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落花晓梦 ------------ 第一章 红袖添香 更新时间:2012-07-25 一向清静的北天紫微宫,近几日来却不甚太平。 宫墙内人头攒动,各色仙娥往来不绝,那些仙娥手中所持的,不是仙草便是丹药,眉间大都带有忧色。而从宫外陆续到访的各路神仙,细瞅过去都在品阶之上,全都摆出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朝着玄心殿而去。 如此,清晨的紫微宫便呈现出一副十几万年都不曾有过的忙碌光景。 送走最后一个前来问安的仙之后,苏颜终于累瘫在座椅上,良久,她才有力气抬起眼皮望一眼此时此刻正在榻上挺尸的俊美青年,心道,原来就连被称作“万星之宗主,三界之亚君”的紫微帝君,也有被人围观的时候。 话说自己最初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来着。 想到这里,不停敲着已然发酸的后背的手不由得顿了一顿,随后恍然悟到自己这几日似乎又被此人莫名其妙地占了便宜――“真是讨厌的家伙啊……” 话虽这样说,脸上却一派清丽与温和,灿若星子的眸子望向榻上昏睡的青年时,多少攒了一些不易察觉的暖意。 那是时隔两百年,重回九重天的苏颜第一次见到帝君――他已然忘记跟她有关的一切,所以就连讨债,好似都讨不得。 “已经是第十天了呢,你若是再不醒,这紫微宫,怕是要乱套呢。”说着,将手迟疑着递了过去,却在马上便要触到榻上那张仿若初雪的睡颜时,又原封不动折了回来,收拢到袖中。 少女接着自语:“不过乱一乱倒也好……”隔了许久,又抱怨一般道,“你这紫微宫委实冷清,没个人气。” 似乎是一个人说话有一些无趣,少女懒懒从塌旁的矮凳上起身,堆叠的白色衣裙随她的动作落到脚边,裙边卷着微小的弧度,似一朵白莲开过留下的痕迹。 苏颜踱到一旁添香,没有留意到,自己起身之时,榻上青年的睫毛轻微地动了一动。 处在昏睡中的紫微帝君隐隐觉得,这次所历之劫似乎与寻常的劫数有些不同。 刚自混沌中醒来的他,灵台不似平日那样清明,周身的无论何物,一旦入了眼,都毫无余地地被蒙上一层淡淡的水汽,仿佛故意不让人看真切。他隐约觉着不该有什么人在身边,可微微侧头,却蓦然看到一个正往香炉中添香的小小身影。 白衣素手,玉指纤长,虽然有些看不清容貌,直觉却认为那姑娘眉眼动人,应是生了一副好样貌。 就性情向来寡淡的他来说,正常的处理方式大概是,不动声色地别过头去,重新闭上眼睛,装作什么都没有看到。可那时的他不由自主地多留意了那姑娘一眼,这一眼,却更勾起了兴致。 只见那姑娘右手捧着香盒,左手拿了添香用的匙,漫不经心地瞅一眼匙中的香末,似乎是觉得一匙有些不够,迟疑片刻,便将匙中香粉重新倒回香盒中,然后想也没想,连同盒中的散末,一股脑儿全倾倒进香炉里去了,倒完之后拍了拍手,很满意的样子。 看到这里紫微不由得蹙起眉头,心想这样粗暴的添香还真是第一次见。 刚要开口,就恍然听到宫中仙婢的声音从一个拐角传来,“仙子,你这样添香会将炭火弄灭的!”责备的声调。 “啊,是吗?”那姑娘听了之后,“腾”地一下站起身子来,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一边挠着后脑勺,一边向端了水果进来的小仙娥赔笑脸,“那可真不好意思啊……”说完之后又自语一般补了句,“这紫微宫里的火还真脆弱啊。哈哈。”声音如同空气中的一抹香。 他躺在床上,突然想起白逸常挂嘴边的一句话来,“千古文人佳客梦,红袖添香夜读书。”可他觉得今日的这位红袖有些……他眯起狭长的眼睛,又望了一眼那个小小的身影,心间浮出一个词来,嗯,与众不同。 “君上……你醒了?”是那仙娥率先发现了床上已转醒的他。小仙娥说话时的声调里透着十二分的喜悦。在她看来,自家君上这次历劫有些不甚顺利,竟然整整昏睡了十日,这在往常是从未有过的事。 天上一日,地下一年,是够漫长的。 “嗯。”他自鼻子里应道,随后又语调清淡地添了一句,“醒了有一阵子了。”说着,在仙娥的搀扶下坐起身子,在软垫上靠好,抬眼望向她。 她此时会是怎样一副表情?帝君的心间生了一些好奇――这对他来说是不常有的事。 只见苏颜听了话后身形不甚明显地晃了一晃。 他醒了? 自己要怎么办呢…… 默默念了三二一,强装镇定地转过身来,然后又是三二一,恭敬地对着床上的人行了个拱手的礼,这礼行得够大,以至于整张脸都埋在了宽大的衣袖后面。 不一会儿,紫微帝君便听到面前的姑娘将脸藏在用红线串了边的衣袖后,这般对自己说:“既然上仙已无碍,小仙就先行告退了。”说着,仍挡着那张脸小心翼翼地往后退去,退的过程中不小心撞到了身后的花盆,于是尴尬地拿穿了白色绣鞋的脚将花盆往旁边踢了踢,继续往后退。 这一反应着实有些超出帝君的想象,他这辈子不是没有见过怕他的,却没有见过如此怕他的,因此他默了一默,只当是消化一阵儿,消化过后,随即扬起声音叫住马上便要退出房间的人。 “你等一下。”他道。 “是。”她立马回话,头仍然不抬。 “本君没有叫你走,你怎就先行退了?”语气里并没有故意为难的成分,却也让人琢磨不透用意。苏颜不由得皱了眉头,心中将他碎碎念了一番,却仍然耐着性子,努力贯彻那个不与他多作纠缠的戒律。 “是小仙的疏忽,无意间怠慢了上仙,还请上仙责罚。”语气很是恭谨,全无刚刚与小仙娥说话时的灵气,帝君不禁有些扫兴,也有些莫名其妙的恼怒,他脾气本就算不上温和,此时更是被她的态度激起了怒意,却少有地没有发作,而是沉默着打量了一眼眼前的小仙。 怎么说呢,他觉得她的反应多少有些平淡了点。 既然不是紫微宫里的人,那么,便没有在他床榻前侍奉的道理,若是前来问安的,可从她身上却也找不到问安之人该有的殷勤。 “小仙眼下还有些要事,上仙你看……”意识到对方陷在沉思里,苏颜觉得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于是大着胆子这么提点了他一句。 “既有要事,你便先行退了吧。”他这次倒颇大方,这样应道,语气仍是淡淡的。 苏颜立刻像被赦免一般,轻轻松了口气,转过身去预备就这样遁了,却又听到他在身后幽幽道―― “过几日清闲了,便来领罚吧。” 只见刚要踏出房门的苏颜身形一晃,冷不防地被门槛绊了一下。 此神的神品果然丝毫未变! “刚刚的那个是什么人?”过了良久,单手执了经书,刚扫了两眼发现就连那些经文也不能入自己眼的紫微帝君,突然漫不经心地对那正忙着拯救香炉的小仙娥来了这么一句。 他恍恍惚惚地想,他昏睡了这么久,难免忘记一些事情,何况他向来健忘,说不定那个姑娘便在他遗漏的故事里。 被问到这个问题的仙娥初来这紫微宫领职不过百年,对现下伺候的这位神君以往的人际关系不甚了解,自然也无从知道他与苏颜之间的那些往事,又难得遇到一直以来都清静无为的主子对女人的事上了心,便有些欣喜,于是将她知道的事情一股脑儿倒了出来。 “回君上的话,刚刚那位是天府宫司命星君的女儿,名唤苏颜,因体内孕育有影响百花花期的神力,又曾拜在玉清圣境的那位天尊座下,所以被天君钦点为百花之主,位阶在12花神之上。” 说完之后又补充:“可是奴婢听说这位百花仙子在百日前的蟠桃盛宴上为了请一个下界的旨而触怒了天君,如今按理说应该正在领罚,却不知她从哪里听闻君上此次受劫昏迷,突然跑来紫微宫,说想要守在您身边,为您当牛做马,权当是以此抵了天君的责罚……”瞧了瞧帝君的神色又道,“这几日都是她在照顾着君上……” “哦?”手翻了两页经书的紫微听完话之后,只这样轻描淡写地应了一应,却没有作评,反而陷入了沉默中。 “原来是南极长生大帝的人。”良久,才没头没脑地来了这么一句。 小仙娥早忙完了手边的事情,却又干等等不到下文,又知晓自家君上寡淡的脾性,便照例找借口遁了,寝殿里便只余下了缭绕的香烟,以及床上一个漫不经心翻着书的清寂之影。 “苏颜……”少顷,一个裹了雾气的嗓音幽幽响起在玄心殿上。 殿外不远处,那一株月初刚刚从西天移植过来的优昙婆罗花,枝头仿佛卷了千堆雪――此花三千年一开,倒是让他赶上好时候了。 榻上的上神突然觉得刚刚的那个姑娘与那样的花应该很相称。 他的记忆里并没有她那样的人,可念着她的名字时,眼前却隐约浮现出这样的画面:眉眼秀气的女孩子一边拿手揉着自己红红的鼻头,一边抬头望向自己,声音虽然小但很清澈,表情非常生动:“我叫苏颜。姑苏的苏,夕颜的颜。” 接下来却是模糊一片了,他觉得这种幻影很奇怪。 看来还需哪天去老君那里讨几粒醒神的丹药――这样决定之后却再也没有平静下来,眸里开始有了摇曳的烛火。 紫灰色的眼,狭长而精致。 帝君的面色虽因大病初醒而有一些憔悴,却仍旧要以绝世这个词来形容,只不过他的美冷淡的像一缕烟,像是笼在薄雾中的远山。 苏颜曾经觉得,此神就像是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的莲,远而飘渺,美却虚无。 ――总之,他不该是自己这般位阶的小仙可以接近的,自然也不该去想。 离开紫微宫的苏颜,在经过距紫微宫不远的玄心湖时,突然望着那碧澈的湖水怔怔发起愣来。 好几百年没有来此,湖心的那朵百日莲仍然是万年不变的花骨朵――那仿佛很有傲骨的花骨朵被细细的绿颈顶着,正幽幽抖落着清辉。 其实它倒映在清如明镜的湖水里的姿态也没有那么不济,有心人还是可以从中瞧出一些风韵来的,但是对苏颜来说,无论怎么努力,都只会觉得这花让她相当不爽。 那个时候的她是有些懊恼的――自己为何偏偏又跑去紫微宫,还为他白白担心许久,这对刚回到天上来的她来说,着实不是一个什么好兆头,就像是开开心心地去求签,却求了个预示大凶的下下签一般。 “可是若他自此再也醒不过来,你便赚到了嘛。”心里有个声音这样宽慰。 “你忘了,祸患活千年,小小天劫又能耐得了他何,他皮那么厚。”而另外一个声音立马像这样把刚刚那个声音压制下去。 湖边的那些绿色的芒草突被一阵风吹得抖了几抖,而散在芒草中的仙人花突然扬起一阵馥郁的香气,从远天隐隐传来一阵飘渺的笛音,乘着风,直钻入人的心扉去似的。 苏颜不由自主地仰起脸往声音的方向望去,那里有翻滚不息的浩瀚云海。她保持那个姿势站了一会儿,像是在聆听,脸上无甚特别的表情。 “天劫啊……”忽然咀嚼起这个词来。 这九重天上,但凡品德高尚,道法曼妙的尊神,都得历经无数天劫,才能使得道行修为更上一个品阶,当然紫微帝君也不例外,今年便是他老人家的应劫之年。 说起来,这次天劫来势凶猛,将紫微宫上方的天空整个笼罩进了黑雾之中,就连与紫微宫离得稍近一些的西方梵境都险些受到波及,以往总是清明一片的天空,那日被诡异的红霞映得血红,显出一副不同寻常的光景来。 而说起帝君这次所经受的天劫,竟是一百道天雷同时落下。 据知情人士说,受劫之时,那位仙风道骨、神采极为俊逸的上仙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表现的很是超脱淡定,就连最后吐血倒地的场景,都隐隐透着一股……呃,优雅与风流。 苏颜歪着头想,像“仙风道骨”这样的词,原就是专门造出来形容他那样的尊神的。这样风雅的词确然用在谁的身上都不合适――至少用在她苏颜身上便不合适。而所谓天劫,大概也不过是为了维护这种形象而付出的小小代价罢了,何况他本身便是掌管雷霆的尊神,又岂有害怕天雷的道理? 想到这里,又连带着想起了她跟在他身边的一百年,他好似向来是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别说是出丑了,那总是云淡风轻的脸上,连一丝一毫狼狈的情态都没有闪现过。 所以,听说他历劫昏迷这件事之后的苏颜二话没有说,便决定要去瞻仰他的遗容――于是才有了刚开始的场景。 一些重要的记忆早尽数散去,有些东西却留了下来,恍若飘荡千年的笛音,在那云海碧波中轻轻叫嚣。 那其实是紫微记忆里第一次见到苏颜。 ------------ 第二章 仙宴再遇 更新时间:2012-07-26 紫微帝君第二次见到苏颜,是在隔日的宴会之上。天君于太微玉清宫设宴,意在恭贺他平安渡劫。 无论是天界,还是凡尘,办事一向都以奢华铺张为敬,按照他天界四帝之一的辈分和品阶,排场自是说不出来的盛大,不但有品有阶的仙均在宴请之列,就连刚刚自凡界渡劫飞升的一众仙人,都有幸在宴厅的边角上分着个位子。 开宴前,几个刚刚分上天的小仙娥一边摆放瓜果,预备酒水,一边交头接耳,其中一个不甚了解天界辈分又有些好奇和多嘴的小仙,这样问一旁的女伴道:“这紫微大帝是何方上仙?怎就堪得这么大的排场?” 同伴的女仙对仙界之事显然要清楚得多,听话后立即接口:“那可是执掌天经地纬的尊神,地位仅次于天君,你说堪不堪得?” 问话的小仙哑然,随即愣愣道:“那我怎么从未听说过这位上神呢?” 被问到的仙婢想了一想,复道:“尊神虽位居中天,执掌日月星辰与四季时令,可据说为人却极为淡泊,喜好清静,尤其不甚爱管天界闲事,名气自然没有那么大罢。” 说完看着停了手中活儿的同伴又嗔道:“有好奇这些的功夫,还不如快把眼前的事做好,马上就开宴了,小心被领事的仙姑责罚!” 对方却嘿嘿一笑,喃喃道:“不知紫微大帝长得怎么样,有没有天君那样的威仪……” 苏颜老远便听到二人在嚼舌头,略微犹疑一下,才抬起脚慢腾腾地走了过去。两个小仙娥感受到有人接近,一转身,果然见到一个眉目清秀的女仙正迎面而来。 那名女仙身上的白袍轻盈地带起周身的空气,半空中好似有朵朵幽寂之花绽放又消逝,那一副桃花美面上挂了一抹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淡漠,可远山眉下的一双眼睛,却带着温度一般,让人顿觉暖意横生,小巧别致的鼻子下,是一双略微凉薄的唇。 一时之间判断不出来者是哪路神仙,两个小仙略微迟疑了一下,对她浅浅施了个礼,叫了一声“仙子”,抬脚便要往别处去。 却忽然听她在背后幽幽道:“紫微那人性子虽坏了些,模样还是可以的,却跟威仪沾不上边呀。”这句话似乎是在回答她们刚刚的疑惑,又似乎是在自言自语。 说罢,有些自嘲地笑笑,随手从二人刚刚摆好的果盘里,拈起一粒青葡萄放入了嘴里。 “还是一如既往的酸呢。”两位仙婢走出好几步之后,又听到她这样感叹。 如果是三百年前的苏颜,一定会记得,紫微这个人一直以来有个习惯,那就是他不常去赴宴,可一旦赴宴,必定要比别人早到一些,她还跟在他身边的时候,常有机会陪着他赴一些仙宴,对于他早至的习惯她曾表示过不解,对方是这样答的:“去早了你不是可以多吃点?”这个回答让她感动了许久。 可是眼下的苏颜却记不得这样一桩事,或许是从未刻意去记得,他早已忘记了跟自己有关的一切,既然如此,自己又何必抱着以往那些苍白的回忆,无缘无故给原本就不太和畅的心添堵呢。 所以当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时,苏颜不自觉有种云里雾里的感觉,好似又回到了几百年前。 “你好像对本君的事很了解?”一如既往提早抵达宴厅的紫微手中握了把折扇,内穿玉白衫,腰间系银灰色束腰,碧玉环佩彰显着尊贵身份,而外面却只随意罩了件浅紫色的外袍,一头黑发也懒得系,只在发尾处用一根缎带绑了,眉目间有些慵懒,果然全然与威仪扯不上边。 下意识往他身边望了望,却没有看到总是左辅右弼的月洛和日清两位神君,苏颜有些奇怪。 “你在找什么人吗?这里只有本君而已。”冷淡的声音适时提醒了苏颜,她不由得退后一步,想起什么似的,对他行了个礼。 “见过紫微上仙,恭祝紫微上仙平安渡劫,道法修为又上了一个品阶……” “俗套的话就免了吧。”说着就近找了个位子将自己安顿了,手中折扇打开,微微抬起眼,这般命令道,“抬起头来,本君觉得似乎在哪里见过你。” “前几日在紫微宫见过的。”苏颜低垂着眉眼,这般作答,对方没有接话。 上次在紫微宫没能看清楚她的样貌,此时便借机细细打量了她一番,按理说他活了那么久,天上地下什么样的美人是他这双眼睛没有见过的,可眼前少女这副冷冷淡淡的模样,不知为何竟使他那颗一心向道的心有些动摇。 “上仙可看够了?”苏颜看到他眸子中游动着虚浮的灯火,不由得有些恼怒,以前她在他身边时,他这样看她她觉得满心欢喜,可此时却只觉心寒,两百多年前天火焚心的苦楚,便如排山倒海的梦魇一般,顺着他的眼光一齐兜头落下,她再也禁不起他这样的目光。 “你还没有回答本君的问题。”他直视她的眼睛,想从中找出一些蛛丝马迹,却只看到那漆黑的眼眸中瞬间升腾起雾气,将一闪而逝的恼意掩盖过去。 “你,好像对本君之事很在意。”他重复了一遍问题。 “苏颜常听爹爹提起上仙的丰功伟绩,自然对上仙之事有所知晓,可也不过是皮毛而已。” 得到这样的回答。 动了动眉头,记起他爹爹是南斗六星君之一的司命星君,又想起曾与司命在南极仙翁处见过,虽一同喝过酒,却只那一次,断然谈不上有什么交情。可少女说得笃定,面上一副“你就算再问,我也会这么说”的神情。 看她样子柔柔弱弱的,倒很有傲骨。只是,她为何要对他生气?前几日还特意跑去照顾他,此时却是一副恨不得立刻从他眼前消失的架势。 不动声色地又打量了她一会儿,伸手从桌上玉盏中捡颗葡萄放入口中,心想这葡萄哪里是酸的,分明入口便是甘甜。 参宴的众仙陆陆续续入场,他也不再和苏颜搭话,又加上不时有神仙过来向他道贺攀谈,他只得耐着性子一一回应,而苏颜立刻趁机寻了个距他甚远的位置坐下,呈百无聊赖状。 苏颜今日本不想来,无奈自己宿醉的爹爹软磨硬泡,只得替了他来此次的仙宴,本想如以往那样蹭些酒食便尽早回去,谁料出师未捷,竟碰上紫微这个讨债的主。 眼睛扫过参宴众仙,觉得众仙家之中,面目姣好者虽然比比皆是,可是有紫微那般出尘的容貌的仙,也还得再仔细寻上一寻,而且最后说不定还只能得出一个“还真是少见”的结论。虽然现在的苏颜不甚待见他,却仍然没有办法轻易忽略这个事实,那就是他长得忒祸害众生了些。 那么,这天上的仙里,能配得上他的女仙,大概也就只有…… 这样想着,轻轻抬起眼皮,瞟了一眼那人所在的方向,却冷不防看到他正与一个身着红衫的女仙交谈,女仙偶露一个侧脸,已是一副惊若天人的光景。 不禁愣了一愣,认出那位女仙名唤玉檀,是司管天上音律的女君。这位女君不光容貌出众,昔年在瑶池盛会上,更是以一曲倾天下的笛音撼动了整个天界,自那次盛会之后,天界有为青年对其趋之若鹜者数不胜数,心甘情愿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的仙的数目亦不能做具体统计。纵使是不学无术的苏颜,看到她与紫微站在一起的场景,心中也不免生了些诗意,觉得这二人仿若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世间美景无数。 “唉……”伸开双臂趴在桌子上,长长叹一口气,脸贴着冰凉的桌面,很久都没有再抬起来。 趴在那里,却突然想起初见到紫微的一件事来。 ------------ 第三章 池畔初见 更新时间:2012-07-26 那时的苏颜还只是个仙龄不及两千的小仙,整日跟着那吊儿郎当的爹爹厮混,不是醉生梦死,就是醉死梦生。 而他却早已坐镇中天紫微宫至久,除了自身仙责之外,其实无论是对那高居云霄的三十六天,还是对所谓的三千大世界,甚或对那些浮世往生,都不甚喜欢过问。 这样的他自然不会费力去记得她叫什么名字,当然更无甚机会去了解她就是那个大名鼎鼎的苏颜――几万年来天界唯一一个仙妖私通后生下的孽种。 当然,在所有人都认为她的出生是个丑闻的背景下,做爹爹的司命星君却视她为掌上明珠,同时还坚定地认为此女应是继承他衣钵的第一人选。 苏颜自然非司命亲生,只因她亲爹亲娘永堕轮回,天君才点了司命“照管”年幼的她。那时,刚出生的苏颜无疑是个烫手的山芋,照顾她的倒霉差事自然没有哪个仙家愿意承,按照以往惯例,这样的“好事”便顺理成章地落在了云霄殿上唯一一个蒙头大睡的上仙头上。而那个人,便是司命星君。 于是在天府宫,便多了苏颜这样一个蹭吃蹭住的主。还好司命其人颇想得开,对苏颜也没有当成是一个负累,他还于心间暗暗发誓,要将此女教育成一个人见人爱的贤惠姑娘。当然,这个愿望早就夭折了,且夭折的很彻底。 而最让司命头疼的大概不是这女娃的斑斑劣迹,而是她在某天离奇生出的,对中天紫微帝君的执念。 事情还得从苏颜穿开裆裤的年纪说起。 因南斗六星君均属南极长生大帝管辖,六星君之一的司命星君的仙邸,自然设在长生大帝的高上神霄玉清府,只是自从领了教育苏颜的差事后,天君便颁了个旨,将天府宫同星君殿一同挪到了九重天上,距天君所居的太霄殿很是近便,距天河也只有半盏茶的距离。 年少的苏颜时常趁天兵松懈或换岗的空隙去天河游水,也就是洗澡――当然正常情况下,天河里别说洗澡了,就连钓个鱼都是违法的。可苏颜这丫头自小便喜做那些不为世俗所理解之事,且对破坏规矩抱着异于常人的热心。 那天她正洗得不亦乐乎,不知道是谁,竟然开了天河的总闸,眼看着那从九天之上奔腾而来的水便要将自己的身躯吞没,慌乱间的苏颜立马捏了个诀,想将自己转移到安全的地方,无奈道行尚浅,第一次没有成功,当然,源源不断泻下来的水没有给她第二次捏诀的机会,她就这样硬生生地被水给冲走了…… 恢复意识的时候,苏颜发现自己仍然泡在水里,但是第六感告诉她,此水非彼水,此河非彼河。当然,大概任何一个神志正常的神仙,都能将形状细长的天河同眼前这状若湖泊的水域区别开来,那时的她稍微觉得情况有些不妙,却没有想到情况竟那么不妙。 一边环顾四周,一边琢磨着衣服还在天河边上,而自己能力又浅,着实变不出什么像样的衣物来,不禁有些着急,捏了好几个诀,都只能变出粗麻绳这种莫名其妙的东西。 最后苏颜捧着好不容易变出的三尺白绫,咬牙切齿地想,难不成让我在这里自缢不成?这可是极为不妥。正在她努力思考如何给自己弄出来一件衣服之际,一个清冷的嗓音从湖边的树下传来。 “不用研究了,此二物合不成一件衣服的。” 苏颜这才注意到岸边树下正有个紫袍青年斜斜躺在一个软榻上,脸上盖一本大书,一副树下小憩的样子。 那语调冷冷淡淡的,倒没有什么取笑她的意思,她愣在那里,满心觉得怎么会有人说话声音那么动听,就好似仙乐一般,可是又觉得世界上任何一种乐器,怕是都奏不出他这样动听的声音。 对于他声音的好感,迫使她非常想看看他长什么样子。只是突然意识到自己现在一丝那个不挂,不免觉得有些羞涩,正在她窘迫无比之际,一套纱衣轻轻地罩到了她头上。 “把衣服穿上。”冷淡的命令,语调没有丝毫起伏。 苏颜于是抓住救命稻草般,慌慌张张将那衣服往头上套,然后一口气游到岸边,看到那紫袍青年同时站起身来。 黑色齐腰长发在发尾处束好,一袭华丽紫袍,衣袖处绣着白色云纹,修长白皙的手指执一卷《法华经》,清冷苍白的一副容颜,神情也同样寡淡,眼角微微上挑着,深邃幽寂的紫灰色的瞳仁里折射出清冷的光,好似世间外物全不会在这样一双眼睛里留下痕迹。 “你……”苏颜哪里见过这么貌美的人,自家爹爹虽然长得也不错,可看了那么多年难免有些审美疲劳,因此她有些花痴地望着那个如梦似幻的紫灰色眼眸,有些张口结舌,“你何时开始就在那里了?”下意识地捂住胸口,往后退了一步,两步。 “你难道不知天河每七七四十九日便要开闸换水吗?”他不回答问题,而是这样反问,手指把玩着一旁柳树垂下来的枝叶,冷淡的语气。 “呃,有这样的规矩?”就她熟悉的领域来说,她知道太霄殿上哪里有个洞可以通往下界,也知道哪个元君瞒着正室偷偷娶了几房小老婆,可对于跟规矩有关的事,却是完完全全的外行。 “若不是本君喜欢天河之水的至纯至净,早先开了个支流将水引至紫微宫,怕是你今日也没这运气与本君说话……”说着又顿了一下,眼神轻飘飘地在苏颜身上流连,“你怕是早被那飞流直下的天河水冲往冥界浊境了。” 说起苏颜对紫微的情根,大概在她见他的第一眼便已经种在心里了吧,就像她的司命爹爹后来说的,那是她与他的因,这一因是那么清晰,可她却预见不到很多年很多年之后的那个果。 她只知道自己一开始便确定了心意,并决定要为眼前的人奋不顾身。就像当初身为天君女儿的母亲,愿意为妖界之王的父亲跳下诛仙台一般。 爹爹总说她在很多事情上不开化,可是一旦开化起来,总能叫人呜呼哀哉怒其不争。 “你叫什么名字,我叫苏颜,姑苏的苏,夕颜的颜。”她看着他,揉了揉那白色纱衣的衣角,眼神清明,随后抬起手来,揉了一下自己的鼻尖,“你可有妻子了?如果没有,觉得我怎么样?” 青年稍微愣了愣,似乎没有料到眼前这个小姑娘会说出这般厚脸皮的话来,而且看她表现,似乎并不知道自己身份。 他于是对这个小丫头生了一些兴趣,可是那兴趣同他偶然见了一株不常见的仙草无甚两样,兴致来了便多看两眼,兴致再高一些就找人移到自己的花园里,可日后必定不会时时想起,原来自己曾遇到过这样一株仙草的――他性情如此,也怪罪不得。 所以当时日的他只轻飘飘地瞅她一眼,觉得她长相还算不错,其实并没有将她的样子放在心上。 他于是没有回答她的话,只伸出修长的手来,为她指了一条路,淡淡道:“看到那生满七彩仙草的道路了吗?沿着那条路走,可以回到九重天上去。” 苏颜琢磨了许久,总算悟出,他的那句话,跟“出门左转,不送”,所表达的大约是一个意思。 她神不守舍地往回走,随手在道上抓了个神仙,问他有关中天紫微宫的事,那个仙刚好是个好八卦的主,这般告诉她说:“那紫微宫内住的是紫微北极大帝,帝君他最喜欢清静,若非是有总领众星的差事,大概连天上都不愿待吧。” 说完之后又极负责任地凑在她耳边提醒:“别怪我没告诉你,这天界四帝之中,数紫微帝君最是孤傲冷情。” 他的孤傲冷情年少的她已领教过,现在的她又何尝不是更加明晰。 就连最后她跪在地上求他,他都只是淡漠地应了一句:“就当紫微宫里从来没有这样的人罢。” 他宁愿看她天火焚心,也不愿屈身为她求天君一个赦免。这么些年了,离开他之后她才渐渐看透他的心,也愈发明白了,其实从一开始,他的眼里都从来没有她。甚至最后选择忘掉一切的,也都不是她。 苏颜不禁想,如果自初见的那一面之后,他便再也没有见过她,孤傲的他会不会记得两千年前,一个小姑娘刚刚见到他的面,便硬要把自己许配给他? 可就算记得又怎么样呢。记得的话,就会在天君罚她剔去仙骨,并遣送锁仙塔受两百年火刑之前为她求情吗?记得的话,就会无论如何也会护她周全吗? 这些是她不能揣测的事,是每每想到这里就会变得异常艰难的事。 “你这是在做什么?”正将脸埋在衣袖间,趴在宴桌上回忆往事的苏颜,突然听到有人这么问她,稍稍动了动,从衣袖间露出个眼睛出来,看到紫微手握了酒盏站在她身边。 心尖上似有微雨吹过,面前的青年眉目似画,可她突然觉得寒冷。 “我……在擦桌子,上仙难道看不出来吗?”说完之后异常淡定地拿衣袖擦了擦桌子上的污点,洁白的衣袖上顿时留下一块脏脏的印记,“小仙突然想起眼下还有些事,正要离席……” 刚刚站起身子,就觉得手臂一沉,一抬头,就看到紫微的眼睛里倒映着自己略微惊讶的脸。 “看到本君便要逃吗?”眉毛一挑,眼睛里有细碎的醉意。苏颜心想,他今日大概喝得有些多了。 因他的那个神态过于熟悉和怀念,苏颜一时间有些发怔,却忘了要从他的手中抽离,只愣愣望着他紫灰色的眸子,觉得那眼中仿若落下了飞鸟的影子。她想起来,他性不喜酒,以前每有宴会总是她帮他挡酒,而今日她不在,又是专为他备的酒宴,不想喝却是没有办法。 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被他拉着重新落座,而他自己也在身旁的座位坐了,一副“你尽管解释,我洗耳恭听”的神态。 “上仙怎么不与玉檀仙子好生叙旧,却跑来这里与小仙找麻烦。”眉一垂,说出这句话。 不知是否错觉,紫微竟从中听出了一些凉意来。 ------------ 第四章 酒醉情乱 更新时间:2012-07-27 “哦?”酒喝得不多,头却已隐隐地痛,紫微拂衣坐下后,便放了手中的杯盏,不时拿手轻轻揉着额角。听眼前少女的话音,似乎很明白他与玉檀的关系。他本不是个爱与人纠缠的人,却偏偏酒品差得很,此时便显出一些不依不饶的韧劲来。 “你便说说,我与玉檀有什么旧可以叙?” 苏颜听他语气,便知道他已醉了。想来酒这东西还真是奇特,平日里明明是少言冷漠的人,让人看上去还挺敬畏的,醉酒之后却偏偏显出一些孩子的脾性来。 知道与现在的他纠缠无益,也只好说了实话,却将与自己有关的部分略了过去。 “说这些话还恐逾了矩,不过既然您问了……”说着抬起头看着他,黑色的眼眸中没有杂质,显得很是纯粹。紫微觉得那眼神清清亮亮的,如一汪澄澈的水,便不由自主地提了些神,要听她继续讲下去。只见苏颜默了一下,随后声调和缓地开讲,仿佛真的是在讲一桩与他有关,而她却置身事外的事情。 “……上仙与玉檀仙子在三百年前曾有过一段姻缘,月老牵线,天君作媒,只是后来有了个小变故,虽未成好事,却也算作一段佳话。不过此事年成有些久了,小仙其实也一度忘记过,可刚刚见上仙与玉檀仙子交谈甚欢,便偶然想起了那样一桩事。” 紫微听后恍惚,头似乎愈发痛了。 “听你这么一提,本君也有些模糊的印象……” 对于紫微来说,无论是千年前读过的经文,还是百年前看过的折子,都可以记得很清楚,甚至可以准确地默出第几行第几个字是什么,可对于这桩仅仅发生在300年前的事,却依稀有些辩不分明。 以往的他虽然也有些健忘,可是一旦遇到想记起来的事,却还是能够记起的。这桩事情上,他却只能想出个模糊的轮廓,仿佛整个记忆都被人从外面罩了一层雾障,可是若非他自己有意,这世上大概还没有谁能对他的记忆动手脚,这让他有些微的烦乱。 皱了皱眉,饮干了盏中酒,才淡淡道:“大概那一桩姻缘对本君来说,没有什么大的意义吧……”说着,又抬袖为自己斟了一杯酒。 闻言之后,苏颜微愣,同时心里某个角落隐隐作痛起来。 她一直觉得,如果不是她当日添乱,他一定会娶了这位貌美的仙子,这九重天上,也能成就一段永恒的佳话。 直到现在她都依稀记得他们大婚那天,十里莲花灯,照得整个天空清明一片。 意识到在自己走神期间,紫微都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苏颜不由得尴尬,干笑两声,为了掩盖便作势想为自己斟一杯酒,谁料衣袖竟带倒了身下的杯盏,杯中琥珀色的浆液便顺着雕工精致的宴桌,“啪嗒啪嗒”落到地上。 被酒溅了满身的苏颜立刻起身,想从衣襟里掏帕子出来,却有些紧张,左摸右摸也摸不到。 紫微正玩味地看着她尴尬慌乱的神态,一旁却突然来了个嗓门很大的男神仙,嚷嚷着要敬他酒,紫微瞧着他面生的很,像是天庭新进的一批下仙中的一个。 皱眉握了杯盏,站起身子,想敷衍几句,谁料一起身,竟有些微微的晕眩,勉强站好,听那男神咋咋忽忽好生说了一通,无非是“尊神天威威严,道法精妙,此次又历劫成功,以后多加提携”之类的奉承话。 “本君不问这天上俗事,你难道不知吗?”被对方说得有些厌烦,一皱眉便这样说出来。 这新来的下仙不知紫微淡泊的脾气,在地上的时候又多少受了些官僚主义的毒害,原想趁此机会与这传说中的紫微大帝套套近乎,好保自己今后前程,却没有想到这些话却刚好惹了这位尊神不高兴,顿时乱了分寸。 “小仙惶恐之至,惶恐之至。”说着,作势便要跪下磕头,苏颜见状,忙向他使眼色。她心知紫微脾性,平日倒好,一旦沾了酒气,就易怒一些,若那下仙今日跪了,只怕是更坏他心情。 “上仙醉了,你快扶他去外面走走。”说着,便挤眉弄眼地示意那下仙赶快上前搀扶,自己心里却预备趁机遁了。适时,宴会已过半,有些仙不胜酒力早找借口离了席,就连天君,也在天后的搀扶下佯装醉酒回他的太霄殿了。 只有她,无奈被紫微缠上,而此时刚好借机甩掉他,还顺带着卖个人情给那下仙,一举两得。 “本君是醉了……你怎不来扶我?”对方却在那下仙的手搭上来之前,先一步抓住了预备要逃的苏颜,并顺势靠到她身上,眼睛迷离地看着她,“阿颜,你来扶。” 大概是因为醉酒怕热,所以微微敞了胸口,苏颜的目光在他胸前流连了片刻,随后咽了口唾沫。 那下仙看了,立刻很有眼色地接嘴道:“依小仙看,还是由仙子搀尊神出去醒酒比较合适,比较合适……” 还真是个见风使舵的主。 苏颜无奈,只得搀了摇摇欲坠的他,往宴厅外走去。 心中却不禁愤恨,这么些年,此人的酒品真是一点都没往好了变。 而望着他们走远的下仙,不由得感叹道:“没有料到,这天上的风气竟这么开放,就连这北天紫微大帝,都会借着酒劲儿调戏这天上的仙子。” 说完之后,兀自摇了摇头,去找别的仙去勾搭了。 “不过刚刚的那位女仙还真是美呢……” 夜风夹杂些凉意,直往人的衣袖里钻,御花园的几树玉兰开得好,此时静静地在月光下散着幽香,一片葱郁的仙人草,丛里夹了几株海棠和山茶,都开得繁盛。 天上花期不比地下,每一年可随天君喜好指一种花,使之一年里常开不败,算作今年的“时令花”。此时虽不是山茶花期,却也是盛放的姿态,可见这代天君对山茶偏爱。 苏颜刚领了百花仙子的差事,还没有去自己的花缘宫领职,所以只知百花开放均有时令,对此规定却是不晓,不禁有些奇怪。 不等想明白其中道理,那身旁一直扶着自己的尊神却突然重重地压了上来。 “喂,给我醒醒……”苏颜无奈,想躲开,可转念想到他的酒癖,只好努力伸出手想撑住他的身子,本想捏个诀变个椅子什么的将他给安顿了,他却更顽强地倒在她身上,摆明了不想给她那样做的机会。 就这样,苏颜整个人便被他给抱住,动也动不得,温热的气息喷在脖颈处,苏颜觉得那里细细的痒 “本君累了,要睡一会儿。”说着,便真的没了声响。 “别睡呀,你睡了我怎么办……”带着哭腔,语调中满满都是委屈,“爹爹还等着我回去帮忙抄写命格簿子呢……” 其实紫微也并不是醉到非睡不可,只是在朦胧中觉得,眼前的少女似乎在他没有防备的时候更加容易露出本性来,于是便借了几分酒力耍起无赖。 那双手犹疑了一会儿,非但没有推开他,还缓缓攀上了他的后背,随后而来的便是温柔的拍打,力道轻的恰到好处,伴随着女子的叹息声,紫微听到花园里的虫鸣,刹那间齐齐奏起熟悉的调子。 “你这个人怎么能这样呢,既然几百年前那样对我……”紫微脑子嗡嗡嗡地听不真切,有些词不知道被什么东西掩盖了过去。 “几百年后又何必再来招惹我……”不知为何,女子的话突然间让他很不舒服,仿佛自己很是对不住她,却又想不起来究竟在什么时候招惹过她。 玉兰的香气突然袭来,让人毫无征兆的失神。 “你这样,不是让我徒添伤感吗……”最后入耳的,是苏颜的这句话。 醒来的时候已经在自己的玄心殿里,撑着头坐起来,却发现手中握着一束玫红色的紫薇花,怔怔看着那花很久,心中有种仿佛丢失了很重要的东西的感觉。 空荡荡的,失落感。 “昨日有什么人来过吗?”问服侍的仙娥。 “君上忘记了吗?昨日君上醉了,是百花仙子送君上回来的,可是……”说完之后看了看他的脸色,发现他仍怔怔望着那束花失神,便放下心来,接着道,“……可是君上却拉着仙子的手,无论如何都不放她回去,仙子她无奈之下,只好变出这束紫薇花,才脱了身。” 紫微不禁扶额――自己昨天竟然对她做出那样的事了。 决定以后一定要谨慎饮酒。 ------------ 第五章 火莲迷梦 更新时间:2012-07-28 已经记不清楚是第几次从天火焚心的痛楚中转醒,苍茫的天地间早什么也不剩,万物均形同虚像,只余下妖娆的红莲肆意点燃身体的每寸感知。那是多么残酷的痛感。惨烈的剧痛。 一双微凉的手搁在额上,及时抑制住了她即刻便要脱口而出的嘶喊,也使得刚刚醒来的她稍微安下心来。 黑暗里,惊恐地睁开了眼睛,却没有立刻起身的苏颜。 “爹爹,是你吗?”侧头问那双手的主人,梦里刻骨铭心的痛楚仍然在每一寸肌肤里。 “是啊。阿颜,你又做那个梦了吧。”司命温柔地为她拭去额上的汗水,看到她冲自己点头,脸上堆积着不能刻意忽视的疼痛。身上只着了中衣的司命轻轻一挥衣袖,隔空点燃了一盏宫灯,适时,恰从殿外传来打更的声响,这才注意到外面晨光已熹微,天就要亮了。 苏颜苍白着一张脸,“爹爹……我在梦中一遍一遍地告诉自己,已经过去那么久,那么久,你其实不用再害怕了。可是,为何还是……”绵远悠长的疼痛,霸占了她每一个独自面对的黑夜。 司命从她声音里分辨出名为不知所措的情绪。他自小看着苏颜长大,苏颜虽不是他亲生,却也与自己的心头肉没有差别。他自然清楚,这孩子自小性子活泼,天不怕地不怕,其实内心却脆弱的很。跟随在玉清天尊身旁的那两百年暂且不管,单是重回天上的这些日子,她几乎每天都会为同一个噩梦在午夜惊醒。 良久,又听她伤感地道:“她是不是没有听到呢?爹爹,她为什么听不到呢?”像是在问她自己,又像是在问身边的他。 “傻姑娘。”司命将她的手握上,轻轻握住,仿佛以后也再也不会放开,却没有再说下去。 良久,他为他掖了掖被角,“再睡一会儿吧,天亮便要去花缘宫领职了,顶个黑眼圈,小心那些花神小看你。”起身离开之前,又突然想起什么,确认道,“听说前几日在紫微帝君那里,你还领了个责罚?” 苏颜听话后抖了抖,然后缓缓将被子往身上拉了一拉,遮住了自己的半张脸,吞吞吐吐地问:“爹爹,阿颜可以不去吗?” “你觉得呢。”思考了一会儿,司命这般答。既然是北极大帝亲自开口,那么便不是可以轻易逃掉的吧。只是不知她何时又招惹了上了那位帝君。 “爹爹,你能去和他说一说吗?”语气里已经有了撒娇的成分,“阿颜实在不愿见他。你就说我病了……” “阿颜,就连天君都要敬帝君几分,爹爹的话怕是不顶用。何况……”对方又是这天上最难讲话的人来着。 眼看苏颜就要哭出来,司命眼前便不经意浮现出了以往的一些片段,不由得心软,遂安抚她道:“爹爹今日要去长生大帝那里走一趟,看看能不能求他帮你说个情。” 听到司命应允,苏颜总算是了了一桩心事,心事一了,便昏昏沉沉起来。 …………………………………………………………………………………………… 那日,南荒的白逸神君手提一壶清酒,另携一包玫瑰花茶,去寻紫微下棋谈心。 云头上的青年玉冠蓝袍,娥眉淡扫,一双凤目含着三分笑意。贵气的相貌加上优雅的谈吐,无论对谁都一视同仁温和从容的态度,使得这位司管南荒的年轻神君,成为了近万年来四海八荒公认的最为雅人深致的仙,当然,托那温婉个性的福,他也同时成为了这天上地下绯闻最多的仙,这件事暂且不表。 行至南天门时,突见一抹熟悉的影子,白衣白袍,头上斜插一支粉色的珠钗,不施脂粉也敢一副倾城色的女仙,在他印象里,这天上地下打着灯笼也只能找着一个。微微眯起眼睛,看到苏颜正斜靠在天门边唉声叹气。旁边随侍的小仙婢仿佛是在开导。 隐隐听见这样的对话―― “我也没招他啊,他怎么可以这样?!” “仙子,事已至此,还是……” “你说他最近是不是吃错药了?还是说他自己府上没有人供他欺负了?啊?”说着突然冲上去愤恨地摇着那名仙婢,仿佛要把怨气都发泄在她身上一般,小仙被她晃得头晕,只得忙不迭冲她点头。 “是是,尊神他一定是吃错药了!仙子你快放了我吧……” “……不行!”摇了一会儿的苏颜蓦地放开眼前的人,想起什么似的,突然召了一朵云,急急跨上了云头,一晃眼便不见了身影。那地方便只留下来不及阻拦的小仙婢,望着绝尘而去的主子,一副欲哭无泪的神色。 看到这样的场景,白逸不禁莞尔,抬脚走上前去询问道:“是谁招惹了你家主子,怎生让她气成这样?” 一看到来者是万人迷的白逸神君,小仙婢立刻满脸通红,想了一会儿,看到他鼓励的眼光,终于吞吞吐吐道:“回上神的话,是,是紫微大帝……” “哦?”也难怪。在这天上,以招惹苏颜为信条的人,除了此人确实是掘地三尺也找不出第二个。只是二百年前苏颜受了锁仙台的火刑,后被天尊带去三十五天的玉清境,而他又主动放弃那段与她相关的记忆,那之后他们应该再无交集才对…… 不由得皱了眉头。 “上仙?”小仙婢看他不说话,不由得开口提醒。 回过神来,白逸的脸色缓了一缓,又问:“他怎么了?你详细讲给我听听,说不定还能帮你家仙子一把。”一副循循善诱的语气。听他这么一说,原本还有些顾虑的小仙婢终于放开了些胆子,说话也流畅很多。 “尊神他今日一早给天君去了个口信,说自家院子最近有些花开得不好,想让天君将百花仙子先借他几天。按道理说我家仙子今日该去花缘宫领职,小仙便是前来迎她的……刚刚仙子其实都已经出了南天门,心情很是开朗呢。可是天君却又下了这样的旨,急召她去紫微宫,仙子她,自然是一肚子火气……” 说完之后,恭敬地垂首等着对方的回应,可这位年轻俊美的神君却没有立刻回话,像是在沉思,于是有些在意的抬起头看他,对方的脸上却已然恢复了万年不变的笑颜。 “本君知道了,辛苦了,你便先回花缘宫吧。”说完之后,突然凭空掀起一阵风,风中仿佛带着清幽的香,小仙不由得闭了眼,再睁开时,却发现上一瞬还在眼前的上仙,已再无踪迹可寻。 呆呆立在原地,远处是一方澄净的天空。 怎么总觉得,这传说中温和亲切的白逸君,其实,有一些淡漠和疏离啊。 ………………………………………………………………………………………………… 空旷的玄心殿内,紫金香炉中正升起袅袅香烟。 气定神闲地下着棋的两位上仙,一个端庄,一个儒雅,端庄的那个面上有一丝若有似无的慵懒,儒雅的那个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意。 白逸道:“我听说紫微宫的玉兰近日开得不甚好?” 紫微道:“你听谁说的?” 白逸顿了顿:“既然听说了,定不是空穴来风。” 紫微哦了一声,道:“不光玉兰开得不好,就连你四百年前送来的那些海棠跟杜鹃,都有些发蔫……” 说完之后,又听他淡淡补充:“不过刚刚召了新任的百花仙子过来……”说着瞟了一眼殿外,“按理说也该到了。” 白逸默了一默,不由问他:“你就因为这样小的事召了苏颜过来?” 紫微把子落在盘上,对他的疑问显得有些茫然:“你不觉得花草有时候很影响心情?” 白逸再默,随后落子道:“……是挺影响心情。” 紫微扯起嘴角,笑得无害,眼中一片清明:“也算给她一个实践的机会。”说着,抬手堵上了白子的最后一个活眼。 白逸连输两局。 ------------ 第六章 红颜一怒 更新时间:2012-07-29 其实苏颜当时驾了云,却并没有什么好的去处。她在天上人缘不是很好,够得上资格在紫微面前说话的仙,她早得罪了大半。这几年性子还能稍微收一收,年少时代却只能以顽劣这个词来形容,几乎将天上除天君以外能得罪的人给得罪了个干净。 只不过那时年少无知,觉得不就是趁谁熟睡拔根头发,趁谁脚步匆忙给他使个绊儿的事嘛,有什么大不了的。可是此一时彼一时,现在的她不禁后悔地想:报应原来是应在此刻了。 就这样溜达了半晌,觉得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只得抬脚往紫微宫所在的北天去了。 适时,白逸刚刚赢了紫微扳回一局,就看到一抹白色的身影在玄心殿外探头探脑。于是笑意颇浓地向紫微使个眼色,起身道:“看来今日注定要输你一局,也罢,只怪我来得不是时候。”说完浅浅行了一礼,道:“我便先行遁了,你且与那仙子好好谈一谈花草之事吧。” 紫微也不留,只是起身回了个礼,道:“来日方长。” 苏颜看到白逸走了,大殿上只剩紫微一个人,这才踌躇着走上前去。 紫微一边收了棋盘,一边冷淡地招呼她:“你且等一等。” 苏颜于是恭敬地立在一旁,看到他将棋盘收好,又置了个喝茶的几案,然后冲自己招手:“过来坐吧。”心想,他这万事都喜好自己动手的习惯还是没有变。 “不知道上仙叫小仙过来,是……” 话还未说完就被对方打断:“过来尝尝白逸君新带上来的茶。”语气好似没有重量的水汽。 面前青年那张俊美的脸在香烟缭绕中分外美好。苏颜一向觉得那应该是最符合她审美的一张脸。就像她不喜欢男子太过秀气,他便秀气的适中,她还不喜欢男子太有男子气概,他便挺拔的刚刚好,就连冷淡的脸上略带的一抹懒散,都是她喜欢的。 而此时这张她喜欢的脸就摆在她面前,她却强迫自己将他当做镜中花水中月。 他将茶杯递到她面前,她却没有动弹。 “如果上仙叫苏颜过来,只是为了喝茶这种事的话,苏颜会觉得,上仙未免太小看苏颜了……”低着头,一咬牙说出这句话来,“还有前几日的事情,上仙如果觉得耍着我很好玩的话……” “嗒”地一声,茶杯点着桌子发出轻微的响。 “阿颜,你怎么会这么想呢。”对方叹口气,语气仍旧很轻。 苏颜为他的这个称呼而一阵恍惚。 蓦地抬起头来,却对上一张让人几乎窒息的脸。不知何时紫微已半倾着身子凑到她面前,凝视着她的眼睛。那个距离太微妙,她一边张大眼睛数着他脸上细微可见的毛孔,一边屏住气息。 几乎是强忍着不让自己叫出来,想往后退,可身子很僵,动也动不得,本以为他要解释,却听到他这样对自己说,“欺负你对本君来说有什么好处?” 不等苏颜反应,帝君他老人家已经重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仍然气定神闲地喝茶。 面颊通红的苏颜片刻之后意识到,自己就在刚刚,又被他耍到了。心间的怒气不禁升了好几个等级。 紫微饮茶间偷瞄一眼对面,发现白衣少女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整个身子都在抖,似乎是在努力忍耐什么,又想到现在的小仙心理素质都不大好,所以过火的玩笑开不得。 良心发现的紫微决定说些什么补救一下,可不等他开口,却见苏颜突然下定决心一般跳起来,指着他的鼻头大义凛然。 “你,你奶奶的!我管你是什么紫微帝君,什么北极尊神,告诉你,姑奶奶我今天不奉陪了!”说完之后瞪他一眼,觉得仅仅是这样好似不够有气势,便又抬手狠狠砸了一下桌子,这一砸惊得桌子上的茶杯晃了好几下,然后又听她从鼻子里“哼”一声,气冲冲地便朝殿外去了。 被少女突然爆发的气势吓了一跳,愣在原地的紫微,突然觉得刚刚那样的神态才比较符合她的脾性,以往那个在他面前低眉顺目的苏颜,多少让他觉得有些别扭。 大跨步往殿外走的苏颜此时抱着破罐子破摔的心态,心想就算他因此记恨自己,那也刚刚好,他们两个人既然成不了对彼此而言特别的人,到头来能拿彼此当个仇人,也算是各得其所。 可还不等踏出殿门,却突然觉得头脑一阵晕眩,又听到身后的人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朝她喊:“对了,我忘了提醒你,殿门处刚刚被我下了个昏睡咒……” 不等苏颜回味过来这句话指的什么,已经晃晃悠悠地朝着地栽了下去。在她的身子与地板来个亲密接触之前,帝君已将她揽入怀中,低下头,看到刚刚被昏睡诀给放倒的女子,睡梦中仍皱着很好看的眉头。 抬手为她抚平,叹一口气:“阿颜,怎么能说脏话呢。” 脸上表情很是温柔。 风和日丽,天朗气清。 紫微宫落雪湖畔的千年青檀树下,常年置一藤木做的软榻,供紫微宫的主人休闲看书用。此时他便斜斜靠在软榻上,手执一卷经书悠闲地读着,岸边数株颜色各异的仙人草随微风摇曳,也是一副闲适快意的样子。 看书的青年偶尔瞅一眼躺在自己腿边的少女,嘴角不自觉勾勒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 苏颜自睡梦中刚一睁眼,便看到枝杈将阳光切割的斑斑驳驳,而自己似乎一直躺在一个柔软的物件上,还挺舒服的,后来察觉到那个柔软的物件是什么后,不禁觉得惊悚。 “这是……”猛然间从紫微腿上离开,脸憋得通红,“你,你……”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终于醒了。”对方仍然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仿佛现在的状态很是理所应当,“本君找你来是让你给看看这园子里的草木,不是让你偷懒睡觉的。” 头也不抬,修长的手指又翻了一页书,手指与书页摩挲的声响很是动听。 还不是刚刚你来阴的将我给放倒,这下子还怪到我头上来了!苏颜咬牙切齿,却不好发作,只在心中问候了他好几遍,用上了日常与人交流用不上的某些词汇。 “我知道了,我这就去看!”意识到与他争辩不会有什么好处的苏颜,最后很无气节地选择了低头。想想她苏颜打遍九重天无敌手的一条好汉,近日来竟然接二连三地栽在同一个人手上,不禁有些颓丧。 可在她的印象里,又模模糊糊记得紫微并不是这么不讲道理的人,更不是这种故意找小辈麻烦的人,一般来说,按照他的个性,只要别人不找他麻烦,他也轻易不会去给自己找麻烦。 又也许以前对他的印象完全出于一种“情人眼里出西施”的心理。恋慕着他的时候,他做任何事她都觉得很合理,就连世人都说他“不通人情”的时候,她都真心觉得那是世人不了解他,才会这么误解他,而世人会误解他,则是因为他太完美。 想到这里,就不禁连带着想起了当时为追逐他而做的一些傻事,面颊泛红。 “阿颜,你挡到我了。”直到紫微幽幽开口,苏颜这才晃神过来。哦了一声,抬脚神思恍惚地往前走,连与他生气都忘记了。 现下想想,他身为掌管世间万象的上仙,一世清高孤傲的很,那一副绝世的姿容神圣不容任何不安分的念头亵渎。就如同玄心湖中央的那朵百日莲,不经意间便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姿态。对这样的他来说,爱慕之情应是最为污浊。可她却从见他第一面开始便喜欢他,还渐渐地不可自拔,只因某年某日,他曾为贪玩的她,抬手指过一条灯火通明的路。 所以从一开始自己便错了吧,错的那样离谱。 微风吹起身上的衣袍,仿佛泛起层层涟漪,几枚花瓣不知从哪里飘来,沾到发上不肯离开,苏颜抬手摘去,垂首看着躺在手心里的粉嫩花瓣,眼睛里不禁意间浮现出一丝寂寞却温柔的光。 自从第一次在落雪湖畔见到他,时间的轮转已经碾过两千年,两千年呢,足够一个穿着开裆裤的小仙长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 可是他与她,却又回到了原点。 她走了一会儿,忍不住回过头看树木隐蔽间的俊美青年,他翻书的姿态同很久之前的影子重叠。她突然想,紫微这个人其实很寂寞很可怜。他自一开始就在心间筑起了一道高墙,并且用这道看不见也摸不着的墙将自己与旁人阻隔开来。可却不能因此就说他冷血无情,他也有情。只是那情对于凡夫俗子来说难免抽象。就像他会关心大道和万物,对天下人也怀有慈悲的爱,却永远不会关心具体的某个人或者某棵树,也不会为某一朵花的凋谢而伤怀。 当然,万物的行灭往生,看在他眼里应该是不同于凡人的另一副光景。 记得他曾对自己说过,在他的心中,万物的生灭运转自有其规律,该来的总会来,该走的也留不住。所以他从来不期许什么,也从来不挽留什么。 她不懂这些大道理,她只晓得如果不期许不挽留,那么就一定会错过。 那时的紫微,远远看到前方花丛中的少女低下头,望着一枚花瓣怔怔地发呆,眼睛里好似闪过无数念头,突然间觉得这个姑娘对他来说有些特别。 收回心神,放下手中的经卷,冲还未走远的她道:“阿颜,过来。” ------------ 第七章 陈年旧事 更新时间:2012-07-30 听到帝君他老人家召唤,苏颜本想装作没有听到,继续朝前走,什么嘛这个人,刚刚让她赶快开工,现在又让她回去,真的将她当作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人吗? “你再走一步试试。” 向前迈出的一只脚,因为这满是凉意的一句话而僵在那里。 回到紫微身边站好,苏颜已白了一张脸。 “胆子越来越大了。”紫微站起身子。 苏颜努力挤出一丝笑,表情却有些痛苦,“上仙,我耳朵不好,没有听到。” 紫微哦了一声,一双手却直直伸了过来,修长的手指擦过苏颜的脸,探上她的耳朵,苏颜立刻感觉从指尖传来一阵微凉的触感。虽然及时侧身躲了过去,但那被他碰到的地方,却仿佛留下了恒久的温度。 “上仙这是做……”苏颜刚说了几个字,就对上了他漫不经心的一张脸,看那表情,倒像是这里只有她一个人想多了一般。 “本君看你不是耳朵不好。”听到他这样说,“倒像是脑子有些问题。” 你脑子才有问题――还不等苏颜反驳,帝君大人的下一句话,又结结实实地扎在了那颗脆弱的心脏上:“不知道颅骨里到底有没有可以称作脑子的东西……” 说完之后痛心疾首地摇了摇头。单凭一句话就能够达到“万剑齐发,噬骨销魂”效果的,这天上,除了紫微大帝一定找不出第二个人来。 “上仙唤小仙回来,可是有什么指示?”自牙缝里问出这句话来。 帝君大人是个行动派,能直接动手的地方,绝对不会多嘴解释,白白浪费能量,只见他慢悠悠抬起一只手来,用纤长而泛白的手指为苏颜理了理额发,还从她的发间拿下一枚花瓣,做这件事时帝君的表情很是专注,苏颜不由得开口:“上仙这是做什么?”退后了一步,有些生气地望着他。 紫微答曰:“关心小辈。” 苏颜幽怨地看他一眼,在心里飞速地计算了一下,算出按自己目前实力同眼前人争执,到底能有几分胜算,结果她大度地决定不与他计较。 她还顺带的意识到了今日紫微叫她过来,不过是想消遣她,他消遣够了,自然便会放过她,想来园中的花草应该无甚问题,不过是他无事找事的手段罢了,自己只消随意洒一些花露琼浆交待便是,于是便慌忙以“我要开始工作了”为理由,抬起脚逛起了园子。 紫微宫她再熟悉不过,尤其是这座园子,里面的花花草草,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是她在侍弄。她甚至还隐隐记得,有段时间紫微喜欢上了玉兰,为了讨好他,她还特意去了趟下界的仙山,为他寻了顶好的幼苗移上天来。只是紫微这个人脾性向来寡淡,从未对她的殷勤表示过什么,而且兴致也总是来得快去的也快,兴趣萧索下去之后,就更是没有将它当做一桩事记在心上。 现下的苏颜想想,恋慕着紫微的自己还真是傻,傻到竟然为了个男人便突然收了玩心,随司命苦练起道法术式来――这也是为何在所有术法中,唯独隐身术和幻化术她修的最是炉火纯青。几百年后苏颜回顾往事时不由得感叹:“这样的事在向来以‘不学无术,不思进取’为生活信条的我身上,是多么大的污点啊。” 那时的她常常溜去紫微宫,或化作蜂蝶,或化作落地的一枚树叶,安静地流连在他身边。却总是见他不是一个人在下棋,就是在水边垂钓,再或是执一卷经书慢慢地读。她于是在心里想,他每天都一个人待着多寂寞啊,如果能有人在他身边陪陪他该多好,又自私地想,那个陪在他身边的人是我的话又该多好…… 那段暗恋的日子在很大程度上磨练了苏颜的心性,使她收敛了不少,至少不再动不动干一些幼稚的俗套的整人的勾当,也使得九重天一度清静了很多,就连天君,在殿上议事时都不由得夸赞了司命几句,说司命近日教女有方,说苏颜愈发稳重,说她愈发有女孩子样子了,云云。 其实对司命来说,虽然那些日子很少再有仙家跟他打苏颜的小报告,使得他耳根清静了很多,却隐约觉得这是一桩事,而且是一桩大事。 尤其是在知道了自家女儿对紫微大帝的心事之后,他就更是头痛,头痛到从来都不拿教育孩子当回事儿的他,也开始像寻常父母一样体验了把当爹的不易,每日变着法子地教育女儿―― 比如在讲佛经的时候,他这样告诉她: “阿颜,万事皆有因果,你如今对他种下的情根,在今后会生出无数可能之果,这果有可能是好的,也有可能是坏的,但据爹爹来看,大部分的可能却是坏的,爹爹我活了十几万年,见得事也不是一桩两桩,这天上那么多仙,有谁不会动个几次凡心?就连那为仙板正不阿的东华帝君近日来都赖上了青丘的帝姬(该捏他大家都懂得吧――作者乱入),可见是个仙都会动情。”说完之后重重叹口气,“可是爹爹我却从来没有见过紫微帝君对谁动过情……这九霄之上谁人不知,紫微帝君最是无情。阿颜,你可有想过,自己希望换来怎样的结果?” 司命的话自然让苏颜很是伤心,可是她想,是紫微亲手在她心里种下了这样的业障,不是她想躲就能躲得掉的,而至于会有怎样的果,左右要看紫微对她有没有心思,若是有心思,当然最好不过,没有心思,她便一直单相思下去,也没有什么不好。 看到苏颜不语,司命接着教育:“阿颜,佛祖说过,‘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如心动,则人妄动,伤其身,痛其骨。’爱慕一个人没有错,可是若为一个男人伤身痛骨那就不好了。” 苏颜一向敬重佛祖,如今司命抬出佛祖的话来劝,她于是也不由得重新考虑了一下自己同紫微的事,可是又想,她毕竟还没有到要为他伤身痛骨的地步,因此还是将司命的劝告当成了耳旁风。只是那时候的她没有想到,当她真的为了他“伤身痛骨”的时候,一切已经来不及。 就在苏颜觉得自己大概要一辈子活在对紫微帝君的单相思中时,事情却陡然间来了个转机。这个转机前面也提到过,正是紫微与玉檀的那桩婚事。 一切还要从那日司命教育女儿说起。 看到苏颜对自己的劝导无动于衷,司命愈发着急,又想搬出某位德高望重的上仙的名言来教育她,谁料这不孝女竟唉叹一声,径直躺下,用被子蒙住头去找周公下棋了。 看女儿这般绝情司命自然很是伤心,却在叹息了一遍又一遍之后,见她终究没有意向要去体会“可怜天下父母心”这句话的深意,只能灰了心,提着酒瓶去找南海水君诉苦了。 南海水君是司命的知己好友,当然更确切的说法应该是“同病相怜的病友”。作为女儿,苏颜已经很是不济了,不想那南海老儿的儿子,却比她更加不济。传闻中,当他还是一条小龙的时候,上房揭瓦的事就没有少干,长大之后更是过分,竟然拐了某位上仙即将出嫁的孙女,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携美人私奔出逃了。 后来的苏颜得知,那被拐的女子原来是天君的孙女,名唤玉檀。 那几日南海水君日日来找司命哭诉,哭得昏天暗地日月无光,苏颜却一边喝着茶偷听他们讲话,一边对于龙二那种弘扬自由恋爱的可贵行径,暗自表示了钦佩,并下了个决心,将来若能见着他,一定要与他结拜,当然那是在他不嫌弃她是个祸害的前提下。后来的她终于在天界见到了被罚禁闭的龙家老二,并对他表达了这个夙愿,没想到他竟欣然应允了下来。 龙二是个豪爽大气的人,他也同苏颜一样发自内心地觉得,这几千年来,多亏他们这两个小辈孜孜不断的努力,才使得他的爹和她的爹之间的友情长盛不衰。就这样,略微交换了革命看法的二人,几乎同时意识到彼此可以发展成为坚不可摧的同志关系,二话不说,当即便义结了金兰。 其实龙家老二有个挺动听的名字,叫做敖离,苏颜却因为那个名字太绕口,又对敖这个姓觉得生涩,便取了他们龙族的龙字,又取了他在家中的排行,称他作龙二。当然作为一头心智正常审美也正常的龙,龙二曾对这个昵称委婉地表达过不满,苏颜皱了皱眉想,也许那个称呼真的对他有些不太尊敬,便又绞尽脑汁,想了半天,终于决定称他作“小二”,斟酌着问对方的意见后,他二话没说,决定让她继续叫他龙二――苏颜觉得龙二这个人大方得没话说。 有一天她与他谈心,问他:“龙二呀,你当初同人私奔的时候是怎么想的呢?那可是天君的孙女,姿色再美也得顾虑到你爹爹的处境呀。” 说完之后又做出苦口婆心的扼腕模样凑近了他一些,掰着指头给他讲利害关系:“你看你爹他多不容易,10几万年了膝下一直无子,好不容易在你大姐之后又生了你这么个宝贝儿子,却又为他干下这么大逆不道的事情来,就是夜里醒来,想到这事也心寒不是?”苏颜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像那次那样识大体过。 话音一转,又无所谓地道:“不过还好这代天君的面子被伤惯了,脸皮比较厚,抓到你们之后没怎么重罚,只关了你的禁闭。可是我还是很好奇,你当时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听完苏颜的盘问,龙家小二有些无奈:“阿颜,是你误会了,玉檀按辈分算还是我的表姐,我怎会打我表姐的主意?只是表姐她心内已有喜欢的人,天君却要她嫁给别人,我自然要去帮衬一下。你看,我这一搅合,表姐的亲事也后延了,我也只被关在天上一百年了事,而且还因此遇见你,这样的好事何乐而不为呢?” 苏颜不由自主地点头赞叹道:“龙二,你真的是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好仙。” 听她说完这话,龙家小二的脸上立刻放出奇特的光彩,随后竟感动地握住苏颜的双手,英俊的脸上满是得遇知己的激动:“还是阿颜你懂我!” 之后又刮了刮脸,道:“阿颜,你真的觉得我有那么好吗?” “当然,除了我爹爹之外,你是最好的。”苏颜回握他的手,答得笃定,也答得诚实。她想,她与他应该就是传说中的惺惺相惜了吧,就冲他不像别的神仙那样因为她的身世而疏远她,她便在心中暗暗发誓要和他做生生世世的好哥们。 其实那时候的她年纪小,除了模模糊糊地觉得自己喜欢紫微之外,心中并没有明晰的性别概念,再加上她本身有些迟钝,因此也就没有感受到龙家这位太子对她的“特殊好感”。 “话说天君想把玉檀仙子嫁给谁来着?”随口问了一问,却没想到这随口一问竟问出了事端。 龙家小二稍微有些讶异:“我还以为你应该有耳闻的。” 苏颜也奇怪,为何一向关心八卦的她,竟然连天君要嫁孙女这样的大事都没有听说。不等她梳理其中缘由,就听龙二说:“……难道不是紫微帝君吗?” ------------ 第八章 千年相思 更新时间:2012-07-31 从龙二口中听到紫微的名字的苏颜稍微有些兴奋。 当然在这一千多年来,无论在什么情况下听到他的名字她都会很兴奋,可是这次兴奋过后她茫然间感到了一丝危机――天君的孙女要嫁给紫微了,婚期虽然被龙二这么一闹拖后了好些日子,却终究没有改变他要娶妻这个事实。 “……可是这么大的事我怎么不知道呢?”一边问一边显得更加茫然。 “先不管这个。”龙二握紧她的手,认真道,“阿颜,既然你觉得我这么好,不如……不如嫁给我做妻子,随我回南海吧。” 苏颜自然不愿意随他回南海,可是她想,龙二是这天地间喜欢上自己的第一个仙,这个年轻人无论从长相来看还是从资质来看,都是相当不错的,性子上来讲虽然顽劣了些,可他却事事顺着她,并带她玩遍了四海八荒,跟他在一起时也总是开心的时候比较多,可她的心里,终究不能为他留一个位置。 她想,她也许隐约喜欢他,可那却并不是爱情。因此那天面对他的求婚,苏颜很是不知所措,最后竟然仓皇逃脱。 逃开他之后,她化了只蝴蝶,不知为什么竟然不受控制地径直往紫微宫去了。 这一千年里,她早摸清了紫微宫内仙障的布局,对于他在何时会在何处出现,也能摸得个八九不离十。紫微帝君是个清心寡欲的仙,平日里最大的爱好,不是静坐冥想,就是垂钓看书,偶尔也与人讨论讨论道法,却不常踏出紫微宫。可是苏颜此去却没有在预想中的落雪湖边找到他,这让她有些不安。 最后她总算在玄心殿内,找到了正与某位看上去位阶品级很高的神君下棋的帝君。 那日的他一席玄青色袍子,头发没有束,因为是坐着的姿势所以长长的发都滑落到了地上,那仿佛晕染开来的墨色之下,是干净苍白的容颜,脸上的表情仿佛一万年都没有变过。可是她觉得很安心,觉得他一直不改变倒是好事,若哪一天他为除了她之外的某物动了心,她又要将自身置于何处呢? 苏颜停在殿内的一盏莲花灯的灯座后,封了除听觉和视觉外的所有感观,怕一不小心便会泄露了行迹。 “我听人说,玄冰湖上的百日莲已经有七万年没有开过花了?”白袍的神君生了一张端庄清雅的脸,正将一枚黑子落在棋盘上。 “是七万四千年。白逸神君何时关心起花草鱼虫的事情来了?”落子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清晰地撞击苏颜的神经,即使是作为一只蝴蝶,她也不愿放过心上人说过的每一个字。 “我为何突然关心起了花草鱼虫,紫微帝君不是很清楚吗?”白逸神君露出高深莫测的表情来,抬手又落了一枚黑子。 对面玄青衣袍青年手执的白子却迟迟没有落下。轻微的一声叹息,却突然在大殿内扩散开来,像行将消失的水汽,苏颜微微愣了一愣:原来他也是会叹息的。 “这天上的仙总说紫微最无情,可在本君看来……”白袍神君的话还没说完,就被紫微打断。 “我承诺了一个人,百日莲开之日,便是我去见她之时。”语气淡漠的仿佛在说他人之事,苏颜的心却仿佛被抽空。这样的承诺,像是一把刀,生生在苏颜的胸口剜出一块肉来。 “因此才断情绝念,怕误了谁的终身吗?难怪天君有意将玉檀嫁你为妻,你却迟迟不应,致使婚期一延再延,是怕自己早晚要负了她,留下她一人孤寂吗……” “神君早知玉檀对你有意,今日却来探问本君的心思,又是何必?” “这……”白袍神君被这话噎了一噎,却突然提到了苏颜的名字,“你可知司命星君的女儿苏颜,她对你……” 苏颜在听到自己名字时,不知道为什么心内有些受伤,那时九重天上谁人不知,苏颜恋慕的人就是紫微帝君,可只有他一个人蒙在鼓里…… 她有些害怕,也有些失落地拍拍翅膀,垂着头往殿外飞去了,她是个有自知之明的人,知道这天上的仙对她均有嫌隙,反正不是什么好话,不听也罢。在飞出殿外之前,不知是错觉还是什么,竟隐隐听到紫微又叹一口气,这样道:“她还只是个小姑娘……” 就这样跌跌撞撞跑回家,心中装了深沉的绝望。 低落了一段时间,苏颜做了个决定,那就是一定要把她的心思告诉给紫微听,无论如何她都一定要让他知道,有个小姑娘一直喜欢着他。 她找到紫微的时候,天色渐晚,他躺在青檀木下,脸由一本书遮着,正在睡觉。从在他面前踩断了一根树枝他仍然没反应这点可以判断出,这睡眠很沉。苏颜深深吸了口气,又吐出来,觉得有些话如果现在不说,以后肯定没有机会再说了。可她比自己想象中胆怯,觉得在他睡着的时间里表白也是好事,起码圆了一个心愿,还能不丢面子。 “不知道上仙还记不记得我。”她以这句话做了开头,声音尽可能放轻。“可是不记得也没有关系……我叫苏颜,姑苏的苏,夕颜的颜。” 一旁的树枝叶突然被风吹动,发出沙沙的响声。 “我喜欢你,喜欢了一千多年……” 风突然大起来了,“刷刷刷”地将掩在他脸上的书页翻起,苏颜瞳孔微张,看到掩藏在书页下的那一副亘古不变的寂寞容颜,突然间很想伸出手摸一下他,却终究没有敢。 “在知道你要成亲的时候,我心里很难过,别人都说你无情无欲,是这世上最冷情的仙,可我知道,他们都误解了你……虽然你可能有了心上人,但是我……就算你不喜欢我也没有关系。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有个小姑娘喜欢了你那么久……” 一阵冷风突然卷着木槿香气袭来,苏颜掩住嘴小声打了个喷嚏,发觉紫微似乎有要醒来的迹象,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立刻慌慌张张地遁去了身形,离开时仿佛听到背后传来轻轻的叹息。 她知道,自此之后,她的心便永久的空了一块了。 他明明是醒着的,却决定对她视而不见。就像她老早就知道,在她恋着他的那千年的时光里,依照她那蹩脚的变化术,怎能瞒得过他这样修为深厚的上仙?从一开始,他就知道那个叫做苏颜的小姑娘放在他身上的是怎样的心思,他只是由着她,不愿当面点破罢了。 那日紫微宫上空有淡淡的橙红色云霞,柔黄色的的天光从云层穿透而下,她心里想,这样就好了吧,以后,无论什么事情,都一定会好起来的。 却仍然止不住有些伤心,每日学司命借酒浇愁。 她知道司命几万年里一直恋慕着她的母亲,可她母亲却甘愿为了她亲爹脱去仙胎,甚至沦入魔道,就连在永世轮回中一世一世与他相伴相离都还是甘愿的。这世上的诸多事情都有办法可想,可唯独自己爱的人不爱自己这桩事,是没有办法的。 他大婚的那一天,排场很是盛大。众仙家已在紫微宫内入座,宴会早开,天君天后盛装坐在御座之上,等待新娘新郎入场行礼。 可苏颜做了个决定,要效仿一下龙家老二的英雄行径――她要去砸他的场子,她要让人知道,这世上还有人不愿意祝福他们。 七匹天马拉着载有公主的马车,朝紫微宫一路飞驰,两头烈火麒麟夹道护送,马上便要进入紫微宫的范围。苏颜在宫门前将那被七彩光晕环绕的马车拦下,猛吸一口气,朝着马车内的玉檀大喊:“公主不是爱慕着白逸神君吗?既然如此,若今日成婚,又将置你日后的夫君于何地?!” 所以在玉檀的记忆中,苏颜这个小姑娘留给她的第一印象就是很大胆,她轻蔑地想,那是就连她自己都妥协的一桩婚事,又岂是随便一个外人便能阻止的了的?她轻轻挑起车帘,淡漠地扫了一眼那个拦住她的婚嫁队伍的女孩,不料,竟在她脸上看到了五月天里最美的风景。 不算很细致的眉眼,却清新温润,神色细微的地方,不经意间透露出一丝淡淡的疏离,眼里存蓄着浅浅的傲气,就连一向很有傲骨的玉檀都忍不住觉得,她就像是彼岸花丛里的一抹雪色,虽然美得漫不经心,却有办法让人再也移不开视线。 那些送亲的仙面对她大胆的行径都猛抽了一口凉气,继而便是纷纷指责她不识大体。她想,我苏颜向来不识大体,此时更没有识大体的道理。只是,以她那微薄的力量要去阻拦那两匹烈火麒麟护送的马车,确实有些不自量力,好比蜉蝣撼树,螳臂当车。并不是她自命不凡,只是她觉得这是我苏颜几千年来最应该做的一件事――她就算是死也不能让紫微娶了别人,何况那个人还不爱他。 司命隔得老远冲她喊:“阿颜,快快下来。要闹也不能今天闹!” 那是她印象中司命第一次冲她发火。可是她在心里想:“爹爹,如果我今天不闹,那以后闹又有什么意思呢?等到紫微娶了玉檀,四海八荒都知道他不再是那个避世清修的仙,无论对他,还是对我,都将是一件麻烦的事情。” 还未等她反应过来,灼人的热浪已经扑面而来,其他的仙看到火麒麟发威,纷纷作鸟兽状散,还有一些躲得远远的等着要看这小姑娘的笑话,没有一个人有要上前帮忙的意思。她心一横,祭出了凤鸣剑,朝那麒麟飞身而去。 那一战苏颜自然输得很惨,烈火麒麟是上古神兽,活过的年岁比天君还要长,岂容得下一个小姑娘在它们面前胡闹,而司命也被阻挡在麒麟制造的仙障之外,连一毫主意都没有。可是她想,就算她今天死在这里,也算是不错的结局,日后紫微每每想起自己的大婚日,都不免会连带着想起这样一件事来,有个叫做苏颜的小姑娘为了他,淹没在了火海里。 她想,大约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哪里是去捣乱的呢,分明是去送死的。在被烈焰吞没之前,她闭上眼睛,有些伤心地想:可惜的是一切就这样结束了,可惜的是一切都还没有开始。 “苏颜!!”爹爹和龙二的声音同时隔空传来。她微微抬起眼,看到龙二驾了祥云从远方赶来,黑衣金冠,俊美的样子,她苦涩地笑笑,随后缓缓闭上眼睛…… 世界一片寂静,世界将归于虚空。 啊,这样就可以,睡了吧…… “先别睡,撑一会儿。”一个冷澈的声音突然穿透她混沌的意识,在耳后蓦地响起,那行将闭合的眼皮,猛然间因为这样一个清冷的声音而打了个机灵。一时间,对面麒麟的咆哮,仙障外众仙的唏嘘,爹爹和龙二撕心裂肺的喊叫,一股脑儿全部涌入脑海,将她空荡荡的大脑塞的满满的。恍惚间感受到自己的身子靠着一个坚实的胸膛,一股温热气息将她紧紧围绕。 “看好了,剑是这样用的。”又是一句耳语,却突然感受到一股力道卷去了她手中的凤鸣剑,不待她反应,就见一个紫色的身影已飞速朝着动怒的麒麟去了。一套剑法舞起来如行云流水,每一道仙气都带着流光溢彩,片刻间,那两匹烈火麒麟已被仙气凝结成的锁仙链牵绊住了手脚。 仙障之内,烈焰之中,突然莲花开遍。 踏着洁白的莲花,紫袍黑发的青年浮空而立,修长的身姿飘逸绝尘,神色清冷淡然,一时间万籁俱寂。她不由得有些发怔,却也有些欢喜,是他,他来救我了吗?可刚一放松下来,身体的疼痛便立刻如潮水袭来,她就这样毫无征兆地直直朝地面坠去,幸而一双有力的手臂及时托住那小小的身体。 苏颜想,自己在那之后无论学什么仙法都总是会弄得漫天花开,大概便是受了紫微那日的影响。 “以后若再想为我打架,至少要先问过我。”紫微帝君将苏颜抱在怀里,头一低,这样温柔地叮咛。她恍恍惚惚地伸出手去,仿佛是要确认到底是真的他还是假的他一般,在他脸上左捏一下,右捏一下。 他轻轻皱了眉头,却并没有过多的表示反感。苏颜神识有些恍惚,但是隐隐觉得他来了,他就在她身边,这样很好。 “……我好像搞砸了你的婚礼。”她这才想起来要羞愧,脸有些红。 “这门婚事我好像从来没有答应过。”他的语气很轻。“是天君自作主张。” “不久的之前,我还偷听了你与白逸神君的谈话……”她继续羞愧。 “我与谁的谈话是你没听过的?”他挑眉,苏颜差点当场石化。也就是说,他一直都…… “那……你喜欢我吗?” 遇到这个问题之后,紫袍青年突然沉默了很久,苏颜颓然地垂下脑袋,有些后悔。 她想,她痴痴恋了他千年,从来都觉得,她喜欢他可以是自己的事,可是当他抱着她,对她低眉浅笑的那一刻,她便知道,她遇见他,早是命定的劫数,既然是劫数,那么便不是她想躲便能够躲的掉的――她一开始没有想躲,等到想躲的时候已经来不及。 “……你说呢?”紫袍青年仍旧挑起那好看的眉毛,说出这句话来。 苏颜心里五味陈杂,竟然说不出话来,却听他在耳边低语―― “一会儿先随我去向天君请罪,罚你闭门思过应该是轻的,本君寻思着身边还差一个料理日常事务的仙婢,虽然有些辱你身份,但年青人多经些挫折总是好的。还有,你这蹩脚的仙术,也该有个师父好好教上一教……” 苏颜微微张大眼睛,先是有些茫然地看着他,随后心间突然涌过暖流。 她隐隐觉得,自己这一千多年的相思,大概总算是修成了个能常陪在他身边的机缘了。 尽管那时的她还不知道,那看似完满的结局,却也是日后诸多劫难的开端。 ------------ 第九章 石榴花满 更新时间:2012-08-01 苏颜将那一桩事归档在“年少轻狂”的匣子里,她一向觉得,自己虽不以英雄自诩,心中却是个有英雄气概的人。认为哪桩事应该做,就会毫不犹豫地去做,做了,且从来不后悔,这就是英雄之道。诚然,没有哪个姑娘会为了一个男人连命都不要,可是她苏颜做到了,而且还做的轰轰烈烈。 尽管他最后没有来,她也从未后悔过与他相识一场――跟他在一起时,也还是有些值得怀念的好日子的。 思绪飘回来,人也已经绕了园子一圈,回到落雪湖旁的那位帝君面前时,面上不禁带了丝得意的神色。刚刚用的花露还是师父他老人家特意做给自己的,只需一滴,别说是这些夏日骄阳里无精打采的花木,就连枯树也可逢春。 “动作还真慢。”紫微啪一声合上手中的书,这样抱怨一句,“如何?”苏颜估摸着他关心的应该是园中花草。 “回上仙的话,这些日子天气有些干燥,日头也毒,大概因此才影响了花木的长势吧,刚刚小仙已经洒了些花露在枝叶上,上仙可以四处看看。” 越是这种时候,态度越需恭谨一些,省得他挑出毛病来再借口不放她回去。她其实早迫不及待想去花缘宫,也好远离这个是非之地。仔细一想,若去了花缘宫所在的那座仙岛,便再无机会与他有什么牵扯吧。 “那本君便去验收一下吧。”说着便站起了身子,苏颜立刻恭敬地跟在他身后。他走得漫不经心,偶尔在一些花木前作片刻停留,可对她的工作成果,却一直不置可否,苏颜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所以有些心焦。 “好一派生机盎然。可是,只是普通的花泽雨露,其效果大抵若水中月镜中花。”他终于停在一株石榴的前面,淡淡道,“再说,紫微宫也不是没有这东西。” 说完之后回过头,一本正经道:“阿颜,你不能因为对我有意见,就懈怠了自己的工作。” 苏颜想这个人到底是有多厚脸皮啊,可表面上却仍维持着不变的笑意,“小仙怎敢在上仙面前倦怠,上仙有所不知,小仙的花露与旁的不一样。” “哦?都是取晨露而炼,能有何不同?”他不依不饶。 “小仙的花露沾了师父的仙气,自然不一样。”苏颜骄傲地回应。 “你师父?”紫微稍微费了一些功夫,却没有自脑海中调出相关的信息,是谁来着……表面上却不动声色,想听听看她会如何解释。 苏颜自然不知道紫微在想些什么。要说她胸中此时所装,那自然悉数是自家师父光辉高大的形象,还有自己对他老人家犹如滔滔江水的崇敬之情,“嗯,小仙的师父很厉害哦,这花露还是师父他老人家在我临行前熬夜做的,我平日里不舍得用,这次用了好几滴,心疼的很呢。师父他……” 说到这里,眼睛里不自觉流露出一丝少女的羞涩。 紫微想,他的师父日常里想必对她很宠溺吧,不然眼前的少女怎会露出这般柔软的神态来――柔软的,让人心底微醺的动人表情。 苏颜每次想起自家师父时,都总会连带着想起自己被解救的那一日的光景。 她记得,在那片终年靠蚕食她来完成自身使命的火海消失之际,她看到一个人,那个人站在透明仙障之外,道骨仙风,姿态比紫微还要出尘。 彼时,她被天火熏伤了眼睛,所以看不清他的容貌,却依稀见来人白衣胜雪,发色比夜色还浓,是张扬的黑。 他问她:“痛不痛?苏颜。”比什么都温柔的语调。 她点头:“痛,痛不欲生。” 他说:“我带你离开,可好?” 她仍然点头:“好,你带我走……” 他于是向她伸出手来:“那么,便把你自己交给我。” 她想也没想便交出自己的手,并答他:“你来的好晚,你再不来,阿颜就要灰飞烟灭了……”说完之后,却唤了他一声“爹爹”,随即失去了知觉。 会认错人其实也怪不得她。那时候的她意识模糊不清,才会犯下这样低级的错误。受火焰制约的她虽处在混沌之中,却本能一般知道,紫微不会来,龙二是虽想来却来不了,这天上,唯一一个想让她活的,便只有她家爹爹司命星君一人,虽然又模模糊糊地怀疑,自家爹爹的风格何时这么飘逸诡谲了?却也并没有往别处想,或者说是当时的情况由不得她多想,她只是任他握了自己的手,将自己安心地交予了他。 她想,这么些年,自己还是第一次在一个人面前那么没有防备。 可还好,他是来救她的,他让她叫他师父――尽管这个称呼曾带给她许许多多的回忆和伤痛,但是她决定相信他。 “师父他还说,如果用完了可以随时回去找他,虽然觉得借此机会去看看他老人家也不错,可又怕扰了他的清修,所以还是得省着点用啊……”刚说完这些,就注意到面前的紫微脸色不大好,意识到自己在他面前似乎不该这么多言,便慌忙住了口。 紫微发觉少女自从提到自家师父后,神情抖然间灵动了起来。面前的少女与以往面对他时终于有些不同,眼里的暖意不再深藏着,而是悉数溢出。可这样的转变,却是因为提到了另外一个人。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他觉得自己心里有些不太舒服。 他沉默着看着她的眼睛,直到在里面看到了细碎的恐惧。 “你是不是想让我把这花露送给你啊……”良久,苏颜终于打破沉默,有些不安地问他,问完之后突然将握着白玉瓷瓶的右手,不动声色地往背后藏了藏,随后忐忑地望向他。 她的小动作落入紫微眼中,使得他不由得挑起了眉,身子朝她逼近了一步,心想她怎么就这么了解他。 “你是不是想跟我抢啊?”几乎带上了哭腔,想往后退,可身后的那一树火红的石榴花却挡住了退路。 苏颜想,这人怎么这么小题大做!自家庭院的花长得不好,就要打别人的宝贝的主意,可真不是正人君子的作风。 “啊……”紧张地闭上眼睛,预料中的事情却并没有发生,微微撑开眼皮,发现紫微正闲闲伸出一只手,从她身后的树上扯下一朵开得硕大的石榴花。那时的他距她太近,衣袖擦着她的肩膀,带出一阵淡淡的体香,那若有似无的香气却被突如其来的一阵风给掩埋过去,仿佛埋在了旧时光里。 心跳声陡然响起,一下,两下…… 照理说,在那件事之后,她应该恨他,至少没有理由像现在这样,仍然会在乎他的每一个神情,会忍不住想去照顾他的每一个情绪,甚至站在他面前,还会产生那么一些私心杂念来。 大约因为他是她真心喜欢过的人,他才有一些别人没有的特权吧。那些特权足够让自负拥有铜墙铁壁护体的她,变成个拖拖拉拉、犹豫不决、自己每每想起都会忍不住皱眉头唾弃的恶俗女人。 可是无论是谁,都会给自己喜欢的人一些特权吧。 这些特权让他与别人不一样,让他像自己心里盛开一生一世的花朵。 她常常想,那些绵长的情绪,那些用爱做成的养料,难道不应该,给自己最喜欢的人吗? 苏颜定定地望着此刻近在咫尺的那张脸,有些落寞地想,在不久之前,这个“最喜欢”,都还一直被冠在紫微的头上。 “用这朵花同你换,可好?”紫微说着,将手中红艳似火的石榴花别入她的发间,扶着她的肩打量一番,察觉有些歪了,又拿手指漫不经心地正了正,这才满意地点了一下头。 苏颜憋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来:“……你还不如直接抢呢。” 身后石榴花满,不远处的旧琴台似乎幽幽传来催人入梦的琴音,苏颜恍然记起,瑶池仙子这几日似要排一出新的舞剧,所以借了北天门外的一处开阔场所搭了个舞池,每日勤奋练舞,那临时搭的舞池刚巧距紫微宫不远。 最后还是以“双手奉上”这一动作,为这件事画了个句点。 …………………………………………………………………………………………………… 苏颜刚出了园子,就碰上月洛和日清两位神君,两个人正一边走一边大声争执着什么。这两位是紫微的左膀右臂,出现在这里也无甚奇怪。 苏颜早有种感觉,那就是如果紫微身边没有这两个得力的助手帮衬着,照他那懒散和淡泊的性子,什么役使雷电鬼神,什么执掌四时节气,不把整个九重天开发成温泉旅游度假村,大概已是最令人庆幸的结果。 她想,“人生苦短,及时行乐”这句话放在紫微的身上,怎么就那么合适。只不过他的时间很多,他的乐趣却很少。无非下棋看书,下的是围棋象棋,看的是道经佛典。以苏颜之眼观之,在紫微身上,全然找不出青年人该有的激情。 就这个问题,她也曾好奇地问过他,可他只是从经卷中抬起头慢悠悠瞅她一眼,随后语重心长道:“阿颜,我已经二十四万岁了,你叫我一声爷爷都不会吃亏。” 那时的苏颜咬牙切齿却又难免颓丧地想,她这不及万岁的仙龄,在他心中大概真的很幼/齿。 话题回到迎面而来的月洛和日清两仙身上。 苏颜曾戏谑地称他们两个为小黑和小白,这也不无道理。月洛总一席黑袍,日清则一贯是白衣白衫,两个人站在一起,简直就是黑白双煞。 撞上苏颜的时候,黑白双煞正在就该不该把某个混蛋砍了的问题激烈地争吵。 ------------ 第十章 火烧宫门 更新时间:2012-08-06 “你小子刚刚就不该拉着我,这种嘴里塞了狗屎的人就应该一刀砍了,留在这世上也是祸害!”白袍青年咬牙切齿兼义愤填膺,面上的表情用激愤来形容大概还稍欠些火候。 “对方出言不逊有错,你做事冲动也不妥当。”黑袍青年停下步子,将手搭在同行者肩上,似乎是在规劝,可面上看不出丝毫表情,语气更是淡如止水。遇上这样的口气,大概再大的火气也浇熄了吧。 “给我少来!”小白却不领情,一把打开小黑的手,指着他就骂,“你小子就不能给老子找点别的话说?每次劝架都是这一句,老子耳朵里生的茧子就是你小子干的好事!”处在气头上的小白口里似乎要喷出火来。 对面的小黑默了一阵儿,似乎是在思考,最后却只捂了嘴,发出一个音节:“噗。”――完全将对方当做笑话来看了。 “笑什么笑?”小白气急,“你小子又嘲笑老子!你……” 刚要开口骂,就看到一个白色的影子从前方的花丛里绕出来,轻飘飘地落入了视线里。小白觉得那个白色的影子好像有些熟悉…… 认出来者是谁后,刚刚没有被小黑浇熄的火气立马被惊讶给淹了大半,要出口的话也硬生生地变成了:“你……怎么来了?!” 他身旁穿黑袍的月洛蓦地转过头来,正对上苏颜那张清淡如水的素颜。将近两百年没有见,她竟是比以前出落得更美了,头上一朵火红的石榴花,更衬得如雪肤色愈发娇嫩,明眸皓齿更加动人。 “小黑小白,好久不见。”苏颜原想这样招呼,可又觉得不太妥当,于是在这话脱口而出之前让她给逼了回去。 恭恭敬敬地朝着二人行了个礼,道:“小仙见过月洛神君,日清神君。” 被她这样一拜,月洛和日清两个人不由得面面相觑,互相用眼神询问自己是不是认错人了。想起三百年前跟在紫微身边的时候,她可没有这样的沉稳,这丫头总拿他们两个人开玩笑不说,这样的大礼就更别提了。 日清不由得咋舌,良久才回过神来:“小不点儿,这还是你吗?” “小仙苏颜,日清神君不认识了吗?”苏颜眨眼。 听她这样答,日清反而更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好。月洛比日清稳重,心思也缜密很多,缓了缓,看着苏颜道:“你已受封百花仙子,品阶与我二人相当,不必如此行礼,也不必对我们用谦词。” 苏颜这才恍然,道:“哦,我忘了……”然后不等月洛再说什么,她便凑到近前问,“刚刚听见你们在争吵,是所为何事?小白说要砍了哪个混蛋,要不要我帮忙?” 原本因为她的冷淡态度而担心她是否因为紫微的关系才疏远他们的黑白两位神君,听到这话终于松了口气,心想她果然还是这天上地下最爱凑热闹的仙。 “实不相瞒,是为三日前上天的瑶池仙子。”月洛这人一向为仙板正,说话也总是不温不火,和日清那偏激易怒的性子倒是颇为互补。此事如果换日清来说肯定是另一番样子,可还好是由月洛来讲,才使得苏颜很快就抓住了事情的核心―― 日清的心上人光天化日之下被别人给调戏了,他盛怒之下追着那混蛋跑了好几圈,最终却因为月洛的阻拦而没能如愿将他砍了,而在整个事件的进行过程中,因那混蛋用的是火术,所以不小心在紫微宫前纵了场大火,烧了紫微宫的半面宫门,他二人就是为此事来请示紫微帝君的。 苏颜听得一阵唏嘘,心想小白是这天上出了名的爱吃独食的仙,抢人竟然抢到他的头上来,简直是活腻歪了。 “小不点儿你说,这混蛋该不该杀!” “该杀,自然该杀。”苏颜附和了一会儿,又想这闲事儿自己也管不到,还不如早些回去歇了,便道,“天色不早我也该走了,改天再与你二位叙旧。”说着便作势要遁。 小白及时从身后拽住她的衣领,将她重新提回自己面前,挑眉道:“你往哪里走?” 苏颜疑惑,问:“自然是回星君殿啊,爹爹还在等我回去吃饭。”难道二人顾念旧情想请她吃饭不成? 一旁的黑袍青年看她迟钝,只好无奈道:“刚刚不是说了,宫门已被烧了大半,直到现在那火都还没熄,凭你的道行,你冲得出去?” 这话说得苏颜沉默了一阵儿后,突然义愤填膺地将脸转向小白,一副要牺牲自身为民除害的表情:“那混蛋现在在哪儿?我现在就帮你砍了他!” 没有听出苏颜是在开玩笑的月洛幽幽叹了口气,从胸前掏出一个葫芦出来:“……在这儿。” 苏颜好奇地接过来,将葫芦塞移开一些往里窥探,果然看到一个火红的小人奄奄一息地趴在葫芦底,再仔细瞅,却发现那竟还是个熟人。 “这不是火德星君吗?他怎成了你的情敌?”不由得问小白道。 事情还要从瑶池仙子上天说起。 原来再过几日是天君某位宠姬的生辰,这位帝姬别的爱好没有,就是喜欢音律和舞蹈,天君投其所好,便召了善舞的瑶池仙子上来。本来不是什么大事,可许多男神仙自从上次在蟠桃宴上见过这位貌美的仙子,便暗自垂涎起了其美色。据保守估计,那日生了色心的人大概可从南天门一直排队排到太晨殿。 苏颜也曾有缘在百日前于西王母昆仑山举办的蟠桃宴上,见过这位仙子一面。照苏颜之前的品阶,自然没有去昆仑山的资格,可如今换了个身份,成了玉清天尊的徒弟,便也沾了师父的光被列在邀请名单上。 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瑶池,像苏颜这般无诗意的人,自然感受不到什么“神池浩淼,如天镜浮空”,却对那娉娉婷婷的瑶池仙子印象深刻。 “当真是比杏花艳,比桃花妖的一个美人。”瑶池仙子献舞时,她扬起小脸对身旁的师父说,对方却温柔一笑,往她嘴里塞一粒葡萄,道:“我家颜儿才是天上第一的美人。”苏颜微微红了脸,道:“师父你老人家真是天下第一护短的师父。” 可瑶池仙子神采逼人,倒是不能否定的。 这天上好色者虽多,好事者却少,蟠桃宴上虽许多仙对瑶池仙子有意思,却都没有魄力当着西王母的面调戏她的人。 而如今瑶池仙子奉诏上天,对一些色胆包天的人来说,却是个好机会。而这个色胆包天的人,正是天上掌管火事的火德星君。 此人性子虽有些直,却并没有什么花花肠子,追女人用得也是最笨的方式。知道仙子这几日在北天那座荒废的琴台练舞,便时常借观舞之名过来纠缠,看那瑶池仙子自始至终都没有对他的举动表示反感,便想将攻势提升的更猛烈一些,没有料到会撞到日清的枪口上。 刚念完自己作的情诗给瑶池仙子的火德星君,还没有来得及问对面美人的感受,就看到一个白衣翩翩的青年从远天飞来。那青年的姿态煞是飘然绝尘,白袍在空中翩跹飞卷,掀起阵阵气浪,仿佛盛开的白莲。在天界以多情著称的火德星君那个时刻有些恍惚,觉得自己心中的某根弦似乎被一双手轻轻给拨动了。可还未看清那美青年的表情,来者口中的话已先一步刺在他的胸口,一时间如万箭穿心,只听他骂:“你奶奶的,满嘴狗屎的家伙!” 昵称小白的日清在半空中祭出破刃剑,毫不犹豫地砸向一身红袍、身形颇为高大的火德星君。 “啊啊!!”火德不由得惊叫着跳了起来。 有人追自然有人要躲,只是这个躲的人有些倒霉,一边躲一边还要忍受污言秽语。 身后提了剑的俊美青年一边追赶一边这样评论他的诗:“什么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大爷我都不敢自称君子,你长这么丑也敢称自己为君子?什么你就像香醇的酒醉了我飘摇的心,你小子平日里喝的都是粪坑里挖出来的酒吧?你不是想飘摇吗,本大爷让你飘摇个够!” 这位年轻的、掌管天上火事的神君,生平还是第一次被人骂得这么狗血淋头,只觉得欲哭无泪欲死无门。想想自己虽称不上风流倜傥,可好歹也是面容姣好,一表人才,怎么在这白袍青年口中就成了狗屎不如的东西?话说自己又是为何被他给骂了? “这位仙友有话好讲,怎能出口伤人?”还好他脾气好,又想到现在是在美人的面前,挨几句骂也忍了,说不定其中还有什么误会。 “你丫还敢说?你大爷我今天不光要出口伤人,还要砍了你!” 火德星君只得呜呼一声,继续逃命。 就这样,一追就追到紫微宫门前,口中的谩骂更加不能入耳,饶是火德这般好脾气的仙,也早被他这样蛮不讲理的态度给激怒了,气急地咬着牙祭出了自己的法器,与对方认真斗起法来。这火德星君也是个有气节的仙,当时心中不禁悲愤地想,今日不与这小子拼个你死我活,本君就再不去见那瑶池仙子! 就这样,不到片刻,二人便合力在紫微宫门前酿成了一场浩大的火事。 最后来收场的自然是月洛,见惯这种场面的他异常淡定地在日清将人砍死之前,拿法器收了火德,那场大火却偏又是除他之外无人可灭,又怕放他出来日清会冲动地将之砍成两段,便提议找紫微帝君来解决。 毕竟烧得是他紫微宫的宫门,如何处置也该由他来定夺,没有料到会遇上刚好要出去的苏颜。 “小不点儿,你就随我们去君上那里吧。”日清说着,不顾苏颜的反抗,就拖了她往玄心殿走。 ------------ 第十一章 前尘如烟 更新时间:2012-08-08 “小白你快放开我。”要同他们一同去紫微身边,苏颜自是一千个一万个不甘愿,于是哭丧着脸,讨好一般说,“你们去找他就是了,何苦拖上我一起?” 拉了她的白袍神君丝毫不为所动,只那样专横地拖着她往前走,一边迈步一边大声道:“啰嗦,叫你来就来!”他太了解这丫头了,估计自己一松手,她准会乐颠乐颠地跑去宫门处添乱,还不如放她在自己跟前比较安心。 “小黑……”苏颜看他不为所动,只得换上委屈的表情,求助地喊了一声气定神闲走在一旁的黑袍神君。 “宫门处已经够乱了。”小黑叹口气,态度明显与小白一致。说罢之后忧心忡忡地看了一眼南方的天空,顺着他眼光望过去,果然看到那里红光满天。 “那就将火德星君交给我,我与他谈谈,让他熄了这火?”苏颜锲而不舍。 “哦。那小子打架时过于专注,不小心被自己所驱之火吞了心智,我就将他砸晕了。”小白接道。 到底是被惹成什么样子,才会把好好一孩子给逼得走火入魔啊……苏颜在心里感叹一声,对火德星君表示了十二万分的同情和悼念。 “小不点儿……”还在无限感慨中,走在前头的白袍神君一句话,却又将她拽人了现实,“你还在因两百年前的那桩事怨恨着君上吗?”也看不清是什么表情,只听他的声音,似乎有些犹犹豫豫的。 还是第一次被人正面问这个问题,苏颜怔了一怔。想了半天,这样回答他:“本就是我错了,怨他又有什么用呢。” 虽努力装作不在意,可思绪却因此而开始散了。 那时她还年轻,平日里虽然淘气捣蛋,爱与人玩笑,却从未犯下过什么大错,某一天当真犯下了难恕的罪行,才知道自己其实是个没有什么胆量的人。在天君当着众仙的面要剔去她的仙骨,并压到诛仙台受火刑之时,她除了害怕,心中便只有悔恨。 大概是恐惧至深,才会哭着跪在紫微的面前,求他为自己讨一个饶恕吧。今日再想想当时的场面,果真是凄惨之至,不堪回首。 在场的月洛和日清,自然对那天印象深刻。 毕竟,从来都天不怕地不怕的苏颜,竟会那么落魄地跪倒在紫微脚下,这种场景不是寻常能见到的。她颤抖着扯住了他的袍子,扬起被泪水濡/湿的脸,哭得凄惨:“师父……阿颜以后再也不会不听你的话了,阿颜错了,你救救阿颜。” 就算隔了久远的时间,那凄婉的声音似乎都还回荡在耳边。 苏颜苦涩地想,那时候的自己怎么会没有心理准备呢。那个人站在她面前,面上连一毫表情都不让人看透,咫尺的距离,其实却隔着千丈的危崖吧。何况是他亲自将她丢到天君面前的,这时候又怎么会为她求情?只是,她仗着过去一百年的情分,心里难免有一丝期待,觉得就算是他,也偶尔会有恻隐之心吧。何况她还叫他一声师父,她是他这一百年来无论走到哪里都会带在身旁的人呢。 “阿颜,今日若为你求饶,那经纬阴阳连同万物纲纪的位置,我又该如何去摆正呢?”出口之言毫无温度,每一个字都是一把刀,每一刀都扎在她心口上。 “师父,我错了……”她哽咽着,一个劲儿地认错,除了认错,她不知道该怎么表达。 “既然知道错,当初就不该一意孤行,做错了事,就该为自己的错误承担责任,万物都逃不出这样的约束,何况你还是站在最高处的仙。”他冷眼望着她,似乎在看一个陌生人。 “师父……”她惊慌地问他。“你不要我了吗?你不要阿颜了吗……”可他却不回答,负手而立,眸子里连一丝怜惜都没有。苏颜突然想起百年前的那一天,他为救她而来,背影清冷的一如北极恒久冰冻的大地。 是啊,自始至终,他其实都从未变过,他的那颗心从未动摇过分毫。 苏颜仰头望着他,先是惊慌,后是怨愤,到最后,竟然只剩下轻蔑了。她心想,呵,紫微,你不愧为掌管万象的尊神,就连道理,都比别人讲得更加清楚。 只是,你将“道理”看得那么重,又要将“情”字放在什么地方呢。 她颓废地将手从他衣服上放下来,听着他的话嗡嗡嗡地响在耳边,却再也不愿去揣测他隐含在话中的想法了。 “月洛日清,你们带她下去领罚……”直到他越过天君,这般下了命令。 “从今日起,就当紫微宫从来没有这样一个人罢。” 说罢便拂袖而去,只留下一个绝尘的背影。 大殿上的寂静仿若回到了那些天地万物尚未存在的时间,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也或许只是她没有听到而已。不知什么时候,殿上的众仙一股脑儿地全散了,空荡荡的太霄殿上便只剩下两位辅佐紫微的神君,以及面色苍白的可怕目光黯淡而呆滞,仿佛被消耗干净一般,瘫坐在冰冷的白玉地板上的苏颜。 月洛和日清虽得了命令,却没有立刻上前拿她,他们静静等在她身旁,就那样看着她一个人坐了很久很久的时间,直到眼里再没有泪水,直到眸子里开始下起一场恒久的大雪。 良久,她微微偏过头,轻轻开口:“走吧。” 她是个傲气的女子,自始至终都只在一个人面前放下过自尊,可到了最后,那个人连解释的机会都没有给她,于是她的尊严便也成了一文不值之物,后来的她想,自己那惊天动的一副厚脸皮,大概便是托那次之福才练就的吧。 “小不点儿?” 拉了她往玄心殿走的小白突然间定住脚步,这样唤了她一声,她便嗯了一下,有些恍惚。 日清犹豫着,不知道该怎么措辞,也不知有些话此时此刻再说出来是否有用,但他是心里放不下话的人,所以纠结了片刻还是这般问她:“君上他其实一直都很后悔……”这句话说的很是小心翼翼,似乎是怕她会突然间生气一样。“你,仍旧在怪他吗?” 苏颜盯了他一会儿,然后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回答的很是明朗:“再怎么说他也是紫微帝君,我就算怨他不也得像你们一样供着他?”说完又抱怨道,“只是没有想到,失掉记忆的他,性格竟然比以前还要烂啊。”又不无同情地看着两个人,“小黑小白,你们真心辛苦了……” 两位神君不由一愣。 “二位神君别忘了代小仙向火德星君问好,小仙就先走一步了!”还未等二人反应过来,苏颜已狡黠一笑,趁着他们愣神的机会使了个遁身术,径直往宫门去了。 她打心眼儿里觉得,只一场大火就想困住我苏颜吗?怕是小黑小白两个人太小题大做了吧。 黑白两位神君大眼瞪小眼看着她离去的方向,沉默了良久,才从小白口中憋出一句话来。 “这丫头是诚心添乱吧!” 小黑叹口气,对他道:“事不宜迟,先去君上那里报告好了。” …………………………………………………………………………………………………… “所以说,现在宫门外的那场大火,其实是火德星君的法器所致?”斜靠在玄心殿榻上看书的紫微听完二人的汇报之后,将身子正了正,单手撑了额头,淡淡扫一眼被扔在地板上人事不省的红衣青年,懒懒命令道:“将法器收了便是。” “回君上,那金乌障原是火德星君的灵根具化而来,所以有一部分自我意识,大概除了星君本人之外,不受任何人控制。”月洛缓缓答道,“如今星君他处于昏迷之中,一时之间大概醒不过来。” “那便将法器灭了吧。”又是淡淡一句话,却听得月洛胆战心惊。火德星君虽有不是,但也源于日清的挑衅,仅仅因此便毁了他炼化千年才得来的法器,难免有惩罚过重的嫌疑。 “那火德星君如何处置呢?”日清虽然片刻前还恨不得砍了此人,现下却已平静下来,他的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听到紫微这样裁断,也不免为他捏一把汗。 可心里虽那样想,表面却风平浪静,跟了紫微那么久,早摸清他的脾性,既是他自己做下的决断,便没有更改的道理,就算日后想起有什么不妥来,却不会去在意,何况他又健忘,上一刻说的话下一刻都有可能被抛到脑后。与他有接触的人都知道,紫微大帝平日里看着虽然没什么威严,实际上却是四帝之中最难讲话的人。 “罚他暂降两级,日后有功德再恢复现在的品阶吧。”说着便轻轻闭上了眼,月洛和日清互相对视一眼,却没有往下退。 “还有什么事吗?”紫微察觉到他们的异样,闭着眼睛这样问。 “君上……”日清上前一步,“刚刚我们两个在路上遇到了小不……呃……百花仙子,虽然警告了她现在出宫会有危险,她却执意要去凑热闹……” “哦?”紫微的眉头微微蹙了起来,手指在榻上轻轻敲击了几下。 “……为何不早说。”话闭,便不见了踪影。 “君上他是去救人了吗?”小白愣愣望着空空的座榻,转过脸问道。 “显而易见。”小黑再一次将手搭在他肩上,这么回答。 ------------ 第十二章 歌尽花开 更新时间:2012-08-12 就苏颜来说,这次绝对不是为了“被救”才去凑这个热闹的。 她性子本就有些自大,又念及自己好歹曾在锁仙塔里受过数月火刑,因此自诩对世间之火有超越常人的抵抗力,又想,这火德星君的火再厉害也敌不过那至上的三昧真火吧,自己连三昧真火都躲过了,还怕他的金乌障不成? 刚行至宫门上空,就看到一个穿玄色袍子的男神仙正独自撑着一个巨大的仙障,仙障之内,火焰似乎有灵性一般,四处冲撞。一个人支撑这么庞大的仙障难免吃力,再加上仙障有的地方织得不甚牢靠,便被火撞出了破洞。那火只要是遇见阻拦物,就燃得特别起劲,这也是为何半个时辰不到它就烧了紫微宫半座宫门的缘由。 苏颜在大火前站定,于心中赞叹了一番之后,迅速在手心化了一簇雨时花的花枝出来,拿上花枝便要往仙障里去。那忙着控制火势的男神仙一看她这架势立马就慌了,忙开口阻拦:“何人擅自靠近!火势凶猛,闲杂人等还不退后!”这是哪里来的小丫头,遇到火事还这么大胆! 刚喊完,就看到那个白色的身影丝毫也不顾忌地径直朝自己的仙障撞去。 那是一个少年仙人,白衣轻笼,如一朵出尘的云,踩着白色绣鞋的脚轻轻点着气浪,翩跹的身姿在空中很是轻盈。她忽在半空回头,面上露出小女孩的调皮,唇角微微吊着,头上一朵火红的石榴花便在那时闯入了眼帘,映得少女香腮似雪。 “还不快把仙障开了,看我与你将那金乌障取了来!”声音很清脆。 控制仙障的男神仙先是愣了愣,后又无奈地皱起了眉。若不听她吩咐,眼见她便要撞上去了,如此一来,仙障的冲击力会伤到她不说,自己撑了半天的仙障估计也要因此散了……片刻的挣扎,只好在她与仙障接触之前,为她开了个小口,将她放了进去。 “仙子小心!”又有些不放心地这么叮嘱了一句。刚刚瞟到她腰间所系环佩,对她的位份便稍稍了然。心想若她真能帮忙将金乌障取回,自己过会儿也不至于在月洛和日清面前交不了差。 一入火中,果然热浪/逼人,手中的雨时花是作招雨之用,对于护体却没有什么效果,苏颜本可以捏个诀护住仙体,可对于一边维持护体仙障,一边念召雨之诀又实在拿不出什么自信。她想,还好自己皮厚,多在火中待一会儿也不至于有什么大碍吧。 一边捏着花枝躲避火舌,一边四处搜寻目标物,因为曾在火德星君处出见过金乌障一眼,所以这一努力并不困难,锁定目标后,立刻将雨时花种在自己认为合适的地方。 “亲爱的,你要好好的长啊。”蹲在地上,拍了拍那略微稀疏的花枝,语气温柔地好似在跟自己的孩子讲话。 苏颜本不是布雨的仙,也没有水德星君一般的本事,无法引天河之水过来,可好歹也是百花仙子,职权之内利用一下花性,倒也不是什么难事。今日所植的雨时花,因为花性倔强,只肯在雨中开花,因此常被赞为招雨之花。 守在外面支撑仙障的男神仙正在为苏颜担心,犹豫着要不要暂且撤了仙障,冲进去看一眼这小丫头,一阵飘渺的歌声却先一步钻入耳里,恍惚了他的心神。 “以我齐明,与我牺羊,以社以方,我田既臧,农夫之庆。” 那是民间流传的唱词,经过她的舌尖,便成了渺渺的仙音。 “琴瑟击鼓,以御田祖,以祈甘雨,以介我稷黍,以谷我士女。” 仿佛是追随着那歌声一般,星星点点的绿意渐渐在火焰中若隐若现,凝神望去,发现竟有一株巨大的雨时花在烈火中拔地而起,顷刻之间,葱郁的枝叶便遮天蔽日,好不壮观。下一个瞬间,又忽有无数明黄色的花以惊人的速度在枝叶间绽放开来――正所谓歌尽花开,便是如此奇景吧。 雨时花开的那一瞬,暴雨倾盆而下。 不一会儿,那仙障之内方才还火势凶猛的边角,就硬生生被突然下起的大雨给浇出了一个缺口来,而缺口的正中心,赫然躺着火德星君的金乌障――金乌,即三足之乌,而所谓障,却是一块像玉牌一般的东西。 苏颜眼明手快,迅速将那绘有金乌的玉牌捡到手上,心想竟然这么简单就给我苏颜拿到了。可面上刚露出得意之色,就听到一个声音着急地冲自己喊:“仙子,小心后面!” 苏颜应声转身,蓦然入眼的便是那翻滚不息的火焰的巨浪。 那金乌障是火德星君灵根具化之物,岂会轻易容许别人沾手?方才还在仙障中四处冲撞的火焰,被苏颜这一动作刺激,齐刷刷地往她所在的地方汇聚而去。 “妈呀”叫一声,慌忙往后退去,又听到刚刚提醒自己的那个声音喊:“仙子快将手中的东西扔了,不要再触怒于它!”垂眼看了一眼手中之物,手却将它护的更死。心想这人说的奇怪,好不容易入手的,哪有扔掉的道理。 就这样一味地狼狈逃着,却迟迟寻找不到祭出凤鸣剑的空隙,腰间环佩好似也着急,在空中叮当作响。火焰步步紧逼,苏颜忙控制着刚刚那棵雨时花的花枝进行抵挡,花枝过处,又是一阵雨水,可那大火竟像取之不尽一般,此处熄灭又从侧面补了过来,不一会儿就逼地苏颜满头大汗。 在心里低低咒骂一声,知道自己这样下去大概撑不了很久,又没有什么空子可容她再植一株雨时花,只好冲仙障外的男神仙喊了句:“快去喊小黑小白……”两个人能过来一个也成。听那语气倒有些可怜了。 不等男神仙反应过来她口中所说小黑小白究竟是谁,就听到一个低沉的声音擦过耳边幽幽响起:“不用喊了。” 空气中似乎多出一味淡淡的香气来,不待辨明来者是谁,已看到一抹清幽的淡紫飘入那烈火之中,而那维持许久的仙障则在接触到紫袍青年的身体之前,顷刻间如细沙溃散。 手一时间空闲下来的男神仙不由得哑然,心中道:“向来因厌烦琐事而不怎么作为的君上,这次怎舍得亲自出马了?” 不待细细琢磨,就看到自家主子将那抹白色的身影按在怀中,随后懒懒地伸出去一只手,也不见那手上使了什么力,就看到猛扑过来的火焰巨兽一如刚刚的仙障一般,顷刻间溃散成沙。 看到那一幕,无论是费力支撑仙障防止火焰进一步侵吞宫门的男神仙,还是与火焰斗了半天累得气喘吁吁的苏颜,在那一刻都不禁怀疑起自己的人生来,与他相比,自己的道行着实肤浅!可苏颜在怀疑自身的同时又难免愤恨地觉得,这场恶战被帝君结束地有那么一些草率。 火焰溃散,而那株雨时花在的地方,雨却一直下。 苏颜冷不防想起好久之前自己做过的一个梦来。那日也是这样的雨天,帝君站在不远的地方,与自己隔了雾蒙蒙的雨帘,手中撑了把伞面上没有绘任何纹样的油纸伞。伞下的那一张脸好似模模糊糊的水墨图,有些看不真切。然后他突然开口,对着自己说了句什么话,说完之后转身离去。她就在后面追,追啊追。他走的并不快,可她却距他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你怎么来了?”苏颜陷在他怀里,有些惊魂未定。 “来看戏。”得到这样的回答。 “呃……”哑了半天,想,自己原本也没有期待能从他口中吐出更好的词,于是无奈道,“你能不能先放开我?”这样抱着算什么事。 对方却没有继续回答问题的意思,抱了她就往宫内走,走之前还吩咐呆呆立在一旁的男神仙道:“找人将宫门好生修补……”随后又补道,“费用记在火德星君的账上。” 此人真是一点亏也吃不得…… “小黑小白叫你来的?”苏颜忍不住问。 “小黑小白是谁?”面无表情。 “你的左膀右臂啊。”苏颜接道。 “哦……不认识。”继续面无表情。 “那你……是什么时候来的?”他应该不会闲到专程来看自己笑话吧。 “……那首曲子唱得还不错。”他想了一会儿,这么答。 苏颜想,他果真是专程来看自己笑话的。 在那个问题后,怀中的少女突然安静了下来,好似再没有什么话说,对于帝君抱着她这件事也不再反抗。 过了一会儿,帝君不动声色地垂目看她,发觉处于安静状态的女子五官似乎更加柔和,目光游移间,注意到白净的脖颈上有几处灼伤,隐在衣袍里的右臂,手腕处似乎也有灼伤的痕迹。帝君觉得,自己此时虽然抱了个人,手中却似乎并没有什么重量,心想相对于这个年纪的孩子来讲,怀中人的体重是不是有些过于轻了? “本君找你还有事情,花缘宫那边先缓一缓,过些日子再去也不迟。”最后,他开口,淡淡地这般做了决定。 ------------ 第十三章 长鸣钟响 更新时间:2012-08-13 偌大的玄心殿,无论何时,都是一副寂寞光景,紫微帝君身上没有天界一般上神的做派,平日里又喜好清静,不尚浮夸,所以日常随侍左右者,也只那么一两人而已。 那日,紫微将苏颜在殿内的榻上放好,自己也在一旁坐了,两名仙娥进来将紫金香炉里的香燃好,又在二人之间的矮几上摆了茶水与点心,就恭谨地退了出去。 香仍然是青桂香,淡而悠远。 浅紫色袍子的青年绝代风华,一举手一投足都韵致十足,就连坐着不动,都是绝世风景。 苏颜只觉得自己的一双手脚无处安放,却也装作不动声色。 过了一会儿,才神色如常地向那自从带她进来就没有说话,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看的紫微问道:“敢问上仙带我来这里,是想做什么呢?” 殿外忽然传来一声悠长的钟鸣。 那是浮云亭的长鸣钟,每隔一个时辰就会响一声。 从紫微面上很难揣测出他到底是喜还是怒,只觉得他的神情愈发高深迷离了,那一双紫灰色眼睛于眼角处微微挑着,看得人心荡神驰。 苏颜不止一次地想,若他面上常带笑意,那么一定会更加受女仙的欢迎。只是他很少笑,也很少于女仙多的场合走动,大概因此,在二十几万年里,紫微宫才连一朵桃花都没有开过吧。 他仍然高深莫测地端坐着,不发一语。 苏颜觉得他没有理由生气,却也吃不准他心思,又想到此人向来不尽人情,便殷勤地从怀中掏出金乌障,道:“我虽然没有经过你的同意就去宫门处添乱,有些不大妥当,但是你看,我好歹拿到了这物件,也算是有功吧。” 对方只是瞄了她手里的东西一眼,似乎于鼻中轻哼了一声,仍然不为所动。 “你、你……你若还想为难我,我也没有办法,只是,我与火德星君有些交情,他如今犯了错,我去为他收拾一下摊子也算是尽一下朋友的本分,你若因此开罪我,这可不是上仙该有的气度……” 他听完这话之后,有些头疼地叹一口气,随后不咸不淡地这般命令:“将手伸出来。” 苏颜有些疑惑,但是看到他终于开了金口,立刻悻悻闭上嘴,乖乖地将桌上的茶杯往一旁挨了挨,把自己的手臂搁了上去。 广袖之下露出细弱的手腕,灼伤的地方红成一片。 还没有揣测出他是什么用意,就看他从一旁拿起一个紫檀木盒子,那小巧玲珑的盒子做工精致,细看下去倒有些眼熟,待他将那盒子打开,她才恍然了悟,那里面装的是观音散,是神仙常备的药膏,比民间所谓万金油还要万金油,对烫伤摔伤等各种皮肉伤都有奇效――他原来是想为她涂药吗? 还在恍惚中,他已将她的手臂握在手中,那只手的凉意让她觉得很舒服,身子却是一僵,想要抽手出来,他却加大力道,不给她逃脱的机会,她便只好乖乖的让他为她上药。 “疼吗?”他问她,她摇了摇头,眼睛落到那双在自己的手臂游走的手上。 那是一双多么好看的手,甚至比玉葱还要水嫩。五指修长,指甲修剪的很齐整。她想,这双手在300年前也曾这样为自己上过药,一样的寒凉触感,一样的温柔缓轻。 那时她调皮,每每惹出事出来,他都要狠狠责罚上一番,可事后又心疼,总会为她亲自上药――想当年,她也曾因为眷恋那手心里的温度而故意闯祸给他看。 她现在想,她做过的那么多的傻事,其实都只是为了得到一份稍纵即逝的温柔吧。 “火德星君的火虽不及老君炼丹炉中的三味真火,却也是以仙人灵根精气为火种的灵火,你的皮再厚,一个时辰之内,也能被它烧个真身不保。”想起这几日里,他还是第一次一下子说了这么多话,苏颜不禁有些惶恐。 “另一只。”他涂完之后,又吩咐她道。 “上仙原谅小仙了?”看他没有为难自己的意思,苏颜不由得宽下了心,将另只手也伸过去。 “你不觉得你应该先谢我的救命之恩?”他淡淡道,头仍不抬。 将她的衣袖推上去一些,却看到在今次的灼伤之下,那只手臂上还布有一大片旧伤,那些伤面积很大,且有些年头――这是什么样的大伤,至今都没能消除干净?他皱了皱眉,却没有多想。他虽初识这丫头,却已然摸清了她的脾性,心道:祸闯的多了,伤自然也就多了。 “那是自然,若非上仙及时赶来,小仙便要葬身火海了。此恩形同再造,小仙自是感恩戴德!上仙大恩浩荡小仙无以为报……” 无以为报,不如不报。天上地下,一向如此。 “既然无以为报,那便以身相许吧。”马屁正拍得起劲,却听到他幽幽来了这么一句。 伴随着“喀嚓”一声,苏颜的面上出现了细微的裂缝。 “上仙说笑了,说笑了……”抬起空着的那只手拭了拭额上的汗,顺便将那道裂缝给抹平了,心想紫微以前可没这么幽默。 “你不妨考虑一下。”他说着,慢悠悠地站起身子,抬脚绕到她背后,“嗒”地一声,将装了观音散的盒子就近放了。 “将衣服脱了。”又是一句命令,虽然很轻,却清清楚楚落入苏颜耳中。 不是吧……他来真的吗?苏颜大惊,身体却早僵在那里,机械地转过脸看他,却看到紫袍青年一脸平静。 “怎么?难道还想让本君帮你吗?”他突然扯出一个笑来,那笑淡淡的,就像是从一旁的紫金香炉中袅袅溢出的一抹桂香。 却不等苏颜回应,就自顾自抚上她的长发,手指不经意碰到她的脖颈,她便“腾”地一下子站起来,警惕地望着他,声音发颤地道:“上、上仙这是做什么?难道是想在这里轻薄了小仙吗……” 神色惊惶,举止无措。却不信他是这样的人。 “你想哪里去了。”他又是一声轻叹,将她重新拉回榻上坐好,“你不脱衣服,本君如何为你上药。” 原来是为她颈上的伤。她松了一口气。 “上仙,小仙觉得咱这天上风气虽然开放,不必如凡间那般迂腐地讲究什么男女大妨,授受不亲的说法也早过了时,可你我毕竟要讲究一个君臣之仪,你说是不是?”摆明了不想让他再为她抹药了,他却假装听不懂。 “既然本君刚刚已经许了你以身相许的请求,想必这个君臣之仪也没有什么打紧。”说着,将手搭在她的肩上,一双细长的眼睛很是妖娆。 自己什么时候请求他要以身相许了?虽然想反驳,却只能在心中暗暗祈祷,祈祷那不过是他的一个玩笑罢了。他从来不是一个好懂的人。两千多年前她恋慕他的那时候,他好似根本都看不到自己,如今重新来过,却是他先对她生了兴趣,察觉这点,她觉得有些苦涩。 “你说呢,阿颜。”他突然低下身子,凑到她耳边,这般道。 那近在咫尺的温热气息,差一点又搅动了她的一颗春心。 最后,只好皮笑肉不笑地将上衣褪了一半,任他为所欲为了。 ――她苏颜一直拿他没有办法的,不是吗。 他帮她涂完了伤药,回到自己的位子坐好,看到对面的少女脸上红一阵儿白一阵儿,心却不知道飘去了哪里,他突然对她生了很多疑问。 “阿颜。”他唤她的名字――没有人告诉他她的名字叫阿颜他却兀自叫了,就像是那日醉酒,他直觉认为她是他亲近的人,可记忆的纸卷上却并没有记载这样一个姑娘,他觉得有些心烦,觉得自己一定是哪里出了错。可是他会出什么错呢?天地运转都在他手中,这天上人间,再没有谁比他更加知晓道理。 他不会犯错。可是,他却也不记得她。 “你我以前,可曾在哪里见过?”他问她,“蓬莱仙山,北荒落音谷,或者南极的长生殿,我可曾,在这些地方见过你?” 苏颜听后,忽然间不可思议地抬起头,看到紫微皱着眉头,手安放在几案上,食指轻轻点着桌子。 隐在广袖中的手缓缓握紧,直到骨节泛白。 一些重要的记忆,她以为她再不会想起,那一颗心,也再不会因为什么动摇。可就在刚刚,她听到他提到这些地方,却忽然间动摇的很,一些碎片飞速地在脑海中拼凑,仿佛万花镜筒中的风景,飘渺却华美。 她忽然有些想要落泪,拼命忍住,却又恍然意识到,自己自那之后,眼睛里应该再没有眼泪了吧。 是呢,她已经失去了落泪的能力。 良久,她听到自己的声音虚无飘渺地响在大殿上。 “苏颜自小与爹爹住在九重天上,后又拜了玉清上神为师,为了修行,便随师父去了玉微之境,避世避了将近两百年,一月前才奉诏回来,又怎会与上仙在那些地方见过呢?” 说完之后又补充道:“上仙大概也知道吧,上任百花仙子这次有三千年的情劫要历,所以天君才嘱咐我暂时顶了这个缺,待三千年后,正牌的百花仙子归位,我便回师父那里,再不出来了……” 说罢眼神清明地看着他:“我与上仙,相识不过十天而已。” 紫微抬眸,觉得额角隐隐地痛,拿手轻轻撑住,喉咙有些干,而对面少女的的容颜,艳若桃花。 玄心殿外,隐隐传来浮云亭长鸣的钟声。一日复一日,一时复一时,绵长的钟声永不断绝。 有人说这长鸣钟响的是青莲妙音,于响钟之时诵《法华》真经,可破莲花之狱,可役地狱百鬼。 可她却始终都只记得他说过的那句话而已――长鸣钟响,生世不忘。 他终还是忘了她。 ------------ 第十四章 落音锦鲤 更新时间:2012-08-15 看着对面的紫袍青年拿手指揉着额角的情景,苏颜不由得记起原来他是有头痛的毛病的。 “上仙头又痛了吗?”她凑过去问,“不如将玉露丹磨成粉,拿冰泉水拌开点在太阳穴上,会清凉许多。” 他却一抬手,道:“无妨。”随后回过味来,神情变得有些耐人寻味,“你好像知道很多事啊。”他这个毛病,若非时常陪在他身旁的人是不会知道的,而她方才还说跟自己相识不过十日,又如何晓得。 “只是看上仙刚刚拿手扶额,便想兴许是头痛了。”苏颜慌忙解释,可这句话明显不能使人信服,看着紫微的眼光,便声如蚊蝇地补充,“我……原来的师父,也有同样的毛病……” “哦?你师父还不只一位吗?”紫微换了个姿势,接着盘问,“这位师父又是谁?”今日若不从她口中挖出些有价值的东西,他这个北极帝君的名头不要也罢。 “只是个无名小卒罢了,恐怕入不了上仙您的耳。”苏颜答,说着瞧了一眼他高深的表情,又补充道,“上仙怎么对挖别人家底那么有兴致?” “本君不过是在某人过门之前稍作一下了解而已。” 苏颜一口茶水喷了出来。 扶着桌子爬起,面色有些苍白:“上仙玩笑开得有些大。” 紫微却抓住他的手腕,眸子里的光更加虚浮:“本君从来不开玩笑。”苏颜在他露骨的注视下有些发毛,干笑两声,抬起手拭了一下额上的汗,心想本仙子这颗脆弱的小心脏早晚有一天要被你给折腾死。 从紫微宫回来之后的苏颜有些精神恍惚,无论瞧着谁都一副躲躲闪闪的模样,司命觉得这样的苏颜有些不正常,便将她押到司医神君的医馆去瞧了瞧病,可司医的女君说她生理上没有任何问题,倒好似受到了惊吓,于是开了个压惊的方子让她每日三服。 司命觉得自己这个当爹的有必要同紫微帝君谈谈,可是一想到那张/万年冰块脸,便又觉得此事该从长计议。 ――――――分割线―――――― 那日,天朗气清。苏颜受邀去帝后那里看戏回来,经过玄心湖时恍惚了一阵,却忽然冲出来个女君,“呀”地一声,愣是将处在神游状态的苏颜给拽回了现实。 “你,你莫非是苏颜姐姐?”那是个穿浅莲色衣衫的陌生女君,一双眼睛很是水灵,额上坠了个红宝石的吊坠,苏颜觉得这个吊坠怎么那么面熟,可是若说在什么地方见过却是没有什么印象了。 正疑惑间,对方已经紧紧握住她的手,眼睛里蓄满眼泪:“姐姐,你不记得我了吗?” “呃,你容我想想。”苏颜不怎么确定自己能否想起来,却也作出苦思冥想的架势。身旁女君满脸期待,脸颊微微泛起潮红。 “……你是小青?”不大确定地开口,可对方却立刻换上失望的神色。 “呃,那便是小蓝?”接着猜。好像失望的神色更加重了。 “我知道了,你是小白,这下不会错了吧。”刚露出一丝得意的神色,对方的面皮已经有些僵,苏颜觉得自己仿佛听到了“你再猜不对我便掐死你”的话外音,不由得抽了抽嘴角,眼睛忽而落到那额间的吊坠上,突然间恍然:“你是那只落音谷的小锦鲤,对不对?” 300年前,她曾随紫微误打误撞进过一次北荒落音谷,落音谷谷主原本是这天上的上神,据说好几万年前为了还一笔情债,散了几十万年上仙的修为,而专心在落音谷养起鲤鱼来。可虽说散了修为,一身的仙泽却不是随意便可散去的,原本便有些灵气的落音谷在他落脚之后,沾染上了他的仙泽,而成了一处宛若世外桃源的仙谷,那些被他养在莲池中的鲤鱼,更是因为每日亲近他而修成了灵物。 其中有只锦鲤自打出生起额上便镶嵌着一枚红宝石,身上灵气更是比其他锦鲤要厚重许多,这么看来,修成人形亦是指日可待之事,谷主便对它很是照应,紫微和苏颜到访的时候,谷主还专门对他们大肆炫耀了一番,比如“九重天上可养不出这么有灵气的锦鲤”云云。 “你果真修成人形了吗?”苏颜不禁有些惊讶。 “我如今唤作莲青,修成人形刚刚100年。”她一边腼腆地笑了,一边仍然紧紧攥着苏颜的手,“姐姐还记得我,我很开心。300年前,若非姐姐相救,就不会有莲青的今日,莲青一直想着要报姐姐的大恩,没想到真的有与姐姐相见的一日。”说着竟然作势要抹眼泪,苏颜最看不得人流眼泪,立刻从怀中掏出帕子递给她,道:“相见是好事,你切勿这么伤感。再说当时救你,也算误打误撞,误打误撞。” 岂止是误打误撞,那条小锦鲤会遭难,也全是她害的。 当日苏颜和紫微下界办事,却不小心与紫微走散,半路之上遇到一只修行千年的蛇妖,专门吸人精血害人性命,那时的苏颜血气方刚,一心只想着要替天行道,却没有考虑过自己的修为着实浅薄,以至于被对方修理的很惨。 苏颜这个人别的优点没有,遇事绝不半途而废却是少有的优点,有仇必报更是优点中的优点,当即闭眼提气,使个法术遁走,她心知这蛇妖仗着自己道行深厚,又急于提升修为,就必定不会放过吸食仙人的大好时机,而一定会追上来。 果不其然,她在前面跑,那畜生就在后面追,却不知道苏颜早用仙术追迹到附近有座莲塘,那莲塘仙泽袅袅,很适合自己施术,便故意引它过去。 到了莲塘苏颜一个猛子扎进去,那畜生自然想也不想便随着她也扎身进去,却没有想到那只是苏颜用幻术做出来的分身,本体早在水边念起咒诀来。 五行之术里,除了土遁外,苏颜的水遁学得最好,一招莲开九天更是炉火纯青,随着咒诀念出口,莲塘中的睡莲登时在一片无比纯净的仙泽之中升空,又是一瞬间,莲的颜色突然化为赤金,在半空里如同佛祖座下的金轮,随着金轮缓缓运转,这一片莲塘及上空,便成为巨大的锁妖障。 那畜生在里面翻腾冲撞,翻起的巨大水花落地便如碎玉。 苏颜咬牙切齿地想,哼哼,你这不长毛的畜生,敢同你苏颜奶奶较劲,等下辈子吧! 一个诀念出口,锁妖障内的金莲忽化作万把利剑,直朝那条长蛇刺去。 几个回合下来,那条白蛇吃不住,翻身下来以嘶哑的声音求饶。 “上仙饶命啊,小妖一时糊涂,还望上仙给小妖一个活路,小妖保证再不害人性命……” 她的这声上仙叫得苏颜心头一暖,不由得得意万分,又想这下界的畜生修行比他们这些天生有仙根的人要困难许多,一时之间迷了心窍寻求近道,也是常情。 于是收了手,心里想着从紫微那里学来的佛理,装模作样道:“世人皆谓仙道难成,这不过是为管不住自己的心找借口罢了,七情六欲无论于仙于妖,都是必经的劫数,如今你却为私欲害人性命,可知自己不仅偏离了妖道,更是距仙道愈加远了?” 那白蛇老奸巨猾,早看出这丫头虽一副深谙仙道的口气,其实不过是满嘴胡诌,它看出了这里面的生机,立刻点头如捣蒜,答得无比虔诚:“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小妖受教了,受教了。” “好,本上仙看你认罪态度良好……”苏颜故意拖长声音,白蛇立刻满怀期待地看着她,却听她道,“就罚你自毁元丹,重新修行好了。”扑通一声,白蛇倒地不起。 这丫头是找死吧,他修行九百多年,满千年就可修成人形,她却让他自毁元丹,散去所有修为,无疑跟杀了他没有区别,想到这一层,恨意便更是浓厚,正在这时,却忽然感受到这池子里灵气甚盛,倒不像普通的莲池,四处扫了几眼,顿时欣喜万分,道,果然天不亡我。 原来他是看到了那躲在池底的几只锦鲤,全是天生灵物,吃下去还不怕修为不增吗? 苏颜看它不说话,只当他是在考虑,却不料那畜生突然哧溜一声重入水底,苏颜定睛望去,便看到了那一池子鲤鱼,心里不由得咯噔一声。 她早听说北荒这里有座落音谷,谷主爱养鲤鱼,那些鲤鱼沾了谷主仙气,全修成了灵物,没有想到今日竟让她误打误撞给撞进落音谷了,而若让那白蛇吃了那些灵物,自己又怎么交代?何况此事若让紫微知道了,自己还活不活了……想想不由得胆寒。 苏颜立刻祭出凤鸣剑跳入了水中,想法子补救。 那白蛇却早吞了几只逃得不快的鲤,顿时觉得刚刚被那些莲剑打散的修为重回了身体,心中暗喜,这些鲤鱼真真是于修行有益的宝物,又突然见到这些鲤鱼中有一只额上镶了红色宝珠,通体的仙气更是异常纯净,不由得垂涎三尺,正欲将之吞如腹中,忽觉身后剑光一闪,是那黄毛丫头持剑刺来。 那次大战苏颜自然有些胜之不武,原因是打到一半紫微便来了,而紫微既来,就没有再打下去的理由,一招制敌向来是紫微的强项。 所以当白蛇再一次匍匐在苏颜面前的时候,已经是修为尽散,只余一口气了。从它的眼神里可以看出它无限哀怨。 苏颜也跟着无限哀怨地踩到它身上,压低声音道:“你说你何苦呢,本上仙刚刚都说要放你一条生路了,你怎么不听话呢。”苏颜觉得这个时候面子要做足。 “你这个‘上仙’倒是听话的很。”紫微不知何时已变出了一把椅子,在她面前坐了,闲闲摇着扇子道,“解释吧,为师听着。” 苏颜只好跪了,扯出个异常难看的笑:“师父,我错了。” 所幸落音谷主与紫微是老相识,对于苏颜便罚得轻了些,至于罚她作甚,不过是在落音谷喂上一年的鱼罢了。 这便是她与莲青的渊源了。 ------------ 第十五章 道中偶遇 更新时间:2012-08-18 苏颜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在九重天上遇到莲青,那时她还只是一条小锦鲤,生在莲池长在莲池,如今却已修成了亭亭玉立的女仙,并且施施然地出现在自己面前,不由得觉得造化这东西果真奇妙,而自己与她之间的缘分也着实不浅。 当初落音谷的谷主大人罚苏颜在落音谷养一年的鱼,照她的性子来讲自然不大甘愿,不过毕竟是自己做错事在先,而做师父的紫微又丝毫不晓得护短,当即就替她应下来,自己则只在谷中待了半日,便优哉游哉回紫微宫了。 ――他自然是不用急的,地下一年不过天上一日,回去睡个觉下盘棋找白逸唠会儿嗑这一日也便过去了。可于苏颜来说,这凡间一年的光阴,光是想想就无聊得牙疼。 不过现实的状况比想象中好许多,落音谷的谷主大人扶苏是个比紫微有情趣的仙,除了养鱼之外还喜欢逛街遛鸟,再加上一副好/性子,苏颜便时常缠着他带自己四处溜达,因此这一年不光没有让自己受什么委屈,倒还养肥了一圈。 “莲青,你家谷主可还好?有三百年未见了,他养的那些鱼啊鸟啊应该都长肥了吧。对了,你今日上天,是所为何事?”遇见故知,心情不自觉好上几分,便亲切地拉着她寻东问西。 可被她这么一问,那浅莲色裙子的女仙却是眉头一皱,一汪如春水般的眸子里当即便下起骤雨。 苏颜不知她的伤感从何而来,只听她在自己面前抽抽嗒嗒道:“我,我家谷主他前些日子病了,找了许多大夫,都查不出病根,我便来天上寻司医神君……” 说着说着,眼泪就又刹不住车,拿着苏颜的手帕就是一阵抹,不一会儿,苏颜就听到擤鼻涕的哧溜声。 苏颜心想:爹爹我当真对不住你给我绣的帕子…… 那方帕子是千年冰蚕丝织就,龙凤呈祥的纹饰华美而精致,乃是苏颜千岁生日时司命送的礼物。 想来,照顾苏颜的这些年,年纪轻轻且风流倜傥的司命又当爹又当妈,着实掌握了不少育儿技能。其中最值得炫耀的便是这女红,就连织女都看好他的手艺,以至于每次设计出新的衣饰纹样,都要到天府宫找司命作参谋,于是司命星君便成了织女的半个艺术顾问。 天界盛赞司命有育儿天赋,还给他起了个绰号叫“超级奶爸”――这么个猥琐的名号让司命忧伤了一千多年,据目测今后也将继续忧伤下去。 “既然如此,那便快快去司药神君的千草堂啊,你莫不是不识路?”苏颜着急问。 莲青听罢,从帕子中抬起小脸,望她一眼,又抽起来:“我刚刚,刚刚已经去了一次,可千草堂的门童说,他家主子与我家谷主有些过节,所以不愿见我……” 苏颜寻思,照扶苏那个好/性子,怎会与司医仙子杠上?不过转念想想,又觉得可以理解。 世人皆羡神仙日子,觉得神仙仙寿绵长,尤其做了神仙之后便有漫长的光阴可以消磨,自然谈不上什么烦恼的。 可世人这样的判断却是一种“子非鱼”的偏颇,他们不知他们心中最羡慕的一件事,却也是全体神仙们最大的烦恼。 活的久了,就由不得人把日子过成千篇一律的东西――昨日与今日无甚区别,而明日也不见得与今日有什么不同,这实在是件寂寞的紧的事。 在天地初开,天上的神仙还不是很多的时候,其实天界也是个热闹非凡、有情有趣的地方,时不时就会开个运动会、茶道会、斗诗斗酒会之类的文娱活动陶冶一下众仙的情操。只是如今,飞升上仙的人越来越多,办各种娱乐活动的成本便也一年年攀升,而且钱都花在吃喝玩乐上,也在一定程度上造成了财政负担,直到近年来天君愈发不堪沉重的财政赤字,便颁布了个什么“限娱令”,禁止一切形式的娱乐活动,同时还颁布了个鼓励仙家自主创业好自给自足的“种田令”,天庭霎时间冷清了下来。 就这样,众仙复又开始浑浑噩噩地混起了日子,把“得过且过”的信条贯彻到底。 在没有娱乐的年代,不知是谁率先发现,与人抬杠其实也是一种消磨时光的好法子――找个看着不顺眼的仙招惹,再想方设法去填补嫌隙,也算是一项无与伦比的工程。因此在九重天上,互相看不顺眼的人越来越多。就像这年头,“虐恋”越来越流行一样,人们开始信奉“越虐越健康”,因此,“互虐”便成了个仙仙追求的大趋势。 所以说这天上的仙人,谁与谁之间有个什么小过小节,也不算什么稀奇事。 只是印象中的司医女君是个老好人,就算扶苏真的曾与她有过什么嫌隙,也不至于狠心给莲青吃闭门羹。可苏颜只知其一,却不知其二,她所不知道的是,上神扶苏几万年前避世落音谷,可不就是为了这位司医女君?而这件事若说起来,便又是另外一桩旧事了――这件旧事没有人告诉她,她自然也无从知晓。 就像她与紫微,知晓他们往事的仙按理说也不在少数,却不会有人吃饱了撑的在她面前提起他来,更不会有人跑去紫微面前告诉他他曾有个徒儿,最后却被他亲自压去了锁仙塔。 毕竟在天界,这样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 苏颜想,好在做神仙的都有很多很多的时间,在时间的巨大神力面前,昨日的一切终将被冲淡,而最后的结局也一定会是什么都不剩,唯有永恒的寂寞与空虚,直到仙寿永尽,天地间再不存在某个人来过的痕迹。 一念转瞬即过,苏颜望着神色委屈的莲青,想想自己现在也没什么事情,帮她一把也好。 “你别着急,我昨日还同司药仙子见过,现在就陪你再去上一次千草堂。”苏颜说着召了一朵祥云,拉着莲青攀上云头,使了个诀控制着云朝千草堂的方向飞去。 莲青化成人形没有多久,道行尚且浅薄,自己驾云时就总是晃晃悠悠,此时更是紧紧地拉着苏颜的衣袖才能勉强站好身子,她一脸的感激,道:“幸好遇到了姐姐,不然莲青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苏颜侧着头对她笑笑,安抚她说:“依我看,刚刚拒绝你兴许不是司药仙子本意,仙子她还是很好讲话的,只是门童不懂事罢了,你宽下心来便是。” 莲青原本提着的心渐渐放下来,她一边安心地拉着苏颜的衣袖,一边偷偷打量着这位300年前救过自己一命,那之后还陪伴了自己1年时光漂亮女仙。 怎么说呢,现在的她看上去更老成,皮肤也比之前白上一些,体格好像更瘦,一阵风就能吹走似的,面上仿佛还残留有旧时调皮而灵动的影子,却被一种可怕的平静掩盖。 她立在她身后,望着她小巧玲珑的耳朵和耳根处一些毛绒绒的虚发,不自觉有些脸红――自己崇拜了300年的人,现在就在自己的面前。 苏颜打死也没有想到,只这么一小段路,自己都能“有幸”遇到紫微。 那一天,紫微携小黑小白两位神君去天君那里议事,半道上往老君那里拐了一趟,刚出了老君殿的大门,就看到不远处一个熟悉的影子,试图在不被他发现的情况下绕过老君殿,他不由得挑起眉毛,合了手中的折扇,“啪”地一下,扇子收在了左手手心。 莲青在苏颜身后有些疑惑:“姐姐?怎么突然转了方向?千草堂应该……”过了老君殿就是……不等她把这句话完整地说完,就被苏颜忽地捂了嘴巴,只听她“嘘”了一声后,压低声音道:“前方有个惹不起的变态,我们这就绕行。” 这句话却原原本本地落入紫微耳中。 望着那个绝尘而去的背影,紫微面上表情不变,幽幽问道:“她这般恨我,本君莫非是刨过她家祖坟?” 与他保持着两步距离,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的小黑小白,闻言之后先是面面相觑,随后步伐整齐地上前一步,回答地很是恭谨:“君上说笑了。” 您老岂止是刨过她家祖坟啊…… 紫微却低眉笑笑:“这丫头胆子越来越大了。”说完之后便吩咐小黑小白先行回府,而他则有事去天府宫一趟。 二人闻言不由得在心中抖了一阵,然后不约而同地想:“苏颜啊苏颜,这回事情大条了,都要直接去面见家长了,看来你的死是逃不掉也躲不过了。” 念及此,黑白双煞回去之后当即差人去冥司备了些纸钱过来,那个送冥币上天的冥使有些好奇,问道:“莫非是哪位仙家……可恕小的直言,最近也没听见象征仙逝的天钟敲响啊?” 当时正在办公的小黑从一堆文书里抬起头来,漫不经心地道:“哦。是一个友人得罪了我们君上,据目测应该命不久矣,这些钱先备下,待她仙逝后好及时烧给她用,否则她会觉得我们不够义气,再有什么埋怨就不好了。” 苏颜知道此事之后,将牙齿咬得滋滋作响,随后仰天长叹:“得友如此,夫复何求!”然后一手握断了手中的筷子。 ------------ 第十六章 千草药堂 更新时间:2012-09-01 云海浩瀚处,是千草堂的八角楼。 就像“千草堂”这个名字所表示的那样,这一届的司药神君名唤千草,千草是个爱清静的女仙,大概因此才将药堂设在这样一个僻静处吧。 放眼望去,八角楼的四面,是一处一碧万顷的药田。若是天上新来的下仙,提起千草堂,大概十有八九都摸不着路吧,苏颜却甚是熟门熟路,不一会儿就带着莲青站在了千草堂的门前。 因为有过被拒绝一次的经历,再加上脸皮甚薄,叫做莲青的小仙显得有些畏首畏尾,她亦步亦趋地跟在苏颜身后,一只小手扯着苏颜的衣袖不放,苏颜倒不在意,觉得拎个拖油瓶的感觉也不错。 说来也巧,那日千草堂的几个药童同时请假,堂内便只有千草一个人在忙。 “哟,千草!”苏颜“砰”地一声推开门,也不管人到底在不在,就这样喊出来,莲青躲在她身后,战战兢兢地朝里面望去,一眼便看到一个身穿碧色裙子,面容姣好的女仙,正在为一个身穿火红衣袍的男仙抹药,那位女仙听到声音后慢悠悠抬起头来,面上神色有些茫然,手上的动作却没有停。 半晌,才听到她咦了一声,冲苏颜道:“你怎么又串门串这里来了?还是说昨日的药不好?” 按辈分来算的话,苏颜还要称这位千草仙子一声姑姑,可这位“姑姑”做事却总是慢半拍,整个人看上去又有些呆呆的,那个称呼便委实难以出口,所以苏颜还是习惯叫她名字。 莲青对千草的第一印象便是面容精致,气质出尘,她们落音谷虽然女仙很多,但是却都没有她那样的气质,整个人像水一般水灵。因此,莲青对这位刚刚见面的司药仙子,有种难以言说的好感――当然,她的好感总是很容易培养出来。 “我本来就没有病,哪里用的着吃药,是爹爹大惊小怪。”苏颜抱怨一句走到她身边,想起今日的正事,便说,“今日找你的不是我,是她。” 苏颜笑嘻嘻地将莲青推到前面。 “你是……”千草一边利落地为那个男神仙包扎,一边打量着莲青,面上神色如常。 “小、小仙来自北荒落音谷,前来求司药仙子,请仙子务、务必随小仙去谷里一趟,为、为我家谷主诊治!”莲青憋红了脸,终于将这句话完整表述出来,苏颜在心里捏了一把汗的同时,眼睛却没闲着,在堂内转了一圈,忽然落到那个正在接受治疗的男神仙身上,觉得这个人怎么那么面熟。 “落音谷谷主?”千草头也不抬,只顾着忙手头的工作,她的全部表情都隐在暗影里,所以难以看真切,在这个间隙里,那位男神仙却突然“蹭”地一下站起来,道了句:“既然仙子有事,那小仙就先行遁了吧。” 说完便弓着身子往后退,苏颜皱着眉头,觉得此人真心古怪,自打她进来以后他就一直遮遮掩掩的,如今还试图在不被她看清脸的情况下退出去,不由得盯紧他,发现他耳根似乎红了。 不待苏颜说什么,就听到莲青结结巴巴地回答千草的话。 “谷谷谷谷谷主他名唤扶苏,原是天上的上神,仙仙仙仙子应该认、认认识的!”苏颜觉得扶苏难得病一次,这一病还真是难为了莲青。 “我与此人不熟,你还是另请高明吧。”千草一边冷冷地回答,一边扬起声音叫住那个正要踏出门槛的男神仙,苏颜听到她喊,“哎,火德星君,明日记得来换药呀。” 苏颜一拍手,恍然道,原来是火德星君,怪不得背影那么熟。恍然了半天,迅速地伸出手抓住他的衣领,将他提溜到自己面前来,斜睨着他,冷冷道:“敢问星君大人这是急着去哪啊?” 火德显得有些欲哭无泪。 他早些年与苏颜有些过节,每次见她都恨不得绕道走,今日却当面撞上,不由得心里打鼓,怕她还嫉恨自己。 其实如果不提,苏颜与他之间的那些过节,差不多都要淡出记忆了,可谁料她回九重天没几日,他的金乌障就又差点害她送了命,还因此招惹到了紫微,不由得觉得有些帐着实应该跟此人算上一算,今日却不是个好机会。 “原来是百花仙子啊,小仙有眼无珠,没有看到仙子……”火德忙不迭解释。 “本仙子这么大一人你都看不到,你眼睛长在哪里了,啊?小红。”苏颜的眼睛里闪着狡黠的光。 “我不都道歉了吗……再说,谁谁、谁是小红……仙子莫要玩笑。”火德红了脸。 “哟,小红,几百年不见,怎么连自己外号都不记得了?这样不好,着实不好。”苏颜一本正经道。 莲青看着他们这一来二去的,一时之间有些摸不着头脑,但更多的却还是着急自家谷主的病情,觉得司药仙子若是再拒绝,她就一头撞在墙上算了。 都说兔子急了也会咬人,大概是急火攻心,只听她鼓起全身胆量大吼一声:“你们给我住嘴,先听我说!” 整个千草堂的仙都静默了,千草整理药材的手明显抖了一下。 苏颜则抽了抽嘴角,终于回忆到今日的目的,便松了火德的领子,咳了一声道:“莲青,你有话就说。” 只见莲青双肩颤抖,两手逐渐捏紧了自己的浅莲色衣裙,衣服的褶皱便像是开出了花来,苏颜听到她哑着嗓子道:“我家谷主快不行了,司药仙子若不去,谷主他就没救了啊。”说完之后突然放声大哭起来,那哭声当真是凄凄惨惨戚戚,让人听了怪不舒服的。 苏颜原想扶苏那一副好身子骨,就算病了应该也不会有什么大碍,可没有想到竟这么严重。不由得走上前去安慰莲青道:“没事没事,不会有问题的。”说着又将脸转向千草,却看到她煞白的一张脸,身子轻微地抖动,可说出来的话,却是冰冷的。 “你回去吧,告诉他千草今生是不会见他的。” 苏颜只觉得自己的心一沉,一股莫名其妙的恼意突然涌了上来。 “千草,民间有句话说的好,‘医者父母心’,凡人尚有这样的觉悟,你作为天上的司药神君,怎好如此绝情?” “凡人?”千草却忽然冷笑起来,她的声音不知为何有些飘渺,“我千草做凡人的时候也有一副菩萨心,也像诸多良医那样怀有悬壶济世、救济万民的宏愿,可那个时候,他扶苏是怎么对我的?我恨不得将心给他,他却要在上面踏几脚再还给我。如今他有难了,我便要去帮吗?不消说我是个心智正常的仙,就是比其他仙缺了几个心眼,我也不愿再顾念他!” 草堂内一时之间静默无声,只有千草夹带着愤怒的声音在空气里回荡,一股浅浅的药香弥漫在空气里,苏颜愣愣地,被她这番话震撼地说不出话来,在心里唏嘘道,原来扶苏曾造过这样的孽啊。 真是看不出来啊看不出来。 “谷主他不是那样的人……”莲青的声音细弱的如同蚊蝇。 可这样主观的辩解显得有些有气无力。作为落音谷的人,她自然不认为扶苏会做什么对不住这位仙子的事,毕竟在她印象里,自家谷主一直是个温柔和善的人啊,她一直觉得,这世上大概再找不出比我家谷主更温和的人,可是如今听了千草的一番话却也不敢确定了。 从扶苏几十万岁的仙龄来看,她与他相处时日其实并不算多长,所以就算是她单方面地认定,也不敢进一步在千草面前下定论。 “说不定有什么误会……”苏颜忙着打圆场。却听到千草叹口气,明显不愿再就这个问题争论下去,只见她面上露出倦色,这样下了逐客令:“你们都走吧,我有点累了。” “可是……”苏颜皱了眉,莲青却在一旁拉了她的衣袖,轻轻道,“算了。” 她看千草态度决绝,自知是劝不动这位仙子了,只得无比颓丧地往门外走,苏颜想说什么,却又觉得此时委实不是说话的时机,便也追着莲青出了门。 “等一等。”在出门之前,却突然听到千草的声音,慌忙像是抓住救命稻草般顿住脚步,满怀期待地回头。 光阴似乎慢下来。 那时候的千草想想几万年前的自己,又看了一眼站在自己面前的莲青,发泄过后忽然间觉得有些伤感,她本就善良温婉的仙,为某个人动了心思之后,就更是如此。 她于是犹豫着提笔,写了一个方子递到莲青手上,对她淡淡道:“先按这个方子吃上三天,若他还没有醒来,便为他准备后事吧。” 莲青自然欣喜若狂,拿了方子往落音谷赶了。 苏颜和火德星君并肩站在云头上时,好似忘记了要找他算账的事,忽然幽幽问他:“小红你说,千草与扶苏之间在几万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呢?” 火德凝神想了一想,道:“我只隐约记得,司药神君飞升上仙的那一日,正好也是扶苏上神历劫归位的日子,可是说来奇怪,这位新上任的司药神君,身子却一直不好,成日病怏怏的,眼神也不大好,后来天上便渐渐有这样的传说――说司药神君的胸前,其实只有半颗心,那双眼睛更是只有常人一半的视力,也怪不得会那副脆弱的模样……” ------------ 第十七章 天府求亲 更新时间:2012-09-02 苏颜刚一踏入天府宫,就觉得今日气氛有些不大寻常,饶是她这般心思不怎么纤细的人,也察觉到了那些过往的仙娥看向自己时,眼睛里似乎闪烁着八卦的、璀璨的光辉。 当她的双脚踏入星君殿之后,才终于痛苦地意识到事情的根源。 紫微帝君正衣饰华丽地坐在上座,举手投足显得异常端庄。 苏颜想,你就装吧,看你能装到几时。不过还是忍不住多打量了他几眼,这位帝君模样本就生得好,平日里虽总是面带倦容,也不愿过多修饰边幅,却难掩璞玉气质。 像他这般天生模样便好的人,就算三日三夜不洗澡不梳头,蓬头垢面,在世人看来估计也都是心旷神怡的,更何况今日的他刚从天君那里来,单只那身行头就闪得人眼睛疼。 坐在一旁的司命看到苏颜进来,立刻冲她招手:“阿颜,快过来见过帝君。” 苏颜自知他都找到这里来了,那么自己便是想躲也躲不过的,于是大义凛然地走上前去,礼也懒得行了,直接问:“上仙是来做什么的?” 司命心里咯噔了好几声,忙站起来向紫微请罪:“小女顽劣,还望尊神不要计较。”说完之后轻声呵斥苏颜道,“还不快快认错?” 紫微这次倒是颇为大方,淡淡道:“免了吧。”抬起眼打量了苏颜一眼,“她若知道错字怎么写,这天上就没有文盲了。”说这话时嘴角微微挑着,眼睛里也带着淡淡的笑意。 苏颜脑筋急转弯了老半天,才意识到这句话还是在骂自己,便有些不满,可她的不满在他面前,又好像向来都是聊胜于无的。于是有些郁结地挨着司命坐了,百无聊赖地掏起耳朵来。 “尊神说的是,说的是。”司命丝毫不顾念父女亲情,这般附和,随后话题一转,聊到苏颜回来之前的那个话题上,“小女大字都不识几个,难为尊神不嫌弃,只是希望尊神能三思而后行,婚姻大事岂同儿戏……” ……等等。婚姻大事?这又是怎么一回事?苏颜觉得事情有些不大妙。 可不等她说什么,又听紫微幽幽道:“司命君放心,本君定不会因阿颜智商低而瞧不起她的。” 你才智商低,你全家都智商低!话说,关智商什么事? “爹爹,这是怎么回事?”苏颜忍不住放下手头掏耳朵的大业,问得有些忐忑。 “不是什么大事。”紫微却笑得诡异,“本君今日是来提亲的。” 扑通一声,苏颜倒地不起。 在她的印象里,紫微不是一个会这么胡来的仙,何况他独身一人那么久,从不习惯身旁有别人,就连当初天君指玉檀为他的神后,他都没有表现出应有的热情,最后还在大婚的当日退了新娘子的婚,搞得天君很难做仙,面子上也大大折损,不过放眼这九重天上,大概也只有他可以这样拂天君他老人家的面子吧。 而如今,他们只认识了短短几日,他便说要娶她,于她而言不免觉得有些惊悚。 “上仙的玩笑一点也不好笑。”苏颜爬起来,盯着他的眼睛,他仍是一汪波澜不惊的水域,是那个不会为天地万物动摇分毫的上神。 “阿颜难道觉得本君是个随便的人吗?”他用手撑着脸,问得有些漫不经心。 苏颜咬牙切齿地想:是啊,你不是个随便的人,你随便起来不是人。 “本君今日不过是来通知一声罢了。既然司命君也没有什么意见,本君便先回宫了。”紫微在这里喝了三盏茶才等到苏颜,早就坐的有些累,说这些话的同时站起身子,掸了掸坐皱的衣服,预备就这样撤了。 见这位祖宗起身,司命立刻恭敬地站起来。 他这天府宫每日迎来送往诸多仙人,大多是为寻问命格而来,可像紫微这样位阶的上神,既清心寡欲又品格高洁,最重要的是,只消掐指一算就能知道天地万物,自然是不会将司命那套编话本的本事放在心上的。因此这几万年里,紫微宫与天府宫可以说是“老死不相往来”。可紫微却说来就来了,这一来不为别的,却是来要人的。 “小仙恭送尊神。”司命的头恭顺地低至胸前,很是小心翼翼,紫微却只是摆摆手,示意他不必多礼。 “就让阿颜送我吧。”顿了一下,紫微这样说。 苏颜无比哀怨地看一眼司命,在他无奈的眼神的注目下,极不情愿地跟在紫微身后。 白袍青年就那样在前面信步走着,苏颜亦步亦趋,与他保持着10步的距离,心想这人怎么不驾云,难道要像这样一步一步挪到紫微宫吗?那要挪到何年何月啊…… “今日去哪里了?”紫微忽然这样问。苏颜心一紧,暗道,他是不是看见我了?不由得头冒冷汗,但是又想他既然没有直接拿这事来打压自己,兴许是没有看见吧,再说自己人品一向比较好,应该不会那么倒霉。 于是便回答:“去了趟司药神君的千草堂。” “是谁病了吗?” “是北荒落音谷的扶苏公子。” “哦?” 苏颜一直埋头走路,没有留意紫微已停了下来,忽觉自己撞到一个软绵绵的物件上,一抬头,看见是穿了银白锦袍的紫微那宽阔的后背,脸便刷地一下红的通透。 “你,你怎么突然停下来了?”语气里有埋怨的成分。 “司药仙子怕是不愿移驾落音谷吧。”紫微没有理会她的抱怨,而是微微偏过头来,苏颜便不经意间撞上了那双梦幻般的紫灰色双眸,心脏的地方忽然间喧嚣起来,一阵风拂过,将道路边的芒草吹得沙沙作响。 “你怎么知道的?”她揉着有些痒的鼻头,含糊地问,“你知道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吗?” 苏颜觉得自己的鼻尖仿佛停着一抹悠然的香,淡漠的,很像是紫微身上的味道,可又似乎有些不大一样,可究竟是哪里不一样又说不上来。大概她与他分开太久,已经难以把握他的喜好。在她的印象里,紫微这个人没有什么常性,也不会生出什么执念,可他唯独对香料很坚持,尤其喜欢青桂香,紫微宫里便常年都是这样的味道。 “你倒挺愿意关心别人的事。”对苏颜的问题,紫微不置可否。 在苏颜的印象中,这世上似乎还不存在着紫微不知道的事,若是他心情舒畅便会主动讲来听,而若不愿讲,那么就算打死他也不会多说一个字。 所以苏颜觉得,与紫微相处时最纠结的一件事就是,他想讲的时候很少,不想讲的时候却很多。如今,便是他不愿多讲的时候。 “明日本君来天府宫接你。”紫微忽然拿手按了一下苏颜的头,力道很轻,眼神很温柔,“关于这个问题,你可以自己去问扶苏。” 两个人就那样静静立了一会儿,脚下是白玉铺就的道路,两旁是翻涌不息的云海,不远处的宫殿里传来飘渺的仙音,在人的心尖上飘荡缠绕,久久不愿离去。 天庭的景观总是像这样,包裹着亘古不变的宁静,可本该同样安静的心,却因为一些人渐渐生出些许波澜。 “上仙的香囊……”苏颜低下头瞥见紫微腰间挂的精致香囊,便拿手戳了戳,“可真是风雅啊。” 看那纹样用料,应该是女子赠的吧…… 同以前,不一样的味道。 “你若喜欢可以给你。”他说着便拿手去扯,他的手指纤长,有种力量感。 “我怎好要你的东西。”苏颜耷拉下眼睛,“再说,这应该是哪位女仙专门绣给你的吧……”虽然口口声声说着不要,但是手指仍然不停地朝上面戳着,一副揶揄的口气,“要是害上仙因此惹了佳人生气,那便不好了嘛。” 紫微眉头一皱,觉得她好像误会了什么,可是他却不喜欢她这种无所谓的态度,因此心里有些不大爽。 “阿颜。”他叫他的名字,苏颜只觉得心尖一颤,手指的动作不由得停了下来,却不想那只手却被他握到了手里。 宽大的手掌,将她的小手整个覆上,带着微微的凉意。 微微抬头,便看到他如五月天空般干净的一张脸,眉眼细致而柔和,其实这样眉眼的男子,难免会让人觉得有些女气,可他却不同,他鼻子秀挺,一双凉薄的唇如同刀锋一般,身上也时刻散发着一种难掩的力量感,虽然不威严,却淡漠如冰,惹人却步。 紫微一边握住苏颜的手,一边冷冷道:“月洛大概还没有胆量生本君的气。” 苏颜是那个时候知道的,小黑原来还有一手绣香囊的好本事。 只是,他拿自己绣的香囊送主子,这个主子还是个不折不扣的男人,那么除非是他这个人傻,便只能用“别有心机”这个词来解释了吧。 “没想到小黑还有这样的爱好啊……”苏颜缓过神来,意味深长地看着紫微,手中暗暗发力,想趁机挣手出来,可紫微却不动声色地握得更紧,不给她抽出的机会,他就那样拉了她徐徐往前迈着步子,却不再言语。 “喂你快放开我。”苏颜急了。 “不放。”紫微悠悠道。 “呃……求你放开我好不好?”语气软下来。 紫微瞅她一眼,语气也很软:“……不放。” “上仙,上神,尊神,帝君,你放开小仙,好不好呀?”几乎是撒娇的语气。 “……” 不待苏颜再次开口,就听到紫微幽幽来了句:“你前几日不是请旨下界吗?刚巧本上神要往凡间走一遭,三日后便随我一同来吧。” ------------ 第十八章 帝君心意 更新时间:2012-09-03 那几日的九重天,被这样一个消息炸开了锅,说是有人看到那个万年冰块脸的紫微帝君竟然同一个女仙携手散步,那名女仙模样甚是好看,却不知道是哪家的姑娘,二人一道上打情骂俏好不和谐。 后来又有知情人士爆料,说紫微帝君那日穿得异常正式地驾临了司命星君的府邸,他与那名女仙就是从司命的天府宫出来的。 于是目标便顺理成章的锁定在了苏颜身上。 于是司命便在众仙的传言中变成了个极不厚道的爹爹。 于是,便没有于是了。 这天上听过苏颜名号的人虽不在少数,但真正与她正面认识的仙,却也屈指可数。苏颜在天上的风评不是很好,所以一开始,谁也不愿将传说中的“混世大魔王”与那样一个模样俊秀的小姑娘联系在一起。 因此这件事让一些女仙很不淡定。她们一致觉得,苏颜皮相虽好,却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虽然男人都是食色动物,却没想到紫微帝君也是这样肤浅的仙,这实在是让人很失望。 那一日,苏颜做了个极美的梦,梦里的她在凡世一家久负盛名的酒楼里,对着满桌子美食流了整晚哈喇子,好不容易最后一道菜上了桌,总算可以开动了,面前的一切却忽然如雾一般散了,轻轻地,不留一丝痕迹。 原来是一只冰凉的爪子不经同意就伸进了被窝,试图将苏颜从床上拉起来,由此扰了她的美梦。她当即就不乐意了,皱着眉头拨开那只爪子,口中还发出含混的抗议,可那只爪子却异常执着,誓要将愚公移山的精神发扬光大。 “谁啊,别闹……”苏颜嗔怪了句,同时翻身到另一边。 那只爪子在空中顿了顿,仍然接着刚才的动作,温柔地推搡着苏颜。 “都说了别闹了。”苏颜一下子将那只手捞过来,放到胸前,郑重地握好,心想这下能安分了吧。 “别跑,油焖小龙虾……”就算是睡着,语气也是一本正经,“立定,站好,仙子我还没睡够,等本仙子睡饱了再来吃你……” 那个爪子的主人听到这里低低地笑了,伴随着那个笑声,苏颜觉得自己身旁突然一沉,床上多出一缕重量来。 那只手轻轻从她胸前抽出来,然后,又是轻轻地,为她顺了顺毛。 迷迷糊糊中,苏颜觉得那只手虽然满是凉意,却很温柔,就像是娘亲的手一般。她忍不住想,如果自己也有娘亲,那么小时候便会在这样一双手的安抚下入睡吧。 想到这里,不由得往那双手上蹭了蹭,她的脸本就长的柔和,睡梦中更显得温顺。紫微歪着头看她的脸,心想这小丫头平日里一副惹祸精的调皮样,安静下来竟是这副样子。 虽然打破她的美梦有点不厚道,但是掐指算了算时辰,便毅然决然将她从床上给拖了起来。 “阿颜,太阳照屁股了。” 苏颜这下是真醒了,正要开口骂“是谁大清早来冒充油焖小龙虾扰民?!”忽然想起昨天紫微说会来接她,猛地打了个机灵,眼睛睁地浑圆,然后是“呜哇”一声,捂紧了自己的胸口,往后退了退,整个人贴到了墙边。 紫微正坐在床边,玩味地看她。 “上仙,早啊。”半晌,调整好心态的苏颜异常虚伪地笑了,露出洁白的牙齿。 “你还有半盏茶的时间穿衣服。”紫微在苏颜的床边坐的很端正,身上穿的是平日常穿的紫袍,头顶虽然梳了髻,但技术不大好,有种凌乱的美感,一双眼睛细长而精致,浓密的睫毛在眼睛上留下一层投影。 苏颜皮笑肉不笑,道:“您老人家在这里,小仙如何换衣服啊。” 紫微很大度:“本君倒不在意。” 苏颜嘴角抽了抽:“可是小仙在意啊,您看小仙尚未婚配,若与您老人家再传出个不好的名声,那岂不是丢了您的老脸……”说完这些话,苏颜不由得伸手去扯了扯那已经僵了的面皮,却忘记了紫微心理素质一向比较好,只见他露出一副“所以呢”的表情,一丝起身避嫌的意思也没有。 苏颜脑补了一下撞墙十次的场景,精神上自虐完之后,才异常淡定地在他的注目下一层一层穿好衣服,其间将中衣穿反了一次,外衣穿反了两次。 “你何必亲自来叫我起床,这样会让我觉得很惶恐。”万事准备完毕,与紫微一起站在云头上时,苏颜觉得有必要适当地抱怨一下。 紫微装作没有听到。 过了一会儿,又听到少女在身后问:“我们去凡世做什么?昨日你说我可以亲自问扶苏,意思是我们会路过落音谷吗?” “跟着来就是。”仍然是淡漠的口气。 他印象里,苏颜大部分情况下会刻意与他保持距离,但是又总是管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于是那与他保持距离的努力便总是像这样半途而废,可是从少女身上散发出来的疏离和恐惧,却是一目了然的。 她觉得靠近他会让自己受伤,所以便努力不靠近。这样的敌意,究竟是从何而来? 紫微一路沉默。心知紫微话少,苏颜也不再多问。既然他让自己跟着,那么必定有他的打算。 其实苏颜刚回九重天上时就打定主意向天君请旨下界,想去做一世的凡人试试看,谁料天君老头连想都不想,就罚了她禁闭,如今有个堂而皇之的理由去凡世逛一圈,倒也合算。只是毕竟是以神仙之身下凡的,还是同这个她避之唯恐不及的上神一同,兴许不会有什么特别好的体验。 在苏颜神思恍惚的当口,紫微偏过头来,眼角余光落到苏颜白皙的脸上,只见她嘴角微微往下撇着,不知道是在想什么。仍旧是白衣白衫,头戴淡粉色簪花。他注意到她没有像其他女仙那样打耳洞,耳朵小巧而圆润,耳根处的虚发在光线下像是小动物细细的绒毛。 紫微表面风平浪静,心内某个角落却喧嚣着一些自己也不能把握的情绪。 他想起佛经里被他翻烂的那一页: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 他想,莫不是自己这颗冰冷了数万年的心,竟为一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妄动了吗。 直到很久之后,他才笃定这一点,就如同一池春水,风起而皱,是自然规律,可那场大风,自从遇到她之后,却再没有停过。 世人皆谓紫微大帝不近女色,却不知他其实不曾刻意对“情”字敬远。与旁人不同的是,他对一切都看得超脱淡然,纵使会觉得某个女子不错,却也仅止于此,再加上很少会有人会对他这样一座冰山下功夫,这数十万年来便一直没有什么桃花。 若论起来,他与白逸君其实都是容貌出众的仙,也同会给人一种“求而不得”的感觉,可白逸的恋慕者却数十年如一日地执着着,且每年“白逸后援会”的成员都在以光速攀升,不停地刷新着天界各项记录,而他的恋慕者却始终不多,甚至还会有人半途倒向白逸的阵营。 大约是白逸性子好,对人一向温和,女子们便会觉得就算是求而不得,也总归有些想头,不像是紫微,让人连一丝一毫的杂念都不敢生。苏颜常常想,他总是那副样满不在乎的样子,嘴又毒,脾气还不好,半句好话都不会说,也难怪吸引不到女孩子,真是白白生了一副好面皮。 这样看来,这些年来唯一对紫微执着的,也只有当初的苏颜。 再回首,这一千年,是多么寂寞而难熬的岁月,凡世早已沧海桑田,大千王朝兴衰更迭循环往复,天界也是花开了又败,雪融了又落,可她却用这么多的时间去恋慕一个人,傻气却坚忍。 就连她自己都时常会钦佩那时的自己,却不忍心去回想后来的结局。偶尔在梦里梦到,她总是颓然而自责地想,他眼里总算有了些她的影子的时候,她却自己将自己搞得很狼狈。 于是她得出个结论,那就是她与他其实并不合适。你看,她用了千年却只换来了百年的相守,最后还以闹剧收场,可见他们之间的缘分浅薄的很,月老也从未打算过在他们之间浪费姻缘的红线,一切约莫都是她强求。 当她意识到求而不得确实痛苦时,便决心不再见他。 可如今自己和他并肩站在云头又是怎么回事啊?!苏颜无声地叹口气,觉得有必要问清楚。 张了张口,却不知道现今该如何唤他,以前她习惯叫他师父,如今却不能这么叫了,斟酌了片刻,她在他身后叫:“紫微上仙。” 听到她的声音,前面的紫微放缓了速度,淡淡应道:“说。” “呃……”苏颜赶上去,与他并排,“你……是如何看待小仙的?”这样问出来。 紫微扫了她一眼,大致猜测出她的用意,思考片刻,慢答:“有点呆。” 苏颜却很反常地没有因此受到打击,反而露出鼓励的目光:“还有呢?” “又懒又馋。”想起今早之事。 “然后呢?”苏颜目光灼灼。 “你确定还要我说?”紫微的语气里极少地带了点情绪,见苏颜点头如捣蒜,不由得微挑起眉,道,“少根筋。” 苏颜对他的回答很满意:“我就知道你是不会喜欢我的,你看,我这么多缺点,跟着你还不够为你添堵,我们不如……” “谁说本君不喜欢你?”紫微将她的话打断在这里,脸色有些不大好。苏颜的心跳蓦地快了许多,她有些不可思议地望着紫微覆盖着冰霜的脸,心里越来越没有谱,“你你你你的意思是,喜喜喜喜欢我吗……” “你觉得呢?”紫微不答反问。 苏颜觉得,自己虽然修行了两百年,修为当真是涨了不少,却仍然没有办法读懂他们这些上神的心思。包括天君在内,这些仙人说个话总要拐弯抹角,让人的脑神经纠结好几圈也不知道他们在讲什么。苏颜是个直肠子,向来瞧不上那些婉约派的作风,可紫微却摆明了要将这婉约进行到底。 “我可以理解为喜欢吗?”苏颜苍白着一张脸,心里有些凌乱。 紫微的回答异常简短,只有两个字。 “可以。” ------------ 第十九章 神兽玄牙 更新时间:2012-09-04 不等苏颜进一步确认这两个字所代表的含义,他们就到了目的地。 凡世的山不似蓬莱瀛洲这类仙山,既无仙气护体又无仙泽滋润,远远看过去光秃秃的,好似被谁扒光了衣服一般。会这样说绝对不关地域歧视啥鸟事,只不过现今凡世正值数九寒冬之际,山头自然荒芜一片,如此这般,才遭了苏颜的鄙夷。 山头蓄着些许积雪,苏颜刚从云头下去,就感到一阵瑟瑟的凉意,不由得拉紧了衣服,跟着紫微落到一个黑色寒冰砌成的山洞前。 风不知道是从哪个角度吹来的,似乎它也怕冷一样,直往人衣服里钻,苏颜忍不住打了个喷嚏,紫微不动声色地张开了一个仙障,将刺骨的风阻隔在外。其实照他的修为,别说是风雪近不了身,就是万吨巨石兜头砸下来,估计也似毛毛雨一般,动不了他分毫。 他向苏颜递了个眼神,示意她进入仙障范围,苏颜却有些踟蹰,心想偶尔依赖一下他也无妨,却又想到自己先前暗自在自己与他之间设下的大妨,便吸了吸鼻子,没有动弹。 “我们还是先进去吧。”僵持了一会儿,苏颜不顾紫微越来越冰冷的眼神,抬脚率先进了山洞,“你能不能先告诉我,我们来这里是要做什么?”对于紫微黑下来的脸,她选择无视。 “公办。”紫微答。 苏颜翻个白眼,心想你说了跟没说一样。不过想来须要紫微帝君亲自动手的事,该是极其重要的一件事吧。苏颜想起,昨日紫微是同天君议完事之后去找她的,心想兴许是天君交代下来的事吧。只是为何这么重大的事,他不带小黑小白,却要带着她一起?虽然不愿意承认自己是个拖油瓶,但思及自己半吊子的修为,着实该妄自菲薄一番。 这样一番妄自菲薄,又带出了几个喷嚏。 “还真是冷啊,这是什么鬼地方。”一边揉着鼻头一边小声嘟囔,话音刚落,只觉得肩膀一重,一件很是厚实的红色大氅,被紫微兜头扔在了她身上。 “此处为天地至寒之境,凡人称这里为万冰山,你本身有仙根,可抵万寒,现在会觉得冷,是因为这里的‘冰’是‘真冰’,就如同天地间能伤害神仙的唯有‘真火’一般,这里的冰也可直接伤你。” 关系到此行目的,紫微便也不再吝言。说这些话的同时,他微微低下头,兀自帮苏颜将那件大氅在胸前系好,又为她将帽子戴上,那张精致的脸在山洞中被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阴影。 苏颜点个头,表示自己听明白了他的话。半晌,紫微又听她问:“哎你刚刚说凡间称这里作万冰山,那仙界呢,是怎么称呼这里的?”穿上大氅之后,果然暖和了许多,只是手脚还是冰凉。 帝君大人捏了个暗诀,变出一支火把来,火焰倏地一下将周围映亮,也映亮了苏颜那张因寒冷而有些发红的小脸。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山洞里有些空灵:“仙界将这里叫做,‘星辰回廊’。” 苏颜对着冰凉的双手哈口气,抬起头望着紫微的眼睛,重复了一遍:“星辰回廊?”隔了一会儿又道,“那是啥?”苏颜在仙人里属于最小的那一辈,天上随便拎出个仙来,她都要恭恭敬敬地唤上一声爷爷或奶奶,对这样一个古老的叫法没有概念也算情有可原,紫微在心里思索着什么样的解释才能在她智商可以理解的范围内。 最后,他这样问她:“你可知这天地是如何运转的?” 苏颜想起以前随紫微学习时被他逼着记过的一些东西,没想到此时竟仍有清晰的印象,于是张口便背:“《天文志》云:南极入地三十六度,北极出地三十六度,天形倚侧。盖半出地上,半还地中,万星万炁悉皆左旋,惟南北极之枢而不动,故天得以动转也。” 对于这个答案,紫微也不表示到底是满意还是不满意,只是眯了那双狭长的凤目,接着苏颜的话道:“南北之枢不动,天地始动,万星始动。星辰是万象之指引,承载万星的天空就像是一盘精妙的棋局,照示着凡世的三千世界。然,天地间若生异变,动及南北之枢的根本,星辰的轨道自会由此改变,届时,天地混乱,三千世界之时间空间也会相应位移,轻则时空交错,重则……天毁地灭。” 紫微的眼睛里蹲伏着寂静的光,既无悲,也无喜,只有入水即融的宁静,苏颜觉得,那是世间最公正的光。那也是一颗无波无澜的心。 “你听懂了吗?”紫微问。 苏颜诚实地摇头表示没有听懂,紫微微微动了动嘴角,片刻过后,苏颜又诚实地表达了她的不解:“这与‘星辰回廊’有什么关连?” 紫微扶额,觉得自己还是高估了这丫头的智商。 “创世神为免这种天毁地灭的情况发生,自初始之时便为所有的星辰都定了轨迹,这便是如今祭在紫微宫星元殿浩淼池的星轨图,星轨图看似杂乱无章,其实是以天地间的某一点为中心的,而天地的灵脉也往这一点汇聚,这一中心,我们称它为‘星辰回廊’。” “哦。”苏颜吸了吸鼻子,总算消化了一点。也就是说,这里是一个对万物来说都很重要的地方就是了。 紫微面上终于显出一些无奈来:“以上古仙力‘星晷’所维持的‘星辰回廊’时有异动,而本君作为万星之宗主,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对异动的‘星晷’进行修补。” 此话刚落地,苏颜忽然听到脚底一阵隆隆的巨响,仿佛有什么东西沿着地脉朝人袭来,不等反应过来,就见一根长长的冰棱从苏颜脚边破土而出,直抵着苏颜的下巴以光速刺上来,苏颜来不及惊呼,已被一股力道拉着退了一大步,勉强站好,看到自己原来站的地方,一根庞大的冰柱直接从地底插入了洞顶,正森森然冒着寒气。 “这,这是什么啊!!!”苏颜刚发出这样的呼声,又有更多的冰刺如雨后春笋般追着人生长,苏颜忽然觉得自己身体一轻,已被紫微带着躲过了无数冰刺的袭击,紫微动作既轻又快,抱着苏颜也一丝一毫都不拖泥带水,苏颜只觉得耳边俱是风声和冰刺生长的兹兹声,还有那近在咫尺的紫微丝毫不乱的呼吸。 “在这里好好待着。”紫微将苏颜在一个角落里放好,修长的手指于空中划拉了几下,苏颜还没捕捉到他的动作,他已在苏颜额上一点,顿时有金色的雾气自苏颜周身蔓延开来,最终形成一个金色的仙障。 苏颜张口想说话,却又被紫微的话阻止:“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出来。这个热闹你凑不得。”说着不顾苏颜哀怨的眼神又补了一句,“乖。”手落在她头上轻轻拍了拍。 三日前,于浩淼池畔静思的紫微忽然察觉到一股奇特的灵动,那感觉仿佛是心弦上突然多出来的一个音符,轻柔若落地之雪,消融亦是不着痕迹。 他起初并没有将此事放在心上,心想这世上偶然的因素何止成千上万,‘星晷’也寂静了数万年之久,就算有异动,也在意料之中。 他从来不觉得这世上有恒久稳定之物,万物都不过是坏了再补,补不得便毁掉重造,如此反复的一个过程而已。 尽管心境清明至斯,出于自身仙责,还是尝试着以自我意识去追溯那个灵动的源头,没想到这一探查,其结果竟然使他大为惊骇。 等在感觉尽头的是沉重的叹息——仅仅作为维系南北之枢稳定的神器而存在的‘星晷’,竟然在数十万年的造化之中,有了极其模糊的自我意识。 虽然这样微弱的意识断然不会在短时间内成长为什么威胁,甚至有可能在天地以后的变迁中逐渐消失,他的心仍然被这样一个事实撼动。 是她吗? 会是那个人吗? 而今日前来此地,便是要去‘星晷’处探查,至于为何带上苏颜,他也说不清,一个模糊的声音告诉他,带上她总会有用处。只是没想到他们刚一进洞,便遇到了本该守在‘星晷’处的神兽——处于暴走状态的玄牙。 狮状的白色巨兽,尾部如蠍,左右两边的额上对称生了四处像是角一般的突起,而额心处则是象征冰焰的暗蓝色纹路,一双眼睛是暗黄色的琥珀,周身俱是凛冽的寒气。 洞内狭小的空间突然被凭空出现的巨兽撑得满满,苏颜在仙障内屏息又凝神,终于用手捂住嘴巴,发出一声感叹:“哇塞!这就是传说中的狮蝎吗?!” 冰兽玄牙似乎不满意这丫头将自己与小小狮蝎相提并论,原本瞄准紫微的视线忽然朝着苏颜甩过去,苏颜被它瞪得一个激灵,整颗心都跳到了嗓子眼,同时在心里将紫微碎碎念了好多遍,想这么刺激的事情怎么不早说,她也好早做些准备,比如将凤鸣剑打磨地更光洁一些啦,比如多穿几件铠甲啦…… 可是帝君大人总是不给小辈表现的机会。 在“狮蝎”冲向苏颜的瞬间,他就祭出了自己的兵器——神剑苍流。这是一把可斩百鬼,可劈天地的神剑,苏颜跟着紫微的百年间也只见过一次,没想到会在今日再次得见。 锻造于洪荒时期的神器在紫微手中是巨大的震撼人心的力量,一时之间苏颜有些分不清那不绝于耳的嘶吼究竟是来源于面前的“狮蝎”,还是来源于紫微手中的那把厚实的剑。 空气中是一种穿透人心的金属的轰鸣,那声音太过凄绝绵长,苏颜不自觉将整个人缩成一团,头埋在手臂间,再次抬眼的时候,周围已经恢复了亘古的沉寂,站在她面前的是手握巨大苍流剑的紫微,和他身后如同一只乖巧的狮子一般的神兽玄牙。 ------------ 第二十章 回廊迷音 更新时间:2012-09-05 “这就结束了?”苏颜第一句话便是这么问。 “不然呢?”紫微收了剑,淡定地抬手,摸一摸身旁小狮子的头,那圆毛动物非常殷勤地将自己的头往紫微手上送,丝毫不知“羞耻”这两个字怎么写。 苏颜顿时便怒了,指着它问:“传说中的‘狮蝎’就是这么个没骨气的东西?而且,它怎么缩水了?” 小狮子似乎异常不满苏颜的错认加污蔑,张大利口便是一阵咆哮,好似在说:臭丫头看好了,不要把本大爷同那么低级的生物混为一谈,看看咱这毛发,这成色,怎么也比狮蝎那小子优雅贵气许多。 苏颜却只从它的咆哮中总结出一个词来,那就是欺软怕硬。 还好紫微制止了玄牙一口咬死苏颜的冲动,不然照苏颜的道行,连给它塞牙缝都不够。他抬了抬眼皮,为玄牙辩解了一句:“这是自洪荒时期便存在的神兽玄牙,在此专门看管‘星晷’,不是你说的狮蝎。” 苏颜哦了一声,朝前走了一步,有些半信半疑,但还是将手放到玄牙的头上,摸了一摸,然后笑道:“原来你叫玄牙啊。”玄牙觉得她的手又小又软,被这样一双手摸着还挺舒服,便不由自主地自鼻孔中微微哼出声来,但是随着少女下一句话的出口,它便恨不得把她一口咬死,她说,“原来你叫玄牙啊,小狮蝎。” “嚓”地一声,自苏颜所站的地面又伸出一根冰刺,直接抵到了苏颜的下巴上,苏颜顿时惊地动也不敢动,机械地歪过头去,看到刚刚还在自己的抚摸下异常温顺的小狮子,此时眼中正闪着愤怒的光。 苏颜想你到底是有多恨狮蝎这个种族啊…… “走吧。”紫微却管也不管玄牙对苏颜的所作所为,径自往洞口深处走去。狮子状神兽见状,亦优雅地转个身,跟上了他的脚步,苏颜反应过来也追了上去。 走在紫微身边,止不住好奇地问:“刚刚玄牙是暴走了吧,你不是说它是守在星晷处的吗,怎么会来袭击我们?” 紫微很诚实:“不知道。”然后又淡淡补充,“玄牙得到的命令本是如此,凡有人闯洞,则遇人杀人,遇神杀神。我们没有天君的敕令便擅闯万冰山,让它咬个几口也是应当。” “呃,你是说今日我们来这里,其实并没有得到天君允许?”苏颜有些不确定地问。 紫微难掩钦佩地瞅她一眼,慢悠悠地答:“阿颜,你何时变聪明了。” 苏颜已经有些分不清紫微和玄牙到底是谁比较凶残了。 洞内仍然寒冷刺骨,有好几次苏颜都有种立刻转身离开的冲动,可一看到气定神闲地走在前面的紫微,她就不由得将这种冲动默默给压回去。 “好奇怪,这里明明封印着仙界神器星晷,却只是凡界一座普通的山而已嘛……”苏颜喃喃,“所谓的星晷还在更深处吗?” “我不知道。”紫微答。 “啥?你不知道?”苏颜急得跳脚,“你不是开玩笑吧?这个玩笑一点也不好笑。” “阿颜,你觉得我是在开玩笑吗?”紫微说着,将苏颜快要冻僵的手握在手心里,默默用仙力为她渡气,苏颜这才觉得自己的手稍稍有了些知觉,因为过于留恋那个温度,她竟然忘了要甩开他。 “你不是说你的任务是对星晷进行修补吗,你不知道它的所在又怎么修补?再说,玄牙不是守护兽吗,难道它也不知道自己所守护的东西在何处吗?” 一股脑儿问了许多,紫微却只答了简单一句话:“如你所言。”说这话时面上表情全无。 苏颜想直接冲上去掐死他,当然,她没有这个胆子也没有这个实力。不一会儿,她就听到了他的解释,不知道为什么,他的语气很淡,却夹带着一丝寂寞:“星晷的所在只有星晷的主人知道,而它的主人,已经仙逝七万六千年。” 那只握紧苏颜的手,在说完这句话之后轻微颤抖一下,随后便松开来,失去他的手可以依靠的苏颜忽然间有些慌乱,她恍然觉得,刚刚的他靠自己很近很近,现在却又变得很远很远,就像是初识那年的他,又或许,刚刚的那个温暖的感觉,又是她的一厢情愿。 也是,她怎么能有种“他或许真的喜欢我”的感觉呢――他不过随口一说,自己为何要因他漫不经心的一句话而有所期待呢。简直像个傻子一样。 于是两个人都不再说话,神兽玄牙安静地走在二人身边,偶尔从鼻子里发出轻微的哼声。 然后,几乎是微不可闻地,苏颜听到了一个声音,既像是含混的风声,又好似什么东西厚重的呼吸,那个声音低沉而喑哑,在苏颜耳边扩散开来。 “对不起……对不起……” “原谅我……我没有办法……对不起……” “我对不起你……” 苏颜忙顿下脚步,惊道:“是谁?” 可环顾四周,却只见到黑色的冻壁和挂在山洞顶部的巨大冰棱,再就是不知从哪里吹来的风,掀起人的衣袍,在某个地方凝成刺骨的寒流。 通往前方的幽寂的道路上,就连一丝光都没有。 紫微听到苏颜发出的声响,便停下脚步问她:“怎么了?” 却见到苏颜的脸色苍白而凝重。她喃喃开口:“你没有听到吗?有人在说话……” 紫微静静聆听了一会儿,觉得这里除了风声便什么声响都没有。 可苏颜却感觉,那些道歉的语言或许已在这山洞中飘荡了千百年,也或许是比千百年更久远的年岁,就像是包裹了一层层的苔藓,潮湿且沉重。她觉得照紫微的修为应该没有理由听不到,可是看着他的脸,分明是一副茫然的样子。 “什么声音?这里只有风声。”他正扭着脸看她,那张绝世美貌的脸在幽幽的火光掩映下,显出一些神秘的美感。 她微微发怔,忽然间浑身战栗起来,那感觉仿佛是忽然间从肌肤上爬过了好几万条虫,而她听到的那个声音却像长了黏/腻的触手一般,紧抓着她不依不饶。 “你来了,你来找我了……”语调惊喜却又失落。 “你是谁啊?”苏颜抖着嗓子问,语气有些不耐烦。可她的心却突然因为那个声音揪紧一般痛起来,她有些不晓得自己这是怎么了,那个声音很熟悉,但是她却分辨不出,越是分辨不出,就越觉得难过。 “你原谅我了吗,我等了你那么久……只求你,能原谅我……”那个声音道。 “都说了你是谁啊?” “对不起,我对不起你……” “我就在这里,你出来啊,出来见我,告诉我你为什么道歉,我认识你吗?” 苏颜朝着虚空发问,身体仍然抖地不停,她心里骂一声,觉得自己正被一种强大的力量控制着,心里的某处涌动着一团火焰,沿着经脉一寸寸扩张,似乎要将她的五脏六腑侵吞一空。那股力量控制着她,让她时而觉得愤怒,无可遏制地愤怒,时而又觉得自己背负着足以侵吞整个世界的忧伤,那感觉如此真实,却并不属于她。 苏颜向来自诩乐天派,没心没肺没忧伤,就算曾经被紫微伤的那么深,也只是颓丧了些许日子,想开之后便又能吃能喝偶尔还能变个戏法,而如今会有这种心态,着实让她从心底涌起一些鄙夷来,心想我苏颜再不济,也不会将自己弄成这么个没骨气的样子。 可她却无法自控,情绪已不是自己的。 直到一双手压在她肩膀上,她才重新回归到寂静里,定定立在那里,看到紫微的眉间划过一丝微澜,他正眯着那双好看的眼睛紧紧看着自己。 “阿颜,你听,这里谁也没有。”他的声音是温暖的棉絮,将她的混乱收拢起来,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真的?”她懦懦发问,嗓子哑着,表情看上去有些委屈,像个迷路的孩子。 “嗯,这里谁也没有。”他确定地答她,然后伸出手拉她入怀,轻轻地拍了她的后背,安慰她道,“我在这里,不要害怕。” 听到这话之后的苏颜却先是愣了愣,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她,下一个瞬间却忽然像是炸毛的野兽,将他猛地推离自己的范围,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她冲他喊,有些歇斯底里:“你骗人……你一定会丢下我的,就像是那次一样,你还是会丢下阿颜的……” 苏颜忽然的崩溃是紫微始料未及的,他有些不解,自己何时丢下过她?莫不是她现在记忆混乱,将自己错认成别人了吧。 他有些头痛地再次靠上去,抱着她小心翼翼地安抚道:“阿颜,你难道不相信我吗。” 她仍然试图脱离他的控制,这次还是手脚并用,又是捶胸又是踩脚的,他只好加大力气,将她固定在怀中,让她柔软的身体紧紧贴着自己的胸膛,下巴抵在她头顶。起初她不乐意,闹了一会儿,后来似乎是累了,便渐渐安分下来。 最后,她像是一头温柔的小兽,趴在他胸口小声啜泣:“你是天下第一说话不算数的人,到最后,你还是会说不要便不要我的。” 他闻言轻笑,拿手拍了拍她的背,将声音放得很轻:“你这是要本君发誓吗?如果这样你便可以安心的话,本君答应你,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不要你。” 良久,他才听到她的声音从胸口处传来,细弱如同蚊蝇,带着重重的鼻音:“……真的?” 紫微心想,她到底是有多不信任自己啊,却也只好无奈道:“本君发誓。” 这一幕若是被那个仙家看到,大概会被惊得倒抽一口凉气吧。就连天上刚刚出生的小孩子都知道紫微帝君冷漠,见了他那张冰块脸别说哭闹造次了,就连大气都不敢喘,而她这个小仙倒是放得开。紫微也觉得,这丫头大概是古往今来第一个敢在他面前先是炸毛,再是任性,继而撒娇的女子吧――可是他竟然都不生气,这才是让他更为惊讶的事。 “师父,你莫要骗我……”苏颜说完这句话之后,便再没了声响,软绵绵地伏在紫微胸前,像是昏睡了过去。 紫微一挑眉:“师父?”他觉得自己,约莫有那么一些生气。 ------------ 第二十一章 帝君之吻 更新时间:2012-09-06 房间中央的红漆木桌上,摆了一套精致的茶器,白底青花,甚是风雅,这套茶器正是前些日子紫微托人送来的,说是当做扶苏公子病愈的贺礼。而桌边的小炉上,正慢慢煮着一壶茶,茶香四溢。 被红色帘账隔开的屋子内间,紫檀木床上,正静静躺了一名女子,女子不知是昏睡,还是晕了过去,呼吸很浅。而床沿上则懒懒坐了个紫袍青年,正垂着头望着女子微微泛红的脸,表情怎么看都有些漫不经心。 被分派去煮茶的女仙觉得,女子在北荒是难得一见的美人,青年则更是世间少有的清隽,只是这个美青年身上,却好似燃着让人退避三舍的冷焰,以至于她在煮茶时尽管隔着帘账,仍然有些忐忑,好在青年中途开口,让她暂且退下,她才莫名其妙地松了一口气,同时还有些遗憾――遗憾的是这下美人可看不成了。 她一出门,等在门外的一干女婢便围了上来,开始拉着她问东问西,但话题主要还是围绕着紫微进行。其实也怨不得她们花痴,北荒是出了名的阴盛阳衰,尤其是这落音谷,除了主人扶苏以外,可以说是一个男人的影子也瞧不见。直到莲青出口斥责,这帮女人才终于恋恋不舍地,面带一丝不满地,却也无可奈何地,各忙各的去了。 莲青自然认得那名女子便是苏颜,对这位紫微帝君也有一些印象,只是当初他们来谷中时她还是条池中鱼,又过了这许多年,便也只剩下依稀的印象了。 紫微带着苏颜来谷里的时候,正赶上扶苏出门未归,便由莲青接待了他们。她在门边站了一会儿,注意到里面没有什么动静,便安下心来。 苏颜睡得不太安稳,睫毛不时地颤抖,好似要醒过来一般,终究还是没有睁开眼,紫微坐了一会儿,觉得有些无聊,便绕到桌边,抬手为自己倒了杯茶,小口慢慢地饮。 紫微这个人虽出身金贵,但是却向来不大喜欢别人服侍,“事必躬亲”这个词用在他身上也算妥当。只是苏颜跟在他身旁的时候,却觉得这个人惯会使唤人的,就连倒个茶这样的小事,都要她将茶叶吹开再递到他嘴边才能满意。 她却不知道,有些事只有她做,他才觉得理所应当。而紫微自然不记得他曾这样为难过她,她也未必会知道他其实最看不得自己的事交托给别人。由此看来,他们好似总是不在一个步调上。 饮完了一杯茶,紫微重新坐回苏颜身畔,看到床上光景,不由得勾起了唇角。苏颜睡相一向不雅,每次都能睡出花样来,此时她正斜抱着本该盖在身上的被子,左腿还压在上面,整个人好似斜骑在一根木头上一般。 她边睡边撇着嘴,好似受了什么委屈,眉头皱得有些纠结。 紫微伸出手去扯她被子,半天,才将她重新安顿好,正要抽手出来,却被苏颜一下子夺过去,先是放到嘴边嗅了嗅,然后,缓缓地,郑重地,满意地,将它放到了自己口中。紫微不动声色地皱起眉头,却没有及时抽手出来,因为总觉得,她似乎啃得很满意。 于是乎,紫微帝君的手臂上直到很久很久以后,都留有一排浅浅的、好似被什么东西咬过的,印记。 而苏颜记忆中的版本却是这样的――那日,她好像迷糊中在啃一只红烧肘子,那红烧肘子味道虽然香,却没有什么肉,以她资深吃货的味觉来评判,这肘子口感不是很好,还有些咯得慌,谁料一睁眼,她就看到紫微正意味深长地看着自己,表情里还有那么些冷意。 她哪里想到,原本只是一个肘子的事,竟会变成了这么大逆不道的事。 ――她怎么能将北极帝君心爱的手臂放在嘴里呢?这实在是罪过啊罪过。 于是她有些惶恐地松开了口,那只光洁的手臂上霎时留下一滩口水,她慌忙拿衣袖去蹭,边蹭边赔笑脸:“帝君大人,小仙错了,小仙愿意认罚。” 紫微唇角动了动,仍然敛着表情,慢悠悠道:“先说说看,你错哪里了?” 苏颜想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这是大不敬啊,这要是让爹爹知道了,那又是一顿板子啊,遂诚恳认罪:“小仙错就错在不该将上仙您金贵无比的手臂当成是红烧肘子……” 紫微不置可否,淡淡瞟了眼手臂上那排清新的牙印,垂下眼,问:“还有呢?” 还有?还有什么?苏颜搜肠挂肚一番之后终于了然,大概是自己忽然间晕倒,坏了他的大事,他才生气了吧,苏颜认罪态度一向好,于是慌忙答道:“还有不该当拖油瓶,妨碍上仙的公务。” 也不知道这样回答紫微到底有没有满意,只见他眼光在她脸上流连了片刻,表情仍然很高深,过了一会儿,他才慢慢勾起嘴角,神色有一丝缓合,眼睛里的光却越来越难以把握了,他说:“还有呢。” 苏颜于心里叫了声苦,有些委屈地将被子拉上去,掩住了半张脸,只露出水汪汪的大眼睛,声音在被子里有些含混:“上仙你就明示了吧,要杀要剐都只一句话,你别这样吓我。小仙不禁吓,若是吓坏了,您老人家还得费力把小仙弄上天不是?” 刚说完,紫微却一把大手将她从被子里捞出来,然后一个倾身,半个身子便压上了床,也顺势将苏颜逼到了墙角。帝君不愧为帝君,这整套/动作做下来那叫一个顺畅无比,那叫一个不拖泥啊不带水。 苏颜吞口唾沫,看着那张突然间放大了好几倍的祸水般的脸,觉得自己好像在瞬间明白了什么叫做好人不长命,祸害活千年,呃,万年。 “上仙您这是做什么?”苏颜惊慌,“有话好商量,凡人有句俗话说的好,君子动手不动口,呃,是君子动口不动手……您可不兴动手的呀。” “这时候你上仙长上仙短的,倒是叫得挺顺口的嘛。”紫微笑道。 “小仙一向是个知礼的人。”苏颜这话有些没有底气,她想起来自己似乎总是不经意间忘了一些规矩,又想起紫微是个于礼节方面爱计较的仙,便有些忐忑,心道他原来是为这个生气,这着实有些太小气了。 “这点本君倒是领教过。”紫微的笑意更浓,平日里不爱笑的人笑起来才可怕,这句话放在紫微身上也很合适,笑,有时候是生气的表现,只听他幽幽道,“我们阿颜,见了谁都叫师父,当真是知礼的很。” 这话说的有些莫名其妙了,她何时见谁就叫师父了? 于是杏眼微瞪,道:“上仙可不要讲这没有根据的话,当心被我家师父听到了,他老人家会生气的。”自家师父是个小心眼的仙,万一误会自己对他老人家不忠诚,那可不是一顿鞭子就能了结的事。 这丫头还怕他家师父心里不好受,怎么不先想想她抱着他叫师父时他心里是什么滋味? “你当真不记得昨日之事吗?”紫微瞬间拉下脸,苏颜登时觉得气氛突然间冰冷到极致。额心微微冒汗,手不由得抓紧了床单。 “昨天……什么事?”只记得进了洞,看紫微与玄牙大战了一场,然后听到了那个声音,然后便没有然后了。 “当真不记得?”紫微又凑近一些,他的脸几乎贴到了苏颜的鼻尖。 “不记……”苏颜的话还没说完整,就忽然被一个温热干燥的东西堵住了嘴,一时间天地翻转,时间冻结,苏颜一时大脑空白,只隐约觉得唇上柔软一片,待所有的意识重回身体,她才惊恐地发现,那个堵了她嘴的,正是帝君大人的一双薄唇。 帝君的那一吻却没有深入下去,而是如同蜻蜓点水,被他轻描淡写地一带而过,甚至还没有感受到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味道,他已离开她的范围,表情亦是微澜不起。 苏颜的脸白了白,心想难道自己的初吻就这样被轻易夺去了吗?而且对象还是最不在自己预料里的那个人。 “你你你,你怎么能这么欺负人呢……”苏颜委屈,脸由白转红。 “凡人有句俗话,君子动口不动手。”帝君大人轻描淡写,“刚刚你也咬我了。”说着亮了亮手臂上那排整齐的牙齿印。 “那不一样……”苏颜抽了抽嘴角。那能一样吗。 “阿颜,该记得的东西一定要记得,就算不记得了,也要拼命想起来。知道吗?”紫微道,说着还抬手轻轻拍了拍她的头,语气半是认真半是随意。 先不说那个莫名其妙的吻,单只这句话就足够苏颜恼恨他半辈子――究竟是谁先不记得的?到底不是她苏颜吧……由此可见,这人忒坏了些。 不等苏颜开口反驳,就见帝君大人从容不迫地站起身子,整了整有些凌乱的衣衫,背对着苏颜,微微勾起唇角,唇上似乎还停留着独属于少女的馨香,帝君觉得心情有些不错。 而相对于紫微的好整以暇,光天化日之下被吃了豆腐的苏颜却好不凄凉,哀嚎一声之后,重新钻回被子,希望借此逃避现实。 一边捂着头一边想,这几天真是他娘亲的点儿背啊…… ------------ 第二十二章 公子扶苏 更新时间:2012-09-07 傍晚时分,落音谷开始飘雪,这是今年的初雪,天地间好似除了落雪声,便再无其他声响。就像这场安静的雪一样,落音谷主的归来也是悄无声息。 苏颜受了紫微的打击,一直闭门不出,意识到自己身处落音谷时,已是晚饭时分。 莲青过来喊她她才恍然,怪不得这房间的布置有些熟悉——这个房间,不正是她从前住过的那一间?不仅桌凳的摆设未曾变过,就连她嫌弃原本挂在墙上的山水图,而坚持换上的那副美人出浴图,此时都安分守己地挂着,并没有因她的离去而被卸下来——由此可见,扶苏这个人着实重情。 提起苏颜对扶苏的印象,只用一句话就可以形容,那就是这人长地忒祸害众生了些。 天界也算是个产美人的地方,苏颜也自认是个懂得欣赏的人,在入得了她眼的一众仙人里,端庄持重者有之,风流俊朗者有之,邪魅妖娆者亦有之,只是像扶苏这般端庄中透着一股风流,俊朗里又掺着一股邪魅的仙人,却是少有的。 民间诗有云:“山有扶苏,隰有荷华。”该诗以扶苏荷华起兴赞男子美貌,想来若是凡人见过这位以扶苏为名的公子,还不定要多疯狂地写诗来描绘呢,只是扶苏公子避世好几万年,品性非常人可攀的高洁,所以世人少有一睹他绝代风华的荣幸。 而苏颜万分有幸,和他共同生活过一年,因此在饭桌上见到那姿容绝世的男子时,她整颗心都充盈着一种得遇故人的暖洋洋。 饭桌上,紫微同扶苏寒暄了一番,正要开口向双方介绍,苏颜已熟络地向身穿月牙白锦袍的公子招呼:“我说阿苏啊,听说你早些时候病了,如今可是好透了?” 坐她对面的扶苏温和一笑:“难为你这丫头还惦记着,我这身子已无大碍,尤其是最近,都要赶上你的好胃口了。” 苏颜嘿嘿一笑,道:“阿苏,你这么瘦,该多吃一些。”说着为他碗里添了块肉。 扶苏道:“阿颜,早就跟你说过,公子我比你年长好几轮,你要稍微尊敬公子我一些,怎么还能‘阿苏’‘阿苏’的叫我?”虽然这样说,眼睛里的笑意却没有减。 苏颜吐吐舌,语调轻松:“叫顺口了嘛。” 扶苏叹气,表情上带了些许宠溺:“天上地下只有你敢这么叫我。” 紫微放下筷子,饶有趣味地看着二人的一来二去,终于挑了这个时机,幽幽打破他们之间的和谐气氛:“你们认识?” 扶苏微愣,片刻后才想起,那些同苏颜有关的记忆,这位帝君已经不剩分毫。他不禁在心里暗虑,早该断绝关系的二人,何时又碰到一起了?这样想着,已听到苏颜抢先答:“很久以前我在阿苏这里住过一阵子,自然认识。” “……阿颜,你还真是朋友遍天下。”紫微说着,选择了手边的醋溜白菜落筷。 “子陵君,此番下界,可有要事?”扶苏在这时转过脸问紫微,苏颜对他口中叫出的名字有些陌生,想了半天才想明白过来,那子陵兴许便是紫微帝君的名讳了。她以前一直觉得紫微这个名字过于阴柔,实在不适合用来称呼男子,如此看来,却是自己浅薄无知了。只是他从不曾对自己说起过,她便想当然以为紫微便是他的名,如此这般,也过了几千年。 若是以前的苏颜,一定会因为这一收获而激动难眠,可对于现在的她而言,这件事只能衬托她的过去更显斑驳难堪而已,那里早已是不能回首的废墟,她便由着自己的心事将面前的饭菜变得索然无味。 “要事倒是有一桩。”紫微的声音穿透她混沌的意识更加飘渺,“不过托某人的福,大概是泡汤了,扶苏公子觉得,我该如何治这个人的罪?” 苏颜刚刚将一大块红烧肉放入嘴里,就被这句话给噎到,直翻白眼,朝胸口捶了几下未果,又手忙脚乱地四处找水,扶苏见状,慢悠悠将自己面前的茶水递给她,笑道:“总是吃这么急,快喝水顺一顺。” 紫微装模作样地伸出手来拍拍苏颜的背,有种假慈悲的味道:“阿颜,怎么总是这么毛躁。”苏颜白他一眼,心道,还不是你害的!却又听他这么加了一句,“在我面前丢人不要紧,怎好在扶苏公子面前丢人。” 苏颜缓过劲来,冲着扶苏委屈又百转千回地喊了一声:“阿苏!”便趴在桌上不愿抬头,有些求他为她做主的意思。 扶苏弯了弯嘴角,眼里却倏然划过一丝落寞,少女的表情使他想起某个故人,但那份落寞一闪而过,没有被任何人察觉,他仍是那个嘴角常含笑意的和善公子,微微侧过头,对紫微说:“怕是被子陵君的一席话吓到了。” 紫微眉毛挑了挑:“是吗。” 总之,整顿饭吃得那叫一个纠结。 晚饭后,苏颜吃得有些撑,在房间里躺了一会儿躺不住,便撑了把纸伞去园子里散步,好在雪下得不大,天空又可以看到月亮,雪中散起步来也别有情趣。白袍红氅,梅花纸伞,在月华下好似一个飘忽不定的梦境,对于自己的容貌,苏颜向来不自觉,看在别人眼里,却是倾城的一副样子。 园子西侧的那方莲池的中心,有一座白玉修葺的小亭,水中并没有通往那里的道路,整个亭子看上去好似浮在水面上一样,苏颜走到那里时忽然听到一阵飘渺的琴声,悲戚而婉转,似乎正在诉说无数心事。她不通音律,却也明了那琴音中的凄切,她不由得有些好奇,驻足聆听了一会儿,望着亭中那个正在弹琴的冷清身影发呆,直到有人隔空传音给她,她才如梦初醒。 那个声音说:“阿颜,过来。”正是那个弹琴之人的声音。 苏颜提了一口仙气,踏着水便朝池心小亭飞去,被她的白色绣鞋点过的地方全都留下一朵巨大的莲花,然后又随着脚的腾空而消失不见,就这样一路莲开。 穿在苏颜身上的冬衣虽然都是厚重的衣料,在空中却轻盈的很,仿佛无风自浮,扶苏一抬眼,就看到轻飘飘落到自己身前的少女,伞下的那一副容颜很是娇俏。她将伞收好握在身后,问他:“你怎么知道我在看你。隔了那么老远,你眼神怎么那么好。”这句话是个轻微的问句,但是回答不回答其实都可以,她是抱着他不会回答的心态说出这句话来的。 扶苏的头发没有束,悉数披在身后,那三千烦恼丝,如同一泄千里的瀑布,苏颜想,无论从他刚刚的琴声来看,还是从他这一头秀发来看,扶苏这个人的烦恼都委实多了些。 “阿颜,你刚刚说我眼神好,那你觉得我的这双眼睛怎么样?”他却来了这么一句。 苏颜不知道他这个问题用意在何处,便答:“阿苏,你的眼睛很好看。” 她确实从未见过这么标致的一双桃花眼,不细不圆刚刚好,眼角处微微上挑,睫毛浓密,眼神常常处在似醉非醉间,让人不经意间便动了心。 扶苏听完之后勾了勾嘴角,示意她坐到自己身边来,他身下坐的是把长凳,苏颜坐过去刚好将余下的缝隙填地满满当当。 “还记得我教你的曲子吗?”他的手放在琴弦上,侧过头看一眼苏颜。闻言,苏颜拿手抠抠脸,显得有些不好意思。她虽然学东西很快,但是由于生性好玩,就算学了个什么东西,隔了许久不练,也早忘光了。记得当初还是她缠着他非要学琴,如今却丝毫不记得,不免有些难以启齿。 “阿苏,我将从你这里学来的东西悉数还给你可好?”她摸了摸后脑勺。 “你不是早还给我了吗。”扶苏云淡风轻道。 苏颜立刻心虚地笑笑:“嘿嘿,阿苏,你真的太了解我了。” 话音刚落,扶苏的手已经覆上苏颜的五指,他的声音如同温润的玉,在她耳旁低低响起:“既然你的琴是在我这里学的,那么我便要保证你终生不忘,这才是做老师的本分。” 如果换做别人,苏颜一定会觉得这样的气氛有些暧昧,可换做扶苏,却完全没有什么好顾虑的。他一直将她当做小辈对待,就像对待那一池子的锦鲤,自然不会生出什么别的情怀来,而她也觉得扶苏这个人个性那么温和,对自己的好其实跟司命爹爹没有什么两样,因此就算对他撒娇于双方来说也不会有什么负担,便由着他亲近,也乐意同他亲近。 对于苏颜的所思所想,扶苏浑然不觉,只缓缓地带着苏颜撩拨起琴弦来。 那是一首《凤求凰》的琴音,曲调哀哀切切,凄婉无比。 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何日见许兮,慰我徬徨。 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 苏颜不自觉和着琴声低低地唱,扶苏哪知她还生就这样一副好嗓子,浅吟低唱,声声绕梁,原本便凄绝荒凉的心,因她这歌声更加加剧了哀感,苏颜又何尝不是因他的琴声而增添了些许烦恼呢? 记得那时她还单恋着紫微,觉得这首《凤求凰》跟自己的心境很是相符,如今重闻旧音,却再无当时的心了。 “阿苏,你是如何病的?司药仙子她为何不愿为你诊治?”琴声终结之后,苏颜轻轻开口,这般问眼前人。 扶苏的脸被周围的雪色映得苍白而清冷,微醺的眸子里好似停了一叶小船,船上倩影孑然独立,周围雾色苍茫。 雪静静下着,落地缓慢而厚重。 “阿颜,你知道吗,我曾经对不起一个人。”他终于开口。 “嗯。”苏颜自鼻中发出轻轻附和。 “我遇到她时,她还是个凡人。”扶苏的声音裹着越来越寂静的大雪,让苏颜有种穿越了苍茫时空的错觉。 “嗯。”鼻子里却只能发出轻柔的、无关紧要的声音。 “她也曾说过,我的这双眼睛很好看,她可能一辈子也看不够,可是我却害死了她。她死的时候,也是下着这样的雪。”扶苏抬眸,目光好像透过苏颜的脸飘向亭外的飞雪,这让苏颜一阵恍惚,她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要如何接下去。 “阿颜,她死了,她再也不会回来了,你懂吗。” ------------ 第二十三章 冬夜赏雪 更新时间:2012-09-08 他的眸子里是飞雪寂寂无声,是莲池一片荒芜。 苏颜觉得,扶苏对她讲这个故事其实未必希望她懂,他只是单纯想要告诉她这件事而已,至于她能不能懂,想不想懂,其实已经与他无关。苏颜有体会,知道有些事情闷在心里久了,便如同发了霉的旧物,你以为将它压在箱底它便不存在了,可是那腐坏的气息却长年累月地提醒着你,它就在那里。 她想,它确实存在。 良久,她轻轻启唇,道:“阿苏,我再为你唱首歌吧,好不好?” 扶苏点了一下头,道:“好。” 那是一个满载相思的曲子,讲得是男子少年时抛弃了女子,可经年之后,却又后悔不已的心事。 “绿杨依依,漫漫长亭路,年少抛人,容易别去。 枕边梦残,五更钟眠,花底离愁,三月雨住。 多情苦,无情亦苦,一寸执念,千缕忧愁。 却道是,长恨无穷时,相思无尽处。” 一曲歌罢,苏颜叹气,将手压在扶苏的肩头,语重心长道:“阿苏,如果你做错了事,那么一味地躲是不能解决问题的。” “司命爹爹曾告诉我,错误不会随着时间消失不见,只是会随着时间累积成更大的错误,尤其是,对女人犯下的错误。” 扶苏怔怔望着身旁的那个面上尚未脱去稚气的女子,惊讶于她说出的这番话,他沉默良久,似乎是陷在往事里,又似乎是在探究这番话的深意。 其实从扶苏刚刚的描述中,以苏颜的智商,只能这样总结,那就是扶苏年少时曾遇上一个姑娘,那个姑娘为他做了一系列的傻事,最后还把命给搭上了,可扶苏却因为某些原因不能跟那姑娘在一起,然,避世几万年之后,他却发现其实自己是爱着那个姑娘的,可那个姑娘却无论怎么样都不肯原谅他。 苏颜想起,上次火德星君也说,司药仙子飞升时眼睛不好,心脏也缺了一块,她应该就是扶苏口中的那个凡人了。只是他们之间的事情好像有些复杂,复杂到就连苏颜这般爱凑热闹的仙,也隐隐觉得不该插一脚进去。 她忽然想起佛经上的一句话:缘起即灭,缘生已空。于是便想,大概世间尘缘大概总是如此,怨不得什么,只能在缘灭之后叹上一句――奈何缘浅。只是,既然缘浅,又何必情深? “曾经有个人告诉我,错了便是错了。”苏颜漆黑的眸子映着雪光,声音很轻,却渐渐有了苦涩的味道,“阿苏,其实你不必这么烦恼,在我的印象里,这天上地下,除了‘刚正不阿’、时时以“世间纲常”为行为准则的紫微帝君,谁没有犯过错呢。” 苏颜说着,抬起一只手在扶苏肩上轻轻拍了几下,算作安慰。 扶苏微愣,看到少女眸子里有一闪而逝的伤怀,不由得心内一紧,可抬头时,已悄悄释然。望着那个踏水而来的紫色身影,扶苏如临梦中般,慢道:“阿颜,你怎知他没犯过错呢,在我看来,他只是没有意识到自己早犯下了大错而已。” 苏颜还没有回过味来,便随着这句话抬起头,紫微已然轻飘飘落入亭内,大步走到他们跟前来。 “独坐亭心赏夜雪――扶苏公子的兴致还是那么好。”他说着,扫了一眼苏颜,目光在扶苏和苏颜之间逡巡了一圈之后,表情变得有些令人捉摸不透,“阿颜,你不觉得自己在这样的景中,有那么一些多余。” 虽是玩笑,苏颜却丝毫听不出玩笑的味道来。她于心里恨恨想,我多不多余关你何事?可不等反驳,就被他的一双大手从扶苏身边的座位拉至他身畔。 “你做什么?”苏颜惊慌。 “男女授受不亲。”帝君答。 她刚刚几乎贴着扶苏坐在那里,在外人看来,不免会觉得暧昧。只是苏颜一想到此刻要由紫微这个人来教自己什么是男女授受不亲,就觉得有些难以接受――是谁不久前还亲过我来着,那不是更加授受不亲。 “子陵君莫非也夜不能寐?”扶苏明显不明白苏颜为何红了脸,他面带微笑,这般问帝君道。 “没有人暖床,睡不着。”紫微抬了抬眼皮,抓着苏颜胳膊的手力道又大了一些,望着她白净的脸,道,“适才在庭中看到你和阿颜的影子,本君便也来凑个热闹。” 苏颜咬牙切齿想,快把你爪子拿开! “哦?”听到这话之后,扶苏的眼神变得煞是意味深长,“其实子陵君是想找阿颜回去暖床吧,这么说来,我也不便霸着这丫头了。不过,既然子陵君也恰巧逛到此处,不如一同弹琴赏雪,长夜漫漫,权当是消遣了。” 紫微也不推辞,道:“再备些酒菜或许更好。” 话毕,只一挥手,亭中就多了一张八仙桌,桌上酒菜齐备,拉着苏颜落座,抬手为她和自己都斟了一杯清酒。 紫微道:“许久没有听过公子的琴音,今日子陵不知有无荣幸?” 扶苏道:“既然子陵君想听,扶苏自不推辞。” 苏颜早知二人关系甚密,却不知竟这么密。 听扶苏说,他还在天上时,便常常去紫微宫串门,二人要么下棋论道,要么弹琴弄草,而要说起彼时扶苏与紫微的交情,那可是比现今白逸与紫微的交情还要再深一层,只是他们要好时苏颜还没有出生,而她出生以后,扶苏早已经不是天上的上神。 苏颜记得,那夜扶苏共弹了三支曲子,除了《凤求凰》外,都是凡间新曲,她许久未下过界,自然未曾听过,只觉得曲调悠远,尤其是和着纷纷扬扬的大雪,很美,亦很静。 打过三更之后,夜深雪住,三人均道有睡意,便收了琴往回走,苏颜一路都由紫微拉着,挣也挣不开他。后来,扶苏先到房间,路上便只余他们二人,气氛变得有些微妙,苏颜大气也不敢喘。 索性紫微没怎么刁难于她,只问了些她在落音谷住过的那一年间的事,她避重就轻,应付了过去。 最后,他们在紫微房间前停了下来。 “这好像,是你的房间……”苏颜道。 “没错。”紫微推门,那个眼神好似是在示意她进去。 “你不会真的让我帮你暖床吧……”苏颜小心翼翼地问,问这话时身子不动声色地往后倾了倾,奈何手被他拉着,不然她真想撒腿便跑。 “不然?”紫微的眸中是寂寂的飞雪,唇角似乎勾着浅浅的弧度,呃,帝君是在笑吗?苏颜被他这一表情弄得有些发毛。 “呃……小仙觉得,暖床这种事找个丫头做就好,小仙相信,府上肯定有许多丫头愿意为上仙暖床……或者,变个怀炉出来,也不是难……事……” 话还未说完,苏颜就在紫微的注视下默默地进了房间。 以她的小身板忤逆他?得了吧,不想死的很惨的话就乖乖就范。 一进门就闻到很好闻的桂香,苏颜心想,果然是帝君大人的风格,斜瞅他一眼,心想他还真是走到哪里就要把这种香带到哪里。 紫微用法力点了两盏灯,房间霎时被照得如同白日般敞亮。趁着紫微去添香之际,苏颜走到床边坐好,无奈地望着紫微的背影发呆,她白日里睡得多了,本来就没有多大的睡意,被紫微这么一弄,更不敢有睡意了。 “你这么看着本君是何意?”他的背后好似长了眼睛,这么问她。 “自然是因为上仙好看。”苏颜脱口而出。说完之后觉得不大妥,便又添了一句,“上仙跟扶苏公子一样好看,百看不厌的好看。” “本君还不知你是这么在意皮相的人。”帝君凉凉来了句。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苏颜很谦虚。 “……好看,你便多看几眼。”紫微添好了香丸,抬脚走至苏颜身前,站好,眯起那双狭长的眼睛,苏颜仰脸看着他,觉得他的眼睛里是江南水泽,是烟波迷蒙。 她果然还是喜欢着眼前的那一张脸。 有时候她也会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喜欢他的容貌多一些,还是喜欢他这个人多一些。若她喜欢的只是他的容貌,那龙家老二其实也不比他差,而若喜欢的是他的人,那么他的性子又实在算不上好。如果折中一下,说她喜欢的既是他的容貌,又是他的性子,那么扶苏不仅容貌好,性子更是好,她又为何没有移情别恋,爱上扶苏? 如此看来,她的爱相当盲目,甚至连自己都搞不明白,也难怪后来没有好结局。 “小仙好像看够了。”她突然回过神来,在紫微的注视下掀开被子,毅然决然地将自己的身子塞进了被窝。 自己是要怎样啊,怎么能被他的皮相所惑!意识到这样不行,委实不行的苏颜在心间念了好几遍“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才终于让自己的心平静了下来…… 不就是暖床吗,暖给你看就是了。 紫微立在床边注视了她片刻,手指轻轻抚上被子,找准她的头部拍了拍,然后走到桌边,拿起一卷经书。 夜,又长又静,苏颜也不知道自己是何时睡去的,起初还有些冷,后半夜的时候觉得有什么人轻轻进了被窝,顺手搂了自己,她起初有些排斥,将他推开了一次,后来又觉得那个温度很舒适,便又主动凑了上去,那只手微微顿了顿,随后便缓缓使劲,将她固定在那个温暖的怀中。 以往她总是多梦,也多睡不安稳,尤其是前段日子,总是在火海中煎熬,那日却什么梦也没做,一觉就到天亮。 清晨转醒,苏颜刚要像平日那样伸个懒腰,就忽然因为触到胸前的一片温暖而僵了身子――不光如此,停留在脖颈间的那抹温热而香甜的气息,还有放在自己腰上的那只手,有谁能说明一下,这,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 ------------ 第二十四章 雪中春色 更新时间:2012-09-09 “啊!” 在苏颜叫出来之前,另外一个尖叫声,却率先惊落了檐上积雪。 因着昨夜的那场雪,整个落音谷被笼罩在一片雪色中。放眼望去,庭院中四处皆是被冬装包裹严实的侍女打扫庭前积雪的曼妙身影。 落音谷除谷主扶苏之外,全是妙龄少女,这些少女大多是扶苏自各地捡来的弃婴,随扶苏在这谷中修习仙法,便也避世不再外出,还有少数是已修成仙身的精灵,比如莲青,苏颜还见着一些花精或树精,各个都是容貌秀丽,姿容百里挑一。 那扫雪之景,也颇有些闲散的意趣。 莲青受扶苏吩咐,早早端了洗漱用具朝客房方向去,绕过了两个回廊,口中还哼着小曲儿,一副心情很不错的样子。谁料,一推开紫微房间的门,就被床上的那副景象惊地叫出声来。 绣着鱼戏莲间纹样的被子,不知何时已掉了一半在地上,床上的紫微只着了白色亵衣,领口微敞,露出结实的胸膛,而苏颜则以一种极为舒适的姿势陷在他怀中,身上衣物也只剩中衣,胸前春光乍泄,一头黑发不知何时已经散了,凌乱地绕在紫微的手臂上。 床下掉着一件衣服,正是苏颜昨日穿的白衣。 莲青年纪尚幼,春/宫图都未曾见过,更别说有什么男女经验了,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场景,不由得反应激烈了些,差一点就打翻手中脸盆。 在苏颜迅速起身,喊出“莲青,你听我解释”之前,一身碧色衣裙的女子,已一副“真的打扰你们了”的样子,捂着脸,以肉眼无法捕捉的速度退出了房间,嘴里还念念有词:“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伴随着“砰――”地关门声,苏颜呆呆坐在那里,保持着“朝门的方向伸出一只手”的状态,石化了片刻。 苏颜觉得自己的那张老脸就是在那个时候彻底丢光的。 ――没有什么比被人捉奸在床更尴尬了。 然而事件的另一位当事人却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缓缓坐起身子,抬手将衣服往上拉了拉,然后转过脸,悠悠道了声:“早。” 苏颜默默抽了抽嘴角:“上仙可否解释一下这是怎么回事……” 紫微看了她一眼,半是确认,半是肯定,慢道:“这里,是我的房间。” 喀嚓――苏颜似乎听到自己碎成两半的声音。 如果她能做到,她倒真想在自己身上分条线出来,然后沿着那条线,缓缓地,将自己连骨带肉撕成两半(此画面异常血腥,请大家不要轻易想象)。 “可是你可以叫醒我啊……”刚刚那个理由还不至让坚强的她轻易妥协。 “哦,本君叫了,某人没有听到而已。”又是一箭。 “呃……那,我的衣服是怎么回事?总不能是我自己脱的吧!”我可没有这个印象! “阿颜,你睡到一半,自己觉得热才脱的衣服,怎么能诬赖别人呢。”第三箭。 苏颜不得不承认,紫微射出的这三支无形箭不仅厉害,还成功地加剧了自己石化的程度。 她知道自己睡着后有很多坏习惯,比如叫不醒,比如踢被子,比如说梦话,有时候还会梦游,却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会在紫微的床上睡得那么安然,这对现在的她来说简直是奇耻大辱。 真的是自家祖坟上冒青烟了她才会与紫微这个人纠缠不清。 “……” “你放心。”正在苏颜欲哭无泪之际,一只手轻轻在苏颜肩上拍了拍,“本君会对你负责的。”那双手的主人这样说着,便下床穿衣去了,苏颜怔怔望着那个背影高大而俊朗,一头乌发如同黑色的瀑布的男人,咬牙切齿地承认,他的这句话让她更不淡定了。 “喂,东西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讲啊!” 俗话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实践证明,八卦的传播速度早已超出人类智慧可接受的范围,以至于无论是走在游廊上,还是坐在饭桌边,甚至在解决个人私事时,苏颜都总能感受到周围投射来的灼灼目光。 苏颜这个人,除却胳膊腿儿以外绝对没有哪个部位可以以“纤细”这样美好的词来形容,尤其是颅骨内的那玩意儿,通常只会被冠以“少根筋”的美名,因此对这样的她来说,会出现错觉的概率,其实是比芝麻粒还要小上那么几分的,由此可见,那些目光是多么的明目张胆外加吃饱了撑的。 以前苏颜总觉得九重天的八卦氛围已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没有想到这落音谷,竟然有过之而无不及。 后来的苏颜这般总结: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而有女人的地方就有八卦。总而言之言而总之,就是落音谷女人太多了,而可供八卦的人除了谷主大人之外,便只有他们这些外来客可以满足那些日渐膨胀的少女心。 所以当苏颜被一群艳丽的少女围在游廊尽头时,她觉得自己有些恍惚。适时,冬光正好,冷风峻峭,她坐在游廊边,凝望着远处的雕栏画栋出神,觉得那里有种朦胧的美感。啊,这是个多么适合被人围观的日子。 “姐姐,听说紫微帝君尚未娶妻,可是真的?”寒暄了几句之后,一个绿衣小妖率先问出了正题。 “也许吧。我不知道……”苏颜觉得在这种时候装傻充愣是个极好的主意,她想象着几百年前爹爹养过的那只叫做小呆的狼犬,尽量摆出一副目光呆滞的样子。 “那……姐姐同紫微帝君就是‘那种’关系喽!”另一个少女这般接道。 “呵呵。”微微抽了抽嘴角,然后气定神闲地抠了抠耳朵,不解释也不承认。 那种?――哪种?他们是冤家,不是冤家不聚头的冤家。 “听说紫微帝君是仙中典范,为仙一板一眼,平日里难接近的很。”又来了个知道内幕的人,“据说天上没有多少仙敢主动同帝君搭话呢。” “妹子,你太了解他了。”苏颜稍稍有了些表情。 “听说前些日子,掌管火事的火德星君犯了事,品阶被帝君连降好几级呢。”那少女得了鼓励,继续揭内幕。苏颜觉得,得遇知己,真乃人生一大幸事。 “不过,帝君长得可真是好看呢。”话题被对方一转,转到了这里。 呃,他是长得挺好看,可是这跟你有什么关系?怪你娘没把你也生成那样一副惊天地泣鬼神的模样?得了吧…… “虽然看上去冷冰冰的,但是有种不可亵渎的神圣呢。” 已经被我亵渎了,真抱歉。 “对呀,我刚刚去奉茶,见帝君和公子在昭华殿那里下棋,帝君他头发都没束,身上也只随意披了件外袍……” 姑娘,这个例子只能证明他懒好吧…… “……可怎么就能那么清隽脱俗呢。” 这个总结做的很不错,帝君大人的个性可是也很清新很脱俗哟。 “我觉得,能被帝君看一眼,就幸福的可以死掉……” 怪不得传说总说,花痴总是扎堆的。 “我也是我也是!” 还有人报名吗?帝君大人的深情凝望买一送一哦! 在这样的讨论如火如荼进行之际,苏颜默默地猫着腰抽身而出――这热火朝天的气氛,其实没她也一样吧。 就这样,苏颜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决定四处走走,顺便活动活动筋骨。 “这落音谷还是百年如一日的宁静啊。” …………………………………………………………………………………………… 落音谷。昭华殿。 三足的翡翠香炉,其色青翠欲滴,炉身所绘纹样是盛放的莲,顶盖之上,蹲了一只状似麒麟的异兽,从某个角度看过去,那只异兽似乎正对着殿中对弈的二人咆哮,气势排山倒海。 紫微自以前开始就不大习惯扶苏喜用的香,苏合香气味本就烈,稍用一些,就可充盈全室,可如今这殿上的香味,实在不是恰当的用量,浓烈地有些过头。紫微不动声色地封了半数嗅觉,抬眼望了扶苏一眼,对方却一副无知无觉的样子。 “多年不见,你这下棋的路数,仍然半点变化也没有。”扶苏说着,落了一枚子在紫微的手边。 那日他一袭玄青色袍子,银冠束发,形容温良,嘴角不勾,也似有三分笑意。 “彼此彼此,你的棋路也还是那么高深莫测。”紫微思考片刻,终于找到合适的位置落子。 话闭,与扶苏很有默契地相视一笑。两位都是人间难得一见的绝色公子,笑起来给人的感觉却不大相同,一个若冰雪初融,一个则若暖风拂面。 “你我二人这是有多久未见了?”棋到一半,扶苏半眯着眼这般问对面的紫微。 “……我从来不记日期。”紫微思考了一会儿,这么答,“也许是一百年,也许更久。” “我倒将你这样一个习惯给忘记了。”扶苏笑笑,也不再追究这个问题,“凡间不比天上,光阴总是更易挥霍,你看,这又是一个冬天了。” 紫微但笑不语。 说起二人之间的交流,时常可以“心有灵犀”这样风雅的词来形容。在扶苏还在天庭的时候,一度有流言说,紫微帝君这么多年不娶帝后的缘由,竟然是因为他喜欢的是男子,而那个被他喜欢上的男子,正是那位大名鼎鼎的扶苏上神。 有段时间,二人曾是“断袖情深”的典范。 当然,据传言,这个消息传到紫微耳中之后不久,那位最初在天庭传播这个消息的小仙,在一个夜黑风高的晚上,永久地淡出了人们的视线。 “容我问问……”扶苏于心间纠结了一阵,总算问出这个问题,“此番竟劳动你这个天界最怕麻烦的上神亲自下界,可是万冰山那里,有了什么异象?” “我还以为……”紫微执起一枚子,目光在棋盘上慢慢游移,似乎在寻找反败为胜的突破口。他的声调仍然万年如一日,无任何感情起伏,“我还以为,那曾为天地化无数劫数,最后却在紧要关头悬崖勒马的扶苏公子,兴许早对天界之事没有兴趣了。” 紫微先不回答他的话,而是这么来了一句,虽然漫不经心,可话里似乎有那么一丝调侃的味道。 ------------ 第二十五章 所谓因果 更新时间:2012-09-10 对面的扶苏面色稍稍僵了僵,轻咳一声,道:“你当真以为我留下,便能应那句‘亿亿劫中,度人无量’的谶语吗。这几万年来,天地运转皆没有脱离正道,就连地下魔宫都许久没有大的动静,可见这天地,也并非缺谁便不能运转。” 我一生所愿,不是救苦救难救众生,而只愿能救下一个你,如若不然,那些道法尊号,又有何意趣可言。 “这倒是。”紫微最终将那枚棋子重新收回了棋盒里,自己的那方战场,早一片狼藉,再战下去,不过是垂死挣扎。 “不过。”他凝视着扶苏,紫灰色的眼眸表面是一派宁静与隽永,实际却是不为任何事物所动的空虚与决绝,他的声音如同恒久冷冻的雪,在空旷的大殿上稳稳响起,“只要你尚未仙逝,那方九色莲花座,便永远空着,而这天地,也早晚会有疏漏。” 说完这话之后,紫微意态安闲地站起身子,身上的紫袍卷起一阵浓烈的香气,扶苏的眉间停了一抹入雨即化般淡薄的笑意,那抹浓烈到让人反感的香横亘在二人中间,如同深邃的沟壑。紫微不动声色地皱起眉头,如若他猜的没错,扶苏的五感应该所剩无几,平日里同人交流,若非靠着身上的仙力,怕是难以如常进行。 扶苏,你果真宁愿拖着这样的身体,也不愿重回天庭吗? 紫微走到一旁的香炉边顿下脚步,侧头道:“你也知道,神仙逃避自身仙责,便是灰飞烟灭的下场。因果因果,大概总似这般无奈与无情。如今,五雷之刑已降四刑,你的仙根也早貌合神离,上次司药仙子念旧,才助你这一次,也算你以往的造化之功……可你觉得,你还有再逃一次的运气吗。” 紫微的这些话字字都轻飘飘,却字字切中要害。他是掌管五雷的神君,又是万象的宗主,心知逆天而行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正是心内了然,才知道面前的这个人是怎样的决绝。 “不若回归正位,当是正途。” 和着这句话,自远方山中突然传来悠远浑厚的钟声,这山寺钟声,在云雾笼罩的山间,长久回荡,清醒人的心智,亦警醒那些在魔道边缘徘徊的人类甚或精灵。 然而于扶苏而言,无论是那每日送来的钟声,还是紫微的这一席话,都如同青烟一缕,刚入耳,便已飘散,自己心上,仍然无痕无迹,无尘无埃。 他若仍能回头,也不至于如今弄成这样残破的一副躯体。 紫微大概心知他意,说完这句话,也不等回应,便抬脚往殿外走去。走了两步,看到门边一个一闪即逝的白色影子,便暗暗捏了个仙决,下个瞬间,已在昭华殿外没几步的地方现出身形。 他伸出一只手提了苏颜的领子,将匆匆逃离的她拉到自己身边。 苏颜觉得背后有个声音如同千年寒水,兜头而下:“说吧,是从何时开始偷听的?” 她的身形不自然地晃了一晃,一颗心因为忐忑而狂跳不止,努力稳住,头也不敢回,颤着声音道:“没有听到多少……”无意间散步散到这里,谁料撞上二人说这番话,实在不是她的本意。 “哦?”紫微松开他,好整以暇地等着她回头,可她似乎在怕他,颤巍巍转过脸来,面色出乎意料的苍白。看着这样的她,紫微的眉间不由划过一丝微澜。 原本,他并没有因为她的偷听而生气,至于刚刚那番话,她没有听到,那自然好,可就算她听到了,他也并没有放在心上,只是现在看她的反应,竟像是极度恐惧…… 她在怕什么?难道在怕自己吗。 莫非,是因为扶苏…… 苏颜不敢直视他的那双眼睛,垂着眸子,于心间小心翼翼地斟酌,她记得,在紫微亲自压她去天君面前领罚时,他给人的感觉也是如此,仿佛天地间唯道法天条外再无他物。 她早有深切的感受,那就是,面前的这个人的冷淡是类似本能之物,刚刚他同扶苏说话时,便是那样一副神态,高高在上,无悲无悯。她知道,五雷由他司管,那么,扶苏所受之刑,便一定要经由他手……她不愿意想下去,一切好似从前的重演。 她突然想起昨日睡前,与扶苏分手之际,他凑到自己耳边问的一句话,扶苏这样问她:“阿颜,你这是好了伤疤又忘了痛吗?” 她咬了咬唇:“阿苏,蚀骨之痛,怎会忘记。” “上仙,阿苏他,最后会怎么样?”她从唇间挤出这句话来,额上细密的汗珠在冷风里仍然不断往外冒。 “仙人的命格,除了他本身之外,岂是他人可以把握的。”紫微垂下双眸,那个表情很柔和,苏颜盯着自己的脚尖,只听到他的声音在冷风里,像是没有温度的长鞭,一鞭一鞭抽在那颗已经结痂的心上。 他说:“只是大道虽无形,却都有可溯之根源,就像佛理讲,万事皆有因果。所有的果,均是自身亲手种下,而所谓劫数,也都是冥冥之中自身因缘累积而生。就算今日躲过,日后也总会以更大的劫难应下来。”这句话之后,是漫长的停顿,良久,他才轻道,“错了,便是错了。” 苏颜倏然抬起头来,望着面前长身玉立的紫袍青年,望着他如同刀锋一般凉薄的双唇。她想,怪道人总说,唇薄的男子情也薄,何况世间情,又多如同泡沫风灯,易碎易灭,禁不起浮沉变迁,也禁不起世事无常。然而世事无常,一朝却成千古。 她同紫微便是在一朝之间,由师徒成了末路。 她苏颜不是一个潇洒的人,做不来“回头自笑风波地,闭眼聊观梦幻身”的洒脱淡定。该记得的她绝不会忘,而该忘记的,她也毫不留恋。现如今,该恨的,她恨不起来,便努力忘了,可纵使忘记,也总是会有人拼了命地要勾起你心间深埋的那份伤怀,并时时提醒着你它的存在,不让你好过一天。 “错了,便是错了。”苏颜喃喃重复,然后突然苍凉一笑,“以前,也有个人这样对我说呢……” 紫微觉得她应该还有下文,可等了一会儿,却没有等来预想中的话,面前的女子眼睛里,停驻着过尽千帆的虚浮光影,而正在此时,雪开始毫无征兆地落,似乎要接续昨夜的寂静。他看着那如同动物的茸毛般轻盈的白色之物,缓缓飘落在肩头,并在那里寻个位置,化为浅浅一滩水泽,少女那双漆黑而幽深的眼睛里,是他表情冷淡的寂寞容颜。 他突然间很想拥她入怀,心内的那片一望无际的荒野,好似有颗种子破土而出,绿意在空旷中蔓延,以惊人的速度占领那一寂静而荒芜的领地,他在一股力量的推动下伸出手去,马上就要探上少女的额头,她却悄无声息地后退了半步,于是他的那双手,便寂寞地停在了空中。 他看着她,表情恒久寂静,而她的面上,是缓缓化开的浅淡又浅淡的疏离。 苏颜现在极其不想面对紫微,唯一的念头就是找个地方静一静,或者去找扶苏谈一谈,可是她的脑子一团糟,她不确定自己有办法在紫微面前保持清醒。 可不等她转身离开,紫微就拉住她的手臂。 “你在怕我。”是个肯定句。 “为什么怕我?”又这样问。 帝君他老人家,有时候说他精明,那么没有人比他精明,而要说他迟钝,这世上大抵也不存在迟钝如他的仙。就比如说,他竟然花了这许多年都没有意识到,为何天庭所有的小仙见到他老人家的銮驾都要绕着走――所谓紫微过处,一尘不留。 而乐于造访紫微宫的人,这几万年来,除了北荒的那位“总是搭错神经”的白逸君,便再列举不出来了。若说紫微宫是天庭唯一一处清静所,那可当真是清静的很。 苏颜也会怕他,这怕自然不能与旁人的怕相提并论,若她最初将敬畏之心置于首位,那么也不会有后来的情殇。她怕他,是因为他不爱她,他非但不爱她,他还不会爱任何人。 被紫微拉着,苏颜自是暗中使劲,想挣脱他的束缚,可帝君大人不动如山,面上神色愈发凝重。 她透过雪帘望向他的脸,却见到那双动人的眼眸中渐渐弥漫开冷意,她为他的那个眼神而哆嗦了一阵儿,好不容易稳住心神,才胡诌了个理由,道:“上仙您无上威仪,与日月同辉,小仙敬畏您亦是应当,您说是不……” 不等她说完,他就懒懒打断她:“一派胡言。” 话闭,手上稍一使力,就把她拉至面前,被他这么一拉,少女身上的那抹独特体香便在空气里晃悠了起来。 紫微这个人素来对香料挑剔,最不喜女子身上的脂粉气,这似乎也是紫微宫桃花不旺的主要原因,试想,大多数女子还未近他身,便因为身上有脂粉味道而使他退避三舍了,更勿论会萌生什么男女之情了,因此苏颜身上那股清新自然的味道,极其少有的合他心意,换一个说法,他甚至是喜欢着她的味道的。 “自你出现在我面前的那日起,你便有事瞒着我,还以为我看不出吗?”他这句话出口,便将她圈入怀中,下颌抵在她头顶,手环上她纤细的腰,“你愿意讲那自然好,你若不愿意讲,也不是什么大事。” 苏颜觉得自己头脑发懵,意识也跟着含混不清起来,她有些不知道此时是何时,究竟是她还喜欢着紫微的时候,还是已经决定不再喜欢他的时候。她隐约记得她的心应该被关在一个黑匣子里,上面装了大大的锁,本不该有什么纰漏,可为何它又突然间跳动地那么剧烈。 “你……”苏颜伏在他胸前,脸颊微微发烫,“我……” 嗫嚅了半天,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你若是怕我,便索性怕到底。”他忽然打断她的支支吾吾,语气冷淡的让人心内陡然一颤,“可是日后,你的小性子,也别怪本君再不骄纵……你自己好好想想吧。”说完这句话,那个怀抱突然离她而去。 雪水在她的心头化开,半空中独留一缕清冷梅香。 苍茫的大地上孑然立着一抹盈白,少女云鬓间的那朵石榴状簪花,娇艳欲滴。 ------------ 第二十六章 小剧场 更新时间:2012-09-11 名叫苏颜的少女,其实是天地间唯一一只半妖半仙,这件事在天庭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秘密,关于如何看待苏颜这个人,前一阵子,就曾经有好事者就此事采访了各界名流,得出的结论很有意思,权且贴出来,供诸君娱之。 之其一: 最初的受访者,自然是天界的最高长官天君陛下。 一袭黑色锦袍的天君坐在紫金龙座上,法相庄严,声如洪钟:“自古仙凡有别,仙妖更是别上加别,九公主不顾天庭脸面,与妖人私通,还与那妖人生下一女,这实是蔑视天威的举动,其罪自当押解诛仙台,抽去仙骨灵根,与那妖物一同打入轮回,生生世世不得再入仙籍……什么?你问的不是苏颜父母,而是苏颜吗?咳咳……本君自然知道你所问何事。本君觉得,放任他二人的女儿活在世上,自是极不妥当,然,念及上天有好生之德,便责令司命星君将此女好生教养,日后成天庭有用之人才,也算不负恩泽……” (因为后面内容过于无趣,故省略一万字。) 第二个受访者,是九重天天上极其看重道德操守的太上老君。 太上老君白发白须,平日里慈眉善目,受访时却有些激动:“什么?苏颜?别同老夫提那鬼丫头!那丫头成日跑来偷老夫的灵丹不说,还常常在老夫的炼丹炉里加些乱七八糟的仙草,以至于老夫每练完仙丹,都要先让座下青牛试吃以防出什么纰漏,可你瞧瞧,你瞧瞧,老夫这青牛,都成了黄牛了!” 老君说着,抬起手来痛心疾首地为身畔的青牛顺了顺毛,又道:“……这孩子都有心理阴影了,每当有人提起苏颜的名字,都会条件反射地哆嗦……你瞧,又开始哆嗦了。苏颜这丫头真是造孽……” 采访者同情地瞅那哆嗦个不停的黄牛一眼,觉得它的眼神好生哀伤。 第三个受访的,据说是苏颜的好友――天上主厨的饕餮君。 平日里风风火火雷厉风行的饕餮君,那日看上去有些神思恍惚:“苏颜?哪个苏颜?什么?司命家的……你,你是说,你在哪里见到她了吗?快告诉我,她此时身在何处?什么?你也不知道……不会的……她答应我的,若我做出世间最好吃的点心,她便嫁于我为妻……什么?她喜欢的其实是紫微帝君……你,你胡说!她喜欢的明明是我,是我,是我才对!!” 后来,采访者带着饕餮的这个问题去苏颜那里求证,得到她这样的回应:“啊,你说那个厨子啊,我是挺喜欢他……做的点心的,有什么问题吗?什么,他做的点心和紫微帝君我更喜欢什么……吗?那当然是……两个都喜欢了。必须要选一个啊……那我选紫微帝君可以吗?诶,你问为什么啊……是因为……紫微宫的点心很好吃……” 饕餮君知道这个答案之后有些激动:“你,你胡说!她一定是喜欢我的!对了,一定是你的采访方式不对!我饕餮君如此风流倜傥,又会做饭,她怎会移情别恋,喜欢别人?什么?她喜欢紫微在先,遇到你在后……你……你……放你娘亲的狗臭屁!” ――由于采访者因公负伤,该调查便暂且中断了半年。 之其二: 第二期采访重开。 第一个受访者是落音谷的谷主扶苏大人。 扶苏公子淡淡道:“你说阿颜啊,本公子觉得她……”思考了一会儿,得出结论,“很会养鱼。” 采访者愣住:“……呃,公子就没有别的看法?” 扶苏公子:“那你觉得呢,我会怎么看待阿颜?” 采访者思考一会儿,答:“她很漂亮,偶尔有些调皮,虽然不怎么爱学习,可学东西挺快,唱歌也挺好的,还有,嗯……对朋友很好,很温柔……” 扶苏似笑非笑地看着采访之人:“你说的这些我都同意,阿颜是个挺好的小姑娘,你要多多努力。” 采访者愣住:“呃,努力,什么?” 扶苏将手搭在他身上,高深莫测地望着他:“年轻人,你说了阿颜那么多好话,难道不是因为你喜欢她吗?所以,要好好把握机会。” “……哈?” 由于采访者当场石化,第二期采访再一次搁置。 之其三: 紫微帝君不知道从哪里听说天庭有这样一个采访,便特意带上小黑小白去那位下仙府里的后园散步。 “小仙不知紫微帝君驾到,有失远迎。”那下仙见到紫微帝君的宝相有些惶恐。 “你这园子里的草……不错。”紫微懒懒道。 “多谢上仙抬爱,上仙若喜欢,可常来走走。”那小仙有些紧张,额上开始频频冒汗。 “本君会的……”紫微顿了顿,看着他的眼睛,“你,在怕本君?”轻轻挑眉。 那小仙拿着帕子往额上送的手,因为这句话而僵在半空中,咽口唾沫:“怎,怎么会……小,小仙只不过有些紧张罢了……” “哦。是本君多疑了。”说着,紫微君抬脚便往前走,一边走还一边漫不经心地问一旁的小黑:“月洛,本君听说,最近这天上有人在搞什么秘密采访,可有此事?” 小黑答:“回君上,属下也听说过此事,据说是同百花仙子苏颜有关的采访。” “哦?百花仙子本君也认识,对此人应该也算熟悉,可那个人,为何偏偏没有来问本君对她的看法呢?” 小黑恭谨地答:“兴许是不敢因此事劳烦君上。” 小白却在一边这样添了句:“也有可能是将君上忘记了。”说着瞟了一眼走在一旁的小仙。 担当采访角色的下仙早就腿软,被这样的一句话一戳,更是身体一阵乱抖,只听他一边哆嗦一边道:“小仙觉得,怎……怎会有人将帝君忘记,有……有可能是怕扰到帝君清静,才会有此疏漏……” 紫微却蓦地停下身子,深深望了他一眼,极为温柔地道:“刚刚还说不怕本君,如今你这汗出的愈发多了。” 说着就要拿手去帮他擦汗,眼看帝君他老人家的长手就要贴上那小仙的额头了,对方却“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哀嚎一声:“帝君,小仙错了,小仙不该漏掉帝君您的采访,您才是这天上地下最了解百花仙子的人,小仙当真是吃了雄心豹子胆啊……您大仙不记小仙过,就饶了小仙这一次吧!” 紫微低头望了他一会儿,突然悠悠地问一旁的小黑小白二仙,道:“月洛日清,是本君耳朵出什么问题了吗,怎么好像听到有人在求饶?” 小白上前一步,作揖:“君上没有听错,是这小子在求饶。” 紫微恍然,道:“哦,那你说说,他为何突然求饶,本君不记得他做错了什么。” 小白摇头道:“属下愚钝,也不知他这是为何啊。” 紫微皱眉,又问小黑道:“月洛呢,你可知他求饶所为何事?” 小黑道:“属下姑且一猜……怕是此人,做了什么亏心事。” 紫微饶有兴趣:“哦?说下去。” 小黑道:“依属下愚见,此人在天庭做有关百花仙子的专访,实在非为公事,而是出于私心,这一私心,属下想,怕是因为此人对百花仙子有意吧……属下听说,此人在采访落音谷主时便因列举了仙子许多优点,而被谷主当场点破他对仙子的情意……” 紫微动了动眉头,闲闲问道:“既然如此,与本君又有何关系?” 小白抢在小黑前面答:“那是因为,这小子竟然无视百花仙子与君上的婚约,实在是色胆包天!” 紫微听后,嘴角缓缓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道:“被你这样一说,本君倒记起来了,这百花仙子原来是本君要娶的女人……” 小黑拱起手道:“君上,仙子将来必定是紫微宫的帝后,而此人却对仙子心存邪念,这是大不敬,自然应该向君上求饶的。” 小白又补充:“不如属下帮君上砍了他?” 紫微则悠悠望了一眼瘫在地上的小仙,唇边的笑意更浓:“罢了,依本君看,此人是个有色心没色胆之人,想来,本君的帝后,又怎会因他的邪念而有一丝一毫不完美?” 小黑犹豫着,道:“那……君上现在要如何处置此人?” 紫微笑笑:“这园子春色尚好,日后陪本君常来。” 说着,缓缓朝庭院深处走去。 自此以后,天庭再无人敢拿苏颜之事做文章。 什么,你问那名下仙怎么样了?他啊,因为后来紫微帝君时常光顾他宅邸里的园子,他那日被吓出来的心脏病更是日益严重了,最后竟然到了不能胜任天庭职务的境地,据说他去天君那里跪了几天,求天君开恩,让他下界历练个几千年,以后再找机会重返天庭,天君看他形容可怜,便允了他的请求……什么?你问他是谁? 呃……你确定你想知道? 偷偷告诉你,知道此事的仙貌似都没有什么好下场,我建议你还是亲自去问帝君他老人家吧。 祝你好运。 哦对了,还有,长命百岁。 ------------ 第二十七章 旧事重提 更新时间:2012-09-12 苏颜知道紫微在生自己的气,别人暂且不提,她苏颜又如何感受不到他的情绪变化?以前,就算他只是轻微一皱眉,她都能知道他是哪里不舒服――她如此在乎他,在乎到看不得他有一丝心情不佳,在乎到因为他而忽略了自己的一切感受。 然而他对她却始终不咸不淡,就像对所有人一样――他就是那样一个人,就算你把心掏给他,他可能都只会微微点下头,凉凉地说上那么一声:“好。” 就是这样一个冷情决绝的人,却让她执着了那么久。 后来苏颜总结,于女子来说最痛苦之事,莫过于在“心悦君兮君不知”的青葱年岁,遇到个如紫微般绝情的人。 可偏偏就被她遇上了,没有任何商量。 在以凡人之躯承受天火之刑的那段时日里,她于意识迷糊之间仍然对他抱着微弱的期待,期待那个她唤作师父的男子突然念起她的好来,不说救她出去,哪怕只是过来露个脸,陪她说几句话,她的心也还不至于如死灰般黯然――可没想到就连那也是奢求,他自始至终都不曾出现。而那个为他留的位置,便恒久的空旷起来,像是一个巨大的白色的洞穴,有风雪在那里盘旋。 于是在许久以后,苏颜将自己当初为何会喜欢上紫微这个人的原因,归结为“年少不经事”。她在事后曾万分悔恨,恨自己太幼稚,恨自己在没有遇到更好的男人之前,就傻傻地跳进了他的美色陷阱,搞得自己满身是伤不说,甚至一度连重新振作并找个更好的男人的心都没有了。 被时光蚕食的东西,是她对他的爱情。 …………………………………………………………………………………………… 紫微回到自己房间之后,觉得心有那么一丝乱,靠在榻上,随手翻了几个戏本子,仍然不能说服自己静下来。脑海中挥之不去的场景,是叫做苏颜的少女抬起头,眉目似画,如同点漆的眼睛里带着些微忐忑,她的声音像是一滩晶莹澄净的水泽,又清又透:“阿苏他,会怎么样?” 他动了动眉头想,她果然是因为在意扶苏的安危,才会怕自己的吧。 然而,扶苏心中早有所属,又怎会看上她? 虽然他也承认,苏颜这丫头长相还不错,甚至算得上“赏心悦目”,而扶苏对她似乎也有那么一些特别……不过再特别,看在他眼里,也不过是“有些特别”而已,这种特别断断不会与男女之情扯上什么关系。 想到这里,眉目冷清的青年不由得抬手撑住自己的额头。 那么自己,又是为何这么不舒服…… 微垂双目,觉得手中的话本上,有这么几个字特别刺眼:诚悦君兮,愿君悟之,君不悟之,吾心躁之。 他,莫非是为她动了执念? 刚刚生了这个念头,就听到门外有敲门声,应了一句之后,便见穿了浅莲色襦袄的莲青推门而入,鲤鱼小仙是奉自家谷主的命令前来为客人添茶的,眼光偷偷在榻上俊美青年的脸上停了一会儿,双颊立刻飞上一抹嫣红。 “上仙,这是昨日新采下来的雪芜茶,因着刚巧是今年初雪,正是雪芜最有味道的时候,谷主便命小仙送来与上仙尝尝。”摆放好茶具点心,莲青抬袖为紫微倒了一杯茶,茶香清淡,却直侵人心脾。 紫微只是自喉间应了一应,眼睛却没有离开手中的话本子,莲青暗暗想,这紫微帝君果真是个不容易亲近的仙,难怪他虽容貌倾城,却无人敢近。 “上仙也爱看凡间的话本吗?”她站在桌边问了一句。 紫微没有自书中抬起眼的迹象,只淡淡答:“闲暇时看个热闹罢了。” 莲青听后,装作自然的样子这般接道:“小仙还以为只有苏颜姐姐才爱看这些热闹的东西……”顿了一顿,似乎发现了什么,“咦?上仙手边的那些话本子,不正是几百年前姐姐她由谷主陪着去凡世的集市上物色来的那些吗……” “哦?”紫微总算抬头,神色细微的地方,透露着一丝好奇。 听到与苏颜有关之事后,他才正眼打量了莲青一眼,然后隐约记起上次在天上,眼前的这个容貌秀丽的小仙似乎与苏颜一同驾云来着。 换了个姿势,幽幽道:“本君记得,阿颜才3000不到的仙龄,她出生时,你家谷主早避世于此,按理说他们二人不该有相识的机会……” 莲青听他这么问,不由得心内茫然,虽然她那时还未修成人形,可对于苏颜如何来到落音谷,倒是记忆深刻的一桩事。她不知紫微失忆,遂诚实答道:“当日苏颜姐姐为追一只千年蛇妖误闯了落音谷,因此结识了我家谷主,当日上仙也在,难道上仙不记得了吗?” 紫微觉得自己的脑子有些懵,面前的小仙说得笃定,从眼神来看丝毫不像是说谎,再说就此事说谎,对她来说也没有任何好处,那么,他与苏颜,在300年前就应该认识…… 他觉得这样的发现很有意思。 “你……再详细说与我听。”将身子正了正,这般命令。 半盏茶的工夫。 “你是说,当时阿颜唤我为‘师父’?”听到最后,紫微的面色已经有些不大好,莲青看他拿手揉了好几次额角,心中暗暗急道:谷主,你让我这个时候给这位上仙送茶,还要在他面前若无其事地提起苏颜姐姐,难道就是想看他头痛吗?可是看他面色这般不好,会不会迁怒于我呀…… “是,小仙记得很清楚。”她暗自捏了把冷汗,却仍语调如常地回答。 刚一答完,就听到紫微问:“她人呢,现在何处?” “小仙来之前,姐姐正在谷主房间同谷主说话,此时应是已回房了……” 话还未说完,就看到刚刚还在榻上安坐的紫微帝君,突然抬脚移至门边,留下一句:“本君去看看她。”就不见了踪影。 桌上的茶一口未动。 “……茶凉了可就不好喝了。” 莲青兀自愣了一会儿,估摸着这位上仙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便拿起桌上的茶杯,自顾自地呷了一口,喝完之后眉目舒展,声音里透着满足,“谷主说的没错,这雪芜茶果真是世间极品。” 紫微用最短的时间回顾了一下与苏颜的相遇,他发现,在自己的脑海中,但凡与她有关的记忆,桩桩件件全都很清晰。她在他的病榻前添香的姿态,她在火焰中施雨的身姿,她时时躲着他却又不自觉流露出关心神色的矛盾举止――他在心中重现了她的一颦一笑,然后下了个结论:在这四海八荒里,他唯一上了心的女子,便是她了。而当初几乎是玩笑性质地说要娶她为妻的那番话,如今仔细想来,其实也有一半以上是认真的――认真到连他自己都惊异。 而刚刚莲青告诉他他便是她口中提起过的师父之后,他除了吃惊以外,竟然还有一丝安心――如果自己许早之前便已与她有了交集,而那个交集,无疑便是她现在畏他避他的缘由,而这些,与她喜不喜欢扶苏都没有半毫关系。 他忽而想到她的受伤神情,想到她的那句话,“错了,便是错了,以前,也有个人这样对我说呢……”不得不承认,这句突然冒出来的话使他的心更加烦乱,这于波澜不惊的他来说是少有的情绪。 落音谷中风雪未住,一副欲说还休的架势。 适时,扶苏正在房内闭目调理气息,正感到气血周流,直灌两腿之际,只听“砰――”一声,门被推开,一个裹了雾气的声音自门边传来:“阿颜呢?” 盘腿而坐的白衣公子微微睁开眼睛,看到门边多出了个颀长而冷清的影子,遂缓缓自唇边勾起一抹笑意,那笑意带着扶苏式的含蓄与优雅,“她已经走了。” 那个影子听话之后便要往外追,扶苏在他行动之前慢悠悠道:“子陵君莫非要去追吗?”见紫微不言语,扶苏的语调似乎更欢快了一些,这样补充道,“四海八荒如此广阔,你要去哪里追她?” “以我的道行,追踪一个小仙大致还不成问题。”紫微凉凉道,话音一落,便试探着开了天目,以自身仙元去探知方圆千里内的生命迹象,熟料,这一试探竟让他的心凉了半截,他不信苏颜有日行千里的脚程,可周围却真真无一毫熟悉的气息,动了动好看的眉头,紫微游刃有余地将感知范围再扩大百倍,可结果是,这四海八荒内,再无苏颜的踪迹可寻了。 他当时脑海中只有一个想法,那便是――这不科学,不科学之极。 “若阿颜不想被你找到,你就算上穷碧落,下竭黄泉,恐怕也找不出她来。”扶苏的声音淡而飘渺,就像是蒙尘的镜台,而紫微的脸则在他的声音里越来越沉。 “子陵君,你该早就知道啊,阿颜她是个半妖半仙,她身上所流之血,本就与我们不同。” 他立刻听到紫微无任何波澜的声音:“那又如何?” 扶苏愣了愣,片刻后展颜笑开,他的容貌本就柔和,这一笑更是添了些暖意,“不如何,只是阿颜现在不想见你,你可想知道这是什么缘由?” 扶苏的这句话成功地改变了紫微的主意,他原本想,苏颜应该还没走远,现在去追大体还来得及。可若是他有心找她,她又怎会因为这一时半会儿的耽搁而逃得掉?再进一步,既然寻她这件事如此简单,他又何妨在找她之前先听一听扶苏怎么说? 于是他缓步走到扶苏身前的桌边坐好,望着他道:“你若愿意讲,那自然甚好。” ------------ 第二十八章 帝都少年 更新时间:2012-09-13 南齐帝都。万花楼。 说起南齐这个国家,非“富庶”一词难以描画。尤其是帝都洛城,自古便是繁华之地,烟柳画桥,参差十万人家,就连寻常百姓的居所,都称得上是“户盈罗绮”,尽是豪奢之气。 这一派富贵堂皇的景象自然要归功于当今的南齐皇帝――往好听了说,那可是个治国有方,生财有道的好君主,而庸俗一些讲,该人其实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财迷。 从当今天下形势来看,此时正是一个大之又大的乱世,放眼周边国家,大国忙着吞小国,小国忙着与其他的小国结盟,各国均是你争我夺你追我逐,互掐互咬的戏码也上演地如火又如荼。 而再看看南齐这个小国,战火都快蔓延到国境之内了,他们竟然还在忙着召开所谓的财政大会,制定这季度的财政方针,而且其核心内容竟然是“如何有效地倒卖武器和粮草”,他们的国君这是打着算盘要发战争财。 其实南齐的地理位置,于军事上而言当得起“得天独厚”这个词,所以说这样一个兵家要地自古以来便不愁没人惦记,再加上南齐富得流油人尽皆知,如狼似虎地打它主意的势力更是难以估量。 在乱世之中,为了稳定国家,各国的君主都需下好大一番功夫。以兵家策略来讲,远交近攻其实是个不错的主意,可南齐却有南齐自个儿的主见――该国的财迷主公觉得,以武力服人不能算服的,打仗打赢算不得真本事,真有本事的人,可以使国家不费一兵一卒,便长治久安。关于这一套理论,也许有不少人会提出质疑,说不定还会忍不住骂一句你这不是瞎扯吗,可还真不是忽悠你,这南齐自建国以来,货真价实地没有打过一次仗,没因战争死过一兵一卒。 之所以能做到这点,只能以老祖宗说过的一句话来解释,有钱能使鬼推磨。 打这样一个比方吧。 一个国家若于危难之际求助南齐,那么南齐二话不说,立刻送一大笔钱给该国,不光送钱,还送刀兵武器,送粮草战车,若该国倒霉催的打输了,南齐只当是尽了人道主义责任,抱怨可能会抱怨几句,可钱财上却是分文也不会收取,而若该国赢了,那么这一笔账,便怎么算都不过分。 也许有人会说,这样南齐不是赔了血本吗?其实不然,无论是谁,于危难之际得到这样的无私援助,都要对这雪中送炭、急人所急之人感念万分,个人尚且如此,国家则更甚,被援助的那一国的百姓,自然会对“救命恩人”千恩万谢,对该国的商品,也一定会极为自然地带上一些好感与信任。 南齐君主大概早就悟到,生财的最近道路,便是在精神上施恩于人,这样一来,自己国家的产品销路,那只会越来越宽广。 就是这样,南齐在几百年来一直都相安无事,尤其是近几年,南齐的盟国越来越多,不远万里来南齐帝都观光旅游的人口也越发多起来了,其中还有不少人喜欢这里开放的氛围,久而久之就在这里定居了下来――要得到定居许可自然要交一笔不少的入籍金,而这高额的入籍金,对南齐来说又是一笔可观的费用。 所以南齐帝都洛城,便成了这处凡世人口最多的一个都市。 人多的地方,娱乐场所便也多,而娱乐场所中最赚钱的一类,自然要数声色场所,近些年,那个财迷国君开始瞄准烟花界,以至于帝都处处桃花开,而洛城万花楼,便是全国最大的烟花地。 提起今日,那可是个特殊的日子,特殊之处在于万花楼有个姑娘,今日要在众多慕名赶来的公子中,为自己择一个夫婿,这件事本没有什么特殊之处,可这个姑娘的一副桃花美面,却极其特殊。特殊就特殊在有人曾以四个字来盛赞她的容貌,这四个字是:天下第一。 而这个人,正是南齐的国君。 最初说这四个字的人若只是个普通百姓,那么这个“天下第一”便委实过于普通又过于自负,自然不会引起什么轰动,而且很有可能被人嘲笑一番,可既然这话是天底下最有权力的一个人说的,那一切就不一样了。 世事便是如此,名人效应嘛,既然是出自帝王口,这天下第一的名号,便是板上钉钉。 于是,今日的万花楼下,尽是黑压压的人头,帝都洛城,一时之间万人空巷。 人群里挤着一个白衣少年,那少年个子虽有些短小,可是眉目秀雅,皮肤白皙,一双圆眼黑溜溜的,更为那一副面容添了些许灵气,一身华裳锦绣,证明他不是寻常人家的公子。 “抱歉,借过,借过借过……”人群有些拥挤,他正侧着身子往前面挤,这一过程自然异常艰辛,因为总是有人不知好歹地挡了他的去路,不一会儿,他就显得有些疲惫,不过他是个极其有耐心的人,又仗着个子娇小,不一会儿就在最前排的地方寻到了位子。 站定之后,少年立刻大功告成般抬了衣袖,有些粗鲁地抹了抹额上的汗,因为这汗出的委实有些多,那绣了几朵精致莲花的衣袖上立刻留下一大块汗渍,那块汗渍似乎还有那么一些惹眼,旁边立着的那个黑衣男子不动声色地瞟他一眼,又不动声色地将自己的身子往旁边挪了一挪,可少年却浑然不觉,一边拿手扇风,一边偏过头问他。 “哎,你说,今天的这位姑娘真的会有那么好看?” 站在他身边的凌天微微皱起了眉头,他本就有些洁癖,刚刚不经意看到这白衣少年拿自己的衣袖抹汗的场景,心中已有不悦,谁料他又这样熟稔地与自己搭话,只好出于礼貌淡淡“唔”了一声,没有说别的。 “也是,若她不好看,今日也不会来这么多人,既然有这么多人都想娶她为妻,想必她一定很好看了。”那少年不理会他的反应自顾自说下去,灿若星子的眸子显得有些兴奋,过了一会儿,他又偏头问凌天,“你是不是也想娶她?” 凌天觉得这个人有那么一些烦人。 不待凌天回答,他的身子却突然朝他跌了过来,幸好凌天反应快,一个侧身便避开了,可谁料少年却伸出一只手,稳稳地抓住了他的胳膊,原来刚刚人群过于拥挤,少年不小心被人推搡才跌了过来。 站稳之后,少年仰脸冲凌天笑笑,谁料却遇到凌天冷冰冰的眸子,于是尴尬地收回手,掩饰道:“这里人还真多……” 心中不由得想,这人虽然长得还可以,可怎么也一副冰块脸,让人看着怪难受的,看他黑衣金冠,剑眉星目,身姿卓然,决然不像是市井的那些泼皮无赖,甚至还有一丝难遮的贵气在身上,怎么神态却那么凶呢。 凌天垂眸,看到少年的手离开的地方,赫然是两道油油的印子,眉头便皱得更紧。 “公子,你没事吧!”他身旁跟着的那个小厮见状立刻询问,他心知自家主子不喜欢别人靠他太近,更不喜欢沾染上什么油污,此时不光被人摸了,还被人弄脏了衣服,想必心情一定差到极点,他不由得有些胆寒,得到主子示意无事的眼神之后,立刻恶狠狠地冲那白衣少年道:“你,最好离我们公子远点,脏了我们公子的衣服,你可赔不起!”神情倨傲的好像天下都是他家公子的。 少年听话之后面色立刻一僵,嘴角抽了几下,心道这人忒无礼了些吧!本来没有的火气一下子就窜了上来,于是眉一挑,高声道:“给我碰一碰怎么了,碰一碰又不能少块肉,碰一碰就脏了衣服了啊,我手上又没有脏东西……” 说着下意识地低头望一眼,呃,刚刚似乎吃了两个油炸糕,似乎还没有找到洗手的地方就被这里的热闹吸引了过来,似乎他的袖子上那两道难看的油渍约莫就是刚刚留下的…… 意识到是自己的问题之后,他话锋一转,这般道:“就算给我弄脏了又怎么样,大不了你脱下来我帮你洗啊!” 凌天原本没有打算与这少年计较,心想他道个歉这件事也就这么过去了,谁料对面的娃非但一丝悔意也没有,还一副“我又没错我怕你啊”的蛮横模样。 “你当真要帮我洗?”他“哗”地一下打开手中折扇,闲闲扇了两下,神色玩味地看着旁边的少年。 这样正眼看,才注意到少年的模样其实生得很好,面如凝脂,眼如点漆,清秀而俊俏,像个小姑娘――若是个女孩子,说不定比今日洛城的主角还要有看头。 白衣少年似乎没有料到他会这样回应,一般人这种时候不是应该要求赔偿吗?或者将他骂个狗血淋头也是正常的反应,他早在心里做好与此人大吵一架的准备,熟料竟然被他一句话就将自己预备好的气势掐灭在了摇篮里。 于是他对凌天的第一印象就是“这个人很阴险”,自然,阴险的人都很危险,而危险的人物,他应该秉承“能躲多远便躲多远”的信念躲得更远一些。 “或者,你其实想赔偿?”看到少年没有回话,凌天自唇角处淡淡勾起一抹笑,那一笑煞是逼人,他眉目生的硬朗,笑起来却有种说不上来的邪魅,少年觉得他的眼睛里闪着精明的光。 不由得哆嗦了一阵。 “赔就赔,一件衣服而已,还怕我赔不起啊!”稳住身形,张口怒道。 凌天的笑意却更浓,只见他用眼神示意了一下身边的小厮,那小厮立刻很有眼色地从怀中拿出一个算盘来,三下五除二拨出一个数字,举到少年面前,少年凑过去,看清了那个数字之后,立刻再一次僵了表情。 这哪里是赔偿,这他娘亲的是赤裸裸的打劫。 “呃……这位兄台,我估摸着,你可能多算了那么几位数。”皮笑肉不笑。 “我家公子身上的这件可是蜀锦,这个价是市价,你不是要赔偿吗,还不快拿银子出来!” 小厮气势很嚣张,公子笑得很内敛。 “阿文,先退下,吓坏他就要不到钱了。” “是。公子。” “所以,是洗衣服,还是赔偿?”凌天将那张棱角分明的脸转向白衣少年,只见少年美目圆瞪,双颊泛红,随后表情渐渐严肃起来,轻咳了一声,左手托着右手肘,怎么看怎么像是故作姿态,天知道,他现下心里盘算的是如何才能既不丢面子又不破钱财。 虽然变出几两银子出来不是什么难事,可他们做神仙的也是有节操的,怎么能以仙法来欺负凡人呢。 于是,在身为神仙的自觉下,他这般做了决定:“我洗就是了,可是现在大家不都是来看美人的吗,等看完了美人,才有精力洗衣服。” 自然也有精力逃跑。 “我家公子也没说让你现在就洗啊!”阿文吃吃地笑了他一句,谁料他立刻瞪过来,那一眼很有些气势,瞪得阿文立刻悻悻闭了嘴。 黑袍金冠的公子将扇子一收,道了声:“好。看完美人再洗便是。”说着,极为自然地拉上了他的一只手臂,将他拉到自己身畔,这样一来,附在少年身上的那抹淡淡的香便飘入了鼻口,让他微微怔忡。 南齐最著名的三秋桂子,十里荷花,也不及这个少年身上的味道香甜。 “呃,你这是做什么?”少年皱眉。 “怕你跑了。”凌天瞅他一眼,这般答。 这,大概是一段孽缘的开始。 ------------ 第二十九章 美人湘川 更新时间:2012-09-14 苏颜来到这处凡世,不过是为了散心找乐子,谁料想还没有找到所谓的乐子,就被乐子给找上了。这不是,南齐第一美人于万花楼公开招亲,她苏颜也过来凑凑热闹,谁料热闹没凑成,竟遇到了凌天这个大麻烦。 如果苏颜的仙术学得没有那么不济,那么她早该意识到,此时抓了她的这个人不是她可以轻易招惹的,然而她并没有意识到,且现下已经招惹了,那也只好将就着招惹到底,她苏颜自诩从未在紫微以外的谁那里吃过亏,何况眼前的这位还只是区区一介凡人,因此她并不将他放在心上。 “还没有问,这位公子叫什么名字?”她这般问,心想我老爹可是司管凡人命格的上仙,将来我回天上去,在命格薄子上给你随意添上那么几笔,果断叫你“锦上添花”…… “记好了,我叫凌天。”那人这般答。 “哦,原来是凌公子……”苏颜于心中冷笑几声,面上却一副灿烂无害的笑意,“凌公子的名字可真好听。”关键是简单易记,省得她到时候忘了,报仇都不晓得找谁去报。 “你光问了我家公子的名字,那你呢?”叫做阿文的跟班隔着凌天问她。 “我?我叫苏……”拖着声音,心想不能将自己的真实名字泄露出去吧,于是眼睛在眼眶里转了两圈,想起戏词里的一个名字,道,“我叫苏三。”简单易懂。 “苏三?那你家里一定是排行老三喽!”阿文又问。 “谁说必须排行老三才能叫苏三啊。”苏颜白他一眼,“我乐意叫苏三就叫苏三。” “什么嘛,说的好像名字是自己取的一样,难道你父母双亲都不在了?”阿文心直口快,哪知这句话说到了苏颜的痛处――她的父母双亲虽然还在,可她却不知道他们在哪一处凡世,天君老头是个狠角色,将她父母亲打入轮回不说,还令苏颜永世不得与他们相见,于是,自记事以来,苏颜便从不曾见过她的父母亲。她心思虽不纤细,可遇到父母之事,也还是会淡定不能。 看到苏颜的目光黯淡下去,阿文自觉失言,有些抱歉地道:“你真没有父母啊,我不知道,抱歉抱歉。”说着挠了挠后脑勺,苏颜别过头不理他。 却听到凌天的声音在头顶响起:“阿文,你这多嘴的毛病早该收敛收敛,我已告诫过你多少次了,下次若再如此,便休想我带你出来。” “公子,小的错了,小的也不知苏三公子……” 阿文还想解释什么,却被凌天的眼神打断,忙住了口,缩在他身后。 “三公子莫与阿文计较。”凌天朝苏颜道。 “这倒无所谓……”苏颜很大度,“只是凌公子这手,是往哪里摸?” 原来他的手刚刚一直不曾闲着,沿着苏颜的手臂一路向上,马上就要至肩骨处,一副调戏良家妇女的形容。 听到苏颜问,那只手僵了一僵,然后垂落下来,竟然将苏颜的手收到手里,苏颜仰头看他的脸,看到那狭长的眼睛里闪着些许狡黠的笑意,让人琢磨不透。 “没有什么,只是看三公子与阿文相谈甚欢,本公子闲得有些无聊……无意间冒犯了公子,还请公子不要放在心上。” “既然凌公子这样大大方方地解释了,苏三又怎会是拘小节之人……”面上洋溢着酣畅的笑意,手却暗自使劲,想要抽出来,谁料那只钳着自己的爪子却比想象中更难对付,以至于苏颜的脸到最后都有些轻微的抽搐,仍然没能得偿所愿,她心想这一介凡人能有这样的力气,委实不简单,而对方的笑意却一直不减,仿佛此刻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派风平与浪静。 “三公子怎么了,怎么出了那么多汗?要不要我给你擦擦……” “这样的小事,就不劳烦凌公子了。”苏颜自齿间挤出这几个字。 “三公子莫要客气。”对方仿佛听不懂人话一般,说着就从衣间掏出一块帕子,往苏颜脸上送,苏颜躲避不及,只好由着他。 “三公子不谢谢我吗?” “呃……多谢。” 她原本觉得,厚脸皮的人很可怕,今日才发现,不要脸的人其实更可怕,而凌天,便是那个不要脸的人。 不知道为什么,那个时候苏颜突然想起这样一桩事来,那就是无论是天上还是人间,都总有这样一号人,他们本身是男子,可却放着女子不喜欢,偏偏喜好男色,世人时髦地称此爱好为“龙阳之好”,不过于苏颜而言,断袖而已,哪来那么多花里胡哨的说辞。 她被自己的这个想法惊了一惊。 莫非面前的这个风流倜傥一表人才的贵公子,其实打得是这样的主意? 于是他小心翼翼地凑过去,问他:“那个,凌公子,我有一事想问……” “但说无妨……” “那个,你对‘断袖’是怎么看的?” 凌天意味深长地打量了他一眼,幽幽问:“三公子莫非是觉得,我会喜欢男色?” 苏颜想,这都被他看出来了,还真是惭愧啊惭愧。 于是乎苏颜万分惭愧地冲他点了点头,同时暗暗觉得他这真是惊人的悟性,只见他眯起眼睛,嘴角勾起一抹入雨即化般浅淡的笑意,答:“我是个生理心理都正常的男人。” 苏颜松了一口气。 “可是,若是三公子这般的玉人愿意跟了我,我倒乐意一尝龙阳的滋味。” 听完他这句话,苏颜差点没将不久前吃下去的那几块油炸糕从肚腹中喷出来。 有道是,断袖年年有,今年格外多。 “公子说笑了。”她抬起空着的那只手抹了抹额上的汗。 不等凌天回应,人群突然骚乱起来,苏颜这才想起此时聚集在此之人都有同一个目的,那就是一睹天下第一美人的芳容,苏颜是被好奇心吸引到这里来的,可这四周聚集的男儿却很明显并不仅仅是好奇,他们应该说全都比她抱持着更大的野心――谁人不想得到美人青睐抱得美人归? 只是可惜的是,这里的公子这么多,却只有一位会成为那个正提着裙子袅袅婷婷攀上楼的女子的夫婿。 苏颜抬目望去,透过冬日的阳光去看那女子的脸,看清之后,常常被嘲笑“胸无点墨”的她却突然想起一句诗来:脸似芙蓉胸似玉,青黛点眉眉细长。尽管知道这两句话本没有挨在一处,而此时硬生生地被自己用意念连在一起,这样显得多么不伦不类,可她来不及思考,瞬间的直觉告诉她,应该用首诗来形容这样的女子,而且应该就是这两句诗,既然是直觉,那便就是了――她是靠本能活着的人,所以直觉是最大的武器。 “三公子觉得,湘川姑娘当不当得起‘天下第一’这四个字?”她隐约听到有人在自己耳边问这句话,却不知道问自己的那个人到底是谁,她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了,只是觉得眼睛一刻也离不开楼上的女子,那女子就如同一场江南的烟雨,湿了她裹了薄衫的心。 她觉得她应该认识她。 ――又是一个直觉。 “她叫湘川吗……”她听到自己喃喃自语,声音有些发涩,像是春日刚刚破土的嫩芽,带着泥土的厚重和腥气。 “三公子……”一只手拍在她的肩上,她方才如梦初醒,怔怔转过头来,遇上一双狭长清亮的眸子,那个眸子的主人正是凌天。 凌天意态安闲地打量着她的脸,面上带了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其实他的目光早在苏颜脸上停留了许久,若是个面皮薄的人,发现自己被人这样盯着,大概早窘迫地扭过头去了吧,可苏颜却只是迎着他的目光望过去,问他:“你好像一直在看我……”半晌,又皱起了眉,“你总看我做什么?” 苏颜从来不愿承认自己在某方面较常人迟钝,事实却总是以惊人的毅力要向全宇宙的人证明这一点。 “没有什么。”凌天说着示意她往万花楼上望,“三公子觉得,这位湘川姑娘会以什么样的方式择婿?” 苏颜读过许多民间话本,对于凡间女子的行为模式很有些研究,听到他这么问,仔细思考了一阵儿,颇有些严肃地掰着手指数给他听:“招亲嘛,首选就是抛绣球,你们凡人总是喜欢热闹的,可这抛绣球的风险太大,还有许多难以预料的因素,以至于结果总是很凄凉……如果抛绣球不行的话,就只能是斗诗比武这种竞技性质的活动了,湘川姑娘再怎么说也是个姑娘,自然也同大多数姑娘一样喜欢有本事的人,依我看,天下第一的姑娘,自然要嫁天下第一的男儿,而如何判定谁是天下第一,就要看湘川姑娘究竟喜欢什么样的男子了……” 凌天若有所思,“那么苏三公子觉得,湘川姑娘会喜欢什么样的男子?”他问。 苏颜本来想,我又不是她,又怎么知道她如何想?可沉思了片刻,还是给出了答案:“……应该就是她喜欢的样子。” 凌天听话之后忍俊不禁,眼睛弯成月牙状,他想这个三公子怎么这么有意思,低低笑了一会儿,道:“可不是吗,她喜欢的人自然该是她喜欢的样子。” ------------ 第三十章 招亲大会 更新时间:2012-09-15 苏颜觉得,女子只有脸蛋长得漂亮,那算不得美,除了有好的长相外,还要有些内涵,而具体来说这内涵是什么,她于心里其实很有些纠结。 司命爹爹自小教育她,女孩子要有女孩子的样子,只有那样才能让人觉得“赏心悦目”,她一度觉得自己便很没有女孩子样子,是断然称不上爹爹口中的“赏心悦目”的,为此,她一度很是自卑。 后来苏颜进了学塾,学塾的先生说,新时代的女性不能再固守着“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古训,而一定要德才兼备,于是乎苏颜便以此为准反观了一下自身――要说德吧,她身上约莫也算是有那么一些,可若说才,与这个字沾边的词,无论是才能还是才学,都好似与她苏颜没有半毛钱关系。诗嘛,她虽然也能背上几首,却从来都记不清上句与下句的衔接关系,在学塾几百来号仙人里,“移花接木”这件事,数她做的最好,她为此又沮丧了许久。 直到后来遇到了帝君他老人家,她才终于从自卑中走了出来,而且还进入了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新境地。他说,“我不知道什么是美,不过阿颜,我觉得你就很不错。” 她确定当时紫微并没有喝醉,也没有梦游,他望着她的眼睛,很认真地这样告诉她。 她想,这是她从紫微这个人口中听过的最动听的一句话――她相信,那个时候无疑是紫微帝君最客观最公正的时刻。 当然,她从来没有考虑过紫微敷衍她的可能性――天上仙都知道紫微帝君是个节能主义者,能用一句话说完的事情,他绝对不会动用一句零一个字来解释,因此当苏颜问他老人家怎样的女子才算美时,他连思考也省了,直接用最简单的办法,很有些认真地,敷衍了她。 所以说帝君大人的懒惰直接误导了苏颜,以至于有很长一段时间,她都以自己为标准来评判世间女子究竟属不属于美人的范畴。 叫做湘川的姑娘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颠覆了苏颜关于“美好”这个词的定义的。 说起来,万花楼为了这次招亲,不仅花费月余耗资万两开辟出一个可容纳千人的会场出来,还在场地外围设了许许多多的看台,周边所有视野好的酒楼悉数被包了场子,并以大红色的喜稠张灯结彩,还摆了上百种鲜花于万花楼上,硬生生地在寒冬之际营造出一种热烈的气氛来。 这对于苏颜来说就有些不解了,这位湘川姑娘既然是万花楼的头牌,那么万花楼自然没有放这样一棵摇钱树离开的道理,纵使能得到一大笔赎身的银子,也抵不过“天下第一”这样的名气来得高。 将这个疑惑问了凌天之后,他倒是一脸淡定:“三公子莫非是外地人?那难怪会不知。阿文,你且为他讲一讲。”他将回答这个问题的权利丢给了他的小跟班。 阿文是个话唠,早闷得有些缺氧,听到这话之后立刻接口,道:“可不是因为陛下亲自下令,要在这个月内看到湘川姑娘出嫁,才有今日的这一出,不然谁舍得放人?” “这又是为何?”苏颜显得有些困惑。 “其实,咱们陛下与湘川姑娘是多年的旧交……”阿文说到这里似乎有些顾虑身旁的凌天,话音到这里突然断了,直到凌天递了个眼神,表示但说无妨之后,他才小心斟酌着,这样道出口,“陛下思慕湘川姑娘,意欲纳湘川姑娘为妃,就连圣旨都下了,还送了许多珠宝首饰作为聘礼,谁料那些东西却被姑娘原封不动地给退了回去……” 苏颜忍不住在心里赞了声:这姑娘还真是不错的胆量。 阿文又接着道:“陛下自然生气,就去质问姑娘为何拂了他的面子……”苏颜听到这里嘴角不由得抽搐了一下,这岂止是一个面子的问题,抗旨不遵不大不小正是杀头的罪。不过她又想起紫微与玉檀的那桩事来,心下突然释然――帝王的面子,伤的起伤不起,归根结底都要看伤他的那个人是谁。 “湘川姑娘说,她此生要嫁就得嫁最好的男儿,而陛下却……”似乎是觉得接下来的话有些大逆不道,阿文在这里住了嘴。不过这些话足够苏颜消化一会儿了,于是她消化了一会儿,做了结论:“陛下并不是她的良人,她自然不能嫁。” 凌天听到这话之后,眯起眼睛,笑盈盈地问苏颜道:“哦?三公子也这般觉得?”不知为何,苏颜觉得他虽然笑着,可那双眼睛里,却似乎漫上了一层使人不寒而栗的冷意。 最近不知怎么了,总是容易生出些错觉来。 “九五之尊,难道还配不上一个青楼女子不成?”他问。 “这不是配得上配不上的问题。”苏颜望着楼上的倩影,说得很认真,刚刚还扶栏而立的湘川已被许多丫鬟簇拥着入了座,不时有人送什么东西上去,有的她只微微扫一眼,就让丫头们撤了,而有的东西,她会伸出纤纤玉手把玩一阵儿,却也逃不掉被撤掉的命运。虽然隔得远,但是苏颜似乎能看到她眼里漫不经心的光影。 “她喜欢的人,就算是个乞丐,那也配得上,而若她不喜欢,那九五之尊又是什么,不过是个代号而已……” 苏颜刚说完,就被阿文慌张地打断:“呸呸!三公子可别说这种话,要杀头的!”说着做了个“咔”的断头动作,这个动作适当地提醒了苏颜:此时她尚在人间,也还是需要遵守人间的规矩。 仙人下凡,若因自己的介入而动了他人命格,就算只是小小的改变,也算触犯了天条,将来回天上或多或少要受些雷刑,削些法力,以挡过错。为了预防这样的事态发生,苏颜最大限度的封了自己的仙力,以防因自身仙力的缘故,而做出更易影响到周围人命格的事情。 在仙力尽数受限的情况下惹上麻烦,可就不好玩了。 “多谢提醒……”她冲阿文笑了笑,没有注意到阿文的脸刷地一下红了。 “呵呵,不过三公子说的是。想必公子今日来,也是抱着要成为湘川姑娘的‘良人’这样的想法吧?”凌天挑了眉,这般问她。 “我只是来凑热闹的,没有那么大的野心……倒是凌公子你,要好好把握机会。”说着,干笑了一声,继续别过脸观察楼上状况。 “……是得把握机会。”凌天说着,下意识地捏紧了苏颜的手。苏颜想,他这话听着怎么有种莫名其妙的违和感,不过她没有深究,只当这又是个错觉。 “各位公子,让大家久等了……”楼上似乎终于安顿了下来,一个老翁不疾不徐地开始主持大局。 刚刚还喧闹的场子因这一声而渐渐安静下来,似乎谁也不愿错过与招亲有关的一词一句,全都竖耳静听,苏颜也提了提神,替楼上女子绕场扫了扫那满庭玉立的形形色色的公子少年,心想果真是珠玉满堂,面目姣好者有之,绫罗裹身者有之,文质彬彬者有之,清朗健壮者亦有之。 可是事情的主角似乎并不怎么在意楼下有什么人为她而来,她只是漫不经心地拿右手撑着额头,另外一只手懒懒地拨弄着手前的一株草――苏颜细细瞅了瞅,那株草原来是一株没有开花的君子兰。可即使慵懒如斯,眉目秀美的她,仍能让人屏住呼吸。 美人果真是怎样都无敌。看美人看得苏颜一阵恍惚,以至于她漏过了主持老翁关于天气的长篇大论。她回过神来时,他刚刚将开场白收了个尾。 苏颜觉得这主持的老翁说话简直跟学塾里的夫子有得一拼,其核心就是“慢”字一个,开场开了半天,无非表达了“今日天气好晴朗”这个意思。她想莫非是夫子他也下凡了? “敢问老先生,此次招亲,是以何种形式进行?”有人耐不住性子,不待老翁说完开场白,就高声询问了出来。 “这个嘛,自然要看,姑娘的意思。”老翁仍然不疾不徐道,随后又慢慢补充,“陛下也说了,在场的各位,不论门第,不问家世,只要是能让姑娘瞧上,这门亲事,我们当场就结下,大红喜轿,陛下已亲自备下……吾皇是何等用心,何等大度,何等有情,何等有义啊,这样一个好男人,怎么有人不知好歹忍心拒绝……”说着作势便要抹眼泪,神态颇令人动容,湘川似乎有些无奈,站起身子凑在他耳边说了两句话,只见那老翁的脸突然僵了僵,似乎比方才苍白了许多。 他轻咳两声,将赞颂吾王万岁的话题收了起来。 其实方才苏颜偷摸摸用了仙力,听到了湘川的那句话,说得是:“喜公公,您其实是陛下派来砸场子的吧,您的演技大可以再高明一些……” 苏颜这才恍然,那老翁的胡子怪道看着那么别扭。 有个聪明人在此时悟出老翁那番话的关键来,一拍脑门,道:“就是说,无论怎样,今日能讨好湘川姑娘便是了?” 于是乎,一场献艺大会就这样拉开了帷幕。 在场之人里,有诗文甚佳者,吟一首自作之诗博得满堂彩,却只换来湘川的一笑回应,那笑还带着敷衍的味道。还有人武艺甚高,一套剑法舞得天花乱坠,湘川却看得有些昏昏欲睡。此后还有各种才艺展示,湘川连敷衍都懒得敷衍了,只瞅着手边上的那株君子兰发呆。苏颜站得有些乏了,忽然意识到身旁的凌天一直无甚动静,心想这人也是为湘川而来,却真能沉得住气,忍不住推他一把,道:“凌公子就不怕被人抢了先?” “是我的东西,又怎能轻易被抢走?”嘴角依然含笑。 “不是我的,我争又有何用……” 苏颜觉得按照此人的觉悟,其实可以去修仙了。 “那凌公子觉得,湘川姑娘会是你的东西吗?”她忍不住好奇地问,俗话说好奇心害死猫,苏颜就是在那个时候对这个观点有了切身了悟的。 她若知道待会儿会发生什么,她绝对不会蠢到问这个问题。 “三公子莫非是想看我表现吗?若是如此,倒不好教你扫兴了……”凌天说着,忽然松开了苏颜的手,然后气定神闲地走到了场地中央。 其实从刚才为止,苏颜一直未曾拿正眼瞧他,她身为仙人,对于凡人其实无意识间是带着一些傲慢的,她只隐约觉着这个人长得好,身上偶或有种霸道而凛冽的气息,如今他从人群里走出去,带出了一阵惊呼,她这才在一片惊艳的眼光中恍惚见识到,凌天凌公子端得是玉树凌风,一表人才,拿他的那副相貌去比天上的仙人,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只见他在场中央站定,一身黑色锦袍,一看就是上好的布料,腰线裁剪的很是合身,将他颀长的身姿衬得更为清俊雅致,他开口,声音朗朗:“刚刚徐兄的《越人歌》实在是婉转悠扬,曲中相思哀婉之意尽显,在下凌天不才,也愿意为美人奏上一曲,不知可否借琴一用?” 苏颜很明显地感受到一边的阿文抖了一下。 ------------ 第三十一章 君子如兰 更新时间:2012-09-16 “阿文,你抖什么?”苏颜撇他一眼,“你家公子弹琴不好吗?” “呃……”阿文表情痛苦,似乎有些纠结,一咬牙,一闭眼,答曰,“与其说不好,倒不如说公子他琴技太高,而世人的欣赏水平总归有限,不能揣摩公子的琴意和境界……” “哦。”苏颜赞了一声,“那你家公子许是很厉害。” 凌天凌公子是厉害,这个娃自三岁开始学琴,甫一拨弦便吓哭了前来教琴的老师,而后数年,更是不知击溃了多少名师关于音乐的信仰,可他作为一个音乐人,却也有自己的信仰,他深信,曲高和寡的境界不是随便一个谁都能达到的,他凌天一定要在这条道路上,开辟一个属于他的音乐时代。 苏颜原本想,音乐嘛,无非是阳春白雪与下里巴人的区别,纵使不能做到雅俗共赏,那还得突出一个“赏”字,再退一步,起码要能听,才算得上音乐的。可是自从那日听过凌公子弹琴,她的人生观世界观价值观便瞬间崩塌,以至于在她漫漫的仙途上,又多加了一种修行:重建三观。 有些人弹琴,那是余音绕梁,三日不绝,可让人食不下咽,可使人思之切切,凌公子弹琴,倒也有这样的境界,只是非余音绕梁,而是魔音灌耳,非三日不绝,而是终生不忘。但凡听过他弹琴的人,也许一辈子都别想从那凄厉的琴声中走出来,纵使午夜梦醒,记忆仍旧芳菲,唯有叹上一句:“他娘亲的,早知就不去参加什么招亲大会了,这招亲大会他娘亲的委实恐怖。” 于是那日凌天以一曲古琴曲《潇湘吟》,吓跑了前来求亲的一众人,顺带着还吓跑了万花楼的一众工作人员,只有湘川仍然气定神闲地拨弄着手边的君子兰。 好在苏颜在听到他弹出第一声时,就无比迅速地封了自己的听觉,没有继续放任自己的耳朵遭乐音荼毒,而身边的阿文也早有思想准备地捂了耳朵,才幸免于难,可再看看刚刚还拥挤万分的场子,如今却只剩下他们二人,一阵小风吹着口哨低低从旁经过,苏颜突然觉得这个世界好空,好大…… 良久,她抽着嘴角,问阿文道:“这就是你说的琴技高超?” 阿文点头,曰:“嗯,某种意义上……” 苏颜道:“哪种意义上?” 阿文道:“难听的意义上……” 苏颜忍住一掌将他扇飞的冲动,在心里将这个场景脑补了十遍之后,总算平静下来,只见罪魁祸首凌天淡定地从琴桌旁站起身子,姿容仍然出众,笑脸仍然迷人,可苏颜觉得,此人周身似乎多出一种气场来。 她思考了一会儿,想起一个词:魔鬼。 “湘川姑娘觉得,在下的这曲《潇湘吟》弹得如何,可有长进?”他仰面问楼上仍然端坐的女子。 一时之间,场景凝滞如画。 浅青色衣裙的姑娘缓缓站起身子,提裙走到楼层的围栏前,凭朱栏而立,眼眸中是万水千山厌问津的渺远,那一副容颜,好似神女踏着涟漪清波入得梦来,让人一目难忘。 黑衣金冠的青年负手立在庭中央,仰面望着她在的地方,勾起唇角,浅笑依然,眼里却盛满点点滴滴的傲气与疏狂,小风掀起他的衣角,自衣间发出细微的摩挲声。 “这琴声还是一如既往的难听呢。”姑娘的声音在风中似乎要被扯碎,“不过你能将这曲《潇湘》弹成这样,也算得一种出神入化的境界。” 苏颜觉得她的评价着实中肯。 不过,听他二人语气,倒像是旧识――莫非二人之间早有情意,如今刚巧借着这个机会,上演一出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戏码?难怪刚刚凌天那般沉得住气,还说什么是我的东西别人抢不走……想到这里,苏颜高深地点了一下头,对一旁的阿文道:“你家公子其实是故意将这些人都吓走的吧……” 阿文也点头:“这都被你看出来了?” 苏颜得意道:“也不看看我是谁?” 阿文有些不解:“你难道不是苏三吗?” 苏颜扶额叹息:“……朽木不可雕也。” 凌天轻笑一声,对湘川道:“天地间果然只有你懂得欣赏我这曲子……不光曲子,许多事情,也都只有你能懂,若非因此,我也不会对一个女人执着如此之久。” 湘川笑答:“既然这样的执念可以追溯起因,就证明它是本不该生的执念。如今,你可是想开了?” 凌天答:“想开想不开,终究要放开。湘川,你爱的那个人,他今日没有来,你可知是为什么?” 凭栏而立的女子因他的这句话,眼里突然涌上一池寂寞与苍凉,她垂目苦笑:“他来了又如何,不来又如何……” “他来了,我成全你们,他不来,我给你机会反悔。”凌天这句话说的笃定,苏颜觉得那时的他背影很是高大,她忽然觉得这不像她预想中的戏码,似乎,湘川爱的,是另外一个人,可那个人,却没有来。 原来,是这样…… 痴情女子负心汉,三角关系,这样俗套的剧情,今日倒叫她全给撞上了。 “你忘记我那日说的话了吗?妾心古井水,再不起那些荣华的波澜。就像这株君子兰,它去年没有开花,今年也没有开花,那么它日后,有可能都不会开花了。”湘川绕到桌旁,拿起那株兰草,将它捧在手上,很是珍惜地望着它,好似那是她的恋人。 苏颜在那个时候忽然间有些寂寞。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勇气,她忽然间朝楼上女子喊:“谁说它不会开花了?” 那一声让湘川微微发愣,顺着声音望过去,这才注意到立在凌天身后不远处的白衣少年,少年动人的眉目让她觉得有些亲切,却不知这样的亲近感是从何而生。 凌天也循声回望苏颜,下意识地挑眉,饶有兴味地看着她抬脚往楼上跑,他的目光追随着那个白色的身影,随着她“蹬蹬噔”跑到楼上,空气里似留下一缕模糊清淡的香气。 阿文抬脚走到他身边,送上一个询问的眼神:“公子,这……” “你在下面候着。”凌天叮嘱了一声,便也抬脚上了楼。 待苏颜走到湘川身边站好,湘川才更看清了这个少年的模样。十五六岁的年纪,一袭出尘的白衣,衣袖间绣几朵浅色莲花,用的是不常见的纹绣方式,针脚都很细致,头发用红色的缎带简单扎起,很是清爽利落。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他的眼睛有些熟悉,好似在哪里见过,眼角处微微挑着,却不见半丝刻薄,漆黑的眸子里似有一滩水泽,却也清亮透彻。 一时之间没有头绪,她稍微有些烦乱,不待她说些什么,那个少年已上前夺过她手中的兰花,拿到手里又是看又是摸的,还轻轻拈起一撮泥土放在鼻子尖嗅了嗅,然后皱起秀眉,孤疑地问她:“你平日里是怎么养花的?” 她愣了愣,“正常地养啊……” “怎样个正常法,浇水是如何浇的?” “哦,我估摸着花草也同人一样,要一日三餐好好照应,所以浇水也是一日三次,从不懈怠。” “那养花时的温度呢?” “送花给我的人说此花怕冷,让我将它放在温暖的地方,所以我便找人在房间里生了三个炉子,还小心地将它置于中间,想必,它该不会冷到。” 苏颜觉得自己开始有那么一些不淡定了:“它被你这样折腾都没有生病,着实很坚强……”说着同情地望一眼那株君子兰,霎时觉得它的体格高大许多,枝叶也壮硕了许多――尽管它真实的状态,呃,有那么一些惨。 “生病?哦,我还怕它会生病,所以平日时常将喝剩的药渣倒给它,以防它会伤寒……” 苏颜拿手掩面,觉得这姑娘根骨极佳,是养花的一把好手。 手从脸上拿下来时,注意到凌天不知何时也已上了楼,就站在自己身边。 “凌公子,你告诉她她哪里错了……”她觉得自己有些无力,所以找了个座位将自己安顿了。待凌天意态安闲地解释了“适度”原则的哲学原理之后,湘川姑娘才总算明白了症结何在,也明白了为何这花沦落到她手上的三年间,连一朵花都没开过。 “你这迷糊的个性,还真是没有变。”凌天说完之后这般总结。 “可是刚刚……这位小公子说它还可以再开……”湘川似乎有些委屈,说着,求助一般望向苏颜,只见她懒懒地瘫在桌子边,正拿手拨弄着那株君子兰,与湘川之前的动作竟然毫无二致。凌天愣了一愣,又转过头望了一眼湘川,在心中暗自做了个对比,然后觉得这两个人在某些细微的地方,有那么一些相像。 “君子兰是坚强的花木,日后按照正常的办法好生照料,不愁它开不出花来,何况……”苏颜顿了一顿,眼光柔软起来,“这花对你有情,一定会努力地生长的。” 苏颜既然承了百花仙子的差事,自然多少受了些前任百花仙子的点拨,仙子卸任之前将满身仙力都暂时交托给她,只等日后圆满历劫,回归正位。而花木的心事,早通过指尖传递到苏颜那里。 男子赠花给心上人的场景,透过枝叶传递的,如细流一般涓涓流淌的相思,还有,不得不离开的百转千回的无奈……苏颜觉得,那男子正像这一株花一样,君子谦谦,温和有礼,有才而不骄,得志而不傲,居于谷而不自卑。虽没有凌天那样凌人的气质,却高贵自谦,是世间难得的好男儿,也难怪湘川放着凌天不要,死心塌地地追逐他而去…… 苏颜的心思也随着百转千回了一次。 “湘川姑娘,赠你花的人一定是希望,你也要像这花一样,坚强而勇敢地生长下去。而若要遇到比他更合适的人,也要好好把握呢……”苏颜的这番话说得有些老成,连累湘川和凌天都兀自愣了一阵儿,苏颜猜测,二人此时应各怀着心思――凌天自然希望美人回头,而美人,则一定会纠结于到底是坚持旧爱还是另寻新欢。 如今看来,二人均因情而生了执念,一个是求而不得,一个是无奈缘浅,她苏颜此番若能做个顺水人情助凌天一把,成就这一件姻缘,倒也是一桩美事。 谁料,正想入非非之际,湘川的一席话,却打破了她的所有构想。 “小公子莫非是在暗示我嫁了凌公子吗?只是这颗心已有所属,纵使将来举案齐眉,锦衣玉食,到底难平其意。我湘川虽从未想过要从一而终,可遇到了那个人,这颗心却已经不归自己支配了。自从遇到他,我就知道,能许我一世欢颜之人,这天上地下,也只有那么一个吧。” 女子说话时眉目低敛,嘴角含笑,就如同一朵开在尘埃里的花,那声音里所透露出的感情,似乎早已洗尽铅华,呈现素姿。苏颜在那时悟道,水深方显平静,情厚才显淡薄,世间情意,便是如此吧。 然后,在一个不经意间,苏颜注意到湘川垂头之时,那脖颈偏后的地方,隐隐露出一颗朱砂痣来,那颗痣虽然半掩在浅色衣衫下,却依旧隐约露出了桃花之状――这是…… 苏颜只觉得身上所有血液因那一发现开始无章法地翻腾,好似凝成一股激流直往她的脑门处冲撞,她努力忍住晕眩,拿手支撑着自己的身子站起来,随后在一股力量的驱使下,冲着湘川过去,湘川只听到少年惊天动地地叫了一声:“娘亲!”就扑到自己怀中,张口大哭了起来。 凌天则直接被这个场景惊得愣在了那里。 湘川何时有了个这么大的儿子?这件事值得推敲…… ------------ 第三十二章 车马萧萧(1) 更新时间:2012-09-17 湘川思前想后,觉得自己大约是被面前的少年开了个玩笑,她寻摸着,自己虽然家道中落,不幸沦落青楼,可好歹以死相逼保住了自身清白,纵使后来与君兰公子相恋,也从未有过什么越矩之举,若非她失忆,又怎会有个这么大的儿子,却又并不自知? 可她看面前的少年哭得极为凄切,一张小脸埋在她的胸前,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啪嗒啪嗒”打湿她的衣襟,甚是惹人怜,这幅情态又着实不像是故意做出来给她看的。 大约是母性本能作祟,她轻轻抬起手拍在苏颜的后背上,用一种柔和的语调对她说:“小公子,你大概是认错人了,你抬头看看我,像我这个年纪,想要有你这么大的儿子,怕是有那么一些困难。” “湘川姑娘说的是,三公子,许是你弄错了。”凌天也在一旁帮腔。 “你就是我娘亲,你怎么能不承认呢。”苏颜委屈道,“我爹爹说,我娘身上有颗桃花痣,虽然每次转世都会换一副皮相,可唯独那颗痣不会消失,你不能因为做了凡人就不认我……”抽抽嗒嗒说了这许多,却说得湘川与凌天大眼瞪小眼,凌天自一开始就觉得这个苏三有些奇怪,他口中所言“凡人”啊“转世”啊之类的词语,倒是更加容易出现在戏文里一些。 难不成,自己这是遇上天上的神仙下凡了吗? 凌天想到这里,不由得勾起唇角,重新打量了苏颜一眼,觉得神仙做成他这样,也着实不易。于是兀自摇了摇头,将她从湘川怀中拉起来,板起脸教训她道:“三公子莫任性,难不成想通过这种方式亲近湘川姑娘吗?” 她自然想同自己的娘亲亲近亲近,这桩事虽然从旁人嘴里说出来有些别扭,但是那毕竟是她真是的想法,可是,他凌天作为一个外人又有什么资格对她指手画脚?适时,她因遇上好几千年都未曾见过面的娘亲而灵台不甚清明,甚至于有些忘了,湘川和凌天都是不折不扣的凡人,现在她以神仙的口吻来与他们讲话,难怪会让他们觉得难以接受。她正要对凌天发作表达自己的不满,电光火石间,却及时想起了这桩事,于是语塞了片刻,随即气恼地垂下头去。 虽然她一向厚脸皮,可是一想到是在娘亲的面前出了丑,就有些懊恼,于是小声嗫嚅了句:“对不起……” 凌天没有想到他这么快就示弱,倒是为此愣了一愣,随即又觉得面前这个低眉垂目,红着眼眶的少年很有些意思,想要逗弄他的心便再一次被激了起来。 于是他煞有介事地朝湘川道:“这位苏三公子也是湘川姑娘的仰慕者,想来是想以这种取巧的方法接近你吧,你若是因此受了委屈,不妨骂他两句,若还是不能解气,就将他交给我,他还欠我一些东西,这个账刚好一起算。” 苏颜听话之后狠瞪了凌天一眼,心想她与娘亲之间的事,他一个外人怎么这么热心搀和,面上还一副理所应当的神色。 先前她不知湘川便是她的娘亲,还想着要撮合他们二人,如今却怎么也提不起这样的心思了――让面前这个人做她的后爹?虽然也不是不可,可是思及她那个未见过面的爹爹,她又觉得自己着实不该这么乱点鸳鸯谱。兀自想了一会儿,她得出了个结论,那就是现在的娘亲是属于她一个人的,苏颜暗暗下了决心,这个决心下得豪气万丈――他若要抢,那就要从她尸体上踏过去,没得商量。 湘川听到凌天的解释不禁莞尔,若是旁人如苏颜这般,她兴许不会放着不管,这万花楼里有谁不知道,惹了湘川的人,不是死的很惨,就是死的很丢脸――就连当今皇帝的脸色她都不必看,又怎会将世上其他男人放在眼里。 “你不觉得他这个样子,倒是很可爱。”她笑了笑,上前摸了摸苏颜的头发,像是在摸某种长了绒毛的小动物。 其实,有这么一个儿子也不错……突然蹦出来的这个想法让她微微恍惚。 苏颜在她柔软的手下抬起头,抽了抽鼻子,哑着嗓子对她说:“虽然我现在不能告诉你为什么,可是你真的是我娘亲……”极其认真的语调,让人骂也不是,笑也不是,湘川只好无奈地望一眼凌天,却看到凌天正笑意盎然地望着苏颜,那笑意颇为悠远,就像是远天停驻的那朵云彩。 只见他伸出纤长的手,默默将苏颜往自己身边拉地更近一些,此举虽然遭到了苏颜的反抗,他却一派若无其事,湘川看着凌天的表情,好似明白过来了什么。 她这个人一向心直口快,悟到之后随即将握拳的右手砸在了左手上,朝凌天道:“我原本还不知道……原来,你还好这一口?” 凌天对此事承认的很是利索:“被某个人拒绝之后,我的心胸变得更为宽广了。” 湘川用眼神回应他:“是性取向变得更为宽广了吧。”他也用眼神回她:“都一个意思。” 苏颜很明显并不理解他们用上眼神的交流,她只看到了凌天冲她娘亲抛媚眼,试图勾引她那个倾城的娘,于是在心里道声此人果真不要脸,便飞身挡在了湘川前面,指着凌天大义凛然:“不要用那种色迷迷的眼神看我娘亲……”那架势,像是在捍卫自己的领土一般。 凌天觉得,自己似乎被他误会的很彻底。 正要开口说什么,原本候在楼下的阿文却突然“蹬蹬噔”跑上来,凑在他耳边道了句:“陛下,西宫刚刚派人来,说梅妃娘娘突然身体不适,让您速速回宫,您看……” 凌天不由得拧眉,道:“我知道了。” 苏颜正沉浸在与娘亲相见的激动情绪里,哪里还顾得上凌天这个人,只当他是空气,他爱是谁便是谁,与她又何干,虽然隐隐觉得这个人也许不那么简单,但是又觉得自己日后再不会与他有什么牵扯,便释然的很快。 她的手拉上了湘川的衣角,做出一副半步也不愿离开她的架势。 湘川没有理会她的小动作,而是望向凌天,道:“若有当紧事,便先行去吧,莫在这里耽搁。” 凌天冲她点了一下头:“我这便走了。”然后似乎想起了什么,又道,“今日我虽然搅了这个局,可也算是成全了你,我本就无意让你嫁给别人,只是想试试看,那个人究竟会不会来,如今他没有来,也算是为我报了一箭之仇……日后你想嫁谁便嫁谁,这万花楼,再不能困住你了。” 这番话说的很是平和,湘川有些感动,她知道他当时并非真心想娶她,就像今日并非真心为难她一般,面前的这个人不过是寂寞了太久,才想要在某人身上寻求慰藉而已,等到他终于找到了自己真正想要的,怕是不会像这样轻易放手吧。 于是她微笑起来,对他说:“虽然有些不情愿,但我终归要谢你,不过日后你若再与我找麻烦,当心我没有今日这样的好脾气。” 凌天挑眉,嘴角的笑意邪魅而冷清:“你什么时候能一改这直接胆大的毛病,就更当得起‘天下第一’这个名号了。”说完便拉着苏颜的手臂,大跨步往外走。 苏颜却停在原地,不动如山,右手执着地拉着湘川的一只袖子,对于他临走前还拉着自己这件事有些不解,于是她表情很是茫然地问凌天道:“你这是要做什么?” 凌天顿住脚步,扭头,眼里寒意蔓延,“三公子好记性,难道不记得自己还欠我一样东西吗?” 苏颜思考了一会儿,这才想起来不久之前还答应了要帮他洗衣服的,可此一时彼一时,她怎能真的去帮他洗衣服?当时不过是权宜之计,本就没有打算兑现。 “我赔你钱便是了,你先放开我。”她皱眉,一副有话好商量的形容。 凌天拧眉,一张俊脸瞬间被寒气覆盖,他沉下脸,盯着苏颜的脸看,宫里头的那些后妃不安稳,这家伙也想给自己找麻烦不成?于是不容辩驳地道了一声:“现在再赔钱,你不觉得晚了吗?” 苏颜觉得跟这种人讲道理,到最后会变成没有道理可讲,于是她极为哀怨地望了一眼湘川,然后极为哀怨地叫了声娘亲,期望她能帮自己解个围。她也在凡间混过几年,晓得“人情”这件事的重要性,也晓得许多事情都能够通过“关系”来解决,而凌天差点就成了她的后爹,有这样一层关系在,就好办事许多。 谁料,湘川却轻轻拂下攥了她衣袖的那只手,对她说:“我总归不是你真正的娘亲,你求我也没有办法。可若我将来为人父母,那么一定要教导我的孩儿,‘与朋友交,言而有信’……” 苏颜听到这里立刻颓然,看到苏颜暗淡的眼神,湘川不由得心头一紧,于是又和颜悦色地开口:“我又不是会马上离开这里,你日后可以常来看我。” 苏颜的那只手总算是恋恋不舍地放了下来,看着她欲言又止,最终这样说:“那我……明日再来看你。” ------------ 第三十三章 车马萧萧(2) 更新时间:2012-09-18 楼下等了一辆马车。 苏颜看惯了天上的鸾舆凤驾,再看凡间的马车,自然没有什么特别感想,若是一介凡人,见了这马车的形制,大概早吓得腿软――敢乘这样豪华的马车的,定然非富即贵。 苏颜按照凌天的指示上了车,在上车之前注意到阿文看着她有些欲言又止,她想他一定是想说些什么吧,可等了一会儿,他却在凌天的眼神中缄默了,凌天随她之后上了车,而阿文则自觉地坐在外面,她就更没有什么机会问他到底想说什么。 “我们这是要去哪里?”苏颜有些好奇地问凌天道。 “回家。”凌天回答地异常简短。 “其实,你将衣服脱下来,我洗好之后再送到你府上便是……”苏颜斟酌着说出了自己的提案。 “我家有一些偏僻,我怕你去了也找不到地方。”凌天直截了当地驳了她的提议。 “原来你家那么破落啊……”苏颜这么感叹了一句,然后有些同情地望他一眼,对面的凌天满脸黑线。 其实,以苏颜仙人之躯,想从一介凡人的钳制中脱身,说到底就是一个仙诀的问题,虽然在凡人面前用上术法有些不妥,可是在失忆术大行其道的年代,这又实在不是个事儿。后来苏颜想,她之所以会乖乖跟凌天上马车,是因为她决定要以一种极为认真的心态对待着湘川的那句“言而有信”。对她而言,那是她失散了几千年的娘亲对她的第一句教诲――那句话简直比佛祖的真言还要珍贵,她又岂能辜负。 车马颠簸间,苏颜觉得自己有些迷糊,靠着车壁,不知为何,突然想着自己儿时的一些事来。 她记得在自己很小的时候,天上的孩子流行聚在一起唱民谣,踢毽子,那些民谣多是娘亲教唱的,做爹的总归没那么多纤细的心思,日常陪儿女的玩乐的,其实大多是母亲。 苏颜却与其他的孩子不一样,她没有娘,只有一个司命爹爹,这个爹爹没有别的乐趣,除了喝酒就是编话本子,整天不是抱着酒壶醉生梦死,就是对着那厚厚的命格簿子思虑深重,这样的他自然没有什么时间陪苏颜踢毽子,更遑论唱儿歌。 可偏偏有些闲人就是乐于在别人面前炫耀,炫耀的内容无非是今日娘亲又教了我什么歌,明日娘亲又要带我去哪里郊游云云。 小孩子嘛,对于别人都有而自己却没有的东西,所采取的最为直接的办法就是厌恶和排斥,于是就幼时的苏颜而言,最反感的事情之一便是唱儿歌。 谁敢在她面前唱儿歌,她都恨不得拿着杀猪刀将他追而诛之。 可偏偏总有不知好歹、喜欢往人伤口上撒盐者,此类人物的代表便是天狼族的那个小崽子,小狼崽的父君是天狼族的君上,娶了天君最末的一个女儿,因为异常喜欢天上氛围,便时常带小崽子上天溜达。这小崽子自见到苏颜的第一日开始,便像发现新大陆一样发现了欺负这个小丫头的乐趣。他知道苏颜不喜欢童谣,有段时间,便卯足了劲儿,每日都在苏颜耳边扯嗓子唱。其实苏颜一度很有些不解,为何此人公鸭嗓子一副,却总是唱得特别有底气―― 一个犁牛半块田,收也凭天,荒也凭天; 粗茶淡饭饱三餐,早也香甜,晚也香甜; 布衣得暖胜丝绵,长也可穿,短也可穿; 草舍茅屋有几间,行也安然,待也安然; 雨过天青驾小船,鱼在一边,酒在一边; 夜归儿女话灯前,今也有言,古也有言; 日上三竿我独眠,谁是神仙,我是神仙。 …… 苏颜不知道那其实是幼稚的男人表达自己喜欢的方式之一,她只当这小子不想让她好过,而不让她好过的人,日后也不能比她更好过,于是乎她恨了他许久,且一直以来,都将他归类在必须处之而后快的名单里,后来自然是想法设法地为自己报了仇――将这家伙吊在北天那颗食人树上三日两夜――报完仇之后自是快意,可虽然大仇得报,却不知道为什么,那一首打油诗般的民谣,却深深地印在了她年幼的心上。 她想,大约是她很羡慕那首民谣里描绘的场景吧,尤其是那句“夜归儿女话灯前”,她曾长久地勾画过这样一个场景。她想象着他们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地谈话灯前,却始终没有办法为构想中的父亲母亲安上具体的脸,她想,兴许是因为她的智商比别人低那么一些,所以想象力自然而然也不如别人丰富,所以才会留下这样的遗憾。可也许又只是因为,他们归根到底是虚无的,他们有可能并不存在。 她其实宁愿相信是自己智商太低,才给不了他们一张具体的脸。 马车不知是颠簸了多久,晃得她有些昏昏沉沉,她觉得这段路有那么一些长,也有那么些无聊,她生平最厌恶无聊,于是乎便靠着车壁打起盹儿来,不知何时,从车窗外却恍恍惚惚地溜进了几句稚嫩的童音。 帘外有小童依稀在唱―― 草舍茅屋有几间,行也安然,待也安然; 雨过天青驾小船,鱼在一边,酒在一边; …… 她缓缓睁开眼睛,却毫无征兆地看到一张近在咫尺的脸,一双唇正贴紧了她,轻轻摩挲着她的唇瓣。 她只觉得头脑发昏,恍若梦中,耳边依稀附着这样的声音―― 夜归儿女话灯前,今也有言,古也有言; 日上三竿我独眠,谁是神仙,我是神仙。 …… 那双唇试探地吻她,唇上覆着些许凉意,男子醇厚的气息薄薄地贴了一层在她面上,马车内光线昏暗,朦胧之间,似乎有种浓郁的香气,恍惚了她的心神。她绞尽脑汁地想,想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莫非是自己仍在做梦?等她终于想明白,无论是不是做梦,自己现在都是被人轻薄了以后,立刻不能淡定了。 那双唇锲而不舍地舔她,似乎还舔的很开心,她想推开那个人,可那人在意识到她醒了以后,非常不厚道地将环住她腰的手收紧,不给她离开的机会,她瞪大眼睛看面前人的脸,却因为二人贴得过于紧密而看不真切,只看到此人闭着眼睛,睫毛又密又长,覆在眼睛上留下淡淡一层阴影。 她本能地想要张口叫唤,可甫一张口,他就撬开她的嘴用舌头探了进去,光是探进去还不止,还在口腔之中来回搅拌,这让苏颜很有些不舒服。 她虽然仙龄三千,也算是花样的年纪,却一直没有谈恋爱的经验,更遑论与人接吻,之前帝君他老人家恶作剧般地吻过她一次,她已觉得那是大逆不道有违人伦的举止。她好歹是正位的女君,还未婚嫁就与人有过密之举,实在是丢尽了她苏家的老脸。于是为了不进一步丢自家家门的脸,她毫不犹豫地咬上了那个在她口中横行霸道的东西。 凌天吃痛,又不舍得立刻从她口中离开,很有些纠结,纠结了片刻,他觉得自己兴许是太心急了,这才恋恋不舍地放开了她,然后看到她皱着秀眉,一脸戒备地望向他。 他本在苏颜对面坐着,坐了半晌,看到对面的少年开始毫不顾忌地打盹儿,于是便挪到了她身边坐下,为了让她睡得舒服些,便将她的头扳过来靠在自己肩上,同时还伸出手来为她理了理额发。那只为她理额发的手没有及时收回来,而是沿着她脸的轮廓摩挲了一会儿,她于浅眠中偶尔发出低低的梦呓,睡颜很是乖巧,他忽然勾起唇角想,这个装扮成少年模样的姑娘很有些意思,他其实挺喜欢。 “你难道不说些什么吗?”她开口,这般质问他,没有娇羞,也没有嗔怒。很好,与一般姑娘的反应有那么一些不同。 “你觉得我在这种情况下,该说些什么?”他不答反问,极为淡定地将这个问题丢回给了她,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对她接下来的应对有些好奇。 苏颜觉得眼前的这个人着实无耻,简直是节操无下限。 “你可以说这是个误会,不过我未必信你,但是如果你足够聪明,说出的理由冠冕堂皇一些,倒也不是没有商量的余地。”她答。 凌天摆出一副“接着说下去”的表情,玩味地看着她,她于是斟酌了一小会儿,继续道,“你看,我之前弄脏了你的衣服,如今你又轻薄了我,按世间道理来讲,总归是女子的清白要比一件衣服重要那么一些,可我念在你差点成了我后爹的面子上,不想与你计较……”沉吟了片刻,又道,“我记得你们这里的规矩,若发生纠纷,是要去见官的,看在我娘亲的面子上,我们就不去见官了,你现在放我下车,我只当这件事没有发生过,我们以后井水不犯河水,如此最妥。” 在苏颜陈述己方观点的期间,凌天一直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不时还点个头附和一下,似乎是在表示赞同,苏颜说完之后,他颇为赞许地笑了,可说出来的话,却让苏颜几近破功。 他说:“你说的在理。可是按照南齐的律法,损坏东西要赔偿,这是理所应当之事,而若是女子被人侵犯,那么男方便应负责到底。所以,你该赔我衣服,而我该对你负责,这样才算两不相欠,你说是不是?” 苏颜哑了一会儿,突然迟疑着挺直胸膛,小心翼翼道:“可我是男的啊,所以你不用对我负责……” “哦?是吗,那更好办了。”凌天笑意盈盈,“既然你不用我负责,那我的衣服,你继续负责到底就是。” “呃……” 苏颜一直到许久之后,都隐约觉得那件事是她洁白人生里的一个污点,她还是首次遇到这种情况,自己明明被人占了便宜,却只有哑口无言的份。 “还是说,你希望我对你负责呢?小三。”凌天突然倾身过来,笑得格外妖娆。 ------------ 第三十四章 帝君情意 更新时间:2012-09-19 北荒,落音谷。 紫微帝君缓步走到扶苏身前的桌边坐好,望着他道:“你若愿意讲,那自然甚好。” 其实在天上,但凡与紫微有过交情的人,大概都知道这样一件事,那就是紫微帝君兴趣不广――细数起来,下棋大约算作一桩,读书也算一桩,偶尔也会学旁人侍弄侍弄花草,权当作怡情,姑且也算在兴趣之中。这样的一个位居高位,且庄严持重的上仙,对人事却只能以“漠不关心”这样一个词来形容。 老一辈的神仙约莫记得这样一些事。 首先是天君大婚那日的婚宴,就连佛祖都不远万里亲自列席,其他的小仙自不必说,可唯独这位坐镇北天的紫微帝君,只派了手下的两位神君月落和日清,送了一副对联过来,此事虽引来一阵唏嘘,却并无人敢开口苛责,毕竟这位帝君大人的位分在那里,虽说自古以来习惯将他的行宫称为“北天紫微宫”,但其实那里是中天所在,是天界最重要的一处行宫,而他的仙责,则直接关系万物运转,就连天君,也动摇不得。 再往后数200来年,天君儿子的满月酒宴上,咱们帝君到是到了,可是衣冠随意,实在不像是庄重出席的样子。但毕竟是本尊亲自到了,那么心意也算到了,天君还是甚感欣慰的。其实当日天君有意让自家儿子认帝君他老人家做干爹,为了试探这位帝君的心意,还特意让人抱了孩子到帝君大人身边,说希望帝君大人能为这娃取个名字。 帝君也不推辞,只见他淡淡扫了这孩子一眼,略微沉吟一下,开了尊口:“本君看这孩子面色红润,便叫小红吧,好记又上口。”只见那襁褓中的孩子不甚明显地抖了那么一抖,“这……”天君甚为为难,宴会上的气氛开始变得有那么些沉重,无奈紫微帝君向来不知道什么叫察言观色,坐在那里,一派安闲,最后,总算有一个仙沉不住气,尴尬地解释:“尊、尊神啊,这孩子可是个男娃……”听话之后,紫微帝君“哦”了一小声,恍然道,“原来是个男娃……”只见那襁褓中的男娃娃煞是痛心疾首地别过了头去。于是让帝君大人做孩子干爹的提案,就那么搁置了…… 这些事例,其实不过证明了紫微对人事的不上心,对他本人而言,其实都算不上什么大不了的事,帝君大人自获仙身以来,就一直按照这样的步调行在漫漫仙途上,所谓风过无痕,即是如此。 而这样的他,偏偏对一个比他晚出生了那么几十万年的丫头,生了本不该生、也无道理生的兴趣。 扶苏从榻上下来,走到桌边坐下身子,为紫微斟了一杯茶推到他面前,然后不疾不徐地开讲,却一开口,就是个问句:“你觉得,若是一个没有仙身,只有两千多年法力的小仙入了那锁仙塔的火莲圣境,其下场将会如何?” 紫微虽然疑惑他为何问这件事,却仍然面不改色,答曰:“轻则打回原形,重则魂飞魄散。”他自然清楚,火莲圣境之火属三味真火,本来与太上老君炼丹炉里的火无甚区别,可老君丹炉里的火是至纯之火,既无恶念也无善念,而火莲圣境却自古以来用作惩戒之地,长年累月无数受刑的仙在里面化为飞灰,难免会混入恶念和邪念,就算是有仙身的仙被罚入内,受个几百年的火刑,也难免会落得个仙身尽失,修为尽散的下场,又何况是个没有仙身的人? “是啊,若是重了,就魂飞魄散了。”扶苏的声音在偌大的房间里显得有些虚无飘渺,像是抓不住的游鱼,又像是沉重的叹息,“还好我说的这个小仙运气一向比别人好上那么一些,可若说她运气好,她也不必被自己的师父亲手送到天君面前,也不必被当众剔去仙骨,自然也不必生生受几个月的火刑,直烧得神智模糊、面目全非……” 扶苏说着,抬眼观察了一下对面紫微的神色,虽然这位尊神仍无甚表情,可是他知道,他已经有些动摇了。 扶苏抬手为自己倒了杯茶,继续道:“可若说她运气不好,她却偏偏被人中途搭救,保住了一条性命,虽然失了仙身和两千多年的修为,却因祸得福,成了玉清师尊的座下弟子……”说完这句,他气定神闲地饮了一口茶。 听到这里,紫微总算是有了些表情,眉头微皱,问了一句:“你说的这个小仙,是阿颜?”问完之后又自顾自地补了一句,“难怪那日见到她身上,有那么一大片灼伤痕迹……” 扶苏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你府上的那只小鲤仙方才说,我曾是阿颜的师父,这么说来,是我,将她送入锁仙塔的?”他抬眼看着扶苏,扶苏的面上仍然一副置身事外的高深,只见他高深地点了点头,又高深地拿起一块点心,放到嘴边咬了一口。 “你难道不想问我,阿颜究竟是犯了什么错,你会那么生气?”他将咬了半口的点心放回盘中。 只见紫微抬手揉一揉太阳穴,道:“容我想想……”想了一会儿,沉声道,“既然会压她去锁仙塔,那自然是危害到苍生的祸事,可是以我对阿颜的了解,她虽然顽皮,时时犯错,却也不是个不讲道理、置天下苍生于不顾的人。而既然我是她师父,那么她犯了错,自然该我这个做师父的为她抵过,可若是连我都抵不过的祸事,怕是相当严重……” 扶苏最佩服紫微这个人的一点就在这里,他从不会为感情左右,无论在什么样的情况下,都能够理智而清晰地想明白事情的症结,或许正是因为有这么一个有条理的仙坐镇中天,这天下才不至于出什么疏漏。 于是他颇为欣慰地注视了他一眼,又将那块咬过一口的点心拿在手上,漫不经心地道:“不管那祸事如何,如今阿颜的心,就像这块被咬了一口的桂花糕,再也不会变得如之前那般完整……如今,她每每看到自己的心,都难免会想到自己犯下的错误,也会一同想到那个咬了她一口的人,这二者不论是想到什么,都只能是痛苦万分……” 顿了顿,又作为结论一般补充道:“既然都那么痛了,又怎会愿意再一次接近?” 说完之后叹了一口长长的气,眼光越过那块糕点,落在紫微的面上,有一些虚无。 “所以,她怕你,不过是想逃的远远的罢了……” 良久,紫微抬头,眼睛里好似闪烁着虚浮的烛火,那火光里似乎还映着一些无措,虽然很是细微,可这样的表情于他而言过于少见,以至于扶苏有些不确定,今日坐在他面前的,究竟是不是紫微宫的那位帝君。 “阿颜一定是怨我,没能够保护她吧。”他将手肘撑在桌上,握了拳头放在嘴边,思考了一阵儿,又道,“我是不是,应该马上去找她?” 这大概是紫微帝君生平首次向别人询问自己的行动,扶苏兀自惊异了一阵子,然后毫不留情地否决了他的这个想法:“你早知在这处凡世阿颜会遇到什么人,所以才特意带她到这里的吧。我建议你不妨让她一个人逍遥几天,待她回头知晓你的良苦用心,说不定会因为感激而原谅你――虽然概率有那么一些低。” 紫微承认,他当初大概真的是为了要她承下这好意,才特意带她下凡的。 他那日去天府宫与司命聊有关苏颜之事,司命起初面对他这位尊神,有那么一些顾虑,可聊了几句之后,就打开了话匣子,将苏颜的点点滴滴都告知的很是详细,连同苏颜前些日子请旨下界,其实是为了找机会见一见她的亲爹亲娘,都一并告知于他。 司命说:“阿颜那孩子,虽表面看上去没心没肺,其实心思纤细的很,没有父母疼爱对她来说始终是一桩心事,我这个做爹爹的虽然自诩将她当亲女儿对待,其实终抵不过血缘的牵系来得深厚……” 说着抹了一把泪,又道,“凡人的命格簿子都由小仙撰写,小仙自然对她双亲的行踪很是清楚,可无奈天君有令,不许他们相见,小仙小小一介文官,终究不能为了私心破了天君定下的规矩……可是有时候也觉得,天君这个做长辈的,着实有那么些不尽人情,说起来,我家阿颜与玉檀一般,都是他的嫡亲孙女,可是待遇上来说,却差了十万八千里……” 当日的帝君表面上不动声色,其实已经暗暗将这样一桩事放在了心上,掐指一算,算出她的父母刚巧会出现在北荒不远处的那处凡世,便下定决心要捎她一程,算是圆她的一个心愿。 其实他当初未必抱着希望她承情的想法,他身为帝君,实在没有必要为了一个小仙费尽心思,他觉着,做这件事对他来说虽没有什么好处,可也无甚坏处,既然做不做都无甚影响,那么她承不承情,他希不希望她承情,大约也不必非要放在心上。于是他便以一种无所谓的心态,带着她来到了落音谷,原本还想着过些日子便同她一起去那处凡世逛逛,谁料她自己倒是先行了一步。 现在的他很是确定,他果然还是希望她承了他的情。 ------------ 第三十五章 蓬莱仙宴(1) 更新时间:2012-09-20 乖乖地跟着凌天来到一个华丽非常的房间之后,苏颜这样想,这世上其实有很多事情她都可以忍得,世人常说,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这就说明“不如意”便是人生最正常的一个状态,既然世人皆处在逆境中,那么她也就不好要求事事顺心,自成一个例外。 由于在此观点上豁达,苏颜这个人别的优点没有,一副顶好的耐心和恒心却还是有的。这一优点在她追求紫微帝君的过程中,表现的很是可圈可点。 在追求紫微这件事上,知情者可以说是都不怎么看好她,就连一向开明的司命都觉得,自家闺女的单相思是一件看不到结果的事,况且紫微帝君对她这样一个小丫头,也从未表现过哪怕一点兴趣——天知道他也许连她苏颜是谁都不知道。 纵使在这样的逆境中,苏颜也丝毫没有生过退缩的念头。她觉得,既然整个人生都是个大大的逆境,那么这样一个逆境,便称不上什么逆境,而在爱情中的逆境,也不过是爱情的常态罢了。后来,天君将玉檀许给紫微,她从龙二那里知道之后虽然有些不是滋味,但也觉得,如果他们二人两情相悦,那这件婚事也无甚不好,虽然累得她苦涩,她却真心觉得,只要帝君能幸福,她的爱情便修成了正果。 当她知道玉檀喜欢的其实是南荒的白逸神君的时候,于心间为帝君大大委屈了一番,她心想,帝君哪里比不上白逸君了?若说位分,自然是帝君的位分比较高,而若论长相,也自然是帝君长得好一些,可玉檀为什么偏偏喜欢白逸而不喜欢帝君?她满心觉得,除非是瞎了眼睛,否则怕是不会有人放着帝君不要,反而去选择别人。 许是玉檀真的瞎了眼睛,她死心塌地爱着的,确实是白逸君。 苏颜觉得,如果玉檀不爱帝君,那么就算是帝君深爱着玉檀,玉檀将来嫁过去,也不会对帝君好,若玉檀对帝君不好,就算帝君再喜欢她,帝君也不会幸福,以她的逻辑来讲,帝君幸不幸福,关系到她自己的幸福。 考虑到这个层面,她便去拦轿劫亲了。 于是,就有了帝君于烈火麒麟的爪下救了她那桩事,不仅如此,帝君还当场宣布,他悔婚了——虽然并不是因为她的搅局他才悔婚的,她心里还是高兴,只是高兴之余她隐约有一些苦涩,她想,是不是因为帝君知道玉檀不爱他,才主动悔婚,好成全玉檀?这样看来,帝君也是一个为了自己爱的人的幸福,而宁愿牺牲自己幸福的人。当然,她并不知道帝君他老人家的思想觉悟压根儿没有那么高。 她在心间不自觉将帝君的形象过于美好化了。 现在的苏颜想想,跟随在紫微身边的100年,那感觉就如同过眼云烟一般,她本抱着微弱的念想,以为自己以两千多年的凝望,求来的兴许是一桩姻缘,谁料帝君大人并没有打算给她这样的机会。 他带她入紫微宫,对她说:“我以前没有收过徒弟,可既然如今收了,你就要有‘不为师门丢脸’的觉悟。我知道你平日里可能习惯了丢脸,可是日后若顶着紫微宫的名头办事,就不能再将这种习惯当成常态,教旁人看了笑话。知道了吗,阿颜。”帝君一板一眼地叮嘱她。 她恍恍惚惚地点头,然后恍恍惚惚地问:“上仙,我刚刚真的很丢脸吗?” 帝君自鼻间发出一个单音节词:“嗯。” 苏颜绝望地闭上了眼睛,心想对手好歹是上古神兽,她能打成那样其实挺不错,虽然帝君若是再晚来半盏茶的功夫,这世上可能再不会有苏颜这个人,但是她无比真诚地觉得,自己的凤鸣剑,舞得很是风流。 “上仙,我保证以后不给你丢脸。”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苏颜信誓旦旦地表了自己的决心。 帝君大人也不表示什么,只是自手心化了一把木剑扔给她,道:“你原先的那把剑过了我的手,要它重新接受你这个旧主,怕是有些困难,不妨先寄存在我这里。这把木剑是我初修剑法时用过的,你且先用着。” 苏颜捧着那把木剑怔了一会儿,然后,她的绝望升级了,她亲爹留给她的凤鸣剑就这样叛变了?当然她也承认,帝君他老人家确然比她的剑术精湛许多,可是,这年头就连个物件都吃里扒外,摆明了是看不起她苏颜,这,这着实很丢脸。 还在痛心疾首,就又听到紫微的声音:“对了,日后,你当叫我师父。” 于是,她成了紫微帝君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关门弟子。 成了他的弟子,其实有许多寻常没有的福利,比如——她总算可以光明正大地赖在他身边,而不必担心被鄙视了。 其实,若是帝君他后来没有失忆,那么应该对自己的这个小徒弟有这样一些印象的——他看书批折子的时候,她总是乖巧地站在他身边为他研墨,虽然有时候从书本中抬头来,会看到她正望着自己发呆,手中的活计也不知道停了多久;而他想下棋的时候,她又总会及时抱着棋盘出现,乐呵呵地问他:“师父是不是想下棋了?”虽然她的棋技很烂,与她下棋远不如同自己对弈来得爽快,可她似乎挺喜欢下棋,而且,看她想着法子悔棋赖账的样子,其实也挺有意思;他偶尔心血来潮,也会点拨她几句道法跟佛理,她总是托着腮听得津津有味,可是下次若再问她,她已是一副茫然的样子,让人恨不得将她打一顿。 徒弟不开化,他也不怎么着急,他觉得这不是一件打紧的事,毕竟,他还有大把大把的时间等到她开化。 就这样,门前花开,庭前花落,流光度尽胭脂色,煮茶傍得泼墨香,岁月静好,转眼已是百年。百年间,在万丈红尘里,谁许了谁的一世欢颜,谁又负了谁的生死不弃。可唯独紫微宫的岁月,好似一副凝滞的水墨图,无论尘世如何沧海桑田,这里都不曾改变。帝君的心里亦是一派宁静与祥和。 可对于苏颜来说,这百年来,每日除了听紫微讲经之外,便是随他学一些仙术道法,她不是个求上进的人,这样的日子,作为一个正值妙龄,且性格活泼的小仙,难免会觉得无趣,可虽然无趣,却也不至于忍耐不下去,毕竟能留在心上人身边,且可以光明正大地瞧着他,也是一件美事,因此日子也不算很难过。 只是后来的苏颜突然间意识到,紫微虽然收她为徒,让她留在紫微宫,可心里的想法却仍然像是隐在云山雾瘴里,这种亦师亦友,既不靠近也不疏远的关系,很是让人内心纠结,尤其是后来的一件事,结结实实地让苏颜伤了一把心。 那是她随紫微去某位尊神家中赴宴时发生的一件事。 其实紫微不常于公众场合走动,众仙知悉他脾性,心知这邀请的帖子就算是发到了紫微宫,也极有可能是个石沉大海、不得音讯的结果,可毕竟他天界四帝的位分在那里放着,若不下帖,万一哪天帝君他计较起来,也不好说,于是帖子照常由人恭敬地送去,可是宴会上却几乎约定俗成地省了他老人家的席位。 苏颜却是个爱热闹的仙,那日有人送帖,她刚好在帝君的书房抄写道经,帝君则在一旁做典籍的校注,有个小仙将帖子呈了上来,他伸出白皙的长手漫不经心地翻了翻,就要像往常一样将那镶了金边的帖子扔在一边,谁料苏颜忽然凑了过来,对着帖子满脸兴奋:“师父,这蓬莱仙山真的是在海上吗?我听说那边能看到海市蜃楼,可是真的?龙二曾说,那里的山上长了一种叫做青蘋的果子,比西王母娘娘的蟠桃还好吃,你说宴会的时候会不会上桌?” 帝君大人面色不动,瞟了一眼帖子底部标注的时辰,慢悠悠开口:“照你刚刚的速度,在三个时辰之内抄完这卷《清微三品大乘度劫真经》,似乎,有那么一些难度。” 苏颜思考了一会儿之后,意识到师父大人此话大概是在暗示她,若能在3个时辰之内抄完这卷佛经,就勉为其难带她去赴宴。她先是感动了片刻,立刻奋笔疾书,一边抄还一边打包票:“师父,你信不信我两个时辰就能搞定!” 因此,当载了紫微帝君的祥云稳稳当当地降落到蓬莱仙山的时候,匆匆忙忙迎上前来的那一众仙人,面上表情仿佛是看到了远古的鬼魂一般,异常地惶恐。 “不知帝座光临敝岛,有失远迎,礼节不周之处,还请帝座宽恕则个。”不待帝君开口,地上就跪了一大片,相对于帝君大人的好整以暇,这跪了一地的仙,神情都有那么一些狼狈。 “都跪着做什么?”紫微轻飘飘扫了一眼那黑压压跪着的一众,表情慵懒而随意,“本君今日是来赴宴的,不拘这些小节,都起来吧。” “是。” 率众迎接的蓬莱山主一边抹汗,一边压低嗓子吩咐底下人:“再去加一个上座,要快!”谁知道这位帝君说来就来了,刚刚得了禀报说似乎看到了帝座的銮驾,他还有些不信,抱着半信半疑的态度前来迎接,如今亲眼看到从云头上走下的帝君,油然而生一种受到了惊吓的心境。 “帝座亲自光临敝岛,敝岛真是蓬荜生辉啊……” 蓬莱山主寒暄了几句之后,意识到帝君大人没有开口搭话的意图,就缄了口,恭谨地随在一侧,然后注意到跟在帝君身边的,还有个不知名的小仙,那小仙白衣白裙,神态很是活泼,只听她仰起脸对帝君说:“师父你看,这里的人都怕你。” 帝君听话之后只是淡淡应了句:“哦?那你觉得这是一件好事吗?” 小仙答:“自然是好事,他们怕你,才会尊敬你。” 帝君瞅她一眼,道:“这样说来,你一点也不怕我,便是不尊敬我了。” 小仙有些委屈,揉了揉鼻头:“谁说我不怕你,只不过你看不出来而已,我可是比谁都怕的厉害。” 帝君动了动秀眉,问她:“你怕我什么?” 小仙有些扭捏,答:“我佛经抄的不好,你总罚我不准吃饭……” ------------ 第三十六章 蓬莱仙宴(2) 更新时间:2012-09-21 蓬莱仙宴十年一度,再加上这代蓬莱山主好面子好到了做作的地步,排场自是盛大。前来赴宴的仙家众多,今年更是因为有了紫微帝君的亲临,而被赞为史无前例的的大盛会。 苏颜平日里在天上待着,无甚机会领教这样浮夸的做派,那日自然兴奋异常,跟在帝君身边左看右看,尤其对宴席上的奇珍异果,表现出了强烈的求知欲。 一入宴厅,帝君就被迎入了上座,苏颜理所当然要挨着帝君坐,谁料领路的小仙有些为难:“仙子,这个座位是为南荒的白逸君留的……” 苏颜愣了愣,问:“那我的位子在哪里?” 对方更为难:“回仙子的话,所有的位子都是早先排好的……” 这下换苏颜犯愁了,若是按他的说法,自己岂不是有些多余?不过想想也是,人家原本就只邀请了帝君,帖子上也没有说可以带家属,自己却厚着脸皮跟来了,没有位子也是情理之中,想到这里,不由得有些黯然。 正在黯然,就听到帝君懒洋洋命令:“如此,便在本君旁边加个位子吧。” “可是,这于礼不合……”领路的小仙是个不懂变通的人,心内只装了礼制,却不知按惯常的情况来讲,自是先要将帝君大人的话装进去,才有礼制一说。 帝君冷冷道:“难道让本君的人站着,便是你们的待客之道吗?”声音不大,却如有千斤,小仙不由得腿脚皆软,忙连连应着,吩咐人在帝君的席位旁再加个位子。 “其实,我站着也没有什么。”苏颜怕帝君动怒,忙堆起笑脸,“我平日里站得惯了,坐下反而不舒服。” 紫微面色稍缓,转脸对她道:“你若想站着便站吧……”说完又补充,“只是本君听说,这宴会不到第二日天亮,许是不会结束……” 刚说完,就看到苏颜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坐了下来,说:“师父,我还是坐着与您说话吧,省得您老人家总是仰视我,这样怪不合规矩的。” 紫微的唇角勾了勾:“阿颜,原来你是这么讲规矩的人。”说完这话,竟然轻轻笑了出来。苏颜觉得自己的心尖颤了那么一颤。她早知自家师父是个美好的人,那种美好在平日里是一种圣洁而清冷的姿态,大概由于他并不常笑,她就自然而然以为冷淡就是他一贯的风格,可是这么浅浅一笑,她就将以往对他的印象全部打翻重塑——果然,笑这种表情才更加适合那样一副美好的容颜吧。 “师父……”她刚要说话,就被一个声音打断。 “方才一路上都在议论的帝座,果然就是紫微帝君。” 来者苏颜也认识,正是司管南荒的那位神君,那日的白逸君玉带金冠,白色锦袍,手执一把折扇,步伐端庄,面容很是清雅,可苏颜觉着,他的清雅里,却透露出一股精明的味道。 “白逸神君,许久不见。”帝君起身回应。 白逸的脸上挂了万年不变的盈盈笑意,对着紫微行了个浅礼,然后就各自坐了。白逸的目光落到苏颜身上之后,稍微停顿了片刻。苏颜蹙了蹙眉,毅然决然地将眼光转向一旁。 说起来,她好似一直以来都不大喜欢这位神君,倒不是为当初玉檀选择他没有选择帝君而迁怒于他,而是隐隐觉得这个人情绪从不外露,总是一副心机很重的样子,这样的人,她不大喜欢。虽然帝君的情绪大部分情况下也很难以捉摸,可是她觉得帝君不可与白逸同时而语,至于为何会这样区别对待,除了“女人的直觉”以外的理由,她也说不大上来。 总之,她苏颜长到这么大,做仙所秉承的最重要的一个原则就是:不到万不得已,绝对不去招惹自己不喜欢的人。 可是,她不主动招惹,并不代表对方也这样打算。这不,这位白逸君似乎就很喜欢招惹她。 “帝君身边的这丫头有些面熟,似乎在哪里见过……”白逸打开折扇,气定神闲地摇了几下之后,这样向紫微搭话。 不等帝君开口,他又恍然一般,道:“仔细一看,我倒想起来了,是叫苏颜吧,司命家的小丫头。那日在半道上拦了你新娘子的轿子的,就是这丫头。” 苏颜的心沉了一沉,她想,你认识我,我可不认识你!还在帝君面前提起那样的旧事,你安的是什么心?本想轻哼一声继续不理他,可是又念及他位分甚高,而她作为小辈,也不好无礼,于是心不甘情不愿地冲他点个头,答了句:“小仙苏颜见过神君。”面上却已无一丝笑意了。 白逸看她态度冷淡,非但没有知趣地闭上嘴,反而更生了逗弄她的兴致,侧了侧身,眯起那双狭长的狐狸眼,对紫微道:“我记得,这丫头对你情根深重,如今跟在你身旁,想必很得意吧?” 苏颜刚饮了一口茶,就被这句话呛出了惊天动地的一顿咳,窘迫间,听到帝君在耳边幽幽问:“哦?阿颜对我有这样的想法,我怎不知?” 苏颜拿袖子掩住口鼻,声音有些闷闷的:“师父,这只狐狸在胡说八道,像这种没有道理的话,您难道也信?”下意识地就否认了自己的心事,虽然她以往觉得在感情方面必须要直率一些,可此刻却又认为,让自己的心事像这样暴露于人前,着实是一件很尴尬的事。 “狐狸?”白逸微微挑眉,“说的难道是我吗?”看到苏颜狠狠瞪了过来,便又笑道,“不错,敢这样说我,很大胆。” “我们阿颜向来比别家的孩子胆子大些。”紫微在一旁这么来了一句,不知道为什么,语气里似乎有那么一些凉意。苏颜心想,莫非帝君是因为知道自己恋慕他而生气了不成? 先不说他们现在的师徒关系,就是在以往,他又岂是她可轻易恋慕的人? 她于是觉得自己得想法办补救一下,便凑过去一些,忙不迭地解释:“师父,你别生气啊,阿颜怎么会喜欢你呢……”话出口之后又觉得有些别扭,照理说,帝君他应该早就知道她喜欢他,自己这样说难免有欲盖弥彰的嫌疑,于是为了将这个谎话说得更像一些,便这样补了一句,“就算是以前喜欢,现在也不敢喜欢了,你毕竟是我师父……”语气极为恳切。 “……我知道了。”良久,紫微这般淡淡应道,苏颜望着他,觉得他面上的表情好似又沉敛进了漫长的寒冬,她不由得愣在那里,心里有些难过。 自那之后,帝君不时与白逸交谈几句,却再没有开口与苏颜说一句话。苏颜觉得有些郁闷,觉得是白逸挑拨了她与帝君的关系,于是狠狠地望向白逸,谁料他似乎早就预备好了嘲笑她,眼睛眯着,嘴边的笑意更浓。于是她咬牙切齿的想,俗话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这只狐狸现在我惹不得,将来一定要找机会报仇雪恨! 宴会还未过半,苏颜已有些微微发晕,帝君不与她说话,她觉得没有意思,就只好自己喝闷酒,后来,就连想了许久的青蘋上桌,她也只是象征性地咬了两口,觉得那果子索然无味,还不如平日吃惯的葡萄好吃。 一壶酒下肚,苏颜觉得自己的身子轻飘飘的,看谁都看不真切。她想,兴许是这场子有些闷,于是便请示了一下帝君,说要出去透透风,也不知道帝君同没同意,只觉得在她起身之际有只手好似拉了她一下,她想,兴许又是那只狐狸的恶作剧,便不耐烦地将它给甩开,那只手于空中顿了顿,良久才收了回去。然后她又听到耳边响着个声音,说:“就让她去吧,这里地方不大,丢不了。”仍旧模模糊糊的,也不知道是谁在说话。 苏颜跌跌撞撞地逛到宴厅后的园子,已经入夜,夜风钻入她的衣裙,带来有萧瑟的凉意,酒意总算是醒了几分,脑子也清明了大半。园子里散着些石凳,苏颜找了个不甚惹眼的地方坐了,望着天上的月亮发呆。白月光照着青石铺就的小路,小路的尽头是灯火通明的宴厅,不时有负责仙宴事务的小仙从那条路上结伴过来,却都没有发现苏颜。 苏颜坐在那里,望着月亮,想起凡人似乎总喜欢对着月亮思念情人,于是,她自然而然地想起帝君来。照理说,帝君现在就在距她不远的地方,自己却隔着这么近的距离思念他,若说出去难免会被人判定为矫情,可是她不知道为什么,就算是这样,仍然止不住要想念帝君,她甚至觉得,就算是每日在帝君的身边,她也在想他。也许是酒力混乱了她的心智,却反而将她的某些心情放的更大,她突然觉得有些悲伤。 她悲伤的是,他明明在距她这么近的地方,她却不能告诉他她喜欢他,她想跟他在一起。可是,每次一生出这样的想法,她就又忍不住会觉得自己有些贪心,而这种贪心是不能原谅的东西。想到这里,她就更难过。正在她异常难过的时候,又听到从小路上走来的两个神仙这般议论。 “你说,今日跟在帝座身边的那个小仙,与帝座是什么关系?” “你没听见她是如何称呼帝座的吗?她叫他师父,二人自然是师徒关系。” “我前些日子听说,帝座为了某个小仙悔了婚,兴许便是今日的这一位了,据说这个小仙一直爱慕着帝座……” “爱慕有何用?先遑论帝座有情无情,就从二人的身份来说,他们也绝不可能有结果。” “嗯?此话怎讲?” “你傻呀,此前天君将自己的嫡孙女指给帝座,却被帝座悔了婚,说明帝座的眼光高着呢,我曾见过那位公主,模样生的倾国又倾城,帝座放着倾国倾城的公主不要,又怎会看上一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 “……” “而且,帝座那么拂天君的面子,天君陛下虽没有说什么,可是心里又怎会没有任何嫌隙?依我看呢,日后要入主紫微宫的帝后,要过天君那关,怕是也难。” “你说的在理,不过我曾经听闻,帝座喜欢的其实是男子……” “啊,怪不得我总瞧着帝座与白逸君之间有那么些……” 苏颜听到这里,酒已全醒了。 于是她总算明白,为何自白逸君来了之后,帝君就像变了一个人,也总算后知后觉,当初帝君悔婚,原来为得不是玉檀,而是为了白逸。 这么想来,帝君这个人,着实可怜! ------------ 第三十七章 茶烟生花? 更新时间:2012-09-22 现在的苏颜想想,自己对帝君的执念,似乎就是自那个时候开始幻灭的,虽然后来证明那是一个误会,可就是这样一个误会,却成了断送他们师徒缘分的最初的那一因。 所以说,她与他之间的事,归根结底要怨一个“缘”字。因缘际会这东西过于玄妙,她原就是一个不关心道典佛法的小仙,自是难以意会,可若是帝君那样伟大的上神,都没有办法参透其中道理,说出去难免让人信服不得。何况,帝君这个人做事一向有原则,若是一件事他没有做,那就证明他不想做,他不想爱她,她又有什么办法。 苏颜叹口气,于房间的大床上躺下,望着那华丽的床帐发呆。 这凌天住的地方还真是奢华无比,紫金香炉,花梨木桌椅,紫檀的大床,她记得在民间,紫檀与花梨都不是容易得到的材质,就算是在天庭,千年古檀也不是说有就有。 “拿千年紫檀来做床,还真是干的出来……”小声嘟囔了句,将被子往身上一拉,盖住了整张脸,“不过与我又有什么干系呢。” 良久,又这么叹道:“我早晚要走啊……” “走,走去哪里?”凌天抬脚走到床边,一把将苏颜的被子扯下来,从被子下便露出一张微带惊异的白净容颜,一双如同黑水晶般精致的眸子,正有些哀怨地盯着自己看。 “自然是走到我该去的地方啊。”苏颜接口,也不起身,就保持那个姿态,望着身上仍穿玄色锦袍,却明显不是之前那一套的凌天,看到他金冠束发,面目清俊,浑身散发着一股高贵且霸道的气息,“陛下带我来这里,其实不是只想让我洗一件衣服便完事吧。” 对方先是愣了一会儿,复又换上笑颜,自床边坐下,手放在苏颜的额发上,指尖温暖,“既然你已知道,还这么乖乖的跟随朕而来,朕觉得,你是心甘情愿的。”说着,用一根手指将苏颜头顶束发的发带挑开,那一头秀发便散在床上,比墨色还要浓重的发色,映着那副比桃花美好的面孔更加清丽,凌天的心不由得为之一震。 虽不是他见过的最美的女子,可后宫佳丽三千,也不抵她一人合他心意。 “苏三公子,你说呢?”紧盯着面前的人儿,想要从她的眼睛里找到自己的存在,可他慢慢失望,因为那幽深的眼眸中,只有寂寂飘落的大雪,除此以外空无一物。 “你莫非是看上我了?”她这么问他,有那么一丝不确定,这句问话引出他的一声轻笑,她却皱皱眉头,对他到底在笑什么浑然未觉,只是接着说,“你不该看上我。” 凌天却突然欺身上床,她下意识地抬手反抗,却被他先一步握住了手腕,他将她紧紧控制在自己身下,她身子颤了一下,然后幽幽叹口气,没有做多余的反抗动作。 他勾着唇角,紧紧盯了她一会儿,也没有做别的,呼吸却渐渐急促起来,一双凤眸里,涌动的是如潮水一般澎湃的情念,他现在就想抱她,可他知道现在比其他任何时候都更加需要忍耐,一冲动,便是什么都没有。 “你的真名其实不叫苏三吧,告诉朕,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什么,很重要吗?” “你叫什么不重要,朕的命令很重要。” “……还真是霸道呢。” “还有更霸道的……你可以试试看。” 这个话题进行到这个地步,苏颜不由得觉得无趣,于是再一次叹口气,回答:“苏颜。姑苏的苏,夕颜的颜。” 没有料到她这么轻易就妥协,他竟不知接下来该如何应对了。心间隐隐觉得苏颜这个名字,好似在哪里听过。 “你压得我有些疼。”苏颜小声说出自己的不满,她的手臂刚刚被他狠狠抓住,而他的力气有些大,她觉得若是他再多发一分力,她的骨头也许会碎掉。 他闻言之后立刻松开了她的手臂,苏颜本以为他要放开她,不料他却将手滑到她的手心里,十指与她交握……原来,只是换了个方式控制她而已,她不由得苦笑,“你们凡人表达感情的方式,还真特别。” 凌天注意到她的脸在说这句话时微微红了,不由得勾起唇角。 苏颜脸皮虽厚,可这种情况下自然还是要脸红的,她虽然是仙,可也是个各方面都正常的女仙,虽未尝过情爱滋味,可没见过猪肉,猪跑不是时常能见?尤其是对痴迷凡间话本的苏颜来说,恋爱该怎么谈,大体还是清楚的。而自己现在被一个人这般调戏,还是以这样暧昧的姿势,着实不得不叫人心慌意乱。 只是她没有想到,除了帝君之外,竟然还会有男子可以让自己心慌意乱――这个人还是个凡人。 “凡人?”凌天挑眉,他本就长的英气,两道剑眉更是衬托的他五官硬朗,“莫非朕,真的捡了个仙女回家了吗?”他笑得颇为玩味,“若是这样,朕倒是赚到了。” 苏颜这才意识到自己又失了言,可是如今看这架势,倒是不得不向他解释了,若是因为自己的缘故,而乱了他关于姻缘的命格,那她苏颜岂不是吃不了兜着走? 于是她动了动身子,对凌天道:“你先放开我,这样一个姿势谈起话来不大方便,你累,我也有些累。” 凌天考虑了一会儿,觉得她的提案不错,于是按照她的意愿从她身上起来,只是在做这个动作之前,他轻轻在她的眼睛上吻了一口。苏颜心想,这个人莫非是便宜占多了,就养成了随时随地占便宜的习惯? 自床上坐起来,理了理有些凌乱的衣衫,苏颜对凌天道:“你说的不错,我确实不是凡人,而是天庭的神仙,此次下凡,其实是有公务在身……” “哦?”凌天对她的话不置可否,看他样子也看不出他到底信了没有,只见他微眯双目,眼里的光聚敛起来,寒澈无比,“朕是九五之尊,在朕的面前说谎,可是欺君之罪。” 苏颜又不是一般人,哪里会被这样的话吓到,只见她异常淡定地站起身子,绕到桌边,为自己倒了一杯茶,然后颇为神秘地端起茶杯,放到自己嘴边吹了吹:“我有没有欺君,试一试,不就知道了。” “朕自然要试。”凌天也很淡定,他在这宫廷里,什么装神弄鬼的没有见过,眼前这个小丫头,竟然说自己是天庭来的神仙,还说要自己试她,难不成,她真有把握能蒙混过关吗?想到这里,他这般决定道:“既然如此,你便在此显出真身来给朕看,仙人自然该是仙气袅袅,而不是你这副普普通通的样子。” 苏颜在凡间行走,自然敛了那浑身仙气,而现在用的这副容貌,也是七分真三分假。可是,无论对于仙还是对于妖来说,在一介凡人面前显出真身来,无疑是件丢面子的事,虽然这个凡人的出身还挺高贵,可是丢面子就是丢面子。 刚要驳了他的提议,就又听到他说:“朕倒要看看,你的本体会是一只狐狸,还是一只凤凰。” 苏颜心想眼前这个凡人对仙人的理解着实有那么些偏差,虽然狐族凤族也算是天庭的大族,且出身高贵,而如今自凡间飞升的仙,也有许多是动物修行得道,可天庭也有一部分仙人像她这般,是天生仙胎,自然没有类似狐狸凤凰一般的本体。 清了一下嗓子,苏颜觉得自己有必要为这个凡人普及一下天庭常识:“本仙子是天生仙胎,没有你所谓的‘本体’,也不是你口中说的狐狸和凤凰。” 凌天轻笑,果然,稍一试探,狐狸尾巴就露出来了,可表面上却装作不动声色,沉声道:“那你是个什么?” “本仙子是……”苏颜皱眉,怎么觉得他的话有些别扭,“本仙子现在虽还未去花缘宫领职,可天君早发了敕诏,封我为花缘宫主人,所司管的是四季花木,人间百花。” 凌天露出一副继续说下去的神情,心里想这丫头编故事的能力挺不错,说的倒挺像那么回事。 “我知道你不信,可我既然敢说,就自然有办法让你信。”苏颜说着,垂目看了一眼手中的茶盏,几枚茉/莉花瓣正轻飘飘地悬在水中,她微扯起嘴角,然后提了一口仙气,冲着那杯茶长长地吹了一口气,“呼――” 随着她绵长的气息,自那抹被她吹散的茶烟里,如同春暖花开一般,生出许许多多茉/莉花瓣,花瓣乱舞,在房间内纷飞如蝶,而被她的一口气吹散的茶香,霎时溢满整个房间。 凌天痴痴望着这副茶烟生花的妙景,久久找不到说话的能力,虽然许久之后,他重回天庭,知道那其实只是仙术中最初级的生花妙诀,却仍然觉得,苏颜在他面前吹茶的那一幕,是他此生见过的最美妙的场景。 在落花缤纷的时节里,苏颜看着目瞪口呆模样的凌天,满脸俏皮:“现在你信了?”不等他回答,她就收敛了刚刚的俏皮神色,玄衣锦袍的男子觉得,面前的少女眼睛里似乎藏着星星点点的落寞,“你既然信了,便应该知道,就算你对我有想法,也应该将那个想法收起,自古以来,仙凡结合都是禁忌。”苏颜说着,微微抬起右手。她的手指纤长,肌肤如玉般剔透。 不能让她走。 决不能放她走。 这个想法在帝王心里撕扯冲撞,终于化为巨大的力量。 “朕不许你走!”凌天扑上前去拉她的手,她微微皱眉,心想这个凡人怎么那么执着,本来还希望他能自己想明白,就不劳烦她动手,可是如今看来,只有消去记忆这一个办法了吧…… “凌天,你还不明白吗,若是如此……”对他的反应,她多少显得有些讶然。 “不准动朕的记忆!”她刚要把手放到他的额上,就听到他几乎是咬着牙说出这句话来,“朕不准你走,也不准你动朕的记忆,你虽是仙人,可既然招惹了朕,就不能这么不负责任!” 负责?她要如何负责? 哦,莫非他指的是那件被她弄脏的衣服?还真是小气啊……刚于心里叹了句,就听到男子有些寂寞的语调。 “朕知道,你们仙人有很漫长的时间,地下百年,天上也不过百日而已,朕只要你的这一世,算不上贪心吧。”他的目光在茉莉纷飞间渐渐柔软下来,苏颜在他的眼眸中看到一丝乞求,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心突然有那么一些痛。 他这是在,挽留她吗? 可她的动摇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她终于犹疑着将手放到锦衣男子的胸前,努力淡淡道:“你求的这一世,只是对你自己来说的完满,可这一世之后,又是怎么样呢?你可以入轮回,将前世今生悉数忘记,可我却求不来那杯孟婆汤,凌天,你的要求,难道还不贪心吗……” 苏颜说话间,手上暗暗发力,话说完,凌天的头也垂至胸前,昏睡了过去,苏颜将他扶到床边躺好,为他盖好被子,然后听到房间外隐约响起阿文的声音:“陛下,太后请陛下去暖心宫用膳。” “再见了,凌天。”少女的表情很柔和。 “陛下?恕奴才无礼……”阿文等了半天也没有等到里面的回应,又怕太后等得着急,便将手放到门上,心里默念了三下之后,手上发力。 吱呀―― 阿文轻轻推开门,却冷不防遇到一股凉风,房间里的窗子不知何时已然大开,他皱着眉头抬脚,忽然看到一枚茉/莉花瓣乘着风飘落到自己脚边。 瞅了一眼脚边的花瓣,又茫然地往窗外面望了一望,心道,这也不是茉/莉花开的季节啊…… ------------ 第三十八章 三人命格 更新时间:2012-09-22 这一件事,苏颜也觉得有些对凌天不住,自己纵然是仙,也没有随意动人记忆的权利,纠结了一阵儿之后,她想,自己这样做也是为他好,既然是为他好,那便没有什么好内疚的。 以她自身经验来讲,“情”这个字着实伤人伤得厉害,她想起佛家似乎有积德这样的说法,她如今为他避开了这样的伤痛,也算是积了一次德吧――这样精神自/慰之后,她觉得很轻松,于是脚底生风地朝着万花楼去了。 南齐虽处在北荒的最南端,不算是严格意义上的北地,可冬季严寒不减,尤其是刮起北风时,凉意可谓直侵人骨,这样的季节,自然少有人愿意外出,尤其是女子,大多数宁愿待在闺阁,屋内升几个炉子,缩在床榻上,或捧一卷诗书,或缝一件冬衣。 然而,在冷嗖嗖的北风里,一个白衣女子却玉立在朱红的栏杆之前,望着远天发呆,正是“白衣裳凭朱兰立”,女子唇红齿白,眉间一派清丽良善,风吹起她的发丝,仿佛吹起一个斑斓的美梦,只见她不时将手靠到嘴边哈气取暖,姿态很是动人,也很惹人怜爱。 叫做梅香的小丫头捧了一个狐裘斗篷走过去,边为她披上,边开口责备:“小姐,你又忘了多穿衣服,奴婢每次都提醒你,你却总将奴婢的话当做耳旁风,若是得了伤寒,可如何是好?” 女子朝她抱歉地笑笑,边低着头看小丫头为自己系胸前的缎带,边说:“伤寒了不是还有你吗,梅香。” 小丫头继续嗔怒:“小姐若得了伤寒,我可不照顾你!”一幅我说话算话的神情。 “好梅香,真生气了?”女子拿手勾了勾小丫头的鼻头,狡黠地笑着,“你不照顾我,我便不开你工钱。” 小丫头露出一副贫贱不能移的表情,道:“小姐贯会拿工钱的事情打压人,可那工钱向来是由妈妈付的,与小姐又有什么相关?” “伶牙俐齿的丫头,刚跟着我的时候连句话都不敢说,如今都学会顶嘴了,还真是长本事了。”女子佯装发怒,可是神态柔软,怎么看都不像是在生气。 脸上写满“拿你没办法”,湘川的贴身丫头梅香为主子系好披风后,乖巧地站到了一旁,道:“小姐,梅香都是为你好,你也偶尔听一下梅香的话。”说完这话,沉吟了好一会儿,才又道,“君兰公子都已经有三年没有来过了,想必是不会再来了,可小姐竟然直到今日都还没有断了念想……梅香只是从旁看着,都为小姐苦。” 湘川听完话之后,怔怔了片刻,眼里的光不由得黯然,公子他,果真背弃二人之间的约定了吗……可即便如此,她也愿意等下去。于是她没有回应梅香的话,而是到围栏处站好,白衣裳飞在凄厉的风里,像是一朵绽放的白梅。她自然不知道,自己的姻缘注定了要经历坎坷,而她等的人,永远不会到她的面前来,无论是今生,还是来世。 *********************************************** 天府宫。 天府宫的九重殿在天界亦是极为特殊的,这九重殿并不似传统意义上的重重宫殿,而是被好几块暗红色的帐幔分割所得来的九方大殿。最里的那一重,便是星君殿。殿内悬几盏莲状长明灯,长明灯下,大殿中央,摆一楠木桌案,桌案旁,一个青衣男子正执毛笔,于案上铺就的白纸上,匆匆写着些什么。 那男子披头散发,衣服也因为久坐而满是褶皱,一副不修边幅的样子,可看他侧颜,却是极美的,殿内长明的灯火映的那张脸苍白而清俊。只见那男子眉头微蹙,手中的笔不时停下来,一旁的沉香炉里香烟袅袅,衬得男子的眉间忧色更深。 如果你能看到那纸上的文字正在不受控地排列重组,大概就能明白司命星君为何这般忧伤――凡人的命格若是在中途被人扰乱,他就必须像这样,自命格乱掉的地方重新编写,好将此人的命格重新纳入正轨。照理说,司命星君做这行也做了不止几万年,这一工作对他来说本不该是件难事,可今日的他,却头疼地有些反常。 “阿颜啊阿颜,你这倒霉孩子怎么就这么不让爹爹省心呢……”长叹一口气,司命将头埋在袖间,“去见你娘亲事小,改了正在凡间历劫的那位尊神的命格却事大啊……” 若要解释司命为何这般头疼,还要从苏颜的娘亲――九公主这一世的命格讲起。 天界谁都知道,昔日天君最宠爱的九公主因与妖人相恋而被罚下界了,而她要历的劫被称作永世情劫。这就像是一个命题作文,只要好好把握“情劫”这一个单词的精神内涵,创作出来的故事就不至于被判不及格,司命是天上一等一的编故事的好手,自然不会写跑题。 故事的主线是这样的。 湘川姑娘出身豪门世家,原姓肖,单名一个川字,只可惜在她出生的那一夜,她家就被抄了,不光被抄家,还很不幸地被下了一纸灭门的圣旨,可怜肖川姑娘刚一出生,就开始了一生的颠沛流离――接生婆受她母亲所托,想方设法带她避开了这灭门之祸,后来又按照夫人遗愿,将孩子偷偷摸摸交给肖家的世交抚养,这个世交是当地著名的书香门第,老爷的名字姓君,家里有个4岁大的儿子,名唤君兰。 肖川姑娘的情劫,就是从这个君兰开始的。 肖川姑娘与君兰公子是自小玩到大的青梅与竹马,肖川小姑娘在穿开裆裤的年纪,就已有了将来出落成大美人的苗头,长到十八岁,果然出落地闭月羞花。而君兰君公子就像这个馨香无比的名字一样,正是君子如玉,风度翩翩,尤擅诗书文章,为人温文尔雅,这样的两个人,走哪里都会被看做一对璧人,也早私下里许了终身,其父母也有意让二人结为连理。 只可惜,十八年前发生在肖府的事件,却换一种形式发生在了君府――有人黑衣蒙面,夜闯君府,目的便是要君家全府的性命。在这一次事件中,肖川被人迷晕带走,醒来时,已在南齐最大的青楼――万花楼。原来那群劫匪见这姑娘的美色,临时起意,将她迷晕卖到了青楼之中,其实那夜见了肖川姑娘的芳容,也有人生了色心,可因为思及处子的价格更高,肖川姑娘便保住了贞洁――也许是司命不愿看到自己的心上人过于惨烈,才这般安排吧。 于是乎,肖川变成了湘川,成了万花楼的头牌。这万花楼最大的股东便是南齐的主公,也就是凌天,因为一些机缘,凌天看上了这位性子独特的姑娘,意欲娶她为妃,无奈在她那里碰了无数钉子,后来始知,她心里一直有那么一个人。 说起来湘川与君兰的重逢,可以追溯到湘川被卖到万花楼的第三年,彼时,她已是人人心向往之的“天下第一”的姑娘,而他,却变成了一个她不熟悉的纨绔公子,二人初在万花楼相见,各自吃惊,却终没有相认。 就这样,又过了一年,这一年间,君兰时常来,却绝口不提以往之事,他不提,她也不说,二人相见,总是她抚琴,他吹笛,所有的心事,都在琴笛相和之中,直到某日,君兰赠她一株兰花,告诉她,让她等他,便从她的生命里消失不见。 又过三个年头,就到了苏颜遇到凌天的那一年,也是湘川等待君兰的第三年。 本来按照命格来走的话,应该是湘川没有等到君兰,凌天对湘川执着,执意纳她为妃,于是,湘川入后宫,在宫廷之中,总算明白自己身世――原来自己是罪臣之女,当年灭了她家满门的,便是凌天的父皇,可是在暗中操作的,却是当今的朝中重臣,就这样,湘川走上了一条复仇之路。 而君兰,则出现在湘川嫁给凌天没有多久,彼时,他的身份是朝廷命官,而她,早是国君的后妃――原来,君兰早知肖川身世,那夜他自血洗君府之人手里逃脱之后,便一直在找她,可找到她的时候,她已是名动天下的湘川姑娘。很长一段时间,君公子都纠结于究竟是和心爱的姑娘避开纷繁世事做一对神仙眷侣,还是继续自己的复仇之路,纠结的结果是,他选择了后者,自此,也走上了一条不归路――那些害了他全府性命的黑衣人是当年陷害肖家之人买通的贼匪,于是,肖川的仇人,也成了他的仇人,甚至连肖川,都是间接害死他全家的刽子手。 总之故事缠缠绵绵,二人之间的爱恨牵牵绊绊,作为结果,君兰在复仇的路上死的很惨,湘川却借凌天的庇荫,日渐强大,最终大仇得报。可对于失去了爱人,也失去了复仇这样的精神支撑的湘川来说,在大仇得报的同时,也失去了在宫廷生活下去的意义,看透一切的她向凌天说明这些年的一切,求他允了她在佛教寺院终老一生。 这个故事,其实是三个人的劫。 首先,自然是湘川与君兰的情劫。再就是――凌天的劫。这个劫有些特殊,名字叫做“求而不得”,以及“舍得”――他得到了湘川,却始终没有得到她,最后还必须舍掉她。当时司命的好朋友南海水君看完这个故事之后,连声赞叹司命果真是好智慧。 可谁也没有想到,中途却硬生生杀出个苏颜来。 因为苏颜的缘故,凌天于中途移情别恋了,湘川也更加确信自己对君兰公子的心意――这两个劫,就这样给化了。 如今的司命,只有呜呼哀哉仰天长叹的份。他很纠结,此事若不解决,难免要被好事者捅到天君那里去,天君本就对苏颜这丫头有些看法,自然不会轻饶了她,而若想解决此事,有苏颜搅合着,又着实有那么一些困难。于是,司命纠结来纠结去的结果是,他决定亲自往那处凡世走一遭。 司命一扔笔头:先将那个不孝女带上天,其余的事,再说! ------------ 第三十九章 司命寻女 更新时间:2012-09-23 南齐历史上有位伟大的诗人这样说:名都多妖女,京洛出少年。 那日,天阔云闲,赶上了帝都冬季难得一遇的好天。京洛的繁华路段,人声鼎沸,各色商贩云集,街边巷口,小商品琳琅满目。 一女子,一少年,在人群里很是惹眼。 女子一袭青衣,发式不似寻常帝都女子那般繁复,也没有许多珠玉点缀,只于发间斜簪一朵碧色簪花,眼里暖意融融,会让人觉得,若是能被那样一双眼睛看上一眼,或许会暖上一整天。 身畔的少年是一尘不染的白衣,个头不如女子高,安静地走在女子身畔,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意。仔细看得话,会觉得少年的眉眼生得有一些阴柔,笑起来眼睛弯成月牙状,脸颊上两个小梨涡若隐若现。 比起青衣女子,少年的存在感似乎没有那么强烈,如果说青衣女子是雪中的一抹春色,那么少年便好似浅淡的一缕尘烟,仿佛收在丹青画幅中的一个剪影。 人都说,无娘的孩子像根草,这一观点,苏颜虽然一直不愿苟同,却也难免会有因为自己没娘而哀伤的时候。可是这几日,她与娘亲在一起,觉得以往那些心伤的日子都得到了弥补。 ――本来嘛,能遇到娘亲这种事对她来说就有些不可思议,如今,竟然还能同心心念念的娘亲一同走在喧闹的街头,越发觉得像是幻梦一场,脚步也愈加轻快了。 两个人偶尔在经过的小摊前驻足,就某件小玩意互相交谈几句,气氛很是融洽。 湘川早默许了少年对她“娘亲”的称呼,也不排斥他缠着自己,她觉得,自己似乎跟从前有一些不一样,却又说不上来哪里不一样。 走到一个卖面具的摊位前,苏颜立刻扯着湘川的衣袖停下脚步,饶有兴味地将各式面具拿起,翻来覆去地打量,一边打量一边说:“娘亲,这百鬼的面具做的很有意思。” 卖面具的大叔听到少年对身畔的妙龄女子的称呼,不由自主地打量了一眼那名女子,随后又把目光转向旁边的少年,心想果然是世风日下。早年还有这样的律法,规定男不到20,女不到15,便不得行嫁娶之事,新皇登基后却将此法废除,致使越来越多的男女在婚婚姻大事上草率异常,这妙龄的女子要想有这么大一个儿子,那要多早成婚呢…… 正在扼腕叹息,又听到少年说:“我爹爹平时闲着也爱做面具,可是总做不好……”说着,将一面朱色涂抹的狐状面具扣到脸上,问,“娘亲,这个好不好看?” 那女子温婉一笑,伸出纤纤玉指,为少年正了正那个面具,声音和煦如风:“你戴着甚是好看。”然后又疑惑道,“你总跟我提起你爹爹,我还不知,你爹爹是个什么样的人?”口气有些漫不经心。 卖面具的大叔却有些不淡定了,这是个什么情况?既然她是少年的娘亲,那少年的爹爹自然该是她的相公?既是她相公,她又岂有不认识的道理,这,这未免有些太离谱…… 苏颜听话之后,将戴着面具的脸微微扬着,问她:“娘亲,你平日里喜不喜欢读戏本子?” 湘川思考了一阵儿,回答:“没有什么喜欢不喜欢,闲的时候也会翻一翻,如果非要说喜欢或不喜欢的话,应该偏向喜欢吧。” 苏颜得了她肯定的回答,声音显得有些兴奋,道:“我爹爹便是写话本子的,据我所知,在这四海八荒,写话本的功夫少有人可以与我爹爹匹敌。虽然有时候我觉得,爹爹总将结局安排的不圆满,这样我不喜欢,可是细细想的话,又觉得爹爹的安排很有道理……” “人生毕竟还是圆满少,遗憾多。”湘川说着,也去挑面具,挑了一会儿之后,拿在她手上的,是一张没有任何花纹描绘的面具。 乳白色的面具,只有眼睛处开了洞,看上去比那些狰狞的鬼怪还要可怖,女子却仿佛被那张面具吸引了一般,怔怔地望着它出神,她半低着头,露出一截修长而洁白的脖颈。 卖面具的大叔不由得出声提醒:“姑娘,你手上拿的这个是未完成品,你可以看看别的……” “无妨。”湘川说着,轻轻将它扣到自己的面上,那张倾城的容颜霎时收在了一片素白之中,“苏三,你觉得如何?”她将脸转向一心一意挑面具的苏颜,苏颜应声抬头。 “娘亲……”苏颜痴痴望着她的倾城娘亲,吞了一口口水,“你这样,很美,很妖孽。” 正如苏颜所说,那张无甚花样的面具扣在她的面上,织就了另外一种美感,如果说先前的湘川姿态出尘地像是下凡的仙女,那么此时的她,便是坠入魔道的妖孽,一样令人着迷,就连刚刚出声提醒她面具未完成的大叔,都不由得为她此时的美而恍了心神。 “是吗。”湘川淡淡应了一句,声音在面具后有些含糊,她问苏颜道,“你喜欢那张狐面吗?”指的是苏颜脸上戴的那面。 苏颜忙不迭点头:“喜欢。我想戴给爹爹看。” 湘川掩在面具下的唇角勾了一勾,既然他喜欢,便买给他好了,于是对老板道:“这张狐面便卖给我吧。”说着,手往腰间送,谁料,却没有触到本该挂在那里的钱袋,不由得“咦”了一声,微微蹙起眉……刚生了某个念头,就听到苏颜冲着一个人的背影大喊:“喂,小偷!将我娘亲的钱袋还来!!”说着,便作势追过去。 湘川轻飘飘瞅一眼那个踉踉跄跄往前跑的背影,心想,偷东西竟然偷到我湘川头上来了,当真是不要命。 她湘川是万花楼的摇钱树,万花楼怎会放她同一个来路不明的公子优哉游哉地逛大街?此时躲在暗处的打手,想必不会下于十人…… 然而,没等苏颜跑过去,也没等那些万花楼的打手及时现身,那个偷钱包的贼就被一个青衣公子拦住了前进的路。 “让开让开!竟敢挡本大爷的路,不想活……” 话还没有说完,就被那个青衣公子轻而易举地握住了手腕,然后只听“咯吱”一声,很像是关节错位的声音,接下来便是一阵惊天动地的叫痛声。 “手中的物件,不像是你的。” 青衣公子面带倦色,声音也给人一种懒洋洋的感觉,再看他半睁不睁的眼睛,就更易判定,此人绝对没有睡醒。看清他的脸之后,苏颜不动声色地往湘川身后缩了缩。 “少管闲事!” 被钳制住的人虽然知道此人力气不简单,仍然这般嘴硬道,谁料话音刚落又是清脆的一声响,这下,骨头利落地断掉了。 “好,好汉饶命!小的一时糊涂,一时糊涂……” 强忍着眼泪鼻涕,形容很是凄凉,“小的上有老下有小还有个瘫痪在家的妹子等着小的回去伺候,小的今日偷盗也是一时糊涂……” 接下来的一番话说的情真意切,闻者垂泪,见者动容,可那个青衣公子却丝毫不为所动,只见他淡定地抬起他的另一只手,懒懒地掏了掏耳朵。 “你四岁丧母五岁丧父,妹妹也在去年被你卖给了青楼,因为抵死不愿接客而喝了耗子药……”说着,瞅了面前人一眼,“王二,你果真是上有老下有小,还有个可怜的妹子,你如今做这样苟且的事,是不是想早日去同你一家老小团聚啊?” 人群里似乎有谁倒抽了一口凉气。 …………………………………………………………………………………………… 青衣公子将钱袋拿在手上掂了掂,便径自朝湘川走了过来。 湘川只觉得他的眉目如同远山般飘渺,这一副飘渺的容颜她好似在哪里见过,却又记不起来。他朝她走来,一头长发没有遵循礼仪以冠束起,发色很黑,衬得他脸色更显苍白。面上带着些微的病容,可那副美丽的容颜却不是人间应有的,许多女子刚刚为凑热闹聚集了过来,看清这个助人为乐的公子的容貌之后,更是生了许多少女情怀。 “这是你的?”他开口,声音如同山间的雾霭。 “多谢公子相助。”湘川伸手去接他递过来的钱袋,然后礼貌地低头称谢,收回手时,不经意触到男子凉凉的指尖,觉得他似乎轻轻颤了一下。 “姑娘不必客气。”男子说着,将眼光投想向此刻正缩在湘川身后,努力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惹眼的小个子,抿一抿嘴角,幽幽道,“我家丫头这些日子给姑娘添了大麻烦,我这个做爹爹的,还要先谢过姑娘。” 湘川愣了一会儿,然后僵硬地回过头去,看到满脸都是讨好的笑的少年,原来苏三是个女孩子,怪不得总觉得她眉眼有些阴柔,那么……这个青衣男子,湘川转过脑袋,想必便是她口中的爹爹了…… 呃……总觉得她这个爹爹似乎与自己的想象,有些不一样。 不等她回过味来,就听到苏颜拉长声音喊了一声:“爹――”这一声叫得甚是百转千回。 苏颜谄谄笑着,迎了上去,她暗自觉得自己若再这样笑下去,脸迟早要僵掉,“爹,你来了?” 青衣男子笑了,却笑得苏颜一阵哆嗦,我的亲爹呀,你不至于当着这么多凡人的面打我屁股吧,虽然小时候被你打屁股打习惯了,可此时娘亲也在场,这面子你丢得起我可丢不起。 想到这里,苏颜甚是胆寒。 苏颜这辈子统共怕过两个人,其中一个自然是紫微帝君,另外一个,便是她的司命爹爹了。 别看司命性子温良,像是一锅不会沸腾的水,可若是这锅水沸腾起来,那可是比帝君大人还要有过之而无不及。 苏颜小时候做过许多调皮捣蛋的事,司命懒得将那些事放在心上,所以只要苏颜不捅大篓子,他这个当爹的所秉承的原则一向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大不了打顿板子意思意思,所以后来,苏颜在他的放纵下胆子磨练的越来越壮,以至于差点闹出人命来。 之前也提过,苏颜曾将那个总是欺负他的小狼崽子诱骗到北天,并将他在那颗缚灵树上吊了大半天,少年被其父君救下来的时候,三魂已经去了两魂,整个人奄奄一息,离死不远。 其实倒不是苏颜故意要破杀戒,将那个讨厌的少年诱骗过去时,她抱着将他吊几个时辰好教他知道我苏颜也不是好欺负的念头,谁料一转脸的功夫,她就将这桩事给忘在了脑后,等到想起来,觉得大事不妙的时候,已经是天狼族的君上带着昏迷不醒的少年来天府宫讨说法的时候了。 苏颜至今都记得司命当日是如何罚她的―― 七七四十九根伏魔鞭,每一鞭都够人死那么一次,可又偏偏死不掉,所有的伤痕都入骨,却又都会在第二鞭落下来之前飞速痊愈,直到鞭子再一次划开血肉。 她一直以为自己会死在爹爹的鞭下,连遗言都想好了,谁料中途,被她陷害的少年突然清醒,求着他的父皇饶了她,司命手中的那第五十鞭才没有打下来。 受完那要人命的鞭刑之后,苏颜于天府宫前跪了三日三夜,司命才终于肯放她进去,却也有月余都不愿意同她说话,她觉得她很讨厌那个时候的爹爹,可归根到底都是她错了,她不只一次地想,若是她真的害死了那个少年,她一定要以死抵罪,她想,若不是爹爹这般严厉地罚她,那位差点被她害死了独子的君上一定不会轻易饶过她。 “这几日可逍遥够了?”司命的声音不大,却有一种压迫感,苏颜隐隐觉得两腿一直在抖,望了一眼湘川,又将眼光转向司命。 “爹爹,我不能随你回去。” ------------ 第四十章 帝君道歉 更新时间:2012-09-23 “阿颜,不准任性。”司命的声音凉凉的,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苏颜觉得他不像是平日里的那个爹爹。 “爹爹,我,我还有事没有做完,自然不能同你回去,你不是常教育我吗,做事不得半途而废……”苏颜努力让自己的这些话听上去理直气壮一些。 “这个时候你倒想起你爹的话来了,不错。”司命讽刺了一句,将头转向湘川,对她说,“姑娘,可不可以借一步说话?”湘川微微颔首。 “阿颜,你在这里等着。” 听到这话,刚要抬脚跟过去的苏颜只好委屈地看着二人走向一边的僻静处。 什么嘛,司命爹爹其实是想跟娘亲单独相处吧。 “呃……”湘川张口想说些什么,却一时不知该怎么称呼眼前的人。 “在下青诃,是阿颜的养父。”司命仿佛看出她的尴尬,这般道。 湘川沉吟了一阵儿:“原来如此。”打量了他几眼,道,“怪道公子这般年轻,就已经有了这么大的女儿了。” 她笑,脸上一派明媚。他看着她,心潮难平。努力压下那些如同暗流一般的情绪,用平和的语调向她解释:“姑娘,你兴许已经猜到了,在下此次前来,是要带这个不孝女回家。” “可是家有急事?若无急事,你们父女二人不妨在京洛地方多玩些日子。”湘川站在自己的立场提出建议,不知为何,她对那个孩子,突然有些不舍,可面前这个叫做青诃的男子,却微不可闻地叹口气,似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他似乎终于下定决心,语气伤感又沉痛:“姑娘,实不相瞒,阿颜此次是逃婚出来的,大婚之日,她这个新娘子却不见踪影,弄得夫家很是没有面子……”编故事本就是司命的老本行,如今这不打草稿的谎话说起来,也很顺畅,看对面的湘川,虽有惊异之色,却对他说的话表现出一副毫不怀疑的样子。他知道,她本就是容易信赖他人的女子,想必不会对自己的话产生什么怀疑,可是要骗她,他还是有些不大忍心,于是语气里便不经意间有些无奈的味道,“她的夫君发誓,就算是上穷碧落,下竭黄泉,也要将她给找出来……” 听完这样的解释之后,湘川很是同情地望他一眼,道:“遇上这种事,你这个做爹爹的,也着实辛苦……只是,若是阿颜不喜欢的人,她不想嫁,你也不该逼她。” “在下也是为人父母者,自然摸得准自家丫头的性子,不合她心意的婚事,又怎会轻易为她许下?他二人此次有些误会,私以为还是当面说清楚为好……姑娘觉得呢?” “青诃公子说的是,感情的事自然该说清楚。”湘川点头认可。 “那么,还劳烦姑娘帮我劝一劝这个不孝女。”司命表明了此番谈话的目的。“那丫头似乎很信任姑娘,姑娘说的话,她想必会听。” “……我自当尽力。”湘川也不推辞。 目的达成,司命的嘴角浮上了些笑意:“多谢姑娘。” 二人谈话完毕,回过身子,看到苏颜正拿了串冰糖葫芦在手里,坐在街边认真地啃。看到二人朝自己走来,忙不迭地站起来,巴巴地望着湘川,似乎是希望她能替自己说句话,好免于被捉回去的命运。 湘川于心间叹口气,走到她身边,开口道:“你爹爹刚刚已经将所有的事情都告诉我了。” 苏颜咬糖葫芦的动作僵了僵。爹爹都告诉她了?难道包括她的前世与今生,还有她其实是苏颜娘亲的事情,爹爹也一并告诉她了? “娘亲,你都知道了?”她带着些微的期待,也带着些微的忐忑,她不信爹爹是这般草率的人,却也不敢轻易否定这样的可能性。 “是啊,阿颜,我已经都知道了。你不该这么任性,让你爹爹为你操心。”湘川只当面前的少女是因为被她知道逃婚之事而难为情,才会那样委屈。 “可是,我就是想和娘亲在一起……”苏颜的眼睛里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水汽。 “阿颜,该面对的总要去面对,逃避不是办法。”湘川继续教育她,语调严肃,“你也是大姑娘了,别让你爹为难。” “娘亲,无论发生什么,阿颜都不会离开娘亲……”苏颜说着,开始抬起衣袖抹泪,娘亲她既然已经知道一切了,为什么仍然要赶她回天上?她觉得有些难过。 “阿颜乖,又不是嫁人之后就不能来见我了?”湘川有些无奈,抬手摸一摸她的头,只见苏颜愣了一下,然后茫然地望向她,开口说话时有轻微的鼻音:“嫁人……我为什么要嫁人?” 司命于旁轻轻咳了一下,随后一本正经道:“阿颜,听爹的话,回去同子陵君完婚……”饶是司命,也很难在这么短的情况下编出一个好听又雅致的人名出来,只好冒着大逆不道的危险,借用了帝君他老人家的名讳――之前帝君也来天府宫提过亲,虽没有定下来,却也不是说没有商量的余地。 苏颜听到这个名字哑了片刻,然后秀眉一挑,怒道:“谁说我要嫁给那个人!”然后,似乎又觉得这句话的语气不足以表达自己的愤慨,便将手里的冰糖葫芦一把扔在地上,并将脚踏上去,踩了几下,恨恨道,“看见这个糖葫芦了吗?就算那个人愿意像这样被我踩在脚下,我也不会嫁给他!”说着,又恶狠狠地踹了几脚,一时之间觉得极为解气。 湘川想,那个叫做子陵的公子,果然惹怒了她罢,只是不知他做了什么,让她这般记恨。 不等在场的人说些什么,就忽然听到一个清冷动听的男声,从苏颜背后幽幽传来:“阿颜,你果真那么恨我?” 清冷干净的嗓音,就像那日在落雪湖畔,她初次见他,便是为这一副嗓音,而首先动了心。 看清楚紫袍青年慵懒却动人的眉目,湘川不由得屏住了呼吸,只听见清风拂面的细微声响,和青年走动时淡紫色宽袍摩擦身体发出的声音,青年的美是梨花初带夜月,是海棠半含朝雨,让人难以看真切,可身体的每一个毛孔都能体会到,并因此蠢蠢欲动。她收回心神,望向一边的苏颜,在少女脸上找到满满的不可思议。 从空气里的那抹清幽的桂香里,蔓延出了清歌一片。 苏颜应声转身,看着紫袍青年在自己面前站好,面上是淡淡一层寒霜,不禁吞了口唾沫,只见帝君大人轻敛双眸,望着她脚底下那串惨不忍睹的糖葫芦,沉声问道:“果真要我像这个糖葫芦一样给你踹几脚,才肯原谅我?”抬头时,眼神清亮,不沾微尘。 呃……如果苏颜没有听错,帝君大人刚刚似乎是在认真询问她的意见。没有恼羞成怒,没有口蜜腹剑,甚至连刀锋一般的眼光都没有出来行凶,难道,他果真是想求她的原谅吗? ――可他为什么求她?这一点着实应该好好推敲,可是推敲来推敲去,她都觉得帝君这样的态度,比她刚刚于脑海中过了一遍的那些加起来,可能都要恐怖一些,于是微微扯了扯嘴角,道:“我……我刚刚在开玩笑,你不要往心里去。” 司命看到是本尊亲自降临,不由得身躯一震:完了,这下撞刀口上了,看一会儿如何收场。 “帝……姑爷啊……你,你怎么亲自来了?”司命的额上冷汗直流。 湘川一会儿看看苏颜,一会儿看看司命,觉得二人似乎都在害怕这个突然出现的紫袍青年,不由得心生疑虑――要嫁过去的媳妇对未来的丈夫怀有敬畏之心,尚还情有可原,可青诃这个做老丈人的竟会怕自己的姑爷,则值得她细细推敲了。 帝君大人的反应却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只见他走上前来,伸手将苏颜拉到怀中,轻轻拍了拍她的头,语调很温柔:“阿颜,我知道你还在气我,不过既然我今日找到了你,就不打算让你继续气下去……”沉吟了一会儿,帝君大人在苏颜耳边轻柔地说,“以往都是我不对,明知道你性子小还故意惹你……阿颜,随我回去完婚,可好?” “……啊?”半天,从苏颜口中憋出这样一个字来,随后便是异常惶恐的腔调,“你……你、你、你说什么?” 帝君只是将她抱得更紧,以沉默回应了她的惶恐。 有没有人告诉我这是怎么一回事啊,苏颜内心翻腾。方才司命的那番要她和“子陵君”完婚的话,就已弄得脑瓜不甚灵光的她一头雾水,如今这位帝君又上前掺了一脚,着实要将她给绕晕。不管怎么说,帝君他老人家今日说话的语气,总归有那么些别扭。 苏颜思来想去,觉得最核心的一件事是,他竟然向自己道歉了,那个向来自负不会犯错的帝君,竟然道歉了――虽然不知他为何道歉,他道歉这件事本身的意义还是很大的。要是他没有失忆,她倒觉得他确实有许多事要向她低头,可如今,是她先不经他允许便从落音谷逃了出来,是她有错在身,可他非但没有出口责备,还向她道歉,求她原谅,她觉得这件事有些诡异。 挣扎了许久,排除帝君梦游的可能,苏颜总算得出了一个相对靠谱的结论,那就是帝君大人现在是在演戏――为了将她给重新弄上天,于是他和她的司命爹爹便合演了一场戏,否则,他俩出现的时机如何能那么巧? 想明白之后,苏颜恨恨从帝君怀中抬起头来,对上他迷离的紫灰色眼眸,大义凛然道:“你和爹爹不必用这么小儿科的手段拐我回去……”又道,“无论如何我都没自信打赢你们其中的任何一个,你们想怎么样,自己看着办就是!” ------------ 第四十一章 功德圆满 更新时间:2012-09-24 苏颜的那一副待宰羔羊的模样,让紫微帝君稍微晃神,他不由得勾起一抹浅浅的笑,只是,那抹笑意转瞬即逝,谁还没有捕捉到,就已经悄然消散,如同风过水面,了无痕迹。 彼时,冬日柔软的阳光安静地在少女脸上流连,将她的美勾画的更加细腻,帝君他暗自想,他应该将她放在自己身边,至少应该放在他能看得到,且触得着的地方。就像现在,她虽然仍在怕他,却没有从他身边逃开,她还在这件事,让他觉得安心。 苏颜看到帝君一副若有所思的神色,微微诧异,自刚才开始,他揽着她的姿势都一直未变,这又让她不由得蹙起眉头。 她推他一把,没有推开,遂这般开口,语调冷漠:“你大可以放开我,还怕我逃跑不成?”说着,用眼角的余光找到湘川,发现她正一副忧虑的样子盯着他们,微微一怔,小声说,“你也知道,只要我娘亲在这里,我就不会逃……” 听到她的这句话,帝君迟疑了一会儿,似乎带着些不甘愿,却总算让她从自己怀中离开,看他的表情,依旧冷落地如同清秋时节。细碎的光影在他眉间停留,让他看起来有些疲惫,只听他用那副寒澈的嗓音问她:“我就这般让你畏惧吗?”他说这话时,手仍然搭在她的手臂上。 不知道为什么,苏颜觉得那个时候的帝君声音听起来,有一些悲伤。 那是他不常有的语调,她觉得有些新鲜,想多听他用这种语调说话,却又不知该如何去应对他突如其来的温柔。 她从前习惯了他的独断,也习惯以他的要求作为自身行为的纲常,如今要她刻意不去在意他,不去看他,她觉得有些困难,也有些难过。大概是因为发现自己突然之间变得不擅长应对他这个人了,她才会想要逃离他,并且逃得远远的吧。 “是你带我出来的,我自然该跟你回去。”苏颜抿着唇,小心躲闪他的目光,声音懦懦的,很是动听,“我很感激你,若不是你,我也不会遇到我娘亲……可是我知道,你会带上我,只是一时觉得新鲜罢了……”说到这里,她察觉到紫微的手似乎抖了一下。 “我一定不会是你喜欢的人。”最后,她这样下了结论。 紫微觉得面前少女的语调很是苍凉,这番话仿佛于心中沉淀了许多个日夜,对于苏颜来说,她好似将这句话说过无数次给自己听,无论是在寂静的夜里,还是在落雪的时节,甚至在梦中,她都一遍遍告诉自己:我一定不会是他喜欢的人。 他若有一丁点儿喜欢她,他们也不必要闹到今天这个境地。兴许早就成为神仙伴侣,惹人艳羡了。苏颜也不是没有做过梦,他还是她师父的时候,她不愿从梦里醒来,如今,她却失去了做梦的能力。 紫微听完话之后,也不表示什么,只敛着眸子望着苏颜,然后缓缓将他的手从她的手臂上拿下来。帝君的心思向来不好猜,苏颜也不知道他此刻究竟是生气了,还是如表面上看起来那样无动于衷,她估摸着他生气的可能性比较大。 “阿颜。”他开口叫她的名字,语调轻的好似蹲在枝杈顶部的残雪,那一片雪忽然间坠地,落在心底最柔软的地方,“我知道你脑子不灵光,所以不指望你想明白某些道理。”帝君果然还是帝君,一开口就能毒死人的帝君,“只是,我记得我好像从来没有对你说过,‘我一定不会喜欢你’这种话。” 他对上她的目光,表情有一丝松动:“我想,我大致以后也不会说。” 街上人流熙熙攘攘,不时有小孩子从旁嬉闹着跑过,卖糖葫芦的小贩一直在扯着嗓子叫卖,环境实在称不上安静,苏颜却觉得自己身体里好似生长着什么东西,可以将所有的喧嚣全部过滤,只余下一种声音,待她意识到那个声音是眼前这个紫袍男子的声音时,她有些惊慌。 …………………………………………………………………………………………… 那日,司命为了修正被苏颜打乱的几个人的命格,亲自下界走了一趟,其结果自然是皆大欢喜。苏颜乖乖答应不再介入湘川的命格,而他只需回天上将几个人的命数稍作修改,就可以做到不违天道。 这件事得以完成,还要多亏紫微帝君协助,帝君他因为素来尊重大道,还因此被誉为数十万年来天界最公正最耿直的仙。而且帝君平日里虽不爱讲话,可那雄伟的辩才,在四海八荒却可以说是家喻户晓,于是向苏颜讲道理的工作,由他来代劳,自然也很是合适。 帝君说:“阿颜,你可知自己犯了错?”一开口就是不容人辩驳的威严声调,“你的错不在擅动凡人命数,而在于不孝。”帝君大人的这般判定,让苏颜打定主意反驳,可帝君接下来的一席话,却让她从头一直凉到了脚底,“按照湘川原本的命数,除了应历的‘情劫’之外,人生可谓平坦无波,最后还得以无病无灾安度此生。可如今,因为你的介入,却无意间化了她的情劫……”顿了一顿,又道,“阿颜,你功课虽不甚好,可一劫抵一劫的道法教义总归有些印象吧,你该知道,因你而化掉的‘情劫’,必定要以另外一个劫补上。” 苏颜哑在那里,她的功课向来学的不好,着实不知道竟然还有这样的事。她求助一般望向一旁的司命,只见司命颇为沉重地向她点了点头,不等说什么,就听到帝君接着说:“情劫尚且可以预见,而且就算躲不过至多是个心伤,可是别的劫难,躲不过的话也许会伤及性命……你可愿看到这样的结果?” 听到这样的解释,苏颜自然是含泪与湘川告别,决定乖乖随帝君回去。她虽然舍不得娘亲,却也不希望娘亲的这一世因为自己的缘故而不得善终。 司命听完此番话之后,更是感怀万分,他所感怀的是:帝君不愧为帝君,这说谎不打草稿的功力,竟然比他这个常年舞文弄墨的人都还要高深许多,当真教人佩服!佩服的同时,司命也想,帝君他定是很了解苏颜吧,他知道若是不这般说,这丫头一定要冒着受天刑的危险,也要护得她娘亲这一世安好,可以她如今的小身板,实在经受不了任何刑罚…… 司命自以为揣测到帝君的心思,很是欣慰。 待只剩帝君和苏颜之时,他不由得面对着帝君他老人家拜了一拜,先是为自己方才直呼帝君名讳谢罪,再就是为帝君大人的辩才表示绵延不绝的钦佩。 司命的一番话说的很是动听:“小仙不知上仙仙驾至此,适才多有得罪,还望上神恕小仙不知之罪。小女也为上仙添了不少麻烦,上仙若有意责罚,大可不必看我这个做爹爹的面子,直接罚便是,小女顽劣,能得上仙调教,小仙很是宽慰……” 苏颜嗔目结舌地白了她那个没出息的爹爹一眼,于心间哀叹一声,觉得大抵是自己上辈子积德太浅,这辈子才会摊上这样一个爹爹。只是爹爹这态度,实在是转变得太快,刚刚有娘亲在的时候,虽然看上去像是没有睡醒,可好歹也通过抓小偷作出了一副有为青年的样子,如今却巴巴成了帝君面前的一个无名小卒,那奉承话说的,啧啧,好似他恨不得长跪在帝君面前。 ……真是家门不幸。 哀叹一声之后,听到帝君自言自语一般应了句:“是该好好调教调教……”说着,自顾自迈起了步子,司命和苏颜二人缓步跟上。 “星君不如将阿颜再借本君几日。”帝君又说。 这话表达的是个商量的意思,可从紫微嘴里说出来,却一点商量的意思都没带,苏颜立刻求助地望一眼司命,用眼神提醒司命要“威武不能屈”,大概是体会到了那个眼神的精神内涵,司命沉吟了一会儿,回答紫微道:“可是,上仙也知道,天君责阿颜不日去花缘宫领职,如今已经拖了一段时日,再过不久,就是花朝节,怕是……” 不等司命将这个理由掰完,就听帝君淡淡道:“正巧,本君要去卿华岛走一趟,阿颜便待在我身边吧。” 苏颜想了一会儿,总算想起来,帝君口中的卿华岛,隐约像花缘宫所在的那座仙岛的名字。她自然不信事情真有那么巧,却也想不出来帝君骗她的理由,她印象里,帝君这个人虽然嘴巴毒,却从来都不骗人。 不等她表示什么,就听到司命的声音:“如此甚好,甚好。”苏颜偏过头去,看到司命正抬起衣袖抹额上的汗,宽大的袖子遮了半张脸,于是也就没有机会将那个瞪他的眼神送过去,她觉得爹爹是故意的。 “阿颜,你觉得呢?”帝君又画蛇添足地转头询问她的意见。 “能跟在上仙身边,小仙自然‘三生有幸’。”她故意将“三生有幸”这几个字咬得很重,脸上却全然没有因觉得“三生有幸”而应流露出的愉悦。 “那,小仙就先行遁了,天上还有些不好耽搁的事务要处理……”司命适时表达了退意,苏颜斜他一眼,心想所谓“不好耽搁的事务”应该是同南海水君的酒会吧,她果真是太了解自己的爹爹了…… 司命临去之前,终于想起要尽个爹爹的责任。 他悄悄将苏颜拉至一边,从胸前摸出一张面具来,正是湘川说要买给苏颜的那张狐面。司命沉声对苏颜道:“阿颜,如今你也见着你娘了,便断了以往那些念想,天君气了你娘三千年,据目测如今还在气头上,可保不准有一天就不再气了,毕竟是他的亲骨肉……”说完之后重重叹口气,然后语重心长道,“就算是为了你娘将来重回九重天,你也要收敛些性子,不要再惹天君生气,自然,也不要惹紫微帝君生气。” 苏颜从司命手上接过那张面具,垂眸看着那朱色涂抹的精致狐面,眼里划过一道温柔却寂寥的光,只听她轻轻嗯了一声,道:“爹爹,我知道。” ------------ 第四十二章 心悦君兮 更新时间:2012-09-25 司命一走,苏颜立刻想起自己正在同帝君怄气的事来,加之想起离开落音谷前扶苏类似遗言的一番话,更是不由自主地揪起了一颗心。虽然她也知道,扶苏面临的危机实在不是她一个小仙可以帮忙化解的,可她也不能真如自己标榜的那样没有心肝肺,至少要为他忧一下心,才算尽了朋友的本分。 她于是忧心地看了一眼等在不远处的紫微帝君,正见他负手立在帝都西边的那座断桥之上,垂着眸望着某个地方出神。帝君的表情并不专注,苏颜斟酌了一会儿,觉得与其说他在望着什么出神,倒不如说他是在神游。 那一副光景,其实是有些寂寞的。 仙界常常称颂帝君“六艺备闲,棋登逸品”,苏颜曾认真地思考过,觉得帝君确实是个文武兼备的好仙,文可以校佛经道典,武可以役雷电鬼神,一开始,苏颜觉得这样的帝君很厉害,值得她崇拜,后来跟在他身边之后,却渐渐发觉,帝君做那么多,不过是寂寞而已。 苏颜出生的时代,无论是天还是地都已经稳定了好几万年,她这个仙人里的小辈自然无甚机会见识到帝君持剑战斗的英姿,却时常可以从老辈的神仙那里听到与帝君有关的英雄事迹。 比如天地初开,妖魔为乱,四面混沌,阴阳还未分明之际,帝君是如何凭着一把苍流剑,以及毫无“迷惑”的纯然仙法,将万事万物都纳入正轨的。 又比如,七万多年前,地底魔宫反叛天庭,天庭被逼至无路可退之际,魔界主人以魔界的混元秘境“永夜”为筹码,宣称众仙中如有人可破“永夜”,魔界不但立刻退兵,还承诺永世不犯仙界。 众人俱知“永夜”是天地间最具迷惑力的秘境,若入此境,任何兵器都不能带去这一点暂且不说,还必须卸去全部仙力,以肉体凡胎来面对一切未知。就算是天君,也不敢轻易答允一试,却也不甘就这样放弃与魔宫谈条件的机会。 就在众仙为难、一筹莫展之际,帝君却云淡风轻地来了一句:“既然如此,本君去便是。”说完之后,将苍流剑一扔,卸了十几万年的修为,从容地走入混元秘境,一毫犹豫也没有。 魔宫退兵之际,那个红衣长发的魔界王者留下这样一句话:“紫微帝君,汝乃四海八荒唯一之清明也。”――即使是所有人都会被“永夜”所惑,帝君他的心里始终保留着一分“清明”,正是这分不会为万物动摇的清明心境,让魔宫主人对帝君无可奈何。 苏颜曾问过帝君,她说:“师父,你进入‘永夜’之前是怎么想的呢?你不怕进去了就出不来了吗?就连天君都不敢轻易进去,难道天君不是天上最厉害的仙吗……” 她记得帝君是这么答的:“为师什么也没有想。”看到苏颜不可思议的表情,帝君又补充,“大概是因为我没有什么牵挂吧。”苏颜记得,帝君说这话时,表情很柔软。 此时,苏颜看着站立在断桥上神游太虚的帝君,突然想起上面说的那一件事来。 她心想,这样一位叱咤风云、有许多传奇的尊神,其实很少会像现在这样亲自下界,也很少有机会站在人间的风景里,思及此,她不禁打量起以凡人模样出现的紫微―― 帝君的眉目仍然是那样清冷,却少了那种拒人于千里外的冷漠,大概是因为少了仙气护体吧,苏颜觉得这样的帝君是少见的,也是容易亲近的。只见他紫袍翻飞,影子落入水中好似一池碎梦,眼帘半垂半掩,倒映在水里的眸光迷离的如同七月烟雨。 这样的帝君真好看,好看到让人屏住呼吸。 苏颜轻脚走到他身边,他立刻察觉到她的动作,眼角余光瞅了她一眼,淡淡说了句:“走吧。”说着,便迈起步子。 也不说去哪里,就那样闲闲在前面走着,苏颜跟上去,小心翼翼地问他:“上仙,我们这是要去哪里?”见他不回答,苏颜又与他商量,“如果是去卿华岛,是不是召一下云比较好?”走路太累了…… 帝君顿下脚步,这一突然的动作害苏颜差点撞到他身上。 “找个地方……”帝君回头,迎上苏颜茫然的目光,道,“吃饭。” 苏颜觉得,帝君的眼睛里似乎藏着细微的笑意。 对于帝君大人突如其来的体贴,苏颜觉得异常惶恐――他如何知道自己现在肚子饿了? 其实但凡是仙人,都有这样的本事,那就是可以不食人间烟火,单靠吸取日月精华维持自身需求,多数仙人一年四季都只能在天界的仙宴上才能吃到五谷杂粮,也有部分仙人偶尔开一下火,以证明自己尚未脱离人民群众,却少有宫府像天府宫那样,一日三餐,从不懈怠,每到饭时,天府宫上空总是炊烟袅袅,香飘十里。 苏颜大概是遗传了司命,极重口舌之欲,来到这么繁华的帝都,自然早想四处搜罗美食,只可惜前些日子她一直同娘亲在一起,而自家娘亲这一世又是个彻底的素食主义者,所以这几日对于“无肉不欢”的苏颜来说,委实有些难过。 “怎么,你不乐意?”帝君的声音在耳边幽幽响起。 “哪有!小仙乐意之至!上仙,我们去哪里吃?”苏颜忙不迭堆上笑脸,语调轻快了很多。 帝君轻飘飘环顾一下四面,最终将眼光落到不远处一家酒楼的红木招牌上。 君悦轩。 帝君眯起眼睛:这名字起的还不错。 于是抬脚走过去,苏颜立刻小跑着跟上,心里觉得帝君的背影刹那间变得很是高大。 事实证明,帝君他老人家确实很有眼光,这君悦轩虽不是帝都最高级的酒楼,却是京洛地区风评最好的酒家之一,菜单之上上百样菜式供选,直看得苏颜口水横流,却不好意思越过帝君先行点菜。 “上仙,还是你先点吧……”苏颜很有眼色地将菜单递给对面的紫微。 紫微没有伸手去接,而是眯起凤眼幽幽道:“阿颜,既然如今身在凡世,‘上仙’这样的称呼,还是能免则免。” 苏颜缩回手,茫茫然问他:“那,小仙应该怎么称呼上仙?” 紫微心间对她的反应有些不满,却没有表现出来,看着她,淡淡答:“叫我的名字便是。” 直呼帝君名讳这样大逆不道的事,苏颜自然不敢做,不消说她是个无甚位分的小仙,就算她不日功成名就,四海八荒皆认得她苏颜,她也不敢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遂连连摆手,表达了自己万万不敢以下犯上的决心,她觉得帝君应该是在试探她,所以才这样为难她。 谁料,帝君的面色“唰”地一下变得异常难看,她心一惊,手中的菜谱滑落到了地上,于是慌忙弯腰去捡,刚将菜单捞回到手上,就听到帝君的声音凉凉地响在头顶:“扶苏的名字,你怎就有勇气叫了?” 他这是生的哪门子气?苏颜大惑不解,帝君这个人,果真是越来越难以把握了。他这个人向来不随和,又有谁敢跟他亲近? “阿苏他又不是什么大人物,小仙、小仙就算是直呼了他的名讳,也不算以下犯上不是?”苏颜皮笑肉不笑地解释。 “你可知你口中的‘阿苏’的位分……”紫微这般张口,看到对面少女用一种忐忑的目光望着自己,到嘴边的话不知为何又咽了回去。也罢,就算告诉她扶苏曾是位分与他不相上下的尊神,她也未必就会因此改了对扶苏的态度。 天上地下,她唯独怕他。 “我知道他曾是天上的上神,也隐约知道他是个大人物……”少女的声音像是一种粘牙的酥糖,虽然心知吃多了会让坏掉的牙齿更加坏下去,却因为留恋它的香甜而不舍得将它给吐出来――帝君就是在这样的矛盾中,认真将她的那番话听完的。 “可是,我认识的扶苏,只是那个避世落音谷的扶苏,是那个会抚琴给我听、写得一首好字、会在落雪的季节里变得寂寞、对谷里的每个人都温柔和善的扶苏公子而已。”苏颜正了正身子,这般回答他,说这些话时眼神清清凉凉。 “阿颜。”他喊她的名字,目光落到她面上,有些像飘忽不定的风灯,“……点菜吧。” “……哦。”以为他要说些什么的苏颜,等了一会儿却只等来了这一句话,不免觉得这不像帝君的作风――他若是生气了,断断不会就这样放过自己,不过又想到他向来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仙,说不定心里早有不满,却不好在这里对她发作,于是她觉得自己需要小心再小心。 可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帝君的眼神有些难过。 “上仙喜欢吃什么?”苏颜边翻菜单边这般问。 “我爱吃什么,你应该清楚。”紫微答。 “那就先来个荷香糯米鸡/吧,我记得以前你很爱吃……”苏颜顺着他的话音,很自然地这般接口,这话没过脑子,一落地,立刻察觉到有什么地方不对,慌忙从菜单中抬头,看到帝君正撑着脑袋看着自己,眼里的光有些诡异,心内不由得“咯噔”一声。 “呃……小仙是瞎猜的,莫非,猜对了?”手心开始往外冒汗。 帝君继续用一副“你说呢”的表情看着她,她觉得自己心里有些发毛。一边握紧手心,一边扯出一个极为勉强的笑来:“小仙是瞎猫碰上死耗子,哈哈,哈哈哈……”看到帝君越来越深邃的眼神,苏颜觉得自己有些欲哭无泪,“那个,小仙不是说您是死耗子,您别误会,小仙怎么敢……” “我倒不相信你敢。”紫微换个姿势,目光落到菜单上,凉凉道,“继续点吧,刚刚那个猜得不错,还算合我心意。” 苏颜松一口气,翻菜谱的手更加勤奋,目光在菜谱上转了两圈之后,故意挑了几个紫微吃饭时从不落筷的菜式开口:“那就再来个梨汁白菜,这个牛尾汤好似也不错,雪菜小黄鱼也很好……上仙觉得呢?” 紫微听到她念的这些菜名之后忍不住抽了抽嘴角,但仍然不动声色地道:“……甚好。”心想,这丫头对他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倒是比他自己都清楚。 苏颜松了口气,正要招手叫伙计过来,又听帝君大人在耳边添了一句:“阿颜,不点上你最爱的红烧猪蹄,还有油焖小龙虾吗?” ------------ 第四十三章 帝君真言 更新时间:2012-09-26 饭还没吃到一半,苏颜就注意到对面的紫微几乎没怎么落筷,只在面前的盘子里扒拉了几下,就将筷子横放了,怎么看都是一副没有食欲的样子。 她突然有些于心不忍,毕竟是自己为了掩饰,才点了那么多不合他心意的菜,可是转念又想,他吃得好与不好与她又有何干系,千错万错,挑食不是她的错吧? 笃定这点之后,苏颜决定不理会他,司命不在,她就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状态,可是不知为什么,她觉得自己越来越食不知味。终于,她轻轻放下筷子,宽慰自己道,纵使是自己不待见的人,也没有自己吃的开心却让他饿着的道理,做仙做成这样忒不地道。 于是犹豫了一下,苏颜很识大体地将摆在自己面前的糯米鸡,往帝君那里推了推,殷勤道:“上仙,您吃这个吧……”又补充,“刚刚我尝了,这个可以吃,没有放您不爱吃的香菜……” 紫微不由得因为少女的这句话而勾起一抹浅笑――该说她笨呢,还是不灵活?一直以来都试图遮掩曾与他相识的事实,却又总是像这样,不经意间便将自己出卖地很利索。 轻轻眯起那双狭长的凤眼,望着对面的少女。 眼前的苏颜一袭少年装扮,褪去复杂的女装,显得干净而利索,这样看她,才发现她原来是清瘦的,白袍之下露出纤细而柔弱的手腕,皓腕之上仿佛凝着一层霜雪。 面前的这个少女无疑是美的,这种美同世俗定义的美却稍有一些出入。比如以世俗的眼光来看,女子一定要瓜子脸才美,她却有些婴儿肥,面上未脱稚气,笑起来有一双浅浅的梨涡;又比如,女子一定要温婉才会动人,她却偏偏带着些张扬的倔强,一双乌黑的眼睛里浅浅泻/出些独属于她的傲气。 他觉得她不似一般女子,却比一般女子更纯粹,世间女子即便温婉可人,也总会在某些细微的地方归于雷同,缺了些自己的韵味,而她却完全是她自己的――就连所有细微的地方,都是她自己的。 以他的位分和活过的年岁来看,自然是见过形形色色的女子,苏颜必定不会是能入他眼的最漂亮的那一个。若说美,她起码不会比玉檀更美,可是能在他心上留下印象的,天上地下,却惟独一个她而已。 对于天性怕麻烦的帝君来说,女子本身便是麻烦的代名词,所以自洪荒时代以来,对付这种麻烦的物种,他都是能避则避,不能避便敷衍了事。就连当初天君将玉檀许配给他时,他都只是轻描淡写地扫了扫天君送来的小相,没有说什么,看完之后便将那副倾国倾城的画像给束之高阁了,至于这桩婚事,更是被他老人家抛在了九霄云外。 天君等了好久也没有等到帝君允与不允的回复,便以为帝君有可能是在这桩事上矜持了,按照惯例,他不说,便等同于默认了,天君意识到这点之后,自然喜出望外,即刻吩咐下去,紧锣密鼓地筹备这桩喜事,到了婚礼的日期在太霄殿上被当众敲定的那一日,帝君他老人家才后知后觉,他这次真的为自己惹上了个大麻烦。 可即便是意识到事情已无可挽回的时候,他老人家也只是于心间这么思虑了一阵儿――既然自己早晚要娶一位神后,而现在又无合适的人选,那么这位神后是谁倒有些无关紧要了,天君如此殷勤地将自己的孙女指给他,他倒不如承了这份好意,也省得日后挑来选去麻烦,只是可惜了玉檀与白逸的两情相悦,不过,他俩的事与他本就无甚瓜葛……就这样,帝君大人用了盏茶不到的功夫便说服了自己。 这般看来,若是当初没有苏颜的闹场,紫微宫的女主人,兴许已是这位玉檀仙子――造化的精妙大概就在于此。 只是可惜的是,帝君这个人着实迟钝,就算隐隐发觉自己对那个偷偷恋慕了他上千年的少女有些特殊,也没有耗费心思去深思到底有何特殊。他理所当然地认为,不管她名分为何,是他的徒弟也好,是他的恋慕者也罢,重要的是她在他的身边这件事,他甚至从未认真想过有一天她是要离开他的―― 他将这件事同“道理”混淆在了一起,所以才在无意间便有了这样的认识,那就是:就算她离开了,也是她该离开的时候。可是他却忽略了这一点,那就是感情的事从来不能以道理为准则的。 直到后来她真的不见了,而他也忘了她,他才总算彻彻底底地与这个姑娘错过。 帝君他自然没有机会想明白他错过的到底是什么。 只是,他现在望着对面安坐的少女,看着她白衣胜雪,乌发如瀑,突然间生出些以往没有的念头来。 或许,每天都能看到她在自己的对面吃饭,也不错。 “上仙?”直到苏颜出声提醒,紫微才恍过神来,想起刚刚自心间划过的那一念的执着,觉得有什么东西似乎同从前不一样了。 “小仙脸上有什么东西吗?”苏颜抬起衣袖,茫然地在自己脸上左摸右摸,她觉得帝君那样看她,好像很有深意,他还是她师父的时候,就格外喜欢看她窘迫的样子,如今帝君的这一恶趣味好似也没怎么变。 帝君摇摇头,懒懒命令:“阿颜,过来。” “啊?哦。”苏颜不知他打的是什么主意,却也不敢驳他的意见,于是磨蹭着站过去。 “为我倒酒。”听到帝君这般命令。 “……是。”苏颜乖乖拿过桌上的酒壶。 酒是京洛最著名的桂花酿,已经被事先烫好,一揭壶盖就是一股清幽的桂香,扑鼻而来的是冬日里让人眷恋的暖洋洋。 刚刚点菜时本没有要酒,菜上齐之后,酒楼的伙计却额外送了这壶酒上来,说是老板娘的特别赠送,苏颜想,这位老板娘还真是大方,托福于自家爹爹对酒的偏爱,苏颜在品酒这一桩事上很有些独到的见解。这酒一看就是好酒,装酒的酒盏也很讲究,于是她好奇地随着伙计的眼光往柜台处望,却看到一个身姿曼妙的女子,正将眼光投放在帝君身上,那眼光里很有些痴迷的味道。 美人计果真到哪里都有奇效。 只是再看看对面帝君那一副冷淡的模样,就只能叹上一声,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可惜,真是好可惜。 “上仙,依小仙来看,酒这种东西还是少喝。”苏颜一边为他斟酒,一边小心翼翼地劝道,别人倒没有什么,这位帝君的酒量着实不敢恭维,虽不能以“一杯倒”来一概而论,却也不能排除一杯倒的可能。 “你还怕我醉了不成?”紫微淡淡道,语气有些不满。 “你又不是没在我面前醉过……”苏颜小声嘟囔了一句,这句话出口,就想起不久之前的仙宴,想起他借酒醉抱她的无赖样子,脸微微有些红,倒酒的手也不由得抖了抖,手中的酒壶也跟着抖了抖,帝君及时托住她的手,酒才不至于洒出来。 “阿颜,怎么这么不小心。”帝君扶着她的手将酒壶放在一边,动作完毕之后却没有抽手,而是一反手,又握住了她的手腕,苏颜因为他的动作而心内一紧,慌乱地看向帝君,发现他正意味不明地望着自己。 “上仙?”她开口。 “这手臂上的灼伤,是如何来的?”帝君的声音很轻,却让她的心又紧了一紧。顺着帝君的眼光望去,那衣袖下若隐若现的,正是当年在锁仙塔受火刑时留下的印记。其实玉清师尊刚救她出去时,她已经被烧得不成样子,别说是没有从前的容貌了,就是看一眼,都能把人吓个魂飞魄散。 在玉清上神的记忆中,被他带回玉清境的少女,全身爬满了丑陋的伤疤不说,面部更是血肉模糊,难以直视,唯余一双眼睛清亮如斯,他就是被那双眼睛摄去了心魂,才打定主意要救她的。 师尊每日用一瓢玉清池水为她清洗伤口,才总算保住了性命,也保住了那世间少有的清丽容颜。 只是玉清池水纵使有生死人肉白骨的功效,它带来的痛苦,却也不比火莲圣境的火刑更轻缓,玉清池水是万药之源,也是万毒之根,一日一瓢,无异于一日一生死。 想到旧事,苏颜难免伤感,所谓面由心生,她那总是平静的面上不由得带了一丝凄楚,她自然试图掩饰,低着头将袖子往下拉了拉,道:“上仙忘了吗,这不是那日被火德星君的金乌障给……” 不等话说完,就觉得那握着自己手腕的力道,又大了一些,帝君的手带着透骨的凉意,贴在她温热的肌肤上,让她不由自主地想去抗拒。可是他拉着她,不给她任何挣脱的机会,她觉得自己头脑发懵,脑海中似乎徘徊着什么样的念头,可那到底是种什么样的念头,她却想不大起来,她想,大概是同帝君靠的太近,她才会像这样不能思考吧。 “是新伤还是旧伤,我还是能分辨出来的。”紫微的声音乍听上去似乎裹着凉意,但仔细揣摩,又好似带着温度一般,而且那一温度里,似乎还有些心疼的成分。不过她想,他怎么会心疼她呢,他若心疼她,一定不会过了两百年才来心疼,他怎么会那么沉得住气。想到这里,她心里不由得有些苦涩。 “小仙小的时候比较调皮,受些小伤也是活该,何况现在都好了,你看,我不是好好的?”她抬起头,冲他无所谓地笑笑,然后抽出手来,将倒好的酒送到他面前,“上仙,酒凉了会伤胃……”眼神清亮透彻。 “阿颜,有些事你不想说也没有关系。”帝君接过她手上的酒,直视着她的眼睛,“你现在不想说,我总会等到你愿意说的时候。”将酒盏轻轻放到手边,帝君又道,“只是,想哭的时候也别忍着,忍得多了,你会发现自己变成了别人。” 苏颜紧抿着嘴唇不说话。 “阿颜,你觉得真正的坚强是什么?”帝君看着愣愣的苏颜,缓缓站起身子,“我觉得,真正的坚强从来不是忍出来的……” 话音一落,苏颜就感觉到一个让人心悸的温度将自己紧紧包裹住,逐渐收紧的力道,让她的大脑暂停了一切活动,她的心忽然变成了一滩浆糊,连唯一的一分清明都被什么东西蚕食不剩。 她好似被某种力量卷入最古时期的混沌中,这让她分不清此处是何处,自己是个什么,而这个抱着自己的东西又是什么。只有渐渐急促的呼吸,让她觉得这样很不妙,却不晓得自己为何觉得不妙。 头顶有个声音,穿透她的所有混乱无序:“你看,像这样哭一下,多好。” 她觉得那个声音很温柔,然后发现,自己哭了。 ------------ 第四十四章 卿华仙岛 更新时间:2012-09-27 当苏颜再一次回忆起,她当初究竟是如何成功地与帝君决裂时,已经是许久之后的某一日。 白衣白带的少女,肤色细白,一双如墨的眼睛生的很动人。她微微仰着头,坐在花缘宫拾花殿前的玉阶上,一只手捏串糖葫芦,一只手撑在屁股下的白玉方砖之上,神色有些慵懒,也有些随意。苏颜就那样,一边百无聊赖地咬着糖葫芦,望着远山,一边想起那日的事情来。 她缓缓从帝君怀中抬起头,面上还挂着泪痕,眼里的水泽将她深敛经年的悲伤出卖,让她看上去有些憔悴。 她抬起衣袖胡乱抹一把泪,然后轻轻开口:“你总是能讲许多道理。”她说这话时低着头,面上表情有些看不大真切,“你也总是能让我觉得,自己其实还没有那么糟糕,还可以再努力一点。” 她的这些话让紫微一时抓不到重点,可他觉得她愿意说,这是个好兆头。 “就像我以前喜欢你的时候,你总是让我觉得,你也有可能会喜欢上我,即使只是很微弱的可能,我也觉得自己做的一切都是有意义的。”苏颜咬了咬唇,觉得与其让他从别人那里听到那些陈年旧事,倒不如她亲口告诉他。 “师父,阿颜有时候会想,你如果还记得阿颜,那该多好。” 她抬头,眼里有淡漠的一层悲伤,紫微面色不动,心内却已有些动摇。他的记忆里似乎有这么一个场景,少女跪在他面前,扯了他的衣袍,仰脸望着他,喃喃求着他什么,可是那个场景归根结底都只有个空虚的壳子,他无法将它仔细填充,今日,面前的苏颜蓦然与那个少女的影子重叠在了一起,他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对她不住――他之前也模模糊糊有过这样的想法,如今终于知道这一想法究竟是从何而来。 “可是师父你饮了绝情池水,又怎会再记得我。”苏颜带着苦涩味道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仿佛是一声悠长的钟鸣,那一句话,忽然间震得他头脑嗡嗡作响。 绝情池水是忘情之水,他如何会饮?自古而今,饮了绝情池水的男女,哪一个不是为某一段情痛彻心扉,若非痛到不能自拔,又怎会以这样决绝的方式结束痛苦?难道就连他,也过不了情这一关吗?紫微眉头微皱,垂头看着面前的少女,眼波暗转――若是为了这丫头,倒不是没有可能。不,也许是很有可能。帝君他虽有些混乱,却不动声色。 世人都说紫微帝君冷情,而世人会这样说,是因为没有人见帝君动过情,一个没有动过情的人突然间动了,这一动的结果又岂是世人可以妄自揣测的?何况世人大多是俗人,又怎么能揣摩到帝君大人的心思? 帝君很有些认真地思索了一下,自己动情之后会如何,他得出结论:如果是面前的这个少女,他还真不敢妄自揣测自己会采取怎样的行动,他知道的是,她进入了他的生活,几乎打乱了他的所有原则――他对万事万象都看得透彻,所以从不会对世间有形有状的东西执着,她却成功地让他生了本不该生也没道理生的执念。 可是苏颜接下来的一席话,却否定了帝君的这一个念头,她有些悲伤地说:“师父,你不记得我,是因为恨我,而你会恨我,是因为我差点害死了你心爱的人,还害你不能同她在一起……” 她似乎是在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声音有些喑哑:“不光如此,我还犯下了险些祸及天下苍生的大罪,所以,师父你剔了我的仙骨,还罚我去锁仙塔的火莲圣境受刑,那个时候,我其实是恨你的……” 闭了闭眼睛,调整好心态,苏颜艰难地继续:“可是,我被师尊救下后不久,在三十五天修养之时,听说你饮下了绝情池水……那个时候,我突然意识到,原来不光是我在恨你,就连你也是恨我的,所以才会将我这个人,连同我给你带来的情殇,给一并忘了。” 苏颜似乎动用了全身的力气去讲这一番话,讲这番话时全不似平日讲话那般轻快,累得帝君的心也有一些沉重,不过会觉得沉重是因为,事情好似又变得复杂了。 照苏颜的说法,自己的情是为别的女子而生,而且这情好似还很执着,他对那个女子,竟然爱到需要饮绝情池水才能忘情,而他会忘了苏颜,是因为苏颜是破坏他感情的真凶。 他觉得这样的事情有些荒诞,可看面前少女的表情,又实在不像是在胡诌。 她的痛苦都是真的,这让他更加茫然。 他想,他如何会恨她,他又如何会为了别的女子恨她,其中,应是有误会的吧。 他于是开口,语调淡然:“阿颜,你先冷静一下。”说着便伸出一只手,搭到她肩上,却意外地感受到一阵颤抖,她慌忙退后一步,摆出了要与他保持距离的立场,为她的这一动作,他心间升起莫名的怒意,可看着她的表情,却不忍心发作。 “我现在很冷静。”她说,“能说的我已经说了,就是这样。” “那又如何?”他冷下脸,寒霜爬到面上,“你以为,我会在意那些往事吗。阿颜。” 她以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看着他,似乎没有料到他知道一切后还能这么淡定。 他竟然都不问她他的情殇是如何生的,也不问她她当年到底犯了什么错。 她死死盯着他,眼睛里逐渐漫上一些冷意和悲凉,半晌,她凉凉地开口:“师父,你饶了阿颜好吗。你既然不会喜欢我,又为何总是像这样给我念想?”她已经累了,他难道看不出来吗。 “我早就说过,我从来没有提过我不会喜欢你,也绝对不会提。”紫微沉声道,他紧盯着苏颜的眸子。 苏颜与他目光相接,霎时被那眼里流泻/出的气势惊了一惊,她从未在紫微的眸子里见到过类似的光景,在她的印象中,帝君这个人一直是淡漠的,对什么都满不在乎,那双眼眸里的光景总是如同隆冬,就连大地也都冻结,可如今,时节仍是寒冬,却突然起了劲风,将所有的冻雪都刮起。 苏颜一时无话,对面的紫微眼神渐渐软下来,他缓缓道:“我的话,你偶尔也相信一次。” 这次换她生气了。 她哪里不相信他了,她当初就是过于相信他,才会将自己弄得很悲惨。 她从来都觉得,凡人偶尔也是有大智慧的,那个时候,凡人的大智慧告诉她,长痛不如短痛,快刀斩乱麻才是上策。 于是,打定主意要与紫微决裂的她淡声道:“小仙不敢再信,也不愿信。这种不信并不是对上仙您有意见,而是小仙觉得,既然事情过去了,就让它彻底过去吧。小仙估摸着,我与上仙您大概是没有缘分。”顿了顿,苏颜补充,“既然是没有的缘分,我们就都不要再强求了。” 回忆到这里戛然而止,苏颜咬掉竹签上的最后一粒山楂,然后随手将空了的竹签扔到身旁的托盘里,红木做的托盘中已经摆了不下十枚同样的签子。 她那日同紫微摊牌以后,没有立刻同他分开,仍然按照原定计划,随他一同来了卿华岛,他去办他的要事,她则径直来了花缘宫。同帝君分开的时候,帝君对她说:“你好好静些日子……” 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帝君似乎还有话没有说完,等了一会儿,却没有等到他的下文,她想,他兴许是生她的气了,而且照他的语气,似乎意味着她若是想不明白,他就不会再见她了。她心想这样也好,可不知道为什么,却也并没有因此觉得开心。 拿手在眉骨处搭了个帘,苏颜望了望远处的天色,决定今日暂且收工,回寝殿睡觉。 一边拍拍屁股站起身子,一边嘱咐身边的小仙道:“默竹,记得下次不要买这家的糖葫芦,这东西委实酸,吃着倒牙。” 叫做默竹的小仙不由得扯了扯嘴角,心道,仙子你一下午就吃了18根,自然是要倒牙的。可还是一边应着,一边收了托盘,跟在苏颜身后,有些忧郁地问:“仙子,再过月余就是花朝节了,按照惯例,是要在咱花缘宫举行花朝会的,届时众仙都会至卿华岛赏花,你看,咱是不是也该做些准备了?” 苏颜恍然了一声,随后沉吟道:“本仙子才上任不久,怕是做不好这样郑重的事,就麻烦你和碧姚去办了。” 默竹因为甚知苏颜脾性,话出口之前就知道会得到这样的回答,便无奈道:“我与碧姚是可以替仙子分忧,只是仙子也有自身仙责……” “默竹,你说的我都知道,本仙子自然也会做好分内之事。”苏颜每日被这个有说教癖的竹仙在耳边念叨,实在是烦不胜烦,知道接下来一定又是好一通的说教,便慌忙堵了她的话头,这般敷衍道。 叫做默竹的小仙却摆明不想让自家主子好过,不依不饶道:“仙子若是知道,那自然更好办。”说着,从怀中摸出一张名帖来,递给她,凉凉开口,“这是卿华岛主差人送来的名帖,照理说,咱花缘宫直属于天庭,并不归卿华岛管辖,可毕竟是在人家的地盘上,虽然没有见面便低三分头的必要,可也不能太失了礼节,咱们办花朝会,少不了要用他们的人。” 苏颜瞅了眼手中的名帖,看到上面用雅致的小楷写了“浮烟”二字。她心知默竹此话是何意,按道理讲,她早该抽空去拜访一下卿华岛主,只是一时懒惰,便搁置了行程。她来此之前就听说,卿华岛有两位岛主,一位唤作卿华,一位唤作浮烟,二人是对兄妹,据说卿华岛主去了凡间历劫,此时坐镇卿华岛的,便是他的那个妹子。 “仙子择日去见见浮烟岛主,顺便商讨商讨花朝会之事。”默竹小仙没有使用一贯的商量的口吻,而是直接用了肯定句,苏颜抬头,看到一袭粉袍的女仙面上,一副“你胆敢拒绝看看”的阴暗神色。 ------------ 第四十五章 浮烟岛主 更新时间:2012-09-28 苏颜自小逍遥惯了,不学无术也惯了,至于如何妥善打理宫府事务,考虑了一下自身资质,觉得自己铁定是指望不上的。还好花缘宫中有默竹与碧姚两个如同神话一般的人物存在,苏颜每思及此,就不由得对上天的安排甚感欣慰。 二人是先任百花仙子的左膀右臂,听说先任仙子眉欢也不是盏省油的灯,但凡与其有接触的人,都会大方地送上“刁蛮跋扈”一词给她,所以默竹与碧姚二人一贯擅长为自家主子“排忧解难”,收拾烂摊子则更是两把好手,相处半月之后,苏颜也觉得,默竹细致,碧姚精明,花缘宫大小事务都交二人处理,她很放心。 所谓无事一身轻,说的就是她现在的状态。 提起先任百花仙子眉欢,苏颜只在太霄殿上见过一面,她觉得那个如花一般娇艳的女子,虽然为人处世有那么些孤傲,可一双细长精致的眼睛里是藏了一些寂寞的。如今她来到了原属于眉欢的花缘宫,才隐约知晓那寂寞从何而来。 闹花深处楼台,自然是品尝寂寞的佳处。 花缘宫的主殿拾花殿,便是建在百花深处,殿前铺了好几十级白玉台阶,坐在上面,可以望到远方的仙山。苏颜或携一包瓜子坐在玉阶上慢慢磕,或抱一摞话本子闲闲地翻,这样的日子久了,心里就难免生了些禅意出来。 她于许多话本子里描绘的更迭兴衰里悟到,众生皆如蝼蚁般藐小,世上浮华更是春梦一场,骄奢淫/逸者不能长久,强盛跋扈者也必会走向衰颓,唯有恒久的寂寞,才真正是世间常客。 而自己,也不过是这尘世里渺小的过客罢了。 这种心态,对于苏颜来说,却是不常有的。伤春悲秋那一套说法从来不适合她,闺阁思怨更是与她这类女子不沾边,可是这些日子,不知为何,却总是生出些消极的情怀出来。还总是有些体乏,刚睡醒便又想睡,还非常惧冷,无论是在殿里还是出门,都是狐裘不离身,而食欲这东西,好似再也没有光顾过――她觉得,自己有可能是得了一种奇怪的病。 因此,她以自己得了怪疾为由,将拜访浮烟岛主的事情一拖再拖。 之所以不愿意前去,倒不是因为讨厌这位浮烟岛主,而是因为她担心会在浮烟处,见到帝君――帝君他来卿华岛,为的是寻找一样东西,那东西被封印在卿华岛的某处,帝君要将它找出来,自然要借卿华岛主的力量。 她怕她去拜访之时,帝君万一还没有走,两个人见了,反而尴尬。 然而默竹却并不理解她的为难,只当她又是在任性偷懒。她早就感觉到花缘宫新来的主子脸皮有那么些厚,却没有想到她脸皮会厚成这样,竟然连装病这样俗套的手段都用上了,着实很让人气结。 那一日清晨时分,苏颜还没有从梦里醒来,就被默竹从被窝里拽了出来。 “默竹,怎么这么早就来叫我起床,莫非今日的早饭提前了吗?”苏颜揉了揉眼睛,语气多少有些不满。 “仙子忘了吗,说好今日去拜访浮烟岛主的。”默竹一副公式公办的口吻,“……起床后还要好生梳洗打扮,所以趁早不趁晚。” 听到这话,苏颜的睡意立刻去了大半,脸上露出一些无奈来:“默竹,我今日仍然不大舒服,你也知道,我最近嗜睡又体乏,要不,咱们明日……” “仙子,其实关于仙子的病,小仙特意去查了医书……”默竹忽然打断苏颜的话,又这般问,“仙子可是体乏又惧冷,嗜睡而无食欲?” 苏颜颇为欣慰地点头:“知我者,默竹也。” 默竹对她的奉承无甚反应,语调仍然平平:“仙子可知这是什么病的症状?” 苏颜诚恳地摇头:“是何症状?” “依小仙看,仙子怕是有了身孕了。” 因为默竹这句话,苏颜差点没稳住身形。默竹这个人平日里很严肃,实在不像是爱开玩笑的仙,换做别人,苏颜一定会觉得这只是个开玩笑,可如今听她这么一本正经地说出这种话,着实有那么些震撼。 默了半晌,苏颜教育默竹道:“默竹,你不能因为想逼我去浮烟岛主那里,就口不择言,我们仙修之人,不能这样随便打诳语。” 默竹很茫然,也有些委屈:“可是,仙子刚刚也说,自己体乏惧冷,这些全是早期身孕的症状,莫非是医书有误不成?” “呃……”苏颜想了想,头上又渗出两滴冷汗,“默竹啊,本仙子尚未婚嫁,又怎会有身孕呢?” “照规矩说,应是不会有未婚先孕这样的事的。”默竹也这般承认,苏颜甚感欣慰,可又听她说,“可是,小仙听说,九重天上风气极为开放,男女未及婚嫁便互许了终身,约莫也不是什么新鲜事……” 苏颜不由得抽了抽嘴角,心里恨恨,究竟是谁传出这么不负责任的谣言的,他们九重天风气再开放,也要讲究个礼仪廉耻,她苏颜再不守规矩,也不敢干出这般大胆而丢面子的事,若是干了,司命爹爹还不得打断她的腿? 于是她正了正色,对默竹道:“本仙子向来洁身自好,又怎会做那种苟且之事,近来不过是心情不舒畅,才有那些疑似有孕的症状,约莫是心理影响了生理,才会有这类的假象……” 默竹听到这里,自嘴角缓缓扯出一个笑来:“既然仙子不是有了身孕,那自然好。仙子也说了,自己的病是心理因素,那兴许与健康无甚关系。”顿了顿,又道,“我已经派人给浮烟岛主送去了帖子,说仙子即刻就去拜访,仙子,距离帖子上约好的时辰还有些时候,我找人服侍仙子更衣可好?” 明显没有打算给苏颜开口拒绝的机会,只见她轻轻击掌,立刻应声涌入几个如花仙娥,几个小仙娥各个都生的花容月貌,细看过去,她们手里捧的珠宝衣饰,也都华丽非常。 看看那些国色天香的仙娥,再看看面前满面笑意的默竹,苏颜觉得,自己似乎被人摆了一道。 罢了,该面对的早晚都要面对,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再说,帝君兴许早就回去了。苏颜叹口气,任由那些小仙娥将自己弄成她们认为满意的样子。 卿华岛,南平宫。 南平宫中,包括卿华岛主居住的主殿九日殿,和类似长乐殿这样的宴客殿,大小宫室有十余座,其中最为奇特的宫殿名唤云浮殿,说它奇特,是因为它不像其他宫室一样在陆地上落成,而是一座半浮在空中的宫殿。 远望过去,那云浮殿飘渺独立的景观,很有些震撼人心的味道,在云烟缭绕间,可以看到数十级石凳高高低低、参差错落,直通往殿前,那里,便是浮烟岛主居住的宫室。 浮烟岛主的作息时间向来规律,那日却比往常醒得都要早一些,晨起梳妆时,随口问身后侍者一句:“哥哥呢,已经起来了吗?”这一问似乎已经养成了习惯。 “岛主又忘了吗,卿华岛主自请去凡间历劫,如今才过了二十八天而已。”身后传来淡淡的应答声。 “哦,原来哥哥还没有回来……”女子有些空灵的声音,这般喃喃道。镜中的女子,容颜好似疏烟淡月,眉间的一点朱砂痣,却硬生生为那张清淡的脸,添了一丝娇媚出来,看女子模样,柔弱无骨,带着些许病容,仿佛风一吹便能将她吹倒一般,可世人皆晓,浮烟岛主的仙术,甚至比卿华岛主都要精纯一些。 梳妆完毕,浮烟袅袅婷婷站起身子,身后之人要去扶她,被她抬袖挡了下来。 远天未明,晨雾仍然遮人视线,一出殿门,直感到寒意侵骨,浮烟身上裹了厚厚的狐裘,仍然有些撑不住,走了两步就捂着胸口咳起来,直咳的五脏六腑翻腾震荡。身后一双手及时扶住她,轻柔地抚了抚她的后背,低声而温柔地开口:“岛主慢些,今日天寒,当心身子。” 她终于止住咳,却不接话,扶上那个人的手臂,又听到那个温润的声音这样问自己:“今日不若回殿休息,推了那位仙子的拜帖便是。” 她扶着那只手臂站好,直起腰道:“无妨。”半晌,又说,“玄缃,先随我去帝君那里吧。” 那个声音沉吟了片刻,终于道:“好。”像是手心里握不住的沙。 一路之上,浮烟不时停下来咳,玄缃也不厌烦,总是耐心地等她平复下来,偶尔低声安抚两句,长乐殿距云浮殿并不算远,他二人踩着悬空的石凳,走走停停却也花了半柱香的功夫。 走到长乐殿前之时,浮烟松开一直扶着玄缃手臂的手,轻飘飘地转身,对他说:“你在这里等,稍后百花仙子到了,我若还没有出来,你便带她四处走走。”可不等他应,她又忽然改了主意,“……还是带她进殿吧。” 玄缃静静点了点头,垂着头目送那个瘦弱的身影跨入殿门。 听到她走了两步,这样喃喃自语道:“帝君也是她的熟人,这个嫌,也没有必要避吧。” 浮烟的一袭湖蓝色长袍,隐在雪白的狐裘之下,好似深海里的暗流。 ------------ 第四十六章 凡人玄缃 更新时间:2012-09-29 苏颜一踏入南平宫,就油然生出一种磅礴大气之感,她在心里想,与面前气势恢宏的宫室比起来,自家的花缘宫委实寒酸了些。 默竹和碧姚二人一左一右随在她身侧,生怕她会中途开溜,等到押着她进了南平宫的大门,才很有默契地同时松了一口气。 平日里苏颜爱穿白衣,实际上那一素淡的颜色并不适合她,她的眉眼在不笑的时候,很容易给人一种清冷的感觉,穿白色反而更添了冷淡,非要以亮丽的红色,才能衬得人热情开朗些,见了客也不至于留下高傲的坏印象。 若今日见的是卿华岛主还能好一些,只是这浮烟岛主本就是个不易亲近的人,自然需要万分小心。那日,苏颜便硬生生被默竹安排着,套上了一件以往从未穿过的大红色外袍。 苏颜恍恍然觉得,自己似乎是穿了一件大红色喜服,心理上有一些抗拒,不过还好,出门时在外面裹了狐裘,那亮丽的红色便不至于太扎眼――默竹和碧姚却很满意她的这种扮相,暗自在心里为自家仙子的美丽骄傲了一番。 一进南平宫门,就见到了迎接者,以凡间年岁来看,那是个十六、七岁模样的少年,身上的灰袍应是南平宫的宫服,见了苏颜,脸微微红了一红,便低着头做出引路姿态。 苏颜在路上听碧姚说起,南平宫同花缘宫相反,宫里的侍者悉数是男子,所以整个宫中除了浮烟岛主以外,连半个女人都找不出来。 苏颜自来花缘宫的那一日,就觉得自己像是来到了女儿国,每日入眼的全是眉清目秀的女仙,看着甚是养眼,可养眼归养眼,看多了难免有些视觉疲劳,没想到这同座岛上的南平宫,竟像个男儿国。 暗自叹了句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又猜想,兴许这位浮烟岛主是个爱妒的人,看不得美丽女子在自己面前晃悠,便索性一个女侍也不要,想到这一层之后,苏颜便没有再深思下去。 抬脚往前走,默竹和碧姚也要跟上来,却被带路者抬手挡了,正纳闷,就听到对方这般开口:“浮烟岛主因有疾在身,身子甚为阴寒,不宜同过多女子接触,每次会见女客,都只能见一人,还望仙子见谅。” “原来还有这种事。”苏颜叹了一句,难怪这南平宫里没有一个女侍,竟然是出于这样的原因。只是,这世间还有这样的病? 怀疑归怀疑,面上却不能表现出来,苏颜调整好心态,对默竹碧姚二人说:“既然如此,你们就在这里等我吧。”说完之后又自我否定道,“不好,你们先行回去也可,我自己应该能找到回去的路……”想到让她们等太久,总归有些不好意思。 碧姚却这样开口:“属下二人在此等候仙子。” 默竹也说:“仙子速去速回。”然后又用眼神叮嘱了她一句,“不要给我惹事。” 苏颜隐约读出那个意思,掩着嘴尴尬地笑两声,对带路之人道:“那……我们走吧。” 走了没有几步,苏颜便凑上前去问那个带路的男神仙:“这位仙友,我有件事想问你,不知可否行一下方便?” 带路小仙很大方:“仙子但说无妨。” 苏颜看这个人像个爽快人,便斟酌着问出口:“敢问仙友,最近府上有没有什么人拜访啊?” 男神仙做出思考状,回答道:“仙子,咱南平宫虽然不是什么大的宫府,可也是附近有名的仙宫,虽然不是日日宾客盈门,可每日还是会有那么几人上门的……仙子问的,可是那些各地而来的求道者?” 苏颜摇了摇头,道:“除了这些修仙求道之人,可还有别人过来?比如说……”她又凑近了一点,神秘兮兮地问,“有没有那种天上的上神,很拽的那种人……” 领路的小仙觉得苏颜凑的有些近,看着她那张白净的脸,不由得红了耳根。他自许久前就已在南平宫任职,负责的又不是浮烟岛主宫里的事务,自然很难得见岛主尊容,与其他女子接触则更是妄想,而今日的这位仙子又是这样一副祸害样,性格上还很有些自来熟,明明与他不相熟,却轻易地就靠了那么近,自然害得他凡心动了一动。 毕竟是修仙之人,努力平稳住语调,将心里那些见不得光的想法剔除,总算找回一些修仙者该有的矜持,不动声色地离她远了一步,这般道:“仙子容我先想想。” 苏颜笑笑:“仙友慢慢想……”虽然笑着,可额上似乎有几滴冷汗,沉吟了一会儿,又提出了这样的线索,“我问的那个人,大致是一月前来此的,应是穿一袭紫袍,看上去,呃,既仙风又道骨……不知道仙友的印象里,有没有这么个人?”说着便又凑近了一些。 她自然不能直接问他紫微帝君有没有来过,若是来过也便罢了,若是没有来,她这样一个正值妙龄、并且待嫁闺中的姑娘,向旁人询问一个男人的事情,难免会让人觉得轻浮,再让人觉得她还对紫微有兴趣,就更是不妥了。 看着她一副期待又忐忑的模样,带路的男神仙只觉得原本能想起来的东西,一时也想不大起来,而刚刚好容易拾起来的矜持,也不由得因为她的不矜持而变为满面红霞,尴尬地别过脸去,慌乱地答:“仙子,小仙实在想不起来……” “哦……”苏颜有些颓然,又隐隐地有些庆幸,她心想若是紫微真的来了,那应是人尽皆知的,而如今这个小仙却丝毫没有印象,那兴许是没有来,想到这里,便半放下心来,“那他该是没有来了。如此甚好。”说完,又茫然地望着领路的小仙,道,“你离我这么远做什么?” 苏颜自然不会明白她刚刚是如何扰乱某位品行端正的男神仙的一颗心的。 她看着双颊绯红、站得离自己远之又远的男子想,莫非,自己是被人害怕了?这种想法让她一时之间有些受打击――她又没欺负他,他怎就怕她了?莫非是因为他刚刚答不出她的问话……难道,她苏颜就是这样一副不好讲话的模样吗? 话说最近的小仙的胆子,也该磨砺磨砺。 这样想着,就到了长乐殿前,领路小仙看到等在那里的玄缃之后,立刻像是看到救星一般,停下来,对苏颜道了句:“仙子,我们到了,前方就是长乐殿,玄缃公子兴许是受浮烟岛主所托在此候着的,公子会带仙子去岛主身边……” 苏颜顺着他的眼光望过去,便看到一个深灰色袍子的青年,正立在通往大殿的台阶前。 “小仙这就先行告辞了……”领路小仙撂下这句话,几乎是落荒而逃――果真是过于矜持。苏颜无奈,只好抬脚往那个玄缃公子的方向走了过去。男子好似并没有注意到她。 苏颜走过去的时候,他正微微侧着头,望着不远处的某棵桂树发呆,一阵风吹过,正好吹乱了他的满头银发――苏颜未曾见过这样发色的人,也未曾见过拥有这样的发色却仍然这般好看的人。 她轻脚走近,发现这个好看的人的侧脸有着柔软的弧度,好似世间一切激烈、喧嚣、狂躁、亡命着的物和景,都在他的柔软里解甲归田,大概是他好看的容貌使得他奇特的发色看起来也并没有那么奇特,好似他生来就该是那样的发色,而且这样的发色让他看上去更加好看。 让苏颜感到奇特的,并不是他的发色,也不是他的容貌,而是这个银发的好看青年,怎么看都只个凡人。 “你……”苏颜不由得开口提醒。这一开口,好似搅动了一池碎梦。 玄缃应声回头,深灰色的瞳仁在看到苏颜时划过一道微光,他紧接着开口,声音暖暖:“仙子便是花缘宫新的主人吧。” 和他的一副好样貌相匹配,嗓音亦是世间难得一回闻的好嗓音。 苏颜觉得,他的声音里有一种世间万物会就此化为尘埃的悲悯,也有种向死而生的苍凉,可是一旦开始回味,那样的感觉却又突然间消失不见。不等苏颜回过神来,又听到他说:“岛主正在长乐殿上,仙子随我来吧。” 走了两步,又毫无预兆地回头,对苏颜说:“方才有些失仪,仙子莫要放在心上。”说的应该是他在当班期间发呆之事,苏颜自然不会拘这样的小节,遂冲他笑笑,表示无妨,他也回她一个笑,笑起来很温和,突然介绍自己道,“我叫玄缃。” 苏颜却没头没脑地开口:“玄缃公子是个凡人?” 青年听话之后一怔,却立刻恢复常态,这么些年,很少有人直接这样问他,面前这个穿得鲜艳的姑娘,却在见他的第一面便问出这个几乎是禁忌的问题,他却反而有种松一口气的感觉。 他微微颔首:“是,我是个凡人。” 苏颜又问:“你既然是凡人,为何在卿华岛上?” 他默了一会儿,没有想到第二个问题这么快便来。关于这个问题,要解释起来大概有一些复杂,复杂到他需要想一下才能找到答案。 可是他想了一会儿,却这般反问:“凡人,为何不能在卿华岛上?” 苏颜被他的问题难住,不由得沉吟了一阵儿。她心想,这卿华岛虽说是个仙岛,却并没有规定仙岛便不准凡人踏足,这世间其实有许多寻求仙道的凡人,会花费半生寻找这样的仙岛,以求得一些升仙的机缘。可是看面前的青年,身上无一毫仙力不说,就连一毫修仙的印记也没有――他不折不扣、地地道道的就是个普通凡人。 苏颜突然一拍手,恍然道:“我知道了,一定是浮烟岛主看你长的好看,所以将你掳来做她的男宠。” 玄缃听到这话之后,面色微僵。清晨的阳光细细地铺了一层在他面上,精致的面容恍若谪仙。 良久,他缓缓地勾起了唇角,一笑如花:“你说的不错,隐约是这样来着。” ------------ 第四十七章 阴魂不散 更新时间:2012-09-30 苏颜喜欢他的坦荡回答,也连带着喜欢起他这个人来。也许是在花缘宫看美女看的有些多,此时看玄缃这个男人竟是怎么看怎么舒服。她觉得他虽然是个凡人,却比一些仙人更有仙家气派,又生了副好样貌,还有种亲和力在身上,也难怪浮烟岛主会看上他。 只是仙凡之恋,却又是一个禁忌呢…… 正为他担忧,就听到他轻声提醒:“仙子,小心脚下的台阶。” 她的心软下来,心想这是个温柔的人呢。 长乐殿又大又空,还有不少偏殿,道路繁繁复复,像个迷宫,苏颜只顾跟上玄缃的脚步,却是无暇顾虑自己刚刚走过哪些地方,而现在又是朝着哪个方向去了。 她微微眯了双眼,望着在前面带路的银发青年,从他挺拔的鼻子,到那有些瘦削的下巴,再到走路时脊背弯起的弧度,她于心间暗自思忖,觉得他整个人就像是一块暖手的玉,握到手中便是可以暖到心的温度。 不知道这个人是怎样保留着恒久的暖意,可闻可见可嗅又可感,而这样一个人,应该同紫微帝君是完全不同的人,若是帝君他老人家也是这样的好/性子……不,即使没有这么温柔,稍微温和一些…… 玄缃的身后好像长了眼睛,头也不回问她:“仙子精神恍惚,步履虚浮,可是最近没有休息好?” 苏颜这才收回心神,叹口气,老实回答道:“昼不能寝,夜不能寐。我人生两大乐趣之一,就这样没有了。” “仙子的两大乐趣,莫非是吃和睡不成?”玄缃声音在空旷的回廊里显得有些空灵,却仍然暖暖的。 苏颜答:“可不就是!玄缃,你这个凡人还真聪明。” 玄缃扯起嘴角:“看仙子的面相大体就猜出来了。” 苏颜没有拐过弯来:“你还会看相?” 玄缃答:“略懂。” 苏颜还想再问什么,又听到玄缃这样说:“我倒有法子,可帮仙子找回这人生两大乐趣之一……”微微偏头,对疑惑的苏颜道,“仙子三日后若还有余暇,可再来一次,若不能亲自来,差人过来也可。我为仙子调一味安神香,兴许能助仙子入眠……” 苏颜没想到他还有这手艺,顿时又泛滥起了崇拜之情,可崇拜之余,又有丝担心。 她常常觉得自己是个粗人,既不通文墨,也不懂香草,因此但凡遇到个会舞文弄墨的人,她都觉得对方很文雅,而在她的意识里,文雅人里最最文雅的一类,约莫便是会调香的人――会这样想,其实托福于某段惨烈的日子。 师父大人有那么一段时间,不知道是中邪了,还是受刺激了,突然迷上调香这项无与伦比的风雅作业来,并且还一发不可收拾。 其实苏颜开始的时候对帝君也抱有很大的期待,她自打认识帝君以来,便从来没有见过帝君在什么地方失败过,所以她丝毫也不怀疑帝君的能力。她相信,帝君既然决定做这件事,那么他自然有把握将这件事做好。只是她没想到的是,帝君他老人家道法修为虽然甚高,天界无人能出其右,可是那一双既拿得动神剑苍流,又弄得好文房四宝的手,却偏生不是一双调得了香的手。 帝君大人调出来的香,实在是诡异了点。 苏颜的记忆里,帝君第一次尝试的香便是安神香。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劳其筋骨,饿其体肤,苦其心志……苏颜作为帝君的唯一弟子,自然推不掉这试香的大任。 于是在第二日,苏颜顶着一双黑眼圈,去帝君房中报告试用心得之前,在帝君大人门前徘徊了很久,才终于忐忑地敲开了帝君的门。她在心里下了一百遍决心,自己待会儿一定要这样告诉他――“师父,这些话徒儿我虽然不好开口,可是却不得不说,您调出来的香呢,实在是不能以任何美好的字眼来形容啊……” 会这样想是因为,那香味道虽好,也着实有使人快速入睡的奇效,只不过睡着以后才是大问题――那梦境极为逼真,逼真到让人明知是梦境,却挣脱不掉,好似被某种奇特的力量束缚在梦境的城围中,等到第二日,安神香悉数燃尽,苏颜才总算从一夜的梦魇中惊醒。 谁料,她一敲开门,看到那张如同入了画的完美容颜,便很不争气地吞了口口水,然后长久地,沉默了。她觉得无论是谁,面对这样一张脸,都一定说不出那样一番伤人的话来。 她又沉默了良久,抬头望望帝君,觉得帝君的脸上似乎有些期待,她的心忽然就为那个眼神软了下来。于是她在心里宽慰自己,这毕竟是帝君的第一次,任谁来讲,第一次都会有些小小的失误,帝君虽然不是普通人,可也有不能例外的时候。 于是她打起精神,这般说:“师父,您调的香实在是,很……”她绞尽脑汁,找到了这样一个折中的词。“独特。” 帝君听完话后,只是微微眯起双眸,脸上有些倦色,他这般问:“阿颜,你可喜欢。” 苏颜听到这句话后哑了哑,然后看着帝君那张如同山间初雪的容颜,勉强笑开,昧着良心答了声:“师父,阿颜当然喜欢,很喜欢。” 帝君对她的回答不置可否,可是紫灰色的眸中似乎点亮了微光,他将手放到苏颜头上拍了拍,然后幽幽道:“师父就知道你会喜欢,所以今日又调了许多,日后你寝殿的香,便全从这里拿吧。”说着又从身后拿出厚厚几包出来,郑重地交到苏颜手上。 后来的苏颜一度觉得帝君他老人家其实是故意在整她。 总之,那段以身试香的日子对她来说,除了噩梦以外,再也找不到其他更加合适的词。 此刻,那段噩梦般的日子再次冲破繁复的记忆站到她面前,强迫着让她面上浮现出极为痛苦的神色。 她于是小心翼翼地问玄缃道:“你的安神香,会不会有什么副作用啊……”看着玄缃疑惑的表情,斟酌着又道,“比如说会让人做恶梦什么的。” 玄缃听话之后,露出个无奈的笑来:“世上所有的安神香,怕是都不会有这样的副作用。”然后又像是怕她会不放心似的,这般补了句,“玄缃家里世代调香,仙子可以放心。” 苏颜这才松了一口气,朝他道谢,谢完之后又叹道:“玄缃,你们浮烟岛主住的地方,还真大啊……”他们似乎已经走了很久,也绕了很多地方。 玄缃答:“这里可不是浮烟岛主的寝居。”说着,注意到前方马上便是他们要去的偏殿,又补充,“长乐殿向来是南平宫待客用的宫殿,今日除了仙子以外,其实还有别的客人……” 苏颜听到这里还没有多作他想,只道这浮烟岛主还真是劳苦命,正在感叹,就又听到玄缃的下句话:“岛主说仙子与帝君也算熟人,所以没有避讳的必要……” 话还未说完,就注意到身后的女子忽然刹住了脚,他有些疑惑地转过头去,不料却看到红衣白袍的女子正满面惊慌地盯着自己,一双凤眼睁的很大。 她的声音有些惊恐:“这个帝君……莫非是……紫微宫的紫微帝君?”心内如同降了五雷。 玄缃颔首,眼里的光很平静:“正是。”又说,“前方便到了,仙子随我……” 不待他将这句话完整地说完,就忽然被一只柔软的小手捂住了嘴,还没有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就已被方才还在自己面前的女仙拖着,显身在了身畔的房间里――那是个储物间,常年都处在阴暗潮湿的状态,空气中悬浮着些微腐坏的气息。 手仍然被她捂着,从她的指尖传来舒适的温度,鼻尖似有一缕若有似无的香缠绕,这使他微微怔了怔。他常年调香,对于尘世的各种味道都称得上敏感,这样的一种香气,陌生到整个身体都在排斥,可是又不自觉被它给吸引,这究竟是…… 不一会儿,他听到她在耳边小声说:“玄缃,你听我说,我前些日子得罪了那位帝君,若是被他发现我在这里,说不定会将我弄的很惨。”这话从她口中说出来,有种故弄玄虚的味道。她一边说着,一边小心翼翼地透过门缝往外望。 那里慢慢出现一个紫色的身影,那个紫色身影正是紫微帝君,帝君他迈着步子从一旁的偏殿里慢悠悠走出来,而跟在他身后的,是个湖蓝色袍子的女君,裹了洁白的狐裘,这个距离看不清楚样貌,可瞧她的走路姿态,似乎有些病弱。 苏颜猜测,那便是浮烟岛主吧。 走了两步,女子脚步突然一虚,身子便要往前倒去,幸而帝君及时伸出一只手,借了一分力给她,她才不至于跌倒。扶着帝君手臂站好,女子轻轻道了声谢,声音凉而柔。苏颜在这个时候看到她的侧颜,是苍白柔弱的妙龄女子。 意识到玄缃自刚刚开始就一直不出声,苏颜微微皱了皱眉,“玄缃,你若是懂了就说一声……”一边忧虑地看着外面情景,一边这样对玄缃道。 玄缃无奈,自己这样如何出声?话说,若再被她捂下去,自己迟早要断气…… 艰难地点了一下头,表示自己知道了。苏颜过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仍然捂着他――这样他自然开不了口。 慌忙放开手,抱歉道:“我忘了还将你捂着,对不住……”眼里果真就是对不住的影子。 “……无妨。”玄缃大口喘一下气,这般答,刚刚虽被她捂得快要窒息,此刻却仍然是一副好口气,只是面色有些苍白,苏颜若是再晚一些时候松开他,他就不是凡人,而是鬼魂了,“只是,一味的躲在这里,也不是办法。”他也凑到门缝前。 “等他们走了,我们便出去。”苏颜这般决定,仍然目不转睛地透过门缝,热切地注意着外面的状况。 ------------ 第四十八章 浮烟心迹 更新时间:2012-10-01 方才的两个人仍然停在原地,蓝衣女子扶着帝君的手没有放开,而帝君,竟然也少有的没有因为女子的亲近而显露出反感。 苏颜总觉得,那个浮烟岛主看向帝君的表情,有那么一些微妙…… “帝座不再考虑考虑吗?”女子的声音就像是山间的雾霭,沾了湿气,敛了锋芒,珠圆而玉润,听上去虽有丝丝的凉意,却又有种秥腻的质感——那是许多男人都会喜欢的声音,也是会让许多男人的心瞬时软下去的语调。 她在求帝君什么?苏颜不由得这般思索着。那时的她沉浸在自我意识里,没有注意到一旁的玄缃,默默地将广袖之下的双手渐渐握紧,却又在某种力量的驱使下缓缓松开。 在黑暗的房间里,灰衣银带的青年瞳孔里的苍凉,好似一百只飞鸟经过,却什么也没有留下。 “浮烟岛主,此事本君不会考虑。”帝君说的决绝,语调却稀松平常,既不夹带反感,也没有丝毫愉悦,好似面前立着的,并不是一位柔弱美貌的女子。 “却是为何?”女子的手紧紧的钳着他的手臂,声音里有一丝不甘,更多的却是难以掩饰的悲凉和失落。她眼睛死死盯住他,眉间的那颗朱砂痣映在他眼底,像是盛放不败的桃花。 帝君面若苍雪,声犹晨钟:“岛主也是仙门中人,有些事即便本君不说,岛主之心亦应如镜清明。” 帝君话音刚落,女子的手臂已揽上帝君的腰,整个人软软地伏上了帝君的胸膛,苏颜看到这里心里猛地一抽,觉得自己似乎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东西。 正犹豫着要不要避一避,就听到女子的软语:“帝座,浮烟位阶虽不及天界的玉檀公主,可也是堂堂卿华岛的岛主,比起天上的那些女君,却是不会输在位分上,道法修为,怕是也不会扯了帝座的后腿……浮烟,难道给帝座做个妾室,都不够资格吗?” 一抬眸,就是让人心疼的盈盈水泽。苏颜想,若自己是个男子,也定要融化在这样的目光里。只是为什么,一想到帝君也可能被这样的眼神融化,她的心就隐隐的不舒服起来…… 下个瞬间,帝君已镇定地将瘫软在他身上的女子推开,声音仍旧平和,却多出一分冷意来:“浮烟岛主,凡事莫要强求。”望着她,眼里什么也没有,“大凡强求得来的,恐还要因别的机缘失去。岛主是聪慧的女子,必定不会只满足于空欢喜一场。” 话说完,便拂袖而去。 谁料,浮烟岛主身体虽柔弱,却也是个执着的主。只见她突然上前一步,伸手扯住了帝君的衣袖。 帝君顿步,背对着她,微微偏过头来:“浮烟岛主这是何意?” “帝座要去何处?”她仰脸这般问。 “四处走走。”帝君答。 “奴家陪帝座一起。”浮烟很坚决。 “不必。”帝君答的很简短,扫了一眼她的手,看到她没有松开的意思,便又补充,“你的身体,怕是耐不了殿外寒气。” “帝座这是在关心奴家吗?”浮烟的手松了松,却没有放下,说这话时语调苍凉,无一丝期待。 “你可以这般想。”帝君的语气仍然淡若轻烟。 浮烟暗淡的目光突然亮了亮,随后嘴角缓缓扯出一个极其无力的笑来,“承蒙帝座挂心。”手也垂了下去。 帝君看她没有再说什么的意思,便抬脚往前走,走了两步,又听到她的声音响在背后:“昨日从花缘宫送了个帖子来。” 看到前方的那个紫袍青年果然顿了脚步,浮烟嘴边的笑意不由得更浓了一些:“约得时辰也到了,帝君一出门,怕是要遇上故人。” 帝君停了片刻,却没有回应她的这句话,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看到他再一次缓缓迈开了步子。 “帝座就是为了这个故人,才不愿收奴家为妾的吧。”浮烟对着他的背影道。 良久,她才听到紫袍男子冷冷的声音:“与她没有关系。” 目送着那个紫色的影子出了殿门,浮烟的笑才渐渐收敛,她的脸隐在暗影里,眼睛里聚集着水汽,“没有关系……吗。”不动声色地朝苏颜藏身的房间瞟了一眼,面上表情凝成冰霜。 正在苏颜为帝君的离去而松一口气之际,忽然听到女子的声音:“玄缃,你要带我们的客人躲到何时?”话音刚落,门就“吱呀”一声大开,正靠着门的苏颜冷不防跌了出去。 “小心。”身旁的玄缃及时扶了她一把,才不至于跌倒。 呃,这第一次登门拜访,就给人留下个偷窥的坏印象,似乎有些不大妙,转念又想到默竹在出发前千叮咛万嘱咐的事情,就更觉得不妙——自己莫非就这样,将一切都给搞砸了吗?想着想着,额上就渗出了几粒冷汗。 她其实也不想这样。就像当初,她也没有上赶着要当这个百花仙子,却硬生生被安排了这样一个职务。虽说她体内孕育着影响百花花期的神力,可归根结底,那都是她那个倒霉老爹留给她的,实在谈不上是光彩的能力。 天上仙人都说她是个半妖半仙,可就她来说,自打有记忆以来,便随着司命爹爹在九重天上生活,所学也是纯正的仙术,虽然因着独特的血液,使得半数以上的修行都要比别人艰难,可好在她悟性甚高,努力抑制体内的妖力,最终竟以半数仙力,而学会了所有的基本术法,她苏颜的出身虽然有辱仙门,可后天的修行,毕竟没有丢了仙家的面子。 这些年,虽然顶着种族歧视的巨大压力,可也终因为司命星君的豁达,而成了个身体健康心灵也健康的女仙。在苏颜的内心深处,早将自己当成完全的神仙来对待了。 不知天君究竟是认可了她的努力,还是摄于天尊的威严,这次她回来,竟然封了个百花仙子的位阶给她。 无论如何,这样的位阶都是她苏颜本来不易混来的。 为了维护“百花仙子”这一尊号的尊严,苏颜强迫自己憋出一个笑来,然后非常知礼地朝浮烟揖了一揖,道:“新任百花仙子苏颜,见过卿华岛浮烟岛主,适才在岛主面前有失仪表,还望仙子见谅。” 浮烟扫了她一眼,立刻将那一副如同山巅雪莲的寂静容颜收在了心底。方才她说有失仪表,如今看她,淡扫了娥眉,薄涂了胭脂,眼眸黑亮而透澈,发式亦很雅致,正所谓兰钗委坠垂云发,小响丁当逐回雪,倒是仪表得体,说话也得体。 这是浮烟第一次见到苏颜——那个传说中的“混世魔王”,没有料到竟会是这般剔透的小姑娘。微眯了双眼,目光停在她的红衣雪裘上,心想,这样的配色大概是最适合她的颜色,就像是雪里盛开的花朵。她不由得在心里赞了赞紫微帝君的眼光,可心绪却又忽被扯到了另外一个方向。 也不回礼,直接对玄缃道:“引仙子去殿内坐吧。”说着,径自朝方才的殿里走了。 苏颜怔了一怔,听到玄缃答:“是。” 跟着玄缃走进殿内并入了座,心里却有个地方为浮烟的傲慢有些不大舒服起来——她似乎都没有拿正眼瞧她苏颜,这,这难道是所谓看不起? 也难怪,浮烟岛主刚刚向帝君求婚遭了拒绝,这样的她自然不会拿正眼看一个早几百年便被帝君拒绝过的姑娘。可是若这样说来,她们也算同病相怜,比起看不起,惺惺相惜这种感情不是更易生出来吗? 人都说女人心海底针,此话用在仙人身上,大体也不会错。 正想到这里,就朦朦胧胧地听到浮烟问自己:“仙子今日来,可是为花朝节之事?” 浮烟一上来就是直切正题,使得苏颜心内有些纠结,按照默竹教她的,此时应该先寒暄几句天气之事,然后若无其事地提到花朝节,再就势提一提往年花朝节上南平宫与花缘宫的友好合作,只有这样,接下来的“今年还望南平宫多多关照”的话题,才能更加顺理成章…… 谁料浮烟岛主一上来,就将苏颜默记了大半篇的话题,给噎回了肚子里。 “浮烟岛主好有先见之明,啊哈哈哈。”苏颜干笑两声,抬袖抹了抹汗。 她来此之前就听碧姚说起,花朝节向来由卿华岛主负责,卿华个性风流,又喜凑热闹,自然愿意同花缘宫一同打点,只是这位浮烟岛主本就是个病秧子,性子又孤高,从不愿沾染凡尘俗世,只怕不会轻易应允。再加上苏颜早该在领职当日便来南平宫拜访,谁料被她一拖,就拖了一月有余,也怪不得浮烟岛主心有不满。 果然,浮烟这样回应:“这件事本是由哥哥在办,浮烟因身子有疾,虽有意替哥哥分忧,却总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如今哥哥不在,只怕……咳咳,咳咳……” 浮烟捂着胸口咳了一阵,面色苍白的可怕,苏颜虽因为她的推脱而神色黯然,但看她这番样子,也不由得心里一疼,忙安抚道:“浮烟岛主的身体要紧,花朝节一事,花缘宫再想主意就是……” 浮烟好久才止了咳,一手压着胸口,一手撑在一边的茶案上,其间,玄缃默默走上前,伸手为她倒了一杯茶,然后平静地看着她饮下,从始至终都没有说什么,似乎对她突然的咳嗽司空见惯,而浮烟,除了安静地接受他做的一切外,也没有任何言语。但是二人之间的默契,却是一目了然的。 苏颜望着那个病弱女子,突然间这样想,她长的这般好看,又是一岛之主,虽有疾在身,却仍然高贵清冷,就连疾发之时,都一丝一毫狼狈的神态也没有,这样一个冷傲的姑娘,如何甘愿做一个上神的妾室? 再说,玄缃,难道不是她的爱人吗? 不等她想明白这些,就听到浮烟凉凉的嗓音,她已然恢复方才的落落大方,“百花仙子怕是有所误会,花朝节向来由花缘宫主办南平宫协办,浮烟自然没有推脱的道理。只是害怕以我的病体,会坏了盛会的气氛……” “没有这回事。”苏颜慌忙否定,“浮烟岛主莫要妄自菲薄。” “不知今年的花朝会,从几日开始准备?”她这般问。 “默竹说,今年因交接仪式的缘故而有些耽搁,所以即日起便开始准备花朝事宜了。”苏颜想了想,这般答。 沉吟了片刻,浮烟忽然扬声叫身旁立着的灰衣青年的名字:“玄缃。”青年应了一声之后,她又这般吩咐,“今日往后,若是花缘宫有什么吩咐,不必禀报我,你直接拿主意就是。” 玄缃似乎有些惊讶于她会给自己这么大的权利,却没有表现过多的迟疑,只答:“是。” 然后又听到她说:“我还有些话想同百花仙子单独聊。” 抬头看她一眼,从她眼眸中看到结冻的大地,他不由得身体一凉,却只微微点了一下头,没有答话,便退了下去。 经过苏颜身边的时候,似乎又闻到薄薄的一缕香。 ------------ 第四十九章 情敌交锋 更新时间:2012-10-02 对于接下来的对话,苏颜抱着些忐忑的念头。她想,她方才撞上了浮烟岛主与帝君说话,内容还是浮烟对帝君的求爱,若是帝君应了她还好,可帝君偏生拒绝,这就有些不好办…… 浮烟岛主作为女子,又是个心性高的女子,一定会觉得这件事丢了面子,自然不愿让旁人知道,也自然容易因此迁怒到旁人。其实到这里都还不打紧,打紧的是,这个旁人不是别人,正是她苏颜。 想到这一层,便有一些脊背发凉,她向来不擅长应付这样的局面,看着面前眼神寒凉的女子,她不由得想,这兴许又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而当初凤族的女君在紫微宫久居的那段日子,便也在这个时候顺理成章地闯入了脑海…… 自己那段时间,当真是吃了许多苦头…… 晃神过来,苏颜做了个决定,一定要撇清与帝君的关系,以免重复两百年前的悲剧。 只见她正了正色,敛起表情,很是严肃地向对面端坐的浮烟拱了一下手,说道:“岛主怕是要同苏颜谈帝君的事情吧。方才撞破岛主的私事,苏颜实在不是有意,还请岛主不要放在心上。若岛主仍不放心,苏颜可以在此立个誓――这件事苏颜若是说出去一个字,便让苏颜去地渊处受一百年的万箭穿心之刑……” 毒誓已经发了,就差立下字据为证,可抬眸看看对面的女子,面上表情仍然没有松动。只见浮烟微微眯起眼睛,伸出纤纤玉指,漫不经心地捧起手边的茶杯:“仙子觉得,你会不会将此事说出去,对我来说很重要吗?” “……”苏颜哑了片刻,小心翼翼地问,“难道不重要吗?” “我并不在乎你如何看我,自然也不必在乎世人会如何看我。”浮烟语调凉凉,苏颜的心也跟着凉了半截,她的语气里多多少少掺了些蔑视,“所以此事对我来说,一点也不重要。” 苏颜沉默了,沉默是因为她有一些不爽。她心想,她既然不在乎,又为何将玄缃支开,而她又是想同她说些什么?她向来是个直性子,不喜欢别人拐弯抹角,遂对浮烟道:“岛主有什么话,不妨直说,苏颜不是个小气的人,岛主若有什么不满,也可以直接说出来……” 可是当她真地听到浮烟接下来的话,一颗心却变得七上又八下,很难归于平静。 浮烟说:“那我便直说了。”说着,小口抿了一口茶,苏颜觉得她的动作很优雅,不由得更仔细地打量起了她来。 面前的女子牙似玉,唇如朱,眉间虽有病容,却也如远山般秀美,尤其是额上的一点朱砂,更为她苍白的脸添了许多颜色。民间有“病美人”的说法,苏颜原本还觉得这个词无比荒诞,心想世人大概是心灵扭曲才会去追求病态美,可如今,她觉得这位浮烟岛主,着实要当得上这个词。 可是病美人身体虽柔,个性却比她预料中强硬许多,她直视着苏颜说:“我想请仙子离帝君远一些。” 苏颜拿茶杯的手不由得抖了抖,茶水洒出一些在桌上。“岛主此话怎讲?”她嘴角抽了抽,眼神有一些阴沉。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浮烟轻笑一声,苏颜觉得那声笑听上去很像是嗤笑。 “仙子与帝君的事情,我也听说过一些,恕我直言,既然你们缘分已尽,就好似手中的戏本子已然翻篇儿……”顿了一顿,抬起如水般的眸子,嘴角的笑意有些阴冷,“仙子又何苦再与帝君有什么牵扯?” 苏颜承认,浮烟的这番话,成功地激起了她封存许久的战斗心。 她苏颜虽然自小调皮捣蛋,喜干一些整人的勾当――俗称“欺负人”――可就她本性来说,却并不是一个具有攻击性的姑娘,尤其是对别的姑娘,便更没有复杂的心思。 她一直以来都觉得,既然大家都是女子,那么便没有互相为难的道理。她却不知,这世上还有另外一种女子,她们生来便带着尖刺,浮烟虽然未必是那样的女子,可是她对自己没有好感,这件事还是不难判断出的。而她又认定了苏颜是她的情敌,这又使事情复杂了一些。 关于帝君,她虽然无意与任何人争,可是既然对方已经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自己若仍旧一味地退隐,实在是有失她“混世魔王”的颜面,更加有失那些被她整过的一众仙人的颜面,于是她理了理额发,唇角勾起一抹浅笑,声音清澈,却不自觉带了些傲然之气:“岛主似乎是误会了什么。”此时她的气场与方才完全不同。 似乎是没有料到自刚才为止都是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的苏颜会突然间变了脸,浮烟面上稍有些讶异,“哦?”可是心里却早已了然,面前这个红裳女仙,若是轻易便因她的话而退却,那倒没有意思了…… “先不论我与帝君有没有关系,也不论我是不是还对帝君存有念想……我只是觉得,无论如何,似乎都不必岛主‘特意’来‘提醒’我与帝君保持距离。”就算不提醒我也会与他离得远远的。 苏颜嘴角虽然挂着笑意,可是语气却实在称不上和善,她记得,凡人所尊崇的圣人曾经曰过:以德报德,以直报怨。这个“以直报怨”的意思,翻译成白话文大概就是“以眼还眼,以牙还牙。”苏颜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殷勤地以为,圣人的真言是多么的有道理啊,难怪世人总以圣人的教诲为戒,可见世人其实也有许多可取之处。 浮烟微微蹙眉,却也没有因此便打算退让,她心里早有主意,看着笑意盈盈的苏颜,这般道:“现在的我自然没有资格提醒仙子,可日后之事,谁也说不准……”说这话时浅笑依然,“仙子觉得,浮烟真的甘愿只做个没有名分的姬妾吗?” 苏颜猜不透她这话的用意,没有及时应答,只下意识地摇了摇头,刚要开口,便听她接着说:“浮烟日后,一定是紫微宫的帝后。” 此话很轻,可是望向她的眼眸,却见到满满的笃定,若非有十成把握,又怎会露出这样的眼神? 苏颜的心不禁一紧。 面前的女子果真有这般自负吗?却是不像。 “仙子似乎不信……”浮烟拿手撑着额头,表情有些慵懒,她平日里很少走动,更是甚少出云浮殿,今日却说了这么些话,早有些乏,此时便有些撑不住。 苏颜觉得面前的女子慵懒的样子也很有风韵,至少比自己更有女人味,自己若是男子,兴许…… 摆脱这种念头,又想到刚刚帝君的严辞拒绝,便一半安下心来,可是这种安心感,却让她更为困惑――紫微将来的帝后是谁,跟她又有什么关系? “仙子可知,帝君为何来南平宫一月有余都还没有离去吗?”浮烟的问话轻飘飘落入她耳底,这使得她又恍惚了一阵。 “帝君应是在寻一样东西,东西未寻到,自然……”话还没有说完,苏颜的念头便被引向某个方向。莫非……帝君要找的东西,是在浮烟手中不成?那件东西对帝君来说很重要,而若想得到它,必须依靠浮烟。这,就是帝君至今为止都没有离去的缘由…… 她稍微有些慌乱地望向女子的脸,结果女子的表情告诉她,她大体猜的对。 浮烟只见到对面的女仙微启朱唇,却没有再说什么,而原本还清亮的目光渐渐黯淡下去,单看那个样子,似乎有一些颓然,可她试图掩饰。 “你对帝君仍有执念。”浮烟毫不留情地点破她心里的某个屏障。 苏颜顿时觉得似乎有呼啸而过的风,将她努力构筑的城墙推倒,而她的所有防备和武器,都成了使不上力的破铜烂铁,她一个人颓然地面对着所有足以侵蚀她心的猛兽,无计可施。 “我……”她想为自己辩解,可是喉咙干涩,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不过你一定会输。”浮烟这样下了对她的判决。 ―――分割线――― 日上中天,苏颜借口宫中有事,匆匆起身告辞。浮烟也不挽留,浅浅道了声好。望着她踏出殿门的背影,眼波好似沉敛进茫茫雪色。 随着那个轻盈灵动的影子消失不见,一直忍耐着的咳疾终于因为身体的放松而一口气爆发。玄缃不在,自然无人依靠,亦无人求助,只得努力撑住身畔的茶几,女子瘦弱的身体似乎在病发时爆发出巨大的能量,茶几因她咳的厉害,而剧烈的抖动。 须臾,在空旷的长乐殿上,那个蓝衣雪袍的柔弱女子总算止了咳,自摆放茶具的几案上抬起头来,脸色苍白的可怕,她颤抖着手将洁白的丝帕从嘴边拿开,看到上面已染上了一大片殷红。 怔怔望着那一大片如同雪中梅花的印记,自嘴角处扯出个苍凉的笑来。 “哥哥,看来浮烟的时日已所剩无多了……”良久,又叹息一般道,“竟然要厚颜寻求帝君的垂怜,我还真的是个怕死的人呢……玄缃,你说呢。作为仙人,我是不是太窝囊了一点。” 问完这句话之后,连她自己都一怔,随即苦涩地笑开。 “呵,我差点忘了呢,玄缃是个凡人呢,是轻如蝼蚁的存在。” 空寂的大殿上,可以看到细小的灰尘在有亮光的地方飞旋盘桓,那些浮尘轻地好似永远不会落地。银发灰袍的青年靠着殿门站好,表情淹没在寂静里。 他轻声附和了一句:“岛主说的是呢。” ------------ 第五十章 冤家路窄 更新时间:2012-10-03 凡间有位很了不起的人,曾经琢磨出这样一个定律,那就是如果你担心什么发生,它就更有可能发生,而会出错的事情,也总会出错。 似乎是为了印证这一定律的真理性,苏颜那日出了殿门往左拐,沿着来时的那条小径走,便好巧不巧在某片红梅的花阴里,迎面撞上了散步过来的帝君大人。 紫微帝君一身典雅的紫装,一副锦绣的眉目,整个人如同繁花深处的一曲清歌。 清歌断人肠,却偏偏总是被她苏颜遇上。她在心里哀叹了一声自己的好“运气”,默默地顿住了脚步。 紫微似乎也没有料到会这样相遇,紫灰眸子里泛起一丝涟漪,可面色却沉寂如夜,他整个人给人的感觉仍然安静而疏离。 二人的视线在花影中交接,时间似乎在这个时刻找到了静默下去的机缘,一时之间云住风息,鸟寂虫眠。 片刻之后,苏颜率先移开目光,然后秉持着将沉默进行到底的理念,缓步挪到路边,将身子矮了一矮,意思是让他先行。 可等了许久,也不见他迈动步子,忍不住在心里腹诽,这人难道看不懂她的意思吗?虽然这样想,却也不敢抬头瞧他,于是二人就那样僵持着。 他终于抬脚,走到她面前时稍微顿了顿,苏颜的一颗心随之提了起来,可她立刻发现帝君大人并没有停下来,而是连句话也没讲,就好似没有看到她一般,气定神闲地向前走去,不一会儿便在一个转角处不见了踪影。 其实经过她身边时,紫微的心难免动了动。那日的她大约是为了见客,所以面上浅施了脂粉,艳丽中透着一贯的冷清。可是他却是知道的,面前的少女将温暖人心的力量深藏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或者说她唯独不想让他看到――尽管如此,她的眼角眉梢,却也都是他喜欢的样子。 天上地下,他想要的人,只有她而已―― 在浮烟岛主向他表明心迹的那一瞬,这个念头便像是一颗深埋的种子,他知道它已经开始吸收阳光和雨露,它有一天要冲破一切桎梏,蓬勃生长。 可是,现在还不是时候。 他在见到她的那一瞬,被这样一个令人烦躁的念头束缚住手脚,看着她低头不语小心翼翼的样子,他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头,却终究还是留下了一个背影给她。 如果拿不到玄鸩炉,到时,或许会更添一桩使她怨恨的事情吧。 既然如此,倒不如多给她时间静上一静,而他也好专心做好自己的事――当日在万冰山,苏颜的幻听和突如其来的昏迷让他隐约觉得蹊跷,虽然自那之后苏颜一直状态良好,可他却一直无法安心。 出于私心,他其实不想她卷入任何事件里。 苏颜在以前一直委屈地觉得,自家师父一定是这世上最不护短的师父,却不知那是她对帝君最大的误解,与紫微帝君有深交的人都知道,此人的护短,虽然藏着掖着,却比旁人护短护得更甚。 只要他认定是自己的东西,那么旁人是碰都别想碰的,就像是那日,帝君和白逸君同时在佛祖处看上那盆优昙婆罗花,白逸君抱着试探一下的念头,正儿八经地对帝君说:“听说佛祖早些年已送过帝君一盆文殊花,那株文殊品种甚是罕见,四海之内可只有那么一盆。而如今若帝君再收下这三千年一开的优昙婆罗,小心旁人在背后嚼舌头,说帝君你喜吃独食。” 结果帝君懒懒瞟他一眼,云淡风轻答了句:“本君也听说,玉檀前日送过白逸君一支亲手打制的玉笛,四海八荒也只那么一支,昨儿个玉檀似乎又差人送了一块上好的墨玉给你,经过玉檀手打磨过的玉,这天上地下也只那么一块,你在三天之内收了同个人那么多贵重的礼物,难道就不怕别人嚼舌头,说你单爱吃这天界第一美人的独食?” 白逸君为此话噎了一噎,却也有些不甘心,虽然东西摆明是抢不过来了,可是就势揶揄他两句也算是额外收获,于是他正了正手中的扇子,道:“世人都说帝君为仙最是淡泊,可就帝君这消息灵通的程度来看,我怎么就瞧不出你的淡泊究竟在哪里?” 帝君想也没想,就这样答:“哦,那你兴许是眼神不好。” 自此以后,白逸琢磨出一个道理,那就是争东西,千万不要争到帝君头上,否则,他一定会死在帝君的三寸不烂之舌上。 而帝君此刻已经认定苏颜是他的东西,因此,便打从心眼里抗拒她因他以外的事情受到伤害,他却不知,这天下能伤害她的,或许只他一人。 关于苏颜前些日子所讲的绝情水之事,他隐隐觉得自己需要找机会弄清楚其中机缘――尽管他并不认为这件已经过去许久的事对现在来说有何意义,可是看苏颜的态度,倒是极为在意的。若是不能解开她心里的这个结,或许会有些麻烦。 他想,自己将这些事一并解决以后,纵使她仍会气他,他却有大把时间可以等到她气消。在四海八荒,紫微帝君这一副顶好的耐心向来是有口皆碑的――他既然有耐心等待一朵三千年才开一次的花,自然也有耐心等待一个姑娘重新爱上他。 况且,以这姑娘的单纯程度来计算,想让她回心转意兴许也不会费多大工夫――他老人家身经百战,又怎会拿一个小了他不知多少辈的小姑娘没有办法?只不过,考虑到这孩子的死心眼程度同她的单纯程度成正比,他还是希望这个过程尽可能精简――毕竟还有一个词叫做夜长梦多。 苏颜自然不会晓得帝君在做什么打算,她看到帝君什么也没说就走过去,默默地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却也有一些失落。 帝君难道真的打定主意不理她了? 可这不正是她求之不得的吗,既然如此,她又是为何…… 难道真如浮烟所讲,自己其实还…… 她慌忙抬手拍了拍自己的脸颊,努力摆脱那个恐怖的念头,安慰自己道:“你以前中他毒太深,此时应该是余毒作祟,这些心情大体算不得数。” 这样自我安慰之后,果然舒服许多。 她虽然在感情上不灵活,又有些死心眼儿,可是在许早之前便做了决定,那就是绝不能放任自己在同一个地方跌倒,尤其是在同一个人面前跌倒,就像龙二说的,那实在是一件非常之糗,而且甚丢面子的事情。 尽管如此,在回去的路上却也一直处于神游状态,脚步虚浮,整颗心似乎也悬空。 脚下的路并不长,却足够她将一些尘封的往事在脑海中过个遍。 以前,有一些事她不愿意去想,也不愿向旁人提起,那是因为她觉得没有必要将旧日的伤疤拿到阳光下,她想,既然它不是美好的,又何苦拿出来晾晒,为自己为别人都只是徒添伤感。 可是不去想,不去提,却不代表它不存在。 它多年来都依靠消耗她而存活,如今终于不再满足那一丁点儿的光了罢。 如今看来,两百年的光阴简直像是一瞬而过,可是仔细揣度,却是来时荏苒,去也迁延,天上神仙大体不会为蹉跎了光阴而有所遗憾,可她却总是在想,若是因为仙寿绵长而不珍惜眼下时日,那么到许久以后,总是会有因此而悔恨的那一天吧,尽管那一天直到很久之后才会来。 在时间无知无觉的流逝间,那些自己没能修正的东西,仔细想想,也还是有那么几桩。 关于苏颜一直想要修正的东西,最重要的一桩与帝君的姻缘有关。 那是她随在帝君身畔的最后一年――尽管现在,她可以清晰看到从那时到现在的轨迹,可是就当时的自己来讲,却一直以为还有许许多多的时日可以陪伴在他身边,久到天地重新归于混沌,久到这个世界重回最古的宁静,而她将会成为这世上陪伴他最久的人。 只可惜在天毁地灭以前,他们一朝出了错,便注定了以后的种种。 现在的她想,她终究只是个陪了他走过那么一小段路的人而已,每想到这里,她都苦涩难言,大概是苦的久了,渐渐便对苦这种味道生了抵抗力,就算是再苦,她尝了之后也只会觉得如同嚼蜡。 所谓一寸相思一寸灰,她想,在爱情中,两个人里总是会有个人长年累月地扮演着消耗的角色,帝君他高高在上,受众人仰慕,还有许多人爱戴,自然不会看到她吧,纵使后来她日日伴在他身边,他也不曾流露出丝毫与男女情爱有关的感情――他关心大道远远甚于具体的个人。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帝君不爱她,又怎会为她消耗呢。所以这个角色,自然只有她来扮演,她有时候会颇为惆怅的想,自己兴许是在漫长的岁月中被消耗干净了,才成了如今这个样子。 某种程度上讲,自己别扭的个性,大概也托帝君的福。 “唉……”长叹一口气,忍不住想起迫使她犯下大错的那件事。 ------------ 第五十一章 凤族女君 更新时间:2012-10-04 两百年前的某日,紫微宫。 因九天凤族君上的拜访而忙碌了小半月的紫微宫,这一天终于从罕有的热闹中重回了惯常的清净。薄暮中有个白衣少女,手里拎了盏琉璃宫灯,轻快地将人送到紫微宫的门口,唇角扬起的弧度很是醉人,只见她优雅地做出一个请的动作,然后轻启朱唇,声音甜美:“出门左拐,慢走不送。” 被她大礼“请”出门的红袍青年那刀锋一般的眉毛轻轻挑着,语气里有一些不满:“小丫头,为何本君每次过来,都要遭你如此冷对?哪有主人傍晚送客,而不留客人住宿的道理?” 被他称作小丫头的姑娘仍旧笑靥如花,声音愈发甜腻:“如果小仙没有记错的话,您已在紫微宫住了十四日零十三夜。”今日若再赶不走你我苏颜就跟你姓! 红袍青年站在原地思考了一阵子,好似总算明白了过来,可又摆明了要跟这姑娘拧到底,只听他幽幽道:“既然都住了那么多晚了,想必也不差这一晚!小丫头,你去回禀你家帝君,就说本君今日又不想走了。” 苏颜脸上的笑意更浓,可是眼睛里却寒气逼人,说出来的话,更是让人听了之后牙齿不停打颤,“君上难道不记得今日早晨狐族的女君派人送来催你速速回去成亲的帖子吗……” 红袍青年听到这里,身子不由得抖了抖。 然后极其不甘愿地、留恋万分地、踌躇犹豫地,往左拐了。 这个红袍的俊美青年便是九天凤族的君上,名字唤作凤尹。凤族原本就是天界大族,而这个凤尹在天庭的一众神仙里资历算是最老的那一辈,细数起来跟紫微当属同辈,据说在当年平定魔界叛乱的那一战里,他还曾救过帝君一命,虽然后人常将那件事称作误打误撞,他却常常借口此事来紫微宫串门,紫微多少顾念着那桩旧事,对这位凤家的主子在紫微宫的作为,很是放纵。 可是只要提到这位凤族的君上,苏颜每每都要扼腕叹息。 她早些年听闻,凤凰性格高洁,非晨露不饮,非嫩竹不食,非千年梧桐不栖,在神仙中算是极守节操的一类仙,可是自从见过他们这位不靠谱的君上之后,她对凤凰这一族群的印象可谓是大打折扣。 此人自打见了她苏颜,便时常以挑战她的极限为乐趣,并且以惹她不快为自己人生中最高尚的信条。 比如说,此人来这紫微宫蹭吃蹭住也就罢了,却放着预备好的寝殿不住,偏看上了苏颜的房间,还说苏颜房间的风水于他修行有益,苏颜只好忍痛将房间让给他,连累有些认床的她每日都昏昏沉沉。 此人的劣迹还不止是住的事情,吃饭时偏偏嫌弃上了紫微宫的厨子,说他长得不合他眼缘,做出来的饭自然也不合他胃口,而紫微宫最合他眼缘的仙是苏颜,所以便指名苏颜天天做饭给他吃,于是苏颜每日又兼了厨子的工作。 而最让苏颜受不了的,便是他时不时对她穿衣打扮的指指点点。她的品味还用他教?再说他一个大男人每日在乎女仙穿什么样的裙子,戴什么样的首饰,搭什么样的发带,他难道觉得很光荣吗? 所以那日终于将这位瘟神送走,苏颜异常快意,回去的路上脚步轻快无比,心里对那位将成为此人妻子的狐族女君表达了十二万分的钦佩。 苏颜没有料到的是,自己那日送走了一个凤尹,在不久之后却迎来了一个云洙,而这个云洙,则注定要成为某一段故事的主角。 事情的原委,是这样的。 在凤尹同狐族女君舜玉应当大婚的那一日,新郎官却自搬石头砸向了自己的脚,不错,他当着所有客人的面,砸了自己的场子――不光当场悔了婚不说,还当着新娘子的面,一把火燃了二人定情的锦帕,进而烧了整座凤栾宫,一时之间将婚庆现场变成了火灾现场――在某种程度上,凤尹做了帝君曾做过的事,而且还将此事做的更为彻底。 后来的苏颜听说,凤尹其实爱舜玉至深,二人已有几百年的婚约,只等婚期到来,有情人终成眷属,可凤尹却发现舜玉其实一直都不爱他,会跟他在一起都是为了他们凤族的秘传法器,拿到法器之后,她好去救她那被困在地渊好几万年的旧情人。 最后,凤尹以一种毁灭性的方式对舜玉进行了报复。 可是也有人说,在凤尹烧毁手中的锦帕时,舜玉的表情非常悲伤,好像是丢失了这世上最珍贵的东西。 事情的真相,又有谁自负能真正看清呢。 而这个云洙,就是事情的主角,凤尹唯一的妹子。凤栾宫被毁,她自是无家可归,而那个惹下事端的哥哥,却撂下肩上各种担子隐匿无踪,天上地下都遍寻不到。于是凤栾宫被毁之后的一干事务,便都落在了云洙头上。她一介女流之辈,平日里又被兄长宠的无法无天,自小便没有接触过宫府事务,当然是无法胜任凤族女君的职务的,因此那几日可谓是处于极为狼狈的境地。 这个时候,有个多事的神仙给她出了个主意,说她兄长早些年对帝君有恩,她若是去紫微宫为此事求一下帝君,帝君兴许看在她哥哥的面子上还能帮衬她一下,所谓树大好乘凉,帝君这棵大树,能倚靠一下自然是好的。 想了一想,觉得很有道理。于是这个比凤尹小了十万多岁的云洙妹子,便哭哭啼啼地跑去北天紫微宫,求帝君将自己给收留了,若是帝君能够就打理宫府的事务指导一下自己,那更是再好不过的。 其实,那个闲着没事儿给云洙出主意的仙也知道,紫微帝君生平最厌恶的便是招惹麻烦,尤其是与女人有关的麻烦。再加上帝君大人为人处世向来有自己的原则,该插手的事一定不推脱,而不该插手的事也丝毫不会管。 收留云洙这件事,纵使有凤尹的关系在里面,帝君他老人家也未必会因此便改了自己的原则,何况一旦收留了她,便等同于插手凤族之事,这对帝君他本人来说非但没有好处,还只能招惹到更多的麻烦。 所以那个出主意的仙人起先抱着一种看戏的心态,想看看这个云洙究竟会不会在帝君那里碰钉子,或者说她会碰上怎样的钉子。 这不是闲的嘛,那几日的九重天上,有好事者还因为此事专门开了个赌局,赌得是帝君会不会看凤尹的面子――当然,压“不会看”的注数最多。 结果,这件事情的结局却大出世人的预料。 帝君大人非但没有将这个送上门来的麻烦挡在宫外,反而对这个麻烦表现出了超乎寻常的关怀。云洙顺理成章地在紫微宫住下不说,所住的地方,还是玄心殿的偏殿――因为帝君喜好清净,所以那里常年空着,直到苏颜进了紫微宫,帝君大人为了调教她方便,便让她在那里择了个房间住,可是除苏颜以外,便再没有人有这样的殊荣了。 天上神仙原本以为,帝君对苏颜这般特殊,兴许便是看上她了,苏颜的美貌在天上是有口皆碑的,而且苏颜拦路劫亲的事又闹的沸沸扬扬,世人皆知此女对帝君死缠烂打千年之久,帝君会看上她也无甚稀奇。可如今帝君却让一个素未谋面的姑娘同她住同一个地方,由此可见,能得到帝君特殊关照的,也并不是只她苏颜一人。 于是乎,众仙便开始分析起帝君这样做的道理来,分析来分析去,他们得出了个相对靠谱的结论,那就是帝君兴许是看上这位凤族女君了。 说起这其中的道道,首先,九天凤族原本就是出美人的名族,这一点看凤尹就知道了,不光美,还美得高贵无比,美的清华万分。而他的妹子云洙,与他虽不是同一棵树上生出来的,却也遗传了一副顶好的样貌―― 云洙是自上代凤族女君之后,时隔十万年才降世的烈火凤凰,其降生之时,九只凤鸟绕着孕育她的那棵天树盘旋,鸣叫声七七四十九日不绝,她甫一于红莲开遍的火焰里诞生,便已是成年女子的模样,相貌妖艳而贵气,双目更是红艳如熊熊燃烧的天火,那种美担得起摄人心魄这四个字。 大概正是因为这个妹子降生时的震撼人心,凤尹才对她特别宠溺娇惯吧。 帝君虽然从不涉足红尘,可怎么说也是个男人,既然帝君是男人,那自然没有理由对美人无动于衷,虽然往些年的经验表明,帝君大人同别的男人确实有些不一样,对美女的兴趣明显比常人要淡泊许多,可是事情不能一概而论,保不准哪一天就出现个谁将帝君拉下了万丈红尘。 这些闲得无聊、只能以八卦来度日的神仙们,最后一致这般认为,那就是那个将帝君拉下万丈红尘的,兴许就是这位云洙姑娘。 ------------ 第五十二章 帝君发难 更新时间:2012-10-05 待到这件事传到苏颜耳朵里的时候,已经是半月之后,彼时,云洙已在紫微宫缓缓扎下了根基,并且与帝君走得越来越近。 究其原因,是因为云洙来紫微宫的日子,刚巧是苏颜有事外出的日子。那几日,苏颜为了龙二拜托的一桩事去了南海,南海消息闭塞,她自然无从得知云洙这件事,就是凤尹的婚礼出了状况,她也是在回到紫微宫以后才知道。 等她回了紫微宫,知道帝君在她不在的日子里,将自己的寝房让给别的女子,不免有一些不满,找去帝君书房想问问他怎么回事,却撞见了正在书房写写画画的绯衣女仙――她心想这便是那个云洙了吧,只是,她为何在这里?帝君最不喜欢别人动他东西,尤其是书房中的东西,她怎么…… 云洙似乎也注意到了推门而入的她,顿了顿手中的笔,却没有抬头,淡淡道:“愣在那里做甚,还不过来研墨。”明显将她当成了宫中服侍的仙娥,“帝君教我将这个册子抄上三遍,人却不知哪里去了,你待会儿去四处看看……” 苏颜愣了愣。正在帝君的座位写东西的红裳女仙叫帝君叫的那么亲热,还这般使唤紫微宫里的人,俨然一副女主人的样子。 意识到这点以后,苏颜觉得自己心里隐隐有些不大舒服。 “师父这个时候若不是在书房,便应该是去落雪湖喂鱼了。”这般应了一句,并没有抬脚去为她研墨。听到这个凉凉的声音,云洙正在写字的手蓦地抖了抖,笔尖的墨便不小心洒了些在空白处。 师父?哦,想必这个女仙便是那个传说中的苏颜了―― 云洙抬头,看到门边立着个白衣白裳的姑娘,眉目动人。门外的阳光细细碎碎地洒在她面上,为她镀上一层金边。她的五官在阳光下更显得柔和,看她模样,虽不会让人惊艳,却也明眸皓齿,当得上是美人。 “你是……”云洙虽猜出她身份,却迟疑着这般问。 不等苏颜回答,就听到一个声音从她身后传来。 “阿颜。”一抹浅紫从苏颜身后跨步进来,这般唤了她一声,那个进了房门的正是紫微帝君。 苏颜半月没有见帝君,心中早有些思念,如今见到,不由得带了抹笑意,轻盈地转身,唤了一声师父,声音清澈,眼眸也清澈。 紫微帝君看了她一眼,面上虽然无甚表情,却很是温和,云洙有些发愣――她来紫微宫的这些日子,还是第一次看到帝君现出这样柔和的表情。 “师父,她就是凤尹的那个妹妹吗?”苏颜心直口快,想起这桩事便直接问了,“师父就是将我的房间让给她住了?” 帝君还未答,苏颜就听到女子娇滴滴的声音:“帝君,难道奴家如今住的房间,是这位姑娘的不成?”一副纯良无辜的语气,好似一切事情都与她没有关系,苏颜不由得皱起眉头。 帝君抬脚走到云洙身边,淡淡说了句话,却是对苏颜说的:“阿颜,之前凤尹也总是住你房间,说那里的风水于他们凤族有益,为师寻思云洙也是凤族之后,便自作了主张,你勿怪她。” “可是……”苏颜有些郁闷,“她住我那里,那我住哪里啊?” 难不成还让她住西边的偏房?她可不想住那么冷清的地方,何况凤尹住的时候她可以忍,那是因为她知道他总会有走的时候,可是这个突然冒出来的云洙,却不知道何时才能走,难道她一直不走,她就要在冷冷清清的西殿一直住下去吗? “既然是你的房间,我今日搬出去便是。”云洙站起身子这般对苏颜道,然后又对帝君说,“帝君万勿为此事为难,奴家能得帝君收留,已经感念万分。”云洙与帝君说话时,声音非常柔软。 虽然她摆出一副与世无争的模样,可苏颜却隐隐觉得,她这样说,其实是故意表现的处于弱势,好博得帝君的同情吧,因此在心间不由得更添了些厌恶。不过苏颜深知,自己会讨厌这个云洙,很大一部分是嫉妒心在作祟,于是在厌恶这个云洙的同时,也开始有那么一些厌恶起了小心眼儿的自己。 帝君听她的话之后这样回答:“既然如此,你便暂且搬出去吧。”苏颜为此松了一口气,还好,帝君并没有在此事上偏袒她,却又听帝君这么说,“玄心殿上还有许多房间空着,你稍后自己去挑个中意的房间吧。” 不光是苏颜愣了,就连云洙也愣在了那里。 玄心殿是帝君的寝殿,平日里除了服侍的仙娥,便只有帝君的好友白逸神君有资格进殿,就是苏颜,在跟在帝君身边的这近百年里,也很少有机会去帝君的寝殿看上一看。如今,帝君竟然让一个才见面半月不到的女仙住进去…… 苏颜白了一张脸,云洙的脸却渐渐攀上一抹潮红,她立刻矮身称谢,面上难掩喜色。 “今日的书稿先抄到这里,你先回去休息吧。”帝君这般吩咐。云洙揖了一揖,退出书房,关门之前,眯起眼睛看了苏颜一眼,苏颜只是紧咬着下唇不说话。 当书房只剩帝君和苏颜两个人的时候,帝君在刚刚云洙坐过的位子上坐下,然后信手翻了翻云洙刚刚抄写的书稿,面上无甚表情。 苏颜因为云洙一事受了些打击,显得有些闷闷不乐,时隔半月再见帝君的兴奋,也因此退了大半。 “你难道不对为师说说,这些日子都去哪里鬼混了吗?”帝君凉凉问她。心道,不说一声就消失地无影无踪,好容易回来了,却先跑过来质问云洙之事,这丫头,真是越来越没有规矩了。 只是,好似她不告而别这件事,更让他生气。 苏颜拿手绞了绞衣角,闷闷地回答:“我去南海找龙二了。” “然后呢?”紫微不是第一次听她提龙二这个名字,所以也并不惊讶,只是,他心里却隐隐有些不大舒服,这个龙二他不曾见过,却从白逸那里听说过,白逸号称天界的八卦宝典,考虑到他对四海八荒的神仙们家谱的了解程度,帝君暗自觉得他甚当得起这个名号。 据白逸讲,这个龙二本名唤作敖离,龙二只是苏颜为她起的外号,此人是南海水君的儿子,仪表堂堂,风流倜傥,曾向苏颜表达过好感,却遭到拒绝,此后一直对苏颜纠缠不休――苏颜似乎很依赖此人,有事总爱与他商量。 帝君回过神来,听到苏颜说:“然后就在南海住了半月……” “在南海可还住的惯?”帝君没头没脑地来了这么一句,苏颜有些发愣,帝君平时可没有这么细致的心思去关心这样的小事,却还是点了点头,然后听到帝君这般道,“怪不得乐不思蜀了。”声音凉凉。 苏颜有些茫然,帝君这话怎么有种怪怪的味道?好似是在责备她,却又好似是在讽刺……她走时匆忙,没有告知帝君是有些不对,可是她以前也偷偷溜出去玩过,比这次更久的时候都有,帝君从没有说过什么,可为什么偏偏这次就生气了? 难道是因为自己刚刚惹了云洙,所以帝君迁怒于她?她想到这里,有一些悲伤。 “师父,如果没事我就先回去了。”她本来还有事要对他说,可一想到他刚刚对云洙的态度,她就打不起精神来,只觉得整个身子软绵绵的,头脑有些昏沉。 “不许走。”帝君却冷着脸道,苏颜有些讶异地抬头,觉得帝君面色有些沉。 “你过来。”帝君接着命令。苏颜哦了一声,抬脚走过去,不知道帝君叫她做什么。 “阿颜,你擅离宫府,半月未归,可知错?”走到帝君面前,听到帝君这般问她。她咬着唇点点头,又听帝君说,“既然知错,便领罚吧。”说着,扫一眼手旁的书,道,“这几卷典籍,我当初吩咐云洙抄三遍,她只花三日便抄了一遍,这剩下的,你便替她抄吧。” 苏颜不可思议地看他一眼,然后飞速的合计了一下,三日抄一遍,这剩下两遍就是要抄六日,那还是以云洙的速度,苏颜字写的慢,又集中不好精神,一定不会在六日内完工,正在心里叫苦不迭,又听到帝君的命令:“抄不完,便不准踏出书房一步。” 这……这是让她死在书房吗?! 其实苏颜这次被龙二叫去南海,为的是一桩要紧事,她本来就为那件事有一些纠结,想着这次回来刚好可以找帝君拿个主意,谁料帝君却为了个云洙这般罚自己,心里的滋味自然更不好受。她握了握自己的手心,发现那里出了许多汗,细细密密的一层,她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么害怕过,于是声音也不由得有些颤抖。 “师父……”她唤了一声,虽然心里有一些不知所措,却不断提醒自己她又没错,自然不该轻易妥协,紫微抬眸看一眼对面的少女,发现她神色忐忑,满面皆是委屈和不甘,可眼里却堆积着傲气和倔强。 “你还有话说吗?”他知她心性,知道她定是因为不服才会露出这样的表情,于是这般问出口。 苏颜咬着下唇,果然道了一声:“师父的罚,我不服。” 紫微面无表情,不说话证明他在等她说下去。等了一会儿,他看到苏颜挺了挺胸,似是在壮胆子,她壮完了胆子,便理直气壮地开了口―― “师父,我擅自去龙二那里是有不对,可是这也是因为龙二如果没有我会很麻烦,而这件麻烦如果不解决,迟早也会变成整个仙界的麻烦。师父,您生平最讨厌麻烦,也常常教导我不要随便惹麻烦,如今我去解决麻烦,你怎么还能罚我呢?再说,你罚我抄那么多东西,我怕是十天也抄不完,龙二还等着我,所以我要尽快回南海……” 苏颜虽然将这件麻烦事说成了绕口令,听着还怪喜感的,可是帝君他老人家的表情却越来越冰,越来越冷,直到苏颜说出最后那一句话,他才继续面无表情地问:“说完了?” “呃……”苏颜仔细想了想,答,“说完了。” “……那便开始抄书吧。在原来的基础上,再多抄两遍,抄不完,不准见我,也不准出府。” 吩咐完之后,便起身出了书房,走出房门两步以后,又想到什么似的返了回去,抬手在门上面下了好几个禁制,确定了这下子连只苍蝇也出来来之后,才满意地点了点头,朝自己房间而去了。 留下苏颜在书房里欲哭无泪。 “师父!你怎么能这么对我!!” ------------ 第五十三章 南海往事 更新时间:2012-10-06 苏颜最初听闻帝君与这位凤族女君的八卦时,只当那是空穴来风,不可信的,因为直到那个时候为止,她都一直以为帝君喜欢的是白逸神君。 她心想,既然帝君喜欢的是男人,自己这个女人自然入不了帝君的眼,虽然她也为这件事难过了一段时间,却在某个机缘之下忽然就想开了――既然我入不了帝君的眼,那么自然便也没有别的女子可以入帝君的眼,再加上天上的仙谁都知道,白逸神君和玉檀仙子才是一对,所以,帝君便没有可能与白逸在一起。而苏颜觉得,照帝君的个性,一定不会轻易喜欢上别的男人,于是她就此邪恶的想,这样也好,这样帝君就暂时是她的。 可是如今却冒出了个云洙,此女不光有本事让性子冷淡的帝君收留她,还在那么短的时间内便侵入了帝君的寝殿,这件事是何等的惊悚啊!她苏颜花了快要两千年的时间才做到的事情,竟然被她不到半月便攻克了! 于是,苏颜越想越伤心,越伤心就越没心思抄手中的典籍,再加上不时地想起龙二拜托的那件事,便更加郁结。 龙二的皇姐,也就是南海的天璇公主,因为爱上了凡尘俗子,而被南海水君囚禁在南海的水牢之中。其实按照天界规矩,仙人与凡人相恋,是要押到诛仙台受天刑的,可南海水君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怎舍得让她去受那弄不好便要毁掉仙身的刑罚?于是便冒着触犯天条的危险,在此事上达天听之前,利用自己的职权给拦了下来。可是为了断掉天璇的念头,就势必要先从那个凡人身上下工夫,而这件事,头痛的南海水君偏偏撒手交给了龙二去办。 龙二为了自己的皇姐,最初是动了杀心的,他心想,这件事情全是那个凡人惹下来的,杀了他自然便是一了百了。好在他动手之前,先行来紫微宫找苏颜商量了一下,苏颜当即便踹他一脚,将他这个念头给及时扼杀在了摇篮里。 “你将他给杀了,就不怕你皇姐怨恨?再说,凡人的生死早有定数,你杀他,便是动了他关于生死的命数。龙二,你还怕这件事不够乱吗?”在这桩事上,苏颜明显比龙二要理智的多。 龙二一向有主见,可是一到苏颜的面前,不光智商直线下降,就连情商似乎都有些不够用,何况他也觉得苏颜说的话在理,便重新斟酌起来,可斟酌半天,也斟酌不出更好的主意。 “依我看,不如抹去那个凡人的记忆。”苏颜纠结了半天,终于将这个想法告诉了龙二。 龙二当即一拍掌,喜道:“如此甚好!阿颜你真是太聪明了!” 说完,便慌忙去办了。 这件事本来应该像这样圆满解决,可是谁料,那个凡人却是个有傲骨的人,并且爱天璇至深,似乎也早有为君一死的觉悟,在龙二打定主意去寻他的那一日,这个凡人竟然携了一壶自己酿的桃花酒,主动来了南海。 龙二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正在海边对月独饮。 对于那个突然从海中走出、俊美如同谪仙的男子,他只是淡漠地扫一眼,眼里升起一抹讶异,却即刻沉敛下去,像是归于平静的海潮。他面对着苍茫的海色,抬袖慢斟了一杯酒,冲龙二道:“你与璇儿很像,尤其是这双桃花眼。”苏颜虽然未亲自见到这一场景,但是她猜测,他的声音亦应如同杯中的酒,无比醇厚。 听龙二讲到这里的苏颜觉得,这个凡人身上有一些浪漫的情怀,她对这样的人挺有好感。 于是她不禁问:“后来呢?” “他死了。”龙二答的简短。“他的酒里放了分量足以毒死两头大象的砒霜……” 这样一个结果,苏颜虽然有在事先料到,但是当真听龙二说出口,却仍然有一些伤感,她的预感一向准,却总是准在不好的事件上。 她于是伤感地问龙二:“那他一定求了你什么事吧?” 龙二点了点头,然后重重叹了一口气:“他求我助他过奈何桥时,省去喝孟婆汤的程序。”苏颜为此愣了一愣。然后听到龙二的声音颇有一些抓狂的味道,他说:“这小子以为这件事那么容易啊!阿颜你也知道,打通那些鬼差可是比求我老爹戒酒还要难!难一百倍!” 苏颜为此有一些不解:“他要留着记忆投胎吗……可是,他这是想做什么呢?”又道,“就算留着记忆,他的来世,也还是个凡人吧。” “阿颜,你难道忘记了吗,凡人也是可以升仙的。”龙二将手放到苏颜头上揉了揉,眼神幽深无比,“他是个聪明人,知道自己这一世怕是没有升仙的机缘,便想将这个机缘放到来世。可是他虽聪明,却不知这样一个机缘,他也许要辗转许多世才能得到……”又是一声叹息,苏颜紧盯着龙二漆黑的眼眸,在里面找到了一些类似痛惋的感情,“所以,他求我助他每一世轮回投胎,都可以免喝孟婆汤。” 是呢,世界上还有这样一种感情,为了某个人,不光可以赌上今生,就连来世也是可以赌上的。她原本觉得,凡人寿命再长,也不过是百年,百年于她来说简直只是一朵花开的时间,可是她却也因此发现了作为凡人的好处――正是因为寿命有限,凡人的爱情才更加动人心魄吧。 她突然有一些羡慕那些如同蝼蚁一般渺小,朝生暮死着的凡人。 ――这件事,原本是应该瞒着天璇的,谁料瞒着瞒着,竟然瞒出了事端。 那个痴心的女子在南海的水牢之中,试图散去自己数万年的修为,并且意欲自毁仙元,以此来宣告,她要以凡人之躯同所爱之人相守――又是一个倔强的女子。好在南海水君怕她做这样的傻事,事先封了她的一切仙法,不然灾难或许来的更早一些。 不知究竟是幸运还是不幸,龙二那日前往水牢探望天璇,谁料见到她时,她已修为尽散,整个人轻飘飘地浮于半空,却是魂魄离身的模样,龙二大惊,慌忙撤了水牢,探查之后才发现,天璇的心脉已断,若他再晚来片刻,必定是个回天乏术的结果。他慌忙以自己的仙元护住她心脉,并将她最后一口仙气以法力收束好,暂且将她安置在冰棺里,然后便发疯一般四处去寻她散了的魂魄。 他既痛恨又难过,他没有想到的是,自己的皇姐竟会以自毁元神的形式,来成全那在他看来微不足道的爱情。 就是为这件事,龙二去紫微宫寻了苏颜帮忙。苏颜在南海所待的半个月,便是守在天璇的冰棺前。 龙二说,她皇姐突然变成这副样子,其实很奇怪,他虽隐隐察觉到她有轻生的念头,但是因为事先束缚了她的仙力,还派了许多人守在牢前,觉得她应该不至于会出什么事。可是令人担心的事却还是发生了,这件事发生地不免让人生一些疑心,龙二想,这水里冰宫怕是有人想对天璇不利。 苦于没有证据,便也只好将这件事深埋在肚子里。小心驶得万年船,龙二出于对自己嫡亲的皇姐的挂念才找了苏颜过来,毕竟他能信任的人里,苏颜是排在第一位的。 因此,在龙二寻回天璇的魂魄以前,苏颜便担任了天璇的看护工作,直到昨日夜晚,龙二才总算将三魂七魄重新收回天璇身体,暂且保了她的一命,可是那断掉的心脉,却难以复原,只能靠仙力维持着――尽管她没有死,却也醒不过来。 苏颜听说,太上老君那里有一味丹药可修补心脉,于是便提议说自己回天上寻那味丹药,又想着帝君同老君关系似乎还不错,便先回了紫微宫,想让帝君帮忙求一下老君,谁料竟然会遇到云洙这件事。 苏颜越想越郁闷,越想越纠结,却也越想越无计可施,她知道,帝君决定的事很少能改主意,而如今的她就只有一个主意可想,那就是――好好地抄书。 于是,苏颜在不甘不愿的幽怨情绪下,拿起了案头的毛笔。 其实那几日的帝君之所以行动怪异,非但收留了凤族的女君云洙,还对她大加照拂,究其原因,还要追溯到前些日子白逸神君的来访。 帝君那天醒的早,去落雪湖喂了一会儿鱼之后,便逛去玄心殿,信手摆了个前些日子在棋谱上看到的棋局。不知为何,那天的帝君无论做什么都有一些心不在焉,落子的间歇里,不时往殿外瞧看天色。往常这个时候,似乎要更热闹一些――想到这里,帝君怔了一怔,然后意识到苏颜似乎已经三日未归了。 这丫头,前几天还缠着自己要学新的剑招,如今却不知跑去哪里鬼混了。 正想到这里,就有小仙娥进来通报:“君上,南荒的白逸神君来了。” 在榻上坐好之后,白逸神君开始神采奕奕地介绍起自己新研发的茶式来,白逸是公认的雅人深致,在音律方面颇有造诣不说,在茶道方面更是很有心得,紫微帝君爱好品茶,所以白逸每每有了新的研究,便惯例要来紫微这里炫耀一番。 可是那日的他滔滔不绝了半天,却发现对面的帝君有一些心不在焉,于是打住话头,正了正身子,然后将手中的折扇打开,闲闲摇了两下以后,这样问:“你这是怎么了,一副没精打采的模样。” 帝君拿起手边茶盏,幽幽道:“本君平日里难道不是这样吗。” 白逸君轻笑一声,道:“你倒是很有自知之明。”又想起什么似的,问,“话说回来,你的那个跟屁虫呢,司命家的丫头,今日怎么没有见到?” 帝君喝一口茶,淡淡答:“怕是又去哪里鬼混了吧。” 白逸这个人察言观色的能力向来强大,虽然帝君平日里的表情无非那么几种,他却硬生生地靠着自己长年累月的经验,从中分辨出细微的情绪变化来,如今看紫微的神色,怎么看怎么不对。 莫非…… 白逸眯了眯那双精明的狐狸眼,思绪飘向了某个独特的方向。他心想,这下似乎有意思了……表面上不动声色,却决定要试探一下紫微,于是问:“其实,我一直有一件事情想要问你。” 帝君表示但讲无妨后,白逸的神色又高深了一些,他稍往前倾了倾身,问紫微道:“这些年里,你难道从来没有考虑过,为自己找一位帝后吗?” 紫微为此愣了一下,这件事,白逸若是不提,他或许会一直搁置下去吧。 其实当初帝君指玉檀给他时,他偶或会思考这个问题,只是虽然思考了,却都得不出一个结论来,便只好继续搁置下去。 他于是诚实回答:“老实讲,你说的这件事,我最近一段时间都未曾思虑过。” “你口中的最近一段时间,应该是指这一百年吧。”白逸也拿起手中的茶盏,晃了一晃,又放下,“你就从来没有想过,你可能会喜欢一个人吗?”然后抬起眼又来了一句,“依我看,你家苏颜就挺不错,与你挺般配。” ------------ 第五十四章 前缘后果 更新时间:2012-10-07 白逸的乱点鸳鸯谱在整个九重天都是出名的,昔年他为北海水君做媒,将狐族的三公主介绍给他,对方却偏生与陪同姐姐去相亲的七公主看对了眼儿,为此惹下了许多麻烦。鉴于此事,帝君自动便将白逸的这番话归类于玩笑里。 他从盛放水果的玉盏中拈起一粒葡萄,道:“白逸君说笑了,按照辈分来算的话,那丫头还要恭恭敬敬地叫我一声老祖宗。”苏颜连三千岁都不到,在帝君看来大概就连毛都没有长齐。 白逸却无所谓地笑笑:“你若是这样拘泥辈分,怕是这四海八荒都找不出与你相配的仙来。再说,谁还敢在背后说你‘老牛吃嫩草’不成?”白逸这句话一出口,自觉不妥,慌忙噤了声,偷瞄了一眼对面紫微的脸色,忍不住一阵儿肝颤。 轻咳两声之后,白逸神君适时转移了话题:“我说今日天气似乎不错,不如去南海走一趟,我来的时候经过那里,发现海楼花已开,铺了十里,瞧着甚为舒心。” ――――――俺是传说中的分割线―――――― 托白逸神君的福,帝君他老人家开始正儿八经地思考起他与苏颜的关系来。 其实在落雪湖畔初次见到她时,他对这个小姑娘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印象,只隐约觉得她生的清秀,面上稚气未脱,说话时虽然眉目动人,却不易让人留有深刻的印象。紫微这个人冷淡惯了,就连后来意识到这丫头时常溜到紫微宫偷瞧自己,都只是略微留意了一下,却并没有对她真正上心。 真正对这样一个小丫头关注起来,是在那次于南极的玉清府遇到她之后。 那日,南极长生大帝邀请众仙去玉清府讨论道法,作为长生大帝的直接下属,司命星君自然要列席,当时的司命一直抱着将来让苏颜接他衣钵的想法,日常里便很是注重道法氛围的熏陶,于是每有这种机会,总要想方设法将苏颜带在身畔。 然而苏颜对这种无聊的集会,却抱着与司命完全相左的看法,她觉得那么多仙集合在一起,说的好听一些是讨论道法,难听一些就是无事找事。从其内容来看,着实无聊得透顶,无非是喝几杯茶,再互相吹捧两句,没有什么实质的意义。她一度认为,大概是众仙真的很无聊,才发明了这种消遣性质的集会吧。 因此,在长生殿上,刚刚睡着就被一个嗓门很大的仙震醒的苏颜,发现自己有那么一些坐不住板凳。 于是,便借口解决私人问题,开溜了。 起初,她只是在长生殿附近逛了逛,后来觉得没有意思,便爬上了殿门前的一棵高大的梧桐,本来想在树上小憩片刻,顺带等等司命,可一站上去,就见到不远处有一片雾蒙蒙的桃红,判定那其实是一大片桃林,于是便瞬间来了兴致,觉得与其像这样睡一觉辜负了好春光,倒不如去折一束桃花,打定主意之后,便哧溜下了树,脚步轻快地去寻那片桃林了。 长生大帝的玉清府比天府宫要大的多,而识路的能力原本就有一些不济的苏颜,在折完桃花回来的路上,很是顺理成章地开始辨不清东西南北,最后,她站在一条分成两条的路上,左瞅瞅,右看看,一副茫然的样子。 一手握着桃枝,一手在眉骨处搭了个帘儿,瞧了一下天色,觉得众仙兴许已经散了,自己若是再不回去,司命爹爹大概又要打她板子。 于是她瞅了瞅手中的桃枝,想到一个主意。 闭眼,抬手,用力抛―― 哒。 她原本想,桃枝落在哪边,自己便往哪边走,此计甚妙,谁料刚扔出去,就意识到桃枝落地的声音有那么一些不大对劲,犹疑着睁开眼睛,却看到正将桃枝握在手中打量的紫袍青年。 好巧不巧,她扔出去的桃花枝,端正地落在了姗姗来迟的帝君头上。 苏颜一阵恍惚,然后在恍惚中注意到,帝君今日束发用了银冠,浅紫色外袍领口处有灰白色的刺绣,袖口则是白色织锦的云纹,银灰色束腰下方悬了白玉的环佩……这些可以用语言描述出的意象,在阳光下小心织成了自己心上人美好的一切。 人都说女为悦己者容,苏颜不由自主地低头瞅了瞅自己,然后,发现自己这个样子,似乎有一些不妙――身上白衣因为爬树等一系列活动而污迹斑斑,刚刚折桃枝的时候,还不小心被枝杈划伤了右脸,头发则是爬树时给弄散了,她觉得重新绑起来很是费事,便索性散着…… 于是,在帝君的目光扫过来之前,苏颜“呀――”地一声,转身逃离,逃了一半,还不小心被路上的石子绊了一下。 紫微目视着那个飞奔而去的背影,不由得愣了愣――怎么看她这副样子,有些像是,逃命?随后又望了一眼手中的桃花枝,无甚表情的脸上,好似划过一阵微澜。 后来,等到帝君他老人家慢悠悠到了长生殿上,正遇上散会的众仙,那些仙僚一见他老人家尊容,立刻围上来问好,帝君耐着性子敷衍,忽然注意到自刚才为止便有抹白色的影子,一直躲在某个灰袍的男神仙身后,向他这里探头探脑,看她样子似是想要过来,却又是一副不敢靠近的模样。 微眯了眼睛,就近问了正与他寒暄的度厄星君,道:“本君眼神不大好,你帮本君看一看,立在柱旁的那位灰袍神君是何人?” 度厄星君朝帝君指的方向瞅了一眼,立刻回答:“回上仙的话,那位是在下的同僚天府宫司命星君……”说完以后,瞅了帝君一眼,发现帝君正眯眼看着司命身后的那抹白色影子,于是心下了然,便又补了一句,“那个白袍的女仙,是司命君的女儿,名唤苏颜,今日是随司命一同来的。” “苏颜……”帝君默默将这个名字念了一遍,脑海中渐渐浮现出那日在落雪湖畔的场景,想起她介绍自己名字时的动人的眉目,也顺带想起了她当时似乎要将自己许配给他做妻子来着。 “原来是她。” 自那以后,紫微便开始留意起了那个叫做苏颜的小姑娘,他最初以为,她对自己的爱慕,大抵只是一种盲目的崇拜,他活了那么久,对世间各种感情自负悟得通透,他心想,现在的她恋慕自己,是出于一种年轻的冲动,日子久了,这种冲动自然也会过去,可是谁料,她非但没有因为他的冷淡处之而退缩,反而为了他去拦了护送新娘的烈火麒麟。 当初若非他及时出现,就算是有十个她去拦轿,估计也要被烧得渣也不剩。 于是他想,这丫头比他想像中要大胆,对他的执念也比自己想象中要深许多。他为此隐隐有一些担忧――将这样一个小仙放在身边,不知究竟是不是正确的选择。 直到后来,在蓬莱仙宴上,当白逸玩笑一般点破她对他的感情时,她反驳地很认真,并且一副已经对他死心的样子,他本来应该觉得安心,可是不知为何,心里竟然隐隐发堵。 怎么说呢,她当时斩钉截铁地说:“师父,阿颜怎么会喜欢你呢。”那个时候,他的心里若有似无地升起一些自己无法把握的情绪,似有一些烦躁,又似有一些心痒。 然后是这次,听到白逸的那句“依我看,你家苏颜就挺不错,与你挺般配。”他竟然没有产生抵触情绪,反而,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满足感。 随后,这样一个念头便不经意地闯入了脑海:难道自己真的看上那个比自己小了二十几万岁的小姑娘了吗? 帝君觉得自己会有这样的想法着实荒诞,他想,或许是自己日常接触的女仙太少,才会对阿颜产生这种不靠谱儿的念头,而且,许久以来自己身边都只有阿颜这一个姑娘家,也难怪会对她产生错觉,而这种错觉,他觉得要不得。 于是,在这样一种心绪的驱使下,帝君收留了前来紫微宫寻求帮助的云洙。而至于看在别人眼里的那些“特殊待遇”,则是因为天君曾经就此事专门找过他。 众所周知,九天凤族少了凤尹主持大局,如今是一盘散沙,而这个云洙又是个初出茅庐的小丫头,脾性又甚是乖张,在族内难以服众,若不对她指点照拂,她怕是难以胜任凤族女君的职务,天君原本意欲找一位道法品阶都合适的上神扶助她一把,如今她既然自己找上了帝君,那这件事便只好交给帝君来负责。 帝君心想,自己已有上万年都对这样的麻烦事敬而远之,而紫微宫也清净了好几万年,如今天君都发了话,若自己仍旧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倒是不大妥当了,而此事又有凤尹这层关系在,便更不好推脱,才有了后来的那些事。 可是,帝君这样独特的举动,无疑招致了众人的误解,就连自信看破了帝君对苏颜心思的白逸君听闻那些与云洙和帝君有关的事,都不由得皱起眉头,道了句:“这不对呀――”可是他却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到底是哪里不对。 提起云洙这姑娘,自打见了帝君,便不可抑制地对这位美得出尘的尊神生了一些好感,加上她听闻帝君素来对女子苛刻,去紫微宫之前一直忐忑不安,却没有料到帝君竟然对自己这般特殊,竟然还为了她罚了苏颜,难免喜上心头,同时也更加坚定要在紫微宫站稳脚步――她云洙自打出生起便是众人的焦点,若是能如愿成为紫微宫的帝后,此后在漫漫仙途之上,同帝君一同双修,那可是再圆满不过的了。 俗话说,有人欢喜有人愁,这件事对苏颜来说就有一些沉重。 在她看来,云洙这姑娘虽然从长相来讲,可谓是沉鱼落雁鸟惊喧,羞花闭月花愁颤,却不是适合帝君的女子――帝君这个人冷冷清清,如同山巅的雪莲,云洙却像是妖娆的红莲,这样的两个人站在一起,难免让人觉得格格不入。 可是这些,却不是苏颜不愿认同她的根本原因。根本原因在于,她希望那个同帝君站在一起的人是她自己,除她以外,那个人是谁都不行。她承认,自己看到帝君同云洙站在一起时,简直嫉妒的快要疯掉。 可是帝君不喜欢她,偏偏喜欢云洙,她又有什么办法? 她在书房里一边咬着笔头,一边流眼泪,流着泪流着泪,就伏在案上睡着了,迷糊中似乎还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人温柔地为她理了理头发,然后用凉凉的手指为她拭去泪痕,唤了一声她的名字,说:“阿颜,你就这么委屈吗。还是说,你就这么着急去南海?” ------------ 第五十五章 求药风波 更新时间:2012-10-08 苏颜不分昼夜地抄着手中的佛典,虽说佛学著作有安宁人心神的效用,可苏颜心中因云洙而生的感伤,却并没有因为笔端的那些教人看透红尘的佛言而有所舒缓。 最后,她总算在第六日的清晨,将紫微规定的那三遍给抄完。虽然重复自由之身,可是心情却并不怎么轻松。 那日,她捧着一大堆书稿去玄心殿上寻帝君,刚一进殿,就被打扫卫生的仙娥告知,帝君方才与云洙女君外出,说是傍晚时分才会回来。 “师父他没有说是去哪里吗?”苏颜不由得沉下脸。 小仙娥很少见苏颜这般表情,遂有些惶恐,道:“君上没有说,小仙便也没问……” 苏颜哦了一声,然后瞅一眼怀中的书稿,叹口气,将它塞到小仙娥的怀中,道:“这个待你家君上回来交给他便是。”说着就要抬脚往外走,看她样子,怎么看都有一些神不守舍。 “仙子要去何处?”小仙娥愣了一会儿,忽然这样喊住她。 “我有要事,去老君那里走一趟。”苏颜淡淡答。 “这可使不得。”还没有走两步,就被人从身后拉住了衣角,恍恍然回头,对上小仙娥有些焦急的神色,听她说,“君上说了,仙子这几日禁足,只能在紫微宫中活动。” “这是为何?我不是已经领了罚,书稿也遵他的令抄了三遍,他为何还要禁我的足?”苏颜露出困惑的神色,心也有一些凉了下来。 她这次单只抄那些无用的书稿就耽搁了许多时日,而承诺了龙二的丹药还没有弄到手,今日若再不去,她这个朋友便有失职的嫌疑。 “君上临走前是这样吩咐的,小仙也不知……”小仙娥有一些为难。她也觉得最近的帝君有一些奇怪,似乎自打凤族的女君云洙来了之后,就对苏颜严格了许多,今日早晨见到帝君同那个绯衣女子一同从玄心殿外出的场景,多少有些出乎预料。 “莫名其妙。”苏颜闷闷应了这么一句。 看到帝君的意思也传达到了,小仙娥也没有继续纠缠苏颜的意图,于是矮了矮身子,继续忙自己的去了。 苏颜郁闷了片刻,便随手召了朵云,仍旧朝着老君府的方向而去。 她寻思,帝君以前从来没有禁过自己的足,如今会禁她足,兴许是怕她出门惹祸,可她暗自觉得为朋友两肋插刀又有什么错,帝君怕是多虑了,便没有将帝君的禁足令放在心上,她想,自己只要在帝君回来之前将事情解决,便无甚影响。 老君殿去是去了,却如预想中一样,结结实实碰了个大钉子。她往些年时常拿老君的丹药取乐,老君早对她心有不满,而如今她想求老君赠的,还是每七百年才能炼化一次的凝魂丹――除非老君睡糊涂了才会给她。 其实当她被提溜着扔出殿门的时候,心情还是无比平静的,就像那日晴朗的好天气。 苏颜这个人没有什么可取之处,可是在她身上却能找到一种百折不挠的优秀品质,这种品质说白了就是厚脸皮,说的再白一点就是不要脸,千百年来,就是靠着这副惊天动地的厚脸皮,苏颜完成了许多堪称宏伟的事业。 由是,那日的苏颜虽被人赶了出来,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气馁。 那日,白逸神君同下界的某位仙岛的岛主去天君那里议事,经过老君殿时,不经意间看到正托着下巴望着老君殿出神的白衣少女,他扯起唇角,顿下脚步,对身旁的男仙道了句:“抱歉,似乎见了个熟人,本君前去打个招呼,还请道友先行吧。”说着,便抬脚慢腾腾地朝着少女而去。 苏颜这个人平日里性子虽然闹腾,可是安静的时候,却有一种清冷的风韵,白逸眯着眼睛望向她柔美的侧颜,不由得伸出手中折扇,一把敲到她头上。 苏颜吃痛,立刻抱着头转身,刚想骂是谁不长眼,就看到嘴角含笑的白逸,正眯着那双狐狸眼瞧自己。 努力憋出一个笑来,道:“小仙见过白逸神君……”又伸长脖子瞅了瞅他身后,发现他今日并没有什么人随行,心里直道不妙,她这个人向来拿白逸这类神仙没有主意,又念及以前对他和帝君关系的误会,便有一些尴尬。 “丫头,不随在你家师父身边,来这里做什么?”白逸刻意忽略她的尴尬,这般问她,“莫非是在打什么鬼主意?” “神君说笑了。”苏颜说着,有一些忧虑地望了望老君殿高耸的大门,叹了一句,喃喃道,“小仙只不过是在思考,怎么才能拿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哦?”白逸有一些好奇,遂问,“你想要的,不会是老君炼丹炉里的那东西吧?” 苏颜心道,这一点傻子都能猜出来吧,她想要的若是别的,又何苦跑到老君殿对着一座没有什么美感的大门发呆? 心里虽这样想,面上却很恭谨:“神君猜的极是。” 白逸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然后慢悠悠道:“以你的阶位是不大好同老君说话,可是这种事只需托付你家师父一声,就算是炼化千八百年的灵丹,讨上个一两粒,大概都不是什么难事。” 苏颜一听他的话,眸子霎时黯淡下去,脸色也有一些阴沉,白逸注意到她面上细微的哀伤,突然想起前些日子有关帝君与云洙的传闻,于是暗自想,怪不得这丫头一听到他提紫微便这么低落,怕是正吃着醋,心里不好受吧。 正要开口安慰两句,却听她凉凉开口:“小仙前些日子不过是去南海待了几日,师父便将小仙住了两百年的寝殿赐给了别人,小仙不过就此事问了两句,他便嫌小仙说话不妥,惹了云洙姑娘伤心,还为此事罚小仙抄了好几日书,如今又不知道为何禁了小仙的足……他既然这么不在乎小仙,小仙向他开口,他定是不会应的吧。” 白逸听后,不由将手中的折扇收起,这话听着新鲜,紫微竟然当真为了个云洙,不顾念他们师徒多年的情谊吗?不管事实如何,面前少女委屈的模样又委实令人动容,他也不由得心软下来,安抚她道:“其中怕是有误会。这样吧……”思考了片刻,白逸难得发了回善心,“你想要的丹药,本君帮你去讨……” “真的?”苏颜蓦然抬头,惊喜之情不言而欲,可惊喜归惊喜,心中却不由得有一些怀疑,白逸这个人虽与帝君交好,可与她苏颜却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情分,何况她听说这个人一贯精明,从不插手对自己没有好处的事――莫不是他看上了自己什么东西,想以此来要挟不成? 苏颜的预感再一次机奇迹般的准确,说起来,白逸早对她的一样东西上了心――自打那日在蓬莱仙宴上见到她,他就知道这个丫头身上,有他感兴趣的东西。 “不过,本君从不卖人情给别人,为你拿了丹药,本君也要从你身上拿些东西……” 目光在苏颜身上流连了一会儿,终于在她胸前尘埃落定,锁定目标以后,唇角不由得勾起一抹浅笑,苏颜被他的眼光弄得有些发毛,不由得捂上胸口,后退了一步。然后听到他戏谑的声音这样响起:“你觉得这个交易,如何?” “呃……小仙身上,怎会有能入您眼的东西呢?”她有一些惶恐。 “难道没有吗?”白逸朝她逼近一步,苏颜为他的动作而紧张地直冒冷汗,若是旁人,光天化日之下做这样的举动,难免被人判定为轻浮,可是同样的事情换做白逸神君,却不大容易将他与这样一个词联系在一起。 “神君不如明示……”苏颜抖着嗓子,这般道。 “本君要的是……”白逸的目光愈加迷离,也更加放肆地在她胸口处流连,那目光似乎要挑开她的衣襟一般,她不由得咽口唾沫,努力不去看那张迷倒众生的面庞,可面上还是泛起了淡淡的红晕,这一点让白逸心情大好。 苏颜觉得,白逸神君的美同帝君不一样,帝君总是带着一身冷意,像是冰冻许久的沉雪,可是白逸这个人却眉眼温和,整个人似乎都是帝君的反面,笑时温暖,不笑时也自有许多暖意。 不过苏颜却不擅长应付他这样的人,就像此刻,他满脸笑意地朝她逼近,她却觉得他的眼神中其实有一些满不在乎的情绪在里面,因此她有一些讨厌。 于是苏颜没有继续随着他的逼近而往后退,而是忽然定住脚步,正了正色,手中凝一些仙力,道:“神君若是拿小仙开玩笑倒也罢了,若是玩笑开的过了头,就别怪小仙没有见过世面,再对神君你失了礼。小仙敢问神君一句,难道不知男女的大妨是何物吗?” 白逸因她的这一责问而愣了一愣,原本只是想同她开个玩笑,却不料竟惹怒了她,不过看这姑娘一副认真的神色,不由得露出个无奈的笑,然后借手中折扇抬起她的下巴,道:“哦,大概是因为同别的姑娘在一起的时候,她们好似都比较喜欢本君靠她们近一些。” 然后不等苏颜近一步反抗,便收了轻佻的姿态,敛眸道,“既然你不喜欢这样的玩笑,本君便直言了。”沉吟着开口,“本君看上的,是你养在心窝里的那样东西,你若肯拿它同我换,我便为你去求老君赐药。” ------------ 第五十六章 上尧之石 更新时间:2012-10-09 说起苏颜养在心窝的东西,还需得先提一提帝君半月以后的寿辰。 本来按照帝君他老人家淡泊的性子,这个寿辰过不过,怎么过,都不是特别打紧的事,若是遵了他老人家的意愿,怕是要能省便省的一省到底,可无奈他偏生顶着北天紫微帝君这一闪亮亮的名头,其寿辰自然成了对整个九重天来说都顶顶要紧的一桩事。 所以虽然帝君对自己的寿辰表现的不甚热心,天界的司礼仙子却拿了天君的敕命,每一年都在职权范围内可劲儿的折腾——别人的寿辰一年一度,紫微帝君的寿辰却是百年一度,有这么长时间可供筹备,若是最后的寿宴还无法吊起帝君的兴致,他这个专门搞礼仪的仙不如自挂东南枝。 其实不光是司礼仙子这般殷勤,这九重天上许多平日里想与帝君攀关系,却在帝君的冷漠外表下却了步的仙们,也都将帝君的寿辰当做向帝君表示的机会。因此,这祝寿的礼物,便都费了许多心思。 当时的苏颜是个连阶位都没有的小仙,又实在不擅长讨巧,因此在帝君的寿辰上,便没能如别的仙那样送上一件上得了台面的礼物。 她只道帝君平日里喜欢下棋,便寻思着亲手刻个棋盘给帝君,最上好的棋盘数香榧棋盘,可是香榧木本就难寻,要寻到纹理清晰,香味独特,并且适合作棋盘的木料,就更是不易,再加上她本来不擅长手工,这件事就有一些困难。 为此,苏颜还专门去求住在地渊边上的碑陈上神,碑陈上神是天界最精于手工的神仙,据说在他退休以前,经他之手打造的仙剑无人能敌,而他打造的魔剑,更是遇神杀神,遇佛斩佛,不过苏颜也听说,就是因为他打造出了天下第一的魔剑,一不小心就生灵涂炭了,他这个与天君同辈的伟大上神,才会在万八千年前被流放至这鸟不拉屎的地渊。 此人脾气异常古怪,极难亲近,苏颜磨了他许久,求他指点她制作棋盘,他直到第三日才开口对她说了第一个字,那个字苏颜一辈子都忘不掉,他说:“滚。”若不是苏颜脸皮厚,听到这个字,怕是想死的心都有了。 从这桩事上来看,那段时间的自己为了帝君,着实吃了许多苦头。 总之,为了这一礼物,她也算费了一番心思,可是在当日的寿宴上,有个仙却先她一步呈上去一个精致的香榧棋盘,并盛赞说这是上古某位伟大的神僚曾经用过的,不光封印着上古仙力,还能不断散发异香,可安宁人的心神,苏颜瞧见帝君似乎对此物甚是满意,瞅了一眼手中虽是在碑陈的指点下造好,却又极为普通的香榧木棋盘,不觉有一些受挫,她纠结了许久,终于打消了将自己的棋盘呈给帝君的念头。 直到如今,她都对这件事有些耿耿于怀,不过若是轻易便被这样的事打倒,她就不是苏颜了,她早下了个决心,在帝君的下一个寿辰上,自己一定要送天上地下最好的东西给他。 于是她又跑去地渊找碑陈上神商量,商量到底什么东西才是天下最好的东西——当然,说是商量,大部分情况下都是她一个人在那里琢磨。 碑陈上神最常有的状态,便是盘腿打坐加闭目聆听,而他最常说的,也还是一个字:“滚。”可是偶尔也会从一个字上升为两个字:“快滚。”至于什么时候说这一个字或两个字,要看上神他什么时候忍受不了这丫头的长篇大论。 对他来说,这个小姑娘实在是有些吵闹——难道她没有看到他其实正在这里受刑吗?若是他不赶她走的话,她兴许能看到天雷落到他头上的壮观景象。 后来,碑陈上神对她隔三差五的到访烦不胜烦,终于开口对她说了有史以来最长的一句话,“你可知,昔年上尧神女是如何与辛朶魔君成就百年之好的?” 鉴于苏颜第一次听碑陈上神说这么多话,当即便有一些发愣,愣了一会儿,不由得喜上眉梢,凑过去一些,极为恭谨地道:“上神说的可是上古时北冥神女与魔界帝君的那桩事?” 盘腿坐在那里的黑袍男子如同一座沉寂的雕像,苏颜等了一会儿没有等到下文,便接着问:“上神是在暗示我效仿北冥神女吗?”说这话时嗓子不由得有一些抖。 记得当初领导北冥三十万天将的上尧神女也是单方面思慕着辛朶魔君,而那位温文尔雅的魔君对此事的态度却一直模棱两可,二人之间的爱恨竟然纠葛了好几千年都没个结果,这件事着实使人心焦。 上尧神女是个武将,性子本就豪迈,在这件事上实在是沉不住气,最后竟然直接将自己的心剜出来,差人送去地下魔宫,意思就是:“我现在将自己的心送给你,你若是接受,便来迎娶我,若是不接受,可直接扔掉,我日后再不与你纠缠。” 辛朶魔君看着送上来的心哭也不是,笑也不是,不知是被她这样的举动所打动,还是怕她会做出更夸张的行为,总算将这位神女迎回了魔宫,而据说他下给上尧的聘礼,却也是一颗心—— 苏颜依稀记得《楞严经》里的一句话—— 汝负我命,我还汝债,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生死。 汝爱我心,我怜汝色,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缠缚。 她其实不大懂得方才那句话里包含的因果循环的大道理,也不能够理解为何佛家要将世间情爱说成是“无明惑业”,说它只是欲念和情/欲。 她想,自己对帝君其实也有各种各样的欲念,而其中一定也会有所谓的“情/欲”吧,可是她觉得,既然喜欢一个人,自然会希望能够同他生生世世在一起,并且能够同他亲近,如果就连这样的欲念都是必须摒弃的东西的话,那倒还不如不去爱一个人。 她初习此经时常常这样想,你欠我命,便要还我命,我欠你命,亦该以命偿还,可是欠下的感情,究竟要怎么偿还呢?如今她总算了然,就像上尧与辛朶的姻缘一样,我给你一颗心,你也该还我一颗心,这样才算作两不相欠。只是世间感情,又岂能全部如上尧和辛朶之间的两情相悦那般圆满? 传说,辛朶帝君平生只娶了上尧这一位帝后,二人婚后恩爱,形影不离,是仙魔两界公认的夫妻典范,数万年以后,他们竟然在同一日羽化仙逝,而他们膝下,一生无子。 “你若爱他,便将自己的心给他,他若同样爱你,便会还你一颗心,而若他觉得那是负累,你便只当是扔了一颗不需要的心,日后也不必刻意去取悦他。” 碑陈的声音很冷,闭目说话的表情也很冷,这种冷同帝君身上的清冷还有所不同,似乎是一种经历了许多伤痛,才会对一切都死心、绝望的冷。苏颜望着他,觉得他长的这般好看,又这么年轻,做手工的技术也不错,为何说起话来却这般让人心疼呢? 她没有思考出结果来,便暂时不去思考,可是他的这一番话,却让她有一些震颤,“上神,你是说让我也剜出自己的心吗?可是那……那应是会很疼的吧……”她觉得自己说话时舌头有一些打结,而且她坚定地觉得,帝君一定不会喜欢那种血淋淋的场景。 “你过来。”碑陈上神突然这般指示她。 她疑惑地移过去,又听到他冷冰冰的声音这样道:“外袍右侧,有个锦囊。” 苏颜反应了好大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这是让她在他衣服里找东西呢。于是她跪伏下来,道了句:“小仙失礼了。”便将手探进他的衣袍,然后发现他的胸膛滚烫,就算是隔着衬袍,热度仍然令人心惊。 苏颜脱口而出:“上神,你发烧了!” 碑陈却并不理会她的惊异,继续道:“找到没有?” 苏颜抖着手在他外袍里摸了许久,总算触到了一个柔软的东西,立刻将它摸到手中带出来,拿到面前,发现那是一个精致的锦囊,里面鼓鼓的,似乎藏了什么东西。 “上神,这是?”苏颜好奇地将它掂了掂。 “上尧石。”对于碑陈吐出的这样一个词,苏颜满头雾水,不等出声询问,碑陈的解释已经到了,“你拿回去以心头血养它,久而久之,它便会与你的心融为一体,将它赠给你的心上人,就如同将自己的心给了他……只不过……” “只不过?”苏颜好奇。 “……”碑陈却沉默下去,雕塑一般的脸上似乎爬上一层阴云。 “上神?” “……你拿了它,便滚吧。” 苏颜晓得碑陈上神的脾气,知道只要他下了逐客令,那么自己就算纠缠,这位脾性古怪的上神也不会再开口说一句话了,所以虽然满腹疑问,她还是有些无奈地站起身子,拍了拍身上的土,心想明日再来询问详细吧,于是道了句:“那……小仙明日再来。” 可是没走两步,就听到碑陈上神在她身后冷冷地说:“等你的心被抛弃的那一天再来吧……”又道,“我等着。” 苏颜为他的这句话纠结了好一阵子,她心想就连碑陈上神都不看好自己,说明自己的希望真的很渺茫。不过后来的她,虽然对那块上尧石有许多疑问,却还是遵了碑陈的意思,在这一百年里,一直以自己的心头血喂着,从不懈怠。 她心想,自己总要再试一试,最后试一试。 其实以心养玉就像是民间一些人在自己身体里养蛊,蛊虫与主人一身同体,蛊虫若死,主人也会随之元气大伤,严重的甚至会随之死亡。苏颜日日以自己的心头血养着的那块玉石,自然在常年累月间融了她的生命进去,有些神仙以自己的仙元来炼化法器,其实也是同样的道理。 只不过,这世上甚少有人敢将自己的生命托付给那种有可能被破坏的东西,而白逸会看上这样一个东西,也不是毫无道理可言。 “丫头,考虑的如何?”白逸弯着那双狭长狐狸眼,这般问出口。 苏颜自然不乐意将自己的心交给白逸这样的人,因此敛眉道:“白逸神君一向这么强人所难吗,还是说小仙看起来像那么大方的人?” 那时的苏颜自然不会知道,自己错过靠白逸神君获得丹药的机会,却等同于亲手为自己埋下了灾祸的种子,她绝对不会想到,那块上尧石在后来的某一日,会被帝君随手赏给云洙,而她,也因嫉妒和悲伤说出那样的话,大概便是那番话,成为了帝君与云洙之间的绊脚石吧。 后来的她想,她与帝君,就像是《楞严经》的教义说的那样—— 汝负我命,我还汝债,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生死。 汝爱我心,我怜汝色,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缠缚。 他们二人,这一世怕是要互相亏欠到底,到头来,谁也无法还清谁的债,谁也无法得到谁的救赎。 若是追究起来究竟是什么错了,怕是只能归责于缘这个字的虚无缥缈。 她想,到头来犯了错的,或许只有她一人吧——她当初若是不爱帝君,该有多好。 ------------ 第五十七章 姻缘之劫 更新时间:2012-10-10 苏颜一辈子也忘不掉,她当初是因何事受锁仙塔天火焚心之刑的。 火莲圣境位于七重锁仙塔的最底层,那里终年阴霾,不见日光,只有自洪荒时代延续下来的火种,生生不息地翻腾成苦海――早有无数仙人在这里化为飞灰,永寂永灭。 天上仙人谁人不知,若非罪大恶极者,怎会被遣送这里?可当时的苏颜只是个小姑娘,怎就偏偏犯下足够被判为“罪大恶极”的大错? 在苏颜看来,自己当日不过是去老君那里偷几粒丹药,若说有什么不巧,便是在偷丹药时没有留心,惹怒了老君的坐骑,在丹炉旁与那头青牛打斗时,牛角不小心撞破了水德星君托付老君修理的“九归”铜镜――“九归”是调度天河之水以及掌管世间河流的神器,此镜一破,必然致使世间的山川河流无从掌管,而凡世的许多地方,便由此发生规模宏大的水灾――天庭为此事派了许多天将下界,以整治疏通泛滥的河流,直至九归镜重新修好,这件事才总算尘埃落定――可是这为患苍生的罪孽,却永久地扣上了苏颜的脑袋。 其实许多仙人都心知肚明,在这件事的裁夺上,天君难免有惩罚过重的嫌疑――谁人不知,此祸虽表面上来看是苏颜闯下,可是“九归镜破”却早是命定之数,若非天庭早有预料,在这件事的处理上也不会那般迅速和井井有条。 可是若说苏颜有错,她又确实错了,那错不过是个将灾祸提前的错,然而就像是帝君常挂嘴边的那句话一样:错了,便是错了。 幸而,苏颜在领罚期间,正遇上玉清天尊来九重天上讲道,玉清天尊与她有缘,而她的命数又没有尽,才免了殒身火海的凄凉结局。 说起来,玉清天尊的性子颇豁达,而且闲来无事很喜欢四处溜达,还甚喜找各类神仙唠嗑,这天上许多人都有过与天尊秉烛夜谈的经历,众仙皆道天尊他老人家平易近人,不愧为众仙之祖。 那日的天尊,不知从何而生的兴致,灵光一闪,便想到了锁仙塔这个倒霉的地方――由此,天尊他老人家见到了在受火刑的苏颜。 第一次见她,她的意识游离于形体以外,就连天尊问她话,她都是靠本能应答。 天尊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她答:“……苏颜。” 天尊又问:“阿颜,你犯了什么错,才要在这里受罚?” 苏颜喃喃:“我,好像不该爱一个人……” 天尊眉头微动,觉得她的回答新鲜:“哦?你因为爱一个人,才会在这里受罚吗?” 苏颜因此而敛了眉目,声音在火海中有一些虚弱,“哦……我想起来了,我会受罚,似乎与他没有关系……”然后又说,“可是为何我却觉着,是因为我爱他,才会受这样的罚……我不知道……” 天尊听到这里,缓缓抬起一只手,拨开那些在她周围肆虐的红莲,眯着眼睛看她,觉得那应该是个眉清目秀的姑娘,可此时她的相貌却模糊不清――这个姑娘没有仙骨,却以区区几千年的修为,硬撑着在火焰中维持着基本的形态――这一点在他看来实属不易。再仔细看,才发现原来她的体内,还盘踞着别的灵根。 ――哦,原来那个仙妖结合诞下的孩子,便是她了。 天尊突然便对这个姑娘生了一些兴趣,于是隔三差五过来与她聊天,后来还以“这姑娘与本尊有缘”向天君要求,要带她去玉清圣境修习道法,就算作他玉清天尊收了个徒弟。天君自然不会拂他老人家的面子,所以虽有些勉强,还是应承了下来。 玉清天尊十几万年都没有收过弟子,如今却要收苏颜为徒,这消息直如一枚惊雷,炸的九重天开了锅。 可是苏颜却从来不记得自己是如何认得玉清师尊的,也不记得自己曾在天尊面前说了那么多话。 那么多话,都与紫微有关―― 她告诉他,她不知道,为何在与她断绝师徒关系以后,帝君还要让云洙过来嘲弄她。 在她的记忆里,帝君这个人虽然冷淡,一点也不平易近人,可是还不至于让人讨厌,就连他当初罚她,她都觉得那一定有他的道理,她从不曾讨厌过他。 可是,喜欢上云洙的帝君,却有些让她厌恶了。 她最最厌恶的是,那个绯衣女子的胸前,竟会挂着自己前些日子赠予帝君的上尧石――帝君接受的时候虽没有说什么,可是她却觉得他其实是高兴的,高兴的眼睛里都有了笑影。可是为何,只不过过了几日,它就已挂在别的女子胸前? 难道她的一颗心,就是他随手可赏给别人的东西? 她想不明白,想了许久,愈发难过――那种难过就好似一万条虫子一同从心上爬过。 让她难过的事还不光如此,那个名唤云洙的骄傲女君所说出的一番话,更是差点摧毁了她的一颗心。 云洙那日来找她,仍然一袭绯衣,如同她妖娆的眉目一般刺眼,可是她的面上有一层悲悯,声音也比往常沉下去许多,苏颜想,她大致要做出一副泣过血的模样,可是做的有一些过,她说:“阿颜,我知道你大概不喜欢我,可是,可是我们好歹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过,而且还都得到过帝君的指导,我自然是当你作我的好姐妹的。” 这番话说的很动人,可是苏颜却只是干笑两声,表示识破了她的假慈悲。 对方脸色立刻一僵,带上一些哭腔,似乎有些委屈,这般道:“我知道你心里一定在想我是猫哭耗子……你,你大可以这般看我,我并不在乎。不过我来,是想为帝君说两句话……” 听到她提起帝君,苏颜不由得抬眸,她觉得透过火焰看到的云洙的脸,是有一些凄楚的,她一瞬间甚至以为帝君派她过来,是真的想要安慰她两句,毕竟他们师徒一场,情分这东西还是有一些的吧。 谁料女子话一出口,却又是几把尖刀:“帝君以往念着你是他唯一的徒弟,又是真心实意思慕着他,才对你甚好,那是因为帝君宽厚,可是,你如今犯了这样的错,帝君定是失望的,他不愿来见你,在我看来也是应当……不过,不过你不能因为这样,便忘了帝君曾经对你的好……” 苏颜忽然冷笑两声,打断了她的话。 当时的苏颜唯余一双眸子清亮,可是那双眸子里却蓄满寒气,哀伤和绝望这类感情,短短几天内便已消耗她太多太多,她的心早麻木成一片。 呵。 自己现在还真是可怜呢。 她终于面对云洙,虚弱地开口:“他让你来做什么?” 她的语调寒凉,一双眸子冷澈万分,云洙不由得打了个寒颤,然后握了握袖中的手,那里躺着帝君托付的东西。她直握得手指泛白,骨节在袖中咯咯作响。 良久,她听到自己冷冷道:“帝君,没有什么话要对你说……”闭上眼睛,又缓缓睁开,声音凉凉,“还有,天君已经做主,将我指为帝君的帝后,我过来是要告诉你,你还是对帝君死了心吧……”说着,一手扯下那块挂在她胸前的上尧石,用仙力送到苏颜的面前,“帝君说这东西他不需要,让你拿回去。你听我句劝,这虽是一件让你伤心的东西,却也是上古神石,将它配在胸前可以护你周全,你,切莫感情用事……” 说完这句话,却像是耗尽了全身力气,云洙看到火焰中脸色苍白的苏颜呆呆地愣在那里,好似瞬间被什么东西抽干,那一副模样,怕是要见者动容。 云洙这个人自小便顺风顺水,没有经历过大风浪,自然也有不曾见过这般绝望的表情。 不曾见到这种整个世界都离自己而去的绝望表情。 只见苏颜颤抖着手将那块玉石捧回去,似乎是笑了一声,却在下一个瞬间,毫不犹豫地将那块玉石丢进火海里―― 火焰腾的一下升的很高,像是许久未进食的野兽,不一会儿,那块散着莹莹白泽的玉石,便在火海中不见踪迹。 “你走吧。”苏颜开口,对云洙说,“我不想见到你。” 云洙心中刚刚升起的一抹得意,突然因为蚀骨的寒冷而汹涌澎湃起来,身体的每个角落都寒凉彻骨――她的衣袖里明明藏着可以救苏颜一命的东西,她却选择牺牲掉她。 苏颜死了,她与帝君才有可能――云洙的心因这一瞬的恶念而冷硬起来。 可是,她直到许久以后都清晰地记得,帝君托付她的每一个字。 当时的帝君将件神器交托到她手上,对她说:“这样东西叫做虚鼎,是本君的灵根所化,有护体之用,你将它交给阿颜……”说到这里,又思虑了片刻,沉吟道,“若是直接给她,照她的性子怕是不会接受,你只消说这是我想留作回礼给她的。再有……” 帝君说着,忽然从胸前摸出一块洁白无瑕的玉石来,帝君望了那块莹白的石头一眼,眼眸中有什么东西寂灭了又亮起来,这让他看起来非常地温柔,他缓缓将它交到云洙手上。 自那玉石上蔓延出一股暖到心窝的温度,云洙为此一怔,然后听到帝君淡淡开口:“这块上尧石是阿颜用自己的心头血养成的,她怕是不知上尧石是何物,才会将它给了我,你替我将它还给她,就说是我想让她暂且收回去,你告诉她,将上尧石护在心头,可保日后百年的周全。” 帝君这几句话说的并没有十分用力,细细品味也是一贯的淡漠,可是云洙觉得,那怕是这世间最贵重的语言吧。 “帝君……”她眼圈泛红,咬了咬唇,仰起头这般问出来,“帝君这般关心她,为何不自己去呢?”问这话时的她其实是有一些绝望的――帝君其实是喜欢着苏颜的吧。 帝君沉默了片刻,终于轻轻答了句:“……本君,大概是怕了吧。” 空气里一抹桂香馥郁无比。 云洙一直想不明白当时的帝君究竟在怕什么。对她而言,帝君一世从容,就连当初卸下浑身修为,以肉体凡胎进入混元魔境之时都不曾皱过眉头,如今,却为了一个小丫头说出此番话来。 ――她没有真心爱过一个人,自然不会知道帝君在怕什么。 那时的她年少而气盛,只道这个世上有许多事情都需要自己去争取,尽管有一些不择手段,可是念及自己是为了爱情,便又觉得情有可原。于是她独断而跋扈地将苏颜的梦击的粉碎,也彻底斩断了苏颜与帝君之间的红线,可是她却并没有因此求来自己的姻缘,心中反而留下无尽的悔恨和常年累月的痛苦。 她记得那个叫做苏颜的小仙在她转身以后,突然对着她说出这样的话来。 “云洙姑娘,你觉得帝君会爱你吗?”云洙回头,看到苏颜的唇角露出清冷的笑意,那种笑意让她不由得浑身颤抖,“其实你也知道的吧,这四海八荒里数紫微帝君最是冷情,以前我不信,可是现在却不由得我不信,我知道你定是也不信的,可是这件事,你只要看我,不就知道了吗……” 她的语气虚浮地好似一细炷香。 “不过,帝君现在对你有一些特殊,你或许还是有些机会的。不过……”她最后说,“这世上没有赌不赢的局,可是唯独你爱他这件事,一定会输……” ------------ 流云掠影 ------------ 第五十八章 红梅花好 更新时间:2012-10-11 那日的苏颜,正沿着那条繁花如织的小路边回忆边行走,忽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突兀的洞萧之声,因着那渺远而凄怆的乐音,那颗被回忆牵绊住的心,倏尔如同惊飞的鸟,在瞳仁里落下了一瞬的仓皇。 ――好似已经许久未曾想起那一段日子,而此时能够回忆起,是否意味着那些以往逃避着、憎恶着的,已变为可以若无其事拿出来观摩的旧物? 想到这里,苦笑两声,然后不由自主地抬手捏了捏脸颊。 接触到真实的血肉,确定此刻并不是在梦里,终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然后定下心神瞧了瞧四周。 这一瞧,却痛苦地发现,自己再一次成功地将自己给搞丢了。 无奈之下,只好抬脚又走了几步,走走停停间,注意到手边一簇簇的红梅开的很好,而散在红梅间的榆叶梅却还没等到花期,显得有一些无精打采。 又往前行了几步,视野中便出现一片她这个掌管人间百花的仙子也叫不出名字的植物来,那些植物宽大的叶子都微微卷着一角焦黄的边,而方才听到的箫声仍在继续,曲调却渐渐平缓下来,虽然仍旧哀切婉转,却不再凄怆冷清,苏颜顺着乐声飘来的方向瞧去,却也没有瞧见什么人――南平宫的绿化工作做的很好,视野总是被花花草草填得满满当当。 正在苏颜思虑着要不要千里传音给默竹和碧姚时,身后突然有一串脚步的声响,踏着青石板路朝这边一路寻来。 苏颜应声回头,就看到自某棵花树后转了出来的玄缃。 灰袍青年一看到苏颜,立刻自嘴角漾出一抹笑:“本来还怕仙子会迷路,如今看来,果然是了。”看他样子,应该是专门过来送她的。 苏颜为他的锦绣眉目而愣了片刻的神,然后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道:“这走哪里丢哪里的毛病,着实让人头疼……是你家岛主差你来送的,还是你自己要来的?” 得到对方后一种回答之后,苏颜不无感动地道:“难为你惦记着,若是此事教默竹知道,免不了又是一顿说教……” 玄缃扯起嘴角,一边做出“我们走吧”的引路姿态,一边道:“其实按迎来送往的礼数,本就该将客人送归……”银发青年微微侧头,有一缕发便不听话地垂落到胸前,衬得他面容柔和,有花影落在他眼眸中,缓缓摇曳,“只是岛主旧疾发作,由此才怠慢了仙子,仙子不要放在心上。” 一听到“旧疾发作”这四个字,苏颜不由地出口询问:“这是怎么一回事?” 方才跟浮烟谈话时,其实就察觉到她脸色不大对,可是苏颜的心思毕竟不纤细,只当浮烟原本身体便不好,苍白一些大概也是常态,再加上因为帝君的事,苏颜有一些上火,便更加疏略了浮烟有疾这件事,言辞之上对她也不是很照顾,如今被玄缃这么一说,才隐隐有些惊异――难道浮烟一直是在强忍不成?若是如此,自己倒无知无觉里做了恶人了…… 玄缃仍旧是一副笑脸:“仙子勿需挂念,岛主已回殿歇下,好生将养几日,大体不会有事。只是……”他说到这里时,略微犹豫了一下,然后沉吟着开口,“最近的花朝节事务,岛主怕是不能亲力亲为……”顿了顿,又道,“此事岛主交给我这一介凡人负责,不知道仙子可放心的下,花缘宫可放心的下?” 玄缃所述之事,若放在某些顽固的仙人头上,怕也是一桩大事,可她苏颜向来不拘类似仙凡有别这些有的没的,因此便宽慰他几句,教他不要将这样的事放在心上,只要做好分内之事便无甚可计较的,又说既然浮烟岛主信任他,花缘宫自然也该信任他,以此来表示对浮烟岛主的信任。 “不过玄缃……”走了一半,苏颜想到什么,忽然定了脚步,玄缃疑惑地回头,用眼神询问她怎么了,然后听到她以无比认真的语调这般问自己,“你真的是被浮烟岛主抢回来的吗?我看你家岛主身子那么弱,怕是很难有机会外出,而且照她性子,抢人这件事怕是也做不出来……” 原来是为这桩事。 玄缃不由得嘴角含起笑,然后垂头看着少女模样的仙人,看到她的影子重叠在花阴里,微风吹起她的裙边,看上去好似除了那些真真实实存在的花,另外还盛开着一朵什么花。 他觉得自己对这样的姑娘挺有好感,没有什么心眼,虽然有话直言未必便是一件好事,可他觉得至少到目前为止,她还没有触到他的底线,于是暖声解了她的疑念:“你说的是,浮烟岛主生平只于三年前出过一次岛。” “你就是在那次遇到了她?”苏颜问。 玄缃点点头,接着说:“岛主那次外出,为的是在凡尘寻一位调香之人。”说到这里,对面的苏颜换上一副恍然的神色,他接着道,“而第一个入岛主眼的,便是我的师父。”说着,抬起那双沉静的眸子,“师父当年名满天下,调香是名符其实的天下第一……” 似乎是许久没有说起这段往事,苏颜觉得玄缃的声音里带着一些奇妙的赧然,“只不过造化精妙,缘这个字也精妙,最后无意间调出浮烟岛主所需要的香的人,却是我这个还未出师的学徒……” “原来如此……” “可是我并不愿意入仙门,所以最初是拒绝了岛主的邀约的……”玄缃一边说,一边就近折了枝红梅拿在手上。 苏颜喃喃:“还有这样的事。”又道,“所以你后来就被你家岛主给抢来了?” 听她这话,玄缃不由得失笑,道:“岛主不曾抢,是我心甘情愿追随岛主的。” 苏颜禁不住疑惑:“你最初不是不愿入仙门吗,怎么又改了主意?”虽然知道这么揭人往事不是很恭敬,可是看玄缃样子,对此事似乎也不怎么避讳,胆子便越来越大,竟然就这样问了下去。 直到玄缃含笑而不语起来,苏颜才自觉失礼,忙打住话头,道:“对不住,我这个人好奇心有那么些重,你若是不愿意说也没有什么关系。” 玄缃只是笑了笑,然后继续引路:“我们走吧,马上就到宫门了。” 苏颜也笑两声,知道他是不愿再说了。 跟着他走了没有几步,果然视野开阔起来,不一会儿,就见到了等在宫门附近的默竹与碧姚二人。 “劳烦你相送了。”苏颜向玄缃躬了躬身,抬脚便要去招呼默竹与碧姚回府。 “仙子慢走一步。”却被玄缃自身后这般叫住。 苏颜茫然地转头,便看到玄缃伸手递过来的梅花枝,略微怔了一下,察觉到他的用意,便勾起唇角笑了笑,将那朵花枝接到手上,听到他这么解释:“这种红梅有个别名叫醉里香,花香醉人,故有此名,将花枝装饰在床头可助人安眠,仙子这几日不妨试试。” 苏颜感动道:“玄缃,你真是凡人中的典范!” 玄缃颇为淡然地接受了她的夸赞,道:“能被仙子这般赞美,玄缃三生有幸。” 由于这件事,苏颜颇为坚定地认为玄缃这个人是个好男人――是四海八荒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的好男人。 只是可惜,这个好男人只是个凡人,百年以后,仍旧留在这世上的,怕只是一鞠尘土,一个荒冢而已。 “默竹,碧姚,我们走吧。” 这样唤了一声,便抬脚往前走,走了几步,又忽然顿了下来,朝方才来的地方望去,发现那里已经不见那个灰袍男子的身影,而方才在宫府内一直萦绕耳边的洞箫之声,也消失的无影无踪。 天阔云闲,无处觅箫音,不知为何却有一些惆怅。 “仙子莫不是看上刚刚那个男人了?”看到自家主子面上有一些落寞,默竹不由得脱口问道。 而一旁的碧姚立刻忍不住插嘴:“那男人皮相甚是不错,仙子好眼光。” 不待苏颜开口,默竹便又擅自接过话头:“仙子若是真动了心思,不如想个主意将他弄到身边。” 碧姚似乎也没有给苏颜开口的意思,这般道:“我看甚妥,仙子,咱花缘宫虽然女者为尊,可是既然是仙子看上的人,咱姐妹定会好生照料,直接抢进门,若他不从,就灌他一碗春/药,不信他不就范……” 听到这里,苏颜的身子抖了几抖,她觉得自己此时口中若有茶水,一定要喷在若无其事将“春/药”这样的词挂在嘴边的小仙的那张俏脸上。 苏颜其实早就发现花缘宫的女人悉数彪悍,却不知这些女人竟然彪悍到这种地步。不过,据说先任仙子眉欢便是个飞扬跋扈的主,为仙又不羁又风流,“抢人”、“下药”之类的事貌似就做过许多。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也难怪默竹与碧姚说起话来没个正经。 苏颜险险稳住身子,然后抖着嗓子这般教育她二人:“本仙子不过是多看了玄缃两眼,你们至于这般夸大事实吗?” 默竹显得有一些茫然:“仙子都多看他两眼了,难道还不够吗?”说着与碧姚交换了一个眼神,继续道,“若是哪个男人给眉欢仙子多看上两眼,一般当天晚上就会出现在仙子的寝房了……” “呃……”苏颜一路无话。 她在那个当口暗自下了个决心,过两日定要在拾花殿内开个讲座,至于讲座的题名,她思虑了一下,想起近几天看过的一台戏,戏名甚妙,于是便借了戏名,觉得将其称作“那些年,我们一起读过的《女诫》”,应该甚为妥当。 ------------ 第五十九章 水中幻影 更新时间:2012-10-12 在玄缃的配合以及默竹碧姚的殷切指导下,忙碌了一月有余的苏颜,终于在二月十二日这一天,迎来了她上任以来第一个花朝节。 所谓花朝,便是为庆贺百花生辰而衍生出的节日,凡世在这一日,家家都会祭拜花神,祈求花神降福,保佑花木茂盛。 闺中女人会以一双巧手剪五色彩笺,然后取一根红绳,把彩笺结在花树上,谓之赏红,还要到花神庙去烧香,夜间则要在花树枝梢上张挂“花神灯”,灯火与红花绿枝相映,煞有妙趣。 而青年男女则在这一天漫步花丛中,赏花谈情,文人墨客触景生情,吟诗作画…… 天界原本是没有过花朝的习俗的,要说起花朝之日来卿华岛赏花这一个传统的形成,还要再提一提眉欢这个姑娘。 眉欢这个人十分喜爱热闹,她自打出生以来便觉得天界怪是冷清,而她的花缘宫也怪是冷清,这样一直冷清下去,她觉得有一些受不了,某一日,她突发奇想,便向天君上了个表,邀请众仙在二月十二日这一天来卿华岛赏花,并且提议天界也照着民间的习俗,将花朝节的流程走一遍,谓之“体验生活”。 这流程里自然没有拜花神这一项目,作为主要内容,还是赏花怡情,青年男女放花神灯,再顺道吟个诗做个赋――以此也可为单身的男女仙人提供一个深入交流的机会。 天君觉得眉欢这个人虽然不是很靠谱,可是这样一个提议却挺靠谱,当时的天界已有好些年没有喜事,更没有添过丁――说冷清倒还真冷清。 天君他老人家近些年也渐渐意识到,提高仙人的成婚率和生子率是件极为严峻的问题,于是便特意在太霄殿上提了提这件事,没想到竟然得到许多仙人的支持,尤其是月老,盛赞此事极为靠谱,于是天君大笔一挥,便允了眉欢的上表。 自那以后,花朝节来卿华岛赏花,便成了天界的一个重要行事。 花朝的那一日,天还未亮,苏颜便被侍婢唤起,到后殿的百花池沐浴更衣,这一天凡间所祭拜的是十二花神,自然,也要拜她这个十二花神的顶头上司,因此沐浴这类的仪式她也不可免省,且须得虔诚恭谨。 苏颜向来不喜欢人近身伺候,一入百花殿,便屏退了左右,两个被分派来伺候她沐浴的小仙似乎颇为失落,但是看自家主子态度坚决,又想起她平日里似乎便不大喜欢人近身服侍,只好将手中的衣袍放在池边,闷闷地退了下去。 苏颜直到看不到她们的影子,才小心翼翼地褪了衬袍,露出光洁的肌肤来。 不一会儿,就传来哗哗的入水声。 百花殿内画帘半卷,殿中央的百花池上空烟雾缭绕,殿内点了檀香,此刻暗香浮动,苏颜半仰着脸靠在池畔,头发湿漉漉的贴在肌肤上,为她添上一种妖娆的美感,而那一双精致漆黑的眸子,似乎也在水雾里变得虚无缥缈起来。 不知为何,她突然觉得自己有一些累。 她心想自己大抵是从前偷懒惯了,而这几天这么折腾,难免便消耗的多一些。于是便抬起手背贴在自己的额头上,闭上了眼睛,心里将默竹前两天列给自己的单子,再一次于脑海中过了一遍―― 仙宴要用到拾花殿,她昨日已领人布置妥当,而厨房列出的所有菜式,她都亲自确认过一遍,就连开宴前的瓜子果盘,都专门派人去了趟南海请龙二帮忙办理,龙二颇为大方,今日天还未亮,许多寻常见不到的鲜果已被南海过来的人送入了后厨。 再有就是宴会的歌舞表演,上月月底苏颜亲自给与瑶池仙子私交甚密的小白去了封信,对方表示包在我身上的回信,也已在前日确确实实的收到。 而赏花要用到的那几条主干道的修葺,包括花木如何布置才会更加赏心悦目,也是同十二花神商量了许久才最终敲定的――所谓众口难调,有十二位花神就有十二种方案,苏颜为此着实焦头烂额了一番。 不过所幸默竹与碧姚很是能干,从南平宫过来协助苏颜的玄缃,更是与各种人周旋的好手,所以这些天的这些繁杂事务,进行的还算有条不紊。 苏颜闭着眼睛,又想了想花神灯与红绳彩笺的预备,还有宴客之后的收尾工作,最后才想起了这样一件事,那就是邀请众仙莅临卿华岛的帖子,在三日前由玄缃安排人手送去了各个仙府,而邀请名单上,自然是有帝君的名讳的…… 不过据说帝君未曾出现在百花宴上,由此判断他应是对这样的仙宴没有兴致。 再说,他如今忙着与浮烟岛主周旋,应该更没有来这里凑热闹的余暇吧――苏颜这般期待。 “他应该不会来吧……”苏颜一边小声自语,一边将自己整个儿地没入了水中,“不来甚好……” 冰肌玉骨,窈窕身姿,在飘满蔷薇花瓣的水下,若现若隐。 苏颜在水下待了一会儿,正呼吸不上来,欲起身更衣之际,忽觉一股倦意袭遍全身,一个她非常熟悉却又极其陌生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对不起……我对不起你……” 这个声音,它是……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害你……”似乎是在忏悔。 苏颜想要发出声音,却只自喉间遗漏出艰涩的呻吟,她有些惊慌。 现在的她所有的骨头都是软的,浑身的力气都使不上,只能睁大眼睛看着水面之上,那些花瓣飘零的影子,然后觉得自己的身子越来越沉,意识也越来越沉。 这个声音,她曾在万冰山听过,那个时候帝君在她身边,帝君告诉她,那里除了风声便什么也没有。 她费力地抬手,想要抓住什么,却什么也抓不住,只有温热的水流过指尖…… 全世界只有那个声音仍旧在侵袭她的一切,它说:“对不起,晚春。” “救……”她撑着最后一抹意识,这般求救,“救……我。” 可是她究竟希望谁来救她呢。 她恍然间记得自己以前曾做过这样一个梦,可如今的她有一些不敢确定,那到底是不是梦,若它不是梦,它又过于飘渺,而若是个梦,那也定是个离她很远的梦吧。 梦里的她似乎和谁并肩行走,周遭灯火通明,人声嘈杂,有些像是人间的庙会,到了后来,她与那个人走散,独自一个人来到一间祠堂的前面,那里有一棵很粗很粗的树,树上绕了许多红线,所有的红线上都挂着个雅致的竹牌。 她的直觉告诉她,那些竹牌里应该有一个是刻了她的名字的,于是在这个直觉的牵引下,她一枚一枚竹牌摸过去,想要从中找出刻有自己名字的那一个。 她真的摸了很久,也找了许多名字,摸到后来有一些心焦,她心想下一个若是再摸不到,便转身离开,可是却像是中了某种循环往复的毒,这一个不是,那么下一个,再下一个…… 直到最后,只剩下最后一个竹牌。 古旧而粗糙的质感。 她抖着手将它翻了过来,然后看到并排躺着的两个名字,其中一个用清隽的小楷写成,一个晚,一个春。“晚春……” 不,那不是她―― 她的惊慌有一些升级,她清楚地知道那两个字并不是她的名字,可是她却又想不起来自己的名字究竟是哪两个字,于是她慌乱地将眼光移向旁边,发现与晚春两个字并排的另外两个字,字迹已经有些难以辨认,仿佛是年成久了,被风吹雨淋地模糊掉,她看不大清,可是她却觉得,自己应该知道那个名字是什么的。 它就在自己的嘴边。 正在那个名字呼之欲出之际,忽有一双有力的大手探进百花池中,将在水底挣扎的她一把捞了出去,一出水面,立刻有新鲜空气自鼻口灌入肺腑,将她从难受的窒息中解放出来,她大口呼吸了几下,朦胧中感觉到那个人脱了外袍,将自己裹入其中。那人的动作极为流畅,丝毫不拖泥带水,这样大胆的行动也没有因她光着身子而有丝毫犹疑―― 他将她揽在怀里,抬脚便往殿外走去。 那个胸膛很是宽厚,衣袍上沾染一抹若有似无的桂花香,她觉得那种香气有一些熟悉,却又想不大起来这样熟悉的味道究竟属于何人。 那时候的她觉得自己有一些软弱,于是手臂不由自主地就揽上了那个人的脖子,将头埋在他胸前,喃喃道:“舒玄,你来了……”这个名字一出口,连她自己都惊了一下。 那个抱着她的人突然轻微地抖了抖,然后,她听到一个动听却无比清冷的声音响在头顶:“你方才唤我什么?” 她忽然之间就因为这个声音而头脑清明起来。 舒玄,谁是舒玄? ――谁是舒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被我唤作舒玄的男人,他又是谁? 脑海中忽然冒出这许多疑问的苏颜,只觉得一阵儿胆寒,她于是宽慰了自己几句,只道这大概只是黄粱一梦,道完之后更努力地闭紧了双目,渴望着一梦醒来,自己睡在自己的寝殿。 可是理想总是丰满,而现实却总是欲求不满。 只听那个声音继续在头顶凉凉道:“舒玄在七万四千年前已经殒命,你是如何认得他的?” 她仍旧不死心地闭着眼,装作没有听到他的这些问话,对方似乎有一些无奈,叹一口气,道:“阿颜,我原本以为独自静上几天对你来说会好一些,可是,不过是洗个澡你都能将自己弄得这般狼狈,让我如何放心?” 不等苏颜回应帝君的这句话,就听到掀帘而入的默竹那有一些焦急的声音。 “帝,帝座,小仙适才听说仙子她……”话说了一半,便看到帝君怀中紧闭双眼的苏颜,叫做默竹的小仙不由得白了一张脸,今日便是花朝盛会,如何就出了这样的疏漏?看来日后再不能由着这丫头任性,无论是洗澡还是什么,一定要有人看着才能放心。 “阿颜她溺了水,看样子似乎受了些惊吓,留她休息片刻,应该不会耽搁花朝之事。” 听帝君这样说,默竹也放下一半心来,还好距离迎客还有一段时间。 不过,这位坐镇北天的紫微帝君,今日似乎是特意跑来救她家仙子的,这件事才更加令她觉得匪夷所思。 不是说这位尊神性格冷淡,不易亲近吗…… 还听说,在几百年前,他曾与自家仙子闹崩过,如今这是…… “帝座,将仙子交给小仙照顾吧……”默竹一边这般说,一边欲将苏颜从帝君怀中接到自己怀中――毕竟此时抱着苏颜的是这样一个位份甚高的尊神,这在为仙板正的默竹看来有一些失了体统。 可是帝君只是淡漠地扫她一眼,问了句:“阿颜的寝殿在何处?” 默竹哑在那里,呃,帝君的意思是要亲自送苏颜去寝殿吗? 看对面的绿衣小仙愣在那里,帝君依旧是面无表情,可眉头却有蹙起来的迹象,跟在默竹身后的小仙娥立刻有眼色地接口:“回帝座,仙子这几日就住百花殿,隔壁便是了……” ------------ 第六十章 爱恨难全 更新时间:2012-10-13 苏颜无法找到一种语言来形容自己此时此刻的心情,她的脑子自刚才为止便是一团浆糊,以她此时的智商,只能勉强认出抱着她朝寝殿方向去的这个貌美青年究竟是谁家的谁。 懵了一会儿,她总算片段性地总结出这样的事―― 自己方才在洗澡的时候溺了水,而帝君又恰巧路过,于是顺手将她给捞了出来,不光如此,帝君还异常贴心地脱了自己的外袍给她蔽体,甚至还亲自将她抱至她的寝殿…… 天呢,这,这也太难为情了吧! 她苏颜一世英名(女儿啊,你什么时候跟这个词沾过边?――作者乱入)就这样给毁了? 意识到这次是真的丢人丢大发了的苏颜,在帝君将她放到床上以后,异常迅速地拉起身旁的被子,然后毅然决然地将自己给埋了进去,。 帝君微微眯了眼睛,方才不是还装睡吗?怎么此刻就像是一只灵巧的猫。 默竹和随行的几个小仙非常有眼色地退了出去,帝君则无甚表情地在苏颜身畔坐好身子。 苏颜等了好一会儿,发现帝君并没有起身离开的意思,只得忐忑而小心地自被中探出个脑袋,颤着音问他:“你,刚刚……都看到了?” 帝君轻飘飘瞄向她,目光落到她脸上,有一些虚无,苏颜猜不透他究竟在想些什么,心里更加忐忑。 “你身上还有什么东西,是本君不可以看的?” 苏颜在听到帝君的回答以后,连以死来证明自己贞洁的心都有了――她苏颜敢以人格起誓,她跟帝君真的什么也没有。 “你……你怎么到这里来了?”苏颜咬了咬唇,觉得就算是与他争辩,她铁定也是个输,倒还不如捡重点的问他。 “本君收了你的帖子,自然是来赴花朝节的宴的。”帝君说着,自怀中摸出一个请帖来,闲闲扔在手边的桌案上,看到苏颜哑然,又道,“你该知道,本君向来赶早不赶晚。” 你迟到的时候可多了去了――苏颜这般腹诽一句,却也只敢让它停留在腹诽的高度。 “可是你来赴宴,该去拾花殿,来百花殿做什么?” “哦……”帝君单手捏了个仙决,将身上的衬袍烘干――方才抱苏颜的时候,衣袍上被连累了大片水迹。 “本君怕是将百花殿与拾花殿给看错了。”说着便在空中信手化出“百花殿”与“拾花殿”两行字,抬眸道,“只一个字不同,自然容易混淆。” 听了他的解释,苏颜心里却有些恨恨,两座殿名虽只一字不同,可是二者却丝毫没有相似之处,若想将这两个字搞混,他紫微帝君怕是今日出门的时候忘记带上他的一双眼睛。 虽然这样想,却也不敢当面揭穿他,再加上她忽然想起来,他们现在应该还在冷战,于是沉默了下去。 “阿颜,本君有话问你,你老实回答。” 帝君的语调忽然变得有些严肃,她的心不由得一紧,然后盯着他紫灰色的眸子,略微点了一下头。 “你是从哪里知道舒玄这个名字的?”帝君提了这个问题。 在他的记忆中,当年的那一桩事,天界甚少有人知晓内情,至于知晓内情之人,大概唯有天君和他这个当事人而已吧。而事件的另外一个参与者,仔细算来也已化身玄心湖七万余年―― 若不是她,这世上还有谁会那般温柔地叫出舒玄这个名字? 可是他听到苏颜茫然地开口:“我也不知究竟是为什么,这个名字似乎藏在在我的记忆深处,却又不大像是我的记忆,我似乎在许久以前梦见过他,却又不晓得那究竟是不是我的梦……”声音在这里弱下去,“我虽然努力思考,却总是思考不出个结果。” 那个叫做舒玄的男子,红衣潋滟,转身留下万里风华,她好似一直在等他回头,痴痴地等了好久好久,可是他…… 她的眼神不由得黯淡下去,心里有一些伤感,这伤感同样不知从何处来。 帝君默了一会儿,似乎是在细细品味她的这句话,她等了一会儿,以为帝君会继续针对这件事问下去,谁料他只是淡淡道了句:“既然如此,便不要去思考。” 说着伸出一只手来,摸了摸苏颜的头,语调清淡地道:“阿颜,以后把什么事都交给我。” 苏颜怔怔看了他一会儿,不大明白他的这一句话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他让她将什么事情都交给他,可是她会有什么事呢,她今日不过是偶然间溺了个水,又偶然间被他所救,他难道想为此对她负责到底吗,这,这着实不是帝君的作风…… 看着面前的姑娘那漆黑的眼里好似闪过许多念头,那些念头里有怀疑也有不解,帝君不由得有一些无奈。 他以为自己的表达已经足够清晰,却没有料到以这个姑娘的智商,他的许多话她其实都领会不了――他们之间的误会怕也是根源于此,帝君他老人家委实不擅长表达,而苏颜这姑娘又委实迟钝。 看着苏颜一副茫然的表情,帝君忽然没有来由地烦躁起来。 “呃……上仙。”苏颜忽然开口,小声建议他,“小仙要穿个衣服,上仙在这里,多少有些不便……” 帝君坐在那里没有动。 苏颜暗自叫了声苦,却继续努力地与他摆利害关系:“上仙还是避一下嫌吧。待会儿参宴的众仙便会陆续到场,若被谁看到帝君从百花殿出去……” “你很在意?”帝君打断她的话,紧盯着她的眼睛。 苏颜莫可奈何地道:“上仙,小仙的名节不算什么,只是上仙一世清华的英名,怎好因小仙沾上污点?”她觉得自己的语气无比诚恳,她一时觉得自己是个多么顾全大局的姑娘啊。 “可是……”帝君却孤疑地瞅了她一眼,眼角挂着些细微的笑意,眉梢则微微挑着,“你确定让本君以这副装扮从百花殿出去?” 苏颜这才注意到,帝君此时只着一件单薄的白色衬袍,而他的外袍,则不容争辩地穿在她的身上,她觉得这有些不妙。 脸微微发烧,意识到自己似乎,已不是第一次光着身子与帝君见面了…… “那上仙……麻烦你去帘外避一避……”苏颜红着脸道,日常她的嗓音清亮,此时却稍有一些低哑,大概是刚刚呛了水,嗓子还未恢复过来。 帝君听她这话之后,也没有坚持留在这里,只见他慢悠悠地站起身子,颇为从容地走了出去,走之前神色好似有些意味深长,而那浅紫色的帘帐,则随着那个清华的背影而倏然垂落,将二人之间的空间隔开。 苏颜这才松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将帝君的外袍脱下,将方才默竹走之前留下的那套衣服摸到手上。 将衣服抖开以后,苏颜不由得抽了抽嘴角,这个竹仙选了好些日子才选来的,竟然也是一套浅紫色的宫装。 她难道还嫌自己与紫微帝君搅合的不够乱吗? 虽然万分无奈,也只得暂且穿上。 她原本还想学帝君方才那样将他的外袍弄干,谁料在帝君做来就像吃饭睡觉那般简单的事,她做起来却很纠结,折腾了半天也没能折腾利索,只好叹一口气后放弃了这项无与伦比的事业,心想帝君虽然小气却应该还不至于那么小气。 踏上那双摆在床前的明黄色绣鞋,苏颜捧着那件半干半湿的外袍,犹豫了片刻,终于挑开帘子,走到正等在那里的帝君面前。 帝君早为自己斟了一杯茶,正细细品着,就看到苏颜从里间走过来,浅紫色宫装,配上那秀气的眉目,让人眼前亮了一亮,只见她恭敬地对他行了个礼,然后半弯着身子将他的外袍托到面前,实在不知该怎么开口,便这般道:“小仙谢过上仙的外袍……” 紫微端茶的手不知为何抖了一抖,只见他略略抬眸,将茶杯放到桌上,然后站起身子,将外袍接在手上,方才还湿漉漉的袍子过他手的瞬间,即刻干洁如新。 帝君将那件浅紫色外袍套好,凉凉问了句:“阿颜,你一定要与我这般疏远吗。” 苏颜仍旧垂着头,语调努力地淡漠:“帝座是三界之亚君,既有这层关系在,帝座又何必拿这样理所应当的事来询问小仙?小仙脸皮虽厚,却也会为难……” 以前的她看不清,如今她却比当年的他还要透彻,他所在的那个位子,便摆明了他与她之间存在着恒久的距离,这样一想的话,他自己于心间布设的那道屏障,倒不是什么需要在意的事了。 正陷入这样的意念里,她就听到紫微的声音响在自己耳边。 “阿颜,你抬起头告诉我,我是否经常让你为难?”他的声音里没有悲喜,她知道。 她明明知道的…… 可是当她缓缓抬起头来,看到紫袍青年的眼角眉梢,好似被什么东西绣上了细微的哀伤,而眼睛里本该恒久空寂着的,却被某种莫名的情绪占据,她的心忽然就痛起来。 几千几万年都没有动过感情的,好似在那一瞬的时光里,坚定的爱上了。 她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她心里明明有许多可以伤害到他的词,却无法说出口。 于是沉默着,还是沉默。 “阿颜。”帝君唤了她一声,声音很温柔,他这样道,“既然我让你这般为难,你又为何不离开呢?” 帝君的这句话,如同一盆冷水突然就浇到她的头顶。 她原本以为自己早已从当年的阴影里走出来,可是如今才发现根本不是她以为的那样。 她执着地爱过他,却没能爱上,她想,她的爱始终都停留在表面――若是真正爱他,一定要爱他的一切,就连他不爱自己这一点都要努力爱上这才叫爱,可是她却做不到,她的爱那么狭隘,那么自私,她希望他也同样爱她,可是他不爱她,她便也不想爱了。 后来的她以同样的热情恨过他,却也没能恨上。她初去玉清境的那些日子,日日在玉清池水的煎熬中想起他来,她想他此时与别的女子缠绵,她却要在这里生不如死,她恨他也是理所应当。可是有一天她听师尊说起,说紫微帝君自饮绝情池水,而此前一直寄居在紫微宫的云洙女君,则早已重回凤栾宫,并发誓永世不见紫微帝君,那个时候的她忽然就释怀了,原来长久恨着的,并不是她一人。 她心想,既然都这样了那便忘了吧,放开手自己才会好过一些,于是,在玉清师尊身边的那两百多年,她没心没肺,无贪亦无欲,而且奇迹般地竟然再也没有想起过他来,她想自己或许已经放弃他了吧。 她以为此生再也不会与他有交集。 可是,她重回九重天的第二日,便听闻他遇劫昏迷,朝不保夕,为此,她竟然再一次来到他身边。 那时的她想,就算他就此死了,她也一定要陪着他。 陪着他,陪着她的爱情。 她知道的,她从不曾忘记他,也从不曾不爱他,可是他为何就不知道,她果然还是希望他能够知道…… 就在她努力抽着鼻子,用尽全力吞眼泪的时候,对面的紫袍青年忽然以极大力气将她揉到怀中,那个时候,全世界都没有声响,只有他和她自己的心跳,渐渐膨胀成了全世界的声音。 她不由自主地伸手抱紧他,他略微怔了一下,回手将她抱得更加紧。 他听到陷在他怀中的姑娘有些委屈的语调:“我真的很想离你远远的,却又不知道究竟该往哪里躲……”又道,“这天地那么大,为什么偏偏没有让我躲开你的地方呢。” 紫微轻轻将她松开,望着她的眼睛,声音里似乎有一些动了情的东西,却仍旧是平静的:“既然躲不开,便不要躲。” ------------ 第六十一章 一吻如梦 更新时间:2012-10-14 帝君的怀抱带着些惹人眷恋的暖意,苏颜觉得,今日的他的一切,似乎都同以往不一样。 她被他抱着的时候,忽然没头没脑地想,这兴许也是个梦境吧,自己刚刚在水池中做了个梦,而如今难保不是又陷入了另外一个梦,因为若不是梦,帝君是不会这样温柔的。 也许真的是脑子被水呛的糊涂,这个想法自诞生起,就毫无道理地坚定着,并占据了她的大部分思维。 她想这既然是个梦,便没有必要将他推开,她以前也梦到过帝君,可梦里的他不是已经离她远去,就是在离她远去的路上,这让她有些沮丧,而像现在这样与他贴的这般近,还是第一次。 她心想,这是一个梦,在梦里,她其实还喜欢着帝君,而帝君又恰巧在她面前,没有比这更令人欢喜的事请了,而梦的最大好处就是,可以不必顾虑现实中的一切,就算是做了什么出格的事,那也仅仅是梦而已。 于是她越来越泰然,也越来越大胆,索性在帝君轻轻放开她以后,自己又主动凑了上去,并且轻轻踮起脚尖,找准帝君的唇,颤巍巍地吻了上去。 这般贴近的距离,少女沉静的气息扑面,像是自雨后树梢滑落的水滴,也像是清晨雾气散尽后的一线阳光,帝君极为少有地为她的动作愣了一愣。 苏颜与人接吻的经验不多,如今又难得地主动了一把,将唇贴上去,在他唇畔停留了一会儿,便顺理成章地不知该怎么继续,窘迫间便要离开,可离开的中途,身子却突然被一个力道稳住,没等反应过来,唇上的力道已大了几分。 帝君托住她的身子,比方才的她更加泰然地,吻了回去,并且逐渐加深了唇上的力道。 苏颜没有料到帝君会突然间反客为主,立刻便有一些慌了,她原本想这是个梦,而面前的帝君不过是梦里的幻影,自己这个梦境的主人轻薄自己的意念创造出来的幻影,自然算不得轻薄的,可如今这个吻,却又不大像自己预料中那样虚无,而这个凭借他意念而成形的影子,也似乎并不听她的控制。 她脑子一时有些发懵。 帝君睁着眼睛,看到苏颜表情懵懵的,除了瞪大一双秀气的眼睛以外,也没有别的反应,便猜到她方才大概是头脑不清晰,可既然是她自己送上门来的,他又怎有不照单全收的道理。 于是,在适当的时候,迫开了她的嘴,找到她的舌头。 开始的时候,苏颜的身子有一些僵硬,她本就不甚懂得该如何接吻,这个接吻的对象又是帝君,难免更加僵硬,好在帝君微热的唇舌一路引导她,她才渐渐放松下来,后来竟然不自觉融化在这个吻里,只觉得身子软绵绵轻飘飘,如同云里雨里,而脑子,早成了一滩浆糊。 不知是多久,帝君终于轻轻松开她,可是没有立刻从她唇畔离开,鼻尖触着鼻尖的距离,可以看到面前的姑娘紧闭双眸,面颊微醺,睫毛轻微颤抖。 “阿颜……”帝君开口,声音低煦而和暖,这一唤,却似乎惊动了面前的人儿,只见她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手也试图推他一把,却被他重新捞至面前。 怎么,方才还一副任他为所欲为的乖巧样子,如今回过神来便想逃了?他怕是没有她想的那么大方。 苏颜有些惊恐地睁开眼睛,却看到面前的帝君面色沉静,眼眸很幽深。 “你,你怎么能占我便宜呢?”苏颜憋了半天,终于憋出这样一句甚是没有底气的话来。 “哦?方才是谁先贴上来的?”帝君很淡定地回击。 苏颜觉得自己的额角似乎出现了一条细微的裂缝。 “方才确实是我先轻薄你的,可是你也不能……”苏颜敛眸咬唇,刚说完这句话就听到帝君不紧不慢地摆他的道理。 “本君既然都被你轻薄了,那自然要轻薄回去才算公平。” 她差点忘了面前的这个人锱铢必较,别人偷他一锭银子,他定要从那人身上搜刮一座银山才肯罢休。 “你……”苏颜语塞片刻,终于重整旗鼓,推他一把道,“你方才若是真的只想占回这个便宜,那恭喜你已经达到目的了,现在,快放开我,我还有事要忙……” 帝君显然不满意她此时的态度,只见他老人家微蹙眉头,手上力道一紧,将她重新揽到自己怀中,慢悠悠道:“阿颜,是谁教你的口是心非,嗯?为师可不记得教过你这般行事。” 苏颜因为他“为师”这一称呼而晕了半晌,晃神过来时心想,这人的脸皮当真比西瓜皮还厚。 又听到他道:“有些事情为师虽然不记得,却并不妨碍你是我弟子这一事实。”苏颜刚想开口反驳,说他二人早在两百年前便已断绝师徒关系,没有料到又被他抢了先,“一日为师,终生为师。” 苏颜语气里不由得带上一些鄙夷:“敢问上仙是从哪里总结出这样的道理来的?小仙只知道自己现在是玉清师尊的座下弟子,与上仙您的师徒情谊早在两百年前便断了,当时可是上仙先不要我这个不孝弟子的,如今说这番话,又是何意?” 帝君丝毫不为所动,语气里连一丁点儿内疚也无,仍旧是一贯的冷清:“阿颜,你方才说,是本君主动与你断绝师徒关系的,那本君当时可说过要逐你出师门的话?” 遇到这个问题,苏颜本该毫不犹豫地肯定,可是她想了一会儿,却没有从记忆里调出该有的画面,是的,帝君他说过就当紫微宫从未有过她苏颜这样的人,却未曾直言要逐她出门……可是,她苏颜虽有些愚笨,却也还没有愚钝到听不懂人话的地步――那句话的意思难道不是再明显也不过的吗? 看到苏颜沉默,帝君又接着问:“本君又可曾让你将入紫微宫时,作为师徒信物交换给你的环佩归还?”眼光顺着她的衣袍,落到腰间悬着的白玉环佩上,如果没有记错,那该是他自洪荒时代便带在身上的东西,之前也曾见它出现在她身上一次两次,却从未点破,今日,却不想保持一贯的沉默。 听到这句话,苏颜的身子果然颤了颤,如同预想中一样,面前的姑娘没有再说出反驳他的话。 他将她抱得更紧,眼神缓缓柔和下来。他心间存留的那一方清明,因为怀中这个温度而蒙了一层尘,可是他先前看不清楚的东西,却因此得以看清。 他们仙人虽有看似永恒的时间,却也逃不过向死而生的命运,如同三界里所有有形有态的事物,最终都要归于消亡。他以往执着于那些永恒稳定的东西,却不知唯有变化,才是维持这世间永远不变的根本。 他想,如果他此时不抱紧这个姑娘,那么她日后便不知道会去向何方,而他,也一定要为此经历一次也许从前已经历过的悔恨―― 最初见苏颜的那一日,他从那个左右他日后仙途的大劫中转醒,只模糊的一眼,他就知道,那个陪了她许久的姑娘,他此生注定放不下。 她陪了他十日,十日里不眠也不休,虽然从不曾开口对他说些什么,可是无言之间,那刻骨的酸楚与想念,他却是能够明白的。 “阿颜。”帝君忽然轻轻开口,语气如同扑面的微风,“有些事若非你亲眼所见,或亲耳所闻,大体都算不得数……”说完之后又这样补充,“前些日子我也从白逸那里确认过,两百年前的那桩事,与你心里所以为的,许是有一些出入。” 这句话听完,怀中的姑娘果然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只见她战战兢兢地抬起小脸问他:“你……这句话是何意?”舌头似乎因为过于惊异而有些打结。 帝君淡然地抬起手,默默地拍了拍她的头,眼里的光又深沉了一些。 “就是说,你误会了。”方才的话变成了这样的肯定句。 不是你也许误会了,也不是你是不是误会了,而是――你误会了。没有推测没有确认,好似这是一个不容争辩的事实。 苏颜不由得瞪圆了眼睛。 她在心里愤恨地想,误会,他们会有什么误会?他难道想靠这一句话就敷衍她吗?可是,他这个误会所包含的信息量有一些大,她一时不知从什么地方去思考,更不知要从何判断这是不是他随口说来蒙她的,而面前的紫袍青年笃定的神色,又迫使她不敢轻易去怀疑这句话的真伪。 她于是有一些纠结。 仔细想想,帝君与白逸神君走的最近,若这话是从白逸那里听来的,那么可信性就更高一些…… 但是这一个念头立刻被她胡乱的否决掉,事到如今他才说这是个误会,难道希望她就此忘记那些往事吗? 她抬眸,看到面前的紫袍青年也正低头注视着自己,那精致的眉目孤帆远影一般渺远,而锦缎的外袍上仿佛洒着些银辉,这个世上大概也只有他,站着不动就是一幅画,沉寂着,仿佛自带一些冷清。 她一直不知道,为何四海八荒那么多美景,却唯独那副景色打动了她的心。 “你……难道……” 还未将话问完全,他已伸出纤长的手指,为她扶了扶头上的簪花,紫灰色眼眸中映出她稍有些讶然的面孔:“阿颜,莫忘了今日正事。” 为他的这一句话,苏颜才注意到殿外天色,心里直道不好,自己怎么只顾着同他说话,差点忘了花朝这回事呢! 慌忙从帝君怀里抽身出去,帝君无可无不可地放任她离开,就在那个时候,默竹进来通报说南海的敖离神君提前来了,还说他想趁其他宾客未至之机,邀苏颜小叙两句。 苏颜立刻喜道:“龙二吗?你让他等一等,我这就过去!” 这般打发了默竹,一转头,便看到帝君正眯着那双狭长的眼睛看她,心里不由得有些发毛,恍然想起帝君以前似乎便不大喜欢她同龙二往来,便有一些慌乱,不过她又想,此时的她已不是以往那个跟在他屁股后乱晃的小丫头,自然也没有像以前那样在意他并且害怕他的道理,心里便硬气起来。 只见她敛了笑意,默默立在他面前,似乎是在等他发话,等了一会儿,手腕突然一凉,只见帝君从容地牵上她的手,神态很安闲。 一边拉着搞不清状况的苏颜往外殿走,一边回头道:“这个龙二似乎与你关系不一般,本君也想认识认识。” 苏颜觉得那时的帝君神色很高深。 ------------ 第六十二章 春暖花香 更新时间:2012-10-15 早春时节,空气中仍飘着一层薄薄的凉意,刚一从温暖的百花殿出去,天生惧冷的苏颜便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身上的衣服其实算不上单薄。默竹做事细致,从苏颜平日里狐裘不离身的样子,便判断出自家仙子体质或许有些阴寒,于是选今日要穿的衣服时,便特意在浅紫色宫装外,又为她配了一件茶色的褥袄,苏颜的这个寒噤,怕是源于面对寒冷时的一种本能的恐惧。 苏颜早前听闻,卿华岛是座四季如春的仙岛,在这一带颇负盛名,可是她自打来到这里落脚,便未曾感受到这点,倒是觉得这里比她来的那处凡世还要冷上一些。 据默竹说,是苏颜没有赶上好时候,看到苏颜困惑的表情,默竹又极为详细地为她作了如下解释。 “仙子有所不知,卿华岛的两位岛主――也就是卿华和浮烟――二人体质一属至阳,一属至阴。卿华岛主在的时候,这座岛受了其仙泽的盈润,自然是四季如春,草木繁盛。可仙子您来之前没有几日,卿华岛主便自请去凡世历劫,由是,坐镇南平宫的便只剩下浮烟岛主,浮烟岛主的至寒之气虽说被卿华岛主以某种方式抑制着,可小仙觉得多少还是会有些影响……”沉吟了一会儿,看到苏颜陷在沉思中,又道,“好在卿华岛主只去凡间历一世的劫,据说再过月余便会归位,届时咱这儿自然也会重归于暖……” 听了默竹的解释,苏颜开始极为虔诚地期待起这位岛主的回归――虽然他们并未谋过面。 心里也不由得感叹一句,那日所见的浮烟会是那样一副孱弱无骨的模样,原来是因为先天寒疾。 春寒之中,苏颜缩着脑袋跟在帝君身后,方才还有一些恍惚的神经,因为扑面而至的寒意而恢复了一些应有的机能。 “前些日子,我不小心听到你与浮烟岛主的那些话……”她一边抬起空着的那只手揉一揉鼻尖,一边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提起了这件事,不知为何,嗓子里如同梗着刺,有一种发紧的感觉。 “然后呢?”帝君只这般淡淡应道,没有回头。 苏颜忽然有一些沮丧――为自己仍旧在意他这件事而沮丧。 她以往觉得,自己在帝君面前的时候一定要装上锋利的刺,就像是保护色对许多生物来说是必须的一样,那是她保护自己应该做出的努力,可是到最后她却总是郁闷地发现,自己果然还没有强大到在他面前仍旧能云淡风轻,并且无所畏惧。 这个世界上有许多她害怕的东西,有一些她并不知道为何会怕,却一直以来都怕着,就像是她害怕那些变换又变换的日月,害怕某些长长的没有尽头的路途,还害怕那些飘零在尘世风里没有归途的东西。 “没有什么。”她强迫性地打住某个念头,然后掩饰一般为他指起路来,“前面往左拐,过了那棵花树再往右……” “阿颜。”帝君叫她名字的声音裹着一贯的凉意,它突然以某种尖锐的方式冲撞起她的神经,在她无知无觉间,浑身的血液已擅自开始了戒备。 帝君在这里顿住了脚步,她听到他这般问她:“你想当紫微宫的帝后吗。” 听觉似乎在那一刻好的有些出奇,而世界嘈杂了又安静下去,好似从不曾经历过那些喧嚣而凌乱的往昔,也不曾有过狷急或者躁烈的感情。 可是某些无法理清头绪的杂乱无章,却开始了新一轮的疯长,明明是很短的时光,却好似经历了千山万水的漫长行程,这世上所有的一切,都因为那一句话,重新归在寂静里。 在那一片听得到他和她错落的呼吸的阒静里,她似乎看到瑟缩地蜷伏在火海中的什么人,面容模糊地朝她比着什么口型。 良久,自苏颜断了弦的脑子里,终于蹦出一个音来。 “……诶?” 帝君的身上明显不存在等她回过劲儿的耐心,只听他继续慢声道:“如果你愿意,那个位子,除了你,便不会有别人。” 一句轻描淡写的承诺,在风里带着甘凉的温度,不知从何处飘来了木槿的花香,也带着些甘凉的气息。 良久,他听到被他拉着手立在锦绣春光中的少女,颤抖着声音答:“我……我若是不愿意呢?”她的另一只手像是不自觉捏紧了衣角。 说这话时苏颜不知为何心里甚苦,苦中还带着一些酸涩,那滋味侵入脾胃时,小小的冷噤会轻轻在脊背上爬过。 帝君听她回答以后微微挑起眉,声音仍旧是凉凉的:“你觉得本君会给你‘不愿意’的机会吗?” 只见苏颜万分绝望地冲他摇了摇头。 帝君目光在她身上流连了一阵子,道了声:“你知道就好。”便继续朝拾花殿迈起步子。 苏颜只觉得覆在自己手腕上的力道大了一分,面上不由得浮出一抹无奈来。这个人似乎从来都是这样,任何事只要是决定了,就不会给她反抗的机会。 然而,她愣愣地看着那只握着自己的修长而白皙的大手,心里竟然奇迹般的平和,而且她发现自己对他牵着她这件事,并没有想像中反感,而方才在百花殿中动情的一吻,又为她的脸铺了一层薄薄的嫣红。 她并不相信死灰会复燃,却也不敢确定地说,自己一定不会再次爱上眼前的这个人。 ――何况,他刚刚告诉她,那是个误会。 她虽然隐隐怨恨自己的天真,却也不敢轻易否认那唯一一点的可能性。或许,那些在时光里无法得到修正的一切,有一天会因为一些小小的勇气而走入正途。她这般期待,因此沉默地跟在他身畔。 事实上,如果苏颜仔细揣摩的话,就会意识到帝君的那句话,完全可以归在胡诌的范畴。 帝君这次来卿华岛为的是私事,照他的性子,岂会特意知会白逸他来了这里? 虽然天上仙谁都知道,这十几万年来,帝君与白逸神君甚是要好,可从严格意义上来说,又都会以为他们的交好其实过于平淡。虽说君子之交淡如水,可若是将此话完全扣到他二人头上,又着实有那么些别扭―― 帝君原就不是习惯与人亲近的人,所以那种淡漠,便一向都是与人交往的常态。退一步讲,纵使他真的知会了白逸他在卿华岛这件事,且向他表示了要确认他与苏颜的往昔的愿望,白逸神君便会悉数告知吗?殊不知,照白逸的性子,若他知晓其中的内幕,又怎会等到帝君主动向他来确认?由此看来,白逸对这件事要么是不知,要么便是知道却不愿说,而白逸咬紧牙关不愿说的,于帝君来说,也没有什么心思非要去探问。 在帝君的心里,对这世上诸多有形有相的事物,一直都有他自己的一套准则,他觉得某种关系现在所处的状态是合理的,那么在他的权衡之中,便没有第二种同样称得上是合理的关系。 此时的他便觉得,苏颜对他的戒备和畏惧,比他想象中还要更甚一些,若是放任她戒备或畏惧下去,事情便有些难办,为了不让事情更难办,他就随口拿白逸扯了个谎――帝君向来是个结果论者,自然不会去在意达到目的的手段是否光明。 先不论动机,单从效果来看,这个谎说的很圆满。 他心想,以苏颜这丫头的智商,既然一开始猜不到他在扯谎,那么日后也不会忽然间开窍――他自然也不会给她开窍的机会。 这边是紫微帝君的为仙之道。 众仙只道他老人家性子淡泊如水,品行非常人可攀的高洁,却时常忘记在远古时期,六合混沌之时,这位北天紫微帝君,是如何凭借过人的手腕,将三界的秩序纳入正途的,这也是为何就连三界之君的天君,也都要敬上他好几分。 用白逸的话来总结,那就是――三界之内,没有什么人的表面功夫比紫微帝君做的更好。 ―――――――――――――――― 说起来,龙二在二月十二那一日,天一蒙蒙亮就自南海出发,并以平日最快的脚程,朝着卿华岛赶。 一路之上,叫做阿紫的小丫头因为修为不够,有好几次都被甩在后面,龙二时常能听到她在后面奶声奶气地嚷嚷:“小舅舅你慢一些,别着急呀,那座岛就在那里,不会跑了的……” 每当她嚷嚷,龙二就真心恨他皇姐恨的牙痒痒,这么重要的日子,还非让他带这样一个拖油瓶出来,皇姐果真和那人是一伙的! 说起来,这个拖油瓶没别的本事,挑战他的耐心却是极大的本事,他平日里不堪其扰,却碍于皇姐的情面不能拿她怎么样,可一想起来今日这般重要的日子都还要受她拖累,他就难免咬牙切齿地想莫非自己上辈子真的欠她什么不成?! “小舅舅,你别急,我……”阿紫的这句话还没说完,就被龙二提着衣领提溜了起来。 “你再嚷嚷我就将你扔到海里喂鱼,听到了没!”长眉紧蹙,声音阴冷。 龙二自然是要着急的,仔细算来他已有两百年未曾见过苏颜了,前些日子听说她回了九重天,并且被天君封了百花仙子的阶位,初闻此事之时,简直想立刻飞到她身边,无奈府中事务繁忙,一直没能脱身。他为此委实烦乱了好些日子,日也思夜也盼,茶不思饭也不想,终于捱到今日的花朝,自然不等帖子上标注的时辰,便急急召了云,朝卿华岛的方向去了。 可是小拖油瓶阿紫虽被他提溜着,还被这般红果果地威胁,却不忘八他的卦:“小舅舅,你这么着急去那座岛,是不是因为你单相思的那个姐姐在那里啊?” 阿紫仙龄刚至200,换算成凡尘的年岁,大概还只是个7、8岁的小童,可是若以她平日里问出的问题做个抽样检查,只能得出这样一个结论,那就是这孩子异乎寻常的早熟! 不等龙二回答,便听她一本正经地说:“小舅舅,单相思不可耻,可耻的是单相思了1000多年都没个结果,这实在很丢面子,不,是咱南海的面子简直被你丢光了!!”说完应景地做出痛心疾首的模样。 咔嚓。 龙二觉得自己脑中有什么东西断掉了。 与南海二公子接触过的人大概都知道,他这人一向信奉的准则便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还之十倍。” 只见他神色极为淡定地抬起手,然后,从容地将那只圆嘟嘟的拖油瓶扔了出去,动作极为流畅娴熟,之后还不忘在眼睛上搭个帘儿,远目望着那只拖油瓶于空中画出的弧度,幽幽道:“阿紫,就劳烦你在十里之外等我吧。” 俗语有言:眼不见,心不烦。 被扔出去的阿紫不由得于空中大声嚷嚷:“小舅舅,你,你也忒不懂怜香惜玉了!!怪不得人家不要你――哎哟,我的屁股!!” 龙二自然听不到她落地时对自己的诅咒,他的心里只有他不久便能见到的人。 ------------ 第六十三章 重逢之喜 更新时间:2012-10-16 说起阿紫这姑娘,又要带起那桩让南海二公子头疼了将近两百年、并且将继续惹他头疼下去的事。 昔年,为了那个与凡人私自成婚的姐姐,龙二可谓是伤透了脑筋,尤其是后来为了帮他,自己心爱的姑娘竟然差点殒命锁仙塔,这件事更是让他恨自己恨到了骨头里,直到如今,他每每忆及往昔,都总还觉得心有余悸。 这两百年来,龙二既悔恨又自责,照他的个性,当年若不是南海水君用尽各种手段拦着,他怕是早跑去天界将锁仙塔砸个窟窿出来了。在他看来,当年若不是为了帮他偷丹药,苏颜又怎会那般落魄?既然她是为了他受难的,那么他就必须要对她负责任,到了后来,他自知凭自己的力量救不出她,心中甚至有了陪她一同灰飞烟灭的想法,这个想法像是一颗执着生长的种子,谁也无法将它从他心中除去。 直到如今,他都时常有一种自己此生注定欠了苏颜一条命的念头,他心想,如果有一日,她需要他的性命,那么他二话也不会说,立刻便能给她――她想要什么,他都可以给。 当年苏颜对紫微帝君情根深重,他又何尝不是为她形销骨瘦? 尤其是后来的龙二得知,当年那被自己封在冰棺中的皇姐之所以会昏迷不醒,其实并非因为心脉受损,那一切,不过是一个走投无路的女子,为求脱身而制造出的假象而已――后来知晓其中因由,龙二以漫长的沉默表达了自己对她所述“不得已”的理解,可是那个聪慧敏感的女子又怎么看不出,这么些年,无论她如何表达自己的内疚,都始终无法消除她这个自小到大便一根筋的弟弟心头埋下的“不能释怀”。 她当年的确不得已,她的不得已全部与那个叫做阿紫的小姑娘有关。 当年,她与那个凡尘的夫君不光成了婚,还与他生了个小女儿,名字便是唤作阿紫。她敖清是南海的大小姐,这段仙凡的禁忌恋若是败露,她大可以借其父君的庇佑免于天刑,可是她的夫君和他们的女儿,她又要拿什么来庇佑呢? 尤其是后来,她私自与凡人成婚的事情,被她的那个古板的父君知晓,她的担心便更为具象地摆在了她面前。 虽然暂时用仙力藏匿了夫君和女儿的踪迹,可若是南海水君想从这凡尘中找出个人来,不可不谓之易如反掌,她的修为虽然深厚,可躲得了初一,却也躲不了十五。 人都说狗急跳墙,神仙急了,也会不择手段。 敖清这姑娘遗传了她那个被众仙尊为“女中诸葛”的母亲,心思可谓又细致又缜密,就连性子粗的南海水君都隐隐察觉到他的这个女儿是极有手腕和心机的,因此日常府中事务,便大多托给她打理。 遇着关系自身幸福的大事,这个机敏的女儿所拿的主意,自是将能够利用的人全部利用了个遍,就连自己的亲弟弟,都成了她局中的一枚子,她甚至还含泪让自己的凡人夫君牺牲这一世的性命,来成全她的大计――他死了,照她父君的性子,自然不会再去探查与她有牵连的凡人,自然也不会注意到他们其实还有个女儿,这样一来,阿紫的性命便能够保全。 而既然龙二已答应了她的夫君助他不饮孟婆汤,她又何妨再等上一世轮回的时间呢?再说到她自身的假死,也不过是为了将戏演得更像一些而已,谁料中途会出了苏颜这样的变数。 这个变数并不在她的计划里,却与她难逃干系。 岁月滑过了两百年,当敖清再一次回头望来时的路,难免会叹上一句命运无端,祸福难测。其实当时的她大可不必多此一举,似乎她多次一举,便是为了成全某个素昧平生的小仙那一段凄风苦雨的途程。 会这样说是因为,她的那个凡人夫君,实际上并非肉体凡胎,非但不是肉体凡胎,还是一位大人物。 如果当年的南海水君更加信任他的好友司命星君一些,拿着这个凡人的命格去问上一问,便会知道,早些时候闹得沸沸扬扬那一桩事,说的便是这一位了。 那件事说的是,天界的某位殿下与天君一言不合,一甩袖竟卸了自己在仙界的所有职务与头衔,当日晚上便晃去司命那里向他报了个备,说自己暂且下凡体验个几世凡人的逍遥生活,为了逍遥地更彻底一些,他决定暂且将作为仙人的记忆放在司命那里保管。天君知道此事以后,自然是大发雷霆之怒,气的好几日都没有上朝,却也对这么个儿子无可奈何。 天界有人赞这位殿下性子洒脱,却也有人为天君扼腕――对于这位殿下,天君他老人家明明是照着未来储君的标准来养的,谁料却堪堪养成了这样不羁放/荡的性子,也难怪天君近几年头上的白发越来越多了。 后来,这位殿下重回天庭,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将心上人和疼爱的女儿迎回家。这件事就他们而言,自始至终都是一场无足轻重的戏,可是对于无意间闯入戏中的人来说,却无意间闯进了某个好似经人苦心积虑才设下的陷阱―― 世上有许多事,若不是到最后,谁也不能预知命运要作弄的,究竟是哪一个。 ―――――――― 说起来,阿紫这姑娘不知道为什么,自打有次跟着娘亲回了一次南海的娘家,就对南海的碧水宫产生了难以言说的好感,而比起这一点更加重要的一点,便是这姑娘对自己那个英俊贵气的小舅舅,生出了自打出生以来对事物能够产生的最大兴趣。 自那以后,这姑娘便成了南海的常客,而龙二在某一天掐指算了算,忽然间惊悚地发现,这两百年里,阿紫姑娘耗在他身上的时间,似乎比耗在她亲爹妈身上的时间还要多。 用这姑娘的话来说,就是:“父君跟母妃对阿紫一点也不好,成日里就知道卿卿我我,一点也不将我这个大活人放在心上,我才不稀得理他们!还是小舅舅好……”说完露出小虎牙朝他笑笑,“因为小舅舅的身边没有女人,这样便没有人能威胁到我的地位,等到日后小舅舅有了女人,或许也会变得不一样,可是我觉得那一天不会来了……” 龙二顿时觉得这姑娘是个心肠多么扭曲的姑娘啊…… 话说回来,那日的龙二早早到了卿华岛花缘宫,引他进府的是个碧衣小仙,向她询问了几句她家仙子之事,碧衣小仙都恭谨地一一作答。 小仙说到自家仙子是个非常温柔的人时,注意到身畔的黑袍神君嘴角不自觉含了一抹笑意,他的眉目生的硬朗,长眉入鬓,鼻子很挺拔,一双眼睛却极温柔,唇稍稍有些薄,却不会给人刻薄之感,尤其是当他笑起来的时候,整个人就是夏日的暖阳,领路的小仙那颗心不由得漏跳了几拍。 引他到拾花殿落座,为他斟了杯茶,对他道:“神君稍等,小仙去回仙子一声。” “劳烦你了!”龙二朗声道谢,小仙的脸又红了一红。龙二心思不细,自然没有注意到她的神色变化,只端起她泡的那杯茶送到唇边,却又忽然想到什么的样子,忽然叫住马上便要退下去的小仙,“对了,有件事儿还需劳烦你,与我一同来的还有个这么高的小姑娘……”说着为她比划了一下,看到对方稍带疑惑的目光又补充,“小孩子淘气,途中不小心与我走散了,还请你找人帮我寻一下。” 不等小仙应下来,就听到一个清脆的声音从殿门外传来,“不用了!本姑娘不用你惦记!” 循声望去,便看到一个紫衣的小姑娘正迈着步子快走过来。 头顶梳了两个包子头,甚是玲珑精致,一张脸圆嘟嘟粉嫩嫩,让人很想捏上一捏,就她这个年纪来讲,整个人似乎稍有些圆润,却也不失可爱,尤其是一双眼睛很是清亮,里面闪着些狡黠的光。 见了龙二,小姑娘似乎有些愤恨,声音虽然带了些孩童的奶声奶气,为她的气势打了些折扣,可是从整体来看,这姑娘还是极有派头的,只听她道:“小舅舅,你下次恼羞成怒的时候,可不可以不要再将我给扔了,我承认,坐筋斗云的感觉并没有我想象中那样好。” 说着恨恨地爬到龙二身畔的座位上坐好,然后将那张圆嘟嘟的小脸转向愣在那里的小仙,换了副口气,甜甜地说:“这位姐姐,这里有没有葡萄啊,我想吃葡萄。” 不等对方应答,头上就吃了龙二的一个爆栗,大叫一声抬手去揉,便听到龙二冲愣在那里的小仙这般道:“你去忙吧,这丫头交给我了。”说完又将那张俊脸转向紫衣小姑娘,道,“吃什么葡萄,没有葡萄。” “哪有来赴宴却没有葡萄吃的道理!”小姑娘立刻不满。 “没有就是没有。”龙二的口气毫无商量的余地。 “哦……”阿紫似乎是妥协了,过了一会儿,又不死心地凑过去,“现在是没有,不过开宴一定会有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龙二那张堪称完美的脸。 “到底有没有呢……”龙二的表情变得有些高深,只见他从桌上拿起那杯刚刚被他放下的茶,饮了一口,道,“这自然要看某人的表现……”饮茶间偷瞄了一眼对侧姑娘的神色,看到她果然一副很纠结的表情,似是在权衡究竟是捣乱到底好还是有好东西吃更划算一些,她权衡完毕,便表决心一般发誓:“小舅舅,你放心,阿紫绝对不会在你心上人面前乱说话的!” 看到她总算安分下去,龙二很是欣慰地点了点头,心想,这才是嘛…… 刚想赞她一句,就听到她说:“我绝对不会说小舅舅将那个姐姐的画像挂在床头,每天睡前都要看上几遍才能入睡,这件事无论怎么讲都太傻了嘛,阿紫光是说说都嫌丢人!” 龙二一口茶水喷了出来,不待捂上小姑娘的嘴,就又听到一个熟悉的嗓音这般响起在耳际:“龙二,是什么姑娘让你这般惦念,哪天也介绍我认识认识?” 一转头,便看到少女一袭浅紫衣装,仿佛春色里的一线柔光。 那日的苏颜黑发轻挽,发间千年如一日的带一朵白玉簪花,此外再无坠饰,龙二骄傲地想,苏颜本就生的清婉,自然不必依靠那些凡俗的饰物装点。 与两百年前不同的是,此时的苏颜额前没了细碎的刘海,而是露着光洁的额头,大概是额上没有遮挡之物,那一双精致的眼睛便更加魅惑人心,眼角处仍旧漫不经心地向上挑着,稍显傲然却又并不凛冽,细瞅过去,眼眸中还有一些柔和的影子。 时隔两百年的再次相见,她的那份美貌好似突然之间膨胀了一般,占据了龙二的整颗心脏。 “阿颜!”龙二哪里顾得上窘迫,愣了片刻神之后,便箭步冲过去,将苏颜揉在怀中。 ------------ 第六十四章 重逢之喜(2) 更新时间:2012-10-17 当时的龙二眼里只有苏颜,哪里还看得到站在苏颜身后的帝君?甚至连阿紫方才说的那句话被苏颜听去这件事,都被他瞬时抛在了脑后,他想也没想,就一把将苏颜拉入怀中。 可是帝君却是个有眼睛的,一进殿,就敏锐地找到那个端坐桌畔的青年,并且以一种前所未有的热情,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 青年外罩一袭黑袍,宽袖上绘白边,纹饰很是精细,袍子的下摆则淡描了一朵泼墨海楼花,海楼花与白莲相像,却比白莲瓣少,更显清雅脱俗,袍下隐隐露出白色衬袍,看质地应该也是上好锦缎,目光往上,便看到一张清俊的脸,而额间端正佩戴着的金色额饰,则将他的整个人衬得贵气十足。 看到他毫不顾忌地将苏颜搂入怀中的动作,帝君觉得自己的额角没有来由地跳了跳。尤其是在看到苏颜并没有表示出任何的反抗,而是任由他抱着,并且于他怀中眯起眼睛笑起来的样子时,帝君开始觉得,放任他们这般亲密,有一些不妥。 正要动作,就意识到有个力道扯了自己的衣袍,略微低头,便看到自己身畔不知何时站了个小姑娘,小姑娘先是仰头看了他一会儿,表情很认真,然后在看完以后,慢悠悠地向他做了个“你,过来”的手势。 帝君眯了眯那双精致的凤眸,竟然听话地矮下了身子,让她凑到自己耳边。 小姑娘这般问他:“大哥哥,你也喜欢这个姐姐吗?” 帝君默了一默,对这个问题不置可否,但是又似乎微不可观地,冲她点了一下头。 看到他点头,小姑娘立刻勾起唇角,语调轻松地说:“那我家小舅舅就是你的情敌了,这下可有好戏看了……”话说到这里,瞅到面前这个美得出尘的大哥哥眯起眼睛的样子,不由得改了语气,“……呃,我是说我觉得你会赢。” “哦?”帝君对她的判断显示出了平生少有的兴趣,“你如何觉得本君会赢?” “因为……”小姑娘拖长声音,又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咽口口水,这样总结,“因为你长得比我小舅舅好看一点。” 对于首战赢在了相貌上,帝君似乎并不怎么满意,沉吟了一会儿,幽幽问她道:“只一点吗?” 这下换阿紫默了。 ――这个人是有多自负美貌啊。 不等二人深入交流,就听到苏颜从青年的怀中离开后这般笑道:“龙二,你怎么来的这么早,你不是很爱赖床的吗?” 龙二答:“阿颜,我但凡是来见你,何时赖过床?”说着挑了挑眉,“你可不要冤枉我。” 苏颜本就是玩笑,被他这么一说嘴角的笑意更浓,刚要开口说些别的,便忽然想起帝君来,慌忙向身后寻了一眼,发现帝君正和一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小姑娘说话,不由得愣了一下,帝君注意到了她的目光,回视过去,同时站直了身子,一缕黑发便自肩头滑至胸前。 苏颜立刻回过头去,然后垂下眸子,对龙二小声道了句:“龙二,还是先见过帝君罢。”说完以后,便没有再言语。 龙二总算注意到了帝君的存在,朝那个清隽的影子望过去,面上神色多少有一些难看。 龙二觉得,虽然阿颜遭难与自己有很大干系,他不能迁怒到别人身上,可是谁都知道紫微帝君是苏颜的师父,而下手抽去苏颜仙骨的,也是这个人,当年的苏颜那般思慕他,他竟然做了这般令她难过的事,龙二自然对他没有什么好感。 可是碍于礼节,还是向前走了一步,这般对紫微道:“不知北极尊神也在,小神敖离失敬,还望尊神‘大人大量’,不与小神计较。” 龙二说这话时头也不低,礼也不行,语气里连一丝应有的谦谨也没有,与其说他是为方才无视帝君的罪行赔罪,倒不如说他在进一步得罪这位尊神。 苏颜看得出,龙二是为她当年之事怪罪帝君,心头不禁涌上一些暖意,对于龙二对她表现出的朋友情谊,她很是感念,却怕他为此与紫微结下梁子,慌忙向紫微解释:“上仙,敖离神君与小仙是多年旧交,大概是久别重逢,心中激动,若有什么失仪的地方,还请上仙宽待……” 帝君不置可否,目光落到苏颜身上,苏颜不由得将头低的更低,心中不知为何有一些忐忑,正忐忑着,便听到帝君凉凉的声音:“既是阿颜的朋友,本君又岂有为难的道理?只是,恕本君孤陋寡闻……”帝君漫不经心地瞅龙二一眼,这般道,“不知神君来自何方神府,又归于哪一神族?” 苏颜心里登时便“咯噔”一声,方才龙二已经自报了姓名,在苏颜印象里,四海八荒没有谁会在听到敖这个姓以后,还要再出声询问对方出身的,那是因为无论谁都知道,四海的水君皆出身龙族,而龙族皆冠“敖”姓。 很显然,帝君会这样问,是因为他并没有将龙二放在眼里,甚至没有将整个龙族放在眼里。 龙族是仙界大族,同九天凤族一样,向来是有些自傲的,而龙二又是傲人中的典范,听完帝君的问话以后,他果然本能地皱起了眉头。 正在思虑着要不要替龙二回话,苏颜就听到一个稚嫩的童声这般接道:“大哥哥,你连我小舅舅都不认识啊。我小舅舅可是四海八荒唯一一头金龙,那叫一个威风凛凛。” 龙二满脸黑线,他的真身是头金龙这件事就连苏颜都不知道,记得许久之前,她磨了他许久,想看看他到底是个什么模样,他都没有好意思现形给她看,如今倒好,阿紫这丫头竟然这么轻易就将自己隐藏许久的秘密给说了出来,还是在自己的头号情敌的面前。 “阿紫,你闭嘴!”他不由得这般威胁。 小姑娘的表情却很是幸灾乐祸,似乎是在报之前被他从云头上扔下去的一箭之仇,她笑着站在帝君身畔,肥嘟嘟的小手执着地拉着帝君袍子的一角。 “原来是龙族……”帝君做出一副恍然的样子,又问,“不知神君所栖是哪方海域?” “大哥哥,我们从南海碧水宫来呢。”小姑娘又擅自代替了龙二,拿腔拿调地回答帝君的问题。 “原来如此。”帝君应了一应,然后漫不经心地道,“南海水君何时添了个儿子,本君竟然不知,那么想必你的满月酒,本君也没能去参加吧……”说着,一双清澈的眸子落到龙二的面上。 苏颜刚刚绕到桌畔倒了杯茶,想借茶水为自己压一下惊,一会儿顺带再给龙二倒一杯,压一压他的火气,听了帝君的这句话以后,直接将茶水喷了出来。 扶着桌子站好,看到龙二哑了半晌,终于黑了一张脸。 阿紫听完话以后,也是愣了愣,然后这般惊呼出来:“大哥哥,原来你辈分这么大啊!” 龙二突然因为这句话而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方才为止,阿紫这丫头对紫微的称呼便是一口一个大哥哥,可对他却是满口的小舅舅,难道,在这丫头的眼中,那个不知道活了多少岁的紫微帝君,竟比他这个小舅舅看起来还要年轻吗? 所谓世事即是如此,实在经不起人琢磨,一旦琢磨出来什么门道来,就又不由得人不去在意,龙二就在那时在意起皮相这件事来―― 他以往并不是没有见过这位紫微帝君,尤其是在知道苏颜恋慕的人就是这位尊神以后,更是想着法子接近他,并且四处打听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紫微帝君给他的第一印象,他虽然不甘愿,却也不得不承认,他那一副好皮相,当真是世间少有的。 而单单就此时来说的话,从面前这个紫袍青年的相貌来看,或许很少会有人立刻便能将他同紫微北极大帝这样的名头联系在一起――紫微帝君按辈分来讲在天界应算元老级人物,既然是元老级人物,那自当是须眉白发,仙风道骨,可是他虽仙风道骨,却并不须眉白发,而是黑发紫眸,面若苍雪,姿容又冷清又圣洁,仪态既难描又难画。 龙二心中很纠结,他并不想在这个人面前低头,可他偏偏又是这般使人敬畏的人,如今还绕着圈子拿辈分来提点他,他纵使想骂上一句――“你丫仗着自己辈分大就了不起了啊,老子叫你一声爷爷你就有脸了吗?!”――呃在看到面前的紫袍青年无比坦然的眼神时,也只能默默地将这话给咽了下去,换了一副忍辱负重的口气,自牙缝里挤出这样的话,“尊神说笑了……”衣袖中的手已经握的咯咯作响。 苏颜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只好干笑着,将两个人让到座位上,然后招呼小仙娥过来上一些糕点和茶水,自己则在靠着龙二的地方坐了,阿紫原本要挨着帝君坐,在看到龙二的眼神以后,还是乖乖地回到他的身边坐好,再不敢多嘴,只埋头吃起了点心。 苏颜针对阿紫问了龙二几个问题,龙二只轻描淡写地回答说阿紫是他的侄女,今日是硬缠着他来赴宴的――敖清的事苏颜早有听闻,因此立刻意会到阿紫便是那个女儿,她知道龙二或许还在为那件事自责,便没有多问下去。她心想,虽然自己是早就不在意了的,可是龙二却是个重情义的人,怕是难以释怀。她还是希望他尽可能开心,不要被往事缠缚住。 帝君在他们交谈期间没有插什么话,只慢悠悠地品着杯中茶水,似乎将自己当成了空气。 可尽管帝君扮空气扮地从容,龙二却不能同样从容地无视他,最后,他终于忍不住这般道:“恕小神失礼,小神与阿颜是相识千年的旧友,旧友相聚,自然有许多话要讲,尊神虽然地位高贵,可是在某些场合也难免会成为‘外人’,若尊神没有什么要紧事,不若给小神行个方便……”明显的逐客语气。 不论换作谁,听到这样的话怕是都要不满,阿紫一边于心间赞了句小舅舅威武,一边注视着对面的紫袍青年――或许是遗传自她母亲,阿紫这姑娘自小便异常的聪颖,她早已从先前的对话判断出,这个大哥哥非一般之人,至少地位和辈分要比自己的小舅舅高许多,单从气场来看,她便觉得此人绝非自家小舅舅可轻易招惹之辈。 只见帝君慢悠悠自茶水间抬起头来,神色仍旧泰然,眸子里却聚了些冷意,阿紫不由得打了个哆嗦,却又在下一刻,看到他嘴角勾起一抹笑意来。 哒―― 杯子放回檀木桌,发出清脆一声响。而青年好听的声音,则紧随着那个声音这样响起:“谁说本君是‘外人’?阿颜是本君未过门的妻子,她与友人叙旧,本君听着,又有什么嫌可以避呢。” ------------ 第六十五章 守弃两难 更新时间:2012-10-18 龙二握杯子的手,霎时因这一句话而紧了紧,脸色也“刷”地阴沉了下来,“你说什么?”在水杯被他捏碎以前,他强迫自己平复下心绪。 “上,上仙!你又说笑了!”苏颜接过话头,声音发颤。 听到苏颜开口否认,龙二稍稍定下心来,这件事果然是这个男人单方面的胡言乱语吧。 “阿颜,你以前都唤本君师父。”帝君却微微抬眼,目光落到苏颜身上,在她身上停留着,许久都没有再离开,苏颜愣愣的,神色茫然,终究没有接话。 “呵,尊神说的是哪年哪月的事?不如去翻一下黄历,依小神来看,尊神怕是将今日误以为几百年前的某日了吧!”龙二这般接口,话音里颇有些讽刺的意思。 帝君也不立刻接话,默了一阵儿以后,淡淡道:“本君记性是有些不好……”抬眸,眸光虚无,“可是那又如何?” 将这个问题丢还给龙二,龙二果然噎了噎,他不知道紫微帝君的性子,若是帝君他愿意讲道理,那么便势必要同你讲上一讲,可是到了他老人家不愿意讲理的时候,自然也可以堂而皇之地不讲。 “有些事情,并不是忘记了便不存在,就像阿颜从前是我的徒儿,那么她便永远都是。除非她自己不乐意一直顶这个身份下去,而想要寻个别的位置……”帝君的声音好似春日的雨丝,就算是不小心打湿了衣襟,也不会让人觉得不舒服,在苏颜的记忆里,他的嗓音就如同每日打扫的镜台一般干净,此时亦然,“这个位置,阿颜,你希望它是什么?” 对于紫微说出的这番话,龙二的心里除了惊讶,其实是有一些恼意的。 苏颜恋慕他紫微帝君将近两千年,如今好不容易将这份沉重的感情放下,他紫微帝君倒成了放不下的那一个――在龙二看来,苏颜若是经历了那样的伤害,还能乖乖回到他紫微的身边,这才称得上是荒谬、可笑之事,就算她乐意,他龙二也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帝君抬眸,紫眸中是一汪无岸的水域,水面上漾出潋滟流光,无晴,无雨。 苏颜沉默地回望他,她希望,那个位置是什么―― 是离他远远的,再不相见,还是就此常伴他身边,一世相守? 这是个二选一的选择题,也是个无论选哪一个,都要做好失望准备的选择题。她心想,她若是不曾受伤,自然毫不疑问的选择后者,可是如今的她,还有赌下去的筹码吗? 她承认自己胆子大了一生,偏偏到了这个问题上怯懦了,止步了。 她终究是握不上他的那双手的吧…… 她张了张口,刚要说话,帝君便从座位上起身,衣服的褶皱好似枯败的花叶,如墨般的黑发衬得他脸白如霜,华丽的紫袍,上面覆了一层淡淡的光。 她呆呆目视着那个清华万分的影子走向她,而他的一切都以更加清晰的姿态落进她眼里,他走过来,走到她面前停下,伸出他那双有着修长手指的好看的手,那双手落到她头上,轻轻地拍了拍,一如许久许久之前的某一年,手上的温存似乎过了回忆的渡河,漂流到时间的这一端,并且站到她的面前。 “阿颜,不要急于下结论。”帝君的面上虽无笑意,眼神却很温柔,“我们其实还有很多很多的时间。” 话说完,人就朝着殿外去了。苏颜突然有些留恋他手掌心的温度。 叫做阿紫的小姑娘早坐的有些厌烦,看到帝君离席,立刻从座位上蹦下来追上去:“大哥哥,你要去哪里?” “……去散步。”得了帝君这样的回答。 阿紫追上了他,立刻喜滋滋地扯上他的袍子,嚷嚷道:“阿紫也要一起去!” 帝君淡淡扫她一眼,道了声:“好。” 小姑娘立刻更为热心地提建议:“大哥哥,阿紫来的时候在这岛上见了一片桃林,咱们去摘桃子吧!”说着,那双肥嘟嘟的小手竟然变本加厉,顺势攀上了帝君的手,帝君只是动了动嘴角,对她的建议不置可否,却是默认了那双手像这般牵他。 一大一小两个紫衣的身影消失以前,苏颜听到帝君侧头对阿紫说:“本君记得,你爹爹小时候,见了面要唤本君一声伯伯。” 良久,苏颜听到龙二咬牙切齿道:“阿紫这丫头绝对是故意的!”苏颜总觉得龙二的声音有一些郁郁。 其实对于帝君和阿紫方才的交流,苏颜也有些瞠目结舌,她未曾见过帝君这般心平气和地与小孩子相处,她一直以为照他的性子,一定会将那双手甩开,可是自始至终,帝君都任由那孩子牵着,直到两个身影消失在紫金色垂帘之后。 殿上剩苏颜和龙二二人,苏颜一边为龙二斟茶,一边叹一口气,道:“龙二,帝君的话你不要放在心上。” “哪句话不要我放在心上?”龙二这话一出口,就有些后悔,这样问似乎过于生硬,可是想了想方才紫微的话,心里仍旧有一些发堵,于是那本想放软的语调,却是比方才又硬了一些,“阿颜,你告诉我,我不该放在心上的,究竟是他对我的无视,还是他方才所言你与他的关系?” 苏颜知道龙二一定会生气,却没想到他会这么认真的生气,他们之间的交情已有千年之久,对于他的脾气,她自然摸得清楚。龙二这人虽说是点火就着的性子,收着敛着不是他的作风,却也不是口无遮拦之辈,更不是咄咄逼人之徒,今日在帝君面前,他非但不遵礼法,还出言冲撞,话中带刺,若是帝君计较起来,他怕是也难逃责罚。 苏颜叹一口气,无奈道:“我与他,不是你想的那样。”说着讨好一般,隔着桌案拉他的袍子。 龙二别过脸轻哼一声,将衣袖从她手中抽出去,这般道:“那你倒是说说,不是那样是哪样?”下一句又将这个问题深入下去,“你与你家‘师父’,如今是什么关系?” “自然是上下关系。”苏颜答得毫不犹豫,“他是天界四帝之一,管的是世间万象,而我只是个管花草的仙子,与他所司‘万象’相对比,这级别差可是大了去了。”说着抬眸望他一眼,“你说,就算他从前是我的师父,我还不是得仰视他?”说完又随手从桌上拿起一块糕点,咬一口之后问对面闹别扭的黑袍青年,“龙二,你今日是怎么了,脸黑的像长夜不尽似的。” 听了苏颜解释,龙二自知她不会骗他,既然她说紫微与她是上下关系,那便只是上下关系,他若是再因此计较,难免显得小气,遂缓了脸色,声音也轻下来:“阿颜,我还不是担心你。若是放在两百年前,他这般对你,我或许会为你高兴,可是,现在……” “你说的我明白。”苏颜的声音在那时柔软的好似能融化掉他心里的一切疙瘩与别扭,“龙二,你忘记了吗,我早已不是以前的那个我了。” ―――――――――――― 照着原本的安排,午间的接风宴应该在拾花殿举行,可是等到众仙齐聚,宴会将开之际,有好事者突然提议,卿华岛春光无限好,众仙不若在殿外寻个赏花佳处,饮酒看花,也算不辜负这一副难得的好春光,天君听后甚以为然。 苏颜虽将此好事者恨得牙痒痒,却仍在默竹于她耳边低言了两句之后,含笑上前,这般应道:“既是如此,不如这样,百花殿旁刚巧有一高台,视野算是极开阔的,小仙现下便去预备,将宴桌布置妥当后,再请诸位仙僚移驾彼处,只是小仙估摸着,一切准备妥当怎么也需半个时辰,不知陛下觉得如何?” 这番话说的甚是妥当,就连天君也是一惊,当年的苏颜与眼下的姑娘,好似并不是同一个人,可是细细揣摩她说话时的神态,分明又是记忆中的那副样子――这孩子同她娘亲一般,生了副好模样,只可惜……若非她身上所流之血不纯净,他倒愿意将她同玉檀一般宠着。 时至今日,天君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确然对苏颜有所亏欠,自打她一出生,他就以一种忧心忡忡的心态来面对她的一切,而对于她父母的迁怒,也顺理成章地延续到年幼无知的她身上。 天君时常想,他从来标榜对三界众生一视同仁,可如果他当真一视同仁,就不该直到如今都不愿意承认自己有这样一个外孙女,也不该直到她成年,都不给她任何她该有的阶位――玉檀的成年礼他如今都记得,排场盛大,四海来贺,这是一个仪式,标志着这个姑娘自那日以后,可以高傲地俯瞰众生。可是在他印象里,苏颜却没有这样一个成年礼,他甚至不记得她是哪天成年的。 他将她丢给了司命,以为就此她便是别人的女儿,与他没有任何关系,却时常在见到她时深刻的意识到,她的身上,其实也流着他四分之一的血,在这一点上,她与玉檀并没有什么不同。 可是终究是有不同的,就是因为有这个不同存在,当年的“九归劫”,他才会狠下一颗心让她以身去抵劫――如若当年天庭没有人抵下这一劫,那一场动摇天地的浩劫,又怎会那么轻易就圆满收场? ------------ 第六十六章 九归劫难 更新时间:2012-10-19 那件事自然只天君和极少数心腹爱将知晓。 九归劫的化劫之法,是件说易也极易,说难却也极难之事,说它易,是因为它是先天之劫,既是先天之劫,就说明化劫之法早有定数。而说它难,却也源于这个定数——既是定数,那这世间自然只存一种化劫之法。 此劫自锁仙塔火莲圣境的怨气而来,因此若化此劫,自当从平息境中积怨入手。 火莲之境是上古圣境,原为某位神女所御,神女将其化入自己灵根,助己修行,灵根与此境日渐融合,最后炼化为一场旷日不息的虚火。虚火平和,不知怨为何物,千百年间,神女却因爱生妒,因妒生怨,因怨生百千苦楚,苦楚为虚火所引,造虚火为恶火,恶火反过来吞其形体,噬其心智,虚火化为实火,始成火莲圣境。 天地百千劫,其实都来自这无根的火。世人均在造业,最初的那一业,往往是为爱而造,却不知这为爱所造之业,最终会带来怎样的果报。 由此来观,所谓的万劫之源,其实不也是爱吗——其实,并没有人敢下这样的定论。 当年,为平火莲圣境积怨,非要有人承火刑,那人还不能是仙人,仙人入境,必定同当年的神女一般被吞个干净,而仙界唯有苏颜,抽去仙根便是半个妖,可若当真以半妖之躯抵劫,又有谁敢断定她不会就此成为炮灰? 天君自知无论如何选择,自己的头顶都会落个不仁的帽子,可他却最终选择了对苏颜一人不仁,当时的苏颜是紫微宫的人,紫微帝君又是这世上最不为情所绊之人,天君从未怀疑过自己的决定会受到来自紫微宫方面的反对。 可是当时的紫微帝君听完之后却长久地沉默,许久以后,才抬眸对天君说:“阿颜是我的人,她的错,我来挡。” 那句话说的很轻,如同落地即化的雪片,可是在天君的心间,却化为狂风暴雪——有责任守护这个姑娘的,难道不是自己吗,可是要送她去无边的地狱的,又偏偏是他这个最该守护她的人。 他欠她太多,早无从偿还。 —————————————————— 想到这里,天君的心思变得有些复杂,目光也聚敛起来,苏颜自衣袖间抬起头,偷瞄一眼座上的男子,看到他的神情变幻莫测,立刻忐忑起来,心想难道是自己说错了什么话? 可不对呀,方才那番话她是完全按默竹教的去说的啊…… 直到身畔的采禾帝姬轻咳一声以示提醒,天君才总算回过神来,表示自己允了她的提案,并赞了她一句,说她行事愈加稳妥,苏颜这才松一口气,说了句:“还请众仙在拾花殿稍等。”便招呼默竹与碧姚随自己去忙了。 “陛下是否思及往事,所以心间感慨?”采禾帝姬最通天君心思,近百年很得圣宠,大概是为此,今日随驾侍奉的不是天界的仙后,而是她这位帝姬吧。待到苏颜退下,采禾帝姬在天君身畔这般开口。纤纤玉指利落地剥开一个蜜桔,递到天君面前。 天君抬手挡了挡,那只手便没再往前送,而是将剥好的桔放到面前的托盘中以后,双手交叠放在腿上。 “爱妃最懂孤心。”天君说这话时并没有回头看身边的帝姬,手却在桌下找到她的手,拍了拍,道,“爱妃可知,孤当年是如何说服紫微帝君,将他的心头肉割舍掉的?” 帝姬心知天君所指是哪桩事,眼一垂,反握住桌下的那双大手,柔声道:“臣妾愚钝,只道既是心头肉,又岂肯轻易割舍?” “爱妃所言,也是孤当年所思,只是孤比爱妃心狠呢……”天君的嗓音浑厚低沉,似有一些悲悯,那件事似乎闭上眼睛便能出现在面前,他强迫自己忘记少女的委屈,让一切往事洗尽风尘,以原本的面貌纯粹呈现。 “……还请陛下明示。”采禾帝姬微敛下眉目。 “爱妃可知,苏颜体内灵根其实有二?”天君问了这个问题。 “臣妾略知。”帝姬答。当年,天界公主与妖界之君相恋,并诞下一名女儿,这件事可以说在九重天闹得沸沸扬扬。 天君见她点头,便也微微点了下头,道:“苏颜体内,仙根与妖根相伴相生,却也相克相制,永远不可能融为一体,总有一日,这会成为她殒身的祸因。” 帝姬一惊:“此话怎讲?” 身畔华服锦袍的中年男子似乎叹了一口气,声音沉沉地道:“因为总有一日,两个灵根的力量抗衡会致她无力承受,她的肉体本就比旁人脆弱,若她无法在那日到来之前将其中一个灵根化去……”天君说到这里,顿了一顿,许久都没有再说下去,可采禾帝姬的心里已清明一片。 是呢,那就像一丸不知何时会发作的毒药,在你不知道的时候,尚可悠闲度日,一旦知道,又岂还能有以往那些悠闲心思——知命之后,岂能无忧? 当年的天君,将此事说给帝君听,就是要在他心里置下一盅与苏颜一样的毒。 于是,紫微帝君怕了。 他知道,火莲圣境的火,可以为苏颜化去妖根,也可以还他一个完整的苏颜——他只需暂且抽掉她的仙根,在她劫满之日为她重塑仙身,她便还是他的苏颜。 可是,他怕了,他怕的是,这两百年里他究竟能不能护她周全,而她又会不会怨他,而且,火莲圣境的业火不光毁人肉身,还会毁人心智,两百年以后,她还会不会记得他,一个不记得他的苏颜,究竟还是不是他的阿颜…… 从来未曾怕过什么的帝君,生平第一次为什么事情产生恐惧,可他又是自负的,他以为在他的掌控下,没有什么会出错。 然而,会错的,还是错了。 谁都知道,后来帝君做了选择,他以为一切万无一失,就算上尧石没有如自己所料产生效果,自己的虚鼎也能保她周全,他料到了一切,却未曾料到事情会在云洙身上出现疏漏——他原打算让日清月洛替他送去虚鼎和上尧石,谁料云洙却主动请缨,帝君看她是真心实意关心苏颜,便轻信了她。 帝君直到玉清师尊前来带苏颜离开,才后知后觉,原来云洙并未将虚鼎交给苏颜,而那块上尧石,也被苏颜扔进了火海。 “那当年之劫,又是如何化的?”帝姬提了这个问题,既然当初天尊带苏颜离开,那么锁仙塔内便无人应劫,可是六界之灾却如愿止息,这一点也难免会惹人猜疑。 天君微舒口气,幽幽吐出这句话:“爱妃可知,当年被北冥神女拿去讨好魔界之君的那颗神石……” 帝姬听到这里,不由得屏住呼吸,遗失之石,据说其中封印的神力可抵天地万劫,此石一向由北冥一族守护,传到上尧手上以后,便有人称它作上尧之石。 昔年盛传,上尧神女为辛朶魔君送去的是她自己的一颗心,却不知传说也有不实的时候——那不过是一颗需要养在心头的玉石而已。 当年,魔界之君为得这颗神石,与北冥神女纠缠好几千年,二人是否相爱先放下不提,单从这件事最初的因与后来的果来说,其实大可以这般总结——魔君为得神石,利用了守护神石的神女对自己的情谊,最后不光将神石搞到了手,就连神女也一道收为己有。 明明是个利用与被利用的故事,在后世人看来,却成了痴缠感人的爱情故事。 “上尧之石自北冥神女与魔界之君结合以后便一直留在魔宫,直至帝后二人双双羽化,因二人膝下无子,魔宫不久便陷入动乱,这颗可挡天劫的神石便成了众魔争夺的目标,后来,得上尧石者得魔宫主位,便成了魔界立主的重要凭依,再往后……”再往后,原为星晷守将的舒玄遁入魔道,得了上尧石以后,便成为新任魔君,成为魔君后的舒玄为求碑陈打造一把天下第一的魔剑,将上尧石给了碑陈。 只是没有想到,碑陈竟随手将它给了苏颜…… 可是天君的话顿住在那里,眼神开始变得虚无而凝重。看到天君的这个眼神,采禾帝姬便知道,接下来已不是自己可以过问的事了。 果然,天君绕过那之后的事,轻描淡写道:“苏颜机缘巧合得了这块神石,将它当做信物赠给了北极帝君,帝君知此石来历,在她受刑之时托人送还,此举大概是被她误会,所以将神石投入火海……”说完这些话,天君的表情好似有一些松缓。 这件事他已许久未曾提起,如今对采禾帝姬说出来,心间顿时减了一些沉重。 “原来如此……”帝姬不由得感叹造化的神妙,叹完之后,又不无惋惜地道,“只是,倒是可惜了北极帝君与苏颜……” 一时之间,二人相对沉默。 良久,天君这般道:“都是命数。” 采禾帝姬兀自感叹了一阵,伸手去拿桌上的杯盏,想为自己倒杯茶平一平心绪,倒完茶之后将头一抬,冷不防看到斜对面不远处,紫色锦袍的青年正和衣落座,那副眉目冷寂而疏淡,如同残雪未消,细瞅过去,便愈发觉得那副清冷的面容有些许疏离和淡漠。 “咦?紫微帝君身畔,不是七殿下家的……”采禾帝姬认出阿紫来,于是这般惊讶出声。 ------------ 第六十七章 春光撩人 更新时间:2012-10-20 天高云淡,春色撩人。 百花殿旁的高台原就是建来赏花用的,视野自然极为开阔,远望可见南平宫的大小宫室,尤其是浮在空中的云浮殿,给人一种飘渺的美感,而正下方则有条小溪流经,上游的地方高高矮矮生了许多花树,便偶或飘来一些或红或粉的花瓣,正可谓一带春水,一捧落花,相映成趣。 高台四围的雕花木围栏全结了红绸,为旖旎春光更添了一些喜气。 半个时辰以后,花缘宫的仙娥们置好宴桌,摆了瓜果点心,并为杯中添好甘露琼浆,便去拾花殿引一众神仙来此落座,看到一切顺畅,苏颜胸中憋着的那一口气,总算松了下来。 安顿好一切以后,默竹甚是贴心地推着苏颜落座,道:“仙子,剩下的事就交给小仙吧。” 苏颜也不推脱,就说了句那就拜托你了,便在天君的下首处寻到自己的位子,款款落座。得了天君的首肯以后,便唤了乐师和舞姬上前,毕竟只是一次普通的赏花宴,礼仪上的讲究便少许多,众仙也没有什么拘束,饮酒聊天,不一会儿便热闹起来。 有好几次,苏颜都注意到对面不远处的帝君似乎向她投来虚浮的目光,她或垂目避开,或装作与身畔的梅仙就舞姬的某个动作交换看法,对他目光中的深意并不多做揣摩。 龙二的座位原本同苏颜隔了许多人,可是不知什么时候,也不知他使了什么手段,突然换到她的身边来,苏颜正低着头一边扒拉盘中的水果,一边对本应坐在她身畔梅仙说:“我听说前些日子有人送你一尾金色鲤鱼,很是稀罕,哪天我也去你那里看一看……” 清朗的男声接过话头:“阿颜,你若是想养,我哪天送你一池子!” 苏颜对付瓜果的手蓦地顿了下来,讶异地抬头,看到带着金色额饰的青年正笑眯眯地看着自己,不等她说什么,他就探手从她面前的琉璃盏中摸了一粒仙人果来,毫不客气地送入自己口中。 苏颜勾起一个笑:“龙二,你难道忘了吗,你之前送过我一只海兔子,我只养了两天它就不幸走丢了,你为此埋怨了我好多天,非要说那是四海八荒唯一一只海兔子,真是小心眼儿……” 龙二似乎也想起哪一桩事,只见他一挑秀眉,这般道:“那自然是四海八荒唯一的一只,因为是我送给你的,纵使别人也送你一只同样的海兔子,可就是因为它不是我送的,它就没有任何意义。但凡是我给你的东西,都要与别的东西区别对待。可你竟然将它给弄丢了,我当然要生气。” 苏颜早习惯了他那套自信且霸道的理论,此时也不与他争辩,只道:“说你小气你还真小气,现在都还记得。我不是赔了你一颗夜明珠吗,你绝对赚到了。” 二人于是就年少时代的一些往事聊了起来,苏颜正笑地开怀,突然看到一个紫色的影子小碎步跑到自己面前,正是一直黏着帝君的阿紫,阿紫小姑娘跑到苏颜面前,仰脸对她道:“颜姐姐,帝君哥哥……”似乎觉得这个称呼不大妥,略微停顿了一下,算清辈分以后道,“帝君爷爷让我过来告诉你,他找你有事,让你现在过去。” 苏颜愣了愣,不等问帝君找她究竟何事,小姑娘已被龙二赏了个爆栗:“臭丫头,你现在是那个什么帝君的御用狗腿吗?啊?” 小姑娘俨然不明白什么是狗腿,一边揉着脑袋,一边小心翼翼地问:“小舅舅,什么是狗……”还没问完,就又被揍了一下,苦着脸嚷嚷,“哎哟……小舅舅,你这是家庭暴力,我要去找天君爷爷告你的状!!”说完,又抽空向苏颜传达了帝君的意思,“颜姐姐,帝君爷爷说他若是数到十你还没有过去,他就自己过来……” 听完这话,苏颜不由得朝对面望了望,发现帝君的目光愈加迷离了,心立刻一沉,忙向龙二道了句:“我去去就回。”便异常惶恐地移了过去。 龙二似乎要伸手拉她,却被阿紫及时拖住,没能得逞。 苏颜心想,她过去帝君那边大体还不会怎么显眼,若是帝君主动来她这里,那绝对能吸引大多数的眼球,她当然不想成为受众仙议论的娱乐八卦女主角,只好无比心酸地移步帝君的座前。 “不知上仙唤小仙过来所为何事?”她小心翼翼地在帝君身畔矮下身子,这般询问道,询问的当儿,四下环顾了一圈,还好没有人注意到她,于是暗自松了一口气。 帝君看她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心道,她对自己的害怕,似乎一毫也没有减轻,反而更甚了,想到这里,不由得眯起眼睛。 “哦,本君这里尚缺一个斟酒的人。”帝君这般回答。 苏颜不由得扯了扯嘴角,心想,您老人家身后站着的仙娥不就是专门服侍你喝酒的?您非要体恤下属咱也没办法不是?但是毕竟心知此人脾性古怪,也只好这般道:“是小仙宫里的人不懂规矩了……”说着招呼那名仙娥道,“还不快过来为上仙斟酒。” 小仙娥立刻遵命上前,手还没有握上酒壶,就听到帝君淡淡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被帝君问及姓名,小仙娥立刻面红耳赤地答:“回,回禀帝座,奴婢,奴婢小白。”被这位尊神问到名讳,心间自然又是惊又是喜,又紧张又忐忑,帝君这是要做什么,问了自己的名字,难道是对自己…… 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听到帝君淡然道:“哦。本君向来有个毛病,那就是不喜欢让叫做小白的人伺候,所以,小白……”帝君唤了一声她的名字,抬起那双摄人心魄的紫眸,悠悠道,“你可以退下了。” 叫做小白的小仙当场石化。 听到是这样的借口,苏颜不由得默了一阵儿,然后朝小仙挥了挥手,颇有些欲哭无泪的架势,道:“帝君让你退下,你便退下吧。”小仙娥只好含泪而去。 自己的名字是招谁惹谁了。 “所以说,上仙是一定要苏颜亲自伺候吗?”语气里不由自主地带了些无奈。 帝君悠悠问:“阿颜莫非不乐意?” “小仙岂敢。”说着,拂袖为他斟了一杯酒,双手递至他面前。 帝君虽然接了过去,却没有饮,而是重新将它放回桌上,然后往一边移了移身子,对立在桌前的苏颜道,“你坐到这里来。” 苏颜愣了一下,慌忙否决:“小仙怎好与上仙同席,怕是不妥。” 帝君却毫不在乎地道:“本君不拘这样的礼节。”然后又毫不留情地命令,“过来。” 苏颜自知捱不过他的厚脸皮,只好不情不愿地挪了过去,帝君的座位是东向的上座,也是难得的赏花佳处,无论往何处看,都是如画的风景。 苏颜坐在他身畔,却只顾着忐忑,无暇赏景,帝君倒是泰然地俯瞰台下的流水落花,表情看上去很闲散。 两个人挨得近,任何一个动作,都可能促使二人碰到一起,每每与帝君有轻微的接触,苏颜都觉得自己的心跳似乎比方才快一些,帝君却一副安适的样子,她不由得在心中厌恨自己。 说是放下了,可当真放得下吗? 和风四起,送了一缕清淡的香至她鼻畔,帝君身上的味道似是混了酒香,都说景色撩人醉,苏颜却觉得,撩人心醉的却是身畔的这个人――意识到自己竟然这样想以后,不由得红了脸。 “阿颜方才可是在想什么?”帝君的声音好似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苏颜的心不由得提到嗓子眼。 “啊?小仙没有在想什么……”像是为了掩饰,慌忙将目光投向不远处的一棵花树。 帝君显然不信她什么也没想,只见他老人家换了个更为舒服的姿势坐好,这般道:“没有想什么,怎么脸却红了?”堆叠在软榻上的衣袍,因为帝君小小的动作而与苏颜的袍子压在了一起。 “呃,小仙方才喝了些酒,想必是酒力作祟,酒力作祟。”苏颜不动声色地试图将自己的衣服从帝君的袍子下拉出来,可试了几次都没能如愿,想必是被帝君压在了身下,不由得暗自叫声苦,却也无可奈何。 帝君没有继续盘查她究竟想了什么,而是这般转了话题,“近日来轻寒轻暖,花却仍旧开得这般繁盛,想来你为花朝,应是费了不少心。” 听帝君这般夸自己,苏颜还是觉得有一些受用的,她的术法一贯不精湛,唯独侍弄花草比旁人厉害,大概就是因此,天君才敢放心地将人间花事交她负责吧。 记得跟在玉清师尊身畔时,师尊告诉她,她的仙根已毁,如果想要重塑,一定会毁一部分心智,毁掉心智,便是毁了记忆,她自然不愿让自己的记忆受损,而她体内残存着的妖的灵根,也会阻碍重塑仙根的尝试,与其这样,还不如以现在的体质来修行合适的术法。 听了师尊的话,苏颜一度以为自己会就此沦为妖魔,可是师尊却让她宽心,说她的仙身是用玉清池水重塑而成的,纵使灵根有妖性,却改变不了她是仙人的事实,她这才放心下来。 后来,师尊让她抛掉原来在紫微身边时修习的一切仙法,回归到自己最本源的力量,而她本源之力,便是源自这天地间的万千草木。可以说是在师尊的引导下,才有了如今的苏颜。 于是苏颜淡淡扯起笑,这般回帝君道:“小仙的仙力可引导百花按时节开放,这不过是托了先天的能力,说到底还应感谢我家师父,若非家师引导,苏颜的先天之能,怕是要一直被那不够纯熟的仙力压抑……”微微抬眸,声音清越,“没有师父,便不会有现在的苏颜呢。” 帝君垂放在腿上一只手,忽然因她的这句话而握紧了一些。 已经不是第一次听她以这种口吻提起玉清师尊,紫微只觉得脑中一些片段断断续续地拼凑起来,却又怎么也合不拢――那是谁的记忆,又是怎样的记忆,是自己饮绝情池水之前的经历吗?什么都看不清楚。 他抬手去揉额角,因为头痛,而不自觉蹙起了眉头。 苏颜注意到他的动作,在他脸上找到了些平日里难得见到的痛楚,心立刻一紧,心想难道又是头痛症发作了吗?于是下意识就伸出手去,这般问:“上仙,你还好吗?”语气带了些关切。 手还未探到额上,已被帝君一把握上。 宽大的手掌,毫不费力便将她的手整个包裹住,肌肤相触,苏颜觉得似乎有什么东西沿着手臂上那些细小的经络往上攀爬,直至爬上心口,扯得她心脏微动,而发觉那只手上略带了凉意,则比方才的心动要迟了半拍。 “本君无事。”帝君虽这样答,脸色却比方才要苍白。 ------------ 第六十八章 折断的花 更新时间:2012-10-21 “真的没事?”苏颜不放心似地又向他确认了一遍,看到他冲自己点头,这才松一口气,“没事就好。”一边说一边要抽手出来,抽了一半,又被帝君换种方式重新收入掌中。 微微扯了扯嘴角,又鼓起勇气做一下方才已做过的努力,结果对方丝毫不为所动,牢牢地将她的手握在掌中,好像那是他的东西一般。 结果苏颜的那一只手在那之后,便一直被帝君拉着。 也不知是坐了多少个时辰,等到瑶池仙子献完最后一支舞,席间已有许多仙人离席,苏颜仔细瞅了瞅,那些最先离席而去的,大多是青年的男神女仙,她心想这些男女大抵是想去岛上赏花散步,然后谈谈情说说爱,也不枉来卿华岛走一遭。 后来就连天君,也在采禾帝姬的陪同下离了席,说要去看看繁花深处的“百花亭”。 而龙二,老早就被阿紫缠着不知去了哪里,苏颜忍不住怀疑这小姑娘是不是听了帝君的教唆,才会故意将龙二给支走的,却也只敢在心里想想,以她的经验来看,帝君这个人实在是太深不可测――所以,她老早就养成了个习惯,那就坚决不用自己的心思去揣测帝君的心思。 待到席上空空如也,苏颜不由得出声向帝君提议:“上仙,我们要不要也……四下走走?”手因为一直被他握着,而渗出些许汗珠,那一层水泽密实地贴在手心里,与帝君的肌肤相贴,它们绵绵地,好似秋日惹人怜的雨。 听到苏颜用了“我们”这个词,紫微的心间顿时生了些暖意,可就像先前许多时候,她也许只是不经意,不经意对他表示了关心,又不经意地表示出对他的了解,可是他却觉得,似乎也总是在不经意的时候,他才能看到这样一个女子,对自己抱了怎样细腻而纯粹的心思,也是在不经意的时候,他发现自己有多喜欢她。 他对她的喜欢,如果打个比方的话,大概是这样吧――如果这世上有一个人他要喜欢,那么只能是她,也只会是她。 他于是微微眯了双眼,淡淡应她道:“好。”阳光细细落到他面上,为他的面庞描着柔软的轮廓,他说着便拉了她站起身子,而她起身时,似乎是腿坐的久而有些发麻,竟忽然一软,身子便向他倒去。 最后,苏颜自然是毫无悬念地倒在了帝君怀里。 这一天里,她的思绪为他混乱了太多太多,她甚至觉得如果自己再与他多接触下去,总要沦陷在泥土里,像是凋零的花枝,可是她却没有力气从他那里离开。 她真的等了他太久太久,从她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她就默默地看着他,毫无指望地期盼着他哪怕一丝一毫的关注,她曾经喜欢他喜欢到宁愿自己是他花园中的一株仙草,她傻傻地想,那样他每日便会经过她的身畔,甚至偶尔会为她的香气驻足。 可是她明白,她永远也不会成为那样一株草,她充其量只不过是冬日里蹲伏在那株仙草上的一片雪,某一天她入了他的眼帘,让他停留的时间比往常更久一些,可是等到阳光出来,驱散了严寒,她就会变成一片没有归途的水泽,她会变成自己最害怕的样子。 所以她一直都知道自己的害怕从何而来。 它们从爱他而来,并且因为爱他而愈积愈厚,直到那重量她再也承受不了,既然承受不了,她就只能落荒而逃。 一念之间。 绾发用的玉质簪花忽然不经意滑落地上,与地面接触时,发出清脆一声响,而一头黑发,则瀑布一般披散开来,一直落到腰际。 春风过处,发丝凌风而飞,美得难以言语。 “别动。” 刚要从帝君怀中离开,就听到头顶有个声音这般命令,那个声音其实比羽毛还要轻,甚至可以说那是一副毫无命令的口吻,可是不知为何,它却成功将她定在那里。 她保持一个古怪的姿势撑在帝君身前,而他的味道就贴在鼻尖,盈盈地绕,像是要将她绕晕一般。 帝君轻轻抬手,将那支簪花捡回手上,略微犹疑了一下,忽然用另外一只手,抚上了苏颜的发。 苏颜的心颤了颤:“上仙,您这是要做什么?” 帝君不回答,很有些认真地为她顺了顺毛,然后这般开口:“阿颜,你头发散了。” 呃……这不明摆着的吗,您老人家眼神不错。不过既然知道她头发散了,还不快放她去绾发,却对着她这般强调一遍,是打的什么主意? “……小仙知道。”苏颜猜不透他的意图,只好闷闷答了句,“在上仙面前失了仪表,是小仙的不是。”说着,便作势去接他手中的簪花,既然帮忙捡起来,应该没有不还的道理吧。 谁料,帝君却在她的动作得逞之前,抬眸道:“不若,本君来为你绾发。” 一阵风过,送来了淡淡的梨花香。 “上仙……”苏颜异常惶恐地开口,“你、你不是开玩笑吧!” 帝君不置可否,却随手在她面前布了梳妆用的妆台和矮凳,望着她那张白净的脸,反问道:“你觉得呢?” 苏颜只好揣着一颗比方才更要惶恐的心扶着凳子坐好,然后感觉到自己的那颗心挣扎着跳了几跳之后,终于不甚稳妥地落回胸前。 帝君将簪花轻轻放到梳妆台上,又执起一把雕花的桃木梳。 苏颜仍然忐忑地进行说服他放弃这一心血来潮的尝试,毕竟这一幕若被别的什么人看到,有一些不大风雅,若此事传开,她苏颜日后还要怎么见人? 而且,他紫微帝君不是最怕丢面子吗?若是被人在背后念叨,说他老人家竟然亲自为一个小仙绾发,那不是丢了天大的面子。 苏颜自信自己是为他好,话说的便很有底气:“小仙还是觉得,这种事着实不该劳烦上仙您亲自动手,还是招一个仙婢过来代劳为好……” 可是帝君大人却丝毫不体谅苏颜的良苦用心,只淡淡答了句:“不必。”说着,手中桃木梳已插入她的发间。 印象里,似乎是第一次接触女子的发,发丝柔而软,手一触到便是极为舒服的质感,缓缓梳下去,便发现她的发在发尾处有一些天然卷,微卷的弧度让他的心生了些奇妙的感触,那是以往所没有的,他心想,自己或许还是第一次这么近去抚摸她、轻触她,并且因此发现她身上一些日常容易忽略掉的东西。 他就那样站在春光里为她梳头,梳得认真而细致,如果苏颜看得见,便会注意到紫袍青年在那一刻,表情仿若苍山的雪一寸又一寸地消融,直到阳光照在草地上,给每一颗小草镀上暖洋洋的色泽。 而对于苏颜来说,那极短的光阴似乎也极漫长,他的手不经意间便会碰到她的耳朵,或者耳边的肌肤,每一次的碰触都激起她心上的涟漪,她觉得身体似乎细细的发痒,痒在与他相触的肌肤,好似也痒在心尖上。 她不知何时已闭上了眼睛,睫毛的尾部微微翘着,让她看上去如同一头乖巧的小兽。 在那一刻世界极为安静,只有他们错落的呼吸,和不时经过人耳边的风,带来春回的消息。 帝君透过铜镜看着少女如花的容颜,突然间片段性地想起这样的对话―― “师父,如果以一样东西来比喻阿颜,你觉得阿颜会是什么呢?” 那时的他似乎在心里笑了句她的幼稚,并没有立刻对这个无聊的问题作答,对于他的冷淡反应,她似乎有一些失望,可是眼底却又藏了些期待的影子。 “阿颜,那你希望自己是什么呢?”敷衍人向来是他的拿手好戏,千百年来,遇上这种问题,似乎将它原封不动抛回去,便是个极好的回答。 少女果然很吃这套,立刻兴冲冲地道:“我啊,曾经希望自己是一株仙草,香味很浓郁的那一种,长在路边,无论是谁都要路过的地方。”说到这里又补充,“可是它不要长的太高,矮矮的就可以……”少女伸出手来,冲着他比划了个高度,接着道,“因为如果它长的太高,下雨的时候就很容易折断,而如果折断了,看到的人一定会心疼的吧,它拼命长了那么久,它拼命长得那样好……” 那一刻的他,似乎并没有对少女稀奇古怪的想法予以深究。 他潜意识里觉得,她一直在他身边,现在如此,将来亦然,她并不会在哪一天突然离他而去――大概就是对这一点的过度笃定,成了他忽略她感受的借口。 回想起那一幕,他突然间这样想,当时的她应该很渴望他能问她一句为什么吧,她那么兴致勃勃地找他说这样的事,其实是想表达什么吧,如若不然,她的眸子也不会那么明亮,好似为着什么人点上了一盏长明的灯。 然而,记忆里的他似乎只是淡淡地答了一句:“是吗。原来阿颜想要做一株仙草啊。” 那一日,他花了很久才为她绾好发,修长的手指静默地将那朵簪花在发间插好,动作完毕以后,他忽然这般对她说:“阿颜,你可知道,即使是折断的花,只要将它从折断之处剪去,总有一天,它会从断掉的地方重新生长,这一次,会长得更高,开出的花也会更美。”他的声音好似拂过她耳畔的风,和煦而温暖。 “所以,对我来说,阿颜是一株蓬勃生长的仙草……”说着,照着苏颜的高度比了个手势,“大概,有这么高。” 苏颜愣愣地透过面前的铜镜看身后的帝君,恍然间,心间好似也开了一朵花。 他,难道记得吗。 ------------ 第六十九章 一梦一劫 更新时间:2012-10-22 南平宫的云浮殿虽一年四季都生着暖炉,今年更是因卿华岛主不在,将炉子成倍的增加,却照旧是寒意沁骨,冷得好似数九寒冬,在这里当值的仙侍无一不是副不畏严寒的身子,可是常年下去,就连当中最不惧冷的人,身上都或多或少落一些寒疾。 花朝那日,人间春满,这里一如既往地没有任何被春光眷顾的迹象。 在丝丝寒气里,眉目寒凉的女子一袭绯色锦衣,立于殿中央的那鼎焚香炉前,漫不经心地拿手去拨弄炉中炭火。 细瞅那焚香炉的规制,是圆形攒尖顶重檐的宝顶,而檐头的勾头图案则是莲花,再往下是六角形的亭身,亭身上布六组灵芝云纹饰,圆盘底座浮的是佛教八种宝器图案,无不雕镌俊秀。 燃火焚香之际,馨霭青烟自炉顶溢出,香雾盘旋缭绕,飘渺四周,自那烟尘之中,隐约似能观到人间百相,可定睛细瞅过去,却又只见青烟,哪有什么人间百相。 炉香袅袅,既馨且逸。 女子对着那鼎焚香炉拨弄了一会儿,似是忽然没了兴致,微微锁起眉头,毫无征兆地停了手中动作,随后将火钳自手心化去,低声唤了一句,“玄缃。”声音如同握不住的细沙。 眉目馨雅的青年应声上前,淡淡应道:“我在。岛主有何吩咐?” 听到他无波无澜的声音,女子的心里不知为何,忽然有一些恼意,秀眉挑了挑,声音冷澈:“你还在这里做什么,我记得昨日已经允了你,今日不必在此当职。” 身后的男子垂着头,声音数十年如一日的低缓,如同潺潺溪流,“岛主是允了我,可我却更愿意陪在岛主身边……” 青年说着便抬起头来,望着她那张清瘦的脸,眼睛里微澜不起,他的声音好似轻柔的海绵,可以让人卷成淡漠的一团,握在手掌心里,“岛主难道不喜欢吗?” 浮烟面上刚刚因青年的这句话而浮出的一丝怒色,忽而化作一声轻咳,不由得抬袖掩上了嘴,咳了两声之后,那怒意便顺理成章地成了半途而废的东西。 “又在胡说。” 女子的声音轻的像在空中纠缠的烟雾。 被她说胡说的男子静默地望着她,她眉心的那颗朱砂痣就在那时落到他的眼底,成了一朵浓墨染成的桃花,不是春光,胜似春光。 “岛主大可以为我是在胡说八道。只是,我却是喜欢的。”看到女子讶异的表情,青年又这么补了一句,“能像这样陪着岛主,我很喜欢。” 良久,女子才这般点评他的这番话:“油腔滑调。” 听了她的结论,他的声音仍旧不咸不淡,“谢岛主夸奖。”嘴角扯起一个淡漠的笑来。 大概早习惯了此人为人处世的哲学,浮烟不动声色地在心里将那一分无奈压下去,她敛了敛表情,这般对他道:“随我去看看回雪香做的怎么样了吧。” 说着便抬脚往前走,曳地长裙随着她的动作旋了个美好的弧度,厚重的锦袍似有灵性一般,乖觉地追上了她的脚步。 她走了没有几步,就注意到身后的男子并没有跟上来的迹象,不由得扭头询问:“玄缃?” 玄缃站在原地望着她,眼眸里好似风经过了烛火,火光忽明忽灭,他突然开口问她:“岛主莫非已经决定,要将回雪香和玄鸩炉一并献祭给那位尊神了不成?” 听到他的问话,浮烟不由得微眯凤眸,心里有一些不满,便冷语反问他道:“玄缃,你何时胆子大到可以询问我的私事了?” 玄缃不为她语气中的冷意所动,仍旧按照自己的节奏这般说下去:“如果我没有记错,卿华岛主在临去之前好似特地托付过我,要好生照拂浮烟岛主。” “照拂?”浮烟的语气里不由得带了些讥诮,“我还不至于不济到需要一个‘凡人’的照拂。” 对于她语气里对凡人的鄙视,玄缃也不生气,仍旧按他的节奏说下去:“所以,岛主便要去寻求紫微帝君这样的尊神的‘照拂’吗?”音量却是比方才略高了一些,“岛主莫非是以为,若是您的尊号从‘岛主’变为‘帝后’,那天生的寒疾便能悉数好了不成?” “玄缃!”话音刚落,便是女子的一声凌厉的怒喝。 绯衣的女子明显为对面的灰袍青年的态度动了怒,大殿上登时以男子所立之处为圆心,自上而下掀起了一阵寒风,那阵风带着凌厉的硬度,掀起他的衣袍,卷起他的发丝,似乎要将他整个人撕成碎片。 可是烈风里的男子不动如山,神色温和如初,他静静地望着她。 他知道,她的愤怒很快便会平息,一如他最初见到她的那一日,她原就不是易怒的性子。 那一日,他还只是个普通的凡尘少年,面对眉间一点朱砂的她,只能以惊为天人这个词来形容,而她,只投以他极为短暂的一瞥,可就是那最初漫不经心的一瞥,却凝成了他心间的一个迷梦,还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年的他迷失在那个梦境里,至今都一梦不醒。 果然,她的怒火在伤害到他以前便偃旗息鼓,空旷的大殿上只剩下被风搅乱的香气,和一对静静对立的男女。 男子眉目似画,表情冷淡,女子面容如烟,眼神桀骜而凌厉,二人就那样僵持着。 “我差一点忘记了,浮烟岛主半生孤傲,又怎会生出只有我这样的凡人才会有的龌龊想法。” 男子说着,突然越过她朝前走去,却是一副引路的姿态。 他一边走一边侧头,悠悠道:“岛主不是要去看回雪香吗?随我来吧。” 绯衣女子定定地望着男子有一些单薄的背影,没有来由地怔了片刻,然后,她忽然间有一些忧伤。 面前的他还是那个被她强行带到这座孤岛的少年吗?如果他仍是他,那么他的背影为什么那么落寞和清寂?而他又是在为什么经历着寂寞和伤感? 她忽然有一些苦涩地想,玄缃,你真的以为那位尊神会娶我为帝后吗,你没有看到他的眼里被另外一个人塞的满满的,怎还看得到我,而我,又真的是为了那虚无的名号而执着的仙者吗,我们在一起的这么些年,你难道都还不知道,我穷尽半生所寻求的,不过是一炷香而已。 一条命换一炷香,一炷香救一个人。 为了这样悲哀的宿命,扮一次恶人,拆一次鸳鸯又何妨,既然总有一天会证明我的选择是对的,那么就算开始的时候错了,又有什么可难过的。 “玄缃,你知道吗,到了最后,他们都一定要领我的情。”她追上他,有一些没头没脑地说出这句话来,“就连你,也是要领我的情的。”那时候的她忽然显出一些小孩子的脾性。 听了她的话,走在前面的玄缃微愣,却没有回头,他似乎并不情愿给她看他的表情,可是从他的声音依旧是浅浅细流这点来判断,他的那张脸上表情应该也无甚变化。 他这样说:“岛主,就算所有人都领你的情,我也不会领的。” 浮烟承认,她自打将玄缃从他师父身边抢过来,抛去那平日里满口的阿谀奉承和甜言蜜语,她简直休想从他口中听到一句服软的话,更遑论在这件事上,他一开始就对她表现出了彻底的反抗精神。 ――自打紫微帝君住到南平宫来以后,从来温和谦恭的他,对她这个岛主违逆的次数似乎越来越多。 意识到这一点,浮烟虽有一些泄气,却不打算同他计较。她心想他这个人不开化,她老早就没有主意可想了,既然如此,便只有等最后那个时刻到来。到了那个时候,他便会知道,她所有的行为,其实都有她的道理。 而如今,她倾尽全力织好的梦境,总算要开始运转了――她的身体可以撑到这一刻,已经是奇迹。 只等梦中人回魂而来,她七万多年的使命才算宣告终结。 ――那时的浮烟沉浸在这样的意念里,自然听不到玄缃小声的自言自语。 他喃喃道:“因为如果你死了,我也是要同你一起死的……既是这样,我自然不要领你的情。而如果你活着,我又有什么必要去承你的情呢。你一直以为我在气你对紫微帝君献殷勤,却不知我气的其实是为何你想救的那一个人,始终不是你自己呢。” ―――――― 正在此时,花缘宫中,为苏颜绾好发的帝君,忽然察觉到一丝异样,那种微妙的违和感不知从何而来,却分明牵动了他的心。 面前的苏颜明显并没有感觉到那样的异动,她的心思一向不细致,何况,她早为帝君方才的那一番话而方寸大乱――他还记得她说过的话,难道他恢复记忆了不成?可是,他既然饮了绝情水,又怎会轻易想起来?这不科学。 看到面前的少女望向自己的眼神,帝君微扯嘴角,这般开口:“本君只隐约想起一些模糊的片段,并没有恢复记忆。”算是解了她的疑念 “哦……”苏颜颇有些失落地垂下头去,动作刚完,就突然意识到自己这个样子,竟好似希望他能想起来似的,慌忙轻咳一声,借机恢复淡定的神色,对他道了句,“没有关系,想不起来也无妨,无妨。”不等帝君作答,又向四周望了望,喃喃道,“方才还听到那边有吵闹的声音,怎么突然之间变得这般冷清。上仙,我们也往别处走走吧,这里的风似乎越来越大了。” 帝君眼尾微挑,道了声:“好。”便携了苏颜的一只手,往台下踱步而去。 空气中一层薄薄的香,似一抹魂魄轻盈飘荡。 太古沉香,召人入梦,一梦是一劫,而如今的这一梦,又是谁的劫? 帝君不禁眯起了狭长的凤眸,自手心不断送来的属于苏颜的温度,恍若一剂安定心神的良药,让他原就无甚波澜的心变得更加平和。 既已入了梦,便顺其自然吧。 ------------ 第七十章 入梦寻梦(1) 更新时间:2012-10-23 沿着脚下那条鹅卵石铺就的小路慢悠悠地走,半盏茶的功夫也没有,饶是苏颜这样粗神经的仙,也隐约察觉出周围的气氛有一些不大对来。 无论怎么说,今日的花缘宫都有一些太安静了。 似乎全世界的声响,都被什么东西吸纳一空,若非自手中源源不断传来她熟悉的暖意,她甚至会以为,就连现在安静地走在自己身畔的这个人,也是不存在的。 而更加让她觉得奇特的是,这一路上,他们竟然连一个人影都没有看到――纵使看不到那些赏花的仙人们,也应该能够看到在这花缘宫中当值的花仙们才是。 不知为何,她的心里忽然有一些害怕,好像只要自己一松手,走在身畔的这个人便会同那些声响一般离自己远去,好似从不存在。 被这个想法吓了一跳,苏颜不由得拉紧了帝君的手,似乎是感受到了她的力道,被她紧握的那只手渐渐也将力道收紧,似乎不想给他们紧握的手中间留下任何缝隙。 苏颜的脸不由得红了红,她心想,自己与帝君还没有说清楚,照理说不该有什么亲密的举动,可如今的他们却这样牵着手,俨然像一对互诉了衷肠的情侣,若是被谁撞见,决计是有口也说不清的。 她想起自己老早就告诫过自己,要对身旁的这位尊神敬而远之,万万不可与之多做纠缠,可是事到如今,她悲哀地发现,自己越努力,反而离这一初衷越远,想到这个层面,她的心思忽有一些纠结。 似乎是看出了她的纠结,帝君这般开口:“阿颜,可是在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这句话打破了自方才开始便维持着的沉默局面。 “我只是在想……”苏颜嗫嚅着,不知道要怎么开口,可是心里有一个声音却在鼓噪着。 问他吧,问他到底是怎么想的,难道真的想要迎娶她为紫微宫的帝后吗,虽然她也未必就会答应,可是他至少,要郑重地说一次吧…… “在想?”帝君饶有兴致地盯着她,一双眼睛里带着无比罕有的笑意,他倒是想听听看她会说些什么。 脸红成这样,她的所思所想怕是有些复杂。 “我只是在想,在想……”苏颜在心里下了无数个决心,终于以这样一句话表达了自己此时此刻的心情,“小仙在想,今天真冷啊。” 她看着帝君的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咽了咽口水想,自己果然还是没有问那样的问题的胆量,她承认,她苏颜的那副厚脸皮,在帝君面前一点用处也没有。 “哦?本君倒觉得有一些热呢。”帝君眯了眯眼,神色仍然莫测的紧,“阿颜,都说相由心生,依本君来看,你的心乱的很。”说完之后,还偏要再向她确认一遍,“你说呢?” 苏颜一边拿手擦额上的汗,一边顺着他的话音讲:“上仙英明,料事如神。”话音里有种敷衍的味道。 “可本君却料不到你是为何而心乱……你不妨,说与本君听听。” 帝君不愧是帝君,无论你怎么躲,他老人家只要愿意,总能将事情绕回他想知道的地方。 “小仙……”苏颜小仙了半天,终于一咬牙,一闭眼,憋出这样一句话来,“小仙方才在想……与上仙有关的事。” 苏颜心间忽然油然生出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心态。 你不就是想听吗,说就说,说出来咋了,说出来难道会少块肉不成? 在这种心态的驱使下,她就那样将所思所想一股脑儿倒了出来:“小仙在想,上仙说的话有几分假几分真,还顺带着想了想上仙是不是那种说到便能做到的仙,还有,上仙曾经恋过云洙女君,如今却突然间喜欢上了小仙,小仙想,如果将来云洙女君站在上仙面前,上仙的眼里会不会仍旧给小仙留个位子。”她说着,下意识地咬了咬下唇,然后抬起头望着他,眼里是摇曳的烛火,“小仙心里害怕,所以心乱如麻……” 帝君怔怔看了她一眼,觉得她的身上带了一种温存的凄清,如同隔岸灯火,又好似花开过了,残红落了满地,场景慵弱而凌乱,可是她花姿绰约,她如同清冷的一轴图卷,她动了他的心。 他伸手,轻轻将她掉落肩头的一绺发拂至耳后,并且扶着她的肩,对她道:“阿颜,如果你怕的只有这么多的话,本君可以告诉你……”虽然他的表情看上去有些慵懒,甚至是漫不经心的,可他说出来的话,却奇迹般地让人安心,他对她说,“你可以不用怕了。” “你是说……”苏颜半带着期待望他,却看到他自唇角处缓缓勾起一抹浅笑,那抹笑意入雨即化一般,她的心不由得狂跳不止――帝君他,竟然对她笑了。 时隔许多年,她其实早已忘记,他曾在什么时候冲她笑过,而他的笑又会是怎样一种样子,在她的记忆里出现最多的,仍然是他的冷落和清寂,是他的不苟言笑和慵懒随意,她没有料到,在时隔两百年的今天,他在距离她那么近的地方,露出独属于她的笑意。 她觉得自己的心脏快要从胸腔里跳出来。 他接下来的一番话,更是将她的心送上了云霄,他说:“阿颜,本君允你之事悉数是真。”说着,在她额上轻轻印下一吻,离开之时又这么说,“而且,本君自降世以来,便从不妄言。”说着又抬起一只手为她理了理两边的鬓发,道,“若你放心不下那个云洙女君,本君现在便可应了你,此生不与叫做云洙的女子相见。” 面前的这个人一向信奉妄言不出口,这一点苏颜自打一开始便是知道的,如今,既然是他亲口向自己承诺了这样的事,她又有什么可怀疑的。 意识到这是帝君郑重的表白,苏颜的面颊上不由得攀上一抹潮红。 她颇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头去,声音懦懦:“你若是想见……还是可以见的。”说完之后又反悔道,“不过,我听说她也发过誓,此生不会再见你,所以你不见她也好。” 话说完,便听到帝君自喉间溢出一声笑,他的声音从头顶落入耳中,很轻很轻,却好似也带着笑意:“此事并没有什么要紧。要紧的是……” 苏颜懵懵地抬头,看到帝君的眸中倒映出自己的容颜,而他那张倾国倾城的面孔,此时已敛了笑意,他的表情重新收归在寂静里,可是她仍然喜欢。 “要紧的是?”她不由得出声提醒他接着方才的话说下去。 正在这时,空气中忽然掀起一阵馥郁的香气,路旁的那些花和树被一阵路过的风摇动,叶子沙沙作响。那是一阵满载着寒意的风,苏颜的身体不由得抖了抖,然后不自觉抱住了手臂。 她看到面前那个有着好看的紫灰色瞳仁的青年张开口,冲自己说了什么话,可是不知为何,她却突然有一些听不清。 他方才对自己说了什么? 难道不是很重要的话吗? 可是她为何听不到? “紫……”她忽然想唤他的名字,可是刚出口一个字,她便惊恐地发现,自己并不知道他的姓名。 他是谁,他为何在这里,而她自己又是谁,又为何在这里? 忽然之间,被这些想法搅得有一些头痛的她忍不住抱上头捶了好几下,待到抬起头时,已换上一副茫然的神色,她就那样茫然地打量起面前立着的紫袍青年来。 他长得如此好看,长眉入鬓,眉下生一双细长而精致的凤眼,瞳孔的颜色是摄人心魄的紫灰,鼻子则挺拔而秀气,整张脸的轮廓更是硬朗分明,却又会在适当的地方柔和下去,两片如同刀锋般的薄唇正微微张着,对自己说着什么话。 她猜测从他的双唇间溢出的声响,定会很动听吧,可是虽然这样猜测,她却什么也听不到。 她于是有一些心急,直直伸出手去,想要摸一摸面前的这个人,谁料她的手刚一接触到他,他的身子就忽然崩散成大片大片的花,紫色的花瓣纷纷扬扬,许久之后才彻底飞尽,她立着的那块土地,好似下了一场经年不息的花瓣雨。 她那那时忽然间想,她将他给弄丢了,她怕是再也找不回他了。 她就那样怔怔地望着,望着他消失不见的地方是空寂的一片,忽然之间她觉得异常委屈,委屈的很想放声大哭一场,可是她却没能随心所欲地哭出来,因为在她哭出来以前,她忽然眼前一黑,意识从体内生生抽离。 ――这下子,她怕是连自己都要给弄丢掉了。 这是她闭上眼睛之前,属于她自己的最后一个想法。 ―――――――――― 帝君觉得这件事有一些不妙。 这个不妙在于,少女方才还清亮万分的眸子,忽然之间暗淡了下去,并且在那之后毫无征兆地怔忡了起来,无论自己对她说什么,她都无甚表情。 她就那样目光发直地望着他,而骇人的黑暗则开始侵吞她眼睛里的一切,像是侵吞洁白纸绢的浓郁墨汁。 在她完全失去意识并且倒下去以前,帝君微蹙眉头将她揽入自己怀中,迅速结了个符印,按在她额间,又顺手结了个印按在背上,好护住她的灵台。 一系列动作完毕以后,帝君将苏颜横抱于怀中,四下望了望,终于抬脚,朝不远处的那间厢房走去。 ------------ 第七十一章 入梦寻梦(2) 更新时间:2012-10-24 所有的意识都潜在水底,让苏颜有一种被封印的错觉,那一粗重的压抑感在意识所及之处游走,梦魇一般,侵吞她的一切。可是身子却是轻的,如同一团干燥的棉絮,毫无重量的悬在那里。 她在一种非常悲伤的情绪下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果然是在水里——或者说在一方被水圈起来的密闭空间里。 那是一方用水做成的结界,颜色是种接近透明的蓝,她就平躺在那方接近透明的蓝色结界中央,看着自己的头顶,无数长明的灯盏高悬,那些莲花灯有大有小,在水底发出幽寂的光,光影投落在她漆黑而幽深的眼底,好似要在那里寻个属于自己的位子。 它们无处皈依。 她迷迷糊糊地想起,有人对她说过,点着莲花状长明灯的水底,有着十殿阎罗的宫殿,所有不知所归的灵魂,都会在长明灯火的引渡下,来到此处,永寂永灭。 她不相信自己就这样轻易的死了,却也不愿意轻易否定那个人对自己说的话,于是便有一些矛盾,矛盾的同时,还有一些茫然。 不过她的茫然没有持续很久,因为她很快便陷入了睡眠。不知为何,身体明明没有任何疲倦之感,意识却极度渴睡。 她睡前的最后一眼,看到自己的头顶上,有一盏闪着微弱蓝光的莲花灯,灯火忽明忽灭,似乎是在催她入梦。 于是,不待她想起对她说那句话的人究竟是哪个谁,她就被迫接受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的开始和结束,俱是缓缓飘落的大雪。 在梦境的结尾,苏颜一方面忍不住为梦里人的命运揪心叹息,一方面又不由得感叹这个梦的精妙。精妙的是,她此番入得梦中,却不是梦里的任何一个谁,似乎是造梦者过于吝啬,就连个打酱油的角色都没有分派给她,然,梦中出现之人的所思所感,她却以一己之身体验了个干净,好似一下子经历了许多人生。 这样的体验虽然疲累,却也酣畅淋漓。如今,便来说说这个梦吧—— 天地无声,唯雪簌簌。 那是一座不知被多少场大雪造访过的山,松枝被厚厚的雪压得直不起来,浓郁的苍色被白色压迫得没有任何气节,忍气吞声。 皑皑白山。山间有一条石道,通往山顶寺庙。石道说不清道不明的长,一目不尽。 薄暮时分,石阶上残雪未消,天空却又飘雪。隐约见有谁拾级而上,在朦胧的暮色中,身姿缥缈,看不真也瞧不切。细瞅过去,那原来是个年轻女子。女子绯衣雪裘,撑了把六十四骨油纸伞,伞面上绘梅花。 撑伞的缘故,宽袖下便露出一截细弱的手腕,手腕肌肤细白,亦皑皑若雪。而另外一只手上,提着一个檀木做的盒子,盒子比食盒略大,却不知其中装的是些什么。 在女子数到第一千四百二十三级的时候,没有留神,脚忽然踩上一个松松软软的物件,稍稍顿了一下,往一旁挪了挪脚,垂目下去,便看到半躺在积雪中的那个织锦香囊。 弯下腰,将手中的檀木箱放到一边,拾起那个半躺在积雪中的香囊,正要将它打量打量之际,忽然听到身后一个男子的声音,清朗的声音裹在暮色里,说不出的动听,“果然是落到这里了,还好回来寻了一寻。” 女子诧异地转身,便看到站在与自己隔了两级的石阶上,眉头微微蹙着的男子,男子冲她伸出一只手来,声音温和而动听:“姑娘手里的香囊,是在下不小心遗落的,不知可否归还?” 寂寂飘落的雪落到男子的眉梢肩头,让他看上去有种动人的凄清,那是女子和男子的第一次相见,那个时候的他站在第一千四百二十级石阶上,向她伸出一只手来。 她将手里的物件递到他手上,道了一声:“既然是公子的失物,自当归还的。” 隔着雪帘,男子舒展开眉目,笑着冲她道了声谢,然后小心翼翼地将香囊收束在腰间。 大概是因为面前的男子长相过于好看,平日里对男子不怎么上心的她,也忍不住打量起眼前的人来。 他的身上穿了件宝蓝色的锦袍,为了保暖,衣领和袖口都是绒绒的毛边,也许因为他身材颀长,冬季保暖的装束,穿在他身上也并不显厚重。他的手里没有撑伞,所以肩头和发上稀稀松松落了一层雪。 她心想,他应是走了老远,半道上忽然发现遗失了东西,于是回头来寻的。 但是却并没有多费心思去揣测那个香囊对他的意义,只在心里叹了一句,原来这世上也有人同自己一样,在这个时节来这深山寻访古寺。 与太多人别离,使得她异常珍爱生命中的相遇,可是她也知道,并不是每一次相遇,都有个特别的意义。 就像她在今日今时,遇着如他这般眉目温和的男子,两个人说过话,可那也不过是为了成就世间无数次擦肩而过中的一次而已——然,她待会儿总要拾阶往上继续她的路途,可他却会就此折返,这样看来,他们就连真正意义上的擦肩,其实都并没有过。 然而在她转身之际,那个蓝衣男子忽然扬声叫住她,“姑娘若是去寻山顶的松林寺的,还是就此下山的好。” 看到女子回过头,露出讶异的目光,男子仍旧笑意温和,声音暖暖地向她解释:“松林寺住持天元大师昨夜圆寂,姑娘若是以此种装扮去访寺……” 男子说着,不动声色地打量她一眼,含蓄地提点她:“怕是有一点不妥。” 听了他的话,她不由得心弦一颤,提着檀木箱的手倏然紧了紧,雪仍旧无声地落,而面前的男子温润的眉目好像一个梦境,他望向她的目光里掺杂着对待陌生人的客气。 她愣愣地望着他,目光却好似穿过他,落到位于他身后的某个虚无的地方,终于,她缓缓舒了一口气。 “既然如此,我也没有上山的必要了。” 男子听出她语气中有一种奇特的苍凉,立刻探寻地望向她,随后,目光落到被她捡回手上的檀木箱,不由得微眯起双眼,心中略略有了头绪,于是便多嘴问了她一句:“姑娘是?” 她也毫不忌讳,道:“我受人所托,来松林寺出诊,没有料到,还是迟了一步……”说完,又自我否定道,“不,哪里是迟一步呢……”话说完,面上神色已经清寂下去。 听了她的话,男子的眼睛忽然亮了亮,然而照亮他眸子的那道光却又瞬间归落进深邃的眼底,好似方才一闪而过的微光只是一个错觉。 “原来姑娘便是被人称为‘妙手仁心’的千草神医。久仰。” 对于一个路途上偶遇的陌生男子叫出自己的名字来,女子自然是万分惊诧,可是心想他应是从松林寺归来的,便又变得淡然,心中却犹如饮了略带苦味的甜酒,既有淡然一层舒心,又有轻易察觉不到的反感。 向下挪动步子的同时,轻轻启口:“公子谬赞了,这世上哪有神医,有的只是千草而已。” 世人皆道久病成医。 千草便是因着先天的疾病,修成了世人口中的神医的那类人。幼年之时,因着心脏的顽疾,甫一出生便被抛弃的她,若非被锦年师父捡到,或许早化为一柸尘土,随风而去了。 走了两步,身后的男子就追上来,将与她的距离缩短了一个石阶。 不等她疑惑的目光投来,他就冲她温和地笑笑:“既然都要下山,不若结个伴。” 她回望他一眼,起先还有些踌躇,却在他的目光下放松了戒备,淡淡道:“也好。” 唔。这个人还算养眼,又不大像坏人,一同走一段路,应该无甚问题——这也不算违背师父的教诲。这样决定了的千草,心里忽有些动摇,却不知这份动摇,究竟是为何。 于是,山间石道上,一男一女,一后一前,在雪中安静而行,像是要一同走到很遥远的地方去。 正所谓无巧不成书,一个人稳稳当当地走了一千多级台阶的千草,在刚刚应了他之后,走了没两步,脚下就忽然一滑,本能地叫了一声,手中的纸伞登时脱手而出,被忽然扬起的一阵风卷着滚下去老远。 这座山唤作须臾山,虽然不高,有些路段却甚陡,若是人就此摔下去,后果不堪设想,好在惨剧发生之前,身后伸出一只手及时揽住她的手臂,力道一紧,便稳住了她的身子。 “姑娘小心。”男子声音玉一般温润。 这个裹着雪色的梦境在这里忽然变得有一些不大真实起来,女子的情绪如同簌簌飘落的雪一般落到苏颜的心上,那种情绪既绵远却又凉薄,让陷在梦里的她微微蹙起眉头。 女子她认得,唤作千草,就是后来的司药仙子。男子她更是熟悉,名叫扶苏,正是落音谷的谷主大人。 她心想,为何事到如今她才梦到与这二人有关的事,而且这明显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梦境,而是如同记忆一般真实的东西——扶苏并没有向她说起过他与千草的过往,她深知他们的关系没有好到那种程度,可是她却清晰地记得,在她去那个叫做南齐的凡世之前,在落音谷与扶苏告别的时候,扶苏对她说过这样一番话。 他说:“阿颜,你知道吗,我曾经负过一个女子,所以知道负人的滋味不好受,大概就是因为这样,我才宁愿承受天劫,也不愿意去面对她……” “阿苏,你究竟对她做了什么,需要这般内疚?你真的宁愿灰飞烟灭也不愿意重归天庭吗?”苏颜对此异常的不解,也异常地揪心,她不愿意看扶苏化为飞灰,她暗自以为他是她见过的天地间最温和的人,若是就连他也逃不脱陨灭的命运,她真的不知道她还可以相信什么善有善报。 对于她的问话,扶苏只是苦笑,接下来的话却让她有一些摸不着头脑,他说:“阿颜,那你可知你家师父当初为何要自饮绝情池水?” 苏颜不知他为何突然扯到帝君的身上,有一些发愣,愣了一会儿以后,她闷闷答:“他难道不是为了要忘记对云洙的情,才饮绝情池水的吗……” 扶苏听了她的话以后,也是一愣,然后颇为无奈地笑笑。 伸出一只手,揉了揉她的头,神色渺远而苍凉,声音里似乎有一种模糊的暗示,“阿颜,我不得不说,你的脑子并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好使。”不待苏颜说什么,他就又说,“离开他试试吧,离开他,他若仍然去找你,你便再给他一次机会。不要像我一样……” 他的话停在了这里,所以她便也不知道,扶苏最后惋惜的,究竟是什么。 不待她琢磨明白,梦里的场景忽然间转换。 ------------ 第七十二章 入梦寻梦(3) 更新时间:2012-10-25 初春时节。 那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宅院,廊子都幽秀地开着扇子式或六角形的雕窗,透过那些雕窗,可以望见庭院深处,春色如许。 眉目淡雅的青衫女子立在园子一隅的樱花树下,有几枚花瓣落到她的发间和肩头,她却毫无知觉。而树下则有一个石制的圆桌,桌畔两个石凳,桌子上面摆好了两套青瓷的茶具,茶烟正袅袅地飘着,而茶水里,也轻飘飘浮着一枚粉色的樱花瓣。 女子正望着樱花树出神,突然感觉腰身一紧,一双手缠上了她的腰,温软的身体从后面贴到她身上,让她微微一颤。 惊呼了一声,感觉到白衣青年将头埋到她的颈间,口鼻的热气喷在她耳后,惹得细细发痒。 扶苏的声音带着一些鼻音,却仍旧温和如初,说不出的好听:“在想什么,这么出神?” 女子象征性推他一把,道:“没想什么,别闹……”她自然没能将他推开,反而更紧地被他拥在怀里。 “千草,有没有想我?”男子勾起唇角,手不安分地在她身上流连,一副调戏良家妇女的架势。 千草被他弄得羞怯,脸一直红到耳根,含混地“唔”了一声,对方的笑意果然愈发的浓,可是在目光扫到桌上的茶盏以后,忽然一凛。 “方才有人来过了吗?”他将她放开,这般问她,目光在茶盏上停留许久。 她没有听出他语气中的冷意,乖乖答:“哦,师父方才来过,只是不知为何,茶也没来得及喝,就又匆匆去了……” “千草。”扶苏忽然大力将她揉进怀里,声音像是隐在雾气中,在她发间摩挲良久,他忽然说,“我们成亲吧。” 女子为他的这句没头没脑的话愣在那里,不等询问他忽然间的决定,他的吻已经如同雨点一般落了下来。 那是个深吻,持续了很长很长的时间,可是千草却觉得,他并不是在吻她,而是在吻他真正的爱人――方才锦年师父来,告诉她,那个名字唤作扶苏的公子,哪里只是个普通的凡间男子,他是天上的上神,会来这一处凡世,不过是为了寻找他丢掉的那个女子。 那个女子,便是天上的司药仙子,在几万年前天界与魔界的那场战役里,司药仙子卷入其中并且失踪,有人说她不小心落入凡世的万千轮回里,也有人说她被掳去了魔宫,还有人说她早已形神俱灭,总之,扶苏上穷碧落,下竭黄泉,也没能把她找出来。 据说,那个女子在飞升上仙以前,也像她一样是个女医者。 锦年师父说:“千草,我早些年还在天庭的时候,他便一直在找她,无论什么样的绝望状况,他都没有放弃,尤其是两年前,他在松林寺感知到属于她的一抹气息,他以为她会在那里,可是,遗憾地是他仍然没能如愿见到她……”锦年师父说到这里沉默了良久,语调是沉重的叹息,“千草,你真的以为他会轻易爱上别的女子吗……你以为他会爱上你吗?你只是个凡人,是个替代品而已。” 千草沉默了好久好久,她本就是个容易没下文的人,听到锦年师父的这句话,更加没有言语。 “爱上他,你的结果只能是灰飞烟灭。”锦年师父说到这里,语调里已经有隐忍的哀伤,终于,他伸出一只手拍了拍她的肩膀,道,“如果想通了,就回家,师父一直都在。” 她认识的锦年师父就是这样,无论什么样的事,或大或小,都从不会强迫她去接受他的想法。 她自小便是个有主见的姑娘,八岁时开口要随他学医,他穷其所知,倾囊相授,待她学有所成,想去云游四海,看看这广阔的天地,他则默默为她准备行李,多年之后,她踏遍千山万水,云游归来,忽然想要安定下来,在落脚处开一间草堂,不为悬壶济世,只为积德造福,而平日里不惹尘埃的他不发一语,默默为她将他的居所腾出来,并打点好一切…… 她知道她的锦年师父并不是像她这样的凡夫俗子。自她有记忆以来,他便永远是那一副年轻俊美的样子――不曾老去,亦不曾蒙上风尘。 他的一双眼睛总是深邃无比,平日里虽然有些不苟言笑,实际上却是个温柔的人,她知道,他的感情深沉而内敛,就像是醇香的酒。在她的心目中,他整个人都是美好的,一如他带着她经历的一切。 在她小的时候,他像她的父亲,待她大一些,他又像她的爱人,可是她有时候会稍微带一些苦涩地想,锦年师父怎么能是自己的爱人呢,与锦年师父在一起的人,一定不能是自己这样的拖油瓶。 ――心脏上的顽疾,每半年便要发作一次,挺过去,她便能多活半年,挺不过去,这世上便再无叫做千草的人。 她不知道锦年师父是如何将她养到这么大的,她只知道,每年的那个时期,锦年师父总会拿一粒看上去极为普通的药丸给她,告诉她吃下去便好了,吃下去,睡一觉,便不会再有钻心剜骨一般的疼痛。 她总觉得,那个时候的锦年师父,看上去比往常要憔悴许多,面色苍白,血色全无,她有时候会觉得,大病一场的,倒有些像是她的锦年师父。 她曾经很认真的以为,自己会一直和锦年师父生活在须臾山的山脚下,直到百年之后,她垂垂老去,而她的锦年师父,再不必为他那个不省心的小徒弟操心,也可以恢复捡到她之前的闲云野鹤般的生活。 然而不幸的是,或者说幸运的是,在她老去以前,她遇见了那个叫做扶苏的公子,与他一同走过的那一段山路,给了她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那一日的夜里忽然扬起的大雪,逼迫他们滞留山中。 许多年后千草想起来,那一夜的雪,似乎比她的整个上半生都还要长,却也比那些过往要虚无的多。她只用了一个晚上便爱上一个人,那之后却要花掉后半生,去学会忍耐和遗忘。 忍耐和遗忘,他并不爱她这个事实。 可是当他对她说“千草,我们成亲吧”的时候,她缓缓抚上他的背,轻轻说了声:“好。” 那是个阳春三月,那一年的花开得很好。在那个花开得很好的阳春三月里,她如愿嫁给了她爱的人,她并不在乎他究竟是人还是神,也并不在乎他爱的人究竟是不是她,她的身上有一些会勾起他怀念的影子,这样就够了。 她的时间并不多,所以对于许多事情,她也并不会看得很重。 他们成婚的那一日,锦年师父没有来,却托人送来十粒黑色的药丸,她的前半生就是靠着那些苦的让人流泪的药丸撑下去的,她怔怔地望着那些药丸,突然之间很想哭,在她的眼泪流出来之前,扶苏将她的脸扳至面前吻下去,离开她的唇瓣时,他说:“千草,他能给你的,我一样可以给你。可是如果你后悔,还来得及。” 她望着他的眼睛,语调认真地对他说:“扶苏,我与锦年师父不是你想的那样。”说着,抚上他的眼眉,温柔而软弱地道,“你永远是你,是扶苏,是我的爱人,而锦年师父,也永远是锦年师父,是我的师父。” 她不知道她的话扶苏究竟有没有听懂,她只看到他悄悄弯起嘴角冲她笑,她的记忆里自那以后便时常就是他的笑了。他的眉眼本就生的柔和,笑起来就更加是,一双桃花眼总是带着斑斓的色泽,只是,有些时候,在那斑斑驳驳的光影里,又总像是隐藏了些她猜不透的东西,像是永寂永灭的黑暗,像是万劫不复的深渊,不知为何,她总是很轻易地便被那黑暗吸进去。 她知道,那确实是她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的开端来着。 春天过完了,锦年师父说的天劫并没有落到她的头上,扶苏告诉她,他早已宣布脱离仙籍,现在虽然仍保留着仙身,可终归不再是神仙,她于是安下心来――其实她未曾担心过,也不该有安心的想法,可是不知为何,那种安心感却实实在在地造访了她。 她一直以为自己生性淡泊,飘零的身世让她比常人更豁达。 一直以来,她都没有为凡尘俗物执着的经历,就连对待锦年师父,都以一种“他也终会离我而去”的想法来相处,这二十余年,竟然连一丝一毫多余的念头都没有生出。这样的她,自然不会为什么执着,可是这种安心感,却让她有一些恐惧。 因为她清楚的知道,若她对不属于自己的东西生了执念,后果一定会很糟糕――比对属于自己的东西生了执念更加糟糕。 她的心疾扶苏并不知情,每一年疾发时,她都默默地躲起来,并且靠着锦年师父留下的丹药续命,每到那个时候她发现自己都会非常非常想念锦年师父,想念那个陪她成长,并且一次次给她生命的男子,她想,锦年师父会走到哪里去呢,他还会再回来吗? 就这样过了五年。 有些东西,如果终要失去,那还不如不得到,扶苏不是自己的,她早就知道。其实她跟司药仙子一点也不像,见到那个女子的那一日,她就知道了。 那是个很普通的冬日午后,阳光柔和却寒冷,她在卧房为他缝一件棉衣,她的手艺一向不错,可是那天却总是不自觉就扎到手,其实一点也不疼,眼泪却止也止不住。 锦年师父的药丸已经吃完,如果这个冬天,她再次疾发,后果不堪设想。她想,她这些年救了如此多的人,甚至渐渐被世人尊为“药神”降世,怎么就惟独救不了自己呢。 她并不为这个难过,只是一想到自己这么早就要离开扶苏,并且再也见不到锦年师父,她就觉得难以忍受,之前的不难过,也会变成一种很像谎言的想法。 所幸,在她难以忍受的事情发生之前,那个失踪好几千年的女子出现在她的面前――她与扶苏,她的夫君一起,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 第七十三章 入梦寻梦(4) 更新时间:2012-10-26 她愣愣地看着那两个人出现在她面前,男子形容温良,眼神里却带着些自责和不忍,女子温婉可人,眉目间却全是傲气,他们出现时,她的手指已经被手里的大头针戳出好几个窟窿。 “你们……”她喃喃问他们,“哦。我明白了。”不待他们其中的任何一个谁开口,她就一副了然的语气,“原来你找到她了。”她清澈的眸子望向扶苏,只见扶苏秀气的眉头微微蹙起,那一副表情似是非常为难。 “千草……”他叫出她的名字,却只叫出了她的名字。 “你便是司药仙子吧。”她没有理会他的为难,而是这般问他身畔的绯衣女子。 女子面上绽放出清丽的笑颜,“你好,我是夕梓,是先任司药仙子,如今,是魔界右护法。” 哦,原来她被魔界掳去的传言倒是真的,怪不得扶苏穷极四海八荒,也没能将她找出来。她想起扶苏无意间说过,那几万年里,魔界与天宫一直处在势如水火的状态,魔界的君上舒玄与天界有过节,因此仙魔的交流便难之又难。 可是夕梓入了魔宫,又怎好再与扶苏这样的上神结合? 正在思虑,就听到夕梓这般说:“你便是千草吧。”说着,手亲密地挽上身畔的扶苏,扶苏的身子似乎抖了抖,却终究没有拂开她。 千草漠然地看着,不知夕梓这样的举动,是不是所谓的挑衅,她听到她说:“你的体内有属于我的半颗心,怪不得扶苏会娶了你……” 这句话,让千草定在当场。 她在说什么?什么心,什么她的心? 千草几乎是求助一般望向一旁沉默不语的扶苏,只见他面沉如水,让人猜不透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她的仓皇,在他接下来的那句话里,变成了飞鸟落在地上的破裂的影子,他说:“千草,阿梓她在昔年的仙魔之战上,被魔将杵鎏(读liu二声)剜去了半颗心,如今,那半颗心,便在你的体内。” 千草不由得捂上自己胸前左上方,那里鲜活跳动的,是自己相依为命的心脏,“不,怎么会呢……她的心,如何会跑到我的体内……这不可能啊,扶苏。” “……是真的。”良久,她听到自扶苏的口中,漏出这几个字。 他的表情是在难过吗? 可是他找到了他心心念念的女子,他又为何难过? “天界职务不能有缺,司药仙子突然失踪,按天界的做派,又岂能不选拔新的司药神君?”夕梓的笑愈发让人心寒,而她挽着扶苏的样子看上去愈加亲密,好似这些年里与他相依为命的人,不是那个叫做千草的姑娘,而是她一样,“谁都知道,天界医术最好的仙其实是锦年上神,可是在我接任司药仙子的那一年,他就推了天君的任命,自愿下来守山。对了,你还不知道吧,当年的仙魔大战的主战场,便是须臾山……” 是了,仙界和魔界的战争,战场却是凡世的须臾山,生灵涂炭永远不会发生在天界百姓身上,而魔界的人命,自然也比凡人的命金贵。于是,叫做千草的姑娘便成了当年被涂炭的生灵的一员。 那个凡人的孩子,一出生便被战火殃及,伤了心脉,若不是锦年上神一副慈悲的心肠,捡到了她,并且将司药仙子的半颗心给她――当年的魔将杵鎏败在锦年上神手上,无奈之下拿司药仙子的半颗心讨饶,司药仙子的半颗心是她的半颗内丹,而仙人的内丹,药效胜过千草――锦年上神并没有私藏司药仙子心丹的意图,只是想要将它还回去,却被告知司药仙子在混战中失踪。 就这样,千草留下了一条命,只是,她的心脉是被仙力震断的,而三魂七魄亦皆被震毁,这样的躯体是无法入轮回的,形神一灭,就是永世不得超生。若非有司药仙子那半颗心的支撑,这一空旷的世间,就连多收纳一个亡魂都是奢侈之事。 可是,那件事提起来,却也是好几千年前的事情了。 锦年上神就那样,在须臾山脚下守着那个叫做千草的小姑娘,看着她一点一点长起来。然而,由于先天的心疾,这个叫做千草的姑娘死在了她的二十岁,二十岁,花一般的年纪。 事到如今谁也不知道,锦年上神出于怎样的心思,也不知他用了什么手段,甚至冒着触犯天条的危险,将本该形神俱灭的她留在了这个世间。 他这样做,难道仅仅是出于怜悯吗,还是出于仙人慈悲为怀的信仰?这或许是最无意义的探究。 千草愣愣地听,从那个叫做夕梓的绯衣女子口中,缓缓吐出这些与她和她的锦年师父有关的话,她觉得自己的心变得苍凉一片。 啊,这就是为什么自己有的时候一梦醒来,会遗忘一些事情,尤其是对于世间年月,总是处在含混不清的状态,锦年师父不愿意让她察觉到自己与旁人的不同。 锦年师父希望她当自己是个普通的凡人。 事到如今,什么变成假的,就连她那颗残缺不全的心,都变得不属于她自己――她忽然觉得上天好吝啬啊,怎么就一下子将所有的东西都从她身边拿去呢,她的爱人不爱她,她的心不属于她,而唯一爱她护她的师父,却已有五年不见。 她为何将自己搞得这般糟糕呢?本来不该这样的啊。 “千草,如果难过的话,就哭出来,你一直以来都太能忍了。”扶苏的声音穿透了混沌的意识,变得清晰而突兀起来,他的声音那样好听,百听不厌的好听,如果里头再多一些真心的成分,她或许是死也不愿放开他的手的。 她目光呆滞地看着他朝她走了一步,然后伸出修长的手,那双手像是要探上她的脸,可是她忽然被一股莫名其妙的冷意侵袭,浑身浸在冰窖里一般。 他的目光里带着深深的怜悯,可是她并不愿意看到他这样的表情。 他没有错,错的是她,她以为他会爱他,可是在他真正的爱人面前,她显得多么可笑啊。 她躲过他的手,茫茫然道:“我不难过的,我只是好疼,扶苏,我的手好疼,你看,它流了那么多的血。”她说着,将那只流过血的手举到他面前,表情委屈的像个孩子,却没有流下眼泪,扶苏的眉间的忧色似乎更深了一重。 只见他轻叹一口气之后,将她的手捧到手心里,温柔地一抚,声音温醇,却带着忧虑:“千草,你这样,要我怎么放心呢。” 她缓缓抽手出来,躲开他的目光,努力让语气淡淡道:“你今日来是做什么呢,是要拿回这颗心吗?如果你要,我会给你,可是我其实并不愿意给你的……这是锦年师父守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守下来的东西,也是我唯一可以保护的东西。”说到这里顿了顿,忽然有一些慌乱地望向他,“如果我求你,你可以不把它夺走吗?”她抬起那张巴掌大的小脸,漆黑的眸子中,似乎点着一盏微弱的烛火,一阵小风就能将它带灭一般。 她模样生的好看,硬要说的话,其实一点也不比夕梓差,可是她的眉间不经意便会现出茫然而虚无的神态,让她看上去既漠然又冷淡,就如同山间簌簌的飘雪,你不知道它什么时候会停止,也不知道它什么时候又开始下。 可是他却是知道的,她不过是比别人更懦弱,更害怕依赖别人罢了。 他不由得皱起眉头,声音也不自觉提高了一分:“千草,在你眼中,我就是这种冷情的人吗?我带夕梓来,并不是想要拿回她的心。”顿了顿,似乎是在斟酌着语句,“我不过是不想让你蒙在鼓里而已……” “你不过是想让我知道,我已经可以在这段感情中退出去了,对吧,扶苏。”千草的目光里凝起了一些冷意,她就那样冷冷地望向他的眸子,手紧紧地握住手中的白色棉服,骨节处微微泛白, 扶苏为她的话怔了怔,似乎是没有料到她会这么想,于是微蹙起眉头,看他样子似乎又想要上前拉她的手,她却提前躲开,他的手僵在那里,随后苦笑着道:“千草,你是我的结发妻子,我又怎会要你退出……扶苏在你心里,难道是这样的人?” 千草努力不去看他的表情,她知道无论她怎么努力都是多余,他已经带着他的旧情人找到她面前,这不是明显的事吗,他如今说这些话,不过是不想让自己显得很难堪而已,他这个人一向如此,做起事来柔软圆滑,迂回婉转,遑论像这样去逼迫别人,就是与人有个小争小执,也是他那样的性子所不愿的。 千草并不想使他为难,于是故作轻松地道:“扶苏,你我夫妻一场,我还是明白你的,先不提你心里有没有我,这5年里,你对我都是极好的……我其实很感激你。如今,你得偿所愿,我也是为你高兴的。” 说着说着,眼眶忽然有些湿,吸了吸鼻子,接着道:“你既有了决意,便不要管我了……我回去锦年师父那里,师父还是会要我的……” 话还没有说完,就被扶苏带着怒意的声音打断,她很少见他发火,因此稍稍有些愣,他说:“千草,你怎知我心里没有你?你不觉得自己许多话,许多想法,都过于武断了吗?”他说这话时胸口剧烈地起伏,像是气坏了,千草愣愣地想,我这般为你找台阶下,你又为何不顺竿下去呢?你非要将自己的立场搞得正当无比不成吗? 还不等千草接话,一旁的夕梓已经扶住他的手臂,柔声对他说:“扶苏,千草大概是头脑混乱,你且容她静上几日。不要在这里对她发怒,再吓到了她。” 说着,又颇为善解人意地对千草道:“我与扶苏还有些事务,需要先行一步,你这几日莫要多想。我也不想看到你们因为我的出现而有什么隔膜……千草,既然你我都爱他,便要为他的处境想一想……” 扶苏听了夕梓的这句话,眸子忽有一些闪烁,看他的样子似乎有一些欲言又止,可夕梓柔柔地看过去,他不由得沉默了,终于,他对坐在榻上手捧冬衣的千草说:“你好好静一静,我过几日便回来……”说这话的同时,轻轻挣开夕梓的手,低低对她说了句,“阿梓,够了……”夕梓立刻白了一张脸。 扶苏在跨出门以前,又回头嘱咐了千草一句,道:“我不回来,你哪里都不要去。若有什么要紧事,便让附近的土地传信给我……”似乎还有话要说,却终究是默了一会儿,这般道,“我走了。” ------------ 第七十四章 梦断人肠(1) 更新时间:2012-10-27 千草觉得扶苏走之前,背影看上去既单薄又寂寞。 看着那样的他,她突然间有一种冲上去抱住他,并且求他不要走的冲动,屋内寒冷无比,她其实很希望他能够留在她身边,希望他不要跟一个莫名其妙的女子走。 她们夫妻做了5年,他怎么能说走就走? 而且,好似他们今日这一别,往后就再也见不到一般。 如果这个梦境没有错的话,那确实是他们这一世见的最后一面,她就那样愣愣地看着二人的身影在踏出门槛后一晃就不见了踪迹。 那时的她忽然之间觉得身体被某种巨大的、不能抗拒的力量抽空,世界比虚无还要虚无,而窗外又开始飘雪。 自北而来的风好似要撼动整个世界。 她在榻上呆呆坐了一会儿,直到浑身发僵,才恍然之间意识到,手中的活计已经停了那么久,她心想,这是她可以为她的爱人缝制棉衣的最后一个冬季,一定要好好的做呢…… 梦境到这里,已经压抑地让人喘不过气来,梦里诸多人纷纷杂杂的心情,都慷慨地对苏颜这个旁观者敞开了大门。 她虽然很想大声喊出来,这不对啊,不该是这样的,却像是被一根无形的布条缚住了口鼻。她绝望地意识到,在这个梦里,她归根到底都只能履行一个旁观者的义务,将这场戏看下去,一语也不能发,一个词也不能讲。 直到下一个场景里,夕梓时隔九日去而复返,才终于为这个梦,划上了惨烈的句点。 那几日天气稍有回暖的迹象,一场冷雨倾盆而下,夜半时分果然转成了一场声势浩大的冻雪。 北风将雕花房门吹得咯吱作响,千草夜半惊醒,起身自床畔摸出一根蜡烛点上,屋内景物在微弱的火光映照下显得有些森然,毫无来由的,千草忽然之间有一些心悸,正将手贴到胸口,想平复一下心绪,面前忽然出现了一个人。 认出那个人是叫做夕梓的神女,千草稍稍愣了一下,面上表情却并没有显得很惊讶。 “你来了。”她招呼夕梓,语气淡地好似早就知道她会来一样。 夕梓也不拐弯抹角,直言道:“我来取我的心。” “把心给你,我会死的。”千草望着对面而立的绯衣女子,看到她的眼睛里倒映着自己的苍白面庞,这些日子,她一直都在想,自己怕是逃不过了吧,可是却无法轻易说服自己妥协。她一向信奉的真理是,不是我的东西我不争,是我的东西谁也别想抢。 “不还给我,你同样会死。”夕梓绕过一个香案,走到她面前,葱段一般洁白的手伸出去,抚了抚她的脸。 千草的手在身下止不住的颤抖,可是说起来,她其实并不害怕,只是那颤抖却无法自控,后来的她想,有太多时候,有太多境况,人都是无能为力的。 人这种生物脆弱又难解,一如她自身。 “这是扶苏的意思吗……”良久,千草听到自己问出这样的问题,轻轻握了握自己半藏在衣袖中的手,又轻轻地放开。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你只需知道,扶苏爱的人是我,天上地下唯一一个我便好了。”夕梓的声音是穿肠的毒药,在黑夜里带着令人绝望的气息,却又是热切的,是沉浸在甜蜜的爱情里无法自拔的,“你知道吗,他找了我那么久,那么久,就连我以为他已经放弃了的时候,他都在找我……” “……我知道的。”千草垂着眸子,盯紧了她的锦衣华裳,入目就是鲜红,艳丽而晃眼,她想起自己初见扶苏的那一日,也是穿着这样艳丽的衣裙,只是后来的某一天,扶苏告诉她,红色其实并不适合她,自那之后,她便只穿素色了。 她没有告诉扶苏,她每一次出诊,都习惯穿上鲜艳刺目的红衣,她的这一生太过孤清,只有在开方下药之时,才会有一种自己确确实实活着的感觉,所以她希望至少在那个时候,陪伴自己的是红色这样热闹的色彩,以此来证明自己其实并不是孤寂的。 可是这样的事,其实并不需要刻意去证明。 她以为她的生命里有了他,便再也无需做这样的努力,却没有想到到头来,还是竹篮打水,一场虚空――她无法握紧人世存在的任何一只手,唯有松开,轻轻地松开。 “可是我还是不能把心给你,我还没有等来锦年师父……”她在夕梓的目光里静静抬起头来,说出了这句话。 是呢,她虽然失去了扶苏,却还有她的锦年师父,她的锦年师父本该是她唯一的信仰,她却为了追逐虚无缥缈的爱情,松开了他向自己伸过来的那一双温和宽厚的手。一想到她的锦年师父,那双因为爱情而饱受蹂躏的黯淡的眸子忽然就亮起来,好似跳动的火焰。 谁料,对面的夕梓却是一声轻笑:“呵……”她的笑声带着冷漠和残忍味道,却又充满诱惑,“你可知你的锦年师父是如何为你的续命的?”不等千草反应过来,她就自顾自说下去,“这个世上,怕是也只有你的锦年师父肯牺牲自己来救你……” “这是什么意思?”千草愣了一愣,忽然上前握住她的一只手腕,眉目间渐渐爬上了些许震惊和恐惧,“你方才说锦年师父牺牲自己来就我,是什么意思?”问道这里,语气里已不自觉带了些哀求的成分,“你告诉我……” 夕梓冷冷看着她,然后一点一点掰开她的手,说出的话悉数带了轻蔑的语气:“你的锦年师父待你可真好啊,每半年就要用自己的灵力和着心头血喂给你,我听闻凤凰的心头血是天底下最珍贵的一味药,然而他们凤族甚是高傲,除非骨肉至亲或者结发之妻,绝不会赠血施救,他既然肯折损自身这般救你,想必是将你当做自己的心头肉吧……” 千草听到这里,只觉得心下一紧,蚀骨的痛楚旋即蔓延开来。 体内似乎养着嗜血的虫,沿着经络攀爬,占据她的所有知觉,她以往只道锦年师父拉扯她一个女娃甚是不易,却没有料到自己这么不起眼的一条薄命,却要他这般来成就。 “锦年师父他……”她觉得自己的喉咙被什么东西撕扯,尖锐的痛。 “纵使他有上万年的修为,也总有为你耗尽的一天,而心头之血又岂是轻轻松松便可取来的?千草,你事到如今还以为,自己留着这样的一颗心,是对他的报答吗?”夕梓的声音忽然有一些颤抖,却又是决绝而狠戾的,她早酝酿好这一番话,也早料到面前的女子会这般反应,她知道现在的自己有多恶毒,可是她停不下来。 她的这番话,直如同五雷轰顶,砸地千草头晕目眩,就连站立都有些不稳,只好扶着床沿,缓缓瘫了下去,口中喃喃:“锦年师父,锦年师父……”喊着这个名字,面前浮现出那一副无风无雨的温和面庞,不由得颓然地抚上胸口。 良久,只见她面上的血色渐渐退去,显出一种死寂般的呆滞来,窗外的风声让人牙齿打颤,而一种窒息的感觉,在空气中蔓延。 她就那样呆坐在那里,找不到任何让自己好受一些的借口。 终于,那个呆坐在床畔的素衣的女子扯出个无力的笑来,语调缓慢而苍凉,“这颗心,不要也罢……”她的眼睛空洞而虚无,她的灵魂苍凉一片。“不要也罢呢……” 苏颜忽觉自己被一股悲伤的潮水侵吞,而原本清晰的场景也被一帘黑色的雾气掩盖掉,待视线重新清晰起来的时候,已经是男子发疯一般冲进门,将女子从那个绯衣女子手中夺过去,紧紧拥在怀中的场景。 “扶苏,你……”夕梓眉间划过一丝惊诧,他如何会来?!他不是应该被自己骗去魔宫…… 然而冲进来的男子对她的惊诧置若罔闻,他的眼里只有那个倒在血泊中的女子,他的所有慌乱和恐惧,也都是来自于她,昔日的司药仙子不由得为这一发现浑身无力起来。 到头来,自己竟是徒劳一场――思及此,不由得皱眉苦笑。 “千草!”扶苏急急唤了怀中女子一声,他的声音因为巨大的恐惧而颤抖着,而被他揽着的女子虚弱地躺在他怀中,面色死一般苍白,而她的胸前正汩汩淌着鲜血,将素白的衣裙染成鲜艳的颜色,一如他初见她的那一天。 那一日,她绯衣雪裘,撑一把绘有梅花的纸伞,站在寂寂落着雪的山间石道上,惊艳了时光。 “扶苏……你来了……”此时的她却目光发直,眼里再无温婉的流光,那些光彩聚拢又散开,似乎在努力寻找他的脸,最终却徒劳无获。 她的眼神空洞,她已痛得再也看不到他。 “千草,你的心呢?告诉我,你的心呢……”意识到怀中的女子少了什么之后,扶苏的心忽然变得冰凉无比。 正在他惊惶无措之际,一个冷漠的声音兜头而下,给了他他想要却无法接受的回答:“是她自己剜出了心还给我的,扶苏,你难道忘了吗,这原本就是我的心。” ------------ 第七十五章 梦断人肠(2) 更新时间:2012-10-28 扶苏的拳头猛然握紧,而恨意几乎是一瞬便涌遍了全身,“阿梓……”他短促地唤了一声女子的名字,心里却矛盾无比,他压抑着,明知道自己不该责备她,却无法控制住那份心情,终于,他语调寒凉却又无力地冲她道,“你之前不是答应我了吗,会给我时间,也给千草时间……你为何……” 不待夕梓回答,就感受到怀中的人轻轻动了一下,他的思绪立刻被她的动作吸引,急急唤了她一声。 只见千草缓缓地,抬起一只手向着虚空摸索,动作做一半,便被一只温热的手抓住,送至她想要去的地方。 扶苏握着她的手,将她纤细寒凉的手紧紧贴到自己的脸上。 他声音哽咽着问她:“千草,千草,你为何不等我,我不是说过让你等着我吗……” 女子轻轻阖着眼,“扶苏,不要哭。”嘴角扯出个苍白无力的笑,“我知道你一定会可怜我,这是没有办法的事……你们都可怜我,锦年师父也是……可是,可是我不要你们的可怜……我一分一毫也不想要啊……” “千草,我哪里是可怜你,你看看我,我哪里是可怜你的样子,事到如今,你也不愿意相信我爱你吗……”扶苏语无伦次地说着,更加紧地拥着她,一滴滴滚烫的眼泪落在她的裙边,在她的裙子上开一朵一朵的花。 然而,此时的千草,已经听不到这世上的任何声响,包括他这一生唯一一次的,绝望的表白。 她的手无力地垂下去。 “这五年,都错了,都错了呢……” 梦境进行到这里,苏颜已经倒抽了好几口气。 在她看来,千草对扶苏的误会是那样深,就连她死前的最后一抹意识,都是对他们这五年相守的全盘否定,难怪,当初在得知扶苏病危的时候,一向温和的千草情绪竟然会那般激动。 可是,那时的她却还没有恨上他――她不过是对他断了念头,既没有恨也没有留恋,而后来之所以会恨上他,直到梦境的结束,苏颜才瞧出一些端倪。 这个端倪与锦年上神有关。 千草咽了气,扶苏自然要向原是司药仙子的夕梓求助,夕梓对扶苏仍有执念,自然不愿意助他救别的女子,何况,当时的她早看透千草这个人的命数――这本就是千草的劫,是天庭为了培养下一任司药仙子而精心布置的局,又岂是她一个叛了天庭的前任医仙可以轻易相助的? “你若执意救她,便去求凤凰的内丹吧。”在离开之前,却还是留了这句话给他。 ――剩下的,便是造化了。 而这个造化就是,扶苏带着千草找到了锦年上神,锦年上神二话也没有说拿了自己的内丹,为千草续命。 千草得了锦年上神的内丹,却没有立刻转醒,锦年上神说,能不能醒过来,是她的命数,而他们能做的,只有尽人事罢了,天命这种这东西,向来是求不来的。 提起这位锦年上神,苏颜隐约记得自己听凤尹提过,说凤族的君位原本是要传给他的,无奈此人性子沉闷,尤其不大喜欢与人来往,当即就推了这样的任命,由此,凤族君上这个头衔才轮到他凤尹的头上。可是就苏颜来看,凤尹这个人就是个纨绔,所谓烂泥扶不上墙,他哪里能担当的起凤族君上的大任,这不,最后此人还不是因为情殇而不知跑哪里疗伤去了? 苏颜跟随师尊学道的那几年,对天界的各个大族都做了详细的研究,她尤其觉得凤凰这一个族群很是神妙,先不说他们能浴火重生,单只说凤羽,凤泪和凤血,那可都是救命的良药,而凤凰的内丹,就更不得了,就连一个人三魂七魄全散了,靠着它也能够找补回来,也难怪夕梓让扶苏去找凤凰要内丹。 只是这一颗小小的内丹,却是修了二十几万年才修出来的,将它给拿出来就等于弃了一大半修为,而若想再修出一颗内丹来,至少也要千八百年――锦年上神如此慷慨,实在是让人从心眼儿里敬佩。 可是,就在苏颜敬佩他的举动之际,这件事却又有变数。 几日之后,锦年上神被魔将杵鎏暗杀。 在锦年上神仙逝的那一日,天界的丧钟整整响了十三下,就在天钟敲响之际,千草忽然恢复了神识。 适日,天降大雪,须臾山脚下的千草药堂里,扶苏正守着床榻,忽听得门外有禽鸟鸣叫之声,犹豫着出门去看,只见七只彩羽凤鸟绕着草堂一圈一圈地飞,那场景,说不出的震撼人心。 饶是他这般见惯了大场面的上神,也不由得为这番光景动了动心,这是凡人历劫升仙的预兆,在他的记忆里,天界已有好几万年都没有出现以凡人之躯直接历劫飞升的例子,微眯了双眼,缓缓回过头去,映入眼帘的是光脚立在床榻旁的女子。 千草醒了。 女子的眉目端庄清雅,温和里透着些柔弱,可是柔弱中却也有一些刚强,虽然一袭素衣,却被周身的袅袅仙气衬得清丽无比。 “千草……”扶苏未曾将他的话说完整,自天宇之上,便传来低沉而洪亮的仙音。 “锦年上神于天历二十八万四千五百年仙逝,享仙寿二十万五千四百三十一年,特此讣告四海八荒,另,凡人千草,因锦年上神内丹偶得仙缘,又度得天劫,奉天君敕令,着千草即日起列位仙班,领司药仙子职,此后归位东天,司典药寮……” 随着最后一个音节落地,屋内又回复到亘古的安静,刺眼的白光,将所有的东西模糊成单调的颜色。 良久,女子对着虚空轻轻开口:“小仙千草,谢天君陛下恩赏。” 白光缓缓暗下去,而升腾的仙气,则渐渐以女子为中心收束,待一切尘埃落定,女子的额前,已然端端正正地多出一枚白玉吊坠来,那枚玉坠,正是中天典药寮的神符,有此物加身,便可随意调遣天上地下所有医仙。 那时的扶苏心里有一喜,也有一忧。 喜的是,千草终于修成正果――这件事本就是他主动请缨,如今任务得以完成,真真切切是一件喜事。 他忧的是,锦年上神之事,他要如何向千草解释? 他这个人做事一向缜密,向来都是精心铺好了路,坐等最后结局的到来,这世上任何事都妄想出离他的掌控。他没有料到,在结局与他料想的一毫也不差的情况下,他竟乱了阵脚―― 他早知夕梓与杵鎏早有串通,却终究出于保护千草的私心以及对夕梓昔年情分的顾念,而给了他们钻空子的机会,即使如此,事情也没有出什么太大的乱子,据他揣摩,魔宫不过是想让太平过久的天宫暂时乱上一乱,若能就此让天庭折一些羽翼,那自然是再好也不过的。 他与锦年二人,虽打着避世的幌子与天庭划清了界限,却仍旧是魔宫眼里的一根钉――又碍眼又碍事,能除去最好,不能除去,就让他们伤上一伤。 他本来想,纵使锦年上神失了内丹,丢了半数修为,也断然不会被杵鎏这号人物占去什么便宜,何况此人一向思虑深重,断不会做无把握之事――只可惜他算到了一切,却没有算到锦年上神竟然用这样的方式来成全他们,更没有算到自己竟然会这般刻骨铭心地爱上了千草。 他承认,最开始的时候,自己并没有对千草动情,这二十几万年里,他度人无数,其中不乏倾城绝世的姑娘,可是他却向来是“百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纵使有时候出于形势的思虑不得不扮演多情的角色,可是真正惹他动了心的,除了当年的夕梓,便是这个叫做千草的姑娘了。 然而这一次的动心,却又与上次不一样,而若要说哪里不一样,他也说不大清。 当年对夕梓,他确实是比对旁的女仙要多注意那么一些,后来的他想想,也许是夕梓这姑娘表面上热情开朗,心思却出乎预料的成熟,对世事看得相当透彻,而且是那种少有的知道自己要的究竟是什么的女仙,与她的相处便没有什么负担。若说他对她没有好感,那绝对是骗人的,可是不待他将这样的感情升华成更高层次的爱情,她就在仙魔之战里失踪了。 而他在那以后对她疯狂的寻找,与其将之归结为一个“情”字,倒不如说它出于一个“愧”字――若不是为了他,夕梓这样一个没有什么战斗能力的药仙,也不会出现在仙魔之战的战场上,而他非但没有护她周全,还将她给弄丢了。 等到他时隔三千年找到了已成为魔界护法的她,知道她在魔界也过的很好,那一份内疚便散了七八分,而他们先前那一份不算深厚的感情,也早被时光磨得只剩下薄薄一层。 若说对夕梓生的感情有根源可以追究,那么对于千草,却是说不清也道不明的。 他第一次见她,虽说是他早先刻意的安排,却没有料到,那个红衣雪裘的女子一回头,便柔软了他的心。 那是一副如此寂静的容颜,好似整个世界的喧嚣都与她无关。 她的平静和从容,同飞灰似的霏微的雪一样,都走进他的眼睛里去,而他的眼睛鼻子和嘴,忽然悉数带上一种仿佛要涕泪的酸楚。 他心想,自己便是要走入这样一个不惹尘埃的女子生命里吗? 好似她生来便应该是个守着药炉的姑娘,轻摇一下小扇,药香便飘满整个房间。而这样的她,本不该在纷杂浑浊的人世经历那些苦楚,如果可以,她该得到最好的保护。 在他们于凡世成婚以后,他曾经设想过,等她经历这最后一世的劫难,回到了天庭,他还是要娶她的,他要自己每一天早上醒来,都能够看到她睡在旁边。 可是她终究还是恨上了他,因为他终还是负了她――他该早早的告诉她,他爱她,可是等到他可以毫无负担的说出口的时候,她却再也不愿意听了。 苏颜在梦境的尽头,看到历劫升仙的千草望向扶苏,她的目光凉凉,语气更是疏离陌生的紧。 “不知尊驾竟是东极青玄帝君……” 女子细长的眸子冷落如窗外的一片雪色,而扶苏的心忽然一阵阵发冷。 ------------ 第七十六章 回雪迷阵(1) 更新时间:2012-10-29 他立在那里,张了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却终究什么也没有说――是呢,她已升仙,而升仙之初,必要洞晓自己升仙的机缘,再则,便是知道自己的顶头上司是谁。 她怕是早已明了一切往昔,并且决定了要恨他。 见到扶苏不言语,千草细眯了眼,接着道:“适才小神在梦里见到尊驾的九色莲花座,对尊驾的仙姿委实是叹服、敬畏的很……”话里却丝毫没有叹服敬畏的意思。 她就那样冷冷地望着他,情绪虽然泛滥,却压抑着,压抑的胸口撕裂一般疼。 在他开口之前,她又将声音扬了一分,这般道:“可是,小神还是想先向尊驾告个假,不知可否允小神缓三年再去领职……”咬了咬唇,微微抬起下巴,语调清冷地道,“小神要在这须臾山,为锦年师父守丧。” 扶苏愣愣地朝她走了一步,眼里的光闪烁不定,“千草,你非要这样使我为难吗。” 千草默不作声地朝后退了一步,垂下头,避开他的目光,他的脚步便顿在那里。 沉默在二人之间盘踞,如同一只伺机而动的猛兽。 “……罢了。”良久,扶苏才这般叹息一声,眸光幽幽飘向窗外。 望着那缓慢降落的大雪,他缓声道:“世人皆称我为十方救苦天尊,却不知,我也有救不了的人……”又道,“不过,利用锦年上神救你,我扶苏却是无怨的。”目光飘回她的脸上,“你若恨我,便恨吧,等到你恨够的那一天,我再来见你。” 话说完,人就不见了踪影。 梦境在这里戛然而止,苏颜的心一阵一阵的抽痛,心里咬牙切齿地念道:“阿苏啊阿苏,我还不知,你原来是这般胆小的神,此时你委实应该上去将她推到墙上狂吻,就算只是上去抱抱她,也好过落荒而逃……你怎么就那么不争气呢,亏我还以为你是个好男人!” 正在可惜,忽觉身子一沉,眼前一黑,那感觉,如同从万里云霄跌落人间。 苏颜只觉得自己被一股力道重重一抛,待到回过神来的时候,人已经站在一个陌生的地方,那地方似乎是个高处,面前一簇簇红艳的杜鹃,摧枯拉朽地一路烧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来不及疑惑,身后就有一个声音沉沉响起:“阿颜,方才的梦看得可还过瘾?” 苏颜循声转身,便看到站在和风里的紫袍青年,青年眉目清冷,如同一弯弦月,华丽的紫袍在暖风中被掀起一个边角,而衣物与风摩擦发出细微的声响,说不出哪里动人,却又分外撩动人心。 茫茫然望向他,道:“呃,你如何在这里?” 此时的苏颜自然是忘记了,就在不久之前,帝君还向她郑重地表白了来着,不过她不小心入了梦,并且受到梦境的影响,所以才会将最近的记忆悉数给忘记了。 帝君没有立刻回答这个问题,而是抬脚走到她身边,在她额上按了个符印。 把手按到她额上时这般道:“我来带你回去。”帝君的手很凉,可是那个符印的力量却是暖的,也不知他究竟是在她体内置了什么东西,只觉得方才还懒洋洋的身子,忽然间因那股暖洋洋的力道而恢复了几分活力。 在好奇帝君为何出现在这里之前,苏颜率先意识到,自己这次怕是遇到了个大麻烦,立即做惊讶状:“上仙,你可知这是什么鬼地方?还有,我怎么跑到这里来了?这……这莫非便是传说中的灵魂出窍?” 帝君盯她一眼,淡淡答:“放心……”安慰道,“你不过是睡过去了。” “……”苏颜无语。 稍稍恢复了精神,又问:“上仙,方才的那个印是……” “为了防止你再次睡过去,本君渡了一些仙气给你。”说着,侧着脸望向不远处的那座山。苏颜也随他的目光望过去,并没有发现什么特别的地方――在她看来,这世间之山有千重万重,而帝君此刻正望着的那一座,不见的比其他的山更加高更加险,它不过是普普通通的一座。 于是凑过去问:“上仙方才问我,观梦观的可过瘾,是个什么意思?”又凑过去一些,“你如何知道我方才做了个梦?”想了想又补充道,“难道我现在不是在梦里吗?” 帝君看着她无比真诚的脸,略微沉默了一会儿,这般开口:“你此时自然是在梦里。” 帝君回答问题的简洁程度苏颜早就见识过,此时仍然止不住有一些郁闷,在她看来,她方才问了他三个问题,他却只答了一个,这样偷懒的行为,她很看不过去,又这般想了想――既然自己此时仍在梦中,那么在这梦中见到的帝君,自然也是梦里人,而既然他只是个梦里人,自己又何必再对他卑躬屈膝一副受气的样子? 虽然这样想,却也提着一颗心,不大敢确定,于是腆着脸凑得更近一些,说:“我斗胆问你个事儿……”看到帝君眯了眯眼,表示但说无妨以后,这般道,“你究竟是我的一个梦,还是真正的你?” 帝君觉得自己的眼角没来由地跳了跳,抬手揉了一下,对少女道:“既入梦,自然便只是梦里的一个物象……”又道,“阿颜,在这回雪阵中,并不存在‘真实’。”说完,抬起好看的紫眸,望了望她的眼睛。 她提着的心立刻放了放。 苏颜这姑娘自小头脑便单纯,想法也简单地像是远古时代的浮游生物,虽然有些事情仔细琢磨也能琢磨出一些道道来,遗憾的是她却向来没有这样的习惯,帝君的这番话,她也自然只听懂了字面的意思。 她只当他的意思是:他只是她的一个梦,并不是真实存在于这里的。 悟到这一点,不自觉将腰板挺的直了一些,松口气道:“既然如此,我便放心了……” 帝君没有理会她究竟对何事放了心,只淡淡解释起了自己此行的目的,在那之前,还顺带将她误入“回雪阵”的事情,也一并讲了。 “阿颜,你可还记得,在窥看方才那个梦之前,是怎样一副光景?”他先这么问。 苏颜想了一会儿,老实回答道:“我……我虽然不大确定,但是,我记得我好像看到了十殿阎罗的宫殿……”那水下的光景同那些莲花的灯盏和她记忆的一部分吻合,若非她的记忆出了毛病,便是梦里的她的记忆出了毛病――总之一定有个出毛病的地方。 将那副光景大致描绘给帝君听,帝君不置可否,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苏颜觉得他老人家的神色似乎沉了沉。 “不过,这也许只是我的错觉也说不准……”苏颜自己也有些混乱,看到帝君沉了脸,不由得又补充道。 帝君却忽然抬脚慢腾腾地往前走,边走边说:“那并不是错觉,那确实是十殿阎罗的宫宇。” 苏颜慌忙跟上去,谦虚地求教道:“你是如何确定的?” 帝君没有看她,却这般对她说:“你在那个梦中也已经看到了,此时便应该晓得扶苏是什么人。” 苏颜忙答:“嗯,原来阿苏便是东极的青玄帝君,我实在是没有想到……” 还没有感叹完,就听到帝君没有什么起伏的声音:“这十殿阎罗,便是由你口中这位青玄帝君所司掌。”说着,侧颜望她,看到她面上先是一愣,然后陷入了沉思。 过了一会儿,他听到她想起什么似地这般道:“我原先还在想,是谁告诉我十殿阎罗之事的,原来便是阿苏……”说完,又换上茫然的语调,“可是,我还是不大明白。” 帝君顿住脚步,苏颜也随他停下。 “阿颜,你可知自己此番是误入了太古的迷阵回香阵中?” 苏颜仍旧茫然地望向他,然后茫然地摇了摇头,帝君眼波平静,口气淡然:“回雪阵是个生梦的地方,从这里衍生的各个梦境,都与前尘往事相连……你方才看的,不过是这‘回雪阵’中万千梦境里的一个。” 帝君似乎读懂了苏颜的心思,又这般道:“大约是你内心深处挂念着扶苏的安危,才会触动了这一个梦,从而看到与他有关的伤心事。不过梦境终归是梦境罢了,纵使‘回雪阵’是这世上最神妙的梦境,能原本的重现那些已逝的风景,却终归没有昆仑镜那样引人穿越时空,甚至改变命运的神力。” 说着,似乎是叹了一口气,语调沉而稳:“你在这里,不过能看到一些失落的‘真实’,却终究不能将这样的真实带回现实空间,也不能让这里的‘真实’影响到现实中的‘真实’,因为归根到底,这里的真实不过是一些‘虚伪’的,需要摧毁的东西……”说着,抬眼望她,“阿颜,你懂我的意思吗?” 苏颜不确定自己懂不懂帝君想要她懂的东西,不过有一件事她却是懂了,那就是如果自己仍旧带着从这里得到的“真实”,那一定是回不到原来的世界的。 于是她似懂非懂地点了下头,对帝君说:“你说要带我回去,可是我要怎么回去呢?”说着,有些忧虑地望了一下四周,重复了一遍已经发过的牢骚,“这里是什么鬼地方,我怎么从十殿阎罗的宫殿跑到这里来了?” 帝君忽然牵上她的手,将她的手在手心里轻轻握了一下,道:“阿颜,这里是你的心魔。” ------------ 第七十七章 回雪迷阵(2) 更新时间:2012-10-30 苏颜其实并不大明白帝君口中的“心魔”是个什么东西,她这个人的心向来有些宽,对诸多事情都不大喜欢计较,虽是个爱管闲事的性子,却并不是寻常意义上的老好人或和事佬――她不过是爱凑热闹罢了,别人怎么样,其实于她而言,并不会造成什么样的负担。 她信奉的真理是“万事随缘”,而过日子的准则也是“得过且过”。在她的意识体系里,事情不会更好,自然也不会更遭,只要心不变,外物便无法撼动她一分一毫――世人将这样的性子称作没有心肝肺,这是一个多少带一些贬义的词,可她却觉得自己这样很逍遥,并没有什么不好,而唯一不好的,也许是看在别人眼里,她苏颜无时无刻不是一副冷淡的样子。 对于这样的她,若说会有什么心魔,她觉得,那一定与面前的紫微帝君脱不了干系。 这些年里,惹得她执着的,唯独一个他而已。 可是如今,那些事对她来说,其实也像许多事情一样,变得没有那么重要。她爱他这件事,她根本无需刻意去忘记。已经留下的印痕,就让它一直留着,将它放在那里,偶尔看那么一看,疼那么一下,在经历了那么多伤痛以后,其实并不是什么难以忍受的事情。 “阿颜,这里是你的心魔。” 听完这句话以后,她轻轻地回握了一下帝君的手,低垂着眉眼这样问他:“所以说,你会带我回去的,对不对。” 她的声音很轻,平静如同一流冷涧,倾斜了一片忧愁。 那时微风凌乱,空气里有依稀可辨的熟悉味道,像是三秋的桂子,她在这样的香气里,好似一梦便梦了千年。帝君的手那么大,那么温暖,似乎要带着她走向任何她想去的地方。 她突然之间很想哭,却是不能哭的,她爱的人就在她身边,而他的一只手牵着她的另一只手,他牵着她好似永远也不会松开,这样的气氛很好,她心里很喜欢,喜欢到就连胸前微微扯痛的感觉,都变得那样美好。 虽然他无论如何都不会喜欢她,然而在这样一个梦里,他们却是相爱的――她觉得这样很好。 她不知道的是,帝君此时进入的是她的梦,而这个梦就如同方才她观看与扶苏和千草有关的梦时一般,所有的情绪都会得到原原本本的复制,哪怕只是一个念头,都逃不掉被帝君捕捉到的命运。 那时她的情绪如同绵远的长歌,帝君忽然觉得心间似有一股暖流经行,而某个角落也同面前的少女一般被什么力道扯痛。 她原来是这般爱着他。 尽管毫无指望,却温柔地爱着。 “颜儿……”他忍不住唤了一声她的名字,却是比以前唤得更亲密了一些。苏颜立刻为这个称呼红了脸,心想帝君的脸皮怎么这么厚,就连爹爹都不曾这般唤她,他竟然这么轻易就唤了出来,他难道不知道这样唐突地换了称呼,会让她很难为情吗…… 帝君却丝毫不体谅她的心情,手上稍一用力,便将她拉到近前,她的脸比方才更加红了一些。 似乎是为此有一些发窘,她只一味地垂下头不愿看他。 他于是抿起嘴,这般问她:“为何低头,难道颜儿不愿意看到本君这张脸吗?”不等她说话,又道,“颜儿可是害羞了?” 苏颜抖了抖身子,一边躲避着他探寻的目光,一边结结巴巴地道:“谁、谁是颜儿,上仙怎么可以乱叫……” “颜儿不喜欢吗?”帝君却这般反问。 “自然不喜欢。”苏颜随即道。 “哦……”帝君一副了然的样子,幽幽道,“那你日后要习惯。” “……习惯什么?”苏颜茫然。 帝君眯了眯眼,补充道:“以后本君这样叫你的时候,你要习惯。” 苏颜立即无奈:“你实在是……” 帝君挑眉:“本君如何?” 在帝君的目光中,苏颜将原本要说的话吞回肚子里,腆着脸道:“你……实在是既英明又神武啊……” 话音刚落,就觉得腰上力道一紧,一时间只觉天翻地覆,头脑发懵,好似几十座大钟一同在她耳边敲响,她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就这样被帝君打横抱了起来,为了稳住身子,不由自主地勾上了帝君的脖子。 心怦怦跳着,嗓子也抖着:“上仙,你这是要做什么?” “你对本君的误会有些大。”帝君低下头看着她,眼里的那副光景让人猜不透,像是飘着莹白的雪,又像是杨花飘了满城,“本君既不英名也不神武,甚至称不上是正人君子。”他的声音是一汪无波的水。 对于他突然之间的自贬,苏颜有些不明就里,愣了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附和他道:“上仙过谦了……”又安慰道,“人无完人,仙无完仙。”补充道,“帝君还是挺英名,挺神武,挺正人君子的……” 帝君眯了眯眼,仍旧垂着脑袋看她,她鼓起勇气顺着他的目光看回去――从她这个角度看帝君的脸,不免有种不大真实的感觉。那张脸生得太完美,无论哪个角度似乎都能够入画,甚至连渲染和加工都不需要,他的美自然天成,好似他本就该是这副样子,于是便成了这副样子―― 苏颜有时会觉得自己脑子里的弦不知为何总是搭错,竟然会生出这般奇特的想法,这实在是很难理解。 “本君到底是犯了错,才会让你这般误会。”又听帝君这般道。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这句话立刻脱口而出,刚刚说完,就旋即噤了声,也后了悔,这样的话哪是她一个花仙有资格说的?她这分明是僭越,是不将帝君他老人家放在眼里,尤其是看到从帝君双目中流泻/出的冷光,忍不住一阵肝颤。 “颜儿可知本君犯了什么错?”帝君却没有计较她的出言不逊,而是这般问。 苏颜在他怀中缩了缩脑袋,道:“上仙怎么会犯错呢,方才是小仙出言不逊,是小仙错了才对。” “本君是错了。”帝君无比肯定地接过她的话,声音清冷却动听,“本君错在不该高估颜儿的智商。” 只见苏颜在他怀中抖了抖。 她心想,原来帝君不过是想借机嘲讽她,她还真是脑子进水才会以为他老人家突然良心发了现,意识到自己对下级太不随和,想调整一下风格,谁料都是自己一厢情愿,心里不由得有些郁郁,也有一些忿忿然,却也不敢表现的太明显,呵呵干笑了两声,道:“我智商低真是对不住啊……” “本君还错在明知颜儿智商低,却仍然试图让她自己明白――”帝君说着,朝前迈动了步子,“本君其实喜欢她的这个事实。” 苏颜彻底愣在那里。 良久,她才听到自己这般问他:“你,说的可是真的?” 对于她的疑问,帝君不置可否,片刻之后,他朝她轻轻地点了下头,脸上表情冷淡却柔软,像是团在手掌心里的松软的雪团。 苏颜又愣了半晌,有些茫然地问:“那你现在是要做什么?”他老人家难道打算一直抱着她走出这个梦吗?据推算,这件事似乎有点困难。 只见帝君的眼梢轻轻一挑,那神态煞是风华万千,苏颜看得有一些痴,却听他幽幽道:“本君方才也已言过――本君既不英明也不神武,亦非正人君子,此时自然要去做不英名不神武也不正人君子的事。” 苏颜从来不知帝君的口才原来这般好,也从来不知,自己的智商当真可以像这样无限地低下去,可是她却隐隐知道,在这个人的面前,自己是绝对没有一丝一毫优势可言的。 不过当时的她头脑已被帝君的一番话搅成一团浆糊,自然没有多余的心智去计较这一点,她异常乖巧地让帝君抱着,随帝君沿着蜿蜿蜒蜒的山道往前行,没有许久,视野里便出现一座幽秀的宅子来,红墙配着绿瓦,无比清新,而院墙内有一棵叫不出名字的花树,调皮地伸出一个枝杈来,枝头挂满了明黄色的花,那花朵虽然甚小,却一簇簇挤在一起,好不热闹。 火红的杜鹃似乎是追着人的脚步一路盛放,开了好大一片在宅子的院墙外,那情景便半分明媚,半分热情,远山仍旧雾蒙蒙的,让人看不大真切,可是苏颜心里却一丝一丝清明了起来。 她总算知道帝君为何说这里是她的心魔了。 将苏颜横抱在怀中的帝君刚刚在宅子前停住脚,宅子的红木大门就吱呀一声被人从里面打开,开门的是个眉清目秀的小丫头,似乎正要出门,看到他们二人,先是一愣,随即难以置信道:“公子,你……你们可算回来了!” 帝君冲她淡淡地点了个头,对方立刻侧着身子将他往院内让,一边招呼他们进去,一边兴奋地喊:“桃桃杏杏,快,公子和姑娘回来了!” 这样喊了一声,立刻从一旁的房间里,一前一后跑出两个跟她差不多年纪的小丫头,两个丫头见了帝君的面,立刻面露惊喜之情。 二人虽然激动,礼数却是不敢省的,“噔噔噔”跑到帝君面前矮身行了个礼,齐齐唤了声:“公子。”抬眼时眼眶却都有些红,似乎有千言万语想说,却就此沉默着,一句话也没有。 方才为帝君领路的丫头见状笑道:“公子不在的时候你们一个个的甚是想念,怎么如今见到公子却又都成了木头人成了哑巴?” 杏杏脸皮薄,被她这么一说立刻红了脸应道:“我……我去为公子收拾房间去了!” 而一旁的那个叫做桃桃的丫头眼尖,瞅见帝君怀中的苏颜,立刻焦急问道:“公子,姑娘这是怎么了?难不成是病了?脸色怎么这么不好?” 苏颜张了张口,想说一句自己无事,却被帝君抢了先,只听帝君淡淡道:“你家姑娘无事,不过是路上偷懒……”帝君说去话来一向是点到为止,这句话说到这里,两个小丫头已意会到――原来是姑娘撒娇,公子才抱了她上来的,不禁红了脸,又默默地相视一笑。 苏颜一看她们的表情,便知道她们铁定是想歪了,于是难免有些发窘,心里碎碎念道,紫微你这么说,不是故意让人误会吗?你怎么可以这样…… 帝君本就没有打算照顾她的心情,此时自然也没有顾虑她哀怨眼神的盘算,只听他对桃桃淡淡吩咐了句:“你去备茶水点心吧。” 桃桃将眼睛一弯,道了声是,便拉着杏杏往主屋去了。 走了几步偷偷在杏杏耳边道:“公子和姑娘真是相配,若是二人能结成良缘,不知道有多好……” 杏杏立刻笑答:“公子这次同姑娘一起回来,不正是有这样的打算吗?依我看来,我们这里马上要办喜事了呢!” ------------ 第七十八章 回雪迷阵(3) 更新时间:2012-10-31 虽然有一些搞不大清楚状况,可是苏颜用脚趾头都能想明白,宅子里的这些小丫头,一定将她同帝君误认为别的什么人了。 别的先不提,先提一提她们对帝君的称呼――三人张口闭口地唤帝君为“公子”,这对苏颜来说,是一个多么令人喷饭的称谓啊。 一直以来高高在上、与红尘俗世没有半两银子关系的帝君大人,仿佛一夕之间因这样一个世俗的称呼而带上一些红尘味儿来,不免让人浮想联翩,以至于在帝君将她抱至房间榻上安置好的过程中,她都在极力地在克制笑出声的冲动。 “公子可是好些日子没有回来了,奴婢还以为公子是生了姑娘的气,不愿来了呢。” 叫做海棠的小丫头一边这样说,一边去将沉香炉里的火生起来,动作做到一半,又扭头冲苏颜道:“姑娘你也是,不说一声就跑了出去,奴婢们担心了许久,还以为……”说到这里打住话头,转过头又转了语气,欢快道,“原来姑娘是去寻公子了,早知如此,当初又何苦惹公子生气?” 苏颜听的糊里糊涂,反应了好大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大概是她口中的“姑娘”不知怎么惹了“公子”,害得“公子”一气之下离家出走,而这个“姑娘”事后又后悔的不得了,竟然主动去寻“公子”了,这才有今日这样的场景。 想到这里,苏颜甚感憋屈,她苏颜再没有骨气,也绝对不会做这么贬低自己的事的,既然当初惹他,那必然有惹他的道理,而既然自己有自己的道理,又如何会后悔,更不至于回头求他原谅的。 于是她郁闷地应道:“谁说是我主动找他的……”斜睨了帝君一眼,发现帝君表情无甚变化,便又壮着胆子为自己找面子,“若不是他自己来找我,我才不会同他一同回来。” 海棠略略愣了愣,心想只几日不见,姑娘的性子怎么就变了那么多,若换做往常,自家姑娘大致早就红脸垂头,自顾自地害羞去了,今日怎么这般理直气壮,哪有一点闺中女子的娇羞? 不过又想,听说恋爱中的女子总会有些不寻常的,于是便也没有多做思虑,而是这般应道:“姑娘说的是呢。” 自方才开始便一直不曾言语的帝君突然走到她身畔,接过她手中的香匙,淡淡道:“这里交给我吧,你暂且退下。” 略微犹疑,还是这般应道:“是。奴婢便先行退下了。” 叫做海棠的丫头在退出房间之前,面上表情颇为意味深长,就她而言,虽然还有很多话想说,可是一想到自己若留在这里,或许会成为小两口增进感情的妨碍,便将那份冲动抑制住,心想来日方长,若是自家姑娘能如愿嫁给公子,还愁日后没有机会与这二人说话吗,想到这里,眼里的笑意便更深,然后,很是善解人意地为二人关好了房间的门。 “呐,你说,她们是不是将你我当做旁人了?”苏颜一边在榻上找个舒服的姿势坐好,一边冲漫不经心地往沉香炉中添香的帝君问,“可是你我的样貌也都是原来的样貌,她们又怎会将我们当作别的什么人?”又奇特道,“你好像对此显得很理所当然,是因为你知道她们会将我们认错,而且知道她们将我们认错成何人了吗?” 苏颜问话期间,帝君添好了香,又绕到桌畔斟起茶来,倒茶之际,抬眸问榻上的苏颜:“你喝吗?” 苏颜哀怨地望他一眼,又万分哀怨地点了点头。 她虽知道帝君这个人话少,却还是不大能适应在她长篇大论之后,他只淡定地问她这么一句:“你喝吗?”就将她方才的问话顺理成章地丢到脑后,她忍不住腹诽道,做仙做成他这样忒不地道。 帝君手执茶盏走过去,递茶到她面前,她接过来,将茶一口气喝完,然后把空杯子放到榻旁的茶案上,只觉得火气顿时去了一半,帝君站了一会儿之后,缓缓在她身畔坐下身子。 窗外一派明媚的春光,金色的光透过镂空的纸窗落到榻上,而榻上的一些细小的纹路在阳光下清晰可辨,苏颜的心间却忽然一阵恍惚,那是一种不知今夕何夕的恍惚,她早早地察觉到自己有一些不大对劲,却又搞不清楚究竟哪里不对劲,似乎在同帝君在一起时,这样的感觉会更加强烈一些。 她于是将身子坐过去一些,这般问帝君道:“你不对我说一说,我们日后要怎么办吗?”又皱了皱眉,“不过,我还是想先听你说一说事情的来龙去脉。”怕他拒绝又补充道,“你不要再敷衍我。” 身畔的紫袍青年眉头微微动了动,侧过头去看她,发现她正以一种无比认真的神情看着自己,她的眼睛大而明亮,黑色的瞳仁墨染一般,鼻子端正而小巧,唇色稍有些淡,却是莹润的,金色的阳光下,她的一切都显得别样清晰,又别样温暖。 “我何时敷衍过你。”帝君淡淡答,不等苏颜表示怀疑,就接着说,“你既想知道,我自会告诉你。”然后声调和缓地问她,“你想我从哪里讲起?” 由于以往的帝君没有像今日这么好说话过,苏颜竟一时不知该怎么回应,于脑海里混乱了半天,才终于想起这样一个问题:“就从你来卿华岛的时候说起吧。”想起当时自己与他发生的不快,不由得面颊微醺,身畔的帝君却丝毫没有什么影响,仍旧一副冷淡的样子。 帝君看她一眼,说:“当日我辞了你,便去了南平宫,这你是知道的。”顿了顿,又道,“我去南平宫,为的是一样东西,你大概也猜出来了。” 苏颜忙问:“是什么东西?这东西与浮烟岛主有何关系?” 帝君回答的简短:“玄鸩炉。浮烟是它的主人。” 苏颜不由得奇特道:“这玄鸩炉是什么东西,你又为何去寻它……”忍了忍,没有忍住,又问,“它对你来说难道很重要吗?” 帝君微微眯起凤眸,良久,才答了她的这句话:“玄鸩炉便是带你入梦之物,我来寻它,是为了将它毁掉。”看到苏颜将不解写到脸上,便这般解释给她听,“玄鸩炉原就是我紫微宫遗失之物,后被浮烟所获,此事虽也可归在因缘际会中,却非寻常的因缘可解。”声音清冷地道,“就像你同舒玄,怕是也因一些不寻常的因缘有了牵连,所以才会误入这样一个冠以‘修正’之名的梦境中。” 苏颜觉得自己更加云里雾里了,浮烟她认得,却也仅止于认识的层面,而舒玄这个名字她也很熟悉,却并不知道他是谁,帝君将这样两个人同她放在一起,她觉得很稀奇――自己此番入梦,与帝君口中的这两个名字,究竟有什么样的因缘际会,而她的心魔,又会是怎样一种形状? 帝君早知她会困惑――似乎便是为了让她困惑,他才会说这样一番话,他原本想,就算她一直糊涂着,只要他在,便一定能护她周全,而只要她周全,那万事便没有什么要紧,可是如今在这样一个梦里,他却突然改了主意。他心想,既然她想知道,那么与其让她一个人在那里瞎琢磨,最终琢磨出个不靠谱的答案来,倒不如原原本本地告诉她。 思及此,帝君便语调如常地向她解释起那段往事。 ――那还真是许久许久之前的一件事。 这件年代久远的事还要从舒玄讲起。 舒玄这个名字,在如今的九重天上被众仙讳莫如深,而像苏颜这样小辈的神仙,自然没有什么机会去了解此人的丰功伟绩,自古而今,凡是叛离三界者,无论做了什么惊天动地的事业,一般而言,那事业都不大为标榜正人君子的人所津津乐道――曾经翻手云覆手雨的魔君舒玄,自然也没能逃得了这个“一般而言”。 当然,魔界将舒玄称为魔君,是将魔君这个词当成了敬称,这一敬称对顶着这个名号的人表达了无上的尊崇,就像天君之于天界,而在这个层面上,天界之人却有一些心胸狭隘,不乐意用这样一个尊称来称呼此人,甚至一提起舒玄这个人,都要在前面加上一个自认为与之很相符的头衔,这个头衔不若魔君好听,却也能使人心肝颤上一颤,这个头衔便是――“叛将”――连起来便是,叛将舒玄。 如果苏颜记性再好一些的话,或许会记起,碑陈上神曾经偶然提起过舒玄的名字,那日上神心情似乎异乎寻常地好,对苏颜说的话,竟然超过了十句,其中有一句便与舒玄有关,说的是:“我这一生甚少佩服人,舒玄却是值得佩服的一个,虽是个毛头小儿,魄力却是世间少有,只可惜就连他,也过不了情关……” 苏颜在随爹爹初修道法的时候,曾经有这样的印象,那就是魔界与妖界是超出三界以外的存在,不受三界规则的约束,他们不乐意与三界共有同样的价值观,所以在三界以外另立了炉灶。 妖界与人界相依而存,魔界则与冥界相伴而生。 苏颜隐约晓得,自己的爹爹曾做过妖界的君王,按照天界的论断,该是扰乱三界秩序的冥顽不化之徒,可是她想了许久都没有想明白,若自己的爹爹果真冥顽不化,又怎会愿意为她的娘亲弃了妖道,进入那为妖不耻的六道轮回里生生受轮回之苦?而且她曾听司命爹爹提起过,她的爹爹好像曾是佛祖座前的一株草,久沐佛光,才修成了灵身,不过,在成妖或成仙的二念之间,他选择了更为坎坷的那一念而已。 因此,苏颜自小便觉得“妖魔生而为恶”这样的说法,简直是胡说八道。 若是她认得舒玄,那么一定也要像碑陈上神一般,将他佩服上一番,只可惜舒玄叛离仙道成为魔界之君的那一年,这世上还没有唤做苏颜的姑娘。 ------------ 第七十九章 回雪迷阵(4) 更新时间:2012-11-01 那已经是七万多年前的一桩事。 紫微帝君从没有记日子的习惯,一方面是因为万事只需掐指一算,便能算出个大概来,自然无需费心思去记,另外一方面则是因为,这世上并没有什么事情值得他特别去留意和挂怀,如今有了苏颜,自然不一样,可是在那个时候,帝君这一寡淡性情,其实比之今日,只能说有过之而无不及。 然而对于那桩事,帝君却记得清楚,尤其是每日经过玄心湖,看见那朵百日莲时,那一桩事的轮廓便在脑海中愈勾愈清晰。 她就是在他的面前化入莲池,为他,亦为这天地挡下一劫的。 说起来,她不过是紫微宫中一个普通的掌香的仙子,而他似乎连她的面容都记不大清,到头来却承了她这么大一个人情,自然要在心里留些影响,就像是落了一粒饭粒在洁净的衣袍上,却久久不能将它拂去一般。 ――那一劫原本是他紫微帝君的劫,名字唤作百日劫。 百日莲,开百日,百日之内,妖魔群出,为祸人间,届时,人间变成炼狱,四海八荒重新陷入混沌,而紫微帝君的存在,便是要以自身法力去化解这场灾祸,将一切业障以自身仙气化去,强迫三界六道的轮回重新回归正轨。 这对帝君来说是既定的劫数,对一个普通的小仙来说,却并不是。 帝君虽是仙,却并不是可以永恒不灭的仙――这世上不存在什么东西可以冠以“永恒”之名。仙人也同凡人一样,既有生,自然也会有死,至于何时会死,会如何死,却不由谁说了算。 都说凡人的命数由天定,可是真正经历了人生,才能晓得人生变数何其多,任何一个选择都导向不同的终点,就像这世上存在着许多向左向右的问题,一念之差,或许便是从碧落到黄泉――然而无论怎样选择,最终的结局也不过是个死,至于怎样死,在何时死,这些问题在“死亡”这个动作完成以后,其实都是毫无意义的。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杞人忧天,忧的毫无道理。像这样逆向思虑一番,便不会再执着于“掌握命运”的尝试。 所以说,对帝君而言,这世上并不存在可以决定人命运的“天”,他所能把握的不过是自己的责任罢了――只要天地六合的命数未尽,他作为北极帝君,化劫渡灾的责任便不可轻易卸下,而这样一个劫数何时来,他其实并不在意――百日莲终有盛开的一天,他只需等下去。 从他老人家在紫微宫度过的日常来判断,对于此事,他似乎并不着急。 而这桩很久远的事情要是从头来讲的话,还要先从舒玄这个人说起。 老一辈的神仙会记得这样的事,那就是唤作舒玄的魔君虽出身天庭,对天庭却抱着比谁都要憎恨的情感,甚至有人盛传,说他在接任魔君之位时宣称,要将天上有品有阶的仙全部活捉,然后挫骨扬灰,并将众仙的灵魂永囚魔境,使其永世不得与日月相见。 当然,舒玄有没有说过这样的话,如今已经不可考,天界行的是愚民教育,像苏颜这样的小辈神仙甚至连舒玄的名字都不曾听过,只隐约晓得在好多万年前,魔界与天界曾有过一次激战,至于那次的仙魔大战究竟是七万年前,还是十万年前,便不敢妄下定论了。而那一次战役究竟是仙界胜还是魔界胜,更是含糊至极。 所知道的只是,大战持续了许久,仙魔两界的伤亡俱是惨重,人界妖界也受到波及,就连不问红尘俗事的西天佛祖,都派了座下弟子加入仙界的对敌作战中。这样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最终以魔界主动退兵为结局,拉下了帷幕。 而事实的真相却是,在仙魔之战中,天界一直处于劣势,直到紫微帝君破了秘境“永夜”,形势才有一些好转,这里的形势好转并非因舒玄承诺过,若天界有人破了“永夜”,魔界便撤兵并且永不来犯,魔界之人本就是轻诺重利、诡计多端的代名词,紫微帝君虽然破了永夜,所换来的魔界撤兵,却只是个幌子。 三日之后,魔界大兵重新兵临城下,天界统治面临崩塌的危机,而更加雪上加霜的是,自洪荒时代一直没有动静的百日莲,竟然在一夜之间开出了一瓣血红的花来。 百日莲是先神创世时遗留下来的唯一圣物,先神之所以遗它在世间,是因为在创世时意识到,这个世界的秩序其实存在着巨大的不合理,而既然它是不合理的,便总有一天需要调整,而这朵百日莲存在的意义便在于此,百日莲开花之日,便是天地重新构筑、三界的范围重新界定的日子,由于先神创世用了百日,所以它的花期便是百日,故曰百日莲。 而至于它何时会开,只能这样回答――当天地自然而然地运转到了该得到调整的节点,它自然便会开,而在此之前,若有人强制改变三界的秩序,也不排除它提前盛开的可能。 舒玄逆天而行,誓要以魔道一统其他五道,以魔界凌驾“天地人”三界,还要灭人道人沦,行魔界道义――可以理解为舒玄的这一举动,触发了百日莲开的机关。 百日之劫原本非要以紫微帝君的仙身来化,却没有料到,有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仙竟先帝君一步,以自己的躯体化身莲池,平了这一场祸乱,更加说不清道不明的是,魔界之君舒玄竟因得知这个小仙的离世,给了奉命诛他的天将一个大大的可趁之机,并且因此被对方毁去了三魂六魄,唯一剩下的一魄是他的心魔,这一心魔也被封印在万冰山的星辰回廊之中。 这件事其实在天界只有极少数人知晓。 追溯到舒玄沦入魔道以前,会发现他在天上的职务原是星晷守将,与今日的月落日清两神君的位阶相当,其直属上司,便是北极的紫微帝君。 帝君虽说是个冷淡的性子,看人的眼光却一等一的好,舒玄有幸能在九重天上任职,说起来还是托了帝君的福。 他原是北海水君手下的一个小小水将,既无官又无职,还因出身卑微之故在所属的卫队备受欺凌,又因为性子沉闷,不喜言谈,而被队友们调侃地称为“闷油瓶”。 由于这只“闷油瓶”好欺负,队中的大小将领无论是大事还是小事,都乐意推给他去做――也亏得他性子闷,万事都忍着,不然日子铁定艰辛难过,只不过忍着忍着,这个“闷油瓶”的印象就更加深入人心。 记得那是天君诞辰之日,他与其他几个小将被逼迫着与负责护送北海寿礼上天的水将换了班,临时护送北海的寿礼上天,谁料中途竟被人算计,将寿礼遗失在去往九重天的路上。 碰到这种事,与他共事的几个小将自然是恐惧至深,想着左右是个死,不如就这样逃了,说不定还能求得一条活路,众人商议许久,就要像这样拍板定下来的时候,一直沉默的舒玄却幽幽开口,说让他们将罪责全部推到他的头上,好免去责罚。 并非他这个人品德高尚,只不过他比寻常人看得更开而已,他心想,想要出逃哪里有那么容易,如果天界果真要他们死,那么这四海八荒又怎会有他们的容身之所?倒不如他一个人将罪责揽了,是生是死都不过是造化,他甚至想,死了倒也干脆。 说起来,也算他舒玄命不该绝――造化让他遇到了紫微帝君,而最主要的是,帝君那日心情不错,而提起帝君心情不错的原因,则是因为在赴宴前,他老人家恰好赢了白逸神君两盘棋,将上个月输给此人的一副丹青,重新给赢了回来。 世人只道帝君清心寡欲,却不知清心寡欲的人,最重输赢。 于是,在北海水君当着天君的面誓要以玩忽职守罪判处舒玄至诛仙台,受三十六道天雷之刑时,帝君慢悠悠瞅了舒玄一眼,缓缓地开了金口:“北海水君惩治下属无可厚非,只是,本君想问上一句……”小口抿了一口茶,声音轻如棉絮,却极有分量,让北海水君的心为之一震。 帝君抬眼,这般问道:“水君难道要让陛下于自己的寿辰上开杀戒吗。” 一句话,便成就了舒玄的一条命。 若说帝君救舒玄,是因为对舒玄有特别的好感,那大体是谈不上的,帝君他一向随性,谁也不能否认掉他老人家当日不过是随口那么一说的可能性。 仙宴结束以后,帝君照常在众仙散去后慢悠悠地离席,刚刚踏出太霄殿的门,便被一个少年拦了去路,帝君眼角微挑,定在原地,看着面前的少年一袭绯衣,面色苍白沉静,剑眉横飞入鬓,底下一双乌黑的眸子深邃无比,目光沉而敛,像是寒潭的暗流,唇上没有什么血色,身材修长却瘦弱――完全可以以“美少年”来界定,可是无论怎么看,这个美少年都略微显得单薄了一些。 少年没有说话,而是冲着帝君深深地低下头去,看他样子,似乎是专程来向帝君行礼的。 只见帝君淡淡瞅他一眼,然后,淡定地从他身畔绕了过去。 大抵是没有料到自己就这样给无视了,少年一时有些发愣,所幸他年纪轻,反应比较快,立刻后退一步,再一次抢步到帝君面前站好,低下头,仍旧是行礼的姿势。 “……让开。”良久,他听到帝君动听的声音,这般冲自己道。 ------------ 第八十章 回雪迷阵(5) 更新时间:2012-11-02 只听帝君冷淡地道:“让开。” 这一句话的语气不喜也不悲,不嗔也不怒,淡的像是一杯白开水,很有帝君的风格。 帝君他老人家记性本就有些不济,一场仙宴下来已有五六个时辰,自然记不得面前的这个绯衣少年,便是之前因他老人家的一句话而得到赦免的舒玄。 舒玄藏在宽袖中的手轻轻抖了一抖。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紫微帝君,就他而言,并没有料到北天的紫微帝君竟是这样一个性子,本以为此神既会开口为自己讨饶,说明此神是个热心肠的神,谁料正面接触起来,竟像这般寒凉,冷得如同寒冬腊月,让人不敢近身。 虽然如此,舒玄却也并不打算放过这样一个机会,暗自将刚刚下过的决心又下了一遍,这般开口:“小仙想跟随上仙左右,望上仙成全。” 那一副嗓音带着特有的少年的味道,同他整个人一样,就像是将成熟却未成熟的果子,仔细咀嚼,会让人牙根处隐隐发涩。 大多数人初次见到舒玄,都会在心里升起一些期待,那是一份对他的将来时的期待――无论怎么看,这样一个少年神将,在更多岁月的洗礼下,会成长为惑乱众生的男子,如果他愿意,他可以让这天上诸多女仙,为他做许多许多的梦,就像是南荒那只唤作白逸的狐狸。 当然,这番话有一个重要前提,那就是他出生在天上,少了这样一个前提,少年舒玄的境遇,便少了预想中的许多亮色。 舒玄,虽然出生在北海,却并没有身为北海水族的胎印。 众所周知,北海水族除了龙族的金印是在三万岁的成年礼以后才渐渐显现出来的,而其余的族人甫一降生,便会在身体的某个部位显现出天赐的银印,由此来看,舒玄是个异类――他并非龙族,身上却也没有印,甚至连他的父母是何方神圣,他的本体是什么东西,都没有人知晓。 这样一个少年好像在不知不觉间便存在了,就他自己而言,刚刚有了作为生灵的意识,就已经是少年的体态,身穿一袭绯色长袍,肤色苍白,只有一双眸子,黑的像是这世间最浓最浓的墨。 某一日某一时,少年在北海水底的那块血红色巨石上缓缓转醒,一睁眼,便看到星星点点的金色的光,细细地洒了一些在自己身上,他茫茫然爬起来,将周围扫了一圈,却只看到漆黑的水。 据说,那块血红色巨石是北海镇压远古某位邪神的神物,唤作花犯石,10万多年前,邪神在这里永寂永灭,这里便成了北海的禁地,除了北海掌权的龙族,没有人有权利踏足此处。 诞生在这样一个不祥之地的少年,在北海的境遇,自然也不会好到哪里。 少年舒玄的生之艰难,就算不赘述,听与他有关的故事的人,大致也能体会到一分两分。 总而言之,那时的舒玄只是北海水君麾下忍气吞声的小将,长久以来,因为不是北海族类而受尽那些虾兵蟹将的冷眼和排斥,今日又在运送寿礼上犯了那样的大错,纵然得到天君宽宏大度的赦免,日后归了北海,却也是再不会有什么出头的机会。 而紫微帝君是位阶仅次于天君的大神,想要从北海水君处直接调到这位上神的座下,就如同鲤鱼跃龙门一般,但凡是像舒玄这样位分的小将,谁没有做过这样的梦? 如果换作旁人,恳求帝君的这番话一定要说得更加婉转一些,可舒玄自小便是这样的脾性,说完那样一句简明扼要的话以后,便没有了下文。 对他来说,生的艰难,也不在这一件事两件事上,故而看得淡然。 “明日,去月落那里备个案便是。”淡然地等了一会儿,等来了帝君的这样一句话。 舒玄原本寂静的眸光立刻亮了亮,哑了一会儿,立刻意识到自己该说个谢字,不等这个字出口,帝君已抬脚绕过他朝前走去,走了两步,又顿住脚,回头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舒玄许久以后都无法忘记,问他话的紫袍上神眉目冷清,适时,高悬在太霄殿门前的几盏宫灯,昏黄的光在他面上浅浅铺开,在他的眸光虚无中不定地闪烁,就像是他许久许久以后,于凡世的某场盛大的祭典上看到的烟火。 烟花开了,夜空亮了亮,烟花败了,夜空暗下去。 “小仙舒玄。”他静静答道。 “舒玄……”紫袍的上神重复了一遍,“好名字。” 好名字,只可惜这个名字的主人天生煞气,总有一日要成为苍生之祸,也难怪北海水君不惜冒着惹天君生嫌的险,也要借天界之力将他除去――直到许久以后,紫微帝君都偶尔会想,当初的自己收他在身边,难道真的是自信可以渡他吗?每当这样想的时候,脑海中便又会有这样的念头――也许,他并不是要度他,他不过是想看一看,像这样一个纯粹干净的少年,果真要入魔逆天吗。 于是,这个唤作舒玄的少年,就此跟在了帝君身边。 提起舒玄跟在紫微帝君身畔的年月,总计有三万余年,三万年后,叫做舒玄的青年已是帝君手下最为得力的干将。 无论何时都一袭绯衣,眉目却更加硬朗,发如墨,眼亦如墨,少言却并不冰冷,尤其是笑起来,如同旭日朝阳,好似能融化一切可以融化的东西。 然而,这样一个渐渐被人注目起来的神将,却在一夕之间沦入魔道,被魔界众生奉为新一任魔君,甚至在不久以后,由他主动发起了那一场进攻仙界的战争。 命运的轮转,也终于催动了促使百日莲开的魔咒,而北极紫微帝君的劫,也因此摆在了面前。 凡人有许多种说法可以形容舒玄与帝君,比如“恩将仇报”,比如“背恩弃义”,比如“狗咬吕洞宾”…… 可是对于帝君来说,此事只单纯地应了佛语里的那席话:所有的业,都由世人亲手所造。从结果上来看,是帝君的慈悲,照应了被舒玄背叛这一恶果,可是佛教的教义却劝人明心见性,所有的行为都与善恶无关,只出于本心,本心是什么就是什么,莫要强求,帝君虽不礼佛,却有一颗剔透的佛心。 可是若说帝君心中对舒玄既无恨也无怨,大体也说不上――他来了,是他允的,他走了,他也不必挽留,尽管如此,舒玄归根到底还是造下了罪业,就算是在这个层面上,帝君也不能原谅他,帝君本就不是个大度的神,对于曾经跟自己亲近的人,就更加不是。 更何况,到最后,还连累;了一个无辜的女子,为他,或者他来偿命。 “百日劫本来需本君的至纯法力去化,可是当年,紫微宫中一个叫做晚春的小仙,却先本君一步跳了玄心湖,而那一瓣红色的莲瓣,则因晚春的殒身而自莲体脱落,莲瓣脱落之际,化为一鼎焚香炉,那鼎焚香炉便是玄鸩炉……”帝君说到这里顿了顿,看了一眼身侧面色发白的少女,接着道,“玄鸩炉有生梦的神力,原本寄放在紫微宫中,后交托给梦神保管……” 帝君淡淡说着,苏颜则坐在一旁安静地听着,时间好似回到了许久许久以前,那是她还没有出生的那一年,她从不曾想过原来帝君也是会死的,也不曾想过帝君竟也要面对那样绝望的境地,她虽然怨过他,却还是希望他能一直活着,活很久很久…… 她心想,如果那个时候她也在的话,也一定要为他跳下去的。 正想到这里,身畔的帝君忽然间找到她的手,将她略微有些发凉的手握到自己的手心里,又默默为她渡了些仙力,她在那个时候忽然意识到,帝君的仙力竟这样温暖。 “然后呢?”她红着眼眶,这般问他,“玄鸩炉又是如何落到浮烟手上的?” 帝君一边渡仙力给苏颜暖身子,一边继续方才的话题:“百年之后,玄鸩炉在因缘际会下,自九天之上堕入人间。它原本便是百日莲的一朵莲瓣,是天生圣物,在掉落人间时,恰巧依附到刚刚降生的浮烟身上,并化作她额上的一点朱砂,与她融而为一……” “玄鸩炉竟在浮烟的体内?”苏颜微微吃了一惊,“那你要如何拿回来?难……难不成要开杀戒吗?”想到这里,手不禁抖了抖。 帝君稳住她的手,挑了下眉:“本君何时妄开过杀戒?”又道,“百日莲属性至炎,心智正常的仙又岂会长久留它在体内,只是,将它取出,却也未必是上上之策……”看到苏颜仍旧不解,接着解释道,“就像阴阳相克也相生道理一样,为了与玄鸩炉共存,仙体之内自然便衍生出足以与之相抗的寒性,若是强制性地将玄鸩炉与肉体分离,又不找到拔除体内寒性的方法,怕是会留下后顾的隐忧。” 苏颜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浮烟岛主的至寒之体,就是这样来的。不过她听默竹说,浮烟岛主一出生便是至寒之躯,由此可见,是有人在浮烟诞生之初,便将玄鸩炉提取了出来……浮烟这一弱女子,竟无辜受寒七万余年! 想到这里,苏颜不由得唏嘘不已。 唏嘘了一阵儿,又不解道:“可是这与我来到这个鬼地方有什么关系?”加重了疑问语气道,“与我的心魔有什么关系?”又委屈道,“还有那个天杀的魔君舒玄,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 第八十一章 回雪迷阵(6) 更新时间:2012-11-03 窗外忽然传来扑簌的声响,动静稍微有一些大,惹得苏颜不由得往窗边望,然后发现,原来是三两只黑羽的飞鸟,在红木的雕窗上抖落了一瞬时的仓皇。 苏颜扭回头,重新注意到,自己此时在的这个房间其实很明亮,房间内所有的摆设都精巧,桌凳的布置也雅致。 她所在的这个藤木软榻旁摆了个小小的茶案,茶案上放着刚刚被她喝空的一个茶杯,另一旁则置了个矮凳,矮凳上摆一个插画轴的瓷瓶,瓷瓶白底青花,纹样很古朴。 一个角落里置一盆红豆杉,为略微空寂的空间添一丝绿意,可看在苏颜眼里,却觉得它不过虚应个景,倒是窗外那些葱葱郁郁的湘妃竹,为屋内添了一些热闹。 同时,也重新注意到,此时安静地坐在她身畔的青年,有着一副极为动人的眉目,却又好似不是记忆里的他,可是记忆里的他究竟是什么样子,却模模糊糊的,如同被水晕开的水墨图。 帝君没有立刻回答她的一连串问题,苏颜只得送一个不解的眼神给他,发现他的神色很沉静,眼里好似盛开着一片无垠的紫薇花海,那里的世界又空、又静,是她熟悉的景致。 他就像是一幅没有声音的画,在时光里好似定格成永远,尽管永远这个词,在任何一段历史都不曾具体过,可是在那一个瞬间,却似乎具体的存在了――至少她这样觉得。 苏颜只觉得自己的心也渐渐地静下来,然后听到帝君开口:“这世上有一味香,唤作回雪香,此香以玄鸩炉燃起,可以助人修正某一段过往。”帝君说到这里时抬起一只手,将面前少女额前的一缕碎发拨到耳后,微凉的手指缓缓地沿少女脸颊的轮廓线摩挲片刻,又这般道,“阿颜,带你入梦的既是这味香,也是你的心魔。” 帝君说这番话时,眼睛专注地望着苏颜,被帝君看得有些不自在,苏颜不由得动了动身子,脸也微微一偏,摆脱了帝君的那只手,小声嘟囔道:“我能有什么心魔……” 帝君收手回去,缓缓问道:“阿颜,若你没有心魔,怎会被这样一个名为修正的梦境吸引呢。” 苏颜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 在她看来,自己确然没有什么心魔,若说有什么,也一定与面前这个人脱不了干系,于是半带探寻地望了他一眼,谁料却被他一口否定:“你的心魔,与本君没有一毫关系。” 不知为什么,苏颜觉得帝君说这话时语气有一些发凉,不由得缩了缩身子。 对帝君来说,若面前少女的心魔是为他而生,事情自然好办一些,只是可惜,在她的梦境里并没有他这样一个人存在――这也是他得以以法力撑着入她梦的先决条件。 若是在她的梦里已经有他,他就只能在梦境外面窥探究竟,可是如今他入了她的梦,则刚巧推翻了方才的假设,虽然此时的他不得不顶替另一个人的位置,这一举动会为梦境的进展增加一些不确定性,却是他能够想出的带她出去的最好办法。 他需要在梦境进行到结尾之前,找到梦境的症结,且将它化解掉,便大功告成。 只是在意识到她的心里住着另外一个人时,他觉得自己约莫有一些生气。 可是看到面前少女纯良无辜的脸,这一份火气又无声无息地熄灭掉,于是松下表情,缓声对她道:“本君虽不知你的心魔由何而生,却知你不小心落入的是怎样一个梦……”细眯了眸子道,“如今你的这张脸,本君虽记得模糊,却还不至于叫不出名字来。”说着,于手心化了一面铜镜,举到苏颜面前,幽幽道,“这张脸的主人,唤作晚春。” 苏颜微微一惊,看见铜镜里映出一张陌生的脸来。 茫茫然地抬起手,对着那张脸左捏一下,右捏一下,确定这张脸真的是自己的脸时,终于这般惊叹出声:“我……我何时变成这样的美人了?” 谁也不能否认,镜中的女子是标准的美人,鹅蛋脸,杏眸明亮,鼻子小巧而精致,嘴唇不厚也不薄,在唇角处略略上挑,就算不笑也似含笑。 苏颜以前的那张脸虽然也美,却不如此时,美得如此舒心,美得如此毫无挑剔,就算拿她同被众仙称为天界第一美人的玉檀比,想必也是不会输的。 最重要的一点,则是无论是玉檀还是苏颜,都时常会给别的女子以高傲的坏印象,可是这张脸,以苏颜身为女子的眼光来看,应该不会激发起任何女人的恶意的,尽管这张脸毫无疑问地、仍会对她们构成一定程度的威胁。 苏颜从来不知道,原来这世上存在着这样一些女子,她们天生便有一种亲和力,能够化解所有的恶意,只留下善良美好的部分,不像她,因为种种缘由,自小便被同龄的女仙敬而远之,在这个层面上,对于镜中映出的这张脸的主人,苏颜是有一些羡慕的。 “等一等……”惊叹了一会儿,苏颜突然意识到自己似乎忽略了更为重要的一点,“你是说,我……我现在是晚春?” 帝君点了点头。 “我便是那个为你跳玄心湖的晚春?”仍然不死心,又这么确认了一遍。 只见帝君重复了一下方才点头的动作,仍旧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 “……可这是为什么呢?”苏颜抱着铜镜,这般疑惑道。 “这是回雪香创造出来的幻境,自然有它的道理。”帝君念了个诀将铜镜收起,方才正对着铜镜的苏颜便与帝君正面相对,帝君低垂着眉眼,声音轻的好似一缕青烟,“尽管有些道理乍看上去毫无道理,可是当故事运转到某个时点,你便会知道其中的道理。” 将这句话咀嚼了一会儿,苏颜撇嘴道:“我可以表示我完全听不懂吗。” 帝君答地简洁:“可以。” 他从没有指望少女能听明白他的话,他只知道,有他在,她便什么都不需要想,什么也不需要做。这样一个梦境并不复杂,也没有什么恶意,他本无需担心,可是他发现,自己竟然反常地担忧起来。 他担忧的是,既然苏颜会以晚春的模样出现在这个幻境里,便暗示着这个梦很有可能与舒玄有关,又想起不久之前自苏颜口中听过舒玄的名字――尽管此时的她好似忘记了这一点――这份担忧便更加具体起来,入梦者若为梦境衍生出的迷障所惑,则永世受困梦中,在他的记忆里,有许许多多的仙者,便是像这样迷失在众生的梦里的。 苏颜还这样年轻,只有三千多岁的仙龄,这样的她还有很长很长的路要走。 那一条长长的路,他希望自己能陪她走,尽他最大的可能,如果他不能陪她,他其实是会担心的,担心她一个人能不能走好――像这样的担心,在最近的几日里,每一日都会更加强烈一些。 望着她的脸,像是喃喃自语一般,说出这句话来:“有我陪着你,你会走的很远的。” 苏颜嗯了一声,升调表示没有听清,帝君却没有再说什么,习惯了帝君不爱重复的说话习惯,她也没有再深究,而是被别的问题转移了注意力,凑过去打量了一下他的脸,疑惑道:“这样说来,你也不是先前的样子吧……怪不得我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说着,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摸帝君的脸,帝君任她摸了一会儿,又听到她问,“你的这张脸又是谁的?”问完以后又点评道,“也是个美男子呢……” 帝君的额角跳了跳,扬了扬眉毛,道:“哦?” 苏颜立刻回忆起帝君生平最厌恶的事情之一,那就是不喜欢旁人拿他老人家同别的什么人做比较,因此与他老人家说话时,也该尽量避免这种涉及到对比的词汇,比如说“也”这个字。 讪讪收回手去,补救道:“小仙是说上仙绝代风华,这世上没有人可以与您相比。”又补充道,“当然您如今的这张脸也很不错……”看到对方的眼光,蓦地打住话头,斟酌了一下又道,“小仙是说,这张脸比您之前,差了不知道有多远,却还是很不错的……” 帝君的目光似乎更冷了。 苏颜特别想扇自己一嘴巴,都说祸从口出,她苏颜生平有两大爱好,都与口有关,一是吃饭,一是说话,因为贪嘴,她自小不知挨过司命爹爹的多少板子,因为口不择言,更不知得罪了多少有名有姓的上仙。 她苏颜的皮甚厚,打板子是不怕的,其他的仙人疏远她也是不怕的,却惟独害怕帝君的眼光,此时,她就恨不得找个地方将自己塞进去,闭关个一年半载,怎么都好过冻死在面前人的视线里。 “小仙错了还不成吗……”她觉得自己的认罪态度一向良好。 帝君眼光果然有转暖的迹象,只见他勾一勾唇角,慢慢道:“错是错了,可本君原谅你。”眯了眯眼,又道,“不过一向自以为俊逸非常的司战神君,若知道你这般评价他的这张脸,日后恐怕不是滋味。” ------------ 第八十二章 回雪迷阵(7) 更新时间:2012-11-04 在听到司战神君这个称呼时,苏颜察觉到自己的右眼没来由地跳了一跳。 她想起凡人的说法:左眼跳财,右眼跳灾。如果这个说法果真有道理的话,那么这个司战神君,怕是有一些不大好惹。不过就她而言,帝君已经很难搞了,也无妨再多一个难搞的对象,何况此时顶着司战神君的面皮的,是这位紫微帝君。 于是笑笑:“这个司战神君又不认识小仙,小仙说了什么也不会传到他的耳里,又何必在乎他什么滋味。”笑完又心虚地添了一句,“只要上仙不说,又有什么妨碍呢……”不等帝君表态,又想起一件事,便问道,“司战神君与晚春是什么关系,为何与她同在一处?” 帝君只是眯了眯好看的凤眸,对她的这个问题不置可否。 苏颜也不着急,自顾自地猜测了起来,她心想,既然二人同在一处住,而宅子里的丫头又以那样一种态度来对待她与帝君,说明这二人的关系很不一般,至于如何不一般,她心里有自己的一个答案――她虽然不是特别擅长察言观色,却凭着多年读凡间话本的经验,从这二人身上嗅出一股奸情的味道来。 摸着下巴将帝君又打量了一遍,喃喃地下结论道:“我知道了,晚春和司战神君其实是想在此双修吧……” 说完这话,苏颜发现帝君的身形不甚明显地晃了一晃。 半晌,帝君捏着额角问她道:“阿颜,你可知双修是什么意思?” 听到帝君的问话,苏颜略微迟疑了一下。 她忍不住诧异,怎么,就连帝君这样的人物都不知双修是何意吗?可是看帝君的表情,似乎有那么些无奈,而无奈中似乎还有那么一些沉重,这份无奈和沉重,苏颜理解为帝君在为自己不知双修何意而沮丧。 理解到这个层面上,苏颜不由得来了兴致,她欢快地向帝君解释道:“上仙竟然不知吗?不过不知也无妨,我其实也是无意间听龙二说起,才知道原来漫漫仙道上,还有这样一种修道的捷径。”又道,“我们仙者想要提高自身修为,使自身更上一个仙阶,非得每日勤勉修行,正所谓道者向道,佛者礼佛,日积月累,一步一个脚印,终有一日,道法修为可更上一层楼……可是这样的过程漫长无比,乏味的很,想要省去这个步骤,非双修不得。” 苏颜本来就是个话唠,又是个给点水就敢泛滥的主,此时便是一副不把双修给帝君讲明白了,便不罢休的架势。 “听说双修是一种男女共修的仙法,以此法修行可使修为成倍增长,我其实心痒了许久,想要找人同我试上一试。”顿了顿,眸光似乎暗下去,“不过我问过龙二,龙二似乎不大乐意,我也不知他为何不乐意……”想了又想,似乎想出个答案来,道,“此时想想,怕是龙二觉得我道行太浅,再拖了他的后腿吧……”忍不住恨恨道,“我就说,龙家老二这条龙有的时候忒不够义气!” 苏颜没有注意到,帝君的脸色在这里暗了暗,她无知无觉地还想再说下去,却听到帝君冷冷的声音响在耳边。 “你想同那条龙双修?” 苏颜还没有反应过来,已经顺着帝君的话音点了下头,看到她点头,帝君的眸光更加冷寂。 苏颜忍不住哆嗦了一下,心想帝君如何突然就生气了?难道是自己解释的不够浅显易懂,惹得帝君不快吗?不过又思及帝君的悟性比自己强许多,便轻易地推翻了这一结论。终于,她悟到――帝君大概是吃醋了。 她分析,自己方才说要同龙二双修,是因为龙二的道行高强,可是论道行的话,帝君比龙二高出不只一个等级,从各个层面上来讲,帝君都是比龙二更适合双修的人选,可是她方才只说了想同龙二双修,却没有说要同帝君双修,这简直是对帝君他老人家道法修为的不屑一顾,甚至还会严重地伤害到帝君的面子,帝君最好面子,自然要生气。 意识到原来帝君是为自己贬低他的道行而生气,苏颜不由得肝颤,忙补救道:“那都是以前的想法,如今已经不这么想了。”为了证明自己说的都是真的,又补充道,“毕竟龙二也瞧不上我……” 小心地瞟一眼帝君,发现他老人家的眉头仍旧挤着,面色很沉,好似有寒霜浮在面上。 “如果他瞧得上你,你便要同他双修吗?”帝君挑眉,在这个问题上显地有一些不依不饶。 苏颜心里叫了声苦,暗自责备自己怎么就将话题扯到这里,这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吗,砸疼了能怪谁,怪帝君自然是怪不上的,她也没有资格怪,就算怪了也只能偷偷在心里怪,总之,在帝君身上,自己真的没有一点好处可以讨。 ――以前是,现在更是。 想到这里,便有一些怨恨此人,于是语气里便也带出一些怨念来:“如果上仙愿意同我双修,我自然不必去找龙二,可是就连龙二都看不上我,上仙自然也不会看得上我……” 苏颜自信自己的这番话将心头的委屈摆在了明面上,帝君就算再不开窍,应该也是能明白她的一颗心的。 俗话说良禽择良木而栖,像她这样一个不成器的小仙,想通过双修来提高自己的道行,换句话说就是选择某仙与自己共同进步,自然要将眼光放在那些道行高超的仙家那里,其实龙二未必是最好的选择,可是放眼四海八荒,愿意同她共同进步的仙,她想破脑袋也想不出除龙二以外还有什么人。 何况,关于双修,她除了知道要男女合练以外,具体该如何去练,却没有深入研究,并不是她这个人不好学,她也曾虚心地向龙二求教,可是龙二却总是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还总是显出一副为难的样子,她追问的紧了,他甚至会为难到面红耳赤的地步,苏颜想,以前同这条龙交往时,也没有觉得他这么小家子气,不由得感叹一句日久见龙心。 越想越觉得委屈,揉一揉鼻头,说出来的话酸酸的,带一些孩子气:“我知道你们都瞧不上我,觉得就算是同我双修也没有什么好处,可是……” 话还没有说完,就忽然被帝君的唇堵上了嘴。 沉重的力道,好似整个世界都倾覆下来,可是她知道,那只是她的错觉,她总是容易在帝君在她身边时生出些没有边际的错觉来,一开始她觉得大概是因为她爱他,这是一件好事,后来她想,爱就像毒药,将她的心一点点地侵蚀掉,可她仍旧觉得那是件好事。 那总好过那些不会再爱了的人。 她轻轻闭上眼睛,感受着帝君忽然放大许多倍的呼吸声,也感受着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地响得很突兀。 在她唇上辗磨许久,帝君慢悠悠抬起脸,看他的目色,似乎有一些迷离,如同深秋的晨雾,只听他语调低缓地开口,道:“你怎知我不愿意。”他的大手箍着她的双肩,将她稳稳固定在自己的怀中,如兰的气息若有似无地喷在她面上,她的一颗心狂跳不已。 稳住心神,将帝君的这句话咀嚼了片刻。 “你、你当真愿意同我双修?”苏颜怕自己是听错了,又这么确认了一遍,确认完以后,看到面前的青年冲自己点了点头。 这自然是她没有料到的结果,所以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不等她做出反应,帝君就又道:“阿颜,难道你不愿意吗?”眼睛眯起,那个神情带着些危险气息,她猜不大透。 苏颜愣愣看着他,他虽然顶着别人的脸,她却能从中找出一些他原来的影子来,她不知道对他来说是不是也这样――虽然面前的这个女子是晚春,他却清清楚楚的明白,她真正的样子是什么,也清清楚楚的明白,她的心是什么样子。 苏颜的眸子亮了又暗下去,看了他一眼,又亮起来,挺了挺胸回答道:“我自然是愿意的。” 先不管日后要如何双修,她只知道,只要是能够同帝君双修,就意味着她的修为可以得到迅速的增长,也意味着就算她不必每日练心法背咒文,不必匀出时间打坐调理气息,也能轻松完成修行任务,这自然是顶好的一件事,无论从哪个层面上来说,她都没理由拒绝。 于是眸光更加坚定,补了一句:“你愿意同我双修,我自是求之不得!” 话音刚落,就被一股力道带倒,她觉得自己似乎发出了闷沉一声响,可后脑勺落到榻上时,却没有觉得疼,原来是榻上多出一床被褥来,正好枕在脑下。那时的苏颜头脑一片空白,却觉得被褥上龙凤呈祥的纹样有一些刺眼。 帝君俯身望她,一缕墨黑的发便垂到她的颈边,她不由得微惊道:“你这是做什么?” 一抹清幽的香气在空气里暧昧不明,好似掺了青桂,又掺了些别的什么,她分辨不出,只觉得此时将自己压在身下的帝君,有种让人说不出道不明的美好。 那一种美好,让她忍不住想要多看他几眼。 “阿颜方才同我讲了那么久的双修,难道不知双修是何意吗?”帝君幽幽道,可是不等她回答,他便俯身下去,声音裹着雾气,她觉得他遥远的像个梦境。 她听到他说:“要不要我教你呢。” 房间里的那颗红豆杉,在玉白的瓷盆里安静地站着,叶子青翠,颜色欲滴,好似在静静看着一切的进行,如果万物皆有灵,那么它应当能听到少女的心跳,一下一下很是规律,时而快的像是太鼓的鼓点,时而又和缓下去,温暖而动听。 可惜梦境里一切都是虚像,山木也都没有灵。只有榻上的两个人,不属于这个虚伪的世界。 窗外似乎传来虚无的箫声,响了一会儿,又有什么人伴着萧声唱歌,歌声也虚无。 “小楼昨夜春风起,故人远隔湘江水。 枕上片时春梦中,行尽江南数千里。 归处何求。 归处何求……” 榻上人钗横鬓乱。 ------------ 第八十三章 回雪迷阵(8) 更新时间:2012-11-05 晚饭刚过,海棠便着急打发帝君和苏颜出门。 一边往苏颜手里塞盏莲花灯,一边眯了眼笑:“今日花朝,姑娘可带公子去看看附近的庙会,早些年一直没得着空,今日反正清闲。”又道,“也可顺道去花神庙求道姻缘签,听说那里的姻缘牌很是灵验……” 说完又唤桃桃和杏杏,嘱咐她们好生跟着姑娘和公子,看海棠的样子,俨然一副不容人拒绝的架势,就好似这座宅子的女主人是她一般。 苏颜浑身发懒,因而不大愿意出门,便试探地反抗了一句:“海棠啊,我今日有些……不大方便……” 海棠眼风扫来:“哦?有何不便?”虽然仍旧笑着,可是那笑容里好似多了些锐利的冷意,看得苏颜心惊胆战的,不由得抽抽嘴角,心想总不能说自己突然来了葵水所以不愿动弹吧…… 话说这葵水来的,还真是时候。 看自家姑娘不说话,脸上的神色也飘忽不定,海棠暗自以为她是在害羞,眼珠转了一转,缓下表情,脆声道:“依奴婢看,姑娘是有些日子没有动弹,才会懒成这样,正好趁这个机会出去走走。”只见苏颜皱了皱眉,可不等她说话,海棠已将眼光转向一旁沉默的帝君,“既有公子在,姑娘的不方便,也就没有什么不方便。公子说,是还是不是?” 苏颜心想,怎么自己身边的人,总喜欢强迫自家主子做不喜欢做的事呢,以前的默竹是,现在的海棠又是,这着实不怎么合乎常理。 只听帝君声音淡淡地道:“是。” 苏颜只好极为无奈地叹一口气,冲身后的黄衫女子道:“我稍稍有些怕冷,杏杏,帮我拿件外袍来吧。” 小丫头领了命,立刻小跑着去拿外袍,等着她回来的间隙里,海棠又在苏颜耳边念叨了几遍今日的行程,当然中心主题无非是让她与公子好好谈情说爱――苏颜觉得这个唤作海棠的丫头比她这个女主人还要恨嫁。 等到杏杏回来,手忙脚乱地为她披上方才捧回来的狐裘斗篷,她又趁此机会叹了一口气。 一口气没叹完,身边那个锦袍玉带的青年男子已抬脚往前走,走了两步回头唤她:“怎么,还不跟上来。” 她抬脚追上去,抱怨道:“你认识路吗,仔细再迷了路……” 帝君瞅她一眼,收回目光,道:“这里只有一条路。”肯定的语气。苏颜朝前望了望,果然如帝君所言,只有一条蜿蜿蜒蜒的小道,规规矩矩地躺在自家门前。 不情不愿地噤了声,跟上帝君的脚步。 身后桃桃和杏杏也都默默挑灯跟上来,两个小丫头一个穿黄衫,一个穿粉袍,都是眉目清丽的少女,跟苏颜之前的模样比起来,年龄倒是接近。 “你二人不必跟来。”跟着走了没有几步,帝君忽然回过头来,这般吩咐。 二人对视一眼,很有一些为难,桃桃率先开口:“可是公子,这里山路蜿蜒,附近林木又多,听说有时还会有野兽出没,姑娘身子弱,胆子又不大,若是有个什么好歹……” 帝君打断她的话:“有我跟着,你家姑娘难道还会有闪失吗。” “这……”似乎还是有些不大放心,便求助地望了一眼苏颜,颇有一些让苏颜为她们做主的意思。 苏颜也觉得有这二人在一起,许多事反而不方便,倒不如遵帝君的意思让她们先回去,可是转念又想,今日好歹是花朝,在凡间算作女儿家难得可以自由出行的日子,试想,常年禁锢在礼教下的姑娘,有哪一个不期冀着能踏出闺门,自由地赏一赏红,随自己心意逛一逛庙会? 苏颜虽是仙,却也是姑娘家,在天上的时候就时常被司命爹爹念叨着这也不许做,那也不许做,虽然这许多年里她背着司命做了许多有辱斯文、甚至见不得光的事,却在一种身为姑娘的自觉下,以为天下的姑娘们被规矩束缚的没了手脚,并为此很是愤懑。 她又想起今日与帝君的那一出,不由得羞红了脸,她哪里知道双修修的是那样一件事?怪不得当初龙二说什么也不愿同她双修,原来是怕坏她名节,如今看看,龙二这条龙当真是条好龙,是龙中的君子。 与龙二相比,帝君就有些不地道,明明知道双修是那样一个不光彩的意思,还要同她……若非她中途觉得不对,事情一定一发不可收拾。 平日里帝君瞧着挺正派耿直,而且出了名的不近女色,怎么如今换了副皮囊,就连骨子也换了一副! 苏颜极为不解。 所以说,在这种情况下,她委实有些不能想象如果只剩她和帝君二人,会是一种怎样的状况。这样想来,留着桃桃和杏杏在身边,遇事还能帮她挡上一挡。 在这个念头的驱使下,苏颜坚定地觉得,一定不能遂了帝君心意。 正了正色,装出一副好主人的样子对帝君道:“桃桃和杏杏跟了我许久,没了她们,我倒觉得少些什么,就让她们跟着吧。” 听她发话,桃桃和杏杏的脸上立刻现出喜色,心想还是自家姑娘心疼自己,不过,以往公子对她们也很好,甚至比姑娘待她们都要好,不知为何,今日的公子却有些冷淡,这让她们不大习惯。 又听苏颜道:“不过,四个人一同逛庙会,总是容易走散,不如我们分成两拨……”说着,故作亲密地挽上一旁粉衫少女的胳膊,道,“杏杏,你同我一起。” 被她挽着的少女沉默了。 而帝君则一副看好戏的表情瞅着苏颜。 另一个穿黄衫的少女,脸上的表情有些欲说还休。 良久,苏颜听到耳边少女闷闷的声音:“姑娘,奴婢唤作桃桃。” 苏颜身子抖了抖,然后看到一旁的黄衫少女有些无措地道:“奴、奴婢才是杏杏……”小姑娘脸皮薄,好似要为此急出眼泪来。 苏颜反应快,立刻圆场道:“一时口误,口误。”说着,也不顾其他人是否同意她方才的决定,便拖着唤作桃桃的侍婢朝山下去了,留下帝君和杏杏在她后面跟着。 杏杏明显不擅长同男子独处,一时有些发急,冲着苏颜的背影张了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却发现帝君的眼风扫过来,不由得浑身发僵地定在那里。 天还未暗尽,月亮已经升上来,好似要铺一层夜暮的颜色在面前青年的脸上,映得他的清颜俊貌,仿佛温养的花。 一时之间话憋在喉间,小姑娘的整个人也像自己的喉咙一般,涩涩地着急。 “走吧。”帝君说了这样两个字。 前面苏颜携着桃桃已经走了好远。 山路旁开许多杜鹃,红艳热闹,颇合苏颜的心意,只是越往前走,花越少,灌木丛越多起来,就像方才桃桃说的,这话附近草木繁盛,幽寂无比,夜间若是姑娘家一人在此道上行走,心里总归有些戚戚然。 “姑娘作何不跟公子一起走,偏要与奴婢结伴呢?”路上,桃桃提出这样一个问题。 苏颜的眉梢挑了挑,反问道:“你不乐意与我一同走吗?” 被问及此,桃桃立刻信誓旦旦地表了一番自己的忠心,苏颜一边听,一边乐呵呵地点着头,在她表完忠心以后,又抛了个问题给她:“我近来记性有一些不大牢靠,竟连你来府上有多久了,都有一些模模糊糊的……”一边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一边偷瞄她的脸色,看她神色如常,便问道,“桃桃,你还记得你是何时跟随我的吗?” 叫做桃桃的姑娘没有意识到这只是苏颜套话的圈套,这般答她:“姑娘忘了吗,我与杏杏都是姑娘救下来的孤女,跟在姑娘的身边,再满两个月,就刚巧4年了。” “瞧我这记性。”苏颜装模作样地怪了自己一句,又问,“那你还记不记得,公子是何时与我同住的?” 走在她身边的桃桃因这个问题愣了愣,随即疑惑道:“姑娘以前不是一直直呼公子名字的吗?今日怎么满口公子公子的,听着怪见外的。”又笑道,“怎么快要成亲了,竟生分起来了。” 这下换苏颜愣了。 愣了一会儿,惊讶道:“我何时说要同他成亲的?”感觉魂魄要从胸膛里惊出来。 桃桃道:“今日公子说的啊。” 苏颜捂住心口,颤声道:“他……他何时说的?” “就在姑娘赖在房间不愿出来吃晚饭的时候说的……”一边说,一边学起帝君的语气来,“‘你家姑娘刚与我定了终身,许是害羞了。’”又问苏颜道,“姑娘觉得婚期定在下月初五怎么样?” 不等苏颜回应,又自顾自规划起来,“再过一个月这山上的桃花便都要开了,下月初五行婚礼,刚刚能赏到山寺桃花。咱这里花开的晚,那时正是最好的时候。”又无限憧憬地道,“姑娘前些日子还念叨,想喝家乡的桃花酿,依我看,等成亲那一日,可以拿桃花泡一壶酒,埋在咱们园子里的桃花树下,等到许久许久以后,一定会是最美味的桃花酿。” 不知道为什么,苏颜竟随着她的话音,憧憬起来日的场景来。 一壶酒,一对人,斜倚树下看落花,也是一番妙景。 ------------ 第八十四章 回雪迷阵(9) 更新时间:2012-11-06 桃桃弯起眼睛,看着身畔的少女脸上漾出淡淡的红晕,对她来说,自家姑娘的心思如同浮光掠影,虽试图掩藏,可是蛛丝马迹,总能被人看出一二来。 “先不提这些。”不待桃桃开口戳破,苏颜就擅自结束话题,将衣袖撩起来理了理,手中的莲花灯则换到另一只手上,眼睛眯了眯,问道,“这盏莲花灯,我好似在哪里见过。” 刚入梦时,那高悬的莲花的灯盏,似乎与手中的灯一般无二,方才没有细瞧,如今越看,越觉得奇特诡异。 “姑娘又犯迷糊了,咱们府上的灯不全是这样的规制?”桃桃说着,将自己手上的灯举起来一些给苏颜看,果然除了颜色外,与她手里的那一盏没有什么区别,“百花之中,姑娘最爱莲花,奴婢还记得,有一次姑娘玩笑说,自己的前世是一株莲,所以此生看莲花最亲……”说着孤疑地瞅苏颜一眼,那眼神好像在问,姑娘怎么将这样的事都忘记了? 苏颜将空着的那只手抬到嘴边,轻咳一声,辩解道:“桃桃啊,我方才只是觉得这盏莲花灯似曾相识,也没教你说这许多。”又望着前方惊道,“……咦?” 天光早就暗下来,方才走了许久都只能看到萧疏的花木,如今却能看到不远的前方的灯火了。 桃桃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看到不远处的前方突然冒出成排的灯火,跳动在山道两旁,仿佛要指引他们向喧嚣处前行。 苏颜曾被火熏伤了眼睛,所以视力不大好,只能隐隐辨出那里人间庙会的模样,桃桃却已经瞅得见庙会入口的红色牌坊,和招摇的悬在入口处的大红灯笼了。 于是见怪不怪道:“哦,那便是庙会入口了,姑娘早些年没有来过,难怪要吃惊。”又笑着提醒她道,“小心脚下石阶。” 二人往前走了两步,又停下来站了一会儿,等帝君和杏杏跟上来。 帝君是个慢性子,杏杏又是那种无论如何也不愿意走在自家主子前面的类型,只垂着头红着脸跟在帝君后面亦步亦趋,与帝君保持着半个人的距离,这样两个人自然要比苏颜她们慢上一些。 苏颜心急,想喊一嗓子给帝君,却不知如今自己应该唤帝君作什么,先前可以喊他师父,后来便随别人一同称他上仙,如今她住在晚春的身子里,而晚春这一世又明显是个凡尘女子,自然怎么称呼都不妥。 于是凑到桃桃耳边请教道:“你方才说,我平日里都不以‘公子’来称呼他,那我究竟是怎么称呼他的?” 桃桃被苏颜搞得有些糊涂,不知自家姑娘今日是吃错了什么药,老是问她一些稀奇古怪的问题,可是看她殷切的眼神,和虚心求教的神态,还是乖乖道:“姑娘一直唤公子为卿华的啊。” 听到这个名字,苏颜的身形冷不防晃了一晃。 如果她没有记错,这个名字,不正是浮烟那个兄长的名字吗? 稳住身子,抖着嗓子问下去:“那他……他姓什么?” 桃桃更加茫然,盯着她道:“公子姓叶啊……”又连名带姓地强调了一句,“叶卿华。” 苏颜听后愣了一会儿,终于提起袖子抹了抹额上的汗。她仰面长叹,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自己在卿华岛上那么久都不得见的人,今日竟在这样一个梦里遇到了,还真是造化弄人。 事情还要回溯到苏颜方到卿华岛的时候,说起来,她自打到了啦花缘宫领职,便每日闲得无聊,而她这个人无聊的时候,又最愿意折腾人,上辈子欠过她只得这辈子当牛做马给她可劲儿折腾的,便是平日里伴她左右的默竹和碧姚两位仙娥,而碧姚的手头上还有后勤的工作要管,所以被她折磨最多的,便只有那个唤作默竹的小仙。 而她折腾人的方式倒也风雅,便是在百花殿外按照凡间的规制,设了个茶坊,如果你就此以为百花仙子是个爱茶的雅人,那就大错特错了,会这样说是因为,此人设茶坊不为别的,单只为有个地方听人说书――凡间的茶坊或茶楼这样的地方总免不了要有说书人,而这个说书人的角色,便由她郑郑重重地交给了默竹。 每到下午,花缘宫的主人总要携一包瓜子,再拎一壶花茶,规规矩矩地将身子安顿在茶坊正中央的桌案旁,脆声问台上的小仙:“默竹呀,今日要讲谁的故事?”又想起什么似的问道,“哦对了,我昨日见芍药与一个黑袍的男神仙走在一起……那块黑炭是何方神圣?” “……那是幽冥司的玄曜司长。” “哦。那前日在芍药厢房前吟诗弹琴的小白脸呢?” “……那是天相宫的司禄星君。” “还有上月差点为芍药抹了脖子的软骨头呢?” “……” 总之,每日雷打不动地,默竹总要黑着一张脸,讲岛上的轶闻给自家仙子听。 默竹也是个有傲骨的姑娘,如果事情能反抗她自然要反抗到底,可是如果是被顶头上司以天君的敕令赤/裸裸地威胁,那就得另当别论。 于是乎,没有几日,苏颜便听完了与芍药有关的所有桃色新闻,这还不过瘾,又听前任花仙眉欢的,听完了眉欢的故事还不过瘾,又拉着默竹讲那个去凡世历劫的卿华岛主――听说此人生性风流,年轻时候欠下风流债一箩筐,据说他此番自请去凡世历劫,便是为了躲那些桃花债。 默竹与卿华岛主有些独特的交情,起初自然是铁了心地避而不谈,可是后来被苏颜在茶杯里暗下了一小口寒潭香以后,便一发不可收地控诉起了此人的恶劣行径――默竹平日里号称千杯不醉,却唯独应付不来寒潭香,只需一小口,便问什么答什么,绝无隐瞒。 据她讲,卿华岛主生性风流,惹了许多桃花,因此被四海八荒冠以头号花花公子的名头,可是这样一个人实际上却是个不易动情的人――至少这许多年,她不曾见过他动情。 既然他是个流连花丛,处处留情,却又从不动情的人,自然要为此伤害许多姑娘,所以这些年,被他伤害过的姑娘,数是数不过来的。 而他对此却并不感到内疚,因为他坚定地以为,自己虽不爱那些姑娘,却给了姑娘们快乐、给了她们欢愉。至少,在他同她们中的任何一个谁在一起的时候,他是真心呵护着她们的。 就像百分之九十九犯了错的人不会认为自己是在犯错一般,他也从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在他的观念里,他可以给姑娘们他能给的一切,唯独姑娘们在他身上寻求的爱,他却给不了,可是他却又觉得,既然他给了她们快乐,没有爱又算得了什么。 默竹讲到这里,苏颜在明面上和暗地里,都将此人狠狠地鄙视了一把,她心想,这世上竟然还有比白逸更没脸没皮的男人。然而至少在她的记忆里,白逸并没有像此人这般乱搞过,在这个层面上,卿华是个比起白逸还值得她厌恶的人。 “可是他曾对我说,这许多年,他唯独对一个姑娘生过愧疚,并且难以忘怀。”默竹讲到这里时,眼眶有一些红,苏颜以为她要哭,却只听她声音闷闷道,“那是他许久许久之前下凡时遇到的姑娘,他不愿意告诉我那个姑娘叫什么名字,他说就连他也忘记了,还说,那个姑娘早已死了,连魂魄都不剩,记得她的名字又有什么用……” 说着,默竹默默地灌了自己一杯茶――茶里自然还是寒潭香――她的声音听上去有一些发涩,目光也渐渐变得没有焦点,可是说出的话却是清晰的:“他说他只记得自己在那一世的名字,说是唤作叶卿华,他还说,那个姑娘曾经对他说,这是她在这个世界上听过的,最美的名字……” 苏颜恍恍然想起默竹那日告诉自己的话,有些后悔地觉得自己似乎不应该利用这姑娘来满足自己的好奇心。 毕竟,听她语调,好似对这个卿华岛主,有一些特别的…… 不等她将那时的记忆完全唤醒,就被男子冷冷淡淡的声音打断了思绪:“愣在这里做什么?” 回过神来,看到面前摆了一张陌生却熟悉的脸。 顶着叶卿华的脸的帝君面上表情是从容的,一双清水明目,目光里含着些动人的清雅,锦绣眉目如同春光一般慢慢铺展开来,他的美不能说倾城,却能说它浑然天成。 望着那张再进一步便能魅惑众生的脸,一股愤恨之情不由得喷涌而出,在这种愤恨之情的推怂下,她有一些没头没脑地来了句:“造孽啊,果真是造孽……” 帝君的眉头拧了拧。 这丫头忽然之间说什么梦话? 苏颜颇为嫌弃地瞅一眼帝君,凉凉道:“你怎么没有告诉我,你现在用的是卿华岛主的面孔?”又不顾帝君细微的诧异,问道,“卿华岛主又何时成了司战神君?” ------------ 第八十五章 回雪迷阵(10) 更新时间:2012-11-07 苏颜话音刚落,桃桃和杏杏诧异的目光就从旁扫了过来,她慌忙回过神,暗自责怪自己,这心直口快的毛病,怎么就不知道改一改。 不等开口,帝君的一只手已经探到她额上,来不及躲开,就听到帝君清清凉凉的语调:“没有发烧,怎么就说起了胡话。” 说着,那只试探她体温的手便滑下来,转个方向,又将她的一只手牢牢收到掌中。 语调仍旧平平:“昨夜睡前念给你听的话本,就这么和你心意吗?” 苏颜愣了一会儿,才发觉帝君是在为她解围,忙呵呵点头,应道:“我越琢磨越觉得有些剧情不大对,才想同你确认确认……” 说着偷偷观察两个侍婢的神色,看到二人面上的孤疑渐渐散去,反而换上一些奇妙的赧然,才偷偷松了口气,心想帝君不愧是帝君,反应果然快,连这样的主意都想得出来。可是转念又想,帝君这番话,似乎带着些微妙的暗示…… 不等她羞红脸,就听到帝君凑至耳边,雪上加霜地来了这么一句:“没关系,今夜可以接着讲。” 帝君的语气说起来并不轻佻,反而带着一贯的冷清,可是不知为什么,却让人的心噗通一声,跃得很高很难高,停了一会儿,才晃晃悠悠地跌回心窝。 苏颜口中终于憋出一句话来:“谁……谁说要听你接着讲?” 说完这话,苏颜又后悔,自己的这一副架势,是多么的欲拒还迎啊――这一点只要看身畔两个小丫头的表情就知道了。 考虑到自己栽在帝君面前不是一次两次,也只好轻咳一声,正了正色,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拉着帝君往庙会的入口处走,“你快一些……” 两个小丫头偷笑两声,也跟上去,却刻意与他们保持一段距离,好给这小两口创造说悄悄话的机会。 庙会的入口处,竖着高高大大的开字形红木牌坊,牌坊的模样简练而刚挺,朴素又不失.精巧,四周高高挂着串成串的红灯笼,虚浮的灯光映得人神思恍惚。 苏颜随帝君走了两级台阶,过了牌坊之后,忽然定了定身,回头又望了一眼,也许是角度问题,竟恍恍然觉得身后的牌坊,同方才在外面时见到的模样,有一些不大一样。 她想起来,人间庙会的入口似乎总要有这样的牌坊树立,这样的牌坊有的只一重,有的会有两重,据说还有九重的,她不曾得见,有人告诉她,庙会前的牌坊不仅仅是建来作大门用的,还用来区别神域与普通人类居住的世俗界,算作结界的一种,所以在民间的某些宗教里,它既是门,又代表神域的入口。 如果按照这种说法,此时的她所在的世界,又同方才不同。 她有一些搞不明白,究竟哪里才是真实,而她又该往哪里去才能回到她应去的世界,可是她应去的世界,便不再像如今这样冠以梦境之名了吗…… 想到这里,她忽然觉得有一些茫然,手脚发凉,手中莲花灯的光落到脚畔的石子路上,分开一些黑暗,如同白白的月光。 在踏着白月光往前行的不知不觉的时间里,耳边已经灌满喧嚣之声。 在满是喧嚣的红尘里,帝君牵着她的手安静地走,她似乎能听到他浅浅的呼吸,人多的时候,他的衣袍便摩挲着她的,好像他们要牵着手,走很远很远的路。 她忽然觉得这样也不错。 现在的她是晚春,而他是卿华,她和他相对于自我来说其实都是假的,可是她想,这个世界容不下属于他们自己的“真实”,却总容得下一对平凡的夫妻――只要他们在一起,她是谁有什么要紧,他是谁又有什么妨碍? 正这样想着,帝君忽然开口:“阿颜,这次回去,便奏请天君允你我大婚,你觉得可好?” 苏颜怔一怔,听出帝君的这句话表达的是个商量的意思,不胜欣慰――凡事都愿意自己决定的帝君,总算想起来征求她的意见了,这让她有一些受宠若惊,虽然受宠若惊,却又不好表现出来。 轻咳一声,正要开口说“容我想想”时,又听帝君收回方才说那句话时的语气,这般道:“我竟忘了,阿颜的脑子遇着大事容易变成浆糊,这个决定交给你来做,有些不大妥当。所以……” 帝君说着,偏过头静静望她,眼睛弯出一些笑意,“阿颜,我替你决定,可好?” 这两个“可好”,将苏颜的心一会儿捧到天上,一会儿又摔到地下,她心想你还不如直接告诉我你已经决定了呢,搞得她还以为日后的地位比起之前会有一些变化,如今看来,自己还真是痴人做痴梦。 白他一眼,闷闷道:“那你的决定呢?” 帝君拉她一把,助她躲开身畔嬉闹的小孩子的冲撞,垂头对靠在他胸口险险稳住身子的苏颜道:“我决定就按我说的办。” 苏颜扯了扯嘴角,从他胸前离开,叹一口气:“那你方才询问我意见的意义又在哪里呢?” 帝君眯起眼:“哦,只是让你知道一下。” 苏颜紧了紧拳头,恨恨地想,看来她的地位只够得上他有事知会一声的对待,这跟将她推下诛仙台,再对着滚滚红尘说一句“我决定让你去冥界走一趟,这件事你知道一下”有什么区别? 苏颜默了一会儿,觉得此时虽然是在梦里,自己却仍旧不够格反抗他的权威,衡量了一会儿利害关系,组织好语言道:“我觉得,你好像从来都不懂得尊重我……” 帝君冷淡地瞅她一眼,挑眉道:“那你希望我怎么尊重你?” 帝君的那一副冷冷淡淡的表情,配上卿华如同三月桃花的面庞,吸引了许多姑娘驻足流连,但那些姑娘们或许碍于他身畔已有了苏颜,而纷纷露出失望之色,只在一旁眼馋,而并不预备靠近。 一连好几次,苏颜都感受到来自四面八方的锐利目光,开始时她选择忽视,却在心里想:姑娘们啊,如果你们当真希望走到帝君旁边,我可以无条件让出位子给你们,只是日后你们若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可不能怨到我苏颜头上啊,阿弥陀佛,佛祖保佑――很不幸的,站在帝君身边的是她,在苦海中挣扎的也是她。 被帝君问到,苏颜斟酌了片刻,这般答:“我希望你遇事不要自己决定,至少征求一下我的意见,而且我有意见的时候,你不要刻意忽略。” 帝君道:“哦?我何时自己做决定而没有征求过你的意见?” 苏颜委屈地瞅着他道:“就刚刚……” 帝君道:“阿颜可否将我方才说过的话重复一遍。” 苏颜想了想,闷闷道:“你说:‘我决定就按我说的办。’” 帝君漫不经心道:“我记得我那句话之前,有问过你的意见。” 苏颜有些不淡定:“可是你将我的意见给自动忽略掉了!” 帝君好整以暇地望着她,暗示她说下去。 苏颜紧了紧握着莲花灯的手,凛然道:“你还说只是告诉我一声。” 帝君露出个“然后呢”的表情,仍旧表示她可以继续说下去,看到他这么坦然,苏颜立刻觉得自己不淡定的心更加郁结,眉梢扬起,声音也抬高一些:“你还说我脑子遇事总是会变成浆糊,这个决定交给我来做,不大妥当!” 苏颜觉得自己的控诉有理有据,完全可以证明他无视她的基本仙权。 帝君总算不再沉默,却只用了一句话,就击溃了她的所有论据,只听他淡淡道:“既然如此,阿颜,你再做一次决定便是。” 苏颜没有料到他会来这一招,方才蓄好的气势立刻泄了一半。 又听帝君挑挑眉,问道:“那就不奏请天君了?” 苏颜愣了愣,含糊道:“我……我要想一……” “想”字还未出口,就听到帝君继续问她:“不成亲了?” 她抬起手揉一揉鼻头,又吸了吸鼻子,将头垂下去,心里乱糟糟的,不知为何,她本该大义凛然地回他一个:“不成亲,坚决不成!”却没有料到,在他问出“不成亲了”时,她的心里竟然有些若有似无的失落感。 “嗯?”帝君继续逼问。 苏颜闪开他略带了探寻的目光,抬起衣袖掩住自己的口鼻,小声道:“我也没有说,不成亲……” 声音虽小,却尽数落入帝君的耳中。 夜幕笼罩下的庙会热闹非凡,因是花朝之庆,四面的花木上都结了红绸,而集市的上空也都以花灯作了装饰,为了表示对花神的敬意,那些花灯,便是十二花神所司掌的十二种月令花,花中君子的兰花,花中花的桃花,花容端丽的牡丹,百日红的紫薇……以这些花来代表人间百花,并以此为花仙做一年之内最敬重的献礼。 “既然阿颜的决定与我没有什么不同,又何来我不尊重你意见的说法。”帝君说着,将她掩住口鼻的手轻轻挪开,低头望着她,道,“阿颜,你记住,无论发生什么,都要同我回去完婚,知道了吗。” 帝君的声音很轻,在无边的喧嚣里却显得很清晰,不知为何,她觉得面前的男子有一些寂寞,也有一些脆弱,好似在下一个瞬间,她就会离他而去一般。 她不由得伸手去触他的脸,可是不等她触到真实的血肉,另一只手腕处就感到一股极大的力道。 不等她反应过来,已被什么人拉着往前方奔跑,她在反应过来之后的一瞬间,惊惶地回头寻找帝君,却看到方才他们站得地方,只剩某个卖花灯的小贩站在自己凌乱的摊位旁,念着这样的句子来招徕客人。 “有灯无月不娱人,有月无灯不算春,春到人间人心玉,灯烧月下月如银,满街珠翠游村女,沸地笙歌赛社神,不到芳尊开口笑,如何消得此良辰。” ------------ 第八十六章 回雪迷阵(11) 更新时间:2012-11-08 后来的苏颜每一次想起同舒玄的第一次见面,总要连带着想起他的那双带她穿越长街的灼热的手,在她的脑海中,那双手的热度好似要将她的皮肤灼伤一般,就像是太阳的温度,却又同他拉着她的极大力道一同,被努力控制在不伤害她的范围。 男子红衣潋滟,竟同许久的梦里一般模样。 似乎是跑到他认为安全的地方,才总算停下来,苏颜一只手被他控制在掌中,另一只手则撑着胸口大口大口喘气,对方却一副无事人的模样,在一旁静静等着她的平复。 苏颜喘息间将他打量了第一遍。 白色衬袍外罩一件宽大的红装,腰间只简单系一条墨绿色腰带,没有旁的装饰,虽满身灵气,却连个表示仙家身份的环佩也不挂。 哦,对了,帝君说舒玄入了魔道,是魔界的君上,自然不会带着以往在九重天时被授予的环佩了――可是谁又能说清楚,她在这个梦里遇到的他,究竟是堕入魔道的他,还是那之前的他呢? 收回心神,再瞧他模样,虽细眉细目,却还不至于给人阴柔之感,再细细瞅他一把,会觉得他的那张脸上有一种独特的风流。黑长发于头顶束一半,另一半放下来,飘飘洒洒地落至脚边,苏颜奇的是,他们这一路奔波,她的发早乱成一团,而他的竟然丝毫也不呈乱状。 等到终于恢复了说话的力气,一开口便是质问的语调:“你怎么突然拉着我跑了?”皱起眉头又问,“你是什么人?”有种明知顾问的味道。 凉风送香至,那是种混了多种花香的复杂气味,惹得苏颜忍不住打起喷嚏来,抬袖掩着嘴将这个喷嚏打完,面前已有人送了只手帕过来,毫不犹豫抓将过来,胡乱擤了一下鼻涕,丢回他怀里,道:“你不说话是在装哑巴吗?” 这没有来由的恼意,让苏颜自己都惊了一惊。 自己怎至于对一个方才才见第一面的人,恼的这样离谱? 对方似乎也为此愣了愣,目光停在她的脸上像是不愿意离开,终于,他淡然地将手帕收回怀中,这般开了口:“你早知我是什么人,也知我为何带你来此,却又这般问我,我答与不答,又有什么分别。” 他的声音浑厚里带一些清朗,沉沉地潜着些成年男子的魅力。 “你不要胡说,我哪里认得你?” 苏颜极力撇清与他的关系,心想此人的这番话着实有些莫名其妙,她虽然在梦里见过他,也隐隐顺着梦境猜测出他便是帝君口中的舒玄,可是,仅仅是在梦里认得,他们便真的认得了吗? 在这样的想法的驱使下,她试了几下想要挣脱他的手,却没料到对方不动声色间,便封了自己的所有仙力,于是她的努力便归于徒劳。 她在心里骂了他一句,“怪不得是魔道中人,果然卑鄙!”这样的谩骂却是不敢直言的。 叫做舒玄的魔君仍旧无动于衷地看着她,神色很平静,墨黑的眼眸却一点点往幽深处滑行,似乎最终会掉入完全的、黑色的洞窟。 苏颜总算认输,叹一口气,道:“好吧,我认得你是舒玄……”又自言自语般地喃喃道,“可也许并不是我认得你,而是这个壳子的主人认得你……”茫然道,“我也有些搞不清我究竟是如何认得你的,似乎只在梦里见过你,可是梦里的我却并不是我……” 从这番类似自言自语的话中回过神来,怕他不懂便又解释道:“这样说吧,你大概是对我有一些误会,因为……” 斟酌了一下,决定合盘托出,这般道:“我如今用的这个壳子其实并不是我自己的壳子,而且我原本也不是叫做晚春,我因为某种奇特的原因掉到这个空间里,并且占了这个叫做晚春的身子,你若是来这里寻晚春的,怕是要扫你的兴……” 说完问他:“你,懂我的意思了吗?” 对方的反应大大的出乎她的意料,他竟然冲她缓缓地点了下头,苏颜花了好大一会儿功夫才反应过来他这个动作究竟表示的是个什么意思。 不是吧,这么简单就懂了? 对他的悟性有一些怀疑,便小心翼翼地凑过去确认道:“你,当真懂了吗?”眼神里带着些“就算你没有听懂,也不丢人啦”的暗示。 对方慢慢瞅她一眼,目光中似乎夹带一些无奈的成分,可是表情仍旧没有什么变化,也仍旧是点头,说:“你是苏颜,是继眉欢以后的又一任花仙。” 听到他清清楚楚说出自己的名字,苏颜本该安心,可是不知为何,胸前竟升起一种不大真实的感觉。 似乎有哪里不对。 还没有琢磨出究竟哪里不对,就听到他的声音又这般响起:“可你也是晚春。”无比确定的语气,“是我要找的人。” 他静静望着她,眼睛里亘古空旷的地方,好似终于被融化的墨色占据,而在那一片墨染的花海里,只有她一个人。 苏颜忍不住抛开所有的疑问,单只这般问他:“你找我做什么呢?” 她其实是有些茫然的,心想,她苏颜虽然与四海八荒的好多仙人甚至妖孽有过过节,却从不曾招惹过魔道的人,更不记得自己何时同这个传说中的魔君扯上过关系,可是他却满口说要找她,若这话是旁人说的,那八成是来找她讨债的,可是她觉得,这些年自己虽欠下不少债,却还不值得谁大费周章地讨债讨到梦里来。 不理会她心里的茫然和纠结,他却忽然将她拉入怀里,并渐渐拥紧了她,好似她是他丢失了多年的宝物,她被他的动作搞地更加茫然,心想难道自己欠下的是段风流债? 试着挣了几下却挣不开,然后听到他沉沉的语调响在耳边,他的声音听上去有一些悲伤:“因为我对不起你。” 她的心放下去,原来此魔君是来还债的,这样放松下来的时候,脑子却渐渐空白起来。 大脑空白的那一片时光,好似也被他身上的温暖蛊惑,变得缓慢起来,这世间一切运行着的,也都陆陆续续地停下步伐,而那一切本就静默着的,则更加静默。 苏颜过了好一会儿,才注意到他们此时站的地方,生了一棵好大好大的花树,那棵树就像一棵巨大的伞,将半面天空遮蔽,风吹过的时候,长在树上的白而小的花瓣就顺风飘落,落到人的头顶不肯离开。 乘着风,落了一片花雨。 “你真的是舒玄吗……”苏颜在他怀中问了这半句,又忽转了语气,换上苍白的语调,“可是我听说舒玄早就死了,他的最后一缕魂魄被收在星晷里。我的意思是,他不该出现在任何地方……” 舒玄听到这话以后,沉默了良久。 此时二人所立之地,像是一个古老的神庙,灰墙红瓦的围墙里,盛了满院子的月光,院子中央立着插满香火的方鼎,而正对面的高高的台阶上,是红色木砌的祠堂,祠堂里供奉着不知何方的神明。 可是明明不知道的事,在此时却又好似是知道的。 脑海中被一股力道强行塞入这样模糊的记忆――紫荆花路向西,有一座渡桥连接两端,桥下有座不大的湖泊,而过了渡桥,便会看到这样一座神庙,神庙由一间大殿和十几间配殿组成,里面供奉着神佛百余尊。 说起里面的神佛,正是掌管人间百花的花仙,而这里,便是这处凡世的花神庙。 每一年的花朝,各地花农都要到这里进香献花,一些幽人雅士也乐意在这日来此赏花观灯,更有不少善男信女,来这里拜花神求姻缘。 刚过自模糊的记忆里调出这样的信息,就感觉到舒玄松了控制自己的力道,认为这是个好时机,立刻敏捷地推开他,推开他以后又敏捷地逃开很远,拢了拢衣服,摆出一副戒备的神色望着他,却发现他根本没有意图重新控制她,好似方才的那个拥抱,只是他感情的自然流露。 苏颜微微红了脸,看红衣男子站在花树下,站得有一些冷清。 他忽然侧过脸去,伸手抚摸起身侧的那棵高上云霄的花树来,那棵树的树干有三抱那么粗,在树中算是年长的了,苏颜瞅过去,发现那是棵千年的相思树,相思树,最老也只能活千年吧――就算是最漫长的相思,也总归有个年限。 “你还记得吗,这棵树还是我们一同种下的。”他不答她的问题,忽然没头没脑说这句话来,“晚春,你如何就会爱上那个唤做叶卿华的人了呢。” 苏颜听话后自然是一头雾水,那种初见他时的恼怒忽然又冒了出来,不由得冷颜道:“都说了我不是晚春,你究竟要将我错认成别人多久呢?” 说着,便要抬脚往回走,她必须要找到帝君,同帝君离开这个该死的地方。 可是只抬脚走了两步,就撞到一股力道上,揉着被撞疼的额头抬起眼来,发现自己的面前不知何时,已竖了一块泛着红光的结界,那重结界绕着这棵树的范围,像是一口大钟般罩下来。 苏颜不由得愤恨:“你将我困在这里,是要做什么?” 舒玄静默地转头,面上表情有些冷淡,一开口,声音却又是和煦的,他说:“我想让你听个故事。” ------------ 第八十七章 回雪迷阵(12) 更新时间:2012-11-09 他说:“我想让你听个故事。” 说完以后目光溯着树干向上望去,他的那副神情,温柔地像是淅淅沥沥的雨,淋湿了她的一颗心。 她的眼睛在那一刻被这样的场景占据――微微泛着红光的仙障内,红装男子寂寞地立在树旁,扬起头,像是要在树叶间发现什么,又好像什么都不想发现。 黑如墨染的长发被风吹起,映得他脸色如玉。 苏颜觉得,她并不懂得现在的他,又好似从来都没有懂过,可是对一个陌生人产生这样的想法,本身又是可笑的。于是仍旧拿手去揉方才撞疼了的额头,很快就将那里搓出一片淡淡的红。 有一些事情想不明白,索性便不去想。 “虽然我这个人爱听故事,可是偏偏不乐意听你的这个故事……恕不奉陪。” 俗话说夜长梦多,苏颜的第六感告诉她,越与眼前这个男人纠缠,就越容易给自己找来麻烦,又认真地想了想帝君说要与她回去成亲的那番话,更加坚定地觉得自己要尽快远离舒玄,远离麻烦。 无奈走了两步,又被舒玄撑起来的邪门结界给阻了道路,不由得回过头,指着面前大钟一般罩着这方空间的仙障冷声道:“我说,能不能把这碍事的玩意儿给撤了。”又添了一句,“还有,将我的仙力还给我。” 遇上这么蛮横还有些不大讲道理的姑娘,舒玄也并不生气,将目光转回她脸上,开口道:“你不乐意听也无妨。”只见苏颜的脸色立刻暗了暗。 舒玄抿了下嘴,说:“我说着,你听着。” 对面的千年相思树的树干苍老的也像是有许多故事要讲,男子容颜清俊,声音也试图蛊惑人心,像是蚕食人心的虫,一点点温柔地啃噬。 苏颜不得不承认,他的一个“我说着,你听着”,再一次成功地柔软了她的心。 面前的这位魔君,似乎并不是想象中暴虐狂傲的样子,在他身上,王者之气是能找到一些的,却又并不突兀,像是刻意地沉着敛着,不经意间流出一些,给旁人以“这是个挺低调的人”之感,苏颜甚至觉得,这样一个人似乎无论做什么样的事,都不会让人生厌。 苏颜望了他一会儿,终于妥协一般吐出一口气,朝四下望了望,干脆一屁股坐了下去。地上早落了一层相思花,铺成花织的白毯,苏颜在花瓣上坐好,抬起巴掌大的小脸,冲舒玄没有好气地道:“好,你说你的吧。”却是一副洗耳恭听的架势。 洁白的衣裙堆叠在地上,像一朵盛放的莲花。 总觉得他要说的会是个很长的故事呢。 望着那个满脸无所谓,可是眼神里却透着一些期待和紧张的姑娘,舒玄不由得勾起唇角,一笑,天地都失了色。 只是等到他笑完,眸光倏地暗下来,声调也变得有一些苍凉:“你知道吗,我爱上了一个姑娘――”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在她死去的第三天。” 苏颜从他的这句话判断出,他所要对她讲的,其实是他自己的故事。 然而这样一个让人不明就里的开头,除了证明这是一段虐恋外,其实是没有任何巧妙可言的。 苏颜想,对于讲故事这件事本身而言,这着实不是个好的开头方式,至少对她来说,不光没有在第一时间抓住这个故事的核心,还成功地陷入了一种怀疑论――人都死了,又有什么必要拿出来讲,更没有在她死后才爱上她的说法吧。 莫非舒玄精神错乱,对着她乱说一通?想到这里,不禁皱了皱眉头。 可是又想,若说这没有可能,倒也有些绝对,虽然都说人死不能复生,可是人死却是能投胎的,就算有什么缘由不能投胎,也不能因此就说死人便不能与人恋爱――在许多话本中,她也曾读到过人鬼相恋的故事,虽然结局都有那么些凄惨,却都可以归在凄美爱情的范围里。 想到这个层面,苏颜便有些了然,于是颇为诚实地向舒玄表达了自己的所思所想:“你爱上的,莫非是个女鬼不成?” 只见舒玄的身子在风里晃了晃。 瞧他表现,似乎是被自己说对了,受了这个想法的鼓励,苏颜摸着下巴,仍旧自顾自猜测道:“这样一说,你是魔界的君主,却偏偏爱上了冥界的姑娘――虽然我不知你们魔界是什么规矩,只不过这事若是放在仙界,一定要被扣个“仙妖殊途”,哦不,“魔鬼殊途”的帽子。”说着颇同情地瞅他,“只怕你的爱途,应是相当艰难吧……” “……” 舒玄不说话,似乎在斟酌词句,对他来说,此时坐在地上托了下巴的姑娘的理解能力,还是和以往一样,总是有办法超出他的想象。 默了一会儿,他说:“那时的我确实已是魔君,可是她,却并不是冥界的幽魂。”看着她又道,“她是天上的仙人,你应该知道,仙人死后是不能入轮回的。” 苏颜恍然:“哦。”哦完以后又喃喃道,“这事怪我,怎么总是忘记,仙人是没有轮回的呢……” 忽然想起自己年少时代问过司命爹爹最傻的一个问题―― “爹爹,你说我的前世会不会是一朵花?”又问,“如果是花的话,会是一朵什么花?” 司命有些无奈地摇摇头,手按在她小小的脑袋上,道:“阿颜,你是仙,怎么会有前世,又怎么会是一朵花呢?” 还是娃娃的她扬起小脑袋,对这个回答很不满意:“为什么仙就没有前世?我记得前些日子背的佛经上还说,‘往生,坚信则必然,犹豫则未必’,如果没有前世,又如何来的往生?” 那时的苏颜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样虚心好学过。 司命想了一会儿,答:“阿颜,佛经上的往生,是说给轮回中的生灵听的,既然我们是仙,自然存在于六道轮回之外,不受六道轮回的约束,于是也就没有前世,也不会有来生。”又总结道,“这世上,只有凡人才有生老病死,只有凡人才会经历前世今生,也只有凡人,能通过念佛求得往生……” “那……”苏颜想了想,仍旧不解,却将那个不解放下,又问,“那凡人死后,会怎么样呢?” 司命答:“凡人死后,肉体会化为虚无,灵魂却进入轮回,以后就会转世成不同的人呢。” 循着这个记忆,苏颜默默地觉得,舒玄会将她当成晚春,其实是荒谬无比的。 按照司命爹爹的说法,她根本就不可能是谁的转世,也不可能转世成任何一个谁,这天上的仙人,一旦死了,便是真的死了。 她不信舒玄这号人不懂这样的道理,可是他将她认成是晚春,却一定有他自己的道理。 只见舒玄的目光扫到苏颜身上,有些淡淡的,像是沾上了相思花的颜色。 他在那以后,用淡淡的语调,为她讲完了那个他希望她听的故事,听完以后,苏颜沉默不语起来,世界似乎一瞬间被风声灌满,而身子渐渐变得有些沉重无力。 那果然不是个让人心情愉悦的故事,而若说它是不是个漫长的故事,她却说不上来。 他们的相逢太短,似乎只一瞬间,然而他们留下的遗憾又太长,长了一辈子。故事里的她以为可以同他一起听风听雪吃饭长大变老,却没有料到自己到最后,却只成全了自己的爱情。 一个人的寂寞的爱情。 舒玄在故事的最后说:“我没有想到她还会回来,也没有想过,她还能像这样坐在我面前……”一边说着,一边朝苏颜走过来,看向苏颜时,目光温和如水,“你知道吗,我不惜以自己的最后一魄为赌注,借助星晷的力量创造出这样一个契机……不过是想带她回去。”走到苏颜面前停住,轻声道,“晚春,我总算找到了你。” 苏颜下意识地拧眉,抬起头望着他,抵抗道:“叫我苏颜。”然后似乎是意识到了什么,声调挑起,惊道,“你故事里的姑娘,莫非是我吗?” 舒玄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只是站在那里静静地望着她。 只是这样静静地望着,就已经印证了苏颜的猜测。 舒玄爱上的人是晚春,所以此时才会出现在这个梦里,这本是没有什么悬念的事,只是如今正面面对这个事实,却还是有一些受惊。 他方才说他以自己的最后一魄为赌注……莫非…… “等一等。”苏颜抬手揉了揉额角,“你容我缓一缓。” 舒玄却轻轻在她面前低下身子,保持一个面对她跪下的姿势,将她按在自己的胸前,然后用双臂缓缓箍紧了她,好似再也不愿意让她逃离。 苏颜在他怀中瞪大清亮的眼睛,屏住呼吸,听着那好似占据了整个世界的心跳,一下一下响得很有力。舒玄怀抱中的灼热温度,仿佛隔了好几千年,终于暖到了她的心里来。 只是他想要温暖的人却并不是她,可是环顾四方,这空旷的世间,哪里还有个叫做晚春的姑娘? 被舒玄抱在怀中的女子清楚的知道,她的名字是苏颜,名字中有一座城,有一朵花,而她爱着的也是另外的人,那个人眉目清冷如画,是世上最好的人。 然而,方才舒玄讲给她听的那个故事,却忽然在那样的温度下,变得鲜活而具体起来,具体到,她竟恍恍然觉得此时的自己,就是晚春。 ------------ 第八十八章 回雪迷阵(13) 更新时间:2012-11-10 晚春的一生,似乎遇到过太多困惑。 比如为何自己总要比旁人慢半拍,又比如为何共事的小仙里只有她是被疏远的,还比如为何她时常会喜欢上不应该喜欢、也没有理由喜欢的人…… 类似这样的困惑,在追着司战神君下界的那些日子,更是变成了每日都要造访她一遍的常客。 ――你有没有遇到过一个特别的人? 如果遇到这样的问题,晚春一定要仔细地思量一番,然后这般告诉你:“哦,有啊。”如果你继续追问,她或许会比方才思考更久,然后掰着手指头跟你列举出一长串你听过,或者并没有听过的名字。 在晚春的生命里,称得上“特别”这个词的人太多太多。 比如说她的顶头上司紫微帝君便算作一个,后来的叶卿华自然也占一个名额,当然,还有那个有些莫名其妙的、叫做舒玄的男子――如果说特别的话,他还真特别。 当然,对于这里的这个“特别”,叫做晚春的姑娘所能给出的定义,与寻常意义上的“特别”,或许会有一小段微妙的距离,只不过鉴于她这个人时常固守自己的那套看世界的方法,这四海八荒又没有人能说服她将其抛弃,也只能顺着她的思路,一点一点解开关于她自身的谜团。 要说起之所以会对上述几位人物产生特别的感情,还要追溯到她见他们的第一面,这些人无一例外地,给她添了更多无法解答的困惑。 比如说她家的君上,紫微帝君。 在刚被调派到紫微宫的那段日子,晚春其实并没有机会得见帝君的尊容。紫微宫的典香寮距帝君的寝殿有一段顶长的距离,而晚春作为一个掌香的仙子,工作自然离不了为各个殿配香调香,可是香都是在典香寮调好,然后由当值的仙娥配送至各个殿内,这一过程无需她亲自经手,自然便也不会给她什么机会在帝君面前走动。 不过,她在来紫微宫之前就隐隐约约听说,这位北极紫微帝君的法相甚是庄严,一副绝世的姿容放在天界那帮尚没有婚配的上神里,更是极为出众,在这天上与仙上他差不多位分的上神,除了南荒的那位白逸神君能与他并列提上一提,旁的什么人,应该是没有资格的。 然而,人们又说,南荒的白逸君是只修了二十多万年的白狐,而在天地人这三界里,狐族的变化术和媚心术最为精湛,因此有人猜测,狐族人魅惑众生的皮相,怕也是虚幻居多,在这个层面上,白逸君便照帝君差了一点。 只是传闻又说,紫微帝君他老人家性情冷淡,又一心向佛,对红尘俗事不沾一毫,于是天上一众恨嫁的女仙,虽对这样一位上仙觊觎万分,却也不敢轻易接近――早些年还不乏大着胆子尝试追求的,却都在这样的心思计划尚在襁褓中、行动也仅仅止于“试探”这个层面上的时候,就被帝君的冷漠态度逼退老远,且伤了好大的心。 就像世人说的那样,得不到的总是最好的,众女仙虽为帝君不近女色而慨叹沮丧,且认定这个世上没有什么人能够拖帝君入红尘,可深度挖掘的话,会发现她们的内心深处,其实从没有真正对帝君断念,只是那个念头所牵连到的希望过于渺茫,渺茫到连“聊胜于无”这样的词都显得吝啬。 于是,在得知晚春要被调到紫微宫掌香之后,就连先前与她并不亲密的一些仙娥,都陆陆续续来到她面前,表达了对落到她头上的这份差事的艳羡,同时还向她灌输了“此生如能得见紫微帝君一面,堪堪称得上是仙途的一大幸事”的积极思想。 当然,这帮仙娥本就不是无事献殷勤之辈,会来找平日里不怎么走动的晚春,有事相托的目的很是明确。而她们托付给她的,无非是诸如冰蚕的丝帕、家传的玉坠、织锦的香囊这类极富姑娘气息的信物,除却这些信物以外,姑娘们还都心照不宣地附上一封精致的信笺,信笺上淡淡蒙了一层清冽的桂香,大致是昨夜熏好的,而封皮上则端正又秀丽地写着:“帝君亲启。” 不光如此,那些想通过晚春为自己的爱情架设桥梁的姑娘们前来拜托时,情态也都极为一致,全都垂了头,做出一副不好意思的模样,然后捏紧了裙子的边,满面娇羞,一张口,就仿佛面前站着的人是帝君一般,声音酥酥的,让人不大好意思拒绝。 “晚春姐姐,可否帮妹妹个忙呢。”结尾时又都是一样的恳切,“姐姐若将信物带到,且、且得了帝君的一言半语,妹妹、妹妹定是要好好酬谢姐姐的。” 那个时候,就连那些按辈分该喊晚春妹妹的人,也都亲切地称呼她一声姐姐,毫无例外。 于是乎,向来不大懂得如何拒绝别人托付的晚春,在来到紫微宫半个月左右的时候,于工作之余,时常望着面前那些花花绿绿的信物发愁。 她愁的是,若不及时将这些被熏香滤过的信物送出去,成天摆在自己这里的话,就算她装作视而不见的样子,也早晚会有一天要因为它们馊掉的味道而重新重视起这桩事来――那些姑娘们的心,大致也早晚会被折磨的疯掉。 于是晚春暗暗觉得,自己需想个主意见见这位紫微帝君,就当是顺道参见一下自家的君上。 然而虽下了决心,可是对于如何见他,她又是茫然的。 她这个人,除了一双调香的手生得灵巧以外,浑身上下没有一处能称得上灵活,平日里更是因为笨手苯脚,而不大讨人喜欢,此番之所以会被调派到紫微宫来,也是因为先前侍奉在宝月光苑时,不小心犯迷糊,冒犯了天君的宠妃。 那些托付她送信这样的技术含量极高的事务的仙娥们,最初也觉得让这样一个糊里糊涂的姑娘想主意接近帝君,是万万不靠谱的,可是天界的姑娘们又都是乐观主义的信徒,她们无不怀揣着“死马当活马医”的伟大信念,认为那数万万张里唯一的一张幸运签,最终会像奇迹一般,抽到自己的手中。 她们不知,凡间将这样的运道称为“狗屎运”,而这个狗屎运,也不是一般人想走便能走的。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总有一些姑娘,宁愿相信那些渺茫的希望会给她们的未来带来改变,也不愿意相信她们自己同那些被她们所不屑的万万千千的姑娘相比,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同――尽管仔细想想,后者似乎更加接近事实。 无奈,姑娘们在陷入爱河时,脑子似乎总是不够用的。 在纠结了好几个晚上以后,晚春这般决定,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去玄心殿求见帝君,将这些东西呈给帝君,此法应是最不绕弯子的上上之策。 这样决定以后,晚春睡地很香甜。 第二日,晚春在正午之前早早干完手中活计,正欲携姑娘们的心意往玄心殿去,却偏偏又被别的事务绊住了手脚,一忙便忙到了夜幕时分,心里踌躇,夜里打扰帝君,是不是颇有些不便,可是原定在今日解决那些麻烦事的主意,却也不愿意因此放弃,纠结了一会儿,便决定照计划去寻帝君。 到了玄心殿,负责传话的仙娥告诉她,帝君散步未归,让她去园子里寻上一寻,便只好抬脚往仙娥所指的花园深处去。 月色青冥,园子里盛放的花在夜色下减退一些娇媚之气,更添一些清寒,花的清寒惹得她也抖了抖身子。 时值六月,照理本不该有凉意。 晚春对刚到的紫微宫本就有些不大熟悉,走了一会儿,便不知自己是走到哪里了。脚下的小道走尽,转个弯,过了一排湘妃竹,便见着一个荷塘,荷花开地热闹,止不住站那里看了一会儿,站得厌了,便接着走脚下的路。 走过白玉的渡桥,又走了一会儿,便看到一座夕颜搭成的花架。 那花下还有人,有对月弹琴的人。 一副清冷的姿容,在微风下如同摇曳的花影,没有什么真实感。 帝君给她的第一个感觉就是很远,且远得很具体,好似她是长在凡间的一棵普普通通的草,而他却是月上的桂树,他们之间隔着银河浩瀚而苍渺,也隔着囊括三千世界、十万多个轮回的一整个人间。 摸了摸怀中的鲜活的任务,叫做晚春的小仙下了下决心,换上一副坚定的表情走上前去。心想,只要将信物交给帝君,就万事大吉了。 只是,就像她之前犯过的千千万万次迷糊一样,她并没有预料到,这会是她在人生的道路上犯下的又一个丢脸丢到家的迷糊。 只听“噗通”一声,脚下的藤蔓顺利将她绊倒在地。 沉闷的倒地声在静寂的夜晚,显得极为突兀,像是果实成熟落地的声音。帝君应声望去,便看到保持面部向下的姿势,趴在自己前面不远处的绿衣小仙。过了一会儿,又看到她极为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保持跪坐的姿势捂住了鼻子,对着自己的手掌发出轻声一声叫:“咦?” 然后便是比方才要慌张上一些的声音:“啊……” 原来是鼻子被她方才那样一磕磕出了血来。 下意识地捂紧了鼻孔,一抬头,便看到紫袍青年正表情极淡地望着自己。 ------------ 第八十九章 回雪迷阵(14) 更新时间:2012-11-11 紫袍男子冷淡地瞅着她,又好似并没有在看她,他的目光像是虚无的,虚浮又淡漠,像是冬日草叶在夜间凝下的一层霜,太阳一照,便能化了一般。 手中的琴也早停了,琴的最后一个音节还漾在空气里,晚春心里忽然有一些没有谱儿,自己这样冒冒失失地冲出来,莫不是败了帝君对月弹琴的雅兴? 想到这里,立刻胡乱抹了一把摔脏的脸,窸窸窣窣整理好衣服,让自己跪得更规矩一些,将头埋得很低,颤着声,请安道:“小仙晚春参见君上,君上……君上……”本就是个易紧张的性子,此时头昏脑胀之极,竟然蹦出这样一句话来,“君上请继续!” 说完又后悔自己的口不择言,继续个鬼啊! 纠结地跪了一会儿,很久都没有听到花架下安坐的上神回应自己的声响,偷偷地抬头朝前望了望,目光撞到月光下一张清泠的脸,抽一口气,慌忙将头埋得更低,补充道,“君上请继续无视小仙!” 说出的话越来越令她想要扇自己一巴掌。 夜风吹动花木,静寂中的虫鸣听上去也极为柔和,等了一会儿,听到一个极为合乎想象的清冷嗓音这般对自己道:“你可以先起来。” 听了帝君的话,晚春颇为感念,谁说帝君不近人情的?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她觉得帝君是个多么体恤下属的好君上啊,在她座前失仪的情况下还让她免跪,当真是温柔体贴的理想主子,似乎与传说中的寡淡脾性并不一样。 看来传说也不是全都能信的。 晚春刚刚对帝君添了些正面的好印象,不等感恩称谢,就又听帝君说:“你压到了本君的花。” 空气中似乎发轻微的、什么东西破裂的声响。 颤颤巍巍地站起来,晚春心里的滋味已经不能用言语来表达。低眉望去,先前跪坐的地方,正歪歪斜斜地趴着些夕颜的藤蔓,紫红色的凉薄的花软趴趴的,看上去有些无精打采,却又透着些倔强的风情。 “君上,这花……”晚春揉了揉鼻头,忍不住问道,“难道是君上种的吗?” 帝君漫不经心地拨了两下琴弦,又漫不经心地抬眸,凉凉道:“有何问题?” 晚春愣怔片刻,回答:“夕颜又唤作牵牛花,在繁花如锦中,实在称不上是独特的花呢……”又道,“何况,此花只在夜晚盛放,不知为何,总给人以某种阴森可怖之感。” 想了想,又想起一些事,看到帝君没有搭话的意图,便厚着脸皮接着道:“据小仙所知,夕颜的花意有一些不大吉利。小仙记得,应该是‘复仇’吧,这样恶毒的花意在百花中是少见的,再加上黄昏盛开,翌朝凋谢,悄然含英,阒然零落的花性,总让人想到薄命的女子。或许因为这个缘故,天上甚少有人喜欢此花,而特意种植的,就更没有了……” “你说的这些都不错,只是,与本君又有何干。”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让晚春再一次愣在原地。 是呢,他想到便种了,与旁的什么没有任何关系。在那个时候,晚春其实并没有将帝君的心思想透彻,面前的这位上神活着的方式与任何她熟知的神仙都不同,他只在乎他在乎的,所有的行为,也都只关乎本心,与万物无干。等到她想通透这一点,便毅然决然地选择为他跳玄心湖。 她归根到底是羡慕着这样的他的。 等到她站在命运的终点回过头看,心里是充盈的暖意——她的前生是一瓣不沾尘埃、也无处皈依的莲,此生可以以这样一种微薄的存在,阻拦前生与她并蒂而生的另外一朵花的绽放,算作一种壮烈和适得其所的皈依。 夜色很凉,帝君的面容静好如画。 晚春一不小心就在那样一个上神身上感受到了“地老天荒”。 后来的有一天,她无意间将这件事告诉叶卿华时,叶卿华细细地眯起眸子,唇角溢出一丝轻佻的笑,道:“哦?我有些好奇呢,想知道小晚在初次见到我时,想到了怎样的词?” 晚春望着他笑若桃花的脸,突然想到了那日见到的花,在某个地方,有阴森恐怖之感,这一点自然是不能对他说的。吞吞吐吐道:“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对方挑眉:“先说真话听听看吧。” 晚春道:“我想到了四个字。”望了望他的眸子,道,“惑乱苍生。” 叶卿华换了个姿势望着她,又问:“那假话呢?” 晚春勾起唇,浅浅笑了:“正人君子。” 默了一会儿,叶卿华不怒反笑,就连眼角笑出的细小纹路,都带着挥之不去的风流,慢悠悠道:“无论是真话还是假话,小晚都过誉了。”伸手轻轻揽过她的肩,伏在她耳边,低吟道,“今生,我只惑乱你一人就够了。”不等晚春羞红脸,又道,“只是这个正人君子,你也知道,我从来没有做过。” 那时明媚的春光,好似已经被时光掩埋了好多年。 回到初见帝君的那一晚,一切都还没有开始,而等到开始时,一切都已经来不及。 晚春鼓起勇气摸出怀中的书信信物,送到帝君面前,将正事向帝君明说。 “君上,小仙是典香寮掌香的晚春,今日前来,是受以前姐妹托付……”说着将手中书信郑重地举得更近一些,“请君上过目。” 帝君扫一眼她手中的信件,对于收还是不收,不置可否。 晚春忙道:“若君上觉得姐妹们的心意会让您困扰,小仙将这些信回头还给……” 话没说完,帝君已接过话头:“既是拿来给我过目的,便放着吧。” 晚春即刻松了口气,油然生出一种大功告成之感,不敢怠慢,忙恭敬地将其呈至帝君面前的琴桌旁,预备就这样遁了。 开口前,却听帝君道:“等一等,你来读给本君听。” 晚春的身子在晚风里又抖了一抖。她于心间寻思着,日后出门看来需加件外袍…… 忍不住迟疑道:“君上,这些悉数是私人信件,让小仙过目,怕是不妥啊……” 帝君望她,眼神清清明明:“有何不妥的。”眯了眯眸子,却这般问,“你唤作什么?”很明显,帝君的记性不大好。 在晚春又报了一遍自己的名字以后,听到帝君说:“晚春,读给本君听。”又指示,“从手边的这一封开始吧。”看着晚春愣怔的样子,淡淡吩咐,“开始吧。” 晚春扯了扯嘴角,艰难道:“……是。” 后来的晚春想,自己大概是在那个时候见识到了天庭女仙的热情和奔放的,那绵绵的情话从自己口中说出的感觉,着实有些难忘,又何况,对面的紫袍上神在她一字一字朗读期间,始终是一副云淡风轻的表情,也不知究竟有没有听进去。却又总是会在适当的时候开口提醒:“晚春,该念下一封了。” “君在巫山之阳,高丘之阻。 旦为朝云,暮为行雨。 朝朝暮暮,阳台之下。” 在面红耳赤地读完这最后一首邀帝君云雨的情信之后,晚春稍稍有些尴尬,站在那里,多少显得有些局促难安。 帝君点评了一句:“念的不错。”说着站起身子,月光便自他头顶倾泻而下。那时草木丛中的虫鸣细得要断掉,晚春觉得自己的心也快要断掉。 帝君慢腾腾地收了琴,做出一副收琴回寝的架势,经过晚春身畔时脚步一点犹疑都没有。在经过她几步以后,才想起什么似的,回头冲她冷声道:“轻言秽语,不堪入耳。”是对那些情信的评价,“念在写信者是初犯,本君不治她们轻薄上仙之罪,只罚禁足两月,至于你……”思虑了一阵儿,淡淡道,“削俸半年吧。” 晚春心里咯噔一声。慨叹了一句:这大概便是他娘亲的“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最为鲜活的一个事例吧。 所以,对于晚春来说,像紫微帝君这样的上神,是不适合拿来做喜欢的对象的,纵使在某个瞬间你动了心,也可以将他放在心里的一个位子,却不能指望这样的执念能长久不变,且能期待它得到该有的报偿。 她其实是个万事迷糊的姑娘,却自以为清楚的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而适合自己的又是什么。 于是,她成为了为数不多见过帝君真容,却没有像正常的女仙那样动了春心的姑娘,可是后来的叶卿华对她说:“小晚,你知道吗,内心过于清明的女子,其实是不可爱的。” 她一直不明白他为何要这样说。 他还说过:“你要的东西太明确,这是件好事,可是你可想过,这世上也许并没有你要的那样东西……” 她仍旧不大懂他的意思。 似乎是看穿了她的疑惑,他又补充说:“小晚,你其实可以得到许许多多别的东西,它们同样好,同样能让你开心,所以纵然你此生都得不到自己想要的,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觉得那个时候的他是难解而遥远的。 很久以后的她明白,不是她要的太独特,是他不愿意给罢了。 他不愿意给,她又岂能强求? ------------ 第九十章 回雪迷阵(15) 更新时间:2012-11-12 在大事小事上,晚春其实是装惯了糊涂的,在叶卿华的面前,就更是一装到底,以至于到了最后,她竟忘了自己究竟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 可是那个唤作叶卿华的人却是知道的,就连后来的舒玄也隐约得出这样的结论——她不过是入戏太深,最后赔了爱情,也丢了自己。 说起叶卿华,堪称晚春生命里最大的一个糊涂。 如果九重天上有什么神可以被称为纨绔,那么叶卿华是没有谦虚的资格的,无论让谁来说,他绝对会是当仁不让的头号纨绔。 此神虽然挂了个司战神君的名头,可是谁不知道,自洪荒时代开始便统领天下战事的战神叶笑在卸担子给自家儿子以后,这天地间已不闻硝烟味好些年。与妖界魔界的小打小闹,又实在不足以闹到天上的正神那里,所以这几万年来,叶卿华白白顶着个战神的名头,实际上连战袍都没有正儿八经的披上过,更别提像他老子当年那样叱咤风云了。 虽然也有传闻说此神一把劈天剑颇得叶笑上神的真传,甚至不输叶笑。然而这样的风闻,远不如他在另外一个领域的声名大噪。 ——此神大概是开天辟地以来,首个因在风月场上取得的成就,而得了天君佳赏的神了吧。 有人盛传,这天上稍有姿色,且名花无主的女子,无不与此神有段风花雪月的过往。 天君在一次酒后吐了真言:“这天底下的花事由花仙眉欢司掌,可天上‘花事’却非卿华君不可司掌也……”说完哈哈笑两声,拈着胡须又道,“卿华君又司战又司花,委实辛苦,依本君看,该赏,该大大的赏。” 于是,这个花花公子的名头,便经由天君之口,顺理成章地扣在了此神头上。 于是,此神成了天上所有的姑娘们……的爹妈最为忌惮的神。 有的爹妈甚至教育自家未成年的女儿说,一定要对此神敬而远之,女儿们若是追问缘由,爹妈们便正色告诫自家闺女,此神游戏花丛,堪称不正经的典范,姑娘们若同此神多说两句话,就有可能会怀孕,而未婚先孕放在人间是要拉去浸猪笼的。 女儿们自然不乐意未婚先孕,也不乐意去浸猪笼,她们并不知道天上其实没有这样的规矩,都将父母的告诫当做至理名言,对叶卿华这三个字敬而远之。 可是,即便是这样,也总是会有如花貌美的姑娘前赴又后继地遭到此神的荼毒——爹妈们不知道这是什么道理,只道女大不由娘。 由此可见,晚春自然不是唯一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惨遭叶卿华遗弃的女仙。 第一次见到叶卿华,是在通往宝月光苑的小花园里。 那是在晚春被帝君罚了俸禄的第三日,其实昨日已被宝月光苑的那位年少任性的帝姬召过一次,说是闻惯了她调的香,想召她回去。 这件事本来由不得她,“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本就是她们这些做奴婢的本分,抛开俸禄的高低来看,这天上各个宫府的典香寮其实都没有什么不同,又加上帝君在前日罚了她的俸禄,这一点就更成了无关紧要的因素,所以对她来说,在哪里当值其实都一样。 于是极为顺服地回答说:“晚春全听帝姬吩咐。” 说起来,这位宝月帝姬的个性又天真又刁蛮,以为晚春本就是她府里的人,她这个做主子的想让她回去,而她本人又感恩戴德地同意了,只需礼节性地知会紫微帝君一声,问题应该不大,便极为轻佻地决定,让晚春去找帝君,把她的意思给传达到,然后乖乖回宝月光苑复职。 谁料晚春在书房里找到帝君,正读一本佛经的上君却头也不抬地道:“你以为紫微宫同宝月光苑一般,是想进便进,想走便走的地方吗?”说完之后拿手指利落地翻了一页书,目光始终没有离开书页,淡淡道,“你回去告诉宝月姬,本君府上的编制每三千年一换……”又事不关己道,“让她再等上一等。” 晚春觉得这年头做神仙的还真不容易。 那日夜幕,穿过御花园,前往宝月光苑去的路上,晚春一直都在纠结,纠结到时候究竟该怎么向宝月帝姬传达帝君的意思,而宝月姬听了她传达的帝君的意思,会不会又动了怒,帝姬动怒也还不要紧,要紧的是,她会不会因此迁怒自己…… 正纠结着,就突然听到前方不远处的假山后面,传来男女说话的动静。 她走的这条路是条近道,平日里人迹罕至,黄昏时分更有一些哀切的气氛,可是她这个人喜幽好静,走得倒颇为自得,大概是因为少根筋,所以类“惧怕”这样的情感,甚少有机会造访她,倒是好奇心,生的比旁的人稍重一些。 听到前方有声音,不由得慢下了脚步。 暗暗琢磨,什么人会特地跑来这里说话呢? 不用侧耳细听,也清楚地分辨出来,那是一对青年男女的声音,两个人藏在假山后,声音虽然很低,在一片静寂里却分外清楚。 自然是没有察觉到有人接近这里的,调情的两个人继续调情。 女子的声音软软,好似要被什么东西融化掉:“上神,不要在这里嘛……” 男子声音低低的,却并不沉:“怎么,小月儿不乐意吗?” 被唤作小月儿的女子似乎推了他一把,随后娇嗔道:“人家……害羞嘛……” 男子于喉间轻笑一声,声音带着些微醉的迷蒙:“既然如此,便下次……”应该做出一副离开她的架势。 女子立刻急切地唤他道:“上神!”声音极为不舍和失落。 “嗯……怎么?” “其……其实……现在可以的……” 男子又轻轻一笑,评价道:“小月儿真有意思。那,就别怪本君为所欲为了。” 女子似乎轻微地点了下头。 晚春随后便听到衣物摩擦的动静,似乎有人在那里宽衣解带,而女子重重的呼吸,夹着低低的呻吟,则在之后细细地传入耳中。 就算是不通男女之事的晚春,听到这里,也多多少少明白了此时假山后面正在发生什么。 这两年天界的风习渐渐不比往年,几乎所有的宫室,都或多或少会传出一些类似“谁谁竟然勾搭上了自家主子”或者“谁谁勾搭上了自家主子的亲朋好友”再不济一些就是“谁谁与谁谁偷情被人逮个正着”这样的风闻。 晚春在宝月光苑的时候,也遇到过这样的事情,身边要好的同僚就卷入这样的桃色事件里,最后还落了个被抛弃的下场,因为这一点,时常处在被人鄙夷排斥的尴尬境地,很有些凄凉。 不过晚春觉得人各有志,谁也不能剥夺思春的女仙勇敢追求爱情的伟大志向,她有一天拿着这样的话去安慰对方,却被对方狠狠地白了一眼,又狠狠道:“晚春,我没有想到你也是绵里藏针的人,竟然这样奚落于我,枉费我当你作好姐妹,我,我实在看错你了!” 其实她直到如今都没有搞明白,自己如何就奚落她了。 时间回溯到偶遇男女“偷情”的那一日的黄昏,晚春僵僵地立在道路旁,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她心想,大概就是在那个时候吧,自己遭遇了人生最为尴尬的一段时光。 假山后隐约传来女子的撒娇声:“上神……轻……轻一点……” 男子的声音让人深陷的动听:“小月儿被本君弄疼了吗?” 女子口中艰难地溢出这些破碎的音节:“嗯……唔……”似乎有股力道抽去了她说话的能力一般。 虽然不知二人具体在那里做了些什么,单只听那些暧昧的声响,已经足够晚春面红耳赤。她觉得好似自己浑身的血液都在沸腾,一股巨大的好奇推着她又朝前走了两步。 似乎是得了魔怔,好奇心泛滥的不是时候。 假山后的对话不一会儿又变成这样—— 那个有一些潮湿有一些秥腻的男声问:“小月儿可喜欢本君这样抱你?” 姑娘软软的声音这般答:“月儿……自然是喜欢的……” 男子又问:“有多喜欢?” 女子踌躇一下:“这……月儿说不大出来。月儿也想问,上神是喜欢月儿的吗……” 男声答得毫不犹豫:“自然喜欢。” 女子的声调里有惊喜,也有怀疑:“那是有多喜欢?” “唔,就像这样喜欢……” 男子似乎做了什么动作,女子的喉间忽然溢出一声满足的呻吟,听到这里,晚春只觉得心内一紧,立刻意识到,自己需尽快离开这里,若是耽误了向宝月帝姬的报告,自己大概又要被罚俸了…… 而且,听墙角这样的行为,似乎本就有些不大地道…… 管他们在做什么!佛祖爷爷说:非礼勿闻。 这样决定以后,立刻拍了拍面颊,让自己清醒一点,刚预备就这样轻悄悄地抬脚走过去,谁料脚下竟刚好躺了一根树杈…… 啪嗒一声响,她呆在原地。 假山后立刻有个警惕的声音道:“谁?” 然后是女子“呀”的一声叫,“上神……有,有人偷听……怎么办是好?”声音里有一些慌张,却似乎又因为身畔有依靠而夹着一些安心感。 “月儿勿慌,本君去看看。” 听到他要过来,慌乱之中的晚春立刻逃到一旁的花木从中,矮矮藏下身子,心想自己不会就这样被人杀人灭口吧,这样的事似乎也不是没可能…… 大概是急中易生智吧,电光火石间,她忽然想起来,立刻捏着鼻子学一声猫叫:“喵……” 这招果然有效,女子的声音即刻放松下来,“什么嘛,原来是只猫。” “这里怎会有猫?”男子有些孤疑,晚春的心仍旧提着,害怕那个男人会突然朝这边寻个究竟,若是如此,这矮矮的花丛怕是难以遮得住她。 正在担心,就听那个叫月儿的姑娘对男子说了句:“这前面不是宝月光怨嘛,兴许是宝月姬的那只猫仙……此地不宜久留,上神,我们还是先走吧。” 晚春在心里默默地祈祷,都走吧,走了清净,走了她好回去复命。 男子似乎还有些踌躇,终究还是轻轻道了句:“那便走吧。” 晚春的心总算安安稳稳地落回心窝。 为了保险起见,在那二人走后,她还是在原地蹲了好大一会儿,等到腿有些酸,才晃晃悠悠地站起身子,拿手拍了拍裙子上的土,举步欲往宝月光苑的方向去。 谁料突觉颈后一重,有个力道勾住了自己的衣领,头顶则迷迷蒙蒙地响起一个略带轻佻之气的声音:“抓-到-了,喜欢偷听人墙角的小猫。” 喉咙里张弛出的声音,有不事雕琢的清越。 ------------ 第九十一章 回雪迷阵(16) 更新时间:2012-11-13 晚春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第一个念头便是必须要逃,谁料腿竟一软,浑身的骨头也开始与这个“逃跑”的想法相背离,争先恐后地软下去。 在倒地之前,腰被一双手稳稳托住,还未反应过来,已在那双手的力道下,整个人都被身后的男人掉转了过去。 男子保持一个揽住她腰的暧昧动作,似笑非笑地盯着她,盯了一会儿,这般启口:“仔细一看,竟是只这么貌美的小猫……” 夜幕像个罩子一般罩下来,远方的宫殿亮起鹅黄色的宫灯,暖融融的光照得这天上,也有些人间烟火的味道。 攻占晚春大脑的那一片空白,一直持续到男子开口调戏,才丢兵卸甲,如同退潮一般败下阵来,叶卿华弯起眼睛,声音仍旧带着潮湿的清朗:“小猫似乎很喜欢本君的这张脸,看得都痴了呢。” 晚春盯着他的脸,一时说不出话来,心里却在默默否认,她呆立在那里的缘由,虽也有一部分源于她对那张脸的喜欢,可最重要的一点却在于,她丝毫也未料到,方才在假山后与女仙毫无顾忌地调情的那副声音的主人,竟长了这样一张干干净净的脸。 那张脸上不知从哪里带了一些书卷气,一双眼睛虽然弯出风流的韵致,可眼底如同墨汁浅浅的砚台,让人隐隐约约看到底,发现了那里的光滑和生冷,是干净而令人心动的。 他穿了一袭玄青色的袍子,身姿修长,头顶用白玉冠束发,衬得他整个人很是利索。 晚春从来不否认她对叶卿华是一见钟情,尽管所谓的一见钟情,时常是万劫不复的开端。 “你……”她终于开了口,却发现自己喉咙干涩,面上的红潮一波又一波。 说完了个你字,终于意识到自己正被一个陌生的男人拦腰抱着,立刻慌张地伸手推他,然后绝望地发现,自己的手臂仍旧如同浑身的骨头一般软趴趴的,推他的时候并没有想象中的力道,反而有些像姑娘家与情郎调情…… 想到这里,脸又红了一红。 转念想到,此人方才还与旁人那般卿卿我我,如今又死死抱着自己不放开,当真是个花花公子,没脸又没皮。 这样的人,其实喜欢不得。 “你快放开……”说着扬起手,朝他脸上砸去。 叶卿华也不躲,反而一把将她抓获,放在她腰上的另一只手则箍得更紧些。扬了扬眉毛――这姑娘好天真,对他叶卿华来说,送到嘴边的猎物,又岂有轻易放过的道理? 不等晚春瞪过来,他已摆出一副无辜又惊讶的表情,这般问她:“小猫这是做什么?” 晚春立刻在心里骂了一声登徒子,稳了稳心绪反问道:“你又是做什么?”虽然假装镇定,可是一张小脸却红的像熟透的柿子。 叶卿华将她的反应看在眼里,立刻自唇角勾起一抹笑,仍旧调戏她道:“你方才撞上本君的好事,害得本君那胆小的月儿逃了……”头压低一点,凑到她耳边,幽幽道,“你说,本君该怎么罚你呢?” 方才听他一口一个“本君”,便知道这是个不好惹的主,晚春的心慌自是不言而喻的,却仍旧倔强地回道:“我方才只是途径此地,并没有看到你们在那里,你的那什么小月儿,与我有何干?” 叶卿华忽然低低地笑起来,笑了一会儿,看到面前的姑娘一副茫然的表情,便道:“本君见过那么多姑娘,第一次见这么不会说谎的姑娘,有趣,有趣。” 晚春立刻反抗:“我何时说谎了?我确实没有故意听你们说话……”为了让自己的话显得更真诚一些,又补充道,“我若偷听了,便让我两只耳朵一同烂掉!” 叶卿华听完她的话以后,闲闲地伸出手探上她藏在发后的耳朵,闪躲不及,被他的手触摸到的晚春立刻打了个机灵,抖着嗓子问他:“你你你……又要做什么?”还不快放开我! “本君觉得,这么玲珑的耳朵,烂掉的话,倒可惜了。”不等晚春开口,又轻描淡写道,“你若没有偷听,又怎知本君是唤月儿作小月儿的?” 晚春愣了一会儿,只得欲哭无泪。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既然做都做了,又岂有怕人知道的道理……”怨念地看了他一眼,委屈道,“我……我方才不过偶然经过,有事要去前面的宝月光苑,谁料你们躲在那里……”看到他没有松开自己的意思,只好忐忑问道,“你究竟想我怎么样呢?” 面前的男子似乎也并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歪着头想了想,是呢,要将她怎么样呢?一般情况下,姑娘们是很难抗拒自己像这样抱着她们的,不等他提出要将她们吃干抹净,她们就自己主动提了,可今天的这个姑娘,却有些定力,不好办呢不好办…… 看到他眯起眼睛沉思的样子,晚春不由得不安起来,她心想,他不会真的要将她杀人灭口吧,有些人将名声看得轻如鸿毛,有些人却看得重若泰山,若这个男人是前一种人的话,既然都将名声看得轻如鸿毛了,自然不必计较有没有人看到,也自然不会特意回头来寻她,这样看来,此神当属后者了…… 将名声看得重若泰山的神,在职权内杀个把没有什么名分的小仙,简直太简单了。 看了看天色,正是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时。 想到这里,甚是胆寒,遂颤颤巍巍地问他:“你不会,要将我在此秘密/处决了吧……” 这下换叶卿华愣了,愣了一会儿,做出恍然的样子道:“我倒没有想到这样的主意!” 那个时候的晚春异常地想找根白绫将自己吊一吊来着。 “我开个玩笑,你不要放在心上……” “本君也开个玩笑,小猫勿放在心上。” “……我不叫小猫,我叫晚春。” “本君也不是‘你’。”在这里顿了顿,“是叶卿华。” 听到这个名字,晚春整个身子抖了抖,叶卿华――就是那个将四海八荒的姑娘给调戏个遍的伪战神?是这九重天上数万年才出一位的纨绔兼情圣?是那个破坏她与好友关系的罪魁祸首?――当初在宝月光苑当值时,与她处的最好的同僚,便是被此人始乱终弃了的。 栽在这样一个神手上,她晚春真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 叶卿华看到自己怀中的姑娘面色青一阵,白一阵,心思不知跑到了哪里去,眼睛里的色泽原本还是澄亮温暖的,却在听到他说出自己的名字以后,渐渐漫上一层嫌恶,接下来又被一种认了命的绝望覆盖过去,他不禁挑了挑眉――他叶卿华的名声是有些不大好,可是她表现的也太露骨太不留情面了。 他觉得自己对面前的这个姑娘,产生了有生以来甚少产生的征服欲。 晚春正在绝望,叶卿华已玩味地凑到她耳边,轻呼一口气,声音里有暧昧的缱绻:“晚春,你方才吓跑了本君的姑娘,本君觉得,你应该还个姑娘给我,这样才公平,你说是不是……” 晚春僵着脸,嗫嚅道:“我……我到哪里给你找姑娘,总不能……”他这不是强人所难吗?她虽知凡间有那种供男子消遣找乐子的地方,可是这天界却是个清净地方,她认识的所有姑娘都清清白白的,总不能…… 越想越觉得可气,可是在他面前,却是没有气势可以发出来的,声音只好越来越低,竟至于听不到了。 叶卿华没有计较她的纠结,悠悠道,“你,不如以身相许吧。”说着,忽然低头在她唇上啄一口,抬脸时笑得灿烂,“你的姿色还不错,本君其实可以将就将就。” 虽然这样说,可是叶卿华知道,面前的姑娘岂止是姿色不错,他方才不过是抱着好玩的心态揪出了偷听的她,原本只想着逗逗她取个乐,权当是怡情,为自己闲散的生活找点乐趣,谁料将她转到面前来时,竟是那样一张清秀温雅的脸。 以至于他竟然忘记要将抱住她腰的手松开,后来等他意识到了,心里却已经不愿松开她了。 好似一松手,她就会逃一般,她会逃得无影无踪,如一片轻飘飘的云,飞到四海无觅处。 对于游戏花丛,却从来懒得动感情的他来说,这样的动心其实是极为难得的。 可是直到很久很久以后他才意识到,这样的动心可遇不可求,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对她的伤害――也许这样的伤害,还包括他自己。 不知是被他的要求吓到了,还是因为别的什么,晚春的一张脸忽然由红转白,面色沉了沉,一双如寒星的眸子映出叶卿华那张干净的脸。 半晌,她答:“我不愿意。”又道,“司战神君可以将就的事,难道便以为其他的人也都愿意将就吗?”咬着下唇,唇上立刻白出一小片,随着她的开口又恢复血色,“晚春不愿将就。” 叶卿华默了一会儿,忽然轻轻松开手。 “既然如此,也好。”他轻轻道,不知为何,看上去竟有些落寞。 晚春立刻踉踉跄跄退了几步,却仍不改敌视地望着他,心想此人难道是在难过吗?不过,此神如何会难过?怕是因为她的拒绝,拂了他的面子,才会有一些失落吧。想来,他这样一个资深的花花公子哪里被姑娘拒绝过?想到这里,便在心里嗤笑了一声。 却听到他丢下这样一句话:“明日晚上到真华殿来,本君等着你。”说着,竟丢下她朝前慢悠悠走去。 晚春冲他背影喊道:“喂,刚刚不是说这样也好吗?”怎么还让她过去啊…… 他回过头来,笑容干净清澈:“哦,本君的意思是,你不愿将就也好。”又补了句,“本君就是喜欢不听话的姑娘。”不等晚春说什么,就敛了笑,道,“你若不来,本君便杀人灭口了,你也知道的,这天上少个把仙人,也不是什么大事。” 后来的晚春一直没有想明白,为何明知此神是天界第一不要脸的神,自己还那样喜欢他。 那种喜欢,躁动着奇异的不安,将她变作了笼中的一只鸟,又渐渐将她绣在屏风上――绣作织锦紫缎上的一只白鸟,年深月久,再也逃不掉,也不愿意逃。 ------------ 第九十二章 回雪迷阵(17) 更新时间:2012-11-14 在招惹上叶卿华之前,晚春虽然未曾亲眼见过这位名震八荒的公子哥,却也同其他的姑娘一样,早早对此神有了某种模糊的印象,这模糊的印象自然总也出离不了“风流纨绔”这一个特定范围。 天上的姑娘们将此神的风流韵事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谈了一年又一年,并且乐此不疲,对于他的神品,倒是放在其次了。 晚春其实并不是那种乐意让“先入之见”来左右自己感情的姑娘。 在万事迷糊的表象之下,她的胸中埋着一颗倔强到顽固的心――尽管周围的仙子们一致认为,那个叫晚春的姑娘是个很好说话的姑娘,起码在她们拜托她事情时,从来没有遇到过她推脱或者说不好的情况,好似对她来说怎样都无所谓。 她这个人,时常是一副没有什么底线的卑微样子。 于是乎,与她相识的姑娘们平日里都乐意将事情托给她,因为只要简单的一句“万事拜托”,便能得到她一个大大的笑脸和一句“交给我吧”,这着实为她们省下了许多麻烦。 尽管如此,她们却又不约而同在内心轻慢地觉得:这样一个没有个性的姑娘是多么的无趣啊――虽然长的还不错,可是配上那呆头呆脑外加迷迷糊糊的表情,便很难让人在第一时间注意到她是个美人。 就这样,晚春周围的女仙虽多,却都不乐意与她要好,这件事让她困惑了许久,可是虽然困惑,她却从来不去琢磨,就像许多事情一样,她觉得自己未必要将所有的困惑都得出个结论出来。 她这个人向来不怎么关心周遭对她的看法,于是也甚少去关心那些与自身无关之事,也并不在意有没有人与她要好――她一个人,也很好的活了好几万年。 而她的没有底线,也全都是为了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显眼。 她时常想,如果有人知道她是个什么,还会这么安心的让她待在身边吗? 这件事她偶尔想想,同样不去做结论。 直到她遇到了叶卿华。 第二日,在他的指示下来到位于南天的真华殿的晚春,内心除了忐忑不安以外,再也寻不到更贴切的词,仰头望了望真华殿门边的赤铜攒花宫灯,默默吞口口水,心里默默垂泪,自己竟然真的来了…… 竟然真的送上门来了。 对于要不要送上门来这个问题,自昨晚开始便想了一遍又一遍的晚春,觉得自己得出的结论无疑是憋屈的――谁让她无品无阶,敌人又过于强悍。 何况她青春又年少,自然不想被一个莫名其妙的人在不知不觉之中莫名其妙地灭了口。 可是真真实实地站在真华殿前时,又不无委屈地想,难道自己果真要因为“不小心偷听他同别的女仙调情”这样逊的理由而还他“春风一度”吗? 想到春风一度,晚春不由得抖了抖身子。 作为一个严格恪守仙界规矩的保守姑娘,晚春别说是有男女经验了,就连那些在天庭的女仙之间偷偷流传的“禁书”,她都不曾翻上一翻。 这个“春风一度”,自然就连个最模糊的概念都没有在她心里留下过,却隐隐记得似乎偶然听女伴说起过,对女子来说这“第一次”无疑是极为凶残的,为此,她又忍不住打起了哆嗦,两条腿像被灌了铅,重地迈不进真华殿的门槛。 终于,她将手撑在殿旁的红木门柱上,垂着头大喘了一口气,为自己的胆小沮丧道:“果……果然没有勇气进去……” 话音刚落,便传来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让她的整个身子都为之一震。 叶卿华从她身后不远处踱过来,看到绿衣女子撑在门柱边,一副沉重的模样,不禁笑道:“怎的,还未见到本君,便开始激动难耐了吗?” 晚春的眼风立刻扫过去,为此神的突然出现惊了一下。 叶卿华仍是玄青色袍子,身材秀拔,头发却是放下来了,暖黄色的一盏宫灯昏黄的光,正柔柔地投落到他头顶,让他看上去更具暖意。 他好似故意要站在光的下面蛊惑人心 调整好情绪以后,晚春止不住恨恨道:“你究竟哪只眼睛看到我激动难耐了……我这是在挣扎,挣扎好不好?!” 叶卿华细眯起眼,挑起眉梢勾起笑,语气轻飘飘:“小晚,是谁教你见了位阶在自己之上的上仙不行礼,却用这般口气说话的?没大没小。”说着又故意端起架子,走到她面前站好,似笑非笑地瞅着她,幽幽问道,“你这样瞪着我,又是什么意思?” 晚春极为不情愿地敛了表情,又极不情愿地道了句:“小仙晚春,见过司战神君。”说话的同时冲他行了个浅礼,行完礼以后又牢牢地扶上了一旁的柱子,摆出一副戒备的神情看着面前的青年神君。 叶卿华突然伸出手来,揉了揉她的头发,抽手回来以后调笑道:“小晚打算一直抱着这根柱子与本君做正事吗?”说完话,看到晚春默默地往旁边躲了躲,抱着柱子的手似乎又紧了一些,不由得顿了顿,又不无宽容地道,“若小晚着实喜欢这根柱子,本君倒愿意为小晚将就一下……” 说着极为娴熟地捏起她的下巴,将唇覆了上去。 晚春的身子在那个出其不意的吻到来之时,有瞬时的僵硬。 在某种眩晕感的支配下,忽然想到来这里的路上在花园里看到的紫微宫没有的蛇目菊,也恍恍惚惚想起宝月光苑那只挺喜欢自己的通灵的猫仙,想起它身上时常带着的暖洋洋的味道,随后又想起再过半月是天君的寿辰,据说紫微帝君难得地接了帖子…… 脑海中各种想法纷繁交错,终于颤颤巍巍地绕回到眼前这个漫长莫名的吻上面来了。 叶卿华是苍白的,略微有些瘦削,鼻子挺拔的很好看,身上附了淡淡的墨香,与他的气质很相符。 晚春隐约察觉到,在将唇贴到她唇上之后,叶卿华略微怔了那么一下,似乎是发现了她是个完完全全没有经验的姑娘,再次进行时,便将这个吻进行地极有耐心。 “唔……”她不自觉自喉中发出一声轻吟。 想起那晚听到的假山后的声响,对于自己口中发出这么没出息的声音,晚春顿时觉得异常难为情,也异常泄气,这样温柔的吻,其实并不是独独对自己吧,她其实异常想逃,无奈的是,一只手早就被叶卿华找到并握上,而另外一只手虽然是自由的,却一毫力气也使不上来。 她其实是知道的,哪里是她不能反抗呢,不过是她不想反抗罢了――那时的她,就像一条急切寻找栖身水域的鱼,她被某种心情逼到了干涸的太阳底下,恰在这个时候,她被他伪装出来的干净和清澈所迷惑,尽管她明明知道,在他的周围张着一张多么巨大的网,她却离不开他。 如果她是一条鱼,那么她终会溺亡在他这张网里。 他的吻像是一杯令人上瘾的毒药,她不小心饮了下去,便注定了自此以后,她一旦接近了他便再也离不开他。 在被他打横抱起来朝着宫殿深处走的那段路上,她更加确信了这一点,那时的她由不得自己。 一路上,她将那张美丽的脸低低埋着,并不愿意去看他的表情,也不愿意让他看到她的表情,她知道他一定在笑,乌浓的笑眼,笑花溅在眼睛底下,凝成了一个小小的涡旋。 在许久以后的那一天他就是那样对她笑的,他笑着开口,像是做梦一般对她说:“晚春,我们私奔吧。”他的语气很淡,淡的像个玩笑,可是他的笑却是清澈干净的,他清澈干净的笑,她一直都很喜欢。 她只是静静握了握他的手,不发一语却一味地点头,美丽而精致的脸上,是温暖的光影。 她在心里说:“好。卿华君,我哪里都随你去。” 是夜,紫纱珠帘的床帐倏然垂落,晚春最后一次看了眼真华殿上那些赤铜攒花的宫灯,它们正幽幽发出清寂的光,她心里忽然间有一些恍然,直到许久许久以后,她仍然记得那些长明的宫灯,是以怎样的姿态落入她眼中的。 那些灯亮了一夜。 灯未眠,人未眠。 与叶卿华的关系,最初其实并没有预想中那样一直延续下去,事实上,在那次以后,晚春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再见到他,好似那缱绻的一夜,只是她一个人臆想出来的,它实际上并不存在。 在恍惚了几日之后,晚春渐渐释然了,并且开始觉得这样也好――自己本不该有什么期许。她只要将他放在心里就好了,何必要在乎他会不会也把她放在心里。 她甚至想,她与他的关系,不过是“一度春宵”而已。 他有那么多的“一度春宵”,将她忘记,也是自然而然的。 ――他们原本就是两个无关的人,日后尘归尘,土归土,仍旧是个无关。 在这个意义上,晚春这个姑娘,对待感情冷静的有一些过分。 虽然晚春在日后并不时常去想叶卿华,却仍旧会入耳一些类似“叶少又与谁谁谁勾搭上了”的桃色传闻,尽管对“叶卿华”这三个字变得比往常要敏感一些,却并没有在心里装上“弃妇”的哀怨,以前如何度日,现在便也如何度日。 尤其是到了后来,紫微帝君在天君的寿辰上带回了那个叫做舒玄的少年,她更是无暇去想叶卿华这号人。 ------------ 第九十三章 回雪迷阵(18) 更新时间:2012-11-15 叫做舒玄的少年刚去紫微宫领职没有几日,就因出众的长相,而迅速成了宫中女仙们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话题,就连不怎么关心八卦的晚春,也不免要从其他女仙的谈话中听到这样一个名字――而且还不止一次两次。 譬如那日她因事去玄心殿寻帝君,等候期间,便听到奉茶的小仙娥们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舒玄。 一个对另一个道:“妹妹,近日君上身畔跟随的少年,你可曾见过了?” 被问到的那一个点了点头接口道:“姐姐说的可是那个唤作舒玄的?昨日妹妹来奉茶,恰好撞见他与君上对弈……”说到这里脸似乎红了红,“听说他自北海来呢。” “据说是北海水君麾下的水将,不知为何转投了君上。” “或许是倾慕咱君上吧,虽都说咱君上冷清,可是依妹妹看,这四海八荒,也只咱君上最有上神风范。” “这倒是真的。”沉吟一会儿,又道,“君上的那副模样本就有一些惹眼,如今又添了这样一个人每日跟在身边,依我看呢,日后怕是有那些‘心肝脆弱’的女仙们消受的了。” 另外一个掩上嘴吃吃笑两声,这般答:“姐姐说的是,那样一副模样,凡间有诗词怎么说来着,‘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鬓若刀裁,眉若墨画……’” 被唤作姐姐的女仙立刻打趣道:“你倒是会卖弄学问。” 方才念诗的小仙立刻不好意思地垂下头:“姐姐说笑了……”又忍不住补了一句,“不过依妹妹看呢,再过个几百年几千年,这个舒玄一定要惑乱众生的。” 对方想了想,肯定了她的结论―― “是呢,一定要惑乱苍生呢。” 这些话本应该是背着人说的悄悄话,可二人在晚春的面前,倒是没有什么忌讳,说得煞是坦然。 这或许跟紫微宫的风气有关吧。 由于紫微帝君脾性冷淡,不大喜欢女子近身,紫微宫里的女仙便相对较少,就连照顾帝君起居的侍婢,这么些年也都没有像其他宫室那样频繁地更换过。 可虽说是贴身侍婢,据说也只是做一些整理床铺、奉茶和打扫寝殿的杂事,像近身侍奉帝君的晨起夜宿、甚或沐浴更衣这样的事,却一次也没有过。这一点放在九重天上的其他上神身上,约莫是件稀罕事。 有人理解为帝君他老人家清心寡欲,为了修道而不惹红尘,有人则默默地觉得,帝君某方面的功能,怕是有一些不大正常。 自然,后者那毫无道理的怀疑在帝君大婚的那日便不攻自破了。 因为没有一个“某方面不正常”的男人,会当着天界那么多仙人的面,那般深情地吻他面前的女子。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或许是因为主子的脾性如此,这紫微宫的仙娥们,也或多或少沾染上了一些寡淡脾性,天上仙人但凡与紫微宫里的人打过交道的,都会留下个“紫微宫女子有些高傲冷清”的印象。 大致又因为女仙数目较少,这北天紫微宫便不比旁的宫殿八卦氛围浓厚,有史以来,更没有出现过“因言获罪”的事情。 或许正因为风气正,这紫微宫的女仙们,说起什么来倒是坦坦荡荡的,也不怎么忌言。 再有一次,是一个工作结束,打算回自己的寝居的黄昏,花园左侧挨着典香寮的厢房,却有一些异乎寻常的热闹,好奇地走近两步,见到三四个仙娥正簇拥着一个个子娇小、面容很是秀丽的姑娘往偏殿去,细看了一眼,看到姑娘面颊泛红,手中正握着一封浅黄色的信笺,似乎是紧张,将信笺也捏得紧紧的。 晚春胸中立刻了然――这姑娘大致是有了心上人,而她的姐妹们,应是在鼓励她去告白吧。 只见那个个子娇小的姑娘在别扭了一会儿以后,终于鼓起勇气一个人朝厢房走去,一步一回头的,惹得她的同伴不停开口催促。 晚春站得距她们不远,借着花木遮掩的便利,不由自主地驻足看了一会儿。女仙们叽叽喳喳的谈话,自然也顺着风落入耳朵里。 一个声音道:“虽然怂恿着小蝶妹妹去向舒玄表白,可是这个舒玄,我却未曾见过,不知会是个怎样的人……” 另一个声音立刻接道:“自然是个如玉般玲珑的人。” 有个人起了头,其他人也七嘴八舌地赞起这个舒玄来。 “姐姐不曾见过,将来一定有机会见的,那个常跟在帝君身边,一袭绯衣的少年便是了。” “是呢是呢,我在天上当值这么些年,还从未见过有男孩子穿那么鲜艳的衣服,还不显得鄙俗和女气的……” 立刻有人调笑道:“姐姐若是见过,说不定也要像小蝶妹妹那样被勾去魂魄吧。像姐姐这般雷厉风行的人,怕是连情书都省了,直接……” 被取笑的姑娘打断她并嗔了一句:“臭丫头,就知道取笑我。仔细我不理你……” “好姐姐,妹妹玩笑而已,姐姐莫当真呢。” “不过……”话题又转过来,“小蝶也算胆子大的了。你我姐妹日后,不知能不能再遇上像舒玄这样的人……” 这话里是不无遗憾的,好似自己倾慕的人被别人抢了先,心里不自在,语气也不自在。 “若我是小蝶,今次向舒玄表白了心迹,就算没有结果,只要能得了他的一言两语,也要高兴疯掉的。” “你如今已经够疯了,还是算了吧。” …… 类似这样的,通过支离破碎的语言,传递到晚春心里的逐渐成形的陌生少年的印象,竟然出乎意料的鲜明和生动。 而少年的名字无疑是好听的,读起来就好似自口中轻轻吐一口气,再将方才的气息收起,顺势向上扬一扬,便顺理成章地成为一个生动而别致的名字。 “舒。玄。” 躲在花木后的晚春忍不住要将它念出口,念出口的同时,就被从身后伸出来的一只冰凉的手捂住了嘴。 正不明就里,就听到少年青涩的声音在耳边低低响起:“别说话,被发现就完了。” 晚春僵着身子点了点头,那只手顿了一会儿,从她嘴边悄悄移开,她立刻转过头去,入目的便是站在花影下的绯衣少年。 清瘦而苍白,吊梢眼,瞳仁漆黑而深邃。 晚春的个头算是小的,绯衣的少年比她略微高出一些,直觉告诉她,此人便是方才她轻轻唤了名字的那个舒玄吧。 少年舒玄虽然还略显青涩和稚嫩,模样却与印象中丝毫不差的完美。 “你是舒玄?”晚春问他。 对方却不容分说地抓上她的手臂,拉着她朝回走,边走边回头说:“你方才,不是偷偷念我的名字了吗?” 说这话时的少年,脸上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倒是一双眼睛,在眼梢处微微吊着,看上去像是在取笑,晚春不由得红一红脸,“我那是……”开了口,却不知道要怎么解释,于是沉默下去。 少年也不计较她的欲言又止,只默默拉着她穿过繁复的花木,走到花园中的白玉亭那里,才放开她的手,道:“先在这里躲一躲。” “躲?”晚春不由得问,“为什么要躲?” 少年有一些无奈:“你也看到了,那些女人……” “哦……”晚春恍然,“原来你在躲那个叫做小蝶的姑娘。” 少年颇无所谓地自亭中的石凳上坐下身子,也不看晚春,开口道:“谁知道她叫什么。” “你不喜欢她,便直接对她说,何必躲着她?”一副循循善诱的语气。 “我若是能说出口,也不必躲了。”少年淡淡道。 晚春叹一口气,在他对面安顿下身子,语气有一些无辜:“既然如此,你躲你的,为什么拉着我……”摊手道,“我又没有什么好躲的。” 少年想了想,转过脸来看着晚春的眼睛:“你方才唤了我的名字。” 晚春微愣,有些不明白他的逻辑:“……所以呢?” “所以你同那些女人一样……”一点犹疑都没有,直言道,“你喜欢我。” “……”晚春默了。 “可是我不喜欢你。”又被扎了一刀。 “方才不是还说这种话说不出口吗?”有一些委屈。 “不知道为什么,看着你的脸,自然而然就说出来了。”少年一些负疚感都没有。 晚春接着默。 “你劝你死心吧。”顿了顿,“我好像不喜欢比我大的人……” “你又说了对别的姑娘小说不出口的话。”晚春抗议。 “抱歉。不小心……” 终于,晚春望了望天色,叹口气,起身道:“我要走了……”再留下去会被少年的话扎死。 “再待一会儿吧。”他却这般挽留。 “为什么?”愣了愣。 似乎没有考虑到晚春的面子问题,少年淡淡道:“既然你喜欢我,陪我待一会儿,又有什么问题呢?” 这就是舒玄的逻辑。孩子气的,让人心里窝着火,却又找不出理由拒绝。 晚春扶了扶额头,心想自己怎么总是不知不觉地招惹上麻烦呢,在心里默默念了几遍之后,终于正了正色,对绯衣的少年说:“好,我可以陪你待一会儿。不过,不是因为我喜欢你,是因为你‘请求’我。”说完又肯定道,“你‘请’我陪你多待一会儿,我才留下来的,知道了吗?” 她觉得面子问题向来是原则问题。 少年望着她认真的脸,似懂非懂地点了下头,说:“我知道了。”又说,“你若真的那么喜欢我,我其实可以将就一下……” ------------ 第九十四章 回雪迷阵(19) 更新时间:2012-11-16 晚春想不明白,为何自己遇上的人,总爱将“将就”这个词挂在嘴边,好似她晚春生来就是要被人“将就”的。 叶卿华如此,面前的少年又如此――难道自己就那般不济吗?想到这里,便有些郁郁。 为此生一场气倒还不至于,失落却多少有一些。 连同拼命想要忘怀的那一个缠绵的晚上,也忽然因为这样一个词而踱步到了眼前,心里的某一块坚硬的地方,被某种温柔的力道轻轻地扯痛。 “你……”大致是看面前的女仙呆呆地没有反应,一双如同碧波的眼睛被一片苍茫的雾色占据,少年竟不由得有些心慌,小心翼翼地探过身子,试探性问她,“生气了吗?” 晚春在与舒玄熟悉起来之后,发现他其实并不是个爱与人玩笑的人,平日里又是少言的,对周身的任何事物都有一种不信任感,可是不知为何,对刚刚见到面的她,却自一开始就没有戒备。 而对舒玄来说,这就更是一件蹊跷的事情。 他心里只知道,她给他的感觉是舒服的,以至于到许多年后,他每每想起和她相处过的时光,都仍会生出一种小小的、冷冷的快乐,那时候的他带着少年人的敏感和懵懂,并不晓得自己在许久许久以后,为了寻求那样微小和冰冷的快乐,会将三个人交错的命运牵引到怎样的方向。 他曾以为天崩地裂的终究会是这个世界,却没有料到,那个最先踏入这样的命运里的,是他以为一直都会在的人。 听到少年问话,晚春恍神过来,扯起嘴角,大度道:“哪里有那么容易生气。”看到少年偷偷放下心去的表情,又道,“姐姐我还不至于同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孩子生气。” 不等少年的脸色阴下去,就慢悠悠踱开:“天色不早了,姐姐回去睡觉了。” 少年冲着她的背影道:“喂,你就这样走了?至少……” 晚春停下来,回头问道:“怎么?” 黄昏的光影中,少年的轮廓柔软,眉眼也柔软。只见他偏着头,努力做出不经意的样子,将指尖微微弯曲,刮了刮面颊,眼睛下方有太阳西斜的投影。 “至少,告诉我你的名字。” 晚春愣了一下,终于浅浅笑开,道:“我叫晚春。” 小院花开晚,飘零一年春。 那便是第一次与舒玄相见吧。在回忆含糊不清的年代,隐约记得那年的他还只是个单薄的少年,有着那个年纪的孩子特有的难解和柔软,而那样的他,仅仅是舒玄而已,距离魔君那样一个生冷的称呼,也隔着上千年。 都说无巧不成书,那日的晚春与舒玄分别以后,竟然在回自己寝房的路上,再一次遇到了叶卿华。 细数下来,已有数月未曾见过,季节早转过了那一个夏,而秋天也转了一半,叶卿华锦袍玉带,立在晚春每日必经的路口,正仰头望着身畔那一棵巨大的相思树。 相思树的花开在晚春,此时正值中秋,哪里见一朵花的影子?只见叶子红一半黄一半,好看中带一些萧瑟,就连站在树下的人,也沾了些与他本尊不大相符的清冷气韵。 认出那个人是自己避之唯恐不及的人以后,晚春立刻在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慌的推动下,扭头往回走,走了没有两步,就听到叶卿华语气极淡地道:“站住。” 乖乖地停在原地,又乖乖地在一个“过来”的命令下,移步到他的面前站好身子,这整个过程都是恍恍惚惚的,思绪混乱极了。 只见晚春垂着头,好似忽然对自己的绣鞋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站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这般请安道:“小仙晚春,见过司战神君……”心里却暗暗疑惑,此神来紫微宫做什么呢?没有听说过紫微帝君与叶卿华这个挂名战神有什么交情啊――与其这样说,倒不如说像紫微帝君那样板正的上神,压根看不上叶卿华这号不务正业的神君吧…… “才半月不见,小晚就这般冷淡了,委实让本君伤心。”叶卿华朝前走一步,手朝晚春压过来。 晚春立刻躲闪开,叶卿华的那只手在空中定了定,然后缓缓垂下去。 “小晚不愿意见到本君吗?”叶卿华问。 晚春咬了咬下唇,冷静道:“小仙斗胆提醒司战神君一句,司战神君勿要忘了,这里不是您的真华殿……”仍旧垂着头,声音控制在只有他们二人才能听得到的范围,“小仙是紫微宫的宫娥,有必须遵循的宫规,所以无论是说话还是行动前,还要请神君多多掂量,勿做出一些惹旁人怀疑的事情来,再坏了神君,还有小仙清白的名声……” 叶卿华静静等她将话说完,然后沉默了一会儿,沉默完,却轻轻笑了:“小晚的这些话,是要与本君划清界限的意思吗?” 晚春颔首,为他的领会能力放了一半心下来,这些日子,她甚少去想她与他之间的事,一是因为没有头绪,二是因为就算想了,也会像其他事情一样得不出结论来,倒为自己添了多余的烦扰,可是没有料到,这么些天她放置着不去考虑的问题,竟然在见到他的瞬间,便有了答案。 ――她不能再见他了,除非他也爱她。然而他的心思,她哪里能窥得到分毫?尽管她爱着他,她对他却是求不得的,也不可求。佛法说,一切皆为虚妄,那么她对他的爱,也是如此。想到这里,便莫名其妙的安了心。 “小晚还真是个薄情的人。”叶卿华说的随意,晚春却忍不住抬头,在他脸上找到一些自己没有预料到的情绪。 她以为他并不会在意的。 她不过是百花丛里不起眼的那一朵,他又怎会将她的模样记刻在心上? “不知神君今日移驾紫微宫,有何要事?”她忍不住问道,指尖握在手心里,凉凉的,有些小小的颤抖。 “我若说我是来找你的,你可信?”他忽然换了方才的说话方式,直接以你我相称,好似他们只是凡尘里普普通通的两个人,为他的这一句话,晚春的心里忽然生出一种隔山隔水的恍惚。 他是来找她的,又是为何? 似乎读懂了她的懵懂,叶卿华将脸转向方才那棵相思树,目光渺远起来,声音仍是一尘不染的清朗和动听,“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叶卿华自负轻狂,却逃不了入骨相思。” 这样的情话不知道他曾经对多少女子说过,明明知道这一点,却忍不住为此暖了一颗心,意识到此刻的他仍旧是喜欢她的,竟然有种安心感。 虽然如此,表面却不能表现出来的,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看到树叶在黄昏的光影下,显出些日暮的悲凉。 叫做晚春的姑娘淡淡启口:“神君明明知道相思的苦楚,为何又要害旁人相思呢?”这句话本来表达的是个“那些为你害了相思病的女子,在天上一抓一把,你看你找个时间解决一下”的意思,叶卿华却很明显地曲解了她。 只见他挑起眉,道:“哦?原来小晚也……”说完这半句,便意味深长地看着晚春,晚春回过味儿来之后立刻反驳:“我可没有你想的那个意思。” 叶卿华勾起唇角,笑道:“小晚不必害羞……” 晚春忍了忍,没有忍住,咬牙道:“都说了没有!” 叶卿华笑意更浓:“好,小晚说没有就没有。” 晚春斜睨他一眼:“不要用哄姑娘的那一套对付我。” 叶卿华举起一只手发誓:“我字字真心……”又添了一句,“日月可鉴。” 晚春脱口而出:“日月从来不长眼睛的……” 听她说到这里,叶卿华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这丫头的性子,果然有意思……晚春这才意识到,自己似乎又不小心在他面前放松了戒备。 “我要回去了。”说着,便绕过他,抬脚往寝房方向走。 “我送你。”叶卿华跟上去。 “不劳烦神君……”话说再走几步就是目的地了,有什么好送的――又忍不住孤疑,此神今日出现在这里,不会只是为了要送她回房吧…… “我送你。”对方将方才的话提高了一个声调,又说了一遍,面上表情虽然仍旧笑着,却多了些不可抗拒的成分,晚春瞪他一眼,发现他仍气定神闲地望着她,也只好由着他让他跟着,却与他保持适当的距离。 “我到了,神君请回吧。”到了寝房,晚春一踏进房间便做出关门的动作,雕花木门却被叶卿华抬手挡了下来。 “小晚不请本君进去坐坐吗。”眉毛挑着,好整以暇地望着她,那副神态似乎只要他开了口,便没有人会拒绝一般,又道,“本君只坐一会儿,可好?” 晚春先瞧了瞧天色,又瞧了瞧面前笑意盎然的青年的脸,决绝道:“不好。” 只听“啪”地一声,晚春关上了房门。 锦袍玉带的俊美神君,在房门前怔怔立了片刻,终于闲闲地抬起手来,召了朵云,朝真华殿方向去了。 细瞅过去,云头上的青年神君那一副表情,似乎因着黄昏暮色的缘故,而有一种难言的森然。 ------------ 第九十五章 回雪迷阵(20) 更新时间:2012-11-17 云头上的青年神君原本以为,自己与那个叫做晚春的姑娘,也只是以往玩过许多次的游戏中普普通通的一次,却不料,与她一晌贪欢,竟然成了从不动情的他今生难过的情劫。 对此,他自然是疑惑不解的。 他的疑惑不解来源于,他竟没有像往常那样,在第二日醒来之时,便将身畔熟睡的姑娘的名字忘记,而昨夜发生的一切,也没有如预想中那样清空归零。 它们完好的存留着,它们那样美好。 叶卿华曾经觉得,既然所有的前尘都会羽化归去,那么自己的遗忘比旁人快那么一些,也不是什么好奇怪的事情。 明明已经做好失去一切的准备,却迟迟地等不来—— 那时,叫做晚春的姑娘窝在他怀中,头发散了,凌乱地垂到地上,一片化开的墨色,她的整个人就像一只慵懒的猫,眉头不动声色地皱着,丰盈的唇微启,吐气也吐地很轻,他从她的面上找到一丝满足,隐约还露出一些淡淡的哀愁。 望着她的睡颜,他不由得怔了片刻,不敢相信的除了自己竟然仍旧记得以外,还有女子的温暖竟然真真切切地停留在自己身边。 他记得他的那双手是如何抚过她的每寸肌肤的,也记得昨夜他如何一遍又一遍拥她入怀,而在此时此刻,在经历了所有愉悦和快活以后的空虚,却并没有像往常那样造访他。 他的心里竟然只有满足——她还在,而他没有忘记,这么简单一件事,对他来说却是奢侈的。 他定定看着她安然的睡颜,忍不住拿手去画她的眉眼,一笔一笔,认真而不知疲倦,过了不知多久,她忽然发出一声梦呓,然后在他怀中动了动身子。 他慌张地闭上眼睛,佯装熟睡,手臂却不自觉箍紧了她,不知为何,竟有一些不知所措——他从未遇到过这样的状况。 是呢,以往,他是要忘记的。 晚春果然醒了,睁开惺忪的睡眼看到他的脸,茫然了片刻,忽然有一瞬的吃惊,吃惊完以后,立刻挣扎着试图从他怀中离开。 他的手将她抱得很紧,她只能一只手指一只手指将他掰开,在床下迅速找到自己的衣服,大约是因为紧张,窸窸窣窣穿了好一会儿才将那稍微有些繁复的衣袍一件件穿好,然后看都没有敢看他一眼,便慌张朝殿外逃去,下床的时候踩到自己的裙子绊了一脚,走到门槛处又绊了一下。 过了没有多久,有宫娥进来,将床幔揭起,对床上衣冠不整的青年神君道:“神君,晚春姑娘已经走了,奴婢留她在这里用膳,被她回绝了。”说着,又按以往的惯例,介绍起这姑娘的来历来,“晚春姑娘是紫微宫……” 却忽然被青年神君懒洋洋地打断:“不必汇报了。”又淡淡吩咐道,“记住,真华殿从没有一个叫做晚春的姑娘来过。” 坐起身子,敞胸露怀等在那里,淡淡扫一眼立在床边的仙娥,道:“愣着做什么,伺候本君更衣吧。” 今日没有忘记,明日大致也要忘了,既然结果没有什么区别,倒不如自己主动选择遗忘。一直以来,他想要忘记的事一定能忘,若果真忘不掉,将她放在心里头也未尝不好,年头久了,再亮的颜色也总能淡成一片虚无的白。 一个声音告诉他,只当她未曾来过罢。 他没有想到的是,他竟然真的忘不掉。 一日,两日,一月,两月……身边各种各样的事物在记忆里不停的消失又出现,唯独她的模样一日【和谐】比一日鲜明。 ——总不能拿刀子去剜吧,留下碗大的疤,连疼痛都忘记了,还能透过伤疤寻到她的影子。 大约这就是走投无路。 许多许多年以后,晚春听到他轻描淡写地说起来,才知道原来世上还有这样一种病。 一些重要的记忆,会选择性地丢失,而那些无关紧要的、可以以单调来冠名的日常,却能够安然地保留。 “是有随机性的。”叶卿华对她说,“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忽然不认识身边睡着的人是谁,却仍旧能够清晰地叫出跳到被子上的猫的名字——这样的事,是很频繁的。” 她沉默着听着他以一副品评他人之事的口吻,这般评论自己的病:“我一直觉得这并没有什么妨碍,我仍旧正常地吃饭睡觉听风听雪,偶尔去姑娘们那里找些乐子。不记得她们反而更没有负担,也不必承担责任。可是这样的想法一直持续到遇到你……” 他静静地看着她,像是要将自己的一切都说给她听,那一副语气是平和的,可是在不知道的地方,却藏着深深的悲伤。 “晚春,现在的我没有忘记你,是因为还没有到该忘的时候,可是那个时候总要来。”拿手指去触她的指尖,却躲开了她的目光,垂着头轻声道,“如果有一天我连你也忘记了,我该怎么办呢?你又该怎么办呢……” 话说完,手已经被对方反握上,抬起头来,便看到忽然凑到自己面前的一张清丽的脸,绿袍姑娘的面上换了一副严肃的表情,这般问他:“这种病,除了会忘记之外,还有别的什么症状吗?”又凑近了一点,道,“会危及性命吗?” 对于这姑娘的问题,青年神君多少有一些摸不着头脑,只愣愣答:“那倒是不会……”愣了一会儿,回过神来,又补了一句,“小晚,这种病不会影响到身体……” 叫做晚春的姑娘以孤疑的目光盯着他,似乎并不相信,开口问:“真的吗?” 当时的她靠他很近,几乎要贴到他的脸,他愣怔了片刻,终于露出揶揄的笑,顺势揽了她的腰,道:“怎么,小晚这么怕本君身体出问题,难道是怕晚上……” 不等将玩笑话说完,就看到面前的姑娘放松了表情,松一口气似地说:“还能开这种玩笑,看来是真的。”又以一种无所谓的口吻道,“我还以为是多严重的病,只是会忘记一些事而已嘛……”不等他变脸,又见她换上一副淡淡的笑颜,抬眸暖声道,“每天都说一句‘我喜欢你’,似乎也不是那么难的事。” 一句话,忽然像是解冻了寒冰的第一缕春风,却不由得有一些无奈。 尽管知道她粗神经,却未曾料到竟会粗成这样——脑袋里似乎可以并排跑得下三架马车。刚要开口向她解释事情的严重性,就听到她自言自语般道:“你忘了我,我却不会忘记你,只要我每天对你说‘我喜欢你’,不就好了。” ——可是你怎么能够保证我一定会再一次爱上你呢? 晚春忽然伸出一根指头在他面前郑重地晃一晃,“对了,我可是不会给别的姑娘对你说这句话的机会的!” 又自顾自说起来:“不过,每天都要说一遍,似乎又有一些难为情。”然后又预演一般,“‘卿华,我喜欢你。’呃,果然有些傻呢……” 注意到他的神色,疑惑道:“卿华,你……这是怎么了?”然后又略微慌张地抬起手去触他的脸,“你……脸色怎么这么差?” 小心翼翼抚着他的脸,道:“你别生气啊。是我说错话了吗?你……” 却忽然被他大力拥入怀中,他将头埋在她的发间,声音带着些厚重的鼻音,沉沉的,一如既往地动听:“小晚,再说一遍吧。”听到她在怀中发出一声代表疑惑的鼻音,又凑在她耳边道,“不要说‘我喜欢你’……”顿了一下,声音好似带着氤氲的水汽,“说‘我爱你’。” 那一句珍贵的“我爱你”,如今看来,早已是遥远的过去。 后来,叫做晚春的姑娘毫不犹豫地追随司战神君下界,临行前绕到司命星君处,求了个一世美满,然而,美满的一世完结,回归天庭的二人,却忽然成了陌路。 有人说是叶卿华始乱终弃,也有人说是晚春移情别恋,总之,这件事并没有个确定的消息,众仙大致对这样的结局早有预料,这件事在九重天上便只传了极短的一段时间,被人们谈的厌了,便鲜少被人谈及。 后来,舒玄叛了天界,叫做晚春的小仙,则以一种为他赎罪的姿态,替受他牵连而不得不应劫的紫微帝君以身化劫,以自己的仙元去冲撞百日莲的戾气,结果形神皆灭。 三日之后,仙魔之战的战场上,魔君舒玄在与战神叶卿华对战时,从叶卿华口中知道了晚春形灭的消息,只一瞬的松懈,便被卿华逼得三魂皆散,六魄尽去,只余一魄,也被封入星晷,永不出世。 而战神叶卿华,则因那一战而扬名四海八荒,可是谁也没有想到的是,他却在战胜的第七日自请下界,思虑到东极的帝位现下也空着,战神之位不能再有缺,如今又是用人之际,天君自然不予点头,没有料到,叶卿华竟从诛仙台纵身而下。 有人说神仙跳诛仙台,要经历的是凌迟之痛——凡是跳诛仙台的神仙,都要在三千世界和十万轮回中脱去仙骨,直到修为尽散,前尘皆忘。若非罪大恶极者,还没有跳诛仙台的资格。 那日叶卿华被天君拂了谢职的请求之后,自己拎了壶桃花酒,在玄心湖边对着那朵百日莲喝到酩酊,有人说,当日曾看到他拎着酒瓶晃悠到诛仙台,动手打晕了两个守卫,之后头都没回,便跳了下去。 跳下去之前,口中似乎念叨着什么。 至于他念叨的是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若非叶卿华当时没有褪下身上穿的玄冥战甲,被上任花神眉欢于卿华岛上捡到时,不死的话,怕也是个没有仙根的烂身子。 眉欢是个随性而为的姑娘,因叶卿华这个名字而认定他与这座岛有缘,便留他在岛上,以至于许久以后的人们,竟以为卿华岛这个名字,原本便来自于叶卿华这个岛主——对于知情者来说,这不过是另外一个巧合罢了。 眉欢这姑娘也乐得编故事给旁人听,大致是为了衬得自己年轻一些,便在故事里将卿华岛主设定成了这座仙岛孕育出的神仙,辈分比她还要高上一些。 后来,叶卿华因缘际会收留了浮烟,把她当做妹子养在南平宫,眉欢寻思着,自己着实不擅长治岛这种耗费脑细胞的工作,便以让叶卿华报她救命之恩为由,将这座岛岛主的职位,硬塞给了卿华和浮烟,自己则守一个花缘宫逍遥度日。 昔日的司战神君不愿回天庭,在凡尘中有清净的岛守着,倒也是件好事。 这一守,便是七万多年。 ------------ 第九十六章 回雪迷阵(21) 更新时间:2012-11-18 苏颜从那许多似乎与自己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又似乎与自己八竿子打不着的过往里恍回神来,心里暗想,自己如今进入的这样一个梦,想必便是晚春与叶卿华的那一段凡尘岁月吧。 这短如一场春梦的一世是晚春记忆里最美好的部分——如果说是晚春的执念幻化了这场梦境,那么,这自然也该是晚春最想修复的部分。 大概正因如此,偶然落入梦里的她才会顶替了晚春的壳子,而进来寻自己的帝君则入了叶卿华的角色。 可是这个梦境想要修复的东西,究竟会是什么呢…… 苏颜想问题的方式一向直来直往,每每遇到这种需转几个弯才能想明白的事情,总免不了哭天喊地,恨自己非但没有遗传到自家娘亲的美貌,还没有遗传到自家爹爹的头脑。 少年时候,她偶尔也会从司命那里听到一些与自家娘亲有关的事情,因此也早早知道自家娘亲是个祸水,据说当年她那个祸水娘亲是许多年轻有为的神君思慕的对象,而她的司命爹爹自然也是其中之一,苏颜猜测,司命爹爹大概为她娘亲做过许多梦,直到今日,这些梦怕是都没有结束。 可对于苏颜的亲爹,司命星君却铁了心要坚持沉默到底的原则,苏颜使出浑身解数,也不能从他口中探得一二,唯一一次计谋得逞,还要归功于从扶苏处带回天庭的那壶桃花酿,司命喝得酩酊,不知不觉间便吐了真言,向苏颜细数起她那个妖王爹爹是如何奸诈,如何用见不得光的手段将她娘亲给骗到手上的。 苏颜自那日开始,便发自内心地觉得,如果她遗传的是她娘亲的美貌,还有她爹爹的头脑,她该是个多么无敌的姑娘啊。 可惜遗憾总要比希望多一些。 动了动身子,察觉到自己仍旧陷在舒玄的怀抱里,有些后知后觉地红了脸。 唤作舒玄的魔君怀抱宽阔而温暖,同他的手掌一样是炙热的,苏颜方才还觉得有些凉,被他这样一抱,似乎暖到了心窝里,这个温度其实是有些留恋的,可是一想到帝君,便忽然有些慌。 她被舒玄抱了这件事,若是被帝君知道了,大致,她会死的很惨。 “你,先放开我好不好。”定了定神,对抱紧了自己的绯衣男子说。 看到对方没有反应,想了一想补充道:“呃,我是说我的腿好像麻了……” 扶着舒玄的一只胳膊站好了身子,吸一吸鼻子,将脸抬起来,问他道:“你方才讲的那个故事,我仍旧有些不大明白。”看到对方眯了眯眼,示意她说下去,便接着道,“当年叶卿华既然打定主意同晚春在一起,二人又一同下了界,并且在人间做了一世恩爱夫妻……” 苏颜注意到面前的魔君在她说到“恩爱夫妻”这个词时,不动声色地皱起了眉头,他的模样本就好看,就连皱起眉头的样子,也让人忍不住要细瞅两眼,苏颜从来觉得自己是个肤浅的仙,当年喜欢上紫微帝君,也一大部分是因为帝君的那张脸很看得过去…… 在巨大的意念的支撑下移开目光,不动声色地咽口口水,接着方才的话题道:“我不明白的是,为何回到天上以后,叶卿华却忽然变了心呢?”明明是相爱的两个人,偏偏没有个好结局,这让苏颜有一些悲伤。 只见面前的舒玄默了一会儿,这般回答她:“他别无选择吧。”他的声音很温和,听不出任何情绪来。 苏颜皱了皱眉,她不明白他这个别无选择的意思,看到他眸光暗着,并没有解释的意思,只好忍住好奇,接着道:“这件事暂且不提。” 想了想,又问:“帝君曾说过,这里是我的心魔,可是我觉得这里该是晚春的心魔才对……”又道,“可是要说这里是晚春的心魔,会更加奇怪吧,一个形神俱灭的人,如何能产生心魔呢……” 舒玄听到这里,将面前的苏颜望一眼,笃定道:“你便是晚春,这里自然也是你的心魔。” 苏颜重重叹了一口气,她觉得自己被此人搞得有些烦乱,忍不住扶额道:“魔君大人啊,您能不能向小仙解释一下其中因缘啊,小仙当真是有些听不懂……”不是所有生物都拥有如魔君大人您这般惊人的悟性的。 在她看来,这世间哪有这样的道理,她顶了晚春的壳子,便是晚春了吗? 仔细算一算,叫做晚春的仙娥已经仙逝七万四千余年,就连后面那个零头,都比她苏颜三千年的仙龄要大一些,若非面前的魔君脑子有毛病,就只能将之归结为他算术学的不好。 将舒玄又打量一眼,认定此魔应该不是脑子不好,既然如此,他的情况当属后者了,苏颜不由得想起学塾的先生常常教育天上的小辈说,新时代的仙人要有一副比六合都要宽阔的胸襟,在这样的胸襟下,不仅不能歧视后进,还要不遗余力地去帮助后进,这样才能共同进步。 于是,在先生的这番苦口婆心的教诲下,苏颜异常热心地掰着手指头,给舒玄上了一场算术课,算完之后满怀着期待地望着他,问:“所以说,从时间上来讲,我没有可能是晚春,你明白了吗?” 他却盯着她,挑眉道:“难道你觉得连你都能算明白的问题,我,会算不明白吗?” 看了他一眼,苏颜一时无话。 郁闷中又听他颇有些无奈地说:“沉睡了好几万年的这副脑子,竟一点也没有长进。” 苏颜再默。 绯衣的魔君接着道:“原以为此次相见能看到不一样的你,如今看来,是我高估了你的潜力。” 说着,抬手拍了拍她的脑袋。 苏颜迟疑着问:“……你的意思,是嫌我笨吗。” 舒玄想了想,点了下头,道:“是。” 愣了一会儿,苏颜终于忍无可忍,之前还觉得此魔君温文尔雅,如今看来,所有的魔大致骨子里都一样黑——感情他方才说的那些话,竟然全都是在为奚落她脑子不好这个龌龊的目的服务,这,这委实让人气愤。 躲开他的手,抱着一把将他掀翻的念头挥掌过去,却被他轻巧闪过,原本没有想过要以武力解决问题,可是看着气定神闲地望着自己的青年魔君,苏颜忽然有一些气不打一处来。 她好似刚一见到他就对他莫名其妙地生了气。 忍不住再一次扑过去,虽然武力不是她苏颜的强项,可是与龙二“切磋”时,她却时常是最后的赢家,倒不是因为龙二故意放水,而是她这个人身上有种百折不挠的韧劲,若遇着不愿意与她认真计较的对手,对方最后往往会败在她的“死皮赖脸”上。 然而,舒玄毕竟不是龙二,苏颜身上的仙力又早早被他锁了,赤手空拳的,就更不是他的对手,不足三招,就已经被他轻松地扭住了双手。 “还要打吗?”望着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的苏颜,青年魔君的面上终于露出了笑影。 她的这一副花拳绣腿,难道还妄图将他击倒吗?虽然如今他的法力早不如前,却还不至于应付不来一个姑娘。 苏颜似乎有一些不甘心,瞪了他一会儿,终于不情不愿道:“不打了。你快放开我。”看着他又道,“我还是接着问你问题吧。” 舒玄倒是个正人君子,也不为难她,直接将她放了,好整以暇地望着她:“你还有什么问题?” 苏颜揉了揉方才被他握痛了的手腕,漫不经心答:“你容我想想。” 将思绪捋顺之后,道:“那我便从头问起了。” 舒玄道:“说。” 苏颜沉吟了片刻,终于问出第一个问题:“你当年是如何堕入魔道的?”顿了一下,又道,“紫微帝君对你有恩,你为何要背叛他?” 舒玄也不避讳,直接答:“我未曾效忠过,又何谈背叛。”将她望着,接着道,“我本就是上古邪神,更没有效忠天界的道理。” 苏颜的心因他的这句话颤了一颤。 不等她想明白上古邪神这个名称代表的含义,就听舒玄淡淡道:“自然,‘邪神’是他们仙界擅自拟定的称呼,在更久之前,我还有个别的名字。”他的声音好似飘渺的山寺钟声,雾气环绕中,隐隐带着神秘的味道,“我是四海海神,名曰玄冥。” 一声悠长的钟鸣,忽然在苏颜脑中撞响。 玄冥这个名字,说不上是仙界禁忌,却无人敢将它挂在嘴边。 谁人不知,在乾坤之初诞生的第一位神祇,名唤混沌天神,混沌天神与万物融为一体,并从万物中得到力量,这样的一位先天神祇诞生之初却并不具神识,与之共生的天地万物,便也是一片混沌。 经过漫长又漫长的时间,他老人家渐渐生了意识,对自身的存在也有了初步的感知,却不知自己该去想什么。当天地间的第一抹神思产生时,便于一片混沌中孕育出了盘古大帝。 盘古之后,天地初开,六合始成。 所以自古以来,天界都认定他老人家是所有神仙的老祖宗。 后来,老祖宗的思想随着天地的分明而越来越清明,而当初天地新开,孕育着无穷的生命力——正如所有的新生事物都拥有强大的生命力一般——老祖宗既是从天地万物中汲取的神力的,自然也因此而得到无边无际的神力,那神力至纯至净,是纯元仙法,也是后来所有仙术道法的本源。 但凡懂一些阴阳之道者,都对这样的事了然于心,那就是所有事物诞生之时,它的相对面也随之一同产生,而这世上所有形态的力量,只要变得没有边际起来,就意味着与之相生的力量也在冥冥之中逐渐膨胀——尽管它不为人所看到,也不为人所感知。 老祖宗的力量越来越大,也越来越清楚的意识到“过犹不及”,老祖宗的心境大约比谁都清明,为应对此种忧虑,他采取了断然措施,那就是——想主意抑制自己的力量。 老祖宗抑制力量的方式相当原始,就连苏颜这样不懂大道理的仙也能猜个大概,正如苏颜猜测的那样,老祖宗将自己的元神分割,创造出三位大神来。 那三位被老祖宗的力量凭空创造出来的大神,便是后来神界典籍中记载的创世的三位先神了。 而四海海神玄冥,则是三位先神之一。 ------------ 第九十七章 回雪迷阵(22) 更新时间:2012-11-19 听到玄冥这个名字,苏颜头脑立即混乱了一阵子。 在她的印象里,但凡那些出现在神界典籍里供他们小辈缅怀的大神们,都是祖宗辈的人物,这些祖宗们在典籍里出现地越靠前,就说明其辈分也越大。 在这个层面上,玄冥的辈分,应该在天君之上,甚至在玉清师尊之上。 苏颜一直觉得,祖宗们既然被称为祖宗,那应该悉数如老君那般,须发白眉,法相庄严,当然,这个观念在她见到玉清师尊时,被小小的颠覆了一下。 师尊虽也是祖宗级的上神,却一副青年神君的模样,白衣出尘,有玉树临风之姿,有清新俊逸之态。 她原本以为玉清师尊是个例外,没有料到,传说中的四海海神,后来搅得天界大乱的邪神玄冥,竟然也这般年轻―― 虽然也有所谓的长生不老术,可那不过是神力范围内的长生,随着神力的衰竭,就算是神仙,也会渐渐衰老――只不过这个衰老的过程比较缓慢而已。 后来的苏颜曾就这个问题问过紫微帝君,帝君从一堆文书里抬眸望她一眼,淡淡答:“大约是他们保养的好。”看到苏颜换上副“你在敷衍我”的神色,只得将手中的文书暂且放下,望着她的眼睛不慌不忙道:“也许,他们接受不了自己变老的样子。” 苏颜隐约觉得帝君其实并不爱她,因为他总是看低她的智商,然后丝毫不惭愧地敷衍她。 在更久之后,苏颜以这样两个词来总结帝君:厚颜,无耻。 苏颜望着舒玄的脸,默了半晌,终于憋出一句话来:“你……不是故意在吓我吧?” 若此魔君果真是海神玄冥,那她不是更没得逃了?想到这里,一阵心慌。 舒玄反问:“我有必要吓你吗?”他在她面前这般开诚布公,她竟以为这只是个玩笑不成? 苏颜含糊地咕哝了一句:“我哪里说的准……” 似乎并不在乎她究竟信还是不信,舒玄勾了勾唇角,抬脚朝那棵巨大的相思树走去,头也不回地吩咐苏颜:“你过来。” 苏颜好奇地跟上去,随着他在树下站定。 让苏颜好奇的是,仙障内明明没有风,树叶却好似发出微风经行时的朦胧声响,时间似乎以某种缓慢的速度经行,而周身的所有动静也都显得异常缓慢。 静默,却有什么东西在喧嚣。 她看不到,也听不到。 入目的只有苍茫的落花,和落花纷飞中那一抹仿佛要灼烧一切的红――她的胸前鼓噪着什么,什么又被微微扯痛。 耳边回荡着女子清朗的笑语:“明明是海神,却总穿这般鲜艳的衣服,真是受不了你呢。” 男子的声音遥遥传来:“你受不了的事情那么多,也不差这一件。” 那好似是古老的记忆,却不知究竟属于谁。 苏颜从模糊的意念中晃神回来,看到绯衣华裳的男子抬起手轻轻抚上树干,风,在他的指尖触到那棵老树的刹那间狂躁了起来,以某种难以言明的强大力量撼动整棵树,白色的花簌簌而下。 苏颜禁不住想要闭眼,可是眼皮却并不听使唤,只看到落花簌簌里,自绯衣男子的指尖触到的地方开始,一根手腕般粗的红色麻绳,如同游龙一般绕树干走了一圈,伴随着叮叮当当的声响,无数求愿的竹牌在红色麻绳上尘埃落定。 苏颜立刻恍然,自己曾在不久之前的梦里见过这棵挂满了许愿牌的树。 来花神庙求愿的男女在求过姻缘签以后,会把姻缘牌绑在相思树上,好似那些红线串起的姻缘,真的能够像这棵屹立千年的大树一般,繁花如锦。 苏颜眯着眼睛看,隐隐觉得,在落花烟重里,那些竹牌上写就的尘缘,似乎也度了迷津,入得梦来。 愣愣走上前去,与舒玄比肩而立。 正被绯衣魔君修长的手指握住的竹牌上,并肩写的那两个名字,似乎刚刚才写就,墨迹没有干,淡淡的墨香在空气中浮动。 一个字迹娟秀,写的是晚春,一个笔力苍劲,写的是舒玄。 她不由得“咦”了一声,道:“我好似记得这里。” 是呢,她还记得,自己在凡间的那一世,并没有如愿嫁给叶卿华。 ――她与叶卿华成婚的那一天,同那个唤作舒玄的男子逃了婚。 记忆涌入的瞬间,苏颜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气,捂上胸口退了一步。她未曾料到,他们的那一世尘缘竟这般残酷――司命爹爹编的话本,也忒要人命了吧。 是呢,在与唤作叶卿华的男子成婚之前,她这个新娘子,竟撞上自己的未婚夫君同自己的贴身侍婢纠缠在一起的肮脏场景,这样的事,任谁不会肝肠寸断呢。 好似在前一天,她还傻傻地计划着未来与这个人的每一日。 她满心欢喜地计划着要在宅子里种许许多多的桃花,再酿上几壶桃花酒,等桃花酒酿好了,先拿去送隔壁的王先生一壶,他们虽然共同下界,且保留了前尘记忆,却转生在了不同的地方,这一世,若不是王先生牵线,她还不会这么快找到他。 还要再给东边集市上他们常去那家茶馆的上官姑娘一壶,她那个人爱酒成痴,一定会高兴的……剩下的便自己留着,他们有那么多的时间,可以两个人就着桃花慢慢品…… 她未曾想过,在与他成婚的那一日,她躲在鲜红的盖头下,满心想着的却是如何离开他―― 她本以为她爱他爱的笃定,以为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离开他,不料,只是撞见他的背叛,她那一颗笃定的心,就松动的这般厉害。 她的爱,其实也就到那种程度吧。 不,怎会是她呢,她是苏颜,并不是晚春…… 头脑混乱之间,身畔男子的声音如同清冽的墨香。 舒玄将她的手握到手上,道:“你直到如今都不愿意承认自己便是晚春吗?” 苏颜说不出话来,只听到他安静地在耳边为自己宣判:“这世上,唯独记忆不能捏造,你所看到的,都是你经历过的真实。” 苏颜慌张反驳:“你胡说,那不过是我的一个梦境罢了。就像之前我看到了有关扶苏的梦……”又笃定道,“帝君说了,这里只是玄鸩炉与回雪香创造出来的迷阵而已。” 又以一种说服自己的语调喃喃道:“帝君还说,这个阵是个生梦的地方,许许多多的梦境繁复地交叉在了一起……我不过是看到了你想要我看的梦境而已。” 说到这里试图甩掉舒玄的手,却被他握的更紧,看着他那张无害的脸,不由得怒道:“都是你在搞鬼,你想让晚春回来,也不必借我的身……子……” 苏颜话未说完,就察觉到身边的魔君脸色不大对,好不容易鼓起来的气势,霎时因为舒玄阴沉下来的脸而泄了一半。 她忽然变得没有什么底气,却强装镇定地接着道:“……你就算用眼神杀了我,我也还是要这样说的。”委屈道,“你作为长辈,怎么可以欺负小辈呢……就跟帝君一个样子……”又道,“先生曾说,以大欺小不是上神做派,可你们这些上神,似乎总以欺负小仙为乐……” 舒玄被她说得无奈,又忍不住要动气,他费了这么大的工夫,当年宁可让叶卿华伤他,才终于等来将她唤醒的契机,可她却早已将前尘当做过眼烟云。 非但如此,还开口闭口都要提到“帝君”,虽说现在的她似乎已彻底不在乎叶卿华,这也算作一件好事,可是她从叶卿华那里转投别人的怀抱,对他来说却是更为不能接受的事实。 虽然她的死,归根到底是他一手策划的,可是在亲耳听到她的死讯时,却仍旧痛彻心扉――也许就是在那时他才意识到吧,自己原来深爱着那个叫做晚春的姑娘,那个被他亲手创造出来,又亲手送上毁灭的刑场的女子。 “晚春……”他开口,却立刻被面前的姑娘打断,“叫我苏颜。” 扶着额头妥协道:“好吧……阿颜。”换上温柔的表情,低头对她道,“再睡一觉,可好?” 苏颜还没有回过味来,就看到舒玄的手朝自己额头按下来,下意识便想避开,无奈腿却不听使唤,不等他的手贴上来,她就感到一股热力,贴着肌肤,似乎滋滋作响。 海神的神力本该是水属性,为何这个自称海神的男子,浑身却散发着火焰的热力呢…… 不等想明白,已倒入舒玄怀中,睡了过去。 似乎听到谁在耳边低语:“阿颜,睡吧,睡一觉,我们就到家了。” 她不知道那是谁的声音,却觉得非常怀念。 在苏颜额心埋了个昏睡诀以后,舒玄一手揽了她,一手微微抬袖,凭空便有冰蓝的海水涌出,不多时便笼成一个冰棺。 舒玄将怀中昏睡的女子望了一眼,便抱着她,将她沉入冰棺中。 伸手抚了抚女子微微皱着的眉心,轻声道:“晚春,我知道你死的心甘情愿,时至今日也未必想要醒过来,可是,就当我是来还欠你的债的……”沉默了一会儿,又道,“你在这玄冰棺中养着,七七四十九日之后,我来接你。” 绯衣男子轻轻抚摸着冰棺中女子浅眠的脸,神色一派沉静,寂寂如同苍雪。 “我去见见紫微帝君,就当是替你,同他作别了。” 说出这句话里,好似有一种阴寒之气。 ------------ 第九十八章 回雪迷阵(23) 更新时间:2012-11-20 街市上灯火重重,摊贩的叫卖声不绝于耳,似乎什么人在街边咿咿呀呀弹唱着年代久远的小调,那架势,好似要说一个很长的故事,却又隐隐带了一种“不说也罢”的惆怅。 锦衣玉带的青年站在一个花灯的摊位旁,望着方才还有少女玉立,而此刻已然空无一人的地方,不由得眯了眯狭长的眼。 花灯贩子看他站在那里不动,目光虚浮地望着面前空旷的地方,不由得好奇地搭话道:“公子也是来拜花神的?” 青年微微侧头,望了小贩一眼,颔首表示正是如此。 小贩换上一副早知如此的表情,做出一副好心的样子提醒道:“前方路不好走,莫迷了路才是。” 说着朝青年指了指前方通往花神庙的那一条路,道:“石阶虽修的齐整,可是两边草木丛生,青天白日倒没有什么,夜里走起来那可是一个阴森吓人呢。”望了望他的脸色,看他也没有什么表示,又添道,“而且上面有段路草木横斜,枝杈凌乱的,像公子这般细皮嫩肉的书生,若中途被什么东西蔽了目再伤着,就不好办了。” 说着殷勤地将手中的花灯递一盏上来,推销自己的生意道:“公子买盏花灯吧,咱家的灯不仅能照明,还可以辟邪呢。”说着给他看了看灯上歪歪斜斜画着的类似符文的古怪纹饰,接着道,“咱家的灯也不贵,只要二钱银子,公子可以打听打听,咱家的辟邪花灯是这一带最童叟无欺的了……” 看到对方没有反应,又添油加醋道:“我在这里做生意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在这条道上迷路的事,可不是一桩两桩哟,胆子再大的人,也需谨慎一些,公子说是不是?” 生意人的活计全靠着一张嘴皮子,就算再没有兴致的顾客,被这样一说多少也能动一动心,再加上看面前的青年衣冠华丽,锦袍玉带的,大致也不会吝啬这几个钱,虽是一副冷淡的样子,可是听了这么久都没有走开,这笔生意大致就成了,思及此,便将手上花灯递地更近一些。 谁料,青年只斜斜瞅了他手上的灯一眼,淡淡道了句:“谨慎一些倒是必要的,只是区区一盏灯,便能度人走出迷局吗?” 说着,在小贩目瞪口呆的目送下,迈着气定神闲的步子朝前去了。 小贩忍不住咬牙愤恨道:“穿得人模人样的,原来是只铁公鸡!”声音不大亦不小,刚巧是能落入前方人耳中的音量。 话刚说完,就见前方那个锦袍的背影略微顿了顿,不等反应过来,手中那盏没有来得及摆回原位的花灯,忽在一团浅紫色火焰里,烧成了余烬,正惊地整颗心都提到嗓子眼儿,又见到自己的面前,不知何时多出两锭白花花的银子来。 别说是二钱,二十两也有了。 终于喃喃道:“不……不得了了喂,遇着仙……仙人下凡了……” 若是该小贩有朝一日,知道得了他“铁公鸡”评价的这位仙人,是被三界人民共同瞻仰了千秋万世的北极紫微帝君,怕是要惶恐至死。 还好帝君他老人家心胸宽广,只烧了他一盏灯而已。 走了几步,到小贩描述的那条路上,又见一座红木牌坊,比庙会入口处的那一座要小上一些,井字形牌坊就像是划分界限的大门,往内望去,是生了青苔的潮湿的石阶,高高地不知延伸到什么地方。 明明是参拜花神必经的一条路,此时却好似有些年头没有人至,喧嚣的庙会上人来人往,却独独不见有谁往这边来,就连方才那个小贩的目光,在转到这里的时候,也微微变得有些不大自然。 如果说回雪香造出来的梦境最接近真实,那么这一点,怕是只能以真实中的瑕疵来形容。 不带犹疑地抬脚跨入牌坊内,扑面而来的果然是股强烈的排斥感,好似这一层空间具有独立意识,要将自己当做异物来排除掉一般。 若是卖灯笼的小贩以凡俗之眼可以窥探到那里光景,大概能够看到,方才玉冠束发的锦衣青年在走进那条路的瞬间,竟像是被一股力道逼出了本元一般,在一片紫光之中,幻化为与方才完全不同感觉的另外一个人。 头顶玉冠不再,取而代之的,是略有些凌乱长发在发尾处经由玉带轻挽,白色锦袍好似被泼上了成片的紫,宽大的衣袍无风自浮。 飘逸若临仙之姿,绝世有倾城之态。 面孔也是彻底变了,只是脸上那抹淡然却没有变,眸子似乎比方才细了一些,眸中的那抹慵懒却没有变。 如果说先前的男子给人的感觉是风流慵懒的,那么此时男子的这副样貌,只能以冷落清寂来形容。 只见化了本形的紫微帝君微抬右手,一把巨大而厚重的剑已横在手中,白色的剑气旋卷汇聚,空气中震荡着类似吱吱吱的细微鸣叫。 帝君单手执剑,多余动作丝毫未做,只对着空气冷冷道:“小小迷境,就连掌管万象的本君也要排斥吗。” 只简单的一言,方才还一鼓作气排斥帝君进入的东西,忽然变得唯唯诺诺起来,就连路旁的草木,都卷了花叶,做出一副低头匍匐的模样来。 紫微帝君是万象之神,休说这些草木,就连世间最为坚硬的雷霆,在这样一位尊神 面前,也要退让开来。 只见帝君眯了眼睛,眸光有一些冷寂:“还不让开,非要本君手中的苍流剑,将你们一刀切断吗。” 一时之间,风住虫眠。 直到紫袍青年好整以暇地将那把银色长剑收回,空气才好似终于恢复正常的流动。 不费任何功夫便扫清了障碍的帝君抬起脚,缓缓沿石阶而上,脚下的青苔随着他老人家的落脚而纷纷避至一边,那样子煞是恭敬而卑微。 苏颜一直到后来都隐隐遗憾,遗憾的是,天界都说帝君威猛,她却不曾得见帝君他老人家威猛的样子,试想,既然这天地万物都敬畏帝君,不敢挑战帝君的权威,帝君他老人家就算是再威猛,这威猛也无处施展不是,因此,才搞得她这般残念,且残念了大半辈子。 当然,她也尝试过鼓动他老人家主动找人打架,然而正如她老早就知道的,帝君这个人别的缺点暂且不算,最大的一个缺点就在于那个“懒”字――让他老人家做那些个消耗能量又毫无意义的事,称得上是难上加难,这项事业几乎耗费了苏颜的所有热情和脑细胞。 以至于,苏颜在很久很久以后悲壮地总结,自己的后半辈子,都花在了“同帝君的懒作对”这件毫无胜算也毫无意义的事情上。 这样的事其实可以暂且不提,而那一件让苏颜抱憾终身的事,却不得不提一提。 之所以用了“抱憾终身”这样一个颇为严肃的词,是因为,她竟然错过了帝君一生最威猛的时刻―― 帝君与舒玄的那一场惊天地泣鬼神的恶战发生时,她明明就在现场,却因为“睡过去了”这个让人无地自容的理由而未能得见,这是一个多么耸人听闻外加令人发指的噩耗啊。 每每想到这里,苏颜总是觉得,自己离饮恨而终,好似也不远了。 那一日,帝君沿着那条往上蜿蜒的小道走,没有多久,便走到那条路的尽头,从花木深处出来,视野突然开阔起来,首先入目的便是一座玲珑的渡桥,渡桥下方的湖泊边上生了成片成片的紫荆花,都被月光镀上一层迷蒙的月辉。 走上渡桥,望着不远处那笼在雾障中的神庙,心间忽然漫上一些寒意。 少女的气息已经弱到快要把握不到,就像是飘摇的烛火,稍一妄动后果便是不堪设想,他所担心的,其实并不是无法带她回去――他既入了梦,便是要将她带回去的,他从不做没有把握之事――他怕的是,他最终带回去的人,醒来之后变得并不是她。 再加上,这整个梦境已经飘摇动荡如同空中浮城,只怕是回雪香行将燃完,他的时间并不多。 对帝君来说,回雪阵原本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秘境,如果说紧随它而来的是某个浩劫,那么回雪阵充其量不过是个引子,然而,若有人事先破了这个阵,那么紧随它其后的劫难,自然也在无声无息中就给化了。 他虽不知这之后的劫难会是什么,却隐隐猜出,此劫一定同苏颜起先看到的那个梦脱不了干系,虽说苏颜挂念扶苏,却不至于偏偏就看到扶苏的过往―― 掐指算一算,东极的青玄帝君也是时候归位了。 这原本也是他来落音谷的目的,只是不料,竟会拖了苏颜进来,更没有料到,此事会牵扯到这么多人。 扶苏,千草,叶卿华,浮烟,还有舒玄。 尤其是舒玄,此人的存在是这个梦最不稳定的因素。他暗暗想,如果舒玄的出现与星晷有关联的话,那么么这场梦已不单单只是一场梦,它更像一张精密而杂乱的网,编织的是冥冥之中的定数。 定数,他无力改变。 从沉思中回神,一抬眸,便看到立在渡桥另一端的绯衣男子,静默了片刻之后,风忽然吹动衣袍,猎猎作响起来。 男子在风里勾起一抹熟悉的笑,声音一如几万年前般温和,却略带着阴冷:“没想在梦中仍能得见故人,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唇边的笑意更浓,“紫微帝君,别来无恙?” 帝君默了一会儿,抬起脚继续往前走,走到绯衣男子面前时,淡淡道:“舒玄,本君其实并不想见你。”又道,“让开。” ------------ 第九十九章 回雪迷阵(24) 更新时间:2012-11-21 帝君语调凉凉地道了句“让开”之后,发现对方仍旧立在原地没有动,看那架势,似乎也没有打算要动。 意识到这点,紫微帝君稍稍眯了眼,然后慢悠悠地转了方向――就那样旁若无人地将舒玄给绕了过去,好似丝毫也不将他的阻拦放在心上。 帝君绕过去的动作颇为流畅,好似眼前根本没有站着个名唤舒玄的故人。 这个故人曾随侍他身侧三万余年,最后被他亲手封入星晷,永不世出。 “好几万年不见,帝座竟还是这样的性子。” 夜风里,舒玄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从声音的距离判断,他应是立在原地没有动,好像也并没有追上来的意思,又听他道:“该说帝座是孤高好呢,还是冷漠好?” 帝君淡淡答:“随你。” 这句话立刻引来了身后男子的一声轻笑。 唤作舒玄的男人仍同许久之前一般,笑的时候,带着一些纯粹的天真,似乎是发自内心,完全没有造作的痕迹,只是,那个时候的他,似乎要更少言一些。 少言而温和,是大多数同他接触过的仙人对他的印象。 “帝座方才说并不想见我,可我好奇的很,帝座难道没有问题想要问我吗?”他这般问,语气浅浅淡淡。 帝君定住身子,微微侧过头回答他:“舒玄,本君与你早无话可说。”帝君说这话时声音凉凉,如同水面月光,又道,“你若有话对本君讲,本君也不在乎听上一听,你若无话可说,还要耽误本君要事,本君也不在乎将你重新封印一次。” 听了帝君的话,身后的男子沉默了片刻,开口时声音已如同沉敛的夜色:“我之前说的不错,紫微帝君果真是这天地间唯一一分清明……”敛了语气接着道,“如此,便劳烦帝座听上一听罢。” 帝君漫不经心地理了理衣袖,应了他一个字:“说。” 得到帝君的首肯,舒玄抬脚走至渡桥红色阑干旁,垂头望着水中弦月。 舒玄的声音遥远,恍若隔岸传来:“仙界许早便将我判定为邪神转世,早在天君寿宴之前,北海水君就有了要除我的念头,这件事,天君大体也是默许的,所以才要选择在天君的寿宴上……” 说到这里时,语调平静,好似在说他人之事,帝君安静听着,并不插话。 “这些,帝座大致是知情的,尽管知情,却仍旧为我求了情……如今我想来,当年帝座之所以会留我在身侧,虽不至出自护我的念头,怕也是对我动了恻隐之心,否则……” 不等舒玄将话说完,帝君就懒洋洋应道:“不过是一时兴起。”理好一只袖子,又去理另外一只。 舒玄愣了愣,唇边随即漾出一抹笑意,垂目望着水纹,接道:“一时兴起也好……帝座是救舒玄命之人,这一事实不可撼动。”转过头望着帝君又道,“只是当年无论是帝座还是我自己,都心知肚明,无论是在北海,还是在天界,舒玄终是异类……” 帝君接口:“本君应对你说过,万物同源,只存善恶,不存正邪,甚至在某些时候,就连善恶,都仅仅是浮尘。――你,终究未能领会。”说这话时,紫灰色眼眸静静望向面前的绯衣青年,在朦胧的月色下,那一副千百年没有动过感情的面容,好似带上一层悲悯,可是细瞅过去,方才的那种感觉又好似只是一个错觉。 “未能领会也罢。”舒玄率先移开目光,然后颇为无谓地耸一耸肩,接着道,“我从未在乎过的东西,领会了反而是负担。”又道,“天道早就注定,‘邪神’世出,天动地乱。”说到这里时,语调生冷而凄清,“凡人常说‘人生如戏’,这世间如戏的,又岂止人生。在戏本上,天地运行到某个点,刚好需要一个邪神,我便要出现,仅此而已。” 帝君仍旧懒懒地听着,不做任何表示。 舒玄道:“我不过是沿着规定好的‘天道’,将这出戏演下去而已……”说完倚着阑干换了个姿势,颇不在乎的语气,“你们不是爱看戏吗?后来的那场戏,你们观的可过瘾?” 帝君在渡桥一侧望向他,神情不悲也不喜,只是那眼神好似要将人看透一般,只听他幽幽道:“你早知晚春是你命中的劫数,所以你最初接近她的目的,便是要抹消她。”又平静地问,“对吗,舒玄?” 对侧的绯衣男子似乎为帝君的这句话愣了一下,而下一刻却又露出一副不愧是紫微帝君的赞赏神情。 他低头笑道:“所谓的仙人也是人,人不就是如此吗,明知不可逆天改命,却偏偏有想要逆的乾坤。”再次抬头时,眸光已经沉寂下去,瞳孔中好似扬起大雪,那一场雪遮天蔽日,里面隐藏着什么东西,全不让人看真切,“你猜的不错,我早知晚春会是我生生世世的劫,才处心积虑要害她。” 帝君轻轻地阖上眼皮,似乎还能看到当日绿衣小仙纵身跳玄心湖的光景,只是那光景如同被水模糊了的纸张,纸张上所有的字迹都看不清,它们年代久远,它们早已是过去。 其实关于那个叫做晚春的姑娘,帝君早在见她第一面时,便知她非普通小仙,可是彻底摸透了她的真实身份,还是在她为他挡劫之后。 普通小仙如何能阻了百日莲的开放? 虽说仙人的仙元有无上神力,可是百日劫是动摇天地的浩劫,别说她只拿自己仙元撞了那么一次,这事若放在普通小仙身上,就算拿自己的仙元去撞个十次八次,只怕也不能令百日莲迟开一毫。 可是晚春却不一样,说她不一样,是因为她与百日莲,拥有同样的神力。 这件事还要从先神创世时说起。先神创世后不久,自知神力耗尽,不久便要羽化归去,在临去之前,先神留恋这新生的三千世界和十万轮回,便以自己的血化了并蒂而生的两株莲花,使其为自身之目来俯瞰浮世变迁。 修习仙法的人都知道,如今的仙法虽都袭自先神之力,可是传了几十万年传到今日,那份力量早已稀薄无比,聊胜于无,又因后天的修行而混杂了许多他物,远不能与先神的神力相媲美。 提起先神之力,怕是最符合这个世界存在方式的一种力量,因为,任何一分力量都有相依相制的两面,因此先神之血中,自然也有这样的两面,于是在无知无觉中,先神通过自身之血而赋予那两株莲其中一株以创造之力,又予另外一株以毁灭之力,二者力量消长,相生相制。 正因为有先神留下来的这两株血莲,天界才不怕先神离去后仙道难以匡正,然,先神羽化离世后不久,海神玄冥却不小心断了其中一株的根茎,当年因此事造成的天地动荡,事到如今已没有必要赘述。 而后来的海神玄冥之所以会背离天道,怕也与此事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只是谁也没有料到,海神玄冥与那朵因他而折断的花的命运,竟会一直纠缠至今。 帝君猜测,那一朵百日莲大致在被玄冥误斩之前,便已具朦胧的神识,在天界,那些久沐神光的植物修成精灵,甚至修成仙身的例子,是数不过来的,再加上两朵莲都是先神之血所化,历经漫长年岁,直接坐化成仙,就更不是令人费解之事。 只是,这朵莲在成仙之前,却倒霉地被人毁了本体,照理说本体已毁,那一抹神识无从依附,便也应当就此消亡,没有料到那抹神识却没有散去,而是就势依附在与它并蒂而生的另一朵莲上,并且修成人形――如果是这样,那么,晚春其实是两朵莲形与神的结合体,也难怪她要隐瞒自己的本原,若此事被旁人察觉,她怕是难以自由活动。 先神的力量,其实是被世人畏惧的。 想到年代久远的事,帝君的神色不由得有一些渺远,静默片刻,他对舒玄道:“逝者已矣。”又道,“晚春原本便非浮世之物,舒玄,你既然已恢复了海神玄冥的神识,又岂有不知之理?” 舒玄方才似乎也将往事于眼前过了一遍,听了帝君的话,也并没有露出多少惊异之色。他说:“帝座果真洞察世事。” 帝君对他的奉承无动于衷,抬起眸子,眼里多一些凛然,“万千世事其实都与本君无关,本君此次入梦,是来带一个人回去的。” 轻阖眼帘,面前浮现出少女动人的眉目,少女仰脸望着他,带着凄楚的表情对他说:“你骗人,你一定会丢下我的,就像是那一次,你还是会丢下阿颜的……”又依稀浮现出她于红莲遍开的火焰之中强撑着身子,冲着虚无喃喃自语的画面,她说,“师父,我一直在等你,你为什么不来?” 不等舒玄说什么,帝君忽然自言自语道:“上一次,她大致一直在等我,我却没有来,这一次,我既已答应了她,就不会让她一直等下去……” ------------ 第一百章 回雪迷阵(25) 更新时间:2012-11-22 “上一次,她大致一直在等我,我却没有来,这一次,我既已答应了她,就不会让她一直等下去……” 白玉砌成的渡桥,在月光下显得柔和而冷清,渡桥下岸边的紫荆花,都带着一些冷落的凄清,帝君话音刚落,就感到脚底一阵颤动,心间忽然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 往笼罩在雾气里的神庙望去,不由得眯起眼来。阿颜,是在那里吗…… 耳边舒玄的声音忽然幽幽响起:“帝座要找的姑娘,莫非是花神不成?” 帝君在心里道了句明知故问,口头上却并不应他,抬脚就往花神庙方向去。 帝君心知,自己已没有时间同此人纠缠和消耗。谁料刚走一步,就被一双手拦了去路,舒玄显身在帝君面前伸手阻挡,方才叙旧时礼貌的笑意早已收敛,此时他的身上,有种难以言说的压迫感。 空气里潜伏着的沉闷与压抑,在不知不觉间已然汇聚成河,不知自何处,又隐隐传来隆隆的雷声。 帝君冷冷望着面前的绯衣男子,凉凉道:“舒玄,以往的那些陈年旧账,对于本君来说,算不算其实都没有什么打紧,你如今,是想在那本账上再添一笔吗。” 舒玄紧紧盯着帝君,眸中是黑暗的深渊,好似一旦掉入其中,便是万劫不复。 他道:“帝座此言差矣,是帝座阻我要事,又岂能反咬一口?”又道,“我不惜牺牲三魂六魄,才托了星晷之力创造这样一个梦境来,怎么说也是为了一个故人……”眯了眼道,“帝座不能为了自己的故人,便妨碍我与故人时隔七万多年的相见。” 帝君的眸色也愈加沉了:“舒玄,晚春已去,你又何苦执着。” 舒玄道:“她还在……”又添了一句,“我知道。” 帝君面无表情道:“你以为苏颜会是你要找的晚春吗?” 舒玄肯定道:“她是。”目光有一瞬时的柔软,“你带她去星晷那一日,我便看到了,她的灵根,是一株与我的记忆一般无二的莲。”又道,“这世上有些东西一直在变,可是有些东西,无论经过多少浮沉变迁,都不可更改。我记得她,便不会忘。” 舒玄那一句话刚落地,渡桥下方的湖中,霎时一朵接一朵地开起了莲花来,花开的速度异常迅速,不一会儿,整个湖面,便莲花遍开,那些白莲沿着湖水的走向,铺开了十里,清风送香远。 回雪阵原本便是个造梦的地方,入梦者心中的任何一念,都能牵动造梦之力,进而将意念实体化,舒玄的这一念甚是强烈,由此才催得莲开千朵。 帝君的身形则为舒玄的这句话不甚明显地晃了晃。 他不得不承认,他的心里生了动摇。 记得当初苏颜于万冰山昏迷时,他在落音谷,也曾以自身仙元探过苏颜的灵根,可是不知为何,每当他觉得快要接近她最隐秘的地方时,视线总会被苍茫的雾气阻挡,而她的灵根便隐在雾气之后,隐约勾出个轮廓,却怎么也看不清楚,这让他大为费解。 他曾以为,是苏颜特殊的体质致使他一叶障目,也并没有将此事太放在心上,今日从舒玄口中听到,苏颜的灵根原来是一株莲花,忽然觉得自己当初被遮挡的视线,竟在一刹那间清明了起来。 雾气之后,那是一株难勾难描的的莲,好似将朱颜碧墨置于池畔,对着池中莲舞袖挥毫,却终究是个“尽态极妍宛若生,一脉幽香把君难”的怅惘,也是“无鱼戏在莲中,我亦难入莲间”的落寞。 帝君微怔之后,眼睛里漫上寒意:“即便如此,那又如何?” “好一个‘那又如何’。紫微帝君难道不在乎,自己爱着的姑娘,归根到底只是个虚幻的影子吗?”舒玄道,“那个唤作苏颜的姑娘,其实自一开始便不存在……” 话音刚落,就忽感到一股巨大的灵气直逼面门,方才还平静如一方无风水域的紫袍仙者,此时此刻,已仙气裹身,而手中巨大的神剑,也缠绕着蒸腾的仙气。 青年手中闪着凛凛银光的巨大神剑,冰冷如冻结之月。 舒玄轻巧地躲开巨大仙力的冲撞,不由得在心间叹了一句,在这回雪阵中,所有形态的力量都受限制,此神却能够面不改色地驱动如此巨大的仙力,着实可叹可佩。 只是,他没有料到,面前的这位紫微帝君竟也有动怒的时候――在他的记忆里,就连当初面对率魔界大军逼入仙界的他时,这位紫微帝君可是连眉头也没有皱一下。 紫微帝君目光寒凉,握了苍流神剑,冷冷对舒玄道:“这世上有没有叫做苏颜的人存在,本君心里自有评定,岂有你置喙的余地。” 就算她果真如舒玄所言不存在于这个世间,她也早已在他的心里了罢。她那样鲜明。 不等对面男子回应,便又道:“舒玄,本君曾允诺与你一战,如今既得机缘……”说着将他望一眼,道,“便亮出你的剑吧。” 对面的绯衣男子与紫袍青年静默地对视良久,终于勾起唇角,手于空中随意一抓,一把银黑色长剑便在空气中渐渐凝结成形。 舒玄开口道:“正合我意。” 远在梦境的另一端,于冰棺中昏睡的女子,所有的意识虽然都被封在极其幽闭的空间,却仍捕捉到一抹极细微的动荡。 而她感受到的这种动荡,于梦中的居民来说,则是一种更加具体的感受。 紫微帝君的威猛在天界是有口皆碑的,而舒玄作为魔界历史上最靠谱的魔君,也被魔界人民时时刻刻记挂和惦念,尤其是舒玄身上那属于四海海神玄冥的力量觉醒之后,就更加处在一种无人可挡的状态。 大约是梦境所限,这样的两个大神真正的实力,其实都未能充分发挥出来,即便如此,那场战役也称得上撼天动地。 虽事先以渡桥的范围为界张开了仙障,以免动摇到回雪阵的根本,再为这个迷阵增加更多不稳定的元素,然而两道仙气在仙障内互相冲撞,也难免要波及到附近的物象,湖水便不时被剑气波及,四下飞溅,落下之时,便是一场大雨。 待到最后一场雨倾盆而下,雨水落尽,露出的便是两张人世少有的绝世容颜。 绯衣男子玄纹云袖,剑眉飞入鬓间,鼻似悬胆,目若朗星,五官鲜明而俊朗,经历恶战衣衫也丝毫不乱,只是束发的玉冠不知何时已被挑落,黑色长发披到肩上,受了湖水的濡染。而对面持剑而立的紫袍青年,则是一副仙风道骨的卓然姿态,脸上一毫狼狈之色也不露,美得飘渺而虚无,却让人不由得屏住呼吸。 二人的衣袍皆被夜风掀起,似乎要在强劲的力道下被扯碎。 所谓二神相争,必有一伤,可从停战的二人表面来判断,却判断不出谁伤的更深一些。 二人只是持剑立着,互相看着对方。 终于,只听一声细微的“喀嚓”声,绯衣男子手中的那把剑,蓦地断成两截,落地声清脆如同碎玉。 “呵呵……” 绯衣的男子率先打破沉默,低低笑出来,那笑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尖锐而空洞。 舒玄拿手撑着额头,笑了一会儿,忽然这般道:“就算帝座今日凭着手中这把上古神剑将一切斩断,这回雪阵,怕是也破不得。”又道,“既然如此,倒不如……” 却忽被对方打断:“本君早知此阵破不得。” 略微愣一下,却又听紫袍青年这般道:“破不得,却非要破。” 仙障之内,是青年如同苍山飞雪的一副冷寂容颜,猎猎的风将话语扯的支离破碎,拼凑在一起,是这样的句子:“所谓已无法挽回之物,无论拿着还是抛下都会痛苦,既然都痛苦,不如因守护它而痛苦。” 良久,舒玄轻轻放下手中的剑,抬眸对帝君说:“帝座既有这样的觉悟,难道不想看看,你的故人如今在何处吗?” 帝君目光一凛,神色接着冷寂下来:“舒玄,你将苏颜藏在何处?” 舒玄轻轻抬起一只手,于空中闲闲画了个符,抬眼时这般道:“事到如今,让帝座看上一眼也无妨。”手的动作停顿下来,面前忽然浮出一座冰蓝色的水墙,水墙内一派模糊的光景,帝君也收了苍流,走至水墙前站好,却在看到里面景象时,蓦地白了一张脸。 “你要寻之人已入玄心棺,没有七七四十九日,是醒不过来了。” 帝君将手于衣袖中缓缓握紧,直至骨节泛白,耳边是呼啸的风声,映入眼帘的是少女苍白的睡颜。容貌仍旧是他最初见到她时的那副样子,却远远的,仿佛隔了千山万水。 小小的脸,小小的鼻子,小小的嘴,眼睛闭起来,好似也是小小的,她的整个人都那般小,好似他一伸手便能将她握在掌中,可是他却无法握到她的命运。 舒玄的声音明明就在耳边,却仿佛隔着某样东西,飘渺而虚浮。 “此时的她已与整个阵融为一体,在回雪阵彻底完成之前,任何力量都是无法唤醒她的。”顿了顿又道,“除非……她死了。”语调在这里变得没有任何感情,“而最后一个梦境完成之日,便也是她重新归来之时。” 舒玄说着,将脸转向帝君,道,“我既输了,便将她交给你……”又转了语气,落寞而寒冷地道,“只可惜,定数终究是定数,你终究不能入得梦中,带她回来了。” 说完这句话,转脸去看帝君,谁料,却看到自他唇边,浅浅勾勒起一抹笑意来,入雨即化的浅浅淡淡,为这个漫不经心的笑,舒玄不由得呆在原地,下一刻,却看到紫袍的仙者极为淡然地卸了浑身仙力,抬脚跨入面前的水墙之中。 那已是最后一个梦。 “本君说了,要带她回去。”又道,“不管以何种方式,都是要带她回去的。” ------------ 以花为媒 ------------ 第一百零一章 花朝之劫 更新时间:2012-11-23 花朝那日,众仙皆至卿华岛,参加一年一度的赏花宴,诸神都以为眉欢之后,再不会有哪一位花神能够将这样的宴会搞出新意来,所以难免都是抱着一种失望而归的打算,赶来赴这次仙宴的。 不过,也有人寻思,新一任花神虽未必有眉欢那般喜新好奇,却也不至于惹人败兴,九重天上见过这位被天君钦点为花神之人者并不很多,可是对此女的间接印象却多少都有一些。 比如说,此女在领了这个差事以前,虽然无品无阶,实际上却是天君最末的一个孙女,自小在九重天上养着,敕令由司命星君照看。 天君陛下虽然绝口不承认她天界公主的名分,众仙心里却都跟明镜似的,这一代天君好面子,嘴上不说,不代表心里没有算盘,若铁了心不愿意承认此女身上流着自己的血,也不必特意提司命星君上天,而之所以不让司命星君继续在长生大帝的宫邸带孩子,而是要将她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实际上是想有朝一日,给自己找个台阶下吧。 据说,此女年少时代性子颇为活泼,因着这个活泼的性子,惹下不少祸端,俗话说,女不教,父之过,一方面也是托了司命星君的不加管教,另一方面,也多多少少源自天君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既然天君都睁只眼闭只眼了,其他仙人自然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出大事,便由着她闹腾。 再加上,此女长到一千多岁,那副模样越来越有其父君风范――谁都知道此女是妖王与天界九公主的私生女,其母妃――那位九公主殿下虽也是个美人,可是站在妖界之主的身畔,却多少显得有一些黯然。 这许多年来,天界仙人出于种族歧视而对妖王的美貌绝口不谈,心里却都一致地赞叹九殿下的眼光真真的好。 由此也可以推断,遗传了她父君容貌的女娃,那副皮囊自然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因这个缘由,那些个被她折腾过的仙人,实际上也多少因那副四海八荒难寻难觅的动人模样,而不知不觉中纵容了她的没脸没皮。 当然,这些话他们打死也不会说出口,更不会放任这些话传到苏颜的耳朵里,以至于苏颜一度伤心地觉得,这天上的仙人大致都不待见她,毕竟她那么折腾他们,他们却每每是一副无所谓的模样,这只能说明他们根本不在乎她,既然他们不愿意将她放在心上,自然也不会因为她折腾他们而生她的气。 于是,这几千年来,苏颜对于自己的容貌向来没有自觉――在她的印象中,自己这千百年来里,似乎就只开过一朵桃花,那独独一朵的桃花,便是龙家老二了,可是不知是否时运不济,那朵桃花开的时候,正赶上她为紫微帝君牵肠挂肚的时候,只能以遗憾收场。 其实,要说起这九重天上没有旁的男神仙向她示好,也不是那么回事。 之前提过的天狼族的少君司尘,对她表露心迹其实比龙二还要早一些,只不过这位天狼族的少主性格别扭,时常是心口不一的,遇上万事不开窍的苏颜,其结局自然悲凉,直到如今,苏颜每每想起他来,都忍不住心有余悸。 她一直觉得自己的少年时代在此狼身上吃过许多苦头――当然她还了同样多的苦头给他――日后若是再见了,一定要绕着走。 闲话不谈,说起花朝这日来卿华岛参宴的男神仙们,其实大多都是冲着“看美人”这个福利来的,十二花神自然每一个都不可方物,而借此机会见见那个接替眉欢掌管人间花事的新任百花仙子,也算作漫漫仙途上的一件无聊事――怎么都是无聊,做些无聊事来填补填补空虚也好。 让众仙感到惊讶非常的是,这次来参宴的,除了以往那些逢宴必至的老面孔,就连许久未曾在公众场合现身的天君都亲自移驾,而上了年纪的南极长生大帝也在开宴前姗姗赶来,就连不怎么在宴席上露面的北极帝君,也在宴会开始后不久,端端正正坐到了紫檀木的上座。 如此这般,除了东西两极的那两位帝君,这天上位分最高的几位上仙,竟齐刷刷地聚在了一处,这着实由不得人不胡思乱想,难道今日在黄历上是个适宜出门、踏青赏花的吉祥日子? 大约是在玉清天尊那里修行过两百年,性子收敛不少的缘由,唤作苏颜的新一任花神在赏花宴上的表现虽称不上可圈可点,却也中规中矩,得体的很,让人挑不出什么毛病来,那些个带着猎奇的心态前来赏花的仙者难免失落,不过,没有多久,他们便发现自己今日果真来对了。 宴会开始没有多久,就有人看到,南海的二公子敖离以两颗避水珠为贿赂,同原先坐在苏颜身畔的梅仙换了座。 早就听闻此二人是自小玩到大的青梅竹马,配在一起堪称是“郎才女貌”,而司命星君也偶然在与人喝酒时透露过,自己颇为赏识这个二公子,字里话间似乎有召他为婿的意向――后来若非紫微帝君横插一脚,两小无猜的二人怕是早成一对璧人。 刚有好八卦的仙者将这话说给身畔的仙友听,就得了对方的反驳:“此言差矣,差矣!当年与紫微君之事是这女娃娃剃头挑子一头热,道友怎说是紫微帝君横插一脚呢?” 说话的仙者在升仙前是个云游四方的算命先生,在某种程度上做的是看人的活计,因此无论是眼力还是洞察力都出类拔萃,一语便点破其中关系,道:“依吾之见,是女娃对帝君有意,南海小子却对女娃有意,而帝君却是个捂不化的冰块,结果……直到今天,还都耗着呢。” 对方听了直点头:“还是道友明察秋毫。小仙佩服,佩服。”说着又偷偷瞄了两眼二人交谈的样态,又道,“不过看他们二人交谈甚欢,紫微帝君又是个捂不化的主,这三角关系的结果,不是一目了然吗……” 身畔的仙者却高深莫测地将胡须捋一捋,扫了不远处席上的帝君一眼,道:“捂不捂得化,难说,难说呢!”说着执起面前酒杯,不再搭话。 果然,一杯酒下肚没有多久,就看到原赖在紫微帝君身畔的紫衣小姑娘,忽然迈着小碎步啪嗒啪嗒跑到苏颜身边,小姑娘冲苏颜说了两句话,只见她面色一变,立刻起身朝着帝君的席位去了,一路上有一些在意周围的眼光,尽量矮着身子,好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显眼,可是看到她过去的人,也不在少数。 方才说话的那个男神仙远远看到苏颜走至帝君面前,说了几句话之后,便迟疑着在帝君身畔坐了下去,与帝君同席而坐,看到这里,不由得有些目瞪口呆,转过头将气定神闲饮酒的仙友看一眼,惊道:“这……这是个什么情况?难道还真被她捂化了?” 对方捏着胡须冲他莫测一笑:“佛曰:不可说。”一句话说的同席的仙者心痒难耐。 酒未至酣处,众仙已陆陆续续离席,借着薄薄的酒意赏一赏花也算应景,何况春光正好,若耽于酒食,未免欠缺情趣,原本便有伴的自然结伴而行,无伴的临时与人搭个伴也都退的很是时候。 不过,除去个别感觉较迟钝的仙,众仙心里都隐约察觉出今日的卿华仙岛有一些不大寻常,更有一些修为甚高者,略一思索便琢磨出这个不同寻常缘自何故。 与一帮仙人搭伴寻了个清净处喝茶聊天的白逸神君,便属于看透其中玄机的仙者之一,不过尽管看透,却不点透,何况回雪阵向来只对应劫者有效,旁人虽因机缘而无意入阵,只要不刻意左右阵的走向,此阵便无害,只需等应劫者将劫给应了,便万事大吉。 只是不知应劫者会是谁。 既然此阵是以整个卿华岛为界,那么应劫者,怕是与这里的仙人脱不了干系…… 想到这里,白逸不由得眯了眯那双风流的狐狸眼。 樱花树下,三五仙人临桌而坐,就着春光,闲聊八卦。 熟悉白逸神君的人那日大致都有这样一个体会,就是今次白逸神君前来参宴,似乎有一些不同寻常的低调――非但捡了个不惹眼的边角坐,身上穿的也只一袭无甚纹饰的素净白袍。此仙向来注重衣冠仪表,如此敛着,倒不大像他风格。 不过他桃花一向旺盛,低调中也吸引了许多女仙灼灼的目光,就连花缘宫中为众仙添酒的宫娥们,也趁着备酒的闲暇聊上两句,互相询问那个锦袍堆雪的青年神君,究竟是何方上神。 一个灰袍神君率先将话题瞄准白逸,摇着扇子调笑道:“我记得白逸君的身边总是花团锦簇,怎么,今日同我等在此低调地饮茶,是厌倦了同那些姑娘们……”话说到这里,意思也就传达到了,便适可而止地住了口,笑意盈盈地望着他。 白逸也笑眯眯地将他望一眼,和气地答:“道友说笑了,同姑娘们在一起,总是不会厌的。” 对方愣怔一下,随即哈哈大笑起来,爽朗道:“白逸君果然是名不虚传的风流神君,我今日算是见识到了。” 另一个人忽笑着接口:“依我看呢,白逸君是故作风流!哈哈。” 立刻有人对这个话题产生了好奇:“哎,此话怎讲?” “我与白逸君相交多年,说这话也算中肯吧……”说着望了一眼白逸,看到白逸仍旧微笑着不发一语,便接着道,“白逸君这些年纯粹是枉顶了个风流的帽子,他不过是对姑娘们亲切一些而已,越礼之事从未有过,这哪里称得上是风流呢。” 其他人也点头称是,白逸则眯着眼不答话,一副温厚儒雅的模样,樱花花瓣落到肩头,衬得他面如玉,发如墨。 “要说风流,还要数那位从诛仙台跳下的战神叶卿华吧。”不知谁来了这么一嗓子,说完之后,想了想又道,“这般说来,这卿华岛的岛主也唤作卿华,不知与叶卿华,是个什么关系。” 立刻有人接口:“这你就有所不知了,虽然消息未有明信,可如今的卿华岛主,应该就是往昔的司战神君了。”又道,“此神当初不乐意留天上任职,向天君请辞未得应允,由此才跳了诛仙台,大难不死,流落这座岛,天君大体早知他隐身此处,却并不点明,怕是念着往日情分吧……” “竟有这种事!” “当初司战神君是为何跳诛仙台的?” “……据说,是为个女子吧。” “这天底下最风流的神,竟为一个女子连命也不要,这,这也太耸人听闻了吧,话说回来,这女子是何方神圣?” “这……我就不知了。不过,这世间,情之一字果真是穿肠毒药,还是不碰的好。” “太阳底下无新事,为了女子一蹶不振的人,又岂止一个叶卿华?就连东极的青玄帝君,不也……” “说起东极青玄帝君,我倒想起另外一桩事来。” “哦?说来听听。” “当年青玄帝君不是助过司药仙子历劫嘛,而司药仙子的师父,就是九天凤族的锦年上神……” “锦年上神不是已经仙逝七万多年了吗?” “你别着急,听我说啊,我前些日子有要紧事往须臾山一带走过一趟,无意间探得一抹微弱的灵气,这一抹灵气时强时弱,时有时无,却真真切切带着九天凤族特有的波动,我心道,锦年上神的仙体不正是葬在须臾山吗,莫非与此有些关连?便去知会了司药仙子一声,司药仙子听话之后,急匆匆就去了……” “那后来呢?” “后来,我就不知道了……” 听到这里,白逸杯中清茶已经饮完,抬起眸子,眼中是浮光掠影,茶杯“哒”一声放到桌上,心道:一梦一劫,原来是应在这里。 ------------ 第一百零二章 以身相许 更新时间:2012-11-24 也不知自己是睡了多久,醒来的时候,只觉得一颗脑袋前所未有的沉重。 撑着身子坐起来,注意到自己身上只着一件白色纱衣,惊慌地将自己打量一眼,倒也穿得齐整,又忍不住抬了抬衣袖,便看到广袖之上绣着的那几朵浅色莲花,悉数别致而精心,腰身以简单两条红带子束了,衬得腰线柔和,稍一动身子,流苏的垂穗便滑落到床边。 又看到左手边上点了个小型香炉,香炉的形状接近一朵倒置的莲花,青桂的味道扑鼻而来,一时竟有一些怀念,却又想不起来究竟是谁喜用这种香。 好奇地环顾一下四面,发现自己身处一个大而陌生的房间,看房间规制,应该是卧房连着客室的设计,中间由垂帘帐子隔了开来。 目光在室内逡巡一圈,发现所有的家具,简单中都带着清雅的气韵,由此可以判断出房间主人该是个喜清好静的人,而至于品味,应是相当上乘。 叫做苏颜的姑娘茫然地想了一会儿,终没有想明白自己为何一觉醒来,便跑到了一张陌生的床上来。 记得昨日,好像…… 不待多想,就听到帐子后面传来一串脚步声,苏颜的眼神不大好,耳朵却是敏锐的,立刻从脚步声中判断出来者是个男人,果然,不一会儿,垂帘便被一只修长的手掀开。 苏颜屏住呼吸望着揭帘而入的青年男子,觉得同方才看房间景物时不同,此时的自己眼前好似被遮了一层帘,竟至于看不清来者的眉目,只隐约瞧见他一袭紫袍,长发未束,一路垂至腰际。 直到他走到床边站定,苏颜都没有成功将他的模样瞧清,虽然眉毛是眉毛,眼睛是眼睛,可是组合在一起,就变成了一派朦朦胧胧的光景。 苏颜抬手揉了好几下眼睛都未果,只好放弃。 也许自己的眼神真的有一些不济。 “醒了?”男子开口,声音清清淡淡,苏颜不由得为这个好听的声音一颤,又听他问道,“要喝茶吗?” 这才意识到自己口渴非常,立刻冲着他点了点头,点完头,看到他绕到桌边,拿青花瓷壶倒茶给自己。 看着他倒茶的动作,不急也不徐,虽然并未刻意,却自有一种风雅,那种风雅浑然天成,她以往从未见过。 从他修长的手指间接过茶杯,将茶水喝到见底,又将茶杯递回,道:“不够,还要喝。” 男子默了一下,探手接过她递来的空杯子,将她望了一眼之后,沉默着走回桌边,添茶的动作仍旧流畅而风雅。 当苏颜喝干了第三杯茶,刚想要问上一句:“你是谁,这里是哪里?”便听到他开口:“还记不记得自己叫什么,这里又是何处?” 为自己的问题被他先行问了,苏颜不由得愣了一下,一边拿衣袖抹了抹嘴角,一边将自己祖宗八辈于脑海中过了一遍,确认自己没有失忆,才道:“我难道不是叫苏颜吗……”又添了一句,“天府宫司命星君是我的爹爹。”又茫然道,“我又没有来过这里,自然不知道这里是哪里。” 听完她的回答,面前的紫袍青年略微沉吟,自语一般开口道:“还记得自己是谁,已属不易……” 苏颜听的一头雾水,不待疑惑,就又听他问:“还记得睡前的最后一件事吗?” 她觉得此人的问题说不上哪里有一些怪异,换做往常,她一定不会答,可是不知为何,在他面前,忽然不晓得自己该怎样反驳。 最后她努力想了想,乖乖回答道:“我记得昨夜被爹爹罚了跪,又挨了一顿鞭子。”说到这里委屈道,“爹爹这次鞭子打的没有轻重,害我没能撑住,睡了过去,醒来以后,就在这里了……” 帝君听到这里,心里已有一些了然,大致是回雪阵混乱了她的记忆,致使她将某件印象深刻的事情当成了昨日之事来回忆,而至于她如今的记忆停在何时,怕是带有随机性――从她并未认出这里是他的寝殿这点来判断,在她此时的记忆里,应该还没有紫微帝君这个人。 所以,此时的她并不认得他,看她的样子,似乎也看不清他。 表情沉了沉,淡淡问道:“司命为何罚你?” 苏颜眸光一暗,似乎有一些难以启齿,纠结了半天要不要说,终于对他道:“我……我将天狼族的司尘少君在北天的食人树上吊了……一小会儿……”这般嗫嚅了两句,又绕着手指,将头偏向一边,接着道,“谁料他那么不禁折腾,半条命就这样丢了。” 沮丧道:“爹爹为此非常生气……”又不甘心道,“可是若不是那个小狼崽子时常找我麻烦,我又怎会随便找他的麻烦?这次我不小心将他伤了,赔半条命给他也应当,只是爹爹他太不够意思了,竟然拿伏魔鞭抽我,还不如将我交给司尘他老爹,给我来个痛快!” 帝君在听到司尘的名字时已听出这件事的名堂来,早知这丫头是个惹祸精,没有料到她在他不知晓的少年时代,竟还做过这样没有轻重的事。 他寻思,若是司命星君不事先这般惩处她,而是将她交到天狼族的君上那里,如今哪里还有苏颜这个人? 又想起天上有传言说,天狼族的少君司尘年轻时曾在一个姑娘身上吃过苦头,直到今日身体都有些不大利索,照理说他该恨那个给他苦头吃的姑娘,可是有人却说,他非但不恨,反而恋慕上了那个姑娘,甚至直到今日都难以忘情。 没有料到那个姑娘,竟是苏颜。 苏颜不知面前的紫袍青年心里正在想些什么,望着他道:“这么说,我在爹爹的鞭子下竟然没有死成,是你救了我?”以她的智商,只能想到这样一个合理的解释。 帝君也不否认,甚至还轻声嗯了一下。 苏颜立刻感恩戴德道:“原来是恩公。如此说来,这里是恩公的仙邸吧……” “嗯。”帝君瞅她一眼,添道,“你睡的,便是我的床。” 苏颜愈发感动,看来今日是遇着好人了,不无感激地道:“不知恩公是何方上神?恩公当真是菩萨心肠,小仙日后若是发达了,一定好好报答恩公……”此时说的这些话,大抵是凡间话本看多了,受了那些侠义故事的毒害,听上去也带着些忠义的味道。 帝君语调清淡地答:“报答倒不必了。”又道,“举手之劳而已。” 苏颜暗自想,此神当真是低调啊,做好事非但不留姓名,还不索报偿,放眼这九重天上,如他这般情操高尚的神仙,着实有一些少见,忍不住赞道:“恩公太谦虚了。”又想起什么似地道,“不知恩公可否帮小仙一个忙?” 帝君淡淡答:“说。” 苏颜道:“是这样的,我如今在恩公府上这件事,司命爹爹怕是还不知,烦请恩公派人知会一声,也好让爹爹宽心。”说完之后又想,司命爹爹此时大体还在气头上,自己若这样回去,免不了要面对一张臭脸,还是缓个两天比较好。 于是斟酌着又道:“如果恩公不嫌弃,留我在这里再叨扰个两三日……”说着不好意思地垂下头,绕着手指,生怕他不答应,“那就再好不过了。” 话刚说完,就听到对方应了两个字:“可以。” 听到他这么爽快的回答,苏颜不由得抬头,将他望了一望,虽然仍旧看不大清他的容貌,却暗自觉得此人应生了一张大慈大悲的好人脸,忍不住真诚道:“恩公果真大慈大悲,做好事不求回报,日后定会有大大的福气!” 只见面前的青年轻微地拧起眉头,凉凉道:“我,何时说过不求回报?” 苏颜愣了愣,忍不住小心翼翼地问:“呃……恩公方才说:‘报答就不必了’……”难道又反悔了?这也忒快了吧…… “我是说过。”青年回答,闲闲地伸出手指,拾起落在苏颜肩头的一缕发,漫不经心地道,“可那是因为某人之前说了,要以身相许。” 苏颜不由得僵在那里。 扯了扯嘴角,道:“恩公说笑了……”她敢对祖宗发誓,她苏颜从未说过这样的话,何况她还不到一千岁――此时她记忆混乱,以为自己还没有成年――怎会与人许下这般不知羞耻的承诺? 却听青年在耳畔肯定道:“你昨夜倒在天府宫门前,求我救你,我便勉为其难将你救了,救了你以后,你哭着说要以身相许……”说着,拍了拍满脸不可置信的苏颜的头,淡定道,“我看你情真意切,便允了。” 只能说紫微帝君说谎不打草稿的功力又长进了。他老人家在那个时候觉得,既然要骗她,便索性骗个彻底,直接将人骗到手里,日后再有什么,也好说一些。 只见苏颜挤出个比哭难看的表情来,颤声道:“可我怎么不记得呢?” 帝君的目光在她面上流连片刻,道:“你大概是,失忆了。” ------------ 第一百零三章 空起花开 更新时间:2012-11-25 紫袍青年淡定地道:“你大概是……”顿了一下,淡淡道,“失忆了。” 苏颜脑袋空白了片刻,忍不住郁闷起来,难道她苏颜长了一张这么不济的脸,竟至于让他以为她会轻易相信这一套鬼话吗? 定了定神,望向正垂目瞧着自己的青年,有些分辨不清他究竟是怎样一种神情,可是说起来也很奇特,她除了有一些源自预料以外的慌乱,竟然并没有因他的信口开河而恼怒。 半晌,她听到自己愣头愣脑地问了他一句:“那你的意思,是要我嫁给你吗?” 这句话出口,连她自己都惊了一下,说完以后又暗暗后悔,这样一句话,原本便是在假定他的那番话是事实的情况下才可以问的……如此一来,不是承认了自己当真要以身相许吗? 然而“以身相许”这个词毕竟太宽泛,怎么个以身相许法,她丝毫没有研究,只记得那些人间词话里的女子,但凡提到报恩,最后都以嫁了她的恩公为结局,被困在雷峰塔下的那一只千年白蛇便是活生生的例子,其实她一度很喜欢那个故事,并且长时间羡慕过那只蛇妖的果断和勇敢。 想到这里,却不由得虚出一身冷汗。 自己怎么对一个方才见面、且看不清容貌的人,产生这么多纷繁复杂的想法? 对方显然不知她在想什么,声音清静的好似山间飞雪声,他说:“阿颜,你好像变聪明了。”这么快便领悟到他的真意,他觉得值得夸奖。 听到他唤了她的乳名,不由得惊道:“你莫非认得我吗?”看到他点头,心里的疑虑再一次压下来,谜团越来越大了,正待琢磨,就又听他道:“你既然没有意见,择个吉日,我们便完婚。”也不给她机会开口,就抬手又按了一下她的脑袋,问她,“还想睡吗?” 从青年宽厚的手掌中传来一阵暖意,她愣愣望了他一眼,然后略有一些怨念地摇了摇头,心里默默念叨,自己怎么就对这个莫名其妙的人这么没有主意? 她好像自方才开始便畏首畏尾的,难道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吗?再说,以往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苏颜哪里去了? 帝君说:“既不想睡,便下床随我走一走吧。”又道,“难得遇到空起花开,你大约会喜欢。” “空起花?”苏颜一惊,“便是传说中三千年一开的优钵昙花吗?” 忽然想起法华经云:佛告舍利弗,如是妙法,如优钵昙花,时一现耳。这句话说的是,佛祖妙法不是什么时候都能听到的,如优昙花一般,花开即逝,要等因缘成熟时才可言说。 优昙花是佛界祥瑞之花,只有佛祖爷爷座下才有几株,难道这个紫袍男子这里竟也有这种花吗? 看到面前青年淡然地点头,不由得瞪圆了眼睛。 咽口唾沫,捂着心口问他道:“你……你究竟是何人?”总觉得,此神来头怕是不小。 帝君觉得在这个问题上也没有必要骗她,便淡淡道:“阿颜,此处为北天紫微宫,紫微宫人悉数唤我一声‘君上’……”挑了挑眉,道,“你觉得,本君会是谁?” 苏颜虽对天上辈分不太详熟,却也知道,这天上能被人恭敬地称一声“君上”的,可谓屈指可数,瞪大一双水灵灵的眼睛,满脸不可思议,过了一会儿,眼角眉梢,便全都蒙上一层惊恐…… 本来以为此神若只是个辈分与自家爹爹相差不多的神君,方才那番以身相许的话就此作罢也没什么妨碍,只说是脑袋一时发热,道个歉便了事,未曾料到,此神竟是个连自家爹爹也开不了口的主,事情就变得有些难办。 “上上上、上神……”手努力撑住床板,嗓子却开始不听使唤。 暗骂了声真没有出息,便听到青年好听的声音道:“阿颜可唤本君师父。” “哎?”愣怔了一下,“这又是为什么?”不解道。 帝君矮了矮身子,和衣在床沿坐下,苏颜立刻往里挪了挪身子,并且不动声色地将被子往身上拉了拉,看到她下意识的反应,帝君不由得扯了一下嘴角:这丫头,难道是怕自己会就此轻薄她不成? 那时的帝君觉得,自己在她心中的形象,有待重新树立。 “阿颜曾经拜入我紫微宫门下随我学艺,自然要唤我一声师父。” 听到这里,苏颜不能淡定了:“我何时拜过师,我怎不记得?”这也太挑战她的接受能力了吧。 “所以说,你怕是失忆了。”帝君气定神闲地理了理衣袍,继续淡淡道,“你挨了几下伏魔鞭,受伤怕是不轻,因受强烈刺激而导致失忆,也不是没有可能。”抬了抬眼皮,道,“过些日子,为师找司药仙子给你瞧一瞧,只要没有别的问题,单只失忆,也并不打紧。” 他的这番话说的很淡定,以至于苏颜一时竟判断不出真伪,若说他说的这些是假的,可他的语调又过于闲适,丝毫不像是说谎者会有的口气,而若说他说的是真的,这件事本身又过于令人匪夷所思。 而且,此神口口声声说她得了失忆症,可是有些事她记得却很清楚,反倒是他说的那些,她一丝一毫印象也没有。 不过,从她身处紫微宫这点可以判断,她应该确实是被他给救了的,而且他也好似真的认识她,以他的位分来讲,也没有必要骗她说自己是她的师父――有她这样一个徒弟,他不会得什么好处,反而是她,会因为有他这样一个师父而更有面子。 一时之间拿不定主意,苏颜的脸色有一些变幻不定。 “阿颜,你若觉得为师是在骗你,也没有办法……” 看着他眸光冷寂下来,立刻摆手道:“不不,既然上神说是我师父,那便是我师父了。” 唤了一声师父之后,心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将那个行将消逝的念头一把抓住,略微揣摩了一下之后,忽然松一口气,抹了抹额上汗,道:“方才吓了我一跳,原来那个‘以身相许’,是师父在同阿颜开玩笑吧。阿颜愚笨,差一点就信以为真了呢……”说到这里,虽仍旧看不清那个自称她师父的青年的脸,却察觉他的眸子越加寒澈了,不由得好奇道,“师父,你脸色怎么这么不好,莫非是累了?要不,阿颜帮你揉揉肩?” 说着伸出手,作势就要攀上他的肩,不料手却被他在中途拦截。 苏颜的手被他握的紧紧的,不由得愣了愣,然后听到他语调发凉地问:“阿颜觉得为师哪里像是在开玩笑的样子。” 苏颜愣愣地不知说什么才好。 “阿颜若觉得为师的意思表达的不够清楚,那么为师便再说一遍。”语调是严肃而认真的。 他方才同她说话时,语气淡而轻,带着一些特有的懒散,而此时却与方才截然不同,好似是琴弦上的一个转音,让她有一些不大适应。 而若说此时帝君心里有什么样的念头,大概是如何将面前的姑娘哄到手吧。 他心知她脾性,向来吃软不吃硬,霸王硬上弓这一套虽然对大多数姑娘有效,却并不适合她,毕竟她的大脑构造与旁的姑娘都不同,谁也不知将她逼急了,她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来,他并不希望她躲他躲的远远的,就像那次在落音谷,他也不愿意她露出难过的表情,正如那日在凡世的酒楼…… 舒玄留下的这最后一个梦境,到目前为止都很平稳,没有什么异象,就他所知,回雪阵是以“真实”为基础的,因此阵中应该不会出现现世不存在之物。他判断,这个梦境应该是以人的记忆为半径延展出来的环状空间,就像是谁也不能意念化出头脑中没有的东西,既然是以“记忆”为根底,那么所有超出记忆的东西,在这里都不会存在。 可是这个空间却也不是特定记忆的产物,因为它并没有时间概念――帝君来这里时日已久,对这一点体会很深,因为这几天里,时不时会有一些本应相隔许久在这个空间却相继发生的情况。 这里的一切更像是记忆的拼凑,就如同拼图一般,被什么人随意拼凑出来了这里的“真实”,归根到底,这个梦境是混乱的,他并不能预知之后会出现什么而苏颜又会经历什么。 如今他需要做的事只有一个,那就是必须让她信任他,因为只有她完全信任他,他才有可能将她从这个梦境带出去。 他心想,只要能带她回去,就算他回不去也没有关系。 他想起那朵三千年一开的花。 空起花不开则已,一朝盛开,便关联着一件非同小可的大事因缘,他历劫醒来的那日,正遇着空起花开,也就是那日,他见到了在他床榻旁添香的她――他不确定自己对她是不是一见倾心,也不确定自己是否已然错过她一次,他确定的是,在他醒悟到自己想要同她相守时,时间还不算太晚。 沉寂了片刻,帝君这般对苏颜道:“阿颜,有些话为师一直没有机会对你说,如今若还不说,怕是再没有机会。你听好――”在这里顿了一下,将她的手放到心口,“为师自许早之前便喜欢你,不是师父对徒弟的喜欢,是男人对女人的喜欢,这颗心如果你想要,随时都可以拿去……” 苏颜早被他这番话震地魂都快散了,此时自然呆愣在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帝君直视她的眼睛,继续道:“你若不答应嫁给为师,这颗心便是死了。” 苏颜听到这里,止不住颤抖着问:“你……你竟然这般喜欢我……” 对方点了一下头,接着道:“阿颜,你本是我徒弟,却害为师心死,这是不孝,心既死人便也如死了,为师昨日救你于鞭下,是你恩公,你却要取恩公性命,这是不义。阿颜,你好好想一想,这不孝不义之事,你,当真做的下吗。” 苏颜再一次愣在那里。 事后她每每想到帝君的这句话,都会觉得哪里好像不对劲:前半段确实是情话来着,可后半段怎么琢磨怎么像是在,呃,威胁…… 略微沉吟之后,又思虑良久,终于下定决心似地道:“你既然都这么喜欢我了,我……我便勉为其难,救你一命吧……”说着红着脸,别过头去。 苏颜说这话时,并没有注意到,身畔的紫袍青年,面上缓缓化开一抹浅淡的笑,如同空起花初绽,枝头堆雪。 ------------ 第一百零三章 与君同眠 更新时间:2012-11-26 那句话一出口,苏颜便意识到,自己似乎稀里糊涂地,就将自己的终身大事给定了,想到这里,脸不由得微微发烫。 不过,她这个人向来不知矜持这两个字该怎么写,略略一琢磨,便将这件事给想通了,神色也随即恢复如常。 她想,此神爱她爱得这般真切,又一副没有她便活不下去的架势,而她似乎也并不讨厌他,既然如此,与他成一下亲,也不是什么难事。 更何况,他还是她的师父来着,她这个人一向尊敬师长,如今怎能对自己的师父见死不救? “师父,你方才不是说要带我出去走走吗,我睡得有些头疼,正想去转一转。”说着,随手捞起枕边叠放整齐的浅杏色外袍,将它抖了抖披在身上。 果真是躺久了,脚落地时有片刻的晕眩,帝君伸手将她扶一把,她立刻冲他咧嘴笑笑,她这一笑,眼中的暖意便好似越过了冬,在墨染一般的眸中复苏,唇角微微扬着,衬得面上表情很生动。 忽然想起在以往,她在他身边时似乎总会有一些放不开,许多时候,他觉得她在用尽全力戒备他。 而如今的她对他这般不顾忌,也丝毫没有害怕,是因为她此时并不记得他们此后的种种――在这个空间里,她怨过他的岁月还如同一卷空白的绢帛,在它染上触目惊心的墨渍以前,她自然不必时刻提醒自己去在意。 “师父?”听到苏颜小声开口提醒,帝君才晃神回来。 “阿颜可走的动?”注意到她的一只手仍旧搭在他的手臂上,便这般开口问她。 扶着他的姑娘颇为不好意思地道:“方才坐太久了,腿有些麻。”又道,“师父莫急,等我缓一缓……” 一边将他扶着,一边矮身去捶自己的大腿,正捶得起劲,就感到腰上一紧,身子一轻,天旋地转一般,回神过来时,已被帝君打横抱在怀中。 “师父……”苏颜陷在他怀里低低惊呼一声,拧眉道,“师父这是……” 帝君不理会怀中姑娘满脸的惊诧,只垂头轻轻道:“带你去走走。”又道,“安分一些。” 苏颜只得心不甘情不愿地搂上帝君脖子,煞是无奈地由着他抱着,往殿外走去,她心想,自家师父还真是个性急的人,就连等她腿脚恢复过来的耐性都没有,这着实不是什么好习惯,得改。 将自己的想法告诉帝君以后,帝君对她说了这样一句话:“改也无益的事,也可不改。” 在随帝君跨出殿门之前,看到了他先前所言那盆空起花,花茎细如发丝,花色雪白,笼着淡淡一圈光晕,靠近它时,入鼻气味如同佛寺禅味,好似有谁在这里焚檀香木,香气清远。 空起花枝头卷雪,她果真是喜欢的。 那日,苏颜就那样被帝君抱着,逛完了整个园子。 桃花微带朝露,树绿又逢春深,这紫微宫的园子,一圈下来,逛得也颇为舒心,只是,若能自己下地走上一走,就更好不过。 逛完了园子,无事可做,便同帝君下了几盘棋打发时间,本来是抱着无聊消遣的心态同他开战的,结果几局下来,却差点将面子和自信心赔个精光。 似乎是看苏颜输地可怜,帝君在最后一局主动提出让她十子,对于他老人家的这一分好意,苏颜腆着脸感恩戴德地受了,不料结局却无上凄凉――也许是她棋艺果真太烂,无论帝君让她几子,她的那方棋都逃不掉片甲不留的悲惨命运。 最后苏颜咬着后槽牙发誓,日后自己若再与此神下棋,宁愿自挂东南枝。 日影西斜,一日很快便过去了,总觉得这一日,似乎比往常要短上一些。 晚上就寝之前,有个紫微宫的宫娥过来,引她去偏殿的浴池沐浴,更了衣以后,又在她的引导下回寝殿,被宫娥一路引至玄心殿,在床畔坐好,看着宫娥掌灯添香的身影,苏颜好奇地问了一句:“今日我仍旧住这里吗?”不解道,“这里不是师父的寝殿吗?”疑惑道,“我住这里,师父住哪里?” 不等宫娥回答,就看到帝君自偏殿转了进来,小宫娥朝着帝君行了个浅礼,便恭谨地退了出去,出去前还将吊起帐子的流苏绳结解了,这隔离用的帐子一放下来,苏颜就觉得有一些不大对头。 此时的帝君一袭睡袍,大约也是方才沐过浴,头发略有些湿,贴在身上,有种迷离的美感,苏颜仍旧看不大清他的眉目,却暗自觉得他的那副面孔应该极为动人。 她有些没头没脑地想,她之所以看不清他,也许是她发自内心拒绝去看他,她怕她一旦将他看清,便再也无法将目光从他脸上移开。 帝君抬脚走到苏颜面前站好。 苏颜愣了半晌,终于红了脸,小心翼翼道:“师父……莫非也要睡这里?” 帝君答:“阿颜忘记了吗,为师有一些认床。” 不是她忘记了,是她压根就不记得好吧。 “那……”指着自己的鼻尖,鼓起勇气又问,“我睡哪里?” 帝君用目光指了指面前的大床,道:“自然是这里。” “可是……”苏颜迟疑着,将一些常识在脑海里过一遍,终于挺直腰板认真道,“阿颜怎能同师父一起睡呢,爹爹曾教育过我,男女之间有大妨,夫妻以外,岂有同枕而眠的道理?这怕是有些不妥啊。” 只见帝君淡定地在床边坐了,道:“你我已有婚约,同枕而眠又有何妨?”说着将她瞅一眼,又道,“不过是个早晚的问题。” 一句话说的苏颜混乱无比。 不过,将他的话仔细掂量掂量,觉得约莫也是这个道理,既然他们早晚要做夫妻,那就意味着早晚要一起睡,既然如此,早一日晚一日也没有什么妨碍。 想明白之后,便极为宽心地钻入被窝,道:“师父说的极是。”伸手拉过被子盖在身上,又问道,“师父习惯睡里面还是外面?” 帝君直接以行动回答了她的问题。 在床的外侧安置好自己以后,淡淡对苏颜道:“为师从未与谁同床共枕过,所以不知该如何回答你这个问题。” 苏颜想想也是,自己这个问题显得多么傻呀。 又听帝君问:“阿颜莫非常与人共枕吗?”苏颜觉得他声音发凉,近在自己的耳边,说不出的好听,就好像沾了什么花的香气一样。 宫灯在床畔跳动着暖色的火焰,整个寝殿都被笼在昏暗的光影里,她与他同时靠着床壁,隐约能够听到自宫外飘来的三清妙音,飘渺而虚浮,拖着行将消逝的尾音,那些尾音又被夜色吞没掉。 她垂着头,这般答他:“我记得我小的时候胆子有一些小,时常央求爹爹同我一起睡。我还记得那时,爹爹时常读话本子给我听,那些故事我很喜欢,好似现在都能说出来几个,却又好似说不出来……”回忆了一下道,“后来年纪大了些,不能再同爹爹睡,就开始时常睡不着……”默了一会儿又道,“睡不着的时候我时常想,如果我也像旁人一般,不仅有爹爹,还有娘亲该多好……”说到这里声音小下去,似乎有一些伤感,又转过头问他,“师父你说,如果我有娘亲,我的娘亲会是什么样子?会是像司尘的娘亲那样的美人吗?” 少女的表情多少隐着些寂寞。然而那份寂寞却与哀伤没有关联,她的整个人仍旧是明媚而温暖的。对于他来说,她好似带着明丽的春光,要在这寂寞的世间散布生命。 在身下找到她的手,轻轻地握在掌心里,冲她“嗯”了一声。 苏颜得到帝君的认同,面上却有一些将信将疑:“真的?” 帝君捏紧她的手,道:“你同你的娘亲很像。”又肯定道,“也是美人。” 得了他的夸奖,苏颜的心蓦地一紧。 他说这句话时的口气轻,如同即将消散的薄雾,眸中跳动着明明灭灭的光,是那些宫灯暖黄色的投影。 苏颜终于勾起唇角,笑道:“师父同爹爹说的话一样。”又道,“难道师父也同爹爹一样,见过我娘亲不成?” 帝君沉默不答。 他自然见过的,而那个时候她也在。 伸手将她揽入怀中,她的身子抖了一下,却没有反抗,乖乖靠在他胸前,过了一会儿,他听到她小声央求他:“师父,你为阿颜讲个故事吧。”换了个更为舒适的姿势窝在他怀里,“夜这么长,总觉得想要在入睡前听个什么故事……”可是想听什么,她自己也不知道。 时间很短,却好似经历了一朵花开的时间,苏颜才朦朦胧胧地听到揽了自己的青年这般开口:“如此,为师便讲一个给你听吧。”他的声音如梦一般飘渺,“不过,为师的这个故事有些长,也许要讲很多个晚上,阿颜,你准备好要听了吗?” 怀中少女含糊地嗯了一声,呼吸开始变得如同浅浅细流,双目微闭,手不自觉地握紧他的手,他垂目望着她的脸,不知她现在是醒着还是睡了。 伸手将她落到额前的发拨到一边,无奈道:“阿颜,为师的故事还没讲,你怎就睡了?” ------------ 第一百零四章 两虫相斗 更新时间:2012-11-27 在紫微宫一住便有月余,在苏颜看来,这一个多月简直如同过眼云烟,迷迷糊糊便走了好远,就好似一场梦,梦醒之后留个影子,并没有握在手心里的实感。 不过她也不着急否认,自己在这里住得其实颇为舒适,甚至有点乐不思蜀,究其原因,则在于帝君将她照顾的过于周到。 之前也说过,叫做苏颜的姑娘,吃喝玩乐没有不精的,平日里的消遣也全都浓缩在这四个字里,而自家师父看上去应该是个雅人,仔细揣摩一下,他老人家同这四个字也应该是无缘的,谁料,人不可貌相,海水亦不可斗量也,没有几日,苏颜的人生观便因这个天上掉下来的便宜师父兼未婚夫君,得到了一次彻头彻尾的修正。 有句俗话说的好,每个吃货徒弟的背后,都有一个会做饭的师父。还有一句俗话说的也好,每一个优秀的师父,首先都是个优秀的厨子。这些俗话,都是苏颜在尝过自家师父的手艺之后总结出来的真理,比真金还要真。 这九重天上,大致还没有人知道,帝君他老人家平日里的爱好,除了品茗下棋垂钓以外,还有一个“下厨为讨美人笑”——在某个意义上,这位美人,是顶有福气的,因为细说起来,帝君在此之前,别说躬身做饭了,就连后厨都未曾进过。 虽然几十万年来都未曾摸过炊具,可是帝君他老人家做起事来向来是追求完美的,平日里又总是一副从容的做派,做饭这件小之又小的事,自然不会是难倒帝君的那一桩。 苏颜以为,自己每顿饭的吃法,大体都能以“狼吞虎咽,风卷残云”这八个字来形容,若再说的雅致一些,则是“放箸未觉金盘空”。 师父他老人家总是一边为她夹菜,一般淡淡说上一句:“慢点吃,锅里还有。”每当这时,苏颜都要为师父的厨艺感动万分,同时发自内心的觉得,自己大致是上辈子积了很深的德行,这辈子才有福气给这样一个完美的人做徒弟。 不单单在吃这件事上,师父大人在其他方面,也表现出了极大的天分。 譬如苏颜某日心血来潮的,不知从哪里弄了两只促织,俗称蟋蟀,兴致勃勃地捧在陶罐里跑去找帝君,说要同帝君斗一斗,帝君轻蹙眉头,问她道:“你从哪里弄来这秋虫的?” 苏颜挠了挠后脑勺,答:“我方才无事四处溜达,看到几个男神仙凑在一起好不热闹,走过去瞅了瞅,看到他们就是在斗这玩意儿……”说着将陶罐举到帝君面前,陶罐被一个挡板隔开,两只蟋蟀各据一方,此时好像正在闭目养神,只听苏颜兴冲冲地道,“这玩意儿天上没有,我好说歹说地央求他们借我也玩一会儿,后来又拿了爹爹送我的两颗珠子才换了来……” 话没有说完,就听帝君语调凉凉地发问:“不是说不准四处乱跑吗?” 心里咯噔一声,这才想起来,帝君曾经嘱咐她不许随便出紫微宫的门,非要出门的话也要同他打过招呼后才能出,她当时满口应承下来,其实根本没有走心,一转脸便将自己的承诺抛在了脑后,此时被师父一语点破,便有一些不好意思。 可是不好意思归不好意思,心里却想,不就是出去逛一逛嘛,又没有走丢,师父应该不会这么小心眼吧,想到这里,就更加不在乎,再加上又被罐中秋虫“唧唧唧”的叫声吸引了注意力,忙不迭地认了错之后,仍旧将话题扯回来,道:“师父师父,我们两个斗一斗吧,呶,这只赤色的归我,黑色的让给你。” 她方才看那两个男神仙斗,赤色蟋蟀赢了黑色的那只,便认定黑不如赤,也不在乎帝君同不同意,便擅自将这只赤色蟋蟀据为己有,说着也不等帝君应,便乐呵呵地去置办战场。 帝君只得无奈地看她一眼,然后闲闲召人来帮她拉桌子抬椅子。 一切安置妥当,帝君悠悠抬眼,道:“阿颜,既要斗,便赌些什么吧。” 苏颜没有想到这话竟然率先自帝君口中说了出来,立刻愣了一下,她原本还想自己是个俗人,而师父却有些不同,师父是阳春白雪,若是她先提出要赌,他老人家八成不会应,没有想到师父竟也有这样的兴致,忙道:“师父想赌什么?只要阿颜输得起,自然乐意奉陪。” 说着就往自己怀里摸,半晌,摸出一面精致的小铜镜,还有几枚流光溢彩的琉璃珠子,外加一方冰蚕手帕,再摸不出别的什么,便将这些悉数推到帝君面前,大方道:“阿颜只有这些东西,输了全是师父的。”又仰脸问,“师父拿什么做赌注?” 帝君将她的东西看一眼,淡淡道:“为师还从未输过,自然不需要押什么做赌注。”看到苏颜脸上换了一副不满的表情,又道,“若为师当真输了你,你想从为师这里拿什么,都可以。” “让师父做些什么事也可以吗?” “……自然可以。” 得了帝君的这一允诺,苏颜面上的不满立刻消了下去,嘟囔了一声“这还差不多”,便挽起袖子,目光炯炯地盯着罐中那只属于自己的赤金蟋蟀,默默念叨着虫儿虫儿你要争气。 不等她提议开始,又听帝君道:“不过,为师不要你这些东西。” 苏颜茫然地抬头:“哎?”想了想又委屈道,“师父难道看不上阿颜的这些东西?” 帝君摇头,望着她道:“你输了,为师只要你答应一件事便好。” 苏颜直起腰,疑惑道:“什么事?” 帝君沉吟了一会儿,吐出这样一句话:“阿颜,你若输了,日后便什么都听为师的。” 这个赌注有些大,苏颜一时拿不定主意,不过转念又想,这场比赛她未必会输,如果她没有输,反而赢了他,那么她也可以提要求说让他日后什么都听她的,而且,以方才两只蟋蟀斗法时的英勇程度来看,她的那一只赢的可能性倒比较大。 为了不显出姑娘家的小家子气,便颇为豪气地道:“就这么定了!” 帝君轻轻勾起唇角,对苏颜道:“阿颜可愿意发个毒誓?” 苏颜顿时觉得自家师父有些不信任她,不满地看他一眼,心不甘情不愿地发了个全家死光光的誓,发誓的同时在心里对自己的爹爹磕了三个响头,道了三声:“爹爹,女儿不孝。” 这斗蛐蛐许有些讲究,要用蒸熟后特制的日菣草或者马尾鬃引斗,让它们互相较量。 找不到日菣草,马尾鬃更不好寻,苏颜便在花园里随手拔了根狗尾巴草代替,看到师父他老人家一副随时可以开始的样子,便也不作询问,直接将陶罐中的挡板移开,用狗尾巴草轻触二者胡须,两只蟋蟀立刻有了反应。 苏颜一直目光炯炯地注意着战况,不时喊上两声为自己的虫子助威,帝君却只淡漠地看着,堪称“不作为”的榜样,大致是因为遇着这么个不热心的主人,那只黑蟋蟀的状态一直不佳。 几经交锋,败的连连退却,最后哀鸣一声,被咬断了一只大腿,得胜的那只则张翅长鸣,好不威风。 苏颜兴奋地指给帝君看:“师父快看,是我赢了!”面颊因激动而泛红。 帝君淡淡地瞟一眼陶罐中狼藉的战场,又看一眼少女兴奋的模样,淡淡道:“胜负未分,阿颜不必得意太早。” 苏颜在他面前晃了晃握着拳头的爪子,道:“师父的那一只都被揍成独腿大将军了,还是乖乖认输比较好。” 帝君语气仍旧淡淡的:“阿颜,你忘了吗,一般站到最后的,才会是胜者。”说着低下头,对罐中缩在一角的断腿蟋蟀道,“虫儿,你还要躲到什么时候?”又道,“你难道要让本君输吗?” 苏颜刚想调侃一句“它能听懂才怪”,便看到那只断了腿的蟋蟀似乎抖了抖,下一刻,它已振翅鸣叫,以泰山压顶之势扑到一旁正志得意满的赤金蟋蟀身上,两只虫子扭成一团,一阵拼杀之后,竟是那只赤金蛐蛐招架不住,败下阵来,只一味地夹起翅膀沿罐壁奔逃。 苏颜看得目瞪口呆,最后终于因为看不下去自家蛐蛐狼狈逃窜的样子,而颤着手将挡板吊下,结束了这场残酷的战斗,哭丧着脸喊了句“师父”,便再也说不出话来。 帝君抬手拍拍她的脑袋,算作安慰,又问:“阿颜想吃什么,今日为师下厨。” 苏颜在心里默默垂泪道:“师父,你就算天天给我做好吃的,也治愈不了我受伤的心。”当然,在晚上吃到清炖桂鱼这道菜时,苏颜又不无满足地想,有这样的人间美味可以吃,那么有没有人身自由又有什么关系呢? 帝君就是这个样子,成功地抓住了苏颜的胃,并且通过抓住她的胃,进而抓住了她的心。 ------------ 第一百零五章 缘起缘灭 更新时间:2012-11-28 对于苏颜来说,这次贪玩的代价有些大,她因为那个赌约,失去了全部自由,彻彻底底地成了帝君的人。 自那次斗促织斗输以后,帝君便只允许她在他看得到的范围活动,时间短一些还不算什么,日子久了,对她这样性子的姑娘来说,难免憋屈,然而同帝君在一起,她又隐隐觉得很安心,再加上能吃到帝君亲手做的美味,便安分守己的连自己都有些吃惊。 一日午后,闲来也无事,便携了笔墨纸砚,在花园里择了个风景佳处,看帝君作画。 桃花树下,青玉案旁,青年男子紫袍加身,浑身好似镀着一层清冷色泽,修长手指提笔汲墨,长发落一缕在手边亦如墨,有微细的墨香沾染。 苏颜立在帝君身畔看他闲闲地画图,只见他几笔勾出一个轮廓来,看样子好似在画人,好似还是个女人,苏颜向来在书画这些雅事上没有耐心,只看了一会儿便执了小扇去扑蝴蝶,扑蝴蝶也无聊,就又踱回帝君身畔看他画的到底是个什么人。 花下二人对影成双,时间静默似画。 苏颜垂头看了一会儿,咦了一声,张口问道:“师父,你画的这张脸好生熟悉……”又细看了一眼,终于看明白,“这不是我吗?”又凑得近一些,赞道,“师父画的可真好看,比我本人好看多了。” 帝君搁下笔,抬头淡淡道:“阿颜本就生的好看,落入画中自然也好看。” 这句话若是唤作别的什么人来说,苏颜一定要将他当做“登徒子”来鄙视一番,可是经由帝君之口说出来,又总觉得这话里完全没有轻佻的味道。 帝君这个人一向正经,偶尔蜜语甜言说出来,总惹得人心动得厉害,苏颜虽然迟钝,却也红了脸。 像是为了掩饰尴尬,这般道:“这副画里师父只画了我一人,旁边空着显得多寂寞啊,若是在旁边添个师父就好了……”说着夺过帝君手里的笔,三下五除二添了个人的轮廓来。 帝君静静看着她作画,不置一语。 说起来,苏颜这姑娘琴棋书虽然都不济,画画却是有天赋的,原以为这副画会就此被她毁掉,谁料她信笔一画,虽不至于令人惊艳,却也不至于让人觉得寒碜。 帝君心道,还算看得过去。 只是,在画出一个青年英挺的轮廓出来之后,却没有往里面填眼睛鼻子,五官全都空在那里,白袍少女踌躇了一会儿,有一些伤感地放下笔,对紫袍青年道:“这样一画,倒是忽然意识到,师父是个什么样子,我好似一直都看不大清。”目光落到他脸上,有一些虚无。 又迷茫道:“可是怎么会看不清呢……” 刚把笔放下,手还未收回,就被一只微凉的手稳稳抓住,略微颤了颤,便被那只手拉着,往前送去。 帝君就那样将她的手握着,拉到自己面前来。 苏颜的心刚刚因为帝君的这一举动而提起来,就听到他如同清浅细流的声音:“阿颜不是看不清为师吗?”将她的手放到脸上,轻轻道,“为师便是长这个样子。” 心略略提着,意识到自家师父的意图,心中其实大大犹豫了一阵子,可察觉到自家师父是认真的,便鼓起勇气摸上他的脸。 从眉毛,到眼睛,再到鼻子,嘴巴。 凝神屏息,一点一点通过手来感知他的模样。 不知为何,她自醒来那天开始,心中总有一种漂浮不定之感,好似坐在一叶扁舟之上,四周有浓浓的雾气环绕,只闻水声,不见前路。 她好似要随流水漂去什么地方,却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而自己身边应该有什么人,可是四下环顾,却空无一人,就连风声都吝啬片刻的相陪,回应她的只有无边空寂。 什么都是凉的,冷的,并不具体,却彻骨。 此时,手接触到真实的温度,便由不得人不去留恋,那种感觉很微妙,好似是这里唯一可以握住的东西,它不会消失,它会长久留存。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 回过神来时,忙缩回手去,又听到男子这般问:“阿颜,为师可是你想象中的样子?”声音冷清的很动听。 她怔着,树下花影摇颤,两三枚桃花落到青年的肩头,停留着不肯离去,借着花影,她将他又一次细细地打量,经行的风好似要带走什么秘密,可是她怎能让它将秘密带走?只有这次,绝不。 张了张口,刚想说话,某个强烈的念头却忽然揪紧了心,而蓄了许久的紧张随之而来,呼吸渐渐急促起来,额上细密的汗珠一颗颗往外冒。 那张倾过她一颗心的脸,在时光里一点点清晰起来。 花正飘香,桃色也正浓,青年一袭宽袖紫袍,渺远的眉目,狭长的眼,眼里清清浅浅的流光,少了彼时的寒凉,多了几分暖意。 苏颜一时之间觉得头脑发晕,好似再差一点便要晕过去,手不由得撑住面前的桌案。 大约是察觉到她的异样,帝君立刻站起身子,将她扶至面前,微凉的手指探到她额上,皱眉问道:“阿颜,可是哪里不舒服?” 莫非她的身子已经无法承受回雪阵造成的负担了吗?毕竟已经历了几重梦境,就连他都有些吃不消,何况是她的体质――如果是这样,若不尽快带她出去,后果不堪设想,只是,他等的时机一直不出现,他便也只能等下去。 正在思虑,就感觉到一只手抓住他的手臂,力道不大,却是在用力抓紧,心里一惊,便看到面色苍白的女子,正仰脸望向他,眼光已不似先前那般虚无,却多了些距离,只听她轻轻唤了声:“上神……” 帝君的心一紧,扶住她的肩问道:“阿颜,你方才唤我什么?” 少女似乎缩了缩身子,又唤了一声:“上神。”茫茫然地问,“上神,你如何在这里?”疑惑道,“这里又是哪里?” 帝君的心沉了一沉。 这丫头究竟是恢复记忆了,还是又一次失了忆?若是后者,事情就又变得棘手…… 看到他沉默不语,苏颜忍不住伸出五指,朝着他晃了晃,道:“上神在想什么?”又自言自语一般说,“奇怪啊,仔细看看这里不是紫微宫吗?”又道,“方才我还在同龙二吃茶,怎么忽然到了这里,奇怪啊奇怪……”脸上也是一副奇怪的样子。 帝君的脸色越来越不好看。 过了一会儿,他老人家凉凉发问:“阿颜觉得骗为师很好玩吗?”眸光冷了冷,接着道,“说吧,打算玩到什么时候?” 只见面前姑娘的身子不动声色地晃了晃。 彼时,春色正好,花鸟喧闹,一枚桃花瓣乘了风,颤颤巍巍落到白衣少女的头顶。 少女总算憋出一个笑来,讪讪道:“师父火眼金睛,明察秋毫……”又极端无奈地垂了脑袋,捏了裙角,认罪道,“徒儿知错。”语气里却有些不情不愿。 在苏颜印象中,紫微帝君一向从容,就像深井之水,很难兴起波澜,这么多年,她还从来没有见过他着急的样子,方才一刹那恢复记忆,听到他的问话,却知道此神也有着急的时候,这对她来说是件新鲜事,原本想趁此机会骗他再多慌一些,不知道究竟是自己演技不佳,还是此神过于深不可测,竟这么快便被识破,不由得讪然,心里暗叹,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正等着帝君冲自己发火,却突听头顶一声轻微的叹息,一只手将她头上的花瓣拂去,轻轻道:“还有力气同为师开玩笑,不错。” 苏颜一时不明白帝君是不是在夸她,有些不知道该称谢还是该接着道歉,正在纠结,又听帝君道:“只是下次莫再如此。”淡淡道,“为师也有怕的时候……” 这句话听的苏颜胸口一紧,目光慌乱地找寻到帝君的脸,看到他面容清寂,虽然仍旧无甚特别表情,可是舒展的眉目里,却藏着些许宠溺。 苏颜知道,她方才是真的吓到他了,心内不禁一暖,又想到这些日子帝君对她的照顾,就更是感动。 她原本以为自那以后,她再不会为他动心,至少不会再爱他。 他们的缘分早在两百年前便被某种残酷的力量斩断,她其实未曾想过有朝一日会同他坦然相对,心里也总归会有一些隔阂,就算不会成为见面不识的路人,也会像许许多多悲哀的故事里的男女那样,她的心是化成灰的锦缎,在尘灰里,又怎会开出花来? 然而她错了。她一直以为她与他应得是那句佛语,缘起即灭,缘生已空。她本是个没有什么位分的小仙,而他是执掌日月星辰的帝君,一朝错过,便永生不再见。 然,那句佛语说的是众生执念里的虚妄,这样道来,他与她的执念都是虚,在爱情里,他们只是一对普通的男女,缘起缘灭,不过是镜里花。 如果要说那是朵什么花,许多年后的她想,她们的缘分,该是朵空起花,空起之花,没有什么凭依,就连成灰的锦缎里,也照开不误。 望着花下的男子,苏颜轻轻吐出一口气来,眼睛闭了片刻,将手轻轻地握了握,觉得胸中是充盈的欢喜――她喜欢的人就在她面前,她觉得很喜欢。 心中生了这个念头,便毫不犹豫地凑上前去,将帝君环腰抱住,头埋在他胸前,用力道:“师父,阿颜以后再不骗你了。”又道,“也再不要跟你分开了,永远也不要。” 良久,一个力道倏然将她收地很紧,她听到帝君的心跳,就响在自己耳边,男子的声音低沉动听,一如往日,却只说了一个字,“好。” ------------ 第一百零六章 迷阵因由 更新时间:2012-11-29 苏颜抱着帝君,忽然没头没脑地想,他们在现世无法得到的幸福,在这样一个虚妄的梦里,却得到了成全,在这个意义上,她还真应该谢谢这个造梦人。 可是先前听帝君说,回雪香是借了玄鸩炉的神力,才创造出了这样一个迷阵来,由此可见,想要将他们困入梦里的,怕是那个叫做浮烟的女子,只是,无论怎么想,也想不出她这样做的动机。再加上后来舒玄的出现,整个事件就更加扑朔迷离。 难道说浮烟同舒玄勾结,想要害他们吗? 这说出去也太扯了,就连她自己都不相信。 将这个想法告诉帝君,帝君说:“浮烟是玄鸩炉选定的主人,她的一切行为,不过是在玄鸩炉的指引下,履行一个做主人的义务而已……”又道,“天地运行到该得到修正的节点,如浮烟这般的引路人,是必须的。” 对于帝君的话,苏颜其实是一知半解的,当下却故作领会,心想事情再复杂,琢磨琢磨也总是能想明白的,可是她偏着脑袋想了半天,发觉自己还是停留在一知半解的程度,不由得有些郁闷。 “师父,这个梦要修正的究竟是什么?”一屁股坐到方才帝君坐的桌案旁,趴下身子哀怨地问,“同我又有什么关系?还有,那个叫做舒玄的人坚持认定我是晚春,这又是怎么回事?难道我真的是晚春的转世吗?若我真的是晚春的转世,那么我自己又是谁?” 一连串问了这许多问题后,便安静地等着帝君的回答,不过她心知帝君话少,也没怎么抱期待,她最关心的是,他们要如何回去,虽然有帝君在,她很安心,可是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这份安心也有些飘摇。 帝君却反常地没有如往常那样敷衍她,而是默了一会儿之后,静静解释起了她的问题。 “若我猜的不错,回雪香所要修正的,怕是七万多年前因仙魔之战混乱的一切秩序。”花影摇曳间,帝君的表情结了一层霜,苏颜瞧着他,觉得好似回到了许多年前,那时候她方才认识他,他还是心里的一个美丽却遥远的梦,正在愣怔恍惚,又听他问,“仙魔之战历来是为天界所讳言的一件事,你可知是为什么?” 苏颜摇了下头,她似乎只从老一辈的神仙那里听过有关仙魔之战的一言两语,但大多数是些无关紧要之事,关于那场战争的细节,好似被刻意避开…… “那是因为,仙魔之役,其实是天界的一个意外。”看着苏颜道,“它本不该发生。” 苏颜的心因帝君说这话时冷淡虚无的表情颤了颤。 这么说来,隐约记起地渊的碑陈上神曾经自言自语般说过,天道运行里时有意外,而当年求他打造魔剑的魔君,便属于这个意外。当时的她并不知碑陈上神口中的魔君说的便是舒玄,如今想起来,忽然觉得自己同这个人的命运,其实很早之前便有牵连到一起的迹象。 又想起在玉清境听师尊讲道时的一些话,说的是,天地寿命恒长,而恒长的事物中埋藏的变数也如恒河沙数,如今天地能够保持稳定,不过是因为天道运行仍有秩序可循,一旦秩序遭遇变故,天地亦有不常。 恍惚想到这些事,将它们零零碎碎拼凑起来,竟然惊出一些冷汗来。 帝君叙事时的声音平稳,却带一些清冷的寒意,他道:“昔年,舒玄叛仙界,坠魔道,企图以魔界秩序来规范天道,仙魔之役不被提及,是因为它带来的后果,直到如今都没有得到修正……” 苏颜忍不住开口:“什么后果?” 帝君淡淡答:“星晷北移,南北之枢动摇。” 听到这里,苏颜的心忽然一凉,忍不住问:“师父,你就是因为这个缘故,才会去万冰山那里查看星晷状况的吗?”她隐约记得,星晷是规范日月星辰运转的中轴,就算是小小的异动,也能带来严重后果…… 帝君点了一下头,以冷淡的语调接着道:“当年的仙魔之役动摇了三界的根本,而且累及凡世众生,如今的司药仙子千草,便是因仙魔之役受劫之人。大概正是为此,你才会在这里看到属于她与扶苏的梦……” 苏颜暗道原来如此,她所看到的梦境,无论是扶苏与千草,还是叶卿华与晚春,都牵扯到了仙魔之战,青玄帝君和司战神君的离位,都因此战而起,而浮烟则更加因为百日莲所化的玄鸩炉而与此事息息相关。 这么说来,回雪阵要修正的,便是这条线上的东西,可是为何与她相关,却仍旧说不通。 正在思虑,又听到帝君道:“只是,天道在任意时候,都有自我规范的意图,在某一秩序得到破坏之时,修正的力量也在暗自运转,大概便是由此,催开了百日之莲……” 苏颜方才还软趴趴的身体,此时不由得僵直起来,帝君的这一席话,说的仿佛事不关己,可是她却是知道的,紫微帝君是三界亚君,身上背负的责任与她这等小仙不可同时而语。 她忍不住将他清寒的眉目再一次看了一遍,原本以为他的冷落性情致使他超脱物外,不为凡事所扰,也不会为了什么动及本心,未曾料到他也有需要烦心之事,甚至,在某种程度上,他也困在他的宿命里,超脱不得。 “百日莲开,便要你以身挡劫吗?这……太不公平了……”苏颜的指尖发凉,说起话来忍不住声音发颤,有一些为帝君感到委屈,若是当年没有晚春为他挡劫,此时便不会有这样一个人,想到这里,顿时觉得头脑发懵,浑身无力。 这个世界上没有他,她想象不来。 她在以往一直没心没肺地活着,觉得天道什么的与自己这样的小仙并没有什么太大关连,也不会有什么关连,于是也从未留过心,如今听到帝君说出这么惊天动地的话来,不由得有些难以接受。 帝君站在花阴里,风一吹,花瓣便落满衣襟,帝君的声音也沾了缕花香,比方才多带了些暖意,却化不开她心里的寒冷。 “阿颜,万事都有因缘,若追溯仙魔之役的因缘,其实也是因我而起,此劫自然也该因我而化。” 当年若非他的一句话,便也不会有舒玄这样的意外吧。 苏颜腾地一下站起来,手拍在案上,眉头皱得可以拧出水来,开口道:“我不懂那些大道理,我只知道……我只知道……”她觉得自己有些动怒,心里有很多话想说,却都卡在喉咙里,急的说不出口。 帝君为她忽然的举动怔了怔,抬手摸了摸她的脸,问她道:“阿颜想说什么?” 苏颜憋红了脸,挑了最想说的一句话道:“我只知道我不能没有你……”声音小下去,有些懦懦的,“日后再有这样的事,你……你一定不能抛下我。”又抬起头,将他望着,道,“就算是死,你也要带着我。” 少女的声音很轻,却是笃定而认真的。 她以为照帝君的性子,一定会凉凉来上一句:“阿颜,你如何会以为我会死呢?” 谁料等了一会儿,却见他缓缓将搁在她脸上的手收回,轻敛了目光,也避开了她的问题,开口道:“你不要胡思乱想。”不等她开口,又道,“风有些大了,回殿吧。” 也不等她应,便转身朝玄心殿走。 帝君的这一反应让苏颜极不舒服,好似他有一天真的会死一般,可是转念想想,那种感觉又近乎错觉。 帝君怎会死呢,怕是自己神经质了吧,毕竟百日劫早过,这世间又怎还会有别的劫难能奈何得了帝君?像帝君这样的神仙,岂是回雪阵这样的小小阵法能困的住的?又想起那日在万冰山,看到帝君与星晷守兽玄牙的英勇战姿,配合着那些赞叹帝君武勇的传闻,就更加为自己方才的想法可笑。 想到这里,颇为宽心。 愣了一愣之后,慌忙拔脚追上去,跟在帝君身后问:“师父,你方才还没有说完,我们要如何离开这里呢?” 帝君头也不回,应了一个字:“等。”这一个字说的苏颜心痒难耐。 他们已经等了够久,照这个架势等下去,或许会在这里将整个春天过完,之前记忆混乱时倒没有什么,记忆恢复过来,有些事就有一些微妙。 比如帝君骗她同他成婚时说的那番话,如今想起来忍不住就脸红心跳,回到玄心殿里,帝君靠着软榻看佛经,她就坐在一旁琢磨――帝君那天究竟是在骗她,还是借着骗她说了真心话。 她寻思,若是他骗了她,那他的那席话说的又过于动情,而若他没有骗她,如今却也没有对她表现出有什么特别,就连她在他身畔坐着,不时朝他手中的佛经探头探脑,他都没有理会她一下的迹象――这只能证明,他对佛经的兴趣,比对她的兴趣大。 苏颜自己泼了自己一盆冷水以后,便再没有引起他注意的兴致了。 轻轻叹一口气,预备去后厨找些点心来吃,却听到帝君忽然道:“待在这里,不要走。”说着,手闲闲翻了一页书,头也不抬地道,“还有最后一页。” 苏颜愣愣的,不知帝君这个还有最后一页是何意。 难道,是在告诉自己他再看最后一页?可是将这件事告诉她又有什么意义呢? 疑惑了一会儿,就注意到帝君将经书放下,应是看完了,正要问他方才是何意,帝君的手已毫无征兆地伸过来,将她给揽了,看着那张近在咫尺的倾世容颜,心不由得漏跳半拍。 “呃……师父?” “阿颜不是早就等急了吗?” 帝君声音里带着氤氲的香气,不等苏颜反应过来,便低头覆上她的双唇。 ------------ 第一百零七章 花烛良缘 更新时间:2012-11-30 从殿外隐约传来稀疏的钟声,浮云亭的长鸣钟一声一声敲在心头,似乎要将她警醒,可是这个时候的苏颜一心只想再迷糊一些,她早些时候吃过心智清明的苦头,知道无论做人还是做仙,都难得糊涂一把。 在帝君吻她的时候,她忽然很想问帝君一句,是不是他也偶尔会有“只羡鸳鸯不羡仙”的想法,然而帝君却不给她问问题的机会,总是在她想要开口的时候,及时将她的嘴堵上。 对于一个话唠来说,有话说不出口的滋味别提多憋屈,然而帝君却试图将她最后一点理智碾磨殆尽,以至于到了后来,脑海中的最后一丝清明,也成了绵绵的雨,身体也好像不是自己的,就像是被风吹落的花,要飞到很远的地方。 不一会儿,自殿外传来阵阵雨声,那是梦境里的九重天,迎来了第一场春雨。 这场雨断断续续地缠绵了好些日子,以为它要停,却又忽然下了起来,以为会继续下下去,却又不知不觉暂了个停,像个有万千心事的小媳妇,欲语还休的。 因为先前帝君的一个“等”字,苏颜着实百无聊赖了一段时间,出于担心这层空间有什么变数,每日只得尽量与帝君待在一处,与帝君在一起久了,渐渐发现帝君有一些不大寻常。 至于有何不寻常,首先就是,帝君他老人家比起以前,似乎要温柔许多。 在苏颜的记忆里,帝君是个沉默少言的人,可是一旦开口,又总能说的人哑口无言,再加上帝君总是冷着一张脸,生起气来就更添一些寒意,让人不敢近身。 在随帝君修行的那段日子,苏颜由于偷懒外加调皮闯祸,时常要面对帝君的一张冷脸,然而最近,她发现无论自己做了什么错事,帝君都没有摆过脸色给她看,就连她那天不小心弄乱了帝君书房里的经书――以往帝君可是连碰都不让她碰――帝君都没有说什么,这让她有些惶恐,心想暴风雨爆发前总是宁静的。 手忙脚乱想要整理整理,又不小心打碎了一只花瓶,暗叹一声,便弯下腰去捡拾花瓶的碎片,正捡得起劲,就听到帝君轻轻道了句:“阿颜,放着吧。”说完之后又召她至身边,瞄了眼她的手,道,“把手给我。” 苏颜将不小心被花瓶碎片划了口子的那只手藏在背后,伸出完好无损的那一只给他,疑惑问:“要手做什么?” 帝君淡淡道:“另外一只。” 后来,苏颜一边撑着下巴看着帝君为她上药包扎,一边小心翼翼道:“师父,你怎么不生气啊?” 帝君轻飘飘看了她一眼,道:“我为什么要生气?” 苏颜望了一眼乱七八糟的佛经和地上一堆碎片,道:“师父以前不是最讨厌别人随意进你书房的吗……”又不好意思地道,“更别提弄成这个样子了……” 帝君将她手上绕了一圈的白纱打了个结,淡淡道:“阿颜难道不觉得,还有更值得为师生气的地方吗?” 苏颜不解:“什么地方?” 帝君目光落到她受伤的手上,凉凉道:“你若是日后再让自己伤着,为师便找根绳子将你绑了……”抬眼看着她,道,“让你没有这个机会。” 一句话说的苏颜心一紧,忙赔笑脸道:“师父说笑了。” 帝君挑眉:“阿颜不信,大可以试试看。”又冷不防问道,“阿颜方才去哪里了?” 这句话问的苏颜心肝一颤,忙急着否认:“我哪里也没去……”看到帝君波澜不动的脸,又补了句,“我发誓。” 其实方才,趁着帝君不备,苏颜去玄心湖走了一遭。虽然之前帝君说让她等,可是对她来说,这个梦境隐藏有太多不可解的东西,比如说她同晚春是什么关系,她不信自己无缘无故便入了梦,也不信如舒玄这般的人物,会毫无凭据便说她是晚春。 她以为见到那朵左右一切的莲她会有些头绪,谁料却是无功而返。 既然这里与现世无甚区别,那么在现世无法得到解答的东西,在这里便能寻到答案吗? 虽然不顾帝君的命令出了紫微宫,不过她转念想想,若是帝君不愿意让她出门,随便设个仙障她便一步也别想踏出,可是这样的事却没有发生,除非帝君信任她不会胡来,否则这件事便只有另外一个解释,那就是在这层空间里,帝君根本没有办法设仙障―― 帝君身上,难不成无一丝神力吗? 若是如此,他们的处境便更加危险。 正在神游太虚,就听到帝君轻轻道:“如此便好。”那句话让人听不出语气。 苏颜抹一把汗,为了掩饰心虚忙殷勤道:“师父不生气便好,气坏了身子就不好了。”又道,“师父看书累了吧,我去拿水果给你吃。” 正欲起身,便被帝君拦了,道:“不必。”又忽然来了这么一句,“阿颜可还愿意嫁给我?” 殿外的雨声忽然绵密起来,像是有道不尽的心事。 苏颜不知帝君为何忽然这么问,不由得愣在那里,她原本以为成亲这件事帝君只是为了哄失忆的她才想出的计策,难道说竟是认真的吗? 于是茫然问:“诶?师父还要同我成亲吗?” 帝君对她的反应有一些不满,眉头动了动,道:“你觉得呢?” 苏颜道:“可是我们现在在回雪阵中啊……”疑惑道,“难道要在这里成亲吗?”又道,“我还没有准备好……” 帝君面色不动,然后缓缓自桌畔站起身子,低头望着一脸茫然的白袍少女。 适时,书房内光线昏暗,紫袍青年的面上覆着层淡淡的阴影,衬得他一张脸柔和却虚无。 “那你现在可以开始准备了。”男子的声音清朗动听,注视着明显没有反应过来的女子又道,“婚期就在三日后。”顿了一下又补充,“这三日你收一收心,莫再到处乱跑。” 苏颜觉得,自己大概是四海八荒唯一一个被人这样求亲的姑娘吧。 心道,帝君这哪里是变温柔了,不还是以往那副说一不二的独断个性? 那个时候的苏颜,忽然觉得自己有必要问他一个问题,想了一会儿,这样问:“师父,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帝君道:“说。” 斟酌了一会儿,扭捏道:“师父喜欢我什么地方?” 在许早之前,苏颜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便时常抱着大堆的话本子想,将来如果遇到那个愿意娶她为妻的人,她一定要向他问一问这个问题,她以为这个问题虽然沾了一些世俗气,却不失为一个经典的问法,通过这个问题的答案,她可以看出很多基本问题来――比如他到底是不是真的爱她。 看到帝君陷入沉思里,苏颜暗自寻思,是不是这个问题让帝君为难了,于是便换了个说法问:“你觉得我哪里好呢?” 抱着忐忑的心情等了一会儿帝君的回答,等的心都有些焦了,帝君还是没有动静,心想也许是帝君不习惯开口夸姑娘,不由得提点道:“比如说我长的好呀,性格好啊,对你也很好呀……”说着,满怀期待地瞄着帝君,希望他老人家至少能赞同一下。 结果帝君恍然大悟般开了口:“这么一说……”从头到脚扫她一眼,“阿颜长得还看得过去。”苏颜的心在这里沉了沉,又听他道,“性子也不算太差。”丝毫不顾虑苏颜感受,又漫不经心道,“对我也凑合……” 只觉得脸上的期待僵成一块,委屈道:“我都这么不济了,你还要娶我,真是对不住……”将头埋到手臂里,一颗心沉重无比,后悔自己问了这么蠢的一个问题。 正在郁闷,就感觉到一双手为自己顺了顺毛。 帝君的声音比方才渺远了一些,混杂了殿外的雨声,却是清晰的:“可是就算再不好,阿颜也是我选的姑娘。” 雨声渐渐远去了,只剩下帝君的声音裹了湿气,敲击在心头。 “在遇到你之前,我从未生过要同谁成亲的念头,生了这个念头以后,便再没有动摇过。”顿了顿,声音一如既往的好听,甚至比以往还要好听,“我想,大约是因为我喜欢你……” 良久,苏颜从手臂间抬起头来,红着眼眶问他:“你说的可都是真的?”看到他点头又道,“你还是发个誓吧……” 殿外一派烟雨迷蒙,梨花千点白,春雨几声寒。 就这样,一向冷清的紫微宫在三日以后,迎来了一桩天大的喜事,只是这桩喜事,有一些不大寻常。 本来,若是哪位上神大婚,就算仪式精简一些,也一定不会似这桩喜事般没有排场,只设花堂喜烛,却无宾客入座,而偌大的紫微宫内,张下灯结下彩的,也只玄心殿一殿而已。 几个宫娥进殿燃上了喜烛,换上长明灯,便退了出去。 花堂之前,只余一对新人。 “阿颜,不宴四海八荒,不邀高堂父母,这样的仪式,你可觉得委屈?”面对花堂行跪拜礼前,帝君轻轻问身畔寂静站立的少女。 大红喜袍衬得她脸色红润,在长明灯烛的摇曳下,寂静的容颜带着些动人的冷清,眼睛却是明亮而温暖的,她找到他的手,轻轻握上,望着他道:“我不委屈,我无论如何都是要同师父在一处的,这样很好。” 帝君沉默了一会儿,道:“阿颜,行礼吧。” 天地是好拜的,拜父母却不易,就算不是在这样一个虚幻的空间,苏颜能拜的,也只司命爹爹一人,可是按帝君辈分,却也拜不到司命,便将这个步骤略了过去,夫妻对拜以后,苏颜只觉得心里多了一个念头。 她想:我自今以后便是帝君的妻子了。 这个念头带来的安心感,让她不由得放松了下来。可是没有多久,心里却忽然漫入一股莫名其妙的恐惧――那是什么,她说不清。 她忍不住轻轻唤他:“师父。” 帝君“嗯”了一声,回握她的手。 苏颜问:“我们会好好地回去吧?” 帝君不应她的话,良久才静静道:“阿颜,你以后会很好的。”那句话听上去更像是喃喃自语,“就算没有我也会很好很好。” 苏颜只觉得身子一震,借着红烛的光去看帝君的脸,仍旧像寂静的落雪,这才意识到方才听到的那句话只是个错觉,帝君什么都没说。 正安下一颗心,却忽然听到殿外一阵骚动。紧接而来的是敲锣警戒的声响,苏颜耳朵尖,听到不远处隐隐传来这样的叫声:“是……是魔界大军!魔界大军已经攻入南天门了!!” ------------ 第一百零八章 凌空之梦 更新时间:2012-11-30 苏颜心里立刻一惊,魔界大军,这是怎么回事?在她印象中,魔界大军压境,大体是指舒玄的那一次,早知这个地方时空混乱,发生的事情全无时间轨迹可循,却未曾料到这样一下,竟然直接跳到七万多年以前。 立刻慌张地望向身畔的帝君,却见帝君一派从容,将她望了一眼,道:“阿颜,礼已成,我们该入洞房了。” 苏颜不由得颤声道:“可是师父,魔界……” 帝君淡淡打断她道:“身外之事,不必理会。”又提点她道,“阿颜,回雪阵中诸多法相皆为虚幻,你难道忘了吗?” 有了帝君的这句话,苏颜才按捺下突突跳的心,念道,也是呢,她方才一瞬间的慌张,竟是将魔界大军压境当做一件现下正进行的事来应对,紧张之下,竟然忘了这里的一切都属过去,她大可不必放在心上。 只是虽然这般想,心底那种挥之不去的恐慌感,却仍旧像寄生的虫子一般隐隐作祟,揪着一颗心,不愿意放开。 忍不住想,她这是怎么了?怎么到这里,竟变得畏首畏尾起来了? 正在混乱,就忽然感觉帝君将她拦腰抱起,她的心一慌,闻着帝君身上淡淡的桂香脸红道:“师父,我可以自己走……” 帝君却垂目答了句:“阿颜心不在焉,再误了今日的洞房花烛。”面上表情沉寂,眼睛里是跃动的烛火。 苏颜这才想起方才帝君已提醒了她一句:“我们该入洞房了。”因为这句话,后知后觉地将脸憋得更红。 洞房花烛――似乎便是之前说过的双修吧。 想到那一次,脸便红的更加通透,忍不住将头埋入帝君胸前,任帝君将她抱入寝殿。 二人共同睡过的大床,果然也换成了喜庆的红,喜被之上的金龙玉凤耀眼夺目,好似刚刚才被人绣好,被面上留下一行细密无痕的细致针脚。帝君将她轻放在床上之后,便抬脚绕到桌前倒酒。 苏颜忐忑地看着帝君倒完了酒,走到面前递了一杯给她,然后自她身畔轻轻坐下身子。 “阿颜莫非是在紧张吗?”帝君随口问她。 苏颜忙舔一口酒,嘴硬道:“我不紧张……不、不就是洞房吗,有、有什么好紧张的。”说完话想起俗话说过酒壮人胆,便又闭上眼睛舔了几口,酒气冲得喉咙又涩又辣,止不住咳了几口。 帝君颇玩味地看着她,幽幽道:“阿颜难道不知,这酒是要交杯喝吗?” 苏颜略愣了愣,又掩饰尴尬般咳了一声道:“我……我先试试这酒的味道还不行吗?”说着别过头去,天真的羞涩便自眉梢飘落,帝君望着她,不发一言,心里却在盘算着时辰。 他一直在等的时机,终于等了来。 苏颜自然不知帝君在盘算什么,帝君也不会让她知道他的盘算,喝过交杯酒,只觉得一双手无处安放,偷望了帝君一眼,发现帝君仍旧一派安闲,并且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默了一会儿,帝君率先打破沉默气氛:“阿颜,不睡吗?” 苏颜在睡觉这件事情上,表现出了十足的谦让精神,谦恭道:“还是师父先睡。” 帝君理了理衣袖,道:“阿颜事到如今还唤我师父,是不是该改口了?” 苏颜疑惑道:“可是,不叫师父,又要叫什么呢?”难不成要叫夫君?这也太难为情了吧。 帝君不甚在意,道:“随阿颜喜欢,就算直呼我名讳,也无妨。” 苏颜忙道:“那怎么成,师父也说过,一日为师,终身为师……”又道,“师父还是快睡吧,小心夜长梦多……”话出口觉得有些奇怪,又道,“呃……我是说,小心夜而忘寝……”好似更不对,一着急,话也说不出来了。 帝君也不难为她,道了句:“既如此,便睡吧。”说着一只手闲闲解了外袍,掀被子进被窝,撑着身子冲苏颜道:“把灯熄了吧。”。 苏颜领了命,立刻颠颠地跑去吹灯,看到帝君在被窝里躺好,苏颜立刻松口气似的,看床上青年的样子,也不像有想要做什么的兴致,便一半安下心来,另外一半,却又有一些失落。 待到所有的灯火都收拢在黑暗里,大殿只余隔窗漏进来的一片月辉,苏颜才借着月光,小心翼翼地脱了自己的外衣,只剩里面的薄薄一层寝袍,又望了一眼帝君,才犹豫着钻进了被窝。 二人各据床的一边,都不开口说话,只有均匀的呼吸错落有致,夜便显得格外安静,方才还能听到远方的动静,此时却只有草木中的虫鸣透过雕花的窗子,送入苏颜的耳中。 她缩在床上,呆呆望了一会儿帝君的睡颜,觉得心里很乱,睡不大着,便小心翼翼地往帝君旁边靠了靠,看到帝君依旧没有什么动静,便又大着胆子靠了靠。 这些日子虽然一直与帝君同眠,却从没有发生过什么,她以为帝君是出于礼节才不动她,心里还大大地赞了一番帝君的为仙板正,可是今日这么看来,帝君怕是压根没有想过要动她吧,哪有洞房花烛说睡就睡的――当然一开始忸怩的是她,可是姑娘家矜持点也没有什么错吧,帝君作为男人,难道不该再主动一些吗?想到这里,颇有些不满。 早些年听说,帝君不喜欢姑娘,只喜欢男子,莫非,帝君真的对姑娘没有兴趣? 越想越离谱,不由得叹一口气,这样一叹气,便愈发睡不着。 “师父?”轻轻唤了一声,发现身畔之人没有反应,心想兴许是睡着了,便异常宽心地彻底靠了过去,将帝君的手臂抱在怀里,预备也这样睡了,谁料动作刚做完,就被一股力道卷了过去,帝君一个翻身,便将她压在身下。 苏颜的呼吸蓦地一乱,怎么,帝君竟然没有睡吗?那么方才…… “师父,你……你没睡啊……” 黑夜里,帝君睁开那双狭长的紫灰色眼望向她,声音缠着雾气:“有阿颜在旁边,我怎睡的着?” 心跳声突兀地响起,一下,两下,梦里不知身是客。 帝君冷不防问道:“阿颜方才可说了夜长梦多?” 苏颜在他身下愣愣点下头,不知帝君是何用意,又听他问:“还说了夜而忘寝?”便又点一下。 帝君忽然笑出来,笑容倾城,试图摄人心魄,他道:“两个都是好词。”将苏颜自方才为止便不怎么安分的手控制住又道,“不过我不要夜长梦多……”低下头,贴在苏颜耳畔道,“我要夜而忘寝。” 苏颜听后,忍不住抖了一下身子。 朱红床幔里,遗落了春梦几许。原来便是梦,除梦里,怕也无人知。 第二日,当苏颜浑身酸痛的醒来时,忍不住撑着脑袋想,是谁说帝君为仙板正、不通男女之事来着?谁说的都给我拖至诛仙台斩个十次再说……下意识朝身畔去望,却没有看到预料中的睡颜,心不禁“咯噔”一声。 有宫娥进来整理床帐,随口问了句:“现在什么时辰了?” 宫娥答她:“已过午时了呢。” 忍不住愣了片刻,心里忽然涌上一抹不祥的预感。 “你家君上呢?” “奴婢不知。” “哦……” 哦了一声之后,忽然意识到了什么,道了声不好,也不顾衣衫不整,便随意披了外袍,蹬上绣鞋,便朝殿外寻去,四处都不见帝君的影子,不祥之感愈甚,正巧撞上一个宫娥神色匆匆过来,忙抓住她,急急问道:“你家君上哪里去了?如何没有见到他?” 小宫娥被她问的有些发懵,反应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带着哭腔,道:“君上早早便出了门,是被天君的敕令召去的,奴婢看帝君神色不好,怕是有大事……” 苏颜面色一沉,将宫娥抓的更紧,冷声问道:“你可知他朝何处去了?” 小仙娥被她抓的有些痛,皱了皱眉头,道:“奴婢瞧着,是朝玄心湖的方向……”话未说完,白袍的女仙便松开她,风一般朝宫外去了,似乎是走了一会儿才意识到什么,忙急急伸手召了朵云,径直朝玄心湖而去。 她如何就那么不开窍呢。 这个梦境既然要修正七万多年前的一切,那么百日莲便不能开,阻止百日莲开的方式,怕是在她身上,她如果真的与晚春有什么渊源,便一定要在这个梦境里殒身――她会死在梦境里,现世却会因她的死而得到修正,帝君口口声声说要带她回去,实际上是想代替她去死吧――他其实从没有想过要两个人一同回去。 而舒玄的盘算,也就在这里吧――他明知帝君会救她,才会放帝君入梦寻她,否则以他海神玄冥的修为,又怎会轻易让旁人改了他的计划? 御风而行,心里早冰冷到极点,她整个人好似被抛入无穷的洞窟,耳边的风呼啸而过,心思百转千回,却逃不了一个怨字。 帝君,你如何能抛下我一个人,你可知若没有了你,就算回去,也不会再有苏颜这个人了吗? 远远看到玄心湖的轮廓,正待冲下去,却忽然觉得大脑“嗡”地一声响。 那以后便再没有别的声音,寂静将每一寸感知裹入腹中,而那些过去,竟恍如雪崩后的山岭,一大片空,一大片静,静寂过后,是小小的冷噤沿着肌肤渗入心里――凉透了。 她想,这个时候就算晕过去也无妨了吧。 然而紧闭了眼睛,颤颤巍巍地提了一口气,再次睁眼时,方才的含糊已经远逝而去。 白袍的少女发现自己正呆立在香炉旁,手中的香匙被攥得很紧,修剪整齐的指甲好似要陷入肉里,手心发凉,却全都是汗,又渐渐地嗅出空气里的沉香味来,那是种混了檀香的浓郁味道,靠得近便有些呛鼻。 榻上的男子紧闭双目,还没有醒过来。 哦,她想起来了…… 紫微帝君历劫昏迷,已有十日。 方才经历的,不过是一场虚空的梦境。 ------------ 第一百零九章 起始之章 更新时间:2012-12-11 绕了一圈以后,一切好似回到原点,苏颜缓缓提了一口气,将香炉盖轻手掩上,鼻底的那一抹檀香味过了许久才稍远一些。 玄心殿的寂静好似凝固的寒冰,带来沁骨的寒凉, 回到床榻旁坐好,垂目打量着处于昏迷状态的帝君,搁在床边的手指不自觉敲击起来,节奏轻缓,那是在思索时不经意的动作。 她觉得自己必须要就此时的状况得出个结论来。 苏颜并非愚笨之人,平日里虽略显迷糊,却不过是因她心思单纯,又不乐意动脑筋,再加上她身边总有一帮精明人在,就更显不出她的精明来,若说她是那种遇到复杂事件便会失去判断力的迷糊女君,那是万万不妥当的。这天上与她交好的仙也有那么几个,都知晓她小事虽然迷糊,大事上可清明着呢,回雪阵的这件事虽有一些曲折,却不至于将她的脑子真的搅成一锅浆糊。 她觉着,帝君在,那自然好,帝君不在,她也未必会放任自己给困死在这样的迷局里。 坐了半盏茶的功夫,在脑海中略略理了理,就理出一条清晰的线来。 这件事本与舒玄无关,充其量不过是玄鸩炉的算计。玄鸩炉是百日莲瓣所化,如今它想要借回雪阵为自己当年铸下的过错作一些小小的修正,这一修正大致包括青玄帝君扶苏及司战神君叶卿华的归位,抛去与扶苏的那些个私情,此事其实与她苏颜没有半两银子的关系,之所以会牵连她进去,怕是全都源于那个舒玄。 她本以为舒玄不过是在星晷中待得闲闷无聊,才来这里打酱油的,却在听他说了那个故事之后略略察觉出,事到如今,此魔君怕是没有打酱油的闲心。 在远古时代,他是与天同寿的海神,四海将他奉为至尊,皆向他朝贡,他带着睥睨众生的傲气降世,却冷酷又无情。其神力传承自混沌天神,无边亦无际,为了抑制这一神力,天神在创造他时,令他无情无思无感无念,却未曾料到万物皆自虚空而生,这巨大的空虚,正是铸就破坏与背叛之神的容器。 膨胀的空虚使他沉默使他寡言,亦使他内心翻腾着搅乱一切的念头。 于是有了后来的邪神。 邪神的传说略去不表,只提一提它的结局:众神集中力量将邪神玄冥封印在北海花犯石上,由四海水君之力维系封印石的稳固,自此而后,这世上再无海神玄冥这个名字。 那已经是必须要以万年来计算的漫长岁月,天地安稳了无数轮回,谁也未曾料到,花犯石下的那个孤独的神明还会再次醒来。 他想醒便醒了,又有谁可以拦他。 这一次,他的名字是舒玄。一个只知自己姓名,不知自己来自何方,归去何处的单薄少年。那个时候的他还是干净又纯粹的。 没有人知道他是何时恢复海神玄冥的神识的,这点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爱上了一个唤作晚春的姑娘,那个姑娘却间接因他而死,于是事情便有一些悲剧:他害了她,然后后了悔,后悔到不惜自毁形神也要向她表示忏悔,甚至直到今天都一直想要她再回到自己身边来。 苏颜想,这本来是个悲情故事,却在故事的男主角万年如一日的执念的影响下,变成了她这个看客的苦情戏――舒玄知道回雪阵有修正的力量,所以才处心积虑地混入阵中来,并且不知用了什么手段,让这个梦境受制于他,他引苏颜入梦,是因为他认定她的体内有他爱的那个姑娘的灵魂,于是他想要通过这个迷阵做的,便是杀掉她,从而唤醒她体内沉睡的另外一个人。 这个梦境的破解之法,大致便在于阻止百日莲开花。 七万多年以前,这件事是晚春做的,如今既然是她代替了晚春,自然也该由她来做。 苏颜无比悲痛地想,此时的她若喊声冤,这天若只是下场大雪怕是还不够意思,怎么着也得下场冰雹,将这个世界给砸个窟窿来吧,毕竟,她的一切不幸,竟然都只源于那个唤作舒玄的魔君眼神不好,青天白日地将她给错认成八竿子打不着的另外一个人。 唔,人都说天降横祸,说实话,以往的她还是挺乐意看那些被横祸撞上的人与命运抗争的大戏的,看得开心时,风凉话也没有少说,如今风水轮流转,自己也转到了被横祸看上的位置,心里瑟瑟地只有一句话――这倒霉催的。 在心里谢过舒玄的八辈祖宗给自己这样一个与命运抗争的机会之后,苏颜瞅了瞅榻上睡着的青年,眉头皱了一皱。 照理说,舒玄应该早算计过,知道帝君一定会入梦来寻她,甚至知道帝君会在最后关头替她赴死,大致帝君是觉得,只要他破了这个阵,她便能安全回到原来的世界,不管她身上会发生什么,都一定会出去。 其实方才苏颜在云头上有一瞬间也以为自己要回去了,虽然不知她身上会发生什么变化,她一定会回去,却未曾料到,自己会面临这样一种状况。 她没有回到她该在的时空,而是回到了不久之前――那时她方从玉清境回到九重天,无意间得知紫微帝君历劫昏迷,便在某种复杂的情绪的牵引下,跑去紫微宫瞧他的病容…… 难道,这是舒玄的又一个阴谋? 这个念头方蹦出来,便被她摇头否定,舒玄虽无聊,应该还没有无聊到这种地步吧。 而且,她又隐约觉着,帝君他一世从容,如今竟做出这么没有谋略的事,着实有失他老人家的仙格,仔细想想,也不大似他日常的行事方式。可是一考虑到帝君对自己的心思,便暗自道“关心则乱”,在感情的事上,帝君怕也不能免俗,想到这里,便收起了疑念,将帝君更加崇拜一番。 一想到帝君有可能是牺牲自己只为成全她的安稳,就觉得自己以前对帝君的误会是多么深啊,不由得为自己的肤浅感到深深的自责,同时又为现在这不明不白的状况感到不安。 她的直觉告诉她,无论怎么说,此刻的状况都过于古怪。 她仍旧在,没有死也没有少什么,随手化了副铜镜出来,正儿八经地瞧了瞧自己的容貌,仍旧是眉目间略带冷淡的少女容颜,丝毫不见有变成晚春的迹象,这么说舒玄的阴谋并没有得逞罢,她觉得自己原本便料到了这一点――喏,她本就是苏颜,怎会轻易变成另一个人? 就这样,半分得意,半分却又莫名。 她莫名地是,不光她在,连帝君都在,然而帝君在是在,却并没有醒来的迹象――要不再等等? 这样打定了主意的苏颜,又坐了一会儿,觉得也没有别的主意可想,便默默地在锦被下找到帝君的手握住,侧头伏至床边,叹口气的当儿,眼睛忽然因视线中忽然闯入的物件亮了亮。 原来,从这个角度,刚巧能看到距床不远安放着的那盆巨大的植物,那植物瞧着有一些眼熟,保持那个伏在床上的姿势又仔细瞧了瞧,瞧清之后忽然一个激灵坐起了身子。 那植物不是别的,正是优钵昙花。 她几天前还见过,不会认错。 走到那株昙花前站好,心道,怪不得方才总觉得有股檀香味,原来是出在它身上。 若她对优钵昙花的记忆没有错的话,她大致知道自己和帝君为什么会在这里了。 她记得,优钵昙花每三千年一开,每次盛开都只一夜,花期之短令人咋舌,因此世人才会以昙花一现来比喻稍纵即逝之物,可是在几天之内,她在不同的时点,所见到的优钵昙花,都是盛放的样子……这,其实是没有道理的。 苏颜摸着下巴,静思了片刻。 回雪阵中充满变数,就如同大千世界并非一成不变一般,万事万物也时刻都有改易,然而即便如此,在万千变数之中,却总有不易之物。她不是念佛不辍之人,却记得师尊常挂嘴边的一句话:人心不易,万物皆有定。 如同这株佛界的圣花一般,她与帝君的心思,其实从来都没有变过。 舒玄的失误,应该出在这盆优钵昙花身上。 他定然是没有想到,在七万多年前,玄心湖的百日莲开之日,竟也是这株优钵昙花的花期,优钵昙花的盛放关系着一件大事因缘,小小一株花虽不能救人于水火,却能将那件因缘的两端牵系在一起。 若她猜的不错,她应该是在优钵昙花盛放的那一日与帝君重遇的,而如今,这株花便将他们送回那个时候。 帝君大致早有打算,才会故意装作着了舒玄的道――若将回雪阵看做一个迷宫,那么所有通往终点的路线怕是都处于舒玄的控制下,与他硬碰硬是不划算的,如今帝君巧妙地借了这株花的力量重新开了一条路出来,这条路并不通向舒玄的终点,而是通向她与他的开端。 至于如何利用这个开端,帝君将决定的权利交给了她。 立在那盆枝头卷雪的花株前,白袍的清丽少女握了握有些汗湿的手心,心却莫名其妙地安下来,她的面上铺展开一大片寂静,如同荒村古庙里的一寸斜阳。 “来人。”她忽然转身,这般开口。 话音刚落,便有宫娥自一侧的帷幔后转出来应她:“仙子有何吩咐?” 苏颜望着那名宫娥,表情严肃,道:“将你家君上此番受劫的情况,详细说给我听听。”又道,“将你知道的,全部说上一遍。” ------------ 第一百一十章 南荒寻人 更新时间:2012-12-14 南荒多桃木。 行了半日,终于看到花开满谷的热闹光景,云头下是桃木成片而生,南荒的上君爱桃木尤甚,便在自家山里遍种桃花,由是,每逢山间三四月份,春光便在此缠绵数十里,在花季过去以前,不眠不休。 云头上的少女白衣白袍映着妆容浅淡,目光冷落处又弯出一些温和的流光,细看过去,锦绣眉目里略带了一丝阴霾,却不经意间为那副冷寂模样添上了一些不同的气韵。 只见她伸出纤手往眉心揉了揉,努力让表情看上去恬淡一些,便控制着祥云稳妥地落到山谷入口处。 老实说,苏颜此番来南荒寻白逸,多多少少抱着些慷慨就义的心思。 不久前,她从紫微宫的宫娥那里,探听到了不少与帝君历劫有关的消息,可是那些消息里却没有多少能够派上用场。 小仙娥只道自家君上此番历劫有些蹊跷,明明是寻常的天雷之劫,本可以躲过,却意外地没有去躲,反而坦坦然然地受了,照理说就算真的受了此劫,作为天上掌管雷霆的尊神,也不该因为雷劫而倒下,还放任自己昏迷如此之久,可这件事却又偏偏发生了。这般想来,这整件事情竟然没有一处合理的地方。 心思转了一圈,唯一有可能的解释,便只剩下一个,那便是这次的劫难有些蹊跷,至于如何蹊跷法,她一个方来紫微宫领职没有多久的小仙,自然没有头绪,可是她没有头绪,不代表旁人也没有头绪。 苏颜从她口中得知,当时帝君历劫之时,南荒的那位白逸神君也在。 刚刚咯噔一声,就看到小仙娥说完之后一拍脑门,有些懊恼又有些兴奋地冲自己道:“奴婢怎生忘了,白逸神君一向有主意,不如将他请来,看一看能不能有什么办法!”说着便要差人送信到南荒,只是还未转身,就被苏颜拉住了衣袖。 苏颜撞上她疑惑的目光,想了一想,这般道:“你留在这里照顾帝君,白逸那里,我去。” 虽然对那只叫做白逸的狐狸有一些忌惮,可是细琢磨一下,那份忌惮却是没有道理生的。一来白逸在九重天上名声很好,做起事来极为靠谱,是许多人在遇到麻烦事最先想到的对象;二来他未曾害过她,更没有与她有过什么私怨,她的忌惮其实毫无来由。 再加上,白逸一向与帝君交好,这一点她是知道的,而狐族的脑子都很好使,她更是清楚。本来未曾想过要借他的力量,如今知道此事同他有牵连,便无论如何也不能放任不管。 照仙娥所言付书一封等他回复固然也好,可是她亲自去上一趟,总比等一个没谱的消息要有效率许多。 苏颜心下存了这个思量,便匆匆召了朵云,朝南荒去了。 走在桃林之中,思绪略有些混乱,她同白逸不大熟,如今却冒昧地过来了,难免有一些打鼓。不过想到自己跟在帝君身边时,与他也打过几次照面,有这层关系在,她便没有什么好担心,定下心来以后,思绪又飘到对白逸的印象上。 天上人都赞白逸神君是个雅人,这个雅不光体现在仪表修容上,也涵盖了生活上的方方面面,苏颜平素与他交情浅,倒是有些看不大惯他的做派,对旁人盛赞其雅,无论如何也不能体会一二。 她只道白逸神君是个闲人,闲人难免矫情做作些。她又想,这年头随便什么人故作一下姿态都有人追捧,同时也证明了天上仙人的整体素质也算不得高,在某种程度上还肤浅的紧。 正这么想着,前头一个小童已经迎了上来,小童身穿白色道袍,扎着双髻,七八岁模样,一双精细的狐狸眼很有些白逸的风韵,年纪偏小的缘故,一时难以判断是男孩还是女孩。 “来者可是百花仙子苏颜?”不等苏颜开口,就听到仙童这般问她。小童年纪虽不大,可是仪容高雅,态度不卑不亢,自有一种清华气韵。方才还在看扁白逸的苏颜,此时却不得不承认,白逸那个人虽然不济,可是调教出来的人竟有这样的气派,着实不易。 愣了愣,答他的话道:“正是。”忍不住好奇道,“你是如何知道的?” 小童从容应道:“我家君上知道你要来,已等候多时了。”说着做出引路姿态,道,“你随我来吧。” 听了引路仙童的话,苏颜心道,莫非白逸身怀未卜先知之术吗,否则怎会知道她会来寻他? “你再不跟上,我便走了。”小童走了两步发觉她不动,便停下来这般催促。 苏颜回过味来,忙追了过去,脚下桃花瓣落了一层,踩上去松松软软,前几日好似落过雨,空气里还停留着一些湿气。 “呐,白逸是如何知道我要来的?”苏颜三步并作两步,与领路的仙童并排,年龄上的优越感使她语调轻松,连白逸的敬称都懒得加了。 仙童瞟她一眼,应道:“稍后见到君上,你自己问便是。” 苏颜被他的话噎了一下,却也不沮丧,喃喃道:“我这不是问你呢吗。” 这下子小童干脆不作回答。 遇到对方沉默,苏颜也不怎么在乎,大度道:“你不知道也无妨。”又转了个话题接着问:“白逸今日心情如何?”他心情好她也好办事。 小童默了片刻,答:“你见着君上自然就知道了。” 苏颜哦了一声,心想你说了跟没说不一样吗,正预备再问些什么,就听到小童道:“你莫再问我问题,我是过来带路的,你吵得我没有办法专心辨识方向。” 苏颜刚想笑上一句:“辨路就不能分心了吗?”,就因为看清小童手指的动作,而乖乖闭上了嘴,闭嘴的同时在心里忍不住对自己方才的多言而后悔到极点。 她不是没有见识的人,今日来寻白逸,却忘了几乎所有仙府都会在不同程度上设有结界,以免旁人轻易闯入。 那些个仙府,或是设上一重两重的仙障,或是施以障眼的仙法,再或是养几只守护的神兽,至于如何安排,则全随各个仙府主人的喜好。 传闻中白逸神君长于机关阵法,到了他的地盘,自然免不了体验一把机关巧术的奥秘。 如果苏颜猜的不错,那么这整个桃林,便是一个布满机关的迷阵,小童领路时要做的,便是要依靠记忆辨别出机关的所在――做到这一点并不容易,因为在无知无觉间桃林的布局已发生改变――然后靠仙力将机关化去。她方才看到小童只是勾了勾右手的食指,便在不动声色间化去了挡在她们前面的一个古怪术阵。她知道,那已不是修行几千年便能轻易达到的道行,若是今日没有人领路…… 想到这里,她便不敢再想下去,只暗自心惊,若是有什么差错,别说救帝君了,就连她自己都得搭进去。 微风掠过,桃花乘风而落,白袍小童在花下停下脚步,道了句:“我们到了,君上就在前方等你,你可自去。” 苏颜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看到前方桃花木下,玄袍的男子正席地而坐,花瓣簌簌落尽,便看清了他玉冠束发,眉目山水画一般淡雅,落笔浓重之处怕也只有那双眼睛,勾魂摄魄般弯出了风流的韵致。 看着这样的白逸,苏颜的心忽的跳漏了半拍。 好在空气里缭绕的烟味拉回了她的心神,使得她的这一失态没有被当事人看到,慌忙掩袖低咳一声,假装被烟味呛到。 不过……又是哪里来的烟呢? 带着这个疑惑,又瞅了一眼树下的玄袍男子,方才只顾着看他,却没有注意到他正在摆弄的物件,如今这么一看,便终于明白那香烟自何而来。 只见那个被天上仙人以“雅”这个字称赞了数十万年的白逸神君,此刻正在树下支了个烧烤的摊子――呃,此神约莫正在烤肉。 苏颜揉了好几下眼睛,才终于确认自己没有认错人,往旁边看了看,发现那个领路的小童早不知哪里去了,白逸也在这时注意到了她,朝她挑了挑眉,开口道:“愣着做什么,还不过来。”又这么嘱咐了一句,“顺道捡些柴过来,火候不大够。” 直到在烧烤摊前安顿好身子,苏颜都处于一种半迷糊的状态,回过神来时,白逸的一只手已经递来了烤好的兔肉给她,香味扑鼻,她却没有立刻去接。 “怎么,不信任本君的手艺?”白逸坐在一旁,含笑问她,看到她愣愣的,又恍然道,“哦,你约莫是在怕本君下毒害你。” 苏颜哭笑不得地接过他递过来的烤兔肉,道:“你害我做什么?”他们无冤无仇,除非他真的闲着无聊,想找个人消遣消遣,可是就算是消遣,也找不到她的头上,她不过是在疑惑,今日的他分明一副等她过来的模样,如今又绝口不提,这又是为何。 白逸仍旧带着温和笑意,道:“是啊,我害你做什么呢。”一双狐狸眼映着苏颜的眸光如水,望着她幽幽道,“前些日子听说你从玉清境回来了,本君就猜到你大概会来一趟这里。”目光从她脸上收回又道,“没想到果然被本君等来了。”说着,便拿木棒去拨弄面前的炭火,一派闲适。 苏颜努力用平稳的语调问出口:“你既然知道我要来,定然也知道我为何而来。你……可有主意?” 白逸唇角含笑,拨弄炭火的动作优雅之至,声音亦是低柔动听:“怕是要让你失望了,我并没有主意。”苏颜心下咯噔一声,拿着兔肉的手也晃了晃,却又听白逸在耳畔道,“不过,我倒是可以为你想个主意。”目光转回苏颜脸上,笑意更深了,“你若是不急,倒是可以在我这里留几日,等我慢慢想。” ------------ 第一百一十一章 世外桃源 更新时间:2012-12-30 听了白逸的这番话,苏颜暗道,此时的她哪有不急的道理,莫名其妙回到了三个月前不说,还眼睁睁看着帝君气若游丝地在床上挺尸,不知是吉还是凶,她若是不急,也不必跑来南荒寻他白逸,还死乞白赖地求他出啥劳什子主意。 可是一想到自己其实也没有什么别的主意可想,如今来这里也全是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权衡之后,便也只好唯唯诺诺应承下来。 “我不急,只是怕这般冒冒失失住下来,再叨扰了……”想了一想,觉得平日便算了,今日是有求于这只狐狸,自当做出一副求他的姿态,遂这般称呼白逸道,“莫再叨扰了白逸神君啊。” 白逸仍旧笑眯眯地望着她,整个人一副温和模样,可是眼神却不让人看透,整个人都笼在淡漠的疏离里,好似在无声无息地排斥世间万物。 听了苏颜的话,白逸漫不经心开口:“你,似乎同以前有些不一样。”说完话,看到身畔的白衣少女朝自己投来疑问的目光,便续道,“本君隐约记得,曾被人直呼为‘狐狸’来着。” 苏颜眼角抽了抽,没有想到此神竟然这样记仇,可仍旧作出一副不好意思样子,摸了摸头,道:“是我年少不懂事,冒犯了神君,神君切莫同我一般见识。” 对于她的歉意,白逸不置可否,隔了一会儿才道:“本君还是习惯不来你这般敬称,你也不必因有事求本君便这般讨好,你不自在,本君也不自在。” 被他这么一说,苏颜倒真开始觉得方才唤他神君时浑身都不自在,赶忙点头称是,又听白逸说:“本君倒是不若紫微帝君那般爱清静,你安心住下便是。”桃花落一枚在他肩上,他腾出一只手轻轻拂去,敛目道,“若觉得过意不去,不如这样,本君的女侍这几日告假,府上的日常事务你便为本君帮个手,如何?”看到苏颜迟疑着点头,玄袍神君的目光柔下去,又喃喃道,“恰好本君这里有一些旁人托付的陈了年的事,也想要讲给你听上一听。” 苏颜将他的话咀嚼了片刻,也不答话,意识到手中还捧着烤兔肉,便低头咬了一口,入口方觉这肉被白逸烤得里嫩外焦,好不可口,不由得带着赞赏的眼神望了他一眼,然而没有接受到她发自内心的佩服,白逸已将那张脸垂下,眼睛盯着正滋滋作响的炭火,那半带着认真的神情,竟美好的让人不由自主地屏息凝神。 苏颜缓缓抽一口气,暗道,也难怪天上女子将白逸奉为一顶一的美男子,抛去她对他莫名其妙的敌意,如今像这般干脆地承认了,竟也不算困难。 良久,她在桃花簌簌中开口:“你是不是知道一些事……是关于我和帝君的啊?”她的直觉告诉她,白逸口中那个托付他事情的人,应该便是帝君了,是饮下绝情池水,失忆前的帝君。 事到如今,一想到那一段早风化而去的过往,苏颜胸口的某个角落,还是会莫名其妙地痛起来,她一直认为自己是个潇洒的姑娘,可是直到重新捡起对帝君的恋慕,她才不得不痛苦地承认,“潇洒”这个词,搞不好从来与她无缘。 恍惚中,听到白逸清朗的声音,比起方才似乎远了许多,隔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玄袍的神君已自她身畔直了身子。 黑发在风中旖旎出一片风华,玄袍映着桃花,心底说不出什么地方,竟好似跃动着倾城的音律。 祸水啊,此神绝对是祸水。 ――苏颜一边摸着下巴一边下了结论。 “把这里拾掇一下,本君今日有些倦了,有什么事明日再讲。” 白逸撂下这样一句话,扬长而去。 不等苏颜抗议,又听到已走出几步的青年的声音在风里无比清越:“前方水月阁,你暂住那里。” 这句话落地,苏颜旋即看到方才还只生了成片成片桃木的前方,已现出楼群模糊的轮廓,揉了揉眼睛凝神望去,那分明又是一座早已存在的幽宅,那个时候的她恍恍然想起尘世话本中描绘的桃花源,觉得此处兴许比桃花源还要诡异也说不定。 良久,回神望着面前烤肉留下的废墟,撇了撇嘴无奈道:“好个白逸,还真当我是你宫中的苦力吗?” 然而往白逸消失的地方望去,哪里还有那一袭玄袍的颀长身影。 适时,一大片流云移到头顶的天空,在倏然暗下来的树影里,白袍少女默默叹一口气之后,理所当然地想起了本该在她身边而此时却并不在的帝君来,右眼跳起来,忙将手搁上去。 往事一幕幕,就算遮了眉目,也清晰如斯。 起先,是她拦了他新娘子的轿子,在烈火麒麟发威之时,她无比悲壮地以为自己就要死了,而死亡意味着此生她再不会同他有什么缘份,可是他却赶来救她。 他救了她,让她对他的喜欢变得更加具体,自打感受过他怀里的温度,她便如同被什么人下了降头,再不会为别的温度动心,直至今日。 而后的一次,则是在火莲圣境,同样是火海,同样是她自己造就的困境,不同的是那个紫衣翩跹的身影却始终没有来。 也许他已对她失望透顶了吧,受了自己教化百年的徒弟,平日里犯错也就罢了,他有耐性可以慢慢调教,并且自信她总有一日会变成一个行事稳妥的姑娘,可是到了后来,他终于明白,她到底是一块冥顽不化的磐石,这样的她他并不喜欢,于是他宁愿她死在天刑之下…… 她长久以来都这般揣测他的心思,大约是揣测了太多遍,到了最后分明只是揣测,竟然成了不容置疑的事实。 如今的她已晓得,事情真相大约不是那样的,可是究竟是怎样的,她却不敢如以前那样妄自揣测,就如同承认他不喜欢她这件事耗费了她过多勇气一般,承认他其实是喜欢着她的这件事,怕要耗费更多的心力。 可是尽管如此,他们终究是互相表白了心迹,决心相爱下去,这样便好了,她决定将那段记忆封存,小心翼翼地丢弃,这样便可以朝前迈步了,不用担心它会追过来,可是明明马上便能看到幸福的衣摆了,偏偏下了一场雨,幸福躲去了哪里,她不知道。 她隐约觉着,这或许便是她与帝君的命数,这场大雨无论是福还是祸,都迎面撞了过来,横竖躲不过,倒不如坦然一些来得好。兴许这一次能将以前没有用上的运势全部用上,来保佑他们平安度过此劫,这样想想倒也安下了心,却也并不预备坐等,将所有的事情都交付给命数。 她与帝君好不容易走在到这一步,再撑一撑,说不定便能求个圆满,岂有轻易放弃的道理。她以前觉得自己同帝君没有缘分,可是若没有缘分,他们这一世兴许便不会再碰上,兴许就永永远远那样错过了,如今想来,她并不愿意错过帝君。 只是她这个人运势一向平平,与龙二赌钱从未赢过,唯有一次同人打赌,赢了一吊钱,竟仿佛花尽了今生所有的运气,可是仔细想来,当时却丝毫没有赢钱的爽快,如今借着避雨的时机一搭一搭回忆起,还有一些堵得慌。 在微风徐徐经过桃林之际,苏颜随意靠在一棵树下,手搭上眼帘,恍恍惚惚地想起一些人一些事来,然后有些郁闷地发现,关于自己的年少时代,但凡能以某种名目想起来的,似乎都要同那个唤作司尘的少年相关。 ------------ 第一百一十二章 牝鸡司晨 更新时间:2012-12-31 苏颜自小在九重天上长大,名义上要唤司命一声爹爹,实际上却另有一个见不得人的身份,此事不再赘述,总而言之,在年少到还读不大懂那些自背后投递来的眼光之时的苏颜,一直活得很快活,加上又有司命宠着,更是不知愁滋味。 这种快乐一直持续到学龄时,由于天上规矩,又加上来自天君的压力,再不情愿,也只得拾掇拾掇包袱去文华星君天权宫的仙塾,同一帮同龄仙人共同接受天界教育,直到成年为止。 苏颜的学塾生活并不欢乐,如果说司尘转学来以前的生活是无喜无忧的话,那么在司尘转来之后的日子,简直就像十八层的炼狱。 说起来,往前追溯个百八千年,天狼族也算天界大族,甚至有能跟九天凤族相抗的风光时期,只不过到了司尘老爹这一代,天狼族的族运却不断衰微,据说这全都是司尘老爹爱美人不爱江山所致。 总之,那位不靠谱的君上整日只知同他的君后流连山水,游戏人间――这般看来,将司尘放在天上养,也算是顺理成章――因此族中事务才会荒废下去。 人都说美人祸水,放在这里大体也不为过。而那位惑乱君心的美人,便是天界的三公主,苏颜见了面要唤一声三姨母。 这位三公主是天君极为宠爱的一个妃子所出,自然也极受天君恩宠,由是,性子也被养得骄纵些。原本,天君并不愿意她嫁去他族,希望能在天上为她寻一份妥帖的亲,谁料她却早属心天狼族上君,并摆出一副非君不嫁的架势,还与对方私定了终身。大约这位的性子惯常骄纵又执拗,天君觉得就算是逼迫也无望,便睁只眼闭只眼随她去了――毕竟也没有做出苏颜母妃那种不成体统的事,天狼族地界虽偏远了些,倒也算体面。 问世间何物最重,答曰:天家面子最重。 苏颜还小的时候,不知是在哪次宴会上,与自家娘亲的这个同父异母的阿姐有过一面之缘,大约是从未见过自己的生身母亲,而这位三公主又与自家娘亲有这么密切的关系,年少的她竟然不自觉便将她与母亲的印象叠合在一起,以至于对这位三公主产生难以言明的情愫。所以,当她在宴会上看到这位美丽的姨母手里牵着另一个少年时,那种心情别提是怎样一种滋味。 大约就是因此,尚不经事的她对随母妃一同赴宴的司尘最初的印象,便是排斥――好像是他抢走了自己的娘亲一样。 仿佛是为了回应她的恶意,司尘竟也步调一致地厌恶她至深,甚至比起她那朦朦胧胧的恶意来,司尘对她的厌恶,要更上一个等级。至今回想起司尘这个名字,苏颜都忍不住要抖一抖身子,然后放任自己的脊背爬一层寒意。 这位在苏颜记忆里一直以负面形象出现的少年,年纪比苏颜长个五百岁左右,可是天狼族成年向来较晚,因此在苏颜的身高长到了司命腰际偏上一些时候,司尘的个头还在他老爹腰际附近晃悠――司命星君与天狼族君上身高大差不差――苏颜为此一直得意到司尘的个头超出她的那一年。可是那个“我也曾在某个时期胜过他”的想法,却时常能够让她在诸事不顺的情况下聊作安慰――这个诸事不顺,当然大部分来自于司尘的事事针锋相对。 苏颜自小性子便活泼,且大事小事都喜欢插上一脚,又喜欢无事找事,却又一向奉行低调享乐原则,并不怎么爱出头,所以就算是找事,也总是见好就收,从不恋战。 于是乎早些年与她厮混的同僚都知道,学塾生活无聊的紧,少有热闹,而只要是有一星热闹,她苏颜都要凑上一凑,待到热闹闹大了,先生追究起责任来,她却早溜得连影子也没有。 若同谋者责问,她总要作出一副不好意思的样子,要么道:“我家爹爹突染寒疾情况危急,召我回家照顾。”要么言:“我方才上厕所去了,并不是故意逃避责罚。” 虽说那个年纪的孩子大多单纯,却还不至于单纯到判断不出这些说辞的真假,毕竟司命星君也不可能三天两头染疾病危。 可是纵使是有人当面揭穿,这姑娘也能面不改色地接着道:“是谁说我家爹爹病危的?”这个时候大凡都会回上一句:“不是你说的吗?”这姑娘便会眼眸纯粹地望着你,道:“我说的是我家爹爹――养的那只猫。”瞧着你不信,又语气笃定道:“方才是你听错了。” 于是人人都知苏家姑娘脸皮厚,说谎话可以连草稿都不用打,可这天上又偏偏没有人可以招架这一副厚脸皮,久而久之,便也习惯成了自然。再加上小丫头长的颇为无害,简直可以称得上形容温良,便没有人忍心多同她计较。 而唤作司尘的少年,个性却要张扬得多,以跋扈来讲都不为过。天狼族的仙府在昆仑,而昆仑是众多仙山里最有名气的一座,来自凡世的香火甚至不亚于蓬莱三仙山,俗话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昆仑山人得意招摇一些,也无甚稀奇的。 可是当司尘站到学塾的讲台前作自我介绍时,堂下的众仙童里仍旧有人忍不住交头接耳,道:“都知道天狼族各个骁勇善战,高傲自大是家族性格,可他也不至于穿得这么骚包来上学堂吧。”适时,苏颜正避开先生耳目趴在桌上百无聊赖地嗑瓜子,听到前排有人这般议论,不由得生了些好奇心,忍不住抬头瞅了瞅台上的转学生,结果只是一眼,便害她忘记将口中的瓜子皮吐掉。 映入眼帘的是少年剑眉星目,一身金缕华服,外罩玄铁盔甲,一头红发高高扎起,更为他添一些张扬,周身散发着一种不大符合他年纪的锐气。 咽掉方才放入口中的瓜子,小声道:“果然招摇啊,招摇之极。” 苏颜就那样望着司尘,谁料司尘竟也恰好将目光投到她脸上,苏颜自是一愣,觉得那张脸她似乎在哪里见过,可是不待多作探寻,他已不怎么自然地移开眼光,接着做自我介绍。 “……日后你们便是我的同学,我爹说,这世上非敌即友,虽然你们是我的同学,却也可以是我的敌人,我愿意同你们做朋友,可也不在乎你们将我当敌人,不过我建议,在选择之前,你们最后都掂量好自己有几斤几两。与我族相交,当记一句话――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整个学塾寂静无声。 而默默站在一旁的先生,则开始抱头苦思,这……日后究竟该如何将这样扭曲的价值观给改造回来,这可真真是难办呢难办。 苏颜对司尘这番惊天动地的自我介绍倒是没怎么在意,只寻摸着他似乎已经介绍过了名字,可她方才忙着嗑瓜子,没有听到,便拿手指戳了戳前面的人,问道:“他方才说他叫什么?” 前方少年神色复杂地回她:“好像是叫司尘来着。” 苏颜哦一声道:“就是那什么牝鸡司晨吗?”换上一副恍然的神色又道,“瞧他穿得这般骚包,莫不是天鸡族的?” 只见被问话的少年仙人眼角一抽,终于噗了一声,笑倒在桌上,而刚刚在先生的指示下要在苏颜身边的空位坐下的司尘,听到这句话也不由得抖了抖身子,继而将狭长凌厉的眸子转向说这话的小姑娘。 其实,他自一开始便注意到了这个小姑娘,旁人都在认真地听他说话,时不时对他表示各种好奇,她却自始至终都气定神闲地嗑自己的瓜子,仿若无人,她竟这般不将他放在心上?正气恼这一点,又听到她说自己是天鸡族,不由得更加不爽,可是正面对上那一张脸,憋一肚子话要驳她,却蓦地因为她的一个眼神而心跳加速起来。 抱着一包瓜子的小姑娘发黑如浓墨,在头顶两边各扎一个髻,没有刘海,露着光洁的额头,眼睛大而黑,犹如一汪黑色的水域,无知无觉间便试图蛊惑人心。 心一紧,目光不由得跌落到她怀中,却再不敢看那双眼睛,过了一会儿,却看到她的手死死护住怀中瓜子,一个稚嫩的声音自她口中发出:“你总看我的瓜子做什么?”又道,“你莫不是也想吃?”护得更紧一些接着道,“这是我的,我并不想让给你。” 司尘眼角一抽,压着声音道:“谁要吃你瓜子!”随后将身子塞进她身畔的空桌子,阴森森道,“丸子头,日后将你的嘴放干净一些,谁是天鸡族司晨?本少爷是天狼族的少君,岂容你个黄毛丫头侮辱!” 苏颜将他的威胁消化一阵,然后望了一眼怀中瓜子,似乎是在心中做了什么衡量,终于将纸包轻轻推到他面前,道:“你早说你非吃不可嘛,这点小事也不是不能商量,不过今日我的分你一半,日后你的也要分我一半,你觉得可公平?” 司尘不可思议地望着身畔那个扎着丸子头的小丫头,看到她表情十二万分的认真,突然浑身发凉地意识到,自己方才那番充满“权威”的发言,如今显得多么无力啊…… 因为这丫头,压根是个不懂察言观色的愣头青。 “司晨,你倒是说话呀……” “……” “苏颜,你与司尘给我出去罚站,竟然学堂之上偷吃瓜子,成何体统!” “遭了,被先生发现了,都怪你,司晨。” 自那之后,苏颜与司尘便正式结下了梁子。 ------------ 第一百一十三章 白逸解惑(1) 更新时间:2013-01-01 俗话说的好,梁子易结不易解,纵使一方始终没有什么干劲,日子久了,却也挨不过另一方胡搅蛮缠,最后只得舍命陪君子。 没有干劲的一方自然是苏颜,胡搅蛮缠的一方则是司尘了。当时,托了司尘的洪福,苏颜的学塾生活无比充实,充实地就连做梦,都出于一种随时可以跳起来躲避暗算的兴奋状态。 其实她也不甚明白,为何这天狼族的少爷会对她这样一个看上去天然无害的小丫头事事刁难,时时针锋相对,每每都要争个高低。 像他这个年纪的少年有个好胜心其实也无可厚非,可是问题的关键在于,赢了她他难道觉得很光彩不成?在“我扔出的石子比你的多打了几个水漂”这样的事情上赢了她很光彩吗? 还有,他至于整日哼着小曲鄙夷她的丸子头吗,谁叫她有个只会扎丸子头的爹爹呢,他嘲笑也该去嘲笑爹爹的手艺,干嘛针对她呢? 苏颜百思不得其解,只当是司尘中了邪,中了邪的人办一些中了邪的事,倒是挺合适,这样一想,心里便舒服许多。 再加上她的忍功了得,司尘得罪她的那些事情倒是没有什么忍不得的,忍字头上一把刀,忍的多了,便也觉得那悬在头顶的刀无甚值当顾虑的,忍得久了,对于那些寻常人忍不得的事,倒也能忍的来。 苏颜一度觉得自己很有大丈夫风范,心想自己若是托生个男子,将来说不定能建个功立个业,可惜了此生注定是个小女子,又是个性情颇为甘于现状的小女子,读书也不上心,便也并未生出“巾帼不让须眉”的志向,更没能如愿生出仙家儿女云淡风轻的向往,说到底,她都是个喜欢热闹的仙,平日里最常生的梦,便是哪一日下了界去,去看一看那芸芸众生,去瞧一瞧那红尘万丈。 可惜了可惜,天君一条简短的敕命,便注定了所有仙人都有下凡尘历练的机会,唯独她此生都无――谁让她是个祸害来着。 司尘不知从哪里知道她的志向,果真对她表现出了无上的鄙夷――这是自然而然的,他似乎瞧不上她的一切,瞧不上她的长相,说她瘦瘦小小,发育不良,瞧不上她的声音,说她说话咿咿呀呀口齿不清,听了就心烦,还瞧不上她种在学塾后院的那些花花草草,说它们不开花时病恹恹的,开了花又俗气的很,污了他金贵的眼。 苏颜有一日忍不住问他:“你既然如此讨厌我,怎么不离我远远的,眼不见心不烦岂不更好?” 司尘被这个问题问得噎了噎,似乎是为自己没有想到这个主意而感到了羞愧,脸微微泛红,看到苏颜探寻的目光,更是恼羞成怒:“我是讨厌你,你难道不讨厌我吗?” 苏颜点点头,道:“嗯,我自然也讨厌你。” “你……你竟敢……” “只许你讨厌我,我不能讨厌你吗?” 司尘似乎有些气急败坏,却随即恢复了镇定,阴沉道:“这不就结了,既然你讨厌我,看到我自然要心烦,为了让你无时无刻不心烦,我便无时无刻不在你身边晃悠……”说着凑到她耳边,低低道,“谁叫我讨厌你呢,阿颜。” 听了少年的话,叫做苏颜的小姑娘不由感到一阵恶寒,打了个寒噤,退后好几步,然后看到少年得逞一般,颇为快意地扬长而去,走一半不忘将挡路的石子踢上一脚,只听咕噜噜几声,石子滚入一旁池塘,发出轻微的落水声。 “这家伙真是越来越扭曲了……”苏颜终于扯一扯嘴角,做了这样的总结。 其实她并不晓得,少年在转身时就后了悔,刚刚明明没有打算说那些狠话的,可怎么就没有控制住呢,转念又想到这丫头竟然毫不犹豫就说她也讨厌他,便恨得牙痒痒,只有他可以讨厌她,她怎么可以讨厌他呢?而且他明明,明明…… 明明有那么一点喜欢她呢。 关于司尘喜欢苏颜的传言在学塾里肆虐开来,已是好几个月后,不知是某个神经敏锐者嗅出了他二人之间的奸情,还是某个喜欢八卦趣闻者本着可嘉的八卦精神散布了小道消息,总而言之言而总之,这阵空穴吹来的风迅速吹入少年仙人们那少年少女心尚未泯灭的心底。 至于如何得出司尘这小子绝对看上苏颜那丫头了这个结论的,少年仙人们这般总结――毕竟司尘那小子平日里高傲的很,看人都用不上正眼,一张俊脸上除了轻蔑以外少有别的表情,与人说话也少有上篇大论的,可是对苏颜却不一样呢。虽然仍是一副欠抽的傲慢模样,可是至少眼里是带着笑意的――虽然也有可能是错觉――说起话来表情不也生动许多吗? 除了这些凭空揣测外,有人还曾看到过这样一幕。 教书先生文华星君喜欢荷香,天权宫内便四处皆有荷塘,当时他们上课的地方位于整座宫室的最里端,一出门便是一座荷塘,塘上架一座桥,桥的设计有一些小家子气,并肩只可走下两人,体型稍胖一些,怕是都无法并肩而行,因此若有人于此处迎面撞上,必须有一方稍往旁边让一让才可不碰到对方衣襟而顺利通行。 那一日,便有人看到苏颜和司尘这对冤家在这座桥上不期而遇。 其实,过桥并不难,尤其是在两人都是瘦小的少年的情况下,可是如今偏偏有一方是个心理扭曲的变态,这就有些难办。 丸子头的姑娘一看到玄袍的少年迎面而来,便极为自然地让出一侧来给他通行,心道自己不愧是个极具谦让精神的好姑娘,谁料对方偏不领情,眉毛一挑,来了一句:“过不去。” 苏颜忍住不满,抬脚再往旁边让一让,桥下水光荡漾,几只锦鲤自荷叶下浮出水面,似在好奇窥探。 少年提高一个声调,仍旧道:“还是过不去。” 苏颜再忍,眼角却不经意抽了抽,再给他让路,她可要让到水里了,于是抬眸道:“司尘,其实你没有你想象中那么胖的,你努力努力还是可以过得去的。”又补道,“要不你缩一缩,将身上肥肉缩回去试试?” 只见少年的面色蓦地一沉,瞬间变得难看极了,苏颜叹了句,此人变脸还是那么快,真叫人叹为观止。 正啧啧不止,就听到少年恶狠狠道:“都说了过不去,你是聋了还是傻了,还不退回去,给我让路!”语气很是理所应当。 让她退回去,苏颜自然不大乐意,然而斟酌了一阵,终是让步道:“哦。”说着便真的转了身,往后退去。 忍字头上一把刀,我接着忍。 谁料刚退了几步,就听到身后少年的声音有些气急败坏地追过来:“喂,丸子头,叫你退你还真退,你到底有没有骨气啊,你个软骨头!” 苏颜顿住脚步,回头盯着他,眼里有不满,却收敛着,道:“我爹爹说了,骨气这东西是要分场合的。正常情况下自然该有骨气,可是特殊情况,却要掂量掂量。” 她这个特殊情况,自然是指当前情况。 司尘琢磨不透,忍不住问:“什么特殊情况?” 苏颜扯个笑给他,认真道:“自然是对方不讲理的情况。” 司尘心高气傲,哪里受得了旁人这般评价,尤其这个旁人还是他心仪的姑娘,当即就不乐意了,恶声道:“我哪里不讲理了?你给我说清楚!” 苏颜道:“你哪里讲理了?如果你说得清楚,那我也说的清楚。” 司尘又被噎一口,立马彻彻底底地变了脸色:“哼,伶牙俐齿的丫头最讨人厌!” 苏颜随口接道:“可是你不觉得,心胸狭隘的小子也挺讨人厌的吗。” 一张面皮没地方放,少年的脸霎时憋得通红,再不济也是天狼族的大少爷,平日里受人尊敬惯了,被人追捧也惯了,哪里受过这样的评判,尤其还是受这样一个个子比他小,地位比他低的小姑娘的评判,当即就握了拳头,忍了许久才忍住出手打人的冲动。 “你竟敢!”竟敢这么诋毁我! 苏颜看到他目露凶光,手攥成拳头举了起来,还以为这下可惨了,都说天狼族武勇善战,性格又急又冲,自己这下子铁定要挨上一拳才能消他火气吧,慌忙闭上眼睛,觉悟都做好了,却迟迟没等来预想中的暴力。 睁眼时,却看到少年正盯紧她,神色很复杂,震怒中夹杂些无奈,无奈中又有一些悲伤,悲伤里却有些狠戾,他放下拳头,问了她一句:“你真就这么讨厌我吗?” 苏颜下意识就点头,看到少年瞳孔紧了紧,神色却旋即恢复常态,仍旧是那样一副目中无人的高傲模样,只听他语气生硬地道:“如此最好!”又道,“我不妨提醒你一句,日后也千万别喜欢上我,喜欢上我就不好玩了。”又接着道,“这世上可没有被讨厌的人喜欢上更恶心的事了,丸子头,日后见了本少爷记得绕着走,否则你死定了。” 说着将苏颜往旁边一推,就那样径直过了桥,往前方走去。 苏颜傻愣在那里。 啥……他刚刚说的啥? 其实她那时年纪小,对于他口中的喜欢没有什么概念,却也明白了他的意思,那就是他们两个人绝对成不了朋友,还注定了要势不两立。 所以说,男孩的心思你别猜…… 自那以后,司尘果真再也不理会苏颜了,就算迎面碰见,除了极少时候会自鼻孔里轻哼一声,大部分情况下都对她视若无睹,苏颜也乐得个清静,觉得又恢复了以前的惬意生活,这样很好。 直到有一天她无意中听说,有人在学塾里开了赌局,赌的是她与司尘究竟喜不喜欢对方,她才终于明白这些日子司尘为什么总是避着她了。 原来,原来司尘以为她喜欢他,觉得恶心了,所以才眼不见心不烦,这这……这也太伤自尊了吧! “我压他不喜欢我。”苏颜咬了咬牙,将一颗珠子压在了赌桌的左边。 这赌,她赢定了。 ------------ 第一百一十四章 白逸解惑(2) 更新时间:2013-01-02 如今追忆起来,当日赢的那场赌局,本应该冠上个毫无悬念的形容词,可是不知为何,又总觉得哪里不大对劲。 她自己也承认,自己的性格中缺乏追根究底的因子,又总是觉得猜人心思很疲惫,因此,当唤作司尘的少年被围在中间,被一帮少年仙人起哄一般问起“司尘,你小子究竟喜不喜欢苏颜”时,浮在他面上的吃惊、纠结、别扭以及痛苦,在沉默旁观的她的眼睛里,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寻常。 可是最终,他作为结论说出口的那句话,却奇妙地留在她心里好多年,这一点却超出预计之外让她感觉到了一些平日里不大会造访她的惊异,就如同海潮退去,所有的痕迹都被海水带走,然而仔细望去,沙滩上却固执地留了属于谁的半个脚印。 “你们够了。”少年说这话时的表情、语气早已经被海水淡去,而平板的声调和叙述却留存至今,成了个不能被擦去的脚印,细微地疼,“谁会喜欢上这么个又丑又呆又没有娘的讨厌鬼。” 是了,并没有更加恶毒的话从少年嘴里说出来,却有某个字眼真真切切地刺激了她的心脏,那个字眼迫使她在少年话音刚落便握了拳头扑上去,以至于那原本平凡无奇的一天因她的突然发狂而混乱了原本的轨迹。 “你才没娘!” 那日的她望着表情错愕的少年,终于在说完这句话之后,“哇”地一声大哭了出来。 唉―― 白衣白裙的姑娘躺在桃花树下轻叹一口气,心想当年到底是年轻啊,委实不够淡定,竟然让司尘那小子看了笑话去,也难怪自那以后,此人开始频繁地拿她没爹没娘这点来做文章,害得她听到司尘这个名字便忍不住想躲,一度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要说讨厌,她还是真是顶讨厌这个人。 从回忆里抽身出来,正儿八经瞧了瞧天色,终于缓缓起了身,顺手拍了拍裙子上的土,然后随意捏个诀拾掇了方才烧烤留下的废墟,抬脚就朝白逸口中的水月阁而去。 水月阁隐在桃木深处,瞧上去倒是个清静处,她一边走一边注意到桃木都在自动让路,心底不由得啧啧称赞,道,这个白逸办事还真是妥帖,知道她识路能力有些不济,便让桃灵来给她引路,摸着心口说,这些年里她还真没有见过有哪个神仙如他这般与人方便的,她要早晓得他是这么个体贴的好神君,便应该早早来南荒拜访。 只不过,所谓世事难料,人心难测,她未曾想,就在第二日,自己便会收回这么个天真的想法,并且将昨天的自己一遍又一遍地鄙夷。 白逸仍旧是那个白逸,是那个从不作赔本的买卖的白逸,她至今都还记得,当初他明明可助她向老君求丹,却非要她拿上尧石作交换,若非他在她拒绝之后袖手旁观,也不会有她被遣火莲圣境受罚那一说。 世上逃不脱的有两件事,一为因果,一为无常。所以她并不怨他,可是纵使不去怨他,也不能赏识他的处事方式。 当初她为了龙二的皇姐求他,他轻描淡写地应了,却将上尧石作为条件,如今她为了帝君求他帮忙,他仍旧一副好人模样,却也并不是无偿帮忙。 他所信奉的准则是,与朋友交,利字当先。所以就算他与帝君交好,想要他出手,也要求个理所应当,何况,还早有人在几百年前便为此事托了他,他不象征性地刁难一下送上门来的苏颜,无论是于情还是于理,都说不过去。他白逸做事,向来讲究个既对得起天地良心,更要对得起他那份喜看热闹的玲珑心。 那一日,苏颜心里揣着白逸必有主意可救帝君的念头,颇为安心地在水月阁住了一晚,寻思着此神曾说有些事要对她交代,第二日一大早便央求水月阁的女侍带她去白逸处拜访。 一路上随口问了女侍一些问题,才知道白逸寻常并不住这里,在她来拜访的前一日他才突然吩咐下去说想在这里住个半月,让人打扫出两个房间来,如此看来,他倒是专门在此等她的,于是心里便更加安生,只待他将帝君的事情说清楚了,她也好回去救人。 她迫不及待想要同帝君说说话,就算被帝君噎一噎,也好过看着他悄无声息地在榻上躺着,帝君沉睡的时候,她觉得自己的心也睡了,不愿意醒来。 随女侍进了白逸房间,白逸似乎方才睡醒,隔着半吊下来的垂帘,可以隐约看到睡榻上的男子只穿白色亵衣,胸口处微微敞着,露出如玉般温润的皮肤,苏颜只略略瞅一眼,便低头瞧起自己脚尖来,向他说明来意之后,便立在那里等着对方回答。 “丫头来的倒是挺早。昨日本君也说了,从今日起你做本君的贴身女侍,本君有些事务要劳烦你,这样吧,你每让本君满意一次,本君便许你问一个问题,这样可好?” 白逸自榻上撑起身子,略带着睡音,朝她来了这么一句,苏颜的心里忽然涌上一种上了贼船的不祥感觉,天下果然没有白吃的烤肉…… 可是来不及细细琢磨,已经本能地闭上眼又睁开,为了帝君,慷慨赴死般道:“既然如此,你便随意使唤我吧。”想像着垂帘后男子面上浮现的意味不明的微笑,又赶忙补了一句,“除了让我献身,其他都好商量。” 白逸听后莞尔,拿手将白色底衣往上拉一拉,低低笑出声来:“你放心,本君有暖床丫头,这项差事暂时还麻烦不上你。”不知为何,苏颜总觉得他的目光在此刻有意无意地越过帘子,扫过了她的胸前,恶寒中慌忙拿手将自己的衣领也往上拉一拉,随后尴尬笑笑,连连道:“那便好,那便好。” 心里却道,唔,这话我得好好记着。 天上盛传白逸与玉檀是一对,如今白逸竟说自己有暖床丫头,这大体可证明他对玉檀算不得真心――当初玉檀没有看上帝君,却看上了白逸,想来心高气傲的她大概料不到自己看上的人到头来并不是个当一心人的料,日后她若为他吃了苦头,如今看来大体也是必然的,这样想想玉檀倒也可怜的很。 白逸并不知她在想什么,若是他知道自己的一句玩笑便让面前的姑娘当了真,怕是会哑然失笑吧。 苏颜只听他懒懒揶揄道:“丫头年纪小小,倒是想的多。” 她扯扯嘴角,心道,还不是你这人总是撩人多想,如今又怪起旁人了。想起正经事,便抬起眼皮望着垂帘后的身影,问道:“只是不知你想让我做什么,但凡我力所能及的,我一定为你做好。” 白逸倒也不客气,当即吩咐道:“那便先服侍本君起床吧。”坐直了身子,又道,“愣着做什么,不进来吗。” 苏颜愣怔了片刻,终究是越过了帘子,走了进去。 几乎是抖着手为他穿好中衣、外衣和靴子,苏颜长这么大,从未帮男子穿过衣,未曾料到男子的衣装也这么繁复,整个过程下来,竟然满头大汗,手累,心更累。 “丫头莫非紧张吗?”白逸一边平举着双臂好让她为他扎腰带,一边这样问。 苏颜一边奋战一边答他:“还好。有一些。” 白逸又问:“为何紧张?” 苏颜想了想,道:“我第一次做这种事,再加上男女授受不亲……” 白逸接过话头:“熟能生巧,习惯便好。”又莫名其妙地问,“丫头此前常伴紫微帝君身边,难道一直都没有帮紫微帝君宽过衣解过带吗?” 苏颜被他问的一愣,反应过来,道:“帝君是我师父,哪里有徒弟为师父宽衣解带的道理。” 白逸不以为然,道:“你知道本君说得不是这个意思。” 苏颜手上工作完成,刚好听他这么问,便茫然地抬了头,问:“哎?那是怎么个意思?” 白逸的瞳色比以往更浓,似乎带着些狡黠的笑意,苏颜看到他神色,脸不由得红了红,窘迫地避开他目光,退到一边,等他回答。 终于听到他说:“你们师徒多年,孤男寡女,共处一宫,难道真的只是师徒……” 话还没有说完,就听到苏颜厉声打断:“我与师父清清白白,并未越过师徒的礼仪,你不要污我师父的名声。” 看到面前姑娘神色认真,白逸眯了眯狭长的眼,淡淡道:“丫头顾虑师父的名节,倒是不顾虑自己的。”看到苏颜疑惑,又补充道,“你就不想,当年拦新娘的轿子,会污了你的名节?” 是了,一个没有位分的小姑娘竟然恋慕上比她辈分长了不知多少的紫微宫上仙,还置天家颜面于不顾拦轿劫亲,这样的事在茶余饭后不知被多少人说过不知检点,尤其是在事后还得偿所愿以徒弟的名分入住了紫微宫,这更加成了旁人指指点点的理由。 这世上自然没有人敢讲紫微帝君的坏话,可她这样一个名声本就不好的小仙,旁人可是能怎么说便怎么说。 她,当真从未考虑过吗。 “我……我一心只想同帝君在一起,你说的这些事情,我并不在乎。” ------------ 第一百一十五章 白逸解惑(3) 更新时间:2013-01-03 也不知是怎么了,在帝君面前一次也没有说过的话,在白逸面前竟然这般轻易就出了口,立时惹得苏颜一惊,随即便有一股懊丧在心头化开,暗暗泄气,自己怎生这般大意,难道还真以为白逸会理解她的心思吗? 却听男子声音如同尘嚣里的风声,和煦又温和,一只手也带着暖意压到头顶。 “丫头倒是一片真心。”不知为何,语气里似乎略带着些怜惜的味道,“只是可惜了这片真心,遇到的是个无福消受的主。”又道,“自古多情空余恨,丫头也不要太伤心。” 苏颜只当他说的是那件同云洙有关的旧事,遂垂了眸子淡淡道:“师父曾喜欢过云洙,这我是知道的,不过他们之间没有缘分,既然师父为她饮下了绝情水,还发誓此生不再见她,我便仍有机会……” 本来想一股脑儿向白逸托出,她其实早与帝君互表了衷心,还结了夫妻,生米都煮成了熟饭,而那啥云洙,自然不在思虑范围内,不过后来忍了忍,将这些话原原本本忍了回去,却愣是没有忍住语气里的酸意。 唔,对于帝君的情史,她如今自然是有资格在意的。 谁料白逸却是因她的话略有吃惊,道:“怎么,你莫不是一直以来都以为你家师父是喜欢凤家姑娘的?” 苏颜茫然,声音延续了方才,带一些郁郁:“难道不是吗?”察觉到白逸的反应有些不大对,心中某个念头霎时清晰起来,忙带了一些期待回问道,“莫不是其中有些误会?” 白逸张了张口,有些话到了嘴边,却又忽然掩住不说,仍旧换上那副无害的笑脸,冲苏颜道:“丫头忘了吗,需得本君满意一次,才答一个问题。” 说着抬脚走到一旁的妆台前坐了,苏颜匆匆跟上去,忙不迭问他:“那我方才服侍你你可还满意?” 白逸弯了那双风流的眼睛,答:“丫头头次做这样的事也算不错,不过得怪本君原本那个使唤丫头小花……”说着做出一副叹息状,眼里的笑意却出卖了他的心思,这分明是故意刁难。 苏颜忍不住有些忐忑地问:“小花她……比我做的好?” 白逸反问:“你说呢?” 苏颜郁闷,小花做的是本职工作,就业务上来说自然比她熟,他因此为难她,她觉得有些不甘心,可是不等她表达自己的不甘心,就又听到白逸冲她吩咐:“先帮本君盘发吧。”又指着桌上一只玉簪道,“有位仙友邀本君去府上下棋,便为本君配这支白玉簪吧。” 苏颜拿起玉簪瞅了两眼,随口道:“玄色袍子不如配金簪,看着热闹一些。” 白逸眼里好似划过一缕微光,隔了片刻,轻轻点头道:“那便依你。” 苏颜却有一些发愁。她接触的男神仙不多,自家爹爹算一个,可是司命平日里却喜欢散发,苏颜记忆里,似乎未曾见过宫女为自家爹爹梳头。而帝君呢,怕是因为懒吧,平日只随意拿条白色束带在发尾处绑了,也算为发型下了功夫。白逸却是极重仪表的,每次见他,无论是衣装还是发式,总是一丝不苟,得体非常。想到这里,再望一眼手中玉簪,寻摸着这下怕是难糊弄。 白逸看她不动,好整以暇透过铜镜望她,指点她道:“先梳头吧。” 苏颜哦了一声,忙捞起把桃木梳在手上。 梳的差不多,又听白逸指示:“将发束至头顶吧。” “这样吗?” “嗯。” “然后呢?” “将簪插进去。” “是。” “这边,有一些紧……” “呃,对不住。这样可以了吗?” “嗯。可以将余发盘上去了。” 就这样,在白逸的指点下,苏颜完成了盘发的艰巨任务。最后,她忍不住望着铜镜中那张风流倜傥的脸,问:“你既然知道怎么弄,自己动手岂不更方便,为何非要我这么个毫无经验的人弄呢?” 白逸勾唇答曰:“动口就能解决的事情,本君又何苦受累动手。”回头望她,道,“你难道不这样觉得吗?” 苏颜扯了扯嘴角,终是应道:“神君英明。” 白逸起身,一袭玄袍风华万千,袖口处堆满繁复而精致的纹绣,不同于往常惯有的清雅,今日却是多了些贵气,苏颜不曾见他如此张扬,好奇道:“不过是去下个棋,又何必这么郑重其事呢。”以往此神去紫微宫寻帝君下棋,可没有像今日这么在衣饰上费心,难道还有什么人比帝君更加需要尊重吗? 似乎看透了她的想法,白逸这般答:“这世上仙人,可并不都有你家师父那般随意的性子。”边说边朝外走,不忘教育苏颜,“你年纪尚小,不知这仙途之上,有多少双眼睛在看着你,看你何时何地出了何种岔子,如此意义上,也可谓之险象环生。” 苏颜将他送到门外,对他的这番意味不明的训诫表达了谢意,然后做出恭送姿态道:“还请神君早去早回。”早些回来好为她指点迷津,她可没有那么多时间可以浪费呢。 白逸顿住脚步,挑了挑眉:“本君去了,你意欲何为?” 苏颜颇为恭谨地答道:“自然是为神君看好家守好门,好求神君个满意。” 白逸眼角抽了抽,终于失笑:“这么快便忘记了自己现在的身份,丫头还真是好记性。”一边伸手召云一边懒懒道,“既是贴身侍婢,你也随着来。” “哦。” 这个贴身侍婢要做的事还真多。 大约是察觉到了苏颜的不情不愿,云头上站定不久,白逸眯着眼道:“到对方仙府还需些时候,本君便回你个问题吧。” 话说完,身畔白袍的姑娘神色果然松缓很多,虽抿着嘴未做答话,却俨然一副竖耳静听的预备了。 “你方才不是想知道,当年你与你家师父之间存了什么误会吗?此事本来不该由本君说……”似乎是为了吊够苏颜胃口,顿了顿才道,“不过你家师父失了记忆,此时又应劫不醒,本君便操一操这份闲心吧。” 苏颜的忍功再也发挥不出,不由得开口催促他道:“所谓误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快快说。” 玄袍神君瞧着身畔少女急切的神色,暗中放缓驾云速度,终于语调和缓地开了口:“当年凤族的当家凤尹在自己的大婚上捅了篓子,之后干脆撂了当家的担子,这你是知道的。”看到苏颜神色了然,便续道,“当年凤家无人,锦年上神若是还在,也能撑上一撑,可惜了这位上神……”思及往事,白逸的神色有些捉摸不定,苏颜低低催促了一声,他才回神,将锦年上神的事情轻描淡写一言带过,接着道,“代替锦年上神的凤尹虽有些能耐,却耐不过他本人对凤族当家的位子没有留恋,说抛也就抛了,而他的下面只有云洙一个妹子年纪适当,勉强担得起当家的责任,却是一介女流,性子又傲又硬实在不足以服众……” 苏颜隐约猜到一些,便确认道:“所以她才会来求帝君帮扶?” 白逸点点头,道:“紫微帝君虽一直避世不问俗事,可遇着关系到天界势力平衡的大事时,也由不得他袖手旁观。”望着苏颜又道,“何况,这也是天君的意思。” 云层下连绵的山一瞬而过,穿透薄薄的雾气,满目苍翠的林景。 苏颜喃喃:“怪不得师父那么干脆就答应云洙入住紫微宫。”又蹙眉嘟囔道,“可是也不至于为了个云洙便疏远了我啊,罚我抄那么多遍的经书……” 她承认自己心眼小,这个仇竟像这样记了好多年,重新掂出来看,仍旧是委屈。 白逸瞧出她的委屈,轻飘飘道了句:“你以为你师父为何罚你?” 苏颜脱口道:“自然是因为我伤了云洙的面子,师父护她,才罚我抄书外加禁足。” 白逸为自己高估这姑娘的智商暗自惋惜,耐着性子点拨她:“本君倒觉得你师父罚你,是因为你不报他知晓便出宫游玩,且赖在南海水君的公子那里数日未归。”又总结一般道,“所以你家师父他,吃醋了。” 苏颜为这句话差点从云头栽下来,她没有料到白逸竟连这样的细节都知道,怪不得天界人总说白逸与帝君之间有奸情,空穴来风,万物皆有源可溯。 白逸伸出一只手扶好她,稳住她的身子后,听到她颤声道:“是师父跟你说的?” 白逸挑眉:“本君猜的。”又瞧着苏颜补充道,“本君的感觉一向准。” 苏颜顺着他的思路想一想,也在理,她太了解自家师父了,虽说师父他当年对云洙是有些特殊,却还不至于为了云洙的面子而不顾他们师徒多年的情分,如此说来,师父他当年,便已对她动了心思吗? 像是为了回应苏颜的猜测,白逸放开扶她的手臂,眼光落到前方的不知什么地方,道:“其实也怪不得你家师父,几十万年都没有动过的感情,哪能说动就动了?动了以后,又哪能说察觉就察觉的到呢。” 他没有察觉到,却真真切切地动了心。 这件事,她不知道。 “可是他为何不救我呢?”苏颜觉得自己的委屈化成一片水泽,在眼睛里行将晕开,意识到身畔站的是白逸,并不是帝君,慌忙抬手胡乱抹了抹,将眼泪憋回去,语调生硬道,“又为何让云洙将我给他的上尧石送还,他难道不知,若他送还的不是他自己的一颗心,我的心便会碎掉吗?” ------------ 第一百一十六章 解铃之人(1) 更新时间:2013-01-04 苏颜的话里不自觉带出一些怨愤,所谓积愤难平,有些话她积在心里许多年,无处发泄,不想今日当着白逸的面,却全都吐了出来。 ――这或许也是日后苏颜将白逸引为知己,且一遇到同帝君有了矛盾,便跑来白逸这里躲着的前缘吧。 “哦?”白逸听了之后浅笑依然,理了理衣袖淡淡道,“本君倒不以为你的心那般易碎。” 苏颜怨念颇深地看他一眼,心中悲恨道:你与帝君一个鼻孔出气,自然不会看到我的委屈。由此也可以推及,这天下的男人,都不会看到他们给女子的那些委屈,甚至觉得女子的委屈都算不得委屈。俗话怎么说来着,士之耽兮,犹可脱也,女之耽兮,不可脱也。男女关系中,姑娘家大概总是弱势一些。 不等苏颜开口反驳,白逸的下句话已经落入耳中,不似先前那般轻佻,而带了丝丝缕缕的认真,这番话像是在对苏颜说,又像在对自己说:“这世间的男女,无论是谁,一旦决定了要爱谁,都需做些受委屈的准备。到了最后,若委屈还是委屈,那大体怪不得旁人,只能怪你爱的不对。爱的不对,那便是你自招的委屈。” 苏颜被他一席话说的哑口无言,埋头苦思许久,也没有想出可以当反论的东西,抬眼看了一眼说这话的玄袍神君,他的那副样子,俊朗儒雅至极,苏颜暗想,自己怎么就没发现呢,那正是一张参悟透了男女关系的人该有的脸啊! “不瞒你说,我曾听说你同玉檀姑娘是一对,你们二人应当算作传说中的两情相悦了吧,我斗个胆子问你一句,照你方才那样讲,你在确定自己心意的时候,也做好要为她受委屈的准备了吗?”斟酌了片刻又补充道,“你有没有过因为太委屈而想要放弃的时候?” 苏颜说话期间一直偷偷注意着白逸的神色,他倒是一直无甚变化,只在她提到玉檀名字的时候,眼里闪过一丝异样的光,但随即就恢复了原本的安闲。 苏颜瞧他不答话,便当他不愿讲,为了不至于尴尬,便说起自己的事来:“唔,我偷偷跟你说,我原本也曾觉得,我与帝君相距太远,帝君又完全没有看上我的迹象,我倒是不如放弃帝君,转寻旁人。心想这世上那么多人,总有一个是能看上我的,也是我能看上的。”一边不自觉地搓着手,一边絮絮说道,“老实说,我还真这般努力过,想着努力努力,也是可以喜欢上别人的……” 良久,她听到白逸轻轻浅浅的声音在耳旁问:“那你的努力,有效果吗?” 苏颜颇有些黯然地摇了摇头,苦笑道:“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这样的努力很傻气。后来我想,大概是因为我从来没有真的想过放弃帝君,我没有真正放弃他,又如何能够通过努力便喜欢上别人呢。”又转了语气道,“这就如同我知道自己如今走的这座桥快要榻了,想要去走另外一座桥,可是我连从如今站的这座桥上下来的念头都没有,又怎能走到别的桥上去呢……”说完之后略带了些期待问白逸,“你懂我的意思吗?” 白逸回望她一眼,略微点了一下头,应道:“就像有首诗,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苏颜附和:“唔,大体便是那样吧。可是我并不晓得,帝君是不是我的沧海之水,还有巫山之云。”摸了摸鼻尖,道,“所以你会不会觉得我有点傻气?” 耳边传来男子低低一声笑,却有些意外于那声笑并不是嘲笑的意思,只见白逸弯起嘴角,笑得倾城,道:“傻人自有傻福。”又忽然敛了笑意,接着方才的话题,“其实有些事情,你不知道的时候觉得委屈,知道之后怕是会比委屈更不是滋味,倒不如一直委屈着,有些事,紫微帝君也曾嘱咐过我不必让你知晓,只是如今他没了那时的记忆,我说一说,倒是无甚妨碍。你可想知道?” 苏颜自是忙不迭地点头:“还请你跟我交待交待。” 白逸看她神色认真,觉得也是意料之中,轻呼一口气之后,缓缓冲她道:“你怨恨紫微帝君托云洙将上尧石归还于你,却不知帝君的真实用意。想来是凤家姑娘出于妒恨而说了妄语吧。你可还记得当初本君答应你以上尧石交换老君的仙丹?” 苏颜点头:“自是记得。” 白逸接着道:“那你可知本君为何对一块小小的石头这般有兴趣?” 苏颜心想,难道不是你的恶趣味吗?这句话却被忍了回去,只乖乖摇头,然后,白逸便将上尧石的典故冲她简单做了讲解,听完之后,苏颜只觉得鼻头一酸,心里有块大石也放了下来:“原来帝君并不是故意让云洙羞辱我的……”又喃喃道,“那云洙说她被天君许给帝君,也是假的吧……” 白逸愣了一愣,没有料到那个凤家姑娘竟然早就有了这样的心思,想必也是情之所至,纵使做法不大可取,却也有值得同情的地方。 像那般高傲的女子,怎能容忍自己恋慕的人眼睛看着别人呢? 白逸边忆边道:“本君是听说云洙闹去天君那里,要将自己许给紫微帝君,不过那已是你被玉清师尊带去玉清境之后的事了。” “那……天君同意了吗?” 天君早想为帝君做个大媒,玉檀的事被苏颜掺和一脚没能如愿,这个云洙也算是个美人,又是凤族女君,虽有个辈分问题,可是天界辈分向来不是问题,云洙配帝君也能算作门当户对,无论怎么想,天君都没有不应的道理。 却没有料到,白逸竟是缓缓摇了头:“你可知天君对云洙说了什么?” 这下换苏颜摇头,白逸道:“天君说:‘本君已乱点过一次鸳鸯谱,误过一次姻缘,这一次,不能再误了北极帝君的姻缘――本君听说,北极帝君已有心上人,既如此,云洙女君便勿再痴缠了吧。’”望着苏颜惊异的脸,白逸缓缓道,“丫头可是在想,天君为何要替你家师父挡桃花?” 苏颜忍不住脱口道:“是啊,天君他老人家何时这般慈祥了……” 白逸转过脸,不置可否:“天下有哪个做祖父的不护短呢。” 不待苏颜回过味儿来,白逸已接着道:“你怨恨你师父当年不护你,却没有想过,他不是不护你,只是不想让你知道,也不想让旁人知道他在护你吧。当然,也可能还有旁的缘由,本君对此事知之不详,总之,他犯下的最大的错误,便是让云洙去见你。云洙不去见你,你也不会对她说那些话,没有那些话,你的师父,紫微帝君,也不会饮绝情池水吧……” 就仿佛一声长钟,蓦地响在方圆百里。 “云洙姑娘,你觉得帝君会爱你吗?” “其实你也知道的吧,这四海八荒里数紫微帝君最是冷情,以前我不信,可是现在却不由得我不信,我知道你定是也不信的,可是这件事,你只要看我,不就知道了吗……” “不过,帝君现在对你有一些特殊,你或许还是有些机会的。不过……” “这世上没有赌不赢的局,可是唯独你爱他这件事,一定会输……”” 原来,让他绝望到自断记忆的,竟是她的这番话…… 原来,那个让他爱到需要以遗忘这样残酷的方式才能得到解脱的人,也是她。 原来,原来。 原来他们为彼此受的苦,都积了这么多,这么久。 沉默了一阵儿,苏颜终于伤感道:“你知道吗,我一直都以为,我与帝君会那么坎坷,是因为我们之间缘分太浅,如今看来,我们的缘分着实浅的很。” 白逸控制着脚下祥云转了个方向,这般叹了句:“又何尝不是深的很呢。” 自此,二人都沉默起来,唯有风声擦着耳边呼啸而过,远去的山峦在眼底留下或淡或浓的墨迹,苏颜觉得无论再多景物入眼,她都无法给它们一个具体的印象,她的心早跌落入了红尘里,被某个力道搅地无法安生。 她的师父,她的帝君,她的爱人。 此时此刻,她好想见他,一想到他心就疼地厉害,以至于就连笑都很苍凉,嘴角如同噙了一朵开败的花,这句话是对身畔的玄袍神君说的:“你告诉我这些,我很开心。”又道,“只是,我好奇的是,师父他此次只是应了个劫,怎至于昏迷不醒呢?”换了哀求的语调,“你与师父也有些交情,不会见死不救吧……” 白逸此次倒也爽快,道:“本君不是冷情之人,自然不会‘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得了他的承诺,苏颜的脸上马上挂上欣喜,谁料白逸语气转的极快,“只不过,解铃还需系铃人,紫微帝君这一劫因谁而起,也该因谁而终,在这个意义上,你我都是旁人。” 苏颜不甚明晰他这句话的意思,却感觉脚下一轻,祥云直直朝下而去,不待瞧明白这是什么地界,她与白逸已稳稳当当地落到一座山门之前。 面前是座巍峨雄壮的山门,山门后一座天阶直直朝着高空延伸,半途被云雾拦截吞没,又从云烟稀疏处重新露了出来,不知从四方的哪里传来空灵的猿啼,更觉幽山空寂。 苏颜先是看了看身畔的白逸,后又随着他将目光落到山门的刻字上,看清刻字为何之后,眸色不由得一沉。 山门上有石刻,上书二字,昆仑。 ------------ 第一百一十七章 解铃之人(2) 更新时间:2013-01-05 苏颜死也没有料到,邀白逸下棋的那一位,打得竟是昆仑的名号,若她知道,便是死也不会同意随行吧。当年同司尘之间的那些个烂账,此时的她根本提不起翻动的心思。 一想到那张傲气到欠抽的脸,便止不住胸中生出一股恶寒。 这个山,万万不能上―― 刚刚打定了扭头便走的主意,就听到身畔玄袍的神君幽幽道:“你家师父的生机,便全系在昆仑这一行了。” 苏颜定了定神,极为纠结地将面前的高山再瞅一眼。此时,昆仑脚下山风烈烈,身畔的玄袍男子长身玉立,衣袍漫飞,如同残云。 白逸从旁看出她的纠结,对她早些年与司尘之间的旧事,也早有头绪,嘴角噙笑,事不关己道:“本君瞧你神色不佳,莫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苏颜本想白他一眼,后来想想,此后的一切还全要靠他,再加上他浑身上下都是心眼儿,得罪不得也轻视不得,自己也不好叫他生了嫌隙,还是先忍为是。于是轻咳一声,正了正色,将这个问题轻描淡写应付过去:“难掩之隐倒真没有,不过是想起一些旧事,既是旧事,便无妨,无妨。” 白逸有些好笑于她的故作姿态――她怕的是什么,真当他不知吗?有了这样的心思,却也不拆穿她,只侧头瞟她一眼:“那你腿抖什么呢?” 苏颜表情一僵,随即扯起嘴角勉强一笑,张口即掰道:“不瞒你说,我打小便有惧高症,连我家后院的小土丘都不敢登,如今瞧着这么高的山,着实眼晕,眼晕的很。” 白逸忍俊不禁,却仍旧作出惊状,眯眼看向她道:“本君不知,你竟还有这毛病。”又画蛇添足般补了句,“驾云倒是无甚妨碍呢……” 苏颜脸一红,心中骂了声狐狸,又觉得此时不是同他计较的场合,转而催促他道:“你看我们欣赏这昆仑的山门也欣赏够了,是不是该上路了?” 白逸眉眼带笑望了她一眼,才慢腾腾地抬脚迈上石阶,还不忘借一只手臂给她,瞧她面露疑惑,解释道:“你既怕高,就好好扶着本君,若有个三长两短,待你家师父醒了,只怕要同本君置气。” 听他这么一说,苏颜便也不客气,当即就拽上了他的衣袖。白逸瞧她全无小姑娘的忸怩做作,抓着自己的袍子时神色也颇自在,眼里的笑意便浓了一分,心道紫微帝君那样一个闷性子,还真是捡了个宝。 不过―― 白逸表面上不动声色,却挨不住心潮暗涌。 想起某人早前交代给自己的事,更是止不住要为身畔的姑娘担忧。 被算计到了这个地步,还一副浑然未觉的模样,日后要真嫁了某人作妻子,指不定要如何被玩弄于鼓掌之中吧…… 白逸还陷在沉思里,忽听身畔姑娘提高了一个声调,带了些不满这般问自己:“白逸,我方才同你说话,你有没有听到?” 白逸晃神回来,估摸着这丫头连自己名讳都喊出来了,方才怕是将话说了好多遍,虽意识到这点,却丝毫不带尴尬地、颇为淡然地,冲她摇了一下头,然后淡淡地开了口:“没听到,你再说一次。” 苏颜强忍着脾气,耐着性子又问了一遍:“请你下棋的是不是司尘的爹?他为什么请你下棋?还有你刚刚说,我师父的生机全系在此行之上,这话是个什么意思?难道师父此次应劫与昆仑还有关系?” 白逸抬起手指揉了揉额角,无奈道:“你可不可以一次性问一个问题,本君头疼。” 苏颜毫不客气:“不能。”随即又让语气软下来,哀求道,“你快趁着我们还没到,跟我说道说道,我怕过会儿我忙别的事情,再没有机会听……” 白逸有些好奇:“过会儿你还要忙?”顿下脚步道,“你作为贴身侍婢,乖乖跟着本君就是,没有本君吩咐,还有什么要忙的?” 听他这么问,苏颜倒比方才多了一些扭捏,脸一红,含糊道:“我不是提前预备着嘛,俗话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万一不小心碰上了司尘,她不得忙着躲躲?还有司尘那个爹,当年他可是恨不得抽她的筋扒她的皮为自己儿子报仇雪恨,如今她非但不听到昆仑的名头便躲地远远的,还上赶着送上了门来,自然要在心里打打鼓。 当然,这件事决计不能说给白逸听,惹他嘲笑事小,丢了面子事大,她的家教一向比较严。 看到白逸一脸玩味的欠抽样子,忙连声催促他,催了两遍,才听他细了眼睛,慢悠悠答:“怕是要惹你失望了,请本君下棋的,是个美人,不是那位俊逸的昆仑上君。”看到苏颜松口气的样子,又补充道,“而且,本君听说司尘少君的身子不好,一直在药殿里养着,怕也不会轻易出门会客……” 听到这里,苏颜才完完全全地放下了一颗心,缓过来以后,问白逸道:“这个美人是什么人,为什么请你下棋?” 白逸一副不可说的神态,含笑不语地装起了矜持。 苏颜有些郁闷,嘀咕道:“有什么不能告诉我的?你们这些上神,真爱吊人胃口。”帝君是这个样子,就连白逸也这副德性,这着实使人郁结,这年头,就没个干脆人吗? 白逸却理直气壮,挑眉道:“丫头忘了吗,本君满意一次,才会答你个问题,本君若记得不错,自方才为止,本君已答了你数个问题。”说着顿足,抬手,找准她的头安慰似地一拍,又想起什么一般,随手捏了一个诀,于苏颜的眼角眉梢轻轻一勾,又在面颊上抹了抹,才满意地点了点头。一勾一抹,动作极为娴熟,不等苏颜反应过来,便已尘埃落定。 苏颜好奇地抬起手,摸一摸自己的脸,也没摸出什么名堂,疑惑道:“你不说便不说,摸我的脸做什么?”调戏小辈吗? 白逸大方一笑:“你这张脸太招摇,待会儿再惹了美人不开心,说本君带的侍婢都长这么副祸害样,本君再不好做仙。”又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眯眼道,“顺便,也可帮你挡一挡桃花。” 瞧着他一副真诚的样子,苏颜却半信半疑,心道你白逸才是一副祸害样吧。 不过转念一想,这怕也是个明智之举,对此时的她来说,着实有必要易一下容,万一碰上“熟人”,自己也不至于太尴尬,只是不知白逸的易容术怎么样…… 像是为了回应她的疑虑,白逸打包票道:“你放心,本君的技术一向好,保证无人识得你。”苏颜这才收起化个铜镜出来照照的念头,心想此神在仙界混了这么些年,过的桥比自己走的路都要多,自己其实没有什么不能放心的。 刚刚放下一件事,心里的另一件事就浮了上来――这白逸口中的美人,究竟是谁家的谁呢?难不成是司尘的姐妹?可是她离开九重天的时候司尘不还是独苗吗?难道他爹妈这二年又为他添了个妹子?不对不对,刚落地的妹子不会被称作美人吧,除非白逸这个人有独特的嗜好…… 怨念地看一眼气定神闲走着山路的白逸,发现此神又陷入了虚浮的神游,惹得她忍不住冲他做了个大鬼脸。而前方走着的上神却仿佛背后生了眼睛,也不回头,淡淡道:“小心莫将本君勾好的面皮给坏了。” 苏颜一怔,随即撇嘴道:“原来你的易容术这么脆弱啊。”做个鬼脸都能被破坏掉,着实不济的很。 白逸身子顿了顿,却仍旧不回头:“本君是怕你不小心破坏了原本的美感。”淡淡道,“姑娘家矜持一些总是好的。” 苏颜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沉默了下去:“……哦。” 山道走尽,跃入眼底的是深藏在秘密中的另一个世界,云海翻滚中,是一座座雄伟的园林和殿宇,山外是山,楼外是楼,看惯了天上风景的婉约精巧,再看这山间仙境的硬朗大气,不由得觉得即使都能如画来称颂,那些画作,也毕竟属于不同流派。 所谓高处不胜寒,苏颜甫一在挂有“昆仑仙府”的高门前站定,就觉出一阵寒意来,流窜在身体中的,仿佛是有生命的游蛇,直撞地胸腔寒澈,不一会儿便击出一个哆嗦来。 白逸见她样子,不慌不忙地化了件大氅,搭在她肩头,也不等她道谢,便敛眉道了声:“小心跟着我。”苏颜总觉得此时的他一改之前的随意淡定,多出一分庄重严肃来,不由自主地嗯了声,然后理所当然地拉上了他的衣袖。 白逸也不看她,走到门前,朗声道:“南荒白逸,来赴一个棋约。” 声音不大,却极有穿透力,苏颜知道,他的这一声,就算邀他的主人此刻在千里之外,也能如闻耳边。 果然,他的话音刚落,青铜的大门便轰隆大开,自里面走来两个如花少女,一左一右躬身行礼,苏颜躲在白逸身后抬眼瞅了瞅,发觉二人皆容色俏丽,不比天上那些宫娥逊色。 声音也脆生生的:“见过白逸神君,吾家主人久候了,神君随我二人走吧。” 只见白逸勾唇一笑,暖声道:“烦请二位姑娘带路了。”这一笑,笑的二人齐刷刷地红了脸。 ------------ 第一百一十八章 解铃之人(3) 更新时间:2013-01-06 玄袍的青年与白衣的姑娘一前一后地随在两位如花侍婢的身后,青铜门过后便是殿宇林立,一排一排隐在云海里,本是普通的房子普通的楼,在雾气遮障之中,难免添上了些独属于仙家的神秘味道。 只不过一切看在苏颜的眼里,倒也不是什么稀奇的景儿。 她苏颜也算见过大世面的姑娘,大眼一瞧便瞧出这里的壮丽全是堆砌出来的。 不过是楼高了些,却只高出了一两层,房子大了些,却也只大出一两间,路是挺宽,也不过是比别处多用了几块青砖,古木高了些,却也没有高出另外一棵树的高度,这着实没有什么可讲。 而若说有什么地方让她觉得应当讲一讲,大概是前方带路的那二位,不知是什么作祟,看向她的眼光,总觉得透着丝丝缕缕的古怪。 而且,此时走在她身边的是素有天界第一美男子之名的白逸,她们要看也该看这只美貌的狐狸,作何总偷瞄她一个姑娘?偷瞄她也就罢了,作何在偷瞄她之后又自唇角勾出一抹讥笑? 不会是在嘲笑她姿色平平也敢走在白逸身边吧? 这样一个让人脚底生寒的想法甫一蹦将出来,就惹苏颜止不住打了个寒噤,哀怨地觉着自己身上压的大氅也不能驱散由心底蔓延而出的寒意。 于是,因这个想法而有一些心灰意冷的苏颜,一边沉重地迈着步子,一边同白逸小了声道:“你觉不觉得我走在你旁边有些多余?” 白逸自然不大明白这句没头没脑的话是从何说起,也不知身畔的姑娘方才已在心里百转千回了一回,带了一些疑惑嗯了一声,尾音上挑,带着慵懒的随意。 而发问的姑娘延续着方才的闷闷不乐,紧了紧身上的大氅吐出一口白气道:“也没有什么,我随便问问。” 白逸只当她是紧张,勾唇笑笑,安慰她道:“你信我便是。” 那时的苏颜还未察觉,白逸已经将自称从“本君”换成了“我”,语气也亲昵了许多,不过迟钝如她,怕是一时半会儿也察觉不到。 “我自然信你,不然也不会大老远跑到了南荒,如今又跑来了昆仑。”说完又做出一副全仰赖你了的样子,照着他的肩拍了拍,“全靠你了,你可要靠点谱啊。” 白逸眼角蓦地跳了跳,望着那搭在自己肩上的玉葱般的手指,半晌之后才悠悠道:“丫头,你这样说,我会理解为你在托付终身。” 苏颜的手僵了僵,这才意识到自己有些过,怎么能将白逸当成龙二来对待呢,慌忙将手收回来,尴尬地在胸前搓了搓,闪躲着他的眼光:“你想多了。” 白逸好整以暇望着她,眼睛眯出了一弯笑意:“嗯?” 苏颜含蓄而真诚地解释:“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白逸不依不饶:“那是怎么个意思?” 苏颜不愿在这个问题上过多纠缠,干脆道:“没有什么意思。” 白逸望着她不置可否,突然有一些冷漠地开口:“那便好,丫头可别忘了自己身份。” 苏颜一怔,却马上意识到白逸为何突然之间变了张脸。 他们说话声音虽低,一举一动却逃不过领路之人的眼睛,白逸这是在提醒她不要在这二人面前大意。 想起白逸此番不过是来下个棋,却打扮的像是要赴谁的大婚,值得他这般庄重对待的主,地位怕也不输司尘他爹吧…… 莫非是…… 苏颜的猜测在片刻之后得到了回应。 想来南荒君上的名头也够响亮,又是自家主人的座上之宾,苏颜也由此沾了白逸的光,被恭恭敬敬地请进了被高大梧桐木环绕的某座别苑。 别苑花园的白玉亭中,有人正煮着茶在等,一袭绯衣,在春光里明丽而张扬,如同由上好的玉石精雕细琢而成的眉眼,在茶烟里清晰了又模糊,模糊了复又清晰。 苏颜随着白逸走近,看清等在亭中的人是谁之后,不由得倒抽一口气,暗自叹道,自己这棵榆木脑袋,就算是敲开来怕也想不到这一层缘由吧――白逸先前贴心地为她变了妆,哪里是为了助她挡桃花,如今看来,分明是为她挡灾的。 只是,在看到云洙的那张妖艳而精致的脸时,她发自内心想谢谢白逸他全家。 这云洙,不在她凤家好生待着,尽享她的荣华富贵,跑来昆仑冒充什么主子? 正在隐忍着十二万分的纳闷,白逸的声音已经传入脑海,而他极为冷静地抖出的这个消息,则更加惊出了苏颜一身冷汗:“云洙姑娘可是百年前被明媒正娶迎进门的,如今当算作昆仑正牌的主子。” 苏颜哑了片刻,终于在脑海中颤着声回问道:“那到底是谁……谁娶了云洙啊?” 白逸回道:“这还用说吗,自然是前些日子接任了天狼君上的那一位。” 苏颜持续着震惊:“你你你……你说的可是司尘?” 白逸眯眼瞧她:“直呼昆仑主人的名讳,是不是不大妥当?” 苏颜孤疑:“司尘他爹驾崩了?” 白逸默了一默,道:“先君与先后避世云游,于百年之前禅位给了现任上君,也就是之前的司尘少君。” 苏颜绝望:“你来之前也没告诉我司尘继位了,也没告诉我云洙嫁了他啊……” 白逸答的淡定:“是这样的。”望着她道,“我怕你承受不住。”那副表情却告诉她,他明明是故意的。 苏颜恨不得将他那张面具撕下来,却也只得强忍住咬牙切齿,赞道:“神君还真是善解人意啊……” 正在用腹语与白逸天人交战,就听到耳边响起熟悉的腔调。 绯衣女子的招呼是冲着白逸去的,神情上带着一贯的高傲和冷静,却也夹了些许柔媚,声音入骨的甜腻:“许久不见,白逸君竟还是如玉的一个人。” 白逸立在那里,浅笑着回礼:“凤家姑娘才是风华不减。” 寒暄两句,便互相让到亭中石座上,苏颜听得云洙落座前娇笑道:“白逸君应约而至,奴家好生欢喜。” 苏颜却怎么也欢喜不起来。 是啊,当年她便是不喜欢这个女子的,如今知道她同自己顶不喜欢的人在一起,便更加不喜欢,她说的每一个字每个表情她都能找到讨厌的理由,唔,虽然那张脸确实称得上天姿国色,她却无论如何也不愿意承认云洙其实长得很养眼这个事实。 当然,除了莫名其妙的痛恨以外,心里的一个角落也相伴而生了这样的念头――原来,那个说过讨厌自己的司尘所喜欢的人,却正是这样的模样啊。 可是仔细想想,倒也在情理之中。 既然讨厌的人是这个样子,那么喜欢的人自然是同讨厌的人完全不同的样子。 苏颜想,将她与云洙放在一起,只要是长了眼睛的,大体都能看出她们两个是站在两极的。比方说她自小喜穿白衣,而云洙却总是绯衣红袍,她面容冷淡清秀,云洙却是热情妖冶,她性情上颇为内敛,能忍旁人不能忍之事,尤其不喜同人争执,云洙却仿佛故意要同她对着干,遇事总要与人争个高下。 由此,也可以推断出司尘为何会选云洙做自己的君后吧。 可是……苏颜心中却也存了这样的疑虑:像云洙这样的人难道真的那么轻易便能放下一段感情吗,她当真那么轻易便放下了帝君,选择做司尘的妻子吗,她不信她是那般洒脱的人,还是说,她其实只是为了要忘记帝君,才选择了同司尘在一起――如果真是那样的话,司尘其实也挺可怜。 正在想着这些有的没的,忽然听到云洙的声音:“这位姑娘瞧着面生,似乎不是白逸君宫里的……” 苏颜心想这都被你瞧出来了,真是汗颜呢,眼睛却匆匆找到白逸,朝他抛出个求助的眼神。 无论怎么说,现在他们都是连在一条绳上的蚂蚱,他没有见死不救的道理。 收到她传递的信息,白逸果然不慌不忙替她回道:“哦,她是新来的,你自然不认识……”顿了一下,将脸转向苏颜,道,“小白,还不见过云洙女君。” 呃,你才小白,你全家都小白。 虽然不大乐意接受白逸乱起的名字,却无奈于此时的没有余地,只得僵着表情,冲云洙行了个浅礼:“奴婢小白……见过女君。” 云洙上下扫了她一眼,目光最终停在了她面上,只见云洙细眯了眸子,像是要在她脸上发现什么似的,她被瞅的尴尬,匆忙垂下头去,眼角的余光发现云洙的神色有一些奇特,忙将头垂的更低,心道难不成被她发现了?白逸的易容术没有这般不济吧…… 僵持了良久,才听云洙评判一般道:“不得不说,白逸君的这个女侍,有那么些……”似乎是在斟酌词句,苏颜拧了眉头想,好像给她的容貌找个形容词很困难似的,终于,云洙挑了这个词讲,“有那么些特别呢。” 白逸笑答:“真巧,本君第一次见小白,也是这么觉着的。” ------------ 第一百一十九章 解铃之人(4) 更新时间:2013-01-07 苏颜眼角一抽,心中油然生出一股不祥的预感,那预感甚是强烈。 无论是方才两个引路的侍婢,还是如今站在跟前的云洙,在面对她时,用的分明不是看正常的姑娘时该用的神情。这,大概只能说明一个道理,那就是白逸在她脸上动的手脚,也许有一些夸张,至于怎么个夸张法,也只有等她找机会确认之后才能判断。 不过苏颜哀伤地想,那大体只是程度的问题,她都被人以独特来形容了,怕是不会太好看。 白逸却笑得满面春风,眯了那双风流的桃花眼,送了个眼神给她,好似在道:“还不快谢谢本上神为你画的这张面皮?” 苏颜先以眼神送去了自己不尽的谢意,然后咬紧牙关告诉自己接着忍,同时还努力说服自己,跟白逸这种人打交道,被算计个一次两次,实属正常,同她的智商没有关系,更没有必要因此便觉得丢了面子…… “站的累了,便自己找地方坐。”似乎察觉到她的不满,白逸立刻做出一副好主子的姿态,冲苏颜这般道了句之后,又侧头对云洙道,“女君不介意赐座吧?” 云洙道:“奴家自然不介意。”说罢意味深长地笑笑,“白逸君对下属还是那么体贴。”说着又吩咐方才引路的那两名女侍道,“都听到了,添个矮凳过来吧。” “是。”其中一个得了命令便要行动。 苏颜忙道:“不劳烦女君,奴婢站着便是。”说着往白逸身旁靠了靠,作出一副乖巧样子,矮下一些身子凑到白逸耳边皮笑肉不笑道,“神君莫忘了奴婢身份,怎好让奴婢坐呢?”这一笑连她自己都觉得很牵强。 “小白。” 白逸的这一声唤,却直让她感到翻江倒海一阵恶寒,身子抖了抖,脸上却仍旧挂着笑意:“奴婢在。” “方才不是还撒娇说走的脚疼吗?” “我什么时……” “当着女君的面便害羞了吗?” “我哪……” “你放心,有本君在,不会让你受一毫委屈,也无人敢笑你。” 苏颜被他说的哑口无言,眼角余光瞥到方才那两个女侍,都是一副又哀怨又羡慕又不解的复杂神色,而面前的云洙,眸色似乎比方才更浓了,瞧她们一个个的反应,大致已经将她与白逸的关系想歪了吧。 而且,在旁观者的眼里,不要脸的那一个,铁定是她没错。 苏颜欲哭无泪地想,自己的脸皮已经够厚了,今日见识到白逸的功力,也只有望洋兴叹的份,没有想到,她也有这么一天,只能哀怨地叹上一句:江山代有才人出,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哪! 果然,云洙勾起一抹笑意,冲她道:“小白,既然你家主子疼爱你,你就莫逆了他的意吧。”又仿佛玩笑地道,“若是在我府上,不听话的丫头,可是要掌嘴五十的。”话虽然是个玩笑的意思,可苏颜总觉得她的语气里,眼神里,带着些细微的嘲讽,弄得她浑身不自在。 那之后,也只得挨着白逸坐了,看着他与云洙一来二往地下棋。 对弈无聊,观人对弈更是无趣的紧,不一会儿,苏颜就昏昏欲睡起来。 忘了谁说过这样的话:“在一方棋盘之上,所有的兵卒都由自己掌控,杀伐决断,也全凭一己之念,岂不酣畅淋漓?” 可是她就想不明白了,这棋有什么好下的,杀伐决断又有什么快感可言?就她来说,着实不能理解那些试图掌控一切的人的心思,一切顺其自然,难道不是最好的归宿? 不过,遥想当年,她与帝君偶尔也会下棋,虽然她不懂棋,却为了多同帝君说几句话,而时常抱了棋盘去缠他,如今想想,他们也曾有过在紫微宫的落雪湖畔,在那棵千年青檀木下,摆一局棋,煮一盏茶,听耳边林涛阵阵,感受时光静好安闲的美好时光。 在时光里,仿佛可以从中感受到某种超然世间的东西。 可是帝君告诉过她,这个世界有的全部都在这里,这个世界没有的,另外一个世界也不会有。 这一句话,她直到如今也没能想明白。 她只知道,如果这个世界没有了帝君,那么这便是个没有帝君的世界,而在没有帝君的世界里,她一时一刻也生活不下去。 就这样,苏颜努力撑着眼皮,一边神游,一边还不忘侧耳听着白逸与云洙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听了一会儿,却也没有听到什么有趣的内容,无非是互相吹捧吹捧,谁都未必放了真心,却都作出一副笑意来。 苏颜有时候会想,真想将他们的面皮撕下来啊,让对面坐着的两个人彼此坦诚相对,该怒的发怒,该喜的则喜,那样才有痛快可言,也才有喜可看。 然而白逸是喜欢隐藏心思的人,云洙又何尝不是?她苏颜就不信,云洙这个昔日凤家的女君,如今昆仑的君后,会平白无故邀一个不甚熟络的神君下棋谈天,而不抱其他的目的。 总不会是因为夫妻生活不和谐,寂寞难耐才要找人下棋解闷的吧―― 虽然自觉荒诞,苏颜却仍在这个念头的驱使下抬眼瞅了瞅白逸,复又沉沉地合上眼皮,唔,白逸确实是个解闷的好对象呢。 刚有这个想法,便蓦地自面前浮现出帝君那张【和谐】万年冰块脸,帝君沉着脸,语气亦是冷若冰霜:“阿颜,你莫不是觉得白逸长的不错?”挑了眉又问,“你想同他在一起吗?” 这个幻觉来的颇为及时,苏颜霎时便清醒了一大半。 心想帝君确实有可能这么误会她来着,看来日后要同白逸保持距离,以绝后患。 苏颜下了这个决心,白逸与云洙的一局棋也即将走完,只是,棋局将了,二人却皆未进入正题,至少白逸丝毫没有进入正题的意思,他不是说救帝君的希望在这里,怎么此时却这般淡定呢?难道白逸见了美人,不好意思开口了?思及此,便有一些沉不住气,趁着美人不注意,使了个眼色给白逸,结果白逸却一句话将她激得差点吐血。 “小白,几日不吃药,莫不是眼疾犯了?” 苏颜用力扶好板凳,强压心头怒火,干笑两声:“君上您约莫记岔了,有眼疾的是小花,不是奴婢。” “哦。”白逸随手执起一子,轻飘飘道,“那许是小花传染给了你。”又偏头嘱咐,“回去记得吃药。” 苏颜觉得,同白逸这只狐狸斗,是这天底下最大的挑战,下次遇着这只狐狸,一定记得绕道…… “白逸君温和体贴,日后南荒的君后,怕是有福气可享了。”云洙以袖掩嘴,眉眼含笑,奉承话说的倒是极为真心实意,苏颜瞧过去,觉得那副如花容颜,被笑意染得更惹人贪恋,苏颜甚至从她脸上找到一些凤尹的影子来,叹了一句这两兄妹容貌虽像,性子怎就差那么多?凤尹这个人她熟得很,除了油腔滑调些,贪嘴些,脸皮厚些,倒也没有别的缺点…… 正想着,听到白逸回答云洙道:“那是自然。本君的女人,本君自不会让她受半点委屈。”说着抬眸望向对面的云洙,眼如寒星,“女君嫁的人,难道待女君不体贴,不温和吗?” 云洙神色一黯,眼里似乎滑过一抹异色,虽只一瞬,可苏颜却觉得她必定是僵了身子,这种直觉莫名地强烈,却又很不靠谱。 难道,她嫁给司尘,过的并不好? 然而下一刻,又仿佛方才只是错觉,云洙仍旧笑得从容,某种傲气溢出,显得她孤高的很。 只见她轻启朱唇:“奴家的夫君,自然待奴家极好,自打娶了奴家,便将奴家视若珍宝。” 她的这句话说的过于笃定,神色既自信又从容,以至于苏颜不敢再有方才的念头。 司尘待她极好,那是自然的,哪有丈夫待自己的妻子不好的?又何况是司尘那样的人呢。 司尘那样的人,可是一旦认定了什么东西是自己的,别人便休想染指的那种人。他们斗了那么多年,她,又哪有不了解他的道理? 白逸仍旧笑,笑得波澜不起,笑的人心弦被一双手轻轻拨着,“女君得遇良人,如此甚好。”又意义不明的添了一句,“本君认识的一些姑娘,却没有这么好的福气。” 云洙的眸中渐渐漫上来一层雾气,周身更多了些寒意来,笑意却如旧,笑地有些牵强,有些压抑,却终于缓而认真地说道:“福气都是自己争来的,有的人不争,又怪得了谁呢?” 良久,苏颜听到白逸无波无澜的声音这般提醒:“女君,该你落子了。” 苏颜看到那只白皙纤瘦的手在空中顿下,红袖之下皓腕如雪,映着黑色棋子,动人心弦,女子嘴角勾起个弧度,却辨不出那抹笑意究竟是苦涩还是哀怨,抬眸,道:“已无得胜指望,这一子落还是不落,又有什么分别呢?” 白逸笑言:“落子,便再丢一子,如此而已。” 云洙与他对视,眼眸无波:“奴家可以将此理解为胜者的傲慢吗?” 白逸展颜笑道:“女君言重。” 僵持了片刻,空气中终于传来哒的一声,是棋子落到棋盘上发出了轻微的响,云洙扬了扬眉,望着白逸闪过讶然的眸子,声音冷冽又柔媚:“就算最后终究要多丢一个子,奴家也想试试翻盘呢。” ------------ 第一百二十章 解铃之人(5) 更新时间:2013-01-08 一局棋后,云洙绕到煮茶的炉前,幽幽开口道:“白逸君是爱茶之人,今日也尝一尝昆仑的雨后新茶。” 不待招呼,侍女已捧了茶盏递到自家主子近前,苏颜看着绯衣女子将茶杯填满,一共添了三盏,有一盏是给她的。 作为一个普通侍女,自然不该喝云洙这般身份的女君沏的茶,遂拿捏出受宠若惊的表情,心想云洙以前可没那么随和,今日倒是真给白逸面子啊。 结果推脱了两句,却见她挑起眉头,声音多出一些不耐来:“小白姑娘是白逸君的人,自然也是我昆仑的座上客,留客人吃盏茶,难道不是理所应当吗。” 白逸慢悠悠站起身子,接下侍女递过来的茶,冲苏颜淡淡开口道:“小白,听话。” 亲昵口气促使苏颜鸡皮疙瘩掉满地,只得惶恐地接下白底青花的茶杯,找准时机瞪了白逸一眼,白逸却打定主意装聋作哑,不理会她的不满。 结果,一口茶刚刚下肚,就听到不远处锣鼓敲地震天,有什么人细着嗓子一边敲一边喊:“不好了,走水了,景阳宫走水了!” 苏颜一愣,下意识就去看云洙,却见她只是微蹙起眉头,并无多大反应,好似烧的并不是她的房子,倒是两个侍女率先变了脸色,其中一个惊道:“女君,景阳宫是君上的寝宫!” 听到这话,云洙的脸色稍稍白了一些,竟好似头一次听说侍女口中所述之事一般,苏颜在心里嘀咕,她该不会连自家夫君住哪里都不知道吧?云洙却已拿捏出平稳的的语气,语调冷静而寒凉:“慌什么,君上平日在药殿将养,就算真的走水,以君上的修为,还怕逃不出吗?” 侍女似乎还有话要讲,云洙却没有给她机会,而是将脸转向白逸抱歉道:“是奴家的疏忽,让白逸君受扰了。” 白逸立即摆手,道了句无妨,然后抬眸道:“水火无情,女君不去看看吗?” 云洙却轻蔑一笑,脱口道:“此等事务,还容不得我出头。” 看到白逸略有诧异的目光,像是忽然意识到自己失言,下句话便带着些解释的成分:“白逸君不知,奴家愚笨,平日并不涉足府中事务,当真是个无用之人,此时就算去了,反倒是添乱子……”说着扭头对一个侍女吩咐,“你去瞧瞧状况,若是人手不足,便从我宫里调。” “可是女君……”得了命令的侍女眉头蹙着上前一步,话还未了,就听到一声凄厉的鸟鸣,苏颜迎声而望,只见一只大鹏鸟自西而来,那里正是走水的景阳宫所在的方向,此刻望过去,果真隐隐约约有火光映天。 黑色大鹏鸟上立一侍女,到了云洙面前缓缓控制着鹏鸟落下,却并不落地,其人也神态漠然地站在鹏鸟背上,居高临下道:“景阳宫走水,君上有挂念之物在景阳宫内,如今拖着病躯只身深入火海,任谁也拦不住,女君难道不去劝一劝吗?” 只见云洙面色沉下去,眸色深沉,就好似化不开的丹朱,将手在袖中握紧,调整了一下呼吸,正待开口,忽听到身畔白逸轻飘飘道:“既然如此,女君也不必勉强陪客。”又道,“不如本君也一道去瞧瞧,或许还可助女君劝司尘上君一劝。” 这个提议使云洙面露难色,想了想请白逸来的目的,终是道了一句:“好。有劳白逸君。” 苏颜正在梳理这片刻内发生的事,还未梳理出个头绪来,就被一只温润的手握住了手腕,蓦地撞上一双幽深的眸子,心一惊,听到白逸道:“小白,你既懂得召雨,也随着来吧。” 还未开口询问“你怎知我懂召雨”,就因为那双过于清明的眸子而不由自主点了下头,苏颜觉得自己此生同火颇为有缘。 景阳宫的火势比想象中还迅猛,早有雨师忙着布云行雨,却丝毫不见火势弱下来,兴许初燃起来的时候无人发现,待到火势大了,已来不及。 据说景阳宫原是司尘寝殿,后来因司尘身子不好,需在药殿调养,便闲置下来,如今算来已有好几百年。木造的房子本就易燃,又疏于管理,加上昆仑四季皆如寒冬,天干物燥,这一场火事,也是早晚之事。 却不知司尘不顾安危冲进火海,所要寻的是什么贵重之物。 “君上现在何处?”云洙一到近前就抓了个正提了水往火海里送的侍女询问,神色明显比方才多了份急切。 那侍女的脸早被熏出一块黑,好似从未遇过这么大的火势,一副惊魂未定的表情,颤着声回答:“奴婢也不知,只知君上冲进去后,就再没出来……” 云洙眉头蹙的更紧:“人是什么时候进去的?” 侍女答:“大约有……有半个时辰了!” 云洙脸上立刻出现愠色:“君上冲动,你们这些做奴才的就不知拦着点吗?” 侍女换上哭腔,有些委屈:“奴婢也想拦,可,可君上的脾气,女君也是知道的啊……”自家君上想做什么,又有谁敢拦? “那可曾派人入内寻找?” “回女君的话,君上入内之前,吩咐说,说谁也不许随着进去……” 云洙松开她,低低骂了句:“一群废物!” 侍女诚惶诚恐地跪在地上,一副可怜样,云洙也不理会她,直直越过她朝前而去,白逸及时拉住她:“女君有何打算,要入内寻人吗?” 云洙顿住脚步,嘴角扯出个嘲弄的笑:“这些奴婢们忌惮她们的主子,只知遵从主命而不知变通,可以于危难之时置主子的性命于不顾,而奴家是个妇道人家,只知嫁夫从夫,既然夫家有了命令,不准闲杂人等入内,奴家自然没有违令惹夫家嫌的道理。”又侧了头无所谓地道,“所以奴家在这等着。等着看这场火事如何终了。” 这一席话说的刻薄,跪在地上的侍女垂着头,表情透着些羞愧,又透着些不甘,低声道:“君上吉人天相……”小小火事而已,这嫁来昆仑百年不到的女君,莫不是太小题大做了点? “这真火可不懂什么吉人天相。”一直沉默的苏颜听到这里,不无无奈地摇了摇头,嘴里吐出这句话来。 跪在地上的小丫头一惊,有些不可思议地抬头去看说这话的人,入目的却是一张陌生的面孔。那是个白裙的姑娘,似乎是因为惧冷而披了件朱色大氅,气质清丽,容貌却很是普通,只一双眸子清亮,再将目光移到她身畔的玄袍青年那里,立刻明白了七八分。 此人应当是白逸神君的贴身侍女,今日是随神君来拜访的吧。 只是,连神君都没有开口,她一个小小侍女,哪里有说话的份? 苏颜却不理会侍女的目光,只专心想着面前的火事,她当年在火莲圣境里尝遍世间所有种类的火,只一眼,便确定了七八分,而云洙也不是吃白饭的,他们凤族自业火之中涅槃而生,没有不懂火的道理,她怕是早看了出来,这火遇水更盛,不灭不熄,是先天之火。 因此,才不急着入火寻人吧—— 除非她想尸骨无存。 而司尘入内之前吩咐任何人不得靠近,怕也是出于这个缘由——总不能让自己的族人为自己陪葬吧。 “只是是谁放的火呢……”苏颜摸着下巴,继续自言自语。 少女的这句话落到云洙耳朵里,使得云洙不由自主地眯起凤眸,微微侧头,眼角余光瞥到少女那副过目即忘的平凡容貌,一抹奇异的感觉恍然涌上心头,好似,在哪里见过她…… 可是又是在哪里呢? 那抹夹杂了厌恶的愧疚感,又是自何而来的呢? 火焰的热力灼的人皮肤兹兹作响,那感觉在扑面而来的烟气中转瞬即逝,云洙回过神来暗自道,既然是白逸身边的人,自然不会是平凡人物,而且瞧着白逸对她那般态度,更不应将她当做普通侍女来对待。 生出了试探之意以后,云洙忽然这般对苏颜道:“方才白逸君说小白姑娘懂召雨之术,不知可否拜托给姑娘呢?” 苏颜连连摆手:“奴婢的召雨术是小儿科,如今已有雨师在此,怎好班门弄斧呢。”又补充道,“何况,这九天真火遇水更旺,奴婢以为,还是先让雨师停下,灭火之事我们还是再寻良策为是。” 白逸赞赏一般望了苏颜一眼,接口道:“小白说的是。看来本君平日没有白教你。” 苏颜扯了扯嘴角谦虚道:“君上您教导有方,奴婢还差得很远……”不过话说回来我卖弄一下学问有你啥事? 白逸笑得无害:“小白明白就好,日后要更加用功才是。”说着拍拍她的头,道,“不过小白说话还是这么合本君心意,本君果然没有白疼你。” 苏颜想咬他一口来着。 抽了抽眼角,道:“君上还是那么爱开玩笑。” 白逸仍旧温和地笑着:“本君的玩笑可不是随便对谁都会开的。” 那请您不要对我开…… 云洙听着他们一来而去,终于忍不住插嘴:“那依小白姑娘和白逸君来看,该如何是好?” 不待苏颜开口,白逸就伸手拍了拍她的背,只听那只狐狸事不关己道:“我家的小白皮厚,不怕被火熏,不如叫她去寻上一寻?” 苏颜想骂人的心情在此时升上了至高点,白逸这只狐狸果然是上天派来折磨她的吧…… 刚想义正言辞地拒绝,白逸那张祸害模样的脸已凑至近前,突然清晰的气息,几乎让她尖叫出声,只听他凑在耳边轻轻开口说了一句话,苏颜便立刻僵直了身子。 白逸低沉的嗓音在耳畔轻柔的响着,好似要柔和她的一颗心,苏颜将眼睛轻轻地闭了闭,张开后,冲云洙道了句:“奴婢并不是昆仑的人,自然不必遵司尘上君的命令,若是去寻人,自然也非我不可。” ------------ 第一百二十一章 解铃之人(6) 更新时间:2013-01-09 被白逸的一句话说的头脑热起来,还来不及仔细思索后果,身体已先于意识行动。 等到苏颜为自己的智商骤降而感到万分后悔的时候,自己却早已捏了避火诀,冲入走水的景阳宫,无后路可寻。 白逸说的那句话是:“你难道不想救你家师父了吗?” 虽然不知白逸为何说这样的话,也不知救与不救司尘同帝君的安危有什么关系,理智却告诉苏颜,此时的自己只能选择相信白逸。 事到如今,白逸其实也没有理由算计她。 好在苏颜有着“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经历,认定了自己此生与火这种元素势不两立,因而在随玉清师尊修道的时候,特意央求师尊传了自己一个避火的心法,那心法此时便派上了用场。 只是那避火诀虽能有效阻隔热力,却阻不了烟雾呛鼻,也阻不了视线模糊,苏颜半道上受不住,只好弄湿自己的衣袖小心地掩上口鼻,一边仔细分辨着道路,一边避过那些不断烧塌下来的横梁,朝里面探索着走去。 无奈景阳宫面积过大,又不知司尘会在哪个位置,寻了半日,也不见踪影,在火海中茫然四顾的苏颜,多少有些手忙脚乱。 “司尘?”硬着头皮往前走,也管不了许多,终于这般试探地叫出声来。 “司尘,你在哪里?”喊出的声音刹那便被火焰吞灭,大火吞烧一切的声响在耳边无比清晰。 世界是个被火焰包围的封闭空间,那种无依无靠的感觉席卷过头顶,略带着绝望的压抑,一时之间试图占据苏颜的心。 为了摆脱那种无力感,将声调提高一些接着喊:“司尘啊,你在的话就吱一声……” 却听“噼里啪啦”一声巨响,头顶的横梁突然又砸下来一根,苏颜险险避开,站定后望着方才所站之处,抚着胸口感慨了句万幸,却忽然生了退缩的念头――再这样下去,自己有几条小命也不够吧。 然而,这虎口入都入了,不寻到人便这般灰溜溜地回去,又着实不大像她作风。何况,她同司尘虽有些不堪的往昔,可是事情过去甚久,再加上最后一次她报仇用的手段也不是很光彩,就更加踌躇起来。 其实这些倒还是其次,他们之间毕竟还有个同窗的情谊在,关键时刻不顾同窗的死活,仔细想一想,却是更加做不到。 于是打定主意再深入一些的苏颜,更加卖力地喊起司尘的名字来。 正喊的起劲,忽然听到不知从哪里,传来微弱的声响。 不是说话声,也不是横木倒塌之声,而像是人的脚步声,和她一样,踩着废墟一步步挪动的声响。 那脚步声应该不算近,再加上不时被火焰的声音吞没,听不出头尾,可是苏颜的一双耳朵却生得好,打小她的听力便异于常人,后来眼睛被火熏伤以后,听力便更加灵敏,就仿佛感官要在听力上将视觉的缺失给找补回来。 听到异声之后,慌忙敛息凝神静听了一阵,将那声音辨仔细之后,慌忙循着声音的方向一步步挪过去。 “是司尘……上君在那里吗?” 这般问了两声之后,终于有个低哑的声音回应:“是谁?”这句话之后又送来两声咳嗽,似乎是被火呛到了嗓子,但是还好,听声音可以判断其人还算精神。 苏颜心下一喜,脚步更快,终于在一个被烧了半拉的房间里,寻到了正愈往外走的年轻男子。 男子俊颜秀目,双眉斜飞,红褐头发凌乱地披散在身后,束发的玉冠被握在手心里,赤金色的额饰也稍稍有一些歪,一袭织锦云纹的灰色长袍,袍脚上翻,塞进腰间的白玉腰带中,另一只手上则稳稳托着一个紫檀的盒子,仿佛那东西非常宝贝。 苏颜见他脸上丝毫没有狼狈之态,不由得有些泄气,看来自己不必进来冒险,此人也应付地很是游刃有余,而如今,自己要如何面对他,却成了个大问题。 “你是谁?”见到苏颜,司尘显然有些惊讶,自己应该下了命令,不许任何人进来,又是谁不顾安危来寻自己呢? 被他问到,苏颜也只好硬着头皮上前,揉一揉鼻头道:“司尘……上君,奴婢是奉主子的命来寻上君出去的,上君既然无事,便随奴婢出去吧。” 司尘眯起眼看着面前站的白袍姑娘,她的模样他有些瞧不大真切,却不知究竟是为何,越是瞧不真切,竟然越想看看她的庐山真面目。于是抬脚走近她两步,却发现那姑娘面容平凡,脸颊上还零零散散地落着些雀斑,不由得有些失望,心中的熟悉感也因为这一发现而荡然无存。 他宫中应该没有这么个人,遂沉了脸问:“是谁派你来的,云洙吗?” 苏颜想了想,让她来的人,说白逸也可,说云洙也没有什么不妥当,遂顺着他的话头点了点头,却听到司尘一声嗤笑:“你家主子今日管得倒多!”说完就抛下苏颜往前走,谁料刚走两步,就听那姑娘一声轻呼:“上君小心。”未及反应,便是一双手拉上了他的手臂,将他往后拉退一步,刚要发怒,就看到一块燃着的横木直直砸在面前,有火星溅在衣袍上,烧出零星的洞。 姑娘的声音很稳,一点也没有慌乱:“君上,奴婢方才便是从那里过来的,那边的路此时应该都被火舌堵上了,我们还是另寻别的出路为好。” 有些惊讶于这姑娘的处变不惊,而更多的却是防范―― 放才她说她是云洙的人,这样一个人虽然不至于害他,却也没有对自己这般好的道理,他不信云洙会无目的地关心他,正如他不信她嫁给他,为的只是当初说的那一桩情由…… 眉头微蹙,转头望着那张平凡的过了头的脸,冷冷道:“松开你的手。” 苏颜这才意识到自己还保持着拉他手臂的动作,听到他发话,连忙将手松开,下意识摸向鼻头,心道此人脾气还是这么臭,我救你你倒不感激,还要厌烦被我碰到――真是没有人性啊,口中却道:“是奴婢僭越了。” 司尘却是一怔,为的是她摸向鼻头的动作,竟然与他记忆中的那个人重叠在了一起。 她在尴尬的时候,好似也喜欢摸鼻头呢。 只是―― 重新打量一眼面前的姑娘,不禁自嘲地笑笑,记忆中的小女孩可不是这副样子,自己怕是有些神经过敏。 “我方才已寻了一圈,这是唯一没有尝试的出口――”眉头蹙起,这般对苏颜道。 苏颜消化了一会儿,终于惊道:“那……那我们岂不是没有出口可出?”这可如何是好? 司尘蹙眉想了想,道:“往西殿方向去。那里设有辟火咒,可暂时一避。”一边冷冷地说,一边朝某个方向去了,苏颜分不清东西南北,只得拔脚跟上他的脚步,心想听他这个主人的总没有错吧。 只是,自己的点子可真是背啊。 不过,云洙虽然不知靠不靠得住,白逸应该总能想到灭火的主意吧,最不济就是把火德星君请来,虽耗些时间,却也不失为一个没有主意的主意,想到这里,颇为安心。 亦步亦趋跟在司尘身后,发现多年不见,他竟然长的如此魁伟了,如今的她看他的时候,竟然都需要仰视了,啧啧,时光这东西真可怕。除此以外,他的容颜好似苍白了些,形容也消瘦了些,听说他身体一直不大好,终年泡在药罐子里,果真,跟自己当年的恶作剧有关吗?若是如此,自己还真是造孽啊…… 大好的一个青年,竟被自己祸害成了这个样子,不该啊不该。 可是,若不是他这个人忒过分,像她这样的性子,又怎会狠心伤他? 最终,苏颜以“一报还一报”的道理,成功地安抚了自己那颗有些愧疚的心。 二人一路沉默,一盏茶的时间之后,在西殿安顿了下来。 如司尘所言,这里果然丝毫未受火事牵连,能阻挡真火的侵吞,那防火咒委实厉害。 只是这西殿明显是个废弃的偏殿,空间小不说,还只有一个软榻可以使用,司尘自然一进殿便在榻上坐下,苏颜不好与他同席,只好找了个角落席地而坐,地上寒凉,怎么坐都不舒服。 司尘却无视她的不舒服,一进殿便抿着唇闭目养神起来,方才手中托的檀木盒也挨着自己的身畔放下,却又时不时地拿手去触碰它,好似它随时会消失不见一般。 苏颜摸着下巴想,他不顾一切来寻的物件,怕是这檀木盒里的东西了?难不成是天狼族祖传的宝贝? 实在觉得这弥漫在空气里的沉默气氛有些尴尬,忍了好久终于轻咳一声,冲榻上人问道:“上君睡了吗?” 对方眼皮也不抬:“睡了。” 苏颜身形一晃,扯了扯嘴角道:“上君觉不觉得这火燃得蹊跷?” 司尘轻轻哼了一声,语气仍然生硬:“有人故意纵火,谈何蹊跷。” 苏颜愣了愣,他竟然知道有人纵火,按他语气,那自然也该知道是何人纵火,好奇地朝前倾了倾身子,还不等问出口,司尘已冷冷道:“此为我昆仑家事,回去告诉你家主子,她管的,未免太多了。” ------------ 第一百二十二章 解铃之人(7) 更新时间:2013-01-10 苏颜不知司尘口中的她是“她”而非“他”,惊道:“上君这是何意?”她还没说她是随白逸来的,他怎就猜到了? 谁料司尘哼了一句:“此事你心知肚明。”又反问道,“你家主子今日不是又邀人吃茶下棋吗?敢问今日邀的是何方上神?” 苏颜一愣,方知司尘说的竟是云洙,不是白逸。 正欲张口解释,却被司尘冷冰冰打断:“算了,不必说给我知,我还不想被你家主子责难,说我忘了当初的誓约。” 苏颜一时哑然,心想这是怎么个事儿啊。 司尘一心认为面前这个其貌不扬的姑娘是云洙的人,面目不佳又有些多嘴多事,口气难免不善,只是这话听到苏颜耳里,却有些过头,竟好似云洙同他并不是夫妻,而是仇人一般。 可是他司尘与云洙能结什么仇? 苏颜也听说过,有些人夫妻做的久了,最初的爱意消磨殆尽不说,还可能因为厌倦对方而互相敌视,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闹掰,甚至结下仇的人也是有的。 苏颜想,人嘛,约莫都喜欢新鲜,同样一张脸看上个几千年几万年,总有看厌烦的一天,就算自己没有看厌烦,又有谁能保证不会被对方看厌烦?何况,这年头,谁没有个“看到谁的脸都觉得闹心”的特殊时期呢? 可今日见的这二位成亲不足百年,目前来说还算新婚,正该是腻歪的时候,对于男方来说,也应当是“从此添香红袖,其愉快为何如耶”的甜蜜时段,再加上云洙也算个美人,司尘虽然脸臭了些,却也清颜俊貌,应该还不至于相看两厌。 苏颜涉世不深,自然只想着成亲的前提该是两情相悦,却无从想过,这世间也有人结亲,为的是家族利益,为的是长辈安心。 她不知道的是,云洙与司尘虽不至于互相仇视,却也不是举案齐眉、互相敬重的夫妻典范,他们二人结亲之时甚至还对着天地立过誓,此生互不干涉对方内政,要做这世上最不相干的夫妻。 说起其中缘由,有一层也在于云洙恋慕帝君不得,而司尘又恋慕苏颜不得,两个看破了红尘的人在一起凑合一下,也不脱常理。 司尘想的便简单,对于他来说,他喜欢的人厌恶他,而他也没有勇气直面被喜欢的姑娘厌恶的事实,想当年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要对那姑娘表白,却没有料到对方却借机算计自己,害他被北天的食人树伤了心脉,至今都有隐疾。 后来又听说那姑娘恋慕的是北极帝君,甚至还劫了北极帝君新娘子的轿子,就更加心灰意冷,一次酩酊大醉的结果便是,他将这件事看开了,也参透了――或许命中注定他这辈子都娶不到心爱的姑娘,既然娶不到心爱的姑娘,那么最后娶的人是谁又有什么分别? 而提起云洙当年对紫微帝君种下的情根,也早因紫微帝君的决绝而断裂在了泥土里。求之不得的痛苦,使那个高傲的女子肝肠寸断了许久,而同另外一个人成婚,则成了那根救赎的浮木。 如果云洙果真是普通的女子,握住那根浮木,漂流到看不到伤痛的彼方,或许是很好的选择,可是对凤家姑娘来说,那根浮木要带她去的,绝对不是她想去的地方,她想得到的已经失去,而她想破坏的,却依然在那里―― 听说司尘与苏颜有过节,同司尘成婚,还愁寻不到机会报仇吗? 就这样,二人各怀着心事,成了一家人,虽说是一家人,这二位却只在成亲那一日见过一次,司尘这个做新郎的,浆染连新娘的盖头都没有掀,所以正确的说法应该是,他们成了见面亦不识的一家人。 其实说起云洙与司尘的缘分,来得倒是颇为简单。 凤族与天狼族都是天界大族,又都面临人丁不旺、香火难继的尴尬局面,于是在天庭的一次议事中,月下老人提了一嘴,说凤族女君云洙与天狼族少君司尘年纪相仿,郎才女貌,若是能在这二人之间牵个红线,不光对凤族来说甚好,对天狼族来说也是一件大好良缘,天狼族与凤族也可以此为契机,永以为好。 这个话题提出之后,众仙皆以为然,有人私下里试探地询问了两个主人公,没有料到二人竟然对此事全无异议,将此事报于天君之后,天君大喜,与月老一拍即合,当即便一个赐婚,一个做媒,将云洙嫁入了昆仑。 闲话不叙。时隔多年在景阳宫西殿避火的二人,一个安坐在舒适的软榻上,眉目俊朗精致,神情却有些阴晴难测,一个则披着氅袍坐在地上,容颜普通,神情显得有一些呆滞。相见不识,说的是他对她。不如不见,说的是她对他。 默了一会儿,苏颜暗道,难不成是他们夫妻间闹了矛盾?生了这个念头之后,趁着榻上人闭目之机偷瞄了他两眼,越看越觉得自己应该猜测的不错。就她所知,司尘这个人向来脾气不好,那个云洙也好不到哪里去,这样两个人会吵架,实属必然。 这般琢磨了好一阵子,恍然觉得腿脚有些发麻,于是抬手敲起腿来,一边埋头敲着腿一边劝司尘道:“司尘上君可知凡间有句话――床头吵架床尾和,夫妻嘛,总是要互相理解才能走的更远一些。”想了想又道,“云洙女君既命奴婢来寻上君,足可见女君对上君的一片关怀,对上君的过错――呃,奴婢是说如果女君与上君有什么矛盾,此时女君怕也不会再计较。”斟酌了一下又道,“上君是一族之君,肚量怎能比女子还不如?” 听完姑娘的这一席话,司尘的眉头蓦地跳了几下,终于忍不住将眼睛睁开。 那姑娘仍旧在敲腿,神态自若的很,也不怎么忌惮与他对视,望向他的目光有些茫然,却很坦荡,好似透过她的眸子便能将她整个人看到底一般。 那抹熟悉感再一次造访司尘的心,他将眉毛一挑,反问她道:“小小奴婢,你不觉得自己的话有些多吗?”从榻上下来,走到她面前站好,居高临下道,“谁给你的胆子教训我的,嗯?”再说,她既是云洙宫里的人,怎么不知他与云洙老死不相往来,听她口气,莫不是以为自己同云洙闹了矛盾?而她这番话的目的,难道是要为他们调解吗? 只见她停下手上动作,似乎是有些冷,将大氅裹得更严实,这般回答道:“奴婢的胆子是天生的,没有人敢给奴婢胆子。” 司尘眯起眼睛――这姑娘,真有意思。 “你叫什么名字,当真是云洙宫里的人吗?” 苏颜略微有些惊讶地看着忽然矮下身子半蹲下来的男子,伴随着她的惊异,他的一只手忽然将她的下巴微微挑起,一双锐利的眼睛直直盯着她,他的眼光带着霸道的探寻,让她很不舒服。 却还是望着他答:“奴婢小白,并不是女君宫里的人。” 司尘眸色渐沉:“哦?那你说,方才为何欺骗本君,说自己是云洙宫里的人?” 苏颜咽口唾沫,道:“奴婢可没有说过自己是女君宫里的人呀。”看着他越来越危险的表情,无奈道,“上君可是只问了奴婢是不是云洙女君派来的,并没有问奴婢的主子是谁啊……” 司尘将她的下巴捏得更紧,摆明了不信她,沉声道:“你以为我会信你吗?” 苏颜有些郁闷,一着急便忘了奴婢的自称,开口道:“你为何不信我?”委屈道,“难道我冒死进来寻你,是专门来骗你的吗?” 司尘这才松了手上的力道,却仍旧将她的脸固定在自己面前。 那是张平凡得有些过分的脸,若是换了往常,他的目光一定不会在这样一张脸上停留超过一眼,可是今日不知为什么,竟然觉得这张脸说不出的舒服。 望着苏颜的眼睛,在无知无觉间,他的脸竟然缓缓靠了上去,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近到鼻尖隐约绕上淡雅的香气,近到能感觉到面前的姑娘吐气如兰。 “你,你这是做什么?” 直到姑娘有些慌乱的声音响起,才意识到自己还差一点,就要吻上她的唇。 意识到这点之后,司尘立时有些尴尬,轻咳一声将她松开,她立刻戒备地往后挪一些距离,有些不可思议地望向他。 呃,她方才在他目光里见到的迷乱,铁定是错觉没错吧? 刚刚路过某个寝殿时,她其实在铜镜里看了一眼自己现在的样子,实在是很不符合正常人的审美的一张脸。 司尘他该不会对这样一张脸生出莫名其妙的情愫吧。 不由得捂着胸口想,司尘他……他的口味未免也太独特了! 结果却听到司尘的声音带着满满的调笑:“你那眼神是什么意思?莫不是以为我看上你了?”似乎是觉得半跪的姿势不大舒服,干脆也同苏颜一般坐到地上,嘴边带一抹嘲弄道,“让你失望了,说实话,我对丑八怪,没什么兴趣呢。” 苏颜抽一抽嘴角,终于将袖中的拳头握得咯吱响。 真想一记手刀砍死这个人呀。 口中却在笑:“呵呵。” 方才还很冷淡、不大情愿与她说话的司尘,此时好似突然之间对她的来历产生了浓厚兴趣,往苏颜身边凑一些问道:“你说你叫小白?” 苏颜不动声色往后躲了躲,道:“是。” 司尘继续往她身边挪,同时问:“你是哪个宫里的?” 苏颜继续躲,不忘回答:“奴婢随白逸神君前来赴云洙女君的约。” 司尘挑眉:“白逸的人?”又打量她一眼,道,“白逸一向重门面,怎会带你这样的丑女来赴约?”又往她身边挪了一些。 苏颜忍着满腔郁闷,边后撤边答:“大约是我家君上觉得我……”想了想,道,“比较听话。” 司尘眯了眯眼,忽然道了句:“你躲什么?”又道,“不许躲。”说着,一屁股挪到她身边坐好,望着她有些僵的表情道,“我瞧着你像一个故人,却想不起来究竟是像谁,你说,这是为什么呢?” 苏颜的手一抖,暗道,不会吧…… 有些牵强地笑笑,解释道:“这世界这么小,君上在某个机运下见过奴婢也有可能。” 司尘看着她半晌不做声,她闪躲着他的目光,心里直打鼓。 良久,忽然觉得自己的肩膀一沉,一个脑袋毫不客气地放在了她的肩头,耳边响起司尘带着鼻音的声音:“我累了,给我靠一会儿。” 苏颜下意识便想躲,却被一只手按住了腰,竟然一下子没了力气,只听司尘有些疲惫的声音这般响起:“听话,不然待一会儿出去,我向白逸要了你,你可如何是好。” ------------ 第一百二十三章 解铃之人(8) 更新时间:2013-01-11 司尘的这句话成功地吓到了苏颜不说,连他自己都因这句话而暗自惊了惊。 他如今是天狼上君,如果他愿意,大可以左拥右抱、美妾如云,又何必以调戏的口吻对一个臭丫头说这番话? 可是已有些年头,他一个人清清寂寂地住在景阳宫,更多时候在药殿休养,其实身子倒没有传闻中那么差,不过是借休养之机避开纷繁世事,也能以此为借口免去九重天的大殿议事。 ――有些不愿意见到的人,也有些不敢听到的消息。 说到底,他不过是想逃避吧。 尽管如此,族中事务却也并没有荒废,他刻意做出一副重病模样,不过是想图个清静――这么说来,他以往并不是乐意清静的人。 这样的他已有许多年没有正眼瞧过哪个姑娘了,今日怎么突然对这样一个丑丫头…… 难道只是为了她前来此地寻自己吗?如果是出于这层缘由的话,倒是能轻松一些,却又偏生有个念头,像是不小心撞在身上纤细的蛛网,挥之不去,惹得他心情烦躁。 而惹他烦躁的根源,他想了想,大概便是味道吧。 那个称自己为小白的姑娘身上,隐约有股清新的味道,他将头埋在她颈间,对于那个味道,有些怀念,也有一些留恋。 他怀念的是什么,留恋的是什么,他不知道。 “上君若是累了,可以……可以去榻上躺一躺……”苏颜终于小心翼翼地提议,却换来对方一声不满的轻哼,而那个颇有压迫感的身子,则朝她靠得更紧,男子温热的气息喷在她的肌肤上,让她更坐立难安。 司尘早意识到她的僵硬,其实刚一靠上去,就感受到她身子很明显地抖了抖,似乎动也不是,不动又不自在,暗自猜测着她的神情,不由得微微挑起嘴角。 这种想要捉弄一个人的心情,是多久没有了呢? “小白,你真的叫小白吗?”他忽然这么问,隔了片刻又道,“我怎么总觉得你方才在说谎呢。” “呃……”苏颜没有料到他会这么问,略一沉吟,先恭维了一声道,“上君果真明察秋毫啊,哈哈,哈哈……”又一本正经道,“其实,奴婢的本名并不是小白。” “哦?那是什么?”司尘的嗓音带着些懒意,好似此刻的他放下了全部戒备,他闭着眼,将全部的重量都交托在她身上。 “回上君的话,奴婢……没有名字。”苏颜把眼睛一闭,暗下了决心:既然掰,便掰到底吧。 “不瞒您说,奴婢其实是个孤儿,幸而被我家君上捡到,才留了条性命。”想了想接着道,“至于小白这个名字,就更简单了,既然我家君上乐意这么叫奴婢,那么奴婢便是小白。” 又怕司尘真像方才说的那样向白逸要了自己――虽然心知白逸不会那么没义气,却仍旧有些害怕日后会被那只狐狸借此事揶揄,琢磨了一会儿道:“白逸神君对奴婢有救命和养育之恩,奴婢已经发誓此生常伴神君身侧,一生一世,生生世世,若君不弃,我定不离。” 这样向他诉了一番衷肠,自觉十二万分的稳妥,却感觉到靠着自己的青年微微一动,以为他要离开,却发现他不过是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 “原来是这样……”只听他懒懒应了一句,然后忽然变了口气,“小白,你这么一说,我更不信了。” 苏颜沉默。 “白逸是有个贴身侍婢打小跟着他,名字却唤作小花。”微眯双眼,接着道,“那个小花我见过,长得虽不倾城,却也算得上标致。”又道,“还有,听你口气,对白逸倒有些情谊,可是白逸那样的人,怎会留着个对他有想法的人在身边?” 苏颜神色一僵,口中干笑两声,心想许久不见你这人还是这么地善解人意通情达理啊。 抬手抹了抹额上汗,无奈道:“既然上君不信,奴婢也不知如何是好了……”又无比谨慎谦恭地提点他,“奴婢的肩膀有些酸,怕支撑不了太久,上君不如移坐榻上……” 不待说完,就听司尘语气生硬地命令:“忍着。” 苏颜眼角抽搐,心想此人难道不知自己有多重吗?可怜我这个小身板儿啊…… 忍了一会儿,终于作势往旁边倒,道:“忍不住了。” 原本想自己这么一倒,以自己身子为支撑的司尘铁定也要同自己一同倒,而她其实只是作势要倒,未必要真倒,等到他倒了,她趁机摆脱,事后道歉,也好过此刻煎熬。 谁料不待她将这出戏演完,一只手已稳稳托住了腰,她以为对方会好心将她捞起来,不料那人却只是与她对视一眼,狡黠的光从他眸中一闪而过,她看到他轻轻勾起唇角,然后,松了手上力道。 于是她便照原计划摔倒在地,更加雪上加霜的是,他的身子也作势压了下来,她听到自己的身子发出闷沉一声响,就那样仰面而倒,绾发的木簪松了,青丝便散了一地,一双修长有力的手撑在她脑袋两侧,幽沉如水的眸子紧盯着她,像是要将她刻在心底。 她被他看得尴尬,咬了咬唇,颤声道:“上君不扶奴婢起来吗?” “你不打算告诉我你是谁吗?”司尘撑着身子将她望着,这般开口,声音发凉。 苏颜愣愣地看着他,他的眼底仿若有三月的游鱼,在一片灿烂的桃花里,游得有些冷清。 “奴婢已经说过自己的来历,不过上君为仙谨慎,不愿相信奴婢,奴婢也不强求。”眼神清亮地望着他,静静道,“上君可以过后询问白逸神君,云洙女君也可以为奴婢作证的。” 殿外是漫天火势,地板却是微微凉凉,男子保持一个暧昧的姿势压在她身上,她定定望着那张比记忆里的最后一面成熟了许多的脸,突然有一些恍恍然,不知今夕何夕。 心中却一直在打鼓,若说不害怕那铁定是在逞强,比起讨厌这一感受,也许害怕更加符合她对他的印象吧。是呢,她一向有些怕他,而怕他的原因,大概还是出在内疚上……他怕是连想要杀她的心都有吧。 若是让他知道,自己其实就是那个他最讨厌的人,他会是什么表情? 可是不知为何,司尘的眼睛里却翻江倒海着一些她不大懂的情绪,不似一贯的桀骜,更像是压抑的隐忍。 苏颜忍不住忐忑起来。 不过忐忑归忐忑,心里还是隐隐抱着侥幸,心想白逸的易容术应该不会那么容易被识破吧,不然司尘早该指出来了,也不必这么逼问自己。 稳下心绪,望着他道:“上君若不想拉奴婢起来,便行个方便让一让,奴婢自己也不是起不来。” 僵持了一会儿,司尘终于率先恢复坐姿,冷冷道:“起来吧。” 苏颜松一口气之后,慌张爬起来,理了理凌乱的衣衫,又随手把头发绑上,却听到司尘自言自语般来了句:“若真是你来找我,又为何不愿意真面目示我呢……” 苏颜听得不真切,疑惑地发出一声:“嗯?”对方却沉着脸站起身子,走回方才的榻上,将那个从火海中救出来的紫檀木盒拿到手上,有些失神地盯了一会儿。 “不知盒中是何宝物,上君这么宝贝?”苏颜老毛病又犯,对那盒中的物什起了好奇心,站起来拍拍裙子,抬脚走近他一些,探着头去望他手中的盒子。 那盒子,总觉得有一些熟悉。 本以为照司尘性子一定不肯回答,却破天荒地听到他用极为温柔的语调道:“这里面,是一个故人的遗物。” “遗物?”苏颜不由得更加好奇,“应该是很重要的人的遗物吧……” 司尘不看她,口中淡淡答:“自然是很重要的人的遗物。” “赠你这盒中的物事的人……死了?”话一出口,苏颜就觉得自己着实没有脑子,既是遗物,哪有主人不死的道理。 司尘果然有些反常,竟然连她犯了这么低级的错误都没有嘲笑她,而是仿佛在想什么似地接着回答道:“是啊,她死了。”眸中升腾起雾气,语气虚无渺远起来,“她应该已经死了吧。” 这两句话说的矛盾,前半句话说她确实死了,后半句话却又不是很确定她到底是不是死了,苏颜忍了一会儿没有忍住,凑近一些问他:“你不知道他是不是还活着吗?”又道,“他是对你来说很重要的人吗?”看到司尘点头又问,“若他还活着,你会不会去寻他?” 说起来,苏颜喜欢听故事的毛病,已被认识她的人列为她最大的一个毛病,此刻这个毛病便发作了,这个毛病一发作,管他是不是自己的仇人,只要有故事可以听,她就可以抛下一切听下去。 于是她颇为期待地盯着司尘,却被他接下来的冰冷语气浇熄了一大半的热情,只见他转过头望着她,眼神凌厉:“我自然要寻她,我恨不得将她从头到脚吃了,吃到最后我还要问她一句……” 苏颜不由接口:“你……你要问他什么?” 司尘眸色更沉:“问她疼不疼。” 苏颜为这话一凛,随即汗毛直竖――此人果然越来越变态了。 “原来这个盒子的主人是你的仇人,那……那盒子里放的,是什么?”苏颜暗叹,好奇心这东西果真是这世界上最伟大的东西,它在某些时刻拥有可以战胜一切的力量。 “你想看?”司尘仍旧以一种可怕的眼神盯着她,她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头却不由自主地点了点。 谁料司尘颇为干脆地将盒子扔了过来,好似被她看一下也不会有什么损失一样。 她险险将盒子接在手上,然后听到司尘的声音有些虚浮:“看了,莫要后悔。” ------------ 第一百二十四章 解铃之人(9) 更新时间:2013-01-12 苏颜先抬头看了一眼司尘,发现他脸色苍白,带着些疲惫之色,眼眸起初还寒凉如水,不久之后眸中的水却化作一团云气,忽然飘忽了起来,好似摇曳着烛火。 隔了一会儿,司尘眉头蹙起,道:“盯着我做什么,不是要看里面的东西吗?”声音传达着不耐烦,“需要我帮你打开吗?” 苏颜忙摇头,表示自己有行为能力,不必他代劳,司尘则以眼神暗示她不要磨蹭。 她却偏偏郑重了起来,觉得无论做什么事情,都应该有个什么仪式,这种想法却让她自嘲起来,动了动喉咙,有一些忐忑地垂头打量起手中的盒子来。 那是个有些古旧的青檀木盒,盒身的花纹是某种植物的藤蔓,凌乱地缠绕在一起,纠缠不清,盒子意外的轻,她甚至对手上的重量没有体验到什么实感。 不知为何,脑海中却不经意闪过一些模糊的画面,那画面氤氲成一片不大真实的感受,仿佛是夏天风的暖,是鼎沸的人声,是烟火在头顶落下了碎梦般的艳丽。 “不敢看便还给我……”司尘看她磨蹭,伸手便要夺回,苏颜从怔忡中晃神回来,下意识便按住司尘的手,手中木盒安静地抖落陈旧的叹息,不知为何,她觉得它有些气息奄奄。 “奴婢这不是正要看吗。”她按着司尘的手,因为过于在意方才的感受,而忽略了司尘手上细微地颤抖。 良久,司尘抽手回去,冲她低低道了句:“那便快点。”不知为何,他的神色变得有些不大自然。 苏颜重新将目光落到盒子上,心想,既然司尘如此宝贝它,此刻又这么轻易将它交给她看,里面有什么蹊跷也说不定,她甚至想象着,也许她一打开它,就会从中飞出什么暗器,将她一击致命。 这个想法过于荒诞,她自嘲地笑笑,无论如何也想不出司尘迫害她的理由,犹豫了一下,才轻轻将盒子打开,打开后却是一怔。 对这个盒子她并没有什么印象,对盒子中的东西,却不能说从未见过。 那是半张狐狸面具,玉白的底,狐耳处和鼻尖皆用丹朱涂抹,额上也混着朱砂勾了半朵彼岸花,说不出的妖娆。 苏颜看了第一眼就看出,这面面具铁定是出自自家爹爹的手笔,第二眼就认定了这是自家爹爹的早期作品,确切的说是她尚未成年的某段时期里爹爹最常画的花样――无一例外全是狐狸。 说起来,闲来无事画面具是司命为数不多的一项爱好,在苏颜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这一爱好甚至停留在嗜好的高度,后来也许是司命意识到了这也算玩物丧志的一种,便渐渐封了笔,甚至将这一爱好荒废了下来,如今虽然偶尔也会提笔勾个一两面,却因为早年的热情全无,以至于画出的面具不是太难看,就是太夸张,再也拿不出手…… 在司命狂热地画着狐狸面具的那段年月,她总是随身带一面在身上,然后偷偷溜下界去,为了防止被土地老儿识破仙身,她事先求了自家爹爹往狐面上注入仙法,让她看上去像是一只无害的小妖――天庭对私自下凡的小仙严加打击,对于那些无害的妖精倒是很宽容――所以只要是想下界,苏颜一定要携一面这样的面具,戴着面具,她可以在凡世逍遥许多天。 如今望着这旧物,怀念之情不由得汹涌而出,连同方才那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画面,也因盒中面具的出现而变得清晰具体起来。 是呢,自己曾经有一次下凡去看夏天的庙会,却因为出门未看黄历而被司尘逮了个正着,司尘是何许人物?生平最看不得她好过的便是这一位了,被这一位抓住了把柄,那就跟踩到狗屎一般令人沮丧,沮丧到每一根脚趾头里。 当年天君严令禁止苏颜这只半仙半妖私下凡尘,若是司尘真将此事捅到天君那里,非但她要受罚,就连纵容她的司命,都要受到牵连,而司尘顶着天狼族少君华丽的光环,休说是下界这件小事,就是他突然心血来潮要去幽冥司观光旅行,也不会有人说半个不字。 苏颜偏偏惹上了这样一位大少爷,那么许多事情便都由不得她。 ――比如被他要挟在一段时间内要对他言听计从啦,再比如要为他写多少天的作业。 至于这面面具,便是在那个时候,被他给强要了去的。 可他……他将这样一个罪证留了这么久,是有什么阴谋吧――是要保留她私自下界的罪证好向天君告状,还是要在日后接着以此来要挟她控制她?苏颜承认,她在看到这枚面具之后,心里的鼓咚咚咚地震天响。 额上冒出一滴冷汗,她后悔了,她果然不该打开这个盒子,尤其是不该在顶着不属于自己的面皮时打开这个惹她心虚的盒子,害她有些不知道自己究竟该摆出一副什么表情。 “你那是什么表情?” 司尘的声音将她吓了一跳,慌忙将盒子掩上,目光不敢同他对视,便落到不远处的地板上,答非所问道:“这便是你仇人的东西?似乎……比我想象中要普通一些……” 司尘从她手中接过木盒,阴恻恻地笑了:“你不觉得,这东西有些面熟吗?” 苏颜冷汗冒得更勤快了,不由得抬袖擦了擦,作出一副茫然的样子道:“上君此话怎讲?奴婢确实第一次见呢。”努力扯起嘴角,又道,“不过奴婢从前去庙会玩的时候,也常常见到卖面具的摊子,上君一说是不是眼熟,奴婢倒真觉得有一些。不过,奴婢是第一次见到做的这么好的面具……” 司尘半晌不答话,却朝她走近了一步,他的气息挨得她很近,惹得她心跳比方才快了一些,然后听到司尘问:“你觉得好看吗?” 苏颜不知他用意,慌忙点头:“好看。好看得紧。” 司尘意味不明地道:“真巧,这也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面具。”他将脸凑近她耳畔,她觉得此时她只要稍一动弹就能碰到他,于是便不敢乱动,僵着身子,察觉到自己的呼吸一下一下,渐渐重了起来。 “你方才不是问我,将它赠给我的人是不是死了吗?我现在可以告诉你。”他的声音低沉动听,混杂着一些奇特的情绪,她有些猜不透,却觉得现在的他有一些悲伤,又听他以同样的语调接着道,“她本来该死的,我听说她犯了大错,被天君罚了极刑……” 苏颜浑身一凛,身子不由自主便往后退,对方却逼仄过来,直到将她围在了墙角,她此刻已经完全确信他在说的是谁了,口中不由得道:“她既是你的仇人,她被罚,你该高兴。” 她说这句话时情绪苍白,能够感受到指尖发凉。 “你是这么想的吗?”司尘望着她,眼神有一些悲伤,语调却寒凉,现在的他正在做什么,想要做什么,连他自己都不大把握得了,只知道有些话如果此时还不说,那么,他便永远也不会说。 耳边传来女子一声细小的嗯。 他有一些无力地笑起来,用了法力将手中檀木盒轻轻送到榻上,随后用空出来的那只手为面前的姑娘理了理额发,轻轻道:“是呢,我很高兴,高兴得恨不得立刻冲上九重天,冲去她的面前。”眸色沉沉如同夏日夜色,“我要看着她是怎么受苦的,是怎么为了一个不在乎她的人,受这世上最大的苦楚。”拿指腹轻轻拂过她的眼角,将掩盖了那双如同三月桃花的眼睛的油彩抹去,接着说下去,“我要看她是怎么绝望的,最好我见她时她是哭着,哭得眼睛比被人骂是没有娘养的小孩时还要红一些。”说到这里他忽然问她,“你觉不觉得我有些惹人厌?” 苏颜早被他的一番话说的没了主意,听他这么发问,也只能心烦意乱地点一下头,开口道:“她虽然是你的仇人,你希望她落不了好下场也是人之常情,可是,可是她……她未必是那么坏的人……”又有些迟疑着问司尘,“你……直到现在,还讨厌她吗?” 司尘淡淡道:“我恨她。” 苏颜一怔,有一些绝望:“在知道她受了许多苦之后仍旧不能解恨吗?”又辩解一般道,“她虽然有些惹人厌,可是后来受的苦也很多……她为了她喜欢的人,受了许多苦。”她也不知自己究竟要对他辩解什么,说到最后竟有一些语无伦次。 司尘不理会她的辩解,而是温柔地持续着手上的动作,将她脸上的妆一点点抹净,让那张比记忆中更加清丽的面孔,一寸寸暴露在自己眼前。 “既然她的苦都是为了她喜欢的人受的,那么这同我恨她这件事,又有什么关系呢?”他顿下手,冷冷地望着她,“何况也有人为她受了许多苦。” 苏颜想起她算计他的那件事,不由得心虚,躲避着他的目光,嗫嚅道:“你可以去找她报仇,我想她一定打不过你的。” 过了一会儿,她听到司尘的嗓子如同含了冰,这般道:“我不愿找她报仇,你可知是为什么?” 苏颜愣愣望着他,猜测道:“是不是因为她……被另一个人伤得很深,你……你觉得她够可怜了,所以……” 司尘眯了眯眼,否定了她给的答案,他的眼眸愈加深不见底:“是因为我知道,她有一天会来求我。”他的手停在她的脸颊,手指指腹生了一层薄薄的茧,温柔地摩挲着她细嫩的皮肤,望着那张完全干净了的秀气面孔,轻轻唤出她的名字,“你说对吗,苏颜。” ------------ 第一百二十五章 解铃之人(10) 更新时间:2013-01-13 其实不是没有想像过再次见到她时会是怎样的情景,他常常想,他们再次相见,会像那日一样烟火开遍吗? 犹记得那处凡世的夏日祭典,还是少年的他在熙攘的人群中,发现了那个面戴狐状面具的小姑娘,仍旧素白裙子丸子头,发间却插着朵火红的石榴花,大约是顺手在哪里折的,那时石榴花开得正好。 其实照司尘的性子,撞见苏颜私自下界,一定会选择立刻冲上去吓她一跳,可是不知为何,那日的他却有些反常地没去惊扰她,而是偷偷跟在她身后。 同在天上时没有什么两样,唤作苏颜的姑娘仍旧对一切陌生的事物充满好奇,喜欢跟各种人聊天,听各色人说各色故事,他一路跟随,静默地看着她,看着她将喧嚣驱赶到不知什么地方,直到焰火升空,她撑在一座浮桥的护栏上仰起脸,周围人声鼎沸,焰火也颇吵闹,却唯独她是寂静的。 她在看烟火,他则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她,于是他的世界也变得清静了,没有一丝声响。 她不会知道在他抢了她的面具之前,他曾经看了她那么久来着,自然,他也不会让她知道。 这么些年来,日月不断地流啊转的,时光也如轮转般匆匆忙忙地碾过,不掀起丝毫尘烟,而那些车辙上也好似覆了一层雪,随着春来雪化,变作一柸尘土。 在那样的尘土里本不该开出什么花来,可是他的眼眸中却终年下着一场大雪,等待着重新见到她的那一日,雪化归了泥土,有什么落地生根。 那一日,唤作苏颜的姑娘眼中最初的惊慌,渐渐被惯有的寂静所占领,那一片寂静里又带了些诸事无谓的坦然。他的心神兀自一晃。想起她向来便是如此,纵然是他来攻城略地,她那副清清淡淡的模样却总能让他在瞬间方寸大乱。 可是他又如何能让她看出他的仓皇?每当那时,他总要用旁的情绪来遮掩,于是在她面前,他倨傲而张狂,甚至有些……惹人嫌。 “既被你认出来了,我认栽便是。”苏颜垂下眸子,一副真心认栽的模样。 她的睫毛长而密,落在眼睛上投下一层阴影,过了一会儿,似乎又重新鼓起了勇气,微微抬眼,以商量的口吻道:“司尘,你先离开我一些,有话我们好好说。”被他挡在墙角这个姿势惹得她相当难受。 司尘却变本加厉地进一步逼过来,看到她微蹙起眉头,眯眼道:“我偏不离开,你又能怎样?”随后又轻描淡写地一笑,明明是简单一笑,却被他笑出一些邪气来。 说起来,司尘的眉目生得硬朗,面部线条也充满男性的刚硬,整个人不似白逸那般柔软俊逸,也不似帝君那般冷淡飘渺,如果非要以一个词来形容他,大概便是英俊挺拔吧。 他们天狼族素以骁勇善战著称,天狼族人的模样也生得很有武家气派。可是大约是司尘多多少少遗传了些自己母妃的美貌,身体又一直不大好的缘故,整个人又不会像他父君那样显得过于坚硬——总之,他这个人生得颇为调和。 这样一张脸摆出去,应该也会有不少追随者吧。 苏颜却刻意忽略掉他的容色,心心念念着:“什么嘛,明明小时候还没有这么高大。” “都这么大了,你怎么还像小时候那样爱耍赖。”苏颜说着便抬手去推他。 司尘不慌不忙握住她的手腕,沉声道:“我就是爱耍赖,你既然早知道,就不要自己主动来惹我,更不要让自己栽在我手里。” 苏颜一双大眼瞪得很无辜:“司尘,我今日不过是随白逸来串串门子,谁知你宫中走水,我若知道,打死也不会来。”意识到自己语气有些生硬,缓了缓接着道,“我是不该趟你的这趟浑水,可是我们同窗的情谊摆在那里,我又怎好坐视不理,你难道让我看着你烧成灰吗?你、你怎么不知好歹……” 说完之后意识到司尘神色更沉,慌忙闭了嘴,眼神却不肯示弱,仍旧瞪着他。 却见司尘眉毛一挑,道:“你怎么不说是因为你对不起我?” 他的袍子上有淡淡的药香,若有似无地飘入苏颜鼻中。 苏颜默了一会儿,自觉他说的不错,便小声道:“那都是多久前的事了,你就不能适当地忘掉吗……” 司尘答得斩钉截铁:“不能。”又道,“蚀骨之痛,怎忘得掉。” 苏颜一时语结,声音更低:“我哪知你的骨头那么不禁敲打……”只不过受了那棵树几鞭,就差点丢了性命,想当年她被自家爹爹拿伏魔鞭抽了一夜,连哼都没有哼一声呢。 “天狼族逢满月便会法力全无,体力也只有平日的一半,你将我吊在那棵树上一夜,可知我以凡人之躯受了那棵树多少鞭?” 苏颜为他的这句话身躯一震,猛地抬起头来,撞到他那张苍白的脸,他说这话时表情平静,没有显露出丝毫怨念,可是那双眼睛里,却藏着些类似于怨恨的情绪。 “我……我怎么知道你们天狼族有这样的弱点?”她确实不知,她只隐约晓得司尘每逢满月便会请假,却不知原来是这样的缘故,惊异了一会儿之后,抖着嗓子接着道,“这么重要的事你怎么不早说?” “这是关系生死的弱点,怎会轻易告诉外人。”若被不安好心的人晓得,他们族早被灭了,这丫头长这么大了还是没有心眼儿…… “那你现在告诉我是为什么?”既然是关系生死的弱点,就该一生都瞒着,更不该告诉她这个同他有仇的人,可是此人却说得异常事不关己,且轻描淡写。 答案他给得很简单:“为了让你内疚。” “……” 沉默了一会儿,苏颜轻声道:“……对不起。”又道,“虽然这个对不起迟了些年头,可我还是希望你能接受,不然我于心不安。”突然又想到,司尘要得就是她于心不安,话出口便后了悔,脸很罕见地微微发红。 “我接受你的道歉。”司尘却这样道。 苏颜不可思议看他一眼,心道此人以往可是甚少这么大方的,今日这是怎么了?竟然肯原谅她…… 好似是怕他反悔,苏颜忙不迭恭维道:“没想到你的心胸还是那么广阔,我……我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看了她一眼,司尘突然阴阴一笑,然后冷不防地凑在她耳边低声道:“不过你要补偿我。” “呃……”司尘靠得近,苏颜下意识便往后退,无奈身后便是墙,没有退路给她,只得把头往一旁偏一偏,有些无措地道,“你要我怎么补偿你?” 司尘按住她肩膀,将她的一只手也按在墙上,保持着这样暧昧的姿势,道:“你当真不知我要你怎么补偿吗?” 苏颜突然之间有一些生气,他靠得太近了,近得她无法思考,一时之间铺天盖地全是混了药香的男性气息,惹得她有些发懵,关键是明明发着懵,却不忘将帝君他老人家想一想。 若是被英明神武爱吃独食的帝君看到了眼前这一幕,怕是要抽她的筋剥她的皮方能解恨吧…… 当然,在以往的相处中,她并未发现帝君有暴力倾向——却也不妨碍她将有暴力倾向的帝君想一想。 “我哪里知道你的想法!你快放开我,你要什么补偿我们可以找个地方坐下来好好谈,你犯不着这样让我为难……” 司尘却莫名其妙地发了脾气,声音里满是冷意:“同我靠得近让你这么为难吗?” 苏颜立刻点头,她觉得这已经是原则问题,虽说司尘此刻应该只是想在她身上泄一泄怒气,可是他泄怒的方式却有些让她受不了——他可以打她可以骂她,干嘛要靠那么近呢?难道时下流行以这种方式对付仇人吗? 电光火石之间,她好像忽然之间有些明白司尘想做的是什么了,他……他莫不是想要将她给…… 想到这里,苏颜将脸憋得通红,慌不择言地冲司尘道:“司尘,你、你如今已经娶了妻,若是做些不地道的事给云洙知道了,小心……” “小心什么?” “小心她吃醋你们再吵一架!” “哦,你的威胁好似不够火候呢。” “你这人……” “我这人怎么了?” “你……你不要脸。” “不要脸的事还在后面呢。” 司尘话一说完,便俯身欺了上去,苏颜挣扎了两下无果,终于被他以极大的力道按入了怀中。 “你快放开……” “阿颜。”男子的声音忽然之间像是潜入了水底,沉沉的,像是裹着水草。 他的力气大得惊人,将她死死抱着,她不安分地在他怀中扭动着身子,又气又窘的,恨不得一脚将他踹开。 隔了一会儿,她终于有些累,慢慢安分下来,口中却不断嚷着要他放开,他却充耳不闻,只用力地拥着她,好似要夺去她的呼吸。 “阿颜……”他的声音沉沉的,带着水汽,“我终于,抱到你了。” ------------ 第一百二十六章 解铃之人(11) 更新时间:2013-01-14 听了司尘的话,苏颜有些发愣,那句话很暧昧,她有些搞不大懂,恍然间竟有些难以分辨此刻抱着自己的究竟是是少年的司尘,还是已长大成人的司尘,只有那稍有些陌生却又令人安心的体温真切地提醒着自己今夕何夕。 ――唯独此刻,她不能推开他,可这究竟又是为了什么,她也没有头绪。 “司尘?”她在他怀中小声唤他的名字,对方却不理,她有些无奈,隔了一会儿又试探性地问道,“你觉不觉得你抱得时间有些久?” 对方却反问:“你不乐意了?” 苏颜心想乐意才怪,口头上却不做声。 事到如今,她好似终于有一些明白司尘的心思――以前她一直觉得此人是她的死对头,而他也将她当做死对头,大概是因为从来抱着这样的念头,所以才会轻易地忽略掉另外一个事实,那就是他其实也有可能对自己抱有别的念头。 “呐,我有些事想问你……”苏颜鼓起勇气在他怀中这般道,“你要老实回答我。” 这一次,司尘没有如往常那样同她对着干,而是在她头顶轻轻道:“嗯。” 这样的司尘果然有些奇怪…… 整理了一下情绪,这般问道:“那个时候,他们说你喜欢我,我一直不大相信,你……当真喜欢我吗?” 也亏得苏颜这个人性子直来直去,若是正常姑娘遇到这样的问题,怕是开不了口,就算真的鼓起勇气问出来,大概不等对方回答就已羞红脸了吧,可是她却神色如常,丝毫不觉得自己问了不得了的问题。 司尘将她轻轻松开一些,让她可以仰着头看到自己的眼睛,他望着她,答得很直接:“喜欢的。” 苏颜没有料到他这么干脆,脸上不由得漫上一层红晕,有些不自在地避开他目光,接着问:“所以说,你说过的那些讨厌我的话,也都是假的?” 遇着这个问题,司尘却干脆地摇了摇头,道:“我是讨厌你,没有说谎。” “呃……所以说,那个时候你既喜欢我,又讨厌我?”苏颜努力斟酌着词句。 司尘挑眉,一副理所应当的神色:“难道不行吗?” 苏颜默了一会儿,心想自己果然搞不懂面前这个人,几百年前搞不懂,几百年后依旧搞不懂。 鼓起勇气又看了他一眼,终于颤着声问他:“你不会是对我因爱生恨了吧?” 司尘愣了一下,终于换上惯常的嘲弄语调,瞧着她道:“你怕是误会了,我还没有爱你爱到那个地步。”眯了眯眼又道,“再说你有什么魅力可以让人又爱又恨?” 苏颜的眼角抽了抽,心想此人说起话来还是这么刻薄,这约莫便是传说中的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低头望了望他仍旧放在她腰上不肯放开的手,更加确信了此人只是嘴硬而已。 不过知他嘴硬也不是一日两日,既然她过去曾让他吃过那么大的亏,如今让他在嘴上占些便宜,也没有什么不妥。 打定主意不与他计较的苏颜暗自为自己顺了顺气,叹口气道:“既然如此,这个问题我们便暂且放下。” 司尘却有些不乐意:“为何放下?才刚开始而已。” “这话是什么意思?”苏颜越发不明白他的意图。 “意思就是我还有话说。”司尘答。 “那你说,我听着。”说完之后又越过他肩头望了望方才他坐过的软榻,这般补了句,“不如我们坐下好好说?” 忐忑地等了一会儿,这一次司尘没有坚持为难她,盯了她片刻之后,乖乖地松开抱住她的手。 在那之后的时间里,苏颜安静地坐在榻上,听司尘讲了一个故事给她。 她自小便是个喜欢听故事的人,他的故事,还有她的故事,却唯独意识不到自己也在故事里,意识不到她自己也有许多故事可以讲给别人听。 而那些故事若是分门别类,可以分成两类,一类是与她相关的故事,另一类是与她不再相关的故事。 而司尘的故事,便属于第二类。 故事其实非常普通,讲的是桀骜张狂的少年,喜欢上了个不将他放在眼里的小姑娘,就像所有情窦初开的少年人一般,他明明心里喜欢,却当着那个小姑娘的面做过许多傻事,比如故意惹她生气,比如在她面前显摆自己的各种优越。 那个少年便是司尘,他喜欢上的姑娘唤作苏颜。 司尘喜欢苏颜,可苏颜没有那么纤细的心思,甚至还有一些迟钝,更有一些不开窍,对于他放在她身上的心思,旁人都看的明白,唯独她以为他是真心讨厌她,才要万事同她对着干,为此,她甚至认认真真地烦恼过一段时间。 而他呢,虽然心里早存了要同她挑明的念头,可是总没有合适的机会,时间拖的越久,便越难开口,以至于到最后竟然开不了口。 大约是觉得这样拖下去太煎熬,他终于鼓足勇气要同她打开天窗说亮话,结果在计划进行的前一晚,被对方的一封书信骗至了北天,去了才知道,她在约定之所设了机关,苦心积虑地将他吊在了那棵缚灵树上。 他那一日本就灵力全无,缚灵树又出了名的凶残,遇着这样的事当真又惊又气。 其实苏颜本来只想将他吊上半盏茶时间,让他受个皮肉伤,也算为自己出口恶气,谁料中途却有同学喊她去打秋千,她本就有些贪玩,又寻摸着司尘这个人皮厚,本事也比她大许多,总不至于给一棵树弄死,便放心地去玩了。 大约是玩兴太高,以至于将还吊着个人这件事给忘得一干二净,等到想起来的时候,吊在树上的司尘已奄奄一息。 其实那次苏颜当真算闯下了大祸,若有好事者上报给天君,她就算再有几条命也不够赔的。司尘是谁?是昆仑的上君同天界公主的独子,就算天君有包庇苏颜之心,昆仑上君又如何肯饶过她? 当年司命星君以伏魔鞭大惩苏颜,也是又气又急的无奈之举――自己若不主动给昆仑上君一个说法,对方若真要来讨个说法,那可不是一顿鞭子能够了事的。 而说起昆仑上君对此事的态度,自不必说,俗话说,可怜天下父母心,自家宝贝儿子被人祸害成这个样子,一般人尚不能平心对待,更何况性子急的昆仑上君?当即便要带人找去司命官邸将这笔账算一算。 谁料司尘昏迷之中还在喃喃念着苏颜的名字,中途甚至还醒了一次,求自己父君饶她,上君是什么脾气?自然不予理会,结果司尘挣扎着起来,发誓说若他醒来发现苏颜被人动了一根毫毛,他就要同谁拼命。 上君这才晓得,原来自家孽子是动了情,当即便摔桌子发怒:“无能小儿,竟迷恋这样的女人,为父失望透顶!”虽然这样说,却当真没有动苏颜一毫。 司尘自那次受伤,便离开了九重天回昆仑休养,这样一休养,便是好几百年,其间,他也曾怨过苏颜,可是怨着怨着,却多了一些失落。 他每每都在想,他,真的这般惹她厌烦吗? 也曾经想过去见一见她,问她一句她可曾挂念过他,可是一想到也许她未必想见他,便没了勇气。 昆仑消息闭塞,也动了过念头想打探下她的消息,只言片语也好,无奈自家老爹异常排斥苏颜这个名字,所以好几百年他都未曾有过关于她的任何讯息。 直到后来,大约是为了让他断念,自家老爹亲口向他说明了苏颜与紫微帝君之间的那些事――于是他知道了她苦恋着北极帝君,知道她拦了玉檀的轿子,知道她跟在北极帝君身边一百多年,知道她为助朋友犯了天条,还知道她恋着的那个人在她受刑时一句话都没有为她讲…… 在沉默着听这些故事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对她的恨和怨,突然之间不知去了什么地方。 那些故事,归根到底只是故事而已。 是呢,她的故事里从来就没有他,尽管她为别人受的苦比他想象中要多得多,可是那些苦与他为她受的苦无法抵消,毕竟,她的事与他一毫关系都没有。 明明一毫关系都没有,可他为什么还是那么在意? 直到再一次见到她,他才找到这件事的答案。 她是他喜欢的人啊,是他最初喜欢上的那个人,他连一句喜欢都没有对她说,她却已经离开了他,去了别的世界。她心心念念着别人,为了那个别人,再一次来到他的身边。 意识到面前的姑娘便是她的那一瞬间,他又在心里重新确认了一遍,他喜欢她,喜欢到骨头里。 尽管如此,他却早已失去了她。 安静地听完这个故事,苏颜觉得自己应该流下眼泪,可是眼睛干涩,拿手去抹,发现那里什么都没有。 早就知道,有些故事听了会心疼,可那却是开过的花,在枝头长出新的枝桠,不会留下上次开过的痕迹。 谁叫花木无情,亦无记忆? 所以一直以来,她对那些自己无能为力的事情,并不执着苛求。 可是这次却有些不一样。她觉得她之所以没有动容,是因为她的心里已经有了帝君,如果帝君没有在她心里,她或许可以为他找个位子,让他小心翼翼地坐进去,可是不知为何,她觉得就算是那样,也绝不会有什么人会像帝君那样将自己的一颗心占的满满当当…… 她甚至想,如果没有遇到帝君,她或许会在听到这个故事之后爱上司尘吧,可是她知道,自己或许不会像爱帝君一样爱这个人,那种差别她形容不出,她觉得,也许她同司尘才是真的没有缘分吧。 而司尘则对这一点理解的更加透彻。 他与她没有现在,也没有将来,他将她丢在了过去,再也找不回来。 ------------ 第一百二十七章 解铃之人(12) 更新时间:2013-01-15 眼看着苏颜进入火势浩大的景阳宫寻人,身为临时监护人的白逸也没有闲着的打算。 将目前情形于脑海中计算完毕,慢悠悠地将脸转向眉头微蹙的云洙,宽慰她道:“女君尽可放心,本君家的小白能干着呢。” 火光映着女子的眉目,为她添了几分妖异。白逸说话之前,她好似在沉思,神色有一些虚无。 听了白逸的话,云洙侧头笑道:“小白姑娘是白逸君的人,奴家岂有不放心的道理。”又颇为谦虚地开口询问,“只是,依白逸君看,奴家该如何处理眼下这火事?总不能听之任之……” 白逸单手托着下巴,作出一副认真思考的模样。 思考了一会儿,缓缓将目光重新转向浓烟滚滚的宫殿,半晌后悠悠道:“女君若不着急,便差人去请火德星君吧。”又补充,“据本君所知,这天上人间的火事,还没有火德星君不能料理的。” 听了他的话,云洙面上划过一丝微澜,心下暗道,这般规模的火事,有他白逸在,哪里劳烦的上什么火德星君? 只是看此神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也只好按捺住心中不满,对身后待命的两个侍女道:“白逸君的话你们都听到了,速去请人吧。” 侍女领命去后,云洙整理好心情,做出一副轻松的模样,含笑对白逸道:“既然白逸君与奴家此刻皆无用武之地,奴家斗胆请白逸君移驾旁边的琉璃殿,就算白逸君赏奴家一盏茶的时间,可好?” 白逸一副客从主便的姿态,当即应道:“女君客气,本君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话说完之后,只略略略瞧了瞧火中光景,便朝云洙目光所指方向移步而去。 那日白逸一袭厚重玄袍,那副仙姿却极为俊朗飘逸,道骨又仙风,吸引了不少正在观摩火事的丫头的目光。 面对那些目光,他既不躲闪也不无视,而是微微笑着冲她们点头示意,那副坦坦荡荡,温和从容的做派,更为他在姑娘们的心目中增加了一些好感度。 云洙将这些看在眼里,轻快地跟上他脚步,随口调侃道:“看来奴家日后要常邀白逸君上门,不然苦了今日见过白逸君仙姿的这一堆姑娘。” 提起云洙这姑娘,表面上看性子直爽,实际在为人处事上却一向圆滑周到,做姑娘的时候就交游甚广,嫁了司尘之后,更是时不时地请天庭诸仙来昆仑吃茶下棋,至于她为何这般急不可耐地笼络人心,就不得而知了。 对于云洙张口即来的奉承,白逸神色如常,轻飘飘接口:“女君不觉得常邀本君过来,是害了她们吗?”说着不忘朝附近的姑娘微笑示意,“本君可担待不起那么多姑娘的人生。” 云洙为他的话微微发愣,旋即掩袖笑了出来:“不愧是白逸君。”又道,“白逸君若有心娶妻纳妾,可有得挑呢。” 白逸仍旧眯着眼睛笑,笑容温和柔软,声音和煦如轻风。 “古人云,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本君在这个意义上,也许遵的是古道。” 他说的漫不经心,绯衣女子却在听到这句话之后,忽然觉得心窝一紧,不由自主地望向走在身畔之人的侧颜。 玄袍青年在这天上也算最富盛名的风流神君之一,说这话的语气也平常的很,而且有很大可能只是这么一说,可是不知为什么,眼下他周身的空气却有种不容人怀疑的笃定。 女子的目光柔下去,将那句话放在口中细细咀嚼:“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白首……不相离……” 唇角勾起个苦笑,她,又何尝不是呢? 梧桐相待老,鸳鸯会双死。她耿耿的是当年,她爱的人并不爱她,而那意欲相携到老的人,是她爱的他和别的女子――她岂能不恨? 可是就算她爱的人不爱她,她到最后也要以高高在上的姿态来做个了结,她是云洙,是那个从来不愿服输的姑娘,往后退一万步,就算是输,她也要保持胜利者的姿态。 说她虚荣也好怎样都好,这就是她的生活信念,谁也没有资格苛责。 而且这次,她确信自己手上握有绝对输不掉的砝码。或者说她虽然已输掉了一局棋,可是无比幸运的是,直到最后的最后,她都知道自己要怎么翻盘。 在琉璃殿内安置好后,白逸异乎寻常地单刀直入:“女君其实是有事托付本君吧。”望着对座女子幽幽道,“方才小白一直随着本君,怕是惹女君为难了。”将茶杯举到嘴边,润了润嗓子接着道,“如今人也被本君支开了,女君有话不妨直言。” 一双眸子凌厉地盯着对面的女子。 云洙将讶异随茶水吞下,放下茶杯之后,将此前的恭谨一股脑儿抛到脑后,露出一副苦恼的样子,口中笑道:“呵呵,白逸君还是这么的洞悉世事呢。”手指随意地摆弄着茶盏,不满道,“到底是奴家哪里隐藏的不好,心事全暴露给白逸君的啊……”说完单手撑着半边脸放在桌上,身子这么一侧,便隐隐露出洁白的脖颈和锁骨,那口气和神态竟有些像凡世的烟花女子。 对面的女子眼波流转,体态丰盈,眉目间有些慵懒,随性而妖媚。 相对于云洙本性的暴露,白逸却仍旧是之前的那番做派,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端庄而优雅,好似完全不在意面前的人是否忽然变了个人,过了一会儿,听到他缓缓道:“女君难道不记得,好几百年前,本君可也算识得你的。”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云洙似乎早料到他会这么说,轻笑一声,略微收起轻佻姿态,开口道:“既然如此,奴家便不绕弯子了。白逸君可知奴家为何事相邀?” 白逸把玩着手中玲珑的杯盏,缓声道:“如果本君料得不错,女君盛情相邀同本君应邀,为得是一事。”抬起眸的同时也正了神色,悠悠道出的,是这样一个名字,“紫、微、帝、君。” ------------ 第一百二十八章 解铃之人(13) 更新时间:2013-01-16 女子在听到这个名字后,心蓦地一乱,恍惚了片刻,细眯起了凤眸,拿捏着无所谓的口气冲对面的玄袍神君道:“不错,奴家的确是为帝君之事相邀,却不知白逸君竟早早摸透了奴家心思。” 白逸眉眼含笑,闲闲应道:“不过是赶巧了。”又道,“女君想必也知,紫微帝君此番应劫有些不大顺当,至今为止已数日不见回转,如今的紫微宫当真是乱作一团。” 白逸说着摇了摇头,一副不忍提的表情,不过虽然他口中说的是极为严重的事态,可面上淡淡的笑意却一毫未减,让人忍不住怀疑起他的真心来,却又听他道:“对于此事,本君也颇为挂心呢。” 云洙目光停在他面上半晌,终于垂下眸子缓缓应和道:“白逸君与帝君素来交好,自然惦记帝君安危。”眼皮半敛,喃喃道,“奴家又何尝不惦念……” 白逸似乎对她这番话有一些好奇,收起方才的笑意,问了一句:“不知女君的惦念,是哪一种惦念?” 云洙觉得,他这句话分明有明知故问的嫌疑。 呵呵地笑两声,滴水不漏地回答:“自是同白逸君相同的惦念。” “哦?”白逸一副纯良模样,说起话来却让人捉摸不透,“本君的惦念里,多少有些看好戏的成分,莫非女君也有想看的戏不成?” 说实话,这句话成功地扰乱了云洙的一颗心,她本来想,白逸同帝君是旧交,他既承认自己是为帝君才应她的邀,自然是为了从她这里拿回那样东西,可是他今日来,也不急着托出自己的来意,反而一副顺其自然的暧昧态度,方才的那一句话更是说的让人摸不着头脑。 难道传闻中白逸同帝君的关系,并没有她预想中那么牢靠? 胸中心思百转千回,表面上却微澜不起,换上娇嗔的口气道:“白逸君还是这般爱与人玩笑,奴家一颗心只愿帝君早日康复,平安应劫归来。”这句话表达了她日月可鉴的真心,为了稳妥起见,又这么反问了句,“白逸君难道便希望帝君身上出个什么岔子吗?” 若他真的是来看戏的,要看的,又是一出什么戏? 云洙的小心思哪里逃得过白逸这只狐狸,只一句话,这只狐狸便重新反客为主。 他说:“本君这不是不愿节外生枝,才乘了女君邀约的顺风,来女君这里寻样东西的吗。” 云洙僵了表情,借轻咳一声恢复镇定,故作不知,如此问道:“奴家愚钝,不知白逸君此话从何讲起,难道奴家这里有可以救帝君的宝贝吗?” 白逸没有立刻接话,而是慢腾腾地又为自己添了一盏茶,茶杯仍旧是白底青花的精巧模样,细长的茶叶则静静浮在琥珀色的茶水里。 只见他将刚倒好的新茶贴到唇边,浅浅尝了一口,目光则越过茶盏落到对面女子脸上,声音似乎也沾染上了茶的清气:“紫微帝君是三界之亚君,女君难道以为,这样一个上神他……果真需要人救吗?”看到女子面色由红转白,接着说下去,“本君今日来寻的那样东西并不是用来救帝君的,而是受帝君之托拿来救另外一个人的。” 听他说到这里,绯衣女子的面色已经苍白的如同新浆好的纸张,没有一毫血色。隐在袖中的手也不受控制地颤抖――对于白逸的知悉一切,她不惊异,也不困惑,而是撕裂心肺一般的难过和委屈。 他方才说他是受帝君之托来取一样东西的,而那样东西是要用来救那个人的…… 泛滥的潮将她的心卷入更加凶猛的海域,她无枝可依,无处可藏,什么都看不见,什么也听不到,就连呼吸也不能,她唯一可以确定的东西,是自己喉咙里发出的呻吟声,充斥整个世界,如同挥之不去的梦魇,钳紧了她的脖颈。 她究竟是哪里不好,哪里不如那个人好―― “敢问白逸君一句,帝君要救的那个人,是怎样一个人?” 终究是这么问了出来。 “本君也并不晓得。”白逸仍旧带着置身事外的淡漠,“她是怎样一个人,不是该由本君来定义的。女君若真想知道,去问一问紫微帝君,不是便知道了吗?”他静静望着她,目光所及之处好似会落一层月光。 云洙也正望着白逸,一开口就是自嘲的语气,“白逸君真爱说笑啊,奴家若是能问,也不会等到今日才问。” 白逸微微眯眼,道:“也是。”隔了片刻又道,“这个问题若本君来回答,本君只能说,她是紫微帝君看上的人,于他而言,自然是最好的人。” 听了这话,云洙微怔,终于有些无力地笑了笑,瞧她神色,似乎放弃了一切挣扎。 “最好的人。白逸君对她的评价还真是高呢。” 白逸的目光起先落到女子抖动的双肩上,后又转回来,语气轻地似乎是在安慰,“女君早晚也会成为对某个人而言最好的人,又何必计较本君今日的评价是不是过高呢。” 也不知这句话对面的姑娘究竟有没有听进耳朵里去,白逸默默地呷了一口茶,心中暗道,自己轻易不劝解人,没有想到劝解起人来还是这般有哲理,只是不知这姑娘是不是像玉檀那样的死脑筋,若又是个死脑筋,那可真可惜了自己的金玉良言。 沉默在二人之间盘踞了半晌,终于被一方开口打破。 率先开了口的是云洙,开口之时还伴随着起身的动作,“既然白逸君已说明来意,奴家便也不绕弯子,长话短说了。” 女子站直了身子,背着光站立,俯看着白逸。 白逸这才瞧清她的模样――最先入目的是女子右耳上挂着的长长的赤金耳环,身上的袍子有一些宽大,松松垮垮的,却更显得身材玲珑有致,香肩半露,那赤金耳环便垂到肩上,映衬着肌肤光洁如玉,修长的脖上则挂着赤金链的翡翠勾玉,手腕上是几个雕花的白银手镯,一抬手便叮咚作响,黑发有一半绾至头顶,上面斜插了支巨大的凤簪,另一半则放下来,一路旖旎至脚踝。 瞧着云洙,白逸暗自赞了句:好一个风华万千的女君!只可惜,再风华万千,也入不了紫微帝君的眼…… 女子声音冷然,带着一些狠戾的决绝,“那东西是在奴家这里,只是奴家不愿给,白逸君若想拿,大可以对奴家动粗,如若不然,便叫需要那东西的人自己过来讨。” 白逸眯了眯那双勾人心魂的桃花眼,眉头微微蹙起,扶额道,云洙这姑娘果然和玉檀是一号人――把自尊心看得比命重要的那类人。 叹息了半晌,为难道:“这可怎么办呢,本君生平最不好强人所难,尤其是强美人之所难呢……”说着也站起身子,玄色袍子卷着一个边,又道,“只不过本君既然受人之托,自该解人之难,女君与本君无仇怨,又何苦与本君为难?” 说着抬脚往云洙逼近一步,神色比方才多了份凛然。 ------------ 第一百二十九章 解铃之人(14) 更新时间:2013-01-16 看着抬脚逼过来的玄袍神君,若说此时的云洙内心丝毫没有忐忑,那绝对是骗人的鬼话,照目前情况,若是真动起武来,这天上敌得过他白逸的能有几人? 暂且不提她是否一介女流,单只说他们凤族,原就不在武力上占上风,何况她又是有史以来最没有实战经验的凤凰…… 只是,据说白逸这个人向来不同女人动手,因此而被天上人齐齐赞为有君子风度,云洙也是心里有底才敢放出方才那番话来,可是看他此时的架势,又万万不像继续做君子的样子,难道那些说他有风度的传言,都是假的不成? 这天上的八卦也太不靠谱了吧! 虽然想继续假装镇定,可是在看到对方仙气盈身、眉目含威,一只大手朝自己压过来时,还是忍不住后退几步,声音颤抖,指着他的手指也颤抖,开口道:“你你你……你真要动手不成?”连敬称也因一时着急而省了个干净。 白逸收起那一瞬的威容,仍旧笑得亲切,可是仙风凛凛,又不像是预备停手的架势,长得极为俊雅的玄袍神君望着云洙颇为闲散地道:“女君方才不是已经表过态了吗,既然女君无心奉上,本君只好自己来取。” 云洙霎时感到一股恶寒――那东西如今贴着她的心窝放,她并未告诉他位置,他却已然是一副了然于心的模样,看来自己在此神面前还是嫩了一些。 随着白逸的步步逼近,不断后退的云洙心里愈发发毛,好不容易下了鱼死网破的决心,预备祭出当年凤尹留下的法器凤羽扇来挡一挡,谁料白逸那只聚了仙气的手已带着极大的压迫力直伸过来,心下道了句不好,下意识便闭上了眼睛,大喊了句:“神君还没听奴家说奴家请神君来的目的,怎么就动手了呢!” 不知是这句话有了效果,还是出于旁的原因,只见那只直取她心脏的手,蓦地顿了顿,然后仙气缓缓收敛,那只大手也落了下来。 “倒是忘了这一点。”白逸说着,好整以暇地等在那里,淡淡命令,“说吧。” 云洙额上直冒冷汗,心想,此神片刻之前还是温文尔雅的谦谦公子,怎么说变“脸”就变脸,而且还变得这般自然,还有,他至于像这样完全不将自己放在眼里吗! 白逸瞅了面前的姑娘一眼,随手将一旁桌上的茶杯捞到手上,递给扶着胸口喘息的她,体贴道:“女君先喝口茶,慢慢说。”又勾唇道,“本君其实一点也不急。” 愈发觉得此神笑得像只狐狸。 云洙迟疑着接过狐狸递的茶,喝了一口为自己压惊,然后在他的目视下启口:“说起来,奴家其实是担心帝君安危,才想借邀白逸君下棋之机打听打听帝君情况,如今既已挑明,奴家便直言了――敢问白逸君,帝君此番应的,究竟是个什么劫?” 白逸将她的话静静听完,道了句:“只怕要让女君失望了。”淡淡道,“天机不可泄露。”又道,“女君既然如此在意紫微帝君,”目光若无其事地扫过她胸前,道,“又怎忍心违背帝君的嘱托呢。” 云洙的心一紧,没有料到白逸竟连这点也知道。 轻叹一口气,按住胸口道:“当年帝君要奴家将此物交托给苏颜,奴家出于私心瞒了下来,如今若是帝君要讨回来,奴家自然一毫怨言也没有。” “那方才又是为何?”白逸这般追问。 云洙面色渐渐阴沉下去,声音也一阵阵地发凉,“奴家的私心全是为了帝君,可帝君的私心,却全不在自己。”说着,眼里开始弥漫起重重迷雾,那雾气好似要将一切淹没吞噬,女子的语气里已有一些怨毒,“两百年前是,两百年后仍旧是。” 白逸望着她道:“既然你两百年前就已知晓这点,两百年后的今天仍旧看不开吗?” 他的口气很淡,却一如既往地一语中的,女子咬着自己的下唇,暗暗叫自己冷静克制,可是一开口就出卖了自己,她如今哪里冷静的下来,克制的下来? “帝君宁愿牺牲自己也要保全她,可是她呢?她怨他,她竟然怨他!哈哈,哈哈哈……”她笑得浑身都在抖动,“她究竟哪里配?哪里配啊……”好似要笑出眼泪来。 白逸就那样静静地看着她,目光清冷如同月光。 他本打算自始至终都抱着置身事外的态度,却在不知不觉中开始成为故事里的人,意识到这点,暗自摇了摇头。 这件事,他站在旁观者角度,其实看得最通透。 当年,紫微帝君将自己的虚鼎交托给云洙,要她务必交给火种受刑的苏颜,而云洙出于私心将帝君的虚鼎据为己有――她确实是有私心的,她的私心全在不愿意心上人将那么贵重的东西交给旁人,可是两百年后,帝君应劫,却恰好因为没了虚鼎护体而折损严重,她这才晓得,原来就是自己的私心害了帝君。 云洙早在两百年前当着帝君的面发过誓,说此生再也不会见他,可是她却不能放任帝君就这样应劫离去,本想着白逸今日过来,她可以将虚鼎交托给他,好补救自己犯下的错误,却没有料到,白逸却是受了帝君的托付来的。 她是何等聪明的女子,即刻便明白了,帝君托付白逸来此处寻回虚鼎,其实是算到了苏颜的劫数吧。 是呢,苏颜的劫数――那桩事,还是她从自家不争气的兄长凤尹那里听来的。 这么说,关于苏颜的那件事,帝君怕是早就知道吧……比她想象中更早知道。 一想到这点,云洙就变得异常难以忍受,好似自己正在经受千刀万剐的折磨。 一切皆源于,她也曾对他情深,为他形销骨瘦。 “我不会拿虚鼎救苏颜的,除非帝君醒来亲口让我救她。”女子语调含着决绝。 白逸却敛了眸,将脸转向一侧墙壁挂着的山水图,问了她一句话:“你可知帝君当年为何要让你拿着上尧石和自己的虚鼎去见苏颜?” 虽不知白逸这个问题的用意,云洙仍是答:“是我主动……” 不等说完,白逸已转回脸来,神色平静,眸黑如夜,他什么也没说,可是不知为何,云洙觉得自己的身子一阵阵发冷,终于白了一张脸,喃喃道:“难道是帝君故意让我……不……怎么可能……” 白逸仍旧照着他自己的节奏开口:“云洙,你认为一个人要花多久时间才可以看透一个人呢?不瞒你说,本君认识紫微帝君上万年,都只能摸透他的半成心思,又何况是你……”又接着道,“本君认识的紫微帝君,是从不让事情脱离自己掌控的仙者,本君可以断言,至少至今为止,这天下尚无一事不在他的把握。” 云洙手心已遍布冷汗,那时的她开不了口,只能呆呆听着,听着那些她不信,也不敢信的话,从白逸口中徐徐而出。 “你是个有傲气的姑娘,万万不会将旁的姑娘表白心意的上尧石留着,所以,上尧石一定会还到苏颜手上,而虚鼎,那是紫微帝君的东西,苏颜并未见过――你,一定会将它瞒下来,还会珍惜地带在身边……” 云洙抚上自己胸口,那里隐隐传来法器的热度,可是心却渐渐被抽空,冷凉如同万年寒冰。 “这两百年里,虚鼎会安全地放在你这里,被你的灵气养着,或许本君该说――被一只凤凰的心头血养着――” 云洙的眼泪终于不争气地扑簌而下。 “不要……再说了……” 话既已说白到这个份上,白逸也明白点到而止的道理,抬起手来,犹豫了一下,终于轻轻拍了拍面前姑娘的肩膀,以作安慰。 “在感情上,总是爱着的那一方会多受一些伤,既已受伤,你也不必太挂怀,不如就此断了念想,也算给自己一个交代。” ------------ 第一百三十章 解铃之人(15) 更新时间:2013-01-17 白逸望着云洙,说完方才那句话,兀自沉默下去,阳光从镂空雕窗漏进来,为绯衣红裳的姑娘勾了明晃晃的边,并随着她身子的轻颤而微微晃着。 明眼人大概都瞧得出来,面前的姑娘正在极力隐忍,却终是自喉间逸出几声抽噎,白逸微不可观地蹙了蹙眉,心想无论怎么坚强的姑娘,到了不能忍耐的时候,也还是同普通姑娘没有什么两样吧。 不动声色叹一口气:该哭的时候,也还是会哭的呢。 只是,他这个人一向看不得姑娘受委屈——所以姑娘受委屈的时候,他一般会回避,可是今日,无论怎么看,都没有回避的余地。 毕竟,将这姑娘说哭的罪魁祸首,似乎,就是他白逸来着。 想到这里,不由得抬手揉了揉眉心,虽说他本就是来看戏的,可这戏却看得不够舒心。 心里暗自后悔,自己委实不该在某神的威逼利诱下应承下这个差事的,不过,如果当真推拒了某神的这一要求,他也没有自信可以继续在仙界待下去。 正在暗自盘算怎么把眼下的烂摊子给收拾了,那前一刻还楚楚可怜哭的动人的姑娘,下一刻已扑将过来,他甚至来不及让心情得到调整,对方已经将半个身子的重量都压在自己身上。 如果说她是哭累了,想要找个地方靠一靠,这样的话说出去不知道有没有人信。 只见那云洙姑娘在怀中幽怨地抬起头,那模样可真是一个梨花带雨,我见尤怜。 脆弱的女子本就惹人心疼,又何况是脆弱的美人,更何况这位脆弱的美人还说了这么撩人心疼的话,“白逸君,奴家如今什么都没有了,今后该如何是好?” 姑娘说完话之后,泪眼更加婆娑,于是再一次将头靠在他胸前,她的身子柔弱无骨,腰肢盈盈一握,身上还带着一些脂粉香。 正常男人若碰到这样的状况,一颗心怕是要在姑娘扑过来的那一瞬便慌了,不过白逸大约是见多了美人,修为也还不错,定力自然也是有一些的,约莫愣了一些时候,忽然自唇角勾起个若有似无的弧度,然后非常温和有礼地,将姑娘的脸捧了起来。 白逸垂着头,望向她的眼睛,眸子深不见底,好似有许多东西沉了下去,再也浮不上来。 云洙努力稳住心神,尽量不将目光移开,然后听他这般问自己:“女君是想求本君什么呢?” 还真是单刀直入呢—— 心里打着某个主意的云洙咬了咬下唇,将手在袖中缓缓握紧,面上仍旧是那副可怜兮兮的神情,这般启口道:“奴家只想今生有个可以依靠的人……” “司尘上君一个,难道还不够女君依靠吗?”白逸眯着眼,嘴角仍旧含笑。 云洙的眸色很应景地在听到司尘这个名字时沉了沉,从中似乎可以瞧出些隐痛来,随后,她好似为了将自己形容的更像那些遇了难的悲剧主人公,含泪道:“上君对奴家无情,奴家对上君也无意,白逸君觉得,奴家的这一段姻缘,当真可以让奴家依靠吗?”说着,眼里又有水汽汇聚。 白逸仍旧是淡而虚无的语气,“是吗,这么说来,女君是想同本君……”眼里说不清是笑意多还是算计多,总而言之,那眼神竟让人不由得沉沦,云洙的身子僵了僵,然后听到他将话补充齐全,“想同本君培养培养感情吗?” 这只狐狸果真风流,不过也算干脆。 云洙眼角抽一抽,却强装出一副欣喜模样,道:“白逸君甚知奴家心意,奴家好生……” “欢喜”两个字还没有说出口,白逸的那张俊逸出尘的脸已经压下来。 玄袍神君的身上有淡淡的白檀香的味道,若有似无,似要醒人心智,却又要拉人沉溺。 云洙意识到自己的谋划得逞,慌忙闭眼迎上去,却忽然听到一声轻笑,那声笑自白逸喉中逸出来,云洙心下一寒,不等反应过来,对方已将头凑至耳边,冲她轻声道:“女君要达到目的,只需稍稍耍些手段,又何苦真要这样作践自己。”说完又淡淡道,“本君此次且先配合你,下次却烦请女君指望别人吧。” 云洙刷地一下红了脸,心里恼的直跺脚,这个白逸,明明早就看出来了,却非要等到最后才说,当真是只爱看人出丑的狐狸。 不过,也亏了白逸的配合,她才能将戏演下去。 算准时机,“呀——”地大叫一声,手也迅速地将白逸给推开,推开之后立刻捂上自己的胸口,怒目望着白逸,俨然一副受害者的模样,在看到推门而入的青年男子之后,蓦地一怔,然后眼泪霎时涌出来,若说云洙此时的神色,那可是复杂的很,有惊讶,有羞愧,还有一些……委屈。 白逸的眼角跳了跳,随后将推门而入的两个人看了看。 “上君?上君不是这样的,奴家并没有……是白逸神君他,他……上君可要为奴家做主啊……” 相对于云洙的惊慌,白逸那叫一个淡定,他只是立在那里,静静地看着云洙一个人将这场戏唱的很热闹。 别说,他还真的挺爱看这样的戏的。 只是,却不怎么喜欢有人以一种“没想到你竟然是这种人我真是看错你了”的眼光瞧着自己——唔,跟在司尘后面的戴着面具的白衣姑娘,本君说的就是你,快把你的嘴给本君闭上。 对于苏颜虽然戴着面具,却仍旧能够被人察觉到的极为露骨的震惊、怀疑以及鄙视,白逸琢磨了一阵之后,决定无视。 丫头的智商有些不够高,他作为长辈,可以暂时原谅她。 而提起被他老人家大度的原谅了的苏颜此时的心情,那着实复杂,说实话,她还真有些难以消化方才看到的那一幕。 在走水的景阳宫西殿同司尘谈了许久心,本就有一些浑浑噩噩,后来终于等来火德星君收了这场莫名其妙的天火,她才得以不必忍受同“旧情人”相处的尴尬(当然,这个“旧情人”是相对于司尘而言的——她的情史相当空白,找了半天也只找到这一个词可以留给司尘),可是没有料到,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同司尘一同过来这里寻白逸,却撞见了他同云洙抱在一起的尴尬场面,而且从云洙的反应来看,怎么都觉得是白逸霸王硬上弓——瞧,女主角眼泪都挤出来了。 而再瞅瞅身畔的司尘,脸都青了,苏颜不由得揪紧了一颗心,道,白逸啊白逸,你不知司尘脾气,竟敢动他的人,他若不跟你翻脸我跟你姓。 好似嫌场子不够乱一样,苏颜正在等着司尘爆发,身后的门忽然被人一脚踢开,伴随着门“砰”地一声,一个甚为高亢的男声这般响起:“哎我说,灭火的活儿也算完啦,谁能告诉我我可不可以先行撤了?” 小风旋卷着落叶飕飕地吹过,琉璃殿内的寂静成了一片,只有女子断断续续的抽泣声,昭示着这里曾经的凌乱。 司尘仍旧目光凌厉地盯着跌至一边的云洙,白逸仍旧淡定地立在那里,神色云淡又风轻还有些事不关己,苏颜则顶着那张遮了半张脸的狐狸面具,有一些无奈地扶了扶额。 用脚趾头猜都能猜的出来,那风风火火闯进门来、一袭火红官袍的男神仙,不是火德星君又会是谁? “呃……司尘上君,云洙女君……”目光转了一圈,遇到白逸时稍微有些惊讶,“白逸神君怎么也在这里?” 不等在场的男神女仙们说些什么,火德星君这位年轻有为的仙者已靠着自己出众的智商,成功理解了这个场子究竟有多不寻常,略微变了神色,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往后一边退一边道:“呃,看来我来的不是时候,诸位上神不用理我,继续,继续……” 在退出房门之前,误闯了上神们处理内部矛盾现场的火德星君不无懊悔地想,自己这毛躁的性子看来还真的改一改。 正懊悔的起劲,忽听到一个清亮的声音叫住了自己:“哎小红,你等等我,我同你一道!”又冲屋内的谁道了句,“奴婢也先退下了!”说着,便随在火德星君身后闪了出去,不忘砰地一声将门关了个大紧。 火德星君不由得皱了皱眉头,呃……小红,谁是小红,话说,这个声音怎么好像在哪里听过。 “小红,愣着做什么,我们去一旁躲一躲!”不等想明白,已被那个白衣的姑娘拉上了手臂。 火德眉头蹙得更紧,心间也升起一抹疑虑,方才没怎么注意这个戴面具的姑娘,看到她同司尘在一起,好像有一些畏畏缩缩,便只当她是司尘身畔的丫头,可如今听她这么亲热地叫自己,叫得还是这么囧的外号,总觉得哪里有些熟悉,却又想不大起来。 那姑娘却一副熟人的口吻,拉着他在一处树荫下停下,无比熟稔地道:“小红,这次多亏得你逃过一劫,那帮人要是打起来,可有得受呢。”又不无遗憾地道,“不过若真打起来了,定会很热闹。”又安慰自己一般继续道,“只是有的热闹可以随便凑,有的热闹却随便凑不得,看热闹前总得先自保,你说是不是?”看到身畔的红袍青年紧抿着唇不说话,神色也愈来愈沉,不由得有些疑惑,“小红,你怎么忽然变得这么沉默?我都不大习惯了……” 昆仑宫内许多高大松木,松木间露出一方苍白的天空,一阵强风匆匆卷起,撼动身畔的松树,松涛声阵阵,衬得此情此景有一些悲凉。 火德星君俊朗的脸上有一些纠结,眉头紧蹙,使他看上去有一些阴沉,他望着面前矮她一头的姑娘,有一些凝重地问道:“你,究竟是谁?” ------------ 第一百三十一章 解铃之人(16) 更新时间:2013-01-18 苏颜瞧他的反应,先是有些疑惑,心想怎么小红连她是谁都不记得了,这朋友做的可真是令人发指,刚想说道他几句,电光火石间,一敲脑袋,算是明白了过来。 方才在火中,白逸为她易的容被司尘抹了个干净,于是便厚着脸皮向他借了这张面具――与其说借,倒不如说是物归原主――好用来遮一遮自己的脸。 毕竟她与云洙曾是情敌,情敌见面,分外眼红。 虽说云洙此时嫁了司尘,事情也过去两百年,可也不见得她心里便全然没有疙瘩,见了苏颜也不一定作何想法,寻思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便像如今这样半遮半掩着赶了来。 戴着这么花哨的面具,也难怪小红不认得她。 可不等她为对方解疑,对方已直直伸过手来掀了她面具,叫道:“果然如我所料……苏颜,你如何在这里?” 火德的一张脸几乎要凑到苏颜脸上,眼睛里先是惊讶,后又被怀疑填满,质疑道:“你不是去玉清境随师尊修道吗,怎么今天出现在这里,不会是谁冒充的吧?”说着就毫不顾忌地去伸手捏她的脸,捏了几把发现没有易容的嫌疑,立刻喜道,“还真是苏颜,你……你怎么回来了?” 火德星君不愧为掌管天下火事的仙,大约是整日同火打交道,性子也风风火火的,说起话来更是咋咋忽忽,苏颜被他的大嗓门震得脑袋嗡嗡响。 想起如今的时空还停留在她初回九重天之际,这天上晓得她回来的人本就不多,火德他看来便是不晓得的人。 苏颜往后退一退,不大满意道:“怎么,还不兴人回来啊?” 说着便试图将他手上的面具夺过来重新掩上,红袍青年却轻巧地避开她探物的手,应道:“谁还能不兴你回来啊。”望着她道,“只是有些好奇罢了,几百年不见,你还是这个样子……”大眼将她扫了扫,毫不留情地咧嘴笑道,“还是那副没长开的样子。哈哈。” 苏颜与此神相交千年,对于他说话不把门的毛病早就习惯成自然,因此对于他这句话也不生气。 她的一颗心全都放在了自己的面具上,瞄准被火德拿在手上的狐狸面具,一次次地伸手出去夺,却都被他躲了过去。 扑。 再扑。 连续数次皆扑空的某人终于怒了,瞪大眼睛道:“我说小红,你不要欺负我没有长开,等我长开了,你再欺负我试试!” 被唤作小红的青年忍不住抽了抽嘴角,看到对方似乎真有些生气,这才不情不愿地将面具还给她,看着她将面具重新掩上,撇嘴道:“我哪里敢欺负你,谁不知道欺负你有什么下场?”随后恢复正经的模样,问道,“只是还真没有料到会在这里见到你。你……莫非是随着白逸神君来的?” 苏颜顺着他的话点了点头,随后避重就轻地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跟他讲了一遍,火德星君听完之后变得有一些沉默。 “所以说你其实也不知道今日来这里是为了什么?” “可不是吗。”苏颜有些郁闷,斜靠在一旁的树上,“白逸那只狐狸一直神神秘秘的,眼睛转一圈便是一个主意,我还这么嫩,哪里知道他打什么算盘?”想起方才那一幕,又忧心道,“我原本还以为他是真心想帮我和帝君,不过现在却不怎么确定了……” 火德星君疑惑:“哦?” 苏颜表现的更加忧愁:“你刚刚也看到了,白逸和云洙都那样了……我严重怀疑白逸今日是来寻美人开心的。”似乎觉得既然都到这个份上了,她还这么怀疑人家,实在有些欠妥当,便又这么找补了一句,“至于帮我,可能就只是顺道。”又喃喃自语道,“白逸这个人其实也不算坏,可是遇到女人的事,不知为什么总叫人失望。” 话音刚落,便从旁传来男子带着笑意的声音:“丫头对本君的评价还真是特别。” 苏颜蓦地身形一晃,扶住身边的树干,在看清来人模样时更是恨不得扇自己一巴掌――在背后嚼人舌头果然要遭报应的吗。 来人正是白逸,玄袍金冠,笑容和煦,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一把折扇,走到跟前站定,那副俊朗的模样,活脱脱一个正人君子的样板。 火德星君一见来者是白逸,慌忙矮下身子行礼,无比恭谨道:“小仙司火之神火德星君,见过白逸神君,适才不知尊驾在此,有失仪节,还望尊驾……”不等火德星君将官话说完,白逸就懒洋洋地挥一挥折扇,表示无妨,火德星君见状,便也不再多言,恭顺地退到一旁,等着这位神君开口训话。 表面上没怎么表露出忧心,心中却暗自为苏颜方才的口不择言捏着一把汗。 虽说白逸神君一向待人宽厚,可难保苏颜刚刚的那番话不会撞到枪口上,细说起来,那可是大不敬,足够罚她削俸三年的。 想到这里,慌忙用眼神暗示苏颜快道歉。 “呃……白逸……上仙……”苏颜却憋了半天,憋出这句话来,“好巧啊,你也来这里散步?” 火德星君和白逸的脸上同时出现裂纹。 白逸旋即恢复笑意,淡淡开口:“丫头还是这么爱开玩笑。” 苏颜:“呵呵……”这般僵着脸笑了两声之后,突然想起方才的事来,望着白逸小心翼翼地问,“刚才的事,上仙已经处理完了吗?” 听到苏颜问的这么直接,火德星君在一旁暗自着急,心想她这不是没心眼吗?这种事哪能说啊,装作不知道才是最好的解决办法,慌忙冲她挤眉弄眼,想提点她一下。 耳边却听到白逸答得轻松:“此事为昆仑家事,与本君何干?” 苏颜怎么也没想到此神会将事情以这样一句话撇得一干二净,愣了片刻之后,有一些不大满意他这种态度,怎么,一句话就把事情的责任全推给云洙了吗?她虽然不大看得惯云洙,可是却更看不惯白逸这种不负责任的态度。 她这个人自小正义感便强,当即有些不乐意,拉下一张脸冲他道:“白逸,俗话说的好,一个巴掌拍不响,你同云洙两个人的事,自当由两个人来面对,就算其中有误会,也应当两个人一同向司尘说清楚,你说是不是?” 一旁的火德星君听到这里心更沉,刚想出声打断她,却看到她将脸转过来疑惑道:“小红,你的表情怎么这么扭曲?”又像是要拉个帮手一般,问他道,“这件事你也看在眼里,你说说,我说的是不是这个道理?” 红袍男子冷汗流了满额,一边擦汗一边道:“呃。阿颜还是这么爱说笑。”说着冲白逸哈腰道,“上仙,这丫头不是这意思,您老人家大人大量,可千万被跟她计较。”说着将苏颜往自己身边拉一拉,以只他们二人才能听到的声音低喝道,“你不要命了,少说两句!” 白逸眯着那双桃花眼,直勾勾地盯着苏颜看,可是火德星君怕他,她苏颜却不怕他,极其坦然地同他回视――当然,可能是因为中间隔着层面具,她没怎么从白逸的目光处感受到压迫。 对视了一会儿,白逸突然噗地一声笑了出来,一边笑一边道:“看来丫头是真怀疑上本君了。罢,罢。” 苏颜不由得轻蹙起秀眉,有些搞不清楚状况。 “我说……” “丫头莫忘了咱们正经事。”白逸却打断她,一把捞上她一只手臂,侧着脸淡淡望了她一眼,道,“随本君来吧。”似乎是注意到了旁边还有个人,又顿下脚步,一副送客的口吻,冲火德星君吩咐,“星君今日处理火事辛苦。本君眼下有些要紧事,恕不远送了。” 被莫名其妙送了客的火德星君略有些纠结地张了张口,却又听苏颜扭头道:“小红,我也不能送你了,你一人好走,待我日后得闲,去你府邸找你,我们再去南海钓乌龟……” 话说到这里,人已被白逸拖走了老远,红袍的青年往前跟了两步,又听到二人这样的对话。 “哎我说白逸,我们这又是要去哪里?” “去办正事。” “这个正事究竟是什么?你能不能让我明白一下。” “待会儿你自然明白。” “那你先告诉我你跟云洙到底有没有奸情?” “你想知道?” “想知道。” “有多想?” “……如果我不知道,也许三日都会吃不下饭的。” “哦……听你这么说,本君忽然不想告诉你了。” “……” 火德星君不由自主地抬手挠一挠头,脸上表情放松下来,喃喃道:“没人告诉我苏颜跟白逸神君的感情这么好啊……”说着,笑着摇了摇头,随后便颇为安心地召了朵云,回自己的官邸了。 此事他插不上手,便由他们去吧。 只是,景阳宫的这一场大火,却着实蹊跷的很,明明烧得如此盛大,却没有伤到一个人,虽说景阳宫连年闲置,可还是会有仙娥负责打扫,据说当时恰是当值的仙娥们换班的时间,早一些时候当班的仙娥已经退了下去,而接班的仙娥却齐齐睡过了头,以至于晚去了一个时辰,这火就是在此期间无声无息燃起来的。 总觉得似是有人故意纵火,却又不想伤人,莫非是想靠这场大火创造什么条件吗? 不过既然没有人受伤,也罢! ------------ 第一百三十二章 身份暴露 更新时间:2013-01-19 白逸不慌不忙地拉着苏颜去看的,是那场戏的结局。 算起来,苏颜同白逸今晨巳时抵达的昆仑,中途被那场莫名的火事搅了搅,如今酉时怕是过了,太阳刚刚落到半山腰,归巢的鸟儿时不时自头顶低掠过,落下碎裂的影子。 待二人重新回到琉璃殿内,那里已只余云洙形单影只,司尘的身影无处寻觅。 绯衣的绝色女子静默地立在大殿的一隅,正对着壁挂的山水画出神,走近一些,发现她眼眶红着,神情也有些疲惫,好似大病了一场,苏颜觉得她同今晨比起来,憔悴了不只一两分。 斜眼瞟了眼始作俑者白逸,看到他神情平淡,一副无事模样,不禁摇头叹息:此神还真是造孽不浅。 不过叹息归叹息,更多地却是担忧――她担忧的是,白逸这厮竟然祸害到云洙头上了,也不怕云洙日后报复他,云洙这个人若发起狠来,可有得他受呢。 不过转念想想,以白逸他的身份,不必怕云洙倒也是了。 就这样,苏颜一门心思以为白逸同云洙之间有什么不光彩的事,自己脑补了许多有的没的,不料却在之后从二人之间的对话中揣摩出,方才的情景不过是云洙为了让司尘误会才故意设的一个局。 事情完全组合起来,有些让苏颜嗔目结舌。 原来云洙同司尘婚后一直各自为政,互不干涉,连正常的交流都没有,更别提旁的了。 云洙一直住在梧桐西苑,那里同司尘的寝宫其实相距甚远,二人之间不走动,所以提起见面,也只是一年里大概一两面的程度。 苏颜虽然从之前云洙的只言片语中隐隐察觉出来一些苗头,却没有想到二人的关系竟这般寡淡。 按云洙的话说,他们当初会成婚其实也不过是形势使然,他们二人也可以借这一姻缘各取所需――至于怎么个各取所需法,就不得而知了。 总之,云洙起先还觉得,或许自己能在这一姻缘的庇荫下挡掉许多烦心事,司尘不理她倒合了她心意,她反而没有负担,还能落个自在,可是白逸今日造访,好似对她说了一些深深刺激到她的话――白逸究竟对她说了什么,苏颜不得而知――使得她对这种冷淡的关系甚感厌倦,由此而生退缩的念头。 可是仙界之人的姻缘哪能说断就断,更何况他们二人是天君指的婚,想要结束,要么哪一方死亡,要么便是哪一方不忠――云洙心里打得便是这个主意。 虽说利用白逸有一些赶鸭子上架,可是白逸这个人的风流是出了名的,也不多她这一个绯闻女主,再说能见到司尘的机会本就不太多,今日又正好有火德星君这么个外人可以做做见证,于是一狠心,便借白逸利用了一下。 白逸早看出她的目的,却没有点破,还顺势助了她一把,卖了个人情给她,于是便有了之后苏颜看到的一幕。 云洙以“发生这种事,奴家无颜再待在上君身边”为由,请求司尘允她回娘家,据说司尘只冷哼了一声,说了句“休书明日便会差人奉上”,便甩袖离去,看他的反应,似乎是鄙夷更多一些,对着不贞的妻子,他这个人几乎连发怒都吝惜。 倒不如说是冷漠吧。 苏颜忍不住咋舌,心想司尘这个人还真是不让人待见,俗话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呢,当然,他们可能并没有夫妻之实…… 而云洙在说到这里时不由得苦笑:“我们两个皆是作茧自缚,怪不得旁人,我信他这些年也从没有好受过。” 苏颜突然因为这句话,而有一些同情面前的女子。 她心想,云洙当年定是因为帝君才会万念俱灰,心灰意冷,以至于不把自己的姻缘当回事的吧。而司尘,又有谁敢说他完全没有因她而受影响呢? 想到这里,苏颜心里多少生出一些负罪感来,这么说来,云洙和司尘这两个人将自己捆绑那么些年,罪魁祸首竟然是她和帝君? 不过想归想,她这个人向来不喜欢让往事束缚了手脚,因此除了有些负罪不安之外,并没有其旁更消极的念头。 她向来觉得将心放宽一些,生活质量会更高,而原谅自己这件事,大约是做的太多,如今做来也挺顺当。 “事已至此,你当多想想日后之事。”白逸这般安慰云洙,又忽然侧头对苏颜道,“小白,这下子,本君在你那里的嫌疑洗清了吗?” 苏颜一愣,这才开始为自己方才误解了他有些不大好意思起来,听到他问,忙不迭地点头:“洗清了,自然洗清了!”抬手抠了抠脸,道,“方才是我错了,你莫放在心上。”说完又堆出个笑脸,不过掩在面具后,所以只看到嘴角的弧度罢了,“你一向大度,肯定不会与我计较的。” 白逸将眉头挑了挑,心想这丫头认错还是那么迅速,这倒是在她这个年纪的女仙身上难得见到的优点。 “你说是不是,白逸神君?” 看到面前姑娘一副若是为此同她计较,便有失他天界上神颜面的样子,白逸忍不住勾了勾唇角,会心一笑,算是原谅了她。 “你可以不必为此食不下咽了。”想起她之前的话,这般玩笑道。 “不过……”那姑娘却伸手将他往旁边拽了拽,似乎有些避讳云洙,小声问他道,“你的正事应当不光这个吧?” 白逸递了个你且安心的眼神给她,朝云洙走过去。 “云洙女君打算何时回凤家?”这样打探起她的日后计划来。 云洙也不避讳他的问题,想了想道:“方才已差人休书过去,凤家如今靠着云兮打理,我若回去,还需他点个头。”云兮是苏颜没有听过的名字,不过如今也没有闲情去考虑这个陌生的名字究竟是谁了。 “云兮向来疼你,你要回去,他不会不允,只是照他那个性子,你怕是要被唠叨几句。”白逸异常熟稔地应答。 云洙面上少有的现出放松的神情,答道:“我也算作自小被他唠叨大的,如今听不到他日日在耳边唠叨,倒是有些不大习惯呢。”又伏下双眼,眸光温柔,却很坚定,“我混乱了这么些年,也该回去他身边想一想,自己想要争的,究竟是什么了。” 白逸望着她,极为温和地道:“女君能这么想,本君甚为宽心。”又忽然转了语气,“不过,女君可别忘了本君此前要的东西――”眸色沉下去,语气里倏尔比方才多出些攻击性来,“本君其实不介意再抢一次的。” 云洙面色也沉了一沉,手不由自主往胸口处举了举,却并没有因为白逸的这句挑衅而慌了自己的阵脚,余光扫到一旁白裙的姑娘,淡淡朝白逸道:“白逸君既肯放任小白姑娘听到现在,想必这位小白姑娘同白逸君的关系,不会简单呢……” 苏颜略略正了正色,严肃地看着面前一玄一绯对峙的身影。 白逸一笑:“女君的直觉还是这么准。”突然伸手勾过苏颜,悠悠道,“本君其实不介意将小白的面具揭下来的。” 云洙蹙眉,苏颜更是心内一惊,心想此神怎么说一出是一出啊,他同云洙有事处理,大可以在她背后解决啊,非要将她扯进来是想做什么呢? 这白逸,还真是唯恐天下不乱…… “白逸……”苏颜忍不住小声提醒。 “小白莫怕,在本君身边,谁难道还敢动你吗?”话虽是对苏颜说的,可是眼睛却一直没有离开对面的云洙。 云洙望了一会儿白逸,又将目光定格在苏颜身上,她的表情沉寂无比,眸子里的色彩变幻不定,谁也猜不透此时此刻的她究竟在想些什么。 苏颜忐忑地望着她,觉得再这样下去,气氛一定会冷掉,白逸将她整个人揽在胸前,他身上白檀香的味道若有似无,她的脸一阵阵发烧,为得倒不是白逸,而是他那只放在自己的面具上把玩的手――若是他真的把面具揭下来,自己要以什么样的表情来面对云洙呢?难道要让她憋出个笑脸来,然后冲她道上一句:“嗨,许久不见,你还好吗?” 光只想想,鸡皮疙瘩就爬了满身。 重逢的戏码可不只有开心这一种情绪,还有人会尴尬好不好! 白逸却丝毫不能体会到她的尴尬,一边做出要把面具拿下来的架势,一边道:“既然女君想看,小白便牺牲一下满足满足女君的好奇心好了……” “不要拿下来!” “不必了!” 苏颜没有想到云洙会和自己同时张口阻止,不过,白逸那只手倒是很听话地顿住,然后缓缓垂下,也顺势放开苏颜,让他离开自己的怀抱。 云洙轻咳一声,冲表情上丝毫看不出意外的白逸道:“白逸君,有些事情点破了尴尬,又何必点破呢。”语气虽然很淡,苏颜却听出一些抑制了的情绪在里面,“面具下这张脸,我今生都不想再看见。” 苏颜的心蓦地一紧,随后聪明地意识到,云洙已经认出她是谁了。 可是瞧这话说的,让她顿时郁闷无比。 白逸的声音随后飘入耳中:“不见最好。可东西,本君却要拿到手呢。” 隔了一会儿,又听到云洙道:“白逸君就不怕我会将某些事情告诉这位‘小白姑娘’?” 白逸很淡定:“就算说,也要在本君拿到东西之后再说。” 话音刚落,在苏颜和云洙共同的惊恐中,白逸凝聚仙气,朝云洙的胸口探手而去。 ------------ 第一百三十三章 一抹尘烟 更新时间:2013-01-20 霎时间仙气大作,玄袍男子的衣袍漫飞,袍子上面白色的纹路,隐约像是白色的莲花,又像是什么鸟的翅膀。 云洙的身体不受控地冲着白逸的手挪了一些,好似身后有一股力道正推着她,并且试图侵入她的意识,那股力道温柔又霸道,她起先还有些惊惶,试图以微薄的仙力作抵抗,好守卫自己的阵地,可是很快她就发现,现在的自己无论做什么都是徒劳。 “取出来的时候会有些痛,忍着点。” 白逸的声线柔和,好似在安慰生病的孩子,可是他的那份冷静,反而让人觉得恐惧,他的话音刚落,手就已接触到女子的胸膛,几乎没有犹豫,便放任自己的手穿透进去,女子忍不住自喉中发出痛苦的呜咽,眼睛也认命地紧闭起来。 对手是统领南荒十万兵将九万余年的白逸神君,据说从古至今尚无败绩,与他对峙,她一个“弱女子”自然只有吃亏的份,也只好“眼睁睁”看着那谨慎地养在心窝两百余年的东西,被这般轻而易举地掠夺而去。 帝君的虚鼎自她的肉身抽离的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好似被掏空了一般。 不过白逸掠夺的过程极短,所谓的痛苦也只那么一瞬,若非他道行高强,抽取的同时用法力护住了她的心脉,她的痛苦将会等同于挖心剜骨。 在这个意义上,白逸对她也算慈悲。 这个过程结束后,因着白逸强大仙力的影响,云洙觉得自己有些脱力,捂住胸口努力想要稳住身子,却终究还是缓缓瘫坐到地上,绯色衣裙如一朵绽放的红莲。 云洙的眉间怒色掺着委屈,也不顾之前的仪节,张口控诉道:“白逸君就不怕此事传出去,再落得个仗势欺人的坏名声吗?” 白逸将取出的东西确认一遍之后,慢悠悠敛到自己袖中,闲闲道:“托某人的福,本君已经落了个勾引人妻的坏名声了,也不怕再多一个。”仙气缓缓收敛,风仪却不减半分。 云洙脸色极为难看,“你……”只说了这么一个字便止不住咳起来,咳止住之后,胸口仍旧起起伏伏,许久恢复不过来。 白逸看她样子,心下了然,淡淡道:“此物是紫微帝君花了几十万年才炼化出来的神物,从未离过身,几乎与帝君同寿,这两百年你一直将它作为护心之物,早已习惯了它存在,如今突然取出来,自然会有些不适应。不过……”顿了顿接着道,“这物件若是常留在你那里,你道行微弱,承受不了它过大的仙力,反而更加不妥。”又道,“本君猜,两百年怕是你承受此物的极限,如今帮你取出来,也是为了你好。” 自方才为止一直从旁看着的苏颜,自打听到紫微帝君这个名词从白逸口中吐出,心情便被搅乱了,方才没怎么看清白逸从云洙体内取出的究竟是个什么,没想到竟是帝君的东西,可是帝君的东西,又怎么在云洙那里? 白逸的一席话说得极为妥帖,好似他不是为了从云洙那里抢东西,而只是为了帮她一般。 然而对于他的“好意”,云洙非但不领情,反而啐了一口,冷笑道:“你们这些上仙一个个的当真是道貌岸然,我先前拿此物当宝贝看,还时常因自己当时的贪念内疚不安,可再瞧瞧如今的自己,不过是被人利用了便扔掉的工具……” 又无力道:“我原本以为自己喜欢的,是这世上最好的男子,可是这世上最好的男子却并不喜欢我……所以,这两百多年,我不过是有些难过和不甘,觉得自己入不了他的眼,为他受苦也是活该。可是如今看来,这两百年的自己不过是……”嘴边的笑意更加苦涩,“不过是因为爱了个配不上我的人,所以才要受这些苦……”又抬起头冲白逸道,“紫微他……他根本不配我去爱!” 像是要把这些年的委屈一并发泄出来一般,唤作云洙的姑娘神情里带着动人的凄清。 苏颜忍不住为她态度的变化惶惑不已,她怎就将帝君恨成这样了?就算是求之不得,也不至于这样辱没帝君吧,不过仔细想一想,从前的自己,似乎也这么恨过帝君…… 本想开口安慰她几句,可是刚张口,又觉得安慰的话如果从自己口中说出来,反而更让她生嫌吧,于是便生生住了口,求助地望了眼白逸,希望白逸能为帝君说句公道话,谁料白逸却顺着云洙的话道:“你能想明白最好。他既然不配你爱,你便不要爱他。”又道,“会有更好的人。” 苏颜终于忍不住开口:“帝君他很好,你们没有缘分而已……” 云洙怨毒的目光立刻投过来,苏颜觉得脊背一冷,立刻住了口,然后听到她手撑在地上冷冷道:“你同他有缘,他又是怎么对你的?” 苏颜一愣,为帝君争辩道:“他对我很好,我们之间不过是有一些误会……”低头望着她,语调寒凉,“若不是当初有人在中间搞鬼,我又怎会恼他两百多年……” 有仇报仇,如今她向云洙报仇的机会到了。 听到她这话的云洙眼里果然漫上一些羞惭,不过转瞬又被旁的色彩掩盖,她咬了咬下唇,没有否认自己的所作所为,静静将自己当年的心绪袒露地彻底,却又道:“我不否认自己对你有愧,可是他当年……他当年真的不可以救你吗,还是他不愿救你?” 对于她这个问题,苏颜发现自己回答不上来。 本可以断然否定的,说帝君如果能救她一定会救,可是这么简单的话,她却说不出口,她承认直到如今她对于紫微帝君,她的师父,都谈不上解,更谈不上自信。 看到苏颜沉默,云洙有一些得意,继续道:“我如果告诉你,对于我当年的所作所为,你的帝君全部都知道,却都选择了放任不理……你会怎么想呢?” 苏颜默了默,终于轻轻开口:“他会那么做,一定有他的道理……” 云洙冷笑一声:“呵呵。你还真聪明。”语气带着轻微的嘲讽,这般道,“你说的不错,他会那么做,是有他的打算。”说着将虚鼎之事略略一提,看着面色有些苍白的苏颜接着道,“你的帝君还真喜欢你呢,为了喜欢你竟然不惜将重要的神器放在我这里,以至于两百年后自己应劫的时候因为没有护体之物而卧床不起……哦,对了,你知道我们凤凰的心头血有什么用吗?” 云洙忽然转了话题。 苏颜接着沉默,云洙也仿佛早就习惯了自说自话,不理会她的反应接着道:“我们凤凰的心头血啊,生死人肉白骨都算不得什么,就连魂飞魄散的人,也能靠着这么一滴血给重新唤回来呢。”说到这里,呵呵笑了两声,脸上却早没了表情,“不过,你的帝君想救的人,到底是不是你呢……” 听到这里,终于有人开口打断,却不是苏颜,而是方才一直沉默的白逸。 “够了。云洙。”他说,“她该知道的,只有这些。” “哦?”云洙露出个奇怪的笑,“她该知道的只有这些,那么不该知道的呢?” 白逸为她的话蹙了蹙好看的眉头。 “我还知道一些她不该知道的,这可怎么办呢……”云洙似乎为此极为困扰。 “你累了,本君送你回去休息。”白逸说,同以往不同,他的语气里有种不容分说的威严。 他说着,朝云洙伸出一只手来,云洙望了那只手一眼,又望了望白逸,看到他的眼神寒凉,不由得微微一愣,随即便露出个无奈的笑,乖乖将手放上去,让他将自己拉起来。 坐的太久,身子有些疲软,不由得往白逸身边靠了靠,白逸将她扶着,冲苏颜道:“你先待在这里,哪里也不许去,本君去去就回。”走了两步顿住,微微侧头道,“你想知道的事,本君回来自会原原本本地告诉你。” 苏颜默默地点了点头,瞧她没有什么异样,便放心地搀着云洙往内殿走去。 走出几步开外,云洙软软地靠在白逸怀中,敛了一切表情,声音比方才还要疲惫:“白逸君这么温柔,又如何会同紫微帝君这样冷落的上神交好,我,很好奇呢……” 白逸淡淡答:“你会觉得本君温柔,是因为没有见过本君残忍。”又道,“而你会觉得帝君冷落,是因为你从没有走进他心里,不是吗。” 云洙愣了一会儿,终于无力地笑出来,眉目间却有释然的神色,她开口:“白逸君的残忍,我也算见到了……”轻轻闭了闭眼睛,又自言自语道,“可是想要走进一个人心里,却要从哪里开始努力呢。” 良久,白逸回答:“也许,我们都无能为力吧。” 目送二人离去的苏颜静静地站在琉璃殿内,手边沉香炉里檀香的味道极为浓烈,她一时之间有些恍惚,觉得自己也许也只是一缕尘烟,手一挥,便散了,无处寻觅。 ------------ 第一百三十四章 又陷雾中(1) 更新时间:2013-01-21 白逸在内殿安顿好了云洙,稍坐了片刻,才重新回到琉璃殿上。 转过了隔帘,便看到苏颜正慵懒地靠在果木茶案旁,伸出纤细的手百无聊赖地从手边的果盘中拣出中意的果子,一颗一颗往口中送。 她的神情淡淡的,如同殿上的那抹青烟。 白逸在转角处顿住脚步,静静看了她一会儿,思绪有些飘忽。 茶案旁的白袍的姑娘神色虚无,眉目间落着星星点点的画意,却颇为渺远,青丝随意披在身上,不经意落几缕在手畔,便映得皓腕如同新雪,而她对自己的美好浑然不觉,将自身以慵懒随意的姿势安置在那里。 有个词形容美人叫动静皆宜,白逸却觉着,唤作苏颜的姑娘动的时候并不若这样安静的时候美。 像这样安安静静的不讲话,时间在她面前静止,美好得让遇到这个场景的人想要当做珍品收藏,就连他,偶然见了这样的画面,也会忍不住失一下神。 从这样的念头里回过神来,白逸抬脚走过去,在她对面坐下身子,拿手整了整衣袖。 苏颜看到他,立马将果盘往他面前推了推,问道:“你要不要先吃一些填填肚子?”又评价道,“虽说昆仑的果子不如我们卿华岛的好吃,不过我方才尝了尝,这葡萄的味道还算凑合……” 白逸朝她摇了摇头,表示不必,她便也不坚持,继续埋头填自己的肚子。 两个人都安静地不似常态,苏颜在等白逸开口,白逸则在等她询问,这样僵持了一会儿,白逸率先叹了口气,想说些什么,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在二人皆不开口的静默里,时间一寸寸流逝,那略显空旷的琉璃殿也渐渐滑入夜色,不一会儿,便有几名侍女说是奉了司尘命令过来掌灯。 其中一个自称是司尘的贴身婢女,冲白逸行了个礼,恭谨道:“白逸神君,吾家上君不知神君今日驾临,没能事先恭迎,又恰赶上了身子不适,不能亲自招待神君,神君莫为此生了嫌隙才好。” 白逸仍旧是那副好说话的样子:“今日邀本君来的既是云洙女君,司尘上君自然是不知者不罪,本君又岂有小肚鸡肠,为此责难的道理。”又含笑道,“再说,云洙女君也将本君招待的很好,并未损及上君的颜面。” 那名侍女听到白逸为云洙说话,面露浅浅的厌恶,却仍旧努力保持微笑,道:“神君胸襟甚广,奴婢代吾家上君谢过。”说着矮身又行了一礼,朝身后两名女侍使了个眼色,那两个女侍立刻动作麻利地将一些寻常时候见不到的珍馐佳肴摆上茶案。 女子笑道:“云洙女君也真是的,怎能不为神君摆宴接风呢,若叫神君以为我昆仑待客不周,可如何是好?”分明是句玩笑话,却暗含着一些嘲讽。 白逸眯了眯眼,装作没有品出她口中的抱怨,这般道:“还是司尘上君待客周到。” 白逸那张嘴甚是利索,寥寥几句寒暄,便说的领头侍女笑靥似花,身后的两名仙娥面上也皆添上赧意。 送走那帮宫女,苏颜瞧着满桌子美食,状似漫不经心地开口:“对刚刚那个女人,你怎么看?” 白逸接口道:“倒是挺会善后的。”又补充,“可惜擅做主张的女子,容易招人厌烦。” 苏颜一副“不愧是白逸,果然逃不出你的火眼金睛”的表情点头道:“我就知道,照司尘的性子,不同你打一架就不错了,又怎会在意你在他宫里有没有被好好款待。”拿起筷子在最近的盘子里扒拉两下,抬起头又道,“不过,她只知维护自家主子,却丝毫不知维护自家主子的女人呢。” 白逸漫不经心道:“你也是女人,自然明白其中道理。” 苏颜不平道:“就是因为明白,才为云洙寒心。” 白逸似乎有些意外,调整了一下坐姿,笑道:“没有想到小白这么大度,这么快就原谅了伤害过自己的人。” 苏颜一边摆弄着手中银筷一边道:“云洙误了我同师父的缘分,我气着呢。不过她也很可怜。”又总结道,“一码归一码。我厌烦她,不妨碍我可怜她。” 白逸笑出声:“被云洙知道你厌烦她倒还好,若是知道你可怜她,她怕是要同你打一架。” 苏颜听话之后鼓起腮,声音带出些愤愤:“打一架也好,也让我解解气,打赢了还能顺道嘲弄嘲弄她。” 白逸为她的小孩子脾气忍俊不禁,抬眼望她:“若是你输了呢?” 苏颜觉得他忒小瞧了她些,不免有些不平:“同姑娘家打架我还从未输过,她云洙是哪根葱?”瞧见白逸一副看她不起的样子,挺了挺胸道,“就是司尘我也照打不误……” 白逸漫不经心接口:“那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能一样吗。” “呃……”苏颜被他噎了一下,沉吟片刻,放下手中筷子,问白逸道:“我与司尘的事,你早知道了?” 白逸诚恳地答:“这天上事能逃过本君耳目的,似乎不多。” 苏颜默默地想,天君不趁着尚还在那个位子时在九重天上弄个情报局什么的,还真是可惜了您老人家这把好手…… 当然,唤作苏颜的小仙同大多数仙人一样并不知道,这位白逸神君除了掌管南荒以外,还受天君之邀做了几万年的入幕之宾,暗地里不知替天君解决了多少棘手却不易拿到台面上解决的问题。 “那你是算准了今日这里会出事,才带我前来赴约的吗?”苏颜忍不住好奇,不过她虽有些怀疑白逸,却没有料到此神的水比她想象中要深许多。 不过等她完全摸透了他的深不可测,她早将他当做值得掏心掏肺对待的好友――一失足成千古恨便是这么来的吧。 只见白逸云淡风轻地一笑,笑靥倾城:“如果你是这么以为的,那自然很好,也并不妨碍旁的什么。” 苏颜将他的话琢磨了好一阵子,才终于反应过来,忍不住颤声问道:“你……那场大火不会是你安排的吧?” 白逸不置可否,结论般道:“你既已借机见到了司尘,这场火便烧的甚有价值。” 苏颜对于他的从容做派,从头到脚感到一阵恶寒,扯了扯嘴角,道:“你就不怕被人查出来是你搞的鬼?” 白逸仍旧一派安闲,挑了挑眉:“你觉得会有人查出来吗?” 苏颜一时无语。 “那你是算准了司尘会将他的宝贝给我,也算准了能从云洙这里拿到帝君的东西……对不对?” 白逸不答她的话,而是反问了个他自己比较关心的问题:“司尘给你的东西在哪里?” 苏颜听后,默默从胸前掏出个物件来,那是个玉白的瓷瓶,一个小指那么高,瓶身上什么纹样都没有,看上去极为普通。 她将它拿在眼前打量了几眼,也瞧不出这里究竟是什么,那个瓶子拿在手上轻巧的很,微微晃上一晃,才能够感觉到里面液体的重量。 “司尘不说里面是什么,也不说怎么用,只说一定用得上。”说到这里脸微微一红,声音小下去,有些像是自言自语,“亏我还承诺了他一个条件……”那条件若是被帝君知道,不知会不会将她生吞活吃掉。 “他既然给了你,自然有他的用意。”白逸含糊地应了一句,又道,“你将它收好,适当的时机将它喝下去。” 苏颜面色微滞:“这东西是给我喝的吗?”疑惑道,“昏迷不醒的是我家师父,我还以为铁定是给我家师父喝的。”说到这里又突然想起一事,问白逸道,“说起来,你从云洙那里拿到的那个啥……” 白逸提示她道:“虚鼎。” “对,虚鼎,就是因为少了它,师父他才会昏睡至今的吧。”面上不禁带上喜色,“这么说来只要将它还给师父,师父便可以醒来了,是不是?” 苏颜期待地望着白逸,却没有等来预料中的点头应和,时间无比缓慢,每一刻都是煎熬。 白逸凝望着她的眼睛,眸子很沉,寻常而言,那双桃花眼是温和而平静的,望着人时让人觉得暖洋洋,不会有任何不安,可是如今却突然多出一分沉重和悲悯来,是苏颜所不熟悉的白逸。 他以那样的眼神看着她,开口也有些不似寻常。 白逸道:“小白,你早知他不会醒的。”望着面前的姑娘血色渐渐褪去的脸,努力了一把才逼迫自己说出接下的话――预设好的话,“只要你还活着,他便不会醒。”又以冷静而笃定的语调道,“可是他需要你好好活下去。” 苏颜努力控制住身体的抖动,可是那些惶惑不安却一股脑儿地解放出来。 她告诉自己一定会找到救帝君醒来的办法。 她告诉自己帝君会将她带回这个时点一定不是没有道理。 她还告诉自己绝对不要去想万一帝君醒不过来会怎么办,她一定要见到活生生的帝君。 可是当那些被她封印起来的念头终于日渐强大,甚至推翻了重重围障的时候,她那些伪装出来的坚强,顷刻间便成了个不堪一击的玩笑。 她仍旧无能为力。 她终于能够承认,如今处于这个时空的她只是一缕幽魂,等待着魂归本元。 ------------ 第一百三十五章 又陷雾中(2) 更新时间:2013-01-22 说起这整桩事,其实还牵扯着一桩前缘,苏颜本身对那桩前缘不甚了解,却也不妨碍她凭着至今为止的经历,将事情的头绪理出个大概。 其实自打误入了回雪迷阵,有个问题便盘踞在她心头,对于那个问题,她迟迟得不出结论,只得不断搁置下去,搁置至今,终于不得不面对。 至于那个需要她得个结论出来的事,简单来讲便是:她究竟是谁? 当然,在她自己的印象里,她应该就是苏颜无异,她的娘亲是天君最小的一个女儿,爹爹是妖界的君王,三千多年前她的父君和母妃一同被罚下界历劫,她便被天君丢给了司命抚养,虽然她的成长过程略微有些坎坷,却也终究长成了聪明伶俐、心智健全,有人厌、也有人喜欢的普通女仙,这着实没有什么好讲。 除去前些日子在那处名叫南齐的凡世偶遇自家娘亲的转世以外,苏颜对自己父母亲的印象几乎为零,毕竟在记事之前,她便已经做了司命的女儿。 可是不知为何,长大成仙的她脑海中却总是闪过一些奇异的画面,那是些零零星星的日常生活的图景,起初那些场面还颇为模糊,之后却像是被一场场的大雨洗过,日渐清晰起来。 记忆里有座小小的院落,灰墙红瓦,有夕颜花的藤萝爬了半面墙,而墙内生了几棵桃树和杏树,闭上眼睛想像,甚至可以闻到春日的香气。 院内只有一座正房,屋子简洁却称不上简陋,室内陈设干净而清雅,出了院子便能看到一条小河,河上架一座桥,虽然并不别致,却也颇具诗意。 那时,一场烟雨便是一场梦,而她便在那场梦里长年累月地徘徊,好似要为自己寻个什么慰藉。 那一副光景,不似天上,更像人间。 苏颜时常想,那或许便是戏折子里常常唱的江南,而她也许曾经随着自己的父母在那里生活过,至于她的名字,姑苏的苏,夕颜的颜,便来自于此吧。 于是在少年时代,她不断地溜下界去寻找那个地方,也曾流连在真实的江南烟雨中,却不曾寻到那徜徉记忆几千年的画面――也许,尘世几经轮回变迁,沧海成了桑田或者高山,那个曾经真实存在的地方,即便真的存在,也早不复往昔了。 遗憾归遗憾,却也从不曾动摇过她关于自身的认知――所思所感都是她自己的,是苏颜的,跟其旁的什么人无一毫关联。 直到她莫名其妙地遇上了舒玄,直到她的身体里莫名其妙的多出一部分来。 那是属于另外一个人的,虽然模糊的把握不住,可是她确信,在某些引导下,它甚至可以推翻原先属于“苏颜”的一切,将她变作完全不同的另外一个人。 就像是传说中的双生花,共用同一枝藤蔓,一花灿烂,则一花枯败。 可是这个念头有一些不大靠得住,毕竟,晚春早已魂飞魄散了好几万年,而她则刚刚仙龄三千,她们二人想要牵扯到一起,约莫有些难度。 而这便是事情的关键了。 她半猜半蒙将自己目前的状态掌握了个大概,却渐渐地从头凉到脚,一抹不祥绕在心头。 她觉得自己还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六神无主过。 紧紧盯着面前的白逸,有些绝望地问出这个问题:“其实我不该在这里,对不对?” 不等白逸回答,就又有些颓丧地喃喃道:“我一开始以为师父带我来的这个空间是虚无的,如同回雪阵一样,也没有‘真实’,而我只需要找到不合理的地方,便能够彻底从这里挣脱出去……”又有些没有底气地道,“我抱着这样的念头,发现唯一的不合理,便是师父他并没有醒过来,那个时候他明明醒了的,可在这里,他却……”说到这里,声音已有些发抖,她努力控制好情绪,继续道,“可是,我其实想错了吧,这里的一切都是真实的,唯独我自己……” 说完之后抬起有些苍白的脸,细碎的哀伤挂在眉梢眼角,白逸的心被微微扯动,却也无能为力。 良久,他冲她轻轻点了点头,道:“你说的对。”狠了狠心接着道,“这里唯一的不合理,就是你的存在。” 苏颜虽然早有准备,可是却仍旧为他的话心里一震,从那根绷得很紧的弦上,发出一个近乎危险的颤音。 “是因为我,师父他没办法醒来的吗?” 白逸没有情绪地点了点头,惹得苏颜的心再一次沉落谷底。 她咬了咬唇,好似耗尽勇气才能问出这个问题。 “是因为我身上有晚春的记忆,还是因为我本身就是晚春?” 白逸没有回答,她觉得鼻头发酸,眼眶也湿润起来。 “因为我是帝君的劫,对不对?” 随着这个问题问出口,世界安静了,她仿佛听到有谁在哭,可是凝神听,又什么声音都没有,世界安静的让人觉得有些伤感。 直到她看到白逸再次点了头,眼睛里的色彩不知是同情多些,还是无奈多些,才意识到那个在哭的,其实是她自己――尽管自她口中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 她觉得自己的身体被什么抽空,抽得干净,强撑住身子,将头埋在双手间,心里在那个时候闪过许多念头,那些念头将她搅得快要疯掉,搅得她头痛欲裂。 可是事到如今,还有什么想不明白的? 紫微帝君命定的劫自古而今便只有一个――百日劫,她本以为他的劫早已过去,却不知命运使用怎样的手段将他们一步步逼到悬崖边,他们两个自始至终都是缘浅,可是就算真的缘浅,她也从未想过有一天他们会面临这样的境况。 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师父他为什么要救我?”虽然竭力控制,可是一出口却仍旧是几乎带上哭腔,她从双臂中抬起巴掌大的小脸,道,“将我丢下不好吗?就算把我丢在回雪阵里,舒玄也不会将我怎么样,师父他又何苦冒险?她明知道同我在一起,会害了他……” 白逸望着她,替她说出那个事实:“舒玄是不会将你怎么样。”整理好心情,语调平和地开口,“小白,就像你说的那样,他甚至会好好待你。” 苏颜垂下眸子,道:“这就是了,既然如此,师父又有什么好担心的……”埋着头道,“他以为他牺牲掉自己保护我,我会便很感激他吗?”看不清她的表情,却听出她的语气里带一些赌气的成分,“他难道不知道他若有个好歹,我会恨他一辈子。说不定,我还会跟舒玄跑掉。”吸了吸鼻子,道,“那也好过因为我害了他。” 白逸垂目望了望她放在桌案上因说了违心话而颤抖着的双手,收回目光,幽幽地反问她:“就算你知道舒玄会抹去你关于苏颜的所有记忆,唤醒你体内的另一部分,你也愿意同他走吗?”说完之后叹口气,抄起衣袖为自己倒了一杯茶,接着说,“你家师父会将你带到这里,便是为了不让舒玄找到你,他只想送你回归正常的轨道,而不是舒玄的身边。”说着抬眼看她,眼神清明,“你仔细想一想,真的愿意同舒玄在一起吗?” 对面的姑娘沉默了许久,终究是骗不了自己,缓缓摇了摇头,轻声道:“我只愿同师父在一起。”说完之后又像是意识到另外一个问题,“白逸,你老实回答我,你是如何知道这么多的?” 就算有未卜先知的能力,他对事态的把握,也超乎想象。 白逸慢悠悠饮了一口茶,不避讳地答:“这自然要问你家师父,若非他拖了本君入梦,本君此时应该在花缘宫饮茶赏花……”似乎为了活跃自方才开始便有些压抑的气氛,换上抱怨的语调,“都道紫微帝君最爱清闲,却不知他扰起旁人的清闲来,倒也是丝毫不客气。” 苏颜为此话惊了半晌,终于结结巴巴确认道:“你同师父一同入的回雪阵?” 白逸点头:“不错。” 苏颜满脸都是不可思议,怪不得白逸一开始就是一副游刃有余的模样,原来早有计划。 沉默了一会儿。 “事到如今,本君长话短说。”白逸忽然敛了神色,肃杀之气尽显,“小白,本君在这里的唯一理由便是将你带回去,如今紫微帝君托本君取的东西已到手,只要你愿意,我们随时可以离开这里。” 他说完这话,便等在那里,面前的姑娘神色变化不定,依旧是苍白的脸,乌黑的发,浓墨的眸子里有一些悲伤,在那些负面情绪的底部又沉着一些倔强和决绝,薄唇轻抿着,终于开口,带出个问题:“我们走了,我师父呢,我要去哪里找他?” 白逸目光扫到她手边的白色瓷瓶,对她轻声道:“找不到他,不如忘了他,他当年能够做到的,你同样做的到。”望着面前那张渐趋苍白的美丽的脸,无甚情绪地道,“要忘记一个人,其实很简单,不是吗?” 这世上的事就是这样,他们在一起很好很好,却偏偏不能在一起,既然注定了不能在一起,又为何偏偏让他们遇上?遇上了,再将他们分开,然后云淡风轻地冲他们笑一笑,这就是命运。 “我不要……”白袍的姑娘留下这样一句话,缓缓站起身子,谁都想将她同帝君分开,她却偏偏不遂他们的意。 琉璃殿内的宫灯在地上投下彷徨的影子,她便踏着那些影子缓缓往外走,白逸微蹙起眉头,目送着那个有些冷清的背影。 只见她身形微晃,步伐也有些虚浮,口中喃喃自语:“我要留在师父身边,我要同师父在一起。师父……” 白逸终究没有追上去。 ------------ 第一百三十六章 又陷雾中(3) 更新时间:2013-01-23 目送苏颜跑出去许久,白逸才听到一个声音没有什么情绪地问他:“你何苦向她解释那么多,直接带她回去不是更省事吗?”又道,“她信你不疑,哄她一下对你来说也不是什么难事吧。” 白逸似乎早知会有此问,轻敛眉目,不答反问:“那你又为何不直接哄了她喝下绝情水?”也不去瞧那正抱臂靠在一旁的红发男子,接着道,“她对你应该也谈不上防备。” 男子面色微僵,道了声:“你做不出的事,我哪做的出……” 白逸忽略他的尴尬,淡淡道:“这就是了。”说着弯起眼睛,似乎刚刚意识到同自己对话的人是谁,收起刚才随意的语调,这般道,“司尘上君来的正好,长夜孤寂,独酌更添寂寞,若是上君不介意,便陪本君小酌几杯吧。” 说这话时才抬眼看向司尘,只见司尘眉间有一抹忧色划过,面上又隐约现出一抹恍惚,只见他幽幽叹了一口气之后,才缓步走到桌畔坐下,也不开口,直接接过白逸随手化出的酒盏,将其中清酒一饮而尽。 白逸眯着眼睛看了看他,自己也无言地饮尽了杯中酒。 二仙默默对饮了三杯之后,才听得司尘有些失落地开口:“……她万万想不到吧,那另外一朵百日莲的精魂,竟附在自己身上。”将酒壶捞到手上,又为自己斟了一杯,眸色渐渐向夜色深沉处沉下去,“这件事,‘那位上仙’是自何时开始知道的?” 白逸知他口中所言“那位上仙”指的是紫微帝君,可遇着这个问题却含笑摇了摇头,表示不知,口中却道:“本君只知,百日劫是紫微帝君的劫,他若是聪明,就该远远避开。”又道,“可是本君与他相交甚久,还从未见过他将一件事情放在心上的样子。对他来说,劫来了便挡,如是而已。” 他说到这里,目光里一派渺茫,司尘看向他,发现面前的玄袍神君一副思及往事的神态。 只见他笑着摇了摇头,似乎有一些无奈:“当年的百日劫来势凶猛,天地都为之动荡了好几分,他这位正牌的当事者却是一副身外人的模样,就连那个唤作晚春的小仙在莲开之时冲散了形神,他的眉头都没有皱一下。”顿了顿,幽幽道,“说他冷情,其实也并没有冤枉他。” 司尘蹙着眉头听到这里,语气里带出一些凉意:“像他那样的上仙,高高在上惯了,脾性自然寒凉一些。” 这话乍听下去好似是要为帝君开解,实际上却暗含了讥讽,司尘因为私怨对帝君印象不好,这也无可厚非,只是这醋意搁了许久,首次当着旁人的面发泄出来,却只惹来了自己尴尬,面颊不由得微醺。 白逸也不驳他的话,继续说下去:“你说的倒也没错。不过你年纪轻,也不怎么同他打交道,自然不知他性子,”慢悠悠道了句,“他不在乎的,自然动摇不了他。” 司尘为这话一震,握了握手掌,道:“那他在乎的呢?” 白逸没有回答他的话,好似这是个不言自明的问题,司尘也觉得自己问了个不需要回答的问题,兀自沉默下去。 其实若说他因男女情事恼恨紫微帝君,仔细想想,却没有恼他的道理。 他同苏颜的缘分早就断了,若不是他当年爱面子,没有向她早早表明心意,他同她说不定也不会有今日的遗憾。 可是他有时也会忍不住想,就算他们果真在一起了,在她见到紫微帝君的时候,还是会不顾一切地爱上他――除非他有把握让他们一生都不得相见。当然,如若他真的同她在一起,铁定不会让旁人觊觎她,可是往往并没有如果。前一种如果没有,后一种如果也不存在,有的只是既定的事实。 这世上许多事情都有主意可想,却并没有一种主意可以告诉他,当自己爱的人爱上了旁人,他该怎么办。 事到如今,他仍旧模模糊糊地记得,当年他的父君知道他心意之后这样问过:“这天底下那么多姑娘,你为何偏偏喜欢她?”又问他,“那姑娘性子如此野,又是个半妖,哪里配的上你?” 他为了自家父君看不上她而同他大吵了一架,心里道,她也有安静美好的时候,也有性子乖顺的时候,可是比起安静乖顺的她,他却更喜欢看她跌跌撞撞的样子,喜欢她为一些无聊的事耗神费心,还喜欢她将事情弄得一团糟,那些旁人觉得不好的部分,他却觉得很美好,想起来都能弯起嘴角笑。 后来,有厮混在一起的朋友趁他酒醉套出他这样的表白后,这般为难他:“照你那样的说法,这世上有太多像她那样的姑娘,认真而迷糊,无聊又充盈,跌跌撞撞却又勇往直前,就像你的她一般,她们除去那些不好的部分同样都很好,而那些好的部分你又如何假装看不到?” 他记得自己想也没有想就回答:“她们都很好很好,可是我偏偏不喜欢。”然后反问对方道,“这又有什么办法呢?” 是呢,并不是没有主意可以解决这个问题,只要他能够爱上旁人,便再没有什么好抱憾的。这世上什么都不多唯独人多,除了她以外更是有许许多多的姑娘,她们都很好很好,可是他偏偏不喜欢。 而如若那位帝君也是这样爱着她,他又怎好对他有任何怨言。 回神过来,心里已不知不觉释然了许多,可是心中的忧虑却愈加深沉,忍不住打破了沉默,道:“白逸上仙,敢问这百日劫如何化解?”蹙了蹙眉,又问道,“难道苏颜尚在,他……便不会醒吗?若果真如此,又是什么道理?” 白逸明白他的疑虑何在,他也曾琢磨过,若苏颜果真是紫微帝君的劫,何以此前一直相安无事,怎么遇上了个回雪阵,便一切好似破冰溶解般,而所谓天劫也来势汹汹、势不可挡了呢? 其中牵扯复杂,饶是白逸这般头脑灵活的人,也思虑良久,理清头绪之后,更是不能以一句言明。 这件事本不该他多言,可是看着司尘忧心忡忡的脸,沉吟片刻,终于开口:“若苏颜没有遇到回雪阵,她便永远是苏颜,就也没有成为紫微帝君的劫这一说。”他的声音虚浮,如同一抹抓不住的烟,却牢牢抓住司尘的心。 “回雪阵之后,她身上的封印被舒玄解开,几万年前中止的一切,自然开始重新运转。” 司尘听不大明白,不由得出声询问:“此话怎讲?” 白逸略微理了理头绪,向他道出一件关于苏颜的陈年秘事来,那件事就连苏颜自己都不知道――那时她刚刚出生,自然也无从知道。 她只知自己是仙妖结合生下的孩子,自然一般是仙,一半是妖,可是她并不大明白自己同那些仙人有什么不同,她修习仙术虽然比起旁人吃力了些,却也没有因为自己半仙的身子而受旁的苦,她甚至感觉不到自己体内有水乳【和谐】交融却又互相排斥的两部分,三千多年来,她就像一个正常的仙人一样成长。 直到去玉清境随师尊他老人家修习道法,她才懵懵懂懂地明白,原来自己果真是不同的。 师尊告诉她,她体内的灵根原本有二,仙妖各据一半,在受锁仙塔火刑前,紫微帝君抽去了她的仙根,因此她之所以能够在火刑中保持形神不灭,其实还得益于体内的妖根。 可是她属于妖的那一部分却在火莲圣境的业火里被焚烧殆尽,师尊以玉清池水为她重塑仙身之后,她已是完全的仙人。 当时的她听了师尊的这番话,一半因为自己终于不再是半仙而安下心来,一半又因为失去了自己父君的一部分而有些失落,可是失落归失落,却并没有将此事怎么放在心上――她是仙是妖其实无甚重要,她只是她自己。 可是她却并没有意识到,师尊对她说这番话时,却刻意隐瞒了另一件事。 那就是,在她的体内其实还有另外一部分,那是一股奇怪而飘渺的灵动,非正亦非邪,非仙亦非妖,就仿佛天地之初它便存在了一般,不会陨灭,不会消亡,直到找到新的宿主,师尊借着自身法力探寻,在探得那股灵气究竟是什么之后,不由得为之一颤。 那是一滴血,也是创世神遗留下的最后一抹意识,而苏颜就像是一个容器,为了封印它而存在。 是了,怪不得初在锁仙塔中见到她时,于火焰之中,她于意识模糊之际灵根仍旧在不断幻化,仔细看过去,隐隐能够看出那是一朵莲花的形状。 这世上除了百日莲,不会再有旁的,而百日莲的精气,为何出现在一个小姑娘的体内,这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这件事还要从苏颜诞生那日说起。 她的生母名唤半香,是天君最小的女儿,按排行,要被天上一众仙人唤一声七殿下,想来苏颜的性子大部分也遗传自这位七殿下吧,母女二人在个性上如同一个模子出来的。 这位七殿下自小也不喜束缚,再加上时常同司命星君厮混,看多了凡人的命格,便贪恋上了凡尘风景,在某次下界之际,结识了那个美得倾城的妖王。 这世上无人知晓妖王名号,只在捉拿二人去诛仙台受刑时,听到半香唤过他一声“阿浅”,想来,那个“浅”怕是他名字里的一个字了,又思及他们二人将自己女儿取名做“苏颜”,那么他的全名,应该便是苏浅,然而这一点却无从佐证。 总而言之,半香和苏浅不惧天劫,就算违背天道也要在一起,天君本来奈何不得,却在他们之间得了女儿之后,寻到了将他们拆开的契机。 其实在他们之前,并非没有仙妖结合的例子,只不过那些违逆天道的神仙妖精,大多数都在天劫下灰飞烟灭,自然提不上生育子女,可是半香同苏浅一个仙术卓绝,一个妖法高超,要挨过循环往复的天劫,也不是没有可能。 想当初天君费尽心思想要将他们分开,也不过是出于为父之心,不愿意爱女丧命天罚之下,当年做父亲的天君,恨不得将苏浅找出来抽筋剥皮,可是看到他们二人相携相持的感情,于心仍旧是个不忍,也只能狠下一颗心放任他们自生自灭。 直到有一日,半香满面憔悴地抱着个奄奄一息的孩子跪到他的面前,求他无论如何保住这个孩子,而她,宁愿接受天界任何刑罚。 她放弃了此前就算同他来个父女决裂也要守护的爱情,只为了那个一出生便只有一口气的女娃。 ------------ 第一百三十七章 又陷雾中(4) 更新时间:2013-01-24 “父君,求父君救这孩子……”半香跪在天君面前,声容俱悲。 “这孩子体内妖力与仙力相斥,两股力道互相压制,每隔一个时辰压倒的那一方便在体内暴走一次,如今女儿以自身仙元将两股力道封了才能吊着一口气,可是再这般下去,迟早会酿成恶果……” 哽咽着将情况讲明,语气近乎哀求。 “父君是天界至尊,定有主意救阿颜的性命,只要父君肯救阿颜,半香甘愿接受天罚,生生世世入轮回受苦,再不踏足仙界半步。” “求父君开恩!” 说起来,半香虽然是天君最小的女儿,力量却丝毫不弱,再加上这位殿下打小便喜欢舞刀弄枪,天赋又是极好的,在同她一同长大的一众女仙里,甚少可以找出能与之匹敌者,最重要的一点在于,除了众花神以外,她是这天地间唯一能通草木之灵的女神,因此可能无意间便被身边的仙人们高看几分,大约自小便与众不同,对于仙界七殿下半香来说,遇事低头的情况,比起旁人来,就要少许多。 天君这个做父亲的,其实甚少见自家姑娘那般手足无措的模样,想必是真的走投无路。 可是在这九重天的云霄宝殿上,就算底下跪的是自己的骨肉至亲,又岂容得下一丝一毫的恻隐之心? “半香,你私下凡尘,同妖人私通,生下这么个孽儿,还有什么脸面求天界相助! 天君早为她的背叛寒透了心,那日自然是大发了一顿雷霆,怒声如雷,震得九重大殿上无一人敢吱声,就连向来维护半香的司命星君,都一言不发地杵在那里,略垂着眼皮,表情隐在暗影里。 而半香对于天君盛怒的回应,却只有重复不断地求着他救那个女婴,好似除此以外她什么也不在意,除了哀求之外,似乎也没有什么别的情绪,好似自己早剩了个空壳子,只有看着怀中婴孩时,眉目间全是痛惜和慈爱。 天君命人将她锁了,押去天牢关着,她都如若未闻,目光里半数都是呆滞,连反抗好似也忘了,直到天兵过来抢她手中的婴孩,她才终于多出了一些情绪,紧紧护住怀中女婴,眉目含怒,一时之间浑身都是戾气,竟将一众天兵震得不敢再近,可是那副光景,教人看了甚是揪心。 天君却一拍桌案,怒道:“半香,受天罚原本便是你咎由自取,孤念你年幼无知,又肯主动同那妖人分开,前来孤面前领罚,才愿对你网开一面,留你仙籍,可是你怀中这孽儿,却是万不可留!” 谁料半香扯出个苍凉的笑,开口道:“父君,女儿唤您一声父君,可从未想过要求父君念及骨肉亲情饶恕女儿……”她的神色凄凉,眼睛里一片荒芜,“女儿也并未说过要同他分开,无论发生什么,女儿总是要同他在一处的。”明明说了便会陷入更绝望的状况,她口中的话却没有丝毫迟疑,“我来这里,不过是来求父君救我的孩子一命,既然父君不肯救,我另求旁人便是,没有人可以夺走我同他的孩子。” “半香,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天君忍着盛怒,额上青筋暴起。 “父君也是为人夫,为人父的,又岂有不知女儿在说什么的道理?”半香轻轻垂下眸子,望着怀中女婴的睡颜,将脸轻轻贴上那张小脸,感受那张小脸上随时都会消失的温度,那时的她放松的好似对自己现在所处的境况浑然不介意一般。 “真是岂有此理!”天君终于将面前的桌案一掌拍断。 身畔的天官立刻诚惶诚恐地跪下,高喊:“求天君息怒!” 堂下的众仙也都纷纷跪了,一时之间“请天君息怒”的声音此起彼伏。 有碎嘴的仙伏在那里还不忘同临近的仙友以腹语交流心得:“哎呀呀,平日里同七殿下关系最好的二殿下此时若在,怕是还能劝上一劝,可惜二殿下近日来去北海领兵,无暇分身,就算此时得了消息分身过来,也需两个时辰,只怕来不及……” 对方也送了个眼神过去,暗中道:“说的是啊,可是说起来同七殿下关系好的……司命星君不也算一个,怎么今日一言不发,像个哑巴?” 另一个接道:“那也得看司命星君说了有没有用啊,只怕求了情反而引火上身,不值当,不值当的很。” 方才那个沉吟了一会儿应道:“是挺犯不着的。常言道,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你瞧瞧,如今咱七殿下单枪匹马抱了个娃娃闯上天来,她那个死都不远分开的夫君却是在何处?” 不等这二仙交流完心得,就听到天君怒道:“还不快将这不孝女给孤绑了,还要孤亲自押她去天牢不成?!” 虽然得了天君命令,那堂下跪的怎么说也是天界的公主,昔日的风光依稀还在,一想到天君今日处在气头上,明日气说不准便消了,一众天将便有些拿不定主意,可是踟蹰归踟蹰,终究不敢违抗圣意,互相对视几眼之后,还是迟迟疑疑地带了兵刃走上前去。 谁料那方才还无比乖顺又加神态萎顿的女子,此刻却缓缓站起,抖落一身的冷清,用凛烈的杀气为自己装备一新,眼神像是利剑,射向围上来的天将,撞上那满是杀气的眼神,众天将的心里皆是一哆嗦。 谁都知道这位七殿下法力甚强,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就已打遍天下无敌手,若是同她战起来,谁都没有胜算,只是他们全都想着她从前的风光,倒是都忘了如今的她仙元不在体内,法力怕是连原先的一成都不到。 “我时间不多,便不在这里耗了,烦请诸位让个路……” 半香说着,抱起女婴便往殿外走,一时之间倒也无人敢拦,直到天君威严的声音再一次命令将她拿下,才有人扑将上去,而半香霎时化作一道红光,朝殿外疾飞而去,虽然心知自己此时的仙力支撑不久,还是做好了追兵立刻便至的心理准备,逃出云霄殿。 可是逃归逃了,逃了之后要去哪里,求谁帮忙,却乱作一团,脚步却本能地直朝千草堂而去。 她本来想,女儿遭遇的不幸并不是医术能解决的问题,只能求助强大的仙力将那纵横体内的力量长久的封印,可是既然天君没有助她的意图,此刻也只能病急乱投医。 这天界医术最高明的是锦年上神,可锦年上神早已仙逝好几万年,自然无处寻觅,而司药仙子千草却是锦年上神的徒弟,这天上地下医术最好的人,她那里会有灵丹妙药也说不定。 要么就是千草早料到半香会来寻自己,要么就是她这个人太淡定,不然也不会在那个被天界通缉的七殿下出现在自己面前时,连一毫惊讶也没有表现出来,反而无比淡然地请她到里面的药殿躲一躲。 探了女婴情况之后,千草不由得蹙起眉头,略微思索了一会儿,便开始从四面的药柜里取出一味味的草药,一边忙手头事情,一边冲半香淡淡道:“孩子全身的经络都被那两道势如水火的力道冲断,我能做的只有帮你接好她全身的经络,可是就算今日我还你个完整无缺的女儿,等到那两股力道重新撞上以后,她仍旧要再一次受这种苦……就算将来勉强活下来……你懂我的意思吗?” 千草说到这里,从药柜处回过头去,看到一身浅莲色衣装的女仙眉目间全是痛楚,没有血色的唇微微抿着,动了动唇,却没有开口说话,而是将怀中孩子抱得更紧,好似生怕有谁要将她夺去一些。 千草没有做过母亲,不能体会做母亲的半香的心情,却因她那个样态,而体会到一些感同身受的难过。 “喂她喝下去吧。”千草将一枚药丸递到半香面前。 半香却紧紧盯着那枚药丸,半晌没有动,那时她的目光虚无,好似什么都没有看到。千草保持了那个动作片刻,终于缓缓叹一口气,借仙力将药丸缓缓送入女婴口中。 “若是锦年师父在,或许可以救她,可是我……”千草望着女婴白皙的脸,将她小小的鼻子紧闭的眼收入眼底,语气略带出些伤感,“我没有将锦年师父的医术学好,不能救你女儿。”默了片刻,道,“对不起。” “又怎能怪你呢……”半香轻轻握了握她的手,她的指尖有些凉,惹得千草微微颤了一下,看着她苍白而瘦削的脸,怔了怔,听到她道,“我这个做母亲的都不能救阿颜,又怎会抱怨你救不了她。” 良久,千草问道:“她唤作阿颜吗?” 半香点头:“嗯。苏颜。名字还是她爹爹取的。” 千草从她手中将手指抽出来,轻轻碰了碰女婴的脸,目光温柔下去,道:“她很像你。” 半香笑了一下:“更像她爹爹。” 千草扯起嘴角,道:“她长大了,会是个很好看的姑娘。” 半香缓缓闭了闭眼睛,柔声道:“我能想象的出来。” 两个人又沉默半晌,终于,千草这般道:“也许,我知道有个人可以救她。” ------------ 第一百三十八章 又陷雾中(5) 更新时间:2013-01-25 千草让半香去寻的那个人,便是北极紫微帝君。 “我曾听锦年师父说过,这世上最珍贵的一味药,并不是世人说的凤凰血,而是一株花――是一株并蒂而生的莲花。” 千草似乎花了些力气才将这些话说出来,半香觉得,那时她的神色虽然如常,眼睛里的色彩却有一些哀伤。 “那株莲的花期有百日,故而唤作百日莲。”又道,“那是创世的先神留下的最后一滴血,先神之血,可生万物,亦可毁灭万物……”半香的眼眸在这时亮了亮,然后听到千草缓声道,“或许也可以,封印万物。” 她的这句话,成为当时的半香握在手心里的最后一个希望。 当她抱着孩子寻去紫微宫时,她要找的人正支了钓竿在落雪湖畔钓鱼,一袭紫袍,气韵清华,神色惯常的慵懒,好似天地万物皆不能落入他那双紫灰色的眼眸。 其实她同这位坐镇北天的帝君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交情,不过是见过几次面而已,而且她心知这位帝君脾性淡漠,未必能受理自己无礼的请求,却仍旧在走投无路之际,选择了撞一撞运气。 也许那日帝君心情比较好,不光接见了她,还无比耐心地听了她的来由。 “那确实是这世上最珍贵的一味药。”帝君开口,随后却又这般问她,“可是,几十万年来却从未有人觊觎这一味药,你可知是为什么?” 不待半香回答,帝君便已接着说下去:“百日莲的命数同天地的命数相连,天地每有大劫,这株莲就要承受一次因劫而受的毁损,直到它的‘形’被一个个的劫数冲散,否则,它将永远存在于劫数之中。” 他望着平静无波的湖水,语气如那平静无波的水一般轻描淡写:“有人称它作‘永劫之花’,可本君却以为,这世上没有任何一朵花能活在永劫之中。”顿了顿,这般道,“它是会消失的。” 半香听到这里心不由一颤。 紫袍青年在说话期间一直没有将脸转向她,她却看得到他瞳色清冷,好似有雪缓缓落下消融。 她没有说话,而帝君的声音忽然如同带着叹息,这般道:“承受那一滴血的容器会消失,那一滴血却不会消失,你既然能通草木之灵,便没有不明此事的道理。”余光看了看她,接着问道,“尽管如此,你也要求本君以这样的办法救她吗?”又无甚情绪道,“她长大了,也许会恨你。” 听了这话,半香先是一怔,随后缓缓咬了下唇,终于露出个无力的笑,对帝君道:“我今日既来找帝座,便早已有了觉悟,并没有想过那么远以后的事……”接下来的话有些像自言自语,“她长大了会恨我也好,恨过了便原谅我也好,我眼下的希望,终究还是希望她能长成个会恨会爱的姑娘,会遇到很多人,在那很多很多人里,会遇到那个愿意珍惜她,将她视若珍宝的人……” 帝君的眼光始终没有从湖面离开,对于半香的自言自语也不置可否,沉默了片刻,这般问她:“本君可以答应助你,可是在天地浩劫到来之时,你的女儿也会是这场浩劫的承受者,你可忍心?” 其实若是真说起来,那件事对于紫微帝君而言,只是件很快便可以忘掉的小事,跟日常的那些琐事比起来没有任何不同。 他不过是允了半香的请求,将百日莲的精魂作为封印移入那个小姑娘的体内,保住了她的性命,却也因此将她的命运同自己的连在了一起。 只不过他这个人向来不怎么记事,以至于许久之后,他甚至不大记得自己曾做过这样一件事,当他再一次见到那个小姑娘,也并没有立刻将她同当初那个襁褓中的小女孩联系在一起,更没有觉得那个姑娘同自己有什么特别的牵系。 可是她却偏偏惹上了他,成了那个对他而言有些特别的人。 就像那日半香说的那样,她的女儿长成了个大姑娘,而且遇上了那个想要珍惜她,将她视若宝藏的人。 那个人,他没有想到会是他自己。 托这件事的福,他遇上了个许久都不曾遇到过的难题,那就是,邪神玄冥重新降世,当年被晚春所阻止的百日莲,如今终于到了花期,一度被阻止的转轮,也终于到了重新启动的时点。 如果他不解开苏颜的封印,让那滴血重新回归百日莲,苏颜怕要因为承受不住劫难的反噬而魂飞魄散,而就算解开了封印,他也并不敢确信,受那滴血庇护两百年的苏颜,便能够安然无恙。 可是他想,原就是他将她引向这样的命运的,到了最后,自然也该由他将她从这样的命运里解救出来。 当年借由锁仙塔的火刑重塑了她的仙身,她早无受两股力道冲突而丧命的危险,可是作为封印留在她体内的百日莲的精魂,却在无知无觉间与她的仙元相融,就像血融于水,想要分离难上加难,回雪阵将她的一切展开在他面前,他想要将她同一切劫难之间的关联都斩断,却成了不可能的事。 舒玄认定了苏颜是晚春,将她困在回雪阵的玄心棺里,更为他救她出去增添了难度。 提起这件事,还不得不提一下晚春之事,当年她冲撞百日莲,刹那间失掉了形神,可以看做是魂飞魄散,自那之后,这世上再无晚春这个人,实际上这样以为却并不妥当。 晚春本就是一抹意识,是自当年被海皇玄冥破坏了根茎的那株莲里逃逸出的一抹意识,不知在什么机缘下修成了仙身,而在仙身毁灭之后,那抹意识便也散了。 可是百日莲并蒂而生,两朵花之间本就存在着某种特别的吸引力,因此,那抹意识一部分随风散逸,一部分却回归到另外一朵莲上。 后来,紫微帝君将百日莲的精魂提炼而出,当做封印引入苏颜体内,受到回雪阵的影响,那抹意识在苏颜体内被唤醒,苏颜才会看到晚春的记忆。 可若说她不是晚春,如今晚春的一切都在她那里,而若要说她是,又无法否认苏颜这一存在。对他来说,说她是晚春也好,说她是苏颜也罢,都没有什么区别,无论她是谁,她都是对他而言无比重要的人。 而他答应过要将她带回去,自然也不是那么一说。 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优昙婆罗花为他们创造了个这个机缘,使得他们得以一时回到过去的某个时点,于是,便有了此刻状况。只不过当七七四十九天过去,回雪阵得以完成,属于苏颜的意识便会被完全抹去,待到那时,所有的一切都会成空。 他虽然会平安地活下来,可这世上却再也不会有叫做苏颜的姑娘。 此刻的他比任何时候都清楚,那并不是他要的。 ――除了她,他谁也不要。 而在这时,那个他心心念念的姑娘,正伏在他的枕旁,一口接一口地叹气。 苏颜从昆仑一赶回来,就直奔帝君的寝殿,问了宫中仙娥,都说帝君仍旧昏睡,没有丝毫醒来的迹象,心不由得更加沉重。 其实她并不怎么明白眼下状况,却凭感觉得出了这样的结论,那就是其实自己就是晚春,而既然自己是晚春,那一定同百日莲脱不了干系,既然同那株也许会要了帝君命的花脱不了干系,说明此刻状况实在是严峻非常,而且白逸不也说了,只要她还活着,帝君便不会醒,那就是了。 她是帝君的劫,她还在,帝君便不会醒。 “师父,是不是阿颜不在了,你就能醒过来了呢。”她将下巴垫在床上,伸出一只手轻抚帝君的脸,这般同他说话,“如果真的是这样,你老人家倒是给我个暗示啊……”又委屈道,“我就知道,都是我不好,从以前开始就总爱给你添麻烦,一天到晚惹祸不说,还常常让你丢面子……” 吸了吸鼻子接着道:“可是我有时候也并不是真的想给你添麻烦,我……我有时不过是想要引起你的注意罢了,想要你多同我说说话,就算是骂我也好。”努力撑了撑眼皮,絮絮道,“师父,你知道吗,你打我的时候我都不怕,却害怕你不理我的时候。” 说到这里,语调已有一些伤感:“师父,你饮了绝情水,所以可能不记得了,当年我跪在你面前求你救我,其实并没有真的动让你救我的念头,我只是想让你看着我,然后告诉我这件事是我错了,你要按规矩罚我,可是就算是罚了我,你仍然会原谅我,不会不要我……” 声音渐渐小下去:“可是你却说,说你不想要我这个徒弟了,然后将我一个人丢在那里,我就那样呆呆地跪在那里――师父,你不知道那里有多冷,我就那样看着你的背影,觉得你可能永远都不会回头了……”说到伤心事,不由得有些哽咽,沙哑着嗓子接着将那时的心情说完,“那个时候,你不知我有多害怕。” “我一直以为,我最害怕,最难过的就是那时候了,却没有想过我还会有更害怕,更难过的时候,那就是看到你这样躺着,一个字也不同我说。” “师父,你这个人真的最讨厌了……” 那日,苏颜就那样,伏在帝君床畔说了一夜的话,好似要将从前没能说的一切心事都讲给他听一般,直到天色将晓,东方的天空露出鱼肚白,她才拿上司尘给她的白色瓷瓶,踏了云朝玄心湖而去。 她要亲手了结这个让人伤心的梦境。 ------------ 第一百三十九章 终结之章 (1) 更新时间:2013-01-26 换做以前,苏颜是绝对不会有轻生的念头的。 她并不认为死能够解决问题,闲来无事翻戏本子看时,每每遇着那些自杀的姑娘们,总要将她们轻视一番。 她总是想,好似在房梁上悬条三尺来长的白绫便能解决实质问题似的,难道她们死上一死,抛弃她们的情郎便会回心转意,而被坏人杀害了的父母亲朋也会重回世间吗? 可是如今抱着死上一死的念头来到玄心湖畔的她,却不再有那样的想法。 她开始觉得,人就是因为走投无路才会选择死亡的。 这个世界上无论是谁,但凡有一点活下去的希望,便不会选择死亡那一条路。 天界的风景总是那般一成不变,放眼望去,四处皆为浩瀚的云海,亭台楼阁无论造得多么壮观,一旦沾上云气,都免不了带上一些缥缈虚无之感,这一点遇水则更甚。 站在浩淼的玄心湖畔,苏颜极目远望,可以望见属于紫微宫的一角飞檐。 玄心湖水的极清极净,水至清则无鱼,这里亦然,只见水面如同镜面一般,站在那里,可以看到倒影中清晰的自己,苏颜的视线却被湖中心那株数万年如一日的花苞状莲花所吸引。 她突然想起有一次她偷听帝君同白逸的对话,帝君曾这样说:“我承诺了一个人,百日莲开之日,便是我去见她之时。” 如今想想,那个得了帝君承诺的人,应该是晚春无疑,只是对于这句话的含义,她当年误解的很深刻,以为帝君是同某位姑娘定了终身,而如今细想,怕是因为帝君心知百日莲开,他终要重复同晚春同样的命运,才会说出那番话吧。 想到这里,心不由得又被扯痛。 遇着帝君的事,她总是会忍不住有些迷失。 站了一会儿,从袖中摸出那个装有绝情池水的瓷瓶,迟疑了一下,将塞子打开,凑到鼻底嗅了嗅。 无色无味,却能蚕食人关于最爱之人的记忆,是对世间相爱的男女而言最毒的水。 她若是饮下了它,便能及时对帝君断情,也能够活下去吧。 司尘会将它交给她,其实是想救她的吧。 她自然也想活得更久一些,活着这件事总不会让人生厌的,何况她还没有同爹娘团聚,也还没有同帝君看更多的风景,就算有时候活着也很辛苦,可是只要活着,总能找到活下去的价值。 可是她缓缓倾斜了手中的瓷瓶,将那一瓶绝情水倾倒入玄心湖中。 少女的声音在空气里像是什么花的香气:“司尘,谢谢你,不过我还是觉得,关于某个人珍贵的记忆,我想要留到最后一刻呢。” 最后连瓷瓶也一起扔进了玄心湖里,发出叮咚的落水声。苏颜抬起手来,随意在空中一抓,便祭出了凤鸣剑,剑身银白,在空气里微微发出低鸣。 她法力纵然不济,对手是朵花应该没有问题吧? 抱着这样的念头,白袍白裙的姑娘提了剑便往湖心那朵花所在之处飞去。 脚尖点水,霎时便将镜面般的湖水惊动,水面上少女身姿翩跹曼妙,水下的倒影亦灵动撩人。少女肤色细白如雪,如墨青丝在空中随风而舞,如同一个凌乱美妙的梦境,剑气缠绕在银白色剑身之上,握在少女手中,直劈向蹲伏在水面上的那朵莲花。 花静默无声,世界亦无旁的声响,少女似乎除了眼前那朵花之外再看不到其他事物,眼底蹲伏的尽是凛冽的冷光。 白逸赶到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幕,苏颜的不顾一切让他心念大动,慌忙捏诀化出一丈白绫,白绫在半途分出三个方向,一条勾住凤鸣剑,一条则绕上了苏颜的腰,另外一条则缠在握剑的那只手臂上。 就这样,白逸几乎没有费什么力气,便将苏颜拉到自己近前。 “白逸,你做什么阻止我?”被他坏了好事的苏颜有一些恼,蹙着眉头质问他,“快放了我,让我将这朵花给砍了!” 白逸颇为无奈地揉了揉眉心,道:“小白,你这么不听话,叫本君如何是好?” 苏颜一边扭着身子,试图挣脱束缚,一边道:“谁是小白?”眉头蹙得更紧,接着道,“白逸,我现在可不是你的丫头,你快快放了我。” “你若能老实待着,本君才可安心放你。”白逸摆出这个条件。 苏颜忙道:“我绝对老实,绝对老实!” 白逸看她一眼,也不怀疑她的诚意,便捏诀为她松绑,结果刚松开,就见她提了剑又欲往湖心飞,只得再次捏诀抓她回来。 “你若觉得你动作能比本君快,大可以再试上几次,本君有的是时间同你玩。”白逸抱着手臂好整以暇地望着被绑得更紧实的苏颜。 苏颜无比颓丧地看了他一眼,秀眉微蹙,不满道:“你是不是打定主意要同我为难?” “本君受人之托要好好照顾你,你可以不领情,却不妨碍本君为难你。”又安抚她道,“本君也是为你好,小白,你也不是小孩子了,怎么能这么任性,本君劝你,莫再做方才那样的傻事。” 苏颜现在完全听不进他的话,语气中的不满没有丝毫减轻,道:“是师父要你照顾我的?” 白逸点了点头。 苏颜又道:“师父难道没有告诉你要尊重我的选择?” 白逸送了一记白眼给她,道:“尊重你一心求死的选择吗?” 苏颜看说不动他,眼睛不由得红了一圈,这般开口:“可我也不能看着帝君死,你这个做朋友的,怎么这么不够意思。” “本君能为他做的,只有保证你的安好,其余的事情,全都不在本君控制。” “就连,师父死了,也无所谓吗……” “……小白,随本君走吧。你师父有他自己的打算。” “那你告诉我,师父有什么打算?” 白逸没有回答她这个问题,而是摸了摸她的头,道了句:“听话。” 苏颜咬着唇盯了他一会儿,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终究被她忍了回去,良久,她道:“好,我听话,随你回去。”又道,“你放了我,我这次保证不跑。” 白逸迟疑了一下,终究撤去了她身上的束缚,拍了拍她的肩膀,道:“走吧。” 谁料面前的姑娘忽然勾唇一笑,眼里的狡黠一闪而过,向后退了一步,道:“我还是不能随你走,我要将这朵花毁了。” 白逸眉头一拧,刚出口一个:“你……”便感觉脚底不对劲,立刻挪动脚步,却发现脚下不知何时生出许多藤蔓,那些粗而结实的藤不知不觉已沿着他的身体迅速攀爬,直至爬满他全身,将他扣在当地不能动弹。 原来方才苏颜同他说话时已悄悄在他脚下种了这缠人的植物,意识到这点,白逸不禁为自己小看她的决心而生出一些懊悔,表面上却依旧从容,微眯双眸,挑眉道:“你以为你这样便可以困住本君吗?” 苏颜竟然摇了摇头,又往后退了一步,道:“我自然没有本事困住你。”手伸向怀中摸了摸,摸出一个碗状的东西,对准白逸的头顶一抛,碧色的仙障水瀑一般缓缓罩下。 “这是师尊给我的碧水障,一个时辰之内便会自行解开,白逸,你在里面委屈一下吧。” 白逸脸色终于隐隐发青,轻松地抖落身上的藤蔓,沉声冲苏颜道:“小白,你给本君好好待着!”手上凝了一股仙力便向碧水障抛过去,却丝毫不见成效。 “我走以后,你便将师父的东西还他,这样,他便会醒了吧。” 白逸一边尝试解开碧水障,一边冷声道:“他若不醒呢,小白,你难道要用你自己的一条命,换你师父一个不确定的生死吗?” 苏颜低伏下双眸,语调忽而有一些难过,沉吟了一下,这般回答他道:“白逸,你早知我会寻死,却偏要将那番话告诉我,如今又跑来拦我,是后悔了吗?” 白逸心下一寒,眉间忧色更深,却说不出话来,手上结印的动作也缓缓停了下来。 “我知道的,这世上少不了紫微北极帝君,却少得了一个叫苏颜的小仙,师父叫你救我,你却想救师父,而若要救师父,就一定要牺牲我。”说着抬起头,嘴边扯出个笑来,“刚好,我同你的想法不谋而合。”又背过身道,“你其实不必自责的,你已经尽力拦我了,是我自己不愿意被你拦而已。” 白袍姑娘的背影单薄,风掀动宽大的袖袍,好似要将她拉扯到别的地方,浮云亭的长鸣钟送来悠长浑厚的钟鸣,世间万事,皆如梦似幻,不可寻求,有人说,浮云亭的长鸣钟敲响时,闭上眼睛,便可看到此时此刻自己最想要的东西。 白逸不知道背向自己的姑娘此时眼前浮现的是怎样一种场景,他只看到了烈烈的风,和少女飞扬翩跹的衣角。 无奈世间种种,行不由衷。 苏颜也随了钟声微微闭上眼睛,面前却仍旧站着一个人,紫袍黑发的青年,好似已在那里站了千年,天空缓缓落着雨,而他的手中则撑了把六十四骨油纸伞,将所有一切隔在身外,如画的眉眼,在清冷的雨中渐渐晕出温暖的色彩。 她看着他,忽然满足地笑了,她很清楚她要的是什么,所以她并不难过。 “小白,回来!” 她动身之时,便听到白逸慌乱的喊声,而在凤鸣剑落到那朵花身上时,坚硬的剑气骤然碰撞上更加强大的仙气,碧水障顷刻破碎,自她的头顶落下一场盛大的雨。 她只觉得整个身子都因从那朵花上激荡而来力道大震,仿佛她只要稍有放松,身体的每一根骨头都会在顷刻间碎掉。 耳边是凤鸣剑震耳欲聋的悲鸣,夹杂着风声雨声,仿佛要将她席卷进命运的大潮。 白逸冲破了碧水障,立刻便冲上前来,却被百日莲因受外力侵犯而张起的仙障阻隔在外,不得近身。 再努力一把――仙障内的苏颜抱着这样的念头,凝聚全身仙力到手中的凤鸣剑上。 还要更大的力量。 再多一些。 给我全部。 好似突然听到剑刺入血肉的声音。裂帛一般,沉闷的声响。 脸上有微凉的触感,模糊的白色,从淡青灰色的天幕缓缓降落,安静地,吵闹地,然后是剑落地的声响。 而下一刻,池中心的那朵尚未开放的花终于如同尘埃一般散在风里,苏颜安下心的瞬间,身体上的困倦却也比任何时候都要更猛烈一些。 眼皮沉重,行将闭合,却突然听到一个凉凉的声音,如同寂寂的飞雪声。 紫衣紫袍的青年踏雪而来,朝她伸开了双臂,他的眉目在大雪中带着温润的暖,让她哑然失声。 她听到他说:“阿颜,过来。” 于是不顾一切地扑入那个怀抱:“师父!” ------------ 第一百四十章 终结之章 (2) 更新时间:2013-01-27 苏颜醒来的时候,最先入眼的便是一张肥嘟嘟的小脸,反应了一会儿,意识到那张小脸不是别人,正是叫做阿紫的小姑娘的那张包子脸。 只见阿紫小朋友百无聊赖地趴在她床边,眼睛半眯盯着她看,兴许是看到她睁眼,立刻极为惊喜地、不知冲着谁喊了声:“快来快来,颜姐姐醒了!” 苏颜刚要开口,就看到一个锦衣紫袍的身影朝自己走过来,那个人极为自然地在她的身畔和衣落坐,然后一只手直直地探到她额上。 手上带着舒适的凉意,让她醒得更为彻底了一些,过了一会儿,手的主人启口问她:“醒了?可有什么不适?” 她保持躺着的姿势朝他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做完这两个动作以后,看到面前的紫袍青年皱了皱好看的眉头。 她寻思着,既然帝君在这里,说明她已经回到她该回的地方了,于是心里便很安心,可是方才那个长长的梦,有些搅乱她原先的记忆,致使她不大记得自己入梦之前是同帝君在一起的,自然也不大记得帝君在那以后对她的表白,以及自己同他在梦里定下的终身,因此她一开口,便让帝君的手僵了僵。 她说:“上仙,你怎么在这里……”转了转眼珠,又问,“龙二呢?我方才应该正在同他说话……”由此可见,她的记忆应该是停在了宴会的时段。 帝君的手僵在半空,那只手本来打算为她掖一下被角,堪堪被她的话头截下,颇为无奈地转了方向,捏了捏自己的额角。 还是阿紫代替帝君回答了苏颜的问题:“小舅舅他太吵了,就被帝君爷爷用结界拦在了外面。”说着伸出胖嘟嘟的手指指了指门外,苏颜顺着她所指的方向转过头去,果然看到有好几层结界罩在那里。 那结界果然厚的紧,连一只苍蝇都别想飞进来,看来帝君果然费了些心思。 呃……帝君竟然这么对待南海二公子,有一些小题大做吧。 “阿颜,我问你,你老实回答。”帝君捏完额角,这般对她道。 她看着帝君严肃的表情,愣愣地点了点头,点完头之后,听到帝君问她:“你可还记得,宴会之后发生了何事?” 听完他的话,苏颜显得有些茫然,她心想莫非自己晕的不是时候,甚至错过了重要之事?这着实有些不好,意识到这点以后,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答:“回上仙的话,小仙不记得仙宴是何时结束的……”忍了忍,没有忍住,难掩好奇地问他,“莫非在小仙昏睡期间,仙宴出了什么状况不成?小仙作为花缘宫主人,实在是汗颜,汗颜呢……” “那梦中发生了何事,你可还记得?”帝君又问。 “方才还隐约记得一些,如今越来越模糊了……” 帝君听完她的话,不由得抬起手撑住额头。 ――这丫头,将重要的不重要的事全给忘记了。 不过,看样子应是暂时性的,既然尚且知道他是谁,便无甚大碍。 苏颜却以为帝君这种反应是别有所指,她心想,她的天君爷爷向来不大待见她,而她又在花朝盛宴上出了这样的漏子,没准儿她老人家便罚了个她什么。 一时因为这个想法而惶恐起来,不由得挣扎着坐起身子,顺手拉了帝君的一只袖子,殷切道:“上仙,小仙晕倒实非有意,还望上仙在天君面前为小仙美言几句,小仙愿受责罚,只是花缘宫不可一日无主,还请天君能缓个几天,或者让小仙日后将功补过,也算……” 不等苏颜说完,就听到阿紫清脆的声音:“颜姐姐,天君爷爷早已走了呢,走之前并没有罚姐姐什么。” 听了这话,苏颜的那颗心才总算是放到了肚子里,不由得随手执起帝君的袖子,抹了抹额上的汗,一边抹一边道:“那就好,那就好……”抬眼时,无意间撞见帝君寒凉的眸子,心肝不自觉又颤了一颤。 待到她发现自己将汗渍抹到了帝君的衣袍上时,帝君的视线早冷成了寒冰,她不由得换上一副欲哭无泪的表情,正思虑着要不要扑上去请罪,就看到他突然俯下身子对阿紫说了句什么,只见阿紫不满地蹙了蹙眉,还是慢慢腾腾地在帝君的视线下,往房间外走了,走之前不忘将苏颜望上一望,那一眼,颇有些恋恋不舍。 “不知上仙方才对阿紫说了什么?”苏颜疑惑地望着阿紫小朋友的背影,这般问还留在房内的这个人,刚问完,就被一股极大的力道拉至近前。 青年好看的眉眼霎时放大了好几倍,使得她不由得倒抽口气。 这小心肝儿,早晚要被此神折腾死。 帝君的声音裹着雾气,低沉却又充满魅惑,她察觉到他有一些不似以往的他,又听他这样说:“我不过是对她说,接下来发生的事不宜有小孩子在场。” 苏颜望着他,怔怔地点了点头:“哦……” 还没有想明白帝君这话究竟是个什么意思,帝君已经毫不留情地吻上了她。 “唔……” 微凉的唇就那样毫无征兆地覆在她的唇上,帝君在象征性地舔了她几口之后,忽然猛烈地撬开了她的嘴,将舌头探入她口中,舌尖触到她的牙齿时,她不由得抖了抖,稍不留神,帝君便暴风骤雨般,将她劫掠一空。 苏颜这才后知后觉,原来帝君口中所谓少儿不宜,便是要非礼她。 可是,帝君怎会有这样流氓的行径?! 她不由得瞪大双目,煞是无奈地感受着他近在咫尺的气息,她承认,帝君的吻让她快要窒息,也让她快要疯狂,身体一点点热起来,好似被一双手点燃了火焰,而所有的骨头,都酥得像是刚上桌的桂花糕。 这个吻比她预想中要漫长,待到帝君放开她的时候,她已经浑身脱力,只能倒在他的怀中,感受着他的胸膛高高低低地起伏。 “阿颜难道不觉得自己忘了一些很重要的事?嗯?”帝君的声音自头顶浇下来,口气虽然淡淡地,却不会让人觉得冷。 苏颜却颤抖着身子,方才脑海里不经意闪过一些片段,恰好是同帝君洞房时的场景,而其余的记忆仍旧没有缓过来,不由得脸一红,嘴硬道:“小仙不知道上仙说的什么!”语气很坚决。 “当真不知吗?” “小仙以我爹爹的名义起誓,当真不知。” 帝君却突然一声轻笑,将她的脸扳起来,这般道:“哦,原来阿颜还想再来一次……” 帝君说的正经,让苏颜有一些招架不住,看到他马上又要压下来,慌忙躲开,“呀呀”叫着妥协道:“我,我想起来了还不成吗,想起来了。”原想藏一下掖一下,让帝君也着急着急,却没有料到她压根低估了帝君的能耐。 再有,帝君竟然脸皮厚成这样,这也着实令人揪心。 “哦,那你说说,你想起什么来了?”帝君听话之后,缓缓将她放开,然后拿手漫不经心地抚了抚自己的衣袖,好整以暇地望向她,一副明知故问的样子。 苏颜先是愣了一下,随即扯出个尴尬的笑,故作亲密地凑到他身边,挽住他的胳膊,讨好道:“师父,我都已经想起来了,你就不要生我的气了。”说着,又不怎么自然地在他身上蹭了蹭,算作撒娇。 帝君轻描淡写地扫了扫她勾住他胳膊的手,微微眯起双眼,对她的表现也不知是满意还是不满,此神的想法直到今日,也丝毫不让人揣摩清楚:“日后若是再敢这般骗我……” 话还未说完,就被苏颜截住话头,只听她信誓旦旦地保证道:“我若是再敢骗师父,就让我这辈子都吃不到东街的冰糖葫芦,也看不成西街回马坊的大戏……师父,你就饶了我这次吧。”苏颜说着轻轻晃了晃他的胳膊,这般做了,却忘了一个重要的事实,那就是紫微帝君软硬不吃,撒娇这一套,对付龙二这样的人绰绰有余,对付此人效果却基本为零。 果然,帝君听了苏颜的话以后,只懒懒道:“可是你既然都认错了,我又岂有不罚的道理。”听了他的话,苏颜的心立刻沉到了谷底。 闷闷地从他胳膊上抽手出来,心里的不痛快瞬间浮在脸上,可是又不敢去瞪他,只好垂着头在心里将他碎碎念了几遍。 “不许腹诽我。”帝君又这般命令。 呃。帝君大人英名神武,明察秋毫――这也逃不过他老人家的眼睛,以后日子怎么过?! “我错了……”腆着脸乖乖认错道,“师父你便罚吧。”说着闭上眼睛,一副英勇就义的模样。 也不知道此神究竟还要罚自己什么,心里除了有些不痛快,其实多少有些忐忑和不安。 等了好一会儿,也没有等来他的那个罚,忍不住睁眼瞟他一眼,谁料,这一瞟却发现他正玩味地看着自己,这一发现让她窘迫地将头低地更低。 可是一双手却端端稳住了她的下巴,缓缓一抬,将她的脸端平。 她张了张口,定定地望着帝君眼中摇曳的光影,觉得那里好似蹲伏着一条行将消失的鱼。 就那样静默地对视,良久,自帝君的眸中升起薄薄的雾气,那双眸子朦胧好似三月江南的烟雨,苏颜不由得看得痴了。 果然,那是一张怎么看怎么好看的脸,换言之,那是一张让人想破色戒的脸呢…… 思及此,苏颜忍不住咽口口水,在心里默诵了好几遍心经,才堪堪忍住伸手轻薄他的冲动。 谁料对方凤眼一眯,嘴角勾起斑斓笑意,这般道:“再来。” 还未反应过来,帝君的唇就又覆了上来。 ------------ 第一百四十一章 终结之章 (3) 更新时间:2013-01-28 天人交战几个回合,苏颜输得无比惨烈,一颗心却是欢喜的,心跳声如同追着人过来的雨声,一阵紧过一阵。 向帝君告饶之后,在他身边寻个舒服的位子躺下,声音软软的很动听:“我还以为再见不到你了。” 帝君找到她的头摸了摸,喉间发出一个音节:“嗯。” 躺了一会儿,突然像是想起什么重要的事,一骨碌爬起来,好奇道:“师父,我怎么没有死呢?我明明看着百日莲消失的……” 帝君重新将她按回去,命令道:“躺好。你身子还没有好透。” “你就同我说说嘛。”苏颜反抗不了他的权威,只得好好躺回被窝,“回雪阵如何了?” 帝君继续发扬他说话简洁的优良作风,道:“阵破了。” 苏颜更加来了精神:“如何破的?” 帝君却完全不体恤她一颗求知的心,依旧是面无表情,应了十个字:“玄冰棺未成,回雪阵自破。” “呃……玄冰棺,就是舒玄困住我的那玩意儿?” 帝君点了点头。 “那舒玄呢?”他去哪里了? 帝君的眉头动了动,问她:“你关心他?” 苏颜没有体味出帝君这句话中包含的深意,冲他点了一下头。 她自然关心舒玄的去向,他同晚春的故事还没有讲完,她记得开头,也记得结尾,却偏偏遗落了过程,这样的事对于一个爱听故事的人而言,是多大的折磨啊。 帝君的眸光因她这个反应而比方才冷了一分,口气也有一些生硬:“本君将他砍了。” 苏颜激动之下又爬了起来,脸上难掩震惊,望了他一眼之后,哆嗦着问出口:“你你你……将给他杀了?”那可是海神玄冥,是老祖宗喂,帝君这个人做事竟然还是这么随性,这实在是…… “躺回去。” “……哦。” 沉默了一会儿,苏颜试探着开口:“要不,师父你进来,”红了红脸又道,“你陪着我,我或许能安分一些,身子也有些冷……”看了看他的脸色,脸红得更厉害,又忐忑着自我否定道,“还是算了,我自己克服一下,呵呵,呵呵……”话说完之后颇有些难为情地拉了拉被子,将脸埋了下去,在黑暗中暗自责备自己方才真是太不矜持了,一定要改。 谁料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过后,压在身上的被子突然一轻,一个身体便带着三秋的桂香进了被窝,还不忘顺手将她从被窝里捞出来,让她靠在自己身上。 帝君的声音虽然仍旧有些发凉,却很好听:“冷了就早说。”回雪阵损耗了她所有仙力,没有仙气御体,自然要更畏冷一些,说着又在身下找到她的手握上,暗暗发力,注了股仙力进去。 苏颜只觉得一股暖流顺着经脉汇聚至心窝,不由得闭上眼睛,满足道:“师父的手,好温暖……”又想起舒玄的事,忍了一忍,仍旧没忍住,小心翼翼地开口,“师父,舒玄他……” 帝君却不容置疑地打断她:“舒玄的事你无需再管。” 苏颜觉得,自己的好奇心就是因为总是得不到满足才愈发强大起来的。 闷闷不乐地妥协道:“哦。” 不过帝君就在她身边这件事,让她得以暂时将一切疑惑和不满抛到脑后,不管怎么说,她同他终于能够在一起了,不必担心谁会离开谁,也不必担心什么力量要将他们分开。 这么想着,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一放松,就昏昏欲睡起来。 待到身畔的姑娘睡过去以后,帝君闲闲自掌心化出那件离开他两百多年的器物,紫光包围里,唤作“虚鼎”的护身法器缓缓露出它神圣的面目。 那是拳头大小的两朵白莲,那种莲因重瓣有百,故作百叶花,一朵在上,一朵在下,在上的那朵通体洁白,在下的那朵因受凤血莹润,而隐约有血色。 帝君单手捏诀,将下方的那朵缓缓送入苏颜的心窝,另外一朵则收回掌中。 看着少女在自己怀中神色渐渐安详,方才还神色清冷的青年缓缓勾起唇角,露出令天地失色的温柔笑意,倘若让苏颜知道,一定要懊悔自己又错过了帝君的笑,不过来日方才,他们还有许多时间。 …………我是帝君威武的分割线……………… 近日九重天上有数桩喜事,比方说,仙逝七万多年的锦年上神魂归九天,震惊了四海八荒,是为几万年来第一桩奇闻怪谈,锦年上神是凤族辈分最高的上神,也是天界第一医仙,此位上神得以醒转,自然四海齐贺,八荒同庆,天君在云霄殿摆宴恭贺,筵席七日不散。 另外,避世落音谷的青玄帝君,也终于位归东极,填补了四帝的空缺,是为另一桩大喜事。 再说起另外一桩,则同北极紫微帝君有关。 据说这位位分仅在天君之下的尊神,竟然主动上表天君要迎娶帝后,而那位帝后的人选,则是新上任的花神,名唤苏颜,这件事没有几日,便在整个九重天上闹得沸沸扬扬。 天上的一众女仙都有些难以接受,那位平日里都不拿正眼瞧人的紫微帝君,竟然看上了那样一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着实有些让人难以接受。 按辈分来说,这个苏颜就算唤帝君一声老祖宗都不为过,只不过天界辈分问题向来不是问题,就算有无数人在背后嚼舌头,也没有人敢拿这个问题做文章。 而能够做文章的就是二人不光辈分相差万里,就连位分也相去甚远。 像帝君这般身份的尊神,怎么着也得娶一位女君做帝后才算得上是门当户对,而这个苏颜不过是掌花弄草的一个小神,往难听了说就是一个小小花匠,哪配得上帝后的尊号? ——眼红的女仙原本可以这般恶毒地贬低她一番,无奈这个小小花神,却又偏偏是天君的孙女,就算天君从未明面上承认过她,却也没有人敢在背后加以诋毁,以至于这件婚事敲定以后,天上许多女仙有怨气却没地方发泄,还有人生生憋出了病来,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婚期前的半月,向来同紫微帝君亲厚的白逸神君单独携了份贺礼去紫微宫,寻帝君下棋谈天。 棋局设在落雪湖畔桃花树下,两位上仙各带着风流神韵,如临画中。 棋到终了,其中一个开口便带着慵懒的笑意:“如今你二人倒是圆满了,我可被你害得不轻。”见对方不答,又诉苦般道,“除了你家小白,我还从未被姑娘家恼过。方才来你这里之前,还特意去了花缘宫一趟,结果报上白逸的名字,直接被拒在了门外。”说完摇了摇头,口气颇无奈,“前几日还同你说生平无憾事,如今可再不敢说大话了。” 对方听完之后,只淡淡来了句:“谁是小白?” 白逸不由得默了默,不过大约被对方噎习惯了,也不加以理会,接着说他的正题:“说起来,你倒还真不心疼她,她当时可是真心以为有你便没她,有她便没你,明明早看出了我在一步步地逼她寻死,却默默忍着……”似乎想起当时的境况,眼神中带一些苦涩,“你可否想过此事若被她知道……” “她不会知道。” 不待白逸说完,紫袍青年这般开口,语气虽淡,面上却是一副尽在掌握的安闲,对坐的白袍神君不由得为此一愣,虽然随即便恢复了常态,面上也仍旧维持着万年不变的笑意,不知为何,心内却一阵阵胆寒。 若说白逸神君是精于算计的,那么他的算计比起紫微帝君来,火候也要差上一两分——对于这件事,白逸认识的怕是比谁都深刻。 是啊,他煞费苦心布下这样一个局,为的就是让她跳进去,不光让她跳进去,还要让她深陷其中,不能自拔,这便是紫微帝君的行事方式。 既然打定主意要让她爱他,浅浅淡淡也是爱,刻骨铭心也是爱,两相对比,他倒是宁愿选择后者。因此,早在这段关系开始之前,他便早已设想好之后的每一步,也早计算好可能会影响到这段关系的因素,并加以清除。 他不要一个埋有隐患的关系,他要为这份感情刻下更深刻的烙印,他比谁都更心知肚明,要想维系一段感情,只靠一时的冲动,委实不够稳妥。他活了那么久,看过的故事,经历的世事,岂是苏颜这样的小姑娘可以想象的,在感情的战场上,她又如何斗的过他? 在他看来,苏颜终究是少年人,早些年对他的执念或许很刻骨,然而这份朦朦胧胧的感觉,却未必能持久下去,尤其是后来仅仅是遇到云洙这样的阻碍,二人之间便生了那么大的龃龉,这让他更加确信,他需得磨一磨她的性子。 这件事他不着急,他有很长的时间,可以慢慢来。 因此,饮绝情池水,便是他做的第一件事。 他要在她心里划开一个口子,即使后来它不再流血,他也要她记得当初那道口子是如何划下的。 他可以忘了她,可是她却忘不掉。 在饮绝情池水之前,他为自己设下了一个局,那个局便是那个躲不过的劫难——有谁知道,他压根便没想躲。 若是这一劫安全度过,她便是他的,而若是出了什么差错,有她同他一起死。在这个意义上,他是个可以对自己残忍,也可以对别人残忍的人,可是他从来没有考虑过后一种可能,因为他不会让它发生。 就像他不会让她知道这整件事一样。 想到这里,紫袍青年的面上极为少有地浮现出淡淡笑意,桃花花影绰约,空气中暗香浮动。 对面白袍的神君含笑对他道:“天上的规矩,大婚前的一月新郎新娘不得相见,否则会不吉利,若换了旁人,怕是多少都会有些急切,你倒是不急。” 一阵风过,桃花乱落如红雨。 紫袍青年微微抬起眼皮:“我有什么好急的。” 再有半月便是他们的大婚,待那之后,他便连一点后患也没有了。 她定然不会知道他骗了她那么苦,就算她在某个契机下知晓,他也并不在意,毕竟,他愿意花时间骗她,自然早做好了花更长的时间哄她的准备。 他既有耐心等上一轮一轮的花开,难道还等不得她有朝一日回心转意吗。 更何况,如今只消再等上半月,便能将那个天长地久收入囊中,他,更没有急的道理。 有些事只要他不说,那么在她的心里,他与她在一起,便只是一段花为媒妁的锦绣良缘。 ——全书完—— ------------ 外传 苏颜之忧郁症 更新时间:2013-01-29 近些日子我心里有些不大痛快,就连每日为我送饭的小丫头都说:“仙子,你看上去好像有些忧郁。”我觉得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其实,这样的事在寻常是少有的,我自小家教便好,从不会自寻烦恼,自小爹爹就教育我:“阿颜,痛不痛快全在自己,就算旁人惹得你不痛快,你也可以通过让他也不痛快,将自己的痛快给找补回来。” 于是人生在世几千年,我从来都不委屈自己。 可是最近这几日,我却总有些想不大开,一些忧思委实难以排遣,便显得有些落落寡欢,整个人就仿佛刚刚从幽冥司解放出来的幽魂――当然,这是我闲着无聊偷听那些花仙们讲话时听来的说法,这个说法让我郁闷了许久。 方才我又极为冷静地分析了一下,觉得自己的诸多烦恼都有深刻的根源。 比方说,我平日里比较嗜睡,睡醒后也总习惯躺一会儿,并在私下里以为,晚起的习惯是一桩很好的习惯,至少可以省下一顿早饭,可是这几天,总是天刚蒙蒙亮,便有一只手准时将我从被窝里捞出来,将我折腾一番之后,还要拉我去练习什么礼仪规矩,扰得我烦不胜烦。 其实起初几天,我觉得忍一忍便也过去了,尤其想到再过几日便是我同帝君的大婚,临时学些礼仪,也不至于过些日子在婚礼上出状况,便觉得这也是为帝君着想。 我是个多么善解人意的姑娘啊,我自己没有什么所谓,总不能丢了帝君的面子吧。想到这里,也就没有同那些扰我珍贵睡眠的人计较。 可是后来,我越发觉得自己并不是学礼仪的那块材料,便生了偷懒的心思,这以后的事就是问题的关键了――我悲伤地发现,无论我躲哪里,总能被默竹准确无误地揪回来。 记得前天,我还没有溜出宫门,就被她带了大队人马堵了个正着,只好灰溜溜地原路折回,好不丢脸。 后来我想想,前门不好走,后门总不是白设的,谁知我逛去花缘宫所有的后门,却发现无一例外都被落了八重的大锁,我那几日仙力没有恢复,自然无计可施。 昨日,我又琢磨出翻【和谐】墙是个好主意,兴冲冲地架好了梯子,爬了没有一半,就听到有人在下面提醒:“仙子,小心闪到腰。”咽口唾沫望了望,下面站着的不是默竹又会是谁?我望着底下那个长得异常白净的姑娘得意的脸,将眼睛紧紧一闭,眼前飘过四个大字:养虎遗患。 照理说,我苏颜才是花缘宫的主人,总该有一些主人应有的威仪,可是现实却无比惨烈,休说那些伺候我起居的丫头们,就连负责打扫院子的下人都不乐意听我差遣。 想当初也怪我自己,将花缘宫中的大小事宜都交给默竹操办,心想她原先跟着眉欢,资历足够老,对宫中人事也比较详熟,自然能得人信服,而我也落得清闲,谁能料到我竟然作茧自缚,如今这宫中的每一个人,对于我这个正牌花缘宫主人,都不抱一点敬畏之情,反而同默竹狼狈为奸,这着实有些难办。 我为之食不下咽了好几天,觉得这么下去,我总有一天要郁闷而亡,琢磨了一上午,终于琢磨出了一个无比靠谱的主意,忍不住找去默竹那里,对她托出了我的想法:“默竹啊,本仙子想同你打个商量。” 默竹当时正在账房算账,见了我头也不抬,淡淡道:“仙子有话请说。” 我搓了搓手,蹭到她身边,斟酌着词句,道:“默竹啊,你觉不觉得跟了我,有一些委屈?” 她顿下笔,表情带一些疑惑:“仙子此话怎讲?” 我按照我方才打好的腹稿真诚地说:“你看,咱宫中事务原来是本仙子的分内之事,平日里却都托给你照管着,本仙子倒成了个吃闲饭的,不光如此,近来因大婚之事还总惹你各种操心,本仙子心里委实过意不去。” 默竹似乎为我的真诚所打动,轻轻放下手中的笔,瞧着我道:“为仙子尽责本就是小仙的本分,仙子多虑了。” 我摇了摇头,努力拿捏着自责的表情,握上她的手,道:“不,默竹,你心中一定委屈,本仙子看得出来……” 她似乎有些无奈,扯起嘴角轻轻笑了笑,对我道:“既然仙子这么自责,不妨答应小仙一件事。” 我连连点头:“你说,我什么都答应你。”会这般没有骨气,是因为我考虑到自己目前的地位也不允许我有半个不答应。 只见对面的女仙想了一想,开口道:“小仙不过是想请仙子配合小仙的工作,尤其是最近,咱们宫中忙仙子的大婚,人手本就有些不足,仙子若是能收一收玩心,莫再让小仙操心,小仙自然感激不尽。” 听她这么说,我不由得脸红,轻咳一声,含糊应道:“唔。我自然应你。”想起正事,忙道,“我既然应了你,你也需应了我。” 她似乎有些犹豫,终是道:“仙子说来听吧。” 得了她的回应,我立刻直切正题:“默竹啊,本仙子这里有个人想让你参谋参谋。” 说着从袖中摸出一本图册,摊在默竹面前,那还是我从以收集天下美男为乐的牡丹那里搜刮来的,牡丹的眼光刁蛮的很,能收录在她的图册里的,皆为人中龙凤。 我迅速地翻出一页来给默竹看,就我个人觉得,画中男子虽不算倾城绝色,也算秀色可餐,就连我看惯了帝君那张美得惊心的脸,都忍不住要多瞧几眼,兴冲冲地问默竹道:“就是他,你觉得如何?” 默竹对我的意图虽显得有些不明就里,却还是托着下巴品评了一句:“从姿色来看,这位幽冥司的司长自然是世间少有的美男子。” 从向来挑剔的默竹口中听到这样的评价,我立刻替这位幽冥司的上仙受宠若惊,觉得此事大大的有谱,谁知还不等我接着向她推荐此神,就又听她淡淡道:“只不过这位仙友爱财如命,从不吃亏,小仙同他相交两百多年,从没有从他身上讨到过便宜,仙子若同此神打交道,一定要多长两个心眼……” 我将这句话消化了片刻,果断决定放弃,心想万事开头难,此神她认识,下一个她未必知道,于是颇不气馁地重新翻开一页,殷切问:“那这个呢?这个也颇和本仙子眼缘。” 默竹瞅了一眼,道:“这不是水神清河吗?此神性子太闷,开不大起玩笑,逢赌必输,还有,小仙得先嘱咐仙子一句,若遇着水神,切不可穿白衣,白色犯他忌讳……” 我望了望身上的白衣,不由得哑然,听她品评这位水神头头是道,口气却无比客观,想必对此神也没有什么兴趣,不由得有些气馁,心里却不愿意轻易放弃,便又试了一个,谁料却听她道:“这是北海龙族的大公子,平日里温文尔雅,骨子里却嗜血成性,依小仙看,此神早晚有一日要触天条,仙子若遇着他避开为好。” 就这样将牡丹的画册翻了个底朝天,默竹将天界这些有为适婚美青年一个个为我介绍了一遍,如数家珍,我简直要以欲哭无泪来形容我此刻的心情。 本想向她介绍个对象,心想她若忙着谈恋爱,便疏忽了对我的管教,我却没有料到,默竹竟然同这么多男人都有交集,却没有一个能入她眼,那些在我看来完美无瑕的好青年,都被她揭短揭得体无完肤,这实在是太打击神仙了。 大约是看我失落,默竹的声音带着些探寻:“仙子,你来找我,就是要我帮你参谋这些人吗?” 我受了打击,闷闷应道:“嗯。”又忍不住抱起一线希望,问她道,“默竹,这些人你真的一个也看不上?” 她听话之后愣了愣,脸上划过一丝讶异,沉吟了片刻,为难道:“他们都是小仙友人,有些话小仙确实不大该讲,不过小仙觉着既然是仙子询问,小仙自当和盘托出……”又疑惑道,“仙子适才说要小仙帮着参谋,莫不是仙子瞧上了他们中的谁?”惊呼道,“仙子还未过门,怎么就开始打起旁人的主意,这……这若是被紫微帝君知道,可如何是好?”又自我理解道,“怪不得仙子近日总打各种主意出宫,莫不是要同他们中的谁相会吗?” 我眼见着事情被她完完全全地曲解,不由得张口想要为自己辩解一句,却只听她慌张叫道:“栀锦,双双。”唤得正是我两个侍女的名字,“速去将这本画册毁去,不可被人看到。”又吩咐,“日后仙子的日常起居要更加注意,有人拜访要先递交名帖给我核查,拾花殿再添一倍的人手,闲杂人等一律不可靠近仙子寝居。”又目光犀利地望着我道,“仙子,虽然有些僭越,不过这几日请仙子老老实实待在寝宫,待大婚结束,小仙再同你请罪。” 我觉得我就是这样越来越忧郁的。 ------------ 外传之 千草篇 (1) 更新时间:2013-01-30 (一) 那几日我时常做梦,梦中的我又回到了须臾山下,一间简陋的草房,一棵很大的枣树,房后还有一小片葱葱的药田。 说起那一片药田,还是我同锦年师父一同开垦出来的,不知道为什么,锦年师父种下的药苗,总是比我种下的长得好几分,也许是长势的对比太强烈,我种下的那些看上去总有些病恹恹,而锦年师父播下的种子却总是葱郁而健康,无论那一年雨水是否充沛,阳光是否充足。 我私下里以为,一定是锦年师父的手让那些草木丰盈起来的,像这样确信,其实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根据。 记得锦年师父在教我写字时,曾将自己的手覆上我的手,那生着一层薄茧的手紧贴着我的手背,又大又宽厚,我便从心底觉得,那大概是这世上最令人安心的温度,进而又想,也许草木的种子也沿着那样的温暖,感受到了锦年师父那颗温和的心,于是不喜言谈的锦年师父藏在心间的话语,也毫无障碍地传递到草木的心间。 没准锦年师父在种下它们时,对它们下了这样的咒语:“你们要快快长,好好长。” 后来听人说草木无心,我一直耿耿,大概便是源自这样的念头。 直到今日,我都不能拿出足够的自信同人争辩草木是否无心,只是每每想起在某一个时间,在某片已被遗落的土地,我曾经看着那样一双手,小心翼翼地种下了一小片绿,便觉得心里的某个角落,略带上独属于我的欢愉,可是又总会在黑夜里隐隐作痛起来,像是伤口上停了只蜜蜂,而不久以后那只蜜蜂也要死去。 锦年师父已经不在了。 或许就是因此,他从来不在我的梦里出现。 (二) 时常在我梦里出现的是另外一个男子,他有着如画的眉和目,照理说该是我熟悉的人,可是我却不知该如何将他描摹。 他站在那里,像是披着金色的阳光,整个人带着融融的暖意,笑起来又总显得有些落寞似的。 此时的我要费些功夫才能想起,他好像总是那样,给人一种很寂寞的感觉,让人很想同他在一处,只是同他并肩坐着便很好,什么也不说,握住他的手――这么说来,他的手好似也总是暖的,融化一切的温度,却又带着日落的苍凉,沿着指尖传递到我的心间。 现在的我开始觉得,有那种想法的自己着实傻到没有救,难道同他一起坐着,便能让他看起来不那么寂寞吗? 我明明在很早很早之前就已经明白,他之所以会给我寂寞之感,是因他丢了一样东西,而那样东西,他并不能在我这里找到,可是明明如此,他却从我这里拿走了属于我的某物,留下我一个人无措又略带着茫然。 他在我的梦里出现,如同鬼魅,什么话也不说,只静静地站着,寂寞地站着。 而我总是在梦醒后躺在黑暗里,睁着空洞的眼,过许久,才会流下眼泪来,可是到了后来,干脆连眼泪也流干,于是午夜梦回,我便只是麻木地躺着,躺了很多个夜晚。 (三) 总是梦到扶苏的缘故,我开始变得害怕入睡。 在害怕入睡的夜晚,我便拿上花锄,去千草堂后面的药草田种一棵草,木茼、冬矛或者紫苏,那里遍地都是药香,我很喜欢,可是天上月色太满,星辰也吵吵嚷嚷,也许我是喜欢冷清的,每当那个时候,我总会很想念须臾山。 犹记得在须臾山脚下看到的夜空很高很高,星辰也都很遥远,晴朗的夏夜,我坐在山坡上,锦年师父就坐在旁边,向对面望去,便会看到一丛丛月见花,一开便开了半面山。 尽管知道锦年师父已经不在了,有时候我却非常想要扑到他身上大哭一场。 我想要问他,为什么我的世界只剩下他了,他却也要同那个人一样抛下我不管。 关于那个唤作扶苏的男子,我目前仍然记得的部分,已经只剩下很朦胧的轮廓,真要讲起来,那件事情怎么发生,怎么结束,带来了怎样的结果,我能够描述,却做不到生动。 其实我并不是那种会将过往一概抹净的人,遇着有人发问,我也从不隐瞒,可是讲起自身之事来,总有些干巴巴的,七万多年,如果说仍然有恨意或者爱意留存的话,或许也只限于那些能够想得起的部分。 既然记忆早已失去水分,一日日的干瘪,那么总有一天,我们提起那些曾让我们千疮百孔的事来,会变得不痛不痒,会如同事不关己。 我总会忘了他。 (四) 锦年师父从沉眠中醒来,还是三个月前的事,当年师父的遗体本该由凤族收殓,可我心想师父既然从凤家隐退,一定不愿再回去,便不顾规矩求了凤族的当家,大约是顾念我们师徒的情分,终于由我将师父殓在了须臾山。 记得我当年初升上仙,靠着不纯熟的仙法,花了七日打了副冰棺,又花一月有余,在须臾山灵气最盛处开凿了石室,将师父的棺木移入室中,我不相信师父就那样去了,我总想着他或许只是累了,想要休息一段时间,等到休息够了,他总要回来的。 在那里,我守了他三年,三年过后,我才终于说服自己放弃。 那个时候的我没有想到,师父这一觉,原来并不是三年,而是七万年,七万年之后,我从一个仙友那里听说须臾山出现凤族灵动,那抹灵动虽然微弱,却足够被感知,我心想,那一定是锦年师父。 得到消息后我便匆匆赶去,怀揣着一颗忐忑而激动的心推开石室,扑到冰棺之前,可是那里早无师父的影子,呆了片刻之后,慌张跑去我们住过的草房――那里我常年不来,早被某一场风暴移成了空地,然而那颗枣树却还在,高耸入天。 我人还未近,便看到一个黑袍的身影立在那棵树下。 微风习习,天晴的很好,时隔七万年,我终于等来了我的锦年师父。 (五) 还没有叫师父,人已扑到他怀中,抱住他嚎啕大哭。 他似乎有些无奈,良久,抬手揉了揉我的头发,一开口便带着宠溺:“千草,师父睡了这么久,有没有恼师父?” 我在他怀中拼命点头,心里却想,师父你能回来,我便永远不恼你,我只怕你一直睡下去,睡到全世界都将你忘了,睡到就连我都要想一想才能忆出你的模样。 “这不是回来了吗。”他将我扶起,含笑望着我,眼神仍旧温柔,就像许多年以前。 我吸了吸鼻子,问他:“这次回来,便再不走了?” 他抬手为我抹了抹眼泪,点头的同时不忘教育我:“再哭要把脸哭花了,姑娘家怎能轻易在男子面前掉泪。” 我的眼泪本来快要落完,可是一听这万年不变的说教口吻,却更加汹涌起来,想止也止不住。 有一些委屈:“师父不许我哭,我……我却偏要哭个够……” 说完之后哭的更加大声,扶着我的黑袍青年立刻有一些无措,手忙脚乱为我抹眼泪。 锦年师父本就不怎么擅长言辞,一着急只好将我重新按入怀中,我便将鼻涕眼泪全都蹭在了他的衣袍上,隐隐约约听到他的声音在头顶,落的很轻,却让人安心:“都是师父不好,千草想哭便哭,哭够了,咱们就回家。” 那时的师父也许忘记了,当时的我已是天庭的司药仙子,我们早没有家可以回。 (六) 几日之后,天庭为锦年师父摆宴接风,大闹了许多个日夜,筵席之上,天君以凤家无人为由,有意让师父接管凤家事务,师父虽然应了下来,却表示自己只愿暂为打理,待凤家另有合适人选时,希望天君可以允他退隐,天君有些为难,却仍旧答应了下来。 我在觥筹交错间望着师父无比清雅的容颜,觉得现在的自己非常幸福,可是心里却仍旧空落落,好似缺了一块,缺了什么,我不知道。 那个念头让我有稍许的烦乱,借着酒意站起身子,想去花园中吹吹凉风,身畔一个唤作红玉的女仙注意到我的动作,也顺势站了起来,说要与我同行。 我与红玉在御花园中闲闲走了几步,间或交谈两句,红玉是那种喜谈八卦者,我却对旁人轶事不敢兴趣,她提起几个话头我都没有兴趣,应得也含含糊糊,也许她自觉没劲,便也沉默了下来,又走出几步,她忽然有些神秘地问我:“千草,你莫非还不知道?” 我酒力作祟,头有些隐隐作痛,一边抬手揉着额角一边漫不经心地应她:“嗯,什么?” 她立刻一副“不是吧”的模样,凑我更近一些,道:“你难道不知,除了锦年上神以外,近几日咱天庭历劫归位者还有一位上仙?” 我没有从记忆中调出相关信息,便老实地摇头,心想历劫归位者隔三差五便有一位,谁知这一位是哪一位。 虽然仍旧是没有兴趣的话题,但是不好再教她冷场,便顺势问了句:“哦,是哪位上仙,我认识吗?” 红玉是个直肠子,平日里便不懂什么弯弯绕绕,听了我的话之后直喊惊讶,然后道出个名字来:“就是你的顶头上司,那位东极的青玄帝君啊!”她好似是怕我不明白此人是谁,又补道,“你飞升以来,青玄帝君一直避世凡尘,如今终于回归正位,你典药寮按理说也归他老人家直辖,难道近来都没有得消息要去朝贺吗?” 我的头仍旧隐隐地疼,拿手撑着揉了几下,缓缓道:“……我平日里爱清静,那些麻烦事,典药寮的药仙们一般不会拿去千草堂扰我。” “哈哈,我倒忘了你的性格……” 红玉似乎还想说些什么,我却突然有些狼狈地逃开她,留了一句:“红玉,我头有些疼,便先回去了。” 掠开几步之后听到她在我身后忧心道:“千草,你要不要紧?要不……” 我却只顾着逃跑,听不到她后来说了什么了。 ------------ 外传 千草篇 (2) 更新时间:2013-01-31 (七) 至于为什么跑,我自己也说不上来,努力说服自己是酒力作祟,跟那个名字没有半毫关系,那颗心却迟迟不肯平复下来。 也不知自己究竟是朝着什么方向走,只觉得一颗心颠三倒四,好不混乱。 直到身后突然伸出一双手将我一把拉上,我人还没有反应过来,已被那双手转到一个人的面前。 夜幕下的花园偶有虫鸣,我只觉得自己浑身燥热,那股热力就连冷风吹在身上也丝毫不能减退,那个人的模样就那样毫无征兆地落入我眼中,让我的心剧烈跳动起来。 他的眉毛,他的眼睛,他微微张开的嘴,他月白色的袍子和他束发的玉冠,他的一切。他张口唤我的名字,是沉入夜里的声音:“千草。” 我定定看着他,久久不能言语,等到身上的热力退去一些之后,慌忙甩开他握住我手臂的手。 拼命让自己冷静下来,蹙了蹙眉,冲他道:“你追我做什么?” 他对着方才被我拂开的手臂怔了片刻,回神过来以后,答得轻巧:“看到你,便忍不住追了上来。”又抬眸柔声道,“你不喜欢吗?” 我避开他的眼眸,淡淡道:“我自然不喜欢。” 盯着他的脚尖,心中忽然想,他的目光一定因为我这句话暗淡了下去,可是却没有勇气抬头看他。 等了一会儿,听到他一开口就是惯有的语调:“可是我喜欢。”略带着一些霸道,又不会让人觉得不悦,语气又认真又像是耍赖,“我看到了我喜欢的人,便追了上来,做这件事,我很喜欢。” 我一时哑然,却也有些生气,照理说,他的身份不是我可以开口顶撞的,可是此时也顾不上他的身份,冷冰冰地道:“你觉得我要对你的喜欢感恩戴德吗?” 说起来,我是那种很典型的不会与人吵架的人,蓄起来的气势大半都会半途而废,那日也是一样,明明预备了一肚子刺耳之言,说完那句话之后,却又不知接下去该怎么说。 不自觉咬了咬唇,手也在袖中握紧,觉得此刻没有同他纠缠的道理,便下定决心抛下他一走为是。 谁料我刚一转身,就听到他命令:“给为夫站住。”我心想你让我站住我便要站住吗,遂不理会他继续往前走,刚走出一步,又听他道,“千草,你胆敢再走一步试试?” (八) 适时,夜风微凉,不远处的宫灯影影幢幢,宴会的乐音幽幽入耳,酒其实早醒了大半,却仍旧觉得头脑含混,我心想,大约是这个唤作扶苏的男子对我下了什么降头,使我始终逆不了他,自始至终都是。 “怎么不走了?” 他的声音寒澈如水,同以往有些不同,我蓦地定在那里,再无法放任自己走出一步。 心下暗道,他方才以“为夫”称呼自己,莫不是以为我同他仍旧是凡尘的一对夫妻?想到这里,嘴角不由挂上一抹嘲笑,笑我自己,笑有这般荒诞不经的念头的自己。 他早弃了我,我难道还要巴着他不放,让他心间多一些同情吗? 越想心绪越混乱,他见我乖乖住脚,心中一定满意,闲闲绕到我跟前站定,我眼底便落了一片月白色。 那日他宽袍缓带,神形飘逸,宽袍大袖的锦袍上纹饰精美,所用衣料也非我这等小仙惯常能够使用的。 除了衣冠饰物华美讲究以外,如今的他已回归青玄帝君的身份,整个人自然更是气韵不凡。 我垂着头,听到他开口,声音冷淡里带了些无奈:“千草,你从前性子就硬,一旦定下了决心,无论为夫说什么,都难以让你改变心意。”叹了口气,声音如同雾霭,绕在我耳边久久散不去,“七万年不见,你仍旧没有变。” 我没有去看他的脸,努力控制好情绪,冷淡地回答:“我自然是变了的,只凭一眼便下了结论,你不觉得自己有些草率吗?” 他默了片刻,才道:“千草,我还以为你再不会同我说话了,没有想到你不光同我说了花,还愿意同我生气,我很开心……”又补充道,“你愿意同我说话,这样很好,至少证明你心里还是有我的。” (九) 我没有料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又想起从前似乎便是这样,因他那一副厚脸皮,我每有脾气想要同他争上两句,却总是吵不起来,想到这里,脸不由自主地一热,窘迫间下意识的反应,便是逃。 他却早料到似地横挡过来,我立刻闻到一股月见草的味道。 蹙眉道:“扶苏,你莫不是忘了,我同你早不是夫妻了。” 他却一挑眉,嘴角含笑:“千草,你方才唤我什么?” 我一怔之下,意识到自己的口误,如今他已归位,自然不该是扶苏这个沾了凡尘味的名字,登时瞪眼看着他,却说不出话来。 而他笑意更浓,直直望着我,眼角眉梢都是温和:“事到如今你还愿意唤我扶苏,难道不是仍旧念着我们的夫妻情分吗?” 我不由得又窘又恼,口中却不想败下阵来,高声道:“你讲不讲道理?” 他脸不红心不跳,气定神闲道:“为夫自然讲道理,按道理来讲,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而且在为夫印象中,似乎并未下休书给你。” 我忍不住抬头看他,只见他神色镇定,面上丝毫不见赧色,不由得惊骇万分,面前的这个人向来喜欢讲歪理,这我是知道的,却不知他讲起歪理来,是这样一副可憎的模样。 冷然道:“当年你我皆在凡尘,如今既已升仙,那凡尘的婚约自然不作数。”纠正方才的称呼接着道,“敢问青玄帝君,天庭每年都有诸多仙人下凡渡劫,在凡尘娶妻生子者比比皆是,难不成那些仙人历劫回归以后,还要记挂着凡尘的妻儿不成?” 我自觉这番话很有道理,正在得意,却听他淡淡道:“那不一样。” 我立刻有些生气地反问:“有何不一样?” 他答:“下凡历劫者回归正位,自然不该再贪恋红尘,可我当年以仙人之躯下得凡尘,是为了助你渡劫,而你也早被天庭列在司药仙子的候选名单上,你我既是在这种情况下成婚,自然不该按你说的那样,将这一婚事算在凡尘的露水姻缘里。”我目瞪口呆听他讲完,心凉下去半截,又听他道,“不过,你若觉得当年那次婚事仓促潦草,不愿作数,为夫如今既回归正位,再补一次正经的仪式给你,也未尝不可。” (十) 如今想想,那日若非师父赶来为我解围,我怕是难以轻易摆脱他的纠缠。 师父告诉我,他见我中途离席,有一些担心,便追了上来,却没有想到会撞到我同扶苏纠缠的场面,师父说他原本见我是同扶苏一处,一颗心也放了下来,却见我神情纠结,一时没有忍住,便走了过来。 记得当时师父将我护在身后,冲扶苏道:“千草今日有些累了,请帝君允我带她回去。” 扶苏的声音有些凉:“锦年上神,千草是我结发之妻,你要将她带到何处?” 师父性子一向温和,即便对方语气不善,仍旧好声好气:“自是带她回千草堂。” 扶苏道:“千草堂路程甚远,双雪宫就在附近,不如去那里暂且休息。”说着目光越过师父的肩头,落到我脸上,命令的语气,“千草,过来。”说着朝我抬起手,手指在月下白皙而修长。 双雪宫是他寝宫,我自然不愿前去,往师父身后缩了缩,轻声道:“师父,我们回千草堂。” 只见那只手轻微地抖了抖,却没有收回。 扶苏又将方才的话重复了一遍:“千草,到为夫这里来。”他的神情有一些寂寞。 我咬着唇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觉得心中满是酸楚,有种想要落泪的冲动,我不想在他面前哭,如同许多年前一样,颤着手拉了师父的衣角,用只教师父听到的声音哀求道:“师父,带我离开这里。” 我怕再留下去,我会在他面前,将努力维护了七万年的情绪,用片刻的时间瓦解,我已经不能再输了。 师父找到我的手,用很大的力道握入他的手掌中,我在下一刻,听到他沉声冲扶苏道:“你难道没有看到千草在害怕吗。”又道,“让开。” (十一) 我第二日便告了假,开始整日闷在千草堂的后院,对着满庭药草,一坐就是一整天。 也是自那日开始的,扶苏每日都来,我自然不愿见他,他便在千草堂前一等一整天。 有人说照他的身份,别说是一个千草堂,就是太上老君的炼丹室,也无权将他拦下,我心中也有些搞不明白,为何我的一句不见,便成功阻了他的脚步。 师父偶尔会来看我,陪我一起除草捉虫,偶尔讲些药理给我,日子也不算太闷。 “你还在恼他吗?”师父似乎忍了许多天,终于问我。 我摇头:“我从未恼过他。”望了一眼师父,将我的心事讲给他听,“师父,我不是傻子,怎能不知,当年夕梓将他骗了,也将我骗了,他自始至终都不曾负过我,也一直对我很好很好。”想了想,又添了一句,“比任何人对我都要好。” 师父沉默着听到这里,开口道:“他以后也会对你很好。” 我点了点头,心里一阵抽痛,努力了一把,才开口:“可是我太累了,只要一想到要同他在一起,就好累好累。”望着手边的一株细弱的药苗,喃喃道,“他也一定很累罢,我知道他一定不愿放弃,就算很累,他也会试着补偿我,试着好好的爱我,可是,我知道,他不会快乐……”哽咽道,“所以,这件事由我来做。”捂住胸口,道,“就算这里很疼很疼,也由我来做,由我来解放他。” 师父神色复杂地望着我,眼里汹涌而过的,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情绪,不知过了多久――我觉得应该过了许久许久,他才叹息般道:“千草,你那么爱他,自然会累的。”又道,“可是离开他,你便不会累了吗。”将我按到他怀里,沉声道,“离开他,你不光会累,还会伤心,你到底知不知道?” 我终于在师父怀中失声痛哭。 ------------ 外传 千草篇(3) (十二) 再次见到扶苏,是在紫微帝君的大婚上。 初初听得紫微帝君大婚的消息时,我稍有些茫然,过了许久,才将新娘子的名字同那个白衣的明丽少女联系在一起。 说起苏颜这个小姑娘,我因着她母亲的缘故,平日里对她也颇留意,小姑娘性子耿直又娇憨,少时是个惹祸精,惹祸的同时自己也总免不了伤筋动骨,于是便常被司命扭来我这里治伤,一来二去,便同她混成了熟人。 先前听闻她暗暗恋慕紫微帝君,我着实吃了一惊,老实说,对她这段恋情,我并不怎么看好——只道这姑娘总归是少年人心性,一时被皮相所惑,便以为那就是爱了,休说紫微帝君会不会看上她这样一个小丫头,从客观条件来看,他们之间的阻碍也委实多了些。 却没有料到,这样两个人竟有修成正果的这一天,所以说出去怕有些不妥,收到喜帖时,我的惊骇约莫大过了欣慰。 大婚那日,紫微宫自然是热闹非凡,四海八荒齐来恭贺,便将通往紫微宫的那条路堵得水泄不通,甚至还出现了两架马车互相不愿让路,最终两架车的车主下车来厮打一番定胜负的滑稽场景,还好我平日出行不大喜欢坐骑或步辇,只随身带了个小丫头,携这我的那份贺礼,前去观礼,才免了“堵车”的麻烦。 到了紫微宫,寻到位子坐下,耳边仙乐齐鸣,震得耳膜不舒服的紧,便吩咐小丫头在座位上稍等,我去寻个清静处躲上一躲。 无奈清净处实在少寻,在紫微宫中逛了一圈,到处都有人声乐声,热闹的不似寻常,途中忽然听到一阵鼓乐声自远处传来,心想只怕是迎接新娘子的马队到了,便又晃荡过去瞧新郎迎新娘的场景。 远远便看到紫微帝君一袭华丽红袍,踱步到载了新娘子的马车前,我只道这位上神眉目清冷,兴许不大适合红色这么张扬的颜色,谁料细眼瞅去,却丝毫没有感到哪个地方违和。 紫微帝君的那份清冷反因红色添上了一些艳丽和妖娆,从那些旁观的女仙们惊艳的眼神里,我更确认了这么一点——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虽然有些曲解了这句佛语,但我私下以为,紫微帝君寻常太“空”,反而容易引起那帮女仙的“色”心,只不过大多数人有色心无色胆,唯独被苏颜这么个大胆的姑娘捡了“便宜”。 我只远远看着,并不走近,只见紫微帝君抬手掀了车帘,将车中坐的姑娘抱了出来,那姑娘头上顶着盖头,似乎有些不大舒服,抬了纤瘦的手试图自个儿把那盖头给揭了,结果揭了一半,紫微帝君适时地俯下头冲她说了句什么,她立刻缩回手去,悻悻将手环上他的颈,我不由得低笑出声,心想还真是一物降一物。 二人拜完天地之后,婚宴即告开始,而新娘被送入洞房时,似乎有些依依不舍,在丫鬟的搀扶下频频回头,而那个寻常冷淡惯了的紫微帝君眼中笑意竟然颇浓,张口冲新娘子道了句什么,新娘子听后急得跺了跺脚,却仍旧乖乖入了洞房。 我距离较远,没有听清那句话,不过看口型,猜出来应该是:“阿颜莫急,为夫随后就到。” 后来苏颜告诉我,她当时不大乐意的是,明明那是自己的婚宴,可她这个做新娘子的却吃不到那些美味佳肴,而帝君却以为她是急不可耐要同他洞房,竟对她说那样的话,她不禁有些哀怨,我听后却忍俊不禁。 虽然听说他们在一起的过程有些艰辛,不过此时却是幸福的,我觉得这样很好。 那日的婚宴上,扶苏一直坐在隔着我两个位子的地方。 自始至终,我的目光都不曾向他那边望过去,我猜他也应该没有看向我。 我期待他看我一眼,可是他没有。 (十三) 自那之后扶苏便不再来千草堂了。 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努力有了效果,只觉得心里空出来的那个地方越来越大,我心想,也许果真如同锦年师父说的那样,同他分开,我会很伤心很伤心。 可是我伤了七万年的心,也不差再伤心七万年,我总有将他放下的一天,今天不可以,明天也会可以,明天不可以,我总有数不尽的明天。 却忽然在某一天,传来了青玄帝君也要大婚的消息。 千草堂不似旁的地方,协我司药的那些个男仙女仙们,也向来没有闲话的习惯,那日我正在按照一个稍有些难度的药方配药,却听到身畔助我研磨药材的女仙随口道出了这么个消息。 不受控地,我的头脑霎时空白,就连对象是谁,何时的事,都没有心思再听下去,一切声音都远了起来,直到那个女仙有些担心地提醒我:“千草,你怎么了,脸色怎么那么不对?” 我勉强笑笑,摆手表示无事。 “仙子,你……你哭了?” 对方的声音有些忐忑,我忙抬起手胡乱抹一把泪,道,“药草汁进了眼睛,无妨。” 那一整日,我都在恍惚中度过。 我知道,自己的心里委屈的不得了,有一些想法不受控制地蜂拥入脑海。 明明说了我仍是他的妻,怎么此刻却忽然不作数了? 怎么就忽然要迎娶旁人? 果真男人的话听不得,听了就是错,误信了就更是错上加错,我早放弃了他,如何今日仍旧这么心酸? 辗转反侧了一夜,我得出了个无比靠谱的结论,那就是,我与他还没有真正了结,正如他说的那样,他未曾给我休书,我们便不算真的结束。 就这样,我花了一夜,下了个决心,第二日便独自去了双雪宫。 他没有像我当时对他做的那样,无比爽快地同意了我的面见请求,两名仙娥引我去他的书房,我一推门进去,就看到他正坐在桌案前,拿了一本经书在读。 看到我进来微微抬起眼,淡淡道了句:“你来了。” 我沉默着往前走了两步,又听他问:“你来做什么?” 只觉得心一紧,浑身忍不住颤抖,此时此刻的我总算体会到,当我对他说那些话时,他是怎样一种受伤的心情。 我花了一些时候才说服自己承受我应承受的,努力用相对稳定的语调,对他道:“我听说你要大婚了。” 他轻笑,语气有些玩味:“你的消息还真灵。”眼光却没有从书页上离开,现在的他连多看我一眼都不情愿吗?那又为何见我。——我不禁这么想,心越来越沉。 “既然这件事是真的,你自然该知道我为何来找你。”将手在袖中握了握,手心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他仍旧那副冷淡的语调:“我恐怕没有你想的那般聪明,你不妨直言。” 我默了片刻,说服自己不去在意他的疏离和陌生,努力按照我来时想的那样,对他说:“你早些时候说过,你未曾写休书给我,你我便仍是夫妻,如今你既然要娶妻,自当休书一封,给我个了断。” 他这才将手中经书轻轻放下,抬头望着我,缓声道:“你来,就是为了这个?” 我冲他点了下头。 良久,他才道:“前些日子,我对你说我们仍旧是夫妻,你好似并不认可。”又道,“今日你既然为此事来找我,我可以理解为,你如今觉得休书对你仍旧有效力,是也不是?” 我已经没有力气同他玩文字游戏,心想他说什么便是什么吧,今日之后,我同他便是真的陌生人,存了这个念头,便道:“是。” 他的声音仍旧平淡,像是无波的水面:“那么,我如果不愿意写休书呢?” 我愣了愣,一抬头,便看到他正好整以暇地望着我,眼里带着笑意,分不清是为难多些,还是嘲弄多些,我只觉得委屈,吸了吸鼻子,道:“扶苏,你也说过,我们夫妻一场,总有些情分,我只希望我们能好聚好散,如今你要娶别人,却又不肯给我休书,不肯断我的念头,到底是想怎么样?” 他却丝毫不为所动,挑了挑眉,重复了一遍我的话:“断你的念头?”双手交叉,支在下巴上,又问道,“你还有什么念头?” 我一时语结,心想此人忒恶劣了点,非要将我的自尊踏碎才过瘾吗?我前些日子是对他冷淡了点,他也无需这么耿耿于怀吧。 这么一想,眼泪忍也忍不住,抹了一把泪之后转身就走,那时的我已有些口不择言:“我什么念头都没有了,可以吗,我现在就走,我不该来打扰你……” “我才不在乎你娶的是谁,你爱娶谁救娶谁好了!” “休书你爱给就给,不给就算了,我不要了,成了吗,我才不稀罕!” 人还没有跑到门边,已被一股极大的力道从身后揽上,我霎时被收藏在一个温热的怀抱,那个怀抱带着月见草的气息,生生扯得我心疼。 扶苏追上来抱住我,将头埋在我的颈间,声音带着氤氲水汽,低沉嘶哑,他道:“对不起,不要走。” 我僵在那里,心跳极速如雷。 “不要离开我……我日后再不说那些话。” 我一开口便带上一些哭腔:“扶苏,你放开我……” 他却将我箍得更紧,对我说:“我不愿给你休书,自始至终都不愿,我的妻子只有你一个,我如何舍得休掉。” 我的委屈化作泪水,忍不住质问道:“那你刚刚……” “我故意气你的,我没有想到你当了真。” “你……” “还有我大婚的消息,也是我故意让人知会你的。” “……” “我一直在等你,无时无刻不在等你,千草,我真的很想你。” “……” “我每日都在想,只要你来了,我便再不放你走。” “你……你无赖……” “我就是无赖,你早就知道的。” “我……” “可是你来了,你真的来了。” “嗯,我来了。” “你来了,我很开心。” “我……也很开心。” 这句话不受控地出口,我便已知道,这一次,我又将自己输了个精光。 不过,谁又在乎呢。 (外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