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卷 ------------ 第一章 第一只耳环 更新时间:2013-09-09 蝉声紧,热风湿,正是江南最热七月间。 湛蓝天空,晴得连一丝云都看不到。 太阳,如同一枚耀眼的金盘,晃得人睁不开眼。 这样热的天气,哪怕是思维最敏捷的人,恐怕也要觉得昏昧。 一匹乌棕快马,却身姿矫健,飞一般奔过嘉兴熙熙攘攘的青石板街道,箭一般掠过街道两边林立的商铺。 路上的行人都赶紧躲在一侧,不住用手扇风,驱走快马扬起的烟尘。 马上人一身黑衣,肩宽体阔,头上罩个乌青的斗笠。 帽沿很低,黑衣人的脸淹没在一片阴影中。 他轻叱胯下棕马,伸脚轻踹马腹,不一会就消失在茂柳错落的南城门。 嘉兴南城门郊外,有个小镇子,名叫近水镇,因小镇边流过的一条清水河而得名。 镇子边上有个大丘叔,开着一间茶水铺。 茶水铺没有名字,只是几间粗陋茅屋,周围支着几片阴凉草棚。 虽简陋,却因烧得出一壶甘洌爽口的清茶,颇有名气。 不少嘉兴人士,都愿意出城尝上一口。 来往旅人,也愿意在这样悠闲清净的茶水铺里歇上一歇。 七月间燥热的太阳下,能在绿树青山见的小茶铺子里休息一下,喝几盅解渴的清茶,总是美极了。 茶水铺中,只有两人,大丘叔和他的女儿。 大丘叔五十多岁,爱穿一身黑色粗布衫,细细端详之下,眉眼间还藏了几分潇洒。让人不禁联想,或许年轻的时候,他也英俊过,健朗过。 他一贯笑容可掬,迎来送往。 笑容可掬,和气生财,是一个生意人最基本的常识。 所以大丘叔总是微笑着,甚至有点憨傻的感觉。 无论是什么人,见到这样的笑脸,都生不起气来。 生气的人,见到这样的笑脸,必然也不能继续生气了。 所以,大丘叔天生就是做生意的好料。 会做生意的人,懂得隐藏自己的真正的脸。 大丘叔的脸,就好像已经长上了面具。 马背上的黑衣人,看到茶水铺,勒住棕马,翻身跳下,低头穿过茶铺,坐在草棚下最僻静的一角。 他的肩膀非常宽阔,是个高大威猛的男人。可是他走路偏偏十分轻巧,连一点灰尘都扬不起来。 他的黑衣崭新乌黑,每一处都整理得一丝不苟。 他的帽沿压得很低,谁也看不清他的脸。 大丘叔见他进来,立刻拎着茶壶,托着杯盏小跑着过去,殷勤道:“客官喝茶。” 黑衣人伸手压低了帽沿,嘶哑道:“滚水才好。” 大丘叔愣了一下,旋即笑道:“正是这一壶。” 说着便摆了茶盅在黑衣人面前,斟了一盏。 他的技术那么纯熟,高高拉起的水柱,居然也没有溅出一粒水珠在茶盅外。 清茶入杯,澄黄清澈,大丘叔笑眯眯地放下茶壶,又微笑了一阵子,才慢慢走开了。 他的脚步也很轻盈,没有一点声音。 这时候,全副武装的黑衣人,却隐约露出了一对眼睛。 那是一双剑气般刚烈,星辰般明亮的眼睛,正在斗笠的阴影下灵光闪烁。 他斜睨了一眼大丘叔的背影,慢慢端起了茶盅。 茶棚子里有不少茶客。 有男人,有女人;有老人,有年轻人,也有孩子。 但是两个崔巍的大汉却十分醒目,因为他们一个穿着鲜红的布衫,鲜血般的颜色,无论谁都不会忽略;另一个穿着件鲜绿的布衫,青翠得就像是大雨洗过的翠竹,除了瞎子,谁都会多看一眼。 两人正端着茶盅聊天,桌边上靠着两口白灿灿的大刀,刀背上嵌着四个黄澄澄的铜环。 鲜红衫子的大汉,在当午烈日下,汗流浃背,他面色棕黄,颧骨很高。七月的烈日,显然让他很难受。 他喝了一口茶,随即啐了一口:“这鬼天,热得古怪!” 翠绿衫子的大汉笑起来:“清茶解暑,我看,倒是你火气太大。” “说来也怪!”鲜红衫子的大汉压低了声音:“莫非铁钩门李掌门的命,是盐帮买去的?”他说到“盐帮”,突然警觉地看了看四周。 四周依然热闹,谁也没有注意到他们在说什么。 鲜绿衫子的汉子却冷笑了:“不如说是大雪山庄买去的。我只好奇,青夫人到底用什么杀人……”说到“青夫人”,声音却小得几乎听不清了。 然后,两个人,一红一绿,在惨白天光下,突然噤若寒蝉,低头喝茶,不再讨论。 不远处的黑衣人只饮了一盅,便扔了铜钱在桌角,翻身上马,喝叱一声,纵马消失在大道边一片浓荫匝地的树林间。 大丘叔过来收了茶具,慢慢回到烧水的大灶边上。 烧水的姑娘,正是他的女儿,淡青的窄袄,淡青的长裙,衬得她本就白皙肤色更加皎皎动人,她眉清因而目秀,几分娇俏,几分恣意,一双大眼,明亮清澈。 此时她正撅了小嘴,红扑扑的俏脸更是韶华熠熠,她只管嘟囔:“爹爹,你又把茶壶放在灶台边上,不怕烫炸了么!” 大丘叔憨憨一笑:“鬼丫头!”捏了捏她的脸蛋。 “大丘叔!”远处穿着鲜红衫子的大汉举手叫唤:“添点茶!” “来嘞!”大丘叔一边应着,一边微笑着,一边提了青瓷茶壶跑了过去。 忽然之间,一片幽灵般的阴云压了过了,流火的湿热,俶尔冷了。 “怕是有暴雨啊!”草棚里的茶客,探头看看天色,纷纷说道。 大丘叔放了壶新茶在倚着大刀的桌上,抬头望了望天空,果然见天边上片片阴霾,正迅速飘过来,闪着漆黑,仿佛携了湿重的雨滴。 他摇头叹气,招呼烧水的姑娘:“羽羽,到棚子里来,要下雨了。” 淡青的玲珑身影,轻盈地踮着脚跑到了草棚下,站在了大丘叔身边,如同一只翩然雀鸟。 说话间,豆大的急雨,从天而降,顷刻间湿了天地。 大雨下了很久,直到地上积水如小溪般四处流淌。 众人都忙着观望棚外不停倾泻的暴雨。 有人叹气,有人欣喜,有人伸手任急雨鞭子般打在掌心,有人盯着地上的淙淙小溪发呆。 那雨,又凉又闷,又急又响。 天地间一片昏暗。 刚才还白花花的晴空,转眼就一片灰色。 那片灰色,像一个巨大而诡谲的幽灵,压在空中,也压在人的心中。 每个人都盯着这场急雨。 除了一个人。 大丘叔。 他突然发现,不知何时,有一只匕首,神不知鬼不觉插在他的大灶边上。 不仔细看,还真看不出来。 那匕首很短很精致,闪着诡异的冷光,好像透明,好像惨白。 上面戳着个小小的黑布口袋。 鼓鼓囊囊,好像装着什么。 平时那个笑嘻嘻的大丘叔,突然严肃了。 他警觉地看看四周,立刻拔了匕首,把口袋揣在怀里,悄悄往屋里去了。 下了好一阵子,大雨终于停了。 太阳暖洋洋,又爬了出来,天空湛蓝,干净地连一丝云都不见。 众人这才欣欣然,喝茶的继续,告别的离开,陆陆续续散开了。 大丘叔躲在屋子里,小心翼翼打开黑布口袋。 他的脸扭曲了。 仿佛看到了鬼。 可是这世界上没有鬼。 笑呵呵的大丘叔,也不该见到鬼。 可是他的表情,就是见鬼的表情。 杨木的桌子上,正摆着一只耳朵。 是的,只有一只,没有头,更没有其他部位。 那是一只新鲜的耳朵,软软的,白白的,晶莹剔透,都能看到淡淡的红晕。用手摸着,居然还是温热的。 那是一只被上好武器切下的耳朵,道口很平整,上面的血渍还很新鲜,新鲜就像早上最好的一抹红霞,晶莹剔透。 那是刀口。 一柄上好的快刀,又快又薄。大丘叔心中一惊。 那一定是个女人的耳朵。 因为上面有一个耳洞。 耳洞里,戴着一只嵌了白玉莲花的银耳环。 大丘叔的手,颤抖了。 那是一只多么熟悉的耳环,戴在一只多么熟悉的耳朵上。 他曾多少次抚摸那只耳朵,抚摸挂在那只耳朵上的白玉莲花银耳环,抚摸掖在耳后那流水一般的长发。 他的心沉下去了。 窗外的太阳又浓烈起来了,透过又轻又白,半透明的窗户纸,正照在大丘叔那张扭曲而纠结的脸上了。 他没有见到鬼,可他宁可自己见到的是鬼。 过了许久,他捏着黑布口袋的手,才渐渐松开了,一个白色的小纸条,突然飘了出来,落在那只耳朵旁。 “爹爹,你在哪?”门外传来少女笑吟吟的声音,正是大丘叔的女儿,丘羽羽。 大丘叔赶紧出了门,笑道:“我进来拿点东西!你不看着铺子,跑来做什么!” 丘羽羽莞尔一笑,“大雨停了,爹爹也跟着不见了,我来瞧瞧,可是被大风刮走了么!”她说完,调皮地拉了大丘叔,往草棚去了。 大丘叔在笑。 可是心却凉透了。 那张白纸条上,一行清秀飘逸的行草,他是认得的。 就算来世,他也认得。 ------------ 第二章 谁都知道的秘密 更新时间:2013-09-10 近水镇背后的小山坳里,有一个古旧小庙,名叫小慈庙。 小慈庙,虽然经历了风霜雨雪,也剥落了从前艳丽的色彩,院落也一直没有扩大,却是周围村民最常去的地方,一直都是香火旺盛。 那庙里,供着几尊剥了漆的菩萨,有的威严,有的慈爱,有的肃穆,有的睿智,满足着普通人不同的愿望。 一个可以实现愿望的地方,就算再破旧,人们也愿意去。 因为每个人都需要一个精神支柱。 小慈庙里的那几尊菩萨,就是每个人的精神支柱。 大清早,大丘叔就关了茶水铺,备了些简单的干粮,领着女儿,往山里去了。 太阳才刚刚露脸,并不十分酷热灼目,空气中甚至还荡漾着几分夏日里花香清甜。 丘羽羽穿了件鹅黄裙子,腰上匝一条月白的带子,虽不是名贵丝绸,却也清丽悦目。 她总是面色娇润,穿着樱草黄,最是晏晏动人。 “爹,咱们去小慈庙干什么?你一向也不拜佛!”丘羽羽扶着大丘叔,回头看了看渐行渐远的茶铺,好像颇有不舍。 “去访故人!”大丘叔笑着,从女儿手里取下包袱,搭在自己肩上。 “故人?”丘羽羽不解:“庙里的故人?” “出门在外,你要记得,少言寡语最好,少有麻烦!”大丘叔没有回答,倒是叮嘱了一句。 丘羽羽点了点头。 她很小的时候,就没了娘,父亲就是她的全部人间,父亲的每一句话,她都相信。 春日里,他们一起放风筝。 夏日里,他们一起看荷花。 秋日里,他们一起摘果。 冬日里,他们一起玩雪。 父亲就是她的所有。 在这个世界上,除了父亲,丘羽羽想不起,还有什么人,能这样爱护她,保护她,笑嘻嘻看着她耍脾气。 相依为命的血亲,应该就是这人世上最亲的至亲了。 世界上最快最好的刀子,都不能斩断。 傍晚时分,红云烧在天际,一片霞光,放射着金红的光焰,仿佛澄黄,仿佛血红,点亮了整片天空。 天地间,不管是什么,在这样一片又红又金的夕阳下,都会变得温柔而可信。 大丘叔遥遥望见了小慈庙斑驳的门匾,却不由慢下了脚步,他低头,轻声对丘羽羽道:“你先进去,在大殿等着爹爹!。” “为什么?”丘羽羽不解。 “故人许久未见,还是妥帖点好!”大丘叔再叮嘱一句,拍了拍丘羽羽的肩膀,从怀里拿出一个灰布包。 里面的东西很轻,藏在柔软的灰布里,不知道是什么。 大丘叔却把这个东西塞进女儿手里,他的脸色严肃了。 他从来没有严肃过。 从丘羽羽记事起,她就没有看过父亲这么严肃的脸。 所以她也严肃了。 “你记住,要是天黑透,我都没回来,你就带着这个……”他神色凝重地指了指丘羽羽已经塞在衣服内侧腰边的灰布包,低声道:“去嘉兴,清锋斋,把这个给吕刀子。亲手给他本人!” 丘羽羽认真地点了点头,但是她的脸还是迷茫的。 她只有十七岁,她不懂的事情,实在很多。 那个灰布包里的东西非常轻,掖在腰边,恍若无物。 “记住我的话了么?”大丘叔又严肃地问了一遍,他的眼睛,丘羽羽倏忽就不认识了,他像是自己的父亲,却又不像自己的父亲了。 他的眼睛是那么灰暗,幽黑,深潭一般,冷凄凄,让人不寒而栗。 可是,又透着那么一丝慈爱,依稀可见的慈爱,就如同往日里的每一天。 两种感情,交织在他的眼睛里。 他看起来,非常复杂,复杂到丘羽羽觉得这不是他的父亲。 可是这的确是她的父亲。 他又认真地盯着女儿的眼睛叮嘱了一番,才拍了拍她的头,让她先进门去了。 丘羽羽回头,望见他的父亲站在温暖的夕阳里。 夕阳照着他宽阔的身影。 他的肩,原来这么宽阔,他的神色,原来是这么骄傲。 丘羽羽第一次发现,原来他的父亲有一个这样挺拔孤傲的身姿。 鹅黄裙子在傍晚夕阳下,蒙上了淡淡一层杏黄,成了一个精致无比的剪影。 丘羽羽轻盈身姿,提着裙角,穿过了小慈庙黯淡了光彩的暗红大门。 大丘叔一直看着女儿进了两扇朱漆剥落的对开庙门,等了好一阵子,才警觉地进去了。 他的手,藏在宽大的黑色粗布袖子里。 他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村野里的农夫,正行色匆匆地去庙里还原。 他的表情看起来是那么满足和喜悦。 不管谁见到他,都会相信,他一定实现了一个心愿。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空空的两手却已经攥成了拳头。 他从前是用刀的。 可是刀太显眼了,对于一个想要躲起来的人来说,总是太显眼了。 他有一把很小的精钢匕首,就别在腰畔,可是他一般不会用,匕首杀人需要的是适当的距离,还有出其不意的机会。 有的时候,可以充作一柄急劲的飞镖,可是,那也需要很好的机会。 所以,大多数时候,他还是相信自己的两只手。 没有人会怀疑一个农夫的手,那才是天底下最出其不意的武器。 小慈庙在夕阳中格外安静,香客们都陆续离开了,缁衣芒鞋的僧人,也低着头,垂着手,匆忙来往,无声无息。 大丘叔站在最后一排僧房前,背着手,抬头正看见一排盖着鱼鳞般青瓦的房檐。 他没有看到故人。 但是他认识故人的字迹。 现在,他是大丘叔。 从前,他是蓝啸海。 当然没有人知道大丘叔是谁,但是不会没有人知道蓝啸海是谁。 蓝啸海跑了,带着一柄举世无双的飞白刀。 江湖中,每个人都知道这个故事。 几百年来,官府和草莽之间,关于盐的争斗和勾结,从来没有停止过。 他们相互残杀,又相互利用。 谁都知道,盐铁官营。 谁都知道,盐帮中英雄辈出。 更是没有人不知道,盐枭中的盐枭,是大雪帮的薛飘。 只不过,薛飘已经死了,死了很久了。 他那不争气的儿子,上个月刚刚被官府斩了脑袋,血淋淋挂在牌楼上。 大雪帮,江南最可怕的盐帮,早就不存在了。 可是,也没有人不知道,薛飘留下了三个可怕的徒弟。 大雪山庄的屠风扬,是薛飘的大徒弟。 据说是最懂得享受的人,一片豆干,都要用几十种肉香卤过。 露霜阁的陆擎,是薛飘的二徒弟。 据说是最懂得交朋友的人,九州之内,黑白两道,官家草莽,都有他的故人。 无论他们是什么样的人,都一样喜欢杀人,一样喜欢刀。 这件事更不是秘密。 如今江南的盐帮,就掌握在大雪山庄和露霜阁手中。 这件事,也没有人不知道。 大雪山庄和露霜阁,是不共戴天的,同样没有人不知道。 因为他们的师父留下了一把刀,一把据说是世界上最精准的刀。 飞白刀。 大雪帮里的人都用刀,都喜欢刀。 所以,吕刀子为薛飘造出了一把绝世好刀这件事。 却彻底毁了大雪帮。 屠风扬想要这把刀,陆擎也想要。 飞白刀,据说不管是薄厚还是软硬,都是人手能造出来最精准的。 多一分就太厚太重太笨。 少一分就太薄太轻太软。 刀法相当的高手,拿着飞白刀的人一定会赢。 因为它能让你出手最快,刺入最精确。 它的重量和锋利,都到了天工难造的程度。 可是,薛飘把飞白刀打断了。 他打断了刀,是为了不留后患。 他当然知道,爱刀的人,都会来夺这把人间没有第二把的刀,从他的徒弟开始。 必然是腥风血雨,无尽屠杀。 那把举世好刀,就变成了好几段,几段刀身和一个刀柄。 他断了刀,也就断了大雪帮的情分。 屠风扬和陆擎,分道扬镳离开了大雪帮,成立了自己的盐帮。 他们生气,因为师父把刀身断片给了他们最懦弱的三师弟,蓝啸海。 蓝啸海跑了,仿佛一瞬间就消失在了迷雾般的江湖,没有人找得到。 他带着飞白刀失踪了。 如今,吕刀子,还留在嘉兴的清锋斋里,藏着飞白刀的刀柄。 虽然是藏着,却不是秘密。 江湖中,哪怕是资历最浅,初来乍到的人,也知道这个秘密。 只要刀柄和刀身还在,就一定能接在一起,能把他们接在一起的,只有吕刀子。 吕刀子确实再也造不出第二把飞白刀了,据说那是需要太多的偶然,拼凑在一起,才能刚好造出飞白刀。 但是他能把断了的飞白刀重新接在一起。 这也不是秘密。 所以,它们和吕刀子一样,都是宝贝,要好好养着。 大雪山庄和露霜阁当然都明白这个道理,所以这么多年来,都争先恐后的巴结着吕刀子,私下里,又都四处悄悄寻找着他们的三师弟,蓝啸海。 一个人在世界上,拿着别人都想要的东西,可能是最幸运的事情,也绝对可能是最悲惨的事情。 不管是幸运还是悲惨,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你绝对不会有好日子过。 这一刻,变成大丘叔的蓝啸海,站在一扇对开的僧房门前,心里当然明白自己不会有好日子过。虽然他躲了将近二十年,却还是没有逃出他们的掌心。 如果他说他一点都不想要飞白刀,估计不会有人相信,整个江湖都不会有人相信。如果他说他只想和自己心爱的女人过小日子,估计也不会有人相信,因为那个女人不但没有过上好日子,现在还少了一只耳朵,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他。 他确实拿着飞白刀那几段残片。 他想起他的师父,薛飘,神色郑重地把那几段残片交到他手上说的那句话。 “飞白刀只能是江湖祸害,只能毁了。” 没错,有些东西,太好了,就必须毁了。 如果不毁了,天下的人都想要,就要打斗,就要厮杀,就要流血,就要谋害。 人性中最丑恶,最阴暗的部分,都因为最好的东西而被放大了百倍千倍。 这世间万物,本就该萝卜白菜各有所爱。本就应该都有瑕疵,都不完美。 这样,人们才能藏起自己最扭曲的一面,低着头好好过日子。 可是,一件没有瑕疵的好东西,就能瞬间唤起他们所有的罪恶。 所以,飞白刀必须毁了。 薛飘最害怕的就是,毁了的飞白刀,还能被修复好。 他想杀了吕刀子。 可是他下不了手。 让吕刀子造飞白刀的是他自己。 他想彻底把刀毁了,把它削成铁沫。 可是他下不了手。 他和所有人一样,舍不得摧毁一件无法复制的珍品。 一把吕刀子偶尔造成,再也不能重造的宝贝。 他该怎么办? 他能怎么办? 所以,他把刀身的断片给了蓝啸海。 因为三个徒弟中,他只看好蓝啸海的人品。 他要蓝啸海,把几段残片永远藏起来。 蓝啸海曾经在师父面前立下誓愿。 如果他对飞白刀存了私心,就万劫不复。 他的任务只有一个,隐姓埋名,藏好飞白刀的刀身,没有刀身,吕刀子手里的刀柄,就只是一个刀柄,它甚至比普通的刀柄,都更朴素简单了些。 这是一个最好的办法。 因为蓝啸海想退出江湖。 因为薛飘想让一个江湖外的人藏好刀身的残片。 所以,在薛飘的病好像没了多少指望的时候,大雪帮已经骚动频频的时候。 蓝啸海,带着飞白刀的断片,不见了。 这从来就不是秘密。 如今,大丘叔都不是秘密了。 大丘叔站在僧房门前,心里像压着一块巨大的石头。 他虽背着手,看着很悠闲,可是他的感官却敏感到了极致,正在洞察着四周的一切。 ------------ 第三章 村夫和黑衣人 更新时间:2013-09-10 夜晚突然就要来了。 大雄宝殿外,天光也是渐渐淡去了,夜幕正悄然降临。 白日里高拔自在的古树,此刻却投下了诡谲的阴影,让人不寒而栗。 丘羽羽正焦急地等待大丘叔,却久不见归来。 她牢记父亲嘱托,不敢往他处乱找。 可是她又很着急,不知不觉就走出了大殿,焦急地四下寻找。 没有大丘叔的影子。 连香客都更少了。 僧人们也都去后院吃饭了。 她不敢回到大殿,那些脱了漆的菩萨,在昏暗中,突然变得有些狰狞。 好像在笑,又好像在生气,让人看到就不自觉地发抖。 “这样晚了!姑娘一个人在这里不害怕么!”突然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掷地有声。 丘羽羽惊了一下,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旁边正立着一个少年,浓眉朗目,豪迈疏狂。夜色笼罩着他开阔的脸,饱满的天庭,下巴正中居然还有一道细沟。他抿着嘴,鸦青的紧身衣,袖口绾着,露出结实的腕子,脚踝处系着布带。 “我爹爹马上就来!”丘羽羽欠身行礼,两只眼却不由得闪烁,如同受了惊的小兔,惹人怜爱。 温柔的女人总是让人怜爱。 温柔的女人总是不懂得保护自己。 可是温柔的女人,永远有人保护。 少年笑了:“姑娘怕我是恶人么!” 眼前的少女,即便发怒也难掩笑涡深深,让人心动。她敛眉撅嘴,一袭鹅黄裙子,匝一圈月白带子,正衬着她净白面容,明媚动人,笼烟眉下,双瞳剪水,顾盼神飞。 少年看得痴了,他的心突然变成了一团棉花。 他的心,从来就是钢铁。 只有最坚硬的心,才能保护自己。 可是这一刻,他的心,变成了一颗真正的心。 “姑娘请便。”少年却突然行了礼,就往大殿里面去了。 丘羽羽忍不住悄悄目送他去了,望见他背影亦是潇洒豪迈,肩宽体阔。 行走间,步步生风,却没有一点声音。 他那双白底儿的黑布鞋,好像轻盈得连地都没挨,就像是飘进大殿去的,只用了眨眼的功夫,就消失在大殿门口。 丘羽羽实在焦急,夜已经深了。 她想起了父亲那句话,现在是不是就应该赶紧离开? 可是她不甘心,她不愿意父亲真的出了什么事情。 正在这时,后院忽然传来一阵吵闹声。 她突然很想去后院瞧瞧,却又看到了刚才的少年,突然出现在大殿门口,遥遥望了她一眼,一点脚便窜到大殿顶上去了。 夜色里,黑暗中,只剩下依稀可辨的一道剪影。 丘羽羽心中突然很害怕,她慌忙躲到树下,却不知道什么时候,那少年站在了她身边。 “啊!”她差点叫出声来,却被少年捂住了嘴。 “姑娘别怕,今夜小慈庙有大事发生,你且出门等在庙墙外,免得受伤!”少年说完拉起颈上套着的黑色面罩,遮住了脸,旋即牵了丘羽羽的手,就要往庙门去。 他的颈上,什么时候围着这样一个黑色的面罩,丘羽羽却记不起来。 此时,他全身夜黑,紧身衣利落干净,完全没入了周围一片漆黑。只剩下一双明朗的眼睛,灵巧转动着,就像一只猫。 “不行!我爹爹还没有回来!”丘羽羽抽了手,往回跑。 “糊涂!”少年一把拉住他:“你去,不是找死么!你信我!一定找到你爹爹!” 丘羽羽知道他说得有道理,只好跟着少年出了庙门,躲在红墙下。 她的心里很紧张,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却打心眼里相信,这个少年是个好人。 或许她是错的。 或许她是对的。 少年低声伏在她耳畔,他的声音很诚恳:“你就在这里,哪都不能去!我去帮你找爹爹!” 丘羽羽迟疑了一下,她实在想不出其他的办法了,只有低声道:“我爹爹……穿黑色布衫,五十多岁,他就在小慈庙里……” “你切莫着急!在这里等我!”少年敛眉道:“记住,千万不可乱跑!还有……”他正要走,又回头嘱咐道:“不要和人说起你我见面之事!更不要和人说起我的样貌!我不会害你!你能信我么!” “我信你!”丘羽羽认真道,夜色中,她的眼睛也很明亮,温柔的光亮,像圆月,也像夜明珠。 说话间,少年已经消失在茫茫月色中。 小慈庙后院确实打起来了,已经惊动了所有人。 院子里站满了僧人,吓得一个个不停搓着佛珠默念“阿弥陀佛”。 几个小沙弥举了火把冲进院里,顿时点亮了一片光海。 寺院住持,是白发苍苍的静海,他此时正捏着佛珠立在院子里,仰头看见屋顶上两个人打得正酣,夜色中,如行云流水,十分流畅。 一个是村夫,却很霸气;另一个是黑衣人,全副武装,看不清脸。 村夫两手空空,正提起一双手凌空劈去,黑衣人很灵巧,有序后退,躲过了村夫左右开弓,杀气凛凛的每一劈。 屋檐上的青瓦,一片都没有晃动,一片都没有响。 在场的人实在很难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个村夫很魁梧,那个黑衣人很健壮,两个如此强壮的人,却连一片青瓦都没踩裂,甚至连响声都没有。 这两个人的轻功,实在很厉害。 轻盈得就好像两片花瓣,两片树叶。 随着风飘荡,一会跳起,一会落下。 黑衣人手中,有一把白晃晃的短刀,雪白柔软,耍起来威风凛凛,一阵阵“噌”声,在浓黑的黑夜里,像一条灵巧的银龙,一下卷曲,一下笔直,忽而向左,忽而又游动去了右边,所指之处,都是村夫的要害。 可是那个村夫也很敏锐,他总能辨别银龙所指,轻盈躲开,他没有武器,他的武器就是他的手。 两个人打了很久,谁都没有打着谁。 “阿弥陀佛!”静海叹道:“佛门清净,望两位不要在此生事!” 屋顶上的村夫,招架住黑衣人又一阵凌厉乱砍,白晃晃的大刀挑破了他胸口的黑布,露出了一道白色。 “得罪!”村夫高声大喊,笑了一声,说完转身一跃,翻身从屋顶跳出寺院,消失在浓浓夜色之中。 黑衣人,亦紧随其后,纵身飞跃,追了出去。他的白色短刀,如同一只银梭,划过夜幕,“啪”亮了几下,不见了。 一切突然恢复了平静,好像刚才的打斗完全不存在。 僧人们忙着收拾院中打斗留下的残屑。 火把熄了一根又一根,院里渐渐暗下来,最后只剩下泠泠月光,轻轻拂过。 没有人留意到,一个魁梧的身影,鬼魅般若隐若现,从后院,轻灵无踪,悄无声息潜到前院,从朱门上方飞了出去。 那人影四下里打探了一番,果然见到墙根下蜷着一个瘦弱的身影。 “姑娘!”黑影轻轻落在墙根下,蹲在又饿又惧的少女身边,借着月色,见她秀美紧蹙,面容憔悴。 那少女正是丘羽羽,她一直在墙根下等着,远远听得寺院里一片混乱,门缝里细看,见火把来往,十分凌乱,心中不免十分忧惧。 她已多时不吃米水,此时已经虚弱不已。 她正气息惙惙,忽闻这熟悉一声“姑娘”,不禁喜得落下泪来。 “姑娘别哭!”少年拽下黑色面罩,露出一张关切的脸。 月光下,他看到了丘羽羽两道清泪,心里顿时怜惜不已。那是多么柔弱无助的眼泪,快把他的心都融化了。 他明白了,原来心是真的可以被融化的。‘ 他伸手擦去那湿热泪水,低声道:“庙里打斗只有两人,一个大汉,一个黑衣人,有没有你爹爹?” 丘羽羽摇头:“我爹爹是开茶水铺的,哪里会打架!”说完急得直哭:“公子没有见到我爹爹!难道他受伤了!今日他只说来此地相会故人。” “你先别哭!”少年没了辙,急着帮她擦泪,想了一阵,便拉她起身,叹道:“此时天色已晚,我先找个地方安顿你罢!然后再回来帮你找?” 丘羽羽登时没了主意,她一个人躲在这荒郊野外的墙围下,已经非常恐怖了。 借着朦胧的月色,仔细看眼前少年。 他是个好看的年轻人,满面急切,不似虚假。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都有一张好看而真挚的脸,但是他们不一定就是真诚的。 丘羽羽低声道:“你真不是恶人么!” 这或许是个最傻的问题,因为这个问题永远只有一个答案。 至少在恰当的时刻到来之前,永远都只有一个答案。 少年笑了:“我要是恶人,叫我死了!” “我哪里叫你死了!”丘羽羽敛眉娇嗔,心中突然宽慰了不少。 她随着那少年沿着庙门前的小道,没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 第四章 不爱生气的瘦子 更新时间:2013-09-10 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下了一轮忽明忽暗的月亮,冷冷清清照着大地。 小路蜿蜒在黑漆漆的树林间,不辨前方。 不知是夜风撩动,还是有什么东西窜过,两边草丛里总是传来悉悉索索之音,惊得丘羽羽额角全是冷汗。 她跟在少年背后,虽心中惊惧,却不好言说。 “怕么?”少年突然回头,一双晶亮的眸子,映着天上月光,几分在意,几分温和。 “不……不怕!”丘羽羽颤了一下,故作平静。 少年低头仔细看了她一眼,黑暗中,依稀可辨的是精致妩媚的轮廓,还有额角星星点点的汗水,映着月光,闪闪烁烁。 “这还不怕!”他大笑起来,笑声不知惊动了草丛里哪一只鬼怪,“嗖”一下,一个黑影窜了过去。 “啊!”丘羽羽惊叹一声,手心渗出一阵冰凉的冷汗。 “我拉着你走,可好?”高大的少年立在丘羽羽面前,黑暗中,就像一面结实厚重的墙,倏尔间替她挡住了前方未名的恐怖。 时间在那一刻,仿佛静止了。 她终于伸出无骨素手,轻轻搭在那旋即展开的厚实手掌中。 那手掌粗糙温暖,却像是经历了风霜雨雪,竟不像一只少年的手。 “走罢!”少年小心握住她纤细的小手,笑了一声,往前去了。 丘羽羽的心,“砰砰”雷动,像是一只受了惊惧的小鸟,上下跳动不止,如何都不能平静安在胸腔中了。 仿佛一张口,就能从嘴中跳出来。 于是她紧咬嘴唇,生怕那颗心跳出来,默默跟在少年身后。 曲曲折折的小路,终于遥遥望见了一个亮着澄黄光亮的小院。 那小院在漆黑的夜晚,实在很难忽略。那是一抹很温暖的橙黄色,让人看到就会产生一种安全感。 “到啦!”少年指着那光影绰绰的小院笑道,那小院四周围着篱笆墙,屋里闪着温暖的光。 “露毓!”少年推开篱笆门,进了小院便喊,手却还轻轻攥着丘羽羽纤细的手。 丘羽羽的脸蛋,不知不觉,便红了,幸好有浓浓夜色,掩盖了一切。 少男与少女之间这种电光火石的感觉,应该是人间最美妙的滋味了。 像昙花般短暂,只属于人生第一次的爱恋。 所以,就格外的珍贵。 “遮山?”一个女声从屋里传出来,清脆,警觉,却没有温柔。 说话间粗重的木门已经“当啷”开了,一个纤瘦的身影闪了出来,手中端着个灯影闪烁的小油灯。 昏暗的光线,没能暗淡女子潇洒的眉眼,一双锐利的眼睛,嵌在英武的眉毛下,没有温柔,只有冰冷,只瞪得人心惊胆战。 “你睡了?”少年拉丘羽羽进了门。 “这是谁?”露毓看了一眼两人握在一起的手,冷冷道。 “她突遭了些事,今夜宿在这里。”少年淡淡道,转身看了丘羽羽一眼,却又变温柔了:“你今夜宿在这里罢,这是我妹子,名叫露毓,会照顾你的!” 他说完,突然放开了她的手,尴尬笑了好一阵,然后故作正色道:“等下我去寻你爹爹,天亮前就回来!” 丘羽羽缩回了小手,他的声音很低,很轻柔,带着一丝羞赧,却又带着一分好奇:“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 “他叫遮山!”正在整理床铺的露毓哼了一声,仿佛很是不满。 “我叫丘羽羽。”丘羽羽认真说。 屋子里的人,除了丘羽羽,忽然都笑了。 遮山饮了一盅案上的凉茶,就往门外去,走到门口回头笑了:“王遮山是我的全名。” 丘羽羽跟着他出了门,却娇怯怯立在门边。 王遮山似是看懂了她的忧虑,笑道:“你不必害怕,露毓是冷面热心。快回去罢!” 说着,他出了院子,掩上了篱笆门。 这一夜格外漫长,丘羽羽躺在露毓边上,听着窗外急紧的蝉声,觉得很烦躁。露毓却呼吸均匀,睡得很好。 夜色里的小慈庙,十分寂静。 紧闭的庙门,模糊掩藏在大树浓荫投下的阴影里。 一个高大的身影,若隐若现在浓浓夜色里,轻巧地跳进院中,摸索了一阵,便沿着墙根往后院去了。 他的脚步确实很轻,恍若幽灵。 幽灵小心地走了一阵子,果然看见后院右偏房里依稀有微弱灯火,便悄悄闪了过去,蜷在窗下。 过了一阵,他才抬脸往窗户边裂开的缝隙里望去。 屋里站着一个人,瘦削颀长,正背对着窗户,抬头望着墙上一副水墨丹青。 烛火昏暗,昏昧中,可以看见那是一幅山水画,蓑衣人泛舟青山之间。 那人好像看得十分投入,动也没动。 门外的黑影,这才起身,蹑手蹑脚,站在了门前,他想要抬手敲门,却还是谨慎地四下打看一阵。 四周很安静,除了红墙外一阵蝉声,没有一丝声音,连风的声音都没有。 四周很黑暗,除了这间僧房窗户里透出来的淡黄光亮,没有一丝亮光,连月色都暗淡了。 “师父?”门外的黑影警觉地低声唤道。 他声音很小,几乎听不见,门却开了。 屋里那个瘦削的高个子回头的一瞬间,门也开了。 那个人的脸看上去很严肃,两只眼睛连眨都不眨,好像死了的人,直直望着前往,没有一点情绪含在瞳孔里。 但是他的眼睛很锐利,就像雄鹰的眼睛,昏黄的烛光里,都依然清晰明锐,就像是藏了闪电。 他的脸很瘦很长,腮帮子却很宽阔,嘴巴很薄,正抿着,好像在思索什么。 他穿了一身白长衫,像丝绸一般闪着光芒,轻软得好像羽毛。 黑影取下了他的面罩,是王遮山。 王遮山依然是白天里那个英俊开朗的少年,只是此刻,他的眼睛里全是敬畏。 “师父!”他轻轻掩上门,拜倒在白衫瘦子脚下。 瘦子没有扶他起来,瘦子没有笑,瘦子的表情很严肃。 “他没认出那只耳朵吗?”瘦子道。 “认出来了。”王遮山不敢抬头。 他确实不敢抬头,他了解他的师父,是什么样的脾气。 大雪山庄的屠风扬屠大爷,谁会不了解呢? 最会享受的屠大爷,脾气自然也是最坏的。 他没有转身,也没有看王遮山。 王遮山是他最喜爱的徒弟。 因为王遮山聪明,勤奋,话少。 一个年轻人,具备了这几个优点,总能干点大事情出来的。 “那人呢?”屠风扬的声音很平静,越平静,越让人觉得不寒而栗,因为谁都知道,屠大爷生气的时候,反而很平静。 王遮山已经出了冷汗,不由自主出了冷汗,冷汗顺着他的额角,流进了他的脖子。 汗很冷,在这么热的夏夜里,冷汗很渗人。 “有人先来了。”王遮山不想辩解。 “谁?” “不知道。”他说得是实话:“不止我们认出了蓝啸海。” “不止我们知道今天蓝啸海来见你。”清瘦的屠风扬有点生气了。但是他还是很平静。 对于一个懂得享受的人来说,生气是最不划算的事情。 用别人的错误来惩罚自己,气坏自己,有什么意思呢? 该死的,是那个惹自己生气的人。 所以屠风扬从来不生气,他只会杀了那个惹他生气的人。 不生气地杀。 所以,他很少自己动手杀人。 这样,他才能少动气。 “那个茶水铺人来人往,我到的那天,就看到了两个大汉,一红一绿,衣服很艳,桌边架着大刀,或许就是探子。”王遮山沉吟了一下,道。 “惹人注意的探子吗?”屠风扬冷笑了一声,可是他还是盯着那副山水画,仔细看着什么。 “或许他们反其道而行之,反而藏好了自己。”王遮山道。 “我喜欢你聪明。”屠风扬居然笑了,道:“披红挂绿的,有时候心思才最细密,就好像不是每个花枝招展的女人,都真的是轻浮简单的愚昧妇人。” 他说得没错,这世上有很多人,都活在演给别人看的假象里。 为了达到一些目的,为了保护自己。 所以看起来傻的人未必真傻,看起来轻浮的人,也未必就能收买。 看起来英雄豪杰的俊才,或许才是败絮其中。 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这个道理,亘古不变。 “你打算怎么办?”屠风扬问。 王遮山沉默了。 其实他有一个绝好的办法。 从他走进小慈庙,看到丘羽羽的一瞬间,这个妙计就已经成竹在胸了。 可是现在,他突然不愿意了。 为什么不愿意了? 因为这是一个歹毒的计划。 他当然不会觉得歹毒是错的。 他从小长在大雪山庄里,多么歹毒的事情,都是对的。 这是屠风扬教给他的。 人想要好好活着,就得对别人歹毒,否则,别人就会对你歹毒。 “一红一绿,或许知道蓝啸海在哪。”他跪在屠风扬背后,道。 “人海茫茫,你找得到?”屠风扬又冷笑了一声,他确实不想生气。 王遮山道:“能在薛醒斩首那天认出蓝啸海的人,除了咱们……” “嗯?”屠风扬好像和他有同样的答案,却等着他说出来。 确实,这世界上,最想要飞白刀的人是谁呢?最不服气大雪山庄的人又是谁呢?能认出蓝啸海的人又是谁? 而且,他还是用刀的。 “露霜阁。”王遮山轻轻吐出了这几个字。 屠风扬没有说话。 “找到一红一绿,就找到了蓝啸海,就找到了飞白刀。”王遮山还是跪着,恭敬地跪在他师父身后,虽然他的冷汗都控干了,虽然他的膝盖都酸了,可是他还是跪着。 因为没有屠风扬,他也许不过是一个饿死在大道边上的小叫花子。 屠风扬把他带回大雪山庄,喂养了他这么一个健壮的身躯,教了他这么一身好本事,还把博古通今的知识交给他,把他变成了聪明的人。 屠风扬,就是他的父亲。 可是,他平生第一次,对他的父亲隐藏了一个秘密。 一个小秘密。 或许是个最大最大的秘密。 他有点内疚,因为这是一个自私的行为。 可是他,不愿意看到那个温柔的弱女子,卷入着没死没活的炼狱之中。 是的,江湖,就是一个炼狱,可是人人都不愿意离开,因为人性中本来就有鬼的劣根性。 炼狱本来就是鬼的归宿,有哪个鬼甘心离开呢? 如果屠风扬没有把他带进这个炼狱,他又在哪里? 如果不活在这个炼狱里,就有天堂可去吗? 这世上没有天堂,或许走到哪里,都是江湖,都是炼狱。 可是他,却很想很想给丘羽羽一个天堂。 ------------ 第五章 第二只耳环 更新时间:2013-09-10 就在王遮山和屠风扬在那个山坳里的小庙里想对策之时,一个玲珑身影,已经从刚刚睡熟的丘羽羽身边坐起来了。 丘羽羽睡着了,就是真的睡着了。 可是她身边的露毓,却不一定了。 刚才丘羽羽翻来覆去,思前想后的种种,她都看在眼里,可是她偏偏装得睡意正酣。 现在丘羽羽真的睡意正酣了,她却坐起来了。 黑暗中,她的眼睛就像两道剑光,非常锋利,也非常敏锐。她悄悄从丘羽羽耳朵上取下一只耳环,她的动作那么轻灵,丘羽羽竟然一点感觉都没有,比一只小虫还要轻。 她把那只耳环揣进袖中,翻身一跃,就下了床。 夜色正浓,四野凄迷。 午夜的浓雾,如同白色轻烟,阵阵翻滚。 又好像一个个白色的幽灵,飘来荡去,不见首尾。 月亮不太明亮,三更后的月亮,好像已经做好了迎接太阳的准备,开始逐渐收起自己的光辉了。 天地间昏昧清冷,加上飘忽不定的浓雾,就好像进了鬼阵,看不出玄机,也找不到道路。 露毓再走出小院时,已经换上了一身贴身的夜行衣,和夜色一样黑,和浓雾一样致密。 黑色的面罩掩住了她清秀的脸,只露出了两只秀美的眼睛,那双眼睛确实很秀美,即便在黑暗中,也轮廓分明,闪着明媚的光芒。 她轻轻跃出小院,几乎是飞出来的,像一只轻巧的仙鹤。 时而落地,时而腾空,没有一点声息,迅速得好像一道疾驰的闪电。却又安静幽暗,躲在最深的夜色。 近水镇的街道也空了,只剩下几盏灯笼,还依稀亮着。 没有一个人影,连鬼影都没有。 一个高大的黑影却真的出现在青石板路上了。 江南的青石板路,总是湿漉漉的,深夜里,如同一面面镜子,倒影着天上的月光。 黑影很高大,肩膀宽阔极了,好像能撑起一座山。 他正瞻前顾后穿过近水镇空旷的街道,一转身就躲过了打更的更夫。 他的脚步有点踉跄,可是还是轻盈地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近水镇郊外,也是嘉兴的南郊。 他走了好一阵,却远远看见一小片火光,深夜里,漆黑火红,实在醒目。 他急忙躲在一棵树后,警觉地探头望了望,那里确实没有一个人。 深夜的大火,好像没有招来任何人。 那片火实在太偏僻了,深更半夜,有谁会知道呢? 没有人三更过了,还在野外乱晃。 虽然白天的时候,那里确实是个热闹的茶水铺。 这时候,月亮却从幽黑的云丝中探出头来,照亮了大地。 也照亮了树后黑影的脸,那是一张饱经沧桑的脸,那张脸上充满痛苦的表情。 那是大丘叔的脸,他的胸口已经被划了几个口子,露出里面白色的衫子,可是有一道口子,其实是红色的。 那一刀实在凌厉,他不得不佩服。 二十多年过去了,他握着茶壶把儿,他的二师兄陆擎,却握着刀把儿。 他果然已经不是陆擎的对手了。 他已经不会握刀了,可是陆擎,还能游刃有余耍着那把白片短刀。 幸好他还保留着轻功。 三个师兄弟中,他的轻功最好,这是师父说的。 所以他才借着惨黑的暗夜,凭着最轻巧机灵的脚步,甩掉了陆擎。 但是他受伤了,招招致命的口子,都只是划伤了他的外套,只是这一刀,却划伤了他的胸口。 道口不深,但是很疼,不断渗出鲜血,他便知道了,那刀锋上,喂了毒药。 大雪帮锄强扶弱,正义耿直,薛飘更是英雄一世。 大雪帮从来不用毒。 用毒,向来为大丈夫所不齿。 可是陆擎用毒了。 他背弃了大雪帮的一切,他背弃了师父。 大丘叔很失望。 可是陆擎来的时候,没有提耳朵的事情。 大丘叔想起了屠风扬,不愿意亲自出马,最喜欢享受的大师兄。 割下墨绒耳朵的人,不是陆擎,是屠风扬。 可是他等来的,却是陆擎,不是屠风扬。 他苦笑了,两个人,居然同时找上门来了。 只可惜,屠风扬晚了一步。 墨绒。墨绒。 大丘叔心中默念着这个名字。 他的心,就好像有无数把白口大刀同时穿过,每一把都喂了痛彻心扉的剧毒。 这种痛,比他此时伤口中涌现的疼痛还要致命,让他几乎不想活下去了。 心痛在很多时候,都比身体上的痛更可怕。 就好像很多时候,心的颓废,比身体的病患还要可怕,是一个道理。 他的心,很早以前就死了。 自打他决定了,为师门做一件事情,比其他事情重要,那刻起,他就注定了是一个背叛了爱情的人。 只不过,他还是不愿墨绒为他所害。 如果可以,他宁愿从来没有和她相爱。 二十年来,他没有走得很远,是因为内心深处,他还有一个侥幸的想法。 或许她没有被人害死,或许他们还能见面。 所以那天,薛醒斩首的时候,他忍不住出现了。 不止是因为他想最后送一送恩师的独生子。 还因为,那一天,如果墨绒活着,就也会出现。 谁都知道,金镖门和大雪帮,是世代至交。 谁都知道,金镖门的褚凌霄有一个独生女儿,叫褚墨绒。 褚墨绒,因为和蓝啸海扯上了关系,和飞白刀扯上了关系,突然就消失了。 褚凌霄一着急,就病死了。 之后金镖门便没落了。 如今,江湖中,已经没有了金镖门。 可是金镖门流落四方的徒弟们,每人手中都还存着一排夺目也夺命的金镖。 大丘叔知道,他害了太多的人。 他已经没有脸再见墨绒了。 可是他还是那样想她。 哪怕过了二十多年,哪怕他娶妻生子,有了自己的生活。 他还是那样想她,想要见到她,见她好端端活着,没有被自己害死。 可是,他却等来了她的耳朵。 她还活着,可是已经没有了耳朵。 一想到这里,他就恨不得把自己的心挖出来。 他想再见她,却又一次害了她。 如果他没有在薛醒斩首时露面,或许一切还能继续。 她也不会没有耳朵。 他也不能再见到她。 他现在,只有后悔的感觉。 所以他必须坚持,因为他要找到自己的女儿,他不能再伤害女儿了。 他没有让羽羽学过武功,一招半式都没有,就是希望,他的女儿,能从此摆脱了江湖纷争,真正过上平安的生活。 所以现在,他忍着疼痛,忍着昏花眼神,一路奔回了茶水铺。 羽羽一定在那里,说不定已经点起油灯,等着他回去。 他不能倒下,他要坚持。 可是,他只望到了一片火海。 有人先来了吗? 他又探出头去仔细看了看,没有看到一个人,那火却渐渐熄灭了,好像是烧了好久。 他的胸口已经裂开似的,涌出的不光有鲜血,还有乌黑的毒水。 那是什么毒药,为什么不立马让他死? 难道还要让他活着交出飞白刀吗? 月亮又没进了云层里,天地间又黑了。 他终于忍不住,借着树干的力量,站了起来,侧着身子,往茶水铺去了。 火已经灭了,只剩下零星还在闪烁,发出轻微的“啪啪”声。 废墟中不见一个人影。 忽然,“哆”一声,一道银光迎面而来,大丘叔一个踉跄扑倒在地,好歹躲过了。 那是一只银镖,又小又亮,形状很轻巧,更像是一枚簪子,尾巴上还嵌着一朵小花。银镖来得又快又狠,正插在大丘叔身边一根烧焦的木柱子上,一亮一亮,闪着寒光。 大丘叔吸了一口凉气,不由庆幸自己眼睛还没昏昧。他赶紧蹲下,四下巡视,见一个黑影,纤细玲珑,早已跑到几丈开外,飞展灵巧,不一会就没入夜色里。 他这才借着夜色,仔细辨认那只银镖,果然有一个纸条戳在上面。 还有一只耳环,一只银耳环,没有装饰,浑然一体,雕成一朵玫瑰花。 他苦笑了,为什么几天之内,他收到的都是耳环。 还好这只是一只耳环,没有耳朵。 纸条上写了地点和时间。 飞白刀换女儿。 ------------ 第六章 攒珠璎珞圈 更新时间:2013-09-10 王遮山再回山坳里时,太阳已经爬上云端。 天气愈发的热,夏蝉却叫得更欢。 如何向羽羽解释? 他有点内疚,他确实想过,要利用丘羽羽的。 因为从茶水铺到小慈庙,他是一路跟踪而去的,他接近丘羽羽,当然是为了在必要的时候,挟持她,换飞白刀,至少也能威胁蓝啸海。 只是,他做不出来了,当他看到丘羽羽那两行无助眼泪时,他的心中,突然生出一个誓言。 无论如何,他要保全丘羽羽平静的生活。 平静? 对普通人来说,生活本来就是平静的。 可是对于他来说,平静是奢望。 每一天,他都没有轻松过,青天白日下,他的眼角总是警觉地体察着周围。危机处处都有,包围着他们。 每一夜,他都没有睡熟过,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中,他的眼睛却能清晰地看见周围的一切。哪怕是最鬼魅无常的幽灵,也逃不过他的眼睛。 他从没大意过。 可是他却想让丘羽羽大意地活着。 因为他自己清楚,一天都不能大意的人生,是多么痛苦。 他一向敏锐的思维,只用了一天的功夫,居然混沌了。 他的脑子到现在还很混乱,茅屋的顶子却已经清晰可见。 他想走慢一点,步子却更快了。 走了阵子,他终于决定了,先瞒过去再说。 一面想着,人早已经到了篱笆门外。 “羽羽?”他前脚进了篱笆门,轻轻唤了一声,便见丘羽羽焦急推开了门,提着裙角迎了出来。 阳光突然很好,露毓正站在丘羽羽身后,倚着门框,脸上有种怪异的表情。 她看上去好像很快乐,她一向冷静无情的脸,这一刻看着,却好像很快乐。 他的心,突然一阵紧。 鹅黄衣衫,月白腰带,阳光下的丘羽羽还是清雅悦目,她永远是那么温柔。 哪怕是杀机四伏的环境中,她还是美得最纯粹。 可是,她的左耳上少了耳环,她丢了一只耳环,可是她自己还没有发觉。 他的心,更沉了,越过丘羽羽的肩头,仿佛看到露毓更加狡黠的表情。 她做了什么? 那只耳环呢? 他的心,沉到底,不能再沉了。 “我爹爹有消息了?”一双忧心忡忡含露目,滢滢动人,丘羽羽却正急切望着王遮山。 “没有。”王遮山淡淡道。 丘羽羽顿时两眼灰了,她颓然倒在了门槛上,双手绞着腰边垂下的月白带子。 露毓却已经轻巧闪进屋里去了。 “羽羽。”王遮山心中怜惜,上前扶起纤细孱弱的少女,劝慰道:“可曾听到小慈庙死了人?既然没死人,你爹爹必然无事!” 丘羽羽透明娇润的面庞这才恢复了几分血色,似是宽慰许多。 “你能……”她犹豫再三道:“能送我回去么?我家就在城南近水镇,我爹爹,或许已经回家等我了。” 王遮山心中凉了一下,道理他自然是极明白。 他如今,怎么能留她在自己身边呢?只是他心中,慢慢生出了几分不舍。 不是几分,是十分不舍。 “我送你!”他眼睛却倏尔明亮了,极轻松道。 小路上黄土扬尘,天空中碧蓝无云。 丘羽羽伸出白皙手掌略遮了迎面照着的烈日,不疾不徐跟在王遮山身后。 肩膀宽阔的少年,走了一阵,回头见她敛眉喘气,因笑道:“这太阳大得很,你吃得消?” 丘羽羽莞尔一笑,掠去额角的细密汗珠儿,点了点头:“吃得消。” 王遮山便回过脸去又往前走了阵子,丘羽羽跟在他身后,一袭鹅黄衫子,在七月里灿烂阳光中,如神妃仙子,剔透晶莹。 近水镇一如既往的喧闹,青石板街道两侧总是商铺林立,热闹非凡,各色货物,玲琅满目。 丘羽羽在王遮山身边,笑吟吟探头,兴奋地浏览两边小铺。两个深深笑涡,对称绽放在两侧脸颊,王遮山竟一时间看得痴了。 他赶忙掉过脸来,往街对面铺子里望。 一只攒了玉珠的银质璎珞圈,却在此时正入了他那双未曾广识温婉的眼睛。 他不禁自顾穿到街道对面,停了脚步,仔细端详那只璎珞圈。 滢滢碧绿,光滑圆润,两三颗大些的玉珠,嵌在项圈正中,下面坠着一串串晶莹的小珠子,玲珑剔透。 银质的圈子,好像满月夜冰冷清透的月光,银白中透着水晶般的光泽,上面隐约刻着些翩然飞舞的蝴蝶,惟妙惟肖,栩栩如生。 他从前,从未留神过这些珠华玉彩,也从未觉得美过。 可是这一只,实在是太美了。 也可能,这几日下来,他的心境,终究是变化了。 自从那日里,小慈庙,夕阳里红云下,他遇到了这冰雪晶莹的黄衫女子,惊为天人。 他仿佛开始识得“美丽”二字了。 那一天,居然成了一个界限,分明得刻在了他总以为不能明媚的人生中。 那天之前,日子是黑与白。 如今,忽然间就浓墨重彩,描上了这纷繁幻彩的颜色。 一个女人,一个美好的女人,真的能够洗干净天地间一片血腥,突然就给他凄苦的生活所有安慰吗? 还是这刀头舔血的日子,他终究过累了。 可是这一刻,他好像真的轻松了。 他不禁伸出手去,轻抚着那精雕细琢的璎珞,赞叹奇美,正和羽羽一样美。 “客官好眼光!”铺子里老妪见一个英武少年,呆立在木盒边上,傻傻捏住那只新进的玉珠璎珞圈,因笑道:“新到的璎珞圈子,上好的玉珠嵌着,刻了蝴蝶纹饰的银身子,客官可是要买给家中小娘子!” 不远处,丘羽羽正在急切寻找王遮山。转眼的功夫,他就不见了。 这时候,老妪这句,引起了她的注意。 因听到这句,她正回头看,一双含露的圆眼,正看到鲁莽少年这痴傻一幕。 她不由笑了,这个总是踌躇满志的少年,这一刻,却好像看见了什么百年不遇的奇景,一双清朗的星目,居然呆傻了。 可是他望着的,却不过是一件最寻常的首饰。 虽然精美,却不过是普通的一件。 她提了裙角,走到他身边,笑道:“好端端,盯着个女儿家的物件儿,可不是要给人笑话了!” 王遮山脸红了,他不知道怎么回答。 他也不想回答。 这种微妙的感觉,让他闭嘴了。 他忽然慌手慌脚,从怀里摸出个银元宝,扔在小摊上,拿起璎珞圈急急走了。老妪见到元宝,笑得满脸高兴,也顾不得其他了。 丘羽羽追了上去,喊了声“遮山”,少年这才停住,他的脸涨紫着。 他买了一个女儿家的东西,他的脸当然是涨紫的。 可是他的心情,却实在很不错。 他很想在眼前这一刻,就把这个白晃晃的璎珞圈套在面前少女的颈上。 只不过他的脑子还没有全昏了。 他把那串宝贝紧紧攥在宽大的手掌中,只露出了边缘上垂着的几串小玉珠。 时机还没到,还不是正确的时机。 他的额头,突然冒出一阵汗。 是热汗,不是冷汗。 他长这么大,总是冒冷汗。 第一次杀人的时候冒冷汗,师父怒目的时候冒冷汗。 他确实很少冒热汗。 他甚至怀疑自己有没有热汗。 热汗的感觉,和冷汗实在不同。 热汗,是酣畅,淋漓,快活,舒心的感觉。 冷汗,是郁结,谨慎,痛苦,警觉的感觉。 热汗,是奢侈的东西。 可是现在,他确实恨不得找了地缝钻下去,还好丘羽羽没有多问。 因为她已经被眼前的一切惊呆了。 整个茶水铺,烧成了一片废墟。 大丘叔不在。 周围只有几人,是近水镇衙门的人。 这场突如其来的火灾,好像只是一场天灾。 大家的表情都很惋惜,但是很平淡。 丘羽羽当然要大哭,但是她没有哭出来,因为王遮山捂住了她的嘴,就像那天在小慈庙一样,眼睛里充满了真挚。 他拖着丘羽羽,躲到了树林里。 “羽羽。”王遮山终于开口了,他必须开口了。 如果说这世界上真的还有一个地方,能够过上安宁太平,没有纠缠的日子,他情愿拿性命还给丘羽羽。 这句话,别人听到,或许只会笑一笑。 这年头,肯为谁死,已经成了笑话。 不是因为人们觉得你办不到。 只是因为,如今为了谁死了,也不是什么稀罕事了。 因为,所有人都相信,肯为谁死了,必然有更大的阴谋。 这就是他所生存的世道。 哪怕是鼓起勇气想要完成的壮举,也不过是一个笑话。 敢死之士,已经太多了。 只不过,都没有光彩的理由。 可是他还是愿意为了丘羽羽死了,如果真的能让她幸福。 可是,她显然和自己一样,活在偌大个江湖中。 没有他,她也一样。 因为她是蓝啸海的女儿。 他想起了早上,大太阳下,露毓那个狡黠的表情,他突然懂了。 他当然懂,露毓的血管里,连血都没有,她的身上,流淌着毒液,她的心,就和蛇蝎一样狠毒。 他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丘羽羽没有哭,躲进这片树林之时,她好像懂了什么,好像突然就长大了。哪怕王遮山放开了手,她也没有再哭了,但是她还是满目凄切,正等他说完。 “羽羽。”王遮山犹豫了一下。他必须犹豫,他说出什么,就是什么样的结果。他要说什么,自己却完全没有主意。 他是人,所以他是自私的,这一刻,他对露毓的感觉,突然复杂了。 或许,露毓只是做了他不愿做的事情,不愿做,不代表不想做。 他们这世世代代扯不清的仇恨,或许只能这么解决了。 如果,他想全身而退的话。 如果,他全身而退之时,想要带着丘羽羽一起的话。 这或许,是最好的办法了。 “你爹爹……”他咬牙道:“已经死了。” 丘羽羽的眼睛一瞬间空了,好像俶尔就失去了两颗灵动的眼球,只留下两个空荡荡的黑洞。 她呆立在原地,没有一点声音。 一阵风吹过,吹来了不远处那片废墟焦臭的味道。 那是大火烧过木头的味道,或许还夹杂着烧过人的味道。 “茶水铺着火了,你爹爹烧死了。”他仔细看了看丘羽羽的眼睛,那双美丽的眼睛,现在完全像一个幽灵,失去了所有的知觉。 “你爹爹一定是被仇家害死的。”他咽了一口吐沫,感到自己的嗓子,像是粘在了一起,干涩难受,说不出话来了。 “他怎么会有仇家!”丘羽羽终于大哭了一声,只有一声,就呆住了。 因为那一瞬间,她想起了一件事情,想起了还别在腰畔的灰布包。 ------------ 第七章 墙和树叶 更新时间:2013-09-11 “你怎么知道他死了!”丘羽羽右手轻轻按住别在腰畔的布包,又轻又软,那包东西,还在原处,她突然警觉了。 “我埋了他。”王遮山的表情很平静,又夹着一种难以言说的痛楚,那么真挚,那么诚恳,完全不像是谎话。 但是丘羽羽的心,好像一瞬间经历了好几个轮回,变得机敏起来了。 “什么时候!”她突然不温柔了,厉声问,后退了好几步。 如果眼前这个人正是害死她父亲的凶手,那么他肯定会杀了自己。 或许,他为的是自己身上这个灰布包? 丘羽羽又后退了几步,她额头上的汗突然冷了,手心的汗也冷了。 她的脸苍白得好像一张纸,仿佛一只猎物,已经预料了自己必然的死亡。 王遮山的心,突然也生出了一阵冰凉,因为他看到了丘羽羽忽然警觉的脸。 她后退的那段距离,一瞬间就变成了千山万水。 他苦笑了:“昨天晚上。”他的眼睛看起来还是很真诚。 太阳很大,很烈,很刺目,丘羽羽怒睁着一对平日里秋水般澄澈的眼睛,却只在这个英俊少年坚毅的眼睛里看到了真诚,痛苦。 真诚的痛苦。 她突然柔软了:“我不是怀疑你。我是害怕。”她叹了一口。 “我知道。”他的眼睛还是很真诚,很痛楚。 他向前走了一步,她立刻后退了一步。 一堵墙,无形的墙,突然伫立在他们之间。 难以跨越。 他不敢再上前一步了,他的心却痛了一下。 丘羽羽的眼睛,已不同往昔,虽然她又温柔了。 王遮山知道,她已经辗转了一个轮回,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每个人都简单过,只不过时间长短不同。 每个人都会长大,因为每个人生命里都提前安置了一个必然的痛苦。 经历了痛苦,才会长大,才会有一双聪明的眼睛,就像此时此刻的丘羽羽。 只不过王遮山从小就有一双聪明的眼睛。 生活在大雪山庄,没有机会简单。 “你把他埋在哪里?”丘羽羽却突然问。 王遮山当然不知道大丘叔埋在哪里,因为他和丘羽羽一样,都不知道他是否活着。 所以他沉默了。 他没有说话,他的脑子却在迅速转动,他要说出一句有道理的话。 他不想破坏这个美丽的谎言。 是的,美丽的谎言。 也许对丘羽羽来说是残酷的,可是终究是美丽的。 有一天,她或许会认同。 人想好好活着,就要学会相信一些谎言。 一个太聪明的人,总是不会太快乐,因为不会相信谎言创造的幸福。 就算有一天,真的幸福放在眼前,他们也不会相信。 这就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只可惜,天底下的聪明人,都太聪明了。 “我埋得很匆忙,夜又太黑,恐怕找不到了。”他撒了最后一个谎,一个最蠢的谎。 他笑了,他觉得自己很蠢。 可是丘羽羽没有反驳他,也没有问问题,她淡淡看着他,眼睛里流转而过的,是一种说不清的情绪,好像很平淡,又好像很纠结。 她复杂的眼睛,他居然看不懂了。 他突然很害怕。 “没错。”她叹了口气,“确实不好找!”她居然不找了。 又一阵浓烈的阳光,透过树林茂密的枝叶,稀稀落落漏下来,落在地上,也落在两个人的脸上,非常烫,非常晃眼。 丘羽羽沉默了。 王遮山也沉默了。 他们心中却打着不同的算盘。 丘羽羽不知道王遮山的算盘,但是她打定了自己的主意。 去嘉兴,清锋斋,找吕刀子。 父亲最后这个托付,回荡在她的脑中。 不管王遮山是什么目的,现在大概都不会真的让自己一个人走了。 如果是仇家,就更不会放自己走了。 如果能哄着他到嘉兴见到吕刀子,自己或许还有活路。 父亲和吕刀子,必然是至交,不然怎么会最后留下这个嘱托? 丘羽羽坚信,小慈庙一别,父亲早已猜出了这个结局。 她的嘉兴之旅,早已成了定数。 如果见到吕刀子,或许能摆脱王遮山,如果他是凶手的话。 如果他不是,自然也能经得住这个考验。 没错,她现在已经孤立无援了。 她的父亲不知所踪,她的家成了一片废墟。 没有人还能依靠和相信了。 她打定了主意,一定要把这个灰布包送到清锋斋去,一定要见到吕刀子。 这是她唯一的活路。 她要活下去,她要弄清楚父亲的死因。 父亲,她最挚爱的父亲最好还活着,没有死。 她想着这些,突然看着眼前的王遮山。 他还是小慈庙初遇之时,那个清俊潇洒的少年,他的眼睛还是和星辰一样熠熠生辉,他的下巴上,还深深刻着那道细沟,他的肩膀还是那么宽阔,像一座山,他的手腕还是露在袖口外,健壮结实,线条优美。 他的目光还是那么真挚,仿佛正在为自己父亲痛惜。 可是她的心,却更加警醒了。 世界上,不会有特别巧的巧遇。 过于巧的巧遇,必然都是人为的。 她相信这一点,于是她努力驱散自己的不安,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道:“你能送我去嘉兴吗?” 王遮山明亮的眼睛隐秘地闪烁了一下,那两道精光昙花一现,立刻没入了他幽黑的眸子里,他关切道:“嘉兴?”好像是很吃惊的口气。 他的心里,却有了一个可怕的猜想。 嘉兴有什么人? 蓝啸海的至交? “嗯。”丘羽羽点了点头,她的眼睛恢复了平静,如同一泓秋水,明净动人,一丝几乎不见的不安,倏忽而过。 “有亲戚吗?”王遮山的眼睛还是很关切,仿佛比平日里,更黑了些。 “我有一个东西!”她踮起脚尖,凑在王遮山的耳朵边上,低声道:“要送到嘉兴去。” 她故意这么说,这样他就会顾及自己身上的东西,不敢轻易加害。或许为了这个东西,他能耐得住性子。 这是她最后的筹码。 一阵香气飘进了王遮山的鼻子里,有点甜美,有点诱惑。实在清香,是少女的幽香,夹着胭脂的甜美,让人顷刻间神思恍惚。 少女的清香,尤其是一个美人的清香,有谁能抵抗得了呢? 王遮山也只是个人,所以他几乎陶醉了,他突然很想亲吻她,实在非常想。 她的味道是那么香,她的眼睛是那么美,她的声音银铃般悦耳,让人心驰神往。 他呆住了,却只是点了点头。 “你答应和我一起去?”她难以掩饰自己的神色,有一点激动,有一点吃惊。 他有点了点头,真诚地。 一个东西? 他的心中画出一个大大的问号。 什么东西? 香气终于淡了,仙子一般美丽的少女,立在他的身旁,他的神思,才清晰了一点。他的脑子这才回到重点上,一个东西? 什么东西? 他在心中又问了一遍? 飞白刀! 他惊叹了一声,在心中重重地惊叹了一声。 她为什么要告诉自己? 他抬头看她,两个笑涡还是那么明媚地绽放在她白腻红润的两颊,一双如水倩目,闪烁着,妩媚动人。 就好像真的是无心告诉他的。 他在心里冷笑了一声。 原来,世界上没有仙子般纯粹美好的女人。 终究是他错了。 纯粹美好的,不过是因为还蒙昧着。 就像丘羽羽,她确实美好过,纯粹过,简单过,表里如一过。 可是她已经变了,眼前的她,已经懂得,用女人的魅惑来迷魂自己,懂得害人了。 他开始恨自己,如果不是卷入这些纷争,她或许还是那个简单的丘羽羽。 他开始非常非常恨自己。 他想要用生命保护的那种纯粹,突然死了,死在了这阳光明媚的七月里。 一片树叶,突然落在王遮山的脸上,只有一片,非常轻,但是却让他吃惊非常。 “谁!”他一把拉住丘羽羽,片刻就把她收在自己怀中,好像生怕哪里飞来一只暗箭伤到她。 他的手,已经握紧了腰间冰冷的刀把,警觉抬头,一双鹰一样锐利的眼睛,遥望见一个黑影,正箭一般掠过树梢,鬼影般闪了过去。 那人的轻功实在好,轻灵得没有一点声息,速度也非常快,就像一道黑色的闪电,在七月的晴空里“啪”闪了一下,就消失在云际里,无影无踪了。 什么人在偷听他们说话? 他心中叹了一口气。 这人功夫了得,说不定已经伏在树梢很久,听完了他们所有的谈话。要不是那一片不小心落下的树叶,他竟一点知觉都没有。 他对自己很失望,他是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迟钝了? 然后他不由有哀叹了一声,深深哀叹,在内心深处。 只要这个丘羽羽在他眼前,他的神思,就如同一滴散落在清水里的墨汁,变成一丝丝散乱,失去了聚焦能力。 黑影已经跑远,他只有叹口气,放开了刀把。 怀中却正露出一对娇羞的眼睛,如同两汪清幽潭水,正望着自己。 丘羽羽还在他怀中,为了保护她,他竟然下意识就将她整个收在了自己怀中。 他苦笑了,他宁愿自己被一排金镖打成筛子,也不愿她受到一点伤害。 他苦笑着,却还是没有放开她。 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很想永远这么把她收在自己怀里,永远。 丘羽羽脸红了,她“嘤”一声,从那个大山一样魁梧,烈日一样滚烫的怀抱里挣脱了出来。 她的两颊有两片淡淡红晕,实在瑰丽,比夏日里最缤纷的夕阳还要美丽,她的眼睛那么灼烫,就像是七月里正当空的烈日,瞬间就晃晕了王遮山的眼睛。 他们就这么对视着。 都没有说话。 被黑影惊了一身的冷汗,突然都变成了热汗,非常非常烫。 ------------ 第八章 父亲的眼泪 更新时间:2013-09-11 王遮山走在前面,丘羽羽跟在后面,日头渐渐西斜了。 王遮山没有回头,丘羽羽也没有擦汗,他们的手,没有牵在一起。 那一晚,突然又一次浮现在王遮山的心头。 于是他又苦笑了,他的怀中揣着一方上等的白绸,比满月的光还要轻柔。 那白绸里,包着一只攒珠璎珞圈。 他一直揣在怀中,揣在里心口最近的地方。 可是他从来也找不到一个合适的机会拿出来。 从前找不到机会,以后更找不到机会了。 他又苦笑了,突然很后悔,没有在那个熙熙攘攘的小镇上,直接戴在丘羽羽的脖子上,或许还能壮着胆子拉住她的手,亲吻她光洁如玉的额头。 那或许,就是最好的实际。 一辈子唯一的时机。 现在,以后,丘羽羽都不会再立在原地让他亲吻了。 他们之间,已经生出了一段距离。他前进一步,她就会后退一步,他永远也够不到她,永远也不能把这只璎珞圈环在她的脖子上,永远也拉不到她的手了。 这就是他的命吗? 他又苦笑了。 他苦笑了一阵,天居然已经黑了,同样的小路,还是那么幽黑,四周草丛,还是悉悉索索响个不停,天上的月光,还是那么朦胧,四周的白雾,还是那么凄迷。 和那天晚上,居然一模一样。 他忍不住回头了。 丘羽羽果然还是缩着脖子,果然还是很害怕,果然还是那么一声不吭。 他又苦笑了,突然向丘羽羽摊开了粗大的手掌。 面如月光的少女犹豫了一下,终究伸出了冰凉右手,依然是柔若无骨,依然是冰凉如水,轻轻搭在他火一般的手掌上。 他的手,还是那么温暖粗糙,完全不像一个少年的手。 远处还是亮着那个黄澄澄的小院,轮廓还是一样柔和。 王遮山小心翼翼握住了那只小手,心中又动了一下,他不能控制自己心动。 丘羽羽心惊了。她不能控制自己心惊,心惊中夹着一种复杂的感情。 “露毓!”王遮山还是一面推开篱笆门,一面低声唤道。 小屋里还是亮着灯,却没有人出来,也没有人回答。 两人进了房屋,里面没有人,露毓不在。 安静的小屋里,只亮着一盏昏暗的油灯。灯火像一粒豌豆,在灯芯顶上跳跃着,转动着。 丘羽羽这才第一次认真打量一番这间小屋,原来这里如此简陋,除了一张床,一个木头桌案,没有其他的东西。 没有锅灶! 她突然惊觉。 这座小院没有锅灶。院子里没有,屋里也没有。 她突然出了一身冷汗,这不是一个普通人家常住的小院。 她的心沉下去了,鼓起勇气回头,王遮山正站在她的身后,跳动的豆大灯火,正照亮他的脸,幸好他的脸没有变成鬼,也没有露出什么狰狞的表情。 仿佛还是白天的那个王遮山。 丘羽羽的心,略微平静一点。 有那包东西在,王遮山不敢把她怎么样。 只要她时刻和他保持距离,他就休想找到。 她这么想着,离王遮山远了点。 王遮山当然看出了他的警觉,他又苦笑了。 因为他心中那个决定更坚定了。 尽管就算说出来丘羽羽也不会信。 他要带她走,躲开这些是非。 “我待在这里你反而害怕。”他淡淡道:“我去接露毓,夜深了,她或许还在朋友那里。” “嗯。”她点了点头,眼巴巴看着他出了远门,走远了,才松了一口气。 可是王遮山走远了,黑漆漆的屋子,却突然更恐怖了,就算是锁紧了门,关紧了窗户,却还是很可怕,她不敢吹灯睡觉,蜷在床脚,右手紧紧按着腰畔的宝贝。屋里很黑,好像一个巨大幽深的口袋,把所有恐惧和她关在了一起。 大道上很黑,大丘叔胸前的伤口已经溃烂了,虽然不是致命的毒药,却也毒性不弱,他的神智已经不太敏锐了,这种毒已经破坏了他的头脑。 他手头备着的灵丹妙药只能暂时抑制毒性,保住性命,却不能保持他清醒的头脑。 哪个江湖中人不随身备着一些救命的良药呢?退出江湖的人也一样,因为他们永远都不相信自己真的能退出江湖。 现在,他正踉踉跄跄蹒跚在一条直直通向一片树林的大道上,远远望见了一根根笔直的苍天大树,如同一个个挺拔的鬼魅,耸立在浓厚的夜雾中,看起来诡谲莫辨。 那一根根黑影,就好像顶天立地,无比巨大。 他强打起精神,走进了那片凄迷树林,夜雾很浓,冰冷,纯白,翻滚着,飘摇着,凄厉迷蒙,随便谁看了,都会心中颤抖。 林子里却很安静,听不到一丝声音。 夏夜里的树林,也不该这么寒冷,大丘叔打了个冷战,掖了掖腰畔的布包,那是一个很轻的布包。 突然,迷雾中传来一阵马蹄声,一声一声,非常分明,那一定是一匹矫健的马,步伐非常稳健。 那匹马走得非常缓慢,却没有一丝犹豫,一步一步,穿过凄迷大雾,一点一点出现了。 大雾更浓了,那匹马却渐渐清晰了,从白雾现出身形,向着大丘叔来了,他握了握腰畔的那根匕首。 很多年过去了,他已经不太会用刀了,匕首,却简单得多。 一阵阴风吹来,周围腾起阵阵烟雾,夹着又湿又冷的水汽,实在渗人。 大丘叔躬身,警觉得看着那匹马。 只有一匹马,马上骑着一个人,一个女人。 玲珑身形,纤细柔弱,怎么看都是一个女人,头上却套着一个袋子,无法分辨。 马停在了不远处,若隐若现,一阵水雾又飘过去了。 “羽羽?”大丘叔低声唤道。 马上人没有回答,她的双手背负在身后,仿佛被绳索束缚着。 她的头,虽然套在一个袋子里,却略略低垂着,好像没有知觉。 大丘叔突然心酸了。 他心一酸,鼻子也跟着一酸。 他又往前靠了几步,右手又握了握匕首,左手缓缓从腰间拿出一个布包。 “东西在这里!”他大喊一声,举起了手中布包。 没有人回答,一点声音都没有。 每棵树都笔直立在浓雾之中,投下一个更加笔直的黑影。 他往前走了几步,那匹马也往前踱了几步。 马上的女子摇摇晃晃,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他又往前走了几步,那匹马也又往前踱了几步,来到他的面前,方才停顿。 周围还是没有人。 昏暗中,浓雾里,他突然辨认出女子身上正是一件樱草黄的长裙。 羽羽! 他的心中惊叹,一股热泪,从眼底涌了出来。 那是父亲的眼泪,世界上最滚烫,最软弱的眼泪。 他慌忙上前,放开匕首,伸出双手,正要取下女子的头套。 同一瞬间,一双手,却悄无声息,从那女子背后伸了出来。 樱草色的衣袖,飘荡在夜雾之中,那是一双修长的素手,同时伸出,右手赫然一把明晃晃的短刀,雪白光亮,就像一只银龙,正游走天地间,灵巧凛冽,一下就劈向大丘叔仰头间刚好露出的喉咙。 这是一个绝好的角度,任何眼明手快的人,都能击中那个咽喉。 刀很快,很亮,就像闪电,突然在深夜浓雾中闪了一下,从右向左,像一只银梭般掠过,瞬息间就把大丘叔的喉咙划破了。 那一刻,大丘叔的双手还紧抓着头套的两角。 真是一把很快的刀,这女子,是个熟练的刀手。 大丘叔呆住了,他也感到了那凌厉一刀,感到了自己正从咽喉喷涌而出的鲜血,溅在了女子樱草色轻软的长裙上,他的瞳孔放大了。 那女子的头套突然飞走了,露出一张绝美的脸,比寻常女子更潇洒,英武的眉毛,倜傥的眼睛,冷淡的表情,狡黠的笑容。 她右手里正握着一口白刀,闪着寒光,滴着鲜血。 那是大丘叔的血。 轻巧布包,已经握在了女子左手中,她得意而诡谲地微笑着,娇媚而冷漠,瞪着大丘叔一双吃惊的眼睛。 “羽羽……呢?”大丘叔的口中同时涌出滚烫的鲜血,顺着前颈流淌下来,淹没了喷血的刀口,两股血混在一起,“噼里啪啦”落在地上,像一阵急劲暴雨。 大丘叔瞪着他,吃惊,憎恨,很多感情瞬间交织在一起,随着鲜血喷涌出来,到最后,居然还流露出不屑和戏谑。 夜色那么黑,夜雾那么浓,却没有吞没那个不屑而戏谑的表情。 马背上的女子不笑了,她左手一握,立刻发现了那是一个空布包。 “飞白刀在哪!”她大惊,立刻从马上跳下来,扯住大丘叔的衣领问。 大丘叔已经倒下了,他的血,染红了女子那双白净的手。 “在哪!”她摇着大丘叔,歇斯底里地喊道。 大丘叔微笑了,突然闭上了眼睛,然后像一栋颓然垮塌的大厦,摊在了地上。 ------------ 第九章 一颗人头 更新时间:2013-09-11 东方泛白,大道上的夜雾已经慢慢散去了,一片天光慢慢升腾起来。 大道上,悠闲踱着一匹骏马,周身夜黑,步履矫健。马背上有一个身穿樱草黄长裙的女子,白净的鹅蛋脸,修长的剑眉,眼睛很骄傲,很冰冷。她若有所思勒着马缰,任黑马“嗒嗒”前进。 大道边是参天的古树林,阴森幽深,很少有人愿意进去。 浓荫匝地本就不辨东西,匪盗贼寇容易出没,更有传说,太厚重的林子里,总是藏着鬼魅。 所以来往的商旅,总是匆匆而过,都不愿在路边扎营歇上一歇。 日头上来的时候,大道上已经尘土飞扬,焦热阵阵了,路边的大树下,立着一个俊拔的少年,宽阔的肩膀,明亮的眼睛,下巴上刻着一道细沟。 马背上的女子,远远就看见了那个熟悉的健壮身影,她冷笑了一声,策马而去,路过少年,猛得一勒。 骏马嘶叫了一声,铲起一阵扬尘,停在了少年面前。 少年笑了一声,却又不笑了。 他看到了马背上的女子,一身樱草黄的长裙,晏晏动人,却溅满了干涸暗红的血,一道道,一片片,一定是从开口很大的刀口里猛溅出来的。 他心中一凛。 因为他看到马鞍上挂着一个灰布包袱,正“滴滴答答”往下滴血,暗红的血,仿佛还带着温热,包袱里像是有一个软团,却偏又高高低低隆起几个凹凸。 那形状,是一个人头,一个刚割下来不久,还在滴血的人头。 他嘶哑道:“你杀了他!” “这不是你想做的吗?”马背上的女子冷笑了一声。 大树下的少年正是王遮山,马背上的女子正是露毓。 这是一条回家必经的路。 “火是你放的!”他还是嘶哑道。 “这不也是你想做的吗?”露毓还是冷笑了一声。 “你!”王遮山的脸色变了,他“噌”拔出一口黑色的刀。 没错,世界上有很多口白晃晃的大刀。王遮山却最爱自己这把,这把黑铁打成,能够轻易淹没在夜色中的快刀。这样的刀,在他眼中才是好刀,一把低调,不易分辨的刀,才能更加让敌人措手不及。 出奇招,也是一种手段,百试不爽的手段。 这口刀确实很黑,比露毓的黑马还要黑,还要闪亮,就像是混了清油的黑墨,不但黑,还非常亮。 这口刀不但黑,还非常薄,因为薄,就非常轻,虽然有时候会因为太轻软而不能致命,但却永远不会断。 王遮山就是这把黑刀。 他能在英雄辈出,诸葛遍地的大雪山庄站住脚,得到屠风扬的钟爱,凭得就是这种软,软的东西,总是最有韧性的。 可是软的东西,一样能杀死人,有的时候,比硬刀还要锋利,还要致命。 露毓吃了一惊,黑刀已经架在了她的脖子上,闪着冷凄凄的黑光。 但是她很快恢复了平静。 她太了解遮山了,他们从小就认识了。 “我替你做了你最想做的事情,你却不谢我。”她没有动,哼了一声,道。 那口刀真的颤抖了一下,王遮山真的颤抖了。 因为露毓真的说中了他的心。 虽然,他不想这么残忍地杀了蓝啸海,虽然,他不想欺骗丘羽羽。 可是,事情走到这一步,好像才真的接近了他的目标。 他是该恨露毓,还是感谢她呢? 他的眉头拧在了一起,他恨自己的自私和软弱。 他恨自己的身份。 恨蓝啸海的身份。 恨丘羽羽的身份。 甚至恨露毓猜中了他的心,恨露毓替他拔出的刀。 “飞白刀呢。”他沉声道。 “不在蓝啸海身上,所以我只好拿走他的头,让师父少生点气。”露毓伸出白皙的玉手,轻轻推开了幽黑闪光的刀锋,那片又薄又黑的刀锋,正对着她的咽喉。可是她胸有成竹地推开了,她当然知道,王遮山不会杀她。 她确实做了王遮山该做的事情。 如果不能拿到飞白刀,屠风扬一定会很生气,可是他偏偏又最不愿生气,所以他会杀人。 这颗人头,或许能让他稍稍减轻一点气愤。 这不是为了王遮山好,又是为了谁呢? 所以,王遮山突然颓然垂手了,他那把向来能屈能伸的软刀,此刻也“噌”一声落在地上,扬起一阵烟尘。 这实在是不妙。 他的脑子已经轮转了无数遍。 他该怎么办? 背叛师门? 屠风扬一定会追他到天涯海角。 天涯海角之内,本来就没有大雪山庄够不着的地方。 他的心,突然沉下去了。 可是他一定要保护丘羽羽,这真是非常可笑的愿望。 他连自己都保护不了了,怎么保护丘羽羽呢? “你想背叛师父?”露毓却突然冷笑了。 王遮山一阵冷汗,就像突然听到一个炸雷。 露毓实在是很聪明。 王遮山冷笑了,他不说话,因为他不知道说什么,他只能笑。可是他又真的讨厌被她看得这么透彻,于是他冷笑了。 冷笑,就是被看穿之后,唯一能做出的表情了。 “是。”他不想否认,因为在露毓面前撒谎,实在不是一件聪明的事情。 “那就把这个拿走。”露毓一双白皙的小手,灵巧地从马鞍上解了那个布包,轻轻抛到王遮山脚下,那颗人头,在空中划出一个弧线,路过她的裙子,又滴了一阵血,还是全溅在她樱草黄的裙子上。 可是她居然没有一点烦恼的感觉。 这个女人就是这么奇怪,别人看到血都会觉得狰狞,她只会觉得兴奋。 人头被轻轻一抛,就落在王遮山脚下,打了几个转,居然没有散开,却沾了很多黄色的土,更清晰地勾勒出了蓝啸海威风的五官。 王遮山突然有种作呕的感觉。 他第一次,有种作呕的感觉。 因为这是丘羽羽的父亲。 “把这个给师父,你才有可能脱身。”她也冷笑了。 她看到了王遮山难得一见的优柔和无能。 于是她冷笑了。 冷笑,也有苦笑的成分。 因为她知道,他的心里住了一个人。 她从前很想住在他心里,曾经无数次想过。 但是现在她知道了,她再也住不进去了,因为那里已经住了一个人。 太阳那样明媚,绿树那样青翠,她的心,却灰暗了。 “没用的东西。”她冲王遮山啐了一口,不愿再看他憔悴面容,便一踹马腹,一勒马缰,呵斥一声,扬长而去了。 夏天的风实在很热,王遮山甚至没有注意露毓已经走远了,他呆呆望着那颗人头,许久没有伸手去拿。 那颗人头,近在眼前,他却没有一点力气伸手。 他的整颗心,就像被掏空了。 他的身上,还是流过阵阵冷汗。 冷汗,大多数时候,他还是流着冷汗。 热汗,实在是奢侈的东西。 烟气沉沉的大道好像永远没有尽头,来往的车马总是扬起遮天蔽日的尘土。 正午的太阳,已经到了最中间,烤焦了所有的水分。 王遮山一个人脚步缓慢地走着,手里拎着个鼓囊囊的布包,上面全是干涸的血,路过的人,都惊恐地躲到了一边。 不知道什么时候,那颗人头不再滴血了,却散发出一阵恶臭。 人死了,是臭的。 他突然又很想作呕。 太阳这样大,人头这样腐臭。 他突然“哇”一口,呕了一阵白沫。 嘉兴的夏天,花红柳绿,阳光明媚,人间的色彩,仿佛已经到了极致。鲜艳,却清淡高雅,一点不俗。那些洁白的石桥下,总是流过一条条淙淙绿水,上面总是漂浮着一朵朵又白又粉,又香又美的荷花。 这样美的光景,却成了一片惨白的颜色。 王遮山的双眼里,只有一片惨白的颜色。 他兀自走过青石板的街道,街道两边的人都惊恐地躲开了。 因为他手里提着的是人头,谁都看得出来。 这实在是一段很长的路。 临近傍晚的时候,他才终于走到了大雪山庄门口。 漆黑的大门,金黄的铜环,“大雪山庄”四个金字苍劲有力地落在一块乌黑的木匾上,看上去骄傲而威严。 他站在那四个字下面,很久。 很多思绪穿过他的大脑。 他想起许多年前,屠风扬第一次拉着他手,穿过这扇门的时候,微笑对他道:“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 他那时不过七八岁,在街边乞讨了不知道多少年,他唯一的财产就是他的名字,他叫王遮山。 从来没有变过。 但是,屠风扬却给了他一个父亲可以给的一切。 如今,他是大雪山庄的三少爷。 位列屠风扬的亲生儿子之中。 他的眼睛突然湿了。 ------------ 第十章 大雪山庄 更新时间:2013-09-11 大雪山庄是典型的江南宅子,复杂,错落,幽深,秀美。 江南的美景,都被屠风扬收在了这大雪山庄里。 朱红阑干的亭台楼阁,白玉石一般明净的石桥拱廊,碧翠玉带似的潺潺流水,还有那满池满池的粉白荷花。 屠风扬最爱享受,他的大雪山庄就是享受之地的典范。 大雪山庄不光聚集了美景,也聚集了美食。谁都知道,大雪山庄藏着个把好厨子,都是昔年纵横江湖的妙人。大雪山庄的美酒,据说开一坛就能香遍整个嘉兴。 现在,王遮山正站在大雪山庄门外,这两扇他无比熟悉,从幼年就不停出入的伟岸大门,此刻看起来却有点陌生了。 迎他进门的是管家王霜,大雪山庄落成那天起,他就是总管,也是屠风扬最忠诚的仆人。 许多年过去了,屠风扬已经从一个意气奋发的青年变成了一个两鬓斑白的老人,王霜也跟着他的主人,变成了老人。 他的腿脚不利落了,可是他还是事必躬亲。每天早上,屠风扬的洗漱,还是他伺候的。 他和屠风扬,有的时候就像是兄弟,他总能听到许多别人听不到的话,只有在他面前,那个谈笑间就取人性命的屠风扬,才变成了一个温和可亲的好朋友。 江湖中人,提起大雪山庄,总会感叹那些巧夺天工的楼台,天下第一的美味。 提起屠风扬,总会想起一个一皱眉头,就取人性命的魔鬼。 没有人知道,屠风扬心中,总有一个结。 结,就是无解的死局。 那就是他对“大雪”两个字的感情。 大雪帮,是他从小就生活的地方。 小的时候,屠风扬是一个孱弱的瘦小少年,他从遥远的关外,被父亲送到了薛飘的门下,成了他的大徒弟。 那时候,薛飘是名震四海的江南盐枭。 他手中的盐,肆意流通,无人敢动。 就是官府,也不敢染指大雪帮的盐。 大雪帮人人爱刀,人人手中都有一把雪一般白的刀片,又快又利,五步取人首级。 大雪帮,取名源自盐雪白的颜色。 大雪帮的人,也像雪和盐一样,干净利落。 虽然做的是私盐生意,却从不在江湖中为非作歹。 听到大雪帮的名字,人们总是充满了敬畏。 他们敬大雪帮的公正耿直,锄强扶弱,以一己之力,匡扶江湖道义。 他们畏大雪帮的高手林立,诸葛遍地,以一人之力,便可当万夫之勇。 大雪帮想杀的人,从来没有活过三更。 大雪帮是屠风扬心中永远的骄傲,薛飘是屠风扬心中永远的楷模。 可是他的师父薛飘,从来就没有真的把他放在心上,只是赞他性子内敛。 年少孱弱的屠风扬,其实并不是习武的好料,更不是用刀的好料。 他瘦弱的手腕,永远不能像他的二师弟陆擎那样,把大刀甩得刚猛有力。 他不够灵敏的手腕,永远不能像他的三师弟蓝啸海那样,因势利导,把一柄轻刀用得左右逢源。 但是,他有自己的优点。 因为瘦弱,他学会了深藏不露。 他用刀,既做不到刚猛凌厉,也做不到游刃有余,他便学会出其不意。 所以,大雪帮里,谁都知道,屠风扬有个最聪明的脑袋。 他会出奇招,他虽然不灵敏,不刚猛,却永远不会给你机会看出他出刀的方向,你也永远猜不到他的下一刀会刺向哪里。 时间久了,他的脸也跟刀法一样,变成了深藏不漏的玄机。 没有人看得懂他的脸,也没有人看得懂他的刀。 没有人懂你,就是最安全的。 这是屠风扬的生存法则。 如今,他已经两鬓斑白,坐在了今天的位置上,东征西战了数十载,江南的盐路,多半都掌握在他的手中,他的辉煌,他的大雪山庄,不亚于师父的大雪帮。 更何况,大雪帮已经死了,和薛飘一起死了。 可是,他忘不掉大雪帮,就是自立了门户,也还是留下了“大雪”二字。 他那个刚猛有余,聪明不足的二师弟,就像他的露霜阁一样,又蠢又贪心。却是大雪山庄唯一的劲敌。 如果除掉了陆擎和他的露霜阁,江南的盐路,还有谁能和大雪山庄并雄天下呢? 曾经,他们是要好的师兄弟。 陆擎虽然自私贪婪,又头脑简单,却也曾经和屠风扬在十一月的飞雪里畅饮美酒,抒怀咏志。一起躺在冰凉的雪地里,红着脸悄悄议论金镖门掌门的独生女儿。 到了这一刻,屠风扬却不知道该怪谁了。 如果不是薛飘非要造出一把飞白刀。 或许大雪帮还是大雪帮。 此刻,窗外的红云也渐渐淡了,夜幕似乎正悄悄降临,飞雪阁中只有一桌酒菜和屠风扬。 淡金色的夕阳,斜着照进镂刻梅花的红漆窗格,落在那只勾着精妙青花的细颈白瓷酒壶上。 酒壶里,是一壶和大雪山庄同年的昔年陈酿,散发着幽幽的清香。 凉盘热菜,同时摆齐了,绿的青翠,红的娇艳,白的纯净,黑的油亮。 一桌菜,居然聚集了万千色彩,缤纷了一张绣着暗花的白绸桌布。 飞雪阁之所以叫飞雪阁,是因为窗外不远处,正好能看到一条人工瀑布,从石头假山上,凌厉坠落,飞溅阵阵白雾,如同飞雪,星星点点,雪白荡漾,犹如腊月里漫天的雪片,凛冽恣意。 屠风扬在飞雪阁招待的,必然是至亲贵客。 这一刻,苍穹突然暗了,仿佛就要沉沉落下来了,最后一抹红霞,也荡荡散尽了。 屠风扬清瘦的身影慢慢出现在飞雪阁精美的红漆木窗格中,他的两鬓依然斑白,清瘦身材,穿着一件银丝绣边的白缎长袍,双目精锐,抿着嘴唇若有所思,看上去,就像是江南常见的老书生。 他痴痴遥望着飞溅银雾的瀑布,仿佛看见了一个穿着浅蓝觳纱长裙的少女,腰间匝着一圈雪白的缎带,缎带的末梢,总是用月白丝线绣着几朵刚刚盛放的睡莲。她的脸也和雪一样白,一身幽香就像盛夏里悄悄绽放的睡莲。 睡莲,睡莲。 昼舒夜卷,睡美人。 高洁雪白,最清雅。 他兀自默念着。 他好像看到了那双乌珠闪动的迷离细眼尽藏流转,似两汪幽潭,清澈却不得见底;桃花红唇似嬉似笑,却又娇嗔妩媚。 “三少爷回来了。”水晶珠帘外,传来了王霜的声音。 屠风扬苦笑。 那个美丽的倩影,好像被这一声惊到,“唰”一下闪到了瀑布背面,不见了。 “进来。”沉着的声音,冷淡,疏离。是屠风扬一贯的调子。 珠帘发出一阵剔透的撞击声,王霜身后露出一张灰色的脸。 那张脸,像是经历了狂风暴雨,像是跋涉了千山万水。 王霜默默退出去了。 屠风扬淡淡道:“你受苦了。” 宽阔的肩膀满是疲倦,王遮山就立在他师父面前,结实的大手里,拎着一个鼓鼓的布包,上面沾满了灰尘,灰尘下,盖着暗红的血渍。 那是血渍,没有杀过人的人,也能认出来,是干涸了的血渍。 像是一片深夜里凄惨的雨云,沉默却悲哀。 王遮山没有动,他的手里,提着一个人头。 屠风扬瞥了他一眼。 “是蓝啸海的人头罢。”他淡笑道,伸出一双略显细致的手,举起细颈的白瓷酒壶,那上面的青花,宝石一样蓝,宝石一样亮。 他倒了两杯酒,小酒盅也是白瓷的,精致细腻,每只上面描着一朵小梅花。 “是的。”王遮山纹丝未动。 “你拿来谢罪的。” “是的。” “你不知道刀在哪。” “是的。”这一句说出,王遮山的额角,突然流下了一个冰冷的汗珠,非常冰,非常冷,就像冬日里一片从树枝上跌下来的雪水珠。 屠风扬的白缎长袍在俶尔淹没了天地的夜色中,像一片旗帜,说不出的傲气和霸道,让人打寒战。他正瞪着一双精光闪闪的眼睛,在突然而至的黑暗中,盯着面前的少年,就像两道寒气逼人的刀光。 “老爷,点灯了。”王霜的声音从门外传来,说话间,人已经来到屋内。他的脚步居然也非常得轻,像一只猫,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只能看到他手中的红灯笼,上面写着一个“雪”字。 屋子里的红烛挨个被点亮了,王霜深深鞠躬,退出去了。 屠风扬的眼睛还落在王遮山的脸上。 世界上不知道自己孩子撒谎的父母,大概是不存在的。 所以他只是盯着王遮山,他在等什么? 王遮山只好挪步来到他的师父面前,慢条斯理,把那个布包放在他面前的桌子上。 无论是谁,见到这一幕都会觉得作呕。 雪白的绸子上,摆着赏心悦目的饭菜,屋里还荡漾着美酒的清香,可是,和它们放在一起的,居然有一个人头,腐臭的味道,已经混进了酒的香气中。 屋里的红烛一齐燃着,实在明亮,以至于王遮山微微抽搐的嘴角,都没能逃过屠风扬的眼睛。 那双饱经人间的眼睛,就像两把刀子,正扎在王遮山身上,让他一下都不能动弹。 ------------ 第十一章 青夫人 更新时间:2013-09-11 瞬息之间,夜风吹过,一阵清凉穿过飞雪阁。 屋里的红烛,一阵摇曳,一阵飘忽。 扭曲火光,照在屠风扬一丝不苟的脸上,隐隐照出一阵杀机。 烛光跳跃,烛影里的王遮山,已经悄悄握紧了腰间的刀把。 刀把很冰冷,比他额角的汗珠还要冰冷。 夏夜里这样闷热,阵阵蝉声从外面传来。 王遮山却觉得非常冷,他的每一根骨头,都冰透了;每一滴骨髓,都冻结了。 腐臭的人头还在桌上,摇晃的烛光里,五官的轮廓更加清晰了。 蓝啸海仿佛还活着,正在那个灰暗的包袱里慢慢睁开眼睛。 王遮山心中猛得吃了一惊,正要拔刀。 “哈哈哈哈!”屠风扬突然大笑。 冷汗倏忽间干了。 王遮山缓缓放开刀把。 屠风扬没有打开包袱,仿佛不愿意见到自己的三师弟。 他的眼神很复杂,刚才还恍若电光一般的锐利双眼,突然之间,颓然轰塌,只留下一阵怅然若失。 王遮山正要伸手去取包袱,突然听见一阵冷笑。 那笑声很冷,把大夏天里最湿最热的夜风都冻住了。 又仿佛笑得极有道理,带着透彻明了。 那是一个女人的笑,不怒自威,让人敬畏。 正穿过水晶珠帘,落在光影错落的屋子里。 “青夫人到了。”是王霜的声音。 青夫人! 王遮山心里一紧。 杀人不眨眼,狠毒无比的青夫人 神龙见首不见尾,来去从来不和人商量的青夫人。 上个月,铁钩门的李掌门突然暴死自己后院。 中午的时候才被发现。 惨白天光下,他的脸紫青乌黑,肿得巨大,连五官都被挤得乱七八糟。周身乌青,却没有任何创口。只能看到胸前一片凌乱非常的小血点,非常细密,如同针尖,就好像一群蚊虫同时下嘴,叮咬了一片。 每一个死在青夫人手中的人,都是这个样子。 每个人都知道,那片血点,是中了暗器,带了巨毒的暗器。 可是,没有人知道那是什么样的暗器。 尸体上,既没有残片,也没有遗留,完全看不出来是什么暗器打出来的伤口。 更没有知道那是什么毒,没有颜色,更没有气味。 连江湖中人称“怪郎中”的刘妙手都认不出是什么毒。 可是死了的人,全部都紫涨成了一个鬼,一个刚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鬼。 实际上,你就是知道青夫人用什么暗器,也不敢伸手去学。 因为那暗器本身就是剧毒,碰一碰,还没出手,自己就先中毒死了。 青夫人的暗器到底有没有解药,没有人知道。 所以江湖上,一听到青夫人的名字,便人人自危,噤若寒蝉。 青夫人,最护着大雪山庄。 “我要的东西到了?”青夫人冷笑了一声,认真问道,红灯让道,珠帘分开两边,王霜躬身,迎进来一个妇人。 那妇人已经不年轻了,不惑之年的光景,乌黑光滑的青丝,用一根带子随意绾着,堆在脑后。纤瘦的身子,包裹在轻纱窄裙里,没有戴首饰,连耳环都没有。她的眼睛又细又长,说不出的迷离和脱俗,仿佛深藏了不为人道的秘密。 仿佛含笑,仿佛威怒。 她的脸很苍白,在忽明忽暗的烛火中看起来有些过于苍白,甚至发青,真是名副其实的“青夫人”。 她的手,却修长笔直,粉雕玉琢,不知道什么时候,她人已经站在了屠风扬身边,轻轻抚摸着那个包袱。 “你可称心如意?”屠风扬笑了一声,端给她一杯酒。 桌上只有两个酒杯。 房子里有三个人。 王遮山的心,更沉了。 他放松的手,又悄悄地按在了刀把上。 他的表情却是轻松的。 “你割下来的?”青夫人突然回头,看着王遮山,问道。 “是。”他看起来比实际上要镇定很多。 “谢谢。”青夫人却笑了,她笑得很诚恳,很认真,却让人很害怕。 芊芊玉手,已经打开了包袱。 蓝啸海的头确实在里面,虽然沾满了血污和乱发,却依然可以清晰认得。 他的眼睛是闭着的,看着好像很满足,也很安宁。 他当然是满足的,因为死的时候,他没带飞白刀。 青夫人的眼睛狰狞起来,迷蒙突然变成了狠毒。 她怨恨地盯着那双闭着的眼睛,露出了一阵寒光,道:“你终于还是回到我身边了。” 这一句,着实让王遮山吃了一惊。 难道,他们要的是这个人头,不是飞白刀? 腾云驾雾般,他的头昏昧了。 “这个,实在是比飞白刀好。”青夫人轻轻用手托起那颗人头,疼惜地爱抚着,仿佛那不是一颗死人的头,仿佛那颗头还好好安在一个活人身上。她甚至轻轻用自己又细又长的手指,梳理头颅上凌乱的头发。血渍污泥沾了她一手,却完全没有破坏她的心情。 屠风扬,居然欣喜地望着青夫人,眼睛里流露出无尽的满足和怜惜。 王遮山又想作呕。 他站着,不知所措。 屠风扬和青夫人,好像已经忽略了他的存在。 “我只要这个就足够了。”青夫人笑道。她的笑,很满足,很妩媚,就好像一个少女,拿着情郎送来的礼物,仿佛天地间都跟着明媚了。 “这个确实比飞白刀还要好。”屠风扬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这样一个惬意的时刻,美酒总是不能少的。 温柔的红烛,绰约摇曳,美酒的香气,从屠风扬嘴角溜出,充满了整个房间,渐渐湮灭了那颗头腐臭的味道。 青夫人把人头摆在自己手边,满手血污,却直接拿起一对白玉筷子,夹了一块辣炒鸭肠,放进嘴里。 她的嘴很好看,很饱满,很柔和。 那鸭肠炒得确实很辣,青夫人吃了一口,就眯起眼睛,敛眉笑道:“你还是这么喜欢吃辣。” 没错,屠风扬无辣不欢,他吃饭,从来少不了辣椒。 必须是顶辣的辣椒。 辣出汗和眼泪,辣得所有心绪都排除体外。 “你还是吃不了辣。”屠风扬也笑了,他端起白瓷碗,盛了一碗粟米粥,放在青夫人面前,就像大哥对着疼爱的亲妹子。 蓝啸海的头,就摆在他们之间,就放在那壶酒旁边。 他双眼微闭,想来也看不到眼前这一番了。 王遮山却是活生生的人,他站在那里,背后全是冷汗。 “我要好好谢谢你。”青夫人却突然举起精致的白瓷酒杯,对着王遮山敬了敬,便一饮而尽了,说话间人已经飘到门口,手里还抱着蓝啸海的头,转眼间便消失在珠帘外了。 她的脚步,同样很轻。 就好像从来没有来过。 “坐罢。”屠风扬好像根本没有在意青夫人离开,刚才疼爱的表情,已经慢慢消散了,他的脸,又变成了平日里的样子,没有表情,捉摸不透。 “是。”王遮山坐在他的对面,心中辗转无数可能。 他实在猜不透。 “这桌上只有两个酒杯。”屠风扬突然道。 “是的,只有两个酒杯。”王遮山道。 “这是给蓝啸海和青夫人准备的。”屠风扬道。 王遮山瞪大了眼睛。 “你不用吃惊。”屠风扬又饮了一盅,笑道:“只不过蓝啸海到死都不愿意交出飞白刀,到死都不愿意向青夫人认错。所以他该死。” 王遮山还是瞪着眼睛。 “你确实不懂。” “实在不懂。” 夜深了,苍穹低垂,只剩下一弯残月,远远亮在天边上,昏暗,淡黄。 王霜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了,又添了几只蜡烛。 于是,屠风扬的脸,更清晰了。 “你做得很好。”屠风扬道:“蓝啸海就应该活着和飞白刀一起出现,如果飞白刀没来,他自然不该活着来。” 这句话听上去,就像是一个谜语,王遮山透过昏黄烛光,仔细研究着他师父那张向来没有表情的脸,真的看到了一阵怅惘。 这听上去,就像是一段许久之前的恩怨。 不管有多久远,多难解。 今日此刻,都已经解决了。 他的心里,突然轻松了一点。 恩恩怨怨,不过是一把刀,几个人。 当真是无趣极了。 他不明白。 就像他不明白,为什么人人都要飞白刀。 飞白刀再好,也不过是一把刀。 ------------ 第十二章 第三只耳环 更新时间:2013-09-12 这一夜过得很快。 不知道什时候,天居然亮了。 第一缕阳光照进飞雪阁的时候,王霜从珠帘后走了进来,把一个雪白的绸布包,轻轻放在了屠风扬的面前。 他的脚步那么轻,屠风扬仿佛没有觉察。 直到他深深躬身,退了出去,屠风扬的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这时候,王遮山的心,却“咕咚”一下沉到了底,仿佛感到一阵寒意。 天已经亮了,屠风扬的表情看得很清楚。 那些蜡烛一根接着一根,烧尽熄灭了。 屠风扬皱着眉头,刀子一样的目光,终于落在绸布包上。 王遮山正坐在他的对面,窗外渐渐明亮的晨光,给这个英俊的年轻人镀上了一层层淡淡的金黄,他看起来沉着而睿智。 “打开。”屠风扬道。 天大亮了,王遮山的表情还是很镇定,可是他的心里,却越来越糊涂了。 不是完全的糊涂。 天底下从来没有百分百的糊涂。 他仿佛感到了什么,只好伸手拿过白绸包,非常白,非常轻。 实在很难猜出里面到底是什么。 当他一双宽大有力的手,分别拽着白绸包的两边,轻轻往两边拉开的那瞬间,他的脸色变了。 他的脸,突然变得比清晨的东方还要青白。 雪白的绸子,托着一只闪闪发光的银耳环,没有装饰,浑然一体,雕成一朵玫瑰花。 一口凉气,还是一口凉气,一口比刀光还要骇人,比冰霜还要寒冷的凉气,瞬间贯穿了他整个人。 羽羽! 他心中默默呐喊,一个让他颤抖的名字,利箭似的,“嗖”一声穿过他的脑袋。 那是丘羽羽的耳环,或许正是那最后一只。 每一个年轻人,都会有一个错觉,就是相信自己的聪明,相信自己想要掩藏的秘密不会被人发现。 他们没有弄明白一点,那就是,经验和阅历,永远没有捷径。 一个年轻人,想要百分百骗倒一个脑子里还有理智的前辈,基本上是不可能的。 聪明的头脑固然是难得的,可是聪明的头脑永远不如一个谨慎的头脑好。 聪明永远反被聪明误。 这一刻,银光熠熠的耳环,就摆在王遮山的眼前。 他呆住了。 他不得不佩服自己的师父,不得不恨自己的蠢。 他的一举一动,永远别想游离在他师父的视线之外。 永远别想?他苦笑了?他不信。可是他不得不信。 屠风扬也笑了,他笑得面无表情,可是让人不寒而栗。 王遮山不由又吸了一口气,窗外飘过一阵蝉声,又急又紧。 这天气,分明就热得很,可是他还是觉得很冷,连吸进来的气都是凉的。 他的手,又下意识按在了刀把上。 虽然他心里很清楚,他出手,只有一成胜算。 或许连一成都没有。 可是他的手还是悄悄按在刀把上。 “原来你不认得。”屠风扬道。 应该怎么回答? 他实在不知道。 他的脑袋,以最快的速度飞转,想要抓到一个合适的回答。 这是丘羽羽的耳环,没错。 丘羽羽在屠风扬手里,这也是真的。 是真的吗?他问了自己好几遍,还是又一个阴谋,专门诓骗自己。 人生就是这样,很多时候,都不过是一场赌注。 有人赌钱,有人赌命。 有时候一场豪赌,未必不能全身而退,甚至还能略有收获。 有时候一场小赌,却能生生要了性命,甚至都没有缘由。 这就是赌,赌得起,就应该输得起。 不管是豪赌还是小赌。 都要玩得起,玩得起是基本前提。 王遮山,突然觉得有点饿。 他很想赶紧赌一把,然后去喝上几壶好酒。 他决定赌一把。 “认得。”他伸出左手端起酒杯,兀自喝了一口。 酒很烈,一阵凛冽酒气直冲天灵盖。 他的右手,还藏在桌下,按在刀把上。 “左手怎么能端得稳酒杯。”屠风扬冷淡地笑了一声。 他果然是看着王遮山一点点长大的。 王遮山,一向只会用右手,他的左手不但不灵光,还很软,只能辅助右手。 他甚至极少用左手端酒杯。 屠风扬的心思,总是那么细腻。 “你认得出来,就非常好。”屠风扬也端起酒盅呷了一口,他用左手。 屠风扬的两只手一样厉害,都可以端酒杯,也都可以杀人。 只有左右手一样厉害的人,才不会被人找到弱点。 王遮山对自己很失望。 “蓝啸海的女儿真是个美人。”屠风扬终于道。 冷汗,依然是冷汗,如同涓涓细流,流过王遮山的后脊梁,像冰一样。 “她在你手里。”王遮山道,黯然,忧郁。 “你确实不笨。”屠风扬没有表情。 “你想怎么办?”年轻人的脸色很憔悴,他忧心忡忡的样子,很软弱。 “那要看你想怎么办。”屠风扬哼了一声。 屠风扬没有表情,可是他的心,一样感到疲惫。 因为他最钟爱的徒弟,居然背叛了他,背叛了大雪山庄。 可是屠风扬很想原谅他,年轻的男人,有谁没有为了一个女人干过傻事? 只有干过傻事,才能真的变聪明。 可是,如果一辈子都被女人骗,就不值得栽培了。 屠风扬心里寒了。 “师父!”王遮山突然害怕了,他害怕下次送来的就不是一只耳环了。 他双膝跪地。 男儿膝下有黄金,可是这一刻,他好像什么骄傲都没有了。 屠风扬摇了摇头,很失望。 “小儿女情长。”他哼了一声:“我确实看错你了。” “求师父放了她。”王遮山哽咽了一下。 他居然哽咽了。 屠风扬不相信这是王遮山。 他想起王遮山刚来到大雪山庄,开始习武的时候。 为了用好一柄大刀,浑身伤痕,他人白眼,都没叹一口气,没流一滴泪。 那时候,他不过七八岁。 如今,他身形伟岸,出刀如神,却哽咽了。 “废物。”屠风扬又摇了摇头。 “我愿领罪。”堂堂男儿,居然二话不说,就拜在地上,抓住了屠风扬的鞋子。 屠风扬真的很失望,他宁愿要一个忤逆的徒弟,也不愿意要一个废物。 “废物。废物。”他的脸色铁青,喃喃了好几遍,眼睛只望着窗格外一片莺莺鸟啼,花红柳绿的夏日美景。 他却觉得很冷,心很冷。 无论是谁,看到这样的徒弟,都会很失望。 屠风扬也不例外。 他虽然狠辣了大半辈子,却实在是疼惜这个被他亲自从街上带回来的徒弟。 第一次见面,虽然王遮山还是满身泥污的小叫花子,可是他一眼就看出了这孩子骨骼清奇,头脑敏锐,深藏好天资。 他自己,有三个儿子,都比不过王遮山。 在天资上,比不过王遮山。 所以,他一直对这个徒弟视如己出,让他位列自己的亲生儿子,掌管大雪山庄的大小事务。 可是如今,他说不出有多失望,还有对自己的失望。 为什么他只看到了王遮山习武的天分,却没有注意到他性子的软弱。 他不禁苦笑了,王遮山的软肋,居然是女人。 他现在,实在是很失望。 “我愿意死,师父!”王遮山的声音居然变了,他的声音里全是哭腔,他实在是很着急,实在是很软弱,他颤抖道:“只求师父能放过羽羽。” “死?”屠风扬冷笑了:“死是世界上最简单的事情。” 王遮山愣住了,他的师父说得没错。 他的死,有什么价值呢?凭什么就能换丘羽羽的生呢? 他不知道说什么了。 “你想要她活,只有一个办法。”屠风扬端起酒盅,漠然地饮了一口。 酒确实狠辣,连他都忍不住敛眉了。 虽然他一向,就喜欢辣的东西。 辣的东西,能让他保持敏锐的思维,让他永远谨记着世道艰难。 “什么办法!我都能答应。”王遮山几乎要流下热泪了。 屠风扬垂目斜睨了他一眼,冷笑道:“你先别答应这么早。你未必做得到。” “我做得到。”王遮山咬牙道:“只要你能放了她,我都答应你。” 年少的时候,王遮山总以为,死就是世界上最痛苦最难的事。 或许今天他会明白,很多时候,死是最简单的事情。 这世界上,有太多事情,远比死要艰难得多。 ------------ 第十三章 交易 更新时间:2013-09-12 王遮山再走出大雪山庄的时候,还是禁不住回头看了看那块大匾,“大雪山庄”四个金字,还是那么威风凛凛。 只是这一次走出来,与从前每一次都不同。 他终于答应了屠风扬的条件。 终于知道了世界上最难的事,从来就不是死。 屠风扬要飞白刀。 跟着丘羽羽,就一定能找到飞白刀。 现在,他苦笑了。 他再回到丘羽羽身边,依然披着一个谎言的外衣。 他恨自己。 热闹鼎沸,繁华如梦,正是七月里夏花灿烂的嘉兴。 宽阔的街道两侧,立着些雕花窗格,古色古香的茶楼妓馆,商铺酒肆。汪洋人海花潮之间,若隐若现的是一方方人头攒动的窗格,如同一幕幕画面,正不断流转,上演的尽是欢声笑语;觥筹交错间,诉说的尽是人间百态。 纵横敞阔的大道上,来往人潮流淌,如同波涛翻滚,一浪紧接一浪,在即将入秋的闷热中纷杂喧闹。人潮之中,来往车马,飞穿而过,像织机上优雅的梭子。 艳阳午后烈,一片惨白天光下,如织人潮,纷乱流淌。街角处,立着一座两层的木头画楼,古朴的乌漆门柱,木匾两侧悬一对门联,正书着:“非仙亦仙,不乐也乐”。硕大的上等楠木匾,落着三个飘逸的大字,不霁楼。 不霁楼,嘉兴最大的一家酒楼。 烧得出最美味西湖醋鱼。 藏着最烈的女儿红。 王遮山正负手站在不霁楼的三个金字下面。 小二已经出来热情招呼了。 里面实在是很热闹,王遮山确实想进去喝一杯,理一理他混乱的思维。 靠窗的位置很好,刚好能看见楼下街道边上那一条翠玉带子般澄澈碧绿的小河,上面有一弯白白的小桥,桥下有几个精巧的桥洞,桥洞边正游过几只野鸭。 岸边的柳树很高很茂盛,枝枝条条全部垂下,轻掩着小桥,把它衬得更白了。 王遮山痴痴望着那座桥,上面人来人往,每个人仿佛都很快乐,都在笑,都在互相躬身打招呼,寒暄。石头桥两边,分别排列两行精雕细琢的石狮子,逼真精巧,离这么远,都能看清楚每一道处细节。 他苦笑,那或许是因为他是一个刀手,本来就有一双敏锐的眼睛。 刀手的眼睛,必须和鹰一样精明,才能准确无二,要了对方的命。 更何况,他用的是软刀。 他确实和他的刀一样,很软。 今天早上,他刚刚抱着他师父的脚,痛哭流涕地求他。 但是他心里明白,只有软刀子,才能先缩回来保全实力。 他如今,必须先让丘羽羽活着。 只要她活着,他宁愿死了。 不,他宁愿做比更加难受的事情。 他饮干一盅美酒,辣得很舒服。 酒实在很美,立刻让面前几盘凉菜显得诱人了很多。 今天,他明白了一个道理,一个新道理,以前不懂的道理。 比死痛苦的事情,太多了。 他笑了,很满意自己新的收获。 如今,他要去完成一个精密而庞大的计划。 在一切开始之前,他想要好好喝点酒。 他已经和屠风扬说好了,要继续留在丘羽羽身边,直到拿到飞白刀。 他知道,自己和师父十年的情分,如今已经没了。 只有飞白刀,能换丘羽羽的命。 至于他自己…… 到那个时候,师父一定会杀了他。 他了解屠风扬。 在这之前,他要给丘羽羽安排好所有。 他要想一个万全之策,保全这个一点功夫都不会的弱女子。 让她全身而退。 这一切听着或许很可笑。 可是这是眼下唯一的目标。 要做到这个,就要继续骗她。 骗她,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他已经可以明显感觉到,他们之间,筑起了一面高墙。 他继续苦笑。端起了酒杯。 一个人突然在他对面坐了下来,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果然是你。”王遮山没有抬头,但是已经知道了谁坐在他的对面。 他们自小一起长大,最熟悉彼此身上的气息。 “世界上有事情能瞒过师父吗?”对面的女人笑道,她的表情很冷淡,连笑起来,都很冷淡,很骄傲,让人无法亲近。 她还非常的美,即使不笑了,也很美。 坐在他对面的,是露毓。 “她还好吗?”王遮山夹了一片切得又薄又细的牛肉,送进嘴里,红红的辣油慢慢在他的嘴里融化开,伴着牛肉的香气,实在很美味。 “很好。”露毓看着他,认真道:“我不过借了她两只耳环,做了两件事。” “哼。”王遮山冷笑了。 露毓不但狠毒,还很聪明,她只用两只小小的耳环,轻松完成两件艰难的事。 只因为,她小小年纪,却已经将人道看透了。 人的弱点,她全部明白,所以她从来不会吃亏,因为她从来不做人做的事情。 因为她根本就不是人。 至少王遮山这么想,她完全没有人的弱点,人的弱点,就是人性。 她却没有。 她有一张绝美的人脸,却没有长一颗人心。 望着她那张美丽苍白的脸,他突然笑了。 “你笑什么。”露毓道。 “我笑你长着人脸,却没长人心。”他还在笑,几乎前仰后合。 露毓“噗”笑了,笑得很舒心:“只有你懂我。” 外面的太阳浓烈起来,小二依次帮邻窗的客人挑下了遮阳的竹帘。 一片阴凉,隔断了窗外的美景。 王遮山摇头叹气,道:“可惜了大好风光。” 露毓笑道:“可惜了我一片苦心。” “哦。”又一片牛肉送进嘴里,王遮山终于觉得有点饱了。 “你和丘羽羽的事情,师父会不知道吗?”她伸出一只好看的手,从王遮山手里夺走了筷子,夹了一片牛肉放在漂亮的嘴里,突然笑了,露出一个小女孩的表情,很美,很纯真。 一片牛肉就能让她露出这种浑然天成的美好表情。 王遮山苦笑。 “师父不会放过丘羽羽的,除非她交出飞白刀。”露毓接着道:“所以,今天这个交易,是你唯一的出路,是我为你争取的时间。”她的表情很得意。 王遮山苦笑。 “如果交易达成,你和丘羽羽至少能先活着,只要活着,就有法子改变结局。”她接着道,又吃了一片牛肉:“真好吃。”又露出了一个满足的表情,很天真的样子。 “你手上沾满血,吃东西还能这么香。”王遮山突然道,盯着她那双很白很细的手。 “你能看到血?”露毓反问,笑着看了看自己的手,那双手很干净,没有一点血迹。 “我能。”王遮山道。 “别人却不能。”露毓道:“重要的不是沾不沾血,而是能不能洗干净手。” 这句话实在很有道理。 “我能改变结局吗?”他叹气道。 “那就是你的事情。”露毓放下筷子,端起王遮山的酒盅,呷了一口,笑道:“好酒!” 她笑着,人已经走到楼梯口,转身便轻盈下楼了。 来的时候没有声音,走的时候依然没有声音。 ------------ 第十四章 香酥鸭和切菜刀 更新时间:2013-09-13 次日的太阳已经高高挂在天上了,王遮山才摇摇晃晃出现在小山坳里的小路上。 知道什么时候,天边突然飘过一片雨云,又灰又重,“噼里啪啦”丢下一阵急雨。王遮山两手空空,只能任凭从天而降的倾盆大雨泼在身上。 雨很急,很大,聚成了一道道又粗又韧的雨鞭,大力抽在他脸上,方才抽醒了他这两日昏昏昧昧的头脑。藏在脑子里的酒,也被抽出来,荡荡消散了。 他抬头看看那片雨云,放声大笑,心里实在觉得很痛快。 小路上的烟尘被雨泼灭了,天地间的燥热一扫而光。 七月尾巴上,任何一场激烈的暴雨,都让人心情不错。 他已经看见那个熟悉的小院了,还有那圈熟悉的篱笆墙。 他已经很多天没有见到丘羽羽了。 这一刻,已经离她那样近了,他却不敢前进了。 大雨落在茅草屋顶上,像一把把刀子,仿佛就要扎穿屋顶,落在屋子里去了。 他突然觉得心中一紧,加快了脚步。 低沉凄暗的灰云,细密交织的急雨,把亮晃晃的白天,凭空变成了乌沉沉的黄昏。 小茅草屋里,居然昏暗得很。 还好他是刀手,他有一双精锐的眼睛。 很快,他敏锐地感觉到,一把尖刀,冰凉锋利,陡然顶在他的后颈上。 那个人很没常识,居然不懂刀尖要顶在大血管上,才能随手致命。 雨水正从他的头发上流下来,汇聚在脸上,又从下巴边儿滑落到脖子上。他脚下,站着一滩从外面带进来的雨水。形成了一汪亮闪闪的镜子,倒映着他自己,也倒映着他身后那个若隐若现的人影。 一个苗条婀娜的人影。 他笑了,从怀中摸出一个油纸包,那里面包着一只嘉兴不霁楼里有名的香酥鸭,还温热着。 “你爱吃鸭子吗?”他问道。 刀尖颤抖了一下,尖锐的冷锋从他的脖子上轻轻掠过,他只感到一阵凉,就听见背后“哎呀”一声。 丘羽羽手中的尖刀,“咣当”落地,她惊叫一声,慌忙后退。 一道细小的血口,仿佛不长,只渗出星星点点的血,在王遮山的颈后。 “流血了。”她像一只受了惊的小鹿,两只美丽温柔的眼睛里流露出惊恐。 “没事。”王遮山把油纸包轻轻放在案子上,随手一摸,就把后颈的血抹干净了,再摸一下,血也不流了。 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外面的雨很大,携着大风,吹开了轻掩的木门。 他回头笑道:“这点伤不算什么。我几日没见你了,真怕你不会照顾自己。” 他认真地看着她。 “你瘦了。”他还是微笑着。 屋里很暗,可是他的眼睛很明亮,尖刀就在他的脚下,落在那汪雨水边上,他却看也没看,径直打开了油纸包,一阵肉香飘了出来,实在很香,烤鸭子的香气。 丘羽羽吓坏了,那把刀,是她悄悄从镇子里的小铁匠铺买来的,一把粗制的切菜刀,可是很锋利。 切菜刀,也是刀,也可以杀人。 就好像香酥鸭里,也可以下毒,也可以杀人。 她立在半开的木门边上,目瞪口呆看着肩膀宽得像山一样的少年,风吹进来的雨水,打湿了她的衣衫。 他走过来了,她紧张地后退。 他苦笑了。 他拿着的,是一只鸭腿,又脆又香,闪着亮光。他把鸭腿塞进丘羽羽手中,拉她在一边,关上了木门。 “衣服淋湿了。”他还是微笑着,他自己,也被淋湿了,湿透了。 她拿着鸭腿,还是站在墙根,屋里很暗,她的脸又青又白,充满了恐惧。 “我们明天去嘉兴。”他转身点亮了案子上的油灯,温暖的光跳跃着,顿时照亮了一间屋子。 他的脸看上去很温和。 她的心,稍微安定了一点。 她突然非常恨自己,连刀都不会使。 如今,只能任人宰割。 他的双眼,也满是寂寞而又悲哀的眼泪,只不过默默收在眼底,不敢恣意。 世界上还有什么事情,比他眼前这个现实更残酷呢。 爱得无法自拔的人,却恨不得用尖刀取了你的性命。 他的命固然不值一提,可是他这条命,却是她活着的保证。 虽然她不懂,也不信。 这苍茫世界,能保护她的,或许就剩下王遮山了。 想到这里,他不禁深深为自己悲哀了。 他又突然很想笑,笑蓝啸海。 蓝啸海连怎么拿刀都没有交给丘羽羽,这个人实在是蠢。 不但蠢,还很自信。 他凭什么觉得不会拿刀的人,就一定能游离在江湖之外? 更何况,她本来就是江湖中人的女儿,她的父亲还藏着飞白刀。 她凭什么能过江湖之外的生活? 如果蓝啸海曾经也交给她一招半式,她也不会像现在一样,连自己的命,都不能保全。 他突然笑了,因为他突然觉得自己出现在丘羽羽身边,实在是一件必须的事情。 谁能像他这么爱她,保护她? 他相信,百分之百相信,他就是这个世界上最爱丘羽羽的人。 如今能保护丘羽羽的,只有他。 想到这里,一股责任感油然而生,他不禁道:“我会永远保护你。” 他说得是实话。 永远,是他最大的心愿。 他的怀里还揣着那只攒珠璎珞圈,一直揣在离他的心最近的地方。 可是,他不敢拿出来。 这种感情,他只能自己强烈地,私密地,反复辗转想很多遍。 却绝对不敢说出来一次。 她却只是在心里冷笑了一声。 这几天,在这间昏暗的小屋子里,她仔细想了很多。 短短几天来,发生了那样多的怪事。 她的家突然被烧了,他的父亲突然死了,却连坟冢的位置都不清楚。 她的耳环,在这几日里,莫名其妙全部失踪了。 身边这一对兄妹,神龙见首不见尾,行为诡异,值得怀疑。 她的心,没有一分钟是安宁的。 这是一个什么阴谋? 她想了很多遍,表面上看起来,她却依然是柔弱的,安静的。 她确实是柔弱的,连刀都举不起来。 可是她自信,有一颗聪明的头脑。 哪怕一线希望,她也要和这两个人斗下去。 她一定要把腰畔的布包送到嘉兴清锋斋。 见到吕刀子,她一定用自己的聪明才智,处理掉这两个人。 到那时候,她一定会知道父亲是怎么死的。 她在等待无数个真相。 想到这里,她觉得自己浑身都湿透了,不知道是冷汗,还是刚才飘进来的雨水。 “一早就走?”她问。 “一早就走。”他认真道。 那场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太阳突然很亮,天突然很蓝,整个屋子,突然恢复了白天的样子。 王遮山上前轻轻吹灭了豆大的灯火。 他看起来很安静,他后颈那道血口那样清晰。 丘羽羽这才看清,那实在是一道很长的血口。 屋里还是充满了香酥鸭的香味。 那把刀还明晃晃在地上闪光。 外面还是很燥热。 刚才那场急雨,好像没来过。 ------------ 第十五章 杀人的耳环 更新时间:2013-09-13 八月倏忽而至。 八月的嘉兴,碧水云天,清风香花。 这个夏天,雨很少。 王遮山和丘羽羽,正顶着八月艳阳,低着头,急急穿过拥挤热闹的街道。 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的嘉兴街道,不会有人注意到这两个人。 他们看起来像是一对兄妹,也像是一对恋人,与千千万万普通的人没什么两样。 可是他们自己的心里,却完全没有他人的坦荡。 也或许,这街道上来往的人,本来都不如他们看起来这么坦荡。 谁没有秘密呢?那些隐秘的,不能说与他人的惆怅和恐惧。 丘羽羽的掌心沁出了冷汗,昨天一夜她都没有睡觉。 她不睡觉,不是因为不困,是因为她的心,时时刻刻牵挂着那包东西。 事实上,她时时刻刻的在意,和忍不住按在腰间的右手,早已看在了王遮山眼中,他不过是佯装不知。 此时此刻,他的手心也攥着一把冷汗。 人潮流动的街道上,每一个人,在他们眼前晃动而过,看起来都仿佛暗藏杀机;每一个人的脸,仿佛都带着古怪表情。 他的感官已经敏锐到了极致,任何一点轻微的声音,在他耳边,都清晰如雷,任何人,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在他眼中都放大一千倍。 他的眼睛,比鹰还要敏锐。 他的耳朵,能听见任何一个细微的碰撞。 因为他要保护两样东西。 丘羽羽,还有丘羽羽腰畔的秘密。 那是飞白刀。 他心中清晰得就好像腊月的晴空,一片尘埃都没有。 他的右手,总是轻轻按在腰边的刀把上,他的左手,握满了比雪还要冷的汗。 丘羽羽的脸很白,像一张很薄的纸,几乎透明,没有一点血色。 她的眼睛也警觉地顾盼着,她乌黑的眼珠转动着,放大了几倍。 她的嘴唇抿着,她的右手也按在腰间。 她觉得每一个都在看她,都知道她的秘密。 他们像两只受惊的鸟,紧张地穿过人流。 虽然他们尽量看起来放松,王遮山还是看到了丘羽羽额角不断渗出的冷汗。 当他们警觉地穿过青石板街道的时候,并没有发现,有一个清瘦的身影,一直站在街边一幢二层画楼雕花的木窗格里,望着他们匆匆而过,直到他们的身影,湮灭在如织人流。 一个中年妇人,月白绸带绾着青丝,淡青窄袄,裹着消瘦身形。 没有戴一件首饰。 她的眼睛很迷离,她的表情很忧伤。 她仿佛若有所思,又仿佛透彻明晰。 那种复杂的表情,一直在她的脸上交织着。 嘉兴八月温暖的午后阳光,灿烂地落在她脸上,映出一条条浅浅的眼角细纹。 她确实不年轻了。 不知道从何时起,皱纹总在深夜爬上她的面庞。 所以每天清晨,镜子里映出的,总是一张比昨日苍老的面孔。 曾经,她也和刚从窗下走过的黄裙姑娘一样,一心一意,跟在一个少年背后,相信他就是自己的一座山。 她曾经以为,就算是天轰然塌下来,那座山也能顶住。 所以,她总是装着没有他的武功好,她总是给他帮助自己的机会。 她总是装着很笨。 可是他笑着说,其实她最聪明,能打落他手里的刀。 他和她都笑了。 到后来,她才明白。 爱情,是最脆弱的东西。 甚至不如一把刀。 她不用刀,也一样可以杀人。 为什么一定要用刀? 世界上最蠢的事情,就是非要用刀杀人。 还有,就是报复爱情。 她苦笑。 就是报了仇,也不会快活。 因为你在报复自己的爱,否定自己的爱。 你终究,是在报复你自己。 她想了会儿,伸出一双青白的手,踮起脚尖,慢慢放下了窗格的竹帘,阻隔了窗外刺目的太阳。 一阵阴凉,一阵惬意。 该报的仇,她好像都报了。 为了飞白刀,要她交出蓝啸海,逼她离开金镖门的人,一个一个,都死了。 死在她伤人伤己的狠辣手段下。 她是青夫人。 她的手里握着江湖中,四十六条有名有姓的命。 四十六个所谓“侠义正直”的豪杰。 所以,她才这么可怕,而且可恨。 她是江湖人心中的魔鬼。 她摊开手掌,就能看到自己青白的手掌中,仿佛正流动着一阵淡青色的光。 如同海市蜃楼般凄迷,流动,又真,又假。 动一动,好像就要消散。 摇一摇,又飘荡而聚。 那种青色,非常淡,除了她,也许根本没有人能看出来。 她苦笑,为了报仇,先痛彻心扉的,是她自己。 蓝啸海的人头,此刻正在她的房中,摆在一个又白又凉的玉盘中,正对着她的床帏。 就快要溃烂成一堆臭水了,已经露出了森森白骨。 他的眼睛依然是闭着的,一直都没有睁开。 在别人看来,白骨和血水,腐烂的头颅,是多么可怖的东西,可她偏偏不觉得。 因为那是她最爱的人。 即便是化成厉鬼,她也不会害怕。 她不会忘记,春节大雪,他们一起在如刀的飞雪里互相追逐。 她披着浅蓝大氅,他穿黑色裘皮袄。 他们一直在雪地里跑。 跑啊,跑啊,任凌厉的霜花打在脸上,任恣意的飞雪迷蒙了双眼,直到大门两边的红灯都模糊在了视线里。 她突然跌倒了,她是故意的,她知道他一定会扶住自己。 雪很大,天地间一片雪白,人间的一切,好像就剩下了白,连那片火红梅林,都被盖得严严实实。 她果然倒在了他的怀里,漫天飞雪,纷纷扬扬,轻轻落在她仰起的面庞上,像一片片洁白柔软的鹅毛。 他怔怔盯着她,他的眼睛那么明亮,就像是雪地里的两滴焦黑的墨汁。 他的嘴唇,倔强而骄傲,突然落在她比冰还要凉的额头上。 她整个人都像是被冻住了,连气都不敢喘了。 许多年,江湖上的人都知道,金镖门掌门的独生女儿,一定会嫁给大雪帮的少年英雄蓝啸海。 她貌美倾城,他英雄无双。 谁能比他们更堪负“珠联璧合”的盛名? 如果,没有飞白刀。 飞白刀,把爱情变成了天底下最大的笑话。 有一天,蓝啸海,突然带着飞白刀,消失无踪。 武林中人,轮流来金镖门要人,铁钩门的李掌门,甚至下重手打伤了她。 有天夜里,风很大,月亮很模糊。 天地间,漆黑得连云都染了墨。 她带着伤,匆匆离开了金镖门。 她以为自己走了,金镖门就能太平。 可是她想错了。 每一个想要飞白刀的人,都摇身一变,成了主持江湖公正的侠义之士。 他们口口声声“江湖道义”,要大雪帮和金镖门交出蓝啸海,交出飞白刀。 他们说,飞白刀是江湖祸害,必须众人得之,众人处置。 飞白刀,属于整个江湖。 这是一个笑话。 每一个想要飞白刀的人,却一直在说这个笑话,说得义正言辞。 那几年,薛飘死了,褚凌霄也死了。 大雪帮没了,金镖门也没了。 褚墨绒,金镖门的独生女儿,大雪帮三个少年英雄心尖上的人。 像狗一样,带着重伤,在夜晚昏暗的街道上爬行着。 她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个夜晚。 青夫人笑了。 那些狼一样的人,如今一个接着一个,都死在了她来无影去无踪的手段里。 谁也想不到的手段。 谁也不知道,不用刀的青夫人,到底用什么杀人。 这代价,是她自己。 蓝啸海死了,她的事情,或许已经做完了。 想着,青夫人叹气了,她的容光,已经被岁月带走了。 昔日里,淡蓝裙子的少女,总是戴着一对嵌着白玉莲花的银耳环。 蓝啸海说过,人世间,再也没有人,配得起这一对比雪还白,比霜还净的白玉莲花。 唯有褚墨绒,只有褚墨绒。 如今,她的红檀木盒子里,还藏着一只白玉莲花银耳环。 另外一只,却已经成了最毒的兵器,要了蓝啸海的命。 她突然觉得心口很痛,竟眼睁睁流出几颗眼泪,滚落在月白的领口,打湿了绣在上面的银丝莲花。 谁会相信耳环也能杀人? 没有那只白玉莲花银耳环,或许蓝啸海还是大丘叔,躲在世外桃源里,安安稳稳过他的小日子,忘记了世界上还有一个叫褚墨绒的女人。 她突然无法遏制地忧伤。 他明知赴死,却肯为她重现江湖。 他终究,认得那只耳环。 那只他买来送给心爱女人的耳环。 戴在他熟悉的耳朵上。 这是一个肮脏的江湖,青夫人想。 她冷笑了,泪光还在她雾一般迷蒙的眼睛里闪烁。 遍地都是成名的大侠,遍地都是侠义的名门。 可是一把飞白刀,他们统统流下了口水。 江湖道义。 青夫人大声笑了,她实在觉得很可笑。 阳光穿过竹帘,被撕成一绺一绺,落在窗前的木桌上。 上好的金丝楠木,细密的纹理,如同汹涌的波涛,好像诡谲的浮云,变幻莫测,却又历历在目。 夏天就要过去了。 很多事,或许正要落下帷幕。 她端起被一缕阳光照得晶莹闪光的缥青瓷杯,呷了一口。 上好的茉莉白毫,淡淡的甜味,就像情人的吻。 ------------ 第十六章 黑白双刀 更新时间:2013-09-14 嘉兴不大,却也不小,小桥流水,雕梁画栋。 江南的美,正是这种婉约却骄傲的美。 美得得天独厚,美得沁人心脾。 嘉兴有座清锋斋,清锋斋里有个吕刀子。 谁都知道,却很少有人得缘相见。 清锋斋远远坐落在城边上,某个不打眼的地方,深掩于密柳白雾间。 痴迷锻刀的吕刀子,向来不愿身在江湖。 可惜的是,一个锻造大刀的人,怎么能够游离在江湖之外呢? 更何况,他还造了把飞白刀。 吕刀子爱刀,却只是爱锻造刀而已。 就好像,厨子未必爱吃自己做出的名菜一样。 吕刀子不会用刀。 吕刀子也不杀人。 吕刀子平生只爱两样,锻造刀的过程,锻造刀的法子。 吕刀子把飞白刀给了薛飘,因为薛飘给了他一页纸,当然不是普通的一页纸。 那是从《刀诀》上撕下来的一页。 《刀诀》不是练刀法的武功秘籍,却是一本失传已久的锻造之法。 据说,是昔日里,名动江湖的锻造大师冯飘摇,亲手写下的一本锻造玄机。 冯飘摇虽然写了很多锻造之法在书中,但写得最多的,却是锻刀的方法。 据传,冯飘摇爱刀成痴。 他认为,任何兵器都没有刀耍起来那么刚柔并济,虎虎生威。 刀,就像是真的猛士,最是酣畅淋漓真性情。 《刀诀》已经失传了,但是薛飘有幸得到了这一页。 据说,那本锻造之法中,详细记述了如何造出最有韧性也最有弹性的刀子,是吕刀子心驰神往的圣典。薛飘给他的那页上,正好详述了淬火的时间和技巧。 吕刀子躲在在房中,不吃不喝数月研习。 有一日,他突然一拍脑门,得了心法,窜到清锋斋的小冶炼坊里,几天几夜,不眠不休,居然造出了一把又刚又薄,又韧又锋,不长不短,不轻不重,据说百年内再无第二把的飞白刀。 取名“飞白”,是因为它就像书法中的“飞白”笔法一样,轻灵自在,变化无常,来时如同闪电,走时如同游龙。 同样的好刀手,拿着飞白刀的那一个,已经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 那把刀,淬火及时,用力正好。 实在是一把占尽天时地利人和的神兵。 吕刀子造出了这把奇刀,他却不用刀。 于是他赠刀薛飘。 一是答谢那一页神来《刀诀》,二是宝剑赠英雄。 大雪帮侠义耿直,薛飘盖世英雄。 总算没有辜负飞白刀。 他自己也许从未想过,一把飞白刀,横空出世,居然搅乱了一池江湖水,整整二十载。 王遮山和丘羽羽赶到清锋斋的时候,刚刚乌金西沉。 天地间,飞荡着一片红霞,透过茂密柳林,金红错落,澄黄飘摇,落在清锋斋大门外那一泓绿水中,变幻出千万种色彩,又灵动,又魅惑。 清锋斋三个字,金灿灿闪耀在夕阳里,一对乌青大门,两只澄黄铜环,一圈雪白的围墙,盖着鱼鳞一般致密的青瓦。 清锋斋看起来很像任何一座江南常见的花园官邸。 可是,这座宅子,实在是太安静了。 这确实不妙。 它大门紧闭,仿佛深藏着不可言说的秘密。 王遮山把丘羽羽藏在身后,自己先上去拍了拍门,他的心中,隐隐觉得不安。那种不安,被水边突然飞起的雀鸟惊了一下,像一个幽灵,“呼”飞出了他的身体。 门突然开了。 探出一张清秀苍白的脸。 书生打扮,窄肩,细腰,很俊。 “我们……”王遮刚开口。 “老爷出远门了。”书生却冷冷打断他道,警觉的双眼中突然闪过一阵不安。 “出远门?”王遮山心里一沉。 “正是。”书生没有开门,大半个身子缩在乌青大门里,他的眼中,一阵焦急。 不妙,实在不妙,王遮山心中涌出不祥之感。 “去哪了?”他心中突然一个“咕咚”,抬手,仿佛就要推门进去。 书生一惊,急忙关门,但是已经来不及了,肩宽体阔的王遮山,已经一脚踩在门里,铁一般的双手径直推开两扇门,顶得书生向后一个趔趄。 “呛”书生急眼,陡然从背后拔出一把大刀,明晃晃,寒凄凄,刀背上四个铜环“哗哗”直响,白光一闪,惊了王遮山和丘羽羽一跳。 “啊!”丘羽羽惊叫一声,后退了好几步。 王遮山一敛眉,甩她在身后,自己急忙赶上前去,反手一震,“轰”就彻底搡开了两扇大门,转眼间,已顺手从腰间抽出一把黑刀,“噌”一声,像一只深潭黑龙,突然直冲出来,撕裂昏暗,冷光阵阵。 那书生往后退了几步,大门已开,他反手举刀,两脚发力,“嗖”一下,旋转着身体,腾空就冲了过来,手中白刀,抖成了一片刀影,像一片开放的莲花,朵朵花瓣,惨白闪亮,不辨虚实,难测真假。王遮山确实吃了一惊,谁都不容易看出来,这样一个孱弱清秀的书生,能“哗啦啦”甩起一把大刀片,还甩得如此凌厉夺命。他慌忙跳到一边,总算躲开,书生用刀急劲,腕子上的功夫不弱,只可惜用刀不快。 用刀不快的人,就给了对方喘息的机会。 不是妙法。 书生一连劈了十几刀,从不同方向,变幻着身体的方向,也变幻着手腕发力出刀的方向,两种变幻交织在一起,实在是莫测骇人。 他一刀比一刀快,一刀比一刀狠,每一刀都直直劈向王遮山的要害之处,可是却没有一刀能够击中,他心中也暗暗吃了一惊,不由叹服对方灵敏的身体和尖锐的眼睛。 王遮山一边躲开,一边笑道:“你的刀狠,却太慢了,这么慢的速度,谁会躲不开!”说着,凌空一跃,躲过来斩下盘的白刀,又轻盈弹开,翩然飞开,同时扬起自己手中冷凄凄的黑刀,“唰”就劈了过去。 那一劈,非常快,书生瞪大一双秀目,蹙额辨别,却只觉眼前昏乱,黑光接成了一片黑雾,不见了刀锋,他转身凌空一跳,如同雀鸟一般灵巧,翻身躲过了,两个急劲翻身,反手一推,白刀已至,“呯”甩在黑刀锋刃上。 两把刀,一黑一白,像一对双生的龙,一明一暗,一软一刚。黑刀很软,却很灵,刀锋卷曲,变成一条铁鞭,突然牢牢卷住白刀。白刀很刚,却略显缓慢,白刃一挺,正卷进黑刀变成的铁鞭中。书生使浑身力气,大力一拔,“咯吱”几声,白刀脱身,电光火石间,“兹兹”拉起一条火花。他反手一弹,火花陡然散开,一片耀眼缤纷,跳跃飞扬在两人之间。 尘烟起,电光灭,两人都翻身向后退了好几步,“哗啦”收刀,伺机再发。 这是一场惊心动魄的对峙,两人都再一次握紧了刀把,躬腰,侧身,旋转,死死盯着对方的眼睛。 两人脚步变幻,不觉已经对峙着走了一圈。 书生再也耐不住了,他突然上前,如同闪电般飞快,两袖陡然生出一阵劲风,白刀一闪,刀光凛冽,犹如一道白虹,从天而降。他人随刀动,转动着,飞舞着,“哧”地又劈来,这次他用力非常刚猛,手腕也比先前灵活,刀人一体,凌厉而至。 只是王遮山更快,他不但手快,眼睛也非常快。他的洞察力,一向非常敏锐。只要对方出手,一瞬所指,他立刻能猜出个八九不离十。 何况,这书生出手实在不快。 只听,“噌”一声,黑刀伸展,拉成直挺挺一条,像一条精悍黑龙,人已经飞起,侧身翻空,鬼魅般轻盈,一脚轻点,无声无息间,已经落在了书生身后。 这一系列动作,居然只用了眨眼功夫。 快,准,轻,狠,仿佛倏忽而至,书生来不及回头,就感到脖子上一阵寒气,炎炎夏日,却像冰一样寒冷。 一把黑刀,幽光阵阵,正顶在他的咽喉上。 王遮山正站在他的背后,右手紧紧握着黑刀,刀锋离书生的咽喉,不到半寸。 “啊!”丘羽羽和书生,几乎同时发出了惊叹。 “吕刀子呢!”王遮山沉声问道,他的眼睛放出两道慑人的寒光,书生脸一白,“哗啦”垂手,刀尖落在地上,铲起一阵尘土。 任王遮山怎么问,书生都垂头不语,仿佛是打定了主意绝不开口。 王遮山只好点了他的穴,还好他很瘦,不算重,他只要一手就能扛起来。 王遮山将他放在白墙根子上,让丘羽羽也躲在白墙根子上,就站在那书生边上。 他自己,提了黑刀,提起一口气,轻轻往门里去了。 院子里很安静,连一丝风的声音都没有,不知道什么时候,天突然暗了,最后一抹夕阳,正慢慢沉入地平线。 他的脚步很轻,警觉顾盼,却不见有人。 院子四面是一圈首尾相连的长廊,乌漆的廊柱,乌漆的栏杆,白墙上偶尔安着精美的小窗,镂空出精美的图案,小窗之间,几步之间,就见墨宝丹青,王遮山虽专注武学,读书不多,却也认得上面落印的大家。 其中不乏当代名家之作。 居然是直接画在白墙上,王遮山不由惊叹,吕刀子还真是交友甚广,其中不乏文人雅士。 小院中间,一方暮色微垂天空下,种着几丛翠竹,身子摇曳,如泣如诉,翠竹中间围着个小小的池塘,碧绿澄澈,里面游着两位小小的红鱼。 这里实在很美,实在是个修身养性的世外桃源。 他躲在廊柱后。久久凝望着,却丝毫不敢妄动。他的眼睛,就好像一只猫,灵巧转动,四下环顾,却不见一个人。 周围安静极了,就像是一座空宅。 他轻轻提起刀,黑刀在缓缓暗沉的天色中,像一道若隐若现的电光,不十分亮,却反射了一道幽幽青光,正落在王遮山警觉的脸上。 他侧身穿过前院圆形的拱门。 拱门上描着两个青字,竹趣。 ------------ 第十七章 空宅惊魂 更新时间:2013-09-14 穿过圆圆的拱门,是一片风吹叶舞的竹林,细密茂盛,袅娜多姿,在突然降临的暗夜里,影影绰绰,幽静美丽。内院里,居然是一片竹海。 竹海间,穿过一条石子小路,弯弯曲曲,正通向竹林深远处。 曲径通幽,人鬼难辨。 月亮突然从浓云中探出头来,金黄温柔。 无边的沁人月光,落在一片无垠竹海之上,透过细长错落的秀美竹叶,稀稀落落投下点点细碎的光影。星星点点的月光,落在石子路上每一颗圆润鹅卵石上,闪烁着清泠光点。 王遮山弯腰进入竹海,右手紧紧握着刀把,两只眼放射出精锐的刀光。他的心,很紧张,手心突然沁出一阵冷汗。 一阵夜风吹过,清凉如许,将片片交错的竹叶,吹成了乐器,“沙沙”摇曳,响起一阵飘摇之声,仿佛大海的波涛,在月夜里,轻轻拍打着海岸。声音那样幽远,好像一直通向遥远的他方,声音又那样轻缓,犹如情人的呢喃,温柔如水。 王遮山不停转动身体,前后左右,双眼不放过一个死角,他踮脚侧身,沿着石子小路,往竹林深处走去。、 不留神,刀锋掠过竹叶,摇动根根细竹,摇曳间,竟突然错落成一片黑影,“沙沙”一阵婆娑之音。王遮山不禁打一个寒颤,铁一般的手,即可间机警举刀,却才发现,四周原来并无一物。是他自己的刀,不经意间,扰动了一片轻轻摇摆的细竹,撩动了一阵悉索之声。 他不由暗笑自己,他的神经,实在过于紧张了。 可是,无论是谁,在这种情况下,大约都会和他一样,时刻自危。 竹林本就诡谲变幻,月光却更加扑朔迷离,一个人,站在这样一片处处都能暗藏杀机的竹林中,怎么能心中不紧张。 更何况,这座宅子,居然是空的。 吕刀子虽喜爱清净,却也不至于留下一座空宅。 他的心,忐忑不安,雷动般,好像打鼓。 他觉得每一片明暗交错的竹影后面,都藏着一双闪动杀机的眼睛。 走到最后,他已分不清那闪烁的点点光斑,到底是眼睛,还是月光。 手心里冷汗,已经干了,又沁出了新的。 又走了几步,突然间月光凌乱,洒下一片光明,他的眼前,陡然间便豁然开朗了。 原来他安然无事,已经走出了那片竹林。 竹林出口,正对着几间屋子。 他刚出竹林,一抬眼,就仿佛看到屋里亮着灯火,上前两步,却又不见了。 莫非是他的错觉? 他的双眼向来敏锐,刚才出竹林之时,分明看见烛火,正亮在眼前某间屋里。 可是,此刻再抬头看,只见雪白的墙,乌青的瓦,几座粉墙屋子连在一起,窗框上贴着窗纱,仿佛是绿色,小风拂过,正在泠泠月光中微微颤动。 屋子里竟一片漆黑,完全没有他方才看到的烛火了。 莫非他真的过于谨慎,眼花了? 整座宅子,黑得就像一座鬼宅。 白的墙,青的瓦,肃立在他眼前,虽一言不发,却非常慑人。 竹林“沙沙”,在他背后如波涛般翻滚。 王遮山突然觉得心惊。 他将刀收在身侧,小心翼翼走到中间一座屋子的门外,轻轻伏在紧闭的木门上,侧耳倾听。 没有声音,只有夏夜凉风掠过他的耳边,仿佛诉说这什么。 他抬手一推,“吱呀”一声,厚重的木门,居然开了,他忙侧身闪在门边,却没有什么暗器飞刀从虚空中迎面而来。屋里一片死寂,没有一个人。几道微弱的光,从纱窗外投进屋里,落在地上,青幽幽,照亮一张书案,两三把太师椅。 王遮山终于吃了一惊,书桌凌乱不堪,太师椅也躺在地上。 他心中一凛,谁来过了?来找什么? 他忙弯下腰,伸出刀锋,抬脚迈进屋子。 很安静,周围没有一点声音。 翻找东西的人,莫非就是门外的书生?还是另有其人?吕刀子到底去了哪里?宅子里的下人呢? 一连串的问题,挤满王遮山的脑子,他没有答案。只好蹑手蹑脚摸进去,借着忽明忽暗的月光,在书案上摸索着,寻找火烛。 他的手,突然碰到了一阵温热,心中顿时一沉。 一只蜡烛,有点烫,里面的蜡油还在流动,落在他的手指上,灼烧一阵钻心的细微痛楚。 上面的火星,必然是刚刚熄灭。 他的心,又提上来了。 他躲过落在地上的几道月光,提着黑刀,背靠着冰凉的墙壁,瞪着一双猫一般的眼睛四下里认真观察。 他的刀,黑如夜色,正好隐藏在一片黑暗之中。 天地之间,黑暗之中,仿佛只剩下了他那一双警觉的眼睛,精锐明亮,闪着冷光。 不知道过了多久,月亮偏了位置,一束透过纱窗射进来的光,跟着向左一偏,扬尘光柱,恍惚间,轻轻流转,突然捕捉到一个黑衣人。 那人抬手略微一挡,翻身便一头栽在地上,就地一滚,不见了。 王遮山慌忙上前,拉起大刀,沉声道:“谁!” 他这一声,非常低,却干脆利落,如同铁钉落地,带着一阵威严。 黑影重新遁形在黑暗之中,连哼都没哼一声。 他向前跟了几步,此时他的双瞳,已经完全张开,彻底适应了四下里一片漆黑,暗影中的一切,已经看得清清楚楚。不远处,墙角下,一个不太高大,却很轻巧的身影,转身已飞到后窗边,居然连一点声音都没有。 这个人的轻功实在很好,身形又灵巧,黑暗中很难分辨。 “咯吱”一声,后窗陡然间已经开启,一阵月色漏进屋来,倏忽间照亮了黑衣人。只可惜,他的脸上遮着块黑布,头上包着块黑布,只露出一双寒光闪闪的眼睛。 王遮山借着天光,提刀就要劈过去,刀风急劲,呼啸而去,黑衣人却轻巧一跃,“嗖”一下,竟直直从后窗飞了出去,落地的时候,居然还是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王遮山终于明白了,这个黑衣人完全没有要和他缠斗的意思。 他当然还要追,刚追上前去,就听见一个低沉的声音:“去问书生,他知道吕刀子在哪!” 居然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冷淡,高傲,有点嘶哑,十分熟悉。 王遮山却完全想不起来,在哪里,曾经听到过这个声音。 再回神时,黑衣人已经踩着水一般的月光,飞身旋转,从后墙飞出去了,身形玲珑,速度很快,像离弦的飞箭,“嗖”一下就消失在漫漫夜色之中。 ------------ 第十八章 狡书生和弱女子 更新时间:2013-09-14 夜色深沉,偏僻的清锋斋外,突然变得寂静恐怖,就像一座游离在人世之外的诡异院落。 古墓荒斋,丘羽羽望着身边被点了穴的书生,只想起了这四个字。 这座大宅子,就好像一座荒宅,周围影影绰绰的一切,完全看不出真实形状,就好像是古墓里的鬼怪,一个一个,从坟头里爬出来,慢慢向他们靠近。 黑暗中,只能看见书生一双闪闪发光的眼睛,亮着可怖的幽光,阴森森,让人不寒而栗。这时候的书生,看起来,竟然像一只恶鬼,一只破土而出,饥渴嗜血的恶鬼。 书生突然笑了,一口洁白的牙齿,在黑暗中,亮起一排白森森的光,丘羽羽不禁“啊!”一声,退到了墙根。她紧紧按住腰间布包,一阵冷汗,陡然从脑后生出,像一场倏忽而至的大雨,将她淋透。 她的心,缩成了一团。 “你怕什么。”书生沉声道,眼睛里闪过一丝狡黠。 “我被点了穴,不能把你怎么样。”他叹气道,突然一抿嘴,笑道:“你会解穴吗?你帮我解穴,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丘羽羽的冷汗更多了,从她的后颈向前汇聚,从胸口滑了下去,她咬牙道:“你……你别耍花招……” “我被点了穴,能耍什么花招?我只是看你来找吕刀子,想帮你出一点主意。”书生道,黑暗中仔细端详着少女皎白的面孔,不禁叹道:“你真是一个美人。” “呸!”丘羽羽啐了一口,怒道:“你有什么主意,快点说,不然……”她紧皱着眉头,突然从身后拔出一把刀。 书生惊了一跳,旋即大笑了,那很像是村野里铁匠迷迷糊糊打造的一把切菜刀,连作切菜刀,都不是上好的形状。他实在觉得可笑,不由笑了一阵子,直到丘羽羽的眼睛,被笑得闪烁不定,混乱不堪,才缓缓道:“你帮我解穴,我自然告诉你!” 丘羽羽当然不会解穴,可是她眼珠一转,故作平静,笑道:“你先说一句,我听一听,要是当真有趣,我自然要帮你解穴。万一你拿无趣的事诓我,我岂不是吃了大亏?我一个弱女子,也不能再将你制住了。”她说着,鼓起勇气,把刀尖放在书生的喉咙上。 书生心中一惊,原来他小觑了这个看似娇弱的少女。 他旋即笑道:“你说的,倒也不错!”接着转了转晶亮的眼珠,道:“你看我这口大白刀,难道还猜不出来我的身份?” “不要兜圈子!”白皙的双手,居然大力将刀锋勒在了他的咽喉上,就要切进去,他已经感到了那一阵冰冷的杀气,急忙道:“我说!” 他咳嗽了几声,央求道:“好姑娘,你先把刀拿远些!” “你正经说!我自然拿远些。”刀已经离开,却还是用锐利的刀锋对着他的喉咙。 丘羽羽娇媚的脸,突然生出一个可怕的表情。 书生叹了口气,原来弱不禁风的美人也会杀人,原来切菜刀也很锋利。 他确定刀不会再伤到他,才低声道:“只有露霜阁的人,才用我这种刚猛的刀。你看见那刀背上的铜环了吗,那是露霜阁的标志,四个铜环。你要找吕刀子,除非你进得了露霜阁。”他一面道,一面骄傲笑了,讥诮地盯着丘羽羽秀美的面孔。 丘羽羽举着刀,她的脑中,其实一片空白。 露霜阁是什么?在哪?为什么要抓吕刀子?露霜阁在千山万水之外,到不得吗? 她有很多疑问,可是她不能表现出来。 刀锋再次回到书生的喉咙上,白皙的手掌里,已经沁出了阵阵波涛般汹涌的冷汗,一浪接着一浪,她的双手,好像就要失去知觉了。 书生得意笑道:“所以,我看你还是乖乖给我解了穴,说不定我能带你进露霜阁……”他见丘羽羽一脸不信,遂道:“看来你真是有眼无珠,连我都不认识!” “你是谁?”丘羽羽突然问,冷笑道:“轻轻松松就被我哥哥点了穴,想来也不是什么厉害的人。” “你!”书生被堵得登时说不出话来,怒瞪着一双眼睛,幸好黑夜幽暗,遮住了他的尴尬脸色。 “你果然有眼不识泰山!”他大怒道:“露霜阁四大弟子,听说过罢,我就是染霜刀闵如堃!” “原来是染霜刀!”突然传来一阵笑声,不知道什么时候,王遮山已经从门里走了出来,正站在他们身边。 黑暗中,如同一座从天而降的石像,伟岸骇人。 丘羽羽见了他,居然差点落下泪来。 这半天,她又惊又恐,再见到王遮山,心中突然生出了一阵强烈的依赖之情。仿佛王遮山,就是她人间唯一的依靠。 她已经顾不得之前种种嫌隙猜忌,丢了切菜刀在地上,就跳起来,扑在王遮山宽阔的肩膀上,垂泪道:“你总算是来了!” 一股热气,突然涌到王遮山的喉头,闻着她身上沁人的淡淡香气,他不觉心神一荡。借着如水月光,正望见她黑缎一样柔软光洁的黑发,他心中顿时生出一阵复杂的味道。 又甜又苦,是他今生从来没有尝过的滋味。 闵如堃站在墙角看到这一切,冷笑道:“你们要缠绵,还是找个没人的去处罢!” 丘羽羽赶忙跳了起来,躲在了王遮山背后。 王遮山缓缓上前,从地上捡起了闪闪发光的切菜刀,笑道:“染霜刀有什么了不起,切菜刀一样要你的命。”话没说完,刀已经架在了闵如堃的脖子上。 “你要是杀了我,保证你永远找不到吕刀子!”闵如堃急忙道。 “是吗?”王遮山的刀子又离他的咽喉近了一分,冷气阵阵,闵如堃慌忙喊道:“吕刀子在露霜阁!” “哦?”王遮山眯了眯眼,打了个呵欠,笑道:“露霜阁戒备森严,地形复杂……” “是啊是啊!”闵如堃抢着道:“你要是杀了我,就是去了露霜阁,也找不到吕刀子!” “吕刀子在哪?”刀又近了一分,仿佛已经嵌入了闵如堃的皮肤,他的脸都抽搐了,大声道:“我知道!我知道!但是……”他见王遮山眼中闪过寒气,慌忙接道:“但是……你不能杀我!” “哈哈!”王遮山冷笑,丢了刀子在地上。 闵如堃身体不能动,却早已经惊出一身冷汗,靠着墙根,不断喘气。 王遮山拉着丘羽羽离开一段距离,确保闵如堃听不到了,才低声道:“他没有撒谎。” 他想起方才惊魂的一幕,心中已经确定,后院的人不是和闵如堃一起来的。 “我必须找到吕刀子。”丘羽羽这一刻看起来,好像坚强了很多,不再是从前那个风吹就倒的弱女子,她说这句话的时候,两眼睛,像星辰一般明亮,非常坚定。 “好。”王遮山道:“那我们就去露霜阁。” “露霜阁在哪?”丘羽羽问道。 “露霜阁。”王遮山叹了口气:“高墙深院,戒备森严。” 他遂将露霜阁和大雪帮,大雪山庄的种种简单说了点,重点解释了露霜阁是多么难靠近的地方。 只是他跳过了蓝啸海那段故事,也跳过了自己和大雪山庄的故事。 全部说完,望着丘羽羽一脸的真诚,他突然觉得自己很卑鄙,胸口憋了一口闷气。他想起自己和师傅的交易,不由皱了眉头。 一定要保全丘羽羽。他想。 他低头望着少女秋水一般明净的双眸,在月色中映出自己坚定的脸。 “我们才能怎么进去?”丘羽羽最后问。 王遮山突然回头看了远处的闵如堃,露齿笑道:“让闵如堃带我们进去!” “他怎么肯?”丘羽羽惊道。 “他怕死。”王遮山笑道。 他顿了一下,突然把手放进怀里,果然碰到一个柔软的布包,那里面包着一个璎珞。 可是他望着丘羽羽的眼睛,突然没有了勇气。 他终于还是没有拿出来。 “我们带上闵如堃,先找地方吃饭罢?”他最后说,虽然心里,他是那么恨自己,恨自己懦弱。 他从来没有害怕过刀,却害怕一只璎珞。 他从来没害怕过凌厉的对手,却害怕这个连刀都拿不稳的弱女子。 他笑了,一股奇怪的滋味涌上心头,像蜜一样甜。 ------------ 第十九章 山脚小店 更新时间:2013-09-15 夏天仿佛就要过去了,日头淡了,天地间的色彩,也渐渐不那么浓烈了。红花绿树一旦颓败,夏日里最明艳动人的颜色,都将慢慢湮灭在冷秋的肃杀里。 美人迟暮,英雄末路,也是一样。 这是一个常见的江南小镇,坐落在天柱山脚下。 牌楼边儿种着垂柳,石头桥下穿过流水。白墙青瓦是小镇子基本的颜色,颜色很干净,清新动人,连夏日里的焦躁,都被拂去了。 石板路边上有个小饭馆,墙很白,窗格和门廊都是棕黑的木头,门口挂一张灰不溜秋的幌子,落满尘埃。老板是个酒糟鼻瘦子,脸很红,个很矮,正哼着小曲靠着乌黑的木头柜台看书,一手拿书,一手往嘴里送花生米,他的注意力仿佛全在书里,花生米放在嘴边很久都没有送进去,突然又垂手笑了,小指轻轻翻了书页,才把花生米放到嘴里。 饭馆里只有一个小二,是个白净的少年,却佝偻着腰,耷拉着脑袋,两条稀疏的眉毛下两个弯弯的眼睛,看起来笑意浓浓,不但殷勤,还很滑稽。 店里人不多,却很热闹。木头托盘端出来的,都是些简单的粗茶淡饭,但是却很香。每一个赶路的人,走到这里,都是又累又饿,什么样的饭,吃起来都如同珍馐佳肴。 窗子边,有一个老头,白头发,白胡子,红红的脸,纵横的皱纹。他板着腰,坐得直挺挺,正用两个黢黑的手指,捏着一个茴香豆,放在鼻子前嗅了嗅,露出一个心满意足的陶醉表情,才放进嘴里,另一只手已经拿起酒杯狠狠咂了几口,被酒辣得直皱眉,却又直笑。他旁边的桌子上,有两个少年,正脸红脖子粗地斗酒,一个不服一个,一个比一个嗓门大,桌子上摆了七八个大碗,还有一字排开,好几个酒坛子。两人正在嚷嚷,仿佛是谁赢了,就把腰间的大刀送给对方。旁边的中年人,衣着质朴,却贵气十足,听到他们的争执,也不由摇头笑了。 人在年轻的时候,什么都敢赌,哪怕赌命,也相信自己会赢,只因初生牛犊不怕虎。每一个少年,都是英武骄傲的。只可惜,人生漫长,真的赌过了命,赌过了宝贵的东西,输掉了许多之后,少年长大,才能真的成熟,才能明白“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可惜到了那时候,他们就变得胆小又怕事,什么都不赌了,倒也无趣。中年人又笑了,这一次,大约在笑自己。 中年人背后,桌上只简单摆了几个黄馒头,一盘菜。一对小夫妻,正你让我我让你,美滋滋享用着。他们衣衫粗陋,面容粗粝,你拉着我,我拉着你,一看就是乡下的小夫妻,缺衣少食,没几个银子在口袋里。但是他们看起来很快活,男的从菜里挑出几块肉,放在妻子的馒头上,妻子笑了,把肉好好夹在馒头里,沾了盘里的油汤,又送到丈夫的嘴边。谁看了这样的场景,都会不由微笑,心生羡慕。纵然坐在金山上,也未必比他们幸福。 偏僻的角落里,坐着两个大汉,正在喝酒,桌上摆了一大盘粗切的牛肉,香喷喷,油亮亮,很诱人。两个大汉,背对着所有人,一个红衫鲜亮如血,一个緑衫青翠如竹,一人手边一把明晃晃的大白刀,刀背上挂着四个耀眼的铜环。两人都是肩宽体阔的莽汉,一脸彪悍,表情凶神恶煞,谁见了,都不寒而栗。连专心看书的掌柜,都不自觉多瞥了他们几眼,笑模样的小二,送过酒菜,就赶紧躲得远远的。两个人倒也没有滋事,只是坐在角落里,喝酒,吃肉,低声轻语。 谁也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他们简直就是窃窃私语,交头接耳。 他们虽然背对着店门,背后却莫名射出一阵的寒光,无论谁从门口经过,都会觉得他们在看自己。可他们确实没有回头,这实在是两个可怕的人,没有人敢往他们那里去一步。 正是中午时候,门外突然传来一阵马嘶,一辆简陋的马车,“嘎吱”停在了饭馆门口,扬起一片烟尘。 车上先下来一个少年,粗布青衫,腰间挂着一口乌鞘刀,形状很轻巧,不太长,却让人心生畏惧。他态度谦和地把几个铜板放在赶车的中年汉子手里,回身从车厢里扶住一个姑娘。姑娘正是韶华年纪,淡黄长裙,月白腰带,白皙的鹅蛋脸,灵巧的剪水眸,长发乌黑,身段婀娜。她小心翼翼跳下马车,少年正好稳稳扶住了她。她的脸红了,大眼睛流过一阵娇羞,轻巧地转身立在一边。少年抿嘴一笑,又从车厢里拖出来一个书生打扮,俊脸,瘦身段的年轻人。书生仿佛行动极不方便,得要青衫的少年将他扛下来,然后拖着走。大眼睛姑娘似乎很紧张,赶忙从另一侧扶住了书生,两人几乎是合力将书生拖进店门的。 三人进门,店里的人都不禁往门口望去,因为他们的样子实在奇怪。大家都不由猜想,那书生莫非是个废人?但只要是习武人都能看明白,那书生是被人点了穴。 三个人,坐在最靠里的一个偏僻角落,遥遥背对着红绿两大汉。三个人,点了一只卤水鸭,一盘炒菜心,一盘酱肘子,一个翡翠蛋汤,三碗白米饭。 那个姑娘似乎是心事重重,拔了两口白米饭,就蹙着眉头,瞪着桌子只发呆。青衫少年却一个劲儿往她碗里夹菜。 “哼!”书生冷笑低声道:“真恶心。” 青衫少年笑道:“那你就闭眼。”说完把一棵碧绿菜心放在了姑娘的碗里。 书生果然闭眼不看了。 姑娘低声问书生道:“你打算怎么带我们进去?” 书生哼了一声,道:“这都到了天柱山脚下了,还怀疑我吗?” 青衫少年夹起块汤汁淋漓的肘子,放到书生嘴边,笑道:“所以你要多吃两口,好上山。” 书生闻肘子的香气,不由微微睁开眼,却又将头扭到一边,道:“你解了我的穴!我自己吃!” “还是我来喂你罢!”青衫少年笑道,两只精锐的眼睛望进了书生的眼睛。 书生的眼睛突然闪过一阵畏惧,不情愿地张开了嘴。 青衫少年又喂了他几口,另只手却一直默默死扣在他腹侧章门穴,低声道:“还要耍花招吗?”这一句似笑非笑,说得轻描淡写,却把书生惊出了一身冷汗。 这时候,远处的一红一绿两大汉终于回头了,两张凶神恶煞的脸。鲜红衫子的面色棕黄,颧骨很高;翠绿衫子的豹头环眼,鼻子大得很。他们终于回头,仔细看了看正对的那张桌子,却又转了回去。 喜眉笑眼的小二,正忙碌穿梭在堂中,仿佛永远都不累。 天突然阴了,刚才还怒照着的大太阳,忽然躲进了云里。 ------------ 第二十章 伏击 更新时间:2013-09-15 午时已过,店里的客人大多都酒足饭饱,陆陆续续离开了。 乡下小夫妻让小二包了几个热馒头,揣在包袱里就出了店门。两个少年也摇摇晃晃,搀扶着出了店门,看来到最后,他们也没有斗出胜负来。 店里只剩下了红脸白发的老头,还津津有味吃着茴香豆,喝着辣酒,不停发出“啧啧”的咂嘴声。还有那个衣着华贵的中年人,正给自己斟酒。 除了他们,就剩下那一红一绿两大汉,依然背对着店门,低声说着什么。 书生也吃饱了。青衫少年从怀里摸出一摞铜钱,正要结账。 黄裙姑娘却还在瞪着一碗没吃完的白米饭愣神。 就在这时候,衣着华贵的中年人,突然起来,转身。 他的动作非常快,转身间已经扔出一个酒壶,“哗啦”砸向青衫少年,酒壶飞起间,他的人已经到了少年面前。 青衫少年大手一挥,已将黄裙姑娘拉在背后,同时“哐”踢飞了桌子,木头桌子顿时斜着立了起来,酒壶正“哗啦”砸在桌面上。美酒飞溅,屋里顿时阵阵酒香。书生已经被中年人拉到身后,他反身抄起桌上的筷子,在书生身上几个大穴点了几下。 一红一绿两个莽汉,不知道什么时候也站了起来,提刀就飞了过来。两把白刀,刚猛雪白,刀背上的铜环发出一阵慑人的“叮铃”声。一把刀从左劈来,一把刀从右劈来,全都冲着青衫少年的要害。 青衫少年躲过了左面一劈,竟轻巧跃起,掠过凌乱的桌椅,飞起一脚,就踢向右面凌厉而至的大刀,“哗啦”一声,已把大刀踢了个刀背朝上,再一跃起,已经拉住黄裙姑娘,把她纤瘦的身子收在自己怀中。 他没有来得及拔刀,可是他的身形实在很灵巧,两个大汉两大刀劈过去,所向披靡,桌椅皆碎,被斩到,不死也要重伤。虽然他们左右开弓,配合得简直是天衣无缝,但是少年还是轻巧地一一躲过了。 眨眼间,他已经拉着黄裙姑娘站在了小店门口。手一挥,就把姑娘推出门去。自己又转身一跃,掠进屋里来,正迎上中年人刚从腰间拔出的一口大白刀,那把刀背上也嵌着四个铜环,响着慑人之音。刀锋雪白,来势凌厉,一阵罡劲的刀风,已经足够让人后退,锐利刀锋随后已至,正端端正正劈向门口少年。 只听“噌”一声,少年的黑刀已经出鞘,笔直刺出,正对着来势汹汹的大白刀。 中年人长啸一声,凌空倒翻,反手一推,又为刀锋注入几分劲力。 这一刀,威力十足,只是刀风,已经让人魂飞魄散了。 少年的黑刀,乌黑慑人,正呼啸而至,他的身后,是倏忽而来的乌云,正亮在大门外的天空中,“啪”亮起一个闪电。黑刀正迎向白刀,只听“叮”一声,黑刀忽而化作一条精钢鞭子,居然卷住了白刀。青衫少年反手一拉,几乎要将白刀从中年人的手中抽走了。 只是中年人到底内力雄浑,急忙发力,硬生生抽回了自己的刀,一连后退了好几步,好歹没有撞上身后的墙。 一红一绿两大汉已经从他身后起飞,又从两侧发力,直刺青衫少年。 “啪”的一声,天空又闪了一个炸雷。 一红一绿,像两条彩龙,刀和人化为一体,旋转着刺了过来,两道长虹,飞卷而至,青衫少年拉起黑刀,反手挑过,只听“哧”一声,绿衫大汉业已倒地,脖子上开了一个大口,正“哗哗”冒血。红衫大汉大吃一惊,已经转身飞起,退到墙边。黑刀的速度实在太快了,他甚至没有看清刀是怎么举起,怎么飞转,怎么割破了绿衫大汉的喉咙。 那绿衫大汉已经鲜血淋漓地倒在了地上,他扔了大刀,双手抓住自己的咽喉,两只脚不停抽搐。鲜红的血,正“汩汩”从指缝里流出来,把他身上的绿衫也染红了。 红衫大汉已经愤怒非常,他提气举刀,又翻身一跃,“啊呀”大喊着,在空中又加了一把力,更凌厉地刺了过来。 外面还在响雷,闪电还在空中“啪啪”闪过,书生已经从地上捡起绿衫大汉扔掉的刀子,跟着劈了过来。 这时候,柜台上的酒糟鼻老板放下了书,突然从柜台里抽出一口白刀,飞身掠了过来,寒光阵阵的刀子,已经劈向青衫少年。门口的小二,也突然收起了笑眯眯的表情,露出一张阴森可怖的脸。他转身,从柜台边的酒坛子里摸出一把短刀,飞身一跃,就往门外飞去,正对着站在门外瑟瑟发抖的黄裙姑娘。 “你回来!”青衫少年见小二提着短刀掠出门,径直向黄裙姑娘飞去,眉毛一拧,大喝一声,黑刀劈开一条路,抽身就跟着掠了出去。 整个小店,乱成一片。 那个红脸白发的老头,却还镇定地坐在窗边,捏着茴香豆,咂巴着嘴,品着烈酒,皱着眉头。 刀影飞舞,也没有伤到他,甚至没有惊到他。 店里忙着打架的人,似乎也没有注意到他。 他实在是个相貌平平的老头,每条街上都能见到好几个。 青衫少年飞出大门之时,天上突然落下一阵大雨,苍穹低垂,天地昏暗。 “王遮山!”中年人突然喊出了一个名字,青衫少年愣了一下,旋即提黑刀向店小二劈了过去,却又不得在半路生生收回这刀,他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店小二已经抓住了颤抖的黄裙姑娘,就挡在自己的前面。 “王遮山!”中年人又喊了一声,冷笑道:“你大雪山庄跑到我露霜阁的地面上来干什么!” 青衫少年正是王遮山。 黄裙姑娘就是丘羽羽。 他们押着闵如堃一路来到天柱山脚下,正要伺机上山。 露霜阁,就在天柱山深处。 有多深? 据说在浓雾最深处,山石最险处。 找不到,也进不去。 除非,露霜阁的人带着你进去。 他们当然想不到,刚到山脚下就会吃伏击。 那被点穴的书生正是闵如堃,他很得意,他当然早就知道,天柱山脚下的这几家店,都是露霜阁的子弟开的,为的就是监视过往之人。 从进店门起,他的心里,就无时不刻没有冷笑。 小二过来添菜时,就已经和他交换了眼色,只等最好的时机。 在露霜阁的地盘上,王遮山就是长了翅膀也走不了。更何况,这几天下来,他已经看出来了,黄裙姑娘,是一点武功都不会的。 王遮山此行,就好比负重登山,手脚是如何都不可能灵便了。 这不是作死么?闵如堃不禁笑了,实在是天时地利人和。 ------------ 第二十一章 生死无暇 更新时间:2013-09-16 雨大了,风急了,天空变成了一片浩瀚虚无的灰色,让人觉得哀戚又黑暗。 “噼里啪啦”的雨声,几乎就要湮灭小店外清脆凌厉的兵刃相接之声了。 几个人,已经从店里跳了出去,站在瓢泼凛冽的大雨中。快刀像闪电一样迅捷,斩落了鞭子一般粗壮的雨珠,飞溅开来,也变得像刀子一样锋利。 打在身上,如刀一般疼痛。 中年人还在和王遮山缠斗,很多次,丘羽羽就在眼前,可是王遮山却偏偏抓不到她。几个人,几口白刀,总是能游刃有余地相互配合,硬生生挡住他和丘羽羽之间的路。 他越是焦急,就越抓不到丘羽羽,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十分惊恐地立在漫天大雨中。 雨却更大了,每一颗雨滴,都是灰色的,折射着死灰的天幕,鞭打着所有人,也鞭打着丘羽羽。她单薄孱弱的身体,已经被瓢泼大雨打得风雨飘摇,眼看就要粉碎了。可是,王遮山就是不过去,中年人的大刀一直横在他们中间。红衫大汉的刀,响着浑厚销魂的铜环声,声至刀来,绝不给他喘息的机会。 店小二更是一直守在丘羽羽身边,短刀闪着寒光,随着他变幻的步伐,绕着丘羽羽,形成了一圈银白的光,将他们两人圈在一起,他人绝难靠近。闵如堃冷笑着,和酒糟鼻的瘦子老板,提着刀,在王遮山左右,截断他的退路。 他们都看见了王遮山眼中的焦急,那焦急分明落在那个娇弱的少女身上,就要让他思绪纷乱了。他们都忍不住暗笑了,他们的对手已经心思散乱了,就算是再快再精准的刀,都经不起散乱的心思。 神散,刀散。 他们都很有耐性,等着迟迟早早,王遮山露出的疏漏。 一旦疏漏,就给了他们致命一击的机会。 雨还没有停,携风带雾,冲刷这个每个人。 冰冷的雨砸起冰冷的雾,钻进每个人的脑中,寒气阵阵。 丘羽羽站在凄苦的大雨中,见王遮山已经被五个人团团围住,好几次劈过去的大刀,已经撕破了他的青衫,一道道月白的口子,或许已经流血,只是被大雨洗刷得刺目骇人,只剩下了惨白。 她的眼泪已经流下来了,混着雨水,布满她一样惨白的脸。 王遮山就在她眼前,可是,他们中间却像隔着千山外水。 她过不去,他也过不来。 王遮山就像一头困兽,在五人之间奋力厮杀,他的黑刀闪着骇人的青光,他的感官还是那么敏锐,左右分别滑了几寸,躲开了致命的袭击。黑刀游龙般伶俐,轻快,“噌!噌!噌!”不但斩断了一阵阵急雨,也格开了一次次的夺命刀。 刀锋相见,“叮!叮!叮!”飞溅起惊人的花火,低矮灰黑的天幕中,仿佛也在回应这惊天地,泣鬼神的光火,“啪!啪!啪!”响着一道道裂痕般的惊心闪电。 黑云的彼端,雷声滚滚,如泣如诉。 大雨中的人,被光电雨水,铸成了仿佛永垂不朽的钢铁雕塑。 丘羽羽远远望着王遮山,终于无力地瘫坐在地上。 她仿佛从来没有如此刻这般绝望,如此恨自己连刀也举不起来。 她别过头去,闭上了双眼,颤抖着,低泣着。 雨声,雷声,电声,刀声……湮灭了所有的声音。 没有人能听见她撕心裂肺的哭声。 她闭眼,是因为不愿那个英武的少年,在倾盆的大雨中,一把黑刀,难敌五口惨白的大刀,不愿他因为自己而瞻前顾后。 她的心,就像是干枯了。所有的眼泪都干了,人也就干枯了。 突然,传来一声“啊!” 是王遮山的声音,疼痛,不甘的声音。 她应声望去,王遮山,在大雨中笔直立着,中年人的大刀已经从他的左肩刺了进去,因为他身形灵巧,这一刀终究还是刺偏了。雪白大刀,笔直刺穿了王遮山,可是他还是挺立在大雨中,喷射而出的鲜血,如箭一般,和漫天飞雨碰撞在一起,溅起一阵血雾。他没有倒下,四处喷溅的血,也被更凌厉的雨冲刷干净了,所以他仿佛成了一尊惨白的雕像,他的脸那么白,手也惨白,一双比闪电还要亮的眼睛,正怒目而视,正瞪着眼前的中年人。中年人也死死盯着他。 白刀把子上,紧握着的一只大手,正慢慢垂下,中年人突然手一松,轰然倒地。 他不相信,一个少年,能有这样凌厉的出手,又兼备着这样轻巧的身形。 他的心口上,正插着一把黑刀。 他的身体,自黑刀滑脱,人倒,刀离,鲜血喷出,登时融进如注大雨中,刷了干干净净。他抽搐着,这一刀,王遮山也是纷乱而至,仿佛也并未直直刺入他的胸口,所以他还在喘气,脸上的表情有痛苦,也有惊讶。 黑刀还在王遮山手中,他死死握着,眼睛里突然没了平日里那种神采奕奕的精锐光彩,却露出了一种死灰的仇恨之色,那种眼神,就好像从地狱而来,带着烈火也带着死亡,无论谁瞧见了,都觉得不寒而栗。 其余几个人,也不由后退了。 连围着丘羽羽的小二,也后退了。 这一刻,谁也没有注意,一个虽然佝偻矮小,却轻灵无比的身影,已经从窗口掠了出来。 大雨溅起的白雾,淹没了一切。 没有人注意到,这个一直坐在窗口喝酒的老人,已经看了很久。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他们旁边。 王遮山就要倒下去了,大雨仿佛即将带走他身体里的最后一滴血。他的眼前,突然飘忽起来,一片灰色,夹着飘摇的黑色,所有的人,都被扭曲拉伸成了一个鬼影,好像在大雨中吃吃笑着,骇人不已。只有丘羽羽那抹淡黄色的身影,还非常清晰,虽然也被他渐渐昏昧的双眼撕拉成了一绺绺黄色的雾,却还是那么清晰。 他挣扎着,向那片淡黄,蹒跚而去。 这次,没有人再敢当他的路了,白刀在他的左肩闪着骇人的光,黑刀在他的右手闪着鬼魅的光。 他就像一头受了伤的猛兽,眼里全是血红。 实在没有人敢阻拦这样的眼睛。 “带走……那女人!”大雨中抽搐的中年人仿佛就剩下了一口气,奋力喊出了这句。 小二慌忙扛起丘羽羽,往大树下的快马跑去。红衫大汉跟着小二一路往大树下跑去。 酒糟鼻的老板和闵如堃,已经再次鼓起勇气抽刀劈来。 站在不远处的老头,依然是白发红脸,却有一双水一样澄净的眼睛,那双在酒店里一直昏昧下垂的眼睛,此刻,却在满天飞雨中流出了铁光,比刀子更凌厉,比闪电更光明,却又那么美那么流转。 风急雨劲,两扇木头窗户,在老头背后“噼里啪啦”开合拍打。大风扬起他的白发,他的两只脚,却好像钉在了地上,纹丝不动。 一口白刀,又短又小,白光灿灿,已经从老头背后缓缓伸出。 “小心!”闵如堃大喝一声,他看到刀光时,实在已经晚了,白刀劈来,老头身形矫健,步伐轻灵,已经来到二人头顶。 “啊!”酒糟鼻老板也大吃了一惊,刹那间已经向后滑了几尺。闵如堃就地一滚,“嗖”侧翻了数尺,浑身都占满了泥水。 那把刀不长,白惨惨,看起来非常普通,却刀气骇人,还没近身就已经寒凄凄让人瞠目结舌了。从天而降,刺出的白光,长虹般灵动,却挟着飙风,打得他们睁不开眼。 两人实在搞不清,是刀太刚猛,还是这个老头的内力过于高深。只好先避开,以退为守,再谋打算。 老头却翻身一跃,脚尖点地间又接着纵身一飞,像一个扭曲的鬼影,已经挟着刀风飞向酒糟鼻的老板,白刀闪耀,天上“啪啪”又跟着闪了两道电光。 酒糟鼻大吃一惊,白刀已经从他的咽喉上横着掠过。 一阵只有他自己才能听到的“咯吱”声,在他的喉头上骇人地响着,在他的脑海中轰鸣着,实在清晰。他还来不及害怕,来不及惊诧,更来不及看清老头到底是怎么飞过来的,人已经倒地,白刀脱手而飞,落在几尺外。 闵如堃实在是吃了一惊,他没有想到一个老人有这么轻巧的身手,飞起来简直就像一片随着秋风忽然起落的树叶,完全猜不到落脚点。更想不到一个如此矮小和佝偻的老人,居然有这么高深的内力,把一把不长的白刀催成了无坚不摧的利器。 杀人的利器,只在杀气冲天的人手中。 哪怕是一把切菜刀,一柄竹竿,在杀气凛冽的人手中,也是致命的利器。 闵如堃苦笑了,他才明白这个道理。 老头却没有再劈过来,虽然闵如堃已经手抖不已,几乎握不住手中的大刀了。 老头确实没有过来,他斜着翻转了身体,顷刻间就落在了王遮山身边,伸手敏捷,抬眼间已经轻轻托起了王遮山的头。 王遮山看上去就像没有受伤,大雨冲刷干净了他身上所有的血迹。连插在他左肩的白刀,也被洗得又白又亮。他的脸也和刀一样,又白又亮,没有一丝血色。 他睁开眼睛,正对着老头的眼睛,那双眼睛,简直就不是两只老人的眼睛,流转如水,四下一转,竟流出一阵娇媚眼波。 “是你……”王遮山嘶声道。 老头肯定地笑了一下,两根手指放在嘴边,打了一个呼哨。 刹那间,一匹白马,如同一道银色闪电,劈开网一般的大雨,嘶鸣而至,正好停在他们身边。 老头将王遮山扶上马,又打了口哨,白马四蹄腾空,几乎飞起,刹那间转身,飞一般奔驰而去。 白马放开四蹄,闪电般离开之时,老头业已转身腾空,抽刀翻身,再向大树下的小二刺去。 那小二却早已翻身上马,将丘羽羽揽在怀中,一声喝叱,飞奔而去了。老头还要再追,闵如堃和红衫大汉却拦住了他的去路。 烟尘飞扬,雨幕入注,小二的快马,刹那便没入雨帘,消失地无影无踪了。 ------------ 第二十二章 孤身入虎穴 更新时间:2013-09-17 天地间仿佛就剩下了他们三人。 老头猫着腰,手中白刀对着红衫大汉和闵如堃。红衫大汉和闵如堃的手,却已经颤抖了,他们都感觉到了扑面而来的杀气,乖戾无常,骇人心魂。 雨还在下着,地上的中年人,突然又抽搐了几下,挣扎着大喝道:“快走!”说话间竟摇摇晃晃站起来了。 红衫大汉趁势飞跃而去,一手牢牢扶住中年人,点头道:“走!” 闵如堃意会,也正要腾身往马厩跑,老头确已一脚点地,腾空而起,白刀劈来,杀气阵阵。 “走!走!”中年人口涌鲜血,大喝道。 闵如堃点头,回身一跃,飘然落在中年人和红衫大汉身边,两口刀齐齐对着老头,三人却正在迅速后退。红衫大汉突然把中年人搭在闵如堃身上,喝道:“快带秦大爷走!”话音没落,已经翻身举刀,直直刺向老头。 闵如堃眉头一皱,几乎哽咽,点头道:“你小心!”白刀插在腰间,反身一背,将奄奄一息的中年人负在背后,起身便跑。 老头腾空再飞,比之前飞得更高更远,正要掠过红衫大汉头顶,白刀已经在握,生生向闵如堃刺去,那一道非常笔直,非常凌厉,撕开了雨帘,径直去了。 “哪里走!”红衫大汉弯曲双膝,狠狠一发力,“噌”得腾到半空,铜环销魂,“叮咚”几声响,两口刀在空中相见,拉起一阵火花。他提起一口气,甩起一脚,正踢在老头的膝盖上,只听“咯吱”一声,居然将老头踢飞开来。 他心中也大吃一惊,没有想到一个老头的身子居然这么轻,能一脚便踢飞开来。 老头似乎也吃了一大惊,雀鸟般从天落下,落地时竟然一个趔趄,但总算是靠着瞬间插在地上的刀尖,生生立住了。 那一刻,闵如堃已经翻身上马,胸前拦着四肢迎风甩动的中年人,一声呼哨,向天柱山深处奔去。 雨幕细密,接地腾起的白雾,一丈外便不辨虚实。老头眉头紧皱,已经望不见闵如堃那匹快马了。 这时候,红衫大汉也无心再做缠斗,收了刀也往马厩跑去。老头自然不甘心,从地上拔起刀子,刹那间又飞起来,直直向狂奔的红衫大汉劈去。 红衫大汉突感背后一阵寒气,回身便见那瘦小老头从天而降。他侧身躲过,老头已经飘然落在了他的去路,面无表情,一把白刀,径直对着他。红衫大汉见老头像狗皮膏药一样死死粘着自己,不但愤怒,还非常焦急。他只得提了口气,使出浑身力气,决定以死相拼。他不再奔跑,而是侧身两个翻转,大刀切开一束束雨柱,径直劈去。 生死之间的一刀,向来狗急跳墙,最拼命的一刀,杀气才会到了顶点,能把天也捅个窟窿。 老头显然也感到了这困兽一斗的凛冽,他轻轻向后滑了数尺,冰刃一样的冷光,不经意间掠过两只精锐的眼睛。 敛眉间,老头突然张开手掌,扔出一道白烟,非常迷蒙的白烟,比雨雾还要白,还要细密,瞬间散开,变成一片乳白色的浓雾,正迎上飞身猛劈的红衫大汉。 只听“啊”一声,红衫大汉突然倒地,他的喊声十分凄厉,仿佛受到了无比的痛楚。 红衫大汉倒在大雨之中,却连抽搐都没有。老头飘然落地,正要寻马再追闵如堃,却忽然见山门方向远远跑来一群人,一个个大喝着,声音浑厚洪亮,几乎压住了响彻天际的雨声。正是露霜阁门下,听说了山脚斗殴,一群人杀了下来。 老头眉一皱,心想寡不敌众,便急急奔去马厩,随手拉起一匹黑马,翻身上马。那群人还没赶到,他已经狠踹马腹,大喝一声,纵马消失在一片烟雨中。 大雨下了很久,雨停之时,天地间,突然非常明媚,非常耀眼。 黎明前的黑暗总是最黑暗的,暴雨后的明亮也是最明亮的。 丘羽羽吃了一阵冷风暴雨,又受了惊吓,已经昏过去很久了。她只记得自己最后被人拉上马带走了。 王遮山去了哪里?她的耳边“呼呼”响着凌厉风声。 她的头脑突然清醒了点,只听见“咯噔咯噔”的马蹄声,正缓慢稳健地往前走。她的四肢,在冷风中摇摆,一轮耀眼的太阳,挂在蔚蓝无云的高天上,正直直晒在她脸上,刺得她睁不开眼。摇摆间,只望见一个尖瘦的下巴,在眼前摇摇晃晃。她挣扎了一下,顿时觉得头晕眼花。一身冷汗从背后直直冲到脑后,顿时汗如雨下。 原来有人正揽她在怀,骑着一匹矫健大马,慢行在羊肠山路上。 渐渐地,她发现脚下的路非常险,一面是峻峭的崖壁,另一面是深壑。山涧邪风,乖戾强劲,正猛烈吹着。然后,她听出来,是两匹马的声音,交替响着,都走得很慢,却非常稳健。 身后突然传来一个疲惫的声音,叹气道:“大哥的血都快流干了。” 丘羽羽大惊,说话的正是闵如堃。她抬头仔细辨认,揽着自己的人,却是喜眉笑眼的店小二,只不过他此刻不再笑了,只是低头阴沉地看瞪着丘羽羽,冷笑道:“醒了?不错不错!”言毕高声对着闵如堃大笑道:“这丫头总算是醒了,有了她,不信王遮山那小子不来!” “那时候一定将他千刀万剐,给兄弟们报仇!”闵如堃的声音在背后响起,阴森可怖,充满仇恨。 “龙爷他们下山去了,希望洪师傅没事。”小二叹了口气,声音非常忧伤。 人都有阴冷狠毒的时刻,也都会有性情流露的时刻。 所以世界上的人,也终究都是血肉之躯,有感情,也有弱点,哪怕是最冷血的杀手,最杀气冲天的高人,也不能躲开自己的人性。 人性是脆弱的,却也是最光辉的,是世界不灭的根本的原因。 就像此刻的店小二和闵如堃,勒马慢行在崎岖山路上,想起生死未卜的同伴和受伤死去的兄弟,心中也会生出的感慨和担心。平日里阴险黑暗的脸,也突然闪着人的光辉。 “贱人!”店小二已经把对王遮山的恨全都转移到了丘羽羽身上,低头喝道:“要是大哥和洪师傅活不了,我拿你陪葬!”一双眼睛看起来,充满了怨毒和仇恨。 丘羽羽闭眼侧脸,不愿去看他那张扭曲得令人作呕的脸。此时她心中安慰了不少,因为她已经知道了,王遮山至少还活着。她伸手悄悄摸了摸腰边,心中更是安慰,切菜刀和灰布包,一样都没少。 只因她是不会武功的弱女子,所以才没有人会想到,她身上能有什么具有杀伤力的利器,也没有人会去注意她藏了什么。 一场血战之后,大雨骤停,小二和闵如堃也只想着尽快赶回露霜阁去,更没有心思研究一个弱女子身上藏着什么。 马还在山路上缓慢走着,仿佛走了很久,走了很远,终于转入一片开阔地。 一片浓雾中,立着一个高高的门楼,门楼周围,白楼错落,竟然像一个深山里的小镇。 小二和闵如堃突然喝叱一声,纵马飞奔而去。 这里就是露霜阁的门户,陆家镇。 深山的最深处,浓雾的最浓处,外人,从来也找不到。 小镇上,也全是露霜阁的子弟,他们生活在此,与他处住民并无不同,一样耕作劳动,一样生意来往。小镇上有铁匠铺,也有药铺,也与其它镇子没什么区别。 唯一的区别大概就是,这里的每个人,都会杀人。 到了镇上,小二和闵如堃吃了点东西,只扔给了丘羽羽一个馒头。 他们请郎中包扎了中年人,便雇了一辆华丽的马车。 小二亲自赶车,闵如堃扶着中年人,靠在车厢里柔软的锦墩上,丘羽羽则颤抖着坐在另一侧。 车沿着略微宽阔的青石板路上,一路往更深的深山里去了。 中年人斜靠在闵如堃肩头,面色惨白,胸口绑着白纱布,隐隐透出血色。闵如堃突然阴险地笑了,饶有兴趣盯着眼前如同惊弓之鸟的少女,道:“王遮山是你的情郎罢!居然丢下你,自己跑了,我看你还不如跟着我呢!”他说完,仔细打量丘羽羽的脸,那是一张白皙如玉,吹弹欲破的细致脸蛋,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嵌在一对柳叶眉下,说不出的动人和温婉。莫说男人,就是女人见了,也会不由生出怜爱之心。 闵如堃望着,竟有点痴了,突然忍不住伸手去摸丘羽羽的脸,喃喃叹道:“真是个美人!” “滚开!”丘羽羽大喝一声,却是那么娇弱,闵如堃冷笑了。 “老四!”嘴唇已经青白的中年人突然微弱却严厉地轻叱道:“胡闹。”刚伸出来的手,指着闵如堃的脸,却又无力地落回了锦墩上。 “大哥,我知错了。”闵如堃态度非常恭敬,低头道,却抬眼恶狠狠白了丘羽羽一眼,阴笑道:“我大哥是个君子!”他咬牙,眼睛里露出一阵凶狠的威胁之色,压低声音接道:“我可不是!” 丘羽羽顿时一阵颤抖,两手沁出冷汗,额头也烫了起来,她只觉头晕目眩,两眼一黑,就要晕过去。可是她用手背擦干额头的汗,挣扎着坐地更直了。 她不能晕过去! 她要保护自己! 这种强大的意志,居然让她奇迹般清醒过来了,一个柔弱的女子,生出了无坚不摧的坚定念头,这也正是人性的伟大之处。 ------------ 第二十三章 雾散露霜阁 更新时间:2013-09-17 空旷的大殿,粗糙的石板地上,正停着三具尸体,都盖着惨白的布子,一群人都垂手肃立在一边,咬着牙,握着拳,一言不发。 明亮的天光斜照进来,落在大殿的地上,照出几根柱子笔直的影子。 大殿最里面,背对众人,正站着个魁梧的老头。 光头,缁衣芒鞋,像是任何一个普通的老和尚。 可是他的一双眼睛,却细长而深奥,说不出的高贵和霸道,又与一般和尚颇为不同。此刻,他正负手背对众人,抬头望着一尊高大的金身佛像。 他的身边,面对众人,怒目而立,是一个相貌英武的少妇。 她乌黑的长发高高堆起,绾着碧绿的丝绦,黑发间斜插着几支金钗,一水嵌着碧绿珠翠,流动闪耀,如同春水。她敷粉,脸色白腻,胭脂粉红,却又添了几分娇艳明丽,两只灿若星辰的大眼,两条笔直刚烈的刀眉。 她丰腴婀娜,上裹着身宽窄相当的大红短衫,下配大红长裤。腰间,袖口,裤腿上,全都匝着月白的带子,脚下蹬着绣金丝的红短靴,雪一样白的大氅,被迎面而来的山风扬起,在她身后飞扬,招展如旗,衬得她眉目清朗。 这女子算不得美人,实在是容姿平平,却也威风凛凛,自成一段风流。 她正怒视着众人,喝道:“一个愣头小子,一个小丫头,还有一个老头子,就把咱们打得满地找牙,我看,露霜阁的脸面,不要也罢!” 她正是露霜阁阁主陆擎的长女陆花儿,从小胆识过人,最得陆擎武功精髓,使一把江湖中人闻风丧胆的“清羽刀”,又薄又快。 她本人也和快刀一样,利落霸道,一向亲自掌管着露霜阁大大小小的各项事宜。 一群人低头不语,闵如堃和店小二赫然在列。 地上躺着的,正是那日在天柱山脚下血战,死了的红绿两个大汉,还有酒糟鼻的店老板。 “大小姐。”一个白发老者缓缓开口道:“我已经仔细看过了三位爷的伤口,吕师傅是一刀直入,刺破喉咙死的。”他伸手撩开最左面一具尸体上的白布,躺着的正是被王遮山刺穿喉咙的绿衫大汉,脸色惨白,已经流干了所有的血。老者颤巍巍起身,又走到中间那具尸身边,掀起白布,露出了酒糟鼻的店老板,店老板的脸上还挂着惊讶恐惧的表情,脸已经青了,看起来非常骇人,老者叹气道:“何二爷是刀锋横掠了喉咙死的!可是洪师傅……”他沉吟道,缓缓掀起第三具尸体上的白布,露出的正是红衫大汉。红衫大汉身上看起来好像没有任何刀伤,脸色乌青,整个脸肿胀扭曲成了一团,五官也错了位,仿佛受了极大的惊吓和痛苦。 众人都不由倒抽一口凉气,陆花儿也不禁往前走了几步,细看了一眼。红衫大汉的胸口露在衣服外面,赫然落着一片细密的红色血点。 “啊!”她情不自禁喊道。 佛像前的老僧终于回头,正是露霜阁阁主,陆擎。 这些年来,他已将大部分事情交给长女陆花儿料理,自己平时多放心思在参佛悟道之中,正住在他们此刻所在的寒霜寺中。 他听到陆花儿一声惊呼,也不由回头,往前走了几步,眉头一拧,也看到红衫大汉的脸,还有胸前的血点。 “青夫人!”人群中突然轻轻传出几声。 陆擎的脸登时铁青。 这时候,闵如堃忍不住发声道:“师父,那分明是个老头,我跟他交手间,看得很清楚!” “奇怪得很!”店小二也面生惊色,道:“江湖中,虽然没有人知道青夫人怎么杀人,却也从来没听过她会易容术的,更没听说过青夫人收过徒弟,能会她那身狠辣功夫的。” 一群人又沉默不语了。 白发老者兀自蹒跚而行,重新盖上了三具尸体。 陆花儿的眉毛都竖起来了,生气非常,低声对陆擎道:“青夫人凭什么和咱们过不去?咱们虽然和屠风扬不和,却也没有惹着她!” 陆擎的眼中突然划过一丝几乎不见的惆怅,冷笑一声,沉声道:“她与大雪山庄确实亲密些。”言毕便负手而立,两只明亮的眼睛死死盯着三具尸体,一言不发。 陆花儿也不说话了,盯着三具尸体。 闵如堃和店小二也盯着三具尸体,不再说话。 陆擎突然一挥手,白发老者便率先作揖,然后便躬身退出了大殿去了,其他人随后也都跟着,赶紧退了出去。 大殿肃静,刹那间,只剩下了陆擎和陆花儿。 “我去一趟。”所有人都退出去了,陆花儿才低声道。 陆擎却只是摇了摇头,道:“恐怕你没那个本事。” 陆花儿脸一白,不服道:“我倒要看看她的本事!” “糊涂!”陆擎突然怒道:“你那点本事,十个也不是她的对手!” 陆花儿垂首不语,眼睛里充满了不甘和愤懑。 “我亲自去。”陆擎捻了捻灰白的胡须,沉吟了一阵,接着沉声道:“她或许还肯见一见。” “我和您一起去!”陆花儿道。 陆擎冷笑了一声,道:“你不知道她的脾气?” “知道……”陆花儿脸更白了,简直没有血色了,胭脂色都仿佛剥落殆尽了。她从小骄纵又得意,向来也没把谁放在眼中。只是有一点她还是清楚的,便是青夫人向来是翻脸不认人。 如果硬闯,估计连她与陆擎旧日里的情面都不会顾惜。 青夫人杀人,不过眨眼间。 “知道便好。”陆擎低声道,望了望地上的三具尸体,摇头叹气道:“你哪里都好,武功又最承我衣钵。只是……”他抬头望着陆花儿两只威风霸道的眼睛,不由更深地叹了口气,道:“你这脾气不改,迟早吃大亏。” 陆花儿不说话了,她的心中委屈,却也没有还嘴。 陆擎只有三个孩子,陆花儿是长女,却从小比两个兄弟都威风霸道,杀伐决断,从来不在男子之下。习武的天分,更在他们之上。所以陆擎总是最宠爱她,还专门请吕刀子打了一把“清羽刀”给她。 这几年,陆擎年岁大了,渐渐也觉得,江湖中迎来送往,今日你称霸,明日他称霸,实在无趣,又加上渐渐参悟佛道,甚觉心宽。慢慢的,很多事情,也都交给陆花儿打理了。 只是,阁主之位,若交到陆花儿手上,却未必服众。 其实,陆擎还有两个儿子,想起来却只会让陆擎摇头的儿子。 长子陆岩柯,虽然只比陆花儿小两岁,却完全不堪大任。只因陆岩柯,从小就不愿习武,不止是不愿,简直就是厌恶,这是陆擎最叹气之处。 偌大个露霜阁,上至阁主,下至伙夫,没有一个是不会功夫的。陆岩柯作为他的长子,居然不会一点功夫。没错,一点都不会,他只会拿笔写字,吟诗作画。还动不动就离开天柱山,游历四方,粗衣陋食也乐在其中,一走就是大半年。 因为互相失望,陆擎和陆岩柯,一年都见不上几面,陆岩柯在露霜阁之时,也闷在自己的烙云斋里,一天到晚地鼓捣琴棋书画。陆擎也尽量不去打扰他,更是免得自己生气。 他的幼子,叫陆岩枫,是他的小妾所生,虽然聪明伶俐,却只有八岁,更不堪重任。 陆擎是个多疑多思之人,他没有忘记大雪帮是怎么分崩离析的,也没有忘记师徒情分永远比不过父子情深。所以,露霜阁,也只有他的亲生孩子,才有可能继承阁主。 四个他最得意的弟子,虽然每人掌管几个分舵,却永远不能越权陆家的人,这是露霜阁的规矩。 陆擎有四个得意弟子。 大弟子秦天罡,为人最正直也最忠诚,正是天柱山下小饭馆里那个衣衫贵重的中年人,他掌管大多数分舵。露霜阁里无人不敬,都尊他一声“秦大爷”,很多人对他的佩服和推崇,其实早已超过了陆花儿。只不过陆擎向来不信外姓人,他的身份,总在陆姓人之下。 二弟子则是那个酒糟鼻的老板,名唤何金山,阁中人尊称一声“何二爷”,外号“天地清”,是四个人中最聪明的,他总能转眼间计上心来,天柱山脚下,过往之人,向来都在他的打量之中,鲜有居心叵测之人能够混上山去。 三弟子就是时而喜眉笑眼,时而面目狰狞的店小二,名叫马锵锵。轻功最是了得,又最会用短刀,他不但心思缜密,更是最能广结善缘。这一点,却最得陆擎真传,在所有人之上。 江湖中人都知道,陆擎最大的能耐就是广结善缘,到哪里,都没有办不了的事情。如今虽然淡出江湖,独具在天柱山最深处的寒霜寺中,却还是拜访之声,络绎不绝。 四弟子便是闵如堃,闵如堃号称“邪书生”,年幼时便现出上好天资,习武智慧,都在他人之上,所以陆擎很钟爱他,还给了他一把“染霜刀”。不过,露霜阁的人都知道,虽然闵如堃很会巴结陆擎,却实在是个好色贪酒的小人。他为人不厚道,也从来不肯吃亏,又一向下手狠毒。惹到他的人,无一善终。不过,他虽然狠毒卑鄙,却非常敬重一个人,便是他的大师哥,秦天罡。 这几个人,是露霜阁的股肱和栋梁。这次天柱山脚下的伏击,居然损失了两个柱石一样的爱徒,陆擎心中实在愤懑,也很惊讶。那红绿两个大汉,是陆擎最贴身的卫士中,最忠心也最厉害的两个,在露霜阁中,尊为刀师。一个姓吕,一个姓洪,一直帮他追踪着蓝啸海和飞白刀的下落,如今也都横死山脚,更让陆擎心有唏嘘,蓝啸海的线索,也因此断了,这实在让他头疼。 头疼之余,还有恐惧,陆擎和自己昔日里的大师兄屠风扬,这几年一直并雄江湖,共掌盐帮,又向来对立。如果大雪山庄一个少年和一个老头,就能除掉自己这么多心腹,屠风扬的刀,不是就离他陆擎的脑袋不远了吗? 陆擎虽然和屠风扬互相仇恨了这么多年,却也没忘记。许多年前,当他们还是少年的时候,曾一起躺在腊月的大雪中,红着脸一起悄悄讨论金镖门掌门的独生女儿。虽然他们都知道,那个仙子一样的少女,爱着他们的三师弟蓝啸海,却还是忍不住悄悄议论她。 屠风扬,他,还有蓝啸海,他们三个,毕竟是一起长大的师兄弟。他们三个人,曾经在春日里,铺满翠玉般绿草的山头上,一起奔跑飞跃,一起迎着急劲的山风高歌,互相比刀。累坏了,就躺在草地上,猛灌上好的女儿红。 如果,没有飞白刀。 或许,他们还是昔日里最好的兄弟。 人心,真是凉薄的东西。 陆擎皱了皱眉头,心中突然酸了一下。 不知道什么时候,陆花儿也悄悄退出了大殿。 外面的天光暗下来了,浓雾自深涧里升腾而起,乳白浓郁,慢慢淹没了大殿外峻峭的巉岩峭壁,万丈深渊,显得更遥远了。 陆擎独自立在大殿里,抬头望着佛祖的金面,肃穆而立。佛祖似笑非笑,一双慈目,充满了对人间的垂怜和叹息。 陆擎也不禁为之动容,心中叹道:“江湖江湖,不过是一江一湖,为何我们都不肯抽身而去呢?” 佛祖依然含笑望着他,充满了洞察万物的智慧,仿佛在对他呢喃着什么,却又实在不清晰。 飞白刀。 这三个字涌上陆擎的心头。 天光暗淡,不知道什么,天居然黑透了,佛祖的金面,也渐渐没入了黑暗,只有两只眼睛,仿佛还闪着光辉,望着陆擎。 陆擎双手合十,躬身道:“阿弥陀佛。” 星光暗淡,夜黑如墨。 风吹过,大雾飘散,却又很快汇聚在一起。一如这人世江湖,从未真正透彻清晰过,大雾散去之前,又有大雾正悄然聚集。一双穿云越雾的智慧之眼,恐怕从来就是人的奢望而已罢。 ------------ 第二十四章 冷月一笑间 更新时间:2013-09-18 黄昏时分,天色渐渐暗了,一片镀金的云挂在天边,不疾不徐飘摇,慢慢吞没了太阳。 夜幕初垂,嘉兴城里的街道,陆陆续续开始上灯,一盏一盏,缓缓拉成了一条长长的火龙,红的灯笼,黄的烛火,交织绚烂,绰绰摇曳。 街道边的一幢画楼上,大敞着一个个雕花的木格窗户,里面闪耀一片灯海,人头攒动,觥筹交错,仿佛一幅幅生动画卷,尽情演绎人间百态。大门上,早已高高挑起两只红莹莹的灯笼。 夜色渐渐浓了,灯火辉煌的画楼,也渐渐安静下来。 酒客们陆陆续续散去了,雕镂精细的木窗格,熄了一扇又一扇。 晚风凄切,一阵阴冷的凉风,忽的刮过渐渐稀疏的街道。 画楼外,月光惨白清冷,时不时没入阴沉的黑云之间,忽明忽暗地照着人影寥寥的街道。 一个缁衣质朴,身形魁梧,头上低压着乌黑斗笠的人影,却像是轻盈到了极致,忽而飘摇飞跃,忽而点地翻身,幽灵般闪过夜晚大街,落地便正好立在一块乌黑楠木大匾下。 他抬头望见了“不霁楼”三个大字,端端正正落在大匾上,正被灯笼闪动的红光映得诡谲莫辨,便伸手压低斗笠,另一只手已经撩起缁衣风尘仆仆的下摆。一只肩膀轻轻一顶,只听“吱呀”一声,缁衣客一双若隐若现的芒鞋,轻轻迈进了不霁楼虚掩的大门。 刹那间,一阵阴森寒风贯穿大堂。 两扇乌黑大门,居然缓缓在他身后合上了,又是“吱呀”一声。 一时间,十几只烛火,竟同时灭了。 四下里一片漆黑。 黑暗中,隐约可辨花窗外漏进的浅白月光。 黑暗中,缁衣客早已轻巧脱了斗笠,弯腰四下张望。 突然,一阵凛冽劲风呼啸而来,“嗖”一声迎面而来,缁衣客却一偏身,轻巧躲开了,手中斗笠猛地一招,只听“唰唰唰”几声,几道白烟,已经刺穿斗笠,“忽”一下,便湮灭在黑暗中了。如刀光,似剑影,却飘忽无形,诡谲无状,看不出真切形状,击穿斗笠之后,如同一阵轻烟,荡荡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哈哈!”黑暗中的缁衣客朗声大笑。 “哈哈!”一阵更豪迈的放浪狂笑,回荡在黑漆漆的大堂之中,一个男人粗声轻叱道:“什么人!” “陆擎!”缁衣客道,声音浑厚,掷地有声,他举起斗笠,借着微弱的月色,隐约看见帽沿面上,穿破一片细如针尖的小洞,正漏过丝丝朦胧月光。 他甩了甩斗笠,又重新戴在头上,笑道:“这就是青夫人的见面礼么!” 转眼间,大堂里,亮起几盏火烛,仿佛青白,又泛着惨碧,照出一个魁梧高大人影,远远立在堂中。摇曳烛火间,依稀可见,一个威风凛凛的莽汉,粗犷身形,燕颌虎须,幽暗中闪烁着炯炯双目。他虽在远处,却如同一阵疾风,好似一道刀光,俶尔便来到缁衣客的面前,抱拳笑道:“陆阁主!” “哈哈!”陆擎大笑,人已经坐在窗边,夜色中隐约,一双修长清俊的手,缓缓伸出宽大袍袖,自顾拿起桌上一只茶盏,阴测测笑道:“客人来了,也不招呼么!” 青白茶壶,倏忽而至,正落在陆擎面前。他谢了一声,便自己斟了茶,笑道:“青夫人呢?” “哼!”幽光阵阵的眼睛,伟岸宽阔的身躯,莽汉已经坐在陆擎的对面,一双怒目,淡淡含着讥诮。他伸出两只铁一般的大手,“啪”得落在桌上,犹如刀风般强劲,甚至比刀更锋利。那双手比普通人略大些,指节处出奇粗壮,鼓着壮硕骨节。 “哈哈!”陆擎笑了一声,修长手指,端起亮晃晃的白瓷茶杯,呷了一口,淡然道:“陆某前来,拜见青夫人。” “哼!”莽汉握紧拳头,淡淡道:“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陆擎没有回答他,扶了扶斗笠,笑了声:“青夫人杀人如麻,现在却不敢见陆某吗?” “哈哈!”莽汉蔑笑了一阵,威武面容,忽然狰狞起来,道:“就凭你!” “就凭我!”陆擎还是淡笑着,伸手抓过茶壶,又斟了一盅茶,他的手指比一般人长些,柔若无骨,却生得笔直如竹,一看便知道,是对尊贵的手。他抓了茶盏,又饮了一口。乌青斗笠泛着冷幽幽的湿光,斗笠下一对锐利眼睛,这时才露出两道如炬目光,洞若光火,正盯着莽汉威风凛凛的脸:“我们总算是旧相识!” 两人都笑了,一笑间,竟有了些惺惺相惜之情。 “你这是来叙旧了?”莽汉低声道,铁钳般大手提起茶壶,给缁衣客添了茶。 “不错。”陆擎扬起右嘴角,微笑道:“我来,见见昔年的小妹子。” “哼。”莽汉冷笑:“你朋友一向很多!” “不过是江湖朋友给的脸面……”陆擎放开茶杯,望了望天上正从黑云中露脸的月亮,如同冰钩。 天地间,明亮了一些,照亮了莽汉若有所思的脸。 “褚墨绒!”三个字,响彻空旷大堂。 陆擎虽是轻描淡写,喊出这个名字,却如同一个炸雷在天,惊了莽汉一头冷汗。 “好大胆子,敢叫这三个字!”他猛道。 “不过是个名字。”陆擎低了头,一双锐目,倏尔没入斗笠边沿。“她知道我来了,”他忽然笑了笑,道,“说不定很高兴。” “痴心妄想!”莽汉轻蔑道,遂挥手,熄灭了一盏烛火,楼下正走过一队巡夜的军士,整齐的脚步声,夹杂着清晰的铮鏦声。 “我从来没有因为飞白刀为难过她,她清楚。”从容的声音,从斗笠下缓缓传出,凉风正从窗外掠过,窗格“吱呀”响了两声。 “露霜阁的子弟,也没少去清锋斋。”豹头环眼的莽汉,双眼喷射出两道刀锋般锐利的光芒,正迎上斗笠下缓缓闪现的两只眼睛。 那双眼,仔细端详之下,说不出的高贵孤傲,细长迷离,流转一阵不可言喻的奥妙。那是一双俗世里难得一见的精锐眼睛,平静的好像闪烁在三界之外,却又那么深邃,就像苍穹大海,似乎能够包容天地万物。 陆擎没有说话,只是任莽汉打量一番。 长街上,又灭了几盏依稀灯火。 整个嘉兴,笼罩在一片漆黑之中,只有月亮,幽凄凄,断续闪烁着,勾勒出模糊的街道。 “明天我还来!”陆擎话没说完人已经转身。 “不用!”突然传来一个女声,嘶哑,冷淡,让人寒颤。 一个玲珑身影,踩着“吱呀吱呀”响的木楼梯,徐徐从楼上下来了,手上正端着一盏摇曳红烛,映出一张冷艳的脸。 “你故意打偏了罢?”莽汉自己端起一盅茶,饮了小口,撇嘴笑道:“不然,陆阁主已经倒地身亡了罢?” 烛光摇曳,映着女子美丽却冰冷的脸,一丝不易觉察的不屑,掠过她的双眼,她拧了眉,若有所思。 那女子不年轻,正是青夫人。 一堆青丝用浅色的带子绾着,纤瘦的身体包裹在一件窄袄里,风韵毕现。 她托着红烛,慢慢从大堂穿过,依次点亮了十几支蜡烛。 方才阴森冰冷的大堂,缓缓沉浸在一片越来越暖的金黄淡红间,也映亮了莽汉威风凛凛,却布满风霜的倦容。 “明月何处来,愿引天涯人。”青夫人将手中蜡烛放在陆擎面前,微笑道。 “这天涯哪有尽头。”莽汉抓起她白得几乎透明的手,蹙眉叹气:“哎!”言毕抬眼,恶狠狠瞪了陆擎一眼,转身上楼去了。 晚风凄切,大堂里只剩下了陆擎和青夫人。 陆擎慢慢取下了斗笠,露出一双高贵而又威武的眼睛,痴痴望着她,一言不发。 她的眉,上扬修长,线条倔强,几欲入鬓。 她的眼睛,仿佛是空的,虽清澈乌黑,却看不到任何情绪。 “我知道你苦。”陆擎突然道。 “时间久了,便不觉得苦了。”青夫人笑道:“时间久了,你也不简单鲁莽了。” “年轻的时候,屠风扬不总说我是鲁钝莽夫吗!”陆擎大笑。 “你如今学成了,我是看不懂了。”青夫人看了他一眼,淡笑道。 “年岁大了,知道怕了,人也就复杂了,所以表里不一。”陆擎重新坐下,将斗笠端端正正摆在桌子上,他望着青夫人,笑得很温和。 年轻的时候,陆擎是出了名的为朋友两肋插刀,出了名的疏狂豪迈。 他曾经不顾一切,纵马数日,在桥头铺,被璃星山来的凌虚教徒打得几乎吐血身亡,却只是为了保护他最好的朋友。 后来,那个朋友却只为了一条盐路,就和他翻脸了。 如今,陆擎说话少了,沉稳了,也不出头了。 所有人都是他的朋友,也都是他的敌人。 几十年过去,江湖腥风血雨,风云变幻,他都不过淡淡一笑。 两肋插刀,鲁莽真挚,都是傻。 动脑子才是真的。 可是,只要褚墨绒站在面前,他仿佛就还是那个意气风发的青年,鲁莽直率。他苦笑了,道:“我陆擎是什么人,你总知道罢。” “我不知道。”青夫人拧了眉头,嘶声道:“你直说罢,为什么来找我?” 青夫人的脸已经拒人于千里之外了。 从前,她也敬重这个快意江湖的二哥,比屠风扬更潇洒些,比蓝啸海更刚猛些,看似勇猛,其实又心细如发。 如今,她的心里在叹气,飞白刀,毁掉了三个她心中最伟岸的男子。 一把飞白刀,光可鉴人,照出了他们内心最丑恶的欲望。 屠风扬和陆擎,如今都贪婪地活着。 当然,蓝啸海更丑恶。 飞白刀。 青夫人暗暗咬牙,她抬头冷淡道:“你来找我,到底什么事?” “露霜阁有人死在你手上罢。”陆擎只好道,他已经感觉到青夫人离他有多么远,已经有多么不耐烦了。 他虽然说得很含糊,眼睛却暗中一闪,隐约露出两道精锐之光。 青夫人却瞪着他,显然很吃惊。 “不是你?”陆擎也吃了一惊,他了解青夫人的脾气,向来是敢作敢当,从来不装糊涂。 她显然没有动手,那会是谁? 必然是和青夫人有关的人。 陆擎盯着她,脑子里飞快转动,思考了很多。 “不是我。”青夫人恢复了镇定。 “谁还会你杀人那套?”陆擎问道。 “没有人会……”青夫人冷笑,接道:“我这套。” 陆擎摇了摇头,叹道:“你的脾气没变。” “是吗?”青夫人淡淡问道,跟着冷笑一声,好像很难过,又好像无所谓,复杂的一声笑,复杂的眼睛,正掠过陆擎沧桑的脸。 “那就好,至少你没有偏心屠风扬。”陆擎突然笑道。 他的心,突然变成了一个少年的心,又轻盈,又温暖。只要他知道,褚墨绒的心,没有偏向大师兄,他就很高兴,一如二十年前。 ------------ 第二十五章 药与毒 更新时间:2013-09-18 陆擎早已离开了。 青夫人垂手,遥望东方。天际泛白,朝霞初漾。 她不禁叹气道:“又是一夜过去。” “嗯。”莽汉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再次出现在她的身后,顺着她的目光,也望着东方渐渐青白的天。 曾几何时,他都非常想,与眼前这个残忍却美好的女人,躲在尘世外,真正生活。 生活,是堂堂正正,简简单单,很多人都享受着的生活。 可是,对于他们,却这样难。 她终究是不肯,她的残忍,已经泯灭了她的美好。 她的残忍,对自己,简直更甚于对他人。 两个人,一个魁梧,一个清瘦,肩并肩立在雕花窗前,一起望着窗外,很久很久,没有说一句话。 天已经大亮了。 青夫人惨白的脸上,深深藏着倦容。她的眼睛,变成了两个空荡荡的黑洞,她缱绻低迷的声音,响在莽汉的耳畔。 “也许当时,我该听你的。” 莽汉无可奈何地笑了笑,道:“你终究有心愿没了,我不能留你。” “你却跟着我来了。”她空洞的眼睛,突然被一种很奥妙的温柔填满了,流转动人,映着清晨金红的朝霞,温暖安静。 细纹,浅浅淡淡,藏在她的眼角嘴畔,却没夺取她丝毫美好。 莽汉笑了,问道:“如今,你心愿了了吗?” “或许了了,”青夫人垂首立在窗边,零落而入的晨风,吹起了她额角的散碎头发,轻轻飞舞。她的眼睛又暗淡下来,空洞了,接道:“或许没有。” “不如我们继续躲着罢,”莽汉突然开怀一笑,道:“反正,曲海也在满世界找我。” 青夫人侧脸看着他,却没有说话。 整个江湖,大概谁也不会想到,显赫一时,纵横叱咤的毒王曲天,居然就躲在嘉兴一个小小的不霁楼里。 昔年里,毒王名震天下,要杀谁,谁就万劫不复。没有人敢在天光下提他的名字,更没几个人真正见过他。 只因用毒之人,脸都藏得深,这才能出其不意。加上他最精于易容,每一次出场,每一次露脸,都变幻莫测。有时,他扮作老妇,有时,他便扮作寻常男子,有时候,他甚至还会扮成大姑娘。久而久之,就更没有知道他的真实模样了。 只有青夫人知道,毒王曲天,不是枯槁老妇,也不是白面男子,和江湖中的传闻都不同。他本人,是一个崔巍铁汉,一个让褚墨绒心里踏实安宁的亲人,也是她的救命恩人。 十几年前,那场惊天的变故和对峙,如今还是街头巷尾里,人们津津乐道的话题。 曲天和曲海,纵横苗疆,享誉中原的两个绝顶高手,也是天苗门掌门曲铁湖仅有的两个儿子,却因为药毒之争,在玉龙雪山之巅整整斗了十天十夜。 最终,毒王曲天败给了自己的亲弟弟药王曲海。 那以后,曲天便消失了。 曲铁湖眼见兄弟相残,心中哀戚,身子一日不如一日。据说,某天夜里,曾有人看到曲铁湖,在花海深处老泪纵横,低泣着,轻唤“曲天”的名字。 不久后,曲铁湖就撒手人寰了。 天苗门,现在由药王曲海执掌大权。 天苗门本是毒药并重,既能淬毒杀人,也能悬壶济世。到了曲铁湖一代,已经是药毒相生,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了。 曲天的天分,一直在弟弟曲海之上,可是他却向来不屑学药。曲海也向来不屑用毒,更看不起易容这类旁门左道,是以这两兄弟,虽自小朝夕相处,却总是心有嫌隙。 成年之后,曲天凭着惊人天赋,不但深谙用毒之道,也颇通易容之术,还很会以毒攻毒。很多药救不活的人,他能用毒医好。他性格乖戾,好恶分明,救人无数,也杀人如麻。被江湖中人尊一声“毒王”。 曲海却一直是潜心学医,向来不屑用毒,他用药救人,其实也用药杀人。他精通百家医术,也了解相生相克之理。江湖中人,都尊他一声“药王”。 曲铁湖只能摇头叹气,眼睁睁看着天苗门在自己的儿子手中,分裂成了两派。 毒王一派,药王一派。 据说,毒王曾经问药王:“我杀人你也杀人,你救人我也救人,不过你用药,我用毒。这药与毒,终归是一样的,都能杀人,也都能救人。到底有什么区别?” 药王一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许多年过去了,药与毒的区别,药王依然说不出来。 但是毒王还是用毒,药王还是用药。 谁也不知道的是,玉龙雪山之巅,其实是药王败了。就在曲天的杀招离曲海的喉咙不过尺寸之时,他突然扔了手中喂着剧毒的银环,转身大笑道:“说来说去,不过是把银椅子。”说完,居然头都不回下山去了。 那以后,毒王再也没有露面。 银椅子,是天苗门的掌门宝座。 曲海愣了很久,各种情绪纷涌而至,填满他的心头。 一开始是愧,他惭愧自己的能耐终究在哥哥之下,也羞愧自己眼巴巴盯着掌门之位的隐秘心思。 这些愧,随着曲天远去的身影,随着山顶越来越凛冽的风霜和寒气,终究变成了怨恨。 他怨曲天用天赋和能耐把他的追求和苦学变成了不堪一击的笑话,也恨曲天看穿了他觊觎掌门之位的贪心。 雪山之巅究竟发生了什么,再也不会有人知道了。 因为江湖中的传闻只有一个,那就是毒王败给了药王。 或许,雪山大战之后,毒王已经从白茫茫的山顶上纵身一跃,了断了自己。也或许,他已经远走海外,愧不见人了。 曲海想起这些,就充满了更多的怨恨。他虽然坐在那个缠满银丝的椅子上,心里却没有一天是安稳的,仿佛那个位置是曲天施舍给自己的,只要他摇摇手,随时都能收回去。 所以,很多年,曲海都悄悄派出人,出入红雪关,在苗疆和中原,追查曲天的下落,从无间断。 他找曲天,是为了杀他。 可是,他再也没有找到曲天。 毒王再也没有在江湖中露过面。 谁能想到,曲天藏在嘉兴一座小小的不霁楼呢?当然,也没几个人知道,不霁楼里还藏着个一个江湖中,人人谈之色变的角色,青夫人。 如今的江湖,虽众说纷纭,但若是真的有人把毒王和青夫人联系起来,估计又是风波乍起,一段曲折了。 这个可怕的联系,却是真的。 世界上总是充满了巧合,可怕的巧合,可喜的巧合。 是巧合,总是归根结底充满了必然。 如果毒王没有碰到褚墨绒。人世间,或许就既没有孟庆丰,也没有青夫人了,也可能连曲天和褚墨绒都没有了。 大浪淘沙,百转千回。 谁能说,人世间,不是时时刻刻上演着辗转错落呢? 如今,褚墨绒变成了青夫人。 而曲天,变成了孟庆丰,嘉兴不霁楼的老板,孟庆丰。 孟庆丰虽然高大粗笨,但一向就和他名字一样,普通又温和。 此时此刻,孟庆丰望着青夫人,仿佛已经和她一起走过了几世轮回。 那一日,他从玉龙雪山顶上下来的时候,其实是迷茫的。 漫天飞雪之中,最后一刻,他看懂了弟弟的期望。 所谓的毒药之争,所谓的不同见解,不过是曲海从小就和哥哥憋着的一口气。谁都知道,曲天的天资向来在曲海之上。 那一刻,他突然决定,成全自己的亲弟弟,那一转身,已经轮回一世。 毒王曲天,就在那一转身彻底死了。 他应该真的死了?同一天,曲天就问过自己上百遍。 成全别人,不是简单的事情,何况是他的亲弟弟? 他必须远远躲开,只要他还存在着,曲海的怨恨就不会散去,就永远在银椅子上如坐针毡。 他不无私,他和曲海一样,从小就盯着那把银椅子,从小就不屑于对方学习的东西。 只是,血浓于水。 也许是玉龙雪山凛冽的大雪,哀戚的寒风,让他突然之间清醒了。 既然毒和药一样,他们又到底在斗什么呢? 他和曲海,都是天苗门的后人,谁坐在那把银椅子上,真的重要么? 实在不重要。 他们从小长在一起,一起穿过苗疆的每一片花海,看过每一棵藤萝盘绕的古老大树。 他实在不忍,在亲弟弟眼睛里看到失望和怨恨,一如年少之时,他总愿意把自己的饴糖放进弟弟的手里。 他浑浑噩噩走了好几天,不知不觉中,居然走到了红雪关, 中原,一门之隔,仿佛百步之遥。 入关?还是死? 也许,实际上,是褚墨绒救了他。 红雪关,他遇到了褚墨绒。那时的褚墨绒,蜷在路边的泥巴堆里,披头散发,看不清脸,整个人都因为疼痛而扭曲成了一团。两只枯槁的手,如同柴枝,简直像是尸骸的枯指,正深深嵌在黑泥里。 她不时呻吟,扭动着。 “姑娘!”曲天忍不住,上前关切地问了一声。 那天,褚墨绒活了,他也活了。 这相遇,终究救活了他们两个人。两个被最深情感抛弃的人,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活着的希望。 所以,每一次褚墨绒说是曲天救了她的时候,曲天都会笑着道:“是你救了我才对。” 红雪关一遇,曲天和褚墨绒,再也没有分开过,红雪关内外,他们踏遍了高山远水。 有一天,褚墨绒微笑道:“我想回嘉兴。” 那天太阳很好,像一片明亮的轻纱,轻轻落在她美丽的脸上。 曲天点了点头。 “这些事该了了。”她的眼神很忧伤,却又很坚定。 此时此刻,曲天看着青夫人,嘉兴八月温暖的晨光已经醒来。 太阳升高了,正落在他的脸上,肩上,胸前,无比温柔,无比温暖。 青夫人不会知道,孟庆丰望着她的脸,在阳光中依然青白的脸,心中只有自责和叹息。 因为,毒王把自己淬毒的本事交给了褚墨绒,让她研究出了毁灭自己的武器。江湖中人都不知道青夫人用什么杀人。因为那是他们永远也想不到的可怕武器,这种武器,已经让青夫人自己中毒极深,几乎无救了。 “或许哪天我就死了。”青夫人微笑道,仿佛超脱,但曲天听起来却实在忧伤。 青夫人确实中毒太深了,积重难返,连曲天自己,也救不回来了。他突然忧伤起来。青夫人,是一个千锤百炼,淬毒千万的毒人。一个百毒不侵的人,自然也无药可救了。 她的身体,已经没有温度了。她确实等于死了,她只比死人多一口气。 她杀人的东西,其实是一把毒盐,淬过剧毒的盐。这些盐,本身就是毒,却也可以算作是一种暗器。褚墨绒是金镖门之后,最会用的当然是暗器。只是这种暗器,与一般暗器大不同,不但细密狠毒,还极具穿透力,一旦进入人体,便立刻融化,取人性命。 一把盐,怎么能这样凌厉,如其他锐利之极的暗器一般,“嗖”一下就打进体内呢?只因青夫人从来不戴隔离毒药的手套之类,何况这种剧毒,本身也不易隔离。她让曲天给自己调了一种毒,服用了许多年。如今,她虽然还活着,却已经没有体温,也百毒不侵了。 她已经变成了一个毒人。 那些盐在她手中,既不会融化,也不会起效,所以她可以简单握在手中,伺机打中目标即可。 江湖中人,要是听到这些,估计谁都会瞪着眼,吓一跳。 青夫人的暗器,确实谁也用不了。 谁能像青夫人一样,在杀死别人之前,先杀了自己呢? 豁出命去的人,实在无敌。 因为他们不怕死。 不怕死的人,从来不会输给怕死的人。 曲天叹气,他做的这些,这到底是爱她,还是害她?他自己也说不清了。 他只知道,从来,褚墨绒一句话,他都万死不辞。 ------------ 第二十六章 情人和道理 更新时间:2013-09-19 日暖风清,雀鸟啁啾,屋里缓缓飘进一股香甜,含着乡野田间独有的香气,夹着青草和泥土的味道。 王遮山睁开眼睛的时候,好像大梦初醒。 大雨中的黑白刀影荡然无存,惊心动魄的生死恍若隔世。 他揉了揉眼睛,发现自己就躺在熟悉的床上,小山坳里那间茅草屋里。窗户大敞着,阳光撒得满地都是,金黄明亮。绿树摇摆,投下碎落的影子。墙角摆着一个白瓷盆子,里面养着睡莲,清香宜人,花瓣已经轻轻蜷在了一起。 “吱呀”一声,门开了,进来的是露毓。 水绿的长裙,长发松松绾着。她正端着一个瓷碗,见王遮山已经醒来,向来冷淡的脸,居然一阵欣喜温柔。 “你可算醒了。”她放下瓷碗,过来扶王遮山。 “羽羽呢?”王遮山挣扎起身,开口便是这句。 窗外阳光很好,露毓的心却漏了一拍。她敛眉,笑靥瞬间消散在徐徐吹来的清风里。或许是心中戚戚,或许是终究不能自已,她没有说话,只伸出一只白净的手轻轻掠过王遮山的鬓发,叹气道:“你这脑子里除了她,怕是没有别的了。” “你没有救她?”王遮山突然直挺挺坐了起来,瞪着她,脸上充满了吃惊而又愤怒的表情。 “我救不了她!”露毓不再看他,她不愿让王遮山看到自己眼里的悲哀。 “为什么?”王遮山怒道,就要下床。 “他们人多,且都是露霜阁一等一的高手,我能救你出来,已属万幸!”露毓按住他,晶莹的眼泪已经堆积在眼底,趋势待发。她仰起头,眼泪回流,咸咸滋味,流回了心里。 窗外的明媚天色,正倒影在她眼睛里。 “你脑子里只剩她了么?”她突然嘶哑道。 王遮山愣了,他第一次发现,原来露毓这样爱他,远远超过了他所有的假设。所以,她才能冒着寡不敌众的危险,任风雨飘摇,把生命交付机会,将他从生不如死的困境中带回来。 王遮山突然动容了,他已经瞥见了露毓颈边一道细细的伤痕,不禁抓起她的手,却无法开口。她的手,居然像冰一样冷。他第一次发现,她的手,原来这样凉。 露毓别过脸去,无法遏制的眼泪,已经纷纷落下,像是午后零落飞舞的雨,又凉又苦。 “师父一定会杀了你!”她哑声道:“你打算怎么办?” “实话实说!”王遮山坚定道:“我要离开大雪山庄,去找羽羽。” 八月的风这样轻,他的声音这样响亮。 这一刻,他的心突然很轻松。 他仿佛如释重负,就要如愿而活了。 “我要带着羽羽远离江湖,过普通人的生活。”他转身,走到窗前,望着窗外蓝天,浮云聚散,飘忽无踪。 露毓伸手,冰凉手掌,已经轻轻擦干泪水,回头冷笑道:“你想得倒不错。只可惜,师父绝不会放你走。你如今不但没带回飞白刀,还要和他决裂,他一定会杀了你。” “那我就死。”王遮山回头瞪着她。 一双坚定的眼睛,简直要把露毓心里最坚硬的部分也看得柔软融化了。 他接道:“只要妥善安顿了羽羽,我情愿死。” “你情愿死。” “我情愿死。” 露毓不想再哭,她已经一个人,在黑漆漆的夜里哭了太多次。 那些冰冷的眼泪,像一把把尖刀,一点点肢解她。 那种疼痛,仿佛凌迟。 可是,只要王遮山命悬一线,她就无法忍耐。 天涯海角,她也一定会奋不顾身,去救他。 王遮山情愿为丘羽羽死。 我也情愿为你死。露毓心中默默地说。 “你这是傻!”她说出来的,却是这句。 王遮山不看她,双手扶着落了灰尘的木头窗框上,若有所思。 “你死了,丘羽羽也得死。除了你,没人能保护她。”她咬牙道。 她恨自己,总是把王遮山的快乐放在自己的前面。 哪怕千刀万剐,鲜血沥干,她还是没有办法不去为王遮山着想。 有一年冬天,天气很冷。大雪连续下了八天,积雪比城墙还厚。王遮山在盐路上遭了伏击,手下十个兄弟全部死了,那天,或许真的就是王遮山的死期。 可是,露毓从大雪堆里把他扒了出来。 两只手春葱样的手,冻成了僵硬的铁镐,撬开了冰霜固封的积雪,托起了王遮山布满血污的脸。雪太深,风太大,骠悍的骏马奔了几日,便再也无法向前挪动了,露毓就用自己瘦弱的身体,负他在背,趟着齐腰的大雪,将他带回了嘉兴。 很多事情,王遮山都知道。只是有时候,他已经习惯了,习惯了露毓为他做的一切。在他眼中,露毓永远不会倒下。他也从未为露毓担心过,因为根本用不着为那样的女子担心。 露毓不但武功高强,绝顶聪明,还非常狠毒。 一个狠毒的高手,还很聪明,就完全不用别人担心了。 露毓的眼圈红了,不由自主红了。 “你可以替我保护她。”王遮山道,“或许,还有别的男人可以保护她。”说到这里,他的心,狠狠疼了一下。 后面这句,或许是他最不愿看到的以后。 “蠢。”露毓淡淡道:“我不会保护她。” 王遮山瞪着她。 露毓叹气,两人沉默了一阵子。 露毓恨自己不是弱女子,只恨了这一刻,她的心智就恢复了正常。 “我有法子。”她眨了眨眼睛,故意装得很轻松。 “真的?”王遮山几乎是惊喜,颓然双眼,顿时明亮起来。 露毓冷笑了,她是他的所有,除了情人。 世界上有很多强大的女人,威风凛凛,却得不到爱情。因为她们太坚强,太厉害,男人们根本不会想着去爱护她们。所以,她们就成了男人的兄弟和战友。她们不是不美丽,只是尖锐冷峻的表情早已掩盖了容貌,男人们也不敢保护他们,甚至也保护不了她们。 所以,强大的女人,大多时候,都不如弱女子过得宽心。 这或许是她们的悲哀,也可能根本是一种幸运。 再强大的女人,也有一颗温柔的心,渴望被爱,渴望被守护。 所以,此时此刻,露毓只能冷笑。 她足够美,足够聪明,独步江湖也从不吃亏。取人首级,不过谈笑间。她是那么从容和淡定,那么缜密和深沉。 可是面对爱情,面对王遮山,她却立刻变成了任劳任怨的蠢人。 “我都听你的。”王遮山沉吟了一下,道:“只要,羽羽好好活着。” 他这句,可谓情深意重,要是丘羽羽能亲耳听到,也不得不感叹自己实在不枉此生了。 这些话,在露毓耳朵里,都格外难听,而且还实在蠢。 她哼了一声,却还是把自己的法子,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王遮山听完,一拍手掌,大笑一声:“果真好法子!” 他笑得那么明朗,连窗外的太阳都显得暗淡了。 露毓斜睨他,冷淡而过,端起案上瓷碗,递到他嘴边,道:“所以,你喝了药,才能养好自己。” 王遮山就像一个孩童,心情畅快之间,一伸手,已经接过瓷碗,“咕咚”就咽下了一碗苦药,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露毓笑着摇头:“你总是像个小孩。” 王遮山自小就不爱吃药。生病受伤,都宁可独自扛着,也不愿喝药。他总觉得,男子汉大丈夫,不怕那些苦痛。 大雪山庄,能让他乖乖咽下一碗药汤的人,从来只有露毓。 谁能像露毓那么了解他呢?张口间,就让他心悦诚服。可是,这都不是爱情。一个男人和你讲道理的时候,必然不爱你。一个女人只能和一个男人讲道理的时候,也必然不是他的情人。 情人之间,从来都只有直觉,没有道理。 露毓和王遮山之间,从来就只有道理,没有直觉。 ------------ 第二十七章 堪缱绻 更新时间:2013-09-19 王遮山没想过自己还能再回大雪山庄。 他总以为,那一次就是永别。 不是每一次永别都是真的永别,真的永别,向来没有征兆。 此刻,他已经迈出大门,回头仰望,见乌黑的木匾,烫金的四个大字,依然霸道恣意,威风凛凛。 王霜站在门口,身形已经佝偻,正向他挥手,随后缓缓关上大门。这位老管家,一个月没见,竟然苍老了许多。 转眼已经秋天,南国的燥热还未褪去,秋风却已经悄悄送来清凉。 王遮山的心中也不再焦灼,因为他还有希望。 只要他没露面,露霜阁就不会伤害丘羽羽。 这是露毓的话,他相信。 眼下,他已经稳住屠风扬。 只待良机,再闯露霜阁,带回飞白刀。 对他来说,是带回丘羽羽。 到那时候,才是尽头。也是新的开始。 生和死,结束和开始,总是相连在一起。 露毓没有动,立在他的背后,脸上是一贯的冷淡,秋风瑟瑟,零乱了她的长发。 危险的时刻,苦痛的时刻,露毓总是这样,默默站在他身后,面色冷淡,一言不发。没有人能透过那密不透风的冰霜,窥见她内心如火如荼的缠绵。 这本是,笑靥如花堪缱绻,容颜似水怎缠绵? 怎奈这世间错落,终究是一声叹息。 “我走了!”王遮山翻身上马,回头看了一眼单薄的露毓,轻叱骏马,飞奔而去。烟尘在他身后扬起,瞬间掩去了一切。 尘埃散尽之时,露毓还站在原地,眼前只剩一条笔直大道,远远通往城外,大道上人来人往,却一点也不热闹。 一片黄叶,突然落在她的肩上,像一只美丽的蝴蝶。 天柱山里,随着秋天的到来,寒气也更重了。 秋季,万物正在凋零。生命由奔腾,渐渐变作安静。 丘羽羽身上那身淡黄的夏季长裙,已经不足以御寒。 此时,她就站在栽满高大枫树的院中,清冷秋风,让她不禁隐隐发抖。她抬头,望着翩然飞落的枫叶,红的似火,黄的似金,袅娜飘摇,像蝴蝶,更像精灵。 待到深秋之时,便是枫叶火红,肆意点燃一片天空,那是最让人惊叹的一种红色,是深秋还在蓬勃的生命之色。 她也不由惊叹,露霜阁能美得这么惊心动魄,天下无双。深山中,修建这种曲折繁复,高屋建瓴的深宅大院,实在是巧夺天工。 “这一身应该合适你。”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宽厚的男声。 一个少年公子,冷峻的眉毛,温暖的眼睛,白布长衫简单地裹着高大的躯干,正立在丘羽羽身后,手中托着一套女子的秋衫。光滑的轻绸,浅浅鹅黄,像阳光般润滑细腻,点缀着樱草色丝线细细绣出的暗纹,一朵朵,一缕缕,好似青烟袅袅,却又别致如花。 丘羽羽上前欠身拜谢,接过柔软的衣服,道:“有劳公子。” “这烙云斋,你还住得惯么?”少年公子问她,眼睛笑成一对弦月。 “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她欠身再拜,却已经被他有力的大手稳稳扶住。 “你要谢,便谢小枫罢。”他眼睛闪烁了一下,笑道。 两人一齐抬头,看着零落飘摇的枫叶,漫天飞舞,洒落在他们身上。 此时此刻,丘羽羽正藏在烙云斋里,站在她身边的,一袭白袍,眉目贵重,正是陆擎那个出了名,不爱好刀只爱诗歌的儿子,陆岩柯。 陆岩柯当然不知道丘羽羽的真名。 初遇那日,他温和地自己雪白的袖子,仔细擦干她额头焦虑颤抖的冷汗,轻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正是天光初亮时,大开的窗户,可以远远看见天边,正由青白转向金黄,灿灿霞光,翩若惊鸿,在浓稠乳白的山雾背后,流动辗转,仿佛疏忽而过的海市蜃楼。白雾笼着朝霞,在陆岩柯宽阔的身后流动绽放,那画面实在很美,他的眉毛那样冷峻,眼睛却那样温和。 他仿佛从天而降,驱散了丘羽羽所有的惊恐和孤单。 “杨绚。”她轻轻吐出一个假名,如释重负。 “我叫陆岩柯。”他说的是真名,目如深潭,样子很宽厚。 如果说,人和人的相遇,终究注定好的,那就必然要改变一些事情。 丘羽羽遇到陆岩柯,就像是一场注定好的缘分。两个不会拿刀的人,终究要在茫茫人海,无边江湖中,面对面偶遇,似曾相识。 如果没有遇到陆岩柯,丘羽羽或许会遇到所有的绝望?如果没有遇到丘羽羽,陆岩柯的心,或许永远是黑白两色? 丘羽羽那身柔弱缱绻的淡黄,瞬间就浸满了陆岩柯颜色单调的生活。陆岩柯那双温和的眼睛,刹那就照亮了丘羽羽恍若尽头的人生。陆岩柯才知道,生命原来有很多种颜色,不一定非要壮烈或者缄默,也可以温暖安详。丘羽羽才知道,她的生命,并没有走到悲惨的尽头,她还能在阳光下,这样望着红叶。 自打她和王遮山,在天柱山脚下被生生分开之后,她就将所有命运交给上天。从此后,那个英武的少年不能再保护她了,她只能相信自己,相信命运。 上山之后,闵如堃一直将她锁在别院里一间小屋中。许多天过去,都只遣人送进饭菜,不放她出去,却也不问话。这反而让她很害怕,左思右想,某个深夜,她终于悄悄从腰畔取出那个灰布包,小心翼翼打开,借着昏暗的豆大灯火,赫然看到十几块断片,很薄很亮,雪白晃眼。 她虽不会用刀,却也一眼认出了,那是好刀的碎片。她突然想起了吕刀子。 如今,她身在露霜阁,离吕刀子最近的地方,就一定要亲手将这些碎片交给他。父亲的嘱托,丘羽羽一刻都没有忘记过。可是这要命的宝贝,如果一直戴在身上,迟早要被发现,露霜阁既然能带走吕刀子,肯定也很想要这些断片。她想了一宿,天蒙蒙亮时,终于在小屋的墙角,撬起几块砖,刨出泥土,将那包东西深埋了。 当她踩平了泥土,盖好青砖,重新将木柜子推移在上面之时,门外突然传来轻微的开锁声,非常轻。 天还没有亮,周围只剩一片浅灰迷蒙,门开之时,丘羽羽已经躺在床上装睡。她轻轻从眼角瞥去,赫然看见了闵如堃,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 第二十八章 明昭昏蒙 更新时间:2013-09-20 进来的正是闵如堃,丘羽羽吓得急忙紧紧阖眼,身体却已瑟瑟发抖。 闵如堃在屋里摸了几步,伸手摸到了案上油灯。灯芯灼热,显然是刚刚熄灭的,他突然冷笑,低声道:“姑娘在装睡罢?案子上的油灯可还热着呢。” 丘羽羽不敢应声,也不敢挪动,只得屏住呼吸,一动不动。 闵如堃没有点灯,却径直往床边去,月光透过又白又薄的窗纸,笼在丘羽羽白皙秀美的脸上,她微微蹙额,显然在发抖。 “哈哈!”闵如堃低声轻笑,伸手轻抚她的脸庞,叹气道:“你实在太美了,这么多日子过去,我却还是忘不了你。不如……”他沉吟了一下,已经俯身,嘴唇落在丘羽羽脸上,冰冷诡谲。 “放开!”丘羽羽大吃一惊,霍然起身,使出全部力气,一把推开闵如堃,大喝道:“禽兽不如的东西!” “美人!”闵如堃叹气,仿佛十分痛苦,又迎了上去,双手已经抓住了丘羽羽的肩膀,他的力气很大,几乎要把单薄少女的肩膀捏碎了。 “放开我!”丘羽羽手脚并用,他却不躲不闪,依然纹丝不动。 丘羽羽绝望了,她的手指嵌入他的胳膊,却那么无力。 “闵四哥!”门外突然传进一个稚嫩童音,天真无邪,惹人怜爱。 闵如堃却忽的放开了丘羽羽,仿佛吃了一大惊。 说话间,门已经开了,微弱晨光,照亮了一个七八岁的男童。一身宝蓝,短衫长裤,额上勒着绣银丝的银白抹额,胸前挂着一把明晃晃的银锁,脚蹬一双粉底的蓝布靴,正立在门口,饶有兴趣盯着闵如堃,眼睛明亮如同宝石,嘴角泛着纯真的笑容,手里却提着一把惨白的短刀。 “二……二爷!”闵如堃慌忙翻身,跃下床沿,拜倒在地。 童子把短刀别在身后,淡淡一笑,道:“我就说嘛,闵四哥这阵子,总是往这个院子里跑,原来是金屋藏娇。” “不……不敢……”闵如堃颤抖了一下,不敢抬头,嘶声道:“这个贱人,是大雪山庄的人质,留着……诱王遮山上山的。” “既然是人质,你干嘛要欺负她?”童子伸了个懒腰,胸前银锁缀着的几绺银丝,互相碰撞,轻轻发出一阵“叮当”,悦耳极了。 “我……”闵如堃无言以对。 “哈哈!”童子拍手笑道:“想来闵四哥好色的毛病又发作了。” “不敢不敢!”闵如堃一身冷汗,陪笑道:“我只是来瞧瞧,怕这贱人跑了。” “是吗?”童子从眼角冷淡瞥了他一样,突然怒道:“露霜阁从来不恃强凌弱,我看这个姐姐连武功都不会,你却凌辱她,要是爹爹知道了……”他的脸色突然一变,天真的孩童之气,顿时荡然无存。他几乎不再是一个孩子,竟像是一个心机颇深的大人,严肃的面孔,铁青的脸色。 “我知错了!”闵如堃几乎抖成了筛子,磕头如捣蒜。 丘羽羽在一边,也是暗自吃了一惊。她从来也没见过这么善变的小孩,一会无邪笑目,转眼间又老气横秋,仿佛纯真无比,却又狡诈毕露。 “那我就把这个姐姐带走了!”他的声音不容置疑,闵如堃气都不敢出一声。他接道:“反正都在天柱山上,王遮山总会来的,在我手中还是在你手上,也都是一样的。”他浅笑着,声音却严肃慑人,闵如堃只敢点头,不敢说半个“不”字。 说话间,童子已经笑嘻嘻过来,拉了丘羽羽的手往门外走去,闵如堃依然跪在地上,头都没敢抬。 丘羽羽的冷汗,雨点般落下,也许是受了惊吓,也许是因为上山之后一直病着。天亮的时候,发起了烧来。童子见状,十分焦急,立刻遣人往烙云斋去,找他的大哥陆岩柯帮忙。 这个孩童,正是陆擎的二公子,陆岩枫。他自小和陆岩柯关系很好,却向来和大姐陆花儿不睦。这本就不是秘密,因为谁都知道,陆岩枫和陆花儿,四只眼睛,都死死盯着阁主的宝座。他们都和陆岩柯要好,是因为陆岩柯一早就退出了这场争斗。 陆岩枫虽然只有八岁,却像个大人一般,不好哄,也不好骗,不仅如此,他的刀,已经取了不少人头。这听起来,简直不可思议,可是这样一个粉面天真的孩童,却真正是个心狠手辣,心思细密的魔王。江湖中,大家都悄悄称他为“恶童”。 “恶童”陆岩枫,也只有在他的大哥陆岩柯面前,才会变成一个纯粹的孩子,将他那把杀人不沾血的快刀“银月刀”静静别在身后。也只有陆岩柯,能随意出入他的银空别院,下棋赏花。 那天,陆岩柯赶到银空别院之时,山雾升腾,朝霞涌动,天正要亮起来,他背对大敞着的窗户,慢慢托起丘羽羽的头。见她一双秀目紧阖,额头上布满冷汗,楚楚可怜,不禁伸出手,又想到男女授受不亲,便拉了袖口替她擦汗。雪白的袖口错开,露出了丘羽羽一双突然睁开的眼睛,正惊恐地瞪着他。 他不禁微笑道:“你叫什名字?” 天亮起来,窗外青白的天光,渐渐转成了淡黄的朝霞,撕开山雾,透过大开的窗户,正越过他的肩头,照在丘羽羽虽然虚弱但却娇美动人的面庞上。她的脸仿佛透明了,她的眼睛映着陆岩柯生后山雾笼着的灿烂霞光,慢慢平静安宁了,她突然笑了笑,轻轻道:“杨绚。” “我叫陆岩柯。”那一刻,陆岩柯的心不跳了。 陆岩枫总是东奔西跑,不在别院中常住,那天便顺便把丘羽羽托付给了陆岩柯。 “我大哥可是君子中的君子。”陆岩枫向丘羽羽保证:“姐姐虽然从大雪山庄来,却不会武功,就不算我的仇人。至于我大哥,我这大哥……”他笑了一声,接道:“连大雪山庄在哪,都不知道。” 他笑着转身之时,口中还在喃喃自语:“这世界上,除了我这傻哥哥,居然还有不会武功的人。”话没说完,人无影无踪了。陆岩枫的轻功非常了得,离去只在顷刻之间,向来无声无息。 丘羽羽这一住,就是一个月。 闵如堃只得向陆擎报告,王遮山的女人手无缚鸡之力,现下由二少爷亲自看管。 露霜阁上下,现在只待王遮山再上天柱山,便顷刻间将他拿下。 陆花儿和陆岩枫,也都开始忙碌了,比谁能先找到飞白刀。 如今,蓝啸海不知道去向,江湖传闻,他已经死了。 飞白刀去了哪里,没有人知道。甚至没有知道,嘉兴清锋斋的吕刀子去了哪。据说早已空无一人的清锋斋里,一到夜里,便总是悉悉索索,飘忽辗转,尽是些轻灵诡谲的幽灵之影,已经变成了一座鬼宅。 此刻,陆擎正立在自己的书斋里,抬头望着窗外疏朗高远的天空,蔚蓝无云,白雾升腾,正是秋日里天柱山销魂的美景。 他笑而不语,谁会想到吕刀子在陆擎手中,就养在露霜阁的深院中? 飞白刀,必然是一半在蓝啸海手中,一半在大雪山庄手中。抓住王遮山,一切水落石出。 陆擎盯着高天,认真想,他一定要让吕刀子在他面前,重新修复飞白刀。 修复飞白刀的过程,对陆擎来说,就像是修复了他支离破碎的从前,实在重要,简直就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情。 蓝啸海藏在哪? 陆擎纵然天资过人,此刻却也也猜不出来。 两个月前,根据洪、吕两个刀师的跟踪打探,陆擎知道屠风扬也找到了蓝啸海,并且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威胁蓝啸海,居然促成了两人在小慈庙见面。陆擎仔细绸缪之后,便率先去了小慈庙,老天有眼,果然让他先碰到了蓝啸海。 那天夜里,他与蓝啸海在小慈寺后院缠斗许久,甚至惊动了庙中僧人,不得已,只得双双飞跃,飘落寺庙高墙之外。那时候,蓝啸海已经受了伤,陆擎的刀喂着麻痹身体的毒药。尽管如此,蓝啸海还是轻灵无比,当年的轻功未损半分,居然借着月亮没入黑云的片刻,腾空一跃,转眼间就消失在大道边一片浓荫匝地的密林之间。陆擎追上来,飞进树林,起落辗转,找了很久,却再也没见到蓝啸海的身影。 那天之后,蓝啸海消失了,连安身立命的茶水铺,也一把火烧成了灰烬。 蓝啸海,这是铁了心要躲起来了吗?飞白刀果然在他手中。 陆擎想到这里,连昔年里的情分都憎恨起来。 他不由叹气,大雪帮中,蓝啸海看起来总是不抢不争,温和中庸。谁能想到,他貌似并不看重帮主之位,却肯为了一把刀东躲西藏呢?陆擎皱眉,他更想不通的是师父,明知道蓝啸海既不是可以委以帮主之位的才俊,也不是纵横天下的杀伐决断之人,却偏偏把飞白刀给了他。 师父总是偏爱蓝啸海的,从来就是。陆擎只能这么酸楚地想。 所有人都会觉得,陆擎和屠风扬,这么多年,争的就是一把飞白刀。一把杀人是顺手的好刀,非常好,难得一见的宝刀。可惜谁也看不懂的是,他们争得,其实不过是师父的偏爱。 就像两个哭闹的孩童,都觉得他们的父亲偏心,那是同一种感受。 师父总说,屠风扬灵巧却不够凌厉,陆擎勇猛却欠缺斡旋。 只有蓝啸海,武功脑子刚刚好。 我要飞白刀干什么?不过是一把刀。 陆擎苦笑,冷冷想,心中深深叹息。 他要的,不过是向薛飘证明,他陆擎,比屠风扬强,也比蓝啸海强。最堪当大雪帮帮主之位。想到这里,他突然冷笑了,大雪帮都不存在了,薛飘也深埋地下,他还要证明什么? 他要证明什么?四海广阔,为人子却都是一样的。一辈子,或许都只为了向父亲证明自己的能力。他也不例外,屠风扬也不例外。薛飘就是他们的父亲,飞白刀,也不过是个证明。 如此说来,蓝啸海,早已经赢了? 所以我们才都恨不得杀了他。陆擎暗自想,不禁笑了。他觉得自己很傻,又很聪明。 说白了,他和屠风扬不过代表着人世间最普遍的想法。如果非要说这一场争端有人错了,或许应当说是薛飘的错。同时他的徒弟,为什么非要偏爱一个呢? 对于薛飘来说,最珍贵的,也许不是武功,也不是脑袋。他看中的,本是蓝啸海的人品。 只可惜,屠风扬不懂,陆擎也不懂。 ------------ 第二十九章 深巷追踪 更新时间:2013-09-20 转眼深秋,正是灵山秀色,天水烟煴。 烙云斋中,红枫满目,落叶铺满院中青砖地,尽诉红艳,却又总见金黄叶子,闪烁其间,若隐若现,别致非常。 丘羽羽斜靠在窗边的织锦绣塌上,秋光清澈,从轻薄的白窗纱透进来,温润舒适。窗前几棵枫树,叶子红得透了,叶片落下,正经过雕花的窗格,隔着轻薄窗纸,更觉得美轮美奂。 丘羽羽正读书,可心思却完全不在书上。她正在伸着头仔细聆听,窗外墙根下,传来两个轻轻错落的声音。 两个婢女,正躲在窗户下,晒太阳,嚼舌根。丘羽羽侧耳倾听,几乎屏住了呼吸。此时,陆岩柯正坐在对面雕花月门里,隔着一道随风轻轻摇摆的珠帘,研究着一盘残棋,咬牙皱眉,全然不闻周遭。 “那老头子真是难伺候!”一个婢女低声道,清脆动人。 另外一个婢女娇笑,打趣道:“那你不如回了夫人,让她遣你去银空别院罢,只怕小少爷也不好伺候呢。” “你这坏丫头!”娇媚动人的声音刚发笑,突然警觉低声道:“算了,我还是早点回去罢。” 两个女子娇笑了一会,一个便起身告别。另一个也懒懒地往院子后面去了。 丘羽羽脑子飞转了一下,老头子?吕刀子? 想到这里,她忙跪在塌子上,轻启窗格,正望见一个身穿绿衫的婢女,拎着个小篮,提裙角迈出烙云斋的大门。她心念一动,见院中早已空无一人,陆岩柯还在对面月门中,对着一盘黑白棋子,凝神叹息。 这是最好的时机。 她慌忙穿上鞋子,蹑手蹑脚,穿过院子,跟着出了大门。陆岩柯,竟然连头都没抬一下。 丘羽羽轻手轻脚,转出烙云斋乌青的大门之时,远远便望见绿衫婢女,正沿着白墙,一手提着小篮,一手扶着额头挡住秋日,一步三摇,往它处去。 她咬咬牙,鼓起勇气,跟了上去。 午后时光,山中浓雾消散殆尽,天高气爽,白墙正对着一侧,开满柔软鲜艳的各色花朵,点缀在摇曳生姿的草丛之中,随风起舞,错落摇摆,仿佛一群欢声笑语的少女,在茂密的大树下贪凉,明媚在稀稀疏疏落下的斑驳阳光中。 丘羽羽一路谨慎跟着,来往的人,也大多把她当成了一个普通的婢女。只是她那身鹅黄的长裙,还是引来了不少诧异的目光。于是,她心中暗暗打定主意,下次出来,一定要换一身看起来更像婢女的衣衫,才能更妥帖。 绿衫婢女,一直走到靠近悬崖的最偏僻巷口,才往右一转,进了一条更偏僻的巷道,丘羽羽快步上前,也跟着窜了进去。 巷道逼仄,两边都是雪白的高墙,覆着幽光清泠的青瓦。虽然是大白天,高墙之间,却幽暗地好像黄昏,只有几抹淡淡天光,越过如鳞堆叠的青瓦,落在巷道里。 走着走着,窄巷里仿佛就剩下了两个人,丘羽羽和那个绿衫婢女。 丘羽羽猫着腰,蹑手蹑脚跟着,背后一阵一阵沁出冷汗。绿衫婢女终于停了下来,丘羽羽赶紧伸展四肢,紧紧背贴在墙上,小心翼翼从眼角斜睨那婢女。婢女左右顾盼一阵,却没有发现她,便“吱呀”一声,推门进去了。 丘羽羽等了一会,才轻轻赶上前去,眼前是一扇对开的乌黑大门,挂着两个黑铁门环,和大门一样,乌黑油亮,泛着冷凄凄的寒光。正是绿衫婢女进去的地方。只是此刻,大门紧闭,门缝细密,任她眯眼细看,还是望不见门内端倪。她不禁焦急无措,却又心有不甘。 这时候,门里突然响起了婢女清脆悦耳的声音:“阁主让奴婢带这篮新摘的果子过来,给您尝尝。” “哼!”院中响起一个苍老的声音,不屑而冷淡,恍若经了风烟涤荡,沙哑而苦涩,接道:“陆擎这个臭小子,要是真有种,就让我下山!用这种手段,把我囚在天柱山里,不怕江湖群豪听了笑话吗!我走了这么久,宅里的鱼都饿死了!我要下山!”只听他说着,院中已经响起一阵锁链之声,接着是瓷器碎裂的声音。 婢女娇滴滴地“哎呀”了一声,怒道:“好个不讲理的老头!阁主待你如客!真是不识抬举!” “待我如客?”苍老的声音怒笑道:“从没听过,哪家的主人能不让客人回家!谁家的客人是铁链子拴着的!我这分明就是坐大牢!” “坐大牢!”婢女轻叱道:“咱们好吃好喝供着您老人家!没听说过那个坐大牢的整日里山珍海味的!大牢若真的这么舒服,我倒宁愿坐牢了!” “呸!”沙哑的声音啐了一口,冷笑道:“那你待着,我要走了。” “哼!”婢女怒斥:“露霜阁岂容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你去告诉陆擎!”苍老的声音大怒,叫嚷道:“就算他找来飞白刀,我也不会帮他拼起来!让他趁早死了这条心!” 听到这里,丘羽羽已经明白了八九分,门里确实藏着她苦苦寻找的吕刀子。她心中暗喜,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只是,虽然找到了,却未必见得到,她连轻功都不会,抬头望望高拔的白墙,也不禁叹气,一筹莫展。 她在门外焦急万分,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丝毫想不出任何法子,门里的吕刀子却又张口骂起来:“不让我下山,我就不吃饭!陆擎这个小人!” 婢女不再做声,吕刀子一个人又骂了几声,似乎也觉得很无趣,便也不再开口了,铁链子动了几下,门里面,突然很安静。 悠长巷道也寂静非常,只有两头出口闪动着明晃晃的白光,整个巷道却狭窄幽黑,让人心里一阵紧张。冷汗已经顺着丘羽羽的额角滑了下来,她贴身的衣衫,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湿透了,前后两面,如同两块冰,又冷又湿,紧紧贴在她的前胸后背。 她突然很害怕,却又不死心,门内久久不再传出声音,她心里便更是着急,只要蹑手蹑脚上前,再次轻轻伏在门上,仔细听,却依然死寂一片。 她不知道的是,门里有一个人,也正悄悄伏在门上倾听,正是那个绿衫的婢女。露霜阁内,没有一个不会武功的,哪怕是个小小的婢女,哪怕花拳绣腿,也能拆上几招,总是强于普通人。此时,绿衫婢女已经发现了门外藏着一个人,只因丘羽羽不会武功,完全不会隐藏自己的鼻息,是以她趴在门上,虽然尽量屏住呼吸,那细若游丝的气息,还是隔着门惊扰了那婢女。 绿衫婢女不再搭理闭眼养神的吕刀子,而是缓缓起身,提起裙角,无声无息走到门口,她内功不弱,果然一点声息都没有,丘羽羽是普通人,自然更难觉察到有人已经来到她的面前,虽然隔着一道厚重大门,却早已蓄势待发。 丘羽羽正凝神细听,小巷中安静得就好像一个坟场,连鬼飘过的声音都没有。 忽然,“哐啷”一声,乌黑大门,陡然正中对裂,一阵刚猛冷风,随之破门而出。迎面扑来,惊得丘羽羽面色惨白,眨眼间,门风突至,“啪”地拍在她身上,像一只刚劲有力的大手,一把将她推搡到正对的白墙上。只听“咯吱”几声,丘羽羽“咚”地狠狠砸在墙面上,身上几处已经骨折。一阵无法忍受的疼痛自她身体各处关节传来,几乎让她昏死过去,她不由“啊”大喊一声,“咕咚”趴在地上。 大门对开,绿衫婢女立在正中,惨白天光在她身后招摇,晃得丘羽羽完全睁不开眼,婢女手握一根细长银丝鞭子,一双水灵灵的大眼,正怒视着丘羽羽,大声喝叱道:“什么人!” ------------ 第三十章 郁郁药香 更新时间:2013-09-21 丘羽羽还没回过神来,银丝鞭子已经狠狠抽来,她想躲,却已经来不及了,一阵火辣辣的剧痛,陡然落在她的腿上。 “啊!”丘羽羽一声惨叫,小腿已经“咯吱”一声裂开了。 绿衫婢女慌忙收鞭,显然吃了一大惊,因怒道:“你不会武功?” 冷汗涔涔,从丘羽羽鬓边落下,眼泪也顺着她的面颊滑落,巨大的疼痛,几乎让她窒息,但是她苍白的脸却露出了不屈的表情。虽然她几乎喘不上气来,却还是拼着最后一口气,“噌”从身后拔出一把短刀,婢女定睛一看,竟然是一把切菜刀,她不由大笑:“这也能杀人么?”话没说完,丘羽羽已经提着一口气,拖着几乎残废的腿,双手执刀,直直向前刺去。 只是,这一刺,直挺挺停在半空,却再也无法往前一寸,丘羽羽两眼一黑,顿时疼痛难捱,昏死过去。 “喂!”婢女见她昏死过去,顿时慌张起来。只因身在这条一般人根本上不了天柱山,她实在摸不清丘羽羽的来历。但是她很快就想起来了,天柱山最近囚禁着一个不会武功的女子,正是大雪山庄三少爷的情人。 想到这里,婢女不敢怠慢,要是这个人质死在自己手里,少不了要白白受罚。她想着,立马将丘羽羽翻起,往她嘴里塞了两颗药丸,正是清心止血的立效药。然后她反锁了黑门,将丘羽羽负在背后,起身便往巷尾急急跑去。她内力不浅,是以背着一个和自己差不多同等轻重的人,还能健步如飞,轻灵迅捷,不一会就转出巷口,送到了阁中郎中处。 丘羽羽醒来之时,发现自己正躺在一个靠窗的塌子上,身下被单,也是绵软柔滑,小屋窗明几净,飘荡着不同药材的苦香之气。她挣扎几下,发现自己的右面小腿正一层层,紧裹着厚实的绷带,几乎没有知觉,身上各处,也不能使出半点力气。那日小巷中撕心裂肺的疼痛还在她脑中回荡,想想都觉得恐怖之极。她又一次试图挪动,却还是失败了。 这时候,一个白胡子的老郎中,手扶着一个绯衫小鬟的肩膀,已经颤巍巍走进来了。他鹤发童颜,慈眉善目,两只眼睛清矍神采,正关切地望着丘羽羽,口中笑道:“姑娘醒了!” “嗯。”丘羽羽低声应道,心中疑惑,不敢多言。 老者仿佛是看出了她的忧虑,因笑道:“姑娘不必害怕,老朽只是个郎中而已。姑娘醒了,绿云姑娘也不必时时自责了,大少爷也能放心了。” 绿云?丘羽羽心中暗想,莫非就是一杆银丝鞭子生生打断自己小腿的那个绿衫婢女?她不敢多想,也不敢多说,只是垂首不语。 老者又笑道:“看来姑娘确实是受了惊吓,不过无碍的,喝上几服药也就好了。”说着招呼一声,深蓝布帘外走进来一个白衣白裤的童子,唇红齿白,粉面天真。 老者对童子道:“去请大少爷过来。” 说话间,绯衫小鬟已经端了个雪白瓷碗,脚步轻灵地走了过来,细白小手,托起瓷勺,在口边微一吹气,笑着送到丘羽羽嘴边,道:“姑娘吃药罢,不然大少爷要怪罪咱们的。” 大少爷自然是陆擎的大公子陆岩柯,自己还在天柱山上,丘羽羽的脑子,这时候才慢慢清醒过来。送她来的自然是亲手打伤她的绿衫婢女,名字叫绿云,她之所以送她来,当然不是恻隐之心,自然是她不敢让人质死了。想到这里,丘羽羽不禁在心中冷笑了一声,这人间当真凉薄,若自己没有利用价值,那一日,就应当死在那个小巷子里了。 这时候,一只宽大青白的手,已经掀开了深蓝布帘,高大却清瘦的陆岩柯,正急急走进来,身上的白绸袍子,呼呼生风。他面色苍白,眉梢眼角,铺展一片焦虑,两只平日里温和不惊的眼睛,此时也满是焦灼和紧张。他走进来看到丘羽羽正在吃药,方才定了神,大步走上前去,接过了小鬟手中的瓷碗。 一群人都知趣地退了出去,房子里顷刻间就剩下了陆岩柯和丘羽羽。 “绚儿,你真糊涂。”他眼中交织着复杂的神色,错落回返,丘羽羽竟看不懂了,仿佛是责备,却瞬间湮灭在更多的疼惜中,他青白的手,捏着青白的瓷勺,一勺透亮的琥珀色药液,已经送到丘羽羽嘴边,是他反复吹了好几遍的。 丘羽羽望着他,心中也充满不安,她猜到自己已经惹出了麻烦,只好垂首不语,也不去吃药。 陆岩柯只好舒展眉头,像个宽厚的大哥,笑道:“我不是责备你,你去那里,自然有你的理由,只是,你差点赔了自己的命,我不得不说你。” “我知道。”丘羽羽黯然道,她的心中,五味杂陈,说不出的忧伤和感动,交织翻覆,让她不禁落泪。 “你别哭啊!”陆岩柯赶紧放下手中白瓷碗,又一次伸出手,却又想起了男女授受不亲,便又拉了雪白袖子,替丘羽羽拭泪,两人不约而同,都笑了。 “你还真是君子。”丘羽羽破涕为笑,揶揄他道。 陆岩柯嘿嘿笑了两声,脸色很尴尬,笑道:“总不能用我的手,污了姑娘的脸。”他说完这句,一向苍白英俊的脸,居然飞过一阵红,两道剑锋一般的冷峻眉毛,突然变得和眼睛一样温和。 “你吃药罢。”他重新端起了瓷碗。 丘羽羽吃完一碗,他才放心地笑了笑。 丘羽羽活了这么大,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男子,像春日里一阵清风,徐徐而来,温暖和煦,宽厚如水,却又俊拔如松。如果只是看到他的身姿,谁也想不到,他自小从未握过刀。 她静静看着他,心中充满了感激,如果没有他,在这冷风凄凄的深山之中,她或许早已经死了。 陆岩柯望着丘羽羽,心中弥漫铺展一片忧伤,这个大雪山庄的人质,注定了不能和他在一起。如果可以,他想带着她逃走。想到这里,他吓了一跳,别过脸去,正望见窗外秋叶金黄,片片零落,凌乱摇晃。 “你醒了,他们肯定很快就要审你。”他突然凑近,低声道:“你想好怎么说了么?” 丘羽羽瞪着他,确实不知道怎么回答。于是她黯然摇头,垂首不语。 “你愿意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跟踪绿云吗?”他的声音更低了。 丘羽羽愣了一下,咬牙不语,陆岩柯便也不说话了。 凉风吹过,她突然抬起眼睛,道:“只是好奇。” 实在是太牵强的理由,陆岩柯几乎要摇头叹息笑了,但是他没有追问。他明白的是,这个不会武功却无比坚强的女子,不惜冒着生命危险,一定有不能说出口的理由,于是他沉声道:“那你就死死咬住,说我让你跟踪绿云的。” “为什么?”丘羽羽愣住了。 “为什么?”陆岩柯道,不知道是回答还是反问。 丘羽羽低头不语,眼下,这或许是她唯一的出路。 断片还没有亲手交给吕刀子,她不能死。于是她道:“好。” ------------ 第三十一章 花厅血雾 更新时间:2013-09-21 第二天,四人抬的竹椅,衬着轻软的鹅绒垫子,将丘羽羽送上了山。 陆花儿一身红衣,头上错落斜插着几只镶着如水翠玉的黄金步摇,正坐在敞亮的花厅里等着,手中端着盅上好的黄山云雾。 陆家子弟,均垂手肃立两侧,大气不敢喘一声。一向不参与阁中事务的陆岩柯,居然也站在花厅一脚,高大身躯看上去有些疲倦,身边的陆岩枫,银抹额和银锁白光闪亮,却点不亮他严肃面容。两只晶亮眼睛,正轻蔑地望着陆花儿。名叫绿云的绿衫婢女也赫然在列,腰后别着那根刺眼的银丝鞭子,杏眼怒视,正咬着朱红的嘴唇。 四个壮汉将丘羽羽和竹椅一起放在花厅中央,就赶紧躬身退了出去。丘羽羽的腿还没有好,所以她只能被抬上来,坐着接受讯问。 高坐上的陆花儿,面色青白,两颊不见胭脂色,只见眼中怒气,寒光阵阵。她大步快行,已经走到丘羽羽面前,怒问道:“你不老实待着,跟踪绿云干什么!有什么阴谋诡计,趁早说出来,不然别怪我不客气!”说话间,又大氅一展,重新坐回太师椅,气势汹汹,寒怒荡漾。在场的人,无不沁出一身冷汗。只有陆岩枫,悠闲却冰冷地斜睨着她。 陆岩柯虽面无表情,却暗地里瞟了眼丘羽羽,神色中铺展一阵焦灼。 “我……”丘羽羽迟疑了一下,快速而隐秘地瞧了陆岩柯一眼。陆岩柯脸一白,眉一敛,眼神动了动,分明向她示意,要她按计划的说。 可是丘羽羽张了张嘴,什么都没说。 这可急坏了陆岩柯,他正要冲出去,身边的陆岩枫早已使大力,狠狠抓住了他的衣袖,低声道:“等一等。” 陆花儿却已跳起来,盯着丘羽羽,眼睛瞬也不瞬,怒斥:“你这个鬼头鬼脑的死丫头,想必也看出来绿云不是一般婢女,想跟着她找谁?” 丘羽羽吃了一惊,难怪一个婢女能随身别着根鞭子。 陆岩柯却焦急万分,悄悄望了望丘羽羽,盼她开口。 绿云确实不是一般的婢女,她是露霜阁五个最高等的丫鬟之首。 这五个丫鬟平日里,只专门伺候陆夫人,各个武功高强,位分在刀师之上,从来不作一般使唤。 这次是陆夫人专门拨出绿云去看管吕刀子的,这才给陆擎吃了颗定心丸。 丘羽羽实在不幸运,就算她会武功,也未必是绿云的对手。绿云那根银鞭子,顶端装着个精钢矛头,不知道取了多少心怀不轨之人的性命。 绿云也正瞪着一双冷若冰霜的眼睛,狠狠看着丘羽羽。 “不说话没关系。”陆花儿哼了一声,道:“我看你身子亦无大碍,还是去牢里养着罢。” 说话间,喊了声“来人!”,两个劲装的虬须大汉,步步生风,已经从花厅外大步行来。 “关起来!”陆花儿猛一挥手,冷笑道:“关在哪,王遮山都会来!” 两个大汉已经凌空架起丘羽羽,转身就要出门,剜心疼痛从各个关节袭来,丘羽羽脸色苍白,汗如雨下,她却咬紧牙关,哼都没哼一声,为的就是不让陆岩柯担心。 “住手!”陆岩柯早已飞箭一般,“呼啦”一下,跳出人群,指着陆花儿大喊道:“大姐你当真狠心!她受伤颇重,你将她扔在牢里,不是存心要她命么!”他转身一抓,一双青白的手,死死握住其中一个大汉的手腕,怒道:“放下!” “是我让她跟踪绿云的!”他突然大喝道,指着自己,嘶声道:“是我!” 石破天惊般,一屋子的人,蓦然闭嘴,都齐齐惊讶地望向陆岩柯。 陆花儿的脸,也惨白无血,两只眼睛露出一阵怨毒,恨恨道:“你什么时候,也掺和起露霜阁的事情了!” 陆岩柯黯然道:“我无心插手,你先放下她!” 陆花儿怒色更盛,侧手一挥,青瓷茶盅“哗啦”一下,陡然落在地上,摔得粉碎,碎片和热茶飞溅四散,惊得周围人慌忙躲开,她怒道:“我自然要问你!先把她带下去!” 两个大汉听陆花儿发话,这才安心拂去陆岩柯的手,说了声:“大少爷,得罪了!”驾着丘羽羽,抬腿就往门外去。 “回来!”陆岩柯转身就要追出去。 “拉回来!”陆花儿一挥手,又进来几个大汉,死死抓住陆岩柯。 虽然他怒斥不断,却怎么也不能挣脱几个内功深厚,手如铁钳的大汉。 “大姐!”陆岩柯此时,已经是面如黄纸,心力交瘁道,几乎哽咽,嘶声道:“不干她的事!” 陆岩枫也赶上前来,踮脚扶住陆岩柯,低声在他耳边道:“大哥稍安勿躁!” 陆岩柯虽是文弱书生,却性子刚正,此时,他挣不开按住他的大汉,又气又怒,直觉天旋地转,突然“噗”一声,喷出一口急火攻心的鲜血,正溅在几个大汉和陆岩枫身上。 一阵粉红血雾飘荡在花厅内,众人都闻到一股咸腥的滋味,这才看清,陆岩柯面色凄惨,鲜血飞溅在他素净的白袍上,触目惊心。 这一口血喷出,众人方才吃了最大一惊。 他们没有想到,一向平淡无惊的陆岩柯,居然还有这么悲愤交加的时刻。 绿云却已先众人一步,翻身腾空,脚尖一点,飘然落在陆岩柯身边,双手一伸,已经撑住陆岩柯就要轰然倒下的身躯,泪如雨下,哽咽道:“大少爷!” 陆岩柯又跟着口涌出几口鲜血,突然失去了知觉。 陆花儿这才着了急。她豁然转身,飞奔而来,眨眼间人已经蹲在陆岩柯身边,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好在陆岩柯虽气息绰绰,总算还没有断气。 陆花儿挑眉,大喝一声:“郎中呢!” 几个大汉已经托起陆岩柯,放在竹椅上,蹲身将竹竿架在肩头,起身一抬,四人如同一阵疾风,健步如飞,瞬间便消失在花厅门口。 众人一阵唏嘘,见陆花儿神色凝重,还立在花厅门口望着门外小路。路上早已空无一物,只剩下似有似无,飘忽不定的烟尘。 所有人都立在花厅,一言不发,空气中还弥漫着咸腥的血雾,粉红咸腥。 只有陆岩枫和绿云,早已跟着飞奔的竹椅跑了出去。 秋风乍起,吹进花厅,陆花儿打了个冷战,心中突然一阵凄凉。 她最了解自己这个向来不闻窗外事的弟弟。陆岩柯口涌鲜血,是平生头一遭,这其中曲折,让陆花儿暗自唏嘘不已。 陆岩柯,自小就是个痴人,不在意的东西,看都不看一眼;在意了,便死死盯着,眼珠瞬也不瞬一下。他一旦用了心,便是个肯赔上性命的傻子。这样的人,你可以说他是天下第一痴人,却又不但不叹服,他用心之专,用情之深。 这种人,是天下最真挚之人,谁也比不了。是造化成就的奇迹,人间真情的化身。 陆花儿缓缓回身,飞溅落地的血,还没有干,零落在地,却像朵朵绽放的红莲,妖娆美丽,如泣如诉。 ------------ 第三十二章 如果与因果 更新时间:2013-09-22 空寂无声的幽暗,弥漫在大牢的每个角落。“滴滴答答”的水滴,有节奏地击打着石阶,发出阴冷的声音。 空气中漂浮着霉腐的味道,含着淡淡的血腥气。 那种气味,那种声音,在黑暗中凝集,压迫,让人不由胆寒,何况一个弱女子? 丘羽羽正蜷窝在柴塌上,一缕青白的光,从她头顶上的小窗高高射下,落在地上,交错纵横,是一方铁窗的影子,尘埃在白光中跳跃飞扬,犹如群魔乱舞。 分不清是白日,还是黑夜,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 她觉得自己的生命,仿佛正在枯竭。 这时候,隐约有两个人影,正匆匆穿过牢廊。前面是个垂首疾走的精壮汉子,手提个白色灯笼,正是露霜阁大牢的看守;后面的人身材高大,身披着连帽的大氅,遮了整个容貌。 两人不一会就停在昏暗的斗室外。 铁栅乌黑斑驳,泛着支离破碎的幽光。 看守低唤:“杨绚!” 恍惚间,仿佛只是幻觉,却又那般清晰。 柴塌上蓬头垢面,奄奄一息的丘羽羽,勉强睁了睁眼。她的脚下,有几滩干涸的赤黑,蝇虫正贪婪地伏在上面,“嗡嗡”叫着。 门开了。 看守身后闪出一人,青白大手,已经向后推开帽子,露出一张清俊的脸,眉冷如刀,眼明如水。 是陆岩柯。 “绚儿……”陆岩柯大步迈进铁栅门内,一把抓住丘羽羽冰冷的手。 “绚儿!”他几乎哽咽,嘶声道。 丘羽羽浑身疼痛,双腿仿佛没了知觉,她昏昧的头脑,半晌方才回了知觉,看到立在自己眼前的人,高大俊拔,是她熟悉的样子。 看守知趣地退了出去。 “陆公子!”一股热气,陡然填满胸口,她眼泪却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陆岩柯点头,惨白的脸,忧伤的眼睛。 “你别哭。”他伸手,用袖子擦去丘羽羽的眼泪,低声道:“我一定想法救你出去!” 丘羽羽哽咽点头,四下黑暗,如同有无数恶魔,正不断向她包围,还来不及害怕,身体的疼痛和空虚,早已将她击溃。 此时,陆岩柯温暖的手,正牢牢握着她冰凉的手,就像是要一并温暖了她即将耗尽的生命。他的声音那样坚定,他的眼睛那样温暖,一瞬间,丘羽羽仿佛得了些力气。 她挣扎起身,靠在陆岩柯宽厚的肩头,虚弱垂泪道:“我不能死。” 她不能死。 她还没有完成父亲的嘱托,还没有再次看到王遮山好端端站在自己面前。 她这四个字,“我不能死”,所包含的千言万语,陆岩柯或许并不明白。但是他点了点头,沉声道:“你不会死。” “嗯。”丘羽羽勉强笑道。 “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恨自己不会武功。”陆岩柯突然道,眼睛忧伤得就好像两汪深潭,流转过千丝万缕的痛楚和自责。 “若是我会上一招半式。”他接道:“就能带你,杀出去了!” 丘羽羽不禁苦笑道:“这是傻话。”她咳嗽了一声,显得很疲惫,勉强绽开一个笑脸,喃喃道:“其实此时,我也有点希望自己会武功了。” 陆岩柯亦笑了。 平生第一次,两个不会武功的人,同时意识到,或许会武功是好的。 陆岩柯心中更是感慨。 他自小长在风雨飘摇的江湖中,目睹着盐路上剑拔弩张。他的家,并不像个家,总是闪着明晃晃的刀光剑影。 每个人的身后,仿佛随时都能反手催生一阵杀机。 他恨透了武功。 所以,他拒绝习武,拒绝杀人的工具,总以为,若是自己能主动远离这些纷争,就能躲开鲜血和仇恨。 只可惜,这一刻,他仿佛明白了一个极简单的道理。 武功,也可以保护人。 怎么他就只看到了杀人呢? 他叹息了一声,苦笑。 丘羽羽抬起虚弱的眼睛,不解问:“你笑什么?” “我笑我傻,这么简单的道理,到如今才明白过来。”陆岩柯摇头叹道。 “什么道理?”丘羽羽侧目。 “如果我会武功,就能保护你。”他严肃道,若有所思。 丘羽羽心中,陡然掠过一阵惊讶的温暖,仿佛将她整个人包容其中。 她垂首道:“会了也未必就是好事。” 陆岩柯不说话,他无言以对。 世界上没有如果,如果他自小就会武功,生活便会大不同。 生活没有如果。 不能把假设的某个片段,生生嵌在已经存在的现实中。现实中的每个片段,因果相连,没有哪一段能凭空消失或者改变。 如果陆岩柯和他的兄弟姐妹一样,纵横江湖,或许此刻就没了恻隐和怜惜,也可能,根本就不会遇到丘羽羽。 所以,没有如果。 两个人,似乎都刹那间,都明白了这个道理,同时沉默不语了。 高窗投下的雾蒙蒙的烟光,偏了方向,斗室里更昏蒙不辨了。 陆岩柯拽着袖子,轻轻拭去丘羽羽脸上混合的眼泪和汗水,还有泥污。她一张清秀的脸,在惊惧和折磨中,全然不若初见他时,那般饱满和晶莹。 好像一朵入了秋的莲花,在凄风苦雨的摧残下,失了颜色,没了光彩。 “你受苦了。”他不禁鼻子一酸,几欲再度落泪,只是他别过脸去,只望着那道移动的烟光,让一把辛酸泪缓缓风干在眼底,这才回过头来,望着丘羽羽,道:“我大姐下了死令,除了我爹,没人能放你出来!”他温暖的脸凑近丘羽羽,仔细看着她半张半合,灰暗疲倦的眼睛,保证道:“你千万放心,我很快会再来!” 看守在外面低低咳嗽了一声,雾白的灯笼,在铁栅外飘荡。陆岩柯回头应了一声,轻轻将丘羽羽斜靠在柴榻上,一皱眉,转身而去。 他走到门口,却又回头,眼中满是忧伤。 那种忧伤,就像是根植在他心底,透过眼睛伸展出来,让人动容。 丘羽羽只能依稀间看到他朦胧的身影,俊拔而高大。 她宽心地笑了下,努力抬了抬手,向他告别。 大牢外,其实早已经是夜半时分,天黑风凄凄。 玉镜高悬,正青幽幽笼着陆岩柯高大的身躯,随着他,沿着一道白墙匆匆前行,一路往陆擎的点露斋去了。 陆擎正在写字,枯笔飞白,笔走龙蛇间,黄白纸上,凌厉落下两个字,清风。 陆擎的行草,年轻时就名动四方,他的飞白笔法亦是独具风流。 须知刀法和笔法,一向颇有些相通之处,陆擎并不例外,他写字和用刀,一样的凌厉飘逸,一样的霸道锋利。 陆岩柯也最会行草,并且颇得陆擎真传。只是,陆岩柯只爱行草,不爱刀法。爱飞白的笔法,却全然不知江湖中那把飞白刀。 陆擎每每见到陆岩柯练字,都不由叹息,这般天赋根骨,如果肯握刀,必然是个成名成家的材料。 如今,父子俩绝少说话。可是这日午后,陆岩柯却主动提出夜里要来拜见父亲,说些话。是以陆擎早早遣走了丫鬟仆从,夜深了,自己还独自立在书斋里。他等着儿子,打发时间,便顺便亲手磨墨,信手书了几个大字,以解手痒。 此刻,红烛摇曳,窗外影拂烟霄,书斋外的花园子里影影绰绰。他虽面无表情,心中其实正在忧思翻转,只因他最了解陆岩柯,此番前来,必然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大雪山庄那个女人迷住他了? 陆擎想到这里,背后升起一阵冷汗,他太了解自己的儿子,若爱上什么,眼睛瞬也不瞬盯着,实在可怕得很。 那份痴劲,也不知道是像了谁。 陆擎突然苦笑了一声,撂了笔锋分叉的毛笔在砚台边上,颓然倒在太师椅上。 江湖人都道,陆擎这个儿子最不像他,又痴又傻,连刀都拿不起来。 只有陆擎自己心里如同一面明镜般,清楚地知道一个事实。 陆岩柯,其实最像陆擎自己。 他能写和陆擎一样俊美的飞白行草。他虽不会刀法,但妙笔一动,处处绽放着凌厉刀法。陆擎为人处事的那份聪明,天生就根植在他脑中,只不过他全部用在了研究棋局上,这点或许才是最妙。陆擎每每想至此处,都不由微笑。人世江湖,便如同一盘黑白错综的棋局,开口封路,相生相克,错落中,举手间,都是生死,充满一目数步的智慧和勇气。 这些,陆岩柯实在学得很不错,或许不该说学,因为他简直就是浑然天成,是陆擎的血在他的身体里奔流,无论喜欢还是厌恶,他都是陆擎的儿子。 想到这里,陆擎不由叹息一声。 除此之外,他们父子俩,最相像的一处,其实是痴情。 陆擎望着窗外飘忽不定的丝丝乌云,月亮暗淡,若隐若现,让人心中不由升起一阵忧伤。 如果陆岩柯真的喜欢上了王遮山的情人,这简直就是一场灾难。 因为陆擎对褚墨绒的感情从来未曾消减半分,哪怕时光流转,物是人非。 所以陆岩柯,血液里流淌着同样的执拗,海枯石烂,翻天覆地,他也绝不会放弃那个女人。 陆岩柯确实很像他,陆擎垂首,忽然间,心有哀戚。 ------------ 第三十三章 父与子 更新时间:2013-09-22 夜深了,陆擎还靠在太师椅上,若有所思。 突然,珠帘叮当,陆岩柯像一个幽灵般,悄无声息,已经来到他的面前。 烛火摇晃,冷风凄清。 “来了。”陆擎皱眉,淡淡道。 他已经遣走了所有人,所以连个通报的人都没有。 陆岩柯的脚步很轻,可是终究比不了习武之人的轻灵脚步。 在陆擎耳中,他简直是轰响而至。 陆岩柯甚至没有拜见他的父亲。 只是站着,骄傲地站着。 哪怕他此刻来,是有所求。 道不同不相为谋。陆岩柯内心深处,诟病陆擎太多为人处世,想起这些,他连话都不想说了。 但是他必须说,今晚,是他来求陆擎的。 “我来求你……”他迟疑了一下,道,勉强自己尽量恭顺。 陆擎抬眼,正望见儿子的眼睛,心中冷笑了,那两只未经沧桑的眸子,虽极力掩饰,却终究是简单了些,焦急毕露。 他沉声道:“大雪山庄那女人么?” “你猜到了。”陆岩柯的脸色很难看,如同蜡纸。 “再关着,她会死。”陆岩柯蹙眉道。 “放她出来。”陆岩柯要求道。 “她身子太弱了,经不起折腾。”陆岩柯哀求道。 陆擎却一直没有开口,他的眼睛,越过陆岩柯的肩头,呆呆望着儿子在墙上跳动的影子,随着摇晃的烛火,错落,交织。 他的眼睛瞬也不瞬,好像根本没有听陆岩柯在说什么。 陆岩柯终于愤怒了,怒道:“你真的不放她!” 陆擎方才抬眼,望着他焦虑的脸,淡淡反问道:“我凭什么放她?” 陆岩柯的悲愤和道理,陡然全都噎在喉中,却无法发声。他拧了眉头,思了片刻,方才开口道:“你放她,我愿意顺从你。” 这是他最后的筹码。 陆擎却冷笑了,厉声笑道:“晚了!你的天分全都浪费完了,我早就不指望你什么了。” 陆岩柯的心沉到了最底,这句话仿佛抽干了他所有的灵魂。 原来,这不是他最后的筹码。 二十几年来,他与父亲斗争的,不过就是习武还是不习武的问题。他仿佛一直站在上风,骄傲而自我。这一刻,陆擎这一句“晚了”,他方才明白,原来,他们的对峙,早就结束了。 他的心,突然空了。 于是,他垂手,无力立着,却又并不甘心离开。 陆擎说完这句,心中亦有泣血之痛,这句“晚了”,何尝不是剜他的心,只是陆岩柯永远都不会懂,一个父亲的坚持和失落。 陆擎笑了,冷淡而疏远,嘶声接道:“你回去罢。” 陆岩柯抬头,一双眼睛陡然喷出怒火,那双温暖的眼睛,绽放过春日的阳光,流露过真挚的温情,却极少愤怒。这一刻,这双眼睛却烈焰崩裂,凛冽喷涌出一片地狱之火。 陆擎的心,“咯噔”一下。 陆岩柯终于想到了一个绝对的筹码。 他忽然跳起来,转身,飞奔,一把抓起窗边桌案上的白刀,正是陆擎每夜都反复擦拭,总是爱不释手的那把“龙脊刀”。 “哗啦”一声,白刀已经在陆岩柯手中展开,银光一闪,已经往他自己的脖子上掠去。 “你疯了!”陆擎大喝一声,脚一蹬,“呼”地就从椅子上飞了起来,翻转身体,顷刻间就到了陆岩柯面前,飞起一脚,正踢在他握着刀把的右手。 陆岩柯平生第一次握刀,刀把冰冷得就好像腊月里的坚冰,让他一下冷到了骨髓深处,整颗心都跟着一个必死的信念,结成了霜雪。他手已颤抖,正迎上陆擎这突发的凌厉一脚,只听“当啷”一声,一把白刀,已经落在几尺外,刀锋兀自龙吟,嗡嗡作响。 陆岩柯只觉得手腕几乎碎裂,痛彻心扉。他的恨和愤,在这决绝的疼痛中,变成了一种力量。是以他面色苍白,鬓角沁出冷汗,却咬着牙,颤巍巍在陆擎面前站起来了。 那种不屈,分明就是一种怨恨,一种平常父子间从不该有的恨。 陆擎被那种眼神惊了一下,向后一个踉跄,险些跌倒。 那双眼睛,不是儿子看着父亲,而是仇人相见,陆擎的心里,刮过一阵寒风。 “你……”他不由敢上前几步,实在挂心陆岩柯的手腕,需知陆擎那一脚,由急而发,承着他十足内力,即便是内功深厚之人,或许也不能抵挡,何况陆岩柯。 此时,陆岩柯的右手腕,已经碎了。 “别过来!”陆岩柯怒道,脸色已经没了血色,他紧皱着眉头,左手按住了右手腕,嘶声道:“现在,你肯放她了么?” 陆擎呆住了,他没想到陆岩柯会为了一个女人用生命威胁自己,居然就为了一个女人,居然和自己一样痴傻。 陆岩柯苦笑,这是他最后的砝码,因为他依然相信,陆擎还是会在乎他的生死,只因血浓于水。于是他孤注一掷,接道:“你若还不放她,我迟早死在你面前,我若想死,你岂能拦住!” 陆擎的眼睛果然如同死灰,他的心,仿佛被恶魔的大手狠狠攥住,几欲碎裂,窒息。他一向不怒自威,这一刻,却真的震怒了,厉声道:“你敢威胁我!” “你试试!”陆岩柯像一只遍体鳞伤的猛兽,狠狠道,眼睛一片血红,所有的血管都暴胀着,他的右手腕青白斜垂,显然已经断了。 一阵剧痛袭来,陆擎几乎跌倒,这次,陆岩柯赢了。他嘶声道:“你先过来,我替你接骨!” 这是命令,也是筹码。 陆岩柯终于抬头闭眼,一声悲戚叹息,两行欣慰的眼泪,悄然从眼角滑落。他蹒跚而至,来到陆擎的面前,不再反抗。 一个交易,已经完成。 陆擎望着他,心中感慨,二十年,当年那个怀中吃奶的婴孩,突然就长成了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他的肩膀,甚至比陆擎还要宽,他的眼睛,明亮而凌厉,聪慧却又固执。他简直就是年轻时的陆擎自己,可是他却又那么遥远,全然不是当年在陆擎怀中咿咿呀呀笑着的小儿。孩子一旦长大了,就再也不能好好揣在怀中疼惜了。 这一望之间,陆擎早已五味杂陈,心中辗转千百万次,他颤巍巍伸出青白苍老的手,紧握陆岩柯手腕,轻轻一错,只听“咯噔”一声,顷刻间便将手腕接好了。 陆岩柯脸色苍白,已经转身,却又回头道:“你说到做到。” 他再回头之时,突然流下了眼泪,自己却也不知道为什么。那无法遏制的眼泪,就像是诉说着什么,喷涌而出,他抬头望着天边昏黄的月亮,哀戚之感,愈发浓烈,心口仿佛就要裂开似的,疼痛难捱。 这一威胁,他仿佛也明白了一件事情,那是老父的心。 普天之下,有谁不爱自己的孩子呢? ------------ 第三十四章 孟小莲 更新时间:2013-09-23 陆岩柯正独自行走在焦墨般阴黑的无尽暗涌中,黑暗一浪一浪翻滚,此起彼伏,将他缓缓淹没,很远的地方,飘荡着鬼魂一般的游丝缤纷,鲜血的颜色,围绕着翠竹的颜色,翩翩起舞,好像遥不可及,却又历历在目。 突然,他感到眼前流淌过一阵温暖轻白的光,缓缓睁开眼,四下寂静,书还在手中。不知什么时候,他居然握着书卷睡着了。 眼前是一张俏皮的脸,蜜色肌肤,深深梨涡,正笑吟吟望着他。 “唔!”陆岩柯吃了一惊,险些扔了书卷。 他的眼前,立着一个高挑的少女,一身浅紫,站得笔直。 “孟小莲!”他立刻瞪大了眼睛。 “正是。”孟小莲笑道:“我又不是鬼!你喊什么!” 陆岩柯却笑不出来。 一直以来,露霜阁与玉门关外璃星山上的凌虚教结盟。 孟小莲是教主孟青尧最疼爱的小女儿。 这桩婚事,早在他们还在肚子里的时候就定下来的。 他们生来就会结为兄弟,姐妹,或者夫妻。 “你怎么来了?”陆岩柯起身,放书卷在案上,窗外透亮的阳光,斜斜照进屋里,明媚之极,他的眼睛很温暖,却也很疏远。 “我不能来看你么!”孟小莲嘴一嘟,转身出门,却又探回头来道,神秘一笑,身后暗红的弓箭光彩熠熠。 如今,凌虚教是个神话。 从前,凌虚教不过尽是流离。 孟小莲常听父亲讲起凌虚教的艰难,凌虚教的崛起,凌虚教的必然。 凌虚教发起于大漠深处,源自一群流离在大漠深处的荒民。这些流浪在大漠里的人,有罪犯,有恶棍,也有颠沛之人……皆失了立足之所,不得已徘徊大漠深处。风霜雨雪,凛冽沙尘,练就他们各个精壮,各个邪魔。西域商道上,有人喊他们沙匪,因为他们在沙漠里纵横劫掠,商队,马帮无不惧怕。也有人喊他们璃星山匪,传说中他们天降在凡人到不了的璃星山。 这些人自然没到过璃星山,他们只是流连大漠,出其不意。他们只是在大漠的乖戾中练就了好本事和野性子。璃星山增加了人们的恐惧,对他们惊惧不已,于是这群人便也以璃星山人自称了。 这群沙匪中,后来出了一个真豪杰,名叫孟青尧。 众人归附,只因孟青尧找到了真正的璃星山。 沙匪上了璃星山,脱胎换骨成了凌虚教,便从此和不堪过往道别了。 凌虚教不再为难来往商队,他们甚至和商队做起生意来。整个大漠,渐渐传出了凌虚教的美名。商队都喜欢璃星山上的雪莲冰花,入药最是神奇;也敬服凌虚教飘逸灵秀的功夫,招招令人胆寒。 凌虚教,却成了神仙所托的神教。凌虚教众最崇拜璃星山的极寒冰雪,称为冰灵,据说冰灵乃天上神仙,落在璃星山,守护凌虚教,或化身白豹,或化身冰霜,或化身少女,或化身雪莲……变幻万千,不可捉摸。 孟青尧,武功超群,无人不服。经年积累,在偏远避世的璃星山上,潜心培养了数不清的绝世高手,他亦常常自己秘渡玉门关,潜入中原,四处寻访习武奇才和睿智俊杰。 璃星山,绝寒之地,每一寸冰、每一棵顶寒而生的植物,都经过严酷磨练。凌虚教众,一向善用弓箭,腰间短刀,更是凌厉非常。 孟小莲自幼习武,箭法更是百步穿杨,鲜有人能出其右,江湖中,人人尊一声“雪圣女”。 她性格豪放,与大漠颇有神似之处,凌厉,奔放,无拘无束。 陆岩柯不会武功,孟小莲却十分满意,她不止一次,认真说,此生不愿嫁给盖世英雄,唯愿与陆岩柯下棋吟诗,了此一生。陆岩柯却从来没有愿意过,他的意愿则是,娶一个不会武功的女子,过下棋吟诗的生活。 这件事僵持了很久,陆岩柯死都不答应,孟小莲却死都没嫁人,但是她每年都会跟着父亲入玉门关,风尘仆仆,来拜访露霜阁,是露霜阁最尊贵的客人。 陆擎和孟青尧,据说是过命的交情,怎么过命,却没有人知道细节。 孟小莲又来了,她的眼睛还是那么炽热,流转着蜜糖一般清澈甜蜜的光彩。少女的期待和爱,仿佛随着时间不断的酝酿发酵,沉淀成了一种不屈不挠的姿态。时间没有打开她的枷锁,反而更坚不可摧地禁锢了她的灵魂,对陆岩柯的痴情,未减一分,浇筑了一把大锁,由她自己亲手为自己戴上。那凄凉而寂寞的锁链之声,她自己却听不到,只能感觉到那身不由己的困惑,又甜蜜又哀戚,久久不能散去。 陆岩柯的心中,隐隐生出了一丝不安。 陆擎言出必行,丘羽羽已经走出深牢,安置在一个别院中。据说有丫鬟照顾饮食,生活安逸。 只是,陆岩柯却再也见不到她了,这是陆擎的命令。时间或许真的可以疏散一切,在不断的涤荡和侵蚀中,终究化作模糊的泡影。一个信念的死亡,却只需要一个瞬间,一个震撼的瞬间,就足够摧毁所有。陆擎找不到这个瞬间,他只好将一切交给时间,同时也闭上了眼睛,将所有交给了命运。 如果命运总有拐点,捉摸不定,让人啼笑皆非的拐点,那就是,一些无法左右,看似平淡的瞬间,却总是摇身一变,成了关键的时刻,将事情往完全不同的方向牵引。 除了正视拐点,顺应命运,还能如何? 也或许,某个瞬间,也可以大手一挥,睁眼看到不可思议的逆转。他将一切交给时间,只因时间终究比命运更平淡无奇,生命脆弱,经不起波澜壮阔的交错。一如他大步踏出大雪帮那日,天很阴,云中低泣的仿佛不是苍穹的声音,而是人的呜咽,如此凄凉,如此凉薄。水一般透明却浅浅纯白的雾气盘横在天地之间,遮掩了黑云的触目惊心。 那天,或许就是一个拐点。 一个他不能逆转却或许已经逆转了拐点。 没有如果。 午饭后,陆岩柯便再次前往点露斋,他脚步很慢,心中慢慢展开一阵不安,急促,短暂,却清晰。 点露斋是陆擎的书斋,建在寒霜寺最后的小院中,是他为了修身养性,住在寒霜寺起居方便,专门修起的书斋,一应俱全,仆从左右,非常自在。 陆岩柯刚迈进院门,远远便听见了孟小莲粗剌剌的声音。 孟小莲正站在书斋中央,旋转身体,赏看着陆擎墨宝,偶尔发现一幅陆岩柯挂着其间,便喜不自禁,发出好几声惊叹。 陆岩柯听得直皱眉头,却也不得不硬着头皮走了进去。 孟青尧也在,正坐在太师椅上,一面品茶,一面笑望着孟小莲,又是摇头,又是叹气,喜爱之情,却溢于言表。他是个清瘦的老人,面色焦黄,眼睛精锐,山羊胡子,灰白整齐,微微随风荡漾。大概谁都不会相信,这样清瘦的身形,居然能所向披靡,以一敌百。江湖中无人不知,孟青尧逆风沙而行几十载,早就内力深厚,轻轻挥手,便可摧山倒海。 陆擎已经看到了陆岩柯,见他呆呆立在门口,面无表情,便不由皱了皱眉头。 “见过孟伯父。”陆岩柯在父亲严厉的目光中,终于迈进屋里,作揖道。又转身向孟小莲拜了拜,道:“见过孟小姐。” 不等孟小莲开口,孟青尧已经“哈哈”大笑了两声,淡淡道:“侄儿还认识我们父女,极好,极好!”他虽然连着说了两个“极好”,却口气冷淡,如同裂帛般刺耳粗糙,只因多年来陆岩柯三推四挡,辜负了孟小莲的一片真心,还有她韶华易逝的青春。 陆擎只好赔笑道:“这个糊涂小子,嘴上不说,心中却一向记挂着孟侄女。” “哦?”孟青尧勉强笑了笑,淡淡道:“陆兄向来为人慷慨,只是这小子,却一点不像你,真真是个罗嗦书生,真不知小莲喜欢他什么!”一通数落,他心中似乎方才舒服了点,终于舒展了紧皱的眉头。 “爹!”孟小莲已经撅起嘴,一脸不高兴。 她确实是相貌平淡,但是也俏皮可爱,眉清目秀。 陆擎脸白了,只好尴尬地笑了几声。 陆岩柯垂首不语,直挺挺立着,孟小莲拉了他好几次,他动也没动。 孟青尧看着,一脸不高兴,遂道:“我看这样下去也不是个法子,不如咱们解除婚约,也省得耽误了我闺女!” “爹!”孟小莲却急了,跺脚道,“女儿只嫁他!” “大姑娘家说出这种话,你不害臊!”孟青尧叹气摇头,没了脾气。 “孟兄何出此言,这次入关,不就是细细商量这事的么!”陆擎再赔笑,一挥手,丫鬟赶忙端了新鲜的果子进来,又添了茶,跟着就急急退了出去。 屋里安静许多,气氛像秋后的夜里重雾,湿漉漉,沉甸甸,让人喘不上气来。 陆岩柯两只眼睛睁得老大,望望孟小莲,又望望陆擎。 可是在场的人,好像顷刻间,已经将这件事定了下来。 他黯然转身,走出点露斋的时候,正是山风四起,白雾升腾。秋风向来凄苦,衬得他空洞无助的心情,越发无奈。 ------------ 第三十五章 妙人妙计 更新时间:2013-09-28 深秋的天,湛蓝高远,被游荡于天地间的深重湿露镀上了一层薄薄的,冰壳般的水色,蓝色荡漾,如同一汪浩瀚的青绿鸿水。金黄的秋叶,自参天的大树的顶端,纷纷扬扬,像精灵一样飘扬落地,到了深秋时节,已经厚厚铺满整个林间大路,踩上去会“沙沙”响。 王遮山正羁着黑马,不疾不徐,穿过一片金红错落的古树林。古树浓密,盘根错节,遮蔽了头顶湿漉漉的天光,投下了阴黑潮湿的细密树影,落在脚下早已消失在干枯落叶之中的大路上。“咯噔咯噔”是悠然的马蹄声,踩着落叶发出“沙沙”的低吟,好像诉说着什么,又总是嗫嚅不清。他的眼睛,望着遥远的密林深处,好像就要望到尽头。 他的眼前,渐渐浮现一张美丽的脸,正认真地盯着他。 那张脸,总会在午夜时分,撕破浓稠夜色,像一抹残月,赫然出现在他的眼前,搅乱他的酣梦,刺痛他的心。那张脸,苍白忧郁,欲言又止,仿佛要告诉他什么,却依然听不清楚。 他与丘羽羽,已经分开三月。 三个月来,每一次睁眼,每一次闭眼,眨眼间,他都能想起分离时刻的悲怆,都在憎恨自己的无能为力。这么说或许过于苛责自己,毕竟从六个露霜阁的高手中带着丘羽羽脱身,不是件简单的事情,但他依然无法遏制自责的心情。他不能保护好那个柔弱的女子,那抹温柔的颜色,就这样消失了,仿佛他们一起漫步走过的夜间小路,一起穿过的热闹街道,都只存在于或许出现过的梦里。 那一切,也许不是真实的。 离开嘉兴,已经半月余,湿露深重,天气冷起来。天柱山仿佛近了,他几乎能看见那些高耸入云,却又若隐若现的峻拔险峰,感觉到了那似曾相识的阵阵杀机。他的心,好像慢慢沉入一方冰冷深潭,一直往潭底沉去。刺骨的寒冷,彻心的麻木,时时刻刻在试图封闭他的呼吸,让他觉得即将沉溺,即将淹没,即将死亡。但是,他真的望见了天柱山周围萦绕不散的乳白浓雾,心中却只有一个坚定的念头,丘羽羽。 这三个字,仿佛已经刻在的心头,如同一个疤痕,一个烙印,挥之不去,隐隐作痛,他不禁伸手按住胸口,却只摸到了起伏圆润的轮廓,是那只晶莹美丽的攒珠璎珞圈。他不由温暖地笑了,这一次,如果再见到那张苍白美丽的脸,他一定亲手将璎珞圈送到她的眼前,一定不再退缩和畏惧,哪怕那张脸,总是充满了怀疑和惊惧。 如果世界真的有轮回,那么不远的以后,一定有一个轮转的机会,能让他和丘羽羽,挣脱“江湖”二字,挣脱“飞白刀”的诅咒,自由自在,在高天下纵情。他几乎要迫不及待纵马去了,奔向那个已经感动了自己的未来。他的脑海,汪洋之中,已经勾勒出了那种轮回之后的重生。最初的模样,每个细节,每种颜色,都已经交织成型,呼之欲出。 他不由轻叱骏马,夜黑高大的马立刻展开四蹄,箭一般掠过密林,几乎飞动,马蹄后,是凌乱缱绻,飘摇辗转的落叶,在扬起的烟尘中翩翩起舞,好像一窝受惊的雀鸟,躁动之后,又渐渐归于平静。 骏马奔驰,不知走了多久,密林已经在他背后渐渐模糊,留下一抹温柔的金色。大道的痕迹又清晰起来,灰白苍凉,浸满深秋的凄凉。大道边已经出现了一间低矮的二层木头小饭馆,落满尘埃的酒幌,对开的粗糙木门,两只烟蒙蒙的大红灯笼,几乎褪去了所有的红色。门外的马槽边,却拴满了过往客人的马,比肩争相舔着水槽里清凌凌的绿水。水槽是粗石打成,落了一圈鲜亮的绿苔,映得清水更加清洌明亮。 王遮山撂下马缰,店伙牢牢接住,笑眯眯去喂马,因为一粒粗切的碎银,明晃晃,跟着马缰,一同落在了他焦黑粗糙的手掌中,如同天上的星辰,明亮晃眼。 饭馆里热闹非常,王遮山的心却缩紧了。 无数次的教训之后,他终于明白了,饭馆是一个多么危险的地方,掩盖着多少阴谋诡计。这一刻,他的眼前充斥着欢声笑语,各色人等,表情各异。有的衣着华贵,带一群仆从,仿佛是忙着押送贵重物品的镖头,或者是亲自押货的大商人;有的人简陋粗衫,像是田间地头普通的农户,拖家带口,其乐融融,可能是去遥远的村落串亲戚,也可能是去赶镇子里的集会,买些新鲜的玩意。 可是王遮山的眼前,却荡漾着迷蒙的杀机,如同一阵若有若无的黑色轻烟,笼罩飘荡在整个大堂之中,模糊了所有人的脸,也模糊了他们眼中真正的神情。他的心,缩得更紧了,以至于不由自主,坐在了最偏僻的一角,并且靠着一扇对开大敞的窗边,确保自己能第一时间跳出去,谋取更多机会。 但是饭馆内却非常平静,人们各干其事,甚至没有人看他一样。小二是个温和的年轻人,不一会就托着乌黑的木盘颠了过来,盘中放着他要的牛肉和清酒。他下意识苦笑,笑自己过于小心翼翼,又笑这小心翼翼终究来得太迟,伴着长久的自责,他不禁猜想,如果他早点有这么警觉的意识,天柱山脚下的那次伏击,也许就不会留下如此大的遗憾。 可是,没有如果。 这时候,窗外掠过一阵清风,冷峻透彻,如同脆薄的刀片,落在窗格上,“吱呀”作响,落在脸上,竟然是生疼的感觉。一个人,已经脚步轻盈迈进饭馆的低矮门槛,小二正要招呼,他却只是一挥手,示意小二闭嘴,就径直往饭馆最后面走去。穿过人声鼎沸的客流,并没有人特别看他一眼。 那是一个身形佝偻的老头,红红的脸,白白的头发和胡子,清矍灵巧,无声无息地落座在王遮山对面。 王遮山没有抬头,他手中握着一对纹理细腻的木筷,夹着一片浸满辣油的牛肉片,肉片很薄,透着晶莹的亮光,闪着红红的辣油,对面的来客笑了,却直接从他手中拿走了木筷,把牛肉塞进了口中,眼波流转,笑道:“真好吃!” 那声音,全然不是一个老头的声音,清脆悦耳,掺着一丝冷淡。 王遮山苦笑,越过老头的肩膀,四下打量一番,才敢开口,声音小得几乎不存在:“你怎么来了!” “你太笨,我不放心!”老头的眼睛流露一阵柔情,那双眼睛,就是挫骨扬灰,王遮山也认得。 露毓! 无论她有多么高深的易容术,哪怕她不用少女的声音说话,王遮山也认得她那双缱绻迷离的眼睛。多少次,当他经历了生死危难,只要还有机会再次睁开眼睛,一定会第一时间看到这双坚定温柔的眼睛,默默注视着自己,一如此刻。 “你总是扮作老头,不怕被人记住么!”王遮山从她手中抽回筷子,又夹了一片牛肉,放进嘴里,得意大嚼起来。仿佛是第一次,他能够说出一个需要露毓思索的问题。 这种机会,实在是太少。 露毓笑着点头,若有所思道:“你说得不错,看来这次我得换个摸样了,不然他们肯定认出我!” “他们?”王遮山吃惊地看着她,一种奇妙的预感掠过心头,带着一丝不解。 “是啊,天柱山脚下那些人!”露毓压低了声音。 “天柱山”、“露霜阁”是这个深秋,最禁忌的六个字。 “你也去?”王遮山确实吃了一惊,这一次,危险的事情,他本想自己完成。 但是露毓没有退缩的意思,她的眼睛很坚定,流露出只对王遮山展现的温柔。她的眼睛,如同两汪深潭,落在王遮山脸上,冰凉彻骨,不容置疑,许久之后,才慢慢挪开,她低声问道:“你怎么找露霜阁?” 王遮山哑然,他确实没有,或者说来不及,甚至可以说是不敢仔细想这个问题。他唯一的念头就是去救丘羽羽,所以他无论如何,都要再去天柱山脚下的小酒馆,期待着能找出点破绽,然后伺机而动。 露毓完全看懂了他谋划的见机行事,摇头道:“他们认出你,你上不了天柱山;他们认不出你,你也绝对找不到露霜阁。” 露毓的话没错,王遮山沉默了,他默默端起白瓷酒壶,给自己斟了一杯乡野间的粗酒,香气飘荡,沁人心神。露毓已经从他手中夺走了酒杯,放在唇边,仔仔细细呷了一口,眼睛里全是笑意,胸有成竹的笑意。 那笑意,让王遮山心里缓缓滋生出一种复杂的滋味,仿佛深秋的杂草,铺天盖地,慢慢延伸,错落,毛茸茸生长一片,遮天蔽日,让人喘不过气来,他更沉默了,只是握着酒壶,盯着那双充满笑意的得意眼睛。 “你有办法!”他终于叹气道。 “嗯。”露毓得意道,如同每一次这样面对面坐着,她总是如此踌躇满志,聪明了得,让王遮山哑口无言。这样的女人,总是无形中挫伤了他的某种情绪,或许是自尊心,或许是其他,是一种他无法言说的情绪。 为什么每个致命的时刻,他都需要露毓伸出一双娇弱的手,援助或者施救,他才能从死亡边缘辗转回来,或者从一筹莫展的昏昧中清醒过来?为什么上天会造出这么聪明的女子,让他不断地相形见绌? 他不说话了,无言以对,冷笑,都无法疏散他此刻愤懑的自恨。 露毓却伸过脑袋,吹气如兰,缓缓道出自己的妙计。 妙人妙计,一起缓慢而骄傲地在王遮山眼前绽放。 确实很妙,王遮山不得不叹服,更不得不承认,没有露毓,他一个人完成不了这件事。 ------------ 第三十六章 两个背影 更新时间:2013-09-29 王遮山默认了露毓的妙计,同时也只能默认她随自己同往天柱山。 这种感觉很复杂,一直交织在他内心深处。他确实不想再连累露毓,期望自己可以独上天柱山,涉险完成一切;可是灵魂深处的某个角落,却错落着另外一种情绪。那是一种难以言说的安全感,仿佛一双结实有力的翅膀,在背后铺展,让他充满了信心前行。那是露毓给他一贯的特殊感觉,这个狡诈狠毒的女子,却是他最忠实的战友,最智慧的军师,更是他无数惊魂时刻的救命稻草。、 这种纠缠的情感,终于让他郑重点了点头,却还是忍不住叮嘱一句:“如果救不了,你让我死!不要替我去死!” 露毓怔怔望着他,仿佛是第一次,她那冷淡的眼神,得意的眼神,温柔的眼神,愤怒的眼神,统统消散在一种更浩瀚无垠的神色里。这种神色,暗淡了所有的眼神,仿佛泼墨夜色里最明亮的星辰,洞穿了王遮山最隐秘的一丝情绪。那是一种带着欣慰的圆满神情,露毓的两只迷离眼睛,这一刻,好像噙着泪,闪闪发光,却很快恢复了镇定和淡然。这眼神,转瞬而过,湮灭消失,只留下一个平淡的神色,落在王遮山凝重的脸上,诉说着一种深沉的安慰和肯定。 她没有发声,眼神却已经回答了一切。转身间,清泠冰冷的一颗泪珠,却陡然凝聚成型,落在她的面颊。那颗泪,迅速湮灭在粗糙的假面上,没有人看得清,人们只能看到一个佝偻的老头,缓缓穿过人海,默默走出了两扇粗陋的木门。 王遮山起身,高大伟岸,步步生风跟在后面,却安静地像一座孤山,早已在千年的沉默中失去了神情和语言。 黑马早已吃饱喝足,神采奕奕,夜黑的身体,勾勒着优美的骨骼线条。王遮山钟爱一切黑色的东西,所以当他翻身上马之时,青布短衫,青布短裤,背后斜插着一柄幽黑大刀,刀鞘泛着泠泠焦黑。胯下是夜黑的骏马,全部都是黑色,映着他清瘦的脸,好像一个地狱里逃出来的鬼魅。 许多年后,露毓都没有忘记那一幕。 那一幕仿佛深深嵌在她双眸,雕刻出生生的疼痛,好像烙印在眼中,又仿佛烙印在心头,经时光涤荡,那一幕,都清晰如昨。 她翻身上马,一匹白色的马,矫健却孤傲,衬着她水绿的长裙,惨白的脸,冷漠的神色,显得更加寂寞虚无。或许,她本该更加快乐,和同龄女子一样快乐。可是她却从来没有那样快乐过,或许只有在敌人的鲜血温热飞溅在眼前的那刻,她才能清晰地感到生命的存在。或许还有那么一刻,便是王遮山如同此刻一般,骑一匹周身墨黑的骏马,纵情奔驰在她眼前。四蹄溅起的飞扬烟尘,形成一方薄薄的浅灰垂幕,模糊温柔了他棱角分明,桀骜不驯的线条。那身影,朦胧成一个遥不可及,却甜美无比的梦幻形容,却那么清晰,近在眼前。 这样一刻,露毓的心里,才会有鲜血沸腾,才会有生命流转。 她轻叱白马,跟了上去,深秋的寒风,在她耳边呼啸,好像凄厉的哭诉,群鬼的呼喊,她只是咬着牙,任冷风在脸上割着,隐隐作痛,呵斥骏马,追着王遮山的黑马去了。 他们极少并排骑行,如今她都习惯了,像这样,纵马跟在他的身后,努力护他周全,盼他回头,却又怕他回头。 王遮山没有回头,他极力催着骏马前行,脑海中唯一的念头,不断清晰放大,催促他更快地向前。那个美丽的身影,鹅黄的淡彩,在眼前飘荡,越追却越远了,只能更加奋力追赶,心中才能生出几分安宁。 两骑骏马,一黑一白,一前一后,四蹄扬尘,飞奔在天地之间,一路呼啸,往天柱山去了。 这时候,天柱山的夜幕刚刚落下,稀稀落落的星子,懒洋洋在天的尽头醒来,一颗一颗飘动,慢慢汇聚发光,成了一片星海。越来越暗的夜幕,涤荡了最后一抹金红的霞光,吞没了最后一滴阳光,张扬起一片无尽浩瀚的浓夜,笼罩在天柱山的上空。天柱山的高峰,像一把把直入云霄的锋利宝刀,深深刺入天空的怀抱,搅乱了星空的平静。乳白的浓雾早已从深不可测的山涧中升腾而起,像轻白的鲛绡,流动辗转,迷蒙无形。 陆擎负手,面对着深不见底的山涧,一片白雾升腾而起,在他眼前跳跃扭曲,形成很多影像,却又飞快地消散了。他的背后,灯火辉煌,是点露斋通明的烛火,影影绰绰,飘逸不定。 陆擎最喜欢背对着点露斋三个大字,默默注视着面前深涧腾起的浓雾,若有所思。很多次,他都不禁猜想,这个深涧底下藏着什么。如果他纵身一跃,在那必死的时刻,会不会偶遇一个惊天的转折,成就一次重生,碰到一个绝对的世外桃源? 这样的猜测,或许只是疯子的痴念。 他笑了,笑自己,也笑世界,却也已经听见了陆岩柯的脚步声,正从身后的点露斋传来。 他没有回身,陆岩柯已经停在了他的背后,一贯的骄傲沉默,却依然气息分明。陆岩柯的气息,在陆擎耳中永远粗重清晰,仿佛灵魂深处最无奈的哀叹,让他心痛。此刻,那哀叹一般的呼吸,又在他的耳中徘徊,带着一种压抑的必然。 他没有回头,也不敢回头,不敢直视那双充满怨恨的眼睛。 他的声音却出奇地平淡,好像诉说一个与他们二人没有关系的事情。 “眼下的形势……”他虽然平静,却顿住了。 “我娶她。”三个字,掷地有声。陆岩柯的声音坚定地在他背后响起,也很平静,没有往日里的怨恨和执拗。 陆擎不由回头了,他的瞳孔放大了,惊讶倏忽而过,却正迎上陆岩柯两只平静的眼睛。 “好。”他却只能最终吐出这个字,仿佛什么噙在喉中。 “父亲。”陆岩柯这几十年来第一次这样呼唤他,却自然而然,毫无做作的痕迹,陆擎不禁一怔。 陆岩柯却很平静,因为他确是从内心深处唤出了这一声。 陆擎几乎老泪纵横,只是他铁一样的面孔,掩盖了一切,他没有回答,却颔首仔细端详着陆岩柯,这个实际上与他如出一辙的儿子。 “我感激你为杨绚做的一切。所以,我也愿意为你做一件事。”陆岩柯波澜不惊的眼睛,流露一阵怅惘,他低头,正看见自己踩满山间腥湿泥泞的鞋子,失魂道:“我娶了孟小莲,所有人都会好。我只要你答应我,任何时候,都不能让杨绚死!”他抬起温和的眼睛,露出锐利的神情,直直望进陆擎失落的眼中。 这终究,还是一场交易。 陆擎心中叹了口气,那一声“父亲”,还在他的胸口跳动,像火一样烫。 “好!”陆擎只道了一个字,却如同一座山,拔地而起,不容置疑。 陆岩柯感激地笑了笑,撩起沾了湿露的袍裾,转身就要离开。 每一次,他离开的时候,都是这样,毫无留恋,毅然决然。陆擎的心,跌进了冰冷的深渊,一阵刺痛猛然袭来,让他机会就要跌倒。 “柯儿!”陆擎突然喊了一声。 陆岩柯陡然回头,眼睛里流过一阵复杂的情绪,最明确的一种,是吃惊。许多年了,他的老父亲都没有这样深情地唤过他的名字。 陆岩柯的手,还捏着袍裾,手中一阵腥湿冰冷,夜露深重,就快冻透他清俊的手掌。他的眼睛,保持这一种难以言说的平静,却微微颤抖不已。他立在那里,身后是一片澄黄的灯海,茸茸勾勒出他温和高大的身形,好像一座古塔,寂寞而失落。 陆擎哽咽了,这样一个好看而潇洒的青年,就像二十几年前的自己,立在地上,永远都是一座高山。相比之下,陆擎已经老了,他佝偻弯曲的身子,在陆岩柯朝气蓬勃的形容前,暗淡得好像夜幕挂起之前,最后一抹残存的天光,被撕裂涤荡开来,眼看就要消失殆尽。 这是多么寂寥的时刻,无奈更无法言说,唯有默默盼着下一个轮回,青天重新亮起的黎明时刻。陆岩柯就是他的轮回,他的黎明。只是这黎明那样遥远冷淡,他拼劲力气,也不能触摸。 他说不出话来,只是点了点头,冲儿子挥了挥手,自己又颤巍巍重新转回身来,呆呆望着越聚越密的白雾,那片白雾早已成幕,掩盖了所有。 陆岩柯愣了一下,也转身,面向一片温暖的灯火。这一次回身,他的步子突然沉重起来,有一种他从前不能理解的情怀,突然豁然开朗,生生呈现在他面前,无法逼视,更无法忽视。 ------------ 第三十七章 邀棋 更新时间:2013-09-30 陆岩柯满心悲怆,一步一步走出了点露斋,踉跄在苍茫的山间小路上,白雾浓稠,萦绕四周,湿重得几乎染透了他的衣衫。心酸充斥在他胸口,咸涩得好像一阵阵濡湿心扉的凄风苦雨,泛滥在心底。 山路上,灯影绰绰,依稀能遥望见路口立着一个纤细的身影。长发如丝,在夜风中缱绻,宛如流云;裙裾覆盖着夜色,乘风起舞,如同一朵变幻莫测、盛放飘摇的莲花。那个美丽的身影,让陆岩柯不禁心口流过一阵热气。 “绚儿!”他轻轻低吟着这个名字,眼前流转过绚烂的幻觉。可是当他走近了一些,再定睛一看,又瞬间被一阵失落淹没了。 绿云正眼巴巴望着他。 他不禁叹气苦笑,杨绚怎么能有机会这么自在,在此等候他呢? “你在等我?”他失魂道。 “拜见大少爷!”绿云行礼。 露霜阁的家奴,永远都不会忘记规矩,绿云也不会忘记。 所以在内心深处,她永远清楚自己是错的,她的错误,就在于痴心妄想。 她不过是个奴才。 “有人找你下棋。”绿云收起自己飘荡的思绪,严肃道。 “谁?” “吕刀子。”绿云缓缓吐出这三个字,陆岩柯吃了一惊。 “吕刀子找我下棋?”他不确信地问了一遍。 “是。”绿云无奈道。 绿云无奈,是因为吕刀子已经用尽了所有的手段来威胁她,一定要请陆岩柯下一盘棋。如果她再不答应,或许吕刀子真的会绝食而亡。 谁让吕刀子死了,都是不能原谅的。所以绿云只能无奈地答应了。 彼时,她立在寒风中,远远望见陆岩柯去了点露斋,就只好就地等候,已经等了半个时辰,手和脚早已麻木了。 “他为何找我下棋?”陆岩柯仿佛完全没有注意到绿云在瑟瑟发抖,他的心神全部聚焦在这个奇怪的邀约上。 绿云叹了口气,心里笑自己傻,少爷怎么会关心婢女呢,是她不知深浅。 “他只说,若我不带话给你,他就饿死,我只能答应。我看……”绿云犹豫了一下,咬牙道:“少爷还是去一趟罢,铁链拴着,他也不会什么武功,应该不会伤到你。况且我在,如果……”她又咬牙,接道:“如果有什么不测,我立刻制住他!” “也好。”陆岩柯青白的大手,缓缓松开了染湿的袍裾,失神的脸,露出一阵恍惚不定的沮丧,那种沮丧,随着他张开的手指,缓缓消散的浓重的夜风中,他淡淡回答道:“明日午后,你来烙云斋,带我过去。” 绿云早已注意到他的失魂落魄和浑身湿露,关切问道:“少爷,你怎么了?” “没什么。”陆岩柯惨淡一笑,一种莫名悲怆划过他的清俊的脸,仿佛天柱山深秋的寒气已经固封了他本来的温度,将他变成了一具冰冻的尸骸。 绿云几乎哽咽,“没什么”,就是不愿再被追问的拒绝之辞。 她不能再问了,只好拜了拜,哑声道:“少爷的衣服都湿了,快点回去暖和暖和罢!奴婢……”她没有忍住陡然落下的泪珠,还未转身,却已经低泣。 泪珠滚落,凝结成两行清冷溪流,涓涓划过脸颊,倒影流淌过月亮冰一样的冷色。 “你怎么了?”陆岩柯奇道。 他突然觉得不知所措,他从来没有仔细留意过这个武功超群的丫鬟。 绿云六岁入露霜阁,跟着陆夫人长大,一身功夫,冠压五大丫鬟。最是忠心职守,也最是高寡难亲。 在陆岩柯的记忆中,只有去拜见母亲的时候,或者在什么特别的时刻,才能匆匆见她一面。她总是别着一根银丝鞭子,神色骄傲地立在堂中,暗淡了周遭,面目韶秀,却不怒自威。 只是这一刻,她突然柔弱一歪,泪眼婆娑,陆岩柯反倒不知道说什么了。 “你有什么难处?”他关切问道。 绿云摇了摇头,两只疲倦的杏眼,露出和他一样怅然若失的落魄表情。 绿云的痛与苦,永远不能张口,她只好淡淡道:“没什么,劳少爷挂心。” “没事就好。”陆岩柯沉吟一阵,抬起温和的脸,犹豫了一下,才试探道:“我却正有一事要求你。” 绿云一怔,她已经隐约猜到了陆岩柯的请求。那是她不能答应,更是不愿意答应,却不得不答应的请求。她狠狠咬住自己的嘴唇,不愿听到那个请求。 “我知道你会为难。”陆岩柯见她不语,只好道。 他脸上那个落魄而忧伤的表情,却一寸寸敲打着绿云的心理壁垒,她几乎就要答应他了,她无法拒绝这个她少女时代就默默爱恋的男子。 “你不说,我怎么帮你。”她淡淡道。 陆岩柯沉默了一阵,突然抬头望着绿云那双骄傲的眼睛,认真道:“我想见杨绚!” 绿云被那双苦楚的眼睛灼了一下,惆怅和叹息一齐盘旋在她脑中,嗡嗡作响。 “我做不到。”她尽量坚定地回答道:“我不能背叛露霜阁,少爷!” “我知道。”陆岩柯垂下头,久久不语。 他的心中,铺展开一片绝望的忧伤,如果绿云拒绝他,他不知道还能找谁。他自己却也说不清到底是为什么,会觉得绿云能够信任并且愿意帮助自己呢?或许是一种直觉,他说不清。 绿云望着他,心中也流转过千般滋味,他凭什么就觉得自己会帮助他呢?直觉?或者是特别的信任?一阵微妙的甜蜜,却悄悄爬上少女的心头。十几年寂寥的深山岁月,与冷雾和鲜血为伴,她心中只有一道纯净绝美的风景,那就是陆岩柯一袭白袍,负手站在火红的枫树下。那大约是许多年前,某个深秋里的平常的一幕,年少的绿云却在匆忙中看到了。一支染着焦墨的狼毫紧握在少年陆岩柯的手中,他的背影如此宽厚和伟岸,透着一种不能形容的优雅从容,那种浩瀚无垠的宽容和亲厚,击中了她心中最温暖的一角。 长久以来,那一幕都是她最深的慰藉和幸福。 只是陆岩柯永远都不会知道,他只觉得这个女子值得信赖,一直以来,他都相信直觉。很多事情,往往都超越了筹划和计算,不如交给直觉。 他静静立在水一般冰冷湿润的夜风里,等待着绿云的回答,等待着一种直觉的兑现。 他的肩膀依然宽阔而优雅,耸立在绿云面前,阻隔了身后无穷无尽的黑暗和恐惧,绿云的心,突然融化了。 “哎。”她理了理凌乱的长发,重新别紧了身后的银丝鞭子,别过脸去,眼前正慢慢绽开一片灿烂的星河,仿佛远在天边,又好像近在眼前。那样紧紧闪烁的光彩,几乎就要催出她的泪光,所以她不得不回头,面对陆岩柯的请求。 陆岩柯还是陆岩柯,从来没有改变的是纯净的执拗。 “我答应你!”她叹了口气,匆忙地拜了一下,飞一般离开了。 她的轻功非常纯熟,几乎是两三步,就像大鸟一样,在如水的月色中起飞,转眼间就没入了浓稠的夜色中。 陆岩柯还立在原地,几乎没有看清她是怎么离开的,但是他终于可以如释重负地叹一口气。 此刻,他唯一的心愿,就是见到杨绚。 哪怕只是再见一面,他也能好端端活着,从容优雅转过身去,背对着这个揉碎他整颗心的女子,一个人默默埋葬自己的爱情。 ------------ 第三十八章 重托 午后的烙云斋非常安静,金黄的枫叶,依然不停摇摆飘零,随风发出“沙沙”的寂寥之音,秋风肃杀,冬天仿佛近了。 绿云如约而至,神色匆忙。 短短两天内,她做出了两件背叛露霜阁的事情,简直是大逆不道,但是她却第一次,觉得问心无愧。 这个早上,她陡然听说了陆岩柯和孟小莲的婚事,一种彻底而坦然的痛苦瞬间席卷了她,吞没了她,却也救赎了她。从此以后,她终于可以干净利落,放下痴心妄想,好好做一个本分的奴才了。 这是一件好事,任何僭越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 这是很小的时候,陆夫人就用实际行动教会她们的事情。那些不懂的人,已经消失在天地之间,了无声息了。可是长久以来,绿云都会记起他们的脸,清晰出现在眼前,用一种绝望的表情警告她,在露霜阁,守规矩是一等一的头等大事。 陆岩柯匆忙穿上了一件厚厚的白袍,披了雪白的大氅,神色凝重地跟在绿云身后,出了烙云斋。两人一前一后,在午后青白的天光里,急急往白墙尽头去了。 绿云手中托着棋盘和棋篓,百感交集,却说不出一句话来。两人就沉默着,一直走到了深巷的开口处,望见了逼仄巷道遥远的彼端,同样亮着一个惨白的开口。 绿云这才躬身让路,请陆岩柯先走。白袍飞展,大氅飘摇,如同盛放的白莲,陆岩柯已经一脚踏进了深巷,仿佛踏进了一种严肃而必然的宿命。他没有回头,执着地一路前行,没有一丝畏惧和不安,宽阔的肩膀上跳动着深巷里难得的白光,错落飘摇,恍惚了绿云的眼睛。 绿云也没有说话,她托着棋盘,静静跟在后面。 直到一扇对开的铜环黑门前,陆岩柯停了下来,回头望着绿云,询问的表情,温和宽厚,绿云不由心中一动,却立刻收刹情绪,肯定地点点头,率先一步上去,打开了金黄的大锁。 “咯吱”一声,乌黑的大门对开,露出一个敞亮的小院,干净明亮,种着清雅的绿菊。青屋檐下,竹藤摇椅上躺着一个光头的大胡子老者,斑白的胡须,健壮的体格,身负厚重的锁链,他正闭目养神,甚至没有睁眼瞧瞧推门而入的人。 那人无疑就是吕刀子。 “吕老爷子!”陆岩柯躬身拜揖,恭恭敬敬道。 吕刀子忽然睁开了眼,大笑道:“好小子!终于来了!” 那一声笑,爽朗浑厚,全然不似老者,气魄雄浑,带着一种热切的期盼。他毫不费力站起来了,身上的铁链发出了“哗啦”声响,却丝毫没有破坏他的兴致。 陆岩柯也不禁慨叹,原来心中无枷锁,身体上的任何束缚,都终究是苍白的。他内心深处发出了一阵深深的慨叹,只因他看到了自己那隐形的枷锁,即将束缚他失去生命之前的每一个黎明,每一个深夜。 那关于未来的一切,让他不寒而栗。 “老爷子邀棋,晚生深感荣幸!”陆岩柯快步上前,扶住了几乎要被铁链绊倒的吕刀子。 “不碍事,不碍事!”吕刀子却笑嘻嘻地推开他,双脚站得极稳,只是拊手大笑:“我听说,陆擎这个儿子最不像他,那必然是个好孩子!” “呸!”绿云正在摆放棋盘,因听到这句,忍不住啐了一口,怒道:“满口胡沁!” 吕刀子却没有理她,继续道:“我还听说,你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老头子我除了爱刀,也好下棋,却是个臭棋篓子,不知道少年人愿不愿陪我这糊涂老头下一局?” “老爷子言重了,晚生荣幸得很!”陆岩柯温暖一笑,见他铁链还固定在地上,不由皱眉对绿云道:“我听说吕老爷子不会武功,为何这么大费周章锁了他,看得人心里难受。” 他说得是心里话,眼见着胡须斑白的老者,竟被铁链拴着,野兽一般,他心中不由生出一阵凄凉。 “哈哈!”吕刀子却笑得很无所谓,拉他往前走了几步,笑道:“不碍事,能够得着棋盘便好!” 棋盘确实摆得刚刚好,吕刀子正好能坐在石桌一侧,棋篓已经摆在手边,纵横的棋盘,仿佛已经埋伏了凝重的杀机。 陆岩柯缓缓解了大氅,递到绿云手中,转身坐在棋盘另外一侧,眼睛凝视着横竖错落的棋盘,露出一个思索的表情。 绿云转身去屋里挂大氅,听见吕刀子浑厚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姑娘不必过来了!”她皱了皱眉头,没有停下脚步,也就没有回答。 绿云还是回来了,就立在两人中间,沉默不语,静静注视着黑白错落的棋子,一颗一颗,颇有深意地落在横竖交错的棋盘之上。 天地空旷,宁静遥远,仿佛只剩下了棋子落盘的声音,忽而如急弦的琵琶,忽而如悠长的古琴,飘忽不定,没有规律。 吕刀子的手,犹如焦黄的磐石铸就,落子笃定,颇有泰山压顶之势;陆岩柯的手,如同温润的白玉雕成,落子从容,优雅得恍若翩翩起舞。 绿云不懂博弈,却也被眼前交相辉映的智慧触动了。 四只眼睛,流露着彼此欣赏的情怀;两只大手,捏着晶莹的黑白棋子,早已在棋盘上勾勒出一方恢弘的天地。 吕刀子和陆岩柯,仿佛在无声地交流着什么,用一种棋的语言。 忽然,吕刀子一拍大腿,朗声大笑道:“好小子,聪明得紧!”转眼又重新凝视着棋盘,小心翼翼落下一子。陆岩柯眉头一皱,捏紧了手中的黑子,蓄势待发。 这仿佛一场激烈的对峙,不亚于习武之人拔刀相向。盘旋辗转中,竟流露出同样的凌厉和气势,绿云不禁心中一惊。她第一次发现,原来棋盘中也纵横着杀机,不是大刀相向,却也同样是一种比武。而习武之人,或许也在下一盘不期而遇的棋局,杀伐决断,一样的纵横错落。 博弈和比武,原来是殊途同归。 她的心里,忽然轻松了许多。 不知道过了多久,天忽然暗了,一局棋,竟然对峙了整个下午。白暖的阳光慢慢散去,杀机隐约浮现在默默降临的暮色中。绿云在自天际垂落的昏暗中,缓缓睁大了两只精锐的杏眼,警惕性,顿时提高了。 她悄悄拽了拽陆岩柯的衣角,低声道:“少爷,该回去了。” 但是陆岩柯却没有回答。 他和吕刀子,依然没有分出输赢。 “哈哈哈哈!”倒是吕刀子先大笑起来,沉声道:“少年人回去罢,不能分出胜负的棋局,又何止千万?” 他这一句,犹如醍醐灌顶。 陆岩柯忽的释然一笑,道:“老爷子说得极是,何必非要分出胜负!”言毕已经起身。 绿云快步往内宅去了,去取陆岩柯的大氅。 就在这短暂的一刻,吕刀子忽然凑近陆岩柯,低声道:“嘉兴不霁楼,帮我找青夫人,告诉她我在这里。” 陆岩柯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句惊了一下,但是很快他就明白了吕刀子邀他下棋的真正目的。 虽然他还不懂真正的内涵,却知道,这必然是极重的托付。 他不由肃然,微微颔首。 吕刀子回头,见绿云已经远远往这边走来,又匆忙道:“让她务必来见我!” 话音刚落,绿云已经来到陆岩柯身后,默默为他披上了雪白的大氅,安静的眼神,流过一阵怅惘。 吕刀子看在眼中,沉默不语。 陆岩柯保证似的,再一次向吕刀子点了点头,眼神交汇间,生出了一种超越俗世的理解和忠诚。 吕刀子冲他挥挥手,慢慢转身,走回檐下的竹藤躺椅,“哗啦哗啦”的铁链之声,在他身后拖曳发声,不绝于耳。 陆岩柯转身一瞬,心中亦是感慨万千。 这必然是绝境中最后的信任,就如同他对绿云的信任,他实在了解这种无奈中凭直觉选择的信任,最怕的就是辜负。 只因命悬一线间,寻找的,往往就是最后的一根稻草,最后的一线生机。 他没有理由辜负这个神奇奥妙的不拘老者,仿佛宿命一般,他与吕刀子,四目相对一瞬间,就无端生出了无穷的惺惺相惜之情,仿佛已经认识了很久。 金色明霞,在黄昏的天幕流淌,最后的辉煌,渐渐没入无穷的黑暗。繁星升空之时,一抹残月也缓缓露出了冷漠凄凉的面孔,静静注视着空旷崎岖的天柱山。每一缕升腾的白雾,都如同一个落魄的幽灵,在天地之间,深涧怀中,寻求一个可托之所。这种寂寥,突然触动了陆岩柯某种共鸣的情绪,让他一瞬间痛楚不已,几乎不能前进。、 他不由躬下身子,伸出青白的右手,狠狠按住了胸口。 “少爷你怎么了!”身后的绿云见状,惊叫一声,赶上来扶住了他。 陆岩柯脸色惨白,温和望着她,兀自摇了摇头,正要起身,却陡然吐出一口鲜血,“噗”地落在雪白的前襟,好像一片散落在雪地里的红梅,清晰嫣红,却触目惊心。 “你吐血了!”绿云手忙脚乱,着急地从怀中抽出一个翠绿的帕子,替他擦嘴。 陆岩柯却好像一瞬间痴傻了,他没有在意溅满血痕的白袍,也没说话。两只突然空洞的眼睛,越过绿云的肩头,远远望着云的彼端,仿佛在寻找着什么珍贵却已经遗失的宝贝,他的眼神那么痛楚,让绿云几欲垂泪。 夜幕深垂,将二人深深包围,绿云扶着陆岩柯,任他呆立,两眼望着遥远的天际,那里没有尽头,只有深重的黑云,无穷无尽。 绿云扶着他结实拉紧的臂膀,心中充斥着酸楚,她太懂陆岩柯的情绪,只好抽泣了一下,哑声道:“少爷这是惦记杨绚姑娘的心病。她好端端的,其实就住在青雪书院。” 陆岩柯回头看了她一眼,露出一个感激的微笑。 夜风这样凉,陆岩柯微微颤抖了一下。绿云的心,已经飘到了黑云的彼端,仿佛,终究要自由一回了。 ------------ 第三十九章 假设的对手 深秋时节的嘉兴,依然恬淡如常。纵然有肃杀秋风时时掠过,却还是优雅安静。夏日里鲜艳的颜色渐渐褪去了,留下的便是水墨丹青般素雅的秋色。这样的娴静,映衬着头顶湛蓝高远的苍穹,显得非常平和悠然。 陆岩柯数不清这是第几次来到嘉兴了。 绿水悠悠,垂柳依依的嘉兴,依然如同一位安闲的绝代佳人,在午后的温润阳光中兀自立着,若有所思。 可是陆岩柯的心情,却与昔日里大有不同。 如今他再访嘉兴,背负着一个吉凶未卜的重托,眉宇间,也只是警惕和凝重。江湖人都道青夫人性子乖戾,杀人自然不需要理由。他虽然带着吕刀子的托付,但这样唐突拜访,谁知道青夫人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实际上,令他更为惊讶的是,这些年他来去嘉兴,不知道喝了多少不霁楼的女儿红,吃了多少不霁楼的西湖醋鱼,却想都不敢想,这里藏着青夫人。 如今的江湖,听到“青夫人”三个字,谁都会打一个激灵。 陆岩柯依然坐在不霁楼二层靠窗的位置,依然点了女儿红和西湖醋鱼,还加上一只鲜嫩肥美的卤水鹅。清风徐徐,大敞的雕花木窗格,框住了一方清丽悦目的景色,白的桥,被碧玉带子一般的绿水环绕着,如同无暇的白玉,几乎透明。垂柳轻拂,搅乱了岸边戏水的野鸭。 轻纱一般柔和的天色,映着陆岩柯棱角俊朗的脸,却只照出了他心事重重的神色。他兀自端着白瓷的酒杯,却迟迟没有将飘香的琼浆送入口中。这本是沁人心神的上好女儿红,却不能勾起他的食欲。清风钻进了他的领口,一阵惬意。 秋季的舒适,实在令人不舍。 他怔怔望着远处的白桥,神色忧郁,眉宇间铺展难以言说的浓郁愁苦,仿佛最明亮的光也不能驱散。那种忧郁,比天边的愁云还要厚重,让他一张本该无忧的韶华面孔,凭空生出老人的寂寥和荒凉。 他与孟小莲的婚约已经广泛散布出去了。江湖群雄,凡与露霜阁、凌虚教交好之人,如今都盼着开春那一场鼎盛婚宴。朋友相见,觥筹交错,好好在天柱山大宴几日,自然是美事一桩。 大红的喜帖,烫着鎏金的喜字,却晃得陆岩柯睁不开眼。 那仿佛是一场噩梦。很多次,他从梦中惊醒,只因梦到那漫天飘落,红色雪片一般纷纷而至的喜帖。在梦中,喜帖犹如一个个鲜红的鬼魅,生死不离缠绕着他。总有一双妖怪的眼睛,若隐若现,出没在喜帖之间,带着一种若有所思的诡异笑意,死死盯着他,久久不肯挪开。他总是一身冷汗,惊坐起来。 这次离开天柱山之前,他终于见到了杨绚。鹅黄的长裙,飘至腰间的长发,上天造出了一种最惹人怜爱,最让人难忘的女子。 他很久没有梦到杨绚了,想来是分离得久了,几乎不能清晰记起她眉梢眼角的具体模样。但是那鹅黄的影子,却种在了他的脑中,无法磨灭。 所以,他常常有种错觉,那抹鹅黄,正在眼前飘动,却又极快地消散了,一丝丝,一缕缕,却依然明媚,安抚着他发涩的心绪。 杨绚的腿伤,也终于好了起来,几乎能够下地走路了。绿云没有忘记陆岩柯的重托,一直在好好照顾她,这让陆岩柯十分感激。只是他永远不会明白绿云的心思,深藏在内心不可洞悉的一角,一旦挖开,只会鲜血淋漓。 世上深藏的秘密,又何止千万。 杨绚的气色也好了许多,她对陆岩柯的感谢,却永远保持着一种适可而止的距离,虽然隐约得几乎不见,陆岩柯却能深刻感受。 彬彬有礼,却让人觉得很遥远。 陆岩柯明白了,心中若藏着一个人,就再也装不进其他人了。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只因杨绚的身影在他脑海心神中,扎根生长,不断壮大,几乎占据了他所有的思绪。于是,他的心就再也放不进去任何人了,孟小莲只能眼睁睁徘徊在他的世界之外。 他苦笑,他一样徘徊在杨绚的世界之外。那个灿烂美好的世界,必然是美到极致,藏着一个让杨绚用自己的思绪紧紧缠绕的男子。他只能路过,匆匆望上一眼,却丝毫无法进入。 人的心,岂不是这世上最玄妙的东西? 千军万马也不能进入,绝世高手也不能打开。完全是一个本心掌控的区域,他人便只能垂手相望,退却千里之外。 所以那天,他向杨绚说起自己的嘉兴之旅,少女的脸简直就如同清晨的金色明霞,灿烂美丽,被一种幸福无比的情绪点燃了。 然后,陆岩柯就听到了“王遮山”三个字,只是三个字,就将他凌迟地体无完肤。王遮山,就是悠然从容,端坐在杨绚那个华美世界中的男人,就是让他不能靠近一步的结界屏障。 他宽容的心,第一次狠狠嫉妒了,沸腾着一种酸楚的滋味。 只是,陆岩柯与生俱来,就有一种疏散情绪的天赋。这或许陆擎通过骨血传给他的脾气,也或许是常年在露霜阁置身事外养成的一种能力。所以他看起来,还是很平静,并且很快就在内心深处说服自己,终究不能成就的缘分,他又何苦不能自控? 于是他平静地接受了杨绚的托付,去大雪山庄打听三少爷王遮山的消息。 他微笑,因为杨绚的幸福,便是他最大的慰藉。他或许手无缚鸡之力,心中却是难得的坚毅和果敢。 这种内心的强大,是陆岩柯不可撼动的精神意志,也是一种天分,以至于许多年来,陆擎都不能左右他半分。 他平静地向杨绚保证,一定会打听王遮山的消息。末了,忽然露出一个惨淡笑容,低哑道:“开春,我便要成婚了。” 那一天,天柱山的雾很大,浓稠得好像一层层细密紧致的轻纱,每一粒水珠都紧紧胶着在一起,几乎没有缝隙。太阳躲在浓雾后,显得很暗淡。暗淡的光没有完全照出陆岩柯真实的表情,也没有照亮杨绚听到那句话的表情。 她保持着沉默。 陆岩柯也只好沉默。 这实在是一个不容易回应的消息。 是应该笑着道喜,还是敛眉安慰? 陆岩柯知道自己为难了那个善解人意的女子。 谁看不出来陆岩柯对杨绚的感情呢? 他在花厅里吐出的那口血,道出了他所有的秘密,关于他对于杨绚的感情,关于他不能消散的心绪 杨绚或许也很清楚,所以她不知道怎么回应。 沉默。 末了,陆岩柯只好自说自话,展眉笑道:“到时候你来喝喜酒罢!” 杨绚终于抬起头。 她的眼睛很美,像两只灵动的小鱼,游动流转,动人不已。 她笑了笑,点了点头,却道:“我想你爹爹不会同意。” 陆岩柯苦笑,这样的回答,几乎是意料之中,却还是让他很尴尬。 两人都笑了笑,这一笑,仿佛告别了一段过往,一种默契默默达成。 如今他坐在不霁楼上,四周鼎沸,欢声笑语。这个世界,好像很快活。 他却快活不起来。 一到嘉兴,他便决定先去大雪山庄,见见王遮山。如果可以,他愿意帮助王遮山上天柱山,入露霜阁,让他带走杨绚。 可惜他做好了十足准备,打算以不卑不亢的平和神色对王遮山陈述一切,甚至已经开始有点佩服自己的自控能力之时,却被门口的老者告知,王遮山出远门了。 那一刻,眼前的一切变得虚无,荒凉。 他的心中,流过一阵怅惘。仿佛自始至终,这都是他一个人的挣扎,一个人的心绪。他不由笑自己痴傻,和一个几乎不知道自己存在的人较劲,来去间,却发现,自己根本是在和自己较量。 王遮山已经出发了?他突然想到这个问题,那么这个敌人,是不是已经到了天柱山脚下? 他应该尽快赶回去。想到这里,他心中忽然一阵紧张,急忙招呼小二。 笑嘻嘻的小二敢上前来,躬身询问吩咐,陆岩柯却低声问道:“你们掌柜的在么!” 小二脸色一紧,笑脸陡然逝去,他警觉地低声问道:“可是小人招呼不周?” “不是。”陆岩柯凑近他,神色凝重道:“我有要事求见。” 他强调了“要事”二字,凝眉端看小二。 小二仿佛感受到了事关重大,遂行了礼,转身便低头退去后堂。不一会又出来,将陆岩柯带入后堂。 熙熙攘攘的客流,依然拥挤在大堂,呼喊声,碰杯声不绝于耳。没有人注意到,白袍飘摇的陆岩柯,已经低着头,随小二穿过了隔断后堂的青布厚帘。两个人的脚步非常轻,袍裾带着若有若无的风声,“呼呼”飘远了。 ------------ 第四十章 云散不霁楼 陆岩柯跟着小二,匆忙穿过一道首尾相接的曲折回廊,院中有一个小小的水池,好像天上落下的一块玉璧,清凌凌嵌在院中的花树间,倒影着天上落下的流光,变幻莫测间,恍若一面照射四海的魔镜,放出奇异流转的光彩。 陆岩柯路过,不禁多瞧了几眼,被那种浑然天成的晶莹美丽陶醉了。 回廊的尽头,一扇镂花的木门兀自敞开着,晶莹的浅碧色珠帘,在微风中互相碰撞,发出玲珑剔透的声音,好像呢喃般低回婉转。小二撩起珠帘,躬身将陆岩柯请了进去。一个高塔般魁梧的身影,“嗖”地从八仙桌边起身,已经迎到门口。 华服精美,墨绿的绸袍落着精美的团花,袖口滚着俊秀的水纹,却是金线密织而成,说不出的华丽。 站在陆岩柯面前的,正是不霁楼的老板孟庆丰。 他看上去,像任何一个粗犷温和的中年大汉,面目普通而模糊,只是衣服更精美些,神色更雍容些,毕竟,他经营着一幢华丽的不霁楼。 此时他躬身揖客,满脸都是谦和的笑容,温言道:“公子请坐!”言毕伸手,将陆岩柯请到上座。 八仙桌上摆着新鲜的时令水果,洒满晨露般晶莹的细密水滴。小二早已退下,淡青纱裙的小鬟托着红木的茶盘进来,依次摆开两盏描花的茶杯,四碟花样不同的点心。点心形容精美,好似精雕细琢而成,香甜气味浮动而过,十分奇妙,伴着悠长沁心的龙井清香,顿时拂去了陆岩柯多日的愁闷思绪。他向来珍爱美好的珍奇,此时不由抱拳谢过主人,赞叹道:“府上生活,真是精致。” 孟庆丰本身长着个豹头环眼的疏狂面孔,却洋溢一副笑眯眯的温和表情,这种不可捉摸的矛盾之感,让陆岩柯在心中默默打了个结。孟庆丰和颜悦色望着他,虽如同清风徐过,一阵不易觉察的强悍神色,却悄悄掠过他深不可测的双眸,隐约露出了慑人的气势。 这是陆岩柯的直觉,他无从证实,只是猜到,孟庆丰绝不是个简单角色。 “只因在下好吃罢了。”孟庆丰听到陆岩柯的赞叹,只是淡淡一笑,自嘲道。 陆岩柯同样淡淡一笑,直等到小鬟退出珠帘,才低低道出一句:“青夫人若在,还请一见。” 话音未落,孟庆丰温和的眼睛,却突然喷出骇人的杀气,他瞪着陆岩柯,厉声问道:“你是什么人!” “青夫人”,是不霁楼的秘密。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陆岩柯凑近孟庆丰顿时惨白的脸,沉声道:“吕刀子找她。” “吕刀子”三个字格外轻,从陆岩柯口中飘出,好像一绺轻烟,瞬间被流荡而过的微风吹散了。 孟庆丰睁着一双吃惊的眼睛,盯着陆岩柯俊秀的脸,嘶声道:“你有何凭证?” “没有,我只带来他的话,你……”陆岩柯正要继续,忽听隔着一道浅紫色珠帘的月门内,另外一间内室里,传出一个嘶哑的女声,清冷疏远,却隐隐流露一丝焦虑,问道:“你是谁!” 珠帘“叮铃”作响,清脆悦耳,内室已经走出一个淡蓝长裙的玲珑身影,青白的手指撩起了剔透的珠帘。一个长发松绾,不戴珠翠的中年妇人,周身带着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缓缓走到两人面前。 她的容貌非常清丽,却惨白凝重,仿佛没有一分血色。 “青夫人。”陆岩柯起身,作揖道。 “小绒!”几乎同时,孟庆丰皱眉,嘶声唤道。 “你是谁!”青夫人却不置可否,兀自敛眉,警觉问道。 她的眼睛阴云密布,深不可测。 “如果我不愿说呢?”陆岩柯皱眉道。 这一刻,他的倔强又一次展露无遗,他固执地立着,没有回避青夫人的咄咄目光。那两道目光,寒气彻骨,比深冬的霜雪还要凛冽,让人不寒而栗。 孟庆丰已经愤怒,大手一挥,跟着凌厉一掌,迎面劈来。疾风呼啸而至,“嗖”一下,直劈向陆岩柯的胸前要害。他内功深厚,手掌催生罡风,一步外,已经将看似高大的陆岩柯震了一个趔趄。 “你不会武功?”孟庆丰惊叹一声,铁一般的手掌,生生停在陆岩柯面前,他自己亦摇晃一下,几乎纹丝未动。 陆岩柯已经向后踉跄,却重新立端站好,神色坦然笑道:“不错。” 孟庆丰收了掌,望了他一阵,突然拊掌大笑:“胆色却不错!” 青夫人也点了点头,身后露出两只细腻净白,却青光阵阵的玉手,轻轻提起拖曳的裙摆,无声无息走到陆岩柯面前,问道:“吕刀子让你带什么话?” 陆岩柯淡然笑道:“你信我?” “嗯。”青夫人轻声道,冷淡无情的声音,总让人觉得寒气四溢。 陆岩柯不禁皱了皱眉头,却又不由同时叹了口气。 不错,这样无情的声音,才正应该属于青夫人。关于她杀人的残忍手段和乖戾无常的性子,一直在江湖的传说中,不断被妖魔化,诡异化。风起云涌的江湖奔腾向前,经历时日,将青夫人笼罩在众说纷纭的传奇中,变成了一个遥不可及的恐怖肖像。 她本人,反而变成了模糊的影子。 此刻,陆岩柯站在她面前,却觉得她没有传说中那么恐怖。相反地,只觉得她清丽动人,高雅娴静,她年轻的时候,必然是一笑嫣然的佳人,让许多青年难以忘怀。 虽然她神色冷淡,说话很少,却难掩一种不能疏散的郁结情绪。这种郁结,竟仿佛有一部分与陆岩柯是相通的,以至于他无法厌恶和惧怕青夫人,反而生出了某种感同身受的怜惜之情。 “你叹什么气?”青夫人奇道,此时她已经心知肚明,放下了戒备。因为眼前这个英俊的年轻人,细细一端详,完全就是年轻时候的陆擎。 唯一的不同,大约就是这个年轻人少了点莽气和豪迈,多了几分内敛和抑郁。 这是陆擎的儿子,自然也就是陆擎唯一个成年的儿子,那个处处不像陆擎的大少爷。青夫人心里不禁微笑了,谁说不像,那完全就是陆擎。也只有很久以前就认识陆擎的人,才能看出来。 “没什么。”陆岩柯淡淡一笑,道:“吕刀子就关在露霜阁白巷,巷子里只有一个院子,很容易找到,吕刀子让你去见他。”他一口气说完,顿时觉得如释重负,转身就要道别,却被孟庆丰伸出一根铁铸般的臂膀拦住了。 “我说完了。”陆岩柯往前迈了一步,孟庆丰两只脚像钉在地上一般,纹丝不动,几乎要将他反弹回去。 “果然一点内力都没有。”孟庆丰“哈哈”笑了两声。 青夫人居然也笑了,冷峻的脸,如同冬日里绽放的暖阳,倏忽而至,晴朗明媚,陆岩柯的心,陡然掠过一阵温暖。 “你且坐下。”青夫人温和道,随后也在他身边坐下,居然伸出青白的手,替他斟了一盏茶。茶水清香四溢,在陆岩柯四周回荡。他不由伸手接住青夫人端过来的茶杯,好生生坐下。 “我并不知道白巷在哪,你告诉我这些,只等于什么都没有告诉我。你却急着走了,我们不该拦你?”她淡淡一笑,每一句话都不容置疑,无法辩驳,虽然柔和,却依然难掩冷淡。 “白巷是露霜阁里最北面的最后一条巷子,不难找,旁边就是向北的绝壁。”陆岩柯只好认真道,同时用手指蘸着茶水,在桌上粗略地画出了草图。 青夫人起身仔细端详着桌上的图,方才点了点头,笑道:“我懂了。” 孟庆丰这才舒了眉头,和颜悦色重新回到脸上,淡笑道:“如此多谢了。” 陆岩柯却沉吟了一阵,问青夫人:“你杀过露霜阁的人么?” 青夫人脸色微微一变,这陡然的一句,完全揭穿了陆岩柯的身份。 她不禁忧虑,这样一个简单的年轻人,能在腥风血雨的江湖中前进几步?况且他连刀都没握过,除非陆擎能永远保护他,不然…… 青夫人也沉吟了一阵,只是她脑中流转而过的全然不是陆岩柯的问题,只有她自己关于这个真性情的年轻人发自肺腑的担忧。 这人间,再也没有真情活着的土壤了么? 她不由皱紧眉头。 陆岩柯当然看不懂她复杂的神情,只是见她忽而宽心,忽而忧愁,心中非常不解,又不好细问,只好默默地低头饮茶。 “没有。”青夫人最后冷淡回答道。 这冷淡一句,却躲藏在她交错的复杂神情之后,陆岩柯也觉得难辨真假了。 幽香飘荡,屋里充满了水果的香气,伴着点心和清茶的味道,一切杀机,仿佛已经远远离去了。 孟庆丰垂手立在青夫人身边,看上去就像一个忠诚的保镖,随时都会冲出来保护她。 陆岩柯瞪着他俩,心中突然明白了一种关系。 孟庆丰,深深爱着青夫人。 这种理解,只限于陷入同样酸涩的男人之间。他看懂了孟庆丰,就好像看懂了他自己。这种默默的守护,不需要言语表达,也不需要任何回报,唯一的期盼就是,那个人能够幸福。 只是他从今往后都不能再守护杨绚了,这一点,他不如孟庆丰幸运。 孟庆丰见这个挺拔清秀的少年怔怔望着自己,心中不禁一阵疑惑。陆岩柯的千丝万缕,他当然不会明白。只是这一瞬,他看懂了这个少年的某种天性,纯净得好像玉龙雪山顶上,终年不化的积雪。 高远避世,所以清洁无比,也正因为此,只能身处在世俗不近的孤单之中。 他的心中,仿佛也生出了某种共鸣。玉龙雪山顶上,洋洋洒洒的漫天大雪,再次清晰在眼前,将他带回了那不堪回首的十天十夜。 寂寞,往往就是安全的。 ------------ 第四十一章 再入虎口 当陆岩柯一路飞奔,纵马往天柱山去的时候,王遮山已经和露毓来到了天柱山脚下。 深秋时节,浓雾皑皑。 天柱山脚下的小镇,仿佛与几月前没有太多区别,依旧是云凄凄,湿漉漉,垂柳依着牌楼,白墙覆盖青瓦。放眼望去,天柱山默默肃立在云雾错落之间,几欲入天,让人不由心生一阵压迫之感。 王遮山神色悠然,再次踏入了熟悉的小饭馆,门口依然飞展着那个灰不溜秋的幌子。大堂内热闹非常,一如往日,只是酒店老板换了人,众店伙们均装扮一致。 王遮山拧眉,四下细辨,寻找熟悉的面孔,却没有看到。 饭馆里穿梭而过的店伙,比之前多出几个。他们笑容可掬,来去匆匆,托着乌黑的木盘,接二连三端来客人的酒菜。呼喊声一浪高过一浪,形成一道热闹的风景。 王遮山昂着头,期盼有人能认出他来,更是有意挑中间的位置坐了,虽然还是靠窗,却不似从前那般躲在角落中了。 这一次,他必须被认出来,这是他们上天柱山的唯一途径。他的心稳健而有力地跳动,因为他总能感到,露毓正在某个角落中静静凝望着他,与他一起等待最好的时机。 店伙赶上前来,笑脸亲切,王遮山只是点了清酒和牛肉,和从前亦无不同。 正午时光,屋内外都很敞亮,他手把酒杯,稳稳端在嘴边,眼睛却缓慢游动,悄悄掠过饭馆里的每个人。 乌黑柜台里,瘦高个的老板身后,背对着王遮山,突然错开露出一个熟悉的背影,有点佝偻,清瘦矮小。那背影正在忙着摆放柜台中的酒坛,没有回身,却周身荡漾着一种似曾相识的杀气。 王遮山双眼闪过锐利光芒,不易觉察地笑了。他的右手已经落在黑刀把子上,动了动手指,人缓慢起身,轻灵地一直走到柜台前,不等正在拨拉算盘的老板开口,已经两手“啪啪”齐刷刷落在柜台上,放出“咚咚”的震动。 他直愣愣瞪着老板,老板登时惊恐万分,颤声道:“客官可是有什么不满意!” “那倒没有!”王遮山爽朗一笑,静静盯着老板身后,继续摆放酒坛的店伙,那店伙却淡然地仿佛压根没有听到自己身后的争端,只是卖力摆放,连顿都没顿一下。 王遮山不甘心,又笑了一声,但是那个店伙依然没有回头。 老板却已经双膝抖动,嘶声道:“客官要什么?” “罢了罢了!”王遮山只好一挥手,转身往回走去。 就在他转身的一瞬间,突然有两道精锐的目光,杀机突生,落在了他的脑后。余光中,仿佛已经可以感到那店伙轻轻转回身来。 他猛地回头,却见那店伙依然背对着他,认真摆放酒坛。 荡漾的杀气,早已随风散开,却又隐约弥漫在柜台至他身后,尺寸之间。 他握紧拳头,重新坐回桌旁,再次端起了酒杯。 他的眼睛没有离开柜台里的店伙,静静等待一个时机。这样远远拉开一段距离之后,他却又不得不觉得,方才还熟悉非常的店伙,背影又忽然变得陌生了。他的心,不由一阵迷茫的紧张。 “这是您要的卤鸭!”一个笑意浓浓的殷勤声音却突然在耳边响起,一个店伙手托着乌黑的木盘,高高举过头顶,上面摆着一只油光光的卤鸭,已经送到王遮山面前。 “我没要卤鸭。”王遮山下意识回答,店伙的脸,深藏在托盘之下,分辨不清。 王遮山说出这句的同时,陡然感到了一阵杀气。 “哗啦”一声,没有等他再细思量,整个木盘带着卤鸭,已经扑面扔来。王遮山大吃一惊,两眼圆睁,俶尔已经下意识错开,侧身滑出数尺,正落在堂中。翻身起落间,却遥望见柜台里的店伙,还在远处,认真摆放酒坛,他不由心中一凛。反手一抽,“噌”地从身后拔出了青光阵阵的黑刀,“哗啦”一下,抖得笔直。 那店伙“嘿嘿”一笑,人已经站直了身板,脸色阴森,正是几月前白刀锋利的那个小二,露霜阁的三弟子马锵锵。 马锵锵大笑几声,挑眉怒道:“好个王遮山,害死我师兄,居然还敢跑来作死!” 王遮山皱眉,心中不由叹服马锵锵来无影去无踪的轻灵身手。方才他前往柜台之时,码放酒坛的店伙分明就是马锵锵。妙就妙在,王遮山虽紧紧盯着,却还是说不出,到到底是什么时候,马锵锵和别人掉了个。 好本事!王遮山内心再叹一声。 想到这里,他转身腾空,人已经滑到门口,登时就要窜出门去。马锵锵自然不依,他大步流星,腾空起身,飞身而去,如同利刃,落地时却轻飘飘,如同柳絮。 店门大敞,店里早已乱作一片,不解奥妙的人惊恐地夺门而出。马锵锵也是尽量让路,笑着让他们都早点离开。 顷刻间,人已经散尽,留下的,每一张都是杀机重重的阴黑面孔,寒光四射的眼睛狠狠瞪着王遮山。 埋伏已久的店伙,早已耐不住性子,纷纷从柜台背面抽出大刀,“哗啦”抖成一列,只待饮血,店老板却早已溜去了后堂。 冷风刮过,两扇店门突然严丝合缝关上了,“吱呀”一声,断了王遮山的后路。 “好久不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后堂响起,一只大手掀开布帘,从后面走出一个清秀的书生,熟悉的英俊脸庞上挂着狡黠的笑容,正是“邪书生”闵如堃。 王遮山淡淡一笑,抱了抱拳,道:“原来是染霜刀。” 闵如堃皱了皱眉头,哼了一声,冷笑道:“你还是束手就擒罢!” “哦?”王遮山提起黑刀,展开身体,摆出一个凌厉的姿态,两眼尽是精锐的光芒。 闵如堃“嘿嘿”冷笑,脸颊轻轻抽搐。他掸了掸长袍,道:“还是别装了罢。”说完一挥手,几个店伙突然陆续收起大刀,躬身退进了后堂。 王遮山收刀,直了直腰,爽朗大笑。 “正是!”马锵锵滑稽的脸露出一阵不屑,哼道:“快点束手就擒,我们好带你去露霜阁!” 闵如堃点点头,奸诈在他眼中慢慢铺展,一阵讥诮荡漾在眼角眉梢。“你这是故意让我们抓了你,好让你上露霜阁救你的小情人罢!”他又“嘿嘿”笑了两声,干涩诡异,接道:“她可真美!”言毕搓了搓手,露出一个纠结猥琐的阴暗表情,叹气道:“要不是非要吊这你这小子的胃口,我早就……” 马锵锵咳嗽了两声,哼道:“师弟不用和他废话!” “极是!”闵如堃当然还记得,嘉兴清锋斋里,王遮山对他的侮辱。吃瘪的感觉,久久不能疏散。他心里自然更是非常清楚,两人功夫的差距,便不由更加怨恨。想到这里,他脸更黑了,就像暴雨前天边的黑幕,浓稠压抑。他忽然从身后抽出一根结实的麻绳,朝王遮山走了过去 王遮山看到他一张黑脸,心中早已洞若观火。“哗啦”一下,黑刀入鞘,他爽利地伸出两只线条刚劲的手腕,朗声笑道:“好好好!你且将我绑了!” 闵如堃剜了他一眼,厉声道:“以为我不敢么!” “敢敢敢!哪有染霜刀不敢的!”王遮山揶揄笑道,两只眼睛眯成弯月,一闪一闪嘲笑着闵如堃。 闵如堃心中实在懊恼,想起自己在清锋斋被王遮山一番折煞羞辱,便不由更加愤恨,当然不肯放过这个挽回尊严的面子。 他大步上前,点了王遮山几处穴位,确保他不能动弹,又结结实实将他用麻绳绑了,更是除下他身后黑刀,扔给马锵锵,恶狠狠凑过去,沉声道:“要不是师父要你活着,我现在就将你千刀万剐!”他的眼睛更加怨毒,黑漆漆的眼眸望不到底。 王遮山冷笑,心中叹道:果真是个真小人,不怪江湖中人向来对“邪书生”颇为不齿。 但是他的脸,却保持着淡淡的笑容。千锤百炼之后,他明白了等待是一种至关重要的能力,等待一个最佳的时机,等待一切水落石出。等待却又是最难的,因为等待的过程中,总会有很多不期而遇的转折点,或许会将你带向错误的路,也可能会面临刺激和诱惑,让你沉不住气,错失良机。 这一刻,王遮山只是淡淡笑了,他终于学会了等待,那是一种忍耐和坚韧。他像一个伏在冰天雪地中的猎人,猎物没有出现在可以一招即中的范围之内,绝不会移动一丝一毫。 哪怕冰雪将他覆盖,哪怕疼痛在躯体深处涌动。 他只是微笑着,任闵如堃将他牢牢绑好,马锵锵已经从门外赶来一辆杨木马车,两人合力,方才将体磐如山的王遮山扔上马车。 马锵锵瞅瞅外面的天色,黄昏已经不远,西天依稀涌现流动的金红霞光,他点头的同时,闵如堃已经轻巧地跃上马车。 一声呵斥,骏马奔驰,载着三人,往天柱山深处去了。 闵如堃死死盯着王遮山,就算对方已经被点了穴,还五花大绑,他依然不放心。清锋斋那次较量,让他彻底明白了王遮山有多么可怕,那把黑刀有多么可怕。黑刀终于藏在了王遮山看不到的地方,他的心中,好像轻松了一分。他抬头,却见坐在他对面的王遮山正似笑非笑望着他,心中不由一沉。 “你……笑什么!”闵如堃的声音颤抖不已,仿佛是马车过于颠簸,也或许是他内心深藏不安,他的声音终究颤抖着,他的脸色像墙粉一样白。 “我有什么好笑的!”王遮山两只刀光般锐利的眼睛正盯着他,充满不屑和讥诮,淡淡道:“我命都在你手里,你还怕什么?” “谁……谁怕你!”闵如堃一个踉跄,险些从车边滑出去,他慌忙伸手,一把攀住车辕,眉头紧蹙,厉声道:“不要耍花招!” 王遮山白了他一眼,不再说话,兀自掉头望向细窄山路边深不可测的山涧,好像直直往最深处望去了。 白雾缭绕,轻烟般盘横在山涧,仿佛一张巨大的幕布,轻掩了世间蹉跎,深藏了无数秘密。他的表情很平静,心中却早已蓄势待发。他知道,露毓就在离他不远的某个地方,追随而来。 非常的时刻,越来越近了,他的心,突然沉重起来。 马车“吱吱呀呀”,一路沿着蜿蜒山路奔跑,谁也没注意,一骑快马,正若即若离地跟在后面。马蹄上紧裹着厚厚的青布,湮灭了“噔噔”的蹄声,这匹快马便如同幽灵一般,悄无声息跟在了他们身后。马背上伏着一个清瘦身影,却是一个华发丛生的老妇,一身翠绿,勾勒出她玲珑却矫健的身姿。 黄昏突然而至,红的云,金的霞光,交织照射出奇异美妙的色彩,雾霭重重,缓慢镀上一片幻然金红。半个时辰后,马车已经奔至天柱山深处。 凉风凄凄,天边忽的飘来一片暗蓝黑云。直到夜幕降临,都没有一个星子亮起,无穷无尽的黑暗苍穹,开始飘落纷纷扬扬的白色雪点。 王遮山仰头,白的雪粒,晶莹冰凉,正落在他清俊的脸上,每一次触碰,都微微刺痛。 原来冬天已经悄然而至,这个冬天,他们或许要在天柱山度过了。 ------------ 第四十二章 金钗与项链 天柱山大雪纷飞之时,嘉兴也落下了一场雪雨。 细密的雪雾,伴着零落的小雨,浸冷了嘉兴湿润的空气,天气突然冷了。暗蓝如水的夜空,点缀着细密的白色雪点,冬天倏忽而至。 青夫人兀自立在窗口,望向遥远天际,那些从苍穹深处忽而来临的白色精灵,几乎迷蒙了她寂寥的眼睛。湿冷的冰雾飘进大敞的木窗,落在她的眼睫上,却凝结得更细密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孟庆丰已经站在她的身后,蹙眉疼惜道:“不冷么!”言毕上前,抬手轻轻关上了窗户。 青夫人回头,凄清已经从她眼中褪去,露出一阵笑意,她笑望着孟庆丰,低头从怀中掏出一张大红的喜帖,上面烫着鎏金的“喜”字,烛光下美轮美奂。 金红相映,孟庆丰自然也一眼就认了出来,他不由奇道:“谁的婚贴?” 青夫人但笑不语,又从怀里摸出另一样东西。 这次孟庆丰却不能一眼认出了,他上前一步,仔细端详。 只见青夫人修长的手指,正握着一串项链。 那实在是一串奇妙无比的项链,既不是珠玉,也不是黄金白银,却是由一粒粒浑圆饱满的乳白色珠子串成。每一粒都不光亮,雾蒙蒙,表面甚至有些粗糙,孟庆丰不由倒抽一口凉气。 他认出来,那些白色珠子,是由骨头打磨而成。 “这……”他圆睁双眼,怔怔望着青夫人。 冰冷的寒风从窗缝挤了进来,烛光笼着一层如烟的冷光,屋内愈发凄迷了。青夫人的脸,在摇曳跳跃的烛火中,也镶上了一层清霜般的冷烟,隐隐发青。她的眼睛,像被雨雪洗刷过,结着忧伤的冰花,折射出慑人的冷光。 她兀自抚摸着那串项链,淡淡道:“我这是学你。” 孟庆丰陡然一凛,叹道:“金钗?” “正是。”青夫人将项链捏紧,缓缓坐在桌边。烛火跳跃,冻结的双眸,似乎渐渐融化了,一种难舍的情怀,慢慢溶解在冷漠中,她眨眨眼笑道:“金钗。” “你不恨他了罢。”孟庆丰坐在她对面,惨然一笑。 十几年前,孟庆丰和青夫人悄悄回到嘉兴,却没有瞒屠风扬,还在屠风扬的帮助下,造出了这座不久之后就名动四方的不霁楼。 有一天清晨,不霁楼的店伙睡眼惺忪地推开板门,低头便瞧见门口放着一个包袱,里面居然是一个女婴。他不敢怠慢,三步并作两步,急忙抱回去给老板孟庆丰看。之所以如此大费周章,是因为那女婴头边,赫然放着一只金钗,放佛颇有深意。 那是一只看起来非常普通的金钗,打造地亦不甚精细。若非要说有不同,便是钗头上,嵌着一粒非常罕见的乳白珠子。 正当几个人忙着安抚女婴,揣测钗头那颗奇怪的珠子到底是什么材质之时,匆匆赶来的孟庆丰,定睛一瞧,险些惊个趔趄。 他认出了那只金钗,同时也认出了那颗乳白色的暗淡珠子。 那是一粒骨头打磨而成的珠子,所以不会光亮非常。 那是孟庆丰自己的骨头。 那天夜里,夜风像水一样透明。孟庆丰向青夫人道出一个很久以前的故事,尘封已久的不光是故事本身,还有此后他们必将面对的宿命,只是当时,孟庆丰和青夫人都无法参透。 他们决定好好照料那个女婴。那个女婴,就是露毓,她在不霁楼长到十一岁,便被青夫人送进了大雪山庄。表面上看,青夫人是送她去学艺历练,实际上,她不过是青夫人暗暗在大雪山庄安插的一枚棋子。 这种错位的命运,或许就是露毓生命中的死结,造就了她的冷艳乖戾,也为她的凄冷的人生埋下了深不可测的玄机。然而玄机终究是玄机,没有人能看出其中的奥妙。肉眼凡胎,不过空蝉,谁能掌控宿命中的蹉跎和偏差?孟庆丰不能,青夫人也不能,露毓更加不能。 他们只能沿着命运之河,顺流而下,连岸边一片腥湿的水草都不能带走。或许生命本来就是一场两手空空的漂流之行。当你到了彼岸,却发现自己不但手里空无一物,还必须穿着一袭湿冷的衣衫凄惶上岸。到最后一刻,你的身边,只有荒凉的面孔和无尽的阴冷。那日日照耀的暖阳,或许依然停在你下水的彼方,浅浅微笑。 很多年前,天苗门下曾经有个出名的郎中,名唤巴天青。巴天青虽不会武功,却是个真正的神医,人称妙手回春的“神郎中”。药王曲海的很多方子,都是巴天青的真传。 如果说曲海用药杀人是背弃了巴天青的精神,那么巴天青与天苗门,或许一开始就是一段孽缘。 巴天青只有一个独生女儿,名叫巴玲。她虽然武功平平,却也是个主意正,手法妙的郎中,从小和曲天、曲海两兄弟,一起在天苗门下长大。她因侧重医术,故荒废了习武精进的时机,所以武功上略逊一筹。 年少的时光总是美妙的,曲海因为学医,故而和巴玲走得更近些。而曲天,因为钟情于淬毒,便仿佛总是与巴玲隔着一段距离。或许正是因为孤僻的性子,终究令他疏远了巴玲。 然而,命运却早已埋下了伏笔,在冥冥中为曲天和巴玲安排了一段缘分,这段缘分,足够牵引他们一生。 有一年春暖花开之时,苗寨的冰雪刚刚褪去,玉龙雪山脚下早已聚成了一汪汪冰蓝照天的清澈小湖。那些湖水,清泠闪耀,如同宝石,也好似苗疆大地上一双双美丽的眼睛,静静凝视着无尽浩瀚的苍穹。 某一日,曲天在山脚下抓毒蝎之时,不幸被蜇了一口,半个时辰不到,从手指的伤口开始,一阵淡紫泛着猩红的毒气,已经蔓延到他的手臂。曲铁湖十分焦急,遂吩咐急招了在寨子里研药的巴天青。 巴天青来的时候,曲天已经昏厥多时,巴玲正站在父亲的身后,神色凝重。巴氏父女同时发现,曲天中的是奇蝎的寒毒,很难驱散,他之所以没有像一般人一样立刻毙命,只是因为深厚的内功,还在顽强不屈地保护着主人的重要器官。 又过去半个时辰,曲铁湖的脸色几乎铁青,曲海在一遍亦是神色凄然。曲天的伤口正在右手食指的第二段指节处,毒性却早已逼近他的肩头。 那个时刻,巴天青虽然想到一个法子,却还是没能下狠心,倒是巴玲,自己站出来,沉声道:“我有法子救他!” 巴天青凝眉,哑然,他当然知道巴玲的法子。 巴玲的脖子上戴着一块奇石,如同脂玉般细腻温润,实则却是一块魂石。千百年来,魂石仿佛只存在于苗疆巫术的典籍深处,据说是上古神族留下的遗憾之泪。那些泪滴,在他们纷纷衰落消亡之后,一颗颗落在密林深处,经过了日月浸润,岁月陶冶,最终化作了一种可以扭转乾坤的石头。传说虽然美丽,却没有人会格外相信,因为自上古以来,几乎没有人真的见过,就算苗人自信为那些神祗的后代,却也无法证明魂石真的存在。 巴玲这块,却真的是一颗魂石。只因世代行医的巴氏一族,却实实在在是大巫的后人。这块奇石,时代相传,传到巴天青这一代,已经无法追根朔源了。 巴玲出生之时,命相极硬,连她的母亲,都因不能承受她的降临而痛苦死去。 寨子里的巫师,只看了一眼这个白皙孱弱的女婴,就倒抽了一口凉气,对巴天青道:“这孩子分明是魂石的载体,非要魂石镇压不可。” 于是,巴天青从祖宗的神龛里请出了这颗形如美玉,却闪耀着幻然流彩的奇石,按照巫师的嘱咐,以苗疆极细却奇韧的玄妙银丝穿过,做成项链,戴在巴玲颈上。自那以后,巴玲的人生波澜不惊,如同任何一个普通少女一样,平淡成长。 那是魂石的福泽,巴天青比任何人都清楚。 如果卸下魂石,他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所以,巴玲跳出来说要救人的时候,他不由皱了皱眉头,将女儿推到身后,淡淡道:“我再想想法子。” 巴玲却没有退却,低声对他道:“我愿拿魂石救他!上古的奇方我早就参透了,此时,只有魂石能成为他身体的一部分。” “胡说什么!”巴天青拉她到屋外,低声呵斥道:“你懂什么!没有魂石,你命休矣。” 巴天青这句却没有吓退巴玲,倔强的少女没等他反应过来,就已经轻灵地摘下了颈上的魂石。那一刻,巴天青几乎就要溃然倒下。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巴玲手中握着魂石,正好端端长在他面前。 莫非一切都是假的?巴天青心中一凛,蹙眉端立,无法发声。 巴玲眼中充满了坚持,巴天青也哎同一时刻,看清了一点,原来女儿早已默默心许这个英俊骄傲的少年。即便是为他死,也是甘愿的。 事已至此,巴天青无言以对,只好跟在巴玲身后,重新回到屋中。 曲海的眼睛,在那一刻深重地闪烁了一下,像世界末日前,最后一抹星光。那天以后,人们再也无法参透曲海的心绪,他仿佛突然长成一个深奥难懂的成年男子,不苟言笑,双眼深沉。 巴玲亲自操刀,端坐在曲天身畔,手握银白的苗刀,小心翼翼划开皮肤,掏出了曲天受伤的食指第二段指骨,“当啷”一声,那节中毒的骨头落在如水闪光的银盘上。巴玲的双手白皙修长,灵巧地将魂石塞进被掏空的手指里,嵌在两端指骨之间,仔细用皮肤重新覆盖,又借着巴天青牢牢端着的烛火,一针一线,用银丝将皮肤缝合在一起。 一切停当,夜幕已经落下,天高星稀,她方才伸了一个懒腰,露出疲倦而满意的笑脸。众人如释重负,不由欢呼赞叹,没有人注意到,曲海立在屋子的一脚,眼中掠过了一种溺水般的绝望。 疯长的决绝和孤独,瞬间填充满他整个灵魂,挤走了最后一丝温情。曲海转身,默默走出了欢声笑语的房间,一个人踉跄在月黑风高的花海深处。 曲天终究活过来了,那颗魂石从此便成为了他身体的一部分,他右手食指的第二段指骨,非但没有令他行动不便,反而恍若增添了几分神力,从此后他手持兵器,有如神助。 也因此,曲天终于和巴玲推倒了隔在他们之间的那堵墙。 那段有毒的指骨并没有被丢弃,曲天用它打造了一颗宝珠,乳白泛着蝎毒的淡青,嵌在一只送给巴玲的金钗上。微妙的是,巴玲对曲天的深情,却并没有换来同样的回应。他虽然感激她的救命之恩,却终究无法逾越兄妹的界限。 想到这里,孟庆丰叹气了,他神色凝重望着青夫人,道:“我以自己指骨打造宝珠,嵌在送她的金钗上,是为了谢她救命之恩。” “我把蓝啸海的头骨做成项链,也是为了让他永生相随。”青夫人盯着那串珠子,淡然道。 这一切大费周章,她自己亲手用小锤将蓝啸海的森白头骨敲成零落的碎片,方才拿去磨造珠子。那工匠虽然能猜出来碎片是骨头,却并不知道那是人的头骨。不然有哪个工匠敢接下这一单生意呢? 青夫人许多年都没有佩戴首饰了,此时她眼波流转,露出难得一见的温柔,正示意孟庆丰为她戴上项链。 孟庆丰摇头叹气,却还是不能拒绝。他这一生,都不曾拒绝青夫人的任何要求。 那日他们抱回露毓的时候,襁褓里就放着那只金钗,虽然他压根不能理解巴玲的真实意思,却还是好生收养了这个小女孩。 因果也许早就注定。 青夫人这才重新拿起红灿灿的喜帖,抿嘴笑道:“前几日拜访的少年还记得吗,这是他的喜帖。” “他是谁?”孟庆丰大吃一惊,不解道。 “他是陆擎的儿子,这是露霜阁发来的喜帖。”青夫人道。 孟庆丰恍然大悟,搓了搓冰凉的手掌,问道:“去么?” “去!”青夫人干脆地回答,没有理会孟庆丰眼神中流过的一阵怅惘,接道:“我必须见吕刀子。” 两人不再说话,那白森森的项链围绕着青夫人的细长颈脖,美得幻然,衬得她秀美的面孔光彩动人,突然藐视暗淡了世间所有的珠宝。 孟庆丰叹息一声,苦笑摇头。 ------------ 第四十三章 曲折深山路 陆家镇上空一片湿漉漉的阴黑,弥漫着恍若永远不能驱散的黑云。 初冬的寒风辗转在小镇的每个角落,仿佛弥漫着隐约的杀机。来往商旅,都愿意在陆家镇稍作休整,再继续前行,何况是这凄迷冬日,迷蒙的细雪正缓缓飘落。 马锵锵羁马下车,小跑着往店里去了,闵如堃静静等着,直到他从小饭馆里包了吃的重新回到车上,才取出一块黑布,蒙上了王遮山的眼睛。陆家镇一向对外开放,与外界往来,也与山中住民交往。 只是,从陆家镇开始,去露霜阁的路就变成了深藏不漏的秘密,无论是谁拜访露霜阁,都会在陆家镇歇脚,之后被蒙上眼睛。 这是江湖中不成文的规矩。 这时候,眼前的一切消失了,王遮山竖起耳朵,只能听到“呼呼”风声和马锵锵大嚼馒头的声音。闵如堃只静静饮酒,浓郁的酒香和馒头香交叠在一起,让饥肠辘辘的王遮山也不禁“咕咚”咽了咽口水。入山以来,马闵二人故意不给他吃喝,好让他身体虚弱不能反抗。 此时,马锵锵重新呵斥骏马,继续赶路。车身颠簸,往更深更窄的山路上去了。王遮山在颠簸中,更觉头晕眼花,几欲呕吐,不由咬紧了牙。 闵如堃将一切看在眼中,报复的快感让他露出了得意的神色。 “我以为王遮山盖世英雄,不吃不喝也死不了!”他讥诮道。 王遮山没有反驳,只是淡淡冷笑。此时他身体虚弱,又被冷风裹着,保存体力是头等大事,自然不能为了口舌之争耗费气力,于是干脆在黑布里闭上双眼,蓄养精神。 闵如堃见他不反驳,亦觉无趣,哼了一声,就自顾继续喝酒。 天寒地冻的深山,已经露出深冬狰狞的面目,大风在耳边呼啸,窄路在车轮的碾压下,“咯吱咯吱”生涩响着。路边高崖下升起雪白的迷雾,流动如水,寒气阵阵。王遮山看不见,却能感到他们往山里更深的地方去了,寒气越来越重,湿气也越来越浓,几乎濡湿了他的衣衫。吸进来的气,夹着冰霜,雪应该是更大了。 不知道走了多久,曙色微曦,东方青白,天就要亮了。经过一夜的奔跑,矫健的骏马似乎也疲倦了,脚步慢了下来。驾马车之人早已换做了闵如堃,此时他手持马鞭,望望即白东方,不由打了一个呵欠。马锵锵兀自躺在车板上,伸展了腿,两只脚在车外,凌空晃来晃去,睡意正酣。 王遮山却在黑布中睁大一双眼睛,虽然什么都看不到,他的感官却已经敏锐到了极致。整个夜晚他都没有睡,听见后半夜马闵二人换岗,也听得见他们曾经路过一条奔腾咆哮的水流,更听见马车下粗砾的石头越来越少。他估摸着,后半夜的时候,他们的马车由山路转入了一片树林,地上一定铺满湿漉漉的草丛,他闻到了车轮碾过草丛时枯草的味道,也隐约听到了草丛“唰唰”掠过车轮的声音,伴着树叶在风雪中颤抖的声音,还有不知名的雀鸟,发出的凄厉鸣叫。 这一切,包括发生的顺序,都牢牢嵌在他的脑海中。 后半夜,风雪一度停歇,此时隔着黑蒙蒙的眼罩,王遮山也同样可以感到东方泛白的曙光,同时,又一阵凛冽的风雪,降临了。 仿佛闻到了晨露的清甜,仿佛听到了高山之巅的呼啸风声,王遮山眼前的黑布,终于被解开了。一阵刺目的白光,晃得他赶紧闭上双眼,背后却已经传来一阵豪爽的笑声。 一个女人的笑,骄傲而冰冷,却又如同火一般灼热。 他这才慢慢睁眼,发现自己正面对着深不可测的悬崖,白雾在面前升腾扭曲,好似乳白轻烟。他回头,背后两扇对开的大门,乌青高拔,门槛内是一个宽敞的花厅,两侧排着太师椅,四角摆着榴花。可是满厅的人都低头肃立,没有人往外瞧一眼。马锵锵和闵如堃正站在王遮山两侧,脸上都是疲倦的神色。这一路颠簸,对于任何人都不会是件轻松的事情。 此时,马锵锵一拍王遮山的肩膀,笑道:“进去罢!” 两人跟着王遮山,一前一后,进了花厅。没有人抬头,上座是一个红衣猎猎的少妇,珠翠满头,背负四个环的白口大刀,正是陆花儿,如常的严肃神色,让人心生畏惧。 “大小姐!王遮山到了。”闵如堃狡黠一笑,将王遮山的穴道解开,只留下麻绳捆着,将他向前推了几步,自己和马锵锵则退到一侧,列入众人之间。 陆花儿满头闪耀着碧水般夺目的翠玉,在黄金钗子上幻然流转,一身红袄好像一束凌寒独艳的红梅,威风凛凛,英武非常。她冷笑着端详了一番王遮山俊朗的面孔,哼道:“果然来了!” 这时候,陆岩枫正站在大厅一角,通身宝蓝窄袄,银抹额和银锁错落闪耀银光,冷色幽幽,比寒冬的霜雪更加凄迷。他伸出头悄悄望了眼王遮山,不由心中惊叹,果然是剑眉星目的英俊少年,和传说中一样。 王遮山的一表人才和血腥刀法,随着大雪山庄的盐路传到了四面八方。只是,大多数人也不过还只是听说。真正见到时,便会发现,这个英俊少年,远比传说中夺目得多。 “我都来了,还不放人么?”王遮山淡淡笑道,下巴尖深深竖刻一道优美细沟。 陆花儿端起茶杯呷了一口,挑眉淡笑道:“那要看你带没带飞白刀。” “我没有飞白刀。”王遮山平淡一句,轻松出口,却顿时搅动厅中平静。 左右两列肃立的露霜阁子弟,纷纷露出了惊讶的神色,窃窃私语之声,突然轻轻弥漫在厅里。 陆花儿几乎呆住,她踌躇满志,一向认为王遮山进山之日,就是飞白刀现身的之时。这时候,她虽稳稳端着一杯清茶,脑海里却只剩下一阵轰鸣,如同滚滚奔雷。 大厅里寂静无声。 “那你恐怕下不了山了。”过了很久,陆花儿淡淡一笑,道,完全没有露出半分惊讶。 “我没说要下山。”王遮山也是淡淡一笑。 “哦?”陆花儿冷笑,她感到自己无上的威严被潦草地挑衅了,不由感到愤怒。 “是啊,只要大小姐愿意供吃供喝,多住些日子倒也无妨。”他的脸没有额外的表情,只有一种平淡的蔑视。 没错,是蔑视,一种安静无声的蔑视,却拥有更强大的摧心之力,陆花儿几乎就要霍然起身了。但是她捏了捏茶杯的把子,想起了父亲的教诲,终于耐着性子,淡淡一笑,一笑间,任愤怒在心底肆虐,终究等到了消散的一刻,她心里方才悄悄如释重负。这时再抬眼见王遮山,他竟然动也未动地盯着她瞧。 陆花儿笑了,斜着嘴角,轻哼一声,两眼露出一阵冷漠的不屑,讥诮道:“那你便好生住着!”言毕一挥玉手,两个劲装大汉已经应声赶来,端立在王遮山两侧,静等吩咐。 “关起来!”陆花儿不耐烦地挥挥手,背过身去,不再言语。 厅中众人也甚觉失望,交头接耳地说着什么。 没有人注意到,陆岩枫已经先一步离开了。 两个大汉,结结实实驾着王遮山,往外去了。 陆花儿背对众人,心中充满难平愤懑。如今王遮山人都到了露霜阁,飞白刀的下落却还是云里雾里,她不由觉得心焦。陆擎冷淡的脸浮现在脑海,她心中不由一惊。 这露霜阁阁主的位置,好像飘飘摇摇从她手中挣脱,往陆岩枫那侧飘去了。 她的心,紧紧缩成了一团。 陆岩枫一路紧跟,不由暗笑,果然如他所料,陆花儿将王遮山撂在了深牢中。露霜阁的深牢,在南山麓的一个岩洞深处,道路曲折,十分难找。 此时他一路跟着,看清楚了去路,站在正对岩洞入口的高崖上远眺了一会,脸上露出了狡黠而颇具深意的表情。他兀自望了一阵,四下望不见他人,便又悄悄折回去了。 细密的飞雪持续了一个早晨,地上轻轻镀着一层白霜,一踩一个脚印。中午的时候,露霜阁大门外传来消息,陆岩柯回来了。 众人只当他们随性而至的大少爷又去哪里赏花下棋去了,陆岩柯却满心焦急,四下打听新消息,果然听到了王遮山到了露霜阁的消息。 山中浓雾雪白,漫天飞雪凄凄,露霜阁的大门,与四面围墙齐高,乌黑油亮,在雪色中显得沉默威武。 没有人注意到,一骑四蹄缠满青布的白色快马上,伏着一个清瘦的绿衫老妇,一路尾随王遮山的马车,已经悄悄地来到了露霜阁大门口。她奔入露霜阁大门对面的密林中,翻身下马,轻声一叱,快马便兀自跑了,顷刻消失在林子深处。此时老妇方才站直,在怀里仔仔细细摸了一阵,满意的笑意充斥在她眼中,她掸了掸肩头的落霜,方才往林子外去了。 ------------ 第四十四章 夜访 绿云在前面默默走着,陆岩柯静静跟着,从烙云斋到青雪书院不过一会的路程。已近黄昏,细雪依旧漫天飞舞,不曾停歇,地上早已铺了一层霜雪,踩上去“咯吱”作响,深崖中的白雾也凝集成了更加厚重的迷蒙,飘荡到了大陆上,遮盖了几步开外的景致。 陆岩柯见大雾掩盖一切景物,飞雪呼啸湮灭了许多响声,心中实在庆幸。这样他悄悄去青雪书院,便不易被人发觉了。绿云一袭绿裙,在浓雾中若隐若现,急匆匆带他前行,这青雪书院的大门,只有绿云打得开。 青雪书院寂静非常,只能听见飞雪的声音。地面的落雪早已扫开,堆在一旁,一撮撮,好像凄冷的坟头,中间便露出一条干净的路。这正是绿云的心意,由她亲手扫干净,只因陆岩柯会时时到访。 丘羽羽只是蜷在房中,躲在珠帘后,一个月来未曾出门半步。院中景致,她亦无半分心思。这段时间,她长久不见天光,人似乎也迟钝许多,绿云与她说话,她只会点头。 其实丘羽羽的心思,已经聚焦到了极致,她只等陆岩柯带回王遮山的消息,也等着王遮山出现在他面前。这种坚定,令她安静得好像一座雕塑,岿然不动。 此时院中轻快的脚步声,已经传进了她的耳朵,那是稳健而执着的脚步声,一路而来,没有半分犹豫。丘羽羽正越过珠帘向厅中望去,陆岩柯携风带霜,已经进门,大手一伸,撩开了“叮铃”盈盈作响的珠帘,清俊的脸上,一阵焦急,口中低唤:“绚儿!”人已经来到她的榻前。 或许是囚禁的苦闷,也或许是心的耗损,对于陆岩柯来说,这个叫杨绚的姑娘,看起来憔悴的好像只剩下一个苍白的躯壳,她的眼睛空洞却寂寞,突然闪动着一阵焦急而又欣喜的神色,哽咽道:“有消息了!” 绿云望着陆岩柯高大安静的背影,悄悄退出去了。 “嗯!”陆岩柯大步上前,来不及脱去落满霜雪的大氅,坐在塌边,欣然道:“王遮山来了!” 然而丘羽羽只欢欣了一刻,因为很快她便知道,王遮山不是自己来的,而是被五花大绑带进露霜阁的,正关在深牢之中。她不由心生绝望,露霜阁的大牢有多深,她心中非常清楚。 陆岩柯拧着眉头,思虑一阵,低声道:“我听说,他是束手就擒的,或许深有妙计在后,你不必太忧思。今夜雾浓,我带你去找他。” 他说完这句,果然见丘羽羽紧蹙的眉头缓缓舒展,露出一个惊喜而感激的表情,追问道:“可以么?” “应该可以。”陆岩柯沉吟一下,低声道:“等会你披上连帽的白色大氅,便不容易被认出来了,今夜我来接你,你听绿云安排即可。” 丘羽羽欣喜无比,想到今夜便能见到王遮山,一颗干涸良久的心仿佛注入了无穷的活力,获得了崭新的生命力,她不禁下榻,俯身拜倒:“谢谢公子!” 这一声“谢”,却满当当堵塞了陆岩柯本就失魂落魄的心。望着丘羽羽仿佛重生的脸,挂满喜悦,两颊闪烁着激动情绪催生的红晕,他不由深深叹息,却只是惨淡一笑,不经意道:“姑娘客气了。” 夜幕初垂,苍穹漆黑而深远,细雪晶莹惨白,在天地间徘徊飘落。寒冷的冬天,一切都变得虚无而冰冷,陆岩柯觉得自己好像已经冻僵了,思维凝聚成了一种宁静而落寞的幻觉,在他脑中游荡。 大牢中,有个人已经率先到达,一身宝蓝袄,交织着银色光辉,在黑漆漆的深牢中,显得十分耀眼。 王遮山望着铁栅外的童子,脸上露出不解的表情,因笑道:“你是?” “你必然听说过‘恶童’罢。”一身宝蓝的俊俏童子淡淡道,却难掩神色间阵阵骄傲,仿佛这“恶童”的名声,对他是极大的褒奖。此时他银白的抹额,胸前的银锁,如同他的目光一样闪耀,仿佛天上的星辰,晃得王遮山不禁眯眼。 “原来是露霜阁的二公子。”王遮山却只是偏了脸靠在最里面的墙角,淡淡道,既没有吃惊,也没有钦羡,这让陆岩枫非常不悦。 “你果真很骄傲。”陆岩枫冷笑道:“我不是来和你交朋友的,你也不必拒我于千里之外。” 王遮山依然没有看他,仿佛睡着一般。 陆岩枫撇嘴,轻唤“来人”,立刻有看守急匆匆本来,依他意思,“哐啷”打开了牢门。他吩咐看守退下,自己径直走到王遮山面前,蹲下身子,两只眼睛闪闪发亮,正笑吟吟望着王遮山。 “做个交易?”他凑近王遮山,低声问道。 王遮山依然没有看他,却冷冷哼了一声,笑道:“你要飞白刀。” 陆岩枫有点吃惊,但是他依然很镇定,拊掌大笑:“真聪明。” “说罢。”王遮山直截了当,这时才回头看他,见他生的唇红齿白,全然一个秀美童子模样,更是衣着华丽,神色尊贵,可惜的是,眼中却流露出狠毒与狡诈,他不禁摇头叹道:“可惜可惜!” “可惜?”陆岩枫不禁奇道。 “我叹你小小年纪,却已经没了人性。”王遮山微笑道,轻声细语,却颇含讥诮。 “哼。”陆岩枫冷笑,沉声道:“你不必骂我,如今这交易,你做是不做?” “自然做。”王遮山撇嘴继续盯着他笑道:“不过看你拿什么来换了。” “我拿杨绚来换,你肯了罢?”陆岩枫两眼晶亮,邪邪笑道。 王遮山心中一惊,他实在不知“杨绚”是谁。 这一丝迷惘,虽然短暂便掠过他精锐的眸子,却没能逃过陆岩枫狡猾的眼睛。他登时看出了这顷刻挣扎,心中不由打了个结。 “她不是你的情人?”陆岩枫惊讶道,急忙追问,紧紧盯着王遮山的眼睛。 王遮山突然懂了,不由笑了,心中赞叹丘羽羽的冰雪聪明,她懂得用个假名来保护自己。“杨绚”是丘羽羽的假名而已。他想到这里,眼前突然浮现出那张娇弱却坚强的脸,不禁叹息,自己已经这么久没有在她身边尽力护她周全了,还好她是个聪明的姑娘,懂得保护自己了。 这幽深险恶的露霜阁中,危险遍地,身单力薄的她又是怎么活下来的?王遮山心中不禁一阵紧张,不敢想象她或许已经经历过的苦楚,于是低声道:“除非她好端端在我眼前。” 陆岩枫冷笑:“早说多好,何必逞强!放心罢,杨姑娘好得很,她现在是我大哥心尖上的人,露霜阁谁敢欺负她。” 心尖上的人?王遮山脑中迅速为自己解释这几句话的意思,末了却不禁一阵惆怅。果然是有人保护她,他虽然感到庆幸,却也不由怅然若失。需知感情这东西,向来就不能与他人分享一丝一毫,他突然觉得苦楚,忍不住长叹一声。 “你叹什么气!”陆岩枫奇道,圆睁双眼,忽然流露出一阵童子的天真,却又很快恢复了老练的深沉,笑道:“你一定是怕我大哥抢走你的情人罢?哈哈!你不用怕,我大哥开春就要娶亲了,不会抓着杨姑娘不放,只要你给我飞白刀,我立马让你带着她下山。” 陆岩枫嘻嘻笑着,王遮山却不说话了。 因为王遮山发现了非常有价值的一句话,那就是开春这里会大办婚宴。他心底不由大大庆幸。 婚宴之时,群豪满座,正是个浑水摸鱼的好机会,那个时候,他可以乘乱带走丘羽羽和吕刀子。 陆岩枫再聪明,却终究败给了阅历,此刻他见王遮山凝眉不语,只道他是为情人伤心,不愿多言。却不能参透王遮山脑中已经辗转过的各种思路。 两人沉默了一阵,看守忽然打着惨白的灯笼急急赶来,在陆岩枫耳边低语了一句,华服的童子顿时脸色大变,起身就走,临走时回头对王遮山阴测测一笑,低声道:“下次我来,不要让我空手而归。” 他脚步轻灵,不一会就消失在走廊尽头。 王遮山不知道的是,陆岩枫急急离开,是因为看守前来告知,有人往牢里来了,他心中明确,来者必然是陆岩柯,他不愿与大哥撞见,便急急走了。 大牢依然如同昔日那般诡谲骇人,长长的走廊仿佛永远没有尽头。长廊两旁的斗室里,寂静非常。这里关押的犯人,多半是骄傲的江湖豪杰,不愿与露霜阁为伍之辈,所以不会发出哀嚎呻吟。因此,这露霜阁的深牢,与官家颇为不同,不但安静无声,还总有罡风掠过,令人战栗。 丘羽羽再踏入这里,回忆顿时涌上心头,与即生的恐惧纠缠交织在一起,令她寒颤不已。雪白的帽子连着大氅,无声掩盖了一切,所以走在前面的陆岩柯并没有觉察她的恐惧。陆岩柯也周身藏在雪白的连帽大氅中,急急走在前,如同一座高拔的铁塔,遮蔽一切。 两人一直走着,直到看守停在一间斗室外。看守开门退下,陆岩柯方才回身,示意丘羽羽与他一同进去。 斗室昏暗,四下凄清,腥臭的监牢中,居然也有霜雪的清冷滋味。混沌四周,只剩高高的小铁窗投射进一道清幽的暗光,王遮山兀自靠在墙角,黑暗遮蔽了他的脸,只留下伟岸的身躯,在昏暗中显得格外坚毅。 这是陆岩柯平生第一次见到王遮山,一个他在心中想象和勾勒过无数次的人,一个在盐路上出了名英俊和狠毒的少年英雄。此时这个英雄就佝偻在墙角,在他面前显得有点狼狈,可是他却不但无法轻视他,还不禁生出了无法遏制的钦佩之情。 只是这伟岸的肩膀和挺拔的身姿,就足以让人感叹一声“英雄落凡间”。 王遮山一动未动,精锐的双眼却早已在黑暗中悄悄睁开,细辨眼前,只见两个披着连帽大氅的惨白身影,一前一后端立在自己面前。 前面的高大如山,后面的纤细娇小,他的心中,忽然一阵湿热。 ------------ 第四十五章 苍茫前缘 高大的身影静静伫立在王遮山眼前,已经伸手推开了帽子,露出一张清俊优雅的脸。仿佛是极度的养尊处优和诗书陶冶,才能成就这样一个让人心动的高贵模样。王遮山怔怔望着,心中暗暗赞叹,对方虽然和自己年纪相仿,却从容地让他钦羡。 此刻,对方也正愣愣望着王遮山。 这一刻,四下里黑漆漆一片,两个人立在凄迷轻雾之中,竟对视了一刻。 只一刻,王遮山心中赞叹,天降奇人。 只一刻,陆岩柯心中亦赞,好个秒人。 惺惺相惜之情,陡然弥漫,两人居然同时笑了。 “我是陆岩柯。”陆岩柯只是淡淡道,却还是看到王遮山颤了一次。 这时候,陆岩柯身后的娇小身影,缓缓推开帽子,露出一张美丽的脸,正是丘羽羽。 一口热血陡然填满王遮山的胸口,他身子一震,哽咽道:“羽……”这个“羽”字只出来了一半,他就想起了陆岩枫来时不经意露出的秘密,也同时看到了丘羽羽眼中的焦急,便干咳两声,嘶声道:“绚儿……” 丘羽羽几乎惨白的脸,此刻方才如释重负,她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双膝跪在了王遮山身边,几欲垂泪。几月来的分离和思念,她不再怀疑也不再犹豫,此刻见到王遮山气息惙惙,心中更是感慨,不信任的感觉,早已荡然无存,她忽然伸手,不顾一切,紧紧抱住了王遮山。 这个发自内心的热烈举动不但震住了王遮山,也震住了立在她身后的陆岩柯。陆岩柯终于看到了这一幕,他苦笑着,悄悄退出了铁栅门。 丘羽羽紧紧抱着王遮山,热泪滚烫,落满他的胸膛,温暖了他在寒风中几乎僵硬的身躯。他棱角俊朗的下巴,正顶着少女清香如丝的秀发,那阵阵幽香,让他不由热泪盈眶,伸出两只铁一般的臂膀,牢牢将她揽在怀中。 两人久久没有说话,享受在彼此怀中这美妙而安全的一刻,直到铁栅外传来陆岩柯低低两声咳嗽,才面红耳赤放开对方。 “时间不多,两位还是尽快商量对策。”陆岩柯将自己青白的脸和心酸的情绪藏在深不见首尾的长廊中,只送了理性的声音进来。 丘羽羽这才伏在王遮山耳畔,将这段时间的重要事项粗略说了,并且说出了飞白刀和吕刀子的下落。可是,白巷怎么走,却很难说清,王遮山微微皱眉,旋即低声道:“我来想办法。”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丘羽羽放下了所有的猜测,哪怕粉身碎骨,也愿意与这个少年走在同一条路上。 王遮山垂头,温柔地看着她清秀的脸庞,低声道:“我多么想和你逃得远远的。 这是他们此刻唯一的共同愿望,什么都不重要了。这一番肺腑之言,在这生死未卜的时刻,在这命如草芥的大牢中,显得如此珍贵和动听,能够温暖和拯救必死的灵魂,能够挽留早已消失殆尽的情怀。 丘羽羽望着王遮山,仿佛同他一起看到了一个重生的未来,没有江也没有湖,只有小河边一座简陋的茅屋,却晒着最明媚的阳光。 “吕刀子怎么办?”丘羽羽最后凝眉低声问道:“我爹的嘱托。” 王遮山叹气摇头,低声道:“你爹大约是和吕刀子有什么承诺,咱们却不得而知。但这一切,必然是为了飞白刀。只是不知道吕刀子到底怎么想。”说到最后一句,他不禁更深地叹息了。 这么久了,他们都不能见到吕刀子,关于飞白刀的今后,也终究是一个漆黑的谜团,不断在他们心中撞击,却永远深深掩藏着真实的面目。 两人默然,他们的愿望在错综复杂的现实中,终究显得苍白而幼稚,仿佛永远不能实现。 王遮山望着丘羽羽,又一次失去了勇气。 现在还不是时机,他对自己说,还不是拿出璎珞圈为她戴上的时机。 对王遮山来说,为她戴上璎珞圈的那刻,必然是幸福的时刻,是尘埃落定的时刻,四周一定明媚温暖,没有一丝阴云和担忧。 此刻他只是深深望着少女,双眼露出一种坚定和相信,在无声中做出了一个只有丘羽羽才能读懂的郑重承诺。 丘羽羽含泪向他点头,仿佛懂了一切。 四目对望,在黑暗中闪烁如星,宛若人间至美。 铁栅外,轻轻响起干涩的一声咳嗽。 丘羽羽重新戴上帽子,深藏了俏脸。她正欲起身,却被王遮山一把牢牢握住了双手,将她整个人拉回,深深收在少年的怀中。 他的怀抱温暖地散发着男子特有的香气,沉静而幽深,仿佛无边无尽的苍穹般,能够容纳一切。他的唇冰冷粗糙,带着一种美妙的滋味,忽的落在丘羽羽湿润温暖的嘴上。温柔却激情,仿佛吸走了她的灵魂,让她虚弱地几欲昏倒。王遮山痴迷地吻着她,久久不愿离去,却依然不得不将那冰凉的唇挪到她的耳畔,低语道:“婚宴是最好的时机。” 这是最后的嘱托,丘羽羽微微颔首,起步离开。 她的脸烧红了,如同夏日的落日般娇艳,她的心“砰砰”直跳,以至于跟在陆岩柯身后,直到走回青雪书院,她都没有再开口说一句话。 陆岩柯也保持沉默,他的心已经沉到了最底。 这一夜之后,他所有的不甘和纠结,都在一种冰冷的绝望中缓慢绽放呈现。他只有面对,即便那一切戳痛了他的眼睛,他还是瞬也不瞬望着,只望自己能够心如死灰,然后变成一个真正的局外人。 成全他们,就是成全自己,他这样悲伤地想着,默默目送丘羽羽的身影消失在青雪书院的门口,自己却没有一丝勇气跟着踏入半步。他只是站在门口微笑道别,任风雪在眼前散开,见眼前对开的大门缓缓合上。 他垂首矗立,许久方才离开。大雪几乎将他覆盖,脚印深深浅浅,在他身后拖曳,一路通往烙云斋。 此时此刻,点露斋里却是烛火通明。夜已经深了,陆擎却还立在书桌前,一丝不苟写字,几乎没有抬头。 他的对面,端坐着陆花儿,红衣在温柔的烛火中终于消减几分凌厉,呈现出一种难得的温和神色。 过了许久,陆花儿终于忍不住开口道:“莫非飞白刀确实不在王遮山身上?他死都不肯承认。” 陆擎的笔没有停下来,流畅凌厉地在洒金的红纸上龙蛇般游走,焦黑的墨,拖出俊美的飞白笔法,潇洒恣意。 陆花儿见陆擎不吭气,心中焦虑,不由接道:“看来不动他那情人是不行了。” 陆擎“哼”了一声,头也没抬,冷笑道:“你就这点手段么?” 陆花儿讪讪不语,低头沉吟一番,又道:“他脾气硬得很。估计还是会顾及情人安危罢。” 陆擎这才抬头,两只眼睛冷冷盯着陆花儿,她不由一个激灵。 “先留着他在山上罢。等开春你大弟的婚事办了,再说也不迟。”陆擎盯着她许久,末了只淡淡道。 陆花儿满心愤懑,却也不敢违拗,只好拜过父亲,起身离开了。 父女二人都没有注意到,就在他们说话的时候,门外窗下,正伏着一个玲珑的身影,一身黑衣,形容灵巧,一直偷听他们的对话。 陆花儿出门的一瞬,那个身影却如同鬼魅,轻灵飞展,跃上屋脊,一阵黑烟般,顷刻间就消失了。 窗下潜伏着的正是露毓,她扮作老妇一路尾随王遮山进山,终于进入了深藏不露的露霜阁。这段时间,她一日里至少也要三易面孔,分别以丫鬟,伙夫,老妇等不同脸面,隐没在露霜阁的下人之中,不但打听到了王遮山和丘羽羽的去处,也得到了陆岩柯大婚的消息。 她与王遮山虽然没有互相商量,却不约而同认为这个临近的大型婚宴,将成为他们动手的最佳时刻,也是最后的时刻。 陆花儿已经走远了,陆擎还在屋里继续写字。露毓平躺在屋脊上,整个人如同一片落叶般沉没在无尽的夜色中。她的身体紧紧贴着屋脊冰冷的瓦片,漫天的飞雪几乎就要将她覆埋,她却动也不动,仿佛仔细思索着什么。 这一刻,她还有一件事情要完成,那就是在王遮山之前见到吕刀子。她当然早已看穿了王遮山的心思,他只会带着丘羽羽离开,不会再回大雪山庄了。 找吕刀子这件事情,她愿意帮王遮山完成。 这或许,是最后一次了。 苦涩又一次涌入心中,她整个人,早已在冰冷的霜雪中僵硬冰透,好像一具尸骸。 只是这露霜阁这么大,排列复杂曲折,上哪里去打听吕刀子的消息呢? 这个问题久久困扰着她,尽管她是那样聪明和决绝。 ------------ 第四十六章 伺机而动 凄风猎猎,与断断续续的飞雪一起,在烟灰的苍穹盘旋。 深山里的露霜阁,进入了浓雾粘稠,雨雪凄迷的深冬。 天空仿佛更暗更压抑了,山涧显得无常深远,山路上总是镀着薄薄冰层,宛如晶莹的透明琉璃,流动着清冷的冰色,踩上去“咯吱”碎裂作响。道路两边的青草依依,深山的寒露没有将它们催黄,反而以冰冷保存了一种浑然天成的新鲜青翠。天柱山深处,露霜阁内外,总是保存着一种寂寞而幽远的美。 深山里的晴朗天气,确实不多。 又一个多月过去了。 非常平静的一个多月,每个人都沉默着,仿佛等待一个特别的时刻。 王遮山静静卧在不辨昼夜的昏暗监牢中,坚定的念头从未离开他的心。 露毓藏讳莫如深的阴影中,千变万化的脸保护着她,在人来人往的露霜阁中悄然而动,搜寻着有利的可能,排除掉不利的障碍,寻找着吕刀子。 丘羽羽静静守在青雪书院中,陆岩柯偶尔会通过绿云进得院子,陪她喝上一盅暖热的红茶。大多数时间,她就独自坐在大敞的雕花木格窗边,望着遥远的天际,有时候凄凄的灰色天空,会落下晶莹的飞雪,被风吹进屋里,落在她的脸庞;有时候,又能欣然得见冬日里珍贵的湛蓝晴暖,她便将韶秀的脸庞轻轻靠在窗边,任短暂的阳光照耀她,温暖她。时光如同流水,永不停歇,向前奔流,如何在离开之前见到吕刀子,是她挥之不去的困扰。 陆岩柯极少去青雪书院了,他成日里紧挨着温暖的炭炉,或解棋局,或练字画画,或凝神弹琴。更多的时候,他便呆立在院中,望着冰雪慢慢覆盖枫树那光秃秃,没有叶片的枝桠,一望就是整个下午。 陆擎夫妇很忙,忙着张罗开春的婚宴。陆花儿和陆岩枫也很忙,忙着伺机而动。下人们更是忙得不可开交。整个露霜阁,沉浸在一种奇妙的忙碌和安静中,和谐而矛盾。 飞雪如刀的一日,陆岩枫终于又匆忙地往深牢里去了,他瘦小的孩童身躯包裹在一件厚重的连帽大氅中,宝蓝色覆盖一层浅浅的霜雪,折射出一种奇妙的颜色。午后时分,大雪更加凛冽,山道上人迹罕见。不一会的功夫,陆岩枫已经站在了岩洞的入口,抬头露出两道邪气明锐的目光。 雪几乎湮灭了天地万物,银装素裹的纯白世界中,陆岩枫的宝蓝大氅非常抢眼。洞口的看守一眼就认出了他,不敢怠慢,慌忙开门,带他来到王遮山的铁栅外。 洞外的世界飞雪连天,漫天回荡着凄厉的风啸之声。洞内的深牢却寂静非常,幽暗如常。看守“咯吱”一声,打开斑驳的铁门,陆岩柯褪去帽子,但掸了掸身上的雪沫,径直向王遮山走去。 黑暗中,王遮山依然歪着身子,斜靠在墙角的阴影中,整个脸淹没在骇人的幽暗中,不能分辨。 陆岩柯的大氅末端,正迤逦在地,他缓缓而来,拖着地上的稻草,带着洞外腥湿的风雪泥土之气,来到王遮山面前,调皮双眼露出一种孩童的天真,嬉笑道:“这次你不会让我空手而归了罢。” 黑暗中的王遮山微微动了一下,却还是保持姿势,深藏在阴影中,气息微弱却傲气十足,淡淡道:“那倒未必。” 陆岩枫敛眉,心中大为不悦,虽然这种回答没有出乎意料,他依然感到不悦,忍不住道:“杨姑娘在露霜阁,我没少照顾她,你……” 一阵轻轻冷笑打断了他的话,王遮山挣扎起身,一个多月来的深牢折磨和陆花儿陆陆续续的严刑逼供,已经将他折磨得气息惙惙。他此刻再见到陆岩枫,打定主意,一定要得到一个更大的进展,这个时刻他已经等待了很久。然而,当陆岩枫真正站在他面前的时候,他反而放慢了节奏,用等待后发制人,只为站在一个主动的位置。 等待,依然是一种致命的能力。 “你到底要什么,才肯交出飞白刀。”陆岩枫咬牙,幼童的天性让他无法继续保持淡然的姿态,他不由焦虑追问道。 “我当然感激你为绚儿做的一切……”王遮山咬牙道,冷汗顺着他的鬓角流了下来,一直疼痛和虚弱袭来,几乎将他重新击倒。然而他挣扎着,摇晃着坐正,露出让人不寒而栗的威怒之态。真正的猛兽,哪怕受了伤,也没有人敢贸然靠近。这一刻,浑身伤痕血迹的王遮山,铁塔般的身子端坐在黑暗中,脸上刚猛的神色,不由惊了陆岩枫一跳,他不禁后退几步,重新站端,勉强笑道:“你要什么,我们可以商量。” “自然是商量。”王遮山沉声道,语音中寒气弥漫:“除非你让我见一个人!”他的声音坚定铿锵,不容置疑,更不容易拒绝。 陆岩枫怔怔立着,许久,方才低声问道:“你要见谁?” “吕刀子。”王遮山道,声音很小。 “吕刀子”是露霜阁的秘密,他当然是小声说,陆岩枫却听得格外清晰,不但清晰,还不由倒抽一口凉气。 这是一件极大的事情,他不敢私自做主,登时凝眉静静伫立,一时不语。 “哈哈。”黑暗中传来王遮山轻蔑的笑声,接着是讥诮的哼声:“你果然没那能耐,我又凭什么给你飞白刀?” “你这话说早了!”陆岩柯被他一激,顿时觉得很没面子,不由立刻反驳道。 “那么,等你想好了再来见我罢。”王遮山在黑暗中将头偏到一侧,闭眼不再说话。 陆岩枫立在压抑的黑暗中,心中愤懑,亦觉无趣,无言以对,便转身要走,却听见背后传来王遮山冷冷的声音:“见一见吕刀子这种小事,应该难不倒小爷罢?” 陆岩枫不回答,重新戴好帽子,低头沿着长廊走了。 “当”一声,铁锁重新锁好,散发一阵湿漉漉的铁锈腥气。 王遮山默默靠在黑暗中,见到吕刀子是他婚宴前必须完成的一件事,这样他才能带着丘羽羽安心离开。 这些日子,陆花儿不断对他用刑,逼问飞白刀的下落,他却眉头都没皱一下。因为他早已看出来,陆花儿虽疾言厉色,行为粗放,却实际上是个最守规矩的。因此要指望和陆花儿做成这笔交易,可能性极低,她肯定不会背叛陆擎。倒是这“恶童”陆岩枫,向来行事不拘,或许真的能带他去见吕刀子。 这是一次豪赌。 陆岩柯,他的脑中突然闪过这几个字,黑暗中非常清晰。 他本愿托付陆岩柯吕刀子之事,却再也没见他来访,显然他不会关心飞白刀。 王遮山实在无法了解这个人。 陆岩柯不问世事,浑浑噩噩的人生态度,早已传遍整个江湖。令人总不禁猜测,他不是个玉面的纨绔子弟,便是个风流的混沌少年。见到他本人之前,王遮山对他的猜测也不过而而。然而,那日大牢一见,他说出自己是“陆岩柯”的时刻,王遮山却几乎呆住了。他没有想到,江湖中出了名虚度人生的陆岩柯,却是个仪表堂堂,肩宽如山的伟岸少年,两眼尽是精锐聪颖的光芒,眼角眉梢充满了高贵笃定的雍容,让人不禁猜测他必然武功高强,而且才情过人。 陆岩柯这是深藏不漏,还是真的不屑一顾?王遮山却无法看出来,他温和的眼睛上横着两道剑一般锋利修长的俊眉,看起来温和又凌厉,在黑蒙蒙的深牢里,仿佛从天而降。 王遮山看不懂他,却看出来一件事,那就是陆岩柯深深爱着丘羽羽,这是男人之间一种天生的敏锐。 如果是这样,陆岩柯的全部行为就能解释清楚了。因为爱着丘羽羽,才设法帮她完成了很多事情,保护她,周全她,还帮她来见王遮山。 这个人,必然有一颗宽广的胸怀。 王遮山不由赞叹,陆岩柯是一个高贵的人。 可是想到这里,他却不禁叹气了,因为他们将要在这个人的婚宴上大动干戈。 人生大抵如此,英雄豪杰,惺惺相惜的人,偏偏就出在你的敌人中。一如王遮山和陆岩柯,他们一个在大雪山庄,一个在露霜阁,便是天生的敌人。 江湖!王遮山又一次开始憎恨这个词。 如果没有江湖,他愿作陆岩柯的知己。 这么想来,他又觉得自己很傻,陆岩柯未必这么想罢?何况他还深爱着丘羽羽。 羽羽,王遮山一想到这个名字,就觉得热血沸腾,整个人从心底里开始温暖,暖流阵阵,瞬间充满他整个萎顿虚弱的身躯。这是一种美妙的精神动力,心中充满着爱的人才能感觉到,一种可以气死回身的力量。 人性中的美,总能在黑暗中为人指路,拯救几乎溃散的灵魂,维持灵魂中的精神,同时也左右着社会的准绳。如果没有人性的美和脆弱,人大约会和野兽一样,嗜血而荒凉,寂寞而孤独。 强者不一定是快乐的,弱者也不一定就势单力薄,这就是人性的复杂和美好。人与人,本就是相依存的。 ------------ 第四十七章 童子妙计 隆冬某日,烈风催人,陆岩枫终于匆匆来到深牢。 已是三九寒冬,牢中血腥仿佛都结成了冰霜,凄冷腐臭。王遮山依然在深牢之中,冷淡笑着,认出了来者瘦小的身形。 “有本事来拿刀了么?”铁栅内传来遥远讥诮的声音。 看守开门,退下。身后的陆岩枫款款上前,席地而坐,浅浅淡笑。 “看来没戏。”王遮山坐正,清癯的脸从阴影中闪出,正仔细盯着陆岩枫。 陆岩枫没有生气,微微一笑,低声道:“你说得倒也不错,我没有本事带你出这大牢,也没有本事把吕刀子带进这大牢。” “看来是没有什么好谈的了。”王遮山重新靠在墙上,眯眼不再说话。 陆岩枫一笑,向前凑近,声音轻若微风:“但是我可以帮你传话。” 这似乎是个不错的提议,但是王遮山却没有睁眼。 他心中掠过一阵失望,深藏不露的失望。带话对王遮山来说,等于白费功夫。他要与吕刀子说的话,是最深的秘密,传话不光会害死自己,还会害死丘羽羽。于是他干脆闭眼不答,四下幽黑安静,暗影再次掩盖了他真实的表情。 陆岩枫的表情却非常清晰,因为他正坐在高高铁窗投射在地上的那道青光之中,整个人仿佛错落成两个人影,在光柱中盘坐着,动也不动。他没有挪动一下,任王遮山闭眼不语。但他心中,早已思量了几个来回。 他凝眉,不语,心里认定,王遮山必然深藏着非常重要的秘密,是以非要亲口说与吕刀子不可。那是什么样的秘密?他实在猜不出来。不过此刻,他的心反倒安定一些了,这个秘密,或许事关露霜阁,如果弄清楚这个秘密,或许等于弄到了飞白刀。 这两件事,必然是密不可分的,陆岩枫笃定地想。想到这里,他眨眨眼睛,突然计上心来。 “你的话是不能带的么?”他刻意露出天真的孩童之色,凑近王遮山,清脆道。 王遮山感到一阵细密轻暖的呼吸之声,知道陆岩枫的脸离他不过尺寸之间,心中更加明确,对方一定是想到了什么计策,这是要引他入套,便佯作不知,抬了抬眼皮,模糊间果然看到陆岩枫娇嫩天真的孩童面容,就凑在自己脸前,心中岁不由冷笑,却依然含糊道:“我没有话带,我只要见他。”言毕故意闭眼,颤了颤嘴角。 陆岩枫果然注意到那个细微的动作,微颤的嘴角和半开半阖的眼睛,没有逃过他精锐的目光,此时他心中更加确定,那必然是一个巨大的秘密。 天柱山漫天大雪,陆岩枫却急急出了山麓深牢,一路狂奔,往寒霜寺去了。他看到王遮山最后那一系列的表情,心中打定一个计谋。只是这个阴谋,需要和陆擎商量过才可以实行。 安静偏僻的寒霜寺,院中积雪早已打扫干净,依次堆在白墙下,墙头积雪却越来越厚,遮盖了青瓦本来的颜色。 点露斋中,陆擎正握着一盅热茶,怔怔望着窗外呼啸的飞雪,遮蔽了灰黑的天幕。那种深重得几乎化不开的黑灰色,让人不禁怀疑,湛蓝的晴空是否真的存在过,明媚的春天是否真的不远了。 他遥望雪舞,若有所思。此时的他,正在人生的穷冬之中,不同的是,人生的冬季过后,只会尘归尘,土归土,再也望不到下个春天。 他正落寞想着,忽听到下人报陆岩枫来了,不由心中一惊。 需知陆岩枫不过八九岁,却总是参与阁中事务,陆擎一面觉得他天资聪颖,令人欣慰;一面又不免慨叹他孩童年纪,本该面目天真,却历练得心机颇深,令人忧惧。这到底是他的福还是他的灾?陆擎也分解不清,只是每每想起都觉得心中忧虑颇深,不能疏解。 此时听到陆岩枫来了,心中立刻明白,必然有事。 正想着,宝蓝衫子的陆岩枫一边脱下染雪的宝蓝大氅,一面掸着袖口霜雪进门,宝蓝色趁着他娇嫩的面孔,银色抹额和银锁不断闪光,这个孩子看起来就像是年画中惹人怜爱的童子。陆擎望着他稚嫩小脸,不禁生出舐犊之情,不由一招手,唤道:“不必拜了,快点过来!” 陆岩枫正要拜,遂起身,往陆擎身边去,轻盈一跳,正坐在他的膝头。一双纤细小手,接住他送到面前的热茶,呷了一口,顽皮可爱笑道:“爹爹最疼枫儿。” 陆擎笑眯眯望着幼子被热茶腾起的热气蒸得微微泛红的白嫩脸蛋,不由疼惜地捏了捏,笑道:“你最近可有认真习武读书?” 陆岩枫微微颔首,笑道:“爹爹教诲,一日不敢耽搁!娘亲都说孩儿写字越来越像爹爹啦!” “极好!极好!”陆擎放声大笑。 “爹爹!”陆岩枫喝了几口茶,突然收起了天真的表情,犹如成人般,神色凝重,沉声道:“我有个法子,或许能一箭双雕。” 陆擎眼睛一眨,抿嘴一笑,心想果然被他猜中。便饶有兴趣问道:“有何妙计,说与爹爹听听?” 陆岩枫嘻嘻一笑,从容从陆擎腿上跳下,站定抱拳一拜,娓娓道来:“如今王遮山虽关着,却死也不肯说出飞白刀的下落。大姐严刑逼供,不见奇效,可见王遮山是个铁汉。” “你见过他?确是个铁汉?”陆擎插嘴问道。 “正是。”陆岩枫恭敬答道:“我试过用杨绚姑娘和他做交易,见过本人,果真是铮铮铁骨。” “大雪山庄还真是人才辈出。”陆擎若有所思,接着问道:“他答应了?” “他好像算准了我们不敢贸然动杨姑娘,所以提出了一个条件。”陆岩枫道。 “什么条件?”陆擎眼睛一亮,捻须问道。 “他要见吕刀子。”陆岩枫道。 陆擎吃了一惊,大雪山庄养出来的人果然不是吃素的。一个女人,还不足以让他乖乖就范,他不由心里生出几分畏惧。 陆岩枫见父亲沉吟不语,接道:“孩儿便说办不到,但是可以帮他传话。” “他怎么说?”陆擎追问道。 “他居然说这话飞当面说不可。”陆岩枫眼珠四转,接道:“想必,他有重要的机密要和吕刀子说。也许是要吕刀子帮他重新安飞白刀。如果我们能知道他要说什么,或许一箭双雕,能知道刀身和刀把的下落。” 陆擎凝眉不语。 陆岩枫接道:“咱们的人去了多少次清锋斋了,都不能找到刀把。想来,吕刀子一定将它藏在非常妙的地方……” “吕刀子不愿意告诉咱们,又为何一定要告诉大雪山庄呢?”陆擎想了一会,却反问道。 这个问题很好,超出了陆岩枫的猜测,他晶亮的眼珠掠过一丝阴云,兀自想了一会,突然拊掌笑道:“爹爹可曾记得?杨绚姑娘刚来的时候,跟踪绿云去找吕刀子那件事么?” “记得。”陆擎似乎同时想到了什么,脸上露出一个期待的神色,望着儿子笑道:“你是说?” “没错!”陆岩枫如获至宝,抿嘴笑道:“她为何忙着找吕刀子?莫非她是吕刀子什么人?她总是和飞白刀有牵连的人。就算不是,她这么急着找吕刀子,也足以说明,她有重要的事情要和吕刀子说,或许是王遮山嘱咐她的。” “嗯。”陆擎端起茶杯,缓缓喝了一口,若有所思地望着陆岩枫。 陆岩枫说的一切,不是没有道理,只是这千丝万缕,他忽然没了轴心。 不知道什么时候,雪停了,窗外传来一阵扫雪的声音。 陆擎还坐在太师椅上,若有所思,陆岩枫望着窗外银灰的天空,淡淡道:“不如我们让他们见面,瞧瞧有什么进展?” 陆擎不置可否,手指轻轻抚弄着茶杯的盖子。 “我们可以派人监视。”陆岩枫接道。 “他会发现的。”陆擎最后答道:“必然会想尽办法将真实的消息送过去,并且跳过我们。他是个聪明人。” “他确实聪明。”陆岩枫笑道:“从他上山就能看出来。” “你打算怎么做?”陆擎这个问题,等于已经默许了陆岩枫的计策。 得到了父亲的支持,陆岩枫孩童的面容又露出了踌躇满志的天真笑容,他欢喜道:“这个我会想办法,只要爹爹支持我就好。” 陆岩枫的聪明才智,陆擎一向放心,此时看到他胸有成竹,便不再追问,点笑头道:“那你试试罢,切勿弄得不可收拾。” “爹爹放心。”陆岩枫微笑道:“孩儿自有对策。” “我知道你聪明。”陆擎欣慰笑道,却不由叮嘱一句:“不要聪明反被聪明误。” 陆岩枫走出点露斋的时候,银灰的苍穹缓缓转入一种更为浓重的黑灰,不知道是因为暮色将至,还是风雪即临,一阵湿冷的寒气在天地间弥漫,让徒步而行的幼童不由裹紧了身上的大氅。他的心中生出一种必胜的决心,他心中清楚,陆岩柯大婚之后,阁主之位也将尘埃落定。飞白刀,是他的奇招,是他斗倒陆花儿唯一的手段。 陆岩枫和陆花儿相互的敌视,经过了时间的沉淀,变成了一种不能排解的恨。他们本是血浓于水,却因为阁主的位置,变成了仇人。 财富和权利,总能照出人性中最丑的一面。 陆岩枫走远了,陆擎还端坐在书斋里,心中流转一阵不能疏散的不安。他突然觉得很累,这么多年他一直觉得很累,总想早点卸掉阁主的位置。如今他却隐隐颤抖,仿佛预感到一场必然降临的灾难。 或许可以避免,或许不能。可是,他虽然预感强烈,却仿佛行走在一片广阔无垠的混沌之中,望不到尽头,看不到彼岸。他感觉到杀机四下弥漫,灾难越来越近,可是却不能明确分辨出位置和事件。这是一种任人宰割的恐惧和不安,他却只能闭眼静静等待,等待答案揭晓的一刻。 那一刻,或许一切都迟了。 如今,他只有一个心愿,就是陆岩柯大婚能够圆满。 这之后,飞白刀也好,阁主之位也罢,他都愿交给年轻人,自己从此颐养天年,天伦之乐。 阁主的位置,应该交给谁呢? 他迟疑不决,或许飞白刀便是最好的考验。 陆擎这么想着,心中突然生出深重的忧虑。 ------------ 第四十八章 计中计 天已经冷到了极致,冰雪覆盖一切,山中寒气更是聚集得越来越浓,几乎不能消散。 冷到极致的时刻,便可以欣然期盼春天的到来。 春天,实在是一个美丽的名字。 陆岩枫拿着陆擎的手令,由两个劲装的大汉押送着王遮山,一路往白巷去了。王遮山心中笃定,露毓就跟在他的身后。他的任务,就是把露毓带到吕刀子身边,他更清楚的知道,陆岩枫想从他们这里听到什么。 王遮山冷笑了,回头瞧见陆岩枫也正望着自己微笑,踌躇满志。 两人自顾笑着,心中打着不同的算盘。 王遮山算得不错,此时此刻,一个纤细清瘦的身影,一身紧身黑衣,正默默跟在他们身后,不远不近的距离。那身影如同幽灵,紧贴着峭壁如同飞一般掠过,又好像闪电,忽而闪现,忽而又没入幽暗之中。 午后时光,天光却幽暗惨淡得好像暮色将至。 半路上,一个绿裙子的少女出现,拜过了陆岩枫,便带领一行人,往北去了。那女子正是绿云,得了命令特地过来接陆岩枫一行人去见吕刀子。 这一段路很长,王遮山身体虚弱,身上的伤口疼痛不已,他踉跄着,却咬紧牙关哼也没哼。陆岩枫跟在后面,心中也不由佩服,这真是个铁骨头的爷们,不能为露霜阁用,真正可惜。因此他心中生出一个美妙的幻想,那便是有朝一日,若是他坐在露霜阁阁主的宝座上,一定会想办法收买王遮山。 他这么想着,凝视着王遮山高大的背影,不由翘起了嘴角,心中笑道:王遮山啊王遮山,你得好生养着,我还等着你为我效命呢。 王遮山晃晃悠悠走着,敏感地感到了背后那道热辣辣的目光,心中不由冷笑,这个童子当真是辜负了天真的面孔,老气横秋,狡猾狠辣。这一路上,必然是眼睛瞬也不瞬盯着自己,期待着能套出飞白刀的下落。他的感官更加敏锐了,仿佛已经感到了露毓离他们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千钧一发,刻不容缓的时刻,似乎就在眼前。陆岩枫的心中,不由一阵紧张。王遮山会怎么向吕刀子传递消息?他必须紧紧盯着,不能错过任何一个瞬间。任何一个瞬间的空缺,都会让王遮山这么狡猾的人钻了空子。 他必须好生盯着。 冷笑充溢在王遮山的胸口,他静静等待一处好戏上演,他已经感觉到身后那个人紧绷的神经,几乎就要断裂,正在嘶声挣扎。到了那一刻,他们会不会溃然倒下?想到这里,他不由一阵得意。 白巷依然幽黑得不辨白日黑夜,依然悠长可怖,他们转到巷口之时,齐齐望向彼端那个遥远而灰白的开口,仿佛在一个遥不可及的地方,永远不能到达。 陆岩枫点头,绿云第一个走在前面带头,后面是两个大汉驾着王遮山蹒跚而行,身上的铁链“哗啦”响着,在寂静的深巷中听起来清晰慑人。陆岩枫走在最后,他警觉盯着四周,不敢有一丝懈怠。 乌黑大门对开,露出一个开阔的小院,花坛边上还凝结着积雪,一行人的心,已经如同箭在弦上,紧张到了极致。 门廊下,铁链牢牢拴着一个胡须花白的光头老者,正卧在藤椅上闭目养神,因听到门响,轻轻抬了抬眼皮,却没有动,正是吕刀子。 “老爷子。”绿云轻声唤道:“小少爷来了。” 吕刀子没有动,轻轻哼了一声,道:“来便来了,老子不和他罗嗦。” 陆岩枫的脸色变了变,遂故作平静,狡黠笑道:“吕老爷子好,晚辈前来,是带一个人给你,据说有重要的消息告诉你呢。” “老子对你的狗屁消息没兴趣!放我下山才是正经!”吕刀子睁眼斜睨陆岩枫,同时也看到了铁链束缚的王遮山。 他那一眼,看似不经意,却实在是精锐一眼。只一眼,他便认出了名震江湖的王遮山。大雪山庄的三公子,虽然真面目一直模糊,却没能躲过见多识广的吕刀子。此刻他心中已经明白,薛飘这两个徒弟,是拼了命也要争飞白刀了,心中生出一阵恶心的不屑。 丑恶的人性,他不屑地想。对于王遮山,他自然更是不屑。这么多年来,王遮山威震盐路,名动江湖,杀人不见血,心狠手辣的大雪山庄三少爷,居然身负铁链,如此狼狈,不是报应就是阴谋轨迹。想到这里,他更加不愿搭理,只是紧紧闭眼,一语不发。 他不说话,王遮山也不说话,他已经猜到八九分,吕刀子认出了自己。王遮山十五岁便名震江湖,他的名声很坏,因为他手下极少留活口,也从不将义气,向来只看大雪山庄的利益。只要是不利于大雪山庄的人,他手起刀落,绝不姑息,饮血无数的是他那把没有名字却慑人心魂的黑刀,江湖中人,谁不怕,谁不恨?可惜的是,王遮山是屠风扬养在幽暗之中的杀手,向来也不会高调出现。面对面见过他面目的人,基本都成了刀下鬼,所以还好端端活着的人,一般也认不出他。 吕刀子自然不是一般的人,他认出了王遮山。 此时此刻,吕刀子叹息一个剑眉星目的英俊少年居然是嗜血阴暗的杀手。王遮山慨叹的则是吕刀子深藏江湖之外的智慧。 陆岩枫见二人都不说话,心中略微着急,遂一挥手,吩咐两个大汉退下,绿云也跟着退出门去。 “吱呀”一声,厚重的黒木大门稳稳合上,陆岩枫方展眉一笑,道:“两位怎么不说话?王遮山,你巴巴要见吕老爷子,怎么不说话?” 王遮山但笑不语,吕刀子闭眼也不开口。 陆岩枫眼珠四转,狡猾一笑,躬身道:“两位若觉得不方便,晚辈先退下了。”说着就转身往门外去,他心中明白,绿云早已藏在墙根下,准备监听二人谈话。谁知他刚走两步,王遮山却哈哈大笑道:“我可没有什么话要说!” 陆岩枫大吃一惊,不由呆住,他凝神方才转身,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波澜不惊,沉声道:“什么意思?不是你嚷嚷着有话要和吕老爷子说么?我退下不听就是。” 王遮山继续哈哈大笑,几乎前仰后合,道:“你还真是个天真的娃娃!” 陆岩枫怒从心头起,却淡淡一笑:“你到底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王遮山笑得几乎直不起腰来,身上铁链“哗啦”作响,连吕刀子都忍不住睁眼,拧了眉头望着他。 一阵阴云弥漫在陆岩枫脸上,他的眼睛流过一阵杀机,咬牙道:“王遮山,你这是耍我么?” “我只说我要见吕刀子!”王遮山笑道:“却没有说有话要跟他说!我只要见到他还好好活着,就满意了!” 吕刀子听到这句,心中纳罕,心想你要见我活着,是怕我死了没人帮屠风扬拼飞白刀了?心中更厌烦他嘻嘻哈哈个不停,便重新闭眼,扭过头去只当没听见。 陆岩枫已经生气了,他厉声道:“王遮山你耍什么花样!” “我说的都是真的啊!”王遮山继续笑道:“我不过就是见见吕老爷子,确实没有话说!” 陆岩枫吃瘪,几乎怒不可遏,他大喝一声“来人”,劲装大汉重新回到院中,绿云则静静立在一侧,拧紧了眉头,垂头不语。 “把这个疯子给我押回去!”陆岩枫摆摆手,转身就随着大汉离开了,绿云摆好晚饭,重新锁了门,脚步轻灵地离开了。 天地间霎时昏暗了,冬天的夜晚总是来得特别早。 院中登时一片黑暗,吕刀子在黑暗中,摸到馒头,自顾吃起来。这一阵子折腾下来,他已经明白了,陆擎是不会放他走了。他必须好好吃饭,好好活着,才能找到最好的机会逃出去,何况他已经托付了青夫人,不信她不会来找他。想到这里,他顺便摸到盘中,果然摸到一块油乎乎的肉,便塞进嘴里大嚼起来。陆擎虽然关着他,却好酒好肉从未断过。他再一伸手,果然摸到一壶好酒,口中不禁大喊:“陆擎小儿!你倒不小气!” 他正兀自喊着,却陡然发现一个人影,轻盈自高墙顶端飘下,无声无息落在院中。如墨的夜空中没有月亮也没有星光,漆黑得几乎伸手不见五指,他虽然仔细分辨,却也看不真切那个黑影的具体位置。但是一股气息,却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他仔细一辨,却仿佛闻到了一股香粉之气,难道是个女子? 他不由低声喝道:“谁!” 四下漆黑,没有人回答。 “不出来我大喊大叫了啊!”吕刀子握紧手中铁链,伺机待发。 “别喊。”黑暗中果然传来轻轻一声,清脆悦耳,是个年轻的女子。 “你是谁!”吕刀子动也不动,不愿铁链发出声音,屏息问道。 “你记得蓝啸海么?”女子轻声问道。 吕刀子不由一怔,厉声道:“你到底是谁?” “蓝啸海已经死了。”女子继续道,声音里有一种难掩的冷漠和狡黠,让吕刀子听起来很不舒服,然,他却实实在在被这个消息惊呆了。 “你说什么?”吕刀子惊问道。 “你听见了。”女子淡淡道:“如今他的女儿困在大雪山庄,那姑娘不会武功,想来是只能死在那里了。” 吕刀子心中大惊,知道蓝啸海具体下落的人就他一个,知道蓝啸海有一个不会武功的女儿,也只有他一个人。 “有话直说。”他沉声道,掩盖了自己的惊骇和纷乱。 “我要你跟着我走,或许能救她一命。”女子沉着道,仿佛胸有成竹。 吕刀子心中掠过一阵不安。“你是什么人?”他继续追问。 “我是谁重要么?”女子哼了一声。 “我又不是三岁孩童,你说跟你走我就跟你走,岂不是疯了!”吕刀子也哼了一声。 “我不想瞒你,我是大雪山庄的人,如果我们拿到完整的飞白刀,岂不是皆大欢喜?”女子沉声建议道。 “呸!”吕刀子忍不住低声啐道:“原来是另外一个虎口。” “这是最好的出路,大雪山庄拿到刀,蓝啸海的女儿也能从此过无忧无虑的平静生活,这个交易不好么?”女子不但不生气,反而笑着接道。 “我与蓝啸海约定,刀身与刀把再见之日,便是毁刀之日,你这辈子都别想看见飞白刀再现江湖了。”吕刀子愤怒回道。 “生什么气!”女子叹气道:“我们也不会让它重现江湖啊,只会好好收在兵器库中。” 吕刀子更加愤怒,只是就在这一瞬间,他心中划过一阵惶恐,那就是蓝啸海的女儿真的在大雪山庄么?如果他不肯就范,岂不是害了她的性命,对不起蓝啸海么?想到这里,他又不由担心,心中飞快思量一番,便决定先稳住这个人,等青夫人来了再做打算。 “你说的不错。”他叹气道:“我只要你们不要伤害那姑娘。” 女子嗤笑道:“这个自然,你确实够义气。” 吕刀子敛眉道:“她是我故人的女儿!” “老爷子侠肝义胆!”女子娇笑道:“那么我回去想个周全点的法子,三日后还是夜里,我再来,带老爷子走?” 吕刀子心中一沉,他必须等到陆岩柯大婚之日,遂沉声道:“不可。” “为何不可?”女子奇道。 “我这里还有没有完成的事情。”吕刀子沉声道。 “什么事?”女子问道。 “关你屁事!”吕刀子啐道:“你管得到多。” 女子叹气,遂娇笑道:“老爷子火气果真极大。” “我吕刀子的脾气,屠风扬没告诉你么?”吕刀子道。 女子笑道:“那老爷子要什么时候走?” “开春!”吕刀子沉声道。 “为何要等到开春?”女子奇道。 “你答不答应罢!”吕刀子心中明了,若这么一味纠缠下去,迟早要被这个狡猾的丫头带到圈套中去,不如一口咬死,看她怎么办。 “也好。”女子果然不再纠缠,淡淡笑道:“那老爷子保重!” 话没说完,人已经消失地无影无踪,只剩下那股香粉的味道,还依稀在夜风中弥漫。她来时无影,说话时无踪,走的时候更是无声无息,吕刀子听她年纪不大,却身怀如此深厚的功夫,心中不由慨叹,大浪淘沙,英雄辈出。 ------------ 第四十九章 此情可待 王遮山再回深牢之后,陆岩枫便再也没有来过,因为他已经一口咬定,自己从来说过身上有飞白刀。陆花儿也认识到他是个铁汉,便再没来过。 整个露霜阁对他的逼问,仿佛告一段落。 其实这是因为陆岩柯的大婚越来越近了,转眼到了“三九”的尽头,露霜阁上下正忙着过年,同时也在筹划陆岩柯的大婚。正是因为陆岩柯的大婚与春节几乎重叠,陆府上下才更加忙碌,他们在准备一个空前的盛宴。 深牢里依然是不辨昼夜,王遮山只是静静卧着,等待下一次机会。 丘羽羽还在青雪书院锁着,几乎没有机会见到陆岩柯。不知道是忙着婚事,还是避开伤心,他极少来拜访丘羽羽。丘羽羽也无法开口求他,让他带自己去见吕刀子。一方面是这个惊天的秘密,她实在不敢吐出口给任何人,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她不愿再让陆岩柯被自己利用。她知道陆岩柯帮她,是因为对她那份不能散去的爱慕之情,她不忍再利用他的这份感情。 王遮山或许有办法见到吕刀子,她这么宽慰自己。 如今,刀身的碎片究竟埋在哪座院中,她自己也说不清了。从前她总急切要见到吕刀子,是因为父亲死后,仿佛全世界只有吕刀子,会成为她最后的庇护,虽然她并不清楚具体的形容,却总觉得那是最终的归宿。同时,父亲的嘱托中,有太多讳莫如深的秘密,她只有找到吕刀子才能解答。 她永远不能明白的是,父亲居然能为那么几个断片就下落不明,或者他已经死了?那么他只是为了几个断片就死了,到底是为什么?这些断片对她来说毫无价值,所以她不会明白,那么多人前仆后继,寻找这样东西的原因。 她有很多疑惑不能解答。可是,从近水镇到嘉兴,再到天柱山,这一路走来,腥风血雨,命悬一线的时刻那样多。经历了那一切,她终究收获了一种安全感,便是靠在王遮山身边的安全感。如今她忽然觉得累了,几乎筋疲力尽。这一刻,她很想把那些断片交给吕刀子,甚至是任何人,然后和王遮山找个安宁的地方,定居生活,不再颠沛流离。 四海之内,必然有安身之所,她坚信。即便没有,她也愿意和王遮山远行四海之外,偶遇一片世外桃源,过平静的生活。 这一切,终究都是奢望么? 她望着窗外没有尽头的漆黑夜幕,看不到月亮,也望不见星河,一切都湮灭在无穷的黑暗中。然而,最黑暗的时刻,必然会迎来最光明的瞬间。春天就要来了,那种呼之欲出的生命蓬勃之感,总在她的耳畔萦绕,早早轻吟着活着的旋律。 王遮山就是她的第一道黎明,第一支春曲。 尘埃落定,不过片刻之后,陆岩柯大婚那日,就是所有人解脱的一天。她这么坚定地想着,不由激动起来,仿佛美好时刻,即将降临,不容置疑,必然到来。 这种期待,在她的心中扎根生长,忽的开出繁花,五色绚烂。 所有人,都在静静等待。 此刻,深山中,白雾间轻灵飞动的露毓,亦仰望夜幕,寻找星光,她的眼睛幽深却空洞,若有所思。虽然夜长梦多,她还是答应了吕刀子开春再走的要求。以她的性格,自然不是真的听了吕刀子的话。 一方面,是因为她此时带出吕刀子,很那找到合适的地方将其藏匿,毕竟脚下是露霜阁的地盘,一不留神就会暴漏身份,前功尽弃。另一方面,她也无法先将吕刀子带回大雪山庄,因为天柱山曲折幽深,道路变幻莫测,她想要自己再找到露霜阁,几乎没有可能。 这么想着,她便打定主意,静待陆岩柯大婚之日,一切行动结束之后,她带着吕刀子一起走。 露毓细密的心思,让人不得不佩服。这之后,她每天都会想办法潜入白巷去确定吕刀子的安好。同时,她还要仔细筹划如何将王遮山带出深牢,而且得在一个不迟不早的精确时刻。早了,就会提前搅乱局势,毁了大婚的行动;晚了,就会掣肘,让行动变得缓慢,或夭折于突发事件。 她一个人默默筹划着一切,并且还能好好隐藏在人群中。她实在是个聪明的女子。聪明有何用处呢?每每想到这里,她都不由自觉忧伤。很多时候,她会宁愿自己柔弱无力,好让王遮山保护自己。可是转念一想,若不是她能这么帮助王遮山,或许连与他一起纵马江湖的机会都没有。 如果一个人不爱你,你怎么做的都是徒劳的。 如果一个人爱你,你是什么样子,便都是合适的。 她笑自己,辗转过这么多个“如果”之后,才敢于看清这么简单的一个道理。 她不是看不清这个道理,只是不愿意看清。看清了,就会突然失去力气,变得没有勇气,不敢再爱。 在爱情的路上,她是一个真正的斗士,哪怕鲜血淋漓,也要继续勇敢走下去。她的爱就是所有的信念和目的,为此,不惜赴汤蹈火。 从小跟着寡言少语的青夫人长大,她早已习惯了寂寞。那个女人安静疏远的性子,不知不觉,就融入了她自己的性格。许多年过去后,她成了一个年轻的青夫人,不苟言笑,疏远冷漠。如果说她还拥有的一些笑容,大约是由孟庆丰的温暖滋养而成,其余的,便统统来自于王遮山的悉心照料。 十几年的人生岁月,能想起的温暖快活的岁月,都与王遮山有关。她生活中所有温暖的颜色,尽情的刹那,都有王遮山的身影。如果没有王遮山,她只是一种青白的颜色,和青夫人一样寂寞凄楚。所以长久以来,她都渴望能够永远地留王遮山在身边,留住王遮山,就是留住了她的生命,她的温度。 可惜王遮山终究不是她的,他终究要离开了。 于是她便只有一个愿望,就是要他幸福,哪怕自己粉身碎骨。 这种决绝的爱情,恐怕只有经历了彻底苦痛的人才会拥有,因为他们生命里温暖的颜色终究是太少了,冷凄凄连自己都感到害怕,一份活生生的爱,无论是什么真实的模样,都弥足珍贵,不愿放开。 当她轻灵地掠过绝壁边厚重的冰雪,在天地间尽情施展轻功之时,仿佛正在飞翔,天柱山浓稠惨白的冷雾,在她的四周弥漫,冰冷得没有温度。这一刻,她好像很快活,就好像有一年冬天,王遮山与她一起,在漫天飞雪中纵马奔驰,笑声响彻天际。也好像另外一年的冬天,她在大雪中匍匐前进,将那个几乎失去生命的英俊少年背回了大雪山庄。 王遮山,已经成了她生命中不能缺少的一部分。如果非要失去他,她便只剩下一个解脱的办法,她宁愿是那样的结局,或许能得到一种情感的永生。 不能令他爱上自己,也不要他忘记自己。 风更紧了,雪更劲了,天地间,仿佛就剩下了一个轻盈无声的人影。 露毓一个人飞着,若隐若现在流动的白雾之间,任寒露濡湿她淡薄的黑衣。露霜阁的地形她已经捻熟于。这个把月来,她每天夜里,都换上夜行衣,飞驰在天地之间,走过每一条路,攀上每一座房子的高檐。 露霜阁的地形,已经在她脑中形成了一幅清晰的地图。 漫天飞霜,遍地烟沙,天地之间,浮动着一片黄白交织的昏蒙。大漠深处,若隐若现的大道,荒凉凄清。一队长长的人马正迤逦而行,在凛冽沙雪中如同一条长蛇,顶着罡风,一路往玉门关去了。中间的几辆大车,响着“咯吱咯吱”的铁轮之音,车板上蒙着油布,掩盖着里面高高堆砌的货物。车身两侧的骏马上,坐着身如磐石的铁汉,背后背着乌青的弓箭,腰间佩着如水的银色短刀,不疾不徐勒着烈马,凝望天色。这一行人,在呼啸的大风中咬牙疾奔,正是璃星山上下来的凌虚教众,在去往天柱山的路上,已经快到玉门关了。 中间一辆锦车内,绯红锦带束发,绯红长裙的孟小莲斜靠在锦墩之上,以手支颅,若有所思。她的身侧,坐着一个自小照顾她的华发嬷嬷,连同几个小丫鬟一同算作陪嫁。车队中装着珠翠宝玉,价值几何,也是她的陪嫁。 孟青尧虽纵横江湖,却是出名的痴情,他只娶一位发妻,几年前死于疾病,身后留下两个儿子两个女儿,孟青尧没有妾室,亦再未续弦。据说,每到月圆之夜,他都会独自前往发妻墓园,喝一会儿酒,与亡妻聊一段相思。孟青尧最疼爱小女儿孟小莲,这陪嫁自然不容他人小觑。此次中原之行,除了孟青尧和凌虚教四大护法同行之外,还有教中各路高手维护左右,因此车队显得十分壮观。 锦帘下垂,四角紧掖,孟小莲却依然能够感,寒风烈烈,从四面八方急紧而来。她终究要告别璃星山了,终年里白雪皑皑,琼楼玉宇的璃星山,是她心中最美的地方。露霜阁不能相比,天下任何地方都不能相比。她这一去,仿佛舍去了人生中许多难舍缠绵的温情。只为她的一颗心,终究归属了陆岩柯。那个自小与她定亲的少年,多少年来,没有一次温情地同她讲话,更没有仔细端详过她的容貌。即便如此,她还是愿意,离开自己的家,舍去她的不舍,追随他去了。 或许时间能改变一切,纵然是块石头,她也要试着融化,不能融化,至少也要暖热。她心中生出一个坚决的信念,就是用她从今后的所有岁月,伴着陆岩柯,护着陆岩柯,朝朝暮暮,白首不离。 风更大了,恍若咆哮,将凌虚教威严的大旗刮得“呼啦”作响。无论谁听到那大旗飞展的声音,都不由悲从中来,慨叹大地苍茫,人生荒凉。 几乎同时,红雪关外亦是飞雪连天。 深冬的大雪,好像同时覆盖了四海之内的每个角落,冰封了春天到来之前,每一丝生命的痕迹。 天苗门下众人,也正急匆匆赶往天柱山,巨蟒一般的车队,在红雪关外苍茫的山路上前进。药王曲海,面沉如水,静静独坐在中间最华丽的一座阔车里,闭目不语。车辚辚,马萧萧,巨塔般的铁汉徒步跟随左右,背后银环闪着寒光。“叮叮咚咚”,随行的美丽少女们,周身佩着银饰,相互碰撞着,发出美妙的声音,不绝于耳。 曲海安静地闭着双目,一颗心兀自沉入了一片无尽的深渊之中。多少年来,他极少亲自踏足红雪关内。这一刻,一种强烈的预感涌上心头。曲天,或许就在中原的某个角落,正在等待他的到来。 他从不相信曲天死了。曲天,一定藏在阴影中,正以毒蛇般的双眼盯着自己,伺机而动。“毒蛇般”,曲海心中冷冷想着,一种幽深绵长的疼痛,缓慢贯穿他的思维。 “毒蛇般”,却是巴玲形容曲海自己的词。 雪山之巅一战,曲海赢了。 可是,曲天走后的将近四年里,巴玲依然对他不理不睬,甚至扬言要去关内寻找曲天。某天夜里,曲海再也不能忍耐了,他借着酒劲,将一个人在家的巴玲拽出门去。夜已深,寨子边的小树林里几乎暗透了。曲海使尽浑身蛮力,将巴玲瘦弱的身体压在地上。那一刻,强烈而又丑恶的欲望,占据了他所有的灵魂,多年来的爱恨交织,化作了一种不能镇压的执念,喷薄而出。 巴玲被他压在身下,两只眼睛喷出了仇恨的光芒,伴着珍珠一般晶莹明亮的泪珠。浓荫匝地的花海之中,她被曲海粗暴地褪去的白衣,一件一件,如同裂开的玉片,散落在幽黑的草丛中,闪闪发亮。孱弱的少女如同纤细的玉兰花,无力地在曲海铁塔般的身躯下颤抖,温润得好像暖玉,颤抖得如同惊鸟。曲海的心里,喷涌着一种无法言说的苦痛和兴奋,伴着深邃绵长的欲望,令他失去了所有的理智,不顾一切在她体内咆哮,辗转。 巴玲的眼泪,宛如喷洒而出的鲜血,带着几近崩溃的热度,溅射在曲海滚烫的脸上。凉风中,湿露间,充满报复之力的冲撞,在她体内低吼呐喊着,几乎将她撕成碎片。 那是痛苦而屈辱的一刻,她突然不再反抗,嵌入曲海臂膀的冰冷手指缓慢松开了,午夜的星光从树顶的缝隙漏下来,落在她苍白绝望的脸上。 小树林里寂静无声,巴玲洁白的身体如同一弯皎白的残月,蜷缩在黑漆漆的草丛中,显得青白骇人。曲海无言,背对她坐着,不敢回头。巴玲眼睛瞬也不瞬地望着稀稀落落闪着天光的密林,一言不发。 许久,曲海叹气,低声道:“曲天输了,他走了。” 巴玲终于“哇”地哭了出来。 曲海缓缓回头,道:“我娶你。” 从那天起,巴玲没有再与他说过一句话。 如今,二十载匆匆而过,她依然将独自住在林子深处的小楼上,守着残疾的身体,从不出门。 名义上,巴玲是曲海的妻子,实际上他却只碰了巴玲一回。 那痛彻心扉的一回,焚烧毁灭了一切,曲海曾经深深后悔过。 爱一个人,就一定要拥有么?身体上的占有,是多么苍白无力。二十年的时光,他明白了一个道理,明白的人的精神是多么强大。巴玲用一种强大的精神屏障,据他于千里之外,令他心中恐惧,不敢前进一步。 终究是他对不起巴玲。但有时候,他亦会默默庆幸自己当年那个禽兽不如的冲动行为。因为他终究留巴玲在自己身边了。 哪怕是一个躯壳,也终究是留住了。 风大了,风雪之声在车外呼啸,曲海的心,却已经到了天涯海角,全然不闻周遭一切。 人生,依然没有如果。 ------------ 第五十章 春风乱 乍暖还寒,春天俶尔漫天,人间自是满春芳。青雪书院中,开了几簇瑞香,粉白淡紫,尽寝磐石,更是香气酷烈,美了初春。 天空慢慢脱去了烟灰的薄纱,露出了青蓝色的容颜。明媚的阳光,射出金色的光芒,热力和生命,一齐重回大地。天柱山的白雾,变成了和暖的轻烟,依旧在深不可测的山涧之间徘徊游荡,却薄了许多。 江湖群豪,已经陆陆续续来到陆家镇,稍作休整,准备蒙上眼睛,由露霜阁派遣的车队依次送上山去。露霜阁的精壮刀师们,也早已在陆家镇集合,由秦天罡亲在统领,负责将来客安全舒适送进露霜阁,自然也派人暗中排查其中的鱼目混珠之徒。 凌虚教众早已进入露霜阁,安排在芳雪书院中。天苗门紧随其后,一行人等,安排在龙舞斋中。这两派,是露霜阁最尊贵的朋友,也是露霜阁西面和西南盐路上最忠实的盟友。 新娘孟小莲被特殊身份绑着,纵然武功高强,却也不能出门走动,更不能见到陆岩柯。实际上,她实在很想见到陆岩柯,虽然不久之后,他们就要一起白头到老。她脑中,总在勾勒一个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的美好未来。陆岩柯突然答应婚事,其实埋下诸多疑问,只是孟小莲不愿去想,亦不愿去问,她宁愿保持着一种绝对的纯真,直到大婚那日,她步履轻盈,径直走到陆岩柯的身边。 那必然是一个美轮美奂的时刻,她不禁幻想。 龙舞斋的曲海,早已派人四下打探曲天的消息,并放出了消息,药王的妻子巴玲病危,向群豪讨一个奇方。这个消息一放出去,整个江湖几乎震动,豪杰们无不称奇,若药王曲海都不能治愈,这天下还有人能拿得出方子?然而四海广阔,依然为所有人设计了各种可能的悬念。这也曲海此次中原之行,带来的一个话题。 实际上,这不过是曲海的一个赌注。他有种强烈的预感,盛宴将至,江湖群豪汹涌而至的浪潮中,一定会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 只要将巴玲奄奄一息的消息放出去,曲天一定会再出现。 这么多年过去了,曲天依然是曲海永远的心病,必杀之而后快的隐患。 曲海打定主意,这一次中原之行,绝不空手而归。 大雪山庄派人将满当当的金银珠宝,留在了陆家镇,没有留下一兵一卒,只道这是屠风扬送给侄儿的贺礼,并不代表大雪山庄。这样一个奇妙的场景,在江湖中人眼里,却实在是个平常事。 只因江湖中人,向来恩怨分明,是以很多时候,敌视和友善,就这么矛盾而和谐的并存着。相互厮杀者,未必不佩服对面那个旗鼓相当的对手;结盟者,未必不会在特别的时刻出手,将致命一刀戳进盟友的要害。这便是江湖,没有什么是绝对的,没有什么是不能变更的。如同这陆续涌入露霜阁的江湖众人,来自不同的地方,每个人身后或许都有一段故事。他们再次相聚在露霜阁的盛会中,却只笑语连连,互相阿谀奉承,不愿露出真实的表情。 最后几日,一辆华丽的马车,披着淡青的帷帐,“嘎吱”停在了露霜阁的崔巍大门前。马车下来一男一女两人,兀自静静伫立,一言不发。男的穿着华丽的团花紫绸袍,腰匝镶嵌白玉的金黄绸带,身形魁梧,负手而立。女的窈窕清瘦,淡青的轻纱罗裙拖曳在地,没有佩饰,一身素净。 露霜阁内,老管家王霜已经从镶着铜钉的大门内亲自迎出来,一路笑道:“孟老板!孟夫人!”说着,大踏步向前,袍裾生风,已经来到二位身后,亲手解下他们的黑色眼罩。他按照陆擎的吩咐,刻意隐藏了“青夫人”的身份。这是青夫人自己的要求,她参加婚宴,只以嘉兴不霁楼老板孟庆丰夫人的身份出席。众人听到“孟老板”三个字,也不禁望向这对夫妻,立刻猜到这个“孟老板”就是富甲一方的不霁楼东家。这对中年夫妻,男的虽面目平常,却雍容华贵,女的粉黛不施,高雅清丽,却周身散发着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哪怕在这春光大好的晴暖之中,依然散发阵阵寒气。 青夫人挽着孟庆丰,两人浅笑着,随王霜缓缓前行,一路见露霜阁亭台楼阁,错综复杂,杂花生树,高檐坠露,小池碧绿,如同天上人间,令人不愿离去。王霜一路笑着,兀自念叨二人到来陆老爷有多高兴,孟庆丰与青夫人则抿嘴笑着,只是点头。走了一会,抬头便看见一座利落开阔的小院,门脸上有一块青匾,落着“晴空楼”三个字,正是陆擎为他们安排的住处。 院中有假山,遍地是绿竹,纤细青翠,新鲜清香,中间有一汪小池,养着几尾鲜红的金鱼,红与绿错落,整个小院别致而清新。 王霜躬身退出大门,孟庆丰才笑道:“咱们是‘不霁’,他就给你来个‘晴空’!”言毕拊掌大笑。 青夫人轻笑不语,款步来到池边,兀自望着灵动鲜艳的红鱼。 清风徐过,许久,青夫人低声问道:“你真的要去见药王么,我猜这是个陷阱。” “我知道。”孟庆丰低声道。 两个人相互示意,往屋里去,说话声音更是低得只有他们自己才能听见。 “那你这不是去送死么?他现在挖好坑只等你纵身一跳。”青夫人皱眉道。 “我知道。”孟庆丰黯然道:“我易容藏在不霁楼十余载,确实打算不再露面的。” “你不能不管巴玲。”青夫人伸出青白手,冰冷手指缓缓掠过孟庆丰粗糙的脸颊。那张憨厚普通的脸,其实是一张假面,一张孟庆丰的脸,在世上存活了十几年。藏着真实面孔过日子的苦,青夫人最了解。 “他就是知道你在乎巴玲,才故意放出这个消息。”青夫人叹气,接道。 “我知道。”孟庆丰依然道,一种复杂的神情在他眼中闪烁。 这是一场必须奔赴的陷阱。 “我也去。”青夫人垂首道。 “不行。”孟庆丰极少对青夫人说“不”,这一刻,却斩钉截铁拒绝道。 青夫人没有吃惊,她本就十分了解毒王的脾气,虽然藏在这样一个温和平常的假面之下,那种磅礴的气势是终究不能掩盖的,双眼的锐利,也总是不经意间就流露出来,这种矛盾,他们一直不能解决,只能尽力掩饰。 “喜宴那天,你去找吕刀子,我去找曲海。”孟庆丰最后道,几乎是不能商量的口气。 青夫人默默不语,遂无声点头,望向窗外和暖的阳光。凝重在她冷淡的眼睛里蔓延生长,依恋藏在她冰封已久的内心深处。她与孟庆丰,早已不能分离,此刻,她虽点头,心中却坚定着自己的主意。 如果孟庆丰一定要重返苗疆,完成没有完成的事情,她必然相随而去。如果世界上没了孟庆丰,她的生命,终究没有任何意义了。 总有一种预感在她心中盘横,那就是吕刀子必然能给她一个带着句号的终极解答,这之后,她的爱与恨,就可以完美谢幕。这之后,除了与孟庆丰好好生活,生命将一无是处,况且她冰雕一般的身躯,早已流干了鲜血和生气,和棺椁中的尸骸,本身就无分别。 春节与大婚时间几乎同时,转眼就在几日后。客人们几乎到齐,连北方的浑夕双侠和东海瑶渚楼楼主金良云也都从远方赶来。帝都众门派,更是翩然而至,气度不凡,惹人侧目。 露霜阁上下,更加忙碌了。 平日里点水不漏,戒备森严的露霜阁,仿佛也松弛下来。然而,这只是表面,表面的平和与繁华,掩盖的是杀机弥漫,危机四伏。秦天罡不敢怠慢,马锵锵和闵如堃更不敢怠慢,他们的眼睛,闪着精锐的光芒,在穿梭如流的笑闹人群中仔细分辨着。 陆花儿,陆岩柯和陆岩枫,自然是跟在父母身后,拜访贵客,寒暄叙旧。精壮的刀师们,佩戴着铜环闪耀的白口大刀,终日里在阁内巡逻。 露霜阁,如同一个即将点燃的烟花,蓄势待发。绚烂如花,流光溢彩自然是意料之中,这是或许还深藏着杀人于无形的爆炸瞬间,很多人却早已忽略了这个事实。 某日深夜,残月皎皎,星光熠熠,露霜阁南麓的绝壁上,紧紧贴着一个玲珑黑衣人影,如同一张薄纸,几乎没入绝壁,很难被发现。 那身影正是露毓,她手攀着绝壁的藤蔓,脚蹬着突出的岩石,正远远望着斜侧面深牢岩洞的大门,这里的地形也已经深深刻在她的心中。大婚之日,她就要独闯深牢,以暗器为掩护,将王遮山带出来。 无论谁想到这个计划,大约都会觉得不可思议,因为毕竟是深牢重地,严密把手,露毓纵有三头六臂,又怎能轻易来去,还要带出一个受伤的王遮山? 此时露毓贴在绝壁上,春风习习,星光点点,轻抚着她树叶一般单薄的身躯。她浑身黑衣,只留两只眼睛在外,于流光中起舞,闪着美丽光彩。胸有成竹是她一贯的神态,此刻也不例外。她遥望着岩洞的入口,眼中流过一阵自信,转身起飞,乳燕投林般伶俐,转眼急掠过崖侧,已经翻身跃上山涧边开阔的小路。再一翻身,整个人便“啪”地消失在了对面山坡的密林之间,好似一道闪电。 ------------ 第五十一章 红海 陆岩柯大婚那日,风色清丽,天光潋滟,天柱山一片青翠,点缀繁花如星。 孟小莲,璎珞矜严,一双素手藏在宽大的绣金红缎宽袖中。大红,最美好的颜色,把她的脸色也映红了,仿佛是娇羞而幸福的。大红真好,再普通的新娘,也能红光熠熠,神采飞扬。她藏了俏脸在盖头里,任轿辇仙乐送她去了。那仿佛,是极遥远之所,走了恍若百年,她的人生,仿佛,也跟着过了百年。缀花镶金的红鞋,轻盈迈下轿辇,阁中飞花,朵朵落在脚畔。她提起裙角,透过盖头地下错落着朱坠儿的缝隙,低头望了眼粉红飞花,心中喜悦道:从此,便是一段新的人生了。 那一日,天出奇蓝,花出奇娇艳。江湖豪侠,似乎和孟小莲一起经历了最辉煌的盛世。 夜幕初垂,露霜阁上下,是一片嫣红海洋。喜厅里,红的灯,红的烛,红的缎子,红的坠儿,红的对联,红的桌衬,红的帷幔,什么都是红的。 夜晚时分,一片红海之间,眉目疏朗的陆岩柯,身披红花,清俊的脸映成红色,在人群中辗转,敬酒作揖。欢声笑语,觥筹交错,宽敞的大堂热闹非凡。 陆擎坐在上座,与孟青尧寒暄,陆夫人亦在几个丫鬟的陪同下,招呼来客家眷。 药王曲海亦在高坐,大声笑着,大口喝酒,眼睛却已经在人群中不断搜索。 一时间,众人都沉浸在酒兴之中,仿佛松懈了戒备。没有人注意到,有几个人陆续悄悄离开了喜厅。 青夫人已经悄然离开,她的手,深藏在衣袖之间,行色匆匆,一路往北而去。 药王曲海正低头饮酒,却突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故人可好?” 他心中一惊,这个熟悉的声音,平淡从容,却带着一种压迫之感。他不由手一颤,抬眼间却看到一张完全陌生的脸,温和普通,却华服锦绣,佩饰贵重。然,只用了眨眼的功夫,曲海认出了那双眼睛。纵然是最奇妙的易容术,亦难掩藏一双熟悉的眼睛。 站在他面前的崔巍大汉,正是他苦苦寻觅的曲天。 他心中一沉,旋即苦笑:“你来了。”落寞神色,俶尔铺展眉间。 “不是你找我么?”曲天双眼一闪,微微颔首间,人已经转身往喜厅外去了。 曲海咬了咬牙,跟了出去。 这一切仿佛也没有人注意到。 陆擎酒过三巡已经微醺,心中十分痛快,正拉着孟青尧的手,说着什么。孟青尧不苟言笑的严肃面孔,此刻也被红光映得喜气洋洋,和颜悦色。 陆岩柯却一直没有笑,这本是他人生快意时刻,他却如同行尸走肉般,毫无神情,只是端着酒杯,握着酒壶,木讷地敬酒,倒酒,在拥挤的喜厅里穿梭。 孟小莲四周却十分安静,她静静坐在红缎的喜床,喜悦的神色藏在大红的盖头中。这仿佛不是人间片刻,那月亮般洁白的脸,被红盖头映成了暖阳。千山万水,在这一刻,也沉睡在夜色中了。 青夫人已经走到了最北面的一条巷子,一眼望去,果然只有一方幽光凄凄的开口,在彼端昏昏暗暗闪着。她四下细辨不见有人,方转身闪进窄巷中,身侧果然只有幽暗白墙,逼仄得只容一人通过。走了许久,凉风在耳边掠过,夹着残冬的寒气,她已经看到了一扇乌黑的大门,紧紧锁着,高墙入天矗立,仿佛不能逾越。然,青夫人这时已经褪去一身淡青罗裙,露出一身贴身的黑衣。她转身将衣服藏在门脚下,便双足发力,轻轻一跃,居然飞上了高不可攀的墙头。 她伏在墙头,望见院中流过月色星光,隐约中可辨廊下有一个铁塔般巍峨的人影,动也不动,在凉风中微微飘动的只有他的衣袂,偶尔会响起金属拖地的声音。她几乎确定,那人影是吕刀子了,听到金属磨地之声,她不由心中一沉,看来吕刀子是被锁着的。 这时候,一声沉重的叹息,从廊下传来咂嘴声,一个粗糙的声音哼道:“陆擎老小子,你儿子结婚也不请老子去喝酒!” 青夫人不由展眉一笑,果然是吕刀子的声音。 只听吕刀子继续嘟囔道:“你们都去喝酒,扔老子一个在这里!” 青夫人此刻已经翩然从高墙跃下,轻飘飘落在院中。她眼力极好,是以在黑暗中也能辨清道路,此刻天上星月同辉,她更是一眼就看见了,吕刀子正一个人喝酒。 “谁!”吕刀子突然捏紧酒壶,警觉道。他内力深厚,青夫人悄然而至,气息却已经被他探知。 “褚墨绒。”月光如水一般掠过一个玲珑清瘦的人影,站在离他几步开外的地方,不再前进。 “你果真来了!”吕刀子低声笑道,慢慢放下了酒壶。 两人一笑,周围又恢复了安静祥和。 青夫人轻轻走到吕刀子身边,低声道:“你可是被锁着?” “正是。”吕刀子叹气道:“陆擎那个王八蛋小子,用得都是下三滥的手段。”他瞧瞧天空,“嘿嘿”自嘲道:“我此刻正如禽兽一般。” 青夫人不由笑道:“老爷子还是那么幽默。”言毕用手摸摸粗重铁链,拧眉道:“这链子人力不能开。” “不错。”吕刀子叹道:“王八蛋用精钢链来锁我。除非有钥匙,不然……” “钥匙在哪?”青夫人敛眉道。 “一个绿裙子的大丫鬟,叫绿云,背后别根银鞭子,想必此刻正在陆擎两口子身边伺候着。”吕刀子早已弄清了绿云的来路,青夫人不得不暗暗佩服,他虽然看起来粗剌剌,心思却一向细密谨慎。 青夫人低声笑道:“我即可便回。”说完就要起身。 吕刀子却一把拉住她,低声道:“你且听我说完。万一有变故,我逃不出去并不打紧,要命的是有些事情,我必须托付与你。还有一些事情,也必须让你知道。” 青夫人暗暗吃惊,她只当吕刀子是为了逃出去,不过拿个飞白刀的事情和她讨价还价。此刻,看着吕刀子严肃的眼睛,她心中不由生出肃穆之感,便就地而坐,低声道:“你且说。” “第一件事,你知道飞白刀刀把的部分在我手中,我告诉你,就藏在我内宅月门上‘竹趣’二字背后。你一定找到,好生保管,即便毁了,也不能落在大雪山庄和露霜阁手中,这是薛老头的遗愿。”吕刀子道。 “你怎么认定我可以托付?”青夫人冷冷道。 “这是蓝啸海的嘱托,他保证过你的人品。”吕刀子报以淡淡一笑道。 “蓝啸海”三个字,如同闪电,凌厉如刀,贯穿而过,青夫人整个人一震,久久不语。 “所以我要说第二件事。”吕刀子接道:“那就是,蓝啸海当年携飞白刀离开,甚至没有和你说一声,实在是师命难为,何况那东西关乎大雪帮存亡。” “大雪帮还是完了。”青夫人皱眉,撇嘴冷笑道。 “没错。”吕刀子叹气,接道:“但是盐帮没有完,他们都没拿到飞白刀,就能一直势均力敌并存,对于薛飘来说,便等于大雪帮还在。” “我不懂。”青夫人摇头,望向四周,低声道:“时间不多了,你言简意赅。” “好。”吕刀子道:“造出飞白刀是我的错,也有薛飘的错。他不忍毁刀,又不忍杀我,更不能让这把刀落到野心勃勃想要继承大雪帮,统一盐帮的徒弟手中。蓝啸海的人品,我们都清楚。所以薛飘将刀分开了,由我和蓝啸海分别保管。” “我还是不懂。”青夫人摇头。 “哎呀!”吕刀子一拍大腿,急道:“因为薛飘知道,屠风扬和陆擎势均力敌,谁都没有飞白刀,就谁也不能胜出,他不愿看到他二人有一个死在兄弟手中,你可明白了?” 青夫人怔怔望着他,若有所思,这种父亲的思维,她仿佛只能理解那么一点。 “蓝啸海从来不参与权斗,我和薛飘都最信任他,所以让他拿着飞白刀走了,而且是碎裂的,只有我能重新铸好,万无一失的法子!”吕刀子仿佛在讲一个很久远的故事:“蓝啸海走的那天,与我见面,约定好,各司其责,不再让飞白刀重现江湖。他自己亦隐姓埋名,临行前与我商定,若他有难,就将刀身给我送来,我将两部分全部毁了。那样的时刻,他才愿意违拗薛飘的意思。薛飘是最不愿见飞白刀毁灭的人,他愿这个宝贝在适当的时刻,由适当的人佩戴,所谓宝剑赠英雄。但是我们的决定是,到了非常的时刻,就毁了它。” “那与我何干?”青夫人终于不耐烦了,拧眉道。 “你且听完。”吕刀子捻着花白的胡须道:“如果我们都有难,这件事,便只能由你去做,也只能由你去……” “我凭什么!”怒从心起,青夫人厉声道,冷冰冰打断吕刀子。 “你这火爆脾气,与你那扔金镖的老爹一副德行!”吕刀子不禁叹道,却见月光照耀下,一种极大的悲痛掠过青夫人的眼睛,他旋即顿住,改口接道:“总之,他是这么托付的,他知道你会恨他,但是也知道你深明大义,终有一日能明白他。” “哼!”青夫人几乎垂泪,嘶声道:“你可知道,他的头就是我遣人割下来的么?我凭什么深明大义,凭什么帮他。我金镖门二百四十六口,因为他,流离失所。”她激动言道,胸口剧烈起伏,听到这一切,这一刻,她的心,仿佛又一次凌迟。 如今,连杀了蓝啸海这件事,居然也变成错的了。 究竟该怪谁?金镖门的血债,又该算在谁的头上?她颓然伏地,啜泣不已。 二十年过去了,青夫人以为自己不会哭了,这一刻,却还是泪如雨下。 吕刀子静静坐在她身后,心中满是怜爱。金镖门的惨案,如今依然是江湖中人摇头叹息的往事,褚墨绒有多爱蓝啸海,有多恨蓝啸海,此刻又有多么想念蓝啸海,他全都明白。 他不由颤抖着,伸出温暖宽大的手掌,轻轻搭在青夫人肩头,嘶声道:“你确实不该恨他,要恨,就恨命运罢。” 这一句,被如水夜风送进耳中,冰凉彻骨,青夫人不语,清冷泪水却在月色中闪着流光。 或许,世间有很多辜负,实则无奈。终究不过是命运错落,一声叹息而已。 青夫人的泪终于风干在春寒中,她笑了几声,最后静默在黑暗中,怔怔望着吕刀子的眼睛,一闪一闪,好像星光。 “蓝啸海有个女儿……”吕刀子终于道。 青夫人一言不发,甚至不吃惊,她只是木然坐着,仿佛沉浸在如水夜风之中。料峭夜寒贯穿而过,她微微颤抖,仿佛春天离开,冬天重回大地。这一刻,她已经周身结冰,不能思虑,更不愿回忆。吕刀子便只好静静立在她面前,心中叹息,蓝啸海与青夫人,一对璧人,却被一把刀毁了。 实在不值。 蓝啸海说得没错,褚墨绒的脾气,二十年后,还与当年一致。她坐了一阵,突然抬头问道:“她关在哪里?” 声音虽冰冷得好像十二月的寒霜,却还是掺着阵阵关切。 ------------ 第五十二章 兄弟 曲海已经静静跟着曲天,来到了一处偏僻山坡,几乎听不到喜厅里人声鼎沸。两人静静伫立在料峭夜风之中,一样魁梧,一样挺拔。他们是亲兄弟,举手投足间,总是流露相似的潇洒风度。 “不敢以真面目示人了么?”曲海哼道:“易容的人,不过都是懦夫。” 曲天没有反驳,无声转身,目光如水,平静地落在弟弟脸上,曲海却心中一惊,不由后退一步,握紧了腰间银剑。 “你怕什么!”曲天笑道,他见曲海手按刀柄,神色警惕,只是摇头黯然叹气,接道:“你依旧没有自信心。” “胡说八道!”平日雍容骄傲的药王,天苗门的掌门人曲海,此刻却失了仪态,陡然慌张道。一如当年生活在碧蓝湖畔,他与哥哥曲天斗嘴,一张口便是这句。 “果然没变!”曲天笑道,他想起了曲海小时候的模样,骄傲而慌张,却总是不肯服输,这天性到底是成就了他,还是毁灭了他,谁也不知道。 “巴玲到底如何!”曲天终于问道:“你满江湖放出消息,不过是为了杀我。如今我在你面前,就开门见山罢。”他的眼睛闪过关切而焦急的神色,被曲海明明白白看到。 “哼!”曲海冷笑:“巴玲是个痴心的,就算生了我的孩子,与我成了亲,被我废了双足,却还是不愿屈服于我,厉害得很。” “孩子?”曲天一惊,圆睁双眼,厉声道:“你废了她双足!” 这些词,每一个都惊悚非常,串在一起,简短而模糊地向曲天描述了巴玲这二十年来受的苦楚。她必然是在炼狱般的生活中,被曲海本就扭曲的性格折磨着,凌迟着,却还是没有屈服。 曲天几乎就要落泪,他的胸口,填满怒火和仇恨,嘶声道:“你到底要怎样?” “简单,你我重上玉龙雪山,在巴玲面前再战一次,让她亲眼瞧瞧,到底你该不该死!” “曲海!”曲天厉声喝道:“巴玲是无辜的,况且你爱着她,怎么忍心这般折磨于她?” “哈哈!”曲海冷笑,一阵凄苦将他的声音浸透,生出一种嘶哑而苦楚的声调,他踉跄一下,满眼凄凉,嘶哑道:“爱我?她从未正眼瞧我,满脑子都是你!” 这时候,山风凉了,吹起两人袍裾,在如水的月色中招展如旗。 曲海仰天长啸,悲不能已,几近崩溃道:“她肯嫁我,是因为我强暴了她,令她怀上我的孩子!若不是还惦记你和孩子,她早就自杀了!”他虽声音低哑,却极具穿透力。 不知道是他嗓音尖锐,还是这句话着实残忍,曲天不禁摇摇欲坠,向后退了数步,一阵绞痛突袭心口,令他几乎不能开口。 他从未想过,因为自己,会让巴玲的一生如此痛苦。 “曲海,你不是人!”曲天几近咆哮,枯竭的声音在天地间回荡,被冷色的月光浸得冰凉。 “我的确不是人!”曲海大笑道:“可是我也受到了惩罚!我的孩子,不知道被巴天青抱去了哪里!他立下誓愿,要找到你,将我从银椅子上赶下来。” “所以?”曲天有种不妙的预感,他非常了解自己的亲弟弟。 “所以我杀了他!”曲海冷笑道:“反正他不会告诉我,孩子到底藏在哪里!他们拿我的孩子报复我!”他的脸几乎扭曲,夜色中好像一只厉鬼,嘶哑着嗓子,大笑道:“他们居然拿我的孩子报复我!巴玲这个疯女人!居然连自己的孩子都不要了!” “你不配有孩子!”风中摇晃的曲天几乎跪倒,他厉声喝道:“你怎么配有孩子!” 这个时候,曲天心中已经明白,那个孩子就是露毓。十六年前,是巴天青在那个清晨,带着巴玲的重托将孩子放在了不霁楼的门前。 这或许是对曲海的报复,却也承载着对曲天的依恋和信任。 十六年前?曲天一惊,那正是他与褚墨绒在江湖中游历三年,重回嘉兴经营起不霁楼一年之后。难道,巴天青一直跟着自己?一股热泪在曲天眼中喷涌而出,老人的坚持和决心,信任和爱护,令他感慨不已。 然而,一切终究太迟了。 想到曲海对巴氏父女的所作所为,曲天怒从心头起,“噌”地一声,从腰间亮出一柄极短的匕首,银光熠熠,在凉风飒飒中不断闪烁。他腰间这柄匕首很少有人能认出来,精致得好像一个把玩的佩饰。更何况孟庆丰在江湖中人眼中,向来是个温和的人,极少有人见过他剑拔弩张。 “哈哈!”曲海拊掌大笑:“你如今用匕首了?用得好么?” 从前,毒王用一对喂毒的银环,天下无双。 “你试试!”曲天言毕,人已翻身起飞,利刃般撕裂夜幕,随着匕首凛然而至。 曲海没有想到他出手如此之快,急忙“哗啦”从腰间抽出银剑,向后掠了足足一丈,方才稳稳立住。 两人在月色中对视,双眼都喷出了仇恨和失望。 他们是亲生兄弟,血管里流淌着相同的血液,却在这一刻,斩断了所有的情分。 曲天早已因怒发力,双足一蹬地面,如风车般旋转而去,几乎是猛扑而去,让曲海不由心惊。 匕首精短,要求持有者够快,够准,够近,一招致命。若不如此,会反而给敌人伤到自己的机会。 曲海刚端正剑锋,迎头而去,银色的匕首却更快,如同银梭,仿佛闪电,“啪啪啪”闪烁不定,陡然而至,逼回他抖直剑锋的机会。他只好收剑,翻身向右滑开数尺,躲开这几乎不能分辨具体位置的凌厉一刺。 曲天这一次落了空,口中大喊“着!”一鼓作气,另外一刺接踵而来,锋影凌乱绽放,不辨真伪,在月色下花朵绽开般急劲迷乱,直刺曲海上身。 曲海心里一沉,想不到二十年的勤学苦练,他依然不如曲天眼疾手快。他心中一凛,手腕一转,剑锋灵巧一横,已经挡在胸前,护住要害,欲挡退曲天一次。 却不想曲天这一刺,虽凌厉得仿佛有去无回,却陡然被他生生顿在半路上。曲海正不辨虚实,曲天已经再次发力,朝着他下盘露出的空门直直刺去。 这再一刺,白光缭乱,几乎晃晕曲海双眼,他反手收剑,转身,跳起,在空中连着翻了三个跟头,几乎落在丈外。曲天却如影随形,跟着他连翻三个跟头,就落在他咫尺之间。 曲海大惊,抽剑便劈,只听“当”一声,剑刃滑过匕首刀锋,拉起一阵迷离火花,如同绽放烟花,在夜色中朵朵绽放。倏尔,却又拉起一道游龙般流畅弯曲的火线,“噌”消散在天地间。四下凄清,曲海第二剑反手再劈,他高高飞起,自上而下,猛烈劈来,剑光照亮了他惨白苦痛的脸。 这一劈,包含了滔天的恨。 剑锋未至,罡风已到,“呼啦”扬起曲天的头发,在夜风中飘散流转,好像深海里飘荡的海藻。他灵巧侧身躲过,肩头的华服却已被锋利的剑尖挑破,露出月白内衬,于夜色中如新月般闪亮,正和天边残月交相辉映。 “曲天!”曲海大喝一声,趁势再劈,衔接紧密的剑招,滴水不漏,迷蒙剑影将曲天困在当中,几乎就要将他刺中。 然而,却依然没有刺中。 曲海双眼喷火,红得好像射出了血光,他翻身飞到右侧,反手提剑,更猛烈掠了过去,直刺曲天胸前要害。 曲天胸前紫绸散碎,已被划出数道伤口。所幸他眼疾手快,躲闪及时,总能化解剑锋所蕴含的凌厉劲道,是以最终也不过被挑破了一层绸袍,并未伤及体肤。 曲海驱招更猛,银剑经过这一阵施展,已经在他手中施展自如。他左右开弓,又劈又刺,如急雨烈风,呼啸而来,长鸣而去,几乎让曲天不能招架。 夜凉如水,月色突然变得昏暗,凄风呜咽,让人不由感叹天地苍茫。曲天一路后退,左右飞动,尽量避开曲海的刚猛杀招。他一直保持“守”的姿态,是因为实在不愿意伤害自己的亲弟弟。然而,曲海却越战越勇,他越是后退,曲海便越是刚猛凌厉,决不后退一分。银剑滚烫,每每掠过曲天身畔,总是带着烈火般灼烫的剑气,充盈着激烈的内力。 此刻,曲海再次斜掠而来,手中银剑抖地笔直,直直冲曲天而来,催山之势,如惊涛骇浪,志在必得,他口中大喊着:“你不是我哥哥!”。 曲天大惊,这一句,几乎让他整个心脏碎裂。这一刻,他已经发现了,曲海已经拼了所有全力,这是几乎不能躲开的一击。 想到这里,他远远望着曲海在夜色中散发火光的仇恨眼睛,来不及哀戚悲伤,只好一咬牙,一跺脚,飞身腾空,匕首上前一格,“咣当”一声将曲海生生推开。 曲海猛地撞上这一格,还未来得及化解内力,人已经被弹起,他急忙收拾,将内力运到下盘,趁势后掠数丈,好歹摇晃落地,站住了。只是,当他双脚轰然落地,还未站定的一刻,曲天却已经趁势再次发力,本就腾空的矫健身姿,重新蓄力,没有落地,反而跃到更高半空。 月光泠泠,曲海不及细辨,曲天早已乳燕投林般径直冲他而去,带着“唰唰唰”刚猛的衣袂袍裾飞展之声,手中一柄精悍的短小匕首,又一次在月色中闪耀难辨,看不到准确的位置。曲海大惊,提剑起身,便欲对着匕首的光焰,率先胡乱刺下去,以期一线侥幸,却忽见曲天人已经停在半路,犹如一根利箭,直直落地,双脚没入草丛之中,如同磐石。 他正欲舒一口气,再次提剑去刺,却眼前一花。 银色的匕首,早已被曲天大力甩出,劈开凉风,撕裂夜色,犹如一枚急劲银镖,“嗖”的一下,竟直直刺入曲海的左眼。 曲海应声倒地,心中骇然。 他猝然遭袭,心中大惊,右手一松,锋利宝剑脱手飞出,斜插在丈外草丛之间。几乎同时,他颓然倒地,双手覆面,指间只露出匕首与鲜血。 鲜血淋漓,急雨般喷涌而出,“唰唰”溅落在地。 “你!”曲海疼痛难捱,几乎不能开口。 “你不是我的对手。”曲天站在远处,月色笼着他铁青的脸,面沉如水,他嘶声道:“永远都不是!” “胡说八道!”曲海崩溃道,沾满鲜血的右手颤巍巍伸进怀中,摸出一个小瓷瓶。他急忙用指甲盖弹去红布塞子,陡然拔去左眼匕首,“啊”地发出一声低吼,同时将瓶中的白色齑粉连瓶子一同按在血窟窿之上。 惨白的匕首“唰”落在草丛之中,几乎无声,上面戳着一只血淋淋的眼球。 痛苦和不忍同时涌上曲天的心头,但是他却一动不动,站在远处,看着曲海慢慢倒下,在草丛间抽搐。 那必然是极大的痛苦,但却是他应得的。 “半年后,天苗门见。”曲天最后留下了这句,默默转身,大踏步消失在融融月色之中。 ------------ 第五十三章 夺命冷烟 正当青夫人在白巷中密会吕刀子的时候,曲天正在小山坡和曲海斗武之时,喜厅的漫天红海之外,到底还有多少事情正在发现,不会有人知道。崎岖深奥的天柱山,或许永远都藏着不易发现的秘密。 同一时间,南麓岩洞内的深牢里,躺满中毒的尸体,已经乌黑变形,骇人非常。两个轻灵身影,一前一后,早已远远飘出南麓,沿着起雾山道,一路前行。前面的玲珑轻灵,鬼影一般;后面高大魁梧,略显蹒跚。二人飘扬飞舞,以出色轻功在天地间掠过,被遥远朗月映衬成两个锋利剪影,慢慢湮灭在渐浓的雾气之中。 你追我逐,一前一后。 两人忽的轻轻落在浓稠翻滚的白雾中,倏尔又飞展在藏青的星空间。 许久之后,搅乱的散雾,方才慢慢恢复了平静。 喜厅里依然灯火辉煌,人声鼎沸。这些平日里在江湖风浪中小心翼翼,神经紧绷的豪杰们,在酒精和烛光的催动下,终于渐渐放开了按着武器的手,开怀畅饮,肆意笑闹。 这一片无尽的嫣红,仿佛一个江湖之外的世界;这放松的一夜,显得弥足珍贵。 这时候,突然有人一头栽倒。 起初,人们只当他饮酒过度,醉了过去,过了许久,那人依旧哼也没哼,动也未动。不久,瑶渚楼楼主金良云也突觉天旋地转,他只觉一阵虚空,身体一软,旋即大叫一声:“有毒!” 整个喜厅,登时一片哗然。这时,人们才接连倒下了,每个人都软绵绵的,动也不能动了。 金良云蹙眉厉声喝道:“什么人!现身罢!” 陆擎心中大惊,想到常人难至的露霜阁居然也能混进仇家,还在戒备森严的喜宴上给群豪下毒,一时间也没了头绪。眨眼功夫,露霜阁上下,凡是开口吃了饭喝了酒的人,全都软绵绵倒下,没有一点力气了。 陆擎沉吟道:“这必然是苗疆奇毒!” 他急忙抬眼满座寻找曲海,果然不见了药王的身影,更让他吃惊的是,青夫人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没了去向。他心中暗暗叫苦,仿佛得出一点结论,但是事关重大。他并不敢妄自猜测,只好高声道:“诸位先莫要着急,这里面一定有误会!” “陆阁主!”金良云冷笑道:“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陆擎苦笑,恭敬道:“我也被人下了毒,现在也没个头绪,这其中必有误会!楼主莫急,转眼定有消息传来!” 他话音未落,就听一个嘶哑女声在门外响起:“哎哟!今晚谁也走不了!” 这声音,仿佛老妪般粗糙磨耳,却又隐约夹着清脆悦耳,让人不由心中大骇,这是什么人? 声音未落,一个高大身影,已经迈进大堂之中,身形崔巍,面容俊朗,衣衫却陈旧褴褛,却是王遮山。 他在深牢吃了不少苦,身体还没有恢复,是以身形略微蹒跚,脸色青白。 “王遮山!”陆花儿惊呼一声,众人听到这个名字,都不禁望向大门,见到高拔少年立在门口,拧眉肃立,如同铸铁一般,眼中尽是杀气。 每个人都不由心中大惊,瞪大了眼睛。 陆岩柯和陆岩枫同时怔住了,实在想不出受伤的王遮山如何能逃出重兵把守的深牢。一丝庆幸却缓缓爬上了陆岩柯的心头。 “王遮山!”陆擎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眼前的少年,虽然大名在外,却是第一次和露霜阁阁主这样面对面。 却是在这种情况下,陆擎心中实在愤懑,他不由挑眉怒道:“大雪山庄只会投毒这种下三滥的手段了么!” “当然不是大雪山庄!”又嘶哑又清脆的女声在王遮山大山一般的身后响起,错开走出一个穿着翠袄的老妪,华发丛生,却眼神矍铄,正弓腰望着众人,冷冷道:“露霜阁号称侠义,却私设深牢,将江湖豪杰关起来,真是没道理!”她言毕,大笑一声,指着王遮山,淡淡道:“这位大雪山庄的少侠,在陆老英雄的大牢里,可是没少吃苦,老身实在是看不过去,才下了毒,为的是带无辜的人下山。放心罢,这毒不要命,不过让你们不能动弹,老身扔在后厨的水缸里,让你们每人都喝上一口,也算是公平了罢!” “你是青夫人?”人群中突然传来低低一声。 陆擎暗自摇头,眼前老妪清瘦无比,比青夫人矮几分,声音更不是青夫人。 “老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名唤翠婆子,青夫人是谁,老身不知道!” “江湖中哪里有什么翠婆子,我却从未听过。”金良云冷淡哼道。 “啊哟!”翠婆子笑了一声道:“江湖大着呢,金楼主没见过,没听过的想来还多着呢!” “你!”金良云一时语塞,脸一红,竟说不出话来。 翠婆子笑着接道:“金楼主远在东海,果真孤陋寡闻。” 金良云哼了一声,转过头去不再说话。 陆擎笑道:“翠婆子定然是大隐隐于市,你我不识泰山罢了。”他旋即眼珠四转,温言道:“今日是小儿大喜的日子,翠大侠既然来了,不如喝杯喜酒,不要开这样的玩笑了罢!” “我可没功夫跟你开玩笑。”翠婆子冷冷道,转身在人群中寻找,突然问道:“陆岩柯在哪?” 陆岩柯心中一惊,嘶声道:“是我。” “果然是一表人才,不像你老爹!”翠婆子大笑道:“我且问你,杨绚在哪?” 陆岩柯心一沉,这样的时刻,终究来了,原来他们真的是冲着杨绚来的。 分别的时刻来得这样突然,他居然没有机会和杨绚道别了。从今后,或许再也见不到了。那又如何?他笑自己,今天正是他的喜宴。于是他突然释然,沉声道:“青雪书院,在西面,如果你信得过我,我愿意带你去!” 他说得是真心话,此刻,他唯愿再见杨绚一面,然后放她离开。 “我信你!”翠婆子笑道:“露霜阁也就剩下你一个君子了!”言毕正要上前,却突然顿住。 这时候,铜环声阵阵,一阵销魂之音传来,正是露霜阁标志性的铜环大刀之声,陆擎不由心中喜悦,露霜阁中还有未中毒之人。 铜环声由远而近,翠婆子和王遮山互相使了眼色,齐齐跳到门口,翠婆子拔出一口白刀,王遮山反身,随手从身边人腰间拔出大刀,轻盈跳跃至大门外,与翠婆子一起在迷蒙夜色中四下细辨。 陆擎的声音已经在身后响起,声如洪钟:“咱们有不速之客了!” “师父?”夜色中传来浑厚的男声,严肃而恭敬,一个崔巍身影已经出现,浓雾在他身后跳跃,四个刀师,身着红衫,如影随形。来人正是四处巡视的秦天罡。 他因忙着巡逻,这天夜里一直米水未进,是以躲过了翠婆子的毒药。 “我们都中了毒!快给我收拾门口这两人!”陆擎在喜厅中大喝一声。 魁梧的秦天罡已经“噌”一步跳出浓雾,与四个鲜红衫子的大汉齐齐出现在二人面前,手中大刀,惨白如月,铜环阵阵,清幽销魂。 “王遮山!”秦天罡一眼就认出了王遮山,大喝一声,抽刀就劈。 翠婆子向王遮山使了眼色,自己先迎上去了,王遮山受伤未愈,用得又是临时一把大刀,便按照翠婆子吩咐,去应付左面一个刀师。 红衫刀师,豹头环眼,怒目而视,长啸一声,白刀如闪电,已经劈向翠婆子,却半路被王遮山陡然而至的大刀生生格在半空,“呛”一声,白光飞射,内力碰撞,将两人分别向后弹去。 红衫刀师急忙立定,王遮山却已经颓然倒地,他经过折磨的身子,已经不能稳若磐石。这一震,令他旧伤复发,疼痛不已,他咬着牙,额角已经渗出冰凉的汗珠。红衫刀师见状,心中大喜,赶忙发力,两脚一蹬,“嗖”地上天,白刀一横,再一抖,直刺王遮山要害。同一时间,另外一个刀师跟他交换眼色,也提刀上前,翻身一跃,斜着朝王遮山刺去。 不远处,翠婆子的白刀已经撞上了秦天罡铜环“叮咚”的大刀,“哗啦啦”催生罡风一阵,两人均是内力深厚,陡然相会,剑随人形,互相一震,也是弹开几尺。剩下两个刀师已经从秦天罡身侧飞出,白刀如游龙般灵巧,从两翼包抄翠婆子。翠婆子方才站定,正要再发力,却见两刀师已经齐齐向挣扎起身的王遮山刺出笔直雪白两刀。她心中大惊,口中厉声喝道:“以多欺少!”人已经翻身甩开秦天罡这边,飞身往王遮山那边冲去。 翠婆子刚刚飞到王遮山身边,四个刀师已经重新结阵,四把刀在夜空中展开,如同一朵洁白的莲花。秦天罡在四个刀师身后,体若磐石,步步生风,被鲜红的衫子衬得杀机凛凛,在最后面抖直了惨白大刀。四刀齐刺,四个方向,滴水不漏,配合得几乎严丝合缝,翠婆子感到一阵杀机,但听王遮山大喝一声:“起!”言毕反手一催,生生将翠婆子震在一侧,同时已经起身。他虽然摇摇晃晃,却手持白刀,眼喷煞气,原地拉开阵势,如猛虎蛟龙,威风骇人。四刀师均是心中一惊,却早已出手难收,因此四人同时大喝:“着!”四口白刀便分作两侧,一面刺向王遮山,一面直冲翠婆子。 凉风四起,喜厅里的人不能动弹,只听外面“叮当”尽是兵刃相接之声,却不能亲见端倪,一个个心中尽是焦虑。 陆擎更是大喝助威道:“罡儿,那王遮山身上有伤!” 王遮山拧了眉头,巨大的痛苦袭来,两口白刀闪耀,刺得他几乎不能睁眼,秦天罡宽阔的脸面,在白光后若隐若现,杀机重重。“呀!”王遮山大喝一声,忍着剧痛,双足一跃,轻盈躲开了直劈而来的两刀,“叮叮!”两声,白刀落在地上,挑起尘土,与白雾交织,顿时迷蒙一片。秦天罡却已经跟了上去,反手使刀急向王遮山劈去。 王遮山刚躲过两刀,侧身翻过两个跟头,顿时觉得头昏眼花,地上尘埃和白雾混交一处,令他不辨四下。眼不能辨清,感官却依然敏锐,一瞬间,他已经感到了一阵刚猛杀气,撕裂尘雾,呼啸而至,青衫的秦天罡,人已经从白幕后现身,轻巧却沉重,催着一口响着铜环的刚刀,狠切过来。 说时迟,那时快,王遮山被刀锋催得站也站不稳,两个劈空的刀师已经回身,紧随着高大的秦天罡,几乎同时,也刺了过去。 三把大刀,一把比一把猛烈,一把比一把刚劲,几乎就要到了王遮山眼前。 “躲!”翠婆子嘶哑长啸一声,转身已经背对与他缠斗的两刀师,在空中翻转,眨眼功夫,已经到了王遮山前面,她一抬头,白刀从身后亮出,横着向前一挺,三口白刀,凌厉如电,同时格在横刀锐利明亮的刀锋上,“当当当”三声,摄人心魄,白光一闪而过,身后扑来两个刀师,只取翠婆子后背要害。 这样危机的时刻,翠婆子眼睛四转,心一横,咬牙将横刀向前猛推,她内力深厚骇人,居然生生将秦天罡和两个刀师,三人三口白刀,震得向后弹起,在夜空中划出三道急劲弧线。背后两刀师已经凛然而至,一个劈向王遮山,另一个刺翠婆子身后要穴。见眼前人弹开,翠婆子果断转身,左手伸进腰间,突然凭空扔出几道浓白烟雾,越过王遮山头顶,直直射向直劈王遮山的刀师。那刀师“啊呀”一声,突然应声倒地,另外一个大吃一惊,脸色惨白,还未回神,见另外一道白烟,已经自翠婆子左手扔出,直冲面门,他矮身一躲,只听“嗖嗖嗖”数声,利箭似的白烟穿过他的脖子,好像钢钉穿过,撕心裂肺般的疼痛传来,那刀师突然从半空中一头栽倒在地,顿时没了声音。 翠婆子见二人倒地,顺势一推,将虚弱的王遮山推到身后几尺外,转身间白刀已经紧紧握在手中,双眼一闪,青黑的怨毒在眸中扩散。 秦天罡被弹开几尺,回身再要劈来之时,却见两个与翠婆子交手的刀师,突然自半空栽倒在地,心中大惊,猜测二人定是中了翠婆子随手丢出的暗器。他心中一紧,心道不好,人已经飘然而至,再要刺翠婆子,却因害怕暗器,已经少了之前的刚猛和凌厉。这样思索的一瞬间,已经给了翠婆子再续内力的时机。她再次横刀迎接秦天罡和身后两个喊杀而至的刀师之时,内力已经聚满,蓄势待发。 这时候,喜厅里又传出陆擎的声音:“罡儿,取他们性命!” 接着传出一阵大笑,正是孟青尧,他一直不发一言,此时也不禁感到烦恼,大喝道:“连老太太也打不过么!” 四大护法,两男两女,身着凌虚教恍惚世外仙人般的白衫,矗立在孟青尧身后,各个威怒,满脸怒色。他们中了毒,再高深诡谲的功夫此时也不能施展了,只能忿忿不平,却是一动也不能动。 秦天罡眉头一拧,翻身向后掠了几尺,两个刀师提刀先劈,他本人在后积蓄气力,他早已看清了翠婆子空门,准备一招致命。这时候,两刀师刚猛而来,翠婆子几乎不能招架,因为秦天罡仿佛就要向王遮山冲去。翠婆子忽然将左手伸进腰间,人已转身,手一展,向后甩出几道白烟。两刀师心中大惊,还没看清,已经轰然倒地,甚至来不及发声。 秦天罡眼见四人在自己面前突然倒下,心中一紧,他瞥见了那浓白的几道烟雾,突然想起了天柱山脚下那次伏击,洪刀师身上受的暗器。 陆擎已经当众确认那不是青夫人所为,那么世界上,还有谁,会青夫人那狠辣的暗器,他大吃一惊,原来是翠婆子。这一刻,他敛眉思虑,翠婆子的白刀却已直直刺来,王遮山立在远处,气喘吁吁,显然受伤不轻。 秦天罡眯眼细辨,眼中闪过精锐,见刀锋已至,正对自己胸口。他翻身后退,掠过地面,白刀一震,抖得笔直,再一翻身,已经以攻为守,强硬而去,没有丝毫犹豫。翠婆子白刀既来,正迎面碰上闪光刀锋,两锋错开,“叮当”相遇,那声音刺耳难耐,如同撕裂了铁皮。 翠婆子皱了眉头,右手横刀,左手却正往腰间摸去。两人面对面不过数尺,秦天罡仔细一看,见翠婆子虽然面色枯槁,皱纹纵横在松弛的皮肤上,却嵌着两只明亮妩媚的眼睛,毛茸茸,晶亮亮,仿佛一个年少女子一般精锐光亮,他不由暗自大吃一惊,顿时茅塞顿开,内心发出一声低吼:“易容术!” 与此同时,翠婆子的左手已经重新从腰间抽出,五指紧扣,仿佛握着什么。秦天罡大喝一声:“呔!”人已经向后翻身,白刀抽回,人已经往丈外掠去。然而,翠婆子双眼一瞪,嘶哑叱道:“哪里去!”话音没落,手中赫然抖出一道白烟,冷飕飕,呼啦啦,如同一道细密白烟,利箭般追着秦天罡而去。 秦天罡大惊,再转身时已经来不及了,白烟已经贯穿他的身体,从左面心口刺入,低低一声“唰”便穿了过去。一阵刺心疼痛,秦天罡大骇,正望着翠婆子,人已经轰然倒下。 一时间,凉风水一般流淌而过,冰凉柔滑,喜厅外突然沉寂了。 喜厅内群豪仔细辨别,却听不出其他声音了,不由个个心惊。 “罡儿!”陆擎颤巍巍的声音试探性从厅内传出来,却只听到一个嘶哑的女子笑声。 翠婆子嘶声笑道:“恐怕你的罡儿听不到了罢!” ------------ 第五十四章 褪嫁衣 说话间,翠婆子镇定自若,已经重新回到喜厅之中,手提着惨白的大刀,面对众人,冷笑着。王遮山静静立在她的身后,眼睛如鹰一般锐利,注视着满座之人。实际上,他在寻找闵如堃的身影,他的黑刀,还在闵如堃手中。 可是,他没有看到闵如堃,不由心中一沉,厉声大喝:“闵如堃在哪?” 所有人,都拧了眉头,茫然地打量身边,可是,没有人回答。 闵如堃早已不知去向了。 金良云哈哈大笑,揶揄道:“陆阁主这位四弟子还真是实至名归,自己先跑了罢!” 陆擎脸一白,接着不由自主红了,他深知闵如堃的为人,之所以依然重用他,是想利用其恶毒下流的性子来对付外人。哪知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自己天纵英明,居然也被背叛了,他甚觉尴尬,便兀自不语。 这时候,王遮山终于着急了,大喝一声:“不好!” 一种不祥的预感,同时涌上王遮山和陆岩柯的心头,他们皱眉注视着对方,心中都是一沉。 正当喜厅里一片混乱之时,孟小莲还在自己嫣红的喜幛中微笑着,幻想着美好的未来。 突然她的嬷嬷急急冲了进来,气喘吁吁道:“莲小姐!不好了!外面出事了!” 孟小莲心中大惊,顾不得仪态,鲜红袍袖中豁然露出两只白皙玉手,一把扯了盖头,惊问道:“怎么了!” “有人下毒!”嬷嬷几乎上气不接下气,喘息道:“教主他们被困在喜厅了!” 孟小莲五雷轰顶,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做梦也想不到,大婚时刻,也会这样逆转。 原来世界上,真的有差一步便功亏一篑的事实。 她两手紧攥绣金大红嫁衣的裙裾,来不及唏嘘,已经高高拉起前面裙裾,三步并作两步就往外跑去。那大红的喜袍,拖着一个又长又沉的后摆,绣满金线,“唰唰”划过地面,尽管她拉得很高,却还是重重拖地,拖拽着她的脚步。头上沉重的凤冠,珠翠叮当,晃得她无法看清前路,可她依然不愿脱去,因为她绝不相信,今夜自己不能与陆岩柯成婚。 他们一定会成婚,她坚定地想,快步已经跑了出去。 夜风冰冷,月光泠泠,淡淡灰云比鲛绡更加轻薄,天地间充盈着一种属于夜的明媚,照着孟小莲大红的喜袍,也照亮她年轻美好的脸。她一路奔跑,任珠玉叮铃,任红袍沾染扬起的尘埃。 这一刻,喜厅仿佛远得永远都不能到达。 这一夜的孟小莲,显得异常美丽,敷粉的玉面,染红的朱唇,眉间描着动人妖娆的红花。一阵湿热的汗水,几乎就要浸褪她两颊的绯红胭脂,紧拧的眉头,几乎就要脱去那青黛细描的秀眉。凤冠歪了,红袍染尘,她的心,突然充满了忧伤。 可是她顾不得那忧伤,一种更为焦急的情绪战胜了所有,令她一路狂奔,不顾身后裙摆,不顾嬷嬷的追赶,疾风般穿过曲折长廊,掠过如画美景,一路往喜厅赶去。 喜厅中,王遮山刚从翠婆子手中接过解药,要送去给陆岩柯,好让他带路去找丘羽羽,还没迈开腿,就听见一个倔强的女声从大门外脆生生传了进来:“住手!” 大红将匆匆赶来的孟小莲映衬得韶光满面,惊为天人,她的凤冠歪在一侧,两手死死攥着大红的绣金裙裾,年轻的脸在汗水和红晕的交相辉映下,几乎透明,如同美玉般晶莹动人。她绣花的红鞋一脚踏入喜厅,抬眼就看见王遮山正往人群中去,正向着陆岩柯,她不及多想,当即大喝一声,怒容陡生。 “小莲!”孟青尧大喝一声道:“快走!”他深知翠婆子厉害,立即警告孟小莲离开,爱女之心,实在令人感叹。 “孟侄女你快走,这是露霜阁的私事!”陆擎亦大喊道。 孟小莲却动也未动,面朝着王遮山和翠婆子,秀眉倒竖,厉声道:“快把解药交出来!” 翠婆子“嘿嘿”冷笑两声,瞧了瞧她的大红嫁衣道:“新娘子都跑出来了!成何体统!” “小莲!”凌虚教四大护法,几乎同时喊道:“快走!” 这四大护法中,有三个都是孟小莲的血亲,另一个是孟青尧的义女。此刻,他们中了翠婆子的毒,动也不能动。四个人深知孟小莲的功夫并不是翠婆子的对手,是以纷纷与孟青尧一同力劝她离开。 孟小莲自然不是临阵脱逃之辈,她向来骄傲,况且面前立着自己的至亲和成婚的丈夫,这种时刻,纵然是天塌下来,她也不会离开。 “你们要什么!”她瞪着王遮山和翠婆子,疾言厉色问道。 “这里没你什么事!”翠婆子不耐烦道:“赶紧走!” 她这一句,立刻激怒了孟小莲。新娘突然一把拽掉了头上的凤冠,“咣当”落在地上,眨眼间,大红嫁衣已经褪去,只露出一身内衬,月白贴身,玲珑曲线顿现,在座一片哗然。孟青尧和陆擎的脸色同时变得惨白。 “小莲!”孟青尧大怒道:“成何体统,快穿上!” 孟小莲没有照做,淡淡笑道:“那可是我的嫁衣,损坏不得!”言毕已经踮脚飞起,在半空中一个优美翻转,正落在孟青尧身边,她几乎垂泪,嘶哑着嗓子道:“我一定要杀了坏我大婚之人!” 她的眼中噙着被仇恨点燃的骇人泪光,仿佛能够湮灭所有,孟青尧叹气,心中深知,孟小莲说出这句话,便再也不会回头了。 同一时刻,陆岩柯依然呆立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感情席卷吞没了他,仿佛滔天巨浪,瞬间将他击得粉身碎骨,灵魂出窍。 他不能发声,竟然呆了。 眨眼间,孟小莲已经从一个护法背后抽出弓箭,捏了一根暗红羽箭,搭上弓弦,以愤恨之力,拉了个满弓,正对着王遮山。 “你这女子真是奇怪!”翠婆子嘶声笑道:“这是我们与露霜阁的恩怨,与你何干!” “是啊!”陆擎大喊道:“孟侄女,你且退下,这是露霜阁的私怨!” “这是我的婚宴!”孟小莲却怒喝道,她没有落泪,拉紧弓弦的手动也未动。 可是,她突然忍不住回头望了望陆岩柯,对方那温和双眼中,第一次流露出一种复杂的神色,这一眼显然触动了她最温柔的神经。 眼泪倏尔落下,珍珠般晶莹,她突然哽咽道:“任何人,都不能阻碍我和陆岩柯成亲!” 陆岩柯颤抖了一下,仿佛是这样的时刻,他才第一次仔细端详孟小莲。高挑的背影,婀娜美好,清秀的侧脸,乌黑的眼珠,褪去大红的嫁衣,依然韶光熠熠,面目并不似他记忆中那般普通。 也仿佛是第一次,他明白了孟小莲的那颗真心,那非他不嫁的忠贞。 原来,孟小莲是这样的女子,他却第一次知道。他不由拧眉凝望孟小莲,他的新娘却已经调转回头,再一次用箭镞对准了王遮山。 谁都知道,孟小莲是出了名的神箭手。翠婆子也知道,王遮山身负重伤,又刚刚经历鏖战,此时已是虚弱无比,未必能躲过孟小莲这带着仇恨和愤怒的凌厉一箭。她不由心中一紧,大喊道:“小心!” 这一声刚出口,红箭已经射出,比闪电还快,拖着浅红的光影,“唰”地向王遮山奔去,声势如饿虎扑兽。 王遮山正欲后退,却浑身疼痛,不能翻身,红箭却早已飞到咫尺之间,他吃惊瞪眼,但听“叮”的清脆一声,翠婆子的白刀锋刃雪白,倏忽而至,冷光四溅,击飞了孟小莲的红箭。 红箭弹开,斜斜插在厚重的地毯上,几乎无声。 “哼!”第二根红箭再次拉紧,孟小莲满脸杀气,哼了一声,侧身翻转,落在了桌子上,“当啷”踢翻一盏盏美酒,斜身摆出一个好看的姿势,拉紧了弓弦,对准了王遮山。 “孟小姐!”陆岩柯不由大呼,为孟小莲捏了把汗,他这一句,对孟小莲而言,早已超过了千言万语,她没有回头,却微微颤抖了一下。 翠婆子眉头紧皱,人已腾空,拉起白刀就劈了过去,孟小莲收起弓箭,翻身跳下桌子,红箭已经离弦,“唰唰”直奔翠婆子而去。翠婆子幽灵般飘忽轻盈,侧身躲过,箭光呼啸而过,正掠过她耳畔华发,“哆”一声,银发被惊得散乱,红箭却早已钉在了门框上,箭尾的白羽久久震动不已。 人群不禁“啊”一声惊叹,那红箭一路掠过众人头顶,带着一阵刚猛冷风,令人胆寒。 翠婆子一猫腰,亮出白刀,转眼已飞到孟小莲身边,白光阵阵,只袭要害,那一刀快如闪电,寒光凛冽,“呼”一下掠过孟小莲脸侧,惊得她一个趔趄,向侧两步,踮脚立住。她没想到翠婆子出手如此急劲,身形却如此轻灵,一个跳跃,在空中发力一次,就能直接落在自己面前。翠婆子亦心中大骇,这猛烈的一箭,居然由一个手腕纤细的女子射出,力量甚至超过了刚猛大汉。 两人对视一眼,翠婆子眼中满是不愿缠斗之意,孟小莲只当没看见,两眼喷出火来。对视一瞬间,两人已经分别向两旁翻身,落在丈外,翠婆子大喊道:“还不住手!” 孟小莲冷笑一声,自孟青尧身后飞过,伸手从护法箭袋中再抽出一根暗红羽箭,闪着干涸的血色,再次对准了王遮山,这一次,王遮山深知自己无力还手,不愿再拖累翠婆子,便立刻吃力地掠到门口,转身闪了出去。 翠婆子心中去了牵绊,便更加身形灵巧,白刀亦更加洒脱,如长虹贯日,光影错落,在她周围留下了一阵刀影,白惨惨摄人心魄,待到刀光散去,锋利的刀刃已经来到了孟小莲身边。 翠婆子轻巧地落在孟小莲身边,咫尺间,几乎令她无法拉弓。 “你还不罢手!”翠婆子喊道。 ------------ 第五十五章 血宴 孟小莲不答翠婆子话,顺势丢开弓箭,翻身滚地,轻巧避开白刀一劈,再一翻滚,已经起身,同时从金良云腰间抽出一把青锋宝剑,“哗哗哗”瞬间抖直,发力一挥,直直冲再次劈来的白刀砍去,凉风四起,刀锋架住白刃,翠婆子一惊,被大力弹开,她忙催着内力,令自己轻轻落地,却还是后退数步,方才立住。只那一瞬间,孟小莲却又丢了宝剑,翻身来到弓箭旁边,再一次拉满弓弦,箭头对准翠婆子。 两人的出手都非常快,几乎不相上下,翠婆子不愿缠斗,亦不愿伤害到孟小莲,却想不出任何法子来了结。只因孟小莲满心愤恨,理智早已抛到九霄云外,此时此刻,招招凌厉,都是志在必得,要取翠婆子性命。 两人在喜厅中斗了一阵,盘子杯盏,损坏大半,孟青尧一直叹气,却无法劝阻,陆擎拧着眉头,亦是一筹莫展,四大护法都是面如死灰,不忍观战。 “孟小姐!”陆岩柯嘶声道:“这是露霜阁的事,你不要这样!” “我不是露霜阁的人么?”孟小莲突然哽咽了,她翻身躲开翠婆子一刀,飞展在喜厅高梁之间,红光烈烈的喜幔在她身边起舞荡漾,离弦之箭,凌厉射出,那景象,美轮美奂,她泣道:“你到今日,也不愿娶我么!” 这一声喊出,在座众位均噤若寒蝉,孟青尧突然铁青了脸,狠狠望着陆擎,陆擎自知理亏,只是摇头叹气,再喊道:“孟侄女这是什么话!” 陆岩柯远远望着孟小莲轻盈的身影,在错落高梁红幔间飞转,突然大声道:“你是我妻子!” 听到这句,孟小莲微微一笑道:“不错!”人再次落地,又从孟青尧身后的护法箭袋里取出箭来,搭上弓弦,再次对准翠婆子。 再也没有人敢说,露霜阁的事与孟小莲无关,陆岩柯那句话出口,她纵然是粉身碎骨,亦是心满意足。那一刻,她已经成了陆岩柯的妻子,是露霜阁的人。最大的愿望已经达成,夫复何求? 她箭已离弦,势满如蛟龙出海,劈风斩浪,穿云裂石,径直射向翠婆子。 翠婆子大惊,这连发的红箭,罡风阵阵,令她几乎眼花缭乱。 “唰唰唰”那红箭仿佛有了生命,不再笔直而来,却是左右摇摆,压根看不清所指之处。翠婆子正要躲开,却听“噗嗤”一声,她只觉一阵疼痛,原来那暗红的箭镞已经没入了她的右肩,锥心的痛,激得她向后退了几大步,方才立定,她“哼”了一声,白刀已经脱手落地。 此时,她本可以亮出那夺命暗器,却终究没有出手,只因连她自己都被孟小莲的至情至性感动了,这样的女子,光芒万丈,暗淡天地一切。 孟小莲继续再拉满一箭,翠婆子咬牙伸了左手一拉,竟生生将箭镞拔了出来,带着血肉,绽着骇人的红光。鲜血喷射,四座皆惊,王遮山在外观战,已经飞掠进来,虽依然摇摇晃晃,却咬牙提刀,赶来助战。于是孟小莲趁热打铁的再一箭,被王遮山以刀背弹开,给了翠婆子喘息的机会。 箭镞无毒,又未中要害,所以虽疼痛之极,却还是没有将翠婆子击倒,她左手重新捡起大刀,和王遮山肩并肩,同时腾空,向孟小莲飞去,孟小莲扔了弓箭,再捡起剑来,飞起迎战。三人“叮当”在空中以刀剑相间,转眼已经拆来十几个来回。 陆岩柯的心,跟着上上下下,孟青尧不忍再看,陆擎尴尬地望着,不语不发。不久之后,王遮山的大刀却已经好像恢复了气力,变得诡谲起来,翠婆子在孟小莲身后,身侧滑动,配合王遮山。 孟小莲心里一紧,心道不好,眼见就要招架不住,只听孟青尧大喝一声:“小莲!”她手中宝剑一转,手腕一抖,正要挑开王遮山的肩头,就听“哧”一声闷响,翠婆子见王遮山无力招架那一剑,情急之下,白刀出手,从侧面直直刺向孟小莲。孟小莲正将大部分注意力放在王遮山身上,陡然感到刀光一闪,偏身一躲,白刀闪过,她翻身一踢,王遮山轰然倒地。 看到这种情形,翠婆子心一横,“啊呀”一声,向孟小莲要害刺去,孟小莲心一颤,却见王遮山重新站了起来,举刀冲她狠狠劈来,她腹背受敌,心中凛然,旋转身体,想要躲开王遮山之时,却不想回身正撞上翠婆子的刀锋。 这一次,或许是命运的捉弄,那惨白的刀锋,竟深深没入她忽然回头,露出的脖颈要害。 孟小莲怒睁双目,大吃一惊,翠婆子颤抖一下,亦是吃了一惊,王遮山惊呼一声,飞掠过去,赶着去接从天上落下的孟小莲。那一刀非常凌厉,孟小莲如同一只白色纸鸢脱落了线绳,直直落地,坠落向王遮山张开的双臂。 只是一瞬间,翠婆子松开了手,白刀已经飞脱。 鲜血如泉水般喷射而出,将孟小莲冲射而去,“咚”的沉闷一声,她重重坠在王遮山怀中。 “小莲!”孟青尧几乎发疯,陆擎在他身侧,圆睁双目,头上暴起了青筋,这突然而至的变化,让他几乎窒息,一张铁青的脸,瞬间失去了所有的血色。 陆岩柯用一种几乎嘶哑的声音哭喊道:“小莲!” 这是他第一次这样唤她,小莲,不是孟小姐,也不是孟小莲。 她却听不到了。 那样凌厉的刀锋,像冷峻的冰,瞬间就让孟小莲失去了知觉,她脸色惨白,鲜血只用了很短的时间,就奔涌流散,脱离了她的身体。红色匆忙自她周身褪去,留下一个白瓷般的躯壳。转眼间,方才还红颜娇俏,英武骄傲的孟小莲,突然就如同深秋里一片落寞的残叶般寂静无声,湮灭在凉风中。 她只在那最后一瞬的摇晃白光中,最后一次瞧见了陆岩柯那张清俊而温暖的脸,那么英俊,那么倔强,正一点一滴在她的视野消失,仿佛要对她说什么,却一句也听不清了。 孟小莲只觉得疲倦到了极致,身体里每一丝温度都在一瞬间流失干净了,她缓缓闭上眼睛,将陆岩柯最完整的样子,和自己的灵魂一起带走了。 陆岩柯精疲力竭地哭泣着,他什么都听不到了,孟青尧的怒喝,陆擎的喊声,喜厅里一片沸腾,他却什么都听不到了。他只觉得自己的灵魂,脱离了身体,跟着孟小莲一起,摇摇晃晃飘出了喜厅,远远飞向了深远幽暗的夜空,越过了羁绊和苦楚,一起在苍穹的尽头缠绵缱绻,永不分开。 他,已经和孟小莲一起死了,或者说他们一起走了,去了一个遥远的地方,从此后没有纷争,从此后没有伤害。 人生若只如初见,他与孟小莲,或许会有不一样的人生。 眼泪像瀑布暴雨一般,洗刷着陆岩柯的脸颊,他自己却不知道。他只闻到一阵阵咸腥的味道,好像是血液干涸的味道,又好像是眼泪风干的味道,他不知道,眼前的一切已经模糊了。 翠婆子遗憾摇头,她确实不愿伤害孟小莲,却最终还是要了她的性命。 难道人生真有定数?注定今生,这个英武的少女不能嫁给自己心仪的男子?她突然为孟小莲落下了眼泪,也是为她自己,这是苦楚的泪,同情的泪,理解的泪,也是遗憾的泪,甚至有同病相怜的滋味。 只是这泪,断续而下,却只是静静没入了粗糙的假面。 人们只看到翠婆子面无表情丢了刀,一言不发立在孟小莲面前,怅然若失。没有人看到,假面后,露毓那张椎心泣血的脸,已经破碎扭曲。 这个翠婆子,其实便是露毓。 王遮山怀抱着孟小莲的尸身,亦不由深深叹息,咸腥的泪水在他眼底泛滥,痛苦在他内心嘶吼,他说不清有多遗憾,有多感慨。抬眼间,已经遥望见如同行尸走肉般呆立的陆岩柯,一种歉意掠过王遮山的眼睛,远远投向陆岩柯。陆岩柯像是理解,又像是绝望,他好像,已经跟着孟小莲一起死了。 如果人真的有灵魂,那么他们便像是一起离开了。 所有人都慢慢沉默了,喜宴上洒满新娘的鲜血,相信无论是谁看了,都会感慨万千。 ------------ 第五十六章 自伤怀 王遮山轻轻将孟小莲放在地毯上,木然转身,拿起扔在地上的鲜红嫁衣,盖在她的身上。 孟青尧的眼睛放射出火一般猛烈的仇恨,他老泪纵横,厉声喝道:“我绝不放过大雪山庄!”转眼望着陆擎,接着冷冷道:“我也不是露霜阁的朋友!” 陆擎垂首无语,静默中感到了一阵寒意。 孟青尧的手段,江湖中无人不晓。 翠婆子终于收起自己的失魂感慨,重新清醒过来,一种使命感令她不敢再沉溺于伤怀之中。她上前,拉了拉王遮山的衣袖,低声道:“事不宜迟!” 王遮山终于肯将紧盯着孟小莲尸身的双眼收回,重新填满清醒的神色。 大红的嫁衣掩着孟小莲修长美丽的身形,也掩盖了她美好的脸。这本是她人生最幸福的一天,最娇艳的一天,是她最珍惜的一天。 这一天,却成了她的祭日。 王遮山默默转身,眼泪在他眼底聚积干涸,再转过身来,面对众人之时,他的双目中却只剩下了一层薄冰的色彩,又冷又脆,泛着幽光,注视之处,几乎凝霜。 喜厅里寂静无声,众人皆肃立无言,孟青尧虽不能动弹,那冲天的怒火却足以震慑每一个人。 露毓凝眉,她愁思万千的脸,掩藏在翠婆子面无表情的脸庞之后,深深忧虑。她自然清楚凌虚教的威名,知道自己已经为大雪山庄闯下了大祸。孟小莲的死,会算到他们每一个人头上。凌虚教诡异的杀手,即将穿越沙漠,过玉门关,纷涌而至,谁也别想活命。 只是此刻,她还有太多使命没有完成,凌虚教的事情,只能先放下。于是她一抱拳,叹道:“孟教主!这笔账算在老身身上,请教主不要迁怒于大雪山庄!” “小莲死了,你们都要陪葬!”孟青尧冷冷道,仇恨在他眼中结霜,是一层火色的冰,封凝在眼眸之上。几乎破冰而出的,是翻天喷射的怒火,他的声音愤怒而颤抖,接道:“你们谁也别想活!” 陆擎脸色惨白,孟青尧有多可怕,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孟青尧有多疼爱孟小莲,他比任何人都知道。 翠婆子不说话了,假面后的露毓倒吸一口凉气,凌虚教血洗门派的传说,是江湖中最恐怖骇人的往事,无人敢提,无人愿提。大雪山庄在劫难逃,她心中明朗,那已经是无力回天之事。唯一能做的便是早作打算,抵御来袭。据说璃星山上冰封万物,修罗场一般诡谲的演兵场里,培养出了无数的绝世高手,各个狠辣。 想到这里,她心中焦急万分,仿佛是一刻都不能再耽误。她立即伏在王遮山耳畔说了低语一阵,王遮山拧眉,脸色顿时青得骇人,他重新拿出解药,走到一动不动的陆岩柯面前,嘶声道:“陆公子,还请你成全!孟小姐的事……” 陆岩柯一挥手,不让他再说下去,叹气道:“解毒!我带你去!” “柯儿!”陆擎大怒,喝道:“你想干什么!” 陆岩柯没有理会,伸手接过王遮山递来的青瓷小瓶,“咕咚”咽下里面酸涩的药水。过了片刻,他遥遥晃晃,终于可以走动。 他转身走到绿云身边,从她腰间解下一串钥匙。 “大少爷!”绿云惊道。 陆岩柯没有看她,已经转身迈开步子,往喜厅外去了,王遮山和翠婆子默默跟着。背后传来一阵哗然,愤怒的声音交织一处,如同雷轰。三个人却头也没回,鱼贯而出,没入漆黑夜色之中。 绿云望着陆岩柯那义无反顾的背影,不禁泫然。在陆岩柯面前,她永远是那么苍白透明,几乎与空气融为一体。 山风四起,月色空濛。 陆岩柯无声地走在前面,王遮山无声地跟在后面,思绪万千的露毓,走在最后。假面替脸孔遮挡了料峭夜寒,冷风却早已挤进了她的领口,凄寒掠过她的胸口,像又薄又脆的利刃,刀刀摧人心。 三人终于走到了一个僻静院落前,门匾上落着“青雪书院”四个字,夜色中闪着奇异流动的光彩,仿佛是月色与星光交织,轻轻落在那俊秀的四个大字上,才有了着奇妙的一幕。 “进去罢。”陆岩柯打开大门,让王遮山先进。 这个时刻,是一个王遮山在内心深处,默默假设了百遍千遍的时刻,一个美好得令他窒息的时刻,他人生一个崭新的起点。 这一刻起,他的生命与大雪山庄再无半分牵连,他的江湖到此为止。 只要带着丘羽羽见了吕刀子,所有的一切,都圆满地画上一个句号。 是终结,也是一个全新的开始。 他无法抑制自己疯狂跳动的心脏。仿佛,天就要大亮了,他们所有的哀愁和苦痛,即将伴随暗夜离开。 夜风会带走过往,阳光会照亮未来。 石子路笔直,自他脚下延展,正通往一座幽黑的屋子。鹅卵石子闪烁着,反射着夜色光华,那幽深的黑暗中,藏着王遮山最明媚的明天。他不由加快了脚步,不顾一切,沿着那条路往黑暗深处去了。 露毓站在夜色中,凉风吹起了她的银发,那银发是假的,却展现了她最真实的凄凉。她怔怔望着王遮山渐行渐远的背影,他的背影依然宽阔得好像一座崔巍高山,在夜色中沉默而遥远,让她心酸不已。她知道,那是王遮山和丘羽羽的未来,里面没有她。到了这一刻,她最后一次望着这个熟悉的背影,这个她不知道望了多少回的背影,任他去了,知道在未来的路上,崎岖或者蹒跚,他不再需要自己的搀扶。 这一路,他们终将越行越远。 刺心的痛,蜂拥而至,在她的心口铺展一片疼,一种绵长而永远不能疏散的疼,一种她将穷其一生方能终结的疼。她不能上前一分,只能遥遥望着,那个背影越来越远,越来越远,他们之间仿佛刻下一道深深鸿沟,再也不可逾越。 来世,今生,不过如此遥远。 夜风迷蒙中,陆岩柯就立在离露毓不远的地方。 他的心,麻木得好像感受不到任何人痛苦。他知道杨绚要离开他了。 这个瞬间,眼看着王遮山越来越远,他的心中,突然充满一阵解脱之感。 王遮山与杨绚,本来就应该在一起。他唯愿自己与孟小莲的悲剧,永远不要重演。这一刻,他放下了所有的执念和私心,包括对于杨绚的感情。 从今后,他的妻子是孟小莲,一个为他死了的女人,值得他用一生守护。从今后,他的眼中、心中都只有孟小莲。 哪怕,他还会管不住自己的心;哪怕,此刻遥望着王遮山一步一步向杨绚走去,那每一步,就踏在他的心口,几乎碎裂他整颗心脏,他也不会上前阻拦。 从今后,杨绚只存在于他最明媚的记忆深处。那是一种今生不能,也不敢的“爱恋”。 他垂首肃立,任冷风拂面,任寒冷催生他的泪水,却只是动也未动,怔怔立着。 那是一个遥远的地方,除了王遮山,谁也不能到达。那是一个未来,只属于王遮山和杨绚。 那未来里没有自己,陆岩柯对自己说道。 两个人,一个华发纷乱,一个红袍触目,就这样静静立在夜色中,注视着他们同病相怜的未来。 然而,他们却只听到王遮山一声惊呼。 露毓已经飞起,“嗖”一下就掠进屋里,陆岩柯大步流星追在后面,赶了上去。 屋里的烛光早已点上,照亮四周,王遮山举着烛台,脸色铁青。 屋里没有丘羽羽的影子,只有满地的狼藉,一个青花瓶子被推倒,摔成齑粉。 王遮山失魂落魄喊道:“谁来过!带走了她!” 陆岩柯瞪着惊讶的眼睛。 老妇平静的假面遮住了露毓同样吃惊的脸,她打量四周,又跑进内室探查一番,遂思量一番,一个名字脱口而出:“吕刀子?” 三人内心都已猜到,丘羽羽与吕刀子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这本就是一个不能驱散的谜团,一直盘横在众人心头。此时此刻,他们三人互相望了一眼,陆岩柯点头,第一个大步往院外跑去,王遮山紧随其后,伤痛再次袭来,空虚几近令他昏厥。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千斤之重,几乎将王遮山压垮在地。那仿佛近在咫尺,唾手可得的幸福,居然如同海市蜃楼般,倏忽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每一寸神思,都缓慢脱离了他的身体。他只觉得两眼昏花,无法思考,只是踉踉跄跄跟在陆岩柯身后,几欲倒下。 露毓见他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心中一酸,慌忙上前扶住他摇摇欲坠的高大身躯,低声道:“见了吕刀子再说!” 王遮山什么也听不进去,也听不见,他两眼空洞,满心悲怆地往前拖着沉重的脚步,行尸走肉般,几乎不能前进。 他不回话,也不看露毓,他或许都不知道是谁这样扶着他艰难前行。 他所有的希望和幸福,仿佛受到了致命的重创,鲜血直流,无法愈合。 丘羽羽! 这个名字在他心中翻滚,被苦痛碾压成了雪白的齑粉,飞散在大风中。 陆岩柯走在最前面,同样步履蹒跚。他越想走得快,脚步就越凌乱,左脚牵绊着右脚,右脚阻碍着左脚,两只脚好似缠在一起,令他无法走得快,更无法走得稳。一阵巨大的恐惧向他袭来,是谁带走了杨绚?如果是吕刀子那最好,但如果不是呢? 今天的喜宴,人多眼杂,不知道埋伏了多少阴谋。 闵如堃!一个名字突然跳进陆岩柯的脑中。 他不由倒吸一口凉气,他自然听陆岩枫说过闵如堃调戏杨绚之事。 此时,闵如堃和杨绚一起消失了。 他心中翻江倒海,几乎垮塌成了一片废墟。 如果杨绚在闵如堃手中? 他不敢往下想,更不敢告诉王遮山,只好在心里默默祈祷,杨绚好端端跟着吕刀子,全部都逃跑了。 然而他非常清楚,杨绚的事情,与他已经无干了。 白巷依然死一般寂静,没有半点声响。高墙遮挡了月色和星光,长蛇一般的巷子漆黑如墨,彼端隐约亮着一个若隐若现的开口,灰蒙蒙,闪烁不定。 陆岩柯走在最前面,手中颤巍巍捏着一柄亮晃晃泛着幽光的钥匙,露毓扶着王遮山在后面踉跄跟随,巷道很窄,露毓几乎擦墙而过,白色墙粉染在了她翠绿的袖子上。 “吱呀”一声,大门对开,月色照亮了空旷小院,一个幽黑人影正坐在廊下,月光勾勒出他魁梧的身形,也找出他银光闪闪的胡须,正是吕刀子。 月色泠泠,他眼角斜睨,一眼便认出了陆岩柯和王遮山,不由一惊,起身道:“你俩怎么在一起!” 陆岩柯心力交瘁,王遮山面如死灰,两人不愿再多说一句话,倒是露毓先开口了,她虽依旧用老妪之声哑声说话,却实在深深隐藏着一丝几乎不见的清脆之音。 她急急道:“不是他!” 一阵不易觉察的香粉味浮动而过,飘进吕刀子的鼻孔,一种似曾相识的腔调深藏在她这句话的尾音里,吕刀子登时一惊,这正是前些日子拿蓝啸海女儿威胁自己的黑衣女子,是大雪山庄的人。 吕刀子不由抬头,借着月光细辨,却见说话的女人站在王遮山身边,身形单薄,居然是一个佝偻老妪。 易容术! 三个字划过吕刀子心头,他不由指着露毓沉声道:“你过来,老子有话问你!” 露毓一惊,心道:莫非吕刀子认出,她是那夜来访的黑衣人? 吕刀子却已不耐烦了,提示道:“你是来带我走的?” 露毓心里一紧,不由赞叹吕刀子过人的智慧和判断,便只好上前,以一个老妪的姿态蹒跚向吕刀子而去。 吕刀子见她一个少女,学老妇人却像模像样,不禁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陆岩柯和王遮山,却不懂他们之间的语言,他们的心思,早已被丘羽羽的失踪占据得满满当当。 “你先跟我走。”露毓在吕刀子耳边低语,她心中清楚,若吕刀子知道蓝啸海的女儿失踪了,必然不肯与自己一起走。 吕刀子面无表情看了她粗糙的假脸一眼,低声笑道:“你在找谁!” 他智慧过人,自露毓吐出“不是他”三字之时,他便已经猜出,这三人必然在找什么人。此刻,露毓只对他说“先跟她走”,却只字不提蓝啸海的女儿,他心中更加确定,他们正在找的或许正是蓝啸海的女儿。 露毓低声重复道:“你先跟我走!” “你先让我见蓝啸海的女儿!”吕刀子沉声道,动也不动。 这时候,不知情的陆岩柯已经走了上来,王遮山木然跟随其后。 陆岩柯找到钥匙,一面打开吕刀子的锁链,一面道:“今日阁中生变,老爷子还是速速离开罢!” “嗯?”吕刀子一惊,双目圆睁,手腕脚踝的铁拷已经“咔嚓”依次被陆岩柯打开。 露毓心里一沉,急忙伸手去摸身后白刀。 吕刀子已经将一切看在眼中,盯着露毓大笑一声道:“怕什么!老子武功实在太差,你没听说过么!” 露毓当然知道,江湖中人传吕刀子爱刀,却不会用刀,武功稀松平常,几乎不能杀人。但是她不敢大意,她深信,吕刀子能独步江湖几十载,必然有安身立命的法宝。 然而,吕刀子褪去铁镣铐,却并没有离开,反而沉声问陆岩柯道:“露霜阁怎么了?” 陆岩柯苦笑,望望露毓,颤抖道:“她杀了我的妻子!”他哽咽一下,突然垂泪,低泣道:“我却不能报仇!” “因为你打不过他们!”吕刀子哼道,叹气摇了摇头,抬头望望露毓,老妪的面孔死一般平静,没有半分表情。 他又望望王遮山,魁梧的少年面色铁青,失魂落魄,两只眼睛空洞得好像尸骸。 “只可惜老子武功稀松,不然真想替杀了他们!”吕刀子咬牙接道。 陆岩柯长叹一声道:“露霜阁的罪孽!” 露毓摇头叹气道:“陆公子,我确实无心伤害孟小姐,实在是她咄咄逼人!我失手误伤她,本该以死谢罪!怎奈我重任在身,如今还不能死!” 她没有说谎,大雪山庄危在旦夕,她不能死。 陆岩柯没有看她,伤痛和自责令他几乎不能呼吸,他摇晃了一下,颤声道:“我知道。小莲……”他哽咽道:“是为了我……” 他话没说完,已经弓着身子,“噗”地弯腰喷出一口鲜血,那鲜血在夜色中如同一片空濛的黑雾。 一阵冰冷的湿雾落在每个人脸上,血腥的味道令他们均是一惊。 陆岩柯嘴角还挂着血痕,月色中泛着幽黑暗红,闪着凄冷寒光。他晃了几下,终于双膝跪在地上,怔怔遥望天际彼端。 露毓慌忙上前,一把扶住他道:“陆公子!” 陆岩柯使出浑身力气将露毓推开,长啸一声,忽然伏地恸哭。 那肝肠寸断的哭声,撕裂了每个人的心,王遮山怔怔立在一侧,麻木的脸突然流下两行清泪。 陆岩柯的痛苦,触动了他相同的情绪。 失去挚爱的人,是一样的撕心裂肺,一样的悲痛欲绝。 月亮在这哭声中,仿佛也颤抖了,动容了,悄悄没入了幽黑云中;星星在这哭声中,仿佛也悲伤了,痛惜了,悲天悯人地闪着泪水般的星光,在陆岩柯和王遮山的头顶上,交相交相闪烁,如泪泫然。 露毓的心中,流过滚烫而深重的苦痛和遗憾。她情愿,用自己的生命去换回孟小莲的生命。如果,时光可以倒回,她绝不愿犯同样的错误。 只是此刻,她还不能失去理智,于是她立刻冷静下来,脑子飞快转动,想要寻找一个方法,解决眼前的困顿。 于是,她叹了口气,轻轻放开陆岩柯因哭泣而颤抖不已的手臂,走到吕刀子面前,沉声道:“无论如何,你今天要跟我走!” ------------ 第五十七章 缘尽情逝 青夫人匆匆赶回喜厅院中的时候,正迎上孟庆丰轻盈自高墙顶端落下,两人在院中会合,恰好在他们预定的时刻。 这一刻,他们并肩站在院中,却听不到喜厅内的欢声笑语。冷风掠过,四下里安静非常,弥漫着令人胆颤的寒意。这时候,两人同时看见,冰凉的石板地上,躺着五具乌青的尸体,全都是中剧毒的模样,周身青紫,五官扭曲。 青夫人大骇,这五人模样,正与中了她的毒盐暗器如出一辙。 孟庆丰拧了眉头,与青夫人交换眼色,两人蹑手蹑脚往喜厅赶去。 红光熠熠,烛火悠悠,喜厅依旧笼罩在一层金红的美丽光华之中,美轮美奂,如同仙境。只是,青夫人和孟庆丰迈进大门的时刻,却着实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破碎的杯盏,凌乱散落在绣花的大红地毯上;大红的喜幔,自高梁上垂下,被撕裂成丝丝缕缕,一片狼藉;暗红的箭镞没入门框,宝剑在地上闪着冷光。 众人皆围坐桌旁,各个脸色铁青。 大厅正中,大红的嫁衣盖着一个人形,窈窕而修长。 孟庆丰一步上前,刚一掀开,就听见孟青尧大喝一声:“住手!” 孟小莲美丽的脸,赫然出现在嫁衣下,脖颈处喷出的鲜血,染红了她月白的衬裙,仿佛是另外一件嫁衣,紧裹着她颓败的躯壳,红得娇艳欲滴,却又如此触目惊心。她的血,早已凝结干涸,反射着一种诡异的冷光,散发着慑人的咸腥,令人不忍再望。 孟青尧已经老泪纵横,哽咽道:“放开……小莲!” “这是怎么了?”孟庆丰大惊道:“内人不胜酒力,在下扶她出去喘口气的功夫……” “大雪山庄!”陆擎打断他冷冷道:“我们全都中了毒!” “什么毒!”孟庆丰问道。 “不知道!”陆擎苦笑道:“叫翠婆子的!” 青夫人一言不发,兀自托起桌上一个盘子中残存的食物,低头轻嗅。 那本是无色无味的奇毒,却一下就被青夫人嗅了出来。 软筋香! 青夫人心中大惊,因为这是天苗门的奇毒,她与孟庆丰时常用到。此毒无色无味,不知行家根本闻不出来。她并没有听说过“翠婆子”,这个人却会用天苗门的毒药,她是谁? 青夫人想不出来,一种不祥的预感掠过她的心头,她不禁皱眉,回头望着嫣红的嫁衣,那里面包裹着孟小莲已经凉透的尸体。 青夫人内心深处,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世间错落,到底无有终回。 这深沉而静默的伤感,自她心底流过,灼烫非常,催生出一阵痛楚,她却眉都没皱一下,只是面无表情,自怀中摸出一个白瓷小瓶,递给孟庆丰,缓缓道:“各位中的不是什么奇毒,我这里正巧有一味药,可解此毒。” 众人脸上皆是一阵狐疑,孟庆丰笑道:“内人颇通些岐黄之术,想必各位还不知道。”他憨厚笑着。 江湖中人一向敬佩孟庆丰的为人处世,眼下见他这么说,心中也略微宽慰。 金良云第一个笑道:“那就有劳孟老板和夫人了。” 陆擎沮丧的脸也露出一阵感激,道:“如此,多谢了。” 他只装作不认识青夫人,但是心中认定,这件事,青夫人没有参与。 青夫人淡淡笑道:“应当的。”旋即在人群中望了几眼,果然看到一个绿裙子的姑娘,身后别一根银丝的鞭子,眉清目秀,威风凛凛,正拧眉立在陆夫人身后,满脸悲戚。 青夫人故作平淡问道:“不如我先解丫鬟的毒,好让她们协助我喂诸位解药。” 陆擎立即点头称是,叹气道:“有劳夫人了。” 青夫人但笑不语。 陆夫人听到,亦觉甚好,便笑了笑道:“那先解绿云罢。”她一向最信任绿云,是以想都未想,张口便提到“绿云”。 青夫人微微一笑,心中非常庆幸也非常满意,旋即淡淡道:“好!绿云是哪位?” 绿裙子的少女果然震了一下,应道:“是我。” 青夫人款款而去,将解药滴了一滴在茶盅里,送到她的嘴边。 绿云饮下那口酸涩液体的一瞬间,近距离望见了一种奇怪的神色,自青夫人冷淡双目深处,幽灵般倏忽而过,仿佛深藏着一种她不能理解的语言。她不由心惊,却又捉摸不出所以然。那种奇妙的感觉便徘徊在她心头,久久不能散去。 青夫人心里,却正在盘算如何从绿云哪里拿了钥匙,好去救吕刀子。正想着,就瞧见绿云匆匆帮她解开几个丫鬟的毒,然后便拜倒对陆擎夫妇道:“老爷,夫人!大少爷从我这里拿走了所有的钥匙,我怕!” “你快去追赶他!”陆擎拧眉沉声道。 绿云立即点头,转身就出了喜厅大门。 青夫人却是心中一沉,原来陆岩柯已经率先拿走了钥匙。她不敢多想,随即向孟庆丰使了眼色,在他耳边低语几句。 夜已经深了,凉风游荡而过,喜厅里突然阴冷起来,这时候,许多人都已经解了毒,能够自如活动了,喜厅里便慢慢热闹起来。 人来人往,凌乱光影错落间,孟青尧正枯坐在孟小莲的尸身边,女儿苍白如纸的脸托在他颤抖的臂弯之中,大红的嫁衣,遮盖着她染血的衬裙,红得那样忧伤悲切。 不知道什么时候,凌虚教四大护法已经默默离开喜厅,前去张罗下山之事了。 陆擎呆立于孟青尧身侧,凝视着孟小莲雪白的脸,那紧阖的双目宁静清秀,仿佛睡过去一般安详,他不禁垂泪,心中哀戚,却又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像样的话来劝慰孟青尧。孟青尧只是怔怔盯着孟小莲,压根不理他。 此时此刻,这场漫天红光的绝美喜宴,仿佛每一处都洒满孟小莲年轻咸腥的血液,变成了一个血光狰狞、凄凉骇人的修罗场,弥漫着死亡和仇恨的味道。 孟青尧低头,用自己粗糙的脸紧紧挨着女儿冰一般坚硬清冷的面庞,泪如雨下。他用尽全力,也不能将自己的温度融进那早已凝霜的躯壳。再灼烫的眼泪,也不能温暖那张岿然不动的瓷白脸孔。 血色褪尽的孟小莲,只剩下一张青白的脸,衬着那残留的胭脂,嫣红骇人。 夜风呜咽,冷霜料峭,春天似乎躲起来了。青夫人早已悄悄离开了喜厅,不近不远跟在绿云身后,于空濛月色中翩然飞落。 黑暗中,绿云正施展轻功,用最快的速度向前飞奔。她心中焦急,脚下更加快了。 陆岩柯现在在哪?这是她心中最关心的问题。 青夫人跟在绿云身后,心中亦焦急万分,吕刀子是否还好端端在院中,是她心中最大的疑问。 凉风四起,空旷山涧中,陡然响起不知名的雀鸟哀鸣,透过细密浓雾,嘶哑悲切,令人胆寒。绿云急急前行,径直奔到青雪书院,果然看见了大敞的院门,屋子里烛火熠熠,却是一片狼藉,空无一人。 她满头大汗,预感不好,急忙跑出来,一路往白巷去了。 山雾升腾,一大片迷蒙白雾盘横在山路之上,白巷的入口隐没在浓雾之间,幽黑骇人,绿云顾不得思考,径直拐进巷中。 青夫人一蹙眉,跟了进去。 深巷幽黑,吞没所有,绿云急忙跑着,空巷中,时而响起她轻灵若无的细微脚步,时而又传来她沉重凌乱的脚步,在空旷中轰响。青夫人紧随其后,却如同一道轻盈的影子,飘忽不定,没有一丝声响。 大门对开,月色落在空旷的院中,照亮一片寂静。绿云心里一凛,立刻警觉躬身,蹑手蹑脚摸进院中。她屏住呼吸,借着月色细细观望,却不见了长廊下熟悉的人影。 吕刀子不见了! 她心中一沉,正要上前再看,却隐约听背后传来呼吸之声,粗重如雷。她心中大惊,慌忙转身,同时抽出了闪电般的银鞭。 她眼前,月光正笼着一个颤抖的身影,仿佛有人正伏在地上,微微颤栗。那是一个似曾相识的熟悉身影,那宽阔的肩膀,多少次溜进绿云的梦中。她不禁哽咽,嘶声唤道:“少爷。” 黑暗中的人影震了一下,回过头来,正是陆岩柯。眼泪布满他疲倦清瘦的脸上,倒影着冰冷的月光。 那仿佛是一张百历摧残的脸,自绵延千里的冰雪风霜中而来。 “少爷!”绿云摇晃了一下,泪如雨下,大步上前,“噗通”跪倒在陆岩柯身边,啜泣道:“少爷,你不要如此折磨自己!” 陆岩柯怔怔一笑,眼泪自他空洞双眼喷涌而出,却没有一丝声响,他仿佛是死了的人,再也发不出声音。 “少爷!”绿云不禁扔了鞭子,伸出纤细的双手,将陆岩柯冰冷的脸揽在胸口,她那湿热的眼泪,便立刻“啪啪”落下,洒在他石头一样僵硬的脸上,与他冰冷的眼泪混在一起,流过他枯槁的面颊,消失在胸口深处。 陆岩柯嗫嚅了一下,却什么也没有说。绿云揽着他,整颗心都碎成了齑粉,昔日里英姿勃勃的陆岩柯,她心中那个飘逸绝伦的英俊少年,此刻,却成了一具尸骸,没了体温,也没了语言。 她抽泣了几下,终于放声大哭。 那哭声,雷鸣般在陆岩柯耳畔轰响,却不能惊醒他正在逝去的灵魂。 那哭声,悲恸凄厉,令躲在门外遥望的青夫人也不禁叹气落泪。 “我放他们走了!他们都走了!”良久,陆岩柯喃喃道,极不清晰,干涩嘶哑。 “杨绚?吕刀子?”绿云擦擦眼泪,惊问道。 “全都走了!”陆岩柯两眼呆滞,兀自嗫嚅道:“王遮山也走了!都走了!” 青夫人静静伫立在门边,心中明了,露霜阁里藏着的人,都被陆岩柯放走了。 蓝啸海的女儿走了么?吕刀子去哪里?很多问题纠缠在青夫人心中,她却没有答案。她皱了下眉头,心道再不回去会惹人怀疑,当下脚步轻灵,疾步走出幽暗巷子,施展轻功,往喜厅方向去了。 这时候,东方泛白,浓夜将尽,天就要亮了。 露霜阁上下,一片嘈杂。众人纷纷打包行李,准备下山。谁也不愿在这是非之地,再多留一日。 陆花儿面色青白,搀扶着颤巍巍的陆擎,上了马车,一路往寒霜寺去了。 马锵锵带领一群露霜阁子弟,在人群中忙碌着,收敛尸身。他脸色蜡黄,憔悴不堪。秦天罡的身体被抬过来的时候,他一抬手,几个大汉立即顿住,轻轻放下了秦天罡的尸体在地。惨白的布,在微曦晨光中显得非常触目惊心,马锵锵拧眉,轻轻掀开一角,下面赫然露出了一张乌青的脸,五官扭曲,几乎认不出来那就是昔日里眉目贵重,风度翩翩的秦天罡。马锵锵两眼一黑,一阵湿热的眼泪涌了上来,那是他最敬重的大师哥。冬日里吹着冷风,将好酒送到他眼前的大师哥,练武场里,总是偷偷带给他们饴糖的大师哥。无法遏制的眼泪,几乎就要将他击溃,他握拳咬牙道:“大雪山庄!” 这四个字,被马锵锵嚼碎吞下,在心里生根,是最深的恨,是非报不可的仇。 天亮的时候,一路人马,由马锵锵护送,往陆家镇去了,正是凌虚教一行人马。马蹄“蹬蹬”,急紧短促,响彻空旷山路,白雾升腾,轻轻笼着长龙般迤逦前进的车队。中间的锦车中,载着孟小莲的尸身。孟青尧骑着一匹彪悍大马,跑在最前,他们按照规矩,蒙了双眼,由露霜阁下人牵马,铁足伸展,沿山路飞奔,往陆家镇去了。 凌虚教的人,就这样痛苦而匆忙地离开了露霜阁,没有和陆家任何各一个人告别,也没有与马锵锵多说一句话,他们在陆家镇褪去乌黑的眼罩,便一催烈马,一个一个呼啸而去,在身后扬起遮天蔽日的烟尘,淹没了身后定定立着的露霜阁子弟。马锵锵立在漫天黄土中,一言不发,他心中明白,露霜阁与凌虚教的情义,在这一刻,随着铺天盖地的土风散去了,消失了。 其他客人,亦先后到达陆家镇,换上自己的车夫,陆续离开了。 最后离开露霜阁的,便是天苗门。自从喜宴那天起,曲海就再也没有露面,门中弟子宣称掌门身体抱恙,就不再面客。 陆家镇热闹了一日,便突然陷入了一种无尽的沉寂中。 露霜阁上下,也随着陆续离开的客人,进入了一种无穷的虚空和寂静之中。打扫喜厅的下人们,沉默不语,静静整理着破碎的杯盏,收起散落的兵器和零星的残片,整理撤去了四处可见的鲜红喜幔,大红的喜字,从每个窗户上撕下,一天的功夫,露霜阁上下,换上了白色的帷帐,堂上点上了白色的蜡烛。 整个露霜阁,从一身红装,变成了周身雪白,孟小莲的丧期,开始了。 陆岩柯呆呆跪在灵堂中,盯着一具乌青的棺材,那是一具空空如也的棺材,里面只有孟小莲的嫁衣,孟青尧走时扔在地上的,她不愿女儿穿着这身肮脏的嫁衣下葬,陆家便留下了这一身,供在了灵堂里。 烛火摇曳,灵堂里充溢着灰烬的味道,灵堂外是湛蓝的天空,春天早已到了,可是这阴沉沉的灵堂,却冷得好像冬天。 ------------ 第五十八章 身后事 清晨第一道阳光,已经照亮了点露斋。 大敞的窗格里,陆擎兀自枯坐,阳光给他镀上了一层奇妙的金红色调,温暖而柔和。他却神色憔悴,几乎湮灭在荡漾而迷蒙的暖阳中,深陷的眼窝和干涸的嘴唇,将他的形容催成了一尊剥落了色彩的雕塑。他已经在房中,面对着大开的窗户,坐了几天几夜,滴水未进,任眼前日夜更迭,也只是岿然不动。 此时,新一天第一道阳光再次降临,他终于颤巍巍站起来,提笔写下了一封长信,仔细用火漆封好,端正摆在桌上。 这几日来,他思索了很多,终于做出一个决定,面对这个几乎必然的结局,他心中突然轻松了。 终于到了那个时刻,那个全身而退的时刻。 想到这里,他空洞的眼睛,突然射出两道精锐的光彩,干涸的嘴唇,突然弯曲成一个微笑的形状。 他转身,从案上抓起那把陪了他几十载的龙脊刀,大步踏出点露斋。 春光极好,山中弥漫着香甜的花香,混着树木青草的香气,这些香味交织在山雾中,被浸湿混合,调和出一种非常温润怡人的滋味。湿漉漉,甜丝丝,沁人心脾。山风总是清凉而干净,不染一丝尘埃,温柔地自陆擎耳边掠过。 人间如此美妙,他几乎陶醉其间。 人间,原来真的如此美好。 陆擎来不及多想,已经匆匆来到露霜阁的议事堂,他脚步凝重,自每个人身边掠过,带着一种不能言说的沉重。 陆擎一直走到上座,方才转身,面对众人,面色凝霜。 阁中子弟,均垂手肃立两侧,面色憔悴。马锵锵更是形容枯槁,几乎崩溃。 陆花儿不施粉黛,静静立在父亲身侧,她的身边,还立着陆岩柯和陆岩枫两兄弟。 露霜阁上下,人人身披白衣,为孟小莲守丧。 陆擎沉重地扫视众人,生出深深的不舍。他不舍这阁中任何一个人,这是他第一次,有这种感觉,如此清晰,如此疼痛。他望着望着,鼻子一酸,眼睛模糊了,凉风掠进堂中,扬起了众人白衣,仿佛一片无边无垠的雪白海洋,在陆擎眼前翻滚,巨浪滔天。 他不再迟疑,朗声道:“今日,我将阁主之位交予陆花儿!” 众人无声,却都抬起头来,一双双吃惊的眼睛盯着陆擎波澜不惊的脸。 陆花儿敛眉,垂首不语,她的心中流转过千般滋味。 虽然这是她期盼良久的夙愿,到了这得偿所愿的一刻,她却并不觉得快活。接天的白色在她眼前飘动,将这本该得意的一刻涤荡得毫无滋味。众人吃惊的面孔,在她面前扭曲转动,好像妖魔的面孔。 这一切,仿佛突然变得阴森可怕,几乎就要将她吞没了。她快活不起来,更得意不起来,只是静默着,肃立着,与身被的白衣一般,没有色彩。 这一刻,陆岩枫的心底,却正肆虐着惊天骇浪。他动也不动立着,却已经微微颤抖。因为他正咬紧牙关,压制他几近崩溃的情绪。 陆擎果然将阁主之位传给了陆花儿,这终究是一个不能逆转的预言。一阵沉闷的不甘,在他心底缓慢发酵,交织着奔腾的情绪。他受挫的心,好像在冰窟中灼烧,又冷又烧。 莫非过去这许多年,他的心思,终究都白费了。 只因为他是庶出,只因为他年纪尚幼,就终究不能继承阁主的位置?即使他天纵资质,处处过人,也无济于事? 一切,终究都白费了。 他突然跌进不能浮起的深渊之中,浸泡在凝霜般寒冷的水中,那些水已经缓缓将他淹没。他不能呼吸,不能移动,温度正一点一点流失。他想要呐喊,却不能发声;他想要咆哮,却没有力气。 他只能静静伫立,低着头,任牙关打颤,面色苍白,在缄默中接受一切事实。 陆岩枫身边,立着面色惨白的陆岩柯。他的脸没有一丝血色,他的嘴唇青白如霜。他仿佛什么也没听到,任堂中凉风扬起他的衣袂。 他只是立着,什么也不能将他带回这个现实的世界。 陆擎侧目斜睨陆岩柯,见他如此这般,不由叹气摇头,遂对众人道:“我即日便要启程去往璃星山,只盼能负荆请罪,保全露霜阁。”他的声音虽然很大,却非常嘶哑,裂帛般刺耳。 他望了望面前一张张百感交集的面孔,嘶声接道:“凌虚教恩怨分明,手段最辣,这你们都知道!我此去,凶吉未卜,因而先将身后之事交代分明,确保万一。” 各种子弟听到这里,突然纷纷站出来,七嘴八舌道:“阁主,你不能去!” “对!我去!”马锵锵喊道。 “不信我们不能摆平凌虚教!”亦有人如此高喊。 人群突然失控了。 陆擎豁然抬手,脸色凝重,他的脸,如同铸铁。 众人霎时顿住,望着他骇人的神色,都不敢再继续发声。 陆擎沉声道:“你们谁去都不管用!冤有头债有主!” “我去!”一直面无表情的陆岩柯突然大声喝道。 他声如洪钟,第一次用了一种决绝的语调对众人中说话。 陆擎一震,怔怔望着他,眼中流过一阵复杂的神色。 那是父亲的眼神,这眼神,转瞬即逝,并没有人真正捕捉到。然而,陆岩柯却看到了。这一刻,他在父亲的眼中看到了爱,宽容和理解。 他忽然觉得非常心酸,那种酸,几乎就要将他整个心溶解了。他不禁哽咽了一下,接道:“让我去!” 太阳升高了,温暖的金色,铺满堂中青石的地面,变幻出五彩斑斓的迷光,反射照耀着每个人的脸。每个人,都静默在这片温暖之中,凝眉哽咽。 他们的白衣一样洁白,他们的心情一样沉重,这是露霜阁重要的一天。 陆擎望着陆岩柯,望着他深爱的儿子,心中流淌过一条无穷无尽的爱河。他恨不得,将这铺天盖地的爱河倒出来,全部撒在陆岩柯身上,好让他在自己的庇护中,幸福而永恒地生存;他多么想把一切都准备好,好让他在时光中定格,成为一个永远快乐的人。 然而,陆擎就这么望着陆岩柯,最终只吐出这句:“这件事,你解决不了!” 陆岩柯眼一瞪,还要争辩,却已经被陆擎大手一挥,推向一侧。堂中两个大汉看懂了陆擎的脸色,立即大步上前,在两侧,小心将陆岩柯架住,往外拉去。 “你为什么不让我去!”陆岩柯虚弱而疯狂地咆哮着,却无力反抗两个大汉铁钳一般的大手,将他一路拖出了议事堂的木门。这一刻,他心中明白了父亲的决定。 他的父亲,这是替他去请罪了,或许还会替他去死。 他却不能改变这一切,鲜血忽然自他口中涌出,零零落落洒在地上。他的神思,已经模糊了,只好任两个大汉将他拖去天涯海角。 他不能救他的父亲,甚至不能告诉他自己的爱恨,他是多么无力和苍白,多么愚蠢和偏激。 到今日,他才明白,父亲有多么深爱他。 这是天底下最强大的爱,真的可以扭转乾坤。 陆岩柯终于失去了知觉,跌宕起伏,却无边无垠的苦难,已经将他折磨地筋疲力尽,奄奄一息。 此时,他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他甚至来不及对陆擎说一声“爱”。 “爱”这个字,这样简单,却有这样难说出口,仿佛永远没有合适的机会。 陆岩柯的眼泪,在静默中布满苍白的脸,与在他嘴边肆虐的鲜血混在一起,变得淡了,却更加骇人。 他只能模模糊糊,听到陆擎最后一句话:“将他锁起来!不许胡来!” 陆擎望着儿子虚弱的背影,被抬起,拖走,在惨白的天光下,显得那样无力和可怜,他的心几乎就要碎裂了。 他这一走,或许就是永别。 他再也不能守护儿子了。陆擎忧伤地想,却只是淡淡望着陆岩柯的身影消失在眼前,才缓缓对众人道:“看好大少爷,别让他乱跑!我走后,不要轻举妄动,露霜阁根本就不是凌虚教的对手,你们不是不清楚!我走后,定会有消息传回来!你们静待即可!” 众人见阁主铁青的脸上泛着慑人的冷光,均不敢违抗,便陆续低声回道:“是!” “花儿!”陆擎这时才仔细望着陆花儿的脸。 他这个女儿,虽然乖戾粗狂,却心思简单,经不起世间诡谲。此刻他心中不禁忧思,便低声对她道:“平日里我总是教训你,从小到大,也没夸过你几句。”他叹气,伸手掸了掸陆花儿肩头的尘埃,哑着嗓子道:“却知道你最是至情至性。从今后,改了那简单冲动的毛病,不然还要吃亏。” 陆花儿垂泪点了点头,望着父亲落在地上的身影,那般高大伟岸,仿佛她永远的守护神。这以后,或许再也没有人能这样守护她了。 她不由鼻子一酸,泪如雨下。 陆擎望着她泪如雨下,也不禁哽咽了一下,柔声安慰道:“别哭了。” 陆岩枫此刻正默默伫立,一言不发。他的心,填满了翻江倒海的情绪,并没有注意到,陆擎已经来到他的身边,正充满恋爱的望着他。 对陆擎来说,这是他无比疼爱的小儿子,尚未成年,是他最不能放心的一个。但是这一刻,对陆岩枫来说,只是父亲或许并不关心他,否则怎么会不把阁主之位传给他呢?他从小性子乖戾,最缺仁爱之心,想问题往往偏激。 这或许是天性中的狠毒,也或许是后天的造就。总之,陆岩枫的骨子里,生长着和自己血亲完全不同的秉性。 陆擎望着自己的幼子,还没猜到对方心中的种种想法,他只是伸出颤巍巍的手,轻轻落在陆岩枫头上,沉声道:“今后,你要好好习武,学知识,跟着你大姐和大哥。” 陆岩枫陡然抬头,一双眸子已经结霜,冷冷望着陆擎。 那是一双狠毒的眼睛,闪着怨毒的恨,照得陆擎不由心惊,后退一步。 此刻,他已经明白,自己身边造就出了陆岩枫这样的后代。这样的人,必将在江湖中兴风作浪。他的心,突然五味杂陈,不由皱眉一笑,心中叹气,这终究不是他所能管的事情了。 想到这里,陆擎释然了。江湖风云变幻,谁也不能永恒主宰,江湖有自己的规律,也从来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就好比,此刻,江湖中已经出现了陆岩枫这样的人物,那么未来,他必将站在潮头,或许还会影响一个时代,哪怕他是负面的,丑恶的,也没有人能够防患于未然,更没有能够左右宿命。 这是江湖的宿命,一切都有自己的规律。 陆擎笑了笑,他的手离开了陆岩枫又小又精致的脑袋,不再看他的眼睛,缓慢转身,对众人道:“愿你们为露霜阁尽忠!陆某在此谢过了。” 他说着,抱拳,深深鞠躬,良久方才起身。 阁中子弟,无一不热泪盈眶,无一不新潮翻滚,却无一人能说出一句话,来回应这千斤之重的一个鞠躬。 陆擎铁塔般矗立在众人面前,面色温和,双目闪光,那是告别的眼神。 ------------ 第五十九章 沙海冰山 千百年来,没有人说得清,时光到底流转了多少个轮回。大漠却姿容未改,始终如一,肆意在玉门关外。黄沙中藏着什么玄机,对关里人向来是个谜。 传说,黄沙中藏着一座冰雪晶莹的高山。那座山,叫做“璃星山”。据说,那山终年积雪,冰晶琼滢,却高得望不到顶,以至于常得繁星坠落,被冻作了“璃星”。再后来,关里人才知道,玉门关外,一片昏黄中,其实只坐落着零星小国,这些国度里,藏着关里人没有见过的珍奇。这些国,后来被称为西域众国。 关里人自然是不得机缘巧遇璃星山,奇的是,长居关外的西域人,居然也鲜得奇遇。无垠大漠,终年里气候乖戾,横竖是烈日风霜,交替错落,最终,竟全然将那座高山变为了更不可见的传奇。 可是,所有人都说,大漠深处,有一座璃星山。璃星山和璃星山上的凌虚教,还有他们来无影去无踪的鬼影杀手,变成席卷江湖的传说,人人谈之色变。 这一日,风沙四起,烟尘漫天,模糊了眼前的一切,除了玉门关那巍峨城门,正兀自矗立在不远前方,隐约在风沙之中。城门挂上几只鲜红灯笼,蒙了尘埃,飘荡在烟尘风沙之间,却愈发明艳醒目。 风沙如刀,陆擎一行,已经离开天柱山数月,此刻正纵马疾奔,出玉门关,迎着遮天蔽日的风沙,快马加鞭,往璃星山去了。 此次出关,陆擎只带了四个身手平常的刀师,轻装快行,沿大漠边缘那条他早已捻熟于心的隐秘小道,马踏飞沙,一路奔璃星山而去。 奔行数日,烟沙焦枯,将一行五人折磨地几乎筋疲力尽。他们的随身带的干粮和水,几乎消耗光殆尽,幸好这条路,陆擎一向熟悉,能够找到最近的绿洲。 大漠深处,绿洲就是生命。 不知到了第几日,璃星山模糊的身影才在大漠的尘沙中隐约露头,却是一座闪着寒凄凄的白雾,终年覆盖积雪的巍峨雪山。大漠的炎热,催着那座直入云霄的玉色冰山,生出凄迷的白雾。陆擎还未奔到达山脚,那积年累月的乖戾寒气,却早已扑面而来,令人打颤。 一般人找不到璃星山,因为它在大漠最深处;一般人即便是找到了璃星山,也上不去,因为那繁复的路线和满布的机关,足以致命;一般人即便是上了璃星山,也下不来,因为那有无数的鬼影杀手,正手握着寒光潋滟的短剑,满拉了刚劲的弓弦,只待饮血。 望见了冰色闪耀的璃星山,陆擎的心,突然沉重起来。 这一次,与任何一次拜访璃星山都大不同。此时此刻,他不再是凌虚教的盟友。随行的四个刀师,身形魁梧,宽脸刀眉,却只是静静跟随,头也不抬。陆擎对他们的要求是,只随行,不出手。他们都只带了防身的短刀,以示负荆请罪的诚意。 春天的大漠,焦热枯燥,仿佛每一粒尘埃,都静静悬浮在干燥缺水的空气中,猛烈无休地燃烧,流动辗转的热浪,携着迷蒙的尘烟,将所到之处变成火海般的炼狱。这是一种与关内截然不同的生存环境,一个惨烈霸道的世界。 任何人活这里,都会勇猛乖戾,坚毅刚烈,天性中带着大漠的品格。 然而,璃星山却只有冬天,终年无休,绵延无尽的严冬。浓稠晶莹的霜雪,常年里堆积山中,参天古树历经冰雪岁月,均是长青的松柏,一律头顶着从未散去的白雪。青黑潮湿,细窄绵长的粗岩小路,终年覆盖残雪凝霜,在浓烟般的白雾中若隐若现,蜿蜒曲折,旋转围绕峻拔的山体,绵延而上。小路内侧,是高耸着,没入霜雪浓雾的绝壁;外侧,是凝霜白雾翻腾流动的深渊,空旷寒冷,弥漫着终年不散的雪雾。 岩石小路,如同在云海中穿行,那云海,由冰雪结成,触手凝霜。站在这样风声烈烈的阴冷石径上,抬头是化不开的雪雾,低头是望不到底的白烟,仿佛腾云驾雾般,任是谁,心中都会产生对人世的留恋。 天空一直飘扬着迷蒙细雪,寒气侵袭,又湿又凉。陆擎正在马背上缓慢前行,走在熟悉的山道上,两边均是霜雪凝集的云海,流动飘扬,吞吐着绝壁和小路的影像。他们五个人,由凌虚教弟子在前引导,正沿着山路,往顶峰去,每攀高一层,寒冷就增加一分。 火一般的大漠中,却矗立着冰一般的璃星山,不能不说是人间奇迹。而凌虚教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中,不但生存了下来,还练就了超人的武功和耐力,同样是人间的奇迹。 陆擎身处怒寒之中,终于微微颤抖。山中飘雪,空旷而凄惘,冷清清响着马蹄“咯噔咯噔”之声,敲打着他更加纷乱的思绪。 孟青尧并没有拒绝见他,还派人下山接他,却令他更加胆寒,仿佛结局已经必然,任何事都于事无补。孟青尧生气还是欢喜,都不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血债,他必须偿还。 一切都安排好了。陆擎默默地想,欣慰而释然,便闭眼休养,任高大健硕的马儿将他往山顶带去。 孟青尧早已在坠星宫等候陆擎。 银霜覆盖的广场中央,立满了凌虚教众,众人在漫天飞雪中,皆是白衣被身,凌虚教上下,正在为孟小莲服丧。坠星宫内外,挂满了雪白的帷幔,在白茫茫的霜雪中起舞飞扬,说不出的凄凉和苍茫。 宫殿内,教众长老与堂主对列两侧。上座的孟青尧,一身白衣,面如黄纸,动也不动坐着,两眼紧盯着大门入口。他的身边,立着四个白衣素裹的年轻人,两男两女,腰间都挂着银白剑鞘的短剑,正是凌虚教四大护法。 凌虚教四大护法,均是鬼影杀手中的高手,他们不用弓箭,只用短剑,轻功最是诡谲无常,常常杀人于无形,是杀手中的天才。这四个人中,有三个都是孟青尧的孩子,便是两个儿子孟川笙和孟川简,分别排在第一和第二,还有一个是他的女儿,孟小莲的姐姐,孟小蕾,排在第四。而老三,则是孟青尧唯一的义女,艾冰云。 这四人,自小和“雪圣女”孟小莲一同长大,此时都是身披白衣,面容凄惨,肃立在灌进大殿的寒风中,动也不动。 大殿内,只有寒风呼啸的声音,伴着随风飞舞的霜白帷幔,飘扬起舞,发出“哗哗”的招展之音。霜雪弥漫,模糊了宫殿入口。一片苍茫雪白之中,渐渐露出几个模糊的黑影,前面两个身着白衣,是凌虚教弟子。眨眼功夫,两人身后走出一个身形魁梧的老头。光头,灰须,神采奕奕,步步生风,正是陆擎。他坚定地大步前行,飞快走出了充斥的浓雾,大步迈进殿中,每一步,都如同一个沉重的鼓点,落在孟青尧心头。 那雷动的鼓点,越来越急,不一会儿,陆擎已经来到孟青尧的面前,身后跟着四个白衣的刀师,随他同时深深跪拜在地,一言不发。 孟青尧一闭眼,别过头去,不愿再看跪在地上的五人。 列在两侧的众位长老及堂主,皆怒目圆睁,狠狠盯着大殿中垂首跪着的五人,紧捏着拳头。四大护法,眼睛瞬也不瞬地看着,恨不得将陆擎盯得裂开。 凄风在大殿起舞,白帐与白衫一同招展,寒风凛凛。肃杀和苍茫,席卷而过,侵袭着每一个人。 孟青尧一言不发,陆擎便低头不语。 这时候,面色青白,剑眉挑起的孟小蕾终于按捺不住,待要开口,眼泪却率先喷涌而出,一双秀美的星目,被凄清的泪刷得明亮如同抛光的薄冰,脆硬而冰冷。她哽咽了一下,嘶声道:“赔我小妹命来!” 陆擎没有抬头,沉声道:“冤有头债有主,陆某此次出关,就是为赔孟侄女的命而来。” “好!”孟青尧突然转过头来,大喝一声。他冷冷盯着陆擎的光头,双眼射出骇人的寒光,接道:“一命换一命么?” “正是!”陆擎道:“陆某深知,孟侄女千金之躯,万金不换,就是我露霜阁全部死了,也赔不起!” “陆岩柯呢!”孟青尧却道。 陆擎微微一颤,冷汗沁上额头,他嘶声道:“陆某愿替小儿……” “我要他死!”孟青尧闷声哼道,眼睛里热辣辣喷出恨来。 陆擎心中一沉,孟青尧向来说一不二,他心里非常清楚。 这个时刻,紧张得几乎就要断裂开来,化作齑粉,陆擎跪在大殿中间,感受到了来自身后那猛烈的风雪之声,呼啸而来,无穷无尽。风更大了,雪更猛了,天地间白茫茫一片,坠星宫大殿外,白衣教众皆肃穆而立,任霜雪沾染眉睫,任寒露濡湿衣衫。他们的脸上,挂着同样的伤痛,他们与璃星山颠最寒冷的冰雪融为一体,呈现一派凄茫的苍白。 ------------ 第六十章 血解恩怨 风雪更加肆虐,陆擎跪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双膝渗入彻骨的寒冷,冰冷的汗水,已经布满他裂纹纵横的额头。几十年的江湖岁月,风烟雨雪,他终究老了。他跪在那坚冰一般的地上,摇摇欲坠。身后的刀师,白衣凄冷,默默伏地,他们咬紧了牙关,没有上前一步。 陆擎依然跪着,四个刀师一样跪着,他们没有抬头,也不辩驳。 孟青尧冷笑道:“陆擎!我一向敬重你是条铁汉!” 陆擎不答,静默着,动也不动跪着。 孟青尧接道:“那年你为了一个狗屁小帮派,在关外和我大大出手!事后怎么样?那不讲义气的贼人,还不是为了一点好处就出卖了你?” 陆擎依然不答,他跪地坚定不移,在冷风中依然纹丝不动。 “我念你天纵英才,不但不计前嫌救了你,还与你结拜为兄弟!”孟青尧皱眉,冰冷的面孔,仿佛掠过一阵心酸,他满眼泪光闪烁,哑着嗓子道:“这么多年,我护你的盐路,通你的财路!哪一点对不住你?” “孟兄对我恩重如山!”陆擎缄默良久,终于开口,却依然没有抬头,沉甸甸的声音,仿佛来自他的心口深处,哽咽而发。纵然是铁打的身躯,却还是跳动着一颗人肉长成的心脏。多少情义和凄凉在心头慢慢堆积,纵然陆擎历尽沧海,早已波澜不惊,此刻也缓缓流出了两道清冷的寒泪。只是,他没有抬头,眼泪极短的一瞬间,便已经风干在他粗糙的脸上,孟青尧并不能看见他真实的神色。 “哎!”孟青尧长叹一声,盯着陆擎,双眼朦胧,一阵怅惘流过他的心头。这么多年来,他与陆擎在诡谲莫辨的江湖中,共同进退,建功立业,铸就了深厚的情义。那种情义,甚至已经化进了骨头里。此时,若非要生生斩断,自然是鲜血淋漓,疼痛不已。 只是,铁血的孟青尧,早已不愿表达自己的情感。 此刻,陆擎就跪在他的脚下。 此刻,若不是命运的捉弄,他们或许正坐在一起纵情豪饮,海阔天空。他的心中,总是禁不住钦佩珍重陆擎的气度和才能。 然而,一切终究都发生了。 于是,他们只能是仇人。 他却实在不愿做陆擎的仇人。 “从此凌虚教与露霜阁,是路人。”于是他阴恻恻说出了这句。 听到“路人”一字字,铁钉般自孟青尧口中吐出,陆擎放下了心。 孟青尧并没有用“仇人”二字。 然而,孟青尧的脸色却更铁青了,他咬牙接道:“陆岩柯却必须死!”他拧了眉头,神色严重道:“小莲不能白死!” “我知道!”陆擎一惊,他的头更低了。 他沉吟着,思量着,满心愁苦。他本不该吃惊,孟青尧从来都是恩怨分明,他怎么会不知道?孟小莲死了,必须有人陪葬,他咬紧牙关,凝神思索。 谁不会留恋人生?哪怕是铁打的硬汉,哪怕是心如死灰的人。 “他死了!这件事就算……了了!”孟青尧见陆擎不发一语,遂一皱眉,一挥手,像是经过了极大的挣扎,做出了极大的退步,苦着脸道。 陆擎依然没有接话,他的心沉到了海底,在一片迷蒙中,几乎失去了方向。对他来说,这是绝对不能答应的条件,让他失去自己的儿子,绝对不能。他带着那个决定离开天柱山,一路风尘来到了璃星山,早已做好了一切打算。现在,已经到了那个时刻,他不能犹豫。想到这里,他便真的不再犹豫,豁然抬头,一双坚毅的眼睛,诚恳地望着孟青尧,哑声道:“不行!” 那声“不行”二字,落地生风,虽然诚恳,却更多的是坚定,是执意。 孟青尧终于愤怒了,阴云缓缓弥漫开来,不觉间,已经升上他本就铁青的面孔。杀机早已埋伏他的精锐双眼,几乎喷涌而出,他盯着陆擎定定跪着的伟岸身躯,大喝道:“得寸进尺!” “孟兄!”陆擎突然哽咽了,嘶声低吼道。 “不要和我称兄道弟!”孟青尧一甩手,指着陆擎重重斥道:“给脸不要脸么!” “孟兄!”陆擎再次嘶吼道,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泣血的哀求,令人听到不禁心酸,纵然是孟青尧,磐石般的心,也颤抖了一下。 孟青尧自然知道,这是一个极为困难的决定。 然而,他话已出口,便绝不会食言。 孟青尧紧皱眉头,看着陆擎,等待着什么。 时间仿佛静止了,苍穹之下,整个世界只剩下了风雪咆哮的呜咽之音。 孟小蕾突然跳上前,大怒道:“陆岩柯非死不可!” 脸色比衣衫更加青白的孟川简却一把拉住了她就要拔剑的手,低声道:“稍安勿躁!” 孟川笙只是望着陆擎,木然肃立,他的神色中纠缠着决绝的痛苦,可是他只是静静等着,等着孟青尧的审判。两侧的长老与堂主,均是凝神望着孟青尧,期待一个结果。 所有人都在等待着,大殿内没有了人的声音。 箭在弦上,这样一个几乎断裂的对峙时刻,让每个人感到窒息,陆擎蓦然起身,大手一挥,“噌”地一声,自腰畔抽出一把寒光闪闪的白刀,正是他那把名动四方,刀刀夺命的“龙脊刀”。 剑光如电,雪白耀眼。 孟青尧大骇,惊叫道:“你!” 同一时刻,四大护法已经“噌!噌!噌!噌!”,陆续抽出四把惨白短剑,一步飞跃上前,挡在孟青尧前面。 孟小蕾大喝一声,斥道:“做什么!” 殿中顿时沸腾,众人几乎同时拔剑张弓,纷纷指向陆擎。 陆擎苦笑,心道,这凌虚教众“果敢机敏”的大名,实在是实至名归。他摇晃了两下,苦笑一声,沉声道:“我无意伤害孟兄!舐犊情深,想来孟兄自己身为人父,必然能够理解!此刻,要小儿赔命,虽然无可辩驳,但是我奔波半生,膝下本就荒凉!这个儿子,我断断不能失去!”他大喊着,银刀一横,已经架在自己颈侧。 孟青尧显然大吃了一惊。但是在极短的时间内,他便明白了陆擎,那是父亲之间天性的相通。他一个激灵,呵斥一声,早已劈开四大护法,自白衣间大步穿行而过,向前一跃,人已腾空,去势如电。 然而,当他飞起一脚,踢向陆擎手中白刀之时,一切已经晚了。 陆擎的咽喉在同一瞬间,被他自己割破了,瀑布般的鲜血喷涌而出,正溅射了迎面扑来的孟青尧满满一脸。那鲜红的血,咸腥而滚烫,灼得孟青尧几乎不能睁眼,他眼前只有一片殷红,如泣如诉,瞬间绽放。 殿中众人,无一不被眼前的一幕震骇了。陆擎轰然倒地,像一座突然垮塌的巨塔,寒凄凄的白刀,“叮”地落在坚硬冰冷的地上。 时间静止了。 孟青尧眉头紧皱,箭一般冲到陆擎身边,铁一般的大手,牢牢扶住他颓然倒地的身躯。那身躯伟岸如山,几乎将孟青尧压垮。鲜血还在喷射,湿热鲜红,孟青尧眼泪纵横奔流,他立刻伸手,按住了不断喷血的伤口,长啸道:“你这是何苦!” 鲜血在他和陆擎脚下流淌,汇集,聚成了一汪青红明亮的镜子,映着两人悲切的影子。孟青尧扶陆擎在怀,眼泪忽然失控。这么多年来,他都不曾哭过。这一刻,眼泪却决堤而出,低头间纷纷落在陆擎渐渐失去血色的面孔。一时间,竟分不清,那清泠泠布满陆擎脸孔的眼泪,到底是孟青尧的,还是陆擎的。 那或许是他们二人的热泪交织而成,就如同他们在江湖中辗转了几十载,已经记不清有多少次,他们的鲜血,也如此刻般,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交融在一起。 健壮的陆擎,最后只剩下了一张雪白的躯壳,又白又薄,轻飘飘靠在孟青尧怀中。他微微一笑,吐出最后一句:“从此,两清!”他的眼睛依然直直盯着孟青尧。 最后的眼神,凄迷而苍凉,有不舍,有情义,有感慨,也有嘱托和信任。即使孟青尧冷酷铁血,此时也不由郑重点了点头。 孟青尧点头的一瞬间,陆擎颓然下垂,闭上了眼睛。 孟青尧哽咽了,风雪凄迷间,他突然嘶哑着嗓子,大声喊道:“到此为止!” 众人,皆肃立于大殿之上,耳畔呼啸着风雪凄厉的呐喊。 这一幕,如此突兀又如此沉重,任谁目睹,都不由心生哀戚,感慨万千。 生命凋零,不过片刻。 短短一瞬,悉心经营的一切便烟消云散,留下的不过是一具必将化为尘埃的尸骸。雪更大了,没有人说话,天地间一片苍茫,谁都觉得苍穹高远,人生无常。凌虚教与露霜阁,在孟青尧和陆擎的情义中,共同进退几十载。到今日,也终究放下了一切,恩与怨,爱与恨,到底都被风吹去了,消散在璃星山颠凄寒凛冽的旷朗苍穹之间。 ------------ 第六十一章 尘埃落定 水洗般明亮的青翠,转眼间铺满了整个天柱山。花儿芬芳,在蓝天下使劲发散着迷人的香甜气息;绿树彧彧,在清风中摇摆,发出波涛般的动人低吟。山涧中飘动着轻纱般的缥缈暖雾。深春美,连白雾都温暖了。 陆岩柯髭须丛生,头发散乱,已经记不得自己在孟小莲的灵堂里守了多少个日日夜夜。他脸色蜡黄,两眼深陷,整个人瘦得几乎就剩下了骨头。灵堂外,是日还是夜,是晴还是阴,他全然没有注意。有人给他水喝,他便喝;有人喂他吃饭,他便木然开口。他就那么跪着,仿佛无论怎么惩罚自己,都不能弥补孟小莲逝去的年轻生命。 那个鲜妍如花的女子,落花般凋零,这是他永远不能逆转的事实,也是他永远不能放下的心债。 此时,灵堂外天空湛蓝,春风和煦。陆岩柯却兀自跪着,整个人沉浸在一种绝对封闭的黑暗阴冷之中,仿佛穷冬之末,凄风肆虐。 陆擎动身前往璃星山之后不久,陆夫人见陆岩柯寻死觅活,怕他再做出什么极端的事情,便答应了他为孟小莲继续守灵的要求。 条件是只守灵,不做别的任何事情。 陆岩柯答应了,他绝望地深知,他追不上快马加鞭的父亲;即便追上,他又能做什么?他从未像此刻般厌恶自己的无力和苍白。 陆擎此去,凶多吉少,想到这里,他本就枯槁的沮丧面容,便更加憔悴了。 一切都是他的错,都是他的错。他到底错在哪,自己却也说不清楚。 或许最大的错,便是他出生在了露霜阁。 这时候,绿云正远远立在灵堂门外,怔怔望着陆岩柯消瘦不堪的背影,心中充满了哀愁悲伤。 看管好陆岩柯,是陆夫人给她的任务。 哪怕陆夫人不说,她也会守着陆岩柯,朝夕不离。 那是一种,不能言说,却无法消散的情感。每一刻,都会向下扎根,在她心中更深一分。无边无际的哀愁,在她的心中弥漫,几乎永远不能疏散。 如果陆岩柯在这场变故中崩塌了,绿云想不到比随他而去更好的方法,能让自己快活一些。 陆岩柯木然跪着,阴郁的面孔,深藏在白色帷幔飘扬飞舞间,错落的阴影,吞没了他的神情。灵堂里,永远充盈着死亡的味道,伴着不堪回首的哀戚。记忆中那一夜,血腥的滋味,仿佛还在空气中弥漫。 他静静感受着一切,用所有感官来惩罚自己。 他从未仔细端详过孟小莲的脸。记忆中,孟小莲的脸总是模糊遥远,无关紧要。此刻,他就跪在孟小莲的棺木前,脑中却清晰出现了她的样子。 她总是爱笑,一对梨涡甜美动人;她总喜欢穿淡紫或者绯红的长裙,映衬得那蜜色肌肤润泽娇美;她手握弓箭的时候,英姿飒飒,令人钦佩;她用短刀,凌厉刚猛。这一刻,她的形象突然具体丰满,化作一道光影形象,立在陆岩柯眼前,正在微笑。只是,那毕竟是一个幻影,陆岩柯痴痴伸出手指,轻轻一触,她便笑着,荡荡散去了,弹指间,就化作一阵幻然彩雾,向门外飘去。 陆岩柯紧紧盯着那幻觉中的彩烟,双眼不自觉随它而去,一直望到了门外,迷惘中,却只望见了门边上,正立着绿云清瘦的身影。她身披白衣,面色憔悴,两眼凝视陆岩柯,满是悲怆和疼惜。 陆岩柯不禁长叹一声道。 绿云不语,默默伫立。 陆岩柯转身,继续呆望着乌黑的棺木。那乌黑的棺木,仿佛突然有了灵魂,对他低吟着什么,令他突然不能自已,双眼流出清冷的泪来。 这时候,另一具棺木,经过了长途奔波,刚被运进了露霜阁。 那是陆擎的棺材,由四个随行刀师,经月余辛劳奔驰,自璃星山带回。 棺材是上好的香楠木打造,由孟青尧主持,在璃星山就地入殓,亦设了灵堂。几日后,方才由凌虚教使者护送下山。 四位刀师装好马车,便将陆擎的尸身,快马飞驰,带回了天柱山。 此时此刻,璃星山上,也设着陆擎的灵堂,一如天柱山也有孟小莲的灵堂。 江湖恩怨,此刻,方才告一段落。 陆擎的棺木运回之时,天柱山正是晴空万里,风和日丽。暖湿的清风流淌而过,润泽人间,万物生机盎然。寒霜寺的大殿里,却阴森凄凉,每一个肃立在侧的人,脸上都布满了不能消散的阴郁。 上座的陆花儿,已经哭得颓然倒地,由两个丫鬟使劲扶住,方才不至于跪倒。这是露霜阁最悲哀的一天,陆夫人听到消息,当场崩溃昏厥,病倒在榻上。露霜阁子弟,无一不椎心泣血,发誓报仇。 四刀师之首,立在陆擎的棺木旁边,面如枯木,眼若黑洞,流泪沉声道:“老爷遗训,永远不得向璃星山寻衅!” 永远不得向璃星山寻衅! 这句铁板钉钉的遗言,是陆擎定下的死令,说出来便永远不能违拗。 此刻,白衣素裹的陆岩枫,褪去了所有佩饰,脸色显得愈发白净,正立在陆花儿身侧,面容凝霜。他没有时间为丧父悲伤,他的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在不断徘徊嚎叫。那便是,陆花儿此刻起,便登上了阁主的宝座,一种愤懑陡然填满胸口,他不由拧眉,险些踉跄倒下。左右下人急忙扶住了他们年幼的少爷,各个眼中垂泪,不忍观望。他们都认为,陆岩枫一定是不能承受父亲离世的噩耗,而几欲崩溃。 没有人看得懂陆岩枫,他心中没有悲哀,只有恨,无穷无尽的恨。那翻天覆地的恨,比陆擎离开那天更加滔天奔腾,几乎就要从他瘦小的身体内喷涌而出。 咬牙!唯有牢牢咬住牙关,才能重新站好!才能等到一个颠覆的时机!陆岩枫伫立着,咬着牙,握紧了拳头,依然微微颤抖,面孔如同一张又白又薄的纸。 陆岩柯早已到了,却不敢迈进大殿哪怕一步,亦不能发出一声。他只是远远立在门口,靠门框支撑自己正在颓然倒下的身躯。 陆擎的棺木,乌黑发亮,端端正正摆在大厅正中,背对着静谧的暗金色佛祖,在微微昏暗的烟尘之间,显得严肃而凝重,仿佛在不断地嘱咐着什么,那般急切和不舍。 那是他的父亲,疏远了那般久的父亲。 那个他内心里深深爱着的父亲。 为什么那般倔强? 为什么一定要对峙? 为什么,要认为自己都是对的? 陆岩柯不断在心中拷问自己,陆擎却静静躺在棺木之中,不再望他一眼,也不再责他一句,他却再也不会快乐了。 他不敢上前,巨大的痛苦和恐惧,将他紧紧裹挟,他甚至没有力气流泪,所有的热泪,在一瞬间,却已经向体内喷射,烈火般落在了心口,灼烫疼痛,就要将他的心焚烧殆尽了。 一个决定,突然从他内心深处升起,在痛苦中逐渐明晰。他的眼睛,突然闪烁着一种不同往日的光,一种决绝的,自我放逐的平淡之光。 所有人都在大厅中为阁主哀戚,没有人注意到,门外的陆岩柯生出了一种不同以往的情绪,那种情绪,将带他前往全新的命运。 那决定,对他来说,却是宿命。直到此刻,他才真的认了命,带着一种不能平复的伤痛和残骸。原来,这就是无法逃脱的命运;原来,这就是轮回中的定数。陆岩柯不愿再多揣摩,哪怕多一秒钟。他转身离开了寒霜寺,将父亲和露霜阁远远抛在了脑后。 有的时候,过于在意,反而不愿多看,多亲近,这就是近乡情更怯。多少人都曾经在这种平凡的情感中沉溺,几乎找不到救赎之策。 此时此刻,对陆岩柯来说,只有毫不犹豫地离开露霜阁,离开天柱山,才能好好活着,从一种无解的绝望中重新站起来。 他必须站起来,否则父亲的死,将毫无意义。 父亲为自己而死,那么,他便要为父亲而活。 离烙云斋越来越近了,陆岩柯的脚步更快了,他几乎迫不及待,想要完成自己的决定,几乎消耗殆尽的身躯,突然获得了一种强大的精神支柱,支撑着他,一步一步,飞快行走在春天明亮而和暖的山风之中。 陆岩柯不知道的是,绿云正跟在他的身后,和他一样,带着一个绝不回头的决定,同他一起稳步向前。每时每刻,绿云的精神都凝聚在陆岩柯身上,护他周全,就必须时刻与他同行,这是绿云不变的原则。 无论天涯海角,她也要随陆岩柯同行,无论以什么样的身份,也要追随而去。 山风在林间徜徉,阳光在空气中弥漫,这本是天柱山中美好的一天,却突然变成了讽刺的一幕。露霜阁主人的棺椁,居然在这样一个风和日丽的时刻,沉默伫立,生生将暖阳冻僵了。露霜阁上下,感受不到一丝阳光的温暖,感受不到一丝春风的惬意。无尽的伤痛在大山深处,谜一般的曲折深院中延展,所到之处,顷刻便蒙上了一层烟灰的哀伤。 陆岩柯抬头望向水蓝色的天空,心中布满无尽灰暗。 不久以后,他或许,再也望不到如此温柔美好的春光了。 宿命,向来都是宿命。 ------------ 第六十二章 命运之影 次日,陆岩柯消失了,没有和任何人道别。 不为父亲守丧的儿子,成了江湖中人津津乐道的笑柄。虽是关起门来的闲事一桩,却牵一发而动全身,默默影响着暗潮涌动的江湖。甚至有人预言,露霜阁纵横不倒的神话,即将终结了。陆夫人在一夜之间便老去了许多,陆花儿整日里在纷乱的杂事中奔波。 陆擎去世之后,稳稳震住江湖一端的盐帮传奇,仿佛即将进入一个全新的时代。露霜阁内外,风波突起,很多势力早已开始蠢蠢欲动。露霜阁上下,陷入隐约的危机之中,他们失去了凌虚教这个强大的盟友,面临着阁主去世的困顿,同时,也面对着伺机而动的大雪山庄。 陆岩柯的突然消失,像是雪上加霜,为露霜阁蒙上了一层更加灰暗的阴影。 露霜阁仿佛被诅咒了,即将面对一个空前的末世。 盐路争霸,江湖格局,或许正在悄悄发生位移。 春日里的嘉兴,风轻云淡,绿水悠悠,一派静谧春色,像荡漾在水中的水彩,混合交织,清新动人。这些瑰丽缤纷的颜色,倏尔凝集而浓郁,倏尔相离而清雅。清风吹拂着万物,大雪山庄的白墙,在碧翠新柳的交相掩映下,显得格外雪白。那细密整齐排列的青瓦,经过春雨的滋润和涤荡,呈现出琉璃本身的晶亮色泽,倒影着漫天绽放的流转白云,也呼应着那蓝得几欲醉人的晴空。太阳是那样温柔和暖,投下最轻最亮的浅黄,笼罩在天地之间,柔和了万物的轮廓。 这样悦目沁人的春光里,王遮山却如同磐石般硬冷,岿然不动,正端正立在“大雪山庄”四个字下方。 耀金大字傲然落在青黑的木匾上,于柳枝错落间熠熠生辉。 命! 这个凄苦的字眼,终于“咚”一声,重重砸在王遮山心口。 他麻木而凄苦地咧嘴笑了,发出一阵干涩的刺耳之音。因听到这摧心的一阵苦笑,身边露出了真容的露毓,不由拧了眉头。 王遮山死死盯着那四个灼目的大字,眼睛瞬也不瞬。青白的脸上,嵌着两只空洞的眼睛。他仿佛不再是血肉之躯,已经失去了所有的情愫。 多少次了!他绝望地想着。 多少次!他想要离开大学山庄,这个他自小长大的地方。多少次!他想要摆脱这四个对他穷追不舍的大字。 到最后,他千般辗转,却还是回到了这里。 这是他的命运。 这一刻,他终于相信了,冥冥中总有定数,越是挣扎,就越是沉沦。 百转千回,他还站在“大雪山庄”肃穆庄严的门匾下,等待老管家王霜推开一对挂着铜环的乌黑大门,一如往昔。 他终究,不能摆脱这样的宿命。 露毓站在他身边,感同身受这个伟岸男子,每一寸的情思和哀愁。 然而,她终究将王遮山带回了大雪山庄,这便是圆满的。 一种自私的欢愉,夹着起死回生的庆幸,缓缓在露毓心中滋生疯长,几乎就要塞满她整颗心。她本以为,那就是他与王遮山今生分离的时刻,一旦分离,便天涯海角,穷其一生不能再见。 然而,命运是多么乖戾而执着的玄机。 它轻轻动了动手指,就重新安排了所有人的命运。 现在,丘羽羽失踪了,王遮山还在自己的身边,他们身后,正站着被五花大绑,带回来的吕刀子。这如果不是命运对自己的眷顾,又是什么?露毓不由在心底里默默感激。感激命运,让自己再一次与王遮山站在一起,面对一个可以千变万化的未来。 纵然未来是千变万化,亦不重要,只因眼前的一幕,是多么的幸福和安宁。她抬起苍白而美丽的面孔,静静注视着王遮山伟岸的背影,被他那山一般宽阔和坚毅的背影再次深深迷住了。 那背影,纵然凝望千百次,也不会觉得厌倦。 夜晚降临,浓云在天际低垂,月亮浮动在黑云背后,若隐若现,散发着清幽晦暗的光。 “明日大约下雨!”王霜躬身站在屠风扬身边,替他先斟了一盅香洌的酒,低声道。 “是啊!”白袍绣着金丝,贵重雍容的屠风扬望望窗外道。 这几个月来,他的神思一直紧紧跟在王遮山和露毓身后,时喜时忧,片刻不得轻松。那张骄傲而清瘦的脸,在初掌的金红烛光中,显得格外憔悴和苍老。 透过飞雪阁大开的雕花窗,依然能望到远处那银雾飞溅的瀑布,由浓夜中喷溢而出,如细雪般在夜色中绽放飞扬,迷蒙了屠风扬的视线。 一桌酒菜,早已备齐。 今夜飞雪阁,屠风扬要招待风尘仆仆的两个徒弟,也要会会许久不见的故人。时间突然变得很慢,他不耐烦地先自己喝了一盅酒。 酒很辣,很烈,让他神思一清,恢复了紧密的心智。 王霜再斟上一杯酒,便听到了几个人的脚步声。很轻,错落有致地沿铺着波斯地毯的过道,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 “老爷,他们来了。”年迈的王霜放下酒壶,躬身退出珠帘,“叮铃”几声,珠帘发出清脆的碰撞之音,露毓身着一袭青绿的窄裙,已经出现在屠风扬面前。 几个月来的风霜雨雪,甚至没有削减一分她的美丽和鲜艳。烛光中,她依然眉目清朗,神采奕奕,眉宇间依然寒冷淡漠。那是露毓一贯的模样。 露毓清瘦的身形后,是魁梧高大的王遮山,他洗脸刮面,换了件干净的衣服,却看上去面色青白,疲倦不堪。 屠风扬平静的双眼,突然闪烁一下。他没有想到,王遮山会变成这副模样。 风霜雨雪,烈日飞沙,王遮山在盐路上摸爬滚打了十年,受过无数的伤,流过无数的血,却依然是那么神色英武。 然而,这一刻,他却好像受了终极伤害,元气大损,几乎不能复原。 “你……”屠风扬吐出一个字,心中却突然明白了,王遮山的伤口,刻在心头。 这时候,露毓和王遮山的身后,露出一张矍铄的脸,光头,灰白的胡须,正是吕刀子,那位一向疏狂的煅刀奇才。 一丝奇妙的神色,掠过屠风扬的双眼,他望了望王遮山,又望了望吕刀子,突然咧嘴淡淡一笑,沉声道:“坐!” 露毓拉着木然的王遮山在一侧落座,吕刀子却只是冷漠地立在圆桌前,动也未动。 “吕老爷子!”屠风扬牵了牵嘴角,淡淡笑道:“请坐!” 吕刀子哼了一声,此时他虽然已经褪去了绳索,却依然心中忿忿不平,皱着眉,傲然立着,不肯就坐。 红烛摇曳,灯火跳跃间,映衬得那一桌酒菜格外诱人,屠风扬眼前却一派惨淡。王遮山像是丢了魂儿,吕刀子也不会交出飞白刀,屠风扬心中十分明了。一阵疲倦席卷而过,他突然觉得很累,却还是勉强笑道:“来的都是客人。” “屠风扬!”吕刀子不屑道:“你想要刀!门都没有!” 这一句自然在屠风扬的预料之中,他只是抿嘴一笑,薄薄的嘴唇流露一阵寒意,敛眉道:“没关系!我可以等。” 吕刀子翻了翻白眼,突然撩起袍裾,大步上前,坐在了屠风扬对面。 那一坐,居然“呼啦啦”惊起一阵满堂风,屠风扬不禁凝眉思道:“世人都道吕刀子不会功夫,他却内力深沉,令人惊奇。” 二十年过去了,吕刀子这样威风凛凛坐下,正对着屠风扬,两眼喷出火光来,依然令他感到心惊,一如从前。 当他还是年少的屠风扬,每次碰到薛飘的挚友吕刀子,心中都会生出一阵寒意,因为吕刀子告诉薛飘,他不是习武的好料,也不是用刀的好料。 这种定义,几乎毁掉了少年时代,屠风扬心中所有的期待和愿望。如今,他称霸盐路,再与吕刀子面对面,却依然心中感到忐忑。这是为什么?他拧起了眉头,拧地更紧了。 吕刀子“哈哈”大笑,咧嘴道:“屠风扬,人要认清自己!不要勉强!” 屠风扬心中一沉,“不认输”,是他这二十年来纵横江湖,唯一的信条。于是,他淡淡一笑,用尽风度,淡然道:“我有耐心!” “那你便等着罢!”吕刀子双眼一闪,讥诮道,旋即拔起一只鸡腿,兀自大快朵颐。 屋内很安静,只有吕刀子大嚼大喝的声音,屠风扬静静望着他,捏着一只描画的缥青酒杯,面沉如水。 王遮山不吃不喝,也不说话,任露毓摇他,也只是定定坐着。他的心,沉到了世界的彼端,沉浸在最深的绝望中。露毓只好也坐着,一言不发。 这样的饭局,可以阻塞任何人的胃口,吕刀子却全然不闻周遭,好生吃喝,一点也不亏待自己。他喝完一盅,王霜就斟满新的一盅,他再喝一盅,王霜再斟满。 烛光起舞,将整间屋子映得温暖而华丽,也映着屠风扬暗藏玄机的脸。时光教会了屠风扬很多,包括等待。他眼睛紧紧盯着吕刀子,露出一个自信的微笑。他相信,功夫不负有心人,时间会解答一切,熬到最后的赢家,永远就是他屠风扬。 想到这里,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 第六十三章 镜像 五月飞花,漫天英雨,缤纷时节,是一年里最美好的时光。 青夫人兀自立在雕花窗前,望着小院中那澄清的一池绿水,镜面般透亮的碧绿池水,倒影着天际匆忙飘过的流云。流云从未停歇,小池亦从未懈怠,永远映射出它们辗转而过的身影。 青夫人静静望着,心中生出隐约的不舍。 她与孟庆丰,不,她与曲天,即将踏上前往红雪关外的遥远旅途。那必然是非常艰辛的长途跋涉,然而,他们终究要去了。嘉兴温润和暖的气候,几乎养倦了她向来冷峻的心神,再次出关,或许,是一次难得的心性回归。 虽然曲天极力反对,却依然拗不过这个倔强的女人,最后一刻,他拊掌叹气道:“我终究也舍不下你啊!” 青夫人微笑了,温和美好的光在她眼中慢慢绽放,映着曲天粗糙的假面。 此刻,青夫人正沉浸在无尽思绪之中,清丽却渐渐衰老的容颜,映着窗外明朗的春色。 珠帘璁珑,走进来一个清瘦的女子,浅绿长裙,苍白面孔,年轻而美丽的面孔,一贯的英武冷淡。 是露毓,正立在青夫人面前,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甚至没有行礼。 青夫人好像也习惯了,只是微微一笑。 多少年来,露毓只是喊她“姑姑”,她们的性子,一样凉薄疏远,一样倔强任性,彼此间几乎生不出任何特别的情感。 她与露毓,仿佛是彼此的镜像,照射出了对方性子中共同的,骇人的部分。 她们或许早已经不再是人,灵魂不过是太沉重的负担。 然而,露霜阁喜宴上的发现,着实令青夫人吃了一惊。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起,露毓学会了她的暗器,青沙,且功力不在自己之下。这是一个可怕的发现,那个晚上,青夫人的心脏几乎枯萎凋零。 露毓,一定是背着她和曲天,将自己也变成了一个“毒人”。 不!青夫人内心沉重呐喊,她还存着最后一丝侥幸。 青夫人自己便是一个毒人,却不愿意让露毓变成毒人。 “露毓!”青夫人的嗓子嘶哑了,剜心的痛掠过她几近崩裂的胸口。她不能呼吸,怔怔望着窗外一片明媚春色,却不敢回头仔细端详露毓那青白得几乎没有血色的面孔。 “嗯?”露毓一如既往淡淡道,仿佛不为世间一切所动。 “你……”青夫人的声音很冷漠,习惯性的冷漠,却夹杂着痛惜,一种不能解脱的痛惜。 那种痛惜,突然让露毓吃了一惊。 露毓不由笑道:“姑姑这是怎么了?” 青夫人终于转过脸来,望着她星光般明亮美好的双眼,几乎哽咽道:“你叫我一声姑姑,我们便是亲人。” “亲人!”露毓冷笑,心中不屑地重复这个词。 如果是亲人,为什么要送她去大雪山庄?为什么要用她当做棋子,去监视屠风扬? 她笑而不语,缄默而立,淡然望着青夫人,正瞧见对方眼角早已刻上的浅浅细纹,是岁月的痕迹,落满了荒凉的脸孔,那微微下垂的面颊,却正在轻轻抽搐。 她不禁笑了,轻声道:“你永远是我姑姑。” 青夫人心中默默叹气,这一句话,充满了分明的揶揄和怨恨。连青夫人,也不禁抱怨自己,为什么要利用露毓去监视大雪山庄,也或许,露毓本就不该长在自己身边。如果她没有耳濡墨染自己反常疏离的性格,或许就不会一样决绝和残忍。 “你……”青夫人终于开口道,她几乎不想继续追问,不愿意知道那个残酷的事实,但却必须咬牙问下去。她盯着露毓,微微颤抖,眼睛里有不忍也有责怪,接道:“你什么时候,学会了青沙?” 露毓面沉如水,一丝浅淡无影的惊讶划过她的眸子深处,疏忽而过。她旋即叹气,心中明白了,喜宴上的事情出卖了所有。 谁能学到青夫人隐秘诡谲的功夫?如今也只有她了。 于是她不再掩盖,也不辩驳,只淡淡道:“很早以前。” “用手?”青夫人却一反常态,焦急而失控问道:“你用手?” “是。”露毓淡淡看了青夫人一眼,觉得她简直就是大惊小怪。 “你!”青夫人一个趔趄,青白的手死死攥着窗框,方才立定,锥心之痛令她几欲窒息道:“你吃了那药!” “是。”露毓瞬也不瞬望着她,忽然笑道:“你吃得,我却吃不得么?” “露毓啊!”青夫人拧紧眉头,摇晃了一下,道:“你知道那是什么药!” “毒人。”露毓淡淡吐出两个字,仿佛是极为普通的事情。 青夫人瞪着她,两只眼睛盈满恐惧。 “毒人”,是多么骇人的一个词。 红雪关内外,人人闻之而神色大变。露毓却能平淡这般道出,实在令人心惊。自古以来,除了忠于教派的死士,和信蛊成痴的巫师,便只有被强行注射了毒药的罪人,愿意成为一个“毒人”。 绝不会有人甘愿吞下毒药修炼成“毒人”! 青夫人做到了,是因为那刻骨的恨,将她的人生变成了生不如死的炼狱。活着,对她这样的人,与死亡并无差异。她愿意献出生命,和死神做一个交换,变成一个可怖的存在,报仇雪恨。到如今,冷酷如她,心中却也会隐隐生出疼痛和悔意。 露毓,不到二十岁的芳华年纪,却做出了一样可怕的事情! 青夫人颤抖了,开始怨恨自己,潜移默化影响了一个本该天真快活的少女。 “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青夫人突然流下眼泪,啜泣道:“露毓啊!你糊涂啊!” “我不糊涂!”露毓却非常平静,没有一丝懊恼和痛苦。她面色沉静,仿佛在说别人的事情。她依旧站在门口,离青夫人尺寸之外,淡淡道:“我和你一样,早就死了,留着躯壳也是浪费。” 她的声音平静沉稳,却像冰一样寒冷,缓缓流过青夫人的心口,令她不寒而栗。 “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青夫人吃惊道。 她终究是不懂露毓。 当王遮山第一次告诉露毓,一辈子当她是妹子的那刻起,露毓就情愿选择一个强大的自己。因为王遮山不再需要她的温情,甚至不需要她温热的身体。 王遮山,需要一个强大的战友。 这代价,终究是值得的。 “我和你性子太像。”露毓最终却只是淡淡吐出这句,她不需要青夫人理解自己,自然也不需要她锥心泣血。 暖风四起,吹动着雕花的木窗“吱呀”作响,窗外鸟雀啁啾,阳光如此温暖。青夫人却浑身寒冷,尽管,她没有温度的身体,早已不懂寒冷。 她却还是觉得冷,彻骨的寒气,在她的心口弥漫跳跃,露毓却正要转身离开。 “等会儿!”青夫人嘶哑喊住她,眼泪早已风干,疲倦布满她的容颜,露毓霍然回身,正对着她凄切的面孔,亦是不禁一怔。 这一次,她从“姑姑”的脸上,看到了母亲的神色。 那种她从来没有见过,却本能认得的表情。 一个母亲望着孩子的表情,那样痛苦和难舍。 她第一次发现,在青夫人冷淡遥远的众多神情中,原来还隐藏着母亲的一瞬间。 这或许,是错觉! 她与青夫人,终究守着冰冷的四肢,活了太久,太需要爱的温暖和生机,以至于此刻,同时产生了相同的幻觉。 “什么事?”露毓却收敛情思,坦然望着青夫人,眼睛里没有一丝波澜。那双漆黑幽深,毫无涟漪的双眸,仿佛凝积千年的坚冰凿刻而成,在五月的飞花暖流中也能冻僵所触一切。 “我要走了。”青夫人道。 露毓不说话,望着她。 “我要交给你件东西。”青夫人缓缓道,转身走到檀木柜前,一双青白的手,被铜黄的大锁衬得白如清霜。她取出一个红木盒子,长裙拖曳,无声无息来到露毓面前。 露毓略略吃惊。 她早已知道,昔日的毒王要出关了,却没想到,青夫人也要去? 她立在原地,没有伸手。 青夫人自顾打开了铜锁,“吱呀”一声,雕花精美的盒盖轻轻弹开,露出一柄古旧的刀把。一段残柄,银白闪光,把手处缠着细密的银丝,九十九层银丝,致密均细。 飞白刀! 三个字陡然掠过露毓心头,她眉一敛,却未发声。 青夫人轻轻拿起那个刀把,对着窗外洒进来的明媚阳光,眯眼细瞧,淡淡道:“飞白刀!你没少听屠风扬说起罢?” “嗯!”露毓终于迈开步子,慢慢来到青夫人身边,仰起清秀的脸,与她一起瞧着那阳光下熠熠生辉的刀把,却只是撇嘴冷笑:“这东西看起来,也没什么特别。” “是啊!”青夫人叹气道:“不过一个刀把!”她言毕,将闪光的刀把重新放进红木盒中,小心锁了,交予露毓道:“从今后,它归你了。” 这句话波澜不惊,却令露毓大吃一惊,她不由后退一步,冷笑道:“我要它做什么?” 青夫人淡淡一笑道:“或许有天,王遮山用得到!这是吕刀子让我毁了的东西,我却要违背他了。” 露毓不解,这段话背后,仿佛深藏着不能言说的玄机。一时半刻间,任谁也不能明了,但她却深深知道,“王遮山”三个字对自己的分量。 暖风充溢着安静的小院,红鱼在水中吐了几个泡泡,发出轻微的“啵啵”声。露毓想了一阵,终于伸出手,接过了那沉甸甸的暗红木盒,心中泛着别样的滋味。 青夫人已经慢慢在窗边的镂花木椅上坐下,脸上一阵怅惘,接道:“曾经,我潜入清锋斋,就是要得到这刀把,想弄清一些旧事。我总想,刀把与刀身复合的一日,我才能懂得蓝啸海!”她的眼睛突然显得非常忧伤,脆冷如冰的悲伤笼罩着她幽黑寂寥的双眸,绽放出一种露毓无法理解的情思。 “如今?”露毓追问道。 她有种预感,青夫人走了,就不会再回来了。她的心,居然忧伤起来,这个十几年来,被她称为“姑姑”的人,原本应当是无关紧要的人,此刻,却实实在在将她的神思一同带走,往红雪关外去了。 原来,感情总在不经意的平常日子中,一点一滴,堆积壮大。待到轰塌一瞬,总是格外醒目骇人。 “吕刀子一番肺腑之言,”青夫人神色憔悴接道:“让我懂得了一件事。我和蓝啸海的过去,终究是烟消云散了。从此后,我的人生只与曲天相关。”她说到这里,又显得非常欣慰和欢愉,轻声道:“露毓,有一天,你会明白,王遮山并不是你的所有。” 露毓握紧了沉重的木盒,听道这一番话,一言不发。她不懂,也不能苟同,但是她无法反驳。青夫人的话,背靠着某种沧桑而明晰的事实,不容置疑。于是她低声道:“你要我留着这个,帮王遮山么?” “我不知道。”青夫人若有所思,淡淡道:“我只知道,毁了可惜。它的存在,必然有意义。” 清风徐来,太阳偏了方位。 “露毓!”青夫人忽然伸出冰冷的手,攥住了露毓和自己一样冰冷的手,嘶声道:“我将飞白刀与不霁楼交给你!无论如何,你都要保护好自己!” “我知道。”露毓动容道,她年少而冰冷的脸,突然被青夫人欲言又止的最后神色打动。 那么一瞬间,她们才打开心中的壁垒,释放出对于彼此那其实早就浓厚深邃的情感,然而,却是分别的时刻。 露毓走了,带着那个暗红的木盒,青夫人立在窗前,见她脚步轻灵,起落间就飞离了小院,疼惜而又欣慰。 这般美好的女子,如花的年纪,却已经万劫不复。 “或许是好的,江湖动荡,再也没人能伤害她了。”青夫人想到这里,天已经慢慢暗了下来了。 ------------ 第六十四章 鬼影现 暮色初垂之时,大雪山庄的几个小厮,自侧门外发现了两具尸体,皆是同与他们当差的下人。消息传到管家王霜的耳朵里,年迈的老人不由暗自一惊。 莫非…… 问号深深烙在王霜心中,他慌忙命人紧闭了所有的大门,不许有人外出。这时候,残月初升,天地间一片乍现的昏蒙,王霜一路疾跑,往屠风扬的书斋赶去。 消息传到屠风扬耳边的时候,后门外又多了三具尸体,均是不听王霜劝告的年少下人。年轻气盛的好奇心战胜了一切,他们自后门内探头,向外观望,想要一探究竟。其他人赶到之时,三人均已倒地,喉咙处依旧“汩汩”冒着鲜血,还未干涸。 听到一切,屠风扬凝神不语,书斋内异常寂静,王霜额角早已沁出了冷汗。 “全部都是喉咙开口,利刃所致!”王霜皱眉,摊开冰冷的手掌道。 “刀伤还是剑伤?”屠风扬盯着跳跃不已的烛火,沉声问道。 “乍看是刀伤,我仔细瞧了瞧!”王霜咽了一口吐沫,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他不敢抬头,忧惧的脸深藏于暗影之中,颤声接道:“是短剑,又快又薄的短剑……一种特别的剑……恐怕……”他抿着嘴,不敢继续往下猜测。 “鬼影杀手!”屠风扬却毫无惧色替他说完了。 王霜一惊,鬓边俶尔滑下一粒冷汗。 夜风荡漾,摇动着窗外花丛,翻起一阵悉索之声,屠风扬亦不禁心头一冷。 果然来了! 凌虚教的鬼影杀手,每人用一柄又快又薄的短剑,势如闪电。他们自身,却一向遁形在错综复杂的剑阵之中,往往出其不意,眨眼间就深深割破人的喉咙。他们是鬼影堂修罗场中,以非人之道训练出来的嗜血杀手。 整个江湖,谁的家门迎来了鬼影杀手的足迹,便是灭门的兆头,从来没有例外。 屠风扬拧紧了眉头,低声问道:“他们都回来了么?” “都在宅内!”王霜低声回道:“只有露毓小姐,还在外!” “派人出去找,别让她回来!”屠风扬突然紧张道:“在外的人,都不要回来!” “老爷,消息送不出去了,如果真的是鬼影堂到了!”王霜叹气道。 如果鬼影堂的人到了,那么整个大雪山庄,必然已经在重重包围之中了。墙外定然布满了修罗场里出来的杀手,织满了变幻莫测的剑阵。若等到四大护法到来之时,便是屠风扬人头落地之时。 “确定是鬼影堂?”屠风扬按捺住几乎颤抖的声音,五月温润的春风穿过书斋,却令他只打冷战。 “十有八九。”见多识广的王霜,此刻几乎可以确定道:“一般人没有那样的功夫。” “凌虚教与露霜阁结盟没错,可是……”屠风扬百思不得其解:“我们却从未与他们结下梁子。” “老爷,这事……恐怕还得问问三少爷和露毓小姐,”王霜凝神道:“他们此行前往露霜阁,出了哪些事?” “果然!”屠风扬一个激灵,大喝道:“给我把三少爷叫来!” 夜深了,月亮在浓云背后隐约出没,风吹花香,庭院里充溢着甜美的气息。 终日里沉浸在迷惘和失魂中的王遮山,听到了急急赶来的王霜口中说出的“鬼影堂”三个字,也不禁打了一个冷战。他昏昧良久的双目,突然绽放出鹰一般锐利的冷光,沉声道:“走!” 二人一前一后,匆匆往屠风扬处赶去。王遮山焦急的脚步,王霜几乎不能追上,他只好一路小跑。等他到达书斋之时,只见王遮山腰板笔直,正跪在屠风扬白袍微微飘动的脚下,动也不动。 “不行!”屠风扬的声音坚定而沉着。 “师父!”王遮山内伤未愈,情绪激动,几乎窒息。他摇晃了一下,嘶声道:“这是我闯的祸!” “现在说这些没用!”屠风扬大手一挥,凛然望着刚赶到的王霜,沉声道:“召集堂主们,在龙虎厅议事!速去!” “师父!”王遮山一把抱住屠风扬的双腿,急切道:“凌虚教向来恩怨分明,若是将我交出去,他们一定不会为难大雪山庄!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啊!” “大雪山庄,从不交人!”屠风扬一字一顿道,严肃神色,不容反驳。 王遮山颓然松手,眼睁睁看着屠风扬大步往外走去,不禁大喊道:“师父!” 这一声,几乎泣血,屠风扬却头也没回,转眼便出了回廊,一路往龙虎厅赶去,王霜早已率先赶去召集众堂主了。 王遮山一个人,伏在冰冷的地上,红烛在他身后跳跃,暖风自他耳畔掠过,这分明是五月里晴好的一天,却令他觉得如此阴森冰冷。 时至今日,他终于不由感叹,自己是一个无用的人。 一种沉重的绝望重重击打在他心口,几乎令他崩溃。 “大雪山庄,从不交人!”屠风扬最后这句,刀子一般扎在他麻木的心口,突然刺出了灼烫的鲜血,终于令他打起了精神。 这时候,曲折回廊中漆黑一片,所有人都赶去龙虎厅外警戒了。王遮山踉踉跄跄奔出书斋,扶着回廊粗糙的木柱,抬头望见了暗蓝夜空,泛着泠泠的黄色月光。 他顿了一下,突然急急往龙虎厅去了。 夜空凄迷,月色迷蒙,龙虎厅外的广场内,黑压压站满了大雪山庄的刀师和家丁,各个手持着雪白如电的大刀,在黑暗中伫立如塔。 龙虎厅内,灯火辉煌,还留在大雪山庄的堂主,一共七位,全部在侧。屠风扬胜雪的白袍,流动反射着金色的灯火,他笔直立着,负手面对众人,凝眉不语。 这是大雪山庄生死存亡的一刻。 这凝重的一刻,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王遮山一路奔向龙虎厅,只觉得五内俱焚,冷汗淋漓,发作的内伤令他更加蹒跚。一路上,他越是焦急,就越是走不快,赶到龙虎厅之时,已经是浑身湿透,面如黄纸。 王霜慌忙赶来,拉了他坐在椅子上,低声道:“老爷的脾气你知道!” 光焰澄黄,为屠风扬镀上了一层美妙的金色,却不能暖化他那冰硬的面孔,屠风扬惜字如金,世人皆知。 此刻,众人静静立着,只等发话,均是一言不发。 “与凌虚教的梁子,算是结下了!”屠风扬终于吐出这句。 这之前,王霜已经概略将露霜阁发生的事,说与众人听了。凌虚教多年雄踞关外,却不曾扰乱中原江湖秩序一分,其江湖道义,可见一斑;从不恃强凌弱,其江湖性情,可见一斑。如今,大雪山庄与凌虚教结下了仇,便是堕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每个人心中,皆明镜一般。 同仇敌忾,同生共死,是大雪山庄的守则。 此刻,众人均紧握大刀,满脸坚定,誓死与大雪山庄共存亡。 然而,屠风扬心中清楚,王遮山心中也清楚,其他人同样是清楚,大雪山庄绝不是凌虚教的对手。 中原江湖,没有凌虚教势均力敌,可以抵挡丝毫的对手。 然而,江湖中人的脾气向来都是,战死沙场光荣。不能打倒的对手,也有拼杀一番,死得其所的豪迈。 大雪山庄也不例外,屠风扬叱咤风云二十载,如今,立在着人影错落的龙虎厅中,心中虽生出了英雄末路的凄凉之感,却更多的是与子同袍的豪情万丈。 纵然要败,也要惊天动地。 纵然要败,也决不屈服。 于是,他静静注视在列众位,沉声道:“飞雪堂!” 飞雪堂主谢三亭,位居众堂之首,他玉树临风,神色英武,凛然出列,躬身抱拳道:“在!” “你与窟云堂,奔雷堂,七烟堂这就出去探敌!”屠风扬的神色非常凝重,安排完亦不忘补充道:“鬼影无形!千万小心!” “是!”四位堂主,飞雪堂谢三亭,窟云堂云天虎,奔雷堂郑前,以及七烟堂柳仙仙异口同声应道,声若洪钟般响彻大厅。四人抱拳躬身,退出大厅,同时施展轻功,掠过一群家丁头顶,往自己堂中弟子处飞去。 夜更深,云更浓,王霜命人熄灭了庄子里几乎所有灯火,龙虎厅外一片漆黑。四堂座下弟子,均黑衣紧身,手提短刀,随着自己的堂主,从四个方向,往高墙外掠去。 王遮山再也坐不住了,霍然起身,不顾内伤撕心裂肺的疼痛,抱拳道:“师父!我也去!” “糊涂!”屠风扬瞪了他一眼,淡淡道:“你内伤未愈,出去就是送死!” “师父!”王遮山还要争辩,却被王霜牢牢按在了又冷又硬的椅子上。 王霜低声道:“你知道老爷脾气!何况!你现在连刀都没有!” 王遮山垂头,莫大的耻辱席卷而来。 是的,他连自己的刀都没有找回来,还有什么颜面行走江湖?他的心,突然往下沉,沉到了最底,几乎再次陷入麻木。 可是,今日今时,所有的一切全部因他而起,他不能眼睁睁看着。 转眼间,王遮山已经奔出龙虎厅,从门前一个家丁手中夺下一柄雪白大刀,双足发力,一个翻身,人已腾空。轻灵身影,迎着和暖夜风,往墙外飞去了。 屠风扬和王霜同时大吃一惊,来不及阻拦,王遮山健硕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龙虎厅门口,王霜赶到门口时,他已经掠过高拔院墙,消失在一片暗黑夜色中。 “是他的脾气!”屠风扬在王霜背后叹气,声音里既有叹息,也有欣慰。王霜默默点头,他与屠风扬一样了解王遮山的脾气。 此刻,若是不拔刀冲出去,便不是王遮山了。 ------------ 第六十五章 迷光阵 谢三亭率堂中几个弟子,最先从后门掠出,待到两脚刚刚着地,便感到迎面而来一阵骇人电光。他慌忙矮身躲过,旋即听背后一人,发出“哎呀”一声,同时直挺挺倒地。谢三亭心中大骇,慌忙低声喊道:“蹲!”这一声,几人同时蹲下,眼见着惨白电光从头顶掠过,正是撕裂暖风,凌厉飞过的短剑,“唰唰唰”转眼又转了回来,“啪啪啪”突然消失在浓稠夜色中。 夜,突然陷入了一片无尽的寂静之中。 谢三亭与几个人蹲在黑暗中,动也不动,静静细辨四下,却是什么也听不到。正在这时,他忽然瞧见自墙头上轻飘飘跃下一人,不由心中一紧,正欲拔刀,就听一声低唤:“三亭哥?” 来人正是王遮山。 “快下来!”谢三亭低声道,随即轻轻跃起。王遮山刚飘到半墙高,就被他“嗖”一下拉到底,按在地上。 王遮山大吃一惊,还没回过神来,就听谢三亭低沉道:“飞剑!” 话音未落,就听“唰唰唰”三声,突然自不远处飘来一阵白雪银光,晃得几人均是不能睁眼。 “小心!”王遮山大喝,拉着谢三亭一同伏在地上。 这一次,剑光更加猛烈,飞转而至,位置较之前也更加低了,未来得及伏地几人,应声倒地,剩余几人,均是惊骇不已。 “这是什么!”王遮山惊问道。 “鬼影堂的剑阵!”谢三亭眉一敛,沉声道:“剑与人,根本不在一处,等你看清人的时候,往往已经被割破喉咙了。” “好险!”王遮山手心沁出冷汗,握着还不十分熟悉的刀,道:“我根本看不清人。” “嗯!”谢三亭也惊出了一身冷汗,拧眉低声道:“鬼影,没脚步声。” 听到这句,众人都觉得十分灰心,来去无踪,穿梭在天衣无缝的剑阵之中,自然是招招致命,无法招架。 王遮山凝神环顾,四下里果然漆黑一片,没有一点声响。 一行人,伏地而动,沿着黑漆漆的墙根匍匐而行,往侧门方向挪去。王遮山只觉身下土地,又湿又硬,令他内伤更加急剧,痛苦不已。几个人刚爬出了一丈远,忽听“唰唰”几声,一阵光迎面而来,雪白剑气再次亮起,几乎照亮了半面墙,谢三亭吃惊大喝:“躲!” 说话间,白灿灿的剑锋已经迎面而来,谢三亭双脚跃起,“嚯”一下腾到半空,王遮山已经翻转身体,背靠冰凉的墙面,借着亮起的剑光急辨周围。身侧几人,皆是同时跳起,拼命躲开那几乎贴着地面飞来的剑锋。 电光倏忽而过,王遮山精锐的眼睛却已经敏锐地捕捉到,几丈外的树林里,在同一瞬间,飞快闪过两个轻灵的身影,周身夜黑劲装,如同漂浮在半空中,一闪而过,恍若影子。 几乎同时,另外几道电光接踵而至,从不同方向刺向众人。一阵惊乱,又几人先后倒地,均是致命伤害,登时毙命。不到一顿饭的功夫,一群人纷纷倒下,夜风中只剩下了谢三亭和王遮山,一身冷汗,背贴着硬冷的墙面,纹丝不敢乱动。 “三亭哥……”王遮山屏住呼吸,低声道:“我看见两个人影在咱们正对的树林里!” “嗯?”谢三亭心中一惊道:“杀过去?” “嗯!”王遮山咬牙道,五脏六腑翻腾着撕裂般的疼痛,令他几乎不能呼吸。他深吸一口气,接道:“不能坐以待毙!” “或有胜算。”谢三亭眉头紧拧,握紧手中大刀,斩钉截铁低声道:“我先一步!”言毕就地一滚,人已经往对面树林里去了。 王遮山收了刀,跟着一滚,也往树林里滚去。走到半路,突然眼前白光一现,树林里急劲冲出一道银光,劈开黑暗,携着凌冽风声,呼啸直指二人。那道白光,本是利剑飞来,被烈火般的内力劲催而至,快得几乎无法躲开。 “躲!”后面的王遮山大喝一声,谢三亭向左一滚,只听“噌”一声,白光已经闪电般掠过他的身侧,“啪”地消失在一片夜色中。王遮山大惊,慌忙一滚,来到谢三亭身边,见他腿上已经被撕开一个细长的口子,正汩汩流淌鲜血。 “还是……没躲开!好快!”谢三亭咬牙道,一阵灼热疼痛从伤口处迸射而出。 “真快!”王遮山一抹脑门冷汗,来不及思考,低声道:“走!” 他拖着谢三亭笨重的受伤身体,往前挪去,刚挪动几尺,就见迎面而来,又一道明亮剑光,已经携着渐渐冷去的夜风,龙吟般凛冽而来。 “躲!躲!躲!”谢三亭连着大喝三声,用尽全身力气,双手使劲一推,将王遮山向一侧推搡。同一时刻,王遮山反身一滚,抬眼见白光骇人,直取谢三亭脑门。他急地大喝一声“躲!”,使劲一甩,大刀已经脱手,直直冲向来势如电的剑气。 时间仿佛静止,谢三亭胸口几乎喷出惊怒,他瞪着两眼,眼睁睁瞧着白光劈面而来,还来不及躲,就听“叮”的清脆一声,火光四射,来剑居然被王遮山扔来的大刀格住,飞弹开来,“嗖”地便没入了漆黑的夜色。剑走无影,四下空旷,幽暗中,只剩下了王遮山一口白刀,斜插在离谢三亭不远的地方,刀尖没入泥土之中,依然微微震动。 “快走!”谢三亭顾不得腿上血流不止的伤口,大喝道:“快去树林!” 王遮山紧紧趴在地上,四下细辨,只听清风穿过树林,发出“沙沙”声,海涛拍岸般安宁悦耳。白刀在谢三亭不远处依然“嗡嗡”轻响。这时候,对面树林已经掠过几个几乎不现的幽暗身影,轻灵如鹤,闪烁间,方位并不分明。然而,王遮山已经看到了那些身影。机不可失,他二话不说,咬牙一滚地,人已经来到谢三亭身边,反手抽出没入泥土的大刀,低声道:“你贴地,别动!” 话音未落,他人已双足发力,腾空而去。这轻灵一跃,几乎用尽他浑身力气,撩起一阵彻骨伤痛,也将他高高弹上了半空。如同乳燕投林般急紧伶俐,他已经在空中迈腿发力数次,再一旋转,身体翻腾,箭一般,直插密林顶端。 当他两脚轻轻落在树梢之间时,低头便瞧见几个人影,“嗖嗖嗖”急速自眼前掠过,待他定睛一看,眼前却又重新恢复一片空白。 树影摇曳,在地上投下斑驳黑影,月光在错落树影间落下金黄光晕,如暗金的碎片,零落在林间漆黑。 王遮山轻轻攀着微微摇晃的枝梢,动也不动,凝神继续观望,冰冷的刀把在他手中细微震颤,金属的质感冰冷沉重,将他整个手心都凉透了。不过瞬间,几个黑影再次自交错树影间飘荡而过,鬼影一般的神速,仿佛是脚不沾地,轻灵飞掠而过。然而,世界上本没有鬼,再迅速的影子,也不过是人。 是人,就必然有破绽! 王遮山握紧大刀,看准了黑影聚集之处,双脚一跃,冷电般迅捷,树叶般轻灵,以最快的速度,“嚯”一下,自树顶弹射身体,直直向下飞冲而去。“沙沙”两声,他的两只大脚,已经牢牢落地,踩着林间杂草,在迷蒙树影中发出轻微的响声。此时此刻,黑影已经消散而去,只剩下王遮山一人,低低弓着身体,警觉地四下细看。风起树摇,低吟阵阵,听不到任何声音,这一片如死的寂静,令他手心沁出了冰冷的汗水,粘滑清冷,润湿了整个刀把。 突然,月亮偏了位置,幽暗如同一张巨大幕布接天而至,眼前顿时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树影与夜色交汇相容,不分彼此。王遮山的眼睛圆睁着,却什么轮廓都不能看见,一种绝对的黑暗,如同从天而降的浓稠墨汁,缓缓浇下,将周遭一切吞没。他的耳朵已经敏感到了极致,一阵几乎不闻的轻微响动此起彼伏,仿佛是人的呼吸。他的腰猫得更低了,反手横着大刀,锋刃向外,随着他缓缓转动的身体在漆黑中闪着暗淡的光。 月亮藏起来了。 错落的气息在王遮山耳边不断起伏,清晰,由远及近,他心中一惊,突觉耳后一阵凉气,心中大骇,急忙一个转身,白刃正向外,“叮”的清脆一声,正好迎上罡风烈烈的刀锋,那刀锋闪着同样暗淡的白光,却来势如冷电,寒气阵阵。花火飞溅,王遮山来不及抽回刀子,就见一个鬼魅黑影闪烁一下,“啪”一下,随白剑一同消失在浓黑夜色之中。他心中一沉,急忙回身,冷风“嗖嗖”而来,身后早已飞来另外一剑,携风带雾,凛然而至。 这一刻,月亮突然自黑云后浮动而出,一片金黄突然从天际泼洒下来,白剑披上月光,陡然射出电光一般的寒光。王遮山两眼一晃,尽是白光,几乎不能分辨前方,直觉迷光阵阵,耀眼无比。同时,他顾不得眼前白茫茫一片,急忙飞身腾空。几乎就是他腾空的一瞬,雪白的剑光,闪电般修长迅速,已经擦着他的鞋底呼啸而过,只用了眨眼功夫,便再次淹没在树影之中。月色中,雪白余光中,王遮山睁着一对鹰一样敏锐犀利的眼睛,终于看到一个人影,幽黑如鬼,在剑光飞来的方向一闪而过。 那一闪而过的瞬间,王遮山不再犹豫,趁着月色重新亮起,他收起大刀,翻身滚地,急速而去,直奔剑光来处。滚了几下,四周便再次回复了安静,他方才起身,大步向前追去,果然,前方有一个人影,回了一下头,腰间白剑寒光一闪,“嗖”地便向前飞跃而去。 机不可失! 王遮山皱眉,浑身的疼痛再次袭来,他咬牙,捏紧刀子,跟着追了出去,双脚只沾着草丛的叶梢,轻灵无比,疾风一般,风驰电掣掠了过去,同一时间,便看见前方黑影已经清晰在眼前,他定睛一看,拔刀便劈。 然而,刀还未直,一阵寒霜之气已经向着王遮山颈后,呼啸而来,宛如隆冬呼啸的寒风,阵阵慑人。他来不及再追眼前黑影,翻身一转,雪白电光已经近在咫尺,雪亮如霜,将他吃惊的面孔映得苍白如雪。 ------------ 第六十六章 破阵 这一束剑光,来得迅猛如虎,王遮山还来不及惊骇,已经下意识抽刀去迎。然而,太迟了,他刀锋未展,剑光已至。惨白电光间,王遮山只能集中精力躲开。只听“噌”一声,巨响在他耳中“嗡嗡”轰鸣,那薄如蝉翼的锋利飞剑,已经掠过他的耳畔。他只觉耳朵一阵烈火般的灼热,腥湿的液体已经顺着脸颊流下。来不及多想,他翻身一跃,四面朝下,身体紧紧贴在地上,伸手轻轻自耳边一抹,便摸到了湿热的鲜血。那飞电般的刀锋,已经划伤了他的耳朵,伤口不深,却也鲜血淋漓。 好快的剑! 王遮山心中骇然,热辣疼痛令他皱紧了眉头。眼前却飞快闪过一阵黑影,月亮又一次开始偏斜。巨大的黑幕自密林深处飞掠而至,再次笼罩了一切。 王遮山心中雪亮,身手和眼力,他都比不过这些历经训练的鬼影杀手。 该怎么办?怎么办?他的脑子飞快转动。 如此缠斗下去,必然是凶多吉少。何况,谢三亭还在林子外,生死未卜。 巨大的压力沉甸甸落在王遮山心头。 撤! 他心中闪过一个字。同一时间,人已经腾空,往林子外掠去。 月色昏暗,树林外依然是阵阵凄迷。 深春浓雾,缓慢在午夜时分铺展开来,天地间更加昏蒙了。 王遮山心中急切,感到电光般的飞剑再次从身后刺来,他慌忙转身,向后翻转飞掠,同时伸出白刀,直劈迎面而来的白光。那一束雪亮的光,细密而锋利,闪着骇人的耀眼光芒,在月亮没入黑云的一瞬间,却突然变得暗淡而闪烁,几乎隐藏了锋芒。 刀锋扑空,王遮山心中一沉,再次抽刀去劈,暗淡剑光却已经自他下盘掠过。 “啊!”巨大疼痛自小腿,闪电般袭来,瞬间充满全身。王遮山再也没有力气躲闪,“咚”的一声,从半空中轰然落地。 他的小腿已经被撕开一个深深的口子,鲜血瞬间自细密伤口喷涌而出,沿着腿肚子汇集奔流。 白雾上升,四周格外寂静。 王遮山咬牙伏在地上,低声轻唤:“三亭哥!” 几尺外,一个黑影听到这一声呼喊,蠕动了一下,发出一声低沉的声音。正是奄奄一息的谢三亭,他受伤的腿,鲜血方才凝结,此刻已然是行动困难了。听到王遮山熟悉的声音,他不禁心口一阵暖,低声道:“这边!” 王遮山在黑暗中仔细分辨,方才匍匐而至,来到谢三亭身侧。 “我没有他们快!”王遮山低声道,语气中充满了失落和自责。 “谁也不会比鬼影堂快。”谢三亭叹了口气,惊讶地发现王遮山呼吸粗重,内息不调,不禁惊道:“你受伤了!” “嗯!”王遮山跟着叹气,他从未与鬼影堂的杀手狭路相逢,也从没想过世界上竟然有这般快的剑客。他心中沮丧,而且吃惊,接着低声伏在谢三亭耳畔道:“不碍事!咱们还是先撤罢!” 谢三亭点点头,抬头见月亮渐渐从浓云中探出头来,旋即道:“趁着月亮还没出来,快撤!” 王遮山点头,收刀,伸手便扶起谢三亭,却发现自己受伤的腿根本不允许他再次施展轻功,更可况,还要带上谢三亭。同一时间,谢三亭也发现了同样的问题,而他自己,亦是腿部受伤,无法发力。 月亮终于出来了,重新照亮两人。 谢三亭发现,鲜血已经将王遮山半面脸孔染红,显然受伤不轻,他不禁叹气,绝望地抬头看了看月亮,低声道:“完了!” 王遮山凝眉,一时间也想不出办法,只好重新抖直大刀,警觉地望着对面诡谲的树林。 浓荫匝地间,到底藏着多少凌虚教的鬼影杀手? 他的心中流过一阵绝望。 月色空蒙,白雾飘渺,四下里突然再次陷入了沉静。 这种骇人的安静,敲打着王遮山和谢三亭已经警觉到了极致的神经,令二人几乎崩溃。他们完全不能捕捉到那些杀手的任何影踪,却一次次被飞来的剑锋刺伤,这种坐以待毙的沮丧和愤怒,填满了王遮山整个胸口。然而,他终究不是莽夫。 王遮山懂得等待和忍耐,此时此刻,“伺机而动”是他们唯一的出路。 “先回墙根下!”王遮山低低一声,谢三亭顿时会意,如果背靠高墙,他们便少了背后的危险。 腹背受敌,才是最可怕的。 话音未落,两人已经借着胳膊的力量,一前一后,互相支持,急忙往墙根下爬去,还未触到高墙,就听背后“嗖嗖嗖”,暗淡白光一闪一闪,尾随而至。 “闪开!”谢三亭率先看到,情急之下,已经伸手猛地推开王遮山,剑锋“嗡嗡”轰响不已,王遮山被推到一边,回神看到那剑锋早已挑开了谢三亭的肩头,此时正掉头回转,再次往密林深处飞去。 “三亭哥!”王遮山急忙上前,一把扶住肩头已经开始流血的谢三亭,对方咬紧牙关,一声没哼,却已经疼痛难捱,颤抖不已。 鲜血,温暖的血液,布满王遮山的双手,他敛眉咬牙,心中填满愤恨,却完全找不到方法,只能趴在地上,拖着谢三亭往墙下继续挪动。 这飞剑,或闪耀,令人不能睁眼;或昏暗,令人不能分辨方位,当真是诡谲无常,令人胆寒。王遮山却来不及胆寒,他与谢三亭已经到达墙根下。他轻轻扶起谢三亭,令他背靠着硬冷的墙,自己用刀拄着地面,想尽办法起身,却发现自己不能起身了。新旧、内外伤几乎同时发作,冷汗急雨般落下。疼痛,巨大的疼痛,侵袭着他每一根神经。 今日便是死期了么? 王遮山咬牙,按着绞痛的胸口,却突然触到了一排起伏的轮廓。 攒珠璎珞圈! 那柔润圆滑的珠子,一粒一粒,带着他的体温。 他的心突然柔软而留恋地有力跳动起来,几乎湮灭了所有的疼痛。 我不能死! 坚定的念头,在心头亮起,一张绝美的脸,在他眼前浮现,却又荡荡消散了。 羽羽!羽羽! 这个名字在他耳畔徘徊,几乎同时,眼前再次闪耀着闪闪烁烁的暗光,由远及近,剑锋如同流星般,托着长长的尾巴,再次朝二人袭来。 王遮山来不及多想,已经大力推开谢三亭,同时跃到一侧,那短而薄的剑,飞到离墙不过尺寸之间,却好像带着生命灵气,自己掉头往回飞去。王遮山更是来不及吃惊于飞剑几乎生了各种感官的诡谲灵性,脑中已经闪电般掠过“时不我待”四个字,同时,他已经紧紧盯住即将被黑夜吞没的飞剑。 王遮山不顾谢三亭的呼喊,忍着剧痛,飞身一跃,白刀展锋,已经向下方飞剑凌厉劈去,就在那暗光几乎消散的瞬间,白刀凛然而至,“叮”的一声,火星飞剑,白刀脱手,跳跃弹开,王遮山轰然落地,一个趔趄,趴在了地上。他仔细一辨,心中大喜,原来那奋起一刀,果然劈中了飞剑的末梢。一把灵巧轻薄的短剑,已经落地,细瘦的剑柄发出龙吟般的“嗡嗡”之音,正插在离白刀不远的泥土之中。 王遮山回头望了眼谢三亭,面露喜色,急忙匍匐而去,谢三亭见此进展,心中略略宽慰,虽不见人影,却好歹打落了飞剑。 两人于困境中,均是心头一震。 这时候,月亮再次亮起,突然高高越过云层,在远处发出了澄黄的光芒。照见了地上闪着银光的一刀一剑。 王遮山不敢迟疑,已经爬到短剑身边,伸手便握住了那冷如冰霜的剑柄,一阵透心的寒气,仿佛自手臂一路延伸,一直贯穿到他“突突”跳着的太阳穴。他毫不犹豫,“噌”一声,将短剑自泥土中抽出。那短剑,轻薄短小,浑然一体,在月光中散发着泠泠冷光,剑背上上面镌刻着精美的莲花纹饰,锋利的剑锋几乎透明,依稀可见地面反射的斑驳黑影。他正要再往前去,取回自己的大刀,就听见“唰唰唰”,一阵迷音自密林深处传来。 月色清泠,白雾突然层层褪去,树林如同一张大口,“呼啦啦”将雾气与昏昧统统吸了进去,不过眨眼间,又重新吐出了几道飞电白光,正指着王遮山伏地的身形,凛冽而至,那声势,如同蟠龙自深海而出,将无形的空气撩动聚集,掀起了惊天巨浪般的气流,急劲而来。 这几道白光,错落而至,光影相接,犹如一朵花上重叠生长的花瓣,繁复难辨,瞬间一齐绽放,令王遮山满眼白光,几乎不能招架。他下意识举起刚刚捡起的短剑,横在面前,想要护住要害,同时瞪着两眼,于白光之中,分辨端倪。 然而,他什么也看不到,白光雪亮,照耀着他吃惊的面孔,几乎就要将他吞没。 寒风阵阵,迎面而来。 ------------ 第六十七章 进退之间 王遮山瞪着仿佛无垠的雪白光电,终于绝望地横着短剑,只等命运安排。 然而,命运确实从不空手而来。 这时,突然寒光一闪,一口大刀,自天而降,刀锋旋转,刀影相叠。只听“叮叮叮”数声,清脆之音在金色花火中,撕裂寂静与幽暗。同时,有人飞起一脚,“咚”地一下,将王遮山踢向丈外。他还来不及睁眼细辨,人已经撞在墙面,神思一清。 月色荡漾在暗蓝夜空中,显得飘渺而迷幻。 月光中,一个纤细瘦削的玲珑身影,正御风而行,手握着一把惨白大刀,急紧而去。飞跃间,突然脱手,扔出数道细密白烟。那白烟,青白细腻,聚成紧密烟龙,分头而去,“呼”地打落了几道飞剑光影。不一会,陆续有白光潋滟,短剑纷纷落地,那白烟却荡然一晃,旋即消散在月色中。 几个黑影,仿佛终于按捺不住,依次探头,几乎就要跳出密林。然而,修罗场里训练出来的绝世高手,到底比常人多了几分忍耐和冷静,鬼影般的身形,闪烁几下,便又陆续退了回去,重新影遁在杀机重重的密林之间。 露毓! 王遮山这才睁眼,定睛一看,一个熟悉的身影,立在一片落地的短剑之中,笔直清瘦,周身荡漾着骇人的杀气。那背影,虽不高大,却骇人心魄。露毓手拎着闪耀大刀,背对王遮山,从容面对着眼前一片细密交叠的诡谲密林,纹丝不动。 此时此刻,她手捏着冰冷的青沙,静静伫立在泠泠夜风中。月色勾勒出她清瘦的身形,银白短剑悉数无声落在她的脚下。 眼前,是幽深凄迷的密林,身后,是王遮山两道火辣辣的目光,露毓终于不由微微颤动。 任何时刻,王遮山的目光,于她,都最是触动心神,比世界上任何武器都要强大。露毓不会在任何一种武器面前颤抖哪怕一分,却总是被那两道目光盯得动容不已。 密林中安静了,飞剑仿佛销声匿迹,露毓不敢怠慢,亦不愿缠斗。 将王遮山好生生带回去,是她此刻唯一的念头。想到这里,她突然转身,起落间已经来到王遮山面前,毫不犹豫,利落将他负在背上,正要腾空。 “三亭哥!”王遮山却拽着她的衣领,低声道。 顺着王遮山颤巍巍的手指,她看到了墙根下靠着一个几乎不动的人影,遂眉一敛,咬牙道:“先带你回去!” “不!”王遮山半面脸盖着血迹,气息惙惙,却斩钉截铁道:“先带他!” 露毓不愿浪费时间,顺手将王遮山靠在墙边,摇头叹气道:“臭脾气!”说话间已经轻轻起飞,再一转眼,便飘落在谢三亭身边,低声唤道:“三亭哥!” 虚弱的谢三亭,正沉浸在恍惚之间,突然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冷淡女声,立刻分辨出来那是露毓。只因江湖中的女子,有着那种与年龄不相称的冷淡声调,却又带着天生的盈盈悦耳嗓音,除去露毓,他再也想不起第二个了。 “露毓!”谢三亭挣扎睁开两眼,喜悦顿时涌上心头,但是他立刻想起了王遮山,慌忙低声道:“遮山!” “先送你回去!”露毓的脸藏在夜黑的面罩之中,只露出一双冷淡安静的眼睛,说话间已经将谢三亭负在背上,皱眉起身。她身形玲珑,却力道十足,一咬牙,便背着谢三亭飞跃腾空,再一发力,就飞掠过高高的墙头,不等短剑再次刺来,两人已经轻轻落在院中,轻得如同一片枯叶。 这时候,周围的刀师与家丁纷纷冲了过来,从露毓手中接过受伤不轻的谢三亭,还未开口,露毓已经再次腾空,消失在墙头迷蒙的月色之中。 她掠过几丈高的墙头,正欲下落,却见眼前充满了凌空飞走的银白短剑,在夜色中闪着寒凄凄的白光,凌乱惑人。她心中一沉,这满地剑光,几乎吞没了所有可以落脚的地方。想到这里,她只好空中发力,又往上飞去,清风自耳畔掠过,一阵惬意,她神思一清,遂伸手,手心正捏着一把夺命的青沙。 青夫人的暗器,从未失手。 露毓人在空中,心中惦念着王遮山安危,两只眼睛焦急寻找着他的身影。然而,白光粼粼,几乎看不清地面的情况;幽黑的身影,自密林间闪烁而过,极快,如同鬼影。她来不及细辨,青沙已经出手,分散化作数道细长的凛冽冷烟,对着白光中流转而过的短剑,呼啸而去。“叮叮叮”几声,白烟遭遇短剑,发出一阵低而清脆的碰撞之音,露毓眼明手快,毫不费力便击中了几把短剑。 顿时,天地间白光暗淡几分,露出了几块可以落脚的乌黑地面,露毓一刻也不犹豫,又捏了一把青沙,突然落地,旋即一个翻身,往墙根下掠去。几把短剑,已经拖着明亮的尾巴,追逐她灵动的身形,风驰电掣而去。 露毓一边焦急地低唤“王遮山”的名字,一边回身,又扔出几道冷烟。银白短剑像是再次获得了生命,见白烟挟风而至,突然一齐掉头,急速返回密林。这绝好的抽身机会,露毓一刻也不敢怠慢,躬身小跑,在墙根下找到了几乎不能挪动的王遮山。 借着明朗月色,露毓见王遮山紧阖双眼,眉间布满痛楚,不由心中一酸,立刻伸手,艰难地将他厚重的身躯负在背上,咬牙一发力,再次往墙头跃去。先前,谢三亭已经用去了她大半气力,此时再负着王遮山,便顿感力不从心。 只不过,她再一次咬紧牙关,背着王遮山,努力向上飞去,刚刚掠上墙头,就感到背后一阵寒意,似乎是数把短剑,正呼啸而至,只取背后要害。露毓大惊,急忙转身,将王遮山藏在身后,迎面见白光呼啸而至,她想要抽刀或是再取青沙,却发现两只手都正好紧抓着王遮山,松了任何一只手,都可能将他从半空中抛落。 千钧一发之际,露毓拧紧眉头,几乎想不到更好的策略,她只好决定放手一搏,正欲松开左手,期盼自己能以右手之力,托出王遮山轰塌下坠的身体。 然而,她心中十分清楚,纵然她使劲浑身力气,也无法使一手便攥得住王遮山。 同一时刻,高墙内突然掠出一个俊拔的身影,急切地四下环顾,遂立刻看到了墙头上与白光狭路相逢的露毓,还有她身上重负着的王遮山。 “我来!你们退!”黑暗中的身影,一身劲装,手持雪白大刀,在夜风中凛然而至。 露毓定睛一辨,认出来人正是窟云堂堂主云天虎。夜色中,紧身的夜行衣勾勒出他健壮俊美的身形,黑色面罩藏不住他一向温和宽厚的眼睛。 “好!”露毓不敢怠慢,一咬牙,一转身,已经背着王遮山,闪电般从墙头掠过,往院中飞去。 墙头上,云天虎大刀一横,正迎着扑面而来的飞剑,刀锋如镜,反射着短剑自身的白光。白剑眨眼便至,云天虎凌空顿在半空,仔细分辨,那飞来的短剑,如同夜色中游动的一条条精悍银龙,排着诡谲莫测的阵型,劈夜风而来。 云天虎心中一沉,雪光闪耀间,横刀向前,便是凌厉一挡,“叮叮当当”,又是几声,几把短剑白光潋滟,突然自半空中跌落下去,没入了无边沉默的幽暗之中。 “好俊刀法!”几个声音错落响起,几个黑影飞也似,已经来到云天虎身边,夜风中,劲装纹丝不动,几人仿佛停滞在半空之中,各个手提着白灿灿的大刀。 云天虎心头一喜,来人正是窟云堂下几个弟子,从对面墙边赶回来接应堂主。 云天虎不愿恋战,心中十分明白,这玄机莫变的凌厉剑阵,深藏着乖戾杀气与深奥机关。他不得其法,便不敢乱斗,遂一挥手,大喝一声:“撤!” 几个弟子,大刀挡住了身后再次亮起的剑光,一个个跟着云天虎,乳燕投林般,急劲而轻灵,纷纷越过墙头,往宅内去了。 高墙外,群剑起舞,纷乱的影子倒映在墙面上,如同一个个扭曲而诡谲的身影,在夜雾中翩翩起舞,实在令人胆寒。 高墙内,大雪山庄出墙打头阵的堂主们,带着残部,陆续回到了龙虎厅。火光闪耀,辉煌明亮的龙虎厅内,屠风扬白袍微微飘动,缄默着,伫立着,双眼如水般流过刚刚归来的众人,心中刮过一阵绝望的冷风。 然而,他深藏不漏,沉声道:“众位辛苦!” 受伤颇重的弟子已经被抬下去了,厅中立着几位情况尚可的堂主,各个满面愁色,他们身后,分别站着各自劲装的堂中弟子。 一筹莫展之气,瞬间充满了整个龙虎厅。 屠风扬不用开口问,也能从众弟子受伤的情况判断出,包围在山庄外的鬼影杀手,是多么的可怕。 同一时刻,郎中们已经在偏厅里准备好了丹药棉纱。灯火通明的偏厅内,飘荡着苦涩的草药气味。呻吟之声,几乎不闻,却依然不绝于耳。 王遮山正圆睁双眼,望着头顶纵横的结实栋梁。他的耳朵已经包扎好了,钻心的痛,自耳畔和小腿传来,郎中正在往伤口上敷药。 露毓就立在他的眼前,他却看都没看她一眼。 再一次,露毓将他从死亡的边缘拉了回来,他却感激不起来了。 愤怒,他的心口溢满着关于自己无能的愤怒。 露毓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忽然低声道:“他们本不是你的对手……”她还想继续,却已经看到了王遮山直愣愣的双眼里流过一阵寒意。这寒意,如同无形的压迫之力,令露毓顿住了。她不再说话,忧伤和忍耐,在她的眼中闪烁。 王遮山,感到了她的包容和怜惜,心中忽的生出阵阵自责。 救他,难道错了么? 他不禁叹气道:“你不必,总是拼命救我!” 露毓默默无语,没有人会比她更明白王遮山每句话,每个神情背后深藏着的情愫与无奈,她只是安静地望着他,末了,突然凄然一笑。 ------------ 第六十八章 离弦箭 夜深了,整个大雪山庄依然嘈杂纷乱。漆黑一片的重叠院落中,依然只剩下龙虎厅灯火通明,澄黄辉煌。 月亮暗淡了,夜色冰冷了。 突然,正门的高墙上,蓦然出现两个白色身影。 白裙飘扬,在浓黑夜色中惊为天人,飘逸裙裾在温暖的夜风中招展起舞,如同层叠绽放的白莲。 墙下的家丁和刀师最先发现了二人,几个年轻气盛的已经双足一蹬,腾空而起,掠上墙头大喝道:“什么人!” 然而,两个白衣人,脸藏在雪白的面纱之后,飘忽得仿佛鬼影,只是打了个奇怪的手势,黑如焦墨的夜幕中,便突然亮起几道闪电般的白光,“噌噌噌”几声,杀上墙头的几人便如同被射落的燕雀,纷纷落地,连哼都没哼一声。 墙下众人大骇,慌忙赶回去报告。不一会儿功夫,玉心堂堂主柳邦华便匆匆赶来。他方才站定,抬眼间,便瞧见了高墙之上,仿佛凌空,飘然顿在半空中的一对白衣人。二人均是身形玲珑,腰间闪着剑鞘华美的银光,他凝神一思量,顿时生出一个可怕的猜测。 白衣,银剑,莫非是凌虚教的四大护法到了。 同一时刻,柳邦华低头,瞬间便瞧见满地都是零落尸首,心里更加沉重,遂朗声喝道:“护法来了,有失远迎!” 墙头上发出两个人错落重叠的笑声,两个女声。一个沙哑疏远,一个甜美清脆,交叠回荡在夜风中,却带着慑人的杀气,说不出的空灵骇人。 “总算来了个有见识的!”声音沙哑的女子动也未动,沉声道,裙裾在暖风中飘得更加妩媚动人。 “回去告诉屠风扬,交出王遮山,井水不犯河水!”清脆的声音同时响起,另外一个女子轻蔑道,音色甜美,却非常冷淡。 “姑娘没有听说过么!”柳邦华朗声大笑,激昂道:“大雪山庄,从不交人!” “你还是去问屠风扬罢!”甜美的声音再次响起,充满寒气逼人的杀气,她细柳般的腰肢,婀娜柔软,却挂着一把冷光慑人的短剑。 “不错!”沙哑的声音冷笑着,那女子面罩着轻薄如烟的面纱,若有若无露出一种绝美的神态。她有一双星辰般的眼睛,眼神比腰间的短剑更加寒光泠泠。此时,夜风吹拂着那蝉翼般的面纱,紧贴其面,勾勒出她秀挺的鼻子和线条优美的嘴巴。那嘴巴丰满微嘟,却嘶哑着嗓子接道:“天亮前,还不开门把王遮山送出来,大雪山庄谁也别想活!” 柳邦华端立在二人面前,沉吟不语,心中却暗暗生出了一种莫名的恐惧。然而,他傲然抬头,淡淡一笑,朗声道:“待我回去禀报庄主!”话音未落,已经一抱拳,翻身消失在夜色中。 剩下的刀师与家丁,均握紧了刀把,无人再敢上前,只是横刀对峙。 墙头二人,依然顿在半空之中,一言不发,任清风吹拂着白裙。 月亮突然整个没入黑云,苍穹之下,大地之上,充溢着漆黑的夜风。 两个白衣人,在绝黑的半空之中,却显得更加醒目。 龙虎厅中,柳邦华带回了凌虚教护法的原话。 已经几个时辰滴水未进的屠风扬,显得十分憔悴。金黄的灯火在他脸上不断跳跃。凝聚,散开,流动中映出他疲倦而忧心忡忡的神情。 柳邦华带回了一个最坏的消息,人人闻之色变的凌虚教四大护法,已经到了。 如今,大雪山庄的势力遍布整个中原,共十二堂。 这一刻,有五堂尚在外。恰巧正在庄内的七堂,除去受伤退下的飞雪堂堂主谢三亭、奔雷堂堂主郑前和凌云堂堂主马小决以外,此刻就剩下了窟云堂堂主云天虎、七烟堂堂主柳仙仙、玉心堂堂主柳邦华和辉凝堂堂主龙菜菜,正端端正正立在屠风扬面前。屠风扬的三个儿子,正守在后院的家眷身边待命。 片刻之后,屠风扬的脑中,已经仔仔细细过了一遍所有的人名,遂陷入了一阵沉思。王霜立在屠风扬身侧,垂首无语。 生死存亡的最后时刻,就要到了。 屠风扬细细思量了一番,突然抬头,一双眼睛射出精锐之光,坚定而洪亮地说道:“天亮之前,窟云堂、七烟堂、玉心堂、辉凝堂从四个方向杀出去!传话让三个少爷保护好后院家眷!露毓留守偏殿!刀师和家丁,均听从王霜调度!” 话音未落,厅中便想起了整齐洪亮的声音:“是!” 大雪山庄门下众人,手持着雪白的大刀,身着着整洁的青色劲装,如同一股汹涌的波涛,纷纷涌出门去。方才还人山人海的辉煌大厅,顿时变得空旷寂静。金色灯火充溢着大厅的每个角落,笼罩着屠风扬和王霜,二人均是拧眉不语,一脸严肃。 天亮的时候,一切都会落下帷幕。 偏殿里的王遮山,已经包扎完毕,正努力想要起身,却被露毓一把按在榻上。 金黄的灯火,笼着她冷静的脸。 “你躺着,不要乱动,我出去看看!”露毓交代完这句,转身往偏殿外去。 王遮山绝望地发现,自己确实已经行动困难,受伤的腿,敷上了草药,阵阵麻木的清凉,令他的双腿不太听自己的使唤。他重新躺下,心中默默数着时辰,猜测到,向来不拖泥带水的大雪山庄,天亮前一定会开始突围。他期待自己的腿,能够尽快从麻痹中复苏。 天亮前,他一定要赶到龙虎厅! 然而,时间已经非常紧迫。 幽黑的大雪山庄,高拔的四面高墙下,人头涌动,四个堂主已经分别带领自己堂中弟子,赶到突围的位置。 柳邦华遥望着两个白衣人影,在不远处的高墙上裙裾飞扬,脚步便越来越沉重。两个白影,散发着寒光,两只银剑,好像寒星闪烁。 这是不能扭转的事实,任他脚步再慢,也必须前往。 想着这些,柳邦华已再次来到二人面前,他握紧了腰间的刀把,从容笑道:“大雪山庄,从不交人!” “这是屠风扬说的么?”嘶哑的女声,略微吃惊道。 “正是庄主原话!”柳邦华抱拳,躬身道:“护法请回罢!” “不用和他们罗嗦了!”清甜嗓音的女子,面纱流动,轻蔑道:“不识抬举!” 黑暗中,两个白衣人,突然齐齐消失在墙头。 那是何等空灵惊人的轻功,甚至没有人看清她们离开的身法和影踪。 柳邦华捏紧了刀把,皱紧了眉头,绝望更加浓厚,沉沉压在心头,半个时辰内,他的玉心堂将从这里突围。 然而,他完全没有胜算。 两个白衣人,随意就出现在高墙之上。她们若想杀进山庄,岂不是探囊取物般简单?残酷而无力的现实,摆在眼前,柳邦华却没有悲观。作为一个十几年在南部盐路纵横驰骋的堂主,他带领玉心堂经历了太多生死变故。奇迹一次又一次发生,将乾坤扭转,总在千钧一发时。 今夜,奇迹或许再次发生。他坚定地想,遂转过身来,面对的正是玉心堂十几个弟子,每一人如同一座雕塑,线条刚正,岿然不动,令他不禁激动感慨。 大刀已经出鞘,柳邦华右手擎刀,目如星光,精锐望着众人,慷慨激昂,朗声道:“不成功,便成仁!” 一时间,响声雷动,堂中弟子均情绪高昂,纷纷挥动手中白亮的白刀,回应道:“不成功,便成仁!” 声音错落,响彻苍穹。 四面高墙下,一样振奋的激昂之声,此起彼伏,遥相呼应。 屠风扬立在厅中,手握轻软白绸,正仔细擦拭自己一把闪着寒霜般冷光的白刀,那把陪伴他至今的“雪吟刀”。王霜也默默提起一柄短刀,是许多年前,屠风扬送他的一把“涂月刀”。王霜多年留在内宅,出刀的机会少之又少,然而,他依然保持着与屠风扬行走盐路之时的敏锐和果敢,此时举刀,依然是威风凛凛。 两人擦完刀,对望一眼,均是会心一笑。一笑间,仿佛诉说良多。几十年来相伴,他们的默契和情义,早已超越了语言。 这时候,有刀师奔进大厅,抱拳跪地道:“禀庄主,四堂弟子已经就绪!” “好!”屠风扬横刀,仰天笑道:“半个时辰后发烟火,四堂皆以此为信,同时突围!” “是!”刀师应道,飞奔而出。 “走!”屠风扬对王霜道,哈哈大笑。 “好!”王霜挺直了身板,亦朗声大笑:“正好活动筋骨!” 两人面朝大门,望着院中来去匆忙的人影,同时握紧了大刀,一把将袍裾撩起,别在了腰带上,遂一同大步向厅外去了。 ------------ 第六十九章 狭路相逢 院中幽黑开阔,屠风扬与王霜步步生风,不久便来到众人之间。 澄黄灯火,在屠风扬背后闪耀,黑暗中,以金黄颜色勾勒出他清瘦挺拔,不怒自威的身形。他站在粗糙开阔的石板地上,眼前是波涛般起伏的人影。庄内子弟,各个劲装疾服,蓄势待发。 王霜从下人手中接过跳跃的火把,高声疾呼:“庄主在此!” 众人见屠风扬手握着雪亮大刀,纷纷抱拳,激昂高喊:“庄主!” 屠风扬从王霜手中接过火把,往眼前照去。照见的,是数不清的面孔,全都闪烁着坚定的勇气。每一个大雪山庄子弟,都仿佛一座雕像,巍峨肃穆,让他顿觉一阵激动直撞心口。 他思索过,犹豫过,思考过保全后退。 但这一刻,他坚定了。 他要和大雪山庄同生共死,不只是和这座山庄,还有这庄中每一个人;普通的,拜倒在他脚下的每一个子弟。刀师,家丁,……屠风扬心中激动起来。 “大战在即!”屠风扬朗声道:“愿你们手中大刀,饱饮敌人鲜血!” “誓与大雪山庄共存亡!”天震地骇,响彻苍穹。 屠风扬抱拳高高举起:“老夫在此,给各位一拜!” 王霜心中一酸,忙上前扶住就要下拜的庄主,嘶声道:“老爷不可!” 所有人,纷纷伏地再拜倒,他们声音洪亮,不绝于耳:“誓死追随庄主!” 屠风扬缓缓闭上双目,他的心,仿佛一寸一寸,沉进了深渊大海。 院子最中央,几个家丁,正围着烟火,只待庄主一声令下。 四面高墙下,所有人都握紧了刀,抬头仰望苍穹,只待空中亮起突围的烟火。 时间仿佛过得很慢,屠风扬立在人群中,注意到天空已经暗透,黎明似乎不远。他不禁回头,再看一眼明亮的龙虎厅,心头突然浮现往昔种种,感慨在心底沉积,几乎喷涌。这时候,王霜来到他的身边,低声道:“时辰到了。” 屠风扬动了动嘴角,却没有说话。原来时间过得如此之快,远远超过他的想象。转眼间,半个时辰已经悄悄流过,他望了望四下人影,忽然伸出刚劲大手,举刀一挥,大喝一声:“点火!” 话音未落,院子中间突然亮起数道冲天烟火,急劲冲向无尽高空,仿佛一簇簇流星,迤逦滑行,华丽耀目。 一时间,安静的四面高墙之下,突然发出此起彼伏的奋勇呼声。暗夜中,一个个健壮利落的身影,如同细瘦鹤影,纷纷腾空而起,越过墙头,掠了出去。大刀闪耀,在夜色中如同点点寒星。 玉心堂在柳邦华的带领下,率先从正面高墙杀了出去,后面跟上去的人,脚步同样轻巧灵活,均高擎着跳跃的火把。一时间,高墙内外,亮起了一片流动火海,照亮整个夜空。 柳邦华脚不沾地,自半空急速掠过,起落间,便躲开了突然收紧的剑阵。那剑阵,流转无常,围绕在大雪山庄的高墙外,宛如一道烟白屏障。堂中弟子均紧随其后,脚尖自紧密刀阵上掠过,寻找可以落脚的空地。 然而,烟光稠密,很难得一落脚之处。几个人,在夜风中穿行,很快有人发出哀嚎,正是被诡谲的剑锋刺伤,几个身影,突然坠地。柳邦华心中一沉,再回头时,却发现剑阵已经提高了位置,尾随而来。 夜空沉沉,剑阵自是黯淡难辨,柳邦华低声疾呼:“跟紧!” 落音之时,黑色身影已经纷纷聚集在他周围。“起!”柳邦华再一发力,往更高处掠去,其他人均是发力紧跟,飞跃中将神出鬼没的剑阵甩在身后。 同一时刻,七烟堂堂主柳仙仙,御风而行,飞掠疾驰,带着堂中身法轻巧的弟子,一路飞展,已经掠进了对面的密林,虽然只带一个火把,却已经足够分辨眼前光景。密林中,早已有黑影四下闪现。忽而现身,忽而消失,突然又放出黯淡却凌厉的剑阵,飞剑错落,不一会儿就放倒了堂中几个弟子。 “熄火!”柳仙仙低声疾呼,刹那间,火把熄灭,一群人没入了接天黑暗之中。 黑暗中,几人均是屏住呼吸,耳畔擦过“呼呼”风声,似是有人忽远忽近。突然,一个人大喊一声,顷刻倒地。柳仙仙慌忙上前,伸手一摸,正触到那人脖颈上湿热的鲜血奔涌而出。 柳仙仙心中大骇,慌忙翻身,仰面躺倒,背贴着冰冷的林间泥地,同时低声道:“躺下!” 几人纷纷躺倒,双眼瞪着眼前无尽的黑暗。纷乱幽暗的白光,居然来来去去,正在他们头顶徘徊。悉索之音,在四周林间起伏响起,空气中弥漫着压抑逼近的杀气。 “别动!”柳仙仙沉声道。她是大雪山庄轻功最俊的刺客,见到这样神出鬼没的身法,也不禁大为惊骇。 此时此刻,大雪山庄内,众人聚集在屠风扬身边,举刀向外,谨慎防御。 “开门!”屠风扬遥望见辉凝堂堂主龙菜菜正捂着受伤的肩头,径直从墙外掠了回来,急忙大声喝道:“出门接应!” “老爷!”王霜却一把拉住屠风扬,沉声道:“你且坐镇庄内!我打头阵!”言毕振臂大呼:“跟我走!” 身后一群刀师,均抱拳喊道:“是!”一个个,手握大刀,跟着王霜,从正缓慢打开的崔巍大门,冲了出去。 屠风扬望着王霜越来越远的身影,不由心中感慨。 不知道过了多久,整个大雪山庄依然沉没在金黄与银白交错的火焰剑光之间,宛若一片风雨咆哮的海洋。 “报!”一个满身血污的刀师,突然跌跌撞撞闯进院内,奔到屠风扬面前。 屠风扬看到他满身绽开剑伤,心里一酸,问道:“如何?” 魁梧刀师却陡然哽咽,“哗”一下瘫倒,伏地痛哭:“云堂主没了!” “……”屠风扬眼前一黑,泪光瞬间模糊了眼前所有,他摇晃了一下,扶住了旁边的下人,哑声道:“人呢?” “剑阵太诡异!”刀师已经泣不成声,抽噎道:“正停在偏殿内……” “去偏殿!”屠风扬眉一皱,跟着刀师匆匆奔向偏殿。 灯火明亮的偏殿内,一面雪白薄布轻掩着云天虎的尸身。 屠风扬急急奔到门边,看见那面骇人的白布,却又停下了脚步。他犹豫片刻,方才缓缓挪上前去。那时,凉风穿堂而过,携带呛口的血腥气息。屠风扬满面风尘,深深吸了口气,伸出了颤抖的右手,轻轻攥住了白布一脚。他犹豫了,片刻间又再次努力,咬牙轻撩。 透过澄黄的光,白布下露出了云天虎伤痕累累的残骸,他必然是在剑阵中极尽所能,历经辗转,浑身上下几乎全是细密的伤口。一串湿热的眼泪“噼里啪啦”落在那布满伤口的尸身上,面黄如纸的屠风扬,一阵眩晕,一个踉跄,手指松开了白布,后面的人忙上前扶住了他:“庄主!” 屠风扬颤巍巍抬手,掠去眼角泪水,举起了大刀,灯火中散发耀眼光芒。他擎着那急待饮血的雪白大刀,一步一步,走出了偏殿,每走一步,心就增了一分疼痛和愤慨。终于,他来到了早已斑驳的对开大门,望见了眼前一片烟火交错,他那穿云裂石的声音响彻天地:“屠风扬在此!与诸位共存亡!” 高墙内外的大雪山庄子弟,每一张布满烟尘和血污的面孔都扬起斗志昂扬的笑脸,他们齐声高喊:“庄主!庄主” 屠风扬皱起眉头却扬起了嘴角,眼角俶尔间又湿润起来。 杀声震天,银剑穿梭,击倒一片又一片身影,空气中充溢着血腥的气息。激流般的鬼影杀手,突然纷纷现身,手持着银白的短剑,冲进了大门,正好和迎面而来的屠风扬狭路相逢。 狭路相逢勇者胜! 鬼影杀手,各个身着紧身黑衣,戴黑色面罩,只露出一双慑人的眼睛,端立在一群黑影前面的,是一个白衣胜雪的高拔男子,姿貌瑰伟,面沉如水,正望着屠风扬,抱拳笑道:“屠庄主!” “护法到了!”屠风扬大笑道:“有失远迎!” “客气!”那白袍男子伸手便亮出了银白的短剑,四周黑影早已压了过来,屠风扬背后,潮水般,同样涌出一个个手持大刀的刀师,最后面是擎着火把的家丁,顿时将这赶来打头阵的一群鬼影围了个水泄不通。 白袍男子微微一笑,又抱拳道:“在下孟川简。” “赫赫有名的二护法,幸会!”屠风扬淡淡一笑,抱拳道。他瘦削却英武,肃立在夜风中,令人油然起敬。 屠风扬与孟川简,二人均是颀长清瘦的身形,眼睛里都含着射人的寒气,一老一少,在夜风中狭路相逢,竟突然在对方眼中看到了自己的前世今生。 于是,两人同时微微一笑,算是表达一种敬意,一种对敌人的惺惺相惜之意。 ------------ 第七十章 刀光剑影 就在屠风扬与孟川简对望的之时,夜风四起。大雪山庄的劲装汉子,已经亮出了雪白大刀,与身着紧身黑衣的鬼影杀手,同时自两人身后跳出,拉开了阵势。 屠风扬皱眉,心中绝不敢怠慢眼前的年轻人一分。他深知,璃星山上下来的鬼影杀手,每一个都经历过一次死亡。四大护法,更不是血肉之躯。 闪电般,雪吟刀呼啸而去,直劈孟川简面门,他心中一惊,不得不佩服屠风扬那与年龄完全不符的灵巧锐气,当真是宝刀未老。森森刀光,在夜色中捉摸不定,每一招都紧密衔接,几乎是滴水不漏。凛凛杀机,在错落的刀锋间如水流淌,几乎将孟川简包裹得密不透风。 然而,修罗场不辨天地的黑暗空间,早已练就了孟川简细致入微的辨别能力,那涣散的刀影,在他眼中,也逐渐剥离,分散,呈现出深浅不一的白色,最亮的那一道,才是刀的真身。 一瞬间,小巧而夺目的银剑已经自掌中滑出,孟川简手腕一震,银剑便撕裂夜色,随着他转动的身形,陡然直刺屠风扬虚实不辨的刀阵,“噌噌”几声,流星般的银剑,迤逦灵巧,已经多次掠过雪吟刀笔直冰冷的刀背,发出了刺耳的摩擦之声。 屠风扬心中一凛,惊讶于这个年轻人敏锐超群的辨别能力,能从屠风扬真真假假的绽放刀影中辨别出刀身的人,必须有比鹰还要锐利的眼睛。 鬼影堂里,果然都不是人。 屠风扬想到这里,心中一沉,口中大喝:“起!”振臂一拉,挣脱了按在刀背的剑锋,银光四溅,火星点缀其间,竟形成了一副绝美的画面,好像正月十五亮起的烟花,美轮美奂。 刀光剑影,两路黑衣人早已融为一体,接踵摩肩的人影汇成一片暗影,只剩下银白雪亮的电光在其间闪烁不休。短兵相接,身形错落,人影在屠风扬与孟川简身边形成一片汹涌起伏的人海,如同惊怒午夜里,泛滥的潮汐,喧嚣凶猛,不眠不休。 煞气游荡在人海之上,比苍穹的黑暗更加惊魂。 深浅黑色中,屠风扬与孟川简的白衣显得非常醒目,一个飘逸潇洒,一个沉稳诡谲。一个快剑,一个快刀,当真是快与快的较量。 白影交错间,两人已经拆了十来招,招招都是凌厉急紧,如同闪电,肉眼几乎不能辨清。 然而,十几招拆过,两人均是心头一紧。 屠风扬看不出孟川简的破绽,孟川简也找不到屠风扬的空门。二人均是一皱眉,一咬牙,突然一齐腾空,翻身就掠过了黑压压的人群。半夜中,二人御风而动,再次亮出了自己的武器。孟川简脚踩着夜风,身形如雀鸟般轻灵,一转身,手腕翻转,银剑在空中划出个光圈,灼灼晃眼。银色光圈还未消散,他的银剑已经来到屠风扬面前。大刀一横,雪亮的雪吟刀,闪光的刀面,及时迎上了如钉的剑尖,“叮”的一声,内力相冲,孟川简的银剑居然被生生弹开,他慌忙气沉丹田,身随剑去,翻了几个跟头,放得立在半空,虽面沉如水,心中却不得不暗暗佩服屠风扬催山倒海的雄厚内力。 那内力,犹如火龙自深海喷薄而出,急劲火热,令人无法招架。 屠风扬横刀向后掠去,眨眼间便立在了高拔院墙之上,夜风中,白袍招展如旗,威风凛凛,霸气冲天。 两人挺立高处,远远对望。夜空中没有月亮,浓云与天幕融为一体,天大约要亮了。 必须马上突围出去! 屠风扬遥望着顿在半空的孟川简,不由感慨,这世上,能随意停滞空中的绝技,除了凌虚教,恐怕再无他人能够做到。 这些幽灵般的杀手,总是传达给对手自身早已超脱生死的绝望信息。 然而,哪怕一线希望,屠风扬也要杀了这个鬼影。 想到这里,他抖直了雪吟刀,夜风中忽然腾空,向孟川简掠去。 这时候,露毓方从激战中抽身,才进入偏殿,便看见双腿略微有了知觉的王遮山,正挣扎起身,双脚已经落地。 “你干什么!”露毓大喝一声,箭步冲到王遮山面前,一把按住他。 “放手!”王遮山抬起凝霜的眸子,盯着她怒道:“我不能躲着!” “你出去能干什么!”露毓的左手,依然死死按住他的肩头,纹丝不动。她皱着眉,沉声道:“你出去就是找死!” “我不能躲着!”王遮山再次怒喝,突然一发力,矮身躲开露毓的手,踉跄便往殿外冲去。 “回来!”露毓一翻手腕,白刀别在背后,腾出右手便急忙去抓王遮山。 然而,王遮山虽然身上带伤,却依然力大如牛,他回身伸出双手,猛地一推,几乎将急冲而来的露毓推了个趔趄。露毓急忙顿住,向前一跃,同时伸手,直抓王遮山肩膀,同一时间,王遮山铁手伸展,已经向露毓劈去。 “你!”露毓吃惊而愤怒,完全没有想到,王遮山会真的出手。她知道王遮山内外伤均未恢复,更是不愿伤害他,便只好伸空手相迎。 虽不用兵器,两人却均是掌法凌厉,一个比一个快,王遮山不愿缠斗,推的姿态居多,露毓却如同牢牢粘在他的身上一般,每一掌到了他身边,便化作急速一抓,将他重新抓了回去,极力往殿内抛去。 “放手!”王遮山一掌劈去,正对着露毓肩头,露毓慌忙矮身躲开,翻身向一侧掠去,掌风刚劲,是王遮山的决心。 她心中委屈,却绝不屈服,一转眼,又再次跃到王遮山身边,伸手再抓他的双肩。王遮山愤怒不已,大喊道:“让开!”同时转身,反手一掌,露毓还不及躲避,铁一般的手指已经嵌入她瘦削的双肩,同一时刻,王遮山竭尽全力,使大力一抡,居然将她甩去一侧,“砰”地一声便撞在了红漆木柱上。 露毓咬牙皱眉,还未回神,王遮山已经抓住这绝好的机会,蹒跚而去,眼看就要出偏殿大门。 “王遮山!”露毓跺脚喝道,腾空而去,她身形伶俐,起落间就到了王遮山面前,伸手就是一抓,正抓住王遮山的肩膀,缩回手肘的一瞬间,便将虚弱的王遮山拽了回来,往殿内推去。 “松手!”王遮山怒目而视,长啸一声,翻身身体,挣脱了露毓,转身再往殿外去。 一不做二不休,露毓索性豁出去了,快如闪电,双手再次抓住王遮山的肩膀,丝毫不松懈一分。 王遮山反手一抓,铁钳般牢牢攥住了露毓细瘦的手腕。他大力一拉,露毓双脚已经离地,她腰间发力,顺势自王遮山头顶掠过。 王遮山用力一摔,已经将她从头顶拉过,正抛往眼前地面。露毓却双脚率先落地,“咚咚”沉闷两声,两脚已经定在地上,同时牢牢撑住身子,肩背凌空。王遮山还没回过神来,她已经借着手腕处的力量,双足弹起,再落地之时,人已起身,反而将王遮山从身后拉起,抛到半空。 王遮山吃惊地瞪着露毓,还未明白来去,身体已被露毓再次抛去空中。 “啊!”他惊呼一声,同一瞬间,人已经被摔在地上,顿感浑身碎裂般疼痛,不由哀叫一声,放开了露毓的手腕。 “伤着了?”因听到这一声哀叫,露毓慌忙赶来,蹲在王遮山面前关切道。 一瞬间,王遮山却再次伸出一手,径直向她胸前穴位点去。露毓大惊,下意识伸出双手,在胸前交叉,正迎上王遮山凌厉而至的手指。她不由拧眉怒道:“有完没完!” 她两手格挡王遮山,同时飞起一脚,将他向一侧踹去。这一踹,力道虽不大,却因腿上有伤,他全然不能招架。他顿时身形一歪,顺着露毓发力的方向,“咕噜”滚到了墙边。 露毓顺势起身向前飞掠,来到王遮山面前,伸手就点了他的几处要穴。 王遮山不能动弹了,他怒视露毓,眼睛里流出了冰霜。 “瞪什么!”露毓冷冷道,起身掸了掸身上的灰。 “你!”王遮山面色铁青,他被露毓点了穴,几个时辰内,怕是一寸也不能挪动。这般奇耻大辱,几乎令他心智失控。他嘶声喊出个“你”,却顿时无语。 “我什么我!”露毓轻蔑道:“你便是没伤,也不是我的对手!” 这是一句实话,听起来格外刺耳。 王遮山突然不说话了,他颓然闭眼,眼角竟然流出晶莹泪光。他皱了皱眉头,哑声道:“师门有难,你让我就这么躲着么!” “是!”耳边是露毓绝情坚定的声音,理智冷静,没有一丝情绪,如同平常任何一日,她说话的语调。 在这样大难临头的时刻,她依然是这般冷血坚毅,令王遮山堂堂男儿都不禁汗颜。 她低头,见王遮山绝望的面孔上充满了自责和沮丧,也不禁动容,却依然声音平静,淡淡道:“你受了伤,出去只是累赘!”言毕,突然眉一敛,将王遮山翻转负在背上,往殿后面的密室里去了。 偏殿内这个密室,其实也不能算作密室,只是屠风扬收藏珍奇的一个暗室而已,知道的人向来不多,露毓与王遮山自然是知道的。这时候,这个暗室却成了一个难得的避难之所。 露毓不由分说,便将王遮山带进暗室,合上暗门的一瞬间,她平静的脸,与门外的光线一齐消失,决绝地将王遮山留在了无尽的幽黑之中。 绝黑中,王遮山只有绝望与自责。 种种灾祸,因他而起。千钧一发之刻,露毓却将他困在暗室内,令他不得尽善尽忠,陷他于不仁不义。 想到这里,他不由咬紧牙关,愤怒不已。然而,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在这绝对封闭的幽暗中,与自己翻江倒海的思绪不断缠斗。 ------------ 第七十一章 风雨终曲 黎明降至,天空中突然落下一阵猛烈急雨。 第一道曙光,瞬间淹没在天边烟灰的浓云背后,隐隐散发着迷蒙的光亮。大雨突至,将黎明冲刷得黯淡无光。 天亮了,天空却没有亮。 屠风扬已经在墙头上和孟川简拆了百十来招。 然而,不相上下的速度和身手,令他们对峙良久,亦无突破。 大雨如注,将二人淋得透彻,白衫贴着清瘦身躯,勾勒出他们一样倔强的骨骼。 高墙内外,太多的人已经倒下。雨水敲打着地上尘土,溅起迷蒙的烟,将失去灵魂的身体掩埋。然而,站着的人依然于刀光剑影中躲避步步杀机,亦寻求致命一击的良机。剑阵已经在鞭子一样凌厉的大雨中紊乱,孟川简回头瞥了一眼那些被大雨敲落的白剑,不由一皱眉,心道:不可再拖! 想到这里,他挺直剑锋,翻身而去,雨幕遮挡了屠风扬确切的方位,一切突然变得虚无。孟川简眉一皱,心一紧,剑锋横着一挥,齐刷刷切断眼前根根雨丝。极短的时间内,雨帘之中,横向露出了一条缝隙。那短暂而模糊的缝隙,却是孟川简绝对的良机,他透过那一瞬间,已经看清了雨幕背后的屠风扬,正横着白刀,随风而来。 眨眼间,雪亮的刀子,已经自漫天飞雨中突破而出,杀气阵阵,“呼”地来到孟川简面前,风驰电掣,闪耀如雪。孟川简大惊,翻身向后掠去,银剑脱手,去势如电,正迎向光亮的刀锋。白刀身后,正是屠风扬清瘦的身影,在灰色的暗淡天光下,明亮夺目。不知道是白刀耀眼还是白袍夺目,人与刀,齐齐来到孟川简面前,凌厉如电,几乎让他不能睁眼。 白刀已至,银剑“叮”地将其弹开,同时,屠风扬已经再次发力,第二次直刺而来。银剑轻盈滑入孟川简手中,冷光一闪,突然再次脱手,凛冽而去。 “老爷!”飞雨中突然响起苍老坚毅的声音,屠风扬蓦然一震,白刀陡然收回,瞬间向后掠去丈外,将身体重新掩藏进烟雨之中,他双脚刚落在墙头上,便大喝一声:“这里!” 孟川简听到这声,见屠风扬人与刀同时退入雨幕,只好拧眉凌空一抓,银剑再次回头,重新滑入他湿漉漉的手掌。 这时候,王霜正披着如鞭大雨,疾奔而来,两三步就飞掠上了高拔院墙,细辨之下,便磐石般轰然顿在屠风扬身侧,手握着明亮的涂月刀。那刀面光亮,迎向天幕上凌厉落下的雨柱,溅起跳跃的水花,说不出的威风霸道。屠风扬伸出手掌扶在额头,遮住劲雨,接着迷蒙烟光,但见到王霜任凭雨打风吹,岿然不动,不由心头一热,朗声笑道:“好好好!你来了!” “天亮了!”王霜大声道。 “速战速决!”屠风扬喊道。 奔腾的雨声,呼啸的风声,几乎淹没了他们的声音,屠风扬突然伸手紧抓王霜的双肩,有力地晃了一下,仿佛无声嘱托,遂转身而去。王霜在大雨中郑重地点了点头,便劈开雨幕,紧随其后,急劲而去。 孟川简于大风大雨中仔细分辨,转眼间便听到了风驰电掣般的衣袂袍裾之音,由远及近,携着刚猛的杀气。他于细密雨珠间,突然睁开了一双精锐的眼睛,看到了无垠雨幕中,已经出现了两个黑影,一前一后,正迎面而来。 刹那间,天边响起滚雷,沉闷低吟,湮灭了喊杀之声。烟雨吞噬所有,墙下打斗的人影,突然齐齐消失眼前。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了他们三人。 孟川简翻身腾空,几个翻转,已经来到王霜身后,银刀早已向前滑去,正对他背后要害。剑气到来之际,王霜陡然转身,大喝一声:“背后!”同时已经侧身飞掠而去。 屠风扬长啸一声,回身亮出了雪白大刀,同一时刻,银剑脱手,孟川简人已经追着王霜而去,一掌随即凛然劈去。王霜大惊,急忙横着涂月刀护住要害。孟川简蹬着风和雨,往上攀了几步,翻转身体再劈一掌。同时,银剑已经化作飞龙,凌厉擦过屠风扬的刀背,几乎就要钉入他的眼睛。 屠风扬惊呼后退,错开脑袋,只听“嗖”一声,银剑长啸而过,刚好掠过耳畔。那声音,冰冷摄魂,令他一个趔趄。这一边,孟川简两只手掌,交错而至,正迎向王霜锋锐的刀锋。然而,他手腕灵巧翻转,竟顺势将一只手掌平送刀侧,瞬间与刀面平行,然后突然灵巧翻转手掌,顺势就是一抄。 这一抄,内力雄浑,震颤了整口大刀。 大刀“嗡”的几颤,传来一阵孟川简灼热烫人的内力。王霜大吃一惊,大刀瞬间脱手而飞,他忙发力一震手腕,凌空就是一抓,再“呼”地一拉,那白刀兀自在半空中跳转一圈,方才再度蹦入他的手中。孟川简人已经向后飞掠,顺势接住了自屠风扬处飞回来的银剑,姿态从容,身手俊秀。 风雨如晦,屠风扬与王霜前后端立在高高的墙头,遥望见孟川简挺拔身姿,于无尽雨雾中若隐若现,心中都不由生出一阵寒意。 那当真是鬼魅一般空灵诡谲的身手,让人无法掌控和辨别。 当你看到他的影子,他或许正在你的身后。 屠风扬仰望苍穹,雨柱凌厉,风烟凄迷,天空是无尽的灰暗,他的心亦是无尽的灰暗。王霜在烟雨中皱紧了眉头,冷风呼呼,鞭打着他岿然不动的身子。 突然,灰暗中亮起一道电光,却正好在屠风扬与王霜身后闪现,向着二人迅猛疾驰,来势如电,携风带雨。二人均是一惊,同时感到身后一阵剑气,回身间,却发现剑光已经闪在咫尺之间,几乎不能躲避。 孟川简诡谲不辨的银剑,果然出现在了相反的方向,却完全避开了他们的注意。 孟川简在哪?屠风扬心中绝望地想。 银剑什么时候到了他们身后?王霜心中也开始涨满绝望。 然而,银剑兀自撕裂雨幕,锐利而至,如同一只银色飞镖。他的主人,早已遁形在无尽的灰色烟幕中,伺机待发。 屠风扬腾空而起,任凛冽雨柱敲打肩背,抽出大刀,奋勇一跃,迎了上去。 “小心!”王霜大喝,声音未落,便发现,屠风扬背后陡然现出一个剪影般的人形,笔直挺拔,清俊如鹤。 “背后!”王霜立刻辨出那是孟川简,他不顾一切大喊,同时奋力一扔,涂月刀已经脱手,响着龙吟般的刀音,劈开疾风劲雨,径直刺向那若隐若现的黑影。然而,大刀猛烈而去,却仿佛只刺中了一个幻影。银光闪闪的大刀,在急雨中顿了一下,就突然坠落进无垠的烟幕之中。 王霜一咬牙,长啸一声,往屠风扬处飞掠而去。 听到大喝的屠风扬已经转身,同时躲开了身后银剑。银剑没入雨幕的一瞬间,一个黑影,陡然出现在屠风扬身侧,伸出一只大手,凌空就是一劈,掌风凌厉而至。屠风扬想躲开,却已经知道,一切都晚了。他孤注一掷,斜掠而去,却立刻感到头顶“嗡”的一震,那只银剑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自雨幕中现身,剑柄奋力敲击在屠风扬的头顶。那一敲,带着孟川简刚猛凛冽的内力,触到屠风扬头顶,轰然一震,几乎将他整颗头颅震碎。只是瞬间,屠风扬便突觉两眼一黑,身体顿时颓然自墙头栽了下去。 王霜大惊,立刻追着屠风扬轰然坠地的身影,急紧而去。 高墙上重新现出孟川简俊拔的身形,银剑已经滑入他的手掌,闪着点点冷光。他兀自立在疾风劲雨之中,低头望见屠风扬如射落的燕雀般,径直栽了下去,突然皱起了眉头,心中掠过一种不能言说的滋味。 高手相争,大抵如此,总是于对手有种浑然天成的敬意和钦佩。 孟川简立在墙头,眼前苍茫一片,仿佛什么都不存在了。 一切都结束了! 大雪山庄已经走到尽头! 孟川简想到这里,突然伸出修长的手指,轻弹宝剑。 一阵龙吟般的声音,穿过烟雨大风,响彻天地之间,这是一种只有鬼影杀手能够听懂的剑语。 一时间,凌虚教的鬼影杀手,突然一齐消失在烟雨凄迷的天地之间。 王霜已经落定在墙下,焦急地四下搜寻。不一会,便于风雨之中望见了屠风扬颓然倒地的淡薄身影,他急忙赶上前去,一把扶起屠风扬。 然而,屠风扬已经不能睁眼,鲜血自他七窍不断涌出,不断被大雨洗刷干净,却又不断再次涌出。 “老爷!”王霜泪如雨下,那些苦涩的眼泪,也被大雨洗刷地干干净净。 这时候,高墙下错落响起洪亮而凄凉的声音,纷纷喊道:“凌虚教撤了?” “回龙虎厅!”王霜拼尽全力,大喊道,声音在落雨中颤抖不已。 ------------ 第七十二章 伤离别 大雨没有停歇,众人已经陆续回到龙虎厅内。疲惫的人影,比肩端立,各个流露出凄凉哀痛的神色。 偏殿内,屠风扬躺在王霜怀中,紧阖双目,鲜血自七窍源源不断流出。 “怎么办!”王霜焦急喊道。 “恐怕……”郎中拧眉沉思,咬牙道:“恐怕没救了!” “胡说!”不知道什么时候,露毓出现在了门口,湿透的衣衫勾勒出玲珑的身形,紧握的指节隐隐发青,握着一口闪着冷光的雪白短刀,不断有泠泠雨水自刀面滑落,不一会就在她脚下汇聚一滩镜面似的积水。 “露毓小姐!”郎中颤抖了一下,哑声道:“庄主的颅内积血,已经……” “等着我!”露毓言毕已经消失在殿门。 雨突然小了,风却更紧了,四下呈现出略微爽利的景象,凌虚教的鬼影杀手,突然一齐消失在天地之间,暗影般荡荡消散,仿佛从未来过。 露毓脚不沾地,一路飞奔,湿寒如冰的衣衫包裹着她瑟瑟发抖的身子,大刀在她腰间摇摆,闪着凄寒青白的光。 不霁楼终于到了,第一道门板还未卸下,迎面便冲进来一个矫健玲珑的身影,口中大喝:“我爹呢!” 堂中店伙立刻认出了来人正是老板的养女露毓,慌忙领着她往内宅赶去。 晨光昏暗的内宅,正准备用早膳的孟庆丰,抬眼就看到了露毓慌张疲倦的身影,正一路疾奔,向自己而来。他慌忙起身迎上前去,露毓已经大步跃进门内,“咚”地一声就绝望地跪在了地板上。 “出什么事了!”孟庆丰大惊,慌忙吩咐下人拿来温热的毛巾,就要替露毓擦拭面孔。 露毓却一把推开他的手,气喘吁吁急道:“快跟我走!” 青夫人已经闻讯赶来,见到露毓几乎崩溃的模样,亦是吃了一惊,慌忙上前扶住她瘦弱的肩膀,急问道:“怎么了!” “大雪山庄!”露毓上气不接下气,急道:“只有爹能救他!” “救谁!”孟庆丰急忙追问道,一种不祥的预感同时涌上他和青夫人的心头。 “师父!”露毓突然留下眼泪,绝望道:“凌虚教来了!” “走!”青夫人急忙披上衣服,将露毓交予下人照看,遂与孟庆丰一同急急奔出门去。 这时候,雨突然停了,冷风却更加凄迷,将孟庆丰与青夫人的马车吹得摇摇欲坠。骏马四蹄飞展,沿大道上疾奔而去,一路向着大雪山庄。 雨停后,整个大雪山庄,突然陷入了无边的肃穆沉静之中。 所有人,都静静伫立在偏殿门外,每一个人的衣衫,都闪着雨水浇注留下的冷光。他们顾不得寒湿袭人的衣衫,满心都是荒凉的悲恸。 这时候,屠风扬依然紧阖双目,平躺榻上。鲜血顿住了,他却动也不动。 王霜默默立着,拧着眉头,面如蜡纸。 孟庆丰与青夫人赶到之时,同时被眼前的一切震惊了。 雨停风歇,天光突然明亮起来,照亮了大雪山庄斑驳重叠的高墙,伤痕累累的大门,还有那密密麻麻的尸体。每一个尸骸都布满令人恐惧的伤口,血水与雨水汇集,在地面上集结成深深浅浅的淡红水洼,着鸦青衫子的死尸,就安静躺在那冰冷的血水洼之中,缄默不语。 孟庆丰皱紧眉头,与青夫人一前一后,绕开遍地的尸骸,终于赶到了龙虎厅。死寂的大厅内,依然跳跃着澄黄的灯火。 大雪山庄在一夜之间经历的腥风血雨,已经伴着陡然明亮的清晨,传遍了嘉兴的每个角落,再一次为凌虚教的恐怖诡谲做出了证明。 青夫人率先来到屠风扬的榻前,瞧见了他方才止血的惨白面容。孟庆丰随后而至,铁一般的大手轻轻落在王霜的肩上,温暖的手,胜过千言万语,王霜感激地望了二人一样,却发不出一语。 孟庆丰诊断之后,却深深叹气道:“内力所震,颅内受损!” 一旁的郎中听到和自己一样的判断,亦是跟着叹气。 然而,屠风扬的脉搏却并未停止,这让孟庆丰不由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他低声对青夫人说了几句,对方那冷淡凝霜的面孔上,居然闪现罕见的喜色。 “屠庄主脉息还在,他还活着!”青夫人淡淡道:“如今,或许只有苗疆巴神医的后人能够救他!” 众人哗然,纷纷道:“路途遥远,庄主怎能经起?”“颅内积血,会不会半路夺命?”一连串的问题,此起彼伏,在冷飕飕的厅堂内错落响起。 “这不碍事!”孟庆丰拧眉道:“我可用麦芒银针先将积血导出!你们不用担心,这一路,由我夫妇照料!” 孟庆丰言毕,凝重而严肃地望着王霜。庄中子弟,亦各个凝望王霜,只待他发话。王霜瞧了瞧屠风扬血色尽失的脸孔,沉吟片刻,遂缓缓来到众人面前。 他失魂落魄的面孔,却依然散发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此刻,雨水在他发梢凝积,冷霜泛上他蜡黄的面孔。 这是大雪山庄生死存亡的转折时刻,命运正握在他手中。 “我同意孟老板带老爷走!”王霜思虑片刻,突然嘶声道:“嘉兴不能待了,大雪山庄子弟,明日动身,随我前往洛阳,投奔合志堂!” “大雪山庄怎么办?”众人皆变色不解问道。 “大雪山庄出了这么大事,保不齐盐路上的仇家赶来滋事!”王霜铁青的面孔,泛起悲伤的冷光,哑声接道:“群龙无首,明日起江湖上便没有大雪山庄了!韬光养晦,东山再起!” 庄内子弟,突然一齐默默点头,遂陆续离开偏殿,各自收拾去了。 殿中还剩几位堂主,正在等待王霜吩咐,一个个伤痕累累,倦容满面。 王霜望着他们,心中突然生出“强弩之末”的荒凉之情,却依然打起精神,朗声道:“发信给在外五堂,齐会洛阳!” “是!”几位堂主这才抱拳应道,同时躬身退出大门。 天亮了,风停了,窗外忽然雀鸟啁啾,吹过一阵凉风。 孟庆丰已经小心除了屠风扬的积血,用白布将他脆弱的头颅层层包裹起来,并示意下人用软轿将屠风扬往不霁楼送去。 告别时刻,非常匆忙,只因王霜还有无数的事情需要善后。孟庆丰与青夫人立在乌漆剥落的大门外,与年迈的老人抱拳告别,眼神交汇间,感激与托付,已经自王霜双眼传达向孟庆丰。孟庆丰亦是抱拳拧眉,接过了这沉甸甸的担子。 屠风扬于不霁楼有恩,这是他们义不容辞的责任。 太阳升起的时候,马车已经沿着依然湿漉漉的青石板路,往不霁楼去了。 午后,阳光和暖,春天再次温暖起来,露毓方才强打精神赶回大雪山庄,眼前尽是一派离开前的纷乱与落魄,她这才将王遮山从暗室里放了出来。 天空晴朗,雨后的湛蓝天幕,遥远而明媚,王遮山立在依然尸体横陈的院中,满色铁青。 仿佛轮回悄然流转,眼前景象,早已沧海桑田。 他怒视露毓,忽然奔出大门,一路踉跄,往不霁楼去了,露毓顾不得身心创伤,慌忙跟了出去。 不霁楼内宅的小院里,澄碧的小池映出远天无垠的湛蓝。红鱼在池中吞吐摆尾,晃起了涟漪,仿佛在水中,有好似在天际。雨后晴空,落下金黄温暖的深春暖阳,绚烂照亮整个庭院。 王遮山却带着一种与和暖晴空完全冲突的冰冷,一步一步沿着曲折回廊,往对开的雕花门去了,身后是白如白纸的露毓,清秀英武的双眉落在雪白的脸上,清晰而骇人,紧拧的眉头中藏着化不开的仇恨与痛苦。两人在下人的带领下,迎着暖风,已经来到孟庆丰的内宅。 窗户阔敞着,屋内弥漫着草药的苦香,孟庆丰正在洗手,占满屠风扬鲜血的手。屠风扬静静躺在淡紫床幔内,单薄得好像一片白纸。孟庆丰已经导出他脑中多半积血,青夫人小心重新裹好涂了药汁的白布。 王遮山如同一座高山,立在门口,遮蔽了身后晴暖的天光,墨黑的影子投射在铺着波斯地毯的地面。他木然伫立,遥望着昔日里风采夺目的师父,突然双膝跪地,“哇”地大哭起来。 男儿有泪不轻弹。 只是未到伤心处。 王遮山椎心泣血的哭声,令在场所有人动容。他仿佛撕裂了心肺,粉碎了五脏,痛不欲生。 心痛,才是这世上最痛的痛。 露毓默默立在他身后,忽然泪如雨下,清泠泪水布满她极少袒露情怀的苍白面孔。那张脸,第一次显得如此伤心和痛苦。 原来,她已经将屠风扬当做了父亲;原来,她依然如此深爱王遮山;原来,大雪山庄才是她的家。 家没了的时候,露毓才知道自己有家。 青夫人哽咽了,她缓缓上前,慢慢跪在王遮山面前,冰一般的双手,将吞没在伤痛失魂中的少年轻轻揽在怀中。 那是何等冰冷的怀抱,如同一个凝霜的冰窟,荡漾着惊魂的寒气。那寒气,一寸寸渗入王遮山充满热血的脑袋,令他终于安静下来。 哭声小了,王遮山伏在青夫人怀中,只剩下一张麻木的面孔。 乏力回天,每个人都缄默了。 ------------ 第七十三章 一波三折 次日清晨,风轻日暖,沉静远天,正静静俯瞰大地。 王遮山最后一次回头,望了望“大雪山庄”四个金字。那熟悉的四个大字,依然霸道骄傲,刚劲落在乌黑的木匾上,于翠柳之间熠熠生辉。 一瞬间,他的眼睛湿润了。 春风紧,催人行。深春的早晨,明媚温暖,大雪山庄子弟在王霜的带领下,匆匆离开了嘉兴。 一把铜黄的大锁,紧锁了斑驳的崔巍大门,也紧锁了大雪山庄往日所有。峥嵘岁月,江湖风云,都深锁在了那高墙大院之中。江南最美的庭院,渐渐淡出了一行人的视线。王遮山默默靠在车内锦墩之上,凝神沉思,窗外溜进来的凉风,轻抚着他淡漠的脸。露毓就坐在他身旁,同样安静无声。 车辚辚,马萧萧,长长的车马队,迤逦而行,离开了嘉兴。 这日下午,一个纤细身影出现在大雪山庄紧锁的大门外。 淡黄窄袄,皎白面孔,一个娟秀的少女正端立在“大雪山庄”四字下。 金黄大锁,安静沉重,默默锁住院落中所有的一切。少女立在门外,微风轻抚着她充满绝望的脸,她怀中揣着个青布包袱,鼓鼓囊囊,显然不轻。 这时候,阳光正烈,普照万物,将她本就白皙的面孔映得如脂玉般透明。 “姑娘可是找大雪山庄的人?”少女身后突然响起一个老头的声音。 少女一惊,微微一颤,却不敢贸然回头,只是低声道:“是。” “你来晚了!”老头却叹气道,苍老的声音充满遗憾。 少女吃了大惊,蓦然回身,但见面前立着一个驼背的老头,墨绿布袍,鹤发童颜,拄着根木头柺棍,正皱眉看着她。 “什么?”她不由瞠目结舌道。 “他们已经走了!”老头遗憾地摇了摇头,同情地望着她惊魂甫定的脸。 “去哪了?出远门了么?”少女秀眉一蹙,略略稳定情绪,紧了紧怀中包袱,疑惑问道。 老头凝望了她片刻,突然懂得了什么,敛眉道:“你不知道?” “知道什么?”少女几乎瞬间脸色苍白,颤声道,一种不祥的预感渐渐在她心头升起。 “你从外地来的罢!”老头捋了捋灰白的长须,拧眉道:“全杀完了!大雪山庄没了!” 听道这句,那少女仿佛瞬间散架般,“哗”地瘫倒在地,眼睛呆呆望着地面,牙齿咬得“咯咯”响。 天色明亮,映得满地雪白,少女一阵眩晕袭来,眼前乱影重叠,突然什么都模糊虚无了。老头见她颇受打击,忙颤巍巍上前,哑声道:“剩下的人,今早都走了!你要找谁?” “去哪了?”那少女忽然抬眼,颤抖的声音带着最后一线希望。 然而,老头只是缓缓摇了摇头,片刻方才接道:“谁知道呢!他们一定是怕仇家报复,躲远了罢!” 那少女不再说话,努力挣扎站起来,失了魂一般,在徐徐清风中摆了摆,默默转身,摇摇晃晃沿宽阔的石板路往远处去了。老头立在绚烂阳光下,遥望着她纤弱的背影缓缓消失在视线之中,方才往街对面走去。 这老头正是大雪山庄隔一条街,正对面沈记当铺的老板。大雪山庄一夜惊变,他看得最真切。 那天夜里,月亮忽明忽暗,天地间少有的飘渺肃杀。大雪山庄三面正对的树林,藏满了不明来历的杀手。那平日里翠光悦目的密林,在夜雾中变成了一个可怖的杀场。 现在,大雪山庄只剩下了一座空宅。 老头遥望着对面那扇紧锁的黑色大门,不由地摇头叹气,感慨万千。 江南久负盛名的奢华大宅,盐路上叱咤风云的屠大爷,昔日里迎来送往的金字门匾,此刻不过是寂静无声,门可罗雀。 沧海桑田,世事无常。 流光溢彩的高天,仿佛唱着春末最热烈的歌谣,悠远清扬,令人神清气爽。人来人往的嘉兴街道,一如平日里的每一天,那样熙熙攘攘,接踵摩肩。这座水绿云白的古城,总是美得悠然自得,从容不迫。 那少女却觉得异常寒冷,心中涨满了无望和落魄。她摇摇晃晃转过几条街,迷迷糊糊就走进了一条窄巷,走了阵子,发现两面都是高墙,对面和背后亮着两个遥远的白色开口。她面色憔悴,仿佛历尽了跋涉和苦痛,走到这背人巷道中,才敢深情流露。暗巷中晦暗抑郁,催人神伤,她突觉心口一紧,忽就蹲在高墙脚下抽泣起来。 这嘤嘤低泣,不知道持续了多久,巷道里突然闪出一个黑影,正沿着光线昏暗的长长巷道,一路摇晃而来。来者是个年轻的赖子,大敞着褴褛的衣襟,脸上挂着污迹,嘴里叼根牙签,仿佛刚刚饱餐过一般,正悠闲满足地哼着小曲。他大摇大摆走着,不一会就停在哭泣的少女面前。 少女的脸孔藏在臂弯中,并没有注意到已经有人在自己面前。这哭声,却引起那赖子的注意,他得意地撇撇嘴角,突然蹲了下来,饶有兴趣盯着她微微抽动的肩头,嬉笑道:“哭什么啊?难道死了男人?” 那少女蓦然听到这句,霍然抬头,见一个贼头巴脑的赖子正不怀好意地盯着自己,顿时警觉起身向墙面靠去。她手中紧紧攥着个青布包袱,鼓鼓囊囊,引起了赖子的注意,他四转眼珠,突然一伸手,大笑道:“怕是走丢了罢!” 少女惊叫一声,转身便往巷口跑去,赖子忙追了上去,嬉笑道:“往哪跑!” 晦暗逼仄的巷道,仿佛长得没有尽头。 那少女踉踉跄跄,一路向亮着白光的开口跑去。赖子紧随其后,一边喊,一边追,他大步流星,眼看就要追上那少女。只听“啊”的一声,惊慌失措的少女终于脚下一绊,“咚”地趴在了地上。 同一时刻,青布包袱脱手而出,在空中一晃,顿时散了开来。开口处变戏法似的,跳跃飞出的竟全是白花花、亮晃晃的银元宝,如同闪亮的星子,“叮铃咣当”散了一地。 “啊!”少女惊叫一声,顾不得疼痛,慌忙起身去捡。 赖子却早已赶了上来,被眼前摔了满地的银元宝惊得目瞪口呆。他突然“嘿嘿”大笑几声,两眼射出喜悦的贪婪目光,一个箭步便窜了上前去,一把推开摇摇欲倒的少女,手忙脚乱收集那“咕噜噜”滚了一地的银元宝。 少女绝望地瞧了他一眼,突然一咬牙,起身便往巷外跑去。谁知那赖子利落地捡干完满地白银,装进包袱口一收,再往怀中一揣,立马追了上去。那少女还没跑出多远,就被赖子跳起来扑倒在地。 赖子紧紧将少女按在地上,嬉笑道:“要去哪?” “放开!”那少女愤怒道:“钱给你!” “想得美!”赖子嘻嘻笑道:“我看你无家可归,不如给你找个好去处!”言毕手一伸,往少女后颈就是一敲,孱弱的少女登时两眼一黑,就晕了过去。 夜幕初垂,嘉兴城里陆续亮起了灯,长长的街道,灿烂辉煌。人来人往,高车怒马,在街道两边无穷无尽,火龙般延伸的夜灯间穿梭来去。酒楼饭庄,纷纷亮起了大红的灯笼,将门匾幌子映得悦人心目。 与金碧辉煌、雕梁画栋的华美不霁楼仅隔一条街道,面对面却是个低矮粗陋的小饭铺,灰不溜秋的幌子,在昏暗的灯光中显得寒酸小气。但只要推门进去,里面却是人声鼎沸,灯火辉煌,一点也不比不霁楼冷清。 这是嘉兴街上随处可见的小饭铺,里面多是些贩夫走卒,引车卖浆之辈,虽说是粗碗粗盏,劣酒淡饭,却也自得其乐。 此刻,这热闹非凡的小饭铺里,几个大汉正围着屋内正中的大木桌赌钱,“叮铃咚隆”的掷骰子声不绝于耳,一群粗衫陋衣的莽汉扎扎实实围了一圈,一个个兴奋地直嚷嚷:“大!大!”“小!小!” 突然,裂着几道口子的大门被人一脚踹开了,一个衣襟大敞的赖子摇摇晃晃走了进来,肩上赫然扛着一个纤细少女。那少女显然已经昏了过去,随着赖子的步伐轻轻摇摆。 人群中发出惊呼,几个人已经笑得前仰后合,嚷嚷道:“肉狗,从哪偷了个俊娘们!” 叫肉狗的赖子“咚”的一声,将昏厥的少女摔在众人赌钱的大木桌上,一只脏兮兮的光脚已经“啪”地落在旁边的板凳上。他仰天大笑道:“这个娘们美得很,够不够我赌一回!” “够倒是够了!”手持陶碗的虬髯大汉笑道,摇了摇手中装着筛子的碗道:“只是这娘们来路不明,咱们可不想吃官司!” “窝囊废!”肉狗啐了一口,露出黄牙笑了笑,从怀中摸出个青布包袱,伸手从里面掏出个白灿灿的银元宝。 众人眼睛一亮,闪烁着羡慕的神色。 “这一锭够玩个大的么!”肉狗“嘿嘿”一笑,“啪”地将银元宝拍在桌上。 一群莽汉都不说话,这沉甸甸的银元宝,晃得大家都发不出声了。 肉狗又是“嘿嘿”一笑,突然将包袱里所有的银元宝都“叮铃咚隆”扔在木桌上,足足几十个。 大家都瞪着吃惊的眼睛。 “再加上她!”肉狗咧嘴一笑道:“一局输赢,玩个大的!” 庄家皱了皱眉头,嘶声道:“有人下注么!” 众人噤若寒蝉,突然不说话了。 “我和你玩!” 墙角突然响起一个清脆的声音。 众人皆惊,只因这粗人扎堆的小饭铺里极少响起如此这般高雅文秀的声音,仿佛是饱学之士,不然也是个秀才书生。 果然,墙角里缓缓站起来一个俊拔清瘦的人影,正是个书生打扮的年轻人,他面孔清秀,剑眉星目,一身宝蓝长袍,绣着暗蓝团花,说不出的华贵,修长纤细的手指,捏着把山水折扇。 ------------ 第二卷 大漠雪山 风起云涌 ------------ 第二章 赌局 书生此言一出,人群立刻一阵嘈杂。 肉狗眯了眯眼睛,仔细一瞧,见书生虽衣衫华贵,却生得细胳膊细腿,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心中并不在意,遂咧嘴一笑道:“好!” “不赌骰子!”书生却摇了摇手中折扇,抿嘴一笑道。 “那赌什么?”肉狗最讨厌罗嗦,见他花样百出,不免心中不悦,没好气道。 “赌这个!”书生却一点不恼,笑着摇了摇手中的折扇,道。 “这怎么赌!”人群已经开始骚动,有人率先开口嚷嚷道。手持陶碗的庄家也瞪着一双迷惑的眼睛,直勾勾盯着那书生。 “简单。”书生又是抿嘴一笑,手一抖,折扇“噌”一声铺展,上面正是幅山水画。 一群莽汉谁也看不懂,更是听不懂,各个面面相觑。 “怎么赌!”肉狗龇牙道,早已不耐烦。 “一炷香的时间!”书生轻轻摇晃手中折扇,挑眉笑道:“你若能碰到我手中折扇,算你赢。” “碰不到算你赢!”肉狗咕哝道,实在觉得好笑,心道:如此瘦小的书生,自己还不三拳两脚,就打得他满地找牙,何况就是碰一下那把破扇子。想到这里,他不禁大为得意,大笑接道:“我下注了,该你!” “好!”书生一收折扇,从怀中摸出一个精巧锦盒,盒盖弹开,里面露出了满满一盒金叶子和大珍珠,流光溢彩,照得满屋莽汉两眼闪光。 肉狗大吃一惊,笑道:“你倒是大方!” “那你也得再加个赌注!”书生将锦盒盖好,轻轻放在木桌上。 “还要什么?”肉狗吃了一惊,蹙眉道。 “昨夜有人输了你个玉坠!”书生突然不笑了,严肃道。 肉狗眼珠四转,思量片刻,突然大笑道:“你说那个啊!一个破玉坠子,我早已换了酒吃!” 书生突然不说话了,双眼露出一阵寒光,四目相对,惊了肉狗一跳。他心下暗惊,怎的一个娘娘腔的书生,却有如此狠辣的两只眼,一时间心中也没了主意,不由攥紧沁出冷汗的拳头,强作镇定道:“你若赢了,我陪你十个就是了!” “我就要那一个!”书生冷冷盯着他,一字一顿道。 这时候,满屋莽汉无不感到一阵阴森寒气,弥漫在空气中,令人不由打颤。方才还笑眯眯的清秀书生,转眼间就一副阴恻恻的模样,着实令人心惊。 “没了!”肉狗一摊手,不耐烦道:“你能怎样?”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书生突然举起手中折扇,微微冷笑道:“说好要赌,便要好生赌!你若赢了,锦盒归你,我概不追究!你若输了……”他突然展开折扇在眼前一晃,哼道:“就把玉坠给我找回来!” “好大口气!”人群中一阵窃笑,没人相信一个瘦小的书生,能赢过这条街上有名的泼皮肉狗。一时间,各个抱着看热闹的心态,谁也不愿离去。 “把这姑娘给我扶到后堂去!”书生突然敛眉,指着木桌上的瘦弱少女,对店伙道:“少一根汗毛,拿你是问!” 几个店伙匆忙将那昏厥的少女往后堂扛去。不一会功夫,后堂里出来个店伙,匆匆拿出一炷香,插在铜香炉中,点好道:“开始!” 话音未落,肉狗已经腾空跃起,猛地飞掠过宽大的木桌,伸出粗糙大手,直劈向书生。灯影绰绰,起落间,那书生却已经轻巧地滑到了窗边,笑嘻嘻地摇着手中折扇道:“这边!” “你!”肉狗面皮涨紫,顺手脱了身上破衫,往地上一摔,大喝一声:“哪里去!”遂一跺脚,“噌”地追了上去。他人未落地,已经抄起一条板凳,“砰”地砸落右面一排架子,堵死书生退路。大喝间,人已经离书生不过咫尺,他咬紧牙关,伸出就是一抓,正对着书生肩膀。哪知等他手到了,书生已经侧身一躲,轻飘飘就向上飞掠而去,转眼间便到了他的头顶。 梁上铜灯给书生宝蓝的袍裾带得左右轻摆,整个屋里瞬间灯影摇荡,光线翻江倒海,令人如同置身狂风暴雨之中。众人慌忙躲向一侧,背靠着墙壁。有几人看得热闹,不禁拊掌大笑道:“肉狗!抓他啊!” 肉狗气得满脸通红,重新落回桌上,一发力,直直向半空的书生飞掠而去。谁知那书生翩然一滑,却从他头顶一个翻身,人已经落到了墙角。 “哪里去!”肉狗大喝一声,盯紧了书生手中重新展开的折扇,凌空飞展,直冲而去。他自认为这一跃够快也够凌厉,绝对不容那狡猾的蓝袍小书生再溜开。想到这里,半路上便又加了一份力,顺手抄起了一条散落在地的板凳腿。 书生在窗边晃动着折扇,见肉狗已经凌厉而至,突然抿嘴一笑,反手将折扇藏在背后,伸脚勾起地面上一条板凳,抛在空中,同时飞起一脚,“噌”的一声,板凳呼啸而去,正对着来势汹汹的肉狗。 势猛难收,肉狗见板凳奋勇而来,慌忙在空中翻转身体,转了几个跟头,一只手攀住了屋顶的高梁。铜灯猛烈晃动,满屋都是零落飘渺的灯影,令人头昏脑涨,板凳“嗖”地一声,自他身侧飞过,“咣当”撞在对面墙上,碎裂开来,飞溅碎屑惊得众人慌忙抱头鼠窜。 一时间,小饭铺里乱成一团,不少人已经跑了出去。 肉狗心中大惊,这才松开房梁,重新落地,见远处一身宝蓝的俊俏书生依然端端正正立着,悠然地摇着折扇。他心中又惊又怒,心道:这个书生不简单!同一时刻,已经拉开阵势,双手同时劈了过去。他使大力猛劈,不但左右开弓,脚上还用力一弹,从高处俯冲,决心将这个瘦小的书生打趴下。 然而,窗边的俊俏书生,仿佛根本没有在意,依然立在原地,抿嘴笑着。他越是笑,肉狗就越是气,不禁在半路上又添了把力,正对着书生手中折扇飞掠而去。 半柱香的时间过去了,肉狗瞥了眼香炉,心中焦急起来。 转眼间,他已经来到书生面前,他越是刚猛,那书生就好像越是轻灵,等他到来的时候,书生已经如同一片薄纸,轻巧滑开了。不过几尺之间,却让生猛而至的肉狗差点扑了个狗啃泥。他使大力沉气,双脚陡然落地,铲起一片扬尘,方才立住,没将自己甩出窗口。 人群中突然发出几声讥诮笑声。 “大半柱香了!”不知道谁笑嘻嘻喊道。 “呸!”肉狗向众人啐了一口,怒道:“老子看得见!”话音没落,便抬眼恶狠狠在人群中寻找那书生。 一群粗衫陋衣的暗淡人群中,书生那身华贵的宝蓝长袍显得格外夺目。肉狗只瞄了一眼,就发现对方清瘦的身形正立在墙角,依然是满脸自得,若无其事摇着那把他使劲全力也碰不到的折扇。 肉狗心中大怒,心道那是个什么破扇子,竟然连碰都碰不到。想到这里,又啐了一口,勒紧裤腰带,大喝道:“有种别跑!” 一时间,他腾空而起,又撞得那半空中摇晃不止的铜灯左右摆动。一群人往另外的方向跑去,躲开恼羞成怒的肉狗,嘴里却一个个煽风点火,不停嚷嚷道:“肉狗,连个娘娘腔也打不过么!” 肉狗闻听,几乎怒不可遏,他大喝一声:“别跑!”人已经腾空翻转身体,旋转而去,正对着面不改色的书生。 书生待他来到身边,也只是一矮肩头,一转身,侧身就将猛扑而来的肉狗闪到了一边,再一翻身,已经轻巧地从肉狗身边飞掠而过,起落间就到了对面,他笑了一声,合上折扇,摇头道:“时间就要到了!” 肉狗慌忙回头,见铜香炉里的一炷红香,烟火袅袅,眼看就要烧到尽头,不由心中焦急,长啸一声,又扑了上去,口中愤然叫嚷道:“啊呀!”同一时间,又拎起一条板凳,猛向书生砸去。 书生左手拿着折扇,翻转手腕,收在掌中,突然飞身跃起,向肉狗飞掠而去,轻如鸿毛,却凌厉如电,带起一阵刚猛劲风,将堂中所有吹得东倒西歪,众人又喊又叫,惊乱不已。 眨眼间,书生已经迎面而来,正对着肉狗摔过来的板凳。肉狗使了大力,板凳脱手而出,转着圈向书生砸去,那书生却不惊不怒,伸出右手,手腕翻转,“噌”一下就生生将板凳在半空接住,稳稳当当抄在手中。那势如猛虎出山般轰然而去的板凳,竟被他凭空驯服,握在手中,顿时偃旗息鼓,没了声息。同一时间,书生手握着板凳,竟是飘然落地,连个声响都没有。 众人大惊,一个个目瞪口呆。 肉狗“咚咚”双脚落在地上,尘土飞扬间一个趔趄,方才立定,气喘吁吁,满眼惊骇。 “时间到!”庄家望了望熄灭的香炉,大声道。 书生轻轻将手中板凳放在地上,撩起袍裾,姿态优美地坐下,“噌”地展开折扇,悠闲地摇着凉风。 肉狗颓然立在远处,气得竟是一言不发。 “肉狗!”庄家朗声笑道:“愿赌服输!” 人群中一阵窃窃私语,大家都惊奇地打量着瘦弱的书生,但见他华贵长袍竟是丝毫未乱,手中依然捏着那山水折扇,面沉如水,抿嘴轻笑。 ------------ 第三章 东与西的彼端 和风暖日,天空晴朗,天气突然热了,转眼已到六月初。 宽敞的房内铺着暗红的绣花地毯,洒满了金灿灿的温暖阳光,雕花月门外,一个女子正在梳妆,她手指修长,仔细将头发束好,却戴上了一顶书生的帽子。她身着宝蓝色长袍,绣暗蓝团花,打扮停当,便俨然成了一个清秀俊拔的书生,正是昨夜里小饭铺与肉狗赌折扇的书生。 窗外阳光明媚,照亮了暗红的帷幔。帷幔内,躺着一个面如皎月,眉目动人的少女,正被那明亮的晨光晃开了双眼,昏昏才醒。 少女睁眼,环视四下,见眼前正是间规格不俗的上房,显然坐落在一等一的客店,不由吃了一惊,摇晃一下,便要挣扎下地。 “你醒了!”月门外款步走进来一个宝蓝长袍的俊俏书生,正笑吟吟望着她。 “你是谁!”少女警觉敛眉道,见对方眉目疏朗,衣着华贵,是一个年轻书生,不由惊恼。 男女授受不亲! 那书生却突然哈哈大笑,除去头顶帽子,手一拉,一头如瀑长发散落开来,在清丽暖阳中闪着迷人的光,衬着张娇润面孔,却是位眉目英武的绝代佳人。 少女不由吃了一惊,低头不语。 书生笑嘻嘻来到床边坐下,微笑道:“你可以走了!” 少女方才明白过来,那日窄巷中,自己被一个赖子打晕,是这个女扮男装的女子救了自己,遂挣扎下床,便要拜倒,道:“多谢姑娘救命之恩!” “举手之劳!”书生打扮的女子淡淡一笑道:“你且回家去罢!以后要当心!” 那少女却突然泪如雨下,黯然摇头道:“我已无家可归了。” 书生装扮的女子慌忙伸手去抹她的眼泪,皱眉道:“别哭!你的家呢?” “都没了!”少女木然摇头,仿佛经历了许多苦楚,绝望低泣道:“就剩下我了……” “就剩下你了?”书生装扮的女子拧了眉头,思虑片刻,忽然真诚道:“那你愿意去我家么?” “去你家?”少女顿住哭泣,疑惑地望着她。 “是啊,既然你没有家了,干嘛还留在这里呢!”书生装扮的女子笑了笑,一对梨涡煞是动人,她转了转漆黑的眸子,见少女一言不发,遂笑道:“你害怕么!” 少女默默点了点头,一年多的奔波遭遇,令她知道了这世界到底有多么可怕。此时,任何一个陌生人的话,听起来都充满了阴谋。 这个少女正是丘羽羽。 那一日,露霜阁上下一片热闹,每个人都沉浸在喜宴之中,除了一个人,便是闵如堃。他早已打定主意,要寻个好时机带丘羽羽走。天柱山脚下一见,他从未忘记她的动人美貌。 将她据为己有,就必须离开天柱山。 闵如堃决定之后,就将喜宴那日当做了最好的时机。 那一天,趁着夜幕,众人放松警惕,闵如堃溜进青雪书院,将丘羽羽点了穴,带她下了天柱山。一路奔波,车马不歇,他带着丘羽羽一路西行,喜宴上发生的一切,却并不知情。不知道走了多久,二人终于出了玉门关,闵如堃自认为遁形沙海,露霜阁就再也找不到他们二人了。谁知道,黄沙大漠,气候乖戾,道路险恶,他们还没走几天,就被一群纵横大漠的沙匪围了个水泄不通。 黄沙漫天,闵如堃见势不妙,居然丢下丘羽羽自己跑了。 沙匪们便带着丘羽羽一路向西,在璃星山麓的集市上,用她换了一朵名贵的冰山雪莲。 命运诡谲无常,世事波澜不息。 从未离开过江南的丘羽羽,还没来得及适应大漠的乖戾和暴烈,就被带上了千年冰封的璃星山。那绝寒凝霜的云海,呵气成冰的寒气,令她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恐怖和苍茫。 丘羽羽不知道的是,买她上山的,正是凌虚教。 那是漫长而绝望的记忆,她除了哭泣,想不到任何办法疏散来心中的恐惧荒凉。 有一日,璃星山难得晴空万里。 晴空下,虽然依然是千年冰霜,并笼罩着蒙蒙细雪,却难得明朗温暖。丘羽羽打定主意,一定要开口,求那个她已经伺候了将近半月的少年公子放她回江南。 她必须赶去大雪山庄,必须见到王遮山。 暗红的地毯上,丘羽羽放下端来的早膳,突然跪倒在少年公子脚下,低泣哀求道:“请你放我下山!” 那是个年轻俊秀的少年公子,单薄挺拔,面如冠玉,一身白袍英武傲气。因听到这句,慌忙上前扶住她瘦弱的身子,沉声道:“为什么?” 丘羽羽这才抬眼,第一次看清了这位少年,遂垂泪将自己被沙匪劫走卖上山的经历简略说了一番,最后道:“我是嘉兴人,家里还有人等我!” 那公子听完这句,想都没想,斩钉截铁道:“我答应你!” 丘羽羽没有想到,这个看起来骄傲的公子却如此通情达理,不但派人将她送回了嘉兴,还给了她一大包银锭。 然而,命运却再次跟丘羽羽开了一个玩笑。 当她满心欢喜,以为柳暗花明,终于可以与王遮山相见之时,却只听到了大雪山庄那个骇人的消息。 她的心,空洞得再也找不到一丝生机。王遮山甚至可能已经死了,一切变得扑朔迷离,一切变得无关紧要。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还能去哪里,还能不能活下去。 此时此刻,她坐在这帷幔重重,温暖舒适的雕花床上,突然心如死灰。 “你叫什么名字?”书生打扮的女子见她沉吟不语,突然微笑问道,同时端过来一碗清香四溢的甜粥,送到她的眼前,温和道:“饿了罢?” 丘羽羽接过一碗温暖的粥,雪白米汁中嵌着甘甜的红枣,她不禁心中一阵怅惘,低声道:“白婉!” 这依然是个脱口而出的假名,却正是她此刻心中最真实的感受。 白白忙活,一切都晚了。 “白婉。”书生笑道:“好名字,我叫鞠莹,家在东海!” “东海……”丘羽羽端着瓷碗的手抖了一下。 对于中原人来说,东海从来都是极遥远之所在。 “我肯救你,自然也不会害你!”鞠莹端详着丘羽羽惆怅的脸,微笑道:“为什么不愿意跟我走呢?我却觉得和你十分投缘!” 为什么不愿意? 丘羽羽在心底问自己,难道是还抱着侥幸,王遮山能出现么? 她苦笑着摇了摇头,笑自己真的太傻。 既然到过了玉门关外,又何必惧怕东海之滨。 想到这里,她抬眼认真盯着鞠莹道:“我愿意跟你走,但是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鞠莹眨眨眼,笑问道。 “我不能白吃饭!”丘羽羽认真道:“既然去了你家,就做下人罢!” 鞠莹看了她一眼,突然大笑道:“好好好!那你便做我的丫鬟?天天陪着我可好?” “好!”丘羽羽不管她笑,依然神色认真道。 鞠莹只道她生性认真,不愿白吃嗟来之食。却不知道,丘羽羽将此次东海之行,看做了第二次人生。 既然是人生,便要认真以待。 这一次,她终于相信,命运错落,百转千回,她与王遮山,终究是有缘无分;这一次,她终于认命,接受生活给她的安排。 要好好活着,她始终记得这句。 若不是要她好好活着,王遮山又何必辗转拼杀,在露霜阁中经历生生死死? 她要活着,活着就能等待奇迹。如果冥冥中有注定,她与王遮山,或许还能相见。虽然,这希望如此渺茫;只是,东海那般遥远;然而,人生那般无常。 她突然落下泪来,晶莹的泪滴颗颗滚落,掉进一碗甜粥里,瞬间无影无踪。 “别哭了!”鞠莹只当她舍不得江南,笑着替她拭泪道:“你想念江南,我们再回来!” 丘羽羽垂泪不语,心中感慨万千。 这一年多来,她的命运经历了多少错位变故,聚散离别。她与王遮山,期盼过无数次的那种人生,那种远离江湖的安静生活,终究化作了泡影。 窗外阳光明艳起来,暖风湿热,江南的风,江南的暖阳,突然显得如此珍贵,令她百般不舍。不舍的,还有大雪山庄那个英俊的少年。 如果命途漫漫,终究要历经拐点错落,那么东海,或许是全新的开始。 或许能埋葬往昔,或许,是一次重生。 丘羽羽突然无法遏制地痛哭起来,颤抖的手,震动着一碗甜粥,她泪雨滂沱,椎心泣血。 这是什么样的命运?如此无常,绝情,苦痛,虚无,飘渺…… 一切都是假的么? 她甚至不能回忆起王遮山的面孔和温度,一切变得遥远而模糊,仿佛从来就没有发生过。到底什么是现实,什么是幻觉,她再也分不清了。或许,她只是躺在嘉兴绿柳间,那大门崔巍的大雪山庄门口,糊里糊涂睡了一觉,做了一个遥不可及的梦,仅此而已。 可是,那一夜,王遮山立在清泠月色中,伸出大手,对她微微一笑,分明是那般清晰和真实。 她哭得更伤心了,简直要把自己的心脏哭得裂开。 双眼里流出的,仿佛不是泪,而是血。 鞠莹沉浸在这悲泣中,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伤心,仿佛是一个遥远而飘渺的声音,在虚空中诉说着什么。 每个人都有不能割舍的曾经,每个人都有必须面对的未来。 站在命运的转折点上,不能紧攥着过去不放手,也不能在新的路上止步不前。 哪怕是穷途末路,也要纵身一跳。 她突然动容了,轻轻握住丘羽羽的手,叹了一口气。 ------------ 第四章 群龙无首 次日清晨,云淡风清。 丘羽羽跟着鞠莹,蹬上辆帷幔锦绣的马车。鞠莹依然是书生打扮,宝蓝的长袍,手捏山水折扇。她斜靠在锦墩之上,突然伸出修长手指,撩开小窗上的帘子,轻唤道:“大路!” 一个少年迅速出现在了窗外,俊秀眉眼,瘦削的脸,笑应道:“小姐有何吩咐!” “说了多少次!出门叫我少爷!”鞠莹嗔道,旋即露出了梨涡,盈盈一笑道:“这可是你的?” 她的手指净白而细腻,上面正挂着个碧绿的玉坠,穿在嫣红的丝线上。 “小姐!”名唤大路的少年惊喜道:“啊!不!少爷!你真的给我弄回来了!” “可不是!”鞠莹将玉坠放在他掌中,佯怒道:“费了好大劲啊!以后,你可不能再去赌了!” “是!”大路慌忙捏住那玉坠,如获至宝。 鞠莹放下车帘,笑着喊道:“走吧!” 车动了,马蹄“嘚嘚”,沿着大路,往嘉兴外去了。 丘羽羽坐在鞠莹身边,难掩憔悴。然而,瞧见方才一幕,也不禁心中感慨,眼前这位养尊处优的大小姐,却有副好心肠,还是个侠义之士。 鞠莹见丘羽羽若有所思瞧着自己,因笑道:“瞧什么?” “我瞧着你心眼很好!”丘羽羽笑道。 “噗!”鞠莹却笑得合不拢嘴,半响方才道:“那玉坠是他娘的,不给他拿回来,还不整日里里悲悲戚戚,不好好当差!” 虽然鞠莹不承认自己是看不得别人受苦,难收恻隐之心,丘羽羽却还是心中感叹自己幸运,能认识这样一个人。 这时候,暖风溜进车内,一阵惬意,丘羽羽情不自禁,伸手撩开车帘,再看一眼嘉兴的街道,心中一阵哀伤。 小时候,她跟着父亲,在这条熟悉的街道上买糖买风车。 如今,父亲不在了,王遮山也不在了。 嘉兴,终于慢慢消失在车后,一行人走了不久,就转入一片树林,往东去了。 这一日,大雪山庄的马车,却已经到了洛阳的地面,投奔大雪山庄在洛阳的势力,合志堂。 合志堂早已闻讯大雪山庄嘉兴惊变,一个个正焦急等待大管家王霜率众前来。午后时分,几辆马车缓缓出现在大道的绿荫下,“咯吱咯吱”几声,陆续停在了合志堂门外。 合志堂堂主卢云笙,是个笑容可掬的高个胖子,看起来像是个富庶商贾,慈眉善目,锦衣华服。然而,华服虽美,却比不过他背后一把白灿灿的红缨大刀夺目,正是他那把饮血盐路的“红线刀”。了解大雪山庄的人都知道,这位看起来笑眯眯的堂主,却正是个出手利落,杀人干脆的好刀手。此时,他正端立在朱漆大门外,焦急地盯着每一辆马车。 终于,王霜从中间一辆马车上跳了下来,落地有声,略显疲倦。 卢云笙眼睛一亮,忙迎了上去,胖而白的手,已经握住了王霜的胳膊,朗声道:“王管家,可来了!” 王霜却愁眉不展,淡淡笑道:“久等了!” “来了就好!”卢云笙微笑道。他见王霜身后陆续下了车马的嘉兴子弟,各个均是身心俱疲,面目落魄,心中明了,大雪山庄已经遭遇了前所未有的重创。 王霜随卢云笙,与众位堂主一同来到开阔花厅。厅中摆着不少青柏盆栽,碧绿悦目,令人深思一清。众人落坐,小鬟奉上茶点便依次退了出去。 没有人说话,王霜神色凝重,王遮山和露毓垂首不语。当夜山庄中留有七堂,如今也只剩下了三堂,七烟堂堂主柳仙仙、凌云堂堂主马小决和辉凝堂堂主龙菜菜。此时此刻,这三位身上带伤的堂主也只是静静坐着,凝视着厅中青柏,一语不发。除了合志堂,其他在外四堂,也早已赶到洛阳,分别是天渊堂堂主左雨诗、猛罡堂堂主欧弘书、无面堂堂主董文竹和如意堂堂主常生。亦是各个缄默,面色沉沉。 “如今,大雪山庄已经失去了大半子弟!”良久,王霜方才叹气道。 卢云笙沉吟不语,皱眉思量许久,方道:“庄主……” 听到“庄主”二字,王霜几乎哽咽,嘶声道:“怕是……还不能睁眼。”遂将屠风扬受伤并被孟庆丰带出红雪关的事情概略讲了。 卢云笙听闻,只是叹气,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庄主驰骋盐路,多年来结怨不少!”王霜又叹了口气,接道:“如今群龙无首,山庄受到如此重创……”他摇了摇头,憔悴面孔一阵蜡黄,哑着嗓子道:“韬光养晦,方能东山再起。或许……” “不可群龙无首!”欧弘书早已挑眉起身,率先道。他是个瘦削的中年人,青黄的脸。 “四位少爷呢?”左雨诗叹气问道,这位常年在北路盐道纵横的堂主是个高挑健壮的中年女子,不施粉黛,威风凛凛。 “如今,除了三少爷……”王霜又叹了口气,低声道:“其他,也……” 众人一时不语,见王遮山斜靠在太师椅上,面色憔悴,仿佛死了般瞪着两只空洞的眼睛,都不禁心中惆怅。这位平日里精悍潇洒的大雪山庄三少爷,现在看起来,就像是病入膏肓,一只脚已经踏进了鬼门关。 “大雪山庄不能一盘散沙!”董文竹捏着雪白的胡须,皱眉道,他于众位堂主中最是年长,一向颇有人缘,正是鹤发童颜,眼神矍铄。 王霜凝神不语,望着动也不动的王遮山,许久,摇了摇头,嘶声道:“如今,大雪山庄应该……” 众人知道王霜要找个人暂代庄主之位,纷纷望向王遮山。 王遮山在盐路上的名气不是一天两天,一向是屠风扬默认的庄主人选。然而,当众人颇有期待的眼神,落在这位名震四海的少年英雄身上时,也不过是一声叹息。 王遮山仿佛死了。 “他需要休养!”王霜看了一样王遮山憔悴的样子,深深叹了口气道。 “我带他走!”沉默不语的露毓突然发声道:“他需要好生调养一年半载,或许还有机会再出山!”她的声音坚定不移,充满苦涩。 王霜摊开手掌,无奈道:“这或许是个办法!众所周知……”他转向众人,嘶声道:“老爷一向将大权放在三少爷手中,这庄主之位,相信各位并无异议!” “这恐怕不妥罢!”一直没有说话的常生突然张开了藏在浓密胡须中的嘴,沉声道:“难道三少爷一日不好,整个大雪山庄就要一盘散沙等着么!” 他这句话并非全无道理,厅中众堂主一时间都无言以对,纷纷望着王霜,又瞧了瞧王遮山。 “王遮山必须休养!”露毓站起来,冷冷道,喷着寒气的眸子令在场众人均是一颤。 只有常生不为动容,缓缓站起来,他身形魁梧,如同高山般立在厅中,眼睛慢慢扫过众人,最后落在露毓寒气弥漫的脸上,轻笑道:“他休养他的,大雪山庄也不能就这么废了!” “你!”露毓眉一皱,“噌”地抽出雪白大刀,指着常生,怒道:“你是想当这个庄主了!” “常某不敢!”常生笑道:“只是,群龙无首,岂不是成了乌合之众!大雪山庄好歹也是盐路数得上的,就这么耗着,不出半月,就被各路仇家分别击溃,家破人亡了!” 这一番话说完,在场众人,均是紧皱眉头,都觉得有几分道理。 王霜沉吟不语,心底里亦觉得常生此言不虚。若等到王遮山能够带领大雪山庄东山再起的时候,恐怕青山都烧没了。虽然屠风扬一向默认王遮山就是未来的大雪山庄主人,然眼下的一切,却又是今非昔比了。 此时的王遮山,好像已经同屠风扬一道,站在生死未卜的分界线上。 王霜凝眉半晌,突然开口朗声道:“常堂主说得不错!” 常生轻蔑地看了一眼露毓,重新坐下。 露毓举着白刀,气得说不出一句话来。因为她心中同样明白,此时的王遮山,完全没有能力带领大雪山庄再战江湖。 大局为重! 她“噌”地收了刀,“嚯”地重新坐下。 卢云笙再次起身,抱拳道:“常堂主说得确实在理!我看……”他望了望众人,又看了看露毓,接道:“不如让露毓小姐带三少爷走,身子养好才能再说别的!” “正是!”龙菜菜突然站起来,颔首道:“大雪山庄这一战,三少爷当真是身心重创,非要好好调息不可!马堂主,你说呢!”他说完,看了眼马小决。 马小决和柳仙仙一直默默坐着,一言不发,两人均是眼神空空,思绪仿佛飘去了遥远之处。 此刻,马小决终于抬头,他肩头的伤还没有好,白布上隐隐还有血迹,因听到龙菜菜喊他,方才回神,瞧了眼王霜,苦笑道:“我没意见!” “那谁来暂代庄主之位?”董文竹咳嗽了一声,问道。 “我要跟着三少爷走!”王霜却突然坚定道:“我只辅佐这一位庄主!” “王管家!”常生冷笑一声道:“大局为重!” “我年事已高……”王霜拧眉哽咽道:“也不堪什么重任了,惟愿好生照料三少爷,让老爷放心!” 大厅里一阵安静,露毓皱眉,心中一阵凄凉。 群龙无首之时,方才看清世态炎凉。 这一刻,显然这明晃晃的庄主之位,才是众堂眼中的宝贝,谁还关心王遮山是死是活呢?何况他已经丢了半个魂。 王霜不说话了,他已经打定主意,要跟着王遮山,天涯海角,总算不辜负屠风扬,在他内心深处,总是坚信,屠风扬一定会重新睁开眼睛,回到大雪山庄。 见众人都不说话,常生突然站起来,抱拳接道:“我推举董堂主暂代庄主之位,带大雪山庄重建昔日辉煌!” 他说出这句,柳仙仙、龙菜菜、欧弘书均表示同意,董文竹则谦虚道:“老朽年事已高,不堪重任!” “董堂主德高望重,就不要再推脱了!”常生笑道。 董文竹但笑不语,默默望着王霜,王霜却一言不发。 “我不同意!”卢云笙忽然站起来,朗声道,他一直和气平静的脸,此时陡然闪过一阵冷光,沉声道:“大雪山庄不能分开!” ------------ 第五章 唇枪舌战 “三少爷受伤没错!”卢云笙抱拳朗声道:“但怎的就不能暂代庄主之位?” “事出突然,权宜之计!”常生沉声道:“董堂主也不过是暂代庄主之位而已,卢堂主又何必着急?” 王霜正要开口,董文竹却已捻着花白胡须,微微一笑,和气道:“各位抬爱,老朽当真是受宠若惊!还请不要吵了!” “董堂主是元老!”常生朗声接道:“大雪山庄有今天,董堂主功不可没!别说只是暂代,就是做庄主,咱们也拥戴!” 他这句说完,已是面色微赤。董文竹却面沉如水,默默不语,神色间颇为平淡。 众人听到最后这句,却皆是吃了一惊。 王霜拧眉,冷冷道:“常堂主,你这话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常生冷笑道:“王管家,实话实说而已,大雪山庄能有今天,各路堂主谁不是奋不顾生?但要说起这功劳,头一份就要数董堂主!没有他在湖北盐路上稳定大局,咱们何以太平?董堂主与庄主共同打天下的时候,还没有三少爷呢!这……” “常堂主!”马小决站起身来,敛眉肃然道:“这话可不对!三少爷多年来调度盐路,早就替庄主料理众多事务了!龙堂主,你说呢!”他说完看了眼龙菜菜道。 “这……”龙菜菜正欲开口。 “话是没错!”欧弘书却已经将话接了过来,他慢条斯理,口气却不容置疑,朗声道:“但诸位也看到了,三少爷现在这个情况,怎么管理大雪山庄?” “不就是受点伤!”露毓再一次霍然起身,冷冷道:“十天半月就能养好!怎么就不能管理大雪山庄?” “我看……”柳仙仙这才袅娜站了起来,笑道:“妹子别生气,欧堂主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我瞧着三少爷这情况,确实不好!何况……”她眼珠四转,淡淡笑道:“老爷虽然器重三少爷,却也没说过一定要把庄主之位给他呀!” “你说什么!”露毓气从中来,“噌”地又一次拔出雪亮的短刀,指着柳仙仙,大怒道:“你什么意思!” “哎哟!”柳仙仙笑道:“我说得不对,妹子可别生气!我是说,三少爷到底不是庄主亲生,姓都没改成屠,谁能说庄主就要传位给他呢!我说得没有道理么?” 露毓两眼喷出烈火,几乎就要扑上去,王霜慌忙拉住她,沉声道:“柳堂主这话却也不错!” “庄主三个亲儿子,如今都没了!”一直冷眼旁观的左雨诗忽的站起来道:“虽说是外姓,好歹也是庄主的儿子!” “这话是了!”柳仙仙笑了笑,接着左雨诗的话道:“好歹也是儿子,儿子与儿子尚且不同!既然不是儿子也能做庄主!凭什么劳苦功高的董堂主就不能做?这些年,没有董堂主,三少爷一个人能镇住盐路么?” “那不如去嘉兴请屠夫人说话!”左雨诗向着嘉兴的方向一抱拳,朗声道。 “屠夫人一向不过问庄中之事,左堂主这是要判个糊涂官司么?”柳仙仙挑眉笑道。 “都别说了!”王霜终于怒道。 屠夫人亲历变故,亲眼见三个儿子倒在他人刀下,惊恐悲戚,早已卧病不起,现正在嘉兴一处偏宅内养着,由柳邦华与堂主弟子照料。已经是风中之烛,不堪风动了。 露毓咬牙,握着刀把的指节已经青白,她怒目而视,望着柳仙仙。 柳仙仙却不看她,转身对常生道:“且不说三少爷如今的身体状况,就算是公平起见,庄中子弟,有多少同意他暂代庄主之位?我想,还是拥戴董堂主的居多罢!这二十年,谁为盐路流的血多?谁为盐路出的力多?” “胡说八道!”露毓已经一把甩开王霜,白刀劈了过去,大喝道:“我看你们是商量好了,早就存了僭越之心!庄主若在,定不饶你!” “露毓!”王霜一把拉住露毓握着刀把的手腕。那手腕纤纤一握,却充满了怒不可遏的力道,正欲奔涌,好歹被王霜生生按住了。 王霜面色沉重,低声在露毓耳边道:“大敌在前,岂可自相残杀!” “正是!正是!”卢云笙也赶了过来,拉住露毓低声道:“稍安勿躁!” 董文竹缓缓起身,瞧着露毓,淡淡笑道:“露毓小姐一向沉静,还请勿动气!” “董文竹!”露毓一口白刀已经指着董文竹,大声斥道:“你可是想当这个庄主!” “这是什么话!”常生冲着高梁一抱拳,哼道:“董堂主多年来兢兢业业辅佐庄主,从未有过僭越之心,今临危授命,乃是为了大雪山庄存亡,姑娘为何一再出言不逊!” “常生!”露毓几乎就要挣脱王霜和卢云笙,火气冲天道:“你这是存心的要把王遮山从大雪山庄排挤出去,自己好扬眉吐气罢!四年前你在盐路犯下错误,他没轻饶你,你是一直咬着牙地恨在心头啊!” 常生脸色略变,旋即恢复了镇定,撇嘴笑道:“常某还不至于这般小气!” “露毓小姐!”龙菜菜皱眉立在众人之间,见他们一个个剑拔弩张,摇头叹气道:“这都是做什么!自己先打起来了!不管谁暂代庄主之位,都是为了大雪山庄渡过危机!马堂主!你说是不是!” 马小决拧眉不语,脸色铁青年,忽然大喝道:“散伙!愿意跟着董堂主的跟着,不愿意的便跟着三少爷!吵吵嚷嚷干什么!” “胡说!”王霜拍案怒道:“庄主还没死,就说出这般大逆不道之言!” “马堂主稍安勿躁!”卢云笙抱拳,沉声道:“大雪山庄决不能一分为二!” “事出突然,一时不好定夺,也属正常!各位却不要忘了素日里庄主的训诫!”王霜冷如冰霜的目光扫过众人,嘶声道:“居然有人想分家!我王霜第一个不答应!” “马堂主也是一时气急!”龙菜菜将马小决按在椅子上,和气道:“并没有别的意思!” “要是三位姓屠的少爷,哪怕还有一位能管事的,我们也不会推举董堂主啊!”柳仙仙沉声道:“正是三少爷本就不如董堂主德高望重,且现下里还受着伤,我等为大雪山庄大局考虑,方出此言!露毓妹子一口一个‘僭越’的,不是陷我等于不仁不义么!” “少装模作样了!”露毓重新放下的刀子又一次举起来,径直指着柳仙仙,喝道:“我常听庄主说起,四位少爷只有王遮山堪当大任!庄主对王遮山的厚望,你看不出来了!瞎了么!” “妹子!”柳仙仙眼珠一转,冷冷笑道:“我好言好语,你却一再恶语相向,是欺负老实人么!” “老实人!”露毓仰天大笑,重新抖直了白刀,斥道:“谁不知道,各路堂主就属你柳仙仙是个七窍玲珑心!” “欺人太甚!”柳仙仙终于愤怒,“噌”地抽出一把短刀,正是她那把饮血江湖,妖艳骇人的“情人刀”。柳仙仙是大雪山庄最有名的刺客,虽然用刀,却比匕首还要鬼魅无常,配上她那来无影去无踪的绝世轻功,往往是白步间便杀人于无形。每个在她眼前倒下去的人,都会在最后时刻,看到她那充满情愫缠绵的情人般目光,娇媚流转,美艳无双。生死时刻,总是慑人心魂,别样妖冶。这把“情人刀”是名符其实的“情人之刀”,十几年来名动盐路。 露毓望着那把出鞘的妖魅之刀,却没有感到“情人”的缠绵,只有无尽的愤恨。她突然劈开王霜和卢云笙,冲了出去,双脚腾空,起落间就“唰”一下来到柳仙仙身边,大刀已经径直劈去。柳仙仙大惊,口中“哎呀”一声,腾空飞起,在空中转身几圈,方才避开那凌厉一刀。 “妹子何必生气!”柳仙仙笑了一声,向右滑去,觳纱裙裾在花厅中掠拂而去,带走数盏茶盅。茶盅“叮呤当啷”尽数落地,砸了粉碎,桌椅亦歪歪斜斜,一片狼藉。 “住手!”王霜大喝。 二人却已经身形优美地腾在半空,拆了十来招。两刀相见,一把短,另一把更短,都闪着惨白冷光,来去间火光四射,令众人应接不暇。 露毓刀快人轻巧,自柳仙仙头顶掠过,风驰电掣般无踪可寻,瞬间就落在门口,口中大喝道:“着!”身随刀转,疾刺而去。 柳仙仙哼了一声,翻转手腕,转身间短刀出手,向前一滑,人与刀一起扑了上去,露毓白刀笔直,气势如猛虎出山,光涌刀鸣。柳仙仙身形灵巧,短刀似蛟龙出海,刀锋果敢,瞬间而至,生生撕裂了露毓那细密闪耀的刀光,刀刃正对刀刃,“噌噌”两声,两人均被对方内力向外弹开,均是一惊。 露毓翻身身体,沉了口气,方才落在厅中,轻灵无声。 柳仙仙急紧转圈,盘旋而上,瞬间便落在窗边,脚踩着窗棂,手扯着帷幔,竟是纹丝不动。 二人怒目相向,手中白刀同样寒气摄魂。 窗外正是暖阳流金,清风轻盈掠过花厅。众人皆拧眉望着二人,满地都是杯盏碎片。 王霜面如黄纸,怒道:“别打了!” 哪知柳仙仙和露毓并没有罢手的意思,互相瞧了几眼,心中更加愤懑。露毓已经率先腾空,直直扑向柳仙仙。 刀光阵阵,裙裾猎猎。 “二位快住手!”卢云笙眉一皱,突然自背后“噌”地抽出大刀,红线飘动,凌乱骇人。他眉头未展,心中一紧,早已挺直大刀冲了上去,半路正迎上露毓迅猛逼人的刀片。 露毓敛眉怒喝:“让开!”想要收刀,却已经来不及了。 ------------ 第六章 权宜之策 “叮”的一声,露毓的刀被卢云笙拦在半路,飞溅一阵白光,惊得众人纷纷躲开。 露毓被卢云笙厚重绵长的内力冲了一个趔趄,猛地向后滑了几尺,白刀一横,方才立定,她面色苍白,双目凝霜,斥道:“卢云笙!” “露毓!”王霜已经腾空而起,稳稳落在露毓身边,一把拉住她的手腕,沉声道:“不可胡闹!” 卢云笙被露毓滚烫内力一震,人几乎落在丈外,白刀在手,红缨震颤起舞,虽面沉如水,心中却暗暗吃了一惊。露毓一向神龙见首不见尾,卢云笙极少与她见面,即便见面也是颔首微笑,匆匆而过。至于这位屠风扬唯一收进庄内的关门女弟子那据说诡谲无常的功夫,他更是没机会亲见。此刻,不过是与她简单过了一招,他便顿时讶然于对方那与年纪身形均不相符的骇人内力。 那是多么令人惊叹的内力,轰然而至,催得一把大刀仿佛带了急劲猛电,所向披靡,摧枯拉朽,令人几乎不能招架。卢云笙行走江湖几十载,见识了无数的内力猛烈的高手,却多是广阔深厚,像露毓这般充满电光煞气,潮鸣电掣的却甚是少见。 王霜紧紧攥着露毓的手腕,朗声道:“都冷静点!” “依我看,三少爷一时半会还好不了!”柳仙仙收了短刀,婀娜而去,重新坐下,撇嘴笑道。 “柳仙仙!”露毓手腕一震,几乎就要挣脱王霜,嘶声道:“你一而再,再而三煽风点火,是怕大雪山庄不散伙么!” “妹子这话严重了!”柳仙仙斜睨了一眼露毓发青的脸,淡笑道:“我不过是实话实说!你瞧三少爷这伤,什么时候能好呢!” “调养一段时间!”卢云笙抢着说道,回头望了露毓一眼,眼神充满安抚。他回头又瞧见柳仙仙挑眉而视模样,朗声道:“三少爷年轻力壮,个把月便能恢复!况且我看,三少爷皮肉伤不重,萎顿这般,多半是为了庄主伤心!” “正是!”马小决向众人抱了抱拳道:“三少爷吃的都是外伤……” “三少爷如此颓废!”常生已经大步来到众人之间,神色凝重道:“如何带领我等走出泥潭,重振雄风?” “不错!”柳仙仙接道:“虽然庄主一直没说,但是谁不知道,这次的梁子是三少爷结下的?” “柳仙仙!”露毓拍案怒道:“你说什么!王遮山做的哪一件事不是为了大雪山庄?” “啊哟!”柳仙仙挑眉娇笑,笑了一阵,突然脸色一沉,朗声道:“我也没说不是啊!我只是说,他知道一切都是自己造成的,怕是心中也不好受,因此便不愿暂代这庄主之位,也不一定!妹子,你又不是三少爷,怎么知道他到底怎么想?这大半天了,你听三少爷说过一句话么?他自己怕是也不愿意开口了罢!” “你!”露毓手中亮出白刀,面色铁青。 “柳堂主这话不对!”左雨诗立在窗边,拧眉道:“不管结下了什么梁子,也都是为了咱们大雪山庄,同仇敌忾,一向是庄中训诫,柳堂主不会忘了罢?” “正是!”马小决朗声道:“什么愧不愧的!一致对外,柳堂主不懂么?这梁子既然结下了,咱们谁也没打算躲着!你说是不是,龙堂主?”他说完,用肩膀轻轻碰了下面容困顿的龙菜菜。 “是!”龙菜菜叹气道:“三少爷受伤是真的,需要调养也是真的,只是这庄主之位,由谁暂代,都是为了大雪山庄罢!” “你们都别说了!”王霜脸孔结霜,沉重铁青,扫视众人,心中填满愤懑。 这时候,董文竹方才慢悠悠站了出来,和气笑道:“各位都别争了,老朽无意暂代庄主之位,愿在三少爷身边,鞍前马后!” “董堂主!”常生却大步来到董文竹身边,大笑道:“董堂主深明大义,我等佩服!”他说着,慷慨抱拳,接道:“只是,三少爷如今光景,到底不能令众人放心……” “老朽在旁,尽力辅佐便是!”董文竹却眉一敛,打断常生,沉声道。他面沉如水,风骨奇绝,自带一股飘渺傲气。 此时,一直插不上话的欧弘书终于着急了,他大喝一声,跳进人群,厉声道:“吵什么吵!我看就让董堂主先管着,等三少爷好了再说!” “正是!”常生淡淡一笑,高声道:“如今三少爷需要休养,不如就先由董堂主暂代,等少爷恢复身子,再议不迟!” 露毓盯着常生暗暗得意的脸,早已猜出了他的小九九。董文竹虽向来是一副仙风道骨,置身事外的清高模样,此刻嘴角却也不易觉察地微微牵动了一下。露毓心中冷笑,不由感慨人心深似海,遂苦涩一笑道:“等三少爷回来,董堂主还肯让位么?”她出言直率,一语中的。 董文竹但笑不语,捻着银白的胡须。 欧弘书大笑一声,道:“自然肯!” 常生咳嗽一声,将欧弘书拉到身后,向前迈了一步,面对众人,淡淡笑道:“自然!” 王霜却清晰听出了“自然”二字中包含的玄机。 董文竹早年便跟随屠风扬拼搏盐帮,不光为大雪山庄立足立下了汗马功劳,也在盐路上为自己闯出了一番天地。如今,他常年远在西北盐路,天高皇帝远,早就悄然做大,盘踞一方了。从前,他或许还会顾惜着与屠风扬风里来雨里去的情分,也顾及着尊卑有序的位分,从不贸然僭越。然而到了此刻,群龙无首的非常时刻,他的僭越之意,早已是司马昭之心。只是董文竹到底见过世面,是以终究一言不发,冷眼旁观,让常生前前后后地煽风点火。 王霜早已看透玄机。他拧眉沉思片刻,深知没有屠风扬留下的只字片语,想要越过董文竹这个元老以及众多的功臣,让王遮山直接坐在庄主的位置上,实在是难上加难。然而,若是就此将大雪山庄交到董文竹手中,那这大雪山庄,便算作彻底换了主子。 表面上素来风平浪静的大雪山庄,却悄悄传说着关于董文竹与屠风扬意见相左的小道消息,由来已久。 当年在盐路上叱咤风云、豪情万丈,与屠风扬一同开创霸业的元老们,如今只剩了董文竹一人。 任何人,都不能轻易撼动他几十年如一日在盐帮中奋战,积累起的深厚力量与广泛人脉。 任何人,想要轻易将他纳入麾下,更是难中之难。董文竹一向是心高气傲,自认功高盖主,与屠风扬尚可平起平坐,更何况后辈。 这些年来,王遮山少年英雄,在盐帮中渐渐有了名声,他小小年纪,却已经搅动了董文竹的清净,一直为庄中子弟所津津乐道。他先是重罚了私藏盐铁的常生,掀起轩然大波。众所周知,常生向来是董文竹的亲信,这一巴掌,便相当于结结实实,直接打在了董文竹脸上;后来,他又以勾结东海之罪,惩处了董文竹的次子董青松;这一来二往,董文竹与王遮山之间的嫌隙,越来越重。只因屠风扬端立庄中,一向无人胆敢擅自挑衅,董文竹也不好越俎代庖,动王遮山分毫。现在,屠风扬突遭变故,董文竹可谓暗暗地吐了一口气,自然也不会放过这个大刀阔斧剪除王遮山党羽的机会。 王霜管理大雪山庄内务几十载,对其间盘根错节的利害冲突最是捻熟于心。此时此刻,他见董文竹一直沉默不语,便明白这位老堂主实际上是暗藏杀机,只待出手。 想到这里,王霜心中不禁替王遮山捏了把汗。 韬光养晦! 他心中陡然浮现四个字。 于动荡之中,这四个字便是至理名言。 时不我待,王霜突然起身,朗声道:“各位稍安勿躁!今日在场的都是见证!庄主之位,烦劳董堂主暂代!等三少爷伤养好了……” “还是王管家识大局!”柳仙仙娇笑道。 董文竹沉吟不语。 “等三少爷养好身子再说!”常生朗声接道。 “什么叫再说!”露毓厉声道:“等王遮山养好了,自然要董堂主交出庄主之位!” “正是!”卢云笙笑道,这才将红线刀“噌”地插入银光闪闪的刀鞘,接道:“董堂主辛苦了!” 董文竹动了动眉毛,笑了笑,银须飘起,淡淡道:“老朽不才,愧领了!愿三少爷早日康复……” “董堂主!”露毓白刀入鞘,朗声道:“一言为定!” 王霜微微一笑,这样当众立下誓言,也算是对董文竹的一种约束。 然而,王霜更加清楚的是,董文竹向来老谋深算,绝不会轻易就范。 “那是自然!”董文竹依然淡淡一笑,神色悠然,恍若置身尘世之外。 卢云笙走到王霜身边,低声道:“那就请三少爷在我合志堂养伤罢!” “不必!”露毓却已经走了过来,亦低声道:“我要带王遮山回嘉兴!” 她此言一出,卢云笙吃了一惊,瞪眼道:“为何还要回去!” “凌虚教一向恩怨分明!”露毓沉声道:“绝不会再为难大雪山庄了!况且,我在嘉兴,还有事情没有完成!” “我也一同回去!”王霜叹了一口气道:“屠夫人与内眷还在嘉兴,由柳堂主照拂着,山庄内也有些东西需要我亲自整理!” 卢云笙凝神不语,片刻方才低低在王霜耳畔道:“董文竹的心思,王管家看出来了罢!” 王霜轻轻点了点头,低声回道:“所以,我希望你跟好他!” 卢云笙讶然,却也旋即明白了王霜对自己的信任与托付,遂沉声道:“定当不负重托!” “卢堂主!”王霜又凑近一步,声音极低道:“马小决与左雨诗可以信任,龙菜菜却不好说!其他人……” “都是那边的人!”卢云笙淡淡一笑,低声道:“请管家放心,卢某定当竭尽全力!” 王霜凝神望着他,眼中掠过一阵感激与欣慰,遂转身对众人道:“那就这样罢!愿各位为大雪山庄尽忠,老爷定会早日康复!” 众人听到“庄主”二字,均不由黯然伤神。 暖风流过杯盏狼藉的花厅,原来蝉儿已在窗外紧紧叫了许久。 ------------ 第七章 血雨刀影 当众人在花厅剑拔弩张,唇枪舌战之时,王遮山却只是静静坐着,任眼前人影憧憧,刀光剑影,却只是双眼空洞,如无底深渊,瞬也不瞬。 此时,王霜向众人一抱拳,转身就往花厅外去,马小决突然道:“我也去!” “如今,各堂还是各司其位最好!”王霜却摇了摇头,淡淡道:“我与露毓小姐带三少爷走即可!” 马小决眼睛一灰,默默退到一边,龙菜菜正站在他的背后,沉声道:“王管家说得没错!” 卢云笙已经大步上前,帮露毓搀扶起木然不语的王遮山,朗声道:“我去安排!还请各位堂主先在合志堂休息几日再走!” 众人皆抱拳称是,并躬身抱拳送到门口,望了阵子方才陆续回到花厅中,均是静默不语。 常生立在董文竹身边,目送四人离开,轻笑一声,低声道:“想得倒好!” 董文竹但笑不语,捋着胡须眯着眼,目送王霜的背影消失在回廊拐角,轻轻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真豪杰,相见恨晚啊!”言毕突然摇头,转身回到厅内坐下,端起了茶盅。 此时,常生与欧弘书交换了一下眼色,遂一起往花厅外去了。 左雨诗瞧了眼满脸得意的柳仙仙,冷笑一声道:“原来柳堂主是个真俊杰!” 柳仙仙娇笑一声,道:“左堂主这话说的……” “所以人们才常说,识时务者为俊杰!”左雨诗轻笑一声,慢条斯理道,言毕斜睨了柳仙仙一眼。 柳仙仙顿时不笑了,脸面泛红,回道:“左堂主说笑了!” 左雨诗不再说话,兀自望向厅外天空湛蓝,树影绰绰,正是一派美不胜收的盛夏美景。 马小决和龙菜菜并肩站着,各有所思,保持沉默。 次日清晨,王霜一行人便匆忙离开了洛阳,卢云笙站在尘烟飞扬的道口,默默注视马车缓缓消失在远处的密林之间,脸上挂着凝重的神色,白刀在他背后闪烁,红缨在风中纷扬起舞。其他众人,均立在侧,无一人发声,却无一人不心有感慨。 董文竹静静立在卢云笙旁侧,突然斜睨这个向来心深似海的盐路豪杰,牵动嘴角微微笑了笑。 常生已经率先往宅内走去,欧弘书默默跟在身后,两人一前一后,最早回去打点妥帖,准备上路。 这一夜,细雨绵绵,深海般的苍穹,涌动着暗蓝与墨黑交叠的斑斓色彩,没有月亮,墨蓝的云彩无穷无尽弥漫在浩瀚天际,仿佛浸泡在清洌池水中,荡漾流淌着瑰丽光彩。 王霜一行,清晨离开洛阳,此时正在迷蒙细雨中急赶夜路。 王霜,露毓与王遮山三人均坐车内,均是不发一语,默契地一起聆听车外“淅淅沥沥”的雨声。 水雾般的绵密细雨,轻轻掠过影拂烟霄的密林,发出一阵阵催人疲倦的“沙沙”之声,仿佛一阵沉吟,几声叹息,缓慢于深林间游荡辗转。 马蹄“嘚嘚”,稳健而迅捷地沿着密林中一条湿漉漉的小路,向前疾奔。 车内只亮着一盏昏昏油灯,挂在角落里,模模糊糊照着王遮山僵硬的面孔,露毓忧心忡忡地望着他,不由发出几声叹息。 王遮山仿佛失了所有心智,不知饿寒,不闻周遭。 此时,王霜正默默地坐在二人对面,轻轻阖着双眼,凝神静气,一言不发。仿佛在低吟的雨声中思索着什么。 突然,他猛地张开双眼,两道精锐目光,于暗黄灯光中,闪动一阵寒凄冷光,正盯着正要开口的露毓。 王霜将食指搭在唇上,迅速地做出一个“嘘”的动作。 同一时刻,露毓亦敏锐感受到,正有一阵携风带雨的煞气,自西面八方包裹而来,眼看就要冲进车内。 王遮山依然钝滞坐着,仿佛什么都没有感到。 王霜与露毓迅速交换眼色,点头间,王霜率先起身,对着紧闭的车门,“咚”地就是一脚。车门陡然大敞,车帘被风雨携卷而起,露出车外幽凄凄的雨夜。 同一时间,露毓已经白刀出手,轻巧自车帘边飞掠而出。 王霜瞧了眼王遮山,一拧眉,“噌”地一发力,整个人旋转翻身,急劲窜进了浓稠如蜜的细腻雨幕。 车外,白烟般的雨雾笼罩四野,车夫正在外打盹,两匹黑马兀自向前奔跑,沉着稳健,健步如飞。 王霜与露毓已经同时轻轻落在了车顶上,分别向两侧观望,但见小路边一丛丛阔叶树木,挤挤挨挨伫立在一起,形成了深不可测的玄阵。 露毓凝神细辨,见不远处,密林影影绰绰,仿佛藏着无数双眼睛,正在湿冷的夜雾中凝视着他们。 天空不断抛落毛毛细雨,逐渐浸湿二人衣衫,一阵湿寒冷气,突然让露毓打了个冷战。 煞气越来越重,如同奔雷,潮鸣电掣,仿佛来自四面八方,令人辨不清方向。 “老吕!”风雨中,王霜低头正瞧见打盹的车夫,急忙低声唤他。 他们一行人自洛阳雇了这辆车,是因为这个姓吕的车夫价钱公道,性子和气。此时此刻,杀机突现,煞气漫天,他实在不愿连累这个无辜的车夫,遂更加焦急喊道:“老吕!” 老吕依然没有回答,扯着马缰在细雨中惬意酣睡,摇摇晃晃竟没有听到。 “老吕!”王霜五内具焚,一咬牙,突然轻轻跳下车顶,正稳稳当当落在老吕身边,使大力摇晃他道:“快醒来!” 老吕惊诧地“啊”了一声,猛然惊醒,见细雨中,王霜一双凝重的眸子,正关切地望着自己,遂下意识疑惑道:“怎么?” “你快走!”王霜蹙眉低声道:“赔你马车!”说话间已经将一枚冰冷的金叶子塞进老吕粗糙的手中,遂伸手一抓,右手已经牢牢握住老吕的肩膀,同时大力一甩。 夜雨凄迷,风烟迷茫,老吕还没来得及看清手中闪光的宝贝,就被王霜“嗖”地甩下车去。他“咚”一声,便落在了又湿又硬的小路上,泥淖与污水同时在他身边溅起。 老吕心中惊怒,还未明白王霜的意思,便看见几十个黑影,正一个接着一个,自小路两侧匝地的密林中飞掠出来,风驰电掣般擦过夜空,乳燕投林般扑向正飞奔向前的马车。 倏尔间,马车奔离了老吕的视线,一群黑衣人,如同集结的吸血蝙蝠般,纷纷随车而去,不一会亦消失在白烟般的雨幕中。 老吕吁了口气,这才将手掌摊开一瞧,不由吃了大惊,那枚亮闪闪的金叶子,够他全家老小吃半辈子。夜风四起,老吕方才从湿冷的水洼里站起身来,遥望着吞没小路踪迹的白雾,感慨万千。 白雾细雨中,王霜已经翻身回到车顶,与露毓背贴着背,端立在颠簸中。二人手中白刀齐齐对着两侧,漫天的黑影已经如箭镞般纷至沓来,于夜色中携带着肃杀寒风。 转眼间,四五个黑影已经率先落在车上,手中“噌”地亮出惨白刀锋,二话不说就劈了上来。 “躲!”王霜大喝一声,抽刀格住右侧夺命的刀锋,左手已经牢牢抓住露毓的肩头。露毓点了下头,双足发力便跳,王霜长啸一声,喝道:“起!”同一时间已经抓起露毓,二人共同发力,王霜趁势一抓,瞬间便轻轻将她抓到自己身后,同时一翻身,自己往车门处飞掠而去。 势如电光,王霜刚到车门处,便见一个黑衣人正提着一口白刀,直直向王遮山劈去。骏马受了惊吓,长嘶一声,突然四蹄飞展,猛烈向前奔去。一时间,马车颠簸,左右摇晃。 露毓稳稳落在车顶,见王霜已往车内去了,心中略微宽慰,当下不敢怠慢,白刀一亮,向后一刺,已经将一个来势凌厉的黑衣人挑下车去。 那人被刺中肩胛,“啊哟”一声便跌下车去,眨眼间,飞马奔驰而过,早已将他断断续续的哀嚎甩在身后。 更多的黑影突然现身在暗夜密林间,倏忽而至,突然一齐扑向车顶。 露毓敛眉咬牙,双脚牢牢钉在东摇西晃的车顶上,右手灵巧转动,格住了直劈而来的每一刀。每一次刀锋相见,都在暗黑中溅起耀目的花火,发出刺耳的刀音。风雨凄凄,露毓突然右手转起刀把,同时左手已经伸进腰间,眼一瞪,牢牢盯住几个黑影的方位,喊了声:“走!”。 一瞬间,几道青白的烟柱陡然出现在浅白的雨雾之中,笔直凌厉,飞散开来,瞬间便击倒几个黑影。只听“啊”的几声,几个人影应声飞弹开来,瞬间落在马车身后雾蒙蒙的小路上。 车厢内,王霜正两腿蹬着两壁,将王遮山挡在身后。他刀锋向前,凌厉迎向络绎不绝的黑衣人。 一个个黑影,利箭般,“嗖嗖嗖”窜进车厢内,手中纷纷亮出雪亮的刀,对准王霜便刺了过来。一口刀,突然杀出来,掠过王霜肩头,直直刺向颓然靠在车厢内壁的王遮山。 “躲!”王霜大喝一声。 王遮山却兀自呆坐着,随颠簸马车左摇右晃,仿佛全然不闻周遭一切。 王霜瞬间额头沁汗,长啸一声,收回双腿,伸手便将王遮山推向角落。同时伸腿一踢,猛地将几个黑衣人踹出车厢。车帘漫卷,“咚咚咚”的落地声,伴着黑衣人的哀嚎。 幽暗凄冷的夜色里,端正立在车顶的露毓,正迎着急劲潮湿的冷风,刀影错落,在一群黑影中“噌噌”直响。白色刀光,如同雪光般寒冷耀目,瞬间便将几个黑影刺穿。收刀间,又有几人落下马车。 这时候,左摇右晃的车顶上,与露毓对峙的黑影已经不多。当中的一个,身形魁梧,浑身上下劲装疾服,黑衣没入夜色,端立于风雨中岿然不动,如同铁塔般肃穆。 露毓在细密雨雾中眯眼细辨,还未辨清几人方位,当中魁梧的黑影却已经手握白刀,对准车厢内,“哧”的一声,露毓还来不及飞身跃起,寒气逼人的冷刀已经径直自车厢顶端插了进去。 露毓讶然,大喝一声,同时飞起一脚,正对准手握刀把的黑影胸口当中。那一脚,附着翻滚咆哮的内力,生生将那崔巍黑影踢了一个趔趄。他向后踉跄几步,手却并未松开刀把。白刀泛着清凌凌的雨光,随着他后退的身子一起向后滑去,同时自车顶拔了出来。 一阵咸腥湿热的血气陡然荡漾开来。 血气刺鼻,于夜色中散开,瞬间便钻进露毓鼻子里,她不由心中一沉,慌忙咬紧牙关,再一次腾空而起,于空中发力,连续几脚,方才将刚于车顶边缘恰好立端的高大黑影踹得飞弹开来。 那黑影瞬间脱离车顶,飞展而去,“嗖”的一下便消失在苍茫雨雾间。 露毓顾不得继续围堵而来的黑影,白刀横在胸前,一边向外冲杀,一边大喊:“王遮山!” ------------ 第八章 似曾相识 冷风细雨中,却没有回应,露毓焦急再喊一声:“王管家!”,却依然没有回应。 她心急如焚,抬脚就往车门处飞掠而去。哪知刚腾空起身,迎面而来四五个黑影,却“咚咚咚”纷纷落在她的面前,各个刀锋对准她,闪着寒光。 没入夜色中的魁梧大汉重新出现在露毓视线里。这是一个非常魁伟的身影,半空中发力猛蹬,乘着湿风,“噌”地飞进人群,“咚咚”两声,双脚便有力地落在了车顶上。 露毓顾不得许多,抖直刀锋便冲进了重重黑影,细雨铺满她苍白的面孔,闪着清凌凌的光。魁梧黑衣人一马当先,白刀呼啸而至,他本能一劈而来,却在半路上翻转手腕顿了一下。 这个微妙的细节却并未逃过露毓敏锐的眼睛,她不由心中一沉,思量道:莫非这人使这把刀不称手? 思量间,高大黑影,倏忽而至,白刀锋利,直刺露毓要害。露毓来不及多想,转身腾空,轻巧避过一次,却迎上了更多的刀锋。其他黑影亦陆续腾空,在半空中形成了刀阵,真假刀锋,错落重叠,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当真是迷蒙难辨,雪白相叠。露毓定睛细辨,见刀刀重合,倏忽分散,眨眼间却又一次重叠。白刀圈成的白影圆环外,一个个黑影遁形在白雾与暗黑交叠的夜色中,若隐若现。 马车依然沿着仿佛无尽的小路颠簸而去,突然一歪,窜进了路边的树林。 露毓一咬牙,忽的伸出左手,刹那间,青沙化作轻烟道道,游龙般分散开了,直直冲入剑阵。 “这是什么!”一个黑影还未看清扑面而来的白烟,便被那冷飕飕的寒气吓了一跳,惊得大呼。 其他人还未回身,轻烟道道,已经“嗖嗖嗖”掠过刀丛,“咚咚咚”悉数钉入几人体内。 “啊!”几声惊呼,四五个黑影突然栽下车顶,“砰”地落在地上。 高大黑影重新飞掠而至,在空中翻转身体,再一次握紧了刀把,依然被露毓看了真真切切。 这不是他的刀! 一个念头陡然掠过露毓的心头,她不由心中一沉,思量道:他在隐藏身份? 同一时间,崔巍的黑影已经从天而降,刀锋正对露毓。露毓慌忙转身,拧眉一想,便展开刀锋,迎了上去,高大身影向右一滑,“当”一声,刀音如同龙吟般响彻天地间。 露毓心中大惊,一种似曾相识的内力,自对方刀锋传来,瞬间贯穿她的全身。 那黑影似乎也吃了内力,不得招架,猛地向后滑去。一群黑影重新扑了上来,露毓却已经轻盈飞掠而去,急向车门处奔去。 “王遮山!”她急得大呼,同时将刀收在身侧,接着大呼道:“王管家!” 这时候,车厢内蓦然传来低沉一声:“没事!”正是王霜的声音,然而,露毓却敏感地从这一声里听出了痛楚,方才那刀,必然已经刺中了王霜。她来不及多想,双足一蹬,奋力向车门处滑去。 然而,那如山的高大身影却重新来到她的眼前,身后带着几个挺直白刀的黑影。人影憧憧,将露毓紧紧包裹其间,滴水不漏的刀阵,阻断了四个方向的去路。 “你们要干什么!”露毓终于咆哮道,这一路上拼杀良久,她却百思不得其解对方的来路和目的。只是,方才与那高大黑衣人拼过一次内力之后,她突然不由打了个激灵。 那熟悉的内力,必然是她领教过的。 他是谁? 露毓却心乱如麻,却完全想不起来。 对方众人,皆遁形在夜色中,任细雨迷蒙,无一人答话。 露毓大怒,青沙已经出手,面对寡不敌众的时刻,青夫人那狠毒的青沙,总能创造奇迹,救她于万一。 这一刻,青沙被奔腾内力催着,如同惊龙,分作几路,早已刺向众人。那凌厉的烟光,诡谲难辨,几个黑影还不及躲闪,便已经倒下车去。 一瞬间,刀影与人影重叠而成的严阵,突然露出一道破绽,露毓不敢怠慢,“嚯”地腾空而起,旋转身子,瞬间便从那开口处斜掠了出去。 几个黑影均是吃了一惊,互相交换了眼色,都望着那高大黑影。片刻间,高大黑影点了下头,剩下的黑影突然一齐跳跃而去,往车门内赶去。 车厢内空间狭小,露毓弓着身子窜了进去,方才双脚站定,余光中见王霜的肩头已经被利刃刺中,鲜血染红了浅灰的长衫。 虽然受伤不轻,他却依然将王遮山严严实实护在身后,挺直刀尖,对准车门方向。 “你受伤了!”露毓惊呼一声,已经感到身后“咚咚咚”又落下来几个黑影,“噌噌噌”几声,已经窜进了狭窄的车厢。 “躲!”王霜惊得急忙大呼一声。方才他见来人是露毓,心中略微安定,却陡然见几个黑影同时出现在露毓身后,各个展开了雪白的刀锋,不由大喊一声,同时向前一滑,刀尖寒光一闪,直冲向进入车厢的黑衣人。 “护好王遮山!”露毓大喝一声,右手大刀挑开几个黑影,左手青沙已经脱手而出,“噌噌”穿过几人身体。 一阵惊呼,又有几人纷纷栽下车去。 高大的黑影,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出现在了车门口,正挺直手中大刀,就要刺进来。露毓大惊,双腿同时下叉,身子顿时一矮,同时白刀笔直,正凌厉刺向那陡然而来的黑影。 黑衣人身形崔巍,想要进入车厢本身就不是件易事,此时见对方刀锋突至,惊得慌忙向右一躲。 露毓却左手一摇,青沙已经脱手,正冲向黑衣人的咽喉。黑衣人身子一震,突然凝神向后就是一滑,瞬间躲开了飞掠而至的白烟。 那白烟“噌”一下打空,“唰”一下便消散在蒙蒙细雨中,露毓追出车门一瞧,见高大黑影在空中顿了一下,忽的转身便向反方向急掠而去。剩余黑影,纷纷跟在他身后,飞掠而去。 一群黑衣人,不一会就消失在密林之间。 露毓蹙眉,忽的掠出车门,自车旁飞擦而过,瞬间坐在了车前,一把勒住了马缰。两匹黑马早已筋疲力尽,经猛地一勒,均长嘶一声。惊马略微恢复神智,露毓慌忙辨清方向,将正向密林深处疾奔的马车重新勒回到了小路上。 这时候,露毓方才舒了一口气,重新回到车厢内。 “跑了!”她收了刀,急忙来到王霜身边,见鲜血已经干涸,王霜面色惨白,微微颤抖。 “忍着点!”露毓二话不说,“哧”一声自裙边撕下布片,利落地将王霜受伤的肩膀牢牢扎住,同时自怀中摸出丹药,让他服下。 王霜将丹药咽下,叹气道:“没事!” 夜深了,四面更加幽黑,细雨迷蒙,未曾停歇。 马车依然风驰电掣,沿着小路,向前奔去。 车厢里,王霜静坐一侧,默默调息。露毓坐在王遮山面前,见他脸上溅满了王霜的血迹,不由长叹一声:“王遮山啊王遮山!你倒是睁眼瞧瞧!” 王遮山不语,他静静望着前方,似乎方才惊魂的一幕都与自己无关。 “你真是!”露毓突然愤懑道,却无法接着说下去。 王霜勉强笑着摇了摇头,叹道:“三少爷,怕是一时半会清醒不了!” 这是一个残忍的事实。 露毓深深叹息,却忽然像想到什么似的,拧眉道:“刚才那群人,领头的我好像在哪见过!” 此言一出,王霜陡然睁开双眼,盯着她凝重的脸,惊道:“你认识他?” “不知道!”露毓摇了摇头,低声道:“只是内力相搏的感觉似曾相识!” “你和此人拆过招?”王霜惊问道:“是谁?” 露毓却黯然摇头,低声道:“完全想不起来,只觉得在哪里与他搏过内力?” “他们要的,是三少爷的性命!”王霜凝神片刻,沉声道。 “嗯。”露毓疲倦地点了点头,无可奈何地瞧了眼王遮山,接道:“他现在这般痴痴傻傻,被人宰了都不知道!” “老爷突遭横祸,他这是心里不痛快!”王霜也瞧了眼王遮山,勉强一笑道。 事实上,王霜与露毓都非常清楚,王遮山的头脑受创,说好就好,却也可能永远都好不了。 然而,两个人不约而同都选择了相信,这便是人性和情义。 马车颠簸了一夜,天逐渐亮了。 天穹高原,四面苍茫,原来他们已经转出这片密林中的小路,不知不觉进入了大道。 王霜与露毓分别自车两面的小窗向外望去,见大道两边开阔平坦,心中方才略微宽慰,经过一夜惊魂,他们总算是暂时脱离了险境。 当嘉兴再次出现在他们视线中的时候,王霜与露毓却不由自主同时瞧了瞧王遮山,故地重游,令人不禁感慨万千,心有戚戚。 嘉兴依然是嘉兴,安静得好像什么都未曾发生。 ------------ 第九章 潾潾碧海 当王霜一行人的马车,再次回到嘉兴之时,丘羽羽早已离开。 人生错落,或许不过是时间的把戏。 七月倏忽而至,流火湿热的夏季,充满嘉兴的每条街道。大雪山庄依然是大门紧锁。王霜与露毓再回到嘉兴,仿佛经历了太多的沧海桑田,身心俱疲。他们甚至没有去看一眼旧宅,就带着王遮山径直赶往不霁楼。 孟庆丰与青夫人早已带着屠风扬离开了,不霁楼也紧闭着大门。 后宅大门依然是安静坐落在僻静街道边。露毓拍门,开门的小厮只一眼就认出她来,喜地大嚷:“小姐回来了!小姐回来了!” 闻听此讯,苦等数日的大查柜慌忙带领店伙们迎到门口,笑道:“可回来了!” 原来,孟庆丰离开前,已经将一切安排停当。从今后,露毓就是不霁楼的老板。 露毓不禁心里一酸,想起那日与青夫人在后院的一番话,顿觉物是人非,怅然若失。她风尘仆仆,满心疲倦,一手挽着王遮山,眼前是熟悉却陌生的开阔小院。 阳光宛如金沙,洒满干燥的石板地。小池依然碧绿,红鱼戏水其间。安静立在门边的王霜,突然笑了,沉声道:“三少爷在哪,咱们在哪!” 露毓闻听这句,忽觉心神一振,一扫疲倦神色,意气奋发笑道:“正是!” “明日,不霁楼重新开张!”露毓面对着院中众伙计,沉声道。 “好嘞!”大查柜最先笑道,一群店伙互相看了一眼,也纷纷展颜一笑。 “我来照顾王遮山!”露毓忽然回头笑着对王霜道,眼睛里流露出少见的甜美动人。年迈的老人和蔼一笑,点了点头,往水池边去了,红鱼游碧水,悦目非常。他心中突然一阵感慨,露毓那美丽一笑,仿佛夏日里一丝动人微风,瞬间驱散了他灵魂里堆积的疲倦。 她不过是一个年纪尚不足二十的少女,怎么所有人都忘记了? 片刻后,三人缓缓穿过后院,沿着曲折回廊,分别安顿下来,王霜与露毓均是感慨万千,似是历尽回转。 他们的眼中填满嘉兴七月最美最暖的天光,一切忽然变得明亮灼烫,生机盎然,令人不禁充满对生命的留恋。 生命如此美丽,如此脆弱。 寂静或繁华,动静之间,都令人忍不住顾盼流连。 生活必须继续,生命永远值得赞美。 王遮山静静坐在窗前,盯着地毯上繁复而美丽的花纹,忽的皱了皱眉。 几月后,鞠莹的车队,已经出了碧海关,即将到达琼烟岛。 车外,一望无尽的湛蓝青空上流动着纯白的云,沧海如一枚巨大的碧蓝宝石,泛着斑斓色彩,碧绿与青蓝交叠,时不时漾起雪白的浪花。骄阳似火,静静照耀着海边浅白的沙滩,每一粒砂,都泛着着鎏金的光。 车队沿海岸前行,身后留下清晰的车辙,却又瞬间被拍岸的浪花冲刷消失。丘羽羽出神地望着眼前一派奇妙景象,思绪万千,她感到自己正往非常遥远的地方去,仿佛再也不能回到从前。 鞠莹坐在她的对面,望着窗外海景,却是兴奋非常。对于东海琼烟岛上的人来说,见到了雪白沙滩,碧蓝大海,就是到了家。 又走了几天,车队穿过一个段非常长的栈桥,来到一个码头。惊涛拍打着栈桥,熄灭的灯高挂在木柱之上,随着海涛的节奏左摇右摆。湿漉漉的木板上,落满了干枯的盐渍与海藻。 鞠莹抿嘴一笑,对丘羽羽道:“白婉,咱们到家了!” 丘羽羽苦涩一笑,难掩神色间落魄失魂,瞧了眼接天的碧绿,默默点了点头。 眼前正是晴空下的万顷碧海,海中倒影着青天,青天照映着碧海,两种不同的青绿,交织在一起,却浑然天成,形成了海域苍茫奔放的美感。 丘羽羽却甚觉怅惘,这望不到边际的天与海,无穷无尽于视野中延展,似乎永远看不到彼岸。 鞠莹却笑了笑,道:“咱们琼烟岛,就在海中央!” 这句话轻轻敲打着丘羽羽的心。于中原人来说,海的中央,是虚无缥缈之所,更是流离不安之地。 从今后,她要生活在苍茫碧海间,那将是何等的寂寥和苍茫? 片刻之后,一根桅杆最早出现在烟波浩渺之间,被阳光与海雾扭曲了的船帆影像,随后出现。良久以后,一艘宏伟的大船停靠在栈桥边上,白帆在风中流动,镶着白边的宝蓝色大旗在海风中招展,上面落一个大大的“琼”字。 东方辽阔的海域中,称霸一方的琼烟岛,有着最坚不可摧的战船,谁看到那面威风的宝蓝大旗,都会自动退避三舍。 车队缓缓上了大船,鞠莹与丘羽羽依然坐在车中,待大船重新起航,鞠莹方才拉起她冰冷的手,笑道:“去甲板上看海罢!” 丘羽羽还没回答,已经被鞠莹拉起来,下了马车,往最高的甲板上去了。 站在那迎着海风与碧浪的甲板上,抑郁良久的丘羽羽,也不禁觉得心胸开阔,眉头一展。 无尽的翠波在身边翻转奔腾,溅起雪白的浪花。眼前是苍苍海雾,空气中泛着咸腥的滋味。丘羽羽与鞠莹并肩立在船头,任海风吹拂,相视一笑。 鞠莹道:“东海是人间最美的地方!” 丘羽羽没有反驳,她心中最美的地方却是江南。 最美的地方,永远是自己的家乡。 然而,东海将是她的新家。 想到这里,丘羽羽点了点头,笑道:“真美!” 鞠莹沉浸在轰响的海涛声中,并没有注意到丘羽羽那沉沉的怅惘,接道:“我爹妈性情随和,你不必拘束。倒是我那弟弟,性子古怪,你不要理他就好!”说完“噗嗤”一笑,眼睛里藏不住的是“爱弟”之情。 “你们姐弟俩关系很好罢!”丘羽羽不由羡慕地叹了一声,她自幼丧母,亦无兄弟姐妹,是以常常感到寂寞。如今,孑然一身,更是颇感寂寥。 “嗯!”鞠莹望向遥远的青空,笑道:“大哥早逝,父母只剩我们两个孩子!他一向喜欢跟在我的身后,只是这几年,他长大了,便总是自己跑出去玩!我也总是见不到他!” “跑出去玩?”丘羽羽不解道。 “是啊!”鞠莹笑道:“他总说中原好玩,尤其喜欢江南,总是跑去闲游!”言毕,突然指着远方笑道:“你看!” 一座孤岛的轮廓已经缓缓出现在天地不辨的碧蓝之间,龟背般磐石广阔,蛰伏在沧海之中,任白浪敲打,海风吹拂,岿然不动,泰然自若。 “琼烟岛!咱们到了!”鞠莹几乎喜地跳了起来,拊掌笑道“到家了!到家了!” 丘羽羽眯眼,遥望着那座岛屿,不由回身瞧了瞧身后,却只瞧见了翻滚的波涛,无穷的沧海,碧海关外的海岸线,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不久之后,大船靠岸,鞠莹拉着丘羽羽重新回到车中。车马一行,登上了琼烟岛的地面。 丘羽羽自车内向外望去,见不知名的苍天古树,遮天蔽日,林中路幽静潮湿,两侧均是她未曾见过的奇花异草。一片蓝紫色的花海在碧草间荡漾起舞,闪烁着曼妙的色彩,晶莹的蓝色中,闪耀着潾潾浅紫,错落间光影极美,令人惊叹。更有珍禽异兽,轻巧自花丛草海中急急穿梭而过。有一只仿佛是鹿,却周身雪白,落满了闪耀的蓝色斑点。还有形似猴子的动物,却长着一对锋利的犄角。巴掌大的蝴蝶,五彩斑斓,闪烁着银色的光彩,在半空中结阵摇摆,翩翩起舞。 丘羽羽自密林中穿过,全然被眼前的奇景惊得目瞪口呆。 这仿佛不是人间,而是另外一个世界。 鞠莹却见怪不怪,自小在这密林花海中玩耍奔跑,并不觉得奇妙,心中只有到家的踏实之感。 走了几个时辰,车队沿着一条精致的石子路,缓缓进入了高拔的群山之中。四面是飞瀑海川,自高拔山顶轰然落下,落在青翠湖泊里,溅起雪白的浪。山脚下那一汪汪碧蓝的湖泊,倒影着群山巍峨的身影,也倒影着高天上流动不止的白云,瑰丽多姿。 繁复浩大的山寨依山而建,栈道顺着山势修建。最高处开阔在巨型平台上,有一座巍峨的宫殿,浅蓝的墙,碧蓝的琉璃瓦,艳阳下流光溢彩,于白雾间崔巍伫立,仿佛天上人间,正是琼烟岛主的宫殿。 山脚下,栉比鳞次排列着错落的木屋,木头栈道将所有的屋子连接一起,形成一座座相连接的村落,正是琼烟岛民所在。 位于村落与宫殿之间,是木头搭成的巨大广场,便是有名的海中集市,允许整个东海商人于此交易,互通有无。那里是琼烟岛内最热闹所在,丘羽羽自远处望去,已经看到了攒动熙攘的人群。 “我们住在那里!”鞠莹伸出皓腕,雪白的手指向那最高处的青蓝宫殿,仿佛在云的彼端,那般高拔遥远,却是他们正要前往的目的地。 丘羽羽默默点了点头,凝望着那个遥远的宫殿,不由微微攥紧了手。 ------------ 第十章 十里暖阳惊 露毓将一本书打开,端端正正放在王遮山眼前。 转眼入秋,窗外却依然充溢着流火的湿热。 王遮山盘腿坐在地板上,两眼空空。 “王遮山啊王遮山!”露毓将书拿起来,在王遮山眼前晃了晃,皱眉道:“你快点好起来罢!” 此时,他们正坐在小院最后面的二层小木楼内。二楼的窗户很小,一束金黄的阳光斜照在木地板上。 只有露毓知道,这座不起眼的二层小楼,实际上却是毒王曲天的藏书楼,也是他制作毒药的密室。 孩童时代起,天资聪颖的露毓就悄悄尾随那个被她称为“爹”的人,多次出入这里,后来甚至还自己悄悄配了把钥匙。 也是在这里,露毓知道了“毒人”与“青沙”的秘密。 许多年前的某一日,天如今日般晴朗,也有这样一束金灿灿的光,从那扇狭小的窗口斜斜照在深褐色的木板地上,露毓饮下了第一盅毒,下了一个最大的决定。 那个决定,改变了她的一生;那个决定,是因为王遮山。 如今,王遮山也坐在这里,两面墙上层层紧密,排满了书架。书架上摆满了毒王曲天毕生所学,房间最中间的石台上,则摆满了青瓷药瓶。 露毓把王遮山藏在这里,一是为了保证他的安全。更重要的原因是,她要用这满壁的奇书将王遮山的魂魄召唤回来。 然而良久之后,王遮山依然是不坑不哈。你喂他吃喝,他便吃喝,你不管他,他便从清晨坐到黄昏。 露毓拧干汗巾,擦拭着他依旧线条优美的面孔,不由眼眶一湿,嘶声道:“王遮山!你要好起来,我就将这里所有的书都送给你看!” 王遮山的眉毛突然动了动,十分细微的一动,已经转身去放汗巾的露毓却并没有看到。 一阵金色的光掠过王遮山从前精锐的双眼,流光溢彩,瞬间点亮了他墨黑的眸子。那是双曾经何等锐利和潇洒的眼睛,如今却如同两汪死寂的深渊。他忽的动了动嘴角,眼前露毓模糊的背影似乎触动了某种情愫,他突然发出模糊的一声:“露……” 只是轻微的一声,仿佛叹息,露毓却已经敏锐地听到。她扔下手中的汗巾,飞也似的奔回到王遮山身边,喜悦地望着他沐浴在阳光中的脸,喊道:“你叫我?你叫我?” 然而,王遮山宛如雕塑般,依然如过去的每一天,木然地坐着,方才那轻声一唤,仿佛只是露毓的幻觉。 她颓然坐在王遮山身侧,背靠着冰冷的书架,感到绝望。阳光温暖地流过她与王遮山的脸,仿佛温柔的大手,轻抚着他们历经了太多痛苦和变故的面孔。 露毓缓缓将自己冰冷的面孔靠在王遮山的肩头,轻声道:“你是故意不愿醒来的罢!那样就不会再痛苦,就不用再拼杀了,对罢?江湖太累了,你不想继续了,是么?” 王遮山没有回答,静静注视着眼前流转而过的阳光,金灿灿填满他死水般的眸子。 露毓忽的流下两行泠泠清泪,抽泣道:“我累了!” 空荡荡的屋内,却只回荡着她一个人的声音,还有两个人的呼吸,此起彼伏,仿佛都在深深叹息。 王遮山还在呼吸,露毓跳到他面前,盯着他一动不动的眼眸,抹干眼泪,笑道:“只要你还喘气,就一定要回来!说好了!” 王遮山依然没有回答,露毓却坚定地认为,那双寂静的眼睛,已经默许了她。 午后时分,露毓刚到后院,就撞到了急急赶回来的王霜。 “王管家,出什么事了?”露毓见王霜面色凝重,不由疑惑问道。 二人遂进了内堂,王霜向外看了几眼,确定没人,方才低声道:“有人潜入了大雪山庄,动了老爷的书斋!” 露毓一惊,急忙问道:“找什么?” “刀法。”王霜瞧了瞧窗外,低声道。 “《雪吟刀法》是真的?”露毓吃了一惊。 江湖中传言,屠风扬有一套自创的《雪吟刀法》,许多地方都超越了薛飘的造诣。只是,屠风扬从不示人,以至于这种说法一直都是个谜。就算是在大雪山庄内部,也没有人清楚《雪吟刀法》是否真的存在。 “是真的!”王霜拧眉道:“但是它珍贵的地方,还不是刀法这一说!” “那是什么?”露毓仿佛意识到了什么,接道:“有人知道这个秘密?” 王霜点头,叹气道:“大雪山庄的元老们,几乎都知道!” “是什么秘密?”露毓抿嘴问道。 “是……”王霜眉头更紧,低声接道:“里面有口诀,与大雪山庄二十载积累的财宝相关!” “是方位?”露毓吸了一口气,虽然谁都能猜到,屠风扬纵横盐路二十载,定然是积聚了大批的宝藏。然而,却从很少有人见他出入钱庄存过钱货。 大雪山庄的家底? 露毓不由产生一种不祥的预感。 莫非雨夜与她交手的人也是为了那些家底?是大雪山庄自己的人,因此才换了刀,隐藏自己的身份? “方位不是秘密!”王霜叹气道:“就在瓶山最南,山庄里资历较老的都清楚,重点是,这本刀法里有破解机关进宝库的秘诀,却是老爷才知道的秘密。” “那就是找到宝库也进不去?”露毓惊问道。 “正是!”王霜叹气道:“就算是打开大门机关进去,还有无数的刀阵等着你,不认识路,一定会葬身库中的!” “你是说!”露毓眼珠四转,接道:“有人要拿宝库?” “嗯!”王霜凝重道:“是大雪山庄自己人!或许和雨夜杀手是一路!” “正是!”露毓一个激灵道:“与我交手那人,分明故意换掉自己的刀掩藏了身份,而且,他的内力我非常熟悉!” “嗯!”王霜沉吟片刻,接道:“他们肯定还要取三少爷的命!” “刀法不见了?”露毓惊道。 “不见了!”王霜神色凝重道:“老爷交代过的地方被人翻过了!” “啊!”露毓倒吸一口凉气,焦急道:“那怎么办?” “眼下我们要尽快去瓶山,找出那匹宝藏!”王霜道。 “嗯!”露毓叹了口气。 “同时静观其变!”王霜摇头叹气道:“看谁非要当这个庄主!” “董文竹!”露毓狠狠吐出三个字,接道:“我看他就很想当这个庄主!” “没证据不能胡说!”王霜拧眉道:“我们不能打草惊蛇!” “嗯!”露毓叹气道,他们确实没有证据。 “三少爷还是老样子么?”王霜问道。 “是啊!”露毓叹气,突然眼睛一亮接道:“今日我仿佛听到他在低声唤我,待我过去,他却又一言不发,呆坐着!” “哎!”王霜叹气道:“若不是三少爷这光景,我们也不至于这般被动!你瞧着孟老板留下的书能治好少爷么?” 露毓摇了摇头,叹气道:“我不知道!” 两人同时望着院中那几丛开败的栀子花,干枯的浅褐色残花落满了石板地,黯淡而憔悴。瞧见此景,两人眼睛里都流过一阵失落。 “师娘还好么?”露毓忽的问道。 王霜道:“柳堂主照顾得很好!只是……”他突然叹气,摇了摇头,颓废接道:“夫人不太好,怕是……” “她一定很惦记王遮山罢!”露毓眼睛一片灰暗道。 “是啊!”王霜叹气道:“真希望三少爷快点好起来,能去瞧瞧夫人!” “王遮山啊王遮山!”露毓兀自叹气道,心中一阵怅惘。 自从目睹了屠风扬的惨状,他好像也随着师父一起去了。 “我们尽快赶去宝库?”露毓突然问道。 “嗯!”王霜拧眉道:“事关重大!我想去问问夫人!” “师娘?”露毓惊道:“师娘一向不过问庄内事务的!” “那是说给外面听的!”王霜微微一笑道:“其实,很多关键的秘密,夫人都知道!” “哦?”露毓不解道。 “嗯,放在夫人那里更安全!”王霜若有所思道。 “那倒是!”露毓惨淡一笑道:“比如放在刀法中,还不是被人搜去了?” “嗯!”王霜道:“这件事情,我还是想去问问夫人,或许能有什么法子,咱们再作打算!” “好!”露毓答道,回身望了望二层小木楼,正沐浴在温暖的阳光中,安静如常。 王遮山依然在那座小楼中,仿佛永远都不会醒过来了。 “我们带王遮山一起去罢?”露毓忽然道。 “哦?”王霜好像明白了什么。 “或许见到师娘!”露毓忽的哽咽了一下,嘶声道:“他能动情!” “或许是个法子!”王霜淡淡一笑道。 “他要快点好!”露毓忧伤道,再度哽咽。 “会好的!”王霜轻轻拍了拍她瘦弱的肩膀,疼惜微笑道:“你也要好生照料自己,不要太操劳!三少爷醒来,该怪我没有照顾好你了!” “嗯!”王霜这句,忽的温暖了露毓的整个胸口,她微微点了点头,轻声道。 ------------ 第十一章 碧血心 次日清晨,一辆青布帷幔的马车,缓缓停在嘉兴一条偏僻街道边,正对着一扇乌青的木门。 王霜最先下车,回身帮露毓将出神的王遮山扶下马车。 开门的正是一直伺候屠夫人的丫鬟,名唤红萍。红萍不过十七八岁,会使刀,最得屠夫人喜爱。大雪山庄生变之后,她便跟着屠夫人来到这里,继续服侍在侧。 柳邦华已经从里面赶来门口,抱拳拜道:“王管家!”遂上前帮二人扶起王遮山,跟着红萍,一同往院内去了。 刚走过藤蔓遮蔽天光的花廊,几人便听到了屠夫人的咳嗽声,显然病得不轻。 王霜皱眉,低声道:“这一向如此么?” 柳邦华面色憔悴,黯然道:“一日不如一日。” 王霜拧眉不语,快步穿过花廊,撩开青布门帘,率先来到屠夫人的屋内。 屠夫人面色青白,靠在锦塌上不住地咳嗽,红萍在一旁奉茶,亦是神色沉重。 王霜凝重拜倒道:“夫人!” 锦塌上的屠夫人勉强睁开眼,瞧见了眼前熟悉的人,笑道:“王管家来了!” “三少爷和露毓小姐也来了!”王霜犹豫了一下,接道:“夫人要见么!” “遮山!露毓!”屠夫人昏昏双目突然闪烁一下,亮了起来,喘气道:“他们好么?快叫他们……进来!” 王霜鼻子一酸,回头示意柳邦华,露毓方才扶着王遮山一步步来到屠夫人的榻前拜倒。 “露毓!”屠夫人温暖的手落在露毓清瘦的肩头,喘气叹道:“你瘦了!” “师娘!”露毓瞧见屠夫人气息惙惙的虚弱模样,不由哽咽道。 王遮山只是立在原地,呆呆望着屠夫人,眉头忽的动了动。 “遮山!”屠夫人伸出嶙峋的手,向王遮山摇了摇,唤他道:“过来!” 王遮山却没有动。 屠夫人叹气道:“遮山的事,邦华都跟我说了!……”她又咳嗽了几声,接道:“还是老样子么!” “是啊!”王霜叹气道:“怕是……” “总会好的!”屠夫人却微微一笑道:“这孩子情深意重,看到老爷的模样,吃心了。”说起屠风扬,她突然眉头一皱,似是痛楚难捱,几乎喘不上气来。 “夫人!”红萍慌忙上前扶住,将茶盅送到她的嘴旁。 屠夫人呷了一口,接道:“遮山七岁进大雪山庄,就像我的亲儿子一样!”她又咳嗽几声,喘气道:“遮山!”颤巍巍举起手,又冲王遮山摇了摇。 这一次,王遮山仿佛动容,他突然摇晃两下,往前挪了一下。 那是微弱得几乎不能分辨的挪动,却被露毓清清楚楚瞧见,她不禁喜道:“他动了!他动了!” 在场众人皆是神思一振,慌忙来到王遮山身边,扶住他。 “遮山!”屠夫人温柔地唤他。 王遮山麻木良久的脸颊,轻轻抽搐了下。 “你师父的事情!”屠夫人继续招了招手,悲切道:“不是你的错!那是盐路上的恩仇,谁也躲不掉!”她说完连连喘气,仿佛精疲力竭。 王遮山牵了牵嘴角,若有若无又向前挪了挪。 这一次,露毓清晰感到了他的动作,忽的抱住他,喜泣道:“你动了!你动了!” “遮山!”屠夫人继续道:“对你,我们一向视如己出,你最清楚,之所以没有让你跟着姓屠,那是不愿让你忘了本!” 王遮山望着屠夫人,凝霜的眸子似乎融化了。 “现在……”屠夫人咳喘道:“大雪山庄有难,你不能消沉下去!咳咳!”她说到这里,猛烈咳嗽起来。 红萍慌忙递上帕子,雪白的帕子,赫然一片殷红鲜血。 “夫人!”王霜慌忙上前,扶住屠夫人,痛心道:“夫人!” “师娘!”露毓拉着王遮山,同时扑倒在屠夫人的腿边,几乎垂泪。 屠夫人干枯的手,轻轻拂过二人的头顶,笑道:“这一晃,你们都长大了!” 王遮山却突然低泣起来,他伏在屠夫人的塌边,忽然泪如泉涌,低泣变成了嚎哭,压抑许久的情感,奔涌而出。 众人皆是又惊又喜,柳邦华喜地大喊:“醒了!醒了!” “师娘!”王遮山突然大声哭喊道,双肩震动,情怀一泻千里。 露毓慌忙伸手托起他的头,见他一双迟钝良久的昏昧眼睛,突然迸射出电光,晶亮得几乎可以洞穿灵魂,不由喜道:“醒了!他醒了!” 王遮山确实醒了,巨大的痛苦捶打着他干涸的心,屠夫人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回响,仿佛在遥远的地方深切地召唤他。他迟滞而遥远的灵魂,好似飘荡着云的彼端,跟着屠夫人温柔的呼唤,一步一步回到了现实中。 椎心泣血的哭声,仿佛旷野里野兽的哀嚎,在场众人,无不动容。 屠夫人微微笑了笑,将手轻轻放在王遮山震动不已的肩头,轻声道:“你师父对你期望最高,你是知道的!” 王遮山哭得更加伤心,露毓跪在一旁,悲切地望着他,眼泪染湿了领口。 屠夫人接道:“有人动过老爷的书房,想必你们都知道了!” “夫人!”王霜拧眉低声道:“刀法没了!” 屠夫人却平淡一笑,挥了挥手,一干人便跟着红萍退了出去。 转眼间,屋内只剩下了屠夫人与王霜二人。 “夫人知道谁拿走的?”待到众人退出屋内,王霜方才低声道。 “嗯。”屠夫人低声道:“大雪山庄的天下,是二十个元老打下来的!任何一个都有权利当庄主!” “董?”王霜面色铁青,轻轻吐出一个字。 屠夫人静静点了点头,忽的变了脸色,喘气道:“董文竹做庄主,本也理所当然,只是……” 王霜眉头拧得更紧。 “他勾结瑶渚楼金良云却早已经不是秘密了!”屠夫人面白如纸,气息绰绰道。 “他吃里扒外?”王霜大惊,虽然他一向知道董文竹觊觎庄主之位,却还是惊讶于这个事实,大雪山庄劳苦功高的董堂主勾结东海的瑶渚楼,恐怕对谁来说都是个骇人的消息。 “老爷早就知道了?”王霜不由微微颤抖,低声道。 “嗯。”屠夫人点了点头,接道:“所以,刀法不在书房里……” 王霜心中略微一宽,拧眉道:“好悬!” “老爷早就知道,瑶渚楼想要这本刀法!”屠夫人气息惙惙道:“大雪山庄此战,早已注定。即便没有璃星山,也有瑶渚楼,他们早就暗中勾结好了!” “那……”王霜沉吟道。 “如今老爷突遭横祸,董文竹的心思变了也说不定!”屠夫人浅浅拧眉道:“昔日里他做不到庄主,便勾结瑶渚楼来扶持自己!如今老爷遭难,他眼前没了障碍,能直接坐在庄主的位子上,岂不比靠着瑶渚楼来的爽快?” “夫人明鉴!”王霜叹道:“眼下庄主之位,于董文竹简直是唾手可得,他未必在乎瑶渚楼这个靠山了。” “嗯……”屠夫人若有所思,接道:“他要是做了这个庄主,恐怕你们都没有立足之地了。我……”她叹息一声道:“怕是不中用了……” “夫人……”王霜哽咽道。 “我的身子,我知道!”屠夫人微微一笑道:“我要将老爷的遗训交给你!” “是!”王霜双膝跪地,恭敬道。 “王霜接令!”屠夫人提起一口气,沉声道:“大雪山庄有难之时,当扶持我四子之一继任,或在庄中寻找可信之人推举辅佐之!”屠夫人咳嗽了几声,颤声接道:“若董文竹勾结瑶渚楼,诛杀之!现将《雪吟刀法》交予你,转给下任庄主!”屠夫人言毕,自怀中摸出个丝绸包,里面正是那本正宗的《雪吟刀法》。 王霜颤巍巍接过那本轻薄的书,却觉得有千斤之重,他不由颤巍巍哽咽道:“老爷夫人放心,王霜万死不辞,也要助大雪山庄渡过危难!” “王霜!”屠夫人微笑道:“你是我们最信任的人,交给你,我也可以放心去了!” “夫人!”王霜将书揣在怀中,忙上前扶住摇摇欲倒的屠夫人,凝噎道:“夫人!” 屠夫人却静静地摇了摇头,叹息道:“重振大雪山庄!”她顿了一下,气息奄奄接道:“老爷和陆擎的恩怨,到此为止罢!” “是!”王霜凝重地点了点头。 两日后,屠夫人驾鹤西去。 王遮山站在漫天起舞的雪白帷幔中,秋日如火的灼热艳阳烈火般流过他苍白的面孔。 他依然是那个俊拔魁梧的少年,两只眼睛重新放射出闪耀的光芒。 “我要报仇!”他盯着飘荡不已的帷幔,攥紧拳头低声道。 “老爷和陆擎的恩怨,到此为止!”王霜重复了一遍屠夫人的遗训,叹气道:“大雪山庄自身难保,夫人不愿你去寻仇!” 王遮山没有回答,王霜说的没错,自身难保的大雪山庄,如今如何能向露霜阁和凌虚教复仇呢?他的眼睛流过一阵怅惘与失落。 “你能醒过来!”王霜接道:“便是最好的!大雪山庄还有救!” “不能让吃里扒外的董文竹这么嚣张!”不知道什么时候,露毓来到二人身后,恨恨道:“王遮山,你要振作起来!清理门户!” 没错,清理门户! 四个字尖锐地划过王遮山不久前方才恢复知觉的心口,一阵压迫沉沉撞击着他的胸口,王霜已经将那本刀法交到他的手中。 这还不够! 王遮山对自己说。 他的武功,还不够;他的智慧,还不够。 他的一切都还远远不够! “什么时候出发?”他转身问王霜。 “下月初!”王霜凝重道:“虽然没拿到刀法,也保不齐董文竹用别的法子进去!我们要快!” “还有十三天!”王遮山嗫嚅道。 “还有十三天!”露毓落魄重复道。 时间太短,责任太重,他们没有任何余地,只能一往直前。 三人不约而同感到了身上的重担,王遮山方才略微恢复的身体,却瞬间充满了力量,责任使然,他不能继续萎顿下去。 这是深秋的某一日,命运再次来到拐点。 ------------ 第十二章 瓶山玄机 秋天的瓶山,青葱夹着枯黄。 这座离嘉兴不远的小山,此时正是一派秋景飒爽,清风徐徐。 清晨时分,天方才蒙蒙亮,王霜、王遮山、露毓与柳邦华同行,已经往山里去了。 一路上,露毓与柳邦华均是一言不发,心神凝重。 王遮山则默默操练着半月来都在学习的《雪吟刀法》。 这本从未外传的《雪吟刀法》,刀法不能说是登峰造极,却藏着屠风扬毕生的智慧,其中蕴含的人生哲学和做人道理,令王遮山深深折服和惊叹。 人如刀! 每个刀客最终的诉求。 这一本《雪吟刀法》讲究的是扬长避短,深藏不漏;出其不意,柳暗花明。完全是屠风扬一生的写照。 这位天资不甚高的刀手,能使俊杰辈出,卧虎藏龙的盐路豪侠万心归一,自立门户,建立起震动一方,名动四海的大雪山庄,靠的就是这种奇绝。 这半月来,王遮山不断参悟与练习,本身就与屠风扬一脉相承的内敛刀法,在《雪吟刀法》的引导下,愈发精进凌厉,变幻莫测。仿佛是屠风扬的某种精神,正在他体内生根发芽,起落间,恍惚总与屠风扬共进退。 王遮山说不清,是刀法相通使然,亦或是他过于挂念师父,刀起刀落,他总能感到屠风扬就在自己身边。这是一种奇妙的感觉,无法言说,亦不能与他人分享。 这段时间,朝暮间,王遮山就兀自沉浸在这个世界中,久久不能自拔。 众人见他在院中认真参悟刀法,均不愿上前打扰。只有露毓,常常站在院子边上,默默注视着他。 只要王遮山能振作起来,一切都值得,露毓永远相信这一条。 此时,瓶山上湿润的凉风掠过每个人,带起一阵暮秋寒意。 王霜亦兀自思索,皱眉辨别道路,寻找通往宝库的小路。 绝对的安静中,只能听到他们走过草丛的“沙沙”声,枯草间虫儿偶然的鸣叫声,还有秋风瑟瑟的低吟之声。 天空高远,苍穹澄澈,冬季到来之前,一切都将在肃杀中缓慢失去生命的热情。 奔腾转为安宁,冬天即将来临。 几人趟着细密草丛而过,均被深重的寒露濡湿了鞋子裤腿。露毓感到双脚冰冷,回身望了眼王遮山,见对方依然兀自比划着新学来的招式,不禁叹了口气,低声道:“他这是着了魔么!” “他这般苦学!”王霜却满意地笑了笑道:“是为了早点扛起重担!好事!” “确是好事!”柳邦华亦展眉一笑,叹道:“堪此大任!” 露毓撇了撇嘴,笑道:“那不如我也教他些罢!” “那更好!”柳邦华笑道。 露毓歪着脑袋想了想,忽的笑道:“那正是了,不如将我爹的刀法也教会他!” “你爹还会用刀?”柳邦华想起了孟庆丰向来和气的脸,不由疑惑问道。 “孟老板的成名兵器是环!”王霜却颇有深意道:“其他武器却也是样样精通!真人不露相而已!” “原来如此!”柳邦华叹道:“江湖中人都道孟老板和气,原来也是个深藏不露的高人!” “没有他不会的!”露毓傲然道,旋即又面露怅惘道:“不知道师父能不能医好!” 提起“屠风扬”,众人皆面色惆怅,突然转入了安静。 王遮山听到了师父的名字,忽的沉声道:“一定会好!” 众人均默默不语。 王遮山忽的眼底一潮,嘶声道:“等我清理了门户,就接他回来!” 他这句,不可谓不坚定。 然而,包括他自己在内,都知道凌虚教内力至深,可断金裂石,屠风扬的头颅猛地受此一击,恐怕是乏力回天了。 然而,王遮山望着远处的高天,眼中流露出一阵坚定。 露毓旋即笑道:“说得对!早点接师父回来!” 王霜不语,他已经看到了熟悉的路口,眉头紧拧,心里一沉,不由喝道:“有人来过!” 众人这才回身,见一条隐蔽在草丛深处的小路入口,落下重叠凌乱的脚印,亦有绳索等掠过的痕迹。 “董文竹?”露毓大惊道。 王霜凝神不语,用手拨开草丛向内细辨。 王遮山已经收起刀子,率先跳进草丛,四下细辨。 那把刀乃是王霜为他新锻造的,雪白修长,他使得尚不顺手。 草丛深处,歪歪倒地的半枯青草,形成了一条长长的痕迹,仿佛是绳索掠过的拖拽痕迹,再往前走几步,便能瞧见更多若隐若现的脚印。 王霜不由倒吸一口凉气,道:“他们来过了!” 王遮山皱眉瞧了瞧地上的痕迹,沉声道:“快走!” 王霜带路,一行人顺着小路,越走越深,走到几乎不见天光的深谷中时,便见眼前一汪澄澈清水,泠泠涟漪,倒影着四面高山围拥留下的细密开口。那一丝微弱的光照射下来,如同一根细长的银针。 四人站在冷飕飕的谷底,均感一阵迷惑,王霜从王遮山手中接过《雪吟刀法》,仔细瞧了几页,方才指了指北面,低声道:“这边走!” 一行人,穿过冰一般寒冷的碧池,来到一处青草丛生处,见几块大石后,果真有另外一条小路,正蜿蜒直下,通往更深的谷底。 “这么深?”柳邦华望了望泛着白雾的开口,不由叹道。 “嗯!”王霜拧眉道:“无路可走,方为路!” 这句话正是刀法中的一句,王遮山听到这句,不由自主比划了下。露毓不由“噗嗤”冷笑了声,揶揄道:“还真是走火入魔了!” 王遮山微微一笑,接道:“这招真是好!”说着便拉了露毓的手,往前一跃,一起率先窜进了大石后的开口。 二人瞬间吞没在浓厚的白雾后,王霜与柳邦华对望了一眼,点了点头,亦跳进了那狭小的入口。 然而,狭小的入口后,确实一片开阔的甬道,石头围成,一路将四人滑去了更深的谷底。 “咚咚”几声,四人纷纷自甬道滑出,落在了一片青草丛中。 几人来到一个更深的小山谷里,谷内一片幽暗,四面都是青草,挂满了晶莹的露水。 露毓扫视四周,不由拧眉道:“这草丛都倒了,有人来过!” “宝库在谷底,即便是到了,也很难将大批的宝贝运出去!”王霜沉声道:“想来他们也没这么大能耐。” 说着,他已经率先往前去,一行人跟在他身后,不一会就来到一扇赫然打开的石门外。 石门已被挪开,藤蔓尽损。 一阵寒风掠过,四人均打了一个冷战。 “我先进!”王霜低声道,就要迈腿。 王遮山一把拉住他,沉声道:“我先!” “也好!”王霜将到刀法交到王遮山手中,嘱咐道:“按照这个刀阵的颜色,看清地上的石板颜色走!别走错了!” 王遮山接过刀法,仔细看了几眼,遂轻盈跳向第一块靛青石板上,只听“轰隆”一声,甬道内耸立起一块大石,却露出了右侧的一扇石门。 甬道内昏暗如夜,王遮山已经看不清刀法上后面的字,遂轻声向洞外喊道:“火!” 露毓自腰间取出火折子,柳邦华找来一根枯木交到她手中,露毓点燃枯木,往门口去。 “小心!”王霜慌忙喝道。 “我这里!”王遮山在甬道内轻声道。 露毓擎着火把,轻盈落在靛青的石板上,正站在王遮山身边。 火把照亮了王遮山手中的刀法,照亮了七个字:四行白鹭斜入夜。 “四步?”露毓拧眉问道。 “嗯,按照王管家的解密法,是四步,走白石板,落在黑色部分。” “最后一块有两种颜色?”露毓惊讶问道。 “可能是!”王遮山攥紧书卷,接过火把,低声道:“你在这里等我!” 露毓见他拿着火把,远远没入一阵幽黑,不由心惊,低声问道:“到了么?” 片刻,方才传来王遮山的声音:“没事!” 这一声,露毓方才吁了口气,退出甬道,见王霜与柳邦华正在门外焦急地望着。 三人一直立在门外,良久,不见王遮山回转,心中都是惴惴不安。 “王遮山!”露毓心急如焚,不由跑去洞口,焦急唤道。 然而,甬道内没有任何声音,露毓心中一急,正要踏入门去。就听第二道石门内深处远远传来一声:“不要进来!” “怎么了!”露毓大惊,急忙就要进洞。 王遮山的声音再次传来:“洞内机关被人动过,我被卡在半路了!” “什么!”露毓大喊道:“你别动,我这就来!” “你别过来!”王遮山大喊道:“你过来恐怕会触发机关!你出去问王管家,一二三四五六七,相反的意思是什么!” “好!你别动!”露毓一咬牙,回身窜出洞口,跑到王霜身边问道:“一二三四五六七,相反的意思是什么!” “七六五四三二一啊!”柳邦华想也未想,接道。 “正是!”王霜点头,遂惊问道:“怎么了?” “机关被打开过,他被卡住了!”露毓焦急道:“或许相反的路子能关上机关?” “不是!”王霜却拧眉叹气道:“这个设计董文竹参与过,他说相反能解为下策!不是这么个解法!” “董文竹参与过!”露毓倒吸一口凉气。 “正是!”王霜拧眉道。 “那他还要什么《雪吟刀法》!”露毓急切道:“既然参与过,岂不是捻熟于心,来去自如?” “那却不是!”王霜叹气道:“二十个元老都参与了,但不过都只知其一,能全盘知道的,只有老爷!” “哦!”柳邦华吁了口气,叹道:“万幸!” ------------ 第十三章 奇阵冷红泪 一阵冷风掠过,深谷内突然寒气弥漫。 湿重的露水散发着冰冷的气息,山洞外几人均感萧瑟,不由各个打了个寒战。 “怎么办!”露毓焦急道。 王霜凝神思考片刻,欲言又止。 柳邦华急忙道:“我们还是进去看看!” 王霜摇头道:“不可冒失!” “那怎么办!”露毓急得面色苍白。 王霜皱眉苦思,忽道:“你问王遮山,可是卡在了铁爪中?” “铁爪?”露毓屏气道。 “正是,我没记错!一二三四五六七,正是对应铁爪!” “好!”露毓急忙奔到甬道内,喊道:“王遮山,你可是卡在铁爪中?” 幽暗深处,若隐若现亮着火光,黑影与光火一起跳跃,在洞内石壁上形成可怖的妖影。 仿佛很远的地方,传来王遮山的声音,答道:“是!” 露毓急忙奔出山洞,边跑边喊:“是铁爪!是铁爪!” 王霜拧眉思量一番,忽道:“点火!你俩跟在我身后,进洞!” 露毓与柳邦华点头,王霜擎着新点的火把,率先走入洞内。 “第一步,靛青!”露毓在身后喊道。 王霜凝神屏息,脚步沉沉落在靛青的石板上,随后回头道:“我过去你们再来!” 露毓点头,接道:“四行白鹭斜入夜!” “四步,过白石板,落脚黑色。”王霜喃喃道,沿着白色的石板稳稳当当向前四步,正落在一块描着“阴阳”图案的石板的黑色半面。 甬道内安静无异,众人方才吁了口气。 露毓与柳邦华,一人持一支火把,紧随其后,正站在白色石板路前。 “接下来是什么?”王霜沉声向更深的黑暗喊去。 一阵火光掠过众人视线,王遮山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雨雪梅花殇!” “嗯!”王霜沉吟片刻,喊道:“你可是走了雨、雪、梅三格石板,然后转向直通‘上’面的路?” “正是!”王遮山的声音听起来沉着冷静。 露毓心中暗暗庆幸,说明他只是被困住,却没有受伤。 几人跟着王遮山刀法上的口诀,一路沿着幽凄凄的石头甬道向内走去,见石壁上沁出泠泠水珠,汇聚成细细涓流,沿石壁流下,在石板地两侧形成了两条小溪,由洞内向出门的方向流淌。 湿寒愈发深重,“滴滴答答”的水流声不绝于耳,回荡在寂静的山洞内。 跳跃的火把映亮前方不太远的视野。 走了片刻,忽听王遮山大喊道:“停在黄色石板上别动!” 三人一惊,立刻收住正要往前踏去的脚,将火把向前照去,寻找黄色石板。 “我们都在黄色石板上了,你在哪?”露毓喊道。 此刻,三人都轻轻一跃,落在了唯一一块黄色石板上。那是一块非常巨大的石板,鲜艳的明黄,四角用白色画了几朵梅花。 “向右拐才能看到我!”王遮山道,慌忙又接了一句:“别动!” “什么样的铁爪!你没受伤罢!”露毓急得大喊。 “没事!”王遮山笑了一声,接道:“只是我再动的话,可能真的会被刺穿!” “这铁爪应该从右面出来!果然是被人动过了!”王霜沉声道。 “嗯,我按照‘一二三四五六七’的口诀,突然从左面窜出来一个铁爪!”王遮山道。 “怎么办!”柳邦华探身向右望了望,却只能瞧见跳跃的火光,看不到王遮山与铁爪。 三人眼前果然有六块石板,形成小路,通向更深的洞内。在六块石板的尽头,正是王遮山刚刚走过的那块,上面写着一个“棋”字。 “退回来呢?”王遮山问道:“再走过去一个人,会不会让铁爪松开?或者走过去,再退回来?” “这铁爪本不该出来!”王霜叹口气道。 “这奇阵到底有没有解法?”露毓踮脚向右望去,焦急道。 “有!”王霜叹气道:“可惜我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不如这样!”露毓一咬牙,忽道:“负负得正!王遮山已经将铁爪归位,若我故意走错,它会不会再次张开?” “道理不错!”柳邦华拧眉道:“但是脱离要够快,瞬间飞回这块黄石板!” “我们轻功尚可,应当不是问题!”露毓拧眉道:“方才他被钳住,是因为那铁爪突然而至!” “不错!露毓说的不无道理!”王霜思索一下,接道:“此刻铁爪已经归位,让它松口只有走错!令它张口去吞别人!” “我去!”柳邦华毫不犹豫,斩钉截铁道:“我去撬开它的铁嘴!”话音未落发足便要腾起。 露毓一把拉住他,沉声道:“我去!” 柳邦华拧眉道:“不行!太危险了!” 露毓淡淡一笑,忽的露出了向来疏远的神色,淡淡道:“大雪山庄除了柳仙仙,还有谁的轻功能和我一较高下?” “不错!”王霜咬牙道:“要想躲过铁爪,轻功一定要够快!” 柳邦华沉吟不语,却又不肯收势,僵持中,露毓忽的冷笑道:“柳堂主一向豪爽,今日怎的婆婆妈妈!你轻功不如我,去了不是白白送死!” 这一句正是露毓向来说话的风格。方才她担心王遮山,露出了难得一见的女儿情怀,这一刻言语刺耳至此,王霜与柳邦华却方才听得顺耳。 “好!”柳邦华不便再争,也一向了解露毓的脾气,遂点头,却依然不忘叮嘱道:“千万小心!” 露毓并未回答,却是踮起脚尖来,高声对王遮山喊道:“王遮山!我数到三,铁爪必然松开,你要尽全力飞回黄色石板,方位你可明晰?” “你怎么办?”王遮山却反问道。 露毓淡淡笑道:“不用管我!” 王遮山朗声道:“你不说我不走!” “臭脾气!”露毓冷笑道:“我引开铁爪自然能飞回来!” “万一……”王遮山严肃道。 “王遮山!”露毓大喝一声,斥道:“你真啰嗦!我说一便是一!” 火光跳跃中,王遮山沉默了。他的小腿已经被铁爪划破,血痕刚刚凝结,却疼痛难捱。此刻,听到露毓一向心口不一的冷淡调子,这疼痛倏忽间便融进了他的心中。 翻滚如潮。 又一次,露毓这般奋不顾身,救他于万一;又一次,露毓将他的生死放在了自己前面。 王遮山突然两眼潮湿,心里瞬间填满了一阵暖阳般的苦楚。 这个面貌冷淡,冷血智慧的美丽女子,为什么要一再用自己来换他王遮山呢? 我不值啊! 王遮山内心深处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沉重到他几乎不能承受。 他沉默了。 空空荡荡的石洞内,只剩下了水滴的声音,伴着泠泠而过的涓涓细流,擦着狭窄的石缝向外流去。洞内弥漫着一股冰霜的滋味,和着泥土的腥气。 王霜与柳邦华均静默无语,内心里不得不佩服露毓的真性情。 露毓对王遮山可谓情深意重,两人均看在眼中,一时间也不知道说点什么好,便索性都闭上了嘴。 露毓手持火把,单衣在寒气中凝霜濡湿,令她微微颤抖。 王遮山没有回答,她的心中掠过一阵清晰的失落。 不管到什时候,她都无法住进王遮山的心中。 就算她愿意为王遮山死,王遮山也不会稀罕。 怅惘与酸楚交织,于内心奔涌,一直溢满心口,塞住了她的喉咙。她不能发声,只是愣愣站着,盼王遮山说话。 终于,石壁拐弯处,火光跳跃间,传来王遮山一声叹息,沉重遥远得仿佛来自世界的彼端,他嘶声道:“我不愿……” “你要在这铁爪子里待一辈子么!”露毓愤懑地打断他道:“你别啰嗦了!就这么办了,天已经黑了!你要我们都在这里陪你死么!” 王遮山又沉默了,面对露毓的果敢和决断,他向来显得优柔寡断。 每一次争执,都如此刻般。无论他有多少念头和决定,都会湮灭在露毓无可辩驳的冷淡声音里。 为什么会有这般的女子? 如此睿智,却冰冷如霜? 如此奋不顾身,却不能撩动心扉? 为什么她明明一腔热血,却总是出言刻薄? 这一刻,王遮山忽然觉得自己完全不懂露毓,哪怕自从孩提时代相伴成长,他依然无法了解她分毫。 这一刻,他又一次想起了每次死过一次睁开眼,他总能看到她那张冷淡却又充满惊喜的脸。 这是一个何等矛盾的女人? 王遮山望了望将自己紧紧含在掌中的巨大铁爪,冰冷坚硬,闪着慑人的寒光。 这仿佛是一个别无选择的时刻! 别无选择么? 王遮山问自己! 露毓的声音却再一次响起,洪亮而坚定,寒气阵阵,却焦急万分:“王遮山!我们不想陪你死!” 王遮山拧眉叹气,喉咙却仿佛被堵住了。 他害怕了。 他害怕,铁钩从自己身体飞脱,会转而嵌入露毓的身体,他害怕这般等价交换。他害怕自己的生,真的要用露毓去换。他害怕很多,却不能说出一句,只能继续保持沉默。 此时,火把已经燃去一尺,王霜亦感焦急,不由跟着露毓大喊道:“三少爷!看来也只有这个法子了!” “还是我去罢!”柳邦华亦大喊。 “好罢!”王遮山知道时间珍贵,终于一咬牙,喊道:“你数到三,同时起身!” 露毓紧抓柳邦华的手腕,示意他退后,朗声道:“好!” ------------ 第十四章 冷泪泣热血 此刻,王遮山与露毓的神经,已经绷紧到了极致,仿佛再多一分力就会断裂。 王霜与柳邦华向后退了几步,为二人让出足够的起落空间。 石洞内更加寒冷潮湿。 只有露毓自己知道,她的手心已经沁出一阵冷汗。 面对这样的时刻,没有人会平静如水。 清瘦单薄的身影已经双足发力,翻身往半空去了,王霜与柳邦华二人均是双眼瞬也不瞬,屏息盯着她就要落脚的地方。 时间仿佛停止了。 露毓已经到了半空。 “一!”她在半空好看地翻转身体,划出一个优美的弧度。 “二!”她突然转身向后急紧飞掠几步,分别落在不同的石板上,起落间又向后滑了几尺。 “三!”她的身体已经来到离黄石板最近的一块小石板。 同一时刻,只见光焰凌乱间,一个轻灵俊拔的身影,忽的自澄黄火色中急掠而出,乳燕投林般急速向后飞掠。 越来越快,越来越急。 只听“轰隆”一声,铁爪绽开着铁指,忽的从右侧石壁后急速冲了出来。 王遮山已经“咚”一声落在黄色石板上,受伤的小腿令他不由自主向后一个趔趄,王霜与柳邦华急忙上前,一把扶住了他。 露毓却还在向回飞掠的最后一刻,铁爪轰然而过,只听“啊!”一声,她被那急劲而过的铁爪擦过。电光火石间,铁尖刺将她挑起抛开,直直向众人弹射而来。 露毓咬紧牙关,于半空中慌忙调整重心,柳邦华已经松开王遮山的臂膀,“噌”地起身,向露毓飞去。 只听“咚”一声闷响,露毓半个身体带血,正撞在柳邦华胸口,一阵腥湿却冰凉的液体溅了他一脸。柳邦华一惊,急忙伸出双手,将露毓环在怀中。落地间,他竟然被这股撞击之力弹得一直向后滑去。 柳邦华心中大骇。 露毓的血,居然是冷的。 他双手抱着露毓,一咬牙,一提内力,极力沉住自己即将滑出黄石板的双脚。然而,那阵猛烈的冲击之力,实在是刚劲凌厉,完全吞没了他想要停下的脚步。 这时候,王霜眉一敛,猛地松开王遮山,人已经腾空,起落间正定定立在柳邦华身后的黄石板边缘。 只听“哧”一声,王霜用肩膀生生顶住猛烈而至的柳邦华,两人向后一摇,共同发力,方才顿住,居然已经到了黄石板的最边缘。 王霜回身一瞧身后边缘,不由深呼一口气,顿感一头冷汗。 柳邦华慌忙向前一跃,跳落在石板中间,方才将露毓放下,亦是浑身冷汗。 王霜收住向前的冲力,提气顿住身子,方才向石板中间走去。 王遮山小腿的伤口已经凝血,然铁爪尖锐,那伤口并不浅,依然是疼痛难捱。露毓的情况非常糟糕,方才她虽已经拼了全力飞掠回来,却还是与铁爪的尖端擦身而过。这一擦,肩头一片血肉便生生被铁钩撕了去,此刻几乎是鲜血喷涌。 “露毓!”王遮山顾不得僵直的小腿,双手发力,匍匐至露毓身边,喊道。见她面色惨白,晶亮的汗珠顺着鬓角不断向下流淌,他不由凝噎,伸手“哧”一声,便从自己袖口撕下一段青布,紧紧扎住了她血流不止的肩膀。 王遮山本就冰冷的手,触到了露毓那冰冷的血,蓦然吃了一惊。 露毓的血,居然如此凉! 他拧了眉,心中一阵虚空与惊讶。 柳邦华将露毓靠在自己身上,看王遮山眼泪与冷汗交织在一起,咬牙拧眉,一圈一圈扎住那纤细的臂膀,心中暗暗一阵自责。 柳邦华想他堂堂七尺男儿,却让一个弱女子打头阵,不由汗颜,因此默默无语,眼角也不自觉流下了几滴染霜热泪。 王霜自怀中摸出一只细颈瓷瓶,取出止血丹药塞进露毓泛青的嘴唇间,不由叹了口气。 石洞内的湿冷,仿佛瞬间侵入了露毓那痛楚的伤口,她的意识似乎随着流淌而出的热血,越行越远,渐渐模糊了。疼痛逐渐麻木了,口中的丹药苦涩却清香,将她的神思引去了更远的地方。 混沌中,她微微睁开了双眼,见王遮山一双乌黑的眸子蒙着一层薄薄泪光,反射出流光溢彩的幻境,那幻境竟然有她的身影。 泪光聚集,凝结成清澈的泪滴,忽的掉落下来,落在她微睁的眼睑。 王遮山的热泪,瞬间与露毓的冷汗交织在一起,布满了她疲倦却安静的脸,她依然是冷淡如常,仿佛那道伤口并不痛苦。 王遮山的内心,又一次重重叹了口气。 然而,他不知道能说什么。 露毓只瞧了王遮山一眼,便读懂了他所有的思绪。 那些自责、不甘与痛苦,交织在他好看的双眼里,照射出人间最美的光。 那是王遮山的眼睛,露毓在那双眼睛里看到了自己。 她忽的吐出一口气,淡淡笑了笑,道:“哭什么!我又没死!” 她的声音微微颤抖,无法掩饰疼痛与虚弱。 然而,她的口气又是那般坚毅与沉静,仿佛灵与肉剥离,存在于不同的世界。 强大如此,便是露毓,身体的痛楚永远不能侵蚀她磐石般笃定的灵魂。 王遮山微微摇了摇头,更加肆虐的眼泪忽的喷涌而出,带着他的温度,“噼里啪啦”落在露毓冰冷的面孔上。 柳邦华缓缓将露毓交到王遮山怀中,慢慢站起来,默默来到王霜身侧,两人便一同静默地看着那一对美好的年轻人,内心皆是一阵唏嘘。 王遮山攥着露毓比冰还要寒冷的手,流淌着热血般的泪。 泪本是温热的,却全部融进了露毓冰冷的汗水里。 露毓的手,依然如冰雪一般寒冷。 她缓缓闭上双眼,两行比霜还要冷的泪,自眼角流淌而出。 叹息与怅惘,在心底缓慢交织。 她是“毒人”,肉体上的疼痛,早已低于常人。 心口上的痛,却依然敲打着她的灵魂。 “别哭了!”露毓重新张开双眼,望着王遮山憔悴的模样,低声道:“你不要总是活得情深意重!” 王遮山愣了一下,他不懂露毓这句话的意思。 露毓微微喘息了一下,接道:“还好,我的腿还能走!”言毕已经奋力起身,王遮山慌忙扶住她,两只眼睛闪着讶然而痛惜的光。 这仿佛不是血肉之躯。 露毓竟生生站了起来,虽面色苍白,却沉声道:“不能困在这!” 王霜凝重地点了点头,柳邦华扶着一瘸一拐的王遮山,王霜扶着露毓,四人重新按照“一二三四五六七”的口诀,沿着石板走去。 这一次,居然顺利通过了。 柳邦华一头冷汗,道:“确实不能用相反的口诀来解。” “嗯!”王霜瞧了瞧越燃越短的火把,心头铺展一阵焦灼,接道:“我们得快!” 王遮山勉强一笑道:“我没事,咱们快走!” 白刀在他背后闪着冷光,露毓瞧着把那尚不称手的雪白刀子,忽的眼睛一闪,笑道:“王遮山,回去我送你个好东西!” 王遮山苦笑摇头道:“你养好伤,我什么都不求!” 露毓心头一暖,却依然冷淡一笑:“不能相提并论!” 王遮山不语,这样的时刻,他只能保持沉默。 王霜道:“快走罢!” 王遮山点了点头,借着柳邦华的力,重新端正手中的《雪吟刀法》看了看,念道:“机关算尽万事尽!” “下一句呢?”王霜问道。 “是新一节!”王遮山借着火光仔细瞧了瞧,道:“修罗道,不足道!” 王霜拧眉一思量,接道:“嗯,这后面的路没机关了!我没记错的话,穿过这里……”他伸手指了指面前狭长的甬道,接道:“就能到密室了!” 那是一条非常狭窄幽深的甬道,一次只能通过一个人。 “我先!”柳邦华道,转向王遮山道:“你扶着我的后背!” 王遮山“嗯”了一声,回头望了望露毓苍白的脸。 她的脸是如此苍白,嘴唇亦是如此苍白。整个人仿佛一尊青白的瓷器,挂着晶莹的露珠,闪着清冷的光芒。 分不清是泪还是汗,王遮山只觉得她看起来是那般忧伤与脆弱。 虽然,她的面孔是一如既往的冰冷与桀骜。 露毓啊! 王遮山在心底里唤了一声,五味杂陈,苦涩酸甜。 时光如此神奇,将人生中每一幕凝聚在一起,酿成了苦涩却香甜的酒,散发着人性的滋味。 露毓也瞧着他,双目沉静如水,仿佛肩头的痛楚并未影响她分毫,仿佛凝霜流冰的双眸倏忽间掠过一阵湿热。 泪是冷的,还是热的? 血是热的,还是冷的? 王遮山自灵魂深处凝望着她,双目流转而过的是奇妙的情怀。 在这无言的凝望中,露毓感受到自己冰冷的身体,正在他温暖的目光中一点点融化,仿佛就要化作一阵烟雾,遥遥飘到天的彼端。 王遮山,你要永远绝境逢生! 露毓心中默默道,别过脸去,不愿再瞧见那双几乎令她窒息的眸子。 “走罢!”王霜沉沉一声,将思绪万千的二人同时唤醒。 柳邦华率先踏进甬道,火把“兹兹”响着,映亮了逼仄的甬道,青青的石壁上渗着水滴,整个石壁便都是湿漉漉的。 王遮山跟在柳邦华身后,一瘸一拐,扶着他的肩膀。 露毓走在第三,王霜最后,擎着一根明亮的火把,敛眉静思,脸色灰暗。 ------------ 第十五章 软肋 狭长的石甬道幽暗而深邃,散发着彻骨寒气,却为众人带来暂时的安宁与平静。 走在这不会突然跳出机关的长长甬道中,四人均保持沉默,跳跃的火把,温暖照耀着四张没有表情的面孔。 露毓跟在王遮山身后,攥紧冰冷的手。 很多次,她都不由自主,想要将手轻轻放在他的肩头。那宽阔如山的肩,总是莫名其妙牵动着她最缱绻缠绵的一缕神思。 然而,她不能。 于是她紧紧攥着冷拳,令自己显得平静而从容。 平静,从容。 露毓苦笑,无声的冷淡苦笑,只是牵动着含霜的嘴角,抬眼瞧着王遮山那近在眼前,却又仿佛远在天边的背影。 高大的,坚毅的背影。 她无法从容,在他的面前,她总是不能完全隐藏自己的情感。 软肋!王遮山是她的软肋! 软肋就是哪怕你浑身刀枪不入,也会被一击而溃的致命弱点。 软肋就是哪怕你修炼登峰造极,也会百密一疏的宿命缺陷。 王遮山! 露毓微微颤抖,咬了咬已经青白的嘴唇,拳头捏得更加紧了。 王霜站在最后,手中那舞动飘忽的火把,正映着露毓单薄的身形,仿佛嵌在王遮山宽阔的背影内一般,二人宛若一个同心圆,看起来如此相生相依。 年近花甲的王霜,缓慢自这仿佛没有尽头的甬道内穿过,心中突然觉得非常疲倦。 二十几年了,从纵情驰骋的豪情年轻人,变成两鬓染霜的老人,他们似乎经历了太多的面对与错失。 软肋!这是王霜的软肋! 不断的面对与错失,养出了他心绪中最坚硬的一块,便是对屠风扬百分之百的忠诚。 经历了那场变故,屠风扬已经轻阖双目,将一切繁杂与恩怨统统抛却。 这一切,便落在了王霜已经疲倦不堪的双肩。 他不能停歇,永远不能停歇。 对屠风扬的忠诚与责任,像一根无形的鞭子,凌厉落在肩背,鞭笞在他疲惫的灵魂。 不断地鞭打,不停地敦促,令他不敢有丝毫倦怠与萎顿。 王霜静静行走在无尽的沉默中,火把的温暖滋润着他已经冷冻干涸的神思。 大雪山庄的未来,在哪里? 甬道的尽头,等待他们的,又是什么? 王霜思索着一切,不由拧紧了眉头。 他已经疲倦地甚至不想再向前迈出一步,却还是被那生长在心血深处的责任与道义所鞭笞,那样继续一步一步,向前行走。 这仿佛是一条永远都不能走到尽头的漫长甬道。 王遮山将自己的怅惘的脸,深藏在光火的投下的暗影中。 那刀一般的眉,紧拧着;星一般的眼睛,暗淡在痛苦中;下巴上刻着的细沟,依然清晰而优美。 丘羽羽! 王遮山的心中掠过三个字。 哪怕是筋疲力尽,他都不能放弃对这个女子的眷恋;哪怕再也找不到契机相见,却还是不能忘记。 丘羽羽是他的软肋! 是他走遍千山万水也要寻找的人,是他挫骨扬灰都不能忘记的人。 此生复相见? 王遮山缓慢跟在柳邦华身后,低着头,一步一步走着。 每一步,仿佛都沉重地落在他憔悴而凄凉的心口。 只要想到丘羽羽,他便情愿放弃一切。 放弃一切? 王遮山在心的深渊中,以最低沉的声音询问自己。 责任呢? 江湖! 他此生已经与这偌大的江湖绑在一起,注定一生颠沛流离,注定找不到自我救赎的彼岸。 那是一个不能挣脱的江湖! 除非,奇迹发生。 重振大雪山庄的责任呢? 放弃一切去寻找丘羽羽么? 一阵灼热的思绪激荡在他的胸口,却又倏尔冰冷在“大雪山庄”四个字中。 这是一片置身其中便生死不离的江湖! 软肋! 丘羽羽依然是他最脆弱的软肋! 柳邦华走在最前,擎着火把的臂膀已经发酸。 然而,他依然坚定地举着那燃去大半的火把,盼望他们能以最快的速度走到通道的尽头。 柳邦华进大雪山庄已经十年。 从一个普通的弟子,到名动盐路的堂主。回首这十年,仿佛终究是刀头舔血,活在一线生机中。 道义! 入大雪山庄的第一天起,老堂主就教会了他们这两个字。 “道义”是大雪山庄每一个子弟的软肋,哪怕千刀万剐,也要遵守的规矩。 我累了? 柳邦华问了自己一句,眼前的火光只能照耀到有限的视野。 四下安静,四人的脚步轻灵地几乎没有声息。 柳邦华在心里笑了笑,纵然是疲倦,也要与大雪山庄一直奋战到底。 道义,是他的软肋。 古往今来,有多少人被自己的软肋逼到路的尽头?有多少人被自己的软肋折磨得奄奄一息。 此时此刻,这四个人行走在仿佛比人生还要漫长黑暗的甬道里,竟然同时于灵魂深处,与自己的软肋斗争了一番。 这大约是人性本身。 每个人都有软肋,每个人都在与软肋斗争,却又不断屈服。 到头来,是对或者是错,仿佛已经不再重要。 因为那根软肋本身就长在你的身上,没有了软肋,血肉之躯或许会轰然倒塌。 软肋,是灵魂的重要部分。 众人均默默向前走着,忽然,眼前出现微弱的火光。 王霜一惊,低声道:“有人!” 柳邦华已经率先走出甬道,躬身向内张望,只见幽暗中,一面石壁上亮着一根火把,已经燃到尽头,微弱的亮光几乎随时都能熄灭。他不由一手握紧火把,另一手攥紧了腰间冰冷的刀把,缓步向前。 王遮山拖着有点蹒跚的步子,跟着柳邦华慢慢走出甬道。 这是一间开阔的石室,地上铺着坚硬的石板。 忽然,一阵轻微的呻吟自角落处隐约传来。 露毓大惊,顾不得受伤的肩膀,一步跳了出来,正站在王遮山的身边。 幽暗中,王霜最后出来,手中的火把将四周照得更加明亮。 “那边!”柳邦华指了指角落,举着火把走了过去,其他三人紧随其后。 两只火把同时亮起,照见了角落里一个蜷曲的身形。 “柳仙仙!”王霜大吃一惊,喊道。 露毓仔细一看,见角落里微微颤抖的身影果然是柳仙仙。 她这一路过尽机关,虽然是轻功了得,却显然还是受了伤。 王遮山低头细辨,见她双腿已经布满鲜血,虽然已经干涸,却依然闪着骇人的血光,那双腿已经废了。 柳仙仙素日里一双俏丽机灵的眼睛,此时半睁着,已经昏昧,憔悴的面孔枯萎收缩。她气息绰绰,经火光一照,勉强睁大了半阖的眼睛,目光闪烁了一下,微弱而冷淡道:“原来是你们!” “柳仙仙!出了什么事!”露毓被眼前的一幕惊得额角沁出了冷汗,她顾不得过往嫌隙,急忙问道。 众人这才发现,柳仙仙的腹侧还插着一根坚硬的石笋。 王遮山慌忙从柳邦华手中拿过火把,四下照了一番,吃惊道:“这周围可有石笋?” 果然,四下里并未石笋,何况这一根,尾端带着断裂的痕迹,显然是从某处截断而得。 “柳仙仙!”王霜沉声问道:“你怎么进来的!” 柳仙仙惨然一笑,提着一口微弱的气道:“聪明反被聪明误!” “到底怎么了!”柳邦华急地喊道:“谁伤了你?” “怪我自己贪心!”柳仙仙叹了口气,自嘲道:“我以为……以为偷听董文竹和常生的话,他们……他们不知道,却不知道,他们早就发现我……躲在外面了!” “偷听什么?”王霜眉一拧,冷冷道:“可是说进这宝库的法子!” 柳仙仙微弱地点了点头,苍白的面孔在幽暗的石室内显得非常凄凉,她艰难地挪动了下几乎失去知觉的身子,喘息道:“是!我自认为……轻功了得,将破解机关的法子一一记录在心,并且早于他们到达!” “你轻功确实了得!”露毓不由哼了一声,冷冷道。 聪明反被聪明误! “咳咳!”柳仙仙痛苦地咳嗽了两声,嘴唇发抖道:“哪知道……他们……他们是故意让我听到的!他们利用我打头阵,咳咳……将这里面能调反的机关全部……全部调反!” “是用来对付我们罢!”王遮山冷笑一声道。 “算你聪明!”柳仙仙瞧了眼王遮山,苦涩咧嘴一笑道:“其实,他们根本不走这条路!”她说完,抬起颤巍巍的手,指着眼前的方向,道:“那里……!” “你们在这碰到?他们刺伤了你?”露毓问道。 柳仙仙点了点头,淡淡道:“其实……董文竹根本……根本不需要什么《雪吟刀法》来……来破解什么刀阵铁爪!” “怎么?”露毓略微一惊道。 柳邦华已经来到柳仙仙指着的地方,是一面石壁,他轻轻抬手一敲,只听“咚咚咚”几声,均是空腔之声。他不禁惊道:“这里面是空的!” “是密室!”王霜叹了口气道:“恐怕已经搬空了!” 柳仙仙突然提起一口气,大笑起来,虽然虚弱,却也慑人非常,她笑道:“你们……你们这些傻子!千辛万苦!咳咳……非要破……破什么阵!全都是……全都是白痴!”她仿佛在说一件实在可笑的事情,若不是身体虚弱,恐怕早已笑得前仰后合。 露毓敛眉盯着她凭借深厚内力顶着的最后时刻,突然觉得她非常可怜,非常凄凉。 露毓没有说话,只是盯着柳仙仙,不禁皱紧了眉头。 柳仙仙的软肋,便是自以为是! 终究,是“自以为是”要了她的性命! 柳仙仙却无法遏制地继续笑着,忽的悲戚道:“你们可知,进宝库有个最简单的法子?” ------------ 第十六章 星垂平野阔 空洞的石室内,柳仙仙放浪的笑声渐渐由尖锐转为钝滞,在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的时刻,她忽的淡淡一笑。 这一笑,有自嘲,有不甘,有更多别人不会理解的复杂情怀。 “什么法子?”柳邦华却依然追问道。 “董文竹知道……”柳仙仙笑了笑道:“知道密室的位置,从背后直接挖通就好,何必要从……正面……正面去费神……解那些……那些机关!” 她说完,蓦然闭上了双眼,不屑而不甘的冷笑依然残留在她的嘴角,紧锁的眉宇间,依然聚积着浓得化不开的怅惘。 王遮山忽的大笑一声,道:“为什么人总要用复杂的法子考虑问题?” 露毓望着柳仙仙已经失去生气的身体,叹气道:“确是!董文竹才是个聪明人!” “他确实聪明!”王霜面色铁青,握着火把的手微微颤抖,接道:“给我刀法!” 王遮山将《雪吟刀法》送到王霜手中,低声道:“王管家知道怎么开门?” 王霜无声地点了点头,接过那本似乎玄而又玄的刀法,微微皱眉道:“世上确实有很多所谓最简单的法子,我们却看不到。” “密室……”露毓却不解道:“既然是密室,必当坚不可摧!” “没有完全坚不可摧的东西。”王遮山缓缓走到她的身边,轻声道,仿佛正在思索着什么。 “是!”王霜凝视着《雪吟刀法》,苦笑了一声,道:“世上哪有坚不可摧的墙壁?哪有不能破解的谜题?” “世上却有很多简单直接的法子,人们却不愿意相信!”露毓回头瞧了眼柳仙仙早已僵直冷却的身体,叹气道:“她笑得没错,我们实在都是可笑的人!” “简单总是隐藏在繁复背后,我们却很难看清!”王遮山顺着露毓的目光,望见了柳仙仙,她戛然而止的生命令他内心深处涌动着莫名忧伤。 “上三步,再三步,落雪无声!”王霜却兀自念着这句,同时四下细辨,果然见甬道开口处的地板上有莲花的图案。他急忙来到莲花处,向前走了三步,再向前走三步。 众人皆安静地凝神瞧着,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 王霜将书递给王遮山,自己蹲下身子,在脚下寻找着什么。 “这是最后的机关,石壁开启,咱们便能沿着董文竹挖的路出去了!”王霜沉声道,并没有停止搜索。 坚硬冰冷的石板地上,几乎看不到任何异常。 “落雪无声!”他反复咀嚼琢磨着这四个字,却一筹莫展。 王遮山借着已经渐渐微弱的火光于王霜四周细辨,见那落满尘埃的石板地寂静无声,虽无异样,却仿佛深藏一个秘密。 你想说什么? 王遮山在心里问那沉静不语的石板。 露毓正绕着圈打量,亦无发现,她受伤的肩膀依然隐隐作痛。然而,当她回身瞧见王遮山正好端端立在自己面前,依然是若有所思,俊美挺拔的模样,便不由心中一阵温暖。 疼痛,宛若去了大半。 柳邦华兀自立在那面石壁前,凝视着墙面上安静不语的纹理。 “落雪无声!”王遮山亦玩味这四个字的内涵,喃喃道:“莫非与轻功有关?” 王霜霍然转身盯着他,眼睛闪烁了一下,道:“不错!解得好!” “难道要你在这个位置施展轻功?”露毓拧眉道:“上三步,再三步,显然是这个位置了!” “难道要格外轻巧,如同雪落般无声的轻功,才能开启这扇门?”王遮山道。 王霜苦笑一声,叹气道:“老爷当真是无所不用其极,设计得如此精巧!可是……”他摇了摇头,叹了一声道:“此刻却实在像个笑话!” 每个人都面对着宝库的正门,思索破解一道道机关的法子。 然而,所有人都忘记了最简单的法子,最单刀直入的法子。 宝库的背后,只有一面石壁。 真是可笑! 露毓也不由蹙眉冷笑,笑自己,也笑屠风扬。 “我们走到这一步,回程又是道道机关,不如就参透这一道,刚好出去!”她瞧了瞧凝神思索的王遮山,朗声道。 王遮山点了点头,忽道:“大雪山庄谁的轻功最好?” “柳仙仙!”露毓朝阴森的墙角努了下嘴,淡淡道。 王遮山淡淡一笑,接道:“不如你去试试罢!落雪无声!” 王霜亦点了点头,道:“试试罢!” “这石壁严丝合缝,估计连个蚂蚁都爬不过去。”柳邦华伸手敲了敲那坚若磐石的冰冷石墙,不由叹息一声。 露毓重新回到莲花的位置,摇头笑道:“上三步,再三步!却没说步子的长度!想必是师父按自己步子量的罢?” 王霜被这句点醒,沉声道:“不错!确是应当按照老爷自己的步子量!”他言毕,重新回到莲花图案处,仔细回忆一番,方才谨慎出脚,按照屠风扬素日里的步伐,缓缓向前走了六步,正停在石室的中央。 “大约是那里了!”露毓快步来到王霜身边,低头细辨,见脚下石板岿然不动,确实非同一般。 只见她忽的踮起脚尖,转身间便婆娑盘旋而上。她轻盈起身,恍若无骨,晃晃悠悠间身体已经腾空。那秀逸的身姿实在令人感叹,世间居然有这般轻灵却又迅捷的轻功,却又如同舞蹈一般,动静中均透着迷人的美。 王遮山静静注视着露毓那翩翩起舞的身影,心底里亦不禁赞叹她那奇绝的轻功,不光比他人快,更比他人秀美,充满她本人的天资韵律。 极短的时间内,露毓已经来回飞掠数次,脚尖在盘桓中轻巧落地数次,那轻轻点地的触碰,轻灵得好像根本没有碰到那冰冷的地面。这样来去数次,宛如一种始终将她双足禁锢于地面上一只无形圆环内的凌空舞蹈,固然是受制于局限的空间,却因灵巧而更现恣意情态,于安静无风石室内带起了一阵衣袂之音。 忽然间,“轰隆”一声巨响,石壁突然向右挪动,由缝隙内射出一道青蓝色的光,电火般明朗,直直照进昏暗的石室内。 露毓一惊,已经收势盘旋落下,正落在六步的原位。 其他三人陡然听到这一声轰响,均不由自主向石壁望去。 巨大崔巍的石壁,如同一扇缓缓开启的大门,一寸寸向右滑去。那束青蓝的光线,逐渐扩大,变粗,交错成一片蓝莹莹的光晕,却依旧不断扩散放大,直到石壁全部开启。 石室内突然再次恢复了寂静,却充盈着一片蓝色的光华。 四人均被眼前的景象深深震撼。 同一时刻,四个人来到石门开启露出的开阔缺口,齐齐望向那仿佛不能逾越的坚硬石壁后的世界。 眼前没有隧道,亦没有金银财宝。 他们眼前,摇曳着一片流光溢彩的星海。四人正面对着午夜瓶山上的夜空。 旷朗无尽的墨蓝苍穹,泼满了暗蓝与墨绿。月亮如同一弯细到极致的银钩,挂在最遥不可及的天边。 闪烁不定的光点,是数不清的星子,缀满了那流动着繁复色泽的夜空。 星光,仿佛即将自高天坠落,璀璨闪耀,光彩纷纷落在四人吃惊的脸孔。 露毓乌黑晶莹的双眸中映满了苍穹尽挂的繁星,流动着奇异而美妙的色泽。 王遮山怅惘的双眸,此刻也被那美轮美奂的星光点亮,绽放着瑰丽的光色,他用装满星光的眼睛,注视着露毓仰望高天的瘦削面孔,忽觉得鼻子一酸,眼中竟盈上一层清凌凌的泪光。 星星的影子在泪光中飞溅开来,忽的飘向了遥远的天边。 压抑黑暗的甬道,惊心动魄的玄阵,经历了这不堪重负的种种,四人陡然来到这样一片开阔旷野,脚踩着微微摇曳的枯草,仰望着漫天的星光,任心中慨叹万千,任身心疲倦,也会被此刻的人间奇景所震撼,生出非同一般的心神震动。 王霜与柳邦华并肩立在着幽蓝天幕下,任星光坠落起舞,均是舒展了眉头,对着高天展颜一笑。 他们迈出那道石壁形成的巨门,脚下正踩在大雪山庄的宝库里,然而,这里只剩下一片断壁残垣。 宝库后的那面坚不可摧的石壁显然早已轰塌,正是董文竹进来的方向。这面石壁,本该无懈可击,却不知道被董文竹用什么法子,竟碾作了齑粉尘埃。 星光漫天照射,王霜蹲在后墙缺口处,于废墟尘土间仔细寻找蛛丝马迹。 柳邦华亦跟随其后,在地上寻找线索。 王遮山与露毓,却像是忘记了此行的目的,双双沉浸在这一片灿烂浩瀚的星空下,全然不闻周遭一切。 这或许是此生最美的人生奇遇,如此夺目,如此难忘。 这样的时刻,他们并肩站着,仿佛经历了一个轮回,正走在一条平静的路上。安静的瓶山,忽的掠过一阵清风,带着深秋的萧瑟,却不能淹没生命的奔腾。 终于,王霜在星空照耀下,发现了尘埃中不断闪耀的点点亮光。他伸手抓起一把土,轻轻在嘴边一吹,手掌中便留下了星星点点的闪亮粉尘,仿佛是天上的星星坠落在他手中。 “厉害!”王霜盯着那些闪烁不定的粉尘,惊叹道。 “这是?”柳邦华凑近那些在王霜手掌中跳跃的光点,问道。 “金刚石!”王霜叹气道:“这宝库四面墙壁,内壁里均嵌了层金刚石,人力极难破坏!然而……”他神色凝重叹了口气。 “这些金刚石也被碾压成了尘土!”王遮山已经来到王霜的身后,盯着他掌中发光的粉尘,皱眉道。 王霜沉重地叹了口气,道:“董文竹定是用了非常的法子!” 露毓却一直没有说话,她依然静静眺望最遥远的星瀚,露出少女特有的惊讶表情,那表情嵌在王遮山眼中,令他觉得非常错愕却又非常美好。 ------------ 第十七章 敢死之士 深秋的洛阳,忽然落下一场冷雨。 急雨凛冽,无情地敲击着早已湿漉漉的木窗格,卢云笙兀自立在那大敞的窗前,任寒风冷雨落在他疲倦的面孔。 精美华服,遮掩不了他憔悴的神色。平素平和的眼睛,此刻却比天边的风雨还要沉重灰暗,两颗眼珠犹如两粒失去光泽的木珠,在斜斜雨线中失去了聚焦。 红线刀就放在八仙桌上,初上的红灯,映得那嫣红丝线更加光焰泠泠。 卢云笙瞪着窗外无尽的雨幕,背对着一扇紧闭的门。 突然,门开了。 一个清瘦的老者出现在门口,他款步而行,来到窗边,与卢云笙一起望向窗外寒雨。 密雨濡湿了他银白的胡须,冷风拂动着他银白的眉毛。 这看上去仙风道骨的老者,正是董文竹。 卢云笙静默不语,董文竹便一声不吭立在他身旁,异常安静。 良久,灰云镀上了更加幽黑的冷光,雨势渐收。 “董堂主!”卢云笙终于开口,嘶哑着嗓子道:“说到做到!” “老朽一向言出必行!”董文竹微微一笑,望着窗外零落飞溅的雨珠,淡淡道:“从今后,他就是合志堂的堂主!” 卢云笙凄惨一笑道:“你答应我他们都活得好!” “嗯!”董文竹依然淡淡道。 “如此!甚好!”卢云笙叹息一声,苦涩笑道:“我已经走错一步,就这样罢!” 董文竹面沉如水,眺望着街道对面栉比鳞次的错落屋檐,沉声道:“世上本没有对错!” “你说得不错!”卢云笙牵了牵嘴角,嘶哑道:“那夜伏击,露毓大约已经认出我了。内力相搏,无法掩藏!” “所以,”董文竹捻须一笑道:“他们早已认为你是老朽的人了,你又何必折磨自己?” “我十五岁入大雪山庄,”卢云笙望着渐小的落雨,落魄道:“学的第一词就是‘道义’!” “道义……”董文竹若有所思地喃喃道:“道义……” “道义!”卢云笙一双木讷而失神的眸子,忽的闪烁了一下,接道:“道义!同仇敌忾!大雪山庄的信条,董堂主都忘了么?” “不敢!”董文竹微微蹙了蹙眉头,深不见底的精锐的双眸,忽的兴起一丝涟漪,陷入了无尽的回忆,他伸手抚了抚被冷风吹乱的胡须,淡淡道:“大雪山庄落成那日,我与屠风扬,还有那十几个兄弟,站在空荡荡的龙虎厅前……”他的眼睛闪烁着一阵明亮的光,在黯淡的烟雨中显得非常动情,接道:“憧憬着大雪山庄的未来!那种兴奋你懂罢?就好像看着一个襁褓里的婴孩,幻想着他纵横荣耀的未来!” 风雨越来越小,几乎止歇,凄切空气中弥漫着清爽冷气,令人神思一爽。 卢云笙当然懂这种望着孩子的感受,因为他也是一个父亲。 他只有一个儿子,卢宁。 这位年轻有为的少堂主自小在合志堂走动,功夫与智慧均不输于他人,向来是卢云笙的骄傲。 卢宁迟早是合志堂的堂主。 庄中子弟私下里这样说。 卢宁是卢云笙的软肋,也是董文竹左右他的唯一砝码。 卢云笙年少时入大雪山庄,心中将“道义”二字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君子杀身成仁的道理,他并非不懂。 然而,大雪山庄突遭变故,众堂齐聚洛阳,却彻底偏转了他的人生轨道。 那夜,他提着一把自己不熟悉的刀,带领了十几个心腹,劲装夜行,追上了王霜一行人的马车,是为了自己妻儿的性命。 那时候,卢云笙的妻子和独生子,那两条命,却捏在董文竹手中。 想到这里,卢云笙终于斜睨董文竹,冷笑道:“你实在是个小人!” “君子与小人不过一线之隔!”董文竹却淡淡一笑,没有一点怒色,他缓缓望向卢云笙万劫不复的苦涩双眼,轻笑道:“卢堂主,你是君子还是小人?” 卢云笙默默不语,他答不出来。 “二十个人肩并肩,建起了大雪山庄。”董文竹却没有勉强他回答,而是转向窗外一片烟灰而潮湿的世界,兀自接道:“心底里,自然是平起平坐!然而,屠风扬坐在庄主的位置上,渐渐地,也就看轻我们了!” “他是庄主!”卢云笙依然斜睨他,眼中流露出不屑。 董文竹是彻头彻尾的小人,卢云笙轻蔑地想。 然而,此刻他们却比肩站着,他忽然觉得很悲哀。 “庄主!那是在你们的庄主,在我们眼中,他是兄弟!”董文竹枯槁的面颊,忽的颤动了一下。 “兄弟……”卢云笙却忽然轻笑了一声,揶揄道:“你现在还顾及兄弟的道义么!” “二十多年了!”董文竹突然转身,走到屋子中央,立在八仙桌边,伸出干枯的手,轻轻抚摸着红线刀背上那丝滑的红线。 “大雪山庄的基石,就剩下你了!”卢云笙叹了口气,回头望了望董文竹,苦涩笑道。 “是啊!”董文竹盯着那嫣红的丝线,微笑道:“就剩下我了!这二十年,屠风扬是和我们越来越远了!到最后,只剩下了他和我,他却懒得再和我说话了!” “庄主生性内敛,你最知道!”卢云笙道:“他一向将你看得比什么都精贵,庄中子弟,无人不知!” “是啊!”董文竹依然在微笑,那笑容里藏着一种酸楚,苦涩。 他们一起浴血奋战的岁月,终究是回不来了。 “但是我们的心思,却越来越远了。”他抬头,正望见卢云笙一双鄙夷的眼睛,淡淡接道:“这些年,我的话,他听进去了几句?” “庄中大局,庄主不得不顾及。”卢云笙道,他想起这几年在龙虎厅,屠风扬没少驳回董文竹的建议,无面堂的错误,亦从不姑息,当真是一点面子都没有给这位元老级别的老堂主。 西北荒凉,风霜雨雪,董文竹立下的汗马功劳,谁都心知肚明。 “他听不进去!”董文竹失落道:“所以,才导致露霜阁占了我们最西面的盐路,才导致东海一再壮大,才导致浑夕双侠投靠了露霜阁!武断!”董文竹咳嗽了一声,忽的情绪激动起来。 一向面沉如水的董文竹,在将死的卢云笙面前,第一次露出了真实的一面。 卢云笙冷笑一声,他不过是将死之人。 “他太专断了!什么也听不到了!”董文竹颤巍巍道:“他越老越糊涂!但我还是没有过一分僭越之心!” “你没有僭越之心!”卢云笙冷笑一声,嘶哑着嗓子道:“你勾结东海瑶渚楼,当庄中无人知道么?” “我确实与金良云有往来,也确实想拉他做个靠山!”董文竹苦涩一笑道:“却从未吃里扒外!” “如今你不也盯着庄主的位子,不择手段么?”卢云笙实在生气,揶揄道。 “不错!”董文竹笑了笑,道:“如今,我确要定了这庄主之位!” “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卢云笙扭头,重新望着眼前灰暗的天空,雨已经停了,苍穹低垂,人间显得凄苦而压抑。 “王遮山是外人!”董文竹忽然道:“若是屠姓子弟还有一个的,我绝不要这庄主之位!” “哦?”卢云笙豁然转身,直直盯着董文竹,沉声道:“庄主对王遮山视如己出,你不知道么?” “终究是外人!”董文竹轻轻摇了摇头,向卢云笙走了两步,拧眉道:“如果将大雪山庄这浩瀚基业,交给这个姓王的人,我们都是什么下场?你想过么?” “你恨他判了你堂中的官司,在庄主面前动了你的人。”卢云笙淡淡道。 “一叶知秋。”董文竹道:“日后的下场,我想到了!卢堂主难道没想过?你合志堂中,有几个能好过的?卢宁一定能做堂主?” “为什么不能?”卢云笙愤愤道:“卢宁在盐路上奋战,有目共睹!” “未必!”董文竹去淡淡一笑,摇头道:“我看王遮山更中意他手下培养出来的那些打手!卢云笙啊卢云笙,一朝天子一朝臣,这个简单的道理,聪明如你,却想不通么?” 卢云笙不说话了,他确实知道跟在王遮山身后的年轻人中,出色的很多。王遮山也曾不止一次提出过,“堂主”选拔应当不拘一格,他也确实在心里为卢宁捏了一把汗。 “如今,你还觉得我是小人么?”董文竹又捻了捻胡须,认真地望着他道:“君子,小人,与生死存亡的大计,孰轻孰重?” 卢云笙更加无言以对,忽然觉得董文竹说的也不无道理。 无论庄主是谁,他们终究守护的是“大雪山庄”,追求的是“大雪山庄”的复兴,坚守的是对“大雪山庄”忠诚。 而不是,某一个人。 突然之间,他不再惧怕那即将到来的死亡,甚至有种死得其所之感。 或许他的死,能换来大雪山庄一个新的时代。 “我死后……”卢云笙望了眼董文竹身旁的红线刀,陡然双眼一湿。 这是他任合志堂堂主之日,庄主屠风扬亲自送到他手中的贺礼,沉甸甸充满了“大雪山庄”对他的期望和认可。 他哽咽了,原来他是如此留恋大雪山庄,留恋人间。 然而,他不能。 于是他强压着苦涩心酸,淡淡道:“将堂主之位与红线刀交给卢宁!” 这是他最后的请求。 董文竹静静望着他,无声地点了点头,眼神之庄重与肃穆,却是最重的承诺。 凉风从灰暗的高天降落,俯冲进对开的大窗,一阵冰冷的风,扬起了卢云笙与董文竹的衣袂袍裾。 风声猎猎,两人安静注视着对方,忽的都是一笑。 他们笑得都是那么苦涩。 ------------ 第十八章 飞白刀 从瓶山回来之后,众人仿佛都沉浸在一种思绪中。 深秋将尽,冬天似乎就要来了。 忽晴忽暗的午后,寒意于冷风中零落,带起一阵萧瑟。 王遮山兀自坐在毒王曲天的藏书楼里,研读两面书架上留下来的武学典籍。 当你专注于一件事情的时候,时间往往过得非常快。 “吱呀”一声,阁楼的门开了,露毓出现在门口。苍白的面孔,黑缎一般的长发绾着松松的髻,衬着那水绿的薄衫愈发清冷。她肩头的伤还没有完全恢复,却端着一碗热粥送来给夜以继日看书的王遮山。 忘我,大抵如此。 王遮山已经习惯了露毓进进出出,这间二层小木楼,除了他二人,从未有人来过。 露毓一手托着个红木盘子,上面端正摆着一碗白粥,一碟小菜,另外一只手却藏在背后。 窗户开着,王遮山斜靠着书架,手握一卷书,凝眉研读。忽而喃喃自语,忽而又伸手比划两下。 灰暗天色勾勒出他伟岸的身形,棱角分明的面孔,尤其是下巴上那道俊美的细沟,总是显得如此俊朗。 露毓将木盘放在桌上,轻轻来到王遮山面前,淡淡一笑道:“我说过,要给你样好东西!” 王遮山没有抬眼,他皱了皱眉头,下意识应道:“是什么?” “先放下书!”露毓望着他,笑道:“给你的,自然是好东西!” 王遮山缓缓放下手中书卷,笑了一下,道:“我说过,什么都……” 他没有说下去,一把刀,收敛了锐利的光芒,藏在那古朴的银色刀鞘中,赫然出现在他眼前。 露毓将一把刀自身后取出,送到王遮山眼前,淡淡一笑,瞧着他。 “刀?”王遮山的瞳孔放大了。 他注意到了刀把,那缠着细密银丝的刀把,不用细数,也能猜到是九十九根。 古朴暗淡的刀鞘。 “飞白刀!”王遮山一惊,忽然吐出几个字,非常轻,却非常用力。 “看来你认得。”露毓将刀捏在手中,瞧了瞧那排丝线般紧密排列的银丝,一丝微光兴起在她平静如水的眼中。 “哪里来的?”王遮山惊诧不已,忽的起身,仔细端详那无光的银色刀鞘。 “你试试!”露毓将刀送到王遮山手中。 宝刀出鞘,雪亮的光华如同银龙般璀璨闪耀,被身后灰暗的苍穹衬得那样惊人。王遮山屏息凝神,伸出手指,轻轻弹了弹那光可鉴人的刀锋,一阵龙吟般的摄魂刀音,“嗡”一下响彻周遭。 不滑不涩的银丝刀把,握在手中说不出的称心和从容。 不轻不重的分量,带着不多不少的内力,说不出的稳定和锋锐。 王遮山睁大一对讶然的眼睛,微微张开了嘴。 飞白刀! 举世无双! 他轻轻挥动了一下那明晃晃的刀锋,收放间,仿佛能割断那迎面而来的阵阵凉风。 将无形的气息一分为二,当真是绝世锋利。 露毓在旁瞧着他那痴迷而惊讶的模样,波澜不兴的眸子里也掠过一阵涟漪。 “如何?”她冷淡笑问道。 “绝世!”王遮山赞叹,下意识问道:“你找到吕刀子了?凌虚教突袭那日后,他不是失踪了么?” “不错!”露毓淡淡道。 王遮山心里一沉,蓦然转身瞧着露毓。 露毓静静站在他面前,脸上的表情依然是从容而狡黠。 “你可曾见过飞白刀?”她忽的问道。 “不曾!”王遮山猛地一个激灵,盯着露毓的目光开始动摇。 白刀依然亮白如雪,璀璨流光辗转过刀锋,闪着嗜血的寒气。 王遮山一愣,仿佛感觉到了什么。 “你脑中的飞白刀,是师父描述的罢?”露毓问他道。 “嗯。”王遮山垂手,刀尖落在地板上,“叮”的轻轻一声,铲起零星木屑。 “他怎么说?”露毓转身望向窗外暗淡的天幕,淡淡道。 “飞白刀,不轻不重。刀鞘无光,无装饰,最是古朴。然而,刀锋如冰,光可鉴人,刀把上缠有九十九根世间难寻的银丝,粗细质感,无它能出其右,因此最是称手。”王遮山边思边道。 “没错!”露毓淡淡道:“世上又有几人真的见过飞白刀?” “我不知道。”王遮山拧眉道。 “没错,世上见过飞白刀的人少之又少!你手中这把,是真是假?”她侧过脸来,望着王遮山问道。 “假的。”王遮山失落道。 “不对。”露毓淡淡道。 “不对?”王遮山大骇,又瞧了眼手中的白刀,讶然道:“难道是真的?” “也不对。”露毓依然淡淡道。 “我不懂了。”王遮山瞧着那寒光阵阵的刀子,叹气摇了摇头道。 “半真半假。”露毓瞅了他一眼,忽的笑了。 “不懂。”王遮山望着她,依然摇头,没有笑。 “王遮山!”露毓笑了几声,旋即淡淡道:“刀把是真的!” “刀身?”王遮山惊讶道。 “刀身,刀鞘都是假的。”露毓望了望窗外,道:“这天色,沉闷得很!” “假的?”王遮山瞪大眼睛盯着她从容的背影,不解道:“到底怎么回事?” “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说得很对!”露毓依然望向那遥远的烟灰色高天道:“或许有天,王遮山用得上。” “他?”王遮山更加不解道:“谁?” 露毓回头瞧了眼他,淡淡一笑道:“你不用知道!你只需知道,这把刀从此就是你的了,我看你无论使什么样的刀都不称手。想来,也只有这飞白刀的把子,方能配得起你!” “你找人重新安了刀身?”王遮山叹气讶然道:“是谁有这么好的功夫,能造出这么好的刀,配得起飞白刀的刀把?” 露毓依然望着高天。 “是谁?”王遮山脱口问道,然而,问出这句,他就觉得自己非常可笑。 露毓怎么会让知道秘密的人活着呢? 露毓果然没有回答他,只是若有所思地望着那遥远得仿佛没有尽头的天。 “飞白刀不是盖世神兵。”她忽然道:“世间好兵器多得是,飞白刀不过其中之一。吕刀子造得出,其他匠人未必造不出。” “你说得却也不错!”王遮山听出了她话中的玄机,苦笑道:“师父最爱使的是他那把雪吟刀,但还是想要飞白刀。” “飞白刀不过是个象征。”露毓淡淡道:“世间本来就没有所谓‘之最’,什么东西,能好到无可匹敌呢?没有!更何况,兵器谱上也不单单只有刀!”她瞧着一片最浓的黑云,接道:“人心所指,不过是权利和财富。如今的江湖,不过是谁拿到了飞白刀,谁就冠压群雄,江湖第一。他们要的,是这个。他们要把飞那白刀挂在堂中,照自己满身荣耀。” 王遮山默默听着她一番剖析,望着那于灰色天色中闪着动人雪光的白刀,觉得她说得有几分道理。 “也许罢!”他缓缓来到窗边。 宝刀入鞘,电光潋滟。 露毓继续道:“如果吕刀子不是名震江湖的锻造大师,这把刀也不会这么出名了罢?” “是!”王遮山叹气。 诚然,人一旦成了大师,再出手就注定众目睽睽。 更何况,飞白刀还是按照《刀诀》秘法打造而成。 传奇中的传奇,自然众口铄金。 然而,飞白刀果真所向披靡么? 王遮山忽的笑了。 江湖再大,大不过一颗人心。 传奇再奇,奇不过人的想象。 每个人,都会在内心深处不自觉地去夸大传奇与高手。 没有绝世的高手,也没有绝世的神兵。 这个沉浮更迭,波涛汹涌的江湖,本来就没有“永恒”。 何况是一把刀? “师父和陆擎,争得不过是一口气罢!”他忽然叹气道。 “你开窍了!”露毓转脸瞧了他若有所思的脸一眼,轻轻一笑,道:“一切都是人!江湖不过就是人海!” 江湖不过人海! 王遮山默念这句,忽然觉得非常疲倦。 你可以越过高山,渡过碧海,那都是恒心所能企及之所在。 但你永远无法自人海深处阑珊转身。 有人的地方,就有无尽的人海。 “看来,拿着这把刀,是没消停日子过了!”王遮山瞧了瞧那暗淡的刀鞘,自嘲道。 “所以你要尽快学会藏在这楼中的武学典籍,它们是我爹毕生所藏!”露毓忽的严肃道:“只有你自己所向披靡之时,你手中的刀,才是真的飞白刀!” “为什么一定是飞白刀!”王遮山凄然一笑。 “因为当今江湖,飞白刀才是传奇!”露毓轻笑道:“你握着飞白刀,他们才会惧怕你,你才能坐稳这江湖!然而,最重要的不是刀,是你真正的本事。只可惜,世人肉眼凡胎,都只看表面!” “所以真假不重要!”王遮山接道:“你要散消息出去,说我找到飞白刀了么?” “不!”露毓摇头道:“如果没有人能敌过你手中的白刀,他们自然就能看到那九十九根银丝!” 王遮山怔怔地望着她,这世间难寻的绝顶聪慧之人。 “让别人口口相传,才最可怕!”露毓淡淡道。 “你打算怎么办?”王遮山沉吟道。 “武林大会!看谁能赢过你手中的刀。”露毓平静地望着王遮山的脸,接道:“你不必害怕,这阁楼中的奇绝典籍,你哪怕只学会了一半,也够震动大半个江湖了!” “我懂了!”王遮山黯然道,他终究不喜欢事端不断的日子。 然而,事端从未止歇。 “王遮山!”露毓认真看着他道:“当所有人都拜在你的刀下后,飞白刀和你,就成了不可拆分的传奇,董文竹就是拿走了大雪山庄所有的家底,也不是你的对手!” 王遮山无声地摇了摇头,叹道:“我不想做庄主!” “想或不想,并不重要!”露毓冷淡道:“重要的是,这是你的责任,便是你的命!” 命! 这个字再次重重敲打着王遮山的心口,震动着他所有的思绪。 ------------ 第十九章 心影 暮秋沉重,苍穹暗淡,灰的云,笼罩着整个人间。 入冬后,王遮山内力武功均已提高不少,他心中方才明白,为什么从小到大,他很少能赢过露毓。只因他单学会了大雪山庄的功夫,而露毓却学会了很多他闻所未闻的奇绝功夫。 曲天留下了一本本厚重典籍,泛黄的粗糙书页上,不仅记录了诡谲莫辨的轻功,收放自如的奇绝刀法,还有剑法,环法……以及深不可测的内功心诀,同时还收录了众多奇妙的海上方,有救人的,也有杀人的,很多都是他的手抄本。 一个宏大而奇妙的世界,慢慢自王遮山眼前展开,引他领略从未体会过的玄奇。 仿佛是江河奔腾,他兀自持剑,伫立于凛风肃杀的凄风中,眺望着高天后深藏的另一个世界,一个更加莫测的世界。 天地广阔,恍若只剩下他一人。他要赶往一个遥远的地方,赴一场未卜的约定,风雨兼程,不敢有片刻松懈。 在这漫长的练习中,他的心神,忽然与曲天相通了。 刚刚知道孟庆丰便是那昔年名震江湖的毒王曲天之时,他的心中只有惊讶与错愕。 如今,他倒觉得一切都是那般顺理成章。 戴着面具生活的人,世间又何止是曲天一个? 王遮山每每仔细研读曲天写下的那些武功心诀,仿佛总能透过已经黯淡的笔墨,感受到他的无奈苦涩,荒凉寂寥。 戴着面具生活的人,都有自己的理由。 戴着面具生活的人,都寂寞。 无数的漫长夜晚,夏夜里或许有阵阵蝉鸣,冬季里会响起飞雪咆哮,曲天就坐在这小木楼的二层阁楼上,一边看书,一边写书。 历经岁月,才有了堆砌饱满的书架,尽藏着江湖玄妙。 王遮山如痴如醉,沉浸于这神鬼均不能惊扰的世界。操练中,也愈发觉得手中那把飞白刀渐渐与自己融为了一体。 他忽然很想将这把刀放在屠风扬眼前。 然而,又有什么意义呢? 真的也好,假的也罢,不过是一把刀。 不能改变现实分毫。 一日,王遮山与露毓于后院过招,立刻惊喜地发现自己的轻功已经与往昔大有不同,他不由落地讶然叹道:“妙哉!” 露毓也瞧出了他的轻功大有精进,随后落地淡淡一笑道:“确实灵了很多!看来,你已经将那本《燕子身》学得差不多了!” 王遮山点了点头,道:“《燕子身》里提到,脚尖轻轻触碰树叶便能再次腾空而起,实在是妙!可惜我还没有参透。” 露毓四转眼珠,微微一笑道:“你来捉我!”言毕已经一踮脚,翻身往空中去了。 冬天的干枯树枝非常脆弱,露毓双脚落在上面,竟轻灵地没有震颤那树枝丝毫。 王遮山旋即腾空,跟着飞掠而去,擦过同一根树枝,却“嚓”一声,将那细枝震得上下摇动,他不由摇头一笑,大喊道:“果然还是笨得很!” 露毓已经收势,轻轻落回地面,抬头望着他正旋转而下,落地间依然扬起一阵几乎不见的尘埃。 那微微起舞的扬尘,没有逃过露毓锐利的眼睛,她瞧着王遮山的双脚,淡淡道:“追赶别人的时候,你心头焦急,足下自然用力过猛。” 王遮山瞪着她,不知如何作答。 “气息随心浮动。什么时候你能管住自己的心了,便能管住你这双脚。”露毓接道。 王遮山若有所悟,抬头瞧了眼恢复沉默的干枯脆枝,道:“不错!发力腾空之时,我总觉得呼吸不稳。” “是心不稳!”露毓缓缓走到他的面前,伸出青白细腻的手掌,轻轻落在他心口的位置,两只眼睛忽的闪烁一阵温婉的光,静静凝视着他。 她触摸到那厚实温暖的胸膛,也触摸到一串起伏的轮廓,仿佛是珠翠一类,正揣在王遮山的胸口。 那是什么? 露毓默默地想。 那只手凉极了,隔着一件单薄的秋衫,越过那被他身体不断温暖的攒珠璎珞圈,丝丝寒意依然袭心而来,他不由心口一冷。 “为什么你的手……”他犹豫了一下,接道:“总是这样凉?” 温婉光彩一闪而过,露毓波澜不惊的眸子,陡然兴起一丝涟漪。 她蓦然收回自己的手,沉默不语。 这是露毓的秘密,永远也不愿让王遮山知道的秘密。 这药继续吃下去,她迟早会变成百分之百的毒人。 到那时候,她将变成刀枪不入,百毒不侵之躯。 古往今来,尚无人到此境界。 露毓不敢想象,到了那天,她的头脑是否会被毒药侵蚀,她会不会认不出王遮山? 苗疆有一个传说,曾经有一个女子因为思念自己的丈夫,便以奇绝毒药将他已死的血肉之躯唤醒。然而,那复活的丈夫,却因为被毒药清空了记忆,再也认不得她了。 青夫人这味药,是毒王的秘方,无人能解。 “王遮山!”她忽的认真道:“我死了你也没什么罢?” 王遮山,我想以绝世的强悍护你周全。 这才是露毓真正想说的话。 决心要变成“毒人”那日起,保护王遮山,帮助王遮山,就是她的全部念头。 第一次见到王遮山,落雪无声,天地间那样开阔。红梅树下,俊拔的少年第一次映入她的眼帘,便如同刻在瞳中,再也不能剥离。 “好端端怎么说起这种话了?”王遮山讶然道,皱起了眉头:“可是我刚才说了什么错话?” “没有。”露毓淡淡道:“我随便说说。” “这种话怎么能随便说?”王遮山脸色凝重道:“为什么你永远都不快乐?露毓,我多么想看到你开怀地笑一次!你何曾真正笑过?” 他盯着她泛青的苍白面孔,望进那双止水般的漆黑双瞳。 那双瞳,如同浩瀚幽暗的苍穹,隐隐透出天幕之蓝,瞬间便能淹没他所有情怀。 那是一双何等美丽的眼睛,却如此冷淡,平静。如同坚冰雕凿而成,任你暴雨烈火,亦是岿然不动。 这是一个没有长着人心的人。 我不快乐,是因为你。露毓在心中默默道。 然而,她微微扬起白得几乎透明的脸,漆黑的眼眸只淡淡瞧了王遮山一下,平静道:“有什么可笑的?” 王遮山被她问得哑口无言,又见她神色颇为冷淡,便只好叹气道:“罢了!” 露毓却“噗嗤”一声笑了,这一笑,窘得王遮山也跟着一笑。 这一次,她笑得有几分真诚。 这一次,他笑得有几分如释重负。 次日,寒风起。 王霜带着一封信匆忙而来。 原来,卢云笙听说三少爷王遮山身体恢复,特邀请众堂重聚洛阳,共商大计。 这是一封简短的信,同时也表达了卢云笙对王遮山的关切之情。 “这阵子倒真的难为卢堂主了!”王霜道:“董文竹的一举一动,他总是悉数传来消息。” “我看未必!”坐在窗边的露毓却淡淡道:“董文竹到宝库的事情,他就只字未提,让我们扑了空。” “他不是董文竹的心腹,不知情也属正常。”柳邦华瞧着楼下行色匆匆的行人,低声道。 此刻,王霜,王遮山,露毓与柳邦华,正坐在嘉兴不霁楼二层的雅间里。 “怕是不愿意说罢!”露毓以手支颅,颇有深意道。 王霜听了这句,拧眉不语。 露毓的话,并非全无道理。 “为什么在洛阳?”露毓似是漫不经心,接道。 “合志堂发出邀请,”柳邦华道:“自然是洛阳。” “卢堂主一向人品贵重……”王霜思量一番,忽的沉声道。 露毓但笑不语,忽的皱眉道:“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 “但是无论如何,我们都要走一趟!”一直没有说话的王遮山终于道,飞白刀古朴的刀鞘在他腰间闪着微弱的光,银丝紧缠的刀把却闪着另外一种奇妙的光,非常与众不同。 王霜盯着那刀把,忽然道:“你换了刀?” 王遮山低头看了看腰间那把不长不短,尺寸绝好的刀,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王霜的脸色略微一变,旋即恢复了平静道:“是该去一趟!” “我们不应该怀疑卢堂主。”柳邦华重新坐回椅子道。 “嗯。”王遮山微微一笑道:“用人不疑。” 露毓却请哼了一声,淡淡一笑。 “露毓小姐说得却也不错。”王霜拧眉道:“如今庄中暗潮涌动,局势过于复杂,谁也不知道……” “王管家!”露毓瞧了王霜一眼,淡淡一笑道:“我还是喜欢听你喊我露毓。” 王霜笑了笑,接道:“我自当唤你小姐,只因有时情急,却又忘记了。” “那不如干脆喊我露毓!”露毓翘起嘴角道:“我听着亲切。” 王霜蓦然一顿,忽的和蔼一笑,点了点头。 如今,他们四人可谓相依为命,共同进退,不知不觉中,心便离得很近很近。 于露毓,更多的时候王霜像是自己的亲人,而不是大雪山庄的管家。 她喜欢王霜喊自己“露毓”。 王遮山瞧着露毓淡淡的笑脸,心中也一阵温暖,不由也跟着微笑了。 他多么希望露毓能褪去这身冰壳,像个普通的女子那般快乐。 然而,江湖凶险,罡风劲雨,普通的女子,真的能平静幸福么? 丘羽羽! 王遮山心中忽的掠过这个名字,他的笑脸僵硬了,怅惘瞬间填满他方才还明亮的双眸。 一张温柔的笑脸,缓缓浮现在他眼前。 丘羽羽,他苦涩地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 江湖风浪,她那孱弱的身子可经得起?她在哪?过得可好?谁替她遮挡无尽的凶险?谁替她驱赶无边的黑暗? 谁来护她周全? 苍凉与凄苦涌入他的胸口。 曾经发誓要永远保护她的自己,如今却这般无力和遥远。 他不禁伸出手,按住了愤懑的胸口,依然能摸到那微微起伏的珠子轮廓。带着体温的攒珠璎珞圈,依然揣在怀中,放在离心口最近的位置。 ------------ 第二十章 洛阳雪 冬天倏忽铺天盖地,寒气渗透整个世界。 王遮山一行人到达洛阳那日,天空中正飘落今冬第一场雪。 苍穹低垂,灰暗荒凉,落下迷蒙晶莹雪花,飘落在开阔纵横的洛阳街道。那些雪花还来不及凝集堆砌,便化作了潺潺细水,泠泠铺满了街面,光可鉴人,倒影着烟灰飘雪的远天。 王遮山率先自青布帷幔的马车上跃下,回身将王霜扶了下来,露毓与柳邦华随后也跳下车来。 这大半年的操劳,王霜似乎苍老许多。 他的感官,仿佛再也不若从前那般敏锐,握刀的手,亦不能完全收放自如。 衰老,当真可以埋没一切,任你英雄盖世,任你豪情万丈。 玉心堂的弟子早已赶去拍那扇朱红的大门,开门的正是合志堂的门丁。 卢云笙听闻消息,已经一路小跑,率领堂中弟子迎到了门口。 “三少爷!”卢云笙迎着迷雾般的小雪,向王遮山跑来,远远喊道。 细雪中,一把新刀在他腰间闪着寒光,温和的声音一如往常,透着热切的期盼。 “使不得!”王遮山大步上前,稳稳扶住俯身要行大礼的卢云笙,朗声道。 “三少爷!”卢云笙没有抬头,似是哽咽一下。 “三少爷无恙!”王霜感慨道:“你等放心!” “王管家!”卢云笙唤了一声,又分别向柳邦华与露毓行礼,方才重新立端,遂率众弟子分列两侧,将一行人迎入花厅。 露毓走在最后,远远盯着卢云笙腰间那把新刀,忽的皱了眉头。 众人来到花厅,纷纷落座,丫鬟奉上热茶点心。 门外细雪,一时间下得更密了。花厅内,炭火“兹兹”响着,却是温暖非常。 王遮山等人,陆续褪去大氅,均围坐于炭火四周,手捧着温暖热茶,说不出的舒心惬意。 露毓盯着卢云笙笑容满面的脸,忽的问道:“卢堂主,你的红线刀呢?” 卢云笙盯着露毓,波澜不兴的双眼,止水般平静,笑道:“传给犬子了!” 露毓淡淡一笑,将茶盅送到嘴边,若有所思地呷了一口。 “卢宁还在北面罢?”王霜问道。 “一年难得回来几趟。”卢云笙点了点头,父亲的骄傲闪烁在眼中,他咧嘴宽厚笑了笑,接道:“或许不久便能接替我了。” 他说到这里,忽然瞧了眼王遮山。 王遮山正在烤火,寒气正随着上升的体温被缓缓排除身体,至此方觉精血全部活络起来,头脑也跟着神思一清。 洛阳的冬天非常冷,干燥的冰寒之气,几乎可以凝结人的思维。 “卢宁很好……”王遮山缓缓道。 卢云笙转过脸瞧着王遮山,等待他后面的话。 然而,王遮山突然顿住,却没有再往下说。 卢宁确实一表人才,于盐路叱咤风云,为人豪气干云天,又身为堂主的儿子,接替堂主,似乎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然而,私下里,王遮山却一直诟病其挥金如土的豪放天性,担心那终究会成为合志堂的祸患。 卢宁若不改心性,合志堂不稳。 合志堂不稳,盐帮不稳。 这是王遮山心里的话。 然而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吐出那句不咸不淡的话,旋即将面孔藏在茶盅后,缄默不语。 卢云笙已经注意到这位未来庄主那微妙的情绪变化,他呷了一口热茶,吐出一口热气,道:“卢宁就是性子粗点,再在北方盐路上磨砺几年,定能沉静下来。他太年轻了……” “卢堂主!”王遮山忽然抬起一双精锐的眼睛,盯着卢云笙,轻声道:“卢宁做不做堂主,你我说了不算。” 卢云笙讨了个没趣,便讪讪一笑,接道:“正是正是!三少爷说得不错!”他的笑音消散在火光中,心中陡然一沉。 原来董文竹说得没错。 这些日子来,卢云笙不断地思量,不断地追问自己,他的决定到底对不对? 然而,这一刻,听到王遮山这个未来庄主那一番话,他心中忽的冷了。 “卢堂主一向辛苦了!”王霜打断二人道。 “应该的。”卢云笙淡淡一笑道。 “其他各堂何时碰头?”柳邦华问道,跳跃的火焰映红了他健康俊朗的脸。 “就这几日!”卢云笙笑道:“这次咱们真当好生庆贺一番,三少爷痊愈,大雪山庄无忧矣!” “正是!”柳邦华拊掌大笑道:“终于不是群龙无首了!” 王遮山笑了笑,悄悄看了眼卢云笙,见对方依然笑吟吟饮着热茶,仿佛丝毫没为方才自己不留情面的话感到难堪,心中略微一宽。 需知,情义是情义,道理是道理。 通观全局,运筹帷幄,才能管好偌大个山庄。 这是屠风扬言传身教,留在王遮山身上的气质和作风。 所以,屠风扬才没有给董文竹留面子,王遮山也没有给卢云笙留面子。 纵然是号称“刚柔并济”的师徒俩,却有着同样的坚硬之处。 那便是原则。 在原则面前,哪怕是深藏不露的屠风扬,哪怕是如同自己黑刀一样能屈能伸的王遮山,都会变得不近人情。 原则,当真是不能破坏分毫的么? 这一次,原则却实实在在为王遮山埋下了祸根。 他仿佛隐约感到一阵不安,却又无法形容。 他静静望着卢云笙笑容可掬的模样,心中却沉沉如同门外灰暗的天幕。 露毓一言不发,安静喝茶,同时也无声地望着卢云笙。 次日起,陆陆续续有各堂子弟到达洛阳。 细雪蒙蒙,接连下了几日,地上却只是积了薄薄一层霜雪,轻掩着青石板路,透着隐隐的冷光。 一步一个脚印,合志堂朱红的大门外,落满了凌乱的脚印。 卢云笙依然与往昔一般,和气地将众堂子弟一一迎进院中。这一次,没有红缨在他的刀背跳跃。寒风中,一把通体银白的新刀,藏在同样光亮的刀鞘之中,挂在他的身畔,精美华服却依然不能掩盖那把刀通身荡漾的煞气。 卢云笙的杀气,一向藏于刀中,换一把刀,依然寒气阵阵。 肃杀风雪,一日不曾停歇,众堂到齐那日,雪依然纷纷扬扬下着,几乎覆盖了所有的街道。 花厅内,众人依次落座,都瞧着王遮山,也瞧着董文竹。 如今这庄主之位,仿佛只在二人之间,他人均是心照不宣,默默不语。 “邀请各位重聚洛阳!”卢云笙一抱拳,和气道:“主要是说说庄主之位!如今三少爷痊愈,这庄主之位……”他沉吟了一下,不经意间瞧了眼董文竹。 董文竹半阖双目,动也不动,静静坐在离炭火最近的椅子。 “七烟堂堂主柳仙仙外出失踪,至今没有下落,想来各位已经知道了!”卢云笙道。 王遮山几人皆是微微一惊,想起了永远留在石室内的柳仙仙,心中均是一沉。 然而众人听到这个消息,亦不过是嗟叹一番,叹息几声,更多的思虑依然放在那庄主之位上。 “诸位!”常生于纷乱众人间起身道:“我看,这天寒地冻的,诸位难得一聚,不妨先大宴一番可好?一来是庆祝三少爷身体康复,二来嘛,也让咱们好好思量几日!” “常堂主说得好!”欧弘书起身道:“我看,先好好喝上几杯才好!” 露毓眼睛转动了一下,瞧了眼王遮山,王遮山也正瞧着她,两人交换了下眼色。 王遮山起身道:“我同意!诸位一路车马劳顿,好酒好肉最是痛快!” 其他人既未表示同意,亦未反对。 一时间,花厅内安静非常,只剩下了炭火跳跃发出的“啪啪”声。 “就这样罢!”董文竹忽然淡淡道。 “那好!”卢云笙爽快笑道:“我这就去安排,诸位好好在我这合志堂热闹一番!” 花厅里的气氛却好似凝霜般,一点也热烈不起来。 每个人都匆忙掩盖了自己凝重的神色,迎合着点了点头,露出勉强的笑脸。 此等情况之下,谁能纵情豪饮? 然而,卢云笙热情的笑声填满了花厅的每个角落。 这日夜里,王遮山接到了卢云笙的邀约,单请他一人。 他心中一沉,正看到露毓望向他。 “单刀赴会。”他淡淡一笑道。 “果然!”露毓拧眉道:“我看是鸿门宴。” 客房里,四人均小心地保持自己极低的声调。 柳邦华皱眉道:“我带来的几个,都是玉心堂的高手,跟着你去罢!” 王遮山摇了摇头,低声道:“玄机在宴席间,任是谁也不能在我左右。” “他怎么说?”柳邦华不解道。 “他道只是略备薄宴,与我叙旧而已。”王遮山的目光闪烁一下,凝视着跳动的灯影。 “卢堂主不会背叛庄主罢!”柳邦华叹气道。 王霜眉头紧皱,叹息道:“他一向最终道义,如今这番,或许另有曲折。” “我却觉得很有不妥。”露毓瞧了眼王遮山,凝重道:“为何在大宴中还要特设小宴?” “有些话,要一对一说罢。”王遮山淡淡道,旋即无奈一笑道:“无论如何,还是得去!” “去!”王霜果断道:“去了才知道他到底想什么。” “如今在卢云笙的地面上,我们太被动了!”柳邦华摇了摇头,叹气道。 “他不会妄动!”王霜沉声道:“卢云笙心思最为缜密,他这么做,必然有说得通的道理!” “那就来个单刀赴会罢!”王遮山道,旋即转向露毓笑道:“这么晚了,你回房歇息罢!” 露毓舒展了下僵硬的胳膊,慵懒道:“我倒要看你怎么唱这出《鸿门宴》。” ------------ 第二十一章 寒香折 几日来一直灰暗的天空,如同覆盖着难以消解的哀愁。 淡墨般荡漾在天边的灰云,层层叠叠,笼罩着这座大道纵横的古城。 午后,洛阳依然是雨雪交织,雾蒙蒙一片。 王遮山独自前往望贤阁赴宴。 长长的曲折回廊,红漆柱子在风雪中更加醒目。 院中开了几簇白梅,与落雪融为一体,甚为悦目。 他沿着空荡荡的回廊,一边走,一边思量。脚步忽而快,忽而慢,却一步都未迟疑。 衣袂带起猎猎风声,扰乱了他本就颇为不安的思绪。 卢云笙为什么要单请他一聚? 果真如露毓所言,是摆了鸿门宴?那么望贤阁的前后左右,应该早已藏满了劲装疾服的高手,各个佩戴称手的武器,只待请君入瓮。 亦或者,卢云笙另有一番托付?如果是为了卢宁的堂主之位?他该怎么说?是依然不近人情地回绝他?还是坦率说出自己对卢宁的不满之处? 王遮山入大雪山庄那日,卢云笙就站在龙虎厅众堂主之中。笑容可掬却刀光慑人,威风凛凛却又平易近人。 那个伟岸而平和的形象,一直深深留在王遮山的脑海中。 整个大雪山庄,如同卢云笙那般矛盾的存在,难有第二人了。卢云笙一向人品端正,这是整个大雪山庄众所周知的事实。 屠风扬向来赞扬:“卢云笙,君子也!” 同时,卢云笙又心深似海,却也是不争的事实。 王遮山想着,脚步不自觉慢了下来。 他很想在见到卢云笙之前理清自己的思路,这种混沌的状态,令他感到非常被动。 然而,他刚拐过回廊,便远远瞧见卢云笙已经带着小厮亲自迎了上来。 他身着着宝蓝的团花棉袍,腰间闪烁着隐约的刀光,素来和气的面孔,依然挂着期盼的热切。人未至,双手已经伸出。一面大步而来,一面高声喜道:“三少爷!” 王遮山紧拧的眉头陡然一松,淡淡笑容于风雪中迅速爬上本身凝重的面孔,他大步而去,亦伸出双手,笑道:“卢堂主!怎么出来了!” “三少爷大驾光临,我岂敢怠慢!”他说着,圆润的手指已经抓住王遮山的双臂。 那一抓,内力雄浑,王遮山心头一惊。 卢云笙紧攥着王遮山的双臂,却是就要行大礼。 王遮山眼睛一闪,慌忙反手就是一抓,生生将卢云笙顿住,亦是内力浑厚,笑道:“不必如此!” 卢云笙心中亦是一惊。王遮山那诡异的内力让他暗暗诧异,那种无常却又浑厚的内力,显然不是大雪山庄的路子。 他心中虽惊,面孔却依然笑呵呵的,顺势起身道:“谢三少爷!” 起身间,二人袖口均带起一阵罡风。 两人同时松开双手,王遮山顺势向后一步,微微笑道:“你这望贤阁,我又不是第一次来,不会迷路。” 卢云笙憨厚一笑。 他的脸,髭须整齐,显然是才修整过。 “卢堂主今日真是面貌一新!”王遮山淡淡笑道。 “我请三少爷,哪敢邋里邋遢。”卢云笙亦是微微一笑。 同一时间,他身后的小厮,头向前倾斜了一下。 卢云笙忽的道:“哎呀!瞧我这脑子,让三少爷在风里吹着吃凉,真是该死!快快快!这边请!”他一边说着,一边笑着让道一侧,伸出手来,做出“请”的动作。 王遮山笑了笑,转身顺着回廊疾步而去。 长廊被寒风载着落雪打湿,脚下的路冰冷潮湿。 王遮山在前面走着,夜黑的大氅凌乱绽放,宛如波涛。 卢云笙默默跟在身后,厚重的棉袍裾,擦着他的靴口,带着腥湿的冷风。 那一身赭色短袄的小厮跟在最后。低着头,苍白的脸藏在高高的衣领里。 三人前后走着,院中的梅花忽的飘来一阵清香。 梅花香自苦寒来。 王遮山斜睨那玉雕般的白梅,在落雪中显得那么高洁,却又那么落寞。 质洁之人,往往寂寞。 只因这世界终究是一片泥淖。 汪洋似的泥淖,要淹没一朵冰心玉骨的梅花,只需刹那。 王遮山兀自想着,不由微微侧过头,余光中见卢云笙正微微颔首,显然是若有所思,他的脚步却保持的非常适度。 王遮山快,他便快。 王遮山慢,他便慢。 这是他在大雪山庄生存的能力?王遮山不禁想,审时度势,脚步恰好,所以他才一向显得最和气,却也最聪明。 王遮山缓缓掉回头,望着脚下被飞雪濡湿的路。 回廊曲折,仿佛永远没有尽头。每隔几丈,就默默肃立着一根笔直的红柱。那些柱子,红漆一向均匀精巧,有一点斑驳,卢云笙便会立刻吩咐匠人修补。 这是个一丝不苟,心深似海的人。 王遮山心中忽的一沉,“望贤阁”三个金字,已经出现在他的视线,门口端正立着两个赭色短袄的小厮,见三人到来,同时鞠躬。 他们身子埋得很深,王遮山拧眉一瞧,却瞧不见二人的脸。 “吱呀”一声,卢云笙身后的小厮率先走到前,为二人推开了雕花的木门,屋内一股淡淡梅花香已经扑鼻而来。 绣满暗花的鲜红地毯,“兹兹”跳跃的火盆,望贤阁一如往昔般安静悠闲,是卢云笙招待贵客的地方。 挂着白玉珠帘的月门内,早已备好了一桌酒菜,正中间摆着一只缥青的细颈酒壶。 王遮山微微一笑,道:“费心了!”褪下大氅,交给身后的小厮。 卢云笙微微一笑,道:“请!”说完一伸手,让路给王遮山。 王遮山大步走向珠帘,同时眼珠四转,打量着屋中一切。 檀木书架上依然摆满卢云笙收藏的古玩典籍,同时还摆着一只细颈的羊脂玉花瓶,里面插着几枝梅花,散发着淡雅的香气。他抬眼,见高粱之上并无他物,人已经来到珠帘外,小厮早已伸手撩起珠帘,躬身将他请了进去。 卢云笙紧随其后,亦大步来到珠帘内。 “叮当”一阵玉珠互相碰撞发出的清脆之音。 小厮放下珠帘,来到二人身后,默默为王遮山斟了一杯酒。 清洌的酒,在缥青的酒杯中泛着冷光,微微荡漾。 那小二又来到卢云笙身后,为他斟了一杯酒。 斟酒的同时,却瞧了一眼卢云笙。 这一眼,没有躲过王遮山鹰一般的眼睛。 竟有如此大胆的小厮? 王遮山心中一沉。 他是谁? 酒满杯,没有一滴溅出,躬身的小厮缓缓放下酒壶,余光中又瞧了一眼王遮山。 王遮山心中一紧,那小厮分明瞧的是他腰间的刀。 王遮山忽的朗声大笑,端起酒杯,朗声道:“卢堂主特备酒宴款待,我先干为敬!”言毕一抬手,酒杯倾斜,酒香醇厚,并无异味,他干了个底朝天,“咚”地放下酒杯,接道:“请!” 卢云笙笑了笑,那小厮这才放下酒壶,缓缓退出了珠帘。 一阵“叮咚”盈盈悦耳。 小厮退到珠帘外,立在珠帘外,于摇晃不止的玉珠之间,悄悄地瞥了眼王遮山。 王遮山斜睨那咄咄而来的目光,没缘由却感到了一阵杀气。 他握着酒杯,微笑瞧着卢云笙。 卢云笙已经端起酒杯,笑道:“请!”言毕一抬手,烈酒滑入口中,他放下酒杯,依然满脸笑意道:“痛快!”言毕起身,亲自为王遮山斟酒。 王遮山伸出双手轻轻搭在酒杯上表达尊敬,同时静静望着卢云笙笑容满面的脸。 这样近的距离,王遮山第一次仔细端详卢云笙的脸。 他的眼角已经布满皱纹,为盐路奔忙十几载,疲倦深藏在眼角眉梢,虽然笑着,却总难掩一种说不清的疲惫。 “卢堂主,你辛苦了!”王遮山不禁动容道。 卢云笙提着酒壶的手忽的一顿,却没有停止倒酒,淡淡笑道:“应当应分的。”言毕,酒已斟满,他缓缓走到自己的位置坐下,专心替自己斟了一杯酒。 王遮山笑了笑道:“你的功劳,大雪山庄有目共睹。” 卢云笙忽的露出一个奇怪的笑容,旋即又恢复微笑道:“应当应分的。” 珠帘外的小厮,又一次有意无意地向内瞥了一眼。 王遮山攥紧酒杯,朗声道:“江湖中一向道义为先!说起道义,我想,大雪山庄没有人比卢堂主做得更好!” “三少爷谬夸了!”卢云笙忽的笑得有点勉强,他伸手做了个“请”的动作,笑道:“三少爷请,等会儿菜要凉了。” 王遮山笑着点了点头,伸手抓起桌上的银筷子,夹了一片糟溜鱼片,放进口中,一面大嚼,一面道:“府上的糟溜鱼片,当真是天下无敌了!这么多年,我就没吃过更好吃的。” 卢云笙这才舒心一笑,接道:“是啊!这个厨子我是死也不肯让他走的!” “这么多年,他不也一直留在府内么?可见还是非常忠心的!”王遮山有意无意道出这句,有意无意瞧了眼卢云笙接道:“可见还是卢堂主待他好!” 卢云笙脸色微微一变,旋即笑道:“为人处世,忠厚最是重要!”他清了清嗓子,接道:“他虽是个粗莽伙夫,却也懂得这个道理!”说完笑着看了王遮山一眼。 “不错!”王遮山笑道:“是这么个理!” 卢云笙夹了口糟溜鱼片,放入口中,微微一笑,咂嘴道:“这滋味,真是让人放不下!” “你的厨子,天天做给你吃不就行了!”王遮山爽朗一笑。 卢云笙没有说话,他笑了笑,忽的望着面前一桌酒菜,默默皱了皱眉头。 ------------ 第二十二章 煮酒惊霜 “吱呀”一声,虚掩的窗忽的开了。 王遮山心一紧,蓦然抓住腰间刀把,如同攥着一根冰柱。 卢云笙亦是一惊,手已抬起,两眼直直瞪着窗。 然而,不过是窗户对开了个细细的缝儿。 原来是寒风凛冽,将落雪吹进了窗。 二人相视一笑,均颇感尴尬。 “风大了!”卢云笙讪讪笑道,起身往窗边去。 王遮山微微一笑,扭头望着他宽厚的背影,缓缓放开了寒气渗人的刀把。 卢云笙缓步来到窗前,透过那道细细的窗缝,瞧见窗外正是雪雾漫天,霜风凛凛。苍穹深深,拥着雪白落雪。 雪风落在他的脸上,令人神思一清,他静静望着,几乎出神。 忽然之间,远处的白梅林中陡然闪过个黑色身影,迅如闪电,“噌”一下便飞掠而过,瞬间消失在镂冰雕琼的梅林间。 卢云笙心中一沉,忽的皱紧眉头,双手紧紧捏着窗框,微微颤抖。 十几载的岁月啊,“大雪山庄”四个字,填满他整个心头,承载着他所有的理想与荣辱。 他忽的眼眶一湿,双手一松,“吱呀”一声,镂花的木窗轻轻关上了。 王遮山兀自端着酒杯,清洌香醇的热酒滑入口中。 他没有回头,却知道卢云笙在窗口逗留片刻,已经慢慢走了回来。 那越来越近的热暖气息,带着越来越急的煞气,陡然于他身后弥漫。 他捏紧了酒杯,心里“咯噔”一下。 珠帘外的小厮,略微抬起了头。 “卢堂主!”王遮山猛地回身。 卢云笙双眼兴起一丝涟漪,正立在他的背后,微微一笑。 “好酒!”王遮山大笑一声,起身为二人斟酒。 “我来,我来!”卢云笙慌忙赶来,捏住了酒壶那细滑冰凉的把子。 两人手指碰到一起,皆是被烈酒催得温热。 “让我来罢!”王遮山微笑道:“今日,我不是少爷,你不是堂主。” 卢云笙微微颤了一下,松开了手。 “今天,你是大雪山庄的前辈,我是后辈!”王遮山缓缓向前倾斜身体,为卢云笙斟了一杯暖酒。 卢云笙缄默不语,回到座上,慢慢坐下。 千思万绪,万千感慨,一时间涌上心头,他忽的苦涩一笑。 “我入大雪山庄那日,只有七岁。”王遮山给自己斟上一杯酒,落座接道:“那天,也是个风雪天,众堂主在龙虎厅,皆是不怒自威,只有你……”他抬头瞧了眼卢云笙波澜微兴的双眼,动容一笑,道:“有种亲切之感,我不害怕!”他说完淡淡一笑,端起酒杯,做了个“敬酒”的姿势,道:“请!” 卢云笙一怔,下意识抓起酒杯,向前一送,笑道:“请!” 二人同时仰头,酒入愁肠,滋味自在心头。 “我记得小时候,我没少缠着你问习武之事。整个大雪山庄,除了师父和王管家,你待我最好。”王遮山继续斟酒。 卢云笙没有动,他的眼睛闪烁着酸涩的光。 “大雪山庄出了这么大的事,我难逃其责!”王遮山忽的惨然一笑,道:“如今师父远在苗疆,不知道几时能好。盐路不稳,各帮派暗潮涌动,我不敢有丝毫颓废。振兴大雪山庄,我责无旁贷!” 卢云笙不语。 “你也责无旁贷!”王遮山给二人斟满酒,低声道:“大雪山庄不能……!”他说着,压低声音,瞧了眼珠帘。 白玉珠帘外,小厮微微抬眼,光电般的目光正射向二人,带着一股杀气。 王遮山越过卢云笙的肩头,陡然感到那满含煞气的目光,心中一沉。 “我……”卢云笙忽的眉一拧,起身就要向前。 “躲开!”王遮山蓦然起身,一把抓住卢云笙的肩膀,往身侧就是一推。 卢云笙大吃一惊,人已经被推到桌子边上。 “叮铃”一阵清脆之音。 一把闪着冷光的大刀突然自珠帘外刺入,刀锋锋锐,瞬间斩断数条珠串,帘外的小厮,已经扑了进来。 卢云笙大惊,“噌”地从背后抽出雪白的大刀。 “小心!”王遮山腾空而起,飞起一脚,正点在小厮刀背上。 飞白刀已经出手,“噌”一声,雪光璀璨,冷光反照在他的面孔。 小厮刀背吃了奋力一脚,人从空中落下,左右一晃方才立住,旋即拉起阵势,冲了过来。 这时候,“砰”一声,雕花的木窗忽的大开。 窗户震动,摇晃不已。 窗外风雪凄迷,三个劲装疾服的黑衣人“呼啦啦”同时跳进屋里,手持着精巧锋利的短刀,落地间无声无息,将二人团团围住。 “好大胆子!”王遮山拧眉冷笑,朗声道:“敢在大雪山庄动手!” 卢云笙却端着刀子,汗如雨下。 三个黑衣人均沉默不语,那赭色短袄的小厮已经抽刀再次劈了过来。 电光火石间,白光耀目。窗外风雪低吟,凄清的风,将王遮山袍裾扬起,他蓦然翻身,凌空就是一刺,刀把冰冷,刀锋锐利。 小厮不及拉满阵势,陡然起身,迎面而来。他的刀,急劲匆忙,却终究快不过飞白刀。 刀锋未展,王遮山已经率先来到他的面前,直直劈向面门。 “你是谁!”王遮山大喝一声,“唰”地劈了下去。 小厮咬牙不语,翻转手腕,刀锋直直迎了上去。 “叮”的一声,两面雪亮刀锋急劲相格。王遮山双腿凌空,猛地发力,横着就是一推。 大半年来历练积蓄的内力陡然爆发,如同蛟龙出海般势不可挡,好似猛虎扑食般凶猛强悍,直催着那轻薄称手的飞白刀,带起一阵比风雪还冷的煞气,铺天盖地而去,瞬间将小厮淹没。 一时间,杯盘落地,一片狼藉。 酒香与梅香混合,弥漫在空气中。 那小厮被刀锋传来的强悍内力一震,一脚刚刚落地,已经被向后强劲推去。他一边端稳刀锋,一边将内力沉到下盘,向后铲起一阵扬尘,在暗花的地毯上拉起一道长长的拖曳痕迹。 王遮山却忽的收刀,反而向后滑去。他在空中轻巧翻身,稳稳落地。 那轻灵与迅疾,令在旁的卢云笙瞪大眼睛吃了一惊。 如此诡谲的轻功,大雪山庄内从未有过。 三个黑衣人已经扑了上去,手中纷纷亮出白刀,分别刺王遮山各处要害。 刀影重叠,王遮山起身腾空,于刀丛间轻点而过,脚尖轻轻落在明晃晃的刀锋上,轻盈得竟未使其颤抖分毫。 他飞掠而过,来到门口,“咣当”一脚踢开了望贤阁的大门。 珠帘纷纷被尾随而出的四人斩落,“叮咚”落了一地。 卢云笙依然站在原地,瞪着那被斩了一地的珠帘,还有那满地的碎片。 一盘糟溜鱼片,亦摔了个粉碎。 王遮山急急来到门口,却发现整个院中空无一人,除了飞雪与寒风,就只剩下了那几丛于掩埋于积雪中的白梅。 他心中一沉,顿时心中明白。 鸿门宴! “卢云笙!”王遮山回身掠回屋内,劈开迎面而来的四人,大喝道:“你设的计?” 卢云笙默默立在原地,苦笑一声:“三少爷!我陪你同去!” 王遮山心中一沉,喝道:“你要杀我!” “我别无选择!”卢云笙大喝一声:“请少爷成全!” 说话间,突然“唰”的一声,窗框被劲风震得再次晃动。 对开的大窗外忽的飞掠进一个轻灵身影。水绿的裙子,水绿的袄,一头秀发紧绾着。手中亮出一柄白刀,落叶般轻灵,正落在卢云笙身边。 王遮山眼睛一亮,来人正是露毓。 “卢云笙!”露毓冷笑一声,斥道:“早知道你没安好心!”说完,刀锋一展,冲着卢云笙便劈了下去。 卢云笙大惊,慌忙反手来挡。 挡去一刀,另一刀衔接而来,他向后退了几步,猛地又是一挡。 这一挡,两面刀锋“叮”地撞在一起,内力轰然相遇。 露毓心里一沉,卢云笙传来的内力刚猛如虎,将她震得浑身一颤。 似曾相识的冲力扑面而来,令她心中一紧。 她不由眉头一皱,大喝一声:“卢云笙!路上袭击我们的是你!” 卢云笙惨然一笑,抽刀向后滑去,同时喊道:“不错!” “卑鄙小人!”露毓咬牙,双目喷着冷火,抽刀再次劈了过去。 这一边,王遮山正与四人缠斗,刀影错落。 那小厮分明不是一般角色,身手脚步轻巧莫变,手中白刀翻转绽开,刀影如花,转身间只劈王遮山要害。 三个黑衣人,在王遮山身侧身后陆续出刀,衔接地滴水不漏。 刀影将王遮山包了个滴水不漏。 飞白刀的轻巧却令他内心暗暗吃惊。 哪怕只是一把赝品,那刀把的灵动与随心已经令他赞叹不已。 这把刀。仿佛本有生命,能够懂得主人的心思。总能于劈杀中随意偏转,随变幻的心意,直刺敌人不备之处。 此刻,露毓与卢云笙已经双双跃至窗外,于猛烈风雪中拆了几十招。 卢云笙没有露毓轻功灵巧,却比她刚猛稳当。每一劈,都好似砸在她轻快的刀锋上,砸得她几乎不能及时脱开。 倏忽间,卢云笙再次飞身而来,同时收刀,蓄势待发。 露毓向后滑了几尺,左右摇摆间,又迎上了卢云笙的第二劈。 冷风落雪,眉睫凝霜的二人,一前一后,忽的窜进了那落满积雪的梅林,于琼花玉雪中,刀影绽放。 王遮山在屋内,方才挑开那招招凌厉的小厮,身后又劈来三把更迅猛的刀锋。他一咬牙,腾空而起,刚好来到桌边,“咣当”就是一脚。 八仙桌凌空旋转,轰然而去,直直砸向身后扑来的三个黑衣人。 那三人均是大吃一惊,慌忙向两侧滑开,桌面已经猛然而至,在几人飞掠开来的瞬间,“砰”一声巨响,砸在了那面白墙上。 一阵震动,书架上的古玩典籍纷纷落地,白瓷花瓶也落在地上,砸了粉碎。 ------------ 第二十三章 彼苍者天 烈风凄凄,冷雪溟溟。 露毓与卢云笙踏雪激战,撞碎了那覆满梅林的层层霜雪,露出了朵朵冰雕玉琢的白梅。 花蕊鹅黄,终于为一片苍茫添了点点亮色。 飞霜凛凛,寒风如刀,刺得二人几乎不能睁眼。 “露毓!”卢云笙忽的大叫道:“莫要与我缠斗!去帮三少爷!” 露毓心中一沉,敛眉道:“我先杀了你!” “那便来不及了!”卢云笙挥手横刀,生生挡住了露毓自天而降的凌厉一刀,嘶声道:“那小厮是董文竹的死士!” “你也是那老贼的走狗!”露毓一刀挑开卢云笙的刀锋,冷风突至,将他冲得向后一阵急滑。 “露毓!”卢云笙皱眉喊道:“今日我乃必死之人!你何苦纠缠,白白浪费时间!” 露毓于猎猎作响的风霜之中,陡然听到“必死之人”四字,不由心中一惊,身体已经凌空翻转而去,刀尖闪着寒星,正对着卢云笙心口要害。 她这一刀,带着愤恨,凌厉而去。却不想,卢云笙不但没有出手格挡,反而陡然收势,忽的迎着刀锋而来,长啸一声,叹道:“罢了!” 露毓忽的见他迎刀而来,大吃一惊,口中喝道:“卢云笙!你……” 她瞬间收势,使大力想要顿住飞驰而去的利刃。 同一时间,她身体亦猛地向后撤去,口中不由“啊”的一声。 然而,这中气十足的一刀,带着穿云裂石的力量,纵然是拼尽力气也不能撤回。 卢云笙不能死! 一个念头迅速涌上露毓陡然清醒的头脑。 她旋即翻转手腕,想要避开卢云笙的心口要害。 然而刹那间,闪电般的一刀,将她瘦弱的身体拖拽而去,撕裂了蒙蒙细雪,溟溟寒雾,正冲着坦然而立的卢云笙,凛然而去。 劲风呼啸,霜雪震颤。 这一刀无法收回,却好歹偏离了一分。 刀尖闪着寒光,刺得卢云笙睁不开眼,他索性缓缓闭上了双目,两手下垂,刀尖“噌”地没入净白的雪中。 只听“哧”的一声。 热血飞溅,在天地间一片苍茫白色中兀自绽放,诡异灼目。 雪地上瞬间落满了星星点点的嫣红,触目惊心。 露毓手腕猛烈向后一撤,身子亦向后一个踉跄,口中大喊道:“你!” 刀尖没入卢云笙的左肩,早已喷出血来。 露毓猛地撤手,猩红的刀尖带着咸腥热血,突然脱离了卢云笙的肩头。他不由向后摇晃了一下,下意识伸手按住流血的创口,一个趔趄,好歹立端了。 露毓慌忙上前,一把扶住他,嘶声道:“你好糊涂!” 白刀满染热血,落在那莹白的积雪中,顺着雪地的纹理,迅速荡漾开丝丝红线,如同那疯长的血红花藤。 卢云笙没有抬头,凄楚道:“快去!” 露毓不由鼻子一酸。 她年少时入大雪山庄,虽天性面冷口寒,却总是不自觉地亲近卢云笙,只因他素来为人和善,温暖亲厚。 此刻,刀尖没入了卢云笙的肩头,却好似同时没入了她的心头一般。 疼痛的感觉,或许并无二致。 她凄楚地点了点头,双手缓缓放开卢云笙微微颤抖的身体,一把自寒冷霜雪中抓起染血的白刀,“噌”一声,转身间飞掠进了那扇迷蒙于风雪中的对开大窗。 染满腥湿冷雪的刀,又湿又冷,露毓打了一个寒颤,奋力冲了过去。 王遮山于在目不暇接的刀影中纵横,大为精进的轻功令他行动灵巧,随心于刀尖缝隙间频频获得反制敌人的良机。 四人久攻未果,心头纷纷铺展一片焦灼。 为首的小厮,早已不耐烦,他大喝一声:“着!” 四把刀,同时发力,齐齐劈向王遮山。 王遮山翻转身体,方才自刀影间抽身,回身便见四刀齐至。他心下一紧,慌忙一个跟头,向后撤了一步,同时一腿弯曲,拉足了气力,送出刀尖。 刀尖闪着寒光,正冲四人而去。 四刀齐至,眼看就要擦过那刀尖,直指王遮山要害。 小厮嘴角掠过一丝狞笑,其他三人互相交换眼色,一起发力而去。 谁知,王遮山手中白刀分明是直挺挺而去,却于千钧一发之刻,陡然一横。 他忽的手腕轻轻横向一送,刀尖突然变为一面锋利闪光的刀锋,“叮”一声,同时格住了四把刀。 四人均是心中一凛,王遮山已经手腕一震,大喝一声:“去!” 刹那间,刀锋似是带了惊雷闪电,轰然一震,内力自刀锋喷射而出,呼啸间,将四人四刀同时推了出去。 四人均是大惊失色,同时被翻江倒海的内力震得飞弹而去,刀柄震得虎口生疼。 “咚咚咚”几声,四人分别砸在墙上,落地间惊起一阵轰响。 王遮山却兀自横刀停滞于半空之间,缓缓旋转而下,两脚轻轻落地,无声无息。 刀锋闪着寒光,他拧眉端立于一片狼藉之中,岿然不动,如同神明般肃然。 露毓端立窗前,见到眼前一幕,心中一宽。 此刻的王遮山,已非昔日可比。 四个人顾不上呻吟,慌忙起身,刀锋一致向前,躬身做出防御姿态。 王遮山怒喝道:“你们的主子呢?” 四人均是不语,互相看了几眼,又扑了上来。 赭色短袄的小厮,双目喷着亡命杀气,率先劈了过来。 这时候,窗格忽的一震,卢云笙按着受伤的肩膀,赫然自窗外飞掠而来,口中大喝:“快走!” 王遮山来不及思量,已经冲了上去,横刀向前,正对着飞掠而至的四人。 “小心!”露毓敛眉喊道,同时青沙已经脱手飞出。 寒风在窗外咆哮,青白的烟,分作四股,银龙般分别冲向四人。 卢云笙大吃一惊,瞪着四道白烟,攥住窗框方才立稳。 王遮山陡然见那四道白烟,心中一沉,“唰”地向后滑去。 “噌噌”几声,白烟如同铁钉般,瞬间刺穿四人胸口,刹那自背后穿出。却如同轻烟般,荡荡一晃,眨眼功夫便散了个干干净净。 卢云笙被眼前的一幕震惊,若不是亲眼所见,谁会相信,烟也可以杀人。 王遮山敛眉收势,端立在陡然安静的屋内,面色铁青。 四人早已轰然倒下。 唯有那小厮还剩一口气,他蓦然抬头,嘶声道:“卢云笙!两条命!” 露毓和王遮山还未听懂那句话,小厮已经垂头倒地。 霎时间,四人均是面色乌青肿胀,形容可怖。 这是何等悚然的暗器。 王遮山眼睁睁瞧着,双眼依然流出一阵惊骇,如同在天柱山第一次见到之时。 卢云笙却木然立在原地,攥着窗框,眼睛瞬也不瞬盯着那小厮变形的脸,面容凝霜。 两条命! 只有卢云笙听得懂,只因那是他妻儿的命。 今日,若不能除去王遮山,董文竹便会取了他妻儿两条命。 今日,若是取了王遮山的命,他自当以死谢罪,做替罪羔羊。 这是他与董文竹的约定,换来的是妻儿平安。 一个男人活在世上,自当顶天立地,护家人周全。 然而,道义呢? 卢云笙矛盾凝结的心,今日终究能够解脱。 彼苍者天! 想到这里,他陡然一阵寒颤,忽的喊道:“三少爷!” 王遮山还未反应过来,卢云笙已经扑了过来,口中喊道:“我……” “出事了!”一阵喊声陡然自望贤阁大敞的门外传来,打断了卢云笙的话。 门口忽的出现一群家丁。 卢云笙回头望了眼人群,忽的瞧见人群最后,赫然出现董文竹那深不可测的笑容,正暗淡一切,兀自于人群中发出灼目之光。 卢云笙心如死灰,忽觉天地昏昧,无可救药。 事已至此,早已是万劫不复。 想到这里,他索性猛地向前扑去,喊道:“救我妻儿!” 王遮山大惊,猛地一怔,卢云笙已经扑向他手中低垂的刀锋。 手中那锋如冰刃的飞白刀被卢云笙连带王遮山的手,同时一把抓起,生生向自己咽喉横着掠去。 “哧”一声。 刹那间,鲜血乱飞,“呼啦啦”溅了王遮山一身,他来不及吃惊,卢云笙已经自他眼前轰然倒下。 飞霜落雪,亦不能冰冷那滚烫的热血。 王遮山望着溅了满身的血,忽的热泪盈眶,深深双膝跪地。 露毓亦被眼前一幕震惊,她慌忙赶来,一把扶住卢云笙,拧眉道:“你!” 卢云笙默默看了二人一眼,似是有千言万语要说,却忽的闭上了双目,白刀脱落,双手垂地。 一群人早已围了进来,一个小厮率先喊道:“我们堂主今日宴请三少爷!这是……” 常生忽的从人群中走了出来,愤怒道:“三少爷!好端端的,为何要坏卢堂主性命?” 欧弘书亦陡然自常生身后闪出,双眼喷恨,怒喝道:“就算是各位堂主不同意你做庄主!你……”他一口气没提起来,伸出拳头砸向门框,发出一阵“吱呀”之声。 王遮山冷冷盯着二人,望了望手中染血的飞白刀,哼了一声,但笑不语。 事已至此,百口莫辩,他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露毓冷冷哼了一声,放下卢云笙依然温暖的尸身,起身喝道:“分明是你们设计陷害!真正是衣冠禽兽,道貌岸然!” “露毓小姐!”常生抱拳道:“卢堂主分明是倒在三少爷的刀下!还有什么好说的!” 露毓正欲上前,王遮山一把拉住她,将她推到身后。 宝刀入鞘,他大步前行,来到众人面前淡淡道:“这其中有误会!” “什么误会?”欧弘书喝道,“你刀头的血,难道不是卢堂主的?” 常生上前一步抱拳道:“三少爷,你贵为少爷,却也不能拿咱们堂主的命当儿戏罢!” 他此言一出,众人皆是激愤不已。一时间,人群中议论纷纷,不少人踮脚远远瞧着卢云笙鲜血淋漓的尸首,均是一阵唏嘘。 越过层层叠叠的人群,王遮山双目如电,正盯着隐藏于人群最后的董文竹。 漫天飞霜模糊了所有人的面孔,若隐若现中,董文竹眉须起舞,于寒风中飘扬。他静静迎着王遮山炯炯双目,面色平淡,似是漠然,又仿佛冷笑。 一时间,那表情于风霜中显得格外模糊。 王遮山紧握着拳头,冷冷一笑,心道:董文竹啊董文竹! 然而,倏忽间,他再放眼瞧去,却又不见了董文竹的身影。 雪风中,黑压压的人群堵在门口,都是讶然而失望地盯着王遮山。 常生与欧弘书早已自他身边擦过,手忙脚乱招呼小厮扶起满身是血的卢云笙。 王遮山木然立于一片颓然之中,双眼望向门外飞雪。 ------------ 第二十四章 满襟血 风雪更大了,卢云笙的血,拖着长而骇人的痕迹,一直延伸到门外。 王遮山兀自端立在寒风催人的门口,任冷雾濡湿他染满鲜血的衣衫。 露毓默默来到他的身旁,望着眼前密不透风的人群,皱起了眉头。 众人听说望贤阁出了事,均一路小跑,不一会便都赶到了门口。 王霜瞧见王遮山呆若木鸡站着,心中一酸。他一向知道王遮山对卢云笙的特别感情,忙上前抓住他的肩膀,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左雨诗最后赶到,雪风吹红了她的脸。 她盯着脚下血痕,嘶声道:“这是怎么了?” 一个小厮忽的悲泣道:“今天,我们堂主宴请三少爷。具体怎么了,小的们也不知道,只听见打起来了!进来的时候,就发现三少爷和露毓小姐都在,人全死了。”他一边说一边哭,仿佛是经历了极可怕的事情。 露毓不由愤怒,拧眉喝道:“好一个油嘴滑舌的小厮!你们堂主怎么死的,你没看到么!分明是他自己拿起三少爷的刀子自尽的!” “怎么可能!”小厮分辩道:“我们堂主好端端的,为何要自尽?分明是三少爷逼死他的!” “谁教你这么说的!”露毓大步上前,冷光阵阵的刀尖,正指着那小厮的喉咙。 小厮似是吓了一跳,双膝跪地,大哭道:“我没有胡说!” “你!”露毓大怒,白光一冷,便要刺过去。 “露毓!”王霜大步上前,一把抓住她冰冷的手腕,沉声道:“不要莽撞!” “你好好说!”露毓被王霜拉着,却还是用刀尖指着小厮,冷冷道:“谁叫你们一个个憋着劲地陷害三少爷的!” “我没有胡说啊!”小厮伏地痛哭道:“今日,堂主只见了三少爷啊!” “露毓小姐!”常生已经回到望贤阁,面色铁青。 他大步踏出人群,抱拳悲切道:“卢堂主横遭杀生之祸,露毓小姐竟无半天悲天悯人之心,在这里为难一个下人!” “今日,这望贤阁内只他二人!”欧弘书愤慨道:“三少爷难辞其咎!” “欧弘书!”王霜大喝一声道:“你且退下,休要煽风点火!事情还没弄清楚,嚷嚷什么!” “王管家!”人群中忽的传来一个冷淡从容的声音。 董文竹缓缓出现的人群之中,身披着夜黑的裘皮大氅,于风雪中袍裾招展,须眉起舞。 他静静来到王遮山面前,咫尺之间,盯着王遮山的眼睛,淡淡道:“让三少爷自己说罢!” 王遮山失魂的双目,瞧见董文竹的瞬间,陡然射出两道冷光,寒气阵阵,直射进董文竹波澜不兴的两眼,冷冷道:“董堂主要我说什么?” 董文竹但笑不语,安静地望着王遮山。 尺寸之间,他二人之间的眼神交流,他人是丝毫不能觉察。 然而,他们却早已洞穿了彼此的思绪。 董文竹啊董文竹,王遮山冷冷提起嘴角,苦涩一笑。 董文竹依然微微笑着,瞧着王遮山。 “没错!”常生朗声道:“让三少爷自己说!到底怎么回事!” 王遮山没有说话。 一阵风雪咆哮而过,摇动了院中堆雪的白梅。 忽然,龙菜菜站出人群,颤声道:“我知道!” “龙堂主?”身旁的马小决显然吃了一惊,低声问龙菜菜道:“你知道?” “我知道!”龙菜菜走出人群,抱拳道:“卢堂主宴请三少爷前与我交代过!” “哦?”董文竹淡淡笑道,瞧了眼龙菜菜。 “你知道什么!”王霜拧眉,沉声道:“说实话!” “休要听他胡言乱语!”柳邦华忽的从人群中挤了出来,显然方才赶到,他气喘吁吁,皱眉道:“龙菜菜,你和常生的交易,当我不知道么!” 龙菜菜心中一凛,脸色一白,嘶声道:“你说什么,我不懂。” “早上,我在窗外听到你与常生说话,被你们发现,喊出一群家丁将我团团围住!忘了么?”柳邦华冷笑道:“不过,那些人的身手可不怎么样!没打死我!” “柳堂主!”常生怒喝道:“你不要妖言惑众!我们都知道你是三少爷的心腹,你的话,怎能服众?” “柳堂主!”董文竹忽的淡淡笑道:“大雪山庄的地面,谁敢这么做,老朽第一个不答应!” “董堂主!”柳邦华冷笑道:“看来这件事你不知情啊!” “老朽确实不知。”董文竹淡淡道,和颜悦色,面目平静。 柳邦华恨得牙痒痒,却无言以对。 露毓挣脱王霜的手,摇动王遮山的肩膀道:“王遮山!你说,今天到底是什么回事!分明是有人摆了鸿门宴,杀你不成,便反咬一口!” “露毓小姐!”龙菜菜咬了咬牙,皱紧眉头,朗声道:“卢堂主赴宴前,确实嘱托过我,说三少爷若不肯放过他,他的身后事,要我帮忙料理。” 他低着头说完这句,躲避了众人惊诧的目光。 马小决讶然瞧着身旁这个从小与他一起长大的挚友,满脸错愕,惊道:“竟有这样的事情?” 龙菜菜默默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马小决失望地瞧了他一眼,扭过了头。 “胡说!”露毓大喝道:“三少爷为什么不肯放过他?” “露毓小姐!”常生将龙菜菜推到身后,朗声道:“显然,三少爷和卢堂主是有私怨啊!” “即便有私怨!”欧弘书怒道:“不能放在台面上,让众人定夺么?三少爷自持身份贵重,如此看轻咱们堂主的一条命!当真令我等心寒!” “正是!”常生紧紧接道:“我等效力大雪山庄十几载,三少爷竟如此对待一个堂主!这样的大雪山庄,我等岂敢久留!” “常堂主!”董文竹淡淡斥道:“稍安勿躁,这其中或许真有误会,不如还是先让三少爷说罢。” 他言毕,直直瞧进了王遮山冷得凝霜的幽黑双眸,一丝不易觉察的冷笑在他嘴角牵动,仿佛在说:王遮山啊王遮山,看你这次如何脱身? 王遮山冷冷一笑,深知此情此景,自己当真是百口莫辩。 董文竹精心布置了这一场戏,不过是为了那庄主之位。 如今的大雪山庄,若王遮山真的登上庄主之位,董文竹将第一个遭到重创。 权利面前,他怎肯坐以待毙? 王遮山深谙此理。 他与董文竹之间的矛盾,早已是积重难返,无可化解。 如今,不过是一山不容二虎,非要一较高下不可。 他闪着寒光的眸子,终于渐渐平静下来。 事已至此,唯一的退路,或许就是“走”。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王遮山想起这句,忽的淡淡瞧了眼董文竹道:“我还是那句,其中确有误会!” “什么误会!”常生朗声问道。 “那就解释清楚!”欧弘书大喝道:“好歹让列位堂主心知肚明!” 左雨诗拧了眉头,走上前道:“三少爷一向敬爱卢堂主,这其中必有误会,还请诸位稍安勿躁,听听罢!” “三少爷!”柳邦华急道:“你快说啊!卢云笙……” “柳堂主!”王霜一挥手,面色凝重道:“你我均不在现场,不可妄言,让三少爷和露毓小姐说罢!” 露毓握着刀的手早已颓然落地,冰冷的刀尖没入了暗红的绣花地毯里。 她拧眉不语,心中非常清楚,这件事,恐怕是再也说不清了。 虽然卢云笙已经告诉她屋内埋伏的都是董文竹的人,然而,那些人都死了,没有旁证,又如何说得清? 想到这里,她眉头拧得更紧,恨自己出手莽撞,没有留下一个活口。 “我不相信三少爷会杀卢堂主!”马小决朗声道:“三少爷从小就和卢堂主亲近,怎么会杀他?” 龙菜菜悄悄拉了下马小决的衣袖,低声道:“别说了!” 马小决吃惊地望着龙菜菜,见他脸色苍白,显是内心惊恐,不由气地嘶声道:“谁逼迫你了?” “别说了!”龙菜菜声音小得几乎听不到了。 “三少爷!”常生已经朗声道:“那你就说吧!好歹给大家一个交代!” “常生!”露毓怒道:“你不要逼人太甚!如今这屋里已经没了活口,我们说什么都没用!” “我倒是奇怪了!”欧弘书忽的挑眉笑道:“卢堂主请的是三少爷,怎的这露毓小姐也在这里,难道是你和三少爷商量好的?” “你!”露毓脸色铁青,被王霜牢牢抓住,方才没有出手。 “啊!”那一直跪在地上的小厮忽然像想起什么似的,道:“我们堂主把三少爷迎进来的时候,露毓小姐不在啊!” “那倒真的是有趣了!”常生望着露毓青白的脸,打断她几乎就要出口的话,接道:“不请自来,是什么好缘由?” “我看就是埋伏好了要取卢堂主性命!”欧弘书忽的泣道:“卢堂主一向和气,想不到还是惹上了杀身之祸!” “都别说了!”王霜一挥手道,转身望着王遮山神色悲戚的面孔,内心叹了口气。 这件事情,怕是说不清了!王霜心中愤懑地想。 露毓的双手更加冰冷,比门外风霜还要寒冷,她亦心中明白,此刻是百口莫辩。 “还是让三少爷自己说罢。”董文竹忽的淡淡道,依然望着王遮山铁一样的面孔。 “我看……”常生方要继续。 “没什么好说的了!”王遮山忽的朗声道。 ------------ 第二卷 云谲波诡 天涯落花 ------------ 第二十五章 白璧青蝇 王遮山喊出这句,在场众人均是一惊。 周围忽然安静,只剩风雪迷音。 无人说话,却有很多人正在沉重地呼吸。 王遮山凄冷无奈的目光缓缓扫过众人,淡淡道:“王遮山问心无愧!”他看了眼眼波微兴的董文竹,果断接道:“我退出大雪山庄!” 落地有声,面沉如水。 如同一滴冷水陡然落进了滚烫的油锅,人群顿时炸开了锅。 “你杀了卢堂主,岂能说走便走?”常生怒道:“需按庄规处置!” “常生!”露毓大喝一声:“王遮山说没杀便是没杀!” “他说没杀便没杀么?”欧弘书大喝道:“退出大雪山庄,那是一定的!退出之前,必须庄规处置!” “欧弘书!”王霜霍然向前一步,直直走到众人面前,朗声道:“作为大雪山庄的管家!我说一句!” “正是!”董文竹忽的咳嗽了一声,轻声道。 他声音虽轻,却显然分量不轻。 他此言一出,常生与欧弘书均是猝然住口,讪讪向两侧望去。 “王管家依然能代表庄主说话!”董文竹冷冷道:“怎么,你们眼睛里都没人了么?” 冷光于他眼中骤然凝霜,所及之处人人噤若寒蝉。 王霜心里冷笑一声,心道:董文竹在大雪山庄果真是跺一跺脚便天摇地晃。 王遮山淡淡瞧了眼董文竹,冷笑不语。 一时间,众人垂首不语,等待王霜发话。 “如今,大雪山庄身处危难之中。我们若不同心协力,才真正是大雪山庄的悲哀!”王霜拧眉道,两眼一湿,颤声接道:“等老爷无恙回到山庄那日,你们以何面目相见?”他声音悲切,望着众人,嘶声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若是你们这样掐下去!大雪山庄穷途末路矣!你们与三少爷并非第一天相识!如此这般,大雪山庄还有信任可言么?” 他说到这里,冷电般的目光凛然扫过众人,在侧众人依然垂首不语,心中涌起一阵酸涩。 同仇敌忾,是大雪山庄战无不胜的信条。 如今,众人肃立于肃杀风雪中,任冷雾浸冷他们的身躯,头脑方才冷静下来。 “今天,王霜以性命担保!”王霜面色凝重,沉声接道:“三少爷没有杀卢堂主!这中间的误会,终有一天能够解开!” 他说完这句,人群却再次沸腾起来。 “难道卢堂主就这么白白死了?”欧弘书怒道。 “自然不能白死!”王霜朗声答道:“诸位!王霜向各位担保,终有一日,将凶手揪出来!” 大雪山庄,王霜向来是代替屠风扬说话,德高望重自不用说。他开口这么说了,其他人亦不好反驳。 常生却接道:“即便如此!卢堂主的死也有三少爷的责任!这样的人做庄主,我便退出大雪山庄!” “我也是!”欧弘书愤然接道:“只要看到三少爷,我等便会想起卢堂主之惨状!无法再留在大雪山庄!” 王霜拧眉不语,铁青面孔泛着冷光。 “欧弘书!”露毓怒道:“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露毓小姐不明白么!”欧弘书向着高处一抱拳道:“我等只尊众人敬仰的庄主,却不愿跟随三少爷这样的庄主!就算卢堂主之事暂不追究,三少爷也难脱干系!他岂能安心执掌山庄?我等如何效忠?” “我愿意跟着三少爷!”马小决突然站出人群,朗声道:“我相信,总有一天水落石出!证明三少爷与此事无关!” “我也愿意跟随三少爷!”柳邦华抱拳朗声道:“三少爷人品端直,堪当大任!” “都别说了!”王遮山猝然朗声道:“我自愿退出大雪山庄!” 他一口吐沫一个钉,一字一顿道。 众人皆面色讶然,抬头望着王遮山毫不动摇的脸。 “王遮山!”露毓嘶声道:“你疯了!” 王霜沉吟不语。他心中明白,此时此刻,当真是再无奇迹可盼了。 “众位听我说一句!”王遮山向前一步,目光扫视众人,最后落在董文竹身上。 董文竹面沉如水,静静望着王遮山,嘴角牵了牵。 “我王遮山做不做这个庄主,不重要!”王遮山朗声道:“只盼诸位尽职尽忠,重扬大雪山庄雄威,不使庄主心血基业毁于一旦!”他言毕向前一步,抱拳躬身道:“拜托各位了!” 说完这句,王遮山大步向前,稳稳当当自人群中穿过,凌然向外走去。 “王遮山!”常生喝道:“你说走便走么!”说完赶上前去。 然而,王霜却正端立于他面前,面色铁青,低声喝道:“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常堂主还要纠缠么!” 常生被王霜双目喷出的冷光骇住,不由自主后退一步,口中依然是振振有词,却再也不敢向前再追半步。 露毓见王遮山走出大门,人群已经自觉让出一条路来,不由气得脸色惨白。她宝刀入鞘,疾步追了出去。 王霜跟在最后,大步就往外去。 “王管家。”董文竹却陡然唤道:“事已至此,难道王管家也要弃庄主功业不顾,一走了之么?” “董堂主!”王霜回身抱拳朗声道:“誓死追随三少爷,便是对老爷尽忠!”说完之后,便大步踏出门去。 在场众人,皆是内心唏嘘,却又不敢再说什么。 此时,柳邦华亦对着众人一抱拳道:“我玉心堂只认王遮山一个庄主!”言毕款步出了大门。 马小决瞧了龙菜菜一眼,低声道:“咱们也走罢!” 龙菜菜默默摇了摇头,惨然一笑道:“你去罢!” 马小决大吃一惊。多少年来,他与龙菜菜向来共同进退,极少意见相左。如今在这么大的一件事面前,却偏偏要分道扬镳,不由内心悲戚,颤声道:“你当真要留下?” 龙菜菜蓦然抬头,黯然一笑,苦涩地点了点头。 马小决捏紧拳头,愤然道:“三少爷是被冤枉的,难道你看不出来?”他说到此处,忽的冷笑道:“啊!我忘记了,你还参与他们的阴谋!”他说着,冷冷瞧着龙菜菜,满目失望,激愤转身就要离开。 “小决!”龙菜菜忽的在背后唤他,声音颤抖。 马小决没有回头,他肩膀微微一颤,却顿住了脚步。 “我真的是,身不由己!”龙菜菜苦涩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复杂而动容。 马小决依然没有回头,他顿了一下,突然大步走出门去。 龙菜菜端立在人群之中,望着马小决消失在风霜迷蒙的大门,忽的眼底一潮。 众人依然静默不语,风雪却是愈发凄迷。 常生忽的抱拳朗声道:“请董堂主临危受命,接管大雪山庄,带领我等走出泥潭,重振昔日雄风!” 董文竹缄默不语,沉静立于众人面前,仿佛身处世外。 许久,他摇了摇头,叹气道:“老朽年事已高!惟愿置身事外!” “董堂主!”欧弘书抱拳上前道:“您老就别推辞了!如今能堪此大任者,也只有您了!” “正是!”常生朗声道,回身问众人道:“大家说呢!” 众人皆点头称是,一时间,人群再次沸腾起来。 董文竹微微阖着双目,摇头不语。 “如今,应当重立十二分堂,再振大雪山庄雄风!”常生慷慨激昂,继续道:“董堂主,您老德高望重,除了您,还有谁能带我等走出低谷?等庄主回来,我等如何交代?” “是啊!”人群中有人开始喊道:“董堂主!您就做这庄主罢!” “再无一人能与您比肩,再无一人可领庄主之位啊!”有人高声喊道。 左雨诗与龙菜菜默默立于众人之间,正望着对开的大窗外,那一簇簇摇雪含冰的白梅,几乎淹没在新堆积的白雪与那天地间苍茫一片的雪白之间,那么高洁,却又那么寂寥。 风雪咆哮,飞霜凛凛。 众人各抒己见,多半是请求董文竹登上庄主的位置。 董文竹静静闭目,一言不发。 到最后,常生率先上前拜倒,朗声道:“恭请董堂主入龙虎厅!” 一时间,群情激昂,纷纷上前拜倒,齐声道:“请董堂主入龙虎厅!” “董庄主!”欧弘书亦拜倒,朗声接道:“今日起,您就是大雪山庄的主人!我等愿追随您,肝脑涂地!” 人头攒动间,董文竹缓缓上前,睁开矍铄双目,沉声道:“既如此,老朽愧领了!” 人群忽的一阵欢呼。 董文竹微微一笑,遂严肃道:“有朝一日,屠庄主回来,老朽定要退位!到时候,还请各位成全!” 众人皆是激动不已,无人在意这个问题。 这戏剧性的一日,终于在越发凛冽的风雪中落下了帷幕。 由常生与欧弘书打头阵,大雪山庄众人,不日即将返回嘉兴,重入龙虎厅,商议大雪山庄诸事。 次日,依然是风雪满天。 卢云笙的丧期于一片苍茫中开始,蒙蒙细雪早已变为鹅毛大雪。 整个合志堂,沉浸在一片素净雪白之中。 雪白的屋檐,雪白的墙,雪白的地。 雪白的帷幔于雪白的飞霜中起舞招展,一种说不出的悲哀与肃穆,弥漫在重重叠叠的院落中。 接到消息的卢宁已经策马飞奔在返回洛阳的路上。 孝衣素白,这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白净高大,与父亲一样长着一张和气却霸气的面孔。 北面盐路上漫天的风雪掩盖了道路,卢宁却四蹄飞展,一路策马疾奔,一刻不停地赶往洛阳。 一个消息早已传入他的耳中,卢云笙死于王遮山手中。 王遮山! 卢宁咀嚼着这个名字,寒风如刀,割得他面颊生疼。 然而,再疼,也不如他那几乎崩裂的心痛。 热血已经涌入脑中,与热泪同时射出他那血红的眼眶。 ------------ 第二十六章 酣酒伞影间 转眼间到了年末。 十二月的深冬,雨雪蒙蒙,整个嘉兴的青石板街道皆是泠泠溟溟,倒影着烟灰的天空。 雨与雪交织在一起,自高远苍穹纷纷飘落,静静湮灭在湿漉漉的街道。 不霁楼的红灯兀自于风雨中摇摇晃晃,飘荡间却红得更加鲜艳。 “非仙亦仙,不乐也乐。” 一对门匾亦被湿气润得格外醒目。 二楼靠窗的座位,独自一人的王遮山静静坐着,思绪飘得很远。 宽阔身躯,裹着一件暖和厚实的黑棉袍,依然山一般崔巍。 他正捏着酒杯,自斟自饮,偶尔望向窗外,瞧着街道对面那被雨雪洗刷得好似壁英的白桥。 绿水潺潺,行人匆匆。 天地昏蒙,却没有破坏嘉兴的清丽丝毫。 浓妆淡抹总相宜,江南永远美。 午后,不霁楼一楼早已挤满了客人。 人声鼎沸间,觥筹交错。 杯盏人海间,肩上挂着白色汗巾的小二,一个个稳稳当当托着盛满美酒佳肴的木盘,自如穿梭于如潮的人流之中。脚步轻快,动作麻利,形成一道有条不紊却又缤纷错落的景致。 酒香在空气中弥漫,令人沉醉。 忽然,传来一阵嘈杂。 “这个还不够?”一个清朗男声自窗下远远传来,洪亮悦耳,带着明快的笑意。非常沉稳却十分又轻盈,中气十足,显然是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 王遮山不由侧耳细听,听出了这个年轻男子的浑厚内力。 “不卖!”一个苍老的声音不耐烦地应道,是个老头,听上去沉稳苍凉,充满傲气。 “加上这个呢?”年轻男人朗声笑道。 窗下显然已经聚集了不少人,吵嚷声此起彼伏。 年轻男子说完这句,人群早已炸锅,孩童的嘻嘻笑声夹杂于鼎沸之中。 有人大喊道:“这么大颗宝珠?” “好东西啊!”亦有人垂涎道。 老头却冷冷哼了一声,淡淡道:“不卖!” 年轻男子轻笑一声,朗声道:“再加这个呢?” 人群中爆发了一阵更加激动的喊声。 “这么大块玉璧!”有识货的已经大喊起来。 “是个物件!”老头淡淡道:“夜光璧么。” “正是!”年轻男子笑道:“这还不够么!” “不卖!”老头依然不耐烦,冷冷接道:“老夫要走了,让开!” “等等!”年轻男子沉声道,笑了两声,接道:“那么,再加上这个!” 人群立刻如同奔涌的潮水般激荡,有人大喊道:“这是什么好东西?” “南海鲛绡!”老头淡淡哼道:“老夫也不稀罕!” 年轻男子不笑了,人群突然安静下来。 王遮山被这有趣的对话吸引着,不禁屏息细听。 安静了片刻的人群,忽的再次爆发一阵骚动。 有人忽然大喊:“老头,你就卖了罢!我都看得流口水了!” 老头淡淡哼了一声,沉声道:“那你卖去!” “我要有你的这劳什子!”那人无奈笑道:“早卖这公子了!是不是啊!” “是啊!”人群中发出一阵笑声。 “这样也不行?”年轻男子终于无奈道。 “不卖!”那老头依然坚定道。 “哎!别走啊!”人群中发出一阵叹气声。 王遮山再也压抑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他端着酒杯,起身向窗外望去。 此刻,不霁楼外纵横的街道,正泠泠泛着冷光。各色油纸伞,如同缤纷的花,错落绽开,于热闹非凡的街道来往,遮蔽了伞下人的面孔,只露出他们起舞的袍裾裙角。 对面那幢低矮的小饭铺,虽简陋,却依然是客满盈门,幌子在风雨中招展如旗。 他望了一圈,低头发现,原来人群正在窗根下。 斜雨细雪中,人头伞面攒动间,正立着一个俊拔清瘦的年轻公子,背对着王遮山,身形挺秀。一身白袍绣满闪着银光,似是银丝又仿佛绸线,璀璨华贵,一看便是个世家子弟。 他没有打伞,手托一只硕大红缎锦盒,大敞着盖子,露出奇美玉英,于烟雨中流光溢彩,光艳异常。 华服公子正面对着一个身着蓝布粗衫老头,头戴斗笠,手拎竹筐,正步履蹒跚地,自人群中向外挤去。 华服公子急忙赶了上去,袍裾已经被冷雨濡湿,沾染了腥湿泥污。他大步上前,一把抓住老头的胳膊,急切道:“那你要什么才肯换?” 细雨敲打着老头破旧的斗笠,隐约露出了他闪光的华发。 老头默默摇了摇头,继续往外挤去。 华服公子依然抓着他的胳膊,跟着向外走去。 不就,紧随其后人群终于在二人远去的身影后顿住,一个个议论纷纷,时而摇头叹气,时而惊讶讨论。 王遮山透过烟蒙蒙的雨雪冷雾,瞧着二人越走越远,不由摇头笑了笑,觉得有趣得紧。 人群渐渐散开,恢复了平常来往的人流。 王遮山手中的热酒已经温凉,他仰头一口饮干,缓缓坐回椅子。 从洛阳回来以后,大半个月过去,他几乎每日这样坐在不霁楼的二层靠窗处,自斟自饮,不闻周遭。 王霜等知道他因卢云笙之事心中郁结,便也任由他安静自处,并不常来打扰。 哪怕是露毓,也不过是吩咐小二多送好酒好菜过去,自己只是站在楼梯处远远望着。 王遮山需要时间反思,飞白刀打乱了他所有的生活。 他静静握着酒壶,又斟了一杯热酒。 他本身简单快意的人生,从飞白刀的介入的那刻开始,便一路发生着悲哀的变化,岂止是应接不暇,简直是翻天覆地。 此刻,飞白刀就静静放在桌上,古朴的剑鞘,闪着暗淡银光。 他愣愣望着飞白刀,忽然觉得一切非常无趣。 所有的一切,都是因为这把飞白刀。 热酒滑入口中,醇香温暖,登时滋润了他几乎干涸的心。 还能做些什么? 王遮山问自己,大雪山庄已经不需要他了。 瓶山的宝藏,他没有守住。 大雪山庄的荣耀,他没有守住。 飞白刀在手,又如何? 有朝一日,屠风扬站在他面前,他将以何面目相对? 他不敢想,也不愿想。 师父所有的期待,他一一辜负。 大雪山庄的纷乱,皆因他而起。 卢云笙惨死,还是因为他。 退出江湖罢! 他忽的惨然一笑,自嘲地想:现在,不正是退出江湖的好时机么? 现在便退出江湖,去找丘羽羽罢! 一个声音在他脑中模糊地响起。 他不自觉伸出手来,缓缓落在心口位置,敛眉苦笑。 那分明是笑,却如同哭一般痛。 他的手,正触到一串起伏的轮廓。 温热的攒珠璎珞圈,依然带着他暖暖的体温,伴着他有力的心跳。 “咚咚咚”! 他的心跳有力而果敢,没有一丝迟疑,坚定不移地跳动着。 温润的珠子在他慢慢下垂的手掌中滚动,默然不语。 现在,正是退出江湖的好时机! 然而,一阵不甘突然涌上心头。 王遮山拧眉,情不自禁想:我不愿,这般狼狈地退出江湖。 狼狈地,失败地,令人不齿地退出江湖! 他的心狠狠刺痛了。 不知不可为而为之,愚人也; 知其不可为而不为,贤人也; 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圣人也。 知其可为而不为之? 王遮山心中一阵纷乱。 他就此退出江湖,是知其不可为而不为,还是可为而不为之? 江湖,向来敬不可为而为之的大执着之人,却看不起可为而不为之的怯懦之辈。 知其可为而不为之,怯也! 宁可愚而不可怯! 他又斟了一杯酒,心中慨叹。 为什么他又不愿意离开江湖了呢? 是因为不愿如此灰头土脸以失败的嘴脸离开么? 功成身退,是这世上最难的事,却是每个人的愿望罢? 他自嘲地摇了摇头。 原来,他向往的是功成身退。 功成之时,又有几人能全身而退? 败北之刻,又有几人能甘心而退? 王遮山啊王遮山,你到底是一个俗到不能再俗的俗人啊! 他心中疲倦地叹气道。 酒壶已经空了。 冷雾雪雨,从敞开的窗格飘了进来,落在眉睫,被热酒一喷,瞬间便消散了。 “拿酒!”王遮山忽的摇晃着手中酒壶,大声嘶喊道。 此刻,二楼客人本就不多,过了饭点,早已是寥寥无几。 王遮山喷着酒气的苦涩声音,孤零零回荡在空空堂中,被风吹得七零八落,显得格外落寞。 不一会,楼梯处缓缓出现露毓清瘦玲珑的身影,青白的手,端着精致的酒壶,水绿长裙,拖曳在地,沾得腥湿。另外一只手,却落在精雕细琢的楼梯扶手上,微微颤抖。 她顿在楼梯处,远远望着王遮山潦倒宽阔的背影,斜斜靠在镂花的椅背上,心里不由一阵酸楚,不愿再往前去。 然而,王遮山手中摇晃着早已干干净净,一滴不剩的酒壶,哑着嗓子继续嘶吼道:“拿酒!” 露毓狠狠抓着楼梯冰冷的扶手,想要上前,却终于没有再迈开一步。 王遮山一定不愿被她看到如此寥落的凄楚模样,没有人会比她更懂。 于是,她低头轻声自楼下唤来一个店伙,将烫得热乎乎的一壶酒交给他,指了指王遮山,示意他送过去。 她转身下楼,古旧的木头楼梯,依然发出寥落的“吱呀”之声。 她越走越远,却听得王遮山苦涩笑声继续于身后隐约断续传来。 “拿好酒来!” 风雨更紧,不知是雨还是雪。 穷冬之末的嘉兴,凝霜的潮气,闻起来清冷凛冽;满街的寒风,敲打着街道两边每一格窗棂。 王遮山终于觉得思绪在不断灌进体内的烫酒中镇定下来,眼前却模糊了,他摇摇晃晃站了起来,手中杯盏溅出了温热的酒,落在被酒精催得温暖的手上。 越过窗棂,嘉兴的烟雨更加浓厚,湿冷雾气弥漫在整个街道,他苦涩一笑,摇晃了两下,又饮干一杯。 ------------ 第二十七章 故地玉魂箫 东方泛白,冷雨方歇。 初升的太阳淹没于无尽云海之中,自灰暗间勉强闪耀微弱晨曦。 凝霜积水铺满了清晨嘉兴的每一条街道,冷光倒影着行色匆匆的人影。 对开的窗格,忽的吹进一阵湿冷寒风,携着腥湿晨色。 冷冷晨光,落在王遮山肩背,灰暗中勾勒出他魁梧的身形。 桌上不过是杯盏狼藉,酒壶倾倒,残冷酒痕布满桌面,一直延伸至他深埋着脸孔的双臂。 他臂膀交叠,落在桌上,岿然不动。疲倦鼾声,自臂间隐约传出,酣睡正浓。 残烛燃尽,灰烬落了一圈,被湿冷寒风扬起,飘在空气中,荡荡消散。 王遮山苦饮一夜,此刻正伏案酣睡。 昏暗的晨光没有唤醒他,来往的嘈杂亦没有影响他继续沉浸在深梦中。 幽冥无尽的重叠灰黑中,他仿佛只身去了极远之所,两只脚踩着轻软地面,宛如落脚于棉絮之中。 双脚深陷于绵软之间,自然不能大步流星。 彼端,亮着雪白的光,似乎正在呼唤他。然而,他越是走得急,便越是不能前行,那白色的光便更加遥远。 他就那么走着,仿佛永远没有尽头,一如他无法自拔没有彼岸的人生。 这是个何等疲倦的梦啊! 王遮山于沉睡中深深叹息,强烈的渴望在内心深处呐喊:我要醒过来! 然而,昏昏沉沉的头脑,却丝毫不能清醒。 昏昧中,他感到了自己四肢的方位,知道自己正将那沉重头颅安放于交叠臂膀间,却无法挪动身体任何一处。 无尽梦靥,黑暗恐怖,在他脑海中不断扩大,几乎就要窜出来将整个世界吞没,几乎就要铺天盖地淹没整个苍穹,四方大地。 “啊!” 王遮山一阵惊恐,猛然大喊一声。 他这一喊,噩梦陡然消散,方才重新获得气力,他抬起头来,努力睁开已经混沌的双眼。 四周空空荡荡,仅他一人。 牖户大敞,冷风飕飕。 昏沉头脑一阵刺痛,他摇晃了一下,奋力起身,碰得桌上杯盏互相撞得“叮咚”作响。 不辨天日,放纵豪饮了这些日子,他的头脑,似乎越来越麻木了。 然而,这麻木却并未消减一分苦楚烦忧,反而是噩梦频频,混沌间没日没夜地痛苦。 痛苦放大了,现实未曾改变分毫。 借酒浇愁愁更愁,抽刀断水水更流! 他苦笑一下,往楼下去了。 阴云层层,沉沉压在天边,寒风猎猎的清晨时分,虽然是烟雾重重,灰暗阵阵,街面上却依然是热闹鼎沸。 人来人往,人人皆有所往,行色匆匆。他们互相打招呼,行礼后便擦肩而过,忙忙碌碌,笑意满面。 如此生机盎然,本就是人间颜色。 于无尽灰暗中奋起,本就是人性光芒。 来到人群之中,颓然良久的王遮山,望眼前此情此景,突然呼出一口气,颇感振奋。他毫不犹豫汇入来去匆忙的人流,于晨色中逐渐绽开笑脸,大步而去。 他没有目的地,亦不知道会去哪里,只是一路顺着同一方向的人海,随波逐流,任凭辗转。 这样走了一个早上,他依然没有停下脚步。 正午时光,天突然亮了起来,湿冷寒风中,云海忽的纷纷向天边奔涌而去。 只片刻功夫,湛蓝苍穹,于急急飘散褪去的灰云背后陡然跳了出来。一方青空,刹那间跃然眼前,出现在嘉兴上空。 金暖太阳,似乎方才醒来,慢慢爬上高天,于碧蓝苍空中展开笑颜。 温暖金色,倏尔洒满整个街道,湿漉漉的冷光,忽的在暖光中蒸发消散。 斑驳街道,一块干,一块湿,错落交叠,一路延伸而去。 不知不觉,王遮山居然已经出了嘉兴那高拔的南城门,来到郊外。 空荡荡的南郊外,遥遥可以望见近水镇。 王遮山望着脚下空落落、湿漉漉的土地,泥洼盈满积水,在渐渐温暖的空气中倒影着漫天金光。 这里曾经是大丘叔的茶铺,来往客人仿佛还在他身边欢笑来往。 然而,他知道,一切都是幻影。 此时此刻,这里寂静无声,只不过是一片空地,不见半个人影。 正对着他,是那片略显萧瑟的小树林。阳光中,残留的叶片挤挤挨挨,湿漉漉泛着金光。 他不由苦笑,想起了丘羽羽。 那片小树林中,她在他怀中,如同受惊的小鹿,一双含露目,那般惹人怜爱。 物是人非! 他不由狠狠叹气,摇晃着又向前几步,却突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你到底要什么?”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洪亮却焦急。 王遮山一惊,蓦然回身,正瞧见一个熟悉背影,立在不远处。 华贵的白绸长袍,整洁雍容,绣满银丝,在阳光下璀璨精美。 正是那日不霁楼下手持锦盒的年轻公子。 年轻公子面对的,是一个华发丛生的老头,背后背着个竹斗笠,手上拎个竹筐,正是那日里一口一个“不卖”的老头。 再次偶遇,二人仿佛依然没有解决他们之间的问题。 王遮山忽然有了兴趣,默默向前走去。 他静静停在年轻公子身后,发现他手里依然托着那个锦盒,身上的白袍并亦非一般绸缎,闪亮细滑得令人惊羡,完全是整个江南都找不出的绝品。 他不由暗暗吃了一惊。 老头背对着二人,没有回头,银发闪着华光。 他动也不动,沉声道:“不卖,你快点走罢!” “你要什么?我都给你!”年轻公子向前一步,央求道。 然而,当他忽然转身面对老头的一瞬间,却赫然瞧见了静静立在二人身后的王遮山,惊得不由大喝一声:“你是谁!” “啊!”王遮山咧嘴一笑,尴尬道:“在下只是路过!” 那老头听到这句,亦蓦然回身,正是个眼神清矍的健壮老者,红润面孔虽皱纹纵横,却神采奕奕,显然不是一般人。 他手提一只竹筐,上盖一片青布,已经沾湿。青布内似有活物,微微蠕动。 老头不耐烦地瞧了王遮山一眼,冷冷道:“既是路过,便快点走罢!” “好!”王遮山自讨没趣,正欲离开。 却听那年轻公子忽的有了怒气,朗声道:“这陵鱼不小心游出琼烟岛,你凭什么就捕了它!” “我捕到了!”老头冷冷哼了一声,沉声道:“自然是我的!” “陵鱼是琼烟岛的!你不知道么!”年轻公子终于怒道:“此乃有人性之灵鱼!你抓去不怕天打五雷轰!” “看来你知道的不少啊!”老头斜睨了年轻公子,忽的敛眉问道:“你是琼烟岛的?” 年轻公子哼了一声,瞧见王遮山竟还没走,旋即怒道:“你怎么还不走!” 王遮山淡淡笑道:“在下实在好奇,你们在争什么?” 年轻公子白了他一眼,转身拉住老头的胳膊,怒道:“留下陵鱼!” “这只陵鱼,碧海王要定了!”老头冷冷道:“让鞠大海自己去找碧海王要!” “我好言相劝!”年轻公子着急道:“你却不听!” “我凭什么听你的?”老头哼道:“你好言相劝如何?不然又要如何?” “天星公!”年轻公子面色一沉,怒道:“东海陵鱼,如今仅剩六只!碧海王吃了这只,不是作孽是什么?” “那要怪鞠大海!”老头冷淡道:“若是鞠大海肯交出心珠,我们四海公还折腾个屁?你一路从东海跟到这里来,到底要干什么?” “自然是为了陵鱼!”年轻公子恨恨道:“你若肯交出来,我什么都给你!别忘了碧海王和鞠岛主的约定!” “我才不管那狗屁约定呢!”老头用手护住手中竹篮,转身就要走。 “休想!”年轻公子忽的上前,一把攥住了他的袖子,拧眉道:“把陵鱼给我!” 老头冷笑着摇了摇头,突然反手就是一抓,年轻公子猛地一闪,方才躲开。老头却已经翩然滑去丈外,兀自端立于晴空下,冷冷笑着。 年轻公子大怒,扭头瞧见王遮山依然立在原地,不由气道:“你看什么?还不速速离去?” 王遮山无可奈何地笑了笑,好奇道:“陵鱼是什么?” “关你什么事!”年轻公子怒道,一步上前,就去抓那老头。 王遮山这才瞧见他的面目。 这俊美少年,星目澄澈,幽黑宁静;眉如长剑直入鬓,下颌清俊如险峰,天生的英武面孔,光华令人不禁侧目。那雍容气度,尊贵十足,若不是天潢贵胄,也一定是个世家子弟。且不论他那通身璀璨华丽的装扮,手中锦盒中不可掩藏的闪耀光华,单说那举手投足间的傲气霸道,也是非养尊处优不能塑造。 王遮山暗暗赞叹,当真是人中俊杰。 “你还不走?”年轻公子已经轻灵腾空,回身瞧了眼王遮山,不禁皱眉喝道。 “这就走!”王遮山淡淡一笑,却是是动也未动。 年轻公子狠狠剜了他一眼,人随风去,直直向那老头扑去,手中赫然亮出一杆靛蓝玉箫,闪着海水般的宝石光彩,末端坠饰乃一簇雪白丝绦,说不出的贵气优雅,随风起舞,悦目非常。 王遮山不禁睁大讶然双目,望向那轻巧而去的身影。 露毓轻功本就举世无双,然而,比起此人却颇有不及。 露毓如雀鸟,此人却如同闪电。 他不禁看得呆了。 ------------ 第二十八章 碧海银龙 说话间,那年轻公子已经扑了上去,口中大喝:“拿来!” 老头微微一笑,用手捂着竹篮,身体盘旋中,径直向高空窜去,口中笑道:“沧浪玉箫!原来是大名鼎鼎的鞠公子啊!难怪你认识老夫!” “不错!”鞠公子袍裾轻扬,追了上去,喝道:“留下陵鱼!” “几年不见,老夫却认不出来了!小时了了,大未必佳!鞠公子果然长成了一表人才!”天星公微微一笑,空中迈步,惊风似的,“噌”地向前滑去。 鞠公子眉头紧皱,手中蓝箫陡然寒光一闪,“噌”地自顶端冒出一段冷光慑人的锋刃,短小精锐,映得他清俊面容神采奕奕。 王遮山还未反应过来,这二人已经一前一后,御风而行,几乎飞去遥远云端。 好妙的轻功! 他心中不由惊叹一声,遂双足一点,追了上去。 半空中,冷风挟着暖阳,“呼啦啦”于耳畔呼啸,王遮山飞不了二人那般高远,只得于半空滑动,同时仰头于烟煴雾光间细辨。 层云光海间,鞠公子白袍如花,淋漓尽致绽放,一杆闪着寒星的蓝箫于浓云间出没,招招凌厉,直刺天星公。 天星公蓝衫贴身,纹丝不动,手中竹篮,稳稳当当盖着蓝布,却不在高空摇摆丝毫。刹那间,一把银白短剑赫然出现在天星公手中,他朗声笑道:“别追了!” 说话间,蓝箫已至,寒刃“噌”地刺了过去,天星公自在于半空翻转身体,飞掠而去。转身间,手腕一震,银白短剑,“嗖”一声猛然回刺。 晴空下,银白剑光仿佛闪电,晃得王遮山几乎不能睁眼,他正蓄力再跃,乘风而动,陡然遇到这束将阳光反射到极致的迷眼寒光,不由向后一个趔趄,他慌忙伸出手来一挡,方才看清前方。 碧空如洗,苍风凛凛。 银光璀璨之间,忽的闪耀一片湛蓝电光,交织着银白雪色。 白袍耀目,鞠公子自云端飞掠疾驰,蓝箫抖得笔直,寒星一点,闪烁间正迎上冷白的剑刃。 “叮叮”几声,天星公手腕再一震,银剑“嗡嗡”作响,瞬间将蓝箫挑开。 “你何苦与老夫过不去!”天星公淡淡一笑,朗声道:“你若再缠下去,这陵鱼恐怕要干死了!” “天星公!”鞠公子大喝一声,蓝箫如梭,人如闪电,已经飞掠而去,紧追着方才转身便顺风下滑的天星公。 天星公翻腕一抖,银剑向后,双腿登风,跳跃间径直向地面飞掠而去。 高空飘动的闪耀袍裾,雪白绽放,于清风中“呼啦啦”一阵急响,鞠公子翻转身体,一个优雅跟头,猛地一步,踏了下来。 王遮山早已被远远落在后面,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他用手抹了把脑门,不由苦笑道:“真快!” 大半年来勤学苦练,与露毓不间断切磋,他的轻功早已是今非昔比。 腾空起落间,自得与恣意早已令他自己惊叹,他以为自己的轻功已经上了一个层次。 然而,在这二人急电般的轻功面前,他那轻功却不过是捉襟见肘,贻笑大方罢了。 这二人,凌厉来去,于青空间穿梭,却完全不会留下身影足迹。他们仿佛晴天中陡然惊现的闪电,“啪”一声出现;再“啪”一下,便消失了。 再次出现,二人身影便已经掠至几丈外,快得完全不留任何轨迹。 他们仿佛只是在王遮山眼前不断闪动。 太快了! 王遮山由衷赞叹。 那般高远的云天光影间,二人居然来去自如,忽而停滞,忽而游离,当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 他追得气喘吁吁,却依然只能仰望二人身影,于高远天空尽头闪动,却丝毫不能追赶分寸。 然而,当他好不容易双足登风,追到半路,却发现“噌”一下,风驰电掣般,二人已经直直飞掠至地面。 他不由苦笑着摇了摇头,翻身追了下去。 干涩的冬日阳光早已晒褪了地面湿气,尘土飞扬,烟雾蒙蒙。 漫天烟尘间,鞠公子翩然若鹤,一杆蓝箫飞溅冷光,萧影错落,如同翻腾涌动的碧海,将银剑刚猛的天星公层层包围。雪白闪耀的袍裾,于萧影间起舞,翻滚跳跃,宛若碧海中打卷翻转的白浪。 天星公左手稳稳将竹篮揽在怀中,右手腕变幻无常,银剑便瞬间变作银龙,起舞盘旋,低吟咆哮,来去间直刺鞠公子要害。 鞠公子却极快。 他那清瘦身形,在烟尘中若隐若现,闪着冷光,袍裾飞展之间,蓝箫之刃“叮叮”落在银剑锋锐的刃上,弹起耀目白光,寒光照亮了二人从容的面孔。 这一边,王遮山方才双脚落地,却已经淹没在二人扬起的风烟尘土之间,寒气阴风在暖阳中喷射,将他向后带去。 飞快! 刚猛! 他心中不由惊叹不已。 天星公如同磐石高山,鞠公子仿佛浮云幻海。 二人一刚一柔,却谁也找不到谁的空门。两人激战之间,扬起万千尘埃,于天光下寒光交错。 萧影如海,银剑如龙,凌厉交错,真真是蛟龙出海,势吞天地。 “还要纠缠!”天星公蓦然翻身,跳跃间脚尖轻弹,点在箫背上,“噌”一声,忽的发力向远处飞掠而去,正对着那片残叶错落的小树林。 “哪里去!”鞠公子大喝一声,足尖大力一点,瞬间将整个身体弹上高空,离弦箭一般锋利,撕风而去。 “噌噌噌”,他双腿在半空中猛然向后一蹬,猛力催得他“嗖”一下窜进林中。 王遮山双脚还没站稳,双手还未驱散眼前尘烟,却已见二人急掠而去,瞬间便消失在摇曳不定的树林里。 “哎!”他叹了口气,想要离开,却实在不能压倒自己的好奇心。 这二人的功夫,实在是令他侧目。 中原武林,似乎从未见过这般轻灵身姿,也无人使用如此一杆令人惊叹的玉箫。 闪耀的靛蓝之色,仿佛比苍穹还要深邃。 从未见过大海的王遮山,听二人口口声声说起碧海,心中不免猜测,那玉箫,大约是碧海之色罢? 传说中,出碧海关,满眼是无垠的雪白沙滩。碧蓝的大海,终年奔腾不休,忽而轻柔拍打那曲折的海岸线;忽而又卷起飞溅银雾的翻天怒涛。 据说,大海与天空一样,蔚蓝无边,闪耀宝石般的灿烂光芒,永远望不到彼岸,碧绿与青蓝交相辉映,是世间最广阔无常所在。 传说中,海平面下,藏着一个凡人不能到达的深邃空间,奇珍异宝,异兽妖魅,有一座斑斓诡异的海中之城。 传说中,东海有鲛人,滴泪成珠,能织鲛绡,入水不濡。 传说中,海上有法力无边,武功卓绝的海王;琼海中,有瑰丽奇美的琼烟岛,还藏着一座名镇天下的瑶渚楼。 然而,传说一直都只是传说,无论何等美丽奇绝,都不过轻掩在一样无边无际的江湖中,隐隐闪着诱人的光芒。 时至今日,听到那两人说出“琼烟岛”之名,王遮山方才知道,自己算第一次见识到了这些碧海关外的英雄豪杰。 果然是惊为天人,超然物外。 然而,这些可能不过只是冰山一角。 他赞叹地想,不过一萧一剑,已经足以令他赞叹惊讶,若真正置身碧海关外,不知又是何等的辽阔绝妙? 想到这里,他更加不愿离开,当下提一口气,发足便往小树林奔去。 此时,太阳渐渐西斜,原来黄昏已经不远。 方才还闪耀金光的太阳,忽的暗淡下来,一阵寒风陡然袭来,湛蓝天空俶尔涌来一股烟灰云海,流转奔腾,缓缓铺展,慢慢遮蔽了清朗的远天。 王遮山正疾步前行,忽的抬眼,瞧见那正自天边迅猛涌动的阴云,心中一沉,暗道:雨雪降至。 他慌忙奔向前去,小树林已经在突然而至的凛风中摇晃起来。 一阵“沙沙”声,寒风穿过林地。 摇曳间,残叶纷纷脱离树枝,铺天盖地于盘横旋风中飘扬起舞,发出一阵海涛之音,俨然已是一片惊怒林海。 王遮山已经奔入树林,急雨忽然落下。 “噼里啪啦”,寒冬冷雨,带着凝霜雪气,陡然落下,瞬间将王遮山淋湿。他抬眼,见摇动错落的树影于头顶摇晃,遮蔽灰暗的云与昏昧天色。 风雨摇动树冠,低吟阵阵,催人寒颤。 他孤身辗转于错落树林间,仔细寻找那二人身影。 然而,风雨之声掩盖了一切声音,也掩盖了那二人的气息。 天地间,倏忽便仿佛只剩下他一人。 落叶纷纷坠地,青黄交叠,瞬间铺成一片。他一步一步,踏踏实实落步于残叶铺就的林地之间,听得脚下发出“咯吱咯吱”之声,却辨不出二人去向,不由皱起了眉头。 突然,天空中“啪”一声。 一道闪电陡然跳跃,于层层重叠的灰云中闪耀,倏尔间却又熄灭,带起一阵更加猛烈的风雨。 “啪”!闪电再次耀动,惊散一堆灰云。 烟雨凄凄,林间腾起一阵迷蒙白雾。四下不辨,王遮山整个人都淹没于重叠烟幕之中,耳边只剩下急紧落雨之声。寒湿飞溅,阵阵落在他早已冻得冰冷的面颊。 ------------ 第二十九章 望尽层林 细雨凝霜,自密叶间落下,化作迷蒙冷雾,飘摇浮沉间弥漫于整个树林,缥缈缠绕于一根根笔直焦黄的树干之间,幻影缠绵,仿佛人间仙境。 “沙沙”雨声,敲打残叶,不绝于耳;枯黄青绿,交错重叠,恍若奇境,于王遮山身畔无尽绵延,几乎无边无垠。 他兀自于深林中穿梭辗转,捏着两只冰冷的拳头。寒冷将口中呵出的白气凝结成霜,于眼前荡漾消散,精灵般轻盈。 这片林中,原来深藏着如此妙境,他却是第一次知道。 四下寂静,听不到声息,令人不由背脊一寒,他湿冷的拳,却攥得更紧。 清晨时,他苦酒方苏,大步踏出不霁楼之时,没有带那据说所向披靡的飞白刀。 不是有意,却也是无意。 此时此刻,两脚落在“咯吱”作响的满地残叶之中,四周一切的轮廓,错落起伏于浣纱般的迷雾,忽然变得极不真实。 树不像树,雨不若雨。 冷雾凄迷,幻境重重。 他忽然心头一凛,猛觉身后涌来一阵排山倒海的压迫之力。 这时候,冷雨突然变得猛烈,一阵劲风忽然穿林而过。 层林摇曳间,冷霜蓦然被惊风搅散。 王遮山心一沉,豁然回身。 烟气陡然散作丝丝缕缕,一个黑影倏忽闪过,却仿佛只是他的幻觉。 然而,冷汗已经沁满额头手心,他不由呼出一口凉气,四下寻找,终于找到一根称手的树枝,轻巧笔直,裂开的顶端沾满冷露。 他举起那根树枝,权当武器,小心继续往前走着,林子越来越深,寒风掠过吹散零落的冷雾,寒烟重新沉淀凝结,再次迷糊了他的视线。 这两个人去了哪里? 他心中不由惊讶道。 难道凭空消失了不成? 想着想着,深林彼端却已经显现一个风雨飘摇的出路。 这本是一片不甚宽广的普通树林,尽头似乎并不遥远。 然而,风雨寒烟间,树林却变作了迷阵。 斜雨闪烁在尽头,快要走出这片迷阵的王遮山,忽的舒了一口气。 这仿佛迷惘人生般的深林,似乎阐释着他人生中的某些宿命与怅惘。 那尽头出口,便仿佛是宿命的终结,于冷风烟雨中,在彼端召唤他,引导他,带领他走出迷茫与蹉跎。 深林之外,便是了断的往昔,全新的人生。 刹那间,一缕诗意的感慨填满他仿佛干涩良久的枯心。 一瞬间,对那二人的关注似乎都不及这陡然浮现的深刻体会关键。 现实的一切,忽然变得模糊而次要;人生中的预言,变成至关重要的谜题。 他就那么兀自想着,一步一步,朝着那似乎并不遥远的出口去了。 冷雾濡湿了他的面孔,寒风摇动着他沉重的袍裾。 一粒雨滴,忽的落在笔直向前的树枝顶端,瞬间自正中裂开,化作细密冷雾,于冰冷烈风中,飘散而去,化作烟气,眨眼间消失得干干净净。 王遮山却被这瞬间飞散的一滴冷雨惊得一头冷汗。 冥冥中,他只感到一阵压迫,来自被残叶遮蔽的远天,来自脚下落叶覆盖的震颤大地,仿佛来自四面八方。 如此沉重,于空蒙雨雾中铸起不能逾越的无形高墙。 王遮山拧眉,忽的顿在原地,握紧了手中树枝,缓缓躬身。 这时候,一阵风带来一阵雨。 忽然之间,迷蒙深处传来一个洪亮的男声,震颤着整个树林的枯叶与冷雾。 那声音骄傲而明朗,带着一阵讥诮笑意,朗声道:“你还不走!” 王遮山如释重负,忽的站直身子,高声大笑道:“在下实在好奇!” “好奇什么!”仿佛远在苍穹之外,又似乎近在耳畔身边,那个声音冷冷笑着。 “在下孤陋寡闻,实在想亲眼瞧瞧,那陵鱼是个什么好东西!”王遮山朗声道,四下细辨,却看不到一个人影,亦不能分辨声音的方向。 “恐怕你瞧不到了!”那声音微微叹息,冷笑道。 “哦?”王遮山一笑,淡淡道:“看来,在下得自己去趟东海了!” “哼!”那声音冷淡笑道:“你就是到了东海也见不到!” “哦?”王遮山依然一笑,接道:“那是为何?” “陵鱼只出在琼烟岛!”那声音不屑冷笑道。 “那在下只好去琼烟岛瞧瞧了!”王遮山捏紧树枝,抬头于细密错落的树顶间,寻找人影,却只瞧见了迷蒙细雨,纷纷而至,落满他拧着眉头的脸。 好神的身手! 他不由拧眉赞叹。 完全不留痕迹,完全无可追踪。 “还请阁下现身罢!”那个声音忽的没了声息,王遮山只好继续朗声道。 良久,仿佛思量之后,那声音方才再次响起,依然是来自四面八方,无法辨别。 “你若能踏上琼烟岛!”那声音忽然冷笑,仿佛是在鄙夷地嘲笑极可笑之事,笑了许久,方才接道:“我请你去仙遥峰喝茶!” “哦?”王遮山并不气恼,仿佛丝毫未能听出他的揶揄之音,只淡淡笑道:“那在下更要去了!” “你若有能耐便来罢!”那声音淡淡道,却陡然流露一阵疲倦,忽的不做声了。 王遮山敛眉细辨,依然找不到丝毫踪迹。 这声音,分明就是那手持蓝箫,韶光照人的俊秀公子。 然而,他却不愿现身。 王遮山却对这位来自遥远东海琼烟岛上的鞠公子非常感兴趣,他不由接道:“你的陵鱼呢?” 冷风凄凄,那声音沉吟片刻,方才叹气道:“这一只,是拿不回来了!” “或许,在下能助你一臂之力?”王遮山亦沉吟片刻,真挚道。 那个声音轻轻哼了一声,虽是不屑,却还是流露出一丝感激,淡淡接道:“你走罢!” “那老头也在东海?”王遮山朗声问道。 无人应声,雨却更大了。 风烟中,层林尽寒,濡湿于冰冷的雨幕中。 “你要回东海了?”王遮山侧耳细听,朗声继续问道。洪钟般明朗的声音穿过层层细密的雨雾,响彻层层叠叠的空蒙深林。 没有人回答,那白袍的鞠公子,仿佛已经离开了。 王遮山讪讪摇了摇头,扔了手中树枝,大步向林子尽头走去。 落叶在他脚下低吟,细雨在他耳畔呢喃。 乌金西沉,天地间忽的暗了。 暗影霎时自天而降,落满树梢,又透过梢头,漏满他脚下忽然幽暗的道路。 那仿佛并不遥远的密林尽头,亦闪烁着陡然暗淡的清幽夜色,变得不再那般令人神往。 天越来越暗了。 当王遮山走出密林之时,面前依然是那片空地。 泥洼中盈满积水,倒影着幽青的夜空。 不知道什么时候,雨已经停了。 王遮山蓦然抬头,见冷月如玉,泛着烟青寒光,斜斜一弯,于幽黑遥远的苍穹尽头泛着暗淡的光。 雨后夜空,干净得仿佛调匀的浓墨,深黑却泛着暗蓝的冷光。 王遮山正欲低头,却被眼前突显的一幕震撼了。 他怔怔举着脑袋,眼睛瞬也不瞬仰望着高天。 原来只是用了一瞬间,那幽黑的苍穹,忽的一齐绽放出漫天星光。 点点寒星,眨眼间缀满了整个凝墨般的乌黑夜空。 刹那之间,群星竞相闪耀。每一颗,变作一只最美的眼睛,一眨一眨,如泣如诉。 王遮山静静凝视着眼前一切,忽觉心口一热,眼眶一潮。 流光溢彩的苍穹,不断掠过电光般的冷艳青光,与泛青的黄色月光一同流转不息,将整个天际渲染得美轮美奂。 这绝非人间境! 王遮山依然望着,惊叹而落寞。 惊叹于这仙境般的远天奇景;落寞于此时此刻的孑然一身。 再美的人生,也需要分享。 没有分享,纵然是人间极致,也不过昙花一瞬,寂寥绚烂。 忽然之间,他想起了露毓。 那日,他们自瓶山深洞内跋涉而出,劫后重生,也曾经目睹过如此浩瀚瑰丽的奇景,一样于闪烁星光中热泪盈眶。 这是最美的夜空,是王遮山眷恋暗夜的永恒缘由。 那一天,露毓正端立于他身边,星空下,双目流转过最美的神色,是他从未见过的温柔动人。 那一瞬间,他的人生毫无缘由,与露毓绑在一起,任他挣扎,亦无法摆脱。 宿命! 他的心,忽的一热。 往事在每一颗星中闪烁重现。王遮山痴痴望着,几乎再次流出热泪的眼前,缓缓浮现出一幕幕昔日岁月。 每一次生离死别,每一次重返生机,露毓,就如同此刻远天的冷月,虽清冷疏远,却终究静默注视着他,坚定不移,决绝地要将他从每一次险境与死亡中带回来。 辗转起落,无怨无悔。 想到这里,他的心忽然剧烈震颤,突然对着远天流下热泪。 王遮山哭了,在早已化为烟尘的茶水铺前饮泣不止。 丘羽羽啊丘羽羽! 涕泪俱下的王遮山,嘶哑地呼唤着个名字。 他过于疲倦,亦过于压抑。 眼泪自眼眶中喷射而出,或许能够疏散他无法消解的彷徨与无奈。 这时候,旷朗天地间,却再次响了起来那个清朗的男声,仿佛自星空的彼端而来,挟着冷月的高远,带着寒星的疏离。 “你哭什么?”那个男声淡淡一笑,缓缓问道。 王遮山蓦然回身,一个人影赫然出现在他泪眼模糊的视线中。 月光星辉中,银光璀璨的白袍于凄风中招展。 宽阔俊拔的肩背,岿然不动;清俊优雅的面孔,朗朗闪烁着一对比星子还要动人的眼睛,正瞬也不瞬,笑望着他。 ------------ 第三十章 落尽灯花 暗蓝苍穹,静静低垂。 星光洒满那精雕细琢的俊秀面孔,那眼中流露的仿佛不是人间神色。 王遮山两颊泛着泠泠冷光,缓缓转身,默默摇了摇头。 鞠公子缓步上前,手中玉箫泛着青色光彩,流动着幻然妙色,红缎锦盒在另一手中闪耀着金线绣织的绝美光芒,灼灼悦目。 “你这人倒有趣!”他缓缓来到王遮山面前,一手摇晃玉箫,一手托着红缎锦盒,淡淡笑道:“忽而哭,忽而笑,真是难懂!”言毕兀自摇头,星目闪动。 王遮山因听到此言,不由一怔。他忽的笑了起来,摇头道:“你这人也很有趣!一条鱼,天涯海角追!” 鞠公子淡淡一笑,点了点头,叹气道:“难得两个天下至怪之人相遇,不如同去喝酒,如何?”他说着,将玉箫斜插腰间,抿嘴笑问王遮山。 王遮山纵然是愁肠百结,听他此言,亦觉豪气万丈,十分痛快,不由朗声笑道:“好!” 二人互相瞧了一眼,同时大笑起来,旋即并肩大步往嘉兴城内去了。 天幕间涌动着泼墨般的幽暗黑色,月亮冷冷挂在远天,二人奔进嘉兴高拔的南城门之时,早已是灯火阑珊,人烟稀落,城门即将关闭。 嘉兴街道,已经亮起辉煌灯海,火树银花,熠熠夺目,灿烂光焰,映亮苍穹。 此时,星空却暗淡了,每一颗星,仿佛都消失了。 王遮山再也望不到那寒星点点,忽觉失望,不禁摇了摇头。 身边的鞠公子,正与他并肩前行,双目映满了古旧街道两侧那长龙般流动的灯火。 他转脸瞧见王遮山摇头叹气,不由皱了皱眉头,奇道:“你叹什么气?” “我叹城中灯火太亮,星空却看不到了!”王遮山抬头望了望空旷幽暗的夜空,叹气道。 鞠公子亦仰头望向遥远的暗淡夜空,遂牵动嘴角,淡淡笑道:“你说得不错!” “若看星空,还得在那漆黑莽苍!”王遮山叹道。 “嗯!”鞠公子点了点头,忽的笑道:“这城中哪家的酒最好?” “不霁楼!”王遮山毫不犹豫道,几乎脱口而出。 “走?”鞠公子浅浅笑道,清秀俊美的面孔一阵欢快。 王遮山见他展颜一笑,居然忽觉非常轻松,不由心道:杯酒人生,何苦怅惘?遂朗声笑道:“走!” 鞠公子跟着王遮山,走了一阵,不久便来到不霁楼门前。 红灯摇曳,“不霁楼”三个金字端端落在那乌青的门匾之上,闪耀鎏金光芒。 一对门联,依然写着“非仙亦仙,不乐也乐”。 鞠公子认真瞧了瞧那八个字,拊掌笑道:“说得好!” 王遮山爽朗一笑,亦觉神思一清。 当真是“非仙亦仙,不乐也乐”! 人的本性,本如同那天然璀璨的星空;时间混沌,却恰好那人为而成的灯海。 灯海终究湮灭星光,有灯火的地方,星光总是暗淡。 江湖就是王遮山的灯海,任他星光灿烂,亦难逃暗淡淹没的命运。 只有于绝对漆黑中,星空才会夺目闪耀;只有于纯粹静默中,人性才会闪烁光芒。 扭曲的不是人间,却是人性。 王遮山黯然销魂,思绪万千,不由皱起眉头。 “请!”他想着,伸出手做出“请”的动作。 白袍招展的鞠公子,腰间闪烁着一杆光华奇美的靛蓝玉箫,一步踏进那灯火辉煌,人声鼎沸的不霁楼,便立刻引来无数侧目赞叹。 不霁楼内,缭乱的人海忽然安静了一刻,所有人都望着这赫然出现的华服公子,惊叹于他姿容瑰伟,华丽天成的绝代风貌。 王遮山那向来为人称道的英俊姿貌,此时却瞬间淹没在鞠公子那令人慨叹的瑰丽奇伟之中。 人间竟有如此奇绝风采? 这时候,堂中店伙见清早便不告而别的王遮山终于归来,慌忙迎上前将他二人请到二楼雅间。 露毓却已经担心了整整一日。 清晨,她如常登上楼梯,前去收拾王遮山夜夜豪饮留下的残杯冷盏,却发现他居然早已扔下了飞白刀不知所踪。 那一刻,露毓陡然明白了一个残酷的现实。 王遮山显然已经孤立于路的尽头,面对着瀚海般干涸无垠的绝望。 此刻,焦急万分的她,陡然听店伙说王遮山不但已经回来,还带回一个俊美的公子,顿感心中一宽。 然而,待她自后院赶来之时,王遮山却已经与鞠公子转过楼梯,进了二楼雅间。 仰头望着雅间门上那低垂的布帘,露毓攥着冰冷的木梯扶手,不由苦笑摇头。 王遮山啊王遮山,你终于回来了。 她凄凉地想,纵然是死了,她也无法放弃王遮山。 这不过是千般轮回中一个早已定下的宿命? “你喜欢什么酒?”雅间内,靠窗落座的王遮山笑问道。 雕花木窗开了一扇,冷风送进一阵寒,亦送进一阵街边嘈杂。 鞠公子将锦盒往桌边轻轻一放,瞧了眼窗外灯火摇曳的街道,回身微微一笑道:“女儿红!” “十八年的女儿红!”王遮山朗声对店伙道。 雅间内,美酒空了一坛又一坛;长街上,灯火灭了一盏又一盏。 后半夜,冷风倏忽钻进屋内。 王遮山与鞠公子,二人均是不言不语,只是一味豪饮,仿佛各自沉浸于遥远的回忆之中。 这一刻,整个嘉兴忽然安静下来,不霁楼终于打烊了。 王遮山捏着酒杯,透过敞开的窗,望向遥远的夜空。 嘉兴的灯火暗了,苍穹的星海便亮了。 “你瞧!”他晃了晃手中温暖的热酒,迷迷糊糊笑道:“星星出来了!” 鞠公子酒兴正浓,亦端着酒杯,摇摇晃晃来到窗边,与王遮山比肩齐齐望向远天。 星河灿烂,终于再次于嘉兴上空荡漾。 鞠公子感怀一笑,朗声道:“灯火不熄,星空不亮,真真是骄傲性子!” “不是骄傲。”王遮山淡淡笑道:“只是它终归是亮不过灯火。” 鞠公子歪着头瞧了他一眼,忽的仰头饮干杯中暖酒,笑道:“你说得不错!” 王遮山与鞠公子,虽素昧平生,却没缘由觉得格外投缘。 除了喝酒赏星,他二人并未提及其它。 然而,他们却仿佛早已相识许久,颇感默契。 有些人,相识一生亦是陌路;有些人,却眼神交汇间成为至交。 缘分,便是此等光怪情景。 二人默默对饮,夜半未休。 浓烈甘醇的女儿红,香气弥漫屋内每个角落。 冷月无声,一夜倏忽过去。 次日清晨,王遮山正伏案昏睡。昏昧中,仿佛尚与鞠公子举杯对饮,星空在二人身后绽放,寒月在天边寂寥。 一切是那般从容安静,他不由于酣睡中翘起了嘴角。 然而,那扇敞开的窗,忽的送进一阵清冷晨风,吹拂着他被湿寒夜露濡湿的领口。他蓦然起身,见眼前一切均沉静于青灰暗淡的昏暗之中,窗外流入一阵清冷晨风,原来一夜早已过去。 盛筵必散,午夜奇遇都将于晨曦中遁形消散。 或许是真实的,亦或许只是梦境。 他睁大眼睛,眼前却空无一人。 那个被称为鞠公子的少年豪杰,他那心意相通的偶遇机缘,却仿佛从未来过。 难道一切是梦? 他晃了晃沉重的脑袋,睁眼细辨。 屋角里摆满空空如也的酒坛,酒香迟迟没有散去。 一切宛若真实。 然而,屋内终究只有他一人,仿佛自始至终,便只有他一人。 他摇晃起身,一双有力大手,奋力推开了那半合半开的雕花木窗。 一瞬间,牖户大开,青白天光陡然照进着昏昧暗淡的屋内,忽的驱散了所有的迷蒙幻境。 杯盏倾倒,灯花落尽。 分明是两盏酒杯,分明是一夜星海。 此时,王遮山努力睁大双眼,仔细望着屋内的一切。 桌角上,赫然端放着那红缎锦盒。金丝绣花,光华熠熠,正是鞠公子手中那只。 王遮山摇晃着走了过去,握住了那只锦盒。 只是略一用力,那锦盒盖子便“噌”的一声,陡然弹开,露出了满满一盒玉璧宝珠。 他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原来鞠公子将那只珍贵的锦遗落于此。 正因为此,他或许不久就会回来,王遮山坚定却模糊地相信。 然而,一直到第二年开春,鞠公子都再也没有出现过,他仿佛忽然就消失在天地之间,未留半点声息。 王遮山将锦盒好生收藏,只盼有朝一日,能完璧归赵。 这一年的春天,嘉兴一直沉浸在断断续续的细雨之中。 阴霾沉沉弥漫于苍穹之中,暖阳偶然照耀着湿漉漉的青石板街道。 大雪山庄已经再次于江湖中扬名,新的庄主是董文竹,于嘉兴大雪山庄重入龙虎厅议事。 大雪山庄的一切,仿佛已经离王遮山十分遥远。 王霜,柳邦华与马小决只能带领手下剩余的弟子默默等待,等待他们愿意效忠的人重新醒过来。 然而,王遮山似乎一直活在梦境之中,他常常说起自己要去东海,亦常常独自蜷缩于那夜与鞠公子对饮的雅间内,相信他一定会记起遗失的锦盒。 露毓依旧默默守护着王遮山。 无数个寂寥夜晚,她默默来到王遮山整夜豪饮的雅间外,伸出手触到那冰冷的门帘,却又垂手离开。 这仿佛是一个尽头。 ------------ 第三十一章 红雪关 朝来绿映人,杏花浑不见。 暮春尽头,是夏天顾盼生姿的身影,款款而来,挟着湿风暖雨。 王遮山昏昏昧昧,已经于不霁楼那方寸之间,虚度了大半年的时间。 这一日,正是深春静好,暖阳洒金。 一只纤细青白的手,缓缓掀开青色布帘,水绿裙裾拖曳在地,绣满了月白的花。 王遮山没有抬头,他仿佛单单凝神于那一坛劲力十足的女儿红。 “咚”一声,飞白刀落在桌上。 清洌美酒,于缥青酒杯中荡起涟漪。 飞白刀! 依然将锐利锋刃深藏于暗淡的银色鞘内,却依然荡漾着渴望饮血的杀气。 刀就是刀,除了杀人,到底还有什么好处? 王遮山没有抬头,露毓已经轻轻坐在他对面,安静地望着他。 “王遮山!”她终于轻轻道:“你打算颓废到什么时候!” 王遮山淡淡笑了一声,仿佛露毓说的,是与他无关的事情。 “你看看外面!”露毓起身,“唰”一下,伸手推开了本就虚掩的窗,照进一片灿烂春光。 阳光温暖,于青蓝苍穹闪耀着金红交叠的光。 “外面多美!”她接着道。 王遮山却没有抬头,他盯着那流光溢彩的酒杯,双眼瞬也不瞬。 春色再好,寒冬也会来临。 他忽的苦涩一笑,觉得自己很有诗意,残酷的诗意。 露毓凄凉地望着他曾经俊朗的面孔。 如今,这是一张精疲力竭的面孔。 王遮山早已千疮百孔。 他那布满风雪的面孔,哪怕置身于深春日暖中,依然是封冻凝霜。清丽天光,也不过为他平添了一分落寞。 “这不霁楼的酒窖中,十年以上的女儿红,马上就要被你喝完了!”露毓叹息道:“你要浑浑噩噩到什么时候?” 王遮山依然没有说话,端起酒杯呷了一口,安静望着窗外,忽道:“我要去见师父!” 露毓的眼睛闪烁一下,轻轻吐出一口气。 王遮山还惦记着师父,那他就一定能再站起来。 “你要出红雪关?”她轻声问道。 “嗯。”王遮山点了点头,又呷了一口酒。 暖风不能融化他躲藏在冰壳中的心。 窗外草长莺飞,亦不能令他的空白神色荡漾半分斑斓。 “什么时候走?”露毓问道。 “明天。”王遮山瞧了眼面前的飞白刀。 暗银刀鞘,默默闪耀。 “我陪你……”露毓道。 “我一个人去!”王遮山盯着飞白刀,打断她道。 “你……”露毓凝噎,失望地望着他。 王遮山没有看她,也不愿看她,更不敢看她。 这一次,他想一个人跋山涉水。 “我总不能一辈子拖累着你。”他淡淡一笑,嘴角流露一阵苦涩。 苦涩酸楚,在露毓眼中格外分明。 她仿佛看到了王遮山的决心,心中蓦然一阵失魂。 千山万水,总有她不能随着王遮山去的地方。 王遮山轻轻皱了皱眉头,悄悄看了露毓一眼,看到了她黯然伤神的空洞。 如此沉重! 王遮山在心中叹息了一声。 无论多么努力,无论经历多少碰撞灵魂的时刻,你都不能爱上一个你不爱的人。 “露毓……”王遮山欲言又止,苦涩地望着她。 那双秋水般澄澈闪耀的眼睛,颤动着无奈的光色。 漫长的共生岁月中,许多次,他都以为自己能够爱上她。 然而,他终究没有爱上她。 “你忘不了她么?”露毓凄惨道。 “我认识你更早。”王遮山给自己斟了一杯酒,冷静道。 不止是露毓,连王遮山自己,都曾假设过,如果没有丘羽羽,他会不会爱上露毓。 然而,他没有答案。 没有如果。 “你们或许再也见不到了!”露毓收敛酸涩,淡淡望着窗外道。 她没有看王遮山。 她怕,怕那被冰寒理智封在心口里的热泪,会突然从眼中喷射出来。 这是最绵长的哀愁,穷其一生亦不能消散。 王遮山闪烁了一下眼睛,笑着摇了摇头。 是的,露毓说得没错,他们或许今生都不会再相见了。 谁能想到,昏暗牢室中那最匆忙的一个拥抱,居然是终章的最后一个句号。 都结束了。 王遮山静静地想。 一切都结束了。 “带飞白刀走罢。”露毓最后道。 王遮山点了点头,默默抓起那把他曾经想要放弃的刀。 一切真的是刀的错么? 一切都是人的错。 他忽的苦涩一笑,笑自己委罪于刀。 露毓没有再勉强,她缓缓起身,安静地走了出去。 红雪关外,已经铺满了接天花海,斑斓绚丽的鲜艳色彩,充盈整个苗疆。 红雪关依然崔巍沧桑,端立于万里晴空下,默默坚守着关内外两个世界的安宁。 王遮山纵马月余,终于瞧见了“红雪关”三个历经风霜烈日的大字,在这个边界小镇的烈日下闪着光芒。 眼前正是个门板粗陋,石墙敦实的小饭馆,门边细杆上挑着个暗淡酒幌。 门开着,里面人头攒动,很是热闹。 胯下黑马早已筋疲力尽,他“噌”地跳下马来,将马缰扔到店伙手中,低头进了大门。 四面窗户大敞,明亮的阳光照进来,带着和暖清风。 王遮山挑了靠窗的角落,静静落座。 木窗外,是一派悠然春色。 红雪关的酒,如同关外那无边无垠的花海一般,浓烈丰美,层叠着几重滋味。 他利落饮干一杯,顿觉神清气爽。 那据说花海涌动的蓝瑛谷,仿佛已经不远了。 他忽然觉得很急切,很想看看师父此刻的模样。 孟庆丰与青夫人,带着屠风扬出关已经大半年了,陆陆续续捎回的信,本就少之又少。每每提及屠风扬的情况,却更多的是安慰与希望。 屠风扬的情况,一筹莫展。 这是一个残酷的事实。 王遮山敛眉凝神,沉重的心,焦急躁动,仿佛一刻都不能停息,只想立刻来到屠风扬的面前。 然而,他却忽然觉得无法面对师父。 然而,他却很想再次栖息在师父脚边,在安静温暖之中,重新思考自己的人生。 师父,你醒过来罢。 王遮山内心叹息一声,却陡然听到一个清脆的声音。 霸道却悦耳。 “你看不出来么!”那声音道。 王遮山不由侧脸望去,见小店正中,站着个妙龄少女,手捏着一个孩童的手腕,正拧眉对一个中年男子喝道:“他这是中了瀚鱼的毒!” 那少女,身穿水蓝的圆领斜襟窄袖衣,袖口花团锦簇绣着一圈红蓝白的大花,两只白净的手腕上分别环着镌花的银镯子。 一双灵秀飞扬的俏眼,嵌在两条锐利眉毛下。 那中年男子怀中正揽着个奄奄一息的孩童,轻轻阖着双目,脸色淡青。他冲那少女摇了摇,叹气道:“好罢!算你说对了!” “我说对有什么用!”少女焦急道:“难道他不是你的孩子!” 中年男子白了她一眼,苦笑道:“是我不好,没钱给娃儿请郎中!” “真糊涂!真糊涂!”女少女明眸一转,拧眉喝道:“我可曾说过要收你的钱!” “你是郎中?”那中年男子蓦然起身,露出一个惊喜的表情。 “怎么!”少女瞪眼道:“不像么!” 中年男子摇了摇头,叹气道:“不像!” “哎呀!”少女一跺脚,咬牙道:“再拖下去,我可真的救不回来了!” “好好好!”中年男子这才反应过来,两眼射出光来。 少女从包袱里取出一个青色小布包,小心翼翼打开,里面戳满了长短不一的银针。 依她的要求,孩童被平放于四方的桌面,四肢摊开。 少女取出一根极细的银针,凑上前去,抓起了孩童孱弱的手腕,拧眉细辨。瞧了阵子,她忽的提针,往那孩童中指刺去。 四周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影影绰绰遮住了王遮山的视线。 人群中不断有人发出惊呼,亦有人叹气。 片刻之后,拥挤的攒动人头间,忽的发出一阵欢呼。 王遮山不由微侧了身子,凝神细听。 只听那中年男子不断泣泪称谢,又听到一个孩童的清亮稚音微弱响起。 王遮山不禁微微一笑。 那少女,原来是个热心肠的郎中,看打扮应该还是个苗疆郎中。 过了阵子,围观的人便慢慢散去了,王遮山也吃饱喝足了。 那中年男人抱着渐渐有了生命力的孩童,一面鞠躬称谢,一面出了店门。 饭点过后,小店内忽然安静下来,只剩下几个人。 王遮山捏着最后一盅酒,抬眼间见那少女还在店内,正在仔细地吃一只烤羊腿。 水蓝衣衫,衬得她明眸皓齿,非常夺目。 突然之间,门口落下一个宽厚的阴影。 一个魁梧男子走进店内,苗人装扮。一身青布衫,包着个青布头巾,身上银饰闪着雪白的光,碰撞间发出清脆的声音。 他的背后,赫然闪着一对夺目银环,荡漾着慑人煞气。 小店内忽的扬起一阵阴风。 王遮山瞧瞧窗外,阳光忽的暗淡,天空涌入一股灰云。 那男子脚下生风,大步来到离那少女不远处落座。 少女悄悄看了那人一眼,手中的羊腿顿在半空中。 她的脸色,忽然变得很难看。 ------------ 第三十二章 紫雪凝蝶 店内窜过一阵冷风。 王遮山正欲起身,却见那魁梧的苗装男子已经毫不犹豫起身。 眨眼间双环在手,闪烁耀眼雪光。 同一时刻,那少女亦霍然起身,手中亮出一对精巧银钩,寒月般冷光流动。 “噌”一声,苗装男子已经翻身腾空。银环错落,于他灵动翻身间闪耀着夺目光华,直直冲那少女而去。 “凝蝶!”男子大喝道:“还不随我回去请罪!” 名唤凝蝶的少女冷笑一声,翻身腾空,双足蹬风。银钩交错,反手亮出弧弯,飞掠而去。 “凝蝶!”男子怒道:“你真要背叛师门!” “铁翼!”凝蝶拧眉朗声喊道:“我绝不回去!” 说话间,人已经滑到窗边,银钩划出光焰。 刹那间,冷光飞溅,于半空中与那锋锐夺目的银环猛然一撞,“叮叮”几声,惊起一阵烈风。 店伙与老板均是大惊失色,拔腿便往后院窜去,寥寥几个客人亦纷纷跑出门去。 天倏忽暗下来了。 一时间,店内便仅剩下凝蝶与铁翼二人,还有静静坐在角落里的王遮山。 “交出邪魂!”铁翼呵斥道,再一次翻身腾空,利落抽回银环,铁一般的双足轰然落地,却只是轻轻一点,便又飞掠而去。 银环向前,一招衔接一招,将凝蝶手中银钩撞得“叮当”作响,其刚猛披靡,令人无法招架。 “休想!”凝蝶厉声道:“不能害了姐姐!” “你不回去,才是害了紫雪!”铁翼拧眉喝道:“你可知道?” “我不管!”凝蝶几乎凝噎,嘶声喝道:“没了邪魂,姐姐就不会变成傀儡!” “你!”铁翼大怒,大步飞跃而去,手腕一震,内力轰动,催得银环“嗡嗡”直响,左右劈风,逼得凝蝶步步后撤。 她虽身形轻巧,却无法躲闪那罡风劲力,摧枯拉朽的猛烈刃风。铺天盖地,几乎将她吞没,她仿佛只是旋风中的一缕枯烟,左右摇晃,丝毫不能立定。 银环已至,锋刃闪着冷光。 铁翼反手推着银环,寒锋横掠而过,“噌”一声,划破了凝蝶上臂衣袖,赫然露出月白内衬。 王遮山暗暗惊叹一声,为凝蝶庆幸。 铁翼显然是手下留神,力道只划破了衣衫。若他再大力一分,凝蝶那臂膀恐怕早就鲜血淋漓了。 “凝蝶!”铁翼罡风猎猎,锐锋凌厉,将凝蝶逼到了四角,大喝一声:“还不束手就擒!” 凝蝶双目一闪,猛然起身,“唰”一声跳跃而起,双脚向前一蹬。“咣当”一声,脚底落在银环面上。她轻巧躲开锋刃,于环身发力,毫不犹豫便是一踢,将毫无防备的铁翼踹得向后一个趔趄。 铁翼一个踉跄,向后猛地一滑,方才立定。凝蝶却已经趁着这千载难逢的时机抽身,直直掠向门口。 “哪里去!”铁翼大喝,大步上前,两手紧捏银环,“噌”地追了上去。 凝蝶正欲夺门而出,却被轰然而至的铁翼生生挡住,双环交错,正横挡在门口,将她重新逼了回来。 凝蝶敛眉喘气,一脸怒色,翻身向后滑了数尺,轻巧来到堂中。还未立定,铁翼却已经从门口杀了回来。 银环锋锐,雪刃向前,直直刺了过去。 “铁翼!”凝蝶眉一拧,翻身腾空,于半空紧踩冷风,急掠而去,厉声道:“你难道不管姐姐死活么!” 铁翼似是神色一动,却旋即拧眉,冲了过去,喝道:“你这才是不管紫雪死活!” “你好糊涂!”凝蝶颤声道:“我们都是他的傀儡!你不知道么!” “胡说!”铁翼陡然一颤,嘶声道:“你不能一走了之!师父他……” “呸!”凝蝶啐了一口,翻身飞掠至屋角,双足轻盈落于窗棂之上,几乎就要夺窗而出,她神色凄然,口中喝道:“是你师父!不是我们的!我和姐姐不过是傀儡!他……”她哽咽了一下,几乎泣道:“不过是……要用我们……”她再也说不下去,反手挺直银钩,就要跳出窗去。 “休想走!”铁翼大喝一声,飞掠而去,银环闪耀,格在窗口,闪耀冷光凄凄。 凝蝶被那寒光一照,顿觉两眼一昏,不由抬起右手挡住眼前烈光。 同一时间,铁翼已经急掠而来,端立于窗棂上,飞起就是一脚。 只听“噌”的一声,那一脚正落在凝蝶柔弱纤瘦的腰肢,将她瘦削的身子生生踹起,向着店内弹飞而去。 “咣当”一声,凝蝶来不及沉气下盘,人已经如同脱了手的梭镖,笔直飞去,正砸在一面木桌上。 “哗啦”一声,木桌被砸得木屑横飞,碎成断片。 凝蝶呼啸而去,沉陷其中,不由发出一声哀嚎。 桌面被砸得粉碎,凝蝶亦是疼痛得几乎不能起身,于那粉碎木段中挣扎,却不能动弹。她咬着牙,双手银钩撑在地上,却依然使不上力。 冷汗沁满额头,一双秀目狠狠瞪着越走越近的铁翼。 铁翼却如同一座铁山,毫不犹豫走上前去。 每一步沉重压迫,带着排山倒海的内力,步步逼近。 每一步带着凛冽煞气,落在凝蝶微微发抖的心口上。 越来越近,越来越急。 凝蝶终于绝望地闭上了眼睛,铁翼已经来到她的面前。 一对银环,锐锋向外,正对着她。 然而,他举着银环的手,却忽然微微发抖。 他摇头叹了口气,嘶声道:“跟我回去罢!” “杀了我!”凝蝶紧阖双目,眼角忽的落下清泪,颤抖道:“杀了我!” 铁翼拧紧眉头,苦涩地瞧着她惨白的脸,摇头叹道:“你!” 手中银环颤抖不已,他仿佛不能再向前挪动一分。 凝蝶默默泪流满面,双肩颤抖。 这一刻,一直静静待在角落的王遮山,终于按捺不住了。 他的手,默默按在冷如寒霜的刀柄上,几乎就要霍然起身,冲上前去。 “铁翼!”门口却忽的传来一个女声。 冷静,高贵,寂寞,酸涩,果断却又那般柔肠百结。 是王遮山听过的最复杂的声音。 一个高挑纤细的身影陡然出现在大敞门前。 铁翼蓦然回头,忽的双手垂下,一双银环旋即落地,“叮当”错落两声,划出两道银白光弧。 门口赫然出现一个身形窈窕的女子,一身紫衣,领口袖口落满银色的花朵,银色项圈,银色抹额。 胜雪玉面,不怒自威,秀眉斜飞,自带凛凛飒爽。 一对绀青眸,尤其引起王遮山注意。 那双眸,泛着隐约血色,仿佛笼罩于愁思万千的冷雾之中,闪着迷蒙的神色。 是一种很难读懂的眼神,显得心事重重。 王遮山微微一惊,旋即放开刀把,重新隐没在角落之中。 凝蝶猛地睁开双眼,忽然喜泣道:“姐姐!” 紫衣女子冷冷瞧了她一眼,瞳仁凝霜,淡淡道:“你还知道我是你姐姐!” “姐姐!”凝蝶颤声哽咽道:“我……” “紫雪!”铁翼轻声唤紫衣女子,叹气道:“她……” “邪魂呢!”名唤紫雪的紫衣女子没有看他,只是望着凝蝶,肃声问道。 “我……”凝蝶凝噎道:“邪魂会害死你的!姐姐!” “闭嘴!”紫雪厉声道:“你背叛师门,该当何罪!” “姐姐,你好糊涂啊!”凝蝶泣道:“他可曾将你我真正看做徒弟?我们是傀儡啊,姐姐!我们是傀儡!”她忽然不能自已,低泣起来,放开了手中银钩。 一对同样光彩照人的银钩,亦于紫雪身后静静闪着冷光。 她默默望着凝蝶,秀眉紧蹙,苦涩道:“无论如何,他是咱们的师父!” “他不是!”凝蝶怒道,嘶哑的嗓音颤抖不已,冷泪溅落,落在她水蓝的衣衫上。 王遮山遁形于幽暗角落之中,忽觉一阵心酸。 “师父”二字,蓦然触动了他的心弦。 “凝蝶啊!”紫雪缓缓上前,俯身蹲在凝蝶面前,忧郁道:“你先跟我回去!” “我不回去!”凝蝶陡然面色铁青,双眼流出恐惧,哑声道:“为什么你就是不相信我啊!” “从小到大!”紫雪动容道:“师父待你如何?这中间肯定有误会!” “误会?”凝蝶冷笑一声,颤声道:“我亲耳听到,他……” “凝蝶!”铁翼收了银环,上前道:“你先跟我们回去!好好认个错,师父肯定会原谅你的!” 紫雪点了点头,双手轻轻落在凝蝶双肩,劝慰道:“只要你交回邪魂!” “绝不!”凝蝶怒目圆睁,厉声道:“我绝不回去!” 紫雪与铁翼,无可奈何地彼此对望一眼,均是摇了摇头,神色凝重。 “那我只好绑你回去了!”紫雪终于咬牙道。 “姐姐!”凝蝶泪如雨下,颤抖道:“你和我一起走罢!你回去,迟早会被害死的!” “胡说!”紫雪大声责道:“你到底怎么了,说出这些大逆不道的话!你到底怎么了!”她迷蒙的双眸陡然露出两道精锐之光,直直望进凝蝶忧伤的双眼,苦涩问道:“你到底,是怎么了!” “姐姐啊!”凝蝶抽泣不断,双肩震颤,哑声哭道:“你真是太糊涂了!师父说我背叛师门你就信么!师父说我偷了邪魂你也信么!” “信!”紫雪冷静打断她道。 “姐姐!”凝蝶蓦然一怔,凝视着紫雪,眼中流过一阵绝望。 “我不相信师父,还能相信谁?”紫雪忽然柔声道。 “糊涂啊!你好糊涂!”凝蝶忽的苦涩一笑,又哭又笑道:“你真是糊涂啊!我带走邪魂,是不愿他用那东西害你!” “够了!”紫雪脸色一沉,怒道:“你太过分了!” 铁翼已经伸出双手,抓住了凝蝶的双肩,将她拎起来。 一瞬间,王遮山在那名唤凝蝶的少女双眸中,看到了一种和自己颇为相似的神色。 绝望,最孤独的绝望。 他再也按捺不住,霍然起身,朗声道:“两位何苦强人所难?” ------------ 第三十三章 绀青霜眸 王遮山声音洪亮,言毕起身,手握白刀,魁伟如山。 铁翼与紫雪蓦然转身,于昏暗中看到一个高大男子,均是一惊,几乎同时喝道:“你是谁!” 凝蝶亦讶然地望向王遮山,陡然泪凝。 这半天,三人自顾缠斗,却没有注意到,原来这小店内还有一人。 从那说话之音,紫雪已经判断出,此人必然是内力浑厚,非同小可。 王遮山却只是淡淡一笑,轻声道:“在下只是路过!” “那还不快走!”铁翼面色铁青,闷声喝道。 “在下实在不忍看,这位姑娘如此可怜!”王遮山拧眉瞧了一眼凝蝶,依旧淡淡道。 紫雪却眉一敛,赫然感到了王遮山那通身煞气,不由心中一沉,凛然道:“此乃家事,还请阁下不要插手!” “在下无心插手!”王遮山朗声道。 凝蝶盯着他沉静的面孔,心中隐隐升起一线希望。 “只是,这位姑娘显然不愿和你们走!”王遮山温和望了眼凝蝶,客气笑道:“二位又何苦一再为难呢?” “关你屁事!”铁翼终于愤怒,亮出银环,厉声道:“还不快走!” 紫雪伸手一挡,示意铁翼退下,冷淡一笑,沉声道:“还请阁下速速离开!” 冷淡音调,透出慑人寒气。 王遮山淡淡一笑,接道:“若是在下一意孤行,不肯就范呢?” “你!”铁翼勃然大怒,伸出银环,锐锋对着王遮山,喝道:“那我就不客气了!” “哈哈!”王遮山朗声大笑,静静道:“不客气又怎样?” 铁翼敛眉,忽然飞身而起,自紫雪身边霍然闪出,银环向前,直劈王遮山面门。 烈风带起紫雪紫色的衣袂,月白的绣边轻轻飘荡,银项圈轻轻震动,银穗左右摇摆。 王遮山微微一笑,反手抽刀。 银刀出鞘,雪光四射。 紫雪波澜不惊的绀青双眸,陡然兴起一丝荡漾涟漪。 如此暗淡的刀鞘内,居然藏着如此一把光可鉴人的霸道雪刃。 她不由于内心深处赞叹一声。 银环已至,腾空而起的铁翼坚若磐石,轰然而至。 一弯环刃,闪着冷光。 他旋转身体,瞬间催生刚猛寒风,猎猎呼啸,将王遮山那青黑的衣衫纷纷扬起。 招展如花,夜黑的花。 王遮山面容俊朗,置身于飞扬的袍裾衣袂之间,神色淡然,肃穆如神。 紫雪与凝蝶,均是不由看得神思一荡。 银环已至,白刃迎面相接,“叮叮叮”几声,两人已于半空中拆了数招。 冷光飞溅,霜风四起。 王遮山轻点空气,一路飞掠,轻盈之姿,翩然若鹤。他来去自如,于低矮小店内随意飞掠,左右飘转间,几乎令铁翼眼花缭乱。 猛兽般崔巍健壮的铁翼,如同猛虎扑蛾,总显得刚猛有余,灵巧不足,飞驰中总被王遮山轻巧避过。劈山裂石的锋锐环刃,每每劈空,都直将他荡空一个趔趄。 王遮山反手擎着白刀,身随风动,灵巧如藤,穿梭间随意回身便是一刺,总能刺中铁翼那轰然而至的环刃。 他轻轻一挑,翻转手腕,居然生生将铁石般的铁翼挑向一侧。 人虽轻盈,却内力浑厚。 铁翼心中暗暗吃惊。 这个看起来灵如雀鸟的男子,却有着风驰电掣的猛烈内力。 轻灵与刚猛结合得几近完美。 紫雪静静端立于一旁,亦拧眉流露一阵惊讶。 凝蝶怔怔望着王遮山,却只是五味杂陈。 转眼间,王遮山与白刀同向后退而去,眼神中含着淡淡讥诮,被铁翼看了个清清楚楚,他不由心中大怒,“噌”地腾空而起,怒火催着银环,转身飞掠而去。 银环“嗡嗡”低吟,一路逼着王遮山往角落里去。 不料,他却猛地向下一踩,旋转身体,翻身间空中一蹬,陡然向上旋转而去。 铁翼银环已至,却扑了个空。他慌忙后撤劲力,双足发力一沉,向下一踩,落在一张木桌上。 木桌“吱呀”一声,左右一晃,他人未立定,却只见腾飞远去的王遮山,忽的回身,翻转凌厉而来。 铁翼大惊,转身就要去挡,却终究晚了。 白刀闪着寒星,已经来到他的面前,正刺胸口要害。 “啊!”铁翼不禁惊呼一声,发力向后滑去,追命刀尖却撕风而来,点点闪耀冷光。 王遮山飞身而来,刀锋果断,毫不犹豫。 “叮”一声,踌躇满志的雪白刀尖,却陡然迎上了一道闪耀白光,震得王遮山向后一晃。 紫衫飘飘,银穗摇动,紫雪忽然来到二人之间,手中攥着一对冷月般的银钩,钩刃正落在王遮山刀尖。 王遮山骤然遇到着突如其来的凌厉银钩,被她那绵密如针的内力一震,不由“噌噌”向后滑了几尺,敛眉暗惊。 铁翼方才慢慢放下挡在面前的银环,略微吃惊,拧眉瞧着紫雪。 紫雪面沉如水,淡淡道:“还请阁下离开!” 铁翼这才起身,略感狼狈。他掸了掸周身尘土,铁青着脸,瞪着王遮山。 王遮山垂手,刀尖向下,划出一道寒光。他双眼一闪,微微一笑道:“除非你们放了她。”言毕,指了指凝蝶。 凝蝶双目一闪,王遮山似乎是她最后一条活路。 可是,她不愿紫雪受到伤害。 她们是姐妹,胜似血亲的姐妹。 想到这里,她嘶声喊道:“姐姐!你就放我走罢!” 紫雪蓦然回身,望见她惨白如纸的面孔,拧眉苦笑道:“凝蝶!你跟我回去罢!” “你就……放我走罢!”凝蝶颤声哀求道,凄凉垂泪。 “姑娘!”王遮山上前一步,来到紫雪面前,抱拳道:“在下实在不愿干涉你们的事情。只是实在不明白,为什么就不能放她一条生路?” “你懂什么!”铁翼霍然上前,满面怒色。 紫雪微微拧眉,伸手挡住正要跳上前去的铁翼,沉声道:“你不知详情,就不应该发表意见。” “愿闻其详!”王遮山却微微一笑,接道。 “你!”铁翼怒火丛生,沉重身体,猛地向前一倾。 “铁翼!”紫雪轻声斥道,瞧了眼铁翼涨红的脸,正色道:“稍安勿躁。” 铁翼狠狠瞪着王遮山,手中摇晃着闪耀的银环。 残桌断片中,凝蝶微微喘气,泪如雨下,轻声哀求道:“姐姐!” 紫雪拧眉,没有回头。 “姑娘!”王遮山沉声道:“悲天悯人……” 他正欲再说,却猝然瞧见紫雪那含血的绀青双眸,闪烁一阵杀气,令人不寒而栗。 “你到底走不走!”铁翼闷声哼道。 “除非你让她走!”王遮山毫不犹豫道。 紫雪冷冷盯着王遮山,双眼射出两道冷光,幽凄凄闪着血色。 那是一双非常迷幻的眼睛,幽黑中隐约闪着血红光芒,令人不禁望之心惊。 “紫雪!”铁翼怒道:“让我杀了他!” 紫雪微微摇头,叹了口气。 她心中非常清楚,铁翼根本不是王遮山的对手。 而她自己,与王遮山拆上百来招,或许能现端倪。 这实在是个很难捉摸的对手。内力翻江倒海却又难测深浅;身法轻盈,却又招招沉重。 紫雪拧眉,仔细盯着王遮山,心中一阵焦虑。 铁翼却早已失去耐心,他大喝一声,终于从紫雪身后跳了出来,亮出一对银环,再次向王遮山扑去。 王遮山一惊,目光一闪,“噌”地重新提起刀来,正迎向猝不及防的银环。 紫雪凝神不语,默默地望着泪如雨下的凝蝶,紧捏双钩。 起落间,沉重如山的铁翼,翻身跳跃,催着银环,从高处直直扑向王遮山。 煞气沉重,吹散一地烟尘。 王遮山回身后撤,悄无声息。 白刀笔直,寒星闪耀。 那刀尖,仿佛聚集深重杀气,于昏暗店内闪耀夺目,端正刺向大步飞来的铁翼。 微涩的刀把,捏在王遮山手中,冰凉如水;九十九根银丝,纹路清晰,在他手中催生灵气,如意称心。 王遮山翻转手腕,银丝掠过手心,一阵寒意。 刀锋一转,刀尖一寒。 铁翼双环已至,擦着王遮山的刀锋,“噌”一声,冷光溅射,四散开来。 二人劲道与内力相撞,相溶,“呼啦啦”生出一道接顶匝地的气海,波涛汹涌,瞬间将二人吞没其中。 这两人,脸色泛青,均是眉头深皱,对峙一刻,突然被分别弹向两侧。 一瞬间,王遮山撤肘收回白刀,铁翼收腿拉住银环。 “咚咚”几声,两人同时着地,气海“嗡嗡”作响,刀锋震颤,环刃摇动,二人均是猛地气沉下盘,方才立定。 “你!”铁翼面色铁青,回身收势,蓄势再发。 王遮山微微一笑,沉声道:“两位,放了这位姑娘罢!” 紫雪立在原地,双手捏着银钩,手腕微微颤动。她拧着眉头,咬着嘴唇,似乎心思一动。 凝蝶正凄楚地望着她,望着自己从小便无比敬爱的姐姐,嘶声泣道:“姐姐!” 这一声呼唤,紫雪几乎动摇。 “你!”她霍然回身,盯着凝蝶,苦涩道:“你当真不回去?” “不!”凝蝶水凝双目,坚决地摇了摇头,酸楚道:“你和我一起走罢!” “凝蝶!”铁翼愤怒道:“你自己糊涂,难道还要扯上紫雪么?” “铁翼!”凝蝶厉声道:“你才是真正糊涂!你这才是害了姐姐!总有一天,你会后悔的!” 铁翼被她那凄厉神色一惊,忽的一怔,转脸望着紫雪。 紫雪依然紧攥着两只银钩,盯着凝蝶,仿佛在做巨大的决定。 “紫雪!”铁翼喊道:“你带凝蝶走!我来收拾这小子!” 王遮山大喝道:“放了她!” “姐姐!”凝蝶再次哀声道:“和我走罢!” 紫雪敛眉不语,铁翼怒目而视。 王遮山紧握着飞白刀,凝视紫雪。 一时间,四人突然同时缄默。 太阳躲入云中,苍茫天地间,突然一片阴霾。 ------------ 第三十四章 娑婆 “留下邪魂!”紫雪终于开口,一字一字认真道,神色凝重。 凝蝶愣了一下,望着她不容置疑的面孔,一阵失望。 “留下邪魂!”紫雪重复道,一阵怅惘。 她拧着眉头紧盯着凝蝶空洞双目,忽的嘶声道:“你留下邪魂,我放你走!” “紫雪!”铁翼大惊,喝道:“你疯了!” 紫雪没有理会他,兀自缓缓蹲下身去,伸出一只手轻轻落在凝蝶微微颤抖的肩头,哑着嗓子道:“我放你走,你便要走得远远的,天涯海角,永远都不要回来!” 一路逃亡,充满惊恐与愤怒,“永远都不回去”是凝蝶唯一的想法,支撑她一路逃进红雪关。 然而此刻,紫雪用那微微泛着血红的乌黑双眸,温和地瞧着她,终于说出这句之时,她却迟疑了。 那是一种她最熟悉的神色。 那是疼惜,不舍;是痛苦,怜惜。 许多感情交织在紫雪眼中,落在她的脸上。 她不愿一个人走。 “姐姐!”她颤声道,泪痕冰冷,将视线遮得模模糊糊。 “你……”血光蒙蒙的漆黑双眸,闪烁了一下,突然亮起一层薄薄的水光。 姐姐,你哭了么? 凝蝶望着哽咽不语的紫雪,心中沉重叹息一声,旋即苦涩一笑道:“你跟我走罢!” 紫雪轻轻摇了摇头。 许多年前,她们不过是苗寨边上待死的孤儿,如果不是师父,或许早就死在那冰天雪地的山脚下了。 她再一次轻轻摇了摇头,怅惘道:“我不走!” “紫雪!”铁翼大步跳上前来,蹙眉喊道:“你不能放她走!” 紫雪依然没有理会他,静静望着凝蝶布满残泪的面孔,忽的伸出手来,轻轻替她拭泪,酸楚一笑道:“你永远都不要回来!听到了么!” “姐姐!”凝蝶嘶哑道:“不能交给师父邪魂啊!那会害死你的!” 紫雪微微一震,却依然摇头道:“若你不肯交出邪魂,天涯海角,师父也不会放过你的!你知道他的脾气罢!” “我知道。”凝蝶颓然道,垂目望着满地狼藉。 “紫雪!”铁翼大喝道:“若是放她走,师父会饶过你么!” 紫雪蓦然抬头,血光笼罩的漆黑双目,笃定盯着铁翼,沉声道:“你不说,便不会有人知道!” 铁翼一惊,恐惧道:“你……要怎么跟师父交代!” “那是我的事!”紫雪冷淡道,又转向凝蝶,轻抚着她的面孔,柔声道:“把邪魂……给我罢!” 凝蝶凄凉地望着她,终于咬牙从怀里摸出一个绣满银丝的锦囊,默默放在紫雪已经摊开的手掌中,叹气道:“姐姐,你好糊涂啊!为什么就是不愿意跟我走呢!” “凝蝶!”紫雪微微一笑,泫然道:“你我姐妹情分到此为止,愿你好自为之!” 凝蝶蓦然一惊,瞪大双眼,嘶声问道:“姐姐!你不认我这个妹妹了!” “你背叛师门!”铁翼怒喝道:“还有什么脸面叫她姐姐!” 凝蝶忽的大声哭泣,凝噎道:“姐姐!” 紫雪依然没有理会铁翼,望着泣不成声的凝蝶,苦涩笑了笑,淡淡道:“你走罢!” 铁翼气得面色铁青,立在一侧咬牙握拳,几乎将手中银环捏碎。 王遮山只是静静立着,被眼前姐妹情深的一幕震动着。 不知道为什么,他仿佛更能理解紫雪。 那是一种舍我的成全,非岁月洗礼而不能理解的情愫。 他黯然瞧着眼前三人,一言不发。 乌金西沉,苍穹低垂,天就要黑了。 紫雪微微敛眉,将银丝锦囊揣进怀中,毫不犹豫起身,转身往门外走去。 “姐姐!”凝蝶在她身后撕心裂肺喊道。 紫雪一顿,却没有停下脚步,迎着冷风,大步踏出门去。 铁翼愤懑地回头瞧了眼王遮山,又叹气瞧了眼凝蝶,追了出去。 夜幕忽然降临,青空忽然尽染幽黑。 凝蝶怔怔地坐在原地,泣不成声。 漆黑的小店内,王遮山一声叹息,缓缓来到她的身边,俯身道:“你……” 他却无法接下去,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是该安慰她?还是询问她? 一切都显得苍白无力。 那个叫紫雪的姑娘,带走了凝蝶所有的酸甜苦辣。 凝蝶终于放声大哭。 夜空泠泠,冷雾凄迷。 原来,暮春时节的红雪关,夜晚依然刮着料峭寒风,如此清冷。 王遮山微微打了个寒战,身上单衣仿佛全然不足以御寒。 凝蝶亦是颤抖不已,斜照进来的冷月,映亮了她布满泪光的面孔。 “姑娘!”王遮山迟疑了一下,终于道:“你要去哪?” 凝蝶摇了摇头,凝霜月光将她整个吞没,照出她最深的孤独和寂寞。 我们是一样的孤独啊! 王遮山于内心深处苦涩道。 这时候,遮挡后堂的布帘却忽然动了一下,缝隙间露出一个店伙惊恐的脸。 “你过来!”王遮山直直指着他,朗声道。 那店伙蓦然一惊,正欲往后堂逃去,却见王遮山手中晃着一把银光,冲他笑道:“别跑,这钱给你们掌柜的!给我们收拾两间房子休息!” 那店伙是个瘦小的少年,佝偻着瘦削的身子,因听到这句,方才长吁一口气,小心翼翼走回店中。他转身在柜台后摸了一阵,才找出个火折子,依次点亮了屋里的灯火。 一时间,温暖的烛火陆续亮起,跳跃的火色令人倍感安全与从容。 王遮山疲倦的心绪,终于渐渐消散,他静静望着那金黄烛光,苦涩一笑道:“你我一样孤独!” 凝蝶蓦然抬头,不解其意地凝望他的脸。 这是一个英俊的男子。 伟岸的肩,宽阔如山,遮挡了身后的一切;刀锋般锐利的面孔,弥漫着苍凉的神色;星光般明亮的眼睛,满含着最浓的哀伤。 他看起来是如此忧伤,如此孤单,却又是如此决绝和坚定。 凝蝶看不懂他,只是静静望着他,不再哭泣。 见她终于不再流泪,王遮山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气,咧嘴一笑。 “你为什么不问我!”凝蝶忽然道。 “问你?”王遮山盯着跳动的金光,淡淡道:“问你什么?” “问我为什么被追杀?”凝蝶侧脸望着他道:“问我到底做了什么?” “我对别人的过去,没太大兴趣。”王遮山却微笑着摇了摇头,没有看她。 凝蝶凄苦的泪脸,亦不由露出笑意,她摇了摇头,叹道:“你这人很怪。” “你这人也很怪。”王遮山继续望着那烛火道。 “我怪?”凝蝶抿嘴,不解道:“哪里怪?” “我说不出来!”王遮山忽的歪头笑着瞧了她一眼,道:“就是觉得很怪。” 凝蝶忍不住笑了出来,摇头叹气道:“你这人是个呆子罢!” “可能是罢。”王遮山淡淡一笑,伸了伸懒腰,起身往楼上去了。 “你等一下!”凝蝶挣扎了一下,努力起身,一阵疼痛袭来,她不由咬了咬牙。 “你伤得不轻。”已经走上楼梯的王遮山蓦然回头,瞧着她一脸疼痛,敛眉道。 “我知道!”她摇晃了两下,努力往前走了两步,疼得直冒冷汗。 她知道,自己的肋骨已经断了。 “哦,我忘了……”王遮山淡淡道:“你是郎中!”暗金烛火轻轻笼罩着他,勾勒出那伟岸笃定的身影,磐石般从容,令人不由产生一种信赖感。 “你要去哪?”凝蝶往前挪了几步,问道。 “出关。”王遮山淡淡道。 “哦。”凝蝶失望道。 王遮山不说话了,转身往二楼走去。 “咯吱咯吱”,历经岁月的木头楼梯,发出一阵沉重的叹息之声,令夜晚显得更加寂寥和荒芜。 凝蝶端立于灯影之间,默默望着他的背影,敛眉凝思。 巨大的痛疼再次袭来,她不禁颤抖一下,慌忙转身,摸索着,蹒跚于狼藉之中寻找到自己的包袱。 角落里,蓝布包袱已经辨不清颜色,静默着。 凝蝶苦笑着走过去,抓起一阵“叮咚”轻响的包袱,伸手摸出几瓶还未打碎的瓷瓶,还有那包她从不离身的银针。 医者不自医。 然而此刻,她却别无选择。 “啊!”巨大的疼痛令她不由拧眉哀叫。 二楼上,王遮山已经熄灭烛火,静静躺在一片黑暗之中。 海洋般起伏的黑暗,涌动不息,将他深深包围。 他闭好双目,任身心一再沉沦,往那更深更黑的深渊里去。 毫不犹豫,毫不迟疑。 然而,楼下却隐约传来阵阵哀叫,如此凄厉清晰。 他不由拧紧了眉头。 可怜的女子! 他蓦然睁开双眼,凝神细听,不由生出恻隐之心。 良久,哀嚎不再响起,楼下安静了。 片刻之后,空旷中响起一阵“咯吱咯吱”声,是凝蝶缓慢攀上木头楼梯的声音。 “吱呀”一声,对面的门开了,又“吱呀”一声关上。 王遮山忽的坐起身来,蹑手蹑脚走到门口,透过那细窄门缝,瞧见对面那扇门上的窗纸里,烛火亮了又熄灭。 他这才重新躺回床上,终于放下心来。 黑暗再次降临,心神再次沉沦,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 无尽的黑暗中,他兀自蹒跚。 鹅黄长裙,拖曳飞扬,于眼前不断跳跃,却永远也抓不到。 娑婆世界,六道轮回。 无穷无尽! “好端端,盯着个女儿家的物件儿,可不是要给人笑话了!” 那笑声,如此熟悉。 娇俏的脸,再次浮现在他面前。 羽羽! 一声惊呼。 黑暗中,他瞪大双眼,直直坐了起来,却什么也看不到。 四下寂静,幽黑的双眸被无边的漆黑吞没,一丝光亮都看不到。 ------------ 第三十五章 雄关踏花 晴空湛蓝,万里飞云。 云海之上,是人之所思;云天之下,是娑婆世界。 王遮山已经从黑暗中醒来,阳光透过淡黄窗纸照射进来,烟黄色的光散满暗红的木头地板。 鹅黄倩影,早已不知所踪。 凄苦的笑,于干涩嘴角绽放。 他翻身下床,手掬着冰冷的水,濡湿昏沉的脸。 小店内重新恢复整洁,依然人头攒动。 昨日一切,仿佛从未发生。 王遮山缓缓走下楼梯,人海中,一眼便瞧见了凝蝶。 她那水蓝的衣衫,闪耀的银钏,暗淡周遭,令人无法忽略。 此时的凝蝶,已经默默处理好自己的伤口。 从今后,她只能自己照顾自己,紫雪已经离开了。 一个高大的人影轻轻在她面前落座,悄无声息,从容笑意,正照着她怅惘的脸。 “你吃什么?”她指了指自己碗里的面条,问道:“面条?” “我想喝酒。”王遮山展颜一笑,英武双眉闪耀着刀锋一般的光彩。 “大清早的……喝什么酒……”她叹气敛眉喃喃道,低头继续吃自己的面条。 他却饶有兴趣地看着她,忽的笑道:“不错!” “不错什么?”她抬起双眼,蹙眉问道。 “大口吃饭,说明你已经没事了。”他淡淡道。 窗外阳光很好,小店依然大敞着所有的窗,将明媚天光一并放进来。 天光映亮了凝蝶的脸,依然是韶光熠熠。 王遮山静静望着她,忽然起身往店外走去。 凝蝶一惊,慌忙将最后一口面塞进口中,追了出去。 “喂!”她站在门口,对着王遮山高大的背影喊道:“你还没吃饭!” 王遮山回身淡淡一笑,摇了摇头,道:“不吃了!我有干粮。”说着拍了拍身后的包袱。 凝蝶眉一敛,忽然道:“带上我罢!” 波澜兴起在微微荡漾的星眸中,王遮山轻轻皱起了眉头。 “带我走罢!”凝蝶一字一顿道。 王遮山静静不语,阳光在他身后绽放。 他的表情却非常凝重,阴云密布。 水蓝色的纤瘦身影,瞬间吞没于铺天盖地的暖阳中,显得那般孤独无助。 他的心,忽的微微一动。 “我这一路……”他迟疑了一下,皱眉接道:“或许很险恶。” “那又如何?”凝蝶往前走了几步,反问道。 王遮山沉默了。 问得好! 那又如何? 既然处处都是江湖,既然时时都在奔走。 和谁在一起,去哪里,又有什么分别? 他忽的展眉一笑,神色温暖。 “你同意了罢?”凝蝶笑道。 “大概是罢。”他无可奈何地摊开手,笑了笑。 孩子一般的欢愉笑容,瞬间爬上她灰暗的面孔。 天地之间,瞬间灿烂明媚。 原来四周正是花海荡漾。 斑斓色彩,于参天古树下摇摆轻笑,放射出夺目光焰。 真美! 王遮山望着那些花,心中暗暗赞叹,突然伸出手向凝蝶摆了摆,笑道:“走罢?” 银钏“叮咚”,水蓝衣袂随风飘扬,凝蝶盈盈而至,来到他的身旁。 “你还敢出关么?”他忽然笑问道。 “出!”凝蝶方才明亮的双目,忽然暗淡下来,她神色忧虑道:“我要回去找姐姐!” “你还找她?”王遮山略略一惊。 这分明是恩断义绝后的第一天。 然而,凝蝶坚定地点了点头,阳光掠过她乌黑的长发,泛着一种奇妙的色彩。 “迟早,我要救她出来!”她决然道。 王遮山没有听懂,迷惑地摇了摇头。 凝蝶望着他,勉强一笑道:“迟早,她会懂我的苦心!” “哦……”王遮山点了点头,却还是没懂。 翻身上马,二人一同羁马慢行,缓缓出了红雪关那崔巍的城门。 清风徐徐,烟尘轻扬。 “红雪关”三个字,于风烟中岿然不动,于晴空中沉默不语。 这便是一座雄关的品格。 安静,寂寞。 王遮山自那漫长的城门洞内穿过,感到一阵凄凄寒意。 开口处,亮着明朗的光,是近在眼前的苗疆。 凝蝶勒着马,与王遮山比肩前行,心中思绪万千,那明亮的开口,昭示着她再次走回了红雪关。 重回红雪关,是义不容辞的责任。 她要带紫雪回来,千刀万剐,在所不惜。 她要将紫雪,从那万劫不复的毒坑里带回来,刀山火海,亦毫不迟疑。 不久之后,红雪关已经缓缓消失在二人身后,漫天飞花,铺满道路。 湛蓝碧空下,花海无垠,古树比肩。蓝、紫、红、黄……无数的色彩重叠错落,于二人眼前铺展,一路远去,美得惊心动魄。 王遮山不由暗暗心惊,被眼前美丽震撼。 这是多么灿烂的美,绚丽的美,华丽得无可比拟。 心神一荡,他不由微笑了。 凝蝶望着熟悉的接天花海,仿佛是一个轮回之后,再次回到原点。 逃不出的红雪关啊! 她心底里一声叹息,缓缓展开了眉头。 “蓝瑛谷怎么走?”王遮山忽然问道。 “你要去蓝瑛谷?”凝蝶似是微微一惊。 “怎么?”王遮山亦是略微一惊。 “你去找孟谷主?”凝蝶道。 “嗯。”王遮山点了点头。 如今,孟庆丰是蓝瑛谷谷主,妙手回春,名动红雪关内外。 没有人知道,他便是昔日的毒王。 就算是王遮山,也不明白他突然出关的理由。 既然是斩断前尘,将自己埋没于中原葱茏之中,为什么又要跋山涉水,回到从前? 他不懂曲天。就算是翻遍昔日毒王所有的典籍收藏,亦不能明白分毫。 曲天,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你认识他?”凝蝶忽然拧眉问道。 “嗯。”王遮山依然点头。 凝蝶情不自禁叹息一声,接道:“他真真是个奇人!” “他确实是个奇人。”王遮山微笑道。 “他为什么要出红雪关?”凝蝶好奇道。 “不知道。”王遮山摇了摇头。 “真是奇怪!”凝蝶奇道:“据说从前他在江南,也算是富甲一方,不知道为了什么,忽然就出了红雪关!” “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缘由罢!”王遮山却淡淡道,眼睛望向遥遥接天的花海,似乎并不关心这个话题。 “他出关后,”凝蝶接道:“先去拜访了大名鼎鼎的药王……” “天苗门掌门?”王遮山忽的转脸问道,双目微动。 凝蝶点了点头,讶然道:“你知道天苗门!” “药王声名远播……”王遮山淡淡一笑道:“就算是到了东海,也赫赫有名罢……”他的神色忽然变得非常玄妙。 药王,毒王…… 忽然之间,王遮山从两个奇妙对应的名字中,读出了宿命的味道。 曲天出红雪关,是因为药王。 几十年前那场惊天动地的雪山对决,至今都是整个江湖津津乐道的话题。 传说中,毒王败北,从此消失。 人们都说,毒王已经死了。 现在,昔日的毒王重回天苗门,是为了什么? 王遮山遽然觉得心中一沉,脸色变得很难看。 凝蝶瞧着他陡然发白的脸,不由关切道:“你不舒服?” 王遮山勉强一笑道:“饿了!”随手从身后摸出个冷馒头,大嚼起来。那神色,仿佛是在享用盛筵。 然而,他忽的眉头一拧,却是被那干硬的馒头噎着了。 凝蝶瞧见那英武的脸,突然露出个狼狈的神色,居然是被馒头噎到了,不由“噗”地笑了,慌忙取出个水囊送到他手边道:“噎着了罢!” 王遮山开怀一笑,哭笑不得点了点头。 “要是没有我!”凝蝶笑道:“你岂不是噎死了!” “还真是!”王遮山饮了几口,方才说出话来。 凝蝶接回水囊重新放好,忽然回头道:“谢谢你收留我。” 王遮山似是一怔,旋即笑道:“谢什么!”他的神色颇为随意,只是淡淡打趣道:“若没有你,刚才我就噎死了!该我谢你。” 凝蝶不由再次笑出声来。 然而,王遮山望向那遥远的天边,仿佛于无尽花海中寻找着什么。 凝蝶瞧着他仿佛随意淡漠的脸孔,心中明白,这是个戴着面具的男人。 透过那不羁的恣意和淡漠,她看到了深重沉厚的忧伤和落寞。 是什么让你如此忧伤? 凝蝶凝视他的侧脸,心中默默问道。 王遮山没有回头,他的视线湮灭在花海的尽头,纷乱的神思,被漫天的斑斓与风影包围,轻轻送往更远的苍穹。 飞白刀在侧,纵马花海,一切本是晴好温暖。 师父啊!我来了! 他心中沉沉一声,对屠风扬默默道。 仿佛蓝瑛谷的入口,才是他精神的归宿,是他跋山涉水也要追寻的地方。 那里有屠风扬,有他的救赎。 “你还要去找姐姐么?”他忽然回头问。 他的眼睛,闪烁泪光,在晴空下泫然动人,正望着凝蝶那凝结忧郁的眸子。 浓稠的哀思,积满那本该无忧的眸中,忽的一闪,将他的目光穿透。 “嗯。”凝蝶缓缓点了点头,接道:“这世上能救她的,也许就只有我了。” 王遮山听出了苦涩,也听出了决心,他理解地点了点头,突然问道:“我来帮你罢?” 凝蝶似是一惊,顿了一下,慢慢摇了摇头,苦笑道:“与你无关!” 王遮山没有再说话。 天地广阔,漫漫人生,做什么样的事情,才不算虚度,才算是没有辜负年华? 我来帮你! 他心中坚定地想,却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静静望着她,微笑了。 凝蝶感激地笑了笑,呵斥一声,轻踹马腹。 骏马嘶鸣,踏花而去。 天地间早已是花海奔腾。 ------------ 第三十六章 蓝瑛谷 纵马数日,王遮山和凝蝶终于望见了蓝瑛谷。 那神态奇绝,仿佛人间仙境的神医之谷。 二人于谷口翻身跳下马背,牵着马缰,仔细端详着“蓝瑛谷”三个靛青大字,俊逸落在一块姿态奇美的巨石之上,于淡紫落英间闪耀着玄妙光华。 谷口有一玉面童子,白衣猎猎,端立于满地淡紫落花之间,惊为天人。 “来者何人?”那白衣童子上前问道。 “王遮山,前来拜见孟谷主!”王遮山松开马缰,抱拳道。 站在蓝瑛谷口,眼前只有两种颜色,湛蓝的是天,莹紫的是花。 恍若人间之外,奇美妙境。 王遮山不由暗自赞叹,一旁的凝蝶早已看得痴了。 她早就听说过,蓝瑛谷种满了紫霜花,漫天尽是落雪般的浅紫飞花。 然而此刻,面对着真正的蓝瑛谷,她还是不由看呆了。 这是何等壮观的人间佳境,飞雪般的紫霜花,自参天古树顶端纷纷落下,弥漫于整个苍穹之间,仿佛来自天际深处。 “原来是王公子!”白衣童子嘻嘻笑道。 “怎么,你知道我?”王遮山微微一惊。 “正是师父,命我等在此等候公子到来!”白衣童子玉琢般的面孔,露出彬彬有礼的笑容。 “谷主怎么知道我要来?”王遮山惊讶道。 白衣童子微微一笑,道:“露毓姑娘已经捎信来了。” “哦。”王遮山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千里之外,忽然想起露毓,不免感到怅然。 哪怕是离开了,亦活在露毓的关切中,如同往昔。 他不由叹了口气。 白衣童子见他叹气,只道他旅途劳顿,旋即道:“我这就去禀报,由大师兄带二位前往紫州!” “紫州?”王遮山不解道。 “正是。”白衣童子微笑道:“师父住在紫州!” “哦。”王遮山感激笑道:“你是孟谷主的徒弟?” “在下飞羽,是谷主的四徒弟。”白衣童子笑道:“玄阙是大师兄!” “有劳了!”王遮山再次抱拳谢道。 白衣童子微微一笑,飘然而去,身后落英缤纷,浅紫迷蒙人眼。 “真美啊!”凝蝶望着飘落繁花,不禁赞叹道。 “这是什么花!”王遮山抬头,紫色花瓣纷纷落在他的脸上,淡淡花香,甜而不腻,荡漾着令人迷醉的美好滋味。 这种花的香味,能令你想起人生中所有美好的片段。 “紫霜花……”凝蝶喃喃道,兀自沉静于美好的回忆中。 小时候,苗寨边上也有这样一片紫霜花树林,她与紫雪最喜欢穿梭其间捉迷藏。 那是一段何等美好的回忆啊! 她扬起美丽的脸,缓缓闭上眼睛,任落英轻轻拂面,任花香包裹万千思绪。 这种花,名叫紫霜花,长在大树上,常年绽放,亦是一种奇妙的药。 “紫霜花……”王遮山默念着,微笑道:“好美的名字!” “世界上最美的花!”凝蝶微微一笑道:“也是救命的花!” “救命……的花?”王遮山讶然。 “是啊!”凝蝶笑道:“花可入药!” “哦……”王遮山笑道:“我又忘了,你是个郎中!” “怎么,不像么?”凝蝶笑问。 “像……”王遮山盯着她清秀年少的脸,忽的大笑道:“不像……” “你!”凝蝶一时语塞,敛眉捶打他宽阔的肩膀,佯怒道:“谁说不像!” “真不像……”王遮山笑得前仰后合道:“怎么看都像个绣花姑娘!” “你!”凝蝶皱眉,转脸不再理他。 这时候,自落英深处,迎面而来一个白衣飘飘的男子,正缓缓勒着一匹雪白的骏马。 他越走越近,白袍胜雪,衣袂于落英中飘动,随着白马的步伐轻摇。 他从容来到王遮山与凝蝶面前,翻身下马,抱拳温和道:“玄阙在此恭候多时了!” 苍白如玉的面孔上,刀裁般的剑眉下闪烁着一双温情如水的眼睛。 那一定是世界上最温柔的眼睛,凝蝶不禁想。 当真是君子温润如玉,王遮山亦不由于内心深处惊叹。 “多谢!”王遮山抱拳谢过,问道:“谷主和夫人可好?” “一向不错。”玄阙道,安静的眼神在一片浅紫颜色中显得格外明亮却又非常温柔。 “……我师父……还好么?”犹豫了一下,王遮山终于鼓起勇气问道。 他很想知道屠风扬的情况,然而,他又害怕知道。 玄阙望了他一眼,温和笑道:“身体一向很好,虽然……”他微微敛眉,道:“虽然还是没有意识……” 王遮山的眼睛暗了下来,下意识地攥紧了腰间冰冷的刀把。 那是飞白刀,惊天地泣鬼神的飞白刀,也是屠风扬朝思暮想的那把飞白刀。 就算不是本来那把,他也还是带来了,将这半真半假的飞白刀,带到了师父的身边。 “不过……”玄阙略微沉吟,宽慰他道:“师父正在制一味新药,或许有效……想来不过是时间问题……”他忽的转过脸,瞧见了凝蝶凝望着他的脸,接道:“假以时日,总会见效。” “正是……”凝蝶忽然接道:“所谓‘金诚所至,金石为开’!医术也藏着如此玄机!” “姑娘也是……”玄阙明亮的眸子掠过一丝惊讶,微笑道。 “郎中……”凝蝶笑道:“怎么,不像?” 玄阙微微一笑,俊朗的面孔闪烁着一种与众不同的光芒。 这个男人,只要一笑,纵然是站在飞霜间,也能将风雪融化。 “他可是说我不像呢!”凝蝶指了指王遮山,撅嘴皱眉道。 玄阙依然微笑着,摇了摇头道:“我却觉得姑娘很像……” 凝蝶忽的脸一红,故作轻松哈哈一笑,道:“还是你有眼光啊!”回头瞪了王遮山一眼,佯怒道:“有眼无珠啊!” 王遮山本是愁肠百结,见眼前情境,却也不由咧嘴一笑,叹道:“我还真有眼不识泰山啊!” 三人同时笑了。 王遮山笑得爽快,天地清朗。 玄阙笑得温和,一片暖阳。 凝蝶的笑,充满了这世上最美的纯净。 “请随我来!”玄阙做了个“请”的动作,等王遮山和凝蝶上马之后,自己方才翻身上马。 袍裾飞展,落花静美。 白衣童子飞羽,于三人身后静静恭送。 三人拜别飞羽,并排沿着那铺满紫霜花的模糊大道,一路往谷内去了。 一路上,尽是紫花飞舞。盈盈碧草间辗转着潺潺流水,澄澈如镜,倒影着谷内湛蓝的青空。四面是青葱高山,山顶上却覆满皑皑白雪,险峻奇绝,如同天然的屏障,封存谷内安宁。 绝美仙境中,有数不清的奇妙鸟类,五彩羽翼,时而飞上高天,时而又穿梭林间;草地上,奔跑着灵巧的小鹿和白兔,雪豹于深林间出没,于紫色缤纷落英间若隐若现,双目闪烁着夺目的光彩;高山霜雪中,时时传来雪鹰的嘶叫之声,空灵遥远,仿佛是苍穹之下最深沉的呼唤。 王遮山与凝蝶,均是四面观看,目不暇接,完全被眼前的奇景震撼了。 玄阙微微笑着,静静羁马前行,与二人并排。他深知这二人为谷内奇景所感,便索性闭口不言,不去打扰他们雅兴。 走了许久,穿过几道白玉拱桥,漫天落英依然如泣如诉,未曾停歇。 二人在玄阙的带领下,在静如天镜般的湖边下马,于青草葱葱的岸边登上兰舟,往水中央的小岛划去。 那方小岛,端立于清澈见底的湖中央,亦是覆满紫霜花,远远瞧着,是一座浅紫的孤岛,因此得名“紫州”,是孟庆丰夫妇的宅邸。 王遮山立在船头,遥望远方,彼端青空已被漫天撕裂飞扬的红霞染透,金色夕阳正在缓慢下沉,天就要黑了。 凝蝶安静坐着,怔怔望着自己落入水中的倒影。涟漪阵阵,自前行的船边飞散开去,将她苦涩的倒影打乱,聚合,再打乱,周而复始。 那倒影,忽然变得非常模糊。 玄阙握着船桨,静静往湖心划去。他的目光,隐藏在渐渐暗淡的天色中,默默注视着凝蝶孤寂的侧影。 这是个心里藏着重重苦楚的女子。 他心中暗道,透过那宛若轻快的神色,他只读出了深深的忧伤。 是什么,让你如此忧伤? 他不由自主于心底深处关切问道。 王遮山收回目光,湖中央安静的小岛,已经越来越近,露出了重叠院落的白墙青瓦。哪怕是到了红雪关外,青夫人对江南的爱恋,也体现在每一个细节中。 这座院落,分明就是江南的缩影,那是青夫人对江南的眷恋。 王遮山不禁苦涩地想,青夫人留恋江南,师父又何尝不是? 此刻,他和屠风扬,仿佛只隔了最短的一段水路,千山万水的跋涉,仿佛终于到了尽头。 他不由握紧了刀把,那冰冷的感觉,与从前每一次并没有什么不同。不同的是,他感到了一种震颤。 不知道是他在震颤,还是刀在震颤,他们仿佛同时失控,动容不已。 凝蝶似乎是感到了他的不安,忽然起身到他身后,低声道:“你……” 王遮山蓦然回身,坚毅而淡漠的双眼,居然闪着泫然泪光,凝蝶不由微微一惊。 远天早已沉默,暗影扑面而来。 最后的金红霞影,荡荡消散空旷的天地之间,暗蓝苍穹,忽然绽放灿烂星海。 映满星光的泠泠湖水,闪耀着奇妙的点点蓝光,反照着三人表情各异的脸。 星光璀璨。 王遮山不由叹自己,总在特别的时刻,被一片星瀚包围。 这到底是的他的宿命,还是他的奇遇? 兰舟已经靠岸,落花正在脚边微微飘荡。 ------------ 第三十七章 笑碎满园月 清风徐徐,凉意阵阵。 王遮山一脚踏入落花间,心中忽然非常急切。 “请随我来。”玄阙最后上岸,拴好兰舟,为二人引路。 夜幕初垂,天地幽暗,繁花间弥漫淡淡月光,浅黄朦胧。高拔白墙上,落满鱼鳞般的交错青瓦,光彩流转,与江南最常见的宅子并无二致。 乌漆大门,于月色中沉默,红灯一对,在门楣两侧微微飘动,照见两个大字。 白园。 王遮山抬头,望见那一对红彤彤闪耀的灯,突然失去了前进的勇气。他立于灯下,手握冰冷刀把,忽然轻皱了眉头。 玄阙似乎并没有注意到王遮山的怯意,径直上前拍门,朗声道:“王公子到了。” 凝蝶默默往前走了几步,来到王遮山身旁,静静望着他犹豫怅惘的侧脸。 一线光亮,大门缓缓开启,露出一张俏生生的脸,眉清目秀,顾盼生姿。 “怎么是你开门。”玄阙微笑道:“老钱呢?” 开门的是个芳华少女,天真眉目,粉脸被红灯映得妩媚动人,双目含露,正笑吟吟望着玄阙,道:“我可一直在院中等你们呢。” “哦。”玄阙道,将王遮山从身后让出,接道:“王公子来了!”又瞧了眼凝蝶,微笑道:“这位是凝蝶姑娘。” 那少女却俏脸一冷,瞧了眼凝蝶,忽然不说话了。 女人向来有天性中的敏感,彼此间总能产生旁人不能觉察的感应。 凝蝶于那少女忽然冷了的眼中看出两件事。 一,这姑娘不怎么喜欢自己。 二,这姑娘喜欢那个叫玄阙的男人。 她旋即笑着对那少女行礼,微笑道:“姑娘……” “我叫裂玉。”那少女打断她道,却又忽然一笑,露出两个好看的深深笑涡。 王遮山和玄阙仿佛并没有注意两个少女之间的微妙交流,只是一前一后,先踏入院中。 方才还提高警惕,神色冷冷的裂玉,仿佛又于那一笑之间放下了结缔,忽然笑吟吟将凝蝶往院中迎,口中笑道:“快来!” 凝蝶哭笑不得地点了点头,心中叹道:这姑娘是个真性情的纯粹人。 喜怒只在瞬间,却全不掩饰。 她忽然有点喜欢裂玉了。 冷月缠绵灰云,清光散满庭院。 院中种满了白瓣木槿,静静吐露芬芳;月色如泣如诉,笼罩重叠花丛。 凝蝶静静跟在裂玉身后,沿铺满鹅卵石的曲折小路前行,穿过两侧郁郁花树。 堂中灯火通明,孟庆丰早已亲自迎了出来。 红灯彤彤,映亮了他素来平淡却雍容的面孔。 孟庆丰仿佛还是嘉兴不霁楼的老板孟庆丰,依然是笑容可掬,宽厚温和的模样。 只是一身华服早已换做了月白的布袍,朴素却飘逸,完全是另外一种风骨。 青夫人静静伫立在他的身后,依然是无环无佩,蓝裙素净。 “三少爷!”孟庆丰袍裾生风,大步而来,早已伸出双手,稳稳扶住就要下拜的王遮山,双手有力,将他顿于半空,朗声笑道:“可来了!” “孟老板!”王遮山似是凝噎,皱眉笑道,瞬间感受到孟庆丰双手间那沉着绵长的劲力,厚重笃定。 “孟夫人……”王遮山抬眼望了眼青夫人。 “快进来罢!”青夫人微微一笑,双眼一闪,胜似千言万语。 王遮山心中的疲倦苦楚,没有人比她更了解。 王遮山起身,跟着孟庆丰与青夫人,先后迈进堂中。 突然间,于那灯火辉煌中,王遮山腰间陡然银光一闪,立刻引起了青夫人注意。 暗淡刀鞘,朴素无华,却闪耀着慑人冷光,刀把上隐隐一圈清光,赫然是丝丝紧缠的细密银丝。 飞白刀! 青夫人双眉淡淡一敛,心中微微一惊。 露毓果然造了把飞白刀。 她果然愿为王遮山做任何事……就像……年少时的褚墨绒。 女人啊! 青夫人心中一声叹息。 众人已经纷纷落座,堂中四角的青瓷盆中,载着郁青的六月雪,葱茏清雅,虽未到开花季节,却已经清新动人。 小鬟端来茶水点心,便依次退了出去。 孟庆丰做了个“请”的动作,口中笑道:“尝尝我的碧螺春,从江南带来的!” 王遮山感激地笑了笑,端起茶盅,任一捧清香温暖的茶雾,濡湿他冰凉的面孔。 玄阙坐在一角,脸上笑容安静。 裂玉坐在他身旁,斜睨了他一眼,笑道:“大师兄昨日没去凌湖采药罢!” 玄阙双眼微微一动,微笑道:“没有。” “难怪……”裂玉自言自语道,秀眉微蹙。 “怎么?”玄阙不解道。 “这丫头,拉着馀墨在湖边等了你一下午呢。”青夫人端着茶盅浅浅笑道。 “师娘!”裂玉脸一红,扭过脸去不再说话。 “你成日里守在云颠,裂玉想见见你都难……”青夫人继续笑道。 “师娘!”裂玉的脸彻底红了。 玄阙那澄澈如水的安静双目,蓦然荡漾一丝涟漪。然而,波澜微兴之后,便很快恢复了平静。他微微一笑,淡淡道:“云颠那些雪鹰,总要有人喂。” “你遣童子喂它们便可,不一定非要亲自前往……”孟庆丰呷了一口茶,笑道。 “师父说得是。”玄阙微微一笑,双目温柔闪动,接道:“只是,这些雪鹰已经与我熟识。换了人,怕它们认生……” “笑死我了!”裂玉听到这句,却忽然大笑,梨涡深深摇动,瞬间便笑得喘不上气来。 她的笑,可谓爽朗豪气,惊得一屋子人都瞪着她。 纵然如王遮山般愁思抑郁,听到这阵子笑,也不由瞧着她,跟着笑了起来。 女子中,向来极少有如此纵情恣意的笑声。 凝蝶歪着头,瞧瞧望了眼裂玉那豪气俏丽的笑脸,却觉得非常喜欢。她几乎一瞬间便喜欢上了这个女子,喜欢她绝不娇柔做作的真性情。 玄阙瞪着裂玉,哭笑不得摇了摇头,叹道:“可笑?” “太可笑了!”裂玉笑得前仰后合,眯着双眼不看别人只是笑。桃红色的觳纱长裙,露出她粉颈边一圈绣满暗金花纹的月白领口,映着她那纯真纵情的笑脸,显得格外动人。 凝蝶终于不由自主跟着笑起来,觉得这个女子实在有趣。 青夫人微笑,疼惜地瞧了眼裂玉道:“这丫头就是个疯癫性子!我看是改不了了!” “改不了了!”孟庆丰摇头叹气,眼中却含满疼惜笑意。他端着茶盅,朗声大笑,落在裂玉身上的,是父亲的目光。 孟庆丰没有孩子,向来对四个徒弟视如己出,裂玉又最是纯真娇憨,令他疼爱。 “傻丫头!”青夫人叹气笑道:“你这般疯疯癫癫,看到时候谁敢娶你呢!” 裂玉却全然不闻周遭,继续笑着。 若他人这般癫狂,恐怕只会惹人厌烦。然而,裂玉却天生有一种令人疼怜的魔力。任你是谁,都能瞬间被她的快乐感染。 一时间,堂中气氛轻松许多,哪怕是面色凝重的王遮山,亦觉愁思消减几分。 “老远就听见你那笑声了!” 忽然,门外传来一个女声。沉稳从容,显然亦对堂中笑声感到哭笑不得。 “姐姐!”裂玉蓦然止住笑声,忽的睁开水灵双目,起身便往门口跑去。 月色与灯火交织,洒落门口,照亮一个玲珑身影。墨色长裙,鲜红窄袄,衬得她面色皎皎,英武双目,闪着俊朗光彩,比男子更果断爽快。 “姐姐!你怎么才来……”裂玉赶上去,牵起那女子素白的手,笑嘻嘻道:“王公子都到了。” “师父,师娘!”那女子上前先拜过孟庆丰与青夫人,旋即来到王遮山面前,浅浅一拜,笑道:“王公子可算来了,露毓小姐信儿一来,师父师娘便天天盼着,遣飞羽于谷口等你!”她盈盈一笑道,双眼却颇显疏离。 “我这心中,真是不安得很。”王遮山起身抱拳笑道。 “这位是?”那女子淡淡一笑,向凝蝶拜了拜,道:“跟王公子一起来的罢!” “小妹凝蝶,见过姐姐!”凝蝶起身,笑拜道。 “都别客气了!”青夫人放下茶盅笑道:“都是自家人,这王公子是你屠大爷的三公子,比玄阙年长,你们喊他大哥便是了!” “遮山哥哥!”裂玉龇牙一笑,俏脸绯红。 “这丫头是老二,叫馀墨!”青夫人指了指黑裙女子,笑道:“年长些,不似裂玉那般疯。” “馀墨姑娘!”王遮山朗声笑道。 馀墨笑着点了点头,忽的瞧了眼站在最后的玄阙,笑道:“师兄也在。” “是大师兄去接遮山哥哥来的啊!”裂玉笑吟吟拉着馀墨的手,道:“你忘了么!” “馀墨去龙峰了?”玄阙温和一笑。 “嗯。”馀墨点了点头,拉着裂玉走回堂中,缓缓坐下道:“龙峰上望春花快开尽了,我带几个丫鬟去瞧瞧。” “方才,裂玉在笑什么?”她忽然问道。 玄阙微皱眉头,苦笑道:“不知道啊。” 孟庆丰与青夫人却只是抿嘴笑。 “我笑大师兄啊!他说那些雪鹰认生!”裂玉努嘴道:“怕是没了大师兄,雪鹰都要饿死了!”她说着,又兀自笑了起来。 玄阙苦笑,摇了摇头,叹道:“是了,是了,原来裂玉在笑这个……” 馀墨亦笑着摇头,瞧了眼裂玉,缓缓坐下,接过丫鬟刚送进来的热茶,问玄阙道:“原来是去云颠了,那些雪鹰还好么?” “十四只,全部都好好的!”玄阙微笑道,呷了一口茶。 “这些鸟,当真是通人性。”孟庆丰笑道。 “是大师兄的好朋友么!”裂玉撅嘴笑道,转身坐回椅子,端起茶盅,一脸娇笑。 众人纷纷回身落座,说笑了一阵子,仿佛谁也不愿刻意提及屠风扬。 王遮山静静坐着,望了望堂中众人,终于轻声道:“我师父……” ------------ 第三十八章 踏湖惊舟 风吹过敞开的门,忽的“吱呀”一声。 众人都瞧着王遮山,却无人开口。 屠风扬到底能不能再次醒来,没有人知道。 王遮山凝重目光,缓缓扫过众人,沉沉叹了口气,道:“但说无妨。” “遮山兄……”玄阙只好起身,来到王遮山面前,宽慰道:“屠大爷的病,非要花时间不可……” 孟庆丰皱眉不语,慢慢放下手中茶盅,面色忧虑。 倘若把一切交给时间,有时便只是自欺欺人。 青夫人向来疏离淡漠的面孔,亦陡然流过一阵怅惘。 将近一年治疗调养,却依然收效甚微,屠风扬虽然渐渐恢复气色,却依然神思不清,不闻周遭。 有时候,青夫人会情不自禁想,或许永远都不能清醒过来,对屠风扬是件好事。 盐路风霜二十余载,屠风扬早已筋疲力尽,却从来不敢休憩分毫。只因那争霸江湖,从不给人喘息片刻的机会。 你若退后一分,便立刻有人上前十步,将你逼向绝路死巷。 如今,失去知觉的屠风扬,终于可以好好歇息了。 对他来说,或许是幸运。 青夫人敛眉沉思,全然没有留意眼前情境。 王遮山瞧了眼玄阙,又将目光挪回到孟庆丰脸上,急切期盼的神色,令孟庆丰不忍开口。 “遮山兄……”玄阙继续道:“你要相信师父的医术……” “我信……”王遮山苦涩地点了点头,嘶声道:“我只是……” 他忽然说不下去了,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孟庆丰对屠风扬,必然是倾心尽力,他还能说什么? 孟庆丰沉吟片刻,忽然道:“不如今晚先这样,都歇息罢?” 王遮山明白他的良苦用心。 从进入白园到现在,众人似乎都在刻意回避关于屠风扬的话题,自然为的是让王遮山少伤神。 青夫人点了点头,道:“遮山走了这一路,也累了,还是早点歇息罢!你师父……”她迟疑了一下,道:“也吃过药睡下了……” 王遮山感激地点了点头,勉强一笑,眼睛疲倦而灰暗。他缓缓起身,拜别众人,随着丫鬟,暂且在白园住了下来。 紫州的夜晚,寂静非常。寥落月光,从容映亮满园重叠的花丛,也映亮了午夜缓缓升起的白雾。 那些雾气,浅白迷蒙,细密交织,渐渐笼罩整个庭院。 月光透过青白窗纸,朦胧落在地板上,光束中跳跃荡漾尘埃,忽浓忽淡。 王遮山愁思万千,完全睡不能入眠。夜深露重,他辗转翻身了大半个夜晚,最后将目光定格在那几束青白冷光之上,盯着其间悬浮尘埃,方才神思稍稳。 尘埃。 青色光束中,尘埃浮在半空,忽而轻轻触碰彼此,忽而又分散开来;有时飘在上,有时沉在下。 青色的,不知是月光,还是窗纸滤过的光色,那么冷却又那么浑浊。 不知道是光本身浑浊,还是尘埃浑浊了光。 此时此刻,屠风扬就静静躺在白园的某间屋内,宛若超脱了轮回。 江湖啊! 王遮山盯着那些尘埃,那一束束烟凄凄的冰冷光柱,心中忽然深深叹息,疲倦不堪,双目几近泫然。 师父啊! 他忽然双手掩面,紧紧敛眉,闭上了眼睛。 他知道,自己不过是在逃避。 见过了屠风扬,人生依然于江湖飘荡,他还是要重入红雪关。 在这之前,要帮凝蝶完成心愿。 他忽然想到这个问题,虚空中左晃右荡的心,方才略微靠岸,找到一个方向。 无论如何,他要帮凝蝶找到紫雪。 想到这些,他缓缓放下了手,双目微阖,似乎有了一丝倦意。 白园中,冷雾凄凄。 一个玲珑身影正兀自端立于幽香木槿花丛中,仰望着远天冷月。 月光涣散,整整铺满一方天,星光暗淡,颗颗欲坠。 园中一切,镀上了一层淡青冷色,泛着寒光。 春将尽,深谷中的紫州,却依然弥漫料峭寒意。 寂寥身影,正是凝蝶,她记挂紫雪安危,彻夜不能入眠,愁思不解,只好穿戴整齐,于园中漫步,以排解哀愁。 冷月下,千丝万缕的牵挂与惆怅盘结于凝蝶心中,令她无法安宁。 忽然,她双目一闪,陡然腾空起身,越过白园的重叠青瓦,飞掠而出。 白园外,花香寥落,落英飞舞。 凝蝶双脚轻灵落地,四下寻找来时小舟。然而,她沿着湖畔找了好一阵子,也没有看到船的影子。 她踮脚望向开阔湖面,见对岸尽是树影重重叠叠,于清风月晕间轻轻摇摆。 这仿佛是一段不太遥远的距离,她仔细打量一番,遂一咬牙,对着彼岸,飞掠而去。 此时此刻,湖中央,一只轻舟却正安静泊于水面,暗淡月色中,似有一人躺在舟内,仰面望向辽阔天空。 忽然,湖面荡漾,船身陡然一晃,阵阵涟漪散开。 船中人猛然坐了起来,向船侧望去。 夜色空蒙,冷雾飞溅。 一个轻灵剪影,被月光衬得纤细修长,剪影般于清风中飞动,两腿摇摆,擦着清凌凌的湖面,急速飞掠而去,惊起满湖水花,如细雨落在船中人脸上。 船中人霍然起身,双足轻轻一点,轻舟摇晃,人已经腾空而去,追着那轻灵迅捷的身影,一路贴着幽蓝湖面,往对岸飞去。 紫州对岸,正是落英堆叠,凝蝶一脚落在上面,顿感一阵轻柔,她不由皱了皱眉,伤感涌上心头。 残花落泥淖,足落轻践踏。 花魂可叹! 她忧伤想着,顿了顿双足沾染的湿气,正是方才以轻功掠过湖面时沾上的湖水。每一次于半空蓄力,她双足点落于湖面,借力间便濡湿了鞋子。 忽然,身后一阵压迫,一个高大黑影出现在她身后。 她心中一惊,蓦然回身。 身后人高大魁梧,两只温和的眼睛,于泠泠夜色中闪耀着明快神色,却是玄阙。 原来,这夜众人散去之后,他见天色已晚,又不想留在白园叨扰师父师娘,便索性将来时小舟泛至湖中央,准备过夜。 只是,这夜月色格外朦胧美好,令他雅兴大增,不忍入睡辜负了美景,便将双臂枕在脑后,仰望辽远夜空。 恰好凝蝶出来,寻不到船只,便只好踏水而行,却偏偏惊扰了玄阙月夜泛舟的雅兴。他看不清人脸,又怕院中闯进他人生了变故,遂谨慎跟了上去。 此时,二人一前一后落脚于遍地残花间,玄阙看清了原来是凝蝶,遂舒了口气道:“原来是凝蝶姑娘!” 凝蝶吃惊的眼睛渐渐恢复平静,淡淡笑道:“你怎么知道我走了?” 玄阙微微一笑,道:“夜湖泛舟,碰上姑娘掠水而行,当真好轻功!”他望着凝蝶,双目如水,在夜色中流转幻然色彩,非常美好。 “我说船怎么不见了!”凝蝶恍然大悟道,不禁笑了。 玄阙一怔,顿时明白其中曲折,抱拳笑道:“原来是我,害得姑娘没船渡湖!抱歉抱歉!”说着躬身作揖,神色温和。 凝蝶不由笑道:“不碍事!”她双目澄净,盈满月光,瞧了眼玄阙,接道:“月色动人,玄公子泛舟湖上,当真好雅兴!” “明天还要打理园中琐事,便索性留下了!”玄阙微笑道。 “哦。”凝蝶心中有事,不愿浪费时间,遂拜了拜,笑道:“感谢府上照顾,我先行一步,礼数不周,改日再来请罪!”说完转身便要离开。 “姑娘要走?”玄阙显然吃了一惊,双目波澜微兴。 “我有急事!”凝蝶回头道:“现在就得走!” “哦。”玄阙拧眉,忽然赶上前去,挡在她面前,迟疑道:“遮山兄……不知道你要走罢?” “嗯……”凝蝶沉吟道。 “这是怎么了?”玄阙神色急切道。 “没什么!”凝蝶黯然道:“帮我跟他道歉罢!” “你要去哪?”玄阙问道:“遮山兄知道么?” “他不知道。”凝蝶勉强一笑道:“还请替我转达歉意!”言毕就要走。 “凝蝶姑娘!”玄阙却一把抓住她纤细的手腕,沉声道:“你不能就这么走了,明日遮山兄问起,我如何回答?不问清楚,便让你走了,如何交代?” “不必交代……”凝蝶惨然一笑道:“我与他本就是萍水相逢,凭什么让他为了我赴险?” 玄阙面有惊色,怔了怔,事情仿佛比他想得更加严重。 “你要去的地方,想必非常险恶!”他沉声道,并没有放开她的手腕。 “让我走罢!”凝蝶嘶声道:“这对王遮山好!” 玄阙依然没有放手,向来温和的脸突然严肃起来,凝重道:“我不能就这么让你走了,不明不白的!至少也让我知道,你要去哪!” “别问了!”凝蝶忽然面露愠色道。 “凝蝶姑娘……”玄阙依然没有放手。深深的不安弥漫上他那颗向来笃定的心,眼前必然是刀山火海,所以凝蝶才不愿意连累王遮山。 想到这里,他更紧地攥住了她的手腕,沉声道:“你先跟我回去!” “你这人好糊涂!”凝蝶焦急道,甩了甩手腕,双眼射出火来,道:“我此去,说难听点就是有去无回,为什么非要再赔上个王遮山?” 她的眼睛,射出决绝冷光,寒凄凄落在玄阙脸上,令他不由一颤。 ------------ 第三十九章 追散两肩花 “凝蝶姑娘!”玄阙面对凝蝶喷着冷火的愤怒双目,却依然冷静如常,紧抓她的手腕道:“你先跟我回去!” “放开我!”凝蝶愠怒道。 “不行!”玄阙沉声道:“说清楚,你要去哪我都不拦着!” “放开!”凝蝶一字一顿道,秀眉紧蹙。 “跟我回去!”玄阙提高声音,却依然显得十分温和。 一个人的性格,原是格外难以淹没的特质。 一如玄阙,哪怕是焦急生气,却依然发不起火。 凝蝶听到这句,却眉一拧,两眼冷光一闪,忽然向后滑去,起身间便是一脚。 那一脚,凌厉迅疾,陡然落在玄阙腰上,惊得他向后一闪,不禁手指一松。 凝蝶瞧了眼他惊愕的面孔,眉一皱,趁机从那蓦然一松的手中挣脱,转身腾空而去。 “凝蝶姑娘!”玄阙一个趔趄,方才立定,抬眼见凝蝶早已纵身飞掠而去。纤细身影,顺便淹没于紫霜花树间。 他眉头紧拧,忽然伸出手来打了一个响亮的呼哨。 忽然,影拂烟霄的树林间,离弦箭一般,飞射而来一个奔腾黑影。 “嘚嘚”之声踏碎落花,月光隐隐一照,正是他那匹留在岸边吃草的白马。 玄阙不敢怠慢,伸手就是一抓,马缰落手,骏马长嘶一声,人已翻身上马。他慌忙两腿一夹马腹,轻声呵斥一声,马蹄四展,飞驰而去。 马鬃飞扬,轻抚玄阙紧捏缰绳的手。飞花漫天,与冷淡月光一同落在他脸上,虽是面沉如水,额角却依然隐隐沁出冷汗。 他越往前去,心中越沉,飞身于花树高冠间急掠而去的凝蝶,转眼已经没了影子。 冷风中,玄阙纵马疾驰,不知奔了多久,谷口已经于视线若隐若现。 他不由心里一冷,难道凝蝶已经出谷? 蓝瑛谷口,依然是落英缤纷,大石安静端立,默然不语。 玄阙羁勒骏马,一声长嘶中,夜风吹来一片落花如雨,一团团月光涣散砸在地面,映亮满地残花。 他凝神屏息,细听周遭,却什么都听不到,只有晚风荡漾,落英低吟。 忽然,头顶的繁密花枝间,“噌”一声,枝干震颤,飘落朵朵残花。 一个轻快人影,正踏花而行,闪电般自他头顶飞掠而去。 凝蝶! 玄阙心中一动,双眼一闪,忽然起身,双脚于马背之上轻轻一点,乘风而去。 月色迷蒙,借着暗蓝天光,他已经升到树冠之上。果然见一个玲珑身影擦着树顶急紧而去,惊起阵阵飞花。 正是凝蝶那利落轻巧的身影,正疾驰而去。 玄阙提气便追,冷月映亮了他温和而坚定的脸。 无论如何,要把凝蝶好好带回去。 良久之后,层林褪去,猛然露出一片开阔丰茂的草地。 此时此刻,青天微曦,东方已经泛白,日晕正蓄势待发。 微弱晨光中,凝蝶于远处飘然落地,放慢了脚步。 玄阙亦御风落地,不近不远跟着。 忽然间,在那东方无尽云海中,放射出道道灿烂金光。 湛蓝碧空中,陡然跃出一轮红亮太阳,照射一片金红暖光,瞬间点亮天地万物。 笼罩于整片青葱草地的如烟薄雾,忽然齐齐消散,变成亿万水汽落在草尖上,瞬间便化作了寒露点点。 玄阙一步一步,跟在凝蝶身后,遥望着那娇小却坚定的背影,穿行于草海之间,任冷雾濡湿鞋袜。 许久,草场尽头渐渐露出一座崔巍高拔的寨门。 木枝藤蔓交错间,端正挂着白鸟图腾,两侧簇拥参天古树,晨光中显得敦实厚重,令人肃然起敬。 玄阙却不由倒抽了一口凉气。 这座寨门,正是天苗寨的大门,通往天苗门。 她要去的,是天苗门? 他心中一沉,不由双足发力,飞驰而去。 此时,天光已经大亮,天苗寨大门依旧岿然不动,烟雾缭绕间令人敬畏。 凝蝶缓缓停下脚步,远望着那座熟悉的寨门,城头上挂着白鸟的图案,下面是两个鲜红的大字,天苗。 曲藤密枝间,若隐若现是古老寨子的错落屋顶,映着晨色,闪耀清泠木色。 她终于咬了咬牙,正欲大步前行,却忽然听到背后一声大喊。 “等等!” 一个熟悉的男声,安静从容,此刻却非常焦急。 玄阙。 终于还是被他追上了。 她心中一沉,并没有回头,毫不犹豫向前走去。 “唰”一声,高大身影,已经翩然落在她的面前。 玄阙双脚尚未站稳,已经一步上前,抓住她的手腕,道:“等等!” 凝蝶皱了皱眉头,冷冷道:“你到底想怎么样!” “你先跟我回去!”他毫无退却之意,一脸坚定。 她终于不耐烦了,甩动手腕挣扎道:“放开我!” 然而,他的手却如此有力,铁钳般纹丝不动。 “不干你的事!”她咬牙道,从来没有见过如此难打发之人。 他静静摇了摇头,沉声道:“除非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去天苗门!” “天苗门和蓝瑛谷是死敌!”她忽然冷声道:“我就是天苗门的人,我回去不可以么!” 安静双目,陡然波澜微兴,紧握手腕的有力大手微微颤抖一下,玄阙拧眉道:“你是天苗门的人!” “现在你肯放手了罢!”她有点得意道。 他却依然没有放手,仿佛若有所思。 “放手!”她大喝一声,已经飞起一脚踢向他。 又是同一招! 他微微一笑,松手向后一滑,果然见那灵巧的女子,立马脱身而去,如同狡兔。 然而他双足一点,腾空而去,片刻间便挡在她面前,道:“你既是天苗门下,为何来我蓝瑛谷!” “我!”她秀眉一拧,却答不上来。 他心中已经思虑了万千可能。 “你方才说……有去无回!”他眉头一皱,沉声道:“可是要涉险?” “你快走罢!”她厉声打断他,面色铁青,额角沁出冷汗,于晨间明媚天色中,泛着清清冷光。 微风拂过,草海荡漾,发出一阵低吟。冷雾四起,千万湿气将二人裹挟,凝蝶不由打了个冷战,微微颤抖。 天光勾勒出玄阙那安宁魁伟的双肩,他静静立在她面前,面色凝重,动也不动。 “你再不走!”她终于愤怒,喝道:“我就不客气了!” 说话间,手中赫然亮出一对银钩,闪着慑人非常的冷光。 一圈寒气自钩内荡漾散射,玄阙不由眨了下眼,避开那冷峻锐锋。 “凝蝶姑娘!”他嘶声道:“你如此一意孤行,或许无功而返……” “不干你的事!”她哑着嗓子喝道,拉开阵势,钩尖向前,点点寒星,正对着他。 他叹息,摇了摇头,沉声道:“让我帮你罢!” 她的眼睛忽然闪烁了一下,旋即摇头,神色凄然道:“这是我自己的事!” “凝蝶!”他向前一步,朗声道:“天苗门岂是来去自如之处!你不能孤身前去!” 她的眼睛再次闪烁,一丝犹豫划过清泠双目,没有逃过玄阙那敏锐双目。 她心中非常明白,重兵把守,高手如云的天苗门,的确不是想来就来,想走便走。此刻,只要她一脚踏入天苗寨,就算是刀山火海亦不能回头了。 然而,她要带紫雪出来,哪怕自己不能出来,也要送紫雪出来。 这是一个艰难无望的计划。 只是,她不愿意拖累王遮山。 此时此刻,望着玄阙诚恳的目光,她似乎有所动摇。 面对这个面沉如水,宽厚温和的男子,她却陡觉眼底一潮。 这生死未卜的险境,与他无干。 想到这里,她银钩一闪,朗声喝道:“还不走!” 有所动容的美丽双眸,陡然凝霜,射出坚毅冷光,照着玄阙那温和的脸。 “不走。”他淡然道:“你和我过招,岂不是白白浪费力气……”他盯着她手中那对寒光慑人的银钩,沉声道:“你的敌人,不是我!” 纤纤皓腕颤抖一分,凝蝶眼中流转千万色彩,每一种都惆怅苦痛。 “听我一句罢!”他诚挚道:“我来帮你!你一人前去,不但完不成计划,还会把自己也赔上……” 他的眼睛是何等诚恳,闪烁温暖光华,直直望进她那凝霜双眸,瞬间融化了仿佛不能消散的坚冰。 那些冰霜,笼罩于双眸之上,遮蔽了脆弱与迟疑,此刻,终于渐渐褪去,露出了一双本来犹豫而凄凉的眸子,闪着幽黑的光。 玄阙看出她的动摇,立刻接道:“你要去哪?或许……” “我不知道姐姐在哪!”凝蝶忽的垂手,双钩落在地上,神色颓然。 “你姐姐?”玄阙问道。 “我不知道她现在的情形,是好端端待在茶湾小筑,还是已经……”她说不下去了,那个可怕的“傀儡”之说,令她不寒而栗。 “你是说……”玄阙沉吟片刻道:“她现在非常危险,但是你不知道她在哪?” 凝蝶点了点头,面色惨白。 “所以,我想先去茶湾小筑,或许……姐姐没事。”她带着最后一线希望道:“我们不能走寨子,他必然早已广发消息,说我背叛师门了!” “他是谁?”玄阙问道。 “药王……”凝蝶脸色难看,嘶声道:“他是我师父……” “你是药王的徒弟……”玄阙陡然一惊。 ------------ 第四十章 重溟暖日 “没错。”凝蝶苦涩一笑道。 玄阙缄默不语。 蓝瑛谷与天苗门素来不睦,红雪关内众所周知。据说是因为孟庆丰初涉苗疆之时,曾独闯天苗门,因而得罪了药王。 这自然不过是江湖中流传的片段。 真相却是毒王曲天重返天苗门,以“永不踏入天苗门半步”为代价,换取了巴玲离开天苗寨的自由。 然而,孟庆丰却没有离开苗疆,他率领众人于蓝瑛谷落脚并自成一派,以几乎压倒药王的精湛医术名震苗疆。历经岁月,终于导致两派水火不能相容。 对于蓝瑛谷子弟来说,天苗门多年来仗势欺人,滋事挑衅,早已是令人忍无可忍。然而,谷主孟庆丰却只是放出话来,蓝瑛谷与天苗门永远井水不犯河水。 如今,玄阙若助凝蝶潜入天苗门,无疑就是违拗了蓝瑛谷的训诫。 他凝神不语,若有所思。 凝蝶瞧着他凝重的脸,忽然轻笑一声,淡淡道:“看来你还没忘记蓝瑛谷的戒条,很好!”她微微一笑道:“那便快点回去罢!” 玄阙抬头望着她,并没有被那揶揄语调所动,只是淡淡笑道:“不错,这是我蓝瑛谷的戒条,绝不踏入天苗门。” “不错,这是药王和孟谷主的约定。”凝蝶将银钩收于身后,淡淡一笑道:“所以,还请回罢!” 玄阙沉吟不语,抬头望见天苗寨那崔巍霸道的寨门,于阳光下闪耀威武光芒。 笃定,骄傲,一如药王本人。 凝蝶抬眼,顺着他的目光,亦望到了那稳如泰山,高拔得仿佛直入云霄的寨门,不由心里一沉。 “你回去罢!”她斩钉截铁道,抬脚便往前去。 如果说玄阙心中没有一丝犹豫,自然是假的。 且不论他一向最是和顺恭孝,将蓝瑛谷训诫,孟庆丰的教诲全都一一放在心上,作出表率。但说他私闯天苗门将会为两派挑起的纷争血光,就足以令他不寒而栗。 此时此刻,凝蝶正从他眼前大步而去,去往一个不知道是刀山火海还是龙潭虎穴的险峻深渊,他不能袖手旁观。 既然看见了,便不能坐视不管,眼睁睁看她去送死。 “等等!”他忽然大喝道。 凝蝶顿了一下,却没有停下脚步,淡淡道:“快回去罢。” “凝蝶!”他追了上去。 凝蝶依然没有回头,她的脚步决然而坚定,每一步都落在玄阙那不停摇摆的心上。 高大身影,忽然腾空,飘然落在凝蝶面前,玄阙已经挡住她,面沉如水,坚定道:“一起去。” 三个字,坚定有力,轻轻落在凝蝶无助而干涸的心里,陡然滋生一阵温润甘露,令她心中一暖。 她静静望着他,一字一顿道:“你想好了?” “想好了。”玄阙毫不动摇,点了点头。他那温和双目,闪过钢铁光彩,无可撼动。 原来,她是那般期待他能同去。 原来,这世上本没有人真的坚毅到宁愿千里走单骑也不要并肩之人。 道义与刚毅,本是江湖风雨历练而出的气概。 气概,有时候却不是人性。 人性之所以闪光,是因为它有脆弱与蹉跎的一面。 更何况,她是春花般的女子,春花般美,也春花般柔弱。 凝蝶微笑了,她的眼睛闪烁明媚天光,照进玄阙澄澈双目。 四只眼睛,闪动相同的纯净光芒,仿佛在彼此的精神世界中找到了归属与安宁。 天亮之后,白园内,众人终于发现凝蝶不见了。 “裂玉,凝蝶姑娘什么时候出去的?”孟庆丰拧眉问裂玉。 前一夜,裂玉留在白园,正好与凝蝶同睡一间屋内。 “我不知道。”裂玉昏沉地摇头道。 凝蝶出门时,她睡意正沉,全然不闻周遭。 此刻,馀墨方才赶来白园,便与青夫人一起匆忙来到花厅。 “这姑娘……”馀墨敛眉道:“走的时候怎么也不说一声呢!” “大师兄也没回云颠。”最后赶到的飞羽,白衣落落,神色焦虑道。 王遮山沉吟片刻,忽然敛眉,沉重道:“我知道她去哪了!” “大师兄也不见了!”飞羽拧眉道。 “或许,大师兄去了凌湖……”裂玉面色一沉,怏怏不乐道。 “事不宜迟,我得先走!”王遮山忽然面色铁青,仿佛想到了极为严重之事。 孟庆丰与青夫人见他脸色凝霜,均知事情不简单,遂一起点头道:“快去罢……” 王遮山拜别众人,遂出花厅,往外走去。 “我去送遮山兄。”飞羽抱拳道,亦踏出花厅。 一时间,花厅内陷入寂静。 裂玉嘟着嘴,皱着眉,忽然拉着馀墨的袖口,低声道:“大师兄……不会是和凝蝶姑娘一起走的罢?” 馀墨陡然听到这句,不禁皱眉,转脸凝视裂玉。 这么多年来,裂玉的心思,她并非不知。 她静静望着裂玉,忽然笑了笑,轻声道:“不一定……大师兄或许去凌湖了。” 裂玉怀疑地瞧着她,黯然摇了摇头,喃喃道:“他昨晚并没说要去凌湖……” 馀墨微微一笑,手落在她瘦削的肩头,轻声道:“或许就去了呢?” “真的么?”裂玉忽的抬头,盯着馀墨的眼睛,双眼闪过希望的神色。 馀墨一怔,旋即笑着点了点头,微笑道:“是呀,大师兄这阵子多去云颠,想来是惦记凌湖那些三张叶了。” “哦……”裂玉若有所思地低下头,默默放开了馀墨的袖口,忽然向外走去。 “你去哪?”馀墨问道。 “我去凌湖。”裂玉头也没回,大步走了出去。 “裂玉……”馀墨喊道,叹气摇了摇头。 裂玉已经拐出回廊,消失在馀墨视线,往白园外去了。 此时花厅中,只剩下孟庆丰和青夫人,还有馀墨和管家老钱。 孟庆丰静默不语,青夫人凝神望着院中花丛,老钱不知道该说什么,便吩咐丫鬟去端茶,准备午膳。 馀墨怔怔立于门外,依然凝望裂玉消失的回廊尽头,深锁眉头。 表面看来,馀墨素来是心沉如水,稳重从容,极少外露情绪,与裂玉是两个相反的极端。 然而,此时此刻,望着裂玉离开的回廊,她的心却陷入了一阵怅惘之中。 没有人会知道她的忧伤,没有人能洞穿她的情愫。 玄阙啊! 馀墨沉沉呼唤,于内心深处,最深的角落,谁也不能窥见的深渊之中。 你跟着凝蝶姑娘去了? 这句话,她永远也不能问出口。 哪怕只是“玄阙”这个名字,也只能静静深埋于她心底。 若是张开口,她便依然是从容疏远,称呼他一声“大师兄”。 心如深渊。 馀墨的心,便是一汪旷世深海,无边无际,深不见底,没有人能透过那层层叠叠的波涛暗流,看清她真实的想法。 玄阙,便埋在那阔海深渊中最深的角落,无人能窥。 六岁便经历了一次刻骨生死的馀墨,流浪苗寨十几载,见惯了生与死的模糊界限,便从小养成了格外寂静的性格。 她不由自主,层层包裹起自己的心绪,只求平安生活。 再激烈的情感,再不堪的现实,都不能令她流露分毫情怀。 血海中历练出的,是一双永远沉静的眼睛。 鲜血与仇恨,将她曾经明媚灿烂的双目变成了铁灰色的石珠。 那双眼,无可撼动,亦不为所动,纵然是千思万绪,依然能够波澜不兴。 避入蓝瑛谷那日,她已经历太多生死。二十岁的人生,却如同磐石钢铁,他人纵然是历经四十载人间风烟,亦不能企及。 那一天,只有青夫人,将冰冷如霜的手,搭在她微微颤抖的肩头,淡淡道:“和过去,道别罢!” 馀墨抬头,望着那面色惨白,目光遥远的女人,却不由眼底一潮,点了点头。 那日起,她便叫做馀墨,亲手将自己沾满鲜血与愤恨的过往,一起埋葬于漫天落英的凌湖边。 那一日,她远望玄阙,静静泛舟凌湖,如此夺目而温暖。 他是馀墨全新人生中的唯一太阳,比天幕上那一颗更加明媚。 远天上的太阳,属于每个人。而玄阙,却只存在于她那深不见底的心海之中,于清幽湛蓝的忧伤中闪耀着灿烂光华。 那种光,只有馀墨看得到。 玄阙…… 馀墨依然安静痴望着回廊的尽头,心底里突然深深羡慕裂玉对玄阙那种率真而执着的衷情。 那是她永远,永远都不能企及的幸福和坦然。 她仿佛永远活在黑暗中,每一份心绪都见不得天光。一旦暴露于明媚之中,便顿时化作亿万尘埃,随风而逝。 她不愿意,也不敢将自己的心绪吐露出来。更何况,裂玉是如此珍视和钟爱玄阙。从馀墨入谷那日起,便了然于心。 终究是我来迟了…… 她曾经于内心里叹息,却又不得不相信,即便是自己先遇到玄阙,结局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深海中的幽魂,如何去拥抱明媚的太阳? 你会把我烤干烧焦,蒸发我的灵魂和思绪。拥抱你,便是我的死期。 馀墨对自己说过这句后,便坚定地放弃了玄阙。 她愿意,于今后漫长的人生之中,永远遥望玄阙那温暖高大的背影,一生一世。 默默凝望,未尝不幸。 然而,为什么此时此刻,她却又如此怅惘失落? 她忽然深深叹了口气,收回目光,缓缓走回花厅。 花厅里,老钱一脸担忧,低声道:“老爷,夫人,还是先用膳罢!都摆上了……” 孟庆丰面色沉重,一言不发。 青夫人端着一杯茶,亦是心不在焉,所有所思。 ------------ 第四十一章 茶湾小筑 太阳就要升到天空正中。 晴空下,浅紫飞花漫天起舞。 王遮山呵斥骏马,一路穿过于眼前纷纷扬扬的落花。马蹄飞展,踏开一条落英铺就的大道,自他身后延伸,直直通往谷口。 暖阳落在眉睫,闪烁七色迷光,紫英缤纷飞散,自他宽阔双肩滑落。 花雨绝美,王遮山心中一阵感慨。 羽羽,若是你在,多好…… 他那紧皱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 恍惚间,眼前正跳动着一个轻盈的鹅黄身影,笑着,闹着,便跑远了。 良辰美景奈何天…… 无人分享的美景,再美,亦不过是空洞苍白。 羽羽,有一天,我要带你来看紫霜花。 他心中坚定地想着,快马已经踏飞满地落花,擦着那崔巍巨石,奔出蓝瑛谷口,正沿着盛夏里葱茏夹道的大路,一路往天苗寨去了。 早上,飞羽渡他离开白园,一路上已将从蓝瑛谷通往天苗寨的路线悉数讲了一遍。 此刻,王遮山按照脑中记着的路线,正奔驰在一条最近的大道上。 尘烟飞溅,于晴空下激起一阵焦躁。 盛夏里,当午青空,湛蓝明亮,烈日鎏金,璀璨夺目。 烈日炎炎,他的背脊已浸透了热汗,被骏马飞奔带起的冷风吹凉,贴在背上。纵然是焰焰火日当空,亦令他感到隐隐寒颤。 良久,一片参天古树,挤挤挨挨,遮蔽天光,出现在他眼前。 浓荫匝地,阴森潮湿,幽深黑暗得仿佛看不到尽头,他毫不迟疑,轻踹马腹,一路奔入密林。 他越奔越急,焦虑填满心头。背后湿冷透心,催着心口一阵一阵生出莫名其妙的不安和担忧。 然而,蓝瑛谷距离天苗门却这样远…… 策马良久之后,王遮山方才遥遥望见开阔草场的边缘。 天苗寨的寨门,据说就在这一片青葱的尽头。 此时,太阳已经倾斜,向西滑去。 王遮山心急如焚,呵斥一声,骏马虽然疲倦,却好像非常理解主人的焦急,长嘶一声,飞展四蹄,沿着一片草海疾驰而去。 草海无垠,波涛翻滚,发出一阵低吟。马蹄“嘚嘚”,惊起一阵冷雾。 那冷雾,令王遮山和胯下骏马同时神思一清。 当天苗寨崔巍磐石的寨门缓缓出现于他视线之内的时候,正是乌金西沉,天已经渐渐暗了。 冷风突起,令他满背冷汗,瞬间散去,不由打了一个寒颤。 苗疆夜风,原来这般凉。 他轻快翻身下马,于一旁密林内找到一棵不太粗壮的树,将马拴好。 此刻,西方一片灿烂嫣红金黄,已经缓缓沉入云层内,几乎消失殆尽。凉风四起,置身于幽暗密林之中的王遮山,正默默注视寨门,伺机而动。 片刻之后,最后一丝天光终于吞没于暗蓝色夜空之中。新升幽月,弯弯一钩,无声躲在遥远苍穹尽头那丝丝缕缕的烟灰云影中,没有星星,周围显得格外幽黑。 于密林内伺机而动的王遮山,眼看着那高大寨门亮起红彤彤的灯笼,打灯苗人陆续离开寨门,方才蹑手蹑脚探出身来,脚步无声,轻轻走了过去。 那寨门,高拔得几乎望不到顶。黑暗中,仿佛深深刺入墨黑夜空,寂静无声,却慑人心魄,仿佛是一道巨大有力的屏障,保全着天苗寨的安宁。 那是一种无声的力量,催人离去,于暗夜中显得愈发沉重威慑。 王遮山自寨门一侧,闪电似的迅速飞掠而去。 冷月暗淡,照着他轻灵如鬼的身影,起落间乘风而行,忽而没入幽黑地面,忽而又掠过暗淡高空。 他的脚,轻如落叶,无声无息踏过每一片屋顶,惊乱一团团朦胧月光。 清凉的风,忽然送来一阵花香,沁人心脾。 天苗门,在天苗寨大道的尽头,与天苗寨的寨门遥遥正对。 王遮山牢牢记着离舟时飞羽的话,一路飞掠,向着大路尽头奔去。 月色更加朦胧,暗夜愈发幽深,吞没了他鬼魅一般的身影,倏忽间,已经走了很远。 这时候,天苗门内,凝蝶与玄阙却正潜伏茶湾小筑里,藏身于那重重叠叠的山茶花丛中。 此时此刻,山茶花还未迎来开放时节,却仿佛已经蓄势待发,隐隐露出了呼之欲出的花芽。 虽然,那花期还十分遥远。 茶湾小筑,在药王的风山宫外不远处,是紫雪与凝蝶生活之所。 凝蝶熟悉路线,是以带着玄阙从最安全也最迅捷的山麓小道来到茶湾小筑。此刻,她已换上一身夜行衣,面罩遮掩着清秀面庞。 而一旁的玄阙,草草追了这一路,此刻却连件可以遮挡脸孔的东西都没有。 “你是蓝瑛谷的人……会有人认出你的!”凝蝶低声在玄阙耳边道,从怀中摸出个帕子随手递给他,道:“你且用这帕子遮挡下罢。” 借着朦胧的月光,玄阙瞧了眼那绣着茶花的绢丝雪帕,不由哭笑不得,低声道:“我这粗皮糙脸的,别污了姑娘的帕子……” “别啰嗦了……”凝蝶拧了秀眉,淡淡一笑,轻声道:“这会子,哪顾得了这些。” 玄阙只好接过帕子,遮住了脸。 丝滑如水的香帕,掠过面颊,有种说不出的安抚舒适之感。 凉风拂过,一阵脂香忽然钻进他鼻孔,正是女儿家的香气,令人不由心神一荡。 他斜睨着凝蝶,忽然心里一动。 暗月迷蒙,轻轻照拂着她灿烂如星的眼睛,闪动间,是动人坚毅的神情,流转着紧抓人心的光芒。 玄阙的心,突然漏了一拍。 如此危机焦虑的时刻,他却发现凝蝶原来有着如此美丽的神色,如此令人心动的模样。 凝蝶似乎正若有所思,突然感觉到了他的灼热目光,便霍然侧过脸来,端详他明媚却温和的双目,低声道:“你看什么?” “你见到我,能认出我是蓝瑛谷的人么?”他脸一热,轻声道。 她想了一下,笑道:“我没见过你,自然不认识……但这里,或许就有人认识你……” 玄阙笑着点了点头道:“你说得不错!你是怕我被认出来,不好回蓝瑛谷交差么!” “嗯。”凝蝶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道:“我总不能害你受罚,也不想挑起两派争端……” “其实……”他忽然淡淡一笑,虽然帕子遮了清俊面容,双目却于夜色中闪着笃定而温暖的光。 然而,他却没有说下去。 “其实什么?”凝蝶等了片刻,不由追问道。 玄阙却缓缓摇了摇头,更深地没入山茶花丛中,低声道:“山茶花还不开……” “早呢。”凝蝶摇头,轻声一笑,道:“年底才开,真是美极了,我与姐姐这茶湾小筑,只种山茶花,姐姐最喜欢这花了……” 然而,提到“姐姐”,她的双眼又立刻灰暗下去了。 她探头望了望远处一排漆黑的房屋,低声道:“此刻还早,为什么茶湾小筑这样黑?莫非……” 不祥的预感掠过心头,她忽然沉默不语了。 玄阙藏在更深的树丛里,静静凝视着眼前一片浓黑。 无一丝光亮,亦无分毫声息。 这仿佛是一座空宅。 他忽然拧紧眉头,沉声道:“我去看看!”言毕便要起身,却被凝蝶一把拉住。 “你不熟悉路,我去!”她秀眉紧蹙,低声道,将玄阙推进错落树丛间,嘱咐道:“待我探清虚实,你再来。” “好。”玄阙点头道。 凝蝶向前探出身子,左右瞧了瞧,轻盈就地一滚,便到了院中间。 月光清清,灰云低垂。 冷光中,她那瘦削玲珑的身影轻灵起落,不一会便没入浓稠夜色中,只剩下个模糊剪影于玄阙眼中朦胧跳跃。 凉风中,玄阙微微蹙着眉头,眯眼于水雾月色中细细追踪着那个燕子般的身影。 他二十一载的人生,却第一次暗暗生出一种奇妙的滋味。 这之前,他的心是何等的笃定与安静,宛若一汪寂静无声的深潭,波澜不惊,风雨不兴。 他的心,只在云颠雪鹰,只在凌湖草药。 他的眼睛,时时刻刻深陷于那无边无垠的书海之中,不曾偏斜半分。 寂静无声的心,这一刻,却像是陡然翻起翻天巨浪,动情地呼唤着什么。 他忽然心跳很快,不由伸出一只手缓缓压在心口,安抚那躁动不安的心绪。 咚!咚!咚! 那颗素日里泰然自若的心,此刻却跳得如此纷乱火热。 你怎么了? 玄阙问自己。 为什么那倔强却柔弱的女子,能将眼前所有夜色撕裂,闪耀那么一道明亮的光华,清晰地刻入他的瞳孔里? 四下安静,当他深藏于树丛之间遥望凝蝶,沉沦在一种奇妙的情愫中时,凝蝶却早已转过长廊,来得那排熟悉的屋外。 屋内一片漆黑,幽静无声,似乎没有一个人在。 姐姐去哪了? 不安涌上心头,她缓缓起身,用手指轻轻一捅,淡黄窗纸便露出一个小洞。 冷光凝聚,透过小洞,照进屋里。 屋内正是一片昏暗无光,陡然突破而入的一束青光,却也只照见了轻轻跳跃的点点尘埃。 寂静中,凝蝶再也不能按捺,她伸出颤抖的手,轻轻推了推门。 “吱呀”一声,刺耳的一声响彻四周。 门居然是开着的,她不由心中一凛。 ------------ 第四十二章 雪帕映袖刀 “你果真来了!”屋内忽然响起沉重一声,带着叹息,是凝蝶熟悉非常的声音。 “铁翼!”凝蝶一个寒颤,白光于冷夜中朦胧一闪,银钩已经在手。 屋内灯火,一盏一盏,依次亮了。 四个黑影相继出现在越来越明亮的烛火之中。 灯影绰绰间,最前一人身形魁梧,手中赫然握着一对雪亮银环,被跳跃烛光映得流光溢彩,正是铁翼。 “我姐姐呢!”凝蝶颤抖了一下,厉声道。灯火闪烁,将她惊恐的面容映得格外凄厉。 铁翼冷冷一笑道:“你还记得紫雪么!” “我姐姐呢!”凝蝶嘶声喝道,双目射出火焰。 “你跟我走!”铁翼眼中却闪着比环刃更加骇人的冷光,他哑着嗓子道:“紫雪或许有救!” “她怎么了!”凝蝶一怔,瞬间被一阵排山倒海的恐惧击穿,她摇晃了两下,紧攥双钩,指节惨白。 “把她带走!”铁翼面色铁青,一挥手,其余三人立刻冲上去,要抓凝蝶胳膊。 “她怎么了!”凝蝶手腕一翻,双钩一闪,同时向后一滑,人已掠去门口,冷锋对着三人,大喝道:“她到底怎么了!” “你跟我走便知道了!”铁翼岿然不动,狠狠盯着她,冷光四射的眼睛闪耀毒蛇的光芒,令人胆寒。 那三人互相交换了眼色,手中亮出弯刀,寒光交叠闪耀,一起扑了上去。 凝蝶长啸一声,怒喝道:“我看谁敢过来!” 三人均是一怔。 “犹豫什么!”铁翼威立于三人身后,以穿云裂石之音怒喝:“还不给我拿下!” “铁翼!”凝蝶翻身便要往门外飞去,口中怒道:“你说清楚,我跟你走!” 铁翼双足发力,腾空便向桌边去,同时飞起便是一脚,正踢飞桌上一根蜡烛。 那燃着汹涌火苗的红烛,忽然腾空而起,径直向门口飞去。 只听,“咚”一声,火烛在空中翻转几下,正砸在左面半扇门上。 凝蝶正夺门而出,只听“吱呀”一声,眼前半扇门被火烛一拍,顿时关上了。 凌厉飞去的红烛,猛地击在门板上,顿时散碎,化作热蜡飞溅而开,绽放漫天飞散的滚烫蜡雨。 凝蝶慌忙后退几步,抬起胳膊挡在脸前。 同一时刻,铁翼已经翻转身体,腾空再出一脚,另一只火烛凌空而去,“吱呀”一声,右半扇木门亦瞬间关闭。 蜡雨中,凝蝶来不及细辨,夜黑的紧身衣已经落满蜡油,瞬间凝结,浅白淡红,溅了满身。 “想去哪!”铁翼凌空扑来,大喝道:“今天你哪也别想去!” “铁翼!”凝蝶大喝一声:“你先告诉我,姐姐怎么了!”说话间人已起身,一脚落在窗棂上,发力间便挺着银钩直直向铁翼劈去。 另外三人,早已拉足阵势追了上去。 铁翼见银钩迎面而来,慌忙脚一点地,猛然向后滑去,同时于胸前亮出双环,冷光一闪,奋力迎了上去。 凝蝶一钩向前,“当啷”一声,正落在铁翼那锋利环刃上,寒光火花同时飞溅开,将她身后三人直刺得不能睁眼。同一时间,她手腕转动,另外一钩已反手向后刺去,钩尖正对身后来人。 “你!”铁翼大喝一声,撤手想要拉回银环,却被凝蝶一只铁钩生生钩住,不能动弹。 凝蝶见势,咬牙敛眉,翻转手腕便是一挑,瞬间将银环与铁翼同时翻转,她不失时机,手腕一震便大力向回撤去,只听“噌”一声,铁翼与银环于半空中,被那银钩向前用力一拽,同时向前一个踉跄。若非他内力深沉,及时沉稳一收,怕是要扑去凝蝶身后三人手中的弯刀上了。 铁翼心中暗惊,不由拧眉,额角瞬间沁出冷汗。他翻转身体,向后奋力一撤,手腕大力向上一挑,方才脱开那闪着寒光的银钩,人已向后直直掠去一丈,方才落地,向后一个踉跄。 凝蝶暗暗舒一口气,向后那只银钩已经迎上猛扑而来的弯刀,她长啸一声,猛地一刺,“叮当”一声,身后一人便被生生推开,向后滑去。 另外两人却已经来凝蝶身侧,弯刀出手,只劈她背后要害。凉风突起,她不由咬紧牙关,飞起便是一脚,腾空翻转身体向一侧闪开。就在那转身的一瞬间,她那明亮双眼,陡然射出两道冷光,闪烁间照得那二人均是一惊。 那目光,充满滔天的恨,摄魂噬骨。 这时候,凝蝶双眼一闪,已经自胸口重新摆端两只银钩,同时向外推去,一脚猛然踩地,发力间,另一脚早已凌厉而去,正对着右侧一人。那人弯刀挺直,刚劈过来,却被那轻灵脚背一钩,连人带刀被同时拉向前去。另一人弯刀在手,咬牙刺向左侧要害,却被闪耀银钩一档,顿觉虎口猛烈一震,不由“啊呀”一声,向后退去。 “凝蝶!”铁翼方才站稳,口中大喝,已经催着银环再次劈来,正对凝蝶身后要害,喝道:“你跟我走,紫雪才能活!” 听到这句,凝蝶不由心神一动,背后银环已至,她来不及躲,正挑开左侧那人,同时便听“哧”的一声,冷峻环刃已劈入肩头,没进血肉。 火辣疼痛顿时袭来,她不由“啊”一声,慌忙自半空落下,一手银钩却是凌厉向前一推,直将眼前再次劈来的二人猛然推开,同时人已落地。“咚”一声闷响,肩背瞬间砸在冷硬地面,肩头伤口顿时被震得喷出血来。她不由两眼一花,却见第三人从已经自弹飞二人身后跳出来,弯刀一闪,再次冲了过来。 身后,铁翼银环在手,亦冲了过来,冷锋凄寒,正对准着她的脖颈。 银环,弯刀,同时架在凝蝶脖颈之上。 凝蝶叹息,双手颓然垂地。 忽然,“呯”一声,屋门突然轰然大开。 浓稠夜色中,一个高大黑影瞬间飞掠而入。 冷风拂过,那黑影轻快掠进屋内,方才立定,已经“噌”一声,自袖中滑出一柄精巧袖刀,银光闪闪,落在手中,正对着眼前四人。 铁翼方才用环刃制住凝蝶,便被那破门而入者震骇,不由扭头大喝一声:“谁!” 其他三人慌忙站稳,弯刀齐齐对着门口来人,虽是目射冷光,却流露一丝惊恐。 这一丝惊恐,并没有逃过来人鹰一般锐利的双眼。 那双眼,虽温润平和,却闪着令人不寒而栗诡谲光芒,清俊面孔竟赫然遮在一片绣着山茶花的丝帕之后,烛光中模糊难辨。 “你是谁!”铁翼拧眉大喝。 来人微微一笑,沉声道:“几个男人欺负一个弱女子,说不过去罢!” 铁翼大怒,喝道:“关你屁事!” 三人回头望了眼铁翼,见他两眼喷火,愤怒点头,便同时冲了上去。 凝蝶陡然听到那熟悉的温和声音,不由心头大喜,来人正是玄阙。 原来,藏身于山茶花丛中的玄阙,久候不见凝蝶返回,又遥望见黑屋中瞬间点起烛火,不免心生担忧,但又不敢贸然上前。他这样犹豫片刻之后,却任不见凝蝶返回,更加心生不安,方才前来一探究竟,没想到正好碰到关键时刻。 这便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凝蝶满头冷汗,厉声道:“铁翼!你说不说!姐姐到底怎么了!” 铁翼没有理会,铁青面孔于暗淡跳跃的烛火中闪着骇人光芒,他双手岿然不动,紧攥银环,锐锋离凝蝶脖颈不过分毫之间。 “不干你的事!”铁翼朗声对玄阙喝道:“现在走,我绝不追究!你若缠斗,仔细我这银环不长眼!”说完,手腕一震,向凝蝶脖颈处再逼近一分。 玄阙双眼一闪,瞧见那冷光慑人的环刃,确实已经抵到了凝蝶脖颈要害,不由心中一沉,却仍面不改色,双目笃定,淡淡笑道:“你杀了她,恐怕也不好交差罢!” 这话一出,铁翼那凝霜双目,果然掠过一丝不安,玄阙瞧在眼中,旋即笑了一声,接道:“想来,药王是要她活着罢!” “休要罗嗦!”铁翼脸色更加沉重,眼睛森冷。 三个人瞧着他的眼色,立刻挺直弯刀,“唰唰唰”纷纷飞起,自半空中对着玄阙,先后刺了过去。 这一边,月色正轻盈照拂对开大门,冷光阵阵,偏偏落在玄阙翻身腾空间随风飘动的帕子上,顿时闪动流动雪光,甚至比他手中袖刀更加明亮刺眼。 铁翼瞧见那流水般闪光的雪帕,不由又是好笑,又是好气,拧眉嘶声喝道:“你到底是哪路的!一个大老爷们,脸上遮个娘们儿用的东西!敢不敢露出真面目!” 玄阙并不为那揶揄之音所动,淡淡道:“你先放了这姑娘!” 说话间,三把弯刀,锋刃向外,已经齐齐劈来,玄阙于那柔滑丝帕后微微一笑,翻转身体,瞬间向后滑去。 那是何等轻盈迅捷的轻功,轻灵无踪。 转眼间,袖刀脱手飞出,银梭般于半空打转,直直飞向扑来三人。 “叮当”几声,瞬间拉起一片冷光。那旋转袖刀,依次落于三把弯刀之刃,居然将那三人同时弹向不同方向。 “哗啦”几声,三人分别落在桌上和书架上。花瓶落地,砸得粉碎;书籍纷纷闷声落地;几只烛火,均是一摇,悉数横倒于桌面,淡红蜡油,瞬间流得四处都是。 只眨眼功夫,烛火忽然同时熄灭,屋内顿时一片漆黑。 月光突然一斜,瞬间照进伸手不见五指的屋内。 淡青冷光,瞬间映亮玄阙身影。 三人定睛一看,袖刀不知何时已经飞回玄阙手中。大门对开之处,他身形笔直,背对月光。长长的影子落入屋内,被斜斜扭曲成一条黑漆漆的鬼影,令人不寒而栗。面上雪帕,依然流转幽白冷光;手中袖刀,亦是泠泠闪耀。 三人不由心惊,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 幽暗中,铁翼手中银环却是分寸未动,依然抵着凝蝶微微颤抖的脖颈。 他霍然抬头,两眼盯着玄阙,狠狠道:“还不住手!” ------------ 第四十三章 叹光阴 袖刀闪耀,雪帕流动,玄阙奇伟如山,于冷夜中岿然不动。 铁翼深深拧眉,几番交手后,他心中早已非常明白,这个面戴丝帕的袖刀客绝非简单角色,若一味缠斗下去,自己定然吃亏。 想到这里,他立即低头,嘶声对凝蝶道:“我带你去找紫雪!” 凝蝶咬牙紧盯着他,肩头鲜血虽已渐渐凝固,额角冷汗却是越来越多。 “我的话……你不信么!”铁翼哑着嗓子道。 凝蝶双目一闪,忽然朗声道:“我们跟他去!” 玄阙正肃立于门口月色之中,听到这句,忽然手腕一转,袖刀银白闪亮,“唰唰”于掌间轻巧转了几圈,瞬间缩回袖中,他却依然动也不动,静静注视铁翼手中银环。 在那似乎温和却暗藏诡谲杀气的目光之中,铁翼钢铁般的双手,亦不由自主摇晃一下。他愤懑起身,“噌”一声,双环旋转,刹那离开凝蝶脖颈,重新回到他的背后。 玄阙霍然大步而来,铁翼手下三人却只敢举刀后退,渐渐向两侧闪开。 月照倾斜,门口突然幽暗起来,修长变幻的影子,缓缓淹没于漆黑屋中。玄阙步步稳实,袍裾生风,从容自铁翼身边而过,蹲下身子,轻轻扶住凝蝶双肩,将她靠在怀中。 他的背脊,宽阔如山,坦然暴露于四人眼前,周身却荡漾着骇人煞气,令人望而却步。 这种温和淡定却又踌躇满志的杀气,铁翼却是头一回见到。 凝蝶面色惨白,汗如雨下,靠着玄阙缓缓站起身来,越过他笃定磐石的肩头,正瞧见铁翼阴恻恻的双目,不由心里一沉。 “我既然答应你了,就不会食言!”铁翼的双目,虽然阴森却坚定异常,他负手而立,淡淡道。 “我信你!”凝蝶颤巍巍站端,咬牙道:“你先告诉我,姐姐是不是已经中了邪魂的毒?” “还没有。”铁翼忽然目光灰暗,黯然道:“师父让我在这里守着,说你一定会回来的!如果抓到你,就可以换紫雪出来……” “糊涂……”凝蝶厉声道,唇齿战抖道:“那种话你也信!邪魂双生,少了我和姐姐任何一个,都不能成功!” 铁翼懊恼地摇了摇头,叹气道:“我只想先救紫雪,她为了你……” “我知道!”凝蝶双目泫然,咬牙道:“我就知道,他绝不会放过姐姐!” 铁翼蓦然抬头,盯着凝蝶泪盈盈的眼睛,颤声道:“我不相信,师父会用你们炼毒……人魂载体,早已失传……” “邪魂便是他的契机!”凝蝶汗涔涔,颤声打断他道:“不知道是谁,居然为他找到了东海邪魂!有了邪魂,加上我和姐姐做的人魂,双魂在手,机不可失,他绝不会放弃这千载难逢的良机!你好糊涂!你和姐姐一样糊涂!” “为什么一定要你们?”铁翼拧眉道:“我……”他哽咽了一下,接道:“我愿意代替紫雪!” “你真傻……”凝蝶摇头叹气,垂泪道:“我和姐姐自小服用灵骨尘,是历经十载培育出的人魂,任是谁都不能代替……” 听到这句,铁翼眼中陡然生出一阵恐惧之色,那倏忽而过的恐惧,虽眨眼消散于幽暗之中,却令他整个人颤抖不已。 黑暗中,玄阙拧紧眉头,陷入沉思。 人魂,是最狠毒的巫术,以人为载体,配剧毒邪魂,炼制最邪煞的灵药。 据说,服食炼毒后的人魂载体,将获得上古的无穷力量。 然而,此方因狠毒无道,向来被整个江湖中人所不齿,便逐渐消亡湮灭在历史的长河之中。 想不到,药王一向以“丹心药圣”自居,背地里却在古籍中寻找修炼如此惨无人道巫术的毒方。 紫雪与凝蝶,一双芳华少女,居然是中毒数十年的人魂载体,任谁听了,也会觉得格外可怖。 玄阙的心,深深沉入无尽的恐惧与感慨之中。 “那么……”他终于颤巍巍开口,紧紧扶着虚弱的凝蝶,迟疑道:“人魂又会如何,此毒……可有解?” 铁翼摇了摇头,黯然道:“我不知道……” 凝蝶双肩颤抖,亦凄然地摇了摇头。 上古以来,所有的人魂都变成了灵药。没有人知道,幸免于难的人魂,到底面对何等恐怖的结局。 冷风忽然掠过对开大门,青蓝月色再次照进门来,映亮了屋内众人。 “快走罢!”铁翼咬牙道:“我这就带你们去找紫雪!无论如何,要救她!”他几乎就要咬碎刚硬的牙齿,握拳接道:“我信你!” 凝蝶摇晃一下,吃力将双钩收回,便往门外走去。 这个勉强苦楚的表情,虽倏忽而过,却没有逃过玄阙的眼睛。 “凝蝶!”他大步追了上去,低声道:“你的伤!” “不在腿上,还能走……”凝蝶凄然一笑,双目盈盈闪烁。 玄阙却一把拉住她道:“稍等!”转身便从袖口处“哧”地撕下一段衬布,扳过她的肩膀,仔细包扎那绽开的伤口。 血已经凝结,疼痛转为麻木,他轻轻扎住伤口,微笑道:“好了!” 凝蝶感激地笑了笑,笑容却又溶解于忧伤眸中,化作丝丝凄楚。 玄阙望着那双哀戚的眼睛,不由心中动容,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头,淡淡一笑,对铁翼道:“还请带路!” “他也去?”铁翼哼了一声,问凝蝶。 “他是帮我们的……”凝蝶坚定道。 “好罢!”铁翼垂首,转身便往门外去,走了几步,却又回头对屋内默然肃立的三人道:“你们且在此守候,有人问起,便说我回灵坛宫了。” 三人均低声称是,瞬间重新没入无尽的幽暗之中,“噌噌噌”几声,弯刀重新回到鞘中。 铁翼走在最前,他惦记紫雪安危,不由心中焦急,脚步便更快了。 凝蝶跟在后面,满面怆然,五内俱焚,只是踉踉跄跄跟着。 玄阙走在最后,转身关好对开大门,便大步跟了上来。他走在凝蝶身后不远处,见她身心疲惫,脚步蹒跚,不由暗暗心生怜悯。 这样一个如花年纪的女子,本该端坐在洒满暖阳的雕花窗前,吟诗绣花,畅想未来,活在缤纷梦想中。 江湖啊! 玄阙心中凄苦叹息。 这偌大江湖,永远无边无际,以排山倒海之势,吞没所有平淡简单的幸福。 你若不是身在江湖,该是何等娴静温婉的女子! 他叹息一声,一步一步跟在凝蝶身后,凝望着她那清瘦却倔强的背影。 原来,她是如此瘦小柔弱,哪怕一弯冷月,亦将她照得那般孤寂无依。 我来保护你,做你的依靠罢…… 玄阙心中默默地想,不由加快脚步,跟了上去。 “你还好?”他赶到凝蝶身边,见她鬓角沁出冷汗,低声关切问道。 凝蝶浅浅一笑,点点头道:“不碍事。” “紫雪关在混元神坛后面的地宫里,我们走小路去罢,不容易被发现。”铁翼道,转身已经往路边树林里走去。 凝蝶点头,跟了上去,低声道:“地宫右面有个侧门,你记得罢。” “咱们小时候常去……”铁翼道。 似乎是忽然想起从前的美好岁月,他蓦然转过脸来,略微缓和的面孔居然扬起一阵温暖笑意。他抬头瞧了眼头顶冷月,无限唏嘘接道:“那时候,真快活……” “嗯。”凝蝶凄楚的脸亦缓缓荡漾开美好的神色。 玄阙斜睨着她忽然变得轻柔而幸福的脸孔。那张脸,年轻纯粹,于那清冷月色中闪耀着令人惊叹的美丽光芒。 他不由伸出手去,想要扶住她那因为伤痛而左摇右晃的身子。却终究还是将顿在半途中的手,悄悄收了回去。 男女授受不亲。 他只好陪她默默前行,眼睁睁瞧着她踉跄向前。 铁翼却已看出凝蝶伤痛不轻,不由充满歉意道:“我伤到你了……” “不碍事!”凝蝶勉强一笑道。 然而,那一环却刺入地非常深,纵然是止住了血,依然灼灼痛楚。 影拂烟霄,苍穹低垂,铁翼忽然止步,于脚下草丛中寻找着什么。 一片草海,于林荫下,清风中,缓缓摇动,发出一阵低吟。草海中,若隐若现,闪烁着点点蓝光,正是一丛丛小花。 玄阙立刻明白,亦俯身在草间寻找。 “蓝影草?”凝蝶笑道。 铁翼沉默,点了点头,继续在草丛中摸索。 小时候,铁翼和风眼,紫雪,凝蝶常来这一带玩耍,知道这里长满了蓝影草,可以止血阵痛,效果奇佳。 玄阙微笑道:“天苗寨里好药还真不少。” 铁翼回头白了他一眼,闷声道:“你懂医术?” 玄阙笑着摇了摇头,不再说话。 凝蝶暗舒以口气,对玄阙悄悄摇了摇头。 玄阙那清俊俊秀的面孔,依然隐藏于雪白丝帕后面,他双目流转,隐秘地点了点头。 两人对望一刻,均是心神一动。 “找到了!”铁翼忽然高兴道,霍然起身,手中正捏着几朵莹蓝花朵,于月色中幽蓝闪烁,泛着奇妙光华。他转身来到凝蝶身边,轻轻将扎好的绷带打开,将那些花儿嚼碎吐出,敷在凝血伤处,又小心地重新扎好。 凝蝶瞧着他细心却又略显笨重的样子,与小时候照顾她们姐妹俩时并无二致,不由微笑道:“你还是那么笨……” 铁翼淡淡一笑,轻轻拍了拍扎好的伤口,轻声道:“好了……”他环视四周,想起许多过往,不由笑道:“还是风眼和紫雪最灵巧!你嘛,却向来和我一样笨,哈哈!” “胡说!”凝蝶佯怒道:“我的医术比你高多了!” 铁翼“嘿嘿”一笑,转身沿着草海间若隐若现的小路,往更深的树林里走去,没有回头,却温和道:“要是能回到从前……多好!” 凝蝶眉头微微一皱,沉默不语,缓缓跟了上去。 蓝影草已经瞬间起效,她尝试晃动了下受伤的臂膀,果然灵巧许多。 玄阙走在最后,心中不免感慨。 少年之间的情义,永远是千金难买,亦从不回头。 ------------ 第四十四章 危机四伏 月亮始终于稀落树冠间隐约露脸,却又瞬间消失不见。 不知走了多久,三人终于走出稀疏树林,沿着高拔的峭壁底端,进入一段空旷的岩石狭缝。 狭缝内幽黑深邃,抬头只能看见一条如线的细长裂口,漏下一缕微弱天光,幽蓝暗黄。寂静中,隐约有水滴之声,“滴答滴答”轻轻敲击岩石,发出有节奏的声响。 冷光落在三人头顶,铁翼侧着魁梧身躯,缓缓向前挪动。 凝蝶身形玲珑,倒是通行方便。她默默前行,若有所思。 玄阙亦侧着身子,缓慢前行,遮住面孔的丝帕落满冷光,静静飘动间,荡漾起脂香气,不断钻入鼻孔,令他不由心口一热。 丝帕的主人正在他的眼前,如水长发泛着晶莹青光,浮动间如一片静谧江河,流动不止,却又缄默不语。 冷光丝丝,洒在铁翼魁伟的肩头,也映亮了他愁思万千的脸。 这一去,凶多吉少,能否将紫雪和凝蝶一同送出天苗寨? 他没有信心。 然而,这一刻,他已抱着必死之心,决定要将这二人安全送走,万劫不复,他愿一人承担。 师父,你要责怪,便责我一人罢…… 铁翼心中哀叹道。 “铁翼。”凝蝶忽然开口,声音轻得恍若隔世,道:“你跟我们一起走罢?” 听到这句,沉思中的铁翼雷电穿心般一怔,霍然回头,双眼燃起光芒却又瞬间熄灭,他微笑着摇了摇头,道:“我不走!” 凝蝶瞧见他瞳中点燃却又湮灭的动念,知他一向对天苗门最是忠诚,却还是忍不住接着劝道:“我们走了,他不会饶你……” “我愿意领罚。”铁翼扭回头去,淡淡道。 他心中十分明白,这样一场惊天背叛,非要有人承担罪责不可。否则,哪怕是天涯海角,师父也不会放过他们。 我留下! 他心中坚定地想,任师父千刀万剐,只要他肯放过紫雪。 紫雪…… 他抬头望着头顶那一线孱弱冷光,不由悲哀丛生。 紫雪…… 那个埋藏于心,却不敢随意呼唤的名字。 那纵然是挫骨扬灰,亦不能启口的钦慕和爱恋。 他说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紫雪那一双冷静疏离却又凝满霜雪的绀青色眸子,就那么深深嵌入了他的心口。 那纵然是最无情的眼睛,他亦不能忘却和放弃。 他没有回头,眼底已经潮湿,却用一种平和而宽慰的语调,对凝蝶道:“你们一定要跑得远远的,永远不要回来!” 幽暗中,凝蝶仰头望着铁翼高拔磐石的侧影,却从那仿佛泰然自若的声音中,听出了无尽忧伤……和交代身后的决心。 “铁翼!”她迟疑了一下,千丝万缕的心绪,于涟漪微兴的语调中隐秘荡漾开来。 “嗯?”铁翼却早已听出了纷乱的不甘与难舍,他故意似的,爽朗笑了声,低声道:“怕我不放你们走么?这一次……”他忽然回头,瞧着凝蝶,温和接道:“我一定放你们走!” 凝蝶轻轻点了点头,她了解铁翼,从不食言。 然而,她开始担忧他的生死,因为她知道药王的脾气。 于是她缄默不语,开始思考,见到紫雪,该如何劝铁翼一起离开。 玄阙走在最后,沉默安静。 良久之后,三人终于走出裂隙。 这条年少时来去自如的石缝,如今却显得格外逼仄难行。 开口处,洒满清凌凌的月光,轻抚着一片姿态奇妙的草丛花影。草丛的尽头,便是混元神坛的侧门。隐约间,已经能望见其身后地宫的入口。 那是一座巨石堆砌的底下宫殿,恢弘中却透着一丝狰狞,是药王禁地,门外有天苗卫重兵把守。 冷月中,三人同时猫下腰,轻灵穿过摇荡的草丛,缓缓来到神坛侧面。 铁翼走在最前,仔细寻找那隐蔽于藤蔓杂草之间的侧门,那扇生满锈迹的窄小铁门,常年封锁,早已无人想起,亦无人通行。 小的时候,风眼,铁翼,紫雪和凝蝶四人,总是贪玩好奇,曾经用铜针打开了那扇门。 所以事实上,那扇门一直是开着的,却从来没有人注意。因为那扇门内,通往一个非常狭小的长廊,常年无人靠近,因而荒废。 铁翼苦寻许久,终于瞧见杂藤下,正轻掩着一扇布满锈痕的铁门,风雨侵蚀,静默隐蔽。 他小心翼翼伸出手,轻轻拉了下那扇门。 “嘎吱”一声,刺耳短暂,响彻四周,三人均是心中一惊。 铁门却开了,赫然露出一个黑洞洞的入口,犹如个大张的嘴,渴望吞没一切,急切暴躁。 三人互相看了一眼,眼神交汇间,均坚定地点了点头。 “你们跟着我!”铁翼沉声道,双眼闪烁着冷峻明亮的光,话音未落,人已一脚踏入黑暗门中。 “我断后!”玄阙道。 凝蝶无声点了点头,猫着腰步入黑门之中。 玄阙最后一个进入,轻轻掩上了门。 突然之间,四下一片幽黑,伸手不见五指。 黑暗中,铁翼轻声道:“我熟悉路,你们跟着我,千万不要发出声响。” 寂静中,三人呼吸交叠错落,却显得非常粗重明晰。 凝蝶轻轻“嗯”了一声,铁翼便轻轻向前摸索而去。 三个人,于这绝黑深渊之中,依次向前探索。脚步无声,只凭感觉不紧不慢跟着前面的人。 这仿佛是一道非常漫长却又狭长幽黑的长廊,走了许久,方才看到眼前亮起一个隐约昏暗的光团,左右飘忽,不停变换形状,忽而拉长,忽而又变为扁圆。 “出口!”凝蝶轻声道,难掩喜悦道:“应该到主廊了。” “嗯。”铁翼轻轻点了点头,却没人看得到。 眼前太黑了,任你睁大眼睛,瞪大瞳孔,亦是两眼空空,分毫不辨。 “姐姐在哪?”凝蝶低声问道。 铁翼思索一刻,沉声道:“主廊尽头的石室内,跟着我!”言毕已经向着开口处的火光轻轻走去。 玄阙走在最后,感觉到身后无尽黑暗,正铺天盖地压迫而来,眼前闪烁着昏暗跳跃的出口,仿佛是他们唯一的希望和出路。 然而,那里又有多少暗藏的杀机和血腥的埋伏,在静静等待他们? 他的心中越来越沉,每向前一步,都好像能嗅到血腥的味道。 这是一座幽暗骇人的地宫。腐臭霉味,夹杂各种草药气味,和着沉沉血腥之气,弥漫于暗无天日的每个角落,令人感到恐惧和恶心。 曲铁湖一手创办的所谓“医者慈心”的天苗门,却藏着如此一座焚心噬骨的地狱,他不禁心口颤动。 开口处的亮光,开始不断放大,变得越来越亮。 主廊里,人来人往的沉重脚步声,与模模糊糊的窃窃私语,伴着佩剑拍击腿侧之音,隐约传入三人耳中。 这里必然是重兵把守,两三步便设有一个哨卡。 玄阙侧耳细听,敛眉暗想。 就算找到紫雪,他们又该如何打算,方能全身而退? 想到这里,他不禁感到绝望。 “这里看守众多罢?”他终于开口,低声问道:“我们如何才能安全离开?” 一阵沉默。 凝蝶咬牙思索,却无对策。 铁翼思索片刻,低声道:“如果侥幸,师父恰好不在,便好办了。我有令牌,可以接近紫雪,可是你俩……”他忽然没了对策。 凝蝶和玄阙该如何通过这一段重兵把守的主廊呢? 他忽然停住脚步,轻声道:“得想个对策……” “嗯。”玄阙点头道,虽然黑暗中没有人能看清他的动作,他还是习惯性点了点头。 人的惯性,有时候是很难打破的东西。 “你能弄到天苗卫的衣服罢?”凝蝶忽然道。 铁翼沉吟片刻,忽然起身,带起一阵凉风。他转身便往长廊尽头去了,回头低声道:“在这里等我。” 二人均是轻轻“嗯”了一声。 铁翼魁伟的身影,渐渐闪现于出口光亮处,却又瞬间没入那一团火光里。 不安与恐惧,刹那填满凝蝶的心口。 铁翼此去,能否安全归来,她心里没底。 玄阙默默不语,亦生出不安,这天罗地网的地宫禁地,岂是说来就来,说走便走? 漆黑中,两人保持沉默,死一般的沉默,沉重地几乎就要将他们压垮。 许久之后,铁翼依然没有回来。 咚!咚!咚! 空寂中,凝蝶忐忑不安的心,擂鼓般不安跳动,她终于按捺不住,开口道:“这么久了还没回来,不会……是出事了罢!” 玄阙轻轻摇了摇头,低声道:“没有听到骚动,应该还是安全的。” 凝蝶轻轻吐了一口气,额角沁出阵阵冷汗,肩头伤口开始隐隐作痛,她不由紧皱眉头,捏紧双拳。 “先别急。”玄阙低声宽慰她道:“这段路不短,他或许正在回来的路上。” “嗯……”凝蝶轻轻答了一声,却难掩焦虑不安。 此时此刻,玄阙心中其实更加不安,他深知药王素来老谋深算,不易对付。 时间正一分一秒流过,入口处却始终火光扭动,不曾出现人影。 还不回来…… 玄阙的心,开始沉甸甸地焦虑起来,冷汗沿背脊缓缓流下,他不由轻轻一震手腕,袖刀悄悄滑入掌中。 然而,他内力一动,虽轻灵无声,却仍旧逃过凝蝶的敏锐感官,她陡然回身,低声道:“你要做什么!” “没什么。”他故作平静道:“再等一刻,我去出口看看……” “你不能去!”凝蝶声音虽轻,却斩钉截铁。 “我……”玄阙捏紧袖刀,意欲继续。 “你不认识路!”凝蝶打断他,干脆利落道:“再等一刻!我去!” “不行!”玄阙道。 正说到这里,开口处突然闪现一个黑影,二人立刻缄口不语,齐齐望了过去,不由屏住了呼吸。 ------------ 第四十五章 映血碧心镖 那人影越来越近,二人均是静静后退,默默握紧武器。 空旷中,终于传来熟悉的声音:“凝蝶!” 来人正是铁翼。 凝蝶大舒一口气,松开了握紧银钩的手。 玄阙眉一敛,冷汗划过鬓角,袖刀重新滑入袖中。 铁翼魁梧的身影,由远及近,直到完全露出开口处的亮光。 “换上。”黑暗中,他低声道,伸手分别交给二人一套天苗卫的衣服。 穿戴完毕,二人最后拉下那冷冰冰的铁网面罩,只露一双眼睛。 凝蝶简单向玄阙介绍了这座地宫的结构。 主廊,是他们冲杀出去最直接也最便捷的出口,可以避免陷入任何迷宫。 最后一刻,铁翼回身,低声道:“跟着我,不要抬头。” 二人均是轻轻“嗯”了一声。 凝蝶伸手,再次确认藏于轻甲内的银钩,紧随铁翼向开口处走去。 玄阙仍然走在最后,袖刀蓄势待发,静静藏在离手掌最近的地方。 三人均保持沉默,鱼贯前行,毫不迟疑去了。 那灯火跳跃的开口,越来越大,越来越亮。一种越来越强烈的压迫感,于空寂中陡然扑面而来,几乎要将这逼仄的漆黑甬道渐渐粉碎湮灭。 铁翼不由握紧了拳头。 终于,三人转出长廊,来到灯火通明的主廊,于火光间,瞧见两侧威严肃立的天苗卫,与凝蝶和玄阙一般,各个周身穿戴墨绿轻甲,铁网面罩藏遮住脸孔,只露两只眼睛,于盔甲压低的边沿投下的阴影里,闪着阴森冷光。 银鞘中的弯刀,“咚咚咚”,伴随走动的节奏,敲击在大腿外侧甲面,发出沉闷慑人的声音,伴随着来来往往的铁靴之音。 凝蝶与玄阙,均微微颔首,将面容藏于阴影之中,默默跟随昂首阔步前行的铁翼,果断向长廊尽头走去。她这才发现,自己腰畔,也挂着把天苗卫的弯刀,“咚咚”作响,仿佛击打着她的心。 玄阙低着头,沉默向前,以余光打量周遭,不断思量出逃时可能的情形。 从主廊冲杀出去,他们有多少把握? 一丈一双天苗卫,分立于巨石堆砌的主廊两侧,据说是剽悍之极的战士。 若紫雪受重伤,他们的速度会慢很多罢。 若不够快,不够勇猛,必然会困死在主廊中。 若不幸窜入两侧回廊,进入迷宫,便只能坐以待毙,束手就擒。 想起这些,他不由悄悄皱起眉头。 这将是一场九死一生的恶战。 无论如何,要让凝蝶和紫雪脱身。 他坚定地想,继续用隐秘余光打量着眼前的路。 这是一条宽敞磐石的长廊,无可撼动般直直通向尽头一扇紧闭的石门。 那扇石门,随着他们不断前行的脚步,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厚重,巨大,雕满诡异花纹。 仿佛是通往一个有去无回的深渊,是任你力拔千钧亦不能突破的屏障。 紫雪,便在那扇门后。 凝蝶的手心,开始不断沁出冷汗,她的心,深藏在空荡荡的体内,焦虑紊乱地跳动着。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冷汗陡然自眉心落下,划过鼻梁,落在唇上,霜雪般冰冷。 铁翼走在最前,步步生风,平静如常,以管领的面目,昂首穿过主廊。 两侧守卫,如同平日一般,均以特别方式向管领行礼,低头送行。 主廊尽头,火把烧得格外明亮。 火苗不断分裂,又不断融合,纵情跳跃,“哔哔啪啪”响着。 两侧守卫,低着头,口中喊道:“管领!” “开门!”铁翼一亮令牌,凛凛道。 那仿佛岿然不动的巨大石门,缓慢沉重,自三人眼前轰然而开,冷汗几乎于凝蝶微微颤抖的拳中凝结成冰。 玄阙悄悄抬起两只精锐的眼睛,默默注视着大门背后缓缓露出的世界。 那是一间开阔幽暗的石室,几乎没有任何陈设,除了一座闪着冷光的幽青色巨大铁架,巍然耸立中央。铁架最高处,缠满比手腕还粗的铁链,纵横交错,重缚着一个模糊身影。 铁翼蓦然抬起头,瞥见那困于高处的垂头人影,不由心里一酸。 凝蝶微微颤抖,亦不由自主仰起了头,望向那令人心惊胆寒的高拔铁架,还有那触目惊心的重重铁链。 被铁链锁起的,是一个修长身影,头低低垂着,于深邃幽暗中,无法辨清面孔。 姐姐! 凝蝶心中默默呼唤了一声,热血已经涌入心口,眼泪已经盈上眼底。 玄阙没有抬头,袖刀早已滑入手中,冰冷若霜。 铁翼已经抬脚,就要迈进幽暗室内。 忽然之间,高架上的人,双目蓦然一闪。 凝蝶心中大骇,这身影虽然十分熟悉,却分明比紫雪更高大,仿佛……仿佛…… 是个男人! 她不由心里猛然一沉,双手霍然伸入轻甲之内。同一时刻,背后火光猛然跳跃,一阵凌乱却有力的脚步声刹那响彻四周,海一般的人群,忽然从背后蜂拥而至。 凝蝶陡然出手,冷光一闪,银钩赫然在手,她口中大喝一声:“中计了!”反身便向后刺去。 铁翼大惊,银环刹那跳入双手。他敛眉咬牙,反身向后一个跟头,双脚落在粗石墙面,发力间猛然向后弹去。 一时间,西面八方的甬道回廊内,忽然杀出众多天苗卫,瞬间将主廊拥挤堵塞。 玄阙心中一凛,袖刀已经越过肩头,脱手向后飞出,同时人已翻身,面向背后冲杀而来的人群。只听“哎哟”几声,几人应声倒地。 雪亮弯刀,纷纷出鞘,将天苗卫幽绿的轻甲映得分外慑人。 火光照亮一面面幽黑的铁网面罩,上面闪动着一双双冷静的嗜血怒目。 人潮涌动,于三人眼前泛滥。 “出不去了!”铁翼咬牙道:“你们想办法走!我断后!” “姐姐不在这里!”凝蝶额角渗出冷汗,怒道:“里面的人……是……是……”她话未说完,一个熟悉的声音,已经自三人身后传来,笃定从容,爽朗骄傲。 “许久未见,师妹可好?”那声音越来越近,沉重的压迫之感,擂动于三人背脊,直敲得人不敢回头,亦不能承受。 铁翼一脚踢飞眼前杀来的两个守卫,霍然回头,不由自嘲朗声大笑,沉声喝道:“风眼!” 果然是风眼! 凝蝶敛眉咬牙,难怪看起来如此熟悉。 “风眼!”凝蝶回头,正瞧见风眼端立于灯火跳跃的石室门口,从容望着众人。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下了那座铁架, 玄阙手腕一震,方才滑入掌中的袖刀一闪,呼啸旋转而去,轻巧如蝶,游走飞掠于人群之间,所到之处,锐锋照亮血光,听取一片哀嚎。 刹那间,玄阙蓦然回头,正看到门口负手而立的男子。 那名唤风眼的男子,乃药王的大徒弟,数年来纵横苗疆,以狠毒无常与乖戾嗜血的功夫踏遍众多村寨门派。 风眼,被称为最承药王衣钵,也最像药王的“小药王”。 虽然久闻大名,但第一眼见到,玄阙还是暗自一惊。 本以为这暴虐狠毒的“小药王”青面獠牙,面孔定然是蛇蝎般丑恶。却不想,眼前人正是个风度翩翩的俊秀公子,玉面星目,俊眉如裁,青布长袍直落脚面,怎么看都是饱学之士,满腹经纶。 “铁翼,师父早就料到你不中用!”风眼淡淡笑道,一双冷眸,闪动血光,忽然放射出两道冷峻诡谲的寒气,扫视众人。 “紫雪呢!”铁翼脸色铁青,咆哮道,银环一闪,热血飞溅,眼前几人纷纷倒在脚下。 “师父早就料到,你会被这小丫头给骗了!”风眼微微一笑,双手突然自背后伸出,赫然闪耀一片惨绿光焰。 “闪开!”铁翼双目圆睁,大喝一声,人已腾空而起,同时飞起一脚,将玄阙猛地踹往一侧,同时一手抓起凝蝶肩头,猛地向上便是一摔。 玄阙还未反应过来,身体已被铁翼踢得旋转几圈,向着高处墙面砸去,回头间,见方才他们三人站定之处,早已瞬间飞过一片闪着碧绿光芒的银镖,旋转轰响,纷纷钻入人海,顿时打倒一片天苗卫。 玄阙见状,不由倒抽一口凉气。 那正是,漫天而来,极难躲闪的柳叶镖,还喂着剧毒。 药王虽一向善用药毒,却碍于“丹心药圣”的名声,每每与人交手,从不喂毒。而风眼却从不忌讳,他的成名武器便是这喂着剧毒,碰者丧命的柳叶镖,名字叫做“碧心镖”。 碧心镖,名副其实是碧绿夺魂,威慑红雪关内外。 碧心,便是镖头那点点闪烁,令人胆寒的毒药。 碧心镖! 玄阙方才躲过,落地间依然暗暗心惊,慨叹万千。 确实是夺魂慑人,威力无边。 “风眼!放了姐姐!我回去领罪!”凝蝶大喝,一脚落在主廊顶棚,一脚踢飞冲杀而来的天苗卫,人在空中连续翻转数个跟头,银钩于掌中飞转,掠过众人脖颈,为自己腾出一片地面,方才凌厉落地。银钩挂满鲜血,于胸前交错,正对着众人。 众天苗卫见势,均不由向后退了几步,面面相觑,冷汗阵阵。 风眼双手,已重新回到背后,他冷笑一声,面孔被跳动火光映得冷漠骇人。 “今天,谁也别走了罢!”他冷笑一声,忽然双脚点地,霍然腾空而起,双手伸出,反手向前便是一送。刹那间,一阵“唰唰”之声,惨绿银镖,犹如一群暴躁马蜂,急掠而去,正对着于人群中厮杀对峙的三人。 ------------ 第四十六章 一线生机 “躲!”玄阙大喝一声,伸手将凝蝶与铁翼二人猛然推开,自己翻身一跃,双腿直直踢向猛扑而来的几个天苗卫,同时凌空一转身,灵巧躲开了那“唰唰”飞来的夺命毒镖。 主廊内,灯火摇动,将风眼满掌散飞的惨绿毒镖照亮,绿光盈满他森光乍起的双眼。 “唰唰”之音,呼啸而来,撕裂火光,漫天飞射,瞬间击倒数人。 玄阙,凝蝶与铁翼三人,均大步踏风而行,高高越过众人头顶,翻转身体间,忽然同时双腿向上一弹,借顶棚之力,背对大门,向后急速滑去。 风眼惊怒,敛眉间飞掠急追,奋力踏过一众天苗门头顶,手中已经送出一把闪着碧绿光芒的毒镖,口中大喝道:“关门!不要放跑一个!” 几人身下,挤满了慌乱的天苗卫,听到这句,各个朗声称是,纷纷掉头,向门口奔去。 一时间,火把跳跃,光海凌乱,整个主廊如同波涛汹涌的海面般摇动纷乱。 凌乱脚步,沉重交叠,踏碎满廊平静。 “关门!” “关门!” 大喊之声,不绝于耳,于众守卫间口口相传,一直往大门口传去。 风眼早已掠过众人,急速踏着主廊石墙借力,飞一般疾驰而去,紧追三人身后。 铁翼飞奔在前,起落间银环交叠,砍倒所有当道之人,血光闪耀,将他本就肃然的面孔映得凛凛骇人。 凝蝶身形灵巧,忽而落脚于墙脚地面,忽而又踏在守卫肩头,发力将自己飞弹向前,一路擦过迎面而来的更多守卫,眼却牢牢盯着开口处那一方幽蓝天光。飞掠间,她银钩向上,数次深深刺入石壁,借力将自己向更远处弹射而去。 玄阙断后,袖刀出手,便如同一枚单镖,飞旋而去,灵巧而归,于半路斩落无数染满剧毒的碧心镖,“叮咚”声中飞溅星星冷光。 “哪里跑!”风眼大喝一声,再次奋力掷出一把碧心镖。 那些碧绿尖头的银镖,闪着骇人翠光,呼啸而去,紧追玄阙,仅分寸之差。 银白袖刀,犹如银龙腾空,忽的再次脱手射出,向后猛然飞去,玄阙却已经蹬风而去,翩然若鹤。 袖刀疾呼而去,于一片镖海中“唰唰”旋转,宛如一朵巨大的银色花朵,于光海中飞速绽放,每一片花瓣都坚如精钢,将点点染翠的碧心镖弹得四处飞射。 众天苗卫抬头见状,慌忙四散躲开,早有不少人丢下手中弯刀,抱头鼠窜。 天苗门内外,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碧心镖致命不过分寸间。 此时此刻,那仿佛遥远的深蓝出口,正是月色泠泠。 崔巍大门,却正在缓缓关闭。 大门口的守卫,早已听到关门的命令,一侧两人,正费力下拉巨大的关门机关,努力将其对合。 这一边,三人正掠风狂奔,眼看就要来到门口,身后是群蜂般的天苗卫,手中弯刀倒映满廊火光,流光溢彩,分外耀眼。 眼前大门,却眼看就要关闭。 “谁敢关门!”铁翼大喝一声,自天而降,双腿一蹬,刚好踢飞左侧两个守卫。 剩下两个,见是管领,均不由脸色一白,下意识放开了石门。 “让开!”铁翼银环已经出手,正抵在门边,回头却见凝蝶正与几个天苗卫缠斗,灵巧手腕紧握着银钩,杀招毕露,左右饮血,身体却被一群人困在地面,不得机会脱身。 “凝蝶!快走!”铁翼长啸一声,回身飞跃,正落在凝蝶身边。他双环闪耀,左右开弓,生生将冲杀而来的四人砍得飞了起来,统统撞于石墙面上,发出一阵哀嚎。 “带他走!”铁翼拧眉大喝,对着那尚留一线开口的大门,猛将凝蝶一推,自己已经回身杀进人群,对玄阙大喊:“带凝蝶走!” 玄阙方才落地,登时陷入蜂拥而至的天苗卫中。袖刀滑出手掌,仿佛带了生命,闪着震动四周的“嗡嗡”之声,跳跃飞刺,击倒一片。 这惊魂一夜,铁翼方才第一次留意玄阙的身后,忽的恍然大悟。 如此小巧的一把袖刀,却威力震天。 袖刀使得如此出神入化,此人……莫非是蓝瑛谷的玄阙? 此念一闪而过,他已经冲到玄阙身边,银环一震,接连擦过三人脖颈,顿时鲜血飞溅,落在众人脸上。 袖刀闪耀,倒映火光,这才飞转归来,轻轻落入玄阙手中。 铁翼一把抓住他,低声道:“带凝蝶走!” 说话间,两人身后陡然闪动一阵绿光,风眼轰然而至,踏过众人,袍裾招展。 “快走!”铁翼皱眉咬牙,大喝一声,伸手将玄阙向外猛地一推。 玄阙还未回神,却见风眼从天而降,手中毒镖,早已脱手,漫天而来。 “躲开!”玄阙长啸一声,摊开手掌,指尖轻弹袖刀。袖刀凌厉飞出之时,人已腾空而去,却伸手将铁翼向后一拉,撤回自己身后,同时大步上前,瞬间扬起宽大袍袖,向前便是一招。 “唰唰唰”数声,响彻天地,几十枚碧心镖,同时钉入玄阙袖袍。毒液惨绿,顺着衣服纹理,迅速分散蔓延。 “小心有毒!”铁翼猛然上前一步,手腕一震,左手银环对准玄阙的袍袖,猛地由内向外横劈而过。“嚓”一声,起手落环间,那袍袖忽然齐齐断裂,刺满毒镖的一段,旋即落地,“叮咚”作响。 玄阙后退一步,袖刀飞转一圈,滑入手中,冷汗陡然爬满他绷直的背脊。 惊魂否定,他眉头微皱,心道:不好。 风眼却已经来到二人眼前,翩然落地,负手而立。 他冷静诡笑,背后藏着另外一把夺命的碧心镖。 铁翼拧眉,低声对玄阙道:“再不走,来不及了!” 玄阙眉头深皱,欲言又止地望着他,铁网罩着丝帕,依然看不清真切的表情。 然而,铁翼却透过那如水双目么,看到了忧虑之色,深深的忧虑。 “别想了,快走!带凝蝶走!”他大喝一声,反手便是一推。 玄阙一怔,身体瞬间向外弹去。 大门口,凝蝶正双手舞动银钩,冷光飞溅,厮杀搏斗。 玄阙大喝一声:“走!”人已飞掠而来,袖刀脱手,飞转间刺倒一片。 袖刀开道,他不顾一切来到门口,双掌如刀,劈向所有当道之人。 “出门!”他凝眉大喝,心中明白,再迟疑一刻,所有人都会困死在地宫之中。 “谁也别想走!”风眼见玄阙向门口跑去,心中一沉,大喝一声,忽然腾空飞掠,追了上去。 “风眼!”铁翼双环已至,他崔巍如山,环刃向前,生生挡住风眼去路,令其无法前行。 “让开!”风眼大怒,一掌劈出,“呼呼”带风,另一掌霍然摊开,亮出一把毒镖。 “快走!”铁翼银环一震,向前猛地扑去,回头大喝一声。 风眼霍然上前,一手紧抓铁翼肩膀,口中大喝:“铁翼,你背叛师门,该当何罪!”一手毒镖已纷纷脱手,漫天而去,紧追玄阙、凝蝶二人。 “快出门!”铁翼回头大喝,双腿骤然蜷曲,腾空间双足同时舒展,齐齐踢向风眼腰间。 风眼大惊,于紧密包围而来的天苗卫中急紧向后滑去,毒镖已经追命而去,他不由双目一闪,嘴角牵动一丝微笑。 一丝,冷若冰霜的狠毒微笑。 天涯海角,那夺命的碧心镖,均能取其万一。 总有一枚,能钉入你的血肉,吞了你的骨头! 他心中冷笑一声,沉声道:“铁翼,现在罢手,我代你向师父求情!” 银环闪耀,于铁翼手中寒光毕射,已经随着他旋转凌空的身体轰然劈来。环刃闪烁,“噌”一声,擦着风眼脖颈惊险掠过。 只分毫间,却已惊起阵阵锋音,“嗡嗡”响彻耳畔。 “紫雪呢!”铁翼大喝道,双目血红,喷射火光。他内力催动双环,势如猛虎,一左一右,一劲一灵,闪耀间扰乱了风眼的视线。 众守卫奔涌而去,弯刀慑人。 铁翼双环一抖,一环轻轻一收,便将一守卫轻巧掠入怀中,同时腾空而起,以那人作支点,奋力起身,凌空飞踏众人肩头,如同罗盘上转了一圈的指针。 那一圈,带着刚猛内力。力拔山兮的铁翼,以最大劲道,奋力将包围一圈的守卫纷纷踢飞,烈风突起,亦将方才倾身而至的风眼惊得向后几个趔趄。 玄阙回头,见铁翼孤身于人海中厮杀,为他二人建立最后的屏障,不由心中一酸,感慨万千。 这千钧一发的时刻,斩钉截铁,乃唯一出路。 想到这里,他一咬牙,果断抓起正与几人缠斗不休的凝蝶,口中大喊道:“出门!” 同时,凝蝶已被他抓道半空中,惊诧之余,方才回头瞧见身后铁翼,正紧紧缠住风眼。 一瞬间,她明白了铁翼的苦心。 逃出去,才对得起铁翼! 她紧皱眉头,眼眶陡然一潮,咬紧牙关,发力腾空,顺着玄阙发力的方向,陡然向门口飞掠而去。 此时此刻,石门却再次启动,两个守卫手握机关,正咬牙奋力将仅剩的一线门缝合上,想要将众人统统封在地宫之内。 风眼正奋力突破铁翼的纠缠,一次次小心躲过对方手中那锋锐无比的环刃。 然而,铁翼将每一招衔接得滴水不漏,绵密流畅间,死死封住他的双手,完全不留给他任何扔出毒镖的机会。 风眼心中不由焦急,眼见大门重新启动,心中一喜,立刻朗声大喝:“快关门!” 凝蝶已经来到门口,冷汗淋漓。 门缝狭窄,仿佛仅够她一人通过。她不敢犹豫,银钩开道,飞身跳跃,直直劈向右侧正在关门的守卫。 那守卫只觉两眼一花,但见摇动光海中,一对银钩突袭而至,左右夹击,将他逼了个无处躲闪。 ------------ 第四十七章 悲歌尽 “哧”一声,滚烫鲜血,突然四散飞溅,如雨般落满玄阙白袍。凝蝶银钩向外,将右侧守卫挑至一侧,飞身而起。 “快走!”她大喊一声,早已泪如雨下。 模糊扭曲的视线中,铁翼身中数枚毒镖,山一般的伟岸身躯,正在他们身后轰然倒下。 那不过是眨眼一瞬,却仿佛永远定格于凝蝶泪水喷涌的双眼之中。天崩地裂的震颤中,那画面,被肢解为一个个格外缓慢的片段,不断凌迟着她鲜血淋漓的心。 然而,铁翼没有放手,他依然死死抱住风眼的腰,口涌鲜血,凄厉喝道:“走!” 玄阙敛眉咬牙,袖刀再次脱手飞出,径直刺向左侧依然在努力操动机关的守卫,冷光撕裂灯色,呼啸而去。那守卫骇然大惊,猛地抽出弯刀,刀锋一展,正撞上劈面而来的袖刀。 “叮叮”几声,袖刀飞弹回身,玄阙内力一催,伸手一抓,刹那握住回转而来的袖刀。“噌”一声,袖刀弹入掌心,旋转间沾染急劲内力,忽然跳跃而起,再次向那守卫飞刺而去。 身后,更多的天苗卫拼杀而来,每一双眼,都闪着嗜血的杀光。 “出门!”玄阙大喝,袖刀刺倒关门守卫,再次滑入他罡风欲喷的手掌。 一瞬之间,热泪迷蒙了凝蝶的双眼。 那仿佛不是泪,而是血,那么烫,那么咸腥,令人作呕。 泪光摇动,铁翼正在一片汪洋中缓缓倒下。 时间静止,四下寂然,她仿佛什么也看不到,什么听也不到。 喊杀而至的人群,正被泪水逐渐浸湿,崩裂瓦解,分分寸寸消失;震天的杀声,正慢慢消散于她逐渐空白的头脑之中。 她只看见,铁翼那高塔般巍峨的身影,土崩瓦解般轰然倒下,倒在风眼脚下,吞没在蜂拥而至的人潮中。 她再也跑不动了,终于停下脚步,回过身来,怔怔面对每一个扑杀而来的人。 “凝蝶!”玄阙见状,急忙大喝一声,霍然出手,抓住了她的手腕。 凝蝶却只是木然呆立,纤纤皓腕,微微颤抖,手中银钩,颓然下垂。 锋刃上的鲜血,凝聚滑落,聚集在寒星般闪耀的钩尖,一滴滴落在地上。 那是敌人的血,仇恨的血,却也仿佛是她自己的血。 她的心,仿佛不再跳动。 铁翼! 凝蝶无声地哭泣,热泪喷出血红的眼眶。 然而,震耳欲聋的喊杀之音,瞬间湮灭了她所有的哭喊叹息。她哀嚎着,任冷钩在地面拖曳长长的划痕;任失去知觉的身体,被玄阙有力的大手紧紧抓住,一路向门外拽去。 这是千钧一发的时刻,玄阙不能犹豫,因为他看到了铁翼的嘱托。 最后的嘱托。 铁翼,我来替你保护她们! 他心中一声叹息,忍住几乎就要落下的热泪,从那最后一线充满生机的门缝中,将凝蝶那颓败无力的身体,猛然推了出去。 苍穹暗蓝,静默无声,冷月于暗云后探出头来,散落点点冷光。 玄阙随后滚地而出,起身间立刻凝蝶靠入怀中,抬头望向那仿佛无尽的高天,似乎正象征此刻这何等珍贵的自由与生机。他深深吸入一口没有压迫感的空气,来不及感慨,见身后早已涌来如潮人群。 他来不及思索唏嘘,紧紧揽住凝蝶腰肢,立刻双足发力,奋然腾空而去。 “哪里去!”风眼方才摆脱铁翼,此刻刚追出大门,抬头瞧见二人正凌空而逃,不由惊怒交加,飞身便追。 玄阙丝毫不敢懈怠,急忙四下判断方向,起落间轻点地面,一路向天苗寨飞掠而去。 月色中,葱茏间隐约露出的屋角,泛着冷月光华,仿佛正在召唤他们。 凝蝶椎心泣血,满面泪痕,依然紧攥一对闪耀银钩,口中喃喃道:“铁翼……” 玄阙心下一酸,却缄口不言。 身后风眼正凌厉追赶,催动无数的诡谲毒镖,嘶风向前,犹如漫天落雨。 玄阙将仅存的袖袍一挥,牢牢将凝蝶玲珑的身子收入怀中,蹬风踏月,奋力向天苗寨上空飞掠而去。 毒镖自耳畔呼啸而过,瞬间湮灭于幽暗夜色。 必须尽快找到掩护! 他心中想着,低头正望见脚下逐渐出现一片葱茏树林,挤挤挨挨,漏尽月光。 下去! 他眉头一皱,打定主意,将凝蝶揽好,同时袖刀已经脱手而去,正迎向猛扑而来的毒镖。 “叮叮”数声,银光自头顶打转,反射月光冷色。翠光逐渐湮灭,忽而落入身边树丛中。 玄阙盘旋落下,袍裾招展,扎入层林之中。落地前,却于笔直树干之间缠绕旋转几遍,方又飞身而起,最后落脚于一棵不太高的树冠中,遁形如鬼。 寒光“啪啪”一闪,那仿佛通晓人性的袖刀,尾随而来,轻巧滑入他方才摊开的手掌之中。 刹那间,银光潋滟,玄阙手指弯曲,袖刀重新缩回袖中,凝蝶自他怀中露出脸来。 一张绝望而苍白的脸,仍旧清秀美丽,却仿佛即将碎成齑粉。 如水月光,自树叶缝隙间漏下,映亮她清泠闪耀的泪痕。 她仿佛正要开口。 玄阙却陡然伸出食指,压在唇上,做了个“嘘”的动作。 霎时间,一阵惊鸟扑扇翅膀的声音自头顶响起,落叶凌乱飘散坠下。重叠树影间,几个黑影正踩过树顶,擦着枝干,凌厉飞掠,疾驰而去,摇碎满树月色。 纷纷飘落的淡黄冷光,将凝蝶凄惘的面孔照得格外憔悴。 玄阙静静摇了摇头,抬眼瞧着那晃动不止的树冠,屏住了呼吸。 冷风掠过,影拂烟霄。 幽暗中,冷月无声,坠落星点淡黄光团,吞没凝蝶,将她从麻木和震骇中渐渐唤醒。她下意识地握紧双手银钩,一阵冰冷之感,陡然自掌心延伸发散,瞬间传遍全身。她那昏昧痛楚的头脑,方才渐渐清醒过来。 我要救紫雪! 她在心中默默道,抬眼正望见玄阙轮廓刚毅的下巴,却是第一次发现,原来这个男人,有如此果断坚强的线条,却一贯显得那般温柔舍我。 “这本不干你的事!”她忽然充满歉意,低声叹道。 此时此刻,玄阙的所有注意力,正全部放在头顶上左摇右晃的树冠间,鹰一般敏锐的眼睛,正默默注视所有可能发生的危险。 然而,当他陡然听到这句,亦不由微微一怔,揽着她的臂膀,却只是轻轻一动。 他微笑道:“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她却轻轻叹息着摇了摇头:“铁翼已经死了……”眼泪跟着夺眶而出,她颤声道:“我不能……再害死你……” 然而,玄阙却忽然伸出手指,轻轻落在她的唇上,笑着摇了摇头。 寂静中,那双深藏在头盔阴影中的眼睛,流动着水一般纯净晶莹的光彩。 那依旧是世界上最温柔的眼睛,无声回答所有的问题。 她不禁凄苦一笑,重新捏住银钩,挣扎着缓慢起身。 枝干交错间,玄阙轻轻放开了手,确认她可以自己站稳,方才如释重负般彻底松开双手,重新攀住了枝干。 我不能垮!我要找紫雪! 凝蝶静静隐藏于树枝间,任头顶零落的枝叶拍打在她身上、脸上。她只是静静抓着藤蔓,纹丝不动。 她的心,正缓慢陷入一片深渊般的绝望之中。 姐姐,你在哪? 她在心中,无助凄苦地呼喊。 然而,没有人回答她。 待所有人都踏树而过,向着天苗寨方向离开后,摇动不息的小树林,方才恢复片刻安宁。 寂静中,玄阙依旧巍然不动,前倾身体,四下细辨,生怕漏掉任何危险。 “用暗器的人,感官绝对敏感!”他轻声道,比呼吸声更轻。 凝蝶默默点了点头,她与风眼一起长大,最了解他的能耐。 很小的时候,风眼便能用一根绣花针刺中任何一种飞虫,这也是药王命他修炼暗器的主要原因。 暗器方面,他是当仁不让的天纵英才。 二人忽然缄默不语,任月色泠泠,凉风怡怡。 树林里的夜,哪怕在盛夏时节,亦是凄寒阵阵,令人寒颤。 玄阙遥望远方那一团团跳跃不息的光火,极力判断天苗寨出口的方向。 然而,不远处却忽然格外明亮起来,脚步声越来越清晰,似乎有越来越多的人,正涌向那灯火不断扩展的地方。 听到这愈发清晰的躁动之声,隐藏于树林之间的二人,不由在幽暗中对望一眼,同时腾空,飞掠而去。轻灵剪影,一前一后,擦着枝叶藤蔓,乘风而去,最后轻轻落在一棵离那火光最近的树上。 玄阙低头细辨,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眼前,正整齐立满轻甲闪耀,弯刀慑人的天苗卫,为首的一个脸上没罩铁网,盔顶装饰黄金穗,一手握着杆一人高的长枪,枪头处飘动红缨,威风凛凛。 此人身形高大,手握长枪,沉声道:“给我守住这里!那人虽轻功了得,但紫雪受了伤,他们跑不远!”言毕一挥手,接道:“其他人跟我走!把所有出口都给我看好!” “姐姐被人救了?”凝蝶轻声惊道:“那人是天苗卫统领沈琪!” 玄阙闻此,亦心中大骇。 谁救了紫雪? 二人正纳罕,忽听远处传来一阵骚乱。 眨眼间,煞气突至,一个人影御风而来,翩然落在沈琪面前,正是追了一圈却没有任何收获的风眼。 “大祭司!”沈琪慌忙恭敬作揖道:“救紫雪的人不见了!属下……正在派人把守各出寨要道,一定……” “还没抓到!”风眼愤怒非常,厉声喝道:“看来他们是兵分两路,凝蝶也回来了!给我搜!人肯定都还在寨子里!” “是!”沈琪躬身道。 风眼负手而立,四下打量一番,忽然踏风而起,直直冲小树林飞掠而来,正对着凝蝶与玄阙藏身的方位。 刹那间,二人均是大吃一惊,转身踏枝而去,摇动一片落叶。 “噌”一声,风眼旋转身体,一头扎入丛中,轻巧落在一根树干之上。寒光闪闪的双眼,于冷月幽暗的丛林间,闪烁着骇人森光。 那是狩猎的目光,敏锐夺命。 凝蝶与玄阙来不及飞得更远,只好暂时落在最近的一棵树上,遁形于重叠枝叶间,小心避开正在凝神细辨的风眼。 片刻间,四下一片死寂。 ------------ 第四十八章 情烬烟沉 寂静中,风眼轻盈端立于树枝末梢,于斑驳月色中岿然不动。冷风拂动,只衣袂撩动绽放,笔直身影,飘荡宛如剪影。 如此高大凛然,令人莫名胆寒。 凝蝶蜷缩于层林深处,却早已不由自主颤抖,如同小时候一般,莫名惧怕这位喜怒无常的大师兄。 玄阙见状,拧眉伸手,轻轻握住她微微颤栗的手腕。 凝蝶回头,正望见他那双静水般的眼眸,温和却坚定,将充满决心的信念传达给她。 我一直在你身边。 玄阙用眼睛告诉她,微微一笑。 她感激地笑了笑。 泪痕已经风干,必须勇往直前。 然而,想起铁翼的一瞬间,她还是轻轻皱起眉头。 铁翼,放心罢!我一定找到姐姐! 她在心中坚定道。 刹那间,毒蛇般锐利的目光,却陡然穿过重叠枝叶,径直向二人照射过来。 冷月间,风眼正微微前倾身体,向他们藏身的方向张望。 凝蝶心中大骇,几乎就要起身躲闪,玄阙却紧紧按住她,轻轻摇了摇头。 幽暗笼罩整个树林,风眼缓慢阖眼,凝神听风。 空寂中,他感受到了人的气息,微弱却清晰。 转眼间,他霍然圆睁双目,发力便要腾空。 树枝震颤,幽光搅乱,他待要发力起身,却陡然听到身后有人大喊:“杀过来了!” 风眼略有不甘,却只好收势,利落转身,飞旋而去。只是,临走时依然回头望了一眼。 那一眼,仿佛正落在凝蝶冷汗涔涔的额上。 眨眼间,风眼急掠而去,消失于二人视线。 树下火光明亮的开阔地上,却早已嘈杂沸腾,兵刃“噌噌”,轻甲“呛啷”。 幽暗中,凝蝶轻轻呼出一口气,眉头一展,心下庆幸。 玄阙却拧紧了眉头,起身踮脚,于层叠重林间细细观望。 凝蝶见状,忽然向前方一段树枝飞掠而去。 玄阙不及阻拦,只好咬牙跟了上去。 火光通明,映亮了每一个天苗卫手中的弯刀。 火光中,一个高大身影,正催动一柄轻巧雪白的刀,杀过海水般奔涌的人群,傲立潮头。 夜黑的长袍,于一般黑的夜色中开放,诡异如花;雪亮刀锋,足以凝固人世间最滚烫的鲜血。 玄阙轻轻落脚,站在怔怔出神的凝蝶身边,定睛一看,却不由与她一般,大吃一惊。 那身着黑袍,手持白刀的高拔人影,流水般自人海中穿行,势不可挡,正是王遮山。 人潮涌动间,他身手灵敏,左扑右闪,袍裾招展间催刀如神,转身间便斩倒一群蜂拥而至的天苗卫。 冷月中,雪白刀身煞气飞荡,令人望而心惊。 “王遮山。”凝蝶低声喃喃道,一时间百感交集,悲戚摇头:“他还是追来了!” 玄阙默默点头,二人旋即交换眼神,正欲同时跳下树去,却又不由同时一愣。 凝蝶更是面露喜色,几近大呼出声。她轻轻踮起脚尖,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双目闪亮。 淡淡月色,空蒙不清。 玄阙顺着凝蝶目光的方向,望了过去。 王遮山身后,赫然杀出一个颀长女子,紫衣落落,手握一对银钩,火光交映中明亮慑人。 那二人,正奋力于人潮中穿行,钩与刀,交相生花,于中天苗卫震天凌乱的怒喝哀嚎中,鬼神般杀气冲天,一路向外突围。 “姐姐!”凝蝶终于激动道,声音虽轻,却是惊喜万分。 “原来王遮山找到她了!”玄阙大喜,纵身一跳,踩着夜风,飘然而去。修长身影,陡然坠入人群,袖刀飞出,击倒一片。 王遮山被那突如其来的黑影一闪,本是大吃一惊,细辨之下,便认出了那双眼睛,不由惊喜叫道:“玄阙!” “遮山兄!”玄阙微微一笑,如释重负道:“凝蝶在这,你放心!” 王遮山听闻玄阙与凝蝶在一起,顿时心结疏散,长呼一口气,爽朗笑道:“极好!紫雪也在!” 说话间,一个玲珑身影已经飘然落地,正站在玄阙背后,错开闪亮一对银钩,正是凝蝶。 她笑望王遮山,一时间却又神色复杂,有欣喜也有自责,开口便急道:“姐姐呢!” 王遮山飞身而起,转身间又击倒左右两名守卫,跳跃飞起,挺直刀锋,正指向人群另一端。 凝蝶双钩对开,左右手腕同时翻转,一钩刺入一个守卫心窝中,另一钩冷光一闪,掠过几人脖颈,分毫之差,惊起一片讶然疾呼。 不远处,紫雪亦催动一双银钩,起落间果断刚猛,斩落无数头颅,她还未看见凝蝶,却已经听见熟悉的喊声。 “姐姐!” 惊喜,悲切。 紫雪霍然回头,反手刺倒一人,见翻滚人海间,凝蝶正腾空而来。 众天苗卫厮杀正酣,见又来两个援手,且都是令人胆寒的杀星,各个心生暗惧,不由自主向后退去。 四人终于在人群中相逢,背靠着背,锋刃闪耀向外,周围竟凭空出现一圈空地,天苗卫正缓慢后退。 霎时间,劲风突来,只听“呯”一声,一杆一人高的长枪,呼啸着从天而降,红缨飞散,寒光照天。一人忽然落地,惊起一地尘烟,将四人裹挟于咆哮不息的煞气之中。 “你们走得了么?”跳动火光中,一人方面含怒,盔顶金穗震颤,铁钳般的大手,正握着那红缨威武的长枪,矛头闪动锐利光彩,正是天苗卫统领沈琪。 “沈琪!”紫雪一开口,玄阙便听出她内伤深重,几乎是积重难返,若不是还存着一份杀出重围的决心,或许早已倒下。 想到这里,他不由暗暗叹气,饶是他医术精妙,也很难救回这五脏尽损的紫雪。 “紫雪!”沈琪怒道:“让他们住手,跟我回去!” 紫雪冷哼一声,架起双钩,眸光血红,冷光毕现,厉声道:“你若还念及昔日情分,就放我们走!” “昔日情分。”高天上忽的传来冷淡一笑,一高大人影翩然落地,立在沈琪身侧,青袍飘扬,俊雅清朗,正是风眼。 “大祭司!”沈琪慌忙躬身拜道。 众天苗卫亦同时拜倒叫道:“大祭司!” 喊声震天,敬畏可见。 “师妹,你还顾念昔日情分?”风眼负手而立,漠然道:“你若知还有‘情分’二字,便不会到今日这般田地,当真是万劫不复啊。”他虽说得凝霜冰冷,却依然掩盖不出喷薄的怒火。 “风眼!”凝蝶大怒,凄厉叫道:“你若知所谓‘情分’二字,便……”她深重哽咽,泪如雨下,颤声道:“便不会杀铁翼!” “铁翼死了?”紫雪霍然抬眼,惊怒问道。 凝蝶默默点头,泪水震颤。 “是呀!”风眼淡然道:“铁翼是被你害死的呀!”言毕伸出一只手来,暗金色的鹿皮手套中,修长手指直指凝蝶。 “你胡说!”凝蝶大口喘息,紧攥银钩,微微一颤。 “一切因你而起。”风眼缓缓垂手,眼中冷光凝霜,苦楚乍现,接道:“你一人作乱,赔上多少人的性命?你瞧瞧紫雪,五脏俱伤,还能活到明天日头升起么?若不是你,铁翼不也好端端的?” “姐姐!”凝蝶闻此,不由大骇,方才回头,见紫雪面色惨淡,冷眉紧拧,冷汗涔涔,才知风眼所言不虚。 紫雪凄凉地淡淡一笑,低声道:“我没事!今晚,我们定要出寨。” 王遮山始终拧眉不语,手中白刀兀自闪耀,岿然不动,听到风眼这一通话,他不由冷笑道:“我倒要看看,今夜谁能挡我们出寨!” “好大口气!”风眼微微一笑,淡淡道:“我瞧你那把刀,像个玩意。不如,再让我们好好见识见识?” 王遮山心中明白,风眼这是激将法,旋紧冷笑道:“是不是玩意,你试试便知。” “你是什么东西!”沈琪大怒,手中长枪砸地,“呯”一声,枪柄竟没入地面尺寸,劲道之刚猛,着实骇人。 一瞬间,烟尘四起,凉风掠过,沈琪铸铁般纹丝不动,攥着蓄势待发的精锐长枪,双目射火,盯进王遮山淡漠双眸。 风眼微微一笑,示意沈琪退下,自己款步上前,轻灵无声,不带风亦不带尘,静默中却暗暗激起荡漾杀气,早已裹挟呼啸而去,落满王遮山脚畔。 王遮山暗暗攥紧刀把,心中明白,这药王座下第一大祭司并非浪得虚名,举手投足间均散发骇人内力。又见他手戴鹿皮手套,显然是为防扔出的毒暗器反伤自己,且那双手又总藏于身后,定是随时准备发射暗器,先发制人。 好一个歪门邪道的狠毒路子! 王遮山心中怒叹,早已暗暗聚集真气,只待出手。 此时,玄阙在他耳畔低声道:“小心他的毒镖!” 王遮山轻轻点头,双眼凝神,紧盯风眼藏在背后的双手。 风眼轻灵而来,双手似是分毫不动,稳稳藏在背后,却隐隐露出一阵杀机。他越走越近,携着阴风,每一步都踩进王遮山的心窝里。 玄阙与王遮山肩背相靠,双目镇定。 凝蝶背靠着紫雪,感觉到对方那微微颤抖的身体和冷汗凝集的背脊,显然受伤不轻,咬牙硬顶。她不由心中悲切,想今日九死一生,若无法顺利脱身,或许就真应了风眼的话。 当真是她害死了所有人。 ------------ 第四十九章 铁枪裂长空 “姐姐……”凝蝶低声对紫雪道:“你一定……”然而,她却说不下去了。 紫雪依然微微颤栗,刺心痛楚,正自心口散开,缓缓蔓延至周身。 她知道,这次,自己是真的不行了。 然而,她笑了笑,沉静道:“你放心罢,今晚我们必然出寨!” 虽声如细丝,却坚若钢铁。 凝蝶听到这句,突然充满希望,如释重负道:“好!” 火光流动中,风眼缓步而来,却忽然停在几尺外。夜风扬起他的袍裾,月色映亮他一向高寡难亲的眼睛。他静静伫立,认真地瞧着四人。 凝蝶不由自主微微一抖,不敢直视那双令人心惊胆寒的眼睛。 几乎同时,王遮山亦停下了脚步,松了松握着刀把的手,巍然伫立。 “真是不愿和你们动手啊!”风眼忽然狂笑一声,仰头望向远天。 “少废话!动手罢!”凝蝶嘶声吼道。 “凝蝶!”紫雪面色沉重,低声喝道。 玄阙静默不语,袖刀却早已捏在手中,只待时机。 风眼轻轻摇了摇头,忽的叹了口气。 红缨轻抚长枪,寒气映亮人面。 沈琪却早已赫然出列,长枪起落,沉重砸地,“砰”一声荡起一片沙烟。 “大祭司!这群人不配您出手,让沈琪先来领教两手罢!”他仰面朝天,放声大笑,长枪在手,杀气震天。 风眼微微颔首,若有所思般冷淡一笑。 “好!”王遮山朗声豪迈笑道:“来罢!” “小心!”凝蝶敛眉,低声对王遮山道:“沈琪盖世神力,铁枪可断金石!” 王遮山微微点头,双脚一点,飞白刀在手,冲了上去。 沈琪双眼闪动,手腕一翻,手肘向后一撤。通体精铁,千钧之重的红缨长枪,霍然离开地面。霎时,杀气惊乱夜风,精铁枪头向前,寒星闪烁不断。他猛地大吼一声,抬脚便冲杀而去。 枪头锋锐,撕裂夜风,凛然而去。 人未至,那千斤重的煞风率先已到,他边跑边喊,忽然脚尖离地,重如山峦的躯体,“呼”的一声,腾空而起。重枪瞬间抬头,高昂枪头,人与枪,已同时凌空旋转上升。 王遮山敛眉反手一催,“哗啦”一声,抖直了飞白刀,九十九根银丝冷冷擦过掌心,刀身轻巧敏捷,如同自己的手一般称心如意。他见沈琪高大身躯,轰然上天,当下脚一点地,迎着烈风,飘然而去。 沈琪通体煞气,如压顶巨石,自半空轰然而来。 王遮山却好似一片枯叶,飘然飞去,轻无声息,左右飘摇。 紫雪与凝蝶,背对背端立于几尺之外,却不约而同被沈琪那惊天地泣鬼神的骇人气力所惊,煞风吹起她二人撩动不止的长发,烟尘模糊了视线中风眼踌躇满志的面孔。 玄阙暗暗替王遮山捏了把冷汗,紧握手中袖刀。 罡风迅猛,四周众天苗卫均是内心惊惧,不禁默默后退。虽是弯刀向前,却刀锋颤抖,怯意毕露。 颤抖尘烟间,风眼岿然屹立,安若磐石,仿佛永远坚不可摧,两只眼闪耀诡谲而特别的光芒,流动着别人完全不能解读的神色。 紫雪遥遥望着风眼,酸涩忽然奔过心口,纵然今日起恩断义绝,昔日里的点点滴滴,却依然镌刻心头。 这一刻,沈琪长啸一声,怒目环张。他头顶闪耀金穗,单手紧握长枪,雷霆万钧般自天而降,枪头正对着挺刀飞来的王遮山。 紫雪远远望着,背后沁满冷汗。 凝蝶更是暗暗捏了把冷汗,沈琪拔山扛鼎的这一枪,所击之处,必然天崩地裂。 玄阙紧拧眉头,仔细寻找牵制铁枪的最好角度。忽然,他眼睛一亮,于那仿佛坚不可摧的铁枪之上,找到了一处可能的弱点。危急时刻,若袖刀正中弱点,或许能来个四两拨千斤。 王遮山迎面而去,亦感到一阵深重罡风,正咆哮而来,以怒不可遏之势对着他胸前各处要害,果真是要命一枪。 他当下催动内力,更是气沉下盘,以备不测。四两拨千斤,讲究的是避重就轻,出奇制胜。 幽暗中,他不敢怠慢,咬牙盯紧那寒光点点的枪头。 这一边,沈琪已发动浑身气力,全部注入那去势不收的枪头上。 所谓十成力,几分发力杀人,自然要剩几分护住自己,这是与人过招的基本常识。 然而,沈琪早已见识过王遮山手中精悍骇人的白刀。一路从白鸟后殿追到这里,他心中非常明白,王遮山的轻巧,几乎到了登峰造极的程度。他太慢或者太柔,都不足以致命。况且,如此沉重的长枪,想要一招制敌,本就绝非易事。 此刻,他只有催动全身杀力,聚集一枪,或有成功机会。正因为如此,他撤去自保的气力,聚精会神,将所有力道搏于一杀,以攻为守。 王遮山眯眼细辨,早已看出沈琪将所有气力灌注于这沉重一枪,不过是想要一招毙命。 破釜沉舟的险招,往往也是雷霆万钧的杀力。 沈琪轰然而至,心中怒道:我就不信你吃得了这一枪! 王遮山飘然而来,心中一紧,道:先让你泄了浑身真力! 眨眼间,两人信念均是一动,已经于半空中迎面遭遇。 果真是狭路相逢勇者胜么? 凉夜中,风眼轻轻摇了摇头。 他静静凝望,不禁暗自叹气,叹沈琪孤注一掷。他早就看出王遮山是用刀的行家,虽使轻刀,却必然是内力深厚,因此不但足够灵巧,亦可力挫金石。然而,沈琪却赫然是刚猛之极,敏捷不足,再加上背水一战的奋力一搏,若一时失手,必然失去还手之力。 他心中一紧,不由皱了眉头。 凝蝶几乎站立不稳,圆睁双目,瞬也不瞬望着二人。 尖锐袖刀,早已露出玄阙轻轻扬动的残破袍袖,闪着星点冷光。他额角默默沁出冷汗,默默向前迈出一步,轻轻斜了身子,只待出手援助。 “噌”一声,王遮山凌空踏风,却忽的一偏身体,于交锋一瞬,径自从沈琪身侧擦过,灵敏如蝶,翩然飞去。 沈琪大吃一惊,饶是使尽全力,却也只能眼睁睁看着那盯了半天的雪白刀锋从自己身侧掠过,亦无力触及半分。只因他手中那灌注了十成猛力的精铁长枪,早已超越人力,饶是他力拔千钧,亦不能收回。 他心中一沉,来不及回头,狠狠啐了一口,却只能任千钧长枪拖拽着他,雷电砸地般呼啸而去。 “噌”一声,长枪撕裂夜风,烟尘泛滥腾起,迷蒙了众人视线。烟雾中,只瞧见崔巍如山的沈琪,如流星坠地一般,随那嘶吼长枪,狂嗥而去,直直扑向地面。 王遮山于半空陡然收势,手腕一翻。轻刀挺立间,他转身飘然落地,面沉如水,淡淡瞧着沈琪。 “呯”一声。 天地震颤,几乎摇碎暗蓝夜空,烈风忽起,众人慌忙抬手遮挡。 长枪猛然一震,斜斜戳入地面,惊起碎裂土石,纷纷弹飞散开。沈琪依然紧握长枪,整个人被高高挑于长枪那震颤不断的末端,双脚离地,满面惊怒。 一时间,天苗卫众见自己的统领,被一个使轻刀的人耍得如此狼狈,均不由发出惊呼。 沈琪手握长枪,微微颤抖,心中愤恨欲狂。他手肘猛地向后一撤,大吼一声,双脚轰然落地间,同时双手一拉,将长枪奋力自地面拔起,霎时带飞一阵土石。 “噌”一声,寒光一闪,铁枪急速划过长空,重新挺立笔直,于沈琪手中红缨乱飞,与头顶金穗交相辉映,当真是霸气外漏。 然而,当他面色窘迫,重执长枪之时,却见王遮山正岿然眼前,面沉如水,不由怒从心头起,提起长枪,奋力往地上一砸。 “轰”一声,长枪愤然落地,沈琪涨紫着面皮,怒喝道:“妈的!你小子使诈!” 王遮山却淡淡一笑,缄口不语。 沈琪怒不可遏,怒汗涔涔。他面色惨淡,紧握长枪,见对方笑得这等随意,不由更加生气,遂大嚎一声,长枪离地,再次杀了过去。 他迎风而去,愤怒喝道:“你小子有种别躲!” 王遮山微微一笑,仿佛甚觉有趣。 沈琪更加愤怒,十分力全都狠狠灌入长枪中,冲着王遮山腾空而起,破空而下,仿佛闪电忽现,只冷光一闪,便“嗖”地杀了过去。他本是单臂发力,却忽然于半空中又加上另外一手,双手同握长枪,长啸而去。 “小心!”惊天怒风中,凝蝶担忧大喊,几欲冲杀上去。 玄阙慌忙拉住她,低声道:“稍等!”只因他已经看出,王遮山成竹在胸,神色坚毅,必然做了万全准备,方才应此一战。 紫雪亦是圆睁秀目,神色惶恐。 与紫雪,凝蝶二人来说,沈琪当真是力拔山兮气盖世,惊心动魄慑人魂。这天苗卫第一统领的位置,自然不是白坐的。 王遮山亦不敢怠慢,直挺白刀,锋刃向前,点地腾空,飞身而去。他暗催内力,只留三分内力护住身体。 沈琪虽神力盖世,若真与王遮山拼比内力,却也未必能敌。需知内力乃是修炼而成,与气力终究不同。 比气力,沈琪或许能打翻十个王遮山,但若说起内力,他或许只能望其项背。只因王遮山在不霁楼之时,就早已参透了毒王留在小木楼里的所有典籍,内力自可惊动鬼神。 这时候,枪头早已凌空刺下,沈琪面色铁青,刚猛双手催动千钧长枪,轰然杀向王遮山。 王遮山却陡然顿于空中,踩稳凉风,似是胸有陈竹,忽然猛一发力,横着刀面迎了上去。 玄阙正袖刀在手,指间闪动冷光,身体更加前倾,伺机而动。 风眼径自冷笑,神色微妙。 ------------ 第五十章 诡秘万归诀 茂密的林子,将太阳都遮住了,林间却是一片寂静,完全没有往日的虫鸣鸟语。 直到一声惨叫破坏了林子里的宁静。 “怎么回事?”林中的一块青石上,一个年轻人咕碌一下爬起。 他身上穿着粗布衣裳,手边拎着一柄鹤嘴锄,石旁还有一个药篓,分明就是一个采药的,原本累了躲在青石上睡个午觉,却被这惨叫声惊醒。 “这里有个小子!”他还莫明其妙的时候,有人大声道。 “杀了。”另外一人接口。 这对话的二人说的都是胡语,那个采药少年听不懂,但对话中夹杂的杀气让他情知不妙。他转身便逃,动作倒是灵敏,身后扑的一声,一枝箭矢贯入他原本所处的位置,他回头一看,那箭矢的尾翼在松树上嗡嗡直响。 少年吓得嚎叫了一声,连滚带爬就向着山下冲去,一边冲一边大叫救命。但此处林深山静,他的大叫大嚷除了激起山谷回声之外,并无半点回应。 少年手脚倒是灵敏,他不敢走正路,因此尽是从小路里飞奔,树木的枝叶救了他,对方连着两箭都没有射中,便包抄而来,紧跟在后。 “这小子也不知听到什么,那厮死前可是说了不少话,若是传出去,节帅怕是要砍了我们的脑袋!” “他逃不掉!” 身后的呼喝声不断,有时是用少年听不懂的胡语在对话,也有时用大唐官话喝斥,只不过这些追兵的官话带着很浓的怪腔儿,一听便是边地胡儿的官话,不伦不类。他们耐力极强,而那少年熟悉地形,双方距离先是拉远了些,但随着采药少年渐渐力竭,这距离渐渐近了。 少年已经听到呼噗呼噗的喘气声,那声音仿佛就在他的背后,而对方口中喷出来的臭气几乎就在他的脖子上。他大叫着拼命跑,心中满是恐惧; 只要再从这山坡下去,便是平地,那里不远处就是人家…… “唐狗,倒是能跑!” 就在这时,身后的追兵厉喝一声,紧接着,一只长满黑毛的手伸过来,抓住了少年的衣裳。 少年惨叫着挣扎,粗布衣裳被他这一扎撕裂开来。他们原本就在一处山坡,少年向前一冲,因为惯力便顺着陡峭的山坡滚了下去! 虽然山坡上有着灌木茅草,可这样滚下去,少不得要摔个半死,追兵毫不同情地嘿嘿笑了两声,眼见着少年滚到了山坡下,然后在一块石头上重重磕了一下,身体猛然一抖,四肢抽了起来。 以追兵丰富的经验判断,这个少年已经死了。 但他还不放心,他们此次的任务极为关键,如果少年没有死,他回去之后就不好交差。因此,他们小心地滑下山坡,来到那少年身边,探了探鼻息,已经没有气了,再摸了摸脉搏,也没有任何生命迹象。 “要不要补一刀?” “嘘,有人来了,咱们走!” 原本准备补一刀的追兵听得远处似乎有人声,摇了摇头,补一刀必然会留下伤口,被远处来人见了只怕又生事端,倒不如现在这样子,远处来人也只会当这小子是失足摔落而死。 更何况,他们在林中还有另外的尸体要处理。 他们迅速又钻入山林之中,只留下地面的尸体。然而没走几步,一人“咦”了一声:“什么声音?” 不唯他听到,他的同伴全部听到了,天空中隐约有隆隆的雷声滚动而来。可这晴天白日朗朗乾坤,连半丝云彩也没有,怎么可能有雷? “惑星!” 天空中出现一颗银色的慧星,拖着长长的慧尾,正在向这边飞过来。那几人见这般天上的异状,更不敢停留,脚下加力,迅速消失在林中。 他们离开一会儿之后,两个农夫荷锄而来,天上的异象也让他们惊惶失措,因此快步跑到山边树下来躲避。 可是天空中的那颗慧星仿佛看准了他们,就往这边落了下来。两人吓得脸色惨白屁滚尿流,站在那儿根本不敢动弹,眼见着慧星轰然落下! 幸好,没有落在他们的头上。 慧星落下时造成剧烈的强光,让他们不得不闭上眼,强光持续了足足有几个呼吸的时间,然后才渐渐黯淡。 他们再睁开眼时,就见着一个人影,摇摇晃晃地站起。 采药少年睁开双眼,周围的一切在他的眼中都在旋转,他的瞳孔完全没有焦点,身体左右摆了几摆,然后又瘫倒在地。 “这不是……你们叶家的十一郎吗?”惊魂未定的农夫中一个说道:“他……被那扫帚星砸了?” ------------ 第五十一章 百花心诀 杨晓沫醒来的时候是躺在一副棺材里,一副还没盖棺的棺材。 她睁着眼,动了动头,两个纸扎人在棺材的一角发着诡异的笑,一些光零零碎碎地照进来,耳边是撕心裂肺的哭声。 一时间,她迷茫着,这是到了阴曹地府吗?直到一声阴沉沉的声音传来,她才猛然惊醒。 “时辰到,盖棺!” 盖,盖棺?她,她没死?还活着?当下也顾不得此时的种种不合理,当下挣扎着喊道:“别,别,别; !” 她想坐起来,想喊“我还活着”,可浑身乏力,让她使不出更多劲来。 虚弱的声音在吵杂的哭喊声中被淹没,似乎无人听见她的呼喊,她更急了。 “亲娘(奶奶),我好像听到阿姐的声音了。”一个小男孩怯怯地说道,“听,阿姐在喊……” “贤哥儿,我的贤哥儿,你苦命的阿姐已经去了,呜呜呜,以后就只剩下咱祖孙俩相依为命了!”老人哭喊着,枯瘦的手搂紧着小男孩,那场景好不凄惨,让在场的人都为之落泪。 杨晓沫听得是又惊又怕,她死命地挣扎着,“别,别呀,我,还没死,没死!” 可她的声音实在太小了,喉咙口就像什么东西被堵着似得,尽管她已使出了最大的力气,可那声音在这吵闹声中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她睁大着双眼,听到了重物被抬起时发出的声音,她甚至想到下一刻,自己也许就要被推进那方方地的火葬口,然后活活被烧死…… 她眼睁睁地看着那黑黑的棺木盖板的阴影笼罩过来,她努力地睁大双眼,希望盖棺的人能看到她睁大的双眼,然后把她救出来。 “哐当!”一声巨响,“哎呀!”几声惨叫后,整个世界似乎在片刻间就安静了下来。 杨晓沫大喜,他们发现了吗?发现自己活着了吗? “诈,诈,诈尸啦!!!”一声凄厉的尖叫划破寂静,一阵乒乒乓乓,叮铃当啷,人们尖叫着离开。 这时一个身影扑到棺材边上,杨晓沫睁大着双眼,努力地从口中蹦出几个字来,“别,别盖棺,我,我还活着……” “囡囡,囡囡!我可怜的囡囡啊!”老人颤颤巍巍地把手伸过去,把手放到杨晓沫鼻息下,眼里放出巨大惊喜,“活,活,着!!!” 随即一屁股坐到地上,拍着大腿哭喊道:“活了,活了!不是诈尸,不是诈尸!贤哥儿,快,快过来,阿姐活了!” “杨,杨家大娘,快,快过来!”一个瘦高个儿的汉子一脸惊恐,可还是好心提醒着,“瑶,瑶姐儿诈,诈尸,要,要吸人魂魄!快,快过来呀!” 众人都退出门外,离着好远,脸色个个苍白。一些胆大的把头往里探着,却也不敢再踏进大门一步。 “会不会是没请道人和尚给瑶姐儿做法式,她去不了阴曹地府,所以怨愤难消,又,又上来作祟?”一个年约三十的小妇人战战兢兢地分析着。 “别胡说!”一个五十来岁的老汉苍白着脸说道:“这杨家大娘为了给瑶姐儿治病,可是把家里的地儿都卖了。为了给瑶姐儿有副好棺材睡,可是自己的棺材本儿都拿了出来,这孩子虽傻,可也应该明白这个家里能做得已经都为她做尽了。” “是啊,是啊。”似是给自己壮胆似得,周围一些人发出附和声。 “会不会是真活了?”一个刚刚抬棺盖的汉子小心翼翼地说道,“我,我刚刚感觉到,她,她好像有呼吸; !” 这个时候杨家大娘已站了起来,扒着棺材,费力地把杨晓沫扶了起来,激动地摸着杨晓沫的脸,“活得,活得,热乎了,热乎了!” “阿姐,阿姐!”小男孩也扑到棺材边,只是他个子太小,棺材又是被支在两条长板凳子上,他够不到,只得在一旁急急喊着,眼里冒出泪花儿,“阿姐没死,阿姐没死……” 众人见杨家大娘把杨晓沫扶了起来,先是吓得纷纷往后倒退了一步,可又按不住心中好奇,胆大的又探过头,小心翼翼地呼喊着:“杨家小娘子?” 一坐了起来,杨晓沫也觉得气顺畅了不少,长长呼出一口气,声音略微大了些,“我没死!” “哄!”周围一阵冷气倒吸声,“真,真活了?” 这时一个看起来打扮还算儒雅的人,年约六十左右,捻着胡须,频频点头道:“老朽曾在书上见过记载,有人是假死,这杨家小娘子莫不是之前根本没死?” 这位老先生是个读书人,年轻时考中过秀才,因此在村里还算有些地位。他这么一说,周围的人顿时觉得就是这理儿,刚刚的惊恐去了不少,有些胆大地已走进屋内,慢慢移步着到了棺材前,伸手在杨晓沫鼻下探了探,随后惊喜地喊道:“真活了!” 杨晓沫迷茫地看着四周,这会儿危机解决了,不用被活活烧死了,她的思维也清晰了起来。 这是什么情况? 她转动着有些僵硬的脖子,看着四周,纸糊的木格子窗,昏黄的烛火,几个诡异的纸扎人,外加一堆穿着古色古香的人儿。 再低头看着紧紧抓着自己胳膊的手儿,光线昏暗,可她还是发现了那双手枯瘦枯瘦得,看着很恐怖。 再往下看,更是惊出一身汗来,自己,自己的身体怎么变这么小?! 想起自己之前被一辆车撞上,再看到这个情况,就算她再蠢也明白现在是什么情况了。 她就一小屁民,用二十一世纪现在比较流行的词来形容,就是一屌丝。一屌丝何须值得众人大费周章地来布置下这番场景戏弄她? 更何况,她明明记得自己被车撞了,已经死了。她听到了爸爸妈妈在自己耳边的呼喊声,在临死前,她明明白白地看见了自己这短暂的一生如电影般在眼前一幕幕放过,随之陷入黑暗中,等她再有知觉时,已在这棺材内了。 她死了!又活了!她在短暂的失神后,眼睛又再次聚焦起来。她是个乐天派,能够不死了,她还是挺高兴得。 虽然想到父母可能伤心地死去活来,可她现在又有什么法子?这都是命啊! 她庆幸地是,虽然父母眼睁睁地看着她死去,可她记得撞她那车,好像是辆宝马,父母应该能拿到一笔赔偿金吧。再加上自己还有个双胞胎弟弟,父母怎么样都有个依靠了。 至于这个女儿,就当她不孝吧; 杨晓沫在心里默默地为父母,弟弟祈祷了一遍,然后又观察了一遍现在的情况,心中了然,看来这里是古代,至于是哪个朝代,或者还是不是中国的古代她就不得而知了。 但听这里人的口音,和家乡话很像。她是江苏常州人士,方言属于吴语中的毗邻小片,刚刚这群人的话她听在耳中,虽有些不同,可她却也能听懂,想到沟通没问题,应该不至于会露出马脚后,她小心翼翼地张口喊道:“水,水……” 老妇人还在哭着,周围的人也都围了上来,一听杨晓沫说话了,顿时最后那点恐惧也退了去,“快拿水来!” “嗳!”刚刚分析状况的小妇人赶忙从旁边的桌上,倒了一碗水,递到了老妇人跟前,“杨家大娘别哭了,瑶姐儿没死,这好事呢!快,瑶姐儿要喝水呢。” “嗳,嗳!”老妇人应着,擦了擦眼泪,接过碗,一手扶着杨晓沫,小心地给她喂着。 杨晓沫边喝边观察着,这老妇人应该是自己奶奶吧?刚刚只有这老妇人不害怕扑了过来,想来是极疼爱自己的。 再看老妇人似乎身子骨也不大好,这会儿扶着她很是吃力,可就算这样,老妇人还是坚持着,小心地给她喂着水。 喝完了水,杨晓沫也觉得嗓子里舒服多了,这才试探着喊道:“亲娘?” “嗳!”老妇人连连应着,“囡囡好点没儿?” 杨晓沫点着头,“好多了。” 老妇人忽然定定地望着杨晓沫,周围人也一阵惊愕,杨晓沫吓了一跳,难道说错话了?露了马脚? 她心下恐惧,自己没说什么呀?怎么都这样看着自己?她头皮开始发麻,完了,不会被他们抓起来烧死吧? “囡囡?”老妇人试探着又喊了一声,“真好多了?” 杨晓沫见老妇人那表情,心想,莫不成是他们还以为自己是诈尸?在试探自己?在心里安慰了自己一遍,用力地点点头,“好多了,让亲娘伤心了。” 这下那老妇人原本红肿的眼变得大了起来,就当杨晓沫忐忑时,她忽然扔掉了手中的碗,一把抱住杨晓沫,哭喊道:“老天开眼,祖宗保佑呐!!!” 说完,搂着杨晓沫号啕大哭,“谢谢杨家列祖列宗呐,把囡囡还给了老生,还,还让囡囡病好了!” 老妇人此刻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紧紧地搂着杨晓沫,杨晓沫觉得自己都快被她勒得断气了,一想到自己好不容易又活了,若被这老妇人再勒死,那她可真太冤了。 她忙喊道:“亲娘,亲娘,我,我快喘不过气了!” 众人一瞧杨家小娘子的脸都憋紫了,忙七手八脚地把老妇人拉开,又有一个汉子把杨晓沫从棺材里抱了出来。 杨晓沫重重呼了一口气,终于出来了…… ------------ 第五十二章 漠漠孤光 杨家小娘子死而复生的事儿没到一个晚上就传遍了整个村子。其实也不用人们去互相奔走相告,当日差不多是全村的人都在场呢。 就在回去的路上,人们还在啧啧称奇,这人死复生这么“耸人听闻”的事儿理所当然地就成了村民口中的新鲜事,热闹事。 说来好笑,这死人有啥好看得?诶,你还别说,在这古代社会,因着少了各种娱乐项目,于是这红白喜事也成了一种热闹。 撇开红事儿不去说,就算是白事,按照当地的习俗整村的人也得凑在一起吃吃喝喝上三天。想吃人家的东西,当然就得前来帮忙,于是哪家办点什么事儿,几乎是全村出动。 这年头,花点子个儿力气就能弄点吃得,还有什么比这更有吸引力? 杨李氏见着人活过来了,第二天就把家里用来招待的吃食整理了一番,挨家挨户地分发了出去,用她的话说,这是白饭,既然人死而复生了,这东西自然是不能留着自己吃,那不吉利。 开始杨晓沫也没在意,毕竟初来乍道的,她那常州话又和这时空的方言有着一些出入,秉着少说话少出错的原则,她是能不开口就不开口。只是把目标放在了年岁还小的弟弟身上,套取一些自己想要的资料。 只是这一套取,杨晓沫忍不住默默地流下两行泪来,前世就够屌丝了,没成想,重生一回,这,唉!!! 晚上的时候,躺在床上,来这儿三天,在这三天时间里,经过她的旁敲侧击,需要知道的情况也了解了个七七八八,可这一波一波的打击让她萌生出还不如死了拉倒的悲观想法。 她附身的这主儿名叫杨涵瑶,今年十岁,在这李家村属于外来人士。祖父年轻时,带着家人迁徙到了常州晋陵县,就在这李家村住了下来。 她那短命的爹在十二岁那年就考中了秀才,引为美谈。可后来却不知怎得,考试连连失利,怎么考就是考不上,最终因着这事儿成了心病,在她弟弟杨乐贤出生还没到一个月的时候便撒手人寰了。 家里的男人死了,剩下一家老弱妇孺,这日子就更加艰难了。这不,没两年,她那短命的娘也追着她老爹去了。 更要命的是,杨涵瑶在她娘去世那年,受了极大的刺激,发了一场高烧,等烧退了,这脑子也坏了,整日呆呆傻傻地,话也结结巴巴,前不久更是掉到了池塘里去,人是被救上来了,可因着才开春,天气还很寒冷,得了风寒,药石无数,可这小杨涵瑶却是一点儿也不见好转; 原本她那便宜的老子娘生病就花了不少的钱,田地已被卖了个七七八八,这家眼看着已是风雨飘摇了,可杨涵瑶这么一来,更是悲惨到了极致。 为了挽回杨涵瑶的生命,杨家老奶奶愣是咬牙把家里最后的两亩地儿卖了,可仍是没能挽回杨涵瑶的性命。 至此,这原本还算家境可以的家庭算是走进了一条看不到任何希望的死胡同里去了。 杨家老奶奶悲叹自己命苦的同时更是痛惜杨涵瑶小小年纪夭折,为了给她有个还算过得去的丧礼,把自己的棺材本都拿了出来。 所以当杨晓沫死而复生,甚至能清楚流利地问出一句话时,杨家老奶奶真高兴地快要晕过去了。在她看来这是杨家祖宗开眼了,她哪里知道杨涵瑶是活过来了,可里面的芯子已换成了另一个人。 杨晓沫躺在床上,默默地回想着这几日收集来的讯息,忍不住叹息,前世总以为自己是个屌丝,没成想重生一回,比起上辈子那简直就是屌丝中的战斗机了。 起码上辈子衣食无忧,唯一烦恼地就是专业学得不好,找工作成了个麻烦。可再麻烦,也没落魄到吃饭都成了个问题呀? 经过她的打听和分析,她现在所处的朝代应是在宋朝,年号为嘉裕,今年是嘉裕二年。她不知道这是哪个皇帝的年号,所以也分不清楚现在具体是哪一年。 只心里希望不要是南宋末年就好了,那样她真要哭了。如果她没记错的话,当年蒙元入侵,常州人民抵抗了半年,最终还是失败了。而愤怒的蒙古人进城后,史书上只留下了这么一句话“全城屠之”。 如果是南宋末年的话,她还不如现在就找根绳子上吊得了,那可是中华历史上最为暗黑的几个时代之一。就算她侥幸没死,那以后的日子也是不好过得。 在蒙古人的统治下,常州这地区的人是属于“南人”,地位最是低下,其生命的价值甚至连头毛驴都比不上。因着常州在抵抗蒙古的入侵,遭到了前所未有的大屠杀,最后城里只有七个人跑了出去,所以她对家乡这部分的历史也曾去了解过。 这个时代的“南人”的生活,只能用一句话来形容:猪狗不如!!! 龌龊的蒙古人把每二十户人家编成一“甲”,首长称“甲主”,由政府委派蒙古人充当。这蒙古人就是这二十家的总管,这二十家就是这蒙古总管的奴隶,衣服饮食,他可以随心索取,女子和财产,他更可以随心所欲。 比如元政府禁止汉人打猎,禁止汉人学习拳击武术,禁止汉人持有兵器,禁止汉人集会拜神,禁止汉人赶集赶场作买卖,禁止汉人夜间走路。 于是就出现了这样奇特的场景:家里做个菜,用把菜刀还得到那蒙古甲主那报备登记,等用完必须马上还回去。这还不是最惨的,这时代的汉家姑娘更惨,嫁人的第一夜,不是和丈夫洞房花烛,而是要献给蒙古人; 这蒙古人也够坏得,霸道要求将那初夜权给他们,汉家的男儿受尽屈辱,而汉家的女子为了保持血统的纯洁性,不得不含泪把自己生下来得第一个孩子给弄死。 元朝,是汉人不如狗得年代,几千万的中国人民被屠杀,无数中国妇女被强奸,无数中国儿童被绑架成为奴隶,最后在屈辱中死去;无数的人失去了祖祖辈辈建设的家园,无数的财产被蒙古帝国的统治者掠夺而去,以极其廉价的价格卖给阿拉伯和欧洲来换取他们奢侈的生活!! 这不同以往的改朝换代,这是地地道道的亡国史!! 杨晓沫不知道如果自己当真重生在这个年代了,她又该如何?就算有着现代人的灵魂知道历史又能如何?如果真是那样,知道了才是悲哀,因为她明明知道却无力去改变,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历史的车轮无情地碾压过来,将她这只小蝴蝶活活得碾碎致死! 杨晓沫七想八想着,心里祈祷着千万不是南宋末年的同时,肚子又咕噜噜叫地叫了起来。忍不住皱起眉,用手着按着自己的胃。这几天来都是在喝点稀饭度过的。那稀饭还真是稀饭,稀得都快看不见儿米粒了。 她现在这身子才十岁,又大病一场,正是需要营养的时候。可家里如今这条件,恐怕马上连稀饭都喝不起了。 杨晓沫咬着牙,如今摆在她面前得第一道坎就是“生存”问题,再想那些有的没的也没用,不管啥时候,总得先解决肚子问题。 她前世的专业是学得营养学,这在国内是个新兴学科。本以为这专业是很有前景的,哪知等她毕业了才知道这是多么坑爹的一个专业。 工作不好找,国家规定的每一百人必须配备营养师的条例没人当回事。毕业一年了,她还是没找到合适的工作。最后不得不沦为了某直销公司的保健品销售员。 至于公司的那些营养讲师,以她的资历还不够格儿。早知道这样,她干嘛在大三时放弃自己原本的医学专业转而去选择营养学? 生活没有如果和重来,不过眼下她倒心思活泛了起来。 国内的高校在学习营养学专科前都要学两年的基础医学,这点知识量也许在前世连个屁也不是,可现在她身处一千多年前的宋朝,是不是可以依靠自己的这点专业做出点成就来?最起码,怎么着也能养活自己这一家子吧? 可这想法随即给她推翻了。她现在只有十岁,一个十岁的孩子去给人看病?还说出一堆“大逆不道”的理论来,恐怕还没等她给人治病赚钱养家呢,她就被人当妖怪给活活烧死了。 行医暂时是不行了。那她还能做什么?做吃食?学营养学倒的确要学烹饪,可眼下这家也没本钱来给她折腾呀。谁知道现代人烹调出来的东西古人爱不爱吃? 杨晓沫想了好久,突然悲哀的发现,自己貌似啥也做不了?小说里的那些主角来到古代各个大杀四方,造玻璃,造肥皂,弄个王爷公主当着,最不济也能成为一个大富豪。 可为啥到了自己,却啥也不能做?甚至连吃饭生存都成了问题?杨晓默闷闷地吐出一口气,苦笑着,无论到了什么时代,屌丝还是那个屌丝啊! ------------ 第五十三章 千钧动霄汉 人在刚刚醒来时总会有些迷糊,尤其是白宸这种头号瞌睡虫。她每天睁眼后的第一件事不是打哈欠,也不是伸懒腰,更不是精神抖擞地跳下床去解决某些生理问题,而是在大脑一片空白的状态下幻想,说白了就是发呆愣神。 这是多么美妙的一件事啊!摒弃了一切思绪,大脑完全放空,有时就是呆愣愣地看着房顶,也觉得享受。更有些时候,她甚至会幻想一些丝毫不靠谱的事,例如临时接到电话通知这周不上班了,还发了几千块钱的旅行补助费; 或者明天的相亲取消了,相亲对象看中了个白富美,所以老妈的如意算盘又落空了; 又或者是前两天买的彩票中了二等奖,自己站在彩票中心傻笑,仰脸看着大把大把的钞票砸在脸上…… 至于为什么不幻想中了一等奖?因为她深知“做人要懂得知足”的道理,嗯,她很知足,她真的很不贪财…… 就拿现在来说,她睁开眼睛竟然看见了雕花的床柱、蝉翼般的轻纱,以及用上好绸缎簇拥成繁花的帐顶。鼻息间隐约飘进丝丝甘甜,仿佛是香料,又像是果香,比她前阵子花高价买的什么印度香料的味道还要自然。 “少夫人?您……您还好吗?”若不是耳边传来这声颤巍巍的呼唤,白宸简直要沉浸在这种古色古香的氛围中了。她一直想把自己家弄成中国风的装饰,可偏偏老妈觉得沉闷,非得弄成什么地中海式风格,还说什么现在流行,谁知道是不是因为去年休假自己和同事去了地中海旅游却没带她的缘故…… “我看她好得很,眼睛转个不停!”一声冷哼打断了那询问之人,这声音虽带着怒意和嘲讽,可却十足的好听,如温润的珠子,又似山谷中的清泉,只听一句,就像是有什么温暖的东西淌进了心底。 白宸仔细辨别了这声音,先前并没有听过,只当是老妈又一大早从哪儿请来的青年才俊呢。 要说自己这个老妈样样都好,唯一气人的就是整日惦记着自己的终身大事:不是把自己的照片弄到什么“牡丹网”、“芍药网”上,就是以自己的名义报名参加什么不真诚别打扰之类的栏目,要么更直接,将她老人家看上眼的优秀男人直接领回家里聊天,聊天聊天,这一聊就是一天,倒霉的却是自己要给他们施展厨艺! 不是说她多反感相亲,也不是她对男人不感兴趣,而是她实在觉得自己还年轻啊!她大学毕业还不到两年,现在正一心扑在工作上,哪儿有时间谈这些?何况现在三十岁不结婚的女人也是一抓一大把,她倒是想工作稳定之后再考虑这些,可老妈偏偏不理会自己的雄心壮志,每天念叨着“女人一过二十五就老了”,“好男人上大学时就被人定下了”,“等你想找的时候二婚的都没了”,云云…… 白宸躺在床上,郁闷地长叹了口气,一想到自己即将面临赔笑脸做美食等任务,心里就十足的窝火; 。又感觉有锐利的目光一直盯着自己,气就更不打一处来,她用力地一拍床铺,忽然坐了起来,向着声音传出的方向提声喊道: “吵死了!不知道女人的闺房是不能随便闯进来的吗!!” 一瞬间,整个空间仿佛凝固了一般,一片死寂。 所有人的表情全在她那声怒吼中冻结,疑惑的、惊愕的、窃喜的,甚至还有眼角挂着泪珠儿看似伤心的。 若不是那泪珠儿因地心引力不受控制地滑下来,她甚至觉得自己真的病入膏肓,眼前竟然真出现了幻觉。 “少夫人……”过了半晌,那掉泪珠儿的小丫头才颤颤地说了一句,似乎在斟酌如何回答她刚刚的暴怒言辞, “这……这里不是您的闺房,三天前您就已经出嫁了……” 出嫁?老妈这么匆忙就偷了户口本把自己嫁出去了?不对啊,她求婿若渴的心情虽然急迫,但也不会不顾念自己心意的……等等…… 白宸此时的大脑每秒钟大概运转了180次,可她偏偏没分析出来眼前的形势:四个俏生生的小丫头,四个年岁很大的婆子,古色古香的装饰与摆设,以及一张俊得晃眼的面孔,只是眼前这男人看起来颇为生气,好看的眉眼皆带着怒意。 她掐了掐大腿,很疼…… 咬了咬舌头,也很疼…… 憋了会儿气,头很晕…… 看来,这一切都是真的…… 混乱的思绪如一团麻一样占据着她的大脑,意识这才一点点复苏。她记得不久前听从老妈的旨意去和某个高富帅相亲,开车经过盘山路时正碰见一辆逆行卡车,在那个庞然大物的对比下,她的甲壳虫真像是大象蹄下的小虫子一样,叽里咕噜地就冲出了围栏,扑向那片苍茫的大海。 当她与心爱的小车沿着一条完美比例的抛物线飞出的时候,她还不忘骂那个相亲对象,好好的去什么山顶茶室喝茶得瑟,在哪个公园的凉亭里不能解决?还有那该死的卡车,横行霸道也选好地方行不行,真当这里是碰碰车广场么? 可叹她还没来得及多想,就与那只红色的甲壳虫一起葬身大海…… 自己是死了么?然后来到了这里?不是说做好事会去天堂么,她上班之后倒是经常资助那些上不起学的孩子们,没想到天堂没去上,竟然跑到了这个奇怪的地方。 嗯,她穿越了…… 意识到这个问题,白宸一瞬间冷静了下来,应该说表面平静,内心却烦躁起来。 她才二十五岁,年纪轻轻,学历很高,现在的工作也不错。虽然从小没有父亲,可老妈对自己却是极好,家里条件也算殷实,她还有很美好的未来,为什么就这么倒霉,相个亲也能遭遇车祸; 。这事若让老妈知道,她应该后悔不已吧? 一想到老妈,她心里忽然很不是滋味,越发烦躁起来。 然而她的平静在某些人看来却别有寓意,那个一直冷眼旁观的俊美男人终于开了口, “怎么,想起来了?还是说戏演够了,可以好好说话了……”然而他还没说完,就收到白宸厌恶的眼神,即刻止了话,眉间紧蹙。 “都给我出去。”她冷漠地开口,忽然觉得嗓子有些不舒服,伸手摸了摸,脖子上竟然有一道浅浅的印痕,摸上去很疼。 男人看着她这番动作,眼里的怒色更浓,本想忍下转身离去,却终是又补了一句,比她的话听起来更冷, “下次再想死就找个远点的地方,别脏了我的屋子!” 木质的车轮压过地面,发出轻轻的声响,白宸这才注意到,这男人是坐着轮椅的。他后背挺得笔直,似乎还有一些僵硬,固执地自己转着轮椅出了屋子。不知为何,她竟觉得这背影有种说不出的落寞与寂寥。 四个婆子与两个丫头也跟着离开,此时房中只剩下两个俏丽的小丫头,其中一个抹着眼泪,伤心地说道, “少夫人这是何苦呢,总归是嫁过来了,还这么寻死觅活的如何是好……” 另一个也急着表态,生怕落了后, “少爷表面上凶,可还是担心您的,他当时见您上了吊,急得不行,把全城的大夫都请来了,甚至让人拿了帖子把景公子都请来了……” “住口!又要惹少夫人伤心是不是?”先前说话的丫头立即横了她一眼,低声喝斥。 白宸斜斜地睨了她们一眼,又垂下眼眸,心里敲开了鼓。暂时把伤心烦躁丢在一边,她此时要做的可是尽快了解现在的处境,这是什么朝代,自己又是谁,可不能稀里糊涂地做出什么装失忆的愚蠢举动。 大脑迅速地整合醒来后的各条信息:新婚燕尔,上吊自杀,外冷内热的少爷,以及丫头提到的惹自己伤心的景公子……倒是有些眉目了呢,只是这状况是不是老套了些,罗密欧与茱丽叶么? 不管是哪种乱七八糟的关系,自己是白宸,才不管这身体的主人先前是何想法,又是为谁自杀,统统靠一边站。 想到这,她轻声吩咐道, “倒杯水来。” 那个心直口快的丫头不想动,看起来还想与自己多说些什么悄悄话,可无奈被先前的丫头一瞪,只得灰溜溜地去外间倒水。 白宸瞧了一眼,便看出身旁这个丫头是个厉害的角色,只是故意装作不在意,靠着软枕揉着额角,轻声询问, “景公子他……” 果然不出所料,那丫头立即抢白道, “少夫人别听银珠胡说,少爷怎么会去请景公子来呢,许是她看错了人; 。” 看起来这身体的主人果然与那景公子有过什么,不然这丫头也不会这么着急了,只是此时的信息还是太少了。于是,她冷漠地瞧着这丫头,直看得对方面色有些不自然,才淡淡地开口道, “究竟是谁在胡说?” 小丫头吓得扑通跪倒,眼圈有些发红,急急地解释道, “少夫人,奴婢是为了您好啊!虽说您与景公子青梅竹马,可既然老爷做主让您嫁到归府,您就不能违背老爷的意啊!若您再与景公子见面,老爷一定会生气的!” 嗯,这个问题解决了。 果真是棒打鸳鸯的事,只是不知道这身体的老爹是为了什么让她嫁过来的,门当户对还是攀高枝?不过听刚刚那丫头的意思,景公子似乎也是位大夫,想来家境也不会太差。 白宸摇了摇头,想太多了,既然自己来了,就让那个景公子在脑海里格式化吧,反正又不是自己的青梅竹马,管他呢。 这时,出去倒水的银珠捧着茶盅走了进来,睨了眼跪在地上的丫头,眼里竟有些得意。这一切都没逃过白宸的眼睛,她接过茶盅喝了一口,润了润嗓子后吩咐道, “你们先下去吧。” “少夫人,银珠伺候您休息吧?”银珠见平日里处处压着自己的人受了责罚,立即抢着上前奉承。 白宸略微一愣,随后点头说好。 跪着的丫头神色郁郁,却不得不起身离开,临走时也没忘瞪银珠一眼。 银珠得意地向她挑了挑眉,心想着原来你处处高我一头,不过是老爷器重你,让你从小跟着小姐。这会儿进了归府可就不同了,没有了老爷撑腰,指不定谁更得小姐赏识呢! 她心里得意,言语里就带了几分故作的阿谀奉承,扶着白宸躺下之后,又细心地为她掖好被角,讨好地说道, “少夫人何必跟金珠一般见识,她只是听了老爷的吩咐不得已罢了,您心里若不痛快,就跟奴婢说说。” 白宸淡淡地嗯了一声,也没说好,也没拒绝,反而闭上了眼睛。金珠、银珠,也不知这俩丫头是谁给取的名字,当真俗气…… 银珠见白宸神色疲惫,只当她还惦念着景公子,也就识趣地不再过问,轻手蹑脚地退了出去。 屋子里恢复了寂静,那床上的少女却又睁开了眼,只是这次眼中的戒备与冷漠褪去,剩下的唯有茫然与失落。 白宸静静地望着帐顶繁花,目光悲切。 陌生的环境、陌生的空气、陌生的人,一切都那么陌生。 眼泪一滴滴流了下来,浸湿了那看起来价值不菲的锦线软枕…… ------------ 第五十四章 绝尘肝胆 天朝首都,天京繁华地段,此处共有两个标志性的建筑,其中之一为绿茵地产集团有限公司总部,一座高为四百六十六米,一百三十三层的大厦。 大厦顶端,第一百三十三层,则是一个巨大的天台,与其他大厦不同,这里天台四周居然又是用直径为三米的钢化玻璃,再次延伸。 人站在那钢化玻璃之上,四方上下,皆可看清,有着强烈的视觉冲击,如同立身云端,一览整个繁华天京。 此时王伟便是站在这钢化玻璃之下,他今年四十三岁,两鬓已然略有斑驳,风霜在他脸上留下了道道痕迹。 他为绿茵地产集团有限公司的董事长,本来说他应没有什么烦恼,只是如今他却是站在这钢化玻璃上,双眉皱起,手中攥着一沓合同,看着不远处的一座大厦。 那座大厦更为高,好似耸入云端,为整个天京最高的大厦,亦为一个地产公司,万达地产。唯一一个比起绿茵地产更为强横的存在,被誉为天朝第一财团,而绿茵则是居于第二。 “花费三年时间,终于拿下了蜂巢地产,但依旧不能超越他吗?”他紧紧的握着手中的合同,看着不远处那座耸入云端的大厦,略显浑浊的双目,有着无尽的复杂之意; “董事长,新闻发布会一切就绪,就等您过去了。”就在此时,一个略显妖娆的声音响起。 同时间,天台之上,美女秘书小碎步扭动着走了上来。 这是一个约莫二十多岁的女子,一双高跟鞋更能衬托出那修长的双腿,黑色的丝袜显得性感,玲珑的柳腰,高耸的胸部,柔美的秀发,不过更让人想入非非的是那妩媚的俏脸,与那双勾人心魄的眼睛。 听到这女子的声音,王伟站了良久的身体终于是微微一颤,他眉头渐渐放开了一些,抬起手看了一眼手中的合同,嘴里吐出一口气:“我知道了,这就过去。” 说罢之后,他转身,根本没看着妖娆的女子钻入了楼层之中。 这女子看着王伟离去,双眸中闪过一丝幽怨之意:“真是个木头董事长,怎么如此不解风情呢,这么老了还没有结婚,装什么清高。” 当然这些话她也只是在心里想想,可不敢说出来,随后跟了上去。 绿茵地产有限公司,属于天朝第二大公司,故而不管是从外面,还是从里面,这座大厦无论是布置,还是设计原理,都属于顶级的。 红色的羊绒地毯,踩在脚下,明亮的灯光,以及那一个个身穿整齐制服的员工,都表明这是一个极有纪律的公司。 此次记者招待会在一百三十二楼,一处会议室中,内容便是绿茵近日收购蜂巢地产。 蜂巢地产为地产界仅次于万达,绿茵的存在,这次绿茵能收购蜂巢,显然的,将会在地产界,甚至于整个天朝的商业界,刮起一场风暴。 会议室装饰的金碧辉煌,隔音门刚刚打开,嘈杂之意瞬间入耳,让王伟眉头微微一皱,他不认为此次能收购蜂巢地产,有多么值得炫耀的地方,毕竟就算收购了,还是无法比拟万达地产。 但董事会的决定却是必须要开这次记者招待会。 不等王伟多想,记者们蜂拥而至,叽叽喳喳的嘈杂声音充斥在王伟耳朵中。 保安很快跑了过来,维持秩序,王伟一语不发,大步朝着前台而去,那里已经坐满了人,都是绿茵的高层,此时几乎全部站起来,等待王伟入座。 可就在这时,突然之间,一个女记者的声音,却是让王伟一顿:“听说你曾经的的初恋情人,如今在万达做ceo不知是否属实呢?还有您有没有信心,用这次收购蜂巢地产,来超越万达地产呢?” 嘈杂之中,这声音并不大,但是却让王伟的身形顿住,他面色有些阴沉,那女记者说的话,一直是他内心最深的痛。 但是他最后还是未曾开口,顿了片刻后,沉默的走到了台上,坐在主座上。 新闻发布会正式开始,但王伟却是一直坐在那里,未曾言语,他的心被那女记者的那句话触动了; “初恋情人,李柔。”他双眼闪烁着丝丝叹息之意,一个有些模糊的风韵犹存的妇人,出现在他眼帘之中。 但很快,这个妇人的形象,瞬间变小,化作一个少女。 芊芊一握的柳腰,绝美的小脸上,俏皮的笑着,洁白的连衣裙,随风舞动。 “二十三年前的今天,我彻底失去了你的心,我那时为何就那么懦弱呢!”王伟眼中闪过一抹痛苦,他的拳头紧紧的握着,四周的嘈杂似乎都消失,他的眼前留下的则是那一抹淡淡的丽影,清纯,淡雅…… 但这道身影,突然再次转变,化成了一个打扮妖娆的女子,浓妆艳抹,彻底失去了那曾经的清纯,她妩媚的笑着,说出的话却是如今似乎依旧在耳中萦绕:“我对你的爱,随着那一次,已经彻底的消失,走吧。” 这句话很轻,但也就是这句话,让她身影越来越淡。 王伟想要抓住,但是却无法阻止,他后悔,极度的后悔,后悔二十三年的今天发生的事情。 但他无可奈何,一股钻心的痛感突然传遍他的脑海,就那样直挺挺的,他倒了下去,带着眼前的幻象,带着那深深的悔恨! “啪!”一声脆响,突然响起,王伟只感觉脑袋一痛,惊醒过来。 “谁打的我?”王伟心中刹那间升起一种怪异的想法,如今他乃绿茵地产董事长,就算是万达的巨头也不敢如此打自己,到底是谁? “就算是了天朝领导见到自己还要礼待三分,各地黑帮自己都有交涉,当今天朝,还有谁敢自己?” “是谁!”王伟面色刷的一下子就阴沉了下来,多少年了,他还没有被人如此打过头。 他腾的一声站起身,面色阴沉,冷冷开口。 “怎么回事,自己的声音……怎么如此稚嫩?”王伟还没有看清四周情况,只是说出这话就感觉出了不对,他的声音似乎变得很稚嫩,没有了那苍老的感觉。 “啪,是我,王伟你想干什么?”不待王伟反应过来,又是一个重击,一本一指厚的书,再次毫不留情的砸在了自己的脑门上,冰冷的女声响起。 王伟愣愣的看着四周,脑子彻底短路。 他终于看清了此地到底是哪里,这居然是一处教室中,略有残破的教室,一个个学生看起来十八九岁的样子,古旧的课桌上摆放着一本本存在于回忆中的教科书。 而这一刻,王伟也终于看清,那连打自己两书的到底是何人。 那是一个带着黑框眼镜的中年妇女,身材低矮,胖嘟嘟的,可是面色冷厉,手中拿着一本厚厚的语文书,有些恨铁不成钢的看着王伟,攥着的语文书,似乎有着还要落在王伟头上一般。 这不是天朝高官,也不是什么黑帮势力,更不是什么万达地产的高层。可是王伟见到此人面容的一刻钟,就如同见鬼一样,忍不住嘶叫出声:“语文老师; !” 不错,这正是二十三年前,他所在的临川县第二高中,有着灭绝师太之称的语文老师! 因为此人为王伟在学生时代,唯一怕过的一个老师,故而就算过去二十三年,依旧忘不了此人。 “叫什么叫,坐下,啪!”灭绝师太双眼一瞪,又是一书落下,砸的王伟脑子更加转不过弯来了。 王伟下意识坐下身体,就算他阅历很深,但是如今也是无法想到到底发生了什么,自己莫非是在做梦吗? 灭绝师太最后狠狠瞪了王伟一眼,随即转身离去:“同学们,打开语文书三十四页……” “王伟,你抽风了今天?”就在王伟坐下,在他身旁一个声音响起。 这是一个肥胖的少年,个子低矮,胖嘟嘟的,一双眼睛显得极其猥琐,他与王伟坐在一堂桌子上,拍了拍王伟的肩膀说道。 “陈风!!!”王伟惊叫一声,满脸见鬼的神色。 “这是陈风,他在高中时的死党,自己莫非真的是做梦?”王伟伸出手掌狠狠的捏了一下自己的肉。 剧烈的疼痛传遍身体,不过很快王伟又愣住了,因为此时的他哪里还有丝毫沧桑之意,穿着黑白相间的校服,看起来十八九岁,青春阳光。 “会疼……可是,可是……莫非自己穿越了?回到了高中时期?”王伟瞪大双眼,不断打量着自己,他的记忆都还存在,自己今年明明四十二了,刚刚还在绿茵地产的记者招待会啊。 “王伟,你没事吧?”或许刚才陈风还有些开玩笑的成分,但是如今,王伟看起来好像真的不正常了,当即语气中略带了一丝焦急。 “没……没事。”王伟喘息都有些粗重,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但是心情却总也无法平复。 熟悉的教室,熟悉的同学,熟悉的二十三年前的自己,一切都是那样的熟悉,如若不是做梦,那么这一切只能用一个现象解释,自己重生了,重生到了二十三年前自己身上。 “王伟,你没事吧?”不过就在此时,突然之间,在王伟的身后,一个担心的女声响起。 这声音听起来甚是甜美,带着一丝关心,带着一丝焦急,亦带着一丝爱慕。 王伟听到这声音,他身体一震,二十三年,那无数次深夜在脑海中徘徊,萦绕不散的声音,在这一刻蓦然响起,如此的不真实,如梦似幻。 “高中……自己身后之人,自己怎能忘记呢?”王伟脸上露出一丝苦涩。 “那是自己的初恋情人,李柔啊!”王伟的心在这一刻都颤抖起来,重生与否不重要,就算自己是做梦,他也甘愿,他要看李柔一眼,二十三年前的李柔,那记忆中最美好的。 他有些僵硬的转过头,并不算多么俊俏的脸上,却是带着激动,带着复杂,带着深深的爱意。 ------------ 第五十五章 生死吟 在大华夏的西南部,有着一个小镇,名叫古文镇。 小镇历史悠久,到现在都还保留着三四百年前的一些石雕古画,民风较为淳朴,镇民颇有信仰。 时年三月初三,大德庙会之日。 十里八乡的镇民都去集于此,踩云桥,丢金绸,拜佛门,场面之宽,气氛之浓,实乃盛世之景。 突然,庙会东面人群骚动了起来,有人大声吼道:“金童显灵啦,金童显灵啦,大家快去看金童显灵啦。” 华夏人别的不爱,就爱看热闹,就在人吼这么一嗓子之后,人们像是鱼游般的朝着东面冒着金光的地方涌去。 人挤人,肩撞肩,人人都掂脚望前,就看到金光大盛,一阵佛音梵唱,一圈圈七彩光晕在前方云罩。 “真的是金童显灵啊,真的是金童显灵啊,金童啊,保佑我全家安康,今年多赚大钱吧,来年我一定好好孝敬您!”人群中,有人大声的参拜了起来,然后一小捆红色的毛爷爷丢向了金光大放的金童,少说也有上千块。 “金童保佑啊……”见有人先自己一步给金童参拜,其他人也不甘落后,纷纷将钱捏成团,朝着金童丢去。 “金童保佑啊,去年我来一求,结果赚了好几十万,今年再请金童保佑啊……”又是一个声音响起,一捆上万的毛爷爷丢了上去。 群众哗然,开始争先恐后的丢钱上去了。 人群中,有人指着那金童虚影疑惑道:“咦,那不是东沟子的许一年吗?” 一个耳瓜子拍在这人后脑勺上,打人者怒喝:“休得放肆,这是金童转世!” 善男信女们大大方方的将一张张毛爷爷丢了上去,然后七嘴八舌的祈福了起来。 许一年目光悲悯的望着下面叩拜不止的大叔大妈,大爷大娘们,心中默念罪过罪过…… 半晌,见下面的人丢钱高峰期已过,台下已经密密麻麻全是红色的毛爷爷了许一年不动声色的轻喝一声,郎声道:“我的孩子们,我会保佑你们的……” 说完这话,七彩光晕,金色佛光,梵音佛唱瞬间消失不见。 许一年恢复如初,茫然四顾,‘惊愕’的看着眼前跪了一地的大爷大妈们,奇道:“咦,我这是怎么了?你们又是怎么了?” 一位离他最近的老大妈颤颤巍巍的上前拉着他的手,兴奋又虔诚的道:“孩子,你有福啦,刚刚金童上了你的身……” “哦……”许一年如梦初醒,一脸端庄; “有福?哎,我要是真有福,那就好咯……”人群散去,许一年搂着一堆堆毛爷爷苦笑不已,眼睛贼兮兮的四下一望,见没人再注意了,许一年嘿嘿一笑,提着沉重的毛爷爷消失在了人群里。 “小毛,出来分钱咯……”庙会的半山腰下的一处树林里,许一年长声吆喝。 瞬间,四周弹出了好几道人影来,俱是年不过十岁的毛孩子,一个个浑身脏兮兮的,就像是小要饭的。 不过身上虽脏,但是他们却一个比一个鬼精灵,眼睛亮得能跟耗子媲美。 “哇哦,年哥,好多钱钱啊。”一个八九岁,胖呼呼,身手却极为敏捷的小毛孩飞也似的蹿了上来,捧着一堆毛爷爷欣喜不已。 “哈哈,那是,也不看是谁出的赚钱门子,对了,音像,灯光,还有其他道具都还了吗?”许一年将钱一把把的分给孩子们,还不望问道。 “还了,都还了,不过年哥,学大人讲话好辛苦哦。”被叫小毛的胖子一边幸福的分钱,一边痛苦的抱怨。 刚刚在人群里面,就是他们带头丢钱,当然,他们丢的钱都是‘道具’,一早就还回去了。 许一年捉他过来在他肉嘟嘟的屁。股上揍了两拳,笑骂道:“臭小子,想赚钱还嫌累,下次带你这帮兄弟睡天桥去。” 小毛提起裤子冲着许一年扮了一个鬼脸,嘿嘿笑道:“年哥,咱们去喝酒吧,好久没吃烧烤了,嘴都淡出个鸟来了。” 许一年挥了挥手,摇头道:“你们去吧,我还有点事,晚上早点回来啊。” 小毛再次扮了个鬼脸,然后哈哈笑着招呼一帮小毛孩跑上庙会喝酒去了。 看着孩子们欢快的背影,许一年由衷的笑了起来。 许一年,男,二十二岁,川内最大的名校毕业生,专业学的商业管理,不过辅助学的偏门兽医。 许一年从小在古文镇长大,没爹没娘,吃百家饭长大,是这一带的孩子王。 从八岁开始,许一年便懂事了,然后就拼命读书,年年拿最高奖学金,半工半读,是所有学校老师的榜样学生,品学兼优,大学刚毕业便有五家大形公司对他有签约意向。 只是,造化弄人! 上个月体验的时候,医生告诉他,他得了不治之症,癌症。 脑子里长了颗瘤子,恶性的,少则三五月,多则一两年,许一年必死无疑! 无法形容许一年得知这个消息时那种心情,悲哀,心痛,难受…… 十几年的努力,十几年的辛勤,十几年的被人看不起…… 屌丝尚未逆袭,革命尚未成功,可是,他却要黯然退场了; 一年时间,一年时间能做啥? 是潇洒去抢他一票过完余生?还是就此跳下高楼,一了百了? 许一年前所未有的茫然,昏昏沉沉间,他回到了他离开数年的小镇,没有衣锦还乡,没有鲜花怒放。 许一年就像他离开时那样,平静的回来了。 小毛已经长大了,父母坟前的丁香花也盛开了,正如许一年的生命,看似美好,却即将调零。 不过,许一年毕竟是受过高等教育的现代化人才,有着别人所没有的智慧。 癌症就癌症吧,怕个鸟啊,老子就要轰轰烈烈,随心所欲的过完余生,谁特妈敢挡在我面前,哼哼,死! 正是有着这样的光棍儿思想,许一年带着小毛这帮小屁孩儿,租了影像机,投影仪,音像,还请了托,非常利落的搞出了这么一出哄骗全人类的‘金童转世。’ 神马?骗子?金童佛主什么的本来就是虚无缥缈的东西好不好? 许一年对自己的行为从来没有半分歉疚。 下山的路很崎岖,很多大爷大妈看到了许一年,都会恭敬的叫上一声‘金童’。 说实话,许一年长得到是眉清目秀,很有几分金童味道,不过看大爷大妈无时不刻的那种谦卑模样,许一年到是有些哭笑不得了。 小镇的日子平凡,却恬静,住了几天下来,许一年感觉自己仿佛回到了儿时,白天跟小毛一起出去疯跑,晚上就安安静静的回出租层休息。 唯一让他感到有些意外的是,金童的名声越来越响,现在一般人见到他,都要恭敬的行个礼先。 清晨的阳光总是妩媚的,许一年赖在床上,突然,门被小毛一脚踹开了。 “年哥,不好了年哥。”小毛上气不接下气,直接扑到了许一年的床上。 “怎么了怎么了?”许一年还迷糊着。 “好多人朝着这边来了,还抬着猪头,羊头之类的……”小毛舒缓着气,接着道。 许一年白了他一眼:“很正常啊,最近常有人干这些事。” “不是……”小毛还待解释,楼下却突然传来一阵哭喊声。 “金童大人啊,金童大人,求求您拯救您的信徒于水火之中吧!”哭喊声一落,一阵鞭炮声便霹雳啪啦的响了起来。 许一年疑惑的带着小毛下了楼,一出门,哗,好家伙,黑压压的人群围在大门口,一脸虔诚的看着他; 一名穿着黄毛褂的中年道士在旁边念个不停,见许一年下来,顿时跪了下去。 “金童大人救命啊……”“金童大人救命啊……”黑压压的一群人跪了下去。 许一年苦笑了起来,这些大爷大妈也太封建迷信了吧,这么多人跪拜,也不怕折他的寿啊。 不过回头一想,本来也就只有一年可活了,可折个屁的寿啊。 这么一想,许一年就光棍儿了,连忙叫起众人来询问来意。 通过镇民们七嘴八舌的描述,许一年慢慢的知道了事情的始未。 据镇民们说,离镇上十八里的鹅公景山脉啊,这几天出现了一只怪兽。 有的人呢,说是一只吊睛大白虎,有的呢说是斑斓美洲豹,甚至有人说是会飞的大乌龟。 许一年心里狠狠的鄙视了一翻镇民们的没见识,大华夏会有美洲豹吗?还会飞的大乌龟呢。 再说了,这种降妖除魔的生意你们得找托塔天王啊,不然找派出所也行啊。 别说许一年不是金童转世了,就算是真的金童转世,那也只是一个散财的,属于文官,非战斗人员。 所以,这种打架斗殴的勾当,还是交给别人来做吧。 “诸位,俗话说得好,上天有好生之德,世间万物人人平等,我乃大凡金童转世之身,去与区区一介畜牲较量,那岂不是欺负它,所以,这等造化,还是留待派出所这些俗世之处前去对付吧。” 许一年摇头晃脑,将这些年学的东西挑东捡西的拽了出来,果然是起到了震慑的作用。 至少,没有一个信徒认为这位金童转世是在吹水,反而是真的认为金童大人是慈悲为怀,不愿伤及那畜牲而已。 “可是,金童大人,派出所最有威名的马得水马队长已经在捉拿那畜牲的时候被打成了植物人,浑身上下被咬了十八个血洞啊……” 又有人继续爆料,结果却是吓得金童大人菊花一紧,乖乖,连配枪的队长都被揍成了植物人,这畜牲当真是吊睛大白虎不成? 许一年的心里的退堂鼓已经打得山响。 “听说咱们镇上最漂亮的警花叶梦芽也出警去鹅公山了。” “是吗?那漂亮女娃我可是见过的,很漂亮啊。” “漂亮又有啥用?刚刚来的时候我听说她已经掉进了那畜牲的洞里面,估计很快就被吃了吧。” 群众的议论声响起,刚打起了退堂鼓的许一年猛的僵住了身体。 叶梦芽三个字,就像是一道闪电一般,猛的将他定住了。 ------------ 第五十六章 义魂 一转眼过了五日,白宸已经完全认定了自己穿越的事实。 她意识到这是个无论如何也改变不了的局面,哭泣无用、暴躁无用、心灰意冷无用、一直持续在悲伤之中也无用,如今唯有平平安安地活下来才是最有用的。 相信远在异世的老妈如果知道自己还活着的消息,也会有这样期待的吧? 她正坐在门前的长廊上望着花圃发呆,忽然瞧见金珠匆匆走了过来,到了近前急声说道, “少夫人,归府的老爷回来了,让您过去请安呢!” 归府的老爷?也就是自己的公公吧?听说那日参加自己的大婚仪式之后就因一桩京城的买卖匆匆离府,连喜酒都没顾得上喝一口。 白宸想着自己毕竟嫁过来了,今后的生活还要仰仗着这位老太爷呢,这顶头上司可不能惹了,于是立即吩咐金珠银珠为自己梳妆打扮。 她生在现代,不习惯旁人伺候,可既然到了这里免不了要入乡随俗,更怕被人瞧出破绽,这几日也就由着那些丫头服侍; “少夫人,您看这件衣裳可好?”金珠展开一件素白的长裙,领口袖口绣着简单的梅花纹样,既清冷又雅致。 白宸转头又对着铜镜画眉,面无表情地说道, “家里又没死人,弄那么素净做什么,换身艳丽的来。” “少夫人!”金珠忍不住低呼了一声,随后四下看去,除了她们两个陪嫁丫鬟,并没有归府的人,这才松了口气,压低声音提醒, “那个字可是不能随便再提的。” 白宸皱了皱眉,看着镜中的少女并没有半点熟悉感。她前几日想办法弄到了一张大婚时的喜帖,才得知自己的名字与前世一样,但不一样的却是这张脸。前世自己长得虽然也不错,却没现在这人清秀。 其实说起清秀,倒不如说带了几分柔美,这人眉眼间的神态娇媚可人,目光流转间总是带着几分楚楚动人的味道,让人看了总会心生怜惜,这就是她对着铜镜的感觉。不过说实话,她很不喜欢。 她性子虽然算不得强悍,但却从不示弱,往日也最讨厌那种有事没事哭哭啼啼,以眼泪博取同情的矫情女人,因而看着这镜子里的妙龄少女怎么也不顺眼。 金珠见她脸色不好,只当是对自己说的话不满,忙收起了那身素净的衣裳,去衣柜里左挑右选,边找边小声嘀咕, “少夫人向来喜欢素雅的颜色款式,大婚前备下的也都是素色衣裳,如今去哪儿找那艳丽的?” 白宸将炭笔放下,起身到了衣柜旁,跟着她一起翻来翻去。可不是么,这一柜子衣裳除了白色就是白色,只是每件图案稍有差别罢了,怪不得这几日总觉得自己穿着同一件衣裳。 她叉着腰站在衣柜前片刻,无奈地摆了摆手,指着最里面挂着的大红喜袍说道, “穿这个!” “这可是大婚当日穿的那件!”银珠适时上来接了一句。 “那又如何?”白宸眉梢一挑,与其让她弄得像柔弱小草一样,不如直接做一朵娇艳的牡丹。虽说她不想暴露自己的身份,可绝不等于她要处处逆着自己的心思。不能过得顺心顺意,还活着做什么? 于是,当穿着一身大红喜袍的少女端庄秀丽地站在归宁远面前时,即刻让这位两鬓微白的老者眼睛一亮。 由于在路上已经问了管事嬷嬷如何请安,这会白宸倒是没什么担心的,上前一步在归宁远面前行了大礼,声音圆润清朗, “宸儿给父亲请安。”管事嬷嬷路上告诉她,大婚第二日是要给公公敬茶的,只是因老爷子不在府中,所以才耽搁了这些日子。 “快扶她起来,”归宁远笑呵呵地抬了抬手,见她举止端庄得体,满意地点头称赞, “白家的女儿确实落落大方; !” 谁知他话音刚落,身旁立即响起柔媚腻歪的笑声, “老爷,现在她可是咱们归府的媳妇了呢!” 白宸下意识地一哆嗦,这声音听起来怎么跟条蛇似的呢!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却见坐在归宁远身旁的一位中年妇人正千娇百媚地笑着,只是那笑容怎么看怎么不对劲,好像那种青楼红坊里的女人甩着手帕招揽生意一样,呃,还是个老女人…… 归宁远并不知道白宸心里正诋毁着那说话之人,听女人这么一说,立即笑道, “没错,宸儿已经是我们归家的儿媳了!” 正说着,一旁的丫鬟已经捧上茶盘送到白宸面前。她接过茶盅,走上前来,双手捧着茶盅轻声说道, “父亲请喝茶。”虽没学过这古代该如何给公公婆婆敬茶,但她前世常去茶馆,瞧着茶艺师们泡茶敬茶也就学了几分像,想来也相差不多吧。 这时,一直沉默不语的男人缓缓地摇着轮椅到了白宸身旁,接过丫鬟捧上的茶盅,也恭恭敬敬地递到归宁远面前,清冽纯净的声音响起,犹如甘泉淌入心底, “父亲请喝茶。” 归宁远哈哈大笑,显然对眼前这副夫妻融洽的画面十足的满意,忙不迭地接过茶碗,象征性地喝了两口,随后拿过丫鬟递来的红包给了白宸,感叹道, “五儿腿上有疾,今后还要让你费心照拂,倒是委屈你了。” 白宸暗自抹汗,从醒来那天瞧见过这男人一次,后来就一直不得见,今日才是第二次见面,何来照拂一说?不过她是不会把这件事主动说出来的,反正有没有这个男人对自己来说都没差。 想到这,她不自觉地看向一旁默默不语的男人,却正对上对方探究的眼神,惊得立即收回目光,垂眸站在一侧。 老爷子叫他五儿,也不知是因为他排行第五,还是单纯地叫这个名字。归五?听起来很特别…… “坐吧。”归宁远挥手示意她坐下,可她却犹豫了一下。 她从进屋开始就注意到了归宁远身旁的那个妇人,看起来年纪不过三十,打扮得很是华贵妖艳,难不成是那男人的亲娘,那也太不靠谱了。 她只是在初次醒来时见过这男人,当时心里乱糟糟的,并未细看,只知道长得温润斯文,且腿上有疾。而刚刚瞧着着这妇人,长相虽说也算得上美艳,却不像能生出那么一个漂亮儿子的,两人眉眼没半点相似。 归宁远见她眼睛一个劲儿地往身旁的女人那里飘,这才想到忘了介绍,便开口道, “这是你宛姨娘,行个礼就好,不必敬茶了。” 白宸立即行了个寻常礼,唤了声宛姨娘。 “快起来吧,这身子刚刚见好,可别累坏了!” ------------ 第五十七章 一剑恨 众人一路纵马疾驰,遥望见蓝瑛谷口之时,早已到了后半夜。 暗蓝苍穹,冷月无声挂在远天,泼墨黑云,恣意游弋流动,涌动遮蔽星光。 谷口风动,紫霜花乘着清风,漫天飞舞,零落花瓣,轻轻覆盖在玄阙已经略微僵硬的身体上,也纷纷落在馀墨疲倦 …… ------------ 第五十八章 血丝帕 天快亮的时候,王遮山方才带着凝蝶,沿老钱指引的路,一路赶往凌湖。 骏马奔驰,落花飞舞,空旷天地间,响彻二人急切“嘚嘚”的马蹄之声。东方微曦,半个金色的太阳,闪动着鎏金光焰,浮动于青色朝云背后,头顶映亮绯色朝霞。瑰丽流光的霞色,满染 …… ------------ 第五十九章 寤梦昼见 “我这就动身,去天苗寨。”巴神医继续道。 王遮山双目微澜,一时也参不透其中原委。他只道天苗寨实在是格外险恶,当下不由自主吐口劝道:“天苗寨实在危险,我与神医一同前往。” 巴神医双目一闪,微微笑道:“无妨,我一人即可。” …… ------------ 第六十章 十九级台阶 草海尽头,端立着天苗寨崔巍的大门,依然挺拔威严。 逐渐暗淡西沉的金色太阳,正缓慢吞没于漫天撕裂泼洒的绯红云霞中,光束耀目,自然产生一派天地辽阔,自然无穷的壮美之感。 巴神医羁勒快马,缓缓停在寨门前,若有所思地仰头望着那于金红 …… ------------ 第六十一章 星芒曙色 “我来求你。”巴神医淡然道。 “哦?”药王右眼一闪,左眼玉片流过一阵火色,他不由自主再向前走了几步,仿佛要把巴神医看得更加清楚。 巴神医微微一笑,却没有看他,沉声道:“你知道我会来罢。” 药王浅浅一笑,忽然沿着台阶走下 …… ------------ 第六十二章 同病相怜 次日清晨,第一缕阳光照亮凌湖之时,每个人都静静伫立在巴神医的木屋前,默然无声,满目疲惫。 牖户大开,屋内时不时传出药杵研磨、水撞银盆之音。郁郁药气,浓厚酒香,伴着淬过银针、烧过药棉的轻烟,自大敞窗内飘出,荡荡消散在湖畔清澈的晨光中 …… ------------ 第六十三章 生命之河 不是所有美好愿望都能实现,这便是人生。 不是每次努力都能感动上苍,这便是命运。 一夜再次过去,众人围在巴神医的木屋里,听到了一个绝望的消息。 王遮山与凝蝶最后赶到,只默默站在人群最后。 解药来得太迟,玄阙虽然留下 …… ------------ 第六十四章 入关 转眼已是夏末。 王遮山出红雪关数月,经历种种风雨,一切尘埃落之后,孟庆丰才找到了最好时机,在最后的时刻,将真相告诉他。 漫天飞花,明朗天空显得格外遥远空旷。 王遮山肃立在屠风扬的坟冢前,良久不语。最后,他忽然摇晃几下, …… ------------ 第六十五章 难逃掌心 “风眼!”凝蝶嘶声喝道:“我跟你回去!你让他走!” “现在,你倒是肯回去了。”风眼斜睨凝蝶,冷笑一声道。 王遮山朗声大笑,大步向前;飞白刀一闪,霍然跃入手中。 风眼双目一动,忽然双手一伸,“嗖嗖”几声,碧色毒镖,脱手而 …… ------------ 第六十六章 觅破绽 凝蝶冷笑不语,生生格住这一刀,手腕一翻,银钩撤回,向后滑去数尺。 胡须脸早已从瘦子身后杀出,刚猛挥起弯刀,“唰唰”撕裂雨幕。 王遮山方才落地,掠至凝蝶身边,夜黑长袍,被冷雨湿得透彻。飞白刀耀动冷光,落满飞雨。 烟光间, …… ------------ 第六十七章 中计 “动手罢!”王遮山大笑一声:“不动手,就让我们走!” 风眼泰然笃定,缄口不答。 然而,他也不过是表面沉着,内心深处,却早已是怒涛万里,思绪翻涌。 人无破绽,刀无弱点…… 这不可能…… 他心里一沉,冷笑一声, …… ------------ 第六十八章 冷雨映宝刀 听到这洪亮一声,王遮山暗自心惊,细辨之下,又觉得这声音是格外耳熟,当下只好先重新缩进枝叶间,静观其变。 烟雨清冷,丛林震颤。 空旷林间,只听风眼欣然大笑:“天星公别来无恙!” 那声音哼了一声,慢条斯理笑道:“一场好梦, …… ------------ 第六十九章 命悬一线 雨下得更急了,裹挟着凄风,漫天铺散,“沙沙”落满三人肩背,将单衣打得透凉。 王遮山凝神蓄力,指节青白,紧握着那细密硬冷的刀把,催动浑身内力,只盼能将刀锋自风眼手中抽出。 然而,风眼却纹丝不动,通身淹没在那凄迷烟雨之中,只留明 …… ------------ 第七十章 烟雨故人影 银剑陡然顿住,离王遮山的喉咙也不过尺寸之间。 冷烟迷蒙,四下唯有“唰唰”雨声,一丈以外,雨幕烟煴,若隐若现笼着一个模糊身影。 风眼一愣,手指微颤,直震得飞白刀“嗡”的一声低吟。 “你果真把陵鱼给了药王!”那声音惋惜道。 …… ------------ 第七十一章 所谓披靡 王遮山只觉口里一咸,手中那震颤轰鸣的刀把却是骤然一顿。 那一顿,仿佛充满千钧内力,直将他浑身贯穿,胸口击懵。刹那间,飞白刀忽然静止,瞬间将风眼扯住,令他无法向后再走一步。“万归诀”那摧心摄魄的吸力,亦忽的消散于刀锋彼端。 风 …… ------------ 第七十二章 一杯酒 嘉兴秋,愁云密。 秋风苦涩,吹起青石板街两侧每一面酒幌,每一盏灯。黑马疾驰,马蹄声“嘚嘚”,落满潮湿粗糙的青石板路,一路向不霁楼延伸。凄风迎面,落满王遮山紧皱的眉头,轻轻激荡着他焦急的心。 非仙亦仙,不乐也乐。 八个字 …… ------------ 第七十三章 世上本无刀 ------------ 第三卷第一章 风雨欲来 春和日暖,远天清朗,透过不霁楼古朴的雕花木窗,瞧得见满街熙攘,听得到过往人声。 正午时分,不霁楼内正是热闹非凡,食客来往,无不欢欣。王遮山头戴六合帽,身穿宽大的黑色长衫,靠在一楼的长柜台内侧,正津津有味地看书。冬去春来,从红雪关回 …… ------------ 第二章 不速之客 “怎么?”王遮山朗声应道,已经走到门口,“吱呀”一声打开了门。 门外走廊空旷安静,充盈金红灯火,映亮柳邦华满脸忧色。 “怎么了?”他不由心里一沉,追问。 “奇怪得很……”柳邦华微微皱眉,低声道:“洛阳平安山庄的朱庄主来 …… ------------ 第三章 鱼跃影飞 王遮山只好推门进去,迎面而来,是满屋的暖金烛火,露毓正坐在桌边,白日里苍白的脸孔,被屋内跳动的火光映得暖融融的,却反而显得怅惘犹豫,不似平日那般果敢。 这不是她一贯的神色…… 她素来是笃定,冷淡,无可撼动,胸有成竹,绝非此刻 …… ------------ 第四章 剑拔弩张 忽然间,耳畔只剩风音。 “露毓!”王遮山再喊一声,整个心口瞬间冰透。 他推了推门,发现里面反锁着,正欲大力撞门,门却自己开了。 “吱呀”一声,露出屋内漆黑一片,露毓端立门口,脸上洒满清幽月色,疑惑地瞧着他。 见她 …… ------------ 第五章 弦外音 “哥舒大总管!别来无恙啊!您老身子可还硬朗?”远处忽然飘来柔腻一声,打断了哥舒鬼月的朗朗笑声。 朱沅宝赫然出现在二楼处,正望着他微笑,左手转动着右手拇指上套着的青玉扳指,身后站着四个黑衣大汉,各个面无表情,手握剑柄。 哥舒鬼 …… ------------ 第六章 云遮雾罩 换上一身大红锦袍的鞠公子,赫然出现在孟川笙身后,依然是姿容瑰伟,面容清朗。 王遮山吃了一惊,愕然瞪着他。 鞠公子却只是颇有深意地对他隐秘一笑,大步向朱沅宝走去,口中笑道:“朱庄主啊朱庄主,莫非你要找我?何苦为难我姐夫呀!” …… ------------ 第七章 能饮一杯无 夜幕初垂之时,整个不霁楼陷入令人窒息的安静。空旷前厅,没有亮起一盏灯火。店伙们按照王遮山的要求,早早上了门板,全部退去后院,只剩柳邦华和马小决率自己堂中弟子,埋伏各处,以备不测。 然而,直到后半夜,朱沅宝和孟川笙双方,竟是一点动静 …… ------------ 第八章 生死契阔 “天快亮了。”鞠公子遥望那渐渐泛上青白光色的东方,露出一个颇有意味的笑脸。 那少女默默饮了一口香洌的美酒,顺着他的目光,亦望着东方微曦的曙色。 酒香四溢,鞠公子深深吸了口气,忽的认真瞧着她,笑问:“你叫什么名字?” 那 …… ------------ 第九章 太匆匆 王遮山伸出手来,却生生顿在半空。 他不懂,非常不懂,自己到底是怎样的心情,如此盼了千百次的时刻,真的到了眼前,却又显得格外不同。他正想着,门却“当啷”一声轰响,几乎被人撞开,门外有人粗着嗓门大喊道:“鞠小姐!没事罢!” “没 …… ------------ 第十章 少海主 朱沅宝双目微澜,越过王遮山宽阔的肩膀,望着对面走来的人。 王遮山亦是微微一惊,已经感到身后正扑来一阵刚猛沉厚内力,霍然回头,见身后来人正是孟川笙,双手负背,神色阴森,脸挂令人不寒而栗的蔑笑,正阴恻恻瞧着朱沅宝,沉声道:“眼熟又如何 …… ------------ 第十一章 夜遇 他这一声大喝,竟是穿云裂石般响彻周遭,与平素温言温语颇为不同。楼下众人,被这一声惊得皆是一怔,纷纷望向二楼。 “现在就走!”朱沅宝脸色铁青,怒喝道:“追玉门关!” “哈哈哈哈!”哥舒鬼月朗声大笑,见中年文士已经拧眉收剑,拔腿 …… ------------ 第十二章 苦云堡来客 黑暗中,那老妪银丝闪动暗光,忽的转过脸来,露出双陡然精锐的眼睛。那双眼睛,闪烁一阵异样光芒,王遮山只斜了一眼,顿觉心里一沉。 不好! 他心中惊呼,待要冲出屋去,却只觉喉头一咸,两眼一阵飘忽,瞬间瘫倒在地。“咣当”一声,茶杯砸 …… ------------ 第十三章 燕门旧恨 “残念!”燕婆婆伏在黑暗中,冷笑道:“还不快走,再往里来,可就回不去了!” “哈哈!”残念豪宕一笑:“我们自己回去,岂不无趣?” “哈……”燕婆婆笑了一声,静默不语。 大半个晚上过去,燕婆婆只从容潜伏在黑暗中,动也不动 …… ------------ 第十四章 身不由己 “你小子没见过的还多着呢!”燕婆婆敛眉一笑,冲杀而去,手中飞出银针开道,漫天飘散那夺命的“大河奔流”。 “燕婆婆!”残念放声大笑,翻身躲过几排银针,后倾着身子,一双白刀耍得游刃有余,潇洒刚劲。 东方微曦,淡青晨色缓慢晕染天际 …… ------------ 第十五章 辨刀 纵马月余,一行人北出忘原关,不就便转入一片草原。晴空高远,流云飘转,那接天碧翠,青青悦目,气候更是比中原清凉不少,呼吸间尽是青草香。王遮山的头脑终于清醒,却依然不能动弹。那日离开村寨后不久,那蓝衫少女见他毒xing欲散,便伸手点了他胸前 …… ------------ 第十六章 无影无踪 王遮山凝视他,却不回答。 “我最后问你一次!”大汉咬牙切齿,将刀收到身后,慢慢凑近王遮山,双目喷火道:“你到底!是谁!” “哥哥?”门外忽然传来一个娓娓动听的女声,骄傲清亮,却又充满了好奇。 “吱呀”一声,木栅门突然开 …… ------------ 第十七章 谜局 兄妹俩顿时慌了神,满城沙急忙一捏右手,顿感那沉沉分量依然坠着手掌,飞白刀通体冰冷,正捏在手中,他顿时放下心来,轻轻吐出一口气来。待到龙阿跌跌撞撞狂奔回来,手擎着新点的烛火,照亮柴棚里王遮山坐着的柴垛之时,三人均是吃了一大惊。 那柴 …… ------------ 第十八章 枝节横生 次日,远天湛蓝,不现一丝浮云,高山上的苍风,吹拂着苦云堡的每一寸石壁。王遮山换上一身干净的玄色短衫长裤,绾了袖口,默默跟在那老书生身后,沿着开阔的石板大路,往满天山的“望原楼”赶去。 浑夕山的夏,气候极端,刮着苍凉凛风,卷沙腾飞, …… ------------ 第十九章 见机行事 “爹爹!”水映蓝忽的轻笑一声,打破凝重静寂,撒娇道:“爹爹!干嘛凶巴巴的,让他自己说呀!”言毕指着王遮山,故作厉色道:“你说啊,到底为何来我们苦云堡啊!” 王遮山冷汗沁满背脊,心也沉到了底,陡然被水映蓝一指,不免心里一惊,于含沙凉 …… ------------ 第二十章 针锋相对 “让少堡主,把那飞白刀还了这位王遮山……王公子!”满天山笑得开怀,一指王遮山,对丐子道,再一挥手,立刻上来两个娇媚小鬟添茶。 “堡主!”孤烟云冁然一笑,拱手拜道:“那属下先带王兄弟走了!” “好好好!”满天山大笑,冲他挥了挥 …… ------------ 第二十一章 山风无休 入夜时分,山中荒风携风带沙,“扑啦啦”拍着窗棂上那层月白窗纸。桌上只点一支红蜡,火苗“呼啦”扭动,左右飘忽,将桌边二人映得面孔阴森。 赖贼沉吟不语,双目闪动冷光。孤烟云坐在他对面,凝神听着什么。 忽然,窗外“噌”地急掠过一个 …… ------------ 第二十二章 荒山故乡酒 “呵!”王遮山冷笑一声,眸中怒火忽然熄灭,只淡淡道:“你这么叫,自然有你的道理。”转身取了根新烛,点好,摆正,再“呼”地吹了残烛。 吕二狗但笑不语,注视他有条不紊完成一切,微微一笑。 “吕……”王遮山望着新点的蜡烛,落座在吕 …… ------------ 第二十三章 树欲静 “做个交易罢!”吕二狗突然起身伸了个懒腰,翻转那一滴不剩的酒葫芦,瞧一眼那空荡荡的开口,微微敛眉,笑道:“酒尽夜逝,痛快!” “交易?”王遮山惊道,隔着薄薄窗纸,窗外早已曙色微曦,转眼间已是夜的尽头。 “你过生死关,我帮你送 …… ------------ 第二十四章 生死三关 “哈!”王遮山爽朗大笑,盯着那不断冒出白烟的油锅,大声道:“没想到这江湖中下九流的手段……堡主也喜欢!” 满天山微微蹙眉,片刻间拊掌大笑:“那就用这下九流的手段……试一试王公子上九流的手段!” 王遮山冷笑不语,霍然伸手,断然 …… ------------ 第二十五章 飞白迸云望天恨 王遮山眉一挑,手一挥,轻薄刀锋上白光闪烁一瞬,却又眨眼消散无踪,“嗡嗡嗡”一串蜂鸣之音骤然响彻天地。 水映蓝心中一凛,大惊失色。飞白刀竟已脱手飞出,旋转疾飞,如同一柄硕大的回旋镖,“唰唰”飞转而来,正迎向她那爆裂天地的凌空一劈。 …… ------------ 第二十六章 冷刀咫尺骨销毁 听到这句,王遮山霍然抬眼,两眼爆射冷光,直盯得孤烟云心口一寒。 “你到底想要什么?”王遮山声音嘶哑,一字一顿问。 孤烟云一怔,片刻间诡秘一笑,却只是但笑不语。 转眼间,旷达空地,竟只剩他二人,烟风霎时铺满天地。 …… ------------ 第二十七章 夜酒惊澜烽烟起 孤烟云见箭在弦上,不得不说,只好一咬牙,小心翼翼道:“左……左雨诗!” 王遮山闻此,顿时双目喷火,狠狠盯着孤烟云,脸色瞬间没了血色。 孤烟云被他那惨白脸色一照,不由浑身一震,大惊道:“你……” 王遮山盯着他,忽的怆然大 …… ------------ 第二十八章 风起圣山怨难终 “轰隆”巨响,天地震颤,石门缓缓开启,烟尘四合。 王遮山紧随吕二狗,正欲进门,却被一只铁般粗壮臂膀牢牢挡住。 “少堡主!”吕二狗抬眼一瞧,大惊。 “他不能进去!”满城沙脸色铁青,直直指向他身后的王遮山,决绝道。 …… ------------ 第二十九章 高崖明月照真容 “好!”满天山闻此,豪放大笑,挥手道:“明早随刺客一同走!” “爹!”满城沙意欲再辩,却被满天山陡然阴沉的脸色一震,只好闭嘴。 一丝不易觉察的冷笑,渐渐浮上吕二狗的嘴角。 这一丝冷笑,却没能逃过王遮山的眼睛。 吕 …… ------------ 第三十章 三碗血光 “好好好!”王遮山大笑,跟着吕二狗往最近的甬道走去。 吕二狗大摇大摆走在前,王遮山不疾不徐跟在后,双眼却暗暗盯着他那左摇右晃的背影,瞬也不瞬。 吕二狗又矮又胖,略显臃肿的腰间,正挂着那来回晃悠的酒葫芦,背后却赫然闪耀着一把亮 …… ------------ 第三十一章 拱手别风烟 吕二狗走后,灶房里热闹了好一阵子,人来人往间,总有人站在王遮山背后指指点点,窃窃私语,不过是说苦云堡来了大雪山庄的叛贼王遮山,堡主看不清人之类。王遮山听得厌了,索性闭上眼,当做什么都没听见。 解释不清之事,又何必解释? 不知 …… ------------ 第三十二章 一朝恩怨尽 怒风咆哮,狂烟四合。 整个草原上空飘荡着浓郁不散的烟灰云海,浑夕山上刮下来的扬尘浮土,扑卷奔腾,遮蔽湮灭了那数日来持续微弱的阳光。 大战,不知持续了多久。 此刻,浑夕山山麓周围的那原本青翠接天的郁郁草场,沉浸在一片昏黄 …… ------------ 第三十三章 所谓至交 吕信轻灵如鹤,起落间已经奔到丈外,烟尘在脚下翻滚,烈风于耳畔呼啸,他大刀一展,回身见残念正挺直了双刀,御风杀来,便索性一敛眉,翩然落地,回身间已经拉开了阵势。 不远处,残念满心愤恨,“咚咚”两声,双脚轰然落地,于初垂暮色中细细凝视 …… ------------ 第三十四章 归途怅惘 夜风中,一个人影快速掠过众人,轻盈落在王遮山面前,轻轻扯下了自己面罩。 “左堂主!”王遮山手一颤,大惊道。 “三少爷……”左雨诗双手抱拳,拜道:“别来无恙。” “你怎么会在这?”王遮山惊道。 “三少爷……”左雨诗 …… ------------ 第三十五章 旧梦的残躯 宁沙山,是忘原关内第一座山,至今还残存着昔日里浑夕双侠的山寨。虽然只剩落满烟尘的破败残骸,却依旧傲然挺立在山头上,遥望对面的天渊堂所在。 山上,烈风阵阵,居然比关外暖和不了多少。夏天终于要结束了,闷热渐渐失去威力,随着爽朗秋风荡荡 …… ------------ 第三十六章 一瞬之间 这本是嘉兴初秋最平常的一天,风比云轻,云比风淡。 王遮山就立在那既熟悉又陌生的清风中,凝视着池边那一袭鹅黄长裙的女子,双瞳渐渐蒙上了一层薄薄水光。 长廊内,木门边,露毓凝噎片刻,忽然转身迈入屋内,轻轻掩上了门。屋内是那么安静 …… ------------ 第三十七章 幽梦裂隙 幸福来得太快,往往只是假象…… 丘羽羽一个人静静伫立床边,注视那夺目的华美嫁衣。 真的,到了那个时刻? 阳光轻暖,透过窗纸照进来,落满夭红嫁衣,光彩照人。她迟疑片刻,终于缓缓坐下,玉手轻轻落在嫁衣上,小心婆娑着,感受那 …… ------------ 第三十八章 流年挽歌 秋天来得这样快…… 丘羽羽离开的清晨,嘉兴没有风。 送别的日子,不是应该天空烟灰,刮着凛风,飘着淡雨么?然而,天空却盈满最透彻的湛蓝,流云幻化为层层叠叠的浅淡轻纱,薄到几乎不见…… 这世界,看起来如此宁静……美好。 …… ------------ 第三十九章 东海轶事 “我再猜猜!”王遮山微一敛眉,思量片刻,忽然大笑:“难道是请我去东海!” “哈哈!”鞠公子闻此,朗声大笑道:“你想去东海?不如此次洛阳之行以后,与我同去?” “你也要去洛阳?”王遮山闻此,大惊,错愕道。 “你不去么?” …… ------------ 第四十章 平安山庄 平安山庄,比王遮山想象得更加辉煌壮丽。 这是他第一次留意这座洛阳城中最奢华的官邸。青砖高墙,落满层叠如鳞的翠瓦,高墙敦实,中嵌朱红大门,满镶金色铜钉。“平安山庄”四字,金碧辉煌,熠熠生辉。 晴空下,朱门大开,门庭若市。几日来 …… ------------ 第四十一章 阿嗔 入夜之后,风更凉了。 从外廊处俯瞰,整个竹海一片迷蒙,沉浸在飘渺无尽的浓雾中。那乳白细密的冷雾,夜色中格外清晰。 王遮山静静伫立在栏杆内,极目远眺,却连远处那层叠的假山都望不见了。高天上,正挂着多半个冷淡月亮,散发淡淡清辉, …… ------------ 第四十二章 弯刀如钩 二人正相望而笑,身后忽然传来阵阵兵刃之音,锵锵震颤。 鞠公子闻此,忽然双眉一轩,转身见那飘动明亮的泠泠半月,正衬出“紫风园”高檐上的几个黑影,挥舞刀剑,翩然若鹤。 一瞬之间,一丝奇妙神色陡然掠过阿嗔眼底,鞠公子瞧着她,仿佛明 …… ------------ 第四十三章 滔天烈焰 忽然,“啪啪啪”,身后传来一阵震天的爆炸之声。鞠公子面向着“紫风园”,敛眉大惊。霎时间,“紫风园”上空陡然迸射万丈光焰,连声震天轰响后,燃起了冲天大火。 一瞬之间,门缝正中忽然亮起一脉明锐光亮,阿嗔回头一瞧,不由脸色大变,整个门震 …… ------------ 第四十四章 明月夜 王遮山下得楼来,不一会便来到竹林边,夜雾中,见鞠公子正兀自对着地上的酒坛发呆,不由笑道:“怎么,刚才跟你喝酒的朋友走了?” 鞠公子微微一怔,霍然转身,笑道:“走了!” “哦!”王遮山笑了声,仔细瞧着鞠公子略显怅惘的脸,道:“ …… ------------ 第四十五章 众生相 天高气爽,东方大亮之时,平安山庄内的“存真苑”开始热闹起来。 王遮山和柳邦华早早赶到,见过了管家诸葛神弩,便坐在不显眼的一角,一面喝茶,一面暗暗打量四周。 不一会,朱沅宝带着两个儿子匆匆赶来,一进门便抱拳,对在座众人笑道:“ …… ------------ 第四十六章 水影佳人 冷瑶琴正自顾冷笑,身后已骤然响起一个沉稳冷静的男声。 “冷谷主!好久不见!” 衣袂微动的冷瑶琴暗暗一惊,霍然回头。 门外正伫立着一白袍男子,姿貌瑰伟,面沉如水,正双手抱拳,沉静微笑,虽笑着,却难掩双目森寒。 “二 …… ------------ 第四十七章 双蝶绣帕 那确实是一把风华绝代的好剑。 绝代风华,往往命薄。 王遮山轻轻一叹间,那夭红身影已经翩然离开了“存真苑”。朱北旭怔怔的目光,却还落在那空荡荡的大门,微微敛着眉头。那一抹嫣红,仿佛残存在大门外那明媚的日色中,浮动飘荡。 …… ------------ 第四十八章 旧日相识 午膳之后,天忽然阴了。王遮山和柳邦华再回“存真苑”之时,半空中正悬着一大片烟灰阴云,刚好遮住那湛湛青空。“存真苑”内,明暗交叠,亦是突然变得压抑沉闷。 王遮山重新落座端起茶盅之时,一阵莫名压抑,忽的沉沉落在心头。此刻,一个他无比熟 …… ------------ 第四十九章 嫣红幻光 王遮山闻此,更加吃惊。 馀墨不是代蓝瑛谷而来?为什么朱沅宝会称她为“何姑娘”? 想到这里,门外已缓缓走进一个玉面童子,清秀俊雅,不是飞羽又是谁?那雪白长袍,温和容貌,与上次相见并无二致。 然,飞羽只步入堂中两步,便顿在 …… ------------ 第五十章 剑魂葬清眸 啧啧赞叹中,尔绚如一片绯红流云,忽而轻盈,忽而沉重。脸上没有没有一丝表情,嘴角慢慢浮现浅浅笑意。 一丝冷笑。 王遮山远远凝望,注意到了那令人不寒而栗的笑。 而那秀面惨白的朱北旭,此刻却是面色沉重,双眼渗出莫名恐惧,在一 …… ------------ 第五十一章 孰云孰泥 “就这样罢。”雪宁轻声道,转身便要离开。 “雪宁!”那男子嘶声唤道,心酸中透着绝望。 王遮山只听到这里,不由轻轻摇了摇头,转身往“听雾阁”走去。 这平安山庄中,不止有华丽奢靡,暗藏杀机,还藏着如此心酸的叹息。他的心,忽 …… ------------ 第五十二章 枷锁 朱北径默默聆听,却没有追问。 只片刻,一片灰色薄云缓缓遮住了月亮。 “我先回去了。”葬月花淡淡一笑,不等他回答便转身离开了,那淡金长裙,在清冷夜色中显得更加寂寥落寞。 朱北径敛眉凝望那渐行渐远的背影,愣了片刻,方才转身 …… ------------ 第五十三章 梦成魇 夜已深,风更沉。 王遮山兀自躺着,于幽黑中缓缓睁开双眼,斜睨那晶莹珠帘,隐约透进淡黄月色。耳畔轻响风吹珠帘之声,叮咚作响,若有若无,似真似梦。 这一夜,当他匆匆赶回“听雾阁”之时,却没有见到鞠公子。冷雾中,竹林更加莫测诡谲。 …… ------------ 第五十四章 新仇旧恨 敦阳此话一出,屋内顿时陷入一片寂静。朱沅宝双目一闪,低头凝视手中那把刀鞘暗银的飞白刀,思虑颇深地紧皱了眉头。 王遮山脸色惨白,目瞪口呆地盯着敦阳,片刻后,忽然放声大笑。 这一笑,如同一个惊雷,众人均是一惊,又见他失心疯似的莫 …… ------------ 第五十五章 叵测骇浪 董文竹仿佛极有耐心,波澜不惊地听完王遮山一番话,方才从容放下茶盅,斜睨他,淡淡道:“老朽实在不懂……三少爷到底要说什么?啊!差点忘了,你王遮山,是大雪山庄的三少爷呐!可是……这三少爷,却亲手杀了忠心耿耿的卢堂主呐!” 他微微冷笑说 …… ------------ 第五十六章 不请自来 乌金西沉,天地渐昏,冷风漫卷,忽来一阵肃杀寒意。 王遮山似是经了一场昏睡,在骤然而来的凉风中睁开了眼睛。眼前,依然是烟气沉沉的小院,布满劲装疾服的守卫。刀光,在昏蒙中闪动;目光,在烟沙中含着冷峻杀意。他故作漫不经心四下环视一番,伸 …… ------------ 第五十七章 刀客和剑客 “尔绚!”诸葛神弩忽然又叫道。 尔绚微微一笑,又一次收回筷子,看了一眼诸葛神弩。 夜色幽暗,冷月清淡。诸葛神弩双眼尽是复杂神色,忽然隐秘地对尔绚摇了摇头。只轻轻一摇,瞬间而过,王遮山自顾瞧着尔绚,却没看见。 人生有很多 …… ------------ 第五十八章 幽影幢幢 转眼间,静夜空明,院中只剩夜风动衣袂之声,众守卫各个伫立,岿然不动。王遮山兀自躺在静寂屋内,黑暗中睁大双眼,毫无睡意。 那桌始终没能下筷的美酒佳肴前,诸葛神弩和尔绚间,种种微妙神色,并没逃过他的眼睛。 然而,困顿迷惑,依旧无 …… ------------ 第五十九章 何姑娘 “说实话……”鞠公子微微一笑:“我也不知道该如何脱身。只是我来了,你们应该让王遮山走了罢?搞这么一出闹剧,岂不让江湖看客笑话。” 葬月花双目一闪,微笑道:“陆阁主死了,怎么能说是闹剧呢。” “哈哈!”鞠公子大笑:“陆花儿是谁 …… ------------ 第六十章 既见君子 大门重新关闭,暗影交错的花丛间,鞠公子忍住刺心疼痛,终于放心地吐出一口气来。 清风拂过,那手持烛台的何姑娘,依然伫立在空荡荡的院中,待几个随从重新回到偏房,忽然转身向花丛走去。火光一亮,鞠公子暗自一惊,却又无路可逃。只片刻,一盏明 …… ------------ 第六十一章 微光 “父亲。”门外忽然传来一声。 葬月花一惊,茶杯顿在面前。朱沅宝斜睨她,轻咳了一声,沉声道:“进来。” 朱北旭一脚踏入门内,侧脸瞪着葬月花,似是吃了一惊。 “我走了。”葬月花却只对他莞尔一笑,起身便要出门。 朱北旭 …… ------------ 第六十二章 甩不掉的活路 天光大亮之时,冷汗早已濡湿衣衫,鞠公子忍耐剧痛,终于躲进一条背巷之中。此刻,昏背小巷中恰好躲开刺目烈日,给了他一个可以喘息的机会。 “你打算死在平安山庄么?”身后忽然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 不远处,一个人影遮住了巷口漏进的幽光 …… ------------ 第六十三章 终极一剑 鞠公子跟着阿嗔离开小巷的同一时刻,“铸剑斋”的大门正缓缓开启,一袭红裙的尔绚款步迈出门来,整了整袖口,盈盈向“建正阁”走去。 身后,大门缓缓对合,大门外伫立着另外一个人,清拔颀长,却显得格外疲倦。一脸怅惘的朱北旭,此刻正遥遥凝视那 …… ------------ 第六十四章 命与运 房内静了片刻,忽然传入老戴的声音。 “大人,北原王爷来了。” 尔绚一惊,急忙起身告辞,北原王却已经大步走了进来,正望着他二人微笑。 “哈哈!”北原王稳步走来,略显苍白虚弱的面孔挂着淡淡笑容,对段虎道:“本王自己进来了, …… ------------ 第六十五章 理想国 “太好了。”朱北旭深深吐出一口气,如释重负道。 然而,她的手是那样冰冷,在他温暖宽厚的手掌中微微发抖。她的双眼,涣散而凄凉,充满矛盾纠结。他的心,忽然一沉,沉吟片刻,方才小心翼翼问道:“出了……什么事?” 清辉淡黄,洒满尔绚 …… ------------ 第六十六章 涨墨剑 黄昏时分,直到天色昏沉,阿嗔才重新赶回“游龙阁”中。此刻,遥远的平线上,只剩最后一抹越来越淡的绯红残霞。安静中,鞠公子微微阖眼,呼吸均匀,似乎还在酣睡。 阿嗔提着裙角,悄悄来到他的面前,忽然斜了眼床边那双微微变了位置的鞋子,不由皱 …… ------------ 第六十七章 长夜 夜已深沉,天边微微闪着冷光。不知道在那越来越冷的风中站了多久,阿嗔终于觉得有点冷了。此刻,身边忽然闪现一个人影,鞠公子笑着伸了个懒腰,淡淡笑道:“这一觉睡得还真久……”言毕望向远天冷月。 阿嗔斜睨他,微微冷笑道:“睡得好么?” …… ------------ 第六十八章 秘密 “朱庄主。”门外忽然传来悠然一声。 朱沅宝一惊,抬眼越过几个大汉,正望见门口走进一个夜黑长袍的少年公子,腰间弯刀闪动华美光芒。 “少海主!”朱沅宝一惊。 “朱庄主。”少海主微微一笑,款步向朱沅宝走去。那些围在一起的大汉 …… ------------ 第六十九章 刀锋暗花 “看来你听懂了。”少海主从容笑道。 “我不懂。”朱沅宝冷冷道。 “眼前这把飞白刀,只有刀柄是真的。”少海主侧着脑袋,微微一笑,孩子般天真。 朱沅宝瞪大了眼睛,灯火落满他慌张的脸。少海主却继续微微笑着,笃定道:“如果我没 …… ------------ 第七十章 同一道伤口 少海主手握飞白刀迈出“落日小筑”的一瞬间,朱沅宝忽然感到深深恐惧。这心思缜密的少年,竟然能神不知鬼不觉发现王遮山的飞白刀锋上没有暗花。莫非他时时刻刻都藏在暗影之中,洞察所有人的一举一动? 冷汗缓缓沁满脊梁,朱沅宝怔怔望着那微微虚掩 …… ------------ 第七十一章 落幕 朱北径闻此,终于回头,霍然望进父亲的双眼,目光冷得令人心惊。 “父亲。”他的声音微微颤抖,苦涩道:“雪宁自小在庄内长大,您不是一向赞她蕙质兰心,对她视如己出么?怎么到了现在,她在你心中还是那么卑贱?她的技艺,难道不是平安山庄的荣耀 …… ------------ 第七十二章 南雨北雪 入冬第一场雪飘然降临,整个洛阳顿时白茫茫一片。鞠公子终于按时赶回东海,王遮山和柳邦华也顺利回到了不霁楼。 王遮山回到嘉兴的第一件事,便是跟露毓前往瓶山,看望刚刚迁回坟冢的屠风扬。此时瓶山,正下着淡淡细雨,冷雾凄迷中,屠风扬和王霜的 …… ------------ 第四卷第一章 绝代名伶 深冬帝都,连续飘了几天飞雪,整座繁华恢弘的梦幻之城,白茫茫一片,银装素裹中绽放一派肃穆又恢弘的气势。帝都正中,那高拔入云的红墙覆满金瓦,几乎耸入烟灰苍穹,首尾相接围起一座神秘幽深的禁城。这座“姬”姓王族的皇城,历经四代帝王经营,被称为一 …… ------------ 第二章 雪夜邀约 纷乱嘈杂之后,“通天阙”终于渐渐恢复了平静。 空荡荡的高台上,仿佛还残留着密棋那绝世动人的身影。耳畔,似乎还回响那动人心魂的琵琶声,夹着密棋那穿破层云的高亢歌声。逐渐平静的酒楼内,看客们意犹未尽,却也只好陆续离开,虽是依依不舍,也 …… ------------ 第三章 夜宴 “请!”密棋笑道,灯火映亮了他略显稚气的脸孔。 王遮山这才注意到,不知何时,那浓妆的伶人已经洗去浓厚铅华,露出年轻而动人的少年面容,那通身华丽的夭红长袍,早已换成了一袭简单青衫。此刻的他,看起来与任何一个年轻书生并无二致,甚至有着 …… ------------ 第四章 七星旧闻 烛火摇曳,暖暖光泽落满没那缓慢出鞘的雪亮刀身。那闪亮的白光,与暗银刀鞘的古朴颇为不同,仿佛有更多的诉说,也有更锐利的光芒。 “噌”一声,密棋完全抽出刀来,瞳孔开始放大,自刀把向刀尖望去,却缓缓皱起眉头。 此刻,他那清澈如水的 …… ------------ 第五章 君秀山 “好罢。”密棋淡淡一笑,让开路道:“走好。”王遮山冲他一笑,推开门大步而去。 此刻,东方微曦,整个帝都笼罩在飘渺的淡青晨色中,显得非常冷清。大道上,偶尔有车马来往,两侧店铺,只有几家开始卸门板。王遮山快步离开密棋的府邸,顺大路往北 …… ------------ 第六章 苍月映旧颜 就在王遮山踌躇不前的时候,远天忽然放晴,空气中飘荡的丝丝细雪几乎销声匿迹。飞白刀依然岿然不动,于腰畔缄默不语。 林间依然有又干又冷的凛风掠过,摇动树枝。似乎是舍不下这把只会招惹是非的刀,王遮山重新站起身来,沿石径继续前进。石径上依 …… ------------ 第七章 弱水横陈 “少爷!”倒是那女子率先沉不住气,“噌”一声从身后抽出一杆银鞭,瞬间拉开阵势,怒道:“让奴婢杀了这个凶手!替少夫人报仇!” “绿云!”陆岩柯微微一颤,伸手拦住那脸色阴郁的女子。 那女子不是别人,正是这么多年来一直跟随陆岩柯的 …… ------------ 第八章 世上三把刀 次日清晨,饥肠辘辘的王遮山终于攀上了顶峰。一派开阔中,果然有一汪覆满冰雪的封冻湖泊,白雪皑皑的彼端湖畔,一圈篱笆栅栏内,端立着一座茅屋,亦是冰雪覆盖,正冒出袅袅轻烟。 晨曦闪动微光,迷蒙于山间烟煴之中,空蒙清冷。银装素裹中,隐约有 …… ------------ 第九章 风烟触云观 “哦?”那华服青年双目一闪,颇感兴趣一笑。 吕刀子亦是微微一笑,缄口静静凝视他。王遮山斜睨那青年,突觉隐约不安。那华服青年笑了一刻,继续问道:“愿闻其详,所谓‘道’与‘正义’,在道长眼中,到底有何不同?” 吕刀子依然微笑,隐 …… ------------ 第十章 暗影历历 王遮山没有想到的是,自己离开帝都不过两天的功夫,又重新回到了原处。 此刻,在禁军大营的深牢内,他再次陷入混沌与黑暗之中。只有一扇高而狭窄的窗,自高处投下一束冷光,弥漫浅浅烟色。这座幽暗深牢中,等待自己的到底是什么样的命运,他没有答 …… ------------ 第十一章 卫将军 霎时间,责任感油然而生。他忽然非常急切,想立刻离开这任人摆布的深牢,赶去告诉丘羽羽,眼前,江湖蠢蠢欲动,往事即将浮上水面,她正在面临怎样的危机。 是的,他很想去救她,不顾一切地。 虽然这种想法很傻。此刻,丘羽羽身在何方,那把 …… ------------ 第十二章 大任 朱北径和朱北旭兄弟同时启程离开洛阳那日,正是飞雪连天,万里烟云,那凝重烟煴仿佛在特别呼应这离别时刻的忧伤。 太叔静默默立在门前积满白雪的台阶上,目送两个儿子的马车渐行渐远,轻轻叹了口气。 穷冬之末,一切似乎就要走到尽头,即将 …… ------------ 第十三章 粉碎的记忆 想到这里,他终于裂开嘴,对着二楼栏杆内那双目闪光的少女微微一笑。这一笑,虽然不是出于本意,也充满伪装和勉强,却依然美得不可方物,只因他是密棋,是“璃彩苑”十年培养出来的绝代伶人,一笑一颦都足以令世人倾倒。 果不出所料,他如此一笑, …… ------------ 第十四章 边镇风雪 深冬时节,整个中原普降大雪,仿佛还是几年来的第一次,就算是遥远的碧海关,也跟着降了一场大雪。 碧海关外,有浩瀚东海,藏满关内人望而却步的传说。碧海关内,早已银装素裹,白皑皑的天地间凄茫茫一片,呼啸咆哮着凛冽的寒风。碧海关内的第一座 …… ------------ 第十五章 天涯何处不逢君 东方未晞,烟青迷蒙的远天依然飘着点点飞雪。转眼间一夜过去,何姑娘依然伫立窗边,若有所思。黎明前的淡青冷光,宛若一层轻纱,笼着她怅惘忧伤的脸。 此刻,榻上的鞠公子,亦缓缓睁开了双眼。紧紧包扎,略感麻木的肩头仍旧隐隐作痛。室内昏暗,只 …… ------------ 第十六章 背叛者 风雪咆哮,瞬间吞没了他的喊声,马背上的阿嗔斜睨他片刻,忽然眉一敛,凝神细听。旷朗荒原上,正从四面八方传来滚滚马蹄之声,震天彻底,犹如雷动。漫天飞雪,被摇成烟一般的冷雾;满地凝霜,在二人脚下震颤觳觫。 鞠公子霍然勒住正在疾驰的骏马, …… ------------ 第十七章 荒原孤灯 阿嗔却只若无其事瞧着他,渐渐绽开笑靥,如花般美丽。 风雪更劲,寒气更胜。不知何时,大批人马已经撤离,如席卷而去的奔雷,瞬间消失在荒原边缘,仿佛从未来过。等鞠公子回过神来之时,天地间只剩下了他与阿嗔二人,方才那惊魂一幕,如梦如幻。阿 …… ------------ 第十八章 不期而遇 “你怎么了?”鞠公子气得没了脾气,只不断摇头叹气。 “我对你不好么?”阿嗔停下筷子,认真地瞧着他,眼中映满烛光。鞠公子一怔,旋即笑了,笑得很敷衍。那种笑,仿佛不带任何含义,又仿佛能代替千言万语。阿嗔忽然没了胃口,一面放下碗,一面皱 …… ------------ 第十九章 铁马入梦 “你认识她?”鞠公子盯着她,皱起眉头。 “不认识!”阿嗔愠色颇盛,一字一顿道。 “那你生什么气?她又不是来害我们的。”鞠公子不解道。 “我生气了么?”阿嗔瞪着他,咬着嘴唇。 “你真的是……”鞠公子转身重新躺在地上 …… ------------ 第二十章 疑团重重 “这位朋友不要生气。”那冷淡笃定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森然冷笑。老胡却早已没了耐心,扯着嗓子大喝:“都给老子滚!” “你!”第三个声音继续咆哮,简直是歇斯底里道:“把人交出来!” 老胡冷哼大笑,不知“咣当”一声踢翻了什么,四周 …… ------------ 第二十一章 一张图 屋内,响起了阿嗔笃定的声音:“这张图,我要了!” 屋内人显然都吃了大惊,片刻间竟无一人回应。冷风于耳畔呼啸,鞠公子心有不甘地立在窗下,心口沉沉。此刻,一阵莫名忧伤正缓慢穿过他的头脑,伴着不安轰响。 片刻后,冷瑶琴终于冷哼一声 …… ------------ 第二十二章 真情假意 “都他妈住手!”老胡忽然嘶声大喝。他这一声,惊天动地,包括阿嗔和鞠公子在内,所有人都吃了一惊。 “老胡!”两个中年人不约而喊道。 “到此为止!都给老子滚!”老胡从牙缝里迸出几个字。 “胡老大!”栗鹏云脸色惨白,愕然道: …… ------------ 第二十三章 人之心海 不知在那昏天暗地的深牢里困了多久,还要继续多久,王遮山似乎渐渐没了兴趣知道,也不再关心,自己到底身在何处,到底何去何从。一切都不再重要,他那令人倍感绝望的人生,似乎这才迎来真正的绝望。 “王遮山!”门外终于响起一声。 门开了 …… ------------ 第二十四章 人间正道 王遮山走出禁军大营那日,雪终于停了,高拔辕门正在身后缓缓消失。不远处的禁城内,那矗立入云的“流云阁”,在天幕下依然清晰夺目。那是座何等威严荣耀的皇家高阁,直耸破天,高不可攀,一如皇家威仪。 腰畔依然挂着那把飞白刀,顾沧溟亲手交给他 …… ------------ 第二十五章 黑衫斗笠客 残霜继续退去,王遮山离开帝都的第二日,鞠公子与阿嗔方才踏上帝都那残雪湿冷的地面。眼前,依然是繁华如梦的一派恢弘,每一条街道,都满是熙熙攘攘的喧嚣。 “王遮山在哪?”鞠公子一进城,便忍不住焦急问道。 阿嗔斜了他一眼,揶揄笑道: …… ------------ 第二十六章 尘世因缘 晴空明朗,辕门森严。鞠公子遥望着禁军大营,突觉一筹莫展。阿嗔说得没错,眼前并不是来如自如之地。 “留步。”身后传来的声音,依然很熟悉,不是阿嗔,却依然令他一怔。回首间,何姑娘已经来到他的身后,正笑吟吟瞧着他。 “何姑娘?”鞠 …… ------------ 第二十七章 黎明怪笑 玄阙,依然静静沉睡,模样与那日他离开凌湖之时,并没有太大区别。只是,他的面孔更加青白薄脆,似乎轻轻一触就会碎成齑粉。 他的心,剧烈震颤起来。那个昏天暗地的日子,从未自记忆深处消失。玄阙看他的最后一眼,也常常出现在梦魇中。他笑得那么 …… ------------ 第二十八章 冰山一角 “你快走!”凝蝶分明知道,事到如今,王遮山是万万走不了,只是她还不想放弃最后一丝希望。王遮山望着她,神色凝重地摇了摇头,屏住了呼吸。 门外,由远及近拖曳而来的,是轻盈绵长的步履之声,两个人,四只脚,交叠错落,却轻到了极致,一般人绝 …… ------------ 第二十九章 无救之赎 凝蝶还未作答,天星公已经兀自大笑道:“哈哈!确实如此,不是这样,老夫也没那么喜欢她罢!” “轻贱!”地星公揶揄冷笑。 “小丫头,你觉得怎么样?”天星公却不以为然,继续对凝蝶道:“将老夫那套‘开膛圣手’传给你,可好?” …… ------------ 第三十章 恰如命途 “我……”王遮山张了张口,只能往门口走去。 “鞠公子在找你。”身后响起馀墨冷淡的声音。 王遮山回头,感激一笑,推开门走了出去。馀墨没有回头,却能感到那落在背后的笑。那是充满感激的笑,也是充满无奈的笑,连她自己都不由跟着心里一 …… ------------ 第三十一章 夜风碎玉 入夜时分,禁城内一片幽暗,头顶上却正是漫天星色,光芒动人。 此时,那冲破云霄的流云阁外,亦是星光熠熠。流云阁周围,四面高墙,只留两扇门通往早已不能联通的外面世界。每一扇门都紧闭着,设重兵把守,这里早已是严防靠近的禁忌之地。 …… ------------ 第三十二章 金色余阳 几十年来,余阳城都是大漠中最耀眼的明珠。街道纵横,遍种白杨,居荒蛮边陲,却自有一番辉煌安宁。那巍峨高耸的城墙,挡住城外接天攘际的黄沙,亦挡住城外肆虐的大风沙石,保全城内的繁华盛景。 余阳城,从西域前往中华的第一要塞,人群熙攘,车水 …… ------------ 第三十三章 璃彩划痕 朱北径闻此,实实在在吃了一惊。 与这桩婚姻斗争了这么多年,他似乎第一次面对面,倾听太叔懿的心声。在这场漫长无望的政治联姻中,他似乎从来没有关注过太叔懿的想法。现在回想起来,太叔懿一直都保持着同意的姿态。 他一直以为,太叔懿是 …… ------------ 第三十四章 玉门关 挺拔的胡杨在几汪碧绿的绿洲旁左摇右晃。大漠之中,绿洲最是难得。焦黄的沙土大道上人声鼎沸,驼队似一条长蛇鱼贯而过,在大漠苍劲的风沙中发出有节奏的“叮咚”声。那驼铃,透过关外商人们不同语言的喧哗,显得寂寞而疲惫。 这条大道,穿过风侵雨 …… ------------ 第三十五章 啸沙山遗闻 “胡老大!昔日里,燕门待你如何?我爹爹待你如何?”燕雪珍跺脚大喊。 被称为“胡老大”的光头大汉,双肩微颤,似是颇为动容,却依然没有回头。 “你说啊!胡老大!燕门没了,不代表不会东山再起!”燕雪珍道,声音很低,却含着令人为之动 …… ------------ 第三十六章 三人约 “胡老大……把图给我罢。”燕雪珍继续央告。 胡老大眼中掠过一丝犹豫,却还是伸手往怀里摸去。王遮山双目一闪,似乎很好奇他即将拿出的宝贝。于是,胡老大冷了脸,手停在怀中,闷哼道:“你让这小子转过身去!” 王遮山朗声大笑,不待燕雪 …… ------------ 第三十七章 珍馐如蜡 深冬将尽之时,风尘仆仆的朱北径终于回到了洛阳。 眼前,依然是平安山庄岿然不动的大门,兀自伫立在遍地残雪的大道边,天地清冷,却没能吞没门匾上“平安山庄”四个大字,那昂然如昨的光彩。 朱北径带回的消息,让守候中消瘦不少的太叔静放 …… ------------ 第三十八章 自珍重 只片刻,朱北径清清楚楚感到了生命脱离身体的速度。他第一次知道,原来,生命枯竭,只需弹指一挥间。 他的目光,静静落在雪宁霜一般苍白的面孔,宛若星光,散碎成殇。 “那可是靖东王府,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福气呢。”太叔静斜睨怔怔发呆 …… ------------ 第三十九章 两壶酒 烟沙遮蔽漫天星色,荒风摇碎泠泠月色。 遥遥望去,夜色中的玉门关,寂寥沉默,高拔城墙上飘着朦朦胧胧的红灯。鞠公子羁勒骏马,放慢了脚步,已经隐约听到了胡姬的歌舞,酒客的笑声,纵然是荒荒大漠,亦别有一番恣意。 荒风四起中,他默默盼 …… ------------ 第四十章 一番恻隐 冷清的小店内,果然不缺空房。何姑娘关好门,整理一身贴身利落的黑衣,最后拉起了面罩。 一阵莫名焦躁袭来,她忽然觉得格外迫切,很想一夜间解决所有问题。天星公说得没错,鞠公子上了璃星山,很多事情会发生变化。然而,直到现在,她也无法靠近那 …… ------------ 第四十一章 刀不旋踵 没有跋扈,不容置疑,也没有霸道,这是阿嗔第一次对她露出诚恳神色。何姑娘皱眉,神色复杂,却没有回答她。阿嗔等了片刻,见她依然不答,不由嗔道:“非要我杀了你么!” “你杀了我……也好。”何姑娘却惨淡一笑,释然道。 一丝几乎不见的 …… ------------ 第四十二章 万丈阑珊 一片漆黑中,“咚”一声惊响,墙边低矮的床上,立刻翻身跃下一人,“噌”一声,手中亮出锋刃的冷光。 “呃……”黑暗中,何姑娘发出一声低低的呻吟,肩背靠着冰冷的地板,闻着空气中冷涩的气息,却感到了“生”的希望,于是咧嘴笑了。 破碎 …… ------------ 第四十三章 一千张面孔 “啊!”何姑娘大喊一声,霍然坐了起来。 此时此刻,兀自在窗边伫立了整个夜晚的鞠公子,陡然听闻一声惊叫,瞬间自恍惚中脱身而出,转身瞪着她。 天已经亮了,一片惨白晨光中,何姑娘冷汗涔涔,直挺挺坐起身来,整颗心“砰砰”直跳,擂动般 …… ------------ 第四十四章 母亲的弯刀 阿嗔停了片刻,终于松开握着刀把的手,同时猛地一抽另外一只手,用力甩开了略显错愕的鞠公子。 鞠公子一个趔趄,当真吃了一惊。这是第一次,阿嗔露出如此神色,比冰还冷,比刀还锋利。她瞪了眼鞠公子,错开身大步穿过人群,往门口走去。鞠公子怔怔 …… ------------ 第四十五章 梦魇无尽 许多年前,当澜霞船主人还是穆苍天之时,碧海关外本是一片宁静。有一年,碧海边上出了个名唤“三斤”的海盗,身边跟着一群喽啰流氓,沿着曲折的海岸线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安享太平,常保一方平安的穆苍天终于看不下去之时,便联合了烟琼岛和瑶渚 …… ------------ 第四十六章 不堪一握是蜃景 “阿嗔?”店老板的声音响起,阿嗔这才从思绪万千中抽回神来,茫然地瞧了他一眼,忽然起身,往门外走去。 “阿嗔?”店老板双目一闪,追了上去。 “别跟着我!”阿嗔厉声喝道,拧着眉头闭上了眼睛,不愿再想起任何往事。 “好罢。” …… ------------ 第四十七章 手足之恨 此时此刻,鲁北那一片静谧的栗云山庄内,亦笼罩在一片轻纱般的月色中,偌大个院落中,只零星闪着几点阑珊灯火。 夜深了,所有人都沉浸在梦乡里。 王遮山躺在后院粗陋的柴房内,毫无睡意。耳畔响着其他人此起彼伏的鼾声,令本就思绪万千的他 …… ------------ 第四十八章 众之黎明 “那么……”良久后,王遮山终于开口道:“我们……还要等多久?” “至少……要等到开春。”燕雪珍想了会儿,幽幽道。 “哎!”胡老大不耐烦皱眉,一拍大腿,深深叹出一口气来。 王遮山默默点了点头,心里却悄悄庆幸了片刻。这样安 …… ------------ 第四十九章 心不容辞 柳邦华还未回答,已经皱起眉头,叹了口气。他一叹气,露毓心里更是一紧,不由往门外走来,甚至没有撑伞,便披着雨奔到他面前,焦急道:“出事了?” 柳邦华亦未撑伞,浑身早已湿透。这几月来,按照露毓嘱托,他一直派人前往各处打听王遮山的消息。 …… ------------ 第五十章 夜闯禁军营 这个冬天仿佛格外长,从嘉兴到帝都,一路上尽是肆虐寒风。露毓顾不得许多,刚一踏上帝都的地面,便四处打听王遮山的下落。 这日夜里,她顾不得旅途疲倦,连夜潜入了禁军大营。此时的营帐中,正是篝火点点,戒备森严,清冷慑人的寒气中回荡着巡逻兵 …… ------------ 第五十一章 百转千回 谁知天无绝人之路,那人竟摇了摇手中火把,笑声接道:“那位还真是脾气大,非南边茶不喝!” 茶叶…… 露毓心里暗惊,只默默点了点头,生怕节外生枝。 行伍之人向来不拘小节,是以那人并未特别要看茶叶,露毓方才躲过一劫。她生怕事 …… ------------ 第五十二章 必然之道 人在漫长的深冬里行走地太久,只会产生一种后天性格,便是习惯寒冷清寂。喜欢冬天的人,若不是过于悲观,便是太过坚毅。 鞠公子似乎不属于两种人的任何一种,所以当他打开窗,突然发现初春突至的时刻,脸上掠过一丝奇妙神采。那种神情,从眼睛飘扬 …… ------------ 第五十三章 心之所往 鞠公子伫立窗前,于沉默中冥想许久,终于起身往门外走去。 此刻,他忽然非常想见孟川简,也想见见“琼儿”。 深冬般严寒的初春,明媚在凝霜的裂隙中倔强延伸,依然游丝般微弱。不知何时便会落下星星飞雪的璃星山上,本就见不到最鲜美的春, …… ------------ 第五十四章 修罗场记忆 孟川简大笑,顺手从奶娘怀中接过那“咯咯”笑个不停的琼儿,逗着他肉肉的小脸,难掩喜爱之情。 鞠公子也走上前去,望着琼儿那水晶珠子般莹亮澄澈的眼睛,忽然鼻子一酸,脱口道:“我见到琼儿,总能想起新仇旧恨,恨不能……” 琼儿自然是听 …… ------------ 第五十五章 三人叹 就在孟川简笑对鞠公子,道出心头那句“希望你活得没遗憾”之时,鞠公子已经笑了起来,正欲答出一句无可辩驳的回话,却被陡然迎进门的下人打断了。 那下人,急匆匆赶来,似乎正有要紧之事禀报,一面喊着“二护法”,一面拜倒,气喘吁吁道:“有人… …… ------------ 第五十六章 两个人的玉门关 玉门关依然是玉门关,静静伫立在黄沙中,沉默不语。 再次踏入玉门关,露毓心中只有荒凉,风沙那么大,却吹不去心头沉沉的忧伤……和思念。 如果你不断失去一个人,便只能学会好好思念,好好沉浸在回忆中。无论是苦涩的,还是甜美的回忆,只 …… ------------ 第五十七章 八部王 春天终于漫卷天地,眼前正是一片明媚暖色。春日里的禁城,红墙红得浓烈,金瓦璀璨耀目,阳光落满城中每一处角落。 这一日,忘原关外的八部落首领,率部进入禁城,朝觐隆帝。说是朝觐,不如说是双方再次巩固以忘原关为界的疆域界限。隆帝清楚,自去 …… ------------ 第五十八章 大音希声殁璃彩 他豪爽言毕,不敢抬头,却也悄悄从眼角瞥了眼大殿中央那显然吃了一惊的伶人。 金红灯火,辉煌如昼,舞乐未尽,依然袅娜萦绕在大殿之中,只是那本是纵情舞着的伶人,已经愕然顿住脚步,裙裾瞬间败落一地。他那本就苍白的脸,变成薄脆的瓷器。 …… ------------ 第五十九章 锦绣人海 一片原本五光十色的人海,瞬间凝成冰冷寂静。 穿过那仿佛无尽的人海,密棋缓缓转头,望向高台上那锦衣如幻的女子,隐隐皱起了眉头。波澜的一角,顾沧溟早已微微起身,手握住了冰冷的刀把,心口微微震颤。整个锦绣宫的大殿,寂静中波涛汹涌,即便是 …… ------------ 第六十章 绵里藏针 阿木德微微一笑,忽然抬头瞥了眼仁清公主,又对隆帝道:“如此,密棋便是臣的人,凭臣处置了罢。”言毕认真向隆帝叩拜。 隆帝面沉如水,微微颔首,没有反对他的话。于是阿木德像是得了保证,沉声接道:“那么,今日臣便将密棋赠予公主殿下。” …… ------------ 第六十一章 冰封之潮 春暖花开之时,栗云山庄里早早开满迎春,鹅黄一片,却也不过灿烂了须臾时光。初春一过,那满枝头的花纷纷颓败坠落,细密铺了满地,颜色变得焦黄,令人望之慨叹。 好花不常开…… 王遮山望着那满地枯黄,心里盈满了说不出的忧伤。不知道从什 …… ------------ 第六十二章 问答乃未已 一年有四个季节,四个季节里都弥漫风沙的,便是眼前岿然不动的玉门关。数不清的日子里,无边的烟尘凛冽中,蹉跎的又何止是岁月,何止是人日渐憔悴的面孔?在荒原沙漠的边缘,心不过是个干瘪空囊,轻飘飘荡在胸口里,似真似幻。 露毓依然坐在靠窗的 …… ------------ 第六十三章 一抔岚烟 大约两日后,王遮山便跟随燕雪珍,在街对面的酒肆中见到了“卢老板”,那眉宇间藏满江湖风云的中年人,喜欢微笑,看起来格外随和。但只要你仔细观察,便很容易发现,他有千般表情,万般神色,却没有一样透彻易懂。 王遮山只保持沉默,聆听他与燕雪 …… ------------ 第六十四章 曾经沧海 三人陷入短暂沉默,片刻后,卢老板忽然眼睛一亮,笑道:“他来了。” 王遮山一怔,下意识回头一瞧,顿时吃了大惊,门口大步而来的,却是吕信。 燕雪珍见到吕信,亦微微吃惊,却更多惊喜神色。那日里,正是吕信将她从地堡中带出,送到王遮山 …… ------------ 第六十五章 星坠碧海 华灯初上之时,几人先后走出那于尘沙中不断颤动的小酒肆,均是沉默不语。王遮山漠然拱了拱手,转身沿大路而去,只留下个如释重负的背影。 燕雪珍笑了笑,对卢老板与吕信一拜,转身随王遮山离开。吕信和卢老板伫立门前,束手无策,只能目送他二人渐 …… ------------ 第六十六章 彼时今日 次日,王遮山再出玉门关,眼前依然只有一望无垠的黄沙,头顶仍旧是风烟凄迷的苍穹。他的心,却是难得的踏实平静,只因身畔有露毓同行,连那危机四伏的沙漠,也变得明朗开阔。 这一次,他不再像从前一样,感到无所适从或难堪窘迫,经历会化作一声叹 …… ------------ 第六十七章 亲笔信 铸剑坊在禁城东北角,午后总是洒满金灿灿的阳光。 朱北旭走后,尔绚陷入短暂的空洞之中,“圣山”铸好之后,她已提不起任何兴趣铸剑了,段虎留下的那封信笺,彻底搅乱了她的心。 那信笺,白纸黑字,由父亲秦友天亲手书写,写满不容怀疑的事 …… ------------ 第六十八章 心照不宣 “当年,段虎带涨墨剑出禁城,亲手交给了燕雨前。后来,剑去了哪里,却没有线索。”密棋道。 “朱沅宝觉得,剑还在禁城内。”尔绚低声道。 “这是他和段虎的分歧。”密棋道。 “哦?”尔绚警觉地瞧了眼窗外,声音更低,问道:“为什 …… ------------ 第六十九章 负枷者 “禀公主,平安山庄二公子朱北旭求见。”门外传来朗朗一声。 密棋微微一笑,已经穿过珠帘,往内室去了。 仁清公主亦是微微一笑,沉声道:“宣……” 她知道,平安山庄变故不久,朱北旭便进入了禁城,为此,段虎曾多次通报其拜访之愿 …… ------------ 第七十章 风暴彼端 此时,院中忽然传来惊鸟拍翅之声,尔绚双目微澜,转脸间脸色变为惊愕。顺着她惊慌的目光,段虎微微欠身,透过那大敞的窗,但见初垂夜色中,一个高大身影,正沿着曲折回廊疾步奔来,某一刻的月光,正好落在他年轻的脸上,瞬间映亮他那一向温和却又透着桀骜 …… ------------ 第七十一章 禁城夜如水 此刻的隆盛殿内,正是烛火通明,段虎伏在冰冷地面,惊愕间抬头望向龙榻上手持书卷的隆帝。 他已经很久没有如此仔细观察过这位日日勤政的帝王了,发现他竟然老得那样快,只十年光景,便脱去昔年里的意气奋发,染了满身的龙钟老态。 “朕要… …… ------------ 第七十二章 内忧外患 段虎离开隆盛殿之时,隆帝依旧凝视着那跳跃的金红色烛火,若有所思。 隆盛殿外,正是曙色微曦,淡青东方轻纱般飘渺。 此时的段虎,正带着沉甸甸的思绪,稀里糊涂上轿,迷迷糊糊往府邸去了。 隆帝要不惜一切代价打开流云阁地宫,对他 …… ------------ 第七十三章 几许分离 ------------ 第七十四章 狂澜 ------------ 第五卷第一章 草原凛风 大隆朝十二年夏,天高云淡,忘原关外亦是万里无云,那端坐在大帐内的“八部王”阿木德,踌躇满志地笑了。 消息从大隆朝的禁城内传出,乘着风,一路出忘原关,传到他耳朵里,也不过几日功夫。那一向自信的草原之王闻之,却是既得意,又失望,大笑中 …… ------------ 第二章 再陷危机 日光浓烈,惨白刺目。昏沉良久的朱北径,终于打起精神,急匆匆往元宝斋赶去。 弟弟朱北旭离开平安山庄,入禁城已有半载,人未归,却已搅乱风雨中摇摇欲坠的平安山庄。 此刻,眼前路在耀眼日头下显得模糊扭曲,朱北径冷汗涔涔,腹中搅动。雪 …… ------------ 第三章 若初见 琉璃斋的午后格外静寂,静得似乎连落花之音都能入耳。大门外,仁清公主遣散所有人,兀自迈进那朱红的门槛,沿着静谧的石子小径,往密棋的住宅走去。 密棋格外好静,是以琉璃斋里除了他带进禁城的小童和可口的厨子以外,其他都是偶尔出入的宫女,做 …… ------------ 第四章 风雨如晦 帝都的夏夜,比洛阳更加闷热,入夜后依然没有散去的焦灼,布满大街小巷。 朱北径浑身汗湿,趁夜疾奔入城,见到了段虎,却只听到“朱北旭已经带着尔绚离开帝都”的消息,一时间不知是悲是喜,竟忘了接过段虎送到眼前的信笺。 “看看罢……” …… ------------ 第五章 未闻謦欬 “现在还不是时候。”阿嗔轻蔑一笑,错过她,向前走去。 雨越下越大,阿嗔追着那踉跄前行的鞠公子,全然忘记了自己早已湿透的身体。 大雨滂沱,吞没了四周一切,鞠公子再前行一步,忽觉心口一沉,眼前忽然错过一个人影,飞箭般迅捷,割断雨 …… ------------ 第六章 水落 风雨中,阿嗔毫不犹豫向前挥动闪耀的弯刀,那银白的光,倒映漫天飞雨,横向切断迎面而来的剑风。天星公双目闪动阴恻恻的冷笑,口中叫道:“少海主!莫逼老夫!” “哼!”阿嗔冷哼一声,挺刀便刺,乳燕投林般伶俐迅捷,口中斥道:“你也太高估自己 …… ------------ 第七章 迢迢一望是彼时 “澜霞船上还真是人才济济啊……”鞠公子长叹一声,缓缓走出何姑娘撑起的那方油纸伞,任浑身被冰冷雨丝抽打,仿佛只有如此这般,才能洗净心中荒芜。 何姑娘惨淡一笑,撑伞追上前去,替他遮雨。 “怎么?”鞠公子霍然转身,凝视她,冷哼道: …… ------------ 第八章 流放之地 穿越时间,穿越思念,或许是为了忘记。 禁城高墙,嫣红如血,金瓦璀璨,比六月里流火的阳光更加耀目。掀起锦帘一脚,仁清公主眼底早已凝起一粒冰冷清泪,还未坠落,鼓乐之声已经带领浩浩荡荡的壮观车队,一路向北开去。 禁城逐渐模糊在视线 …… ------------ 第九章 栗云阴霾 正是午后太阳渐渐浓烈的时刻,有一片灰云,遥遥压在天边,一层淡淡阴霾,回转在整个栗云山庄上空。前几日大雨残留的寒气,还悄悄飘渺在空气之中,闻得到,却触不到。 栗云山庄少主栗鹏云,正带着一个书童打扮的下人,匆匆沿两道白墙间的青砖路往洪 …… ------------ 第十章 学笑之人 两日后,栗云山庄庄主栗哲出殡,声势浩荡,雪白漫天。 那一日,远天湛蓝,风和日丽。 人潮中,栗鹏云忽然瞥见一个颇为熟悉的身影,不由瞬间皱了眉头。无数张面孔之中,霜沙谷谷主冷瑶琴亦是眉头深皱,一袭白衫格外引人瞩目。她的身后,正端 …… ------------ 第十一章 时值万顷伤 碧涛万顷的东海,正金光粼粼,沉浸在一片灿烂阳光中。 阿嗔出碧海关,再踏上东海地面,纵然是满心悲怆,也不由被眼前一派金色震撼,不觉间松开眉头翘起了嘴角,原本忧伤纠缠的心,霎时间陷入一片暖融融的光色之中。 碧海关已经模糊在身后, …… ------------ 第十二章 海纹香囊 不觉间,月光由淡黄转为青白,潾潾落满父女俩肩背。不知何时,何姑娘默默离开了,不知何时,油湿甲板上多了一人。 “海王……少海主……”那人影高大笔直,一如往昔,玉面星目,飘渺如昨,正是“小药王”风眼。 碧海王拧眉瞥了他一眼,转身 …… ------------ 第十三章 执念之赎 甲板上重新恢复了宁静,夜已深,碧海王依然站在白红霞的床头,陷入无尽绝望之中。 十几载的岁月里,他未有一刻忘记过剑歌,他知道,待到天时地利,那狡猾的隐匿者一定会再次出现。这么多年,他一面盼望剑歌重现,一面又深深恐惧这重现的时刻。没有 …… ------------ 第十四章 书海 此刻的阿嗔,却独自蜷在榻上,泪流成行。她的手,依然捏着那绣满波涛之纹的香囊,微微颤抖。 深夜的风,沉重冰冷,从半开的窗口溜进,渗入骨头。她认识那香囊,是记忆里最清晰的物件,那是她母亲穆评评,一直带在身边的香囊,据说装着波斯的香料, …… ------------ 第十五章 无岸 在那烛火熄灭的一瞬间,早已敏锐到极致的栗鹏云,瞬间感到一阵阴风,“嗖”一声自身后掠过。 “谁!”幽暗中,栗鹏云大喝一声,霍然转身。 周围却寂静非常,似乎只有他自己的呼吸声。他却分明感到就在烛火灭去的一瞬,有一阵风自身后刮过。 …… ------------ 第十六章 匿形者 连续在洪云斋里枯坐数日之后,气短胸闷的栗鹏云终于按捺不住,起身往门外走去。 正值午夜时光,清朗夜空布满闪耀繁星,夏夜微风轻轻掠过面颊,说不出的惬意。洪云斋外,一条路正伸向远方,他信步沿路而去,并没有特别目的地。 此刻,他唯觉 …… ------------ 第十七章 谜尘转折 “拿出来罢。”胖子嘿嘿冷笑,大步向他走去。 “你是谁!”栗鹏云拧眉,厉声问道:“和家父到底是什么关系!” “拿出来罢!栗哲留下的信笺!”胖子心知肚明,步步紧逼。 栗鹏云微微侧了头,眼看着背后那扇西小窗已经不远。那扇本就 …… ------------ 第十八章 困在船上的人 “想办法!送我下船!” “属下无能……” “风眼!帮我一次……” “少海主……” “不帮我下船!便杀了你!” “噌唥”一声,弯刀已经出鞘,冰冷刀锋陡然搭上风眼脖颈。他不是躲不开,是根本没想躲,只微微皱了眉, …… ------------ 第十九章 风暴前夕 第三日,海面不稳,海风激荡,海鸟不断惊叫,于飞浪间穿梭。 风眼再入暗舱之时,眉头紧拧。阿嗔正斜靠榻上,百无聊赖中见他进门,只冷哼道:“怎么,故人上船了?” 风眼无声点了点头,轻轻掩上身后的门。阿嗔瞪着他越走越近,似是感到了什 …… ------------ 第二十章 东海旧识 “那我更是非去不可。”阿嗔转身,继续寻着什么。 “不行!”风眼终于按捺不住,追着她道:“华浪阁周围……一个人都没有!海王布置的!可见来人……” 阿嗔似是终于意识到事态严重,猝然停下双手,缓缓转过身来,盯着他道:“到底,是谁要 …… ------------ 第二十一章 所以不能胜 “所以……”碧海王抬眼瞧着对面之人,欲言又止。 “所以?”对面人亦抬眼瞧他,淡淡一笑。 “我是真的累了。”碧海王叹气道。 “那很好。”对面人笑了起来,不屑道:“既如此,交出来罢。” “哦?”碧海王一闪,大笑道:“ …… ------------ 第二十二章 所以能胜 灯火摇曳间,碧海王那原本高大的身影,被扭曲分散成千丝万缕,散落在舱内每个角落。纷乱迷蒙中,对面人警觉将剑握在手中,躬身环视四周,试图从舱壁迷影中找到一丝线索,却什么也看不见。 碧海王那既惆怅又带着叹息的笑,正纷乱从四面八方传来,不 …… ------------ 第二十三章 斗转星移 何姑娘下船之日,天气晴好,再看一眼寄托过希望,也经历了巨大失望,终于再也无望的澜霞船,她的脚步坚定不移。阿嗔站在船边,渐渐消失在她视线之中。 世上再无一人能救玄阙…… 无望,也是解脱。 阿嗔立在海的中央,看那小舟越行越 …… ------------ 第二十四章 夜难静 花厅内格外安静,栗鹏云一步迈进大门,抬眼便瞧见燕雪珍身旁坐着一个男子。那男子,姿容潇洒,有山一般宽阔的肩,清瘦面孔浓眉朗目,下巴上刻一道引人注意的细沟,甚是俊美。 “栗庄主!”燕雪珍率先起身一揖,她身旁男子随后起身,拱了拱手,淡然 …… ------------ 第二十五章 地宫黑影 第三日夜里,栗鹏云早早来到小园等候。这一夜,月色正浓,想是中秋佳节近了,月亮愈发明媚,逐渐圆满。 冷冷清辉,落满栗鹏云肩背,小路彼端,渐渐出现几个人影,越行越近。他笑着迎上去,见是燕雪珍带着王遮山,多一个莽汉。 “栗庄主,久 …… ------------ 第二十六章 螳螂捕蝉 “走……”栗鹏云轻声道,转身往门外走去。 就在同一时刻,三人眼前的幽黑虚空中,忽然现出一个黑影。 “你是谁!”栗鹏云一手持两剑,下意识指向那黑影,厉声道。 幽黑中,黑影若隐若现,似真似幻。燕雪珍正欲扔出飞针,却被王遮山 …… ------------ 第二十七章 璃彩苑刺客 “那是你的事,我只要涨墨剑。”对方却是冷冷一笑,寒光一闪,手中飞出一柄飞刀。 “小心!”吕信已经瞧见那道冷光,大喝一声推开几人,自己则挺直手中大刀,向前一挡,但听“叮当”一声脆响,冷光弹飞,消失在黑暗虚空中。 “哈!”那人冷 …… ------------ 第二十八章 悲秋凉 “你受伤了?”王遮山不顾警告,抓住了她的手。 “嗯……”一声沉沉叹息,露毓皱眉,没有人看得到她正在流血的嘴角。她的手,冷得没有温度,沾有青沙。 她的手,迅速自王遮山手中抽出。 斗室内漆黑一片,吕信这才摸上前来,愧疚道: …… ------------ 第二十九章 一别栗云雪 在王遮山的记忆中,这几年大约经历了最多的葬礼。从师父屠风扬开始,接二连三送走的,不止是至亲挚友,还有自己的心。 每失去一个人,心的某个部分便会随之枯萎。哪怕生命依然继续,阳光还能滋润生命,枯萎的,却是永远枯萎了。 吕信似乎比 …… ------------ 第三十章 庄主重托 世界极大,却无容身之地。 天似乎就要亮了,天亮后,他们便要启程返回嘉兴。王遮山静静躺在黑暗中,心里说不出的激动。 即将到来的新生活是什么样,没有人知道。因为未知,才令人莫名澎湃。 水晶帘内,塌边火盆依然“兹兹”作响。露 …… ------------ 第三十一章 雾锁星芒山 霜沙谷,常年飞雪,终年里白皑皑一片,遥遥相对的星芒山,却是四季如春,花色动人。遥望间,一个雪白,一个青翠,虽景致迥然,却相得益彰,乃造化之奥妙神奇。 星芒山不太高,漫山遍野尽是青草野花,即便在冬日里,也盛放那冬天才开的蓝色鹤云花, …… ------------ 第三十二章 岁月酿酒人非花 通往璃彩苑的大道,若隐若现,吞吐于接天青翠之间。青草地里,有蓝色鹤云花,点点闪动,盈盈悦目。 然而,遍布的木质高塔,亦突兀却沉着地伫立在大道两边,塔楼里交替闪动的,是冷光阵阵的眼睛,正静静俯瞰脚下来往之人。 长长的车队,正一 …… ------------ 第三十三章 记忆断层 冷瑶琴恢复平静,忽然住口不语,遥遥望向那夜色中宛若海市蜃楼般迷人的璃彩苑。霜靥顺着她的目光,亦望向那轮廓嶙峋的庞大院落,陷入深深沉默。 望了阵子,冷瑶琴方才幽幽叹出一口气来,哑声道:“我让璃彩苑主人,为你备了人皮面具。” 霜 …… ------------ 第三十四章 三重奇境夺人目 绵延曲折的盘山小道,似乎没有尽头,东方微曦之时,青夫人与孟庆丰,终于来到了璃彩苑的大门之前,难掩满目错愕。 “璃彩苑”,三个硕大金字,流转万千颜色,比晚霞更灿烂,比朝阳还夺目,深深嵌在那高悬的青黑匾之上,只仰视片刻便觉脖子酸痛。朱 …… ------------ 第三十五章 三重瑰丽魂流连 二人先后登岸,随老者穿过正缓缓开启的高大朱门,迎面而来的,是一片青翠草原,四面无垠,荡漾在清风中,于湛湛青空下起伏如涛。 四处可见白羊点点,珍珠般洒满整个草原,更有黑牛“哞哞”,欢动天地。骏马雄鹰,天上地下,遥相互鸣。还有那忘原关 …… ------------ 第三十六章 往九重天者 一道木刻假面,迎面落满雪白月色,陡然出现在视线之中,镇定如青夫人,亦不由吃了惊,不觉间后退一步,道:“谁?” 她之所以吃惊,自然不是因为声音的主人将脸藏在了面具后面。而是那面具,漆着雪白的颜色,精雕细琢,以极细笔触勾勒出的,却是张 …… ------------ 第三十七章 三重莽荒魂魄寒 璃彩苑内,青夫人与孟庆丰正随那引路老者前行,不觉间已穿过第七道门,进入第七座院中。 “璃彩苑有多广阔,能容纳如此盛景?”青夫人赞叹。 “凌空世界,无限,无限呐。”老者回头笑道。 孟庆丰不答,颔首笑道:“这璃彩苑,必然倾 …… ------------ 第三十八章 白衣未蒙尘 大门终于对开,眼前却只有一片漆黑,老者脸色苍白,一步迈进无尽幽暗,瞬间消失无踪,似是没入一片浓稠焦墨之中。青夫人与孟庆丰面面相觑,迟疑中但闻虚空中传来老者朗朗一声:“请随我来。” 孟庆丰咬牙,凝视青夫人,隐秘地摇了摇头。青夫人亦凝 …… ------------ 第三十九章 泪落成烟 “住手!”孟庆丰匕首滑入掌中,却只能生生住手。 白衣主人大笑,“嗖嗖”几声,白光乍起,瞬间没了踪影。青夫人还未辨清颈上到底是刀是剑还是鞭,白光潋滟,冰凉锐锋已经离开。她的额头,不觉间冷汗涔涔。白衣主人已经大笑着,重新坐在地上,斜睨 …… ------------ 第四十章 戏码 绿水白桥,青天白云,美不胜收之景,竟然在一座院中。璃彩苑那朱红的大门对开之时,那两位华服少年,纵然是富贵雍容,亦惊得张大了嘴。 云心得意一笑,沉声道:“二位请进。” 为首的少年,面如冠玉,眉目秀美,笑着颔首,一步踏入院中,便 …… ------------ 第四十一章 沉与浮 入夜后的湖心小筑格外静寂,四下幽暗,唯闻湖波荡漾之声,不绝于耳。三人从午后枯坐至深夜,相视无语,连灯也忘了点。 蓝瑛谷一别,孟庆丰再未见过王遮山,此刻见他依然是垂头丧气,更不知该从何问起。王遮山见孟庆丰,不由想起蓝瑛谷种种,亦是满 …… ------------ 第四十二章 两件事 连续几日的细密飞雨,将冬的寒意带到了浩渺东海。那年少的海王阿嗔,兀自靠在窗边,听舱外风雨呼啸。她的心,却早已穿过碧海关,飘过中原,飘往遥远的玉门关。 那一别,似是终身之别。 从此后,再无鞠公子丝毫消息。 夜深了,她的客 …… ------------ 第四十三章 细雨细雪旧日去 “噌”一声脆响,阿嗔收刀向后滑去,分毫不差,自剑歌掌心脱开,竟是未伤他分毫。 “我念你,与我母旧日情分,不愿伤你,不要得寸进尺。”她兀自滑去丈外,挺刀伫立。冷光掠过刀锋,嵌满华美宝石的刀鞘正静静躺在远处地毯上,被烛火映出一片流转之 …… ------------ 第四十四章 断纸馀墨 玉门关的冬天,比他处更加寒冷,玉门关的冬天,令来往过客更加凄楚。这样一个离别送往的雄关内外,有道不尽的心酸。 午后,雪稍小了些,安静的街道小巷,只有寒风咆哮之声。雪,静静得下,覆盖所有;风,不停得刮,吹散所有。 小肆里,几个 …… ------------ 第四十五章 人皮面具 璃彩苑第九重院中,无尽幽黑之间,有一座极高的山,常年里覆满白皑皑的积雪。那最高的山丘上,有一座白墙青瓦的小院,院内满种粉红的九重梅,高得伸出了墙头。一扇乌漆门,静静对合,门上没有牌匾。 这座院坐落在东面最高的山头,俯瞰一切。冷瑶琴 …… ------------ 第四十六章 彼其之子 落英铺了一地,覆满皑皑霜雪,踩上去唯有轻响。段虎皱眉伫立,远远见冷瑶琴款步而来,待要转身,耳边却已响起她凝霜的声音:“四焚宗的叛徒,果然悄悄爬上了星芒山。” 段虎微微一笑,淡然望向她。冷瑶琴身后,自然跟着一对徒弟,见师父与人说话, …… ------------ 第四十七章 二十五年之约 王遮山、露毓与孟庆丰三人,在那湖心小筑内住了几日,却始终没有听到任何消息。丫鬟照旧每日奉上精致茶点,美味饭菜,问话却是一概不知。他三人怕徒惹是非,亦不敢贸然外出。 天气照旧是晴朗明媚,头顶天空,似是蓝得连一片云也瞧不见,暖日鎏金, …… ------------ 第四十八章 惊涛暗涌 “你眼中没有是非?” “我眼中没有是非。” “错,也要继续下去?” “坚持之事,怎么会是错的?” 星芒山下,积雪覆盖所有。雪停了,宁静中唯有寒风丝缕。冷瑶琴一人羁马缓行在前,脑海里浮现出某一日,她与某个人的对话。 …… ------------ 第四十九章 枕戈待旦 一匹快马踏碎黄沙,趁着朦胧月色,冲进了余阳城。 夜色正浓,没有人注意到,一个轻盈的俊拔身影,马背上一跃,飞去了宜煌殿高高的露台。 水晶珠帘内,太叔虑行身披着宽大的黑色大氅,双目如水,温暖微笑:“进来罢!你果然还是喜欢从这里来 …… ------------ 第五十章 城破 积雪化去那日,天气冷得出奇。化雪之时,万物露出本来面目,吸尽余温,只剩寒冷。 泰平殿内,群臣激昂。人人都道,余阳城不可姑息。 此时,骁腾军正驻扎在玉门关外,由大将何青统领。如今,谁去军中指挥,亲征余阳,一时间,群臣各个举贤不 …… ------------ 第五十一章 孰轻孰重 正好那一刻,高拔城墙的另一侧,忽然闪出个绯红身影,于迷蒙硝烟中依旧清晰可辨。来人高声叫道:“父亲!”余音中已搭起银色弓箭,瞬间射出密密麻麻的箭镞,劈开所有径直刺向中平王。 庞大军阵,一时错乱,众人均是大吃一惊。那趾高气昂的中平王见 …… ------------ 第五十二章 无冕之王 漫漫冬日,似是毫无尽头。 这一日,中平王凯旋,整个帝沉浸在热闹亢奋之中。这一日,依然是飞雪漫天。两鬓染霜的隆帝,终于一个激灵,从那金灿灿的龙椅上站起身来,急切地往大殿外走去。 这一日,天格外灰暗阴冷,中平王踌躇满志的脸孔,却 …… ------------ 第五十三章 暗影迷踪 不知过去多少时日,那绿水白桥头顶,永远是晴好天气。任是谁,住久了都会忘记季节。王遮山等三人,至此依然住在那明媚晴朗的湖心小筑,却是一筹莫展。从湖心小岛向外望,住客换了一波又一波,却没有一张熟悉面孔。那些与璃彩苑来往的神秘主人,往往车轿出 …… ------------ 第五十四章 出路 “余阳完了。” 消息乘风而去,随冬末凛冽的寒风,一路飞出忘原关,传入草原之王的大帐中。 深冬的草原,比任何时候都更加难捱,突降的风雪,瞬间覆盖了地面一切,兽栏里瑟瑟发抖的牲畜,不断发出阵阵哀鸣。 那面染风霜的草原之王, …… ------------ 第五十五章 此三人与彼三人 某日夜深后,露毓再次只身潜入湖底,王遮山与孟庆丰,则焦急等在岸边。良久后,那涟漪轻漾的湖面,终于泛起层层水花,少顷,自水中探出露毓惊喜的面孔。 王遮山与孟庆丰见状,一颗悬着的心方才落回腔中,又因为露毓那欢喜的神色而激动起来,他们知 …… ------------ 第五十六章 密道奇遇 次日入夜,湖心小筑内一切如常。静寂中,露毓燃起屋内烛火,转身“噌”一声,先掠出窗去,“噗通”一声跃入水中。王遮山随后,孟庆丰断后,三人在水中探头,确认那屋内烛火依然亮得似有人在,方才先后潜入水中。 深夜湖水,冰冷入骨,露毓宛如一尾 …… ------------ 第五十七章 蹊径 沉吟片刻,吕刀子拧眉道:“我送你们离开星芒山。” “我不走!”孟庆丰第一个反对。 “你留下,也救不出褚墨绒。”吕刀子淡淡道。 孟庆丰脸一沉,却不知如何辩驳。 “若璃彩苑主人拿到飞白刀,真假都难免一场惊涛骇浪。”吕 …… ------------ 第五十八章 病王爷 吕信却全然不为所动,只低头吃面,对面那人瞧他不理不睬,于是微微一笑,继续道:“看来,兄台丝毫不了解璃彩苑。” 吕信一怔,手中筷子缓缓停在嘴边,他犹豫了一下,却终究没有抬头,只继续吃面。 “哈哈!”对面人笑了起来,轻轻叹了口气 …… ------------ 第五十九章 壮士去兮 对望间,吕信不过眉头微动,片刻后重新转过身去,迈步便要离去,身后旋即响起北原王沉着的声音:“吕信!狂风暴雨,正自忘原关外而来,中原危难,你若有心,当以苍生为念。” 吕信听对方准确叫出自己的名字,不由大惊,却只头也不回地往山下走去。 …… ------------ 第六十章 栗鹏天 高大松柏,遮蔽了正午烈日,那斑驳一地的阳光,清润却不灼人,携林间阴凉,令人感到分外舒适。王遮山与露毓正羁马慢行在蜿蜒山路上,均是沉默不语,他们都在享受眼前这难得的宁静一刻。 纷纷扰扰十几年,王遮山终究累了。 “若师父还在…… …… ------------ 第六十一章 正义之刀 次日清晨,栗鹏天早早拜别众人,踏上归程。眼前是明媚灿烂的初春时节,通往鲁北的路,却显得阴沉而漫长。王遮山等几人,并肩伫立湖畔,目送栗鹏天渐行渐远,均是感慨万千。 吕刀子捋了捋胡须,叹气道:“四焚宗,终究是错怪了栗哲。” “栗 …… ------------ 第六十二章 情与义 “三少爷……”吕信还欲再劝,却被吕刀子拦下。 吕刀子斜了眼王遮山,笑着对吕信道:“他既无意,你劝有何用?” 吕信皱眉,不甘心接道:“三少爷,如今,天下正要大乱,吕信只盼三少爷不忘己任。” 王遮山闻此,眉头轻轻一颤,嘶哑 …… ------------ 第六十三章 鬼惊 漫漫长夜,格外寂寥,酒冷了,吕刀子静默在黑暗中,月光照不亮他那若有所思的面孔。王遮山则静静坐在一侧,兀自沉浸在燕门往事之中。他知道,吕信出关了,替燕雪珍和胡老大报仇雪恨、找回涨墨剑的重任,此刻正在自己肩上。 月色飘渺,轻纱般笼罩大 …… ------------ 第六十四章 昨日山兮旧日岛 不觉间,已是东方微曦,黎明悄然而至。天边飘动着轻纱般的淡青层云,片片被身后那呼之欲出的朝阳,镀上了一层美妙的金色镶边。 王遮山与露毓并肩而立,在柴门外向吕刀子道别,终究是心有遗憾。 一夜过去,吕刀子终究没有说出那“恶鬼”的名 …… ------------ 第六十五章 红娿 澜霞船的顶层甲板上,阿嗔依然保留着父亲留下的花园,花园里,仍旧满种着父亲钟爱的南疆花草。 此刻,威风正轻轻吹拂整座大船,那白衣落落的璃彩苑来客,早已被安排那花园之中,等候主人到来,一面欣赏波光粼粼的碧海,一面品尝东海香茗。 …… ------------ 第六十六章 心口余悸 再踏入玉门关之时,已是春深时节,王遮山心中隐约期盼,或许能在玉门关遇到鞠公子。 “很多人都在找飞白刀。”怅惘间,剑歌的话打断了他的思路。 “嗯。”王遮山下意识接道。 “涨墨剑在璃彩苑主人手中。”剑歌皱眉道。 “嗯 …… ------------ 第六十七章 染霜之刀 王遮山不再言语,静静望着洞口雨幕,双目凄冷,露毓只好住口,抓起根细瘦树枝,轻轻那温暖的篝火。 不久后,漫天雨风声中忽然传来一阵马蹄疾驰之音。片刻间,错落人影搅乱整齐雨幕,先后劈开风雨,出现在二人视线之中。 王遮山浑身一震,已 …… ------------ 第六十八章 雨歇旧恨未曾歇 闵如堃瞥了眼王遮山,终于敛了火气,瞪了跪地二人一眼,转身往角落走去。大雨滂沱,深夜不休,直催得那清冷夜色,于风雨中瑟瑟震颤。闵如堃耸了耸肩,裹紧身上单衣,又不经意似的回头瞥了眼王遮山,见对方依然捏着个水囊,一口一口喝着,方才放了心似的, …… ------------ 第六十九章 今日刀昨日影 然而,一瞬之间,他犹豫了。 闵如堃却完美地把握了王遮山那瞬间的犹豫,霍然出手,风一般急劲。霎时间,铜环叮当,王遮山双目一闪,大惊间,染霜刀那雪亮的刀刃,已经来到眼前。 “呼啦啦”一阵刀风,伴着“嗡嗡”蜂鸣,眼看就要掠过他的脖 …… ------------ 第七十章 永不胜 忽然间,风沙更大了,闵如堃咬牙挑眉,紧盯着那交错刀光,握紧了那铜环摄魂的染霜刀。清冷刀影中,他仿佛看到王遮山正笑着,比自己更得意。 王遮山确实在笑,他知道,闵如堃虽杀意颇盛,却终究还是不够快。 不够快,是闵如堃永恒的弱点,他 …… ------------ 第七十一章 筹码 巨大的力量,自刀锋源源不断传来,闵如堃冷汗丛生,双手早已颤抖不已。千钧一发之刻,他不得不拼尽全力,孤注一掷喊道:“飞白刀!” 那喊声,真彻耳畔,话音未落,王遮山原本凝聚的眼神,俶尔化作千丝万缕,荡荡四散,那手中刀,隆然一颤,忽的没 …… ------------ 第七十二章 小药王的访客 雨幕中渐渐出现一个人影,王遮山只闻其声便已知道,来人正是露毓。 “我知道鞠公子在哪。”露毓径直走来,朗声道。 闵如堃双目一闪,冷汗丛生的手,稍稍松了些许。王遮山瞪着露毓,虽知她必然是言出有因,却还是拧了眉头。 “你给我 …… ------------ 第六卷第一章 忠义之后 初夏嘉兴,早已是处处湿热,一片蝉声。 董文竹坐上庄主之位不久后,便弃了先前旧址,在一处据说风水极佳的地方,新建了大雪山庄。 江湖传闻,果不其然,新址上的大雪山庄,自此后顺风顺水,比之前更加春风得意。渐渐地,人们便似乎忘记了那 …… ------------ 第二章 面具访客 “我一定会找到他。”卢宁敛眉冷笑,越过董文竹的肩,望向那大敞的窗,和暖神色,瞬间凝霜。 只要提起“王遮山”,他的眼睛便会蒙上一层血红。 董文竹心里一沉,握着筷子的手,轻轻一颤。 他原以为,卢宁是他人之子,却不想,到如今 …… ------------ 第三章 可利之义 这日深夜,董文竹的书斋内灯火通明。 白日里,卢宁见过璃彩苑主人的使者,收到了来自星芒山的邀约。此刻,书斋内只他二人,董文竹面色沉沉,兀自斜靠在太师椅上,沉思万千。卢宁沉默不语,心思却早已飘得极远。 璃彩苑的面具使者离开了,他 …… ------------ 第四章 奔轶绝尘 天色渐渐转暗,夜幕垂临之时,大雪山庄一行马行,正行至一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大道当中,探子回报,最近的村镇也要行上小半个时辰。 董文竹掀起车窗小帘,露出张略显疲倦的脸,瞧了眼大道边的浓密深林,不由皱起了眉头。头顶上星月交相辉映,四周 …… ------------ 第五章 王遮山 是时,夜风更加凛冽,董文竹端坐于马背之上,手攥马缰,一筹莫展。时间一分一秒逝去,那女子却毫无现身之意。 “如此,王遮山如今身在何方?”片刻后,那女子忽然问道,果然再次换了方向。 董文竹渐渐镇定下来,开始明白对方的来意。那女子 …… ------------ 第六章 璃星山巅 暮春之末的璃星山,依然是白雪皑皑,寒意不散。整座山琼滢如玉,静静伫立在大漠深处,那高耸入云的山顶,沉浸在乳白缭绕的冰雾中,若隐若现。 清晨初至,青白天际,忽然落下一场细雪。坠星宫内,依然燃着几座火盆,下人方才添了新炭,便见众人络绎 …… ------------ 第七章 无兵无器 孟川简随琼儿,沿曲曲折折的石砌小路,一路向雪浪亭走去。浅浅薄雪细细铺满整座山丘,那不太高的山丘顶端,伫立着红柱青瓦的雪浪亭,于白雾升腾间若隐若现。 风雪愈发凄迷,透过乳白冷雾,但见一人,白衣猎猎,迎风招展,正背对众人,独自凭栏伫立 …… ------------ 第八章 三日 孟川简眼中掠过一丝波澜,不由双肩一颤,琼儿亦微微张了嘴,难掩惊色。四周陡然弥漫一阵森森寒意,白衣客兀自大笑,端起了茶盅。 “看来,阁下一向先发制人。”孟川简微微冷笑,沉声道。 白衣客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一阵风,携霜雪 …… ------------ 第九章 中原的公主 不觉间,阿木德已经来到仁清公主的大帐外,却陡然顿住了脚步,犹豫了。酒意令他感到烦躁悸动,冷风吹醒那昏昏沉沉的头脑,眼前幻象全部消失了。他所面对的,不是刀山火海,也不是千山万水,不过是一道门而已。 然而,他却充满恐惧和不安。 …… ------------ 第十章 樊笼剑光 “大王要杀进关去,将臣妾父兄杀个片甲不留!”仁清公主紧皱眉头,瞪着阿木德的眼睛,缓缓浮上一层血红的颜色,她紧咬着牙,一字一顿清晰道:“难道要臣妾拊掌称快?” 那充满恨意的目光,落在阿木德脸上,灼烫如火。片刻间,阿木德败下阵来,扳着 …… ------------ 第十一章 两个中原人 夜风冰冷,吹拂而过,弥漫在草原的每个角落。星空下,一派广袤。 仁清公主踉跄前行,眼前是似乎永远走不到尽头的无尽草原,在夜风的吹拂下“沙沙”作响。她只不断向前奔去,便是凌乱蹒跚的脚步,也不能阻止她逃离樊笼的决心。 阿木德大步而 …… ------------ 第十二章 躬擐甲胄 开战前的最后一日,来得格外迅速。清晨第一道光照进吕信一夜大敞的窗,冷清清,凄迷迷,将他沉静的面孔照得格外寂寥。 他兀自在有点凉也有点暖的晨光中醒来,精神饱满,他显然正从养精蓄锐中醒来,双目明锐。于他,今日是非同寻常的一日,成功成仁 …… ------------ 第十三章 出征前夜 出征前的最后一夜,星光格外灿烂,月亮也高高升起,将整个草原照得分外明亮。 吕信正披着夜色,背着惨白的大刀,一步步往阿木德的大帐走去。星光璀璨,映满他坚定的双眸,他微笑了。 远处,阿木德戒备森严,闪着兵刃之光的大帐,已经缓缓出 …… ------------ 第十四章 金簪裂蝶梦 仁清公主闻此,霍然抬起头来,凝视阿木德片刻,忽然双肩开始颤抖。 “你怎么了?”阿木德双目一闪,起身握住她颤抖不已的双肩,柔声道:“为何抖得这样厉害?” 仁清公主却瞬也不瞬盯着她,连目光都摇动起来,那双美丽如星的眸子,摇动起的 …… ------------ 第十五章 血溅重围 吕信已经腾至半空,一手展开雪亮白刀,一手托住沉沉下坠的仁清公主,平静面目深藏着满心焦急。 不远处,阿纳正凌空急追,迅捷似箭,手中刀化作一点寒星,时而涣散,时而聚焦。“吕信!”他的声音于后烦躁咆哮,杀意颇盛。 吕信丝毫不敢怠慢 …… ------------ 第十六章 血路 “吕信!”阿纳攥紧刀,皱紧眉头,一步步向前走去。 鲜血正顺着吕信的脖子不断向下滑落,他的视线已经开始模糊,心中的念头却越来越坚定。 杀出去…… 三个字不断在脑中响起,沉浸在一片血海之中。身后,阿纳渐渐逼近的沉重杀气,越 …… ------------ 第十七章 归心似箭 阿纳圆瞪双目,借朗朗月色,但见吕信颈侧凝血,格外骇人,不由心里一沉。吕信腾空而起的一瞬间,忽然双手一发力,但听“咯吱”一声脆响,霎时响彻阿纳耳畔,同一时刻,他只觉喉头一腥,吕信松开手的一瞬之间,他已经如同轰然向地面砸去。 此时,阿 …… ------------ 第十八章 风云突变 入夜的军帐内,灯火明亮,仁清公主默默安坐,等待军医的大帐传出吕信的消息。此刻,她再也按捺不住,忽然起身,往外走去。 不远处的军帐,灯火通明,时时有人进出,显得非常忙碌。仁清公主方才往前走了几步,便有卫兵迎上来,伏地拜倒,恭顺道:“ …… ------------ 第十九章 隔墙有耳 当平湖王的亲军大军开拔,开离忘原关之时,帝都的盛平公府邸中,迎来了一位特殊的客人。 在盛平公最隐秘的书斋内,来客端正坐在窗边,静静望着窗外一排整齐的盆栽,脸色憔悴。段虎亲自为他添了茶,兀自前往窗边,四面打量了一番,方才伸手,“呀” …… ------------ 第二十章 瑶琴恨 消息传回霜沙谷之时,冷瑶琴正在亭子里赏雪。常年风雪凝集的霜沙谷,从未褪去阴冷。 消息是从遥远的帝都传来的,道段虎与一位故人,要上啸沙山。 “冰魇!”冷瑶琴瞧了眼凉亭外静静站在树下的少年,朗声道,自从霜靥离开后,那原本就木纳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