透风地捕获了她。 “呀……” 烛影一阵乱晃,柔软迷离的光晕下,有分外暧昧的气息四散氤氲。 “证明给我看,采儿……今夜,你休想逃跑。” -------------- 多么文艺的(?)清水的(??)令人发指的()一章啊~~╮(╯_╰)╭ ------------ 第一百零七章 白虹贯日(6) 更新时间:2010-04-29 凌晨卯时,天边一片瓦蓝色云絮带着轻软的红连绵伸展,好似胭脂团团晕散,不多时便见东方一层层明亮了,耳边隐约传来清亮的鸟鸣。 秦鉴浓眉忽地一紧,醒转过来。 昨夜搭在腿上的毛毯早已掉落在地,在营地整宿批阅从京畿送来的塘报密件,只觉双膝生冷腿脚发麻。尽管如此,也还是累得睡了过去。 扶着桌边起身,他慢吞吞伸了个懒腰,走到窗前支起窗扇,冷风钻进屋来如清泉浴面,顿时叫他清醒不少。 “哟,将军,您醒啦!”外间侍从听见屋内声响,遂推门而入,“小的这就给您打水去!” “……回来回来。”秦鉴转身冲他招手。 侍从赶紧快步上前,哈腰点头:“哎,将军还有啥吩咐?” “城里可有什么消息不?”秦鉴问。 侍从想了半会,答道:“这会子还不曾听闻有何异动,倒是先前送信来的那位令使说,坊间有流言扩散,称是那位被逮回帝都的九王殿下已成功脱逃,前来营救九王的人马就在京畿集结待命了。” 怎么又是九王?秦鉴冷不丁地一抽嘴角,“可有查到这流言是从哪儿传出的吗?” “这事貌似还没人查去……怎么,将军对这消息感兴趣?” 秦鉴揉揉跳痛的额角:“即刻着人查察,若真是九王暗生祸端,那还了得!” “是,小的这就去!” 半个时辰后,楚府方面也听到了类似的传闻。 枫陵王妃起得早些,待梳妆完毕打算在园中散步时,听见两名楚府的女侍私下议论着早市时得来的消息——说是九王党死灰复燃,野心不减,这一回竟是直直冲着王都来了!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莫不是楚逢君不小心将九王的身份泄露了? “不可能,那小子断不会如此愚蠢,只怕是有人又要拿九王的身份顶缸。” 一面喃喃自语着,枫陵王妃一面向赤英尧所在的院落快步而去。 “婢子给王妃问安!王妃,您起得可真早哪!”半道上遇见西厢房的两名小婢,脸上俱是喜色,冲枫陵王妃一福身:“婢子这就着人给您预备早膳去。” “你们主子呢?还未起身?”枫陵王妃向不远处那所院落望去一眼,问。 两名小婢相视一笑,一人乖巧地答道:“主子想必是玩过了头,婢子二人前去瞧过好几次,都是门户紧闭连条缝儿也不留,故而……” “玩过了头么。”枫陵王妃讪讪地别开眼,“且去好生伺候着,待会你家夫人可有用得着你们的时候。” “是,婢子退下了。” 两名小婢欢欢喜喜地蹦走了。枫陵王妃往那院落中再投去一眼,没来由地叹了口气。 …… “大约便是这样,英尧,赶紧派人查明这流言的原委,半点也拖延不得。” 赤英尧睡眼惺忪地望着母妃,一刻前她老人家气汹汹地闯进屋来,不由分说将他从床上抓起,道是有人又要拿九王开涮了。听到这里,赤英尧很是郁闷:分明便是他楚逢君自己招惹的麻烦,为何遭殃的老是自己啊。 “英尧,可有听清母妃所言?”枫陵王妃美眸半眯,红唇扯出一抹不怀好意的弧度。 “呼哈……是,孩儿这就叫人去查……” “昨儿个你遣人入宫替换羽林卫巡逻队的事,办得如何了?”枫陵王妃抱着双臂思忖半晌,问道。 “子时末他们便已派人送来了消息,一切顺利。”赤英尧揉揉眼,伸手摸到桌上早已凉透的茶壶,不管不顾地给自己灌了一盏茶水,“……只是孩儿不明白,母妃这么着急作甚?” “若非为了你这个傻小子,我才懒得这般大费周章地折腾呢。”枫陵王妃冷哼一声,在赤英尧身边坐下来,“你以为一句‘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就能让尉迟尚漳放过你?你的人杀了尉迟家长千金,他尉迟尚漳非是蠢驴,这一番查察下来,他岂能不知?” 赤英尧撇了撇嘴,又问:“那母妃打算怎么做?” “待羽林卫调离宫中,你便随我入宫见舒宛。” 如是说着,枫陵王妃伸手抚了抚儿子的头发,“这许多年的新仇旧恨,总得找个日子了结了不是?无论是你父王的与裕虹的,抑或是我的……” 舒宛,我要你被背着天下人的骂名与罪孽堕落地府,永世不得超生。 ***** “查清了!将军,您要的消息查清了!”侍卫颠颠儿地跑来校场,将手中一封信笺交与秦鉴,“这是中书省一位大人给您的密信,务必请您亲自过目。” “你做得很好,下去吧。” 屏退了闲杂人等,秦鉴拆开信封。不出他所料,果然是寿王的字迹。 ——调兵事宜已在掌握中,今日申时礼部将会同兵部分调羽林卫往紫华馆、金岳馆等三处官驿布防,请阁下务必迅速行动。 好极了!秦鉴只觉心中的大石总算落了地,思索片刻,赶紧另写了两封书信,劳急急吹干了墨迹塞入信封:“来人!” “在,将军有何吩咐?”侍卫探头。 “这儿有两封信,你派两个人送往中书省与楚府,分别交给寿王殿下与楚相、啊不,楚逢君。”秦鉴递去两只信封,“记住,务必要亲自送达他二人手中,不可有误!” 待侍卫得令退下,秦鉴长长舒了口气。 朝廷十二卫中,他的麾下共有双卫,其余十卫皆由赤帝直接调令。如今负责禁军的羽林卫业已脱离赤帝控制,只怕寿王此令得来另有门路,或是压根就不曾报与门下省审核……须知那新晋的门下侍中乃是舒家人,舒玄虽年轻,但办事的能力不容小觑,如此明目张胆调动禁军,舒玄若得知此事,必定全力阻拦。 但话说回来…… 这信件上又言礼部与兵部同时行动,分明是经过门下省批核后转交了尚书省,尚书省那群呆子可是认死理的,若非有门下省的批文,此事哪会这般顺利? 秦鉴抓抓脑袋,纳闷了。 …… “想不到这公文的内容,舒大人连看也不看。”寿王微微一笑,自桌案前缓缓起身。 坐在案后的舒玄闷声冷哼:“若是殿下让这群侍卫收起刀来,或许我就看了。” 寿王侧首朝四面合围的王府侍从递去眼色,“好了,把武器收回去,莫要吓着了咱们这位门下侍中大人。” 舒玄扬眸望向寿王,轮廓阴柔的面庞带着一丝说不清的妩媚: “寿王殿下如此大动干戈,可是为了昨儿个被罢免的那位大人?” “不劳舒大人操心,楚大人早晚得回到皇城来。”寿王满意地从舒玄手中取过批文,折起,纳入袖笼中。“倒是舒大人该省得其间益处……今日你给了本王这份批文,来日,它便能救你的命呢。” “哈,寿王殿下这话,叫舒某好生为难哪。”舒玄摇头苦笑。 房中一时沉默下来。寿王敛了袍服,拂去袖摆上的一条褶子:“既然想要的东西已拿到,那么本王这就告辞了。” “……王爷。”舒玄出声唤住他,清秀的眉宇间满是阴云:“舒某有一事求教。” “舒大人客气了,请讲。” 舒玄似是斟酌了片刻,开口轻道:“王爷这样做,是为了什么?” “这问题可不像是舒大人问的。”寿王扬唇浅笑,负手走到门边,“为了许多,可惟独没有她想要的那一个。” “原来如此。”舒玄舒展了眉间的阴霾,竟似是笑了起来。“那么舒某再斗胆问一句……我舒家与您,谁的赢面比较大?” “这嘛,舒大人既已看清了,也就无须多问了罢。”说着,寿王折转身来,向舒玄躬身一揖: “多谢舒大人相助,这份人情,本王铭记在心。” ***** 尉迟采醒来时,只觉浑身像是给拆散了重组的玩具一般,无一处不酸疼,无一处不僵硬。她勉强忍痛翻了个身,枕边只余清风来回,连个人影也不见。 ……杯具啊,竟在这个节骨眼上色迷心窍了。她默默地囧着,裹着被子小心撑起身。 分明还有这么多要做的事,啊啊啊!她究竟在干什么! “咦,这就起来了?” 腹诽间,只听见楚逢君带笑的嗓音飘入耳中,小姑娘的耳廓腾地红了,赶紧抓起被褥蒙住脑袋将自己蜷成一团,很没骨气地鸵鸟着。 “辛苦夫人了,先吃点东西吧。”楚逢君坐来榻边,捉住被褥的一角轻轻拽了两记,不无讨好地笑道:“唔……又或者,你想先洗漱?” 默了半会,一条修长雪白的胳膊自被褥下探出,晃悠悠地伸来,哦也,抓住了楚逢君的袍袖。十指晶莹纤细,并着些许力道扣着乌金墨竹纹的袖边,其形其状十分可爱。 “……耶,害羞成这样。”楚逢君讪讪地勾唇笑道,“昨夜分明有个色丫头享受得很,也不知那究竟是谁来着。” 好吧,作为一个来自21世纪的新派女性,开放程度虽不到百无禁忌,可也足以令古人咋舌了。但要她醒来时还很好心情地对另一半说“嗨,你昨晚功夫不错哦”之类的话……请让她羞愤而死吧。 “嘛……为夫答应你,让天骄那小鬼暂且住进府里来,这样总行了罢?”楚逢君撒娇似地握住袖上那只细瘦皓腕,“为夫都让步啦,莫要再欺负我了好不好?” 话音刚落,只见被褥慢吞吞掀开来,从里头探出一只发丝凌乱的脑袋瓜。 尉迟采双颊绯红,不敢抬眼:“……好。” 待女侍们替她收拾打点完毕,尉迟采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从镜中看到自己脑后用华胜衔翡翠长簪盘起的发髻,心底忽然生出些奇异的感觉来。 她竟然在这个穿越而来世界里做了人妻。 “夫人,这回您可当得这楚府主母的名头啦。”女侍笑嘻嘻地望着她,“说起来,主子真是宠爱夫人您呢,先前还特地嘱咐我们不可惊扰夫人休息。呵呵呵……” 这道笑声有妖气啊。尉迟采悻悻想着,问:“那他可有说过,让我起身后往书房议事?” “唉呀,主子才不会讲那么没情调的话呢!” “……是嘛。”尉迟采无奈地伸出手来,借着两名女侍的搀扶小心起身。 这时,便听得门外传来脚步声,接着是花旦的轻嗓: “夫人,秦将军的密信已送到了。” -------------- 某猫在努力地加更着……呜呜,求票票哦~ ------------ 第一百零八章 站在尽头,等你到来(1) 更新时间:2010-04-30 楚逢君抖开信纸,将其上内容速速浏览一遍,再递给尉迟采。 堂中围坐诸人,除了梁佑微长期不在状态,其余皆是一片肃然之色。枫陵王妃面色略显苍白,问到赤英尧,只说是方才服了太过苦涩的汤药,这会子还未缓过劲来。 “秦将军遣人送来消息,礼部与兵部将在申时调动羽林卫,在那之后咱们要立刻入宫将小陛下与太上皇偷出来。”楚逢君从怀里取出黄杨木令牌,“世子,你那边的人手准备得如何了?” 赤英尧点点头:“只等外围发出信号,他们就能撕开永熙宫与碧玺殿的守卫圈。” “那么……”凤眸转向尉迟采,“采儿,申时初刻,你便前往皇城与寿王殿下会合,届时花旦与青衣会与你随行。我呢,就去校场找到秦将军,而后依计行事。” 尉迟采唔了一声,楚逢君又瞧瞧侧座上摩挲着腕间乌金镯子的赤英尧:“世子与王妃预备何时入宫?” “我与英尧倒是无所谓。不过为了方便丫头行事,我们会赶在申时前进入重华宫。”王妃双手交握搁在膝上,“对了楚公子……我想知道,你们这一来一回需要多少时间?” 楚逢君戳戳尉迟采的手肘,“采儿,你觉着呢?” “进入馥宫或许不是难事,从馥宫下的密道到达天枢阁,约摸两刻钟左右。回来想必会快上一些。”尉迟采答道。 “也就是一个时辰左右么……”枫陵王妃纤指点上红唇,似是喃喃自语,“也罢,我会替你们拖足这一个时辰。只是舒宛会在永熙宫留下多少人,这我可就不清楚了。” 梁佑微听了许久,终于按捺不住开口道: “从抵达楚府时起便听你们说着这舒宛行事如何之霸道、手段如何之凌厉,从前我对她的作风也有所见识。可如今看来,她为何老是给我光打雷不下雨的感觉啊?” 楚逢君轻咳一声。他明白梁佑微语间所指,乃是小皇帝被囚禁一事。照理说来,那些好不容易将君主踩在脚下的人,总会迅速行动起来,维护他们得之不易的成果。反观太祖妃,她老人家倒是优哉游哉地锁着人,又慢吞吞地从邻近两州调兵过来,简直就像是专程做给人看。 ――哀家要造反了,快来打我吧。 大约就是这个意思吗? “这个问题我也不止一次地想过。”楚逢君叹了口气,道:“可无论我的暗卫们如何探查,都得不到能够解开这一谜题的线索。” 枫陵王妃张了张嘴似是想要说什么,可最终仍旧选择缄默不言。 “我倒是觉得……在各方势力之中,太祖妃只对寿王殿下格外优待呢。”尉迟采突然道,“你看,起初是寿王殿下带我去见太祖妃,那时候我便察觉到太祖妃对他异常的亲密感……而后又是户部针对舒家的行动,接着便是这回逢君被罢免。”她眨眨眼,“不知为何呢,寿王殿下分明做着种种不利于太祖妃的事,可太祖妃似乎从来就没有对寿王殿下动过刀子。” 不仅没动过刀子,看上去连责怪的意思也无。此番舒家被折腾得人仰马翻,太祖妃不也一声没吭,任由寿王操纵户部给自家点火么? 闻言,楚逢君朝她投来意味深长的一眼:“……哦呀哦呀,采儿你这席话,当真是……”切中要害呢。 “这些问题,不若待咱们绑了舒宛后挨个问她。”枫陵王妃施施然起身,“我与英尧这就去准备准备。楚家公子,”鸦黑美眸定定锁着楚逢君,“完成这个计划,你有几分把握?” 楚逢君扬唇浅笑:“王妃要相信,楚某向来只下‘必胜’的赌注。” “原来如此。”枫陵王妃别开眼眸,英气而不失柔美的轮廓笼着蒙蒙阴影,面上连半分喜色也不见:“那我就放心了。” ***** 未时二刻,重华宫。 太祖妃伏在卧榻上,榻边摆着一只小金盆,她的口中不断有淋漓鲜血滴落,全数淌入金盆内。吐过这一轮,她几乎是挣扎着坐起身来,不管不顾地用袖管擦去唇边的血色。枫红袍袖上满是深褐色的斑驳痕迹,她盯着袖下现出的半截苍白手背,一时怔住。 手背上本就细瘦的青蓝色脉管,如今竟似消失了一般,令她的肤色白得骇人。 “呵,害怕了么?” 说着这话的人姿态优雅地迈入琅玉轩,手里还托着一只扣着盖子的冰玉瓷盏。景帝似笑非笑地望着她,淡紫色的薄唇幽幽翕动:“金茯苓的滋味便是如此。宛儿,你一连用了这月余,当真是饮鸩止渴啊。” “是啊……”太祖妃扯开一丝疲惫的笑意,“当初只道是你疼惜我,怕我忍着痛……想不到啊允滦,竟然连你也不要我了?” 景帝眉梢一挑,嘴角不以为然地动了动,“被人抛弃,不屑一顾,你很意外吧?” 话音未落,便见太祖妃又俯下身去,沥沥拉拉的鲜血滴落盆中。 景帝慢吞吞走到墙边,将瓷盏搁在手边的木几上:“这金茯苓,你还要喝吗?” “……哈哈哈哈哈……你既敢拿来,我如何不敢喝?” 太祖妃勉强支起身子,跌跌撞撞就要下床来,“来啊……给我,我喝给你看。” 景帝一个箭步冲到她跟前,揽住她软倒的身子。 “给我喝啊,允滦。”太祖妃昂起头,半是央求半是挑衅地望着他,“你不是早已下定决心要杀了我吗?我满足你,可好?” “好。” 景帝扶她在软椅上坐下,取过冰玉瓷盏,小心揭开杯盖。一股热腾腾的白雾夹杂着诡异莫辨的香甜气味自盏中腾起。 太祖妃似是满意地笑了:“喂我。你不是一直想要喂我么?” 闻言,景帝放声大笑起来。 直笑得太祖妃满面泪痕,眼眶晕开莫名妖娆的轻红。 “宛儿,你啊……”景帝苦笑着弯下腰,抬袖拭去她面颊上的泪水,“到了这一刻,你还想要利用我,嗯?” 太祖妃低低笑了,未及开口,便被景帝俯身堵住了嘴。 甜。仿佛带着某种辛辣意味的甜与温暖,随着他的吻灌入太祖妃口中。 仅此一吻。 随即,景帝将剩下的金茯苓汤剂一饮而尽,然后摔碎了这只名贵的冰玉瓷盏。哗啦一声脆响,半透明的碎片撒布满地。 “每次迁就你的时候,我就总觉得自己对不起皇叔与裕虹。”他叹息似地笑道,“你看,你害得凤卓皇叔身败名裂,让他的王妃不敢抬头做人;你怂恿我陷害三哥与九弟,只为替你得到这天下;如今,你又想让我将自己儿子的皇位夺来给你……裕虹生下了天骄后,我也没能多陪陪她,她就走了。呐,画眉可都跟我说了呢。” “……呵,她又同你说了什么?”太祖妃盈盈勾唇。 “她说,你在重华宫听闻了天骄降生的消息,一连哭了许多个晚上。”景帝似是十二分愉快,“我到现在也好奇得很呢。那时候,宛儿可是为了我移情别恋而落泪?” “哈,你这自信未免来得唐突。”太祖妃笑得恶劣,“赤允滦你听好了,我舒宛活了这几十年,只爱过赤凤卓一人。这个答案,你喜欢不喜欢?” “喜欢啊,至少到了最后,只有我能陪着你。” 景帝如是说着,将太祖妃揽入怀里,轻轻拍抚。 太祖妃垂下眼帘,凝在眼角的一粒泪星悄然滑落,口中呢喃: “对呢……到了最后,只有你陪着我。” ***** 申时,尉迟采乔装打扮一番,跟着楚逢君的马车一道离府。待到天策坊一条小巷的拐角处,马车略微缓下速度,车帘掀开,作相府寻常小厮的灰布衫打扮的尉迟采跳下车来。 “万事小心,若有任何麻烦就使用焰火弹,嗯?”楚逢君自车窗探出头来再三叮嘱。 “我明白,你也小心。”尉迟采紧了紧褐布腰带,拍拍挂在那儿的口袋,“我走了!” 及至确认尉迟采安全离开天策坊,楚逢君舒了口气,放下车帘,低声吩咐道: “去西城门。” 皇城的南华门前边着一辆青幔小马车,车上之人不时地撩起车帘,查看外间状况。 忽然听见车夫刻意压低的嗓音:“王爷,有人来了。” 寿王嗯了一声,“不必惊慌,请长千金上车便是。” “请问这是殿下的……”帘外女子脆亮的话音未落,便闻车夫讨好似地道:“正是正是,您赶快上车吧,王爷都等了好一阵了!” 尉迟采讪笑着被推入车厢,寿王扬唇颔首,转眸一瞥脚边的香印,“点刚好,长千金来得正是时候。”说罢将椅上一叠衣物交给她,“赶紧换了,秦将军那边已部署妥当,只待南华门前的羽林卫交接完毕,咱们就进去。” “唔。”尉迟采应着,将这叠衣裳抖开来――正是羽林卫赭红底双兽首护肩的制服。 “你换吧,时间不多了。”说着,寿王起身撩开车帘,钻了出去。 尉迟采颇为悻悻地瞧着他坐在车夫身边,自车外将帘布压紧,心知是害怕她走光,于是弯了弯唇,轻手轻脚开始更衣。 中衣,罩衣都不是问题,比较麻烦的是最外一层的牛皮护甲。这种护甲与阿骁所用的重铠不同,类似于马甲褂子似的轻甲,穿上后须得结扣。尉迟采手忙脚乱地折腾了半天,还是不知该如何扣好那一排复杂的玩意。 “怎么,需要帮忙吗?”寿王略带揶揄意味的问题自车外传来。 尉迟采涨红了脸庞:“……那个,殿下……这护甲要怎么弄?” “我来罢。” 寿王重新钻进车内,倒是并未对眼前这身过于秀气的男装发表意见,老老实实地替她系好结扣,拍拍她的肩:“待会把头盔也戴上。还有,羽林卫交接所用的令牌,你带上了吧?” “嗯,在这里。”尉迟采解开腰间的口袋,取出那枚黄杨木的令牌给寿王看。 寿王正要开口,这时二人便听见车外不远处传来的隆隆声响。 “……是羽林卫的重靴。”寿王略微眯起眼眸,浅褐的瞳子下似有杀机深藏,“看来是秦将军的命令到了,这些人都得遵照将令前往紫华馆与金岳馆那头。” “世子业已将禁苑内的部分羽林卫替换,届时只要从南华门往馥宫一路顺畅,想来咱们进入永熙宫与碧玺殿,并非难事。”尉迟采说,“不过……现在除了小陛下的所处位置能够确定之外,太上皇在哪儿大家却都不清楚,这要怎么做?” 闻言,寿王蹙起眉峰。 四哥他莫非…… 重靴声越来越近,车夫谨慎地车架后撤一些距离,隐入皇城西南角的拐角后。车内两人噤声不语,静待这批羽林卫离去。 约摸一刻钟的时间,重靴声终于消失在东面。紫华馆在城东,而金岳馆与青雕馆则在城东南,羽林卫断不会经过西南角,寿王一行藏身于此也不曾被人发现。车夫催动马蹄,驾车驶回南华门前,便发现门前的四名守卫面貌陌生,显然是已完成交接。 “王爷,人换了。”车夫掀起帘布一角,对车内低道。 “好极了,咱们走吧。” ***** 此时的重华宫。 “什么!”太祖妃瞪大美眸,而跟前跪伏的三喜则是将头扣得更低: “……娘娘,您没听错。固守禁苑的羽林卫突然被秦鉴秦将军调走,说是接到消息,有乱贼欲趁新年朝贺之时行不轨之图,令羽林卫前去加强礼部司与城防司的守备……” “不必再说了,哀家明白。”太祖妃沉声一笑,侧首拭去嘴角残留的血迹,“宫中如今还剩多少人?” “……回娘娘,不过两百。” 太祖妃缓缓点头,鸦黑眸底掠过一抹阴狠凌厉的锐光:“哈。想不到啊,这一次他秦鉴的玩笑可开得真大!” “娘娘,那咱们……要怎么办?”三喜浑身颤抖地抬起头来,“该不会是、该不会是烟渚那个贱人……前天晚上就把咱们的事给抖落出去了吧?” “无碍,釜州师与临州师已在翡城外驻扎,想必秦鉴是得到了消息,明白左右威卫动静太大,就趁机以此借口将羽林卫调离禁苑……”太祖妃似是在喃喃自语,然唇边的笑意愈见森冷:“真是主仆一条心啊,哀家养兵千日,这会子竟是全数倒戈了么。” “娘娘,这……” “娘娘!”一名女侍急匆匆跑入琅玉轩内,小脸上半分血色也不见。她连施礼都顾不得,颤着嗓子道:“娘娘!外头、外头来了个杀人的……” 太祖妃冷哼一记,扶着三喜的手起身:“重华宫外的羽林卫,一个都不剩了?” “回娘娘的话……一、一个都不剩了。”女侍忍不住瑟瑟发抖,“您快想想办法罢,外头那个杀人的……那真真是阎罗王再世……” 话音未落,便有一道惨呼声自外殿贯入众人耳内。太祖妃一凛,忽然听得女子极曼妙清亮的嗓音,俨然已在琅玉轩外: “宛姬,多年不见,何不出来一叙呢?” ------------ 第一百零九章 站在尽头,等你到来(2) 更新时间:2010-04-30 羽林卫调离禁苑后,寿王带着尉迟采如入无人之境一路畅行,顺利进入馥宫暖阁下的密道。寿王点亮了火折子,由尉迟采引路,两人加快了脚步往密道尽头赶去。空荡荡的地底通道,两人的脚步声与呼吸声都异常清晰。 尉迟采不时回头瞧上一眼,眉心有些古怪的蹙痕。 “怎么了?”跟在她身后的寿王问。 撇了撇嘴,尉迟采摇摇头:“兴许是我听错了。” ……不知为何,总觉得还有一道脚步声紧跟着他们而来呢。 约摸一刻钟后,两人抵达密道尽头。尉迟采启动了天枢阁画帘后的那只兽头机括。随着铁链被哗啦啦吞回兽口中,一条透着微光的缝隙自兽口后的墙上现出。 “这就是门,外面乃是天枢阁的偏馆。”尉迟采如是说着,手上小心翼翼地拉开石门,将隔在墙面上的画轴掀起。专属于天枢阁的油墨气息与些微霉味一同钻入两人的呼吸中。 寿王灭了火折子,与尉迟采先后爬出这方仅容一人通过的密道口。 “出了天枢阁往东北方走,便是陛下所在的永熙宫。现在的守卫不多,待会遇见留守此地羽林卫,就亮出你的令牌来。”寿王说着,替她正了正头盔与护甲,眼底漾开一片异样的温和光晕。“……楚相他,当真好福气。” “唔?”尉迟采眨眨眼,心里忽然明白过来什么,遂闭嘴不言。 寿王笑了笑,转身道:“走吧。” 尉迟采忽地眼中一紧,再度扭头朝密道口那卷画轴的方向望去。 ……真是见了鬼了,幻听吗? ***** “纵是急着想要见我,也不必如此大动干戈罢?” 太祖妃在三喜的搀扶下施施然迈出琅玉轩门,丝毫不掩袖上的褐色血迹。她挑眉扬唇,展开极雍容优雅的笑颜:“高裕荷,这许多年了,你的性子竟是一点也没变呢。” 闻言,枫陵王妃轻哂:“彼此彼此,你不也还这样么。” 两句看似故人叙旧的寒暄,语间竟已锋芒毕露。伴在枫陵王妃身边的赤英尧亦少不得礼数,躬身抬臂向太祖妃一揖:“英尧见过太祖妃娘娘。” “哈,这不是咱们的世子吗?”太祖妃抬袖掩唇,笑得可亲可爱,“许久不见,都长这么大了。” 许久不见……嗯。赤英尧半是无奈半是好笑地勾动嘴角,望向自家母妃。 “宛姬,你我心里都明白,客套免了,这胡话也不必再说下去。”枫陵王妃捉过赤英尧的手,卷起袍袖,将他腕间那枚乌金镯子摘下来。“这镯子意味着什么,恐怕这世上不会有人比你更清楚。至于戴着这镯子的我儿英尧是何人物,你也心知肚明。” “唉呀呀……高裕荷,你口口声声说着来叙旧,怎的开场便是兴师问罪了呢?” 太祖妃如是笑着,吩咐三喜替几人搬来软椅。 呵,你也知晓这是罪么? 三喜正要搬椅子去,却见枫陵王妃摆手道:“不必麻烦了,我来这里见你,只是不想继续你我之间的恩怨。宛姬,其实你才是真正的枭首,对不对?” 太祖妃唇边笑意更盛:“这你不是早就知道了么。” “尉迟采……尉迟家那位长千金,也是你下令格杀的?” “当然。” “包括在我前往帝都的路上派人威胁我,嗯?” 听到这里,太祖妃不由得放声大笑:“哈哈哈哈,想不到凤卓看上的女人,原来只是个事后诸葛亮啊。” 赤英尧倏地蹙起眉峰,随即舒展。他转向枫陵王妃:“母妃,还有何人要杀?” 太祖妃慢慢敛去笑声,支着腰捶胸缓气。只见枫陵王妃眼中一怔。 眼泪,沿着太祖妃的脸颊无声滑落。 “他娶了你高裕荷,究竟是为了什么呢?”她忽然放轻了嗓音,眉眼间尽是温柔,“我在他身边护他整整三年,只为从先帝手中保得他亲王之位……可他最后娶的人,怎么是你?我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 “够了。” 枫陵王妃沉下眸色,“你的眼泪早在十二年前――裕虹去世的那一日,便已对我无效。” “是么。”太祖妃抬袖拭去脸颊上的泪珠,复而一笑,“你我与裕虹,我们三日内自幼便一同玩耍,你们姐妹俩可算得是我为数不多的手帕交了。如今会变成这般剑拔弩张的局面,我也真是料想不到。” 枫陵王妃的视线落在她苍白如纸的手上,再平静地转开美眸: “看起来你吃了不少金茯苓。” “哦,那都是允滦给我的。他说怕我痛得睡不着觉,就让人给我送来不少金茯苓。”原本红润的双唇,如今只剩乌紫之色,太祖妃又是一声轻笑,便有一缕鲜血自她的嘴角溢出。 枫陵王妃定定望着她:“你已时日无多,得来皇位又有何意义?” “哈,谁说我夺来皇位,是给自己留着的?”这一次,太祖妃终于露出满意的神情。 枫陵王妃并未立刻回话。两人之间一时默然无声。 赤英尧转过碧眸,余光瞥见角落处银光一闪,竟是一支闪着利芒的箭矢藏在宫墙边,箭头已悄无声息地瞄准了枫陵王妃―― “母妃小心!” ***** 不出尉迟采所料,永熙宫前果然还把守着数名羽林卫。寿王注意到,这几名卫士在制服的颜色与装饰上,与先前所见的羽林卫略有不同:护肩兽首从豹头变作了虎头,而长衣的色泽也比寻常羽林卫所用的赭红更深,尤其是他们腰间比普通羽林卫所用更宽的佩刀。 “真稀罕,是羽林卫中的五大军头啊……”寿王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物事,扬唇笑了起来。他抬手拍拍尉迟采的肩,错身在前带路:“走吧,咱们去会他们一会。” 尉迟采取出令牌紧紧攥在手中,跟着寿王向永熙宫前走去。 “请留步,寿王殿下!” 比起寻常的卫兵,这几名军头显然更熟悉宫中的显贵王侯,尤其是寿王这样声名显赫的亲王。然几人见了寿王,非但没有放开腰间紧扣的刀柄,反而连行礼也省了。 “陛下有令,近日内若无召见,拒不见客!”一名军头高声道,“殿下请回吧!” “本王持陛下所与之手令前来。”说着,寿王亮出袖中的一枚金质令牌。 几人面面相觑,那名军头又道:“想必寿王殿下已听说这几日里帝都不甚太平的传言,宫中为保陛下安全,准许出入紫麟门者皆持有羽林卫专属令符。故而……请寿王殿下出示羽林卫令符。” “给他看。”寿王淡淡侧首,冲身后垂着脑袋的尉迟采道。 “是。” 尉迟采假扮恭敬地躬身上前,将手中的黄杨木令符递给一名军头。 五人的目光同时向这枚令符汇聚而来。 尉迟采正要退回寿王身边,不料那接下令符的军头猛地擒住了她的手臂冷笑起来: “对不住了寿王殿下,这枚令符并非出入紫麟门所用之专属令符。” 寿王登时变了脸色,沉声厉斥:“放开她!” 另四名军头闻声而动,将寿王与尉迟采包围住。只听那立在原地的军头笑道:“这个粉成的羽林卫啊……哈哈哈哈,寿王殿下未免太小看我们五大军头了,这娘们的身形,您以为我们分辨不出来吗?” “既然已知道她是女人,那你还不放开她?” 众人闻声一怔,寿王亦是满面疑惑,几人扭头向寿王身后望去―― 着一袭乌金戎装的尉迟骁,手持长刀,眉目森冷。他扬手亮出掌中的一块灰铁条符: “你们不是要令符么,安心,本将军这儿就有一个。” ***** 枫陵王妃由赤英尧搀着自地上爬起来,她拍去膝上与袖摆沾到的尘土,扬眸看向太祖妃,嗓音凛冽:“原本还对你抱有一丝幻想,觉着或许已到了这个时候,你不会对我使诈。想不到啊……” “想不到的该是我吧,母妃。”赤英尧一脸憋屈,“……我这个自以为是的枭首,未免当得太窝囊了。” 太祖妃笑嘻嘻地望着他俩:“英尧啊,你本该是真正的枭首。只可惜你的母妃时刻盯着你,让那些对凤卓之死心怀不甘的忠犬们无法靠近,枭首之位才会落到我的头上。”说完,她击掌三下,便见宫墙上忽地直起十余条人影来。 “可惜凤卓倾注一生心力才建立起来的暗卫队伍,最后竟沦为江湖杀手。宛姬啊,你不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多大的蠢事吗?”枫陵王妃冷笑道,“更何况……有英尧在,你以为这些人能杀得了我?” “杀你不成,自杀却是可以的吧?” 话音刚落,只见一支流矢破空袭来,堪堪命中太祖妃的肚腹。 “娘娘!”三喜惊叫着扶住她,“娘娘您这是做什么!您……” 那十余个黑影忽地抛出几只小桶,桶中的液体顷刻间洒满了整座琅玉轩的屋顶与前院。 “……高裕荷,”太祖妃倚在三喜的身前,双手无力地握住剩在外头的箭杆与箭尾,“枫陵王妃高裕荷,欲对……太祖妃舒宛……图谋不轨,行刺杀之事……哈哈哈哈哈……” 赤英尧眼底一震,口中低呼不好,旋即抱着母妃纵身跃起。 而下一瞬,盛大的火焰在院中轰然炸开。 ***** “呜……昭仪!” 天骄一个猛扑揪住尉迟采的袖摆,撒娇似地在她怀里蹭来蹭去。这位九五之尊赖在她怀里,鼻涕眼泪一起流:“朕就知道!朕就知道,昭仪你一定会来救朕的,嗷呜呜……” “此地不可久留,陛下,这就赶紧遂臣等出宫罢。”寿王说着向身旁的尉迟骁投去一眼赞许,“今日若非少将军及时到来,那五大军头当真就要困死我二人了。” “幸得楚府的暗卫前来报信,说是今日辰时这专属令牌已作变更,他们特地把这灰铁令送来尉迟府求援。”尉迟骁不以为意,“兄长与二叔皆有要事在身,便由我来了。” 尉迟采悻悻然垂下眼。 这么说起来,方才自己在密道里听见的脚步声……啊哈哈…… 天骄扁了扁小嘴从尉迟采怀里抬起头,而后走到尉迟骁跟前:“阿骁,多谢你来救朕。” “……”尉迟骁很是生硬地别开视线,脸庞红得十分可疑:“……这是末将的本分。” 尉迟采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好啦两个小鬼头,咱们赶紧走吧!”说着,她取出腰间口袋里的焰火弹,冲着天空用力扯下引线―― 这是捷报哦! ------------ 终章 佞臣,朕跟你没完! 滚滚黑烟自禁苑内腾起,浓密的深黑雾团在皇城顶上郁积不散。不多时,一枚明黄色的焰火弹冲上天空,在烟云的不远处炸开灿亮红芒。 楚逢君自马背上抬袖,长指遮住天光,他微微眯着凤眸仰头望去。 “成功了!”见到红色焰火,身旁的秦鉴握紧拳头高声呼喊起来:“他们救出陛下了!” “啊哈哈哈,不愧是楚某的夫人,果然马到功成啊。”楚逢君悠然晃着手中的马鞭,“城门就交给将军您了,楚某这就去迎接陛下归来。” “我说,抢功也不是这么抢的——喂!楚逢君你个恶霸,你给我回来!” …… “是最后了罢,宛儿?” 景帝搂着太祖妃,靠着琅玉轩前的玉阶坐下来。身前的院落与身后的宫室,熊熊燃烧的火焰并着迫人窒息的热浪扑面杀来。景帝淡淡一笑,将裹在身后的织锦斗篷取下来,替倚在自己胸前的太祖妃遮挡热流。 太祖妃勉强动了动唇角,却不见有血涌出。 “哈……果然是最后了啊。”景帝俯下头,嘴唇小心翼翼擦过怀中女子的额头,“你看,我没有丢下你不管。到死,我都陪着你呢。” 随着他唇瓣的翕动,殷红鲜血自嘴角处悄然溢出,滴落在太祖妃的肩上。 “……允滦……”太祖妃连掀动眼皮的气力也无。 “嗯?” “……你……弄脏了哀家的衣裳……” “哈哈哈,我的确弄脏了你的衣裳,你待如何?”景帝看着脚边的断箭,笑意清浅。 断箭只剩下带血的箭杆与箭尾,而那枚精铁箭头,早已贯穿太祖妃的身体。 “你要……赔我。” 说完这句话,太祖妃的喘息渐渐急促,握在景帝掌中的手指也收紧来。 而后是一道哀叹。 喘息声消失了,景帝无声摊开手掌,掌中那只纤白瘦小的手,轻轻滑落。 “好,”景帝弯唇,血色将怀中女子的肩头染作一片凄红:“我赔你。” 我陪你。 ***** 东西城门,釜州、临州大军压阵。 “我等奉王令前来,佐助诸位大人巩固城防,将军为何不放我等入城?” 城下,一名釜州师骑将与秦鉴两相对峙。斩马刀在手,秦鉴不动如山,只听这釜州师骑将旁若无人地高声说话: “末将手中有圣旨,将军莫非敢抗旨不遵?” “……哦?”听了好半天,秦鉴总算有了表情,一侧浓眉挑起,饶有兴味地盯着这名骑将:“你有圣旨?拿出来让本将军瞧瞧。” 骑将哈了一声:“将军要看倒也容易,随末将一同去取,如何?” 城防司的数百弩手听得这话,登时拉弦上箭,只待长官一声令发。 秦鉴缓缓抬起手,示意身后之人勿要躁动。 这名骑将愈发地嚣张:“哦,看将军的意思,难道是不敢?” 秦鉴仍不言语。 答,答,答。 清脆的蹄声靠近,步踏悠然,仿佛踩着弦乐鼓点和舞而来。 ——“朕何时下过这种无聊的命令?” 数百弩手自城门前让开道来,一匹青骢骏马载着金红龙袍的天骄缓步而至。他的身后,则立着尉迟采、楚逢君、尉迟骁与寿王四人。 秦鉴冷笑一声,抬起头来直直盯着这名釜州师骑将:“听见了?陛下不曾下过此等旨意。如此说来,你釜州军师出无名,那么你们千里迢迢跑来京畿,究竟要是作甚?” 骑将面色僵硬:“这……” “喏,这人我也带来了。”楚逢君冲身后摆摆手,“釜州刺史,你可有传令州师,命他们前往帝都佐助城防?” 一名乌青锦袍的小老头被人拎出阵来,他向着楚逢君连连作揖:“大人明鉴啊,小人怎会发下这等大逆不道的命令啊!” “哦,大逆不道的命令?”接话的人是小陛下,他挑起剑眉点了点头:“刺史说你们擅自出师乃是大逆不道之举,你们可有话说?” 骑将早已吓得从马背上滚落下来,颤颤巍巍跪伏在地:“小、小人……小人不知……” “大逆不道嘛,那就都砍了吧。”天骄摸摸下巴,微笑。 此话甫出,便见一众釜州师下马卸旗,跪地呼号:“陛下息怒——” “陛下、陛下息怒啊……釜州师定是为奸人陷害,这才擅自入京……”釜州刺史亦是双腿战战,忙不迭替釜州师叩头求情:“望陛下明察!” “东城门外临州师已拔营返回临州,嘛……那么你们釜州师,打算怎样做呢?”天骄睁着一双无辜无害的水眸,笑问。 “小人等立刻拔营,返回釜州!” ***** 寒月末,釜、临二州重兵压境。帝镇定若素,退之,举国敬服。 翌日新年朝贺,诸州大吏依次入见帝,帝心甚悦,设宴龙仪殿以犒百官。 重华宫走水塌毁,后自墟中掘得一对焦骸,其形双双拥绕,碎骨交错。 …… “金庭秀,你怎么又把她带来了!” 象牙扇后的俊颜微微扭曲,楚逢君哗地合上扇子,直戳面前之人:“带走带走!要亲热你们俩自己找个地方亲热去,少在我面前丢人现眼。” “我与阿沁专程前来恭贺令史楚大人定亲,这不好?”金庭秀将粉裙少女护在身后。 此番太祖妃谋逆案中,舒家因介入其中而元气大伤,宗族决定,从帝都搬回釜州老家居住,无帝命则不入翡城半步。 而显然,就如今这态势看来,舒沁是走不掉的了。 楚逢君一脸煞黑地背转身去。 还定亲咧!大清早的小陛下就杀来楚府,说什么也要让他俩“成亲”改“定亲”,理由是——先帝驾崩的国丧期间,作为朝廷重臣,楚逢君不得成婚。 “阿采说的呀,咱们的起点得相同,谁也不能高过谁,这才叫公平竞争嘛。”天骄两手一摊,眨巴眼瞄着楚逢君,约摸是在等他炸毛。 楚逢君笑得十二分恶劣:“好啊,要改定亲也成,先把臣的中书省还来!” “你现在不就在中书省么?”不过就是从中书令变成了一个小令史嘛。 “……”楚逢君不断地安抚自己:本人涵养很好,很好,嗯…… “呀,天骄怎么来了?” 尉迟采语间带着毫不掩饰的惊喜,她小跑到陛下跟前,天骄自觉送上香软正太一只:“阿采抱嘛——” “……”楚逢君悻悻地睨着这位帝君,“臭小鬼,什么叫臣子妻不可戏,啊?” “朕不管,朕要把朕的夫人找回去。” “……逼人太甚。” 说完这话,楚逢君施施然起身走到天骄身后,猛地揪住小鬼的脸颊。 我捏捏捏捏捏! “大、大胆佞臣!竟敢和朕抢老婆!呜呜呜好痛!放开朕!……” “什么老婆不老婆的!死小鬼闪一边去!咿呀呀呀呀——” 对哦!尉迟采嘴角一扬,心底愉快地盘算起来: 虽说美青年滋味可口,但正太若是养熟了,似乎也不错嘛,哈哈哈。 (全书完) ----------------- 大结局了…… 居然大结局了…… 终于大结局了!!! 某猫捂脸泪奔:多谢各位姑娘的支持,下本书咱们再见!(被pi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