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卷 ------------ 引子 更新时间:2008-09-11 奔跑。 不知道就这样跑了多久,前面依旧是无止尽的黑暗,身后脚步声一直跟着,如影随形。我张开口试图让自己的肺呼进更多一点的空气,空气很稀薄,脚下的石头扎进脚底心,没有任何知觉。 远处的芦苇荡一阵起伏,但四下里无风,我听见自己呼吸声粗得吓人。身后的脚步声逐渐清晰了起来,步子不快,一声一声踩进我耳膜里,就像踩在我心脏疯长的杂草上。 脚下突然一陷,在感觉一只冰冷的手扣住我后颈的瞬间。 “滴――!!”计时器准时发出尖锐的蜂鸣,我几乎从床上直弹起来。 睁开眼的时候,太阳正透过窗帘在墙上移出一道金红色的线,不大的房间里一团暖洋洋的明亮。下午一点。 来到巴格达的第五天,这个梦做了四次。意味着什么,我不知道,但我决定出门前给自己占卜一下,大凡这行做多了,或多或少对某些异常的事情带着种病态的迷信。 平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心跳很急,但呼吸并不喘,只是手和脚有点软。阳光让它们很快恢复了点温度,然后一点一滴蔓延到全身,除了脖子背后。那地方还有点凉,赤裸在毯子外头,关节有点酸。 我咽了咽干涩的喉咙。 站起身穿上外套,拉上裤子,套上皮靴,和每一天所做的一样。冰箱里有半罐吃剩下的酸奶,还有一包不知道被谁放进去的糖。我把牛奶扔进了水槽,坐在沙发上嚼掉了半包糖。 计时器上的时间翻过了两个小时。 下午三点。 我扔掉手里的糖纸,从口袋里摸出一枚硬币。弹指,看着它射入半空再优雅地旋转着身体落回手背,正面。 从桌子上抓起枪揣进衣兜,我起身推门而出。 ******我叫salang,圈子里的人叫我06,为数不多的人称呼我颜,颜色的颜。 十八岁在洛杉矶地下赌场打黑拳时被人相中,开始了行走边界的猎手生涯,一做就是十年,没有停歇,也没有考虑过离开。猎手的生涯就好象毒瘾的沾染,哪天就那么悄悄地走了,那一天也许近在眼前,你心知肚名,但难以同它割绝。 06是我在圈子里的代号,0是猎物的头,6是我的拳头。 圈里每个人都有大大小小不一样的武器,6是我的武器,我右手是一只杀人的拳头。左手是等待的,杀人的武器只需要一样足够,正如武学里大大小小的招式,而我二十多年来只学了一招,那招叫杀。 街口一辆车正熊熊燃烧,在我经过穆斯坦西里耶尔书院的时候。车是美国人的,周围有军队来往,黑的烟卷着金红色的焰直冲入云霄,没有人围观,也没有人对此投上更多的一瞥。 这座城市的人充斥着同我身上一样的气息,死亡的气息。 战后的巴格达还没有从这种浓重的气息里挣扎出来。废墟,随处可见的武装部队,警惕而闪烁的眼睛,木然的守望…… 腐败的味道。 我在这些粘腻的空气里搜寻着我的猎物。 猎物的名字叫但丁?沃伦。 沃伦家族第六代继承人,华盛顿新报创始人,美国民主党新任委员会主席,总统大选后选人幕后最大的后台……他的头衔,多到能够卷成一支雪茄烟。 而现在,他所有的唯一头衔,是salang?颜的猎物,仅此。而这个男人之所以能成为我的猎物,只因为他手上一件即将脱手的货物,仅此。 最后一粒糖塞进嘴里的时候,我看到他从穆斯坦西里耶尔书院里走了出来,带着墨镜,低着头。褐色的头发勉强遮到前额,他用手拂着,朝左后的方向,这是他在做出某个重要决定后习惯的动作。 了解一个猎物,首先要从他的习惯开始。 周围的保镖迅速围拢过去,不多不少,刚好20个。不包括最棘手的两个。 那两个是泰拳高手,三十岁,生理和技能最成熟旺盛的年龄。泰拳并不可怕,可怕在练的人体能肌理的强度和出手的速度,这两人在圈内被人称作锯齿,传闻中,他们的速度可以媲美子弹。 了解一个猎物,其次要从他的牙齿着手。 糖纸打着转落地,贴着脚尖轻轻飘离。他在他保膘组成的肉盾下离他的防弹车还有不到十步远的距离。 我迈步,拔枪。 “轰!”燃烧的汽车突然再次发出一声剧烈的爆响,几下尖叫,身后出现了小股暂时的混乱。美国人沉不住气开始放枪,枪声在空旷的街道上散成凌乱的几小点,混乱加剧。但丁?沃伦和他的保镖紧绷的注意力被迫朝这里集中了一下,随即,发现了我的存在。 而我仅仅需要他们在发现我和我手里的枪时那点点片刻的滞缓。 枪响,沉闷而干脆,二十一个人在我眼前倒下不过只是瞬息而过的刹那。背后的混乱依旧,还没有人留意到离他们几十米开外这一幕屠杀。我在两辆卡车从面前急驰而过的瞬间飞奔向倒在书院门口那堆尸体。 比从书院门内疾闪而出的两道身影先一步站在但丁?沃伦身体边上。 他还没有彻底断气,躺在地上死死看着我的眼睛,嘴不停挣扎蠕动着,以至大片的血呛住了他的喉咙。 “伊……甸园……”彻底失声前我听到他喉咙里挤出的嘶嘶声响,他慢慢失去光泽的眸子里倒映出两道锐利的运动线。 我低头疾速扭转,在两条刚劲有力的腿朝我踢来的瞬间抽身闪开。脸旁劲风紧贴着呼啸而过,我脸上的皮肤针刺般一片辣疼。 泰拳的腿,那是钢铸的利斧。 可惜短的通常要比长的快上那么一点点。 如果说他们的腿是斧头,那么我的手就是把剑,闪开斧刃厚重尖锐的锋,那就是剑气的天下。 我闪开了,出手,所以倒在地上捂着咽喉不断抽搐的是他们,而不是我。 泰拳讲究的一个是快,还有一个是出招后让对手无法忍受的致命疼痛。要活命,就不要给对手任何反击你的力量和机会,这点我用进了我的拳头。 耳旁响起消防车尖锐的鸣笛,我蹲下身抓起但丁?沃伦右手边那只棕色箱子。箱子是太空金属制的,一副同样质地的镣铐连接着箱子的一头和他的手。 要取走箱子要么割断手铐,要么砍断他的手。我从皮靴内抽刀一刀剁下了他的手。 身后终于响起发现这一幕的目击者尖锐的惊叫,随即有脚步声混乱而匆促地从身后数个方向集中过来,不下十人,夹杂着零星的枪声。 而我早已跳上了刚好从边上驶过的公交车,在那些琳琅的栏杆间安静看着他们。 ------------ 第一章 更新时间:2008-09-11 公元前13xx年,亚述王辛伽以一支不足两万兵力的军队一夜间扫平北叙利亚,又在短短一周内强制平息了腓尼基人的起义,先后两次入侵菲利士提亚,甚至把征服的触手伸展到巴比伦尼亚。这样迅捷而极具成效的战斗力,使这个新近崛起的国家在当时两河流域直至北非沙漠间引起了极大的关注。 而卓越的统帅力、残忍的个性、不定的行踪以及谜样的身世,亦使得统治这个国家的帝王辛伽成了遍及西亚一个极具争议的传说人物。 有人说他是被神所诅咒而出生的孩子,喜欢把对手的领地用他们的鲜血染红,以至被他所征服的领地无一不受到百般蹂躏。也有人称他本就是恶魔之子,从他率领的第一场战役开始,他便几乎战无不胜,无坚不摧,那是得到恶魔的庇佑。而对这份庇佑的回报,则是他的敌人流下的鲜血和被摧残的哀号。 从来,他的敌人只见过戴着副青铜面具,鬼魅般出没于沙场的辛伽王,没有一个人见过他以真实面目示人,所以也有人称,辛伽王那恶魔般的力量和性格,来自于一副面具的魔力,面具中有着亚述凶神的符咒,所以带着它的人,能够得到凶神的力量。 后来,那个以善战和残忍闻名于世的亚述帝王,人们逐渐开始把他称做“妖王”。 而他那副始终在战场上遮挡着他真实面目,陪伴着他在血肉哀号中驰骋的青铜面具,人们把它称做“妖王的面具”。 这个面具自辛伽死后曾在亚述皇宫悬挂了整整数个世纪,直到有一天莫名消失,而从那一刻起,称霸西亚一时的亚述帝王开始不可避免地走向衰败的命运。 ******黄昏的斜阳笼罩底格里斯河畔的巴格达。 难得的祥和,随着那些淡淡的色彩从半掩的木窗斜射进这间不大的房间内。她从袋子里摸出一粒糖塞进嘴里。 咀嚼。 镜子照出一张脸,黝黑,鼻子周围一圈淡淡的色斑。 她凑近镜面仔细看了看,抬指,顺着额角一道略微掀起的皱折轻轻一剔。一层烟似东西顺着指尖从脸上垂落,碰到空气随即卷起,透明,单薄,像是卷风干的玉米皮。 她对着镜子把脸上那些‘玉米皮’朝下搓揉,碎屑剥落处显露出一片陶瓷般细腻的肌肤,不带一点瑕疵。 对镜挑了挑眉。 伸指插入发际,拨高发稍看着镜子里自己的倒影,片刻,沿着发际把那把棕红色假发用力扯下。带了将近二十个小时,头皮已被勒得有点发痒。漆黑如墨的长发一得到释放便从禁锢里弹放了出来,跟着指尖闲散滑落,像一丛摇曳在水底的海藻。 她揉了揉头皮。 “咔。”桌角处忽然传来一声细微的响动。 抬眸扫向那个方向,得手的那只金属箱子就静静安置在那里,触手可及的距离,一旁的手铐上还残留着但丁?沃伦的血迹。 它纹丝不动。 一辆卡车拖着沉重的轰响从楼下滚过。 周围并不安静,马路上凌乱的声响,交杂着楼下小贩的大声吵闹,同隔壁风琴声和小孩歇斯底里的哭闹混合在一起透过单薄的楼板直渗上来,嗡嗡的热闹成一团。 她收回视线,把手里的假发团了团,连同桌上那些碎屑一起撸进了废纸篓。 这是家家庭式旅馆,巴掌大小一块地方,周围很嘈杂,隔音设备很差。 但很干净,也很不起眼。 “咔。”桌角突然又响了一下,在脚底那些浑浊的声音中十分清晰。 这次她确定自己没有听错。 目光迅速在周围扫视一圈,觉察不出任何异样,她抬手把金属箱抓到手里。 箱子的体积对于她的手来说大了点,但分量很轻。 取的时候几乎感觉不出里面东西的存在感,除了手铐随着动作在箱子上发出的那一声清脆的撞击。她看着它上头密合的纹路,夕阳在那上头平滑地扫过,没有留下一丝细微的阴影。 手伸进纸袋,她从里头再次抓出一粒糖。粉红色的草莓口味,阳光下折射出玻璃般的光泽,很诱人的颜色,就像它此时静静绽放的那一小点气息。 没有塞进嘴里,反手,她弹指将它射向身后那个隐在昏暗光线下的角落。 “噗。”一声轻响,一道身影从角落里悄然闪出。修长的身影,带着压过粉红草莓糖甜香的干净气息。 她抛玩着手里的箱子,目光对着镜子。 镜子里那道身影无声走到她身后,半步不到的距离,手指插入她漆黑的发丝。 轻轻地揉,将那些柔软的散乱汇聚入掌心,抖落,看着它们瀑布般顺着自己的指一泻而散。然后在她抬头的瞬间,用力吻住了她的嘴唇。 她反扣住他的颈,箱子从她身上滚落至地,弹跳出一阵沉闷的呻吟。 “salang……”牙齿撕裂她内衣的时候,耳边响起他低低的嗓音。他的手滑向她的腰,她的腿缠上他的身体。 “嘶……”糖果袋裂了,在她的手指下。 空气突然变得很甜。 窗外车声嘈杂,地板下人声模糊,房间里一阵阵急促的喘息…… 从床上下地,赤裸的脚踩在地板上,没有发出一丝动静。 他在梳妆台边站定。 台上一片狼籍,各种颜色的糖,还有那些翻倒的化妆品,在夜色里混合成一体,揉出一股奇特的甜香。他把倒在地上的椅子拉起,坐下,随手捡起那只似乎被人遗忘了很久的金属箱。 德国产的密码箱,工艺相当考究,平滑的表面几乎找不到可以下手的地方,如果没有留意到两边分别一个浅浅的凹槽的话。箱子在手里周转一圈,他托着下端,点着凹槽下的部位朝上一推。 “嚓。”细微的轻响,两块锥状金属片把凹槽填满,露出下面两个微凸的按钮。对着它们同时按下,箱底随即开启一道二指宽的口,口分两排,一排液晶显示,一排细小按键。 他托着它,在窗外隐隐渗入的灯光里静望了片刻。 灯光流过箱子棕色的表面和银色的边,箱子反射出的光泽折射着他的眼,那双在夜色里深陷于眼眶的眸子,在两旁垂下来的发梢间,微微透着点幽暗的红。 目光轻闪,他朝床上看了一眼。 她睡得很安静,白色的躯体像卷柔软的波浪横在床面上,无声无息。 低头,他用指尖在按键上点出一组数字。 “嘶……” 像是密封的罐子里突然被注入了空气,那只金属盒在他手里轻轻巧巧开启,一道暗光随之从内蓦地溢出,在他瞳孔缩起的一刹,消失得不留丝毫痕迹。 伸手,把那东西从里头取了出来,干脆而稳妥。 一丝微弱的空气从他指间滑过,在他手指扣到它边缘的时候。从窗外静静卷入的风有点冷,那东西碰触在指尖的感觉,更冷。就像它平滑而细致的表面上那双正对着他的黝黑眼眶,黑得深邃,深邃得空洞。 灯光从空洞内泻入,星子般一点。 青铜打磨得仿佛精炼的白银,三千年前的青铜,三千年前的工艺。 妖王的面具。 “你在做什么,影。”突然而来的话音,淡淡打破一室因夜深而得来的寂静。 他的眼透过面具上的空洞望着床上坐起的身影,不语。看着她丢开身旁被撕烂的衣服,然后一丝不苟将雪白的床单围住自己的身体。抬手揉揉发,冗长的黑发半掩着她的眼,发丝懒散,眼神沉静,没有留下一丝一毫之前的激情。 数年来如一日,眼睛对着眼睛,谁也看不清楚谁的心。 她透过那两个空洞回望着他的眼睛,专注的目光,不知道是看他多些,还是更倾向于他手里这张冰冷的面具。嘴唇微微扬起,很性感,在她认真的时候,让人无法抑制地想朝那两片血一样火烫冰一般森冷的柔软上咬下去。 他微笑,看着她的嘴唇:“回来好吗,颜。” “每次见面都重复听我相同的答案,不觉得腻?” 手指收拢,捏着面具站起身:“那么我只能先把它带走了。” “它是我的。” “它属于伊甸园,你知道。” 眉梢轻挑,腿移下床,足尖踏到地板上:“再说一次,它是我的。” “我会带走它,还有你。”笑,身影一晃,人已闪至窗前。 却被颜白蛇般身形先行一步挡在窗口,肘抵着他的肩膀,手指扣着他的咽喉:“拿来。”话音很轻,贴着他的脖颈,就像刚才贴着这地方低低的喘息。 他看了看她,抬起手。手里捏着那只古老的面具。 面具轻轻靠近她的脸庞,在她随之抬起目光的时候。 冷冷的感觉,顺着她的鼻尖,逐渐滑向她的嘴唇……然后在她眼神随着这冰冷略动的刹那,突然飞弹出窗外。 颜出手一把抓向面具,用她扣着影咽喉的那只右手。右手很快,在必要时,会比电更快。所以轻易便将面具拈入指间,却在这同时,另一只手腕被影蓦地一扣。 眼角处身影一闪而逝,来不及随之做出任何反应,整个人被他一把朝窗外斜扯了出去! “轰――!!”一声巨响,伴着紧跟而来一股巨大的冲击,身后那个不大的旅舍突然之间爆炸了,就在两人的身影从窗内前后翻出不到半秒的瞬间。 身形借着那股冲击力朝前两个弹跳,趁势甩开影牢握着她的手,在他还未起身前一个纵身窜上对面一辆停在超市门口的卡车顶。 超市的门被气浪震碎了,警铃连同附近汽车的防盗装置迅速在整条街上歇斯底里尖啸成一片。 “不是我。”目光盯着一辆由远至近的机车时,耳边听到影的话音。她没有看他,手里捏着那只冰冷的面具,雪白色床单在四周热浪的肆虐下抖得张扬。 “把它给我,否则你会有麻烦。”继续开口,他的声音依旧同他的目光一样的平静。只是后面的话很快被头顶呼啸而起的直升机轰鸣声所吞没,随着又一声爆炸在房子里炸响,一束强光倏地从机身上射下,雪刃般自两人中间直直割开。 强光过后,车顶上已不见了颜的身影。 直升机蓦地升高。 影的眼睛微微眯起。 瞥见几道身影从旁无声掠过,闪身,他迅速隐入周围嘈杂惊恐的人群。 直升机很快盘旋着离去,而整条街随即陷入一片毫无管制的混乱。火光连着灯光,惊叫连着哭泣,不多会儿,不大的街道上已被争先恐后从大小楼道中蜂拥而出的人群所挤满,甚至连消防车都开不进来。 驱车疾驶在大桥上,横跨底格里斯河的大桥。 车是借来的,就在那少年一脸迷糊从街口出驶进来的那片刻工夫。他一屁股坐到地上的时候,目光里还跳动着旅馆楼顶那把耀眼的火。 视线扫向手里的面具。从开始到现在,它在自己手指中的温度始终是冷冷的,就像它那双幽深空洞的眼眶,直楞楞对着自己的方向,冰冷而安静。 四周此时很安静。 刚才头顶还能听见直升机螺旋桨的轰鸣,如影随形,这会儿,已经什么都听不见了。 如影随形…… 他曾说过,他是随着她的形而走动的影。那只是曾经。 风扑打在脸上,萧然急促。 回过神的时候发觉前面的路很暗,一种无法形容的暗。她不自禁方慢了车速。 桥上有灯,机车头上也有灯,但那些白色的光芒却始终无法刺破那一点混沌,就在桥和水面连接在一起那一小点尽头。整个桥面并不长,颜在白天曾经见过,可现在觉得它很长。从她脚下的位置到桥头,有那么一瞬,感觉它似乎不是横跨一条河,而是横跨着一整个海峡。 错觉? 四周的空气有点粘腻,也许吞吐着底格里斯河的气息,湿润的,带着某种植物的味道。 芦苇荡…… 她熄了火,在那片连着四次出现在自己梦中的芦苇荡,从远处模糊的黑暗中隐隐摇曳显现出来的瞬间。 跨河大桥上怎么会有芦苇荡。 手突然发出一阵微微的颤抖,那只古老的面具在指间抖动,像被夜风吹得无法抑制的哆嗦。青铜的表面被桥灯折射出一种惨白的色泽,一瞬间的流光,从面具表面一掠划过那双空洞的眼眶。星光一点,那眸子似乎活了,在颜专注于它的漆黑的时候。 却很快,星光折转成一束剧烈的强光。 头顶轰然响起螺旋桨割破空气的嘈杂,芦苇荡消失了,她看到了桥的彼端,那些桥灯银白的光线把它照得很清晰。 猛踩离合器,一排子弹在身后划出一片整齐的青烟,机车已卷着尾烟箭般射向桥头延伸向公路的路面。 突然眼前再次一片混沌。 卒不及防的变故,枪声和螺旋桨轰鸣还在耳边回荡,眼前骤然压下的漆黑像团浓稠的胶般将颜和她的机车团团围困。 车熄火了,不是因为她。 眼前再次摇曳出芦苇荡轻柔的飘絮,近在眼前,几乎能感觉到那些植物随风横扫在自己脸上那种短促的冰冷和柔软。周围的声音一瞬间被抽空了,就像这几天每晚在梦里时一样,寂静,静得只能听到自己呼吸的声音。 手突然变得很烫。 面具再次颤抖起来,粘着她的指,将它身上每一寸散发出来的灼热源源不断输入她的肌肤。 这不是幻觉。 抬手试图把面具甩掉,手指却似乎胶合在了车把手上,纹丝不动。突然从手指到四肢,这身体仿佛不是她自己的,愕然…… “轰!”车身一震。紧接而来一团浓烈的烫,在机车不受任何控制朝着前方芦苇荡内猛冲过去的刹那,陡然间铺天盖地将她完全吞没! 水泥路到芦苇荡,感觉像是冲破了一层粘滑的胶质。 黑暗到光明的交替亦只是那么瞬间的事情,突然间眼前就亮了,在手脚恢复了感觉,而包围在自己身周那团燃烧般的烫紧跟着消失的时候。 一秒钟都不到的时间。 颜跌倒在一片松软的土地上,确切的说,是从半空一个冲刺,然后不借任何方式非常直接和笨拙地跌落到了这块地上。因为那个一秒不到的瞬间,根本来不及给她的大脑以任何反应的缓存。 周围依旧是热的,虽然那种热不是之前包围着自己的烫。浓烈的焦臭味,搀杂着一些尖锐的哀号,在周围呼啸的风声中猎猎回旋。她听到有人在喊救命。 抬起头,随即怔住。 眼前一片火海。 混沌的黑暗后交替出来的光明竟然是一片燎原的火海,熊熊烈烟,团卷着黑烟直冲上夜空,硬是把一片漆黑的天映出半边暗红色的光彩。 无数建筑在那片火海里坍塌,凌乱的身影,呼啸而过的声音…… “救我!!!”一声凄厉的尖叫,一个满脸是血的女子突然间从她正前方的火堆中直冲而出,半裸着身体朝她伸出一只手,却在转瞬一声不吭跌倒在地上。 女子后背一支箭,三分之二的部位透进了她的身体,尾翎因着射速带出的冲击还在微微晃动。 颜从地上站了起来,看着她的尸体,再望向面前这场大火。 火焰深处一支骑兵在金红色光芒下缓缓前行,穿梭在那些妖娆的火光和周围混乱的脚步和尖叫声中,安静得像是一排送葬的幽灵。 那是些真正的骑兵,高大的烈马上坐着的,穿着金属铠甲的身影。 直到接近颜的面前,冲天火柱忽然猛地攒动了一下,继而散了开来。漫天火星下显出一人一骑,从那支队伍中径自走出,朝着她的方向慢慢过来。 她不动声色后退一步。 不断有惊慌失措的身影从身旁奔过,或倒地,或跑得不知所踪,她无暇去管顾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顶着那股恐慌的人潮一动不动站在原地,她直直看着那道不断朝自己走近的淡定身影。 那匹马是漆黑色的,四只雪白色的蹄映着火光闪烁出同火一样的色泽,一路前行,就像乌云踏着烈火在风里静静漂移。 马背上的人同样一身黑,黑色的铠甲,宽阔的肩膀上斜搭着条艳红色的披风。浓烈的黑,嚣张的红,只一头长发是纯白的,雪一样温柔四散着,不沾染一点瑕疵的干净。他朝颜慢慢靠近,从火焰中。安静中的张扬,他全身席卷着一种她所熟悉的气息。 死亡的气息。 更近了,近到她能看清一切她想看清的东西。 然后,脑中一片空白。 妖娆的火光妖娆着他在马背上英挺的身影,抬头一瞬,被热浪掀起的银发下一张闪着暗光的面具。 妖王的面具。 ------------ 第二章 更新时间:2008-09-11 蜜浆在坩埚里咕嘟嘟滚着泡沫。蜜是从镇子外每天运来的,一大罐一大罐,和一些胶质的东西一起丢在坩埚里熬,守着它香气从锅里化开,和那些胶质的的东西粘和在一起,在锅子里满吞吞打着转,是苏苏每天的活儿。 不大的小房间里很快布满了蜜浆的香气,混合着汗的味道。香气很甜,屋子里很热,热得像是坩埚下面那口始终烧得火旺的炭炉。 “苏苏!这么热,你怎么受得了!”塞娜一进门就大呼小叫,卷进来外头一丝微微的凉风。 话虽这么说,她在门口捏着帘子犹豫了一小会儿,还是走了进来。房间里的汗味更浓了,她是一路奔来的,满头的汗,嘴里带着粗重的喘息。 苏苏没有理她。她的进入让房间变得更加拥挤和炎热,尤其是她那条撒满了香粉味的长裙子,裙摆几乎已经让苏苏无处立脚。苏苏热得不想开口,转身拿起刀片,开始切桌子上那一整条风干了的糖条。 糖条是琥珀色的半透明,调进了大红枣的膏汁后随着冷却会渐变成一种很甜蜜的颜色,在它半软不硬的时候用刀切成一个个小方块,是镇子上那些有钱的夫人小姐们喜食的小甜点。苏苏切了一小块放进嘴里,把捏过糖块的手指放进嘴里舔了舔。 真甜。 “苏苏,你这样会把牙齿吃坏的,像土鲁法老爹一样。”撂起裙摆,塞娜在这个小小的地方小心翼翼挪动着,尽量不让那些看上去粘乎乎的瓶瓶罐罐沾上她新做的裙子。 苏苏回头冲她咧了咧嘴,露出里头一口雪白整齐的牙。 塞娜叹了口气:“你的牙齿真漂亮,苏苏。” 苏苏没理她,继续低头切手里的糖条。苏苏切糖条的姿势很熟捻,一刀刀下去,整齐的薄片像一片片花瓣似的在她手指下翻卷开来。 “苏苏,干吗切那么薄?” “拉娜大妈喜欢这么含着吃,这是她特意关照的。” “哦。”在原地站了会儿,开始觉得热得有些吃不消。见苏苏没有继续理会她的意思,她捏着裙角走到背后撞了她一下:“苏苏,来,看。” 苏苏回头扫了她一眼。塞娜的腰很细,臀部浑圆,对着她的方向微微撅起,上面一抹暗褐色的斑。 “你受伤了?”伸出手,塞娜已捂着屁股飞快跳到一边,脸红红的,火光下闪亮得像块暖暖的玛瑙。 “苏苏,我可以嫁人了。”头凑近苏苏的耳朵,塞娜的眼睛比她的脸还要亮。 苏苏没有听懂:“什么?” “我能嫁给瓦伦塔了,”轻轻地说,声音兴奋得有点发抖:“妈妈说,我这儿流血,就能嫁给瓦伦塔了。” “塞娜……你还不到十四……” “嘘……”手指贴在嘴唇上,塞娜从裙子里拉出一片光闪闪的东西:“看,这是瓦伦塔送我的,他今晚会来跟我妈妈提亲。” “这是什么……”苏苏伸手想去抓,塞娜朝后一缩,把它摆到桌上。圆圆的,小小的,像个月亮似的东西。边上刻着些细细的花纹,绕一圈,中间的黄铜片被打磨得很光滑,比土鲁法老爹的后脑勺还要光滑。 “小土包,这叫镜子。它是……”话还没说完,屋子外传进来一声清亮的叫唤:“塞娜!” 瓦伦塔的声音,每天早晨都能听见他用这声音召唤人去附近的采石厂上工。 塞娜头也不回就钻出了屋子,跑得很快,甚至忘了她的镜子。 小屋子里一下子冷清了下来,热情的塞娜用她热情的步子卷走了整个房间的热量。苏苏擦了擦汗,用她黏糊糊的手抓起那面镜子。 镜子里模模糊糊一张脸,眼睛没有塞娜的大,嘴唇没有塞娜那么丰满,被镜子不那么平整的表面照得有点奇怪……看着,目光瞥见桌子上的那条糖上被自己手里的刀刻了些线条,小小的,和昨天的样子差不多,但比昨天多了几根。她急急忙忙用刀尖把那些奇怪的线条划掉。 走神的时候,她时常会用手指或者树枝画出一些奇怪的图,有时候在桌子上,有时候在地上。她不知道自己在画些什么,就像不知道镇子里的人在黏土板上用颜料涂抹出来的图象是干什么用的。 镇子里的人都叫她苏苏,苏苏不是本名,苏苏是被他们拣来的,拣来的时候苏苏除了吃和睡什么都不知道,所以他们给了她一个名字,susu.很简单的音节,好记也很普通,拣来的小狗小猫不需要什么很复杂的名字。 “你到底从哪里来。”对着镜子,苏苏问。 “苏苏,今晚艾莎夫人府邸的糖糕做好了没。”帘子再次被掀起的时候,奥尔玛从外头走了进来。奥尔玛是收留了苏苏的人,是苏苏制糖的老师,也是她目前的主人。性格沉闷,平时和别人不多话,也不见她有什么活动,唯一的爱好就是制糖和吃糖,有些孩子为了在她这里讨点糖吃,会很甜地叫她糖夫人。 “是的,奥尔玛夫人。”苏苏切着糖块应了一声。 糖夫人很胖,粗黑的身体,下巴的脂肪有三四层那么厚。以至苏苏看到她的时候犹豫了半天把捏在手里的糖放了回去,然后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下巴。 不过糖夫人的声音很细很甜,尤其在那些衣着华丽的人走到屋门口吩咐她做某种式样的糖点的时候,那时候,她的声音和桌子上这条蜜糖块一样的甜。不过更多的时候她声音淡淡的,有种漠不关心的沉闷。 “手里的活儿停一停,阿布里斯大人府邸急要一些糖,你现在给他们送去。” “好的。” 阿布里斯大人是这镇上的老书记官,也是全镇除了镇长外最有权势的人,府邸来往的客人很多,从城里来的也有,所以他们总有需求不完的糖来索要。 给老书记官府邸送完糖出来的时候,天上的太阳烈得可以把包在裙兜里的糖化开,苏苏用袖口抹了抹脸。 府邸高高的台阶可以一眼望到小镇的外围,镇子离市中心不远,越过塔楼,市中心里那些高大建筑在沙漠的风里隐约得像层层黑色的山脉。 脚下忽然一阵冰凉凉的湿润。 低头看去,原来是老书记官那条大黄狗萨姆正兴高采烈地舔着她的脚尖。苏苏不爱穿那些塞娜很爱穿的有着长长摆幅的裙子,苏苏的脚尖上时常会沾染上一些粘粘的糖浆。萨姆舔得很快乐,使劲摇着它的大尾巴。 苏苏跺了跺脚,萨姆一溜烟跑进了她身后的大门。 “苏苏!”走下最后一格台阶的时候,一条发育不全的大嗓门叫住了她。 是作坊隔壁那个都快十二了还拖着两条鼻涕的小弟。 看到他不由自主想到还不满十四就已经准备嫁人了的塞娜,苏苏忍不住叹气,差不多的岁数,女人比男人早熟的程度只怕不单单是一条胳膊的差距。 小弟光着精瘦墨黑的上身,站在水井旁的棕榈树下不停朝她挥着手。阳光直直照射着他的脸,一脸的油光可鉴。 “干什么?”随口问了一句,也不理会他蹦跳着过来的身影,苏苏自顾自往作坊的方向走。 “去看热闹吗?”粗嘎的嗓门在后头追着。 “什么热闹。” “死刑!”说完这个词的时候,小弟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鼻子,仿佛是在为这个词从自己口里说出来而感叹。 “不去。” “是凌迟。”声音贴着后背传来,有意压得深沉,可惜个子太小,从苏苏肩膀下面传上来的时候只剩下一些委琐。苏苏看了看他,小弟迎着苏苏从上投下来的视线,用力吸了吸鼻子。 “凌迟?什么罪?” 感觉她似乎有点兴趣了,不免有些成就感,小弟用比刚才更加深沉的声音轻轻道:“意图谋刺王。” 苏苏挑了挑眉。 这在小镇已算不上是什么新鲜事,那个半夜潜进皇宫试图谋杀王的男人,早在几天前就被捕获了,关于这个消息,她听塞娜以及萨露珐大婶至少轮番念叨了三天以上。不过没有想到判决会那么快下来,因为谁都知道这个国家正受到东北方向某个国家的军事威胁,这种时候捉到这样一个的刺客,至少得审问上一阵子的吧。 “听说有人试图劫狱,所以王怒了。”感觉到苏苏眼睛里的闪烁,小弟补充了一句,然后看着她恍然的表情,洋洋得意:“今天就是特意杀给那些人看的。” 苏苏“哦”了一声,继续朝前走。 “苏苏,去不去?” “去。” “好!我们走!” 手轻轻一摆:“你不能去。” “喂!是我告诉你的!!” “不准去。” “苏苏!这不公平!” 回过头,抓起他胸前的衣服给他擦了擦鼻涕,苏苏一字一句:“不许去。” 最终小弟还是跟了去,苏苏拗不过他,就像无法阻止一只好奇的猴子。 刑场在小镇和市中心交界处的荒地里,两面砌着石墙,四周分布着八根巨大的石柱。石墙和柱子上都密密刻着些扭曲的符号,小弟说那是用来镇压那些暴戾的、不肯伏法的亡灵魂魄的符咒。 两人赶到的时候,那里已经挤了很多一脸兴奋前来看热闹的人,密密麻麻的人群在二十步开外的地方围观着一只正在用水冲刷的石板,交头接耳。凌迟是所有死刑中最残酷的死法,也是受到诅咒的一种刑罚,除了那些十恶不赦的人、丧尽天良的人及背叛国家的人,轻易不会动用这种刑罚。 也因此,这至少有几十年没进行过这种刑罚的地方此时吸引了这许多好奇围观的人,包括苏苏和小弟。 头顶快要被太阳晒得裂开的时候,载着囚犯的驼车终于在人群一阵阵的骚动中从市中心陆续驶了进来。两排军队把整个刑场彻底包围,远处侯着一整排弓箭手,显然小弟的话并没有添油加醋。 等军队全部到位之后,不出片刻,几名军官模样的走到刑台中央,开始高声宣读国王的法令和判决。 宣读是冗长而让人心焦的,直到蒙着眼睛和嘴的囚犯一边挣扎一边从车里被架了出来的时候,本一团散沙似的地方,突然之间安静了下来。 苏苏感觉到小弟的手把她的手指扣得很紧,黝黑的脸透出一层锅灰样的颜色,而就在刚才,他还一脸兴奋地抱怨死囚怎么还没有出现。苏苏从裙兜里抓出一块糖递到小弟面前,他看着那块有点融化了的东西,皱着眉摇了摇头。 苏苏把它塞进了自己的嘴里。 囚犯四肢被牢牢固定在那块石板的镣铐上,他仰天平躺在石板。 全身固定住后他嘴巴上的布被人扯开,一名军官走到了他的身边:“以王和神的名义,你还有什么话要讲。” 那人沉默。 军官退后,朝身旁的刽子手打了个手势。 刽子手走到了军官刚才站立的那个位置,站定,双手平托着掌心里的利刃。阳光从刃口划出一道锐利光芒的时候,他反手,把利刃在手掌中握紧。 苏苏心跳突然快了一拍。不知为什么,就在刚才专注于他脸上表情的时候,他淡淡的表情和握着短刀的姿势,让苏苏有种很奇怪的熟悉感。 小弟把她的手握得更紧了,苏苏朝自己嘴里塞进了第二块糖。 刑罚开始了。 第一刀下去,割在那人右乳下方的位置,切下薄薄一片,就像苏苏从糖块上切下一小薄片来时一样的感觉。 血飞溅出来的一刹,苏苏感觉眼前似乎闪电般掠过一些什么东西。 一闪而逝。 与此同时囚犯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号,而整个刑场顷刻间鸦雀无声。 第二刀随即落下,没有任何停顿。 刀落在腰侧部位,从那最柔软的地方慢慢剖下一层。随着那层带着血肉的皮从囚犯身上慢慢剥落,刑场上的气氛由原先的压抑,在罪犯的一阵比一阵尖锐的哀号声中开始蠢蠢欲动地兴奋起来。 “啊――!!”又是一阵惨叫,那男人突然扭动起身体从喉咙中爆发出一声凄厉的吼叫:“他不会放过沃塔里修斯――!!” 小弟昏了过去,在那声吼叫爆发出的一瞬。毫无预警。 苏苏呆了呆。 接住他软倒的身体时发现捏在手里的糖不见了,刑场上的罪犯亦没了声音,在刽子手手里翻动的刀子下面一动不动。只剩下四周人在最初的震撼过后,反应过来的咒骂和凌乱的叫嚣声。 苏苏抱着小弟,从裙兜里摸出一块糖塞进嘴里。糖很甜,血腥味也是。 很快,没有惨叫声作陪刽子手和围观者状态逐渐开始失去了原先的亢奋,慢慢有人陆续离开,而刽子手也在漫不经心间割下了最后一刀。 最后一刀割在罪犯的脖子上,切断了他的咽喉。 最后一粒糖滚动在苏苏嘴里,完成了它甜蜜的分解。 走在回镇子的路上时小弟的眼睛瞪得很大,拖拖拉拉走在苏苏身边,两条瘦腿一个劲晃悠。 “苏苏,我睡着了你怎么也不叫醒我。” 苏苏没理他,一路走一路甩着裙子上的布条。 “苏苏,凌迟也不过就是这样了,你看,都能让人看得打瞌睡。” “对了苏苏,那人后来怎么死的,”用手在自己脖子上比了比:“他们割下了他的脑袋?” 苏苏挑了挑眉。 “苏苏,”脚下一个趔趄,因为绊着了一块石头,小弟抽着气连蹦两下,然后满眼泪花地抬起头咧了咧嘴:“我看到那块肉掉下来的时候,里面流出来的东西像你平时锅里煮的那些玩意儿,哈哈!” 干笑了两声,大概连自己都不觉得怎么好笑,嘴角荡了下来:“割腰的时候我看到他在抖,很厉害,像我爷爷杀的羊羔崽子。” 苏苏歪过头,脸上突然一种很奇特的笑。 “苏苏,他一共挨了多少下。”头垂了下来,满眼被石头撞出来的泪花最终凝成一小团,从他占去三分之一大的眼眶里掉了下来:“凌迟一点都不好看,苏苏,” “他的牙齿里全是血……”后面的话逐渐变得模糊,取而代之的是一些小小的抽泣。小弟突然哭了,和他之前突然的昏倒一样,毫无预警。 苏苏低头看了他一眼。 他正用手背狠狠抹着鼻涕,眼泪掉得很快,好象碰到了多么委屈的事情。 苏苏朝他伸出一只手,小弟立刻抓住她的手放声大哭:“苏苏!他牙齿里都是血!他身上也是!那人在割他的腰!他在割他的腰!!呜……” “啪!”正当哭声随着肩膀的抽动越来越高,后脑勺上冷不丁挨了重重一巴掌。 小弟一时没反应过来:“你干什么!!” “我不喜欢看到男人在我面前哭。”被他的眼泪弄得湿瘩瘩的手一把从他手心里抽开,苏苏在自己裙子上擦了擦,一脸被恶心到了的表情:“是你自己硬要跟来的,蠢蛋。” “苏苏!”眼泪停住了,小弟一边抽泣着,一边恨恨瞪着她:“你这么凶,难怪没人跟你提亲。” 苏苏沉默,摸着粘腻的空裙兜,踢着脚下的小石子。 小弟以为苏苏生气了。有点莫名的不安,他抹了抹自己被眼泪和鼻涕弄得油光光的脸:“要不等我长大我来向糖夫人提亲好了,反正我被你凶惯了……” “啪!”后脑勺又被挨上重重一巴掌。不知道自己又在哪里错了,小弟摸了摸头看看苏苏,嘴巴一咧,眼泪鼻涕又下来了。 ------------ 第三章 更新时间:2008-09-11 塞娜的婚礼很热闹,小镇巴掌大的地方,有一点喜事就足够引起一阵狂欢,何况是婚礼。苏苏是最后一个到场的。 替奥尔玛烘好了最后一条糖,她熄了炉子,包了些糖匆匆赶到婚礼现场,身上穿着奥尔玛给她缝的新裙子。裙子很长,一直拖到地上,这让她走路很不方便,以至不得不始终用手提着那些长长的摆幅。 奥尔玛说裙子的料子是找到她那天裹在她身上的,很软的一块布,上面的花纹一个个镂空着,煞是好看。所以忍不住动手裁了条裙子,又用剩下的布给她自己添了条头巾。奥尔玛在心情不错的时候还算是个有点情趣的女人,手很巧,心很细,和她的嗓音一样纤细。 塞娜穿着一身红色的新娘服在宴席里坐着,羞涩地低着头。 这颜色的衣服在当地很少见,贵得很,是瓦伦塔用积攒了很久的锡换来的。他在人堆里被人灌着酒,一脸心满意足地看着自己娇小的新娘安静坐在凳子上,被周围女伴们围绕着,夜色里一团火似的骄傲而美丽地散发着她的光彩。 苏苏也在看着她,还有她身边那些围着篝火起舞的年轻男女。一身黑衣的奥尔玛夫人就坐在她身边,嚼着糖,对那些热闹并不感兴趣。苏苏陪在她边上,和她一起安静瓜分着桌子上的糖果。暗红色的糖果散乱在桌上,散发着冷冷的香,很甜蜜,但没有人理睬,就像她们两个。 苏苏尽力消灭着它们的孤独。 塞娜的哥哥们在附近用琴弹奏着一些欢快的曲子,时不时会对苏苏投来一些闪烁的视线,视线还包括几个正在跳舞的单身年轻男子。苏苏感觉得到他们的视线在她海草似的长发上流连,大胆些的甚至直接把目光停留在她嘴唇和脖子上,她视若无睹,嚼着糖。 身边的曲子逐渐变得跟前头熊熊燃烧着的篝火一样的张扬,脚心有些发痒,但苏苏知道没有人会过来邀请她。小镇里的人对外来者总是有种无法消除的戒备,除了塞娜,还有那些老人和小孩。 苏苏站起身抓了一把糖揣在怀里,独自一个人离开了气氛正进入高潮的宴席。 大黄狗萨姆在废墟堆里刨挖着什么,半天,从一堆垃圾里翻出一块骨头,叼着啪塔啪塔跑开了。经过苏苏身边时歪着头斜睨了她一眼,嘴里发出一声低低的哼哼。 狗眼看人低…… 苏苏在它刚才蹲过的那道土坡上坐了下来,靠着背后一块还没有完全枯死的老树根。 这地方原先是镇子一道高岗哨塔,在很久以前一次火灾中倒塌后,因为距离镇子比较远,所以没人愿意再出力去把这个庞然大物重新修建起来。以至后来成了镇子小孩的堡垒,每天乐此不疲地在这地方做着将军和强盗的游戏。 有时候苏苏会到这个地方来发上一阵呆,在比较空闲和无聊的时候。 手指抚着裙子的边缘,很小心。边缘上很多细巧的花,是用针线一点点绣出来的,还带着镂空,不知道它出自什么地方,这里的针缝不出这么细密的针脚。 苏苏,你到底从哪里来。 耳朵里隐隐回转着镇子里的音乐和人群的喧闹,她闭上了眼睛。 无止境的黑暗。 芦苇荡在漆黑的夜色中轻轻拂动,像一只只招展的手,四周很静,只听得到自己喘息声的那种安静。 风像某种黏液无声冰冷贴着发丝滑过,她听到身后一阵模糊的脚步声。 不紧不慢,对着她的方向。 心脏跳得很快,粘腻的风和死寂的空气让人憋闷,她停下脚步让自己深吸了一口气。身后的脚步声突然变得清晰起来,一步一步,由远至近,在周遭静滞的空气里撞得心脏生疼。 她拔腿飞奔,朝着芦苇荡深处。 芦苇丛贴着脸庞迅速划过,一丝冰冷的轻柔。身后的脚步如影相随,不紧不慢。 突然脚下一沉,在感觉一只冰冷的手扣住她后颈的瞬间。 苏苏蓦地睁开眼。 与此同时,一支闪着暗光的矛尖在她眼前微微一滞。 苏苏听到一些急促的喘息,就同她梦里发出的那些喘息声一样,她抬头,沿着矛尖朝上看了一眼。 然后看到一双眼睛。年轻的,有些慌张,也有些燥乱的眼睛。 一名异国士兵。 他捏着手里的长矛,矛尖对着苏苏望着他的眼睛,他的皮肤很黑,他的嘴唇很干。 耳边听不见镇子里传来的音乐和喧闹,只有来来回回的夜风,吹着苏苏的长发。长发缠在矛尖上,她听到那年轻士兵轻轻咽了下口水的声音。 苏苏朝后挪了一点,背顶在坚硬的老树根上,无处可挪。 长矛突然落在斜坡上,一路下滚,发出一串清脆的呻吟。士兵高大的身躯朝苏苏身上猛地压了过去,一手掐住她急促挣扎的脖子,一手用力扯开她身上那件柔软的新衣。 “滚开!”一声尖叫。声音还来不及从喉咙里彻底放开,掐着她脖子的手已一把捂住了她的嘴。手很用力,勒得她下颚一阵脆响。她用力抵着士兵的身体,两条腿被他压着,衣服被扯落了一半。他一只手慌乱而急促地解着自己身上厚重的铠甲。 苏苏感觉不到了自己的心跳。 挣扎。 四周一片死寂,她耳朵里听不到任何声音,包括身上这年轻士兵急促的喘息。只看着他近乎笨拙地将缠在身上的铠甲一点点扯开,两腿压在她的腿上,她的腿被压得生疼,但她打在他脸上和身上的拳头似乎对他没有一点作用。 脑子里回荡着一些声音,在周遭一切混乱而静寂地将她吞没的时候,将那一切轻轻打破。 像是种呼吸,平静,沉稳,仿佛一只窥探着什么的野兽。 苏苏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声音,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头脑里很乱,她看着他卸下了最后一件甲,然后急迫地把被铠甲割破的手指伸到她光裸的肩膀上。 很细微的,血腥的味道。 他一使劲把她压倒,天和地一下子翻转了,她用力挥打在他身上的手被他一把抓住按到地上,她听见地上的碎石头把她手臂穿透的声音。 很疼,疼得她不由自主闭上了自己的眼睛。 大脑里一片空白。在感觉到那男人火烫的身体压到自己身上的一瞬,身子僵住了,只有手在地上胡乱滑动着,似乎是在潜意识做着一些徒劳的挣扎。 突然身上重重地一沉。 所有的动静似乎顷刻间停止了,像是转瞬被抽离的空气,包括脑子里回荡的喘息,还有身上那人粗暴急燥的动作。 那人一动不动压在她身上,安静得没有一丝声息。 苏苏勉强转过被他硬压在掌下的头,睁开眼朝自己身上看了一眼。 那人静静伏在她身上,光裸的背脊在月色下像是起伏的山丘。那山丘同样没有一丝动静,就同他的呼吸一样。 苏苏把手从他粗砺的手指下抽开,他突然一声不吭朝边上滑了下去。 脸孔朝上,面对着月光他的脸是铁青色的,眼睛睁着,带着刚才的急燥和亢奋,微微暴突在眼眶之外。 一丝黑色的液体从他嘴角慢慢溢了出来。苏苏一惊,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不顾身上的疼痛急急把衣服拉好,掉头就跑。 死命朝着镇子方向飞奔。 不敢回头,就像在梦里时拼命飞奔向那片摇曳在浓黑中的芦苇荡。尖锐的石块扎进脚底,那么狠狠一下,没有任何知觉。 “来人!!快来人!!”一路大声叫着奔进镇子,一口气穿过整条街,苏苏的步子蓦地停了下来。 隐隐有什么不对劲。 镇子里一团漆黑,像是梦里那片混沌的夜色。 轻轻喘息着,她朝里走了几步。目光在周围黑沉沉的建筑物间飞快扫过,几只瓦罐在路边滚来滚去,发出一些单调沉闷的声音。 她跑到一幢小屋前,用力在门板上拍了拍:“塞拉穆大人!塞拉穆大人!” 塞拉穆是这镇子的治安官,平时一丁点风吹草动他就会循着狗一般灵敏的嗅觉跑过来,而此时,他位于小镇入口一街之隔的屋子内却没有一丁点声音。 周围很静,以至苏苏的声音显得尖锐而突兀。回荡在空荡荡的街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的声音。就在刚刚这里还人来人往,充满了嘈杂的乐曲声和欢声笑语。 “咔。”老书记家高大的雕花门忽然朝外荡开了一道口子,苏苏抬头朝它看了一眼。 门在夜风里微微晃荡,里头没有透出一星半点的灯光。 她掉头奔向婚礼宴席的方向。 目光很快看到了那团依旧燃烧的篝火,在凌乱狼籍的宴会场中独自明灭着,已没了之前的嚣张和喜悦。 苏苏朝里头走着,呼吸有点浑浊。 整个宴会场就像个战场,到处是翻倒的桌椅和杯盆,酒壶滴滴答答淌着残余的液体,同周围的风声和火焰声混合在一起,倾奏出一些寂寞而诡异的声音。 人呢,那么多的人都去了哪里…… 四下环顾着,脚下突然一绊,苏苏朝前一个踉跄。 及至站稳脚步低头往下匆匆看了一眼,她整个人猛地震住。 绊住她脚的是刚刚才成为新娘的塞娜。 一身艳红色的衣服,横躺在苏苏的脚下,苍白的脸上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张得大大的,无神对着她的方向。 “塞娜……”苏苏迅速蹲下身。托着她的上身把她从地上抱起,她脖子一歪,头从颈上无声滚落。 苏苏的手一抖。 呆看着头落到地面滴溜溜打了个转,在不远的地方停住,一双空洞的眼睛死死对着天。 手松,塞娜的尸体从她怀里重重跌落在地。 目光适应了篝火同黑暗的反差,苏苏看到了奥尔玛夫人的尸体,倒在一排凌乱的桌子间,手里捏着一粒糖块,肥肥的身体在夜色里漆黑一团。周围凌乱横陈着的也不都是桌椅和器皿,而是大大小小一具具尸体。显然是在心急慌忙的躲避中遭到杀害的,一个个蜷缩着,或钻在倒塌的桌子下方,或者维持着爬行的姿势,每张表情都是惊恐惶乱的,被杀,只是刹那之间的一瞬。 远处隐隐传来一片马蹄声。 从镇子深处那些浓烈的夜色中逐渐显现,一排黑压压的队伍,突如其来,像是一行夜行的幽灵。 苏苏下意识站起身朝后退了一步,却不觉又被脚下的尸体绊得一个踉跄。 马蹄声停了,她看到为首那个人翻身下马,朝着她的方向慢慢走来。 马是漆黑色的,蹄上一圈如云白毛。下马的人同样一身漆黑,一袭冗长的披风卷在身后,红得像是抖散在风里一团妖冶的烈火。 逐渐靠近,那人抬起头,被风扬起的银发下一张青白色的面具。面具上一双漆黑色的空洞,对着苏苏的方向,悄然划过一丝暗红。 “又见面了,”他说。声音低低的,夜风似的干净。 苏苏突然感到小腹上一阵巨痛。 呼吸随着这疼痛而静止,对面的身影已然消失。 苏苏睁大了双眼。 目光来不及做最后的搜索,发黑的视野内一片银白色发丝妖娆而过。 “原来你一直躲在这里。”倒地之前,苏苏听见他在她的耳边轻轻说。 ****** 呼吸声很重,穿梭在芦苇荡滑腻清冷的空间里,苏苏发现自己已经彻底迷失了方向。 她在哪里。 她为什么会在这里。 她为什么要跑。 没有答案。 四周的风很安静,就像那些轻轻扫过自己身体的芦苇丛,无声无息,却又始终没有停止过它们的摇曳。包围在芦苇荡外的黑变得更浓了,像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悄无声息间把眼前所剩无几的光源一点一点掐灭。 “嗒……”苏苏听见一阵脚步声从后面传来,踩着芦苇丛下浅浅的水,一声又一声,在很远的地方回荡着,一晃神间便来到了身后。 呼吸变得更紧,她拨开面前密集的芦苇用力朝前面一团浓黑里挤,用自己最快的速度。耳边满是芦苇被挤压后沙沙的声响,还有那不紧不慢的脚步声。 忽然一声叹息,在苏苏的手指越过芦苇丛,碰触到了前端氤氲的混沌的时候。急促的呼吸在那片混沌里消散出一团淡淡的白雾,稍踪即逝…… 身后又传来一声叹息。 脚步声止,苏苏整个人滑进了那团混沌。 “谁是谁的影……”被黑暗包围的一瞬,她听见耳边一声沙哑的低语。 紧接着,后颈冷冷地一凉。 眼睛猛地睁开。 却直直没入一双漆黑而沉默的空洞。 冰冷的面具,冰冷的空洞,在那把寒雾般掠动的冰冷色发丝下。 那双空洞内一闪而逝一道暗红色光芒。 周身清冷滑腻的感觉瞬间消失了,取而代之一阵湿润的热,裹缠着她麻痹的四肢,再被周围香得令人有点窒息的空气沉淀入她突突跳得厉害的后脑勺。 苏苏突然有种想要呕吐的冲动。 全身在发抖,对着那面具背后幽黑的视线,还有这男人身周犀利的爪般围困着她的气息。他的气息就像他身后那道猩红色的帷幔,美得妖冶,妖冶得让人窒息。即使他只是这样静静坐着,看上去甚至还有点漫不经心。 他一动不动注视着苏苏的颤抖,而苏苏不得不张开嘴,大口大口吞噬着周围被薰香渗得有点稀薄的空气。 “你叫什么。”毫无防间,他开口了,声音淡淡的。 苏苏不语。双手和双脚被一些冰冷的东西反锁着,她匍匐在地上,侧脸贴着地,眼朝上看着他。他脸上的面具很耀眼,很少有青铜的东西能被打磨出这么耀眼的光泽,在一旁的火光下,闪烁的流光像是块水晶。 颤抖逐渐停止,她眼里折射着那些水晶般的光点。 “你不是巴比伦尼亚人,你从哪里来。”他又问。侧着头,修长的手指轻轻搭在面具精致的纹路上。 苏苏依旧没有回答。 专心地扭动着身体,直到调节到一个合适的位置,她侧着身体慢慢从地上坐起来。却在还没来得及坐稳的时候,膝盖压住了一头海藻般的长发,一个踉跄,她再度滑倒在地上。 “嘭!”额角着地,疼得眼冒金星。 那男人从身下那张精美的椅子上站了起来。 男人很高,站起来的时候,苏苏躺在地上朝上翻的眼睛已无法再看见他面具上那双黑得深邃的空洞。苏苏不喜欢这样,苏苏和人说话的时候喜欢看着对方的眼睛,眼睛看不见的时候,即使是双空空的洞眼也是好的。 她肩膀顶着地面又努力挣扎了一下,未遂。头发太长,在这种时候便显出了它的累赘。 “喀啷――”一声脆响,一道银色的光闪入眼角,在她随之回头的瞬间,打着转在她脸旁停下。停下的时候一双空洞的黑正对着苏苏的视线,她终于如愿以偿看到了它的眼睛。 那眼睛似乎在笑,从苏苏的角度看上去。上头流动的光芒折射出一道暗色身影。 耳边响起了它主人的脚步声,皮质的鞋底踏在柔软的地毡上,很轻。苏苏循着声音抬起头,却在这同时,头顶骤然一道劲风压下! 下意识缩了缩头,劲风贴着脸颊无声擦过,冰冷的,刀刃般在她脸上擦出一片刺痛。 苏苏睁大了眼睛,对着头顶的方向。 头顶一把银亮的发丝,随着身形缓缓散落,发下一张妖精般美丽的脸庞。 苏苏听到了自己的呼吸声,和梦里一样,粗重而急促。 她看到了他的眼睛,很美的眼睛,被地毯艳丽的色泽映射出一种火一样的光,那光却让她本已平静的身体再次颤抖起来,几乎无法克制。 他嘴唇微微扬起,看着她,似笑非笑。猩红色披风缠绕着如雪的发丝,他的脸很白,衬得一双嘴唇红得像是要滴血。 皮肤忽然冷冷地一触,他贴着她脸庞的手沿着她僵硬的脖颈滑向她的下颚。 “我错了吗……”他说,自言自语,望着苏苏的美丽双眼里有种悲哀的冷光流动:“显然你不是她。” “你是谁。”他又道。 “但已无所谓。”他回答自己。 “想活还是想死。”他再问,却并不给苏苏回答的机会。抬起手,他将苏苏的头扯近他暗红色的眼睛:“那要看你。” 苏苏感觉自己的下颚蓦地一紧。 手轻扬,她的身体随着他的动作直飞了出去,而他眼底一闪而过一抹红艳的瑰丽。 苏苏一头撞到几步开外的墙上,墙是木质的,撞上去时声音很大,把人撞得很闷,但好歹,还不至于把她脆弱的心脏震垮。 落地同时她听见他的话音,淡淡的,带着某种叹息:“把她带走。” ------------ 第四章 更新时间:2008-09-11 醒来的时候,风吹在身上很冷,苏苏下意识蜷了蜷身体。 一道尖锐的疼痛随之从手腕和足踝上清晰刺进大脑,于是她清醒自己不是在作坊那只被糖香和汗臭包围的小床,而是被从头到脚牢牢束缚在一艘船粗大的桅杆上。 很大的一艘船,在一眼望不到边际的黑水上轻轻起伏着,伴着些淡淡的咸腥。连着水面朝上一片扩张着的是同样浓黑色的天,如果不是上面的云层叠压下,几乎就同底下海水整个儿混合在了一起。 在沙漠里走了两天一夜,苏苏被带到了这艘船上,作为小镇里唯一活着的俘虏。 塞娜死了,奥尔玛夫人死了,土鲁法老爹死了,老书记官死了,镇长死了……整个小镇的人,那些打过交道的,没有打过交道的,热情的,冷漠的……苏苏被银发男子的部下带出镇长房子的时候,她看到小镇不大的广场在燃烧,堆积如山的木材,上面堆积着他们的尸体。 尸体上没有头,他们的头被用一根根木桩钉着,竖在镇子外那两座高高的塔台下。木桩前停着一块石板,石板上平放着一个人,即使隔得那么远的距离,苏苏依旧认得出来,那具被割得七凌八落,连血都已经被熬干的身体,正是白天她同小弟兴致勃勃去观看的被凌迟的男人的尸体。 苏苏想起他最后所说的话,尖锐的声音,几乎能把人的耳膜刺破。 他说:“他不会放过沃塔里修斯――!!” 沃塔里修斯是这个国家的王。 他下令凌迟了这一个人,而这个人背后这支幽灵般的军队,一夜不到的时间内屠杀了沃塔里修斯一整个镇子的人。 复仇还是挑衅,谁知道呢。 那时候天还没有放亮,但大半个天空已被那把火染得透亮。苏苏听见老书记官家那只大黄狗不知道躲在什么地方低低哀鸣着,一声又一声,像头被抛弃在荒野的孤狼。 一路上苏苏没有任何逃跑和挣扎的尝试,周围全是人和马,挣扎或者逃跑只会让自己受伤,没有结果的伤对于苏苏来讲,是没有任何意义的。 头很沉,全身散了架似的疼,苏苏想下地躺一躺,哪怕只是一小会儿也好。 “轰!”两道巨帆直窜入半空,张开瞬间被月光扫出一层暗红色光泽,带动船身朝西北方向突然间加快了速度。 脚上的链条因为牵动发出一点细碎的响声,那些升帆的人似乎并没有因此而发现苏苏的苏醒,事实上,苏苏觉得他们是根本性遗忘了她的存在,在把她绑到这个地方之后。 他们整理着帆下的绳索和绞盘,确定没什么问题之后,在几名使女就地摆开的席面上坐下来开始用餐。大块的肉,大瓶的酒,散乱在甲板上,那些浓郁的味道隔着老远的距离,开始在苏苏敏锐的鼻子里纵横肆虐。 苏苏已经将近两天没有碰过一点吃的东西。 满脑子的饥饿,甚至没有空隙再去存放她的镇子和那些死去的人,苏苏的思维常常是单一而专注的,过分的单一和专注,包括她咽口水的力度。 那些人听到了她吞口水的声音,也许是因为她望着他们的灼灼的眼神,他们的视线若隐若现在苏苏的脸上,却又仿佛视若无睹,继续面无表情嚼着食物,灌着酒,看着她脸上渴望的表情。 苏苏感觉得到他们无声无形的快乐。 不知道为什么,在这艘船上,在那些亮着灯光的舷窗下,这些高大魁梧的男人始终有种无法形容的压抑,他们一直在压抑着,安静地干活,安静地交流,因着某种原因。于是观看苏苏脸上的表情,成了他们情绪上唯一的宣泄,他们的目光里有种叫做玩味的东西。 苏苏知道,基于某种特殊的趣味,他们在用玩味的目光看着她自生自灭,就像当时他们在一根根钉着头颅的木桩前,沉默而玩味地欣赏着她目睹那一切后脸上的表情。 苏苏又吞了口口水,直直看着一个男子随着液体吞入而起伏不停的喉咙。 一些晶莹的水珠顺着他的嘴角淌了下来,她能感觉到那些冰冷的液体滑过咽喉带出的温柔惬意,忍不住再次咽了咽喉咙,而这次的吞咽让她突然间猛烈地咳嗽起来。一瞬所有视线都集中在了她的身上,而她对此没有任何感觉,一边用力地咳嗽,一边继续看着那男人滚动的喉咙。 那男人忽然站起身拎着酒囊朝她方向走了过来,在撞见了苏苏毫不掩饰的目光之后。船身随着水面起伏,他走过来的身影看上去有点摇晃。 及至走到她身边,他抓着她的头发把她的头一把揪起。 苏苏依旧看着他,闻着他身上酒的味道,像只狗一样。他后退了一步,抬起手里的酒囊从她头顶上浇了下去。 “看什么看。”他问。一动不动看着她被辛辣的液体刺激得紧紧合上的眼睛:“想要它是不是。” 苏苏张开口喘息了一声。 “都给你。” 酒顺着苏苏的头滑落到地上,醇香四溢。 她试图用嘴接住那些从脸旁滑过的液体,但头被他禁锢着,丝毫动弹不得。最后一滴液体滴落在她的头发上,那个人突然俯下身,嘴吸在了她被酒浸透的脸颊上。 苏苏嘴里发出一声尖叫。 “你在干什么。”淡淡的声音,在苏苏那声尖叫响起的瞬间忽然从这男子身后传递了过来。 男子一惊。 及至循着声音看清来者,他迅速松开手,单膝跪到地上:“森大人。” “你在干什么。”那个被他称作“森大人”的年轻男子并没有因着他的下跪而将视线移开,望着苏苏狼狈不堪的脸,他把刚才那句话一字一句重复了一遍。 他的声音恬淡而温和,像是在漫不经心地自言自语,但有效地让本就安静的四周一片死寂。 睁开眼睛的时候,苏苏看到那人跪在地上一张脸死灰样的难看。 没了刚才安静中的嚣张,他沉着头低声回答:“王让我们看着她。” “王是让你们这样看着她的?” 话音落,突然反手拔剑。 一道暗光掠过,苏苏身周的镣铐锵然落地。 她从柱子上直坠了下来,跌在甲板上,肩膀和下巴撞得生疼。 “她这样又能跑到哪里去。”收剑,同刚才将它从鞘内拔出时一样的速度。 跪在他身旁的人沉默着,同席位间停止了进食的那些人一样,对他的行动欲言又止,却又无从抗拒。 “你叫什么。”爬起来的时候苏苏听见那男人问自己。他侧眸看着她,一头漆黑色的长发被身后那片明晃晃的月亮折射出微微的蓝光。他身上有着同剑锋一样锐利的气息,但他的眼神里却有种让人不那么抗拒的惬意。 一种让人熟悉的东西在他脸上隐约存在着,虽然苏苏不知道那是什么。 “苏苏。”她回答,眼睛看着自己手上和脚上的枷锁。枷锁是青铜的,很厚,很硬,原本维系柱子的链条上一道整齐的切口,像雪花石膏一样泛着亮白色光芒。 他再次看了她一眼,转身朝船舱方向走去:“给她弄点吃的。” “是。” 苏苏得到了一块玉米饼和一碗清水,在那个叫做森的男人离开了之后。 那些人给了她这些东西后就在她身边看着她,拿他们的话来讲,王让他们看着她。 她一口气喝光了水,然后捧着玉米饼啃了很久。 手被铐子铐得很紧,要费很大力气才能绕过那些厚重的隔断咬到手里的饼。玉米饼很硬,但咬在嘴里却是前所未有的香,牙齿间细细盘旋着,被唾沫滋润出一种甘醇的甜。 很甜,就像糖的味道。 她想起糖夫人厚厚的三层下巴,在说话时一颠一颠颤抖着,从里面抖出一些细甜的嗓音。她想起塞娜无可奈何的话:“苏苏,你这样会把牙齿吃坏的,像土鲁法老爹一样。‘苏苏用她那些没被吃坏的牙齿一遍一遍反复咀嚼着那块玉米饼,苏苏吃东西时总习惯仔细地咀嚼,直到把食物充分碾碎,然后送进自己的肠胃,就像苏苏咬着那些坚硬的糖块一样。玉米饼里有糖的味道,反复咀嚼的时候苏苏看到塞娜在对自己笑,笑得很甜蜜,脸红得像是发亮的玛瑙,她说:”苏苏,我可以嫁人了。’然后塞娜的头从脖子上掉了下来,落在地上的时候,她还在笑,滴溜溜打着转停下,眼睛直直瞪着天。 苏苏的思维常常是单一而专注的,过分的单一和专注,包括她想着什么时的沉溺度。 她觉得自己在迫不及待吃着东西的时候思维沉溺了那么一小会儿。 回过神的时候,周围看管着的人不见了,只有一道身影在不远处的了望舱里晃动,时不时,能感觉到从那里投来的一两次视线。 苏苏下意识张开嘴去咬剩下的饼,下巴绕过镣铐隔断的时候,她一个激灵。 地板上刻着一些凌乱的刮痕,粗劣狂放的痕迹在周边光滑的地板上深刻得触目惊心。 心脏猛地一跳。 那些刮痕很眼熟,就和往常发呆后被自己到处划出来的线条一样。但又不尽相同,这些显然是用某种锋利的东西匆匆刻划上去的痕迹,苍劲而潦草,看上去像个“等”状的图形。 苏苏不知道那到底代表什么,她看到扣在自己手腕上那个青铜镣铐坚硬的棱角上粘着些木屑,对着月光的方向,隐隐能看到它上头刮擦出的磨损。 苏苏伸出手在那些线条上摸了摸。手腕有点肿,两道深深的印痕刻在红肿的中央,但苏苏没有任何感觉。一动不动看着甲板这些线条,她觉得那看上去似乎有点眼熟。 突然脸色一变。 在了望舱里的视线从她身上移开的一瞬,她迅速垂下手用手上的镣铐在那片线条上一阵乱抹。 “啪嗒,啪嗒……”一些断断续续的脚步声从船头方向传了过来。 苏苏收回手。 月色被云层吞没着,船头很黑。半晌,苏苏见到一条小小的身影从船头方向走了过来,几步经过她的身边,硕大的头颅朝她看了一眼的时候,人消失在船尾狭窄的过道。 孩子的体形,布满皱纹的一张老脸。 一个皮肤黑得像炭一样的黑人老侏儒。 甲板上的线条已经变得模糊不清,苏苏抱着膝盖,蜷缩进身后角落的黑暗。 笼罩在船头那层浓重的黑淡了点,在月光从流动的云层里慢慢显露出它苍白的时候。苏苏轻轻吸了口气。 这艘庞大的船共有三层,除了最顶层,其它两层苏苏经常会去做些清洁工作,跟船上那些黑人女奴一起。而通常苏苏去得最多的地方应该是底层。 一道舷梯之隔,底层的世界就像个庞大而黑暗的地狱。地狱几近封闭,除了搁置船桨的口子,所以里面闷热得让人几乎无法透气。地狱里挤满了人,至少两百个以上,共同呼吸着里头浑浊的空气,在号令官和皮鞭手的监督下摇着桨,作为整艘船前进的动力。 那些桨是苏苏前所未见的巨大,每根需要五个人并排齐力才能划得动,这些人不分昼夜地摇着桨,白天一刻不停,夜晚的时候可以把速度放慢,每隔一到两天,会同关在底层最里边的黑房间里的人换一次,以便积累上一段时间的力量。 时不时会见到有人从底层昏迷着被拖上甲板,有时候吹一会风他就醒了,然后被重新带下去,有时候不等人醒过来,就会直接被丢进海里。对于他们的主人来说,这些最低等的奴隶廉价到不如甲板上一片泥。 苏苏要做的就是一天两次,到底层给这些奴隶送水和食物,然后做些必要的清洁。这地方太过闷热和龌鹾,经常会有人忍受不住而病倒,如果不把地方弄干净些,容易让疾病扩展或者滋生一些不好的东西,从而导致无法收拾的局面。 清理掉地上一堆呕吐物,苏苏提着桶爬出底层,一股新鲜空气随之而来,她贪婪吸进一大口。头发已经同脖子粘在了一起,她没办法抬手去擦擦满脖子的汗,两只手被铐着,脚也是,除了一段可以行动的距离。 甲板上人不多,三三两两,集中在船头的方向,没人注意到苏苏靠着船尾的栏杆在借风吹干她一身的汗。 天气很好,云稀薄,风不大不小,太阳直接照射在身体上没有太多感觉,往往天太热的时候,你反而感觉不到那个让你热的源头在哪里。苏苏琢磨着,看着海。一溜圈全是海平面,没有一丝有陆地的迹象,天水一线,除了后面若隐若现那些始终保持距离跟随着的船。 她轻轻吸了口气。 顶舱隐隐传来一些乐曲声,似琴非琴,曲子轻柔而简单。苏苏知道是这船的主人午睡的时间到了,每天这个时候都会传来这样轻轻的乐曲,而四周会变得异常安静,连空气都是懈怠的,一层层贴着苏苏的鼻尖和发丝懒懒掠过,悄无声息。 她听着那些曲子,不自禁地俯在被太阳晒得温热的扶栏上,身子跟着节奏轻轻晃动,就好象那个婚礼的夜晚,那些曲子和那些舞动着的人群带给她的心情。满头沉甸甸的长发被风吹得扬了起来,没了累赘的后背上难得的一阵凉快,闭着眼睛,她一个旋身,感觉着足踝上的裙摆脱离了肌肤被空气一把托起,散开,再随着发丝一起缓缓散落。 惬意的感觉。 头顶海鸟飞过,留下一阵低鸣和翅膀划破长空的声音,苏苏抬起双手,手缠着流动的空气,像是交缠在一起的羽翼。 空气里忽然多了些什么,在苏苏有些忘乎所以地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时候,她舒展在半空的手一滞。 睁开眼,随即不由自主朝后退了一步。 对面一双暗光闪烁的眼睛。 倚着舱门而立,看着她,白色的长袍和银白色的发丝在风里微微抖动,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从开始到现在,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这里,也不知道他在这地方站了有多久,这个有着一双暗火般眸子的男人,这艘船的主人。 那种奇怪的感觉又来了,一种无法控制的紧绷和颤抖,苏苏收回手站在原地,他的视线范围之内。他站在门口,所以她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而他似乎并没有留意到苏苏的不安,垂下头,他安静而专著地看着自己的手指:“跳得不错。” 苏苏沉默,目光转向船头那些忙碌船员和士兵。耳边的音乐仍在不紧不慢回荡着,刚才的悠扬,转眼间变得让人心神不定。 忽而抬眸,他朝她轻扫一眼:“继续。” 苏苏一怔。 他唇角轻扬:“我说继续。” 耳旁的音乐声不知怎么变得清晰了起来,夹杂某种鼓声,在头顶。她瞥见头顶一扇窗敞开着,窗台上坐着个小小的身影,孩子的体形,布满皱纹干巴巴一张老脸。 苏苏觉得自己的手有点冷。 牙齿痒痒的,她下意识想咬些什么,但身边没有糖。银发男子忽然直起身朝她方向走了过来,她弯下腰,朝边上的水桶伸出手。 手腕却蓦地一凉。 抬起头,目光再次撞进那双暗红色的眼底,他看着她,一只手扣在她手腕红肿的勒痕上:“你叫什么。”他问,声音很轻,因为嘴就在她耳旁。 苏苏不语。用力抽手,他的手指就像她手腕上这副冰冷的镣铐。疼痛从红肿处传了过来,在他逐渐施加过来压力下,针刺和火焚般的尖锐。 “你叫什么。”他又问。指尖沿着手臂划向她的肩膀,微一用力,苏苏不由自主靠到了身后的扶栏上:“这是我第三次问你了,女人。”眼底暗光流过,像一点深红色妖火,他的手指扣在了她的咽喉上,她被迫注视着他的脸。 他的脸很白,在银白色的发丝下,白得像最纯净的玉片:“苏苏……”她回答,在她的喉咙还没有在他手指压力下彻底失声之前。 他笑了,殷红色的嘴唇像抹着上好的胭脂。松手,转身朝舱内走去:“阿姆拉。” “在。”一道黑影闪过,老侏儒瘦小的身形跪倒在他面前。 “让人把她镣铐摘了。” 略一迟疑,老侏儒低头应了一声:“是。” ******“尼罗河水位仍然在不断下降,不少地方都露出河床了。”捉起一撮土,放在手心慢慢揉搓,而雷伊的视线却一直没有离开过他的主人奥拉西斯。 顶着烈日,那人一动不动坐在峡谷边,任穿梭于谷中的狂风将身上的斗篷吹落,吹得一把漆黑色长发张扬在肩头四散舞动,而水般清透的目光始终注视着底比斯方向,不知道究竟在思考着些什么。 “等孟菲斯的事处理完,也许我们该朝更上游的地方继续察看一圈。”片刻,奥拉西斯忽然开口。站起身一把扯下脸上的蒙巾,随手丢入谷中,他将手指放入嘴里仰天发出一声尖啸。 “但也许就要潜入别国的边境了,会不会惹来麻烦。”见到奥拉西斯起身,雷伊随即将尘土抛开,拍了拍手,随众人一起围拢到他身边。 “麻烦?”淡淡一笑,他扬起手:“不去找麻烦,麻烦也自然会来找你。”话音刚落,一只毛色漆黑的苍鹰突然从天而降,无声无息停落在他金色的护腕上。 “赫露斯,”伸指在它柔软的翎上挠了挠,这只大鸟禁不住暇意地眯起眼,脑袋在他手臂上亲昵地蹭来蹭去。却不料奥拉西斯突然一抬手,将它猛地抛向半空:“去,告诉他,我得离开几天。” “哔!”仿佛抱怨般朝他发出一声低鸣,那只漂亮的黑鹰绕着他的头顶轻轻盘旋一圈,随即,朝着底比斯城的方向急速飞去。 “我们走。” “王,不告知俄塞利斯大人一声恐怕不太……”翻上骆驼,雷伊紧走几步来到奥拉西斯身边低声道。 “告知他?”侧眸,他朝雷伊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你知道他的脾性。” “是……”低头应了一声,想起了什么,抬起头:“听说辛伽正北上去往迈锡尼。” 眉梢轻挑,奥拉西斯不语。翻身上了骆驼,朝身后众人一个眼神:“我们走。” “是!” 仅靠着火把和火盆的照明,卡纳克神庙里那座宽广幽深的阿蒙神殿笼罩在梦境般的昏暗之中。走廊中,石柱间,神像旁,到处晃动着祭司们安静而忙碌的身影,仿佛一道道白色的幽灵。每天时至黄昏,为迎接一天的结束,他们必须负责监督着神殿内最后一次清洁工作的完成。 巨大火坛映着伫立在神殿内高达数十米的巨大阿蒙神像,交替出忽明忽暗的韵泽。两旁垂挂着的大幅细纱帷幔在火焰升腾出的气流中缓缓飘动,如同最柔软的指,轻轻缠绕着神像旁冰冷坚硬的石柱,以及石柱下端坐着的一道孤独的身影。 纯白的细麻长袍包裹着他略显纤弱的身体,靠着椅背,一头漆黑中夹杂着数道银丝的长发瀑布般垂落在身后。他昂首靠坐着,对着神像下那熊熊燃烧的火坛径自出神。 火焰在昏暗的神殿内张扬得刺目,而他静如止水的眼底,却始终折射不出一星半点的光泽。 ‘扑叻叻……’羽毛与空气极轻的摩擦,在瞬间将这沉思着的人惊醒。抬起手,几乎是同时那只从门外飞入的黑鹰从他指尖掠过,让他触到了它腹下柔软的羽绒:“赫露斯……” “呀……”似乎是回应他的呼唤,黑鹰轻轻叫了一声,随即降落到神像粗大的手腕上,慢条斯理梳理起自己的羽毛来。 “王回来了是吗,”不再理会那只大鸟,他仍旧将头转向火坛。似乎那不断爆裂出滚烫火星的陶罐,是他唯一的焦点:“但又离开了……” 那鸟依然有条不紊地梳理着自己的羽,而周遭仆役则因他忽然蹙紧的眉越发安静到屏息止气。坟墓般寂静的神殿,似乎只有那些熊熊燃烧着的烈焰还能给人一线生命的迹象。 “看不透……”半晌,他再次开口,无神的眸子在火光映射下闪着点点碎金:“他总是喜欢一意孤行,像个孩子……”自言自语着,一丝暗红忽然从他干燥的唇角溢出,线一般,顺着洁白的下颚滴落在他纤尘不染的长袍上:“尼罗河水迟迟不涨,她至今没有出现……有牵连吗……还是……”蹙眉,突然掩嘴,嘴里呛出一声剧烈的咳嗽。 大鸟在神像上惊得一阵扑腾。 “俄塞利斯大人!”一旁守着的祭司似乎见惯了这样的情形,迅速取出一块布,朝那名男子飞奔过来。 还未到他身边,却被他抬手制止:“下去。” “可是……” “下去。” “是。” 等待那祭司的脚步声从耳边消失,他坐直身躯,将唇边残留的血渍仔细抹到指上,随即抬起那只染血的手,对着焰光升腾的火坛,轻轻一弹。 “哧……”血珠没入熊熊烈火,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而那火,却在片刻后忽然渗出抹微微的暗红来。映着俄塞利斯苍白中逐渐变得有些扭曲的脸,一种妖异的魅:“战争……” “俄塞利斯大人,”门外忽然响起守卫低沉的通报:“宰相大人禀报,巴比伦王的使者阿赫那德求见王。” “沃塔里修斯的使者……”坐直身子,眉心微微蹙起。默不做声沉吟片刻,他抬起头,将轮椅从火坛边滑开:“对他说王身体不适合,由我替他接见。” “是。” 夜幕又一次降临的时候,远处暗紫色的天空下一道浅浅的细痕。 “主人,”正擦着甲板的苏苏听到头顶响起一阵嘶哑的嗓音:“看到迈锡尼了。” 抬头看到老侏儒瘦小的身影高高悬荡在撤了帆的巨大桅杆上,脸对着顶舱一扇开启的窗。窗内一道身影斜倚着面对着海的方向,暗红色眸子迎风注视着那道深深浅浅于海平面的黑线,片刻,轻声道:“张帆。” 沉重的帆在众人扯动下缓缓升上桅杆。 静寂了许久的甲板上忽然间嘈杂了起来,来来去去的身影,也许是在海上飘了太久,乍见到陆地,不免都兴奋了起来。 凌乱的脚步在苏苏刚刚擦干净的甲板上留下一个又一个印子,似乎没有看见,苏苏埋头不停擦着,在头顶一道似有若无的目光下,擦得很用力。 ------------ 第五章 更新时间:2008-09-11 “鲁巴斯,让你看着的那个女人上哪儿去了。” “刚才还在这里。” “去找一下,快到岸了,上面吩咐所有奴隶都看紧点。” “是。” 点燃火把,明灭不定的光把暗沉的船尾照得亮了点。拿在手里环视一圈,除了偶然经过的士兵,的确没了刚才一直跪在甲板上擦洗着的那个女人的身影。从刚才到现在,也不过就是短短片刻工夫,稍不留神她跑哪儿去了…… 走到舱门前把他插到门旁的架子上,鲁巴斯搓了搓手朝里走去。 鲁巴斯块头很大,以至整个过道随着他的进入变得有点拥挤,随着船身忽然毫无预警地一阵晃动,他一头撞到边上的雕塑上。低低诅咒了一声,刚站稳脚步,耳边随之响起一阵凌乱声响。 像是什么东西被打翻了,声音来自厨房,厨房离他就几步远的距离,门虚掩着,在摇晃的船身里一下一下荡着。皱了皱眉,他几步上前将门一把推开。 “你在这里干什么!”一眼看到那个擅自离开他视线的女人脸色苍白地站起身,鲁巴斯一把搭住门框,斜睨着她略带惊慌的眼睛:“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我是想进来拿些……”呢嚅了几声,后面的声音,低得让人根本听不清楚。鲁巴斯也不想费神去听她什么解释,一天只有一顿饭,所以经常会有奴隶偷跑进厨房偷东西吃的事情,见怪不怪。当下一撇头,他朝外努努嘴:“快靠岸了,跟我走。” “好的。”应了一声,苏苏蜷着手在衣服上擦了擦,低头朝门口走去。 “站住。”走到鲁巴斯身边时,冷不防被他开口叫住。他的手依旧撑在门框上,让人出也不是,退也不是。 苏苏抬头看了看他。 “张开你的手。” 苏苏一愣,目光依旧茫然对着他的脸,似乎没明白他在说什么。 “我说张开你的手。”突然抓住她紧握的右手一把用力撑开,及至见到她空空如也的掌心,没来得及出声说些什么,他的喉咙已被苏苏闪电般挣脱他钳制的手扣住。 身子顿时僵住了。 喉咙里挣扎出一些模糊的声音,仅此而已,一些白沫很快从他嘴角流了出来,带着些粉红的色泽。 快滴到苏苏手指的时候,她的手一松,看着鲁巴斯沉重的躯体闷然栽倒在地,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把他拖进厨房,顺手关上了门。与此同时外头响起一串脚步声,从厨房外依次经过,转到楼梯口,径自上了楼。 直到那些脚步声消失,苏苏低头朝地上的人看了看。 他的眼睛瞪得很大,嘴巴半张着,像是要说些什么。他要说什么?塞娜被切断了脖子的时候,她半张着的嘴里又想说些什么。 苏苏从他头顶跨过,小心翼翼。裙边掠过他下巴的时候他全身突然一阵抽搐,苏苏听到自己心脏猛地一声尖叫。 一个失神。 缓过劲来的时候,地上的人已经彻底不动了,咽喉上插着把切水果的刀,刀把握在她没有温度的手心。 她的手不由自主地抖了起来,无法控制的颤抖,眼看着那人咽喉处的伤在自己手指颤抖下越扯越大,暗红色液体从里头汹涌而出,不到片刻工夫已蔓延到她脚下。 苏苏听到自己牙关上下碰撞发出的声响。 眼角一些冰冷的东西滚了出来,顺着脸颊往下爬,有点痒。她抬手用力抹去,手心划过带出一丝腥咸的味道,这味道让她想吐,却又莫名地让她颤抖个不停的手指安静了下来。 苏苏吸了吸鼻子,在四周逐渐腥膻起来的空气中。转身把架子上的油灯熄灭,就着一片迅速压下来的暗沉,摸黑走出厨房的门。 走道里没有人,和预想的一样,看到船接近岸,所有人都在船舱或者甲板为靠岸做准备。苏苏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预想,她连自己从什么地方来都想不起来,但对于某种时候一些突然折射到脑子里的东西,她的感觉往往会非常强烈。 像是一种本能。 苏苏走向通往底层的阶梯口。到那儿之前会经过船员的休息舱,休息舱的门半掩着,没有像往常一样传出里面粗鲁的说笑声,没错,他们都去了甲板。通往底层的阶梯口同通向顶层的楼梯是分开的,口朝天开着,像是口井,边缘围着半圈扶手,还有一块在底层所有监督者离开时会盖上的青铜板。板很沉,上面缠着圈粗大的锁链。 还没靠近阶梯口,已能感觉底下沉闷肮脏的空气,透过那个洞口从内缓缓溢出。这味道现在对苏苏来说已经很熟悉,巴在阶梯边朝下看了看,里面被火把照得很亮,还能听到领航者一下又一下有节奏地敲打着的引航鼓的声音。苏苏看到离她最近的一名奴隶朝她的方向扫了一眼,随即低下头,继续用力摇动着船桨,木然的眼神,似乎除了眼前的这根木头,什么都无法再让他有所关心。 苏苏退后了一点,用了点力,轻手轻脚把边上盖子拖向阶梯口,盖子同阶梯口合拢的时候发出“嘭”的一声轻响,在四周不断传来的波浪声中几乎细不可辨。苏苏站起身,把锁链顺着盖把绕了几圈。 就在这时舱门忽然开了,一泻而入的火光绕过转角隐现出两道长长的影子,随之,身后的走道内传来一阵急促的步伐。 苏苏闪身隐入边上的墙壁凹口,凹口不大不小,刚好容纳她一人的深度。 “等会见到鲁巴斯让他把人锁起来。” “是。” “趁早把人先编排一下,免得到时候乱,王不喜欢这样。” “是。” “等等,这盖子怎么回事。”脚步在通往底舱的阶梯口停住,其中一人弯下腰,抓起盖子上那把粗重的链条:“安图尔他们都离开了?” “我不知道,没接到要他们全都离开的命令。” “打开。”说完话,丢开手里的链子,那人朝后退开半步。等了半晌,却不见后面跟随的人过来把盖子打开。他回头朝后瞥了一眼:“怎么还……” 话音未落,后半截话已被喉咙里挤压出来的折裂声所替代。 血液随着空气的抽离堵塞在他头颅的两侧,他眼睛被迫瞪得很大,一眨不眨望着身后那道从角落里隐现的身影。他记得这个女人,几天前,他用酒从她头顶缓缓朝下浇的时候,她眸子里闪烁的光芒折射到他眼里,那是种无法形容的快感。 扣在喉咙上的手指松开了,失去重心他瘫了下去,重重倒在他同伴的尸体上,几乎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还有四十三个。 拖着两人尸体走进厨房的时候,苏苏数着自己鼻腔里喷出的急促喘息。 一些风从半掩的窗里吹了进来,有点凉的感觉,散了一室被薰香蒸得有些柔腻的温度。男人从软塌上坐起身,一头银发斜斜滑落,随着他松散的袍子褪至肩下。 身边女奴随即取来披风替他搭在肩头。女奴很美,纤细的手指将披风揉在他肩膀的时候有意无意扫过他锁骨的线条,他抬手扣住了她的指,她顺势弯下腰,另一只手轻轻抚上他坚实的胸膛。 “王……”贴近他的耳垂,她嘴唇微启,吐气如兰。 他笑,回头吻上了她的嘴,手稍一用力,她整个柔软的身躯便倾倒在了他的怀里。 “你很甜,”深吻过后,他的手指划向她的嘴唇,她的嘴唇很艳,像涂了层薄薄的血:“叫什么。” “娜娜……” “娜娜,”手指沿着她的唇角划到她细嫩的脖颈上,她脖子上的皮肤几近透明的白,隐现一丝动脉,在皮肤下妖娆地扭出淡青的色泽:“我会记得你的甜。” 话音未落,女奴一张沉溺在他温情下的脸突然间僵窒了,死死瞪着他逐渐转黯的眸子,她一手用力掐着自己的喉咙,一手在他胸膛上一阵乱抓。 他松手,淡淡看着她从自己膝盖上滚落,连带那件披在他肩头的披风。她在地上蜷着身子一阵抽搐,不到片刻,重新归于平静。 尖锐的指甲在他皮肤上留下一道刮痕,粉红色,带着一线血丝微微鼓起,像片不听话的嘴唇。他低头在那上面抹了一指,一片猩红随即在粉色表面上漾开,变淡,然后又有一些细细密密的暗红色液体从微鼓的刮痕内溢出,转眼,凝成一小粒圆珠。 站起身,他朝身旁垂首而立的老侏儒扫了一眼:“看来我们离岸很近了,阿姆拉。” “是的,主人。” “我们的客人还要让我们等多久。” “不知道,主人。” 笑:“你出去吧,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是,主人。”瘦小的身影行了个礼,无声退出门外。 看着门在眼前合拢,男人轻吸了口气,随手把松垮的袍子拉拢。又一阵风吹了进来,温润惬意的感觉,他走到窗前,把那扇半掩的窗户一把推开。 桌上的油灯熄了,月光倾泻而入,无声缠着他的身体,通体一层柔柔的银白。 突然一道暗影破门直入! 伴着道劲风几乎无声无息掠向他伫立在窗畔的身躯,却在不到一步之远的距离像是猛撞上一堵无形的阻碍,一个反弹,嘭然撞到他影子所停留的那堵墙面上。 “来了?”眼底没有任何惊讶,他回头,朝那个正从地上狼狈爬起的身影轻扫一眼:“等你很久了,苏苏。” 苏苏缩在墙角的阴影里,浑浊的光线下,一双眼睛亮得像夜空里两颗星星。 他朝她伸出一只手:“过来。” 蹲在原地不动,苏苏看着他。 他收回手:“为什么现在才动手。” 苏苏不语。 看了看窗外安静的夜空,复又重新望向他的眼睛:“因为我不想死。” 微微一愣。片刻,他笑了:“原来是不想死。从得到自由开始就一心筹谋着要至我于死地,却还不忘给自己留条活路。不想死的苏苏。” “很好笑吗。” “只是觉得很有趣。” “因为我低估你了?” 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他侧眸望向窗外。窗外一点点星光折射进他的眼,很快在那上面蒙上一层淡淡的银白:“苏苏,你失手了,知道会怎么样。” 想了想,苏苏站起身拍拍衣服:“死。” “哦?为什么这么肯定。” “因为你是辛伽。而亚述王辛伽从来不会让伤害他的人轻易存活。” 些微的诧异在眼底稍纵即逝,一丝浅笑随即在他嘴角漾开:“你把我了解得那么清楚,女人。” “为一个人的死迁怒于整个镇,想让人不了解都难。” “那你现在是准备受死了?” 抬起头,苏苏再一次专注地看向他的眼睛:“不。” 挑眉,他低下头,漫不经心看着自己苍白的手指:“你知道我从不轻易饶恕。” “我知道。” “而我说过,想死还是想活,这全要看你自己。” “我记得。” “那么……”他抬眸。 苏苏的身形一晃。 矮身抽出缚在腿上小刀的同时人已窜到窗边,抬手一刀飞出,搭住窗框朝外迅速一跃。 辛伽的头朝边上微微一侧。 几丝银发贴着呼啸而过的刀尖断落,她看到他眼底一抹妖冶的暗火闪过。 身体却一动不动。 站在原地眼看着她的身体投入窗外冰冷空气,他似乎没有任何阻止她的打算。 心脏没来由一紧。 调整姿势试图缓解下落的速度,刚一扭身,冷不防一道劲风紧贴着她的身体冷冷划过,迫得她手脚一时失控。 “嘭!”促不及防的撞击,仰天倾斜的同时她看清了袭击者的身影。黑色长发,黑色的眼睛,一柄漆黑色长剑斜握在掌心就像是和他的手浑然连在一起的肢体。 他静静看着她,就像头顶不动声色注视着她的那双暗红色眸子。 “森……”她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 想回避,最终还是无法回避,在看清来者的一瞬,苏苏头顶到手指的部位一线到底的冰冷。 她不可能忘记那天他是怎样干脆切断束缚着她的锁链的,拇指粗细交缠在一起的青铜链条,在他飞闪而过的剑刃下就像一截截被切开的奶酪。 苏苏从没见过这么快的动作,也从没见过那么利的剑锋。 一个温和的眼神同犀利的动作成正比的男人。 闪念间,头就要撞向甲板,她又望见了窗台内那个男人的眼神,淡淡的,像两点忽明忽灭的暗火。耳朵里忽然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只有一些沉沉的呼吸,一下又一下,在大脑某个角落静静回荡着,漠然伴着她随下坠速度一同加快的心跳。 突兀一道黑影掠过。 无声划破那两道视线的纠缠,却又同时,在苏苏骤然伸出的左手中停止了它的再次回转。 苏苏不知道自己哪来这么敏捷的反应。 头已感觉到甲板的冰冷,整个身体蓦地一斜,随着那把被自己握在掌心的剑鞘直飞了起来。声音似乎转瞬间又全部回来了,那些剧烈的,或者轻微的,甚至包括周围流动的空气,一股作气般急急挤入她的耳膜。 她望见自己直刺向森咽喉的右手,以及他急速后仰时眼底一闪而逝的惊讶。然后她听到自己的呼吸,平静,沉缓,就像刚才独自徘徊在她脑子里的东西…… ‘圈里每个人都有大大小小不一样的武器,6是我的武器,我右手是一只杀人的拳头。左手是等待的,杀人的武器只需要一样足够,正如武学里大大小小的招式,而我二十多年来只学了一招,那招叫杀。’ “锵!”暗光闪过,森的长剑一声脆吟,从漆黑色剑鞘内飞弹而出。 苏苏的眼睛一痛。 看不清剑的形状,只有一道流线般的细影在眼底尖锐闪过,这样的速度,究竟该叫做什么速度。 “森!”她听到头顶猛然一声低喝。 同时额头一阵巨痛,在手指即将扣到森咽喉的刹那,苏苏朝船外直飞了出去。 ******苏苏肯定自己是吃了不少水的,因为在落水的瞬间她就失去了全部意识,她甚至不能肯定自己是不是还活着。额头又痒又疼;一些液体就像小虫子般肆无忌惮在她裸露于外的肌肤上爬行;身体的某几处仿佛在火里烤着,嗓子干燥得似乎一牵动便会裂开…… 一线白光刺进眼膜,在意识感应了知觉的同时,眼睛蓦地睁开。 “新鲜的水果叻!瞧一瞧看一看了,又大又甜的水果啊!” “上等香料换布料,皇宫里才有的香油哎,妹妹不要错过……” “骆驼骆驼!最壮实的骆驼!只要五根金条了!” 放眼一片热闹繁华。 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匆匆的行人,喋喋不休的商贩,流浪者,亦有骑着骏马不可一世的贵族……各式各样的人流在一道巨大的铜门下驻足,等待进去,或者从里头出来。 那道雪白城墙上敞开着的黄铜大门。 近十米高,十厘米厚。精心的擦拭,令它周身在阳光下散发出黄金般耀眼的光芒。与之相协的是门下安静伫立的守卫,头带绿与黑交织的包巾,蓬勃健硕的黝黑身躯与金光四溢的铜甲交织出对比强烈的色感――美丽而威严。 繁华得有点刺眼。 习惯性想伸手去揉眼睛,下一瞬,苏苏意识到自己手是被反绑着的。围绕在她身旁一群衣衫褴褛的年轻女子,脚踝处被铜链螃蟹般成串锁在一起,闪烁着不安而游移的目光静静望着她。一辆陈旧但巨大的驼车载着她们有条不紊在这行人拥挤的繁华街道上前行着,苏苏从没见过那么漂亮的街道和建筑,也从没见过有那么多的人同时挤在一个地方行走。 她这是在哪儿,她为什么会在这个地方…… 想撑起身体看个究竟,才抬起头,突然发觉整个头和肩膀像灌了湿透的海绵似的,沉得发软,软得发麻,麻到几乎感觉不出肢体的知觉。 “别乱动,没用的。”一旁有人对她低声道。 苏苏循着声音朝说话的人看了一眼,随即撞见一双有点木然的眼睛。那是个很年轻的少女,十四五岁的样子,圆圆的脸蛋和卷曲的头发让她想起塞娜。 “你在和我说话吗?”苏苏问。 那姑娘低下头。 苏苏转了个身让自己躺得不是那么累,但显然这小小的动作做起来并不太容易,她觉得自己就像裹在一堆泥浆里翻滚。 “我好象没什么力气……”她自言自语。 “我们都吃了些药。”那姑娘又一次开口,在车子驶进了一条巷子的时候:“为了防止我们逃跑。” “我们现在要被带去哪里?” 沉默,望着车外不断闪过的景物,那姑娘不再言语。 车速忽然慢了下来,因着周围越发拥挤的人群。苏苏听到一些乐曲声在四周的嘈杂中隐约穿梭,间或夹杂着几声高亢的叫卖。 片刻,驼车终于停了下来,在一处异常热闹的广场边。 车笼随即被打开,驱赶开周围涌上前来一脸兴致昂然朝车内张望的人群,一名肥硕的中年男子陪同着几名从驼车边一栋建筑物内走出的中年男子一同上前,伸出粗黑的指朝车内勾了勾:“出来。” 一个接一个,那些足踝被栓在一起的女子从马车内跨出的同时,几乎衣不蔽体的周身已被四下闪烁不定形形色色的目光扫视个遍。或点头,或摇头,或对着某个部位指指点点,或挑眉一脸不屑……那种目光,似乎从车内走出的不是人,而是一匹马,一头骆驼,或者纯粹一件物品。 直到苏苏闪着不安的目光从笼子里四顾着踉跄而出的时候,周围蜂拥而来的挑剔视线一瞬间充满了好奇和玩味。 她的长相一眼望去就不属于周边任何一个国家的种族。 她的头发长得像是散乱的海藻。 她身上的衣服破旧,但依稀能辨它曾经的精致针脚。 站在一群神情木然的女子中间,她的不安和茫然让她看上去就像只落魄的海妖。 苏苏很不喜欢这种被围观和玩味的感觉,这让她感觉自己不像个人,更像只待卖的牲口。 不停拖着沉重的步子朝队伍中挤着,但在光天化日下,很难摆脱那些视线兴味盎然的纠缠。她很想生气,生气的时候她很吃点什么甜的东西,但她现在唯一能做的只有低着头跟着众人朝前走,在那些闪烁不定的目光中。 突然她眼角感觉到了一些什么东西。 仿佛一根极细的刺,在她麻木于这从天而降令她不知所措的境地时,于她混沌的大脑上轻轻扎了一下。全身一激灵,苏苏迅速抬起头,循着感觉将目光直扫向人群中的某个角落。 她瞥见一双眼睛。 漆黑,幽深。好象安静的夜空,在周围那一双双充满欲望和贪馋的目光中,清透得兀自醒目…… 队伍一阵忽然骚乱,站在赫特皮布拉身边的那几个始终不发一言的男子快步走来将原先女奴所站的位置打乱,有的朝前赶了几步,有的朝后推搡几把。因为走神,苏苏不由自主被前面人绊得一个踉跄。 等再抬起头,那双明澈的眸子却早已消失不见。周围依旧是熙攘而混乱的,夹杂着无数更为混乱和浮躁的视线。 ------------ 第六章 更新时间:2008-09-11 “赫特皮布拉,你这个金银的饕食者,”远远走来一队人,为首的年轻男子坐在马背上,一双周围抹着极深阴影线的眼睛漫不经心扫视着苏苏,温文地笑,眼角微微下垂:“前些天才见你卖掉一批,不知道这回又是从哪里挑到了这样一批货色。” 同周围那些一看到他的到来,便缩了缩脖子自觉让出一条道来的围观者不同,他身上有着极尽张扬于外的奢华。纤尘不染的白袍系着绣有金色花样的腰带,漆黑簇新的假发长度过肩,上头压着圈缀有孔雀石的金饰,那些暗绿透明的晶石,每一粒都有龙眼般大…… 喉咙里爆发出一串哮喘般急促而沙哑的笑,见到那人出现的同时,被他称做赫特皮布拉的那个肥硕男子黑熊般巨大的身躯居然能够像虾米般弯成一圈肥肥的弧度。咧开大嘴,脸上原本暴戾的表情不可思议地被一种可以称得上是天真的笑容所代替:“荷卡内法大人,拉神的光辉伴随您的到来,有什么地方可以让您最忠实的赫特皮布拉效劳的吗?”语毕,人已矮身在那人的马下。 一脚踩在他的肩头,荷卡内法从马上轻松跳下,随手将马鞭丢给身后的随从,目光在女奴群中静静扫视一圈:“这次的货看来格外年轻……” “是的大人,”垂下头,赫特皮布拉压低了嗓音轻声道:“这些原是祭祀尼罗河神的备选女子,最小的才10岁。” “哦,原来是逃奴。”眉峰轻挑,目光转向苏苏:“那么这个异国女子呢,查明身份了没有。” “当然,不过是从克里特流亡出来的舞娘而已。” “你确定?”似乎为了更仔细地辨别她的身份,荷卡内法的目光由最初的游移,到专注得一丝不苟:“最近各国混入我凯姆?特的奸细很多,可不要看走了眼,否则到时候……只怕你我都担当不起的。” “当然,荷卡内法大人,我早就派人仔细查过了,为此我还专门在那附近停靠了几天,您尽管放心。” “她的确具有相当大的吸引力不是吗,我亲爱的赫特皮布拉。能让你专程绕道克里特,并且放弃尽早赚钱的机会在那边停靠数天,只是为了确认她的身份,你办事果然很让我放心……” 闻言,赫特皮布拉脸色一变,油光锃亮的脑门上密密渗出了细微的汗珠:“大人……” 眼角瞥见他不安的神色,荷卡内法淡淡一笑,转身走到早有人为他准备好了的软椅上坐下,手支着扶手自言自语:“怎么还不开始?我的时间可不多呢。” “当然!当然!”一句话,如同得到了某种特赦令,赫特皮布拉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不禁腰板挺直许多,回过头,已然一副颐指气使的模样:“前排6名三十德本起,第二排5名六十德本起,第三……” “不如直接从她开始叫价吧。”话音未落,荷卡内法懒懒的话音突兀插入。手指伸出直指苏苏的位置,微笑着的眼里是不容拒绝的森然。 愣了愣,赫特皮布拉随即陪着笑应声:“是的大人。”抬眼,朝自己的手下丢了个眼色。 不出片刻,苏苏脚踝上的桎梏从与其他奴隶串连在一起的铁链上解开,被单独带到了一块矩形梯台上。 “来自克里特的海妖……”看着那些因这异国女子一步步踏上展台而眸中开始激射出兴奋与好奇的人们,赫特皮布拉迅速在心里定好了合适的价位。 当初把她从海上捞起来的时候就感觉到了,虽然这不明国籍和身份的女人可能会让自己承担一定的风险,但她在那些女人间散发着的特殊魅力却绝对的无人能比,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魅力,仿佛不存于这个世界般的魅力……就人们猎奇的心态来讲,五百德本,她绝对能够负荷这个价位:“她的起价是……” “两千德本。”话音未落,荷卡内法略带沙哑的声音不疾不徐闯入他的耳膜,令他整个人一颤,几乎怀疑起自己的耳朵来。 两千德本已能置得不错的房产和土地,对于女奴,不知道能买多少个了,在这里挑货的那些老主顾绝不是肥羊,有谁会肯出这么高昂的价格,只为了买她一个人……然而看他坐在那里悠闲地看着自己,那淡然的目光又不似在开玩笑……这坐镇幕后的大老板,心里头到底在盘算些什么…… 正如赫特皮布拉所料,当骤然间听到那个数字后,全场窒息般一静。然而仅仅只是片刻――“两千两百德本。” “两千三。” “两千五!” “三千!” 这些平日里的老吝啬鬼们怎么都突然想开了?诧异,因着耳里节节攀高的数字,赫特皮布拉看了看坐在那边不动声色抚摩着自己修长指甲的荷卡内法,又回头望了望站在展台上那个眼睛不知道看着哪里神游的异国女子。 头一次做生意做到有些不知所措。 “一万!一万德本!”人群里一年轻男子高昂的声音报出这样一个数字,再次把嘈杂的交易场压得鸦雀无声。 一万德本,这数字相当于一个庄园,几百头牛羊和骆驼。对于普通家庭来说,这无异于一笔丰厚的财富,而对于因尼罗河两年不曾泛滥却又面临着丝毫未减的土地税而疲于奔命的贫民来讲,这等同于一辈子都未必缴得清的税务。就连荷卡内法到目前为止不动声色的眸子似乎也被这个数字所吸引,抬起头,他对着那声音的来源斜睨了一眼,开口:“两万。” 哗然。 赫特皮布拉悄悄抹了把汗,朝这个年轻的宰相之子投去一瞥。这样叫价,即便是帮着哄抬价格也太冒险了吧,万一别人无法承受这种价格而放弃,那眼看到手的一万德本岂不是白白飞走了…… 全场一片寂静。一万德比已经让人望而怯步,更何况是整整两万。那个开出一万价格的年轻男子更是脸色难看得可怕,额头青筋隐现,嘴唇动了动,终是没有再开口。 静,整个街角竟安静得只听得到荷卡内法坐在椅上悠闲剥啄着自己指甲的声音。 等了半天不再有人继续喊价,赫特皮布拉心底暗暗叹了口气。正要拍板,冷不防人堆中伸出一只手掌,用力晃了一下:“两万零一德本。” 全场再次喧哗,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到那个在这个地方声音显得太过年轻,却又不知天高地厚跟着那样价格叫板的人身上。 那是个看上去不会超过十八、九岁的少年,全身裹在一条做工尚精致,却沾满了尘埃的斗篷中,只露出一张清秀温雅的脸,笑容灿烂地望着荷卡内法。 “喂喂,小子,你有没有那么多钱啊?这价钱可不是能够胡乱跟着喊的。” “捣乱来的吧,乳臭未干的小屁孩。” “是不是跟妈妈走散了,这里可不是小孩子能来玩的地方。” “哈哈!” 不屑于这少年的年轻和寒酸,一时间人群中充斥着讥讽的笑语。 “看不起人啊大叔,”即使被冷眼冷语地讽刺,他依然一脸快乐的笑容。收回摇晃着吸引人家注意力的手,在领口处的绳结上轻轻一扯,理直气壮道:“那个姐姐我买了,两万零一德比。”随着绳结的松开,连帽斗篷自咽喉处敞开一道间隙,蓦然间,金色光泽掺杂着火红色流光从脖颈处直泻了出来。约半掌宽,镶有拇指般大小红宝石的纯金颈圈。 讥讽化作了轻叹。包括苏苏,也不由自主朝这个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少年看了一眼。 而最快乐的恐怕就是赫特皮布拉了,虽然他竭力保持着脸上的严肃,绿豆大的眼珠却早已眯成了一条直线――肥羊,果然还是有的。 “两万五千。”没等他高兴多久,荷卡内法淡淡的声音再次粉碎他的希望。 适可而止吧,无声望向那个令人捉摸不透的男人,他的表情几近哀求。 “两万五千零一。”幸好那小鬼并没让他失望。 “三万。” “三万零一。” …… 当价格一路飙升到十万零一,整个街角已被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水泄不通。而终于,荷卡内法喜怒不形于色的眼里出现了一丝兴趣,站起身,他从侧面一步步走近展台,目光从那少年身上移向台上的异国女子。 直到走近她的身边,起手轻轻掂起她的脸:“你很吸引人呢,叫什么。” 苏苏看了看他,不语。 他挑了挑眉。手指在她嘴唇上狠狠掠过,回过头,注视着前方那少年漆黑晶亮的眸,抬高声音:“五十万。” 这一次,不仅是人群,连那少年都不禁微微一愣。然,只是片刻,他又恢复了漫不经心的笑容:“五十万零一。” 赫特皮布拉身上那件宽大的袍子已被汗水浸透。 “一百万!” 人群早已不存在惊讶。越来越高昂的情绪,他们怀着强烈的好奇和看热闹的心态关注着那两个人之间可怕的数字拉锯战。 “一百万……”仰起头,那少年脸上忽然现出抹苦笑,搔了搔头,仿佛自言自语般一阵低喃:“一百万呢……”全场静了下来,所有目光都集中到他一人身上。 “好吧……”似乎在这安静下来的气氛中做出了某种决定,他垂下头,伸出右手食指,冲着荷卡内法站立的方向用力一点:“一口价,五斤黄金!” 倒抽一口冷气,赫特皮布拉几乎要不顾形象地在人前当众跌倒了。小心翼翼把目光投向荷卡内法,却见他依旧不动声色,注视着那少年的脸若有所思。 许久,在人们逐渐安静下来的期盼中,荷卡内法嘴角微扬,看着那少年一字一句道:“五公斤黄金加五斤白银。” 明亮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奇特的光,那少年闻言眉峰轻轻一挑,有些泄气地耸耸肩:“五公斤黄金外加五斤白银……你狠,再加价我可要连自己都给陪进去了。”随即嘻嘻一笑,转身的同时,朝展台上静静观望着的苏苏投以意味深长的一瞥,轻轻摆了下手:“那位姐姐,我们只好后会有期啦。” 在众人闪烁不定的目光下,少年重新束好了斗篷,整整帽檐,带着一成不变的笑朝街角外走去。 目光追随着那少年的身影直至消失,荷卡内法深深吸了口气。眼角瞥着心痛得身体微微佝偻的赫特皮布拉,他轻声道:“等会把她带去我的府邸,管家自会把钱支给你。” “是……”赫特皮布拉满脸堆笑地应了一声,心里头却早已疼得连吸口气都觉着痛了。 管家自会把钱支给他?支个屁!荷卡内法的府邸向来是只进不出,也不晓得这个阴晴不定的大人物今天到底撞了什么邪了,竟然亲手把这笔占尽便宜的交易毁掉,白白放跑一只肥羊不算看来还得赔上这赚钱的货。只是心下虽不满至极,他终还是不敢把那些情绪有一丁点地显露在自己脸面上。 思忖间,人群突然发出一阵惊叫。 荷卡内法的脖子被一只手钳制住了,就在短短片刻之前,那只手还被反绑在他身后那个异国女子的背后。 两指粗的绳索随着她的动作从她手腕缓缓滑落,她一手紧扣着荷卡内法的喉咙,一手握着从他腰上抽出的短刀贴着他的皮肤,迫使他逐步跟着自己一起退向展台边缘。 空气从刚才的惊蛰到此时的死寂。所有的交易都停止了,在那些尖叫声停止之后,每双目光都一动不动注视着苏苏和她手下的人质。 苏苏看到人群外围涌进了不少的士兵,包括荷卡内法带来的那些侍卫。无声推挤着人群,分数个方向迅速朝展台周围包抄过来。手指感觉到那男人喉部一阵细微的动静。 “你在干什么。”他开口,声音一如刚才的平静。 抬眼看看这个男人轻轻跳动的绿色眼皮,苏苏不语。 “放开我,不然他们会把你绞死。” 苏苏依旧不语,只是加大了手里的力道。 直到下了台阶,面对四周围堵在展台下却一时又不敢轻举妄动的侍卫,苏苏凑近他的耳朵:“让他们走开。” 荷卡内法沉默。 刀锋轻移,在他脖子上拉出一条细细的红线。 荷卡内法将目光转向那些侍卫:“都走开。” 侍卫在他示意下默默散开了,苏苏推着他笔直朝前走。 要从这块被人流挤得水泄不通的地方走出去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她明白荷卡内法即使在眼下这状态下依旧冷静如常的原因。任何一个时候,只要她稍微没有留神,从人群里伸出的一只手足以把他从她手中释放出去。 然后她会在最短的时间里被人剁成肉泥。 土鲁法老爹说过,大城市的奴隶市场,都是一些杀人便要吸干血的疯子。她瞥见赫特皮布拉的目光,闪烁在他微微弹动的脸部肌肉上,像两只暴怒的虱子。 有点好笑,却在突然间,脚底下蓦地一软。 注意力一直集中在荷卡内法和周围的人群上,以至忽略了脚下。她一脚踩进一个凹坑,而荷卡内法几乎是感觉到刀尖偏离自己脖子的同时一把把她推开。 苏苏跪在地上一刀砍向他的腿,没有砍中,刀刺在了坚硬的石板路上,她后背被人狠狠一击。 被蜂拥而上的人群吞没的时候,苏苏听到荷卡内法压抑了很久的低吼:“打!给我往死里打!” 还有一些零碎的声响:“不要打脸!不要打脸……” 疼痛。 混乱。 世界变得像被药麻软了的骨骼和血液。只是下意识护着自己的头,还有那只颤抖个不停的右手。 突然肩膀一紧。 一阵尖叫,一丝空气流动出来的冰冷。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一股力量突然牵扯起她的身体朝人群外冲去!那是道修长的身影,混乱中一闪间抓着她的肩膀就往前跑,快得让人都辩不清他的样貌。 “拦住他们!” “别让他们跑了!快!” “快追!!” 苏苏听到身后不停的嚣叫,而她被迫不停地跟着那人朝前跑。脚发软,眼前什么都看不清楚,只感觉一道道人影晃动,又在很快的时间里一个个消失或者退开。 前方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拥挤的人墙消失了,苏苏看到一匹雪白色大马朝她方向没有一丝停顿地奔了过来,而她的身体随之一轻,因着肩膀上那股力量,整个人往那匹疾驰而来的骏马凌空飞去。 眼看着就要同马撞上,马背上随即张开的一只手,刹那之间将她稳稳接住。 身后的追骂声近了,白马一声长嘶,扭身朝宽阔的广场外冲去。 一匹马,驮着三个人。 一个苏苏,一个是市场里和荷卡内法竞价的少年,还有一个作着典型商旅打扮,头巾蒙着脸的高个子青年。 青年的眼睛很利,穿过低垂的帽檐绽出的锋芒像森的剑。所以更多的时候,苏苏的目光不是扫视在周围飞驰而过的景物上,就是停留在身后那个少年的脸上。少年脸上的笑容让人觉得很安全,像早晨的太阳。 “你老是看我,是不是喜欢我。”久了,少年突然低头朝她丢出这句话。 “你是挺招人喜欢。”苏苏认真地回答。 少年的脸忽然就红了,有些扭捏地动了动身子,朝后看了看:“主人,有没有觉得很挤。” “那你下去。”他年轻的主人在后面回答得慢条斯理。 少年碰了个壁,揉揉鼻子低下头,朝苏苏翻了翻眼睛:“姐姐,下次不要回答得那么诚实,我还小。” 苏苏笑了,笑的时候,脸上肿起的那个部位胀得有点发痒:“你叫什么。” “雷伊。” “雷伊,你是很招人喜欢。” “主人!”雷伊身子用力往后一靠:“她勾引我!” “雷伊,”后面传来他主人轻轻的叹息:“你很罗嗦……” 穿过几条参差蜿蜒的小巷,马停在一幢不起眼的矮小土屋前。屋子很旧,被烟熏黑了大半面墙,细细的裂痕爬满泥砌的墙头,漆黑的窗洞里散发出一股淡淡的干草味。 年轻的主人翻身下马,朝苏苏伸出手:“我该怎么称呼。” 苏苏拉住他的手跳下马:“苏苏。” “为什么会在那个地方,苏苏。”解开斗篷,一头漆黑色长发随即散了下来,他扯下脸上的面巾丢给一旁跟来的雷伊。于是苏苏看清这个男子的脸,那上面一双透着让人本能产生出排斥的锐光的眼,竟美得让她微微一呆。 许久,她才听见自己有些踌躇的声音:“我坠海了,他们在海上救了我,然后就把我带到这里。” “你家在哪里。”随口继续问着,他自顾着推开门走进小屋,小屋很矮,经过的时候门框几乎碰到他的头。 “没有家。”苏苏老实回答。 他回头看了她一眼:“没家?” “是的。” 屋子似乎很久没有被打扫过,里面的灰尘随着脚步四散扬起,呛得她轻咳了几声。目光转向身后的雷伊,而他的心思显然并不在他主人同她的对话上,爬在凳子上用力顶着屋顶被卡住了的天窗,直到它一阵呻吟后嘭地豁开条口子,他这才心满意足地拍着手跳下凳子。 “苏苏,”耳旁又响起那主人的话音,苏苏下意识回头看向他。 “你先住在这里。”他说,手朝边上一扇门点了点,随后转身,对着雷伊一勾手指:“你跟我来。” “我该叫你什么。”眼看着他带着雷伊重新走出门,苏苏提高声音问。 他似乎并没有听见,几步出了门,雷伊紧随其后。走到门口处时回过身,对她笑了笑:“他叫奥拉西斯。” “奥拉西斯。”苏苏重复了一句,却不明白雷伊在对她说出这个名字时为什么脸上的表情会那么奇怪。 “但你最好和我一样叫他主人。”说完,冲她挑了挑眉,雷伊转身离开。 屋子里一下子静了下来,在主仆两离开之后。 苏苏揉着肩膀上的伤四下打量着走进那间奥拉西斯指给她的房间。 狭小但还算干净的房间。透过窗口能看见外头来来往往的人影,时不时有一两声骆驼的低鸣混杂在小贩喋喋不休的话音中,平淡里颇显热闹。 她听见屋子外马低鸣的声音,走到窗台前把帘子掀开一点,刚好看到那主仆两人各自跨上了马从屋檐下离开。窗外挺热闹,做工匠的,翻烙饼的……每个人都留心着手里的活儿,每个人都若有若无留意着那对主仆的身影。 ------------ 第七章 更新时间:2008-09-11 夜晚的孟菲斯像座睡在沙漠里的巨大坟墓。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了宵禁,如果不是特地来走一次,怕是永远不得而知。这些老狐狸……国中之国的享受怕也快满足不了他们的欲望了吧。 摊开桌子上的地图,奥拉西斯的手指在那些细细勾勒出的路线上轻轻游移。 从现下收集到的线索来看,由宰相所掌控的势力籍着尼罗河两年没有泛滥而煽动出的反帝情绪已近饱和状态。随处可见粮食欠收和税收增高而导致家破人亡的平民,各地暴动相应而生,一系列滥抓,滥捕,导致死在黑牢里或者就此被带入采石厂充当苦力的贫民已不计其数。 门帘忽然轻轻掀起。 “怎么样。”听见雷伊进来的脚步声,他头也不抬地开口。 “有点糟,”卸下斗篷,露出一张清俊的脸,不笑的时候看上去还有那么点男人的样子,眼睛一弯就露了馅:“和主人猜测的一样。” 望见一屋子人严肃的表情,他打了个哈哈,走到一旁找了个位置坐下,看着奥拉西斯:“差不多每个关口都搜得很紧,基本没有从城门出去的可能。” “或者可以考虑翻墙出去,但有一定的风险,这几晚我留意过城墙的守卫,为了保持清醒,他们轮换得很频繁,这对我们来说很棘手。”一旁有人插口。 “他们哪来那么多人手?” “军队。” 一屋子的人,低声窃窃讨论。 “军队,呵呵……”闲闲翘起腿,雷伊看着那些拘谨站在奥拉西斯身侧的男人:“军队什么时候变成阿美奈姆哈特家的狗了。”声音懒懒的,正如其人,却不知为什么让四周变得一片沉寂。 许久,才有声音继续道:“阿穆罗那边也有问题。老头太固执,认定那几次暴乱他难逃其责,也认定王已经给了他最公正的判决,所以本来有过绝佳的逃跑机会,他却拒绝了我们的救援。时间紧,我们甚至连解释的机会都没有……” “倒很合他个性。”直起身,奥拉西斯终于开口,淡淡的声音里透着一丝戏谑。 “糟糕的是,有一批人在我们之后也去援救过他,然而被发现了,以至本来只是被监禁在自己府邸的他现在被转到了死囚塔。” “死囚塔……确实有点糟。” “而明天他却要被提前处刑了,我们连应对的方法都来不及细想。从没有人能尝试从那里救出过人,那个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地方……” “如果我记得没错,有条路应该可以通,试试吧,不试怎么知道成不成。索那斯,一切都准备好了没。” “是的,主人,但不能确定是不是行,时间确实仓促了点。” “那就快去吧。” “是。” 目送索那斯高瘦的身影离开,奥拉西斯站起身。正准备继续开口,冷不防视线扫过房门,他顿了顿。回头看向众人:“你们先出去。” 苏苏站在房门口看着一屋子的人鱼贯而出,那些原本在外头卖着手工艺的,做着工匠活的,翻着烙饼的……各种各样的人,他们站在奥拉西斯身后就像一群恭顺的仆从。 她似乎打搅了他们的谈话,而本来她只是想出来看看他们准备什么时候吃饭,从天黑到现在,她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 “苏苏,”直到最后一个人走出门,小屋里恢复了原先的安静和空旷,她看到奥拉西斯走到桌子边坐了下来,将视线投向她:“坐。” 苏苏走到他身边坐了下来,只粘了一个角的位置。不知为什么,每次靠这个男人太近的时候她就会有种莫名的紧绷感,就像每次靠近辛伽时的感觉。虽然他看上去那么温和而英俊。 “我们要出城了。”他说。眼角瞥见苏苏盯着桌上一盘干饼,伸出指头朝她推了过去。 “什么时候。”望着面前的饼,苏苏试图表现得矜持一点。糖夫人总说好女孩懂得在人前应有的矜持,在每次见到苏苏抓着糖朝嘴里塞的时候。可等苏苏回过神,嘴里已经塞进了三分之一张饼。 苏苏觉得自己应该感到脸红,但她同时又感到饼很甜,甜的味道能让苏苏忘记很多东西,包括脸红。 “很快,”奥拉西斯显然并没有留意到苏苏这许多念头,继续道:“所以,现在对于你和我们,我们面临一个问题。” 苏苏看了他一眼,嚼着饼。 “苏苏,你知道在市场里被你挟持的那个男人是谁。”他问。 苏苏摇头。 “他是这座城市权利最大的男人的儿子。” “他是王子?” 愣了愣,随即,他笑了:“不,是宰相的儿子。” “你们国家宰相的权利最大?” “苏苏,你第一次来凯姆?特?” 苏苏点头。 奥拉西斯看了她一眼,起手将桌上地图再次展开,手指在上面两个版块逐个一点:“凯姆?特分南北两个城,王在靠北的主城,这里暂时由宰相作为全城的权力中心。” “那么……”苏苏咬了口饼,自言自语:“这么说,我的麻烦不小。” “所以我们得把你带走,你在这里,他们很快会找到你。” 苏苏的目光落在那张地图上,不语。 “但可巧我们也碰到了一些麻烦,因此你跟我们一起走的危险性,不比留在这里低。所以我需要你做个选择,是留在这个地方,还是跟我们走。” “跟你们走会有什么样的危险?” “会受伤。” 苏苏看了看自己的手腕。镣铐刻下的红肿已经变成了深紫色,上面还多了几道在市场被人砸出来的伤痕。摸了摸,又啃了口饼,饼很甜:“我跟你们走。” ******黑,这种夜的保护色,在宵禁的孟菲斯街头抹上一层浓雾般的湿厚。几乎辨别不出周围的人影,那一道道身影,小心避开月光和周遭火把的照射,融入夜色中后便只能靠气息来判断周遭同伴的存在。 这是苏苏头一次一览无遗地观看到这座城市的全貌。精美而硕大的建筑依着峡谷朝上层层叠建,一路到底的火把,由上观望下去,凭地为这粗犷的城增添几分华丽的妖冶。如果说白天的孟菲斯是妩媚的,那么夜晚的孟菲斯,却是狂野不羁的,如果没有城外那些饱受风吹日晒,既不对称,又显得不堪一击的茅草屋可笑地作着它陪衬的话。 远远望去,那些低矮丑陋的房屋半显在城内透出的火光中,如同美人脖颈上突兀生出的肿瘤。一片连着一片,被厚实冗长的城墙冰冷地拒绝在外,却又仿佛扩散的菌类,呈包围状无声蚕食着这座张扬的城池。 “苏苏,”意识到身后女子的失神,奥拉西斯回过头,朝她抬了抬下颚:“走了。” 苏苏紧走几步跟上。 “在看什么。” “那些难看的房子。” 脚下微微一滞,朝远处那些伏在夜色中低矮的建筑投以一瞥,奥拉西斯不语。苏苏看到不远处雷伊回头看了她一眼,眼里有种莫名其妙的笑。 这个男孩真的很爱笑。 “雷伊,你笑什么。” 雷伊牵了牵嘴角正要开口,冷不防神色一变,头也不回朝身后打了个手势。 苏苏隐入墙角,在身后人试图把她朝那方向拉的时候,因为她听到一些不一样的脚步声。 片刻,一队巡逻兵从墙边齐齐走过。 一点声音从边上的窗台里传了出来,隐隐约约,带着种压抑过后的难耐。苏苏探头朝里面看了一眼。她看到里面躺着个人影,很瘦小,所以显得一张肚子大得有些突兀,他在床上辗转呻吟着,一旁跪着个女子,握着他的手,月光下肩膀轻轻抽动。 还想继续看个仔细,身后一只手搭住了她的肩膀,将她重新拉入身后的黑暗。苏苏回头看了一眼,随即撞上奥拉西斯的目光,淡淡的,清冷的淡然。 穿过一个街口,巡逻兵的脚步声逐渐消失,于是众人从隐匿处闪出,一声不吭朝前继续赶。 “你很机灵。”经过雷伊身边时,他在她肩膀上拍了拍。 “为什么?”苏苏被他夸得莫名其妙。 “不为什么,”转过头,他继续朝前走,带着一成不变的笑:“这会儿又觉得你很呆。” 苏苏一开始没听明白,等感觉出味道来,他人早已经走远,也就没再继续追究,只是回头朝刚才那道窗又看了一眼。 但很快就看不见了,一道身影挡住了她的视线。然后她听见奥拉西斯低低的声音:“快走吧,苏苏。” 队伍在中途被分成两半。一半大约六七人,带着奥拉西斯从手指上褪下的一枚戒指,在听了他低声几句交代后朝北偏东的方向跑去。剩下几人中包括奥拉西斯、雷伊以及一名身高超过两米的大山般的男子,带着苏苏直奔前方遥遥在目的城门。 当城口那道巨大的铜门终于出现在他们眼前,已是时过午夜,明亮的火把下,来来往往着巡逻兵有些懒散的身影。 潜伏在城门下的灌木丛中时,苏苏听到大脑里一声模糊的叹息。不知道为什么,眼下的状态,她觉得有种似曾相识的熟悉,就像她对这黑暗中潜行的熟悉。甚至不用他们对自己交代什么,她小心在这黑暗中隐藏着自己,在黑暗中随着他们的眼神对城楼上的动静静静打量。 隔了一段时间,渐渐摸出了城楼上下巡逻队来往巡视的规律。 大约会有不到半顿饭的时间,两方会同时出现一个断点,这段时间除了城门上原本的几名守卫,没有旁的人。 苏苏留意到奥拉西斯的目光不断在城门与偏东处整个城所依附的那半壁山岩间游移,有时候会低头同身边的雷伊耳语几句。不久,再次等到了那些巡逻兵的交替断点,便看见他缓缓抬起手,打了个暗号。 三道暗光滑破夜色,在半空刺出长长的弧度,不偏不倚落到城楼上,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将放出的绳索在手中齐刷刷收紧后,雷伊带着身后两人趁着月亮被云层遮罩的瞬间飞速窜向城头。片刻工夫就看到原先直立着有些发呆的守卫不约而同栽倒,随即,围栏处有手探出朝下晃了晃。 苏苏突然有种泰山压顶的感觉,遁着感觉抬起头,险些被吓了一跳。那座泰山是个巨人,伫立在她的身后,露出云端的月亮只勉强在他脑袋上浮出一丝弯牙……身高超过两米的男子…… 见到苏苏一动不动看着他,那男子似乎有些腼腆地扯了下帽沿,随后朝她伸出手:“来,我背你。”声音浑厚得如同沉钟。 “背我?为什么?” “背你上城楼。”朝城楼指了指,他伸出的手似乎有些无所适从,转过头,有些求助地看向蹲在一边的奥拉西斯。 “苏苏,让他背你上城楼,很快的。” 总算明白了他们的意思,苏苏顺从地伸出手搭住他,轻巧跳上了他宽阔的背。 风吹着那些从墙头垂下的绳索,微微晃荡。苏苏伏在那个“巨人”背上看着奥拉西斯等人迅捷的身影一道道避过火光照射范围,抓住绳索灵巧翻上城楼,随后站在城楼上对着他俩招招手。 “巨人”动了起来,“巨人”动起来的时候,就像是一座奔跑中的小山头。风吹着苏苏一头长发上下飘摇,她东张西望,有种兴奋得想尖叫的冲动,如果不是因为城楼上奥拉西斯警告的眼神。 在接近墙根的一刹那,她突然听见上面传来一声轻轻的呼哨。她感觉身下庞大的身躯僵滞了一刹。 眼角随即瞥见墙边一道身影晃动。似乎留意到了他俩的身影,他一转身张开嘴朝火光密集处急奔,而苏苏同一时探手抽出巨人悬挂在腰间的刀,想也不想一甩手便朝那身影方向掷了过去。 耳边听见“巨人”喉咙里轻轻滚出一些模糊的声音,与此同时,暗光一闪间,那名侍卫打扮的男子一声不吭跌倒在地。 刀尖从他后颈贯穿而入,他歪头躺倒在对着火光的方向一动不动。 睁大双眼看着那具安静的身体,苏苏感觉自己心跳得很快,右手抖动个不停,似乎想快速地做些什么,却又不知道它到底想要做什么。以至没有留意到城头注视着她的眼神,短暂的诧异过后,带着丝微微的闪烁。 身下的“巨人”再次动了起来,一把抓住绳索,几点之下,倒也身轻如燕般朝城楼上攀去。荡在半空时苏苏一把散开被自己团在手里的裙裾,看着它们白色的浪花似的随着“巨人”起伏的身形凌空骤然张开,被风托着在自己身周无声绽放开来。 她笑,抬头朝城楼上看了一眼,城楼上的身影已然不见。 出城,孟菲斯城内那些壮丽的景象便如同云烟般在眼内消散了,只留有巨大的神像与石碑,傲然俯瞰着脚下那些苍凉简陋的建筑群。 天开始蒙蒙发亮。 穿过几道路口,远远便看到有几道人影在那地方静静站着。那儿似乎是个简陋的驿站,门口栓着几头骆驼,低头啃着干硬的草皮。见到奥拉西斯他们一路过来,这几个人立刻将骆驼解开,牵着朝他们的方向迎了过来:“主人。” “都准备好了?”奥拉西斯站定脚步。 “是,已经在东边安排就绪。” 奥拉西斯点点头。回头望向站在一旁的苏苏,对她招了招手:“过来。” 苏苏走了过去。看着奥拉西斯从那些骆驼中牵过一头,把缰绳塞到她手里:“我们暂时得分开一下,苏苏。” “你们要去哪里?” “有点事要办。” “那我……” “一直往北走,会有一片绿洲,你在那里的村子等我们。” 苏苏点点头,在奥拉西斯帮助下翻上骆驼。 “骆驼身上有水和食物,记得一直往北走,那村子不远。”“好的。”勒了勒骆驼的缰绳:“那我走了。” “路上小心。” 低头策着骆驼朝前走了几步,苏苏回过头看向他们,嘴巴动了动:“我还没有谢过你们……” 奥拉西斯笑了,他笑的时候,身上那种同辛伽一样让人紧绷的气息会消失得几乎一点都看不见。抬手摆了摆:“走吧苏苏,我们还得赶时间。” “好。” “记得朝北走。”挥鞭策着骆驼快步离去的同时,身后忽然传来雷伊似笑非笑的声音。 苏苏的脸一红,将正朝东方走得欢的骆驼催向北,她回头再朝身后那些静立不语的人们深深看了一眼,挥挥手,催促着骆驼飞快离去:“嗬!” 一直目送苏苏的身影直至消失,感觉到雷伊轻轻撞了撞自己的胳膊。奥拉西斯回头,看了看他:“怎么?” “王对她有兴趣?”微微地笑,雷伊的话音透着丝戏谑。 奥拉西斯挑了挑眉,也不理会他的表情,径自走向骆驼翻身而上:“她让我想起一个人,” “哦?” “但她并不是那个人。” 雷伊的眼神轻轻地闪:“其实我们可以把她送去温赫夫人那里,王。” 笑,低头意味深长瞥了他一眼:“可我不想为了某种熟悉的感觉随便冒险。” 雷伊沉默。 “走吧,接应索那斯,返回底比斯。” “是!” ******太阳一旦出来,气温就有种呈直线上升的趋势,沙漠渐渐被日头晒得泛白。 骆驼双峰上驮着足够的水和食物,似乎奥拉西斯他们对这次的行动早有准备。食物是用绳子串在一起的干烙饼,硬度足够在受到袭击时作为盾牌;水满满灌在一只硕大的皮囊里头,苏苏曾拔出塞子喝过,结果那股动物身上腥膻的味道足足过了半小时还没从她口里消失……看来,不论食物还是水,不到饥渴得不行还是尽量不碰为妙。 苏苏发现骆驼背上还驮着一只挺大的包裹。包裹里除了几件替换的衣服和斗篷,还躺着把短刀。从式样简单的刀鞘中把刀拔出,铜制的刀身在阳光下折射不出不锈钢刀身那种耀眼的光泽,但刃口看上去还颇为锋利。收回鞘,苏苏将它重新塞进包裹,随后抓住一件白色的斗篷抖了开来。 “啪!”刚刚将斗篷在手中展开,里头忽然滚出样东西,在从驼背上滑落下去的瞬间被她一把抓住。到手,原来是沉甸甸的一只布袋子。将上头系着的绳子解开,顿时眼前一阵眼花缭乱。 一整袋的金子,一个个有些变形但色泽极纯的小金环。 一路朝北走,苏苏不敢肯定她的方向是不是绝对准确,太阳晒得她头顶有些晕眩。 奥拉西斯说那村子不远,但她已经走了好几个“不远”,村子的影子却始终迟迟没有出现。骆驼走得很慢,除了刚离开孟菲斯那会儿跑的速度快些,到后来苏苏就只能放任它慢慢溜达了。不过她也无所谓,反正她也不赶时间。催它跑得快万一控制不了这牲口的速度,那才麻烦。 裹在宽大的斗篷里,由于风很大,所以也不觉得很热。一路走来,苏苏在驼背上颠得有些昏昏欲睡,毕竟一整个晚上没有睡过觉,松懈下来后人便觉得特别困。 谁知眼皮刚刚忍不住合下来,骆驼却突然自说自话地止住了步伐。 “嗯?”苏苏抬了抬眼皮,伸腿在骆驼肚子上蹬了两下。 骆驼依然纹丝不动,低着头,宽大的鼻翼对着一块隆起的小沙丘不停地扇动。 不知道在嗅着什么东西,这个好奇的家伙…… 皱了皱眉,苏苏正准备拉拉缰绳扯回它倔强的脑袋,却不料那块原本纹丝不动的沙丘突然猛烈地抖动起来,直把骆驼乃至她给吓了一跳! 连着倒退了数步,那头骆驼这才在她的阻止下勉强停住,犹疑不安地低着头,对着那堆躁动不安的‘沙丘’喷着响鼻。 苏苏也被那堆东西钓起了兴趣,直直它,眼睛一眨不眨。 “嘎!”突然一阵嘶哑古怪的声音从那堆‘沙丘’下传出,伴随这声怪叫,一颗丑陋的头颅突地从沙丘堆里钻了出来。却让苏苏在一眼看清那头颅的尊容后,下意识头朝后一缩。 钩嘴,寥寥无几的几撮黄毛有些可笑地顶在脑门上,柔软多毛的脖颈仿佛在极力挣脱沙砾的束缚,不停扭动着,一双警惕的大眼睛一动不动盯着骆驼背上的苏苏…… 居然是只还未成年的秃鹫。 随着它剧烈的挣扎,整个毛色灰黑的身体从沙堆中挤了出来,许是太用力的缘故,全身羽毛蓬乱,更为它原本就长得不怎么对得住人的相貌平添几许狰狞。慢慢转动它弯曲的脖子,它审视般斜睨着苏苏,似乎在研究着什么。 苏苏回过神,抓起缰绳抬手在骆驼身上拍了拍,那个固执的家伙,这会儿总算机灵了点,立刻寻机从边上慢慢绕着踱开。 谁知道刚刚把那只秃鹫甩在身后,那只大鸟突然再次从喉咙里发出一阵沙哑的叫声,翅膀猛地张开,全身羽毛竖起,几乎是扑腾着跳到骆驼的正前方。 直把骆驼给吓愣了。 那只翅膀张开有两米长的家伙,在地上搅得黄沙漫天乱飞,疯了似的在沙地上又滚又叫,而随着它身体滚过,沙地上留下一滩滩鲜红的血渍。一只受了重伤的秃鹫。 苏苏呆呆看着它在地上近乎耍泼的表演。然后一勒缰绳,牵着骆驼扭头沿着来路往后绕去。 “嘎!!”又是一声尖叫。抬头看去,那家伙居然噼里啪啦扇着翅膀又挡到自己前头去了,而原本警惕的黑眼珠里,居然闪动着一种类似绝望和哀求的东西…… 抿了抿唇,苏苏牵牵缰绳。 骆驼再次调头。 “嘎啊!!!”才走几步,那只执着的秃鹫居然又出现在她眼前。全身的毛因刚才的大幅度动作而掉了许多,乱七八糟堆在身上,混合着东一块西一块的尘土,极度丑陋,却又极度可怜的样子。唯有一双充满人性的眸子,依然满怀希望地看着苏苏。 苏苏不再催骆驼离开。坐在上面一动不动看着它狼狈又挣扎的眼睛,直到它绿豆大一双黑眼珠终于忍不住在苏苏目光下轻轻眨了一下,她丢开缰绳,从驼背上跳了下去。脱下身上的斗篷拽在手里,一步步走到它面前:“你不想死是吗。” “嘎!” “似乎这里也只有我能带你离开。” “嘎!” “那好,”抬手对它晃了晃手里的斗篷:“我带你一阵子,只要你别乱动。” “嘎!” “别乱动!” 似乎听懂了她的话,当苏苏蹲下身有点粗鲁地将那件斗篷包到这只大鸟身上时,它缩起了身子,一动也不动。 一直到将它包得只剩个尖嘴露出在斗篷外,苏苏把它一把拎起,丢上骆驼背。 “嘎!”撞到骆驼身体时大鸟发出一声惨叫,兴许又怕苏苏改变主意,它叫的声音极轻,末了,偷偷转着眼珠子朝苏苏瞥了瞥。 苏苏没理它,搭着骆驼脖子径自跳了上去,扬手一鞭,朝北边方向继续前行。 一人,一骑骆驼,而现在多了一只丑陋的大鸟。 太阳孤零零在天空照耀着,地上影子被拉得很长…… “我们算是挺有缘是吗,大鸟,就像我和那些人。” “你不用感谢我的,我没有肉给你吃,以后我吃什么你吃什么。” “没事不要总看着我,我不喜欢别人对着我看个没完。” “对了我叫苏苏,你叫什么。” “叫你小秃好不好……” “好的,就叫你小秃了。” ------------ 第八章 更新时间:2008-09-11 骨笛和皮鼓交织在一起顷奏出节奏轻快的乐曲,混合在四处叫卖的喧闹声中,令这个不大的港口充斥着一股节日般的欢快气息。当那些节奏狂野的鼓点逐渐在柔软的乐曲中占据其主导地位的时候,一束高涨的火焰自停驻在港口的艺船顶端轰然升起,火焰中蛇般宛转扭动着努比亚舞女黝黑妖娆的身躯,纤细腰身,雪白纱丽间袒露一截圆润光洁的腹部,随着越来越强烈的鼓声,抖动出令船下围观者为之尖叫疯狂的韵律…… 港口的夜,疯狂而醉人的夜。 “迈锡尼最美的女人,一晚上三德本!” “快来看啊!刚刚从东方运来的上等香料!” “老爷行行好,行行好,施舍一点吧……” “滚!肮脏的东西!” “有小偷啊!抓小偷!” ………… 各种各样的声音,各种各样的人……到处弥漫着酒精浓郁的芳香,掩盖了白天充斥在整个港口腐烂腥臭的气息。夜幕降临,在这港口村落劳作了一天的平民以及来往船只上的商人小贩都会集中在岸边,观看艺船上舞女的表演,凑在一起饮酒作乐,以宣泄一天的疲劳和压力。当然,这样热闹的夜晚,亦是乞丐、小偷出没的最佳场所。 苏苏牵着骆驼一路在人群里挤着,背上背着小秃。 这只大鸟因为失血过多垂头丧气地搭拉着脑袋,随着苏苏的步子一颠一颠打着瞌睡,偶然会因为挂在肉铺里那些风干的肉块抬起头哼上两声,见苏苏没啥反应,也就再没有吭过气。 在同一地方来回兜了三四个圈子,直到有人朝她这里看了几眼,苏苏低下头,拉着骆驼朝别处走去。她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一直按着奥拉西斯的话朝北走,但走了无数个“不远”,最终村子没有看见,却看到了海,还有一个渔村般的凌乱却也热闹的港口。 她不知道是自己走错了路,还是奥拉西斯记错了那个村庄的位置,或者这里就是奥拉西斯口中的绿洲里的村子,但她并不认为他是个连绿洲和海岸都分不清的笨蛋。 港口附近巡逻的军队很多,看那些士兵的着装,这地方应该是仍旧隶属孟菲斯城。戒严很严,白天每一艘出入港口的船只都会经过严格的盘查,路上随处可见三五一群的士兵那些看似闲晃实则警惕的身影,这苏苏浑身很不自在。他们让她想起辛伽的军队,还有在奴隶市场那段并不让人愉快的经历。 “嘎……”身后响起小秃一声沙哑的轻啼,可能是缩手缩脚憋得实在难受,它按捺不住在斗篷做成的包裹里蠕动了一下。随之一声细微的破裂声,不用回头都知道,必然是那单薄的布头承受不住小秃钢爪的挠拨,开裂了。苏苏回头瞥了它一眼,小秃一双黑豆眼对着她眨巴了两下,缩了缩腿。 突然而来一阵喧哗。 前端停泊在码头的艺船上牵出的猩猩和狮子让人群开始兴奋起来,一个劲的朝前挤,为了看清楚那个驯兽者是怎样在驮着跳动不已的猩猩又含着他头颅的狮子口里,安然待上那段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时间。 苏苏被挤得不断朝前撞。拽着缰绳的手用力大了点,骆驼不安地发出一些低低的哼哼。背上的小秃在被人几次挤压后终于忍不住扑腾了起来,一脚把斗篷又踹出道口子,而离得近的几个女人同时发出一声尖叫。也许是乍然在明灭的火光下辨别出了这只大鸟一张小老头似的嘴脸,把她们给吓住了。于是小秃又一阵扑腾,被她们尖叫给吓的。 好容易突破人潮逆着方向跑到了外头比较空旷的地方,还没来得及吸口新鲜的空气,边上一阵风掠过,随即,肩膀上被重重撞了一下。 苏苏毫无防备间一个趔趄。没来得及直起身,肩头兀地一紧。她下意识一把将肩膀上的包裹抓住。 “嘎!!”与此同时背后小秃一声尖叫,细长的脖子突然间伸得老长,对着她身边不远的地方,拉杂的白毛因紧张而膨胀开来,贴着苏苏的后颈微微颤动。 那地方挤着个男人,一手拽着苏苏包裹的一端试图扯了就跑,岂料反被她的力量牵着,被迫滞留在她身旁。 意识到苏苏的目光,他立刻撒手离开,若无其事的样子,慢慢隐入四周的人流。而周围的人仿佛也没有察觉这一瞬间发生的事,自顾自挤的挤,走的走,只是偶而的,用眼角余光若有若无朝她的方向瞥上一眼。 苏苏把包再次抓了抓紧,伸手拍拍小秃的头。它低声哼了哼,缩回了脑袋。只把一只硕大的啄搁在包裹上,小小的眼睛滴溜溜四下张望,俨然一副守财奴的样儿。 心情忽然间有点好了起来,刚才到处乱走的迷茫劲一过,倒一时不再着急自己是否找错了地方。何况她现在还有个伴儿,虽然说长得不怎么让人青睐…… 琢磨着,正低头闷走,突然肩膀上冷不丁被人用力一拍:“站住!” 苏苏吃了一惊,抬起头,便见到一个士兵模样的男人,一手抓着她的肩膀,一手抬着,有些恼怒地瞪着她:“你身上背的什么东西,看看我的手!” 他手臂上一行细细的暗红,顺着胳膊肘,一直线无声朝下滑动。 见苏苏站着不吭声,身后那人突然加大力道,试图将她扳向自己:“喂!跟你说话听不见吗!” “对不起……”一边拖着骆驼倒退,苏苏一边对着他欠了欠身子。正准备含糊地道歉完转身离开,那士兵望着她的目光忽然微微一变:“等等,你从哪里来。” 苏苏一愣。感觉着他眼里的光芒,随手指了个方向。 他却并没有随着她的手势而转移开注意,一面盯着她的眼睛,一面陡地拔高了嗓音:“阿卜尔!科桑!过来!看看是不是这女人!” 听到叫声,一旁几个漫不经心巡视在人群间的士兵朝他们站的方向走了过来。 “是不是她!”另一只手抬起苏苏的下颚。 那些人的脚步加快了,匆匆围了上来,正要帮他一起制住不断后退的苏苏,冷不防她一个扭身,突然卸下那人的手,松开骆驼头也不回拨开人群朝外狂奔! 短短的迟疑,片刻,那人抬头朝四周发出一声大吼:“是她!兄弟们!荷卡内法大人说的那个女奴在这里!给我快追!!” 苏苏一路狂奔。 虽然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逃,她甚至都不能肯定对方是不是仅仅认错了人。只是下意识地就跑了,在听到那士兵乍然高喊的一瞬。 港口不大,在冲破人群的阻碍后没多久她就奔出了这个依着港口而建的小渔村,而身后追击的队伍越来越壮大,包括不少凑热闹的民众。密密层层的脚步声,一下下锤在她心脏上,四周围观的人很多,逼得她不得不沿着相对空旷的海岸线一路疾奔。 “她在那里!” “快追!” “这边这边!” 她跑得很快,那些人追得很紧。 回过神来的时候,脚步已在位于岸边的悬崖顶端停住。 风很大,吹得滚动的云层几乎同下面咆哮的海连在一起。两道桅杆在她眼底下缓缓移过,那是艘刚从港口开出的巨大商船。她看到船头站着道身影,小小的,连他的衣服都无法看清。 身后的脚步声离她不到几步远的距离。 她回头朝他们看了一眼,手心忽然一阵颤动。 小秃身上的斗篷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脱落了,它在她手心缩成一团,很不争气地颤抖着硕大的身躯。 “站住!”她听见他们喊。 她下意识挪动了步子,正如在梦里被人追逐时,她下意识的奔跑。 她为什么要跑…… 脚下一滑。 身子失控朝下坠去的一瞬,她突然抬手,把小秃一把抛向半空。 然后听到追来的人群一声惊叫,比小秃受惊后的尖叫更响。 小秃的翅膀陡地张了开来,在那声尖叫过后。很长的双翼,被风托着,刚硬的羽翼抖出微微的波澜。 苏苏一抬手抓住了它的脚踝。 仅差几步追赶上来的那些士兵,只来得及看见她在那只大鸟的翅膀下悠然下滑,朝着悬崖下那艘大船直扑而去。 平缓宽广的翅膀,几乎是纹丝不动地托着那道轻盈的身躯,在几乎错过桅杆的瞬间猛地朝上提起,再滑翔着落下。从未见过如此诡异的景象,仿佛暗蓝色的夜空中,隼之女神自天而降…… 直到两只手用力抓住桅杆上绳索的同时,苏苏一个旋身,用双脚牢牢将用尽气力从她上方坠落的秃鹫勾住,沿着绳索朝甲板上荡过去。 着落的时候有点狼狈,她感觉最先撞到甲板的那快肩胛骨几乎要碎了,很疼,但躺在甲板上看着悬崖上那些无奈的黑影时,那感觉却又很快乐。 苏苏朝上面挥了挥手。 “停船!快停船!” “下面的船听到没有,我们是孟菲斯正规军,现在命令你们立刻停船!” “停船!” 悬崖上传来阵阵呼喝,随风清晰地飘到船首。而那撑着围栏静静眺望大海的那道身影却仿佛充耳未闻。 直到有人远远望见港口方向有船朝这边急驶过来,这才犹豫着走近,对他轻声开口:“主人,要不要……” 话音未落,却见他将手一抬,而唇角,扬起抹叵测的笑容:“升帆。” ******孟菲斯的行宫,没有法老,也没有王后。而因此,这片华丽的无主宫殿成了整个下埃及真正的掌权者,宰相阿美奈姆哈特巩固其中央政权的要塞。 如果不是因为尼罗河两年没有泛滥的天灾,或许到今天阿美奈姆哈特依然只是底比斯那个高高在上的男子脚底下的奴才。恰恰是这场对依赖尼罗河为生的平民来说是场浩劫的灾难,在无形中促成了他的野心,他不甘于一辈子无论怎样付诸努力都只是为他人巩固王权的野心。 为了应付那些为了水源而频繁进犯的周边国家,法老王奥拉西斯早已没了掌控孟菲斯的闲暇和余力。所以阿美奈姆哈特得以隐瞒税收,得以巩固军权,得以在短短两年不到的时间在大神官阿赫泰普的协助下把孟菲斯演变成他个人的军事帝国,而那被称之为太阳神之子的男人,还对此一无所知。 先蚕食孟菲斯,再趁底比斯的兵力因长期对抗外敌而疲惫不堪之际一举将其攻破,这念头,七百多个日夜无时无刻不在他的心头萦绕着,诱惑着……眼看时机渐渐成熟,眼看城里的百姓对法老王不满的情绪越来越严重,可是…… 一步步走下台阶,阿美奈姆哈特冷冷看着跪在自己脚下的儿子。 就在不久之前,他给自己带来这么个消息,都统阿穆罗在行刑前一天被人劫走了,而劫持走他的人,竟然有着相当大的可能,是本该高踞于底比斯王座上,被战争和灾荒牵制住了手脚的法老王奥拉西斯。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奥拉西斯怎么可能不声不响只带了几个人出现在这里,安插在底比斯的部下不断告之着自己那边所发生的一切,怎么可能会把这么重要的事情给忽略掉。这到底该死的是怎么回事…… “父亲……”见他迟迟没有开口,荷卡内法犹豫着抬起头,轻轻唤了一声。 “他是被囚禁在死囚塔。”他开口。 “是的……可是,那些人是从另一处的密道……”话音,哽在阿美奈姆哈特朝他投来的那道森冷的目光中。 半晌,阿美奈姆哈特忽而掉头,慢慢走向台阶上那把镶嵌着无数珍宝,金光四溢的椅子。那把即使在不停蓄谋着有朝一日将上下凯姆?特据为己有的时刻,都从不曾敢于沾染的椅子――法老的专座,王权的象征。 而此刻,他一带衣角,轻轻坐了上去。 “父亲……” “如果你花在正事上的精力有花在女人身上的一半那么多,我也好更放心些。我的儿子。” 嘴巴动了动,没等开口,从殿外忽然匆匆奔入一道身影,令荷卡内法迅速保持沉默。 进来的人是个军官。到台阶前看到坐在王座上的阿美奈姆哈特,微微吃了一惊。但随即便恢复常态,躬身跪倒在地:“阿美奈姆哈特大人,法老的使者到。” “哦,他带来了什么旨意。” “回大人,王希望您能在这几天内立刻动身去底比斯,亲自参加他的生日宴会。” “去底比斯吗……”站起身,他的目光投向荷卡内法:“我的儿子,听见没,将近五年没有让我回底比斯的王,竟要我去亲赴他的生日宴会呢,是不是荣幸之至。” 不语,荷卡内法看着他父亲的眼,笑了笑。 “好吧,”转身,阿美奈姆哈特看了看那跪在地上的侍卫官:“告诉我,这次使者同往年来的是不是同一个人。” “不,大人,从没见到过。” 点了点头,他朝着侍卫长挥挥手:“好好招待使者,既然远道赶来……不好好招待一下怎么成呢。” “是!” 单桅帆船果然速度是无法同双桅船相比的。当那艘庞大的商船在瞬间扬起了帆后,海面强劲的风立刻将它同那些眼看就要追上的单桅船扯开一大段距离,不出片刻,已将他们远远丢在身后。而后面那些船在热热闹闹追了一阵后,便也逐渐放弃了继续追踪。 苏苏巴在栏杆上看着夜色中掉头离去的那些船只。直到惊觉船离岸越来越远,她这才突然意识到,继续再留在这船上,那可能真的再无法同奥拉西斯他们碰面了。 想到这点,迅速收回视线,她把目光投向不远处的船头。 那身影还站在那里,背对着她,一身漆黑的斗篷。 不知道他在看些什么,从刚才到现在,从她抓着小秃跳上这艘船,到追她的人逐一离开。他始终一动不动站在那里,像是看什么东西看着了迷。 琢磨着,苏苏抱起躺在地上一声一声轻轻哼哼着的小秃,朝那人走了过去。 “你好。”离开那人还有几步远的距离,苏苏抬高声音开口。 那人似乎并没有回头的意思。 苏苏自顾着继续道:“我刚才……碰到了点麻烦。” 仍是没有动静。 “我会马上离开,”她低头看了看怀里的小秃:“但这只鸟没办法跟我一起下海,请问……”见他还是沉默,苏苏径自往下说:“请问我能不能把它留在这里,随便给它点东西吃就好,它什么都吃,它休息够了也会自己离……”话音未落,那人肩膀动了动,不期然朝她转过头来。 苏苏不由自主后退一步。 意识到她的戒备,他不再有更多举动。只是看着她,一张脸罩在斗篷宽大的帽檐里,逆着光,却叫苏苏看不到他的一丝表情。 “你的宠物受伤了?”片刻,他问,转身朝她走来:“不错的鹫。” “它不是我的宠物。”苏苏低头拍了拍小秃。不知道为什么,这只原本安静躺在她怀里的大鸟突然变得有点不安分起来,毛微微胀开,一双小小的眼不耐地转来转去:“不过它的确伤得很重。” “船上有医生。” 苏苏抬头看了他一眼。 “船上有医生,他能治疗你的秃鹫。” “这……不需要麻烦了吧,它其实只要……” “还有你,” “什么……” “你也受伤了不是。”忽然伸出手指,在她毫无防备的时候轻轻触向她的肩膀。 苏苏的肩膀没来由一颤。 他的手指很冷,就像他指尖的颜色,苍白得像块冰。 忽然觉得他的声音有点熟悉,却一时想不起来究竟在哪里听到过这个声音:“我,不用了,我留在这里会给你带来麻烦。” “我不懂你的意思。” “那些士兵在追……” 话音未落,却听见他菀尔一笑。手轻轻一撑,人已跃坐在身边那排栏杆上,船在风浪里上下摇曳,他一袭漆黑色斗篷,雾一般随着他的身形缓缓缠绕:“这艘船是我的王国,而越过那道杆,你便是我的臣民了,”顿了顿,轻声道:“我接纳我的臣民,那些凯姆?特人,与我何干?” “你的意思是……”犹豫着,苏苏一边不得不用两只手去用力按奈住小秃颤抖得越来越剧烈的身体。这家伙到底在怕些啥? “既然天意让你落到我的船上,那么,你就留下来吧。”低低的话音,仿佛他在自言自语。 苏苏猛抬起头。 她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很用力的一下,就像她骤然间辨别出这声音是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听见时,大脑内冰冷的一激一样。 他垂着头,就着火光看着自己白皙得近乎透明的指。海风吹落了他斗篷上的帽子,斜斜滑脱,绽出一头柔长的发,火光中折射着一层模糊的银白,像风里四散的雨丝。 意识到苏苏的视线,那目光从手指转向苏苏的眼睛。片刻,暗红色的眸子忽然流出一波柔软的光泽,仿佛醇厚的葡萄酒……一如他低沉而略带沙哑的嗓音:“我们是不是很有缘,苏苏。” ------------ 第九章 更新时间:2008-09-11 “嘎――!”怀里突然一阵躁动。手来不及抓稳,小秃突然用力挣脱了苏苏的臂弯,重重跌落到甲板上。 屁股着地时那一声闷响很沉,它被撞得一呆。 没等苏苏朝它伸出手,脚下猛地一个起伏,被浪头掀动的船身随即将它推到辛伽脚下。辛伽低头朝它轻扫一眼,它一个惊战。全身的毛陡然间蓬起,像团灰败的破毛球,急急忙忙朝后跳开,瞪着豆大的眼珠仓皇扫视了一圈,随即拍着翅膀连滚带扑腾朝船尾方向窜去。 望着它的身影直到消失,苏苏的嘴动了动,没有出声。 海上的风又大了些,随着头顶云层不断的压下,冷冷扑在身上,刀子一样。一波浪头突然从船底拍上甲板,碎成无数苍白的珠子,在又一波浪头袭来的瞬间烟消云散。 头顶蒙蒙飘着层水雾,不知道是天在下雨,还是海水被风割成了雨水一样的细丝。 岸上的火光已随着距离的拉远和浪头的增高而消失不见。苏苏望着面前几步之遥的辛伽,他目光转向了船外,暗红的眸子里泛着被风拍散的浪花折射出的碎光。 船身突然一斜。 没有任何防备,苏苏随着船头猛的倾斜朝前面一个踉跄,脚踩进水里,整个人不由自主往斜向海面的栏杆处直撞了过去。 眼看就要撞到栏杆,眼前身影一闪。 一只手轻轻捉住她的腰,没等回过神,她的身体已整个儿跌进一副宽阔的胸膛。 “风很大是吗,” 耳边传来辛伽的声音。很好听,就像身体被他手臂一带间滑向甲板内侧,而同时浪花在身后绽裂开来的脆响。 苏苏的身体却没来由地一紧。 “这样的天气的确不适合出海。”他又说。声音贴着苏苏的耳边被风吹散。 “你看这些浪头,苏苏,你说船会不会被它们拍散。” 苏苏沉默。 水和风的冰冷让人的身体僵硬,包括一张嘴和脸上的表情。辛伽的手比风和水更冷,一只手握着她的腰,一只手反圈着她的双手。 像把金石打造的镣铐。 “可是我喜欢。”他接着道。身体随着船身的起伏贴近她的身体,头靠着她的发丝,在被水冲得湿滑的甲板上移向围栏:“你喜不喜欢?我看到你的眼睛在燃烧。”后背撞上围栏的一瞬,苏苏被迫贴在了他的胸膛上:“告诉我,孟菲斯的冒险好不好玩……” 苏苏抬头迅速看了他一眼。 “你在市场里闹得世人皆知。”嘴角轻扬,在她试图低下头的时候,握着她腰的手抬起插入她的发丝:“后来你跑去了哪里,苏苏,你这只比老鼠还擅长逃跑的小东西。” 苏苏的头用力挣扎了一下,未遂,她只能继续看着辛伽的眼睛。 “谁救了你。” 苏苏不语。 “他们又怎么会丢失了你。” 手很胀,在他力量的压制下,无法循环的血液被迫积压在她的手掌内。可他的眼睛看上去还是那样温柔而安静,暗红色的眸子,很美,美得像是风雨里哭泣的精灵。 “不要用这种眼光看着我,苏苏。”骨头突然感到一丝疼痛,还有头皮。美丽的人做什么都是优雅而美丽的,即使是撕扯你的头发直到你痛得无法将头颅从他规定的范围中逃离:“我喜欢看这样的风浪,”他说,继续自言自语:“所以我选择这样的夜晚出海。可我不喜欢在这样的风浪里看到你这样的眼神,它会让我没有心情。” 苏苏移开视线。 睫毛刚抖落一滴水珠,冷不防下颚被他用力抬起。 她看到他背后铅灰色云层里划过一道极细的锐光。映得他双眼火似的骤然闪了闪,锐光消失,她听见他心脏跳动的声音,像海水对船体一下又一下沉稳的拍打。 嘴唇突然很疼,他用着种莫名的专注看着她的眼睛,拇指沿着她的唇角勾勒着她的唇线,带着种漫不经心的粗暴:“苏苏,你真美……”船身再次倾斜的时候,他顺势低下头:“你就是她对吗……” 殷红的嘴唇贴着苏苏绷紧的嘴角轻轻擦过,苏苏听到自己手腕折断的声音。 低而干脆,在风和浪的交杂中一闪而逝。 “是的你就是。” 她的眼前一黑。 ******屋美,酒美,人更美。 阿美奈姆哈特位于孟菲斯王宫的豪宅内通宵灯火通明,琴声缭绕,美女如云……这极尽奢侈的招待只为了一个人,那个靠坐在柔软的鹿皮榻上,已被满樽的葡萄酒灌得半醉的年轻男子。 被一堆美丽温婉的利比亚美女所包围,却偏偏竟能如鹤立鸡群般在她们中美得令人瞩目的年轻男子。半敛双目,他微笑着将身边纠缠不清的女子轻轻推开,望着那从门外走来侍卫长:“呦,艾卡鲁斯大人,这次又是一个人吗,阿美奈姆哈特大人真是日理万机,连晚上都忙得没法喘息呢。” “路玛大人,”陪着笑,那侍卫长从边上使女手中接过酒壶,来到这年轻男子身边,亲手为他将酒杯斟满:“您要知道,这整个孟菲斯大大小小所有事务都得让宰相大人亲自处理,加上现在各地民心不太稳定,所以……宰相大人也是没有办法。” “没办法?”举杯,仰头将酒一饮而尽,随手将拂到脸侧的发丝掠向脑后,他蜷在柔软的靠垫中手指轻轻刮搔着杯沿,觑着艾卡鲁斯的眼流光闪烁:“有什么事能比法老王的召唤更重要的吗,艾卡鲁斯大人。” “这……”语塞,那侍卫长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这从底比斯而来的年轻使者。 看到侍卫长的脸色因自己的话语而一阵红,一阵白,路玛忽然仰头一笑。漫不经心伸了个懒腰,从榻上爬起身:“时间不早,我去休息了,大人,辛苦了。” “路玛大人辛苦了,走好。” “我认得房间,大人不用送了。”抬手阻止了艾卡鲁斯的相送,他将有些凌乱的衣服扯扯平,头也不回大摇大摆朝门外走去。 留下那脸色已经微微发青的侍卫长,几乎有些咬牙切齿地注视着他远去的背影。 年轻,美貌,甚至带着那么一丝骄傲和专横。同以往的来使截然不同的法老王使者,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究竟在什么地方,同谁在说话。只是因为主人关照现在一定要尽可能的先稳住他,否则,又岂会容这毛头小子在这里横行跋扈。 从设宴的地方出来,穿过几道走廊,再转过几个弯,便是阿美奈姆哈特为路玛这个使者专门准备的房间。很宽敞,很华丽,却偏偏夹在中间,无论有什么举动,一览无余。 眼角瞥见身后闪烁的目光,路玛微微一笑,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扯下身上隆重的华服,他将整个人重重丢到那张宽大的床上。整个房间没有窗,数盏油灯闪烁着忽明忽暗的光芒……有种窒息的感觉。呵,这哪是房间,无非是装饰得华丽一些的监狱而已。王啊王,这次派路玛来,还真是派对人了。 仰望高耸的天顶,再看看那扇半掩的门,他不以为然地笑了笑。盗墓者的儿子,还有谁比他更懂得如何在接近密闭的状况下……不露痕迹地脱逃出去。 王在给他的口信中是这么说的,凡事要忍,忍到确定可以实行计划了,才能付诸行动。至于什么时候是最佳的时机,王并没说,他和雷伊一样,都是喜欢打哑谜的混蛋,什么都得属下摸着心思来猜,真真是混蛋……可偏偏自己就对这样的混蛋死心塌地,没辙。 轻叹了口气,路玛翻身起床。将一头棕色波浪般的长发简单束起,抬手看了看自己腕上那只漆黑色的镯子,逐渐陷入沉思。 苏苏看着面前一团眼花缭乱的色彩。 除了这个,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再看些什么。她反绑着双手被迫俯卧在一张宽大的床上,床上铺着色彩斑斓的床单,所以视线所及,她眼中一片斑斓色彩。 床微微摇曳着,没有刚才那么厉害,透开的一丝窗缝外闪烁进几点阳光,从惨白到现在洒在床单上烫出金子般的色泽,她保持这样的姿势在这地方躺了已经有一晚上加整整一上午。被海水打湿的衣服还没有干,半湿的紧贴着身体,身下床单短短的绒毛刺过它扎在皮肤上,在身体的麻木随温度增高而消退后,那是种难耐的刺痒。 她动了动身体,而手臂随即传来的一阵锐痛令她不由自主发出一声低哼。只能继续保持原样躺着,侧着头看着面前绚丽张扬的颜色。 一声细微的声响,身后的舱门突然开了。 脚步声由远至近,直到苏苏的床边站定,她散乱在脸上的头发被一只手拨到一边,于是她的视线终于不再局限于眼前的床单。 “苏苏,”她听到来者开口,声音干净温和,有点耳熟:“又见面了。” 苏苏循着声音头换了个方向。侧头的时候牵动肩膀上的伤,潜伏了一夜之后,这处被甲板重重撞击过的地方肿胀得让她的脖子发硬。 “是你。”看清了来者是谁,她试图将头再别回去,但没有成功:“这次换你来看管我了吗,森大人。” “我来给你送点吃的。”在床边坐下,森把手里的托盘凑到苏苏的脸旁:“来。” 苏苏的头突然猛地一抬。 出其不意的爆发力,盘子从森手里飞脱,里面的汤水点心一瞬间碎了一地。 森微微一怔。看着苏苏的眼睛,她眼睛里一闪而逝一种奇特的凌厉。 空气变得很香,汤和烤饼的味道,还有些蜂蜜的甜。 一行琥珀色液体顺着苏苏的额头滑落到她嘴唇边,她伸出舌头舔了舔,头一歪,重新侧躺回床上。 “你在做什么。” 苏苏沉默,闭上眼。 “是你自己回来的,苏苏,这怨不得别人。” 苏苏睁开眼看了看他,及至望见他腰际那把长剑,她将目光移回床单。 “我这次不会再给你机会离开。”伸手,将她脸上的蜂蜜抹去:“我走了,苏苏,好自为之。” 苏苏再次闭上眼睛。 直到门‘啪’的一声在身后合上,她睁开眼,下颚抵着床,挪动膝盖慢慢跪直了起来。 脚上被一条两指粗的链条锁着,足踝间不到一步的长度,一头系在床栏上,床栏很粗,上下连着顶和甲板,像根柱子。所以这一过程进行得有点困难,她脚上的动作几乎拉不开。 好容易跪直了身体,她抬头四下看了看,窗外很安静,门关得很严。低头,目光再次对着床上那些眼花缭乱的色彩。 碎乱的色彩。 牙齿一咬。 反铐着的手朝下一压,她半蹲着的臀部朝两手间迅速滑了过去,然后在大脑感知到疼痛前的一瞬脚压着手上的镣铐猛一提手,反转,伴着喀嚓一声脆响,两条脱臼了的手同时归位。 电光火石般的速度,却足已让她疼得两眼蒙上一层泪雾。 苏苏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做,但她潜意识感觉自己做得到,就像过去很多时候,她的行为会遵从她的意识,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而事实上她也的确做到了,比想象中甚至更快更干脆。手在身前微微发抖,她摸着自己的右手,像森摸着他腰上那把剑时的悉心。 慢慢的它不抖了,在最初那阵巨痛过后,苏苏低头开始用牙齿解那根绑着自己双手的绳头。 床底忽然发出一阵悉琐的声响。 苏苏吃了一惊。咬着拉出一半的绳头目光转向床下,半晌,见到一只丑陋的脑袋从床底钻了出来,顶着一头乱毛胆战心惊地四下打量了一番,然后抖了抖身体,抬头朝床上的她看了一眼:“嘎……” “小秃?”一喜,随即是一阵不安。本以为这只大鸟已经逃走了,没想到它居然还留在这艘船上。一时不知道是该高兴它的不离不弃,还是担心它目前再也无路可逃的处境。 身上的伤似乎已经不再流血,它看上去有点憔悴,魂不守舍地在不大的房间里转了一圈后,快步走到地上那堆打翻了的食物前,头一低,在里头乱啄一气。 显然是饿惨了,但硕大的、适合撕裂尸体的弯啄,却偏偏让饥饿者受尽折磨。地上被弄得一片狼籍,它却连一块饼都叼不起来。直到苏苏手上的绳子被彻底解开,它总算啄起一大块饼颤巍巍挂在啄上,有些得意地朝苏苏瞥了一眼。 突然间小秃一个激灵。 没等苏苏回过神,它猛地甩掉啄上的饼,近乎仓皇地矮着身体钻入床下,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掉落的饼在地上滴溜溜打着转,苏苏听到门口传来一阵轻轻的脚步声。 迅速把手反背到身后,连同被解下的那根绳子。刚刚在床上侧身躺倒,门开,一道身影从外头走了近来,步子不紧不慢。 苏苏看着身下绚烂的色彩,同时感觉到了和小秃一样的紧绷。虽然只有为数不多的那么几次,她熟悉这脚步声,就像对这随之而来的气息的熟悉。 “他说你不肯吃东西,苏苏。”站在床边,辛伽看着脚下的一片狼籍,还有几片飞禽的羽毛。 苏苏不语。 他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既然这样,那以后你就不用再吃什么了。”他说。昨晚被海水冲湿的衣服早已不见,一身干净的白衣,散发着淡淡玫瑰油清香。 很甜的味道,像是某种善于用自己的气味诱惑猎物入嘴的食荤草。 “好的。”苏苏回答。头离得他的身体很近,她呼吸着他身上的味道。苏苏喜欢一切甜的东西,即使是毒药。 他笑了。很难得的,笑里有窗缝挤入的阳光的味道:“苏苏你不担心吗。” “担心什么。” “你会因此而饿死。” “饿死,”苏苏自言自语,在他身周清甜的味道里:“你知道死亡的味道是什么吗,辛伽。” “是什么,”他低头看着她,又似乎是在看着自己搁在她身旁的手指。 “那其实是种不错的味道。” “哦?”他挑眉。而苏苏看着他,点点头:“就像这样。” 突然出手,用着积蓄到现在全部的力量,不等辛伽做出任何反应,苏苏手里的绳索已干净利落反圈到他那低垂着的脖颈上。 “感觉好吗……”她问,身子因用力而前倾,呼吸着他身上的味道,收着手里的绳索,视线一动不动注视着他的眼睛。 一丝惊讶在辛伽暗红色的眸子里稍纵即逝。 脸色因骤然冲上脸庞的血液而泛出抹淡淡的粉色,他在苏苏目光下抬手将她的手腕扣拢,嘴里发出一声低低的喘息:“不错,”嘴角轻扬,红得像是能滴出血:“很不错啊苏苏,很不错……” 苏苏觉得自己的手腕像是在凝固。 施加在他脖子的力量有多大,她手腕上承受的积压有多沉。她感觉到自己脉搏不堪重负的弹跳,以及气力源源不断的流失……手突然间又抖了,就像刚才关节归位时巨痛的反射。 身子一斜,她被辛伽压倒在身下。他脸上有点扭曲,随着气管逐渐的窒息,但他眼神却是晶亮的,闪闪烁烁,跳跃着一种火一样的光泽。 “苏苏……苏苏……还不够用力……试试看再用点力啊!”他在微笑,望着苏苏逐渐转色的神情,微笑:“再用点力……苏苏……” 苏苏听话地用力了一下。 他又笑。手指缠着她发肿的手腕,白和红的对比,刺目的妖娆:“以为我看不透你那些小把戏是吗,苏苏……继续……这很可爱……”轻轻的呼吸,轻轻喷在苏苏的脸上,轻轻的烫。 手却突然松了。 紧绷的绳索颓然松懈,从辛伽已呈暗紫色的脖颈上滑落……苏苏静静看着他依然微笑的脸,急促的呼吸里缠绕着他身上糖一样的味道。 忽然没了杀他的欲望,包括求生的本能。 “只差一点,你就自由了。”她听见他凑近自己耳边低声说出的话语。 他的脸又恢复了原先的苍白,贴着她脸侧滑过,大理石般冰冷。只一双嘴唇是烫的,离得很远就能感觉到的温度,红得像是涂了层血。 然后他起身离开。 关上门之前他忽然回头,搭着门框,望着苏苏的眼睛:“知道什么是死亡的味道。” 苏苏沉默。 “死亡的味道是寂寞。” 苏苏微微一愣。 “知道寂寞的味道是什么吗。” 苏苏望着他微微开合的嘴唇。 “寂寞的味道是无聊。”他说着,合上门。门关上的一瞬留下他最后一句话,淡淡的,像他消失在船舱昏暗光线里的眼神:“所以试试看,苏苏,让我感觉一下什么是乐趣,我已经尝过了太久死亡的味道……” ******孟菲斯午后的市集,因为日头偏西而再度热闹起来。 进出城门的大车或驼群不断卷入团团沙尘,即使以干净的瓷砖铺地,城内不免还是招徕黄沙漫卷。 贝斯特神庙前搭起了高高的台柱,为祭祀这猫首女神而召来的艺人班子正在那里热闹献演着。装扮成女神模样的妖娆舞娘那些欢快暧昧的舞姿,以及轻盈悦耳的竖琴与骨笛契合的奏鸣,吸引了途经的各色路人。高大的贝斯特神像下,围观者层层叠叠,也引来各色小贩在人群中游走叫卖。 表面看来,这座庞大的城市确实是富裕而祥和的。只是这种祥和偶然会被某些小小的插曲所打破:一个男人慌乱的身影从纵横交错的街道上飞奔而过,后面紧紧跟着一群执枪士兵,在引起一阵骚乱后,全部消失在阴暗复杂的小巷中。片刻后,士兵们从巷子里出来,在行人眼中一闪而过的是他们拖着那名逃窜男子一动不动的身体匆匆离去的身影。随即街头很快恢复平静,而士兵们走过时那男子在地上拖出的血迹,很快被吹过的尘沙所湮没。 类似这样的事情,一天里总会发生那么一两次,以至城里多数人都对此早已见怪不怪。 另一头,巨大的建筑工程正在孟菲斯连绵起伏的城墙外进行。据说宰相阿美奈姆哈特觉得原先的城墙实在太薄弱了一点,不足以抵挡那些活动于大绿海一带,经常会对周边国家进行突袭的凶残的‘海洋之民’。于是某一天开始不知道到底从哪里找来了那么多的工人和奴隶,突然之间开始了对城墙没日没夜的巩固和扩建。 这也是造成现在城里黄沙漫天肆虐的间接原因。 靠着石柱翘腿坐在贝斯特神庙门口那高高的台阶上,路玛慵懒的目光越过眼前舞娘们轻快舞动着的身影,静静望着远处在短短几天内茁壮而起的外墙。 已经数不清这是第几次抬手去把那几缕固执地垂下额头挡着自己视线的发梢掠向脑后,只因为那只手上带着只漆黑幽亮的镯子,只是这动作和一身女子装扮吸引来闪烁暧昧的目光一大堆,却始终等不到他要等的人。看看自己手腕上那只做工粗糙的镯子,路玛轻轻叹了口气。突然觉得自己现在像个不断在卖弄风骚的风尘女子。 这镯子是当时同法老王的手谕一起被赫露斯带到他身边的,它是法老王救出来的大臣阿穆罗的随身信物。而路玛需要做的就是让明白这镯子含义的那些人看到它。 作为一个都督级别的人物,在北凯姆?特,阿穆罗拥有着令宰相阿美奈姆哈特不能为之小窥的兵力,并且,他们是最原始和正统的王家军队。阿美奈姆哈特曾试图收买过这个掌有实权的下属的心,可这老头的固执和对唯一主人的忠诚让他所做的一切努力都付诸流水。于是,他只能采取另一种方式去对付那个顽固的老头。 阿美奈姆哈特或许没有想到要陷害阿穆罗原来是那么容易的一件事,他几乎是一声不吭地把所有过错往自己身上揽,甚至杀他,他都对于假盖了法老王印记的手谕深信不疑。早知如此,当初所做的一切真是种浪费……可阿美奈姆哈特同样也没有想到,他在收监阿穆罗后将他所管辖的军队编入自己的军营,而那些军队其实际数字却根本不到原先的十分之一。更多的老部下,精锐部队,早被阿穆罗不着痕迹地散去,为了如果有一天他必死,他们能按照他们的方式继续活下去……也为了如果他的法老王没有让他失望,他便能够有一天回来重新召集齐他们,为了王而同阿美奈姆哈特继续抗争下去。 在被捕后,阿穆罗拒绝了那些部下要求在行刑前对他的救援,几乎是束手待毙地接受了从底比斯来的,对自己的判决。而当法老在他行刑前一晚突然出现,将他救出后,由绝望到狂喜的他深深跪倒在地上,把这只能重新将他部下凝聚到一起的信物,亲手供奉到了他主人的面前。 附带在镯子上的,缠着一张便条,上面只有一句话:里应外合。 只是一晃眼那么些天过去了,而阿穆罗所说见物必会出现的忠实部下们,到现在连个鬼影子都不见。路玛不得不开始怀疑起那老头的威信来,诚然,他忠诚到令人感叹,但却并不能保证他的部下能如他一般的忠诚。 叹了口气,看看时间已经差不多,他正打算起身拾掇一下后赶回宰相府邸,冷不防眼角旁一道漆黑色的身影,长腿一曲,在他身边大大咧咧地坐了下来:“美人,跟大爷一晚上多少价?”话音未落,手已重重搭在了路玛的肩膀上,那力道,一时竟让他动弹不得。 脸色一沉,路玛猛回过头,张口正准备对着那个不知好歹的色狼开骂,却在见到那人同样转过头朝他嬉笑的脸庞时,半张着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了。 一头有点杂乱,又有些桀骜的黑发,发下清秀俊朗的脸永远都带着快乐的笑容,仿佛烦恼一点沾不了他的身……记忆中,似乎还真没见过这家伙哪怕是一点点的愁容,真是叫人嫉妒的乐观……咽了口口水,路玛泄气般地垂下头:“雷伊老大……” 年纪比谁都小,偏偏官衔比谁都大,不甘心啊不甘心。 谁知那小子对这称呼还真受用,点点头,他对路玛勾勾手指。于是路玛站起身,有些拖拖拉拉地跟在他身后朝人群里挤去。 说话的场合,有时候恰恰是拥挤的地方更胜于安静之处。 “路玛,以后装成女人,拜托你至少连动作也一起学学像。” “你怎么上这里来了。王呢。”故意忽略掉雷伊的调侃,仿佛是浏览着四周地摊上的物品,路玛淡淡开口。 “他不太放心你,让我先一步过来看看。这会儿,他们应该到撒卡拉了吧。不过谁知道,或许他本人转道去了利比亚,听说利比亚公主有联姻的意思。”弯腰掂起一只果子,雷伊抬头冲那卖水果的胖女人无邪地一笑,而那女人顿时容光焕发得找不着北,眼里只留下那小帅哥灿烂的笑,却根本没留意那家伙一钱没出啃着水果就大摇大摆地走远了。 “利比亚?那这里怎么办。” “照旧。”没有理会路玛的不满,雷伊的目光又被一处摊位上漂亮的彩陶所吸引。 “他倒放心。” “那边的事也重要。这里嘛……”将手中的瓷器放下,他回头冲路玛意味深长地一笑:“如果办这点事都没法让他放心,我们在他手下那么些年,白待了。” 一时语塞,路玛朝他翻了翻白眼,自顾着转身离开。 “喂,交给你办的事,如何了。”突然而来的问话,令他脚步顿止。摇了摇头正要掂量着开口,身体却陡地一滞。 同样在瞬间敛住了神色的是离他几步之遥的雷伊。 似乎那快乐且略带稚气的笑容从来没有在他脸上出现过,犀利的目光,微微下垂的唇角……顷刻间将他从阳光般温和的少年,转化为内敛,却又咄咄迫人的男人。 两个人,一前一后站立,却在无形中,仿佛闯入了一道看似热闹松散,却又严密紧固得如同牢笼般的陷阱。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们被一些人,在不知不觉中用着极缓的方式不露痕迹地包围了。极有耐心,也极为专业化的一些人。 冷笑,阿美奈姆哈特的身边,什么时候居然有了那么厉害的人物了。 周遭空气随着雷伊的目光流转而逐渐释放出一层更为森冷与凌厉的萧杀,一种剑拔弩张的窒息感。只是谁都不肯先采取行动,谁都保持着这种无声观望的姿态。 就这样僵持了不知多久,终于,在路玛按捺不住将手指剔向自己衣角的时候,有个声音不知道从哪个角落,哪一个人的口中,低而清晰地传入他们两人的耳膜:“阿穆罗大人,他现在在哪儿。” ------------ 第十章 更新时间:2008-09-11 “那不是王子吗。” “没错,真的是希尔扎得鲁王子……” “他亲自出城来接?” “来的是谁……” “听说是亚述国的使臣……” “亚述国啊……” 窃窃低语,在的利比亚炙热的南风中随着尘沙四散漂移。 抬头可见这座城池宏伟的身影,沙漠热浪中虚幻妩媚得好似海市蜃楼。隐隐的绿从那些高耸的土黄色建筑群中闪烁而出,由上至下,绒毯般蔓延开来。忽然想起那座被一夜间荡平了的小镇所遥遥相对的城市,以及城里那片隔着很远的距离,依稀可窥见繁花点点的空中花园。 苏苏在骆驼背上挪动了下身子。 从港口到的利比亚,她不知道这段路走了究竟有多久,只知道现在的身体很僵,僵硬得她已经感觉不出肩膀的疼痛和腰部的酸胀,还有胃里火一样的烧灼感。辛伽说,“既然这样,那以后你就不用再吃什么了。”所以从那天开始,除了水,她再没有碰过任何食物。而她又很难让自己坐得更舒服一些,侧骑在骆驼上,手和脚都被锁着,这让她看上去就像一捆系在上面的麻袋,随着骆驼颠簸的脚步东摇西晃。 身下忽然一阵颠簸,苏苏不得不和小秃贴紧了以得到更多的空间好让自己不至于跌落下去。可怜这只大鸟并不比她幸运多少,两只脚爪被绳子绑着,它紧贴着苏苏,时不时拍打几下翅膀以维持身体的平衡,一双豆大的眼珠时不时惶恐地东张西望。 辛伽忽然回头看了苏苏一眼,在周围所有人都安静地看着那位年轻的利比亚王子朝他走来的时候。 引来小秃一阵没来由的痉挛。 这么热的天,走了那么久的路,他的额头上依旧一丝汗都没有,光洁而苍白的皮肤,因着一身特意换上的华服而显得有了那么一丝明亮的生气。华服是晴空最深处的那种蓝,上面用金线勾勒着细致精巧的图案。那是种很适合他的颜色,就像他身上若隐若现一种糖一样清甜的味道。 苏苏想着,觉得头很晕,嘴唇有点干。 她看到他微微一笑。侧面的嘴角扬起一道浅浅的弧度,而快走到他身边的利比亚王子忽然抿了抿唇,喉结随之一动。 莫非他也口渴?苏苏猜测。 “伊斯卡因大人,”半晌,苏苏听见王子开口,他叫辛伽“伊斯卡因大人”,声音有点干,但还算动人:“我代表我的母皇,欢迎远道来到利比亚的尊贵的客人。” “王子多礼了。”淡淡地笑,辛伽看着他的眼睛:“女王盛名远播,能见到她,是伊斯卡因的荣幸,她是伊斯卡因心目中的女神。” “如果能听见大人的这番话,母皇一定会非常高兴。” “那就有劳王子转达。” “天很热,大人请随希尔扎得鲁一同进城吧。” “请王子带路。” 的利比亚的皇宫很大,其实什么样的宫殿对苏苏来讲都是很大的,因为在这之前她进过的最大的屋子,是镇子老书记官的府邸。 皇宫比老书记官的府邸大了几十倍都不止。 安置苏苏的地方离宫门很远,是座堡垒般的塔楼,很高,透过窗可以将下面人来人往的景象一览无余。苏苏趴在窗台上,一根锁链把她的脚和这房间的大理石柱子联系在一起,长度刚够她走到窗前看下面的风景,这让苏苏比较欣慰。 她至少比小秃的状况好上那么一点。 人的脚被绑了,失去的只是走路的自由,鸟的脚被绑了,失去行走自由的同时还有翅膀的飞翔。 不能飞翔的鸟是可悲的,就像人的灵魂被迫束缚在一具僵去的身体。 小秃在角落里缩着身体,苏苏看着底下那些来来往往的身影,匆匆忙忙,他们的身体还没有僵去。 接近傍晚的时候,苏苏望见底下那些来来往往的女侍们忽然异乎寻常地紧张和忙乱起来,甚至包括一些路经的将官。 不久,一个身着华服头带金冠的女子被众星拱月般簇拥着从皇宫里走了出来,脸上带着种奇特的慎重与压抑的兴奋。所经之处人人都跪倒在地,直到她与身边那些人上马出宫门,那些跪着的人才站起身继续着自己的事情。 苏苏好奇着她是谁,因为她的穿着和走路的姿势比她从刚才到现在所见过的任何一个人都要尊贵。 “知道吗……是法老王……” “喂……王亲自出去迎接了呢……” 门外忽然响起一阵轻轻的低语。闪闪烁烁的声音,是那些躲在这附近偷闲的小女奴。 “嘘……轻点。” “真想去看看……听说他是个很可怕的男人,会突然和我们国家交好,王都没想到吧。近来她真的很高兴。” “听说他也有迎娶公主的打算……” “是吗?我以为只是亚述王……” “有人来了!” “快走快走……”凌乱的脚步声一哄而散,随之而来的是女官不耐的喝斥声。 似乎……有什么特别重要的人要来了。苏苏托着腮帮,看着从角落里探出脑袋的小秃。它似乎也感觉到了什么,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奇特的味道,这逃不过小动物敏锐的嗅觉。 遥远的大门在黄昏柔软的金色下依旧散发着它沉默的庄严,却逐渐开始不安分起来。苏苏觉得脚底下有点发软,胃里的烧灼感又开始蔓延了,很烫。 不知过了多久…… “来了来了,大家都准备好。”门外忽然传来女官匆匆的轻斥声,而整个皇宫的空气,瞬间变得有点紧张起来。 下意识抬起头,有点昏昏然的苏苏迅速将头探出窗外。 终于来了吗,那个让一国之主亲自出去迎接的贵客,不晓得到底是什么来头呢…… 正思忖着朝外观望,整个人随即一怔。 苏苏看到了一座几乎沸腾起来的城市。 三道厚实的宫门,在一阵沉重的呻吟声中依次缓缓打开,当延绵冗长的仪仗队经过宫外那些兴奋围观着的人群而进入王宫时,守侯在门口大道上等候多时的官员及侍卫们立即不约而同地跪倒在地。 风隐隐送来队伍中军旗的猎猎声响,仿佛滚动于半空的黑色浪涛,抖动出旗帜上半张翅膀的金色雄鹰,一种翱翔于天际的威严。黑与金,艳红与暗绿,只是第一眼,苏苏便从那些士兵的统一装束上看出了他们的国籍,那个富裕而张扬的国家,那个以这样瑰丽的色彩宣泄着自己伟岸与优美的国家――凯姆?特。 那个曾带给她一些并不愉快记忆的国家。 肤色黝黑身材魁梧的努比亚士兵组成的仪仗队,在城内的大道上缓缓移动着,像条漆黑蜿蜒的长蛇。成排纯金的塑像被用巨大的木架顶着,下有滑轮,由士兵推动着慢慢进入宫门。 周围萦绕着凯姆?特少女身着白色长裙那些柔软而娇媚的身影,一道道分散着,围绕着一辆被阳光照射出犀利光泽的镀金马车,东张西望地结伴而行。 让整座城市为之沸腾的正是这列通体包金,由三匹烈狮般雄壮的白色骏马拉动着小步前行的巨型马车,以及马车上手执权杖,安静伫立着俯瞰四周喧嚣民众的纯白色身影。 沙漠热风缠卷着他身后金色披风,张扬于半空和着王冠下漆黑柔长的发丝翩然起伏……无盖马车尾部冲天而起的扇型金屏如一轮巨日依托着他独立的身影,他就那样安静而随和地站着,轻轻甩了下被风吹落在脸畔的发丝,突然一种强大的压迫感就那样无声而突兀地逼入了苏苏的心脏。 心跳变得很快,就像每次辛伽出现在她面前。 她不由自主朝后退了一步。 因为她认出发下那张年轻而俊美的脸属于谁。 即使隔得那么远,即使是从高处往下俯视着,即使她有点头昏眼花。 雷伊说,他叫奥拉西斯,但你最好和我一样,叫他主人。 原来,他是整个凯姆?特的主人。 奥拉西斯…… 和在孟菲斯见到的他不太一样,这个时候的奥拉西斯通体散发着与周围人群格格不入的高贵气息。却原来,一个真正的掌权者,他的威慑是无处不在的,即便他用着温文的举止,和煦的笑容……他只是轻轻侧了下头,被他目光扫过的人群便已自动自发地跪倒一片。 身旁相随的利比亚女王竟被忽视般地隐没于人海。这位来自凯姆?特的王者,来自尼罗河畔的沙漠之子,只是那样静立着不动,便在短短时间内神迹般俘获了这整座城市的心。 “在看什么……”淡淡的声音自背后突兀响起,苏苏肩膀抖了抖,没有回头。 一双没有温度的臂膀从背后拥住了她,没有温度的拥抱。 “我在看凯姆?特的王。”苏苏说,目光依旧停留在远处那道身影上。 “哦……”他低哼,冰冷的手指将她垂在耳旁的发丝略到脑后,她又闻到了他身上若有似无的气息,像糖:“那个男人怎么样。”他问。 “他,”视野所及,那个英俊而高贵的男人已在万众簇拥下穿过了的利比亚巨大的城门:“他像神。” “那我呢,苏苏,我像什么。”他又问。 苏苏沉默,侧眸斜睨着他搭在她肩膀上的手。 胃又开始烫了,千疮百孔的乱流,就像野火在空旷的原野里燃烧:“你像个有病的人,辛伽。” 他笑了,笑声很好听,带着丝陌生的沙哑:“苏苏,你真的很不会讨人喜欢,你总是忘了,谁才是你的主人。” “谁才是我的主人。”苏苏自言自语。目光重新移向窗外,追随着那道令人瞩目的身影直至消失,手紧紧抓着窗台。 头很晕,她看什么东西都像是在打飘。 “你不饿吗苏苏,”辛伽握住了她微微有些发抖的手指。她的手指细长而美丽,唯一的美中不足,是右手的指关节有些偏大。但这有什么关系,它们看上去就像一颗颗倔强的珍珠,在她手背上一一鼓起。 他捉起那只手,在其中一颗“珍珠”上吻了下去。 苏苏的手一滞,迅速收回手,她朝窗台靠得更紧。眼角瞥见角落里小秃还在发抖,像只颤动的筛子。 “饿。”她回答:“饿得想吃人。” “那就求我。”也许是苏苏的体温随着饥饿的感觉在下降,因为她感觉辛伽冰冷的体温在升高,升高的体温让他身上的气息越发强烈,浓烈的,糖的味道:“求我,苏苏,求我允许你碰那些食物。” 气息在她浓密的发丝间缠绕,她看着窗外逐渐消散的人群,摇了摇头:“不。” “那就叫我一声主人。”脖子上滑落他的发丝,白得像雪,纠结着她一背浓黑。 “不。”苏苏坚持。回答的声音很用力,就像用力呼吸着他身上清甜的气息。 他一定很好吃,苏苏想。然后觉得自己也像个有病的人,因为她现在真的想吃人。 身后的气息忽然消失,连同他的体温。 她听见他的脚步声,一步步,没有任何停顿走向她身后的大门。 门开的时候她听见辛伽再次开口,声音很轻,有点诱人:“你很不讨人喜欢,苏苏。” ******幽深高大的建筑,在闷热的空气中撑出一片清凉。一道精致的花廊直通主屋厅堂大门,虽然是露天,因着纠缠浓密的葡萄藤而透不进一丝阳光。藤架下站着个中年妇人,一身黑衣,提着只水桶正一勺一勺淋着那些干渴的植物。 雷伊坐在一旁的石兽上眯着眼朝下俯瞰。石兽很高,是两代法老王之前那个年代的遗留物,坐在上面可以轻易越过那些梯状朝下密布的建筑群,望见远处短短几天里便迅速契合起来的厚实外墙。 三天,从那天同路玛一起被叛军领袖桑吉库带到这里开始,他就在这里观望了三天的时间。外墙完成得可称是飞速,他安静的眸子里隐隐一层不耐。 “雷伊,下来吧,光看着也等不来的。”放下手中的桶,葡萄藤下的女子抬起头微笑着看着他。 “太慢了,温赫夫人,他们太慢了……”目光微闪,他懒懒靠向石兽的身体。 “路玛那里不出问题,我们这里不出纰漏,还是等得起的。” “壳变得越来越硬,到时候的代价也越来越大。” “宰相孤注一掷,这也是王没有预料到的……”轻叹一口气,温赫夫人淡淡望着远处王宫被阳光折得发亮的金顶:“如果能给那年轻的王多点信任,事情也不会演变到这个地步……就好象我的丈夫,他……或许无法原谅我的吧……” “夫人,”垂下头,替她挡住一片灼热的斜阳:“至少您已经为阿穆罗大人收留了这一批精英,我们不是没有胜算。” 女子微笑,不语。 忽然雷伊的身子一滞。倏地坐直身子,凝视着远方的眼神蓦地一闪,而微微下沉的唇角,随即让被灌木丛遮挡了视线的温赫夫人意识到有什么事在远处发生。 “雷伊,怎么了?” 却见他一个翻身跳下石像,回头,目光转瞬凌厉得仿佛冰锥:“夫人,叫宅子里所有的人马上从这里撤离!” “……出……什么事了?” 没有理会温赫夫人的提问,雷伊只是将手指用力指向洞开的屋门。在她不再犹豫奔入屋内后,朝着后屋方向拔高声音大喊:“克尔扎哈!” 凌乱的脚步声随着温赫夫人进入屋子后在整个大宅里纷扬而起,中间夹杂着克尔扎哈远远的回应:“什么事?雷伊大人?!” “马上把这附近能召集齐的部下全部召齐!要快!” 没等到克尔扎哈回答,身后不远处的偏门突然‘乒’的一声被撞开,随即,一道白色身影急促而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 “路玛!”看清来者是谁,雷伊迅速迎了上去,一把接住那道直跌向他的身影:“怎么了!”碰触间,一手心的腥滑。 “桑吉库被抓,城门正在封锁……”用力吸了口气,路玛抬手把留在肩膀的半截箭头拔出丢到地上:“差点连命都丢了,我拼死才从宰相府里杀出来。雷伊,”反手扣住雷伊的腕,路玛一字一句:“阿美奈姆哈特那老狐狸,他出手了。” “比预期的要快……”回头望着周围匆忙的身影,雷伊松开路玛直起身:“而我们的军队还没赶到……” “克尔扎哈最快能找齐多少人?” “最多两千。” “太少。” “先撤离再说,走,去密道。”语毕,也不管路玛乐不乐意,雷伊一把将他抓起甩上自己的肩膀,大步朝着屋子方向走去。 “哔!”脚还没迈进大门,半空突然响起一阵嘹亮的鹰啼。 险些把肩膀上的路玛甩落到地上,雷伊急回身,对着半空扬起手:“赫露斯!” “喂!放我下来!我会被你弄死的!!” “哦。”手一松,挣扎个不停的路玛一屁股跌到坚硬的地面上,痛得他龇牙咧嘴。 “你……”话还未出口,却被雷伊脸上突然显现的一丝笑容硬生生压了回去。 那笑容有点诡异,正如他此时望着自己的眼神。 手里捏着从赫露斯腿上铜管里抽出的纸,雷依回头朝远处看了一眼,抬手将它揉碎,散入空中。转过身,不远处久等他们不到而匆匆寻找过来的克尔扎哈迎头赶到:“雷伊大人。” “天黑之前,破了城门封锁。” ****** 萨露赛玛抿着酒,打量着手腕上的镯子。 镯子是黄金打造,除了做工精致,本身也并没有什么希奇。之所以能在她高贵的手腕上骄傲绽放出让人艳羡的光彩,是因为它上面不同一般的缀饰。 大绿海最深处采撷的珍珠,龙眼那般大小,精白圆润地缀在最优质的光玉髓和紫水晶盘横出的花纹之间,垂下的细链上一颗剔透纯净的蓝宝石,在火光下像是海神眼泪折射出的华光。 萨露赛玛是一国之君,萨露赛玛同时也是个女人,女人抵挡不了黄金缀上珠宝闪烁出来的璀璨,就像抵抗不了情人的热吻。 她抬眼望向身旁那个出手如此阔绰的男人。 他沉默着喝着酒,目光注视着殿下那些献艺的戏子,身后站着名巨大的高塔一样的男子,除了他的主人,眼睛里放不进任何人。 奥拉西斯,他有资本这样骄傲和阔绰的,黄金之国的主人,拥有令人垂涎的黄金开采量和储存量,拥有的外表比那些令人垂涎的黄金还要诱人。身旁她的儿子们一个个迫不及待向他示好,遵照她的吩咐。而他只是淡淡应对着,不冷不热的样子,就像黄金,看上去有着太阳的光芒,却又和月光一样冰冷。 眼波一转,她朝坐在一边的女儿看了一眼。 没有像以往那样周旋在宴席之间尽情吸引着别人的视线,这是她懂事以来一贯所乐此不疲的一种游戏。她坐自己边上,安静听着乐师弹奏的曲子,安静吃着东西。从之前在奥拉西斯面前所遭遇的并不主动的对待后,她就成了这个样子,也难怪,一直以来只有男人蜜蜂似的围着她献殷勤,主动对一个陌生男人献殷勤对方却并没有感受到这一份特别,显然伤了这年轻公主小小的尊严。 真是被自己宠坏了。 尤丽,她的骄傲,她青春的延续。不仅完全继承了她年轻时的美貌,甚至青出于蓝。一直以来,自己眉梢间专断的痕迹让她早早丧失了女儿家的柔媚,虽然曾是她的自豪,亦是她私下经常的叹息。 所幸,她的女儿没有承袭这一点。 公主尤丽是火一样盛开在的利比亚的石榴花,每次听到人们这么窃窃低语,做母亲的骄傲油然而生。不得不承认,她是偏心的,她对这唯一女儿的爱,远远超过那三个和他们父亲一样平庸的儿子。 “尤丽,”她开口:“为我们尊贵的客人奥拉西斯王敬酒。” 只有黄金之国的帝王才能匹配她心爱的的利比亚石榴花,她想。新近崛起的亚述国虽然军事强大得让人惊诧,但这么一个穷兵黩武的国家,靠着军事能够嚣张繁荣至几时。而那个传说中妖魅般的亚述王辛伽,他的示好又有几分能让人当真。 尤丽瞥了她母亲一眼。 低头在金樽里斟满一杯酒,再抬起头,淡淡的表情瞬间被繁花般明媚的笑容所绽满。 细长的手指剔去杯口边缘的余汁,她站起身,小心端着酒走到奥拉西斯身旁,不及站定,脚下突然一滑。 眼看着就要跌倒,一只手突然将她扶住。以最快的速度站起身,奥拉西斯一手挽着她的胳膊,一手稳稳托住那杯酒。 滴酒不洒。 “公主小心。”奥拉西斯开口。脸上有了那么一些关切表情的时候,原来他看上去是可以有那么温柔的。 尤丽的脸微微一红。 很近的距离,近到能闻到他身上的气息,淡淡的,很好闻。 思忖着,不由自主又朝他方向靠近了一些,贴着那层薄薄的细麻衣,隐现他精练结实的胸肌。这男人,由内到外都是美的呢…… 却被他不动声色避开。 虽然只是细得几乎不露痕迹的举动,他抬手把她带到桌前,后退小半步,就是那么一点点距离,无声划清界限。 尤丽虽然年纪不大,这点,还是明白的。却也并未把不悦放在脸上,浅浅一笑,依着他的动作把酒放在他桌上,柔顺在他身边坐下。 奥拉西斯端起杯子一口喝干,然后才坐下身,以此表示对她亲自敬酒的尊重。 优丽要的并不光是一个男人的尊重,但显然,他能给的,或者说他想到的可以给予的,并不多,虽然的确,听说他和之前所来的那些男人们一样,抱着相同的目的而来。 她脸上依旧是笑着的,温柔而妩媚,目光却并未对着他,反正他也不知道,他正看着别的什么地方。 忽然目光轻轻一闪,尤丽侧头看向坐在另一端沉默着喝着酒的亚述国使者。 如果不是错觉,刚刚的某一瞬间,他似乎朝她看了一眼,在她用微笑却没有温度的眼睛看着那个年轻的法老王的时候。 她的眉头轻轻一挑。 这男人真美…… 凯姆?特的王很美,他的美像神,让人潜意识无法走近。 没想到亚述王的使者也很美,他的美,让人忍不住想要把他吃进嘴。 听说亚述是个恶魔般的民族,但从另一面来说,这种形容何尝不是印证了它武力上的强大。 美丽的亚述国使者,恶魔般武力强大的国家。同富裕而辽阔的凯姆?特比,谁比谁更吸引人呢…… 她看着那使者暗红色的眸子,那使者意识到她的目光,将视线转向了她。眸子里映射着火把的光亮,他望着她,忽而微微一笑。 心跳不见了,尤丽握着杯子的手心感觉有点潮湿。 她记得哥哥叫他伊斯卡因。 名叫伊斯卡因的亚述国使者。 他真的是美得张扬…… 转念间,人已站起身,走到周围席间同众人周旋一阵,直到殿下众舞伎捧着酒壶伴着足踝上铜铃叮当作响涌至各席开始献酒,尤丽步子一转,绕着弯无声走到那亚述使者的身后:“伊斯卡因大人,” 他没有回头,只是身子一侧,膝盖点地,不动声色让出自己的座位。 尤丽在他位置上坐了下来。原本已走近的舞伎见状随即离开,她拿起酒壶,将面前的杯子慢慢斟满:“大人独自一人?” “是。” “尤丽为大人召来最美的的利比亚姑娘陪伴如何。”举起杯子对他敬了敬,看着他微光闪烁的眼睛。 他垂下眸子:“最美的的利比亚姑娘已经陪在伊斯卡因身边。” 优丽笑。 他在恭维自己,虽然显而易见,但他带着点低哑的声音很好听,所以她接受这太过普通的恭维:“大人能不能同尤丽谈谈你的王。” “我的王,”微微一笑,抬眼看着她将嘴唇压在他的杯子上,将他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他是个怪物。” 尤丽又笑了:“你大逆不道,没人敢这样说自己的王。” “他喜欢旁人这么称呼他。” 手又一次搭到酒壶上,却被他随即伸来的手不期然盖住。他的手心冷冷的,尤丽毫无防备间一怔。 “伊斯卡因失礼了。”手迅速抬起,尤丽借机收回手,看着他的指重新握住酒壶,将杯子注满。 他的手指很白,几乎透明的白,像块冰,难怪会那么冷。 面前几道人影晃过,她看到自己的母亲,那个高高在上的女人正低声同法老王谈着什么,于是她低下头:“伊斯卡因,辛伽是个什么样的人。” “公主希望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希望他是个让人能够感兴趣的人。” “什么样的人才叫让人感兴趣。” “比如,”抬头,而他殷红的嘴唇近在眼前。这男人的嘴唇怎么会红得那么鲜艳,仿佛整张脸的血色都集中在了这一点,但一点都不会觉得丑陋或者奇怪。 很诱人的唇色,就像他那双暗红色的眸子无声给人的诱惑:“比如像你这样的……”她说,声音像是低喃。 他的唇角轻轻扬起:“公主,你的话让伊斯卡因觉得自己大逆不道。” 尤丽却并没有听见他在说什么。 突然伸手扯住他一把银光流动的长发,迫使他本就近在咫尺的嘴唇彻底压下,在周围身影一波来回经过的时候。 同时感觉自己嘴唇一阵细微的颤抖。 他的嘴唇也是冰冷的,就像他冰雕般的手指。 可是很诱人,即使一碰即离,即使他的嘴唇始终静静合着,一动不动。 尤丽听到自己身体最深处发出的一声低低的喘息。 身体很烫,连她自己都不明白自己怎么会这样放荡。 有种男人是盛开在黑暗里的罂粟,用他周身甜蜜的芬芳诱导人深埋在身体某处不为人知的邪恶种子。 很危险,但她喜欢。 凡是特别的东西,尤丽都喜欢。 她看到他眼里安静的笑,藏着些不动声色的东西,那是什么…… 忽然想起了他的身份,头脑一瞬间恢复了理智。 人流散去,铜铃叮当作响,伴着那些轻快的身影朝殿下退去,尤丽感觉到了自己母亲的视线。 “伊斯卡因要先行告退了,公主。”耳旁响起那男人低低的话语,安静中有种略带匆促的喑哑。而她并没有太多时间和精力去分辨那是为什么,站起身,在萨露赛玛无声的凝视下,起身快步返回她的身旁。 ------------ 第十一章 更新时间:2008-09-11 纵使白天如火炉般烤人,到了夜晚被风一吹还是让人不由自主想多加件袍子。 整个宫苑被大丛大丛的石榴花所包围,一层层依着叠建的宫楼疯长,张扬在夜色里,暗火般香甜而妩媚。手从一束怒放着的花瓣上拂过,冰冷而柔软的感觉,让人不知不觉衍生出这样一份悠闲来。于是屏退了随从,奥拉西斯将披风在身上掖了掖拢,朝着花荫深处继续逛去。 一个晚上他都在观察那个亚述国来的使者。 他们叫他伊斯卡因,官职不明,看上去身份应该比较高贵,从随他而来的那些排场,和女王对他的重视上来看。话不多,含蓄而沉默,倒同自己往日对这军事帝国里的人所做的联想有些出入。那个男人看上去是儒雅的,安静而儒雅,整场宴会中不露一丝锋芒。只一双眼睛有点特别,但奥拉西斯一时还说不清这种特别究竟是指的哪一方面。 他似乎也是为了联姻的事而来的。 亚述想同利比亚联姻,这到底是为了什么,他们两国间隔得那么遥远,中间还夹着叙利亚和凯姆?特。目的是什么。 而同时又疑惑于利比亚二王子希尔扎得鲁同他母亲、萨露赛玛女王之间的关系。显然那位做母亲的同自己三个儿子的关系并不如周围人所称道的那么融洽,他看到他们对她的唯唯诺诺和隐约的恐惧,这点在他们唯一的妹妹尤丽公主身上看不到丝毫的影子。某些时候奥拉西斯甚至觉得萨露赛玛对自己儿子是不屑的,在他们同他攀谈着的时候。 他能感觉她那种隐约不耐的眼神。这位做母亲的显然感觉她的儿子同法老王交谈会丢失了她的颜面,却不知道是为什么。而他却觉得那些王子,尤其是希尔扎得鲁,言谈间有着某种虽经掩饰却依然流露出来的精明和野心,包括他对凯姆?特当前局势的看法,以及一些疑问。他眼里没有被那些闪闪发光的黄金和珠宝所充斥,那才是可怕的,他要得更多,正如自己。 借联姻的机会将利比亚与凯姆?特这两块相邻的版图合并为一条防线,让凯姆?特发展成为红海以西最大、防御面积最广的国家。当自己在动这样的脑筋时,对方是不是也有类似的打算,而并不仅仅是联姻结盟那么简单。 是的,整个北凯姆?特,对于利比亚这个临海而居的国家,不能不说是一种莫大的诱惑,就像叙利亚之于赫梯和亚述。 “嘎……”思忖间,脚下突然一团色泽可疑的东西急速滚过,伴着阵古怪的声音,在这静寂的环境中让奥拉西斯陡地吃了一惊。 及至停下步伐四处打量,却又发现除了几片落叶以及风过石榴丛时的‘沙沙’轻响,一无异物。眼神轻轻一闪,他的手悄然靠近插在腰际的匕首处,神情自若地继续朝前踱着。 四周依然安静,似乎刚才的异响和灌木间的骚动,只是种错觉。 “啪!啪啪……”才安静不到片刻,头顶突然响起的一连串拍翅声再次让奥拉西斯惊得滞住身形。抬起头,只见一只毛色漆黑的大鸟,在月光下扑扇着翅膀,于他头顶轻轻盘旋…… 蹙紧的眉头顿时松开,抬起腕,他轻轻唤了一声:“赫露斯……” “哔……”几乎是同时,那只美丽的雄鹰无声停栖到他手臂金色的护腕上,低下头,用啄亲昵地在上头来回摩挲。 拍拍它的脑袋,奥拉西斯从它腿上的铜管内抽出张纸条,展开,就着明亮的月色细看。片刻,嘴角勾起抹轻笑,把纸片团在掌心,随手将鹰抛向空中:“回去吧。” “嘎……” 黑鹰振翅飞离的声音还未远离,脚下再次响起一片细琐可疑的声音,偷偷的,贴着地面一闪而过。而这次奥拉西斯不等那团奇怪的东西卷带着极力压制的声音从自己脚底掠过,扬手一刀,猛地扎在那团东西企图逃窜的必经之路上! “嘎!”躲避不及,那团东西一头撞在他的手上,瘫倒在地,浑身筛子般剧烈颤抖起来。 而同时,奥拉西斯微微一愣。 脚下一只毛色灰黑杂乱,体型硕大的秃鹫。可能是过度惊慌,它全身的毛都蓬了起来,瞪大双眼一动不动看着奥拉西斯,半张的嘴巴里滴滴答答不停朝下淌着口水…… 利比亚的王宫里面,怎么居然出现了这样一只食腐动物? 就在他愣神之际,那只秃鹫倒先缓过劲来了,就地一滚绕过奥拉西斯的手臂,连滚带爬地冲进花道深处。 真是只古怪的家伙……挑了挑眉,奥拉西斯站起身将匕首插回腰际。 转身正要走,却不料那丑陋的大鸟猛地又冲了回来,趁他不备在他衣襟上一阵乱啄。及至成功吸引回他的注意力,它一转头,又逃命般飞速窜离。 奥拉西斯怔。 横扫它一眼,它隐身的那片灌木丛一阵颤抖。突然觉得有点好笑,不再理会,奥拉西斯再次朝前走。不料那只鸟又冲回来了,用力在他脚上啄了一口,见他吃痛挺下脚步,复又急急忙忙逃开。 这样来回折腾了好几圈,奥拉西斯忽然脑子里闪过一个令他自己都觉得颇为可笑的念头――莫非这秃鹫,是想引诱着自己朝什么地方而去吗? “嘎!”再次发出粗嘎难听的低鸣,那丑鸟又在前面蹦跳着试图吸引他的注意,只是那蓬着毛乱淌口水的样子,实在让人觉得惨不忍睹。 好吧,难得遇上这么有趣的秃鹫,那么新鲜的事,不妨跟过去看看也罢。 打定主意,奥拉西斯将披风朝身后轻轻一抖,看似受了那鸟的挑衅,一路朝它逃窜着的身影追了过去。 却不料一只秃鹫在地面上动作也能那么敏捷,东钻西窜,敏捷得就像只肥胖的猴子。 跟着走了片刻,眼见周围的光线逐渐暗沉,而周围的建筑布局逐渐隐讳,奥拉西斯发现自己被这大鸟不知不觉中竟引到了离举办宴会的皇宫比较偏远的边缘地带,看四周建筑的式样,应该是属于宫内地位偏低的人所住的地方。 由于和孟菲斯城的结构相似,这些内宫建筑也层次分明地依照地势叠建而上,不经意间,他已经离开地面有很大一段距离了。 它到底打算把自己带到哪里去? 正狐疑着,却忽然发现那只带头东窜西窜的秃鹫不知什么时候跑得没了踪迹…… 四周的静寂仿佛沙漏般倾泻下来,月色渐隐,独留他一道站在花道中的身影。 冷风在脚下席卷而过,他的神色微微一变。 不管那只动物出于什么目的把自己引到这个地方来,玩,也到头了。 唇轻轻抿拢,转身,他朝着来路方向头也不回地走去。 “奥拉西斯!”头顶乍然一声轻呼,奥拉西斯的脚步随之滞住。 这个地方,谁敢直接用他的名字来称呼他? “奥拉西斯!奥拉西斯!奥拉西斯……”似乎以为他没有听到自己的呼唤,那声音继续轻而固执地叫着他的名字,从头顶上一阵一阵传来。 他抬头扫了一眼,随即一愣:“苏苏……” 苏苏整个人压在窗台上,那跟链条所能达到的极限距离。眼见奥拉西斯认出了她,挣扎了一下,朝他挥挥手:“帮帮我,奥拉西斯,我……” 话音未落,人突然自窗口处消失。 眉头微微皱拢,奥拉西斯后退几步试图透过那漆黑的窗洞看看里头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不论做多少努力,视野所及只是一片漆黑。 窗内没有一点声音,没有一丝动静。 苏苏整个人是被凌空掀起的。 来不及作出任何反应,她的脖子被一只冰冷的手用力拽起,狠狠地抛在离窗口数米远的床上。而就在她落到床上的同时,一团灰色毛球被‘砰’的一声重重丢弃到床脚边。 “小秃!” “嘎!”只来得及发出一声嘶哑的惨叫,小秃两眼一翻已昏了过去。 苏苏的头被床栏撞得有点发晕。好不容易摸索着稳住身体将上半身撑起,一条腿重重压制在她腰部,迫使她复又匐倒在床上。 一声尖叫:“谁?!” “谁,你说呢。”淡淡的声音,就像他手指贴着肩膀滑落到她手背时的温度。 苏苏轻易辨别出了这声音的主人,身体突然一种冷沉的麻痹。 那温度缠住了她试图挣扎而起的身体,无声而有力,就像没有温度的束缚,而手掌是他冰冷的镣铐。 苏苏在这样的镣铐中动弹不得。 “我只是一会儿不在,你就打算另找主人了是吗,苏苏……”他问。声音暗哑而急促,近在咫尺的唇随着话音在她颈窝间轻轻摩挲,直到身后一缕银白色的发荡到脸侧,苏苏低下头一声粗重的喘息。 空气中充斥着种熟悉而危险的气息……她感觉自己的手在发抖,那只被他揉在掌心里的右手。 “你怎么会认识他的,苏苏,”他轻轻咬着她的耳垂,在她耳边喷出低低的温度。 苏苏用力撇了下头:“这跟你无关。” “你让那只鸟把他带到这里来,想干什么。” 苏苏沉默。 “苏苏,”手臂将她缠紧,他的手沿着她的臂膀滑进她的衣领:“谁是你的主人……” 苏苏依旧沉默。她听见衣服在他手指下碎裂的声音。 他狠狠抓着她的肌肤,像是要将它连同那身衣服一起捻碎:“你这个不讨人喜欢的小东西……”银白色发丝滑下她的肩膀,他的牙齿咬在了她青筋隐现的颈窝上:“你是我的,苏苏。如果以前我没有对你说过,现在你要记住。” 苏苏的手抖得更厉害了,一种呼之而出的欲望,想抓住些什么,想撕碎些什么,在疼痛和他从身后一波又一波袭来的呼吸中。 她听见他一声低低的叹息:“为什么要这么美,为什么你要比那朵的利比亚的石榴花还要美……” 一行暗红色液体从苏苏绷紧的脖子缓缓流了下来,在她不断起伏的胸膛上,像条蜿蜒蠕动的黑线,然后被他的手揉成模糊的一团:“你不该招惹我的,苏苏,至少今晚不应该……” 空气舔着苏苏赤裸的身体,冰凉,带着股淡淡的糖的味道,很甜。酥软的糖,就像他冰冷的手掌粗暴地从她的腰揉向她小腹的感觉。 她想尖叫,却只能从半张的嘴里吐出一声又一声粗重的喘息。 她不知道辛伽为什么要这样对她。 她同样不知道她对辛伽这样对她的反应为什么会是这样。 冰冷的空气。 甜香的空气。 在他和她的喘息里纠缠着,就像他和她在黑暗里纠缠到一起的身体。 一转身,她被他压倒在床上,被迫看着他的眼睛。 他的眼神有点陌生,因为没了惯有的安静。辛伽的眼睛是安静而无温的,就像他手指的温度,可是这会儿他的眼睛是烫的,像两点从内燃烧出来的暗火。 头突然很晕,天翻地覆的感觉,随着胃里突然而来的烧灼席卷了整个身体。 一阵虚汗。 手停止了抖动,原来饿脱了力的时候,连颤抖都失去了它的本能。 但身体里那种尖叫的欲望为什么还是没有停止。 饥饿的欲望…… 还是对他眼底燃烧着的妖娆的渴望。 她看着他的眼睛,还有他的嘴唇,正如他低头那样看着她自己。她又感觉到了他逐渐升高的体温,他的体温升高的时候,气息甜得让人想去吃人。 苏苏想吃人。 她用自己的眼睛告诉他这些。因为她已经无法说话。 她的嘴唇被他封住了,用他的嘴,还有他的牙齿,他用力吸吮着她,像是要吃了她。 但到底谁在吃谁,苏苏问着自己,张着嘴契合着他的嘴唇,辗转,饥饿,喘息,她得到释放的双手抓住了他的背。她听到他背上的衣服在她手指下撕裂的声音。 身体缠绕,贴紧,他压着她,变成了她缠住他…… 谁吃了谁,谁在吃谁…… 苏苏问自己,张大了眼睛,看着他的眸子。 他的表情看上去很痛苦,她听到他在呻吟,她还看到他脖子上的伤,那道被她用绳子勒出来的淤痕,从项圈中隐现,隔了那么久之后,凝固成尸癍似的青黑。 “苏苏,苏苏……我讨厌你……”撕开她裙子的时候,他说。头发摇曳在胸膛的感觉是很温柔的,比他手指温柔得太多,可她的身体却因为他手指狠狠地拉起她的腿而战栗。 所以她同样狠狠地抚摩着他的脖颈,他的咽喉,看着他的身体因她的动作而颤抖:“我也讨厌你,”她说:“你这个病态的东西。” 辛伽突然笑了。 从刚才到现在,第一次的笑,冰冷过后,温柔得有点莫名其妙。 他低下头,再次狠狠吻住她的嘴。她的手指插入他的发丝,用力得有点莫名其妙。 “叩叩……”紧闭的大门忽而轻响起一连串不紧不慢的敲门声。 床上两道纠缠在一起的身影一滞。 “叩叩……叩叩……”在得不到回音的片刻之后,敲门声再起。于是辛伽游移缠绕着她的双手,终于将她放开:“进来。” 推门而入的是两名黝黑高壮的侍卫。 手中执着粗重的铜链,随着步伐叮当作响。似乎对床上几近半裸的苏苏视若无睹,他们径自走到已从床上站起身的辛伽面前,单膝跪下:“主人。” 手朝床上轻轻一指,没有再看苏苏一眼,辛伽一言不发地朝着洞开着的大门外走去。 而苏苏躺在原地听任那两名侍卫用新的锁链将自己反拷。 从头至脚,这次,是真的连一点点自由都没了。 走到门口处辛伽脚步顿了顿,回头看了她一眼:“你的鸟,我不会再绑了,绑它用的锁链,我觉得还是加在你的身上比较合适。” 苏苏看着他,不语。 直到他身影走出大门,她忽然开口:“这样我连那只鸟也杀不了。” 再次停下脚步:“你想杀了它?” “是的。” “我以为你喜欢它。” “所以要吃了它。” “为什么。” “因为我更喜欢我自己。” 回过头:“苏苏,饿,为什么不直说。” “因为你要我求你。” “这很难?” “比杀它难很多。” 怔了怔,他笑:“其实这和你愿意被我占有一样简单。” 苏苏也笑,看着他的眼睛:“那是被动和主动的区别。” “那么刚才你是被动。”他挑眉。有点不经意的动作,很好看。 “你认为呢。”苏苏问。 他沉默。 片刻,在两名侍卫完全锁好了苏苏走出大门后,他走近一步,一手搭着门,一手扶着门框。他的肩膀上残留着她指甲留下的痕迹,一道道,由刚才的浅红,褪成了现在的暗青:“苏苏,”他低声道:“你很不讨人喜欢。” 苏苏点点头:“我知道。” 他将门关上,有点用力。 苏苏躺回床上,找了个比较舒服的姿势。 不讨人喜欢,没关系,至少,她喜欢她自己。 转过身的时候,辛伽看到了老侏儒隐在角落里望着他的身影。小小的,在火把忽明忽暗的光线下有点孤独。 没有理会,他靠着门,看着自己的手腕。 手腕上有着几道淤痕,像是被什么东西撞击过,青和紫的交替,微微发肿:“我在干什么,”他问,不知道在问自己,还是问身边的老侏儒:“我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然后他又回答。抬眼的时候脸上带着笑,看着老侏儒注视着他的眼神。 “你知道吗,阿姆拉。”他又问:“你在这里听了很久了吧。” 老侏儒没有回答,他主人的眼神告诉他,他此时并不需要得到他的回答。 辛伽抬手扯下脖子上的金项圈,舒展了下颈部的肌肉,任那一道淤黑在苍白的皮肤上张扬:“我答应过雅塔丽娅。” 然后他点点头:“但我控制不了自己。” “所以我有点困扰。”慢慢踱到老侏儒身边,看着他小得有点可怜的身影:“她让我困扰,阿姆拉。” 老侏儒垂下头,继续沉默。 辛伽弯下腰,拍了拍他的肩膀:“明天带她回去。” “是。” ******镣铐在手腕上闪着青灰色的光,镣铐连着床栏,床栏是很华丽的金色,精致的曲线弯成一幅飞鸟和鹿的图案,看上去细巧,连在一起,却又坚不可摧。 苏苏抖了抖手臂,镣铐在头顶颤动出一阵清脆的呻吟。 小秃听到声音从角落里抬头看了她一眼,有点慌张的样子,却又带着丝惶恐。然后把头低下,往更黑暗的深处钻了钻,不再看她。 小秃是听得懂人话的,苏苏坚信,因为她说什么它都明白,比如打开了它的锁,放它出去把从下面经过的奥拉西斯一路引过来。这真是只奇怪的鸟,聪明和它的长相丑陋度完全呈正比的怪鸟。所以它一旦伤心了,便也拥有和别的动物不同一般的计较和记性。小秃听得懂她刚才对辛伽说的那番话,没有谁会对任何想吃掉自己的生物抱有好感和同情心,苏苏活该连一只丑鸟的爱心也得不到。 苏苏依旧看着小秃,它在黑暗里起伏的身躯看上去像一堆破烂膨胀的棉絮。 窗口处突然一阵破空轻响。 苏苏刚一抬头,旋即被人捂住了口。眼前几道黑影掠过,分散在她周围,拔刀锵锵数声,手和脚上的镣铐便断了,一袭披风粗粗裹到她身上,她听到捂住她嘴的那人开口,带着某种熟悉的口音:“别出声,跟我们走。” 苏苏几乎是被他们从床上拖下去的。脚踩在地上的时候一阵发软,整个人控制不住地朝下跪倒,被离她最近的一名黑衣人一把拉起,提着她的手把她甩上自己肩膀。 地上扑楞楞一阵翅膀拍打的嘈杂。 小秃鼓着一对宽大的翅膀,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来到这几个黑衣人的脚底,识相地没有发出一点叫声,半张着嘴,在他们脚下窜来窜去,似乎竭力想引起别人的注意。 苏苏朝它探下头,边上人手一抓,已把小秃从地上抓了起来。 “走!”斗篷遮着面,月光下无法看清他们的脸,他们的声音听上去非常急促。 却在这时,紧闭着的大门悄然开启,呀的一声轻响,斜进一束淡淡的光晕。 光晕所过之处无人,门外空空荡荡,令得一室骤然僵滞的空气死一般寂静。 苏苏的手朝下一滑,顺着身下人的腰刚刚碰到他别在腰旁的刀,这个背着她的人突然一声不吭倒了下去,连带她一起。 苏苏看着那把刀脱手而出,打着转划到一边。一道影子斜拉在刀刃上,长长的,只是踩着影子在门口站着的人却短小得可怜,漆黑的一小团,在半开着的门前让人很容易就忽略了他的存在。 是时常追随在辛伽身边的老侏儒。 见着一室的人,他倒也没发出如何声音,只是一味咧着嘴笑,正如他一惯挂在脸上的那种古怪表情。一对暗黄色眼珠子在眼眶里转着,微斜,不知道是看着苏苏,还是苏苏周围这些闯入者。 手心里有点微热的温度,一些暗红色液体逐渐从苏苏身下躺着的那个男人斗篷里渗了出来,浓烈的甜腥。 苏苏一眨不眨看着那个老侏儒,还有他突然暴起的身形。 更多甜腥从头顶洒了下来,飞飞扬扬,像是一场温热的雨。 那些原比老侏儒高大强壮得多的身影在他敏捷得像只猴子似的身形下突然间便迟钝了,她看到那个背着小秃的男子仰头躺下,斗蓬从他头上滑了下来,他咽喉处一股细细的血柱直射而出。而这个时候,老侏儒的身体已在离他十多步远的距离停下,站在另一名举刀砍来的男子面前,手里一把钩子似的刃深深插进这个男子的腰际。 这男子甚至连哼都没有哼出一声,随着老侏儒的刃从他体内拉出,他半具身体自腰部以上卸了下来。卸,苏苏只能用卸来形容她所看到的感觉,那半具身体就这样从腰上斜滑了下来,移动间,能够清晰辨别得出血肉拉扯间的破碎撕滑。 她的右手抖得厉害,那把丢落的刀子就在不远处折射着微微的寒光,她的手颤动得不能自已,连同她的身体,还有她空得像是旷野烈火在烧灼的胃。 最后幸存的两名男子就在这一瞬间成功朝窗外跃了出去,慌乱中,连荡在窗口处的绳索都忘了去拉攀,然后窗下响起两声沉闷的撞击。 老侏儒几步窜上了窗台。 窗台是他三四倍的高度,腿一贴着墙顺势就粘了上去,快捷得像只壁虎。手抓到绳索的一刹,头突然朝边上用力一偏。 “叮!”一道暗光刺进他头旁的窗框上,不到半指的距离。 老侏儒瞥了眼眼角边这把还在巍巍然颤抖的刀,目光转向屋内摇摇晃晃从地上站起来的苏苏。就这么片刻的功夫,窗下两点身影已跑远,他听到远处有一些异样的声音。眯了眯眼睛,他朝苏苏微微一笑:“主人不放心你是对的。” 苏苏抓起地上缩成一团的小秃。 看到她手过来的时候小秃本能地想逃,可是脚软了一下,它甚至忘了自己还有两个特大的翅膀。 “你太让主人操心。” 苏苏盘腿坐到床上。半条手臂都是血,已经干了,有点僵硬地粘在她的皮肤上,刺痒而腥,一种很遥远的熟悉感。小秃在她怀里挣扎了一下,想叫,被她捏住了它的嘴。 “阿姆拉不喜欢让主人操心的人。” 苏苏看着怀里的小秃。它的翅膀还有点力量,在她怀里撑开,却始终撑不出这一胳膊肘的距离。 凄凄哀哀,食腐动物不该有的眼神。 她抬头看向屋顶。 “主人让我明天带你回去,现在有变,我们这就走吧。” 不去想他刚才那些举动的时候,他沙哑的声音听上去还有点慈祥,就像镇子里那个逮着人就爱唠叨个不停的土鲁法老爹。 他扬手朝苏苏丢去一样东西,然后抖开手里一截绕在胳膊上的锁链。 苏苏低头看了小秃一眼。 它已经放弃了挣扎,歪着头呆呆看着窗,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鸟也有思想吗,那么它现在心里想的,是不是会和她一样。苏苏这么问着自己。门口处响起了一些低低的声音,从外头斜进来的光线已经不再那么清晰,被越来越多的黑影所填满,那些吞噬了光线的黑影在逐渐浑浊的光线里拉伸变形,像一团团游走在地上的雾气。 苏苏抬起头,将那只渐渐平静下来的右手伸向了正朝自己走来的老侏儒,另一只手抓起被他丢到自己边上的干饼,用力塞进自己嘴里。 ------------ 第十二章 更新时间:2008-09-11 黎明带着一线浅白色的光自东方天边悄然渗出,吸收了最后一层暗灰,带着点温和的风让露台上的空气开始渐渐回暖。 眼睛忽然有些酸痛,一夜清醒无法入睡,到了清晨,睡意却悄悄来袭了。按了按额角,奥拉西斯仰头靠入软榻,打算在日出之前小睡上片刻,以维持大脑一天的清醒。 却在这时,露台下隐隐一片由远至近的嘈杂,让这原本寂静的早晨变得有点异样的热闹起来。 仔细听,似乎是有人在同自己的守卫说着些什么,带着种压抑过后的激动。似乎出了什么状况,因为他听到了自己亲信之一洛拉尔德低沉浑厚的嗓音,只是距离间隔太远,听不清他们到底在说些什么。 但他听得出一些亚述官方的口音。 疲惫的脑子一醒。 掀开盖在身上的毯子,奥拉西斯站起身将一头微乱的长发理顺,顺手在脸颊上用力摩擦了几下以使脸色看上去不那么苍白,他整了整衣服,朝露台边缘大步走去。 露台以北衔接底部正门,透过那些雕刻精美的雪花石围栏,可以将底下直到这座宫殿大门的景象都能一览无余。于是双手撑着围栏护手,奥拉西斯探出上身,朝着下面嘈杂的来源处静静看去。 一望之下,不禁怔了怔。 他看到一身白衣的亚述国使者,被数十名部下簇拥着,笔直伫立在由士兵守卫着的那道大门前。身旁一堆用亚麻布包裹着的东西,被建筑群间游走的风吹着,渐渐,部分浅色亚麻布从那些东西上拍打着滑落,片刻,露出里头黑色斗篷的一角。 一丝麻冷的感觉陡然由大脑渗透每根神经,不知不觉中,奥拉西斯的双唇微微抿紧。 当无温的目光由那堆东西再次移向边上静立不动的亚述使者时,仿佛意识到他的目光,那男子抬起头,暗褐色的眸迎着他的视线看了他一眼。在奥拉西斯还未从他似笑非笑的神色中咀嚼出任何东西的瞬间,他已神色一敛,单膝跪下。 而头依然高昂着,双眼一眨不眨望着奥拉西斯:“王。” 一声‘王’立刻将周围人的视线集中到高踞于露台的奥拉西斯身上,于是顷刻间,所有站着的人齐刷刷跪倒一片:“王!” 奥拉西斯朝他们摆了摆手。 脸上瞬间洋溢的微笑来源于多年来俄塞利斯精心的调教,在朝着底下众人点头示意过后,奥拉西斯转身迅速离开露台边缘。 “王!”就在他准备折返内殿的同时,一道匆忙的身影从门内跑出,直奔到他身前‘扑’的一声跪倒:“王,亚述国使者求见。” “哦……”停下脚步,他深邃的眸子里静得看不出一丝涟漪:“一清早就那么热闹呢。” 声音一成不变的淡然,却叫那侍卫情不自禁俯下身子。 “让他进来吧。”不再朝那侍卫看上一眼,他径自朝内殿走去。 “是。” “咔!”就在他即将踏入内殿大门的瞬间,露台偏东的角落里忽然传出一声细微的异响。 他即刻止步,朝着那被浓密植物所覆盖的死角望去,而紧随其后的侍卫也在第一时刻抽出腰间的配刀,纵身挡在法老王身前低喝:“谁!” “啪……”代替回答的,是一只沾满了血渍的手。 用力的攀抓在露台雪白色围栏上留下鲜红班驳的掌印。就在整个上半身即将撑入露台的时候,手一滑,那从外头试图翻入的人突然朝下直堕而去! “卡鲁塔?!”看清来人的刹那,奥拉西斯已闪电般扑去,在那人落下露台的瞬间一把抓住他的手臂,由侍卫帮着将他慢慢拖了上来。 “王……”脚踏到地面的同时,那名浑身是血的男子两腿一软跪倒在地,来不及喘口气,他一把抓住奥拉西斯的衣襟急急道:“我们被亚述人发现了,兄弟们惨遭毒手,只有我一人靠着他们的掩护逃了出来……” 失血过多和体力过度消耗,令他在一口气把话说完后,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别急,慢慢说。”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朝身边的侍卫使了个眼色。 侍卫立刻会意地跑开,去寻找随行的医师。 等到侍卫的身影消失,奥拉西斯双手点地盘腿坐到地上,直视着卡鲁塔的双眼:“出什么事了。” 用力吸了口气,总算平复了自己急促的喘息,只是声音依然干哑得如同刀锉在纸上发出的呻吟:“我们遵照您的吩咐找到了那个姑娘,开始很顺利,但在要离开的时候被对方发现,跟我一起的弟兄都被守在屋外那个……”顿了顿,他眉头一皱:“那个恶魔杀了。只有我和卡尔苏跳窗逃了出来,但刚和林子里的弟兄汇合,就发现已经被亚述人包围。” 眉心微蹙:“这么说,你们早就被发现了。” “是。” “你刚才说到什么恶魔?” “对……”似乎一瞬触动了他记忆中的恐惧,那张剧烈运动后泛红的脸,转眼变得有点苍白:“那个恶魔,王。他个头很小,但速度和杀伤力简直是惊人的。头一次撞见他的时候,我们甚至没来得及作出任何反应,离他稍近的两名兄弟就已经被他杀害了……”顿了顿,卡鲁塔抹去额头滴落的汗,抬眼望向奥拉西斯:“王,虽然跟随您转战沙场无数次,卡鲁塔却从未见过有人是那样杀人的……” “怎么。” “请恕臣不知道该怎样去形容他的速度。” 眼神轻轻一闪:“多快。” “臣看不清他出手的速度。” “比雷伊如何。” 他低下头。 奥拉西斯一阵沉默。 “而更可怕的是第二次,”继续开口,卡鲁塔闭上了眼睛,像是在躲避某种不愿去正视的场景:“在第二次和那魔鬼直面冲突的时候,他没有使用任何武器,单用他的手,便穿透了弟兄们的胸膛……” 眼神一闪,那抹讶异稍纵即逝,目光透过卡鲁塔微微颤抖的身体望向更远处,不语。 “只有我在逃避他追杀时不慎跌入一处深凹的地形,虽然受了点伤,但也侥幸捡了条命。直到天快亮才从里头出来,本想立刻赶来通知您,却不料撞到亚述人也来到了这里……王……”整个人突然埋倒在地:“臣等该死!臣给王惹了麻烦了!” 低头看着他。他肩膀颤抖得厉害。 奥拉西斯伸手在他肩膀上用力捏了捏:“好了,别像个孩子似的。” “王……”沉闷的声音从双手间传出,夹杂着一丝不为人所觉察的泣音。 这可以说是个不可原谅的错误。他们这几个人虽然当初用便服来掩饰自己的身份,但身上或多或少都留着凯姆?特军人标志性的东西,例如护腕,例如护套,例如护膝……那上面统统烙有奥拉西斯王朝的标志,只是因为之前根本就没想过会碰到这样的事,也根本没料到亚述人会在没有辩明对手的真实身份下就大开杀戒,所以没有全部换下……却不料,一时的大意,便为自己的王即将带来无可预知的麻烦…… 悔,但这世上,医治后悔的药却是根本无法买到的。 “王,”沉默间,侍卫从内殿闪出,见到奥拉西斯,随即跪倒在地:“医师带来了,洛拉尔德大人说,不宜让亚述使者等候过久……” “知道了。”轻轻摆了下手,奥拉西斯站起身。看着眼前这部下懊悔颤抖得痛不欲生的样子,他沉吟片刻,低头,在他背上拍了拍:“事情还没到太糟糕的地步,别太自责,卡鲁塔。一切有我。” 身体不再颤抖,卡鲁塔只是将头埋得更深。 “久等了。”简单梳洗过后,奥拉西斯由众人簇拥着信步下楼。目光落到等候中的亚述国使者身上,微微一笑。 一见到他出现,那站在殿中慢慢踱步等待的白衣男子立刻上前一步,单膝跪下:“王。” 银色长发随着他身形柔顺地散落在背后,眉与眼恭顺而含蓄。静静跪在大殿正中,身后是那一堆堆裹在亚麻布中的不知名物体。 周围随行而来的侍从很多,高大而沉默,他在那些重重的身影中兀自散发着某种令人无法忽视他存在的气息。 就像第一次见到他时给自己带来的那种感觉。 “伊斯卡因大人,”含笑,奥拉西斯一步步走到他身边,黑色袍角缠绕上他雪白的衣摆,俯下身,起手搭住他的肩头:“同是利比亚王的客,勿须行此大礼,请起。” 辛伽抬头看了他一眼。 奥拉西斯微微吃了一惊。 他暗红色眸子里流动着些什么东西。但自己的眼睛读不出他的心。 “恭敬不如从命……”他说,温和优雅的声音,就像他的嘴唇和他的眼睛。 奥拉西斯笑了笑,示意仆从给他设了张椅子,随后在他身旁坐下:“天刚刚放亮,不知道伊斯卡因大人这么早来找我,为了什么?” “一大早打搅了王的休息,臣过分了,”抬眼看着奥拉西斯,正如他同样安静而专注地看着自己:“但……臣也是迫不得已。” 红雾般的光泽自眼底蒸腾而起,对着年轻法老王的方向,缓缓流转。 流动的血液般的眼神,让人不太舒服的眼神…… 奥拉西斯将视线从他目光中转开,嘴角轻扬,淡淡道:“迫不得已……不知道什么样的事,能让伊斯卡因大人觉得迫不得已?” 不语,以亚述使者身份坐在奥拉西斯身边的辛伽抬眼,朝自己依然跪在地上的部下投之一瞥。于是那些人立刻站起身,走到那堆静躺在地上用亚麻布包裹着的物体前,在奥拉西斯平静无波的目光下,将布用力掀起。 近十具尸体,仰面躺在冰冷的地面上。 却让乍然见到这些尸体的凯姆?特侍卫原本安静的脸庞,不约而同悄然转色。 黑色的斗篷从尸体上滑脱,显露出努比亚人漆黑的肤色和特征明显的五官。虽然身上穿的是便服,但被遗忘在手腕上的黑色护腕,那上头显眼的标志无疑向世人昭告了他们作为凯姆?特军队一员的身份。 而让空气真正凝固起来的,却是那些尸体所袒露的状态。 被贯穿的胸膛内鲜血似乎早已流尽,自血洞边缘凝固成一团团暗褐色块状物。双眼暴突,从大张着的口中龇露出连着牙龈的齿,加剧了尸体惨白脸色上惊恐的扭曲,仿佛他们死前见到了某种极可怕的东西。 “我的迫不得已,王。”转过头望着沉默不语的奥拉西斯,辛伽依旧一成不变的淡然:“天亮前袭击我未遂的刺客,请王过目……” 奥拉西斯看着那些尸体。 辛伽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 食指的指甲不为人所注意地磕在拇指的关节上,一点疼痛,伴着一点些微的刺痒。让人有种兴奋的感觉,就像昨晚将那女人用力压在自己身下的一刹。 他听见奥拉西斯略带粗重的一声呼吸。 手指弹起,一抹深深的印痕。 他感到自己的嘴唇很烫。 他看到年轻法老王沉静的脸上逐渐褪去血色的苍白。 或者说,他终于看到了。 忽然有点后悔这么早就让人把那姑娘带回亚述,他想品尝一遍再次把她用力压在身下的感觉,就在现在,很想。 眸子里暗光涌动。烫的不再只是嘴唇,而是全身。 要挟,真的是种乐趣,不是吗……看着那高傲的王者脸上的自信逐渐被苍白所替代,那是种难以抑制的快感,从内心某个角落直窜而起…… 凯姆?特桀骜的雄狮。他眼底一闪而逝的凌乱,就像那女人在自己怀里最终呻吟出的妖然。 有趣……太有趣…… 苏苏……想要你…… 那法老王的目光突然转向他,在他静静被体内烈焰所吞没的时候。 他微怔。 眉头微微蹙起。 这男人的目光像水,水的温度容易让人清醒,清醒的人体会不到快感的存在。 他不喜欢这种感觉。 “原来伊斯卡因大人杀了几名佩带着我凯姆?特军人防具的刺客。”他听见奥拉西斯道:“看来,有人试图冒我凯姆?特之名行刺以借此挑拨两国间的关系……”说到这里,奥拉西斯从侍从手中接过茶杯,吹去漂浮于水面荡漾的花瓣,轻轻呷了一口。抬眼,他朝辛伽微一颌首:“伊斯卡因大人专程赶来,就是为了告诫我防止类似事情发生的是吧,那么,奥拉西斯多谢了……” 没有看错,他的眼睛在微笑。 辛伽沉默。 食指继续磕着拇指,久了,疼痛便被麻木所代替。他用力,刺到骨头的感觉,可以让眼神显得清醒一些:“王英明。” “身在宫闱,碰到这样的事情在所难免,”将茶杯递还给手下,奥拉西斯背对着辛伽站起身,朝着尸体的方向缓缓踱了几步:“你我做客利比亚,这消息可以说是无人不晓。总有心怀叵测的人想借机挑起我们两国的争端,一旦中计,”走到其中一具尸体旁,起脚,对着它漫不经心踢了踢:“可就如了那些别有用心者的意了……” “说得是……”食指离开拇指,拇指上一圈血印,辛伽抬头看向他的背影。 奥拉西斯,美丽而冷静的狮子。 一头可以陪着玩上更久一些的狮子。 起身行了个礼:“既然王都明了,那臣也就不多说了,尸体我……” “尸体就由我来处理吧,”没有回头,那年轻的法老王站在尸体间,轻声道:“使者大人受了惊,还专程赶来通知我,至少,让奥拉西斯也为你尽点微薄之力。” 嘴角轻扬:“既然这样,我恭敬不如从命,王,告辞。” “恕不远送。”终于回头,在辛伽带着随从躬身告退的时候,奥拉西斯那静如夜空清透如湖水的眸,忽然朝他绽出抹阳光般灿烂的笑。 很温暖和煦的笑容,融入辛伽猝不及防的眼底,却仿佛尖针般狠狠刺了一下! 怔了怔。 匆匆回之一笑,他理了理衣摆,转身朝着缓缓开启的大门外大步离去。 一直等到他冰冷的脚步声彻底消失于耳畔,伫立在尸首间的奥拉西斯眼中流动的笑,便在转瞬间迅速冻结了。 早晨的阳光透过窗斜射入宽广的殿内,如同最温柔的手,缓缓于那些静躺在地无声无息的人体间辗转游移……而这跳动闪烁的淡金色光芒,却在那些人怒睁充血的眼眸中,撩拨不起一丝涟漪……缓缓蹲下身子,抬手,将那一双双未曾瞑目的眼一一合上,奥拉西斯沉声道:“洛拉尔德……” “在。”一旁阴影中闪出那巨人战士伟岸的身影,无声来到奥拉西斯身边,单膝跪下。 “把他们安置起来,想办法运回国,厚葬。” “是。” 殿外隐隐传来犀角冗缓朴素的奏鸣,如同红海独角鲸在海底漫游时吟唱出的简单而不失雄壮的曲调。那是宫外利比亚百姓迎接清晨第一屡阳光降临的号角声,回荡在整个辽阔的天际,单纯,曼妙…… ------------ 第十三章 更新时间:2008-09-11 走在这条长长的走道里的时候,就好象走在一条通往墓室的甬道。 镣铐砸在石板路上嗪嗪锵锵地响,从这边墙壁荡过去,再从那端墙壁荡回来,庞大而闭塞的甬道。虽然四周平坦的墙壁用画笔勾勒着最鲜艳精致的色彩,还有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慢悠悠飘来的一阵阵香风。 亚述首都尼尼微,人们叫它狮穴,而它坐落在喧闹城池中这座庞大皇宫,在苏苏看来,毋宁一座坟墓。 敦实的墙,还有那些因少见窗户,而被不分昼夜熊熊燃烧着的火把烘烤出的各种各样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 穿过两座巨大神像守着的大门,一道花岗岩的台阶出现在苏苏面前,台阶上盖着一层大理石,羊乳似的白滑,从里渗出一丝丝血一样的斑纹,很漂亮。 台阶直通三层之上那两扇敞开着的青铜门,门上精工刻着两个人,面对面敞着,好象彼此在面对面互相凝望。 老侏儒说这是王后的寝宫,王后的名字叫雅塔丽娅,他说她是这个国家最伟大的巫女,也是这个国家最美丽的女人。不知道为什么在来这里之前从未听人谈起过她,包括老侏儒,只有在带着苏苏回亚述的这一段没有辛伽同在的路途上,他才或多或少说了一些。 他说苏苏,到了尼尼微你会看到她的,她想见你。 他说苏苏你要规矩点,王后不是王,她不会对你那么宽容和放纵。 听到这句话时苏苏想,原来所谓宽容和放纵,就是在手指到掌心的距离静静看着你徒劳却乐此不疲的蹦跳,就像小秃这只固执到可怜的丑鸟。 门口的侍卫抬手示意她进去。 低头拖着脚下镣铐朝里走进的时候,几名使女正从里面走出来,经过苏苏身边不约而同朝她看了看,目光闪烁。 苏苏听见她们低声说了些什么,口音很重,她听不太懂,但隐隐觉得和自己有关。忍不住回头朝她们离开的方向扫了一眼,那两扇原本敞开的门却缓缓关上了,门背面镀着金,光洁得像面镜子,所以她只看到从那上面倒影出的自己一双有点疑惑的眼睛。 “你叫苏苏。”手摸在门把上的时候,身后响起一道声音。声音很好听,带着略微低沉和沙哑的女声,有种干净纯粹的性感。 苏苏转过身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一张床,斜横着一道身影,慵懒起伏的线条像只猫,在一床柔软的布料里优雅横陈。 苏苏觉得有点惊艳。 之前从没见过一个女人,能在完全静止的状态下,自然地把一个女人的媚展现到如此极至。几近完美的身体和几近完美一把瀑布般柔软冗长的头发,和身下的布料缠绕着,暗蓝色的布料,白得玉石一样的肌肤,墨色的长发四散……虽然隔着一层纱看不清她的长相,她周身隐现的气息已经让人有种倾国倾城的感叹。 雅塔丽娅。 辛伽的妻子。 “过来点。”久等苏苏不语,雅塔丽娅坐起了身子,在纱帐里朝她抬起一只手:“让我看看你。” 苏苏走了过去。 纱帐上坠着的水晶近了有点晃眼,这让帐子背后那张脸更加模糊不清。 “跪下。”苏苏听见她再次开口。 雅塔丽娅说话的口吻是高高在上的命令,但用那么好听的声音说出这样的命令,即使同为女人,苏苏亦无法抗拒。 苏苏跪了下来。 雅塔丽娅低头看着她,她能感觉到这年轻王后的眼神,淡淡扫在她的身上,专注得像是在研究着什么。 “你很美。”许久,她道。声音很淡,就像她的眼神。 “你也是。”苏苏回应。很真心的一句话,但帐子里一阵沉默。 雅塔丽娅翻了个身,背对苏苏。 周围轻柔的纱缦被气流起伏出一线缝丝,缝丝里透出些浓烈的味道,扑面而来,很香,像是很多种昂贵的香料调在一起散发出的味道。但又很古怪,因为这香味香得并不纯粹。 古怪的味道…… 就像……花丛里一具尸体无声无息腐烂着的味道。 苏苏被自己这想法微微惊了一小阵子。 “苏苏,他要的是什么。”突兀一句话,打破了苏苏的静默。 苏苏抬头看了看她:“什么?” “他带你回来,所以,”她抬起左手,掌心向上,五指优雅地缓缓收起:“你也许知道他要的是什么。” 苏苏突然觉得透不过气了。 越来越紧窒的感觉,一股莫名的压迫感集中在她脖子周围,好象一只手在用力掐着她的脖子。 但手是无形的。 所以苏苏条件反射伸手抓住的是自己的脖子,而不是付诸在她脖子上的那层力量。 “你很不爱说话吗,苏苏,他是不是想要一个像你一样安静的女人。”她又问。 苏苏喉咙上的压力加剧。 “你刚才东张西望地进来的时候是不是觉得有那么点高兴,”她再道:“因为这里除了我,没有第二个人。” 苏苏脸色一变。 “不要以为你的示弱就能迷惑我的眼睛,”喉咙再次一紧,苏苏看着她在帐子里逐渐抬高的手,像只不断扬起的蛇头:“女人总是最了解女人” 话音未落,手猛一点地身形直窜而起,苏苏在那股力量挤压得她所有血液涌上脑门的一刹朝那顶纱帐内直扑过去! 轻软的沙帐遇风即散,她看到里面一团淡淡的粉色在自己眼前闪过,稍纵即逝。 而整个人在这同时像是撞到一堵墙上,闷地震了下,整个人朝后斜飞了出去。 纱帘合拢,缓缓的,里面曼妙的身体亦在瞬间恢复成了一道印在纱上虚无的影子。 苏苏的肩膀撞到地上,那块曾经在辛伽的船上受到过重击的地方,疼痛,撕心裂肺。下意识蜷起了身子,脖子上的压迫感却随之消失。她看到雅塔丽娅的手放下了,和刚才一样,轻轻搁在她圆润的臀上。 苏苏用力吸了口气。 “你走吧,”两手抵着地用力撑起自己身体的时候,她听见雅塔丽娅说,用着她沙哑好听的声音:“我不想再看到你。” 苏苏被安置在一间华丽的寝室。 事实上,整座阿舒尔宫的房间没有一间不华丽的,它的创造者在不断的征战和掠夺中赋予了它最华丽的装饰和最精美的艺术,每一个角落每一个间隙都能看出它主人毫无保留的铺张。 几近霸道的美。 但对于苏苏来说,无非从一个笼子,换到了另一个更加宽敞,更加漂亮的笼子而已。 和雅塔丽娅的寝宫不太一样,它很大,并且明亮,因为它有着一道长长的露台,还有通向露台的落地窗。从露台可以俯瞰半座亚述城的面貌,它参差林立的建筑,巨型的雕塑和石柱,还有远处的平原和山崖。 很多时候,苏苏就是靠看着这些去打发她没有任何自由、所以显得太过富裕的时间。从房间的柱子到露台边缘,是那几根束缚着她的锁链全部的长度。这长度足够她在整个房间打转,也足够她勒死自己。 她选择在整个房间里打转。 苏苏喜欢俯在露台上看那道贯穿整个城市的内河,它上面那些来往船只和沿河喧嚷的集市,让整座城看上去生机而热闹,就像孟菲斯那个坐落在漂亮广场上无比繁华的市场。 喋喋不休的商贩,闲散的或者匆匆的路人,低语,笑闹,争执,斗殴……真实的美丽,就像那个收留了她的小小镇子。 苏苏很想镇子里的人。 流鼻涕的小弟,糖夫人,还有那个小小的新娘……想他们的时候嘴里会觉得很淡,她没办法忘记那天晚上血腥的气味,和熊熊的火焰混淆在一起。 糖烧焦了的味道。 可同这记忆纠缠在一起的还有那个亲手屠杀了他们的男人身上的气息。 他苍白的脸色,暗红的眸子,艳红的嘴唇……他用力的吻,吻到她发疯似的想吃了他…… 糖化开的味道。 她感到羞耻。 但记忆无法控制。 回过神的时候常会看到身下的石板上烙刻着一些模糊的刮痕,那些她无法明了的线条,凌乱交错在她的眼前,而手指很疼,还有手腕上被镣铐挤压出的青紫。 每每这个时候她会仓促地用手上的镣铐把石板上的这些痕迹抹去,心跳得很快,虽然她不明白为了这些毫无意义的线条,她究竟在莫名恐慌着些什么。而小秃就在一旁看着,带着点忧郁的眼神,这让它看上去不像是一只鸟,更像个严肃的若有所思的老头。 它的毛色变得很干,有时候还会不停地落毛,一抖就是一地,灰白色的,一团一团,这让它看上去更加丑陋和苍老。 “小秃,你越来越丑了。”苏苏说。 小秃闭了闭眼睛,没有理她。 “小秃,我越来越不想看到你了,你的样子让我觉得恶心。”苏苏又说。 小秃缩起了身体,把自己一身让人恶心的斑秃的毛完完全全呈现在她的眼前。 “小秃,你是不是不会飞了,你这么丑,又这么胖。” “小秃,我真想把你从这里丢出去。” 一次一次刮着地上痕迹的时候,苏苏一次又一次这样对小秃说。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那么讨厌看到这只缩头缩脑连翅膀都忘了该怎么拍的大鸟,它固执地跟在她身边,固执地收着翅膀看着她发呆。她不喜欢这样,很不喜欢这样。她在它的眼里找不到食腐动物特有的敏锐和孤傲感,她在它眼里也看不到想飞的冲动,虽然它脚和翅膀并没有被栓着锁链。 不像她。 没有那种尖锐感觉的食腐动物就不是食腐动物,忘了怎么飞上天的鸟,就不再是只鸟。 那么小秃现在究竟变成了一只怎么样的怪物。 她看着它的眼睛,它眼睛里折射着她一张迷茫的脸。 苏苏总是知道自己到底想做什么,在做什么。只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苏苏变得有点迷茫。常常会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有时候更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干什么。 迷茫的苏苏,那就不是苏苏。 那么苏苏现在究竟是个怎么样的苏苏。 她看着自己的右手,有时候她觉得自己的右手会告诉她些什么,但没有。她的右手会适时地爆发出一些她的情绪,在她自己还未曾想过爆发的时候,但不会告诉她任何她想知道的东西。右手不会开口,正如满眼睛都是话,却无法开口的小秃。 每天看着半座城市的日出日落,每天对着小秃自言自语,每天发呆,每天…… 她不知道自己这种混混噩噩的日子究竟还会持续多久。青铜会生锈的,人的灵魂会不会生锈。 她觉得自己的灵魂在慢慢生锈。 如果人的灵魂可以分成两半,她真切的感觉得到,有一半灵魂在尖叫,当她每次看着自己那只微微颤抖着的右手的时候。 ******进入孟菲斯边境,往东再行进了一段路后,贫民区的建筑群便在蓝天与沙海间错落闪现。 从几辈前的法老开始,这里便是希伯来人、各国难民、无家可归者在凯姆?特的栖息之地。也是下层阶级同上层间矛盾锐化之地。 前代法老王试图通过镇压和杀戮来杜绝眼前两个层面间经久的斗争,但并不见效。事实证明,人民的力量和韧性是生生不息的,并不因贫富差异而有所不同。 所以到了奥拉西斯这一朝代,他放松了对这些贫民的政策。不以更大的压力去激起他们更大的反弹,以便争取更多的时间去实现矛盾的化解。 长时间以来,他一直在寻找一条路,一条能化解贵族与贫民间尖锐冲突的路,一条能从根本上凝聚人心之路。 然而,这条路却被两年不曾泛滥的尼罗河所阻断。 两年。没有洪水,带不来肥沃的土地;没有洪水,冲不走下游不断滋生的病魔;没有洪水,这国家不再新鲜的血脉毒液四散。于是,这一切苦难的根源顺理成章推到他这神之子的身上,因为他的叛逆,因为他的桀骜,因为他头顶王冠沾满了一个人的鲜血……长时间压抑下来的不安定因素再次蠢蠢欲动,于是,多年来苦心经营的一切,便要功亏一篑…… 眼前忽然幻出一抹佝偻的身影。那个记忆深处,被无数次深埋,却又无数次挣扎而出的身影…… 时间没有给她留下一丁点过去辉煌而艳冠群芳的影子,只有眼底那一层怨毒,历经多年不曾改变。她笑着,用她年轻时最妩媚的笑容,望着他,一字一句轻声道:“奥拉西斯,天不容你,即使逆天而行,亦岂能躲得过十五的期限。你脱不了这个咒,你脱不了……呵呵……哈哈……哈哈哈哈……” “呛!”一声脆吟,安插在腰际的长剑被奥拉西斯一气抽出。在手中旋出一团淡青色光芒,‘哧’的一声,被整个儿投插入金色的沙丘之中。 随之而来骏马一声嘶鸣,在四周部下还来不及作出任何反应的时候,那年轻的法老王猛抽一鞭,策马朝着远处隐露出一线白色的孟菲斯都城扬尘而去。 “王!” “王?!” 没有回头,也听不见身后亲信下属的呼唤,他只是一味朝前奔驰着,想用那越来越快的速度,越来越急的风,去将纠缠在自己耳畔这低而冰冷的诅咒,这登上王位后十多个年头里几乎每夜都会将自己从梦中激醒的诅咒,用力扯去。 风扯着他的发,沙卷着他雪白的袍……而那极细的声音,却依然不依不饶地在他耳边环绕着。一句接一句,一声接一声,最后,化作两个执着决绝的字:“十五……十五……十五!!” “闭嘴!” 喉咙中低低挤出这两个字,提手,将疾驰的骏马用力勒停。 抬起头,对着阳光,对着天。 天很蓝,蓝得让人心甜得发软的蓝。阳光很暖,暖得让人双眼温柔得化成清泉的暖……于是,在身后紧追过来的部下到来之前,他被马背颠簸得有些苍白的脸色,回头间,恢复如常。 “王……”策马追到奥拉西斯身边,洛拉尔德用自己高大的身躯遮挡住身后众将的目光,有些不安地望着他的眼:“您……” 微微一笑,他扬手,在马臀上轻轻挥了一鞭,那马便沿着脚下被无数马蹄踏出的沙道,在四周从简陋土屋中射出来的纷乱而犹疑的目光中,朝整个儿显露在眼前的庞大城池慢慢踱去。 十五的期限……是命运,亦或是籍神的力量所作的诅咒。不管它该被称做是什么,总之,无非是已融入生命轨迹里,那某种不可避免的东西。 从来不屑,但,从来潜意识里亦没有抹去过它的存在。 于是,找寻突破它的方法,那似乎是种必然。 俄塞利斯曾说,要破命,唯有逆天而行。可是,十五年来无时不在保权与夺势的旋涡中起伏的生涯却告之,这世上还有一样东西,它不需要靠逆天而行,也能抗拒那几乎已经成为定局的命运。 那东西叫做――自主。 一只手,单手掌尽天下事,包括人的未来,未知不可更改的命运…… 这长时间来一直为人所深信的,所追寻的――人的自主…… 尽在一掌之间。 城门逐渐的近在眼前。 奥拉西斯抬头看到那些久已等候在那里的官员将士。男的女的,熟悉和陌生的脸,他们静静守在孟菲斯厚实的城墙边缘。城墙是簇新的,就在几天前才刚刚完成周体的合并,这本是阿美奈姆哈特为自己准备的铠甲,短短不出几天,这个曾经掌握了这半个国家命运的男人,现在所剩下的只有一个潜逃在外的儿子,以及在黑牢等待最终判决的命运。 摧毁是从内部开始的,他用行为这么告诉自己,却没想到会被自己这个比他年轻太多的小帝王,用同样的行为告诫回来。 忽然想起了十岁登基后那些风风雨雨的夜晚,还有俄塞利斯瘦弱但坚定的手臂,他用他固执的信念告诉自己奇迹是会发生的,同时力挽狂澜般守护了自己整个濒临崩溃的童年。 策马朝前一路行进,他带着自己的队伍,对着城门扬起手。 他听见城内风卷着的浪潮般的欢呼。 他们在高呼:“王!恭迎吾王!” 异口同声。 阳光下的风很暖,心也是。眉头舒展,细沙缠着风翻卷恣意的感觉。 ------------ 第十四章 更新时间:2008-09-11 奔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但苏苏听不到自己呼吸的声音。 周围很暗,浓浓的一团黑,听不见声音,感觉不到距离,就像一只看不到边缘的匣子。但可以感觉到周围植物划过脸庞的冰冷,植物带着种熟悉的粗糙和气味,芦苇的味道。 苏苏突然绊了个踉跄。 脚下是潮湿而柔软的,每一脚都像踩在一堆朝下拉扯的手指里,这让步子怎样都迈不快。她想把腿从里头拔出来,但使不上多大力气,只能一脚深一脚浅急急往前趟,带着种她自己都感到莫名的急燥和恐惧。 身后脚步声隐隐响起。眨眼前还很遥远,眨眼后近在咫尺。于是周围突然嘈杂了起来,她听见飞鸟拍打翅膀从芦苇荡惊起的声音,风穿梭在芦苇丛里的沙沙声响,还有她的喘息,带着同心脏几乎从喉咙口跳出来一样急促的频率。 她拨开挡在面前浓密的芦苇丛朝前挤,一弯月亮在头顶模糊地显了出来,周围亮了起来,她害怕这些光,还有身后那些打破一切沉寂的脚步。 一只手突然搭到了她的肩膀上,在她低头挤进前面一团黑暗的时候。 惊。 然后听到一声模糊的叹息:“苏苏……” 苏苏猛地睁开眼睛。 四周很暗,但空气不是无温的。 白天残留的热在风里绕着,夹杂着宫外还不曾睡去的人零落的嘈杂。头搁在两根栏杆之间,苏苏手抱着露台的围栏,像是抱着某种可以依赖的东西,边上蜷缩着小秃,眼睛闪闪烁烁,有点不安地打量着她。 心跳依旧很快,比梦里感觉到的还快,她急促喘息着。 忽然城里一层隐约的骚动。 风里传来异样的气息,某种兴奋,快乐,或者说……隐隐的恐惧…… 小秃起身用力拍打了一下翅膀。苏苏看了它一眼,它的眼睛很亮,全身的毛都竖起来了,灰的白的乱糟糟蓬成一团,豆大的眼睛一眨不眨对着内河的方向。 内河上灯火通明,映得它如同蜿蜒的金带,越来越多的人民和士兵出现在街头河畔,拥挤攒动,不知道他们究竟在期待着什么。 片刻,伴着这些由远至近的骚乱声,苏苏听到宫门外使女急而雀跃的声音:“快,快禀告王后,王回来了!” “王回来了!” 辛伽回来了。 一艘塑着巨大公牛头的渡船在无数船只的簇拥下缓缓靠岸,内河沿岸站满了整装肃容的士兵,他们把那些好奇拥挤的民众阻挡在用自己身体构成的人墙之外,从渡口到皇宫,形成一道黑压压的长廊。 苏苏看到一道美丽的身影从船上被人搀扶着走了下来,暗色长裙,包裹着婀娜的身段,抬头朝周围看了一圈,随即坐上早就停放在那里的一顶软轿。 并不是辛伽。 身后紧跟着数名男女,从船内鱼贯而出,在渡口众人的接应下各自上了轿,穿过士兵组成的长廊朝皇宫方向过来。 直到最后一个人离船,依旧不见辛伽。 虽然距离隔得那么远,虽然那些人影在火光下有点模糊,但苏苏可以肯定,辛伽不在这些人中间,也可能根本就不在这艘奢华高贵的渡船上。 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姿态,熟知的人一眼就能通过这些姿态来判断他的存在与否,就像动物依靠气味来判断自己同伴的本能。 辛伽不在这艘船上,那么他会在哪儿。 目光随着船身游移,眼角边一道银光划过。 一片薄薄的东西,叮的一声在栏杆撞出一声脆响,惊得小秃扑腾着翅膀发出一声尖叫。 落地几个转,苏苏看到它上面一对漆黑空洞的眼,沉默地对着她的方向。 似笑非笑的神情。 苏苏的手指有点冷,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一直抓着面前这跟栏杆的关系。她一动不动看着地上还在颤动的面具,面具琉璃般光滑的表面上倒影着一道白色的身影。 修长,熟悉,朝着她的方向过来,无声无息。 “嘎!”全身乱毛蓬起,小秃突然又尖着嗓子朝那道身影叫了一声。叫声很大,嘶嘶的有点凄厉。苏苏以为它会朝那身影就此冲过去,它却在这声尖叫过后一低头掉转屁股就逃,惶惶然的样子,破毛球般一团转眼消失得无影无踪。 回过神后的苏苏只看到一根羽毛在空中打着转,灰褐色的,不紧不慢停留在那个小秃不久之前还窝着的地方。 “你的小朋友很识趣,”头发一紧,苏苏不由自主随着他的动作从地上踉跄站了起来,他的动作很优雅,就像他的声音,虽然这动作充斥着蛮力:“不像你,苏苏,你这孩子从来不知道什么叫识趣。” 捏着她头发的手一收,苏苏就这样撞进了他的怀里,不可抗拒的力气,还有他身上的气息。他一转身把她按在身后的石柱上,暗红色眸子看着她,银白色发丝轻轻掠过她的脸庞。 温和柔软的感觉,比他压着她双手的指温柔太多。 “什么叫识趣,辛伽。”她看着他,问。手腕肿胀的部位被他捏得很疼,痒而刺痛的感觉,就像苏苏被迫注视着他眼睛时的牙根。她想咬些什么,比如糖,或者他的肩膀,他身上的味道像糖。 刚张开口,却被他的嘴巴用力堵上,嘴唇痛得像在烧,他在咬她。 苏苏一声低哼。 想咬人的时候却被人咬了,这滋味并不好受。苏苏听到自己牙齿在尖叫,还有她突然窜热的身体。她的手腕在头顶扭动,他扣着她手腕的手指却顺势揉进了她的手心:“几天不见,你还是这样不招人喜欢。”嘴唇还贴在她的嘴上,苏苏感觉着他唇瓣轻轻的蠕动,那种蠕动让人失控。牙齿疯狂地痒,带着点疼痛的感觉。 她像只野兽一样挣扎。 他用力压住她,再次低头像只野兽一样咬着她挣扎的嘴唇和牙。 “没人教你怎样讨人喜欢吗苏苏,”停下喘息的时候,她听见耳边响起他的声音,声音有点沙,低低的,柔软的,就像他缠在她漆黑发丝里揉动的手指,蓦地一转,那力道却又粗暴得近乎霸道:“苏苏……你这让人讨厌的孩子……”她听见自己头发在发根处断裂的声音。 刺痛。 他低头嗅着她的发丝,她嘴唇碰到了他的喉咙。 喉咙上依旧残留着被她勒出的痕迹,青紫色的一道,清晰扭曲,像是某种烙印。苏苏挣扎着试图别过头,却只换来他手指更加大的力量。 她轻吸了口气,他喉结滚动。 坚硬的突起烙着了她的嘴唇,也同时烙软了她在吃痛刹那试图抗拒的灵魂。 一半灵魂在沉沦,还有一半在尖叫。 可苏苏只听得见自己急促得像是会随时迸裂开来的心跳。 “想我了是吗,”他说。手滑进了她的衣裳,冰冷的。她本能地一缩,却随即又不由自主朝他贴得更近。 “你的身体在告诉我你的嘴唇不肯告诉我的想法。”他继续道。一双眼睛静静看着她,眼里暗光流动,美得让人牙齿发痒:“我们是一类人,苏苏。” 苏苏不语。 身体贴着他,安静,在他的目光里喘息。 诱惑,并不单纯女人之于男人。 无法抗拒,并不单纯男人之于女人。 手腕上的压力消失了,他原本禁锢着她的手指顺着她的胳膊抚向她的肩膀。温和的触觉,随着他指尖的粗糙和温度在她皮肤上一点一点绽开。 思维紊乱。 她看到他暗红色的眸子里闪烁着些什么,当他手指揉在她身上的力量一点点加大的时候,她听到自己的脑子里有个声音低低说着些什么。 ‘苏苏,我可以嫁人了。’那个声音在说。 羞怯,但兴高采烈。 衣服碎裂,苏苏听见自己心脏一阵呻吟。 很轻,很模糊。模糊到轻易被她手上镣铐撞击出的脆响所打散。 恍惚。 清醒过来的时候,苏苏看到辛伽一动不动望着自己。 嘴角一抹淡淡的笑,他的脸色发青,脖子上缠着她手腕的链条。链条两端系着她手腕上的镣铐,她手腕交错着,锁链上的棱角清晰嵌进了他苍白的皮肤。 手蓦地一松。 他扬手,一巴掌扇在她脸上。 一丝咸腥在嘴里迅速蔓延,她跌倒在地上,抬头看着他笑,和他刚才一样的笑容,淡淡的。 然后看着他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 铜门合上的时候声音很沉,像是什么粗重的东西在心脏上用力砸了一下。 苏苏的眼睛轻轻一眨。 脸很疼,心脏没有任何感觉,包括心跳。她看着自己的手,左手安静,右手颤抖,无法控制的颤抖。 ******一股浓稠的腥热从眼前这道半开的铜门里扑了出来,荷卡内法抬眼看着,忘了呼吸。很张扬的味道,就像门上大块大块布满的锈斑和不知明液体混合在一起的颜色,让人想吐。 背上突兀一阵剧痛。 踉跄着朝门里直跌了进去,门里很黑,扑倒在地的时候抓到一手心的粘腻。他不知道自己抓到了什么,门合上咔啷一声闷响夺走了他眼前最后一点光源,触目所及一片混沌的暗,还有吸气间浑浊在鼻子里那些温暾潮腐的气味。 急急起身,膝盖一滑再次跌倒。身体和地面接触时发出扑哧的声响,像是跌进一堆烂泥塘,但烂泥塘里散发不出这样腥臭的味道,一种只有在腐烂的坟冢里才能闻到的味道。他在衣服上用力擦着自己的手,那两只保养得相当好的手,手心手背爬满了地上那些湿滑的东西,虽然看不清楚到底是什么,感觉就像抓了一手冰冷的肉糜,他觉得恶心。 “嘿嘿……”身旁突然一阵低笑,惊得荷卡内法一个冷颤。 这才意识到这周围还有别的人存在,虽然跌进来的时候他没有听到任何动静,包括人的呼吸。 现在他可以听到很多呼吸声,远的近的,细微的粗重的,还感觉到一些目光,虽然这地方暗得连周围的轮廓都窥见不到一点。他感觉得到那些光芒,就像夜晚的沙漠里一些捕捉猎物的野兽,那种若隐若现的视线,虚幻,但真实的存在。 “谁。”他问。声音不大,但在这寂静的地方畅通无阻地扩散开来,清晰得让他心惊。下意识后退着靠到门上,门上的锈斑扎进他手心,毛茸茸一阵刺痒。 一些模糊的说话声在周围响起,荷卡内法开始意识到这周围的人可能比他想象中还要多,他们在低声交谈着什么,但没有一人回答他的话。有一些呼吸声离他逐渐近了,他闻到牙床腐烂后发出的酸臭味道,还有些诡异的笑声,冰冷的,没有任何意义,却让他不由自主感到害怕。是的,这鬼地方让人感到害怕,他甚至想象不出用什么词去形容那些冰凉腐臭的气息喷到他脸上时,他心里这种由害怕膨胀开来的恐惧。 比当初从暴动的孟菲斯城连夜逃出来时还要深刻的紧张和恐惧。 但是,如果知道他会在逃离孟菲斯不到三天的时间就被亚述人抓到,他还会不会逃出来? 他问自己。然后想,他会。 背叛法老王的结果是什么。 他绝不愿想象自己活生生被剔出脑浆挖出心脏时那种撕心裂肺的痛苦,他亲眼见过那种刑罚,那是他记忆里无法磨灭的噩梦,即使他只是那场刑罚离得远远的旁观者。 想着,他觉得自己的呼吸开始顺畅了一些,而黑暗里的腐臭似乎也不再那么让人恶心。他舔了舔舌头,贴着门板慢慢坐下,手心开始回暖。黑暗也并不都是糟糕的,它悄无声息激发着你心头恐惧的同时,也悄无声息地安全包裹着你的恐惧。 抬头朝四周的浓黑扫了一圈,头顶一闪,突然亮了,一线光从顶上的洞外渗了进来,他眯了眯眼睛。 “啊――!!” 一声尖叫,因着闯进眼帘一具没有头的尸体,就隔着一步之遥歪坐在荷卡内法身边,脖子上的血早就凝固了,上面布满了大大小小蠕动个不停的蛆。 他抬起自己的手放到眼前,随即又爆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惊叫。 手指和手背上那些冰冷的肉糜一样的东西是半干的血浆,上面残留着几条被碾碎压扁了的蛆的尸体。透过指缝他看到周围坐着许许多多的人,不同的国籍,老的少的,面无表情靠着墙,抬头望着顶上那一线光亮。 意识到他的目光,其中一个粗壮的男人忽然低头看向他,在他嘴里的尖叫声还没彻底从这地方消失的时候。那男人手里抓着一个人的上半身,斜拖在地上,丰厚的嘴唇咧着,对他嘿嘿地笑。 胃里一阵痉挛,一股酸涩的液体终于忍不住从嘴里喷了出来,荷卡内法转身用力撞向身后紧闭的铜门:“开门!!!放我出去!!!放我出去!!告诉辛伽我有他感兴趣的东西!!快他妈放我出去!!!!!!!” “这就是你给我的惊喜吗,我亲爱的雅塔丽娅。”目光从身下那个深渊般的黑洞内收回,辛伽回头望向身边静立不语的女人。 这个女人的穿着永远是无可挑剔的,正如她的身体,她曼妙的身体永远让人忍不住去联想在那些厚重的面纱下面,究竟掩藏着一张怎样倾国倾城的容颜。 倾国倾城。 屋顶的火光忽暗忽明,他的眼睛忽明忽暗。 忽然伸手触向她脸上的面纱。 “是的王,”她终于回答。侧头不动声色避开他的手,优雅的姿势和声音,倒也不显得这举动有所冒犯,而视线依旧对着黑洞内那些蠕动的身影:“您的军队,依照您的吩咐,最强的。” “最强。”眉梢轻挑:“说说你是怎么理解我的话的,雅塔丽娅,什么是最强。” 雅塔丽娅慢慢抬起头:“强者间不断的厮杀,最后存活下来的最强者。” “哦?” “没有恐惧,没有退缩,没有情感,只有征服。” “所以你给了我这样一支军队。”微笑。从侍卫手里接过呈上的弓箭,张满弦,对准底下一名站在最中央的彪形大汉一箭射出。 箭头从大汉胸膛直穿而过,他却没有任何感觉般继续挥着手里的刀朝周围的人猛砍。 炯炯有神的眼,面无表情的脸。 “没有疼痛。”他轻声道。 “是的。” “你是怎么办到的,雅塔丽娅。” 雅塔丽娅沉默,静静看着他殷红的嘴唇,还有他脖子上那几道深浅不一的勒痕。 “一点小小的咒术?”丢开手里的弓,辛伽伸手捻住她脸上的面纱。面纱很滑,也很柔软,像是女人最细腻的肌肤。 “是的,一点小小的咒术。”她回答,在他手指漫不经心的勾勒下,肩膀微微有些发抖。 “你看上去有点累,我的王后。” “是的。” “那去休息吧。” “王陪我吗。”抬头脱口而出,末了,沉下头后退一步。 辛伽微微一怔。片刻,低头微笑着揉了揉她僵硬的肩膀:“看上去我得先照顾好我们的客人。” “那么雅塔丽娅先告辞了。” “好好休息。” 点头。朝他深深看了一眼,雅塔丽娅转身朝门外走去。 辛伽目送她的身影直至消失。 长长的秀发披散在她身后,随着她走动的步伐轻轻摇曳,浪花一样。她的背影很像苏苏。那个不懂得怎样讨人喜欢的女人…… 苏苏。 抬头扫视着周围那些安静望着自己的侍卫,伸手抚着自己的脖颈。刺痒,带着些微的疼痛,却是一种让人上瘾的触觉,就像每次用牙齿和嘴唇配合着念出这两个词时的感觉。嘴唇有些发烫,无法克制,他闭眼将食指用力磕向拇指的关节。 痛。 旧的伤痕被迫裂开,一些鲜红的液体从里头缓缓爬了出来,脖子上的疼痛被取代了,他将手指放到唇边吸吮。那些甜腥的血液,像她滚烫倔强的嘴唇。 甜蜜激烫得让人想毁了她,就像每次靠近她时便会不由自主想做的。 她说因为你是辛伽。而亚述王辛伽从来不会让伤害他的人轻易存活。 她说得未必对,但又确实对。 她对他的伤害次数已经太多,多到让人感觉继续让她存活下去,那是一种罪。 聪明的孩子懂得怎样利用机会好好活着,显然她并不是个聪明的孩子。苏苏,这样一种世界,你不懂得活,那就只有死。 你这一个笨孩子。 “啊――!!”洞里野兽般一声怒嚎突兀冲出,回荡在宫殿烁大的空间,碰撞,竟撞击得人耳膜有些发疼。 睁开眼,感觉到周围众人一阵不安的骚乱,辛伽低下头将目光重新移向黑洞深处。 他看到一名高大苍白的男子从一堆尸体间爬了出来。血液濡湿了他的头发和身体,他爬得很高,沿着洞底那座石塔的基石不断朝上攀登。突然一只手在下面伸出抓住了他的腿,他一刀刺入塔身的石缝固定住自己的身体,一手抓住那只手的腕,在四周群狼般的吼叫声中将那人一把拖起,想也不想就朝石塔上甩了过去。 那人的头颅在石塔上撞出一声闷响,随即整个身体朝外直飞了出去,只留一条手臂依旧紧抓在这个男子手中,在他抬头朝洞口发出一声咆哮后,一口咬进了自己的嘴里。 撕扯,吞噬。 辛伽目不转睛望着他。 片刻,在那些随之而来的嚎叫声中,他转身朝门外走去。 “辛伽……”才走出大门,身体随即被一副柔软的身躯密密贴住。淡淡的石榴香,带着它花开时那种浓烈的热情。 “尤丽,我的公主。”他伸手搂住她。 “你看上去很高兴。” “是的,我很高兴。” “里面发生了什么,我好象听到一些奇怪的声音。” “不如去我寝宫坐坐。”他贴近她的耳垂,简单吸引住她有些好奇的目光。 她感觉到他嘴唇的烫。 呼吸悄然急促了起来,这个男人的目光是不可抗拒的,就像他的美。 “好的……王……”她回答,就像当初他以亚述国使者的身份邀请她来亚述小住时,她给的回答一样的干脆。 ------------ 第十五章 更新时间:2008-09-11 小秃很用力地在撕一块羊肉。 这几天宫里一直宴会不断,厨房比以往慷慨许多,经常会看到它从外头叼回来一两块新鲜的肉排,而在辛伽回亚述之前,它最多只能捞来点腐烂的肠子和脏腑。 它很卖力地撕扯着,连筋都不放过,最终被一根比较顽韧的青筋用力弹了一下。似乎打到了眼珠,一声尖叫,拍着翅膀跳到一边抱怨似的抖着尾巴。 苏苏看了它一眼,它不闹了,低头安静啄着地板上的肉块,很小心。自从有一回把肠子的血弄到了那口塑金花瓶上被侍卫狠抽了一顿后,它现在吃什么都小心翼翼的,连一点肉糜都不会留在露台上,这种谨慎对一只野鸟来说无疑是种折磨,尤其是这么大个的。但只要得着了食物它依旧会飞回原地来吃,就好象这地方是它的巢。 苏苏不再理会它,目光重新投向露台下那条被夜色吞噬依旧的小道。小道周围有很多植物,白天很美,不知名的白花一串串软软的挤成一片,像绿草上翻卷的浪花。晚上则像一团一团的棉絮,黑压压一层,伏在道路两侧时不时被风吹着摆上那么一摆。 有时候会看到辛伽从那条路上走过,身旁簇拥着许多人,独他一个白衣白发,没了近身的压迫感,远远看去就像一幅画。苏苏有时候会一直坐在这个地方看着他的身影直到他消失,而他始终没有发现过。看到他的时候右手会抖得厉害,左手抱着柱子,柱子不是很粗,但足够遮挡住那些由下而上的目光。 她在想象他穿过那条花径后上来站在她身后的样子,想象他似笑非笑的眼神,还有他带着点沙哑的嗓音。 他说:苏苏……你这让人讨厌的孩子…… 想着想着她的手心会有点发冷,却不知道是为什么,脑子变得很空,像是思维在那一刻不复存在。很奇特的感觉,幸而那些终究也只是她的想象,辛伽始终没再上来过,从那天离开之后。再没有过他的气息,他的眼神,他的声音。 那些让她想到时手会发冷发抖的东西。 这样也好,再来的话,也许她会杀了他,就像上次做了却没有做成的。 她一定会杀了他。苏苏想。 门外空旷的走道忽然响起一阵轻而凌乱的脚步声。 当小秃听到动静连蹦带跳缩进露台角落的同时,门开,脚步声鱼贯而入,匆匆忙忙。苏苏没有回头,依旧看着底下一团浑浊的黑,背后突然而来的亮光让她有些不知所措。坐了坐正,她收回了垂在栏杆外头晃荡的腿。 外头进来的人很多,从声音上听起来。似乎谁都没有留意到坐在露台上的苏苏,露台很暗,并且被一些纱幔遮挡着。 那些人将屋子里的灯依次点亮后,又走来走去不知道在忙些什么。苏苏瞥了眼一旁的小秃,它缩在墙角,嘴里还叼着小半块来不及吞进嘴里的肉。 一缕暗香在那些脚步声中逐渐蔓延了开来,很久没有闻到的味道,像少见的栀子花,又似乎搀杂着别的什么香料,不紧不慢在整个房间里缠绕着,随着忽明忽暗的灯光一点点扩散氤氲。 掌心的温度消失了,她想起来这气味为什么会这样熟悉。 这种糖一样甜美的气味,一个妖精一样美丽的男人身上特有的气味。 想回头,脖子却有点僵硬,苏苏继续望着被黑夜笼罩的小径,小秃在一旁不安地发出一声低鸣。 “谁?”身后突然响起一个陌生的声音。 年轻女子的声音,脆生生的好听,带着点醉,也带着一点点警惕。 “一只鸟而已。”然后听到辛伽的声音。带着一贯而有的沙哑,低低的,让人莫名其妙地心跳加快。 “你喜欢把鸟养在你的寝宫?” “还包括人。” 女人轻笑,因着他淡淡的似真非真的语气,也或许是因为他近在耳畔扰人的气息。 苏苏想。 两手抱着面前的柱子,好让夜色令她看上去跟这些柱子更加融合一些。 那是必要的。 转眼又看了看小秃,小秃来回游移的视线撞到了她的目光,却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一个激灵。 肉块从它嘴角掉了下来,落在地上的声音被一些细碎的呼吸所打散。那些很熟悉的声音,苏苏甚至可以感觉到那种温和的触觉扑洒在脸和发梢间时的柔软。 温和的气息,是否同样还包括那种隐隐的野兽般的眼神。 苏苏忍不住想回头,但身后的声音很快让她打消了这个念头。 她听见那个有着好听嗓音的年轻女子在说着些什么,很轻,但每个字都很清晰:“骗过了所有的人,包括我母亲。你,很狡猾……” 明明是责备,但更像是种呻吟,或者……某种愉悦的叹息。 低哑柔腻,夜色中透着层淡淡的暧昧。 “一个惊喜而已……”熟悉的语调,安静柔和,即使是在呼吸有些不稳的时候。 辛伽的声音。 苏苏舔了舔嘴唇,因为空气有点干燥。沙漠的风总是让人觉得干燥,以至让人烦躁。 她继续看着楼底。 “惊喜吗……”那女子的呼吸渐渐变得有些急促,而声音却越来越轻:“一个就好……” “一个,我保证。” “辛伽……有没有人说过,你好象……黑夜里的曼陀罗……”几近耳语的声音,忽然同周围明灭的灯火一齐消失,随之而来,是身体倒落在床上后沉闷而激越的声音。 苏苏的头压着栏杆,目不转睛望着下面的黑暗。嘴巴一开一合,她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小秃不见了,就在刚才她回头朝它看去之后的片刻,它扑楞楞飞上了天。 没人听见它翅膀拍打空气的声音,那些越来越浓重的呼吸和布料被撕裂的脆响,有时候可以让一切变得没有任何意义。 手指捏了捏,苏苏不知道自己究竟捏着的是自己的手指,还是手指里握着的栏杆,它们都是冰冷的,都是一样的僵硬。 苏苏的身体也很僵硬。 一阵夜风在楼底下盘旋而过,忽然一个激灵。她睁大眼睛朝下看着,而底下那些蠕动的阴影,这会儿看上去怎么就像两条贴紧在一起的身体…… 纠缠……起伏……纠缠……起伏……纠缠…… 想要……撕裂它…… “辛伽……辛伽……鬼面下的神……”许久,尤丽口中溢出如此叹息。 俯身匐在辛伽的胸膛,她的手臂缠着他的身体,眼波迷蒙得像雾。 大绿海迷人的薄雾。 辛伽拂着她的发。发丝柔软,被他轻轻掠起,又像雨丝般一道道滑下。 也像雾,黑暗里的轻雾。 而他的目光透过那层雾注视着不远处那道蜷缩在露台边缘的身影。从进来开始,到现在,一动不动的身影,似乎凝固了,同那些冰冷的柱子一起,在夜色里混合一体。 像尊雕塑。 “……我不希望自己像被你看中的城池那样被对待……”他听见尤丽轻声道,脸贴着他的皮肤,皮肤清晰传递着她嘴唇的蠕动。 像那尊雕塑波浪似的长发在自己胸前拂动的感觉。 嘴唇很热,他想咬点什么,但不是身上这副柔软的躯体。柔软的东西咬不得,她会碎,轻易地碎,也解决不了嘴唇的热,和牙齿的痒。他牙齿很痒,短短几天,这房间充斥着那个侵略者让人想撕咬的气息,她在他的领地漫溢着的强烈侵略的气息。 他想撕碎她,用他的嘴,而他的嘴唇在他大脑充斥着这个念头的时候正安静作着应有的回应:“那么,奥拉西斯是怎样对待你的,尤丽。”他听见自己这么说,他想笑,所以他伸手将怀里的身体搂得更紧。 “他……呵呵……”她先笑了。这也好。然后发丝被她的手指缠紧,她抬头看向他,以至他不得不收回对那尊“雕像”撕扯的目光。 “你的头发真美……辛伽……辛伽……”她说。 “你醉了,尤丽。”他回答。 “是的我醉了……”她又道。声音模糊,和她眼神一样,模糊得像是宿醉。片刻,她慢慢合上眼睛,如他所等待的,像只安静温柔的猫,低下头,呼吸逐渐平静。只是手指却还依旧紧抓着他的发丝不放,贪恋的,小心的。 他一根一根拉开她的手指,很温柔。 曾经有个女人对他说过:对女人,你得温柔,辛伽,即使她的地位再卑贱。 那个女人被温柔地碾碎,在他的面前。 所以至今他都觉得,一个女人最美的时候,是被自己亲手撕碎的时候。 她碎裂的时候真美。 她美丽地碎裂着,温柔地叫着他的名字。 辛伽辛伽,我的儿子…… 那些封尘的记忆。 不该被唤醒的往事。 所以让它苏醒的人有罪。 它不该存在,亚述王不需要那些早已被丢弃的东西。 他站起身,银色长发散了一背,冰凉,温柔,就像那女人死去后冷却的血液。 松散的长袍从身上散了下来,他踩着那些衣料,朝那具静止的雕像慢慢走去。 凡是伤害的,必是要毁灭的。 她早应该被毁灭,在第一次用她野兽一样的眸子,在那片火海里安静注视着自己的时候。 “苏苏……” 苏苏似乎听见有人在叫她,就在她失神那么短短片刻之间。 眼前纠缠的身影消失了,那些黑暗里晃动的黑影,转眼,又成了一团又一团随风摇曳的氤氲。 她收回视线,因为额头很疼。柱子是有棱角的,棱角又多又硬。 然后一呆,在直起身子试图舒展一下僵硬的脖子的时候。 她看到自己坐的地方巴掌大一块空地上,密密划着一些痕迹。凌乱,粗糙,就像深深烙刻在她手腕上那些被镣铐挤压出来的勒痕。 她不知道那些线条代表着什么,正如以前在不知不觉中被她涂画出来的东西。长长短短,横竖曲折,依稀拼凑出一个“杀”的图形。 “杀”代表什么,苏苏不知道。但她的背突然有些发冷,还有额头。 她本能地伸出手想把它们快速抹去。 “苏苏……”又一声低低的呼唤,夜色里突兀惊得她心脏一跳。 声音从身后不远的地方传过来,很轻,带着一点点熟悉沙哑,还有些陌生的低沉。 右手开始发抖了,控制不住的抖动。她想站起来,马上。或者做出别的什么应该做的反应,在一道漆黑修长的影子从身后慢慢笼罩住她凝固在月光下的黑影的时候。 她飞快站了起来。 但随即被更快地压倒在地上。 背压着地,一副焚烧似的胸膛随即压住了她的身体。 她想尖叫,嘴却立刻被封住了。那双殷红灼热的嘴唇,狠狠吞噬着她挣扎而出的声音,撕裂着她紧绷急促的喘息。 一齐被撕裂的还有她的长裙,在她试图抬腿将那个压迫着自己的身躯从自己身上踢开的同时,一只手顺势滑下,轻易制约了她的抵抗,轻易撕开了她对他唯一的遮蔽。 “你该死。” 嘴唇移开的时候,他说。声音平静,身体却急促进入了她的身体,带着从未有过的焦躁和攻击性。 尖锐而不可抗拒的力量。 他一次次的攻陷,她一点点的接纳。 臣服还是绝望。 周围很安静。 她在他身下听不到他们两人的声音。 他的强占和她的挣扎,直到最后的放任……安静得像是死寂。 可他分明像只疯狂的兽的。 而她是被那只兽轻易彻底撕碎的空气。 狠狠的掠夺,他暗红色的眸子闪烁着从未有过的愤怒。她不知道他究竟在愤怒什么。 愤怒的人是她才对,虽然她同样不知道为什么。 她想杀了他。 但她感觉得到他同样想杀了她,在带给她身体极端的羞耻和极端的快乐的同时。 快乐…… 她竟然觉得这种被撕裂的感觉快乐…… 她疯了吧。 她得杀了他…… 在被他杀死之前。 辛伽的手卡住了她的咽喉,紧紧的,就像他的身体对她身体的纠缠。 她窒息。 原来,痛苦和快乐所带来的窒息感是一样的。苏苏想。在她还有那么一点意识的时候。 她的下身快乐得在痉挛。 她的头颅痛苦得快要裂开。 沦陷,黑暗…… ******醒来的时候,天依旧很黑,身子疼得有点僵硬。 人还活着。 叹了口气,原来最终,那场疯狂两个人谁都没能杀死谁。 身体有点凉,衣服成了破布,一只冰冷的手在衣不蔽体的身上游移。苏苏没有挣扎,手不是辛伽的,苏苏看着这只手的主人,用着和这女人低头望着她时同样专注的眼神,隔着一层厚厚的纱。 “雅塔丽娅……”半晌,苏苏开口。声音很哑,勉强从喉咙里挤出来,磨得喉管生疼,她咽了咽唾沫。透过雅塔丽娅的肩膀她看到床上那姑娘还睡着,同昏迷前看见的时候一样的姿势,睡得很沉。 忽然全身一个战栗。 雅塔丽娅的手指移到了她的脖子上,那个被辛伽用力吻过咬过和勒过的地方,然后停止不动。苏苏下意识朝后仰了仰,她的手指却顺势滑向苏苏的脸庞。很慢的动作,一直到鬓角,然后把手指插进了那些漆黑浓密的发丝。 头皮一阵锐痛,苏苏的头被迫转向她,虽然下意识地在回避。雅塔丽娅的手指很用力,用力抓着她的头发,像是在撕扯。一丝淡淡的腥腐不知从什么地方飘了出来,绕着鼻尖,混淆着雅塔丽娅手腕上浓烈的香味。 这种味道让人作呕。 苏苏扭了扭头,脸上却立刻挨了重重一巴掌,凌厉的力道,因着女人手指尖锐的指甲。 随即脸又被她用那只手紧紧捏住,冰冷的拇指揉着苏苏被她打到的地方,还有鼻子,嘴唇,下颚的线条…… 苏苏一动不动看着她,左手捏着右手,右手的手腕在镣铐钳制下轻轻地颤抖。 “我丈夫的味道怎么样。”揉了会儿,雅塔丽娅问。声音很好听,只是有些不稳。 苏苏不语,笑了笑,看看她。 脸上又挨了一巴掌。嘴唇破了,刚才被辛伽咬肿的地方,现在化成一股咸腥倒流进嘴里。苏苏匝了匝嘴巴。 雅塔丽娅一把扯住她的头发把她拉近自己的脸。 “我一直在看着……”她说。苏苏用力别开头。 终于明白那股腥腐的味道来源是哪里。 一直以为是小秃吃剩下的内脏在某个角落里变质,却原来是来自这个高贵美丽的女人的身体。随着愈渐激烈的动作,越是靠近,那股味道越是清晰。 “但他不知道……”她继续道:“他只知道看着你。” “用力地要你。” “我从没见过他这个样子。” “像只发情的狗。” “该死的狗。” “你很臭。”苏苏终于开口,在她轻而喋喋不休地说完那些话之后。 脸上再次挨了一巴掌。 说实话的代价。但她真的很臭。 不懂这个美丽矜持的女人今晚怎么会变成这样。就在不久之前她的丈夫刚刚强奸了自己,如果要愤怒,要发泄,那也是自己。那么她现在在干什么,作为那个怪物的妻子,她现在对自己说这种话做出这些行为又是在干些什么。 她说她丈夫像只发情的狗,那么她现在的样子像什么。 这一对奇怪的夫妻。 尽管都有着妖精一样美丽的外表和优雅。 去他妈的。 苏苏心里说。 却突然被这女人一把揪住头发猛地撞向身后的石柱:“你这个娼妓!” “嘭!”后脑勺和石柱撞击出来的声音很闷,就像苏苏被这一震荡猛地窒住的呼吸。眼前一黑,随即又被她莫名用力拉进怀里。 “不……你不是娼妓……不是……”贴着她的胸口,苏苏听见她喃喃地说。不能确定自己是否听错,因为大脑里一片混乱,混乱得只有一个词反复不停在脑子里打转:娼妓……娼妓……娼妓…… “我不是……”苏苏低声道。 “你不是……”她轻轻应。 而就在这同时苏苏骤然出手,两手牵连着一拳挥向那看似娇柔的女人。 一声惊呼。 手上的镣铐正砸在雅塔丽娅的额头部位,她应声倒地,厚重的面纱从她脸上纷扬滑落了下来,释放出一头柔软的长发,还有一张粉色的脸庞。 扑鼻而来一股浓腥。 苏苏一怔,在一眼看到那张正对着自己的脸的时候。 那张脸看上去像是完全都烧焦了,脆而褶皱,起伏勾勒着颅骨的线条,但皮肤却透着初生婴而般的粉红。像烫伤,那上面却又找不到一块平整皮肤。心跳得厉害,苏苏看着她,仔细辨别着那些模糊起伏的肉体上一双可以被称作为眼睛的东西。 但只找到一个。 隐在肉瘤一样的鼻峰边上,那只黑色的孔洞静静望着她,淡然,莫测,像个无底的深渊。 精灵一样完美的身体,却长着一张连魔鬼都唾弃的脸…… 雅塔丽娅…… “我美吗。”那张脸对着苏苏笑,至少听上去是在笑,但那笑让苏苏的胃抽搐。 沉默,目不转睛。 “我美吗!!”她突然提高了嗓音。尖锐的声音突兀刺破了整个黑暗的寂静,床上熟睡的身影动了动。 “美。”苏苏回答。却换来雅塔丽娅低头一阵沉闷的疯笑。 “哈哈!苏苏苏苏,你不是向来实话实说,”笑够了,她抬起头,仅有的一只眼睛斜睨着眼前的身影:“为什么要撒谎。” 苏苏的嘴唇动了动。 正要开口,头顶上方忽然飒飒一阵轻响。声音极细,但在这寂静的夜色中,依然让两个互相僵持的女人不约而同地抬起了头。 “唰――”一道漆黑色身影在房梁上流星般窜离,皎洁的月光只照射出那一星衣角,在两人视线中眨眼间消失。 雅塔丽娅迅速起身。抓起地上散落的面纱朝着大门急急跑去,步子匆忙得有些惶恐。 直到门前,她忽又停住。 撑着门板,僵硬的身体看上去像座雕像。片刻,转过头,她一动不动看着苏苏。 苏苏同样看着她。那个脸庞被黑暗所模糊的女人,那么远远站着,依旧又美得像神。却丝毫感觉不到她的气息,她安静得像是团空气。 她在想什么……苏苏想。头隐隐发疼。 不知道过了多久,门外一阵凌乱的脚步声隐隐从远处传了过来。 似乎有着不少的人…… 而雅塔丽娅原本靠在门背上的身影突然间挺直了。丢开手中的面纱,她在自己层层叠叠的衣裙间一阵摸索,片刻,捻出了一团泛着淡金色光芒的东西。 远处模糊的脚步声更近了一些。 不再犹豫,她抓着那东西快步返回苏苏身边,在苏苏还对着她发呆的时候迅速将手里的东西插进苏苏双腕上的镣铐。 一串相当精巧的钥匙。 “咔啷!”镣铐应声落地,雅塔丽娅蹲下身抓住了苏苏的脚。 苏苏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看了看自己重获自由的手,再看看雅塔丽娅,突然而来的变故,她觉得自己有些懵:“你……” 脚上轻轻一响,沉重的镣铐滑落到地上。就此,站在雅塔丽娅面前的苏苏彻底自由。 “走。”踢开锁链,把钥匙重新揣入自己的怀中,雅塔丽娅站起身退后一步:“快走!” 冷冷的话语,像是某种不可抗拒的命令。 门外急促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苏苏下意识退向露台边缘。只是一双眼睛依然一眨不眨望着那隐在黑暗中的年轻王后:“为什么放我……” “走,走得越远越好。”她说。声音淡得不透一丝感情。 苏苏跃身跳上露台的围栏。 没有镣铐的羁绊,她觉得自己身体轻得像是随时随地能飞起来。 “别再出现在这里。”准备纵身朝下面的柱子跳过去的时候,耳边再次响起雅塔丽娅的话音。 苏苏回头看了她一眼。 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一线火光悄然从雅塔丽娅背后的大门处折射进来。 头一低,她迅速朝着宫楼下方直窜而去。 “啪!”重重一巴掌,在雅塔丽娅转身迎着身后火光抬起头的瞬间,不带一丝犹豫地落在她的脸上。然后,她听到火光中传来淡淡的声音:“禁闭所有出口。” “是!” 匆忙的脚步声散尽。 火光不在显得那么刺眼,于是她终于看清伫立在门口那抹雪白欣长的身影,以及那身影不带任何表情的容颜:“王……” “你在做什么。” 腥甜的味道从她碎裂的口角蔓延开来,和她胸口扩张的刺痛一般迅速。 她的辛伽,她美丽高贵得像神一样的辛伽…… 此时的他似乎和平时没有什么两样,甚至,那暗红色的眸子看上去比平日更为柔和……只是一点艳红色的火在柔和的眼底悄然闪烁,小小的,无声间,将整个眼球里的暗色一点一滴吞没。 他的脸色苍白,几乎同他披散在身后的长发一般的苍白…… 为谁,辛伽…… 她看着他,他的目光穿过她的发丝,目不转睛望着她身后空荡荡的露台。 静。静得只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 心跳的声音像哭泣。 “吵……” 突然而来慵懒的声音,来自床上被火光和嘈杂吵醒的利比亚公主。 揉着眼,她似醒非醒地望了望站立在门口的辛伽,随后,朦胧的目光落在他身边那一身黑衣的女子身上。 似乎有点眼熟…… 微微眯起眼,她起身朝那女子仔细看了看。 “啊!!!” 一声尖叫,美丽的脸生生扭曲,她猛地冲下床一把将站在门前的辛伽推开,头也不回地朝外冲去:“鬼!!鬼啊――!!鬼――!!!” 一路尖锐的叫声回荡,在整条空旷的走廊里伴着尤丽的脚步声旋转,撞击。 而辛伽似乎并不想多做理会。 只扫了那仓皇逃走的身影一眼,侧眸,再次望向自己那安静得像是凭空消失了般的王后。 雅塔丽娅在一丝不苟整理着自己的长发。 直到所有发丝变得丝绸般光滑,蹲下身拾起那顶被自己丢在地上的面纱,小心带到自己脸上:“放她走,王。” 辛伽眼神闪了闪。半晌,微微一笑:“你可知道这样做的后果。” 低下头,不语。 而辛伽亦没有再次开口。 静静看了她片刻,转身,头也不回朝门外走去。 ------------ 第十六章 更新时间:2008-09-11 坐在露台边缘,那个她每天每天都会坐上很久的位置,像往常一样。 不同的是这会儿身边没有窝着对星星发呆的小秃,身上也没有任何镣铐的束缚。很自由,就像身旁被月光映在柱子上的影子,自由得可以飞起来。 苏苏低头看着露台下那道被众人围绕着的身影,安静,优雅,一身不染一丝尘埃的白。很醒目的色彩,像他的淡然对比着周围人的忙乱。 她看着他,目不转睛。 他不知道她看着他,同以往从这下面静静走过时一样。他在对身边的侍卫官说着些什么,距离太远,听不清他的话,但他的目光一直对着远处皇宫大门的方向。 苏苏想,或许有时候,他的想法和其他人也是没有太多两样的。 这让人有一点淡淡的失望。 所有人都以为她在宫门附近某个角落寻找着踏出这个地方的机会,包括辛伽。所以那里戒严,火光冲天,人声喧哗得离得那么远都可以听见。 可她一直都在这里,从脱身出来到现在,从辛伽下了楼走出大门,到最后一名侍卫官领命从他身边匆匆离开。她一直坐在这个地方看着他,从上至下的角度。 苏苏喜欢在这个角度看他,这个角度看不到他的眼睛,只能看到他夜色里闪着银光的头发,还有他高挺的鼻梁。她不要看到他的眼睛,这个男人的眼睛里同时存在着地狱和天堂,血色的地狱,燃烧的天堂。 太美,一种让人堕落和恐惧的美。 她享受这种美,但享受在某些时候是一种罪,就像人的行动之于某种重复的依赖,就像人的感官,之于曼佗罗的贪恋。 他说,我们是一类人,苏苏。 是的,他们是一类人,所以苏苏可以一边想着塞娜掉落的头颅,一边享受着他用枷锁和粗暴加诸在她身上堕落的感官。 痛恨。 因为纵使抗拒,你不得不承认仇恨和欲望交揉在一起的色彩很美,是这世界上最让人心动的美。 如果不去摧毁他,必然会被他摧毁。 想着,苏苏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左手压着右手,右手上的筋跳得厉害,手指捏着围栏冰冷的石面,就像他那时候用力捏着她身体的每一寸敏感的皮肤。 他的手指是能轻易将人点燃的火种,那么她的手指是什么。 苏苏自问。 然后身子贴着露台下的柱子轻轻滑下,在最后那名侍卫官从他身旁匆匆离开,而他转身朝相反的方向离去之后。 “森大人,人已到齐,可以出城了。” 森点点头。看着城门在面前缓缓打开,回头朝那座灯火通明的宫苑扫了一眼。 似乎还没找到那个女人的下落。但就凭现在这种样子,能找到? 难得看到这样高调和铺张的举动,辛伽,他到底在想些什么。嘴角轻轻一牵,目光落在身后的队伍中。那些人安静看着自己,就等自己一道命令,便将跟随自己出这道大门。 今晚唯一可以走出这道大门的城内人。 而这一切仅仅只是为了一个出逃女人。 人…… 忽然他的目光轻轻一闪。 勒转马头,在众人目光中朝着队伍里一道并不起眼的身影走了过去。那是匹很普通的马,马背上的骑手穿着很普通的士兵的装束,隐在夜色中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正如他无法确认自己朝他走过去时眼睛里的神色究竟是什么样的。 那人胯下的马轻轻喷了个响鼻,朝后退了一步。森勒停马,朝他微微一笑:“看上去都差不多是吗,可是稍微留心点,你还是可以发现一些士兵和一些士兵穿着上的差异,苏苏。” 那匹马突然一声嘶鸣。 在森这句话刚一出口的同时,离弦之箭般冲过前面的人群朝城门外疾驰而去! 队伍一阵混乱。 有反应快的人卸下短弓握在手里对着那骑人马迅速逃离的方向瞄准,森一抬手制止,扯过那人手里的弓,张开,对着颠簸中的马臀脱弦便是一箭。 马中箭一阵颤栗。 惊叫着腾起前腿,而森就在这一瞬间第二支箭射出,直刺向那匹马的头颅。 苏苏抓着马的鬃毛用力一扭。马吃痛转头,箭偏射在了它的脖子上。 惊叫,颠簸。却被苏苏夹着它的腹部用力一压,硬是将它死死稳住。耳听着身后奔马追过来的蹄声,扬鞭用力一抽,策着伤马朝夜色笼罩着的城外飞驰而去。 一路狂奔。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疼痛和随之而来的焦躁所带来的影响,这匹马跑得极快,很快身后不见了追兵的马蹄声,只有呼啸而来的风,还有马粗重的喘息在苏苏耳边盘旋。 就这样不知跑了多久,当马背因为马的脱力而急剧颠簸的时候,一片辽阔的沼泽地穿过一道不高的山脉,赫然出现在苏苏眼前。 那是一片大得望不到尽头的湿地,水面折射着天上月亮不多的光芒,闪闪烁烁,随着风时不时漾出一层皱折。边缘一圈浪花一样壮阔的芦苇荡,轰轰烈烈拥挤着,一簇连着一簇,推着摇着在水面上一波波翻卷,摇曳…… 身下的马突然一声悲鸣。 被一块突出的石头重重绊了一下,这匹身受重伤的马终于支撑不住朝地上直跌下去。落地一个滚,如果不是苏苏反应快及时跳开,几乎就被它压在身下。 它的确是一匹极好的战马,带着苏苏一路从城内冲到这片沼泽地,带着这样的箭伤,而现在终于耗尽了它所有的潜能。大股大股的血从它身上的伤口里涌出,硬生生把一片灰毛染成鲜红色,它看上去很痛苦,不致命的伤口却流掉了足已令它致命的血,它在地上不停地哆嗦着,嘴角泛着粉色的沫。 苏苏抬头看见前面夜色中摇曳的星点火光,还有由远到近隆隆的蹄声,她俯下身把马拖进身后的芦苇丛。芦苇丛很高,密密层层,才隐身进去,视野便被完全阻隔。她听见外头的马蹄声已经追到,就停留在刚才她落马的地方。 因为仓促,她藏身的地方并不深,所以透过那些纵横交错的芦苇杆,能依稀辨别出那些来回走动的身影。 那些骑兵在周围搜索着,而她匐在原地一动不动。 身下重伤的马也一动不动。安静,尸体是世界上最安静的东西。很烈性的一种动物,却走得无声无息。 片刻,前面的芦苇丛晃动了起来,伴着一些悉琐的脚步声。有人正朝苏苏藏身的地方一点点探了进来。 苏苏的身体弓起,两眼直直望着对面晃动得越发剧烈的芦苇丛,纹丝不动。 这片看似密集的芦苇丛,藏着一个人,还有一匹马硕大的尸体,只要继续再往前几步,一拨,她立刻就无处遁形。 右手手腕处的筋跳得厉害,苏苏捏了捏拳头。 一些呼吸声透过芦苇杆渗了进来,苏苏摊开掌,食指和拇指点地,形成一个弓型。 “飒……”前面的芦苇再次一晃,苏苏的肩膀条件反射地一抖。 身形即将随着肩膀的抖动朝那方向扑出,忽然有人不知道在远处喊了句什么,而面前芦苇丛的晃动,随即停止。 苏苏及时收住自己的身形。 一丝风掠过,她听见那几个已经近在咫尺的士兵转身朝外折去的脚步声,他们说着些什么,被四周风吹芦苇沙沙的声响所模糊,出芦苇丛很快翻身上马,马蹄在原地转了几圈,片刻,整支队伍朝南边方向奔腾而去。 同他们追来时一样迅速。 直到蹄声彻底消失,苏苏站起身,拨开芦苇丛朝周围看了看。 那些追兵没有往下更深入地探查,其实刚才他们的搜索离她已经仅仅几步之遥。这令苏苏有点意外。但亦在情理之中,湿地边缘貌似平坦的路面,对四肢纤长的马来说随时有着潜在的危险,他们或许认为苏苏不可能骑着马进入沼泽深处,所以他们也就不必再去浪费这个时间。 马蹄声过去后这里变得异常寂静,藏在芦苇丛里睡觉的野鸟都被马蹄惊飞了开去,一哄消失在夜空。周围很暗,灰色的天和枯色的芦苇连在一起,密密层层的,随着河面上吹过来的风一波一波晃动。 芦苇矮下来的时候能看到北边那座城市里明灭的火光,很亮,映得半边天都是暗红色的。 就像那个男人情绪有些波动时眼睛里划过的色彩。 苏苏对着那些色彩发了片刻的怔,低头轻轻喘了口气。 心脏跳得很快,直到现在还没有完全平息下来,全身散了架似的疼痛。时不时一些细细的穗扫在脸上,有点刺痒,苏苏抬手抓了抓。又一波风吹了过来,浪头一样卷过高耸密集的芦苇荡,悉沥沥扑打在她身体上,像无数冰冷的手贴着皮肤用力滑过。 忽然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梦。 对了,梦。 那个总是在无数个夜晚无数次困扰着她的梦。夜,浓郁的黑,密集的芦苇荡,疲惫…… 这地方和梦里反复出现在自己眼前的场景几乎一模一样。 巧合,还是某种预示。 但没有梦里那些让她心脏揪紧的脚步声。苏苏想。 拨开挡在前面的芦苇丛,苏苏倘着脚下的水朝前走,虽然不知道目的地在哪儿。 自由了,其实也是一种茫然。 脚很快被一些碎石头割破,在淹没膝盖的泥浆水一浸,刺痛刺痛的。然后是痒,让人忍不住想用什么坚硬的东西去用力戳一下的痒。 就像那男人手指在她身上粗暴游走的感觉…… “我美吗!!”眼前刹那而过那张畸形的脸在黑暗中对她怒吼的神情,苏苏一个踉跄。 几根芦苇的茎须就势划进她眼里,刺痛。那些感觉消失了,那个男人带给她身体的感觉,还有那女人扭曲的脸。 用力拨着前面的芦苇,她揉着眼睛急急朝前走,步子仓促,像是身后有什么人在追。脚在水里踩出很大的声音,在静寂的夜里显得十分突兀。她想把步子放轻一点,可是她鼻子里喷出的呼吸比脚步声更响。 就像是在梦里时那种粗重的声音。 无法克制的声音。 一些模糊的脚步声从身后传了过来,远远的,不紧不慢。 苏苏的心脏突地绷了起来。 她不确定那是不是她的幻觉。但她不敢回头,也不愿意回头。只一直朝前走着,用力分开挡在眼前的芦苇丛,却不知道为什么,进来时那短短的一点点距离,在想出去时突然变得遥远了。她拼命朝前走着,但前面的芦苇怎么排都排不出尽头。 身后脚步声由远而近,依旧的不紧不慢。 她突然发足狂奔,带着种自己都不明白的仓皇和恐惧。似乎在背后那若隐若现的气息钻入鼻尖的一刹这些感觉就沸腾出来了,从心脏最深处的某种角落,狂潮般不可抑制地翻卷了出来。 清甜的,糖一样的味道。 她爱这味道,就像爱糖,哪怕那糖是毒药。 瘾。 根深蒂固的习性。 不把他毁灭,就是被他所毁灭。 “苏苏……” 张开嘴用力让肺部吸收到氧气的时候,她听见后面传来的声音,被风缠卷着,带着他特有的沙哑和低柔。 她看到食荤草张开它艳丽的凶器在对着她招手。 “苏苏……”声音近了,她被面前越来越多挥之不去的芦苇丛困住,就象梦里那些挥之不去的浓雾。 黑暗在浓雾里向她张开双臂,黑暗里有他沙哑的嗓音和糖一样妖娆的气息。 他说:“你在往哪边走,苏苏,你这个笨孩子……” 苏苏一头扎进了黑暗。 苏苏被一双有力的臂膀雾一般地罩住。 窒息…… “苏苏你要到哪里去……”贴着她的耳,他轻轻问。 “离开。” “离开谁……” “你。”回身一拳挥在他脸上,用上了全部的力量。没有看他的眼睛,只看到他一双艳红的嘴唇微微上扬着,这种会让人心彻底颓废和疯狂的笑。 有着这样笑容的男人不是让人沉沦,就是让人绝望。 辛伽无声承受了她这一拳,但并没有给她收回拳头的机会。 一手扣住她的手腕,一手顺势插进她的发丝,他揉着她的头发和她一张失去了冷静的脸,看着她的眼睛,轻轻说:“露台上看人的感觉是不是特别好,苏苏,” 她眼神闪了闪,他笑。笑的时候一行细细的暗红从嘴角边滑落了下来,而他似乎并不知道:“每次发现你在那地方看我的时候,我总是忍不住想问你这个问题。” “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你知道,” 猛地收回手反手一巴掌扇在他的脸上:“放我走,否则我会杀了你!” 身子突然被推开。 没等苏苏意识到他想做什么,手腕再次被抓住,一把按在他的脖颈上。 她的目光终于撞入了他的视线。 微微侧着头,他视线里安静摇曳着的东西叫作什么,苏苏不知道。 但她心脏跳得很快。 “那么来,苏苏。”说话的时候,手指可以清晰感觉到他喉结的颤动,那种曾带给嘴唇的细微感觉。温柔,尖锐,刺破她的手指,轻轻扎入她的血管。 而他眼底的暗光在燃烧。 一滴血顺着他的下颚滴在她的手背上,她听到自己的心脏突然发出一声尖叫,伴着那种超负荷的跳动。 她猛冲到他身前用力掐住了他的咽喉,正如他引导她做的。太过用力,以至身体紧紧贴住了他的身体。身体撞向他的时候,苏苏听见他口中叹出一声低吟。 她必须马上杀了他,正如她现在的身体想用力纠缠住他。 她加大了手里的力道。 看着他的眼睛,看着他微笑着的脸由苍白转红,再由红褪向死灰。最终脸上不再留有一丝血色,嘴唇却红得仿佛随时都能喷出血液。 而目光却依旧是妖娆的,她越用力,他越妖娆。像糖在口中融化开来,将人的舌头纠缠吞噬的妖娆。 她听见自己口里急促的喘息。 为什么还没杀死他,为什么还没杀死他,为什么还没杀死他!!!!! 手松,不知道是因为脱力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在蓦地发现他注视着自己的目光悄然转黯的时候。苏苏突然踮起脚,狠狠吻上他的嘴。手里缠绕着他银白色的发丝,柔软,冰冷,像他的嘴唇…… 他朝后倒了下去。密集的芦苇丛无声承受着他的重量,他的身体无声承受着苏苏随之而来倾倒在他身上的重量。 “看,苏苏,你杀不了我,就像我现在无法杀你。”伸手抱住她,辛伽缠住她试图离开的嘴唇,回吻她。 “我只是累了……” “跟我回去。” 身子一僵:“不。” “跟我回去,我给你自由。” “你给不了。”挣开辛伽的怀抱,苏苏站起身,看着他:“你给不了的,辛伽。” 话音落,也不等他继续开口,苏苏转身朝前走去。 而他沉默。 直到她的身影被密密的芦苇丛掩盖,他忽然再次开口:“我来是想杀了你的,苏苏。你看,你总是让我心烦。” 苏苏的脚步一滞。 分开芦苇丛的手指被刺了一下,血迅速在手指上凝成一个小球,有点疼。苏苏把手指塞进嘴里。 “可再见到你的时候,我改变主意了,知道为什么。” 苏苏再次推开眼前的芦苇丛。 “我想也许是因为活的才会比较有趣。” 苏苏把分开的芦苇用力推向身后。 “所以别走,我不杀你。” 苏苏回头:“我会杀你。” 似乎早知道她会这么说,辛伽笑:“只要你愿意。” 没有理会,苏苏继续朝前走。 “别走。”笑容收敛,他站起身,看着她的背影。 苏苏没有停顿,也没有回头。 “离开这里,你和我都会后悔。” 沉默,继续走。 “别走。” 最后一丛芦苇在眼前被分开,终于看到了外头没有被芦苇所遮挡的夜空,苏苏深吸了口气。 却在外头略带着土腥味的风扑面而来的一刹,整个人一呆。 水面,一忘无际的沼泽之水,在月光下波光粼洵。 一直以为自己是在走向出路,结果却原来是陷得更深。四周的芦苇沙沙作响,嘲笑,还是某种叹息。 身后再次响起那一下下不紧不慢的脚步声,每一声都像是撞击在心里,很沉,很疼。一种莫名的疼痛,和她忽然艰涩起来的呼吸一样的莫名。 “别走。”辛伽说。从背后环住了她的腰。 苏苏没有挣扎。 被再次禁锢的人,即便挣扎得再用力,还能有什么用。虽然身上没有任何镣铐的束缚。 那是一种比最坚硬的镣铐更加坚固的东西。 它捆绑人于无形。 人却逃不出它虚无的掌心。 走不掉了。 她被她自己困住了自己。 后背突然一沉。 直觉背后的身体贴着自己缓缓滑下,苏苏不假思索回过头。 随即一惊。 辛伽的头搁在她的肩膀上,眼睛紧闭,脸色透出一层奇特的青灰。而嘴唇是苍白的,从遇到他的那天起就从未见到过的颜色,仿佛里面所有的血液都顺着唇角流出体外,大片大片的血,脸上,衣服上,还有她的肩膀上……到处都是血。 哪里来的那么多的血?! 呼吸乱了。 她无法制止自己回过身用力抱住他的身体,在他倒下之前。 她无法制止自己在这样寂静的地方对着那些隐伏在黑暗中的身影大叫:“来人!!快来人!!!” 她完全忘了自己到底要干什么,她只知道现在应该做什么,为他。 为他…… “来人!!!!!”她尖叫。 ------------ 第十七章 更新时间:2008-09-11 苏苏靠墙坐在地上,对面是一道门,门口两名侍卫安静站着,对于她投去的视线似乎从没有意识到过,像门上那两个静止的浮雕。 整条走廊里很静。 很多身影从苏苏眼前晃过,不管是走进那道门还是走出那道门,每条身影步子都轻而匆促。空气里一股似有若无的紧绷感,但从那些人身脸上什么也看不出来。苏苏反手在皮甲上擦了擦,手背上很粘,沾满了从辛伽嘴里流出来的血液,她想把这些已经发黑了的颜色弄干净,但很难。 门又开,雅塔丽娅在两名使女的陪伴下从里面走了出来,后面跟着一些脸色不太好看的男人。苏苏抬头朝她看了一眼。她脸上蒙着厚重的纱,但依旧可以透过那些纱,感觉到她直直注视着自己的视线。片刻,头一低,她一声不吭地离去。 门合上,随着脚步声的消失,走道里再次恢复死一样的寂静。只有阳光是活跃的,从头上的窗户里斜射进来,把一只不停在窗台蹦达的小鸟身影拉长,让苏苏手上那些干枯的黑色看上去重新又恢复成原先一抹流动的暗红。 门再次被推开,苏苏对着阳光晒着的手抖了抖。 分开的手指间一道黑色的身影,还有一抹淡淡的眼神。 是森。 一眼瞥见她坐在这个地方,他似乎愣了愣,随即走到她面前,蹲下来看着她:“我以为你走了。” 苏苏不语。 “想见他?” 苏苏摇摇头。 他又看了她一会儿。片刻站起身,目光转向窗外:“我已经很久没见他这种样子了,”窗台上扑楞楞一阵轻响,那只不停跳来跳去的小鸟一阵唧喳后拍着翅膀飞走了,逃似的速度:“你对他做了些什么,苏苏。” “杀他。” 惊诧。继而,一丝笑在嘴角漾了开来:“听上去有点意思。” “但没成功。” “看上去是这样。” “以后看来没机会了。” “好象是。” 沉默。苏苏看着自己的手指:“可我想杀他,很想。” “为什么。” “他杀了很多人。” “如果是这个理由,他已经被杀过很多次。” “和我一个镇子的所有人,男人,女人,老人,孩子……” “包括你父母?” “我没有父母。” “你是孤儿。” 苏苏抬起头:“确切的说,是被他们拣来的。” 森低头看向她:“这么说他们是你的恩人。” 没有直接回答他的话,苏苏的目光游移着,不知道在看着什么地方:“他们总是在对我说着话,森。” 很突兀的一句话。森不语,等她继续往下说。 “他们说,苏苏,他杀了我。苏苏,他把我们堆在一起,把我们放在火堆上烧焦。苏苏你看看我,你看看我……”手指剥落下一大片干枯的血迹,碾碎:“一直一直都是这样,森,他们让我看他们被割断的喉咙,还有他们身上的血,他们身上烧焦的颜色……在我看着他血一样颜色的眼睛和嘴唇的时候。” “你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吗。”眼睛眨了一下。阳光扎在眼睛里,有点刺痒。 “每天。” “一直。” “无时无刻。” “有时候我会看到塞娜穿着新娘的衣服在火堆旁跳舞,火的颜色像他的眼睛。然后一转身,她的头就掉下来了,这样往下掉,”她做了个垂直的姿势:“她说,苏苏,我可以嫁人了。苏苏,我不想死。” “然后我又会看到他的眼睛,我不能确定那到底是火还是他的目光。” “你觉得他的目光像不像火,森。” “妖火。” “他们总是在对我说着他们被烧焦时的痛苦,他们看不到我一直在妖火里焚烧。” “所以我得杀了他,森。” “在和他们一样,被他烧焦之前。” 沉吟。 听她喋喋不休说着这些话的时候,森的目光一直注视着窗外。直到她再次陷入沉默,他低下头,目光再次转向她:“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苏苏。” 苏苏不语,轻轻拨着自己的指甲,听指甲在没有人说话的时候被剥啄出一点点劈劈啪啪的脆响。 “你想让我阻止你是不是。” “阻止什么。” “杀他。” “你阻止不了我。” “那为什么要告诉我。” “我只想找个人说说。”抬眼,苏苏望着那双眼睛。一成不变的淡然,不论他听到什么,看到什么,始终不会改变。他的眼睛就像他手里那把冰冷的剑:“这里很乱,”她说,指了指自己的额头:“你有没有过这样的感觉。” 他不语。 “这里也是。”指了指自己的心脏:“在我想杀了他的时候,森,我却杀不了他。我看到他的眼睛在笑,那双妖火,它们在嘲笑我,” 停顿,看了他一眼。 他依旧不语。 “我的也是。”她继续道:“很久以来我经常可以听见她在这里对我嘲笑,”她指着自己的眼睛:“她总是嘲笑我,在那些人伤害我的时候,在发现他们都死了的时候,在他看着我的时候,在他抱着我的时候……” 一阵沉默。森的目光从她眼睛移向窗外,安静而专注,不知道他究竟在看些什么。 “说句话,森。”半晌,苏苏打破沉默。 “说什么。” “说,”想了想,贴着墙壁慢慢站起身:“苏苏,去,杀了他。” 森侧眸望着她。 她懒懒站在那儿,看着自己,眼里像是有着些什么奇怪的东西在翻转。但他不能确定那是什么。 “苏苏,”片刻,他开口,看着她的眼睛:“去,自己决定。” 话音落,不等苏苏再次开口,他随即转身离开,步子有点快。 苏苏望着他的背影。 去,自己决定。 怎么决定。 而她现在要的只是一个绝对的命令。 影,命令是什么,能让人做下决定的命令。 但影是什么…… 什么是影…… 片刻的恍惚,人已站在那道大门的边缘。两旁的侍卫依旧对她的目光视若无睹,苏苏看了他们一会儿,见他们依旧没有阻挡自己的意思,抬手,对着门轻轻一推。 门开了,血腥味伴着那种熟悉的味道扑面而来,浓烈好闻。她看到那道白色身影安静躺在正对面的大床上,一动不动,死了一样。 “辛伽,”走到他身边,她看着他。看得很仔细,因为睡着了的精灵比清醒时的王者无害,所以,往往会显得更为迷人和可爱。 辛伽缓缓睁开眼睛。 疲惫而苍白,只是没了刚才死一样的灰败。 片刻的怔忡,及至看清苏苏的脸,他忽而笑了。 苏苏怔了怔。 第一次看到他脸上出现这样的笑容,也是她第一次看他的笑,而不需要回避他的眼睛。 “你笑什么。”她不解。 “你没走。” “因为你还没死。”脱口而出的回答,她低头拉了拉身上的皮甲。 “苏苏,这种说法不会让任何人感到快乐。” “显然我的存在并不是为了让你快乐,辛伽。” 沉默。脸上依旧带着笑,但淡了很多:“你很美,苏苏,可为什么你说话总是那么让人反感。” “你觉得很反感?” “是的。” “那挺好。” 话音未落,头发蓦地一紧,她被迫俯身朝他贴近。 “知道吗苏苏,有时候我很想就这么把你撕碎。”捏着她的头发,他轻轻道。嘴里喷洒着淡淡的甜腥。 “好主意。”苏苏的头挣扎了一下。没有挣脱他的钳制,脸却恰好扫在他的唇上。苏苏的肩膀微微一颤。 他的嘴唇很冷,就像它苍白无温的颜色。 “滚出去。”他说。 “命令?” “是的。” “让你的命令去见鬼。”她说。然后转过头用力吻住他的嘴。 “呵……”半晌,一声轻笑。 手指插在发丝间撕扯的力量蓦地消失了。松开,伴着发丝的滑落,辛伽的手蛇一样缠住了苏苏的脖颈。 另一只手缠住了她的手腕,冷冷的触觉,苏苏一惊。 嘴唇迅速移开,身体却在同时不由自主因着那股力道伏倒在辛伽的胸口上。 胸口随着呼吸一起一伏,就像他眼底闪烁不定的暗光。他看着她,微笑:“怎么了,苏苏,为什么不继续。” 肩膀用力挣了一下,试图摆脱他的控制,才挣扎起肩膀,整个上身一带间,被他轻巧反压在身体下面。 “知道么,苏苏,我刚才试图给你打开一扇门,”嘴唇划过她的脸,他轻声道。 苏苏怔。 看着他,却不知道他想说什么。他这会儿的神情和刚才不太一样,虽然依旧是苍白而疲惫的。 他垂下头,发丝一缕缕滑落在她脸侧:“从那扇门里出去之后,你再碰不到我,我也再碰不到你,” 目光轻闪。似乎隐隐明白了他指的是什么,苏苏沉默。 “这对我们两个来说会很好,” “两个尖锐的东西碰撞在一起的时候只会有一种感觉,” “很疼,” “即使它们是那么的相似,” “是不是,苏苏,你这次把我弄得很疼。” 被他压住的手腕上传来一丝隐约的疼痛,苏苏一动不动看着他的眼睛。 “但是,” “你没有听我的,正如以往每次我希望你做些什么的时候,你用你那双漂亮的眼睛看着我,然后把那个希望慢慢碾碎。” “很好,苏苏,” “这样也挺好,” “不管是碾碎别人还是被别人碾碎的感觉,” “那感觉叫什么……” “至少,它不叫无聊。”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看上去有点高兴,这让他苍白得透明的皮肤看上去有了那么一点点血色。他轻吻着苏苏的鬓角,叹了口气:“这么柔软,为什么这样尖锐。喜欢吗,”嘴唇滑下,贴住她的唇角:“你刚才那个样子,我可是很喜欢。” 苏苏依旧不语。嘴唇上冰冷的,他的舌尖依着她的唇线静静游移。 “好了苏苏,我任性的、不善于让人开心的孩子,”吻住她嘴唇的时候,他终于松开对她手臂的束缚,因着她的安静。然后抱住她的身体,像抱着个孩子:“门开了一次,关上,它就不会再打开了。” “听明白了吗,我的苏苏,” “留在这里,” “而我再也不会给你一扇可以离开的门。” 苏苏看着他。 想说些什么,但最终什么都没说。 却又很想用力咬住他的嘴唇,在他那样淡淡却又妖娆地说出那些话来的时候。 即使只是一瞬间,看看他皱眉的样子,也是好的。 她想。 而他又笑了,在眼睛读出她心思的时候:“不要这样看着我,” “计较总不是件好事。” “你刚才的表现不是挺好的。再来一次,苏苏,来,” “说,让你的命令去见鬼。然后,吻我,” “就这样,好孩子,做得很好,” “现在让我吻你。” “对,别逃……” “飒!” 突如其来一道暗光,辛伽的头下意识一仰,而身下那道身影转瞬间窜出,一跃跳到了不远处的窗台上。 手里一根短短的金属片,不知道这孩子从哪里找来的,但确实这些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垃圾,都能被她当成比较有用的武器。 把自己保护得很好呢…… 一丝细细的红从他脖子上渗了出来,辛伽嘴角轻扬,不动声色看着那道身影:“下手还是轻了些。” 苏苏不语。 注视着他一双暗红色的眸子,那眸子安静得像水,水里倒映着她黑色的影子,除此之外什么都看不见。“啪啦啦――”窗外枝头上几只鸟兀地拍着翅膀飞起,楼下小道隐隐传来一些侍女低低的说笑声。 一片叶子从窗外飘了进来,她转身跃出窗外。 目送那一缕发丝在风中散开,然后在自己眼里消失,辛伽坐起身。靠着床栏,轻轻捻着自己的手指。 身后的门开,一道身影从外头慢慢走了进来,妖娆娉婷,带进一股浓郁的芳香:“玩够了没,王。” “嗯……”目光依旧注视着窗外。一些云从灰白色的天空滑过,他轻轻叹了口气:“去,把那个人给我带来。” ******一些冰冷的东西在脚踝上轻碰了一下,荷卡内法惊跳着缩到一边,然后发现那碰到自己脚踝的东西,只不过是缠在自己手腕上的一段锁链。 虚惊一场。 他轻轻吁了口气,摸索着在那块突出的石头背后找了块地方坐了下来。角落里的黑暗是温暖的,也是安全的。 从被关进这地方起到现在,不知道过去了多少天,这鬼地方里面没有白天和夜晚。但这里出去又进来的人依稀有那么五六拨的样子,他偷偷计算过。每隔一段时间算一轮,会挑一批人出去,这是惯例,出去干什么,荷卡内法似乎知道,又似乎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每一次门开,就是打开一次地狱的通道,那些从这扇遍布着锈迹和污迹的大门里出去的人,有的再没回来过,有的回来了,但全身伤残得不成样子,没过不久就咽了气。 尸体是从不见人进来处理的,荷卡内法听到身后有一些轻微的喀嚓声,他没有回头,因为知道后面在发生些什么,在这个人和兽没有什么区别的地方,尸体和某些弱者的身体往往是一些适应这地方的强者最好的养料。 ‘什么叫做弱肉强食。’父亲阿美奈姆哈特那时候对自己眯着眼说的这句话,当时听过则矣,不知为什么,现在却会时常想起。而说这句话的人眼下怕是早已被“食”了吧,被比他更强的强者。 这些年来阿美奈姆哈特的确累砌了很强的实力,曾经一度他以为他的父亲就是凯姆?特的王,事实上,最近这几年来他也的确是已经在以王子身份自居,在没见到那个更强的强者之前。 更强的强者。 当他展露手段的一瞬荷卡内法就明白了父亲同他之间的差距,而那个强者,整个过程他甚至都还没有亲自露面出手。 至今,只要闭上眼睛就会看见那个年仅十九岁的少年将军带着不足自己三分之一兵力的军队突然出现,强行破开城门时的眼神。那种不是人类所有的眼神,那种和周围这些人一样,但又不太一样的眼神…… 像魔…… 一旁一个形容枯槁的男人半躺在地上对荷卡内法咧着嘴笑。 他是回到这地方的幸存者之一,回来的时候全身都是血,一只手被整个儿从肩膀上撕掉了,左腿半根骨头斜刺出膝盖。但他似乎不知道什么叫做疼痛,自己走进门,然后蜷在角落里发呆。随后的几天里,开始笑,对着每个经过他身边的人笑。但从来没听到他说过一声身上的伤很疼,和之前所有那些回来的幸存者一样,一边掰弄着腿上的断骨,一边笑。 荷卡内法看到他身后慢慢走过来一个人,眼睛盯着这个男人肩膀还有那么点肌肉的地方,眼神像只闻到血腥的饥饿野兽。 荷卡内法身不由己一阵恶寒。 而有点忘形的目光却随即引起了那人的注意。那人抬头看了他一眼,荷卡内法迅速低下头。心脏一阵紧绷,喉咙却在这个时候突然一阵干痒,脸色变了变,他硬撑着把那声咳嗽咽了下去。 那人在原地站了半晌。 躺在地上的男子此时终于也意识到了他的存在,回头望向他,这男子看了看他,又朝荷卡内法瞥了一眼,然后转走开。 远处一些模糊的撕打在这空旷而寂静的空间里回荡,他的步子正是朝着那个方向过去。速度由慢到快。 直到他高大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线,荷卡内法这才长出一口气。 没有断气和不到病入膏肓的人暂时是不会成为食物的,这是这地方潜移默化所遵从的不多的秩序之一。即使是地狱,终究还有着维持它的秩序,没有人敢破坏这地方那一点点微妙的秩序,即便是这些早就被饥饿和无时不在的恐惧所折磨得神经麻木的俘虏和奴隶。 而自己什么时候会成为他们中的一员。荷卡内法不知道,也不敢去计算这一天。 他注定只是这地方成为食物的那一类人,他逐渐开始腐败的肺部这么告诉他。 “咔啷!”在身旁那个男人爬动时锁链撞击出的声音里偷咳了几声的时候,不远处那道紧闭了很久的大门突然开了,带着一下沉闷的回响。 荷卡内法吃了一惊。门开的间隔比以前几轮提前,也因此,周围一下子死寂下来。 每个人都不约而同盯着那道透进一片模糊光晕的门洞,粗重的呼吸声此起彼伏。而每道呼吸声仅仅只代表一句话:这次会轮到谁。 一道硕大的身影出现在那片光晕里,连着斜投进来的阴影,让他看上去像座黑塔。似乎不堪忍受里面污浊的味道,他后退半步,眯着眼睛朝里头静静扫视一圈,然后抬手对着荷卡内法轻轻一点:“你,出来。” 周围的呼吸声一阵暂时的释然,荷卡内法的心脏猛地一紧。 终于轮到自己了吗…… 手交错捏着,感觉不到彼此间的温度,手指是冰冷的。他发现自己的小腿在微微发抖,一种无法控制的颤抖。 而那个人在点到他之后没有再继续指向别人。 “出来!凯姆?特人!”片刻,久等他不出来,那个巨人在门口不耐地抬高声音吼了一嗓子。 荷卡内法扶着墙摇摇晃晃站了起来。 四周响起一些低低的声音。他看到那些曾经被选出去过,又回来了的人在朝他笑,露着嘴里残缺不全的牙齿。他们对他晃动着身上的残肢,那些血肉模糊的碎块和刺出肌肉一些似断非断的骨头。荷卡内法的腿抖得更厉害了,一些温热的液体顺着大腿滴滴答答往下淌。 他失禁了…… “快点!”又一声大喊。浑身一颤,抬头看到那个人眼里赤裸裸的厌恶和蔑视,荷卡内法迅速低下头,一步一步朝他走了过去。 “快点!”还没走到门口,一条锁链丢进来栓住了他的脖子。抽紧,他随即踉跄着不由自主加快脚步跟着那男人朝外头走去。 门在身后嘭然合上。 心脏一下子感觉不到跳动的节奏。接触到外头流动着的空气的瞬间,那些他曾经渴望了很久的阳光,洒在身上,像是一层火油在身体上焚烧。 地狱之火。 他在走向地狱,他知道。 像荷卡内法所待的那种牢狱,这地方有很多个,多是关押着死囚,奴隶,和战争中被活捉来的俘虏。以往那些俘虏是在被俘获后当场就杀掉的,现在被留了下来,同囚犯和奴隶关押在这种不见天日的牢笼里,为的就是等待门开,等待被从里面挑选出来的一天。 听说被挑出来的人会带到一个特定的地方进行比试,所谓比试,其实就是被分组,然后对杀。直到杀到某个数字时才会被喊停,活下来的人,健全的,会被带到另一个地方,伤重的,就被再次带回那个牢狱,如此周而复始,却不知道究竟是为了什么…… 这就是荷卡内法全部的所知,而亚述人这么做的目的,活下来的健全的人究竟被带去了哪里,这些他都不得而知。他也不想去知道,因为那同他没有关系,一个明摆着就是去送死的人,那些东西知不知道对他来说都没有任何意义。 胡思乱想着,突然脖子一紧。脚下一个踉跄,刚勉强站稳身体,荷卡内法背上被猛地重抽了一鞭:“别磨磨蹭蹭!快!王要见你!” ------------ 第十八章 更新时间:2008-09-11 空气有点稀薄,因而那些被阳光刷得雪白的峭壁上天蓝得比别处要纯净。云层白得耀眼,隐到山那头的时候,远远看去和那些山是连成一片的,层层叠叠,就像那些依着山体依次叠建而上的鸟巢似的建筑。 苏苏摊开羊皮纸地图绘卷对比着看了看,如果没错,这就应该是到了马卢拉村了。 周围过往的人开始多了起来,雇佣兵或者商旅,男男女女,形形色色,都是在趁着天还未黑朝村里赶。苏苏收了地图催着骆驼跟上了那些赶路的队伍。小秃已经先行朝村子方向飞过去了,这家伙从苏苏一出尼尼微的城门开始就跟上了她,一路风餐露宿,毛倒是比在宫里时丰满滋润了许多。看样子野鸟终究还是属于野地的,宫里继续生活下去,它迟早真的会变成一只秃鸟。 找到驿站的时候天已经很暗了,一阵阵的山风吹得火把扑剌剌直响,隐约从山下传来一些鼓乐的声音,那是些赶着季候放养牲口的游牧族。 苏苏趁骆驼吃食的时候给它刷了遍毛。一直怕被亚述的追兵追到,所以几天来没有好好休息过,直到进了叙利亚边境才松弛了下来,这头牲口显然已经累坏了。身上的毛一团粘着一团,有时候不得不用小刀去刮。刷毛的时候小秃在一旁啄着根羊肚肠,弄得马厩里一股腥臭。驿站老板娘经过的时候对她骂骂咧咧说了些什么,浓重的阿拉米口音,苏苏听不太懂,也没怎么理会。 直到清理完了骆驼带着小秃走进驿站小酒馆的时候,那里已经被旅人所挤满,几乎找不到一点空隙。也难怪,通往大马士革的必经地之一,这村里仅有的一家驿站自然成了旅人投宿的唯一选择。除非和山下那些游牧民一样露营。 苏苏一进门就引起了一些目光的注意,或许是因为她带着这只庞大的食腐鸟,或者是因为她是这里唯一单身出现的女人。 她避开那些目光,找了个角落的地方坐了下来,叫了几张烤饼和水。有些人不再看她,有些人还是在盯着她看,似乎想从她被头巾包裹着的脸上看出些什么来。苏苏不以为意,慢慢就着水啃着手里的饼,一边看着窗外那些来往的身影。 酒馆里吵闹得很,喝醉酒的,跟女人调笑嬉闹的。边上一个奶孩子的怀里的婴儿不知怎的突然咿咿呀呀啼哭了起来,声嘶力竭,令得本就嘈杂的巴掌大一块地方片刻间更加杂乱起来。有人不满意地嘀咕了几声,女人身旁的男人嘴快,顶了回去,于是不满的人拍桌子跳了起来,因为人多。于是一场嘴上争战就此开始。 小秃离争吵的地方近,几嗓门一扯吓住它了,张开翅膀一阵乱扑腾,把边上女人吓得连声惊叫。桌子翻了,有人开始抄起凳子,逮到人就砸,然后被砸,片刻间整个酒馆一片扭斗,因为早已经分不清谁在同谁争吵,谁在和谁打架。 苏苏趁着混乱抓起小秃试图朝外头挤,因为里面的空气和声音已经快要让她窒息了。她的耳朵对声音太过敏感,这点倒是和那只丑鸟一个样。 走到一半一个男人突然从边上斜出来撞到她身上,苏苏下意识朝后退了退,那个人借着稳住步子,乘机在她肩膀上用力掐了一把。苏苏闪身,刚想从他身边走过去,却不料这个男人得着了便宜,又见她不理会,竟然就势趁着混乱朝她胸口一把抓了过去。 苏苏脸一沉。扬手一巴掌朝他脸上甩过去,那男人踉跄倒退数步,及至站稳,一张脸涨得通红。随即嘴里低吼了句什么,一挥拳朝苏苏扑了过去。 苏苏丢开右手里的小秃,站在原地看着那男人身形飞快逼进。五根手指刚刚随之收拢,冷不防见那男子暴躁的动作突然间嘎然而止。 手还张开着,手指暴张,手腕青筋隐现。却始终保持着这个姿势,无法朝苏苏靠近一步。 然后一只手掌出现,照着他脖子轻轻一拍,男人应声倒地,随即一动不动。 苏苏愣了愣,看着他身后一道身影跨过他的身体朝她走过来,一张女人一样妩媚漂亮的脸,绽着片比花还灿烂的笑。那人朝她招了招手,苏苏没理睬,俯身抓起在人脚下惊恐得不知所措的小秃,转身朝门的方向走去。 刚一转身,却不料一头撞到别人身上,很重的一下。苏苏忙抬起头:“对不……” “苏苏?”被撞的人轻轻一声叫唤。 苏苏怔。抬头朝那人仔细看了一眼,他一身普通的商旅打扮,很高,一块褪色的头巾蒙着头和半张脸。只露出一双黑锃锃的眼睛,火光下闪烁不定,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半晌,她恍然:“……奥拉西斯?” 篝火在柴堆上爆出劈劈啪啪的脆响。一串串火星从里头冉冉升起,又在转瞬间被风吹得无影无踪。周围帐篷边三三两两的人聊着天,或走来走去逛着,或耍着些不知名的赌徒玩意。 奥拉西斯坐在篝火旁边,火光勾勒着他一张俊逸安静的侧脸,边上是那个脸长得花朵似漂亮的男孩,抱剑站着,迎着风不知道在朝远处看着些什么。 听奥拉西斯叫他路玛,苏苏觉得路玛很爱笑,即使不笑,他一张微微上扬的嘴唇也总让人错觉他是在笑。有点轻浮,但轻浮得可爱。他让她想起过去曾跟在奥拉西斯身边的雷伊,同样的爱笑,同样让人觉得有点愉快的可爱。 “雷伊?他在努比亚。”从火上取下一串烤肉,奥拉西斯递给苏苏。 苏苏伸手接下:“哦。” “对了,你怎么会在这里,上次在的利比亚,你……” 目光闪了闪:“那次,很抱歉……” “该抱歉的人是我,早知道,离开孟菲斯的时候我该带着你一起走。” “这是预料不到的,”笑了笑:“而且我给你添了麻烦,那些人……” 沉默,奥拉西斯看着篝火。 “你怎么会在亚述人手里。”半晌,他又开口。 苏苏看了他一眼,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我误上了他们的船,之后就一直……” “那晚以后我又派人找过你,但一直都没找到。” “因为当晚我就被他们带去尼尼微了。” 奥拉西斯不语,低头看了看她。 苏苏觉得他的目光里闪烁着一些什么东西,若有所思,但感觉不出究竟是什么。 这也是个看不透眼睛的男人,就像辛伽,但他不会像辛伽那样令她感到紧张和害怕。忽然又想起了那双暗红色的眼睛,它们在望着她从窗台上跳下去时的安静……掌心感觉有点冷,她不自禁朝火堆边靠了靠:“好在,我已经从那个地方逃了出来。” “逃?”目光轻闪。 火焰一下一下跳动着,强烈而张扬,但苏苏感觉不到太多温度:“是的,辛伽受了伤,所以他们无暇顾及到我的逃跑。” “辛伽?”奥拉西斯的目光再次一闪,只是苏苏没有看见。 “对,辛伽……”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她伸手抱了抱自己的肩膀。 “你冷?” “有点。” 奥拉西斯解下斗篷,披到她肩膀上:“说说你是怎么从那里逃出来的,听说尼尼微守备很严。” “守备……”苏苏想了想:“还好吧,第一次没逃成,第二次没费太多的力气。” 眉梢轻轻一挑。 “啪!”一颗火星爆到了一旁打着盹的小秃身上,它惊跳着一阵尖叫。 奥拉西斯站起身,看了看远处笼罩在黑暗里的山峦:“往这里走,你是想去大马士革?” “对。” “你家在那儿?” “不是,只是想去那里看看。” 他沉默。 苏苏抬头看了他一眼:“你们也是去那里?” “对,去拜访一个人。” 苏苏点点头。 不知道他要去拜访谁,但能让一位法老王微服私下出来拜访的人,必然不是个简单的人物。 思忖着,苏苏低头捏着手里的石子,有一搭没一搭静静把玩。 “主人,”片刻,一旁始终不发一言的路玛忽然开口:“时间不早,该休息了。” 听见他这么说,苏苏立刻站起身,却随即被奥拉西斯按住了肩膀:“路玛,让人给她理个帐篷。” “是。” 路玛转身离去。苏苏看向奥拉西斯:“不用麻烦了,我可以回驿馆。” “别去了,”看着她的表情,奥拉西斯笑了笑,拍拍她的肩:“既然同路,我就送你一程。” “这个……”本能地想拒绝,但想想又觉得没什么可拒绝的理由,于是苏苏点点头:“谢谢。” ******“门开了一次,关上,它就不会再打开了。” “听明白了吗,我的苏苏,” “留在这里,” “而我再也不会给你一扇可以离开的门。” 睁开眼。阳光透过缝隙把帐篷照得很亮,细细的灰尘在光线里慢慢游走着,不见了那双暗红色的眼睛。 苏苏坐了起来。身上的毯子滑了一地,头很疼,她捏着额角用力揉了揉。 梦,不过很清晰,就像那天他近在咫尺的感觉,甚至可以感觉到他的呼吸,还有他的体温。他把她的头发扯得很疼,所以她愤怒,但他覆盖在她身体上的嘴唇很温柔,所以她试图发泄愤怒的手变得很软……疼痛和温柔,两个矛盾,就像他这个人。看不透,所以总是不知不觉地朝他贴得更紧,试图看透…… 她突然低头用力拉扯住自己的头发。 在想些什么呢,苏苏…… 选择很难? 可是一路上全是选择。 没错他说得对,门关上了,于是她现在看不到一扇开着的门,即使是在离他那么遥远的地方。 但没了门,还有窗,辛伽,是不是这样…… 帐篷外忽然传来一阵响亮的叫唤:“苏苏小姐!起来准备了!我们要出发了!!” 早晨的风吹进帐篷里,干净冰冷。头脑清醒了许多。 出了帐篷才发现,奥拉西斯一行的人要远比在晚上见到时所感觉的多,一顶顶牛皮帐篷隐在成群游牧族的羊群间,放眼望过去连绵成一片。 虽然都是很普通的商人打扮,但很多人如果仔细看还是分辨得出眉宇间那些军人的气息的,尤其是一些老兵。他们看上去总是更谨慎,也离得奥拉西斯很近,在某些不引人注意的状态下。年少些的则忙忙碌碌张罗着行李和早餐,早餐很丰盛,因为在下一个落脚点到达之前,这些行走于大漠的人很可能除了水什么都不吃。 苏苏的行李很少,换了身干净的衣服再打了个包,算是全都搞妥了。随后将两只随身带着的皮囊在山脚下的池子里装满水,绕过营帐进村去取她的骆驼。 经过一顶大帐时,瞥见路玛一头棕色的长发在帐篷那端波浪似的一闪而过。他似乎在同谁说着话,声音有点急,也带着点克制后的愠怒。 和昨天见到他时的感觉不太一样…… 想了想,也没作太多理会,苏苏继续朝前走。 “路玛想说什么?王,路玛昨天就想对王说,把那个女人就这样留下来,王未免也太草率了。” 风隐隐送来这一句话,苏苏的脚步一滞。 “辛伽是个什么样的人,关于他的传闻不少,王想必不会不知道。她说她是从尼尼微逃出来的,呵呵,这种话王也会信?尼尼微的门叫什么,不破之门。这样的地方能逃得出来,她是插了翅膀??” “你究竟想说什么呢,路玛。” “王对她了解吗? 奥拉西斯沉默。 “王觉得我们这次去大马士革带着这么一个来历不明,谁都不了解的女人,合适吗。” 奥拉西斯依旧沉默。 “那次为了她,兄弟们死得多……” “住口。” 一阵寂静,因着奥拉西斯突然而来放冷的话音。 苏苏冷不丁一个激灵。 原来这男人也会让人觉得冷的,在他那层儒雅外表和温柔声音的背后。 “王……”路玛的声音变得有点迟疑,但还带着一丝犹豫的固执。 “好了,我自有分寸。” 接着又说了些什么,苏苏听不清了,因为两人的身影已经走远。她又在那顶帐篷后面站了一会儿,直到听见有脚步声朝这方向过来,她把皮囊抱了抱紧,转身朝村子方向走去。 ■■■很多人都不知道,这看上去很寻常的一座宫殿,从底层到顶端,只不过是窥望另一个世界的道口。正如很多人都不知道,在这座华丽的宫苑底下还埋藏着一个怎样庞大而不为人知的世界,一个历时三代才真正可以使用的世界。 地狱的世界。 拉开层叠的纱幔,他在那道黄金白玉雕凿的道口处向下观望。环状的口子,黄金镶的边,白玉刻的花纹,像个做功精致的装饰品,而表面盖着层青铜打造的厚实的网。 底下那些人,把它叫做天网。 喜欢看他静静站在那里朝网下看时的样子,像是一尊安静望着地狱深处群魔乱舞的神。不断有肮脏的空气混着一些模糊尖锐的声音从那些网孔里喷涌而出,即使离得那么远都无法避免的气息,而他干净得不染一丝浑浊。 她的辛伽,她的神…… 走到他身边,端着那只精巧的杯子,而他依旧没有发现自己的到来。嘴角轻扬,若有所思望着下面那片昏暗的深渊。 深渊里除了声音,什么都是模糊的。 “王,吃药了。”把杯子递到他唇边,雅塔丽娅轻声道。 辛伽没有应声,低下头,由着雅塔丽娅把杯子里那些浓稠的绛红色汁液一点一点小心送入他嘴里。 看着他蹙眉,看着他隐忍而缓慢地将液体咽入喉咙。 嘴唇慢慢红了起来,像血。她伸手抹去他嘴角残留的一滴药汁,掀起面纱一角,脚尖踮起,慢慢贴近他的脸:“很难喝么,辛伽……” 他不语。她碰触到了他的嘴唇,还有他让人心脏发颤的气息。这么多年,每一次靠近,每一次颤抖……叹息,衣服从指尖滑落,露出她火把下微微泛着柔光的身体,这么多年,她唯一敢在光和他眸子里暴露出来的东西。 “抱我……”克制着自己的声音,她轻声道。 他抱住了她,手指冰冷,身体也是。 这么多年一直都是这样。 或者说,她以为,这么多年,他都是这样。 在见到他怎样疯狂地压着那个女人,怎样疯狂而失控地要了她之前。 像团火,一团她曾经以为,他一辈子都不会燃烧起来的火。 “还在想她吗。”她问。然后想割了自己的舌头。 他的手松开了,转身走到道口边,坐下,沉默。 “你答应过我的。”她又道。在大脑还没来得及制止自己之前。 他笑。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食指磕着拇指的关节,很用力。 这是他的习惯,雅塔丽娅花了几年的时间才渐渐明白。他喜欢这样对待自己,在他为一些问题所困扰的时候,就像每次受了伤之后,有时候会看到他对着镜子在那些伤口上一点一点地克压,看着血从伤口里慢慢流淌出来。别人慌张,他沉迷。 他觉得这样会让他清醒。 她转身离开。因为继续留在这里,已经没有什么意义。 ■■■晴朗的天,但风挺大。 影子在脚下游移,很快被蹄子踏散,旋转着和风化尘。小秃在半空追着这些闪现不定的影子乐此不疲。 “很少见到能把秃鹫养驯的。”全神贯注跟着前面的队伍,冷不防从旁斜进一匹骆驼,突兀得让人吃了一惊。苏苏回头看了一眼,撞上路玛的视线,依旧是昨夜一张温温和和笑得花朵似灿烂的脸。 她点点头。 “很了不起呢。”阳光折射着他的瞳孔,琥珀色的光泽让人感觉很暖和。 苏苏依旧不语。 “你不太爱说话。” 苏苏看了看他:“风沙太大。” 他又笑了:“喂,苏苏,有没有人说过你很漂亮,尤其是用这种眼神看人的时候。” “有没有人说过你话很多。” “这么直接……” 不语,她用围巾罩住了自己的嘴。策着骆驼朝前快走了几步,没有回头,眼角瞥见路玛的身影依旧在身后半步远跟着,不疾不徐。 “你在监视我?”她问。 路玛愣了愣。片刻,粲然一笑:“这么长的路,不闷吗?” “可以陪你解闷的人很多。” “和男人说话多没意思,苏苏,路玛只爱和女人聊天。” 苏苏抿了抿嘴唇。 空气再度恢复沉默,没有路玛说话的时候整支队伍是沉默的,只有骆驼的蹄声在沙漠上翻卷着,一下下卷着尘埃四散。 “哔――!”突然半空一阵嘹亮的鹰啼。 抬头,便见一只通体漆黑的大鸟越过小秃的身影从空中盘旋而下,拍着翅膀落到正前方奥拉西斯的肩膀上。紧跟在苏苏身旁的路玛亦随即离开,轻轻策了下骆驼,径自走向奥拉西斯身边:“王,底比斯来的消息?” 奥拉西斯不语,从黑鹰脚上的铜管里抽出张纸打开看了看,片刻,眉心微微蹙起。 “怎么了?”路玛又问。 “是俄塞利斯。” “他说什么?” “他说他派了一支部队朝我们的方向过来,让我们慢点走跟他们汇合。” “为什么,不是说好……” 奥拉西斯抬头看了他一眼,目光无声制止了路玛后面的话音,他轻声道:“我不知道,他什么都没……” “王!”乍然一声大喊突兀将他的话打断。 循着声音看去,只见远处一名士兵回过头,神色有些异样地指着前方大声道:“王!看!那是什么?!” ------------ 第十九章 更新时间:2008-09-11 刺入云层的山峦,一泻而下蔚蓝的天幕笼罩着半边飞沙游走的苍白色平原,相互依附着,周围枯枝在风里颤抖出一阵阵悉琐的声响,扑楞楞在耳旁划过,热闹却亦安静。 一眼望过去并没有什么异常的东西,但所有人的目光依旧锁定在那名士兵所指的方向,一动不动。 那片天和地交际着的开阔之地。 隐隐有着些什么在那上头摇曳,模糊细微,让原本太阳底下白得耀眼的景物蒙上了层烟似的晃荡起来。 片刻后那些模糊的东西猛地扩张。 随着沙漠上热气不断蒸腾,一些淡淡的东西逐渐在那片开阔地上变得清晰起来。 苏苏呆看着面前这些悄然闪现的景象。 就在那名士兵惊声大叫之后,一切就倏地展现了,像是从天到地蓦然间拉开一道巨幕,而巨幕里由浅至深的画面,让她毫无防备的脑子里瞬息一阵窒息般的空白。 眼前这片依着山脉延伸的平原上拔地而起一座巨大的城。 从没有见到过这么奇怪的城市,它有着苏苏把头仰得发酸才勉强看到其顶端的建筑。琉璃塔似的建筑,像一块块方形的碑,每个棱角金子般闪烁着,一座紧挨着一座参差入天,争先恐后争夺着天空里为数不多被切割得零碎的蔚蓝。 像片无比密集的巨型丛林。 一条薄而平滑的道路自‘丛林’某个看不见的地方伸出,丝带似的穿过城市每处间隙,安静悬挂在它的半空。唯一支撑着它是一根根巨大的石柱,像巨人的脚,无声托着那条薄而坚韧的纽带,高高俯视着一些甲虫似的金属在它底下匆匆滑过。 一只接着一只,来回不断。让人透不过气来的忙碌。 正如这片密集得让人透不过气的宏伟。 所以宏伟是灰色的。 阳光穿不透那些庞大建筑底下氤氲着的空气,所以只能在它们顶端的间隙绽出它一星半点的光泽。 寂寞得就像那些被压迫在大团大团灰败下面无法挣扎的一点点色彩。 苏苏心跳得飞快,连带牙关节,突然无法克制一阵磕撞。 不是因为这片画面出现时的突然,也不是因为这片画面所带给人的无法想象的诡异和奇特,而是当面对这片明明从来没有见到过的世界时,她大脑在最初的短暂空白之后,突然随之而来的一种莫名熟悉感。 她觉得自己是在哪里见到过这片世界的,虽然在这之前,她连想都不可能想象出世界上会有这样一种地方,这样一座光怪陆离的城市。 有什么东西在她脑子里挣扎,她感觉得到。混沌的,却又尖锐的一些东西。 如此活跃,甚至带着某种无法形容的兴奋,激烈、不安、躁动……几乎有什么词在大脑里呼之欲出,当一只甲克虫泛着银光从正面朝着她方向直冲过来的时候,她嘴唇一阵急促的抖动:“车――!!!”她尖叫,下意识用手挡在自己眼前。 却不知道自己嘴里吐出的这个陌生音符究竟代表着什么。 悬挂在天地间那座巨大的城突然一阵晃动。 像是平静的湖面被一只不安分的手轻轻搅动出一点细微的涟漪,涟漪扩散开来,一道柔软的圆。 苏苏听见周围众人不约而同“嗌”了一声。 一道身影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了那张巨大的画面里,画面微微晃荡,她的身影由淡到清晰。一个女人,一个有着双漂亮的腿,和纤细的腰的年轻女人。脸看不见,因为离画面非常的近,所以只能看到她肩膀以下的部位。 黑色贴身的衣服,黑色短短的裙子,柔韧的布料妥帖勾勒着她一身凹凸有致的线条,很美,但和她身后那座城一样的让人突兀和古怪。 但很眼熟……这感觉说不出的眼熟…… 忽然画面晃得更厉害了些。又一波涟漪从中间荡了出来,给画面一道模糊的波折,那女子的身影忽然在画面中央站定。 蹲下身,她似乎在捡地上什么东西,于是终于看到了她肩膀以上的部位,柔软细巧的脖子,一头红色的短发下一张美丽而安静的脸。头发像跳动的火,眼睛像干净的水。发丝强烈的色彩很突然地把身后那座灰色的城染亮了,亦很突然地抓住了画面外所有沉默观望着的眼。 画面又一波晃动,她回头,朝众人目不转睛望着她的方向看了一眼。 圆散去,城不见了,包括这个女人,正如它们出现时那样突然和干脆。 随即一片开阔的平原取代了密集得让人透不过气的建筑,直扑入苏苏的眼帘。 身体不由自主在骆驼背上晃了晃,她猛吸进一口气。低下头,心跳还是很快,她的指关节被自己握得有点发白。一道视线忽然落到她身上,很清晰的感觉。她抬头朝视线投来的方向看了一眼。 她看见路玛若有所思地望着她。 动了动嘴唇似乎想说些什么,突然他脸色一变。手在腰间一掠随即高高扬起,一道锐光闪过,他脚下的沙砾骤然间被他手里的长鞭抽出一蓬浓尘! 周围的骆驼被他惊得退散开来。 “保护王!”对着身后一声低吼,他的手猛地抬起,牵动长鞭从沙里卷出道漆黑色物体。 一个一身黑衣密密包裹着身体的人。手腕被路玛的长鞭紧卷着,那人从沙砾底下凌空翻起,落下瞬间一道暗光从敞开的斗篷里射出,直刺向路玛的咽喉。 却被他轻轻一偏闪开,另一只手随即挥出,一刀砍落他的头颅。 头颅落地,周围嘭嘭嘭一叠声闷响。 平静的沙原陡然间被漫天昏黄的沙包围了,从下而上爆裂开来的沙尘,倏地蹿到半空,又很快地暴雨一样从半空中撒落。突如其来的混乱,把身陷其间的骆驼吓得惊惶失措。 骑手们奋力控制着身下受了惊的骆驼,受了惊的骆驼比马还暴躁,好容易把它们安稳住,最前排几头骆驼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悲鸣,扑地跪倒在地上。 脚下锐利的寒光一闪而过,它们躺在地上抽搐着,底下一股子鲜血泉水似地涌了出来。 活着,但四只蹄子都不见了,身边地面一道利刃划过的痕迹,尽头一把扇状武器分开着五片薄刃从沙砾底下直透而出,粘连着血丝和一些皮毛,阳光下折射着安静而森然的暗光。 尘埃消散,一圈模糊的身影在那些迷雾般的飞沙里闪现了出来。 黑色的铠甲,黑色的斗篷。 无法辨别国籍的装扮。 ■■一桌子的水果,从深到浅依次摆放,鲜活漂亮的颜色。手指从上面轻轻划过,白色的手指和白色的衣袖,被这些明媚的色彩染上一层淡淡的绚丽。 不吃,只是喜欢看。 风从露台吹了进来,带着股蜜枣的甜香,很柔软的感觉。辛伽站起身走到露台边。那里某块砖面上还留着些锁链刮出痕迹,一道道深浅不一,乱得像人的思绪。 他不知道那个时候她是带着一种什么样的情绪刻下这些痕迹的,潦草凌乱,但有规则可循。像一个文字,上面两把刀,下面一个脖子套着枷锁的人,‘杀’。 真的很像一个字。 握在手心的杯子轻轻转动,透明的杯子里晃动着暗红色的液体,像血。 “该碰上了吧,奥拉西斯。”坐在地上,透过围栏的间隔眺望远处泛着淡金的内河,微笑的眸子眼波流转,水似的荡出抹红艳。 杯子里那些血色液体的光泽。 ******平静的沙原一瞬间变成了撕杀成一片的战场。 交战前的一瞬苏苏感觉到很多目光,路玛的,士兵的……甚至包括奥拉西斯。不约而同朝她看了一眼,短暂,意味深长。然后同那些鬼魅般从沙砾下出现的人迅速杀到了一起。 然后是飞溅的血。到处都是。骆驼不停地嘶鸣,在混乱里奔跑,浓尘翻滚,什么都看不清楚。 一个突然到另一个突然,太快,苏苏坐在骆驼背上不知所措。 团团转,这么多人群体撕杀的场面,第一次面对,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唯一的反应就是逃,几乎是在两边的人身影重叠到一起的瞬间,她已条件反射般催着骆驼朝她所感觉的比较安全的地方冲了出去。 及至面前漫天的尘沙中一道剑光朝自己直刺过来,她一下子僵住。而骆驼还在毫不知情地带着她朝那道剑峰口冲,刹那之间近在咫尺的距离,要回避根本已经来不及。 她一声惊叫,耳旁突然冷冷一阵劲风袭来。 几乎是剑尖刺到胸口的一霎,剑身倏然一滞。乌油油一截光亮的长鞭牢牢缠卷在它上头,带着一股不可抗拒的牵扯力,硬是将它的冲击轨迹朝边上带了开来。 身后传来路玛尖锐的声音:“你在往哪里走?!快到这里来!” 苏苏下意识回头看了他一眼,却见到那双望着自己的目光蓦地一凌。 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可置信的东西,虽然稍纵即逝。 苏苏目光收回,望着自己的手。右手伸出,在自己根本没有任何察觉的时候,笔直,稳定,中指点着那袭击自己的黑衣人冰冷的脑门,拇指和无名指分别插进了他的双眼。 血从他眼眶里滴滴答答淌了下来,先是浓浓的黑,然后是一片鲜艳的红。 他只剩下抽搐。 跟在那人身边的另一名黑衣人似乎也被她这个突如其来的动作震住了,身形滞了滞。回过神一刀砍向苏苏的时候,苏苏的手指早已从那人眼眶里抽出,两指一拈急速夹住那片席卷过来的刀刃,反手,噗的一声插进了他的咽喉。 一股温热的液体飞溅到脸上,苏苏眼睛眨了眨,一眼看到自己的手和手指上粘稠的液体,身子猛地一颤。 周围撕杀的声音更混乱了,又几道刀光在身边滑过,地上扑腾腾一阵闷响,沙砾翻起,带着道锐利的寒光。 附近几落头骆驼哀叫着倒地,和之前那排倒地的骆驼一样,全被割去了四只蹄子。半埋在沙砾里的扇状武器在这一波攻击后复又回旋了过来,极快的速度,那些被骆驼甩落在地上的骑手甚至还没来得及从地上站起身,已被拦腰割成两半。 “苏苏!过来!”路玛的声音。穿破周遭混乱迅速拉回了苏苏的意识,眼看着那道利刃一个来回朝这地方再次回旋过来,她猛一勒转缰绳,催着骆驼朝着他的位置急急跑去。 那个来回旋转的武器是有距离限制的,而她刚刚跑的方向,是正朝着那个地方的攻击范围内跑进去,如果不是路玛及时喝止,再走近几步她就连全身而退的希望都没了,还连带害死了那几个跑来帮她击退袭击者的凯姆?特士兵。 一直到跑到路玛的身边,苏苏发现这支队伍在混乱中形状正逐渐发生改变。 原本混战在周围的人在同对手砍杀的同时不动声色朝着一点集中移动着,前后左右辐射状拉开,这些人转眼间盾牌状将奥拉西斯和他身周一圈脱去斗篷,露出一身重甲的骑兵围绕在中央。 这才发现这些人虽然同为士兵,但在真正的战斗中,彼此间作用却是各不相同的。如果说以路玛为首一直线带着朝前撕杀冲刺的那批人是奥拉西斯的矛,那么这些重甲将他围绕其间,至今还没有轻易出过手的人,应该是他的活体盾牌了。 矛在路玛这个平时看上去散漫随意的年轻男子带领下冷静履行着刺穿敌方防御和突破敌方包围的任务,盾在奥拉西斯周围有条不紊用自己的身体保卫着他们的王不遭受任何来自外界的伤害。 不需要太多的人,能陪同一国之主微服出访的人,必然是最精华的。 形式逐渐扭转过来了,随着被混战激起的尘埃逐渐消散,凯姆?特人遭受攻击时最初的失措已经完全消失,这批经验丰富的士兵迅速找到了最佳的战斗状态,在路玛打着手势把队形拉开的瞬间,他们开始对那批隐在沙漠里的刺客进行了压倒性的反扑。 刺客注定是属于暗处的,一旦明朗化,而刺出的那一剑并没起到致命的效果,那刺客的命运注定就是受到反噬。 苏苏很奇怪自己为什么会明了这些,正如她之前,之前的之前,那系列奇怪的举动。她为什么可以那么干脆地杀人,为什么会有那么干脆地杀人的身手,为什么能那么干脆冷静地看待自己杀人是干脆到残酷的杀人方式……她在到那个小镇之前的记忆……那片空白……究竟是什么…… 手很粘,伴着些液体干枯后留在上面腥膻的刺痒。冰冷无温,但没有颤抖。虽然心跳得很快,全身是绷紧的,呼吸声很急,她不知道这种反应是不是叫做害怕,她确实应该害怕的,在这种场合,这种地方,这种境况下。 突然队伍前进的步伐顿住了,在最后一批袭击者的身影消失在路玛等人剑光下的时候。 窜动在地面的扇形武器嘎然而止,静静插在沙砾中间,微微颤动着它上面血色的光泽。四周似乎一瞬间安静了下来,刚才还喧闹混乱的地方一下子被抽去了所有的声音,风带着沙子席卷在骆驼止步不前的蹄子下,淅沥沥滑过,带着些模糊的声音。 苏苏抬头朝前方看了一眼。 一整排弓箭手。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前方那道斜坡上显现了出来,弓已满弦,一支支森亮的箭头直指着奥拉西斯的方向,而风里那些夹杂着的模糊音响,便是那些箭尾翎被风刮出的攒动。 和刚才那批袭击者一样的装扮,只是一身黑色的装备,换成了苍白泛黄的色泽,同尘沙混合在一起,借着斜坡的起伏不平,让人一眼几乎没能分辨出来。 空气一瞬间凝固了。 纵使盾牌再坚固,面对密集的箭雨,怎么挡。 苏苏回头望向奥拉西斯,他看着那些弓箭手,沉默安静得像块石头。 “飒!!”一阵弦响,一片刺破长空的箭雨。 苏苏下意识一颤,仿佛那些箭已经像刺猬般扎透了她的全身。 但什么都没有。 抬头看去的时候发现正前方那批弓箭手都倒地了,身上被弓箭扎得像只刺猬,而周围的士兵不约而同看向后方,那批箭雨破空而来的方向。 也是一批弓箭手,简单干练的皮甲,白色的巾包裹着光裸的头。 凯姆?特士兵特有的装束。 身周的士兵发出一声兴奋的欢叫,而苏苏紧绷的心脏亦随之一松。 因为她看到那批弓箭手身后隐隐攒动的身影,很大一支队伍,不下数千人。 凯姆?特的军队。 她回头再次望向奥拉西斯。 奇怪的是他眼里依旧是沉默的,沉默中带着一丝隐隐的不安。 苏苏怔。 片刻,他突然抬头朝着那支军队一招手,转头,往他身后方向用力一点。 周围一阵喧哗,继而,一片死寂。 苏苏不解,循着他的动作朝那个方向看去,随即,也呆住了。 “姆……” 阳光很烈,但被帷幔间隔了数层,照在轮椅上那道安静的身影时,便也不再那么刺眼。淡淡的黄,柔软摇曳,就像他垂在脸侧的发丝。 很热的天,他面前一盆炭火燃得张扬,纵使门窗都开着整个房间内依旧是闷热得让人窒息。而他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这点,低垂着头若有所思,一只手在炭盆跳跃闪烁的火舌上轻轻拨弄。 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从身后响起,逐渐由远至近。及至走到他身边,停下,跪倒在地:“大人,” “西奈那边,有消息了没。” “还没有。” “他们也该到了吧。如果,”手指转动,一卷火舌顺着他指尖向上缠绕,眼看就要舔着他的手背,倏地一抖,片刻间碎成一串纷扬的火星:“如果能早几天看到就好了,这些变换不定的东西,” “俄塞利斯大人……” “想看的看不到,不想去看的,总是时不时在你眼前出现,姆,这就是命呢……”一串低低的咳嗽随着这些话从口中溢出,跪在地上的姆见状随即起身,不由分说将俄塞利斯从那盆熊熊燃烧着的火盆旁拉开:“大人,该休息了。” “他不在,你倒开始管得紧了。”走道里进入的风让干涩的喉咙略微有了点惬意,俄塞利斯朝椅背靠了靠,合上眼:“你们一个个让我觉得自己像个废物。” “姆不敢。”扑地在他身旁跪倒,姆的头直垂至地。 俄塞利斯轻笑:“好了,我知道你不敢违抗他的话,起来吧。” 重新站起,姆在他身后垂手而立。他的面前就是一道窗,风从窗外推着纱缦席卷进来,带着丝淡淡的花香。金子一样的阳光,比金子还要璀璨的窗外那些开得旺盛的鲜花,美得耀眼,可惜他什么都看不见。 但他那双什么都看不见的眼睛,却是比任何看得见的美丽更美的。 姆想。看着他的眼睛,而他的眼睛逐渐绽开一丝浅笑:“知道我看见什么了么,姆。 姆匆匆收回视线,垂下头:“什么,大人。” “我看到我的希望了,姆,”嘴角扬起,而窗外那些阳光和比阳光更灿烂的花,瞬间失去了颜色:“她来了……” “啪!”一道火光突然在眼前爆裂开来,雅塔丽娅不自禁倒退数步。 “王后!”几点火苗沾在了她的衣服上,星点的光碰到柔软的纱瞬间燃烧了起来,一旁的侍女慌忙扑上前扯下头巾将那些火苗拍灭。混乱,第一次碰到这样的意外,在陪着自己王后做这样祭祀的时候,而雅塔丽娅却仿佛没有任何感觉似的,抬着头,直楞楞望着眼前巨大的阿舒尔神像下陡然间疯狂暴张的火焰。 片刻前还手掌高的火,片刻后简直成了熊熊燃烧的火柱,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而身旁的侍女被她僵滞的样子吓坏了,一边小心整理着被火烧坏的衣服,一边扶住她的身体,轻轻摇动:“王后……王后!” “他能看到我……”目光依旧对着那道火柱,说话时声音微微颤抖,她却没有任何知觉:“他可以看到我……” “王后。” 混乱间一道低沉的男声蓦然插入,令整个大殿为此一静,而雅塔丽娅亦因此而拉回了神智。 站直身体,抬手示意身旁的侍女离开,她回过头,目光转向大殿门口那道单膝跪地的身影:“将军,是你。” 低头。眼角余光扫过周围凌乱的场面,他不语。 “找我有什么事。”直到所有侍女的身影消失在门外,雅塔丽娅转过身,慢慢踱到那身影旁边。 “那塞尔将军的一万人军团已经突破东叙利亚边境。” “什么……” “王他,不希望失手。” 沉默。目光重新投向那道依旧高涨的火柱,她轻轻摆了摆手:“我知道了,你退下吧。” “是。” 目送那道身影退出,雅塔丽娅走上前将门合上。 整个大殿里此时除了她空无一人,寂静得只剩下那束火高高张扬着流动而出的风声。她背靠着门坐了下来,抬手扯下脸上厚重的面纱,深吸了口气:“俄塞利斯……”妖娆美丽的长发下一只淡褐色的独眼,一眨不眨望着那团火焰,直到火焰在她瞳孔里凝成无法熄灭的影子,原本明黄的色泽突然转黯,继而,从火心内微微渗出道血样的光泽。 片刻,火柱般燃烧的火焰蓦地绽开了,在空中一个爆裂,转瞬,消散得干干净净。只剩下祭坛上依旧跳动着的那些暗红色火苗,和最初时一样,巴掌高,神像下轻轻跳跃。 重新将面纱遮回到脸上,她站起身:“我不会输的,俄塞利斯。” ------------ 第二十章 更新时间:2008-09-11 黑色是袭击者密实的铠甲,白色是凯姆?特军翻飞在风里的斗篷。两支军队就这样刹那间冲撞到了一起,在凯姆?特后援军从后面坡道冲下来围聚到奥拉西斯身周的瞬间,对方黑色的军队浪潮般从前方包抄过来。 数以万计的军队。 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靠近的,之前的交战声完全掩盖了他们过来的蹄声,为了避免扬起沙尘他们是用极缓的速度推行的,显见,那批潜伏在沙里的袭击者不过是这批军队到来前一个拖延时间、混淆人视线的牺牲品而已。 但这些人是怎么预知凯姆?特会有后援军队赶到的?这一点连奥拉西斯自己都所料不及,从他看到援军出现时眼睛里的神情就能感觉出来。 这到底是些什么人。 来不及思考更多,因着身后一道风声。头下意识一低,边上人斜挥出一刀架在那把险些刺到她脖子的剑上,头也不回朝她一努嘴:“快走!” 苏苏急忙从他砍杀出来的那快空隙夺路逃出,试图跟上前面撕杀突围的队伍。但很快又无措了,周围混乱的杀戮,伴着弥漫的沙尘早已辨不清哪里是敌哪里才是安全的一方,而整支军队的主心——奥拉西斯和路玛,此时根本就找不到一星半点的踪迹,到处是震天的吼声和兵刃交错声,除了刀光剑影和一闪而过的身影,根本无法辨别得清谁是谁。 她记得交战前奥拉西斯说过,一冲过去别的动不要去管,一口气杀出条路突破对方围困即可,因为对方这样的阵势势必早已惊动了叙利亚防卫,而赶来汇合的那支军队的统领也说过,一个叫俄塞利斯的人,不但派了他们过来,也在当天发了信要求叙利亚派兵过来接应。所以在目前对方人数远高于己方的情形下,唯有杀出生天,朝叙利亚人过来的必经之路方向赶,才有机会重新扭转这场突发性袭击的主控权。 但苏苏却陷入了连方向都辨别不清的境地。 从来没有面对过这样的场面,成千上万人的战争,排山倒海的杀戮,沸腾的恐惧,陌生……陌生的攻击……陌生的感觉……茫然地由着骆驼在混乱中四处乱窜,下意识地用之前奥拉西斯让人给她的武器胡乱抵挡着四周时不时出现的攻击。一团乱麻,就像在迷雾翻腾的荆棘堆里行走,身上什么时候多了几道伤痕都不晓得,混乱的声音和混乱的空气,她觉得窒息。 突然身下的骆驼一声惊叫。 来不及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它高大的身躯猛地一晃,头努力扬起试图维持平衡,身体却不由自主朝下倒去。 倒地瞬间,苏苏一跃而下,险险避过它身体的压迫,就地翻身在离它一步开外从地上站了起来。还没站稳,一道锐光从眼角处直飞过来,伴着犀利的风声直劈向她的头颅。 身后是那把半插在沙中微微颤抖的扇形利刃,朝她后背方向敞开的刃尖,就像沙漠上张开的一整排薄削的牙齿。身前便是这把飞劈过来的刀刃,割开身旁一名士兵头颅的同时席卷到她的咽喉,果决快速,没有半点停顿。 闪退是死,不闪也是死。 闪念间的犹豫,迎着刀劈来的方向站稳身躯,手猛一抬起,一把抓住那道即将舔上自己脸庞的利刃,随之而来一阵剧痛,在那道冰冷将手掌撕开的瞬间蓦地从掌心蔓延开来。 同时被撕裂的,还有大脑里那片被尘沙所模糊的混沌。 “杀手要懂得尽量避免直面战争,因为那会让你变成一个战士。” “战士不好么?” “花这些钱,不是为了把你们仅仅培养成一个战士。” “总有情况所迫不得不去面对的时候,到那种时候怎么办。” “那就让自己成为战士里的杀手。” 一脚踢下激起股浓厚的尘土,看着那个用刀劈向自己的男子脸色微微一滞,脚尖踮起插进沙砾中那把利刃的把手环。轻挑,刃身起,银花似的半空一个旋回,落下瞬间右手闪电般伸出,一把抓在把手上,在那人意识到不对猛地朝后退开的刹那一字挥出! 一道暗光。 一片艳红。 倒地的时候,那人眼里的光是不敢置信的,那是在他上半身还没同下半身彻底分开的时候。 ‘我是谁……’血丝沿着薄薄的刃口一点一滴朝下淌,苏苏的右手抖得厉害。来不及从自己这系列举动中回过神来,突然转身一切,削开身后又一名袭击者飞扑过来的身躯,没有停手,朝前一气刺出,直直插入隐在他身后他同伴的头颅。 ‘为什么我脑子里会有那些东西……’收手,抬起用力一抖,连接在扇形刀刃尾部的锁链从黄沙里飒然而起,当空一个盘旋,蛇尾般扫开阻挡在面前的重重身影。 ‘为什么我会这些……’又一道刀光从头顶压下,伴着声骏马的嘶鸣。 没有抬头,手一颤,那把‘刀扇’陡然间张得更开,而她身形就势滑倒在地,眼看着剑光从头顶一闪而过,那人胯下骏马的腹部突然在她手中的利刃下完全撕裂。 一些血溅在了眼睛里,她闭上眼睛,手却没有任何停顿地将‘刀扇’的刃尖推进那个从马背上跌落的骑手的身体。 ‘我是谁……’她再一次问自己。 没有答案,除了这一连串精准狠辣的动作。 身周的空气一瞬间凌厉了起来,她感觉到了周围的视线,那些在混战中曾经因为她的弱小而将她忽视了的视线,此刻忽然之间悄然集中了起来,敌方的,还包括凯姆?特那些因人数悬殊而在撕杀中逐渐浮躁起来的军人。 “飒——!!”一阵脆吟,破空十多把利刃突然不约而同朝她方向劈来! 扭身险险避开那些武器的袭击,一道暗光倏地从脚下出现,朝她身体直切而来。苏苏迅速收回挡着那些武器的手,翻转‘刀扇’朝下猛地一压,两把武器击撞到一起的刹那,她整个人借力朝后用力跃开。 落地一个旋身,劈倒边上斜出的袭击者,借着‘刀扇’尾部的锁链将前面冲过来的人一气挥开,同时身旁有凯姆?特士兵挥刀砍出,将那些试图持续攻击她的人用力挡住。 终于得以歇了口气。 喘息。 ‘刀扇’上的一把齿折断了,手臂隐隐一丝疼痛,闪避掉刚刚那波攻击的同时,她不可避免地受了伤。 右手却是不抖了,安静握着那把尖锐沉重的武器,像是同这东西融合成了一体,只是这突如其来的力量,显然,在救了自己的同时,又将自己推向另一种意义上的险境。 “呣……”身旁突然一声低低的呻吟。 在一道身影从苏苏面前颓然倒地的时候,她看到不远处一个人从一堆尸体间慢慢爬了起来。很慢的动作,却在周围一片撕杀的人影中突兀得有点扎眼。 因着她一头红发,阳光下火一样一团缓缓飘动的短发。 很奇怪的装束,不属于凯姆?特,也不属于这批袭击者,甚至苏苏敢肯定就在不久前那地方还没有这个人,因为她头发的颜色和她身上的衣服是这样的惹人注目。她像是刚睡醒似的,揉着自己的头发,朝边上有一下没一下看了几眼,及至回过头面向苏苏方向的时候,她半敛的眼睛蓦地一睁,继而,苍白的脸色慢慢透出抹激动的红。 而苏苏亦是一呆。 她见过这个女子,就在不久前,她刚刚见过她,在天和地间拉出的那道幻想中,虽然稍纵即逝,但苏苏看得非常清楚。 她是那道海市蜃楼里出现过的女人,那个在幻境中站在高得需要把脖子仰得发酸才能看到顶的建筑前的女人…… 愣神间,暗光一闪,红发女子面前一道身影突然出现,一声不吭朝她猛力砍去。 苏苏一声惊叫。抓紧武器正待出手,却见那女子一个不紧不慢抬起手里漆黑乌亮一柄东西,对准那个袭击者的身体。 很怪异的东西,没有锋,没有刃,它甚至连一根棍子都称不上。 只是在对方靠近她身体的瞬间,从最前端那道柱体中骤然喷出一连串亮得耀眼的光点。 光点尽数没入那个袭击者的体内,苏苏看到他身子随之一阵剧烈的抖动,伴着雷鸣般的轰响。然后倒地,不是他一个人,还包括他身旁几步开外的所有人。一些淡淡的白烟从他们身上散出,隐隐散出一股似臭非臭的味道来。 很熟悉的味道,正如这红发女子的样子,她手里的怪异武器,她的动作所带来的感觉。 片刻的怔忡,而周围一片死寂。 “突围!!!”不知道哪里猛响起一声低吼。没来得及回神,整个战场突然间更为混乱起来,有一处明显的松动,整个势头集中一点朝那个方向推进,而那片黑色包围圈在短暂的迟疑过后蓦地收紧,开始不断朝中间逼近。 红发女子的身影很快被人群所吞没。 最后一眼看到她,苏苏感觉她身后有一道身影正朝她袭去,她没有任何感觉似的朝前走,在人流的带动下。而苏苏没办法给她任何警告。 直到人群将她视线完全挡住,她突然有种想找到那个红发女子的强烈冲动。 转身朝那个方向跑去,刚一回头,眼前剑光一闪。 漆黑色的剑光,一晃间贴近她的脸,带着股森冷的风流过,然后同她手里的‘刀扇’交缠在一起。‘刀扇’的齿咬着剑身,剑漆黑的刃在‘刀扇’上刮出一道苍白的伤痕。 “森……”手指一瞬间变得有点僵硬,苏苏抬头看着那把剑的主人:“是你们……” 森似乎也微微一怔。手转,剑锵然脆吟从‘刀扇’间滑了出来,激起一串火星,映亮了他的眸子:“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和你无关。” 他看了看她。不语,收剑径自从她身旁走过去。 “苏苏小姐!”冷不防边上一声叫喊,一骑骆驼从苏苏身旁跑过,同时骆驼背上那名凯姆?特士兵朝她伸出一只手:“快上来!快!” 苏苏暗惊。刚要出声提醒他危险,耳旁一道黑光闪过。 骆驼背上的士兵身子随之一滞。从上头掉下来的时候,森的剑已收回,而苏苏手里的‘刀扇’同时挥出,对着他直劈了过去。 “锵!”反手一剑,穿过‘刀扇’刃和刃之间的缝隙,正指着苏苏的脸:“别打了,你不是我的对手。” 苏苏的目光闪了闪。 沉默着低下头,再次抬起,手上的‘刀扇’突然啪的一声从中间分开。 一半依旧留在右手上,而另一半握在左手,左手的方向对着森有些愕然的眼睛。 ‘圈里每个人都有大大小小不一样的武器,6是我的武器,我右手是一只杀人的拳头。左手是等待的……’‘因为它快得让我自己都控制不住轻重。’ 森的身形急速后退。 趁势逼近,两把分裂的‘刀扇’在苏苏的两手间像两团盛开的银色花瓣,花瓣是犀利的,每一条边都是一道锋利的口。她抬起,在欺近森身体的瞬间朝他刺了过去。 而他嘴角忽然轻轻一扬。 怔。手里的‘刀扇’却已经同他手中的剑直接撞上了,剑在他手中一道回旋,她甚至没看清他是怎么做到的。 虎口处一阵巨痛。 脱手,两把‘刀扇’从她手里直飞了出去,噗噗两声扎进沙砾,而原本挺拔坚韧的刀锋,竟只剩下了一半。 惊愕只是一瞬。 眼见他手里漆黑色剑身一斜,苏苏迅速后仰,一扭身险险避开,同时脚猛地抬起,勾起一蓬沙子朝他脸上撒了过去。 森的头朝边上偏了偏。抓着这个机会,苏苏朝他身后急速飞奔了过去。因为就在刚才,她一眼扫过的时候重新发现了那个红发女子的踪迹。她似乎是被打晕了,横躺在地上,那把奇特的武器就落在她手边。 直觉,这个武器可以帮到自己,虽然不知道这种武器究竟怎么用。 闪过数道袭向自己的刀光,那把武器已在眼前几步之遥的距离。脚一点地正要朝那把武器飞扑过去,眼前一道黑影轻轻一晃,在她吃惊之下猛收住步伐的时候停在红发女子身边,一脚踏在那把武器上。 苏苏蹙眉。 为什么……森这个男人,他的速度快得不像是一个人…… 他站在那里看着她,安静得不像是身在战场。忽然他朝她身后看了一眼。 而苏苏几乎是立即随着他的目光回过头。 不由自主。 随即瞳孔一缩。 视线所及一道小小的黑影蓦然间在眼角划过,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头上猛地一记重击。 ------------ 第二十一章 更新时间:2008-09-11 广场上人山人海,喧哗声伴着人头的攒动直冲上观礼台顶,即使隔着那么远的距离,依旧能清晰感觉到底下那份不亚于阳光的灼热情绪。 过节似的热闹,甚至比过节还热闹。 这是显然的,在等候那场娱乐到来的时候,一些期盼的形成通常会比节日更加容易令人产生兴奋感。 一些道具从广场外那条被排空了的街道源源不断运了进来,这场娱乐不可或缺的道具,于是人群中又一波激昂的喧哗,仿佛他们即将亲身涉足于其间。 正像十多年前那个艳阳高照的正午。 人的确是一种贪婪于刺激享受的动物。 “王,人带到了。”身后响起低低的声音。 手轻轻一摆,于是两道帷幔垂下,将眼前一览无余的广场和阳光阻隔开来:“带她进来。” “是。” 苏苏被带进这间宽敞房间的时候,眼睛一时有点适应不了这里头的光线。 一直到门口为止这座建筑都是露天的。这是座坐落在广场中央巨大的观礼台,一层又一层的看台依次叠起,将这座建筑垒成一个半圆状的金字塔。全部看台都暴露在刺眼的阳光下,唯有塔尖是封顶的,像是只盘踞在山崖边的鸟巢。 广场上集满了人,异常热闹,苏苏却不知道这是为了什么,在尼尼微住了那么段日子,她还从没见过广场上聚集过那么多人。 或许是节日。她想。但她疑惑于那些排开人群从广场外推进来的东西,距离太远,她看不清楚那些装在车上的东西究竟是些什么,而显然这些她看不明白的东西,又一次点燃了那群人的情绪。 喧哗再次撞进耳膜的时候,有人从门里走了出来,示意她进去。 一下子从阳光走进室内,觉得里面有点冷,也很安静。外头的喧闹声在这里头几乎听不见,以至脚踝上的链条撞击在那道镜子似光滑的地板上时,声音清脆响亮得有点突兀。 她在门口顿了顿,而对面背向着她站在窗口前的人听到声音回过头,朝她轻扫了一眼。 “嗳苏苏,外面这些天,玩得可开心。”他说。 他身后的帷幔很厚,厚到足够阻隔外头肆虐的阳光对这房间的侵蚀,但也因此令那道从帷幔缝隙间渗进来的光显得特别的耀眼,耀眼得让人看不清楚正站在它前面的那道身影脸上的表情。 模糊幽暗,就像这座清冷的房间里每个角落给人的感觉,没有丝毫他话音里的快乐和轻佻。 苏苏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脚背:“开心。” “今天这孩子乖得让人感动。” 声音带着点夸张的惊讶,苏苏嘴角抽搐了一下,不语。 他笑。伸出手,朝她招了招:“过来苏苏,让我看看你的手。” 苏苏站在原地不动。 随即后背让人用力推了一把,她踉跄着朝着他的方向跌了过去。没办法控制重心,正如没办法给他看自己的手。有时候人的抗拒不仅仅是出于个性,她的手朝后被反绑着,从手心到手臂,绑得一丝不苟。 辛伽出手扶住了她,在她就要撞到他身旁墙壁的时候。一只手抱着她的肩膀,一只手顺着她的手腕拂向她的手掌。 一瞬间温热的感觉,她的肩膀微微一滞。 “受伤了,”他说。声音没了之前的轻佻和夸张,有点柔和,像他游移在她掌心的手指,小心在它中间那道绽裂的伤痕边缘拂过,羽毛似的刮出一丝细微的痒。 伴着他的气息,刺到心尖的痒。 然后那根手指在她掌心这道开裂的缝隙上深深一压。 猛地一个激灵。耳旁再次传来他的话音,带着似有若无一声轻轻的叹息:“疼吗。” 苏苏沉默。 “知道疼就不要随便去做会让自己受伤的事情。”抱在肩膀上的手朝外一推,苏苏不由自主朝后倒退,踉跄数步,重重跌倒在地上。 “哦……”似乎有些意外,看着用肩膀顶着地试图站起身的苏苏,他嘴角轻扬:“你被绑着,难怪那么乖。” 起身的时候膝盖滑了一下,苏苏再次倒地,下巴和地面直接的撞击,震得眼睛一阵发黑。 “谁绑的。”他问。目光依旧对着她,不动声色。 而周围一片寂静。 “解开。” “王,”一名侍卫从边上走出,跪倒在地:“阿姆拉大人说,她太危……” “解开。”淡淡的话音。而几乎是同时那名侍卫立刻转身将苏苏手上的链条解除。 “还有脚上的。” 侍卫抬头看了他一眼。只是犹豫了那么片刻的瞬间,随即低头把苏苏脚上那把沉重的枷锁一并打开。 “嘭!”突兀一声闷响。 足踝得到释放的一霎苏苏一脚踢出,将那名侍卫踢开的同时一把抽出他配在腰间的剑,翻身跃起。脚尖点地,在周围人还没有对此做出任何反应的时候朝辛伽的方向直刺过去! 众人一声惊呼,而站在窗台前,辛伽的身影纹丝不动。 晃眼间,苏苏瞥见他嘴角一丝浅浅的笑。 意识到不对动作稍一迟疑,伴着哗的一阵轻响,一片刺眼的光骤然间在她眼前绽开!突然而来强烈的阳光,在帷幔移开的瞬间迫不及待从外头宣泄了进来,对于习惯了幽暗的眼睛,无疑一种最强烈的刺激。 苏苏的步子一顿。 同时一道寒光架在了她的脖子上,冰冷漆黑的剑刃,它主人同样冰冷漆黑的眸子淡淡看着她,在离她一步之遥的地方。 森,又是森,这个身手敏捷得简直不像是个人的男人。 “呵……的确,你还是这个样子比较好玩。”转身面向敞开着的窗,辛伽抬手招了招,然后朝前方轻轻一点:“来苏苏,看,那是什么。” 苏苏不由自主跟着他的手指朝他指着的方向看去。 窗外的嘈杂正同那些光线一样迫不及待朝窗里拥挤。 习惯了突如其来的亮之后,视线里的一切渐渐清晰起来,苏苏从窗口看到了底下那片宽阔的广场,广场上喧杂拥挤的人群,还有广场边缘那个祭坛似的高台。人群以高台为中心围成一个圆,密密层层将它围得水泄不通,而仍有不少人在外头推挤着试图朝更里面一些的地方走,争先恐后,兴致勃勃。 高台上安着一台木架,横杠上挂着几根绳子,两旁竖着的竿子上有着些什么东西,在阳光下微微闪着白亮的光。不知道它是干什么用的,两旁有士兵将木架旁的绞索一点一点用力卷在边上的绞盘上,以此让这个木架站得更加稳固。 木架下有一整排人,至少二十个以上,在士兵的押解下一直线跪在高台中央。 苏苏的目光微微一凝,在辨清了这些人的长相和着装之后。 满身的尘土和血迹模糊了他们的样子,但这么些天的相处,还是让人能轻易便辨别出他们的身份。 他们凯姆?特军人的身份。 这些人在这里,那么奥拉西斯他…… “奥拉西斯运气不错,”似乎读出她眼里的想法,那双暗红色的眸子斜睨着她,片刻,重新又转向窗外:“你觉得呢,苏苏。”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在我压了那么大的注后,他还是逃脱了,这原本是不可能的可能。所以,你说他是不是运气非常好。” “是你运气不太好,辛伽。” 沉默。片刻,低下头:“让我生气你是不是会觉得特别高兴一点,你眼睛里两个骄傲的小东西笑得很开心。”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重复了一遍这句话,苏苏看着他。 这次她是真的不太明白他在说什么,她没有笑,只是在得知奥拉西斯平安逃脱后心里稍微宽了下,以至那句几乎没经大脑考虑过的话就这样脱口而出了,说出来的瞬间的确带着点讥讽,但她眼睛里绝对没有什么骄傲的小东西在笑得很开心。她不知道他到底在指什么,她也想知道他在说着那些话的时候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但无法窥知。她无法看他到此时脸上的神情,因为他只给她一道浸在阳光里的背影。 “但你说得也没错,苏苏,我运气的确一直都不够好,”直起身,风将他一头长发吹得很乱,他撸着发靠在窗框上:“所以我一直都在争。” “你还需要争些什么。” “争运气,”不经意间回头,他苍白的脸在阳光下笑得很好看:“就和你一样,苏苏,你不也一直都在争。” “我在争什么……”脱口而出。 “活下去。” 双唇抿紧,苏苏望着他的眼睛。 他又笑:“现在还想继续争吗。” “争什么。” “活下去,还是……”抬手,对着窗外轻轻一个手势:“还是和他们一样。” 苏苏的目光一颤。 窗外高台上一名跪着的凯姆?特士兵突然间被从众人间拉了出来,在四周人群随之而来一阵兴奋的喧哗声中一刀斩落了首级。 过程很快,快得脑子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它就发生了。 苏苏收回视线,重新望向辛伽不动声色注视着自己的眼。 而他看着她的眼睛继续开口,目光迷离,象是在自言自语:“这些天我睡得不太好,知道这是为什么吗,苏苏。” 苏苏沉默。 “因为我总是在问我自己,为什么那个孩子要离开我,在我把所有的门都关上之后,” 抿了抿嘴唇,手指下意识捏紧。 “我也总是在想,奥拉西斯这个男人,这一次,应该成为我做那件事之前,最完美的祭品了吧。” 苏苏怔。 “可惜,那个男人终究没能成为我的祭品,即使神给了我这样一个绝好的机会。而你这个孩子,即使在回到了我的身边,依旧乐此不疲地让我无法开心。” “我很不开心,苏苏。”抬手,第二个手势打出。 于是苏苏再次目睹又一名凯姆?特士兵被拉出来当众斩首这道迅速直接的过程。 只是这次,她的目光没有任何波动。 “你总是很诚实地提醒着我的绝望,不论你是有意还是无意。”抬手,第三个手势打出:“我真的很希望这次被拖出来的那个人是你,苏苏。” 苏苏笑,低头看着自己脖子上那把漆黑色的剑:“辛伽,你想要做什么,在这地方没有什么是不可以的。”开口,却随即后悔。因为他的眼神。 眼神里有暗火流动。 “没有什么是不可以的。”他重复了一遍。眉梢轻扬,离开窗台慢慢走到她身边:“似乎是这样,那么……”忽然抓住她的手,把她手里的剑斜到自己的咽喉处,笑了笑:“来,苏苏,插进来。” “王!”空气蓦地一紧,在辛伽突然做出这样的举动之后。 而他目光一扫,轻易便将那些蓄势待发的身形制止于无形。包括苏苏身旁的森。 苏苏感到那把黑色的剑朝自己的皮肤又贴近了些,她的身体僵硬,却并非因为此。她的手在他手里挣扎,完全无意识的,用力朝后挣扎。 而他抬起手,对着窗外又打了个手势。 第四名士兵被从人群里拖出。 人头落地一刹,苏苏手里的剑朝辛伽喉咙猛一刺入,却在碰到肌肤的同一时,惊蛰般朝后缩去。 “呵呵……”剑尖在咽喉处划出一道细痕,看着她一脸失措的僵硬,辛伽松手,转而抚向她的脸:“看,苏苏,就算操控着一切,想做什么,却也并不是完全都可以做到的呢。”话音落,目光转淡,他对着窗口再次抬起手:“所以你终究是我的祸害。” 手朝下挥落,高台上又一名凯姆?特士兵被拖了出来。只是这次,他是被拖向那台不知道派什么用处的木架。 窗外的喧哗声更激烈了,仿佛知道后面将会发生些什么,人群间的兴奋度空前高涨了起来。一波又一波的声浪,在那名士兵被绑到木桩横梁的绳子上时,从窗外直卷了进来。依稀可以辨清几个字:“碾碎他!碾碎他!碾碎他!碾碎他!” 苏苏不知道究竟他们想做些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事情,会比死亡更让那群人兴奋。 她看着辛伽的眼睛,试图从他目光中找出一星半点的痕迹,可他此时的眸子安静得不起一丝涟漪。 “嗳,苏苏,”两名行刑者开始将那名凯姆?特士兵吊着的身体顺着绳子一圈圈转动的时候,辛伽再次开口:“门关上的时候,我是连窗都不会为你留着的。” 苏苏一怔。想开口说些什么,却在同时,被眼前的景象震住了。 那名凯姆?特士兵手腕上的绳索随着身体的转动被盘绞到一定的程度后,边上的人把木架两旁竖立的杆子朝他身体处靠了靠拢。杆子上闪着白光的东西苏苏总算是看清了,那是一片片死钉在木头上尖锐的刀刃。 旋转着的士兵停了下来,他垂着头,苏苏看不到他的表情。直到高台上有人吼了一嗓子,周围喧嚣的空气突然之间静止了,像是有默契般。 屏息止气,而那个士兵就在这一瞬间,头朝上抬了抬。 抓着他腰的人在这同时把手松开。 他整个人开始飞快地旋转起来。 象只吊在绳子上的陀螺,每转一次便在这锯齿般的木桩上狠狠摩擦一下,片刻的沉默,直到一声凄厉的叫声从那两排闪烁的利齿间爆发而出,顷刻间撕裂了广场上蠢蠢欲动起来的骚动:“啊――――啊――――!!!” 像只疯狂的野兽,但连挣扎的可能都没有。 慢慢的那个‘陀螺’变成了红色,高台上的石板也是。一大片一大片鲜红的液体从他飞速旋转的身体上飞溅出来,伴着一声尖锐过一声的哀号。 有人晕倒了,台上或是台下的都有。 而整个广场里除了那名士兵的惨叫,剩下的只有一片死寂。 整个过程只是短短的片刻,当那道陀螺般的身影随着绳子的释放逐渐停止转动的时候,他已经发不出一点声音了,而这具被绳子吊挂着的身体,此时亦早已不剩一块完整的皮肤,在阳光下缓缓转动,周身不断喷涌的鲜血让它看上去流光四溢。 而他依旧还活着。 绳子解开,他被扔在地上,更多的血液从他身上密集的伤口里流了出来,他在那些液体里痉挛。 鲜红的身体,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 “美吗,”回过头,辛伽暗红色的眸子注视着苏苏苍白的脸:“它叫夏日绽放的玫瑰。” “好不好听?”见苏苏不语,他微笑:“这是我父王起的,为了我的母亲。” “为什么……”苏苏问。眼睛看着窗外,面无表情:“一样是死,为什么要这么费事。” 又一名士兵被绑上木架时,高台上一阵骚动。有人试图撞开身后的押解人从台上跳下去,但很快就被压制住。 捆绑速度加快,那个被绑的士兵已经昏了过去。 “有点意思了是不是,你的表情这样告诉我。” 窗外再次刺进一声尖锐的哀号。苏苏的嘴角轻轻一抖:“我对你的爱好不感兴趣,辛伽。” “你有点让我开心了,苏苏。看,人的价值要发掘还是很容易的,毕竟这地方,我想要做什么,没有什么是不可以的。” 第三名士兵被绑上了木架。 广场上的气氛又开始沸腾了,在习惯了受刑者最初的惨叫所带来的震慑后,广场上弥漫的热量和血腥开始让人在刺激里变得迷乱和激动。 “碾碎他!碾碎他!碾碎他!碾碎他!”他们大声地喊,声音像广场里翻卷的海浪。而相对的,这名被绑到木架上的士兵却有些出奇的安静。 安静由着人推着在木架上一点点转动,安静看着高台下那一张张兴奋的脸。 直到身体停止而那两旁的木桩逐渐朝他身体靠近的时候,他突然抬起头,对着这道窗口的方向发出一声大吼:“辛伽!!!他不会放过你!!!!!” 辛伽注视着苏苏的眼微微一沉。 而苏苏几乎是同时辨别出了那张血迹斑斑的脸,那是带兵赶来援助奥拉西斯的中年军官。 “停!”脱口而出。 于是辛伽本已转向窗口的目光再次看向苏苏:“你说什么,” “停……” 似乎有点惊讶,他轻轻道:“说响一点,苏苏。” “停止。” 眉梢轻挑:“这是命令还是请求?” “请求。” “你觉得自己的请求有用么。” 苏苏垂下头。 “呵呵,苏苏,为什么你连请求都要表现得像是在施舍。 “我应该怎么做才像是在请求。”她抬起头。 他侧眸,看向窗外:“谁是你的主人。” 微微一怔。片刻,嘴角牵了牵:“你是。” 他笑,若有所思看着那个即将行刑的高台:“原来,有些宠物需要这样才会听话。好吧,苏苏,在自己主人面前,这么站着是不是有点失礼呢。” 窗外高台上的行刑者已经在仰头等待辛伽的示意。苏苏跪了下来,没有半点犹豫。 “苏苏,你总算让我觉得有些开心了。”手轻轻一摆,高台上的行刑者一刀割断了绑着那名军官的绳子:“今天的游戏就到此为止。”话音落,也不再朝跪在地上的苏苏看上第二眼,他径自朝门口走去。 走到大门边,似乎想起了什么,他的脚步顿了顿:“对了我的孩子,别再试图找窗口往外跳,那是在考验我的耐性。” 苏苏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不语。 “你是不是该说些什么,我的苏苏。” “我知道了,主人。” ------------ 第二十二章 更新时间:2008-09-11 尼尼微这座城,也许最初的建筑者就是纯粹为了一种军事目的而将它建造而成的,每一个地形,每一块石头都考虑到了它的军事价值,而北面的底格里斯河河湾及城后的悬岩,更是它相当绝妙的天然屏障。 沼泽,沿河建成的港口要塞,石壁天体……自然组成的最坚固的堡垒,守卫着这个崇尚以武力强国的军事帝国在不断以战争拓展领土的同时,免受其它国家报复性的侵略。它可以是不美的,但它绝对不是不坚固的。 以至苏苏每次登高眺望着这些防御措施的时候不得不想,自己当初从这地方逃出去,那段经历究竟是种奇迹还是运气?而她从这地方逃出去的力量是什么,她又怎么会有那种力量在每一次的撕杀中苟且偷生……一次两次是侥幸,那么每一次都这样该称作什么。有时候她觉得,她所做的一些事情,她的一些行为,经常的会让她自己都觉得费解。正如她那段至今空白着的记忆,在入住巴比伦尼亚那个小镇之前的记忆。 她是谁。 自去大马士革路上遭遇的那一战后,苏苏这是头一回有点迫切地想回忆起那段丢失的过去,想知道除了苏苏之外她的另一个名字,另一重身份,她到底是什么样一个人,她想知道。除此她的行为和思维处在一种完全停止的状态,无所适从,亦漠不关心,即使是跪在地上叫那个人主人。 ‘主人’。 一个称呼换回一条命,这样一种交易,叫他什么其实都是无所谓的。 苏苏是个很现实的人,对于现实的人来说倔强和尊严都有一把衡量其尺度的标准,标准之外做什么都没有关系,所以她后来会再叫他一次主人,仅仅只为了看他眼里那抹稍纵即逝的带着点异样的眼神。 这是始料未及的,在被带到他面前的一刹,看着他的眼睛,她心里一闪而过的感觉竟是他的拥抱。只是被他看着,却臆想着自己是被他抱着,狠狠的,就像那些身不由己却迷乱的夜晚,抗拒却又清晰的触觉。 原来有些记忆不知不觉中就烙在了心脏某个并不为自己所在意的地方,只是一旦碰触到了,那地方就化开了,用手遮都遮不住。 而他又是什么一种心态,在用那种姿态看着她的时候。 看不出来,也无从知晓。在那天过后,已经很久没有再正面遇见过辛伽,有时远远见到他白色的身影一闪而过,在这些敦实的建筑弯成拱型的窗口之间,那个时候她的心脏莫名会跳得很快。而更多时候是见不到他的,经常出现在她眼前的是他忠实的随从,那个老侏儒矮小敏捷的身影。无时无刻的存在,就像以前,一转头就能不经意撞见他暗红色的眸子,而现在迎着她的是老侏儒那双浑浊不定的眼睛。 一声主人,于是她成了他的奴隶,他用老侏儒的视线取代了手脚的镣铐,不变的是失去自由的事实。而他的奴隶成千上万,于是她成了那成千上万分之一。 回过神的时候,周围不知不觉已经多了很多侍女的身影,或站或坐,晒在午后从窗子斜进来的阳光里闲闲地聊着天。 这地方是侍女轮班休息吃饭的地方,午后人会比较多,因为这时间宫里的主人们都在午休,所以需要随伺的人不多。贴身的高级侍女在主人宫殿里有属于她们自己休息的小房间,一般的侍女就在这种不太会用到她们的时间上这里来休息上一阵子,吃点东西,因为到了夜晚,她们通常是忙得没有一点时间去碰吃的。 苏苏往角落里挪了点。大凡女人多的地方,热闹是不可避免的,何况一群年轻朝气的女子。有些是几天没见过面了,一见到,纷纷开始互相询问对方的境况,诉苦的,说笑的,而这恰恰是苏苏想要回避的。 更多的时候,苏苏希望自己和这里所有人没什么区别,在那些想做的事情还没有做到之前。只是面对这么多的人的时候,身体还是本能地排斥这样嘈杂的一种场面。 “娜米拉,最近忙坏了吧,听说王一直在你们这边。” “是啊,也不知道为什么他最近一直都住在王后这里。” “很少见呢……” “也许王总算想要一个王子了。”说这话时,那个年轻的小侍女红着脸吃吃地笑。 “很多年了……”有人在一旁叹息。 “也许王后不会生。” “什么不会生啊,你们说说,王面对那样一张脸的时候是否会有……”讪讪地嘟囔了几句,还没讲完,这名颇有几分姿色的侍女随即被身后的人捂住嘴:“你疯了,说得那么大声,不怕有人告诉王后割了你的舌头。” 这名侍女听了不语,只是笑。于是周围的人也在相视间笑了,偷偷的,但心照不宣。 “说起来,第一次见到时我真被吓坏了……” “我也是……” “那王当初怎么会选中她作为……” “嘘……听说她会……所以……”后面的话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些只有她们才明了的手势和笑意,隐隐有闪烁的目光投向苏苏,苏苏把吃到一半的食物推开,站起身朝门口走去。 “对了,那位利比亚公主怎么那么快就离开了。都以为王会娶她呢。” “说到她,可真是个美人,又温柔……上回还送了我一盒香油……” “是啊,怎么说走就走了。” “呵呵,还用说,我一早就料到了。” “你又知道什么了,那只是一些人无聊传出来的闲话而已。” “本来就是,是不是。喂,问你呢,新来的!” 手握到门把上,即将把门推开的时候听到身后陡然拔高的声音,而周围为之一静,苏苏这才意识到那条有些干脆伶俐的声音原来是在问自己。她回过头看了看她,那个皮肤黝黑,有着双明亮而闪烁的眼睛的女侍:“你问我?” “对,”她笑,笑的样子像个不拘小节的男人:“你说是不是,啊?” “我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 “听说你被王宠幸过,”说着这话,回头朝身后挤挤眼,而身后一阵窃笑:“所以才被王后调到这里来,是不是这样。” 苏苏抿着唇,不语。 “你运气还算好的,小丫头。” 苏苏依旧不语,看着她托起一碗汤,放在嘴边慢条斯理呷了一口。然后笑容在她嘴角边慢慢收敛:“不过要记住,那个男人只属于她,谁都别对他痴心妄想。否则……” 话音未落,苏苏推门而出,头也不回。 “嗤,自以为是的女人。”她挑眉。 熏炉里冉冉而起的烟将整个房间逐渐染上了一层淡淡的蓝,很香的味道,香到足够掩盖一切那些本该躲在角落里独自糜烂的气息,而这些气息在这样甜美的味道里沉睡了,就像她此刻昏沉得不想去做一点思考的大脑。 就这样安静躺一会也好,哪怕只是那么片刻的停顿,在即将面对那些错综的,将她大脑撕裂的东西之前。 俄塞利斯,她终究难以抗得住那男人浩瀚得深海般的思维。 累,但她必须继续,即使代价再大。否则……一切都没有意义了。她伸手缓缓抚摸着自己的脸,隔着那层厚厚的纱。 门忽然被推开,放进一室清冷的空气,雅塔丽娅下意识将脸上被风吹起的面纱压紧。 抬眼望见一道熟悉的身影从外头静静走了进来,想起身,而他已在她身边躺下:“她死了。” “谁。”坐起身,她问。 他看向她:“不久前你看着她从这里离开。” “哦……是她。”侧过头避开他的目光,她从床边的矮桌上拿起一只蜜橘,放在手里慢慢地剥:“怎么会,离开时还好好的。” “是海难。” 她的手顿了顿。 “据说他们出海那天港口风平浪静,看不出一点要起风暴的样子。谁知道不出半天就起了风暴,因为之前没有一点征兆,所以措手不及,以至整个船队无一人生还。那已经是半个月之前的事情了。” “真不幸……” “是啊,真不幸。”雅塔丽娅手里的橘子送到了他的面前,而他的目光依旧望着厚重的面纱背后这张望不清表情的脸:“听说萨露赛玛接受了奥拉西斯的邀请,将派使者在凯姆?特新年时前往庆贺。” “这么说,利比亚最终决定倾向于凯姆?特。” “也许。” “凯姆?特似乎已经有两年没有庆贺过新年了,这次……” “尼罗河涨潮了。” 怔了怔。一声不吭将橘子丢回盆内,擦干净手,侧身躺到他的身边:“两年没有涨潮,而现在突然涨了起来……看来,那个预言成真了……” “你说过他们这一劫难逃,”手指捻着她的发丝,轻轻地揉:“回答我,为什么会这样。” 她沉默。片刻,将手伸进他的衣领,近乎贪婪地深吸了一口气:“还没结束呢我的王……还早得很呢……” 辛伽静静看着她:“你是不是还知道些什么,” “嗯……”轻轻应了一声,手指抚向他火光下美得让人心颤的脸庞:“要我……王……要我好吗……” 拈着发丝的指微微一滞。 在游移于脸上的手温度逐渐冷却下来,而雅塔丽娅轻叹了口气试图起身的时候,辛加突然仰起身,一把扯住她柔长的发丝将她压倒在自己的身下。 她口中溢出一声低吟。 伸手将他抱在自己怀里,紧紧的,低头贴着他的发,感觉着他冰冷的嘴唇在自己体温逐渐升高的皮肤上游移。 即使是没有温度的碰触,也是最想要的,凡是他给的,都是她需要的…… 辛伽…… 衣服从肩膀被褪落,那一瞬接触到空气的冰冷,竟是种痛到撕裂的快乐。她迷乱,身体紧紧缠着他,她的火热,他的冰冷。 冰总是会被融化的。她想。在他进入体内的一刹睁开了眼。 然后,身体蓦地一滞。 辛伽留意到了她的目光。循着她的目光朝身后看了一眼,虽然她的手指试图阻止他的动作。 随即微微一怔。 身后的窗台上坐着道身影,缩着腿,双臂紧抱着膝盖,安静看着他们俩纠缠在床上的身体。 一动不动,连呼吸都感觉不到的安静意识到他的目光,她随即从窗台跳了下去,无声无息,像只受了惊的妖精。 直到最后一缕发丝消失在眼前,他俯下身,重新压到雅塔丽娅的身上。 “无动于衷么,辛伽。”她看着他的脸,问。 “你知道的,”低头,嘴唇贴在她的颈上,他淡淡地笑:“任何让我变得犹豫的祸害,我都不需要。” 利比亚公主尤丽死了。 这个消息在亚述王宫里风传了好一阵子,几乎每个人私下都在悄悄议论着,就像她刚被辛伽带到这个国家时那样。 听说她死于海难。 谁都以为尤丽公主会在尼尼微住上很长一段时间,因为虽然没有什么明确表示,但尤丽公主会在不久之后下嫁给辛伽王成为他的第二任妻子,这几乎已经是整个王室默认的不争之实――国家需要一个牢固的联盟关系,王室需要一个能为帝王生下合法继承人的有着高贵血统的女子。而最重要的,公主本人也有这方面的意愿。 但她却在入住后短短不到几天就离开了,走的时候有点匆忙,因为一向对自己仪表万分在意的她那天几乎没有用心修饰过。想来这大概跟她当时的气色有关,那天她看上去有点憔悴,像是刚刚生了场病。 她离开时王后没有出来送她,传言王后从她来了之后就跟她关系有点紧张,曾经一度避而不见,但那并没有动摇公主下嫁的决定,听说那位公主做事情极有原则也极有主见,这和她当女王的母亲非常相似。所以,她的匆匆离开倒让所有人感到有点意外。 后来再得到关于她的消息,便是说她死了,在坐船横渡红海的时候。据港口的人说,他们那天出海时还风平浪静的,没有一点风雨欲来的征兆,但没想到不出半天,一直很平静的红海突然间就发作了,掀起几十年不遇的巨大风暴,轻易将这支整十艘的船队拍入海底。 这消息传到尼尼微的时候,已经差不多过去半月有余,直到后来辛伽专门派遣了使者去利比亚慰问,才证实了这消息的真实性。于是,这场几乎已经快要成型的联姻就此草草终结。 常常的,当辛伽和他那位始终头蒙着纱丽的王后不在的时候,宫里人会拿这场灾难打开话题解闷。 宫廷生活通常是寂寞而乏味的,所以这种难得一遇的灾难一经发掘,短短几天就被人把全部过程给挖得一滴不漏。包括那场突如其来的风暴究竟大到什么程度,包括公主在船上最后的情形,包括那批船队究竟沉没在红海哪一处角落……听的人有滋有味,说的人绘声绘色,就好象他们都曾在那个船队里头待过多久似的。只不过从这头听来的东西,到那一头就变了个样,所以谁都说不清楚谁说的东西才是最接近事实。 零零总总,各式各样。 而其中被传得最离奇的传闻,应该就是仅在年轻宫女间偷偷流传着……那些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东西。 每次听着她们悄声谈起的时候,苏苏想,有时候人的想象力是挺可怕的,因为它善于制造,并且慢慢让你相信她们造出来的东西是真实的。 不知道那些女孩子是怎么想的,也许是因为那位年轻王后平时的深居简出,她的身份,她即使不说话时都隐隐逼人的那份莫测深讳的气息,所以她让她的下人们,尤其是年轻的下人们感到恐惧。更包括以前关于她的一些传闻,于是很多人都悄悄在猜测,公主尤丽的死,同这位年轻而沉默的王后,可能有着或多或少的关系。 她们说雅塔丽娅会巫术,当然,是用那种非常隐讳的说法。 雅塔丽娅作为王后,又是这个国家的大祭祀,所以她拥有代表神为整个亚述祈福的资格和能力。于是有人认为她拥有那种神圣力量的同时,必然还包括某些强大却又相对黑暗的东西,比如巫术和诅咒。 雅塔丽娅十四岁就嫁给了辛伽,但至今没有生育,而辛伽也一直没有续娶侧室,这不正常。要知道作为亚述的霸主,辛伽的父亲最多时曾拥有247名妻子。况且辛伽现在是那么的年轻,而她又长得…… 不正常,就等于不寻常。 雅塔丽娅不是个寻常的女人。 于是当那个年轻而美丽的公主如此积极高调地表现出要成为辛伽第二个妻,于是她遇到了红海几十年没有见过的大风暴。 顺理成章。 少女们非凡的联想力。 只是苏苏想,如果人可以控制自然,那么还要神做什么。 “我美吗!!”脑中突然一闪而过一道尖锐的声音,还有那道同他身体纠缠在一起的曼妙身影…… 胸口兀地一阵巨痛。像是一枚针尖一瞬间扎进心脏,又在里面最柔软敏感的部位拉扯出一道纤细的神经。 苏苏张开口试图吸进一口气。 才一用力,耳朵里突然猛地又回荡出另一道尖锐的声音:“鬼!!鬼啊――!!!” “嘭!”从椅子跪落到地上,苏苏一只手用力抓着左边的胸口。 心脏疼得厉害,透不过气来的疼,她甚至无法直起自己的腰。手朝一边摸索着,试图找个可以借力的东西,一旁的藤椅却因为她手指的痉挛啪地摔倒在地上。 她的身体紧跟着扑倒在地。 “要我……王……要我好吗……” 窒息。 心脏尖锐地疼痛,苏苏用力张开嘴,可是吸不进一口氧气。 一些唾液从嘴角边留了出来,感觉得到,但无法控制。她仓皇环顾着这片隐匿在后宫和阳光下的花园。 寂静,空无一人。 手和脚的感觉消失了,苏苏眼睁睁看着它们在自己眼底下发疯一样地颤抖。 心脏疼得更加厉害,无法平复的疼痛。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嘎――!!”头顶陡然一声粗嘎的尖叫。 一大口氧气瞬间冲入咽喉,呛得苏苏一阵剧烈的咳嗽。心脏上的疼痛忽然间便消失了,随之而来虚脱般的轻松,苏苏翻了个身,仰面躺在地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头顶上盘旋着一只巨大的灰鸟。 毛色凌乱肮脏,像一大团破烂的碎布,碎布里挤出一条细长的脖子,架着一只没几根毛的秃脑袋随着动作一伸一缩,丑陋得让人觉得可笑。 却偏偏在抖开一双翅膀的时候,飞翔得比苍鹰还要霸道和优雅。 “小秃……”嘴巴张了张,喉咙里发出这一点嘶哑的声音。 失踪了那么久,她以为这只野鸟应该已经飞回属于它自己的地方了。 “嘎……”像是回答,一声轻鸣,大鸟拍打着翅膀轻轻降落到她身边,低头赌气般啄了啄她满是汗水的额角。 突然它全身的毛猛地膨胀了开来。在一片阴影悄无声息覆盖住他们两个的瞬间,一道利光从眼底直射而出:“噶!” 尖叫声嘎然而止,因着一只手把它的啄轻轻摁住。然后,那双低垂下来的目光转向苏苏:“你,没事吧。” 苏苏迅速起身。 望着眼前这张突然出现的陌生的脸,下意识回了句:“你是谁。” “我?”手松,得到自由的小秃一溜烟扑进了边上的灌木丛。随之而来一阵混乱的扑腾,直到声音伴着纷落的羽毛消失在那些密集的枝叶里,那个男人站起身,摊开手掌拍了拍:“你是苏苏?” 灰色的长发,灰色的眼睛,他整个人像块安静的烟水晶,淡淡的寂静,你却无法从他低垂的眼帘里看出一丝你试图想要看到的东西。 苏苏后退一步,因着他慢条斯理的靠近。抬头的时候苏苏看到了他隐在发丝下另外半张脸,如果不是那块醒目而扭曲的伤疤,他倒也美得干净剔透。 拳头大一块火烧出来的痕迹,像一块干枯不平的树皮牢牢依附在他白得玉片似的脸上,突兀而固执。 “你是谁。”苏苏又问。 看不透眼睛的人是让人为难而不安的,因为他会让你无所适从。苏苏看着他的眼睛,正如他专注安静地看着自己。他眼里有苏苏的目光和一丝笑,苏苏却在他微笑着的眼底里什么也找不到。 像只猫,不光是因为他无声无息的动作和他的表情。 “苏苏,”片刻,他开口,却是依旧没有回答苏苏的问话。随手拈住苏苏散在风里的发丝,缠在指尖上绕了绕:“辛伽对我说起过你。” 苏苏觉得头皮有点疼。 挺起脖子一拧,那几根头发就断了,飘飘扬扬在他指尖荡下,她总算在他眼里看到那么一点细微的表情。 表情一闪而逝,因为他低下了头,脸上居然还有点羞涩的样子:“别用那么美丽的眼睛看我好吗,这会让我自卑。” 苏苏愣了愣。 还没从他的话声中反应过来,却见他又把头抬起,伸出一只手,遮在那半张被火烧伤了的脸上。 “你更喜欢看着我哪一边。”他问。目光妖娆。 苏苏的右手颤了颤。 这个男人说话的声音始终都很柔和,就像他的表情。但不知道为什么苏苏突然觉得自己的手心有点发冷,尤其是被掩去了一边,他另一边那只暗灰色的眸子仔细看着她眼睛的时候。 灰色,为什么会是灰色的眼睛,这么奇怪的颜色…… 烟灰一样的色泽让人觉得很虚幻,有时候也会让人感到有点压抑。但压抑通常是不会令苏苏的右手颤抖的,所以她感觉有点迷惑。 所以当身后那道淡淡的声音忽然插入的时候,她毫无防备间吃了一惊。 “他们以为我把你藏起来了,曼迩拉缇。”那个声音道。伴着一丝熟悉的气息:“原来你在这儿。” 眼睛里的压抑感消失了,在听到那个声音之后,面前男子暗灰色的眸子倏然移开,转而望向苏苏的背后。 及至看清来者,他莞尔一笑:“我在和你的宠物聊天,辛伽,可惜她似乎不太爱说话。” “那是因为她明白她的主人是谁。”略带笑意的声音。苏苏目光闪了闪,沉默,因着话音落下的一瞬从身后将她脖颈缠绕的那双臂膀。 粗糙的拇指划过她的颈椎,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刮得她一阵生疼。 “主人。呵呵……”径自从两人身旁走过,曼迩拉缇回头看了苏苏一眼:“很高兴见到你,苏苏。” 他的目光意味深长,同游移在她脖颈上那个人冰冷的手指一样。 苏苏不语。 静静等着他的身影彻底离开她的身边,静静听着他的脚步声慢慢消失在小道尽头。而身后的人似乎始终没有松开她的打算。 直到肩膀不耐地挣了挣,身子忽而一紧,辛伽原本环着她脖颈的臂膀,转而用力环住了她的腰。 “这几天跑去哪里了,苏苏。” “一直都在这附近。” “撒谎的孩子。” “……也许是更远一些的地方。” “呵……你真的很喜欢到处乱跑。怎么了,为什么这种表情,我不喜欢。” 她沉默。 头皮蓦地一紧。 抓着她的头发迫使她抬起头,直到望见她的眼睛,辛伽低头吻住了她的嘴。 一阵颤栗。 长长的头发扫在脖子上,很痒,苏苏伸手试图推开他,用了力才发现,她的手根本是在抓着他的头发将他往自己嘴唇上压。 很紧很紧,就像舌头迫不及待滑进他嘴里争夺着那些被他掳走的呼吸。 他的呼吸急促起来,她的心跳也是。 身后寂静小道上一阵匆匆的脚步声。 “王。”片刻一声通报在那阵脚步停止后传来,轻而突兀地打断了两人无声的纠缠。 呼吸声迅速静了下来。 手依旧缠着苏苏的身体,辛伽抬起头。 “荷卡内法大人刚刚回宫,求见王。” 荷卡内法…… 乍一听见这个名字,苏苏怔。 荷卡内法……大人? 似乎有点耳熟的一个名字……哪里听见过,在哪里…… 而背后随即一空。缠在身上的臂膀松开了,辛伽直起身整了整衣服,转身走向那名跪在地上头始终不曾抬起过的侍卫:“带他来见我,偏殿。” “是。” ------------ 第二十三章 更新时间:2008-09-11 “说说你给我带来了些什么,”捻着发丝打量着跪在台阶上那个拘谨的男人。很瘦,眼角微微下垂,算得上是挺清秀的一个人,但也许因为之前所经受的一些过度的惊吓和折磨,他看上去至少比实际年龄老了将近十岁:“听说你这次收获颇大,荷卡内法。” 他的眼角抖了抖。这似乎是他每次开口前习惯的一个动作,比较容易让人反感的习惯,而他不这么做似乎就开不了口。然后他把头沉得更低,慢慢回答:“臣已经为王联络到了臣父亲的一名忠实旧属,他现在在底比斯,静候王的音讯。” “哦……”发丝在指尖缠了几圈,抬起头,辛伽将话题轻轻一转:“听说了没有,两年没有泛滥的尼罗河,最近有涨潮的迹象了。” “是,都在说,因为俄塞利斯的祈祷,所以神将重新赐予凯姆?特泥土和财富。” “知道它原本两年没有泛滥的原因么。” 沉默。片刻,荷卡内法抬头小心看了看辛伽那双隐在阴影中的眼:“因为很多人都在猜测,奥拉西斯的母亲法农蒂迪丝,她莫名其妙的疯癫是被他这个当儿子的逼出来的。” “哦?”挑眉,眼里闪过一丝兴味,辛伽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虽然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但很多人都私下猜测,正是因为奥拉西斯做出了这样的事情,所以才导致神的发怒,让凯姆?特两年得不到尼罗河富饶的土壤和干净的水。” “不孝么……”嘴角轻扬,淡淡的眼神若有所思:“荷卡内法,谈谈你们的大神官,那位传说中的俄塞利斯。听说他是个近乎于神的男人,是不是。” “这……”略一迟疑,荷卡内法再次低下头:“对他,臣也不是很清楚。除了父亲这种地位的官员同他有过接触,平时我们都是轻易见不到他的。只知道他身有残疾,但能预知许多不为人所知的东西。也确实有人这么说,他是个近乎于神的男人,听说,他可以和神对话。” “说些世人皆知的东西,有价值吗。”掸了下扶手站起身,而台阶下的荷卡内法忍不住眼角再次一颤:“听说……听说俄塞利斯得了一种病,” 闻身,步下台阶的脚步顿了顿。 “这病是他从小就有的,看遍名医都无法诊治,据说,这是神赐给他这种洞察未知的能力所索取的代价。除了身患残疾,他几乎是长年卧病在床,特别是到了尼罗河水泛滥的季节,他的病发作得尤其厉害。” 说到这里,他抬头朝辛伽看了一眼。辛伽的目光重新转向他:“说下去。” “而只有大绿海的风可以让他的病得到缓解,所以每到尼罗河水泛滥的季节,孟菲斯必然会等到一名神秘贵客的光顾。他总是静静地来,静静地离开,每次住在塞拉皮斯神庙的最深处,不得到特别准许,每到那个时节,没有任何人可以随意进出那座神庙。” “这么说……” “虽然已有两年没有来过孟菲斯,但今年尼罗河泛滥,他的压力势必减轻,所以臣想,即使俄塞利斯不愿意,奥拉西斯怕是也会强迫他这唯一的兄弟去调养身体。而且,这次怕是他有个非去不可的理由。” 目光轻闪,辛伽俯下身望着他:“什么理由。” 他的眼角再次一抽。下意识避开辛伽的目光,低声道:“大约……已经快有两个月的时间了吧,或许更早一些,孟菲斯境内散播开了一种疾病。” “什么病。” “不知道……刚开始,我们以为只是因为尼罗河停止泛滥而从变脏的河水里感染到的大腹症。后来发现不是这样,它类似大腹症,但从感染到发作,远比大腹症更迅速和凶猛。一些边远地区的平民死于这种病症,迫于我父亲的一些计划,这些消息一直被压着没有公布出来。直到后来奥拉西斯的军队攻进孟菲斯,因这病而死的人已经不下百余人,而贫民区的人数甚至还没有人认真计算过。” “瘟疫?” “是,不知道名的瘟疫。” 直起身,嘴角再次微微扬起:“有意思……奥拉西斯一点都不知道这件事?” “可能会有那么一点感觉,但并不清楚这个影响,因为直到我逃离孟菲斯,那里的主城还没有受到任何波及。” “呵呵……原来如此……”拍拍他的肩:“我亲爱的荷卡内法,说说看,当奥拉西斯离开了俄塞利斯,会是种什么样的情形呢……” “就像手臂离开了手。” “手臂离开了手……”眼底一道暗光流过:“力量还在,但发散的余地却小了很多,是不是这样,奥拉西斯……” 从偏殿出来,全身上下的麻痒才平息了下来。 那种从毛孔渗透到心底的感觉。 如果说当初觐见奥拉西斯的时候那个坐在底比斯金色王座上的男人给他的感觉是无形的压力,那么眼下这一身白衣有着张妖精一样美丽的脸的男人,他只是不动声色坐悠闲地坐在那里,却让自己恐惧得近乎窒息。 其实辛伽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有表示,从那片漆黑的地狱般的地方将自己释放出来后,他对自己的态度始终是温文有礼的,仿佛自己不是他捉来的敌国俘虏,而是一个常年追随着他的普通下属。只是不知为什么,每次看到他脸上那种淡淡的笑容时自己就开始无法控制地发冷了,那种深到骨髓的冷,仿佛每一次面对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只静静看着自己,随时随地会凭一时兴起将自己一口咬碎的野兽。 思忖着,走道里一阵风吹过,荷卡内法不由自主打了个寒战。 搓了搓汗湿的手朝宫殿大门外跨了出去,没走几步,冷不防一种奇怪的感觉蓦地从背脊直撞进身体,随之而起一阵不安蠕动的感觉,他颤了颤,忍不住回头朝身后瞥了一眼。 随即一怔。 他看到一个女人,海藻似一头黑色长发散在脑后,身上是普通侍女的长裙,靠着石柱站在偏殿外不远处那个花园的角落里,侧头看着他,安静得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而偏殿门前守着的侍卫却像没有看到她一般,一动不动站在远地,目不斜视。 又仔细看了一眼,忽然发现这张脸相当面熟。 谁…… 意识到他的目光,那个女子朝他扬了扬眉:“荷卡内法大人,好久不见。” 荷卡内法身子一震。 在她直起身一步步朝他走近的当口,他突然想起来了,那个拥挤的拍卖场,那个眼睛里闪着奇怪光芒,差点一刀将他的腿扎透的女奴…… 是她……她怎么会在这里…… 不自禁后退一步,因着她和他的距离此时只剩下不过数步之遥。 而那个女子同时停下了脚步。轻轻捻着自己的长发,她看着他,而这眼神不知为什么让他想起刚才坐在偏殿里的辛伽。 一样的感觉,只是眼神一个碰触,就让人后背发麻的感觉……荷卡内法下意识看向那些侍卫,而侍卫依旧目不斜视望着面前花园,仿佛对身边正在发生的这一幕、这僵峙中的男女二人视若无睹。 手指有点冷,他咽了咽口水,脸上挤出一丝笑:“……是你,你被卖来亚述了?” “卖?”目光轻闪,那女子低头想了想,笑笑:“是啊,托你的福,我被卖到这里来了。” “……过得怎么样……” “你看到了,就这样。” “还不错,不错……”匆匆敷衍了几句转过身正打算立刻从她身边离开,冷不防肩膀被她轻轻一拍:“大人,背叛的滋味可好。” 心脏骤地一紧。 一股血直冲上头顶,他猛转过头,涨红着一张脸低吼:“你在胡说些……” 未完的话音在她淡淡的目光里消失得很快,就像刚才突然之间拔高起来时的冲动。荷卡内法忽然有种泄了气般的疲软,因为他看到她身后那些侍卫朝他投来的目光,目光是漠然的,透着些不耐。 看一个主人对你的在意度,其实只需要看看他手下人对你的态度。 他已经不是孟菲斯的荷卡内法了,而她…… 她始终是奇怪的,奇怪得虽然穿着侍女的衣服,却让他能感觉到待在辛伽身边时所感觉到的无形恐惧。 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荷卡内法脑子里的念头风车般转着,而那女子却一转身,自顾着慢慢离开。只丢下轻轻一句话在风里悠悠然转着,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却凭地让他身上渗出一层冷汗:“背叛让人恶心,荷卡内法。” 声音很好听,她的背影非常的美。 为什么这两样东西加在一起会让人怕得全身忍不住想发抖。 她到底是什么人…… 而他为什么要害怕…… 只是一句话而已,荷卡内法…… 可为什么自己会那么怕…… 踉踉跄跄紧走了几步,绕过偏殿的墙角看到了出这片园子的门,再回过头,那女子的身影已彻底消失在视野。取而代之的是一大团一大团烟一样的绿色,密密层层覆盖在宫殿周围的墙角边。 荷卡内法轻轻吁了口气。扶着墙站了会儿,心脏还是跳得很急,从偏殿到现在,一刻没有放缓过。该死的…… 两名侍女从道旁经过,见到他时微微一愣,及至看到他脸上的表情,相视一笑,掩着嘴从他面前迅速里去。荷卡内法觉得脸烧得发烫,从小到大,他何曾体会过这样的感觉。 如果不是奥拉西斯。 他想。恨恨的。那个男人只是这么轻轻动了下手指,他父亲积累了那么多年的心血就毁了,而他的人生也就这么毁了,弹指刹那。背叛国家,谁想,这种将自己和自己这一族彻底毁了的举措。如果说他父亲现在是得到了他妄图取得并不属于他的东西的代价,那么他有一天也要让那个叫做奥拉西斯的男人尝一尝被毁灭的代价,反正他已经毁了,而现在所做也不过是毁得彻底和不彻底这一区别罢了。 思忖间,忽然感觉背上有点发痒,还有点凉滑的感觉顺着脊梁一路而下,缓缓的,以至刚才一直没有感觉出来。直到风吹在身上感觉到了温度,那种痒的感觉更强烈了点,他反手朝背上搔了搔。 突然脸色一变。 仔细摸索了一下然后把那只手慢慢伸到眼前,摊开,继而一声不吭跌倒在了地上。 倒地的时候整个人是匍匐着的,手心朝上,一手心鲜红的湿漉,背上也是,大片的血,不知从背的哪一个部位奔涌出来,迅速将那片地方染成一片鲜艳的红。 头撞到地面的时候,他张了张口试图发出点声音,但没有成功。四周很安静,风吹过宫墙边那些柔软的植物发出一片细微的沙沙声,一个人都没有。 ******一道薄幕,背后的火光投着一抹细巧的身影随着曲声在幕上缓缓扭动,像条盘横吐信的蛇。曲子也是特别的,一点点弦音,掺着些铃铛琳琅脆响,让人不由自主想到那些沙漠里候着食物的响尾。 “亚述还真是个出美女的地方,辛伽。”转过头,烟灰色的发下那半张伤痕累累的脸在火光下忽明忽暗。 “喜欢么,喜欢的话晚些时候就让人把她给你送来。” “可我对你的美更感兴趣一些。”话音落,意识到辛伽隔着座位投到自己脸上的视线,曼迩拉缇垂下头,轻轻一笑:“别这么看着我的脸,你知道我不喜欢。” 嘴角牵了牵。没有任何表示,辛伽的目光移回到那道薄幕上,端起酒杯呷了一口:“听说你要把赛拉薇送去底比斯。” “有没有人夸过你嗅觉总是特别灵敏。” 笑,不以为意:“对那个男人的事情,多多少少,我总是特别的感点兴趣。” “真叫人嫉妒呢……辛伽,几时能让你也对我这么感点兴趣。” “等我看上安纳托利亚的那一天吧。”拈发,不动声色看着那男人略带夸张地叹了口气:“真会伤人心……” “那么你呢,曼迩拉缇。” “我?” “谁不知道,赫梯王曼迩拉缇对他唯一的姐姐一向是视若珍宝的,连珍宝都能拱手相送的人,曼迩拉缇,你和我,我们谁比谁对他更感兴趣。”话音落,似乎对他脸上稍纵即逝一丝尴尬视而不见,辛伽将酒杯放到桌子上,抬手拍了拍。 薄幕后的火随即熄了,连同那道曼妙的身影。片刻那些乐师和舞伎从里面鱼贯而出,朝偏门退了出去,诺大一个厅瞬间静了下来,只留一些烟在熏炉周围缓缓缠绕着,像刚才那舞伎投诸在薄幕上妖娆的身影。 “知道么,巴比伦尼亚的使者同俄塞利斯会过面了。” “知道,听说他们达成了某种协议。” “包括最近的叙利亚和利比亚,而叙利亚是比较出乎我意料的。” “为什么。”端起酒杯在手中轻轻晃动,辛伽看着自己被那层包裹在琉璃中的液体染红的手指。 “你知道,”侧眸,眼波流转:“一些我想要的东西,也是奥拉西斯想要的。” “锡道掌控权吗……”抿了口酒润了润唇,目光转向曼迩拉缇。 而他不语。只是微微笑着,手指若有所思刮搔着脸上那块僵硬的结痂。 谁都知道叙利亚的位置扼“锡道”要冲,掌握了它就等于掌控了海陆商队贸易枢纽,所以很久以来,一直是周边强国所觊觎的地方,尤其是对于赫梯和凯姆?特。早就百年前,凯姆?特就对其发动了大大小小多次征服战,而后的几十年因为内战而停止对其侵略,但也因此,曾有二十年左右的时间叙利亚南起大马士革等区域被赫梯所占领。 直到现在,虽然表面维持着三国间和平的现象,但叙利亚从骨子里对这两个国家都是警惕万分的。 “听说,奥拉西斯把他的妹妹送给了叙利亚王作为他第二十六任妃子。”说完这话,辛伽一动不动看着曼迩拉缇的眼睛。 而他那双灰色的眸子依旧淡淡的,不动声色:“凯姆?特王室的公主极少外嫁,何况是去当妾。” “你对奥拉西斯了解多少。” 沉默。而同时门外侍卫通报的声音突然响起:“王,森大人求见。” “让他进来。” 话音未落,曼迩拉缇忽然倾身向前,伸指在他鼻下拂过。 辛伽神色一滞。及至望见他手指上那抹殷红的液体,嘴角牵了牵:“失礼了。” 而一旁随即有伶俐的侍女匆匆过来,拿出随身带的手巾递到辛伽面前。他接过,按在自己的鼻下,再抬眼,眼底一丝浅笑:“真麻烦呢,是不是,总在出其不意的时候让我出丑一下。” “还没好,你的病?” “看来是这样。” 曼迩拉缇看了他一眼。还想再说些什么,一道身影从门外进入,走到辛伽身边单膝跪下:“王。” “回来了?”目光转向这名跪在自己身旁的黑衣男子,带着点愉悦的表情:“比我预想得快,那边事情办得怎样了。” “很顺利。” “看样子我们的条件迪琉斯还满意。” “的确。他让我转告王,随时听候王的安排。” 点头。片刻,似乎想起了什么,辛伽漫不经心问了一句:“这些天,你有没有在那里看到什么特别的东西。” “特别?”微怔,想了想,森道:“一到孟菲斯,就忙于同迪琉斯的谈判,所以也没有留意到有什么特别的东西,不知道王指的是……” 摆摆手:“我知道了。” “此外,关于那个红发女子……” “这一路你很累了吧,”话音未落,随即被辛伽出声打断:“先回去休息,明天我们再详谈。” “是。” 起身正要离开,想了想,站定脚步:“王,听说荷卡内法被人刺杀了。” 抬眼:“对,昨天。” “谁干的。” 目光轻闪,手指从嘴唇上拂过,艳红的嘴角随即轻轻扬起:“这个嘛,还没查出来。” “那么王让他办的事……” 抬手,扬起一根指朝森嘴唇的方向点了点,他笑:“别担心,森,这点你不用担心。” 森沉默。朝一旁的曼迩拉缇看了一眼,转身径自离去。 直到身影消失在门外,曼迩拉缇开口:“他是哪国的人。” “你说森?他么,”起身,丢开捏在手里那块粘着星点血痕的手巾,懒懒伸了个腰:“捡来的孩子,不需要什么国籍。” “可信?” 垂眸,看着他的眼睛:“可用而已。” “那么那个女孩呢。” “谁。”微微一愣。 曼迩拉缇笑:“苏苏。” “你问她做什么。”片刻的滞缓,他问。 “没有感觉到吗,辛伽,苏苏和你的这位森,他们似乎是一个种族的人。” 不语,辛伽看着他。 “那么她是什么。也是可用而已?” 依旧不语。嘴角边一丝笑容淡淡的,同往常一样。 “其实,昨天我不小心看到她和那个凯姆?特人说了几句话。” 挑眉。 “后来那个凯姆?特人就死了。” “当然我并不是说人是她杀的,毕竟,她只是同他说了几句话而已。” “如果说话就能杀人,那岂不是神?”说到这里,似乎自己都觉得好笑,他忍不住笑了笑,而话音就此停住,因着辛伽注视着他的眼神。他看不透那双暗红色的眼睛里此时有着些什么,那种安静而美丽的深邃,就像第一次见到时的感觉一样。 令人怀念的感觉,于是脸上的笑容更甚。 “你想说什么,曼迩拉缇。”辛伽问。声音和他嘴角的笑容一样的淡。 “我想说……”顿了顿,依旧看着他的眼睛,目光很认真:“我对这姑娘有点兴趣。” 沉默,眼里的笑意却在加深。 “她真是个尤物,不是吗。”同样加深了眼里的笑意,曼迩拉缇在他的目光下靠着椅背舒展着自己一双修长的腿。 辛伽点头。 然后听见曼迩拉缇继续开口:“所以我喜欢,辛伽,我真喜欢。晚些时候可不可以让人把她给我送过来。” ------------ 第二十四章 更新时间:2008-09-11 门那头已经安静了很长一段时间,在之前那阵让他感到窒息的咳嗽声过后。少年朝门缝里张望了一眼,然后把手里的无花果粉倒进药里。 到底还是起作用了。他想。 最近镇里热病流传得厉害,一度药成了紧缺的物品,这点点无花果粉还是他用母亲陪嫁的金镯子和颈环才换来的,听说它治疗咳嗽效果很好,但因为是从很远的国家运来的,所以昂贵得只有贵族才买得起。 而现在它已经是连贵族都难以买到的东西,因为自从热病传染开来后,这种药已在很短的时间里被抢购一空。商人无法去进货,边境封锁了,听说是为了防止什么国家的侵略,所有居住在孟菲斯的人一律不得进出。 现在唯一有货的地方应该是城里,但城里不让通行,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听说已经有贵族去闹了,但闹到现在还没有一个结果,也不知道城里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当然这自然不是少年这样的小老百姓能够操心的事,他只知道他的妈妈吃了药后今天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咳嗽了,这是个好现象。 “妈,喝药了。”推门进屋,手里小心翼翼端着盛满药的碗。一路走到床边,把盖在他妈妈身上的毯子轻轻掀开一角:“妈,喝……” “乒!”话音未落,碗突然从手里跌落,砸在地上,浓稠的液体飞溅了一地。 而少年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这点。直愣愣盯着床上那道一动不动的身影,两只眼睛由惊讶到恐惧,嘴唇一阵颤抖,猛转身朝门外冲去:“尼安克!!尼安克!!来人啊!!!救命啊!!!!!!!!!!” 床上的身影依旧一动不动静躺着,一手抓着胸,一手抓着枕头。月光下她的脸苍白得发青,脸庞上遍布着一些水疱似的东西,成熟的水果似的破开着,从里面稍稍渗出些清色的液体。 她的嘴张得很开,像是在尖叫,又像是在试图用力把肺部某些难以忍受的感觉咳出去。两只眼睛睁开着,直直看着头顶破旧的天花板,缩小的瞳孔里没有半点生命的光泽。 “塔卡什的遗孀也死了?”卷起手里的文件,塞涅卡看着跪在脚边的部下。 “是的,大人。” “这已经是第几个了。”皱了皱眉。 “二十三个。” 塞涅卡一阵沉默:“还没控制住吗……但我已经派去了最好的医师。” 抬头看了他一眼,随即又低下头:“很难,大人。听说连刚派去的席索尔斯大人他也被……” “到底是什么病,来势那么凶猛。” “大人,”欲言又止了半晌,最终还是开口:“听说吉萨等地区也出现了类似的病症。” 眉峰一挑:“祭司团那边什么反应。” “他们……一直没有提起过这件事。” “啪!”一巴掌拍在桌案上,身边的部下肩膀为之一颤。抬头望向他,而塞涅卡的脸色依旧是平静的,只是微微透出一丝红:“法拉木。” “是,大人。” “明天去神庙,带着我的印,就说塞涅卡求见迪琉斯大神官,请他务必安排时间见面。” “是!” ******一些淡淡的味道,很熟悉,像每次在梦里若有若无的感觉,可是醒过来依旧还在周围缠绕着,伴着清冷的空气。 下意识搓了搓手臂。 门开着,帷幔被风吹得漫天地飞,模糊的视线里一道模糊的身影,站在露台上,隔着帷幔,包裹着月色泛着银的光亮,不太真实的感觉。 苏苏坐起身,头隐隐地疼。 又一波风吹起,吹开帷幔,吹散长发。于是视线变得清晰,透明的帷幔,白色的长发,很柔软的白色,柔软地叠进眼里,柔软地扯着她起身下床,一步一步走向那道身影,虽然意识本能地在抗拒。 然后在离他几步之遥的地方停住。 暗蓝色的天,白色的露台,银色的月光和他在月光下不那么让人感到寒冷的背影,像幅画。 她在那张缠着青藤的高脚凳上坐了下来,无声无息看着他,就像过去常常坐在被他站去了的那个位置,无声看着他从下面的小道上走过。他被风舞弄的发,他从松垮下来的袍子中露出的肩膀,他安静搭在围栏上的手指,他的足踝…… 很久都没有再能见到过他,谁想,再见到会是在这样一种距离和时间。 他低头朝下看了一眼,发丝荡过颈窝,垂落到他身前,露出他后背的线条,平坦,带着微微的起伏,还有一些金属的光泽,随呼吸一起一落。 忽然想起他那晚和娜塔丽娅纠缠在一起的身影,背影起伏的感觉也是那么的美丽。 她的手指轻轻缠在一起。指尖冰冷,掌心炙热。 心有点乱,苏苏跳下凳子。 “苏苏,还记不记得曼迩拉缇。” 转身试图离开,身后突兀响起他的话音。很轻,但足以让她一惊。没有回头,苏苏站定脚步:“那个灰头发的男人。” “他是赫梯国的王。”声音离得近了,还有他的体温。 “哦。”苏苏捏着凳子上的叶片。 叶片被指甲掐出的液体很凉,滑进手心可以让手心恢复到正常的温度。 “他说他对你很感兴趣。” “主人想说什么。”声音又近了些,她继续掐着手里碎裂的叶子,有点忘形。但感觉不到叶子液体的温度。它冰冷的温度,这会儿对手心似乎已经不再起多少作用。而随即一只手从背后轻轻伸了过来,拈住她的下颚,又从下颚默默滑到锁骨。 叶子从手心掉了出去,绿色的汁液滴在裙边上,拉出道细长的痕迹。 “他想见见你。”他说。贴着她的耳。 “什么时候。” “现在。” “现在,”转身,却随即发现自己的鼻梁离他的嘴唇不过半指的间隔,一时的僵滞,片刻,侧过脸:“很晚了,主人,每个人都睡了。” “现在。” 苏苏不语。抬头看着他的眼睛,而他的眼睛越过她的头顶看着空荡的大门。 “这是命令吗。”她问。 他沉默。 半晌,苏苏垂下头:“好的主人。” 她听见他轻轻吸了口气,却不能肯定这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的眼睛里什么都没有,除了一对美丽的,晚霞似的瞳孔。 没有再说一句话,他从她身边走了过去,径自走向大门。两名侍女随后从外头走了进来,一个拿着团雾气似的衣裳,一个托着盘流着异彩的饰物。 珍珠,玛瑙,宝石…… 早有准备的吗,辛伽。 看着大门,苏苏沉默着接过衣服。门外脚步声渐渐远离,她转过身面向露台,然后在两名侍女带着点惊诧又欲言又止的目光下,把那些饰物有条不紊一件一件丢到露台外。 一件一道光斑,像是流星划破黑夜。 很好看,特别是和地面撞击到的一瞬间。 一件绛红色的长袍松散而随意地披着,这就是赫梯王曼迩拉缇身上仅有的装束。 可能是刚沐完浴,头发湿漉漉披在脑后,几丝垂挂在胸前,将布袍染湿一片,勾勒出一些坚硬的线条。他就那样懒懒坐在池子边的藤榻上,半靠着枕垫侧头看着苏苏,暗灰色眸子在火光下折射着一种金子似的光泽。 “你来了。”他说,脸上笑容温和,一只银色的环随着他嘴唇的动作在耳垂微微晃动:“坐。” 苏苏看了看四周。 那些送她过来的侍女和寝宫里原先伺候着的侍女都退下了,周围显得很空旷,而除了水池边一张大床,她找不到一处可以让她坐下的地方。 所以她一动不动站在原处。 “知道为什么来这里吗。”似乎对她的沉默不以为意,曼迩拉缇换了个姿势让自己靠得更加舒服一些:“帮我拿杯水过来好吗,苏苏。” 苏苏又朝周围扫了一眼。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找到了放着饮料和瓜果的桌子,倒了杯水,几步走到他身边朝他递过去:“他说你想见我。” “他,你称呼你的王‘他’么?” 苏苏怔了怔。 他却又笑了,伸手接过杯子,碰触到她指尖的时候忽然出其不意捉住她的手,翻开,看了看:“很深的伤口,你做了什么,苏苏,被伤成这样。” “没什么。”收手,手指却在抽离的同时一阵锐痛。一条极细的红线在皮肤表面印了出来,带出一点暗红色的血珠。 “要不要紧?”再次捉住苏苏的手,于是苏苏看清他手指上那个银色的戒指,光洁的环上一枚切割得冰凌似的宝石,亮得耀眼,亦犀利得刺目。 苏苏拢了拢手指。 他的目光从她手指移向她的眼睛:“它总是不自觉地喜欢把美人的手割伤呢。” 苏苏不语。抽回手指放进嘴里吮了一口,转身朝大门走去。 “你去哪里,苏苏。” “你已经见过我了。” “我觉得你有点误解我想见你的意思。” 脚步停住:“那王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进了我的房间,不做点什么是不太可能的。”声音带着笑,苏苏回头看向他,他眼里的某些东西又似乎不像是在开玩笑。 “王想做什么。” 他扬眉。半边脸被手遮着,只留一只眼,似笑非笑看着她闪烁的目光:“知道么,你的背影和她很像。” “和谁。” “雅塔丽娅。” “是么。” “一样的美丽,一样的……让人有种想从身后抱住的冲动。” 嘴角牵了牵,苏苏不语。 “过来,苏苏,”伸出手,他对她招了招:“让我抱一下。” 苏苏一动不动。 而这显然并不出乎他的意料。拇指和食指合拢,他在她目光里做出个轻捻的动作:“很久以来我就有这个希望,小小的,卑微的希望,在那个亚述第一美女面前。她真的很美,是不是,苏苏。” 苏苏下意识点了点头。 “只是一次也是好的,不行的话那么你来代替一下,也是可以的。” “代替……” “代替。苏苏,你和她真的很像,你知道不知道。” 火把用力摇曳了一下,灭了,诺大的宫殿里一片昏暗,片刻,又被窗外折入的月光染出一层深深的蓝。 失去了火焰剥啄的声音,空气变得很安静。 “所以过来,苏苏。”他又招手,而苏苏随即掉头走向大门,头也不回。 却在即将到达门边的一瞬停了下来,顿了顿,突然回过身朝他方向折了过去。步子很快,及至来到他面前,俯身看着他,两手搭在他的椅子边。 “嗳苏苏,你身上有他的味道,”避开她的目光,他说,信手拈起她一缕垂落的发丝:“诱人的味道。所以,”抬头,轻笑:“他也这么想的吧,能找到你这个替代品,真好……” “住口!”突然拔高的嗓音,眼底一道锐光闪过,稍纵即逝。曼迩拉缇微微一愣。片刻,一声轻叹:“好美的眼神……” 苏苏别过头。却又在同时被他拈住了下颚:“从雅塔丽娅这里得不到的,他从你这里得到了吧,”微眯起眼,他专注于她的瞳孔:“你说,他为什么总是能轻易得到自己想要的……却又总是不懂得珍惜那些东西的可贵。” 话音未落,苏苏的手在他脖颈上一搭,一把将他拉入自己的怀里。 “你想做什么,苏苏。”目光闪了闪,贴着她的肩膀,他问。 “你说呢,曼迩拉缇,你不是说要我陪你。” “啊,是呢。”笑容在眼底绽开,手指随即配合地扣住她的腰:“苏苏,我的……”后面的话还未出口,曼迩拉缇正对着大门的眼睛忽然轻轻一闪。 苏苏却对他表情的这一变化浑然不觉。低头将他身上那件松垮的长袍用力扯开,正要摸索着解开自己身上这层束缚的时候,肩膀蓦地一紧。 她猛回过头。 还没看清楚是谁,整个人朝后面飞撞了过去,直到撞进一双冰冷的臂膀,她看到曼迩拉缇站起身,对着她身后的人一扬眉笑得很开心:“沉不住气了?嗳,我还没玩够呢。” 苏苏的身子一滞。 在身后那丝似有若无的气息进入鼻尖的瞬间,刚才有些混乱的大脑陡然间便清醒了,她看着面前那个一丝不挂的男子,又看了看自己衣衫不整的身体。 她在做什么……她怔。 心跳骤然加快,那只手从她的肩膀移到了她的脖颈,捏了一下,疼痛而清晰的感觉,然后一把将她往大门方向扯去。 走的速度很快,令得她一路踉踉跄跄,却下意识紧跟着。那贴着一点距离传来的熟悉体温,那种淡淡的气息,那些随着步子拂过她脸侧的白发…… 辛伽…… 门开,苏苏随即被推倒在离门不远的那张床上,肩膀撞到缕花的栏杆,疼得眼睛隐隐发黑。 一弹身用力跃起,来不及下地,脖子转瞬又被制住。有力的手指,冰冷得像是副金属打造的镣铐,封锁了她所有的动作,亦几乎掐断了她所有的呼吸。 他看着她的眼睛,用他暗火流转的眸子。 她深吸了口气。 “我又做错了什么了,主人。”她问。想笑,嘴角牵了牵,并不成功。很多时候,她发现在他面前控制自己的表情并不是件十分容易的事情,就像每一次在他面前管不住自己的两片嘴唇。 “你刚才在对他做什么。”拇指轻轻抚摸着她颈上的动脉,他嘴唇微微抿着,这让他的表情看上去有点陌生。 “做你希望我做的,主人。” “哦,”目光闪了闪:“我倒不知道你原来可以这样听话,苏苏。” “你并不了解我,不是么。” “的确。我甚至不知道原来你可以这么热情。” 苏苏沉默。而脖子随之又是一紧:“你想证明些什么,你这个狡猾的小东西。”身体忽然贴近,苏苏下意识朝后挣扎了一下,他另一只手伸出,将她那把颤动的头发缠进掌心。 头发被牵扯得生疼,他却和她贴得更近。 隔着那层单薄的衣料可以清晰感觉它下面的肌肤随着心跳一下下撞击着她的嘴唇,脸突然就红了,带着丝莫名的愠怒:“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懂的,苏苏,你懂的,”垂下头,有些发烫的呼吸离她很近,还有他那双艳红的嘴唇:“但是不要以为自己行为可以左右别人的想法,”看着她的眼睛,他的目光是从未有过的森冷:“千万不要这么以为。” 然后他用力吻住了她。 苏苏嘴里发出一声低哼。头朝后撞到床栏,她被辛伽压在那根冰冷坚硬的东西上,他的牙齿咬着她的嘴唇,她的唇角和她的衣服在同一时被他撕裂。 血的味道,很腥,很甜,在随着他的嘴唇涂抹揉渗进她嘴里的时候,她的心脏抽搐得同她捏在一起的拳头一样的紧。 “别逼我杀你……”她说。声音轻得连自己都不知所云。 “随你高兴。”他回答。然后用更多一些的力气把她压倒在床上。 挣扎停止,其实或许本来就不曾抗拒过。那一下滚烫的覆盖,而心头压抑到现在的那些沉重的东西突然间就瓦解了,像是等得太久,久到可以忘记一切试图阻止自己渴望着他的那些记忆。 颤抖地迎合,她的手环住了他的肩膀,紧紧的。感觉着他发丝柔软的触碰,感觉着他身体线条疯狂的贴合。那瞬间一种焚烧的感觉。 她轻易被他焚烧,即使他是这样一种兽一样凭着本能活着的人。 ‘他也这么想的吧,能找到你这个替代品,真好……’心脏又一阵猛烈的抽搐。那种尖锐的疼痛,像是他温柔的发丝将她心脏一丝一缕缠绕,又在瞬间一气抽紧的突然。 呼吸里全是他的味道,而她对这样的味道渴望得近乎贪婪。 疼痛又贪婪。 恐惧又沉溺。 神创造了人,人吃了欲望的果子,于是人在欲望里毁灭,又在毁灭里渴望。 身上忽然一凉,在她张开了嘴忍不住溢出一声低吟的时候。 她睁开眼睛。 而辛伽站在她面前看着她,淡淡的,也很清醒,水一样清冷的目光。他看着她的眼神就像看着某种让他沉思的物体。 不安地扭了下身子,她看着他的眼睛,全身滚烫,烫得让人无法忍受。 她朝他伸了伸手指。 而他没有理会。只是一味望着她,看着她手指掐入床单,看着她混乱的眸子里逐渐蒙上一层疑惑的雾气。 “求我。”半晌,他说。 她沉默。 然后看着他转过身径自离去,优雅的姿势,优雅地美丽。 她依旧沉默。 手指陷在掌心的伤口里。结痂裂了,但没有任何知觉,身上依旧在燃烧。他是引子,而在曼迩拉缇房间里的时候她就明白,曼迩拉缇指环上必定有着些什么东西,那东西刮进了她血液,于是变成了她血液里一种潜藏的燃料。 引子将火引燃便走,但火焰不会因此而停止。 曼迩拉缇说让她去陪他,原来并非只是一时轻佻的玩笑。 可她不想让他知道。 她不想求他。 由始至终。 可以企求任何人,但她不想求他。 血液从破裂的伤口里迫不及待涌了出来,温热湿痒的感觉,伴着些刺痛,一滴一滴顺着手腕淌下。 滴答……滴答…… 辛伽……辛伽…… “沓……沓……沓……” 月色从走廊尽头的柱子间斜了进来,朦胧的白和墙上那些摇曳的火把光线交和着,在地面洒下大片大片暗沉的影子。一道身影在这些摇摆不定的光线和暗影里走了进来,拖着有些缓沉的步子,持续的脚步声在走廊空旷的甬道里一点点回荡扩散,突兀而单调的节奏。 “飒――”又一波风从走廊外卷了进来,冷飕飕刮得火把一阵颤动,脚底下被拉长的影子随之摇了一下,那身影突然跪倒在地。 低头一刹,一口血从嘴里直喷而出,将面前光滑的地板迅速染红。 抬手把嘴捂住,撑着地面试图站起身,身侧冷风袭过,一道矮小佝偻的身影悄然出现在他的面前:“王!” 没有抬头,辛伽手指一摆,示意来者噤声,而身体顺势靠到了他迎过来的肩膀上,轻轻吸了口气:“你跟过来做什么,阿姆拉,回去继续看着她。” 温热的咸腥随着话音从指缝间溢出,欢快地流动,像是急于挣脱某种羁绊已久的束缚。 老侏儒阿姆拉漆黑色的脸庞上泛出一层没有光泽的死灰:“我去叫人。” “不用。”稍一用力站起身,一手扣着老侏儒的肩膀,辛伽低头静静看着他:“别紧张,阿姆拉,去,帮我把侍卫支开。” 浑浊的眼底闪过一丝犹豫。 又一口鲜血从辛伽嘴里喷出,透过指缝急速朝下滑落,而那双眼睛依旧对着老侏儒的方向,平静得波澜不兴。 深深看了他一眼,老侏儒点点头:“是……” 寝室门口的侍卫很快就撤离,没有半点迟疑。因为这是阿姆拉的命令。对于那些人来说,这名从辛伽幼年时便伴随在侧的老奴仆所下达的命令,无异于辛伽亲口发布的指令。 因为他是辛伽身边影子般的存在。 直到他们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那条幽深的走道,辛伽隐在黑暗里的身影这才从角落里走了出来,一步步走到门口,然后在老侏儒小心的搀扶下走进自己的房间。 房间里灯火通明,淡淡散着些薰香的味道。老侏儒把门关上,再回过头,却赫然发现辛伽已倒在脚下那张柔软的地毯上,无声无息,死一般的了无生气。 阿姆拉卒不及防。 用力喘了口气。地毯是暗棕色的鹿皮,映得辛伽一张脸雪似的惨白,只有嘴唇是鲜亮的,因为那上面沾满了新鲜血液鲜亮的色彩。 “我去把王后找来。”阿姆拉迅速拉开大门。 “回来。”刚要迈步,身后随即响起辛伽声音,低哑,带着种清冷的淡然:“给我倒杯酒。” “王……”回头望去,辛伽两眼已经睁开眼,眼神是清醒的,仿佛刚才一瞬间的昏厥,只是自己一时的错觉。 “别让我等太久。”他又道。安静的眸子里闪烁着安静的光,淡淡折射着他唇角那些液体的色彩。 老侏儒站在门口迟疑了片刻。 最终在那两道目光中退回房间,倒了杯酒送到他面前。是的,这个国家没有人可以抗拒这个男人的命令,即使是在这样一种情形下。 “今年似乎发作得比往年频繁。”坐起身抿了口酒,在嘴里含了片刻才慢慢咽了下去,辛伽伸指把嘴角边的血抹去。 “王太操劳了。” 听到这句话,他笑:“你觉得我还可以捱多久。” 突兀一句问话。而微微扬起的嘴角,似乎是在玩味这句话过后老头呆滞的眼底里稍纵即逝的神色。 “多久都是没问题的,王。” “可我为什么总是闻到那些味道。” “什么味道……” “腐烂的味道。” 话音落,老侏儒沉默。 笑容自辛伽嘴角隐去。低头又抿了口酒,嘴唇上残留的血碰着酒精随即融化了开去,丝丝绕绕,在杯中线般分散。 窗外突然一阵喧哗声模糊响起。适时打破这令人窒息的僵窒,带着种极其不安的骚动,由远至近。 老侏儒松了口气,却又在同时警觉地把头抬起。 宫里规矩极严,通常情形下,每个地方,尤其是辛伽的寝宫周围都得保持一定的安静。类似这种程度的嘈杂,不到迫不得以,那是绝对被禁止的,因为这是对王宫这样庄严高贵的地方一种无理的亵渎。 那么此时冒着被降罪的可能发出这样的声音,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思忖着直起身,却并未有任何行动。因为辛伽没有任何表示,那么即使是天塌下来,他也只需要守在这里就够了。 外头的嘈杂声越来越近,绕过花园,直接进入寝宫外那条冗长的走廊。 而辛伽依旧没有任何表示。默默坐着,听着那些声音,指尖漫不经心转动着那只晶莹剔透的杯子。 “王!”片刻,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门外骤然响起一声通报:“苏苏小姐袭击了关押凯姆?特人的地牢,现在同他们一起不知去向!!请王定夺!” 一阵沉默。 太久,久到老侏儒忍不住低头看向他的主人。 随即微微一怔。 不知道是酒精的作用还是身体的疲乏,辛伽暗红色眸子上印着一层模糊的雾气。 “让那些人去追她回来,阿姆拉。”半晌,他轻声道。头靠着老侏儒的肩膀,目光静静对着窗外被黎明的光逐渐染白的天,一动不动。 ------------ 第二十五章 更新时间:2008-09-11 “沿沼泽西北直走……进叙利亚边境……就安全了。” 短短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脚步在沼泽边缘起伏的路面上奔波,混乱的被践踏的芦苇,混乱的视野。一些士兵因为长时间超极限的奔跑而精疲力竭,苏苏并没有留意,依旧不管不顾朝前跑着,正如没有留意一些唾液正从自己嘴边流淌下来。 勉强跟上的那些凯姆?特士兵看着她的样子,欲言又止。 其实从打开牢笼带他们出黑牢,同闻讯赶来的追兵直面冲撞上的那刻起,他们就感觉到了她哪里有些不对劲。 他们见过她的身手,在西奈沙漠,那时候看她杀人的样子就像个训练有素的屠夫。女人,屠夫,两个不和谐的名词搭配在一起,是叫人有些骇然的,但还能够接受,因为那是在战场,战场里不是你像个屠夫一样杀敌人,就是被敌人屠夫一样地杀掉。 而这次的感觉却像是野兽。 亚述人在监狱周围的防范是极严的,这同这个国家崇尚军事的本能有关。依等级划分,关押俘虏的黑牢属于森严度相当高的一个部分。虽然还有更严的,那是一个经常看到人被带进去,却不会再被带出来的地方。 这女人就这样随随便便闯进了这个黑暗的洞穴,凌晨时分,在外头巡逻兵来往的间隙,在周围那么多守卫的眼皮子底下。像一只潜伏的猫。直到跟着她出监狱才明白,这一路她是杀进来的,避开巡逻经过的时间,从守卫最薄弱的地方开始,一点一点侵入内部。杀人,没有给被杀者一点反应过来的时间。像个最好的杀手。 一直到同发现了同伴尸体后迅速赶来的士兵直面冲撞到一起,她突然抛开了原本内敛式的作战方式,像只野兽一样攻进了对方的阵营。精准迅速的杀戮,却又是毫无目标性的,几乎连跟随在她身侧的凯姆?特人一齐解决,生生惊出人一身冷汗。离她近些的可以听见她的呼吸,和她瞳孔里的颜色一样的浑浊,那同她干净利落的身手是极矛盾的一种组合。 直到被一把刀割出道伤口,她眼睛里的光才猛地凝了凝。带着他们迅速解决掉那些侍卫,拖进隐蔽处藏好,趁着天还没亮监狱遭到袭击的事还没引发出警报,悄然潜伏出城。 真的像一只闻到了血腥藏不住利爪的野兽。即使是同伴也是危险的,因为人善于控制自己,野兽却不。她的行为有时候看上去有点失控,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一个年纪比较小的士兵在后面扑地倒在了地上,一抽一抽用力吸着气。这支队伍因此而停了下来,只有苏苏一人还在朝前跑,浑然没有察觉。 “苏苏小姐,我们必须找个地方休息一下,”突兀响起的声音让苏苏身子一震,回头看了看,认出说话的是奥拉西斯手下那名中年将军,她停下脚步。 “他们都一身的伤,经不起这么折腾。”意识到她的视线,他继续道:“而且到叙利亚边境还有相当长一段路,我们不可能就这样过去。” 她眼神晃了一下。看看地上躺倒的士兵,又看看这名将军,半晌,点点头:“好。” “……你没事吧。”犹豫了一下,他还是问出自己心里的疑虑。 苏苏摆摆手,看到他试图朝自己走过来,后退一步。 “你的手受伤了。”一些鲜红的液体顺着她掌心慢慢淌落下来,在她将手垂下的时候,而她似乎没有任何感觉。 听到将军的话,苏苏看了眼自己的手。手上的结痂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开裂了,有些痒,伴着一些微微的痛。 “你去洗一下伤口,我们找个地方休息一下,然后商量商量怎么离开。” “好……”听话转身,身子又晃了一下。边上有士兵见状试图过来扶她一把,却被她抬起的眼神蓦地制止。 呆呆站在原地,直到苏苏的身影消失在前面密集的芦苇丛,那名士兵这才将目光投向自己的将军:“大人……她好象……” 摇摇头,用目光制止这名年轻士兵继续说出心里的疑惑。也许她现在的精神状况看上去是有点不太对劲,但同眼下的情势所比,还是得分个轻重的。现下重要的是赶在追兵到来前找个隐蔽的地方躲一躲,补充一下体力。 当下把手一挥,召集所有人聚拢到自己身边,朝芦苇荡密集的深处走去。 刚走了几步,耳边忽然响起一些细碎的声音。很轻,像风吹着芦苇一带而过。他回头看了一眼。除了士兵们专著于他身形的眼神和他们的呼吸,什么都没有。 又停了片刻,确定没有再次响起那种让人有些异样的响动,他摆摆手,引着众人朝前继续走去。 手指浸在水潭里,看着血液从掌心散开,丝丝缕缕在那片浑浊的液体里摇曳。苏苏低着头,看着水面波光倒影出的自己扭曲的身影。 身体很热,热得要裂开一般,她想知道那个男人的戒指上究竟涂了什么,随着时间推移非但没有减弱它的作用,反而更深一层地加重着它的活跃。 它在她血液里肆意活跃着。 一掌拍进水里,冰冷的水花溅了一身,那种缓解不到深处的微凉。 她捧起水没头没脑拍在自己脸上,脖子上,身上…… 不够……不够…… 手指用力抓进土里,她不知道该怎样做才能平息这股由心脏尖弥散开来,却又是连疼痛和低温都无法消除的热量和狂躁。 再这样下去,她真的快要控制不住自己了。 思维又一阵模糊,她将头整个儿浸入水里。直到快要窒息,抬起头,用力地喘息,像只饥渴的野兽。 直到呼吸逐渐平稳了一些,苏苏扯下衣服上一块布将手掌上的伤包紧。 伤口并不太疼,丝丝瘙痒的感觉还让人有那么一点舒服,可是血流的速度适时地让她控制住自己任其扩散的欲望。扎紧,紧窒的感觉可以让精神分散一些,不总想着身体里蒸腾的燥热。 “嚓!”脚踩在断裂的芦苇杆上,发出一点细微的声响。苏苏抬手把眼前的芦苇拨开。 再往前走点就到刚才停下来的地方了,不知道那些人是否已经找到了合适的躲避点。芦苇荡外的风送来一些不太一样的味道,她停下脚步,透过那些缝隙朝前面看了看。 看不到晃动的身影,也听不见凯姆?特士兵们交谈,乃至是呼吸的声音。是都跑远了吗……那么这个味道是什么……蹙眉,她抬头看了看天。 空气里那种似有若无的味道似乎更明显了些,淡淡的,被风一吹就消失得无影无踪,片刻又像幻觉般在鼻息间一阵浮动。 血的味道…… 她下意识松手。看着前面的芦苇层层将自己遮挡住,轻轻朝后退了一步。 突然脚脖子上猛地一紧。 还没来得及作出反应,人已朝地上摔了下去,耳边同时扑剌剌一阵风声,苏苏一个急翻,一拳紧挨着她鼻梁嘭然砸落在地上。 来不及喘口气,苏苏打挺从地上弹了起来,站稳身子便见一个身高超过自己至少一个半头的男人,虽刚刚砸出那么重的一拳呼吸却不见紊乱,目不斜视望着她,小山般挡在她的面前。 通体被重甲密密包裹着,行动力却矫捷得像只兽。 就在苏苏凝神打量的瞬间他又一拳挥了出来,完全没有章法,却直取人的要害。 苏苏连着倒退数步。一侧身用手腕夹出他贴身而过的手臂,对着关节部位猛地一折。 咔嚓一声脆响,感觉到对方的手臂在自己手里脱臼,一抬手,苏苏使尽全力用拳头朝那块脱臼的部位猛地朝上一锤。 一气呵成的速度。直接命中,脱臼部位‘喀’地朝上翻起,骨头从皮下直刺而出,因着原先关节处那几道深可见骨的刀伤。正要趁势一拳击向他的咽喉,抬手,却被他那只折断了的手轻易横挡住。 半截断臂在胳膊下微微晃动,那人看着她,眼里竟似毫无痛苦的感觉。 然后一掌拍出,正中苏苏的肩膀,她直飞了出去。 落地时才发现刚才条件反射的抓探,她竟把那个人半条手臂生生拔了下来。而那人依旧目不转睛站在原地看着她,残留的臂膀滴滴答答血水泉涌似的往下淌,眼里依旧没有一丝痛苦的感觉,甚至连一点异样的闪烁都没有。 “咳――”一口血从喉咙里咳出,苏苏把手里的断臂丢到一边。撑着地试图站起身的时候手似乎触到了什么东西,低头看去,一具尸体朝天躺在地上,半边脸到额头的部位被削去了一块,黑漆漆一团血块粘连在牙齿间,还有尚未凝固的血液在不断往外溢。 是一名凯姆?特士兵。顺着他的尸体,依稀一片血迹朝芦苇丛深处蜿蜒,却又被芦苇丛密集的枝杆所遮挡,看不清楚。 忽然感觉他无光的眼珠里倒映着些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苏苏猛抬起头突然而来的反光让她不由自主眯了眯眼,一阵劲风,头顶那把折射着太阳强烈光线的刀刃呼啸着朝她头顶直压了下来,以一种无法回避的疾速。 苏苏的头顶一麻。 “哔――” 轻轻一声笛音,不知道从哪个方向传来,而身后那人持刀挥劈的动作顿止,包括正缓步朝她走近,那名断了臂的男子。两人一动不动立在原地,像两只静止的偶人。 斜对面芦苇丛一阵晃动,片刻,一道身影从那里钻了出来,小小的身影,像个孩子,却满脸油腻的皱纹。 ******火焰在祭坛正中央那只黄金钵坛里轻轻跳动着,宽广的神殿里除了这一点剥啄的声响,没有任何声音。 一道身影站在祭坛前。 黑色长裙,黑色长发。雕塑似的站着,直到火星啪的一声在近前爆开,身形微微一动。 手里的短刃随之落下,插进围绕祭坛那圈婉转深刻的凹槽内,沿着槽壁轻轻剔转。 “咔啷……”厚重的大门被小心推开,一名年轻的使女从外头走了进来。 不适应里头昏暗的光线,眯了眯眼,直到看清祭坛边的身影,随即慌慌张张跪倒在地:“王后,您要见我?” 雅塔丽娅似乎回过了神。侧头透过脸上层层厚纱望着那双胆怯不安的眼神,朝那姑娘伸出一只手:“过来。” 使女合上大门,朝雅塔丽娅走了过去。她是新来的,转到内宫做事不到一天就被女官知会来神殿觐见王后,从未有过这样的经历,她紧张得鼻尖微微渗出层汗。 “你叫什么。”在她身边跪下,使女听见自己的王后再次开口。声音温和悦耳,倒让紧绷的心脏稍微松了一松:“伊米儿。” “伊米儿,”摸了摸她满头柔软的棕色卷发:“起来,我的孩子,让我看看你。” 伊米儿顺从地站起身。抬起头,目光却不敢对着王后那张蒙在面纱后面看不清一丝线条的脸。她感觉得到面纱背后一双目光在自己脸上静静游移着,因此一动不敢动。 “刚才我听见外头有点吵,怎么回事。”雅塔丽娅的手指抚在她的脸上,手指冰凉,伊米儿不由自主一个激灵。 “因为……”咽了咽口水:“阿姆拉大人刚把劫狱逃走的犯人抓回来,大家都在议论。” “犯人?谁能从尼尼微的监狱里把人劫走。”声音很轻,所以小姑娘的心又稍稍安了安。 “听说是后宫一个叫苏苏的,她好厉害,把看守黑牢的侍卫全都杀了……” 话音未落,下颚一紧。她一阵哆嗦:“王后……” 手松了松,雅塔丽娅朝她走近一步:“那么,现在那名犯人,怎么处理。” “这……”犹豫了一下:“不知道,王还没有任何发落,所以……不知道……” “王?” “是,他们说这件事王要亲自处理。” “亲自……”若有所思重复了一遍。 突然抓住伊米儿的头发将她一把压在祭坛的凹槽上方,不等她挣扎,另一只手握的短刃,已将她绷紧的脖子用力割开。 浓得发黑的血液迫不及待从喉管里涌出,淌落进那条盘旋于祭坛的凹槽内,不出片刻,在祭坛跳跃不定的火光下勾勒出一道巨大的暗红色符纹。 松手,还在微微抽搐着的小使女软倒在地上,瞪着一双眼睛茫然望着她,半张着沾满血的嘴发不出一点声音。 “瘟疫之手的触摸,处女之血的洗涤……”绕过使女逐渐安静的身体再次走近祭坛,雅塔丽娅嘴里低低自语着。透过面纱,目光对着那盆跳跃不定的火,而那火在她目光注视下渐渐从明黄蜕变成一抹幽然的绿:“可以了吗……阿舒尔……” 突然火焰猛地窜了一下。 兀地从中心部位又扩张出一道明亮的黄色,而雅塔丽娅像是遭了电击般一颤,不由自主跪倒在地。 全身一阵痉挛。 直到控制住自己的身体慢慢恢复平静,感觉到了什么,她低下头,穿过面纱的遮挡轻轻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随即突然将领口部分的衣服一把扯开。 从脖子到锁骨,凝脂般雪白一片的皮肤上一串大小不一的肿块从面纱内的脸部延伸而下,直到锁骨,占据了脖子处大半的肌肤。 “当啷!”手里的短刃落地。她不敢置信地用两只手在脖子上仔仔细细反复摸了几遍,直到指尖一而再再二三地划过那些肿块凸起的表面,她霍地挺直身体,对着火焰高涨跳跃的方向,一动不动。 火焰突然间灭了。 最后一缕烟在空气中缓缓散去,于是露出黄金钵坛背后供奉着的那张狭长的案几。精雕细刻的案几,不大,所以很容易在原先高涨的火焰中被视线忽略过去,此时安静显现,因着上面一张泛着青白光泽的面具而在黑暗里格外清晰…… 似乎意识到祭坛下那女人穿过面纱死死望着自己的视线,面具粗犷简单的线条上一双黑洞洞的眼忽然微微一闪。 突然间回望。 雅塔丽娅无声无息匐倒在地。 ------------ 第二十六章 更新时间:2008-09-11 焚烧的感觉,从心脏,直到手指每根最敏锐的神经。无法抑制的躁乱,那股燃烧在血管里的火,她想撕扯些什么,是捆绑住自己手脚的那些绳子,还是自己起伏扭转在这张柔软大床上的身体…… 嘴里溢出一些低低的呻吟,屋子里没有别人,她可以稍稍的放纵一下自己。可是随即发现这只能让自己周身的血液燃烧得更加彻底。 用力拉扯着手腕上的绳子,血液涌进手掌,那些疼痛是她所需要的,她需要清醒。 那个该死的赫梯人…… 以为这次肯定会被丢进监狱,可是他们却把她带进了这个房间,这个她曾经的监狱,后来的房间,而现在,显然又成了她囚笼的房间。 苏苏不知道等待着自己的会是什么,她看着房间里一切熟悉的摆设,还有一些若有若无的熟悉气息。吸一口气,房间里的一切变得扭曲,她的身体也是,她在这张巨大的床上扭曲着自己的身体,除此,脑子里一片空白,间歇的混乱,血液又一阵沸腾,她看着手腕上的绳子和被绳子勒的肿胀的皮肤,想撕裂…… “咔。” 门开,放进一丝微凉的空气。突兀间令苏苏停下了所有的动作。 她看见一抹修长的身影从外头慢慢踱了进来。白色的长袍,白色的长发,随之而来一股淡淡的气息,那股熟悉得让她手指微微发抖的气息。 她曾试图永远逃离这让她迷惑的气息。 辛伽…… 只是默念出这个名字,喉咙突然便变得很干。她目不转睛望着他的嘴唇,他殷红得仿佛要滴出血来的嘴唇。他亦看着她,用他那双暗火般流光微转的眸子。 “为什么要这么做,苏苏。”他问,声音淡淡的,却让她的血液在皮肤下涌出一层细细的浪潮。 她轻轻吸了口气,不语。 “什么都做了……苏苏,什么都做了……”走廊的风轻轻拂着他的长发,在身后幽黑的门洞间拉出一丝丝晶莹的银白。他反手合上门,一字一句:“我真想杀了你,你这个……你这个鬼东西……” 苏苏望着他的眼睛。 他眼睛里淡淡的目光依旧让人读不出任何东西。可眸子里那层暗红色的光泽更亮了,隐在他睫毛下,睫毛微微颤抖,目光一层层让她血液发烫。 而他沉默了下来。 一步步走到她身边,随着距离的接近,空气里充斥着他的味道,糖一样的诱人,却又带着种让她想用力撕扯些什么的霸道。 眼角发烫,他的身影在她眼里变得有些模糊,不太好的感觉。然后再次听见他开口:“好了……”他说,声音低哑,带着种从未有过的疲惫:“你赢了苏苏,你赢了……” “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终于从喉咙里挣扎出些模糊的声音,苏苏很快发现,自己的声音不比辛伽好上多少。 沙哑,像是几天几夜没有喝过一滴水的渴。 渴望着…… “知道么,苏苏,”他在她身边坐了下来,掠开她额头的发丝,似乎没有看见她眼底的渴:“我曾经有过一只宠物。” 苏苏不语。 抿着唇,感觉着他冰冷的手指从她额头抚向她的唇瓣:“柔软……”他说。眼底暗光闪动,他将目光轻轻移开:“那是一只猎豹,征服米底各部落后他们敬献来的供品,你知道的,那种金色的,柔软的东西……”指尖沿着唇角滑下,在她起伏的颈窝间留连:“很柔软,可是很危险,它们有着世界上最诱人的线条……也有着世界上最犀利的尖爪。”凑到她耳边,轻轻道:“美丽而危险……” 苏苏一声喘息,几乎是身不由己。 他笑。 低垂着头抓住她两条无法移动的手,发丝从脸侧垂落,丝丝缕缕交缠着她散落在床上一片浓黑的发,他望着苏苏的眼睛,叹息:“连眼睛都那么相似,那么的诱人……”身子伏下,气息撞进苏苏的嘴,鼻尖贴着鼻尖的距离:“那么的毫不掩饰的需求和抗拒。” 苏苏闭上眼睛。感觉到他的气息慢慢远离,而他的指尖依着她手腕的线条轻轻滑下,勾向她胸前起伏的线条,再次激起她血液里一层无法克制的涟漪:“矛盾的结合体。所以我很喜欢它,”片刻的停顿,他又道:“但不是那个危险的它。” “我要它的温柔和顺从,这样一种气息让我着迷的动物。而不是它尖锐的牙。所以我试图驯服它,那只美丽而危险的野兽。” 手指微一用力,在苏苏的脖颈上。她用力挣扎了一下。 他笑:“可是很难。那种天性中的野,深入骨髓的不羁。宠着它,它漠然接受,鞭打它,它冷眼承受。”手指放柔,勾勒着她比指尖更柔的线条,看着她脸色逐渐泛红,在他指下轻轻颤动:“这真是种很痛苦的经历不是么,苏苏,我尝试着各种方式去给它爱,它给我的,只有疼痛的一瞬间的温柔,和它的爪尖。” “后来,我杀了它。” “得不到的温柔和顺从,我只能将它撕碎,因为除去那些,它只剩下威胁。他们对我说,辛伽,永远永远记得,不要留下任何你的威胁……我记得,用一些疼痛换回的深刻。” “可是现在,我却留下了一件。” “我抹不去的威胁……”“苏苏,” “我的猎豹……” 他的手突然再次捏在她的腕上,很用力,用力得几乎让双腕失去疼痛的感觉。 于是苏苏再次挣扎。 而这次,他望着她的眼睛里没有一丝笑意。 “对你怎样你都无所谓,苏苏……你的眼睛,你的目光,有时候我真的很想毁了这种美……” “可是我办不到,” “在我亲口让他们把你活着带回来的时候我就明白,” “我做不到……” “你赢了苏苏,” “你这头骄傲的豹子……” “你的美丽……” “你的危险……” “我清楚你的所有就像了解我的一切……” “我们是一类的苏苏……” “让我杀了你……”话音突然转轻,轻得近在耳畔,却几乎让人无法听清:“否则……就让我爱你……” 低头,他吻住了她的嘴唇,没有任何防备。却又仿佛等候和准备了太久,那么何须防备…… 苏苏的手一阵剧烈的颤抖。 想说些什么,喉咙口干燥而僵硬,硬得像块顽石。 想做些什么,可是手被紧紧束缚着,根本动弹不得。 血液里那些活跃的东西开始尖叫,她的嘴缠着他的唇,游移,那些活跃的东西汇聚到了她的嘴唇,轻轻战栗,她同时感觉到他嘴唇的颤栗。 他突然用力压下了自己的嘴唇,还有身体。 苏苏一声低哼,在他体温烫向自己的一瞬。 暴风骤雨般的狂乱,狠狠的力道,在她张口吸气的瞬间他将舌尖侵入了她的嘴里:“苏苏……”吸吮,辗转,他滚烫的嘴唇贴着她冰冷的耳垂轻轻地吟:“苏苏……我的苏苏……”衣服碎了,他的手就像猎豹疯狂的爪,肆意侵袭着她肌肤的每一寸领地,直到用力进入她温润的身体。 她的痉挛,他低低的咆哮。 疯狂地贴近,疯狂地用力。 疯了一样的辛伽…… 而她也疯了。 疯狂地用自己唯一可以动的腰肢贴合着他的身体,疯狂地在他的疯狂中尖叫,直到他的嘴唇疯狂吞没了她的声音。 疯狂得忘了谁是谁。 醒来,阳光同包围着自己身体的那个怀抱一样的温暖。脸上缠着些银白色的发丝,轻轻吹开,于是看到他的脸。 安静地睡着,很沉,像尊与世无争的美丽雕塑。 光斑随着帷幔的晃动一下一下滑在他脸上,那些忽明忽暗的轮廓,还有鬓角一层透明般的软。 手和脚已经恢复了自由,苏苏动了一下,手腕传递出昨晚被自己勒破后的疼痛,那部分被他握在手心里,以一种几乎不为人所察觉的温柔。 抿了抿唇。 试图转身避开他身上那层愈发让自己沉迷的气息和温暖,头侧了一下,却又在他臂膀起伏的线条间迷失了本意。她再次望向他的脸,他微微开启着的唇离她很近,一抬头就能碰触到的距离。殷红,隐露出里面白净的齿,像是种无声的诱惑。 她慢慢抬起头,他的气息一点一点的接近。嘴唇的温度,嘴唇的气息…… “王。”门外突然一声通报,音调虽然不高,却突兀得令苏苏的手一抖。 迅速闭上眼,在感觉到那张脸上睫毛微微颤动的时候。 片刻,没有得到任何反应,门外的通报声又大了些:“王!” 拥着自己的怀抱动了动,她感觉到辛伽苏醒后喷洒在她颈窝的气息。他抱着她的手收紧,嘴唇贴在她发丝上。 掌心不由自主热了起来,她一动不动。 第三次通报声响起,辛伽松开手下床,把门推开。 “什么事。”倚着门框,他看着那名侍卫官低头跪在地上的身影。 “乌穆司大人回来了,已在偏殿等候多时。” “他回来了,”目光轻闪:“有没有说什么。” “他说森大人在底比斯发现了那个红头发女人的下落,并且他已经和底比斯的依哈奴鲁取得了联系。此外……”抬头看了辛伽一眼,又望了望他身后,这名侍卫官欲言又止。 辛伽跨出一步,将门在背后稍稍合拢:“说。” “乌穆司大人还让臣转告,他在回来的途中接到消息,米底部落一些人同守军发生冲突,联合……” “好了,”蹙眉,突兀出声打断他的话,辛伽朝他摆了摆手:“告诉他,我这就过去。” “是。” 转身进屋,一眼望见苏苏抱着双腿坐在床角看着他。 身上依旧是一丝不挂的,白色的肌肤映着身体上新旧的伤痕,她捏着自己的手腕,浓黑色长发从脸侧垂下,一缕缕将那片雪白分割。 从没见过哪个女人,身上有着这么多的伤痕,可是这样的伤痕在这样的身体上又仿佛是世间最诱人的图腾…… “醒了?”合上门,他朝她走了过去。 苏苏不语,也不动。 直到床边站定,辛伽朝她伸出一只手:“过来。” 手刚碰到她的脸颊,而她随即触电般朝后一退。 他眼里一道暗光闪过。 一把扯住她的头发将她拉向自己,不等她反应过来做出任何抵抗,一双唇已用力压在了她的嘴上。 用力地辗转,用力地将自己扯着她发丝的手滑向她的后颈,再沿着那道柔软的线条抚向她的背。呼吸加重,因着她近在耳侧急促的呼吸。 整个房间内迷乱的呼吸。 突然身体猛地一震。一把将她推开,辛伽站直了身体。嘴角一丝暗红色液体滑了下来,他下意识扬起手,及至望见苏苏的目光,手顿了顿。 “很难,是吗,”转而用那只手拭去嘴角的血迹,他看着她的眼睛:“我和你。” 苏苏的嘴张了张。 似乎想说些什么,可眼底稍纵即逝一抹凌乱的烦躁,让她再次抿紧嘴唇。 辛伽俯身拾起地上的衣服披到身上。再抬起头,暗红色的眸子一丝懒懒的笑:“没关系,我可以等。” 轻甩长发,他转身走了出去,像只漫不经心的猎豹。 他说她是猎豹。 他自己何尝不是。 一样的诱人,一样的危险。 所以本能地抗拒,在面对那种危险的诱人的时候。 苏苏摸着自己的嘴唇,嘴唇上残留着他的血液,殷红,温润。染在手指上,她将手指塞进嘴里。 很甜…… 门突然再次被打开,无声无息。 苏苏抬起头。 走廊里不见了原先的守卫,只有一道身影静静站在那道黑洞洞的门口。 黑色的长裙,黑色波浪般的长发,曼妙得无懈可击的身影。 苏苏舔干净手指上最后一点血迹,望着那道身影。她知道那人在看着她,即使脸上蒙着那样厚厚一层纱。 随手抓起床上那件被撕烂了的衣裳,抖开,轻轻包住自己身体:“雅塔丽娅……” 一只手捏着只银光闪烁的东西,一只手搭着门框,雅塔丽娅纹丝不动站在原地,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 那只银白色的东西是只面具,辛伽的,它上面那对简单却又存在着某种说不清感觉的眼洞,至今令苏苏记忆犹新。雅塔丽娅把它捏得很紧,因为指关节看上去隐隐泛白。 慢慢的苏苏听见一些细碎的声音从她面纱背后传了出来,声音很轻,肩膀随之一点点抽动,她细长的指甲剥啄在门框上,发出的声响令那些声音听上去更加模糊。 像是某种变调的呻吟,又有点像哭……空落落回荡在房间的每一个角落,一种让人不太舒服的感觉。 然后听见她一声长长的叹息。 很沉,像是试图把所有沉重的东西都从这声叹息里排泄出去的感觉。片刻后手指从门框上滑落,她一步步走向苏苏:“你到底为什么会在这里……为什么……” 话音听上去有些发抖,苏苏一时不能确定自己是否要回答,因为她的语气听起来并不像是在问自己。 随即听见她继续开口:“是的你不会知道,现在这样子的你,是永远不可能知道的。”自言自语般的低喃,她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面对着苏苏:“他爱你,是吗。” 有点突兀的一句话,苏苏怔了怔。然后听见她低低的笑:“他爱你,我看得出来,你逃离尼尼微的时候,他六神无主的样子。我的辛伽,从小到大我从来没看到过他那种样子。可是,”慢慢扯下脸上的面纱,一股腐烂的味道随即从那张破败不堪的脸上散了出来。她用她那只仅存的眼睛看着苏苏:“如果他知道你是谁,他是不是还会继续这样爱你。” 苏苏将目光从她咄咄的视线中移开,低下头,突然又将头迅速抬起:“我是谁。” 她脸上抽动的表情似乎是在笑。没有正面回答苏苏的问题,只是用那只浑浊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苏苏的脸,像是在研究什么有趣的东西:“也许是对他的报应,”她顿了顿:“还是对我的一种讽刺。呵呵……他有多爱你,对我就有多讽刺,苏苏……”一阵沉默,突然抬头放声大笑,牙齿是雪白的,可是包在没有唇的嘴里,却让人不由自主一阵寒意:“他原来是会爱你的,他原来是会爱的!哈哈……哈哈!”笑得身子乱颤,几乎直不起身子。 这笑声让人控制不住的有些焦躁。 苏苏不由自主站起身:“你错了,他根本……” “根本什么,”轻轻打断她的话,雅塔丽娅依旧目不转睛望着她,片刻,鼻子里发出一声低哼:“你这样看着我,你的眼睛在试图对我说些什么。可是不,苏苏,你现在想的,和我现在说的,完全是两回事,信不信,我们可以打个赌。”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站起身,同她两两相对:“我想杀了你。” 话音未落,苏苏突然从原地直飞了起来,一头撞到身后的墙上,震得几乎一下子闭过气去。 眼前一阵发黑,像是被一些无形的手牢牢禁锢着,苏苏两脚悬空,双手分开整个人离地数尺紧贴在身后那堵墙壁。 手腕用力挣扎了一下,随即被反弹回墙壁,用了多大的力量,承受了多大的反弹。 “咔!”手骨部位一阵钻心的锐痛。 “为什么那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这个样子,”吸了口气,她听见雅塔丽娅在下面低声开口。 若有所思望着苏苏的脸,她的表情带着点费解,又似乎隐隐一丝受伤的痛楚。这表情忽然让苏苏感觉有点熟悉。 她似乎在哪里见到过这样的表情,面对着面,就像面对着一面镜子…… 耳边再次响起雅塔丽娅的话音:“总是勉强自己去做一些自己不可能做到的事情,就像很久以前那样。轮回,没有让你变得更聪明些吗。” 苏苏突兀一阵疼痛。 不是因为手臂,那更像是一片混沌的茫然里闪电般一道利刺划过。不可捉摸,但清晰无比,就像那时这女人嘶吼着问自己她美不美时……那个瞬间心脏一刹而过的那种疼痛。 “知不知道我为他做了多少。”静默半晌,那女人又接着开口:“那些付出的,那些失去的,”轻轻踱着步子,她看着在墙壁上挣扎不停的苏苏:“我一直以为那些是他最想要的,”目光闪了闪,笑:“却原来,他所需的仅仅只是我失去的那部分东西而已。” 苏苏别过头。 几乎可以明显感觉到她滚烫的视线在自己脸上一分一毫的游移,那种无所遁形的感觉,她突然很怕直视这张脸。 “你说我有多蠢。”雅塔丽娅似乎没有留意到她眼里的焦躁和抗拒。 手指动了动,于是苏苏原本侧到一边的脸,被一种无形的力量又拨了回来。她被迫再次对上雅塔丽娅的眼睛,还有她一张被笑容扭曲得更加诡异的脸:“而这愚蠢还是由你来告诉我的,苏苏,这更让我觉得自己的可笑。” “可是……如果不这么做,”收回视线,她低头,捏着面具的手指用了点力。 指尖在那张面具上狠狠划过,依次勾勒着它的眼睛,它的嘴唇:“他会消失……是的,消失。你有想过他消失在你身边的日子吗,苏苏,对了你感觉不到。遗忘总是美好的,它能让你不再记得很多让你刻骨铭心的东西,忘了他曾经对你有多重要,重要到宁可毁了自己的一切,只换取他停留在你身边的时间哪怕只是延长一个瞬间也好。”话音突然一停,在苏苏极力试图从她的支字片语里辨别出一些同自己的关联的时候,她突然抬起头:“可是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你尽可以在属于你的快乐里忘记一切地生活下去,为什么要到这里来?谁带你来的?!你知不知道你到这里来会毁掉一切?!说啊!你到底是怎么来的!!!说啊!!!!!” 苏苏沉默。 看着她那只逐渐狂乱起来的眼睛,还有她随着呼吸一下一下抽动的嘴。无法与之对视的眼,丑陋到极点的脸。 可是它们让她疼痛。 从刚才到现在,这个女人一直不停不停地说着自己的愚蠢,而这些话为什么听在她的耳朵里,像是对着镜子在一层层剥掉她的皮……她疼,这些不知所云,混乱而莫名的话语,她听不懂这个女人究竟在说什么,在试图表达些什么,可是她心里却很疼,比任何伤口都要尖锐和清晰的疼痛。 眼睛慢慢变得有些模糊,她目不转睛望着雅塔丽娅。 那道尖锐的目光里闪烁的无穷无尽的痛苦和哀愁,她感觉得到…… 然后四肢蓦地一松。 失去所有束缚瞬间从墙壁上滑了下来,苏苏重重跌倒在床上。 “你在毁了我,也在毁了他。”挣扎着起身的时候,耳边一闪而过雅塔丽娅低低的话语。 ‘毁了我,也在毁了他’,苏苏确定她是这么说的。片刻脸上冰冻似的一凉,那女人凑近了,一只手轻轻抚住了她。 “为什么哭,”手指沿着苏苏的脸颊划下,她说:“你根本不会明白我在说些什么,可你哭的样子真的很好看。他见过你哭吗……他为你疯狂,你感觉不到,我为他毁灭,他不知道。可是我们是一个最大的讽刺,对你,对我,对他……最后终将发现,我们是一个讽刺……” “是的,讽刺……” “呵呵……哈哈……哈哈哈哈!”话音未落,突然直起身一阵大笑。 笑得苏苏一阵茫然。随即一抬手,雅塔丽娅把那只银亮的面具用力按到了自己的脸上。 苏苏疑惑地注视着她这种突如其来的举动。从刚才到现在,这转折突兀得让她有点措手不及。 意识到苏苏的目光,雅塔丽娅摸了摸面具轮廓光洁的线条,俯下身再次贴近苏苏的脸:“女人,讽刺。” 说得很轻,一字一句。 苏苏的目光轻轻一闪。 不知道是不是种错觉,雅塔丽娅这番话的声音,听上去好象有点怪。可能是从面具背后传递出来的原因,沉闷而空洞,比之前低沉,却又似乎更为尖锐。 不由自主朝她多看了一眼,头刚随着她的身影抬起,下颚突然被她一把捏住,迫使苏苏将头抬得更高,对着她的视线:“真美……” 她再次开口。 面具背后的声音是嘶哑的,像条轻轻吐信的蛇。而面具上两只狭长的眼孔一边里头一只眼睛一眨不眨注视着苏苏,另一边,里头深不见底一片漆黑的暗。 不由自主一凛。 头朝后一侧脱离她的手指,苏苏一个闪身迅速从床上跃起,半蹲在床上,手撑着床,同她保持半条手臂的距离。 雅塔丽娅直起身,后退一步,然后咯咯一笑:“你是我的……” 话音未落,骤然出手一指刺向苏苏的眼睛,却在即将刺到的一刹那被苏苏扭身急速避开,反过来扣住她的手腕,将她刺向自己的手指一把朝她方向用力拗去。 咔的一声轻响。 脑中一个激灵,苏苏不由自主放轻手里的力道。 而握在手里的腕随即被雅塔丽娅抽了回去,一转身大步走向门外,她嘴里又是放声一阵大笑:“雅塔丽娅……呵呵……哈哈哈!” ------------ 第二十七章 更新时间:2008-09-11 “依哈奴鲁在犹豫不决,是吗,乌穆司。”安静的火光摇曳在一双暗红色的眸子里,捻着自己的长发,辛伽望着坐在下首那个男人。 那男人闻声欠了欠身子:“是的,王,接触的那几天他给我的感觉就是这样。”顿了顿,又道:“不过毕竟他在阿普雷迪三世身边那么久,而且当年也是力护幼主的功臣。” “可他现在后悔了,不是么。”斜睨一眼,乌穆司随即在辛伽那道淡淡的视线中低下头:“他在害怕。” “呵呵……害怕。奥拉西斯就这么叫他害怕?” “奥拉西斯一面在收紧依哈奴鲁权势范围的同时,一面给予那个名叫雷伊的年轻将军以大量的时间和信任,并且以他为首的黑骑军团,目前正逐渐取代原先依哈奴鲁麾下的阿蒙军团,成为凯姆?特攻防上的主势。” “雷伊……”轻轻挑了挑眉:“就是在卡叠石同曼迩拉提交手过的那个少年?” “是。” “最近听说过他不少的传闻,连曼迩拉提都对他颇有兴趣的样子。” “当地的人称他‘凯姆?特的黑鹰’。” “黑鹰……呵呵……有意思。听说他不过十九岁。奥拉西斯现在就放那么大的权利给他,倒也真敢冒这险。” “这点臣专为王打听过了,据说雷伊从十二岁起就开始追随在奥拉西斯身侧,在军事上有不可小窥的卓越天赋是其一,其二,听说他同奥拉西斯曾经有过同生共死的经历,因此两个人的关系非同一般主仆。” “所以奥拉西斯充分放权给他,实则是在充分布置着属于自己、可以将原先所依附的阿蒙军团从重心上撇开的势力。” “是的,王。” 笑,站起身来回慢慢踱了几步:“看来依哈奴鲁这边我们得抓紧了,在他完全成为一个一无是处的废物之前。” “是。” “那么,给我安排一下去底比斯的行程,记住除了王后外不要惊动任何人。” 乌穆司微微一愣:“王……” “我想有些事我亲自同他谈谈的比较好,既然他害怕,”目光流转,辛伽微笑着望着他这名欲言又止的大臣:“我们得尽量让他安心点是不是。” “是……” “有些人不稍微对他用点力,他这杆秤是不知道该往哪边倾斜的。” “是。” “况且,”走到门边,将门打开:“那个他们说有着神一般武器的红头发女人,我还真想去见上一见。” “是!” ******走进房间,反手合上门。跌跌撞撞朝前走了两步,脸上的面具随即掉落了下来,钪啷一声落在光滑的地板上,滴溜溜打着转径自滑远。 雅塔丽娅手伸向最近的椅子,刚搭住椅背,整个身子一倾,连带椅子一同随着她的身体扑倒在地。 挣扎着爬起,手抓着胸前的衣服一阵痉挛,一些淡粉色的黏液从口腔里滑出,沿着下颚滴落下来。她张开嘴大口大口地喘息着,直到暗赤色的脸逐渐恢复原先微微的红,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一眨不眨盯着离开自己将近十多步远,那只在火光下微微闪烁的银色面具。 平躺在地板上,一双狭长的眼孔内漆黑空洞,却又因着上面忽明忽暗折射着的火光,让人错觉它在目光流转。嘴角微微上扬着,从侧面看上去,像是种冷冷的笑。 雅塔丽娅突然扑上去一把抓住它朝地上用力砸去! “铛!”同地面撞击的一瞬它发出一声清脆的呻吟,连着弹跳了数下,面具滑到一边,转了个圈,依旧脸孔朝上,一双眼在火光下似笑非笑对着她的方向。 “是谁!”低吼,雅塔丽娅抖动个不停的手撕开了自己的衣领,露出里头雪白色的皮肤,从脖子到右侧乳房的部位,一大片随呼吸起伏不定的红色瘤状物在那上面一个接一个,密集得让人触目惊心:“告诉我是谁!!!!” 短短几天的时间,从脖子到胸口,这些东西蔓延的速度足够将人的神经摧毁殆尽。每一个早晨当她在皮肤蠕动般的刺痒里惊醒,这些与日俱增的东西就像在不断尖笑着向她提醒:时间不多了!你的时间不多了!你的时间不多了!! 再一次抓起那只面具,她用力朝前丢了出去:“告诉我!到底是谁!!!” 面具沉默。 本来,谁能够期望一只冰冷的面具说些什么。 它两眼漆黑,嘴角抿做一条线的安静,对着这个疯了般的女人。 在墙上用力一个撞击,它又一次跌落到地上,清脆几个弹跳,安安静静脸朝天躺回到雅塔丽娅的脚下。 幽黑的眼洞,似笑非笑。 雅塔丽娅慢慢安静了下来。 呼吸依旧是急促的,她的手按在那只面具上,手背上一片红晕,上面隐隐浮出一层肿,像是被毒虫咬了一口。那是同脖子和胸脯上连成一片的东西一样在发作之前的症兆。 轻吸了口气,她把面具拾了起来,用手指将上面被灰尘弄脏的痕迹一点一点小心抹去,然后慢慢贴进自己怀里:“对不起……对不起我的神……对不起……”手指又一阵痉挛,一滴粉色黏液从嘴角划下,同眼角划落的那道液体融合在一起:“可是我很怕……”俯下身,面具冰冷的表面贴着她胸口痛痒得发烫的皮肤,雅塔丽娅匐倒在地上:“我真的很怕……阿舒尔……有人想毁了我,可是万能的您一直没有给我任何清晰的指示……” “到底会是谁……是谁……”指尖抠着地板的缝隙,她喃喃低语:“我本来认为是俄塞利斯……但是不可能。她不可能是被俄塞利斯召唤来的,那个男人,他的能力现在连自身的存活都勉强,更不要说打开三界之门……” 突然低低一声抽泣,她将脸埋得更深:“所以回答我……” “阿舒尔,求你回答我……哪怕只是一点点提示……” “……最近常常感觉不到自己……” “为什么,我的神……我的父……” “告诉我这是为什么……” “告诉我……” “王后。”门外突兀响起一声通报:“阿姆拉大人求见。” 雅塔丽娅肩膀颤了一下,慢慢抬起头,吸口气稳了稳声音:“让他以后再来,我现在不方便出来。” 外头一阵沉默。 片刻,一个低哑的声音在门口轻轻响起:“王后,天网那边……又死人了。” “哪些……”目光一凝:“是那些挑出来的?” “是……” 摇摇晃晃站起身,雅塔丽娅走到门边上:“告诉他们,我就去。” “是。” 孟菲斯阿肯耐斯宫一点火光投射在小道上,闪闪烁烁,拉扯着那些安静的身影无声穿过周围林立的庞大建筑,直至那座位于隐匿于宫苑深处的白色庙宇。 宫中之庙。 进庙下阶梯,弯转数层,直到一股逼人的冷风从前方幽黑的通道深处扑面袭来,举着火把一身神官装扮的男子脚步顿了顿,朝身后看了一眼。 “嚓!”有人点亮了石壁上的火炬,于是瞬间,一条绘着斑斓浮绘的冗长通道出现在众人的眼前。 举着火把的神官径自朝前走去,熟门熟路的样子,身后跟着十多个黑衣男子,谨慎而仔细地看着周围的布局,在他背后不紧不慢走着,不动声色簇拥着一名身材修长,有着一头淡灰色长发的蒙面男子。 “原来你们把他藏在这儿。”停下脚步取出钥匙插入面前那道木门的锁孔时,神官听见身后那名灰发男子道。 他不语,轻轻将锁打开,手一推,那道精致而厚重的大门在他们面前无声敞开。 一丝熏香味扑面袭了过来,浓烈却不失优雅的味道,正如整个不大的内室里那些美丽的色彩和布局。 众人的脚步不由自主在那道门前顿了顿。 几尊神像,一只香炉。 层层纱幔悬挂在林立的石柱和神像间,被风吹着雾一般收拢又散开,显出房间深处一道白色身影,安静躺在一张刻着流水般花纹的卧榻上,黑色的发缠着白色的纱,消瘦而单薄,了无声息般一动不动。 神一般美的一个人…… 神官将火把插在墙壁的架子上,走了进去。刚回头,那名灰发男子已径自走到软塌边。 脚步很轻,猫一般。 “他就是俄塞利斯?”半晌,他轻声道。低头看着软榻上的人,目不转睛。 神官点了点头:“是。他就是奥拉西斯的哥哥,我们的先知,神一般的俄塞利斯。” “你们的先知,”侧眸,轻轻瞥了他一眼:“现在是我们的。” 目光轻闪,神官嘴张了张,低下头不语。 “哧……” 突兀间,灰发男子边上一个人忽然发出声轻笑,不以为然一声低低的嘀咕:“先知?神?就这残废?” “啪!”闪电般的速度,那个尚在偷笑的人还没反应过来,骤然间被灰发男子一掌扇飞。 “赫拉尔森,你又算什么东西,也配侮辱他。”淡淡的声音,却叫那人脸色一瞬间转青。 静,不再有人敢发出一丝声音。 灰发男子目光重新移回到俄塞利斯身上。 他被房间里的声音惊醒了,睁开双眼,有些茫然地扫着周围。 伸出手,灰发男子修长的指在他柔长的发上轻轻掠过。 他的眼神一动不动,仿佛毫无知觉。 手指沿着发往下继续移动,滑过苍白的额头,他的眉,他无神但美得让人窒息的眼……最后停在那道薄削而缺乏血色的唇上。 蹙眉,雕像般静卧的俄塞利斯终于动了动,侧头,用力避开灰发男子的手指。 他收回手,眼中透出一丝笑,转头看向那名神官:“他还不能开口?” “再过半个月左右就能说话。” 点头,弯腰一把将俄塞利斯抱起:“我们走。” 俄塞利斯大吃一惊,试图挣扎,无奈在他铁箍般的钳制下丝毫动弹不得。 “等等,”跨前一步挡住灰发男子的步子,神官脸色微微有些不安:“你的承诺……” 目光一闪,无声望着他在自己目光下不由自主后退了一步,灰发男子淡淡地笑:“答应你的自然会给你办到,急什么。”从他身旁从容走过,头也不回:“赫梯人的诺言,我亲爱的迪琉斯,赫梯人必会遵守。” 迪琉斯闪身,静静望着这批人带着俄塞利斯从自己身旁一个个离去远去,低头不语。 “迪琉斯大神官!”刚步出神庙的大门,一名年轻祭司迎面慌慌张张从小道上奔了过来:“出事了!出事……” 话音未落,随即被迪琉斯冷冷的目光所制止:“吵什么,不怕惊动了俄塞利斯大人。” 那名祭司用力喘了口气:“但是……那些民众已经闹到宫门外头了,” 怔了怔。目光轻闪,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他们说一定要见到俄塞利斯大人。” “守卫军都干什么去了。” “守城军队已经出动,但是要彻底压制住很难,太乱了,所以宰相大人让我过来问您这件事究竟该怎么处置。” “怎么处置,”用力合上大门,转过身自顾着朝前走:“封锁所有宫门,试图闯进来的一律杀。” “但是……”迟疑了一下:“怕是不太妥吧,最近已经死了太多的人,连塞涅卡大人也说……” “他说什么。” “他说他要把这件事上报底比斯。” “嗤!”鼻子里冷冷一声低哼:“他,明天把他叫到我这里来。” “是。” “此外……”脚步顿了顿,迪琉斯回过头:“西边疫情究竟怎么样了。” “听说已经失控。” “那就烧吧。” “什么……”愣了愣,祭司抬起头,有些茫然地望着迪琉斯那双隐在黑暗中的眼睛。 “我说,烧。”轻描淡写一句话。 平地一阵风吹过,年轻的祭司只觉得头顶一阵微微的发麻:“可是……那是一个镇……” “没什么可是。”云被风慢慢推开,洒下的月光淡淡勾勒出迪琉斯的脸,轮廓很深,一双闪烁的眼睛隐隐透出丝不耐:“传染得太快了,再这样下去不出半月就要波及到城中心,那会变得彻底无法控制。” “那么要不要……”声音控制不住有点发抖,那名祭司望着他:“向底比斯求助吧,神官大人……听说……听说很多医师也都传染上了,我们……” “啪!”话音未落,一巴掌重重甩在他的脸上。 祭司后退半步,捂着脸,六神无主地看着眼前突然变得有些暴戾起来的迪琉斯。 “你懂什么,”压低声音,迪琉斯冷冷注视着他:“回去和塞拉斯巴哈说,就按我讲的去做,不要犹豫,我已经和他们都谈妥了。一切后果,自会有我承担。” “……是。”眼里闪过一丝疑惑,但没有任何迟疑。匆匆应了一声,那名祭司随即掉头快速离开。 ******四只火盆在大殿的四个角落里熊熊燃烧着,香片的味道压不住由下而上浓烈的腥臭,充斥着整个空间,那些香臭交杂的味道在殿内封闭的石壁间来回碰撞,翻腾。 慢慢跟随在老侏儒阿姆拉身后,雅塔丽娅看着地上横躺着的数具尸体。每一具都是残缺不全的,有些看上去已经面目全非,地上这一堆堆血肉模糊高度腐烂的东西,让人很难辨别出它们曾经作为一个人时的形状。 “什么时候发现的。”脚尖踢了踢一只颤动着的东西,那东西条件反射般勾了勾,上面还没有完全脱落的指甲,提醒人那是一只手。 “刚才例行筛选时发现。”老侏儒哑声道:“这一批是五天前刚刚挑选出来的战士。” 雅塔丽娅停下脚步:“五天前……那应该还很结实。” 老侏儒点点头:“是的,无论爆发力还是耐力,在最初两三天看上去都相当的好,连伤口也不多。可是今天突然……” “和之前那些人一样?” “是的……”顿了顿,有些踌躇着道:“而且在成为这种样子前,他们基本已经完全失去了控制,在里头损坏了将近三十多名战士。” “为什么不直接销毁。” “他们速度太快,等我们赶到的时候,他们已经变成现在这种样子。” 目光闪了闪。蹲下身,雅塔丽娅细细看着这些尸体上的肌肉:“为什么会是这样……全都裂开了……” “老奴猜,他们可能承受不了这样强的负荷。” “承受不了……”随手拉起一把头发,于是一颗头颅被从那堆血肉中分离了出来,受了外界的力道,一半脸上的肌肉随即从头颅上脱落,空荡的皮肤下白森森一块隐现裂缝的颧骨:“但文献里没有提到过这些。” “王后,过去从来没有人尝试做过。” “从没,你怎么肯定。”回头,目光透过脸上厚厚的纱灼灼望向他:“没人做过,那么文献是怎么出来的。” “那是神留下……” “神留下就是为了让我们学着使用。” “神的禁咒,不是我们这些凡人可以随便去碰触的……” 雅塔丽娅低下头,丢开手里的头颅,视线转向地上那堆尸体:“阿姆拉,你看,我们已经接近了不是么,阿舒尔也能被唤醒,只要掌握了他们的方式,有什么是碰不得的。” 一阵沉默。 半晌,阿姆拉轻声开口:“王后……有句话老奴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说。”依旧翻看着地上的尸体,雅塔丽娅头也不回。 “历代的先人,那些保管着它的祭司和巫女们都说,它是受诅咒的……” 手停了停。 片刻,一声不吭站起身,扯下脸上的面纱兀地转身面向这一时呆滞住了的老侏儒,嘴角咧了咧,她道:“我明白。” 老侏儒扑地跪倒在地:“王后,老奴冒犯了!” “起来吧……”慢慢踱到一边,她在地上坐了下来,一头柔长的黑发随之散了一地,捻起一束,她缠在指尖静静把玩:“阿姆拉,你该知道我们在做些什么。” 老侏儒依旧跪着。垂着头目光始终看着地面,不语。 “神说,你该消失了,于是你消失,”没有理会老侏儒的沉默,雅塔丽娅继续道,声音有点自言自语的模糊:“即使倾尽所有也无法改变,这叫命运。”手指松,发丝从指尖滑下,软软落到地上:“如果不服,如果抗拒,想要扭转命中注定的某些东西,除非是借助神力。而阿姆拉,”抬眼,她看向他:“这么多年了,你该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王后所做的一切,老奴明白。” “实话告诉我,辛伽最近发作得越来越频繁了是不是,阿姆拉。” 迟疑了一下,老侏儒点点头。 “它都看着呢,阿姆拉,”得到回答,她轻叹了口气,指指自己的眼睛,将头靠向身后的墙:“它都看着,看到很多有时候我害怕看到的东西,我每天每天在尽力地防止着它的发生,即使是触碰神的禁忌,那又怎样,我不会让他死,只要我在,我不会让他死。” 老侏儒张了张口忍不住抬起头,却又在触碰到她目光的瞬间,重新将头垂了下去。 “你知不知道凯姆?特的俄塞利斯。”她又道。 老侏儒点点头:“知道,凯姆?特的先知,他在那个国家有着同您一样的地位。” “最近一段时间,我和他耗得很累,那个神一样的男人,”微侧头,雅塔丽娅慵懒舒展了一下上身:“的确,如果不是因为他的体质,我对他根本没有任何胜算。阿姆拉,知道他有多可怕吗,”抬手,看着自己手背上那个微微鼓起的肿块,笑:“你不会知道,当你站在他面前的时候,你根本不会知道。不过他就要来了,你可以去看看,记住这机会是我给的。”顿了顿,又笑:“那个和我有着一样命运的男人……有时候,在不需要针锋相对的时候,我总在问自己,我和他,我们究竟谁比谁更不幸一点。 “王后……” 她抬手,示意老侏儒噤声:“你看,我们这样的人,有时候是不是很相似。我们都有得有失,我们都有着对某个人某些事特别的坚持,我看到,用这只眼睛,看到他做到了,阿姆拉,所以没理由,我做不到,没理由。即使是这种被诅咒的东西,呵,诅咒,管它呢,我和他还惧怕怎样的诅咒。”目光微微一沉:“而我所做的,只是要他不死。正如那个男人为了他的弟弟而背叛神的意志。”突然身子一阵急促的颤抖。 老侏儒一惊:“王后!” 雅塔丽娅弓起身子下意识伸手抓住了自己胸前的衣服。 无法控制的抖动,在看到老侏儒试图朝自己走来的时候,她对着他摇了摇头:“别过来……” 犹豫了一下,老侏儒停在原地:“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 “不是,阿姆拉,”又一阵痉挛,她花了些力气才让自己的动作在老侏儒紧张的注视下不那么强烈,一种从内部挣扎出来的巨痛,她咬了咬牙:“你先出去一会儿,我想一个人静一会儿……” “可是……” “出去!”“……是。” 目送老侏儒瘦小佝偻的身影出大门然后将门轻轻合上,雅塔丽娅的身体再一次剧烈的颤抖。朝前匐倒,她手指用力抠住地板的缝隙:“不要……阿舒尔……现在不要……” “呕!”突兀一团粉色黏液从嘴里喷了出来,她蜷缩起身子,整个人躺倒在地上:“阿……舒尔……不要……我受不了……”被周身爆裂般疼痛逼出的眼泪同脸上的黏液混在一起,一张脸扭曲得只剩下了丑陋和恐惧:“不要!!” 突然身子又一阵猛烈的抽搐。 嘴里再次喷出些粉色的黏液,这次,里头缠着些艳红色的血丝。而身体却在这时慢慢平静了下来,只剩下一些粗重凌乱的呼吸声,在整个庞大空旷的大殿里一下一下清晰地回荡着,她慢慢抬起头,朝那堆尸体的方向看了一眼。 高度腐烂的尸堆里一阵细微的颤抖。 她嘴角轻扬,从地上站了起来。目光依旧注视着那堆微微颤动着的血肉,那些东西的动作在逐渐增强,以一种几乎辨别不出的速度。 “起来,我的战士……”她说。声音很低,低得几乎不像是个女人能够发出的嗓音,透着丝疲惫的沙哑,她抬手抹了抹爬满黏液的嘴:“起来…… 尸堆里蓦地一阵剧烈的抖动。 一些东西在里面鼓胀了起来,血和肉随着膨胀的动作朝四周蠕动,又在同时像是被某种看不见的力量聚拢了起来,慢慢的堆砌成一个残破但勉强还算齐全的身体。 地上被雅塔丽娅丢在一边的那只头颅滚动了一下,随着身体的动作倏地滑上身体的脖颈处,同脖子合上的瞬间朝下一沉,随即被一只突然从尸体中伸出的手用力按了回去。头颅在脖子上轻轻转动,发出些细微的沙沙声响,片刻,那半张尚且完整的脸对向始终目不转睛望着它的雅塔丽娅。 “起来……”她又说了一声,轻轻的,像是在念祭祀祷文时的样子。 头咔嚓一声轻响,向上微微拧起了一点,与此同时,整个身体从那堆尸体间慢慢站了起来。 一些碎肉和血随着它这一动作纷纷坠落,而它对此毫无知觉,慢慢地挪动了一下膝关节,在腿骨承受不住动作的力度而‘咔’的一声从膝盖刺出的同时,它迈出了它的第一步。 “过来……”雅塔丽娅伸出手,指向它:“来我这里。” 这具拼凑起来的尸体闻声动了动,脸慢慢扳向雅塔丽娅的方向,另一条腿慢慢伸出,朝她的方向跨出了它的第二步。 “咔!”膝关节一声呻吟,半条腿在它迈步的瞬间被那股力道甩了出去,‘啪’地落到雅塔丽娅的脚下,而那具七凌八落的尸体亦因此而失去重心跌倒在地上,一时间四分五裂,那些原本拼凑起来的身体和四肢,转眼间又分散到了各处,只留下那只头颅还牢牢连接在身体的脖子上,朝着雅塔丽娅的方向吃力又专心地慢慢抬起。 一道猩红色锐光在雅塔丽娅的眼底蓦地闪过,‘噗’的一声闷响,头颅顷刻间碎成数块。 “脆弱……”轻轻吸了口气,俯身拾起地上的面纱,轻轻拍了拍,仔细戴到自己头上。 ------------ 第二十八章 更新时间:2008-09-11 辛伽私入底比斯,亚述上下几乎无人知晓,事实上不单只为了安全起见,更重要的,他在去底比斯之前顺道先去了次安息高原,带着一支从边境汇合过来的数千人部队,还有百余名从尼尼微禁宫带出来的,没有任何身份标识的重甲步兵。 就在那道高原,苏苏目睹了自巴比伦尼亚小镇那次杀戮之后,一起真正意义上的屠杀。 安息高原上的米底部族,十年前被亚述征服后,作为其附属国臣服于这个野心勃勃的帝国,是亚述粮食和奴隶的供应地之一。多年来,它一直顺服于这样的奴役,直到两年前部族一个大胆而极有野心的年轻人突兀出现,这维持了数年的表面平和被他所搅出的一股叛逆的力量悄然打破。 他是部族族长的私生子,同一名身份卑贱的流浪艺人的女儿一夜情后的结晶,也是族长二十一个孩子里唯一的儿子。五年前族长将他过继给自己的妻子而正式给予了他一个被族人认可的身份,也从那天开始他逐渐接管年事已迈的老族长手里的权利和应酬,并开始对终日管辖在自己国土外那支幽灵般挥之不去的亚述军队产生抵触的情绪。年轻而欲望强烈的他,接替父亲的身份成为米底部族一族之长,这点念头在他留在老族长身边之后就失去了其原先的重量,他要得更多,对于这个曾在歧视和贫穷里挣扎过来的男人来说,一种被控制的权利,它就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权利,他要将它变成其独享的,而不是单纯地做一个富有,但连军事力量都被限制发展的傀儡。 他开始在继续同亚述人表面上的顺从中悄悄发展自己的中央集权和军事,这对于一个聪明的,曾经过着那些富裕的公子哥儿从没有体验过的生活的人来说,总是有办法的。 一个平民出身的男人,很容易赢得平民的心,而平民占据这块土地大约将近九成以上的人口。这就是他的办法。 很快他开始在人民中有了属于自己的声音。从认同他,到开始将他的声音作为一种信仰,他在建立起人民对他的依赖的同时,逐步挖掘出他们潜藏在心底不敢发泄出来的、对亚述国军政控制的一种反叛意识――安息高原不是亚述人的土地,他们侵占并奴役了这块土地那么久的时间,奴役米底人的儿子,玩弄米底人的女儿,没有任何道理能让他们这样继续放肆下去,没有。 这些情绪在米底各部族间悄悄散播着,凝聚着,而亚述人对此一无所知。 直到两年前一个突然间的爆发。 那次暴动,驻守在当地的亚述军措不及防间受到了惨重的打击,不仅被从驻守的防线全面击溃出去,受到包围的那部分军队,被由平民组成的米底军全部杀尽。不仅如此,这名年轻的首领还私下同周边各国结盟,以第一速度集结了将近六万人的兵力,试图以同样让人毫无防备的突然攻打下尼尼微。 只是这场突兀而快速的战役并没有成为这年轻人引以为傲的丰碑,反成了他短暂军事领导生涯的一块墓碑。 他的想法没有错,他的筹划没有错,他的能力同样没有错,错在,他的急迫,以及他年轻的资历中没能掌握更多这血腥之国的密闻和讯系。他将米底长达十年的奴役归咎于自己父亲的无能,却没有更深入地了解一下亚述这个国家真正的军事实力,以及被称作妖王的辛伽,他和他以预知见长的王后究竟可怕在哪里。 他认为那是人们对这国家的恐慌而生出的一种让人可笑的谣言。 所以,他最终失败了,在那场声势颇大的攻城战里。轻易被辛伽所率领的亚述军击溃了原先策划好的进攻,轻易被那些签署了联盟协议的国家背叛在那片位于底格里斯河畔的高原。 战后辛伽亲自到达安息高原,将那里这股对他而言的反叛势力压制了下去,并当着所有米底族人的面,将那个叛逆的青年处以火刑。 而这个重新震慑住了米底族人,让他们再次在亚述人血腥的镇压下顺服下来的举措,却因此激怒了一个人――米底部族老族长。 亲眼看着自己唯一的儿子在烈火里化成焦碳,并不得不以微笑的表情接受亚述对于他们叛逆行为的指责,也许最终促成他选择走上他儿子的那条路,在亚述自那次叛乱后逐渐对他们松懈了管制的两年后的现在。 那个绝望的老人,不知道以什么样的方式,竟然在这两年间同巴比伦尼亚联合到了一起,其间不知有过多少次协商,甚至包括同凯姆?特结盟的议案。直到最近的一次密会被发现,这一系列的事情才完全被公开了出来,他很快被亚述人囚禁,并在准备押往尼尼微定罪的前一晚,因为怕节外生枝而将他秘密处决。 处决的消息很快在米底各部族中散播开来,米底人被激怒了,愤怒可以令人短时间里忘了所有恐惧,于是暴动再次掀起,整个安息高原陷入一片混乱的失控。 辛伽就是为此而去的。 ‘得不到的温柔和顺从,我只能将它撕碎,因为除去那些,它只剩下威胁。’他这么说过,并且,那天他也那么做了,苏苏记得很清楚,对于一些无法控制的撞进眼里的东西,有时候是很难忘记的,正如她至今清楚记得塞娜那颗瞪大了双眼无神对着天的头颅。 苏苏记得辛伽那天穿了件猩红色的袍子。 血一样的颜色,衬着他一头苍白的发,还有脸上一张盖去了他所有神情的银白色面具。青铜质地的面具,却闪烁着水晶似的光泽,不知道是因为他发丝在火光中的反射,还是因为他身上那一片红得让视觉变得软弱的颜色。 而这一切让他静坐在驼峰上的背影看上去令人无法控制地颤抖,就像在多少个日子以前,那个被火焰和甜腥所吞没的镇子里第一次见到他时的感觉。优雅,美丽,可是令人颤抖。他的手只是那样漫不经心地抬起,整个安息高原在一片漠然有序的屠杀中窒息。 万人的米底军,在千人的亚述军中溃不成军。 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感觉得到他的享受。尤其是当他手下那批人数不过上百的看不出任何军衔的重甲兵,在整座烽烟四起的城市里大肆杀戮,像一支不受任何阻力射向敌人心脏的锐箭的时候。 苏苏不知道那究竟都是些什么样的战士。 他们似乎是不知道疼痛的,这让她想起那天在芦苇荡里所碰到的那个人,被硬生生拉扯下一条手臂都不见他脸上闪现出哪怕一丝痛苦的表情,但那绝对不是因为战士本身卓越的忍耐力所致。 如果有仔细观察,其实不难发现,人脸上的肌肉在‘忍耐’和‘不知疼痛’这两者上的表达,实际上是完全不同的。即使是意志力再强的人,都会被脸部最细微的一根神经轻易出卖。而那些在安息高原上的屠杀者,以及苏苏在芦苇荡曾与之交手过的,他们究竟是些什么人,在米底人人数居多的情况下,在全身被砍得有时候仅剩下半个身体还能自如行动的状态下,只要头颅没有被彻底破坏,他们始终能以最佳的状态进行着他们的屠杀。直到把米底人由最初的茫然逼到了然后的恐慌,最后情绪瓦解导致完全崩溃。 任谁都会在面对一个无论怎样攻击都无法让其感到痛苦的对手时感到恐慌,而恐慌直接导致大脑无法更清醒地为此作出正确的应对。其实对付这些不知疼痛的人,只要彻底斩掉他们的头颅,那么这支百余人的队伍要消灭起来也不是太有难度。只是米底人的军队完全没有意识到这点,或者他们就跟苏苏第一次面对这样的人时一样,突然而来的惊惧令得大脑间歇性地停止了运转,于是混乱,于是崩溃。 而辛伽就在远离那片混乱战场的山崖上享受着这种恐惧和崩溃。 “知不知道神的力量是什么。” “你看,这就是神的力量。” “苏苏,它美不美。” “它被人掌握在手里时的姿态更美……” 说这话的时候,他眼底流动着的暗光真的很美,来自地狱的色彩,通常都有一种让人战栗的美。 “嘎……”轻轻一声沙哑的鸣叫突兀打破了苏苏的沉思。 同时感觉到脚下车轮滚动的停止,一些异样的嘈杂透过车身遮蔽阳光的厚重牛皮隐隐传递了进来,随之而起车门咔啷一声脆响,打开,泻进一片刺眼的光。 小秃惊跳着朝外张望了一下,不等看清楚什么已经慌慌张张缩到苏苏身后。外头强烈的光线下一道身影显现,是这一路跟随在辛伽身边的侍卫之一,弯下腰,他朝车里的苏苏招了招手:“可以出来了,苏苏小姐。” 踏出那辆几乎和牢笼没有太大区别的马车,一片繁华随即撞进苏苏的眼帘。 那是条一眼望不到头的长街,笔直贯穿广场和民居的分割,将这片宽阔的地带分成两个半圆状的等分。长街上大大小小店铺密布,烈日下张扬着一顶顶色彩斑斓的蓬顶,争相在这片繁华地带分割着一片片为数不多的私有领地。偶然几丛碧绿的棕榈在其间挣扎出头,摇曳着,伴着时不时的热风和底下此起彼伏的吆喝叫卖声淅沥沥一阵颤动。 更远些的便是一座连着一座山似的雄伟壮观的建筑,在蜿蜒一道碧绿的尼罗河,和蔚蓝得不染一丝杂质的天空包裹下傲然盘踞,依地势林立分布,高高在上俯瞰着脚下那一片片拥挤的繁忙。 底比斯……诸神的宫殿……法老王奥拉西斯所统治着的国度。 它竟是比传说中的更美。 忽然有些明白了辛伽在说到它时眼底一闪而过的那丝迷恋。一座可以用妖娆来形容的城市,对于任何一名野心勃勃的帝王来说,是无法不去迷恋的。 轻吸了口气。背后小秃突兀一阵扑腾拉回了苏苏游离于周遭那片繁华的神智,她随即意识到有人在看着自己,就在离自己并不太远的那个距离。 抬头朝那个方向看了一眼,那座夹在市集边缘并不起眼的一栋建筑,跟随辛伽一路而来的随从们正将附近车辆和骆驼上的行李逐一朝它里头搬运进去,忙忙碌碌,以至视线晃到那条斜倚在门边无所事事的身影时,突兀间分外的清晰。 那道身影的目光正对着苏苏。 周围人来人往,他一双安静的视线始终停留在苏苏的脸上,即使被她察觉。 苏苏挑了挑眉。 黑衣黑发,如影相随一柄漆黑色长剑携于右手,几乎就像是他肢体另一种方式的延伸。 有点意外,竟然是很久没有见到过的森。 边上有人朝车身上拍了拍,她回过神跳了下来。在车前站定,而森随即直起身,朝门里打了个手势:“跟我进来。” “他会把你带来,这确实让我有点意外。”穿过走廊,外室喧闹声逐渐被隔绝在那条曲折的门廊外,森在前面忽然轻声开口:“他的确是连一刻都不肯让你离开他左右了是么,苏苏,” 有些意味深长的话音,虽然背对着苏苏,因此而看不见他的表情。 苏苏沉默。 而他继续道:“他总做些让人意想不到的事情。有时候我觉得他疯了,不过,这样一个男人,疯和不疯对他来说也并没有太多区别。” “你就这样说你的主人?” 闻声回头,他似乎颇感意外地看了苏苏一眼:“你在不高兴?” “没有。” 很干脆的回答,换来他微微一笑。 继续往前走,没几步便到走廊尽头,转弯,一道明亮的敞开式回廊出现在两人眼前。森朝前走了几步,推开回廊边一扇刻着精美图案的木门:“这是你的房间。” 苏苏走了进去。 扫了一眼,房间不大,一张床一个柜子和两把椅子几乎占去了全部空间,但很亮,也很干净。视线落到窗台上,嘴角牵了牵。 “是不是很高兴这地方有窗。”像是看透一瞬间她心里头在想些什么,森走到窗前拍了拍被阳光晒得有点发烫的窗台:“外面就是花园,花园通这片广场的后街,晚上出去,会看到些相当有趣的东西。” 苏苏抿了抿唇:“不打算继续锁着我了?” “需要吗。” “用药把我迷倒一路上锁到这里,那么做的时候,似乎并没有人问过我需要不需要。” “至少在这里,确实不需要。” “没错,”半晌,苏苏点点头:“我倒忘了,没有什么是比你的剑更好的锁。” 他一声轻笑:“对你,他的确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我感觉到了。” “能把它解开了么。”没有理会他眼里闪烁着的某些东西,苏苏朝他扬了扬自己被链条束缚着的手。 他没有理会:“听说,你在沙漠里逃跑过一次。” “很短的一次。”短得几乎连自己都快不记得了。而那次的短暂冲动,换来之后这两只手长久的束缚。 他不语。手指在窗台轻轻弹了弹,片刻,望向她在阳光下略呈琥珀色的眼睛:“他把你宠得有些放纵了。” 脸一红,苏苏望着他,不明白他突然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苏苏,你的身手不错,可你的这里,”他点了点自己的额头:“并不太聪明。” 苏苏垂下头,不语。 “是不是,现在也想起那么做的后果了是吗,沙漠里一个人逃走,你是在找死。” 苏苏再次沉默。 “有时候你冲动大于理智,而他做什么总有着他的道理,除了对你。”似乎并没有意识到她脸上的神情,森自顾着往下继续说:“所以知道么,很久之前我就想告诉你,虽然我以为你很快就能感觉得到,苏苏,他在讨好你。” 目光微闪,她迟疑了一下:“讨好?” “也许这词用得并不恰当,但也是事实。苏苏,你感觉不到吗,他对你的好。” 苏苏移开视线,不语。 “我想你感觉得到,否则你早就离开了,以你的身手。”顿了顿,眼睛微微一眯:“当然或许你是在等自己下好决心杀他,是不是,我记得你曾经对我说过,你想杀了他。”身体朝后一靠,他看着她:“那么现在呢,现在你怎么想。” “我,”犹豫片刻,目光重新折回到他的身上:“还是和原来的想法一样。” “他知道你的想法么。” “我想,他知道。” “是吗,”低头,笑:“原来两个都是疯子。”随即又将头抬起:“不过说实话,这样才有点意思。” 苏苏的嘴张了张。想说些什么,却在同时门外有身影轻轻一闪,径自在门口处跪了下来:“森大人,那个人来了,王让我请您过去。” “哦,他来了么。”目光轻闪,森直起身走到门口,忽而想起了什么,回头,瞥了苏苏一眼:“你知道我和他不一样。” 不语,苏苏看着他。 “所以我希望你不要给我带来太多麻烦,”掠了下发丝,他又道,声音淡淡的:“追捕猎物上,我得承认我没有那个男人的好耐性。” 随即见到苏苏眼底骤然掠过的一丝暗光,他笑,摆摆手:“失陪了,苏苏。” ------------ 第二十九章 更新时间:2008-09-11 “他的确是连一刻都不肯让你离开他左右了是么,苏苏,” “你感觉不到吗,他对你的好。” “苏苏,他在讨好你。” 底比斯夜晚的街头依旧是熙熙攘攘的。牛车来来往往,小贩顶着篓子在游牧族密集的地方沿街叫卖,灯火摇曳的房子里吱吱嘎嘎响着压碾纸莎草的声音,还有一些婴儿的哭闹。远处尼罗河上时不时传来一些断断续续的曲子,随着河面漂移着的点点渔火一起一伏,让人错觉是整条河在不甘寂寞地哼着歌。 苏苏赤着脚在这条冰冷的路面上漫无目的地走着。偶然一两阵风直直吹过,脚底会有种透心的凉,像他手指划过那女人发梢的时候,苏苏手心感到的那种温度。苏苏不知道自己还打算这样继续走多久,周围的街道和建筑看上去感觉都差不多,所以早就已经分不清楚过来时的方向,所以她只能一直朝前继续走。 没有回头的路,也不想回头,回头就会看到那个人的眼神,在人来人往的街道里,在黑暗的深处,暗红色两道流转的目光,微微地笑着,却是对着另一个人。 呼吸忽然间又变得急促起来。 脚步因此而顿了顿,一个衣不遮体的流浪汉摇摇摆摆从旁走过,经过她身边的瞬间故意撞了她一下,很用力,苏苏朝后一个趔趄。 可是没有任何感觉。下意识揉着肩膀,站稳脚步的同时脑子一晃而过都是他的目光他的手指和他殷红的嘴唇。很乱,从那座房子跑出来直到现在,越走越乱……森说她感觉不到那个男人对她的好,可是她真的感觉不到。那个男人,他对一个女人的好应该是什么样的,也许应该就像是对此刻正在他怀里宛转着的那个女人……那种眼神,那种温和,那种没有保留的宠爱和认同…… 但他是她的,那种眼神和他眼底的温和。 他是她的! 猛地一个激灵。 突然间回过了神,那些牛车轱辘吱嘎的滚动,碾压草纸单调的摩擦,孩子的哭闹,游吟诗人在姑娘闺房下调情的歌唱……各种各样的声音,一瞬间开了闸似的重新滚进了耳膜。 苏苏抬起头深吸了口气。 她在想什么……她这会儿脑子里乱七八糟的都在想些什么…… 他是她的…… 这念头到底是怎么样产生的…… 她朝后转过身。陌生的街道,嘈嘈杂杂的方言,身前和身后没有任何区别。一种奇怪的感觉,虽然四周是那样的拥挤和喧闹,她感觉似乎自己又站在了梦里那片黑暗的空旷里,什么也看不清楚,什么也碰触不到……嘴里隐隐泛出一层苦涩,她不喜欢这样,不喜欢…… “石榴!葡萄!大枣糖!” “又香又大的水果!又甜又脆的糖!” 一阵细细的清甜,夹杂着一些水果新鲜活跃的香,在边上一声叫卖清脆响起的瞬间钻进了苏苏的鼻尖。很熟悉的味道,枣子的清冽,蜂蜜粘腻的甜……如果是刚倒出锅子的话,应该还带着种暖死人的热香。 苏苏看着这个顶着满满一篓子水果和糖的小贩从自己面前走过,然后一点点走远。 舔了舔舌头。 已经多久没有尝过了,糖的味道…… 小贩的脚步忽然停了下来。 夜色下一名男子在他篓子里翻看着什么,嘀嘀咕咕了片刻,从篓子取了一包东西,交钱,在手里一上一下掂着,晃晃悠悠朝苏苏的方向走了过来。 苏苏低头将视线移开。 却在同时眼角瞥见有什么东西朝自己直飞了过来,下意识抬手,抓住,扑鼻而来一股浓浓的甜香。 苏苏愣了愣。随即看清被自己抓在手里的那样东西是只泛黄荷叶包,破开的部位露出里头黄澄澄透着微红半块透明的糖,同荷叶清透的气息渗在一起,幽幽然散出股诱人生津的味道来。 “喂,苏苏,”耳边响起一道似笑非笑的声音,循着声音抬起头,那个晃悠着朝她走来的男子已然站在了她的面前。 触到她的目光,那人蹲下身,微卷的长发下一双琥珀色的眸子静望着她,闪着丝不易察觉的笑:“好久不见。” “路玛……” “几时来的凯姆?特?”一路朝前走,一双眼睛时不时流连于身旁擦肩而过的窈窕身影,路玛伸了个懒腰。 “刚到。”苏苏咬着糖。满满一整包的枣糖,现在只剩下了两块,她放慢了咀嚼的速度。 “怎么一个人在这地方走来走去?这地方到了晚上会很乱。” “乱。”苏苏看着他,而他随即牵了牵嘴角:“我倒忘了,你不用担心这个。”想起了什么,他又道:“洪安奴将军很感激你。” “谁?”最后一块糖塞进嘴里,苏苏舔了舔手指。 “洪安奴将军,”回头看了她一眼:“那位被你从尼尼微救出来的将军。” 目光闪了闪:“他还活着?” “对,他很幸运,受伤时晕倒了,醒来的时候那批追兵早已经离开。虽然说受了很重的伤,不过总算活着赶到了叙利亚边境。”顿了顿,他笑:“他一直都以为你已经死了。” “我,”垂下头,将手里的荷叶揉了揉:“也比较运气。” 路玛又看了她一眼。望着她眼底那丝看不透的神色,抬手揉了揉她的发:“我带你去见王吧,他看到你来一定会很高兴。” “奥拉西斯?他还好吧。” “挺好。”说完,眼里不知为什么闪过一丝似笑非笑的光:“另外我还想带你去见一个人,” 苏苏抬起头。 “她和你挺像,我是说……感觉。对了,说起这个人,其实你也见到过,” “谁。” “如果你还记得那次我们在西奈沙漠遇到袭击时,战场里那个有着很奇怪武器的红头发女人的话。 “她……”目光再次一闪。而路玛忽然停下了步子。 “在这里等我一下,”转过身,指了指身后耸立在两人眼前那座神庙,他朝苏苏打了个手势:“我进去办点事,很快就出来。” 苏苏点点头。 目送他一转身人影很快消失在神庙那道被两尊女神像守护着的大门内,她在走道上踱了几步。 门口的侍卫在看着她,那目光就像猎犬打量着某只可疑的猎物,她转了个身。身后的街道上人影似乎稀疏了很多,也许是夜已深,也许这块接近神庙的区域在这样的时候人本来就不多。她低头看了看手里的荷叶。上面还残留着糖汁油亮的光,还有一些甜甜的香气,甜味总是能轻易让人感到愉快的,因为它勾起的欲望,可以让人暂时扑灭另一些不愿意去想起的东西…… 思忖间,两道身影在眼前慢慢走过。 一高一矮,一男一女。像是一对夫妻。 互相依偎着,男人坚实的臂膀环着女人的肩,女人似乎怕着路人的目光,一路推搡着,试图躲避他那种大大咧咧。一路过去,两人说话声很小,嘀嘀咕咕,时不时发出一两声轻笑。男人掠了下女人的发丝,女人在他肩膀上轻轻打了一下,似乎责怪着他的卤莽。而很快两人的身影又贴得更紧,一路摇摇摆摆,手拉着手消失在黑暗深处…… “在看什么。”身后突然轻轻的一触。 心跳加快。 身体紧跟着条件反射般绷紧,一道温热的气息随即喷洒在苏苏迅速僵硬起来的脖颈上,伴着阵熟悉的味道。 手陡然间颤抖起来。 想回头,肩膀已被一双手牢牢摁住。一丝柔软的发掠过她的脸,银白色,像黑夜里一道细雨。 “巧啊……”扳过她的身体,他望着她闪烁不定的眸子低声道。而眼睛里没有刚才对那猫一样的女人那种淡淡的宠爱和温柔,他眼底暗光扑朔迷离,低头,在她扭头试图挣扎的一瞬嘴唇压在了她的鬓角上:“你怎么会在这里。” 苏苏不语。用力挣扎了一下,却随即随着他的脚步不由自主跟着他朝前走去。 “你要带我去哪里!辛伽!”意识到周围人投来的狐疑的视线,苏苏在他耳边压低了声音急急道:“我在等人!” 他不语。钳制着她继续朝前走,步子很快,她跟得狼狈不堪。 直到转进一条幽深的巷子,他放开了她,又在瞬间一把反铐住她的双手,将她用力压在面前的墙壁上。 “那个男人是谁。” “那个女人是谁。” 几乎是同时说出这样一句类似的话,辛伽微微一怔,而苏苏的脸,倏地一红。 半张着嘴,不知所措于这句未经过大脑就突然迸出来的话,苏苏贴着身后冰冷的墙面。月光透过墙头直照着她的脸,连一丝掩饰的余地都没有的尴尬。 片刻见到一丝浅笑在他暗红色的眼底溢了出来。不等他继续开口,苏苏迅速抬高嗓音:“也是你的宠物?”问出口,随即后悔,因着他脸上迅速而起一层似笑非笑的表情。 他若有所思看着她,她别过头。 “不,”半晌,他道。一边继续目不转睛看着她的眼睛:“就现在而言,她对我来说是个非常重要的人。” “非常重要……” “是的。”他回答。 苏苏忽然觉得自己的嗓子有点涩。轻轻咳了一下,一丝微微的胀痛。 她垂下头。 “重要意味着什么,辛伽。” “守护。” 手腕挣扎了一下,又在转瞬被他按回原处:“那么宠物呢……” “征服……” 薄薄的嘴唇,猩红的色泽烫得让人忍不住想贴近吸收它的温度,那样美丽而诱惑的线条,开启,却简单安静地吐出这个淡淡的词组。 苏苏抬起头,忽然发觉自己的嘴唇很烫,眼眶也是:“征服吗……”她看着他的眼睛,用着从未有过的直接。 他轻轻点头:“是的征服。” 她忽然笑了。 身体不再紧绷,她的目光从他的眼底划落到他的嘴唇:“我恨你,辛伽……”一滴液体从发烫的眼角跌落,蓦地用力,一转身,她将他反压在自己身下。 她看到他眼里亮了一下。 稍纵即逝的光芒。随即依旧是安静的,他看着她:“苏苏,你在干什么。” 她低头撕开了他上身的衣裳。 巷子外有火光的地方人影来来往往,她在巷子漆黑的角落深处反压着这个男人,狠狠舔着他胸膛每一根起伏的线条。 像只迷失了的兽,在不断的起伏中撕裂着它的迷茫。 “苏苏……你在做什么……”她听见辛伽的喘息,急促,低沉,就像他此时隐忍而压抑的话音。 苏苏没有回答,只是张开口,在刚才那女人咬过的地方,一低头用力咬了下去。 肌肉骤地一紧,她听见他胸口处传来低低一声闷哼。下意识想抬起头,头却移动不了半分,他的手抓住了她的长发将她压在自己的胸前,那个她狠狠咬着的地方,她感觉一丝温热的液体从他皮肤流进了她的嘴里……她的牙齿依旧烙在他的身体上,那腥甜的味道让她血液里某种不安的野变得更加没有节制。用力地咬,用力地用自己的嘴唇去焚烧那片颤抖的肌肤。 然后看着他逐渐无法用安静去打造他在她眼前那令她想撕裂的冷静。 “苏苏……苏苏……你这只该死的小母兽……”蹙着眉呻吟,但辛伽的手却始终在将她钳制得更紧:“你想怎样,小东西,你想怎样……” 苏苏抬起头,嘴唇上的液体在月光下闪着近似透明的光泽,他一收手,将那两片唇摁向了自己的嘴。 辗转……灼热…… 她不知道刚才他身下那个女人是否也曾感觉到他同样的疯狂和暴戾,他暗红色的眸子里张扬着的尖锐的暴戾,和那女人在一起时所没有的暴戾……刺破她的眼睛,刺破她的灵魂,他的舌头肆无忌惮地在她的口中侵占翻滚。深吸一口气,她可以清晰感受到他下体的灼热和坚硬,隔着那层薄薄的衣料。 她喘息,就像梦里无法呼吸时的样子,贪婪而大口地喘息。 “知道么,我已经恨了你很久。”抬起头,他的牙撕开了她的衣服。一股窒息般的快感随即被他舌尖推入她肌肤,颤抖,她被他一个挺身压倒在地。 银白色的发丝,雨丝般一道道滑落在苏苏的脸畔,她看着他的眼睛,身上压着他烫人的温度。 她以为他是无温的,在每次他冰冷的手指划过她皮肤的时候。可他现在烫得却能把人化开,还有他一双此时血一样红的双瞳。 突然觉得心很疼,疼得像是心脏一丝丝在开裂,她捧住他的脸:“你是我的……” 他深深进入她的身体,狠狠的力道,像是要将她撕开:“我是你的……” 苏苏用力缠住了他,用她的手和修长的腿。紧紧的纠缠,这是第一次,她想同他缠成一体,密不可分,用彼此间烫人的温度。她爱他,从刚才被他从背后抱住的一瞬,或许是在看到他同那女人纠缠在一起的一刹,或者……更久以前…… 在他那双暗红的眸子透过那张冰冷的面具淡淡注视着她的时候…… 那个时候,她以为这种感觉叫恨。 可是恨或者爱,谁又能对谁解释得清楚。 而她是否能够爱他,这却比分清楚爱或者恨更让人难以判断。 他是一只妖…… 她是一只兽…… 突然后脑勺一阵尖锐的疼痛。 从脊椎往上一直线蔓延开来,到达头顶,一股由内往外极力想要爆裂开来的巨痛! 苏苏猛地挣开眼。 眼前一片漆黑,她看不到辛伽的眼睛,看不到两旁的墙壁,看不到头顶的月亮……可是身上依旧可以感觉得到辛伽身体的温度,他全身的肌肉紧绷了起来,苏苏感觉到他在抱紧她的头。 “苏苏?苏苏?!” 耳边隐隐响起他的话音,明明贴得很近,可是很遥远。眼前突然一道刺目的光亮,像是铺天盖地般,六道圆盘状的光齐刷刷笼罩在她的头顶,无声无息,像一只只冷眼观望着她的无措中的眼睛。 渐渐的光线转弱,在苏苏快要被头部的疼痛刺得昏厥过去的时候,一片柔软的晕黄取代了原先耀眼的白,她看到一道身影在光晕中逐渐显现出来。 很熟悉的一道身影。 银白色的发,暗红色的眼睛。 “salang……”他轻轻道,眼里溢出一丝笑。 熟悉的眼睛,却异常陌生的目光。 那种只有当此刻几乎同自己融为一体的那个男人在欣赏一场杀戮时,才会悄然闪现的目光。 “辛伽……”苏苏朝他伸出手。 他不语,也不动。 “辛伽!” 他看着她,身影在光晕中渐渐消失。 “辛伽――!!!” 光灭,眼前一片无尽的黑。 ******从神庙冗长的走道一路出来,之前同神官阿卡琉斯的一番交谈还在路玛脑子里头回绕。 作为整个卡纳克的中心,或者说是整个底比斯僧侣团的统治者,大神官俄塞利斯离开底比斯去北凯姆?特调养身体已经一个月有余。这段时间说长不长,但对于卡纳克神庙那座封印着那个罪恶灵魂的神龛来说,已经是很久了。虽然他离开前做了些额外的防范,但最近宫里那些莫名的声音和一些后宫奴役所说的奇怪的影子,应该不是空穴来风式的幻觉。 路玛看得出来奥拉西斯最近也有些心神不定。 虽然孟菲斯定期会有信过来告之俄塞利斯在那里生活状况,但那都是下人所代笔,毕竟不是双目失明的俄塞利斯亲手动笔。信里反复就是那么几句,俄塞利斯身体在气候的滋润下有了点起色,他咳嗽好了很多,但仍需继续调养,不易作长途旅行,其余一切安好,请王勿多挂念……每每看到这些,那位年轻的法老王眉头总会不自觉地蹙起,路玛感觉得到他的某些不安,但不安的源头到底是什么,他从未具体说起过,而路玛更是无法随意猜测。 如果安卡拉在就好了,那个九年前就离开底比斯四处远游,掌握着类似于俄塞利斯的能力的那个任性而沉默的男人。如果他在,这九年俄塞利斯本可以过得轻松很多,身体也不至于被糟蹋成现在这种样子。不过,人总是会对自己莫名所拥有的,那种很可能会遭来神的妒忌的力量而感到恐惧的,尤其是自小目睹俄塞利斯怎样一点点被这种力量挥霍掉自己的生命和健康,所以他会逃,他是怕有一天被王家同样压榨成俄塞利斯今天这种样子吧。 可是,现在的情形,多需要这样一个人的辅助,奥拉西斯嘴里不说,作为如影随形般跟随在他身侧那么些年的路玛,心里或多或少还是能明了的。 笼罩在表面的繁华安定之下,底比斯其实最近正酝酿着某些不太平静的东西:雷伊远在努比亚平定内乱;掌握底比斯大部分兵力的元帅依哈奴鲁被安插在其身边的人暗报在同一些身份不明的人接触,且他本身似乎隐藏着一些不安定因素的存在,而这层不安定因素,源头恐怕就来自远在努比亚的雷伊;北方的孟菲斯虽经之前一次彻底的清洗,整个统治阶层除僧侣团外几乎大换了一次血,可不知为什么,总让人感觉到一些不安,不安可能源自它传递过来的信息中太过轻描淡写的安定,虽然这消息和过去并没太多不同。 而抛开国内的一些因素,现今一些力量足已同原先包括凯姆?特、的利比亚、巴比伦等大国相抗衡的新兴帝国的崛起,也是不得不让人为之关注的,例如亚述。其势力在无形中迅速地壮大,那是最近从西奈直到过红海,周围各国都有目共睹的。这个一直以来除了周边地带,几乎是不动声色的国家,最近这些年突然之间因着强大的军事力量而茁壮起来,那咄咄逼人的发展速度和其作战能力几乎让人感到恐惧。就在不久之前有消息说,试图摆脱亚述常年控制的米底各部族,其主城在一个晚上遭到灭绝性的屠城,被一支看不出任何国籍的部队。但没有任何证据显示那就是亚述人干的,因为在屠城那晚之前,亚述没有集结兵力,也没有任何要出征打仗的迹象。 可除了亚述,还会是哪个国家,就在那之前米底人刚刚因造反而兴起一场暴动杀掉了几乎所有原先驻守在米底的亚述军,这场屠杀不是对米底人一次严厉的警告,那还会是什么。 而就是这么一个国家,最近种种迹象显示,它领土的扩张似乎已经不满足于两河流域及西奈沙漠那一片地方了,跨过红海,它把它的注意力投向了更辽阔,更富裕的地方。 这一点,从它最近一步步侵蚀的足迹可以看得出来。 先是美索不达米亚平原周边的一些部落小国,例如米底。然后是叙利亚,这块扼锡道要冲的地方曾经被亚述和赫梯先后侵略过数次,后来因为一些不知名的原因,突然停止,然后维持了数年的平和状态。后来又把目标放到巴比伦,迫使巴比伦不得不同凯姆?特进行私下的联盟洽谈。直到最近试图同利比亚进行的联姻。 如果不是因为后来利比亚公主突然在红海上的遇难,现在利比亚怕是已经同亚述结成了联盟了吧。而正是那次灾难,倒促成了凯姆?特同利比亚的结盟,因为利比亚女王始终在怀疑一个传言,那传言就是关于公主的死,那可能并不是自然的灾难造成。有着某种可能,那是人为的,虽然原因尚不清楚。 一起可耻的阴谋杀戮。 于是目前的局势便是:亚述,有着未知的强大的军事势力,目前是除了赫梯和巴比伦之外两河流域势力最强的帝国之一,敌对;巴比伦同凯姆?特的结盟,洽谈中;利比亚同凯姆?特,已联盟;叙利亚,中立;赫梯,中立但同凯姆?特有政治联姻的倾向。事实上也正是这个可能的政治联姻,促使法老王奥拉西斯放弃了同利比亚的联姻计划,因为他需要一个盟国去牵制亚述的门户,从目前局势的综观上来决断。 面对目前如此风云多变的局势,这种时候,奥拉西斯除了军事上的安排,真的很需要俄塞利斯,或者同等他力量的人在身边同他并肩应对。 可是阿卡琉斯的说法令路玛感到沮丧。 因为这段时间僧侣团不断派出一拨拨的人按着搜罗来的消息去那些可能性的地方寻找安卡拉的下落,可始终没有一点点起色。那名年轻的前神官大人,不仅预知能力和俄塞利斯有得一比,其躲避国家追踪的能力,更是让人不得不去叹服。 这个自私的胆小鬼…… 思忖间,人已跨出神庙的大门。被门口冷风一吹醒了醒神,路玛抬头朝前看了一眼,却不见了让守在原地等他出来的那个女孩的踪迹。 他望向门边一名侍卫:“那个姑娘呢。” 这名侍卫被路玛这句突如其来的话问得微微一愣,半晌醒悟过来他问的是谁,忙道:“被一个男人带走了。” “男人?”眉头微蹙,路玛看着他:“什么样的男人。” 侍卫一脸局促:“这……” “没听见我让她在这里等我吗。” “可是路玛大人,”见到他脸色不善,另一名侍卫急急道:“他们走得很快,也很突然,我们来不及制止,而且我们不能擅自离开这道门,所以也没办法去把他们追回来。” 沉默,路玛朝他看了一眼。见他随即低下头,也不再多话,对着他们摆摆手,径自步下台阶。 走到原先同苏苏分开的地方,路玛站定脚步,目光朝周围扫了一圈。 夜已经深了,行人已经很少,除了一两队巡逻的军队,骑着马,从东城的方向渐渐朝这里绕过来。空旷而安静,只有那些得得的马蹄声在整条街上回荡。 轻叹了口气,抱肩靠着边上的方尖碑出了会儿神。 真可惜,就这么又分开了。 在西奈那次袭击中,这个名叫苏苏的,曾让他充满戒备的女人,她的身手给路玛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他真的是第一次见到有人是这么杀人的,而且还是个女人。只可惜当时形势太混乱,没能顾得上她,等发觉到走散的时候,早就已经失去了她的踪迹。 而这次居然会在底比斯再次遇到他,那会儿路玛感觉这真是种运气。本想这次总算碰上了,带回去假以时日,说不定会对奥拉西斯有用,这样身手的一个人……她和琳,还真的很像,不论是外表,还是那种隐隐的气息,甚至包括力量。只是琳的力量是自保的,而她的纯粹是杀戮。 这样一个女人…… 可惜,又让她给走丢了,难道这就是所谓的缘分。不过既然人在底比斯,总是不难再把她找出来的,只要回去同王说一下。 主意打定,路玛直起身。正要朝回家的方向走去,冷不防肩膀上被重重一拍:“路玛!” “喂!琳!”回头见到来人,眼神轻闪,一张灿烂的笑几乎是同时在脸上绽了开来。路玛手伸向身后那个望着他的女子,在她一头暗火似短发上用力揉了揉:“这种招呼方式要吓死人的。” 被他称作“琳”的女子闻声,笑着后退一步,避开他手的持续“蹂躏”:“你在这里做什么,路玛,那么晚了。” “你又在这里做什么,又从宫里偷跑出来了?” “我出来向来是光明正大的。” “是啊,的确是这样,他还能对你怎样呢,琳,他能拿你怎么办。” 琳的目光闪了闪,故意忽略他揶揄的目光,别过头:“我们能不能不要谈论这些。” “可以。”他笑,抬手一招:“走,回去了。” 这个有着一头暗红色短发,五官完全不具备凯姆?特人特征的年轻女子,正是当时在西奈沙漠里那场海市蜃楼中出现,之后又在奥拉西斯遭到袭击时出现在战场,用一把几乎具有着神一般力量的武器轻易为奥拉西斯扭转当时被困局面的那个神秘女人。 就在苏苏同他们失之交臂之后,这个女子却因为一系列的事情和遭遇,巧合地在红海逃上了奥拉西斯的船,就此同他们走到了一起(详情参见尼罗河三步曲之三《法老王》)。也就此直到现在,这有着近似于苏苏力量的女子像只不安分的猫儿一般,在底比斯,在奥拉西斯的王宫,同他们隔阂又不得不融洽地生活了相当一段日子。 至今,路玛还不知道她的武器到底是神的赋予还是人智慧的杰作。 至今路玛也还没查出来她究竟是来自哪个国家。 至今路玛不知道她的身份究竟是什么正如她的身手究竟从哪里学来。 至今都谜一样的一个女子。 不过路玛确定自己至少知道一件事――随着日子一天天的流逝,他的王正越来越着迷于这个女子,虽然他始终不认可也不相信,而这女子更是对此有些蠢笨地一无所知。 一个对另一个的放纵早已超出了正常的限度,另一个见了这一个却就象羚羊见到了豹子。 真是天知道的两个人…… 当然这的确也是件挺有意思的事,路玛这么认为。 看到自己这位从不将女人当作一回事,从来在来来去去的如云女子中挥霍着她们的爱却从不知道爱是怎么一回事的王,在这个猫一样无谓,又猫一样任性不可捉摸的女子面前时不时茫然得像个孩子,真的是件极有趣的事…… “啊对了,利比亚女王的女兵们明天要到了。” “看出来了,你很兴奋。” “有吗?” “你的眼睛在发光呢路玛。” “有吗??” “还是绿色的。” “琳,你在恭维我?” “我在讽刺你。” “你真直接……” “你才知道?” “哎……” ------------ 第三十章 更新时间:2008-09-11 我是你的,而它是我的 “salang?颜。” 头顶嗡嗡的声音,还有一大片倾泻而下的光,苍白色,像水。 “性别,女。” 她低头看着下面那个横躺在一片苍白色里的女人,苍白的布盖着苍白的身体,苍白色的皮肤,苍白色的嘴唇……只有一把长发是浓密的墨色,在一片苍白的色泽里突兀得有点刺眼,像是把灼灼燃烧着的生命力。 “亚裔。无有效国籍。” 头顶的声音在继续,她的目光继续游走在这个人的身体上。 感觉好象浮在半空照着一面镜子,由上而下,镜子里那人有着张同她一模一样的脸,但眼睛紧闭着,从头顶到脚趾,每一寸露出的肌肤上都连着根银白色的网丝。 网丝很粗,像金属,可是金属没有那么柔软。 “被控罪名,谋杀组织内部成员、窃取组织重要情报、背叛组织……” 突然觉得胃里很难受,心脏也是。恶心,就是那种连心脏都变得相当恶劣的感觉。 苏苏侧过头,张开嘴。 嘴里喷出一大口秽物。 没有喷在那女人干净苍白的脸孔上,而是笔直落到地板,那块光洁得像镜子一样纤尘不染的地板。 苍白色的女人消失了,光和光之外那片切割不去的黑暗也是,在苏苏睁开眼的一瞬,大片大片的阳光透过帷幔被风掀起的空隙照射进来。 又是梦…… 从床上稍撑起身子,嘴里又陆续喷出了些东西,大多数是些几近透明的液体,胃里很膨胀,却又火似的空虚而烧灼,因为从昨晚起就没有吃过什么东西。最近这几天,似乎吃什么,必然隔不了多久就会吐出什么,而这一切正是从底比斯返回尼尼微的当天开始的。这是种非常不好的感觉,对于身体一直非常健康的苏苏来讲,那些怪异而凌乱的梦,呕吐到掏空都还在不停痉挛的胃,一次两次还可以让人无视,屡次三番,那是种把人身体掏空后再凌空搅拌的感觉。 她不知道自己身体究竟是出了什么问题。 “又吐了?”撑着有些发沉的头从床上坐起身的时候,一道淡淡的声音,从露台边缘突兀传了过来。 苏苏抬起头。循着声音随即撞见一双眸子,在露台边起伏不定的白色帷幔间静静望着她的眼睛,阳光下闪烁流转,就像两颗剔透的火山玻璃。 是辛伽。 他神色看上去和平时不太一样,或许是因为阳光,也或许是因为他太过直接而专注地望着她的关系。 苏苏觉得自己的头似乎沉得更厉害了点。 自底比斯那夜有些忘我的疯狂之后,她就一直下意识地回避着他,可是最近她身体的一些状况,偏偏让她无法回避。苏苏低头避开他的视线,抬手擦掉嘴角边的呕吐物:“昨天医师来看过了,他们说什么没有。” “他们说,”抬起手,似乎并没有留意到她眼睛里一闪而过的凌乱,辛伽看着自己的手指。他的手指修长而漂亮,但不知为什么,那上面总是新的旧的伤痕累累。 苏苏不自觉地瞥向那些手指,又在打量着手指上那些细细的伤痕的时候,不小心滑落进他微微敛起的眸子。 目光一转,他突然再次直直望向她:“他们说你怀孕了。” 毫无防备,脑子一刹而过一阵空白。 半晌回过神,苏苏轻轻眨了眨眼:“什么……” “你怀孕了,苏苏。”辛伽的回答依旧是安静的,正如他一双神色淡淡的眼睛,安静,美丽,却读不出他任何一点想法。 苏苏的嘴唇因此而微微一抖:“你的?”问完,随即意识到这问题问得不是一般的傻。 他笑了,嘴角轻扬:“我想是这样。” 苏苏不语。避开他的目光,视线移向他身后那片淡蓝色的天。天上没有一只飞鸟,连一丝云也没有,蓝得很干净。 一瞬间的沉默,整个房间静得让人透不过气。 “雅塔丽娅,她说我这辈子都不会有孩子,”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听见辛伽再次开口。交叉着手指,他在阳光下懒懒坐着,头枕着身后的栏杆,神色看上去有点游离:“我在想,这会不会是她这辈子里唯一预言失败的一次。” “你在遗憾她的失败么。” “谁知道呢,其实我并不喜欢孩子。” “我也是。”蜷起腿,苏苏抱着自己的膝盖,透过手臂的线条她看着他,眼里的光和他一样的安静。 “要打掉么。”顿了顿,她问。 “你肯把它打掉么。”他反问。开口的时候一道暗光悄然从他眼底流过,妖娆,正如每次当他做好了某种决定的时候,他那双眸子,里头闪烁的光总是妖娆得有点点动人。 苏苏点点头。 手指握在胳臂上,有点用力,因为指甲已经深陷入皮肤。不过没有太多感觉,她觉得空空如也的胃里又开始有点难受,心脏也是,那感觉让她恶心。 辛伽没再开口。 垂下眼帘,他将视线重新移向自己的手指,食指磕在拇指上,一丝不深不浅的感觉。 眼睛随之微微眯起。 “越快越好。”苏苏跨下床,补充了一句。 踩着地站起身的瞬间眼前一阵发黑,她晃了晃,抬头便再次撞见他的目光,淡而安静,扎在身上却疼得让人无所遁形,她用力抓了抓自己的手臂,迎着阳光走进露台。 露台上风很大,身体被阳光完全包围的一瞬,总算感觉到了一丝回温的暖意,苏苏靠在被太阳晒得发烫的栏杆上,看着楼下使女们匆匆的身影起伏在小径间,为宫里的宴会准备着新鲜的花朵。 阳光很灿烂,花很灿烂,她们的笑也很灿烂。一上一下,恍然两个世界。 偶然一些细痒的感觉从腿上一滑而过,那是身旁辛伽被风扬起的发。他就坐在苏苏身边,而苏苏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此刻的目光,是否仍旧停留在她的身上,就像刚才他始终所做的那样。 “你爱过我么,苏苏。”手指抚向她的足踝,辛伽忽然再次开口。 有些突兀的一句话,苏苏身体颤了颤,但没有一丝迟疑:“没有。” 辛伽站起身。 回头追随着她的目光望着楼下那条此刻已经空无一人的小径,沉默片刻,走到她身后轻轻把她环住。 苏苏一惊。下意识挣扎了一下,他的手随即将她缠得更紧。 “放开我!”低吼着开出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近乎气急败坏,而辛伽的手指不容抗拒地按在了她左边胸口上,不等她因此而再度挣扎,低头,一字一句:“这里很疼,知道么。” 苏苏微微一怔。 而他的手已在同时剔开她的衣领,无声滑向她细腻的肌肤:“这么多年过去了……杀过很多人,也看着很多人在我眼前被杀,很多事发生,很多事在我眼里消失……没什么害怕失去的,也就无所谓什么是疼痛,是不是这样。”微一用力,他将挣扎不已的苏苏禁锢在身下这条栏杆上,然后在她胸口狠狠捏了一把:“除了这个地方。” 很疼。眉头微微蹙起,苏苏抿着唇不语。而他的气息一下下直撞在她的皮肤上,有点急促:“究竟你是用什么方式刺进我这里去的,苏苏,”他问,声音微微有些颤抖:“知不知道,有时候你一个眼神,一句话,真的让人很疼。” 苏苏的手指也不由自主颤抖了起来。 抓着他的发丝,她试图阻止这些细软的东西同他的声音一样一而再再而三冲撞着她此刻变得异常敏感的肌肤。可是没太多用处。手里的力气发不出来,于是扯着他的发丝成了他的发丝将她的手腕缠住,身体不自觉地后仰,她诅咒着自己的身不由己,却真的无法阻止自己身体对辛伽起伏不定的胸膛的贴近。 “苏苏……”片刻的迷乱,她听见他又道,声音喑如蛊惑:“我不喜欢疼痛的感觉。” 苏苏的嘴唇变得很干燥。 “你喜欢么?”他问。 苏苏摇头。感觉着他的嘴唇从她的发丝滑向她眉梢,皮肤上因此一层细细的涟漪。 “可是我喜欢看人疼痛的样子。”手指在那层涟漪上划过:“我想你同样也喜欢,因为我们两个是如此的相似,我的苏苏……” “一样地彼此憎恨到要用疼痛将对方扼杀么。”冷笑,她听见自己从牙缝里慢慢挤出的这句话音。 辛伽沉默。 突然间用力,苏苏被迫转身面向他的眼睛。 而他眼里的光是陌生的,正如他刚才闪烁在暗红色眸底那些异样妖娆的东西。 “记住我的话,”他说。苏苏轻轻吸了口气:“是我的,不经我准许,没有任何人可以将它随便取走,即使它会给我带来些我并不想要的结果,”手沿着她身体的线条移向她的小腹,低头,嘴唇贴近她的耳垂:“我不会让你把它打掉。苏苏,我是你的,而它是我的……” 开门走出房间,反手,将一室阳光和那姑娘阴晴不定的脸轻轻关在门内。守在门边的老侏儒见状随即迎了过去,一声不吭在他身后跟着,如影相随。 “阿姆拉,”沉默着走了片刻,辛伽回过头,朝他看了一眼:“知道么,她怀孕了。” 阿姆拉怔了怔。 辛伽微微一笑:“雅塔丽娅说我不会有孩子,她错了。” 老侏儒闻言脸色突变:“王!这孩子是您的?!” “对。” “可是王后她说,一旦您有孩子,会……” 目光淡淡一扫,老侏儒在那样的眼神中适时看到了周围守卫的视线。于是说到一半的话重新吞了回去,他吸了口气,压低声音:“王,这孩子不能留。” “因为雅塔丽娅说的那些话么。”声音依旧是淡淡的,他在前头走,跟随在他身后,老侏儒望不见他脸上一丝一毫的表情。 老侏儒以沉默代替自己的回答。 “阿姆拉,这孩子我要了。” “老奴会把一切如实告之王后。” 停下脚步,辛伽再次回头望向他那双浑浊的眼睛。 老侏儒不由自主后退半步。 辛伽笑。不再看他,径自朝前走去:“可以。” ******走在通向自己寝宫那条冗长的走道里,一个人独处的时候,每每总会听见些奇怪的声音,像是有人在轻轻地笑,又像是有人在低低地哭。 听说有了年纪的建筑就像上了年纪的人,或多或少总会保留着一些久远时代记忆的烙印,比如这些似有若无的声音。而他知道,那些声音里必然有一些,是属于他的。 第一次走进这条长廊的时候,他是哭着一路走来的。牵着老侏儒的手,有些肆无忌惮地哭着,仿佛身边这矮小的老者即将引领他去见的,是个噬血的妖兽,而不是一个应该被他称作为父王的男人。 记得当时,整条走廊都回荡着他的哭声,清晰而突兀……而那究竟是多久以前的事情?很久,久得像是隔着一整个世纪……那个对于自己来说,这地方等同于狮穴而并非自己领地的那样一个年代。 而至今,当他独自一人走在这条通道的时候,他仍能听见那些哭泣的声音。就像每次闻着这地方残留着的那男人曾经无处不在的味道时,便感觉像是闻着坟墓里的气息。 没错,这就是一座坟墓。 人为了不让自己过早地进入坟墓,往往不得不利用坟墓般的堡垒保护着自己软弱的身体。那些密不透风的躯壳,迷宫般错落的走廊,有时候它让人觉得窒息,更多的时候,它让人感觉像是在母亲子宫里般的安全。 曾经的那个男人的堡垒,现在的他的坟墓。 而那么多年过去之后,他对这地方的温度和气息不再感到恐惧,更多的,应该说是种沉迷,而这或许是因为自己血液里继承着那个男人的某些东西,他想。 推门进房间,不及把门完全合上,脚步微微一滞。 房间里有着些声音。 陌生而熟悉,透过半掩的垂帘从那张巨大的床上若隐若现,垂帘无风微微颤动,床上两道模糊的影子彼此间蛇般纠缠着,像是抵死缠绵,又像是在作着无声而疯狂的撕斗。 目光一凝,辛伽贴着门背,注视着床,一动不动。 “你让他叫我父王吗,妮尔蒂丝。”压着女人的身体,床上那个男人嘴里浑浊地喘着粗气,捧着她的头:“你对得起自己的心么。” 女人不语,挣扎着,长长的发丝因为身体的动作而被牵扯得紧绷,无法抗拒,只剩下一些同样浑浊的,融合在男人喘息中的呼吸。 “看看他的样子,”伸出手,男人透过垂帘,指向墙的一角:“看看他的眼睛,看看他的嘴唇,我会生出这样一种妖孽来么,我的妮妮。” 墙角里蹲着一个小孩,小小的五官苍白而精致,一双暗红色眸子惊恐地注视着床上起伏纠缠的两个人,嘴唇微微颤抖开合,却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只是那样蜷缩着,左手捏着右手,食指的指尖神经质般用力磕着拇指。 “你要吓坏他了,烈,你要吓坏他了……”女人开口,哭了出来:“不要这样对我……” “回答我妮尔蒂丝,回答我,”一把扯住她的头发,男人将她用来极力掩盖的毯子扯开,随即以更粗暴的方式进入了她的身体:“你到底背着我和那个人干了些什么。” “不!”女人一声尖叫:“不要让他看到我这种样子!” “回答我!” “放开我!” “我知道你从没有停止过你对我的恨,从你走进这里开始的那一天……” “求求你……” “所以你给我带来了这个诅咒是么。他叫什么来着……辛伽,辛伽是么。” “他是你的……他真的是你的……” “同亚述王位正统继承人一起怎么可能生出妖子!你说!!!” “烈!!不要!!烈!!!” 床栏被女人的头颅撞得砰砰作响,小孩在墙角越缩越小,几乎同墙角那些阴影模糊在了一起。 只有一双暗红色的眸子是清晰的,恐惧却又一眨不眨紧盯着床上的身影,看着那女人在男人身体下被扭成一种奇怪的姿势,痛苦而尖锐地嘶叫挣扎着。看着那男人用厌恶的眼神注视着她的眼睛,在她扭曲大张着的肢体间起伏喘息。 小孩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起来。嘴张得很大,似乎鼻子间流动着的空气已经不足以维持他肺部的氧气,他一边大口大口吞着那些气流,嘴唇一边微微蠕动着,似乎竭力想说些什么,额头边的筋因着力量而暴张,可是发不出一点声音。 床上女人的声音渐渐弱了下来,雪白的床单被她身体内流出的血逐渐染成一片殷红,她一眨不眨看着身上的男人,身体随着他的动作而木然蠕动。 辛伽从门背上直起了身体。 想要走近那个几乎快要窒息了的小孩,等意识过来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卷着帘子,正站在那张巨大的床边。 床上是空荡荡的,墙角也是。没有纠缠的身影,没有恐惧的小孩,没有呻吟,没有喘息,没有血迹……什么都没有。包括那些凌乱的声音。 放下帘子,他在那张平整得不起一丝涟漪的床上坐了下来。 一滴殷红的色泽随即落在他膝盖雪白的衣服上,暖暖地一烫,很快化了开来。他下意识抚向自己的鼻子,一摸一手心的湿溽,摊开,一掌心的暗红。 他吸了口气。又一滴殷红在膝盖上化了开来,他抬起头,朝着虚掩的门轻扫一眼:“你跟来做什么。” 门缝外一团漆黑,悄无声息。 “知道这里为什么那么深,”不再理会,他靠着栏杆捻着发,自言自语:“因为人总有自己不爱被别人窥知的一面。” “苏苏你很好奇,就像当初的我一样。” “而好奇的孩子会受到惩罚的,”抬起头,目光再次扫向那道漆黑的门缝,伸手拍拍身边的床:“过来苏苏,过来。” 门外依旧是死寂的,仿佛他是对着空气说着那些话。 他笑:“你是鸵鸟么,还是……”一口血突然从嘴里喷出,毫无防备之间。 门开。 一道身影走了进来,有点快的步子,径自走到他的身旁。 直到来到他的面前站定,一双眼睛始终停留在他的脸庞上,从未有过的专注,不知道在想着些什么。 辛伽迎着她的视线望着她。看着她漆黑色瞳孔里倒映着自己的脸,苍白,鼻下和嘴角被一片暗红色的液体染成一片。 “你不知道自己现在该小心些什么吗,”垂下头,目光移向她的脚尖,她的脚是光裸着的,因此一路而来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如果不是身上那淡淡的气息暴露了她的踪迹:“这是我唯一的继承人,我的孩子,”他说,再次抬头望向她的眼睛:“不要再用这样的表情告诉我我的一切你都可以不当一回事。” 话音止,因着她一只手轻轻抚在了他的嘴唇上。 “你病了?”她问。 “似乎是这样。”握着她的手将它拉离自己的嘴,他回答。 “很严重?” 笑,抓起毯子按在嘴角:“你在担心我么,苏苏。” “你刚才说过,我很好奇。” “是么,”慢慢擦拭,不知有意还是无意,眼底流光在她脸上妖娆而过:“原来只是好奇而已。” 很让人由衷讨厌的一个举动,却又是真的让人由衷迷恋的一个举动。 他嘴唇里有些夸张的叹息,她心底里由衷的一声叹息。 “为什么跟来这里。”侧个身,整个人斜靠在床上,辛伽张开口咬住她再次伸过来的手指。 很突兀的一个动作,苏苏微微吃了一惊。却没有立刻收回手:“你刚才说的一些话,我……”一时发现自己不知道该用什么词,她想了想:“我不喜欢……” “所以你跟了过来,想告诉我你这个想法?” 迟疑了一下,苏苏点头。 “那你喜欢听我说什么呢,苏苏。” 怔。沉默。 他伸手一把扣住她的腕,轻轻一带,她的身体不由自主便压上了他的胸膛。 唇撞在了他的唇上,不知道是无意还是有心。只是这一撞便再也分不开,他嘴唇上淡淡的甜腥,那是种比糖还诱人的味道…… 直到回过神,突然一种无法掩饰的慌乱。她试图站起身,肩膀却被辛伽一把摁住:“很难么,” 唇摩擦着她的嘴,细而温柔的痒,她瞬间无法抗拒:“什么难……” “爱我。” 浑身一个战栗,她抬头,望着他的眼睛。 “那么说句爱我难不难。”拨开挡在她眼角的发丝,辛伽又问。 苏苏不语。 “对我说一次好么,苏苏。” “为什么……” “只是一次,我想听听。” “即使我并不爱你?” 目光微微一滞。注视着她直到她被迫悄然移开自己的视线,他微微一笑:“是的” 片刻迟疑。 忽然在他目光闪烁的眼底读出一丝不明不白的淡淡嘲弄,眉心轻蹙,苏苏张开口:“我……” 话音未落,他突然用力吻住了她的嘴。 “王,森大人求见。”一声通报,辛伽辗转在苏苏嘴上的唇一停:“让他进来。”松开手坐了起来,看着苏苏迅速站起身闪到一边。而在这同时门被推开,一道黑影带着些尘沙的味道,从外头走了进来。 “王,”径自来到辛伽面前,森放下手中的包囊单膝跪下。身上的斗篷灰尘仆仆,显然回到尼尼微后,他是第一时间便来到了辛伽这里。 “那里,怎么样了。”示意守卫关上门,辛伽问。 “依哈奴鲁已被处死。” “处死?”眉梢轻挑:“他做了些什么。” “他在奥拉西斯仅带着几百人的军队去帝王谷救人的时候,出重兵包围帝王谷,准备就着这个难得的契机把他弄死在那里。”目光落在辛伽被血染红的袍子上,话音顿了顿。 “倒的确是个难得的机会,”辛伽站起身,背对向森:“说下去。” “可是他没有考虑到奥拉西斯会因为对他的不信任,而私下抽了一批亲信部队绕路赶到帝王谷来保护自己,那批援军和他仅相差两天的脚程。” “不是说,底比斯的武装势力几乎全是他的亲信么。” “除了那一支。它只属于奥拉西斯的直属管辖。” “你是指……”回过头,朝森轻扫一眼。 森点头:“是,那是雷伊的黑骑军。” 辛伽不语。 对着墙上火把跳动的光出了会神,片刻,轻声道:“还有快出的两天时间,他那会儿做什么去了。” “奥拉西斯的守卫军和看守皇陵的那批守陵军,他们的抵抗相当激烈。硬是坚持到了援军来的那一天,不过本来仍是可以将他们一举击溃,可是追兵在看到奥拉西斯从峭壁上摔下去后,都以为他死了……” “是这样……”嘴角牵了牵。慢慢踱了几步,抬起头:“森,你该去帮他一把的。” “他的那次行动,事发前我根本一无所知。” “这么说,他的失败,全在他自己的仓促和失策。” “是这样。” 笑:“他真是老了。” “也许是西奈那边的事情败露,让他着急了。” “可惜……”回到床边坐下,拈起一缕长发:“”西奈,帝王谷……你说那个男人的运气为什么总是那么好,森。“ 不语。意识到角落里苏苏的视线,他回头朝她看了一眼。随即想到了什么,再次望向辛伽:“王,这次回来前一次小小的偶遇,我给王弄到了样有点意思的东西。” “是什么。” 低下头,森将身边那只包裹解开,朝辛伽的方向推近了一点:“它。” 目光落在摊开的包裹上。 白色的包裹里一堆黑色的金属,不像武器,亦不像是什么摆设。挑眉:“这是什么。” “王还记不记得那时候我们对您说的,西奈那次突袭奥拉西斯的时候,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出现的红头发女子,用一种极厉害的武器救了他。” 目光轻闪,微颌首:“阿姆拉说,那是神的武器。” “的确是很让人吃惊的一种武器,”从那堆金属里拣起一快,拿在手里兜转着把玩:“而这就是它。” “这么多?” “这些……应该是它所有的局部吧,我也是看到这个才把它辨认出来的。但我不知道该怎样把它们完整组合起来,所以,也就不知道该怎样才能让它发挥出那天的力量。” “或许我们该庆幸它最终没留在凯姆?特人那里,是不是,森,听说奥拉西斯对那红头发的女人相当在意。” “是这样。这次他贸然去帝王谷,也是为了她。” “为了她……”侧眸,若有所思:“有意思……不过你是怎么把它弄来的,森。” “那是因为,”迟疑了一下,森继续道:“她差一点被我控制住。” “后来呢。” “她跑了,跳进了尼罗河。” “她不是一直都在底比斯王宫,怎么会和你一起在尼罗河上。” “这点我也不清楚,她似乎打算去孟菲斯,不知道为什么原因。并且支身一人,只带了条狗……” 话音未落,辛伽突然站起身抬手将之打断。 森循着他的视线朝身边看了一眼,随即微微一愣。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苏苏蹲在了他的边上,手里拿着一块金属仔细看着,一声不吭。 “苏苏,”他听见辛伽轻轻唤了一声。 苏苏没有理会。依旧看着手里的金属,片刻,从地上又拿起一块咔的一声同那块金属按在了一起。或者说,是插在了一起。 而她的眼神是奇怪的。专注却又茫然的目光,那是种什么样的目光。 森抬头朝辛伽看了一眼。而他依旧不动声色朝苏苏看着。 微一失神,手突然一空。 回过神便看到苏苏将他手里那块用力插到了她手上那块金属上,而原本零碎的那几块金属,在她手指翻飞的刹那间组合成了那天那个红发女子手里的完整武器。 “苏……”开口,肩膀一沉,被辛伽无声制止。 森起身退到一边。 看着他静静走到苏苏身边,而那姑娘从拼凑完了那样武器后,便一动不动地握着它半蹲着,两眼定定看着地面,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苏苏,”俯下身,辛伽伸手搭住她的肩膀:“你在做什么。” “咔!” 一声脆响。猛地在那武器上一个拔拉,苏苏头也不抬将它举起,直指向辛伽的胸口。 辛伽微微一怔。 却依旧不动声色站在原地,看着她,一语不发。 就这样僵持着不知过了多久。 身子动了动,似乎感觉到了什么,苏苏抬起头朝他看了一眼。 而随即眼底突然一丝奇特的光闪过。 “影……” 她说。一瞬间的惊诧,一瞬间的茫然。片刻身子一晃,那把在火光里闪着幽光的黑色武器从她手里锵然跌落。 “喂,苏苏,你到底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呢。”坐在塔楼废墟的石堆上,夕阳里塞娜一张圆圆的脸带着种玫瑰的色泽,她侧头看着苏苏,嘴角边一缕发丝在风里微微地晃。 “我不知道。”晃着腿看着那群小孩在废墟里钻来跑去地疯笑,苏苏从衣兜里抓出块糖塞进嘴里。 “妈妈说你可能是个有钱人家的小姐。” “为什么?” “因为你总是那么聪明,会看帐本,还能帮阿布隆老爷量地,有学问的小姐才懂这些。” “有钱人家的小姐一定不愁糖吃吧。” “嗯……”眼睛眨了一下,塞娜看着她,不确定她说这句话的意思。 苏苏又抓了块糖塞进嘴里,对她扬扬眉:“所以我不是。” 愣了愣,随即咧开嘴朝苏苏肩膀上用力一拍:“我就知道!哈哈!我就知道你只是我的馋嘴巴的苏苏!哈哈哈!” 苏苏也跟着笑了。 有些人的笑声并不好听,甚至有点张扬,却总是能够轻易地用开心感染到别人。 “嘿!!小弟!!当心后面的胖子!!”突然冲着废墟里那些小孩大声叫了一嗓子,里头一条晒得小泥鳅似的身影随即朝塞娜用力摆了下手,一个矮身,刺溜一下在那些起伏的阴影里钻得无影无踪。 随之而来他身后那个小胖子不满的抱怨和白眼,引得塞娜咯咯一阵嬉笑。 回头将发丝掠到一边,她的目光再次转向苏苏,美丽的脸庞在夕阳下滑动着柔软的光泽,抬手,她将苏苏嘴角边一点糖汁轻轻拭去:“苏苏,我要走了。” 苏苏怔:“走?去哪儿?” 她笑:“去该去的地方。” “什么意思……” “苏苏,”笑容微微收敛,但很快又再次绽了开来:“不要让自己活得太束缚。” “……塞娜?”苏苏茫然。 “我走了。”重复了一遍,可是苏苏并没有看到塞娜的嘴唇在动。安静地看着苏苏的眼睛,她安静得不像以往的自己,而耳边又一次听见她的话音:“我走了,苏苏……” 张开手一把抱住苏苏的肩,很紧,但苏苏感觉不到她身上一点点温度周围忽然变得很安静。 那些风声,孩子吵吵闹闹的尖叫声,大黄狗萨姆不甘示弱的吠声……一瞬间全消失了,像是被从空气中强行剥离般褪得干干净净。 “塞娜……”不安地动了动肩膀,伸手想抓住她,四周却突然一片漆黑。 惊:“塞娜?!” 手碰到了自己的皮肤,没有人回答,也感觉不到塞娜的存在。 “塞娜!!!”沉沉的黑暗里自己的声音在空气里沉沉回荡,她想站起身,手一撑,却扑空了个空。 肩膀蓦地一沉。 猛感觉一只手突然施加在自己肩膀上的力量,下意识抬手将它一把扣住,反手用力一扯。 “苏苏小姐!”耳边一声惊叫,随即眼前突如其来一片光亮。 苏苏的动作为之一滞。 及至看清来者,她轻轻吸了口气:“米丽娅,是你……” “苏苏小姐……”身体被迫倾倒在桌子上,一只手还保持着刚才搭着苏苏肩膀的那个姿势,这名使女一张稚气未脱的小脸隐隐发白:“对……对不起苏苏小姐……我只是想……” 松开手,苏苏有些谦然地朝她笑了笑:“我睡着了吗……” 小使女点点头,直起身后退一步,然后指指苏苏面前那只白色盘子:“……是王让我来的,他让我把这带来给你。” 苏苏朝盘子看了一眼,不语。 “他说你得好好休息,他不希望看到有类似昨天的事情再次发生。” 苏苏点头。 “他还说让你不要再跑来跑去,如果想他……”脸微微一红,扭捏了一下,轻声道:“如果想他,他晚些时候会过来看你。” 苏苏目光闪了闪。 依旧沉默。看着她在说完那句话后行了个礼安静退开,在经过停着小秃的木架时,刻意绕得远远的,而原本打着盹的小秃突然睁开眼,故意张开翅膀,不怀好意地弄出了些让人不安的声响。 小使女随即逃似地朝门外奔了出去。脚步声在走廊里劈劈啪啪一整脆响,小秃看着她的背影眯了眯眼睛,转过头,朝苏苏匝匝嘴。 苏苏没有理会。 目光落在面前这只硕大的盘子上,伸手掀开盖子,扑鼻而来一股浓浓的甜香。 蜜的浓郁,枣的清爽。整整一盘暗红色的晶莹压在几片焦黄薄脆的烤饼上,剔透,像一颗颗小小的宝石。 嘴角微微一扬,只是自身并没有任何自觉。 抓起一颗糖塞进嘴里,一股熟悉的味道随即从舌尖化了开来,甜得诱人,很惬意的感觉。眼睛微微眯起,头后仰着靠向椅背,她伸手抓起了第二颗。 “嘎!”小秃不满地叫了一声,似乎是抱怨着她的冷落。 苏苏朝它看了一眼,目光随之滑过桌面,不经意间的一瞥,拈在糖上的手指微微一滞。 迅速站起身,一把将压在桌面上的盆子推到一边,手指贴着桌面轻轻揉了揉,一行细而杂乱线条随即在这上头清晰了出来。 苏苏看着这些线条,手指微微发凉。 不知道它们是被用什么利器割出来的,划破表面的包金,粗糙凌乱勾勒出一排怪异的图形:‘it/senoughnotime’棒子……锤子……斜放的棒子……蛇…… 不,不对,不是这么理解。 不知道为什么,苏苏觉得自己似乎见过这样的文字。是的,她认为这应该是种文字。而且她觉得自己应该知道这代表着什么意思,她的心很慌,因为跳得很快,可是原因她却说不上来,那是种站在某个第一次来到的地方,却又分明似曾相识的一种感觉。 眉心微蹙。 想起了什么,迅速朝桌上扫了一圈,然后看到一把切水果的小刀,横躺在桌子边缘,一边的刃口上细细爬着些木头的碎屑。 她把刀拿起,握在手里看了看。片刻抬起头,望向木架上歪头看着自己的小秃。 “我刚才干了什么……”她问。仿佛它能听懂自己的话。 小秃没有理会。低头啄了啄自己的毛,半晌抬起头,又斜着眼瞥了她一眼。 苏苏丢下刀子重新坐回到椅子上。 抓起一把糖塞进嘴里,用力嚼着,糖的气息和味道可以让人思维集中,她觉得自己需要集中精力地想些问题,那些一直让自己迷惑,又一直被自己忽略掉的问题,就像昨天在辛伽那里突然间晕倒,而那之前,就是从辛伽和森的交谈开始之后,她根本记不得究竟发生了些什么。 “我忘了些东西,”自言自语,糖在嘴里被咬出卡拉拉一阵脆响。 小秃低下头专心地在木桩上蹭起了它的啄。 “一些很重要的东西,”手指在那些线条粗塄的表面上轻轻移动,慢慢道:“也许只有在我走神的时候,它们才出来提醒我一下它们的存在。而它们究竟是什么……” 突然手指一阵痉挛。 一把按住后脖颈猛站起身,小秃被她这突然间而起的大幅度动作惊得一阵扑腾。 不及扶起被踢倒在脚下的椅子,苏苏跑到床边那道半人高的铜镜前,转过身背对着它,将后脑勺的头发高高撩起。 侧头看着镜子里自己的背影,后颈上那片皮肤光滑平整,没有什么异样的东西。 她不敢确定。 手指贴着那块地方轻轻摁着,除了低头时一瞬能摸到那块颈骨的突出,的确什么都没有。 那么……刚才一刹而过那种清晰的感觉是什么…… 难以形容的一种感觉,随着颈部的动作而突然发出的一种似痛非痛,微微肿胀的膨胀感,虽然只是短短的一瞬间。她的确觉得那时候脖子后面似乎多出了些什么东西。 凑近一点,苏苏又仔细看了看镜子。 镜子里那片皮肤在她自己手指的揉搓下微微泛出些粉红的色泽,除了这,的确没有任何异样。 她松开手。 却又在这同时将头发再次一把撩起。 肩膀朝镜子靠得更紧,转个角度让光线充分投射到自己颈背上,她眯起眼,盯着那片粉红色中心一道细细的,如果不仔细看几乎就被漏过去了的更深一些的颜色看了看。 像一道被岁月吸收得同周围皮肤已经融合得近乎看不出来的疤痕,但她想不起自己什么时候让这地方受过伤。 没有一点印象。 “嘎……”探着头,小秃观望着她的脸色朝她小心翼翼地叫了一声,苏苏回过神。松开手里的头发走到桌子边,在盘子里抓起一把糖慢慢踱进露台。头很疼,最近思维一旦过于集中或者紧张的时候,额头两侧就会开始发胀发疼,牵连着脖子后面一直线那根颈骨也隐隐作痛,让人错觉……一种什么东西从骨头内部试图挣扎而出的感觉…… 会不会是因为怀孕导致体质变弱的关系……她想。 咬着糖,头疼的感觉慢慢淡了下去,午后的太阳晒在身上有一种浓浓的烫,但是苏苏觉得很舒服,她很喜欢这种整个儿被包围住般的温热的感觉。 像他的怀抱…… 心脏猛跳了一下,在他的身影随着阳光炙热的感觉一瞬而过闪现在自己脑中的刹那。 “你爱过我么,苏苏。” “我不会让你把它打掉。苏苏,我是你的,而它是我的……” “那么说句爱我难不难。” “对我说一次好么,苏苏。” “只是一次,我想听听。 手不自觉抚在胸口上,里头隐隐一层疼痛的感觉,可是这感觉并不叫人难受……发丝随着风轻轻略在手背上,很软,很痒…… “那边来的消息,也许就是这几天了。” “雅塔丽娅……会不会急了点。” “她担心俄塞利斯的力量会让她……” 零落一些说话的声音,经由风从露台下那条小道传了上来,苏苏闻声回过神朝下看了一眼。 底下一高一矮两道身影。 个矮的那个,苏苏在回到尼尼微后曾见过一次,听那些使女们说,他是最近让整个王宫忙碌不堪的“重要客人”中的一个。“重要客人”不知道来自哪个国家,也不知道来亚述是为了什么。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他们对整个尼尼微王室来说具有某种相当重要的意义。 重要的,连身份都不便透露出来的那种意义。 而个子高挑修长的那个,在他头上斗篷被风吹开的一瞬,苏苏就认出了那张脸。 一半清俊,一半丑陋,就像阴和阳的两极,却又有着种特别意义上的魅。 赫梯王曼迩拉提。 她以为他早就回赫梯了,因为之前听说他正着手准备着他姐姐同凯姆?特之王定下婚约的一切事宜。而最近也并没有听说过关于他会来亚述出访的消息。所以乍一见到他,不由得人不感到意外一下――作为一国之主,并且还是个即将同亚述敌对国取得联姻的国家,他这样频繁出入亚述王宫,究竟意味着什么。 沉思间,两条身影已绕过小径穿入另一处宫殿的走廊。 转身的时候曼迩拉提的脚步似乎顿了顿,抬头,朝着苏苏的方向看了一眼。 短短瞬间的一个举动。 苏苏条件反射般朝后迅速退开,而那两人则在这同时身影于宫墙转角处轻轻一闪,转眼,消失在她的视线之外。 “salang……”转身正要返回屋内,耳边突然响起一些隐隐的声音。被风一吹便散了,几乎细不可辩,却又分明清晰得每一个字节都辨别得清。 “salang……”撩开门前的帷幔,那声音再次响起。 苏苏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 视线所及,周围并没有什么人影,刚才那两人离开之后,这座建筑周围再没有任何人经过。 错觉? 狐疑着又朝周围看了看,迈步进屋。 “salang……”抓在帷幔上的手一紧,苏苏的眉心一蹙。 的确没有听错。 salang,这个总是在梦里反复听见的词,它像是一个人的名字,在梦里,被一个人轻轻念着,一次又一次。而这次并非是在梦里,可是她听见了,并且非常清晰。 “salang……来我这里……”声音又一次响起。 很年轻的声音,陌生的、男人的声音。 谁,是谁…… ------------ 第三十一章 更新时间:2008-09-11 推开窗,一丝冷风将室内浑浊的空气迅速吹散,回过身把手里的斗篷搭到轮椅上那个雕塑般美丽而安静的男人肩上,扯了张椅子坐下,在他身旁看着他。 他看上去似乎睡着了,从进来到现在,始终闭着眼睛,即便自己一路进来脚步声在这地方响得有点突兀。一阵风把他的发丝吹到唇边,没有一丝涟漪的脸上终于显出一些痕迹,他嘴角微微动了动,伸出手将发丝拨下,一双眸子随之睁开,直直望着前方,似乎对身边人的注视视而不见。 “醒了?”对他的冷淡不以为意,交叉十指靠着椅背,不动声色捕捉着这来自凯姆?特的绝色男子眼里每一丝细微的痕迹。 绝色,倒真是一点不夸张。二十多年来阅人无数,这还是头一次看到一个男人能美到让人只能用绝色来形容。凯姆?特大神官俄塞利斯,不单单具有神的力量,连容貌也完美得似乎只有神才配得上拥有。也难怪,不比雅塔丽娅,连神都不忍心摧毁这近乎完美的创造物。 “搬到这里住了几天,可还习惯?”久等他不语,再次开口,从未有过的耐心。 俄塞利斯循着声音侧过眸子:“雅塔丽娅在哪里,她到底打算什么时候来见我。” “她在哪里,其实这答案我也很想知道。” 眉心微蹙:“你是谁。” “我?”笑:“说起来,虽然不算正式,其实四年前我们倒是见过一面,” “四年前……”一丝茫然,只是片刻,脸色蓦地一变。而这同时手被出其不意一把抓住按在了对方的脸上,一层凹凸不平的粗糙感透过指尖传递而来的瞬间,嘴唇颤了颤:“曼迩拉提……” “很荣幸,还能被你记得。”松开手重新靠回椅背,曼迩拉提微笑着看着这美丽的大神官一张脸在阳光下苍白得近乎透明:“说起来,这张脸,还是拜你所赐呢。” 俄塞利斯垂下眼帘。手指在扶手上下意识扣了扣紧,轻轻吸了口气:“那场火……” “那场火?别介意,”抬手抚了抚自己那半张伤痕累累的脸,目光流转:“俄塞利斯,其实你留给我的这份纪念,我个人还是相当喜欢的,它让我看到了一些自己潜在着的某种东西。”眼睛微微眯起,搔了搔下巴:“要不然我也不会把我唯一的姐姐献给你的弟弟,是不是这样,我的神官大人。” 一阵沉默。 片刻,俄塞利斯淡淡道:“你这么做,有没有想过你姐姐的未来会陷入一个怎样的处境。我想你对奥拉西斯的个性并非一无所知。” “你怎么会认为我这是在害她呢……”微微的惊诧,曼迩拉提伸手拈住俄塞利斯的下颚,将他扳向自己的脸:“天知道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对这种天所赐予的力量有多迷恋。而作为我最爱的姐姐,也只有拥有这样力量的国家,才配得上以她来嫁接。你说对么。” 扭头,用力挣开他的手:“那么你在这个地方又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什么,”收回手,站起身掸了掸衣裳:“你多聪明呢俄塞利斯,我在这里意味着什么,还需要问我吗?” “……你该明白这会带来怎样的后果。” “后果?”笑:“我从来都清楚自己究竟在做些什么,也明白那会给我带来些什么。” “为什么……”蹙眉:“曼迩拉提,一个只乐于征服和奴役的国家,你期望它能怎样可靠地履行它对你的承诺。” “承诺?”眉梢轻挑,他低头看着这个坐在轮椅上的男人:“越来越有意思了,俄塞利斯。说说看,究竟是什么让你认为我这么做,必然是因为亚述给了我某种让我无法抗拒的承诺?” 嘴角牵了牵:“你同亚述,就像互扼着对方咽喉的两只手,彼此间相互牵制着,只要一方的力量失重,另一方必然会对应出相对的动荡,却也因此彼此间能保持着微妙的平衡。这一点,你比谁都清楚。而若不是因为面对更大的利益,”蓦然抬头,一字一句:“曼迩拉提,你怎肯轻易冒险,用背叛打破这种长期的平衡。” 曼迩拉提不语。 来来回回踱了几步,走到窗边,看着窗外那片被风吹得微微晃动的枝叶。片刻,开口:“俄塞利斯,你说未来这东西,作为你,究竟可以看透多少。” 有些突兀的一句话,俄塞利斯微微一怔。 他又道:“而能看到的那些,对于你,对于整个凯姆?特来说,又意味着什么。” 俄塞利斯依旧沉默。 曼迩拉提转过身,目光再次落到他身上:“神一般的俄塞利斯,”抿唇,微笑:“却是个一辈子被束缚在轮椅上的废物。”看着一丝涟漪在那双平静的眸子里闪现,他继续道:“看得到别人所看不到的,别人能看到的,你却一样都看不到,你快乐吗俄塞利斯,在为那个国家这么做的时候。” “我在做我认为自己应该做的。” “应该做的,”打断他的话音,重新走到他面前,俯下身:“其实这也正是我想要说的。”说着,拍拍他的肩:“你和雅塔丽娅真是一样的可怜,一个为了自己的国家生不如死,一个为了自己的男人失去了自己最能够吸引男人的东西……我真的不太明白你们这么做的意义,而我却不同,我只为自己而活,就像这国家那个名叫辛伽的男人。” “你以为自己对辛伽这个人了解有多少。” “或许一无所知。” “那么你在玩火。” “我已经尝过被火焚烧的感觉。” “这么说你已经无所谓。” “如果因此而能得到我想要的。” “两河流域的掌控权?” 曼迩拉提不语。 俄塞利斯的唇角牵了牵:“别太天真的,曼迩拉提。” “我只是想要个属于我自己的未来,有个人让我看到了这一点,而这是你或者奥拉西斯都无法给予的。因为你的‘不太天真’,”直起身,朝这俊美的男子那双无神而木然的眼睛里深深看了一眼,曼迩拉提转身朝大门外走去:“凯姆?特早晚都会是他的,坐在这里,用你那双能看透一切的眼睛好好看着,俄塞利斯。” 沉默。 听着他的脚步声在走廊里逐渐消失,一张脸始终是安静的,即使曾有那么瞬间一些波澜在这上头悄然流过。转动轮椅,俄塞利斯让自己的脸循着风吹来的方向对着窗,感觉着那一点点逐渐西沉的阳光和着外头干净的空气扑打着自己的脸庞。 片刻,轻声道:“你还要在那里站多久,salang.” 一道身影从殿内巨大的石柱背后无声闪现了出来,远远站着,目光朝四下环顾了一圈,然后将视线锁定在俄塞利斯的背影上。 “过来,你也看到了,除了你和我,这里没有别人。” 身影依言走了过去,从阴影处走到窗边被阳光照射得到的地方,在之前曼迩拉提的位子上坐了下来:“我听到房间里有些声音,一路跟着找了过来,可没想到会是在这里。” 俄塞利斯嘴角牵了牵:“很不可思议是么。” “确实。你是怎么做到的。” “我也不知道。”睫毛微颤,他在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合了起来,似乎有点累,亦或是这问题让他觉得有些不耐:“salang,你怎么了。” “salang,是的,我一直听到你在叫这个名字。可我想你是不是认错人了,因为我并不叫salang.” 眉梢轻轻一挑:“不叫salang,那么我该叫你什么。” “苏苏。” 平静的脸庞一丝微微的诧异:“这是你的本名?” 顿了顿:“……不是,这是一些收留了我的人给我起的,我的本名叫什么,我自己也不知道。” “是这样……”若有所思。目光直直对着苏苏的方向,可是分明又不知道那双漂亮的眸子究竟透过苏苏在看着哪里。 苏苏觉得他有些高傲,因为从刚才到现在,他始终没有正眼看过她一眼,即使他在说着那些莫名的话,叫着那个并不属于她的名字的时候,看上去似乎对她有着某种程度上的熟悉。可是他长得是那样的美丽,美得让人在他面前会不由自主感到卑微。 “多久了。”片刻的沉默,他又问。见苏苏迟疑,补充了一句:“我是说,被人收留直到现在,有多久了。” 苏苏怔了怔。 一时不知道该怎样回答这个问题,因为突然发现,时间这个东西,对她来说竟是模糊的。而她最清晰的记忆,似乎只是从那个观看凌迟的下午开始……那么之前呢。多久……究竟有多久…… “不知道……”许久,她听见自己回答,而俄塞利斯的眉头微微一蹙。 “见过雅塔丽娅了没有。” “见过。” “她……有没有对你怎样。” 苏苏看了他一眼:“我不知道,这个对我怎样,指的是什么……” “忘了它。”打断苏苏的话,俄塞利斯垂下头,手指在扶手上轻轻剥啄着,他脸上的表情看上去有些说不清的怪异:“我在这里找到了你,”他说,声音很低,似乎是在自言自语:“我以为这是种运气,可是现在看来……似乎并非如此,” “你变成了苏苏……” “她在明知道是你的情形下,为什么会无动于衷……” “而我看不见的那些,到底是什么……苏苏……苏苏……” 一次又一次若有所思的念叨,他似乎浑然忘却了苏苏的存在。不知被什么问题困扰着,而这问题苏苏感觉和自己有关。可是她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因为在这之前,她根本就没见过他,甚至是在交谈了这段时间之后,自己仍是对他的名字,他这个人一无所知。只知道他来自凯姆?特,他一个人住在这个位于后宫深处的地方,他的宫殿外把守很严。其余的,便什么都不知道了,可是显然,他同辛伽还有那个怪异的赫梯王曼迩拉提之间,存在着一种无法缓解的矛盾,这矛盾就如亚述同凯姆?特之间的关系一般。当然这也仅仅是从他们刚才那些让人似懂非懂的言谈里感觉出来的。 苏苏站起身。 试图离开,因为这个美丽却古怪的男人开始让她感觉有种无法说明的不安。而这感觉让她无法继续再这样坐下去。 “能不能把你的手给我,苏苏。”刚转身,却被他突兀叫住,苏苏不得不回过头。 随即见他朝自己伸出一只手。 苏苏迟疑了一下。 他把手招了招:“来。” 声音很温和,这让他淡淡的不知道在看着什么方向的眸子,看上去也不再同刚才那般的高傲和冷漠。而这种样子的他是无法让人抗拒的,即使是挣扎在苏苏心里的那种不安。 她把手伸了过去。碰触到他指尖的瞬间,他随即将它一把用力抓住。 苏苏一惊。条件反射地试图抽离,却在这同时,整个大脑里突然沉淀般地一阵晕眩。 她几乎是不由自主地跌坐到了地上,而那只手依旧被俄塞利斯牢牢握在掌心。这个外表看上去纤细而病弱的男子,不知道为什么,手里似乎有着种执掌乾坤的力气,那是种不类似于后天经过锻炼而出的那种体能的力量。 像是黑洞里一块磁石,无形中,拖着人朝它深得望不见底的中心里坠。体能的力量人可能抗拒,而对这样一种力量,即使本身再强,人却根本无法反抗。 苏苏觉得一阵麻痹的森冷从头顶直灌了下来,在坐在地上,从下往上看着那张俊美容颜的时候。 她忽然想起梦里时那种无所适从,听之任之的感觉……而此刻那一切感觉突然间便真实了起来:“你……” 想要开口,眼前却猛然一片漆黑。 “开放端口1.” “0121测试。” “血压正常。” “心率正常。” “开放端口2.” “进入假死状态。” “检查速控系统,开放2、3、4……” 模糊而凌乱的声音,不知道从什么地方传来,隐隐约约,在周围一片黑暗中悄然渗进了苏苏的耳膜。可是感觉不到那个男人的任何一点声息,甚至包括他的存在感。 头顶突然一亮,晕黄色的光芒,不强,却因着骤然间明和暗的交替而让她一时适应不过来。依稀又一些声音,冷冷的,在那片明亮的光线里传了出来:“salang?颜。” “性别,女。” “被控罪名,谋杀组织内部成员、窃取组织重要情报、背叛组织……” “最终判决,一级实验档案处所有,内部处理。” 透过光,苏苏看到很多人,坐在一些透明屏障的背后面无表情注视着她的方向,那是副奇特的画面。他们奇特的服装,周遭隐约而奇特的环境,还有……辛伽…… 远远隔着那些人站在一堵墙的前面,他抱着肩,用着和那些人同样安静而冷漠的目光朝她方向注视着,暗红色的眸子里微光闪烁。 他身上穿着和那些人一种类型的奇怪衣裳,黑色,皮肤似的贴身包裹着身体,隐约可见肌理起伏的线条。这衣裳让她感到眼熟,她似乎在哪里见到过,而这感觉让她肩膀微微颤抖。 她发现自己竟然在害怕。 “辛伽……”不自禁轻轻叫了一声,在意识到他目光朝自己视线凝聚过来的一瞬。 而随即呼吸一窒。 他消失了,连同那些人,还有那些淡淡平板的声音,只有头顶那几束晕黄色光线还亮着,在周遭寂静的空气里发出一些细微的嘶嘶声响。 突然一些忽闪的画面电光般划破那线原本柔软的光线,在苏苏眼前蓦地拉开。 很乱的画面,摇曳不定,像是风里一支摇坠的火把,忽明忽暗,隐约夹杂着一些凌杂的话音: “这就是那场战争。” “也是一切的起源。” “阻止他,以你能想到和用到的任何方式。” “不需要争辩,因为存在即是可能。” “改变历史?我们只是在作着一些修正,为二千五百八十九万亡魂。” “这是你的时间。” “从现在开始,到结束,而它会随着时间的缩短提醒你掌握你该具有的节奏。” “你是那地方最出色的。” “不要让我们失望,也不要让你自己失望,这是你唯一的机会……” 逐渐变快,那些交替变换的画面。 随着那些话音在耳边因为凌乱而越显模糊,由最初的闪现又消失,到片刻后突然间狂风骤雨般地错综叠显……眼睛几乎承受不过来了,一种让人窒息的速度。 苏苏突然间感到头很疼。 瞬间仿佛有什么东西急切地透过自己的大脑试图朝着记忆某个望不见的深处一涌而入,可是太多太急,这令那原本狭小的入口不堪负荷。而那些东西依旧不管不顾地朝内强行灌入着,像是企图以自身强大的流量,来冲跨这道摇摇欲坠,狭窄而脆弱的洞门。 “啊――!!” 不由自主从嘴里发出一声尖叫,因着这随之而来脑中心撕扯般的巨痛,却在这同时整个人被一股力量一撞,朝地上直跌了下去。 肩膀同地面重重撞击到的瞬间,突然而来外界的疼痛干扰了那些东西疯狂的侵入,也在这同时,撕裂了苏苏眼前一片混沌的暗。 骤然间那些混乱模糊的景象消失了,那些穿着白色衣服的身影,那些旋转着的晕黄色的光环,那些奇怪而尖锐的蜂鸣声,那些嘈杂凌乱的低语。 “够了俄塞利斯够了!”随即听见一道愠怒隐忍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扑鼻而来一股浓烈的熏香味,夹杂着一些淡淡的,仿佛某种东西正在腐烂般暧昧的气息。 然后听见那个被称作俄塞利斯的男子安静而悠然的声音:“你终于肯来见我了么,雅塔丽雅。” “想要见我,不需要用这样的方式,俄塞利斯。”目送苏苏的背影消失在门外,雅塔丽娅在俄塞利斯身边坐了下来。 “我已经等得太久。” “所以算算差不多,我第一时间就回来了,知道我最近去哪里了么。”侧头看着他,她的话音似笑非笑。 纹丝不动地坐着,俄塞利斯没有任何表示。 “我去了次凯姆?特。” 他点头。 “看到了些挺有趣的东西,或许你会感兴趣。” 他不语。 而她不以为意:“孟菲斯那场瘟疫爆发得真壮观呢俄塞利斯,没能亲眼目睹,是不是觉得有点可惜。” “或许我该庆幸我是个瞎子。”脸上一瞬间的苍白,俄塞利斯开口。 “你似乎对我的话并不感到惊讶,这么说早有所备了?” “我所有的愚蠢在于我对底比斯投注了太多的关注,而没意识到灾难会从孟菲斯开始。” 微微一笑:“一个接近于神的人,一旦任性起来,他所带来的毁灭性原来是这样的强大,你让我真切明白到这一点,俄塞利斯。” “过奖。” “为了一个人的命运而毁灭了半个国家人的命运,当你看着这一切发生在你眼前的时候,告诉我,它是种什么样的感觉。” “那是我的罪孽,”沉默半晌,他道:“我知道自己无法挽回,正如这次无可抗拒地被你们带来这里。而雅塔丽娅,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做兔死狐悲,”抬头,脸朝她的方向微微一侧:“你现在所做的,同我所做过的实在没有太多区别。” 她将身子朝后靠了靠。没有理会俄塞利斯的话语,自顾着又道:“猜我在底比斯看到了谁。” 俄塞利斯依旧不语,只是将头沉了沉。 雅塔丽娅瞥了他一眼:“原来这么些日子,你一直试图阻止我见到的,不是她,而是他。” “你想说什么。”静静地问,就像这会儿静静吹在两人脸上的风。 雅塔丽娅一动不动望着他:“琳,你的奥拉西斯、以及你的凯姆?特的破命之人,” 看着他睫毛随之微微颤了颤,她继续道:“我曾以为你是为了阻止我预测到她的到来,而显然不是,原来你在迎接着一位更为重要的人物,是不是。俄塞利斯,不得不承认,在一些地方,我确实是无法超越你,这么久以来,即使你因为身体状况而离开底比斯,我都始终无法透过你布下的结界看透我想看的一切,当然,那些金字塔的存在也功不可没。” “金字塔……你是怎么知道的。”轻声开口,手指抚着扶手光滑的表面。 “因为正是那些金字塔救了你们的阿努比斯。” 眉梢轻挑:“你的话越来越让我迷惑了,雅塔丽娅。阿努比斯,你在底比斯见到了阿努比斯?” 说这话的时候,俄塞利斯平静的脸庞上找不出一丝异样的痕迹,雅塔丽娅注视着他,半晌,一字一句:“你很会演戏,俄塞利斯。” 他忽尔轻轻一笑:“你以为我会和你一样么雅塔丽娅,为了达到目的什么都敢去做,即使是召唤神。” 脸色一沉:“打开三界之门扭转历史,你以为自己有什么资格说我!” “我已经付出代价了,雅塔丽娅,你看到了,并为此快乐着。那么你呢,打算和我一样么?” “我不会让你的奥拉西斯取代我的辛伽。” “辛伽是注定要死的,我只是阻止了他在死之前杀死我的弟弟而已。” “他不该死于那场战争!” 低吼,而俄塞利斯淡淡一笑:“那他同样也会死于他的疾病。” “闭嘴!!!” 沉默。 一阵阵粗重的喘息透过雅塔丽娅的面纱急促传出,她身子微微前倾,脸上的面纱几乎碰触到俄塞利斯的鼻尖。 而他依旧一动不动,雕像般静默和安详:“神是无法操纵的,”他说:“你在引火烧身。” 她看着他。 片刻,突然一阵轻笑:“他们说你是神,俄塞利斯,有时候你真的很像。悲天悯人地对我说着这样的话,我几乎要以为你是为了我好了,我敬爱的大神官。”伸指掠过他的发丝,又在突然间一把将它们扯住,强迫他的脸对准自己的视线:“可是在使用了天狼之眼后才对我说出这样的话,你不觉得自己虚伪吗。你有足以同神抗衡的天狼之眼,而我只有被封印得已经快忘了自己是个神的阿舒尔,俄塞利斯,你不觉得自己虚伪吗?!” “苏苏是谁。” 轻轻一句话,突兀间令雅塔丽娅激动的情绪蓦地静了下来。松开手,她朝后靠了靠:“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问我。” “本该在另一个世界生存着的她,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迟疑了一瞬:“……我不知道。” “不同时间相同的一个人处在了同一段时间里,会发生些什么,” 雅塔丽娅不语。下意识扣住自己的手指,感觉着一些肿胀的刺痒透过衣服在自己皮肤表面隐隐蠕动,像是数万条啃噬着自己身体的虫。 “我说过你在引火烧身,雅塔丽娅。”拂了拂被她扯乱的发丝,一张脸依旧是一尘不变的平静:“她和你同时站在这个地方,以你现在的体质,你将是被排斥掉的那一……” “这一点我比任何人都清楚!” 挑眉:“那你打算怎样。” “这与你无关。” “辛伽爱着她是么。”话题蓦地一转。 指甲刺进掌心的肌肉,她沉默。 “这对你来说是不是一种讽刺。” “我每天都生活在对自己的讽刺里。”她笑。 俄塞利斯轻轻一声叹息:“你所倾尽一切去爱的男人,爱上了几千年后才会转世出生的你,而这样一个你,却偏偏即将在这个地方、这个属于你的世界里将你从这世界彻底抹去。”顿了顿,侧过头似乎是倾听着她呼吸里的情绪,片刻,笑了笑:“而一旦你消失,显然,你的辛伽也将不久于人世。因为苏苏,或者说转世后的你,根本没有你的能力去苟延他这本该在很久之前就已结束的生命……” 霍地起身:“闭嘴!” 俄塞利斯不以为意:“而这样一来,你这些年所牺牲一切换来的东西,都将在瞬间土崩瓦解,你和他的缘分,终将止于这个混乱的时间交汇点。所以我说过,你无法同神相抗衡,无论你做出些什么,他终究难逃一死,因为私用神的力量抗衡命运,同使用天狼之眼变更命运,其后果是完全不同的。” 身子微微发抖,她低头看着那些淡淡的话语从他线条优雅的嘴唇间逐一有序地吐出,再如钢针般准确凌厉地扎进她的心脏。 而她竟无法出言反驳,甚至是阻止。 而他继续说着,无视她的沉默和颤抖,因为他本就什么都看不见:“当然,除非你可以在她彻底毁灭你之前把她毁灭,如果你做得到,不过那也仅仅只能再延续不多的一段时间而已,你清楚你现在的状况,我的王后。” 一瞬间感觉不到雅塔丽娅任何动静,包括她的呼吸。俄塞利斯将头转向她的方向:“怎么了。” “有些东西并不能靠推测来决断。”沉默半晌后开口,声音似乎有点异样的漠然。 俄塞利斯微微一怔。 “有很多东西你并没有看到不是么俄塞利斯,被神所宠爱着的孩子。”俯下身,手搭在他肩膀上,透过面纱看着他:“比如我。” 脸色一变:“谁!” “感觉到了吗。谁,你说我是谁?” 手用力一拨,轮椅迅速朝后退开:“阿舒尔……” “真敏锐。” “你在她身体里?!” 直起身拉下脸上的面纱,目光不动声色追随着他移动的身影:“目前看来,的确是这样。” 俄塞利斯五指不由自主在扶手上扣紧。 而他这一细微的动作并没有逃过她的眼睛。淡淡一笑,再开口,原本干净的女声错觉一种男子般的低沉和沙哑:“你终于开始紧张了么,我的孩子,我以为你的心比那块石头还要坚硬。” “她把你唤醒到这个地步……疯了……” “这个女人,她早就疯了。” 手一抬,在雅塔丽娅话音刚落的当口。 窗外卷入的那阵风突然在俄塞利斯手前一个停滞,又在转瞬间轰然爆发出一声咆哮,吹得他一头长发倏地四下张开,随着他手一个挥扬,朝雅塔丽娅所站的位置笔直呼啸而去! 却在即将席卷到她身上的刹那,那道凌厉的风仿佛撞在了一堵无形的墙上,飒地散开,尖啸着在空荡荡大殿内一个回荡,片刻消散得无影无踪。 而之前所聚集的一切力量,仅仅只是让她一头海藻似的发悠悠然一波轻漾。 “你以为自己还是万年前的那个你吗?”双手抱肩,她看着他,眼里一丝淡淡的嘲弄:“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俄塞利斯,这就是你侍奉你那些神的代价。” 一阵咳嗽因着他刚才那个举动而从喉咙里爆发出来,抓着胸口急促喘息着,低着头,俄塞利斯一言不发。 “而你明白的,既然阿努比斯已经知道了我的存在,有些事我就必然得尽快做完,虽然本意上,我只是想要得到完全的释放而已。你能想象被封印上万年的感觉吗,也许天狼之眼可以告诉你这样的感觉,可惜它在我找到它之前就被你封印了,否则,它必然是属于我的。” “天狼之眼不会属于任何人或神。” “你一厢情愿而已,俄塞利斯,强者永远只顺从于强者,那时候的你是强大的,所以它折服于你,为你甘愿定下那种辱没自己的契约。那也只是因为它没来得及遇到我,唯有我才能让它真正的傲视诸神,它生来就该是属于我的。” “你只会加速她的毁灭!”抬起头,一张脸因愤怒而苍白得近乎透明:“正如现在的雅塔丽娅!” “你错了俄塞利斯,毁灭它的是你不是我,正如现在的凯姆?特。是谁让那个国家因为逆反命运之轮而遭到神的处罚?是你,不是我,而这一切对我而言仅仅只是个契机而已。”话音落,一口鲜血从俄塞利斯口中直喷而出,溅在地上,而她只是站在原地冷冷看着,仅有的一只眼内浑浊中带着一丝笑:“我真可怜你,俄塞利斯,万年前怎样风光耀眼的一个你,被神所宠爱着的你,现在弄成了这个样子,双子双子,呵呵,莫非你甘愿做着他的影子……” “你知道什么!”低吼,身子却因为手剧烈的动作而从轮椅上摔了下去。 “哦,这么激动,我的孩子。刚才的优雅和冷静去哪里了呢,看你把可怜的雅塔丽娅逼成那样一种样子,原来你也有痛处的么,我还以为你和那些高高在上满口箴言的神一样,没有任何弱点的呢。” “当初面对阿努比斯和他的父亲时,你的优雅和冷静又在哪里。”一手支着地,俄塞利斯撑起半个身体,抬头对着雅塔丽娅的方向,刚才瞬息而发的愠怒在那张美丽的脸庞上已消失得干干净净。 雅塔丽娅的目光一凌,张开口想说些什么,闪念间,一丝笑又从眼底绽了出来:“我会让他们为此付出代价,这就是我把苏苏从那地方带来的原因,这点,你大概没有想到吧。” 愕然:“什么……” “吃惊么孩子,苏苏就是我带来的,否则,你以为这地方除了你,还有谁可以做到。” “你想做什么……” “呵呵……问得多可爱。”慢慢踱到他身边,弯下腰拈住他的下颚:“而我只告诉你一点,俄塞利斯,我会以我的方式来得到我想要得到的一切,正如这个可怜可悲的女人。她还真是执着不是么,所不同的,她没有足够的力量来承受她的执念,我却有。” “你到底想做什么!”情急下一把抓向她的手腕,却抓了个空。 她松开了拈着他下颚的手指站直身子忘着他:“而作为补偿,我会让她看着你的弟弟和你的凯姆?特倒在你的面前,就像孟菲斯那样。那段本该夺去她所爱之人的历史,我亲手变更给她看。当然,”不再理会俄塞利斯的神色,拾起面纱重新戴到自己头上,她转身朝大门走去:“你也要给我看仔细。” 呕吐。 自踏出宫殿的大门后,混乱的大脑被风一吹,苏苏就开始吐了起来,吐得昏天黑地,似乎要把胃里能够掏出来的东西尽数倒出,只是除了水还是水,当水都吐不出来的时候,便对着地干呕。 侍卫在门口处看着,惊慌却不知所措。 在他们回过神想要知会那些女官的时候,呕吐的势头终于轻了些,苏苏匆匆离开,逃似的,带着一嘴酸涩的味道。 她不知道刚才她究竟看到和听到了些什么。那些混乱的画面和让人费解的话语,很多都曾在梦里出现过,她曾以为那不过是些错乱的噩梦而已。可为什么那个男人只是抓住了她的手,她便真切地又重复了那些梦境。 而这绝对不是幻觉。 那种呼之欲出的感觉,那些人和物,极真切的熟悉感,她到底是在哪里见到过的……想不起来,一想头就疼,裂开似的疼。 她想起自己还在那瞬间看到了辛伽,站在那些陌生却又熟悉感极强的人背后,穿着和他们一样古怪的衣服,那神情陌生得像是另一个人。而他为什么会在那个地方,他们在看什么,在做什么,而salang,到底是谁,这个不段闪现在那些画面中的名字,她听着那里头的人念着这个名字,在梦里,在刚才一瞬间那男人给她看到的景象中,就好象是在叫着她自己。 这真是一种说不清的奇特感觉。而这感觉让她头疼到恶心,甚至恐惧。 一种原始的,发自内心的恐惧。 跌跌撞撞跑回自己的寝宫,守门侍卫被她的脸色吃了一惊。彼此间互相看了看,而苏苏已在这瞬间奔进了宫内。 有种体力透支的感觉,她需要好好躺一躺,然后再把之前那段经历在脑子里整理整理。 想着,推门进屋。 太阳早已西沉,房间内还没点上油灯,靠着月色那一点点光斜射进屋,几乎是一团漆黑。 关门的时候小秃没有像往常一样拍着翅膀表示它的迎接,木架上空空的,这会儿怕是飞去厨房蹭吃的去了。 抹了抹嘴,苏苏走到桌子边摸索着上头的油灯。 手刚触到油灯冰冷的灯柱,她的动作突然一滞,又在转瞬间,整个人朝后急速一退。 却已经迟了。 飒飒两道破空轻响,一左一右两条极细的锁链突兀间从房间角落内射出,黑暗内割出一丝锐光,在她侧身回避的同时先后卷住了她的咽喉。苏苏迅速伸手扣住这两根链条,随着它们朝上猛一抽拔凌空一个翻跃,借力卸开锁链的拉扯力,趁着锁链松缓的刹那抓住链身朝自己身边用力一扯。 两道身影从房间角落的黑暗中扑了出来,借着冲力挥刀朝她砍来,头一侧迅速避过,刚顺势扣住其中一名袭击者的手腕,头顶突然猎猎一阵轻响。 抬头便见上方一道身影大鸟般凌空朝自己扑下,手里一柄似刀非刀,似钩非钩的物体随着身形斜斜削了过来。 来不及回避,因着咽喉处再次被扣紧。眼前一阵发黑,凭着本能苏苏一脚勾起边上的椅子朝那道身影直踢了过去。撞到那人的一瞬,房门突然被推开。 “苏苏?!” 熟悉的声音,和那道显现在眼前的身影一样的熟悉。而被撞那人几乎是立时弹起身,手里那把尖锐的武器脱指飞出,朝着那道身影直射而去! “辛伽!!!” 一声惊叫,而随即喉咙尖锐地一痛。反手用力抓住那两道紧缠着自己咽喉的锁链,目睹那把武器准确犀利地扎入门口来者的胸膛,苏苏脚下一空,整个人被吊了起来。 ------------ 番外 更新时间:2008-09-11 懂事之后,我开始发现自己同周围人的不一样,譬如我的肤色,还有我的五官。 他们叫我雅塔丽娅,而我的祖母习惯叫我雅儿。 时常的,她用她生硬笨拙的发音念着我的名字,她说雅儿如果我们还在中原该多好,你会比现在快乐得多,没有人会对你小心翼翼,每个人都会发现你长得有多美……可惜…… 我不知道中原是个什么地方,祖母说那是个土地辽阔,美得让你无法想象的地方。 美到让我无法想象,我不知道那会是怎样一种美,因为我觉得尼尼微城外那片绿色的沼泽已经很美了,特别是候鸟回归的季节。而比这样的景色更美,我有些不明白,当年我的祖父母为什么要从那么美的地方背井离乡来到这里成为别人眼里的异类。 祖母说那是因为一场无可避免的浩劫。如果不跑得远远的,那么他们,还有我族里所有的人,都得死。我想那真是一场浩劫,可我不懂为什么发生了这样一场浩劫,每每在谈到那个地方的时候,祖母的眼里总是无比眷恋。 据说那场浩劫的源头是我们祖辈女性血脉里传承着的那种力量,我不太明白这是为什么,因为正是这力量令我们在这远离家乡的国度里得到一片栖息之所,而周围那些人之所以对我们即隔膜又小心翼翼,也是因为于此。他们排斥着我,却又敬畏着我,因为我们是一些可以同神对话的女人。 而事实上,我们只是比别人能更早,更多地看到一些东西和事情而已。 宫里人称我母亲为‘大祭司’,而从我懂事开始,他们把我称作为‘巫女’。据说这是个无上荣耀的称谓。无上荣誉的意思就是想什么就能要什么,并且自由出入宫闱和神庙,不受任何禁忌限制。而对于刚懂事的我来说,无上荣誉只意味着可以随时随地吃到我喜欢的枣糖,离那些恭顺却让人不愉快的目光远远的,躲在王宫某个不为人所注意的角落,安静地做着自己想做的任何事情。 这很好,对于那个时候的我来说。 第一次见到辛伽,我五岁,他三岁。 如果说辛伽的父王烈是个伟岸如神祗般的男人,而辛伽,则更多的像他的母亲妮尔蒂丝,美得像只无法用语言去形容的妖精。 “你是巫女?”这是他见到我时的第一句话。 我点头。 “我的巫女?”他笑,咧着嘴里一口还没长全的奶牙。 我再点头。 “你手里的是什么。” “糖。” “好吃吗?” 问这句话的时候,他正打算把手里那只还在挣扎的甲虫往嘴里塞,为此我不得不有点心疼地用手里的糖把那只虫换过来,因为无论谁,只要把手伸向他的虫子,他就会瞪着眼睛尖叫,叫得让你忍不住想逃。 后来,他吃掉了我的糖,丢掉了手里的虫子。 再后来,在他还有着作为一个孩子的快乐的时候,他会时不时跑来跟我要点糖吃。 而这一点点记忆,以后很久很久的那些日子里,成了唯一能让我为之快乐的东西。 如果没有记错,那个时候他的眼睛是黑色的,和他头发的颜色一样,衬着他的脸看上去白得像是天上的云。 三岁时的,妖精一样美丽,云一样洁白,会尖叫得让你感到害怕的辛伽。 第二次见到辛伽,我八岁,他六岁。 正式成为阿舒尔神殿侍奉的巫女,于是出入帝王的宫殿成了家常便饭。烈这个征服欲强烈并多疑的男人,每每计划一件事情的时候,他会召见我来肯定某些东西。当我肯定的时候,他会赏赐给我许许多多的东西,并且抚摸我的头,像个父亲。更多的时候他似乎得不到他想要的,因为我的犹豫。而那时候整个宫殿的气氛会让我感到恐惧,虽然他依旧微笑着,笑容像个温和的父亲。 ‘读不透你眼睛里那些东西,我会感到不安,我的孩子。’周围无人的时候,他曾这么对我说过。 我相信。 而那天我再次见到了辛伽,这个常年幽居深宫里的小王子。 乍见到他时我几乎认不出来,三年不见,他还是那么瘦瘦小小,而年幼他一岁的弟弟已经比他高出足有半个头。脸依旧是白得没有一点瑕疵,只是不知为什么,这颜色不再让我想到天上的云,而是想起了我去世不久的老祖母那张落葬前被我不小心窥见的脸。那是种了无生气的苍白。 或许是因为他的头发,还有眼睛。我想。 任谁在见到一个原本黑发黑眸的孩子突然间头发变白,而眼睛像火山玻璃似的流动着暗红色的光,都是会难以接受的。虽然他依旧是那样的美。 牵着老侏儒的手往烈的寝宫内走着,无视我的存在,无视任何人的存在,他哭得浑身发抖。我不知道他在害怕些什么,他只是去见他的父王而已,那个我几乎每天都得去面对的男人。后来终于知道了原因,却再也无法回到那样一个时间去安慰他几乎被撕裂的心。以至走到现在这一天,那是无可挽回的…… 至今,每次当我走过的时候,那条走道里似乎都还能听见他当时的哭声。有时候清晰,有时候模糊,似乎只有我一个人能够听见,而每次听到,这声音就像我感觉着他的呼吸时般令我安心。 六岁时的,妖精一样美丽,死尸一般苍白,哭得让你感到心脏发疼的辛伽。 后来的日子,见到辛伽的机会渐渐多了起来。 每个巫女都有一位王子或者公主作为侍奉的主人,从被称为巫女的那天开始,到生命的结束。我母亲的主人是烈,我的主人是辛伽。 每一年每一月每一天每一时每一分,作为巫女,我们都必须为主人奉献自己每一部分,即使是感觉,思想。这就是我们的力量为我们家族在这国家赢得一席之地,赢得尊敬,赢得权利的代价。我们每个人活得无比荣耀,只是我们并不为自己而活。 而这样的日子原本我是抗拒的,我无法想象今后只为一个人而活的日子,我无法想象如母亲般终年死守在阿舒尔神庙最深处的地方一个人以祈祷度过余生的日子。我不知道那样一种生活,表面的光鲜对于我们来说到底还有什么意思。甚至想过逃走,如果真的逃了,我现在会是怎样,不知道……总之……不会是现在这样。 可是天让我见到了辛伽。即使他那个时候只有三岁,我的抗拒在他如画的眼睛里烟消云散,直到现在,我依旧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你是巫女?” “我的巫女?” 是的,我是你的巫女,辛伽。 有那么一段日子,每次见到辛伽的时候,他看上去总是很害怕,那是种深入骨髓的无助,对于这样一个还不到十岁的孩子来说。 “雅塔丽娅……他又在打她了……” “你说他为什么要这样做,雅塔丽娅,你看到他的样子吗,他想杀了她……” “雅塔丽娅,他们说我不是他亲生的,他们为什么要这样诽谤我们。” “阻止他!雅塔丽娅!她身上都是血!阻止他!他听你的!阻止他!” “雅塔丽娅……我想杀了他……” 于是在日复一日他的害怕我的探询中,我慢慢了解了这样一段故事。 亚述王烈的妻子妮尔蒂丝王后,她是个美到连拥有凯姆?特第一美女的法老王阿普雷迪三世,都为之惊艳的女人。她是亚述大元帅桑穆亚唯一的孙女。 第一次随桑穆亚出席宫廷宴会的时候,已经拥有二十八名妻子的烈对她几乎是一见倾心,多次婉转的示好,可是年少天真的妮尔蒂丝根本无意领会。却对同样出席当天宴会,那个不喜过问政事而将王位拱手相让的烈的兄长席达一见钟情。 席达是个女人般美丽,并且温和的男子,宫里上上下下的人都很敬重他,不光光因为他是这国家主宰的哥哥,也因为他出色的头脑,曾令他一度是烈最优秀的军师。后来因为身体的缘故而隐居在了远离尼尼微的北方城镇,只在一些重要的日子里才偶然露一次面。 也就是这为数不多的一次露面,造成了三人间直到席达去世,都无法平息的纠葛。 烈爱上了妮尔蒂丝,妮尔蒂丝爱上了沉默寡言的席达。 原本,对于王室来说,这种平凡的感情风波实在是种很容易解决的事情。烈有不包括情妇外二十八名貌美如花的妻子,和多得需要按岁数和日期来排列才能接受他召见的子女,席达却连一名妻子都没有娶过。在他年轻力盛的时候他把他的所有精力都贡献给了他的弟弟,等弟弟不需要他的扶持的时候,他的体质已让他无心流连于爱欲。 这样一个兄长,感情上相让一次,这是无论哪个帝王都做得到的举措。而命运这东西,却偏偏是让人无法去想当然的。 随着妮尔蒂丝对席达感情的加深,烈对她的迷恋却也就像着了妖火般燃烧得让他无法控制。清醒时他看着妮尔蒂丝美丽的身影追随在席达左右,有时候落寞,偶而的因为席达一个微笑而快乐得像个孩子。而这是他倾尽所有地对她好,都无法在她脸上读到的。 他开始嫉妒,那种他从出生到作为一个统治者,从未有过的感觉。那种据说强烈起来,就像蛇的毒牙在你身上啃噬的感觉。那种年少时不懂,而现在每一天每一刻,我无时无地不被烧灼着的感觉。 那感觉带走了一个帝王的理智,几乎是轻而易举。 不到半年的时间,烈以各种各样的方式和名义杀死和遗弃了他所有的妻子,在那段可以说是后宫里所有人人心惶惶的日子。他自以为是的挣扎和克制,无非是将那些得不到的痛苦和欲望,加诸在了那些曾经也被他爱过,宠过的女子身上,有些甚至不堪忍受到自杀。 之后将被他调回尼尼微养病的席达重新遣回北部城市,并在他离开当天迫使他同前来亚述结盟的一个国家的公主结成联姻。 三天后烈娶了妮尔蒂丝。 对于她的家族来说这真是件无比荣耀的事情,亚述国的王后,这个他从未给过任何女人的称谓,不同于之前他二十八个妻子,她一人独享着他的爱和宠,以至当她看到她祖父那双激动又期待的眼睛的时候,根本无法拒绝这对她来说无异于绝望的婚姻。 于是成婚,于是在婚姻中彼此折磨般地交战,于是在一次烈带兵主征归来后,得知她怀了他的孩子已经有两个月,没有欣喜,有的只是猜忌。因为那段时间他的哥哥席达又回到了尼尼微,因为身体状况的恶劣,他是被妮尔蒂丝主动派人接回首都治疗的,当着烈的面。 她的抗拒直到现在。 他看着。 他沉默。 直到辛伽的头发和眼睛在他六岁生日时一夜间变色,烈被隐藏和克制了许久的愤怒,终于无法控制地爆发。 席达的头发是纯白色的,偶然一些情绪表露的时候,他的眼睛会溢出一层漂亮的,暗火般的光彩。所以他曾被宫里的祭司定言为妖子,所以他无心于当时王位的争夺,而将那一切给了自小和他最亲,也是诸多王子中最强悍的弟弟烈。 可是在他六岁前,他的头发和眼睛和所有人一样,都是黑色的。 而这和辛伽的状况几乎一模一样。 一时间流言蜚语在王宫里野草似的疯长起来,各种各样的,绘声绘色的,添油加醋的。 席达回尼尼微三个月,烈带兵出征两个月,妮尔蒂丝怀孕两个月,早产一个月。 这孩子到底是谁的。每个人都不说,每个人眼里都暧昧。 这暧昧和辛伽的发色和眼睛让烈无法忍受。长久压抑的感情,长久得不到的回报,长久地忍受着自己所爱的女人心里装着另一个男人的身影,种种情绪,让他在这件事上无法再有耐心去用自己的理智来判断。 他漠然看着席达因为无法忍受这样的猜忌和自身的压力而病情加重,最终寂寞地死在深宫,连远道赶来尼尼微的妻子都没来得及见上一面。他漠然地拒绝承认着辛伽是他儿子这一身份,即使妮尔蒂丝在那段时间里曾经试图以死来证明自己的清白。 他拒绝相信着一切辩解,即使面对着这个曾经让他不惜一切去爱着的女人。而那女人在绝望里的哀求竟让他不知不觉萌生出一种奇特的感觉来。于是变本加厉地折磨着她,变本加厉地折磨着自己,并为此快乐着…… 那是每次看着他的眼神时,我所感觉到的一些东西。 很清晰的感觉,就像周围的风,那些星星,那些黄沙试图传递给我的一些东西,而那个时候的我并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只知道有些什么东西要发生了,在我母亲又一次匆匆来到我身边,只是为了在我耳边对我说,‘他变了’的时候。 没错,烈变了。 山变是变,水变是变,变这个词对于我和我母亲这样的人来说,往往不单纯只是指变化这一层意思。 那是种未知的变数。而我和她在那样一种未知中守着彼此的主人,忐忑不安。 那的确是段难熬的岁月,如果说有什么可以敌过这些年来能力付诸给我的代价,这就是那段时间里辛伽一双眼。 母亲说,烈开始变了。 可其实开始发生变化的,又何尝只是他一个人而已。 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最初的恐惧,每一次辛伽带着茫然的眼神和颤抖的身躯蜷缩在我的宫门外,我朝他飞奔而去的时候,感觉到的是心脏每一次愈渐加剧的疼痛。 他苍白的脸。 他暗红色的眼睛。 每一分每一毫所散发的无言的惶恐。 那时候他会不停地说,说的频率很快,以至有时候我都不知道他究竟在对我说着些什么。他很用力地嚼着我塞给他的糖,就像每次我觉得不开心的时候那样,很用力地咬,很快地说着那些只有他听得懂的话,而最多的一句,是“为什么”。为什么他的父王要那样对待他的母后,为什么所有的人都要用那样奇怪的目光看他,为什么唯一能让他感到安全的母后,不知道已经有多少天了始终没有理睬过他…… 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他,对于当时不到十岁的我来说,我不知道该怎样用最精准的语言去让他明白他母亲的失语症,也不知道该怎样去对他说那个我所感知的环境,它对我的威慑,那种黑暗和压抑,并不比对他小几分,弱几层。 而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在仔细辨认了那些话之后,将更多的糖放进他的手心,摸摸他的头,然后做着自己该做的事情。 我害怕,或许那个时候,对于还不到十岁的我来说,我所看到的,听到的,感觉到的东西,比他所能感受到的恐惧更多一些,多到我试图在神前那一坛烟火中将这一切焚烧殆尽。 慢慢的辛伽开始不再问我为什么。 也许是因为他童真的眼睛已经过早地读出了我眼里的黯然。很多东西我都不知道该怎样去回答他,他父王的喜怒无常,他母后的沉默,他周围奴仆们日渐大胆的对他的不敬。那些曾经珍宝般将他呵护在掌心的人,看着他的目光,就像看着某种多余的东西。 而也是从那时候开始,他懂得了什么叫收敛,什么叫做无心快语的罪。 妮尔蒂丝情绪失控后,辛伽依旧会经常到我这里来,除了我这里他无处可去。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感觉到了他一些异常的变化。 过度集中的思维在得不到舒解的时候,它需要通过某些方式去化解。 有时候,他来到我的宫里,而我在忙着我的事情,他会坐在我身边看我做着一些常规的占卜。往往一个仪式完成,转头,已不见他的踪影。于是找遍整个宫殿,然后会在某个角落找到他,他蜷缩着身子微微发抖,目光注视着前方可是循着他的视线你不会找到什么可以值得注视的地方,而他脸色是平静的,平静地掐着自己的手指,平静地看着血从手指的伤口里流出来,那一瞬我深切感觉到自己唇齿间的冰凉。 最后一次看着辛伽当着我的面哭泣,那是一次狠狠的毫无防备。 他走到我身边,捧住我的脸看着我,然后用几乎歇斯底里的声音对着我尖叫:“扎尔塔斯说我是杂种!!扎尔塔斯说我是杂种!!!” 不许我在他疯狂的眼神下溃逃,而我就此记住了那样一种眼神那样一个辛伽,此后将近二十多个年头,不再见到妖王如此狂乱的模样。 扎尔塔斯是他唯一的弟弟,也是妮尔蒂丝同烈的第二个儿子。 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见到他情绪失控到崩溃的样子,后来,很久很久之后,无论发生了怎样的事,面对着怎样一种情形,我再无法从那张妖精般美丽的脸庞上窥出丝毫那样的情绪。 疼痛,却让人怀念的情绪。 十二岁的辛伽,稚气未脱的脸庞,淡如深井的眼睛。 不再惶恐地喋喋不休,不再哭泣得像是在对全世界宣泄。更多时候,这个不知不觉慢慢长高着的少年,以漠然取代慌乱,以安静取代焦躁,不在一朝一夕,我在宫里那些不动声色的莫测风云中一点一点看着他从窗台长到窗框,从惴惴长成漫不经心的无所谓。 依旧会时常地来到我的宫殿,不同过去,更多时候他开始喜欢一个人安静地坐在一个看得到阳光,却不被阳光照射得到的地方,拈着发,看着那些阳光,光在眼里跳跃闪烁,眼睛平静无波。若有所思,我想知道这样一种神色里究竟隐藏着些什么,而他再不愿将那一切同我诉说。 所以我只能注视着那双眼,远远的,不发出一点声音,因为他不喜欢,而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不喜欢成了我的不愿和不敢。不知道那是种怎样的心态,只是每每注视着这样一双眼,就好象一颗剔透的葡萄跌进一只盛满酒液的水晶杯,冷得彻骨,醉得化不开。 那样一种美,那样一个尚未成熟的年纪,那种本该清涩却烫得让你感觉恐惧的妖颜。于是害怕,于是小心翼翼,于是害怕惊动那样一双眼睛,怕就此这美丽的妖火会无声离我而去。 只是他越来越无所谓。 长得越大,看得越多,他妖娆的眸子里暗红色的光,层层叠叠荡漾出他更多的无所谓。在那些层层叠叠的宫墙内,在那些弯弯曲曲的长廊里,在那些曾让他不安,惶恐,直至惧怕到发抖的目光中。 而我却不知道这对他来说究竟是种喜还是悲。 那个时候他最常说的一句话:“雅塔丽雅,无所谓,我真的无所谓。” 可当命运连一个人的无所谓都要剥夺,我不知道它究竟还想对他再做些什么。 至今无法忘却那个孩子在见到‘绽放’时眼底绽放出的神色。 无数个夜晚,当我独自靠坐在曾同他同眠的空床上时,便会记起那一瞬他眼中的诡魅。那是种让你撕心裂肺的完美;一种明明握着会疼痛,却忍不住想去牢牢把握,即使它会因此而将你手烧成灰烬的完美;一种在心头最剧烈的火快要把心脏烧为灰烬后,以一种更尖锐的方式,将那团火轻易撕碎的完美。 绝望中的完美。 比绝望更绝望的感觉叫什么,谁能说得清楚。 妮尔蒂丝赤裸的身体在满是尖刀的刑架上绽放得妖娆,烈在他亲自构造,亲自定名为“绽放”的刑架下喘息得妖娆,辛伽远远观望着这一切,在角落里,在那个任何人都以为他不会出现的角落,在他母亲‘绽放’的瞬间突然嘶声而出一声‘辛伽’后,笑得无比妖娆…… 而我在那一瞬间明白了什么叫做绝望中的完美。 饮鸠止渴,刀尖起舞。这些日子,我不知道究竟该感谢这男人曾经给予了我记忆怎样一种美,还是恨他因着那样的美而一刀刀凌迟了我的痛。 痛到极至的美。 那感觉腐烂了我的身体和我的一切,包括灵魂,如果它的确存在的话。 烈死了,在妮尔蒂丝被他一时兴起无情‘绽放’之后不到十天。 有人说他是自杀,有人说他是被暗杀,有人说他死于他哥哥的诅咒,妮尔蒂丝的血让那诅咒破尘化魔,那是积累在这深宫多年的魔。 魔的名字叫恨。 不管真或者假,每一种传说都被说得绘声绘色,在那一段群龙无首,王座空虚,人心惶惶的动荡不安的日子里。 事实却终究只有一个。 也许说出去很多人都会拒绝去相信,亚述国的王烈,这个骁勇善战,几乎战无不胜的帝王,不是死于战争,死于对手的阴谋,他是醉死的。 事实上从妮尔蒂丝死后的当天,他就没有再清醒过,每天每天不停地喝着酒,那些辛辣的液体顺着他的咽喉滑进他的嘴,他的眼睛是迷醉的,迷醉得看不出一丝一毫那个他曾经爱得疯狂,又恨得刻骨的女人在她无声无息地死去之后,他的眼睛里究竟充斥着的是酒精,还是泪水。 而一切并没有因为他的死而停止。或者说,这国家的命盘因着这国家主宰的早亡而转动得更加剧烈,剧烈到我以我的力量已经无法去窥知它的一星半点。 那段时间不停地有人来找我,以及我的母亲。试图通过我们这些巫女去看清一些他们所害怕并为之迟疑的东西,正如过去烈常常所做的。而我无法告诉他们我的无能为力,不能告诉他们我什么都看不见,我在命盘前踌躇,我母亲在命盘前沉默。 我知道她是可以看见些什么的,在我一无所获的时候。常常的她窥知着命盘,又在以为我不知道的时候静静地观察着我,那种似有若无的目光,刺得我不安,不安到忽略了辛伽已有很长一段时间不曾到过我的宫殿,自从他的母后落葬之后。忽略了他的哥哥们一次次找我谈话时那种意味深长的目光,还有那些意有所指的话语。忽略了他一次又一次没有出席宫廷里重要的宴会,只因为一次又一次小小的意外。 惊觉到他可能已经陷入他父王在世时更为险恶的境地,是在目睹一个使女满脸是血从他寝宫内被抬出来的时候。风吹开了遮盖在她身上的布,她一张死不瞑目的脸形同鬼魅。 而辛伽就在那些抬着尸体的人身后站着,倚着宫门静静看着她一把拖在地上的长发,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没有留意我的目光,也没有留意身周人纷纷的议论,只是那么站着,嘴角轻扬,似笑非笑的无谓。 而我突然看到了命盘上染满的,和他眸子一种色彩的血液。 突然意识到要发生些什么了,那些事情会和这曾经柔弱到无助,后来绝望到无谓的少年有不可分割的关联。究竟是什么,我却始终无从窥知。 第一次那么近地看到命盘对着我轻笑,笑得轻佻,而我却无从把握,像过去那样自以为是的运筹帷幄。 恐慌…… 对未知的恐惧,那是周遭种种已知的不安都无法去消替的烦躁。于是整整三个月,那段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日子里,我在那样一种烦躁中无所适从却又分明预感到什么般地煎熬着。 直到我在烈的寝宫外见到他将刀尖轻轻推入他弟弟的咽喉。 那个曾经笑着牵着他弟弟的手,奔跑着闯进我的宫抢走我的糖,只为让他那不懂事的弟弟停止哭泣的孩子。 那天他很快发现到了我的存在,却没有慌乱,亦没有任何不安。 收刀回过头,他看着我微微地笑。刀尖在夕阳下流动着暗暗的红,他的眸子在血色下红得比夕阳更艳一些。 “雅塔丽雅,”他说:“我是不是已经够安静了。” “而他们为什么依然对我不依不饶,包括我的弟弟。” “他们希望我怎样。” “死?就像我的母亲?” “可是我还不想死呢,雅塔丽雅。” “昨天我又流血了。” “我不想死。” “为什么每个人都希望我死,包括我亲爱的弟弟扎尔塔斯。” “你说他为什么要那么恨我?每个人都那么恨我。” “很奇怪不是么雅塔丽雅,五岁之前,他们每个人都说爱我。” “说我像神,像依秀答尔亲吻过的神子。” “而现在他们叫我妖子。” “这头发和这眼睛,雅塔丽雅,我为什么会拥有它们,还有这一旦找到出口就流不停的血液,连它也在唾弃着我么,看,它是这样急于脱离我的身体,而不知道我有多需要它。” “雅塔丽雅我不想死。” “而我不死必然很多人会非常的不快乐。” “他们的不快乐和我的死,你选择哪一个?” “他们的不快乐么?呵呵,雅塔丽雅,为什么只有你是例外的。” “那么我们做点什么吧,” “既然他们说我是妖子。” “妖子该做些什么。” “来,好好看着,雅塔丽雅,拉着妖子的手,我来带你看看一个妖子的世界。” ------------ 第三十二章 更新时间:2008-09-11 乒的一声脆响。 利器狠狠扎入,身影扭曲,镜面扭曲。 原来一切,不过是透过铜镜在混乱视线里的投影而已。 明显可以感觉到三名袭击者身形的停滞。 就在这同时一道身影贴着眼角飞驰而过,停下瞬间,那个半跪在地、目光还没从碎裂镜面移开的袭击者突然抽搐般一抖,一声不吭朝地上滑倒。 没有任何停顿,转身一道暗光从那疾风般闪出的身影手中射出,苏苏只觉得喉咙口陡地一松。虽然那释放的感觉稍纵即逝,因为仍被另一根链条紧缠着,并且因着其同伴的失手而立即加重了手里的力道。 不过已经足够为苏苏释放掉那股被冲上大脑的血逼出的压力。 随着一根链条一分为二锵然从脖子上松脱,不待缓过气,她急速抓住那半根还未滑脱的链条,反手,转身朝这收紧手里链条试图将她拖向自己的袭击者扑面掷出! 袭击者条件反射抬手挡住自己的脸,手指下意识松开,苏苏乘机一扭身松脱这最后一根束缚,不等那人回神反击,一把抓住那根链条蛇行抖开,照着他的脑门猛地抽去。 却在离他脸不到一指长的距离,眼看着他身子突然朝后一仰。 锁链落空,尖锐的断头在地上撞出一声脆响。 陡然一股极强的不安。 原本紧合着的帷幔在这同时无风而起,散开,显出外头露台一团混沌的暗中几道身影来回一个闪现。 伴着那些身影的是几点流动的光,无声刺破空气笔直贯穿而入,自上而下天罗地网般将苏苏根本来不及作出反应的身形罩住。 一时间的愣神,肩膀蓦地一紧。 突如其来的暗袭电光般袭近她衣服的瞬间,苏苏整个人被肩膀上所施加的那股力量一带,不由自主反转身体,与此同时,尚暴露在利器袭击范围中的肩被一双臂膀顺势护住。 锐光,旋转,银发,血花。 眼看着一些暗红色的东西透过辛伽白色的袍子飞绽而出,然后腰上陡然间被重重地一撞。 很重的一下撞击。 重到辛伽护着她的身躯猛晃了一下,重到心脏似乎从咽喉里直冲了出去,重到苏苏有种感觉,她感到自己要失去些什么了…… 而那也仅仅是她失去意识前所能感觉到的最后一点东西。 ******清醒过来的时候,火把在眼前跳跃着一层柔和的色彩。 头很疼,而这样剧烈的疼痛让苏苏一时分辨不出自己究竟在哪里,四周光线闪烁不定,像一团搅拌在黑夜里的雾气。直到意识到是躺在自己的房间,她看清头顶一双暗红色眸子,透过那层雾般的光静静注视着她的脸,带着种让人感觉不透的神色。 这感觉在这样的夜色和光线里,莫名让人有种无法说清的不安。 下意识坐起身,却随即感到腰部以下一阵断裂般的酸痛。大脑连同视线一瞬间清晰起来,随即留意到这房间有点异样的干净。一人高的铜镜被撤走了,留下的空地让房间显得有些空旷。新换上的帷幔在风里散发着淡淡曼佗罗的香气,地板和桌面火光里微光流动,就像这男人新换上的衣服一样纤尘不染。 手指不自禁伸向他的肩膀,那块她看着他被利器刺破的地方。指尖刚触到衣料,随即一缩,而辛伽似乎对此视而不见。 苏苏侧头避开他的目光。 抬眼望见蹲在门边木架上的小秃,不知道它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毛有些乱,安静匐在架子上不动,歪头对着她的方向,一双豆似的眼珠里闪着人般若有所思的暗光…… 错觉? 脸颊上忽然一阵细微的划动。 回过神,脸随着辛伽的指尖转向他的方向。他拨着苏苏垂在眼角的发丝,眼底依旧是一成不变的安静。 “感觉怎么样。”他问。声音很轻,他看着自己的手指。 腰下的酸痛感又强烈了一些,苏苏换了个姿势,缩起腿:“那些人在哪里。” 开出口才发觉自己的声音沙哑得让自己都感到吃惊,而辛伽闻声微微一笑:“他们,我已经让人处理掉了。” “处理……”眉梢轻挑。 “就是处决。”指尖滑过皮肤,苏苏突然感觉一道冰冷的寒。不由自主一个战栗,却不知道这感觉究竟是因为什么。 “不留一个活口么。”随口问了一句,她感觉他的目光微微闪了闪,不过,只是感觉而已。 “抵抗太大,我不希望你再受到更多的伤害。” 脸倏地一红,苏苏抬眼迅速看了他一眼。而他的目光依旧对着自己的手指,淡淡的,像口清澈却望不透底的井。 有点奇怪的感觉,却又说不出这奇怪的感觉究竟是什么,似乎从清醒那一瞬起它就一直包围着她,像团似有若无的雾,却又无法漠视它的存在,不论心理还是身体:“那都是些什么人。”她又问。维持着一种比较不奇怪的口吻。 “米底人。”辛伽回答。视线从手指移向她的发丝,手指在她脸颊和发丝间游移着,而他似乎对此乐此不疲。 一阵沉默,苏苏垂下眼帘。 而他接着又道:“他们以为你是雅塔丽娅。” 苏苏重新望向他:“你杀了他们的族长,所以他们要杀了你的妻子。” “不,他们想以她来胁迫我从米底撤军。” 目光轻闪,因为忽然想到了那个终日以面纱蒙着脸的女人,以及她和他之间诡异的婚姻关系。而那个时候的自己如果换成她,将会怎样。 “可是你让他们吃了一惊,苏苏。”他道。 苏苏不语。 作为那个女人相处多年的丈夫,辛伽究竟知不知道雅塔丽娅的力量,那种只是看着一个人,便能将这人随便控制于无形的力量。他从没有提起过。 而这力量会更让人吃惊。 思忖着,低头下意识捻着自己的发丝,却在同时肩膀冷冷地一触。不等回过神,头已贴在辛伽的胸膛上,这样突然而来的一个举动,让心脏不由自主猛跳了一下。苏苏挣扎了一下试图抬起头,却被他另一只手轻轻摁住。一丝腥甜的味道透过衣料从他身体悄然渗出,反扣到他手腕上的指犹豫了一下,转而抚向他的肩膀。 “苏苏,”指尖像气息从背脊滑过,他的声音听上去有点奇怪。这又让苏苏奇怪地不安起来。她想看看他这会儿的眼睛,哪怕只是一眼也好,可是他的手指很温柔,却始终令她抬不起头。 奇怪的感觉……奇怪得苏苏的心脏不由自主地跳得很艰涩,以至不得不张开口用力吸了口气,以缓解那股压在喉咙口稀释不去的氤氲。 然后听见他继续开口,以那种很轻的安静,很怪异的冗缓。他说:“我们的孩子没了,苏苏。” 氤氲散开,取而代之的却是一层无法触摸得到的空白。 苏苏看着眼前这片雪白色的布料,随着他的胸膛上下起伏,里头隐隐那些似有若无的甜腥依旧在鼻尖缠绕着。她想抬起头,想做些什么或者说些什么,最终在片刻的沉默过后,她听见自己喉咙里轻轻滚出几个模糊而安静的字眼:“哦,是么。” “你似乎并不吃惊。”感觉不到他的心跳,他的声音听上去依旧和他深井似的眸子一样的平静。 忽然觉得有点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层不安被明了化后的释然。闭上眼,苏苏道:“因为我原本就没有打算要它。” “合了你的心?” “是的。” “可我说过,它是我的。” “你从来要求一些不属于你的东西。” 被他拈在手心的一缕发蓦地一紧,片刻,又慢慢松开:“苏苏,你总是这个样子。” “什么样子。” “强悍得让人生厌。” 眼睛睁开。 白色的发丝白色的衣服依旧阻挡着自己的视线,嘴唇感觉着他心跳透过皮肤隐颤出的震动,一下又一下,平稳,几乎细不可辩:“那么我应该怎么样说才对。” “真的无所谓?” “那件事能避免么?” “不能。” “那么有所谓又能怎样。” “你让我觉得费解,苏苏。” “我累了。” 辛伽沉默。 一遍又一遍用手指拨着她的发。直到发丝一根根在他指尖断落,松开手:“……好好休息。” “好的。” 话音未落,他已起身朝门外走去,转身的时候银发扫过苏苏的嘴唇,那种冰冷的针刺般的感觉。而苏苏始终也没能再望见他的眼。 直到门砰然一声在他身后合上,一口气从苏苏嘴里长长吐出。 身体还维持着刚才被他抱在怀中的那个姿势,失去原来的依靠,她手撑着床沿,垂头看着自己的发丝被风吹着在脚踝间缠绕,松松散散,像她这会儿不知道该集中在哪一点的意识。 ‘我们的孩子没了,苏苏。’简简单单,淡淡然然。淡到让人感觉不出一点突然,就象几天前他以着同样的口吻,突然若无其事地告诉她她有了他的孩子。 每一次都突兀得让人无所适从,而她不知道他那种表情和声音究竟代表着什么。说话和做事,很多时候总是凭着直觉来的,而无法去凭直觉来感觉的人,会让人不安。这个让人不安的男人所带给她的让她不安的孩子,现在,没了。很轻易的,就像它突然出现时的样子。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应该是释然的,辛伽和她的孩子,那是他所能给予她的最大的讽刺。 他一直都那么样的爱讽刺她,不是么。 可是心脏那块本应释然并松弛下来的部位,却依旧被一种奇怪的感觉包裹着,似有若无,却又让人无法漠视。 明明当时有个声音说,它终于成了一个不存在。在辛伽淡淡对她说出那句话的时候。可从意识里回转出来的时候,她却听到另一种声音,一种让她感到惶然的声音。 撕裂般的声音。 那声音在说:你失去它了。 她在这声音里不知所措。 不是痛苦,不是害怕,不是恐惧,不是不安……只是一种远远的空白,空白里那个声音在反复不停地说:你失去它了。可如果从没有过期待和接受的打算,那什么叫做失去。 她到底失去了什么。 一个他所给予她的讽刺。 一个他用迷人的嘴唇淡淡吐出的词。 一个他漫不经心却又狂妄得让人生厌地宣称出的他的所有。 她在茫然些什么。 这种陌生而奇怪的感觉又是什么。 腰部又一阵酸涩的疼痛。下腹冷冷的,冷冷地隐痛,冷冷地空洞,这种刚才一直被她刻意忽略掉的感觉,而现在她知道,原来它叫做失去。 可为什么还是想吐。 反胃,那种强烈的,排山倒海般的感觉。手抓着床沿无法动弹,怕一动那块压抑在胃里的东西就会挤压出来,然后透过她的嘴,鼻子,耳朵……任何一个可以让它得以宣泄的地方朝外喷洒。心跳陡然加快,因着小秃在木架上不安扑打出的声音,在这死寂的空气里像一股股飓风般在耳边咆哮,扩大。 她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从辛伽离开的一刻,从大门在自己眼前合上的那瞬,这种感觉就将她包围住了,就像之前那种淡淡的不安,随着辛伽的眼神似有若无又无所不在地将她淹没。 窒息。 手指一阵尖锐的疼痛,又在这瞬间将这疼痛直刺进心脏。她痛得想抽气,可是没有氧气,所以张着嘴也吞不进一点空气。 为什么会这样……像鱼被踢上了岸,可是她对此没有任何解决的方式。 乱了…… 手指几乎要掐进床单,全身开始发抖,不受任何控制地发抖。这让苏苏接受不到氧气的心脏疼得更加尖锐。她开始发慌,试图抬起头,头颈处的血却象是凝固住了,动得无比艰涩。嘴里想发出点什么声音来打破周遭凝固般的死寂,可是她看得到小秃扑打得四散的毛,它惊恐的眼神,它不断开合的啄,但是听不见,亦发不出任何一点声音。 之前它翅膀那些排山倒海般的扑打声似乎在瞬间被从空气中剥离了,就在那疼痛从指尖刺进她心脏的一刹那。视线变得模糊起来,一层滚烫的东西在视野内晃动,紧贴着眼角摇曳着,拼凑出一些零碎混乱的图,这感觉让她异样恐慌。 用力地抓着床单,用力张着嘴,用力吸气,用力地试图从喉咙里挣扎出一点声音。 只是空气在通过咽喉的同时就被一层无形的东西阻隔了,声音也是。她瞪大双眼看着小秃,小秃停止了扑打,缩在木架上一动不动看着她,身影是模糊的,随着苏苏视线内那团凝聚不散的东西微微摇晃。 有什么东西要从胸腔里爆裂开来了,如果依旧不能让那些空气从咽喉里进去,或者出来一点的话。 小秃突然一阵惊跳。 门开,一道身影走了进来,带进走道一阵清冷的风。 及至辨清来者,脱力似的,苏苏无声朝地上栽倒。 身子还未落地,已被两只手用力捉住,一带间卷进他的胸膛,他的呼吸是乱的,眼神也是。一种从未在这妖王眼中窥见过的乱。 一直以为,他的眼睛是拒绝着表达的,那些对他来说毫无价值的表达。 眼里那团模糊的东西裂开了,苏苏的头撞在他的肩膀上,它因此从眼角内朝外扑落。而苏苏不解的,在眼角里,它烫得让人难以忍受,滑下眼角,却一路冰凉。就像这男人轻扫在她脸颊上那些同样冰凉而柔软的发。 “你又回来做什么,辛伽……”嘴里吸进了空气,她发现自己终于能够从喉咙里发出点声音,即使那声音是喑哑的,比刚醒时那会儿更可怕的沙哑。 他不语,只是一手环着她的头,一手环着她的腰,那么静静抱着她,像是抱着个孩子。这感觉仍是奇怪的,对于苏苏来讲,就像之前那安静目光里闪烁着的某些东西。陌生得让她感到奇怪,奇怪到让她不安。可是却又真切地贪婪于这种奇怪所带来的温暖,温柔的暖,暖得眼里那些模糊的东西一再从眼角滚落,又不断从眼底渗出,无法用自控去约束。 她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心底涌动着的那一种情绪,空白,遥远,捉摸不住……在得知失去了那个不该存在的孩子之后,一瞬间清晰了,似乎近在眼前,让她失控,让她窒息,而她始终也无法明白这感觉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即使是在眼前这男人的怀里,他所带给她的异样的感觉里。无法明白,正如无法理解这男子去而复返后自己吸进氧气般的释放,以及他眼底流动着的,除去淡然和妖娆外更多一些的陌生东西。 而那东西让苏苏突然间用力地抓紧了他,就像刚才怎样用力地呼吸着那些被他释放进来的空气。 然后贴近他的耳朵,低声道:“我很害怕……” 他的眼睛轻轻一眨。 感觉到了,却没能窥知更多,苏苏朝他贴得更近:“可是我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害怕什么……”头钻进他的颈窝,手指收紧,看着一些殷红色的液体从衣领内无声溢了出来,带着新鲜的甜腥,同她眼内落出的液体悄然混合到一起:“是你,还是别的一些什么。” “很多时候我都无法解释给自己听。” “辛伽,我恨你,” “你为什么总是要让我感觉到害怕……” “为什么……”。 “王!” 门外侍卫一声通报,苏苏有些忘形的手蓦地一滞。 侧眸便撞上辛伽一双若有所思的眸子,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肩膀上那一片被血勾勒出的痕迹,再次将目光移向她,眉梢轻挑:“什么事。” “赫梯使者求见。” 目光微闪,却并没有从苏苏的视线中移开。手指从脖颈划向她的脸颊,轻拭,一丝微凉随着他指尖的动作散开:“说我就到,带他去那个地方等着。” “是!” 门外脚步声迅速远离,辛伽回头看着门,不语。他的肩膀被一只手紧紧缠着,脖子也是,每一寸肌肤清晰感觉着怀内那柔软身体急促的心跳和温度,而他看着大门的那双眼睛内暗光流动,却读不出任何情绪。 ******每当会晤一些比较重要的人,将他们安排在自己的寝宫和巴尔库纳斯神庙之间那座不大,但至少拥有百年以上历史的宫殿里,这似乎已经成了辛伽不经意间一个维持多年的习惯。 这座有些年头的建筑,之前它原本是巴尔库纳斯神庙未建前的雏形,从两代以前的亚述王开始,他们放弃了对它的利用和扩建,转为帝王会晤各国宾客的私人场所,并且还别有意味地称它为尼纳塔,意为战神殿。 很古老的一座宫殿。 到辛伽这一代,反复的修整已经掩盖不了岁月在它身上撕拉出的痕迹,那些班驳陈旧的色彩,还有经年累月积压出的时间的味道。每每从大门前那两座神兽间走过,便会让人有种从时间长河里穿梭而过的错觉,而这亦是辛伽所莫明贪恋的一种感觉,那会让他想起很多东西,一些被记忆刻意抹去,又若有若无残留在脑海某个不易被打搅的深处的东西。而这也正是他每次从这里引领着那些各有所思的客人进入时,所沉迷于品味的。 “在想什么。”拈着酒杯坐在曾经那个男人所习惯坐着的椅子上,身后响起一阵脚步声,以及那道同脚步一样慵懒的嗓音。 辛伽没有回头。 依旧那么坐着,看着窗台树枝被光拉进来的斑驳的影子。 椅子的角度正对着窗。 在那个男人主宰着这地方一切的那段日子,每次辛伽被带到这里,都会看到他这样坐着,背对着自己,或者其他任何人。这似乎是那男人独处时的一种习惯,而现今成了他的。很奇怪他几乎没有遗传到那个男人的任何东西,却原原本本保留着此人这许多不为人所注意的微小习惯。 他痛恨这些习惯,但总是有意无意地会去做,就像明知道会疼痛,在一些时候,他还是忍不住要做一些会让自己疼痛的事情,那会让自己有那么一点真实的存在感。 轻抿一口酒,一道阴影从头顶压迫过来,带着那人身上淡淡野草的味道。那个国家的人把拥有这味道的花叫什么来着,对,郁金香:“知不知道你每过来一次,我要为此冒上多大的险,曼迩拉提。”开口,站起身回过头。 曼迩拉提低头避开辛伽的视线:“这地方很漂亮。”随手拿起桌上的石膏瓶,很快目光似乎被上面那些精致的花纹吸引住了,仔细看了看:“烈……”抬起头:“烈,你的父王?” “对。” 眉梢轻挑:“这么旧的东西还保留着。你还在想他,辛伽。” “我不会想念一个死于酒醉的帝王。” “哦,”微微一笑。掂了掂瓶子,自言自语:“死于酒醉,我还以为是你亲手杀了他。” 辛伽目光轻闪。 片刻,嘴角轻轻一扬:“谣言你都信,曼迩拉提,这么说你同你姐姐的那些事情,莫非我也要把它们当真。” “那些,”又笑,目光再次移回到那只石膏瓶上,轻轻搔了搔自己的下巴:“真的假的,我倒是无所谓。” 辛伽不语。推开椅子从他身边走过,起手,将曼迩拉提手里的瓶子轻轻抽去。 转身想将它放回到桌子上,靠近桌边手突然一滑,瓶子落地,啪的一声碎成无数雪白的石沫。 曼迩拉提似乎吃了一惊。看了看地上那堆碎石,抬头重新望向辛伽。 半晌垂下头,用发丝遮挡住自己那一半正被辛伽注视着的,伤痕累累的脸:“可惜了,这么美的瓶子。” “你来见我就是为了对我说这些?” “可惜了,那个孩子。” 很突兀的一句话。本已走到椅子边,辛伽蓦地回转头,直直望向他。 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 半晌,他低头坐下:“你消息倒是灵敏得很。” “我只是比较关心你而已。” 嘴角牵了牵:“这不是你该关心的。” “怎么可能不关心,我们现在是一体的,不是么。”轻叹口气,曼迩拉提灰色的眸子里却闪烁着懒懒的笑,可半张露在发丝下的脸又分明地似笑非笑。他就用着这样古怪的神情望着辛伽,直到对方一双暗红色眸子里流动出相似的神情,眼底的笑微敛:“有时候你的确叫人感到有点猜不透,辛伽。而猜不透的感觉,你知道的,你我都不喜欢。” 一口喝干杯子里的酒,目光依旧是微笑着的,辛伽点点头:“你想说什么,曼迩拉提。” “这次你让我有点吃惊。” 笑笑,不语。 “我知道它的存在,无论怎样,对你来说是个错误。” 依旧不语,辛伽望着他,安静的脸上读不出一丝情绪,似乎闪烁在他眼底唯一的东西,就是对曼迩拉提这番话的兴趣。 曼迩拉提将脸侧的发掠向耳后。 露出本被发丝遮挡住的另一只眼,在周围一片扭曲不平的伤痕间,看上去像流动着层暗金:“而你究竟是怎样说服自己做到的,辛伽。亲手,把它抹去。你是怎样说服自己做到的,我很感兴趣。” “呵呵……” 举杯,杯子对着光,在指间缓缓转动,光影闪烁,折射着那双暗红色眸子水晶般闪烁不定。辛伽望着那只暗金色的眼:“我只是不能死而已。”意味深长的目光,意味深长的话音:“为此我可以做到更多。” “更多什么。” 他垂下眸子:“看着吧曼迩拉提,看着就好。” 曼迩拉提看着他:“如果她知道了,你知道会怎么样。” 目光片刻的凝滞。 从曼迩拉提到辛伽的距离,从上至下,这年轻的王者这样一种角度这样一种神色,有种说不出的美丽。 那是曼迩拉提所为之沉迷的,尤其是面对着这样一种对手。 这种感觉可以让人心跳加快。 沉默将近半杯茶的时间,没有得到任何回答,意料之中的答案。 曼迩拉提走到辛伽的椅子前站定,俯身,嘴唇贴近他的脸庞:“你要的究竟是什么。” 辛伽侧眸轻扫一眼:“对于我这样身体的人来说,你觉得我想要的是什么。” 这次沉默的是曼迩拉提,面对着这样的目光这样的回答,突然不知道该继续说些什么。 于是直起身径自从他身边走过,及至走到窗台前站定,一阵风突然从窗外灌入,将他一把波浪似的发吹得四散飞起。 而身后随即又响起辛伽的话音:“那边安排得怎么样了。” “利比亚?” “对。” “当然是如你所愿,辛伽。” “这么快就在利比亚边境布置好了,你的速度倒也快。” “我的军队并没有去利比亚。” 顿了顿:“为什么。” 曼迩拉提回头对他微微一笑:“我让他们北上了。 目光轻闪。 没有赞同的表示,亦看不出任何的不赞同,辛伽交叉起手指,看着他的眼睛:“说说你的理由。” “与其封锁利比亚的后援,不如切断从努比亚过来的兵力。雷伊和萨露赛玛谁比谁更难以预料一些,辛伽。” 沉默。片刻,点点头:“你说得对。” “而你对此战真的有把握么?”见到他要起身,冷不防又问了一句。 辛伽又缓缓坐下:“如果没有,我不会让你出兵。” “有些话我不知道该不该对你说,尤其是在这种时候。” “说来听听。” “听说那场瘟疫死了不少的人。” “没错。” “虽然说凯姆?特爆发瘟疫对你我来说是特契机,但你不觉得这对我们的人来说相对也是在冒险。” 不语,若有所思望着他,片刻,轻声道:“把俄塞利斯从孟菲斯带出来的那些人,最近怎么样。” “他们,很好。” “那就是了。” “什么意思。” “那场瘟疫对于除了凯姆?特之外的人来说,都不会有事。” “你又让我不懂了,辛伽。” “那就不要费心思去多想,我亲爱的曼迩拉提。” 再一次长久的静默。 看着地面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半晌,指尖轻扣窗台:“辛伽,” 辛伽抬头看了看他。 “你有什么隐瞒着我么。” “为什么这么问。” “突然的心血来潮。” “哦,”点头,辛伽笑:“小朋友突然感到担心了是么。” “你知道我不喜欢看到你这种样子。” “为什么。” “我喜欢一切美的东西,但有一种美,对我来说不存在欣赏,只有威胁。” “那是指我么?” “我不知道。” “知道吗,” “什么。” “我却很喜欢看你现在这种样子。” 轻吸一口气。 似乎对此并不感到意外,曼迩拉提只是深深看了他一眼,转而将目光移向窗外。 “我想我们之间不存在什么秘密,”半晌,辛伽道。 曼迩拉提笑了笑。 “就连最重要的那些你都已经知道了,雅塔丽娅的那些话,我们共有的那些秘密,”眼睛微微眯起,目光从这男人背光的脸部轮廓移向自己的手指。手指交叠着,谁都看不清它们彼此间在做着些什么,包括他自己:“我还能瞒你些什么。” 嘴角牵了牵,曼迩拉提直起身:“但愿如此。” “当然,我一直期望我们可以合作愉快。” 曼迩拉提垂下头。这样沉默着站了片刻,直起身径自朝大门走去。经过辛伽身边,侧眸看了他一眼:“不要忘了你对我的保证。” 辛伽默不作声回望着他。 直到他转头继续朝门口走去,坐直身体,辛伽原本交叉着的手指一根根悠然分开。 每个关节一道深深的痕迹,而视线依旧安静停留在曼迩拉提的背影上,目不转睛:“当然。” ------------ 第三十三章 更新时间:2008-09-11 “他带着摄政王席达的怨念而生。” “血色的瞳孔和苍白的头发,那是妖子的象征。” “他会让亚述国灭亡。” “不是战争的失利,不是内部势力的作乱,而是整个国家,整个民族彻头彻尾的崩溃。” “不该存在的存在。” “于是该存在的殒灭。” “白发妖子,血的瞳孔看尽一个国家的沦失。” “又在尼罗河上空盘旋而起的飞鹰中灰飞湮灭。” “带走一切。” “你和我所在的这片家园。” 手边冰凉的触感,轻轻一扫,‘当’地滑远。 青白色一只金属面具。 明明仰面对着天,黑洞洞一双空空如也的眼孔却仿佛始终斜睨着自己,就像他有时候不经意对自己流露出的那种眼神,冷漠,带着种空空如也的隔膜。 清醒过来后看到的第一样东西。 雅塔丽娅从地板上坐起身,头随之而来一阵晕绚,她不得不用力按住自己的额角。 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次了,每每一闭上眼,再睁开,会发现自己躺在地上,肩膀和背带着突然被撞后的疼痛,而之前发生了什么,自己为什么会倒在地上,她一无所知。 这种状况随着天网内那支军队逐渐的完善而日趋频繁。有时候她甚至会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即使是在清醒着的时候。一种无法控制的恐惧,一种无法描述的恐惧。回过头总是发现能承担这种恐惧的只她一人,就象很久很久以前,她发现能承担眼下这一切的,唯有她一人。 靠近了拾起面具,手臂伸长,露出里头一截渗着些淡黄色汁液的皮肤……如果那些树皮似班驳开裂的东西还能被称之为皮肤的话。手不自禁抖了抖,迅速收回用衣袖遮住,面具上流光即逝,那对空洞的眼孔似乎在同时没了之前盯着人看的那种错觉。 “你又离开了么,阿舒尔。”自言自语,没有得到任何回答。 手指在面具上用力抹了一下,回头将视线移向那道坐在窗台下的身影。俄塞利斯,那个凯姆?特神一样的男人,这会儿石雕般坐着一动不动,不会用那双美丽而空洞的眼睛若有所思地探索着人,不会以任何一种细微的动作或神态,产生出哪怕一点点让人感觉到不安的东西,他现在就像个婴儿般的无害。 一个安静的,无害的,即将被呈献给凯姆?特之王的祭品。 就象天网内那日积月累出的两万八千四百六十二条行尸走肉的身体,和自己苟延残喘的生命。而即便是苟延残喘,照现在这样的速度,自己究竟还可以拖多久呢。 看着面具,但面具上那双空洞的眼不会给人任何答案。 但有一个答案,她是知道的,虽然没有神的指引,她已经了如指掌。而这么多年来所做的,所为之付出的,也就是为了那样一个答案。 它不会因为任何一点差错而停止。 破命之人的降临,一切被推上轨迹,即使是神也阻止不了。 现在所能做的,只是等待。 等待那个可以被利用的间隙的到来,俄塞利斯所能做的,她能做,而他不能做到的,她要在他眼底下做给他看。 他从神那里取得了他所需要的一切,的确。但也仅仅只是一次而已。而她要做的,是从他这里将他夺走的,属于她的一切,尽数夺回。 可是…… 最近的一些事,一些东西,让她开始感觉不安。那是种奇特的感觉,就像很熟悉并为之掌握的某样东西,再对它仔细观看的时候,突然发觉有点莫明的生疏,而她不确定那是不是她最近不断产生出的一种错觉。 就像总感觉有什么东西在自己的体内滋生,就象有时候做的,说的,总觉得有些不受自己的控制。这感觉有点糟糕,虽然一切的一切,看上去在按照自己所预测的那样前行着。 一切都很顺利,除了那个不该出现却出现的女人,不是么。 可是心里到底在害怕着什么。 害怕…… 为什么会是这个词…… 因为辛伽吗…… 而他最近做的,到底是为了什么。 辛伽他到底要的是什么。 很久之前,她以为自己了解他的所要就像了解自己所要的一切,可是现在,她突然觉得自己根本感觉不出来。 对,最近常常会问到自己一个问题。 辛伽要的是什么。 黎明的光透过那些厚重的云钩出些银白色线条,这个时候通常是尼尼微一天里最安静的,没有喧闹,没有游走的车马和船只,内河平静的水映着被建筑割得支离破碎的天,一样沉默而浓重的颜色。 这种时候吹在身上的风也是沉默的,冰冷的沉默,带着种空落落的徘徊。 “在看什么。” 对着远处晨雾里那些灰暗轮廓发呆的时候,倒也忽略了那些逐渐靠近的脚步声。或者留不留意也是一样的,他被火光拉长的毫不掩饰的身影从来漠视她特有的警觉。 “在看尼尼微。”她回答。 眼角旁他修长的身影闪过,无声倚靠在她身旁不远那圈露台边缘上。 “你有点出乎我的意料,苏苏。”侧眸斜睨,那双暗红色的眸子背着光这会儿看上去几乎是黑色的,黑得像口望不透底的深井。 “怎么。” “之前你的样子像只绝望的鸵鸟,而那是我第一次从你眼睛里看到的,我觉得有点惊讶。” “也许你看错了。”一缕晨光从云层里溢出几丝金子似的色泽,刺得眼睛不由自主眯了眯。 “我希望是这样。” 苏苏回头看了他一眼。 而他目光对着远处那些逐渐扩张开来的银白色碎片:“因为我发觉,一些曾经很想去看到的东西,真的见到了,原来是让人所不喜欢的,苏苏,就象你之前的样子。” “我有过让你喜欢的样子吗,辛伽。” “也是。” 嘴唇微颤了一下,随即抿了抿:“你这样的人,为什么不去死。” 辛伽沉默半晌,忽然伸手揽住她的头:“你希望我死么,苏苏。” 心一荡,不知道是因着他这一突如其来的动作,还是他话音完全不同于往常的温和。 苏苏微微一怔。 抬头试图望向他的眼睛,可是一边脸被迫贴着他的肩,动弹不得。想挣脱,可是他肩膀的温度很暖和:“辛伽……” “我记得你曾表示过对这孩子的无所谓。” 苏苏沉默。 “原来还是在乎着的。” 苏苏的肩膀挣扎了一下,却随即感觉到了一阵接近的气息。 他垂下了头。 银白色的发丝顺势扫在她脸颊上,一种柔软的冰凉:“那么是否等于也同样在乎着我。” “辛伽!”猛一后退,而发丝随即一紧,正要继续开口,被他一个逼近无声无息吻住了嘴。 很轻的一个吻,只是一触间,便迅速移开,然后听见他轻声道:“离开时你抱紧我的样子,我忘不了,苏苏,” “我从未有过这样被你所需要的感觉,” “我很高兴。” 有那么片刻,苏苏感觉不到自己心跳的声音。 这是些很奇怪的话语,尤其是从这个名叫辛伽的男人口中说出来。以他暗火流光的眸子,和他殷红如血的嘴唇表达出来的东西。 陌生的,很不适合他的东西…… “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开口问他的时候,嘴唇有一层迷惑的微麻,大脑也是。手不知不觉圈住了他的腰,很紧,只是苏苏自己并不知道。 “不知道,”有点干脆的回答,一丝笑随之从他嘴角慢慢扬起,那道有点儿让人魅惑的弧度:“也许因为要出次远门。” “去哪里。”以为只是随口一问,却看不到自己蹙起的眉头和他眼中溢出的更深的笑意。 “回来以后便娶你。”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话,辛伽回答。 苏苏的目光一滞。 轻吸一口气,目光忽然有点找不到一个可以聚集的点:“这不可能。” “可不可能,等我回来再说。” “你……” “去,好好休息。”手从她发丝上滑下,轻轻拍了拍她的脸。 苏苏的肩膀微微一颤。 一时一种奇特的错觉,仿佛他从来不是那个嘴角总是勾着丝微笑,轻而漠然地称她为一个不讨人喜欢的女人的男子。 而是个情人。 普通,却又温柔得让人心尖疼痛的情人。 这感觉让人由衷地不安…… “你今天很奇怪,辛伽。”有些艰难地从口中挤出这几个字,却是种从未有过的无力:“因为那个孩子的关系么。” 他不语。 “我不需要怜悯。”别过头试图避开他手指间似有若无的讯息,可似乎并不成功:“尤其是你的。” “怜悯?为什么是这个词。” “不知道。”心跳错乱,脑中一片空白。 “去休息,我的苏苏。”没有理会她眼神中隐约而显的焦躁,手指一掠,在她脸颊划出一层轻柔的温暖。 于是意识到的时候,苏苏发现自己竟然将他紧拥在怀。 莫名其妙一种想将他这突然的、奇特的温和死死融进自己体内的冲动。 而随即猛地松手,苏苏转身逃似地奔出了露台。 无声望着她的背影直至消失在房间那闪半启着的门外,辛伽目光微侧,转向身后那道在风里微微晃动的帷幔:“还要看多久,我亲爱的王后。” 帷幔掀开,雅塔丽娅的身影从里头走出,无声无息。及至来到他身边,贴着他的肩膀倚靠向露台:“你一整夜都没有休息,王,我只是来提出一个善意的告戒。” 低头看了她一眼,辛伽微微一笑:“知道么,前夜我又见了那些盘旋在尼尼微上空的东西,” 雅塔丽娅微怔。抬头望向他,而他的目光看上去有点飘忽和迷离:“奥拉西斯,那个骄傲的孩子,他就那样站着,站在我的城楼。” “那只是个梦,辛伽。” “只是一个梦而已么?”目光从她面纱内那点隐约闪烁的暗光中扫过:“最近这几年,它无时无刻不困扰着我,” “这个困扰很快就会消失。” “即使是在我试图将这些东西遗忘的时候。” “为什么要遗忘。” “看,雅塔丽娅,”指尖在露台洁白的石面上轻轻点了点,忽然用了些力一气划过,拉出一道更为苍白的痕迹:“有时候人知道的一些东西就像一根锁链,”抬手看了看指甲破损的表面,对它轻吹了口气:“你看不见它,却能感觉得到它在你足踝上最细微的颤动。那种冰冷的,如影随形的感觉。” “人有时候不得不接受一些他们不愿意接受的东西,而那些东西在让人困惑的时候可以给人更多的力量。” “力量?” “是的力量,我的王。每一年,每一天,每一时,每一分,雅塔丽娅无时不在感觉着这种力量在你身上的累积。” “力量带来欲望。” 身形微微一滞,雅塔丽娅不动声色凝视着他的目光。 “欲望让我索要得更多,从最初那一点点小小的奢望,到今天,这一切我们所能控制的或者无法控制的。” “这是必然的,王。” “而那意味着你将失去得更多。” 沉默,视线从那双暗红色的眸子里移开。即使在这样的对白中,她依旧感觉不出那双眼里藏着些什么,看不透。 “恨我么,王后。”他道。声音很低,错觉一种淡淡的温和。 “雅塔丽娅从未恨过王。” “即使我让你变成了这种样子?” 手指突兀一抖。片刻的沉默,轻吸一口气,雅塔丽娅手摸着面前的栏杆,缓缓游移:“不……” “那就诚实地恨我。” 抬头迅速看了他一眼。 而他眼里浅浅一丝笑:“回去了。上朝前,我想先休息一会儿。” 雅塔丽娅一动不动望着他。 看着他转过身,看着他一头银白色长发随着身形在阳光里抖散出一背雪似的光华。 “王。”直到他快走进房间,她忽然开口。 “什么。”辛伽回头。 “昨晚,我看到你身旁陨落了一颗星星。”心跳得有点厉害,但她相信他看不出来。辛伽从来不会费心从她丝毫的举措中感觉些什么,不是么。除了那些他想要的。 “一颗不该存在的暗星。”他回答。 意料之中,却没有预料到他会这么干脆和直接。 “我以为你对她真的感兴趣。” “是么。”微笑,目光转向她身后被一层薄云遮挡住的太阳:“然后。” “可你否决了你们的孩子。” “这难道不是你所期望的,我亲爱的。” “任何人为你带来的子嗣都将导致我们以前为之所做的一切的崩溃,除了她的。”脱口而出,雅塔丽娅却似乎并没有感觉到自己语气中的急促。 辛伽不语。 若有所思看着她在露台逐渐刺眼的阳光下显得格外瘦小的身影,半晌,点点头:“对,你说过。” “那么为什么……” “雅塔丽娅,”出声,打断她未完的话音,辛伽一个转身朝她慢慢走近:“所以我对你说,诚实地恨我,我的王后。” 雅塔丽娅不由自主朝后退了退,脚后跟撞在露台冰冷的柱子上,这才想起她根本无处可退。 可是为什么要退。 因为他依旧静得深井似的眼神? 还是他不紧不慢,却似乎带着些往日所没有的感觉的靠近…… “辛伽……” “我快没有时间了,是不是,雅塔丽娅。” 雅塔丽娅沉默。 不知不觉在围栏上握紧的手却突然感觉有点粘,甚至不得不深吸一口气,因为胸腔上那股无形而莫名的压迫力。 “而你也同样。”他又道。 雅塔丽娅抬起头:“为什么要这么说。” “以后别这么做了,雅塔丽娅。” 莫名的一句话。 雅塔丽娅笼罩在面纱背后的目光一阵奇特的闪烁:“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王。” “毕竟从某种角度去看,她就是你。”似乎没有留意到她目光里的东西,辛伽垂眸,望着脚下她那道被阳光拉长的影子。 修长,妩媚的一道影子。 “你对我所说的,无非认为我会留住这个孩子。”长久的静默,他继续开口:“可你分明知道,这孩子出世,苏苏必然会因为命运轨迹的变化而从这世界消失。而,”再次抬起头,微笑:“若她死了,也就意味着你不存在了,在未来的某一天。” 雅塔丽娅身子一瞬间一阵剧烈的颤抖。 即使隔着重重的面纱都可以清晰感觉到她逼视的目光,而辛伽依旧没有任何觉察般,淡淡地笑,淡淡地用他那双被阳光染得血色般妖娆的眸子注视着她。 “你知道些什么……”开口,有点沙哑的嗓音和她的肩膀一样的颤抖。 “不要试图欺瞒我的眼睛,雅。” “雅,呵呵,很久没有听到您这样的称呼了,我的王。” 而他对她这陡然间明显变得近乎冰冷的口吻不以为意。 转身再次朝房间内走去,步子不紧不慢:“一些你能看见的东西,或许别人都看不见,而一些我能看见的东西,”停下脚步,回头指了指自己的双眼:“同样的,不代表你就能够看得见。” “辛伽!!” “但我这次原谅你,我的王后。 “我……”想说些什么,张了张嘴,却被他眼底静静涌动着的东西无声制止。 他道: “孰轻,孰重,那些最近偶然间,会小小困扰我一下的东西。” “甜蜜让人迷惑。” “欲望让人迟疑。” “而所幸,这么多年,我所经受的,我所想的,我所要的,” “他们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我,” “那些我所要坚持的东西。” “你和我都在坚持着的东西。” “我小小的甜蜜……” “你小小的欲望……” “我想我们都有个挣脱不掉的东西。” “是的我知道,” “我都知道。” “而作为一个王者,” “尼尼微的主人,你的主人,这一切的主人,” “我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不是么,雅塔丽娅。” “始终知道,即使是那段让我挣扎的日子。” “现在用你的眼睛看着,我曾经的,记忆里的那双眼睛,好好看着,” “我不会让这一切白费。” “为什么要颤抖,我的孩子。” “我承诺,” “我不会让你所失去的成为白费。” “而之前那一切,” “那些小小的诱惑,” “小小的迷恋,” “小小的疼痛,” “就让它放在这儿,” “好么,” “就是这样,” “好了,我要去休息了。我羡慕那个孩子,奥拉西斯,精力充沛的孩子,幸运的孩子。他不需要休息,我需要。” “突然觉得自己老了呢,雅。” “那只羽翼丰满的尼罗河上的雄鹰,” “而我是什么……” “呵……一只垂死却贪婪的幽灵……” ------------ 第三十四章 更新时间:2008-09-11 底比斯夜 “我们要见王!!” “让我们见见俄塞利斯大人!!” “我们要见俄塞利斯大人!!!!” “王!!让我们见见王!!!!!!” 火光重重,从宫楼最高处朝下看,一片翻滚的金浪般的人潮。 耳朵里沸腾着人潮里纷乱喧嚣的骚乱声,守军统领阿琉迪亚斯往下又看了几眼,转身走下台阶。 “将军……”等候在楼下的副将眼见到他下来,匆匆迎上:“您看到了,情况越来越不受控制,再这样下去恐怕会引发暴动,我们是不是要向王禀告……” 话音未落,被阿琉迪亚斯抬起的手制止。抬眼朝他看了看,半晌,轻轻摇了摇头。 目前的局势,目前所面临的这一切现状,对于近些年有些动荡不安的凯姆?特来说,已经不知道是个单纯的自然性灾害,还是一种诅咒。 这么一场来势凶猛,却事先几乎连一点征兆都没有的瘟疫大爆发。 谁都没有想到在短短月余,整个下埃及会被这场瘟疫无声吞噬,而面对着它逐渐朝底比斯持续逼近的侵袭,所有的人包括那个高居于王座上安静掌控着一切的男人,都对此束手无措。没有克制它的药,没有截断它的方式,除了隔离和对感染而死的尸体的群体火化。 但那点措施根本无法阻止病魔无孔不入的侵蚀。 无孔不入。 是的。 以至它更像是一个诅咒,就像百年前那场同样爆发在凯姆?特土地上的瘟疫一样。那是个缠绕着这个国家百年挥之不去的噩梦,他们叫它“神怒”。神发怒了,因为当时九百九十九个死于政治迫害的信徒,于是诅咒,于是十九万六千七百四十二人的生命的灭亡,以及大神官用自身的献祭,才让它得以平息。 那么这一次呢。 起因是什么,代价又是什么。 一无所知。 而那位年轻的法老王对此又究竟有着怎样的打算呢。 那个年轻而内敛的帝王,奥拉西斯。 自平定依哈奴鲁的叛乱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只能看到他一条条从后宫深处下达出来的指令,而见不到他的身影。没人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直到这场瘟疫从最初隐形的征兆到突然间无法遏止的一种爆发,才重新能从朝堂中那张王座上见到他。 但没有任何人知道他现在究竟在想着什么,打算做些什么,唯一可见的是他只在尽自己最大的能力制止瘟疫扩散的速度,但所有人都心知肚名,对于这种灾难,没有俄塞利斯,那么即使是这个被称作为神子的男人,也是无能为力的。而俄塞利斯又在哪里,传闻他没有死于孟菲斯的瘟疫,而是在那里的瘟疫爆发前就离开了北凯姆?特,可是他究竟去了哪里,在做些什么,法老王及他周围几个近臣不说,没有任何人猜得透。 而现在,唯一所能做的恐怕只有等待吧,虽然,连阿琉迪亚斯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这座被瘟疫和火慢慢侵吞着的城里,究竟在等待着些什么。 手指轻扣桌面,发出得得脆响。磨光的大理石表面倒影着那只手,骨骼匀称,修长敏感。 优雅美丽的一只手。 翻掌定生覆掌夺死的一只手。 老祭司亚尔汗萨布悄悄移动了下身子,手跟着垂落,划过膝盖的时候在衣角边将一手心冷汗用力抹去。空气和室温,不知道哪个比哪个更加沉闷,沙漏悉碎提示着时间的一点点流逝,而那只手的主人依旧长久地静默,他开始有点坐立不安。 判断只是一霎那的,在目测了那个被他们称作“琳”的异国姑娘的症状之后。这对他这种行医数十年的祭司来说并不困难,包括目前的决定,他想他别无选择。 “我很高兴你能在这个地方告诉我这些,亚尔汗萨布。”终于打破沉默,那位年轻的法老王停下手中不断重复的动作,抬眼望向他:“相信你也明白这对你意味着什么。” “是的王,臣已经作好了留在这里的准备。” 安静的眸子在得到这个回答后依旧不动声色抓着他的视线,仿佛要透过那层虹膜刺透他此时有些颤栗的灵魂。片刻,点点头:“你的家人,我会给他们最好的安排。” “谢王。”从由始至终只坐了一个角的凳子上站起迅速跪下,亚尔汗萨布一叩到底。 “起来吧,今后,琳就靠你尽心医治了。” “是,臣必定不遗余力。”“ “你可以出去了。” “是,臣先行告退。” 微颌首。 默不做声望着那老祭司略显佝偻的身影消失在门口处,奥拉西斯站起身慢慢踱到窗边。二楼的窗户离地面数十米,不错的地方,一个可以让人放下些什么的地方,因为它高高在上。 高高在上某些方面的含义就是,你可以看见别人,而别人却无法以仰望的角度窥知你眼里究竟藏着些什么。 没有爱的资格。 没有悲伤害怕的资格。 唯一有的资格就是让那些仰望的目光感到心安,这就是主宰。 可是这个主宰在眼看着自己所爱的女人身染瘟疫的时候,却无能为力。更可笑,他甚至连告诉她他爱她的勇气和资格都没有,因为她不属于这里。即使自己用自己的固执,自己的灵魂追随她更多的三千年,她终究不属于这里。 作为被俄塞利斯为了他而向命运挑衅扭转带来的战利品,她终将必须离开,即使自己再不舍得。 琳…… 恨吗?在说出爱,却看着他眼底漠然的时候。 可是始终也无法让她知道,这世界上的确存在着那种即使用再高权利都无法去改变的东西――命运。 强行改变,只能失去更多,这已经被神用它最现实直接的方式展现在了自己眼前。那么究竟是应该继续下去,还是静等命运的审判? 俄塞利斯不在,没有任何人可以告诉他这个答案。 头突然很晕,脚下一个踉跄。 “王……”贴着墙倒下之前,一双手用力扶住了他的肩膀。 奥拉西斯抬起头:“路玛……” “休息下吧,您已经两天两夜没合眼了。”映入眼帘,面前那双琥珀色的眸子安静而柔和,在一头被火光染成金红色的长发下。这个年轻而美丽的男子,似乎从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起,印象里就没有他失态过的样子,总是那么随性,一脸淡淡的高兴。 即使是在这样的一种动荡中。 倒也适时地让人再次平静下来。 嘴角牵了牵,奥拉西斯站直身体,推开他的手:“你来,不单是为了劝我休息吧。” “骚乱这几天越来越不受控制。”沉默片刻,路玛回答。 奥拉西斯点点头:“我知道。” “我不得不将关防处的驻军撤一部分回底比斯。” “可以。” “此外,”犹豫了一下。 奥拉西斯瞥了他一眼:“说。” “有传言,亚述内部近来似乎正凝聚着一股为外界所不知的军事力量。” 眉心微蹙:“什么样的军事力量。” “路玛不知。但从西奈那一战,可以看出亚述恃强而狂的端倪。” “我知道,”慢慢踱到桌边坐下,手指轻扣桌面,目光依旧对着路玛:“包括巴比伦尼亚和赫梯,就目前而言,都是让人比较放心不下的。” “巴比伦尼亚和赫梯?赫梯王的姐姐还在底比斯,我想他们……” “路玛,还记不记得卡布拉姆尔王。” 目光轻闪,路玛抬起头:“记得,那位将自己亲妹妹送给当时的努比亚王,又在三年后一举攻破努比亚城,将自己妹妹重新娶回身边的法老王……” 奥拉西斯笑了笑,不语。 “那么作为我们秘密签下盟约的巴比伦尼亚,王对它不放心在哪里?” “因为秘密。”捻发。缠着发丝一圈圈在指尖绕转:“沃塔里修斯连结盟都不愿意让世人所知,必然有所保留。一个遭到挑衅仍保持观望的帝王,我们能对他的忠诚保有几分信赖。” 眉梢轻挑,笑:“王说得是。” “而我们目前的形势,已经让某些狼开始蠢蠢欲动了吧,路玛。” “是这样,王。” “瘟疫横行,民心动荡。出手,只是个时间问题。” 不语。路玛看着他。 他的眼睛。 奥拉西斯那双漆黑色眸子,曾被游吟诗人赞为尼罗河上的黑宝石,它们是极美的,美得让人莫测,却又因此忍不住想更深一层地去猜测。 “王是不是已经断定他们会趁我国瘟疫作乱的时机来攻克凯姆?特。” “只是个猜测。” “王的猜测让路玛有点不安呢,在这种时候。” “也是,不过换个角度去看的话,未必我们就绝对不安全。” 路玛沉默。 知道奥拉西斯会说些什么,但那话,却是路玛不能,也绝对不愿意说出口的东西。 尤其在这男人面前。 “谁会想要征服一头病入膏肓的狮子,”这男人一字一句道。明白路玛眼中瞬间的阴骛,他再次微笑,笑得很明亮,就像他背后在火盆里跳动不已的火光:“而且,还是只随时随地可能传染致命病毒的狮子。” “王……” 目光转暗,奥拉西斯交叉十指靠入椅背,微垂眼帘,正色道:“你说,他会选择从什么时候,什么地方,用什么方式开始,那个尼尼微的妖王……” 有点突兀的一个问题,路玛微微一愣。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半晌,低声道:“路玛难以推测。” “把雷伊招回来吧,尽快。” “那么努比亚防线……” “库什人构不成威胁,那么那道防线暂时对我们来说还不重要,亚述的话,他们用不着绕那个圈子。” 目光闪了闪:“这么说,西边有盟军利比亚,北边部署着阿穆罗的军队,如果他们不想惊动叙利亚人的话,红海港口处倒是个关键。” “没错。” “明白了,路玛这就去准备。” “路玛,”起身正要离开,奥拉西斯忽然再次开口。 路玛停下脚步看了他一眼:“在。” 迟疑了一下:“琳……她目前的状况怎样。” “精神还好。” “还好么,”点点头,嘴角牵了牵:“还好,那就好。” “王……” “去吧。”似乎知道他想说些什么,奥拉西斯轻轻两个字打断了他的话音。 路玛忍不住又看了他一眼,但终究无法从他眼底窥出些什么来,就像往常那些他不希望别人从他眼中感觉出什么东西时一样。虽然他这会儿的话音,听上去若有所思。 片刻,路玛行了个礼转身朝门外走去。 ******十六道城门层层关闭,好象是从一夜间开始的,满世界青铜的味道,满世界让人觉得不安的气息。 三天前开始见不到辛伽的行踪,可是尼尼微却出现了越来越多的军人,本国的外国的,还有一些根本不清楚国籍的雇佣军。而现在他们就被集中在这座城市的内外三翼,维持着这座城在人口增多情况下的治安和运转。每天会在特定的时候,那道巨大的把守尼尼微主干道的大门打开,放进或者放出一些部队和人,而过了那个时段,门一关,这地方就滴水不漏了。 突然发觉这座关闭了所有城门的城池就像个安置在悬崖边缘的鹰巢,只要没有来自上空的威胁,即使没有铜墙铁壁,一样是固若金汤。 而这一切又到底是为了什么,没听说过有强敌来袭,也没有侵略的预兆,那这么多来自各地的军队部署到底是为了什么。他们被分散在亚述国的每一处比较重要的防御地带,很显然,辛伽弄来这么多军队并不是为了进攻,而更像是用来防守的。 防谁,又为了什么而防。 而这一切又是不是和辛伽提到过的他要出次远门有关。准备了那么多的人手和武器补给在这座城市,他到底要去哪里,又是为了什么而去。 思忖着,苏苏不自禁又朝城墙方向看了一眼。 刚回头,身前突然一阵脚步声响起,很沉,也很快。不等反应过来,肩膀突然猛撞在一样坚硬的东西上,苏苏不由自主朝后倒退了两步。 站稳脚步才发觉和自己撞到一起的是个一身铠甲的军人。很高大的一名军人,大半张脸隐在那顶头盔下面,苏苏看不清他的样子,不过从铠甲上的饰物来判断,他的官衔并不高。不高的意思就是一般他这种装扮的军人,是不可以就这样随便出现在宫里头的,可显然他在这里走得很随意,边上经过的巡逻不是没留意过他,只是在看了几眼后,始终也没有任何人过来阻拦或者盘问他。 他就那样目不斜视地从苏苏身边走过,好象根本没意识到自己撞了人,足高出她一个半头的个子从她面前过去时,像一层乌云在头顶浮过,只一双宽阔的肩膀朝右微微倾斜着,走一步会随着身体的动作斜一下,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刚才冲撞到的关系。 苏苏下意识回头朝他多看了几眼,风忽然送来一股似有若无的味道,钻进鼻尖,她整个人突然一震。 似曾相识的味道…… 随即触电般弹起朝着那人离开的方向直追了过去,几步跑到他的背后,伸手朝他肩膀上用力一搭:“等等!” 可没想反被他拖着朝前走了几步。 手一滑被他轻易挣脱了开去,那人走路的冲力很大,甚至没有因此回头朝她看上一眼,依旧自顾着朝前走着,和刚才撞到她时一样的若无其事。 “等一等!”追上去再次一把抓住他,苏苏手下用了点力。手指在他肩膀使劲一摁,意料之外,那人脚步突然一停。 苏苏差点一头撞在他肩膀上。回头间他突然抬手一把掐住她脖子,不等她反应过来,一转身将她按到边上那根石柱上。 突如其来的举动,苏苏呼吸一滞。 急出手在他手肘部用力一拳,咔的一声脆响,明显看到那块关节猛突了起来,而那只禁锢着她喉咙的手依旧纹丝不动地钳着她,从手腕到肩膀笔直一条线,金属打造的筒子似的。然后沿着肩膀看到他隐在头盔下的那半张脸,黑红色泛着层锃亮的油光,一道月牙状的刀痕从头盔内一直延伸到他左边嘴唇,那半边嘴唇全都豁开了,露出里头血色的牙肉,以及一个深深的黑洞。 愣神间,那人另一只手猛一拳挥了过来。锤子似大的一只拳头,迅雷般朝着脑门上直砸下来,情急下苏苏头一偏,随即耳朵旁砰的一声闷响,几点温热的液体溅在了她的脸上。而就在这同时,苏苏一条腿急速抬起,照着他那条关节突出的手肘一膝盖猛地顶了上去! 一声脆响,那条手臂彻底折断。 血迅速在那地方撑出一个肿块,而那只手依旧紧扣在苏苏的脖子上,在她试图挣扎脱困的瞬间一把将她拎起,举高,再朝着地上用力一甩。 极强的力道,苏苏甚至连找个缓冲的机会都没有,头已经朝地上直撞了过去。 “住手!!” 眼看着就要和地上那些粗楞的石头撞上,身后响起路过侍卫一声惊叫。与此同时肩膀上突然被一股力量用力一带,回过神人已经被那股力量反扯了上来,转眼落到一双臂膀里,而那个沉默的军人也突然间停止了原先的攻击,垂手站在原地,没再继续盯着她,也没有去管那条断了的手臂。 片刻一个转身,他自顾着离开。 “站住!”迅速从那双臂膀里挣脱,苏苏还想再继续追上去,却被身后一道熟悉的话音轻轻制止:“你在干什么,苏苏,” 苏苏的脚步顿了顿,再想追,那人已不见了踪影,都没看清他究竟是从哪里消失的,他动作快得就像一只兽。 “你在这里干什么。”似乎以为她没听见,身后的话音又重复了一次。 苏苏回过头。 一道身影斜倚在她身后那根石柱上,一身黑衣,修长的手指玩弄着手里那把漆黑色的剑,反复只是一个动作――剔起,再按下。 最近已有很久一段时间没有见到过这个男人,一直都以为他仍在孟菲斯,没想到已经回来了。 苏苏回转身,朝那军人消失的方向指了指:“那是什么,森。” 听见她问,森收起剑。拈发看了看她,又朝她身后若有所思地望了一眼:“如果你指的是刚才那个人,他是个士兵。” 苏苏点点头:“我知道。” “那么,”微微一笑,直起身:“没事的话,我先走了。” “而我是问,他到底是什么。” 闻声,森站定脚步,侧眸看了她一眼:“为什么要这么问我。” “他是不是没有痛觉。”没理会他的问话,苏苏继续道。 “你这么认为?” “我只是感觉。” “感觉,”眉梢轻挑:“所以你就这么直接地说出你的疑惑来了?可是感觉能把有变成无么,苏苏,世界上怎么可能存在没有痛觉的人。” “辛伽在哪里。”话题一转。 森回过头:“你认为我知道?” “我想见他。” “很多女人都曾经对我说过这句话。” 一阵沉默。转身想走,他忽然上前两步,挡在她的面前:“最近别去打扰他。” “是不是因为他要发动战争了。” 怔了怔,随即意味深长瞥了她一眼:“是,也不是。” “对哪个国家。” “这不是你该关心的。” “我想知道。” “你想知道的事情一向很多。” “那么多军队,这样的防御,辛伽他到底想干什么。告诉我,森,这一切和凯姆?特最近爆发的瘟疫有关吗??” 目光一闪。 突然抬手出其不意拈住了苏苏的下巴,苏苏一惊,想后退,却被森一把扣紧朝他方向拉了过去。然后俯下身,看着她的眼睛:“再说一次,这不是你该关心的,苏苏。” 扭头,但没能挣脱他的钳制,苏苏把目光从他眼中移到他手上。 片刻忽尔一笑:“你为什么会在他身边,森。” 有点突兀的一句话,森怔了怔,眼睛微微一眯:“你说什么。” “我说,你为什么会在辛伽身边,森大人。” 手松,随即脱离了他手指的掌控,苏苏顺势后退一步。 “这很奇怪么。”垂下手,森道。亦不再继续望着苏苏的眼睛。 “你不是亚述人,而且,你并不善于臣服。” 笑,目光再次转向她:“什么叫臣服,”而不等她回答,他又道:“你臣服于他了么,苏苏。” “我为什么要臣服于他。” “那你为什么要留在他身边。” “我……”语塞。 看着他手指轻弹,手里的剑出鞘,漆黑色剑身在阳光下划出一道诡异的暗光。 他看着那道光,目光闪烁:“其实我们都有各自的理由,不是么。” 不语,苏苏转身离开。刚走出几步,森忽然再次开口:“最近他身体不太好。” 停下脚步,但没有回头。 “我想这是你该去关心的。” “而这恰好是我并不感兴趣的。” “你确定?” “确定。” “那也好,既然不感兴趣,我也就不必违背他的命令,对你说出他的行踪了。”话音落,脚步声响起。 而苏苏在这同时回过头:“森。” “还有什么事。” “他在哪里……” 细细的阳光移在脸上,很软,像发丝扫在皮肤上的感觉。 隐隐有个人影在眼前晃动,睁开一丝眼帘,人影惊跳着后退。被他一把拉住手腕:“午安,苏苏。” “……午安……”不安的眼神,忙乱的动作,强硬却结结巴巴的回答……他的苏苏。 微笑:“你怎么会在这儿。” “……他们说你不太舒服。”细不可辩的话音,他还是听见了,手指沿着她的手腕滑向她的臂膀,他看着她:“你在关心我么。” 沉默,就像以前每次似乎说中了什么,而她固执地拒绝去承认时一样的表现。辛伽伸指插入她的发丝:“真软……”他道,暗红色的眸子看着她的眼睛,那目光和他的声音一样的柔软。 苏苏的呼吸随即急促起来。扭头试图挣开他的指,却让自己的头发和他缠得更紧,后退着站起身,牵得头皮一阵刺痛。 扑地跪倒在地,他的手一松:“我总是拿你没办法呢,苏苏,”一声轻叹,他看着她微笑:“什么时候才能让你习惯我的手指,嗯?” 苏苏的脸一烫。 很深很深的烫,烫得她只能继续低垂着头听凭脸侧的发丝挡着自己的脸,好让他不那么容易地发现自己的失措。可他的手指依旧准确地从那些发丝间探了进来,轻贴在她的脸上。于是那些原先想要说的,那些疑问,那些质疑,忽然间在喉咙口不见了。然后听见他轻声道:“你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我的孩子。” “森……” “呵……那个魔,”收回手从床上撑起半个身体,一头雪白色长发随即从肩膀滑下,拂过苏苏的手指,冰冷冷一道温柔的触碰:“他总在以自己的方式来考验着我的意志,不是么,我最近变得有点脆弱的意志……” 苏苏抬起头。 一时不太明白他在说些什么,她有些疑惑地望向他的眼睛。 而那举动随即让她后悔。 那样一双带着淡淡倦意的眼神,还有一丝隐忍而跳跃的欲望。 “不明白我在说些什么,是不是。”目光轻闪,笑:“没关系,很多事,还是不明白的好。其实我也……”话音一滞。不知道怎么他突然间脸色变了变,抿着唇,两眼直勾勾盯着苏苏。 苏苏被他看得一惊:“辛伽……” 半晌见他深吸了口气,低头将脸贴在她伸出的掌心里,目光依旧盯着他,那双眸子在他苍白的脸孔上分外的艳红,红得妖娆:“我以为在那之前,不看到,也没关系……”他道,声音有些喑哑:“过来,苏苏。” 手伸出,她的脸不由自主朝他胸口埋入。被他一瞬间用力拥住的感觉,像一滴水忽然间融进了海……红色是他眼睛里的浪,蓝色是他怀抱里的温度。 “他说你病了,辛伽……”半晌,她总算找到了自己的声音。然后开口。 “不要去管它。”他回答。 “我看到尼尼微很多军队……” 他沉默。 “你……到底在做些什么……” “别去管它。” “辛伽……我对你一无所知……”忍不住抬起头,却恰好对上了他的嘴,他的嘴无声贴在她的唇上,轻轻地吮吸,轻轻地移动:“苏苏,我是个怎样的人。” 很轻,很痒,痒得想让人一把用力抓住他,再把他狠狠地撕碎。 就像他这会儿喷洒在她脸上的气息所表达的东西。 强烈,滚烫。 “不知道……”她回答。抬头粘住他的唇,一伸手勾住他的脖子,用力缠住了他:“你告诉我……” “小东西,你在引诱我……” “事实上,”提高声音,说了一半,话音又止。 “事实上,什么?”他问。发丝带着他身上的味道一层层缠紧了她,透不过气来的感觉,却叫人沉溺得不能自拔:“事实上,这几天我一直都在找你……”急急说完,一声低吟从嘴里溢出,因着辛伽的牙齿一口咬在了她的颈窝上,很用力。 她将他紧紧抱住:“为什么会这样,辛伽……”疯狂地吻着他的嘴,疯狂地吻着他的耳,他的下颚……而他的牙齿死死咬在她身上,从颈窝到肩膀,从肩膀到胸膛。直到一扬手将她衣服撕裂,反身,他将她压倒在那张柔软的大床上。 而她还在喃喃低语着,几乎有点疯狂地用自己的身体纠缠着他的身体,舌头滑过他的耳垂,在他耳边急促地,一次又一次地道:“为什么我会这样……” “为什么我会在这几天到处去找你……” “为什么我那么想见你……” “为什么……” “抱紧我……” “再紧一点……” “辛伽……” ------------ 第三十五章 更新时间:2008-09-11 门合上的时候,最后一点光在辛伽安静的脸上划过一道柔黄色的轮廓。贴着门缝朝他又看了会儿,苏苏把门轻轻关紧。 走廊里灯火通明,因为天已经黑了,边上守卫看着她一路从寝宫走向大门,由始至终面无表情,像一具具冰冷的雕像。 就像他刚才躺在自己怀里时的那种感觉。 下意识把手指收紧,刚蜷起,忽然一阵湿漉的滑腻。她低头朝手指看了一眼,触及到皮肤上那片刺眼的红色,目光惊跳了一下,意识到边上守卫的视线,随即稳住呼吸静静跨出大门。 夜风吹在脸上,干燥而清冷。 手里那片湿漉在风里迅速褪成一块干燥的黑,抬起就着月光看了看,想起之前所面对的一切,眉心微微蹙起。 从进来到现在,好象一场梦。梦很迷乱,她在几天没见的辛伽面前,迷乱得像个丢了心爱玩具的小孩。她想她一直是恨他的,恨他毁了她平静的生活,恨他抹去那些收留了她的人的生命,就像抹去窗台上一层灰。恨他那样轻易掌控着她的情绪和想法,恨他那样简单地禁锢了她的一切正如直接侵入了她的心…… 而即便是那样一种深入骨髓的恨,一旦找不到了,也会让人窒息么。窒息到惶然,惶然得不知所措,仅仅,为了几天没有得到他的任何消息。 所以在见到他的一瞬突然间就溃防了,那一切一切自以为的东西,在接触到他那双疲惫而悠然的眸子时,怎的就变得不堪一击。于是再次沉迷,沉溺在他的目光和声音里,沉溺得不可自拔,即使明知道那东西是有毒的,比曼佗罗还美的毒。 可是,这样也好吧。那样直接而赤裸地剖白出自己的心,在他的面前,没有任何顾忌,没有一点犹豫,也不知道是为什么突然间会那么完全地表达出来了,而在直视自己这么做的时候,竟然亦没有任何后悔。只是感到一下子释放了,身体还是心?那些压抑沉淀在心里头那么久的东西,一直一直地压着,堵着,隐忍着,突然间不带一丝保留地在他面前释放出来,看着他微微透着惊讶的眼神,而之后疯了似的拥抱和吞噬了她般的吻…… 就算有毒,那又怎样呢。 这是一种多么奢侈的感觉,听说它叫幸福。而幸福是什么,天知道,她没见过,没碰过。可是那样地释放之后,她真的感到自己心脏的某一处有点不同了,如果那种不同叫作幸福的话。她想她还是喜欢这种感觉的,很喜欢,如果不是后来发生的一切,来得太快太突然。 记忆里,那是她第一次看到他这样脆弱到让人害怕的样子。 很久以前,她就或多或少地知道辛伽得了什么病。他身上那种除了血腥以外淡淡的药草味,他苍白的脸色,还有那天在芦苇荡里,他突然之间流下的血。 只是没有想到,他的病是那样重的。当眼看着从他嘴里喷出来的血液把她一整只手浸湿的时候,她脑子里突然间就抽空了。空得只能呆看着他弯下腰把她手心盛不住的血吐到地上,呆看着他在嘴里的血液慢慢静止下来的时候抬起头,用那双和血一样艳红的眸子对着她微微地笑。呆看着他冰冷的手指插进她的发丝,把呆如木鸡的她揽进他浓腥弥漫的胸膛,然后轻声道:“苏苏,我们会一直在一起的,不久之后。” 又一阵风吹过,卷在身上,没来由冷冷一个寒战。下意识抚了抚肩膀,回过神往自己住的地方紧走了几步,冷不防眼角边什么东西一闪而过,令得她脚步一顿。 回头,苏苏朝刚才眼角一瞥而过的地方扫了一眼。那地方偌大一丛百里香,夜风里悉呖呖一阵颤动,波浪似的起伏,带着股似有若无的清香,月光下每一根枝桠都看得清清楚楚。 似乎没有什么异样的东西。 是自己太敏感了?思忖着,苏苏朝那方向又瞥了一眼。远处隐隐传来巡逻兵沉稳整齐的脚步声,声音不大,却恰好适时打破这地方原有的寂静,就在这时前面那棵巨大的月桂树下一阵嬉笑,在巡逻兵步子渐近的时候,两道身影从树背后一前一后跑了出来,很快消失在不远处的宫楼长廊内。 轻舒了口气。 回转身脚步刚刚迈出,整个人突然蓦地一凌。 一道风无声从背后袭来,在那队巡逻兵的脚步声远远转入宫楼另一边的时候。 很细,很轻,却正对着苏苏后脖颈的方向。 飒――! ******行李并不多,来时多少,走时也多少。 走。 似乎那家伙消失之后,自己的步子就不再有一个叫做“固定”的停留点,即便是这里,即便是这个男人身边。诚然,他身上有着那种吸引着自己的东西,如果她从没有在自己身边出现过的话。 这男人拥有让一把剑足够锐利的气息,可即便这样,这地方终究不是久留之地。 气息在削弱,在那些看似问鼎的背后。而剑锋将腐蚀,如果继续这样感觉不到那家伙的气息。 打个结,把整理好的包裹丢到脚下,起身目光撞在了镜子上,微微一怔,看着镜子里那张脸,森下意识抬手掠开脸侧的发丝。 看了这么多年,始终都没有习惯呢。 指尖在脸上轻轻游移,目光注视着镜子里靠墙倚着的那把剑,漆黑色的长剑,折着他漆黑色瞳孔里那点荧荧的光。 而,这一前一后,哪张才是属于自己的脸。 眉心微蹙,直起身在桌子上扯了根绳子反手把头发扎起,再用一根木簪把发髻固定。目光再次落到镜子上,一时有点恍惚。 中原。 离开多久了。 朝朝代代,每每更替伊始,枭雄召唤的力会牵扯得自己透不过气。算来,这一次该是那之后第三个朝代了吧。 嘴角微微扬起。手指轻点铜镜,铜镜咯嚓一声轻响,从中间一线开裂,不到片刻将镜子里的人影撕得四分五裂。 天狼隐,森罗消。 他们趋走了天狼,森罗便不再是那些霸主摄取江山的利爪。烽烟,战乱,人心不足,怨谁。 最后一片碎镜叮当弹落到地面,夜风不受阻挡地从对面那扇窗洞里扑面吹来,贴着脸冷冷划过,带着外头尘沙和棕榈叶交杂在一起的味道。 轻吸一口气,将包裹甩到肩上,转身拾起墙边的剑,森对着门口的方向微微一笑:“阿姆拉大人,找森有事么。” “森大人这是准备出远门吗。”站在门外的走道里,老侏儒瘦小的身影几乎同门廊上投下来的阴影混在一起,老树桩似的一动不动。只一双瞳孔在有点浑浊的眼白里透着丝细不可辨的精光,若有所思望着森,像只盘桓在树叉上的老鸨。 “是,”脸上依旧是微微的笑容,森缓步走到他的身边,弯下腰低声道:“森要走了。” 老侏儒抬起头:“阿姆拉没有接到过王派遣你外出调令。” “森要离开亚述了。” 怔。片刻,目光轻闪:“几时回来。” 森直起身摇摇头。 老侏儒又朝他看了一眼,半晌,轻轻吸了口气:“我想你知道,王要去底比斯了。” “是的。” “你知道这种时候离开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 手一抬打断他的话,三根手指竖起对着他的眼睛:“凯姆?特的瘟疫,王后的军队,赫梯的盟军。一切都在王的掌控之中了不是么,阿姆拉,这种时候有没有我,对他来说早已经无所谓了。” “你是王的剑。” “现在不是了。” 脸色微微一变:“森,当初王把你从沙漠里带回来的时候,你是怎么对他说的。” “我说他就是森的剑鞘。” “那么现在呢。” “阿姆拉,你怎么可以相信一只魔所说的话。” “森!” 反手一转,手里的长剑贴着阿姆拉的脸无声滑落:“其实在这种时候,这个男人要的并不是一把剑而已。我该走了,老头。” 却在这同时老侏儒的手一伸,一把横在门框处,手指微颤,几点暗光在指缝间隐现:“你觉得我会让你就这么离开么。” 剑尖在他肩膀上停住,森低头瞥了他一眼:“能做的,我都为他做了,其余的听天由命。” “王不是个听天由命的人,你也不是。” “人在命运里随波逐流的时候,常常会以为自己正逆天而行,人很善于用这些东西来麻醉自己一生的乏味。” 目光一凝:“森,你是不是对王的安排有歧义。” “没有。” “那到底为什么要走。” 收剑,扛到肩头:“该走了,所以走。”话音落,人影一闪,已走到老侏儒的身后,而老侏儒的目光依旧停留在他刚才所站的地方,直到身后脚步声响起,回过头:“王知不知道。” “也许。” “……森,王从没有亏待过你。” “我知道,所以我才要离开。” “为什么……” “因为,”脚步顿了顿,森回过头,望向老侏儒闪烁在火光下那双阴晴不定的眼:“所算,未必所得。” “什么意思。” “以后你自然会明白,走了。” “森!” 手腕上很痒,在感觉到了那么点意识之后,这种无数个虫子钻在肉里啃的感觉开始让人有点无法忍受。忍不住动了一下,一阵钻心的疼蓦地刺破了大脑那片混混噩噩模糊,苏苏猛地睁开眼睛。 撞进眼里一片高耸的雕花天顶。 和王宫里很多建筑的天顶样子几乎没有什么两样,只是顶上的涂料都已经褪了色,大片的灰尘同夜色混在一起,黑压压一片撑在头顶。只依稀被周围跳跃的火光勾出一些凹凸的轮廓,随着火焰的节奏闪烁着,忽明忽暗。 庞大而空旷的一个地方。 这是什么地方…… 苏苏动了下身体,随即发现自己手和脚被几圈皮质的圈套给固定住了,那是种极为牢固的镣铐。镣铐两段连着铜条,铜条就栓在她身下这张冰冷狭窄的石床上,随着她下意识的动作那些半指宽的水牛皮几乎勒进了她肿胀着的手腕里去,刚才的刺痒,这会儿变成了钻心的疼,她停下动作,扭头朝周围扫了一眼。 看上去像是座古老的神庙,从它周围的神像和壁画上可以看得出来,而且是座以崇拜亚述主神阿舒尔为主的殿堂。就在正前方那尊将近有半座神庙高的巨大阿舒尔神像横在祭坛前,侧对着苏苏,两只眼微微斜睨着,随着火光的闪烁似乎在由上往下盯着她看,带着种奇特的表情。 面前那只用花岗石砌成的祭坛上燃着股熊熊的火柱,火柱离她躺着的石床不到几步远的距离,时不时一串火星随着空气的涌动升腾到她头顶绽出一阵爆裂,可她感觉不到它们的温度。 那些火是无温的,正如它们的颜色,那种冷冷的,近似蓝般的绿。 “咔啷……”正对着这些火焰以及火焰上方那只眼睛看得出神,右手方向那道铜门一声轻响,被从外头朝里推了进来。 苏苏迅速抬起头。 没来得及看清楚门口处那片笼在暗绿色火光下的身影究竟是谁,门又一声闷响合上了。隔断了外头的光源,只匆匆带进一阵走道的冷风,搀杂着股熟悉的浓重得呛人的香气,以及那丝被强行压制在这股香味下面似有若无的味道――某种东西溃烂似的味道。 目光轻闪,重新平躺回石床上,苏苏侧头看着那道身影。 而那身影似乎一时半会儿并不急于过来,只是安静在门口站着,不停跳跃着着绿色火光下,那张被层层面纱笼罩着的脸一动不动对着苏苏的方向。 这样一种被无声窥视着的感觉,不由自主,苏苏感到额头正中央那个部位隐隐有些压迫似的微麻。 手忍不住又挣扎了一下,皮圈扣得很紧,所施加上去的力量在那样宽度的表面上纯粹只是白费。而手腕上再次钻心一阵刺痛,那根带子把她手腕的血都积压在了手掌上,那是一种膨胀到发麻的感觉。 不得不就此放弃,迎着那道看不见的视线,苏苏再次望向那道身影。片刻,身下裙裾一动,那身影朝苏苏走了过来,冉冉亭亭:“很久不见,我的孩子。” 苏苏一怔。 分明是雅塔丽娅的身影,开出口,声音为什么像是个男人……不是像,分明就是个男人的声音。 正呆看着,那身影已走到苏苏的身边。周围比玫瑰香油更加浓烈的气息更重了,包括那股似有若无的溃烂味:“我一直在看着你,等着你,”喃喃低语,她垂下头,抬手扯开蒙在脸上的面纱,俯到苏苏的耳边:“我等得已经太久。” “雅塔丽娅?!!”惊叫,几乎是无法控制的,在那张突然赤裸压迫在自己眼前的那张脸下。苏苏几乎已经不敢确定自己面对的这个,它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这是雅塔丽娅的脸?? 如果曾经见到的她那张严重损毁的脸让人感到骇然和怜悯,而这会儿,这张同自己只隔着一层呼吸的脸,苏苏已经找不到什么可以去形容她现在的感觉了。 那根本就不能被称做是一张脸。 除了粘稠的暗赫色的浓液和一些凹凸不平的烂得已经呈泥状的肉块,她根本分辨不清楚那上面还有些什么东西可以证明那是张脸。一股股恶臭随着那张脸上呼吸的流动无声无息散了开来,胃里一阵痉挛,苏苏想吐,可是对着那张脸干呕了半天,只逼出了眼角边一丝滚烫的液体:“雅塔丽娅……” “雅塔丽娅……”身子朝后仰了仰,雅塔丽娅似乎在笑,一些黏液随着她脸上肌肉的动作无声滑了下来,滴在苏苏的脖子上,冷冷地一冰:“人总以为自己连神都可以驾驭,呵,多可爱,雅塔丽娅。她忘了,谁才是这世界上的神。” 苏苏突然感到有点透不过气来。 一种呼吸被什么力量牵引住的感觉,在那张腐烂得已经分辨不出任何东西来的脸孔逐渐贴到她脸上的时候。 无法忍受的感觉,想要挣扎,可是身体根本动弹不得。 而雅塔丽娅还在继续说着,自言自语,用着那种男人的声音:“有个女人,很美,” “美到什么地步呢,美到她以为用她的容貌足够换取对神的驾驭和她主人的命运。” “而事实上,她几乎也就那么做到了,当神在封印之下对她低头,当那个原本将被抹去的命运轨迹按着她的手指在神默许下一步步走向那道未知尽头的时候。” “可是她终究忘了,什么东西都是有代价的,” “什么样的代价,换取什么样对等的东西,” “而显然,她之前所为之献祭的一切,对她日益膨胀的需要和日益无节制的索取,是远远不够的。” “而她也应该忘了,神为什么会服从于她的驾驭。当那些驾驭以一种比封印更强大的力量渗入到神体内的时候,那个曾被禁锢于此的神是否还依旧是那个疲惫而妥协的神。” “是的,虽然只有短短一刹那瞬息而过的生命,” “人的记忆力远远低于神的想象呢……” “于是不知不觉中,她把自己整个儿都作为了神的祭品,而不自知,” “看看这张脸,还有这只手。” “她以为用这些就能换回一切了么。” “最终,连来生都是神的祭品。” “这样看着我,很难听懂我在说什么,是么苏苏。” “没关系,我的孩子,” “你是我的,从你选择了这个命运之后开始。” “你的过去,你的未来,你的容貌,你的一切,” “都是我的,” “这是你的选择,” “雅塔丽娅。” ------------ 第三十六章 更新时间:2008-09-11 刺眼的灯光,被灯光化得柔和的身影。 什么地方,那条人影是谁…… 似乎是突然之间就出现了,在她刚感到自己恢复意识的瞬间。那道微微晃动着的人影,在一片太阳似刺眼的光下面,看上去细长而模糊。 直到慢慢的目光适应眼前这片亮,光线这才柔和了许多,一道又一道环在头顶,在模糊的视线里变成一团团柔软的晕黄。晕黄中那道身影自上俯瞰着自己,高高瘦瘦的轮廓,五官深邃,但辨别不出更清晰的东西。 一切都是模糊的,明亮地模糊。 “你好,”一阵令人昏昏然的死寂,她听见他开口。 “你好,”然后她听见自己的回答,没有经过自己的大脑,亦没有经过自己的嘴唇:“上帝。” 那道身影微微一滞。片刻,似乎笑了笑:“难怪影那么爱你,salang.” “你的影谁都不爱,阁下。” “也许,”伸手拈起她一束发丝,她看不清他模糊轮廓里丝毫的表情,但感觉得到他注视着自己的目光,还有那种令她逐渐感觉不到咽喉不适感的压力:“知道为什么来这里么,salang.” “不知道,阁下。” “明天是你行刑的日子。” “我知道,阁下。” “而我们今天要完成一个小小的手术。” “什么手术。” “手术完成后我们要送你去个地方,而那里,你即将接受的任务,将可以抵消你所有的罪。” “什么手术,阁下。” 再次无视她的问话,他俯下身,贴近她的耳侧:“我们需要你穿越时空,salang.” 眼睛突然睁大,不是因为他的话,而是他一低头的瞬间,映入她眼底的同头顶那圈晕黄闪烁在一起的东西。 青白的色泽勾出一个头颅的轮廓,虽然辨别不清楚上面的线条,那些流动着的微微的银光所勾勒出来的东西,很眼熟:“你在开玩笑么,阁下。” 和‘上帝’的轮廓在一起,一上一下两张脸,朝下俯瞰着她。 对了,妖王的面具。 “知道辛伽么,” “新亚述尼斯坦语里,这个词叫英雄。” “而我要说的是个人,” “我想你应该知道的,那个叫做辛伽的男人。” “很多国家的历史书里,他的存在和他的王朝被用了大量的篇幅去记载的男人。” “他是个传奇。” “他们叫他亚述尼斯坦的英雄,那些继承了他天生征服血液的美索不达米亚掠夺者。” “他是他们的神。” “而我们通常叫他,魔。” “假设他不存在,那么今天的世界版图,它会怎么划分。” “很不可思议是么。” “这个早就成为历史里一颗灰尘的男人,” “从没有哪个帝王能做到像他这样无法让人从历史里以旁观者的身份将他抹去,” “这几千年的时间,” “他似乎是和历史合为一体的,你能感觉得到么salang.” “他的存在竟然是这样的让人无法回避,” “即便是伊甸园,” “亦在他的影响之内,” “而我们唯一能做的只是在目前这样一个糟糕的现状里问着彼此,在二战结束后直到今天,他的存在同希特勒相比,谁比谁更影响了这个世界。” “所以,” “现在你会在这里,salang,在你行刑的前一天,” “我打算给你一个机会,虽然你犯下了那样一个不可饶恕的罪。” “而那机会只换一个答案,一个任务,” “一个你期望活,就必须去完成的任务。” “杀了他,salang,杀了那个被亚述尼斯坦人奉为神一样的那个男人,” “在他吞并凯姆?特,成为横跨亚非的帝王之前。” “用那台机器。” “呵,你眼里那种表情叫作什么,亲爱的。” “让我猜猜。” “成为我的小白鼠,或者从我这里消失,哪个更容易些,” “自然是后者,” “你这么想,” “就像你当初一边等待着审判,一边已经做好了怎样逃离米里坚合众国的策划一样,是不是。” “嗯,确实也是个实在的想法,对于你这样的一个女人来说。” “那么,亲爱的,” “那之前,给你一些可爱的回忆吧,” “从伊甸园离开了那么久,怕是都快把这些美好给忘记了。” “来,看看,这个可爱的小东西,” “曾经它让你像个神,记得么。那个时候我们都以你为傲,我的孩子。” “那时候你们把它叫做什么来着……” “对了,你们喜欢叫它蜘蛛。” “多奇妙的一个小东西,” “最精确的计算能力,最完美的破坏能力,而它所需要的体积,只是这么一个小点而已,” “它和那台机器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奇迹。” “法伦埃尔博士真是个伟人,不是么。” “不……呵呵……” “别这样看着我,salang,” “你的眼睛真美,” “可是我不太喜欢它们这样看着我的样子。” “怎么了,我亲爱的。影说你是他最心爱的武器,” “他最心爱的武器不应该有任何的欲望,即使是这样细微的泄露。” “你在生气是么。” “呵呵……是呢……” “这种亲手埋种在对手体内的东西,即将被用在自己身上,这是种什么样的感觉。” “相信我,它比死亡可爱一点。” “不信?” “那么至少相信它的稳定性,我亲爱的。” “这是有数据印证的,而那数据正是你所给予的。那127个幸运的孩子,他们向主充分证明了它的可靠性,以及……” “毁灭性。” “啧,我说过,不要用这样的眼神看我,亲爱的,我这是在试图赦免你呢。 “明天开始,你还有284天,6816个小时。” “这段时间里做到我要求你做的,那么恭喜你,你将得到上帝的赦免,以及,永远的自由。” “诱人么?” “伊甸园给予她孩子们的,始终是诱人的,thebest.” “而相对的,” “如果没做到,或者说……很不小心地把完成任务的时间耽搁了那么小小的半秒,” “我想,” “你应该很清楚它的后果,” “salang.” 脑中一个激灵。 在一片黑暗猛压迫进瞳孔的瞬间,瞳孔蓦地一缩,苏苏从石床上猛地坐了起来。 神殿,巨像,祭坛。 禁锢着自己手脚的那些皮套不知什么时候被解开了,垂在石床下,随着链条摇来荡去。不远出那丛巨大的火焰依旧在几步开外的祭台上燃烧着幽绿色的光,时不时一两串火星飞起,劈劈啪啪一阵打破周围寂静的脆响,流光窜动,在那尊巨大的阿舒尔神像摇曳出一层似笑非笑的神情。 怔怔看着,感觉像在看一场变换太快的梦。 快得让人突兀得无法承受的梦。 还没从这些乍然交替的画面里彻底清醒过来,耳边骤地一声惊叫,激得苏苏促不及防间一个惊跳:“你的身体!!女人!!你的身体……到底是怎么回事?!!” 循着声音回过头,一眼看到雅塔丽娅蜷着身体半蹲在地上。 似乎冷得有点不能自已,她两只手紧抱着肩膀微微颤抖着,一颗腐朽得几乎将所有器官全部溶化了的头颅有些艰难地朝上抬着,对着苏苏的方向,在之前那声惊叫过后从那些发黑了的牙齿间挤出一阵模糊的呻吟:“不……” 苏苏从床上站了起来。 刚想迈步,冷不防她一声低吼:“别动!” 手伸出试图抓向苏苏,半空一个弧度,雅塔丽娅肩膀一斜闷声跌倒在地上,而脸上那只眼睛仍旧透过周围腐烂的器官和皮肤朝苏苏死盯着,眼见着苏苏一转头猛冲向神殿的大门,她头一仰,豁开的嘴里一声尖叫:“你给我站住!!!!” 苏苏充耳不闻。 一口气冲到大门口将大门用力一推,耳边随即又是一声尖叫:“雅塔丽娅――!!” 脚步一顿。 想回头,忽然感觉到了什么,手指下意识抚向自己的脖子。 ‘相信我,它比死亡可爱一点。’‘不信?’‘那么至少相信它的稳定性,我亲爱的。’‘这是有数据印证的,而那数据正是你所给予的。那127个幸运的孩子,他们向主充分证明了它的可靠性,以及……’‘毁灭性。’ 眉头一皱。 不再理会身后的声音和动静,反手将门用力合上,苏苏一转身朝笼罩在黑暗中那片空无一人的走廊尽头急速奔去。 想起来了。 很多很多的东西。 突然之间那些被封存了很久的东西回来了,排山倒海似的,从一处看不见的角落猛地喷张而出,再用人几乎无法承受的速度迅速将大脑里某处已经空白得开始习惯了它的空白的缺口急速填满。 无法形容那一瞬明了后的感觉,像是整个人错位了,又再次被整和起来,可整和过后的眼睛里看出的却不是自己熟悉的那个世界。又好象走了很久,到尽头了,却突然发觉自己正清醒而独立地站在两个世界交错的撕裂边缘。 被流放到这个世界的记忆。 从来不是存在,对这个世界来说,原来自己一直只是个过客而已,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很多过去都想不起来。空白之前,原本就根本不存在于这个世界,这个对她而言只是个实验性质流放地的世界。 变相的死刑处刑地。 当然,亦是个希望的世界,对她这个被方舟判处了死刑的人来说。 公元200x年,伊甸园,妖王的面具,审判,流放…… 没有苏苏,没有那个公元前13世纪被巴比伦尼亚小镇上的人收留的孤女,她叫salang?颜,伊甸园的影杀手,亦是伊甸园悬赏十亿通缉了整一年的背叛者。 为了彻底脱离伊甸园的控制,也为了彻底斩断过去的一切,她在逃离伊甸园后选择为另一派势力服务。那是个在亚洲相当知名的地下军事组织,毒品,走私,洗钱,贩卖军火,提供佣兵……几乎同伊甸园有着极为类似的背景,当时只是为了可以借它抗衡伊甸园无处不在的情报网,只是没有想过一年后会因为它,于是为了一张只存在于历史和传说中的古老面具,她把自己再次陷进一个无可自拔的境地――死地。 背叛伊甸园的人无一例外只有一个结果,死,而且不是正常地死,正如它不惜成本地以非正常的手段培养出属于它的玩具,伊甸园对于背叛它的玩具,处理的方式往往不正常得让人齿冷。对于曾负责于这一工作的她来说,印象犹为深刻。她曾以属于伊甸园的方式处理了她的恩师。 而意外的是,在伊甸园最高审判机构――‘方舟’宣判了她的死刑结果之后,作为整个伊甸园的首脑,那个被所有人称作“上帝”的男人在她行刑前一晚,把她带到了位于西英格兰的温切斯顿物理研究中心。 那是个名义上为英格兰国家研究学院,实质上由伊甸园赞助并作为其机密研究中心的地方。曾经听影说起过,那地方控制着一个全球最大的物理机密技术――时空穿梭。 自“虫洞”理论出现之后,世界上各大国家明着暗着都在做一项研究,研究计划叫穿越时空。 听上去比较荒诞,即使以各种理论去论证假设,即使那些理论听上去似乎都有道理,不过没有事实作为证据之前,只是人类的一个梦,一个空想而已。可是这个空想在公元20世纪九十年代末的时候,被一位无国籍、秘密任职于西英格兰温切斯顿物理研究中心的物理学家法伦埃尔博士研究成功。 他利用虫洞原理,用那个时代还在研制中的超光速系统找到了宇宙空间在某种速度下才会产生的交错点,从而研制成了一台名为c?ya的时空穿梭装置,之后花了将近六年的时间使它完善,并多次成功跨越时空运送物质,由最初的物品,到后来的活体。 而这个几乎可以载入人类史册的发明,一直是由‘伊甸园’提供赞助的,并且直到研制成功后的多年,也只有“伊甸园”里某些最高层的人员才知道它的存在。对外界,那始终是被封锁着的消息,连几个超级大国最强大的情报网也对它一无所知。 而把她带到这个地方,并且以真身亲自来见她,那个掌握着整个伊甸园世界的男人“上帝”,他所想做的只是一个交换,对她。 他提出要以她的命来同她换一个实验。 实验的名称叫刺杀,刺杀的对象,是那个早在三千年前就已经化成历史里一把尘土的古亚述国帝王――辛伽。 凯姆?特、巴比伦尼亚、叙利亚、赫梯…… 远在那个群雄逐鹿的时代,作为当时一个新近崛起的国家,公元前13世纪一个男人的出现改变了当时几大强国对峙、互相制约以维持表面平衡的状态。那个男人就是那个新兴国家亚述的王,后来横跨西亚北非,摧毁了一整个国家的全部文明,并让自己国家就此一路登峰造极的帝王――辛伽。 本来,这么一个历史里的人物,他的过去再辉煌,所带给历史的影响再大,对于几千年后的人来说,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可直到伊甸园一批特殊团体在针对第三次世界大战几年来的不断调查中,一个突破性的发现让所有焦点不得不带着种极具差异的焦点集中在了这个帝王的身上。 那个令到伊甸园整个组织开始感到可怕的发现是,经过反复的追踪和证实,那个理应在三千年前死去的男人,他似乎仍然活着。 不仅如此,亚述尼斯坦之所以能扩张到这个地步,同他的存在息息相关。也就是说,当今站在电视里,那个时时出现在镜头前发表言论和行使着独裁的亚述尼斯坦总统,这个第三次大战导火线的发起人,他可能是根本就没有实际权利的一个傀儡。而真正的权利,军事,一切的一切,全部掌握在那个早就应该死了几千年的幽灵手里。 那个借着原油的名义,以核武器打开了整个世界战场,正如三千年前借着一场瘟疫的契机乘机一气埋葬了比他国家强大富饶数倍的凯姆?特王国的亚述幽灵。 他是导致全球经济和时局在动荡了将近两百年后,最终陷入21世纪大恐慌时代的根源中心。 究竟情报网刺探到的这些信息是真是假,究竟那个男人是不是辛伽,如果是,这几千的时间,他这么一个血肉之躯是靠什么方式存活下来的,又和那个历史里已经同他联系在一起的妖王的面具有什么关系…… 这种种的疑问,却已经是没有什么时间去一一解答了。当亚述尼斯坦通过战争占领下西亚地区最后一块石油出产地,那就意味着全球70%以上的能源掌握在了这个国家的手里。这是个什么概念。这么一个穷兵黩武的国家,这么一个侵略性强的帝国,掌握了全球70%的能源和联合国的表决权。 日益复杂的局势,种种趋势逼迫伊甸园这个独立于所有国家之外的第二势力不得不出面,和那些得到相同情报,怀着相同目的国家一样为了那只传说中的面具而出手。 既然永生不是传说,那么那只曾经让妖王屡战屡胜的魔一般的面具,会不会也不仅仅只是个传说,毕竟,它和辛伽的并存于世的,得到它的话,是否也以为着能揭开辛伽的永生之谜,并掌握住击溃他的关键。 而得到它的人,会不会成为辛伽的第二呢。 这几乎已经成了所有国家最高权利机构的心照不宣。 最终妖王的面具落入了伊甸园的掌控。而在研究其没有得到任何进展的情况之下,掌握着穿越时空这个秘密技术的伊甸园上层,又开始将战略重点转向了那个酝酿已久一直搁置着的保留计划。 可以说,那台穿越时空的机器,就是在伊甸园得到那个不可思议的情报之后为了它而再次投入真正高成本高风险的改进实验的。 在辛伽趁瘟疫爆发的机会进攻凯姆?特之前,先下手杀了他,保住凯姆?特这个本该在历史中消失的文明,以那个未知的文明替换掉眼前这个强大的战争帝国。 这是伊甸园酝酿已久的计划。 可是计划存在着不安定因素。 那些所谓成功的实验,其实一直以来只限于物品穿越。而活体实验,99%回收回来的都是些不知名的物体,那些已经无法用肉眼去分辨到底是原来活体哪部分身体组织的物体。仅有的百分之一的成功,那个收回来的活物,它的全身组织都已经对换了,几乎已经面目全非,那个半个身体和一块石头连在一起的东西,让当时在场的所有人都毛骨悚然。 之后的研究一直在这一点上止步不前。最关键的问题,这个实验所需要的最关键的东西,对于活物来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因为计算出来的结果,能承受该实验强度的生物,其身体素质在地球上根本就不存在。 差不多都要准备把这个计划放弃掉了,因为当今人工智能机器人的发展,还远没有达到可以顺利承担这种计划的程度。 而这一切的转机,在她被捕入狱,给她做全身检查时悄然出现。 几乎是同时所有的有关人员都把目标锁定在了她的身上,包括‘上帝’,因为她的特殊体质。她那个曾经被米国实验时所改写的染色体,还有全身将近40%因事故而被人工接种的骨骼,从数据上来看,简直是为这个实验而生成的。如果计算得当,她将令实验中所要面临的‘力’的问题全部迎刃而解。 这些东西,是她在被推进手术室前的一个小时里,‘上帝’说故事般一一讲给她听的。那些包括着很多对于组织高级成员来说都是机密的东西。那一刻,她明白自己已经别无选择,即使是选择死。 手术不大,局部麻醉,只做了不到刻把钟的时间,只为了把一个小小的芯片植入她身体那部分比较不会引人注意的组织――颈椎骨上。那东西她以前也给别人植入过,那些她需要掌控的某些不太可信任的作为工具的人。植入后芯片可以根据她的设定来控制那些人所要完成任务应该掌握的时间,在锁定时间之内完成任务,它会自动停止计时并提醒她接收那个人,由她为他解除这个芯片。而超出时间,哪怕只是半秒,芯片会自动引爆,引爆的时候通过骨骼由身体内部小规模爆裂,内出血而死,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让它取消这个设定,或者跳过她的手直接手术将它从身体里取出,因为那东西一旦植入,没有植入者的口令随便将它剔除,后果是直接爆炸。 于是她就带着那样的东西进入了那台从没有成功过一起活体实验的超时空机器,成了‘上帝’一只没有任何谈判条件的小白鼠。 于是在一阵几乎把人撕裂般的强压下,她开始了她的超时空之旅。 于是她成功了,真的穿越到了之前任何人只能凭空去想象,却从未真正看到触摸到的那个三千年前的古代。 可是却因此而丧失了全部的记忆,直到现在。 ‘上帝’说:“明天开始,你还有284天,6816个小时。” “如果没做到,或者说……很不小心地把完成任务的时间耽搁了那么小小的半秒,” “我想,” “你应该很清楚它的后果,” 284天,从失去记忆到现在,到底过去了多少天,天知道。除了不停的逃亡,憎恨和迷乱,她从没有关心过那些匆匆而过的白天和黑夜到底交替了多少次。 到底多少天了…… 而辛伽…… 跌跌撞撞跑出大门,迎头险些装到一名侍卫身上。那侍卫被她突如其来的出现惊了一跳。 后退几步看清是她,随即扶住她有些摇晃的身体:“苏苏小姐,这两天你去哪儿了,王一直在问起你呢。” “王……”一个激灵。原本被那些记忆冲得有点混乱的大脑一瞬间清醒了,一把抓住那名侍卫的手,苏苏直直望向他:“王在哪里。” “他,”目光不知怎的一亮,侍卫挺了挺身伸手朝西南方一指:“王昨天已经带军前往底比斯了。” “什么……” “走之前王一直问起你呢,苏苏小姐,可是我们都找不到你。知道么,他们这次准备把底比斯……”侍卫还在絮絮说着,看上去兴致不小,而之后的话苏苏却是一个字都听不进去了。 直愣愣看着他,还有那两张上下翻动的嘴唇,脑子里翻来覆去那几句淡淡的话音: “杀了他,salang,杀了那个被亚述尼斯坦人奉为神一样的那个男人,” “在他吞并凯姆?特,成为横跨亚非的帝王之前。” “明天开始,你还有284天,6816个小时。” “如果没做到,或者说……很不小心地把完成任务的时间耽搁了那么小小的半秒,” “我想,” “你应该很清楚它的后果,” ------------ 第三十七章 更新时间:2008-09-11 坐在石床上看着自己的手,从指尖到臂腕,雅塔丽娅微微失神。 她知道他一定出来过了,在刚才自己一瞬间失去意识的时候。那个一直以来被古老符咒压制在自己身体里的力量,那个被叫作阿舒尔的神。 他出来了多久,做了些什么,雅塔丽娅不得而知。最后一个记忆是在后宫的花苑里,她看到苏苏从那桩被闲置了很久的王太后的寝宫里匆匆出来,之后突然间就失去意识了。再清醒,发觉自己躺在这个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来祭祀过的阿舒尔神殿,面前绿色的火焰里跳跃着他离开前留下的气息,她全身疲乏得几乎丧失了任何知觉。 周围一个人也没有,用来祭祀用的石床上那些镣铐被动过了,只是上面什么痕迹也没有留下。支撑着身体站起来的时候,她发觉自己的身体似乎发生了某种变化。原本身上那些腐朽得已经快无法用衣袖去掩盖的皮肤,不知怎的里头渗出的浓液都收住了,连同那些让自己日夜难安的、每一天在自己皮肤上逐一扩散出来的水疱似的东西,它们也都停止了原先争先恐后的破裂。一只只收住了伤口,静静蹲缩在皮肤的表面,像一只只疲惫了而关闭上了的嘴。 这是怎么回事。 在这之前,她以为自己的身体已经再也无法负荷体内急剧膨胀出来的力量,而快到达崩溃的极限了。而她亦早为此做好了所有的准备――她为辛伽所预备好的一切,以及对体内这股即帮了自己、又将毁了自己的力量所要做的最终处理。 每一次失去意识,醒来后会发觉自己身体的腐蚀程度就更重一分,这种被先人列为禁忌的符咒,给自己带来驾驭神的力量的同时,以这种比世界上任何一种刑罚都要残酷的方式将她的容貌乃至生命一寸寸吞噬。这就是代价。 可是这一次,这些腐蚀非但没有继续,却反而停止了,为什么。 而阿舒尔又再一次地沉睡回了她的体内,像最初她用自己的身体收入他封印时一样的安静,这种和以往完全不同的感觉……又是为什么…… 思忖间,身后那扇紧闭着的大门轻轻打开。 被神殿内一片摇曳的绿色火光惊诧了片刻,一道身影从外头小心翼翼探进半个身体,四下张望了一圈,及至望见坐在石床上雅塔丽娅的身影,单膝跪下:“王后,他们说您在这里……” “什么事。”没有回头,她问。 “俄塞利斯大神官已经醒了,阿姆拉大人让我来告诉您。” 轻吸一口气,挺直身体:“王怎么样了。” “王已经带兵前往底比斯。” “是么。”下床,站起身。一个不稳身子微微晃了晃,门口那名侍卫官见状正要进来,被她抬手无声制止:“把俄塞利斯带到我的寝宫,告诉阿姆拉,该准备的准备好,我们也得起程了。” “可是……”迟疑了一下,那名侍卫官抬起头:“王的意思,阿姆拉大人留在尼尼微驻守。” “按我的话去做。”回头淡淡一句话,而蓦然间的视线碰撞,那侍卫官被撞进眼里那张袒露在空气之下的容颜生生惊得一身冷汗。 这就是后宫流传这么久的神话的真相吗…… 这就是这个亚述第一美女的真实容颜吗…… 也亏得从军多年,只眼皮轻轻一跳,在短暂的惊悚过后,他面不改色垂下眼帘:“是。” 穿过几道回廊,再经过一条漆黑冗长的通道,那道厚重的大门出现在苏苏的眼前。 辛伽的寝宫。 记得森从孟菲斯回来的时候带回过一样的东西,而那个时候因为失忆,只是凭着种本能把它组合了,但当时根本不知道那东西到底是什么。 如果没有记错,它应该还被辛伽存放在这里,作为某种装饰品。 没有被两旁的守卫所阻拦,这么些日子,看了很多东西,他们早已都习惯了她的来去和存在。只在她推门而入的瞬间朝她看了看,而苏苏随即把门反手合上,隔绝了这些来自背后的视线,把自己关进这房间扑面而来还残留着那男人身上气息的空气里。 手指不知怎的一阵冰凉,在那些气味在自己呼吸里静静流动的时候。 闭了闭眼,那些一刹而过碎片似在脑子里翻卷而过的记忆。再睁开,目光朝房间四周一圈扫视。它的确在那里,辛伽的床边,横躺在矮柜上冷冷滑动着一圈暗青色的光,连同边上交错叠起的三把弹匣。 久违了的感觉,垂在腿边的手指空气里条件反射地一阵微微弹动。 中国制的05式5.8毫米冲锋枪,式样比较老,钢材也不好,不过总得来说,也算是比较称手。它是属于那个曾在西奈碰见过的红头发女子的。 那时候对她的出现相当的茫然,突然而来地出现,在一场有着她画面的海市蜃楼之后,在一场突发而起的袭击场中,拿着这把枪,像个神迹。而现在,想来,作为穿梭了那么长一段时空的旅行者,自己原来一直竟然都不是孤独的,那个红发女子应该也是跨时空过来的,通过某种方式,某种连伊甸园也不知道的方式。 中国政府的某种研制么?从她的武器上来判断,她应该是来自那个国家,那个和自己一脉相承的国家。这个目前还中立于第三次世界大战之外冷眼旁观的国家,国内有执照可以拥有枪支的人并不多,尤其可以配备这种枪的,不是军方就是警方。而介于这两者之间,她是什么样一个人,她到这里的目的是什么。 不得而知,也没有那个精力去更深一层地去了解。 从混混噩噩地生存到眼下突然面对的分秒必争,当务之急是那些随着记忆一齐兀然摆放到自己面前的问题,那些直到现在,她除了直觉以外还没有任何理性去整理,去决断的问题。 只本能地知道自己现在在做什么,该做什么,将要做什么,从得到这把武器开始。 ******阳光从不停随着车身摇晃的帘子外泄了进来,不多,但足以让那片被晒到的窗框微微发烫。 窗外无风,即便已经隐隐嗅到了海的咸腥味。整个几乎密闭的空间里充斥着这样的味道,随着温度在车厢里沉淀,而手指依旧是冰冷的,即使一旁伺候着的侍女一张脸已经被这温度熬得水里捞出来似的油滑。 感觉不到热的温度,这意味着什么。 手指在面具上轻轻游移,辛伽看着它上面那两只黑得深邃的瞳孔。有时候感觉它是活着的,特别是这样转注于它的时候。那种细微而特别的感觉,每一次这样看着它,就好象和那个男人在黑暗深处面对面对视。 他很奇怪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 因为它曾经是属于那个男人的么?那个因为被他称作为王叔的男人,这国家曾经地位仅次于王的男人――摄政王席达。 听说每一张面具藏着一个人的灵魂,那么那条懦弱的灵魂是否在这面具里寄居着。有时候可以感觉到一些声音,在带上它的时候,甚至在一些被鲜血所濡湿的时候,他可以听到这面具里所发出的,那种并不属于他自己的愉悦的呻吟。 是面具自身,还是那个已死的亡魂的需要?但在失去生命,失去一切之后,再多的愤怒和欲望都变得毫无意义。不是么,席达,曾有多强悍,就有多遗憾。这一点,没人能比他更了解,某种角度上来说,他们是何其相似呢……诅咒般的相似。 而,他们却又是完全不同的。 另一种角度去看,辛伽永远不会成为席达,即使继承着他的能力,他的命运……辛伽永远都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即便得到那一切的代价再大。 一滴液体在面具上砸出一点小小的红晕,辛伽的眼睛轻轻一眨。 又一滴落了下来,掉在面具眼角的边缘,贴着脸颊滑落,像滴猩红色的泪。边上使女惊跳而起,没来得及出声叫人,喉咙已被辛伽疾速而出的手指轻轻拧断。 看着她半张着嘴软软倒回椅子内,从她手里抽出她的手巾按在鼻下,辛伽把面具从膝盖上拿起。目光重新望向它那双漆黑色的眼孔,默默看了片刻,取下手巾低头将面具扣到脸上:“我的时间不多了是么,席达。” 身下一阵颠簸,前行着的马车缓缓停了下来。 “王,”随着阵急促的马蹄声车外响起一声通报:“已到码头,请王登船。” 车外的天很好,艳阳高照,海平面在阳光照射下光洁得像面镜子,平静不起一丝波澜。当然,这对于即将出海的人来说,实在不是个值得让人高兴的天气。 出马车一圈扫视,辛伽的目光落在身周那一片安静等着他登船的军士身上。 不远处近二十艘大船在海边上停靠着,海水不动,它们也纹丝不动,挑着高高的船头在海面像一座座起伏的山峦,‘山峦’上的军旗同样纹丝不动地低垂着,了无生气的安静。就像船下那些因自己的出现而异样寂静的身影。 目光微闪,朝船的方向慢慢走了两步,忽然一回身,他几步走到一匹战马跟前,在周围人还未反应过来他想做些什么的时候一纵身跨上马背,扬手一鞭策着马朝海岸边急驰而去。 “王?!”周围众人一声惊叫。 忙不迭追了上去,却见他很快在海岸边停了下来,回头,手在马脖子上轻轻拍了拍:“知道我们为什么要走海路。” 一时愣了愣,半晌一名将军最先反应过来:“这片海岸离对岸的距离最近。比走陆路快捷很多。” “多久可以到对岸。” “一般来说,半天不到,只是……” “只是什么。” “今天静风,船走得慢,恐怕会比平时慢。” “这段距离如果骑马,多久可以到达。” 再次一愣,抬头,扯了扯嘴角:“骑马的话,片刻之间就到了,只是王,这是不可能……” “这天,真的是一点风都没有呢,”话音未落,被辛伽抬头间这声自言自语轻轻打断。那名将军不知道他到底想说什么,也不敢贸然回应,同边上人相视一眼,低头沉默。 “来点风怎么样。”又道,依旧是自言自语。随着后方大部队隆隆蹄声逐渐接近,头顶上忽然一阵颤动声响起,混在那些蹄声中,扑勒勒一阵轻响。 忍不住抬起头。 发出那阵声响的是船头的战旗,在一阵突然而来的风中抖张开来,赤红的色彩在天空下火焰似的摇曳起伏。 人群一阵骚动。 目光从旗帜转向那个坐在马背上孤立于海边的王,他依旧望着他们,透过脸上那张在阳光下微微闪烁的面具。身后一头银浪般的长发随着风翻卷而起,纠缠着那身猩红色的袍子,上下翻飞。 风越来越大了…… “来点浪怎么样。”他又道。 一股劲风贴着海面掠过,海面一波涌动,哗的一声随风被推到礁石上,撞出一片雪白的水花。 “王!起潮了!快离开那里!”眼看着又一波浪头拍起,众人策马朝辛伽方向直奔了过去。而他依旧静静坐在马背上,看着他们,在周围越来越强四下咆哮起来的风里头纹丝不动。 眼看着离他还有不到十多步远的距离,马突然一阵嘶鸣,扬起了蹄子一阵跳跃,却无论怎么用鞭子抽,都不肯再往前一步了。 不得不翻身下马,正要徒步朝辛伽身边跑,目光扫过他身后,蓦然间被他身后那片突然而起的景象给震得一步都挪不动了。耳边再次响起他的话音,轻轻的,在那些扑天盖地呼啸着的风声中:“我想,我们现在还需要一条路,一条从红海通往底比斯的路,是么。” 一条路真的从辛伽的身后出现了,在他那句话音刚刚被风吹散的瞬间。 像是被一把巨大的利刃硬生生从海平面切了道口子,那片原本被突然而起的狂风刮得波涛汹涌的海面骤然间从辛伽身后那一直线的地方豁开了道口子,千奇百怪的海底礁石在一泻而入的阳光下粼粼闪烁着湿润的光芒,一些来不及随海水浮开的鱼在海沟里死命蹦达着,瞪着眼和岸上的人一样惊诧而呆滞地望着这一切。 源源不断的海水在海面裂开的当口随着惯性朝下倾泻了过去,却又在这同时,似乎被种强劲的力量从下猛地推起,那些水以一种奇特的姿势反扭着,硬生生半空一个转折,将那股原本朝下宣泄的力量一股脑朝上迸了出去。 于是在一阵雷鸣般的咆哮声中,两道被天染得透蓝的水墙轰然一声随着“道路”的绽开沿着路面从海中直窜而起! 海岸上一片死寂,除了猎猎风声和受了惊的战马和骆驼惶恐的嘶鸣声。 从最初的惊骇到此刻魂魄抽离般的空白,所有人呆呆站在原地,看着他们的王一身猩红色的袍子,散着头妖娆的银发妖娆地端坐在那片直立而起的海水前,然后被那一大批刚刚从后方汇聚过来的军队逐渐依次簇拥。 那些高大而沉默的战士,据说是由王后亲自挑选和组织的一批军队,不知道从哪里挑选,也不知道在哪里训练而成,就那么突然一天出现了,没有盔甲,没有战袍,只一身黑色斗篷罩着全身,就像每每靠近他们时,他们那双笼罩在斗篷里眼睛所带给人的感觉。 平静,漠然,由始至终没有一丝震惊的表现,即使是在这样诡异的景色里。他们安静围拢在辛伽身旁,像是一尊尊面无表情的石像。 银的发,红的袍,蓝色水晶般的海墙,漆黑沉默的人潮…… 壮丽无比的景象,在这样艳丽火辣的阳光下,却从骨子里生生而出一股阴恻恻的寒来。 “上马,”耳边再次响起辛伽的话音,淡淡的,一成不变的安静:“过红海。” 天很热,从正午开始太阳就跟贴着地皮似的,粘着这片苍白的沙砾烤得周围一片隐隐的焦臭。连骆驼都快无法忍受的气温,即使是在岩洞里。而这样的状况不知道还要持续多久。 坐在山崖边上,雷伊抓着地图若有所思看着东南的方向。 “将军,进去休息一下吧,”从岩洞里走出,副将哈鲁萨拎了只水囊走到雷伊身边递给他:“外面太热了。” 接过水囊仰头灌了几口,水滑进喉咙里是烫的,很不爽的感觉:“等等,我再想想。” “还不能决定么。”在他身边坐下,抹了把汗:“不如直接进底比斯,还犹豫那么多做什么。” 雷伊看了他一眼,笑笑:“我也希望可以这样,可是现在做不到。” “你在担心什么,雷伊,我从没看到你这么小心过。” 沉默,低头看了看地图,再合上,仰面躺倒在地上:“我对那个人一点也不了解,哈鲁萨,而且我们目前的状况……” 话音未落,头顶忽然一阵风掠过。 压着头顶一片巨大的黑影,无声无息盘旋在头顶,顶着阳光看不清楚那到底是什么。正眯着眼细瞧,一阵混乱的脚步声从身后响起,伴着名士兵粗嘎的通报:“将军!抓到个奸细!” 一骨碌站起身,刚回头,一道身影踉跄着被那名士兵一把推到了自己的面前。 眼看着就要撞上,下意识伸出手挡住。触手一把柔软的长发,乌亮的色泽,被阳光晒得微微发烫。 刚要低头仔细地看上一眼,手里一空,那身影被紧走几步上前的士兵拖着朝后倒退几步:“喂!站站好!” 似乎是被扯痛了,一站稳脚步,那人转身就朝身后拽着自己头发的士兵低头撞了过去,嘴里咿咿呜呜一阵模糊的尖叫,赫然是个女人的声音。 “够了,阿巴奴哈,”上前一步,在那士兵扬手一巴掌扇向这女人的时候扣住了他的手腕,雷伊朝他看了一眼:“你先下去。” “是。”松开手,那名高大的士兵朝后退一步,一只手仍然抓着这女人的头发,直到离开一定距离才松开:“将军,小心点,她的鸟凶得很。”手指指天,手腕上面一片淤青,还有几条深得透出血丝的爪印。 嘴角微扬,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朝上看了一眼,那片盘旋在他头顶的东西竟然还没有离开。这会儿看清楚了,原来是只秃鹫,很大的一只成年秃鹫,就在他们上空忽上忽下盘旋着,两只眼睛紧盯着那女人的身影不肯离开。 下意识低头朝那女人又看了一眼,她依旧背对着他。显然在沙漠里走过很长一段旅程,白色的袍子已经被沙染成黄色的了,两只手被反绑着,长长一头黑发披散在后背,杂草似的团在一起,狼狈不堪。 “哪里发现她的。”身后响起哈鲁萨的话音。 那士兵随即转过身,指指后山的方向:“那里。她想进营地,被我逮着了,问她什么也不肯说,我在她包裹里发现了这个。”说着把手里一团被布包裹着的东西交给哈鲁萨,拆开一包黑色金属,一根长条三根短条,凌乱堆放在里面,只是看着古怪,也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边上躺着几块金饰,做工和式样显然来自红河以东的国家。于是明白这士兵为什么会对一个单身出现在这附近的女人那么紧张。 这东西对于目前的现状来说,可说是一些比较容易让人敏感的东西,尤其对于他们这批人来说。 又翻来复去看了看,意识到雷伊的目光,哈鲁萨朝他看了一眼。 雷伊没有理会他询问的视线。兀自对着那堆样子奇特的金属看了半晌,忽尔似乎想起了什么,抬头看向那个被缚的女人。 正巧撞上那女人同样投过来的视线。漆黑色的瞳孔,细致的轮廓带着种强烈的地域差异感。 眉心微蹙。 几步上前一把扣住她的脸,在她低头试图挣脱的当口拂开挡在她脸侧的发丝,将那条蒙着她嘴巴的布条用力扯下。 随即一呆,在那张脸完完整整显露在他面前的瞬间:“……苏苏?” ------------ 第三十八章 更新时间:2008-09-11 沙漠的夜很平静,但并不安静。 风很大,一波波夹着细沙吹打在牛皮帐上,卡啦啦此起彼伏一片轻响。所以当其中一顶帐篷的帘布被掀开,从里头摇摇晃晃走出一道身影的时候,坐在篝火边守夜的人没有一点知觉。低声谈着话,时不时一两声沙哑的轻笑,这当口,那身影在层层的营帐间几个转弯,在一顶深褐色、几乎同夜色混成一团的大帐前站定。 大帐前有两名守卫。抱着长枪斜靠在帐篷边懒散地坐着,大张着嘴,嘶嘶睡得很香。因此那身影从他俩中间摇摇晃晃走进帐篷的时候,他们也没有任何知觉。 一进帐篷,帘子刚在身后合上,那身影的动作似乎瞬间快了许多。 几步走到帐篷深处,帐篷深处隐隐一道人影在地上横躺着,两手反绑,凌乱的长发散了一地,一动不动死了般无声无息。在他身边蹲了下来,那人解开了他手上的束缚,丢开绳索正要伸手把他从地上抱起来,冷不防身子一震,一声不吭跌倒在了他的身上。 这同时一把刀从这人背后用力拔出,扯着他的衣服把他尸体推到一边,那个影子般站立在他身后的窈窕身影一脚跨过地上人的身体,扯住他头发强迫他转向自己那张被一层厚纱所遮挡着的脸:“我该说你什么好,俄塞利斯,”低低的话音。眼见着他眉头随着自己话音微微蹙起,手松,在他失去重心仰头跌倒的瞬间一巴掌扇在他的脸上:“这种样子还想逃,你以为自己真是神?” 头撞到地,没有吭声,也没有任何动作。飞扬而起的发丝下露出他一张苍白的脸,脸上那双漆黑色的眼睛夜空般惊人的美丽,没有任何焦点地直直对着帐篷的顶。 蹲下身,一手拈起他的下颚,一手指指他边上那具尸体:“你以为自己能控制他多久,神官大人。” “你又认为自己能继续多久,以这样的身体,我的王后。” 话音未落,又是一巴掌扇在脸上。 一丝暗红色液体随即从嘴角划了下来,似乎没有任何知觉,俄塞利斯闭上眼微微一笑:“虽然什么也看不见,但是你身上那种来自坟墓的味道,怕是连巴比伦尼亚最好的香料都已经遮挡不住了,雅塔丽娅。” 手一把扣在了他的脖子上,在那两片美丽的嘴唇吐出这么刻薄的字眼的同时。下意识想用力,手刚刚收紧,忽然慢慢松开。片刻再次开口,话音安静了很多:“激怒我你能得到什么,俄塞利斯。” “用这种方式困着一个残废,你又能得到什么。” “我?”手指贴着他的喉咙。几乎感觉不到一点体温,这个男人,有时候感觉和辛伽是一样的,一样冰冷的脆弱。可这真的是脆弱么?一种可以让人在那么优雅和安静的面容下感觉到恐惧的脆弱,这又到底是什么。 收回手,一动不动注视着俄塞利斯那双漆黑色的眸子,雅塔丽娅从他身上静静站起:“你有一双可以看透过去未来之外那些东西的眼睛,俄塞利斯,那些‘无’。那么,你看得透我的‘无’吗。” 沉默,俄塞利斯空洞的眼里没有一丝涟漪。 “你也感觉到了,我身体上这些每一时每一刻不停加剧折磨着我的东西。我们都在得到中偿还,可是偿还的疼痛远远阻止不了那种想要得到更多的诱惑,这,我想你比谁都更能了解。” 依旧沉默,俄塞利斯不置可否。 “我的时间不多了,俄塞利斯。你比我克制,所以你将比我活得更久,而我,每一种境遇都逼得我不得不对着那些欲望索取更多。”话音顿了顿,低头望向那个静躺在地上的男人,而他依旧那么淡淡对着帐篷的顶端,美丽的脸庞上除了苍白,找不出其它任何她试图想看到的东西。而那些东西到底是什么,她其实自己也说不清。 于是转个身在他身边坐下,拈起地上一撮沙,继续道:“辛伽的状况越来越差,苏苏的到来,我……身体里所压制着的那个神力量的苏醒。很多东西都超出了我的控制,在我每一次索取到更多不该去要的诱惑之后。” 松开手,看着那些细沙从掌心纷洋而落:“而我又应该怎么办。这么多年了,始终也忘不了,他坐在那棵树下对我说的话,” “他说,那么我娶你,雅塔丽娅。” “那天他的承诺和神的诅咒,同一刻都加诸在了我的身上。于是我为了他的生而生,为了他的死而死,因为我是他的巫女,逃不脱的命运,从来都是……” “知道么俄塞利斯,在看着尼尼微被尼罗河之鹰吞噬的时候,在眼看着辛伽被你所带来的破命之人毁灭,而我却束手无措的时候,我的心有多疼。” “很疼很疼,” “比这些无时无刻不在被那些东西所啃噬着的我的身体,还疼。”说到这儿,话音一顿,她侧眸望向那个始终听着不发一言的男人。 而他依旧不语,只是那双空洞的眼似乎已不再如刚才死水般地安静。 于是伸手掠起他一束发,挑高,再看着它们从指尖滑落,就像刚才那些无声洒落的细沙:“听懂了么,俄塞利斯,你可明白你现在面对的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一个已经即将失去一切的女人,” “一个又即将拼其一切,去夺回那即将要失去的一切的女人。” 说到这里,低下头,雅塔丽娅看着俄塞利斯的眼睛,捕捉着那双眼睛里哪怕一丝一毫变化的涟漪,然后一字一句:“你的对手,看清楚了么。” “看清了,又如何,”半晌,目光一转,突然有了焦点般对准那张隐在黑纱背后的脸,俄塞利斯开口:“知道苏苏是被谁召到这个世界上来的么。” 不语,雅塔丽娅看着他。 “阿舒尔。而你认为自己还有多少力量可以控制你身体里的他?无。事实,现在你能坐在这里,同我说话,其实全在于他的允许。早在几天前你就已经从这世上消失了,雅塔丽娅,如果不是因为苏苏的身体出乎他意料的无法容纳他,虽然她同你其实就是一个人。” “这世上往往总会出现那么一些让人,甚至于神都惊讶的意外。而苏苏本身就是个意外,于你,于我,于神,于……很多很多的人。” “而不管怎样,这些都同你无关了,作为一个废弃品。” “很快你的躯体将就被他放弃掉,在有了合适的替代品之后,这点你比谁都更加清楚。你的身体早就负荷不了他的力量。 “闭嘴!”一声尖叫,雅塔丽娅霍然起身。 隐忍了很久,从俄塞利斯用淡淡的话音说出苏苏来历的那瞬开始。而此时终于忘了最初的目的和隐忍的必然,她全身微微颤抖,不知道因了他即便在她说出那些话后依旧保持的淡然,还是他之后所说的那一切,那一些她并不知晓,却又隐隐感觉得到的东西。 而俄塞利斯并没有理会她勃然而起的愠怒,或者,似乎根本没有察觉到她的愤怒。 依旧继续说着,用他不紧不慢的话音,静静道:“不妨让我们来猜猜,在这样漫长而无聊的夜里,我们来猜猜谁会是阿舒尔下一个的选择好么。他是多么急于找到一个能让他彻底冲出那道封印的身体。” “那个身体必须具备你这样巫女易于与神融合的体质,必须能释放他的力量,必须有足够的韧性和力量去承受他所释放的力量,在他脱离封印前那还相当长的一段时间。” “苏苏……” “苏苏是不可能了,她的身体……呵……” “也是最近才发现,她的身体是那么的不可思议。甚至我现在都不好说她究竟是谁了,雅塔丽娅,那个原先作为你的未来生活在另一个时间里的女人,她到底是什么,我不好说。” “那么其他人,那些围绕在你们周围的人,普普通通的人。自然,也不行。他们有着健康的身体,可是融合不了神的魂魄,一旦融入,片刻间灰飞湮灭。” 说到这儿,身体微微一动:“你在看我是么,雅塔丽娅。”随即笑了,笑容美得像朵罂粟:“是,从某些地方来说,我和你很类似,而我,也确实有着和神融合的体质。” “可他控制不了我,在我的身体里,某些地方,那些存在着的东西……他进来,将会被再次封印,以我的身体,正如当初我那样封印了天狼之眼……” “那么,谁。” “我想我不说,你也猜到了,对么,雅塔丽娅。” “那个男人,那个你那么深爱着的男人。” “继承着他叔叔所有能力,以至落得一个和我俩一样下场的男人。” “听说在很久很久以前,他的叔叔,那位名叫席达的年轻摄政王,他是你们国家最优秀的大祭司。” “一个可以和神对话的大祭司。” “够了俄塞利斯。” 突然间开口。雅塔丽娅兀然打断了他的话,声音却是有点异样的平静。 眼眸微微一颤,俄塞利斯的脸朝她方向侧了侧。 “你对我说这些,期望改变些什么。” 不语,俄塞利斯合上眼。 “什么都改变不了,是么。我刚才就对你说过,你的对手是个已经即将失去一切的女人,但同时,也是个即将拼其一切,去夺回那即将要失去的一切的女人。即使有些东西已经无法控制,你认为我会放任那些,在以往那些日子里什么都不去做,不去准备么。” 眼睛睁开,直愣愣侧对着地面。 雅塔丽娅望着他,那张完美的轮廓和无从琢磨的神情。片刻蹲下身,伸手插进他冰冷的发丝:“我会得到一切我想得到的,俄塞利斯,正如你曾经的,以及直到现在对那个男人所持有的执着。而我也要送你一样礼物,作为你的执着,以及它就此所给我那么多疼痛的报答,我亲爱的神官大人,”眼见着他目光轻轻一颤,一把抓紧他试图挣脱的脸,凑近,贴着他耳朵轻轻道:“命运,可改变么。抹去,会痛苦么。” “尼罗河上空的鹰,同样的东西,同样的痛,你弟弟他会亲眼见一次,亲自品尝一次,在他的爱人,那个破命之人的手指下。” “我保证。” ******几张纸拼在一起,用石头压着,凑成一张完整的地图。纸太硬,时不时弹开石子桀骜地卷了起来,不得不用脚踩着边,一不留神咔的声脆响,一道裂缝从脚底下游走出来,从‘底比斯’到‘红海’的那一端,像从海当中开了条道。 有时候很无奈于这种状况,不过纸就是这么顽固又脆弱的东西,当然至少比黏土板好一点,不要要希望它能像毛皮似的柔韧和易折,那真是异想天开。这世界上有能让纸变成那种样子的东西么? 随手抓起一颗石子丢向‘底比斯’的一边,摸了摸下巴,又将它朝后移了一点。拈起又一颗石头在纸面上游移,冷不防一道阴影闪过,无声来到他身边站定。 抬头朝上看了一眼,两眼微微弯起,雷伊拍拍身边的空地:“姐姐,这地方女人最好不要随便跑来跑去。 “很晚了,你还没睡?”撸撸裙边坐了下来,苏苏抱着膝盖看着他脚下那些纸:“这是什么。” “一些打发时间的玩意。”丢开石头,雷伊仰头把一把散在脑后的长发用绳子扎起,目光依旧停留在她的脸上:“听说姐姐在的利比亚见过我们王。” “你说奥拉西斯?见过,似乎给他带来了一些麻烦。” 笑了笑,感觉什么东西在背后蠕动,回过头,那只面貌丑陋的大鸟随即受惊似的一阵扑腾,拍拍翅膀朝他嘶叫了一嗓子,转身飞开:“也包括西奈是么。”目光从这只被叫做小秃的大鸟身上转开,借着火光又朝那低头望着一地草纸的苏苏看了一眼,问。 苏苏抬眼望向他:“那次之后他怎样了。” “老样子,麻烦不断,还到处招惹麻烦。” “你这么说你的王?” “啊哈,反正他听不见。” 微微一笑:“雷伊,你的王是个怎样的人。” “你觉得呢。” “说不清。” “一个美人。” 话音落,一脸捉狭的笑,苏苏呆了呆。 而雷伊话头一转,忽然又道:“相比辛伽如何。” 苏苏目光微闪:“辛伽……”视线依旧对着雷伊,她抿了抿嘴唇:“为什么要和他比。” “最近对他有点兴趣,所以想听听刚从那个国家里逃出来的你对他的看法。” “他么,”垂下头,随手拈起压在纸上那块盖着底比斯版图的石头,朝火堆里轻轻一丢:“一个美人。” 怔。片刻大笑出声,一把扣住苏苏的脸:“姐姐,你学得倒快。” “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说。” “你很少能见到他?” 目光闪了闪,点点头:“很少。” “那这些日子你在亚述都在做什么呢,苏苏。” “做一些我不知道该不该做的。” 话音落,一阵沉默。 “嘎!”不知过了多久,小秃一声轻鸣在天空盘旋了一圈,飞远了。雷伊站起身拍了拍衣裳:“如果没有碰上我们,你打算去哪里呢苏苏。” “底比斯。” “为什么,想找他么?”眨了眨眼,点点头:“王的确是个很吸引人的男人,不是么。” 别过头避开他的目光,苏苏笑了笑:“他救过我,雷伊,除了他的国家,我想不出还有什么可以让我现在可以去投奔的地方。” “这样,”抬头看看天,似乎有点失望。片刻又低头望向她:“可你走错路了,苏苏。” “怎么?” “这里,再往北走,就过了努比亚边境了,你离底比斯可是越走越远了。” “……怎么会……” “哧……”又笑了,这个极爱笑的男孩:“喂,姐姐,长得那么美,又那么粗枝大叶,你说你怎么还敢一个人在沙漠里走。我都好奇你是怎么平安走到这里的,难道靠那只丑鸟带路。” “小秃?有时候我是靠它来指路。”老实地回答,没得又引来他一阵笑:“姐姐,你不怕它丢下你一个人跑了?” 怔了怔。半晌抬头看看天,飞了一大圈之后,小秃又飞回来了,半空里一个盘旋,拍拍翅膀在不远处一棵枯树上落了下来。于是目光再次移向那个爱笑的年轻将军:“不会,背叛,人会,禽兽不会。” 笑容在嘴角边微微静止。 若有所思看了她一眼,雷伊目光转向身边的篝火:“苏苏,我恐怕,你最近不能去底比斯。” “因为那里的瘟疫么。” “你知道?没错。瘟疫,而且还有战争。” “和亚述?” “对。” “亚述军队很强。” “你见过?” “对,见过。” “多强。” 沉默。半晌,忽然话锋一转:“如果不开战,可以么。” 雷伊不自禁又看了她一眼:“如果可以,我也希望可以不用开战。” “那么……” “可是不得不战。” “为了奥拉西斯?” “为了凯姆?特。” 不语,苏苏垂下头。 “辛伽觊觎凯姆?特很久,王早就知道,只是没料到这一场瘟疫的爆发,所以也没有更快地为此做好准备。只是真要战,仍是个未知。战场上的事谁知道呢,苏苏,看着吧,听说辛伽以往战无不胜,可他现在面对的是奥拉西斯。” “你很信任他。” “奥拉西斯?”笑,雷伊笑的时候,总让人感觉好象一团火在烧。所以苏苏将目光再次移向了那堆篝火,而耳边他的话音仍在继续:“当然,你也和他接触过,不是么。他是个像拉一样的男人,而在太阳的面前,你永远不会觉得自己会失败。” 抬起头:“那么,不可能存在别的可能么。” “你指?” 踌躇片刻:“谈判,和解。” 朝前踱了一步,雷伊朝下轻扫她一眼:“你认为可能吗,对于辛伽那个男人来说。” “很多战争,终结于谈判。” “辛伽要的就是凯姆?特,而唯一能和平终结谈判的,就是把凯姆?特拱手相让,你觉得可能吗,对于奥拉西斯那个男人来说。” “那么,必然要打。” “对。” 不再言语,只是一双眼依旧对着雷伊的方向,不知道她到底是在看着雷依,还是他身后那片隐在夜色下起伏层叠的营帐。 “喂,姐姐,我是不是长得太好看了。”半晌,雷伊朝她招招手。 苏苏依旧不语。雷伊也不以为意。别过身摆摆手:“早点休息吧,明天要启程。” “启程?去哪儿?” “底比斯。” “……他们说你还没做最后的决定。” “决定?”用力伸个懒腰,回头笑笑:“刚才已经做了。” “那么,是该休息了。” “嗯。”应了一声,摆摆手,雷伊迈步先行朝营帐方向走了过去。 没走两步,不知怎的脚下忽然一顿。 有种冲动想回过头,在听到头顶扑楞楞一阵翅膀扇动声响的瞬间,眼前一道白光闪过。 闪电似的骤然一亮,在他还没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的时候,眼前那片起伏于山谷间密密安扎着的营地陡然间被一片火光包围了! 一道接着一道,那些火仿佛是有生命的,从这片帐篷迅速窜至那片帐篷,短短弹指刹那的瞬间,整个营地就被一片火海给吞噬怠尽,伴着阵从未听到过的天摇地动般的巨响! 雷伊震呆了。 半天雕像般一动不动,直到几名士兵哀号着从火海里朝他跌跌撞撞奔跑过来,似乎猛地想到了什么,身子一颤,他迅速回头。 身后空空荡荡,那个安静坐在篝火边的美丽女人不见了,还有那只巨大的秃鹫。只剩下火焰在一片被山谷里的火海蒸腾出的咆哮声中忽闪着,劈劈啪啪剥啄出一片闪烁的星光。 ------------ 第三十九章 更新时间:2008-09-11 追着地面上被月光折射下来的巨大鸟影,一路疾驰,不敢有丝毫的停顿。 直到再听不见身后那些惨叫和火焰在空气里蒸腾出来的呼啸,放缓了骆驼在一片起伏的沙丘边停下,苏苏翻身下地,牵着它走到一块背光风小的凹口处。 半空一声轻鸣,小秃盘旋着无声落到她身边,嘴里叼着只包裹,在她坐下的时候张嘴把包裹丢到她面前。 苏苏拍了拍它的头。 打开包裹,里头几块火石,一卷线,一团白色细麻布,还有一小瓶烈酒。随手在地上挑了根枯枝堆在面前,她用火石点燃了,反手在领子上一阵摸索,片刻拔下一根针。就着光穿上线,在火上烧了烧,低头把自己的裙子撩高。 不出所料,那块缝合在大腿根下侧的伤被路上这么一颠簸,已经开裂了。 那是个小小的手术。 作为伊甸园的影杀手,他们这一批人是被当作武器来培养并改造的,完全漠视人权和人道,伊甸园的研究员究极所能地在他们身上研究,每一年每一月,通过各种实验在他们身上开发着他们所能被开发出的一切战斗价值。而她腿内埋着的东西就是他们的研究成果之一,那个一瞬间把雷伊的军营炸成一片火海的东西――imx3型微型液态炸弹。 通过手术被放在这样一种既不容易被碰撞到,又不容易被察觉到的地方,这种东西在通常情况下呈胶状透明形态。通过最简单的手术取出后不到十秒会形成半透明固体,安放在目标下启动,通过神经感应可以发生强度和辐射范围极大的爆炸。被他们作非常状态下使用。 手指沿着伤口剔了剔。 血流的速度造成了伤口的扩大,虽然动手时小心避开了动脉,此时还是造成了大量的血泉涌似的从伤口里溢出。她用手压着伤口迅速把断线挑出,以最快的速度把伤口用针缝上,这过程是无法形容的难挨。因为这种针毕竟不同于她那个时代的东西,粗糙的针头只适用于在同样粗糙的亚麻布上穿梭,在皮肤上进行这样精细的操作,就好似用牙签在丝绸上穿插。甚至原先缝合的那圈皮肤都不能再在上面缝合了,那一圈地方早被这种针头给戳成了死皮。 最后一针缝合,屏着的呼吸微微松了一下,苏苏拿起酒瓶用嘴咬掉瓶塞朝伤口上淋了几泼。剩下的全灌进了胃里,她需要一点麻醉。 不仅仅因为伤口上的疼痛,还因为别的一些东西。那片燃烧在火海里的军营,还有雷伊在回头刹那,那种搜寻她时的眼神。 她从没见过那阳光般的少年眼里刺出过那么可怕的眼神,即使她那时已经隐匿在了黑暗中,根本没有同他的目光直接相碰。 而心脏直到现在都还急速地跳动着,一种无法控制的速度。 “啪!”酒瓶在手里碎成数片,和着她手指上的血掉落在沙砾上,她看着小秃受惊而起的身影轻轻吸了口气:“对不起,雷依……” 而这是个永远无法得到宽恕的道歉。 她明白。 可是她没得选择。 史书上说,在辛伽战败奥拉西斯,并吞并凯姆?特之后,正是雷伊所带领的这支军队,后来带着从凯姆?特流亡出来的一批人迁移到南非,形成了亚述国征服亚非后,籍着别人的土地衍生出来的一支新的、不受亚述国所控制或干涉的部落。 由于长年深居简出,并且固守于血脉的传承,这批人最终在公元前800年的时候丢失了他们的最终文明。但这同时,他们亦创造出了属于他们的新的文明和文字。这群人就是后来的拉姆达斯人,也是最早期伊甸园创建者们的祖先。 不知通过什么方式,在不断维持着血脉传承这一古老传统的同时,他们以一种直到21世纪都没有被人破解的方式改良了他们本身的基因,他们这一批人非常优秀,不论是外表,还是头脑。而文艺复兴时期到工业时代的过度让他们迅速借用科技的力量,完成了从金融领域上到军政一体的转变,并为此走出南非,在一个从一次世界大战里分裂出来的小国中创造了他们行使政治和军事主要机构――伊甸园。 没有雷伊的军队,就没有拉姆达斯人。没有拉姆达斯人,也就没有千百年之后,那支游离于所有国家之外,把她的生命和一切命运掌控在一枚小小芯片上的组织,伊甸园。 这是她那天做完她最终决定之后,脑子里唯一所思考着的念头。亦是她在这片同自己时代相隔整整三千年,唯一能让她为自己所注定的命运孤注一掷的方法。 一个或许可以将眼前这一切绝对化的境地,稍微改变一下的方法。 除此之外,似乎也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没办法。 她是个杀手,不是一个军事或者政治上的天才,所以一切就变得这么简单,简单到直接,直接到残酷,对她,或者对其他任何人。而无论过去或者现在,她似乎永远都是在这种令她濒临绝境的层层问题中抽剥和赌注,正如影的预言。 影…… 垂下头,头在酒精和血液流失的作用下隐隐作疼,苏苏伸手在太阳穴上捏了捏。就在这时盘旋在头顶的小秃突然一声鸣叫。 箭似的从半空冲了下来,张着两只巨大的翅膀,朝她身后的方向又一声尖叫:“嘎――!” 苏苏抬起头。 朝小秃看了一眼,小秃安静了,拍拍翅膀再次飞开,她看着它的身影,站起身:“你来了。” 身后马匹低低一声响鼻。 踏着沙砾几乎无声无息来到她的背后,马背上那道身影低下头,一缕浅灰色长发轻轻折住了他半张伤痕累累的脸:“你总是能轻易让人吃惊呢,苏苏。干得漂亮。”微微笑着,一只手从马背上伸出,修长漂亮的手指朝她径自展开:“上马吧,我的公主。” 闻声回头看了他一眼,目光转向他身后那批隐在夜色里黑压压一片的军队,苏苏转身搭住那只手,轻轻跳上他的马背:“去底比斯吧,曼迩拉提。” “不去底比斯。” 怔,回过头:“为什么。” “他们不在底比斯。” “我不懂你的意思。” “辛伽正带着他的人前往孟菲斯。” “孟菲斯?”眉心微蹙。怎么可能,明明是在底比斯结束的战争,辛伽怎么会跑去孟菲斯。三天就该了结了的战争,这战线未免拉得也太长了:“这怎么可能。” 意识到她目光里的闪烁,微微一笑,曼迩拉提勒转马头:“萨乌斯,” “在。”后面那片军队中随即有人应声。 “这位小姐不太信任赫梯人的话呢,将军,”策马朝军队方向靠近,曼迩拉提揽着苏苏的肩膀,对着那声音传来的方向淡淡道:“看样子,还是由你这个亚述人亲口把你们王的指令告诉她的比较好。” “是。”话音落,一道身影策马从队伍里走出。 山尖似的盔,精短细致的铠甲,亚述军人独有的装扮。及至来到曼迩拉提跟前,翻身下马,他单膝跪倒在地:“底比斯攻城时凯姆?特法老王被他们国家的巫女所救,带着他冲破包围前往孟菲斯,王带着全部军队已经追了过去,并吩咐臣把这个消息带给曼迩拉提王。” 话音落,抬起头。而苏苏在看清他显露在月光下那张脸的瞬间,突然身子猛地一震。 她见过这张脸,在一个让她可能会一辈子都记住的时刻。 那个时候天很黑,和这会儿一样。而那些人的动作很快,快到他们都以为她看不见,可她有着双即使死了,也会在死前一刹那本能地去保留些什么的眼。 她怎么可能忘记这张脸,这张在一瞬间让她失去了她孩子的脸。 而,这会儿站在她和曼迩拉提的马下,他是亚述军的一名将官。 面不改色地半跪在地禀报完一切,那人目光始终没有朝苏苏方向扫过一眼,似乎那晚所发生的事,在他记忆里早就已经不存在了。直到苏苏突然间从马背上腾身而起,闪电般疾速窜到他面前一把扣住他的咽喉,他的眼里有道异样的东西悄然划过。 而神情依旧是镇定的,透过苏苏的发丝,一声不吭望着她身后的曼迩拉提。 “苏苏,怎么了?”身后响起曼迩拉提的话音,同时感觉到周围无数双闪烁注视着她的视线,没有理会,苏苏低下头,凑近了那人的耳侧:“我想你知道我是谁,是么,萨乌斯将军。” “是的,苏苏小姐。”目光依旧只是望着苏苏的身后,他回答得很干脆。 苏苏望着他的眼睛:“那么那天晚上所发生的,我想你同样也还记得,是么。” 目光闪了闪,迎向苏苏的视线:“我不知道您的意思,苏苏小姐。” 扣在他咽喉上的手指稍稍用了点力:“那天晚上,拜你们所赐,我失去了我的孩子,”稍稍起身,手指沿着他的咽喉一点一点下滑,在他游移不定的目光下按住了他的肩胛骨:“还需要我再多提醒你一些么,将军大人。” 沉默。看到苏苏身后的曼迩拉提轻轻策着马朝他们方向不动声色靠近,他肩膀一挣,试图站起身。 却在这同时肩膀骤然一阵撕裂般的疼。 剧烈得让他几乎忍不住叫出声的疼痛,那种骨头在瞬间碎裂开来,又刀子般刺破肌肉从肩膀里直透出来的感觉。可是那一切似乎仅仅只是他的感觉而已,虽然疼得身子微微颤抖,他肩膀看起来似乎并没有什么异常,在那女人冰冷的手指下。 再次望向苏苏,突然心里一阵莫名的恐慌,虽然她的眼睛里什么情绪都没有,即使是发现自己身份后理应所有的那种愤怒。 半晌,再次听见她的声音:“他说你们是米底人,而我信了,”手指从萨乌斯肩膀上滑下,再一次撕裂般的巨痛,他铁青着一张脸隐忍住自己嘴里险些脱口而出的一声哀叫。而她的手指在他肘关节处停下,握着,两只眼睛静静望着他:“告诉我,萨乌斯,这一切的真相。” “苏苏,”离她不到一步远的距离,曼迩拉提勒停马伸出手。 刚探下身试图搭住苏苏那只紧握着萨乌斯肘子的手,冷不防她猛一回头,看着他的眼睛一声低吼:“别碰我!” 怔,因着她的眼神。那是种纯粹的野兽般的眼神。 曼迩拉提从未在这张美丽的脸庞上所见到过的眼神。 愣神只是刹那,回过神的同时就听见周围低低一片惊叫,伴着喀嚓一声脆响,跪在地上的萨乌斯骤然间仰头对着天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号:“啊――!!!!” 肩膀倾斜着,他一只手抬得很高,被苏苏的手指紧扣着,反转一个圈,又以一个奇怪的角度对着天。 曼迩拉提下意识策马后退几步。周围士兵试图上前阻止,一个眼神扫过,那些身形顿住,望着地上那个亚述人连声哀号的苍白的脸,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随之而来的死寂,飒飒而起的风声中只有苏苏的话音,在萨乌斯剧痛过后断断续续的呻吟中静静响起:“告诉我真相,否则你会更疼。” “王!是王让我们做的!我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没告诉我们为什么!苏苏小姐!我们什么也不知道!除了服从命令,我们什么都不知……”话音未落,脖子咔嚓一声轻响,在苏苏双手下了无生气地折到了一边。 目光朝周围一圈扫视,眼见着有几名士兵在曼迩拉提不动声色的示意下朝自己方向逼近,反手一扯,那把斜背在她身后的机枪被她握在了手里。 “苏苏……”侧眸望见曼迩拉提的目光,淡淡的烟灰色,若有所思注视着自己的眼睛。 拉开保险栓,抬起。 “飒!”手指刚在扳机上划动,肩膀一震,她整个人不由自主被一股力量牵扯着朝前一个踉跄。 那力量在她肩膀撕扯一道尖锐的疼痛。 低头看到一支箭头从自己肩膀直刺而出,而周围的死寂也在这同时顷刻间不复存在。耳边只听到一片惊叫:“凯姆?特人!!!”周围陡然间混乱起来了,受惊嘶鸣的战马,惊惶失措的人群,掀起尘沙一片。 微微眯着眼,用枪撑地,她朝那支箭射来的方向看了一眼。 那方向一人一骑。漆黑色的铠甲漆黑色的马,那人高高站在一片连绵的沙丘之上,在周围森然密布一片从未见过的黑色骑兵队簇拥下抬手平举着一把青色的弓。银亮的弓头在月光下微微闪烁着,直指她的方向。 雷伊…… ****** 命运是什么,而人在命运里扮演着的又是怎样一种角色。 三岁被遗弃,六岁跟随人贩偷渡到米利坚,十六岁起地下赌场打黑拳,十八岁开始狩猎,二十岁被人狩猎,二十一岁被一个叫做影的男人猎获,囚禁入那座叫做伊甸园的堡垒,七年的如影相随,二十八岁再度被遗弃。 影说,谁是谁的影,我如影相随。 辛伽说,我们会一直在一起的,不久之后。 谎言往往比晚霞更美,所以在谎言之后,一切会比晚霞后的夜更黑暗。影是谁,辛伽又是谁,横跨三千个年头,逃不开被这同一张脸背叛的命运。 现实,还是讽刺。 马蹄在底比斯城外的山崖上踏出片细细的尘埃,很快被风吹散了,像笼罩在那座城市上空的薄暮。 那座曾经辉煌得像拉菲尔笔下天堂一样妖娆的城市。 这会儿像具尸体,千疮百孔在一片苍茫的大地上腐烂着的尸体。 隔着囚笼的栅栏可以看到雷伊,那个年轻的将军,他坐在山崖边缘一声不吭望着那座城市的方向。晚到一步的结果,底比斯主城沦陷,王不知下落。山风一波波吹着他满头桀骜的发,就在几天前他还像个随性的大孩子,这会儿一道背影,安静得像只漆黑色的兀鹫。 焚烧尸体的火焰,来来往往亚述人的驻军,坍塌的城墙,创痕累累的箭塔……每一处都是对他们到来前那场战争的描绘,清晰而明确,鲜活而残酷。闭着眼都能感觉到那场战争扑面而来的死亡气息,那种酷似巴格达上空所弥漫着的味道。 逃出来的凯姆?特士兵在一旁慢慢对雷伊说着关于那场战争的一些东西――站立起来的红海,亚述人从海里开辟出来的道路一路挺进底比斯,几乎让城里措手不及。如果不是当时一个红发、带着样奇特武器的异国女人及时出现并告之了他们的话。 也正是因为她,奥拉西斯得以带着他的大部分军队冲破亚述军的包围,朝孟菲斯转移。 听到这里时雷伊站起了身,抬起头的时候一只漆黑色的鹰从半空盘旋而落在他的肩头,他伸手在它丰满的羽毛上揉了揉,很温和的动作,像个女人般的细腻。 苏苏也下意识抬头看了看天。 天上除了云之外一无所有,干净得像面镜子,那只撵也撵不走的丑陋大鸟,这会儿不知道飞去了哪里。也好,这么一只巨大的秃鹫,它是早就该从自己身边离开了,亚述的宫殿不适合它,她的身边也是。这片没有尽头的沙漠才是它的领地呢,从哪里把它带走,它总算是返回了哪里。 思忖着,眼前那道背影微微一动。毫无防备间突然回头,雷伊的视线直撞进苏苏的眼睛,在她再次将目光投向他背影的时候。 苏苏眨了眨眼。 那双漆黑色的眸子里隐藏着的东西是什么,看不透。野兽安静的时候从来不会让你知道它在想些什么,而她面对着的哪是个人,分明是只野兽。 边上忽然响起一些奇特的声音。 像是什么东西被拖着朝雷伊的方向移动,朝那方向望过去,视线被栅栏阻挡着,一时看不清楚到底是什么。直到来到雷伊身边,一前一后那两面士兵停下脚步,松手,苏苏听到砰的一声闷响。 下意识朝前移了移,贴近了栅栏,她看到雷伊边上那块没被人影挡住的地方横着条胳膊。胳膊很粗壮,皮肤苍白,隐隐一些暗褐色的瘢从皮肤里渗出,凭经验,认得出那是些尸瘢。 眼角又感觉到雷伊投来的目光,她抬眼看向他。 他的目光依旧是淡淡的,望着她的眼睛,半晌,脚下一声轻响,他低头看了过去。 苏苏的视线也朝那方向再次看去,因为如果不是错觉,她似乎在刚才一瞬瞥见那只长出尸瘢的胳膊动了动。而就在这时雷伊朝后退了一步,围在胳膊边的人影也在这同时散开了,于是苏苏看到那条胳膊的主人――一名铠甲被武器削得只剩下一半的亚述兵。 匍匐在地上,他那条胳膊贴着地,慢慢支起,带动身体朝前挪了一点。 雷伊脸上一成不变的神情终于被打破了,在那名士兵伸手一把抓住他脚踝的时候。 那名士兵的头和他身上的铠甲一样,只剩下一半,在很早以前被什么武器削的。可他分明还活着,以他坚韧到让神都叹息的生命力。 脑子里一个激灵。 突然间全明白了,那时候在尼尼微看到的一些让自己疑惑的东西,那些怎么伤害都似乎感觉不到疼痛的战士,那些不可思议存在着的东西。它们到底是什么,它们到底是作什么用的。 现在全都明白了。 早已明了那个男人对土地和权利的征服欲望极其强烈,可是她从来没想到,他的欲望会强烈到这种地步…… 制造活死人。 有什么能比一支不知道疲倦,不知道疼痛,能充分利用生命每一分活力的军队更强大的军队呢。而用这样一种军队去攻打一支冷兵器时代的军队,无异于神弹指于人。 疯了…… 对人的统治已经满足不了他的欲望了么……难道他想成为神。 辛伽…… “这样的士兵,他们数量是多少。”不知过了多久,雷伊终于开口,望着他身边那名士兵。 那名士兵沉默。片刻垂下头:“数千,或者更多。” “数千……”若有所思看着地上那具还在蠕动的身体,眉心微微蹙起。 就在这时手起刀落,一刀割断了地上那名亚述兵所残留的半只头颅,上前一步,那个名叫哈鲁萨的副将看向他:“你去王身边,我绕过吉萨去的利比亚增讨援军。” “不用。”半晌,静静开口。目光依旧对着地上的尸体,雷伊的回答似乎有点出乎所有人的预料:“不用去的利比亚,也暂时不急着去孟菲斯。” “将军?!” “对这样一支军队,再多的增援只是徒增牺牲。” “难道听任他们死守?就孟菲斯的那点人手??”脸突然间就涨红了,哈鲁萨紧盯着他的眼睛。 “对。” “你疯了??” “哈鲁萨,知道王为什么带他们去孟菲斯么。” 不语,哈鲁萨别过头将目光转向底比斯。 “那地方有我们即使全部赶到,都无法去做到的东西。” 目光微闪,依旧不语。 “老一辈的人,他们叫它绝对防御。” 霍地回头,冷笑:“那只是个传说,将军!” “不是。” 嘴唇动了动,还想再说什么,雷伊朝他瞥了一眼,忽而转身朝苏苏囚笼的方向走了过来:“而我们当务之急,是先切断辛伽的后援供应,”看着苏苏的眼,一字一句:“让他无法持续得到更多的力量,从那个逃脱了的赫梯王的手中。” 话音落,人已走到囚笼前。一手搭着栅栏,不动声色望着她条件反射般朝后退开的身影:“为什么早没有感觉到呢,苏苏,你身上的味道。” “血的味道。” “原来我们曾经离一个优秀的猎手那么近,还可笑地以为她是只被猎手追捕中的小鸟。” “连兀鹫都被你吸引着是不是,它们是那样热衷于追随死亡的一种动物。” “不得不说,雷伊眼拙了。” “可是虽然你始终不肯说,正如你不愿意透露那些把雷伊打击得有些悲哀的武器到底是什么――那种弹指间焚毁了我凯姆?特那么多军人的力量,” “可我还是想问你最后一次,” “到底为什么,” “为什么你要为了那个男人这么做,我以为,我们始终没有伤害过你,是么,苏苏,” “不论我,还是奥拉西斯。” “回答我,为什么。” 苏苏静静听着,在雷伊对她说着这些话的时候。 直到最后一句话在耳边消失,抬起头望向他专注于自己的眼睛,苏苏微微一笑:“为什么。因为我么,我怀着他的孩子。” ******“轰!”又一枚火桶在孟菲斯城门上空炸开。四溢的火焰像是撞到一堵无形的墙面上,花似的散裂,再以一种奇怪的形状从半空跌落下来。 “很漂亮是不是,”微眯着眼,辛伽不动声色望着它直坠至地,目光闪烁:“意外的让人大开眼界呢。” 守在帐篷边的将官听后不语,只是将目光锁定在前方成排的攻城器“大苍蝇”上,不作任何表示。 “这种以孟菲斯七座大金字塔和卡纳克神庙七点一线连接成的术,凯姆?特人叫它‘绝对防御’,”没有理会部下的沉默,他看着身边用细长的手指给他轻轻做着按摩的女人。女人很美,蜜色的肌肤黑丝一样的头发,水葡萄似的眼睛和她指尖巧妙的动作一样的让人舒服:“确实,我还从没见过比它更加坚固的东西,那个神赐予他们的奇迹。” 女人低头用柔软的嘴唇吻住了他的咽喉,那将官终于将视线转向他,依旧沉默。 “有没有见到森。”闭上眼睛将手指插入女人的发丝,他漫不经心将话题轻轻一转:“似乎很久都没见过他。” “从尼尼微出发前就一直找不到他的下落,王。” 笑,眉梢轻挑:“随他,异国的魔,毕竟是养不家的。” “王,”眉头蹙了蹙。目光再次转向天空一个接一个欢快绽放的火焰,那将官沉吟着,压低声音开口:“是不是要下令停止目前的攻击。” “停?”眼波流转,暗红色眸子朝他斜睨一眼:“为什么要停。” “怎么都打不穿,继续下去,纯属浪费……” “打不穿吗……”宛尔:“西里索斯,你见过这世界上能有什么东西久打不穿。” “……臣不知。” “所以,继续。” “可是王……”想说这太浪费时间和材料,话还没出口,被他身旁那女人骤变的神情突兀打断。 女人半个身体俯在辛伽胸膛上,手指灵巧游走,像道风景,旖旎无限。不知为什么突然间猛抬头惊恐望向西里索斯,一手抓着自己的脖子,一只手用力朝他的方向伸了过去。 像是被人掐住了喉咙却挣扎不出的样子。嘴一张一合,似乎想说些什么,却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辛伽的手指依旧插在她浓密的发丝间,从上至下一点点梳理,像抚摸着一只乖巧的猫咪。 然后一行唾液从她曾经性感的嘴唇边淌了下来,逐渐变成一丝淡淡的褐色,伴着最后一丝明亮的光点,从她清透的眼底彻底湮灭。 营帐外忽然想起哨兵通报的声音:“王,刚接到消息,王后即将到达孟菲斯。” “知道了。”抬手挥退哨兵,那女人失去重心的身体跌倒在他胸膛,辛伽站起身,随手将她拂到一边。 走到西里索斯身旁微微一笑,看着天空那些争先恐后的火花,拍了拍他的肩:“如果你担心太过浪费,那么,让他们停吧。” “是。” 望着他离开的背影,抬起头,辛伽的目光再次望向那座承受在无数次攻击下巍然不动的城市。 很美的城市,那些善于享受和创造美的凯姆?特人,很久很久以前当一些国家部落还在为生存和竞争而疲于奔命的时候,他们已经拥有了这样的美。即使是现在,不再是那个国家中心的首府,它依旧是美的,沉淀了数千个年头,被神所赐予的美。 而这美即将被归入亚述的版图,即使不被神或者命运认同。 命运,都说不可变,却不包括得到了可以看透未知一切的眼。一路从红海,到底比斯,再到这里……该做的都做了,那些被人和神所共同唾弃的一切,那些足以让自己万劫不复的一切。 快结束了吧,只差这最后一点点的距离。 而未来会怎样,后人会怎样评说,又与自己何干。只要做到了,什么都是值得的。 即使是亵渎神。 突然腰一沉。迅速拉上帷幔,头一低,一口血从嘴里喷出,撒在帐篷雪白的皮革上,再一道道从那上头慢慢蜿蜒而下。 蛇似的妖娆。 直起身,伸指在那些妖娆的线条上轻轻划过一道痕迹,痕迹上两道阴影随着火光轻轻摇曳:“你来了,比预期的快。”开口,声音有些疲倦。 阴影重叠,一只手从背后将他轻轻拥住:“辛伽……” ------------ 第四十章 更新时间:2008-09-11 “我们还有多少时间,雅塔丽娅。”由着身后人紧紧拥着自己,直到帐篷外火器攻城的轰响声渐渐消失,辛伽再次开口。 没有立刻回答,松手站直身子,雅塔丽娅走到帐篷边把帷幔拉开:“王,有没有看到北方那颗暗蓝色的星星。” “看到了。” “它是塞特即将苏醒的标志。” “我明白。” “……事实上过边境的时候,我已经感觉到了他的气息。” 目光轻轻一闪:“我曾以为他不会插手。” “因为他是被这国家所遗忘和背叛之神么。”笑笑,抬头望着天:“可是辛伽,这里毕竟是他的土地。” “所以你来了,不听我的告诫,甚至把我们的国土丢弃在所有觊觎着它的国家眼皮子底下。”眼底一闪而过的犀利:“我该怎么惩罚你。” “对雅塔丽娅最大的惩罚就是失去王。” 目光微滞。片刻从面纱背后那道紧盯着自己的视线中移开,辛伽抬手伸向她的脸庞,看着她低下头将被面纱层层包裹的脸贴入他的掌心,暗红色眸子有那么一瞬闪过的光是柔和的,虽然只是稍纵即逝:“谁都改变不了,即使是神,是不是,我的雅塔丽娅。” 雅塔丽娅沉默。 而辛伽的目光穿过她的发丝,扫向她身后那骑从军营里慢慢朝着孟菲斯城门方向过去的身影:“你把他带来了。” “对。” “我没有想到,你真的可以控制住俄塞利斯。” “雅塔丽娅也没有想到。” 目光一转,望向她,嘴角轻扬:“所想即所得,是么,我的王后。” “是,我的主人。” 白色长袍,白色的马,雪白色银丝缠在一把随风四散的黑发中兀自闪烁着荧荧亮光。远远从敌方静止下来的阵营里一路过来,那份淡定的飘逸,即使是在血腥遍野杀气蒸腾的战场,都干净得与世无争。 奥拉西斯站在城楼朝下观望,仔细,不带一丝表情,因为知道身旁有多少目光在试图从他脸上一丝一毫的表情去捕捉他心里的想法。他确定那是俄塞利斯,那种神情和动作,从小到大的熟悉感,他确定自己不会搞错。但俄塞利斯为什么会在这种时候以这样的方式出现在敌人军阵前,而一个半生只能靠轮椅走动的残疾人,又怎么可能在马背上坐得那么挺括安然。 沉默。 一动不动凝视着城楼下那两点漆黑如墨的眼睛,正如那眼睛以同样姿势和神情一眨不眨地凝视着他。 凝视? 曾几何时,他竟忘了,自己这能看透世人过去未来的哥哥,是个独看不到周遭一切事物的瞎子。 风吹得城头旗帜仆仆作响,混着远远婴儿的夜啼,有点沉闷亦有些烦躁的声音。一丝浮云迅速从西北方向游移过来,很快遮挡了月亮大半个身体,朦胧琐碎的阴影依着地表游走,在俄塞利斯身上滑过的瞬间,奥拉西斯忽然看清他的脸,随左手对着城门方向缓缓抬起而浮出一层陌生的表情。 “嘎!”突兀一只鹭鸶尖鸣着从一团混沌中扑入锅灰色天空。 修长的身子拉出道暗色细影,就如同它这声静寂中尖锐得有些凄厉的鸣叫。很快,一只又一只飞鸟紧跟着窜入空中,大大小小,急急忙忙,像是被某种可怕东西粗暴打断了好梦,瞬息间在云淡风清的夜空里乱作一团。 心脏猛地一紧。 正待回头发出警告,脚下突然一阵剧烈的抖动,扼住了他的声音,轻易撕破了这地方自亚述军停火后短暂维持了短短片刻的平静。 像是地底下某种沉睡多年的生物被突兀唤醒了,那波毫无预警却又极强的震荡,在一阵惊惶的尖叫声中将整个底比斯推入一片莫名惶恐的动荡和喧哗。一些伫立在哨塔和城头边缘的士兵毫无防备间被震落了下去,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惊叫,就在这数十米的距离中摔断了脖子。更多的人从房子里跑了出来,惊恐地在震荡中望着从城墙至地面那些线状游走的细缝,以及周围四处奔走低吼,面孔因紧张而微微有些扭曲的军人发呆。“出什么事了?!”又一波震动,眼角边一道身影闪过,来到他身边,那名红发女子俯在围栏边朝下看。 奥拉西斯沉默着看了她一眼。 这个来历不名的异国女子,在底比斯被亚述军包围前突然出现在自己眼前,预知了这一切并用她那种神迹般的武器帮助自己突出重围,自此一路上如影相随。不知道她的来历,亦不知道她这么做的目的。 可是心底有时候却感觉自己是熟知她的,她的眼神,她的性格,她的话音,她的一举一动……总在一些莫名的时候莫名的状况下,莫名地牵扯着他的心脏。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总是在一些不为人所知的时候悄悄地注意着她,就为了那份特有的莫名。 相识不过几天,他甚至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可是他却觉得自己对她熟悉到能够辨别得清她的气息。他甚至还给她起了个名字,在自己的心里头,有时候常那么叫她。 他爱叫她“琳”,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也不知道这名字对他存在着怎样的意义。 “轰!”一道火光伴着声轰响在耳旁陡然炸开,奥拉西斯条件反射将她一把抓入怀里,朝围栏背后迅速蹲了下来。 亚述人的“大苍蝇”再度发起攻击,在俄塞利斯白衣翻飞的身后。 燃烧的油桶依旧在离城楼数十米远的距离自动爆裂开来,只是这次和之前有点不太一样。一道火舌骤然间朝城楼方向笔直刺入,在油桶迸裂的同时,像把闪亮匕首,冲破那层看不见的屏障凭空抖散出一团火星,然后在城楼上众人凝固了的目光下悠然缩回,慢吞吞朝地面坠了下去。 火星在被神的护甲笼罩着的城楼处飘荡,无声无息,直至完全熄灭。 城楼上突然一片死寂,即使地面的震荡仍在继续。 绝对防御“破裂了…… “增派盾牌军和弓箭手,调发石车过来,吩咐下去带所有百姓撤后。” “是!” “阿肯耐带两团守东,那姆拉汗带两团守西,其余人守在这里听令。” “是!” “哈卡鲁斯,” “在,王。” “带些人把各处骚乱平息一下,马上!” “是!” 找了个地方作掩护,那名红发女子从身后扯出自己的武器调整着,在一个不起眼但还算平静的角落,看着奥拉西斯在人影憧憧间发号施令。 城内一片惊惶失措的凌乱。 奔走的兵马,惊叫哭泣的平民,承受不住地面震荡而逐一坍塌的那些土质的房屋……城下已有数处地方燃起了熊熊烈火,显然地震的力量破坏了原本“绝对防御”造成的防御网,一束束滚烫的火油从缝隙中钻入,溅在草垛和木质结构的建筑上,风大又干燥的气候里,很容易便引发一场火灾。 这种时候,的确什么都比不上一条沉稳镇定的声音所进行的有条不紊的指挥。 城外是亚述复燃的更为猛烈的攻击,城内是被这突然而来的变故惊得束手无措的国民。年老的丞相一夜间憔悴得几乎认不出原样,紧锁双眉的官员,握着剑抬头凝视城头纷飞火焰的将军……卡纳克神庙前跪满了僧侣祈祷的身影,巨大的神像在地面剧烈的颤动中扭曲,哭泣…… 俄塞利斯对着底比斯抬起他的手指,“绝对防御”在那双不带任何表情的目光中悄然开裂…… 一切似乎陷入一场不可预知的境地,而孤注一掷地重返这片土地,作为这个世界之外的人,她究竟能不能扭转那一切。 那个错误的、不该发生却似乎已经无可避免着即将发生的一切。 奥拉西斯…… 会守护你的…… 就像那么久以来一直被你所守护…… 即使在时间的扭转中早就被你所遗忘了自己的存在。 端起手里的武器,红发女子朝城楼上那道身影又看了一眼。片刻取出弹夹上膛,站起身,避开头顶呼啸而来的碎石和火星,朝着他的方向迅速跑去。 只是她却并没觉察到,这一路过去的当口,就在她相反的方向,那座天然屏障般环着底比斯大半个城池的峭壁上一行细细的身影正避开火光闪现的照射,朝它最顶端那处走势较为平坦的悬崖上行进。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颤抖的大地和被火石攻击后不段开裂的‘绝对防御’上,以至没有一个人注意到这支队伍的到来,包括箭塔上的士兵。 人数不过上百,这支队伍里每一名士兵都背着只巨大的包裹在峭壁上慢慢潜行。峭壁上风大,一道劲风贴着岩壁呼啸着掠过,靠近那块地方的一名士兵身子不由自主朝后一仰,砰的一声闷响从他背后的包裹中绽出,随着紧跟而来一阵清脆的撕裂,一道尖锐的木签刺破包裹从里头猛弹了出来,带着缠裹在它身上那道粗硬的布。 又一波风吹过,布在木签上啪啦啦一阵颤抖,随着那名士兵的走动在风里微微摇曳,远远看去,像是半只蝙蝠的翅尖。 走在最前面一道身影闻声朝后看了一眼。 强劲的风吹开了她包在头上的长巾,一头短发随即在风里头张扬了开来,暗红色的发,像风里一团跳动的火焰。而发下那张脸,即使苍白和漠然也掩盖不掉她不同于周围人的异族轮廓,在这一群亚述兵里相当突兀的一种轮廓。 意识到她的视线,离她不远处一名军士朝她打了个手势,于是她随即回过头继续朝前走。风吹得她一头红发纷纷扬扬,发丝一双猫似的瞳孔,映着脚下呼啸而过的火光在风里微微闪烁。 如果不是一身亚述人的黑泡,她的长相同城楼上那名红发女子几乎没有任何两样。 ******凯姆?特流传至今的传说,沙漠之神塞特因为一己私欲而毒杀了奥西里斯之后,不但被诸神,也被他的人民所抛弃。后被封印在地底,逐渐被那些曾经膜拜过他的人所遗弃。 和亚述战神阿舒尔相类似的结局,不同的是阿舒尔被封印后依旧被自己的人民所崇拜着,因为他不可动摇的战神的地位。而塞特,可悲地存在于这个耽于享乐的民族,对尼罗河的崇拜早就超越了他的位置,于是沙漠的浩瀚变得毫无价值。 而就是这样一个神,也会因为那些早把他遗忘了的人而苏醒么。那颗闪烁在北方夜空上暗蓝色的星星。当所有人都在膜拜着冥王黑色圣堂的辉煌时,可曾有几个人记得你这色彩的美丽。塞特,苏醒,为谁? 斜卧在软榻上,底比斯大地在脚上隆隆震动。从雅塔丽娅离开营地同俄塞利斯会合那刻起,这些震动就变得越发强烈起来,像颗急速跳动的心脏。而每一下,是在对那个守护着孟菲斯的巨大屏障撼动的同时,也是对那道封禁着沉睡于地底那个孤独的灵魂无休止的触碰。 绝对防御,还能支撑多久。 塞特觉醒,那个不可预知的过程还能给自己留下多少时间。 而这会儿那个东西,想来也应该到它该到的地方了吧。 那个用人的头发所创造出来的东西,那个和奥拉西斯身边那个带着他冲破自己的包围,一路回到孟菲斯的红发女人,长得一模一样的东西。 它是什么? 不知道。 雅塔丽娅创造了它,正如她为自己创造了那支不死的军队。她叫它“礼物”。礼物是送给奥拉西斯的,用森所带回来的那个红头发女人的发丝所造成,她说要在破城那天送给他,这份让她想了很久,才精心创造出来的一件礼物。 预言说,银发赤发的妖王,会在一片火海中死于破命之人从凯姆?特带来的雄鹰。 而那究竟是种怎样的死法,有时候他想过,有时候梦见过,那些漆黑色的鹰从尼尼微上空盘旋而落,压迫在他周围,啄着他的眼睛,吞噬着他的血肉……躲都躲不过。 醒来后一身的汗,一嘴的血腥,如此循环,如此时间的流逝。 而梦做多了,就会变成一种现实吧。 所以当那个红发女子拨开传说真实出现在他眼前的一刹,他发觉自己竟然是恐惧着的,恐惧那成为现实的预言,也恐惧着自己为之所计算着的一切是否会付之云烟。 可是雅塔丽娅说,看到的,未必就是存在的。让预言结束的方法就是让预言反噬掉传说,凯姆?特不存在了,一切就将会以另一种方式去存在。 而凯姆?特终将会消失,在那片属于它的尼罗河之鹰盘旋而起的翅膀下,和那属于它的破命之人美丽的眼眸下。 这个幽居在深宫的女人,她是那样的强大和聪慧。 所以她成了妖王的妻子。 多么了不起的一个女人,靠着自己的力量控制住神去改变她所爱着的妖王的未来…… 多么不幸的一个女人,她不惜一切代价去守护着的妖王,爱上了她的未来。 看得透一切,她看得透自己所面临着的一切么。 阻止得了一切,她阻止得了他么。 而,谁来阻止他。 计算一切,在一切为了他而计算着的时候。而他现在真的不想再去计算,在一切都只剩下了等待。 很累,那种吸尽一切的感觉…… 似乎从小到大,都是在计算和被计算中度过的,而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种计算已经让人变得疲惫不堪。 每一段生活,就是一步无法后退的棋,棋在手里走出一道通向未知的诡计。而当一切东西都围着那道轨迹慢慢汇拢到自己眼前的时候,是怎样一种感觉?无数个这样的夜,无数次这么问过自己。而每一次的答案都是不同的,那些应该的,那些不该的,那些必然的,那些犹豫不定的。 可是很多东西总要去面对的,或者说,在那些东西降临在面前时。 就像棋盘上的棋,进无路,退有阻,不知道走出去会怎样,或者侵吞一切翻手复云,或者一溃而散全盘皆尽,但总得有人去面对,那样一盘棋,落子,即无悔。 有人对他说过,求生,求权,求一天下。而人,不可不问一己良知。 那人究竟是谁……那么久,久到他已经无法给自己这个答案。只记得那人被自己绞死的当天,他曾静静坐在尸体边,看着他没有闭上的眼睛,轻声问他:良知究竟是什么? 理所当然的,没有答案。或许有吧,那么多年,所想的,所做的,不就是答案。良知是什么,或许,那东西在很多年以前,就在自己的眼睛里消失不见。 如果她知道这一切,会怎样。 苏苏…… 这样一个放纵而自我的女子。 如果知道这一切,她会怎样。 不去想。 不敢想。 活着,需要死亡的代价。而得到,该用怎样的代价去交换。 “王!”一声通报,突兀打破了辛伽的沉思。 抬眼望向帐外,那名军士单膝跪在帐篷口,目光是闪烁的,侧着身,一手指着远处孟菲斯城门的方向:“王!看啊!鹰!孟菲斯上空好多的鹰!!!” “王!鸟!天上好大一只鸟!!” 手里执着弓,弓青黑色的箭头直指着城下那道影子般贴在俄塞利斯背后的身影,奥拉西斯对响彻在他身后的惊叫声似乎充耳未闻。 那一道妖娆得让神都叹息的身影。 脸上的面纱随风而散后,显露着一张连魔都要叹息的容颜。这样一张丑陋到极致的脸,紧贴着俄塞利斯的耳侧,看着那些暗红色的血沿着他的嘴唇滑落,在刚才操纵着他对孟菲斯大门作出致命的一击之后,而一张脸上的神情是模糊的,正如这夜色对她五官丑陋的遮掩。 读不出她脸上的表情,却抑制不住从心底勃发而出的愤怒。 一丝鲜血从俄塞利斯眼角边划落下来,执着弓的手指微微一阵颤抖。 “王!快看!!!” 直到第二声惊叫响起,心脏猛跳了一下,奥拉西斯下意识抬起头,朝天上望去。 被冲天火光映亮的夜空中,一只漆黑巨大的鸟正无声无息盘旋着朝城头方向落下。 硕长的翅膀旋开处,一只又一只笔挺的黑翼显现于低垂的夜幕,紧随其后往城中落下。奥拉西斯的目光一凝。仔细打量,这哪里是鸟,分明是个人伏在顶巨大的三角形蓬帐下俯冲下来! 与此同时身旁那些仰头张望的士兵突然间纷纷倒地。伴着席卷而至的破空声响,一道道箭影骤然间从那些飞翔在半空的“鹰”体下激射而出,铺天盖地散出张几乎让人无法遁匿的天网,咄咄刺向周围一片混乱的人群。 “射!快把它们射下来!!射!”回过神来的弓箭部统领一声大吼,随即被一支利箭穿透了咽喉。周围那些看傻了的弓箭手这才醒悟过来掉转身朝天空放箭,却哪里还来得及。 从“鹰”身下射出的箭短而小,但密度高,速度极快,甚至不需要拉弦和瞄准。就在弓箭手还在仓促于瞄准的当口,一排排箭已蜂窝般在胸膛扎透。于是成排成排的人在身周倒下,或者直接从城楼坠落。乱,一时间失去了直接领导的士兵们在这样狭窄的空间,和压迫般的密集的攻击下很快乱成一团。 “轰!”一声巨响,又一处城墙被从绝对防御的缝隙间袭进的油桶炸出一个缺口。 “下城楼!快!”厉声下令,总算令身旁那些丧失了神智的士兵有了些清醒,这还不是束手待毙的时候。随着距离同地面的拉近,那些从“鹰”身上射下的弩显然已发挥不了太大的用处,趁着绝对防御还未被彻底捣毁,这是个反扑并将这些突袭的空降部队歼灭的机会。不多的人数,在天空他们是鹰,而到了聚集满凯姆?特士兵的地面,他们连鸡犬都不如。 脑中的念头迅速成形,奥拉西斯转身正要带着盾牌般紧簇在自己身周的士兵下城,目光一转间,瞥见了躲过一波波袭击,此时正抬头茫然盯着那些古怪飞行物发呆的那个红发女孩。 “女人!!快过来!!”一声大吼,因着她头顶无声盘旋而落的一只“巨鹰”。 那姑娘随即反应过来,就地一滚险险避过上头一道呼啸而过的火光,脸上随即掠过一丝惊诧,站起身的同时,一把端起枪对准那优雅落地,然后解开束缚从“巨鹰”中利落跳出的身影。 而她脸上的血色亦在瞬间倏地褪尽了,在见到那身影清晰显露在火光下的一刹。 那身影,那头发,那一张脸…… 竟然和她一模一样! 恍惚只是一瞬。 回过神就看到奥拉西斯站在远地也在看着那道身影,大睁着双眼一动不动,失了魂似的,全然没有意识到那人已在接近他的刹那陡然抬起了手里的武器。 “奥拉西斯!!”她一声惊叫,在那身影扣动扳机的瞬间举起自己手里的武器:“住手!” 两个一模一样的人。 两个一模一样的动作。 一长一短两把漆黑的武器。 她认得出对方那把武器,自己用的手枪,怎么可能不认识,虽然在经历了那么多事情之后,她已有很久没再亲手摸过它:“你给我住手!!!!”厉声尖叫,而手指的反应比脑子更快。 上膛,枪响,在对方手里的枪对着奥拉西斯喷出道火光的霎那,手里机枪急电般的火舌朝着那身影喷射而出。 子弹在那人背后绽出一片硝烟,而那人的子弹已先一步穿透了奥拉西斯的胸膛。展琳听到自己手中机枪落地的声音。冰冷而沉闷,就像自己心脏一瞬间被碾碎的声音。 然后看到那人回头朝她看了一眼,在奥拉西斯中弹倒地的瞬间。 一模一样的脸庞,一模一样的惊诧。随即胸前数道血箭蜂涌喷出,染红了那人的目光,她眼睛闪了闪,想说些什么,继而一声不吭跌倒在离奥拉西斯不远的地面上。 一团血雾将眼前的一切所模糊。 是她的血。 在机枪子弹贯穿了那和她样貌相同的女子后背的同时,她胸膛相同的位置出现了数个冒着硝烟的血洞。 她射穿了她,她被自己射穿了她的子弹所穿透。 就像对着镜子朝自己射击。 当那道妖娆的身影穿过“绝对防御”残存的屏障,无声无息走进孟菲斯那道斜敞着的大门时,所有的凯姆?特人都不由自主地朝后退开,却不知道是为什么。 她只是孤身一个弱女子,并且丑陋得让人无法将目光正视在她脸上,哪怕只是短短瞬间。 无视于身周人充满敌意和警惕的目光,她径自来到奥拉西斯的身旁。他静静躺在那里,如她所想,望着远处那红发姑娘同样静止躺在地上的身体,目光涣散。 完美,这怕是她毕生献给她所爱的那个男人最完美的艺术品。 “奥拉西斯,”蹲下身,凑近他的耳畔,她轻声到:“记不记得,那群盘旋在尼尼微上空的鹰。熊熊烈火吞没了我的国家,还有我的……爱,从那刻起,我就发誓,你这年轻而骄傲的孩子,必将承受我的辛伽所承受的,十倍不止的痛。” “你去死!!”终于有士兵无法忍受,不顾身旁长官的目光从人群中飞身而出,拔刀一气朝她长发披散的头颅上砍去:“恶魔!!” 雅塔丽娅头猛地朝他方向转去。 身形硬生生在离她不到一步之遥滞住,在他的目光同他手里的刀一样被她那张诡异脸庞上的表情所震慑的刹那,他手里的刀突然间裂了,破碎的金属洋洒散了一地,正如他突然间迸裂而出的脑浆。 “这只是个开始。”无视那具重重倒地的尸体,她目光在那些瞬间死寂下来的身影上掠过,然后再次低下头,贴近奥拉西斯的耳朵:“失去你的生命,失去你的爱人……现在……我要在你的眼睛底下,将这座城一寸一寸凌迟给你看。” “正如你当初之于我。” “希望你可以做到。”淡淡的声音,却在猛然间令她的心脏一紧。 霍然抬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目光触到城门口那道静立身影的瞬间,她不自禁站了起来:“你还活着!” 天使般美丽的脸庞上血迹斑驳,那个原本应该静坐在马背上听话得像只牵线偶人般的俄塞利斯,这会儿在身后一名年轻将军的搀扶下站立在那儿,眼底锋锐的光芒取代了原本深不见底的黑,映得脸旁雪一般发丝折射出幽幽的蓝:“雅塔丽娅,听听,我身后是什么声音。” 目光穿过他的肩膀望向城外笼罩在夜色中的沙场。 奔腾的蹄声,喧嚣的嘶吼……难怪似乎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听见攻城器轰击“绝对防御”的声音,原来是凯姆?特人的援军突然赶到,同外头自己的部队撕杀到了一起。 但,这又能如何。 她将目光转向俄塞利斯:“困兽之争。” 笑,俄塞利斯侧眸转向身后的战场。被翻腾的尘沙所笼罩,那片战场上几乎辨别不出一丁点任意一方的强弱。片刻,他回过头轻声道:“北方那颗暗蓝色星星,它是塞特苏醒的标志。” “我知道。”心脏轻轻一跳,没来由的。 “阿舒尔此时就在你体内,他有没有告诉你,他控制着我的时候,并没有停止过对底比斯大地的震动。” 沉默。孟菲斯城的大地安静得就像此刻自己的呼吸。 “神在人世间的复活,需要籍由一个能够承载住他力量的人的存在,正如你之于阿舒尔,雅塔丽娅。而能看透很多未知的你,可曾有一天窥知过,那个属于塞特的人是谁。” 不语,突然间凌厉起来的目光一动不动望着俄塞利斯的眼睛,雅塔丽娅静蹲在原地一动不动。 “那是我弟弟。” “辛伽!!!!!”尖叫着拔地而起飞扑向城门,却在即将越过那敞开着的大门瞬间,仿佛撞到一堵无形的墙壁,被猛地反弹了回来。 多大的冲击,多大的反弹。 她张嘴喷出一口鲜血。 眼角瞥见了什么,急速回头,瞳孔蓦地缩起。 静躺在地上的奥拉西斯涣散的眸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再次凝聚起来,对着自己的方向。 “不!!”一股深入骨髓的冷,耳旁轰响着城外沸腾混乱的交战声,雅塔丽娅近乎绝望地看着奥拉西斯从地上慢慢站起。 似乎对着她微笑,那道微微上扬的唇角。而那双原本漆黑色的眸子不知什么时候从里头闪出道近乎刺眼的蓝,不出片刻,绽开氤氲了整个眼眶:“阿舒尔,想要凯姆?特整片大陆?”点点头:“我给你……” 数道黄沙突然从雅塔丽娅脚下直窜了起来,无数细密尘沙拧成的锁链,在她还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的刹那将她脖子、手腕和双脚死死缠住,以一种流动的柔韧。 俄塞利斯垂下了头,奥拉西斯眼底蓝色的光芒亮得更盛。 “你是被神封印了的!塞特!!你没有资格……”流沙缠绕间四周的空气变得急促起来,就在雅塔丽娅失控朝奥拉西斯发出锐利尖叫的瞬间,一道劲风突兀从她额头穿过,嘎然撕裂了她的声音,随着一股猩红从她额头上破出的洞内急急射出。 被血染红了的黄沙。 “没有资格……”奥拉西斯踏前一步,一团气流在他脚下四散而开,辐射状掀出一团滚滚浓尘,模糊了他的身影,亦模糊了他的声音:“你自己打破了那道平衡,雅塔丽娅,是你亲手用凯姆?特人的血,为我打开了封印的第一道关口……” 肆虐的风扬起了雅塔丽娅脸上的面纱,她整张扭曲的脸庞上正若隐若现一个男子愤怒而模糊的轮廓:“这个国家早就背弃了你……塞特!” “它是我的……” “阻止我你依旧会回到那个封印!没有我,你永生无法从中脱困!!” “知道私自召唤神的降临会遭到怎样的惩罚,雅塔丽娅。” “你会后悔的塞特!这是你冲破封印的唯一机会!!” “知道漠视命运的轨迹,为一己私欲打破整个规则的平衡,会遭到怎样的惩罚。” “你和我有什么区别,别用一副救世主的口吻和我说话,你这被遗忘之神!!”话音骤变成男人般的低吼。一道红光自雅塔丽娅身上喷涌而出,蓦地打散束缚在她身体的流沙,随即朝着奥拉西斯站立的地方疾射而去! 却在离他一步之遥倏地停了下来。 锐利刺目的红光,源源不断从雅塔丽娅周身翻腾而出,浪潮般包围在奥拉西斯身周,却又似碰到一堵无形的墙壁,眼睁睁看着他微笑而立,始终隔着那么一点点的距离,无法继续推进。 “地狱之火……这些年来,我想我已经看得够了,雅塔丽娅,或者该叫你……”他再次朝前踏进一步,陡然而起的尘雾,一瞬间将四周红光吞噬得干干净净:“阿舒尔。” 目光一闪,想要倒退,却似乎被某种无形的东西钳制住了两腿,动弹不得。 站在原地不动,奥拉西斯望着她的眼睛:“知道我最喜欢看到什么,我的孩子。”抬手,他对着雅塔丽娅赤红的眸子轻轻一笑:“毁灭。” 无数沙砾交织而成的锁链流星般从地面喷涌而出,在一道暗红色阴影试图从雅塔丽娅头顶挣扎而出的瞬间,将她的身影完全吞没! 又在一瞬间消失得干干净净,连同被奥拉西斯脚步卷起的尘雾。 城外撕杀的声音重新回到了这座被死寂笼罩了一段时间的城池,奥拉西斯慢慢踱到那红发女子身边,看着她横躺在地面一动不动的身影,片刻回头,朝远处脸色苍白的俄塞利斯看了一眼:“你以为自己是神么,俄塞利斯,看看,这就是代价。” 俄塞利斯不语,却在身后年轻将军的搀扶下静静跪了下来,直至匍匐在地。 “所谓的诅咒,不过是你自以为事而造成的结果。命运可以改变么?”笑了笑:“或许可以,只是不如你想象中那么莽撞和简单而已。” “那头狼比你聪明一些,俄塞利斯。那个固执而可怜的孩子。”说到这儿,忽然若有所思地又朝地上那姑娘看了一眼,半晌,轻轻一声叹息:“为什么都那么放不下呢,你如此,阿努比斯如此。” 闻言抬头,俄塞利斯朝他看了一眼。 而他并不理会:“阿努比斯同我做了笔交易,”继续又道,那种淡淡的漫不经心:“而我看见奥西里斯在生气……”嘴角轻扬,蹲下身,他起手将地上那红发女子半睁的眼睛合上:“一切能令他感到不悦的事情,我都有点兴趣。” 低头避开他突然扫向自己的目光,俄塞利斯垂下眼帘。 他笑:“那就这样吧,我接受这笔交易……” “哦?交易,”一道低低的嗓音,从大门的方向突兀穿来,交杂在四周呼啸的风和嘈杂的交战声中,却异样地清晰:“怎样的交易呢,塞特,说来听听。” 几乎是同时奥拉西斯和俄塞利斯都抬起了头。 目光转向孟菲斯城门。那道原本半敞着的巨大城门不知道什么时候全然开启了,一道身影端坐在马背立在门下,身后一览无遗那片混乱撕杀着的战场,而他似乎独立于这一片喧嚣之外,正如他全身那一袭在火光下泛着银光的白。 银白色的铠甲,银白色的斗篷,一头银白色的长发水浪般随着风缠卷在他背后,发下一张青色的面具,流光四溢,令到它在一团柔和干净的色彩中是突兀的,突兀得就像它一双漆黑色眼孔种流动着的,隐隐如地狱烈火喷涌般跳跃的光泽。 “亚述王……”眼底一道暗光划过,奥拉西斯望着那道身影,若有所思:“辛伽。” 轻笑,扬鞭一策,马蹄跨过大门不紧不慢间轻易越过了那道曾将雅塔丽雅困在城内的无形结界。 周围人陡然间紧张起来了,在他身形迫近的一刹那,虽然马背上那道身影看上去那样的优雅和无害。 一种无形的窒息感,就像周围突然间紧窒起来的空气。 “辛伽么,”轻声道,自言自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他一路而来的同时在城内的空气中悄然破裂着,伴着股浓重的硝烟味,而他对此没有任何感觉,径自朝前走,无视周围蜂拥而来那些无声朝他逼近的凯姆?特士兵,一步一步,兀自走向奥拉西斯那道静立不动的身影:“或许,你可以叫我阿舒尔。”话音落,弯腰,在马背上轻轻欠了欠身子:“塞特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