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卷 倒红尘 ------------ 第一章 三俗弟子 “救我!” 我拼尽全力嘶喊着,整个山谷却只有自己的回音,胸口的剧烈疼痛迫使我皱紧眉头,鲜红的血液像玛瑙珠一般颗颗粒粒从心口处泼洒出来,急速的下坠让我看不清也抓不住任何事物,我像只孤鸟,四肢舒展在风中,崖顶已远,未到深渊,我想,我大概是要死了罢! “无碍师姐,大事不妙!”慧尘师妹在我第一百零八次险些摔得粉身碎骨之际将我从梦魇中拉出来,我揉揉惺忪睡眼,拉吧拉吧僧袍,端出师姐的姿态教训道:“慧尘啊!我同你说过许多次,出家之人要戒骄戒躁,你这般实属莽撞,莽撞啊!” 慧尘师妹很有禅意地白我一眼,道:“对面成觉寺又抢了我们的香火,众师姐妹没了办法,着我请你去瞧瞧。” “岂有此理,拿我行头来,待我前去肃清妖孽!”慧尘翻箱倒柜找出我的战袍,这是我入庵之前最好的一身衣裳,略略梳洗打扮径直朝成觉寺杀去。 一众师姐妹立在庵门下为我诵经祈福,我捋了捋青丝,学着渭城里的窑姐儿做了个风姿绰约状,歪歪斜斜往人家寺门上一靠,娇滴滴道:“小师傅,昨儿个奴家伺候的还好么?” 闻言,一院子的和尚都快疯了,本空方丈正在大殿里给人做法事,差点没拿酥油灯烧了自己的僧袍,连忙使了个小沙弥出来,小沙弥偷偷摸摸从怀里掏出几锭银子,鬼鬼祟祟祈求道:“姑奶奶,您就消停点儿吧!今儿孟家小姐陪同夫人来进香,您可别砸了我们招牌,这些是孟家的打赏,您全拿去罢,就当成觉寺给你们化乐庵捐的香油钱,您请快些回去罢!” 得了好处当然要予人方便,我乐颠颠收了银子往回走。从前也不是没被成觉寺抢过香客,然这次众师姐妹如此慌张,皆因那香客竟是大奕首富的孟家。 转手将银子交给大师姐慧元,可怜巴巴求道:“今日斋饭能再加点盐不?” 大师姐作了个揖一板一眼道:“无碍啊!切记清心寡欲!” 我抠抠鼻孔不屑道:“抠门!” 整一上午我都躲在庵门后面悄悄盯着对面的法事,那孟家还真是气派,光莲花灯就点了五百盏,一众女眷更是美如天仙,真不懂女施主为什么偏爱去那边进香,难道不晓得成觉寺的秃驴们普遍很没定力么? 若我有孟家这等财富,才不会老远上山来进香,一定在家建个庙,买断几个和尚尼姑去念经,哪怕不灵验,镇宅消灾也是要的。 然我只是一介草民,甚至连自己是谁都忘记了。 话说我的生命轨迹还是很简单的,皆因两年之前的事完全没印象,故我的人生中只有这两年。 两年前爹上方山采药,在树窠里捡到奄奄一息的我,他是个大夫,在方山脚下开医馆,但医术十分不精湛,他一边翻查医书,一边拿我做试验田,本着死马当作活马医的宗旨,愣是把我给救活了,爹常感叹这事纯属运气。 爹说我醒来之后只会咧着嘴笑,也不喊痛,问什么都说不知道,那模样教人看着禁不住恻隐,于是爹给我起名喜笑颜,随了他的姓。我爹喜多浪实际上只长我八岁,可他说孤男寡女住在一处难免不妥,他的名声倒是没什么?万一我坠崖前是有头有脸的人家,今后难免会被我真正的家人打死,于是硬要我叫他爹,我见他战战兢兢也就答应了。爹收养我的消息不胫而走,证明大奕国民还是很喜欢聊家常的,人家都说喜大夫当爹了,遂称呼他为‘喜当爹’! 自那日起我便在医馆里帮忙,爹也不断想办法帮我恢复记忆,然我仅有一点过去的片段便是时常缠绕我的梦魇,爹叹口气感概道:“大约你前面那些年过的都不太舒心罢。” 一年半之前,爹偶然得到一个法子,说是失忆之人可通过故地重游的方法刺激他恢复记忆,然他帮助我想了几日也没想起我老家在何处,连是不是大奕国人都不知道,好在爹还是有办法的,他说:“既然你是从方山上摔下来的,那便去方山上住住,兴许能想起点什么。” 而我则十分惆怅:“可方山上只有三座庙,一座住尼姑,一座住和尚,一座没人住,我该去何处?” 爹三思之后沉稳地说:“只能去化乐庵了,和尚怕是不会要你。再者,住在庵里沾沾佛气,估摸着便不会再受梦魇所困了。” 于是爹带着我去化乐庵和师父一叶师太打商量,然师太见我资质愚钝,好说歹说也不肯收我,最后爹爹做了个艰难的决定――让庵里的尼姑们在爹的医馆终生免费治病。 至今我还记得师父听了此话的表情,犹如佛祖抚摸了她的天灵盖一样,登时赐了我法号‘无碍’,取心无挂碍之义,收我做俗家弟子,带发修行。 爹还有一个如意算盘,就是让我在庵里学学佛理,最好能学点风水异术,日后下了山他坐诊我作法,神药两解。 那日爹下山的时候我拉着他的裤腿哭得稀里哗啦!让他千万别扔下我太久,我不想真的当尼姑,准尼姑就可以了。然爹哭的比我还伤心,我暗自揣度过,大约爹是觉得这笔生意亏大了,送走我一个的代价便是接受一尼姑庵的师太们,着实任重道远!不过也有开心的,师父隔天就打出收徒弟的告示,且有不少人应征,连对面成觉寺的秃驴们都想跳槽过来,我禁不住好奇一打听,才晓得大家看重的是当尼姑享受免费医疗的福利,顿时觉得此道甚好,要知道这年头连皇城里的宰相都没有医保啊! 入庵之初还是很不习惯的,但果真如爹所言,我梦魇的次数逐渐少了,有时候我甚至觉得,若我那些年过的十分不堪,如今这样平平淡淡也是极好的。 但就算我一心向佛,师父也还是嫌弃我顽劣,好在我是这方山上唯一的俗家弟子,且为庵里带来了医保,师父也只好忍了,我不去早晚课,师父也乐得眼不见为净。 黄昏时候慧尘又急躁躁进了我屋,毕竟她就是冲着医保来的,也难怪她慧根浅克制不住浮躁。她给我带来一个晴天霹雳:“对面成觉寺来了个俗家弟子,师姐,如何是好?” 我一拍大腿暗道不妙,想我是说俗话吃俗饭拉俗屎,永远都参不透色即是空和空即是色有什么本质区别的三俗弟子,然而他的到来撼动了我方山唯一俗家弟子的地位,我怎可容他! ------------ 第二章 有何贵干 当一个种群里有一个家伙不同于其他家伙,那他便是独树一帜的存在,这种独特性最容易让他产生优越感,这便是所谓的物以稀为贵。好比我是一众真尼姑里的假尼姑,这样就很有看头,拉出去做法事的时候也较容易在人群中认出我来,可要是对面忽然蹦出个真和尚里的假和尚,那我的唯一性就被破坏了;好比爹的医馆只有一项拿手业务,但爹求好心切,到处打广告说自己包治百病,于是便没了特色,也稀释了品牌效应。 换句话说,当你只有一份饭食的时候你会很惦记它,时时刻刻对它保持新鲜感并且直流哈喇子,可要是饭食增多了,那就只有一个下场――众里寻他千百度,吃得太多就想吐! 待我打扮得十分像个尼姑之后便悄悄溜出庵门准备会会那个假和尚,鉴于上午才来闹过一次,这次预备换个套路,忽而想起渭城街市上流传的民间小调,邪恶的念头顿时在脑海中越长越大,若不是这身衣衫,谁会以为这个对着和尚庙门猥琐一下的女人居然是个尼姑! 我清了清嗓子,热情洋溢又深情款款地唱道:“对面的和尚看过来,看过来,看过来!不要被我的猥琐吓坏,其实我很可爱,寂寞尼姑的悲哀说出来谁明白,求求你抛个木鱼过来,敲敲它让我赚满怀!啊……啊!” 为何我情绪暴涨?为何我歌声缭乱?为何我目瞪口呆?究竟是何事让一个正值妙龄的猥琐尼姑呈现此等状态,敬请收看由无碍师太为您倾情解说的《佛门档案》! 野草闲花遍地愁,龙争虎斗几时休,抬头梁椽瓦,再看柴米油盐粥!上回书说道无碍师太黄昏时分出了化乐庵直奔成觉寺,欲以猥琐之曲杀到一片。 接上回书,正当无碍师太运功之际,怎料尾音尚在嘴边,只见寺门洞开,露出门内一清风俊逸男子,晚风拂得他秀发飘飘,伴以寺内阵阵晚钟,更平添了几分仙风道骨,男子轻轻撩起僧袍下摆,缓步跨过门槛,一作揖道:“不知师太有何贵干?”再一抬头,才看清他眼神倍儿亮,笑得人畜无害。 此等情形无碍师太自是料想不到,一时之间乱了气息,一首曲子唱到最后已是狼虎鬼嚎,魔音穿脑。但见那和尚面色红润神情释然丝毫不惧,反观无碍师太,已是招架不住,竟险些走火入魔,真可谓僵立人前不自知,尚思为佛戍莲台! 待无碍师太调息平和,虚虚道:“贵干谈不上,听闻贵寺来了贵客,贫尼前来瞧瞧是何等五侯七贵,在佛前有无做到九扣三跪,见大师这般风度,贫尼便也放心了,告辞告辞!” 无碍师太转身欲走,岂料身后和尚问道:“师太不要木鱼了么?长夜漫漫也能靠木鱼排遣寂寞?真是奇哉壮哉!” 当下,无碍师太已无面目自处,憋着一口气慌忙逃窜开来,等入了庵房才将将敢喘起大气。 ------------ 第三章 师太莫怕 猛一瞥眼,慧尘师妹竟还等在我庵房之中,见我这般仓惶,忙倒了杯定惊茶给我:“师姐可见到那人了?” 我喝了她的茶,倒也平静了些许,回复道:“自然,自然,不过那厮道行不浅,至于如何应付,你师姐我还得从长计议!” 慧尘点了点头,这不点不要紧,点了才发现问题的严重性,慧尘茫茫然道:“师姐你的鞋子呢?”我循着她的目光向下看去,满是疑惑,出门前穿的好好的鞋子,如今只在一只,还有一只上哪儿去了? “大约是掉在外头了,慧尘啊!你去帮我寻一寻。” 这头慧尘还未出门,那头就见个小沙弥进门来了,手里捧着的端的是贫尼不慎遗落的那只鞋。 小沙弥作了个揖,细声细气道:“方才华信大师拾到这只鞋,命小僧送还给无碍师太,并奉劝师太倘若还想研习凌波微波,定要穿双稳便的鞋子再去。”小沙弥说着便将鞋子交予慧尘,慧尘谢过小沙弥又将鞋子交予我,我拿着鞋子穿也不是,不穿也不是,顿觉尴尬。 “师姐,刚才究竟发生了何事?”慧尘扑闪着小眼睛望着我,我一拍桌子,吓得慧尘晃了晃小身板儿,连忙扒拉着手里的佛祖碎碎念。 看来我今次是棋逢对手了,难道这华信大师会是成觉寺请来对付我的帮手?以报我同他们抢香火的数剑之仇?都说出家人慈悲为怀,怎还同我一个俗家弟子斤斤计较?若是他们亲自动手难免坏了自身修为,这才寻了个假和尚来同我作对,哪怕出格了也是我们这俩假货的业障。我默默在心里罗织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不得不说那群老秃驴着实阴险狡诈! 然我岂是这般服软之人,扭头死死盯着窗外成觉寺的琉璃瓦飞檐,大义凌然道:“此等妖孽不除,难还我佛门清净!” 翌日一早穿戴整齐,赶在师姐妹早课之前溜出庵门,一路小跑到溪边,脱了鞋袜准备下水捞鱼,脚趾头刚沾到初春的溪水,一阵寒意让我忍不住打了个冷颤,但一想到恶整那和尚的计划,连刺骨溪水都不怕了。 我在溪中蹲守半晌,鱼没见着一条,脚却已经冻麻木了,腰也直不起来,想着换个姿势兴许能好些,哪知一回头看见他斜坐在溪边大石上,正饶有趣味地看着我,当然,我也看着他。只见他僧袍领口大敞着,露出胸前一片春光,初升的旭日将他的身影投向水里,伴着山风吹进水面的落花,漪轮美满。 他轻拂垂在肩上的长发,模样着实撩骚,打趣道:“师太今日不练凌波微步改练水上漂了么?” 如此袒 胸 露 乳不知廉耻之徒实在可气,我指着他大骂:“孽障!孽障!” 不料情绪太过激动,脚底打滑歪歪斜斜跌入水中,溪水冷得我连呼救都忘了,随意呛了几口水便手忙脚乱攀住溪边树枝,咳嗽之余抹了把脸,那该死的和尚不知何时已来到我面前,半弓着身子露出僧袍里匀称的男 色。 此刻,我呈落水狗状,他则桃 色万丈,他一伸手,无根手指修长水灵,眉语目笑道:“来,师太莫怕!” ------------ 第四章 不可强求 春寒料峭,乍暖还寒,屡屡清风对于浑身湿透的我而言简直是酷刑。 旭日高升,唐唐无碍师太我站在溪边艰难的拧着僧袍上那一衣春水,不时嘬着嘴倒死几口凉气,间或是打几个寒颤,总之没有半点出家人的仙姿。 “师太这样回去恐怕不妥,不如将湿衣服烤干再回去如何?” 若这话是旁人所说,我定不会觉得别扭,可从他嘴里说出来,再联系他放浪形骸的模样,只觉得这厮居心叵测。 “大师的好意贫尼心领,心领了,阿嚏!嘶……咳咳……但这方山之上可去之处不多,贫尼细细思量,还是庵房最为稳妥,嘶……贫尼暂且告辞,大师请回吧!”我拢了拢湿透的僧袍,颤颤巍巍爬上回化乐庵的路,正爬得欢畅,忽觉后蹄,啊不,是后腿被什么绊住了,扭头一瞧原是他在作怪。 此时他正拉着我的一条腿,不怀好意笑道:“师太还是从了贫僧吧。” 于是,在半柱香之后淑人君子的他和邋邋遢遢的我出现在方山唯一的破庙里。他在庙外拾掇了些干柴,架起火塘供我取暖,我瑟缩成一团,头发还在滴答水,恨不得火上有块烧烫的铁板好让贫尼躺上去功德圆满,然这一切都是妄念。 他瞧瞧我,又好死不死的提议道:“依贫僧之见,师太还是除去衣衫好些。” 我彻底怒了,一摔僧帽骂道:“别当本师太是少不更事的黄毛丫头,似你这等无耻之徒,本师太上山之前见过无数,岂会轻易着了你的道!要么你赶紧滚,要么我趁早走,本师太宽宏大量让你先选!” “噗……”他居然还好意思笑,我捡起僧帽只想赶紧脱离这厮围困,好在他比我想的要有眼力见,在我暴走情绪初现端倪之时老老实实退了出去。 “师太若有难处,大可吩咐贫僧,切莫羞赧。”他又有恃无恐地笑了笑,随即关上了腐朽破败的大门。 想着好歹有些格挡,又顾及周身寒冷,边打喷嚏边将湿漉漉的僧袍脱下放于火上烘烤,这倒是让我想起一些不算旧的旧事。 话说我大病初愈之时爹为了庆祝,特特在院里给我烤红薯吃,说是女人多吃红薯排毒养颜,延年益寿,我眼巴巴望着半熟的红薯,嘴上却很嫌弃:“爹你委实太小气了些,吃不起肉就直说。” 爹一抹汗道:“笑颜你忒不明理,不是爹小气,是你身子刚好,吃肉不消化,我这也是为你着想呀。” 我白眼一翻:“那你倒是弄块肉来让我先消化不良一次呀!” 爹一听甩手不干了。 那日的结果是肉没见着,连红薯也烧成了碳,因为爹摔红薯的角度力道十分优美,愣是把一块火炭拱了出去,直接导致晾晒在院里的一簸箕野山参生生被烧熟了,爹同我望着香脆的山参,以痛定思痛的心情全部吞下,往后的几日我们爷俩鼻血不止,哑嗓无言。 由此我也明白了一件事,做人不可太强求,有红薯就别惦记肉了。 ------------ 第五章 异能无能 “师太,你还好么?”要不是听见他说话,我还以为他早走了,连忙用湿衣服护住身子,威胁道:“你要敢进来,我诅咒你一辈子当不上方丈!” 晨风轻拂幽林,只听得松涛舞摆,片刻之后,他豁然笑道:“若我想做方丈,怎么留着头发?” 可恨,着实可恨! 当你要对付一个人的时候,最好的办法便是找准他最在乎的事情,人一旦在乎什么?那便是他的弱点,我只要照着弱点一棍子打下去,好比打蛇的七寸。我以为俗家弟子的想法是有朝一日能当上方丈,俗称转正,然他似乎丝毫不在意,那就好比此刻在我面前的这条蛇练了金钟罩铁布衫,全身上下都武装得十分严密,根本找不出弱点,真真教我十分抓狂。 可我小觑了这条妖蛇,他不但没有破绽,反而很快便假装漫不经心问道:“师太好吃鲜鱼?” 我理所当然道:“出家之人最忌杀生,又要受戒律,难道大师连这些都没听过?” “哦,原是如此。”他沉吟,又道:“那师太何须清早下河摸鱼?” 莫非他看穿了什么?我战战兢兢试探道:“贫尼不过下河洗脚,有何不妥?” 只听他又哦了一声,话里有话道:“原是为了湿足(失足)呀,哎……都是贫僧的过失,害得师太湿足之余还湿身(失身)了,罪过,罪过!” 由不得想冲出门在他秀**票的脑袋上钻个洞,却只恨我此时衣不蔽体,出了门也还是我吃亏,只好暂且忍耐,然我也不远吃亏,反问他:“就算大师所言甚是,可贫尼仍有不解,大师为何不上早课反倒在溪边做那等令人面红耳赤之事,莫非大师独癖此道?” 估摸着他被说成暴露癖会忍不住暴走,不禁在心中狂喜,怎料他口灿莲花道:“赤 条条来人世走一遭,那便是最初的形状,天地待我倾尽所有,我怎可对它遮遮掩掩,如此方能与天地通灵,师太切莫误会贫僧图谋不轨。然师太这般好奇,难道是有些事不想让贫僧撞见?莫非师太真是去摸鱼?再莫非师太对贫僧有些出家人不该有的念头,想悄悄把那条鱼‘送’给贫僧?于是被贫僧撞见才这般娇羞惊慌。” 说我对他有非分之想,我还怀疑他觊觎我呢?气急败坏道:“我送你去西天听佛祖讲经还差不多!” 隐约听见他笑了两声,得意道:“心中有佛,何必跋涉西天。若非如此,那贫僧只觉得师太是想把鱼偷偷塞到贫僧处,好让贫僧有理说不清,白白担上毁坏寺风的罪名被方丈驱逐下山,师太,不知贫僧所言是也不是?”他最后一句铿锵有力掷地有声一语中的! 本师太确然存着这样的念头,但如今大势已去,他若不是本师太肚里蛔虫,岂会知晓?难道这厮天赋异禀且恰好深谙读心之术?可是哪有那么多恰好,老天爷究竟是要给他多少异能才便于凸显本师太的无能! ------------ 第六章 胯下之死 既被他识破,便也没必要同他装良善,好歹承认了兴许还能算半个光明磊落坦荡荡之人。师太我大方直言道:“窃以为方山上寂寥萧瑟,断然不是大师这般风流人物的安身立命之处,于是贫尼心切,便忍不住要想些法子推一推。” 然他华信大和尚也不是没见过鼎盛香火的无知小僧,且他还十分求真,不晓得他是否在追寻真相的路上显得太过激进,或是摆明动机不纯,居然在我一丝不挂的当口推门而入,我吓得连忙用冷冰冰的僧袍护住身子,正欲惊叫,他却飞快闪到我身边将我一把推倒在干草堆上。 本师太被这急转直下的剧情弄得没了头绪,且嘴巴不晓得合适已被他紧紧捂住,而他敞着的胸口正不偏不倚地贴在本师太脖子以下腰部以上的位置,只能呜呜地抗议,也不敢扭动身子,生怕一动这尚能蔽体的僧袍便扭掉了。 “嘘!”他凑在我耳边小声道:“有人来了,若师太不想毁了清修,便暂且委屈一下。” 果然,庙外传来几人说话的声音,似是爬山爬累了,找破庙的门槛歇歇脚。 事到如今,若先前被人撞见华信大师在门外守候,而本师太在门内烤火,似乎很有损清誉,而后本师太被华信大师死死压住,仿佛更加羞人,然而,此刻若是本师太这般情状被门外过客看见,那便只有就地圆寂这一条路可走,想到这里,本师太简直欲哭无泪! 然世人的创意总是超乎本师太的掐指一算,当本师太还在为如何摆脱那假和尚的制约而发愁时,只听得吱呀一声,破旧不堪的庙门便开了一条缝。 早晨的阳光黄灿灿撞进门里,细窄窄一条将满是尘土蛛网的陈年佛像分成两半,显得佛爷的笑有些诡秘。 我吓得连大气都敢喘,无意识往华信的宽大僧袍里藏了藏,略略抬眼瞥见华信的脸,似是很没有脾气,镇定得如同桌案上百年不动的香炉。 “你做什么?”门外一人问道。 “瞧瞧。”另一人答。 那人笑道:“有什么好瞧的,常年无人搭理,当心跳出个妖怪要你的命!” “最好是个风情万种的女妖怪,如此我牡丹花下死也是难得风流了。” 顺着两人的思路,本师太不禁一阵悸动不安,如今华信正压在我身上,若是华信胯下死,冤枉一辈子! “算了,还是去熏芳园寻乐子罢。”说着两人拉上庙门扬长而去,我亲眼目睹了门上粘连的蛛网抖了几下,挂在网站不知多时的枯叶窸窸窣窣掉了一地,正如本师太我当下寥寥心情。 “大师,你完事了么?”我弱弱问了一句。 华信略怔了怔便极有风姿地直起身子,顺带理理披散的发丝,此男作为假和尚着实可惜,若送予早年丧夫的富贵女子做控鹤男宠方不负其天生妖孽,若他此生能红绡帐里劳作暴毙,也算死得其所了。 而他似乎并不这么以为,反而有恃无恐地将本师太细细打量,那眼神半点规矩也无,待他望到我左胸上那丑陋疤痕,微微皱了皱眉头,那手也不规矩,望着望着就朝本师太的伤疤而来。 ------------ 第七章 无人问津 本师太也着实窝囊,被他这样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不着四六,竟眼睁睁望着那只咸猪手碰到了我冰肌玉骨上的疤,温润的触感让我瞬间回过神来,脑子像是被雷电劈了又劈,我暴喝一声:“大师,你轻点!” 被我这么一吼,华信愣了半晌,良久才为不可闻道:“还疼么?” 本师太窃以为这很没有常识,是个心酸的笑话,然他依依不饶问:“怎么弄的?” 我其实不是很想同他叙旧,然我也没什么旧能同他叙,便讲僧袍拉了拉,尽量能多遮住些,调侃道:“当年本师太年少无知,在庵里遇上个长相俊俏的香客,想着自己也是俗家弟子,便逼迫他娶我,可他哪里肯就范,便同我起了争执,谁知道他佛理道理皆辩不赢本师太,一气之下抽出随身佩剑动了手。”我一手捂住伤疤,略略做了个痛楚表情,想让杜撰显得真实些,继而淡淡道:“于是本师太用血的教训告诉世人,逼婚果真是件高危的事情。” 说了这些谎,他似乎不太相信,忽而笑道:“师太不去写话本子,着实可惜了。” “一个连记忆都没有的人,谈何阅历,怎能写得了这世间的悲欢离合。”我使了个眼色,他极其配合地转过身去,我套上僧袍,他背对着我问:“师太何出此言?” 既已说到这里,便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我大方承认道:“两年前我坠下山崖,虽大难不死,却也失去了记忆。我时常懊恼自己怎就这般不经摔,存了许多年的记忆怎么说丢就丢了呢。” 他微微偏了偏头,露出好看的侧面,颧骨映着朝阳的光辉,口气却如同昏暗的佛堂一般清寒:“师太是说现在过的不好么?” “好,当然好,只是免不得会臆想若当时有人能拉我一把,兴许我如今还是我。”有时候被梦魇困住,我都想睁大眼睛看看崖顶上是不是有人,然目之所及皆是虚影,无法再捕获更多的信息。然是去记忆对我而言有个很现实的问题,行走江湖,最痛苦的便是自己是谁都不晓得,连报上名号的时候都忍不住心底发虚。我叹口气,又道:“更何况万一家中有白发父母,垂髫弟妹需要我供养,或者有个痴痴盼着我回去的丈夫,那岂不是教他们都失望。”他呆呆望着我,似是对我的故事很感兴趣,间或露出些出家人悲悯苍生的态度。不过话虽如此,有些事情总逃不开现实,我道:“然我失踪两年有余,竟无人找我寻我,是不是代表也无人惜我爱我。” 讲到此处难免凄凄,他也一时无话,好在火堆烧的红艳,火苗突突舔着干柴,噼啪炸出几点火星,然我根本无法这一团跳动的暖光里看到些什么?细细掂量,我总结道:“大约是我福薄吧。” “若一辈子都想不起,师太会觉得不甘么?”不晓得他出于什么想法,居然一句便说中了我的心事。 本着出家人不打诳语的宗旨,我坦诚道:“会,若失忆前有人还欠我一大笔钱,那我岂不是亏大了!” ------------ 第八章 借刀杀人 同华信大师的一次奇遇并没有改变本师太对他的固有观念,尽管他将本师太拖出冰冷的溪水,我也是不用感激他的,只因若不知他搅窝子,本师太也掉不进去。还有他帮本师太遮了遮羞,那便更不用感激他,如果我师太不掉进溪里,何至于受困破庙,因而这般看来,他依旧很多余,且越发显得不除不快。 鉴于上一个计划以本师太春光乍泄告终,本师太在庵房里打坐三日,终悟出一个铁一般的真理――若不想受到反噬,最好的办法便是借刀杀人! 纵观方山之上,人迹寥寥,于是最能胜任这把刀的人选便成了我的师父一叶师太。 这日东方熹微,倦鸟尚且窝在勾头滴水处春眠不觉晓,众师姐妹还在佛祖赐予的西天梵境里参禅打坐,我作别周公,踏上不死不休的赶人之路。 等了半柱香功夫,见师父房内亮起了灯,我迫不及待轻敲了敲门:“师父可起了?” 师父问:“谁?” “师父,是我呀,无碍。” 里面半晌没有动静,我揣测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师姐妹皆是慧字辈,且我时常不参与庵内活动,师父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无碍是哪个徒弟,到底有没有一个徒弟叫无碍?另一种是因我太过特立独行,以至于师父对我印象深刻,听见我的名字免不得要整理一番凌乱心情才能鼓起勇气将我见一见。 良久,师父才微弱地说:“进来吧。”我甫一进门,便见师父坐在铺上闭目诵经,那声音也极微笑,仅仅能从她不断开合的嘴唇判断出她不是在说梦话。 还不等我开口,师父便先问:“找我何事?” 我瞧了瞧她面无表情的脸,怯怯地说:“徒儿听闻对面成觉寺来了个俗家弟子。” 师父不动声色地闭上嘴巴,似是在等我的下文,我进一步阐述道:“师父你也晓得,这房山上化乐庵和成觉寺门对门,早就被渭城不务正业居心不良之人给妖魔化了,然这次这位华信大师,徒儿觉得十分不靠谱。” 我可以顿了顿,师父懒洋洋眯开一只眼瞧瞧我,遂又闭了下去,慢吞吞道:“说下去。” “师父您想啊!俗家弟子再一心向佛那也终归是个红尘打滚的男人,我一众师姐妹同跟他处邻,师姐妹中不乏有心性不定之人,若是瞧着瞧着对上了眼,岂不是坏了庵里的修行,退一步说,即便师姐妹定力超群,传到山下也终归不是和令人交口称赞之事,难免毁了我化乐庵的清誉。”见师父慢慢拨拉着手里的念珠,这代表她听进去了,我趁热打铁道:“且还有一事更加要命,那华信大和尚衣着不当,若是师姐妹们看见了,岂不要吓出毛病来。” 只见师父停了拨拉念珠的手,睁眼问道:“你见过?” 这下可叫本师太惊了,见是见过,但我怎可承认,不然被赶下山的断然不会是华信,而是本师太我。好在暗房里太过昏暗,便于隐藏本师太的不安,因而我大可不一句诳语:“没,没有,前几日在庵门外洒扫之时听对面和尚们说的。” ------------ 第九章 着实失策 师父听了我的陈述,又闭上眼睛继续拨拉念珠,本师太在边上点头哈腰卑躬屈膝的等了许久,才听见师父严肃道:“如此说来真是兹事体大,无碍啊!平时见你游手好闲,今日竟也有这般见底,待为师先去瞧瞧再议。” 大约师父听出了事情的严重性,连早课都没顾得上便匆匆忙忙奔向成觉寺,我同师众姐妹们在大殿内翘首以盼,巳时刚过便见师父回来了,我正要冲上去迎一迎,却见师父身后跟着的堪堪是那臭和尚华信。 “师姐,师父这是唱的哪一出?”慧尘看见师父客客气气伸手给华信引了引路,十分摸不透剧情,歪着脑袋询问我。然我虽然比她早入庵,却也依旧道行浅,参不透成年得道老尼姑是个什么想法。 “徒儿们,这位是华信大师,还不行礼?”师父脸上是难得一见的笑容,仿佛佛祖昨晚偷偷托梦给她,在西天为她留了个行政的清闲差事,就等她百年圆寂之后走马上任,执掌西天! 师姐妹们俱是愣了愣,也难怪她们愣,抛开主观因素,就华信的皮相而言,扔到勾栏不须几日便能成当家红牌,何况他如今是在这男人连同公蚊子都屈指可数的方山之上,更何况师姐妹们潜心修行,怕是早已忘了男人长什么样,天天面对这成觉寺的秃驴们早已审美疲劳,如今好不容易抓到个有头发的,便也是翘楚了。 愣过之后师姐妹们见了理,华信也颇讲规律,僧帽僧袍僧鞋一应妥帖穿在身上,乍一看还真像个和尚。 他发现我从始至终未按照师傅的吩咐见礼,面假模假式道:“早已听闻化乐庵里有位俗家弟子,今日一见倒也有种同道中人的亲切。” 师傅陪着笑,目测已将早上出去的目的扔到了无间道,只同我说:“华信大师佛法高深,同是俗家弟子,无碍可要多同大师讨教些佛理,好提升修为,切莫再庸庸碌碌不可终日。” “师父!”本师太此时十分激动,然师父比我还要激动,生怕我惊倒了华信大师这位上宾,干脆挥挥手道:“无碍啊!出家人应平心静气,你去抄十遍心经再来吧。” 我自是不肯败下阵来,可师父潜台词里透露出如果我不抄心经便要庵规处置的意思,本师太也只好用忍一时先行保命的想法聊以 自 慰。 究竟那臭和尚给师父灌了什么迷魂汤,竟能让法相庄严,且面相比法相还要庄严的一叶师太笑成这般情状,他必定是使了什么妖术,不然如何看起来那么像妖僧。 这心经是抄不下去了,我丢开纸笔溜到大殿外听他们议事,方才醒悟自己先前着实失策。 前文有言,当一个人在乎什么?那便是他的弱点。起初我撺掇师父的原因是她一心向佛,见不得假和尚有损佛门功德,然华信他看准的也是师父一心向佛,且他抛出的橄榄枝要足以让师父忘却今早我的一番演说。 ------------ 第十章 输得讽刺 究其原因,从谈话可以还原事件全貌。 今早师父到成觉寺,本意上的确想同本空方丈谈谈那臭和尚的仪容仪表问题,怎料还没见到本空方丈就见被臭和尚截胡,师父见他穿着整齐举止有礼便有些动摇了。再然后假和尚见机行事抛出杀手锏。 他道:“贫僧虽是游方,然临下山前师父交予我一件东西,命我送到魏国宫中,因而在方山也不会久留,但贫僧窃以为佛渡众生的意义在于众生不论高低贵贱都可瞻仰佛祖音容,这才称得上众生平等,更何况师太本就是得道高人,堪堪是极合适的人选。”说着便悄悄告诉师父:“贫僧今次要护送的便是一枚佛祖真身舍利。” 像师父这般将一生托付给佛门的人,自是不能招架此等诱惑的,于是当即将华信引为知己,且为了此事拉下老脸去找本空老和尚磋商,结果是佛门圣物不是一家的私物,为显示公平,两院当家的决定择一个吉日,在成觉寺和化乐庵之间的空地上搭莲台供奉佛祖舍利,以慰向佛之心。 他们愉快地决定了此事,而华信今日便是特特过来通传这个好消息的。 了解了这些,本师太虽说不是输得心服口服,但也不算冤枉,只是说起来极为讽刺,一场活人之间的较量,最后竟是输给了那块死人炼不化的骨头,这是何道理?难怪许多人活着时候不管多有贡献都白搭,偏要死了才具有精神和金钱的双重价值。 “贫僧今次低调行事是不想招惹是非,然那只是对那些心存杂念的红尘中人,对皈依我佛的信徒便无所谓遮遮掩掩,师太您说呢?”华信优哉游哉开始了他蛊惑人心那一套,还想借此将师父彻底拉入他的阵营,我瞅着让师父皈依我佛是假,皈依他华信大和尚才是真! 试想一下,若是华信拿下了对面的本空方丈,在降服了我师父,那他在方山之上岂不是唯他独尊,旁人再不能说他半句不是。 果然,擒和尚先擒方丈,抓尼姑先抓师太不管到何年月都是真理! 仅用了一盏茶功夫华信大师便成功收服了我化乐庵一众尼姑,不管是辩法还是出卖色相,总之他赢了。 离去之时,除我之外的尼姑们都亲自送他到庵门口,他作了个揖,僧袍衣袖在风中吹得翻飞不止,他转身步下台阶,潇洒得不染尘埃。 也正因为这样,一个邪恶的念头在本师太心中萌芽了。 他此次身负重任,若是佛骨舍利有个什么闪失,那他且不说能不能回去寺院里领他师父的罚,就是这方山也未必能活着下去,定会激起普天下信佛之人的怨气,尤其像本空方丈和师父这般虔诚之人保不齐会直接将他化了,让他也变作舍利,试试死后是如何有意义有价值。 如此,本师太倒是很乐意晨昏三炷香供奉他的舍利,当然,前提是他一介俗家弟子能化得出舍利。 ------------ 第十一章 觉悟颇高 吉日一早,整个方山都闹腾起来,人人都穿上自己的新僧袍,梳洗得干干净净,一群白白嫩嫩的和尚尼姑除开表情十分肃穆之外,像极了民间过年的情景。 本师太混在人群中,只等大家稍不留神就将舍利藏匿起来,到时候佛事收场却不见了舍利,任他华信如何三寸不烂之舌也照样难辞其咎。 可当我见到供奉佛骨舍利的神龛之时,彻底惊呆了。只见不晓得是哪位大师的工艺如此聊得,愣是在这无甚材料可用的方山上硬生生搭建出两丈之高的神龛,且上面经幡莲帐法器香烛堆得满满当当,连攀爬都让人找不到下脚之处,有难度! 仪式开始,尼姑和尚分立两边,本空老和尚和师父在神龛下仰望了许久,也觉高不可攀十分为难,此时华信招招手唤出两个小沙弥,小沙弥抬着长梯支在神龛前,本空老和尚同师父关于谁先上去安放舍利,谁后上去进香的程序客套了足足有一刻钟,若不是担心被师父嫌弃,本师太真想自告奋勇:“哎哟,我去!” 磨蹭到日上三竿,本空老和尚终于放好舍利摇摇晃晃怕了下来,也难为他这些年养尊处优惯了,今次登高着实要了他半条命,落地站稳之际他累得惨白的脸上才稍稍恢复一丝血气,估计也在心里暗骂那个修神龛的家伙该死,该死啊! 一番吹吹打打中仪式正式开始,尼姑和尚老老实实站在神龛下面,像几列种的笔挺的萝卜,两位当家的一声令下,萝卜们纷纷跪倒在地,有默默诵经的,有激动得不知道说什么好的。华信立在本空老和尚同师父边上,三人俱是闭目诵经,我四下看了看,别说要逃过这么多人的法眼,就算我顺利潜到神龛下面,也是上不去呀。 之前到底是谁说渭城没有偷盗是因为民风淳朴,我看来悉是扯淡,连时尚庙同尼姑庵都有如此高超的防盗水平,遑论大富之家。 法事一直从上午做到日暮,归巢的倦鸟都来凑过好几拨热闹,本空老和尚同师父因站不住纷纷席地打坐,最可怕的是我们一众小和尚小尼姑居然磕头磕了一天,一个接一个,待到法事结束,已经无人能从地上站起来了。、 窃以为凡事有度还是很有必要的,像这样一味表决心而差点把自己作死的事情,的确只有一根筋的和尚尼姑才会做。我暗暗偷笑,只等他们全都退场便能升初我想与佛祖亲近的纤纤玉手。 约莫半个时辰之后能起身的和尚尼姑们相互搀扶着各自回了房,而我自诩常年在山间穿行,体力自是要比他们强,然我忽略了一点,就是本师太今日装的太过虔诚,居然一日水米未进。然决心是个很强大的东西,愣是支撑着本师太爬到了神龛下,我贱笑着伸出手,却听身后一阵调笑:“阿弥陀佛,想不到方山之上最有觉悟的居然是无碍师太!” 闻言,本师太一条胳膊僵在半空,以一个诡异的躺姿呆了又呆。 ------------ 第十二章 护送舍利 “师太若是想归置归置神龛,需不需贫僧替师太扛把梯子来?”华信笑着的脸实则讳莫如深,他大约早就看出了我的动机,正旁敲侧击提点我不要同他耍花招,既然如此,本师太还是先行回去,等夜半无人之时再出来作案,如此稳妥些。 然当本师太独自一人寂寥又无奈地爬回庵房便再也没有力气了,说好的僧衣夜行也一觉睡到鸡鸣。 不得不说本师太总是那么天真可爱,觉得我不做什么?他便也不会对我做什么?真真是低估了世道险恶。 撑着快要散架的骨头起床穿衣,还未梳洗便被慧尘师妹心急火燎地叫道了大殿,殿中端坐着的是当初以为此生都老死不相往来的本空老和尚,以及我十分不想见到的华信臭和尚。 师父捻了一支香,亲自燃点出红芒,袅袅香烟徐徐飘向手绘佛像的椽梁,有只花纹奇特的蜘蛛探出脑袋瞧着我们,它一年年于这房梁上,用丰沛的情感结成一张细密精致的网,年年月月等着属于它的绛珠甘露,不悲也不喜,暗自揣度着得不到、已失去同正拥有究竟哪个更珍贵。 “无碍。”师父将香递给我:“给佛祖上柱香。” 我自是不敢怠慢,忙规规矩矩上香磕头,师父敲了三声罄,余音绕梁。 “无碍啊!今日叫你来是有件事要吩咐你。”师父招招手叫我起来,我恭敬地站到师父一侧等待她老人家耳提面命,师父道:“此次佛事过后,华信大师便要上路前往魏国。”我一听彻底喜了,想不到废了诸般伎俩都没把他赶走,他自己倒也识趣,可师父接下来的话便着实让我吃不消了。她说:“然这一路艰难险阻,若无人照应恐佛门生物遭逢不测,我同本空大师华信大师商量了一番,觉得既然是佛门圣物,便要绝密押运,本来是想排个功夫了得的和尚同华信大师一道歉去,然和尚毕竟与常人有别,不善伪装。”师父说着在我身上打量个遍,似是终于发现了我的什么优点,欣慰到:“可你不同,本就是俗家弟子,只需换身衣装便可,任谁都猜不到你二人护送的竟是件佛门至宝!” 这还了得,若是我下了方山,岂不是落入他的辣手,天晓得他会对我做什么?我连忙推辞:“徒儿生性愚笨,恐给华信大师添麻烦,还望师父三四!” 师父和华信对看了一眼,华信微微点头,师父会意道:“华信大师自会教导你,为师放心得很,放心得很。” 我惊得七荤八素,抬眼望见华信不怀好意的笑,这也能放心?又道:“师父,可否容徒儿回家同爹道别。” 师父像是受了妖僧蛊惑,连起码的思考也略去了:“出家之人哪里还有家,你爹那头我自会差人前往告诉,你安心上路罢。” 这,这,这是要生生断了我逃跑的念头呀!尤其师父最后那一句更是听得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仿佛不是叫我去跑腿,而是要生祭我佛呀! 在看他华信,依旧道貌岸然,可心里的算盘打得我都能听见响儿! ------------ 第二卷 双璎珞 ------------ 第一章 古刹夜啼 三更刚过,我收拾了几件衣裳欲要趁夜色潜出化乐庵,师父说的很明白,我既然在庵里也想不起什么?出去走走也是好的,兴许心智开阔了,也就不会再强求失去的记忆,然她也不晓得我这趟出去,究竟还能不能回得来,只觉得终于有人肯把我领走了,如此便无人会在方山上惹她心烦。 我虚虚开了一条门缝,私下窥探了一番,院中无一人值守,正是月黑风高夜,杀人越货时! 出了化乐庵便在顾不上全身酸痛未消,连忙甩开双腿逃命要紧,刚奔出几丈远,便见路旁树丛里闪出个黑影拦了我的去路,我吓得抡起包袱朝那黑影打去,黑影一下便扣住了我的双手,急急喊道:“师太,是我!” 我停止挣扎,抬头果真见到那张我躲了又躲的脸,映着月光,犹如璞玉刻成,比那香火缭绕的佛祖金身要来的灵气逼人。 他放开我,眯着眼笑道:“师太怎来的这样晚,教贫僧一通好等。”几句话说的奸 情昭然,极不规矩。看样子他早就料到我会逃跑,于是连觉都不睡专程跑到路上堵我,这可是下了血本啊。 “华信大师也起得早啊。”我同他打哈哈:“夜间赶路凉快,故来得晚了些,大师请。” 他也假模假式拱手道:“师太请!” 事到如今,我已不指望能逃出他的魔掌,兴许我配合些还能早日达成任务,遂紧了紧包袱皮踏上下山的路。 他行在我身侧,我用余光瞥了瞥,才发现他已除去僧袍换上常服,形状仪态同渭城的公子哥可一比风流,日前披散的头发也掬起一半以锦为緫束于头顶,簪一支通体温润的白玉发簪,显得富贵又不失品位。如此相貌姣好的男子,真不晓得是受了什么刺激居然跑来做和尚。 蛙鸣声声,夜莺啼露,溶溶月光铺就在林间小道:“华信大师!”我叫他一声,他似是想起了什么?无比正式地同我说:“如今我们俱是常服,护送的又是至宝,为便宜行事,人前你还是叫我俗家名字好了。”他勾了勾唇角,笑得极其干扰佛门清净,道:“陆华浓。”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好名字,好名字,真不委屈他这副造孽的皮相。于是,本师太一时半会儿好像想不起方才叫他是要做什么了。 “我听你师父说你因失忆想不起自己的本名,便跟着养父取了个着实欢脱的名字,可是如此呀笑颜?”他偏头望着我,好似我就是一出喜剧,也对,我还真是活得很搞笑。只是我很不习惯他叫我笑颜,相比之下还是师太这个支撑略好些。 “大……陆公子说的对,正是正是。”自觉再说下去我兴许会吐,只好什么都不说闷头赶路。 天色向晚之时我们沿渭河一路向西,到了昌州城外一座古刹,我俩说明俗家弟子的身份,老方丈马上斋饭招待,还叫小徒弟收拾了两间禅房让我二人歇脚。 “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呜呜呜……”隐约听见似是有妇人念白哭泣,于这人烟稀薄处刚好吹过一阵穿堂风,贫尼顿时竖起汗毛,阴测测的。 ------------ 第二章 开光顺利 “小师傅,这……”我心虚地问小徒弟,小徒弟阿弥陀佛之后极淡然道:“后院住了个女施主,白日闭门不出,每夜嘤嘤啼哭,但好在从来不出来吓人,师太大可安心。”说完便回去睡觉了。 这还叫不吓人?光哭声都让笨师太无法入定,要是见了本尊,岂不是要本师太当即入墓,住在此处着实冒险,我建议道:“不然我们赶路吧。” 陆华浓滴溜溜转转眼珠子,霎时明白了我的意思,打趣道:“出家人自有佛祖庇佑,就算真有什么妖魔鬼怪,那也敌不过师太浩浩正气。” “贫尼倒不是怕,是担心大师生的这般俊俏,若是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吸了元气,未免有损修行呀!”我说着偷瞄了他的表情,他倒是显得无甚要紧,半晌后拉了个哈欠懒洋洋道:“若真如师太说言,贫僧坐等便是了。” 陆华浓走后,师太我卷缩在床上拥着被子念了念金刚经,然还是阻挡不了那诡异哭声,幽静古刹,窗外黑影栋栋,昏鸦扑闪着翅膀擦着屋檐飞过,晚钟声声撞入禅房,着实叫人心境不得。 那妇人果真能哭,断断续续折腾到后半夜,本师太保持这双手掩耳的姿势僵在床上,久而久之居然动不了了,见鬼,真见鬼!我花了不少力气才讲麻木的双手唤醒,却不想由于太激进,本师太猝不及防摔下了床,这一摔才觉得浑身舒畅多了。 咚咚咚。 “笑颜,你还好么?”听见陆华浓的声音我倍感意外,我支支吾吾说了没事,可他还是推开我门,探头进来刚好瞧见我在地上四仰八叉,不解道:“笑颜你大半夜练的又是什么功?” “没事,做梦而已。”我挣扎着爬起来,问他:“你大半夜不睡又是为何?” 他蹭着门框妖里妖气道:“女施主不来,贫僧怎可独睡?” “干脆贫尼送你一程好了。”我说着大力拉开房门,循着哭声来到后院,这前院已是十分阴森,后院更是让人黑黢黢更是让人发怵,我指着窗内昏黄的灯光说:“去吧大师,祝您开光顺利!” 然他双手抱胸杵着不动,斜睨着我笑道:“笑颜该不是怕鬼吧?” “可笑,我是怕打扰了你的好事。” 他点点头:“那倒是,弃妇总是寂寞空虚冷,搞不好正需要贫僧安慰安慰。” 我走着走着差点被他吓得又摔一跤,哪里是出家人该说的话呀。不过我很好奇:“你怎么知道是弃妇?” 他飞眼望了望窗内,极有把握道:“谁没事大半夜嚎成这样,且还边嚎边念诗词,看得出至少是受过良好私塾教育的,再联系诗词内容便**不离十了。”他显得自信满满,我觉得还有待考证。 “二位是在说我吗?”微弱的声音从窗内飘出来,那语气轻得都不像是人在说话,惊得我颤了颤身子,当面聊人八卦是我不对,可你也不能忽然杀出来揭穿我呀,这多不和谐! ------------ 第三章 郦府双姝 微微灯光将屋内妇人单薄的身影投在窗户上,她抬手挑了挑灯芯,烛影晃动间越发显出她的孤清。 “打扰女施主安息,贫尼深感抱歉,告辞,告辞。”我说着给陆华浓递了眼色,想叫他一同撤退,他却戳在原地不动,似是在等待什么?良久,窗内窗外俱是沉默,知道屋内妇人轻轻开了门:“长夜漫漫,过客可有兴趣听我说一段故事。” “不……”我的‘用’字还在嘴里,陆华浓便迫不及待行至门前:“如此再好不过。” 白瓷茶盏里是微凉的浓茶,不晓得是不是烛光微弱的关系,茶色看起来极深。屋内熏着瑞脑香,冰片的味道呛入鼻腔,平白为这凄冷的也又添了几分清寒。妇人挽着出嫁女子的发髻,露出高高的额头。虽然她轻纱掩面,但从她那泪水汪汪的杏眼也能对其美貌窥得一二。 “世人都当我是鬼。”妇人幽幽道,似有几分怨怼,又夹杂着些无可奈何:“然他们不晓得,半年前也同他们一样活在艳阳下笑着乐着,也是活生生的人。” 瞧她眸子低垂,语速极慢,声调飘渺,果然不像很有生气。 她眼神流露出些许抱歉,慢悠悠道:“已是半年未同人说过话,语无伦次处烦请二位见谅。” “夫人可是遇到了什么事?”陆华浓此时倒是彰显了出家人的慈悲。 “在古刹这半年我也悟到了一些道理,世间这一段段故事岂是人遇上的,不如说是老天事先谱好的,就等着时辰一到硬塞给你,虽是不能不接受,但也始终不甘心。然凡人何其渺小微弱,怎可同天想较量?”妇人这番话说的有理有据,乍听之下竟比我这个师太还像师太。她微微弯了弯眼睛,凝视着茶汤里漂浮的茶叶,淡淡道:“既已接受,那痛苦也是我一个人的事,只不过想把这些故事讲给别人听,不用品评,也无需铭记。” 夜风不辞辛劳穿林打叶,她平缓的呼吸让缚面轻纱不是抖动几下,我已深深嗅出这将会是一个被命运作弄的故事。 她说她叫水苏,她说自己是昌州城里郦家二小姐,她说:“我将真心负起浓情,他们却……负了我。” 望着面前这个同我差不多年岁的女人,竟说出如此冷清的话,眼里看不到一丝希望,心下便十分好奇究竟是发生了什么才让她在古刹夜夜啼哭。 郦家在昌州城里名声赫赫,祖上出过几个进士,也有戍边大吏,虽说传到这几代人丁稀薄,也没再出什么了不起的人物,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郦家人出出进进也极受尊崇,尤其是郦家那一胞所出的双生女儿模样俊俏,艳名远扬。 双生姐妹形容酷似,等闲人分不清二人谁是姐姐,谁是妹妹,只家里人十分清楚,姐姐木梓活泼张扬,妹妹水苏沉静内敛,一动一静谓之郦府双姝。 郦夫人诞下她姐妹二人,老爷爱怜至极,将祖传珠玉项链拆成两串璎珞佩戴在姐妹二人颈上,寓意同根同源,不离不弃。 ------------ 第四章 高姓先生 两姐妹自小长在一处,着同样裙衫,戴同样佩饰,活脱脱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任谁见了都免不了啧啧称奇。 而姐姐木梓却着实让教习师傅头疼。 姐妹长到七八岁的年纪,郦夫人请了城中最好的师傅教二人针黹女红,妹妹水苏性子沉稳,往往在绣架前一坐便到黄昏,姐姐则生性好动,出不了半个时辰便跑得没了影踪。 春日的郦府花园百花竞艳,金黄琉璃的凉亭飞檐四展,日光下澈,潺潺流水间锦鲤往来翕忽。如此一年年映衬着她们的倩影,转眼便到了出阁的年纪。 郦家女儿因生得俏丽,再者家世清白,城中公子皆梦寐以求,然木梓心气颇高,等闲人入不了她的眼,而水苏则对嫁娶之事十分羞于启齿,故而折腾了些时日也没个着落。 这日正值晌午,天气闷闷的,水苏在凉亭里给锦鲤投食,忽闻一阵脚步声,抬头便见管家领了个年轻男子走在池塘对过的抄手游廊里,她不紧不慢放下鱼食,侧着身子打量那从未见过的男子。虽称不上有多出类拔萃,然颀长清瘦的身形并一头乌黑发亮的头发,着实让水苏觉得顺眼。那男子也看见了她,一双眼睛善良温厚,立刻在她心上烙下了深深的印记。 她记得对望那一眼的瞬间,池塘里的鱼儿蹦出水面,扑通扑通的声音像是谁的心在跳。 她守在池塘边上,一坐便是整下午,也未见那男子出来,晚饭前婢女来请她去正厅,还未到门口便听见里面欢声笑语,不知怎地,她竟觉得那男子在里头,遂下意识理了理鬓发,抬脚跨过门槛之际果真见他端坐在席间,一边是侃侃而谈的父亲,另一边则是精心打扮的姐姐,其乐融融。 “水苏快些到娘身边来。”母亲慈祥地招招手,她缓步踱过去,娉娉婷婷落座在他对面,也不敢看他,低低垂着眸子,不胜娇羞。 “高先生,这便是我的小女儿水苏。”父亲高兴地指着娴静的小女儿,又道:“水苏,还不快见过高先生?” 水苏徐徐起身,动作微小地行了一礼,嗓子紧的险些发不出声音:“高先生好。” 男子也极有礼节,忙起身抱拳道:“水苏小姐好,小生这厢有礼了。先生不敢当,小姐唤在下高熙隆便可。”说着抬眼偷瞄了瞄水苏绯红的脸颊,不经意化成一抹笑。 “高先生今日起负责教习你们文章道理,你姐妹二人可要多向高先生讨教才是。”父亲说着敬了高熙隆一杯酒,水苏陪着淡淡一笑,原来高熙隆便是父亲请来的教书先生,忽而觉得很是欢喜。 木梓不像水苏这般沉得住气,见有客至已忘乎所以,席间同高熙隆相谈甚欢,几次逗得高熙隆开怀,而水苏只是默默吃着饭食,间或偷偷瞧一瞧对面的他,有几次他也正好望着她,她吓得匆匆低下脑袋,心如鹿撞。 散席前高熙隆对郦老爷的赏识千恩万谢,转而郑重道:“明日小生在书房静候二位小姐。” 木梓爽快应下了,高熙隆始终盯着水苏,良久,水苏才轻轻嗯了一声。 ------------ 第五章 甚为爱重 今日木梓很是高兴,一路神采奕奕行在前面,水苏踩着碎步跟在后头,池塘漾着粼粼月光,打在她素色衣裙上像是银丝提的缎面上的暗花,流光溢彩。水苏低头前行,却不想撞上了什么?缓过神来一看竟是木梓挡住了她。 “姐姐你又作弄我。”水苏说着迈到一边,欲要回屋,木梓急忙拉住她:“等等。” “嗯?”水苏很是不解,木梓又闪身挡在她前面,势在必得道:“高熙隆我看上了!” 水苏不晓得木梓这句话有什么深意,直白向来是木梓的个性,然她说的那样郑重其事,像是宣言一般,更像划清界限,将高熙隆圈在她的领地内,不许旁人染指。 别枝的雀鸟惊得柳条哆哆嗦嗦,木梓凝气盯着一臂之遥的水苏,水苏则偏头望着远方厚厚的积云,她知道今夜有雨,更加知道自己从来都争不过木梓,衣裙是这样,首饰是这样,小玩意儿是这样,高熙隆也必将是这样。何况自己心里那点隐隐约约若有似无的心绪怎能称得上情。 良久,她扭过头朝木梓莞尔,淡淡唔了一声。 听到此处,我大约能猜到后面的故事将会如何发展,木梓相比较水苏而言,明媚又热情,那是绝大多数男人都不能抗拒的美好气质,若是故事就这样走下去,木梓用自己的积极争取到了高熙隆,那水苏也会把那将将萌芽的爱意熄灭,久而久之大约也不觉得十分失落。本来手足间就该是打死不离的血缘,即便喜欢同一样东西,也大可解释为心有灵犀,可男人不同,对爱情的争夺向来都是你死我活的下场,哪怕是双生姐妹。望着面前目光晦暗的妇人,恐怕这将会是一段虐恋。 一直沉默不语的陆华浓大概也嗅出这故事必将不消停,啜了口凉茶,理理他风骚的鬓发,伸出一根手指懒懒指了指水苏颈上的珠玉璎珞,问道:“是这个?成色挺好。” 水苏被陆华浓风马牛不相及的提问弄得有些懵,半晌才回过神来点了点头,大概之前酝酿的寂寥情绪也因此被打得七零八落,没了说下去的欲望,水苏颇不好意思道:“缠着二位听我絮叨了许久,自觉失态,二位还是早些歇息吧。” 知道她关上了心门,我只好识趣地拉着陆华浓出了后院,其实我十分不爽,好不容易能有段奇遇,谁知陆华浓如此坏我风水,在我兴致勃勃时,他亲自操刀手起刀落断了我八卦的神经,险些让我经脉逆行,着实可恨。 “怎么笑颜竟喜欢听这些期期艾艾的故事?怎么从前不晓得你骨子里如此欠虐。”他歪着头玩笑说我犯贱,我狠狠瞪了他一眼:“那也总比有些人说话煞风景来得好些。” 谁料陆华浓笑得越发欢畅,志得意满道:“一双璎珞是水苏同木梓的信物,哪怕水苏进了古刹也还带着如此贵重之物,看得出郦家二老对她甚为爱重,可既然在乎她,又岂能让她孤孤清清一人在此,想必这故事远比你我想的精彩。” ------------ 第六章 慈悲化解 陆华浓说的也不无道理,然我细细思量,发现很不对劲:“莫非大师深谙此道?” 陆华浓嘴角抽了抽,略尴尬道:“话本子,话本子看得多了些。” 我一听乐了,忙规劝道:“大师,六根清净才是啊。” 他只是微微摇头浅笑,实际上这四个字也是我该好好参悟的,半斤八两的假尼僧,谁又有资格嫌弃谁? 长夜未央,僧房外漆黑一片,若不是借着月光,师太我必然要摔跟头。行至僧房外,正欲推门,华信幽幽道:“笑颜,若是你也曾被人辜负,或者你就是水苏,你会不会恨?”他问得极认真,不像是开玩笑,可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这么问。 “当然,若我没有做错任何事却被辜负,难道能解说成活该?” 他的表情僵了僵,随即笑道:“佛说仇恨不能化解仇恨,唯有慈悲方能解救,你可是尼姑啊师太,千万别误了修行。”他笑得张狂却没有几分真心在,果然是披着纯好奇的袈裟来骗我打诳语,趁机看我笑话,摆明是作弄本师太! “可我说的是真的!”我一板一眼道:“有些恨自然能原谅,但有些恨若是原谅便是为难自己。假使慈悲真能化解仇恨,哪来那么多灭门惨案!若人人都能悟出此理自我解脱,那谁还要听你我讲经说法?失业那是迟早的事儿!所以为了咱不至于忧愁该转行做什么?大师你还是不要奢望人人都宽恕原谅。” 陆华浓笑得极勉强,片刻之后佯装打哈欠,含糊不清道:“师太还不安寝是要等着贫僧么?” 本师太略微囧了囧,这等淫 僧到底是哪个年逾古稀的方丈发展的佛门成员?眼神也忒不好使了些!我愤愤地推开门,他行出去几步又折返回来,吓得我赶忙把住房门,生怕他像泥鳅似的瞅准机会就潜入本师太的僧房。他看出我的慌张,却又假装无辜纯良道:“呃……贫僧只是想告诉师太,既然今夜注定睡不好,不如多歇两日,养足精神再出发。”他说完潇洒转身,继而回眸一笑百媚瞎,挤眉弄眼道:“师太若是真睡不着,贫僧的房门任你敲!” 事实上果然如陆华浓所言,这一夜本师太确实没睡好,暗自想了想,一是因为睡得晚了,二是因为八卦没听完,留着些念想。但他终于有一件事估计错了,那便是本师太并没有去敲他的门,这点让本师太着实欢喜。 清早收拾停当出了僧房,见一小和尚端着托盘往后院走,我伸头瞧了瞧,那盘子里全是珍馐美食。当初还未入佛门的时候,爹的医馆对面就有家酒楼,我每天蹲在门槛上看酒楼里宾客满堂,听着小二报菜名都能流一地哈喇子,也曾幻想他日一定要去尝一尝,保不齐来了灵感还能写本美食传记,最好能畅销全大弈,这样以后就会有酒楼老板们排着队请我吃饭。但想法再美好也没用,还未等我赚够银子搓一顿,就已经被爹送到了尼姑庵,从此过上了每天两个菜,白菜炖豆腐,豆腐炖白菜的日子。 ------------ 第七章 骚人之食 “小师傅,等等!”我招招手示意小和尚暂且留步,他虽不解,但还是停下了:“师太有何时吩咐?” “吩咐不敢当,只是打听打听,这些饭食不像是出家人能消受得了的,不知是给何人?”小和尚对我的八卦并没有多少惊讶,只是神秘兮兮道:“给后院的女施主。” 果然是她,看来她除了夜夜啼哭之外,饮食用度也彰显着和别人的不同之处。小和尚大约也还未断清凡俗的杂念,见我是八卦的热衷之人,竟也同我八卦上了:“想必昨晚师太也听见她的哭声了,若不是我日日都去给她送饭,还以为后院住着的是个女鬼。说来也奇怪,她自从入寺以来,每隔半月便会有家人给寺里送香油钱,还不定时弄些山珍海味让寺里换着花样给她做,看样子也不是被家人扔进来了,究竟有什么委屈,她不肯同方丈说,我们也不敢问。”说到这里,小和尚还极有见解地劝慰我:“师太心系苍生是好事,切不可为了八卦伤神啊。” 我悻悻道:“小师傅所言极是。” 然尽管如此,本师太的好奇之心依旧很旺盛,等小和尚送了饭菜折返回大殿,我才算瞅着机会溜到后院,却见到十分暴殄天物的一幕。 小和尚才刚走,僧房的门边小小开了一缝,纤细的手臂将托盘连同食物原封不动轻轻推出门外,随即将门掩上了。都说人在伤心的时候没有食欲,但水苏也伤心小半年了,怎么还没有食欲?莫不是都混到和尚庙了还惦记着减肥这事吧?只要出不去这寺门,身轻如燕也无人欣赏的呀!窃以为她思路不对。 “笑颜!”正思索着要不要进去关心一下水苏,顺带继续听八卦,却被人叫住了。在这世上会如此风骚叫我名字的只有陆华浓一人而已,且他每次叫我名字都觉得他是在揶揄我。 陆华浓挑眉瞧了瞧水苏门口的饭食,笑问:“笑颜是要去蹭饭么?”别看陆华浓此人仪表堂堂,但说出话来总是夹枪带棒,让我时常想用一本甲骨版的大慈大悲咒敲开他的脑袋以泄私愤。然,我好歹是半个出家人,且大弈法言杀人偿命,即便是佛祖也渡不了我的劫,于是只好一次次按捺下了。 我学着莲台上的佛祖做了个众生皆苦唯有佛门清净的表情,道:“出家之人当严守戒律,怎可被酒肉坏了修行。” 陆华浓却用‘老子就是佛法’的表情,优哉游哉道:“戒律只不过是用来规矩那些道行低浅之人,有道是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坐,今日小生做东请姑娘大快朵颐,不知姑娘可否赏光?” 我听出了他的重点,不是佛祖留不留的问题,而是小生和姑娘,既是如此,哪儿还用受清规戒律?但本姑娘我还是很有节操的,宁死不受骚人之食,怎可轻易就范。 本姑娘岿然不动,他撩了撩鬓发,漫不经心道:“姑娘不去,那小生便不强求了。”说着迈开脚步朝寺门行去,而本姑娘的馋虫瞅准时机大闹五脏庙,一阵犹如放屁的响动之后,本姑娘毅然决然推翻了之前的理论,骚人之食但凡吃不死便安心活着吧! ------------ 第八章 美食当前 据本师太目测,若这陆华浓不是出生大富之家,便是在搜刮善男信女上很有一套,故而才能大清早便请本师太上酒楼大吃大喝。四目所及皆是昌州百姓对我们的瞠目结舌,而同样,我也是瞠目结舌的。酒楼正是早市,用早膳的人多得将过道都塞满了,皆是一碗粥配个炊饼的配搭,而我和陆华浓,哦不,准确的说是陆华浓之所以被他们有意无意明里暗里盯着研究,在于他一进酒楼便挑了个最起眼的位置,且高声叫小二上好酒好菜,什么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活的死的,公的母的,会动不会动的,林林总总加起来连小二都记不住是有多少道菜。 “大……陆公子,我其实吃什么都没关系,随意就好,随意就好。”我耷拉着脑袋贼眉鼠眼望着他,他却泰然自若继续发挥他报菜名的潜力,听得众人一愣一愣的,便更加兴致高涨地比赛谁将我们望的时间更长。 说来也奇怪,从前都是财大气粗,而今却变成了有财不敢外露,连吃个好的都要偷偷摸摸,好似有钱又舍得花是多大罪过一样。我想了想,大约是因为最近时下正流行的是炫穷和仇 富罢。 陆华浓说了一堆我听都没听过的菜名之后,略顿了顿,看上去极委屈道:“看来你这小店也做不出什么好菜,我也不为难你们,就这些罢。” 我听了这话同小二是一个表情,又惊叹又生气,这已经是昌州城里最好的酒楼了,他居然还嫌!若我是老板,我一定拿大扫帚将他打出门去:“嫌菜不好,上门口喝西北风去!” 然而小二显然比我有素质,且职业道德非常好,尽管被陆华浓嫌弃成这般模样,还是立马端起万般皆下品唯有赚钱高的笑脸欢欢喜喜吩咐厨房去了。 上菜的时候小二们端着杯盘碗碟盅锅盆从后厨鱼贯而出,此时我眼睁睁看着这一桌美食,节操同饥饿正在进行天人交战,吃还是不吃?感觉陆华浓在揶揄我人穷还馋嘴,不吃!可是错过了这顿,凭本师太赚香火钱的能力,怕是下辈子都难再遇上,吃! 在我还未纠结出结果的时候,只听得鸦雀无声的大堂里传来一阵吸口水的声音,我转移视线朝边上瞧,顿时惊了。整个酒楼的食客纷纷呆在那里,像是被人使了什么定身咒,有的炊饼都掉地上了,有的热粥撒到大腿上,腾腾冒热气都浑然不觉,皆是呆愣愣盯着我面前这一桌,教我一时半会儿连拿筷子的勇气都没有了。 而陆华浓却十分淡定,执起筷子夹了一块金灿灿不晓得是什么东西的东西慢悠悠放到我碗里,柔柔道:“来,多吃点!”随即冲我十分造孽地一笑,我吓得打了个冷颤,好似我是他家里养的什么宠物,正在对我进行填鸭式喂餐,就等着养肥了好宰了吃! 于是,本师太终于决定了,即便是要被宰了吃,饱死鬼也是比饿死鬼口感更好的,遂将节操暂时轻放在一边,甩开腮帮子大吃起来。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本师太已是撑得说不出话,而陆华浓依旧不停给我夹菜,依旧是那句:“来,多吃点!” ------------ 第九章 美玉不祥 此时,别人都在咽口水,而我撑得两眼发花,抬头极其不争气可怜兮兮地望着他:“就算我肚量狭小吧!实在装不下了。” 他见我服了软,也十分高兴,居然笑的时候眸子里还有几分温柔,那一定是我看错了。他放下筷子,故意扬高声音说道:“来了昌州这几日,本以为会寻获至宝,没想到却也是空手而归,可惜,可惜。”他砸着嘴说的这些话,我真是一句都听不懂,我们来昌州的目的难道不是借道?要说至宝,恐怕整个昌州成都赶不上那枚佛骨舍利,这不是骑马找驴么? 然而他并没有因为我的疑惑而放慢发疯的脚步,他把玩着桌上的青瓷茶盏,修长的手指蘸入茶水,又慢悠悠在桌上写就一个‘玉’字,且写的十分张扬,半点出家人的含蓄都没有,仿佛是故意给谁看似的。他将余光瞥向周围众人,看似无意实则有心道:“若是不能将这宝贝带回去,下月母亲做寿可没有拿得出手的寿礼了。” 他说着朝我递了个眼色。我暗暗思忖,玉?大约是佛祖觉得我还不算太蠢,居然在此刻及时给了我灵感,昌州城里我们最惦记的玉除了郦家的那双璎珞,便再无其他,只是我仍旧不明白,好端端的提那做什么? 而实属是说者有心,听者更有意,只见从柜台里走出个上了年纪的汉子,拨开众人行至我们桌前,客客气气施了一礼,道:“在下乃本店掌柜,不知二位客观可是有买玉的那算?” 陆华浓放下茶盏抱拳还礼,笑道:“确然如此。家中母亲寿辰将至,她极爱玉器,都说昌州出好玉,我二人慕名而来,不想却一无所获。” 掌柜斜眼看了看周围众人,请求道:“二位可否随我入内堂一叙?” 我正要推脱,陆华浓却一口应下,我只好放下筷子跟在他二人后头进了内堂,掌柜将我们安排入座,自己便到里屋寻出个胡桃木匣,小心翼翼在我们面前打开,里面安然躺着的是通体澄澈的美玉。掌柜道:“这是我日前偶然得到的一块美玉,不晓得二位有没有兴趣?” 大约他真以为我们是收购玉石的,紧接着将那块石头夸得天上有地下无,卖力推销的结果却是换来陆华浓淡淡一句:“质地尚可,但成色着实逊了些。” 一听这话,我惊了惊,从前在渭城见公子哥们把玩的玉器,大体也就这样了,他陆华浓就是眼光再高也不至于不屑一顾吧。 掌柜的面子有些挂不住,陆华浓补充道:“若是送给旁的什么人,这块便也够了,然收礼的是我母亲,我左右想了想,她喜欢的物件大约是要有故事的,不知掌柜的可有什么好介绍?” 掌柜的略略思索了片刻,带着些许异样神色道:“要说昌州成的好玉真真是遍地皆是,然最有故事的怕要属郦府的那双璎珞,可……”掌柜顿了顿,继而皱眉且避讳地说:“可就是不吉祥。” 至此,我真是又好奇个中曲直,又佩服陆华浓脑子灵光,居然能想到璎珞这个突破口。 ------------ 第十章 郦府诡事 陆华浓没再接茬儿,似是在沉思什么?我抑制不住八卦的心情,着急忙慌问道:“用玉器祭祀镇宅的风俗古已有之,民间也将玉器视作辟邪消灾的灵石,怎的到了昌州郦家便不吉祥了?” 掌柜的越发为难,特地行开几步,确定通往大堂的雕花木门已关妥当,才又稍释紧张踱步回来坐下,慢吞吞喝了几口茶才惶惶不安低声细语道:“这事说起来就真邪门儿了。”老板转了转眼珠子,似是在回忆,少顷幽幽道:“说起郦家的那双璎珞,起初昌州城里也是人人都想有幸一睹的宝贝,且不说那珠玉的不菲价值,就是品相在天底下也是难得找出一副相当的,更要紧的是那珠玉是有年头的物件,不晓得从何时起便陪着郦家一代代享尽荣华,是郦家的象征和荣耀,甚至可称为护身符。” 听了掌柜的描述,我仔细回想了昨夜在水苏脖子上见到的那串璎珞,也当得起上述赞誉,着实是至宝来着。可掌柜偏在此时停了停,我晓得接下来便是那个最让我牵肠挂肚的‘但是’。 “但是,也不晓得是不是郦家风水已尽,或是珠玉失了灵性,保不了郦家安泰,居然发生了一件怪事!”掌柜的又嘬了口茶,神秘兮兮地开始了他的说书生涯。 据掌柜的回忆,怪事发生在半年之前。 那时,郦家沉浸在喜乐祥和中,因为自小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温柔娴静的二小姐水苏要成亲了,女婿是府里的教书先生,在府里供职之时被水苏的美貌脾性深深吸引,此后更是欲罢不能。而二小姐水苏也欣赏先生的才气,求了郦家二老的应允,答应让先生入赘郦府。两厢欢喜便将婚事定下了。 距郦府上次大操大办已是十数年前,为的是郦夫人诞下双姝,故此次郦老爷打算吹吹打打弄得热闹非凡,因而府里上下忙活了一月有余,万事精细妥帖。 大喜那日筵开百席,昌州城里但凡有点名望的都悉数到场祝贺。这边女人们替水苏小姐打点喜服妆容,那边爷们儿围着戏台听段子品文韵,一派融融之乐。 吉时一到,新人拜过天地,开了宴席。 新郎官人逢喜事精神爽,同宾客们多饮了几杯,宾客散去已是后半夜,踉踉跄跄的新郎官由家丁搀扶进洞房,新娘子不胜娇羞,新郎官看得十分怜爱,正欲行那周 公 之礼,谁料重归宁静的郦府却在寂寂深夜蹦出几点火星,星子跳到洞房外的大红绸幔上,将那本就鲜艳的红色烧得直灼人眼。不消片刻,整个洞房便被大火团团围住。 阖府上下拼了命救火,奈何火势凶猛,像只巨兽趴在郦府园子里,教人进不去更出不来。火光冲天,将半个昌州城的天空都映成橘红一片,那场大火如今说起来依旧令人后怕。 直至曈昽,大火才被扑灭,可蹊跷的是密闭的洞房内除了呛昏过去的新郎官,本该同在的新娘子却不翼而飞,至今也不知所踪。 ------------ 第十一章 再探水苏 事件顿时变得扑朔迷离,若真如掌柜所言,倒也是一段极有教化意义的好故事。 首先,新郎在新婚之夜不宜饮酒过量;其次,吹灯办事速度一定要迅猛;最后,婚前必须参加防火防盗防床倒的强化意识训练班,否则醉后新郎的入洞房晚了,再碰上什么突发事件,岂不是要一对新人在洞房之夜还守着如玉之身,这也未免太不科学了! 但掌柜的话大约不是很可信,陆华浓望了望我,唇角携着一丝笑,心照不宣。 掌柜虽然没有成功将美玉推销给我们,但我们那一桌消费也颇高,于是掌柜待我们多了些亲厚,亲自将我们送出酒楼。 鉴于本师太实在不晓得昌州是怎样的城市建设,跟随陆华浓的引领,走着走着便看见前方一户高宅大院,正值早市,门外车马穿梭,人流涌动,而背后的宅子却大门紧闭,一派肃穆,仿佛门前热闹同它没有半点关系,抬头一瞧,匾额上赫然写着郦府二字。 真是越看越有问题,我摸着下巴道:“像这种大户人家不都是门庭洞开迎来送往的么?怎么弄得这般与世隔绝?” “你觉不觉得这家人好似在藏着个什么秘密?”他好似很有把握,风雅地转身朝另一边走去,我愣了愣,追了上去:“咱们不用进去瞧瞧?” 他侧目瞧我,笑道:“你当郦府这样的人家是化乐庵,但凡是个尼姑和尚善男信女都让进?若是这样何必掩着门扉。” “那怎么办?” “掌柜的话虽然不排除夸大其词的可能,然郦府这样做大约也是想隐瞒什么?大喜那夜的火来得实在蹊跷,且水苏并不是平白消失,反倒更像是被家人故意送到寺里避风头,可究竟有什么事让郦家这样紧张?”陆华浓停下脚步,转头望了望着郦府高墙里修竹掩映间微微露出的亭阁翘角,静得如同活死人墓。他道:“与其去吃人家的闭门羹,何不如听听水苏怎么说。” 漏液,等寺里众人都入睡了,我翻身起床穿戴好,推门一阵凉风,初春始终透着寒意,我紧了紧衣衫,哆哆嗦嗦抹黑朝后院而去。 “师太有此等好事怎也不想着贫僧?”兀地听见陆华浓的声音,若不是听出来了,我一准又要吓得半死。窸窸窣窣一阵脚步声,便见他从树影里走了出来,这大半夜的有穿得如此聊骚,我有十足理由怀疑他想对水苏不轨! 我道:“虽然水苏是长得清秀美丽,然人家好歹也是有夫之妇,尽管眼下待在寺里,可也由不得大师胡来呀!” 陆华浓不怒反笑,眼睛闪着流光,如同天上晶亮的星子,明眸如斯,动人心魄。也不说话,瞧了我半晌自顾自朝后院去了。 说来也奇怪,怎的今夜并不曾听见水苏啼哭,瞧她屋里亮着灯,应是还醒着,不等我敲门,门里已传出水苏柔柔糯糯的声音:“春夜寒凉,二位请进来暖暖罢。” ------------ 第十二章 确然动情 闻言,我和陆华浓不约而同推开了水苏的房门,然此门实在有些窄,我略略谦让道:“大师请。”他也假惺惺拱手道:“师太请。”我又推辞一句,他便不再坚持,迫不及待跨进门里。 说实话,尽管外面冷,可这屋里也好不到哪里去,室内只有如豆灯火,闪闪烁烁,探不到一丝温暖,而一身素色衣装的水苏静坐在桌边,像只寒冰玉成的雕像,寒意逼人。 “昨夜同二位诉说了心中苦闷,顿觉开朗了许多,多谢二位。”水苏说得十分诚恳,同昨晚故事里怯懦的郦家二小姐如出一辙,似乎不管经历了什么?她还是那副纤纤弱质,可大约也因为这样才落得如此下场罢。 我十分不想拆穿她,假使同人倾诉便能放下心中的痛,那一定不是真的痛,真的痛无法忘怀,更会在夜深无人之时从心里钻出来,啃咬七经八脉,连哭的气力都剥夺。眼前的水苏一如第一朵绽放的迎春花,艳阳下温暖娇美,可终究敌不过还寒的那场骤雪,无根的白絮飘飘落落,却将她的根深深冻住。 依旧是那令人浮躁的夏夜,柒玥花爬满了藤架,月影婆娑,暗香浮动。 水苏坐在窗边,撑着脑袋回想白日书房里的事,她看得很真切,木梓确然动了情。 一夜微凉雨,清早收拾打扮妥当,水苏踩着落花行到书房外,隔着雕花窗棂,高熙隆手执卷宗在书案前来回踱步,一派风流儒雅。她甚少出门,所见的男子不过是胭脂布料首饰店的掌柜伙计,从未见过高熙隆这般气质卓然的男子,因而久久不愿错开目光。她好像进门去同他独处,却忽而想起昨夜木梓的一番话,她势在必得,不许任何人阻挠,最重要的是,木梓是她的同胞亲姐,所以木梓看上的东西,她不能惦记。 而此时,高熙隆放下卷宗,正对上她打量却犹豫的眼睛,她心颤了一霎,迅疾地下脑袋,紧张地盯着脚下还有余香的晏紫花瓣。 “小姐怎么不进去?”犹疑间高熙隆已到了她面前,拱手将方才研究的卷宗放到她眼下,惊喜道:“郦家藏书之丰,真让高某惊叹。”高兴得像个寻到宝贝的小孩子。 水苏面上一红,从未日同陌生男子如此亲近过,她下意识别过头退了两步,她欣赏他的才气,却又觉得他的傻气是那样可爱。 高熙隆不明所以,执卷宗的手僵在原处,眼光却十分探寻的瞧着水苏,不晓得她为何如此疏离。而她那样清秀美丽,越盯着不放便越看进了心里,时间仿佛凝滞了,她低眉敛目,他如痴如醉。香风摇落蕊瓣,堪堪落在那卷泛黄的书页上。 “高先生怎么亲自出来迎接,我们做学生的如何敢当!”还未见到木梓的人,便先闻其银铃笑声,水苏慌乱异常,连忙收了心绪,转身对着木梓堆出一张笑脸:“姐姐来了。” 木梓向来机敏,不动声色在二人脸上扫了一遍,随即展颜一笑,轻轻唔了一声。 ------------ 第十三章 相形见绌 水苏让道给木梓,木梓也未再看她,亲厚地招呼高熙隆:“先生请!” 木梓笑容明艳,宛如赤轮金阳,而水苏却是云间暗月,怎可匹敌? 入了书房,木梓水苏分坐两旁,高熙隆择了正中的书案坐下,翻开案上书卷,谦虚道:“郦老爷曾言两位小姐自小便在书房里上学,只是先生告老离府,这才物色了不才在下来相帮,执教自不敢当,教学相长罢了。” 水苏沉默不语,木梓则粲然一笑道:“先生说的哪里话,既为先生,必定学识在学生之上,何况我瞧着先生也是满腹经纶,怎可妄自菲薄。”几句话说得在情在理,无处不透着木梓为人的八面玲珑,任谁听了都是满心欢喜,且高熙隆一届书生,不善逢迎,这话放到他那里,更是免不得生出几分受人抬举的快意。终究旁人的赏识对百无一用的书生而言是可遇不可求的。 少顷,高熙隆合上书卷,摊开纸张,闲逸道:“今日我们暂且不说文章,先从字入理,只有通宵了字义方能谱写锦绣文章。” 水苏听着,亦铺平纸张,用铜勺舀了一匙水淋在砚台里,仔细拿着墨在砚台上来回打磨,一举一动皆是跟随高熙隆指引,不敢超前也不肯落后。 然木梓不同于她,木梓有比她更胜百倍的心思,她不愿只在高熙隆引导下唯唯诺诺,她起身走到高熙隆案旁,用不容高熙隆拒绝的热情道:“先生只管写,至于研磨,木梓自有一套。” 高熙隆愣了愣,半晌才想起推辞,然木梓态度坚决,未等高熙隆言谢便自顾自开始研墨,初初还低着的头,在感受到高熙隆注视差异的目光自后,微微偏向他,眉目里含着的笑意任谁都不忍心推开。 水苏虽不曾抬眼去瞧,但所有的事她用心都能体会到,研墨的手只微微停了停,复又开始游离。木梓做了什么?她都晓得。 研墨完毕,高熙隆凝视砚台里不浓不淡不粘不干的墨,方知木梓不是玩笑,她研的墨确然十分的好。作为回报,高熙隆彬彬问:“小姐想问什么字?” 木梓转了转灵光熠熠的眼珠,倏地想起了什么?寓意深长地问:“先生可知情真意切的‘情’该怎么写?” 高熙隆甚为老实,未及多想便提笔在砚台里蘸了蘸,狼毫吸了墨汁变得饱满充盈,他没有犹豫,潇潇洒洒写就一个情字。而另一边默默无语的水苏也暗暗在白纸中央怯怯地写了同一个字。 木梓不等墨迹干透便迫不及待拿起来欣赏,眼中全是赞许:“先生的字清新飘逸行云流水,木梓佩服!” 水苏放下笔,假装漠不关心扫了一眼,木梓甚少会夸赞别人,尽管她知道木梓所图,可仍旧被高熙隆的字怔住了,自己同他一比实在相形见绌。但她克制得很好,没有表现出分毫失落,只静静抽出丝帕将自己写的柴瘦虚弱的情字遮得严严实实。 ------------ 第十四章 命运转折 然而事情并没有到此为止,木梓啧啧称奇了半天,十足仰慕地说:“我虽看得懂字,可自己却写不好,不如先生你教教罢。”说着便走向自己的桌案,摊开纸张提笔望着高熙隆,微微颔首做了个谦逊模样:“先生请。” 高熙隆单纯得可爱,并未多想,只当是极普通的教习,踩着沉稳步子走到木梓身旁,道:“下笔要有力,不可虚飘飘,要让人看得出你写这字的时候是花了精气神的,甚至赋予感情,字如其人说得正是这样。”说着他躬下身子取走木梓手里的笔,又写了一个情字,同上次一样漂亮,他将笔递给木梓,木梓双手接下,显得恭敬又诚恳,可却迟迟不肯下笔,半晌抬起头,用亮晶晶的眸子望着高熙隆,甜甜一笑:“不如先生手把手教一遍吧!如此方能领会其中奥妙。” 听到这里,我同陆华浓对望了一眼,他携着若有似无的笑,心照不宣。木梓和水苏皆是一样外貌,若单凭长相论,她们无所谓谁更漂亮,但有一样水苏差了一大截,那便是木梓的手段远比容貌更漂亮。 或许这样会让人多少看不懂,觉得太过抬举高熙隆。 其实我同大家想的一样。 以高熙隆的出身,天桥上算命的瞎子批了八字得出结论,他这辈子至多是个丰收农夫,家里穷得连蟑螂老鼠都哭着喊着搬家远走,媒婆从城东到城西说得嘴长疮,最后只在城郊农户家里给他找了个媳妇儿,新婚之夜掀开盖头才发现新娘满脸麻子,爱打嗝还爱吃韭菜盒子,熏得他忘了四书五经,真要命! 可木梓的命就要好很多,她相貌出众,家世清白,且占了出生的时辰,注定一世富贵无忧。或许还能在某个元宵灯会邂逅哪家的王侯将相达官贵人,男方以百担金银珠宝百亩豪宅良田为聘,八抬大轿风风光光迎她入主后宅,不沾阳春水,不愁柴米贵。百年之后封的是一品诰命,坟前还有大王八驮石碑。 但,这仅仅是命数,算命的忘了告诉他们还有变数。 木梓利用高熙隆的不谙世事,以文字会友为借口,无形当中便在高熙隆心里留下了知己的形象,再加上手把手写字,还能有什么办法让两个初识的男女如此快速亲近?说起来,若高熙隆不是勤敏好学,只是种田的农夫,怎么可能入得了郦府?若木梓不是欣赏高熙隆的才华,又怎会刻意接近他?若木梓不是如此求知,高熙隆也不会着了她的道。 因而,整个故事充分说明了一个道理――知识改变命运! 这一切都被水苏目睹,她戚戚地垂下脑袋,生怕一抬眼又让心痛一痛。 古刹外呼呼的风声让人忐忑,可水苏陷入了长久沉默。其实人的记忆是不可能那么清晰的,除非那件事很重要,重要得盖过了所有事,否则怎么到如今她还能清清楚楚记得当时的感受,且不差毫厘地表现在脸上,可想而知,当时的水苏有多落寞。 ------------ 第十五章 安静陪衬 “若高熙隆看中的是这样,那他想要的不过是别人的认可,并不是真的感情,你也没什么好难过的。”我十分想安慰水苏,但转念又想,白日里在酒楼听见的事以及她如今的境况,若真能释怀,大约就不会成为一段传说了。 要成就传说的前提条件很简单,只有两个,要么极尽美好,要么极尽悲惨。悲惨的事情往往更容易让人铭记,因为心痛的感觉比快乐更难以磨灭。当然,也有人喜欢美好的故事,但了解之后再对比自身,总会找到些不如人意之处,顿觉自己其实是个悲剧,可当我们看悲剧的时候偏不会比照自身的幸福,于是继续被虐。说到底就是两个字――犯贱!由此也衍生了一个更奇怪的现象,就是明明鄙视犯贱,却身不由己加入犯贱大军,边骂别人犯贱边马不停蹄自己犯贱,且一贱不回头! 显然水苏也觉得我说的是废话,没有放弃沉思。陆华浓这般不正经的人向来对女人很有一套,他极为体贴地给水苏倒了杯茶,好让她润润喉咙,其实茶水很凉,但对久无人理会的水苏而言,已是难得的关怀。水苏抬头难以置信地打量起陆华浓,半晌清言了一个谢。 造孽啊!造孽啊!陆华浓竟然真将魔掌伸向了可怜兮兮的水苏,她刚经历了失婚和失踪的双重打击,要是陆华浓趁虚而入,难保不会有机可乘!本师太不由替水苏将来的命运捏了把汗,若是只单纯被一个禽兽盯上了,那还好说些,可要是被一个长得好会哄人懂佛法装高深且披着袈裟的禽兽盯上了,那便不太妙,确切地说是很糟糕! 水苏想了想,组织了一下语言,准备继续讲下去,权当是对陆华浓那一杯凉茶的酬谢。 那日的教学当然成了水苏失落的开端,谁都没注意到她是合适离开书房的,亦如在木梓面前,她永远只是个安静无争的陪衬,甚至仅仅是木梓用以自检美貌的镜子,都算不得是个瑰丽生命。 她从未如此自暴自弃过。 往后几日,水苏都有意迟到书房,皆因每每看到的尽是木梓央高熙隆教她写字的情形,亲密无间,旁若无人。有几次她实在忍不住呆呆望着面前二人出神,有那么点羡慕,还有那么点嫉妒,可当高熙隆注意到她的异样目光,定睛同她对视,她却又震颤起来,只匆匆收回视线,重新提笔练字,但已是手抖心颤无法自制。从第一日起,她便将木梓的话听进了心里,故她不敢同高熙隆说话,连望一眼都不敢。她害怕违背木梓。 然而木梓却并不打算让她有机会收拾零落心情,亦或是木梓根本不用顾虑水苏的心情,她始终积极,从未打过退堂鼓。木梓是少有的聪明人,尤其在感情上,她深知单凭文字不能让高熙隆的目光长久停在她身上,她要的不是昙花一现,而是地久天长,是永远! ------------ 第十五章 突发意外 黄昏时分难得吹了一阵清凉晚风,叫唱了一日的知了恹恹的趴在树叶间,古木梧桐层层叠叠密密匝匝的繁花在枝头摇摇曳曳,一朵朵瓣黄蕊白,犹如一只只通体金色的鹦鹉,弯弯的喙,笔挺的身姿,纤细的爪子,生动可爱,灵气逼人。 水苏枯坐在金桂树下借着渐渐隐去的天光研习白日里学过的文章,辞藻华丽,句读吐情。金桂飘香,米粒儿似的花瓣落在墨香沉淀的字里行间,她细瞧了瞧,想起前几日在花园里听见小丫头们悄悄议论时下酒楼里流行的段子,除去英雄定天下,便是男欢女爱的故事,且结局大多不尽如人意,她隐在假山后听得入神,动情之处也忍不住眼角濡湿。她想,金桂花大约也舍不得枝桠,可时候到了缘分却不够,终究是不行的,真是枉抛相思枉痴恋。风又起,她抬手拂掉花瓣,却沾染了一指香气。 忽而听见一阵轻巧的脚步声,水苏侧过身子探头去瞧,池塘对面的木梓手执纸鸢分花拂柳到了古木梧桐下。她四处瞧了瞧,并未发现修竹之后的水苏,好似要做什么不能见人的事。片刻之后木梓的贴身丫鬟芳儿碎步小跑到她身后,同木梓耳语了几句,木梓脸上露出天机妙算的表情,吩咐芳儿帮她将纸鸢放起来。 芳儿这些小丫头平日里闲散惯了,也爱玩些小游戏,放纸鸢自不在话下,牵牵扯扯便将纸鸢升上了天,木梓接手线团,匆匆打发芳儿回避了。 水苏还在疑惑木梓这是要做什么?待她看见高熙隆跨进月亮拱门便省了一二。 高熙隆向来有阅读的习惯,且手不释卷,连吃饭走路都不肯暂停。今日他穿了身水色长衫,清秀得像是某个话本子里走出来的男子。他一手闲闲地背在身后,一手将书卷举在胸前,大约是看得入神,脚步极慢。他心无旁骛,竟没看见池塘边的木梓,更别注意到头上摇摇欲坠的梧桐树枝。 “先生小心!”木梓惊呼起来,送了手里的棉线径直朝高熙隆奔去,高熙隆听见她的惊呼,不明所以呆立当场,还未等他抬头查勘,木梓已经使出浑身气力将高熙隆推得后退几步,而她自己则失了中心,重重跌在地上,目瞪口呆的高熙隆还来不及眨眼,粗壮的树枝已经不偏不倚砸重木梓! “姐姐!” “大小姐!” 同一时间水苏和高熙隆俱是惊叫,两人手中的书也几乎是同时落在地上。 高熙隆跑过去拽起树枝狠狠扔到一边,跪在地上将痛苦不堪的木梓揽入怀中,急切呼唤她的名字,吓得汗如雨下。木梓一张俏脸痛得发白,眉目皱得像婆子们纫针的蜡块,她紧咬樱唇,半晌才挤出一个字:“痛!” 高熙隆顺着木梓的眼光望过去,她的袖子被树枝刮开,露出纤瘦雪白的手臂,一道嫣红血迹甚是扎眼。 失了风度的高熙隆不及多想,抱起虚弱的木梓,风一般跑出花园,路过水苏的时候竟连一眼都没瞧她。 ------------ 第十七章 安生便好 水苏险些站立不稳,她呆呆望着他们离去的方向,原来自己是这般多余。 木梓的纸鸢飘落在池塘里,击出一圈圈水纹,胭脂赭石黛青被水一一化开,几条红鲤探出水面,围着慢慢退色的纸鸢打了几个转,纵身跃进了池底。她寻着还留在岸边的棉线将纸鸢拉起来,眼神讷讷。 晚风吹着掉落的树枝,刚刚断了生机的树叶在风中颤抖得没了样子,她目不转睛盯着树枝的断裂处,又抬头望了望树上的断口,紧紧攥住了纸鸢。 “小姐出了什么事?”管家听见响动赶了过来,她慌忙掩饰惊讶,淡淡吩咐道:“树枝被风吹断了,你将它挪出园子,恐是什么不好的兆头,再找块红布将树上的断口包起来。”说完便片刻也不想多呆,她始终还是惦记木梓的伤势。 木梓房中已经挤了不少人,大夫坐在床边替她包扎,她闭着眼别过头不敢看伤口,另一只手紧紧抓着高熙隆,高熙隆不停轻拍她的肩膀温柔安慰。 “木梓啊!怎如此不小心,若是留下疤痕可怎么得了!”母亲急的不住叹气,父亲倒还沉稳,但也是眉头不展。 未等木梓开口,高熙隆便急着澄清道:“郦夫人切莫再责怪小姐,小姐也是为了救在下才被树枝所伤,要怪也是在下的错!”说得言辞恳切,丝毫不惧郦家二老将会给他怎样的惩罚。 郦母虽还有微词,但高熙隆好歹是个读书人,且郦老爷始终未发话,她便也不好多说什么。令人出乎意料的是木梓的反应,她缓缓睁开眼睛,床边黄铜盆里的水泛着微微朱砂色,那是从伤口上洗下来的血水,飘着淡淡腥甜铁锈味儿,可她并未向众人所想那般恐惧,转头幽幽凝视着高熙隆,道:“先生安生便好。” 木梓这副善解人意的菩萨心肠,莫说是高熙隆,就连郦府上下也从未见过,哪里有不感动高熙隆的道理?高熙隆下巴微微发抖,木梓的意思到此刻他怎么不知,可他这辈子大概怎么都想不到会得木梓这般千金小姐的垂青。他扶着木梓瘦削的肩膀,懊悔道:“小姐玉体因我受伤,我就是千刀万剐也难辞其咎!” “不,不是你的错!”水苏拨开人群,走到木梓床边,木梓斜起眼角戒备地盯着她,她沉默少顷,面无表情道:“悉是风之过。” 听了这话,木梓松了口气,高熙隆望着水苏,半晌不晓得该说什么。大夫包扎好伤口,吩咐丫头如何煎药,郦府亲自送大夫出去,郦母又精心交代了几句,好似刻意给他们相处的机会,领着下人们纷纷退场。 一时之间,整间香闺只剩下他三人,俱是无话。 “我没事,水苏你放心去罢。”听得出木梓有意打发她走,可她钉着不动,反倒将不成样子的纸鸢递给高熙隆:“先生可知这是姐姐最爱的纸鸢,今日为了救你,姐姐连它都不顾了。”木梓听着,竟分不出水苏说的是真是假。 ------------ 第十八章 绝非真情 高熙隆愣了愣神才接过纸鸢,道:“该还,该还。” 水苏浅浅一笑:“那先生便去做吧!我同姐姐都很期盼早日看到,你说是吧姐姐?” 木梓摸不清水苏是什么意思,只能暂且附和她,高熙隆倾身靠近木梓受伤的手臂,轻言细语道:“可就算我能制得出纸鸢,也补不了你的伤。”木梓脸上绽出得意笑容,虽一瞬即逝,但水苏看的清清楚楚。半柱香之后高熙隆留下几句关心,拿上纸鸢去了。 天色越沉越浓,像是这几日书案上研出的墨汁,再看不到半点星辰,连朦胧月色也不晓得避到哪里去了。水苏关上花窗,却立在窗边一动不动,只给了木梓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背影。木梓撑着软枕斜靠在床上,烛火映衬下蝠纹织花缎面帐幔透出清冷的色泽,似是比银质凌霄花帐钩还要冰凉。 “你什么都知道了,是么?”先开口的是木梓,言语间并无惊慌,其实她很笃定水苏是向着自己的。 可是水苏却没办法像木梓这般若无其事,她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姐姐,你何苦这样?” 木梓露出些微苦笑,将心事和盘托出:“从初见高熙隆起,我便知道他是我寻觅的男人,尽管说不清他哪里好,可就是那种感觉,让我非得到他不可。水苏,你不会懂的。” 她不懂?她岂能不懂!甚至她的感受要比木梓来得更加凶猛真切,但她却选择了否认:“我是不懂,不懂聪明一世的你怎会糊涂至此,若他真因此同你怎样,那也是出于愧疚,并非真心。你欺骗诱拐他的感情,虽得到了他,可他某日幡然醒悟,甘心么?” 木梓激动地支起上身,似是威胁:“若你想提点他,那便去吧!”木梓眯起眼睛,发散出令人畏惧的寒光。 这话着实让水苏心寒,她慢慢转过身,情绪翻涌五味杂陈。她咽了咽戏中泛起的酸,高昂又卑微地说:“假使我想同你做对,又怎会帮你遮掩,你以为凭他的聪敏会看不出树枝是被人故意锯断的么?他只不过是太过紧张你,所以才中了你的计!可他不会一辈子被蒙在鼓里!”高亢过后,水苏的与其显得那样悲哀:“姐姐,在这世上会无条件护着你的,绝对不是他,然你却因他伤了那个人。” 言毕,水苏没有再给木梓辩解的机会,毫不迟疑开门离去,门扉晃动间照见木梓单手撑着床沿,似是要挽留她,却又呆呆僵在那里。 为了一个男人,木梓曲意逢迎,甚至连最不齿的诡计都用得如鱼得水,在水苏眼里,木梓不是这样的人,然今天的一切足以让她心疼,木梓想留住的是高熙隆,却渐渐因此变得复杂,失去的美好真是一个高熙隆便能冲抵的么? 水苏默默发问,却久久得不到答案。 在水苏的描述中,我猜测她那夜定是无眠,她当时在乎的已不是高熙隆会爱上谁,而是木梓会变成谁。 ------------ 第十九章 你有病呀 又是夜深,水苏眼神空洞望向渺远之处,手下意识摸索起桌上的茶盏,因心神皆不在此,碰翻茶盏也是意料之中,但本师太万万没想到陆华浓的手脚居然那么快,水苏自己都还未察觉,他便抽出袖中帕子擦拭起湿淋淋的杨木桌面,叮咛道:“当心湿了衣衫。” 水苏神游被他打断,盯了他认真瞧着,良久才微不可闻地感叹道:“他曾经也是这样细心。” 本以为陆华浓会顺杆爬,借此同水苏更进一步,没想到他却只是尴尬地笑笑,道:“时候不早了,我二人也该回去了,小姐安歇吧。” 我傻呆呆跟着他起身,水苏似是有些意犹未尽,却没有挽留,或许她从来都不擅于挽留。 更深露中,陆华浓出了门头也不回,我猜测他大约是有些受打击了,明明就是示好,却不想让水苏想起了高熙隆,这不是白费心思替他人做嫁衣裳么?然这些感情来的未免太过突然,令我百思不得其解。 我问:“你相信真有仅凭一眼便注定一世的感情么?” 陆华浓前行的脚步缓,仿佛在思考,然而答案却来得又快又坚定,他转过身面对着我,斩钉截铁道:“我信!” 我不明所以打量着他,他温柔了语气,道:“有些事早就写进了月老的鸳鸯谱里,就算再怎么不合情理,该发生的,终归一件也不会落下。何况,他是她们平生仅见的倜傥男子,有什么理由不心动?”他好像回忆起了什么往事,眉目里含着春水柔情:“当初见到我妻子时,她立在七孔拱桥上,什么也没做,可我分明就爱上了她。谁又说得清呢?” 听起来倒是很有道理,我默默点了头。等等,他好似提到了‘妻子’这个词,我登时惊讶万分,忙问:“你有妻子?” 他十分肯定:“是!” 不由在心中暗骂一声奶奶的,质问他:“有老婆还来当和尚,你有病呀!” 他不怒反笑,半是玩笑半是认真道:“你能医么?” 我认真想了想,连爹都只是半桶水,遑论是我。若医得好也不能证明有从业资格可以出师,万一不幸医死了,还得替他收尸,且他家里人定会拉帮结派上医馆同我闹,医闹猛如虎,怕是该轮到爹替我收尸。如今光墓地就买不起,还谈什么葬礼,如此一来,真是令人郁结。 于是,我将话题转移到初始状态,问:“那你妻子呢? 古刹里仅有的一株嫣红三角梅悄悄落了三两凋蔽花朵,砸在覆满苔藓的青石板上竟听不到丝毫声响,轻得像是他的语气,却又重重叠叠透着沉沉死气,他道:“他们说她死了,可我不信。” 兀地心里居然有些酸,觉得陆华浓其实也很不易,大约是因为妻子死了,万念俱灰之下才躲到庙里,借由和尚的身份来规避尘世的痛苦,告诫自己不许再受生老病死爱别离的困扰,该放就放。 可是?他明明就很风流呀! ------------ 第二十章 失忆为止 我又定睛瞧了他半晌,依旧不敢相信眼前的陆华浓居然会那样深情款款提及自己的妻子,然他对水苏的关切也不像是假的,总而言之,专情长情皆与他无关,他诠释的仅有一个词,那还是风流! 鉴于我对水苏的关怀并不比他少多少。虽然我的基点是八卦,而他的目的是美色,但都殊途同归,故而,我决定提醒他一下:“若是你对水苏有意,切勿伤害她,她已那样可怜,不能再承受什么了。” 陆华浓怔忡半晌,眼中似是有什么隐忧,良久才道:“谁不害怕无休止的伤害,可又有谁情愿放弃感情,哪怕伤得体无完肤也不肯撒手,所以谁都不比谁更可怜,你说呢笑颜?” 我认真思量了片刻,诚实地说:“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他无奈地笑笑:“也罢,若你参透这些,恐怕你师父一叶师太就该退位让贤了。” 晓得他是拿我开心,我便也不手软:“你说的通透却也并未见你当上主持呀!” 他转身细细瞧着我,一改往日的不正经,极为正经地说:“我等她一日,便一日不受戒,若我做了和尚,即便等到她又有何用?”有一瞬我茶点就相信了他的荤话,可仔细一琢磨,似他这般不羁的人,几点戒疤如何锁得住凡心躁动,不过是为自己意志不坚找个托词罢了。然我并未揭穿他,这大概便是我作为准尼姑的职业道德。 入夜之后,山里气温骤降,古刹又是冷清的地方,便更加冷得我想竖寒毛,早春的天气还真考验本师太这身微不足道的肥膘。 我向前走了几步,希望快些会僧房避寒,而陆华浓却停在原地不动,我推开房门,想着既然是同路的同道中人,还是要劝他快些回去,免得着凉了就没人牺牲色相去套水苏的八卦,便堆出假笑道:“大师快些安寝吧!梦里才能见到你妻子呀!” 好似天边的寒星闪了闪,否则我不会看见他脸上明灭的表情,复杂婉转,还有……多情。他走近我,伸出手朝我的面颊而来,我瞪大眼睛惊异不已,死死盯着他不老实的手,可他却忽然停了,在离我三寸远的地方。 “有时我真羡慕你,什么都不记得,遗忘便是最彻底的解脱。”他慢悠悠收回手掌,却不晓得放哪里好,显得无所适从,全然不见平日的潇洒自如。他微微咧嘴想要笑,可表情却比抽筋还难看,他颓然道:“可我又好怕真的忘记了,它们对我而言太过弥足珍贵。怎样才能心安理得忘却前尘,笑颜,你教教好不好?” 见他这般凄凉,我竟有些心酸。我巴不得找回失去的一切,越快越好,可仍有人拼命想要忘记,多一刻都是煎熬,兴许是我们前世都造业,所以今生来偿还,亦或者悉是现世报。 然我想得很高深,脱口而出的却极猥琐,我道:“从你的特长而言,只要你把别人的老婆睡了,戴绿帽的那位必定会打到你失忆为止!” ps:非常重要的消息!!!!!!!!因小儒大意,不慎遗漏了本卷第十二章,现在补上,对大家造成的不便,小儒深感抱歉! ------------ 第二十一章 下手忒快 本来是想作弄他,他若是生气便更好,可他不但没生气,反而笑得像鸭 寮的男 妓,他欺身上前,就快要贴上本师太的面门,说实话,本师太着实惊了惊,但想到若是表现得太过失态,又何以自居师太! 不知是我的为虎作伥助长了他的嚣张气焰,还是他本就不把我放在眼里,他看着我刻板的模样好似是个笑话,噗一声就笑出来了,幸好他还有写修养,没用唾沫星子为本师太洗脸。他很求真地问:“若是我把你睡了,你师父和你爹会不会打到我失忆?” “这……这……”本师太忽然有些短路,结结巴巴道:“其实……我习惯一个人睡的……” 然后,他得意到不行,拂着满袖风月回了房间。我站在门口略略思索了一下,难怪他喜欢同本师太说笑,究其原因他风流我猥琐,一个是沾了桂花糖的屎,另一个沾了屎的桂花糖,两坨奇葩搁一块儿,不论从哪个角度看都一样恶心! 一定是他把本师太的境界拉低了,一定是! 春眠不觉晓,加之昨夜听了许久的故事,太阳都照到后院了我才朦朦胧胧睁开眼,随便套上衣衫鞋袜挠着脑袋开了门。从我这里望出去,正好看见破败的寺门下立着那日同我八卦的小和尚,他比手画脚貌似在跟人说话,可那人大半身子都在门外,不晓得是谁。我挪了挪脚步,伸长脖子细瞧,乖乖!门外那位原是个粉裙白衫的小姑娘,难怪小和尚鬼鬼祟祟,搞了半天居然和陆华浓是同道中人! 两人在门口叨叨了半天,小姑娘掏出个粉色布包教给小和尚,小和尚匆匆收入怀中,小姑娘没有多做停留,扭头小跑着下山,小和尚探出头四下看了看,肯定无人注意才做贼心虚地关上寺门。 “小师父!”我叫了叫他,他发现我一直看着,神色慌张。我走出去盯着他怀里的布包,打趣道:“预备合适还俗呀?” 他面如土色:“师太开的什么玩笑,小僧还有事,先走了。” 他迈开我,我继续堵住他的去路:“你能等,人家姑娘个未必能等呀!” 应是被我说的没了法子,他小心翼翼道:“师太切莫乱说,方才那姑娘是来给后院女施主送东西的,只是人家交代不让寺里到处传说,故小僧谨慎些。” “是么?”我仍旧狐疑? 他指天誓日:“佛祖明鉴!若是师太不信,大可将这差事揽了去,小僧不沾手便是了!”大约是他性格腼腆,开不起玩笑,话音都没落便急不可耐将布包塞给我。我抱着这包东西新生感概,真是八卦不成还惹了一身骚呀! 然这差事既然被迫承下了,也就没有往外推的道理,只好亲自走一趟。可我才转过墙角,便见陆华浓满面春风在后院里闲庭信步,身旁伴着的堪堪是那入寺半年闭门不出的水苏! 都说手快有的吃,手慢就吃屎,但陆华浓的手未免下的也忒快了! ------------ 第二十二章 全是活该 “哟,笑颜你起来了?”陆华浓说得好似同我很熟,奇怪,又不是三伏天,哪来那么多‘熟人’?我假装没听见,将包袱交给水苏:“方才你母家让人送来的,现下我转交给你,便也功成身退了。”转身欲走,水苏急忙开口挽留:“喜姑娘留步。” 我站住脚步,她袅袅娜娜走到我面前,又将包袱推倒我手边,平静地说:“这些东西我也是用不着的,若是姑娘更喜欢大可拿去,若是看不上便交给方丈处置。” 顿时有辆马车在脑子里转了山路十八弯,没搞明白她是怎么个想法,又忖了忖,这不揶揄我身无一物么? 此时陆华浓也绕道我身侧准备看笑话,然我不能明说,瞥了瞥陆华浓明灭不清的脸色,同样平静道:“我只负责送来给你,至于你要不要便同我无甚关系了。” “也对。”她收回包袱,也不打开看看,只仰头望着碧云天,许是日久不出门,她的皮肤呈现出极不健康的苍白,一如她颈间的珠玉璎珞,通透得能让阳光肆意穿过,虚渺得十分不真切。 我越发看不懂她要做什么?大约是因我没有过类似经历,所以连揣测都毫无依据。 良久,她硬挤出一丝笑,虚虚地说:“我想要的不是这些呀,他们应当晓得的。” 真是怒其不争,若她有木梓一半的果断积极,怎会落得在古刹里唉声叹气的下场。说到底人之所以不幸,皆因她从不朝着幸福努力,佛说昨日因今日果,连幸福都能懈怠,便怪不得幸福也对她慢怠! “想要的东西,别人给了是情分,不给便不能自己争么?命是要好好活的,不是随便认的!终归你在情字上欠缺些天分,又不似木梓那般肯让高熙隆手把手教,活该是落败的那个!” 慷慨激昂说完这番话,古刹里便没了其他声响。陆华浓饶有兴致瞧着我,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事,而被我大骂一通的水苏远比我想象的要镇定,甚至是大气沉着。 本以为她被我骂醒了,谁料她居然找了个最烂的借口,她道:“姑娘说的对,但她始终是我的亲姐。” 简直快被她活活气死,我的目标是长命百岁金银满屋,而不是正值妙龄死于生气!大约是陆华浓也听不过去了,弱弱地提醒了一句:“可她把你当亲妹妹了么?”如此幸好,免得本师太出口成脏,一口闷气才能将将咽下去。 我和陆华浓皆期待地看着她,而她沉吟道:“我既舍得出这房门,便也打算放下了,时过境迁,再说悔恨又有何用?” 真不是我们修行不够,完全是她在寺里住久了惨被同化,竟比我们这两个准出家人还明白四大皆空的道理,这是有悖自然规律的!好在本师太有个癖好,别人同我装粗鄙的时候我往往选择装高深,而遇上高深的人,我又喜欢玩粗鄙,总之就是不肯从善如流。 我暂且忘记自己是个吃斋念佛的身份,摆出红尘中人的嘴脸,道:“难道高熙隆也听之任之么?” ------------ 第二十三章 脚踩两船 水苏想了想,很无奈地说:“我倒是希望他听之任之,如此我也能断了念想。” “你是说他一脚踏两船?”人面兽心的见过,如此人面兽心的还真没见过,亲姐妹都不放过,枉他读了那么多年的圣贤书,竟糊涂至此! 对于这个问题,陆华浓表示出和我同等的好奇,但我私心觉得他是没资格好奇的,说到风流帐,怕是没人比他的长。水苏慢悠悠走到廊檐下,隐在树荫里,我瞧着这样倒是好,免得正午烈阳将她这块寒冰炙化了。 自从木梓谋划了这出舍身救人的戏码之后,事情便水到渠成了。 第二日木梓在房中换药,大夫仔细检查了伤口,因是上了右手,交代她半月内不能写字,更不能提重物,以免伤口裂开不好收拾。她耳朵灵,听见门外有脚步声,从花窗的虚掩的缝隙望出去,只看见一幅碧色衣袖转过回廊,她只是高熙隆来了。便假装无心,叹气道:“多谢大夫,我的伤势劳大夫费心了。然伤在我身也是好的,若是这条胳膊是高先生的,似他那边爱文如痴,恐一日不动笔墨就难熬得紧,相反,我倒是无甚紧要。” 吱呀! 房门被人推开,高熙隆痴傻傻立在门外,手里攥着他连夜制好的纸鸢,眉头如聚。 木梓慌忙拉扯袖子遮住还未包扎的伤口,深深低下脑袋,眨着眼睛像极了受惊的小鹿,面色一红,羞赧道:“先生怎么来了?” 高熙隆不管她是何态度,只晓得亏欠她太多,跨步进门,三两步行至木梓床前,弯下腰拉住木梓手上的右手,木梓吃痛皱起眉头,却赶不及高熙隆的速度,他轻轻掀开袖子,那伤口皮开肉绽,触目惊心。 “不碍事。”木梓收回手臂,大夫忙接住,为她细细上药包扎,高熙隆就这么看着,心思复杂。 等大夫收了药箱撤出去,高熙隆才做在床边的矮凳上,拿出带来的纸鸢,满是愧疚道:“昨夜我赶制了这只纸鸢,然我手笨,还请小姐笑纳。” 木梓接过来,欢喜得不得了,手工是差了些,但胜在高熙隆手绘的那簇古木梧桐花,惟妙惟肖,逼真得仿佛闻得到花香。木梓爱不释手,珍视道:“能得先生亲手所制纸鸢,木梓心愿已了。”她说的好似与世无争,然不争才是最好的手段。 果然,高熙隆越发怜惜木梓的柔弱,前一日她还骄纵活泼,如今在病床上弱不禁风,任谁见了都会心生恻隐。 “在下无以为报,若是小姐有何差遣,在下即便当牛做马也再错不辞。” 木梓笑得很开心:“先生一介读书人,当牛做马岂不辱没斯文,再者,我也不愿让你做那些事,你在我心中绝非凡人。”她目光流转,即便是天山上的圣池也漾不起如此缠绵涟漪。 高熙隆久久沉默,也不再看她,也不愿说话。 同样沉默的还有隐在花窗外的水苏,她以为木梓会了解,但最后木梓还是选了高熙隆。 ------------ 第二十四章 糊涂赌局 高熙隆在木梓房中呆了很久,出来之时见到花窗下发呆的水苏,不由绷紧了下巴:“二小姐何时来的?” 水苏笑了笑:“刚来。”见高熙隆要走,试探道:“先生不多坐一会儿么?”高熙隆十分尴尬,望着水苏的眼神竟比面对木梓还要复杂。水苏好似从中得到了什么启示。高熙隆良久才道:“不了,我还有事。” “先生慢走。”水苏朝高熙隆的背影行注目礼,待高熙隆转出园子才推门进去。 “你都看到了?”木梓斜靠在床上,丝毫不见方才的温顺,像只刺猬,充满攻击性,不许人亲近。 其实这几日下来,水苏看明白了许多事,也推翻了之前的种种论断,她万分坚定道:“高熙隆虽然傻气,但不代表他没有心思,更加不可能任人摆布,我会证明他不是你可以托付终生的男人。” 木梓将眼睛眯得狭长,露出精光:“如何证明?” “我自有办法,但你要答应我,一旦同我打这个赌,无论结果如何,谁都不许反悔,你敢么?”水苏好似从未如此决绝过,定定瞪着木梓,豁出一切去赌一个胜负悬殊的局,破釜沉舟! 事实上我很难将眼前逆来顺受的水苏同当日釜底抽薪的人联系起来,大约人在觉得威胁的时候才会激发潜在人格,亦或者水苏本就是想要高熙隆的。 然而不晓得什么原因,木梓居然答应了这个能预知到荒诞收场的赌局,倒着实让我震撼。若我是木梓,才不赌这个劳什子的局,即便他心不在我身上,人能够得着也是好的。花了大力气才将他笼络,眨眼间又输出去,不可惜么?谁说聪明人不糊涂,尤其是沾上爱情的聪明人,其本身已是糊涂鬼。 从前我对很多事情存着想法,比如对面成觉寺的香火总是比我们鼎盛,于是便偷偷去捣乱。再比如我对僧房的硬床有想法,同师姐妹们闲磕牙时提一提,她们便会匀出写棉花给我。再再比如我对庵里的斋饭有想法,便会找师傅说一说。师傅道:“一切皆为虚空。”我道:“斋饭太少肚子容易虚空,能再加两块豆腐不?”师傅斜睨我一眼,极不耐烦道:“去抄心经一百遍,但求心中满足。”于是,我便老老实实抄经书去了。 可见,很多事情我们想的美好,觉得极容易实现,且所有想法终将得到归宿,然也会有出意外的时候。有的意外譬如我抄抄经书也就揭过去了,然有的意外恐是要揭一层皮也未必能剥离干净。 水苏算漏的正是这个叫意外的玄妙东西。 话说木梓的伤将将痊愈,花园里便开了一池曲水风荷,花摇叶动间满园清丽藏也藏不住。郦老爷望着越开越盛的荷花,想起了山有扶苏,荫有荷华的句子,忽而来了兴致,决定在府里办个赏荷华宴,借以同亲友走动,也顺便抬高自己的社会地位。 窃以为这个顺便,也着实太顺便了。 ------------ 第二十五章 时机最妙 为了能给父亲一时兴起搞出来的赏荷华宴添些色彩,木梓同母亲商量之下决定除了请戏班到家里来唱堂会,还想撺掇水苏一同献艺。郦父一听大喜过望,自己教养的女儿若是除了容貌端庄之外还能有些拿得出手的才艺,岂不是在众人面前十分长脸,当即便同意了。 只是游说水苏着实不易。水苏性子腼腆,不爱张扬,何况要她现世,任凭木梓和郦夫人如何劝说,她都是一副轻轻浅浅事不关己的笑,一言不发。纷纷吃了闭门羹的说客们没了法子,渐渐也就心淡了。 然有一个人这才将将准备造访。 这日晌午刚过,水苏正欲小憩,却听高熙隆在外询问:“二小姐可在屋里?”门外丫头回了话,水苏把褪了一半的外衫重新穿妥帖,道:“先生请进。” 高熙隆轻推开一条门缝,瞧了瞧,确定水苏并无不便才放心进屋。丫头给高熙隆上了茶果,水苏道:“清早田庄上刚送来的葡萄,先生尝尝。”高熙隆拈起一粒碧绿葡萄,倒是同水苏颈上的璎珞一般通透欲滴,这倒是让他想起了古人描摹葡萄的诗词,但大多都意境凄凉,他也觉得奇怪,为何甜美的果子意象的确实苦愁。待他唇齿皆是葡萄泛着酸涩的果酱,才略略有了些体会。 “在下以为女子多喜甜食,没想到二小姐却偏好此味。”高熙隆咽了咽口中勾出的津液,不禁酸的皱了皱眉。 水苏亲自给高熙隆斟茶,笑道:“水苏也是喜爱甜食的,然吃得太多身体消瘦不了,如此方能提醒自己不可贪多。”她有意无意瞧了瞧高熙隆的面色,漫不经心道:“其实不可贪多的又何止物件,人也一样。” 高熙隆面色无异,也不晓得他是否听懂了水苏的深意,片刻之后他岔开了话题:“听闻府中不日便有一场盛宴,不知在下有无荣幸能看到二小姐献艺?” 听到这里,水苏再明白不过,反问他:“是姐姐央你来的么?” 高熙隆没有说话,低头默认了,水苏放下白瓷绘红梅的茶盏,那梅花亦如她的性子,清冷孤傲。 “姐姐自小便喜欢这些热闹事,而我能躲则躲。虽然我们长着一副面孔,可终究是不同的。”她眄伺高熙隆俊秀的脸,郑重问:“先生可知晓?” “这……”高熙隆很是为难,却也仅仅只是嘴上为难,他望着水苏的眼神并未透露出半分慌张,反倒是让水苏乱了阵脚。他倾身上前,暗含寓意道:“有些事我比小姐要省得,只是小姐当我愚钝罢了。”他那样瞧着水苏,像极了初见那日被锦鲤搅起波澜的池水。她倒映在他清澈的眼眸里,伴着木梓院中飘来的淙淙琴音,好似两姐妹心有灵犀,又似某种隐秘诡谲的战书。 高熙隆这句话让水苏辗转反侧了几夜,仍寻不到解答。不过她还是答应了赏荷华宴的安排,因她忽然觉得赌局从此处开始,最妙! ------------ 第二十六章 另辟蹊径 对于水苏的松口,木梓本该是欢喜的,然这万里挑一说动水苏的人是高熙隆,让她着实笑不出来,她心知水苏必定是谋划好了一切,否则以水苏沉稳的性子,断然不会应约。 在郦母主持下,姐妹俩最终商定赏荷华献舞一支,但水苏提出了一个额外的要求,必须由高熙隆伴奏。 当时木梓怔了怔,脸上笑容有些勉强,但分寸拿捏得极好。 高熙隆欣然应下,花两日功夫亲自作了首古朴雅致的曲子,配以洞箫演奏,名曰《清涟曲》。 正式排练那日高熙隆着一身白衫,端坐在黄花梨木圆凳上,脊背笔挺,神情专注,修长手指灵活自如,将洞箫韵味连同曲子意境抛洒得毫无遗漏。风撩起他的衣衫鬓角,犹如云间舒展羽翅的白鹤,他缓缓半闭着眼睛,此间曲中,谁不陶醉? 木梓愣愣听着旋律,水苏灵巧地挥动水袖,踏着节奏翩翩舞起,轻盈得像是小荷尖角上透明翅膀的蜻蜓。换气的空当,高熙隆睁开眼睛,只见一副轻纱水袖于眼前飘过,顿时正副神思皆被吸引,目光凝滞在水苏似仙非仙的舞步上,脸上浮着笑意。 曲调悠扬,入了全篇高 潮,木梓匆忙加入,起初也只是同水苏作了同样动作,待四五个小节过后便逐渐显露出了她的心机。 因水苏在起舞时占了先机,木梓要想得到高熙隆的瞩目,只能另辟蹊径,她执意撇下水苏,要同她分出高下,在水苏扬起水袖轻摆腰肢之时,木梓瞅准时机快速连续旋转起来,整个人像只不知疲惫的陀螺,腰间环佩撞击出悦耳声响,水袖在身侧舞成一带圆环,张扬有力,别出心裁。紧接着她忽然顿住脚步,并无踉跄摇晃,眼睛死死盯着惊讶不已的高熙隆,使出柔柔阴力将水袖朝着他抛出去。 高熙隆从未在视觉上有过如此震撼,似一团白光炸开在自己面颊,又好似一阵香风徐徐拂过他的眉梢,他没有退避,连眼睛都不曾眨一下,享受至极。 一曲终了,先发制人的水苏并未将开首的优势继续,仿佛她是故意让木梓有机可趁,她掂量着收起水袖,不理会木梓后来居上的调 情,又是无争的面容。 “怕也只有先生这般才华横溢方能谱就如此天籁之音,木梓佩服,佩服!”木梓微微侧身行礼,一时还不忘朝高熙隆捎去个缠绵眼风。 高熙隆余光瞥见淡定从容的水苏,轻颔首,转向木梓道:“在下才是被小姐的舞姿惊诧了一番,着实赏心悦目得紧。” 水苏默默听着,懒懒道:“我乏了,先走一步。”然她转身之后笑得极不易察觉,若是一个男人真心想赞美喜欢的女人,必是搜肠刮肚也终觉找不出相配的辞藻,仿佛不论怎样引经据典也是诋毁了女子的举世无双,可高熙隆的话来得太过轻易,处处彰显恭维,且在分不清姐妹俩的外人看来,木梓哪儿来的举世无双?自己亦是没有的。她隐隐感到这赌局自己赢定了。 ------------ 第二十七章 一地相思 事情在第二日发生了些微变化,让水苏越发猜不透了。 用过晚膳,水苏喝了几杯清茶,天色向晚才迟迟入了花园,她本打算最后一个才到,让木梓同高熙隆等一等,然而她压根没想到木梓居然称病未到。这彻底打乱了她的计划,不得已她只好凉凉地说:“既是如此,那我也回去了。” 她使的这招叫欲拒还迎,欲擒故纵。 “二小姐是不是不愿同在下独处,是怕别人说闲话么?”高熙隆的话让水苏的背影僵了僵,她没有回头,轻笑道:“先生多虑了。” “是么?”高熙隆狐疑道。 水苏点点头。 高熙隆释怀一笑:“那开始练习吧!以大小姐的资质,一日不练也是不碍事的,反而我担心你会怯场,熟练些总是好的。”他说了个让她不能拒绝的理由,然他不晓得,她也是万分希望得到挽留的。 丫头小厮不紧不慢给园子里的油纸灯笼点了亮,一盏盏照见绿叶更绿,红花更红,连人也多了几分温柔。 水苏抛洒着水袖,形态修长曼妙。她没办法在旋转的时候不将目光聚集在他身上,然每看一眼她都在提醒自己,高熙隆只是一个赌注,即便赢了也不会将他留在身边,若是输了……若是输了便再与她无关,更加不能惦念染指。 高熙隆奏响洞箫,意境深远悠长。指腹堵在孔眼上,吹出的声音虽好,但也是部分心窍抑郁不得抒发,委曲求全的音符。他尽量不去看水苏,但他晓得她的舞姿必定是优美的。 两人各怀心事,谁也说不清这是怎样一段故事,但蔷薇花雨早已触动一地相思。 兀地,箫声戛然而止,水苏踩不到乐点,险些摔倒,高熙隆盯着地面,洞箫失落地垂在地上,一手紧紧扣住膝盖,面色凝重,像是在赌气。 “先生不想练了么?那我先走了。”水苏收拾起水袖,有些雀跃,她已成功让高熙隆乱了方寸。 然高熙隆悠悠抬起头,愁苦且期待地望着她,颤抖地问:“你也不确定吧?” 水苏愣住了,完全不明白高熙隆说的是什么?掌心里攥着的轻纱渐渐被汗水濡湿,没错,她不确定的事情太多,可做了就没有回头的余地。 他缓缓起身,道:“在下自知没有福分,也不敢强求什么?但我还未轻贱到小姐所想的那样。”他一甩袖子,看得出满是怨愤,锦夜独行,多少有些落寞,那背影刺得她一颗心生疼。 若我是水苏,若我当时手里有块砖,必然要将高熙隆截下来,威胁他必须跟我说人话,要是说的不中听,我非一砖头拍死他不可!好像刚入庵那会儿,师父老是给我讲些拗口复杂的佛经,搞得我很烦躁,倒不是说浪费我许多时间,其实在我失忆的这些日子,忙得就剩下时间了,也不在乎我如何挥霍,关键是我听不懂!于是我便很想拿着砖头去找写佛经的变态理论理论,他要是敢告诉我写佛经不过是为了骗版税,那我就能义正词严为民除害。然这些都只是想想而已,我好歹也是个胆小的人。 ------------ 第二十八章 赏荷华宴 如今见了水苏,才晓得比我胆小的大有人在,她只是望着高熙隆远去,任由自己被满腹疑惑折腾也不敢追上去问个明白。 此后,当我知道整个故事的始末,我就忍不住琢磨,要是当时水苏能勇敢一些,不被前事所扰,亦能放下卑微赌局和心中成见,大约整个故事就很美好了。可这些都是后话。 水苏告诫自己,她拥有的不多,输得起的就更少,于是必须小心谨慎,步步为营。那夜的独处虽然胜负难判,但丝毫不影响她后续发挥。 木梓回归之后,高熙隆也没将那夜的情绪带到排练中来,可见其职业道德十分高尚,让我等怪力乱神之人望尘莫及。 其间发生了一个很重要的变化,便是高熙隆从每日最早到变成了每日最迟到,且话不多说直奔主题,面色总是平静,除开必要的点评指教,他一律不同二人多言,练习结束也总是最早离开,且杜绝一切私下来往,完全将自己封闭起来,同那些满口仁义道德不解风情的老儒生如出一辙。此举让人着实看不懂。 这头高熙隆刚走,那头水苏也要回去,木梓偏叫住她,严肃道:“在针黹女红上我自是比不了你,然说到舞艺你也是有自知的,既同我有了赌约,你最好别放水,故意输给我的,我断然不要!”她那样心高气傲的人,即便是在乞求一段感情,也不会完全将自己沉到别人脚底下,她信奉想要的必须自己去争取,靠别人的施舍过活只能满足当下,人家既然给得起,便有权利要回去,到那时该如何自处自立? 事实上,她最不想要的便是水苏的施舍。 说来时光荏苒,转眼便是赏荷华宴正日。 宴席设在花园池塘一畔,戏台子紧挨着池塘边造型秀美的太湖石而建,满池荷花做了现成背景,荷香伴着丝竹之音,将气氛烘托得极好。戌时一到,府里家丁点亮艳粉素白的绢帛荷花灯盏,烛光渺渺,照见水光潋滟。 宾客入席,矮桌之上盛放佳肴,各色菜品皆以荷花入馔,真真应景。 宝黛金钗的伶人举手投足讲述的悉是千年不曾被遗忘的故事,行腔迤逦,一唱三叹,流丽婉转,柔漫悠远,缠绵流眄间已教人温软心醉。 郦老爷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一场心血来潮的赏荷华宴惊动的不仅是昌州城里的商贾巨富文人雅士,就连堂堂知府刘大人也慕名而来,且郦老爷万万想不到,这场看似名利双收的宴会,竟是梦魇开端。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伶人唱吧戏本讨了赏赐欢欢喜喜出了园子,宾客们没了赏玩事物,着实败兴。 片刻之后,郦老爷击掌三声,乐师们换了清寂调子,众人收敛了谈笑,纷纷将目光投掷到戏台上,台前加了三五盏荷花灯,似是更有情调。 水苏踩着台阶朝戏台上去,因一心放在此后的舞步上,不甚踩塌,身子摇摇欲坠。 ------------ 第二十九章 如此算盘 慌乱间他疾步上前,却在转念时收回欲要搀扶她的手,换做洞箫递到她手边,她紧紧攥住洞箫,犹豫救命稻草。 待她站好恢复平静,他淡淡道:“小姐,在下该奏乐了。”水苏匆匆放开洞箫,惊讶于他的镇定无情,连当初欣赏的彬彬有礼,如今看来也满是凉薄,讨厌至极。 她有些不甘,有些恼怒:“先生若不是成心帮我,又何必弄这些虚假招式,凭白让我欠下人情!”她哂笑道:“先生是打的如此算盘?” 高熙隆默不作声,然深锁的眉头已因此越发不得舒展。水苏转身朝台上去了,高熙隆紧跟在后,同戏台一隅的乐师为伍,他想,或许他们本就不是同林鸟。 立在戏台另一侧的木梓将事发经过尽收眼底,枉自己使了苦肉计,换来的不过是一只纸鸢同几句宽慰话,竟连水苏无惊无险的踉跄也不如,至少水苏让高熙隆切切实实心痛了。 洞箫声起,其余丝竹在这高雅意境面前皆是无足轻重,他专注曲调,试图忘却方才的纰漏,她碎步出场,衣带飘飘更甚壁画飞天。 今夜木梓着一席红裙,明艳照人,水苏披一身青碧,如同荷叶陪衬着荷花,又反被荷花的艳丽照出几分脱俗。柳腰轻,绣鞋转,莺啼罢,水袖带一衣香寒。 木梓亦如衣着般热情冲击,比平日里练习还要卖力,她快速旋转跃至台前,眼神妩媚,连深谙舞道的刘大人也忍不住赞不绝口,直夸木梓的舞艺就连大奕第一舞姬也要汗颜三分。郦老爷听着大喜过望,一面谦虚说哪里哪里,一面热络且巴结地向刘大人敬酒,刘大人很买他的账,一口饮尽杯中酒,而眼光久久留在木梓身上。 洞箫平缓停在终了,一红一碧两幅水袖也将将落地,木梓水苏定住身子,体态轻盈。 众人一时看得呆了,良久才响起阵阵掌声,刘大人凑着郦老爷亲切道:“郦兄好福气啊!一对千金福慧双修,真是谁都艳羡不来呀!” 郦老爷诚惶诚恐道:“刘大人谬赞了,谁不晓得您家的那位公子才是人中龙凤,如今又受皇上重用,钦点戍边大将。我郦家就算再怎么好也比不上大人您满门忠烈!” 刘大人对郦老爷的谄媚很是受用,郦老爷得意非凡,似乎这场赏荷华宴还能带来些别的荣耀。 宴会结束,家丁收拾了园子,水苏坐在凉亭里浅酌,轻轻吩咐道:“你们都下去吧!留着灯便好。”家丁们依言退下,只剩荷花灯盏伴着她,她又倒了杯酒,微醺的脸上泛着淡淡粉红,衬得她除了温柔更多了写可爱。 她站起身子,摇摇晃晃走到池塘边上,幸好有课歪歪斜斜的垂柳让她扶一扶。白瓷酒杯上绘着精致花鸟,清酒飘着醇香,她举起酒杯,微微一笑,将酒杯缓缓倾斜,在身前划了半圈,亮晶晶的液体落入池塘,激起点点水花,随即与池水融为一体。 ------------ 第三十章 两幅心思 “若不是看见小姐祭酹水华,还以为小姐想不开寻短见呢。” 水苏听出是高熙隆的声音,诧异了几秒,继而轻轻一笑,转身靠着垂柳树,借着酒意道:“先生是来跟我讨人情的么?” 高熙隆望着满脸红霞星目半垂的水苏,说不出是何种心情,抬脚绕过一地绛红雪白的荷花灯盏,轻轻搀扶住水苏:“小姐这是做什么?当心!” 事实上水苏见他着急关切的模样,确有刹那感动,可他对着木梓也同样如此,她不晓得在他眼中是否两姐妹都是一人而已,说白了其中一人必是替身。她僵了笑容,侧身避开了高熙隆,转而面对一池荷花,不再看他。 高熙隆的关怀落了空,略呆了呆,背起双手陪她立着。 良久,谁都不开口,倒是栖在柳树上的雀鸟蹄了几声,方才不显得孤清。 “若是先生念着刚才施的恩,我府中但凡是先生看得上的物件,凭先生拿了去便是。”水苏说的绝情,斗到如今,自己越发糊涂,也没什么心思了。 可高熙隆态度强烈,竭力剖白道:“我并不想同你要什么?你何苦拿刺儿扎我?” 既然谈到这里,水苏索性摊开了说:“初初相识,我以为先生乃正人君子,然先生二三其德,飘忽不定,是当我郦家姐妹养在深闺不知世道纷杂么?” 高熙隆大约没料到水苏竟会如此看待他,惊痛不已,方要开口说话,水苏冷冷笑了一声,抢白道:“一样容貌两幅心思,先生怎受得起?”她抬手指了指满池荷花,一本正经道:“好比它们,看似同根同源,岂知截然不同。”她挑出一朵蕊黄瓣粉的荷花,道:“这是落霞映雪。”随即又遥遥指向远处一朵白里透红的:“那是重瓣洒锦。”她悠悠转向高熙隆,无比认真又有旁意地问:“在先生眼中大约都是一样的吧。” 等了半天,她都没等到高熙隆的回答,她笑自己傻,如他这般风流的人又岂会有闲心同谁探讨真心。她失望了,转身欲走,他忽然拉住她,比她还要求知地问:“你拿我做赌注,是么?” 她讶异得说不出话,瞪大眼睛望着他,疑惑他是如何知道的。 他深深凝望她的眼睛,所有都感情都毫无收敛,他望着她,那样贪婪,但说到底,对感情的贪 欲谁没有过? “你曾问我能否分清你们姐妹,可你才是真正分不清的那个。你一定没同木梓一起照过镜子,她的眼睛里满满都是欲望,想要的太多,且大都不是自己要得起的,你的眼睛告诉我你要的不多,但我却想倾尽所有都给你。我拿你作知音妙人,你却将我视作赌注,也罢,也罢!”他颓然地放开她,也试图忘掉执念,但若是执念轻易能放下,又怎能配得上这个‘执’字。也因放不下,人心才有了诸多挂碍。 她望着他清瘦的背影,心绪翻腾,纤细的手指抖了抖,酒杯碎落一地,她踩着碎片追上去,踢倒了几盏荷花灯,蜡烛被她带起的风熄灭,她用细细虚虚的声音挽留道:“先生……” ------------ 第三十一章 教人心寒 荷香扑鼻,她分不清是真的闻见了,还是因为太过激动,她怎么能相信自己竭力证明没有真心的男人居然将心放在了她身上,这究竟是他开的玩笑还是老天爷有意作弄。 高熙隆顿住脚步,早已不复当日挺拔的脊背就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她沉了沉浮躁气息,又上前半步:“先生。” 她又叫了他一声,当下心痒痒的。高熙隆慢悠悠转了过来,眼里已起了濛濛雾水。她从未见过男子这般模样,不由慌乱异常。 “你……”她不晓得说什么才好,只悔恨自己此前着实混账卑鄙,竟将他一刻玲珑心伤得便是剑痕。 他闭着眼,喉头艰难地做了个吞咽的动作,道:“大约是我自作聪明,如今糟了报应也是活该的。” 她不明所以到了极点,或者说高熙隆说过的话她就鲜少有听得懂的。 他叹口气道:“那日初见,以为你对我也是存着心思的,然你却那般退缩,无论我如何示好也打动不了你分毫。恰逢木梓有意,我便顺水推舟借此让你醋一醋,可谁能料想得到,你果真上当了,却不是为我而争,而是证明我非良人,怎不教我心寒!”他脸色涨红,可见着实气着了,急着了。他胸口起伏剧烈,鼻息粗重,似是既不甘愿:“说到底我也不想伤害你们当中任何一个,可我如今却将你们都伤了,岂不是报应么!” 水苏听了此话,半晌没眨一下眼。 其实莫说是水苏,我和陆华浓也是震惊的,他望望我,我望望他,真真是面面相觑。曾有一度我当高熙隆是脚踩两船的贱男,吃着锅里还惦记着地里的,却不想原来一切都是高熙隆的计划,他演技卓越,心思细密,有话也憋着不说,自个儿伤春悲秋的当口还要同时苦着别人,可见同闷骚的文艺青年谈恋爱着实是件考验脑瓜子转速的事! 由此得出,聪明人和聪明人斗,拼的是智商,聪明人同闷骚人斗,玩的是心跳! 水苏眸子微颤,眼泪攒在眼眶里,走了这许多弯路,又绕回原地,她夹着哭腔道:“你若早同我说……我……” 高熙隆苦笑着摇头:“早说晚说又有何不同,你终究是关心木梓胜过一切,敬着她,畏着她,永不敢违背她,她想要的,你绞碎一颗心也会给她,不是么?”他仰头逼回自己将要翻涌而出的心酸,戚戚道:“纨绔常言女子多为玩物,男子又何尝不是?”他再次望向她,满是悲凉:“只是即便我有心被玩弄,你怕也厌倦了。” 她岂会厌倦?若是厌倦当初不理他便是,可见她的心思终究是不能与他共通的。 他抱拳行礼,深深鞠了一躬,似是道别:“不如趁还未两厢厌弃,我出了这园子,倒也换各人安逸。” 那夜,到终了她也没能开口说上一句真心话,他将她看得太透彻,却也是莽撞臆想的透彻,她的的确确害怕木梓,然她更怕的是自己无能软弱。 ------------ 第三十二章 不怕了么 人有时候就是如此,反反复复优柔寡断,错了也不知,知了也不改,改了也不对,才会拧着一根筋越做越错,越错越做。每每碰上这样纠结得不到解脱的人,我都很想劝他们皈依我佛,剃了三千烦恼丝,从此不受头屑困扰。 可是?总有那么一些人,舍不得那束头发,亦如舍不得眼前俗世,舍不得俗世里那名曰红尘牵挂的人。 翌日一早,管家敲响了水苏的房门,隔着门道:“小姐今日不必上书房了。” 水苏疑惑:“为何?” 管家道:“昨夜书房高先生同老爷秉烛夜谈,今日一早便收拾了包袱,看样子是不会再回来了。” 水苏想起昨夜之事,忙拉开房门,急切询问:“他如今人在何处?” 管家对水苏的紧张甚是诧异,少顷才道:“已出府,不知去向。” 闻言,水苏心里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抓挠,又像有把火烧得正旺,也顾不得千回百转的心思,只凭着一腔热忱追了出去。然当她立在车水马龙的街头,擦肩而过的皆不是他,她才醒觉尘世之大,远不止她那方小小院落。往日里总躲不过的高熙隆,眼下却遍寻不获,她多想她留下,然终究是留不住他。 也罢,她想,若是老天成心不给的缘分,任凭她如何追,也始终落在了后头。 她转过身,颓丧地低下头,是她自己不珍惜呀。 好似某种来自上天的灵感,拽住她前行的步伐,时间掐得刚刚好,她悠悠抬起头,隔着三丈远,中间人流涌动,而他就站在那头。他背着书篓,眼光闪烁,不敢相信又满是期待地问:“你……是在找我么?” 沿街叫卖的货郎摇着拨浪鼓从两人之间穿过,身后背着的木偶皮影纸鸢遮住了一切,她有一霎那看不见他,急忙唤他名字:“高熙隆!” 待花里胡哨的物件彻底消失在眼前,她定睛望着他,他舒展眉头,笑得如初见时憨厚单纯。 他有些不好意思,试着叫了她一声:“水苏……”她没有表现出任何抗拒,反而微微迈了一步,他似是受了鼓舞,迫不及待奔到她面前,低头望着她娇俏含羞的笑脸,他大着胆子又叫了那个想了千百次却不敢叫出口,生怕亵渎了的名字:“水苏!” “嗯!”她仰头回应他,那样坚决。 我想,大约情 爱皆是如此,不管是谁的爱意更浓,只要一方肯向前走一步,对方就算是粉身碎骨也愿行过这山长水阔的隔阻,好似不曾受过伤,不曾荒芜过年岁,星月兼程而来,只为牵你的手。 她抛开千金小姐的矜持,请求道:“留下来吧!郦家的藏书需要你作知音,我也一样。” 他简直不敢相信水苏会如此大胆直白,小心求证道:“木梓呢?你不怕了么?” “不,我尊重她!”她很严肃:“但更尊重自己的心。我已懦弱了许久,一辈子不争不求,如今只想要这一样,难道也算妄想么?” ------------ 第三十三章 玄妙二字 高熙隆此生断没有听过如此不带情字却满是真心的话,不免感动非常,他轻轻托起水苏的柔荑,爱之如时间无可比拟的珍宝,终尝所愿,必要仔细呵护着。 整一日,两人形影不离。高熙隆带着水苏在昌州城里游荡,时而是他幼年居住过的小院,时而是他开蒙受教的学堂,连他常去温书的湖边,两人也牵着手绕了一圈又一圈。他告诉她湖边原有六十七棵垂柳树,去年夏天雷击倒了一颗,如今仍见得到它留在地上那段焦黑树根。他告诉她自己父母早亡,自己是被乡邻照看长大,吃的是百家饭,穿的是百家衣,至今已记不清生父母的模样,但每个养父母他都在心里感激涕零。他告诉她自己也有觉得世道不公的时候,每次义愤难平就到城南的书局去翻看圣贤教诲,提醒自己务必要忍耐,方才有了今日的学识涵养。 她打心眼里为他的过去心酸,又惊喜的发现暗藏了缘分,那家书局她也是常客,兴许他们早就见过了,却到了今日才有了这般造化,真是应了玄妙二字。 他镇重其事道:“你若不弃,我必不负此心。” 她似是得了什么了不得的至宝,山盟海誓之壮阔她在书中见得不少,动辄海枯石烂天崩地裂,竟不及他区区几个字来的情真意切。她想让他亲手写下这句承诺,装裱高挂于床前,每日复诵它,便能长久留住此时感动。 华灯初上,教坊的乐师弹起了琵琶,似是女人低语的绵绵情话,她任由他牵着穿街过巷,细细聆听各种滋味,居然找不出一句堪比她此时微妙的心情。 行至府外,瞧见门口聚集了不少人,她满是不解:“这是怎么了?” 高熙隆暂且收起欢愉,认真道:“过去瞧瞧。” 两人挤到人群中,高熙隆好生护着她,隐约听见他们提到什么‘亲事’、‘喜事’的话,水苏越发弄不明白,莫非自己同高熙隆的事父母已经知晓?那多羞人呀!她脸上一红,偷偷瞧了瞧高熙隆在乎她的模样,越发面热。 管家见两人进来,忙招呼家丁驱赶门口众人,将他们迎了进来,她横了高熙隆一眼,叫他收敛些,转而问道:“那些人来做什么?” 只见管家愁眉不展,烦恶地说:“乌合之众还能作甚?看热闹嚼舌根倒是一流!” 水苏心情太好,不想被打扰,径自引着高熙隆走向内宅,留下管家半晌才反应过来,冲着他们的背影高声询问:“先生怎么又回来了?” 水苏同高熙隆对望一眼,心照不宣。 “出去!都给我滚出去!”尖锐的叫骂声打断了二人的情意绵绵,水苏警觉道:“是木梓!”说着朝木梓的院落行去,正好看见丫头们被关在门外,地上是碎了的碗碟,可惜了这些精致。屋内亮着灯,木梓的影子投在门窗的白纸上,她将细颈花瓶高高举起,又重重摔在地上,吓得门外丫头直抹眼泪。 ------------ 第三十四章 两全其美 “怎么了?”水苏从未见过木梓如此生气,都不带丝毫理智,忙询问丫头们,可丫头们没一个人敢回话,不得已,水苏只好绕过满地残骸,敲响了房门:“姐姐,是我,开门呐!” 木梓的影子顿了顿,水苏又敲了几下,刚要贴上去听听动静,门就开了,水苏望着木梓,木梓亦瞧着她,眼神却是令人胆寒的狠毒! “姐……”水苏心虚了,木梓越过她将目光投向她身后的高熙隆,顿时明白了什么?冷冷一笑道:“多快活呀,特地来让我瞧瞧么?” “不是的,姐姐你听我说。”水苏焦急地攀上木梓的胳膊,木梓凌厉的目光盯在她的手掌上,严词命令道:“放开!”水苏吓了一跳,赶忙收回双手,木梓轻掸着袖子,讽刺道:“我还以为你是真想证明什么?如今看来也是满满的私心,活该我错信了你!” 面对木梓的责问,水苏不敢反驳,诚然,她的确有别的想法,却 也不是木梓所想那般不堪,可终究殊途同归,她有什么理由辩解。 木梓仰头望着乌云密布的夜空,心已死了大半,凉薄道:“可我不是输给了你,是输给了自作聪明。”她转身回房,跨进门槛又扭过头,露出若隐若现的侧脸,道:“高熙隆有什么好?你既然喜欢便拿去,我自有好去处!”说着重重关上了门。 水苏在门外呆了许久,直到管家叫她去正堂议事才动了脚步,郦家二老在堂中端坐,她独自进去,也不见伺候的下人,心知必定是出了大事。 郦老爷为难地说:“今日刘知府派人来提亲,说是要我将你姐姐嫁给他家公子,本也是门好亲事,奈何你姐姐如何也劝不动,还将刘知府送来的聘礼连同媒婆给打了出去,若是你姐姐真不想嫁,我也不愿勉强她,可现下刘知府那头大怒,我不知该如何是好。” 听了这席话,水苏才晓得原来木梓说的好去处便是府衙内堂,而所谓的自作聪明也着实冤枉,木梓的本意是想让高熙隆为她倾倒,却不想高熙隆一门心思全在水苏身上,倒是招惹了刘知府,方才有了这一幕。 想到这里,水苏顿觉着实不该,木梓已这般凄楚,她偏还同高熙隆在木梓心上又剜一刀,岂不是叫木梓生不如死! 当晚水苏没有说什么?但已在心中有了盘算,翌日清早便只身前往知府大宅,木梓昨夜所说不过是气话,她断然不会嫁给一个连面都未见过的男子,而水苏能做的便是替她挡下这门亲事。 刘知府打量着同木梓十分相像的水苏,好整以暇地用茶杯盖撇着茶末,阴阳怪气道:“你是想代她出嫁?” “不!”水苏不卑不亢,但也诚恳非常:“小女深知姐姐心有所属,府上公子岂能接受?与其两人痛苦,大人何不替公子另谋他人?再者,小女自知比不上姐姐,也断断入不了大人法眼,若是大人肯成全小女,郦府上下感激不尽,也为大人赢得千古美名,岂不两全其美?” ------------ 第三十五章 燃眉之急 刘知府半晌未发一言,只好好瞧着水苏,良久才放下茶盏,似是赞誉:“好一个伶俐丫头,若是方才你答应替木梓出嫁,我尚可考虑考虑,而如今听你这般说话,木梓岂不是比你还要厉害,我儿又怎能错过。至于她心中那人,难道我儿竟比不上?回去告诉你爹娘,这婚事非成不可!” 当下水苏像是被人泼了盆冷水,从头凉到脚,她以为能解救木梓于水火,没想到反而亲手将木梓推入火坑,她还想说什么?却被刘大人抢白道:“不过若是你也想入我刘府,我儿大可坐享齐人之福!” “何必求他!”水苏这边刚被刘大人吓得面色苍白,那头就见高熙隆闯了进来,刘大人眯起眼睛厉声质问:“你是何人?” 高熙隆听了方才的谈话,对刘大人早已失望,拨开阻拦的家丁一把抓住水苏,怒道:“大奕竟有如此强权威逼的狗官,实乃国之不幸!然我们绝不就范!”说罢拉着水苏硬闯出去。 “你放开我!”水苏甩开高熙隆,欲要折返回刘府,高熙隆拦下她:“难道你还没看明白他是什么货色?同他纠缠吃亏的只有自己!” “那姐姐呢?姐姐就活该么?”水苏怎还有耐心听高熙隆劝说,急得乱了章法。高熙隆扶着她的肩膀,要她冷静:“听我说,为今之计只有将木梓送走,没了新娘,婚事便不能作数,这也是救木梓的唯一办法!”高熙隆顿了顿,语气温柔道:“至于你,大约只有嫁做人妇才能幸免。” 水苏愣愣看着高熙隆,他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他想娶她为妻,而不是眼睁睁看她去做官家小妾,她从未想过与高熙隆会走到哪一步,但她确然是希望这样的。 最终高熙隆劝服了水苏,两人匆匆回府禀明二老,郦老爷郦夫人起初皆是震惊,然高熙隆同说苏非卿不娶非卿不嫁,也唯有此法方能解燃眉之急,虽也无奈,却只能答应。大女儿尚且自保不能,怎肯让小女儿也身不由己,说到底无论多想追名逐利,父母心头那块肉也只有承欢膝下的孩子。 郦夫人亲自为木梓备下车马,将水苏恳求刘知府的事情告知给她,她有一瞬间着实感动,本已上了马车,细想之下又道:“娘,水苏现在何处?” 两姐妹再见面,竟一时不晓得该说什么?水苏哽咽道:“姐,是我没用……”木梓到底是心疼水苏的,强忍着眼泪摇摇头:“怎么会,从前我气你胆小怕事,如今你为了我连刘府也敢闯,我即便再不能回来,也心安了。” “大小姐这是要去何处?”待看清刘大人领着府衙官差前来,水苏忙推开木梓:“姐姐快走!” 官差将木梓团团围住,郦家二老赶忙给刘大人行礼,木梓推搡着官差,刘大人望着她幸灾乐祸道:“你可真是要感谢你的好妹妹,若她不来找我,这门亲事兴许会作罢,可她偏说了让我不能成全的理由,如今你是非嫁不可了!”这番挑唆甚为成功,水苏竭力剖白,然木梓望着她的神情已生了疑窦。 ------------ 第三十六章 对得起我 刘大人似乎很满意,吩咐官差道:“婚期之前务必保护好大小姐,不可让居心不良之人有机可乘!” “大人!”不管水苏如何叫他,他皆是不理会,行出去几步又转身火上浇油道:“我说大小姐,你怎么不问问二小姐打算如何逃脱代嫁之事?”说完放声大笑扬长而去。 说他是狗官真是一点没错,我听到此处差点一脚踢到廊柱,不过是去赏个荷花却跟人家要女儿,这种又吃又拿的事情证明他在顺手牵羊上很是高明! 但当时的木梓哪里想得到其他,她在乎的是刘大人最后说的那句,终于她推开阻隔的官差,像木偶似的行到水苏面前,冷声质问她:“你究竟同那狗官说了什么?” 水苏真是百口莫辩,她一心想救木梓,而木梓却存了芥蒂,原来让同胞姐妹反目竟是如此简单。 “大小姐误会了!”高熙隆护短心切,然这些看在木梓眼里更加可恨,若不是那个可笑的赌局,她又怎么无心插柳做下这段孽缘,如今他们竟联手在她眼前作秀,教她如何能平了这口气!她狠狠瞪着高熙隆,而盘问的对象却是水苏:“说,你打算如何躲?” 水苏连看着木梓的气力都没有,低垂着脑袋,高熙隆拉过她的手,十指相扣,同木梓对视的时候没有一丝避讳胆怯,大方坦诚道:“我愿娶水苏为妻,永生永世护她安宁!” 仅眨眼的功夫,木梓散尽了浑身戾气,她早该想到的呀,却还一厢情愿不肯确信,悲戚愤怒哀愁齐齐在她脸上闪过,她大约忘了当初是如何同水苏定下不悔的赌局,也记不清方才对水苏存着多少的感激,只知道自己是活生生被水苏和高熙隆双双推向了刘府,推向了必然更加不幸的婚姻。想到这里,怎能不恨! 少顷,木梓脸上浮起淡淡笑容,妖冶之中带着些心死。那狗官铁了心要她不快活,若她逃了必然要连累这一大家子,况且如今连爹娘都怕着俱着,丝毫没有将她好生爱护的打算,她终于悟了,在所有人眼中,一个人的不幸能换一众人的幸,那便不能算是不幸,而是莫大的成全与殊荣。 她撇开悲戚,极尽反讽道:“你们如此对得起我,也不枉我同你们好一场。” 婚期定在十日之后,刘知府怕夜长梦多,可刘公子身受皇命,且时日紧促,成亲那日定是回不来的,于是我们才有幸见识到究竟要有多少智慧才能稳坐知府大位,答案异常简单,便是一头猪的高度。 这世上总有些我们觉得荒谬却又有很多人信奉的事情,比如替身。因刘公子生肖属猪,刘知府便从屠户手中高价购得一头体态壮硕,面貌神俊,鬃毛油亮的猪中潘安,命人迎回府中好生喂养打扮,待成亲那日佩戴红花以刘公子替身的形象同木梓拜天地。然他遗漏了一点,从优生优育的角度看,什么样的种子长什么样的芽儿是注定的,换言之,儿子是猪的前提,必然要老子也是猪,这才附和科学! ------------ 第三十七章 欠你甚多 可是事实再一次让我惊愕失色,刘知府不仅觉得此计甚好,沾沾自喜的同时还将这桩买猪代劳的婚事广而告之。过去因为暴君统治,人们在路上遇见都不敢说话,对望一眼就算是打招呼了,俗称道路以目;而当时昌州百姓在大街上问候的方式便是掩嘴偷笑,心照不宣,俗称呵呵呵呵。此情景想想都甚为壮观! 然世事总脱不开几家欢喜几家愁的魔咒,刘府这边鸣锣开鼓热闹非凡,而郦家这头却着实悔不当初,其中最无法接受的就是木梓。 想她一个千金小姐,自小被人捧在手心视如珍宝,几时受过如此侮辱,当即气得晕厥过去。 待她清醒过来,床边不知何时已搁置了成亲的喜服,大红缎面上穿丝走线绣了好一幅龙凤呈祥,她怒气攻心,跌跌撞撞爬起来,从针线篓子里翻出剪刀,将喜服伴着心中怨恨齐齐绞碎。丫头芳儿推门进来,正瞧见她发疯似的冲着衣裳撒气,忙夺下她手里的剪刀,生怕她想不开,一阵喧响引来府中众人,她呆愣愣坐在地上,已近虚脱。 “木梓啊……”郦夫人蹲下身子将她抱在怀中,话未出口已泣不成声,然木梓好似石头一般,竟无一丝表情,像是被人抽干了灵魂,成了副可有可无的躯壳。 郦老爷瞧着七零八落的喜服,双手颤抖道:“这……这……这可如何是好!” 水苏想上前劝慰,却被高熙隆牢牢抓住,仿佛木梓是某种蛰伏的兽,只等时机一到便扑上来咬人,不论亲疏友害皆逃不过她的利爪。 郦夫人拍着木梓的脊背替她顺气,哭道:“木梓啊!这都是命,老天怎要欠你甚多!” 直到此时,木梓才将将回转过来,露出睥睨神情,推开母亲,扶着桌沿缓缓站起身来,好似听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忽然笑得让人毛骨悚然,她凄凄惨惨道:“不是老天欠了我……”说着颤抖着抬手指向郦府:“是你。”父亲怔了怔,她又指了指母亲:“你。”母亲以袖掩面忍苦泪难收。 紧接着她慢悠悠指向水苏,语气里充满敌意:“你!” 水苏睁大眼睛,鼻头泛红,微不可闻地叫了一声:“姐……”然后便再也说不下去了。 最后,她将手指稳稳落在高熙隆身上,绝望地说:“还有你。” 她放下手臂,眼光在四人脸上逡巡一圈,继而歇斯底里怒吼道:“是你们,是整个郦家欠了我!” 勃然大怒使她精致的面容变得扭曲可怖,颈间筋脉鼓起,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嘴里泛着腥甜恶心的味道,她直立到僵硬的地步。谁也不敢上前招惹她,她含着眼泪,眼底布满血丝,双目瞪得像是要将眼珠鼓出来,片刻之后她干咳一声,唇齿间皆是血红。 她诅咒道:“欠我之物,之人,今生必定偿还!”话音还未落地,她已体力不支倒在裂帛之中,身下满目皆是红色,像望不到边际也永无回头之日的苦海。 她以如此惨烈悲壮的方式生生了断十数年情分。 ------------ 第三十八章 一字一刀 往后三日,木梓皆是卧病在床,眼看着婚期将至,她不再反抗,像木偶似的安安静静等待被人操纵,或被人厌弃。 水苏几次想来看看她,但都被拒之门外,然她始终没有放弃。这日丫头芳儿捧着刘府新送来的喜服站在门外不敢进去,生怕再惹怒木梓,水苏接过盛放喜服的托盘,解了芳儿的围。等门口把手的官差验过之后她才得以靠近。 “姐姐,是我!”她敲敲门,这次木梓终于没有再赶她走,而是默许了。 水苏轻手轻脚走了进去,将托盘放在桌上。明明是晌午的光景,屋里却昏暗得让人觉得冷,木梓靠在床上,半晌才缓缓斜过眼睛瞧着水苏,声音沙哑且无力道:“你赢了……” “什么?”水苏懵了片刻。 木梓虚虚一笑,仰头望着水苏,木梓毫无气色的脸同水苏一比显得如此死气沉沉,她那样仔细地端详着这张和自己十成相像的脸,眼眶忽然湿润了:“我早就晓得自己会输,可是却抱着那点微薄希望不肯退让,如今想起来还真是蠢得贻笑大方。到底是谁说执着可贵?我看根本狗屁不通!”她掀开锦被,艰难地坐直身子,想显得不那么卑微,然她本身已是自贱到了尘埃里。她吸了吸鼻子,慢悠悠道:“那日排练你先走了,我以为这是老天给我的机会,便将一颗心剖开给他看,指望他能小心呵护,可你知道他是如何反应么?” 水苏呆愣地摇着头,她竟不知原来那夜有事发生,且她隐隐觉得木梓翌日未出现,定同此事有关,如此一想,便猜出必然不是好事。 “哼!”木梓笑得诡异,她道:“我抛开所有只为得到他的垂青,然他却定定望着你离去的方向,良久极认真同我说,若今生负了我需遭报应,他愿受天雷地火所苦,然,无怨无悔!”她清楚记得那夜高熙隆所说的每一个字,一字一刀,深深刻在她心上,当下已是血肉模糊。 水苏敢豁出命赌誓,这是她此生听过最动人的情话,却也是最伤人的绝情话。可她根本就无法体会木梓当时的无望,木梓当夜便狠狠拆散了那只纸鸢,亦如亲手拆散自己不可能成真的梦,必定是痛彻心扉。 木梓擦掉眼泪,居然比水苏还要平静,她轻声细语道:“好了,什么都是你的了,只求莫要再来安慰我,我不需要任何同情怜悯,至于结局,我自会背负。” 本来是去宽慰木梓的,可最后水苏却如游魂般飘了出来,她倚着斑驳的墙壁,哭得连声响都不敢出。她那么想护着木梓,想让她快乐安稳,想让她不被辜负,可偏偏却用自己的幸福去凌迟木梓的不幸,成了可恶的刽子手。她想,若当初高熙隆第一个见到的是木梓,若一见钟情的事并未有幸降临到自己头上,她未必争得赢木梓,甚至于如果她是高熙隆,她也会义无反顾选择木梓,木梓的个性浓墨重彩,比所有人都鲜活生动,她敢爱敢恨,敢作敢当,而自己拥有的只是懦弱。 ------------ 第三十九章 峰回路转 婚礼前夜,月亮十分不善解人意的来了个皎洁圆满,郦府上下无一人能入睡,木梓房外又添了许多官差,连贴身丫鬟芳儿都进不去,谁会晓得该是雀跃欢喜的新娘却成了笼中鸟。 木梓躺在床上已是瘦的没了人样,更鼓声声催得她心慌,一豆灯火照不见满室金贵彩礼,她撑着床沿爬起来,无力剪刀利器都被官差收了,但幸好还有首饰。挑挑拣拣,她翻出件称手金钗,在火上淬了淬,她细细瞧着,镇定了不少。她将烧得烫手尖利那头对准自己修长的脖颈,在镜子前比划了几下,雪白的皮肤上留下红红的印记,甚是满意,明日只需对着这里一下扎进去,便什么痛苦也没了。如此想着,她顿感轻松,将金钗收进袖中。 三更刚过,郦府大门便被人重重敲开,管家站在门里目瞪口呆,门外皆是手执兵器的官差,火把照得门前大亮,官差并未多言,径直冲进后院。郦家二老连同水苏高熙隆匆匆赶来,却只看见官差武力拿住木梓门口的守卫,郦老爷忙上前询问,为首一人朝京都渭城方向抱拳行礼道:“皇上有命,令我等缉拿刘府众人,外人不得干预!” 说完便押着守卫离去,整个过程快如闪电,豪不拖泥带水,竟让人连应对的机会也无。 天色将晓,管家才打听到事情原委。 前文说过刘公子的替身是头猪,然他本人也并不比那头猪好多少,朝中之人办事说话最讲究立场,何况他是手握兵权的大将,皇帝虽委以重任,但给你多大权力,便要暗中施以百倍猜忌,岂有不防备的道理。偏他猪油蒙心,亦或是得知即将进门的新娘千百个不愿意,一心想给她自由,于是大敌当前自己竟犯了糊涂,站错了队。兴许是他天生方向感欠佳,居然在战场上胡闯乱撞到了敌方阵营,且迅速同敌人建立了牢不可破的革命友谊,居然帮着敌人对大奕倒戈相向,此等阵前投敌的叛徒自不能见容于大奕,皇帝当即派太子亲率大军奔赴前线,仅三日交战便将叛军敌军一网打尽,刘公子更是当场毙命。 再说回那个开天辟地想法奇葩的老爹刘知府,儿子是猪,他便也是猪,且还被自己下的小猪崽儿连累了,这头新娘子还没被强迫入花轿,自己就先登上了囚车,一路上免费赏山赏水到渭城去受审,当然,他也要有强大的心理素质才能享受这次全程可报销的旅行。 知道刘家倒台,木梓便得救了,水苏第一时间想见一见木梓却始终敲不开门,无奈之下众人只好离去。 其实木梓在门内听得真切,仿佛又看到了一丝希望,良久,天边泛起曦阳,她轻轻开门,门外空无一人,只有灿金的晨光照在她苍白却激动的脸上,她终于恢复了自由,然她跨出一步却又马上缩了回来,紧紧掩上房门,蹲在地上哭得肆无忌惮。 ------------ 第四十章 坏事变好 得知木梓不用嫁给一头猪,真真是吾心甚慰,相信最为感慨的是陆华浓,想他一介风流大师,必定是妹妹遍天下,但凡长得好的都是他妹妹,以至于他究竟有几个好妹妹已无人能给出准确数据。倘若他同木梓相识,必然要将木梓纳入花名册之中,假使木梓真嫁给一头猪,便是暴殄天物,他一定生不如死。 如何做类比会比较贴切,我想了想,结合自身实际,大约只有吃饭这件事可以比拟。对于吃饭,哪怕眼前有再多事物我也是不嫌占地儿的,即便吃不下,能看看也好,但要是忽然有只苍蝇在我想吃的食物上安家落户,弄得我吃了嫌恶心,不吃嫌闹心,那我一定很糟心! 好在木梓这道珍馐还未落到猪槽里,于是我们表示很开心。 然而这也仅仅是当下觉得开心,因为据水苏所说,自从木梓逃脱逼婚的命运之后就性情大变了,整日憋在房中闭门不出,同谁都不来往,连贴身伺候了十几年的丫鬟芳儿也不敢亲近,她唯一出过一次门便是水苏成亲前几日。 那日门外洒扫的丫鬟在笑谈水苏和高熙隆的婚事,虽说已没有了刘知府的威胁,但两人情比金坚,郦家二老也没什么反对的理由,且近日家宅不宁,需要些事情冲冲喜,于是水苏的婚事便顺理成章了,甚至还有些便宜,只需把替木梓准备的那套放在水苏身上便可,一夜之间坏事变好事。 小丫鬟们正说得起兴,只听身后那扇紧闭的门吱呀呀开了,木梓站在门里面无表情,小丫鬟们倒是吓了一跳,反应自己失言,忙低着头害怕得小脸通红。大约木梓暗恋高熙隆的事情没有葬身在大家八卦的脚步下,于是人人都晓得这事对木梓是个打击,再联系刘公猪事件,简直是刚治愈了荨麻疹,又不幸得了白癜风,怎教人不难受? 半晌之后,木梓竟出人意料轻轻一笑,仿佛自己从未和高熙隆有过什么?云淡风轻道:“把这个给水苏送去,成亲是大喜,怎能没有像样的首饰?” 小丫鬟接过沉甸甸的金钗,正是那夜木梓准备自尽用的,只是除了木梓无人知晓罢了。于是小丫鬟们悉被木梓的从容淡定所打败,捧着金钗互相交换了佩服的眼神。 木梓道:“水苏忙着婚事,叫她不必来谢。”说着转身进屋。 金钗辗转到了水苏手里,真教她百感交集,好似某种传承,木梓得不到的婚姻轮到了她手里,而所有人终将忘记短暂昨日,得到方长来日。 “尽管她说了那些话,但终究是一胞所出的姐姐,我感激她。”水苏至真至诚,在她看来,高熙隆就是再不可或缺,也赶不上木梓对她来得重要,今日若是换成木梓做高熙隆的新娘,她亦会双手合十为木梓祝福,这大约就是姐妹情分。 斜月清风,花影斑驳,风移影动。 情 爱之事,多可喜,亦多可悲,唯有手足血浓于水。 ------------ 第四十一章 洞房花烛 花烛高照,宾客满堂,郦家二老端坐在正堂,大红喜字下一对新人拜过天地高堂,承了天公和双亲宾友的祝福,夫妻对拜之后便是天允道公的一对璧人,双双喜结连理送入洞房。 水苏身着广袖长裙端坐在喜床上,她从未如此艳丽过,尽管遮着盖头,高熙隆也晓得她的脸上必定是醉人的红晕,他也迫不及待想看看自己不胜娇羞的新娘,可婆子们还在行规矩。 喜娘抓了满满一把干果撒帐,取义早生贵子。 一枚莲子蹦蹦跳跳落在水苏腿上,她动动手指将莲子轻轻握住。莲子有心,但面甜心苦,往往要摘了它的心才能入口,可没了心的物件同没了心的人一样,怎么算得上好?即便再苦,那也是心呀,且有苦心才能达到人所不及的孤诣。 “一撒地久和天长,二撒金玉笏满床,三撒儿孙绕高堂……”喜娘在洞房里念着祝词,门外烟火漫天,将郦府一池荷华映得流光溢彩。 木梓独坐池边,一墙之隔的喧闹与她无关,她抬首望了望炫目的夜空,又轻摇了摇头,斟着寂寥的酒,暖着孤清的心。 “礼成!”喜娘撤下水苏高熙隆合卺酒的金杯,收了打赏的红包,带着丫鬟婆子乐呵呵退了出去。高熙隆有些紧张,然水苏又何尝不是,她绞着盖头上垂下来的流苏,手心已是涔涔汗水。 砰砰砰! 一阵敲门声将两人酝酿好的情绪搅得七零八落,高熙隆沉住气兀地镇定问:“谁?” 门外小厮应道:“姑爷,一种宾客朝着要同你饮几杯,沾沾喜气,老爷差我请您过去应酬应酬。” “知道了。”高熙隆理了理衣衫,水苏忙拉住他的衣袖,羞涩道:“夫君早去早回。”高熙隆打心眼里喜欢这样的水苏,尤其那句包含真情的‘夫君’。 高熙隆走了不多会儿,水苏便听见门被打开了,有人走近屋里,她欢喜又羞怯地问:“是夫君回来了么?” 来人并未回答,水苏越发疑惑,竟顾不得盖头要由新郎挑开的规矩,自己先行撩起了盖头,这才看见一身素白的木梓,水苏放下悬着的心:“原来是姐姐啊。” 木梓展颜一笑,道:“方才道贺的人太多,你不怪我现在才来恭喜你吧?” 水苏将盖头随手放在床上,起身牵住木梓的手,亲切道:“姐姐近日闭门不出,以为你还在生我的气,故而……” “姐妹之间何必说这些。”木梓打量着水苏初为新妇的模样,不无艳羡,难得温柔道:“我老忘不了你小时候粘着我的模样,文文静静又胆小怕事,还愁着你什么年月能不让我操心,如今只不过转眼功夫就是别人家的了,虽说日后还在一处,但多少都不能再像从前那般无拘无束。”木梓说着有些哽咽,水苏已是泪光泛滥,木梓轻抚水苏的脸颊,情绪难以克制:“若不是早知高熙隆可以托付,我便是操碎一百颗心也舍不得将你交给别人,总怕他们都不够好,怠慢了你,那还不如我替你受苦。” ------------ 第四十二章 一世交好 “姐姐……”红烛摇动,亦如水苏此时的泪光,她感激木梓的成全和放下,趴在木梓肩头如小时候那样撒娇,这大概也是最后一次。 “新娘子怎能哭花了脸。”木梓拉着水苏到梳妆镜前坐下,十足张姐为母的腔调:“我没什么好送你的,都说新人结发一梳子到白头,你若是不嫌我晦气,我便帮你梳头罢。”她所说的是自己准夫婿全家倒霉的事,然这些看在水苏眼里却是木梓大幸,便欣然应允了。 木梓替水苏解了发髻,小心翼翼拿着篦子给她梳头,从镜子里看,水苏对高熙隆先前所说的那番话有所领悟,尽管一样面容,但始终眼神有异,然木梓却越发沉静,有一霎那居然流露出同水苏别无二致的神情,就连水苏本人都惊着了,仿佛是自己在替自己梳头,诡异得让她后背发凉。 “姐姐……”她忍不住叫了木梓一声,木梓微微抬眼望着镜子里的水苏,随即淡淡一笑,道:“你唇上胭脂怎如此淡,新娘子当明艳动人才是。”说着便从袖中掏出一只精致盒子:“本来是我成亲用的,如今配你正好。” 木梓饱满的指腹在胭脂上蘸了蘸,水苏偏过头,木梓轻轻柔柔将胭脂点在水苏泛着健康光泽的朱唇上,仿佛欣赏自己的杰作,满意道:“越发娇俏了。” 水苏攥住木梓的手,像小时候那样依赖道:“姐姐待我甚厚,愿同姐姐一世都这样好。” 木梓听了只是笑,而水苏却有些迷糊,渐渐地,木梓的脸竟看不太真切了,她晃了晃脑袋,直觉满室金碧都摇摇曳曳,头晕得厉害,可她自己自己仅喝了一杯合卺酒而已,怎会如此? 片刻之后,水苏扑倒在梳妆台上,青丝四散开来,遮住她大半张脸,唯有唇上色彩红颜夺目。 木梓眼中透出阴狠,嘴角是怪异的笑,她不慌不忙盖上胭脂,推开轩窗,毫不犹豫地将盒子奋力投掷,噗通一声,盒子连带今夜阴谋顺利沉入池塘。 还是那只金钗,在烛光下比那夜更加讨喜,她左右抚摸摩挲,良久才郑重插入发间,抬眼审视着黄铜镜中的人儿,霓裳羽衣,妆容精巧,金钗夺目,俨然端庄新娘。 她甚为满意,悠悠移步至喜床,不紧不慢遮上盖头。 三更过后,酩酊大醉的高熙隆由家丁搀扶进了洞房,她娇滴滴道:“夫君可是回来了?” 高熙隆喜爱到了心坎儿里,迫不及待掀开盖头一窥心上人的娇颜,她羞得满脸红霞,垂着头不敢看他,他轻抬起她的下巴,满目柔情。 许是酒气未消,他竟然看不出眼前的新娘同他海誓山盟的不是一人! 真正的水苏此时侧卧在喜床正对着的柜子里,柜门虚掩着,她悠悠转醒,灯光跳进柜子,照着她惊恐万状的眼睛,对过的喜床之上以假乱真的女子正同自己的丈夫鸳鸯交颈。木梓爱抚着高熙隆的项背,正脸瞧着她,得意,妩媚,销魂! ------------ 第四十三章 青果繁花 她拼命想要冲上前去夺回自己的婚姻,奈何四肢被缚,口中亦塞满绢帛,连叫喊都不能,十足不中用了! 如今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紧紧闭上双眼,可耳朵根本骗不了人,她此刻有多痛,就代表木梓当初有多痛,姐妹间的相互厮杀,原来是这样的,水苏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要死在这里了。 待高熙隆睡去,木梓才整理了衣衫,初尝云 雨的美妇人比从前更具风韵。从此时起,两姐妹将截然不同,水苏依旧是暮春青涩的沙里果,木梓则蜕变为盛夏荼蘼的曼陀罗。 柜子中的水苏已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木梓漫不经心打开柜门,将她拖了出来,她惊惧地瞪大眼睛,木梓从桌上取来花烛,凑近了才看见水苏脸上沟壑纵横的泪。 “放心,我不会对你怎样。”木梓将花烛又凑近了些,脸上是令人心惊的假笑,她啧啧道:“瞧瞧,多招人爱的一张俏脸。”说着捏起水苏的下巴,仿佛很欣赏水苏因害怕而扭曲的表情,刹那间,木梓脸上的笑隐去了,她无比认真严肃地盯着水苏,咬牙切齿道:“我讨厌你这张脸,看似天真无邪,实则虚假伪善,装作楚楚可怜博取同情,下贱!” 水苏摇着头,眼泪漱漱落在地摊上,不知木梓何时对她存了如此深重的仇恨。 木梓死死摁住水苏的头,将花烛越凑越近,她那阴鸷的笑让水苏彻底绝望,她抖了抖手,花烛滚烫的红泪洒在水苏苍白的脸上,水苏痛得扭动起身子,连脚趾都蜷缩着,她试图用闷哼的声音求救,然喜床上的高熙隆醉得太深,根本听不见任何声响,反倒激发了木梓的变态快 感,她一不做二不休,红泪顷刻间全倒在水苏脸上,水苏越痛越挣扎,她便越快乐。 良久,水苏没了气力,像一条白绢躺在地上,眼神空洞,红泪在她脸颊上结成蜡块,皮开肉绽,半边脸已然毁了。 木梓将花烛随手抛在身后,咂着嘴道:“真好。”她似乎很喜欢自己亲自操刀的得意之作,心满意足道:“如此便再也无人同我长着一样脸孔了。” 窗外摇曳的树影像极了画上的鬼魅,而面前心狠手辣的木梓却比传说中的地狱夜叉还要可怕。她解开绑缚水苏的绳索,又取出堵住嘴巴的绢帛,好不忌惮道:“你一定很委屈是么?想找人诉苦对不对?”她指了指床上安稳躺着的高熙隆,哂笑道:“去啊!他就在那里。” 良久,水苏才勉强撑着地面爬了起来,她迈着踉跄脚步走向高熙隆,却在路过梳妆镜前停了脚步,她似乎是用尽了胆色才敢望向铜镜,可她真的认不出镜子里的是谁。木梓出现在她身后,扶着她的双肩,两张脸放在一处,一个靡颜腻理,一个难辨修罗,她如何能用这张脸面对高熙隆! “啊!”水苏尖叫着打掉铜镜,巨响中高熙隆才惊醒,支起身子看见毁了容貌的水苏,他瞪眼在姐妹间来回打量寻求答案,木梓瞅准时机拉住水苏,哭得梨花带雨:“姐姐,你怎这样傻!” ------------ 第四十四章 不配原谅 水苏幽幽望着神情复杂的高熙隆,已是连哭都忘了,她坚信高熙隆说能认出姐妹二人,便是真的一定能认出来,她也信高熙隆所爱非她容貌,然木梓言之凿凿:“姐姐,就算你不满我嫁给夫君,也无需自毁容貌,你怎下得去手!” 一时之间,屋里静得只听见木梓的抽泣,她演的这样好,竟比水苏本身还更有神髓。 水苏转脸正视木梓,轻飘飘问道:“是吗?”她多想木梓还有一丁点良心没有泯灭,然木梓只是将她紧紧抱在怀中,哭喊忏悔道:“姐姐,都是我的错,若你不喜欢,我将夫君还给你便是!” 一番话说得如此委曲求全,水苏不愿再听,冷冷道:“好。”她使尽力气推开木梓,歇斯底里嚷道:“还我!” 木梓受力向后退了几步,被赶来的高熙隆稳稳接住,她难以置信柔弱的水苏竟有这般力量,水苏如同行尸走肉向她而来,她顺势躲入高熙隆怀中。 仇恨不甘彻底霸占了水苏的眼睛,让她看起来那么像另一个人,只隔了一臂之遥,高熙隆心疼地对她说:“木梓……你何苦……” 水苏呆在原地,险些瘫软下去,她分明看见木梓在高熙隆怀里笑了,然而打垮她的并非木梓心计,而是高熙隆的绝情。在高熙隆看来,怀中娇弱的才是新娘水苏,而她则被置换成了妒妇木梓。 落地的花烛燃点起绑缚水苏所用的绳索绢帛,吞噬了所有证据,火舌贪婪地舔着地毯桌布,火光照亮洞房,三人立于火中,对峙无言。 “走水了!”更夫发现洞房起火,敲锣引来众人,火势凶猛,一切如同传闻那样,然他们并未被困火场,高熙隆不曾昏迷,‘水苏’也没有失踪,唯独‘木梓’被视作隐患,连夜送上了古刹,她什么都没带走,因已无人再惦记她,也无需她惦记。 一场大火淹没了姐妹争夫的荒唐丑事,郦家二老为掩人耳目此后将大门紧闭,便无意中坐实了这场声势浩大的传说。 分明是晌午,我却听得后脑发凉,面前被误认为木梓的水苏轻轻解下敷面薄纱,本该艳动天下的倾城之色生生被左脸那块凹凸不平的疤痕毁得荡然无存,她颤抖着眼睑,闭目一刻豆大泪珠划过疤痕,竟无论如何也无法洗刷熨帖。 大约这故事太过曲折,连陆华浓这般见惯风月的也无奈叹息:“可惜了,他竟如此不珍重你。” 水苏抹掉泪水,重新戴上薄纱,想来她也是羞于见人的,她道:“这便是我全部的故事,落难古刹还遇两位知己,水苏无憾。”她说着便要回房避世,我忙叫住她:“那高熙隆呢?也无憾么?” 她的脚步顿住了,久久之后,她才极认命道:“他已是木梓的了。” “不是!”我真替温吞哑忍的水苏着急,仿佛被辜负的是我自己,我追上她,急切道:“那是因为木梓骗了他,骗了所有人,可她根本不配拥有,更不配原谅。” ------------ 第四十五章 一人而已 似乎是觉得我的话还不那么有伸张正义的力度,陆华浓缓缓踱多来给我支持我的理论,他看似漫不经心,却着实一语惊醒梦中人:“没错,宽容是美德,可退一步便成了懦弱,是为虎作伥。就算你如今接受了事实,也心甘情愿被木梓欺骗,可你的父母呢?高熙隆那夜不过是醉酒,难道此后便没有知晓真相的权利?还是你认为他从始至终爱的仅仅是一副姣好容貌?你对他竟这般没有信心么?” 不管水苏有没有被洗脑,反正我是震惊了,傻里傻气望着陆华浓,他亦望着我,却又好像不是望着我,但他眼中一闪而过的痛楚我却瞧得实在,他幽幽道:“一个男人无论面上多留连戏蝶,终究能称得上他真心的,只一人而已。” “正是此话,多谢大师点拨。”我慌忙收了目光,不再看他,生怕他会将我看穿,我转而对水苏道:“他将心给了你,你舍得糟蹋?” “可我还能怎样?”水苏连说话都力气都微乎其微,我适时给了她支撑,义愤填膺道:“木梓既然演一出鸠占鹊巢,那我们何不如将计就计,送她一出金凤还巢!” 本以为陆华浓会觉得我疯狂,却没想到他是最支持我的人,他道:“各归各位方是正道。”然水苏的容貌成了她最大的心病,我磨破嘴皮子才将将把她说动,择日不如撞日,时间就定在今晚。 回房途中,陆华浓有些高兴:“都说出家人不惹是非,师太同贫僧在此事上倒是难得契合,若是成了,也算功德一件,师太是这样想的么?” 他倒是想的深远,可那哪儿是我的境界,我的想法比这简单多了:“失去过什么?只有失去的人最清楚,趁她还记得,为何不拿回来?别到了我这样什么都忘掉的地步,才真是让人哭笑不得。” 他听了微微点头,笑的有些勉强,但仍旧不忘恭维我:“依我看佛爷也未必有师太这般通透。” “佛爷?”好笑他竟拿我同那泥巴塑的像比较,他们除了长着一张慈悲的脸,可曾真的体恤过谁?我笑道:“佛爷们受人间香火供奉却自命清高,早忘了未成仙胎时的五谷是何味,愁苦又是何味。若放下真情真我才能立地成佛,那做佛爷岂不是很无趣,我宁肯不要。” “师太说的极是。”陆华浓对着大殿方向作了个揖,以表示自己的虔诚,继而却道:“不过师太所言未免有些冠冕堂皇,你不是不愿放下,而是没能力放下,不是不想成佛,而是这辈子的修为都达不到成佛的境界,所以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罢。”他说着斜眼朝我一笑,十分造孽。 被他这么一戳穿,本师太当下着实难堪,然我说的也并非全是场面话,至少我没有那么功利,不是非成佛不可,只是能成就最好罢了。我道:“达不到的境界,握不住的东西,便是命里没有的,努力再三也没用,就是真的没用了。” ------------ 第四十六章 也想回去 “你既然如此看得开,何必撺掇水苏?”他掐着我的话头不放,好似刚才劝水苏回家的人除了我还有他吧。 “水苏努力过么?”我反问他:“我说的是努力再三却没有成效,那时候方可放手,好比战争,不到最后关头分不出胜负。当然木梓得到这一切同勤奋无关,而是情分,是高熙隆对水苏的情分,也因着这段情,才会蒙了高熙隆的眼睛,让他一时错看了木梓。我想做的,不过是帮他去伪存真。” 等我陈述完毕,他才悠然自得道:“我相信高熙隆。” “何以见得?”我十分怀疑眼前的陆华浓根本不是什么出家人,而是另一种更为令人敬仰且赚钱速度超群的职业――神棍! 他双手抱胸,自信满满:“男人的直觉!” 不晓得为什么?我竟觉得十分好笑,道:“若高熙隆真是好男人,华信大师这般博爱的也懂他?” 他哈哈大笑起来,丝毫不见被抓包的尴尬,怡然自乐道:“师太想说贫僧花心吧?可俗僧也是僧,花心就不是心么?” 事实上我早已领教了他的自圆其说,今次也不过是算又一次自取其辱罢了,不是本师太宽宏大量不想骂人,而是实在需要有个人来纪念我们无处安放的你大爷! 这两日都在听水苏的故事,搞得本师太十分具有怨妇气质,倒不是说我容易被别人所感染,只是觉得人家都哭了一鼻子,我要是不跟着嚎两声,显得本师太很没有菩萨心肠,然那终究是别人的事情,无论有多愁苦,放在本师太这里全都可以一睡解千愁,于是我需要睡个战前觉,好养足精神陪水苏演凤还巢。 “笑颜!”我正要进房,陆华浓收起玩世不恭,一本正经将我叫住。 “唔?”我已经开始打哈欠了。 “若有一日你想起自己从何处来,即便遭遇比水苏还要不济,你也想回去么?”瞧他的模样似是很认真,但因被他笑话的次数多了,不免觉得这又是他的新圈套,不用太较真儿,想也没想顺嘴说道:“若是家中有个美娇郎,就是打死也要回去的!若是他敢趁我不在另娶她人,那便打死他们再回去!” 闻言,他的正经有些挂不住,下巴抽了几下,尴尬道:“上天有好生之德啊师太。” 这话我就不爱听了,理所应当反驳他:“我也是生啊!它好我了么?淘气!” 如此,我们结束了这段很不愉快但是充满人生展望的对话,各回各家,各睡各觉。 梦里,又回到方山上熟悉的悬崖,然这次不是一开始便在空中,而是站在悬崖边上,脚步慢慢向后退,已经明显感到砂砾在脚下发出阵阵悲鸣,只要再一步我便会掉下去,然眼前全是浓浓雾霭,依旧什么都看不见。 忽然有只手穿过迷雾紧紧拉住我的肩膀,我惊得赶忙偏头去看,那是只男人的手,有修长好看的手指,指甲盖上还有弯弯的白色月牙儿,以及满手血迹! ------------ 第四十七章 不宁之夜 “救我!”我像是找到了依靠,拼命抓住那只手,两年来,我已在空中呼救过无数次,这次说什么都要牢牢握住这点希望,然我除了眼前这只手,根本看不清雾霭后面手的主人是谁,又是哪里来的血迹? 可是我的疑惑还得不到解答,那只手却忽然不见了,我愣在原地整个人好似被渐渐抽干,浑身冷得要命。紧接着是一阵尖锐的疾风,一把明晃晃的宝剑穿云拨雾而来,正正的,狠狠的扎进我的心脏! 疼痛让我极尽扭曲,鲜血在喉头涌动,我向后退了一步,直直摔了下去! “不要!”我拥着被子弹坐起来,仿佛心脏都要跳出来了,下意识伸手摸一摸胸口,幸好它还在。 良久,我才稍微平息了恐惧。虽然惊心动魄,但好在不是一无所获,至少我知道,在坠崖前,有个男人刺了我一剑! 我想,能再捕获更多失去的记忆,大约是老天对我路见不平的赏赐吧。 想到这里,顿觉浑身都是拔刀相助的躁动,抬眼瞧瞧窗外渐斜的夕阳,动身前往后院。 转过墙角才见陆华浓早已守在水苏门外,水苏纤瘦的身影映在窗户上,她身姿婀娜,瞧得出正在梳妆打扮,然我先前便主意到她屋里没有镜子,想必她很在意容貌。果然,她梳好头发,静静坐了片刻,拿起桌上的薄纱仔细遮住残容。 她倾身上前吹灭蜡烛,影子随即消失。紧接着她打开房门,淡淡道:“走吧。” 今日的水苏与往日大不相同,除开脸上的薄纱,穿戴像极了她故事里的描述,颇有千金小姐的风范,然那隐在薄纱后的脸时时刻刻都在提醒我们,今夜出了这寺门,不成功便成仁。 夜色渐浓,月亮躲在密云之后,呼啸的山风将松柏吹得东倒西歪,甚是悲壮。 水苏清楚记得回家的路,然她却在家门外停下了脚步,眼神中满是近乡情怯的思虑。 “半年了……”她道:“我无数次梦见自己站在这里,而家门却从未向我开启,我想进去,可任凭我敲得双手发痛,也无人应我。”她闭上眼睛寻找梦里的感觉,伸手抚摸门上的兽首铜环,那样亲切,她颤抖着嘴唇,侧耳贴在门上,贪婪地触碰此刻真实。良久,她幽幽道:“你听,他们有说有笑。” “水苏,起来!”我拉开她,真相就要破门而入,为什么要在此浪费时间,我要了水苏颈间的那串璎珞,片刻也不愿再等,抓起铜环重重叩了下去。 水苏马上背过身躲进黑暗里,她似乎还没做好万全准备,然久不开启的大门却发出了吱呀呀的声音,少顷便见门缝里钻出和脑袋,家丁没好气地问:“谁?” 我上前把璎珞交给他,他当下脸色一变,即刻关上大门,我隔着门板听见迅疾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不多时,门内传来众人喧闹之声,越来越近,已到了门口,看样子今夜的郦府注定不得安宁。 ------------ 第四十八章 沉重打击 大门重启,随着门缝越拉越大,故事里的人一一登场。 头脑精明的父亲,温柔慈祥的母亲,神貌清俊的先生,以及,惹人怜爱的‘妹妹’。 眼前四人并一众丫鬟家丁俱是焦灼神情,水苏缓缓走到门前,相顾俱是无言。 那日给古刹里送东西的小丫头艰难挤到前面,难以置信地叫出声来:“大小姐!” 与此同时,体力不支的水苏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泪俱下地控诉道:“爹,娘,你们真就如此狠心么?” 一句诘问让郦老爷郦夫人彻底傻眼了,郦老爷捧着那串璎珞强忍眼泪,郦夫人早已泣不成声。一旁的高熙隆大约没想过这辈子还会再见到水苏,然他根本就不晓得眼前的人才是真的水苏。 “姐姐,快起来!”‘水苏’慌忙跨出门槛,伸手去扶水苏,隔的那么近,我清清楚楚看见她的脸同水苏惊人的像,若不是如今水苏脸上有块疤,我也会错认了姐妹俩。并且,‘水苏’此时心痛难当的表情如此自然,连我看了都觉得出自真心。最好的伶人不是唱念做打都入木三分,而是所有表演都不着痕迹,可见她的演技远比我想象中要好。 “你叫我什么?”水苏偏过头,冷冷望着不知悔改的‘水苏’,而‘水苏’很和适宜地愣在那里,显得那样纯真无暇,毫不见心虚愧疚,只颤抖惊惧道:“姐姐,你这是怎么了?” “进去再说!”高熙隆预感大事不妙,当机立断拉起‘水苏’,丫鬟们扶起水苏,我和陆华浓则赶在郦家关门撵人之前溜了进去。 待进了中堂,扶着水苏的丫鬟,也就是上次在古刹见到的那位,她站在水苏面前轻轻晃着水苏的胳膊,热泪盈眶道:“大小姐,我是芳儿啊!贴身服侍了您十几年的芳儿呀!您不记得了么?” 丫头小厮挤了满满一屋子,见状如此便开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高熙隆端出姑爷的架子沉声吩咐道:“你们都下去罢。” “是!”众人应下,管家拉着芳儿,芳儿依依不舍放开水苏,高熙隆对着离去的下人们再发一令:“今夜之事若我听到任何闲言闲语,仔细你们的皮。”众人吓了一跳,越发加紧脚步离去。 水苏望着高熙隆,真是百感交集,我和陆华浓站在边上,亦是满腹疑惑。今日所见的高熙隆,同水苏记忆里的那个人大有出入,水苏描述的高熙隆是儒雅的,飘逸的,从不对谁疾言厉色,然而在水苏消失的半年里,大约郦家上下深受打击,而高熙隆作为府中唯一的当年男子,肩负起了一家重担,成了郦府实际意义上的当家,也成了一个真正有担当的男人。 我想,若此时高熙隆身边的妻子是水苏,那她一定很欣慰,然次吃对她而言,何尝不是打击。 郦母颤颤巍巍走过来,握住水苏冰凉的手,哭道:“木梓啊!你倒是说句话呀,真想教娘活活急死么?” ------------ 第四十九章 姐妹对峙 郦母一把将水苏抱在怀里,跟所有慈母怀抱亲爱的宝贝一样,心痛,疼惜,连郦父都忍不住垂下热泪。 水苏趴在郦母肩头,情绪起了波动,嘤嘤哭出些声音,继而全盘崩溃:“娘……我好苦!” “娘知道……娘知道……”郦母见水苏崩溃,自己也扛不住了,最后硬是被郦父搀着才不至于倾倒,我正要上前接手水苏,一旁的‘水苏’便跑了过去:“姐姐,我知道你很难过。” 水苏扭头瞪大眼睛,她惊讶于此‘水苏’的定力,终于,她忍无可忍,猛地掀开‘水苏’,怒喝道:“郦木梓,你究竟还要装到什么时候?” 事到如今,姐妹两锋芒对峙,水苏释放出积攒多日的怨气,眼睛里的不甘像是要活活撕下‘水苏’脸上的假面具,而‘水苏’只是傻傻望着判若两人的水苏,嘴巴一张一合半晌说不出话,足见她此时有多惊讶。 “木梓?”高熙隆上前,带着疑问,他似乎怀疑了什么?可终究不甘确定。同样觉得迷惑的还有我,陆华浓朝我使了个眼神,我再细细打量面前感情纠葛的三个人,不禁泛起了嘀咕。 水苏眼巴巴想要从高熙隆那里得到些许支持,她似乎已经耗干了勇气,她有气无力地解下薄纱,高熙隆不忍相顾,微微偏了头,她虚虚道:“你看着我。” 高熙隆重新将目光投到她已残缺的容貌上,说不清是什么情绪,但眉头已然聚拢。我多想高熙隆能从这张截然不同的脸上找到水苏当日清澈的眼神,继而认出她来,可从水苏的眼睛里,连我都无法找到故事里的纯粹。我想上前为水苏辩解,因我不愿相信心中的困惑,然陆华浓牢牢抓住我,朝我轻轻摇了摇头,他似乎已经猜到了什么?只是我们谁都没资格说破。 “木梓,你说的是什么傻话!”郦父就快要将手里的璎珞捏散,郦母瞠目结舌不知所措,唯有‘水苏’反应过来,踉踉跄跄走到水苏面前,板着水苏的肩膀,眼光闪动,惊讶,恐惧让她想哭,她哽咽着,艰难地张开盈润双唇,委婉试探道:“姐姐,你是不是生病了?” “我生病?”水苏咽了咽泪水,厉声质问道:“从你们生生将我的心剜走那天起,连命都快没了,还有什么能力生病!” “姐姐,你醒醒好吗?不要吓我!”‘水苏’已然怕了,哭喊着摇晃起水苏的肩膀,高熙隆赶紧拉开她:“别惊动她。”说着自己走向水苏,定定探究起眼前忽然出现的女人。 水苏神情开始恍惚,面目因激动而扭曲,脑袋微微颤动着,缓缓望向四周,但又好似根本没有焦点。忽然,她自言自语道:“我才是水苏,我才是你高熙隆的妻子,为什么你们都不肯相信我?为什么!” “姐姐!”‘水苏’想要扑过去唤醒神智异常的水苏,高熙隆赶忙护住她,绝望道:“没用了,木梓疯了……” ------------ 第五十章 我们都傻 众人哭成一团,水苏立在堂中,诸多同情齐齐朝她砸去,快要将她淹没,我心里咯噔一声,觉得自己犯了个天大的错误,陆华浓缓缓放开我,我一步一步朝水苏走去,仿佛走了很久。 水苏扭头看着我,茫茫然问:“师太,你也不信我么?”我下意识点头,表态从始至终都相信她,也因为这份根深蒂固的相信才会被她利用! 她的手颓然垂在身侧,我轻轻牵起她右手,闭上眼睛飞快撩起袖子,随即听见陆华浓在身后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郦家人已是不能承受,哭得没了样子。我再三暗示自己镇定,然睁眼看见她手臂上那道狭长疤痕的时候,还是忍不住震颤。 那疤痕太过扎眼,甚至比脸上的烧伤还让我难受,尽管当初树枝划到之时无甚大碍,如今也愈合得很好,然早已在她心里埋下了复仇的种子,并萌芽出可怖的结局。 没错,她是疯了,郦木梓彻彻底底疯了! 真相要追溯到半年前的婚宴。 那夜阖府上下一派喜气,三更时分新郎高熙隆入了洞房,小夫妻正要安寝,未及合拢的轩窗内忽然飞进一簇火把,火把过处皆燃起火苗,大火封住了去路。水苏慌了,高熙隆拥着她逃无可逃,霎时间屋里皆是哀鸣。 木梓立在窗外,望着自己亲手燃起的大火,报复的快感让她兴奋不已,他们夺走了她的幸福,她便要其拿命来偿! 然她望着两人在火中艰难求生却还紧紧依偎,柔弱的水苏就快奄奄一息,她忽然忆起童年与水苏学艺嬉戏,水苏那样崇拜亲近她,而此时水苏正站在火场中向她求救,她顿时醒悟,那不是抢了她婚姻的女人,是她的妹妹呀! “水苏……水苏!”木梓恢复理智,推开房门只身入了火场,水苏就在眼前,然她无论如何都过不去。琉璃灯盏爆裂开来,碎片带着火花飞溅在她脸上,良久,她才反应过来那么痛,伸手一摸全是血,随即晕了过去。 大火熄灭,真正的水苏和高熙隆安然无恙,木梓也不曾掉包,整个郦家都晓得她做下丑事,黎明过后,府内再不见木梓身影。 最丑恶的莫过于真相。因为得不到,木梓情愿将自己幻想成已失去的水苏,并罗织出被辜负的臆想,以此痛来麻痹神经。 忽然想起之前那个深有佛理的故事,梁上蜘蛛被误落到网上的露珠吸引,心生爱慕,可风却带走了露珠,蜘蛛因此惆怅,它开始思索得不到和已失去究竟哪个更重要? 木梓亦是,其实得不到和已失去都无需牢记,正拥有的姐妹情才值得珍惜。然她不懂。 郦家最终接纳了心智失常的木梓,也不介意她究竟是木梓还是水苏,对郦家而言,她永远都重要。 离开古刹,陆华浓抛给我一个很有趣的问题,他问:“若真有错位人生,你愿同谁置换?” 我想了想,认真答道:“同谁都不愿,我已是独一无二。” 他笑了笑,似乎很满意我的答案。 其实,我们都傻。 ------------ 第三卷 玉琀缺 ------------ 第一章 路遇劫匪 在昌州歇脚变成了小住,无疑拖慢了我们的行程,我心里十分焦急,想着早一日将舍利送到魏国,我便能早一日同这个风流和尚分道扬镳,这便是我所有的动力。 可陆华浓好似不这么想,他这趟出来十足是翩翩公子游山玩水的架势,但凡见个好山好水都要驻足观望,搞得我十分恼火。 这日,本来好好走在官道上,偏他耳朵尖,听见树丛里淙淙水声,说什么都要去瞧瞧,本师太拗不过他,当然,最主要的原因是我不认路,且舍利子不在我身上,于是只好做了跟班。待进了树林深处,才见一方瀑布悬于峭壁之上,底下凝成碧玉似的一弯清泉,让我很有扎下去游个春泳的冲动。 “妙哉妙哉!”陆华浓美得没了边儿,颇有文艺气息道:“若是能朔源瞧瞧它从何处来也是乐事。” 我干巴巴一笑,就说不能和风流之人同路!我讥讽道:“人又人的路,水有水的路,水之所以长流是想探求方向,因而,摸索命途的是水,击石破川的是水,载人载舟的是水,无论聚成江海或是化为云 雨冰雪终不改其本性的也是水。然我真是看不出大师有什么好同水相提并论的气质!” 陆华浓也不生气,反倒阿谀起来:“平日瞧着师太甚是猥琐,如今一番点拨道让贫僧自愧不如。” 这话大大满足了我的虚荣心,我得意道:“孔孟老庄都是子,其实也不见得他们说的有多少道理,胜在说得多,硬推销也是要被记住一两句的。要说道理,但凡有些阅历的,都能称作子,说的话也悉是子曰,我是喜子,你是陆子,若有个姓段的便是段子,穿一身黄就成了黄 段子!” 听了我的‘黄 段子’,陆华浓表示无福消受,打了个哆嗦转而很有眼力见地对我挤出一个艰难的笑,很明显,他不懂我的幽默。 “江山不改,绿水长清,植树造林,为国为民!” 奇怪,是谁在念着讨打的说辞?且居然还如此理直气壮! 显然,陆华浓同我一样疑惑,我努努嘴,他摊摊手表示自己不会腹语,正迷茫间,之间树后窜出来一个彪形大汉,穿得花枝招展,脸蛋擦得粉白,没眼以黛墨勾出上挑的凌厉造型,举手投足皆是有板有眼的方正浮夸。 我十分搞不清这事什么状况,虚虚问:“不知好汉是哪家戏班的台柱?” “哇呀呀呀呀呀呀!”他一撩袍子,中气十足来了个声腔,我越发懵了,这是要唱哪出?他亮好身段,端着唱腔一丝不苟道:“在下前来打劫,二位行个方便!” 我难以抑制心中的愤懑,骂道:“早说你是打劫的不就好了么?还什么植树造林为国为民,我还当你是农林使,打劫就打劫,学人家唱戏做什么?没有敬业精神,不务正业!” 陆华浓拉着我,生怕我冲上去教育劫匪该如何打劫,而劫匪颇不好意思的望着我,小脸一红念白道:“不是在下不务正业,实乃行业竞争压力大,在下只好向服务业取经,走亲民路线。” ------------ 第二章 人财两要 窃以为他思路很有问题,决心替他拨云见日,我甩开陆华浓三两步走上前去,教训道:“打劫本就不是亲民的行业,更谈不上服务质量,打劫要的是杀气,懂么?杀气!” 我怒气冲冲夺过他手里的大刀,胡乱舞了一气,呲牙咧嘴道:“嗷!就像这样!” 顿时,陆华浓和劫匪双双目瞪口呆,劫匪大哥更是险些拜服在我脚下,我忽然顿悟了,原来我还有这才干,那我为什么要做尼姑?做职业规划师不是很好么? “来,你试试!”我把大刀交还给劫匪大哥,大哥拿着刀比划了两下,茅塞顿开道:“多谢姑娘指教!” 我笑得最都合不拢,眼睛眯成一条缝,连忙假谦虚地摆摆手:“哪里哪里。”摆着摆着忽然觉得肩膀上负担很重,睁眼一瞧,劫匪大哥正将大刀架在我肩上,疾言厉色地要挟陆华浓:“交出包袱,老子留她一命!” 我惊了,彻底惊了,这事再次印证了一个道理――教会徒弟饿死师傅! 事实上我很想叫陆华浓交出包袱,可是这样会显得我很不识大体,于是我一面腹诽现实一面假惺惺胆怯怯道:“大师,大……大……大局为重!” 陆华浓歪着头打量我们,仿佛在推算可行性,半晌才冷些无情地问:“若我不交呢?” 劫匪大哥不干了!气急败坏道:“老子就是想打个劫罢了,你非逼老子杀人作甚?忒不厚道!要人还是要钱,给个痛快话!” 根据我看过的那些话本子,通常在这种危急关头,男一号总是怒吼一声人财两要,然后使出万夫不敌的杀手锏,扫平一切障碍,带着女一号绝尘而去,只留下身后哀鸣阵阵悔不当初! 但,那毕竟是话本子而已。 陆华浓思索片刻,痛痛快快伸出手,手里拎的正是装佛骨舍利和盘缠的包袱。 我呆了,劫匪大哥或许没见过如此痛快的羔羊,也呆了。待他回过神来,对我道:“拿着!”我接手扛起大刀,继续观望。劫匪大哥走向陆华浓,陆华浓见他难以置信心虚忐忑的模样,十分嫌弃道:“拿去!”又挑了挑下巴:“把她还我!” 阿弥陀佛,本师太小心脏一颤,说不出是何种感觉,陆华浓竟然用佛门之宝来换我安稳,在之前我是想都不敢想的。 “不行,老子缺个压寨夫人!”劫匪大哥如是说,我扛着大刀险些自刎。 只见陆华浓眉头一皱,将包袱甩到一边,目露凶光:“若我不给呢?”我怔怔瞧着他,不由有些感动,他那样坚定,好似愿意倾尽所有来交换,顿觉自己活得很有价值,但这样似乎还不够满足,于是我十分唯恐天下不乱且猥琐地撺掇道:“打一架!” 劫匪大哥邪邪一笑:“老子打劫那么多年,有哪件东西是别人心甘情愿双手奉上的?老子就爱抢!”说着亮了个身段,咿呀呀呀呀起了个腔调,斗大的拳头就朝陆华浓砸去! ------------ 第三章 着实糟践 “大――师――小――心!”不是本师太的呼救太漫长,而是劫匪大哥的拳头快如闪电,本师太有些看不太真切,同看不真切的还有陆华浓那张在拳头下面幻莫测的俏脸,但有一件事我看的很真切,两人你来我往甚是精彩! 显然,劫匪大哥在我方才的教育下显得很上道,活了不知道多少年,能碰上有男人为我打架,大大满足了我的虚荣心。 可瞧着劫匪大哥打架那架势,活像戏台上套招的武生,一招一式全是戏里唱念做打的浮夸动作,只为表意,尤其是吹胡子瞪眼的表情,只差一副长髯便能登台献艺。见过谁打架还亮身段的么?眼前这花架子便是。足见同一个戏曲爱好者打架很是危险,不被打死也会活活笑死!然就是这么一个花架子,陆华浓居然都打不过!这着实太可气了! 但陆华浓明知打不过却还坚持着,这点让我很是佩服。当然,我也不会坐视不管,忙扔掉大刀上前将两人拉开,陆华浓整了整衣衫,撂下狠话:“钱财自然会给,不给的休想要!” 怎料劫匪大哥却很委屈,捂着被陆华浓打青了的眼睛,愤愤道:“老子就跟你开个玩笑,你怎如此认真,竟连命都不要,何苦呀!老子就是形单影只打劫多年,十分寂寥,好不容易碰上两个好玩的,想跟你们玩玩儿,哪晓得你如此不幽默!”说着他乜斜我,很是嫌弃:“这种爱折腾的货你自己留着吧!” 闻言,我和陆华浓着实懵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劫匪大哥是寂寞空虚冷了,然正是这么个无聊的人居然还好意思嫌弃我爱折腾!佛祖他二舅的,到底是谁瞎折腾! 我要同劫匪大哥理论,陆华浓忙拉住我,暗示我就好就收。劫匪大哥弯腰拾起包袱,对一大包胜利果实甚是满意。 其实,我们二人护送的是佛门之宝,哪怕再低调也是会招人觊觎的,若是无人杀出来同我们抢一抢,便体现不出佛门之宝的重要,也忒不科学了些。于是,对注定要遇上的劫匪,我很有心理准备。可我怎么都想不到,劫匪大哥在翻了我们的包袱之后找到了装舍利子的金盒,不由大喜过望,拆开金盒发现里头还有个玉函,更是喜上眉梢,待他再拆玉函,瞧见里头其貌不扬的佛骨舍利,彻底疑惑了。 良久,他道:“如此好器竟拿来装这破玩意,着实糟践,糟践啊!” 抒发完感慨,他捧着金盒玉函并一包盘缠扬长而去,而最要命的佛骨舍利被他随手扔到我面前,我颤抖着双手无比虔诚且愧疚地拾起它,小心吹了吹上头的泥土,眨巴着眼睛领悟这剧情,万分呆滞地问陆华浓:“这……就算完了?” 陆华浓似乎也没见过如此不识货的劫匪,登时绷不住了,笑得春光灿烂,仿佛还有些得意,他如释重负道:“成天背着那破盒子着实累人,如今这样到轻便了。” 我点了点头,确实如此,可见买椟还珠不关乎眼光高低,而是文化水平! ------------ 第四章 致富之路 虽说有惊无险,但有个更为严峻的考验摆在我们面前,就是身无分文如何赶路? 想到这里,我冲着劫匪大哥归去的方向高喊:“好歹给我留两文钱买个烧饼啊!” 久久,只听树林深处传来回响:“做――梦!” 陆华浓也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瞧着树林深处目光复杂,我问:“大师,此去天长水阔,你我何以为继?”他没有回答我,我抱着一丝侥幸小心求证:“大师可有体己傍身?”这回他终于有了反应,将佛骨舍利妥帖收在怀里,拍了拍身上沾染的尘土,又理了理鬓发,柔情绰然地冲我摇了摇头。 于是,我不可抑制地怒了,没有银子笑的再好看有个屁用!笑能当饭吃?笑能换银子?不对,我脑中灵光乍现,不怀好意又雀跃欢喜的建议道:“大师,不如你去卖笑吧!” 只见他眉毛跳了跳,极坚贞道:“休想!”他一甩袖子走了,我赶忙追上去:“你既然点名要我陪你出公差,总不能让我活活饿死吧!若是这样,还不如方才将我送给劫匪大哥,免我跋涉劳顿。” 他顿住步子,其实我很希望他能说两句很在乎我的话,诸如我美艳动人,抑或是个不错的队友,因而才拼命将我留下,可他玩味儿似的瞧了我半天才道出真相:“若师太当了压寨夫人,这一路上岂不是少了个人供贫僧调戏,无趣,无趣!” 亏我曾有丁点感动,如今看来不过又是拿我寻开心罢了! 因为他的话不中听,我们便闹了一路的别扭,有道是宁跟君子打架,不同小人说话。然闹别扭归闹别扭,因闹别扭而活活饿死就不值了,遂在入了小镇之后我们艰难地达成共识――要赶路,先致富! 至于如何快速致富,我们一共总结了八个大项,三十二个小项。可这些理论研究成果对从未就业过的假尼僧而言如同子曰一般都是废话,到最后又推翻重来。 经过一番天人交战,我们发现与其琢磨别的办法,不如从专业出发,眼下最实际的便是摆摊算命,哪怕我们真不会算,随口诌一段佛经,唬住寻常百姓不在话下! 主意已定,鉴于陆华浓搁不下脸面,骗人这事还得本师太换了僧袍亲自上阵,而他则扮成路人来找我算命,俗称托儿!以他魅惑众生的能力,也算发挥所长了。 一天下来忽悠了不少不明真相的围观群众,我躲在角落里数了数银子,再干一票就换个地方接着忽悠。 等了许久才见一个男人走了过来,他二话不说往我面前一坐,我马上端出佛法高深的模样,不动声色地瞧了瞧他的脸色,气定神闲道:“这位施主印堂发黑,恐有血光之灾!” 通常说到此处就该有钱财上门,求着我为他们趋吉避凶,可这个男人却只伸手在额头搓了搓,憨厚一笑道:“不碍事,方才搬煤蹭的。” 不得已,我再想下看去,煞有介事道:“你鼻头隆着一股紫气,好兆头啊!” ------------ 第五章 巧奔妙逃 先前但凡我如此恭维,对方都会花钱买了这句吉利话,可他摸了摸鼻子,又道:“昨夜醉酒摔的。” 实话说,我有些尴尬,接连被人破了功,只得祭出杀手锏。我端详了他那不对称的身材,夸大其词颠倒黑白道:“你左臂孔武有力,右臂玲珑纤细,实乃天赋异像啊!” 他愣了愣,似是被我唬住了,继而惊喜道:“这都被你看出来了!”我连忙点头,松了一口气,他拉着我的手左摇右晃,好像我是活菩萨,崇拜道:“实不相瞒,在下不是天赋异禀,是幼年小儿麻痹坑的!但这不是重点!” 至此,我已无法淡定,急切地问:“那你找我看什么??” 他略略朝我凑了凑,颇不好意思地说:“看痔疮!” 我一口血卡在嗓子眼儿里,如此有痔之士可真是爱拆台呀!我摆手说要收摊,且我不看痔疮,他偏不信,拉着我天真地问:“师太都能看出我得过小儿麻痹,怎就看不了痔疮?” “你自己长的把病历挂身上还怪贫尼眼力好,岂有此理!”我甩开他,瞧了瞧他的下身,道出原因:“痔疮那玩意,就算贫尼好意思帮你看,你也好意思让我看?” 顿觉乌云压顶,他抽了抽鼻子,掩面遁走。 “好戏,好戏!”一旁瞧热闹的陆华浓凑了过来,拍着巴掌哈哈大笑,我脱了罩在外头的僧袍扔他脸上:“明儿你来!” “谁来呀?”街角传来慢悠悠的询问,我正要搭话,就见个身穿功夫的人走了过来,他扫了一眼卦摊,从腰间掏出个小算盘,噼噼啪啪打了起来,边拨拉算盘珠子边公事公办道:“无证摆摊罚银一两,占道经营罚银一两,当街脱衣罚银一两,宣扬迷信罚银三两。” 我还没弄清楚是什么剧情,公人抽空问:“有从业资格证么?”我老实地摇摇头,他又拨起珠子痛快道:“无照上岗罚银五两。”接着他瞥了瞥我和陆华浓,露出个奸情昭然的笑容,眯起眼睛道:“男 盗 女 娼罚银二十两!” 公人伸手很不耐烦道:“给钱!” 合着我忙活一整天还不够交罚金,前面五项我都认了,可男 盗 女 娼从何说起? “你是何人?”陆华浓问,似乎是想用眼光威慑公人。 公人得意洋洋道:“官府的,专门管制你们这些不法商贩!” 由此,我彻底懂了,如今官府比强盗还不讲理,不由怀念起那位劫匪大哥,抢劫就是抢劫,正大光明,且至少他不给我随便按罪名! “怎么办?”我向后退了两步,跟陆华浓挤眉弄眼,不,是眼神交流,陆华浓不动声色攥起装银子的僧帽,斜眼指了指身后的退路,猛地拽起我衣袖,催促道:“快跑!” “给我站住!”公人在后头边追边叫唤,奈何我们铁了心要逃罚单,自是拼了命的,一路也不分东南西北,逃着逃着见前方有个田庄,二话不说便溜了进去,那公人却在田庄的牌坊下急急忙忙刹住脚步,指着我俩大骂:“别以为躲进去就拿你们没办法!” ------------ 第六章 商氏倾倾 危机解除,我喘了半天气才向身后公人做了个鬼脸:“来啊!来咬我呀!来把我屁股咬了呀!” 那公人向前走了两步,又退了回去,恨恨地望了我们半天,垂头丧气地走了。 说起来也真是奇怪,如此风景如画的田庄怎就有连公人都不该踏足的威慑力?陆华浓撇下我绕到牌坊下,我小跑跟过去,随着他抬头去瞧,若说牌坊上写着‘敕造’的字样我便明白了,可上头仅有极普通的两个字——芦莊。 我贼兮兮问:“大师,你怎么看?” 陆华浓坦然答:“抬着头看!” 于是我们又看了一会儿才决定在田庄躲躲再说。 沿着蜿蜒的小路朝田庄深处行去,道路两旁种满青苗,农夫在田间劳作,对我们的不请自来没有表现出丝毫关注,更没有出手阻拦,这才使我们顺利到达核心地带。 庄子里最大的一处院落是主人的居所,门头上书江府二字,看来主人姓江。大门敞着,院中奇花异木跳入眼帘,足见主人是个情趣高雅之人,且在伺候花草上很有心得。 陆华浓假模假式敲了敲大门,半晌才见个小丫头出了,小丫头长得十分水灵,关键是很有礼貌,眨巴着涉世未深的明眸,用莺歌似的妙嗓问道:“不知二位有何贵干?” 还不等我们回话,里头传出另一人声,那声音十分悦耳,像华宴上乐师击打的编钟,清朗悠远,心旷神怡,那人道:“碧落,来者是客,快请进来。” 叫碧落的小丫头诺了一声,将我二人引至堂中,却寻不到方才说话之人。小丫头走到正堂一侧的偏门下,撩开芦苇门帘,片刻之后才见一曼妙妇人巧移玉步行了进来。 那妇人年纪尚轻,约莫不过双十年华,韶颜雅容,神清骨秀,明明是海棠标韵却身着素色裙衫,不饰珠玉却有天成的秀丽,举手投足悉是端庄大气。她微一颔首,道:“妾江门商氏。” 我同陆华浓赶忙回礼,说明了身份来意,两厢欢喜,谈天说地。 原来她叫商倾倾,倾国倾城倾郎心的倾,是芦莊的当家夫人,她有个丈夫叫江千舸,芦莊便是江千舸的产业,如今悉数交由她掌管,因为,她孀居。 她嫁到江家已有三年,然两年都是守寡,丈夫江千舸因病去世,不得已她一介弱质女流只好肩负起江家祖业,十里八乡的农户都指望着她,虽说没给江家祖宗抹黑,但面对满满赞誉,她只是谦逊的低下头,眼神迷茫哀伤,沉静道:“我多想他在呀。” “夫人……”碧落见商倾倾提起江千舸不免心伤,有些替她难过,然商倾倾表面柔弱,骨子里却满是骄傲坚强,她淡淡一笑,请求道:“既然二位师父误打误撞进来芦莊,我自当好生款待,但我有一事相求,下月初五是亡夫忌日,可否请二位师父替亡夫做场法事?” 陆华浓想了想,道:“死者已去,何不叫他安息?” 商倾倾笑得很好看,眼睛却是浓浓相思,她道:“人一旦死了,人世便同他再无关系,我岂会不知,然这些不是为他,而是做给活人看,教他们都知道江家不会倒!” ------------ 第七章 大商至诚 听了此话,我不禁有些感触,若是可以,她想必也希望在丈夫怀里安生度日,宁肯做个万事不晓的无知妇人,也不愿身披素缟撑起门楣。任旁人如何称赞她持家有道,终究及不上丈夫一句嘘寒问暖,然而那些情话,她永生不会再听到。 对面如此单薄却坚强的女人,我又怎么忍心拒绝,于是便代替陆华浓应下了这场法事,商倾倾很感激我们,随即吩咐碧落为我们打点住所,法事所需银钱物品人工悉听我们差遣调度。 兴许是头一回被人如此器重,我顿觉身上担子不轻,且有了些存在感,飘飘然直想跟佛祖汇报汇报。陆华浓比我淡定许多,从始至终都是一副‘我很高深’,‘不为所动’的表情,一点都不像他往日的风流态度,想他那日在古刹看见毁了容貌的木梓都乐得像是立地成佛一般,今日见了皎皎洁妇的商倾倾反倒正经了,不由让本师太想的更深入了些。若是一个人忽然转了脾性,那一定是憋着坏!看来他对商倾倾图谋不轨呀! 还未等我揭穿他,门外就进来个家丁,慌慌张张道:“夫人,不好了,日前那衙门的农政官又来了,这可如何是好?” 商倾倾并没有表现出什么一样神色,依旧是温婉笑容,甚无所谓道:“请进来便是。” “不劳夫人亲自迎接,本官唐突之处还请夫人见谅。”说着就见个身着官服五十开外的大汉领着几个衙役闯进正堂,如此唐突无礼,还有脸情人谅解,真不晓得这些吃公粮的都是什么脸皮。 “不敢,不敢。”商倾倾很懂得拿捏分寸,那谦卑模样绝对是良民,相较之下,农政官才叫面目可憎。商倾倾和缓道:“想必大人还是为了谷种之事吧!然上次民妇已说了来龙去脉,也坚信大人会还江家清白,故而不知大人今日前来可是有什么眉目?” 接下来从农政官的口述里我大致了解了情况,江家日前卖了一批谷种,价格公道,品质保障,然没几天农政官却接到买主投诉,说是谷种仅面上那层是佳品,底下的全是谷壳,于是农政官便怀疑江家欺诈买主,要拿了当家的商倾倾法办。好在那日证据不足,农政官才暂且放过她,可今日他气势汹汹,想必是有了什么确凿证据。 我瞧着面善心慈的商倾倾,怎么都觉得她是被冤枉的,不由替她捏了把汗,然她比我想象中要镇定许多,任由农政官说得头头是道,自己没做过的事便挺直脖颈断然不点头承认,这点让我着实欣赏。 待农政官说得上气不接下气,她才不卑不亢道:“先夫曾教导民妇,大商至诚,大道至信。先夫虽已西去,然江家不会忘了做人的本分,更不会做这等昧良心的事!” 嗖! 商倾倾话音未落,只见一支箭迅疾穿堂而过,正正钉在锦绣屏风上,入木三分! 众人倒吸口凉气,纷纷朝门外望去,见不见人影,不由感概此人箭术奇高,否则咱们都是活靶子! ------------ 第九章 夫人福薄 我看得痴了,陆华浓更是,若是嘴里无食物堵着,大约口水都要流到地上,搞得我十分想提醒他四大皆空。 散了小宴,碧落挑灯引我们去厢房,我好奇道:“今日我们被公人追赶,然那公人止步庄外,似有忌惮,小姐姐可知为何?” 碧落不愧近朱者赤,完全承袭了商倾倾的守口如瓶,在我一番铺天盖地的追问下,也仅仅说道:“江家虽无心与人争什么?却是方圆有名的大户,公人又如何,堂堂农政官不也被夫人三言两语打发了么?” “的确,你家夫人还真有一手。”陆华浓饱含欣赏赞誉道,我忍不住白了他一眼,他琢磨的怕不是商倾倾有一手,而是如何牵着她的手。 碧落却不以为意,转了悲悯的神情道:“夫人她挺可怜的,福薄啊。” “怎么说?”陆华浓显得十分慈悲,然我瞧着怎么都是色心又起。 碧落幽幽道:“早些年有媒婆给夫人说了一门亲,男方答应到庄子里看她,正好赶上雨季,夫人撑着伞在路边等了许久,没想到男人披着滂沱大雨而来,还未看清面目,木桥就被大水冲垮了,那男人卷进洪水里,最后连尸骨都没捞上来,也不晓得他到底是姓张还是姓王,亲事就这么断了。再到后来嫁给庄主,本想着这回稳妥了,却没料到庄主早逝,终究还是苦了夫人。” 我忙追问:“夫人之后就没动过再嫁的念头?” 碧落缓缓摇头:“上门来提亲的倒是不少,但都被夫人撵走了,且不说他们惦记的是江家产业,就算是真心又如何?夫人的心系在庄主身上,庄主死了,她的心便也跟了去,怎会再交托于人。” 暗道老天不公,痴情女子偏遇上无情命运,两次婚事皆不得善终,着实不该呀! “好了,二位宿在这里,有事尽管吩咐奴婢。”碧落分配好厢房,正要走,忽又想起什么?指着另一院落严肃道:“二位虽是贵客,但府中自有规矩,那处是禁地,切不可乱闯。”说完行礼退下了。 我滴溜溜转转眼珠,心中盘算起来,嘴上说了好,可保不齐我会梦游呢? 更鼓敲过三声,院里再无声响,我穿好衣裳推门出去,若碧落不说得如此正经,我也不会起好奇之心,如今不让我瞧也偏要瞧瞧。谁知才出了门就见隔壁的陆华浓也贼兮兮开了条门缝,见我立在外面便大摇大摆走了出来,一撩头发欢喜道:“贫僧同师太还真是心有灵犀呀!” “梦游而已,不用理会我!”我慌忙掩饰道,说出口才觉得此话忒蠢。 他噗嗤一笑,道:“贫僧也是梦游,好巧!” 于是我二人便一同梦游到禁苑,只见院门上有块匾,上书极有风骨的‘昙华宝境’四字,一把铜锁牢牢把住大门。我正望天踌躇该如何开锁,忽听得啪啦一声,转头就见陆华浓扔掉半截砖,而那把门将军已脱落在地,他优哉游哉道:“开了!” 我呆了呆,猥琐一笑,推门溜了进去。 ------------ 第十章 昙华宝境 ‘昙华宝境’说是禁苑,却比正堂还要雅致,且庭中引入活泉,泉水翻滚着珍珠水泡腾腾冒着热气,水雾缭绕间本该是六月才含苞的昙花悄然绽放,满庭玉瓣清香,真个配得上‘宝境’二字。 我收了惊讶,慨叹道:“如此景致却被禁于此,暴殄天物呀!” “或许她想独享呢?”陆华浓抛出质疑,然也不是没有可能。世上许多物件都是排他的,人们为了独占甚至不惜争斗,比如金钱,比如感情。见我不搭话,他便无话找话:“你可晓得昙花的别名叫韦陀?” 我偏头瞧他:“何解?” 他见我上钩,十分得意,卖弄道:“昙花原是天界的花神,用自己四季繁花装点尘世,然她却爱上日日给她浇水除草的凡人,此时触怒天庭,玉帝拆散鸳鸯,将花神贬为盛开只一瞬的昙花,又将年轻人送去灵鹫山出嫁,赐名韦陀,施法让他忘却花神。多年之后,韦陀略有所成,然花神情深,得知韦陀每年暮春时分都要下山为佛祖采集朝露煎茶,于是千辛万苦赶在那一刻出现在他面前,为此,她舍弃枝叶散尽气力,只为以惊天容颜换他一个流眄。” 陆华浓顿了顿,气氛霎时很凄清,我眼见一朵昙花又舒展出一片玉琢香瓣,仿佛看见了传说中的花神,那么倾尽所有想要开出惊艳。 他又道:“可时光流转,韦陀一年年下山采集朝露,昙花也一年年为其绽放,可韦陀始终没有记起她。直到有一天,一个枯瘦的男人从昙花身旁经过,不忍昙花孤苦,便问她‘你为什么哀伤?’,昙花惊讶于男人的慧眼,竟能看出她非凡胎,却犹豫片刻,道‘你帮不了我’。四十年后,那男人再次出现,又问了同样的话,昙花开始犹疑,却依旧道‘你也许帮不了我’。又过了四十年,男人已苍老,但依旧重复那个问题,昙花答谢‘你此生问过我三次,但你毕竟是凡人,而我是因爱受罚的花神,怎帮得了我?’,老人笑道‘我是聿明氏,来了结八十年前没有结果的缘分。我送你一句,缘起缘灭缘终尽,花开花落花归尘’。说完,老人闭目坐下,不知时移,老人笑道‘昙花一现为韦陀,这般情缘何有错,天罚地诛我来受,苍天无眼我来开’。说罢,老人抓住花神圆寂了,二人一同前往佛国。” 讲到此处,他又停下了,故意卖起关子,害我听到一半着实扫兴,顾不得对他的不待见,追问后续,他才越发得意道:“花神在佛国见到了韦陀,韦陀也终于想起了前世因缘,佛祖深感其心,特许韦陀下凡了断因缘。” “那聿明氏呢?” 陆华浓这次倒是爽快:“他违反了天规,注定一生灵魂漂泊,不能驾鹤西游,也不能入西天梵境,永无轮回!” 注:聿明氏,夏代从事占卜和巫医工作的姓氏,族人多身形瘦弱,道教对世外高人形容‘仙风道骨’的来源。 ------------ 第十一章 而你是你 “傻,真傻!”这故事听得我唏嘘不已,陆华浓好奇道:“谁傻?” 我笑笑:“昙花傻,聿明氏能八十年间不改坚守,八十年后舍身求仁,或许聿明氏不是真的抵触老天无眼,而是一心想成全她,可她却看不到聿明氏的真心,满心只惦记那个将她忘得一干二净的韦陀,是不是很傻?还有聿明氏亦是如此,他有勇气以一己肉身撼动天规,何以不为自己求一段因缘?白白蹉跎了八十载春秋,真是傻得无可救药!” 他一听噗一声便笑了,待他勉强控制住情绪,才道:“很少有人如此理解这个故事,今日听了师太点拨,真乃妙解,妙解!” “是么?”可恨天下竟无人同我一般,我悻悻道:“那是他们故作高深,装大义凌然,同聿明氏一样傻的缘故。说来可笑,连身边都人都不会爱,不敢爱,谈何大爱?” “师太说的有理,有理。”他露出些微赏识,转而又道:“然昙花之美不就在于执迷不悟?” 这句才着实好笑,我反驳道:“是么?那蠢又该如何注释?” 良久,他不曾回应我,反倒是身后响起了寂寥掌声,我吓得不轻,急忙回头去看,这下完了,偷闯禁苑恰巧被主人抓包,没有比这更虐心的情节了! “夫人……这……”我尴尬得结结巴巴,陆华浓倒是坦然,拱手行礼道:“若早知夫人也有如此雅兴,就该邀您同来夜游赏花。”表情语气同话本子里的风流公子爬墙摘‘红杏’别无二致,着实风流得紧。 商倾倾何等聪明,才不会被陆华浓三两句好话瞒住,然她也并未如我想象中那般大发雷霆,脸上依旧是淡淡的笑,清眸流盼环视盛放的昙花,笑意更浓。她轻启朱唇,欣喜道:“一年年盼,一日日等,算着时辰也该开了。” 她移步凑近花束,眼底满是柔情:“先夫尤爱昙花,若他泉下有知,该是多欢喜呀。” “夫人节哀。”我适时宽慰她,她这才想起我们擅闯禁苑之事,道:“既然二位有幸看到此景,且通晓故事,怕也是因缘际会。”她垂下眸子,找了个更妥帖的理由:“或许是先夫冥冥中有所指引罢。”她转眼瞧着我:“师太方才所言发人深省,然于我而言,念念不忘亦是不敢忘,如何自拔?” 我没有答话,因我也不晓得该如何自拔,总不能告诉她学我的套路往悬崖上一跳,如此便什么都清盘了,然我是命大的,除开记忆全无还能好手好脚的活着,万一她不小心摔死了,那我岂不是教唆自杀,这等罪过我可担不起。 “其实……”陆华浓欲言又止,商倾倾极认真想听他下文,而他却紧紧盯着我,双眸有些晦暗,他道:“忘不了皆因我们从未有胆量正视它的鲜血淋漓,宁愿在触之不及的美梦里麻痹,也不愿在冰冷寒凉的现实里清醒,这就是我们,而你是你。” ------------ 第十二章 蒹葭飞絮 陆华浓这话听着着实朦胧,‘我们’是说他跟商倾倾?我与他们不同的是记忆留存? 还不待我想明白其中深意,商倾倾便附和道:“大师所言极是,我花了两年才将将能接受他离我而去的事实,想要忘记,怕要穷尽一生了。” 陆华浓似是找到了知音,微笑道:“好巧,我妻子也死了两年,而师太正好两年前失忆,看来真是老天有意安排,让我们痛失过两年的人都聚在此处。” 虽然我很不想承认,但又不得不承认,陆华浓的确是个游说高手,轻描淡写几句便深得商倾倾好感,以至于在这昙花初绽的春夜,令她放下心防,借着未消酒气同我们说起了她的亡夫。 那个人叫江千舸,是芦莊三代单传的庄主,玉面郎君,年少多金,在她眼中,风流才情宇内第一。 芦莊后头有个万顷湖泊,景致美得连仙人都想驻足,故名仙眠泽。故事便要从这处美景说起。 商倾倾原是芦莊老管家的独孙女,老管家年老之后无能再管庄里之事,老庄主便在仙眠泽对岸辟了田舍让老管家养老,商倾倾的爹娘早逝,留下独女同爷爷居住,几年前老庄主病逝,可巧了老管家也在同一日随旧主去了,倾倾独力办了爷爷的丧事,守着陋室不肯远走。 而她的感情史,比陋室还要简单。 正如先前碧落所讲,因她生得清秀可人,时有媒婆上门提亲,好不容易她点了头,那男人却在她眼前被洪水卷走,她扔掉纸伞跪在断桥边,除了滔天洪流什么都看不见,她甚至还不晓得要娶她的这个人长得什么样,而命运就像一只无形的手,将她可以托付的人一个个拽走。 男子的死并未给她多少伤痛,因她不曾爱过,也就不会难过。到后来,她甚至会想,或许男子的死正是为了成全她和江千舸。 三年前,八月,芦苇花开。 江千舸亲率船队横渡仙眠泽,船上是从塞外高价购得的良种,守业艰难,然他意气风发,欲要大展拳脚。 “蒹葭碧色苍苍,白露凝结成霜,日思夜想之人,河水对岸一方……”忽而湖上飘来阵阵歌声,清喉娇啭,却只闻其声未见其人,众人皆是陶醉,那歌声忽远忽近,隔着茫茫芦花飘渺如云。 他抬手示意船队停驻,闭目神怡倾听,棹橹戏水,欸乃之声渐进,他缓缓睁开眼,伸手拨开齐人高的芦苇,窥见一豆蔻女子撑一只舴艋漫溯在芦苇荡中,她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配以婉转妙音,赏心悦目。 灼灼日光被揉碎在水面上,风卷芦花,扬起皑皑白絮,纷纷飞飞将她笼罩其中,她轻放船桨,仰头望着漫天飞絮,抬手与之嬉戏,薄纱袖子滑落,正好露出凝脂般的手臂,她笑着,眼睛弯成月牙儿,天真烂漫。 杏红雪白,如此冲突热情又虚幻唯美。 蒹葭飞絮落在他的长睫上,他微微颤动几下,不忍心打扰。 ------------ 第十三章 杏衫碧水 “庄主,不好了,船进水了!”一声惊呼划破芦苇荡的宁静,她警觉芦苇深处还有别人,收了笑意,扭头正好对上他探究的眼睛。她孤苦惯了,不与人交往,更没见过如此翩翩佳公子,一时间有些呆愣。 “你是……”她觉得此人好似在哪里见过的,但又一时想不起来,直到随从们再次提醒道:“庄主,如何是好?”她这才反应过来,眼前惊鸿之貌的男子便是方圆传说的庄主江千舸。 然此时情况危急,已容不下她的惊讶。 此行一共五条船,最末一条的船板下正突突往里冒着水,眼见便要沉了,随从们相互拉拔,将人分散到其他穿上,可良种随着破船节节下沉。 “谁识水性?”他沉声问。 偌大船队竟无一人响应,江千舸紧蹙眉头,心中焦急却无计可施。 噗通! 他听见声响连忙回头去瞧,舴艋上的杏杉女子不见了,水面上荡起圆满涟漪,再细瞧才见脚下有个蹁跹身影,是她! 她如红鲤般巧捷灵敏,在水里游来划去,片刻之后他感到身处的木船晃了一下,一只玉手把这船沿,随即便见她跃出水面,青丝贴合在脸上,手里紧紧拽着一包良种,她脸上的水在日头下泛着光晕,瞧得他呆了。 “给!”她艰难地拖着良种,他连忙弯腰下去,伸手递给她,想拉她起来,然她却将布包塞到他手中,未等他挽留又一个猛子扎进水里。 如此往返几次,她尽可能挽回损失,然到最后已是精疲力尽。 她靠着船板歇息,长裙散开在水中,随着潮流暗涌舞摆漂浮,他忽然想起小时候老人说的水妖,她们有精致皮囊,潜在水中勾引船客,得手之后就将他们吃掉,可仍旧有人想一睹芳容。此时在他面前的女子却不是水妖,而是仙子。 “姑娘。”他叫她,那么尊重,那么亲切。他再次弯腰伸手给她,她从他的目光中读懂了他的意思,怯怯地将手放在他温暖厚实的掌心,他将她拽出水面,兴许是太用力的缘故,她整个人扑倒在他怀中,他抱着浑身湿透的她,同她四目交接,竟说不出是何种美妙错觉。 “姑娘好水性。”半晌他才放开她,然衣襟上已沾染了她的水气,她有些局促,他淡淡一笑道:“若不是姑娘相助,江某便无可奈何了,请姑娘受江某一礼。” 他说着便要躬身行礼,她赶忙道:“庄主言重了,江家待我恩重如山,这些不足挂齿。” 他不解其意,她道:“爷爷生前是芦莊管家,爹娘同爷爷的身后事多亏了江家照拂,小女感激不尽。” “你是商管家的孙女!”他着实惊喜,从前她跟商管家到府里去过,只是那时年纪小,如今出落得这般亭亭玉立,竟教他不敢相认了。他暗自感慨道:“我怎就从未注意呢?” 她害羞地低头避开他的目光:“江家大恩,倾倾没齿难忘。” ------------ 第十四章 人如其名 他命人拿来衣衫,仔细披在她身上,她起初不敢当,但他坚持,只好受了他的好意,他温润道:“商管家尽职尽忠,江家替他料理后事也是应当,若早知你是这般境况,定不会让你孤独无依。” 只因这几句话,商倾倾在心里暖了好久,她自认是个福薄的人,尤其在洪水吞了那男人之后更是不敢期许,然此刻江千舸如同一缕阳光照进她清寒的生命,令她觉得原来可以这样活着,美好,温暖,真实。 “我该如何谢你才好?”他诚恳问。 “我……”她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或许是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令她招架不住,她竟萌生了退意,轻解下肩上不属于她的袍子,纵身跃进水里,溅起的水花湿了他的鞋袜,杏衫拖曳半湖碧水,一眨眼钻进了芦苇里。 再见她时,她扶着舴艋的船梆,回头冲他盈盈一笑:“待你想好了便到仙眠泽那头找我,我等你。”说完跃上舴艋,撑起竹篙滑进芦花深处,只留悠扬歌声在他耳边经久不绝。 他拾起脚边散落的长袍,背着手立在船头,满是笑意,叹道:“倾倾,人如其名。” 这便是商倾倾同江千舸的美妙邂逅,她同我们说起时脸上满是幸福,我也开始相信之前的种种不幸都是为铺垫日后的幸福,那男人同她终究是没有缘分,以至于让她继续留在仙眠泽,等着命中注定的人。 那日回去她便生了场大病,因无人照顾又缺医少药,连床都下不了,也不知病了几日,迷迷糊糊间感到又温暖的手抚上了她滚烫的额头,她听见有人叫她的名字,倾倾,倾倾,那样温柔。她勉强张开眼却只看见个虚影,继而便没了知觉。 醒来时发现周遭陌生得紧,绮罗帐幔,雕花大床,黄酮镂空百花图案的香笼里飘着淡白轻烟,阳光透过窗棂被分割成一束束光剑,在绣花地毯上洒下粒粒光斑。 她挣扎着做起来,头还是很痛,感觉脑袋沉沉的快要从脖子上掉下去,她揉了揉额角,稍好一些。 倏地房门被人轻手轻脚推开,她拥起被子很是防备,逆光中看不清来人是谁,只觉得那俊秀身形让她心猛地跳了几下。 “你醒了!”那声音充满惊喜,他渐渐走近,摆脱了身后紧追不舍的日光,现出了全貌,她显然没想过会是这样,脱口而出道:“怎么会是你?” 他笑而不语,伸手在她额头上探了探温度,松了口气:“病了**日,总算有些起色了。” “**日!”她惊呼,可她什么都不知道呀! 他端起桌上的汤药,轻轻吹了吹,亲自喂到她嘴边,像是哄小孩子:“虽然好了许多,但药还不能停,来,听话。” 她霎时无所适从,直勾勾盯着他,他下巴尖了几分,眼下泛着微青,疲惫却欢喜。见他没有动静,他佯怒道:“不吃药我可生气了!” “吃!我吃!”她赶忙凑了过去,那么苦的药在她嘴里竟比百花蜜还要香甜,登时便勾出了眼泪,他慌了神:“是我唐突了么?” ------------ 第十五章 如此上心 她抬手擦擦眼泪,暗笑自己傻气,道:“不,只是自爷爷死后,我已经忘了有人关心是什么滋味。” 江千舸愣了半晌,他众星捧月惯了,根本不会明白,这些在他看来稀松平常的事对一个孤女而言有多震撼。 那日江千舸走时是带着满腹思绪的,而她也终于晓得江千舸为何待她甚中,从某种程度而言,她几乎是救了整个芦莊。之前的洪水卷走的不只是那男人,还有江家贮存种子的仓库,眼看着农桑没了根基,江千舸只好长途跋涉去外地购良种,若是无她仗义相救,凭这些旱鸭子定要让江家再受损失,故而江千舸对她坏了感恩之心。本是专程去谢她,却发现她奄奄一息,江千舸不暇思索便将她带回芦莊医治。 于是,她干涸的心因江千舸注入一池清泉,她深意道:“哪里是我救了你,明明是你救了我。” 晚间房里来了个小丫头,小丫头自称碧落,是江千舸派来服侍她的,可她哪里敢当,自己都是奴才,岂有叫人服侍的道理。 然碧落却很坚持,也打心眼里喜欢这个不摆谱的主子,她道:“姑娘病了**日,庄主衣便不解带守了**日,连汤药都是庄主亲自探过温才给姑娘服下,这才将姑娘从鬼门关捞了回来。我在江家这几年还未见过庄主对谁如此上心,姑娘真是好福气!”她慧黠一笑:“瞧我,姑娘姑娘的叫着,过不了多久怕是该改口了。” 商倾倾羞赧得满脸通红,嗔怪道:“莫要胡说。”然碧落的话却不知不觉深深刻在了她心里。 待碧落为她布好饭菜,还未吃上一口,便听得前头吵吵嚷嚷,她放下碗筷赶到前院,见一众农户将正堂围了个水泄不通。 “庄主,此次遭逢天灾,庄稼淹的淹垮的垮,听闻种仓也没了,我们该何以为继?”领头的老人家已是鸡皮鹤发,瘦骨嶙峋却声如洪钟,若不是实在艰难,怕也不会领人来闹。 江千舸似乎早有准备,从容应对道:“老人家,你们的难处我也晓得,我已命人备下银钱,大伙儿领些回去,好歹自家吃用能应付。待年成好了咱们撒下新种,共祈仓廪充实。” 众人大呼江千舸宅心仁厚,管家却面露难色,担忧道:“庄主,这一季怕是无法给朝廷上交足额粮食,眼下又要给农户派银钱,怕是不妥呀。” 江千舸亲自拿了一袋钱交给领头的老人家,老人家无论如何都不肯收,江千舸道:“我既为庄主,你们的生计便不能不管,放心拿着。” “且慢!”商倾倾走上前来,江千舸关切道:“病还未好,怎就出来了?” 她径直取下江千舸手里的钱袋,从里头掏出一半搁在桌上,才将钱袋塞到老人怀中,她面对众人,没有丝毫怯懦,慷慨道:“庄主待我们不薄,如今拿出一半钱归还庄主,好让他筹措粮食交给朝廷。至于新到的良种不仅不用大家花钱买,还减两成田租,若是新种收成好,每户多交的粮食能够冲抵救济银钱和种价,来年亦减两成田租。” ------------ 第十六章 昙花之美 她转头询问江千舸:“此法可好?” 他定定望着她,难掩激赏,点头吩咐管家:“照办。” 管家欣然应下,待农户们退了,她才道:“倾倾自作主张,不是不感怀庄主仁心,而是剜肉补疮虽有成效,却也做不得长远打算。如今农户们得了良种又减了田租,实惠当前必然尽心耕种,如此一年年下去,断不用再为收成发愁。” 如此善解人意又貌婉心娴的女子,他此生也仅遇上这一个而已。 管家走上前来,恭敬拱手行礼道:“听闻姑娘是商老管家的孙女,如今看来颇有乃祖之风,老朽佩服,佩服!” 至此,商倾倾不费吹灰之力化解难题,赢得了全芦莊的好感尊敬,更让江千舸对她刮目相看。 “其实芦莊并非担不起损失,然你能替我着想,我很感动。”江千舸诚心诚意,将商倾倾望在眼里无法自拔。 “爷爷弥留之际言说此生抱憾之事有三件。”她顿了顿,避开他的灼灼目光:“一是父母早亡,令他白发人送黑发人;二是留我一人无依无靠;三是无能再为芦莊守业开荒。我如今所为,只是遂了爷爷的遗愿罢了。” 江千舸此时望着商倾倾的眼神那样深。 夜阑,商倾倾立于廊下,浩渺夜空无穷无尽,从前她在仙眠泽也喜欢撑着舴艋在苇荡里游离,累了便寻一宁静处,舴艋停滞在水面上,躺下身来仰望天光云影,再看星月徘徊。 她不想总是一个人,于是江千舸的出现带着天意命定的巧合。 江千舸忽然到访邀她秉烛夜游,她迟疑片刻,虽知身份悬殊,却也欣然应了。 山壮美水婀娜,江府地处此间本就清静,入夜之后更显幽谧。进府多日,商倾倾今夜才算得览了江府全貌,同主人一样风雅趣致。 夜已过半才将将在府里游了一圈,待行至昙华宝境,商倾倾停下了脚步,好奇道:“这是什么?” 前头那些都是铺垫,江千舸的重头戏正是此处,他掏出钥匙开了院门,轻声道:“来。” 商倾倾低头瞧着门槛,小心跨了进去,抬眼所见同我今夜别无二致,江千舸行到她身旁,挨的十分近,道:“再等等。” 她没有多说什么?陪着他一同等待。约莫一盏茶功夫,竟亲眼瞧见昙花舒展开花瓣,一朵朵竞相绽放,美不胜收。 此时,江千舸侧身到她面前,借景抒情道:“从前有人同我说,昙花之美在于稍纵即逝,所以很多事情很多人都由不得我们多斟酌,兴许在犹豫不决的眨眼间便溜走了。过去我不懂这道理,所以错过许多,然今日,我想牢牢握紧。” 商倾倾预感到有事要发生,屏住呼吸凝望江千舸诚挚的眼眸,他郑重道:“你爷爷的遗憾我今日才知,然第一桩已无能为力,第三桩你办的甚好,至于第二桩,可否放心交予我?” 这大约是我听过的最不像告白的告白,对商倾倾来说却是唯一,她那样珍重,直到三年之后同我们说起,依旧难掩当时兴奋。 ------------ 第十七章 在水中央 商倾倾记得那夜她没有多做挣扎便点头答应了,不是不矜持,而是真如江千舸所言,她也害怕眼前想拥有的只不过是从狭长指缝里溜走的镜花水月。 她道:“昙花一憾,愿与君弥补。” 他喜出望外,握着他的手呵护备至,他想起了韦陀花的典故,道:“昙花一开即谢,旁人言它短情,却不知它最是长情,如今,你懂。” 事实上她的确懂了,却不爱昙花。刹那芳华,转眼青丝白发红颜枯骨,一切美到不切实际的东西,她都不喜欢。然她却竭力说服了自己,剖白道:“你喜欢,我便也喜欢。” 因伤寒未愈,她说话有些瓮声瓮气,可他听来却着实弥足珍贵,从前被夺走的缘分,上天又还给他了,于她而言,亦是如此。 待商倾倾病愈之后,江千舸便紧锣密鼓张罗起婚事,整个芦莊张灯结彩,已数十年没这样热闹过。 成亲当夜,皎月碎在水波间,仙眠泽湖水微澜,长长栈桥悬于万顷芦花之上,桥头立着根长枝竹,上挑一盏橘色灯笼,照的人心暖暖。江千舸立于桥头,听桨声渐进。 一叶兰舟将商倾倾从仙眠泽那头渡过来,妃色嫁衣在茫茫芦花间甚是出挑。兰舟泊岸,江千舸弯腰伸手接应她:“娘子当心。” 商倾倾搭在江千舸掌心的手因这句话激动得微微濡湿,透过薄纱盖头,她隐约瞧见江千舸的笑,比橘灯还要温暖。 芦花飞舞如白雪漫天,红衣璧人雪中依偎,惠而好我,携手同归。 洞房内,他挑起盖头,见她长眉连娟,微睇绵藐,美得令他屏息,险些错以为是别人。 “相公?”她疑惑了。 “娘……娘子……”他虚虚称呼她,她羞得低下脑袋,甚是可爱。 自此,商倾倾正式成了芦莊里人人尊敬的夫人,也是江千舸的掌中宝,今夜月下赏花,明日湖心泛舟,出双入对,羡煞旁人。 黑云压城的夏夜,舴艋飘在水上,江千舸躺在船中,商倾倾枕在他臂膀上,因是饮酒之故,二人眸眼惺忪,一个朱颜酡些,一个醉玉颓山,好不快活。 有鹭鸶成对在芦苇荡盘根错节的沼泽里欢 爱,用长喙替爱人梳理羽毛,不知疲倦。他起了捉弄之心,伸手拨拉起芦苇,草动鸟惊,鹭鸶朝芦苇更深处躲去。 她娇嗔道:“何苦作弄它们?” 他却想起了两句诗,沉吟道:“白鸟一双临水立,见人惊起入芦花。” “若今夜再有星辰灿烂,该是良辰美景。”她惋惜道。 “会有的,若老天不给,我给!”他动情地拥起她,船身随之摇晃,船尾酒壶斜倒在木板上,醇香佳酿倾尽湖中。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璧人,在水中央。 不得不承认,在调情和情调方面若是功夫深,感情必然有增无减,江千舸正好是此中高手,这点毋庸置疑。哪怕是见惯风月的欢场老手也会被他感动,遑论商倾倾这样情史清白之人。 ------------ 第十八章 终于败了 “常说蒹葭,岂知它就是芦苇。生来飘零之物却止于其根,万千思绪也藏于其根,相思莫不如是,悉牵挂于根。而露水霜雾,最易消亡。”商倾倾如是说。 我和陆华浓埋头体会她的深意,总感觉将要有不好的事情发生,比如江千舸暴毙就是接下来的转折点,可是按照时间算,仿佛又还隔得远,无论如何都凑不出这段空白里的剧情。 于是我本着八卦者一八到底的精神,欲要开口再问。 可商倾倾好似无意再说,直言夜深劝我们歇息,陆华浓倒是极有眼力见,向我使了个颜色,拱手道:“那便不打扰夫人安寝了。”说着自己先出去了。 不得已我只好追了上去,询问他为何打了退堂鼓,他道:“既然是人家有心不说,你问到了怕也是谎话,有何意义?” 正说着,只听身后有动静,我忙回头去瞧,才看见一个黑影跳墙进了昙华宝境,身手只矫健,一看便是惯犯。 “商倾倾还在里头!”我大呼不好,若这黑影只是劫财,那必然到不了昙华宝境,如今看来怕是专为劫色,我岂能放任不管。 可扫兴的陆华浓死死拉住我,非说是我看错了,跳墙的分明是只黑猫,再者商倾倾是大活人,难道有危险不会呼救?我想了想,便也觉得有几分道理,陆华浓见我半信半疑,复又道:“再说了,我们是来看热闹的,若是热闹都没发生,你我看甚?” 如此,我彻底看清了陆华浓在追寻八卦这一途上的真知灼见,果然是高杆的想法! 但,我有个更高杆的主意! 我打量着他灿如春华姣如秋月的面皮,万分诚挚地建议道:“大师,不如你出卖色相可好?”他被我高屋建瓴的想法惊着了,愣愣地看着我,我语重心长又道:“其实我的思路是这样的,你听听对不对。我们是来看热闹的,但不能坐等,应该主动制造热闹,你看,你丧妻她丧夫,你玉面郎君,她扫眉才女,鳏夫配寡妇,岂不妙哉?” 此话一出口,连我自己都佩服,出卖谁都挡不住我对八卦的热忱。 他狐疑地瞅着我,问:“真好?” 我肯定地点头:“绝好!” 谁知他话锋一转,撩骚一笑道:“窃以为还是调戏师太更好。” 我忍……无可忍!恨恨道:“待我长发及腰,借你上吊可好?” 他极爽快应道:“好!” 本师太此刻只有一个想法,就是替佛门除害,然本师太刚举起粉拳顿觉下腹疼痛,一时脚软便捂着肚子瘫坐在地,陆华浓欲要扶我,我示意他打住。一阵热流过后,疼痛稍释,本师太自力更生撑地站起,可本师太山青色的裙子上开出了点点红梅,甚有意境。 “这……这……这……这这这这……”陆华浓直勾勾盯着我的裙子瞠目结舌,我吸了吸鼻子,处变不惊大而化之道:“难道尼姑不能来葵水么?” 至此,陆华浓终于有一次败在了本师太的猥琐之下! ------------ 第十九章 世外桃源 细细想来,今夜看到了早开的昙花,听了商倾倾的故事,还见了人畜难分的黑影,再就是陆华浓惜败,怎么看都是个诡异的夜晚! 但就是这么一个诡异的夜晚,本师太居然睡得很香,窃以为大约是来葵水消耗了不少精气,故而体力不支的原因,待日上三竿才恢复了些。 我趿拉着鞋子预备出门看热闹,却左右打听都不曾有昨夜闹贼的消息,更离谱的是商倾倾颇有闲情地在院中浇花,神情淡得像一杯水。 “师太您起了?”她见我忙扔下葫芦瓢,招呼碧落给我端来一盘不知名的食物,我嗅了嗅,味道甚怪异,踌躇间见碧落掩嘴偷笑,商倾倾和颜悦色道:“师太身子不方便,用些艾叶炒鸡蛋最好,午膳再让厨房给师太炖个乌骨鸡汤可好?” 我捧着盘子险些又摔一跤,以我在爹医馆打杂的经验,这都是女子月事期间的上好补品,莫非昨夜之事陆华浓竟如此口无遮掩? “师太好些了么?”陆华浓好死不死跑来招惹我,且不光是他,芦莊的下人们个个见了我皆是心领神会的浅笑,好不窘迫。 商倾倾是何等聪慧之人,看出我有将陆华浓就地正法的意思,忙拉着我背过人才道:“大师今早来找我,遮遮掩掩又不肯说,然我还是猜到了,说来大师也是一番好意,师太可否看在我的薄面上承了这份情?” 她将话说的如此漂亮,我若驳了她的面子,还怎么在芦莊立足?也是本师太深明大义,端起盘子狼吞湖也完毕,格外感恩地朝陆华浓谢道:“为了回报大师,贫尼请厨房做一道三鞭酒烧肉苁蓉给大师补身子可好?” 话刚落地,商倾倾和碧落掩嘴偷笑,陆华浓虽说也是笑,但已十分勉强,探究的目光似乎是在追寻我脸皮厚的根源,如此很好,我成功恶心了他! 初入芦莊只是被这里的静谧吸引,却不想这里保留了传统的农耕习俗,精耕细作,农户对待作物简直比家人还要细心,难怪粮食成了大奕皇家贡品,而这有条不紊的一切,全都归功于弱质纤纤的商倾倾。 今日芦莊举行了盛大的开苗祭典,在商倾倾的主持下,农户们焚香拜过苍天,将去年的收成供奉给执掌农桑的天神,乞求天神能庇佑今年风调雨顺。 新插的禾苗是嫩绿的颜色,漠漠水田倒映着天光云影,喜鹊在田埂上欢唱,童子和溪里鱼苗逗趣,豆蔻女子随手摘下三五桃花别在鬓间,妇媪轻纺棉纱,少年赤足踩着水车,不时抬手擦擦额上汗珠。 阡陌纵横,炊烟袅袅,堪堪是世外桃源。 落日余晖为仙眠泽镶银烫金,长枝竹还立在栈桥那端,依旧挑着那盏橘灯,舴艋停泊在栈桥下,芦苇还未孕穗,青青枝叶在晚风里舞成连绵碧波,不见故事里漫天飘雪,却又是另一番堪可流连的景象。 水波在栈桥立柱上撞出清如环佩之声,甚是戚戚,我感叹道:“景色再好又如何,都无人与商倾倾同看,可惜了!” ------------ 第二十章 且等且看 “你怎知无人?”陆华浓当即便反驳我,显得十分有把握! 我在脑中补了补剧情,狐疑道:“你是说商倾倾……”我打住话头看了看四周,生怕有耳目,笑声又道:“不可能!商倾倾绝不是那种人,以她对江千舸的感情立贞节牌坊还差不多,你可别诋毁节妇的名声!” 觉得这个论据似乎不够力度,又换煽情路线道:“她对江千舸的感情你我有目共睹,江千舸死了,怕也带走了她的心,一个破碎的她还有什么能力去爱上别人?” 陆华浓沉默半晌,颓然道:“我妻子死了,可我不曾想过要用感情陪葬,事实上发誓再不会爱的人其实最渴望爱,别无所求的人,求的最多。” 或许他说的很对,越是困境的人就越渴望安宁,换言之就是越没有什么就越想得到什么?木梓正是如此,那商倾倾呢?大约她心里对江千舸的离去也是充满希望的,别无所求只不过是现实不允许她荒诞不羁的想法存活于世,所以才不得不断了念想,劝服自己无欲无求。 我打探道:“你有内幕消息?” 他轻摇脑袋,却用打赌且赢定了的口气说:“且等且看罢!” 晚来疾风夹着滂沱大雨在仙眠泽掀起波澜,商倾倾主持农户为青苗搭建御风棚子,天黑透了才回到江家,我正欲劝她歇息,却见管家湿漉漉地进来了,神色凝重。管家禀告说舴艋被大风吹得撞在栈桥上,两厢都坏了。 商倾倾听后面色煞白,疯了似的奔出去,碧落连忙拿起雨披追赶她,管家替她撑伞跑在身侧,风势猛烈,还未行出几步油纸伞便被吹断了。 雨帘密密,待我和陆华浓追出老,只能看见大雨后依稀人影,不由加紧了脚步。 果不其然,栈桥顶端塌陷在水里,舴艋四分五裂,长枝竹倒在舴艋上,橘灯断了骨架浸泡在水里,四周全是漂浮的木板,七零八落亦如看者之心。 商倾倾立在栈桥上,很艰难才向前行了一步,目光呆滞,氤氲着泪水。这些都是她的命啊! 风急雨骤,栈桥下翻滚的波浪从木板缝隙里打上来,陆华浓兀地拉住我,好似我们所站之处也会随时崩塌。 碧落想为商倾倾披上雨披,商倾倾却向前走去,扑通一声猝不及防滚到在栈桥塌陷处,她伸长手臂要去够那盏灯,还想把舴艋也拉上来,奈何她力量微邈,不仅于事无补还让自己一点点往下陷。 管家和碧落要拉她走,她拼命推开他们,自己却滑进了湖水里,一只手抓着长枝竹,一只手攀上栈桥勉力求生。 “夫人!”管家和碧落不顾一切跳到水里,可商倾倾太远,根本够不着,也未料到水势这样猛,像一只手将任何接近它的人物拖拽进去,两人皆是惊恐,我和陆华浓赶紧抓住他们俩,商倾倾的手却在栈桥上一截截往下滑,湖水翻滚着一次次没过她的头顶,她却始终不肯放弃那根拖累她的长枝竹,眼看便要被吞噬。 ------------ 第二十一章 黑衣男人 好不容易将管家和碧落拉上来,陆华浓还来不及喘口气,又马上拾起一块木板,他尽量让自己靠近商倾倾,将木板递到她面前,我同他一起拽着木板,可商倾倾却对这个绝处逢生的机会表现出意料之外的迟疑。 “商倾倾,快抓住木板,我们拉你上来!”我呼喊道。 她望望我,又望望云诡波谲的天,从未见她有过如此绝望神情,雨水泪水在她脸上交错纵横,她不说一句话,云淡风轻地放开了手,随即整个身子被卷进水里,转瞬不见。 “不!”我扔下木板要去救她,陆华浓死死抱住我,在我耳边低声道:“让她去。” “夫人!夫人!”碧落和管家跌坐在栈桥上,哭得几近虚脱。 霎时间栈桥震动,一个黑影疾驰过我们身旁,不作停留,纵身跳进滚滚湖水里! 我呆住了,连哭都忘了,陆华浓亦是震惊,他扶我起来,碧落爬到栈桥边呆呆道:“有救了,夫人有救了!” 四人俱是悬着颗心屏息以待,不晓得过了多久,波涛汹涌里露出个脑袋,随即便见商倾倾也浮了上来,那人抱着商倾倾艰难地凫水,我们上前接应他,他却不肯将商倾倾交托给任何人,硬是凭一己之力将商倾倾抱上栈桥。 “夫人,夫人!”我们呼喊着商倾倾,可她面如死灰,丝毫没有反应。 那黑衣男人将商倾倾放平,不停按压她的胸腹,急切且疯狂。头发湿漉漉贴在他脸上,我看不到他的脸,从碧落和管家的态度里揣测他们应是熟识的。 见商倾倾没有动静,男人近乎崩溃,怒吼道:“你起来!不是要守护江家吗?你起来呀!” 碧落绝望地哭了,陆华浓环住我,我偏过头隐在他怀里,心酸得快要窒息,商倾倾那么美好的一个人,老天何以如此对她! “咳……”一声咳嗽让众人神经紧绷,我回头去瞧,商倾倾咳出一口水,拼命喘着气,脸上渐渐恢复气色,缓缓睁开眼睛,却也是双眼无神,呓语道:“千舸……” 男人脊背一僵,伸手将商倾倾抱在怀里,商倾倾颤抖着嘴唇,紧紧闭上双眼,扭曲的脸上苦不堪言,伴着一声惊雷,她哭得肝肠寸断。 我鼻头一酸,终是可怜人呀。 男人将商倾倾抱回江府,碧落伺候她盥洗更衣,男人守在院外,对管家的嘘寒问暖不为所动,待从郎中口里得知商倾倾并无大碍之后长叹一声,拖着寂寥背影出了府门。 “大师,师太,夫人请你们进去。”碧落前来传话,我忙收了打量黑衣男人的目光,随她进了商倾倾的卧房。 卧房古朴雅致,几案上放着一张宣纸,纸张落了几枚墨点子,狼毫笔躺在笔山上,我和陆华浓交换眼神,不约而同想到了江千舸。 商倾倾烧得双颊通红,瑟缩在床上,百子被已显出些旧色,她听见声响睁眼瞧我们,碧落将她扶起来靠在软垫上,她声音干哑道:“多谢二位搭救,倾倾感激不尽。” ------------ 第二十二章 太平假象 我不敢贪功,推辞道:“哪里的话,救你的不是我们。” 商倾倾脸上闪过些若有似无的情绪,继而整个人颓丧得没了章法,莹莹泪水蓄在她眼眶中,好似连呼吸都能将泪水触动滚落,她幽幽道:“我一直以为死会很简单,可如今却连死也办不到。今夜有刹那我以为是他来接我了,甚至都能看见他站在水中央朝我招手,从他没了的那天起,天晓得我多想放开红尘繁华同他去,可我知道芦莊对他有多重要,他舍不得。他在乎的东西,我就是拼了命也要守住,可是我的心越来越强烈地告诉我,我根本撑不下去……” 大颗大颗泪水从她好看的脸上滑落,她哽咽着问我们:“是不是我在这一世死去,就能同他在极乐里超生?” “这……”我吞吞吐吐答不上来,瞧着她梨花带雨的模样,我自己都心酸。从理论上说的确是这样,但极乐世界我们谁都没去过,如何回答? 忽然觉得这或许就是师傅常说的人各有命,商倾倾这一世注定得不到美满姻缘,未曾谋面的男人死了,心之所向的丈夫也没了,她却还要替丈夫守着根本就无人继承的家业,都说活着最好,活着才有希望,可对于商倾倾而言,活着的每时每刻都是煎熬,没有什么比独活更让她绝望。 大约今夜使她心力交瘁,她病得迷迷糊糊,半梦半醒依旧叫着江千舸的名字,我已不忍打扰,同陆华浓退出院外,这一病恐怕会要了她半条命。 碧落在前头挑着灯笼引路,管家在身侧跟随,将我们送至客院却迟迟不走,还未等我开口询问,碧落便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痛心疾首道:“求二位师父开解我家夫人!” 管家也随之跪倒在地,无不真心虔诚。 这倒让我着实一惊,忙要搀他们起来,陆华浓则云淡风气问:“如何开解?” 二人俱是沉默,陆华浓漫不经心道:“若我们不知症结在何处,试问如何对症下药?” 管家低着脑袋衣袖掩面,随即紧皱眉头万般无奈地挥袖示意碧落松口,碧落收住哭声,兀自平静道:“我们夫人太苦了……” 一切正如商倾倾自己所说,凡是江千舸在乎的东西,她都要拼了命守护,花是如此,画亦是如此。 那是商倾倾嫁到江家的两个月后,一切平静得像是仙眠泽的湖水,惬意安稳,然这太平假象终将被打破。 江家之富贵在方圆百里首屈一指,且不说家财万贯,就是江千舸的收藏也是独具慧眼价值连城,故而便成了附近盗匪惦记的肥肉。江家从前也失窃过,左右不过是些金银珠宝,江千舸不甚上心,也就没闹出什么花儿,然此次不同以往,盗贼看中的不是死价值的金银,而是极有升值空间的书画,于是便趁着夜色偷偷溜进书房,且十分有眼光地顺走了江千舸最珍爱的一副仕女图。 而后,这事儿闹大了! ------------ 第二十三章 画卷被盗 按文艺点的说法来解释,就是江千舸是个视钱财如粪土的人,当然做到这一点的前提是他有很多钱财,事实上也的确如此,所以他需要在钱财之外找点新的爱好,于是他喜欢书法绘画,并且将书法绘画看的比钱财重要百倍。 都说高山流水觅知音,江千舸被人津津乐道的是身家不菲,却甚少有人同他聊聊书法绘画,好不容易找到个臭味相投的知音,却不想那人是个贼! 估计这一点让江千舸感到十分胃胀气。 在得知仕女图被盗之后,江千舸急忙套上衣裳追出去,却发现娇滴滴的新娘子商倾倾跑得比他还快,还着急。 江千舸有那么多收藏,不少是出自名家手笔,然他对这幅画却格外上心,他将画悬于书房正中,每日都要看过几眼才去做别的事,故而商倾倾对此画很熟识。 画里是一位风姿绰约的妙龄女郎,衣着鲜亮,光彩照人,同商倾倾相比也难分伯仲。画卷上题诗两句――玉蕊浮香声声漏,小簟秋霜初转凉。商倾倾认得出那是江千舸的笔迹,却不晓得画中人是谁。 她曾问过他,而他只是望着画卷默不作声。 因是脚程快,二人将一众随从远远甩在后头,漆黑深夜也瞧不见前路,紧追慢敢便入了山林,那黑衣人在前头忽隐忽现,仿佛有意作弄他们,像极了捉迷藏,而商倾倾则是抱着十二万分决定要追上他,一路行来泥满履,衣衫也被树枝割破,却不想着还不是最惨烈。 眼瞧着就要追上那人,商倾倾脚下一痛跌倒在地,干树枝浑身刺痛,然而最难以忍受的是脚踝,借着清冷月光,她低头去瞧,纤细的足踝被寒光凛凛的捕兽夹吃住了。而她脱口未出的并不是呼救,而是冲前方闪躲的黑衣人打呼道:“把画放下!” 江千舸听见叫喊从另一边赶过来,见商倾倾倒在树丛中,脸色竟比月光还要白,待瞧见她裙摆下露出的鲜红玉足,着实吓了一跳! “倾倾!”江千舸朝她本来,几次险些被稀松杂草绊倒,商倾倾忙拉裙摆遮掩,咬着牙艰难劝道:“我瞧见那人了,你快追,我不碍事!” 江千舸哪里有这般好糊弄,他跪倒在商倾倾脚边,小心翼翼掀开裙子,嫣红血迹给他内心带来前所未有的震撼,从没有谁能为他的丁点喜好奋不顾身过,商倾倾是头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因此她显得那样珍贵。 江千舸回过神来,试图拿开咬人的捕兽夹,却遍寻不获解救之法,急得乱了章法,嘴里却还拼命宽慰道:“别怕,相信我,会好的。” “不要管我,你快去追!”商倾倾是嘴硬的人,然在此刻,她一颗柔软的心早已被江千舸融化。 江千舸将她轻轻揽在怀里,好似从未发现她竟是这般可爱,他用柔情化了凉月如水,深深道:“不追了,我不要了……”他凝望她剪水双眸,绵绵道:“什么丹青都随他去罢,我有你便知足了。” ------------ 第二十四章 救命恩人 若是商倾倾不曾听过这句话,也不曾刻骨铭心,或是不曾对老天的恩惠抱有久世长存的奢望,兴许她如今会过得很好罢。然而她就是那样简单。 树林里亮起点点火光,随从们举着火把赶过来,火光摇曳间见一人从树后跃到商倾倾面前,那人着鸦青衣裳,若不是他主动现身,隐在树丛里竟无法分辨。 “不能硬来!”那人打断江千舸的动作,蹲下身子查探伤势,他似乎对捕兽夹很有研究,复又道:“幸好未伤及筋骨,但若是你硬来,恐让夹子越咬越紧。” “那如何是好?”江千舸已心急如焚。 那人在林子里找了根结实的木棍,却忽然来了玩笑之心:“二位夤夜上山游玩,好雅兴!” 商倾倾痛得说不出话,江千舸愠怒道:“我娘子这般难受,我没有闲心同你玩笑!” “是么?”他言笑晏晏地瞧着满脸严肃的江千舸,再瞧瞧疼痛难当的商倾倾,商倾倾亦看清了他的脸,不见风霜的面貌却比江千舸要刚毅几分,隆起的眉弓处有道浅浅疤痕,像极了某种勋章。 听到此处,我那颗悬着的心不晓得该如何是好,瞥了瞥陆华浓,似乎他也想起了谁。 碧落继续讲述着故事,我们依旧侧耳倾听。 “你若有法子解救我娘子,我……”江千舸话还未说完,商倾倾吃痛叫喊一声,只见那人在谈笑间用木棍撬开了夹子,手法娴熟,速度快到让人看不清。 江千舸紧紧抱着快要痛晕过去的商倾倾,那人从衣裳上撕下一块包扎起患处,商倾倾少了个羁绊,唇上勉强恢复了颜色,嗫嚅道:“多谢……” 众人赶到,将商倾倾送回芦莊,同去的还有树林里救命的男人。 江千舸自那夜之后待商倾倾更多了柔情,那男人也因救了商倾倾成了芦莊的贵宾,江千舸更是百般挽留他,欲施以重谢,然他自诩闲云野鹤,不肯泽淖而居。 正当所有人都要放弃劝说的时候,他却忽然改变主意,领了江府护院一职,登时定了人心。 而这个让他肯屈就于此的人,正是商倾倾。 因是伤了脚,商倾倾有些日子不能下地,听说男人要走,便扶着墙壁从卧房单脚跳到院中,那模样踧踖又可爱,男人同江千舸皆是望着她不明所以,江千舸率先反应过来去扶她,男人很有眼力见要回避离去,她赶忙开口,温和却坚定地乞求道:“留下吧!” 男人停住脚步,也不回头,淡淡应道:“好!” 事情就如此这般顺利解决了,甚至显得那样轻而易举,旁人磨破了嘴皮子终不敌她轻飘飘的三个字。或许他本就不想走,等的正是她的挽留。 而碧落之所以要从这里讲起,大约此人同商倾倾日后的命运紧紧绑在一起。 “他叫什么?”我问。 碧落不暇思索道:“栾沙。” 眉弓处的浅浅疤痕……陆华浓给我捎来个意味深长的眼风,心照不宣。若是我没记错,今夜将商倾倾从湖里捞上来的男人就有那道疤,难道他就是栾沙? ------------ 第二十五章 传闻四起 栾沙其人,无人知晓他的来历,也无人探究他为何会出现在那夜那时那地,似乎一切都是谜,同他本人一样神秘。 传说后来江千舸询问过栾沙,可他沉默以对,江千舸只好作罢,如此才导致了后来的传闻四起。有人说栾沙是身负血海深仇,被仇人追杀才碰巧遇上庄主;还有人说栾沙是朝廷通缉的犯人,无处可去才到了这偏远地方,庄主肯收留他,他也乐得再次避难;亦有人说他其实就是个游手好闲的落魄武夫,风餐露宿却歪打正着谋了个好差事……总之传不休,八卦不止! 栾沙不似江千舸那般桃李玉树又时时刻刻面上带笑,据说是个面冷心冷之人,但我窃以为这很符合他的职业,试问有谁敢将家业交给嬉皮笑脸的人守卫?何况护院本就应该是杀气腾腾的角色,他不苟笑不正说明他很有职业道德么? 而栾沙就是这么个性格还偏得到了府中一众小丫鬟的垂青,她们一面人前说他冷淡,一面人后偷偷绣荷包给他。兴许是被表白的次数多了,栾沙不厌其烦,一日在管家给全府下人们训话时拎了个包袱扔到石桌上,里头滚出些精致荷包,他连眼皮都不抬,冷冷道:“栾某无福消受,各位错爱了!” 这招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效果十分显著,那便是此后伤透心的姑娘们远远见他就遁了,于是府中又起了新的传闻——栾沙爱龙 阳!而人选方面,大家左右权衡,现整个芦莊仅一人堪可匹配,那便是江千舸! 我听得倒吸口凉气,乖乖!这香 艳段子怎就好死不死入了贫尼法耳,十足教人心痒难耐呀! 从逻辑上说,这个故事有了新的注解,栾沙因爱慕江千舸而救了江千舸的夫人,虽说江千舸百般挽留,但栾沙异常矜持,或者说越是内心渴望,面善越不露分毫,直到商倾倾给他送了个台阶,他才就势呆在江千舸身边,日日面对着英姿勃的庄主以慰相思。 我本以为这是一段男女之,没想到竟峰回路转成了男男之爱,老天爷得多有巧思才能谱出如此复杂纠结的三角恋呀! “那后来呢?”我忙追问下文,却听得门外传来虚弱的斥责:“碧落,都这样晚了,怎可打扰二位师父!” 碧落和管家忙开门,果然见商倾倾披着斗篷站在门外,我们光顾着听八卦,事主何时到的也不晓得,搞得我和陆华浓十分尴尬。 “二位师父请歇息吧。”她说着转身欲走,管家挑灯赶到她前头,碧落稳稳扶着她,关切道:“夫人当心。” “哎……”我倚着门框叹口气:“她该多伤心呀……” “你不觉得有问题么?”陆华浓甚是狐疑。 我想了想,马上推翻了先前的构思,若是栾沙真爱慕江千舸,那商倾倾便是他的敌,今夜怎会出手相救,且还那般失魂落魄,难道……难道栾沙的目标是……商倾倾! ------------ 第二十六章 为难折磨 搞明白这一点,我便不急着找碧落要下文了,凭本师太对坊间话本子和说书段子的了解,接下来便是一场两男夺女的殊死搏斗,最后以江千舸的胜利告终,但江千舸的杀手锏就是死!于是,他赢了也同没赢差不多。*** 奈何我这头刚熄灭了八卦的小火苗,那头商倾倾倒自己点了一把。 事生的有些突然,隔天晚上商倾倾喝了药准备睡下,我和陆华浓探完病也要回去歇息,还未走出多远便见一黑衣人趁着夜色潜入商倾倾的院子,我心下已知是谁,不动声色盯着那院的动静。 果然,片刻之后院里起了争执,我清清楚楚听见栾沙怒吼道:“即便是这样你也要自欺欺人吗?” 我听不到商倾倾的回答,兴许她本就没有回答,半晌后见栾沙沮丧地出了院子,轻车熟路行出后宅。 栾沙走后不多时,商倾倾披着斗篷也出来了,我以为她要去追栾沙,却不想她只是朝栾沙远去的方向望了望,眼神中似是有些不可说的伤,然我知端庄如她,哪怕心已是千疮百孔,有些事做不到,就是做不到。 “你猜她会去哪儿?”陆华浓饶有兴致。 我想了想,顺理成章道:“昙华宝境。” 随后见她跨步进了昙华宝境的门,丝毫没有惊喜,我只觉得她可怜极了。 我扒着门缝往里瞧,她此时正跪在花丛间,背对着我们,肩膀微微抖动着,她哭了。 “他又来了……要我跟他走……”她哽咽得话语断断续续,但她依旧坚持向江千舸诉说:“你终是不肯放过我么?” 两三句话若是拆开来我便能听懂,可如今凑在一起且从她嘴里出来,我便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什么叫江千舸不放过她?大约陆华浓同我一样不明所以,故而偷听的神更加专注了。 几步之遥的商倾倾哭了许久,看得出她对江千舸的英年早逝除了满满悲伤之外还有些责怪,彼时海誓山盟白头偕老,此时只余她独自红尘中看世事沧桑,怎能不怨? 某种意识在心底叫嚣,总觉得不妙,还未同陆华浓交流看法,就见商倾倾从袖中掏出一把寒光猎猎的匕,举过头顶,对准自己的胸口狠狠扎下去! “不要!”我大叫着阻止她,陆华浓抬脚踹开大门,迅疾奔到她身后,一个手刀打掉她紧紧握着的匕,商倾倾虚脱地倒在地上,满眼是泪,对着昙花悠悠问道:“你还是不愿我下去陪伴,是么?” 昙花无,然所有人心中都有了答案,江千舸那样深刻地爱着商倾倾,必定会在九泉下庇佑她事事顺遂,若他有私心要她殉葬,她断然不会九死一生。可见在江千舸心里,她要活着才有意义。 我俩将商倾倾送回卧房,她靠在床上掩面抽泣,自自语道:“哪里是你不肯放过我,是我自己为难折磨。” 由此,我才明白原来那句诘问不是对江千舸,而是对商倾倾那个‘高大全’的本我。 ------------ 第二十七章 威逼纳粮 细说从头,栾沙入了江府,向来尽职尽责,虽说不近人,但工作能力在整个芦莊有口皆碑,故而江千舸也十分放心将芦莊的安危托付给栾沙。*** 先前的水困已解,江千舸决定出院门遍访能人异士探讨农耕之法,因路途遥远加上商倾倾脚幻未愈,只好嘱托管家碧落和栾沙多多照看,栾沙没有表现出任何的逢迎姿态,只掷地有声道:“夫人既是我所救,我必当善始善终。” 如此,江千舸带了几个随从边轻装上路了。 起初商倾倾很不适应独守空闺的寂寞,毕竟江府之大却不是她的家,只因有了江千舸才觉得亲切。 这日黄昏,丫头们收了晚膳,碧落给商倾倾端来杯清茶解腻,她瞧着袅袅升腾的茶舞,掐指算着江千舸走了几日,碧落机灵的看穿了她的心思,笃定道:“夫人何须日日算,总之下月初二庄主定会回来!” 她好奇道:“庄主说的?” 碧落好笑道:“都说关心则乱,夫人竟连这个都想不到。下月初二是您的寿辰,全芦莊都知晓的日子庄主怎会忘记?他那般细心周到,待您又这样温柔体贴,岂有不回来做寿的道理?奴婢悄悄打听过,日前庄主已从账房支了笔银子,想必是趁这趟出门为您置办寿礼呢!” 一席话听得商倾倾大为感动,嘴上却矜持地嗔怪道:“就你鬼机灵!” 正说着话,管家小跑着进了正堂,神色慌张道:“夫人,田庄里出事了。” 商倾倾不顾伤势随管家前去查看,原是先前的大水所致。因水患蔓延,方圆百里庄稼几乎绝收,一时闹起了饥荒,米店囤货居奇坐地起价,逼得民不聊生,老百姓没了法子闹到衙门去,要衙门主持公道,可官老爷又不晓其中门道,只晓得一味下令要米商解危济困,可米商自身都泥菩萨过江,若是维持常价,那不出一日米店就要被人搬空,又无从调遣粮食来补缺漏,日后经营便成了困局,因而谁都不愿就范。官老爷思来想去,也不晓得是谁的主意,竟将脑筋动到了芦莊上。农政官带人威逼农户交出余粮,农户不肯,官差们便持械打伤农户,着实可气! 商倾倾赶到之时,农政官对着哀叫连连的受伤农户正颐指气使道:“芦莊乃纳粮大户,不会连一点盈余都没有,你们速速交出米粮,否则论罪处置!” “何罪?”商倾倾高声质问,不要碧落搀扶,一瘸一拐朝农政官走去,农户们见她来了,纷纷让路给她。 农政官对来人十分困惑,管家道:“这位是庄主夫人!”农政官审视着商倾倾,疑惑单薄且行动不便的女子竟有如此十足中气。 “敢问大人治的是什么罪?”商倾倾大气从容道。 先前还趾高气扬的农政官此时却张口结舌说不出是何罪名,商倾倾冷冷盯着一众官差,丝毫不惧:“大水不是我江家所愿,米价亦不是我江家哄抬,何罪之有?” ------------ 第二十八章 爱憎分明 农政官指着商倾倾怒道:“一介女流口出狂!” 商倾倾义正词严回敬他:“倒是你们,一个个道貌岸然,面上公正廉明,背地里做尽蝇营狗苟之事,有何面目自处?治水不力,维 稳失策,该不该当渎职之罪?如今又语相逼仗势行凶,该不该当巧取豪夺之罪?” “好一个伶牙俐齿,看我不揭了你的皮!”农政官恼羞成怒,指使手下人拿商倾倾开罪,农户们纷纷跃起挡在前头,却因身上有伤不敌官差凶狠。碧落拉着商倾倾焦急苦劝:“夫人快对我回府!”管家已冲上前要同官差拼命,可她哪里肯走,一次次推开碧落,站定不动:“我行端做正,何须畏惧!” “夫人,您听我一句劝吧!”碧落急得花容失色,奈何商倾倾岿然不动,决心同这帮腌臜之人论出长短。 农政官气急败坏道:“反了!反了!快将这无礼妇人给我拿下!” “谁敢!”一声暴喝惊得众人目瞪口呆,农政官打了个哆嗦,方见一鸦青衣裳的男人闪进人群,手持大刀死死挡在商倾倾前头,睚眦毕露震慑道:“要拿她治罪,先问问我手中大刀允不允!” 商倾倾被栾沙抵死护住,心中大为震动。 “何人在此阻挠公务?”农政官还端着架子,官腔一出着实招人愤恨。 他疾厉色道:“汝等狗官不配问我名姓!” “大胆!”农政官龇牙咧嘴吩咐爪牙:“统统给我上!” 官差领了命打将过来,三拳两腿便败倒在地,农政官这才晓得栾沙的厉害。栾沙瞪他一眼,他顿时吓得腿软,直呼:“好汉饶命!”当即官威扫地。 “狗官!”农户们群激奋,农政官辩解道:“夫人,本官并非有意为难,实属无奈之举呀!若是筹不到粮食,必有民 乱,届时莫说本官乌纱不保,方圆百里也难再安宁。我掌一方农政,难道真要百姓饿死不成?” “狗官!休得妖惑众!”农户们势要拿农政官开刀,农政官竟出人意料重重跪倒在地,乞求道:“本官代百姓们求夫人搭救!” 由来只有百姓见官跪拜的道理,如今农政官这一跪倒让众人惊骇不已,管家请示商倾倾该如何是好,商倾倾思量权衡,绕过栾沙走向农政官,亲自将他扶了起来,面上却未给他半分好脸色。 “大人,官府的难处我也知道,然这不能作为你们威逼的借口,百姓遭殃,我心里也难受,可你如此处事,打伤我芦莊农户又要抢掠粮食,怎不教我心寒!敢问此等土匪行径可配得起头顶乌纱?”商倾倾爱憎分明,立时教农政官自惭形秽。 “夫人,不必多,让老奴将这帮人赶出芦莊!”管家带着义愤填膺的众人,根本不愿多听农政官解释。 “慢着!”商倾倾阻止道:“如何为官是他们的事,我们切不可失了礼数,教天下人戳脊梁骨,替我好生送他们出去!” ------------ 第二十九章 那样相像 农政官没有理由再纠缠,拱手道:“不敢劳管家相送,告辞。” 待人走远,管家依旧很愤然,道:“知道的是夫人度量大,不知道的还以为芦莊怕事,真真叫人义愤难平!” “此事你认为呢?”商倾倾出乎意料询问起栾沙的意见,仿佛从栾沙再次救她那刻起,他便不再是护院那么简单,在商倾倾心里,早已将栾沙引为知己。 栾沙也很上道,沉思之后慎重道:“官府固然有错,然百姓何其无辜,为今之计既要解百姓之围,又不与官府同流合污才是正经。” 商倾倾微微翘起唇角,甚是满意:“所见略同。”继而沉着吩咐管家:“开仓!” “夫人,万万不可呀!怎能为了几个闹事百姓动摇江家根基!”管家大惊失色,直劝商倾倾三思,然商倾倾心意已决,不由分说道:“管家重了,若江家根基如此易被撼动,如何处世长存?何况见死不救本就是造杀业,满天神佛看在眼里,此后必要偿还。”她话锋一转,半点余地也不留给衙门:“当然也不能让官府捡了便宜,即刻起在莊外设点放粮,多派些人手奔走相告,记好数目,送到官府要银子!” “官府会给?”管家坚持不相信。 商倾倾胸有成竹道:“在粮点立块牌子,上书‘官府赈灾’,这等好面子,他们岂能不要?” 管家将信将疑:“不如等庄主回来再从长计议吧。” “灾刻不容缓,我既代庄主掌事,便有权决定庄内事务,且如今换做庄主,他必然也会赞成,甚至连银子都不会同官府计较。”经上次之事,商倾倾已看透江千舸性本纯良,然人若是太过纯良,定是要吃亏的。 当夜便有大批灾民到莊外领粮食,无人不对芦莊感恩戴德,直闹到后半夜也还有灾民从远处而来,商倾倾心里的大石落了地,她也是穷苦出身,岂有不体恤的道理。 “夫人好计谋。”忽然出现的栾沙并未吓到商倾倾,她反而很高兴,吩咐碧落沏茶,亲自给栾沙倒上。 “栾护院好身手!”商倾倾以茶代酒敬他救命之恩,栾沙好不扭捏,先干为敬。 “对了,你似乎从未提及过身世,是有什么难之隐么?”商倾倾忽然对栾沙的来历有了兴趣,如此德才兼备之人在府中护院委实屈就。 栾沙放下茶盏,诚恳地问:“夫人真想知道么?” 面对栾沙的真挚眼光,商倾倾竟想要躲避,对视片刻后,她窘迫地收回目光:“不说也罢,英雄不问出处。” “夫人若真想听,我会说。但我的过往可不是什么美妙绝伦的故事。”栾沙似坦白又遮掩的说法让商倾倾望而却步,她开始后悔今晚和栾沙秉烛夜谈了。 好在栾沙此人知晓进退,在商倾倾感到害怕之前告辞离去,然这番诡异的谈话还是让她彻夜辗转难眠,总觉得栾沙浑身都是故事却又无人倾听,某种程度上,他们是那样相像。 ------------ 第三十章 画中之人 开仓一事在商倾倾主持下有条不紊,芦莊上下皆交口称赞,衙门里也只好欣然接下这顶大帽子,经那夜后,城中盛传芦莊有守护神,等闲人近不得身,二者所谓的守护神不是旁人,正是栾沙。 我猜,大约那天追赶我们的公人不敢贸然闯进芦莊,也是忌惮传说中的守护神吧。只可惜我们和栾沙匆匆一面,竟不得门路向他讨教如何几招。 好在接下来的故事彻底弥补了我的遗憾。 初二,商倾倾的寿辰。 果然如碧落所,江千舸在这一日踩着吉时回来了,可所有人都没料到,他不是一个人。 商倾倾率府中众人亲往迎接,马队停在府门外,家丁安放好垫脚的条凳,管家掀开帘子,江千舸低头躬身走了出来,商倾倾刚要上去便见落地的江千舸转过身子,眼神似一池春水似的望向马车里,随即一只嫩葱般的玉手伸了出来,江千舸不慌不忙扶住那只手,轻声叮咛:“当心。” 有雷在商倾倾脑袋里炸开,所有人都嗅出诡谲的气味,她屏息凝神,帘子一动,里头走出个眉目如画的女子,不,不对,她分明就是画里的人! 江千舸将那女人半扶半抱下了马车,期间不绝眼神交流,这一刻,商倾倾除了呆立得像个局外人,根本没有别的路好走。 “倾倾。”江千舸叫她,她讪讪一笑,马上恢复夫人该有的庄重,走上前去问安:“一路可好?” 江千舸颔,同那女人引荐道:“这是倾倾。” “这是玉簟。”江千舸望着玉簟的时候总是眉目含笑,这让商倾倾几欲抓狂。 “玉簟见过表嫂。”那女子行礼道,商倾倾还了一礼,她强颜欢笑,那人亦是莞尔,可她分明就看清那叫玉簟的美人貌似恭敬,眼神里满满的却是嘲笑讥讽和得意! 江千舸引着玉簟进了府门,商倾倾落在后头,双脚软,幸好碧落扶住了她才不至于出丑。 她望着远去的两人,双目刺痛。 玉蕊浮香声声漏,小簟秋霜初转凉。那幅画上的题词她能倒背如流,却不想竟暗含着玉簟的闺名。江千舸亲自为玉簟造像题诗,画卷被盗他奋不顾身追出去,这是连她这位正牌夫人都未享受过的待遇,不禁觉得脚踝处的伤疼得要命。 她环视众人,似乎所有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也都晓得玉簟是何人,却从始至终未有人跟她提过一句,仿佛都为了今日有热闹可看,她感到所有人都暗暗注意她的一举一动,或可怜她天真傻气,或幸灾乐祸她地位不保,或为她捏一把汗,总之,她是孤立无援的。 事实上,很多男人都会在心里给自己塑造一个梦中人,老婆们不甚理解,却也觉得没什么必要计较,大约商倾倾从前当画中人是江千舸的梦中人,虽然偶尔吃醋,但她好歹是活人,凭这点就比那幅画有优势。 可要是某天画中之人也有了同样温 软的 肉 身和敏感多的灵魂,试问谁不惊慌? ------------ 第三十一章 奉为圣旨 栾沙斜倚着院墙,双手交叉将钢刀抱在怀中,一切尽收眼底。商倾倾提起裙摆步上台阶,感受到栾沙的目光,她偏头去瞧,可也瞧不出他究竟是什么立场。 盼了这些天,夜夜孤枕难眠,好不容易他回来,她满心期待能有惊喜,可如今却只有惊,何来喜?对于她的生辰也只字未提,他已然忘记了。 管家传宴替江千舸接风,玉簟不停给江千舸倒酒,今晚他胃口甚好,自认识以来,商倾倾从未见过江千舸这般开怀。 碧落在席间伺候,实在看不过去,莽撞道:“庄主,今日是夫人……” “碧落!”生辰二字还在嘴里便被商倾倾打断,商倾倾续了后文:“今日是我下厨做的酒菜,表小姐可用得习惯?” 碧落又急又气,只能跺脚。 玉簟笑道:“表嫂厨艺超高,表兄能娶到你是万分有福。”转而又对生气的碧落道:“三年不见,小丫头都出落得这般标致了,当年我在府中之时你才只有这么点儿吧。”她抬手比划出高度,嗔怪道:“表兄也是,怎不给碧落配个好人家?” 江千舸无奈笑笑,任由玉簟天马行空胡说。 许是栾沙本就出挑,虽站在棠外还是被玉簟瞧见了,她兴致高涨点起了鸳鸯谱:“何不将碧落给了栾护院,我瞧着倒是般配得紧!” “表小姐您又拿我寻开心!”碧落羞得满脸通红,众人掩嘴偷笑,只有商倾倾注意到栾沙的表始终没变过,一样冷淡,一样事不关己。玉簟好似刻意为之,询问道:“栾护院觉得可好?” 栾沙也不回答,甚至连眼角的余光都不给玉簟,只好好望着从进门起便六神无主的商倾倾,少顷,未有告辞,毫无礼遇地出去了。 栾沙的不屑一顾让玉簟受了冷落,也浇熄了她保媒牵线的热,倒是商倾倾出面解了围,她道:“碧落这丫头机灵,我甚中意,私心里还想留她两年。” “也是。”玉簟话中有话道:“如今已是表嫂的人,我操心不来的。”说着转向江千舸,娇笑道:“不过我的花儿总有资格过问吧?” “还惦记着你的花儿?”江千舸漫不经心顺嘴一问,玉簟便就这话头语深邃,似是在说碧落的事,又好像是说其他,若有所指道:“当然,人是不容惦记了,还不能惦记花儿么?” 商倾倾终是没忍住,问道:“什么花儿?” 还不等江千舸开口,玉簟抢白道:“表嫂还不晓得昙华宝境之事吧?”见商倾倾一头雾水,睁大双眼作天真状:“表兄没跟表嫂提过吗?” 江千舸望着商倾倾,不晓得该如何作答,表复杂。玉簟又道:“从前我说昙花之美在于稍纵即逝,表兄总笑我傻,如今经历了诸事,方晓得稍纵即逝的最最要不得,唯真切实在长久拥有的才好。” 商倾倾不愿再听,心已如乱麻,那些江千舸曾同他说过的诗一般的句子原来竟是出自别人之口,更可笑的是她居然还将之奉为圣旨! ------------ 第三十二章 三年为期 尽管玉簟没有点破,然寥寥几句已让商倾倾十分难堪,她都来不及梳理事件,更不晓得为何眨眼间就落了下乘。*** 晚膳后玉簟缠着江千舸去了昙华宝境,商倾倾不愿再做陪衬,独自在府中散步。树影斑驳处,栾沙的身子半边隐在黑暗里,他叫道:“夫人。” 商倾倾见是他松了防备:“何事?” “夫人!”栾沙还未开口,碧落便拎了只食盒踩着碎步转过回廊,商倾倾应了一声,再回头却不见了栾沙。 “夫人,您先坐下。”碧落在石凳上铺了块绢帕,商倾倾依照办,碧落欢欢喜喜从打开食盒端出碗热气腾腾的面:“老人说生辰一定要吃寿面才能长命百岁,厨子们大意,夫人您有不肯拘这些礼数,奴婢瞧着不是滋味,又没什么好孝敬您的,便亲手给您做了一碗,您趁热尝尝,权当给您祝寿了。”碧落说着将象牙筷子递到商倾倾手边,商倾倾瞧着玉带似的寿面,翡翠般剔透的嫩葱,当下已食指大动,忙接了筷子品尝起来。 感慨万千之际,碧落本就真性,此刻更是绷不住,哽咽道:“说句不知身份的话,夫人待碧落同姐妹,日前家中变故也多亏了夫人出手相助,这份恩此生无以为报。”说着便给商倾倾跪下了,激动道:“今日借拜寿跪谢夫人!” 商倾倾忙扶起碧落,终是按捺不住:“你既以此心相待,何苦同他们一道欺瞒我?” “碧落绝非存心欺瞒,只是见庄主待夫人甚好,提那些劳什子的前尘旧事岂不成了嚼舌根坏姻缘的孽胎?”碧落竭力剖白:“再者,府中上下无不对夫人心服口服,都是替您操着心,何来欺瞒一说。” “那为何我对玉簟之事毫不知?”商倾倾一生活的明白,便也受不得任何欺骗,她要的不过是以此心换彼心,却不想从头至尾独她一人坦荡罢了。 江千舸和玉簟虽对外宣称是表兄妹,可商倾倾还不会木讷倒信以为真的地步,她也是女人,也有玲珑心肝,怎会看不出端倪。 面对商倾倾的痛苦,碧落再瞒不下去,索性将二人只是一并说与她听。 话说江千舸的母亲从千里之外嫁到此处,母家留有一弟,玉簟正是这位舅舅的掌上明珠,并同江千舸早已定下亲事。江千舸十五那年初次到舅舅家做客,每日同玉簟朝夕相处,愫渐生,待回家时同带走的还有年仅十二的玉簟。 整个芦莊以少夫人的礼数对待玉簟,玉簟在此一住便是六年,期间成了那副小像,也送走了江千舸的爹娘,亲眼见江千舸坐上庄主之位。 二人相濡以沫,不离不弃。 婚期将至时传来了舅舅病危的消息,玉簟匆匆忙忙归家去,不久传信给江千舸,说父亲病逝,江千舸前往吊唁,听到的却是玉簟守孝三年的决定。 万般无奈的江千舸只能选择成全,誓在芦莊等她,待三年之期一到,她除去孝服着喜服,定跋涉千里接她回家。 ------------ 第三十三章 不想相信 江千舸信守诺等了她三年,然而等来的却是她已嫁为人妇的书信,她的字体还是那么娟秀,白纸黑字写着要他忘记,最冷冽的一句便是‘此生不复相见’,绝处如同在他心上狠狠剜下一块。 如此良缘,便生生断了。 “自那以后庄主便再不许人提起表小姐,每每见墙上小像都心痛得无以复加。”碧落语中透露出对江千舸的同,但她的悲伤并未维持多久,随即喜笑颜开道:“大约老天爷也不愿庄主沉湎于旧日伤才将夫人送到庄主身边,难道夫人不信上天的安排么?” 一席话已教商倾倾无以对,说到底,终归是江千舸和玉簟无缘才轮到她。 碧落走后,商倾倾等了许久也不见江千舸回来,她有种莫名不安的预感,或许从玉簟出现起,他便再不会回来了。 栾沙久久徘徊在商倾倾门外,这一切都被商倾倾看在眼里,他健壮的影子投射在窗上,寂静如山巍峨如峦,她无法入睡,干脆开门出去。 栾沙见她似有惊喜,她脚踝隐隐作痛,蹒跚着坐在廊下,栾沙亦陪着她。她望着残缺的月亮叹息道:“从前我是不信命的。” “如今呢?” 她苦笑:“还是不想相信。”事实上,他听得出她在动摇。 “如果一切回到三年前,那人顶替你陪在江千舸身边,你还有路可退么?”栾沙似无意的一句话彻底揭露了她的尴尬处境,兴许栾沙就是专门来揭她伤疤的。 商倾倾最大的有点就是时时刻刻都活得明白,自然这也是她最大的缺点,至少她现在还没学会如何自欺欺人,所以才能无比客观承认道:“或许说是我顶替了她的位置更贴切些。” “你才是江家明媒正娶的夫人,她再有本事也是外面的女人,这是事实,何苦如此放低自己。”栾沙欲又止。对于他的态度,商倾倾从来都拿捏不准,他将自己藏的很深,从不多说一句,以至于他在替她着想的时候都显得技巧拙劣,且让她听得似懂非懂。尤其在他话锋一转之后,她便彻底糊涂了。他极认真问:“你想过放弃么?” 商倾倾不由惊讶,她的习惯是咬牙坚持,父母爷爷相继去世,自己孤苦无依,乃至后来那男人消失于她眼前,或者是现在江千舸陪别人女人夜游赏花,她都一个人硬抗死撑,放弃从不是她的作为。 满园的花开的正好,昙华宝境此时也应是美景,她沉思良久,给出十足商倾倾式的回答:“有多少人是因为相爱才在一起?恐怕不全是。况且我信他心里是有我的,若是我放弃,之前那么努力为了有个家而吃过的苦,不都毫无意义了么? 栾沙默默听着,并没有什么明显表,同江千舸相比,他实在太深藏不露。许久之后,他站起身来,从怀里掏出个木盒递给她,淡淡道:“不要因为艰难就觉得现在走的路很冤枉,它或许是通往幸福最近的一条。” 商倾倾茫然接下,迷惑不已,再抬,他又不见了。 ------------ 第三十四章 女人悲哀 想来今晚栾沙两次找她便是为了这个吧。 她展开盒子,里头躺着只貌不惊人的荆钗,上头刻着细致花纹,纹路自然,在精致打磨下泛着淡淡光泽,她伸手去摸,有种温暖的触感从指尖传递到心里,连途径的皮肤都忍不住酥 麻。好漂亮的荆钗,她能想象到他拿着刀在烛火下小心而笨拙的模样,曾几何时,她以为自己荆钗布裙便能安度一生,只要身边有个爱她惜她的男人,她也以为江千舸就是那个她穷尽一生寻找的人,可他送来的生辰礼物竟是和别人的一段旧,反观栾沙,她从来都未曾注意过,却也是他,给了如此难能可贵的礼物。 可他为和如此上心? 答案不是她想不到,而是不敢想,再看荆钗,她吓得面色苍白,慌忙合上盖子,心却仍旧怦怦跳着。 江千舸彻夜未归,她也一夜未眠,清早的阳光还未照遍整个仙眠泽,她已坐不住了。碧落去昙华宝境后回报说空无一人,也不见玉簟在自己房中,大约是猜出什么了,说话时支支吾吾闪闪躲躲,商倾倾端坐在妆台前,贞静平和道:“替我挑身好看的衣裳。” 女人的悲哀之处就在这里,明知道丈夫出轨却只能哑忍,并且在心中琢磨是不是自己不够温柔体贴,不够美艳动人,是不是只要做到这些便能挽回,或是自己打扮的好看些就能威慑到对手,可惜都不是。男人一旦变了心,你即便再好,他瞧着仍是不够,何况横亘在江千舸和商倾倾之间的是九年斩不断的,任她如何追赶也望尘莫及。 她撇下碧落独立前往书房,正欲敲门,门就从里面开了,玉簟见她丝毫不惊,反倒有些高兴:“你来了。”她乜斜屋里某一处,商倾倾顺着她的目光瞧过去,江千舸倒在贵妃榻上沉沉昏睡,玉簟心疼道:“他向来心思重,昨夜怕是难得好眠。” 的确,江千舸夜里常睡不踏实,故而才会在睡前小酌助眠,可商倾倾怎么都不愿承认玉簟才是江千舸难眠的症结所在。 玉簟踏出门槛,顺手紧闭门扉,似是不想打扰江千舸,而商倾倾的目光却久久不能收回,她呼吸紊乱,极不甘心道:“卑鄙!” 玉簟哂笑:“我若卑鄙,昨晚便借酒意同他欢好,可我没那么做是给大家都留着尊严。” 她无论如何都不敢相信孤男寡女酒后共处一室居然会有清白的结果,事实上她倒希望生点什么,若一个男人尊重女人到了只敢同她神交而非性 交的时候,足以看出他有多爱重这个女人,多害怕玷污了她。 “可否借一步说话?”玉簟如此拘礼,竟让商倾倾找不到半分为难她的理由。 二人移步昙华宝境,一院沉睡的昙花仿佛是某种见证,带着刺痛的爱和快 感。 先前碧落所不过是旁观者对前事的见解,如今玉簟这位当事人想要让商倾倾知道更多内,比如她是如何才得以嫁给江千舸。 ------------ 第三十五章 弃如敝屣 商倾倾走出昙华宝境的时候险些摔倒在地,她怎么都不敢相信,她居然如此多余。*** 据玉簟所说,商倾倾见到江千舸的那天正好是她守孝期满的日子,江千舸外出购得谷种,正欲回家准备婚事,因此心格外地好,以至于在商倾倾出手相助之后许下了定有重谢的承诺,商倾倾以为重谢便是娶她过门,殊不知这一切都在意料之外。 那日,商倾倾在江府醒来,见着憔悴的江千舸,她只当江千舸是衣不解带照顾她才疲惫不堪,可府中除了她,所有人都晓得江千舸一切欢喜悲忧的来源都只有玉簟。正是那天,江千舸收到了玉簟嫁为人妇的消息,也是那天起,江府再不许提玉簟二字。 而她出现得那么命定,似乎就是为平复江千舸的心伤而来,而她对不愿直面的事实便是江千舸在万念俱灰之下娶了她。 如今玉簟的夫婿还未成亲便身故,江千舸一得到消息便迫不及待远走千里接她回来,谁敢说不是连老天有意都续这段前缘。 “我本不想同你说这些,可我好担心你搞不清自己的立场和位置,同是女人,不忍心见你白白蹉跎光阴却只能做戏外看客,我的苦心,你知晓么?”玉簟一番苦心孤诣的说辞真是教商倾倾哭笑不得,明明是字字句句为她着想,可无一不是在给她下马威,好让她知趣退出。更可恨的是,分明是要赶她走,却又端出委屈面孔哀求她:“你已是芦莊的夫人,我什么都不会同你争,只想要他,难道你都不肯分一点施舍给我么?” 世上没有哪个女人愿意同别人分享丈夫,商倾倾似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忍不住笑出声来,心却痛的厉害:“若我求你将他还给我,你会点头么?” 玉簟坚定地摇了摇头,商倾倾笑道:“很好,我亦不会求你。” 一路跌跌撞撞到书房,再看满园花草都不复往日荣光,正如人心也不若旧时颜色好。 江千舸还斜靠在榻上,她轻手轻脚走过去,蹲下身子抚摸他的脸颊,温软的触感让他想哭。江千舸闭着眼睛微微一笑,迅速捉住她的手,睁眼瞧清是他,似有惊诧道:“倾倾!”果不其然,他将她错认了。 “睡得好么?”她温柔依旧,他目光闪烁,艰难开口道:“玉簟无依无靠,让她留下吧。” 商倾倾活得明白,亦不愿自欺欺人,尽管心痛难当,面上却不露分毫,语冷冽道:“你何不直说想娶她进门。” “我本就同她有婚约,只不过履行当初承诺。”江千舸放低姿态同她商榷,最后更是近乎乞求道:“请娘子成全。” 在所有妻子眼里,丈夫都是高不可攀的山,可若是某天这座山崩塌在你面前,且还是因为别的女人,恐怕没有谁能面不改色,商倾倾也不例外,她呼吸困难,泪水哽咽在喉咙里,字字泣血道:“你求我成全你们的真心,那我呢?只因我奋不顾身爱着你,所以我的真心就活该被弃如敝屣么?” ------------ 第三十六章 排遣空虚 “不!”江千舸声嘶道:“玉簟同我有,可我江千舸的夫人这辈子都是你!” “是么?”时至今日,如何叫她相信?她直起身子背对着他,无比决绝:“你想和她双宿双飞,除非你休了我!” “倾倾……”他叫她的名字,那样轻柔,却道:“你明知我不可能休了你,何苦为难我?” 她转过头,泪眼婆娑地望着他:“你说有我便知足了,我居然傻傻地信以为真,如今想来,着实不该。***” 此时的商倾倾再清醒不过,她终于知道,昙花那么美的故事同她没有半点关系,江千舸和玉簟此生纠缠不休,可她不愿做甘心成全的聿明氏。 “事实上,在新婚当夜我便知道有玉簟此人的存在。”商倾倾如是说,神怆然,口气却极为平静,大约她是早就接受了现实。她抬翘起嘴角,用如花笑靥讲述心酸故事,她道:“洞房那夜,他于酒后梦中呓语她的名字,我便什么都猜到了。” 我大惊,陆华浓亦不敢相信究竟是什么力量让习惯清醒的她麻痹自己,直到逃不掉的时候才承认江千舸的心不在她身上,答案无非是爱。 “你能否想到,鸳鸯帐下的相公会搂着你叫别人的名字,又是否料到,自己不过是一剂卑微的药。”她垂下眸子,喉头抖动,哽咽道:“这些我统统都试过,可我没有揭穿,因我不想自己太过可怜,也信她永不会来。” 我一直说商倾倾活得明白,因而受不了蒙骗,没想到蒙骗她最深的竟然会是她自己,都不晓得她究竟是可怜还是可恨。 “恕我直。”沉默许久的陆华浓忽然道:“江千舸不配做男人,以女人毕生所愿的姻缘来填补内心空白,不自私么?”他转而望着我,似是解答当初对于他为何出家的疑惑:“我正为自己曾做过的蠢事受劫,可我惊叹他居然能轻而易举的死去,无需半点责任,足见他真是被好命宠坏了。” 我生怕商倾倾会受不了陆华浓对江千舸的批判,都准备好随时冲出去拉架,或是收拾行装被赶出江家,然我低估了她的心胸,她浅浅一笑,似有感慨:“若你知他是如何熬过最后的日子,便能有所宽恕了。” 商倾倾再次陷入回忆里,我和陆华浓紧紧跟上,仿佛在看一出生离死别的戏。 玉簟似乎等不及商倾倾自行放下,于是忍不住逼她一把。兴许她是手眼通天什么都知晓,将栾沙送寿礼给商倾倾的事描画成俊男美女月下苟且的场面,一股脑捅到了江千舸面前,细节描述入微,犹如她当时在场一般。 “表嫂,表兄待你这样好,高床软枕将你菩萨似的供着,难道还比不上一个奴才?”玉簟的眼光在栾沙和商倾倾身上来回逡巡,不顾江千舸的颜面,火上浇油道:“莫非有表兄还不满足,胃口大到需要找个孔武有力的下人排遣空虚么?” ------------ 第三十七章 机关算尽 对她不洁的指控难听到不堪入耳,一口一个奴才下人,完全不将栾沙当人看,丝毫没有罢休的念头。 “够了!”江千舸重重一掌拍在桌上,吓得堂中服侍的丫头们魂不附体,他冷声吩咐:“你们都下去!” 支走了众人,玉簟幸灾乐祸道:“也对,若是让下人们都知晓你堂堂芦莊夫人做了什么,日后恐难教人信服。” 如此反咬一口,真教商倾倾深感意外,然一向刚正不阿嫉恶如仇的栾沙却异乎寻常的平静,江千舸走向商倾倾,望着他的眼光复杂难,许久才一字一顿道:“是真的么?” 若一个男人信你,哪怕天下都指责你,他也会牵起你的手同你一道受尽世俗诋毁,从不开口询问真假与否,而江千舸此举无疑告诉商倾倾,他根本就不相信她。 “就算我真同别人有什么,你在乎么?”她眼光凌厉,似还有些嘲笑,江千舸无以为,事到如今,她已看得很清楚,可她是那么骄傲,以至于面对玉簟莫须有的指控也未有半点害怕,反而越挫越勇。她转向玉簟,不怒自威道:“你很聪明,知道钻七出三不去的空子,可单凭一件寿礼便硬说我与人私通,未免牵强。这点小手段就妄想坐我的位子,真是贻笑大方!” 此话一出,必是抱定鱼死网破的决心也不愿受半点折辱。 然玉簟又何曾受过这些,当下已乱了方寸,竟不顾江千舸的立场抬手朝商倾倾打去,商倾倾昂起头颅怒视她,她的手还未碰到商倾倾半根毫毛,已被栾沙紧紧攫住。 “大胆奴才!”玉簟斥责。 栾沙冷冰冰的笑让她浑身战栗,慌忙甩开钳制她的手,欲要向江千舸求救,然栾沙没有给她机会,率先开口:“你污蔑我们男盗女 娼,可你自己光明磊落么?” “当然!”玉簟理直气壮,栾沙挡在商倾倾前面,漫不经心道:“你敢誓么?” 无形之中削弱了玉簟的气势,场面生逆转,江千舸这才站出来调停:“够了!我感激你几次三番救了倾倾,可你如今插手我的家事,是不是僭越了?” 栾沙好笑道:“那幅画像如今在哪儿,你何不问问她。” 江千舸如坠云雾,茫然朝玉簟寻求解答,玉簟目光闪躲,必有隐瞒,栾沙咄咄逼人道:“莫不是你的小丫头又忘了收?” “没有!”玉簟慌了,江千舸霎时明白了,瞠目结舌不敢相信,商倾倾大为震惊,她想不通玉簟为什么要这么大费周章。玉簟拽住江千舸的胳膊,乞求道:“我并无恶意,你信我!只是我没想到你会另娶他人,才迫不得已出此下策!” “那你来信说已经嫁人的事,难道也是骗我?”江千舸扳着玉簟的肩膀,双目含泪,定是绞碎了一颗心,生怕真相再次将他击倒。玉簟痛苦万分,垂泪颔。 说到底都是江千舸太天真,太容易相信谁。玉簟的本意不过是男女间**的小伎俩,当初来信骗他自己要嫁人,无非是想叫他紧张,快马加鞭去接她,哪里晓得江千舸真的上了当,恰恰商倾倾又那样美好,令他无从拒绝。待时过境迁,玉簟才晓得悔不当初,找人偷了那幅画,笃定江千舸必回因此想起她,果不其然,江千舸借口外出办货,实则特地去探望她,她以夫婿亡故的谎话让他心生恻隐,这才双双回府。 可她错就错在太得意忘形,身边的小丫头大意没收好画卷,被栾沙撞个正着,这才漏了马脚。 商倾倾嗟叹几分,江千舸怔忡无,可惜了玉簟机关算尽。 ------------ 第三十八章 不认得么 惊讶的不止是戏中人,还有我和陆华浓这双局外人,若是一个女人为爱如此步步为营,谁敢质疑不是真,然这未免太蠢了些,真真是卿本佳人,奈何偷人! 玉簟倒打一耙的计划落空,也彻底伤了江千舸的心,到最后,他颓丧地立在堂中,双手垂在身侧,好似再无力抬起,玉簟哭成泪人,商倾倾冷眼旁观,似是松了口,实则有意再补一刀:“若你仍执意娶她,我无话可说。” 其实这件事十分矛盾,若一个男人因为女人有道德瑕疵而远远避开,那说明他除了有良知外还有点精神洁癖,更重要的信息是他爱的不够深。可即便如此他仍执迷不悔,那就真教人无话可说了。 良久,江千舸长叹一声,虚弱道:“此事作罢,愿江府日后家宅长宁。” 无论如何,商倾倾终是赢了,可她却不觉得如何高兴,娟好面容上的笑似乎只为显出骄傲,她若有所指道:“相公真能如此想,那边最好。”说完行李告退,留给江千舸和玉簟大段空白尴尬。 “栾护院,我有话同你说。”才出正堂,商倾倾便讲栾沙叫走,其实栾沙自己也明白,他在这里呆不久了,可亲耳听到她的逐客令还是忍不住露出怆然神伤。 碧落把从账房支的银子放在桌上便退了出去,商倾倾端坐在桌边,栾沙力在他对面,她可以回避他的目光,好让自己心安理得些。她道:“栾护院一身好本领,鸿鹄困于笼中实乃一大憾事,一点心意还请笑纳,权当我夫妇二人答谢恩,你做买卖也好,上京谋个差事也罢,足矣。我已命碧落为你打点行装,备下快马,你大可投奔锦绣前程去罢。” 栾沙挑开银子外头的布包,哂笑道:“江府果然出手阔绰,可当初不是你们拼命留我么?” 如同一记响亮耳光打在江家脸上,商倾倾自觉理亏,更是将头埋低了:“此一时彼一时,何况你当初不也没打算留下。” “可我如今不想走了。”栾沙语气坚定,真是请神容易送神难。 商倾倾没了办法,起身从妆箧里翻出那只荆钗,索性那话说开了:“我在江家可倚仗的人除了碧落便是你,江千舸如今更是万万靠不上,可我不能那么自私,你已担了那些莫须有的流,何不爱惜清白名声早些远离是非之地,如此,也算减我业障。” 说着将荆钗放在银子边上,亲手替他打好包袱。栾沙对她有,其实她是知道的,于是悉心叮嘱道:“此去便断了相知一场的缘分,找个好地方落脚,美美睡上一觉,睁眼再瞧她们,个个都比我好。” 连她自己都心酸,何况是栾沙,她大概此生再不会遇见另一个记得她生辰的男人了。 栾沙没有被她描的画壁迷了眼,反而更加清醒,坦诚道:“我来芦莊的目的就是你,你不走,我亦不走!” “说什么胡话!”商倾倾愠怒道,她不愿栾沙再卷进来,亦不愿对不起江千舸。 栾沙欺身上前,逼视道:“看着我,真的不认得么?” ------------ 第三十九章 摇尾乞怜 商倾倾认认真真凝视栾沙,努力想从记忆里寻找零星匹配的画面,然而却一无所获,她茫然到头痛。 “你仔细看,真的不记得么?”栾沙在期待中渐渐失望,一颗心慢慢冷却,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恐 慌。 “我们认识么?”商倾倾实在想不到她和栾沙会有什么交集。 栾沙自嘲道:“也对,若你还有印象,就该在初次见面的时候将我认出来,可是你没有,我究竟还在期待什么?真是可笑!”他转身欲走,商倾倾叫住他,他有些激动,回头却见商倾倾面无表的脸,她淡淡道:“你忘了你的银两。” 栾沙简直要疯,愤怒道:“在你心里我是用钱就能打的叫花子么?你在施舍可怜我么?” 商倾倾无以对,甚至都不明白栾沙何以如此抓狂,她不过是希望他能过的好一些,仅此而已。 “你看好我这张脸。”栾沙挑起商倾倾的下巴,商倾倾并未反抗,或许这是她最后一次如今近地看着他,可是他挺拔鼻梁,浓黑眸子和眉毛上浅浅疤痕都让她那么心酸。栾沙强忍哽咽,眼神有些失焦:“那天下着大雨,你穿了条花裙子,撑一柄油纸伞站在河对岸,翘企盼的样子像梅花鹿那么可爱,我穿过雨帘走向你,本以为就几步的距离,一场洪水却让我走了足足一年,我看见你跪在断桥边上声嘶力竭地寻找着我,我在洪水里拼命挣扎,那么想靠近你,那么想抓住你的手,可就是无能为力。等我再醒来的时候,现自己已被冲出几百里,浑身是伤。”他修长的手指摩梭眉上疤痕,痛苦地闭上眼睛:“这就是烙印。” “你……你是……”商倾倾惊骇不已,栾沙,那个人居然是栾沙!说好要娶她的那个人,连面都没见过,也不晓得他姓名相貌就匆匆消失了的人,可是他不应该早就死了吗?她难以置信道:“不会的,那么汹涌的洪水,怎么可能还活得下来,所有人都说你尸骨无存,你不可能是他!说,假装他究竟有什么目的?” “我的目的就是你!”栾沙激动的抓住商倾倾的手,诉说衷肠:“我花了半年多才将养好身子,马不停蹄朝仙眠泽找去,听到的却是你嫁给江千舸的鞭炮喜乐,我自知比不上江千舸的财势地位,可若不是那场滔天洪水,当日让你身披嫁衣的人该是我才对!” 商倾倾几近崩溃,老天爷到底要作弄她多少次才觉得自己权威,难道她的命就这样贱么?她默默垂泪,哭道:“你都知道我已是江家夫人,何苦还要来管我的闲事?” 栾沙怒不可遏,钳制商倾倾的手掌加重力气,让她觉得手腕快要断掉了,他青筋乍现,怒其不争道:“我当初成全你,难道是为了如今让你受人践踏么?你睁大眼睛看清楚,他心里根本就没有你,放下自尊向他摇尾乞怜,这真是你想要的么?” ------------ 第四十章 不能留你 在栾沙看来,商倾倾之所以不幸,全因自己卷进洪水里,是阴差阳错的命运让她如此多舛,因而他在感之外还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是!”商倾倾理直气壮:“我就是又傻又贱才会义无反顾爱上他,你呢,你是又蠢又痴才会默默无闻守在我身边,可是你问过我需要么?” “我要你一句实话,如果当初先遇上的是我,你还会推开我么?”栾沙不顾她所有辱骂,一心想求得真想,殊不知,这也是商倾倾想问江千舸,却怎么都问不出口的话。她揣摩着命运的意图,斩钉截铁道:“若你早些出现,我何至于如此!可今时今日再去追究如果,还有什么意义?” 栾沙还存着一丝侥幸,直不讳道:“若你我缘分已尽,老天何苦教我回来目睹你的不幸!” 商倾倾心如刀绞,决绝道:“如此,我更不能留你!”她迅速转过身背对着他,辞锋利:“好相劝你不走,那便对不住了!” “好!”栾沙几乎是吼出这个字,他没想到一心奔着她而来,得到的却是这样令人不堪的结局,可他如何甘心?他挑开包袱,未动分毫银钱,单拿起荆钗握在手中,似是赌咒:“若你过的好,如你所愿,此生定不会再来打扰。” 她枯坐房中几个时辰,眼泪漱漱而下,多让人揣测不透的天意,若是早些遇上就好了,如此所有人的心愿都不会落空,她还是那个简单快乐的商倾倾,每日撑一只舴艋荡漾湖上,等着他渔樵而归。 可是他负气离去,从此她身边便无人可依了。 夜幕如期而至,碧落敲门进来,轻手轻脚燃起屋内烛火,她的双目早已干涩,喑哑的嗓子让人辨认不得,她问:“庄主呢?” 碧落惴惴不安道:“现在正在昙华宝境。” 她斜了斜微红的眼珠:“一个人?” “是。”碧落点了头,复又道:“表小姐已经被送走了,庄主打了她些银钱,叫她再不要同芦莊有任何来往,大约是对她彻底失望了。” 假使江千舸是因为玉簟诬陷她才奖玉簟送走,她岂有不高兴的说话,可她知道事实并非如此。其实道理很简单,江千舸本性单纯,于是便一厢愿将所有人都想得单纯,故而才忍受不了别人的不单纯。但这着实叫她惊讶了,来的时候大张旗鼓,走的时候悄无声息,江千舸对九年的旧人尚且如此,岂会对她更好些?如此一想,真是心灰意冷。 “夫人……”碧落弯下腰凑在商倾倾耳边怯生生道:“此时庄主正值落寞之际,夫人若是好生安慰,原谅庄主二心,岂不皆大欢喜?” 商倾倾似有触动,眸子亮了又暗,趁虚而入的道理她岂会不懂,可实在不是她的做派。 直到夜深不见江千舸回来,她才犹犹豫豫动身前往昙华宝境,甫一开门便见他醉卧花间,一张睡颜愁容紧拧,她伸手抚摸他的脸颊,顿时鼻头酸,怎不教她痛心。 ------------ 第四十一章 回来就好 她颤抖着声音问出那句连自己都觉得蠢的问题:“若你先遇上的是我,如今便不会痛苦了罢?”她缓缓跪坐在他身边,石板上结了霜,这样凉,他怎生受得了?她轻轻抬起他的脑袋安置在自己腿上,再无人打扰他们,她大可贪婪地抚摸他宽阔的额头,高挺的眉弓,笔直的鼻梁,濡湿的长睫,单薄的嘴唇,不禁抽泣道:“可恨我竟来的这样晚……” 江千舸薄薄的眼睑微微颤动,她晓得他什么都听进去了。*** 那一夜,她陪着他在昙华宝境拾捡零落的心爱,太阳照进来将迷雾拨开,温泉水吐着鱼眼,江千舸悠悠睁开眼睛,撑着地爬起来,商倾倾一个姿势坐了整夜,显得有些吃力,江千舸弯下腰,伸出手来,如同大喜那也般温柔:“娘子。” 她仰头瞧着他,几乎要被他温暖的笑融化,他半扶半抱将她送回卧房,照顾她睡下,因是先前那口气还没咽下,她闭上眼不去理他,他笑道:“我有些事去去就回,你安心睡着便是,一觉醒来我就回来了。” 她心中忐忑却依旧放他走了,兴许是这场爱的争夺战耗费了她所有的体力,江千舸走后没多久,她便沉沉睡过去。其间做了个梦,梦见江千舸这一去便再也没有回来,他食了。她拼命找,踏遍江河却遍寻不获,他从人间蒸,好似从不曾来过。 惊醒的时候窗外只吊着半个夕阳,屋内昏黄一片,根本不见他,她好怕噩梦成真,急急忙忙穿好衣裳出门去寻。 “倾倾……”他在身后叫她,她打了个激灵猛地转身,他笑着张开双臂,她愣了愣,多想不顾一切奔进他怀里,紧紧环着他的腰,再不肯放手,可她也是骄傲的女子,最后只微微颔,轻轻道:“你回来了。”其实她心里是欢喜的。 晚间是江千舸特地命人准备的酒席,他屏退众人,亲自斟酒赔罪道:“我江千舸能娶到你这样贤淑的娘子,已是万分福气,还奢求什么呢?从前之事便断在昨日罢,往后你我的故事里只有彼此。” 他端着酒杯小心翼翼望着她因绪波动而微微扭曲的表,等了许久,她才缓缓接过酒杯一饮而尽。多美好的承诺,即便粉身碎骨她也愿意再信一次。 宴饮微醺,她由碧落伺候着沐浴,独个儿睡下时脑袋还有些蒙蒙的,不多时听到一阵脚步声,她眯开眼睛瞧了瞧,江千舸脱了衣衫躺了下来,他拉了拉她的手,她顺从地任由她握着,酒却因此醒了大半。 江千舸挨近她,抱着她单薄的身子,埋在她胸前,她也侧身将他环着,用细长的手指轻轻梳理他的长。更鼓声过,她听见他隐隐抽泣着,渐渐哭得词不成句,他在忏悔:“对……不起……对不起……” 她闭上眼,紧皱着娥眉,两行清泪落在软枕上,她终究还是爱着这个男人的。 她不舍道:“不管你曾做过什么,回来就好。” ------------ 第四十二章 好不甘心 玉簟走了,栾沙走了,江千舸还是风姿勃进退有度的庄主,商倾倾继续做娉婷婉顺温柔体贴的贤内助,一切都好的不能再好,皆因芦莊的人都那么善于忘却。 商倾倾竭力复述她同江千舸后来的恩爱两不疑,好似自玉簟走后江千舸便真的接受了她,那么努力对她好,比新婚时还要缠绵,她不愿将这一切看做是补偿,因她要的不是愧疚,而是爱。好在江千舸很用心,很有耐心,终是打消了她的顾虑,让她活得前所未有的幸福。 其实从故事伊始我就在等待一个巨大转折,同木梓的故事不若,上一次我不晓得结局,因而十分想亲手促成,怎奈却是万万没想到的收场。这次好些,我已知晓故事最后如何落幕,只是想要一窥当中撕心裂肺的过程罢了。 尽管商倾倾不想面对,可终归还是到了那一天。 那天清晨,两人坐在院中品茗,江千舸瞧着茶香袅袅自自语道:“去年茶庄里送来些春茶,看着稍显劣质,品着倒是极好的,我特地叫管家好生收拾,过后却又忘了喝,明日找出来与你尝尝。” 商倾倾在乎的不是好茶味,而是分甘同味的心,不由笑了。 “你这样笑,最是好看。” 她愣了愣,侧目瞧见江千舸正偏头望着她,着实欣赏她面上一红,扭头不再瞧他,他却被她的娇羞彻底撩拨得心弦颤动,端起茶杯欲压压跳乱的心。 “咳咳!”他猛烈咳嗽起来,一张脸涨得通红,她刚要起身替他拍背,却见他咳出些什么,正正落在茶杯里,他惊诧万分,双目圆瞪死死盯着杯中,继而慌忙用杯盖盖住,她却捕捉到他嘴角那抹嫣红,心下动荡,忙抢过那杯茶,颤抖着手打开盖子,本该澄澈的茶汤混入鲜血后成了诡异的暗红色,触目惊心! “倾倾!”他端掉那杯茶,将呆若木鸡的她拉到怀中,她回过神来,忙查探他的身体,嘴里碎碎念着:“没事没事,兴许只是上火了罢。”她急得要哭,也晓得这话不过是自欺欺人。 江千舸要比她镇定得多,将慌手乱脚的她悉心安抚下来,极认命道:“我自知躲不过这天,却没想到来的这样早。” “什么意思?”商倾倾才定下的心又悬到嗓子眼,江千舸道出实,原来江父去世之前亦是如此,先是吐血,后来卧床不起,形如枯槁,药石罔效,所受煎熬非常人能忍,直至归西。 江千舸仰头望着碧霄,仿佛质问苍天无:“我不怕死,只是我好不甘心,那么努力想要守护的人,难道真要教她痛不欲生?”他扳着商倾倾的肩膀,要泪流满面泣不成声的她也仰头让苍天瞧瞧,他激愤道:“她有多辛苦,有多渴望幸福,老天爷,你都视若无睹么?” 风云没有为之色变,甚是连微风都吝啬给予,上天从来都不是为了悲悯谁而存在,他有他的游戏规则,就是不死不休!而江千舸恰好成了这个规则的牺牲品,但注定独活的商倾倾才是最惨的人。 ------------ 第四十三章 老天不给 所有病症都一一应验在江千舸身上,商倾倾每天活在希望和失望中,周而复始,不眠不休,送走了无数个所谓名医,亲尝了无数个灵丹妙药,为了医好江千舸,她甚至连怪诞的偏方都试了,结果却适得其反,江千舸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未到两月,已经连进补的汤药都无法受用了。*** 此时的江千舸如同坟墓里掘出来的新鲜尸体,面色灰白,瘦骨嶙峋,连明眸善睐的眼睛也呈青紫色深深凹进去,整个人没有半点生气。 商倾倾每日在床前伺候,衣不解带,管家将名医搜罗个遍,一个个请来问诊,又一个个将摊手无的他们送回去。江千舸从混沌中醒来,张着嘴巴却听不见他在说什么,双目空洞无神,直勾勾盯着帐顶,一只手虚虚地在空气中抓挠,似是想要什么,她赶紧握住他的手,随即见他做了个安心的神态。 “你要什么?”她凑近了,想挺清楚些,他艰难地挤出气声:“你……在……就好……”声音如同坏了的风箱,嘶嘶窣窣听得她想哭,终于,她放下骄傲问道:“我将她接回来可好?” 握着她的手似乎加重了丁点力气,她很敏感地察觉到了,他内心一定很激动,可每况愈下的身体不容许他做出什么表,他拼命眨着眼,泪光闪烁,她晓得,他害怕让玉簟看见他这副人鬼难辨的模样。 可是,即便他将要死去,她依旧觉得这是她此生最珍贵的人。 最先放弃的是江千舸,他拼了最后的力气扭转商倾倾的执着,他道:“大夫……见了无数……折腾够了……我……我想走的……体面些……” 她强打精神,将所有软弱和着眼泪咽下,虽是极不甘愿,但她选择尊重他的意愿,停了医药,听天由命。 五日之后,他终是不中用了。 那日天欲雨,乌云重重叠叠缀在天上,仙眠泽连最后一抹夕阳都未曾见,园子里的花纷纷谢了,如此善解人意,仿佛早预感到江千舸走到了尽头。 他今日精神很好,脸上还有些淡淡红润颜色,也有力气能下地走走,她见他倚着门框,惊讶得说不出话,乍一看像是大病将愈,但她很清楚,不过是回光返照。 他艰难地牵起嘴角,笑道:“陪我去湖边走走吧。” 她打鼓似的飞快点头,命人备了软轿,将他裹在狐皮大氅里抬到仙眠泽。他抬手示意轿夫落轿,摇摇晃晃站起来,牵住她的手,缓慢行在栈桥上。每走一步都将他的生命掏走一点,可他牵住她的手却怎么都不肯松懈。木板在脚下出吱吱声响,芦苇涛涛,放眼望去,无垠黑暗。 行到尽头,橘灯在狂风中摇曳,他咳嗽几声,气若游丝:“好想歇息一会儿……” 她坐下身子,他的脑袋枕在她膝上,他仰望黑漆漆的天空,似是想起了什么,轻轻道:“上次你说天上没有星子……可惜了良辰……我说……老天不给的……我给……” 话未说完,只见苇荡里升起数盏天灯,将仙眠泽烘托成梵境,徐徐袅袅飘上霄汉,将乌云蜿蜒的界线照得黑白分明。 ------------ 第四十四章 不要错过 漫天天灯灿若星辰,突如其来的闪电将旷野照亮如白昼,离离细雨,茫茫灯光,她紧了紧大氅,轻轻揩拭他脸上的雨水,雷声已不足让她惊惧,她垂着眼眸凝望他,乞求道:“陪我再看看罢。” 他抖动着喉头,眨眼时泪水划入耳蜗,他的目光始终停留在她脸上,良久,他虚弱地赞叹道:“真好看……” 记忆中,这好像是江千舸头一次夸她漂亮,她多想再听一遍,江千舸却已到了弥留,他握着她的手,放在自己胸口上,艰难地说了最后遗:“我走以后……你不必……为名声牵绊……寻他去罢……”大约他也舍不得罢,故而眼泪才会忍不住迸门而出,瘦削的脸上仅有的几块肉也拧在一起,衬得颧骨越高耸,他努力克制紊乱的呼吸,浑身颤抖着抒绪,他想体面地说完誓:“此生……你我夫妻缘薄……下一世……再也不要错过了……” 惊雷四起,闪电明灭,狂风大作,橘灯在枝头乱颤,纠缠片刻,终是灭了。他挣扎了几下,缓缓闭上双目,牵着她的手渐渐失去温度,连胸膛里那处也没了动静,他真的去了。 漫天大雨,她怔怔地将他紧紧护住,生怕雨水漫漶了他的肉身。雨水其滂,浇熄了天灯,一盏盏坠落在无垠芦苇中,她隐忍了许久,起初还能小声唤他的名字,可无论她如何挽留,终究亦是徒劳。她仰头望着黑压压的天幕,再也克制不住,撕心裂肺呼喊道:“不要!不要……不要……” 她蜷缩着躺在他怀里,就这样罢,最好无人来打扰,也无人能够抢夺他,他到死都终归只属于她一个人! 仿佛真的能听见她那夜的哭喊,我紧攥拳头,心也跟着她一起痛。生离死别从来都不被人看淡,或许我们不害怕自身幻灭,却怕极了所爱之人不得永生,那是比自己身死还要强烈百倍的痛。 下意识望了望陆华浓,他紧闭着双目,下颌微微抖动,大约是忆起他亡故的妻子罢,我竟鬼使神差地伸手过去轻覆他冰凉的手背,他猛地睁开眼睛,待看清是我,并未将我的手隔开,而是迅疾反握住我,力气大到快将我疼痛的心捏碎。 我不晓得商倾倾花了多少时间才肯接受江千舸死去的事实,亦或者她到如今都觉得江千舸就在她身边。江千舸的一生正如昙花般耀眼夺目却稍纵即逝,这便是他理解的昙花之美,也正是如此成全自己的,可他却在商倾倾心里种下斩不断的根,让商倾倾给昙花注解了另一种美,谓之执迷不悟。 江千舸是希望她好的,可她并不明白他的苦心。 出殡那日,她亲自替江千舸擦身更衣,又精心挑选了质地温润的玉琀放进他口中,希冀此物能保他肉身不化。她贪恋的伏在他耳边同他说了许多悄悄话 ,无人知晓她作出怎样的承诺,只亲见她而后两年未除素孝,独立撑起芦莊。 ------------ 第四十五章 不愿清醒 事实上,那夜栾沙悄悄潜入了江府。*** 而商倾倾似乎也知晓他一定会来,温了壶酒等在花廊下,园中处处缟素,烘托得江府越寂寥,待听见他的脚步,才觉出府里还有些生气。 “若有闲暇便陪我饮一杯罢。”她轻邀请,素手已斟好了酒,回头见他立在不远处,眉头深锁。 酒是江千舸生前窖藏于芍药花根下的佳酿,她也是葬礼宴客前才将它挖出来,开坛时酒香四溢,十里八乡都快醉了。 “说说你的过去吧,我想听。”她渴求地望着他,他说过,若她想听,必然会告诉她,今日便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他放下酒杯,双手握拳放在膝上,他想同她说的话,暗地里已演练了不知多少回,真要开头,才觉比想象中艰难的多,因他此前活的是那样无趣。 他说他的家乡叫云谷,距此三百里。 “云谷?”她露出浅浅笑意,似乎从名字里便听出了诗画意。 他带着浓浓乡愁回忆道:“那是个比仙眠泽还要美上百倍的地方,因山谷终年云雾缭绕而得名,人们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从不关心世道更替,也不挂怀生死得失,花间月下桑竹阡陌皆是安眠之地。” 她想象不到世上居然还有一处比仙眠泽更令人流连,但她能揣测他的故事里也有箪食瓢饮无欲无求的过往。 的确,他曾经也不晓得什么是,直到从远游的过客口中得知仙眠泽有个名唤商倾倾的窈纠佼人,便心驰神往,从此日思夜想,从未断绝,于是便动了离开云谷的念头。 “商倾倾,多美的名字!”他惊叹于当初的心头一颤,转而定定望着她,柔百转道:“你相信么,在听到你名字的刹那,就觉得你该是我的妻!” 她从未听过如此真挚的表白,顿时乱了方寸,却在顷刻间整理好悸动心,话锋一转绕过了栾沙的款款深,她羡慕道:“云谷,那么美的地方你怎舍得离去?” 他拾捡起失落,以所有运气为赌注再博一回,大着胆子握住她纤细的手掌,出乎意料的是她没有反抗,这便给了他莫大的鼓励,他道:“我离开的目的,是为了带你一同归去!” 闻,她并不怀疑他的用心,却着实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恶心,她抬眼望着满园奠仪,斥责自己还未萌芽的不贞,猛地甩开他的手,兀立道:“你该走了!” 他愣愣地站起身子,想不到她的态度转变的如此之快,却还抱着一丝侥幸,企图撼动她的决心:“跟我走!” 她的心已经很痛了,却还假装不在乎,哂笑道:“我丈夫在这里,我就在这里,你凭什么带我走?” 栾沙心疼她境地两难,也气她如此自欺欺人,毫不掩饰地直道:“他已经死了!” 人最怕的就是被揭穿,明明晓得真相,却害怕从别人口中被告知。霎时,她眼眶便红了。 然而倔强如她,抬手揩了揩眼角不慎溢出的泪水,随即坚韧地笑了:“可江家还活着!” “江家活着又如何?你同他膝下并无子嗣,哪怕你豁出心血经营壮大,百年之后谁能接你肩上重担?不过徒劳一场罢了!”栾沙一语中的,死死扼住要害,让商倾倾无法喘息,半晌之后,她决绝道:“我活一天便替他守一天,即便咽了气,也必然同他葬到一处!这样说,你该清醒了吧!” 他握着伤痕累累的心,却无法谅解同样遍体鳞伤的她,临走前无比扼腕道:“我一直都很明白自己的位置,不愿清醒的,是你!” ------------ 第四十六章 成佛之路 死人有死人的世界,活着的人却不能超脱,一切本该因江千舸的离世而结束,可商倾倾却走进了死局。*** 回到此时,商倾倾已在年月琢磨下露出成熟稳重的姿态,讲完这些依旧心平气和,而我则着实压制不住心中愤懑。 “夫人何苦如此?”我不懂为什么商倾倾要守着个死人也不愿接受活人,难道现世的快乐还比不上一个无法料想的来世? 可商倾倾总是有一千个理由顺服自己做个节妇,比如她此刻正欲说服我:“他是我此生唯一铭心刻骨爱过的男人,教我如何放得下?” 此话着实教人感动,但却透着傻气,我指了指陆华浓道:“夫人你看他,他妻子两年前去世了,可他不照样朝三暮四拈花惹草,半点出家人的清静也没有,可见世间诸多不可为皆是人心作怪,难道想要什么会有人比自己的心还要清楚?不过是害怕世俗诘问罢了。” 不过是拿他做个类比,他心中苦痛方才也窥得一二,然或许他极厌恶别人拿此事玩笑,于是我毫无意外遭到了他强有力的反驳。他振振有词道:“笑颜,你只知我嬉笑怒骂皆随心性,岂知我也曾痛不欲生,至于放下……”他从书案上拿了张纸,转向商倾倾:“夫人,可否拿起它?” 商倾倾依照做,陆华浓轻轻将商倾倾的手推倒烛台上方,烛焰舔过纸张,迅速向上蔓延开来,朝着商倾倾的手越烧越近,商倾倾起初还捏着不放,待火舌灼痛她的手指,她便不得不放弃了。纸张飘落在地,瞬间熄灭,化为飞灰。 陆华浓长长叹了口气,若有所思道:“痛过,自然能放下了。” 我怔忡半晌才将他的话吃透,无法放下的痛苦,有时是因为之无物,因为看不到,所以也不晓得如何放下,而肌肤上的疼痛永远比心痛来的直观,且更有说服力。 良久,商倾倾着实不争气道:“就算我冥顽不灵吧,也不是没痛过,他都走了,我还会更痛么?佛经不也常劝人心如止水么,小师傅怎地背道而驰?” 话已至此,我也无需假道学,只管抛开熟读的经书,直不讳道:“哪位佛爷登极乐前未受过锤炼,不过是无法做人,才觅了成佛之路,造个梵境好让自己避世。只有那些历劫无数尚屹立人间的,才是不可战胜的佛!” 陆华浓大约从未觉得貌似头脑简单的我会有如此鞭辟入里的陈词,我有些不好意思迎上他激赏的目光,皆因实际上我自身选择失忆,就已经是最离谱的逃避。 “那就让我倒下吧。”商倾倾期期艾艾认命道:“我本就不是强者,何苦做强者的戏,能造一个梵境囚着我和他,还有什么好苛求的呢?” 假使换做是我,定然不会让自己沦落到如此悲惨境地,然陆华浓却不这么想,他今日好似句句都冲我而来,他道:“当你终有一日对这个世界不再抱有任何幻想,从前所有的爱和恨才会变得生动。这些我都经历过,你可知道?” ------------ 第四十七章 劈棺惊梦 “我……我……”瞧着他讳莫如深的表,竟不知如何作答,这不是明摆着欺负我记忆白如纸么? 这场秉烛夜谈最终以商倾倾累极告终,故事戛然而止,或许再不会有后续,而我和陆华浓能为她做的,就是给她一场盛大的法事。*** 精挑细选了祭祀的法器,芦莊上下紧锣密鼓筹备许久,终于到了江千舸的祭日,这日天公很体恤商倾倾的心,收起了艳阳,还施了雨,我和陆华浓穿上久不见日头的工作服,乍看对方很不习惯,真是不好意思呀。 也不晓得是不是我们几日不做功课的缘故,专业技能有些生疏,明明是超度亡灵的法事愣是赶上了瓢泼大雨,不明真相的围观群众恐怕还以为我们念的是求雨的咒,搞得我们颇为尴尬。 如何是好?我用眼神想陆华浓求救,明明被淋成落汤鸡,可还是不得不保持出家人处变不惊的风姿,陆华浓眯起眼睛瞧了瞧惨白惨白的天,不瞧还好,一瞧就把闪电都瞧出来了。他愣了,我也愣了,随即俩人不约而同朝边上闪去,显然我们都没有心理准备,为几个香油钱把命搭上,横看竖看也是赔本生意! 碧落为商倾倾撑着伞,商倾倾倒很善解人意,大约也是怕担事故责任,她开解道:“不要紧,等雨停罢。” 我松了口气,然而老天却像刻意为难我们,闪电一道紧似一道,雷声振聋聩,雨水落在地上,顺势将泥土带走,丝毫没有要善罢甘休的意思。 “夫人莫急,权当老天也哭了一场罢。”我说着自己都不信的慌,正所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这年头挣几个钱容易么! 忽而一道闪电从天而降,谁都没想到它居然正正击中江千舸气派的坟茔,顿时墓碑被劈开,碎石飞溅开来,陆华浓闪身过来将我牢牢护住,我明显感受到飞石打在他脊背上令他微微僵直了身子,也隐约听见他微不可闻的闷哼,然他面不改色将我望着,教我登时心乱如麻。 “夫人!”随着碧落这声惊呼,乱石皆落了地,可众人齐齐惊惧地望着坟茔,陆华浓却只关切道:“没事吧?”我摇摇头,随即面上一红将他推开,从他背后望过去,妈呀,江千舸遭雷劈了! 只见雷击处乍现一个大坑,楠木棺材被劈得七零八落,商倾倾撇下碧落冲进雨中,跌跌撞撞跪倒在棺材旁,我以为她会哭,没想到却是眼睛眨眼不眨的盯着棺材,像是被雷击中了身子,呈现出濒死的状态。 我忙赶了过去,终于晓得她为何如此,那棺材里头除了下葬时含在口中的玉琀,竟再找不到其他物件,那么,江千舸的尸身呢? 真真是劈棺惊梦! “夫人!”管家眼疾手快,飞奔过来搀扶住几近虚脱的商倾倾,生怕她跌进去,只见她一张脸被雨水冲刷得脱了人色,像蛇一样瘫软在地。久久,她恢复了神智,双拳兀地捶打起松动的泥土,我清楚地看到,她眼中有恨。 管家担忧道:“此事如何是好?” 我吓得不轻,该不是碰上盗窃尸体的变态了吧?陆华浓伸头又瞧了瞧,好似有了答案,朝我不动声色地摇了摇头。 半晌之后,商倾倾挣扎着站起身子,抹了抹面上的泪水雨水,沉着吩咐道:“将事闹大!” ------------ 第四十八章 似故人来 是夜,月明星稀,剪剪西风阵阵寒。*** 从墓地回来之后商倾倾便像便了个人,不仅没因为诡谲的事件而心惊胆战,反而平静得像是什么事都没生,晚膳时胃口也异常好,还同我们有说有笑,对劈棺之事绝口不提。若不是确定她没有双生姐妹,我真怀疑她被替换了,可我分明见她将棺材里的玉琀紧紧攥在手中,仿佛要将它捏碎,然那怎么可能,最后,她只将玉琀收进贴身的荷包里。 饭后,商倾倾特别交代道:“两位师傅今日也辛苦了,早些歇息吧。” 我听出了她关怀之外的意图,表示配合,可出了门就被陆华浓勾起了一探究竟的兴趣,他笑晏晏道:“你不觉得商倾倾有事瞒着所有人么?” 我一笑置之:“谁没有几个秘密,好比我时时刻刻都在琢磨如何把你卖到勾栏,可我会说出来么?” 只见他眉毛跳了跳,极不自然道:“我还以为师太想留着我吃独食儿呢!” 我浑身起了好几拨鸡皮疙瘩,打个寒颤抖了抖,切入正题:“闲话少叙,你有何打算?” 他高不可测地笑了笑,风流道:“师太暂且回房去,夜里贫僧定会去敲你房门。” 我满口应下,而后细琢磨一番,觉得好不正经呀!不过这并不影响本师太之求真相的心,于是便在又期待又自嘲又惴惴不安的绪里等到房门被敲响。 刚开了房门,陆华浓这厮便一个闪身跃了进来,迅雷不及掩耳地吹灭了蜡烛,屋内顿时陷入黑暗,本师太吓得不轻,忙抄起门栓要打他这道貌岸然图谋不轨的浪子,哪晓得他眼力竟这样好,黑暗中一把握住我举起门栓的手,将我猛地压在门板上,凑在我耳边小声且轻媚道:“师太莫要挣扎。” 如此一来,我越慌张,正要呼救又被他蒙住嘴巴,忽而想起故事之处被他压在破庙里的事,当即便感到脸都快烧着了。我拼命扭动身子,他却丝毫没受影响,只聚精会神地密切关注门外动静,自觉此乃好时机,趁他不备在他蒙住我的手上狠狠咬了一口,他吃痛闷哼一声,放松对我的牵制,我借势推开他,一脚朝他下身踢去! 不料他反应身手皆好过我,一个闪身躲了过去,随即将我一把拉出门外,指着园子那头小声道:“终于出现了!” 我朝他所指之处望过去,一个白色身影快速穿过花园,朝府门方向去了,照体型步态来看,那人只可能是商倾倾。 “原来你早就料到她会有所行动!”我惊讶于他的神机妙算,他则不以为然地瞧着被咬伤的手背,两排红彤彤的牙印甚是惹眼。 我忙推卸道:“你有计划为何不直说,且你偏还长了张登徒子的脸,我这样也是客气了。” 出人意表的是他居然没有怒,仿佛还很开心,笑得嘴都合不拢,夸赞道:“好厉害的牙口!”我呆住了,这厮该不会是被我咬傻了吧! 但眼下最着紧的不是陆华浓脑子有没有病,而是商倾倾去了哪里。在满满好奇唆使下我们马上分清了主次轻重,匆匆追了出去。 商倾倾形单影只,又选在深夜,想必是不愿引人注意,这点在理之中,可她越走越靠近仙眠泽,这就教我深感困惑了。 果不其然,她步上栈桥,一直走到无路可走才停下脚步。 大雨过后,冲毁的栈桥修葺一新,随水波逐流而去的长枝竹也有了继任,枝头上换了崭新的橘灯,她立在灯下,屏息凝神地等着什么,不悲不喜,却一站便漏了更鼓声声。 我们隐在芦苇丛中,蹲的脚都麻了才听得湖上传来阵阵桨声,只见一人划开雾霭,将小船泊在栈桥边,轻轻一跃便上了栈桥。那人身形高大,着黑色斗篷,头面藏在帽子下,看不出什么长相,也不若栾沙那般孔武,但从商倾倾亦步亦趋靠近他的举动看,应是故人来。 ------------ 第四十九章 可记得她 因为怕暴露,所以我们只能蹲的远远地,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男人大约是说了什么让她难以接受的事,隐约觉得商倾倾此时太过激动,她忽然死死抓着男人的肩膀,满是哭腔,以至于脱口而出的话辨识度极低。男人倒是沉稳得很,在商倾倾哭得哑了嗓子之后,将她轻轻拉入怀中,任由她对着他的身躯打击泄扔不挪动一步。 良久,商倾倾大约是耗尽了所有体力,抛掉男人温暖的怀抱,以袖掩面拭泪,继而潇洒转身,未同男人告别,连抽泣都不见,干净的脸上浮出几许倨傲,纤长的脖子挺得直直的,步伐不疾不徐,却见她越走越轻盈,说不出的端庄气韵。 她行过,说不尽的洒脱气质穿过芦苇扑面而来,我猝不及防被她感染,好似从未见她如此美丽过。 长长栈桥上只留下那男人,他垂着空空如也的手,虽看不清神却已知他颓丧,天将明,他拖着沉重脚步踏上归舟,直至隐去晨雾里,也尚能听见桨声心事重重。 “奇怪,商倾倾不去找江千舸的尸身,大半夜上这儿做什么?”我不解到了极点,陆华浓轻轻一笑,胸有成竹道:“你确定真是尸身?” 我又想了想,忽然有种阴测测的感觉,浑身冷的要命,赶忙拖着陆华浓回去。 本想着等天大亮就去找商倾倾告别,可我们才进府门就见整个江府灯火通明,仆人们跪在园中,哭声震天。 管家立在商倾倾卧房门外,一个趔趄跪倒在地,仰头痛哭道:“夫人……” “夫人怎么了?”我已有不妙预感,忙上前去,管家还未搭话,门便从里面开了,碧落呆滞地流着眼泪,道:“夫人在梦中去了。” “不可能!”我惊诧大呼,分明不久前还见她如释重负般从仙眠泽离去,怎就成了他们传说的在梦里猝死?我不相信!三两步越过碧落冲进房中,屋内只燃了一豆灯火,照见商倾倾安详地躺在床上,好像睡得很熟。 我轻手轻脚走近她,生怕打扰她的美梦,缓缓伸手过去探她的鼻息,竟丝毫捕捉不到她活着的证据!她竟然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去了……如她给人的印象一般,活着的时候害怕成为谁的负担,哪怕被遗忘在阴暗角落也能开出水仙,如今那朵花香消玉殒,也不曾惊动任何人,比天空掠过的飞鸟痕迹还要轻淡。 她来,众生为之倾倒惊叹,她去,俗世里再无人如她。 我怔忡得不能自已,完全厘不清绪,脚步虚浮地出了卧房,陆华浓忙扶住我,他面色平静,仿佛早就晓得商倾倾会死,于是在一片哭声中显得那样格格不入。 “管家,请容许我最后送她一程罢。” 强压泪水穿起僧袍,众人守在门外,我凭一人之力将她打点装棺,着人将棺材抬出去,甫见陆华浓已设好灵堂,吊唁之人纷纷而来。 轻拨佛珠为她念经超度,掐指一算,他也该来了。 忽闻门外一阵喧闹,继而惊呼声越来越近,只见一个男人在堂外顿住脚步,似是在打量里头,半晌之后,他艰难地抬起千斤重的脚跨进门里,抬手撩开斗篷帽子,顿时惊得管家和碧落跪倒在地。 陆华浓捻了三炷香,点燃后递给他,他呆呆望着面前的灵柩,半晌才回过神来,接了香祭拜亡灵,亲自将香插进炉中。人却绕过供桌,缓缓伸出颤抖的手抚上棺盖。 “她没有一日不想着你,念着你,如今,终可放下了。”我起身朝向他,如此芝兰玉树的男人,很难教人不倾心。 他也看见了我,似有触动,眼圈已泛红,他问:“她可有话给我?” 我城市地摇摇头:“没有。”复又道:“她过往所说的,你可有一句听进心里?”或许是出于对商倾倾的同,好想替她寻一个答案,我幽幽问道:“江千舸,你还记得她的模样么?” 登时,他的眼中盈满热泪,爱怜不舍地趴在棺盖上,抽泣到整个身子都在颤抖,我别过脸不忍心再瞧。或许是在忏悔对于深爱他的女人所犯下的种种不可饶恕的罪孽,或许,他只是太久没尝过心痛的滋味了。 “你终究还是把她逼死了!”另一人声夹着怨恨响彻灵堂,回头见栾沙站在堂中,晨光斜斜照进灵堂,为他宽阔的脊背镀上一层金,他一步步走进来,隐忍的面上已浮出景,江千舸直起身子,两人隔着一张窄窄供桌,目光对峙。 ------------ 第五十章 不改其心 兀地,愤怒出离的栾沙抽出随身佩刀,运足力道将阻挡他的供桌生生劈开,顿时香烛祭品撒了一地,香灰溅起尘烟,江千舸瞪大双目威慑他,他不为所动,只镇定地讲刀收进鞘中,跨过一地狼藉,直奔棺木。 “栾沙!”江千舸彻底被激怒,拽着栾沙的领口朝他脸上重重挥了一拳,栾沙生受了。“你竟敢毁了她的灵堂!”江千舸涨红了脸,又是一拳打将过去,栾沙轻松接住,反倒被他推得重重撞在柱子上。他咬牙道:“我爱慕你妻子,有悖伦常,所以甘愿受你一拳,可真正毁了她的却是你!” “住口!”江千舸从地上爬起来,欲要同栾沙斗个你死我活,栾沙苦笑且讥讽道:“她活着的时候你可曾真心待过她,如今她死了,做这些深意重的戏有何意义?你根本不配为她扶灵!” 一句话正中要害,江千舸举起的拳头颓然放下,他呆呆望着七零八落的灵堂,棺材里是他死去的妻,却也是他此生亏欠最多的人。 栾沙小心翼翼从怀中掏出个匣子,里头是用布头包裹着的荆钗,他反复摩梭着纹理,爱之甚重。那是被商倾倾退还的真心,如今,他很想为她戴上。他转身推动棺盖,管家欲要组织,我忙拦在前头:“由他去。” 陆华浓绕到我身边,望着我会心一笑,这样同他并肩立着,看尽世间百态,好似也不错。 “倾倾,我来晚了。”他应是很久之前就想如此满满眷恋叫她名字,可等了又等,却是到了葬礼才得偿所愿。栾沙吸了吸鼻子,一点点慢慢地,轻轻地推着棺盖,忽然,他的手顿住了,惊愕的表僵在脸上,目光炯炯探查着棺木里的状,似是不敢相信,又仿佛大喜过望,顷刻间,他右手紧紧攥住荆钗,念道:“倾倾!”随即拨开众人飞快跑了出去。 不觉面上有些湿意,陆华浓不动声色递来手绢,我自觉傻气,擦了擦眼泪,然心中已是痛快至极。 唯有江千舸万般心绪翻涌而起,他鼓起勇气走近棺木,同栾沙一样俱是一怔,呆立了许久才用颤抖的手重新合上棺盖,闭起眼睛喉头抖动,哽咽道:“葬了罢……” 江府大办丧事,我们不告而别,陆华浓忽然问我:“你放她走的?” 其实他什么都知道,何苦来问我? 当时我伸手去探商倾倾的鼻息,确实没有动静,着实吓了一跳,然这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她猛地睁开眼睛,一把抓住我的手,低声乞求道:“求师太给我一场葬礼。” 她目光呆滞地盯着帐顶,如泣如诉。 劈棺不见江千舸的尸身,她当即便知晓了真相,于是吩咐人将事闹大,果然,两年来一直隐在此处的江千舸无奈现身了。 她立在栈桥上,看他撑一只舴艋而来,犹记得成亲那日,他亦是立在此处等着她,可今日他是个‘已死’之人。 他道出实,当时虽也恨过玉簟的欺瞒,然她始终才是心之所属,可商倾倾又那么好,他不忍辜负,最终他将玉簟安置在仙眠泽另一端,又从箫国怪医吴影登处求了疾病假死的灵药,借此成功瞒天过海。这头商倾倾刚将他下葬,那头玉簟便将他掘出,服了解药得以还阳。 他道:“我以为我死之后你会同栾沙在一起,没想到你竟这样苦着自己。” 她霎时才醒悟,原来她才是芳心错付的昙花,守着不开窍的韦陀,白白辜负了痴痴守候的聿明氏。他将痛哭不止的她抱在怀中,然她已打定主意不再留恋冰冷怀抱。 商倾倾同我说:“如果没有把心剖出来放在火里淬过,就不会明白我的心,实在太痛了……”她满眼是泪,领悟了陆华浓的话,痛了自然会放手,她选择成全,为江千舸,更为她自己。 “你可有什么话给他?”我想知道,对于死而复生的江千舸,她是恨还是爱。只见她提起口气,却欲又止,轻摇了摇头:“不了,让我悄悄离去,便是对他和芦莊做的最后一件事。” 我不晓得放她走究竟对不对,或许只有她自己知道。 陆华浓还在等我的答案,我笑道:“人由来只能自我解脱,放她的是她自己,不是我。” 他大约觉得我觉悟很高,默默点头赞同,又问:“你可知她的去向?” 我摇了摇头,又道:“但我相信栾沙一定能找到她,带她回到家乡云谷,置两亩薄地,起三间农舍,晨起为她画眉梳妆簪上荆钗,门前遍植花木,枯荣几岁仍不改其心,两相偎依,儿女绕膝。” “举案齐眉不过如是。”陆华浓感伤道。 我思忖犹豫好久,才敢问:“你曾说不信妻子已死,她会不会也番茄人?” 风雨在即,陆华浓紧了紧衣领,朝我莫名一笑,不可抑制地欣喜道:“我有预感,就快要见到她了。” ------------ 第一卷 ------------ 第一章 话不投机 行路不知多少日,只觉沿途风光已与前路不同,要说渭城人杰地灵是因那里住着皇帝一家子,可要论风光旖旎还真赶不上昌州和仙眠泽。昌州像极小家碧玉的娘子,三寸金莲长于深闺,杏红梨白皆在自己院中赏玩,娇俏可爱;仙眠泽倒有些九天玄女的仙胎,十足是化外景致,青山碧水傍花随柳,若不是日日腾起炊烟,着实不像人间。 此时所到之地又是另一番光景,少了些中土的秀丽,却平添了几分壮阔大气。大江入平川,岩崖耸云端,地势之奇之险,乃平生仅见。 碧空如洗,日丽风清。晌午刚过,明晃晃的日头晒得我昏沉沉,陆华浓四下瞧了瞧,见路边有个茶寮,二话不说拉我过去,点了壶茶,又要了些点心,自顾自吃了起来。 我没什么精神头,借桌子趴一趴,昏头昏脑地开始默默盘算同商倾倾那笔交易,当初说好是我们给她做法事超度江千舸,谁料那天江千舸的空棺材被雷劈了,害得我一场法事草草终了,本想着要跟她算算误工费,谁晓得竟被她说动,居然稀里糊涂就将她放了,也因愤愤不平,忘了同江千舸算账,于是这场法事前前后后怎么看都像个公益活动。 本师太一分钱没捞着,着实悔不当初! “笑颜,可是哪里不舒服?”陆华浓歪过来询问,我抬起半张脸,摸着胸口道:“肝儿疼!” 他狐疑地看了片刻,将我按住胸口的手往下挪了挪,诲尔谆谆道:“这里才是肝。” 话不投机,让我顿时就不想搭理他,不过倒让我想起个故事。 我喝了口茶,嗓子的干涩稍缓,同他谈古说今:“话说从前有个皇帝派大队人马到山里找了个道法高深的道士,请他入宫聊天,本来是件挺高兴挺长脸的事儿,可没过多久两人就闹崩了。” 我特意打住,果然,他架不住好奇,问道:“为何?” 我得意番茄,继续下文:“原因是牛鼻子老道认死理儿,花了半拉月劝说皇帝入道,然皇帝一心求的是长生不老,两人牛头不对马嘴,皇帝嫌他没用又烦人,可也不好明着给他颜色看,只得灰溜溜又将他打出宫。” 听完之后他沉默不语,半晌才戒备道:“所以,你想表达什么?” 我有些生气,愤愤道:“这个故事告诉我们,不会聊天的人就别瞎聊天了!”不是我真的有多不待见他,然而由此可知,人际交往中臭味相投是个很要命的事,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离了算求。 正纠结于陆华浓不懂我为何忧心这事该怎么破,茶寮里忽然跃进个人影,脚步轻快,阵阵铃声引得我专程去瞧,只见个十六七岁花骨朵儿似的小姑娘轻巧落座于另一桌,她身形娇小玲珑,右脚系一枚锃亮铜铃,圆圆的眼睛像小鹿般机灵,仔细瞧着面前的茶壶,翘了翘唇角,露出对深深酒窝,被她鹅黄纱杉一衬,顿觉灵气逼人。 ------------ 第二章 干你屁事 “你听说了么,金家公子要成亲了!”兀地听见身后有客人在聊八卦,我分出点精神边欣赏小姑娘的朝气蓬勃,边了解一下此地的风土人。 另一人讶异道:“你说的可是那个金家?” “不是那个金家,还会有哪个金家!”那人表现出对八卦传说颇为掌故的模样,看样子在打探八卦这条路上也是个练家子,不禁让我生出种遇上同道中人的欢喜。 方才那人又惊讶了,忙问:“都说那位公子在男女之事上少有兴趣,还曾传说他有龙阳之癖,怎地这不声不响就要成亲了?可知娶的是哪家小姐?” 听到此处,我也好奇得不得了,微微向后歪了歪身子,以便听得更清楚些,陆华浓轻咳两声,目不斜视地用下巴示意我,我顺着瞧过去,却见那小姑娘的脸色少了些许欢愉,连眸子都暗了。 “你还不知道呢吧,那金公子日前在山上不知被什么所伤,险些丧命,说来也巧,兴许是他命不该绝,亦或者老天有心借此机会安排段良缘,竟让出门赏春的梅家小姐救了,送回府上悉心医治,要说这人是梅小姐救的,她便免不了隔三差五去瞧瞧,一来二去便瞧对眼了,两厢欢喜说定了亲事,算起来,都是咱这地方有头有脸的人家,成亲那日还不晓得多声势浩大,咱要是去凑个热闹,保不齐能捞些赏银。”那人盘算得精明,同伴一拍大腿也顿悟了,深表喜事财的主意甚好,于是转而研究起该如何不请自到。 啪! 我听见响儿忙去瞧,之间那小姑娘手里把玩的茶杯掉到了桌上,檀口撅得能挂上几把香油瓶,似乎很不快,先前的好心已荡然无存。 陆华浓故意将茶水何处响声,我侧目观摩他的表,似笑非笑,不禁会意,大约里头有什么猫腻。 果不其然,身后那桌议论得热火朝天的当口,小姑娘从荷包里掏出几文钱拍在桌上,愤然起身朝身后那两人走去,稚气未脱的脸上满是恼怒,叫人瞧着又爱又怜。 我随手将几文钱‘无意’掉在脚边,忙强忍偷笑的心侧身弯腰去捡,并向佛祖誓,真的真的真的不是故意去看热闹。 那小姑娘在两人面前站定,双手抱胸,一仰下巴,倨傲得紧。和八卦爱的难分难解的两人觉有外人在,忙收了话头,不明所以道:“姑娘有何贵干?” 小姑娘眨了眨灵光闪闪的眼睛,亮起百灵鸟般清越的嗓子,笑问二人:“你们可是金家的亲朋或是梅家的好友?” 二人茫茫然摇头,小姑娘瞬时就变了脸色,垮着脸讥讽道:“那人家结什么亲,干你屁事!” 强忍住喷薄而出的笑意,真想为她的爽利拍掌叫好,年纪虽小,然性子却像辣嘴巴的小尖椒,教人不喜欢都难! 二人被她没头没脑给骂了,自然不肯罢休,正要同她理论,只见她耳朵动了动,闭目专注地听着什么,似是有鸟鸣啾啾,继而欢喜地睁开眼,眸子一亮!还未等那二人将她如何,她已清风似的跑出茶寮跃入山林,转瞬连铜铃之声也匿了。 ------------ 第三章 落脚之地 心想着这来无影去如风的小姑娘还真有点意思,不禁好奇,她小胳膊小腿儿的还敢惹两人彪形大汉,究竟是有多壮哉的一枚胆子! 眼见寻不了小姑娘的晦气,两个男人便付了茶钱悻悻离去,嘴里还不干不净骂着什么,不过人家都走了,逞这事后的匹夫之勇还有个鸟的意思。*** “热闹看够了?”陆华浓弯腰歪头望着还假装捡东西的我,不晓得是不是本师太看热闹看得太用力,以至于浑身没什么力气了,不得已才开口向这个我一辈子都不想欠他的大和尚求救:“拉我一把,起不来了!” 他狂笑着拉我起来,待见到我脸色之后就笑不出来了,伸手在我脑门上探了探,惊道:“师太你没在练邪 功吧?”我摇头,他无比肯定道:“那就是烧了!”想了想,觉得不对劲,疑惑道:“难道你都不晓得自己烧了么?”我又摇头,他彻底惊为天人了! 自从知晓我高烧之后,陆华浓便有了几分人性,在我假惺惺地推辞之后还是死乞白赖雇了马车,因怕我受不了颠簸,一路慢慢摇着,月入黄昏时终于到了轻西驿。顾名思义,此处前身只是个传达公文战报、流通货物的驿站,而后渐渐展为一座城池,富庶繁华不输昌州。让我有点小激动的是白日在茶寮里听见的什么金家梅家好似就是轻西驿的大户,而更更让我兴高采烈的是今日天然有个落脚处。 之所以说天然,那是因为前面的古刹和芦莊都是误打误撞进去的,而今日陆华浓得意洋洋地告诉我,他有个交不浅的朋友在轻西驿有几间房,本不想叨扰,但我如今病着,去那里养病是最好不过了。 一听说不用东奔西走,我一板一眼教训陆华浓道:“人这一生能有几个知己好友,过家门而不入便忒没有礼数了,该去,该去!”他听了只是笑,大约觉得我得了便宜还卖乖。 马车穿行在轻西驿大街上,我撩开帘子考察这里的风土人,不时有三两间青楼跳入眼帘,还真别说,这儿的姑娘比起渭城里的,好似更多了些妖 冶风 骚,不晓得是不是天高皇帝远,精神文明建设工作不能顺利开展的缘故,以至于姑娘们连毛孔都透着本能奔放。同为勾栏业内人士,个个都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只不过渭城的姑娘来自于仕女图,这里的姑娘脱胎于春 宫 图。 “大师,看花眼了吧?”我拿他开玩笑,他扭头瞥我一眼,笑道:“还知道我的喜好,说明你没烧糊涂。”开玩笑都是他技高一筹,看样子本师太还需修炼。 马车转了条街,陆华浓忽然道:“我那朋友家就在前头。”正说着,他一勒缰绳,马车问问停在一户人家门前,我搭着陆华浓晃晃悠悠下了马车,只见大门敞着,我往里一瞧,乖乖,这哪里是几间房,明明就是大宅门呀,也忒谦虚了吧! ------------ 第四章 奉为上宾 少顷,门内喧哗起来,陆华浓笑看里头,一个五大三粗珠圆玉润的汉子快步走了出来,十分热络地握住陆华浓的手,激动不已道:“老弟,可算把你盼来了!” 陆华浓拍拍男人厚实的臂膀,笑道:“几年不见,大哥你还是一身富贵态!” 男人憨实一笑,马上看见了我,贼呵呵地问:“这位是?”那不正经的笑容大约已经在心里将我定性,只不过是想听陆华浓亲口招认罢了,可是陆华浓偏就不是个很会讨喜的人,明知他想听什么,却偏不说,最后只十分正经地引荐道:“这是渭城化乐庵的无碍师太,这是甄大哥。” 那个甄大哥很是失望,然他不愧江湖经验老道,并未表现在脸上,而是将我们迎进去,陆华浓忽然道:“大哥,师太怕是染了风寒,烦您给请个大夫瞧瞧。” “那好办!”甄大哥说着便差了家丁出去请大夫,并亲自引我们到正堂。 话说真不是本师太见识短,而是甄家的正堂着实太过金碧辉煌雕梁画栋,一应摆设无不精巧夺目,处处透着高人一等的富贵,我忍不住特别恶俗地感叹道:“真有钱!” 甄大哥一惊,忙问:“你怎晓得我名字?我真的叫甄有乾,内有乾坤的有乾!” 我当下顿觉尴尬,迅速组织起答案,做了个佛法高深的模样,微微闭目作揖道:“本师太掐指一算!” 于是,我当即被甄有乾奉为座上宾,他巴巴望着我,殷切道:“师太可否帮我算算下一期迎财纳福博彩券开什么字?”(迎福纳财博彩券简称福彩,是大弈富独创的赌坊业务,玩法详见《打张东床擒娇郎》第十七章) “噗!”陆华浓没忍住笑出声来,随即朝窘得满脸是汗的本师太耸耸肩做抱歉状,于是我越窘了,早知道甄有乾如此相信这些不靠谱的事,我方才就还靠谱一回,可如今他真被我展成拥趸了,奈何我只是瞎猫碰上死耗子罢了。 我忖了忖,扶额皱眉道:“贫尼今日身子不十分爽利,施主可口让贫尼恢复功力再行测算?” 甄有乾一听马上叫了如花似玉的丫鬟们簇拥我去厢房休息,叮嘱府上众人要好生待我,我长舒口气,可算是过了一关! “等等!”我还未行出正堂,甄有乾忽然叫住我,我紧张得身子僵直,回头心虚问他:“施主还有何事?” 他瞅着门口道:“大夫请来了,师太看病要紧。” 我一拍脑门,真是好死不死,这大夫也来的忒快了吧,这是要让我病愈当场的节奏么?正筹谋要不要个疯把看病之事缓一缓,怎料我一回头看见家丁身边那个拿着‘妙手回春’幌子的大夫不是别人,堪堪正是我许久不见的爹! “爹!”我一时绷不住激动,喜出望外,三两步冲上去抱住爹,爹被我撞得向后退了几步,幌子也掉在地上,半晌才反应过来,哭到:“笑颜啊,我可算是找着你了!”父女俩遂抱头痛哭。 ------------ 第五章 带上我呗 爹哭的大约是没想到能在此处能见到我,兴许也是瞎猫碰上死耗子,我哭则是因为大夫是我爹,以他的水平,这病大约一时半会儿也就治不好了,便也不用替甄有乾测算了。*** 听家丁说他刚出门便碰上我爹举个幌子朝这边过来,上前一问会治头疼脑热不,我爹一拍胸脯保证药到病除,于是便将他领了回来。处处还觉得这家丁也忒随意了些,如今一想倒正好帮了我的忙。 用过珍馐美食之后,甄有乾带着陆华浓出门寻花问柳出了,华灯初上,也难怪陆华浓春 心 荡 漾,只是我瞧着他两袖生风走出去的时候,十分想冲他腰窝狠狠踹一脚! 爹收拾停当,唤我去他屋里说话,爹说:“笑颜啊,你可让爹一通好找呀!” 一问才晓得我走了几日之后,师父终于想起我还有个爹,便派慧尘下山知会我爹一声,我爹一听当时就不干了,说我身子弱脑子又不好使,偏怪要推我出去作甚?如今时 局 不稳,万一路上九九八十一难,回不回得来还两说,这不是叫我去送死吗? 当日,爹将慧尘骂回山里,让她转告我师父,我若能回来就最好,回不来定要拉她去见官,可即便我回来了,也不会再去做那劳什子的假尼姑,最后,医保――取消! 私心里觉得爹取消医保的时候应该是扬眉吐气欢欢喜喜的,皆因之前一有尼姑生病就去找爹,爹在渭城里已经被妖魔化成专吃‘佛家香火’的老光棍了! 第二日爹便收拾了包袱照过来,一路上靠给人治点头痛脚痒的小病赚盘缠,故而耽误了些时日,好在我于昌州和仙眠泽也小住几日,这才好巧不巧在轻西驿遇上了。 “笑颜啊,你瞧瞧你,才出门多久就活活把自个儿折腾成折服模样,回头我煎好药你可千万得喝。”爹把完脉写就药方,我顿觉心头一暖,还是爹对我好呀! 一会之后,爹又道:“等你养好身子就跟爹回去吧,反正也不做尼姑了,这趟公差便没你什么事了。” 爹说的有几分道理,可好赖我都走到轻西驿了,半途又灰溜溜折返回去,似乎不是那么讲道义,况且让陆华浓一个人上路,以他颠倒众生的皮相和无甚用处的三脚猫功夫,出不出得了大弈国境都且说呢,保不齐途径个鸭店就被老鸨拽进去接客也未可知呀! 想到此处,莫名的责任感油然而生,好歹要卖也是我数钱吧!断断不能让人占了便宜! “爹,既然都来了,权当游山玩水不是很好么?我两年来从未出过渭城,您就让我多走走罢!”我厚着脸皮跟他说谎,偏他脑子好使,贼兮兮问:“你该不是舍不得那假和尚吧?” “哪有的事!”我忙解释道:“一路上他没少坑我,我是想寻个机会报复他来着,爹你怎会有如此可怕想法,真是太可怕了!” “真的?”爹狐疑,我点头,片刻后,爹两眼放光不容拒绝道:“那带上我呗!” ------------ 第六章 需要支撑 虽然爹的想法很没有创意,但人多热闹,于是我便答应了,且此事也不用征求陆华浓的意见,皆因他从来都不征求我的意见,包括诱拐我出这趟公差,拉衙门去都够告他个拐带良家妇女罪! 呃……不晓得王法里有没有这条罪? 入夜,等了许久也不见陆华浓和甄有乾回来,爹扛不住便先行睡了,我反侧难眠,干脆到院中散步,月光碎落在大理石台阶上,映得犹如玉雕,忽然想起里月亮里的广寒宫,不晓得那里是不是也有这般景象。传闻嫦娥是追求仙途才偷吃了后羿飞升的灵药,可是后来却一人独守广寒宫,享受这永无绝期的孤寂,不晓得她有没有后悔过。假使是我,宁肯用长生不死的寂寞来换顷刻隽永的温暖。 想着想着,我竟趴在石桌上睡着了。 一场浩劫般的梦魇让我再次从崖顶坠落,依旧是望不到边际的雾霭,只有满身嫣红血注,其实我已不害怕死亡,因我心知自己还活着,可我害怕的是,在一次次梦魇来袭的时候,我竟然渐渐试着适应,试着接受,试着……认命! 忽然感到有只温暖的手抚上我满是泪痕的脸,我想看看是谁,却又怕不过是梦中迸的点点微光,只要一睁眼便又打回原形,我不想那样,紧紧闭着眼睛,梦却还是一点点醒了,可令我吃惊的是,面颊上温软的触感越真切。 我极挣扎极纠结缓慢睁开双眼,却见陆华浓不知几时坐在我对面,一只手正未我拭泪,我呆了呆,马上僵直身子,防备道:“大师你怎么回来了?” 他表有一瞬间是惊慌失措的,随即恢复了浪荡不羁的模样,反问道:“难道我不该回来么?” “不……”我有些沮丧,唉声叹气道:“只是让你瞧见我这幅模样,觉得很丢脸。” 他缓缓收回胳膊,慢慢握成拳,仿佛很艰难才启齿道:“笑颜,若丢失的记忆再也寻不回来,你可愿重新来活?” 我想了想,认真答他:“我活着的每一天,都是为了丢失的那些年,若我不再求索,该用什么支撑着活下去?” “我是说……”他欲又止,身子微微向我倾了倾,急切道:“若你需要个支撑,我来做!” 良久,谁都没有说话,我不确定他说这话是什么用意,我好像懂,又好像不懂,在我看来,他不是那种轻易会向人吐露心声,心里毫无防备的家伙,他定是什么都算计好了,抛出个着实诱人的饵,只等着对方上钩。 “陆华浓,我不懂你为何如此想要插手我的人生,可是,我从未将谁计划在内,这该如何是好呢?”我委婉拒绝他,不晓得为什么,总之并不希望他太受伤。 他单手轻揉额角,微微摇头苦笑道:“今夜多饮了几杯,竟不知自己在胡乱语些什么,莫说唐突了师太,连我自己瞧着都着实可笑,可笑……”说着迈着虚浮脚步入了厢房。 残月如钩,他踉跄身影竟刺得我心微微痛。 ------------ 第七章 翠金颅骨 照爹的法子医了几日,不但不见好,反倒没有先前的气色了,其实我早料到会这样,但没想到在我离开的日子里,爹不但没有精进医术,反而大踏步后退,我猛然醒悟,这不是拿命在搏么?于是我淡定不起来了。 爹研究医书又是一夜未眠,也没个头绪,最后陆华浓看不过去,张罗着要另请一位大夫,爹觉得扫了面子,大夫入府问诊的时候他刻意躲在房中,等送走了大夫,我才亲自沏茶去安慰他,真是没见过这么孝顺的病人。 好说歹说才将爹骗出来,甄有乾瞧着爹十分不解,有板有眼地问:“不是说之前那场大病也是你治好的么,怎如今就没了法子?” 爹很认真地看着我,渐渐皱起眉头,十分诚恳道:“你明明就长了一副天时地利人和什么都不占,且八字不足半两重的面相,当年将你一不小心救活了,如今想想,那必然是有妖气!” 说我命大不就好听多了么,非得搞得我们如此面面相觑,爹不去讲笑话倒来做大夫,入错行了吧! “笑颜啊,大夫说你这事邪风入体,大约跟你前一阵老同‘死人’纠缠不休有关,既然是邪风,正直的人同他抗争无效也是有的,你说是吧?”陆华浓剪辑大哈哈,我愣了愣,倒是爹十分开心,直夸陆华浓洞若观火能说会道,我可算是看出来了,陆华浓这是在奋力寻找统一战线,等着日后将我孤立起来好对付! 聊了这些有的没的,终于说到了我的病,剧大夫说,我的病又好治又不好治,好治的地方在于只需一剂药便能驱邪避凶,可难点在于这药着实不好找。 爹一听十分好奇,忙问是什么药,陆华浓平静道:“翠金鸟的颅骨粉末。”爹当即脸色一变,看着我的时候甚为担忧,他是大夫,应知此事难于登天。 这翠金鸟身形娇小却反应敏捷,一身翠色羽毛,独头顶一撮金黄软羽,犹如翡翠上错了块黄金,故得此名。然它珍贵之处不止于此,它因头顶色异,所以颅骨有驱邪之效,民间通晓玄学的人都希望能得到一块翠金颅骨来彰显专业地位,然真正拥有的人寥寥无几,不是大家花不起那钱,而是它实在太过狡猾,一点风吹草动便能惊扰它,常在山间行走的人也未有幸得见几次,更别说捉到它。 小小一只翠金鸟,竟让我们一筹莫展。 陆华浓道:“我知道箫国国师手里有一块,花重金看看他能否割爱。” “你疯了么?还是你很有钱?”我试图打消他不切实际的想法,他肯为我操心,我已觉知足,可他那也说的话让我不由后背濡湿,若欠他越多,还不能给出任何回应,他应该只会更痛苦吧。我没有表现出丝毫对翠金颅骨的渴望,不屑一顾道:“我连坠崖都死不了,难道这点小病还会让我不得生?” 他颤抖着眼睑,痴痴道:“你都不晓得,自己一死……会要了谁的命。” ------------ 第八章 猎鸟之人 璧月皎皎,风林啸啸,河汉清清浅浅,知谁心心念念? 我多想信他这话,然我人生已如此无奈,怎能再有分叉。厘清思绪,我半点不含糊道:“若一个人到了时辰非死不可,那说明他着实该死!” “假使这就是你全部的勇气,不畏生死不怕苦难的慷慨陈词皆可抛弃,那我真是高看你了!”他眉目皱成团,紧紧盯着我不放,竟叫我禁不住一阵慌乱。 “翠金颅骨有何难,不过是看你出多少价钱罢了!”一声清脆娇啭击破沉闷气氛,我长舒口气偏头去瞧,一鹅黄衫子的小姑娘坐在墙头,双脚自然下垂,微微晃荡着,带得踝间铜铃阵阵脆响。 “九姑娘!”甄有乾认出那姑娘,似有欣喜,小姑娘纵身一跃,轻盈稳便地落在地上,随即迈着灵巧脚步跃入正堂。 我细瞧了瞧,原是那日在茶寮碰上的小辣椒! “这位九姑娘是远近闻名的猎鸟人。”甄有乾热络地介绍着,忽然一拍脑门,喜不自禁道:“瞧我都急糊涂了,这不现成来了为活菩萨吗!” “活菩萨不敢当,不过林间飞鸟若是我阿九猎不到,别人便是看也看不见的!”那叫阿九的姑娘随时谦虚的说法,可稚气未脱的脸上满满悉是骄傲,对坊间赞誉一概来者不拒。 陆华浓去并不关注这些好名声,只一味询问道:“姑娘方才所可是真的?”阿九不暇思索点头道:“千真万确!我一九鼎,岂是浪得虚名!”陆华浓比她更为爽快,半点不犹豫就道:“若姑娘真能猎到翠金鸟,价钱随姑娘开口!” “且慢!”我虽头脑大不如前,但这些弯还是转得过来的,陆华浓此举无疑是强迫我接受他的安排,可我怎回报得了这份恩,想不还债的唯一办法就是不欠债,这点道理,我省得。 爹不晓得几时成了陆华浓一个阵营的战友,竟帮着他说起话来:“笑颜,且把其他放一放,治病要紧,什么人世故不都是活着才有意义么?” “若我欠下这笔债却还是死了,谁来还?你来还么爹?”爹被我问得哑口无,谁都笑得翠金何其珍贵,更晓得凡事都有例外,药到不见得病除,结局也有可能是空欢喜。 谁料,在我以为此事作罢的档口,陆华浓不紧不慢道:“此事便摆脱给九姑娘了,成事后必有重谢!” 九姑娘却不似所有年轻人那般好打,甚至显出几分不合年纪的精明,她伸出手并未看陆华浓,反倒胸有成竹地谈起条件来:“我从不做无利益的事,我怎晓得你不是同我玩笑?”下之意便是要定金,我正欲阻拦,陆华浓二话不说掏出一锭银子毫不在意放在她手中,她合拢手指,将银子轻轻掂了掂,甚是满意道:“五日之内必得翠金!” 话未落地,九姑娘已风也似的离去,我质问陆华浓:“我的人生同你有什么干系,何必叫我过意不去!” 他没看我,却是不容拒绝的口气:“若是过意不去,便好好活着!”似乎是怕我负担加剧,他刻意装作洒脱,笑道:“活着才能还我银子不是么?” ------------ 第九章 交接翠金 这说法真是教我哭笑不得,从前那么想要有个人同我分担,今日好不容易遇上了,却是个让我无论如何也不敢放心的人。*** 此后四日我同有意避开陆华浓,连吃饭都称病不出,丫鬟们送来草草用些便枯坐屋中,直至第四日黄昏爹敲响我房门,称九姑娘已猎到翠金。 我忙赶至正堂,果不其然,传说中不见行踪的翠金此时正困在笼子里,胡乱扑腾着翅膀却如何也飞不出去,仿佛知晓我要那它开刀,十分有灵性。 陆华浓爽快地付了钱,九姑娘将银票往腰间荷包里一塞,得意道:“我说五日内便是五日内,岂有食的时候!” “多谢!”陆华浓一拱手,九姑娘轻拍拍荷包,银铃般的声音道:“何须谢。”丝毫不掩饰自己对钱财的喜爱,也不贪图物质之外的答谢,豪爽直率之处恐无几人能及。 爹抱着笼子,不胜欣喜道:“好了好了,带我前去开颅取骨,笑颜你的病不日便能痊愈!” “等等!” 九姑娘忽然叫住爹,周紧眉头瞧着笼中垂死挣扎的翠金,抿了抿盈润的嘴唇,怯怯问道:“真要杀了它么?” 众人不惑,当初为何要买翠金,她也是知晓的,怎如今这般不舍?爹生怕她来抢,将鸟笼藏到身后,她一手按住荷包,似是心中天人交战,片刻之后,她舒展眉头,解开荷包掏出银票递给陆华浓,天真道:“这钱我不要了,翠金还我!” 我看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那可是白花花的银票呀,莫说让我用鸟骨头去换,就是用我自己的骨头去换也甘愿呀,以她的性子也不像是不爱财的人,怎突然就反悔了呢? 陆华浓打量着九姑娘认真的神,不似玩笑,问:“为何?” 九姑娘急了,涨红小脸坚决道:“不卖就是不卖,没有理由!”说着又掏出一张银票:“这是日前的定金,一并还给你!”她不由分说将银票全体拍在桌上,说话间已闪过我和陆华浓,正要从爹手里抢回鸟笼,奈何陆华浓反应极快,伸手推了她一把,她正正撞在柱子上,当即娥眉紧皱,脸色煞白。她迅速伸手捂住左肩,指缝里依稀可见鹅黄衫子上洇开点点血红,她受伤了! 众人瞧向陆华浓,陆华浓也惊诧不已,分明没用多大力气,怎就让她挂了彩? “他说……鸟儿还是飞在天上好看,除非它甘愿落在你怀里,否则就让它飞吧。”九姑娘紧紧按住伤处,眼睛却死死盯着鸟笼,无限哀伤,顷刻之后,她转而央求道:“就当我失信吧,请把它还我,至于你的病,我有更好的药能医。” “笑颜,万万不可!”陆华浓和爹异口同声劝阻我,我沉思片刻,也不晓得是不是身在病中,竟像是多了几窍敏感心肝,硬是从爹手里要回鸟笼交还给九姑娘。 九姑娘抱着鸟笼差点喜极而泣,忙开了笼子,翠金得了机会不做犹豫,振翅而非,眨眼变不见了。九姑娘仰头望着它离去的方向,唇角高高翘起,似乎已将自身伤痛彻底忘却。 ------------ 第十章 以命抵命 “姑娘。”我打断她渺远的思绪,指指她尚在流血的肩膀,和善道:“不如我替你瞧瞧吧。” 她马上变得很防备,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草草说:“不必,告辞!”转眼便脚步虚浮出了院落。 甄有乾扼腕不已:“九姑娘可不是那种只认钱的人,好不容易她肯出手帮忙,你为何要放了翠金?” 我已没有什么力气同他们一一说明,勉强眯着眼瞧了瞧无法再多留一刻的夕阳,像是一面光亮的黄铜镜子,却什么都照不见,竟比我的记忆还要干净几分,鸟儿都该归隐山林,而我却物质可以,究竟是谁之过? 忽然觉得可笑极了,我道:“以命抵命也该是将我推下山崖毁了我人生的家伙来还,何苦为难一只鸟?” 转身刹那,我好似看见陆华浓蹙紧了眉头。 日升月沉,我能明显感觉到生命流逝的轨迹,开始有些慌了,不是因为害怕死亡,而是我甚至连因为什么就要死去都不晓得,也没有那么多时间让我找回失去的过往,还有,陆华浓。 这些于我而,都好不甘心! “笑颜!”爹大约是碰上了什么急事,竟忘了敲门便唐突闯进来,满脸是喜:“快!有救了笑颜!” 我茫茫然不知所措,半晌才反应过来爹说的是什么,忙着人搀着我出去,远远便见九姑娘立在堂中,手里珍宝似的捧着只匣子,而陆华浓正将数目可观的钱财递交给她。 “我说过会弥补,这些都不用。”九姑娘并未去接,而是将匣子转交给我,慎重道:“那日是我反悔在先,今日决不再会。”她说着展开匣子,里头居然是株绚烂夺目的花,根上还沾着泥土,八点不似已死之物。 “这……”爹一眼便认了出来,惊骇道:“难道是百回草?” “正是!”九姑娘瞧了瞧爹,似是放心了:“既然你认得出,大约也晓得用法,快些救命要紧!”说完欲走,爹忙叫住她,深深鞠躬道:“姑娘恩德,没齿难忘!” 九姑娘淡淡一笑,今日她穿了件白色衣裳,脸色也衬得苍白,心忧她是否有恙,还未开口关怀,她便猝不及防眼仁一白晕倒在地,我赶忙拉她一把,却见她左肩又洇出血迹,如同点点红梅于瑞雪中绽放开来,真是有艳丽又残酷。 据爹所说,这百回草乃百回草世间罕见的灵药,又长在稀无人烟山势险峻的苦寒之地,就算是大夫也少有人亲眼见过此物,比翠金鸟还要难得。百回草一百年才一次芽,又需一百年才能根茎齐全,再过一百年方能吐绿生叶,至于开花,还需再等一百年;此物通灵,吸尽天地日月精华方能活命,故其生长之处方圆百丈寸草难生,亦不会同类共生;至于药效更是为人称道,哪怕病入膏肓,但凡还有一口气在,便能吊命,痊愈也指日可待,以上诸端故名百回。 传闻中曾有人为得此物不辞辛劳长途跋涉,于山崖间有幸见到一株,可惜此人身手运气皆不佳,还未碰到百回草便坠崖身死,自此,百回草更是只存在于药典传说中。 ------------ 第十一章 遇人不淑 听完这些,顿时明白了九姑娘经历了什么,她身上本就有伤,却为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口头承诺便将一己性命都置之不顾,令我不禁惊叹天下间居然还有这般天真纯粹之人! 她活泼,激灵,直爽,自负,守信,仿佛所有极端的性格都能在她身上被调和,实在令人捉摸不透。 而此刻,她躺在这里,安静熟睡,睡颜如同新生儿一般娇嫩新鲜,只是肩上触目伤口正在流血,可惜了她通身白丝绸似的肌肤。 介于男女授受不亲,替她换药更衣的事变由我亲自来做,谁叫她给我送来了如此珍贵的百回草,谁叫她如此讨喜。 “兮何……” 烛影摇红,她皱了皱眉头,似有些知觉,呓语出某人名字,我耳朵一尖便听见了,忙凑上去想听听还有什么,她却幽幽转醒,同我大眼瞪小眼,着实尴尬。 “九……九姑娘你醒了!”因偷听被抓现行,我心虚得声调都有些怪异,忙扶她坐起,又端了汤药给她:“趁热喝吧,你这伤得好好调养。” 她接过药碗嗅了嗅,微微蹙眉,大约是嫌药味太重,怕苦吧,不过好在她很省事,屏住呼吸一口闷下,顿时小脸皱得十分可爱,忙捂住嘴巴将药碗还给我。 我瞧着甚是好笑,先前见她受伤流血都无阻前行,还当她是铁一般的身子石头似的心性,全然不怕,错以为她少年老成,可眼下瞧她喝药的模样,倒像她这个年纪了。 “九姑娘好端端的怎会受伤,莫不是为我操持之故?” 她摆摆手,拉扯到肩上伤口,频频蹙眉道:“与你无关,是我遇人不淑罢了。” 我忆了忆,低声试探道:“兮何?” 她打了个激灵,惊诧道:“你怎知晓?”万分防备又道:“你查我?” “不。”我递上漱口温水,她没有接,迫切地盯着我,无奈只得告知她:“心事太满,连睡着都会溢出来。” “谁说我有心事?”她也心虚了,高声反驳我,连眉毛都充满倔强。 忽然想起初见那日她一反常态的伶俐,大概也就猜到几分,我厚着脸皮再揭一层:“九姑娘心念所及可是金家公子?”她眼神荡漾,我侥幸得欢喜,自自语道:“原来他叫兮何呀!” 她站起身来,不顾身上有伤,卯足劲同我较真:“你探听这些做什么?”大约以为我是什么坏人,或者是街头巷尾蜚短流长少无口德的妇人,然我所想并不是这些,纯属误会。 她坚持要听我的解释,我只好从柜子里取出僧袍宣示我乃佛门弟子,虔诚道:“你救了我的命,又什么都不肯要,自觉无功不受禄,愿为姑娘一解心结以作报答。” “你?”她满是狐疑,来回打量着我的诚意,神复杂不定,半晌才绝望道:“如何信你?” 我怔了怔,当下心一酸:“姑娘小小年纪便如此多疑,若不是被伤得深了,何来这万千思虑?”大约被我一语中的,她显得局促不安,我忙趁热打铁:“姑娘可敢同我打赌,待我成事那日,便知我所非虚。” ------------ 第十二章 别的姑娘 本以为她会拒绝,没想到她当真爽快,脆生生道:“敢!人无信不立。”她顿了顿,复又深深叹道:“况且,我也想知道自己在牛角尖里会不会卡死。” 或许每个女子都该在风华正茂,对爱无限憧憬的年纪里,遇上一个让她不敢逼视又念念不忘的男子,由他来告诉她,什么是相思忧愁。这仿佛是个魔咒,很庆幸,她没有费什么功夫便寻到了这个人,可也很不幸,此人果然没有让她一个逃出魔咒。 她望着烛火,淡淡说:“我不是什么别的姑娘,我叫阿九,一九鼎的九。” 初遇他时,她亦是这句开场白。 轻西驿的初春比别的地方来的要晚,媚柳烟浓,夭桃红小。鸟儿们倦了一冬,正梳理着羽毛临水照镜,蠢蠢欲动。 阿九接了开春第一笔买卖,帮城中好玩鸟的公子哥寻一只毛色艳丽叫声清脆的知更鸟,旁人或许觉得太过为难,而这恰恰是她的拿手好戏,因为她是远近闻名的猎鸟人。 日头刚升上来,轻西驿山泽中密林里漏下若隐若现的光斑,她警觉地行走在林间,迎春花吐出的新绿上还沾着上一夜的露水,瞧着煞是可爱。 一声鸟鸣回响在幽幽空谷,她耳朵尖动了动,随即露出十拿九稳的笑,寻着方向轻手轻脚走了过去,奇怪的是她动作太过轻微,或许说是训练有素,竟连踝上的铜铃都未出声响,着实是们高超的技术。 未行多远便见一只白肚黄面灰背的知更鸟歇在前方高高的杉树之上,她一个鹞子翻身跃到树下,三两下如同松鼠般灵活爬上树干,向某个分叉上的鸟儿缓缓伸出捉拿的手,而那只处醒的鸟儿还为察觉,真是手到擒来! 咻! 一只穿云箭划破林间幽谧,直直擦着树梢而过,鸟儿终于现自己身处险境,惶恐之下惊叫连连,扑棱翅膀飞走了。 眼看到手的鸟儿居然飞了,阿九好不气氛,恨恨地拍打着树干,寻思着究竟是谁手脚剑法如此笨拙,猎不到鸟儿也就罢了,无端端毁了她的好事,着实恼人! 她转了个身子干脆坐在树干上,四处寻找坏她好事的人,不远处齐人高的草丛一阵窸窣,一只骨肉分明的手拨开乱草,继而便见一位白衣束的男子穿过草叶遮挡,露出他那松柏之骨桃李之姿,猝不及防便跃入她的生命。 那男子抬起头来,也瞧见了她,她那鹅黄衫子似是比黄鹂鸟还要明艳照人,圆圆的脸盘上绷着吹弹可破的玉肌,水汪汪的大眼睛像是把初融春水都拘了进去,连长睫微颤都好似要滴出水来。她坐在横生出来的树枝上,双脚悬空来回摇晃着,踝间锃亮的铜铃声声悦耳,像是谁的心声。 她有片刻忘了先前为何要找他,只听得他温柔地同她打招呼:“姑娘。” 她像是被露水滴进衣领里,由不得打了个激灵,好不伶俐道:“我不是什么别的姑娘,我叫阿九,一九鼎的九。” ------------ 第十三章 猎鸟之法 大约已从名字里听出她戆直个性,那男子浅浅一笑,会心会意间正好露出他背后那张漆釉饱满的柘桑反曲弓,方才射鸟未遂之人是他无疑。*** “连猎鸟都少点儿准头,可惜了那张好弓。”阿九兀自评价道,语惋惜间还有些许讥讽。 男子并未生气,反倒显得心畅快,一眯眼笑道:“你怎知我是猎鸟而不是救鸟?” 阿九朝着那张弓努努嘴,不置可否道:“还有用弓箭救鸟的?新鲜!真新鲜!不过是为自己箭术奇差自圆其说罢了。”说着双脚越欢快地晃动起来,铜铃声好似还不及她嗓音甜美。她跃下树干,踩着轻快脚步欲要到别处寻寻看。 男子不多做解释,索性从箭囊里抽出一支,一口气将弓拉得像满月,箭咻一声从阿九耳边飞过,牢牢钉在她身后的树干上,快的她连眼都来不及眨。阿九回头去瞧,只见箭头正正钉住只苍蝇,奇准无比! “我若不惊得它别枝,此刻想必它已在姑娘笼中了吧。”男子如是说,实则已为自己的箭术正名。 “如此箭术,阿九佩服,方才失,公子莫怪!”阿九就是这点好,明明男子坏了她的好事,偏还觉得他是个人才。如此心胸,不知要让多少人汗颜。 男子亦是大度潇洒,转而问道:“莫非你就是城中盛传有猎鸟奇才的九姑娘?” 阿九骄傲地点了头,看得出她对这份职业怀着崇高的热爱,也对自己的专业技能十分有信心,然她还是少有谦虚道:“阿九生平最佩服有真本事之人,您的一声姑娘我受之有愧,叫我阿九便是!” “爽快!”男子满是赞誉,自报家门道:“在下金兮何。” “你是金兮何?”阿九忽然瞪大眼睛,不可惜一地望着金兮何,金兮何微微点头,阿九摇了摇脑袋,难掩欣喜道:“早听闻轻西驿有个叫金兮何的人豢养飞禽无数,还想偷偷去瞧瞧,不想竟在此遇上了!”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顿生相见恨晚一见如故之感慨。 金兮何并未否认,阿九越激动,在她心里,这世上能猎鸟的人无数,可只有两人有教她望其项背的本事,一个是她死去的师父,另一个便是素未谋面的金兮何。 今日有幸得见,她怎可轻易放过机会,忙同他进行同行间的专业交流,询问他何时何地何种方法才得到那么多珍禽,然就是她平明问长问短,金兮何脸上也之中是宠辱不惊看淡风云的浅笑,根本不为所动。到最后,阿九终于意兴阑珊,疑惑是否自己太过聒噪,正寻思着找条退路遁了,好让金兮何眼不见为净。 “你真想知道么?”金兮何突如其来的问让阿九着实懵了片刻,等回过神来才重燃希望,忙不迭的点着头,金兮何故弄玄虚道:“金家有套密不外传的猎鸟之法,谓之栖凤诀,凡鸟仙禽皆无不受用。”他脸上漾起一抹神秘又温柔的笑:“你若想看,明日此时,我在这儿等你。” ------------ 第十四章 被颠覆了 那夜,阿九反复琢磨金兮何的话,忽而觉出蹊跷,分明说了是密不外传,怎可对她说?她翻来覆去想不明白,又觉得机会难得,翌日大早便等在那里,可是过了约定时间仍不见金兮何,她有些忐忑,担心金家公子不过是闲来无事同她开了个尚可一悦的玩笑,只有她才傻傻相信世上之人都是一九鼎,因此成了最大的笑话。*** “算了,行走江湖谁没遇过几个人渣。”她同自己说,就当自己做了个美梦,一觉醒了什么都没得到,难不成还要去找周公理论么?这显然是不实际的。 “阿九!”身后忽然传来的声音让她着实一惊,那声音她是认得的,昨天还以姑娘相称,今日便亲切如此,且那种温柔是她从未遇见过的。 她一回头,不早不晚,刚好看见金兮何拨开阻拦的乱草,携着暖暖浅笑朝她走来,他惭愧道:“让你就等了,着实不该。”说着便从身后掏出条红线,不由分说要绑在阿九手上,阿九防备的赶紧将手藏在背后,金兮何似是顿悟了什么,自嘲道:“瞧我,真是唐突了。”他将红线郑重的举到阿九眼前,耐心解释道:“就当是见面礼,请务必收下。” 阿九疑惑,歪着脑袋问:“可为什么是红线?” 金兮何不暇思索便道:“栖凤诀所需。”见阿九不在抵触,愁了个空当小心翼翼将红线一拳拳缠在阿九手腕上,同她叫上的铃铛倒是对照呼应得紧。 在阿九记忆中,这是她生平收到的第二份礼物,故而在金兮何垂着眸子细细端详红线缠得是否漂亮妥帖之时,她忽然觉得很感动,自以为将绪藏得很好,但终究逃不过金兮何明察秋毫。金兮何见她双目微红,当即微微慌乱,小心关切她:“阿九……” “没事!”阿九扬起脑袋,长长舒了口气,忆往昔道:“我只是想起了我师父。”她抬脚晃了晃,踝间铜铃叮当作响,她露出小女孩独有的娇憨,浓浓眷恋道:“这是我人生中第一份礼物,师父送的,他说要是在山间行走还能让铜铃不响,那便是最好的猎鸟人。” 她时刻牢记师父的教诲,也日复一日好生练习,终是不负师父厚望。 “他老人家现在何处?” “死了……” 本以为勾起阿九的伤心事,金兮何会忙不迭安慰抱歉,然他总是个出人意表的男子,偏反其道而行:“窃以为这还不是最好的猎鸟人。” “什么?”阿九难免惊讶,对于师父的话,她从未质疑过,也觉得自己如今的成就不正好说明师父教导有方么?可他金兮何依据的又是什么理儿? “猎鸟的最好办法不是抓它,而是让它自己到你身边来,这便是栖凤诀的精妙所在。”金兮何煞有介事道,可在阿九心里却是掀起了轩然大波。由来都说猎鸟人需追着鸟儿满山跑,可他却坐等鸟儿上门,好似毕生所学集体被颠覆了。 ------------ 第十五章 一番角力 “可……怎样才能让鸟儿自己上门?”阿九越迷惑,扬了扬手腕:“和红线又有什么关系?”她觉得金兮何所与天书无异,她自小未曾进过学堂,怎参得透其中奥妙? 而这一次,金兮何并未大方解释,反倒越故弄玄虚,只聊胜于无道:“假以时日,你定能有所领悟,但愿那时不用我多,你也会明白。” 此间有一湾泉水,波暖碧粼粼,余渺渺。而她,越糊涂了,只晓得眼前这男人有秋水望穿的眸子,教人喜欢得紧。 听了阿九的故事如何开场,其实很容易便能猜到日后将会怎样展,只是我想听,且她比我想象中更有倾诉的欲 望。 事实上阿九同金兮何本身就存在分歧,而这些分歧正好是将两人越帮越紧的关键。比如,阿九觉得能铜铃不响便把鸟儿抓住才是真的造诣,可金兮何认为爱护鸟儿,让它将你视作可亲近之人才是正道。故,两人在猎鸟人的基本修养上争议颇大。其实也不难理解,阿九虽向来对鸟不伤毫,可也是为了出手的时候能有个好价钱,鸟儿说到底也只是她赚钱谋生的工具。可金兮何不同,他待鸟儿细心周到,鸟儿无疑是他值得信赖和陪伴的朋友。可见,当猎鸟人遇上珍惜禽类保护协会成员,势必要有一番角力。 阿九已不像当初那样,一味追寻栖凤诀的修炼法门,她是个求知又辩证的青年,在学习一样新本事之前,势必要弄清楚学习的意义。于是,金兮何的任务便是证明给阿九看,栖凤诀相较于传统猎鸟术在技法上的优越性。 不过,有意思的是,据阿九所说,金兮何前前后后同她见了许多次,并未有一次真正像她展示栖凤诀的神乎其技,而是同她游山玩水,谈天说地,仿佛只要金兮何不爽约便没已教她欢喜。 这日,金兮何带她到轻西驿最险峻的山峰观景,都说无限风光在险滩,从这里望下去,整个轻西驿不过是一方小小的城,任凭它多喧嚣妖娆,此刻也像只猫儿似的安静缩在山峦间,不吵不闹,乖巧可人。 轻西驿所有的山她都了若指掌,哪个山峰聚着什么鸟儿,她比自己的来历还要掌故。可金兮何在意的并不是她能侃侃而谈的鸟事,而是令她最哑口无的身世。 “阿九,你只叫阿九么?”金兮何迫切地想要更了解她,这或许是每个坠入爱的人都渴望践行的事,好像多体会对方一分,便能多亲近一分,又好像是要知道对方在被自己爱上之前过的好不好,若是好,那便会自我安慰是锦上添花的存在,若是不好,便深深责怪自己在注定相遇的命途上磨蹭太多,以至于让她孤独了许多年。 可就是这样一个看似简单的问题,对阿九而却异常踌躇,同我一样,她也不晓得自己真正的名字叫什么,我是因为失忆,而她则因为被抛弃。 ------------ 第十六章 见此良人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她忽然有些悲哀,然这种绪我很能体会,只是大大出乎金兮何的料想。阿九望着蔚蓝澄澈的天,如此举动,她自小便有,都说老天爷知道世上所有人的来处和归处,可是她一年年对天诘问,苍天却总是无语,后来,她便接受了,相信人生只有看得到摸得着的才最真实可信。 “师父捡到我的那天正好是九月初九,于是便给我取名阿九,寓意九九归一,生生不息。”她弯起眉眼笑了笑,极尽俏皮道:“可是我觉得那太过深奥,我不追求别的,一九鼎已属不易,这样就好。” 如此淡泊气质真的很难想象会那么自然地嵌在阿九身上,她没有什么高瞻远瞩,也无满腔理想,她不要空谈高尚,更不喜蹴就内涵,分明为钱财奔波,却又极易满足,真是矛盾又可爱。 我猜,大约那时金兮何也是这样看待她的吧。世间美好的女子多如天上繁星,让他动却只需一人。仅凭一瞬便让他想将她的频回眄睐一一刊刻在心,任日久岁深,任白驹苍狗,都只为她温柔。 “那你呢?”阿九眨巴着眼睛,好奇道:“莫非你家里人不晓得生你的生辰是什么日子,才叫你兮何么?” 金兮何素来文采风流才思敏捷,尽管问题刁钻,可依旧难不倒他,他仅用了一刻便寻到了答案,却花了整整一生铺排感。他将她深深望进眼眸里,此生再不打算拔出来。他轻声细语道:“是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兀地,阿九像是凌乱了季节,只觉面上出奇的热,用手一探,甚是灼人。 见此良人。良人,她那时还不十分明白是何意思,更不懂得爱总是扑朔迷离,忽远忽近,值得所有人为之轰轰烈烈,寻寻觅觅。等她真的懂了,却也是伤透了。 烛火燃了大半,共粉泪,两漱漱。她扬起稚嫩的脸,强打精神同我说:“彼时,关于栖凤诀,我好似忽然明白了学习的意义,便是能有个机会同他一再相见。” 多么简单真诚的念头,这才是爱最原始的模样,靠着本能,凭着心意,不用甜蜜语,没有矫揉造作,顺其自然,水到渠成。 真正让阿九有所觉醒的,是初春那场毫无预兆的大雪。 轻西驿地势奇特,气候也异于别处,渭城桃花三两枝的时候,这里忽然降下大雪,虽说瑞雪兆丰年,然过者为灾,一时间遍野萧瑟,满城寂寂。 阿九生来便虽师父居于幽幽空谷之中,虽猎鸟之事赚的钱财不少,可却不喜奢华,因而常年居于茅庐之中,效法自然。本也是趣高雅之事,可一旦遇上天灾,便真是让人无法悠哉。 凄风夹着暴雪席卷肆虐,山上层层冰雪借着风势朝四面八方涌进山谷,眨眼间便埋了出谷的路,茅庐亦是不堪重负,频频传出即将分崩离析的声响。阿九望着层云密布的天,雪花融化在她脸上,无声无息。约好今日要去见他,可这恼人的天气,如此怕是要爽约了。 ------------ 第十七章 如此欢愉 千里冰封,万籁俱静,柳绿竹青皆被精白掩埋,再听不到鸟鸣蛙声,只余雪落漱漱风行啸啸。*** 暮色黄昏,雪越大了,阿九有些灰心,不是因为天气,而是一九鼎的信条于今日被打破,她很不服气。 “阿九……九……”蓦地空谷回音解释他的语调,阿九帮出门去瞧,漫空飘雪望不见前路,可她分明就听见了呀。 未几,雪地里传来沙沙脚步声,阿九屏息凝神,心却越跳越躁动。风絮似的白雪里忽然出现异样颜色,脚步声近了,白雪像是节节后退,眼前之人渐渐清晰。金兮何身披玄青锦裘,成一柄赫赤竹伞,在茫茫雪花间那样遗世独立又无与伦比。 “你怎么来了!”虽是疑问,然阿九的神态语气以泄露出她有多惊喜,她紧赶进步,雀鸟似的飞到他面前,他伞上积了白雪,足上皮靴亦有霜色,一张笔描锦绣的脸却越耐看,他薄唇轻道:“说过要见你,必然要见到才罢休的。” 她知他翻了多少座山,涉了多少条川,拂了多少片雪才到她眼前,他身后那排深浅不一的脚印便是最好见证,这些看在她眼里,不由使她眸子清亮,像是雪地里的星星,照亮了整个山谷,也点亮了他的心。 她穿的那样淡薄,在寒风中瑟瑟抖,他扔掉伞,撩开锦裘包裹住她,将她紧紧圈在怀里。他的体温让她敏感的肌肤酥 麻不已,他独有的味道灌进她的鼻息,她暖得心虚止不住翻滚,有种想哭的错觉。 狂风怒号在耳边,天灰白一片,压得人喘不过气,风雪将她的丝拾起,轻轻掠过他的下颌,他朝着呆若木鸡的她暖暖一笑,将她的脑袋靠在自己胸膛上,低吟道;“阿九,莫怕。” 风急雪骤,茅屋摇摇欲破,他亲手替她将茅屋上的积雪铲除,又为她劈了许多柴火,在她的指教下艰难的笼起篝火,这些皆是生平头一次做,却也不显得十分笨拙。他蹲在雪地里朝火塘不停吹着气,被浓烟呛得咳嗽不止,但只要见到顶点火星,他就好似做了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得意欢喜得紧,一次次让她笑得乐不可支。 啪! 阿九正笑话他富贵人不贵做粗活,谁料他随手掬了捧雪,攥成雪球朝她扔去,阿九被击中,随即听了笑声,正对上他不可一世的面孔,她顿了顿,马上飞也似的攒出个雪球报复在金兮何身上…… 或许在旁人看来这游戏幼稚非常,但此间光景,还有什么比得上如此欢愉? 此夜,月亮隐在浓云之后,山谷一面银白,竟光亮无比,映得她肌肤胜雪。 尽管多有波折,金兮何的篝火此刻总算燃了起来,雪落在柴火上勾出了火星,火星噼里啪啦落在雪地里,冷了余温。 他坐在火塘边上,伸手拍拍身边的空位,她没有犹豫,爽快地坐到他身边,他敞开锦裘将她纳在其中,片刻之后,她微微朝他倾斜了一些,将脑袋轻靠在他肩上。 ------------ 第十八章 有了贪心 细听落雪,岁月无垠。 她开始思量,忽然觉得此生漫长,是否该有个人执手陪伴? 其实她有这样的想法也无可厚非。她道:“还未记事便同师父居于此处,师父待我无微不至,教会我如何穿行山间,如何辨别鸟类,如何悄无声息便将它们毫无伤的抓住。”她抬眼望望他,又安安生生靠在他肩上,她换了语气,充满爱上惋惜:“可是他没有教过我如何看人心。”他的肩膀有霎那僵了僵,他微微偏过头,她翘挺的鼻头隐在青丝下。她又道:“我做生意向来不同雇主多,旁人只道我干脆,其实,是我害怕同人打交道,因为人心比鸟迹更难测。” 如此看来,她还是太过单纯,且她此生会因为单纯而成事,也会因为单纯而败北,可那都是后话。 只是如今,他也感同身受了。他将手抚上她瘦削的肩膀,以一个暧昧的姿势拥着她,她没有拒绝,这顿时让他狂喜。他毫无保留道:“我之所以豢养鸟雀,是因它们比人容易相处,可如今……”他顿了顿,她直起身子望着他,似有期待,而他也终是不负她的期待。 他将她冰凉的手放在掌心反复轻揉,间或呵出一团暖暖的白气,抬眼望着她被冻红的鼻头,煞是怜惜。他坚定道:“可如今,我想试试。” 雪似梅花,梅花似雪,似不似都奇艳。他的飞鸾翔凤,他的温柔敦厚,他的豪迈潇洒,不禁在她心中写就一幅狂草。这个男人,应是讨她欢喜的。 那场大雪让金兮何在幽谷中陪了阿九整整三日,他说了许多世间见闻,也讲了不少豢鸟趣事,却唯独对栖凤诀闭口不提,好似刻意忘记了当初为什么走到一起。然这些于阿九而,早已不再重要。 冰雪消融,金兮何拖着阿九柔弱无骨的手迈出幽谷,空气夹着雪后喷鼻的清晰,天空像是被上了一层釉,湛蓝得如此净透,暖风穿过山林松柏抖落满身雪衣,垂柳细枝微微颤抖着,吐出三三两两米粒儿似的嫩芽儿,闭上眼睛侧耳倾听,那是春笋破土的喧闹。 鸟鸣啁啾,阿九捕捉到了足够信息。日前有人花重金托她寻一只可以入馔的原鸽,无奈寻了几座山也未找到,不想大雪过后原鸽竟自己出来觅食了,她喜出望外,忙缠紧腰带前往追寻。 “阿九。”金兮何被落在原地,似有不满,阿九生怕错过时机,疾步带响铜铃,她边跑边回头朝他笑,满眼皆是:“你先行回去,我自会去找你。”说着便心无旁骛追去了,未几,连铜铃声也消失了。 循着阿九的描述,我大约看到了被留下的金兮何是何种心境。他无法判断阿九去了哪里,她像只没有羁绊的鸟儿,舒展着美丽的羽毛,一跃而飞,只恨天不够高,好似世上无一物能令她停驻回眸,更不能让她放弃碧霄为之降落。只是她临别秋波那一转,却将他宽广不羁的心悄无声息的填满了思绪,他开始有了点贪心。 ------------ 第十九章 众生芸芸 一番追逐,阿九终是接近了狡猾的原鸽,想趁它春 梦尚未觉醒之时将它一举擒获,她很有把握能一根羽毛都不伤到。***眼看便要得手,谁知不晓得从什么地方飞来一枚石子,击打得树枝不住摇晃,本来还闲适安逸的原鸽展翅惊起,战战兢兢飞远了。 阿九又气又恨,不住暗骂那捣乱的家伙,落地一瞧竟还是金兮何,这便教她十分想不通了,顿时生出了许多幽怨。 “金兮何!”阿九跺着脚表示不满,娇嗔得紧。 金兮何微微一笑,眉头却始终锁着,解释道:“还以为你会用聪明点的办法去猎鸟,没想到还是选了复古的道路。”他把玩着手里剩下的鹅卵石,似乎并没有面上那么开心。 阿九当下便明白了他所何事,直白道:“你未曾教过我栖凤诀,试问我该拿什么去猎鸟?”她挥挥手腕,红线缠绕的地方雪白雪白的,她丝毫不给金兮何面子,笑问:“难道拿这个么?” “阿九……”他有些失望,深叹道:“你太心急了。”顿了顿,又更加无奈了:“还是你真的不晓得?” 如此一问,阿九彻底懵了,她素来不与人交往,自己是直肠子,便不晓得别人的肚肠拐了七七四十九个弯,以为谁都同她一般不懂掩饰,不会修饰。于是,阿九在想破脑袋之后还是茫茫然摇了头,金兮何于她而,实在太难捉摸。 可金兮何也不急于说破,只失落又失望地轻轻自嘲苦笑,须臾才道:“若是猎鸟为的是圈养,虽自私些,然也是出于喜爱,其可悯。可要是单为满足口腹之欲而杀生,或是以命抵命,是否太过残忍霸道?说到底,物竞天择的游戏里人看似占了上风,被苍生宠爱得忘了自己亦是微渺生灵,因着那点微不足道的优越便妄想将本该平等的灵魂玩弄于鼓掌,到终了才明白报应不爽。” 若当初是我扮演阿九的角色,在听到金兮何这番天理昭彰的陈述,必定要骂他是神经病。我不妨碍你加入珍惜禽类保护协会,但你至少别逮着机会就说教,好似全天下就属你舌灿莲花!如此大彻大悟却还在污浊俗世做个人憎狗嫌的志愿者,不如早出家!我大佛门年年岁岁为你而开! 然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他欺负阿九简单,分明是想表达爱慕之心,可他居然话锋一转偏题到了众生芸芸上,真想敲敲他的脑袋,问他还醒着没? 毕竟我不是阿九,阿九亦没有我这般毒舌,最主要的是她太过懵懂,只面无表呆呆望了金兮何半天,才恍然大悟自己同金兮何的观念相差十万八千里,堪堪是个不争又不妙的事实。 少顷,金兮何醒悟自己失,欲要挽回些什么,可已经来不及了。阿九的为人向来爽利,从不拖泥带水,尽管她曾在某一时刻觉得金兮何触动过她的心弦,可依旧三两下解开红绳抛在金兮何胸膛上,头也不回钻进山林,毫无留恋。 ------------ 第二十章 珍贵如初 空山,空谷,空心。 金兮何将红线按在胸口,枉自嗟叹,本不该是这样的。可阿九走的那样疾,已教他追不上。 阿九在此处打住,我隐约感到两人的故事不会就此戛然而止,可她不想再说。虽未亲眼见过她口中的金兮何是什么模样,但教她念念不忘之人定然不差。一路行来,亲鉴了木梓和商倾倾的曲折多舛,私心里是希望阿九同金兮何能无惊无险携手同行。尽管大风大浪一波三折的故事更引人入胜,然苍穹之下并非人人都能亲历,绝大多数人平平淡淡便是一生,可谁敢说如此静谧安详的故事就不铭心刻骨?那亦是教人感动的。 不过老天好像习惯同我作对,但凡我厌恶的事便会接踵而至,反观我期许的却迟迟不来,比如我的记忆,比如我也想听些令人喜笑颜开的故事。 许是伤痛难当,阿九服了药卧床假寐,我很厚道,没有揭穿她,轻掩门扉出了厢房。 “恭喜师太又得逞了!”兀地,陆华浓的讥讽传入耳朵,我草草收拾了感慨,才见他靠着廊柱,不晓得立了多久。 害怕被阿九听见招致误会,我没有搭理他,径自离开,但这丝毫不妨碍他像根粘黏草似的尾随而来。他揶揄道:“看来百回草果真不负盛名,前儿还病得跟死狗似的,如今活泛了不说,连挖人私隐的闲逸致都一并重生了,确实好,确实好!” 不晓得为什么他同别人说话都是一副慈悲模样,单同我就转了刻薄嘴脸,不过正如他所说,百回草疗效看得到,是良心药,但不代表吃了的人就一定会长出颗宽容博爱的心,比如我。他既出讽刺我,我便也不打算同他客气,不管怎么说,要不是他硬拉我上路,我怎会性命堪忧。 “日前见大师一反常态,辞恳切要不计代价保我无虞,还以为大师良心现或是觊觎我什么,初初真有些忐忑,眼下大师如此不遗余力挖苦我,倒是正常得教我心安了。”估计几句话也顶得他枉做好人,遂,本师太很开心。 “是,那是自然。”陆华浓嘴上虽这么说,然表已经十分不自然。 未行几步,他马上很在意地说:“只不过没想到师太这般不仗义,怎么说听故事的档口也该叫上贫僧呀!” 本师太一口血卡在嗓子眼里,还以为他多正义凌然,不齿我周旋八卦,原是纠结我吃独食儿,真是高估了他的道行。 瞧他认真的模样,我倒也想同他说几句实话:“像大师这般风流帐满满记载的人,想来不用听谁的感史也自觉多彩,可我没有过往,也无悲无喜,所以才奢望在别人的故事里得到些许快慰,兴许某天还能在谁的口中听到我失去的记忆。这些事于你而不过是锦上添花,对我来说却至关重要。” 他忖了忖,开始就事论事:“ 凡人事,喜闻乐见的成了传说,扼腕叹息的做了段子,虽迥然不同,但并不影响它们都曾是当事人的瑰宝。”他深邃的眼眸教我不安,他用柔软语气道:“哪怕忘记了,也珍贵如初,或许,正是因着这份珍贵,才深藏到自己都找不到的地方。” ------------ 第二十一章 不要长情 “是么?”我很是怀疑,若真如他所,我那么在乎过往,定是妥帖收藏,每日晨昏翻出来瞧瞧才能安心度日,断不会糊涂大意到将它抛却的地步,想来,我当时对过往的绝望应该远超对死亡的恐惧,可这样一想,那是不是代表我不该寻找? 然他那样确定,仿佛他曾亲历过我的人生,通晓我的过去,亦知我所有变故,而我,浑然不知。*** 真真是几番行,几番醉,几番留。天易老,恨难酬。 “其实我已做好了准备,哪怕过往再不堪,再鲜血淋漓,我也有勇气直面。只是,害怕当我终老之日不仅丝毫没想起失去的年华,甚至连当下的记忆都所剩无几,那我此生岂不尽是空白?”曾经那么坚定非要回到过去不可,而如今又充满质疑,我转而向他求助:“大师,我知你悟性修行远在我之上,你能不能告诉我,究竟是该将过去统统找回来,有怨抱怨有仇报仇,还是该同以往一刀两断,大大方方重新活一遍?” 轻西驿的夜竟比昌州古刹还要冷,丁点没有春深似海的温暖。高墙外流光飞舞,片瓦下寂静孤苦,大约再也找不到一个似我这般心绪盘根错节的尼姑。 讽刺的是我企图让个假和尚将我搭救,而他只在眉头跳动之后无叹息,那一轻叹,仿佛让天上一弯银钩也重了几两。 霜寒露重,已无力拖着病体久在风中消磨,同他行了礼欲要回去,他却忽然翻找出了答案,饱含切肤之痛,让人不忍将他抛下。他夹着浓浓悲哀道:“若我也能将往事忘记,我宁可不要长。笑颜,你这般……实在太炫耀。” 本该是他点醒我,如今却双双得不到解脱。犹记得离开仙眠泽时他神采飞扬预即将找到他的妻子,可是他妻子多半已经死了,他苦苦寻找的或许已成飞灰。我隐隐作痛的不过是心口上早已愈合的伤疤,而他的心至今还插着利刃,相比之下,不可谓不幸运。 曾以为但凡陆华浓阴云密布,我的心便是晴空万里的,但如今却有些不忍,可能是百回草药效显著,竟让没心没肺的我对他生出一星半点的恻隐之意,我努力让自己的笑看起来不那么僵硬,之凿凿道:“若是我先找回记忆,待我报了杀身之仇,定陪你万里寻妻,可好?” 他似有触动,大约没想到我会有如此慷慨之举,一时间望着我的眼神都难以形容了,良久,他回复了常色,镇定又认命地说:“或许那时,我已不在世上了。” 我愣了愣,不明白他为何这样说,他自己大概也觉察出什么,未再瞧我一眼便匆匆逃开。片刻后我才领悟,冲着他背影骂道:“就晓得你是在诅咒我这辈子都找不回记忆!”他仍是不回头,脚步越快了。我十分气结,轻拍不甘的心,继续指责他:“本师太都纡尊降贵要帮你寻妻了,你假惺惺说一句‘师太好意我心领了’是会得花柳还是会残疾呀?”而他,已经不见了人影。 ------------ 第二十二章 闺中密友 翌日清晨,本师太还在熟睡中,就听人不住敲我房门,除了陆华浓那厮,实在想不到还有谁会如此无聊来扰人清梦,穿了披上拽开门,正要破口大骂之,柔柔朦胧睡眼仔细一瞧,外头站着的竟是我救命恩人――阿九! “阿……阿……阿九,怎么是你?”本已准备好的骂人话被我生生重新回炉,以至于睡了一夜便成了口吃。*** 阿九怯生生问:“师太,我可以进去么?” 我懵了懵,随即大方让到一边:“当然!” 阿九勉强笑了笑,跨不进门。我跟着她落座桌边,这才想起自己还未梳洗,忙用五指钉耙匆匆梳理头,她倒是不介意我蓬头垢面,反而被我的窘态逗乐了。 “呵呵……”我干笑几声,回过神来询问她:“昨夜睡得可好?伤口还痛么?” 阿九闻下意识轻抚上左肩,木讷的摇了摇头,又定睛瞧着我,直道:“昨夜我细想一番,顿觉师太说的很对,与其终日郁郁,不如寻个法子结束,我信师太能帮我脱离苦海,于是便再也忍不住了,顾不得唐突无礼,想同师太一股脑全说了。” 听了这话,我霎时精神抖擞,由来只有我去巴望着别人说八卦的,今儿这位倒是难得一见的爽快,真不愧是阿九! 我在椅子上挪了挪,寻个最稳便持久的姿势,双手搭在桌上,身子微微前倾,努力克制着欣喜,作深沉状,慢悠悠道:“贫尼愿闻其详。” 阿九深呼吸几个,正欲开口,却被突如其来的敲门声将好不容易酝酿起来的悲伤绪打得七零八落,我愤愤然一拳砸在桌上,方才是我估错了,但这回除了陆华浓不作第二人想! 果然,开门一瞧,他端着只托盘,以含笑九泉的表站在门外。我还在琢磨要如何骂他,他斜睨一眼看见里头端坐着的阿九,竟无视我的存在将我挤到一遍,浑水摸鱼溜了进来。 “本想陪笑颜用点早膳,既然九姑娘也在,那便一起吧。”说着将托盘往桌上一放,大喇喇坐在我和阿九中间,我惊得赶忙打量他,他竟显得那样自然,可他难道不晓得这样说会让外人误会我和他有奸 么?显然他浑然不觉,还特别拿出副主人模样给我们分配食物,嘴里得了便宜还卖乖地念叨着:“你们继续,继续,当我不存在就好。” 可是,明明就有个大活人戳在这儿,能当没看见么?我们又不瞎!阿九面露难色,不晓得该如何继续,我见事已如此,只好退一步道:“华信大师同本师太一样,都是佛法高深的俗家弟子,你大可放心。”一面往自己脸上贴金,一面不忘踩陆华浓脸上一脚,我补充说明:“你当华信大师是闺中密友便不会觉得不妥了。” 闻,阿九倒是笑了,陆华浓呷一口白粥就只能讪笑了。我得意洋洋横他一眼,由来只见过蹭饭蹭车蹭房的人,没想到居然有人不要脸到蹭八卦的地步,真真是鸟儿大了,什么林子都有! ------------ 第二十三章 佛国莲花 故事回到阿九的讲述。*** 雪后初霁,她顺利捕获了原鸽,提溜着笼子进城交货,街上行人无不沉浸在春寒中瑟瑟缩缩,佝偻着腰埋头疾行,谁也不似她这般昂阔步,却也无人只她仅是面上精神抖擞,实则内里心事重重。 “今日说好城中学子们都在文仙楼诗酒唱和,我特特起了个大早赶过去,就想一睹金兮何的潇洒文章,不想等了半日也不见他来,晌午才打了家丁前来传话,说是染了风寒不能赴会,着实扫兴。”阿九顿住脚步,擦肩而过的两个书生正热切讨论着金兮何的爽约,她不自觉微微皱眉,清早分别时还好生生的一个人,怎说病就病了?莫不是昨夜将锦裘让给她御寒的缘故?想到这里,顿时生出些心疼愧疚。 在街上来回踱了几个方向,终是拗不过担心,也没顾上手头还有笔马上就能落袋为安的钱,不知不觉就到了金府门外。 气派的府门外卧着一对石狮,护院分两班立于门边,持着同样肃穆切生人勿进的表,阿九翘望了望,无人搭理她,也深知阎王好见小鬼难搪,转念一想,干脆沿着金府外墙溜到了无人之处,左顾右盼确定无人瞧见,才轻轻一跃上了枪头,待她翻进内院安稳落地,笼子里的原鸽也无甚反应,因而并未惊到谁,这便给她行了莫大的方便。 只是这亭台楼阁院落数进,竟比纳藏万千生灵的山岭还要难辨东西,金兮何到底在哪间屋子,她不得而知。若是有个轻车熟路的人能引一引,不晓得有多省事,奈何她是不请自来,只好一面同院中丫鬟家丁捉迷藏,一面留心找寻。 忽见一婆子端着托盘穿行在回廊里,托盘上是只羊脂玉碗,碗里隐隐透出里头黑漆漆的汤色,那婆子经过她身边,她微微侧了侧身子躲在太湖石后,然那一阵药香让她瞬间清明,暗自欢喜。 跟着婆子偷偷进了一处院落,带婆子端着空碗出来,她才敢蹑手蹑脚行到门前,幸好院中无一人听事,她送了口气,正琢磨见了他该如何说辞,笼中的原鸽却仿佛通宵她的心事,替她啾啾鸣了几声,随机听见里头沙哑声音询问:“是阿九么?” 未等她作答,里头丁玲桄榔一阵响动,在她大为不解之时门便豁然开了。 他立在门内,水色绸缎寝衣松垮垮穿在身上,脚竟是光的,连鞋袜都未穿,就那么实实在在踩在凉凉的地板上。除了颧骨上因烧而潮红之外,他面色并不十分好,可脸上却是惊喜有余的狂喜。 “阿九!”他激动地唤她名字,轻狂得忘了自己尚在病中。 阿九忙放下笼子欲要搀扶他,却猝不及防被他一把带进门拢在怀里,她有片刻捉摸不透他这是怎么了,却仅过了这片刻便被心痒痒的感觉挤走了疑惑。 他柔肠百转道:“这一病,真好。” 她往他胸口上更深的靠了靠,双手不自觉环住他的腰。 佛国莲花并蒂开,注定就该如此。 ------------ 第二十四章 谓之情也 此刻,他身上没有一丝一毫富贵人家的骄矜之气,反倒是她稍显无所适从。他的身子烧得像火炭,隔着寝衣都能灼人手,她吓得不轻,赶忙从他怀里出来,嗔怪道:“都这样了,怎还说病的好的傻话!” 他咧嘴一笑,比她说的还要傻气,却又让人忍不住欢喜,他悠悠道:“你来了,我便什么病都好了。” 她不好意思迎上他的目光,猛地别开了头,正好看见满地都是被他莽撞带倒的家私,足见他有多迫切想要见到她。 待将他重新哄回床上,她才松了口气。他侧身靠着软枕,饶有兴味地瞧着她,她心神不宁的左右打量他的居所,床边柜子上的药差不多凉了,她端起来递给他,而他却没有伸手接,含蓄地暗示她什么,她了然于心,亲自舀起汤药喂到他嘴边,他一一喝下,虽苦亦甜。 出生起她便注定无依无靠,孤儿从不向谁撒娇,也不懂去依靠谁,因而对他似有还无的信赖倚仗毫无招架能力,只觉得在捕鸟的事之外如此被人需要,她很喜欢这种感觉。 “先前你不留一句便转身离去,我总觉得你是故意的,其实你也怕舍不得吧?”金兮何看似不经意的一句话,教她心尖儿颤了颤,险些连药碗也砸了。此时正有一缕熏熏暖风吹入帐幔,她放下药碗双手叉腰,故作出一副不可一世的模样,扬着下巴乜斜他,笑语着给他下了个圈套:“你知道孔雀开屏是什么意思么?” 金兮何自诩对雀鸟之事了如指掌,孔雀开屏无非是想吸引异性或者是吓退宿敌,可阿九显然要的不是这样中规中矩的回答,未果,他只好摊手耸肩。阿九似有得意,掩着嘴笑道:“孔雀开屏,自作多!” 虽明知是揶揄,他也心悦诚服,毫不含糊道:“是不是我自作多,你心里最清楚不过。” 她敛了笑意,又是一阵无的暧昧尴尬。其实于她而,他的出现绽放了旖旎之春,在她心海上踏出细细波纹,哪怕走遍流年的荒野,哪怕歌尽尘世的桃花,终是他最特别,也是从未有过的美妙经历,足以令她在浅尝辄止后越多了教人难以启齿的念想。 为何低眉敛目,为何四目相对,为何含脉脉,为何惺惺相惜?皆因有罢了。然她那时还不太明白,犹如林间飞鸟从不挂碍碧空之外,亦猜不透人心比之多一窍,谓之也。 无沉默,门外原鸽啄开笼子,舒展羽翼跳到窗台上,但见里头两厢凝望无语浓,未敢叨扰,奔命去也。 几日下来,在她悉心照料下,金兮何身子大好,带她游历府中,鉴赏雀鸟上百,着实大开眼界。府中众人对这个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小丫头多有猜疑,都一概被金兮何摁下,而后见她性子活泼,手脚干净,便也一道接受了,奉为上宾。更有甚者传她是金兮何属意之人,劝大家尽早巴结,着实很体谅主子心意。 ------------ 第二十五章 春日迟迟 其实像金兮何这样的翩翩公子却看上了阿九这样的纯真女子,这种桥段总让我觉得似曾相识,仿佛是某个不入流的话本子或是某段民间风行的说书段子,结局总逃不过痴心女子负心汉,夜夜垂泪到天明,或是奈何爱浅欢薄,转投布(diao)衣(丝)喜当爹的魔咒,总之一句话――她不会有好下场! 然而,金兮何马上便打消了我的顾虑。*** 那日正值春暖,金兮何正正经经邀阿九一同踏青,窃以为俊男靓女于山水间谈说爱的场景甚是养眼,也不得不说,其实很多看客等了半天也就想看看人家是怎么谈恋爱的,这其中当然也包括对普罗万象十分具有求知欲的本师太。 轻西驿之春不仅比中土姗姗来迟,且更加雄奇壮丽,也有些转折冲动,仿佛日暮时还是白雪皑皑惟余莽莽,破晓后便触手生春花明柳媚,一切快得让人措手不及又惊喜万分。 金兮何这一病清减了些,形容却越盛颜仙姿,同阿九并肩立在春好之处,竟都不似流连人间烟火的饮食男女,倒像是这灵山里一对丰神迥异自在逍遥的地仙,于山巅笑看春日迟迟卉木萋萋,细品仓庚喈喈采蘩祁祁。 阿九醉心山水,舒展手臂尽享受和风轻抚,兀地,金兮何从怀中掏出那条红线,一本正经问道:“你可知我为何送你此物?” 阿九被他突然转变的绪搞得不明所以,遂天真道:“不是为了栖凤诀么?难道要用这个将雀鸟绑缚?” 金兮何摇了摇头,笑傲风尘道:“传闻中月下老人以红线牵缘牵世间男女,让原本素不相识的两个人相知相许。”他扬起手里的红线,款款道:“我想绑住的不是雀鸟,是你,是我们。” 我们,真是个曼妙的词汇,可以是很多人,更可以只是我和你,阿九大概从未被谁纳入过‘我们’的范围内,因此她对这个词总是显出一种陌生忐忑又渴望的心。而金兮何那样说,她在怔忡之余更添了几分紧张,她不曾与谁用此种方式相处过,仅凭一点道听途说的浅薄阅历小心求证,她抬高眉头推理得出结论:“你的意思是……同我相好?” 出人意表的是金兮何忙摇了摇头否定了她的猜测,这让她觉得很没面子,微微撅了撅嘴聊以自嘲,然而金兮何在目睹了她的失望之后忽然又将她的心绪抛入云霄,他不苟笑斩钉截铁道:“我的意思是,娶你!” 彼时,晴空一鹤翅卷风云,金兮何天青色的纶巾在脑后痴痴纠缠,而阿九呆呆望着他,木然地眨着满是欢喜惊异的大眼睛。 对于金兮何的求爱方式我暂且按下不表,因为阿九这辈子也就听过这一句,无从比较,但有一点她很值得赞扬,虽说初入场,然多年猎鸟买卖的经验让她更懂得如何知晓买主的诚意,面对金兮何的表白,她没有一口答应,而是俏皮地给他设下难关,这比商倾倾高明许多。 ------------ 第二十六章 绝佳聘礼 她俏皮地转了转眼珠子,故意表现得满不在乎,笑道:“并非我自抬身价,只是想得到名鸟已属不易,千金散尽也未必能得,而我是最好的猎鸟师,想娶我哪有那么容易!” 金兮何振奋道:“说说看。” 阿九原地踱步,抬头挺胸并未看他,语间悉是灿烂:“我自己说有什么意思?我要的是心意,不稀罕金银为聘,待你想到有什么能打动我,再来谈婚论嫁罢。”她说着行开几步,忽又想起什么,转身回来,轻巧拿下金兮何掌中红线,狡黠一笑道:“这个,我先收着!” 铜铃之声遁入山林,金兮何望着她在林间穿梭的倩影,长舒口气,露出个十拿九稳的浅笑。 对于金兮何这样的有钱公子而,钱能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可阿九说了不要钱,这就要费思量了。大约阿九这些年同形形**人打过交道,知晓有钱人根本不在乎钱,故而金钱多寡绝不等同于用深浅,反而用钱留住所爱之人,本身就是对爱的怠慢侮辱。然,时下已有不少女子不计较真心,但求真金,幸好阿九不是同流。 我一直在想金兮何究竟会用什么打动阿九,或许是我想的太复杂,或许我真的不是同阿九心有灵犀之人,因而容易想得复杂,其实答案很简单,阿九以鸟为生,还有什么比鸟儿更适合。 显然,金兮何找到了最佳的聘礼,他迫不及待约阿九见面,阿九亦是无比期待的。 还是那片初次见面的树林,阿九保持着当初的姿势,坐在横生的树枝上随意摇晃双腿,希望能看得更远。 叮铃铃! 铜铃乱了节奏,她黑白分明的眼中满是笑意,金兮何拨开杂乱花草行来,抬头便见她笑靥如花。她指着他手里的大笼子,睁圆了眼睛,煞是可爱:“那是什么?” 金兮何朝她招一招手,她乖巧顺从地跳下树枝,金兮何已将笼子捧到她面前,她用眼睛询问他,他微微颔,她好奇地捏住覆盖笼子的红布一角,轻轻一掀,笼中鸟儿忽然从黑暗进入阳光,雀跃不已。金兮何笑得宠溺又得意,旁人兴许不知,然阿九眼睛之毒,瞬息便认出了它。 那是一只体态优美,尚未成年的百眼斑雉,珍稀程度远超上文提及的所有鸟儿,因它多现于上古传说,而民间更喜欢称呼它――青鸾。 青鸾此鸟,华丽的羽毛和雍容的尾翼都不能给它些许安慰,所有鸟儿都成双成对,独它形单影只,它怀疑自己生来寂寥,绝望之际它遇见了凤和凰,忽然明白了未必孤苦,于是它振翅而飞,穿山过海不辞辛劳,可惜遍寻不获。直到有一天,精疲力竭的它落在一户人家的窗台上,惊喜地瞧见屋中有只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鸟,它终于找到了!霎时间心酸、激动、热切、欢喜,百感交集,然而它很快便认清那不过是面镜子,于是吟咏出世间最凄婉的绝唱。 ------------ 第二十七章 青鸾之喻 比起鲜为人知的青鸾,总有些声名远播的鸟儿胜于它,比如鸳鸯,比翼鸟,相思鸟,可为何偏偏择了青鸾,金兮何自有道理,阿九亦是懂的。*** 鸳鸯不是钟之鸟,伴侣死后会另觅新欢。比翼鸟也仅存于传说之中,世上并无人得见。相思鸟又太过悲惨,结局总让人泪湿春衫,唯有青鸾,它存在的意义便是找寻另一只青鸾,穷其一生只为爱引吭高歌。 说起来,有些人,远不及鸟。 收到这份聘礼的当下,阿九竟难以说心中感触,老实说,这不在她的人生规划中,在她看来,此生能穿行林间猎尽名鸟,与鸟儿相伴终老便已经很好,可现在她眼前这个男人说要娶她,且显得那样诚恳,她多少都会有点动心。 “不是说众生平等么,怎又捉了它来?”明知金兮何用意,阿九还是忍不住同他绕起弯子,在她看来这时间很有趣的事。 许多人在自打嘴巴的时候都难免忐忑,金兮何分明先前还大义凌然谆谆教诲,一副要强迫阿九加入珍稀禽类保护协会的架势,如今却亲手断送了这只青鸾的自由,岂不是很说不过去?还以为他会被刁难住,不想他照旧泰然自若,丝毫不见绞尽脑汁应对的窘迫,只答非所问却极有它意道:“那是你不懂它脾性,青鸾就是如此,一旦认定了谁就要想方设法留在她身边,哪怕只有一刻也好。那时莫说擒拿它,纵使磨刀霍霍恐吓它,亦是撵不走的。” 阿九在此处打住,似乎是在回味金兮何说这话时的温存,以鸟喻人既委婉又浪漫,窦初开的小姑娘最是招架不住。半晌后,她意犹未尽道:“那日说好要将翠金给你,可我忽然想起了他说过的那些话,最好的猎鸟方法便是让鸟不请自来,否则不若放了它。故而才会临时反悔。现在我才明白,他的猎鸟之术果然让我望尘莫及。” 我望向窗外,恰好一对燕子在衔泥筑巢,我淡淡道:“猜到了,能让你破了规矩的,恐怕这世上也只有他。至于你说的猎鸟之术……”我转向她,她却沉浸在回忆里,我没有继续,金兮何的高明之处不仅在于猎鸟无数,还捕获了猎鸟人的心,她何尝不是他猎过的最有趣的鸟儿。 “那后来呢?”我和阿九都在各自铺排堆叠气氛,却被陆华浓一下子将绪打得七零八落,面对阿九的遣怀,他好似更关心故事的进展,因而他由不得被我用‘吃你的饭’的眼神狠狠嫌弃了。 阿九只是闷闷苦笑,我亦跟着赔笑,她忽然问我:“若我是你,绝不会去听这样不美妙的故事,自己活得好就够了,你说呢?” 这问题让我想起了昨夜回答陆华浓的那个,两个问题有异曲同工之处,看起来都觉得我欠虐。而陆华浓好似也想到了一处,抬头将我望着,我忖了忖,较之昨夜更进一步回答道:“不过是想借他人的痛,观自己的心罢了。” ------------ 第二十八章 情之一字 陆华浓放下筷子,盯着桌面不晓得在想什么,一双手暗暗握成拳,仿佛想从冰冷回忆里抓起些温存,然不过是徒劳。***但我很开心说了想说的话,其实何止是我,大约很多人都有如此想法,之所以喜欢听欢喜的故事,是因为人生已经如此艰难,能借别人的快乐暖一暖心也是好的,然听得久了看得多了,难免沉醉其中难以自拔,半晌回神再比对自身,顿觉凄凉,故而不如开始便不要目睹他人如何快乐,继而也就不会知自己何其不幸。何况世界本就婆娑,何谓婆娑?遗憾是也,若无遗憾,何以对照福气安康? 这想法虽狭隘阴暗,却教我们更真实地观身自省。走过迢迢心路,行遍渺渺痴狂,方晓生本孤凉。 “我以为师太阅遍经书,早放下尘世爱恨喜忧,原也是性中人。”阿九此话倒是让我颇有感触,经倒是没少念诵,然越念越觉躁动不安,我笑问:“什么是经?” 阿九摇头不知,陆华浓扬起头来望着我,似乎已经恢复了安宁,颇为高深地接起了我的话茬儿,他道:“如来处,就是经,无来处,亦是经。”他说的顺畅流利,倒是阿九又攒了一头雾水,眨巴着涉世未深的清亮眸子向我寻求解答,教我有些好为人师的冲动,但句句皆是真心。 我道:“那些所谓的经不也是来自于心?佛是过来人,人是未来佛,心经心经,从心酸中炼出心得,抓住天机成就禅心,最终却是教化人忘掉扑通扑通喧闹不停的凡心,可凡心望得见的远比青灯照耀的三尺红尘深得多,不觉得本末倒置十分多余可笑么?”说着便是真的想笑了,也十分庆幸:“好在我已将前尘洗尽,什么如来处无来处都统统不记得,便也有了质疑它的勇气,否则还不晓得要被糊弄到几时。” 我大大方方将人生感悟说与他们听,阿九到底还太年轻,竟被我三两语就逗得连连点头,十分赞同,可陆华浓毕竟见惯人间喜剧,无需多思便戳穿了我的假笑,他惆怅沉吟道:“笑颜,你这笑话实在拙劣。” “是么?”我不以为然地别开他的目光,故作潇洒道:“虽然拙劣,但只要千百年后仍被谁记得,便是我的造化了,总好过眼下连个知我本来名姓的人都没有。” “笑颜……”陆华浓欲要再说什么,我一笑置之,将话题重新扯回阿九身上,然我不是真的不屑同他畅聊,而是再聊下去凭我的记忆便真的没什么可聊了,于是我很明智地选择避短,瞬时攒了一副忧心忡忡善始善终的关切神,生怕惊了阿九少女的忧愁,轻飘飘问:“你最终还是答应了他,是么?” 阿九秀美紧拧,眼神朦胧没有交点,似是在翻找彼时感动,少顷,她舒展眉头,欣欣然点了头,想来她到如今也是不后悔的。 那一日的轻西驿真是美极了,姹紫嫣红,云蒸霞蔚。之一字,她终得感悟。之一事,来去可好可坏,莫问是劫是缘。也唏嘘,也长叹,然生尽欢,死何憾? ------------ 第二十九章 不懂无妨 于阿九而,哪怕他今日空手而来,仅凭这份痴心便足以打动她,说到底,她要的只是他的全心全意,并不在乎以何为聘。*** 此时,老天爷仿佛十分懂她的想法,特地打了个盹儿,一不留神就让青鸾逃脱了,它同那只原鸽一样,并未因她的美貌灵秀而停留,翅下生风朝心之所向而去。 “你瞧,它飞走了,连片刻都不愿停留。”阿九没有追赶的意思,反而显得很开心,仰着脑袋满面是笑,俏皮道:“可见它根本就不喜欢我。” 金兮何亦是笑着,云淡风轻的一张脸埋着镌刻了无数欣喜若狂的心,目睹青鸾的逃跑,虽是飞了番功夫才将它哄进笼子,然此时他得到了更重要的东西,便也不甚在意了。 脚边丝草在微风中颤颤巍巍,像是被谁挠到了痒痒肉,不禁娇羞。他默默牵起她的手,谁都没有刻意低头去看那紧紧交缠的十指,却都惬意满足。他道:“它之所以会走,只因你的好,它还不懂得。”他将她的手轻轻按在胸口,她能感受到他胸腔里的那颗心跳得极有韵律,连带着她都快忘了今夕何夕,她不晓得该如何措辞才能表达此时的激动,此时金兮何倾注深的一句话让她霎时停滞了思绪,深深沉醉其中,他毫无矫饰道:“它不懂无妨,我懂!” 过往年华,莫说一个懂她的人,连个说知心话儿的都没有,故而她此时异常不安宁,生怕错过了这世上可能是唯一懂她的人,旋即伸出小手指,极认真道:“我叫阿九,是一九鼎的九,你敢么?” 真是个甜蜜的挑衅,或许金兮何等的就是这一刻,虽说稚气,但这对阿九而已是最严重的承诺方式,他也极需要一个机会来剖白心声,如今良机就摆在眼前,他怎可错过! 他挑了挑眉毛,毫不犹豫勾住她的小手指,她暗暗舒了口气,有种尘埃落定的安稳,他认真道:“我只想你明白,不是因为打赌才娶你,是我真的想娶你。” “一为定!”阿九展颜一笑,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甚是可爱:“我没有父母,便不用问过父母之命,我说嫁,就一定嫁!” 这大概是金兮何寤寐求之的,于是他坚定地重重点了头,阿九为之灿烂一笑,弯弯的眼睛里像是倒映了轻西驿最绚丽夺目的光景。她的笑,明媚了一整个春天。 若是按照这个套路走下去,那必定是以拜过天地送入洞房收场,然后三年抱两白头到老,百年后也能成轻西驿的一段佳话,世世代代供人传说艳羡,哪怕春尽凋谢了繁花,哪怕冬至掩埋了艳阳,亦不妨碍他们耳鬓厮磨朝朝暮暮。 然大约美好的事总会招致老天的妒忌,亦或者老天爷先前大的那个盹儿忽然被谁惊醒了,于是好不留在她即将功德圆满的感上漫不经心地划了个败笔,让她毫无防备懵了又懵。 ------------ 第三十章 做不来的 那日黄昏,因着逐日温暖,连暮色也来的渐渐晚了,赤金夕阳怅然若失似有留恋地吊在山顶那棵佝偻着身子的古松枝头,莹白月亮于另一边天上露出隐隐绰绰的飘渺身段,好似相爱却无法相守的恋人,每日只能在晨昏交替的短短刹那匆匆一面。***他只有收敛自己的灼热才能不惊扰她的皎洁,在将沉未沉之时远远地、深深地望她一眼。她冒着被炙烤熔化的危险迂回了整个白天,拼尽全力爬上天边,她终于看见了他,可是那么远,隔了一个世界,她无论如何也追不上。他就要走了,尽管不忍离去,然分置红尘两端,终是可望不可即。 金兮何牵着阿九缓缓下山,半是白天,半是黑夜,金黄玉白的光线纷纷洒在他们身上,她时不时抬头偷偷瞧他春风得意的侧脸,饶是再好看的男子也不及他万一,更不能让她多喜欢一分,她有他就够了。 “我回去便着人拟定佳期,风风光光迎你进府。”他虽是沉稳口气,然内心激动迫切不而喻,她微微颔,忽又想起什么,侥幸道:“上次那只原鸽没了,可我答应了雇主,不好食,你得赔我!” 原鸽逃走确有他的责任,然他十分不想阿九操劳,尤其是为钱,他有足够能力让她锦衣玉食,且他认为这才是男人对女人最好的呵护。于是他欣然应下,当然,他也不是无条件的,那便是原鸽成为阿九猎鸟生涯的最后一笔买卖。 阿九也说不清是什么想法,起初猎鸟只是为了糊口,经年累月后渐渐成了爱好,欲罢不能,且她很自豪在猎鸟界的成就,也极喜欢世人的赞誉,猎鸟是她唯一的爱好,也是唯一的技能。 故而她不是什么别的姑娘,她是精于猎鸟的阿九。她之所以被人称道,皆因她是最好的猎鸟人,而当有一天她不再猎鸟,便也不再是阿九了。尽管不清楚当初金兮何爱上她是否跟她会猎鸟有关,可他们的相识分明是因为猎鸟,如今却要她放弃,以一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形象出现在他身边,而他还坚守着自己的栖凤诀,如此一比,真让她有些沮丧。 但是,他不过是想保护她呀,让她免受穷困撕咬,避开风霜如刀,但求一世安好,似乎为了他有所取舍,也并非是件不可让步的事。 但不管怎么说,她还是犹豫了。 事实上,她同所见过的鸟儿一样,都有颗不愿被羁绊的心。 从来只见过男子风流,不愿受困于男女之,今日才晓得女子里也有如斯坚守初衷,对待感宛如挥手袖底风的洒脱之人。 久久,她轻轻拨开眼前横生出来的柏树枝,停下脚步,默默无松开了他的手,他怔了怔,望着空荡荡的掌心,忐忑地想从她散了笑意的脸上得到些许抚慰,而她深深垂着脑袋,无力感让她顿觉周身沉重,她叹息道:“我想,我大约是做不来的。” ------------ 第三十一章 两相为难 “什么?”他压抑又惊慌地小心询问。*** 阿九攒足了勇气抬头直视他,实话实说:“我要嫁给你,可我不想变成一个……你再也找不出理由去欣赏的人。” 日暮余晖渐隐,山中寒气顿生,也不晓得是怎么了,他竟出现了幻觉,耳边全是鸟儿挥动翅膀的声音,眼前也好似出现了薄薄暮霭,那尚在挣扎的鸟儿似乎很快便要飞到大雾里去了,他下意识伸手抓了抓,那般痴癫。这话太过严重,骇到他了。 “阿九,我不知道是什么让你产生了可怕的错觉,在你眼里,难道我是那种只为美貌或是本事折服的男人么?我坚信你同我在一起也不是因为我会什么劳什子的栖凤诀,更不是我有多少财富。这样类比,你明白么?”金兮何同阿九到底因为什么惺惺相惜,我暂且按下不表,可我莫名相信他这几句悉是真心实意,此间境,若是打了诳语,岂不辜负了这天赐的苍松翠柏。 我好怕金兮何会突然失声痛哭,他的绪总是那么浓烈,想法多变又不善于表达,仿佛与生俱来有种类似于天气般多变的气质,且又那么容易被触动。 阿九默不作声,徒留半坡竹枝在风中颤颤巍巍,点点滴滴相思抖落进春泥里,随即长出一支支坚贞的笋。时有七八对燕子在天空掠过,飞得那样低,剪风的尾巴都快要轻抚到此山中最高那棵良木直指苍穹的尖梢。 金兮何无奈下只能亮出最后一张牌,孤注一掷。他绕行到她面前,目不转睛逼视着她:“倘若你在乎的是栖凤诀,那我可以毫无保留告诉你!” “不!”阿九显得很排斥,忽而又单薄了语气,犹犹豫豫道:“若我在意的是栖凤诀,大可欣然接受秘法,可日后嫁与你,你也是不想我再猎鸟的,故而即便会用,也无处可用。然我若是不想嫁与你,又怎可习你密不外传的栖凤诀,那岂不是太没道义!说来说去,正如你所,我看中的并非是栖凤诀,且我对自己猎鸟的本事从不怀疑!”她说的句句在理,却始终眼神飘忽,心中惶惶,咽了几次口水才现口干舌燥难以忍耐。 金兮何定定望着她的眼神亦是闪烁,因着焦急,他有种白抓闹心的错觉,好似还有一星半点的希望,又好似已到了绝望。 终于,她平复慌张,坦诚又无力道:“我只是还没想好,到底你值不值得我放弃一切。” 说实话,阿九是个很有主心骨的女孩,这点比很多女子都强,她从不会想要做一支纤细温婉的藤去攀附缠绕谁笔直壮硕的树干,在别人苍翠的华盖之下开自己卑微的花。依赖一事,她自出生起便被剥夺了此项权利,以至于长到今日,更是不晓得这词从何说起。这不是因为年轻所残留的不知天高地厚的莽撞勇敢,而是深入骨髓的对自由自在的渴望热衷。 且她不认为嫁给金兮何跟猎鸟之间有着不可调和的冲突。 ------------ 第三十二章 好好活着 如果按后来的话说,阿九属于事业型女性,是大女子主义,而金兮何则有着浓重的大男子主义。***俗话说,两大相争必有一伤,原我以为只是句玩笑,然老天总是不按套路出牌,我觉得此处当真比较好的时候,老天总是一笑置之,相反,例如仅此,我觉得此处以玩笑收场最好的时候,它又偏偏较真儿了! 且招数还忒俗了点!顿时让我想怒点一串踩! “我……等我想好了再来找你罢。”阿九吞吞吐吐,然去意已决,怎料还没动得脚步,已被金兮何牢牢抓住肩膀,金兮何屏气凝神,全神贯注盯着阿九身后,惴惴不安小心翼翼道:“阿九,莫动!” 阿九似有察觉,未敢动弹,只有亮晶晶的眼珠子不停顺着金兮何的指点望过去,待看清身侧有条青蛇挂在树枝上咝咝吐着鲜红信子,阿九浓密的长睫还是忍不住微微颤了几下。金兮何加在她肩上的力量重了些,她兀地收回目光向金兮何寻求救护,金兮何似有估计,那畜生离得这样近,若贸然出手难免伤了阿九,可静观其变也不是法子,当下焦灼万分。 眼见那畜生灵巧的信子就快要探到阿九的脸,金兮何决心搏一搏,一手抓住阿九的肩膀将她猛地带到一旁,一手用扇子重重朝青蛇打去,只是那畜生极灵敏,须臾间动攻势,血盆大口并尖利毒齿直劈金兮何面门而来! 阿九因被金兮何那么一拽,顿觉天旋地转,一个趔趄倒在软软春草上,而金兮何躲避不及,慌忙向后退了几步,不料却被盘根错节的树根一绊,顺着山势滚了下去。她亲眼见着金兮何的脑袋磕在石头上,身子沉沉的、重重的、稳稳的停了下来! 那畜生似乎也受了惊吓,一甩尾巴钻进了草窠。 “金兮何!”阿九瞪大眼睛半天没有眨一下,慌得乱了神,片刻后才如梦初醒似的飞奔而去,铜铃之声毫无章法,已然乱了。 “金兮何!”阿九跪倒在他身边,颤抖着手小心将他揽在怀里,试图将他叫醒,良久,他像是感受到了她的存在,深锁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紧闭的眼帘徐徐张开,阿九欣喜若狂,眼泪悬在眼眶里,倏地就落了下来。金兮何勉强牵起嘴角,示意她安心,缓缓抬手替她抹泪,满是心疼地艰难叮咛道:“阿九……答应我……此后再不要让自己身陷险境……” “好……好……你说什么……我都答应你……”她胡乱擦了擦脸上无休无止的泪水,在他奋不顾身救她的一刹,乃至于他生死未知的瞬间,她忽然明白了,金兮何原是值得她放弃一切的。 金兮何满意地轻轻一笑,随即变得迷迷糊糊,阿九哭着要将金兮何背起来,怎奈两人身材悬殊,她一次次功败垂成,凭她一人之力只会万事成蹉跎,她需要帮手!无奈之下,她咬了咬牙,让金兮何安然躺下,趴在他耳边赌誓道:“在我回来之前,答应我,好好活着!” ------------ 第三十三章 夜探金府 “阿九……”金兮何想抬手挽留她一刻,就一刻而已,可是眼前的她已经恍惚了,连唤她名字的声音都那么虚弱,那铜铃之声听上去都像是在梦里一样飘渺空虚,实在太不真实了。 接下来的事才是最转折所在,金兮何在死亡边缘苦苦挣扎,阿九为他四处求救,可当阿九领着人回来时,却不见了金兮何,碧丝般的春草上还留着他躺过的痕迹,石头上的血也还未凝结,可金兮何确实凭空消失了! 她了疯似的在山里搜寻,却也是遍寻不获,夜幕下的山林,静得只听得见她呼喊金兮何的喑哑声线,树影如鬼魅,枝叶缠绕着不肯放过她,她精疲力竭,连哭都没力气了。 月至中天,她忽然在纷扰的思绪中截获一丝希望,抱着退无可退的侥幸一股脑朝金兮何的宅邸去了。 城中家家闭户,唯独金家灯火通明,她攀上墙头瞭望,只见金兮何的寝室大门敞着,丫头婆子小厮进进出出皆是仓惶,未及,管家亲自掌灯领了个白须翁进去,瞧着白须翁单肩背着的木箱,应是个大夫。看样子金兮何是真的回家了,且不论他是如何回来的,总之如今得到了救护,她心头悬着的大石也可暂且放下。 阿九长舒口气,绿瓦上薄薄一层碧色青苔已被她抓出条条痕迹,如同她的心一般。她继续蛰伏着,待管家送了大夫出府,近前伺候的人也走得七七八八,她才轻手轻脚翻身进去。 金兮何的菱花窗格里还透着暖暖烛光,也不晓得他现下如何,是睡了还是醒着,生怕惊扰他修养,她故意放轻脚步,竟比猎鸟时还要小心,待走近了才觉房门小小开了条缝,似是知道她会来,特地给她留了门。这倒是让她想起了上次探病的形,如今也还是免不得为此脸红。 她没有贸贸然开门进去,而是起了同他玩耍的闲心,趴着门缝巴巴往里瞧,也不晓得是自己多心还是见了鬼魅,竟然瞧见个活生生的女人守在熟睡的金兮何床边,一手替金兮何掖锦被,一手提着手帕默默拭泪。那女子应是万分着紧金兮何的,可阿九真的从未见过她! 她像是被施了定身咒,木讷地立在门外,竟不敢上前打扰,然心海里已是滔天巨浪。 少顷,金兮何幽幽转醒,见了床边女子也未惊讶,只是略略茫然片刻,随即问:“我这是怎么了?” 女子见他醒了破涕为笑:“阿弥陀佛,谢天谢地,你总算没事了!” 金兮何闭目遐思,好似有了些头绪:“我只记得今日上山去了,好像我从山上摔了下来。”他懵懵懂懂摸摸自己缠着纱布的脑袋,同记忆里的场景不谋而合,只差一点就要补齐全貌了,可是他忽然显出难色,不停揉着额角,迷茫不已:“可是……可是我上山所为何事?竟不记得了!”他悠悠转向女子,急切道:“你可知道?” 女子惊讶不已,然无论如何也及不上阿九的惶恐,金兮何,难道……失忆了? ------------ 第三十四章 唯独忘了 顾及‘失忆’一词,本师太不由浑身血脉贲张,各种滋味相信无人比我更熟识,全世界都认识你,唯独你不认识自己,没有比这样的纰漏更让人心惊胆战了! 转过头才瞧见陆华浓亦是担忧地望着我,并未因我找到同道中人而庆幸,反倒多了些同阿九一样被遗忘的不甘心。 我急切道:“后来呢?他是真忘了吗?” 阿九深深吸了口气,默默点了头。 事回溯到那夜,阿九好不容易找到了得救的金兮何,可金兮何却好像被人洗涤了记忆,茫然到不知所措。 那女子诚惶诚恐地打量着他,同样慌了手脚,只得将自己所知之事一一告知。 女子闺名梅倚若,是城中梅家独生女,今日领着丫鬟出城踏青,碰巧遇上受伤的金兮何,她不顾小姐身份,亦抛开男女授受不亲的礼教,毅然将他带上马车,一番询问才从昏昏沉沉的金兮何口中得知他身份,未敢耽搁,遂将金兮何送了回来。 “公子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梅倚若甚是诧异,金兮何猛地摇了摇头,肯定道:“不!我还记得自己是谁,只是,因何上山又为何受伤却是真的忘了!”无奈之下,他只好求助于梅倚若:“那么说,是你救了我?”梅倚若点头,他顿生激动,挣扎着坐起,极认真问:“我当时没再说别的?” 阿九立在门外,多希望能从梅倚若口中得知金兮何当时唤的正是自己名字,然梅倚若略略怔忡之后只剩下摇头回应,当下金兮何瞪大双眼失望之极,阿九抬手擦擦不慎滑落的眼泪,兀地推开了房门。 金兮何同梅倚若被突然闯入的阿九打断了谈话,皆是怔怔望着她,梅倚若如何瞧她不打紧,可金兮何茫然陌生的眼神教她浑身冷,她擦了擦眼泪,勉强挤出个笑脸,想像初见时那样灿烂,然却十分徒劳。她满是期待地正视着他,故作轻松道:“金兮何,你如此说就太没意思了!”她缓缓向他走去,刻意忽略床边突然闯入故事的女子,抬手欲要摸摸他裹着纱布的脑袋,却不想被他极防备的格开了手掌,他亦是望着她的,可眸子里除了探究质疑和抗拒,再找不到其他。她隐隐感到一丝绝望,红烛灯火太亮,晃得她眼睛酸,直想落泪。 “你若是恼我说的那些话,我统统收回就是了,何苦如此作弄我?还是你气我半天都找不到人来救你,故意气回来,好吧,我承认你得逞了,莫再继续了好么?”她能接受的仅仅是金兮何同她开了个无伤大雅却着实教她着急的玩笑,然而金兮何并未因她的抱歉而产生一丝一毫的欢喜,反倒越镇定了。 窗外似有乌啼,叫得人心有戚戚。金兮何眼光淡然了不少,在梅倚若和阿九身上逡巡两三个来回,无辜道:“救我的分明是梅家小姐,再者,我也不认识小姐您呀!” 她没有听错,尽管头顶像是被雷轰过。没错,他是别人救回来的,他叫她小姐,他说不认识她。 老天写了多么出人意表又痛彻心扉的一笔――金兮何记得全世界,唯独忘了她! ------------ 第三十五章 我若一去 “金兮何!”她不晓得除了大声呼喊他的名字还能做些什么,他像以往一样望着她,却不见了眼中柔。她忽然想起了什么,似是帮自己和他再好好回忆一遍,她急不可耐地将过往复述,她道:“那日我在林间猎鸟,被你坏了好事,你说你有一套猎鸟之法叫栖凤诀,说是可以传授给我,还有这个。”她将手腕抬到他眼前,好似什么重如泰山的证据,她指着红线道:“你瞧,这是你给我的红线,初初说是为了学栖凤诀,可你后来才说红线是为了绑住我,你还说要娶我,今日特地带了青鸾来提亲,可惜最后它飞走了。”她吸了吸鼻子,他曾给过她如此重的承诺,难道都忘了不成?随即眼泪止不住的流,而金兮何颤抖几下眼脸,依旧是质疑的态度。 她哀到了极点,语也破碎了:“你之所以受伤,也是为了救我呀……这些……这些全都……不记得了?” 她多想能从金兮何的脸上看到丁点恍然大悟的痛快,然久久之后,他终是无望地摇头,且毫不顾及她的心伤,没有给她片刻伤悲的罅隙,理智异常道:“你撒谎!” “没有!我没有!”阿九在被遗忘的同时竟还被他如此蔑视,她多想敲敲他的脑袋,让所有记忆回归原位,可他那样决绝,辞锋利得像是要将她割成碎片。 他道:“栖凤诀乃我金家不传之术,岂会教与你一介毫不相干的黄毛丫头,你说我要娶你,凭一条红线也敢叫证据?简直荒谬!”他眯着眼细细打量面如死灰的阿九,似是捕捉到了什么信息,继而更进一步毁誉道:“我金家积业丰厚,遭人觊觎也是有的,可小姐你的法子。”他忽然顿了顿,瞧着阿九的眼神像是看什么愚不可及的笑话,继而冷哼道:“未免太哗众取宠了些!” 至于此,阿九才晓得什么叫心死。她那么想要紧紧相守的人,居然将她拒于心门之外,多可笑的结局!难道就是所谓猎鸟的报应? 府中众人被吵闹声引了过来,管家还未及问缘由,金兮何已极不耐烦打道:“替我请这位小姐出去!” 管家为难地望着阿九,前些日子她陪着金兮何在府中养病,金府上下还有谁不晓得她是金兮何的红颜知己,如今主子下了逐客令,谁敢不从,然管家还是很客气,劝她暂且回去。 阿九定定望着金兮何,不能说他薄,更不能怪他始乱终弃,只是决绝道:“金兮何,我若一去,不复重归,你莫要后悔!” 金兮何不屑一顾:“绝不!” 阿九失魂落魄地走出金府,她称不上被辜负,因他们之间从未开始过。可话说回来,若你答应要娶一个女子,且下了聘礼,择了吉日,连大红花轿和喜娘都要着手准备,却忽然忘了她,那么恭喜你,你已经成功伤了她的心。 本来是个挺简单美好的故事,两个小青年偶遇钟,欢天喜地吹吹打打结为连理。可如今金兮何却他单单失去对阿九的记忆,如此败笔,我是多想仰颈问苍天,您老还能再俗点么? ------------ 第三十六章 喜鹊报信 “他……是真的失忆了?” 阿九茫茫然反问:“难道失忆也能有假?” 事到如今,我不得不搬出自己的事实来佐证:“不瞒你说,我于两年前坠下山崖,失忆了,其间寻了不少法子医治,却也是徒劳无功。”他们二人静静听着,阿九有些惊讶,然出于好心,她并没有多问什么。陆华浓却极有心地露出个同悲神,好似我的痛苦他都深有体会,但事实上我和他实在没什么共通之处。况且,我如今是就事论事,重点在金兮何,我一本正经分析道:“我有些不敢相信,总觉得失忆之事是可遇不可求的,且他还失得如此诡异,我好歹是谁都不记得了,说起来也算是一视同仁,可他却独独忘了所爱之人,何其悲哀!但我总觉得这一切都太多巧合。” 大约是被我说中了,阿九大眼睛忽然一亮:“师太也有同感?” 其实,我只是瞎说,但,没想到真被我再次说中了! 那夜之后,阿九独自回了山谷,参天古树遮天蔽日,万顷修竹一眼望不到边,然她没有因此蒙蔽了心绪,她想的很清楚,试图将和金兮何的一段孽缘忘干净,她对自己的忘性很有信心,何况,一个人的感,谈起来真的很苦。 认清了现实,她没有期期艾艾,重归猎鸟行当,而再开张第一单生意,还是那个原鸽,好像同它较上了劲儿似的,翻了五座山,愣是不休不止地抓到了原鸽,然这次却没有过往那般得手的欣喜,她很奇怪自己容易满足欢喜的心究竟上了哪里。 交货那日是个大晴天,她推开房门,一大早便看见喜鹊翘着尾巴在门口的老榆树上叽叽喳喳叫唤,这一幕让她着实觉得好笑,自从猎鸟开始,自己身上仿佛有种煞气,凡鸟们似是有通灵的眼睛,看得见她周身的与众不同的气场,皆不敢近她身,故而她已经很多年没同鸟儿一起换歌过。可眼前这只喜鹊不仅没被她吓跑,还声声清越婉转,似是特地给她带来好消息。 她低头看了看手腕上的红线,一个激灵想到了金兮何,难道是因为这条红线的缘故?没学会栖凤诀倒正好染了些祥和之气? 然这荒唐的念头仅在她脑中盘旋了一瞬,实在太过傻气。 日头渐渐爬上山梁,整个山谷被暖暖笼罩着,黄灿灿一缕阳光,绿油油三两青叶,逝水淙淙,映日彤彤。她贪婪地吸了几口花香,胸中谱出一心曲,百啭无人能解,因风吹过蔷薇。 她动身来到城中,原鸽被日头晒得有些昏,在笼子里恹恹地将头垂相爱翅膀底下,她心无旁骛朝主顾家行去,大约是巧合得还不够,这次她又从过客口中得知了难以释怀的事。 金府家丁领着位老大夫行在她前头,家丁步子匆忙,拖着脚步不稳的老大夫半走半跑,不时唉声叹气,告知老大夫金兮何早起忽然头痛难当,形比救回来那日还要可怖。 ------------ 第三十七章 替他去痛 家丁三两语道出金兮何的现状,阿九顿在原地左右为难,她是在乎他的,可他已然将她忘了,就像一夜沾衣的露水,艳阳一照终究是要溃散的。***那日放开他的手,其实,不是不爱他,而是没看清楚爱他已到了不可救药的地步,然这些,她很快将会明白。 鉴于那日他说的话确实伤了她,她迟疑片刻,还是决定先去交货,可是还未行开几步便又见金府的杂役从另一街匆匆而来,面色煞白,行迹仓惶,尽管一再叮嘱自己不该好奇,然终究是没忍住关切之心,定睛朝那杂役望去,只见他手中端着一簸箕香烛元宝,这可不得了了!莫非金兮何这么快便不中用了? 阿九当即吓得不轻,也不管原鸽能换好些银子的事儿,忙拦住杂役问个明白,杂役认出了阿九,故而显得吞吞吐吐,待阿九磨没了耐性,杂役才颇忌讳道:“公子头疼难当,今早起已经换了好几拨大夫,然都束手无策,管家请了城外道士来做法,说是公子邪祟上身,需携香烛元宝绕城而行,待今夜子时将香烛元宝在院中焚化,方能驱邪。”杂役心系主子,并未多做停留,匆匆去也。 这法子多么无稽之谈,在她印象中,金兮何岂是这等怪力乱神之人,可如今也这样做了,即便不是他的意思,也足以瞧出他病得有多严重。如此一想,她怎还淡然得了,未及多虑,将笼子一开,原鸽呼啦啦一飞冲天,而她甩开笼子便朝金府去了。 她绕开门子,从女墙而入,轻车熟路入了金兮何的院落,果不其然,里头神药两解忙得不可开交,此时断然没人会理会她,于是她提起一口气跃上房顶,静静趴在瓦楞上,从屋顶正中那块明瓦望下去,堪堪是金兮何的卧房,丝绸帐顶虽遮得严实,可她还是听见金兮何在床上隐忍不的闷哼,以及床边一众大夫无能为力的焦灼。 “大夫,请千万救救我家公子!”管家像是一夜急白了双鬓,连额上皱纹都好似深刻了几分,家丁丫鬟们默默立在床边,个个屏气凝神,生怕连喘气都会让金兮何病加剧。 大夫们一一色诊问脉,却又相顾无,只无可奈何地摇着脑袋,似是殚精竭虑也枉然。 此时,屋内一片死寂,无一人敢妄下论断,而屋外道士们敲敲打打,拂尘挥洒出飒飒风声,对比之下好不心焦! 阿九多想跳下屋顶直接冲到他面前去,哪怕他不认得她了,可也好不妨碍她喜欢他这件事,说到底,金兮何终究是她不能放下的人。 “啊――!”金兮何一声长鸣惊破屋中宁静,有个胆小的家丁吓得慌了手脚,手中托盘并一只药碗噼里啪啦落了地,当即便摔个粉碎,管家惊得打了个哆嗦,转而怒骂道:“你个坏吉祥的混账!”抬手一巴掌哐在家丁面上,家丁吃痛跪倒在地,捂着脸怕得浑身哆嗦! 事实上金兮何那一声不仅吓坏了屋中之人,阿九在房顶上亦是险些滚了下来,她多想寻个法子帮他止痛,亦或是替他去痛。 ------------ 第三十八章 记起我了 如果她的记忆没有出错,她分明在不久前才撂下狠话:她若一去,定不复重归!然而谁说得清难料的世事,她不过是个嘴硬心软的小姑娘,不过是……一天天更爱他,如此罢了。 她紧紧抠着明瓦,一颗心也被他紧紧攫住,直到他撑着床沿艰难地走出帐幔,她才终于见到他被病痛折磨得不堪的憔悴模样。他清瘦了身量,颧骨亦日渐突起,眼下泛青,青丝如一把枯草随意四散在他苍白的脸上,宽大的白绢寝衣就那么飘飘然罩在他身上,随着他踉跄虚浮的脚步垂坠摇晃。 管家欲要搀扶他,他侧身避开了,一众大夫退到门外扼腕叹息,家丁丫鬟泫然欲泣。阳光有些刺眼,他抬手挡了挡,细长的手指在他脸上投下道道阴影,他微微眯起眼睛,瞧见院中做法的道士,喑哑道:“都散了吧……” 道士一一静默,管家不忍再瞧,挥手遣散众人,屋中一时间静得出奇。金兮何放下遮阳的手,寻了把椅子坐下,似是松了口气,平静地吩咐管家:“都省了罢,如此就很好了。” “可是……”管家还想说什么,忽觉时机不对,终是忍住了,无退了出去。 金兮何仰头搭在椅背上,青丝一缕缕自然垂下,刚好露出他那张愈教人悸动的脸,阿九趴在瓦楞间,目不转睛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见他脸上换了松弛神态,才将将得以喘息。她微微支起身子,是时候该回去了。其实不是她真的想走,而是他不再需要她。 她尽量不让瓦砾出声响,然还是惊奇了四下安栖的鸟,却不是因她不慎,而是金兮何毫无预兆再次陷入折磨,她打了个寒颤重新迅速趴伏在明瓦上方,脚下的金兮何双手紧紧箍住脑袋,痛得在椅子上左右摇晃,一张脸已然脱了人色,扭曲畸形到令人不敢直视!然他却紧咬牙关不肯放声叫痛,不肯屈从,颤抖的嘴唇轻声嗫嚅着什么,她存着一口气顿时忘了呼出来,心跳像是从头顶之上来的,她看得很真切,金兮何的口型念的是她的名字! 此时此刻,他居然想起的不是别人,而是她!多么峰回路转的分岔,他是不是全都忆起了? 怀着满腹说不清是欢喜还是忐忑的心,她跌跌爬爬下了屋顶,半点没有猎鸟人的轻盈潇洒,眼神呆呆定在他脸上,差点被碍事的门槛绊倒,她脱口叫唤他:“兮何!” 金兮何紧闭的双目霎时瞪圆,没料到睁眼便看见阿九不可名状的面色,他眼光闪烁,缓缓放下双手,逆着光,有道倩丽的身影就在咫尺之遥,他小心翼翼确认道:“阿九?” 阿九简直要高兴得疯掉,三两步奔到他面前,一把握起他略显冰凉的手,两行眼泪猝不及防抖落在地,她颤抖着声线:“你终是记起我了!” 金兮何有些愕然,时间太过仓促,让人辨不清他的绪,仅一瞬,他猛地推开阿九,阿九向后倒在地上,他咬牙切齿,圆睁的双目布满血丝,那样震慑愤怒,指着门口歇斯底里骂道:“滚!” ------------ 第三十九章 消磨一世 她有一刹那惊骇得忘了语,他能清楚地叫出她的名字,定是已经想起她了,可……若是真的想起了,他又怎会舍得让她滚? “金兮何,你说什么?”阿九难以置信地眨巴着大眼睛,想要从中看出些端倪,暗自安慰自己,不过是个玩笑,不碍事。 然金兮何盯着她的眼睛血丝密布,多么可怖,他抛开毕生所学关于君子的修养,指着自己满身伤痕,以万般教人心寒畏惧的口气道:“若不是你,我何至于此!”这不是埋怨,是憎恨! 他当初多么深刻地爱着她,今日就有多么深刻地恨着她,以为救她便能收服她,却不想代价这样大,说到底,他不过是更爱自己罢了。 他在她心上画了一幅锦绣斑斓的画,如今又亲手毁了它,徒留她手足无措,或许,更宁愿他是忘了她。 “这么说……你后悔了?”她几乎是含着眼泪问,一双大眼睛本就水灵,如今更是载不动这许多奔涌而出的伤心,却还抱着一丝侥幸探求道:“你后悔,是因我不肯放弃猎鸟么?”她总是那么单纯,信了个最不可信的借口。 好在至少还有金兮何是清醒理智的,他悔不当初道:“不过同你玩玩就险些要了我的命,若是真娶了你,岂不是十死无生!” 若不是这几句听得真切,阿九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金兮何是如此刻薄无之人,‘玩玩’二字尤其刺耳,仿佛她是什么唾手可得的玩具,如今就要不值一提。似有千万只蜜蜂在她耳边嗡鸣,吵得她无法思考,但她还是准确无误地察觉出了可笑的地方,倔强一笑道:“当初那样拼命招惹我,现在才晓得害怕?这就是你们男人所谓的爱么?” “爱?”金兮何轻挑一笑,不置可否道:“如此荒唐的说辞,你竟也会信!”他终究没忍住,放声嘲笑她的单纯无知:“栖凤诀有,不止可使鸟落,亦可缚忍心,如此,也不枉我一番试炼!” 他笑得开怀,仿佛身体疼痛已全然得到解脱弥补,下之意,他同阿九连露水缘都算不上,不过是在鼎鼎有名的猎鸟人身上亲试了栖凤诀的威力。 这让她万分不能接受,爱敌不过的东西太多,她没有输给最冷门的记忆,而是败在更冷门的栖凤诀。从头到尾,她不过是个卑微的试验品。 她怨,她恨,她不甘心! 金兮何款款落座,闲适地品着香茗,连眼皮都未抬,嫌恶地吓道:“若还不滚,休怪我心狠手辣!” “如何才算心狠手辣?”她痴痴问,双眼空洞,不知看向何处,日光已太明媚,照得她寒心更冷。她后头禁不住颤了颤,道:“再没有什么比恃爱杀心更伤人了。” 金兮何端着杯子的手指微微抖了抖,依旧没有瞧她,凭白又显出几分不耐烦。 她长舒口气,平了心绪,淡淡道:“我知道通往幸福的路没有捷径,可是好开心能和你困在这里,然你给的感太过悭吝,如同一条不够长的棉被,寒夜将歇,顾上则冻脚,顾下则冻肩,我好想要一段完完整整的温暖,如今看来,怕是不能了。”她抬手仔细抹去脸上泪水,露出阿九独有的骄傲的神,半分不肯退让低头,同她势均力敌道:“可我说过要嫁你,此生便非嫁你不可,若你还是恨我,那我们便消磨一世罢!” 毕,她带着满腹心事的铜铃奔了出去,阳光晒得她快要化掉,身后传来茶盏碎落一地的悲鸣。 ------------ 第四十章 现在信了 事实上听到阿九放出的狠话,我着实惊讶了,于是我花了片刻时间重新梳理整个故事架构,本以为这是最简单不过的剧:她爱他,他爱她,可是最后他居然不爱她!于是她誓还是要嫁给他。不晓得当中有什么门道,光凭一九鼎这桩信条恐怕不足以让她下定决心同他周旋,那结论只能是这个――她以为他爱她,没想到他根本不爱她,可是即便他不爱她,她也还是船到桥头都不直、撞了南墙不回头、破罐破摔、自虐至极地爱着他! 虽然整个剧念下来很考验口条,但不得不说,金兮何以爱杀心,着实高明! 这不由让我很想开个课题来深入研究一下何谓男人之心,正好眼前就有个可以供我研究的人物――陆华浓。 “是不是在你们男人眼中什么都能利用,包括女人和感?”我问得极认真,陆华浓才从阿九的故事里挣脱出来,略微忖了忖,忽而笑道:“利用一说好不可恶,若男人皆是薄,岂有万千佳话传世,再者,相濡以沫地老天荒,不独镌刻在女人心里,那亦是男人所愿。” 他说这话的时候乍一听像是狡辩玩笑,细想想好似真是如此,古来亦有男子为而惊天动地,大约只能怪阿九时运不济罢。我忙自打圆场:“看来是我谬解了,只是阿九,即便你真的嫁给了他,也不会得到他半分怜惜,何苦呢?” 阿九轻颔,表示同意我的看法,可马上又执拗地说:“因为我当时仍旧不信他能无至此呀,可是。”她微微一笑,似是将无尽苦楚都掩藏得很好,良久,她轻轻道:“现在信了。” 若一个女人滔滔不绝说着一个男人,无非是两种可能。其一,她憎恨他;其二,她深爱他。两种假设具体到阿九身上,毋庸置疑是因为后者。然而懵懂天真如她,醒悟到这一点着实费些周折,甚至差点把命也搭进去。 事要回归到我们在茶寮初遇阿九的那日,也是她同金兮何彻底决裂的时候。 那时阿九已放过狠话,且琢磨了千百个办法该如何向金兮何逼婚,然这些都还没来得急实现,便听见茶寮之中有好事者对金兮何的婚事议论纷纷,可笑的是,她爱的男人要成亲了,新娘却不是她,且她竟是最后一个收到喜讯的人,真是讽刺。 既然提到新娘子姓梅,那除了梅倚若不做第二人像,也对,金兮何的命都是她梅倚若救回来的,他以身相许万分合合理,且梅倚若无论身世相貌涵养都是贤妻的不二人选,金梅联姻可谓般配非常。 然,阿九还是忍不住醋了。 当夜,她悄悄来到金府外,攀上墙头一瞧,里头张灯结彩,大红喜字贴满了灯笼门窗,就连郁郁葱葱的树枝上也结满了红绸,几日之后,就都换了新主。 “谁在上头?”一声质问惊得她悲伤绪七零八落,她想跳下墙头进去同金兮何理论理论,然定睛一瞧,墙下不晓得何时已立了十几凶神恶煞的护院,正警觉锐利地死盯着她。 ------------ 第四十一章 另娶她人 她亦是满腔愤怒,冲着底下众人暂且宣泄道:“金兮何呢?叫他出来!” “大胆,竟敢直呼我家公子名讳!”为一人顿觉恼怒,待护院们借着幽暗月光看清她的面庞,一时之间面面相觑,手中棍棒拿也不是,放也不是,尴尬无比。*** “何人胆敢造次!” 阿九心头一跳,循着声音望去,只见那日思夜想之人正穿过廊下,负手立于庭院正中,隔的虽有些远,然阿九还是看清了他尖刻锋利的眼神,她没有示弱,同他锋芒相对,高声质问道:“你当真要另娶她人?” 金兮何不禁哂笑,其实阿九自己也觉得很可笑,随即又补了句:“若我不允呢?”顷刻间她已在心中盘算下结亲的事宜,要么新娘必须是她,要么他再不会有新娘! 似金兮何这等聪明之人怎会猜不透她的极端想法,他不屑地斜瞟她一眼,蔑视道:“那便要看你的本事了。” “是么?”阿九桀骜一笑:“做不做得出是我的本事,受不受得起是你的能耐。” 惊惧在金兮何眼中一闪即逝,他侧头低声吩咐管家,未几,管家便领人从后堂抬出一架东西,安置落地之时砸得石砖响,足见有些斤两。管家面色凝重,似有忌惮,尚在犹豫间便见金兮何伸手拽起掩盖架子的绸布,他扬手一拉,当即露出架子上那副戾气逼人的柘桑反曲弓。阿九随即心惊了须臾,瞪大眼睛逼视它,这副良弓的威力,她是见识过的,金兮何神乎其神的箭法,她亦是佩服的。 金兮何优哉游哉任由绸布从他手中滑落,颇有闲地抚摸着弓身,然偶尔瞥向她的目光却着实教她不寒而栗。 “你以为如此便能吓退我么?”她强打精神同他周旋,丝毫不露惊慌之态。 金兮何淡淡一笑,轻得像是自自语:“吓不退便只有杀!”说着手法利落地架起弓箭,以雷霆万钧之势瞄准了墙头上的她,满面皆是肃杀。 弓弦曲似满月,箭头亮着寒光,她不由凝住呼吸,生怕因此触利箭,然而仅过了片刻,她却好像想明白了什么,噗一声笑得开怀,她笃定道:“你是个连鸟都不愿伤害的人,怎对我下得了手?” 金兮何眉头皱了皱,眼睑压得更低,也越凌厉,单薄的嘴唇渐渐抿紧,还来不及眨眼,他拉住弓弦的手指一松,弦上利箭朝那墙头上对峙之人迅疾飞去,快得让人不暇思索,连让她转变惊恐表的时间都未给予,甚至连半空盘旋的落叶都未触及地面,而她,就生生受了一箭。 箭头贯穿了她的肩膀,离心口仅差三指宽,疼痛从肩上蔓延到全身,令她不能呼吸,四肢百骸全是冷汗,连墙头青瓦都被濡湿,似一条滑腻的泥鳅,再也抓不住了,她颤抖着眼睑向后一倒,重重摔出墙外。 那夜是她此生最痛的一夜,不晓得花了多少时间她才勉强从地上爬起来,她知道,以金兮何的箭法若真想杀她,她无论如何都逃不掉的,可如今她还活着,证明金兮何并不想要她的命,然她一颗心正因此彻底死了。 她抬头望了望台阶之上金府依旧紧闭的朱门,忍痛拔出箭矢,解下腕上红线拴在箭上,运足浑身力气将它死死钉入门扉。 月下媒人已老,红线松了缠绕。她紧紧摁住伤口,鲜血濡湿掌心,此处,她赌誓再不会踏足。 ------------ 第四十二章 故作潇洒 天意教,人月更圆,偿足风流债。*** 有福之人伤财,无福之人伤命。前者说的是金兮何,想必此次也花了不少汤药费,而后者只能是阿九,以至于她此时此刻还忍不住轻按肩上伤处,她有刹那叹息,仿佛亲耳听到了真心一点点被碾过的声音,绝望至极。 我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胸口,那里也有一道疤,但我不确定自己当初是否也有如此强烈的痛楚,或许,我是因为太痛了,才会刻意规避忘记。 这细微的小动作引起了陆华浓的注意,他细细打量我,没有说什么。 “我曾以为自己独个儿舔伤会好些,如今能一股脑说出来,倒也舒坦了许多。”阿九长舒口气,脸色渐渐转为红润,笑得令人心疼:“以后,断断不能这般傻了。” 这便是她对人生之中第一段感的结论,那个人从她的心里走过,教会她一些事,也带给她一道伤口,十年之后,当她再回想起来,不晓得能否云淡风轻地对着十年前懵懂无知的自己大方认错曾让你委屈,或是坦然接受,对她说:“不要害怕受伤,就这样走过来,我在这里等你。”又或者,她会马上挥舞双臂提醒她:“若是遇到一个姓金的,千万绕着走!” 阿九决定好好养伤,伤愈之后重返猎鸟第一线,管他什么薄寡性的金兮何,管他什么百试不爽的栖凤诀,凡是令她栽跟头的事都是不值得留恋的。 屋外日头正好,她起身欲要回自己屋中,刚行出房门,爹和甄有钱便紧赶慢赶进了这院,二人见阿九俱是干笑,避过她跨进屋中,阿九亦是识趣之人,加紧了脚步。 甄有钱特地回头瞧了瞧,待见阿九又走远了些,才从怀中掏出张大红请柬放在桌上,一脸惋惜道:“金兮何的婚帖,五日之后大吉之日。” 什么!这样仓促! 我和陆华浓有些措手不及,大眼瞪小眼,爹咂咂嘴巴着实担忧。 “九姑娘!”院外传来下人惊呼,我们四个忙跑出去,只见下人呆呆望着出府的路,送给阿九的汤药连同药碗撒了一地。我恍然大悟一拍大腿恨道:“都怪我们不小心,怎忘了阿九是最好的猎鸟人,耳朵奇灵无比,定是被她听见了!” “眼下不是追究这些的时候。”陆华浓转而对甄有钱求助:“甄大哥可否着人出去寻一寻?” 甄有钱痛快应下,立马调派人手去了,爹碎碎念道:“她身上还有伤,千万别出什么乱子才是!” 我同陆华浓对望一眼,都怪我们太大意,竟被她故作的潇洒给蒙骗了。 日落黄昏,派去金府打探的人回来了,说是里头一切如常,我们松了口气,说明她并未去金府,可是她还能去哪儿? 等着等着我实在坐不住了,决定亲自去找,陆华浓却说什么都不肯让我拖着病体出去,两厢僵持中阿九一声轻笑打破了争执,我扭头去瞧,她手里拎着个笼子,里头有阵阵碎响,应是个活物。 ------------ 第四十三章 微薄心意 “阿九,你可吓死我们了!”我拍拍胸口定惊,她不以为然灿烂一笑:“你们以为我真会去杀他么?”她摇摇头,不由衷道:“不,我贺喜还来不及呢!”说着掀开遮挡笼子的围布,里头的东西着实教人看不懂。*** “这就是青鸾。”她解释道,我差点下巴颏掉地上,这五颜六色尾巴长长,只比野鸡略上档次一点的东西居然就是青鸾!可算开了眼界了! 阿九上前对甄有钱行礼,这可吓坏了甄有乾,阿九想来我行我素,何曾这般讲文明懂礼貌,甄有乾一时受宠若惊。阿九托付道:“此乃阿九一点微薄心意,待金家大喜那日,烦请甄老爷以此为贺。”甄有乾纳闷道:“姑娘是想借甄某名义?”阿九点了点头:“是,若知是我送的,他断然不会要。”大家深深吸口气,甄有乾表复杂,得了便宜还卖乖,他此举得占多大好名声呐! “阿九,你不想去看看么?”虽知不妥,然我还是抱着一丝侥幸希望她能看开。 她扭头瞧着外头渐隐的昏黄太阳,倔强道:“不了,待我伤愈便离开这里,反正猎鸟的营生在哪儿都能做,轻西驿有他就够了。” 见劝不动她,只好作罢,由着她闷头进了自己厢房。 食过晚饭,陆华浓提议出去转转,我自然是高兴不已的,同行的还有爹。到轻西驿已有些时日,然我忙于养病,都未曾见识过此处繁华,今夜有幸一览,着实不同中土风。 陆华浓忽然饶有兴味问道:“师太总是劝人诉说,除开之前所的好奇之心,可还有什么讲头?” 要说没有,那夜确实有,但要说有,又好像给我佛门抹黑,然见他如此求知,我只好大方一次,我破不好意思道:“若你日后再见到我师父,可千万别同她说起。”他点头,我又道:“早些时候在方山上来了个黄毛绿眼白皮肤的人,他说自己是什么日都日不落那地方的传教士,师父见他生相诡异,不许我们同他来往,可本师太哪里是那种循规蹈矩之人,于是趁着庵里早课的空当偷偷溜出去会了会他,他说他们那里也有自己的神,他们的神主张倾诉,说是能纾解心中郁结。” “于是你就跟他说了?”陆华浓挑着一边眉毛觑我。 “没……没……没有。”我结结巴巴。 他哦了一声,喃喃自语道:“若是没说,师太怎知有效?” 我一跺脚,誓再也不跟这厮聊天了! 然没过多久,他又想起白日里的事,憋到现在才问我:“今日我见师太捂着胸口,可是伤口作痛?” 忽觉他有此一问着实拉低智商,我笑道:“怎还会有感觉,甚至我连为什么会有这道疤都不记得了。”然我还是下意识摸了摸胸口差点让我见阎王的剑伤,不免慨叹:“若那时有个人肯为我挡一挡,我一定死心塌地爱上他。” 他勉强勾了勾嘴角,心有旁骛道:“若他曾想杀你呢?” “这我倒是没想过。” 他步步紧逼:“若非要你想呢?” ------------ 第四十四章 不过尔尔 我沉了沉性子,用惊着自己的冷漠口气道:“那我便先杀了他,然后独活于世,从此同爱势不两立!” 他怔了怔,眉头攒着,似是被我吓到了,我顿觉有趣:“玩笑罢了,大师何必当真,我一个准尼姑谈说爱未免太不矜持,太不法相庄严了些。***” 还以为他常年流连红尘,已有处事不惊的修为,没想到我一个拙劣的小玩笑还让他失神了,正要拉上爹一起看陆华浓的笑话,不想左顾右盼也不见他,隐隐有种我爸我爹搞丢了的不祥之感。 在陆华浓的建议下,我们按原路返回,不想才转了个街角,便看见爹正站在一处青楼的照片底下,大仰着脑袋不晓得是看什么,神肃穆哀伤,任由窑姐儿们拉扯他的衣衫,甜蜜语说尽了也哄不了他进门。 陆华浓一个没忍住笑得春风得意,话里有话直夸我爹定力超然,我气不打一处来,愤而揭开真相:“那是他荷包比脸还干净,不然早给我领一打后妈了!现如今连医馆的耗子都哭着要搬家,他要再没点定力就该卖身卖肾了!” 抒完愤慨,我气冲冲过去,以一个老母鸡的姿态将窑姐儿们扇回工作岗位,陆华浓才慢悠悠地走过来,循着爹的目光望去,楼上厢房里琴声婉转,飘飘而下,窈窕姝丽的身影映在窗上,和着曲子翩然舞起。本以为爹是在看这舞,然他渐渐闭上双目,眼睑轻轻缠着,藏于袖底的手指微微动了动,兴许是在打拍子,可是我从未听说过爹除了给人看病还有别的爱好。 陆华浓背着手摇头晃脑,做一派风流状,兀地转而问爹:“依您之见,这琴艺如何?” 爹缓缓睁开眼睛,霎时收了所有感,极客观道:“不过尔尔。” “哦?”莫说是陆华浓,连我都大为不解,好歹楼上的也是专业人士,虽然我不懂操琴,然想也知道该是有些功力的才能上岗表演,爹这般评价真是太不给面子了。 我极鄙视地睨他一眼,他马上歪嘴斜眼辩白道:“想当初我们在渭城的时候什么好琴艺没听过,这等偏远之地又岂会出什么操琴圣手。” 如此说来倒也是事实,全大奕的能人异士大多集于渭城,即便不能沐浴皇恩,想得到皇亲国戚的追捧也比在偏远之地要来得容易些,故而凡是在事业上有些企图心的人都会选择在渭城立业,所以,同渭城的琴师们相比,轻西驿的着实野风更甚,正统不足。 “此差矣。”陆华浓拈酸道:“当年的离弦先生一生隐于边塞,他可是叱咤琴坛的集大成者,足见也是有大家不爱浮世繁华的。” “是么?”爹微弯唇角,轻笑感叹:“再明亮的星也终是要陨落,亦如没有此生不变的人。” 忽然间话题有些沉重,或许每个时代都会出现几个不可复制的巨擘,而离弦先生无疑是这个时代的神话,少年成名,蜚声天下,而后在最灿烂时如流星般悄然坠落。 ------------ 第四十五章 一座空城 今夜散步多少有些怅然,回至甄府,甄有乾正同管家点算着要送给金家的贺礼,显然他很不想要那只青鸾。***虽说是以他的名义送出去,同阿九没有半点关系,若是金兮何问起,他也大可说是自己花钱找人捉的,然此事怎么看都有点拆台的意思,于是很是为难。 倒是陆华浓,平时看着挺圆滑,忒通晓事故的人,此事却偏出来给甄有乾添堵,他撮了几粒鸟食逗弄笼子里的青鸾,满怀看热闹的心道:“就是明着告知他是阿九所为,他又能如何?难道你们就半点不好奇?” 我将他的话迅速在头脑里转了几遍,听出有场子可以砸,顿觉兴奋不已,他连阿九这样单纯可爱的小姑娘都不肯放过,有什么脸面资格独个去幸福,未免盘算得太精明了些。阿九不与他为难是忘不了,我们同他有什么?自当要为红尘除一祸害才是,此乃出家人高山仰止的济世怀呀! 于是我同陆华浓叫唤了眼神,许久没人同我一起你起哄架秧子,顿时很雀跃。 那日之后,阿九极配合爹的诊疗方案,好似一夜之前成了天底下最惜命之人,到第五日,她的伤口完全愈合结痂,常忍不住要去挠,爹悉心交代说那是伤口在长新肉,断不可碰它,她总是甜甜一笑,听话地点头。 伤愈后的阿九恢复了之前聒噪的个性,同人说话总是眉飞色舞,辞爽利泼辣,四五个能说会道之人在她面前也只有哑口无的份,我瞧着初初是欢喜欣慰的,而后又有些心酸。阿九拉开衣领,指着伤口道:“师太,我在这里已经好了。”说着又将手移下三寸,指着心口的位置希冀道:“这里也会好的。” 我笑着点点头,很赞同她的乐观。 黄昏,我知道已经留不住阿九了。 白日里轻西驿热闹番茄,隔着重重院墙都能听见外头迎亲的队伍吹吹打打,此时又静得出奇,想必都去金府凑热闹了,不过这也很好,阿九不至于出门便遇上一身喜服的金兮何骑在高头大马上,金兮何也少了被抢亲的威胁。 阿九生来无牵无挂,亦没有什么行李,随身只带了爹给的几瓶伤药,瘦瘦小小的身子在晚风里茕茕孑立,腰上几根五颜六色的丝带被风紧紧拉扯着,似是不想她离去,然她去意已决。她仰头恋恋不舍地忘了一眼轻西驿最壮美的日落,纤瘦的手掌在身侧渐渐握成拳,抓住一把晚风,良久,又缓缓松了手,只身上路。 从今往后,轻西驿将失去一位最有才华的猎鸟师,这将会成为多少人的遗憾,我不得而知。 “走吧。”陆华浓提醒我们还有个宴会要赴,而本当是喜宴的女主角此刻已经走远了。 乘车行至金府,大门洞开,无人守卫,门上贴了大红喜字,却仍旧遮掩不了阿九那一箭留下的残缺。 奇怪的是整个金府大宅好似是座空城,并没有理之中的高朋满座,亦没有鼓瑟吹笙丝竹悦耳,这究竟生了什么? ------------ 第四十六章 极不相称 揣着满满疑惑,甄有乾打头阵,带着我和爹并一众随从走了进去,陆华浓在门外端详了片刻,才迈着沉稳步子跟了进来,此行很是顺利,没有遇到任何阻拦,那些金府传说中爱岗如家的护院和家丁丫鬟也不知道去了哪里,竟让我们堂而皇之地走着走着就入了正堂。 甄有乾命随从将贺礼一一放下,暂且退出府外,待他们一走,这府中才真是静得教人害怕。 我心里泛起嘀咕,直想快些逃离这诡异的地方,而陆华浓却将将起了玩耍的兴致,不慌不忙将遮挡鸟笼的围布解开,那青鸾见了光,不由扑腾着翅膀叫唤,似是求救一般。 俄顷便听见后堂有动静,众人皆是凝神,只见正堂一侧的帘子被人掀开,里头走出个俏生生的姑娘,未几多想便见她罗裙轻移到我们面前,施礼道:“倚若同义兄在此恭候多时了。” 我有点蒙,搞不清这又是什么剧,若我没猜错的话,此人正是今夜要同金兮何成亲的梅倚若,可是她怎么着常服,难道不是该穿喜服的么?还有她口中的义兄又是何人? “倚若。”帘子后头忽然传出个男人平静的嗓音,那梅倚若忙挑开帘子进去,不多时又出来了,此次同她一并出现的还有个面如冠玉的男人。只见他生相英俊衣着考究,心态平和气质不凡,但好似行动颇有不便,只不过几步路,他却已经撞了好几次家私,梅倚若想搀他一把,皆被他抬手拒了。我细细打量着他,他目光晦暗,一双精致漂亮的眼眶里像是镶嵌了两枚蒙尘的颇黎珠子,暗淡空洞的眸子同他睿智的面貌极不相称。 甄有乾猛地倒吸口凉气,觉悟了什么,小心试探道:“金公子,你这是怎么了?” 闻,众人皆是恍然,原来眼前这位便是大名鼎鼎的金兮何!可是他这般状真的很难同阿九口中文能舞墨,武能弯弓,闲来豢鸟,箭术奇绝的男子相提并论。 若是旁的什么人被我们这么多双眼睛齐齐探究,大约早就怒了,可他金兮何不怒反笑,极云淡风轻答道:“无妨,不过是快要看不见罢了。” 我一惊,金兮何的双眼果然出了事,若是我没理解错,他应该是快瞎了,可他丝毫没有惧怕,亦无挣扎,释然到让旁人大惑不解。 青鸾很体恤地啼了两声,金兮何耳朵一动,马上明白了一切,忙问道:“她送的,是么?” “是!”我代阿九回答。 金兮何摇了摇头,叹息道:“她终是那样傻呀……” 我听不懂这一句究竟是惋惜还是讥讽,然我好奇的是另一桩事:“你的眼睛……阿九知晓么?” 他点点头,摸索着寻了把椅子坐下,眼睛直直望着某一处,没有焦点,却好似看得比任何人都要深远,他深深吸了口气,大约要跟我们诉说另一段故事,那是阿九从未提及,深深埋在心底的事。 ------------ 第四十七章 一剂良药 早在五日之前,也就是甄有乾收到金家婚贴的那日,阿九急匆匆奔出去,她的确没到过金府,只是去了同金兮何初遇的树林,而更意外的是金兮何居然就在那里,像是故意等着她。 尽管只是一个背影,然那周身散的谦谦气韵,在轻西驿这个粗犷风野的地方,只他一人如此,教人一见倾心。 “你怎会在此?”阿九本意是想躲开的,然金兮何于她就是有那种教她抛下不了的魔力,她心中百转千回,想问的却不是这一句。 “怎么,我来不得么?”他依旧背对着她,辞不屑,稍后有嫌恶道:“若早知你会来,我便避开了。” 她又急又气,踩着满地青草绕到他面前,愤然质问他:“若这般恨我,当初为何不一箭射死我?”她始终坚信,他心中是有她的,才会手下留。然当她看清金兮何光彩不再的眸子时,她深深吃了一惊。 他没有遮掩闪躲,亦晓得她是用什么表将他望着,而他很坦然,丝毫不觉欠妥。 倒是阿九慌乱了,结结巴巴道:“你……眼睛……”她哆哆嗦嗦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他居然丝毫没有反应,她猛地将手缩回去紧紧捂住嘴巴,害怕自己失声哭出来。 此时春和景明,纷红骇绿,而他立于其间却再不能一睹,实乃一大憾事。 “怎么会这样?”她断断不能接受! 金兮何冷冷道:“就怕你不问!”阿九愣住了,揣度他话中含义,他大善心道:“若不是为了做救你的那场戏,我如今一切皆好。”他指着自己的头颅,咬着牙像是强忍着不将她咬烂撕碎:“这里面有块淤血,它让我的双眼一步步沦为摆设,而这些,全都拜你所赐!” 那日金兮何的头重重磕在石头上,是她亲眼瞧见的,可她怎么都料不到居然会有后果会如此严重,未等她有所反应,金兮何已经先制人,毫不含糊道:“今日在此等你,是要索你双眼!” 他要她的眼睛,借此重见光明。她的眼睛比天上的星子还要亮几分,比潭中春水更为动人,九州四海千秋万载也找不出一双更好的,且由她偿还,天允道公。 只是她不免觉得伤感,此时此刻,她之于他最大的意义不过是一剂医治眼疾的药,甚至连人都算不上,昔日做了他的工具,金时又被药用,好不低贱!然她总有将自己放得更低的时候。 “当初那么爱你,今日全体放弃,可是……我好舍不得。”她说着伤心的话,金兮何依旧冷面相对,没有丝毫动容,她诚心问:“我的眼睛,你真想要么?”金兮何张开手掌:“拿来!” 她咽了咽眼泪,没有哭出声来,瞎了眼的金兮何便不会晓得她有多难过,她仅用了一瞬就做了决定:“好,我给你,它连人心都看不清,这样的眼睛同瞎了有什么分别,不要也罢!” 她运足了力气,预备做此生最残酷的一件事――自挖双目。 ------------ 第四十八章 愿她珍重 凉风瑟瑟,卷起满地花叶,一片片凝滞在空中,她还是没忍住悲伤落下了眼泪,兴许这将是从她眼眶里流出的最后两滴泪,只要将眼睛给他,他们便两清了,也好,她做买卖向来都讲究银货两讫,对人亦是如此,该她还的,她从不会拖欠。*** 她举起手,说实话,不是不害怕,故而手抖得厉害。 “咳!”一声咳嗽打断了她的动作,金兮何猛地用单手撑着树干,摇摇晃晃站立不稳,唇齿间似有血迹,他忍了半晌,又一声咳嗽,鲜血从唇角溢出来,阿九一把将他扶住,却隐约闻见一股特别的气味,来自于他唇边的鲜血。 那味道怪极了,腥甜中带着些异香,阿九登时吓得脸色苍白,那是风鬣子的味道! 作为一名出色的猎鸟师,阿九不可能认不出风鬣子,那是一种奇草,以异香引得雀鸟落脚,风鬣子生长之地必有雀鸟成群,于是投机的猎鸟师便用风鬣子来诱捕雀鸟,而后民间杂耍的艺人也将脑筋动到了风鬣子上面,他们长期服食风鬣子,在表演时便能引得雀鸟从四面八方而来,博得满堂彩。初初风鬣子盛行一时,大受爱鸟之人追捧,可后来不断有服食风鬣子之人受到反噬,不是浑身筋骨萎缩,便是吐血不止,还有的头疼欲裂,双目失明。而后风鬣子被朝廷列为禁药,民间亦无人敢用。 金兮何的种种形正合风鬣子中毒之症,那么,其实金兮何并非因救她而伤,而是服食风鬣子所致。阿九猛地明白了什么,嗫嚅着问:“难道所谓的栖凤诀便是风鬣子……” “只差一点……差一点便大功告成了……功亏一篑……”金兮何猛地咳嗽起来,上气不接下气,一双没有神采的眼珠布满血丝,而最令人惊惧的不是他的病态,而是他狠毒的心。 从头到尾,他同阿九周旋只为了一件事――她的眼睛。栖凤诀的真相是风鬣子,而他早就晓得自己会有失明之日,他必须在不可救药之前得到一双眼睛,于是阿九出现了,那样巧合,一步步踏入了他的陷阱。 可怜的阿九直到那时才幡然醒悟所谓的爱不过是场计划缜密的骗局,当即又恨又惊又怕,恨自己愚蠢,惊他的心计,怕他的歹毒,她自以为了解金兮何,但认识却未透,眼前的他再也配不上心目中的无暇男子。 缓缓地,她放开他,没有一句道别,拼命逃开了。 很意外,金兮何在讲完这段功败垂成的阴谋之后居然还是一派宁静平和,丝毫没有愧疚,反而有种求仁得仁的满足。 “什么都是假的,全都是假的。”我该如何去接受阿九竟然爱上人渣的事实,显然阿九比我想得坚强,她不吵不闹,就那么静静认了,可是,我心中不平:“阿九心里向来不装是非,遇见你之后,她终于有了个可恨的人,只是玷污了她的心,好不值得。” 金兮何淡淡一笑,声音却在颤抖:“我就是要她恨我,如此才能毫无牵挂离开我。” 不等我质疑,一旁的梅倚若倒先抽咽起来,金兮何柔柔道:“我还好,愿她珍重。” “义兄!”梅倚若万分不忍,一手搭着金兮何的肩膀,想给他些许支撑,金兮何眼中氤氲着雾水,抬手在梅倚若的手背上轻轻拍了两下。 这是怎么个况?明明是个薄郎,此刻偏又做断肠人的模样,简直卑鄙! ------------ 第四十九章 扮演坏人 正要骂他个狗血淋头,陆华浓先我一步开了口,却是扼腕而叹:“你何苦扮一个十恶不赦的坏人。***” 这……这……这……这台词教我如何接得下去? 陆华浓走上前去,一副洞若观火的明智,指着满屋子精致摆设辞凿凿道:“看得出你秉性随和,雅人深致,又豢养一院雀鸟,足见你有慈悲之心,断然不会为一己私利去侵害谁,也不会服食风鬣子那种禁 药,栖凤诀是风鬣子更属无稽之谈,而你今生撒过最大的谎,便是不爱她。” 被陆华浓拆穿之后,金兮何呼吸变得急促,绪很是激动,久久之后,他稍微缓和了些,默认了,真是万分出乎我的意料!他道:“青鸾,百眼斑雉,我伤她那样深,她却还傻傻相信青鸾的血能治眼疾的偏方,可我真的用不上了。” 原来青鸾不是贺礼,而是药,阿九真是个善良到教人心疼的姑娘。 至此,我终于明白,阿九同金兮何的故事不全是我们看到的那么简单,结局以两个方向分道扬镳,阿九知道其一,而我们将知道另一个版本。 整个故事在金兮何受伤醒来的那一刻之前都是事实,他对她一见钟,他想方设法走进她的生命,他想要娶她,那样深爱着她,这些都是真的。 可从他醒来的那一刻起,他便重新写了这个故事。 那天他浑身痛得要命,醒来时看见梅家小姐坐在他床边,他们是认识的,早前梅家老太太得了重病,金兮何割爱用豢养的鶗鴃将她治愈,成了梅家的恩人,今次梅倚若便还了这个救命之恩,然她却丝毫笑不出来,似有难之隐。 他想起阿九可能还在山上,欲要去寻她,刚一起身一阵晕眩袭来,紧接着头痛欲裂,他渐渐感到眼前晦光一片,只能看见隐隐绰绰的影子,他拼命眨着眼睛摇晃脑袋,眼前清明了少许,但随即陷入了更可怕的黑暗,他分明大睁着眼睛,却什么都看不见! “我这是怎么了?”他质问众人,丫鬟家丁皆是缄默,梅倚若为他好人得不到福报而抽泣,管家不停劝他静养,他却被眼前时明时暗的景象折磨得百爪挠心,无助恐惧让他激动得四处乱撞,一屋子东西在劫难逃。 在他无休无止的追问下,大夫证实了他的猜想,如他方才所,他撞伤了脑袋,颅内淤血在作祟,他的眼睛会从开始的时好时坏,到最终失去作用。 他是个风度翩翩的才子,正值风华,又刚好觅到了所爱之人,一切美得令人艳羡,换做旁人大概早已崩溃,而他,真个人呆愣在那里,心中爱海掀起万丈波澜,他没有痛哭失声,亦没有咒骂苍天无,只在短短一刻间接受了残酷现实,并开始谋划一出绝戏码。 他威慑所有人,让他们有口不得,又央求梅倚若假装不认识他,并排演了失忆的假象,一切准备就绪,等着阿九出现。 他以为最好的结局便是让她以为被忘记了,却没想过她竟那样执拗,亦不晓得她爱他已深入骨髓。若不是那日实在太痛,不暇思索便唤了她的名字,他大概能装一辈子失忆。她说要嫁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放开他,就算没有爱也要相互消磨致死,他感动得想要揭开真相,想要将他爱怜地拥入怀中,可他哪里还有资格娶她,他害怕自己会成为她的负累,她是只自由的鸟儿,就该在天上歌唱,这便是他爱她的方式。 所幸的是,在阿九每次见到他时,他的眼睛都很争气,射她的那一箭他算好了方位力道风向,此生从未如此在意过自己的箭法究竟准不准,他多怕伤到她呀。 当看到阿九倒地,看到阿九钉在门上的箭,还有他送她的红线,简直比万箭穿心还要痛。 然她那样清楚阿九的个性,出必行,且在他编造的故事里,自己是因她受伤,她必然愧疚,如此,整个戏还差一步,便是让她彻底死心,不再留恋。他得知受伤的阿九被我们收留,于是特地引阿九出去,用一场精心策划的骗局最后送她一程。 之所以说是精心策划,皆因他颠倒黑白,将自己置于人人得而诛之的境地,故意放出另娶她人的消息,闹得满城风雨,然今日实则只是他同梅倚若结为异性兄妹的酒席,整个轻西驿只有甄家收到婚贴。 朝飞暮卷,星沉影寂,一窗昏晓送流年。宴席散了,阿九走了,他的良苦用心也终可收场。 “那栖凤诀呢?”陆华浓问。 金兮何坦然一笑,承认那的确是个美丽的玩笑:“世上本就没有栖凤诀,想要一只鸟甘于躲在你怀里遮风避雨,最好的办法就是将你的心给它。可若有一天你现自己再也给不了她什么,不能让她开心,不能让她温暖,她笑,你看不见,她哭,你也看不见,甚至伸手想替她拭泪都会落空,她喜欢的所有事你心甘愿陪她一起做,却只剩无能为力,那时,唯一能为她做的,就是放她去飞。” 这故事教人再说不出一句话,都骗局可恶,然这个局却让人恨不起来,相反还落了心酸,不忍再看金兮何,他的失意已然太满,转而望着陆华浓,他好似在深思什么,眼睛一眨不眨,无法自拔。 ------------ 第五十章 孤鸾寡鹄 兀地,院中响起铜铃之声,金兮何怔住了,脱口而出:“阿九!” 众人忙回头去瞧,果然是她,可她不是早已出城了么?他惊慌失措,暴怒追究走漏风声之人:“是谁!” 老管家蹒跚而入,跪倒在他脚边,老泪纵横道:“公子,老奴实在不忍您这般折磨自己!” 他的呼吸短促混乱,挣扎着要站起来躲避,阿九已经走了进来,一把将他拉住,他闭着眼睛将脑袋扭向一边,他虽看不见,然他晓得她一定哭了。*** “为什么你不告诉我,为什么宁肯我恨你,你有没有想过,要是我不介意呢?”她只想同他在一起,没有别的要求了。 良久,屋子里静极了,知道金兮何的呜咽打破了沉默,他心碎了一地:“那天我对你恶相向,叫你滚,可是你才一转身,我就后悔了……我知道你不怕死,可同我这个废人在一起会让你生不如死。”他缓缓转过头,睁开眼睛,让她得以看清他不再如昨的面貌,阿九强忍着大哭一场的冲动,任嘴唇不住颤抖,眼泪一颗颗砸在她抓住金兮何的手背上。 金兮何却哭了,我甚少见过男人落泪,更不晓得因而掉的眼泪会让他那双不在光亮了眼睛充满了神采,美得惊心动魄。他颓丧道:“我已经瞎了,你知道瞎了是什么意思么?那意味着我往后都不能拉弓射箭,豢养雀鸟,也不能自由来去,更不能……不能再将你深深望着……我是个废人!” “不!”阿九竭力表明真心,“说什么生不如死,只要和你在一起,我哪里舍得去死?你看不见又有什么关系,你还是你,于我而并没有分别,丝毫不会让我少爱你一分。让我做你的眼睛,做你的手,你的脚,你的身体,乃至一切! 我知道你心里阿九一直是个小姑娘,可她也是个女人啊,只想站在这里,望着她的男人……兮何,不用你望着我,换我望着你。” 多值得珍惜的一双人,那么忘我的相互深爱着,藏也藏不住,骗也骗不过。他伸手轻抚她的容颜,一寸寸刻进心间,看不见却比谁都记得清。 她附上他的手背,将脸紧紧贴在他温暖的掌心里:“ 我们做了那么多违心的事,但是现在请不要再推开我了,同样活的心口不一,不在一起多可惜。” “阿九……”金兮何猛地将阿九圈在怀中,眼盲了,心就看见了。他深深懊悔泣道:“我当初怎么会傻到放你走呢,想想都好可怕,谢天谢地你没走远。” 金府收了所有花哨的装点,露出书香门第的雅致,一院雀鸟好似睡意全无,同青鸾一道啼着花好月圆的歌,阿九扶着金兮何在月光下漫步。她忽然松开金兮何的手,闭上眼小心翼翼摸索着前行,她从来不晓得看不见原来会如此没有安全感,可是她很想知道究竟金兮何的世界是怎样的,她要的,不过是同悲同喜。 不知不觉,阿九已经走远,金兮何再听不到铜铃声响,顿时慌了,张着双手呼唤她,她睁开眼睛朝他奔去,他如释重负又珍惜至极,从怀里摸出带有他温度的红线,笨拙地缠在她腕上,温柔乞求道:“阿九,来我这里,不要离去。” 经此一难,再没有什么能将他们分开。这是个好故事,令人动容到忘了年月,觉得它不该只属于某年某月,而应是每年每月。 不忍打扰他们,我们刻意略去了告别,陆华浓催促我回去,我忍不住回头又瞧了一眼,不晓得在他方有没有这样一个人,爱我如生命。 睡前服了最后一剂百回草,沉沉睡了过去。 我做了个梦,这次很庆幸不是从悬崖坠落,亦没有被人刺杀,而是置身仙境,满湖烟月,一汀鸥鹭。我立在湖上,远远眺望草色青青的白沙堤,堤岸上行来一如琢如磨的君子,他一打扇子亦瞧见了我,那温润一笑使我乱了神思,那张脸,我识得。 惊醒梦散,拥着杯子独坐许久,忐忑得不知所措,披了衣裳到院中寻个安宁,不想陆华浓兴致颇好,于石桌上自斟自饮,将满园夜色独占。 “是找我么?”他未回头,却已知我来,又问:“不愿陪我饮一杯?” “好。”不晓得为什么,我居然答应了,移步坐到他对面,他替我斟了酒,不觉好笑,当初在房山上多水火不容的两个人,今夜竟能月下对饮,多玄妙。 长夜漫漫,不想枯坐无,我寻了个话同他说:“你怎知金兮何在撒谎?” 他望望圆圆的酒杯,又仰头瞧瞧天上玉轮,恐是念及他的妻,可惜人月总不能双圆。他啜了口酒,口舌溢香:“一个男人爱一个女人时何模样,我很清楚。” 都是孤鸾寡鹄,他的伤感我好似能体谅几分,然我想起梦里那张脸,难以释怀,纠结半晌终是问出了口:“陆华浓,我想,曾经是否见过你?” 或许是我问的太突然,或许是他不胜酒力,他怔忡地望着我,神难解,他眨了眨眼,眼底有些湿润。我茫然无措,追问道:“告诉我。”他兀地垂下脑袋又斟一杯酒,以指封缄颠倒红尘道:“嘘,且饮此杯。” ------------ 第一章 塞上明珠 第五卷 繁缕曲 一路北上西行,渐离中土,翻过连绵山丘,眼前豁然开朗,千里黄沙,旷野天低,于这山上望下去,万顷金黄中独独卧着一处绿洲,,湖泊波平如镜,小丘叠翠铺青,万户桃花似锦。烈日骄阳晒得黄沙腾起澹澹稀烟,绿洲在烟雾后头袅袅婷婷,美得像是海市蜃楼。如不是亲眼所见,真难想象壮阔同娇柔竟能如此相得益彰,只一眼便撞得你魂不附体。 我迫不及待奔下山去,直想快些融入眼前美景,而爹却拖着懒散步子迟迟不肯下来,他面色凝重深沉,将此番景色尽收眼底,而美景外头罩着的竟是薄薄雾水。爹向来不是心绪外露之人,今次不至于美成这样吧?一定是我乍一看的缘故,于是我闭上眼酝酿片刻,再乍一看,妈呀,他都泪流满面了! “爹!”我在山坡下叫他,他惊觉失态忙以袖拭泪,加紧步子赶上我们,踉跄几步摇摇欲坠,幸好陆华浓出手扶住他,不然非摔个狗吃屎不可!爹站直身子匆匆擦擦眼眶,甚难为道:“此处风沙着实厉害呀!”原是被沙子迷了眼睛,我笑得乐不可支。 “前头就是边城溥北,大漠夜里奇冷,毒蛇猛兽亦在夜间出没,若不想做了它们盘中餐,我们得在天黑前赶到那里。”陆华浓说着一马当先为我和爹这两个方向感奇差的人开辟道路,我们则沿着他留在黄沙上的一行足印行进。那溥北城在山上望着不过些许路程,而此刻路就在脚下,却好似无论如何都走不完,然本师太意志坚定,就算是龟爬也要爬进去。 正当本师太深一脚浅一脚爬得要死不活的时候,身旁有一行商队骑着骆驼而过,那骆驼忒不厚道了些,动静甚大,待它们行过已是扬了我一身沙尘,我不由愤慨难当,等等,骆驼是哪里来的?我急忙回头去瞧,只见方才那山下就有一骆驼摊,可是我全然没有印象!于是冲着陆华浓恨恨道:“为何你想不到要赁一匹骆驼?” 他四下环顾,如今身处正中,退不合算,进也为难,真真为时已晚,他无辜道:“方才你一溜烟就冲下山,早过了骆驼摊,以为你打算徒步来着,原是没看见呀!” 此刻,我在东南西北风中瞬间风化成沙雕,内心独白是:喜笑颜,你娘生你的时候一定是顺产,且不是从鲍鱼里出来的,是从菊花里出来的吧!难怪你蠢得跟屎一样! 接下来的两个时辰,我成功化悲痛为力量,在最后一抹暮色消失前拖着半条命入了溥北城门。 还未将满身尘土拍下,就被眼前光怪陆离的花花世界扰得昏昏然。 此地乃多国交界,遂有他国商旅艺人常集于此交流物资文化,于是溥北这不夜之城便成了大漠上的一颗璀璨明珠。 如今眼前琳琅满目皆是外国精品器物,胡姬伴着激昂乐曲于人群中快速旋转跳跃,看客皆不吝惜钱财,叫好之声不绝于耳。 “溥北一城,果别有洞天。”陆华浓骚包地打着扇子啧啧称奇,一副要将胡姬都网络胯下的豪壮志,我鄙夷非常,倒是想起了另一人来。 如今这繁华景象,谁会想到大半年前曾有金戈铁马于此兵戎相见,据我所知,那次应劫而死的正是溥北守将,俪木梓未拜过堂的夫君――刘公猪! ------------ 第二章 只此一人 我们穿过教坊云集的东市,在西市吃过晚饭投宿客栈,我和陆华浓商量着明日去官府倒换度牒,若不遇阻滞,三五日便能出关前往魏国,如此一盘算,还真是美得很。 独独爹有些心事重重闷闷不乐,问他亦是不语,连晚饭都未吃几口便匆匆回房去了。 我和陆华浓坐在客栈堂中喝茶看风景,店家一面盘点今日的收益,一面同我们闲磕牙:“二位客官可真是会选地儿,若是夜间在东市投宿,那边夜夜笙歌,定是不能安眠的。”他说着似是想到了什么,又转了惋惜的口气:“不过如今倒是好些,虽也灯红酒绿,然十年前更甚,几乎是满城声色通宵达旦,只可惜当年响当当的两位人物,如今都不在了。”他咂咂嘴,很是追思。 “什么人物?”我好奇一问,然店家还没开口,陆华浓便忍不住卖弄起来:“其中一位便是日前说过的离弦先生,时至今日在琴坛亦是神话,方才我们打东市而过,不少教坊奏的乐曲也仍是他早年所谱,故而江湖上也将溥北忆作琴城。千百年间琴艺卓绝者无数,而旷古烁今者,只此一人耳。” 原来如此,怪不得那日陆华浓同爹在琴师的地域分布上有歧义,弄了半天个中翘楚爱的竟是这塞上江南,果然口味独特!我继续追问:“那另一位呢?” 此时陆华浓显出难色,店家瞅准机会杀入八卦阵,无不自豪道:“另一位当属绝世伶人花月凋!当年多少世家公子不远千里齐集溥北,只为一睹其绝世芳华,亦有千金买笑万宝阿谀者,真真是金块珠砾挥如粪土。” 这花月凋我在渭城倒是听过的,风华绝代无人能及。如今还有不少说书先生靠说她的段子养家糊口,只是那些故事大多是她风光之时,至于后来如何,连说书先生都续不上,亦不敢狗尾续貂。如今到了花月凋的地盘,占了得天独厚的条件,非得一探究竟不可。若是能得些不为人知的秘辛,回头编纂成书,定能畅销全大奕,这比之前为饭馆儿写餐后感的计划要赚钱多了! 打定主意大展拳脚,然老天总爱给我使绊子,疑问还不及出口,就见后院跑出来个杂役,慌里慌张说后头马厩里有两帮住客起了口角,双方僵持不下动了手脚,店家闻叹息,然面上强自镇定,安抚众人稍安勿躁。我同陆华浓决定暂且回房,店家于是冲后头招呼道:“默娘,替这两位客官引一引。”。 未几,后堂里出来位妇人,虽不饰妆容,然相貌端丽,举手投足亦是落落大方,只可惜恐是经了风霜,有些色衰,若是年轻几岁,定是芙蓉姿色。 默娘行至我二人跟前,淡淡微笑行了一礼,转身走在前头,招招手示意我们跟随,陆华浓像是被招了魂儿,见人长得好看便巴巴跟了去,我横了他一眼,默娘多半是店家的老婆,难道他真想被店家打到失忆为止? 为了陆华浓的生命财产安全,我忙道:“还是我们自己找吧,您只需告知如何走便是。” 默娘停下脚步,回头依旧是笑,指了指自己喉咙,又摆了摆手,我顿觉失,陆华浓亦是叹息,唯默娘不甚在意,转身引路。真是可惜了,如此娴静女子竟是个哑巴。 ------------ 第三章 不敢去想 溥北一城原住民不多,来往的悉是游走于几国间的过客,亦有不愿被中原礼法拘束的逍遥客常泊于此,故而鱼龙混杂,口角争端也是有的,但好在大家皆是豪爽之人,亦或是行遍四方有见识之人,三两句便能化解误会,马厩之事听说在店家出面后随即便消停了,于是我很欣慰,至少不会有人打扰我梦会周公。 只是我才安寝便被梦给缠上了,月下独行的佳公子,拨开迷人眼的垂柳枝,折扇生风,撩得他鬓轻扬,他停驻在堤上,瞧见了湖心的我,啪一声合上扇子,双手一揖同我示好,那一抹挥之不去的浅笑漾在唇角,好得让人错不开眼。 我不晓得梦里的湖泊岸堤在何处,也不知道梦中之事生在何年何月,更不确定梦里之人到底是不是那讨人心烦的陆华浓,但梦里那种心跳的感觉着实惊倒了我自己,尽管我不想承认,但的确很真实,真实得让我四肢凉。 带着满腹疑惑翻身起来,此事在我心里压得我难以喘息,今夜无论如何定要问个明白。 咚咚咚! 我四下瞅瞅,确定无人瞧见才敢敲他房门,他倒是麻利,没敢让我久等,一开门看清是我,恐是不敢相信,大力揉了揉眼睛才接受了现实。 “笑颜,这么晚了,何事?”他是一贯温和的口气,我则急切不已,是要打破沙锅问到底:“我曾经真的见过你对不对?” 他站在门内,我站在门外,仅隔了一尺,连他些微起伏的呼吸我都听得一清二楚,这么近,饶是再巧舌如簧也能被我分辨真假。而他却死守着不肯松口,满满失望向我袭来,我戚戚道:“不过是想要句实话,真有那么难么?” “不。”他终于开口,却不是我想要的回答。他双手握着我的肩膀,我能真切感受到从他手掌传来的温度,同行千里,共赏日月,我知这不是梦。 良久,他认真诚恳得像是另外一个人,他字字用心道:“倘使某日你认定我真的在你记忆里行过,那时无论是爱是恨,我都不会推诿退缩,然我好希望是你自己找回过去。若你真想从我这里得到现成的记忆,我大可像金兮何那样编一段故事搪塞你,可我不信那是你想要的。” “我……”我渐渐搞不清自己在乎的到底是什么,害怕的又是什么,连被他这样握着肩膀都感到难以承受,只能一点点掰开他的双手,无力又无奈道:“陆华浓,你让我好迷惑,不晓得自己是否……希望真的生过。若是真的,那你究竟欠了我多少?”我抬头审视他那多眼眸,堪比宝石般夺目,却教我诚实得自暴自弃:“我不敢想……” “你要想,一定要想。”他眼光颤动,下巴紧紧绷着,紧张道:“我好害怕你想不起来。” 大漠的夜真冷呀,却为何有那么多人愿意在此终了一生?反正我是不喜欢的。无论如何,我一定要回去,哪怕他永生沉默,我也是要回去的。 “二位客观,你们在正好。”店家急匆匆行来,见我们门里门外立着也无甚反应,倒是我有些尴尬。店家未作赘述,直截了当道:“和二位一同来的喜大夫被官府扣下了,官差叫二位去保人。” “保人?官府?”我晕了晕,我爹不是早早回房了么?怎又同官府扯上了? ------------ 第四章 官府赎人 本师太防骗意识很强,马上去了爹的房间,敲门却无人应,推门一瞧只剩空床一张,要死了要死了,我又把爹搞丢了! “店家可知喜大夫因何被官差拿了?”陆华浓热心询问,店家略略思索,似是很艰难忍着笑,颇难为道:“喜大夫夜里去东市爬人家教坊的墙头,被坊主扭送官府了。” “好你个老小子,出息了!”我又气又羞,领着陆华浓直奔府衙,好说歹说交了锭银子,又再三保证爹不会再去爬人家墙头,低声下气奴颜媚骨一番,就差将陆华浓送给官老爷做填房,如此才将爹保了出来。 本该是个春眠不觉晓的夜晚,却生生被搅得一塌糊涂,我好不气愤,一面背着手急急行在前头,一面数落爹的斑斑劣迹:“真不是我说你,在渭城时候好生生的一个人,不近酒色,怎出来几日就翻天覆地了,居然还学会登徒子爬墙头那套,你一张老脸到底臊不臊?” 爹耷拉着脑袋跟在我屁股后头,许是惭愧难当,大气也不敢出,我骂了半天也得不到回应,顿觉无趣,转而殃及陆华浓,狠狠剜了他一眼,嗔怪道:“都是你带害的,成天眠花宿柳,好死不死让我爹也染了这毛病,我不管,你得还我一个冰清玉洁的爹!” 陆华浓噗一声笑得眉毛都在跳舞,指着默不作声的我爹,开脱道:“要说窃 玉 偷 香的本事,我在你爹面前可是自惭形秽,再说你几时见我在烟花之地彻夜不归,如此一说,我可要误会你是醋了!” “哪儿有!”我扯着嗓子同他理论,顿时将今晚的当事人――我爹给边缘化了,待我二人打了好一通嘴仗,我才幡然醒悟,对心不在焉的爹教化道:“喜多浪,你说你这出息,要偷 窥也不会选个好地方,那教坊做的是清白生意,能看出什么?也不选个好点的青楼!” 闻,陆华浓当即甘拜下风,可我说的也是实话呀! “咿……咿……呀……呀……” 行至某处教坊墙外,爹忽然停下脚步,墙内传出伶人吊嗓子的声音,爹猛地双眸一亮,好似刚才失了的魂魄全都回归正位,似找了魔一般向教坊大门横冲直撞而去。 “要死了要死了,爹贼心不死啊!”我一面惊得汗如雨下,一面忙追在他屁股后头,生怕他才出府衙又二进宫。 谁知他拨开众人到了那伶人身后,呆呆瞧着那窈窕背影,仅一瞬,眸子里的光亮马上就暗淡下来,失望至极地低声嗫嚅道:“不是她……” 他究竟在找谁?难道今夜爬了人家教坊的墙头便是为了寻某个姑娘?天杀的,这哪里是我爹的作风!老天爷您不是又错剧本和人设了吧! “我说这位相公,您着急忙慌地进来所为何事?咱这儿可是听曲儿观舞的地方,雅得很,可不是那些个躺着挣钱的旮旯!”说话这位花枝招展的半老徐娘大约是教坊坊主,瞧着爹也不是善客,似有随意打的意思,语间十分不给面子。 爹收了收零落心思,忙鞠躬致歉,待抬头瞧见坊主的脸,登时又像被鬼挠了,一把抓住坊主心急火燎问道:“琼夫人,徵音呢?” 坊主脸色一变,盯着爹仔细辨认,那神从迷茫、疑惑、大悟再到惊讶转了一圈,颤抖着嘴唇难以置信语无伦次惊呼道:“雎……雎……你是雎鸠弋!” “雎鸠弋!” 众人几乎异口同声不约而同用不可名状的眼神齐齐向爹致敬,更有甚者难自控,霎时间杯盏脱手摔了一地。 我同陆华浓对望一眼,深深吸了口气,下巴险些惊掉在地。 ------------ 第五章 雎鸠先生 万万没想到,救过我一命,还朝夕相处了两年多的爹,居然会是大名鼎鼎的雎鸠弋! 或许提到这个名字大伙儿都会感到陌生,因为他实在太高不可攀,于是无人敢直呼他名姓,而他出现在正史野史艳史里的时候通常都被尊称另一个响当当的名号――离弦先生! 陆华浓用‘你爹居然是雎鸠弋,你达了’的眼神望着我,而我咽了咽口水,回复他一个名为‘是的,坐等鸡犬升天’的眼神。 “琼夫人,徵音到底在何处?”尽管此时众人的焦点是爹,而爹的焦点确实别人,他揪着坊主呶呶不休,坊主收敛了惊讶,换上怜悯,痛惜道:“刘府一夜之间如大厦倾倒,徵音定是随她夫君一道赴了黄泉,天下间哪里还有徵音!” 爹抓着琼夫人的双手兀地垂下,闭着眼喉头抖动,眉毛紧紧拧着,悲切不忍:“她终是……被 爱吞了……”再睁开眼,已是迷离,碎碎念着什么,如游魂般飘出了教坊。 众人欲随他而去,陆华浓挺身拦在教坊门口,打着扇子,仅用眼神便将他们一一安抚,待我们走远也未回过神追出来。 “你爹居然真是离弦先生。”陆华浓玩味地说着,丝毫没有放慢步子,我忖了忖,狐疑道:“你又未卜先知了?” 他做了个天机不可泄露的模样,高深得紧,我不由深想一层,那日在轻西驿爹听见人家操琴,不屑的那句‘不过尔尔’,若非自己有造诣,以他的涵养绝不会评说,而当时我们聊起了离弦先生,他亦是有所动容的。白日里他立在山丘之上,那眼中的绪我彼时还参不透,如今一想,分明是近乡怯,还有浓浓眷恋。最重要的是,爹的十指指尖布满厚茧,若不是多年操琴何以至此,也便难怪他转行行医后给人号脉时灵时不灵,这都没有手感一说呀。 如此,种种迹象皆可证明,可恨我竟如此愚钝。 “你为何不早说?”我觑了陆华浓的得意,他笑道:“我当初也只是怀疑他是个中高手,但绝不会联想到离弦先生,知道今日他一反常态,夜里竟还爬人家墙头,我才将将敢断定罢了。” 我总算舒了口气,原也不比我早多少,又问:“那徵音又是谁?” 大约他也不敢下定论,于是建议道:“何不去问问你爹?” 只是我一抬眼,爹又走没影了。 回到客栈,店家十分担忧地说了爹魂不附体的况,但好在他此时已经歇下,我终可放心,他今夜定是受了千钧打击,不管他有多少故事,且等改日再说罢。 陆华浓悉心交代店家:“若是明日有些杂七杂八的人寻到此地,烦请店家装作一概不知,回了便是。”说着又交予他一锭银子作为封口费,店家欣然应下。 回了房间却无论如何都睡不着,听了一夜大漠风声,如呐喊,如嘶鸣,如窃语,如呢喃,如泣如诉,摧得人心肝俱颤。 ------------ 第六章 何不早来 今日还未天明,果然如陆华浓所,客栈里来了好几拨打听离弦先生的人,遂离弦先生重回溥北的消息不胫而走,一时间这本就热闹番茄的边塞重镇因他的突然出现又渲染出层层绚丽气氛。 我同陆华浓坐在厅里瞧着来来往往聚了又散的拥趸,着实开了番眼界,兀地有个点头在我心中渐渐清晰:“不如我们就此机会劝爹重回乐坛如何?” 陆华浓瞥了我一眼,拿惯用的风流口吻揭穿我:“真是想钱想得魔怔了。” 我鄙夷地哼了声,有钱不赚是王八蛋:“有道是一夜致富不是梦,只要脑子还能动!”我爹的肥水与其流到外人的田里,不如便宜了我,昨天想的什么写秘辛赚钱的事儿,今儿一比较都弱了几条街,写秘辛还要废我功夫和笔墨,如今只要爹动动手指头就衣食无忧,顿时觉得美翻了。 正谋划着几时叫爹抛头露面,便见昨夜那个坊主琼夫人领着丫鬟前来,因着一眼便看见了我和陆华浓,便省了向店家打听的麻烦,直截了当请求道:“有劳二位替我通传一声。” 没来由没她搞得如此正式,我也收了嬉皮笑脸,亲自跑一趟,爹在门内默了半晌,要我将人领进来。 琼夫人在厅里深深吸了几口气,从丫鬟手中结过一只长匣子,双手稳稳捧着,模样极尽虔诚,又交代丫鬟在此等候,随着我和陆华浓转过回廊去向爹的房间。 爹略略收拾了自己,立在门边,谦和有礼道:“琼夫人,请。” 琼夫人小心将匣子抱进门内,我还想夹着尾巴溜进去,奈何爹堵住门口,随手就讲房门掩上了。 万般无奈之下,我只得用口水润湿手指,在窗户纸上戳了个洞,就是被爹打死也要一窥他的症结所在。 只见琼夫人轻轻将匣子放在桌上,爹已倒好了茶,而琼夫人却未动,半晌,琼夫人开了口:“刘府倒霉前夕,徵音曾悄悄找过我,将这匣子交予我,断你定会回来,旁人她信不过,嘱托我亲自交还与你,我不敢怠慢妥善收藏,等了足足大半年,总算不负她当日所托。”她说着开了匣子,爹登时变了脸色,望着匣中物件泫然欲泣,只可惜从我这里竟什么都看不见,好不心焦。 良久,爹说不出一句话,待勉强压制住了眼泪,才戚戚问道:“她那时还好么?” 琼夫人重重叹息:“她一介伶人身份寒微,尽管在戏台上受尽世间宠爱,可戏终究是要唱完的,卸去粉黛青衣,入了刘府后宅怎会有好果子吃!她那时已不支了……刘将军身死之日,传他夫人一把火将宅邸烧了,阖府百余口皆化为焦炭,我想,那人便是徵音吧。” 爹抚摸着匣子里的东西,唤出了朝思暮想的名字:“徵音……你为何不等我?”只可惜,那人再也听不到了。 琼夫人似有愤慨,悲痛道:“哪怕是恩客同窑姐儿有点皮肉也断断不忍见她去送死,何况徵音那般清白,又视你做唯一可托付之人,你何不早来带她脱离苦海,如今她白白殒命,还说这些做什么!” 爹似是听到什么惊人消息,呆愣不已,忙求证道:“她真愿将自己托付与我?可她为何要执意嫁入刘府?” 琼夫人掩袖泣泪道:“她的心,大约天底下只有你不懂。”她又小声说了些什么,我们听不真切,着实失望。 ------------ 第七章 当时少年 事到如今,说什么都枉然,琼夫人功成身退,出了房门,我亲自送她出去,折返回来听见店家从小厮商量什么。 店家道:“今日前厅事务繁多,你去请默娘出来。” 小厮一嘟囔:“默娘向来不理前厅事务,此时去叫她,恐又要推辞,还不如随了她在后头操持。” 店家无可奈何道:“只是心想着无一人如她心细罢了。” 想来那小厮也是良善,没有说破默娘不顾前厅的缘由,她纵使再有心,然口不能,亦是无用的。 自琼夫人走后,爹将自己反锁在房中足足有两日,其间谁也不敢打扰,店家送来的吃食他亦无心去用,长此下去,怕是还没愁死,就先活活饿死了。然陆华浓好似半点不着急,也难怪,那是我爹,跟他没有半文钱关系。可真正令我生气的是我急得团团转,他却还有心思倚在爹门边优哉游哉哼着小曲儿,我万分愤慨,欲要肃清这个妖孽。 吱呀一声,爹的门竟然开了,他立在门内,不晓得望向何处,如梦初醒道:“是我为她度的曲子。” 闻,陆华浓冲我得意一笑,敢使了出引蛇出洞,好计谋! 因着陆华浓的投机取巧,我们才得以一窥爹的过去,准确的说,应该是离弦先生的曾经。 此番归来,爹感触良多:“因风涤尘,我心如明月。只想在这错乱的时空,续一个陨落的梦。” 那是十年前的溥北,笙歌鼎盛,花天锦地。 他亦是彼时少年,谈笑风生,惊才风逸。 溥北一城教坊林立,当中佼佼者便是琼夫人的偃乐坊,因坊内居着名动天下的琴师离弦先生,故人皆向往,日进斗金。 琴师其人复姓雎鸠,单名一个弋字,从名字上便占得风雅先机,为人又有几分潇洒不羁。因他琴曰离弦,便以琴为艺名,故而得离弦先生一号。不过坊间也流传艺名由来乃是他操琴手法炉火纯青,指法花样繁多,时常教人看不清他如何拨弄琴弦,似是离开了琴弦也能奏出佳音,于是这‘离弦’二字便是对他技法出神入化的概括。 雎鸠弋生于大漠,长于溥北,自幼酷爱音律,未得名师点拨便自学成才,少年时便蜚声琴坛,时人感怀,他乃祖师爷赏饭吃。 他所作的曲子如他的人一般,风流别致,教人过耳不忘,而就是这么个成日以曲遣怀的人却从未经历过男欢女爱的事,直到那一天,溥北来了位佳人。 虽说雎鸠弋已是业内行尊,然他没有半分行尊的刻板,到底是年少儿郎,听闻有倾世名伶降临此地,便忍不住好奇同坊内老乐师们前去凑热闹。 那日,溥北东市人头攒动,水泄不通,男女老少摩肩接踵挤在香车途径的道路两旁,一片千呼万唤声中,在乐师簇拥之下,装点华丽的香车缓缓而来,两旁有随行侍女徐徐朝香车上抛洒花瓣,纷纷花雨中独立一面罩薄绡、云霓为裳、羽毛作衣的韶光艳影,随着乐曲舒展起舞,举手投足尽态极妍,妖娆却不媚俗。 惊叹间,香车已到近前,她居高临下,他仰止鼻息,香风似无意撩起她面上薄绡一角,仅露出精美俏丽的下巴,他一霎窥见她轻启朱唇,妙音从那娇艳欲滴的双唇悠悠流淌而出,清扬婉转,一声声,媚得直往人骨头里钻。 ------------ 第八章 教坊双壁 香车行去,不知多少人的魂被牢牢系在车辙上,随她亦步亦趋。 最终,她选择落脚偃乐坊,同雎鸠弋合称教坊双壁。 当中最开心的除了琼夫人,便是雎鸠弋。 因那女子来的巧合唐突,琼夫人当日便着人腾出坊内清幽雅致的厢房安顿她,此处同雎鸠弋的住所仅隔着半亩方塘,水塘的潋滟浮光映在粉墙之上,平添了几分灵动飘渺。忽而飘来一阵琴声,她推开轩窗四处寻找,瞧见对面厢房内正在操琴的雎鸠弋,雎鸠弋亦感受到了她的目光,手未歇,而眼睛已同她遥遥相望,好不传。 此女子有着令百花见之纷纷凋敝的容颜,亦有明月较之暗淡几许的才,故而艺名花月凋,无人知其过去,自有一段传奇。她惊艳,神秘,见过她的无不为之不自禁,其中便包括那不以风流惊天下,却使多动世人的雎鸠弋。 不知过了多久,花月凋漫不经心关上了窗户,雎鸠弋指尖音符些微有些失落,而就在此时,对面的雕花木门却开了,花月凋徐徐迈着步子,跨出门槛,在夕阳那一道道明灭金光中穿过塘上小桥,在他还未回过神前便已到了他眼前。 她侧身行礼以示尊重:“离弦先生的大名小女子早有耳闻,今日一见,只觉坊间流传悉是文过饰非。” “哦?”他平生头一次遭逢质疑,停下十指,很想听听她的说辞。 她莞尔一笑道:“那是世人太过平庸,竟不懂先生曲中天然去雕饰的美,才会笨拙到用些华丽辞藻来恭维,借以掩饰自己的鲁钝,岂不是文过饰非么?”她侧目瞧见他脸上喜不自禁的神,极享受地闭上眼睛,淡淡道:“依我看,任何溢美之词都是多余,只需将双耳放心交予先生便可。” 如此赞誉,竟叫向来自信的他不敢当了,只觉她说话的声音同歌喉一样美妙动听,于是他将拿手的曲子一一用心奏响,以酬知音。 这琴一弹便到了月上柳梢时,她侧躺在贵妃榻上,始终闭着眼睛,不晓得是醒着还是入梦了,饶是什么都未做,却已教他屡次分神。他拨出最后一个音符,轻轻唤她:“姑娘……” 她满面悠然以指封缄:“嘘……”继而缓缓睁开双眼,眸子晶亮。回味片刻才轻摆腰肢起身立定,恳请道:“叫我徵音。” 他点头答应,两人会心一笑,她又道:“今夜是我在偃乐坊次登台,先生可否为我奏乐?” “荣幸之至。” 她很满意,说要回屋准备,临走时冲他回眸一笑,香腮桃红,直教他魂游九霄。 虽是初冬,然大漠的寒夜丝毫没冷却男人们对花月凋的热,他们早早等在戏台下,按捺不住激动一声声催得紧,待到她出来,却又霎时被她的美震撼得鸦雀无声,那兴奋表千奇百怪,着实逗笑。 她站定台上,授意他拨弄七弦。他引领急竹繁丝,金鼓喧阗。她锦衣绣履,做尽好戏。 我想,那一定是个别开生面的夜晚,也正是那一夜,花月凋的艳名得以远播,在爹的心里也深深烙印了徵音二字。 “只有听过她的歌喉,方知何谓天籁,其他皆是泛泛之音。”爹在回忆里翻找出了那夜的吉光片羽,仿佛又见到了日思夜想的女子,嘴角不禁浮起一抹笑。 ------------ 第九章 你关心我 说起来,他同徵音的过往也有些静好时光。*** 教坊女子多爱绫罗绸缎胭脂水粉,她却对这些不甚在意,只喜欢焚一炉香,静静靠在罗汉床上闲翻故纸卷帙,或是摆下棋盘同自己对弈,往往沉迷烂柯,不知时移。 某日清晨,教坊众人日夜颠倒此时还在熟睡,岁余节气更是好眠,他却无心流连床榻,只因她的倩影在他脑中徘徊,挥之不去。他穿戴整齐轻手轻脚来到院中,生怕惊醒梦中人,却不想她起的竟比他还要早。 只见她着银朱群衫,唇上点着淡淡胭脂,手握书卷,仰头望着青天遐思,从挂画拱门里瞧她,浑然天成一幅神来之笔,人间又多一轴传世墨宝。 “徵音……”他原只想静静欣赏,却不慎动了心肠。 她斩断思绪转头同他问好,脸上丝毫没有倦容,依旧光彩照人。 他想到了什么,自顾自笑起来,她疑惑不解,追问之下才听他说:“没什么,只是觉得徵音你甚是特别,许多次见优伶们对客人和琼夫人的打赏都争先恐后,又喜欢装点打扮,而你总是闲坐一旁静静旁观。又如今日,她们都以睡眠养颜,你却早早在此对空神游,好似别人在意的,你全不上心,不有趣么?” “习惯罢了。”她合上书卷,眉宇间夹着风雨无的感触,为自己不喜打扮找了最好的解释:“纵观古今,有多少足以著书立说的红颜都只是艳极一时,到了还是逃不过人老珠黄色衰爱弛的悲苦。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时好?”她顿了顿,坦诚道:“我不愿同她们一样。” 这一点,他很赞同,而她却忽然笑了,这回换做他满腹疑惑,由她故弄玄虚。良久,她才道:“我做什么你都了如指掌,你关心我?” “我……”他支支吾吾,似是被她一语道破了天机,手足无措。 “玩笑罢了,先生不必当真。”她没等他难以启齿的话,擅自将这慌乱平息了。 可是,我感受得到,她对他是有所期待的。 事实上我很不喜欢这样有话不说有不表的男人,为什么女人都能抛开矜持去试探他,他却还要端着姿态不肯借坡下驴,千万别让我遇见这种男人,否则我一定要带着我的妹妹,带着我的嫁妆,坐着那马车直奔别人家,目的只有一个――活活气死他!且我觉得天下女子都该有如此气魄,对那些扭扭捏捏不知珍惜的男人绝不给好脸色! 但回头一想,我有妹妹,有嫁妆,有马车么?况且,我居然是个连扭捏男人都还未拥有的女人!一瞬间感觉自己被活活气死了。 依我猜测,爹当时可能和我现在是一个心。但这还不是最糟,他的确有识人慧眼,能看出徵音不同于人的地方,而她也确实特立独行,当天晚上便做了一件开先河的事。 在溥北城中,虽教坊多于青楼,但教坊女子都洁身自好得很,向来卖艺不卖身,但因徵音实在太**,今日有个大户决心打破这规矩,一掷千金要买她一夜**,琼夫人左右为难,倒是徵音淡定得很,未及多想便应下了。或许,她此举只是想刺激某个懦弱的男人。 原本要就寝的雎鸠弋听到这消息时,心中倒海翻江,绝不相信徵音竟是视财如命的浅薄女子。 ------------ 第十章 张嘴勾魂 他想着她,揣测她此时和那幸运的男人如何共度良宵?一想到她温软的身子枕在别人的臂膀上,他便要狂了,没错,他在嫉妒!煎熬到无法入眠,弹了一整夜凌乱的音符,而他不晓得,仅一塘之隔的她也听了一整夜的琴。***不知怎地,她竟没有那种戏弄得逞的欢喜,而是想起了两句戏文:朱弦声杳恨溶溶,长叹空随几阵风。 破晓鸡啼,他指尖的茧子似乎又厚了,曲调落寞更甚,哪怕弹了一夜也无人来和。 她吹灭只剩半寸的蜡烛,穿过小桥叩开他的房门,他有刹那晃神,以为自己看错了,她柔声劝道:“歇歇吧。” “徵音……”他欲又止,那些压在心头的疑问终是没有出口,然这些,她都懂,因她的心思比谁都细腻。 冬日清晨的风敲响檐角风铃,叮叮咚咚的声响在这寂静中更显清亮,她缩了缩肩膀,少年时对于冷的感知被肌肤深深记忆,因此她怕冷,怕冬天,更怕孤身一人。 他这次没有再犹豫,做了一个动男人该做的事,他将她轻轻一拽拉进门里,小心圈在怀中,仔细得像是拥着一件精美瓷器,生怕打碎了她。她那样单薄,揉进怀里的刹那竟被她的骨头硌到了,她的肌肤冰凉,如这季节随处可见的冰凌,他不敢抱得太紧,怕她会化成一滩水,同尘世泥土混浊不清。他想好好呵护她,不是出于强者对弱者的同,而是男人对女人的感。 “花月凋那小贱人在何处,老娘今日定要拆了她的皮囊!”兀地,一声叫嚷将坊内宁静割破,她回过神来,推开这个让她在一瞬间想深深沉湎的怀抱,没了他的温暖,人世寒冷照旧,她已然习惯了。 脚步声渐进,听得出一大拨人正赶向这里,她不慌不忙行出去,同那怒气填胸的妇人撞个正着。妇人起初大约也被徵音的美貌和她从容不迫的气场惊呆了,待她搞清楚自己来的目的是什么,便单刀直入开骂了。 “好你个小娼 妇,平日里尽用些淫 词 艳 曲招蜂引蝶,张张嘴儿就勾人魂魄,如今更是下贱到张张腿儿也把钱赚的地步,老娘倒要看看你有多大能耐!”妇人说着边扬起手掌照着徵音的脸挥了过来。 啪! 这一记耳光响亮,最后却是落在匆匆赶来护驾的雎鸠弋脸上,徵音本打算坦然应下,可她怎么都没想到居然会有人心甘愿替她受罪,这比打了她一巴掌还教她心颤。 “你还好么?”徵音顾不上理会妇人的泼辣,一心只在意他的处境,那红红的半边脸颊让她刹那便酸了鼻子。他摇头,示意她安心,又对那妇人道:“今日你骂也骂了,打了打了,可教坊不是你撒野的地方,还望好自为之!” 妇人脸色突变,怒气更甚:“好啊你们,一对奸 夫 淫 妇,勾搭一个还不够,胃口可真大!” 污秽语让在场众人都不堪忍受,唯独徵音心安理得,下巴尖儿挑得高高的,连眼角余光都不屑给她,丝毫不惧,以静制动就已将妇人煞气扫得七零八落。 ------------ 第十一章 如何为夫 忽然,徵音一声轻笑打破了凝滞气氛。 “你笑什么?”妇人已然底气不足。 徵音笑得随和,辞却锋利得紧:“你的男人说你是糟糠、泼妇、母老虎,多看一眼都令人作呕。昨夜我还不信,此刻一看果然如此。”妇人许是没想到丈夫会在一个卑贱的伶人面前如此诋毁自己,顿时气急败坏,而徵音马上很体谅地替她解围:“然我觉得大约也是被看不见挨不着的丈夫给逼的。” 妇人坚持不松口,袒护道:“那也是被你们这些妖精带害的!” 徵音也不生气,依旧觉得好笑:“其实你应该谢我,我在替你教他如何为人夫。” 妇人并不领,狠狠道:“我的丈夫轮不到旁人管教!” “那好。”徵音恢复平和神态,“我即刻便将他还你,如何管教是你的事。”她转身朝自己厢房走去,头也不回叹息道:“不过如此丈夫还能不能托付终生,你要三思啊。” 雎鸠弋呆在原地揣摩她的所作所为,竟想不出有什么合理的解释,她是个谜,无人能解,又好似一本艰深的经,饶是再通达的高人也参不透。 不多时,徵音领着那幸运的男人出来了,男人见了老婆好似见了什么宝贝,头也不回奔了过去,直说自己再也不敢寻花问柳,还起了天打雷劈的毒誓,妇人没来由被弄糊涂了,来回打量着自己的男人同另一边冷眼旁观的徵音,不知道该说什么。 “作为男人,你对妻子怎样,最后全报应在你身上。”徵音忽然开了口,满是嘲笑讥讽:“从门当户对的角度讲,你当她是公主,你就是王子,你当她是皇后,你自然是皇帝,可你若当她是宫女,那对不住了,你只能是太监,本身也很下贱!还有什么资格去嫌弃她?”她说完这番教人要细想才能领悟的话,也不管众人压抑,不疾不徐折返回去。 那男人望着她的背影,深深吸了口凉气,雎鸠弋看得出,那男人脸上分明是害怕的表,可是他怕什么?怎一夜之间就转了性?昨夜究竟生了何事?一团团疑问积压在他心头,他快受不住了。 花月凋让龙精虎猛的男人成了温顺绵羊的事儿在溥北不胫而走,当夜又有不明就里但是想一探究竟的好奇之人从花街柳巷转战教坊,一番竞价之后又一位风月老手成了她的入幕之宾。 他不愿用自甘堕落这样尖刻的词汇去贬低她,在他心中,她该是世间最圣洁的女子,可他却总是教他夜不能眠。 第二日,当男人的老婆找上门来的时候,亦是说尽了难听的话,而徵音充耳不闻,干脆敞开房门却避而不见,半晌之后,那男人从里头跌跌爬爬闯了出来,对着老婆又是认错又是悔过,同之前那男人一样誓再也不同别的女子有染。 如此,花月凋的神秘更是让男人们兴奋不已,跃跃欲试之人来了一拨又一拨,然没有一个人能逃得出这诡异的诅咒,一个个来的时候凶得像虎,色得如狼,走的时候比猫都不如。 此事让溥北众人彻底傻眼了。 ------------ 第十二章 不忍道破 好色之徒前赴后继又纷纷落荒而逃,次日必有吃醋嫉妒的妇人来撒泼,而徵音总能镇定得同事不关己一样,起初大家都觉得新鲜,到后来就害怕了,琼夫人不免担忧,于是这日清早在固定戏码谢幕之后开口叫住欲要回房的徵音,回身遣散了众人,想同她单独谈谈。*** 雎鸠弋心中忐忑,回房之后特地开了一条门缝窥视院中二人,打定主意若是琼夫人为难她,便要出去再替她受劫,虽然他不明白自己怎么会有如此想法,然这念头十分坚定。 细细想来,徵音并不是琼夫人花重金聘来的,而是自己投靠来的,琼夫人也始终对此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愿深究,而现在事闹成这样,便不得不过问了。 琼夫人很是客气,笑着开了口:“姑娘瞧得上我这里,我自是欢喜,然也觉当中定有原因,我不问,但我需知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徵音点点头,承认自己有隐,但马上又宽慰道:“琼夫人多虑了,我不会从你这里要什么,我想要的都会自己去取。”眼神笃定,竟连琼夫人这般精明厉害的人都找不到继续盘问的理由,只好叹息着由她去了。 雎鸠弋在门内松了口气,忽然,徵音回过头来,定定盯着此处,他顿时心惊,被她抓了现行,原来她什么都知道。但她脸上不是生气,而是夹着若隐若现的微笑。 事实上徵音是个厉害的女子,她很懂得如何将美貌和歌喉作为武器,令所有男人为她神魂颠倒,又知道怎样用睿智沉稳教他们敬而远之。 最后一个男人留宿的那夜,他照样弹着零落的曲调,时不时按耐不住瞧瞧那边红烛高照的窗棂,心思全不在琴弦上。 笃笃笃。 他起身开门,断然想不到来人竟是徵音,他茫然地望望对面依旧亮堂的屋子,而徵音的的确确就在他面前。 她未等他邀请侧身进了屋,解下御寒披肩,柔柔道:“如你这般夜夜操琴,教坊众人何以安眠?” 他顿生窘态,立在门口尴尬不已,倒是她充满了闲自顾自走到桌边,望着随意散落棋盘的黑白子,双眸一亮,央求道:“陪我下一局如何?” 他神采飞扬:“乐意奉陪。” 更漏滴答,屋外寒风猎猎,屋内趣盎然。 他除开琴艺了得,棋艺亦不逊色。而她面上温婉,下手却杀伐果断,有勇有谋,更难能可贵的是她心态极好。手谈时被他连下几城或是运气好赢他一子半子也都是浅浅一笑,宠辱不惊。 他不时抬头窥她美貌,她亦醉心于他唇角那一抹似有还无的浅笑。 月似琥珀光,松风一壑,动八方。 初初只说下一局而已,可二人酣战不止,不知时辰匆匆。这一局分庭抗礼势均力敌,斗得难分难舍,她夹着棋子专注地在棋盘之上推敲,忽然慧黠一笑将棋子放回棋盆里,解了困局。 他疑惑道:“还未分出胜负,我未必能赢,何不放手一搏?” 她大气从容道:“赢得多不如输得好,有道是静能制动劳输逸,精华已尽多堪弃。” 他不禁怔,如此女子,以她的涵养学识定有背景,而不该只是个伶人,她一定经历了什么可怕的变故才流落至此,他深深叹息,没有因为她放弃而欢喜,而是打心眼里可怜她的遭遇。有时候觉得她仿佛就在手边,而更多的时候,比如现在,他感到她随时会离开,就像她来时那般突然。 夜初长,人近别,红蜡烛,半局棋。 他不忍道破。 ------------ 第十三章 两种男人 天终是亮了,她赶在男子的老婆登门辱骂她之前回了房间,同来的还有雎鸠弋,这是他头一次进她的香闺,登时便被桌上的残局吸引住目光,她道:“但凡有男人在此过夜,我便一面听你弹琴,一面同自己对弈,若知道你我旗鼓相当,便早些去找你下棋了。***” 他这才晓得原来她竟是如此熬过一个又一个漫漫长夜,可是那些男人真就肯放过她?昨夜留宿的男人又在哪里?他借着熹微晨光四处张望,竟没有别的活物,更别说活生生的大男人。 她看穿了他的心思,实则是她有意如此,领着她推开后门,指着小小后院揭盅道:“你找的可是他?” 他顺着她所指的方向望过去,霎时惊得忘了语,只见后院花架下绑着个男人,全身只穿了中衣,嘴巴还被布头紧紧塞住,于严寒中冻了一夜,已是动弹不得。难道所有男人的下场都是如此?可他们分明花了重金就为一亲香泽,而她却如此怠慢折腾,是何道理?兀地,那男人睁开重如千斤的眼皮,看见徵音马上激动异常,哼哼着央求她,徵音则显视若无睹,半点没有恻隐之心,亦不担忧会出什么乱子。 他讶异不已:“这是为何?” “世间的蠢男人分两种,一种认为自己天下无敌,于是到处逞凶斗狠;另一种自信自己风流倜傥,于是到处拈花惹草。前者拿命开玩笑,后者拿命根子开玩笑。”她不禁讥笑道,“我这人很容易当真,可若不是因为爱我,只是玩笑,我会让他们知道花千金将这玩笑赎回去,一点儿不冤枉。” 这道理着实不是所有人都能明白,他还在沉思,却听得外头起了争执,她料到是那男人的妻子寻来了,没有刻意为难外头的女人,三两下解开绳索,嫌恶地将衣服抛在那男人身上,冷若冰霜道:“回去好生待你妻子,如若不然,你今夜在此的种种不堪便瞒不住了。”那男人未敢停留,匆忙穿戴好踉踉跄跄出去了。她是不怕被他们抱负的,因为他们更怕失了面子。 好一个不能用常理揣摩的女子,他不禁对她多了些敬意。 “可否帮我一把?”她指着榻上的包袱询问他,他没有犹豫,拿起便跟着她出了房门,那对夫妻已经离去,琼夫人却还在院中叹息。 “琼夫人,这是我一点心意,拿去同众人分了吧。”她示意雎鸠弋将包袱交给琼夫人,琼夫人解下,沉甸甸的包袱教她不安,打开一看竟全是金银珠宝,徵音道:“他们的钱,色 欲太重,我不想脏了自己的地方,琼夫人应该不介意吧?” 琼夫人见惯了市面,却没见过这样的女子,凭白担了勾人丈夫的罪名,受了百般辱没也不屑辩白,连送上门的钱财也视如粪土,世间竟有如此伶人,说出去也不晓得会有几人信。 她叫住行开的徵音,由衷道:“多谢。” 徵音从不在意这些虚名,只微微点头应下了。 ------------ 第十四章 长至未央 长至节,黑夜最长,白昼最短,数九寒天。 每年这日他都会抱着离弦琴到溥北城后的小山上采撷灵感,因只有这日的山丘万物凋敝才最是空灵。 天是灰蒙蒙一片,不觉更冷了些,他端坐于山顶六角石亭中,轻抚七弦,满山光秃秃的枝桠下便是四四方方的溥北城,极目远眺,城墙外是无边无际的黄沙,日头在沙漠极远处的天上放出淡淡光晕,并不耀眼夺目。 他一身千岁绿的长衫竟是这凋零景象中唯一一抹亮色,于是,他毫不费力便循着踩踏枯枝的声音瞧见了一席苏芳色长裙的她,指尖不禁在琴弦上挑出一个颤音,继而起身出了亭子接应她。 “我听说离弦先生那些脍炙人口的曲子都是在这山上所成,好奇心太过旺盛,于是想来瞧瞧。”她说着提起裙摆跨过面前枯草,仰头打量石亭上的匾额,上书梨亭二字。 他好意解释道:“这山上遍植梨树,梨花开时溥北人都到此处赏花,亦有远行之人在此作别,又有梨花之美,又含离别之意,故名梨亭。” “倒也是个好去处。”她率先进了亭子,对着那张鼎鼎有名的离弦琴跃跃欲试,只可惜她从未学过,坐定琴便却不知如何下手。 他好笑地绕到她身后,将她虚虚环在怀中,把着她的手教她弹出第一个音符,她一时高兴,侧脸过去冲他笑,他深深凝望她浅浅笑涡,动容道:“这便是徵音。”她心领神会,偏过头望着琴弦,独立又弹了一遍,那绵长厚重的声响动人心魄。 宫商角徵羽,她是他弦上一个音,亦是心中一段。 她以一个暧昧依人的姿势安心在他怀中学琴,他用心至极,她天赋极高,未用多时已能弹出片段悦耳曲调,他已然忘了今日来此的目的,欢喜得过了头。 她道:“此此景,若能把酒欢便最好不过。” 恰巧山中行来一猎户,他眼尖瞧见猎户腰上系着的酒囊,急匆匆奔出梨亭,然猎户说什么都不肯卖这御寒的酒,她本想劝他算了,然他只想满足她的心愿,最后竟用不菲的玉佩同猎户换得酒囊,毫不吝惜。她在亭中瞧见他于不远处欣喜若狂地挥着手中酒囊,面上是得偿夙愿的傻笑,半点没有琴师的冷艳清高。那一刻,她应是觉得窝心的。 “你真傻,那玉佩不晓得能买多少好酒。”她虽是嗔怪,然心里是暖的。 他拔掉木塞,潇洒不羁道:“古有文人金龟貂裘换酒,今日我玉佩换酒,也不算辱没。”他说着忽然微微皱起眉头,现在只有酒囊无有酒杯,如何是好? 未等他想出对策,她不拘小节地拿过酒囊,干脆对着囊口饮了起来,一口下肚,寒天便不寒了,她用袖子擦擦嘴,学着市井粗犷男人豪迈赞道:“好酒!”说着将酒囊推到他面前,他不暇思索接过痛饮,她总是能给他惊喜,令他刮目相看,如今对她的性又识得几分。 ------------ 第十五章 莺俦燕侣 酒囊倾空,她红了脸颊,微醺着呼出一团白气,回忆道:“从前学戏时,师父总说能在戏台上站稳的角儿都是上天钦定的最幸运之人。***我当时想,任何事但凡做到极致,何尝不是自己成全自己,所以我喜欢什么从来不等老天爷给,非要自己去取,时至今日也还是如此,想来怕是这辈子都学不会听天由命。” 她做的许多事,在很多人看来定是被世俗所不容的,她从骨子里就是倔强的,想要反抗世上所有的不公,哪怕撞得头破血流也甘之如饴。只是,越是这样,越教人心疼。 因她一声叹息,苍穹落下一片玉尘,下雪了。 她伸出手接住雪花,还来不及看清棱角它便化了,她强颜欢笑:“我知心中所想未必能实现,但我不悔,因我始终清楚自己要什么。” “徵音。”他不忍旁观,试图参与她的生命,然命运总不给他开口的机会,她巴巴望着他,多希望他能说点什么,可琴童的呼唤已然将此间气氛打断,琴童莽撞闯入亭中,送来了披风,说:“天色向晚,教坊要开门迎客了,琼夫人差我请先生姑娘快些回去。” “知道了。”他吩咐琴童抱琴先走,目光不离徵音,将披风仔细披在她身上,转过身背对着他,徐徐蹲下,拍着自己肩膀温柔唤她:“山路难行,我背你。” 风雪渐疾,枯树枝桠满是雪花,她一晃神以为看见了春日梨花,那白色晶亮的花瓣落进尘土,化为泥泞,她红了眼眶。 久久没有她的动静,他微微偏头强忍心绪催促她:“上来吧,莫沾湿了绣履。” “诶。”她轻声短促回应,随即攀上他的脊背,她看不见,在那一刻他脸上的笑有多满足,他背起她,像是背着这世上他所有热爱狂恋却若即若离的东西,饶是再多,他也不觉得沉。 琴童行在前头,他故意放慢脚步,同人间混沌拉开距离,不想被谁惊扰这安逸时光。其实,自第一眼见到,他便清楚那是他想娶的姑娘,但娶一个风尘女子,谈何容易。 雪花飞舞,形成一面莹白的墙,阻隔了凡世纷扰,透过密密麻麻的雪片,她于天下最伟大琴师的脊背上看见被狂风肆虐千年仍岿然不动的大漠在雪花一双素手的温柔抚摸下渐渐退去雄浑粗犷,张开怀抱容纳一片洁白,心甘愿冻成冰原。 她趴在他背上,默不作声朝他肩膀靠了靠,轻轻搂住他的脖颈,眼角有滴泪悄无声息滑出眼眶,她生怕被他知晓,匆匆拭去。红尘万里,人流湍急,她忽然想要牢牢牵住一双温柔手,共做莺俦燕侣。 连日大雪封住了沙漠,将溥北孤立成一座寂寞的城,纵使厉害如此,却也阻挡不了来势汹汹的命运,哪怕握得再紧的手,终是要被滚滚狂潮冲散的。 此时的溥北风云变幻,守将欲要告老还乡,于两月前上报朝廷,皇帝斟酌再三,选定头角峥嵘的年轻武将,钦封都护大将军,准其带五千亲兵走马上任,不日便进驻溥北。他便是昌州知府的公子――刘驭霄。 ------------ 第十六章 一言为定 是日,风停雪住,溥北城门洞开,百姓夹道恭候都护大将军,晡时一到便听城外兵马疾行之声,马蹄卷起白雪黄沙,让人看不真切。倏地,一骑奔腾驰骋而来,身后卷起滚滚烟尘,烟尘里乃浩浩荡荡一支铁骑。 打头那人一勒缰绳,战马嘶鸣着挺起上身,额上金络脑已彰显出背上主人的尊贵身份,的确,那男人在扬起的马背上稳稳安坐,一身金鳞铠甲威武无人能及,青褐披风猎猎作响,金盔下一张棱角分明的脸羞煞世间多少俊美男子,他稍作停留,双目如鹰眼般犀利,在众人面上一扫而过,扬起金鞭策马疾驰朝溥北深入去也。 百姓们还来不及将讨好阿谀的过年话说一说,他便风驰电掣地消失了。 “再推高点儿!”泉水叮咚般的笑声猝不及防闯入他耳朵,他驻马观望,只见冰冻三尺的湖畔长着棵参天古树,树冠遮天蔽日,虽在隆冬落尽树叶,也丝毫不影响它的德高望重。高高的树枝上挂了一架长长秋千,有个蔷薇色的身影立于秋千之上,长及脚踝的乌扫过她雪白精致的面庞,她笑靥如花,明眸能同天上金轮一较光芒。她不住吩咐树下丫头将秋千推得离地三丈,数尺长的赤色披帛随着她高低荡漾,在风中飘得极有韵律,那红色在一片白雪中来回飘荡,像一朵开在雪地里的榴花,艳得让人混乱了季节。 她越荡越高,随时可能爆出将俗世统统甩掉的力量,他看得出了神。没错,她就是有这样的本事,让见过她的男子都心驰神往。 忽然,秋千在最高处断了绳索,她如折翼飞鸟般从半空迅疾坠落,他回过神来,在一片惊呼中策马疾驰到古树下,施展功夫从马背上跃起,在离地一丈的空中将她一把捞入怀中,紧紧抱着她稳稳落地,那地方真悬,离岸仅一尺宽,幸好他功夫高强才不至于双双跌入冰湖。 他是昂藏七尺的男儿,她纤细玲珑的身量缩在他怀中,自有一番比照。 他怔怔望着她,她惊魂甫定,从他的穿着打扮及周围人等已猜出这便是盛传已久的都护大将军,遂别过脑袋放弃直视,提醒道:“不敢劳动将军。” 他回过神来将她放下,持着武将惯有的酷劲儿,没有关切她是否安好,而是专用武将更擅长的果断态度直接询问:“你是何人?” 她敛衽盈盈拜:“偃乐坊伶人花月凋。” “伶人?”他玩味地念着,似乎很有兴趣,而她却十分不给面子,竟连救了她一命都得不到一声谢,只说教坊还有事,刻意避开他。想他被千万人拥戴惯了,冷不丁碰了个软钉子,霎时激起了他的斗志,也不管什么男儿气概大将之风,冲着她的背影笑道:“姑娘感恩戴德的方式还真独特。” 她似有得意,头也不回道:“小女子身无长物,无以为报,若将军真要追究便到偃乐坊听我唱一曲罢。” “一为定!”他神采奕奕,忽觉这边城溥北着实有些韵味。 ------------ 第十七章 将军拜帖 这一切都被前来寻她的雎鸠弋尽收眼底,我不禁替他捏一把汗,照之前琼夫人所,徵音后来的确嫁给了刘驭霄,只是我想不到竟是如此相遇开场,也始终觉得此间透着说不尽的巧合。 显然,同我有相似担忧的还有陆华浓,先徵音其人出现的太过蹊跷,无人了解她的身世过往,也没有任何亲朋可以投靠,就连她徵音的名字是真是假也无从考证,但她又一副锦心绣肠,有将天下男人玩弄于鼓掌的本事,裙下之臣不计其数,本以为俘获了雎鸠弋便是最好的结果,且他们也是投意合的,而她却好似满是顾虑,这会儿又杀出个刘公猪,她好死不死那天跑去雪地里打秋千,又好死不死被他救了,再好死不死引得他英雄折腰,未免什么都像是算好了似的。 如今有了刘公猪这个强有力的竞争者,哪怕徵音再喜欢雎鸠弋,两人的这段路也注定难行。 事实上爹的表从初初回忆时的向往甜蜜,到如今眉头微蹙,想来这故事即将要出现转折,如失控的马车,朝着不可抗拒的方向隆隆驶去。真真应了那句,渭河后浪向前推,多少炮 友变炮灰。 徵音的一段故事听到现在,虽然明知不会有好结果,但还是很庆幸,幸好我的人生一片空白,才能在不知不觉间将一颗心投射到徵音身上,从她的故事里细尝天下百味。 话说都护大将军入城的当天晚上,偃乐坊内欢歌一片,丝毫没有中原遇雪之后的死寂,仿佛什么恶劣的事都阻挡不了溥北及时行乐的态度。 入定之时,偃乐坊外来了一队军士,为之人高喊着花月凋的名字,琼夫人不敢耽搁,连忙着人请她出来,为军士一见她,恭敬递上帖子,用极有行伍作风的铿锵声调道:“这是我家将军的拜帖,请姑娘务必尽心筹备。”说完此话便毫不拖泥带水领兵回返。 琼夫人瞧着拜帖,时间定在十日之后,她有所领悟:“那日我清空园子不接外客,姑娘看可好?” 徵音将拜帖合上,漫不经心嗯了一声。她晓得,她等的终于来了。 这一夜,都护大将军给令人花月凋送拜帖的事传遍了溥北,所有人都对此事评头论足,女人们羡慕花月凋的好命,又嫉妒她的好运,说尽了刻薄之话,将她诋毁得一文不值;而男人们除了深深的感叹,便是顿觉自身卑微的凄凉,足见英雄美人之说不管到什么年月都是让人羡慕嫉妒恨的事。 最后一个知道的是白日回来后便闭门不出的雎鸠弋,而告诉他这个消息的不是别人,恰恰是徵音。 此时屋子里太安静了,教坊院中资质平庸的乐师泛音欠缺功力他都能一一挑出,看似是找别人的茬儿,其实是在反思挑自个儿的错,他思来想去都不晓得究竟是哪里做得不够,让徵音这般犹疑。 他想,若是那日在被人打了一耳光之后他便直说想保护她,若是那日在梨亭中不害怕被琴童听到他的意,眼下会不会已是神仙眷侣? ------------ 第十八章 抽刀断情 然命运就是如此,容不得任何如果,除了自己,也不会有人为这些幻想付出代价。 他一面懊悔,一面着呆六神无主地拨弄琴弦,直到他无论怎样用力都弹不出声响,这在回过神来,只见琴弦被一只无骨的柔荑不轻不重地按住,他顺着那只手望过去,徵音在琴的那端微曲着身子,神恬淡。他就这么仰望着她,目不转睛。 少顷,她收回手臂,从袖中掏出拜帖放到琴弦上,他展开一看,心都凉了,明知不能左右什么,还是抱着侥幸问道:“你答应了?” 她颔。他起身同她四目相对,这些年他为人极有修养,很少脾气,平日里连句重话都不会说,而眼下,他是真的怒了,山根处已然红了一块,他激昂道:“徵音,你如今已是最好的伶人,只要你想,天下都是你的知音,何必对着他屈意承欢?这不是你的性子,什么名气财气你都不屑一顾,何必要他的垂青!” “不,我要!”她很坚决,一口咬定这就是心之所愿,她不想瞒他。 “难道就因他是什么了不起的都护大将军,因为他世间景仰的英雄,你便昏了头么?”他明知她不是这种人,然怒气已让他失控。 她不怒反笑:“天下竟有男人能令我昏头么?”她定定望着他,没有骄傲,没有清高,只剩下温婉,继而肯定道:“即便有,那也绝不是他。” 这样的眼神,这样的句子,他自诩聪明,却也似懂非懂,或许说他有超人的领悟力,能参透所有高深的曲子,却始终看不透眼前这个女人。认清楚这点,让他着实沮丧。 她深深吸了口气,沉沉道:“我意已决,无需劝我。” “好。”他艰难吞下所有的话,她想要他沉默,他便再不开口。 他接受了她所有决定,她很安心,说了来意。她语气平和,模样诚恳,道:“请先生为我度一支曲。” “度曲?”他疑惑。 “是!”她极有态度:“学艺至今唱过无数曲子,悉是别人的故事,如今我想要一曲子,只属于我一个人。” 最后,他答应了,许她三日为期,在他心里,无论怎样精雕细琢的曲子,她都值得。 他不眠不休酝酿开来,在第三日黄昏一气呵成这名扬四海的《繁缕曲》。也正是这曲子让他和徵音双双青史留名。 天下伶人何其繁多,唯有她,艺使龙跃凤鸣,德令满室馨香。就像繁缕花一样,是上天赐予凡世的恩惠。 他将工尺谱呈上,怀着送她远去的难舍之,心是痛的,但他选择成全。 这曲子她很喜欢,一度忍不住下巴颤抖,眸内生水,连呼吸都乱了,如此婉转深动人心魄的曲子,怎能教人不爱。于是,她提笔在工尺谱下写了歌词,一句句竟跟他心中所想不谋而合。此曲一出,会有怎样反响,他们心知肚明。 多难得,他们互成彼此可遇不可求的知音,却在合力做一件抽刀断的事。 ------------ 第十九章 稀松平常 琼夫人知道她一门心思扑在那张拜帖上,由着徵音日日在房中练曲,还吩咐教坊众人不得打扰,特别是雎鸠弋。琼夫人一生纵横风月场,男欢女爱的事看得多了,虽对徵音琢磨不透,然雎鸠弋的个性她是清楚的,徵音美得像个梦,并不属于这里,她不愿眼睁睁瞧着雎鸠弋越陷越深,被梦吃了。 上一场雪还未化完,今日的天色又像积着一场大雪似的,教坊众宾客一面欣赏歌舞,一面饶有兴味地谈论溥北今年好似下不完的雪,着实太反常了。 忽然,某位客人说笑道:“像花月凋这样的美人儿都能到咱溥北来,还有什么事值得稀奇?稀松平常罢了。” 马上便有人附和道:“对,对,稀松平常。” 一旁操琴的他恰好听见了,心随之飘到了别处,明知不该再同她有什么,还是忍不住会想她。奏完曲子,客人们的欢呼恭维都没心思去搭理,魂不附体地飘然离去,连最在乎的离弦琴都忘了拿。 狂风从大漠上席卷而来,他闻到风里夹着雨雪将至的气息,想那日初雪时他同徵音在梨亭饮酒直至忘,彼时她还披着他的披风安稳趴在他背上。那种快乐让他误以为自己是全世界最富有的男人,他好想念那一刻。 不知不觉,双脚不听使唤带他到了那扇紧闭的房门面前,他伸手想要敲门,犹豫片刻,又放下了。 隔着一扇门,他听见她在努力练习曲子,一遍又一遍,每个音都力求完美,无暇的歌喉让他不忍打扰,就那么定定立在门外,细细聆听。 子夜时分,雪花纷纷而下,一片片落在池塘里化为了水,一粒粒洒在青石板上结成了冰,一束束紧贴在他乌白袍上,一层层将他覆盖,他浑然不觉,忘我地陷落在那歌声里。 他就在门外,她是知道的,从他来的那一刻起,颀长影子便映在窗户上,如此费尽心思夺取一件东西的夜里,有个人还陪在她身边不愿离去,她不想让他走,贪心的想再留他片刻。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她是想过如此场景的,红泥火炉上温一壶善酿,轻挑琴弦,为他吟一曲《上邪》,任它门外三尺千秋雪,雪里万丈化外天。不求他有多丰沛澎湃的感,只求他能将过往孤独细腻熨帖。她晓得无论自己要什么,但凡开口他一定会给,然这些都是妄念,她要不起。 夜半,积雪将院中枯枝压弯,枯枝在风中将积雪抖落,雪落的声音惊了她的思绪,她这才觉下雪了。再看窗上,他的影子还在,难道他都不晓得敲门进来避一避风雪? 教她如何再淡然,如何无视他的心? 她拉开房门,门口立着个雪人,他眨了眨眼睛,抖落睫毛上的冰晶,眸子顿时变得清亮无比。她细看他,眉上结冰,鬓角染霜,心中泛起暖暖潮流,已经很久没有被谁感动过了。 “要出去么?”他问。 “要进来么?”她也问。 “不……不了。”他转身要离去,她忙叫住他,恳求道:“陪我走走好么?” 这一次他没有拒绝,而是低头看了看她绣着繁花的鞋,随即拍落一身积雪,背对她曲起双腿,爱怜道:“我背你。” ------------ 第二十章 唱一辈子 她赶忙捂着嘴巴没有抽泣出声,待平息了感动才缓缓走到他身旁,心疼道:“是我该走的路,便不能让人背一世。***” 雪花轻得像柳絮,在地上铺了绵绵一层。教坊散了客人,偌大的庭院只有两行脚印,在雪花飘零中看她是另一番心醉的感觉,他不自禁挨近他,左手在袖子里显得那样不安分,好几次摩擦到她光滑的手背都教他悸动不已。 突然,她停下脚步,伸出素手,无比认真地请求道:“握着我。” 他迫不及待马上牵起她,雀跃得忘了语,眼里只有彼此心无杂念的笑,纯白雪夜,携手同行。 两人出了教坊,冰天雪地竟见着有老翁在街边卖热腾腾的馄饨,他拉上她坐在桌前,老翁端来馄饨,他将自己碗中的分了大半给她,她微微蹙眉,他道:“你瘦的教人心疼。”她被碗中白花花的热气灼了眼睛,鼻子泛酸。 折返至前院,戏台上花花绿绿的装点都被白雪掩埋,她松开他的手孤身上了戏台,指示他站在台下中央,笑道:“我为你唱一曲吧。” 虽在教坊多年,然他从未以一个看客的身份真正去欣赏过台上表演,这对他而是全新的体验,何况那戏台上站着的是花月凋,亦是他心上人。 她是那样美,穿着酷爱的红色长裙,在落雪中舒展身段,同雪花嬉戏迷藏,快速回旋带起一阵风,改变雪花飘落的方向,好像漫天飞雪一会儿是她的玩伴,同她歌舞游戏,一会儿又成了她的拥趸,听凭她指引调遣。她的歌声穿透层层云朵,扶摇直上,令霄汉星辰坠落,教天宫神仙痴狂。 今夜,她歌她舞她笑,都只为他一人。 明日,她的一切将是为讨好另一男人,他拥有她,仅这一夜。 因着她的美妙,雪也停了,他爬上戏台,同她一道对着空无一人的台下深深鞠躬谢幕,像是此生最后一场演出般真诚用。 良久她才直起身子,满面是泪。 她道:“我从中原到溥北,历尽了万水千山,看透了世态炎凉,以为会触目惊心,没想到全是熟悉,这些,我早在戏文里见过。我痛恨了世人儇薄寡惺惺作态,可他们说‘你不过是个卑贱戏子,还有谁比戏子更熟稔虚假意虚以委蛇?’没错,我只是戏子,这些指控我都承认。”她抹一把泪水,不忿道:“我唱尽世间悲欢离合,也会为戏中人笑,为戏中人哭,眼看着王侯将相朱门绣户在风雨蚕食下成了颓垣断壁荒冢残碑,一拨拨人在戏里生,又一拨拨人于台上死,这戏台子只有方寸天地,然天下却没有比戏台更懂的地方。” 当年声色犬马悉变败瓦,几许金玉良缘焚成锦灰,多少香 艳词阕散落风沙,的确,天下没有比戏台更懂的地方,人生如此,一切梦幻泡影,金粉浮华皆是无常,她不愿向寂寞烟花路上走,盼有人能惜她的温柔,懂她的失落与哀愁。 一席话让他感慨万千,她一定吃了很多苦头,受了很多嘲讽,然这些没有将她打倒,反令她越强大,她乃世间少有的奇女子,可再奇的女子也终究还是女子,但凡是女子生来便是让人疼爱的。 她调息平顺,坚定道:“我爱唱戏,想唱一辈子,不管是否在台上。” ------------ 第二十一章 宣示主权 这一句,彻底将他逼回原地,下之意,她不需要任何依靠。***或许,她这辈子到终了也不会完完整整属于任何人,她的人生注定要被割成裂帛。 这是离别的前奏。 他对那晚的记忆是美好而悲伤的,有时候他甚至会怀疑生命中到底有没有遇到过她,而后每一次都会想起她最后说的那句话,她郑重又哀伤道:“若我有幸能载入史册,后世会知晓曾有个叫花月凋的伶人盛开过,最后枯萎了。可花月凋不是我名姓,我叫宫徵音,宫商角徵羽那两个字。世人皆可遗忘,唯独你,请记住我!” 日升月落,时辰从不会停下等谁片刻喘息,十日之期已到,偃乐坊悉心装点,台下只设了一把椅子,专等那尊贵客人。 星夜,他着便服只身入了教坊挂满红灯笼的大门,解下甲胄,他不是驰骋疆场骁勇善战的将军,只是个年轻气盛的公子,来赴这云期雨约。 她早已立在台上,不见大队随从,打趣道:“将军孤身前来,好胆色!不怕中了埋伏么?” 他一撩袍子潇洒坐定,神态自信无可匹敌:“我身经百战,龙潭虎穴闯得,难道还怕你这小小教坊藏着什么猫腻?”继而调笑回去:“你接了我的帖子,莫非想见的不是我么?我这厢可是自己想见你,与旁人何干?” 一阵笑声打断了二人较劲儿似的谈话,琼夫人满面春风给刘驭霄行礼,说是得了老天莫大的关照才能请得动他这尊大佛前来贵脚踏贱地。 他对琼夫人的恭维不甚在意,一心只关注台上语笑嫣然的桃花美人,同样关注的目光从戏台一侧落在她身上,那是快要疯了的雎鸠弋。 “我看要再说几句电话,将军您就该不耐烦了。”琼夫人说着让到一边,使了个手势,乐师们得令,纷纷奏起妙音。台上的徵音唱起拿手好戏,台下的刘驭霄听得目眩神迷,她轻摆杨柳腰肢,细得不堪一握,那歌喉更是动人,句句皆是余妙绕梁,朗朗上口。响遏行云,娓娓动听。飞泉鸣玉,六马仰秣。珠圆玉润,游鱼出听。 一曲终了,连琼夫人都惊艳得忘了语,半晌之后,台下响起他一个人的掌声,他望着她,眼中已有了别样深。 她微微屈膝回应赞美,趁热打铁推出了今晚的压轴好戏,她把握十足地建议道:“我有一曲子专为今夜而作,请将军为我侧耳听。” “哦?”如此礼遇教他受宠若惊,他棱角分明的轮廓变得柔和,丝毫不掩饰内心期待,急切道:“那我便好好听听这曲子配不配得上良宵。” 此夜,地上是雪,天上是月,银装素裹,交相辉映。 她沉了沉气息,等待雎鸠弋将那填满心绪的曲子奏响,然等了许久也不见动静,她晓得是因为什么,默默在心中制止自己想凝视他的冲动,同他惊涛骇浪的悲切僵持着。 久久,刘驭霄不怒自威道:“何故还不奏乐?” 雎鸠弋醒转来,同那迫不及待之人眼神交锋,他试图宣示主权,台上的女子是他的。 ------------ 第二十二章 繁缕一曲 剑拔弩张的势让琼夫人心惊肉跳,忙疾步走到雎鸠弋身边,推了推他,又回头对着刘驭霄赔笑,口中低声安抚道:“有什么也等谢了幕再计较。” 雎鸠弋心里快要被烧出一个洞,然他毕竟是个琴师,与生俱来作为琴师的修养将他牢牢钉在这里,最后,他妥协了。 徵音收敛所有娇艳,没有卖弄任何技巧,轻轻抬起眼睑,长睫如黑鹄最柔软舒展的羽毛,曜石似的眸子凝着款款深将台下之人深深望着,单凭纯粹之心将这曲子唱诵: 拂杨柳兮,娇莺恰啼 茂梧桐兮,有凤来仪 弄冰弦兮,娓娓如昔 歌繁缕兮,魂梦佳期 望尽天涯兮,相顾戚戚 得一良人兮,之依依 凄楚又婉转的调子让众人不禁眼蒙雾水,唱的是一个伶人的一生,也是一个女人的心思。她对着将军唱的如泣如诉,而那歌声却只为琴师一人,或许只有想着他,念着他,这曲子才算有了灵魂。一出戏成就一个角儿,可这个角儿却再也离不开这出戏,或许,她的心死在戏里便是最好归宿。 歌停舞罢,伶人几欲断肠,琴师死死按住琴弦,心内激荡。 刘驭霄彻底被她征服了,任谁都很难想象一个杀人如麻的武将眼中此时居然也会有春风化雨的柔。 他目光再也离不开她,微微侧头询问琼夫人:“你坊内最好的伶人值多少银子?” 琼夫人听出他是要为徵音赎身的意思,实话说:“她并未卖身给我,留不留要看她自己意思,走不走全凭将军本事。” 他眉眼是笑:“如此甚好,否则倾尽天下也不值她回眸一笑。”说着庄重地站起身子,吩咐道:“往后别再教她登台,不得知音见采,旁人皆是辱没。” 年轻的将军走向她,持着前所未有的喜悦。从台下道台上只不过几步,却让她强装的镇定险些崩溃,而一侧的他紧闭着双眼深深低着头,不愿看这一幕。 刘驭霄停在她正前方,向她伸出遒劲手掌,她矜持片刻,走向戏台边缘,俯身握住了。他嘴角扬起,稍稍用力拉她一把,她霎时失了重心朝他双臂间倒去,他随即就势迅速将她打横抱起,她强忍着没有惊叫出声,海棠红的长裙在风里甩出一个圆满的弧,长长裙摆垂落在地上。万人敬仰的将军亲自将她从戏台上抱了下来,贴着她的鬓亲昵耳语道:“为什么你总是轻得像要飞走?”他拉开距离,看清了她在臂弯之间错综复杂的神,不晓得那是什么意思,微微蹙眉,仍旧怜惜道:“等我。” 他带着一个承诺离开教坊,她绷到最后一刻,端着姿态走进厢房,才一关门便感觉浑身被掏空了,顺着门板滑落跌坐在地。习艺多年,终于等来这一天,她成功俘虏了他,却不想感谢老天成全。 都护大将军同花月凋的一段歌舞会友被溥北人编成段子于各个茶楼酒肆演说,我能猜到但凡讲这段子的地方定然高朋满座,受众们对英雄美人的传说向来没什么抵抗力,故而很多的说书先生才能养家糊口。其实说书是个伟大的事业,说书先生在赚钱的同时还能兼顾传承文化的使命,着实可敬。 然即便耳听八方如他们,一样不晓得后来事。 ------------ 第二十三章 如何风光 雪尽冬藏,大漠又从纯白到金黄,一年伊始,山丘上万木复苏,仿佛一夜之间白雪才退,梨花便开了。*** 而今年溥北人热衷的事不再是上山赏梨花,而是夹道瞻仰从都护大将军府送到偃乐坊的满满十八车聘礼,从未有人见过如此阵仗,顿时刷新了溥北男女的婚嫁聘礼水平。真是问世间为何物,直教人倾家荡产。 几乎所有姑娘都羡慕花月凋,而她本人却连正眼也未瞧,任由教坊众人说得天花乱坠,她兀自坐定罗汉床,闲翻棋谱对照推敲,等左右手实在分不出胜负,才冲着门外静候的刘府管家提了要求:“回去告诉你家主子,这些聘礼我全不要,我要的是风风光光。” 管家很是为难,但也不敢耽搁,带人又将聘礼拉了回去,这一来一回彻底让溥北人民惊掉下巴,纷纷说花月凋心气之高,试问她何德何能? 半日之后刘府管家又来了,代主子问了她一句话:“如何才算风光?” 她不暇思索道:“那要他瞧我消得怎样风光!” 一切难题都抛给了他,所有悬念要待到成亲那日才能揭晓。 作为答谢,刘驭霄差人送了大包金银给琼夫人,琼夫人乐得将偃乐坊暂时歇业,不想有人打扰待嫁娇娘,故而偃乐坊从早到晚都很清净,她在屋中同自己下棋,屋外有小丫头行过,其中一个叹息道:“今早我伺候琼夫人梳洗完毕,离弦先生便不请自来了,我特地躲在外头听了墙角,他是来辞别的,不日就要离开。”另一丫头大惊:“真的?我当初进教坊做侍女便是因为仰慕他,他怎说走就走?” 雎鸠弋要走! 她夹着棋子的手停在棋盘上空,她是彻底将他伤了,如今他想开了要走,何尝不是好事,如此想着,她恍恍惚惚将棋子落下,却连带一整片黑子都陷入尴尬。 晚间,琼夫人给她送来了嫁衣,语间悉是感谢和祝愿,她收下好意,踌躇良久,还是开口询问:“听说离弦先生要走了是么?” 琼夫人似是专门等着她问,直道:“他说要走的时候我便猜到是因为你,他还托我好生照应你,可你嫁的是刘家,我日后哪里还照应得上,反要劳你关照才是正经。” 他临走也还是惦记她的,这让她多少觉得温暖,可她哪里受得起,呆呆反问琼夫人:“您一定觉得我不配吧。” “说什么配不配都是傻话,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这是天理,是命。”琼夫人见过太多伶人的悲惨下场,或许徵音会是个例外,“能有如此归宿,多少人求都求不来。至于其他,既然给不了,放他走又何妨。” 她点头表示赞同,忽然又笑了,极有把握道:“您相信么,他不是真的想走。” “此话怎样?” 她长长叹了一口气,将身子往贵妃榻里陷去,望着窗外淡淡道:“我太了解他了,雎鸠弋是洒脱的代名词,而他本人却不是,刻意说要走,其实是想我留他。” ------------ 第二十四章 去你心里 “那你便将他留下!”琼夫人甚是激动:“彼此都舍不得,何必非要折磨!” 她沉默不语,目光闪烁,琼夫人苦苦劝道:“我也是女人,那日你面对刘驭霄的时候,尽管他抱着你,可我在你眼中丝毫看不见足以称之为爱的感。***我不晓得你为非嫁他不可,但为了有名无实的婚姻辜负了真正惜你的人,值得吗?”正如自己所,徵音做的所有事她都看不懂。 “琼夫人,您与其劝我回头,不如劝他早些走。”她很坚决,不给自己任何回旋的余地,将所有忠告统统撵出门外。 事实上她真的很了解雎鸠弋,他一面说着要走,却硬是拖了很久都不走,直到她出嫁前三天的夜里才绷不住主动现身于她眼前,她装得若无其事,故作轻松问:“繁缕曲的工尺谱可否给我留作纪念?” 他默不作声,只好好望着她,眉头紧得再也松不开。 “对了,所有人都恭喜我了,你怎么连贺礼都没准备?” 他终于开口:“那些百年好合的贺词教我如何说得出口!” 她摇摇头,不甚在意:“也罢,倒是我贺你前程似锦,他日定是显贵无比,你的才能足以送你去任何想去的地方。” “若我只想去你心里,只愿留在你身边?”他的神语气近乎哀求。 她垂下眸子,清冷极了,声音好似冰凌掉进了古井里,她道:“那便糟蹋了。” “徵音……”他凄凄凉凉道:“如果有个隐世桃源,你愿不愿同我一起走?” 这一世,她见过太多男人,都想同她***,却从未有人愿和她双宿双飞,如今他就是那个爱她的人,更美好的是她也恰恰爱着他,可是,她不能。最后,她佯装懵懂,笑道:“说什么傻话。”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他迫切地表明心迹:“没有你的地方,再雕栏玉砌也不觉金碧辉煌!” 她心内震动,却面色一沉坚决说:“可我就是要到金碧辉煌的地方去!” “所以你便一步步计划着是吗?”他勃然大怒,将心里的猜测一股脑倒出来。 “是!”她没有闪躲,顺着他的猜测将自己说得肮脏不堪:“他是我一位故人,我特地在此等他,然后……勾引他。谁若是坏我好事,休怪我无!” 他不敢相信,悲切又心疼道:“徵音,你不是这样的女子……” “你很了解我么?”她讥笑他的单纯无知:“除了宫徵音的名字是真的,其他什么都是假的。你该找个好人家的女子,而不是像我这样。” “不!”他依旧相信她,“我在为你另谱一支《心辞》,只属于我们。我会在梨亭等你,你一定要来,我想奏给你听。” 他失魂落魄出了门,她在门里冷若冰霜道:“你只管傻等,总之我绝不会去!” 当夜,他抱着离弦琴上了山,那一曲《心辞》是他所有想对徵音说的话,写入琴丝,一声声最苦。若她赴约,这定是又一扬名天下的好曲子,然事实上此曲到今日都没有谱完,不过那都是后话。 月光甚凉,她孤身立在房顶上,蓦然回瞧见梨花竞放的山丘,万千思绪纠缠不休。 三日,对他们都是煎熬。吉日一早,刘府来人传话,说午时是大吉的时辰,刘驭霄将在那时前来接她。 ------------ 第二十五章 良辰如昨 对于这场婚事,众人悉是羡慕,自古以来风尘女子出嫁从良只能在夜里偷偷摸摸进行,因她们身份低贱,而堂堂都护大将军竟要开天辟地于青天白日里迎娶一介寒微伶人,刘驭霄此举着实做足了风光二字。*** 不仅如此,刘驭霄还命人将从东市偃乐坊到西市都护将军府的道路用红绸铺就,着三千分执五瑞的士兵沿路立做两面人墙,用心之精良,声势之浩大,冠绝古今。 是日,大吉。 她端坐窗前,描眉画黛,春风将朵朵梨花吹落妆台,她小心拾起,嗅了嗅淡淡花香,他一定还等在那里,如果她此时赶去一定还来得及,但……也不过是想想罢了。 吉时一到,坊内奏起喜乐,琼夫人亲自替她蒙上盖头,谁都不知道她在盖头底下流了两行泪。 刘驭霄等在院中,房门吱呀一声开了,他回头见到她一身红妆姿容冶艳。他这一生杀戮无数,打心眼里讨厌血腥的红色,也从未见过谁能将红色诠释得如此惊艳动人,当下便身不由己走向她,心念一生猛地将她打横抱起,亲手送上马背,随即自己也垮了上去,环着她一路纵横而去。 小丘之上仍闻城中鞭炮声声,雎鸠弋仿佛听见了刘府宴客的欢声笑语,她终究走出了他的生命。 那一年仲春的梨花一朵压一朵,密密匝匝盖满了整个山坡,远观似一床雪被,近嗅梨香沁脾。他在梨亭等了她三日,未至。弃琴于亭中,折柳置于弦上,遥看作别。此后,世人皆不知其所往,天下乐师无不顿痛惜,纵观四海,再无人琴艺如他。 说完这些,窥视天色才晓得入夜,良辰如昨,只惜是南柯一梦。 这故事不算长,却足足沉睡了十年之久,等待一把钥匙将它重新开启,如今这钥匙回来了,而那颗上了锁的心,已经烧成了灰烬。 面前便是今早琼夫人送来的盒子,里头躺着的堪堪是那把离弦琴,它终于等到了主人。 更漏声声,悲一地落花雨,饮一壶漂泊意。雎鸠弋也不是当年的雎鸠弋了,他此刻坐在我面前,形容憔悴,手执酒盏,神怆然而迷离。他道:“我好恨自己,当年为什么没有鼓起勇气硬将她带走,如此,至少她还活着。”说着又闷了口苦酒,几近大醉。半晌,他痛彻心扉道:“琼夫人最后同我说,徵音出嫁前夜,琼夫人看见她在我房中哭泣,琼夫人劝她去梨亭寻我,你们可知她说了怎样一番话?” 陆华浓没有出声,以他的灵光头脑大约已经猜到,我坦不知,爹仰头又灌了几口酒,眼泪和着烈酒一起吞下,目光呆得半点不像天赋异禀的琴师。他哽咽道:“徵音说‘是我逼他走的,因我害怕藏不住对他的,刘府那般强势,他若不走,定是活不成的’。她什么都替我想到了,而我却做了逃兵……” 我的心不由揪得难受,谁戏子无?那是他们不晓得宫徵音!此生能被这样的女子用生命去爱着,该是多大的幸运,然好东西总是无法一世拥有。 咣当! 门外响起瓷器破裂的声响,我三人俱是一惊,忙瞧向窗户,只见窗上那道黑影飞也似的跑开了,我试图将此解释成客店小二失手打碎了东西,而陆华浓显然不这样想,爹重重将酒壶磕在桌上,挺直了脊背,像是着了魔,双眼迅速被更多的泪水占据,从唇间抖落两个字。 ――“徵音!” ------------ 第二十六章 相思成灾 “什……什么?徵音!”我吓得不轻,徵音不是已经香消玉殒了吗?那刚才的黑影是……阿弥陀佛,我都从渭城走到这儿了,眼看便要功成身退,可千万别让我折在这上头! “陆华浓,瞧瞧去!”我用下巴指着门支使他,可他还没动,爹就乱动一气了,因着醉酒和激动,他步履摇晃,带倒了椅子,艰难地拉开门追了出去。 见势不妙,我顾不上害怕,同陆华浓一道前去寻他们,可此时的客栈除了阵阵凉透了的穿堂风,什么都看不到,我惊诧于爹的速度,明明醉得跟烂泥似的,却凭着一闪即逝的背影便断定那人就是徵音,说起来多少有些荒唐。 “你觉得会是幻觉么?”我询问陆华浓。 他左右思量,十分具有辩证精神,最后极有哲理地说:“之所以会有幻觉,证明心还活着,醉在里头又何妨,总好过心死了。等悲伤渐行渐远,或许心还能再开出莲花。” “徵音……徵音……”爹的呼唤打破我的沉思,陆华浓扶我穿过没有灯笼的门洞,于客栈庭中看见了爹,他在不远处紧紧拉着一个女子,不住呼唤着徵音的名字,我隐隐听见女子的抽泣,似是以此问他为何而来,爹醉眼因泪水而朦胧,深涕零道:“纵我不往,梦里也是要来的……” 他奋不顾身从渭城一路追来,抛开隐忍十年的时光,忘却曾在此受的伤,只想见她一面,他……想她了,相思成灾。 那女子背对我们,在爹深款款的表白下偏过了头,她精致的侧脸在月光下成了一道剪影,那张脸……我有印象。她是……哑巴默娘! “徵音,你应我一声呀!”爹激动不已,也难怪,他在客栈里从未同她打过照面,兴许是她有意回避,于是爹还不晓得。虽然残酷,但我不得告知他:“爹,别逼她,她再也……不能说话了。” “不能说话,是何意思?”爹惊恐极了,瞪大眼睛望着默娘,默娘垂泪,点了头。爹险些崩溃,曾经那么美的一把嗓子,究竟是为了什么? 默娘揩干眼角,用手比划几下,示意我们随她去,爹紧紧挨着默娘,生怕她会再次消失。她领着我们到了后院自己住处,爹进门仔细打量这简陋地方,辛酸道:“你就住在这儿?想当年你住的屋子……如今……”他说不下去,早就该料到的,她离了偃乐坊和刘府,还能有个栖身之所便很好了,因此,我也恍然大悟了一事,原还以为默娘是店家的老婆,看样子两人应是没有关系的,只是她一代名伶如今落得伺候八方旅人的境地,着实教人看不开。 她张罗我们坐下,又从厨房沏了茶水让爹解酒,爹把着茶盏似有说不完的话,然千万语都汇在这苦茶里一饮而尽,他放下茶盏,就着烛光细细瞧着她,想了十年,念了十年,一朝得见万千感慨皆是有口难。 烛火暗淡,我很艰难才看清她的模样,明明是十年,可她好似苍老了不止十岁,岁月折煞她多少芳华,难以想象当年的她一点丹唇,两靥春风。 ------------ 第二十七章 宿命难懂 “徵音,我离开溥北辗转多地,如今落脚渭城,曾给你传过书信,你可看见了?”爹说这话的口气是从未有过的百转柔,默娘缓缓点了头,爹霎时激动起来:“那你为何不来投奔我,何苦在此受罪?” 有人相信年轻时候飘飘荡荡,是为了寻一处日后落脚,拥着那个人道世事沧桑。***如今他厌倦漂泊,向着她而归,依旧那么想爱她,可是不晓得自己还有没有资格。 默娘不能开口,然她一定有自己的理由,我暗自揣度,大约是觉得自己同当年无法比较,又是个不祥人,不想拖累了爹才迟迟不去找他,可我没想到,这里头竟还有别的缘由。 爹抓着她的手,用眼神同她交流,力图劝她一同归去,可还没对望多久,他便眼皮子打架支撑不住,一翻白眼儿趴到在桌上。 “爹!”我忙叫他,陆华浓将他扶住,这才没有从椅子上摔下来,陆华浓眼珠子一转,拾起茶杯闻了闻,觉出了蹊跷,狐疑道:“你下了药?” 我大惊,若她真是徵音,为何要这样对爹?我逼问她:“你下了什么药?” 本以为她会沉默以对,没想到她张开嘴巴,艰难地从嗓子眼里挤出喑哑破碎如破风箱一样不堪入耳的声音:“放心,**罢了,我怎舍得对他如何?”顿时,我脑袋一片凌乱,还以为自己耳鸣听错了,默娘,不,徵音她不是哑了吗? 大约是怕我顾忌,她补充道:“当年我便是用这药将那些好色之徒迷倒,然后才顺利绑缚,药劲儿一过便好。” “可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他是雎鸠弋啊!”我万分不能体谅她的用心,同她叫嚷起来。 她不顾我的责问,同陆华浓一道将爹扶到床上安寝,又亲自给他盖上棉被,用粗糙枯黄的手掌轻轻摩挲他的睡颜,依恋难舍道:“他是不该再遇上我的。” 因她嗓音沙哑低沉,我很艰难才听清楚,但她语里那满满伤心却是聋子都能知晓。 忽然,陆华浓一语中的道:“难道你的后来不似他心中所想?” 她深深凝望这个曾爱她如生命的男人,默默点了头:“他仍视我为当年的徵音,可我……早就不是了。我那时想,一定要等到他来,同我老去,可是,怎奈宿命难懂。” 大漠风声紧,她坐在床边,理了理凌乱花白的鬓,同我们说起那被大漠风沙层层掩埋,连说书先生都无从知晓的十年光阴。 十年前仲春时节都护将军府的那场婚事成了溥北又一个值得记忆的历史节点,场面盛大矿绝古今,今日提起还为人艳羡。 那日刘府大肆操办,飨宴众将士百姓,大家欢聚一堂难免要说些佐酒的闲话,虽说徵音是名伶,然技艺再高超也改变不了她低微的出身,而刘驭霄乃是官宦世家,自己又是皇帝钦封的都护大将军,两人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断断算不得门当户对,于是徵音嫁到刘府也只是个妾室,刘驭霄的正妻之位定是要留给那身份显赫的后来人。只是刘驭霄明知不过是纳妾,却因她那句只要风光的话便以娶妻的排场予之,多少有些意气用事。 所有的一往深都在此刻走向悲剧。 ------------ 第二十八章 任性妄为 酒席一直从晌午吃到黄昏,刘驭霄周旋于众宾客之间,对敬酒来者不拒,他为人豪爽,酒量了得,几番车轮战下来,宾客们都醉得七七八八了,他还只是些微有些醉意,因心中实在挂记独守空房的新娘子,他找了个空当溜出宴会直奔后宅。*** 新房是他精心布置的,也不晓得她喜欢什么,便将所有好看精致的物件一应备齐了,此时她穿着大红嫁衣端坐在雕了龙凤呈祥红木花罩的喜床上,他缓缓走向她,亲手揭开盖头,这时他曾在梦中幻想过多次的场面,可是当他用手指挑起她尖尖下巴的时候却看见她眼眶微红,他满是诧异:“你哭了?” 她默认道:“今日是我大喜之日,难免忆起了故土和爹娘,他们竟都看不到我穿嫁衣的模样。” 他暗自责备自己考虑不周,竟没想过要请她的家里人前来,甚是都没问过她家里还有什么人,实在仓促。他宽慰道:“找一日派人接他们来就是。” 她没有说话,气氛有些尴尬。良久,她忽然开口请求他:“能带我出城么?” “出城?”他越惊讶了,好端端的怎会有这奇怪念头? “爹娘今日不能来,我想朝故土的方向给他们磕个头。” 此事他已做的失策,如今她有这愿望,无论如何也要满足。他牵起她,二人同乘一骑出了溥北城门。沙漠上的黄昏太过壮美艳丽,巨大的珊瑚色落日斜挂天边,将碧空也染成金赤色,黄沙绵延的大漠如深沉哀伤的勇士目送金轮归去。 远远的,一骑卷起风尘,她长长的裙摆拖在疾风中,他策马奔腾,带她上了高高的沙丘,平生第一次离太阳那样近,他勒紧缰绳,马匹停在落日前头,他将她抱下马背,二人立在落日里,成了黑色剪影,竟那样渺小。 他想说一番感天动地的誓,最好能配得上眼前美景,可他是武将,从不善于表达,而且,她也丝毫不给他机会。 余晖映在她脸上,轮廓深邃,容貌明艳,她那大红广袖里灌满了风,青丝紧紧贴着纤瘦锁骨,她迎着风,霎时泪流满面。兀地,她解开衣衫,将大红嫁衣高高抛到天上,顷刻间被狂风卷起又落下沙丘,越飘越远,再也回不来了。 他扭头,乍然看见她里头竟穿了一身雪白丧服! “爹!娘!”她对着天空大声呼唤,猛地跪倒在沙子上,她高高仰着头,纤细的脖颈像是随时都会被风折断,她呼喊道:“你们可看到了?”她长跪不起,不知是激动还是悲伤,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她拼命忍着,忍得浑身都在打哆嗦。 那一身丧服着实教人咋舌,而他竟大度到包容她一切出人意表的任性妄为,他没有说什么,眉峰坚毅,薄唇紧抿。在她颤抖不已的时候,走近她,不一撩起披风,将她大半个身子护在里头。 他想护她一辈子,免她惊,免她苦。 ------------ 第二十九章 刘府后宅 那夜,他骑着马,怀里是疲惫无力的她,溥北已关了城门,他命守城将士开门,将士瞧见马背上一红一白的两人,大惊失色,而他从不喜欢跟谁解释什么,自顾自带着她回了府。 丫鬟伺候她沐浴,她心知今夜会生什么,但她的心是雎鸠弋的,即便这辈子再不能重逢,她也想为他守住清白如玉。沐浴完毕,她打了丫鬟,偷偷在寝衣袖子里藏了**,若是他敢对她不轨,便用此对付他,暂且混过这一夜再说。 然而当她走出屏风却看见洞房里除了红烛高照再无其他,方才将她抱进门的刘驭霄去了哪里?正疑惑间管家出现在门外,恭敬地低着头禀报说:“魏国大举犯境,将军身受皇命已带兵出,走时留了封信给您。”管家说着将信呈上,一步步退出了院子。 她拆开信封,里头是他苍劲笔迹,全信只有短短两个字:等我。 上次在偃乐坊,他亦是如此说。 至此,她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下了。溥北虽已是边城,然真正的界碑据此还有百余里,他这一来一回,时间短不了。她长舒口气,不用在今夜便剑拔弩张。 新婚之夜她独守空房,龙凤喜烛燃到天明才熄灭,铜剪旁是她一整夜剪下的灯花,她心里想着那远走的琴师,怎会睡得着。 实是当刘府众人都睡下之后,她偷偷跑出刘府,只身上了小山,梨花白得将天上月光引下凡尘,山间一片明亮,她半跑半走上了山顶,梨亭还矗立在原地,可人却不在了,她跑进亭中,慌里慌张旋转脚步向空山望去,始终不见他人影。她难过地垂下眸子,看见石桌上那把熟悉的离弦琴,上头的柳枝还是碧绿颜色,依稀能闻见他留下的气息。 她坐下来,着了魔似的拨弄起琴弦,回味他曾将她拥着学琴的感觉,可时光已经同他的人一样,一去不复返了。 天色将晓,她抱着离弦琴穿街过巷,又遇见那卖馄饨的老翁,想起那个雪夜的温暖,她鬼使神差要了两碗,将琴放在他曾坐过的位置,就好像他还在。 老翁眼尖认出了她,笑道:“姑娘是在等那位公子么?” 她苦笑着:“我好想等到他,可又害怕他回来。”她咬了一颗馄饨,已不是当初的味道。 离弦琴跟着她一起入驻刘府,相依为命。 过门第一日,她没有见到丈夫,却见到了同她争丈夫的女人们。 管家匆匆进来,说是刘驭霄的另外三位妾室要来看看她,刚起了个头,便果真见到三个如花似玉的女人进了院子,徵音瞧着她们个个生得俊俏,感叹刘驭霄网罗天下美人儿的能力。 打头的那位穿一身锦缎,髻梳得高高的,一双凤眼斜挑着,唇上胭脂极艳丽,同她的样貌倒也相得益彰。后头两位一个穿,中人之姿;一个着绿,面貌良善,各有各的风姿,然都不如行在前头那位气势凌人。 “这是殷夫人。”管家指着打头那位介绍到,又指着粉衣女子道:“这是程夫人。”至于最后那位绿衣的,管家道:“这是秦夫人。” 徵音是聪明人,从这阵仗里不难读出针锋相对的意味。 ------------ 第三十章 杀身攻心 未等管家说话,殷氏便迫不及待道:“想必这位便是将军新纳的妾室,我记得外头都叫你花月凋是吧?偃乐坊的名伶果真名不虚传呀!”辞间满是挑衅,连带着身后的程氏秦氏否附和着掩嘴偷笑,徵音知道她们是在讥讽她的出身。*** 然她也不怒,极有涵养回了句:“姐姐们如此夸赞我,真教妹妹受宠若惊。” 殷氏阴一句阳一句道:“好说,进了刘府大门便是自家姐妹,姐姐们哪儿有不好好‘关照’你的道理。”她顿了顿,以袖掩嘴同秦夫人交换眼神,偷笑道:“只不过有件事想让妹妹明白,虽说昨日的排场甚大,然也不过是纳妾,像将军那样的英雄,日后定是要娶王侯将相家的千金做正妻才般配。”殷氏凑到徵音耳朵边,假笑道:“妹妹可要守本分,切莫有那僭越的念头才是。”说着兀自笑得花枝乱颤,自以为占尽上风。 “哦?”徵音没有半点示弱的意思,假装懵懂道:“莫非日后王侯将相家的千金入主后宅,姐姐们也要如此对她晓以大义么?”闻,三位夫人脸色俱变,说到底大家都是妾,并不比谁高几分,殷氏有些愠怒,徵音马上趁热打铁:“若真如此,妹妹我倒是很乐意从旁观战。” 徵音成功将对方激怒,却不流连战局,边转身进屋边冷冰冰道:“妹妹恭送三位姐姐。” 大约殷氏的本意是想借徵音成亲当夜独守空房之事来羞辱她,顺便给她立立规矩,最好能再来个下马威,而如今瞧这教坊女子却不似想象中那般任人宰割,一时之间探不清虚实,未敢轻举妄动,只好先鸣金收兵。殷氏斜睨徵音背影,从贝齿间挤出嘲讽:“小蹄子,看你能横到几时!” 经此一役,徵音对刘府后宅的格局便明了了。殷氏仗着自己进门早,上头又无正妻主事,实际上便担当了女主人的角色,处处盛气凌人。而程氏和秦氏虽还不晓得个性,然两人皆以殷氏马是瞻。不管之前三人是否貌合神离或是本就亲密无间,然徵音的加入无疑让她们笼络得更紧。她望了望如洗碧空,看来她有很多场硬仗要打。 事实上她同刘驭霄有了个相似之处,两人都是战场上的一把好手,只不过区别在于斗争的地点和方式。刘驭霄是在沙场上真刀真枪为了大奕和尊严而战,而徵音则在后宅明刀暗箭为男人和地位而战,一个杀身,一个攻心。 而最要命的是,徵音需要抗争的除了后院那三个女人,还有在战场上令敌人闻风丧胆的玉面阎罗刘驭霄,这才是重头戏。试想一下,两个领域的一把手凑到一起,若不能和谐相处,那便是鱼死网破的结局,显然,徵音从开始就没打算同刘驭霄琴瑟和鸣,嫁给他不过是计划的第一步而已。 事到如今,没有回头路可走,她亦不奢望能全身而退,她在酝酿一个庞大的阴谋,准备用自己最擅长的两样武器――美貌和歌喉,彻底将刘府覆灭! ------------ 第三十一章 教人妒忌 半月之后刘驭霄凯旋而归,领兵入城之时气势高昂,打马穿街而过颇显逸兴遄飞,不由教溥北百姓对他拜服不已,常胜将军果然名不虚传。*** 刘府众人以殷氏为早早的在府外恭候,徵音却还在房中操琴,管家来劝了多次,她皆是淡淡说知道了,然直到刘驭霄进了府门她也未至。 “恭喜将军大获全胜。”殷氏贴上他臂膀,一派崇拜仰慕。他不为所动,目光在人群中逡巡,始终不见她,于是片刻都未等,抬脚跨不进门,这一走让殷氏失了依靠,险些摔倒,她心知为何,兀地压低了眉毛。 还未到她院落,便已听得里头琴声袅袅,他顿了顿,轻拍戎装上的黄尘,眉眼藏笑。 “原来你在这里,教我一通好找。”他虽是责备口吻,然当中满是宠爱。 她挑起眼角窥他,柔荑仍在弦上,漫不经心道:“知道你定能回来,又何必去做样子。”他不由浅笑,取下金盔,她正好弹完一曲,起身默默接下,像足了一个妻子的模样。她欲将金盔放置案上,他却猛地一把将她拉进怀里,没有给她脱身的机会,他低头望她,半是玩笑半认真问:“你是否怕我回不来?”她的目光在他胸口的狮护心镜上一扫而过,随即停留在他脸上,极认真道:“怕,我好怕你就这样一去不归,于此时,因此事。那我的人生便没有意义了。” 他脸上的笑僵住了,本该是句醉人话,而她的语气神态却教他在捉摸不透之余脊背凉。她轻松从愣的他怀里解脱出来,将金盔安放好,转身再瞧他,他已从怀中掏出一块残破的红绸递给她:“我的战利品。”她揭下来细细瞧,上头竟还有斑斑血迹,他又道:“从魏国战旗上撕下来的。”他略略思索:“看到红色就会想起你,是你让我开始喜欢这种残忍的颜色。” 她心领神会,欣然收下这礼物,她将会让他喜欢上更多更残忍的事,其中最残忍的一桩就是爱上她。 “你听不出我是在道歉么?”对于她的沉默,他似有不满。 “道歉?”她转念一想,大概是因为洞房花烛夜让她独守空房之事,可事实上这正是她所希望的。她皮笑肉不笑道:“事实上你该向我道歉的恐怕不止这一桩。” 他惊讶于她的聪颖,却没听出她弦外之音,马上饱含歉意道:“此役全胜,圣上特赐军中飨宴三日,故而……” 她点默许,颇识大体。 他来去匆匆,更像是特意回府见她一面,于是此等荣宠更是教人妒忌。 这头刘驭霄才走,那头殷氏便差人前来请她一同用膳,大的是替将军庆功的名号。刘府的规矩是各院膳食单做单食,平日里甚少聚在一处宴饮,她进府到如今,这算是头一遭,于是她欣然应下了。 她刻意姗姗来迟,其余三位夫人候了不晓得多久,殷氏尤其笑里藏刀,揶揄道:“妹妹是天下难寻的美人儿,在梳妆上费些功夫也属应当,只不过既然嫁为人妇,恐怕最着紧的不是妆容,而是贤惠,似这般未免本末倒置。” “姐姐教训的是。”她表面谦恭,却马上又道:“不过有句老话说得好,叫妻贤不若妾美。” 殷氏不甘示弱,未及思索便理所应当回道:“但也有妾美不及妻贵的说法。” “姐姐这句说的最在理。”徵音顺着话头说下去:“故而贤惠的本事大可交予妻子,我们这等妾室再美也是无法觊觎的,索性各司其职罢,既贤不了又贵不得,那也只剩下美了,可若是连美都做不到,岂不是太无用。”她掩袖轻笑,殷秦二人已是强压怒火,她偏还火上浇油:“不过将军还未娶妻,姐姐常以正妻自居,一味攀高而忘了做妾的根本,又算不算本末倒置?” 啪! 殷氏一掌重重拍在桌上,汤羹晃动出涟漪,可见她有多愤怒,程秦二人俱是一惊,殷氏愤然起身吩咐家丁:“将这小贱妇给我绑了!” ------------ 第三十二章 家法处置 “谁敢!” 没有人来救她,她只能自救,一双精致的眸子放出慑人的凌厉,而这声怒喝吓到的不过是一众家丁,殷氏反因此怒气更甚,秦氏随即起身,徵音分明看见她那张貌似良善的脸上闪过暗喜神,而程氏则对这一触即的战局充满了恐惧,先前的一派凶恶已然挂不住了,忙劝阻道:“姐姐,万万不可!此事若被将军知晓,恐难收场!”而殷氏正值盛怒,哪里听得进去,怒其不争道:“你我皆出自清白人家,如今竟让个烟花女子骑在头上,是何道理?小贱妇出不逊,我定要拿她开刀给府里众人立立规矩!” 家丁得令朝她夹击而来,她虽有慑人的气魄,然势单力薄。***为家丁锁眉道:“四夫人,得罪了。”她没有挣扎,就范得十分突然,正好借此又看清了府中局势。 所谓的家法处置便是鞭刑,徵音趴在长凳上,四肢被紧紧绑缚,殷氏半蹲着身子挑起她的下巴,咂嘴道:“啧啧啧,好一张**脸,放心,我不会让你破了相。”说着眉梢眼角悉是毒辣,沉声吩咐道:“打!” 沾了水的皮鞭一下下重重打在她脊背上,她咬牙隐忍,不肯示弱,暴戾场面让殷氏颇有快 感,秦氏面目表,而程氏早就别过头不敢看,不晓得打了多少下,徵音无暇的肌肤皮开肉绽,脸上没了血色。 程氏被血肉模糊的景象吓得浑身哆嗦,拉着殷氏的胳膊恳求道:“姐姐,算了吧,这教训已然够了,再打下去恐闹出人命!” 殷氏瞪她:“她自己都未开口,轮得到你来为她求?不争气的东西!” 程氏险些哭出来:“将军若追究起来,谁都脱不了干系!” 秦氏趁机添了把火:“殷姐姐不过是替将军整肃家风,将军岂有怪罪之理?”程氏又怕又急,正在此时听得家丁呼道:“不得了了,四夫人晕了!” 至此,殷氏才有些慌张,程氏说的不是没有道理,这才罢了手,然依旧余气未消吩咐道:“送她去柴房好好思过。”毕带人离去,程氏不敢不从,只回头担忧地看了看徵音,满是惋惜。 不晓得过了多久,她幽幽转醒,后背疼得要命,想动一动身子却全无力气,她趴在柴薪之上,俨然一副自生自灭的可怜模样,她咬着牙暗自盘算,还有两天他便要回来了,可是不晓得自己还能不能撑到那时候。事实上她并不恼怒殷氏,反而可能因此得利,于是她隐隐期待一场轩然大波将刘府的宁静祥和彻底打破。 门外忽然响起细碎脚步,她绷紧了神经屏息以待,片刻之后,门开了,有个瘦弱身影闪进门里,她定睛一瞧,竟然是程氏。程氏嘘了一声,示意她切莫声张,急急走来蹲在她近旁,皱着娥眉叹息道:“她在府里向来横行无忌,你何苦同她过不去。” 徵音有霎那恍惚,而程氏已经从怀里掏出小瓷瓶,道:“这是我从将军房中找来的金创药,你且忍一忍。”说着便要给她敷上,登时觉出了程氏的关切之意,不是不感怀,然若好得太快何来的苦肉计?她望了望墙角,顿生一计,虚弱请求道:“多谢姐姐好意,然我惧这药性太猛身子承受不起,可否请姐姐用蜂蜜调和?” “也好,蜂蜜本就有美肤之效,妹妹稍等,我去去便回。”程氏依照做,从厨房要来了蜂蜜调好药粉,犹豫半晌却不敢下手。那么美的一个脊背,肌肤胜雪,硬是生生被打得面目全非,一条条鞭痕早已结痂,那黑红不分的血块死死黏着破烂衣衫,若要生揭,定是万万无法忍受。 “有劳姐姐。”她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紧咬牙关,程氏哆哆嗦嗦将衣衫揭下,顿时疼得她浑身冷汗。 仔细替她上了药,程氏松了口气,苦口婆心道:“日后在府中行事切记小心,你这身子骨禁得起几回折腾。” 她没有回头,心里确实感激,启开毫无血色的嘴唇道:“今日姐姐替我求,现下又不顾那人迁怒来为我上药,若我日后做了什么出格的事,也请姐姐一并担待。” 程氏不明白徵音是何用意,迟迟没有应允。然而,她即将知晓。 ------------ 第三十三章 我等得起 因她是被殷氏动了家法,于是无人敢声张,更不敢前去军营禀报,也幸好有程氏照拂,虽没有什么成效,然她还是顺利撑了许久。***或许是心有灵犀,或许是老天怜悯,说好的三日之期被他星夜回府所终结。 他先是去了她的院子却不见她的影子,殷氏闻风赶来,欲要将他拉到自己院中,然他那里是那样好糊弄的人,当下便察觉异样,待实在招架不住,殷氏才结结巴巴地说了徵音的去向,刘驭宵当即便怒不可遏,急不可耐奔向柴房,甫见她奄奄一息顿时惊得四肢百骸都凉了个遍。 “徵音……”他蹲下身子小心叫唤她,她颤抖着缓缓睁开眼睑,瞧见他痛心疾的脸,随即艰难地展颜一笑:“你终于……来了……”因着体力不支,她无法再说什么,眼神越空洞,深恍惚得厉害。 见她双颊潮红,他下意识伸手探她额头,天啊,烫的像火炭一般。他慌了,厉声质问身后众人:“谁!” 殷氏立在门边,猛地颤抖一下,后怕得要命,秦氏则面无表冷眼旁观,只有程氏上前劝道:“还是快些将她送回房中,请大夫前来医治才是正经。” 闻,刘驭宵掀开她背上的芦席,那是程氏走前特地为她盖上御寒的,然而更加触目惊心的场景这才出现在众人眼前――她衣不蔽体的脊背上爬满了黑压压的蚂蚁! “啊!”一声惊叫从程氏口中传出,当即便吓得瘫软在地,殷氏看清了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形,扶住门框险些甩到,秦氏定睛瞧了刹那,打着寒颤猛地别过了头。 这些看在刘驭宵眼里,犹如芒刺在背,又像一记重拳正正击在他面上,他刘驭宵的女人竟不得周全!然眼下容不得他多想,忙解下袍子将她裹住,小心翼翼抱在怀里,没有特意看谁一眼,但心中有鬼之人已然被他的冲冠怒吓得魂不附体。 她伤得太重,伤口上又全是蚂蚁,丫鬟们胆怯不已,避之唯恐不及,倒是他满满道不尽的内疚疼惜,亲自替她驱走蚂蚁,又擦拭背上脓血药渣,寸步不离守在她床边,连大夫的军令状都不能教他内心焦虑减少分毫。 一通折腾天已大亮,他端坐床边紧握着她柔弱无骨的手掌,一遍遍不知疲倦地用湿冷帕子擦拭她烧红的脸颊,每一次从她干涩的嘴巴里挤出零星破碎的呻 吟都教他更自责更心疼一分,他头一次感到深深的无措,不晓得自己该做点什么才能让她快些好起来。 正午时分管家来劝他歇息,他反将管家打走了,对他而什么都多余,他眼里心里全是她而已。此刻能静静守着她,哪怕只有片刻都觉得好珍贵。从前她总是若即若离,那么远,就算拥在怀里也不觉亲近,他甚至不清楚她为何会痛快答应婚事,不是怀疑自己,而是她太过耀眼特别,但即便是这样,他也觉得欢喜,因而能这样望着她的时光,已万分值得惜取。 他不自禁将常年舞刀弄枪的粗糙手掌轻附在那细腻光洁的脸上,她始终锁着眉头,他知道那有多痛,而她却从未掉过一滴眼泪,这份隐忍更教他心疼不已。 良久,他轻声道:“为何要到我身边受苦?我知这不是为爱。”他顿了顿,神怆然,半晌又道:“但我不能当面问你,因我好怕你会欺骗我。”他全程都在自自语,又希望她听见,又怕被她知晓内心惶恐不安,最后,他只得满怀希冀道:“世人都真心如河清难俟,无妨,我等得起。” 她紧闭的眼睑微微颤了颤,其实她早已醒了。 ------------ 第三十四章 不得好死 小丘上掠过春风阵阵,白梨玉蕊却在风里叹息,大漠又被卷起黄沙,铺天盖地遮住了恹恹夕阳,她趴在床上攒足了力气,到了非醒不可的时候。*** “将军……”她虚弱道。 刘驭宵惊喜得不能自持:“谢天谢地,我还以为……”他欲又止,她抬眼望着他,他摇头直没什么,忙吩咐人去请大夫,她则要求道:“扶我起来。” “等你大好了再说。”他好劝阻,而她却自己撑着床挣扎起来,知道拗不过她,他又急又气,只好将她扶起,她斜倚着花罩,尽量不碰到脊背,然还是痛出了一身一身的冷汗。 “大夫说你醒了便将这药服了。”他端着药碗,然她没有理会,心思深远道:“善恶有报,便是灵药。” 事实上他早想问责,然顾虑她有伤在身便暂且压制怒火搁置下来,如今她既主动提起,一同办了也未尝不可。遂着人将另三位夫人请了来,想知道她会是何态度。 面对强势的刘驭宵,殷氏虽害怕,然却没有推脱的意思,将事原原本本道尽,巧强辩道:“妾不过是教她府中规矩,并无过错!” “那妹妹我是否该多谢姐姐赐教?”未等刘驭宵做出判决,徵音已讥讽起来,殷氏气极,不顾仪态指着她骂道:“我做的最错的一件事便是当初没有全力阻拦你进门!” “可笑!”徵音冷笑起来:“将军中意谁,岂是你一个妾室可左右的?” “是,我的确是妾,大家都是妾,可你进门前府里天朗气清,偏你过府后便诸事横生,分明是你兴风作浪不安于室!”殷氏辞凿凿,丝毫不怕撕破脸。 “姐姐你不过是嫉妒我,说什么家风门规全是假,却是真想要了我的命!”徵音的指控严重非常,殷氏打了个激灵,慌忙跪倒在刘驭宵脚边,竭力辩白道:“妾的确不忿,但万万没有致她死地的歹念,请将军明察!” 刘驭宵负手而立,不顾殷氏在脚下哭诉,只好好瞧着床上平静冷酷的徵音,忽觉陌生得紧。 久久之后,刘驭宵依旧望着徵音,却对脚下之人了话:“你起来吧,我知你没那能耐。” 闻,徵音飞快抬头迎上他深邃眸子,相互在揣摩对方的想法,忽然,她好似明白了什么,退一步道:“既然将军不追究,那便算了吧。” 如蒙大赦的殷氏赶忙爬起来,生怕两人会反悔,而徵音已经看清战局,无暇理会她,转而将焦点放到了程氏身上,她道:“殷姐姐就算真想拿我如何,那也是明着来,不似某人口甜心苦,假借替我上药的名义,竟是要我不得好死!” 程氏懵了,显然没听懂徵音是何意思,只茫茫然瞧着她,徵音眼神凌厉,教人害怕。 “实究竟如何?”刘驭宵冷声质问程氏。 程氏面色惨白道:“妾不过是想替她药敷伤口,哪里晓得竟引来的蚂蚁。”她忽然想到了什么,马上澄清:“以蜂蜜调和药性便是她的主意,妾是被冤枉的!” “姐姐,我同你无冤无仇,你怎血口喷人!”徵音激动异常,拍打着床沿险些跌落,刘驭宵忙过去扶她,她又道:“我那时痛得迷迷糊糊,怎还会有力气指使你?再者我何苦拿自己性命玩笑!” 刘驭宵见安抚不成,只好让程氏同厨房众人当面对质,众人实确实是程氏来索要蜂蜜,无疑将程氏罪过坐实,而刘驭宵似有挣扎,的确,程氏向来不争。 兵行险招,徵音已没有时间犹豫,不顾身上痛楚难当,硬是从他怀里挣脱出来,扑通跪倒在地,放弃指证,转而攻击他的渐渐薄弱的心防。不晓得是因为太痛,还是戏演得太重,她的眼角溢出一滴泪,也正是这滴眼泪彻底瓦解了他的理智公允,她颤声问:“你可信我?” ------------ 第三十五章 脱离苦海 万般惊恐的程氏转而向殷氏求助,而殷氏也不过将将能自保,哪里还有能耐顾她死活,于是垂下眸子不再看她。***而殷氏身后的秦氏虽一不,却紧紧打量着徵音,同众人惊骇大相径庭。 所有人都在等待他的回答,他用行动表明了态度,俯下身子将她小心抱回床上,无道:“程氏善妒,即刻逐出府外。” “不!”绝望的程氏泪如雨下,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竟救了一匹中山狼! 徵音偏过头不敢去看程氏被家丁拖出去时的狼狈模样,我猜她那时内心一定很挣扎,好端端的一个人就被她这般污蔑了,何况中间还有恩,她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一定深感不齿。 佛曰今生为恶,福德尽灭,大约她也早已不指望什么福德,才会一步步走向苦厄深潭。 程氏是这场战役里第一个退场的输家,同刘驭宵几年分惨被抹杀,而她心知清白,说什么都不肯蒙冤离去,于是在府外候了几日,只求能见他一面诉说冤,没想到等来的竟是此生再不想见的徵音。 因蜂蜜事件让刘驭宵提心吊胆,生怕有人在徵音药里下毒,于是她的吃食用药他都要亲自照看,今日徵音便是寻了他去看药的空挡才偷偷溜出来。 “从前殷氏骂你是贱人,我还觉得不堪入耳,如今瞧着已属客气。”程氏万分悔恨自己有眼无珠。 徵音望着她,满是同,又有羡慕,离开刘府何尝不是解脱。她平静坦诚道:“就算在我进门之前你还能勉强占有一席之地,然这府里的天地也该换换了,趁年轻出去寻个好人家,总比在这里受人压制度日如年要好。我知道你恨我,或许三年,五年,十年之后你便会庆幸今日输在我手下。” 这话太过深奥,而徵音没有解释,转身仰头望着刘府匾额,眼中似有一把刀,随即迈着沉重脚步走了进去。 当年的程氏或因打击深重或因心思单纯,终归没听懂徵音的话,然现在,十年之后的她究竟有无庆幸,谁也无从知晓。 待徵音回转房中,刘驭宵已等在那里,见她回来松了口气,关切道:“你去了哪里?” “本以为好了不少便逞能出去走走,谁知仍是疼痛。”她蹙眉折返床上,刻意作出副病态,教人瞧着着实不忍心。这身伤来的极好,虽说没有扳倒殷氏,却也让程氏这无辜之人脱离苦海,也因着这身伤她缠绵病榻,顺利将圆 房之日无限期押后。 他端起药碗喂到她嘴边,哄道:“吃了药才能快些好,待你痊愈,我再同你策马到大漠深处看日落可好?” 她不禁想起成亲那日的夕阳,红得能滴出血来。她推开药碗,趴伏在床上,指着胸口郁郁道:“是这里不好,什么药都无用。” “如何才好?”他将药碗放到一边,俯下身子凑在她耳旁,轻声呢喃道:“你大可说说看。” 旋即,她用嗔怪撒娇的语气道:“殷氏那样跋扈,你却还护着她,可见在你心里,她是多么要紧的人。” “是么?”他不由一笑,大约以为她是醋了,甚是开心,又问:“你真这样想?” 她默不作声,成功将自己伪装成吃醋妇人,让他产生了自己被深爱着的幻觉,他调笑起来:“我上阵杀敌护的是一国子民,难道他们也个个都是我的谁不成?” 好一个别致比喻,任何女人听了都难免芳心为之一动,而她偏是个例外。 见她无甚反应,他叹道:“她们皆是我在战乱中收留的可怜女子,我只不过是给她们安身之所罢了。” “绝无感?”她不依不饶,步步紧逼。他瞧着她认真模样,更觉可喜,她像极了争宠的娇妻,无限期待道:“有我陪着你,就我们两个人,不好么?” ------------ 第三十六章 失之不忘 泥融飞燕子,沙暖睡鸳鸯。 刘驭宵有刹那恍神,徵音的举动教他迷惑,然有很多事他不可说,也不可求证,最后,他轻拨她的秀,浅浅笑着,并无多少欢心,感慨道:“我只想将你收藏,奈何不是寻常人家,身边注定还要容下别人。” 收藏一词太过美好,她从未被谁收藏过,初初听到竟觉胸中那块冷冰冰的地方生出一丝若有还无的温暖。她望着他,眼神复杂,多窝心的一句话,然她不许自己动容,说到底,她貌美似花,而心上有疤。 她扭过头不再看他,他轻声叹息亦不知该如何应对,两厢默然。 此夜梦中,流霜乘月飞舞在时光深处,她又遇见那翩翩少年,弹一曲繁缕,嗅满山玉梨。岁月不惊,回却偷换他人相亲。很久以前她便懂得这个道理,有很多人死在了昨天,却有更多人为明天而生,除开那颗心,总有人爱着,凡人尘世永不会崩塌。 没有什么会不朽,失之不忘,贻笑大方。 又过了些安宁日子,她背上的伤才将养好,只是当时打得太重,日后怕是要留疤,近旁伺候的婆子丫鬟都替她惋惜,独她全不在意,左右伤在看不见的地方,穿上绫罗照旧光鲜。 这日刘驭宵去了营中,没有他时刻在身边盯着顿觉舒爽,由丫鬟扶着前往后院赏花。因她养病耽误了些时日,园中繁花行将荼靡,自是另一番光景。 “妹妹身子可好些了?”未曾回头便已听得殷氏来了,同行的自然还有秦氏。 “幸好姐姐当日手下留,否则妹妹我今日怕是真去了阎罗殿。”徵音头也没回,亦无半分感激侥幸。 殷氏冷哼道:“妹妹重了,该我谢你手下留才是。” 徵音回身正视殷氏,只见她似有不甘,随即听到她说:“程氏被逐出府后在门外等了几日,任旁人如何劝如何撵都不走,可后来偏你去了她便皈依伏法退了场,不得不说烟花女子果然诡计多端。” 徵音佯装不懂,笑说:“姐姐如此讲,我便听不懂了。” “我真不晓得该说你聪明还是愚蠢,以程氏胆小怕事的性子绝不可能做那事,别以为我不晓得你动了手脚,只是你居然放弃同她结盟,这才教人惊讶。也好,日后少了个人暗地里可怜你,倒大大给我行了方便。”殷氏笑得花枝乱颤,远不如身后从不开口的秦氏那般锋芒内敛,看起来着实有意思。 然这些根本不足以让徵音恼怒或者惧怕,她反而很轻视,哂笑道:“对付你们,绰绰有余。” 这场交锋并未让殷秦二人得到什么实际利益,而徵音却在折返回去的途中有了意外收获。行经殷氏小院,忽听得里头一阵鸽鸣,她不禁侧目去瞧,果然看见角落里有只鸽子被束在鸟笼里,瞧它那高昂体态,同普通鸽子有些微出入,她略略思索,询问随行丫鬟:“这是殷夫人豢养的?” 丫鬟答:“是,平日里都是殷夫人亲自照料,旁人莫说碰一碰,连瞧都不能瞧,很是宝贝。” 她再打量片刻,唇角微微翘起,心中好似已有计较。 ------------ 第三十七章 转托给你 时值盛夏,溥北酷暑难耐,从大漠上刮来的风都透着难以消磨的闷热,入夜,温度骤降,园中随刘驭宵迁徙而来的滴水观音竟能在这极端气候里活得苍翠,不可谓是奇迹。*** 今日溥北又有大事,因着先前的参将突疾病而死,朝廷又派了人手来接替,刘驭宵作为军中之自然要为新参将接风,地点便选在刘府花园,宴饮必不可少,自然还得有歌舞助兴。 华灯初上,偃乐坊倾巢出动来为刘府夜宴锦上添花,琼夫人调度乐师伶人们一一登台,时不时侧目瞧瞧台下端坐着的徵音,她似乎很适应宅门生活,刘驭宵也对她很是宠爱的模样,时不时偏头同相邻桌子的她低声讲笑,她面上始终是淡淡笑容。 新来的参将姓侯,是个而立之年的汉子,长相五大三粗,标准的莽夫模样,从坐定台下起便多次有意无意偷 窥不远处的徵音,徵音生性敏感,怎会不知,只是自有一番盘算罢了。 待歌舞毕,琼夫人从管家处领了赏钱,正要带人出府,徵音忽然起身望着戏台,辞恳切道:“妾愿献艺一曲以助兴。” “这……”刘驭宵有些犹豫,殷秦二人更不想她卖弄取宠,而今日宴席上的主角是侯参将,恰恰他是最乐见其成的,于是赶忙抢在刘驭宵反悔前满口应允:“若得夫人一曲,三生有幸。” 徵音也未等刘驭宵话,自顾自走向台侧,同琼夫人耳语几句,随即上了戏台。都是过去日日排演的曲子,虽花月凋以从教坊脱籍,然曲子总还是日日都有别人来唱,故而乐师们驾轻就熟,又对这再一次合作颇为兴奋。 台上台下是两番光景,徵音兀自唱着,歌喉清越如腰间环佩同鸣,澄澈如林间潺潺流水,行腔唱词幽柔婉转,一颦一笑悉颠倒众生,举手投足皆仪态万千。她有倾城一貌,致两饶,于弱水三千绝万代之丽,谁能不对她一见倾心。 而也正因如此,刘驭宵才默不作声握紧了拳头,心全不似初次见她歌舞那般愉悦,在他心中她向来不知个热的人,至少对他不是。 同眉头深锁的还有殷秦二世,徵音这个对手太过强大,这一点光看侯参将春风沉醉的神便能明了。 歌舞终了,她立于台上颔道:“妾献丑了。” 刘驭宵起身要接她下来,琼夫人则抢先一步到台上扶住她,耳语道:“借一步说话。”她心中了然,借口身子不适,同琼夫人一道离席而去。 行至无人之处,琼夫人才从袖中掏出一封书信:“他将书信辗转送到偃乐坊,托付我转交给你。” 琼夫人满是惋惜,而徵音却没有接下,只木然道:“你不该给我的……我只想要他好好去,远离是非。” “你们的事我无从插手,然受人之托便忠人之事。”琼夫人执意将信塞到她手里,叹息道:“你如今这样若说是好归宿,实在太过牵强。留条后路也好,你我身份本就卑微,怎还吞得起一意孤行的苦果。” 说完忠,琼夫人未敢逗留,徒留下徵音在廊下默然看着手中信件,她是希冀过的,若有一日真能逃出困局,定要去寻他,亦或是等着他回来。可是,真有那一天么? “哟,夫人原是来这里呀!”惊喜欢叫从回廊那头传来,徵音惊得连忙将信件收进袖中,却被眼见的侯参将瞧见了。 侯参将大腹便便而来,满身酒气,已然失了仪态忘了身份。徵音冷眼想看,如此脑满肠肥之人她见得不少,自有应对之法。 ------------ 第三十八章 后世不惊 “参将大人定是不知府中格局才误入了后宅吧,若是不快些回转席上,恐扫了众人兴致。”说着翘起兰指朝垂花拱门一指,轻轻柔柔下了逐客令。 事实上男人都是极要体面的,以往那些客人碰了钉子也就知识趣自行离去,然这侯参将不晓得是故作无知亦或是本就存着别样心眼儿,不顾她心生厌烦,借着薄醉硬是觍着脸贴了上去。 “大人自重!”徵音一甩长袖,面若冰霜,连眼角余光都不屑面前的男人,态度极为傲慢。 侯参将淫 邪一笑:“见了小娘子这般标志人物,怎教人不在心底燃一团火。” 徵音甚觉好笑:“大人即便不顾清誉,也得忌讳三分同僚之义。” “哼!”侯参将轻蔑不已,咬牙恨恨道:“刘驭宵执掌一方手握重兵又如何?君上对臣子总有几分悔吝之心,我今次前来便是充当耳目,替君上监管他一一行。”说着他再次靠近陷入沉思的徵音,许多念头在她脑海中迅速缠绕,而脊背却冷不防被他的轻薄手掌占领,她惊得全身僵直,他得意忘形地抓住她一只手掌,凑在她耳边意在外道:“若是将军府能有如此一双手遮了我的眼睛,捂上我的耳朵,不就相安无事了么?” 于于理,她都不会接受提议,而真正开口拒绝的却是教她万万没想到的人。 此刻她身陷魔掌,正要力推开侯参将,怎料还未动分毫,身子已经被人从旁拉走,眨眼间便撞上了一具结实胸膛。她抬头瞧见刘驭宵神色冷峻,不晓得他是何时来的,更不晓得他听了多少,只知他定是强压怒火,于是附在她手臂上的力道教她忍不住皱眉。 “刘某自问对君上同大奕忠心不二,不惧流诽谤,也不牢大人费心。”一句话字字铿锵,眼中怒火极为慑人。 侯参将见刘驭宵这般强势,自知今日占不到便宜,悻悻道:“如此最好。”紧接着又故意望了望徵音藏有信件的袖子,阴阳怪气道:“刘将军,您府上这位如花似玉的小娘子可得看紧了。” 刘驭宵没有再搭理他,直到亲见他出了园子才松开手掌,徵音松了防备,双腿一软怀抱自己蹲在地上,她很清楚若不是刘驭宵及时赶到,今夜就玄了。 “无恙?”刘驭宵询问她,满是愠怒。 她摇摇头,莫名觉得这阵穿堂风来得太落井下石,她道:“我只是觉得冷。” “是么?”他语无,却不由自主解下袍子披在她身上,她那样瘦弱,蹲在地上只有一丁点,很容易就被宽大袍子遮盖了。他的余温他的气息铺天盖地席卷了她,她不自禁仰头窥他动静,他凉凉道:“我也觉得冷。”说着右手附上胸口,些微疼痛道:“这里……” 又一阵夜风疾驰而来,仿佛穿过了他的身体,她眨了眨眼,细细体味他的话,他面若心死道:“你总有办法敷衍我,一面好像拼命讨好我,一面又本能似的拒绝我,方才却连那无耻之人都不曾推开,这才真正教我心寒。” 她万分惊讶,原来刘驭宵这样的人竟也会心寒,该是有多在乎呀。一时之间,她不晓得该如何应对,默了半晌才站起身来,踮着脚尖将袍子披还给他,他心神为之一颤,却不慎看见了她藏在袖中的书信,猛地想起侯参将的话,警觉道:“那是何物?” 她故作镇定,拢了拢衣袖,面不改色道:“家书。”此话不假,事实上雎鸠弋于她心中已同家人无异。 “家书?”他大为不解,成亲那日她分明吊唁了双亲,怎如今又凭空有了家书?他试探道:“你家里还有别人?” 她顿觉荒诞,侧目瞧他,眸中神难以解读:“将军似乎对妾家中之事颇有兴趣。” 他不否认的确如此:“我好奇,皆因你从不肯透露分毫。” 怎料她莫名一笑:“妾是担心吓着将军。” 不得已,刘驭宵用从未有过的审慎态度重新打量眼前这个神秘莫测的女人,她有心事重重的眼神,还有满腹不曾示人的故事,让人有解密的冲动,却又苦于无处着手,她究竟是怎样一个女人? 我想,这世上大约没有人能真正看得懂她。或许每个被称之为传说的人物都有扑朔迷离的故事,那些秘密从无到有,从生到死都附着在他们的骨肉之上,却一世不被人知晓。他们享受世人或膜拜或诋毁的语,然不过都是过眼云烟,唯有秘密啃噬奇经八脉才有感知,这或许就是成为传说的代价。 时光流转到此刻,徵音过分衰老的容颜早已撑不起花月凋的艳名,然我坚信对女人而,所有的衰老都有意义,它将我们曾经的执拗尖锐统统雕刻进时光,重塑一副如水的静默心肠,后世不惊。 徵音没有再说话,只好好望着沉睡的雎鸠弋,而眼光似乎远到过往的深邃年月,有故事的人总是如此,薄薄眼睑绷不住满满心事,仿佛眨眨眼都能掉落只片语,而这样的人,除了徵音,还有陆华浓。 半晌,陆华浓许是忆起了亡妻,无可奈何道:“有时候我在想,如果我们只是一段传说,那该有多好。传说无所谓结局,闻者自会补齐,而我们,必须面对。” ------------ 第三十九章 救月溺死 恍恍惚惚,恍恍惚惚,满目皆是月夜,他在对岸。可我分明是没有记忆的,零星丁点也没有。为何他此刻望着我,我竟会隐隐作痛? 须臾间我竟幻想自己是他念念不忘的女子,贪心到想知晓他的爱有多深:“假若早知结局注定不好,你是否后悔遇上她?” 他低眸沉思,转瞬又抬头将我望着,唇角含笑,满足得刚好。他道:“我曾懊恼为何要碰这食人的爱,如今只觉不悔。爱过痛过,同错过,毕竟有别。莫说我痴傻愚蠢,正如佛家有一偈说的是水中捞月,‘此诸痴猕猴,为彼愚导师,悉堕于井中,救月而溺死。’献身于心爱,何尝不壮美?”他顿了顿,低吟道:“何况她所受的,丝毫不比我轻巧。” 夜色轻跨进窗,星辰闲照阑干,细瞧之下,竟无一人通体不伤。 我不知该如何圆自己开的场,幸而徵音还有气力再叙。 那夜侯参将离府,宣告宴席结束,众人各自回屋,她枯坐榻上,几番思量才展开书信,还是熟悉的笔墨,他在信上诉说别后种种遭遇,十之**都不如意,好在他最终拣尽寒枝栖在渭城,隐姓埋名。他在末尾似独白道――愿上苍不负你今日所苦,愿你不负我今生久候。 谱一支曲兴,未半。等一朵花开,却败。候一个人来,错爱。 终有一个人值得她寻觅半生,甘心托付,却也敌不过天涯嗟叹,怎能不遗恨?她的等待落满尘埃,已看不清寸心颜色是旧是鲜。 轻轻一封信,沉沉压得她喘不过气,她多想回绝他不要等,又怕极了他真的不等,或许功成之后他们还能重逢,她安慰自己,或许吧。 她将信压在软枕之下,推门出去,揣着满腹心事,不知不觉竟行到了刘驭宵的院落,此刻他正在屋中擦拭随身佩剑,高大的身影映在窗上,黑白分明的剪影清清楚楚告诉她一件事――这才是她委身之人。 寻常女子都喜欢这样一个男人,相貌堂堂,风姿卓著,家世显赫,愿救她于危急,能予她风光,会因她笑而欢喜,因她痛而蹙眉,更重她敬她,甚至偏私她。眼前的刘驭宵正是这样的男人,然而即便如此,也只是教她越心乱罢了。 他淡淡一句心寒令她在院中站了许久,挣扎着要不要进去,只可惜总有人比她要快,管家小跑到门口,说边境起了烽烟,无需赘述,他已清楚事态,握着宝剑推开房门,却见她不远不近立在眼前,一时间竟有些欣喜。她本想折返,然最终却鬼使神差走到他近旁,刚一张口想说些什么,他马上抢白道:“无需解释,总之我信你就是了。” 刹那间她不晓得该如何回应,信她,到底是要失望的。 片刻后,他做出想拥她入怀的姿势,她没有拒绝,顺从地环住他的腰,由衷道:“活着回来。”他喜不自禁,没错,她需要他活着,至少在她谋划好一切之前都安然无恙。 夜宴,献艺,书信,轻薄,深谈,军,一切都生得如此突然,岂料这仅仅是个开端。 刘驭宵前脚刚走,后宅便有了动静,殷氏闭门不出,夜阑人静时却见她豢养的白鸽骤然腾起。秦氏那头岁素日一副与世无争的模样,克徵音却接连几日在自己院外看见秦氏贴身丫鬟鬼鬼祟祟的身影。奇怪的是这次殷秦二人并未趁刘驭宵不在府中的空档来为难徵音,这出奇的宁静真教人不安。 忽而秋至,溥北到了一年之中最宜人的时节,塞上瓜果飘香,大漠也比四季中任何时候都来得金灿灿夺人眼,似是映衬着谁的卓著功勋。秋叶在湖上打着转,刘驭宵携满身荣誉嘉许从沙场归来,同前次一样,迎他的人群里总是没有徵音。他下马解了披风,倦容夹着轻叹,默默被人簇拥着进了府门。 当晚殷氏特地命人在自己园中备下酒菜替刘驭宵接风,同席作陪的还有秦氏,待刘驭宵落座,殷氏竟十分出人意表地提议要请徵音过来,可她同徵音不睦早已不是秘密,府中众人皆是心照不宣,故而莫说是下人们,就连刘驭宵都始料未及。 大约是碍着众人体面,又或者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最终刘驭宵挥手作罢,这被下人们一解读,纷纷得出同样结论――跟着殷氏有肉吃!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殷氏有些薄醉,刘驭宵把着酒盏,心中却是临走那晚徵音的种种举动,这些事压在心头折腾他好些时日,今夜定要问个明白。 “啊!” 一声惊叫吓得殷氏酒醒了大半,刘驭宵放下酒盏起身到门外,脸上满是戒备神,殷秦二人忙跟了出去,紧接着又是一声呼救,刘驭宵不由个机灵,双眸放出精光,刹那间他满脑子都是徵音! ------------ 第四十章 害我之心 不容多想,他心急如焚朝徵音那处奔去,早已丢了大将军的沉稳仪态。 此时的徵音被突如其来的黑衣人逼到了角落,强烈的求生意念驱使她将身旁一切物件奋力扔向那索命恶鬼,企图中伤他以保自身周全,怎奈力量悬殊,黑衣人挥剑隔开不住飞来的物件,咄咄相逼。天可怜见,当剑身悬在她头顶之时,刘驭宵踢开房门,箭步挺身冲到她身前,将她安安稳稳护在身后。她较弱的身子紧紧贴着墙壁,前头是他如山一样雄伟挺拔的脊背,在惊魂未定中,她仿佛听见什么被划破的声响,还有一下是他粗重的呼吸,她的心没来由被敲打一下,慌了片刻。 随后赶来的众人目睹他似一只凶悍的鹰,用丰满如利剑的羽毛为她筑起一座固若金汤的城。而那把刺向她的剑被他牢牢握在手中,一只手掌正汩汩冒着鲜血,滴滴答答直落在织毯上。他目露凶光,压低了眉毛。 啪! 寒光四射的利剑在他手中断成两截,黑衣人瞪大双目,还未及反应,刘驭宵变以雷霆之势将手中断剑深深刺进他胸膛!他的面目因疼痛和惊恐而极度扭曲,倒地之时却伸出手要够门外吓得半死的殷氏,嘴里含含糊糊念道:“夫人……救……救我……”随即双眼一翻,丧了性命。 徵音刚经历生死博弈,又被刘驭宵这般不顾一切护着,心里已然乱了,轻飘飘往他背上一靠,幸好他伸手揽住她才不至于跌倒。她仰头瞧他,心中绪不可名状,她千算万算都想不到刘驭宵竟会用一己之身来做肉盾,更料不到自己坚如磐石冷若冰霜的心竟会在那一刻倒海翻江。 “徵音。”他唤她,轻柔疼惜。 她无摇头,表示一切都好,他松了口气,余光扫过地上横尸,转而妄想门外脸色惨白的殷氏,眼神冷漠得教她胆战心惊。 “不是我!真的不是我!”殷氏慌忙辩解:“妾是冤枉的!将军怎可凭他只片语便认定是妾所为!妾虽同她不睦,然绝不会动杀她的念头!将军明察!” “是么?”刘驭宵辞冷淡,继而望向战战兢兢的秦氏,大约秦氏生出些兔死狐悲的隐忧,立即跪地央求道:“将军,妾相信以姐姐的为人绝不会做这等阴险歹毒之事,切莫冤枉了姐姐才是。” 刘驭宵分神打量刺客模样,见他腰间有枭鸟样式环扣,那是箫国暗 杀组织戾枭堂的堂徽,动用如此高手,看来背后之人根本没打算给徵音生路! “将军。”管家似乎想起了什么,支支吾吾道:“日前将军才离府,老奴便见……便见殷夫人将豢养的鸽子放飞,几日之后才见那鸽子回来,如今一想,怕是……怕是给什么人传信。” 闻,刘驭宵并没有什么特别神,而一切证据都指向殷氏,殷氏深感百口难辩,歇斯底里道:“妾养的鸽子不过是寻常畜生,平日里也曾放出去过,难道都是给那什么堂送信么?” 忽然,一直未开口的徵音含泪泣道:“姐姐,若是妹妹有什么得罪之处,姐姐大可教训,然眼前这般怎教人信服你无害我之心!” “将军!”殷氏悲呼一声,哭得险些断肠。 良久,刘驭宵冷冷吩咐管家:“待下去好生看管,事查明前,不许任何人接近!” 殷氏双腿一软跪倒在地,哭着爬向刘驭宵,拽着他的衣摆不肯松手,刘驭宵负手立着,并未看她一眼,只厉声道:“拉下去!”管家带人一拥而上,生生将殷氏拉开,半拖半拽弄了出去。片刻之后,殷氏的哭喊已渐渐听不清,徵音呆呆望着外头,眉头深锁,而秦氏依旧跪在地上,无比认真揣度面前的名伶,这一出,真险。 不知过了多久,徵音回过神来,目光停在刘驭宵受伤的手掌上,轻轻道:“你流血了。”刘驭宵叹了口气:“无妨。”徵音沉默片刻,忽然开口:“让我瞧瞧。”刘驭宵似有犹豫,或是碍于大丈夫的风度,迟迟不肯,最后是徵音拉了他的手才得以瞧见那血肉模糊的伤口,她微微蹙眉,竟有些不忍。她凑上嘴巴吹了几口凉气,他的手指动了动,她抬眼问:“疼么?”他有些说从若惊,忙安慰她:“好多了。” 那夜,她头一次进他的寝室,也像极了一位妻子贤惠地替受伤的丈夫疗伤,她低垂着眼眸目不转睛盯着那瘆人的剑伤,小心温柔地清洗上药,他一生戎马,身上每一道伤口都像一枚勋章,却从未有人如此细致抚慰,这让他觉得这一剑很值得。 “徵音。”他忍不住轻唤她,她抬头同他四目相对,头一次想要将他的面貌看清楚,这张脸虽时时出现在她眼前,可在她心里却是无比模糊。他说:“你是我的女人,有我在,便不许你犯险。”这一句,像极了誓。 屋内熏香燃了一半,她忽然想起那夜他心寒至极的话,不知怎地竟鬼使神差道:“从此刻起的半柱香内,你可以问我任何事。”她下定决心要同他开诚布公,哪怕功亏一篑,也不要像现在这样头顶泥潭身陷的风险一步步身不由己。 然而,刘驭宵在惊讶之后却打住了好奇之心,只喃喃道:“我曾想知道你的一切,现在又怕知道你太多事,总觉得你会因此离开我。” ------------ 第四十一章 触我愁肠 她自诩对天下男人了若指掌,却唯独不懂眼前这个,为何如此怅然,为何患得患失?她不敢相信他居然会放过良机,故而显得比他还要急切:“你就只想说这个?” 似乎是怕她失望,他的目光在她单薄的身子上缓缓流淌,往事一幕幕浮上心头,在秋千上的她,在戏台上的她,穿嫁衣的她,着丧服的她,平静如水的她,神秘莫测的她,会笑会哭的她却好似不爱他。 她的千万种模样真教他痛心:“你一定吃了不少苦头吧?” 尽管这不是她想要的提问,但依旧沉住气,一面替他包扎,一面波澜不惊道:“以前学戏时苦练身段,三九天师傅会在我身上泼一盆凉水,要我在寒风里将水袖舞干。为了使身姿轻盈,师父控制吃食到了苛刻地步,饿着肚子练功的日子比天上繁星还要多,做得好累到半死,做不好被打到半死。伶人就是如此,哪怕出人头地也照旧下贱,不过是权贵狎玩之物,是难登大雅之堂的贱种。”刘驭宵感到太阳穴处突突跳着,后悔有此残忍一问,她咽了咽心中苦泪,在纱布上打了个死结,坚决道:“如今种种我都受得住,经伤无数,再多何妨?” 一番叙述,徵音已深深刻进他心里,他想温暖她,义无反顾。 香燃到尽头,炷尽沉烟,他抓住坦诚时刻的尾巴,用为她而伤的手将她柔荑小心握着,深深寄望道:“愿,得卿心。” 大约没有一个女子能对如此深款款真意切的剖白不动心,大漠风声紧紧摧着心肝,她有须臾怀疑自己是否真的不该来。 到如今我还不晓得徵音藏着的是个什么难之隐,不过她肯定是来者不善,只是恐怕连她自己都不曾料想,刘驭宵竟待她这样好。 月色窥窗,触我愁肠。 “徵音,我好羡慕你。”我道,“我要的男人不用是盖世英雄,只求他能护我百岁无殇。可是……我终究没那福气。” “笑颜,别再说了……”陆华浓紧紧闭着眼睛,眉头皱得没了样子,很是痛苦,兴许他也在后悔没能护着那女子,没能让她好好活着。可是我依旧羡慕她们,至少还有人会为她们而心痛,这让我不得不自怜身世沉沉叹息。 眼前的徵音并未因我的艳羡而得到些许安慰,我实在有太多想不明白的地方,于是开口询问:“无人生来一副冷心肠,你怎忍心如此无视他?” 她默了默,苦笑起来:“人总有霉臭的一面,就像果子,能被阳光滋养照耀的那一面才是甜的,而我的那缕阳光,短暂得可怜。” 彼时她正被受伤的刘驭宵拥在怀中,尽管她一再提醒自己要抵触,却脱身不能,直到管家匆忙来报,说是殷氏想不开寻了短见,这才给了她非推开他不可的理由。 二人一道去了殷氏院中,听下人回话,殷氏前脚被带回屋里,后脚便叫嚷着要找徵音对质,大呼冤枉,最后为了自证清白,竟一头撞在柱子上,登时血珠四溅,没了主心骨似的倒地不起。因不晓得她伤得如何,无人敢动她,硬是等到刘驭宵来了,才将她抱到床上。 那场面惨烈极了,徵音看在眼中,不免震撼,殷氏虽目中无人,却也是这般刚烈女子,本该是惺惺相惜引为知己的人,如今彻底势不两立了。 只见殷氏躺在床上满脸是血,一副精致皮囊怕是要因此破相,刘驭宵不敢耽搁,着人去请大夫,众人慌乱间殷氏悠悠转醒,看清床边守着的是刘驭宵,颤抖着一把抓住他的手,绪激动不已,血泪纵横道:“将军……妾是清白的……因我晓得她若是死了……将军也不会好活……妾如何舍得!” 因这一句,徵音内心无比激荡。刘驭宵恰好侧目,对上徵音似迷茫似求证的目光,他没有作出回应,眼前这半死不活的人已是最好证明,只是连外人都看得明白,她却糊涂了。 良久,刘驭宵安抚激动的殷氏,连连摇头道:“罢,罢,罢,此事罢了。” 待家丁领着大夫入了屋子,众人进进出出忙开了,徵音默默退了出去,好似所有事都不受她控制,比如自己此刻竟会心乱如麻,她逃也似的奔回自己院中,屋子已恢复原样,她关上房门,寻出离弦琴还有那封多看一眼都会心痛难当的信,她多想哭一场,或是找个人说说话,可能听她说话的早被赶走了。她环顾屋中,幸好还有一壶酒。 杯盏未歇,她已然醉了,指尖音符颤抖着破碎了,凌乱了愁肠,她醉眼朦胧捧起信笺。 ‘愿上苍不负你今日所苦,愿你不负我今生久候。’原来老天爷真是要让她苦的,可是他真的会候她么? 啪嗒。 一滴眼泪落在信笺上,化开了署名,雎鸠弋三个字瞬时模糊,她呆住了,她在做什么?难道试图拿雎鸠弋来拖拽自己混沌的心? “你在做什么?”她恍恍惚惚循声望去,刘驭宵正站在半开着的花窗外,她惊得脑袋顿时清明了不少,忙将信笺塞进袖中,刘驭宵踢开房门快步进来,面无表要抢多信笺,她背过身子死死护住,却不敌他来势汹汹,最后还是入了他手,她挺身去抢,却扑了个空摔倒在地。 他死死盯住逐字逐句,平整的信笺在他手中渐渐生出褶皱,他神越冰冷,半晌之后,他咬牙道:“徵音,我很讨厌这样,每次同你说爱,都像自己在独白,因我知道,你永不会回应我。”他又瞧了瞧墨迹氲开的落款,冷笑道:“你心里装的是那琴师对不对?” ------------ 第四十二章 爱戏成狂 顿时,她浑身凉,可还不等她回答,他已经下了结论:“那夜在偃乐坊第一次听你唱曲,我便知道了。他充满敌意的眼神,你强行掩饰的慌乱,你以为我全不知么?” 她惊讶于他的明察秋毫,如此一说,若他有心要对付雎鸠弋,雎鸠弋定是走不出溥北的,可他并未这样做。 他恍然大悟张开手掌,信笺飘落在地:“我原以为好端端让他走,你便会定下心来留在我身边,怎知你们竟暗通书信,糟蹋我的信任,让我成了全天下最可愚弄的笑话!”他的平静缄默同突然高耸的愤怒都那么鲜明强烈,而他的骄傲同他的才干一样,不输给任何人。他徐徐弯腰下来,一手捏住她尖尖下巴,誓要将她看穿。他颓丧地问:“连你也在背后偷偷耻笑我,是么?” 她紧咬牙关,不,她怎么会觉得他可笑呢?怎么仅仅是可笑而已呢?她应该是憎恨他的,可当下却深深被不可思议萌芽而出的浅浅爱意所羁绊,就在刚才,他还握着她的手说,愿,得卿心。 她没有作答,而引出的却是他更深的疑问:“你嫁与我,全是做戏么?” 若说是做戏,那他擅自在戏本子上添的那一笔绵绵思,教她如何一笑置之?可是,最终她竟真的闭上眼睛,默认了。 他放开她的下巴,板正身子,故作无畏高声笑道:“好一个名伶花月凋,既然你爱戏成狂,那我陪你又何妨!”他猛地一甩袖子,跨着流星大步朗声大笑决绝离去。 那笑声散落在大漠风沙间,听起来那样突兀,孤独。 她拾起不成样子的信笺,默默捧在胸口,而双目却久久落在他消失的那道拱门上,他们分置两头,就快要将她生生撕裂。 我想,如果徵音只是个平凡女子,没有那些横亘的秘密,也没有爱恨交织,刘驭宵大约是个不错的可托付之人,亦或者她痛雎鸠弋远走高飞也是段可供传颂的佳话,然她注定不是凡人,凡人的爱亦不能吓退她雄雄决心。 深夜,满城寂寂。 刘府上下经这一夜之事已十分疲累,徵音的酒意彻底醒了,披上斗篷从后门瞧瞧溜出刘付,独个儿上了小丘,空无一人的树林静得可怕,狂风卷起落叶一片片朝她涌来,三两声鸦鸣更教人心惊,她紧了紧风帽,快步走进梨亭。正值夜黑风高,她从怀中掏出包东西放在石桌之上,听那声响该是包银两,她警觉地朝四周望了望,未作停留,匆匆离去。 第二日清晨,丫鬟早起在院中洒扫,她出门便见管家领着大夫从殷氏处出来,昨夜况太过教人咋舌,一番思量叫住管家。 “姐姐现下如何?” 管家看了眼大夫,大夫拱手道:“已无大碍,只是形神俱损,怕要好生将养些时日。” 她长舒口气,喃喃道:“如此便好。” 管家欲要带人离去,她忽然问:“将军呢?” 管家禀告:“黎明时分将军独自去了军中,不知所为何事。” 她嗯了一声:“知道了。”然心里却像压着块大石,他手上还有伤,怎就这样走了。出神间听见身后有动静,她忙惊觉转身去瞧,只见秦氏的半幅衣袖在树丛中一闪而过,大约早就被秦氏盯上了。于是她也不慌,客客气气朝树丛招呼道:“姐姐起得好早。” 兴许是顿悟自己藏不住了,秦氏缓缓从树丛中绕出来,结结巴巴寒暄道:“妹妹……妹妹昨夜受了惊吓,怎么也不多……多歇息歇息?”秦氏一副惊弓之鸟的模样,连正眼都不敢瞧徵音。 徵音却好似不打算一笔带过,特地凑近了试探道:“你怕我?” 秦氏故作惊慌地向后退了几步,匆匆低下了头,没有应答。徵音冷哼一身,皮笑肉不笑道:“若说精明,府中恐无人能及姐姐万一,何苦扮这唯唯诺诺的窝囊样,该是我们都怕着你才是。” “妹妹……妹妹玩笑了。”秦氏说着抬起眼皮窥伺徵音,又在撞上徵音目光的刹那匆匆收了,面上怯懦却仍旧有条不紊说起托辞,成功遁了。 自那日起,府中气氛更显诡异,殷氏卧床养病,无暇顾及其他,似乎也有些心淡,或者是真的看清了形势,居然安分得让人意外。而秦氏除了每日去殷氏那里请安说话,也无甚动作。 十来日后的晌午刘驭宵忽然回来了,刚进门便找了管家去议事,徵音听到消息有些放心不下,不由自主到了书房外,等了半天才见管家出来,忙拦下问个明白。 管家道:“下月是昌州老爷寿辰,将军吩咐老奴准备些寿礼,过几日将军要亲自走一趟。” 徵音双眸一亮,追问道:“将军独自前去?” 管家点头称是,后来又补了一句:“往年都是殷夫人陪着,今年……这般长途劳顿,恐殷夫人吃不消。” 徵音忽觉豁然开朗,暗暗在心中计较起来。可不知怎地,又有些担忧,忙问:“将军的手可好些了?” 管家摇摇头,叹了口气:“将军近日不知为何十分不爱惜身子,听副将大人说将军每日晨起练兵,夜间无心睡眠便舞剑至天明,又不肯就医服药,方才老奴见将军手掌愈不堪了。” 究竟为何,没有人比徵音更明白,她此刻纠结无比,尽管面上装得冷若冰霜,然毕竟是女人,况且是因她而伤,心岂有不软的道理,当即便吩咐管家取了药来,亲自端着敲响房门。 ------------ 第四十三章 泾渭分明 “是你!”他拉开房门,不无惊喜。*** 她闪身进来,没有半分尴尬,装得若无其事道:“你的手该换药了。” 他负手立在门边,下巴倨傲地仰着,看得出余气未消:“你大可不必如此,如果你的所作所为全因愧疚或是同,你知我要的不是这些。” 她放下药箱,显得高深莫测,浅笑道:“世人皆可悲,何须同谁。再者……”她顿了顿,望向他,讳莫如深道:“不晓得是我欠你的比较多,还是你欠我的还不清。” 他松了架子,莫名感到无力。她打开伤药,劝道:“自己的身子,左右爱惜着总是没错的。” 这大漠气候难料,若不相互依偎,哪里来的温暖如春,人心亦是如此。虽然她面上清冷,嘴上也不饶人,但终究还是让他觉得动容的。 片刻之后他妥协了,事实上况比副将说的还要糟糕,本该愈合的伤口因他不甚在意而每况愈下,她瞧着那瘆人的口子,私心想着该是彻骨疼痛的,可他竟也咬牙忍了。待仔细包扎好伤口,她不禁道:“你说过会再带我去大漠上看日落,如今这样,怕要等很久了。” “不。”他嘴角因欢喜而上扬,牵起她不由分说直奔马厩,轻而易举将她抱上马背,随机纵身上马,一挥鞭子驰骋而去。 一年之前,差不多也是这个季节,她初次来到溥北, 斗转星移,今时今日的她贵为将军宠妾,眼下就被他拥在怀里,尽管马背颠簸,然他总以万分安稳予她,他快意地紧舞皮鞭,策马奔腾追逐那孤悬的夕阳,任由快马疾蹄在茫茫大漠上踏起一路尘埃,他多想就这样一直奔跑着,同她直冲进那耀眼金轮里去。 黄沙在远处积成厚实的地平线,同瑰丽的天空泾渭分明,他勒紧缰绳,战马嘶鸣着仰起身子,她还在他怀里,真教人安心。 他将她抱下来,突然地,有阵风夹着飞沙卷起她的裙裾,他轻轻一拉,将她带进怀中,抬起袖子替她挡住风沙,大漠就是如此,总要找个人依靠,才能不丢了矜娇。待风声平息,她推开他,睁眼再见天地,夕阳又沉,孤雁哀鸣着缓缓从那圆盘似的落日里飞过,一切美得让她想流泪。 沙丘之上,两人一马,只不过是黑色剪影。他手执马鞭,指着被风沙掩埋之中南北莫辨的某处,近乎哀叹道:“你看到没有,那就是离开溥北的路,只要走出大漠,天涯海角任你踏遍。”她转头瞧他,只见他面上故作无所谓,眼底却满是伤感,他抬手推了推她的脊背,因着不舍,堂堂七尺男儿的力道小得仅让她向前挪了半步,她转身睁大眼睛望着他,五味杂陈。他直直望着远处,不由衷道:“去吧,去吧……他在等你,你也在等他。去吧……大漠风沙最消人形,你该徙到山水温柔之地,而不该是这里。走吧……趁我还没后悔大方成全你。” 真不敢相信,他毫无预兆要放她走,这事她从来没想过,当下迷茫不已。 见她不动,他又推了她一把,她受力向后退了几步,满头青丝在风中舞得乱了,她转身面对那条来时路,看得出了神,她曾不止一次在梦中活着从这路上行出溥北,正如此刻一样。她掐了掐胳膊,怕自己一直沉醉的只是个梦,她望望大漠,又回头望望他,时有挣扎。 终于,她小小迈了一步,似是得到解脱,抬起脚步逆着风奔跑起来,一袭红衣在风里轻舞飞扬,脚步声混入萧索风声里,将他的沉重呼吸抛在身后,他望着那行深浅不一的脚印,命令自己背过身去,悲伤从心底流经眼角,深知自己并没有这般大度潇洒。 果然,这大漠是留不住人的。 兀地,他缠着纱布的手掌被谁握住,惊觉之下忙扭头去瞧,只见她一张脸在夕阳下映着薄薄金光,青丝掠拂过娥眉朱唇,她悠悠展颜一笑,望着他的眼眸柔美和缓。 他不胜惊喜,竟忘了语,只蛮横激动地将她抱住,她侧头靠在他结实的胸膛上,安逸地闭上眼睛。事实上,她的确想过要不要就此去了,而似乎有种力量牢牢牵着她的脚步,走得越远就越想回来,她停下脚步回头看见他寂寥伤感的背影,便再也走不动了。她一步一叹息折返回来,哪怕明日就死,她也想再看看他,一眼就好。于是,她放弃了一生可能只有一次的机会。 他温柔地在她头顶印上一吻,郑重道:“许我三年为期,愿倾尽所有换你真心,若你终不能爱我,届时定以十里红妆送你离去。” 良久,她回应他:“天快黑了,带我回家。” 佛说一花一叶皆是世界,一粒沙尘也是世界,落日余晖中,马蹄踏起万千个大千世界。此刻他是得意的,犹如不经事的少年。没有人会想到战无不胜如他,却在初见那日从半空中将她牢牢抱住之时,就已准备好丢盔弃甲投入爱。当然,连他都不晓得美好精致如她,却一直在打造一个破碎人生。 那晚,她从爱汹涌澎湃的迷惑中艰难脱身出来,并不懊恼自己放弃逃跑,她展开信笺,抱着九死一生的决心提笔将藏了一生的秘密写下,她想告诉远方痴痴盼着她的男人此地一别无缘再聚,这是封绝笔信。 ------------ 第四十四章 宫刘两家 花开繁缕,故人东去,她早就该亲手写就自己的故事,陪他千山远行,伴他后世安居。 狼毫蘸满墨汁在信笺上洋洋洒洒写下万语千,借一纸尺牍,将平生寄送,字字泣血,恍若隔世。她沉沉叹息着将信笺妥善叠好,写这些给他,其实她已抱定必死决心,然而仍旧不想雎鸠弋将她忘记。 长夜骤至,不知怎地,今夜的溥北好似格外静谧,竟能听见大漠上狼群引颈悲号的声音,都说凶兽阴狠至极,可比起黑的人心,它们要良善得多。 兀地,房门被敲响,他在门外小声询问道:“徵音,你歇了么?”烛火亮着,她无法推说,而他更加兴致勃勃道:“那我便进来了。”慌乱间,她将信笺收在棋盘下,还未定神,已见他推门而入,手中还端着酒壶。 入门坐定,两人隔着一张圆桌,桌上是令她心神不宁的棋盘,他将酒壶放下,亲自斟满递到她手中,她下意识道:“你有伤未愈,怎能饮酒!”因这一星半点的关切,他难掩得意,神采飞扬。 无奈,她只好陪着饮了两杯,忽然他假装漫不经心道:“我爹大寿将至,你可愿陪我前往祝寿?” 真是天赐良机撞到她怀里,即便他不提,她也会主动请求,眼下这般正合了她的心意。他微斜眼角窥伺她的动静,很快,她低眉敛目应道:“好。”甚是温柔贤惠。 他满心欢喜,喝到得意忘形,同她碰杯时太过用力,一杯子佳酿全洒在棋盘上,淋湿了那未解的残局,他顿生内疚,欲要擦拭干净,而她突然迭起的紧张令他顿住了手脚,她死死盯着棋盘,未敢喘息,而他好好瞧着她,敏感多疑。 未几,他将手伸向棋盘,试探道:“不过是局棋,大不了弃了重来。” 她唇角抽搐,抬头对上他的目光,鱼死网破道:“这局棋下到如今,怎能说弃就弃?” “哦?”他语调上扬,故作鲁钝,然却机警非常,随即猛地一挥将黑白石子连同椴木棋盘统统扫落在地,那叠深藏秘密的信笺在他眼前暴露无遗,危局将倾。 回转时光,忽而那年。南方温软的阳光照着宫家黛瓦白墙,身怀六甲的宫夫人娴熟地穿针走线,为即将出世的孩子缝制衣裳,院中起了东风,送客至,只见一妇人手牵一三四岁男孩缓缓进了门,那是刘知县的家眷。男孩挣脱母亲手掌欢快地奔到宫夫人身旁,奶声奶气道:“姨娘姨娘,瞧我带了什么!”小男孩献宝似的拿出只布老虎,傻傻道:“我最心爱就是这只布老虎,送给您肚子里的小妹妹当聘礼可好?” 此举逗得两位妇人掩袖轻笑,宫夫人爱他人小鬼大,忙不迭收了这‘聘礼’:“姨娘瞧着最妙了。”转而吩咐丫鬟带男孩到院中玩耍。 刘宫两家的老爷,一个是知县,另一个是县丞,同年中的科举,又在一处为官,更巧的是两家夫人识于微时,待字闺中便做了金兰姐妹,故而平日里难免过往甚密,如今宫家夫人有孕在身,两家便顺水推舟盼着亲上加亲,这才有了今日刘家小公子送聘礼的荒唐事。 刘夫人一面理着绣线,一面语重心长道:“近日为那不知去向的赈灾银,衙门里忙得昏天黑地人人自危,眼瞧着你即将临盆,若是当日他分不开身,千万得差人去叫我,头一胎最是要紧。” “有姐姐照应着,是我娘俩的福气。”宫夫人叹了口气:“但愿这事早些过去,他们也不必这般忙碌。” “有孕之人最忌讳唉声叹气。”刘夫人玩笑道:“若是带害了我未来儿媳,瞧我如何治你!” 宫夫人低头抚摸隆起的孕肚,满是期待。 那日黄昏,宫夫人隐隐感到肚痛,着人去衙门请宫老爷回来,岂知等了许久只见家丁慌手乱脚前来禀报,说是刘知县在宫家城南老宅搜出了丢失的赈灾银,当场便将老爷扣下了,此刻正亲自带人朝宫家而来。 闻,宫家上下乱作一团,宫夫人心知老爷定是遭人诬陷,只是她万万想不到,朝宫家泼脏水的竟是他们委以信任的刘知县,而更让她吃惊的是小小年纪看似天真无邪的刘驭宵居然对督办此案的钦差大人撒了弥天大谎,说亲眼瞧见宫家老爷往城南旧宅运了许多大木箱,谁会想到小孩子竟会说谎,于是此罪坐实。 宫夫人这才彻底明白了整件事,侵吞赈灾银的定是刘知县无疑,只可恨自家竟做了他的替罪羊!宫夫人气急攻心,当下破了羊水,吵着要上衙门替夫伸冤,管家好说歹说才将她塞进轿子偷运出城,在城外的破庙里,宫夫人拼了一己性命为宫家留下血脉,那便是此后名动天下的伶人宫徵音。 破庙外的枯树上落了几只乌鸦,它们最是通灵,能闻到死亡的气息。消息从城内传来,宫老爷严刑之下亦说自身清白,官府搜了宫家,抓了一干下人却不见夫人,眼下正四下搜捕,要将‘人犯’缉拿归案。 女儿的降生并未给宫夫人带来多少喜悦,她怕极了,害怕祸及这无辜生命。宫夫人不舍地看着怀中女儿,忽然给管家跪下了:“我夫妻二人在劫难逃,只是这孩子可怜,若我们不得生还,求您将她抚养成人,请千万瞒下她的身世。”她爱抚着女儿面庞,潸然泪下:“为娘不要你报仇伸冤,只求你平安无忧。” 她朝管家叩头拜谢,托孤事毕,她理了理衣衫,因着才刚生产完,肚子还未平复,同未生产时无甚差别,她只身入了城门,决心用自己的死为女儿换一线生机。 衙门正堂内过刑之后的宫老爷奄奄一息,几个衙役见宫夫人进来,欲要捉拿她,她扬起下巴不怒自威,令他们退到一旁,她端着姿态走到丈夫身旁。 堂中危坐的是钦差大人,刘知县正在他耳边煽风点火,目光望向她,极为忌惮。 啪! 钦差大人一拍惊堂木,喝道:“你夫妻二人可知罪!” 宫夫人将宫老爷抱在怀中,凑近了低声耳语道:“女儿很是像你。”宫老爷欣然一笑,泪落如雨,他深知必死无疑,再多辩驳皆是无用,幸好唯一血脉逃出生天,死而无憾,遂仰颈望着堂上钦差,不卑不亢道:“功过皆有天知晓,宫某无愧苍生!”说着放声大笑,笑着笑着便咽了气。 此时刘夫人带着刘驭宵匆匆赶来,见宫夫人将已然死去的宫老爷紧紧抱住,哭得肝肠寸断,刘夫人不忍心瞧,别过脑袋,而宫夫人却道:“只恨我夫妻有眼无珠错信奸人,可是姐姐,我此生真心待过你,你何苦如此对我?”刘夫人无以对,事实上她一介妇道人家,又能怎样?难道不是丈夫好,她便也好么?她终究是懦弱的,明知事原委却也只能默不作声。事实上,这事之后没多久,刘夫人便抱病不起,卧床几年,被掏干了灵肉,直到去世都不敢再提宫家。 “驭宵,来。”宫夫人朝他招手,他听话地走过去,宫夫人望着他,满是同,指着堂上众人对他说:“你仔细看清他们,一张张面孔都透着虚伪阴狠,好可惜你从此刻起便注定亦是如此。”年幼的刘驭宵根本不懂姨娘话里是什么意思,只清楚瞧见姨娘从怀中掏出一把匕,狠狠刺进自己胸膛,顿时鲜血溅在他身上,他吓到面色苍白,痴傻无语。 刘知县赶忙将他拉开,他眼睁睁望着姨娘皱着眉头,像一朵鲜艳的榴花从枝头落下,她颤抖着躺在丈夫身旁,牢牢握紧了丈夫业已冰凉的手掌。 另一边厢,管家信守诺,带着尚在襁褓的徵音逃了出来,将她视如己出,故事本该就此完结,而七年之后的宫家死祭,管家被徵音撞见悄悄为旧主牌位上香,一番逼问,管家不忿才告知真相。自那时起,心无忧虑的徵音便彻底为父母殉了葬。 宫刘两家亲家不成仇家成,十几年间,宫家二十八口含冤不白,而刘知县却因着破案有功仕途青云,当他们享受荣华富贵的同时,在某个教坊鼠蚁杂生的角落里,有个潮湿霉的灵魂正诅咒着他们。徵音本该是摇曳在花间的女子,不被风尘所欺,亦不栖风尘,而她选择复仇,委身风尘,苦练技艺终成一代名伶,仰慕她的官宦成了探听消息的渠道,终于,她得知刘驭宵要到溥北上任,于是这场复仇大戏拉开了布幔。 此时的宫徵音同刘驭宵都不再是故事里弱不禁风的幼儿,她仇视着他,那样深刻。他手掌一松,信笺散落在地,目光呆滞无比。他大概怎么也想不到,原来她姓宫,对她的身世当初只是想打破砂锅问到底,而如今却成了打破砂锅碎一地。 良久,他痴痴问:“这便是你嫁给我的全部理由?”说什么要同他去昌州,根本不是贺寿,是索命! 她恨恨望着他,像是要将他杀死,这双眼睛如此美丽,同她母亲一模一样。 “我被刺伤那夜,你上了梨亭,我尾随在后,看见你放下一包银两,不多时便有人来取,来人身上戾枭堂的环佩闪着寒光……”他忽然顿住,似是万般心痛难以启齿,喉头抖动,复又道:“我多希望是自己多心。” 万万没想到,当年一句出于好心的童无忌,竟生生将宫家阖府送上了黄泉路。犹记得下聘那日从宫家回来,爹拉着他千叮咛万嘱咐,要他在钦差大人面前说瞧见了什么,他不明所以问道:“爹爹为何要我撒谎?”爹说:“只有这样才能让我们都解脱。”他那时根本不懂当中意味,可之后他眼见姨娘死在他面前,忽然意识到自己可能闯了大祸,张口惊呼辩解,却被爹厚实的手掌牢牢将嘴捂住,他吓得浑身哆嗦,眼泪止不住地流,姨娘和小妹妹都去了。那件事之后他不敢多想,到如今也不愿相信父亲竟是这样的人。 她咬着牙,狠辣表辜负了浑然天成的美丽面庞:“我是来杀你的!” “我信” “我要你父子的命!”她说着狠话,眼泪却大颗大颗落下。 他哽咽道:“我也信。若我说自己当年全然不知,你可信?” 徵音冷笑讥诮:“那我如今杀了你,是否也能心安理得狡辩是无心之失?” 当然不能,这谁都晓得。他苦笑着摇头,泰然无畏道:“假使你直接捅我一刀未免太蠢,若你还有抱负,宫家所遭的劫定要让我也尝尝!” 这让她没来由心痛,顿觉无力,扶着桌沿,阴鸷的笑让她看上去那么尖锐,她道:“定要你刘府上下为我宫家二十八口陪葬!” 大漠上的狼嚎远远传来,原来她不是一朵娇柔的花,而是一匹嗜血的狼。 他不由双眼通红,深深望着眼前这个注定是他妻子的人,她还活着,不知该喜该悲,继而豪气干云道:“原来你我早有婚约,如今也算殊途同归,快哉!”他仰天大笑,踏着满地信笺而去,那笑声直教她喘不过气。 半晌,她像脱了线的木偶噼里啪啦散落地上,忽然失措。真庆幸自己没有哭出来,她拾起信笺,就着烛火化为灰烬。此刻,她懂了老天的用意,原是要他们此生绑脚走,目睹对方灭亡后,爱恨至死方休。 ------------ 第四十五章 生来为敌 事实上这千丝万缕的联系,莫说是刘驭宵本人,就连自诩熟谙狗血话本子的本师太都忍不住聊表诧异,初初只以为徵音所说的‘故人’不过是早年在教坊里匆匆一面的过客,兴许是无意中结了什么梁子,徵音才这般不待见他,可如今知晓当中内,才觉察到这梁子结的可真大,好端端一段英雄美人的佳话却被血海深仇浸染,可惜了了。 今夜大漠的风声大约同那夜一样紧,而比风声更耐人寻味的是陆华浓张口即来的疑问:“正如他所,你一定也觉得直接杀了他很蠢吧?” 徵音沙哑道:“若说爹娘临死前是短痛,那我便要让他长痛。” 陆华浓皱了皱眉头,惋惜道:“受折磨的难道真的只有他?” 这一次,徵音默然无语,其实道理很简单,若刘驭宵不在乎她,怎会将她留在身边十年之久?反之亦然,若她真如自己想象中那般坚贞,花十年蛰伏又是为何?直接刺他一刀难道真的很蠢?恐怕不见得,兴许,不过是个借口罢。 那夜的决裂来的唐突又跌宕,相识至今,二人头一次坦诚相见却是这般鲜血淋漓的场面,说实话,太过残忍了些。 或许是接受不了中间横亘的河流如血,故作潇洒的刘驭宵当夜便回转军中,此后也是独自一人前往昌州贺寿,因着没有任何风吹草动,徵音才敢断定刘驭宵并未同他父亲提起此事。其间战事纷扰,待他重回府中,已是次年春深似海的时节。 府中无人知晓曾生过什么,故而人人都猜想他此番定是要先到徵音院中,甚至连徵音自己也隐隐有过这般揣测,然而令众人大感意外的是刘驭宵不仅直奔殷氏那处,更对徵音不闻不问,好似权当府中并没有此人,前后一暖一冷的态度,竟教她生出几分失落。 “夫人,将军今夜怕是宿在殷夫人那里,您就别等了,早些歇息吧。”伺候她的丫鬟妙芙劝道。她疑惑:“你怎知他不会来?” 妙芙撅着嘴愤愤道:“方才南晴当着众人面说什么将军最疼惜的终归只有她主子,旁的都是点缀罢了,那模样趾高气扬,教人好不气愤!” 妙芙口中的南晴便是殷氏的贴身丫鬟,主子在府中横行无忌,丫鬟便也骄纵任性些,徵音对这个南晴倒是有点印象,虽未见过几次,然回回跟在殷氏身后,瞧着她的眼神竟比殷氏还要记恨自己几分。 妙芙忽然压低声音道:“夫人您有所不知,那南晴仗着自己是那位跟前的红人,自然比别人近水楼台,生相又有几分讨喜,一心想攀将军的高枝儿,暗地里不晓得盘算了多少回,然都未能得将军正眼瞧过,自打您入了后宅,一房专宠,她便在背后谣中伤您,好在府中上下无人听她胡乱语,这才没让她得逞。” 若是妙芙不说,徵音怎会知道殷氏那头竟有这诸多好戏,这府中何须谁再来刻意添乱,本身已然够乱了。 当晚果然如妙芙所,刘驭宵宿在殷氏院中,并未踏足她门下,她长夜独处,闲敲棋子落灯花。 三更鼓响,乱了思绪。她挑了盏灯笼去花园赏春,几树海棠开得正艳,于这大漠里能见绿叶已是奇景,遑论似锦繁花。 蓦然回,那熟悉身影于月下独酌,好不寂寥。 她远远立着,当下不晓得该如何进退,直到他一扭头瞧见了她。似乎任何开场白都不合时宜,于是两厢沉默以对,唯有目光如水。 久久,她吹灭灯笼,借着天上月光将他看的越清晰,继而缓缓走过去同他一并坐着,他随意把玩酒盏,二人之间未见局促。 “为何不同你爹联手斩草除根?”她憋不住终于问,而他却低垂眼眸将心苦深藏,笑道:“你我好似从未喝过交杯酒。”他抬头凝望她,苦酒易醉,他眼神朦胧,伸手搭上她后脑,轻轻将她带到近前,她能闻到那鼻息里浓烈的酒气。 夜风将海棠暗香轻送,他的轻吻细细碎碎落在她耳鬓,令她心神俱颤,那种亲密触感太过陌生,带着心跳,带着温度,看得见抓得到,令她险些沉迷。 “我也想同你喝杯酒,在你死之后,洒祭。”她的耳语击破他苦求的温存,他僵住了,她毫不费力格开手掌从他怀中挣脱,不失优雅。 他屏住呼吸,眼底流伤,看着她久久不愿错开目光,而后长舒口气,假装波澜不惊道:“听闻亡魂只能食香火,尝不出酒香。”他顿了顿,又自顾自道:“那我得多喝几杯,趁还活着。”可是他斟酒的手微微颤抖,早已将他出卖。 不知饮了多少,他单手强撑着石桌不愿醉倒,终究还是一点点向冰凉桌面倾靠,他眼神迷离又哀伤,断断续续叹息着:“我知道你恨我……我却傻到奢望自己……能让你放下这仇恨。”说完这句,他趴着石桌醉生梦死。 她呆呆独坐,可恨此刻如是清醒,她拿过酒杯自斟自饮,烈酒直冲脑门,眼圈一红落了泪。借着酒意细瞧他面容,不自觉伸手抚摸,辛酸诚恳道:“我这辈子注定是要恨你的,恨到你死,恨到你骨头生蛆都不止。” 月落乌啼,她贪恋此刻拥有,不忍放手。 窸窸窣窣的声响从身后传来,她惊觉地擦干眼泪,喝道:“谁?” 兀地有个人影从花间出来,徵音定睛辨识,略有惊讶:“南晴!” 翌日一早,刘府炸开了锅,宅邸上下全围在殷氏院外瞧热闹,殷氏立在南晴房中,几次气得险些晕厥,南晴衣衫不整跪在地上哭喊求饶,而她床上沉沉睡着的正是思慕已久的刘驭宵。 事起因是今早殷氏醒来不见刘驭宵踪影,呼喊南晴又不得回应,本想叫来南晴一同寻找刘驭宵,岂知推开房门竟瞧见帐底卧鸳鸯,当即便气得抖,一把将南晴从床上揪了下来。 “奴婢知罪,奴婢该死!”南晴拼命自保,企图弄出声响惊动刘驭宵,谁知不论她如何折腾,刘驭宵都毫无反应。 大约众人都以为殷氏会大哭大闹,毕竟被丈夫和赖以信任的丫鬟齐齐背叛,并不是一件能忍气吞声的事,然尽管她脸颊涨红青筋凸显,最后也只是淡淡一句:“既然给你的位置没能乖乖待着,那便再无位置容你。” 南晴听了霎时色变,双膝跪地爬到殷氏脚边将她裙摆牢牢抱住:“奴婢一时鬼迷心窍,求夫人开恩!”殷氏任她哭得梨花带雨亦不为所动,只冷冷吩咐门外:“乱棍打出去!” 此时人群中想起清冷声调:“姐姐好大威风!”徵音拨开人群入了门,刻意没有瞧床上之人。南晴见苦求无望,转而向徵音投诚:“昨夜是夫人成全奴婢同将军,奴婢感激不尽,愿为夫人当牛做马,求夫人为奴婢做主。” 徵音弯腰扶她,笑道:“既然你已是将军的人,同我便是自家姐妹。”南晴暗暗欣喜自以为得救,殷氏怒不可遏,欲将二人一举扫地出门,可谁晓得徵音忽然话锋一转,道:“昨夜见你苦苦哀求一时动了恻隐之心,然事后细想,你连服侍多年的旧主都能割席,遑论是我?有道是一次不忠百次不用,我岂敢留你?” 南晴还未绕过这弯,已被趁胜追击的殷氏着人打了出去,然殷氏还未及责难徵音,徵音便挑衅道:“我留在这里不为别的,就想要刘府家宅不宁,姐姐你越是同我过不去,便越是让我得逞。” 仿佛晴天霹雳,殷氏这才幡然醒悟,徵音此举生生砍了她左膀右臂,顿时令她陷入困顿。这等屈辱教她再无面目立于此地,一腔怒气洒向门外众人,众人见状四下逃散,她也慌忙躲回自己卧房,屋中便只剩下刘驭宵同徵音二人。 好戏落幕,假寐的刘驭宵撑着身子坐起,一夜宿醉令他头痛欲裂,他揉着额角,眉眼愠怒唇角含笑,半是认真半是玩笑地问:“你将我后宅闹的鸡犬不宁,可解气?” 徵音则半点不含糊,直道:“不过伊始而已,我会让你看看我有多狠的手,多毒的心。” “是么?”刘驭宵弯腰穿靴,整理好衣衫,起身走到她面前,开诚布公叙说处境:“身为武将,手握重兵便免不得君上功高震主的猜忌,加之官场云诡波谲,宦海浮沉,即便你不想要我的命,我终究也有性命之虞,你何苦这般急切。”说着挑起她的下巴,四目相对,短兵相接,无比认真地问她:“难道就真的……想要我死么?” 她目光颤动,倏地将脸别开,他当下便了然于心,可还是忍不住痛了。事实上为她笑饮砒霜也甘之如饴,而她却是这般想要他死。 他背着手大步跨出门槛,走进日头里去,光线耀眼,教她不敢睁眼看。昨夜将他拱手相让,无人知晓她有多挣扎,她恨无命运,让他们生来为敌。 ------------ 第四十六章 随你便是 南晴之事让刘府上下见识了徵音的厉害,无人不对她深感敬畏。刘驭宵干脆常驻军中,鲜少回府,两人即便在府中偶然碰见,刘驭宵也总擦肩而过目不斜视。 一晃几月,复仇之事毫无进展,而她不见半点心急。 冬又至。 大雪,草木黄落,鸟兽咸隐。 茫茫大漠又到了改头换面的时候,皑皑白雪将大漠连同溥北一道冰封,湖边古树秃了枝桠,翡翠似的湖水冻成一轮羊脂玉盘,本是萧索风景,而湖面上的动静却异于寻常。 清早刘府家丁便赶了五匹骏马到湖畔,将它们尾相连在冰冻三尺的湖面上疾蹄踏出一个圈,冰粒在马蹄之下四溅开来,鞭打马鸣间只见湖畔丽人成行,那是刘府家眷。 “姐姐,这寒冬腊月恐无鱼上钩呀。”秦氏若有所思,殷氏无甚表道:“将军说有,那便一定有。”说着斜眼瞥向徵音,若有所指道:“即便无鱼,若真相垂钓,亦不是难事。” 秦氏随着殷氏目光望过去,眨眼会意。 正说话间刘驭宵打马而来,战马一跃而起,鬃毛飘逸体态俊美,驮着刘驭宵从湖畔一步便纵到湖中,刘驭宵收缰驻马,扭头朝岸上众人道:“冰下鲜鱼最是肥美,今日定要乘兴而归!”语间豪气志冲斗牛。闻,众人纷纷下了长堤。 冰层在马蹄下出隐隐分崩离析的动静,他驱了马匹,拔出佩剑高吼一声直插冰面,气贯长虹,冰面应声碎裂,露出底下盈盈湖水。 只见他支起钓竿气定神闲往那冰窟窿边上一坐,兀自快活,却苦了一旁守候的三位夫人。秦氏几次冻得想打喷嚏,刘驭宵伸出食指嘘了一声,她便再艰难都忍下了。殷氏伫立风中,高昂着缀满珠翠的脑袋,哪怕冷得鼻尖通红也不愿失半点仪态。如此寒冷,徵音早年间学艺时便习惯了,故而最是轻松,可也忍不住回头张望湖畔参天古树,她忽然不记得自己已在刘府中度过了多少难眠夜晚,却奇迹般牢牢记得初见刘驭宵那日的形,重走故地,已是两般心境。 兴许是鱼儿冻得不再活泼,亦或者这湖里果真没有鱼,等了许久也不见鱼上钩,倒是管家迈着蹒跚步子小心翼翼前来,禀报说军中有事请他回去,他放下钓竿未有犹豫,一阵风似的从她们身边刮过。 秦夫人憋得辛苦,松了口气,一个喷嚏打得自己险些摔倒,忙叫丫鬟搀她出去,徵音刚要折返,却被殷氏叫住,随后殷氏散了随行丫鬟,似有话要对她说。 “看来今日是无鱼上钩了,也是,有些东西求不来的,即便求到了,可谁又能担保不会失去,妹妹你说呢?”殷氏暗讽徵音失宠,徵音也不恼,不甚在乎道:“譬如活着,一时失意一时得意也是有的。”她斜睨一眼殷氏额上浅浅疤痕,讥诮道:“姐姐切莫好了伤疤忘了疼才是。” 这话深深戳中了殷氏痛处,她忍无可忍扬手朝徵音打去,间不容之际徵音窥见刘驭宵还未走远,忽然顿生一计,在挨了殷氏巴掌的当下高声痛呼,借力向后倒去。虽说花月凋是天下最好的伶人,然她毕竟是凡人,是凡人便有逃不开天意的时候,尽管她机关算尽,却误判了脚下寒冰,原本只想倒地不起,令刘驭宵见识到殷氏的泼妇行径,哪晓得冰面将她重重一滑,待刘驭宵听见呼声回转头来,她已猝不及防跌进了冰窟窿里! 刺骨的冰水令她错觉自己的肉身在急速收缩,她拼命拍打水面企图登岸,奈何本就不识水性,几次努力皆是徒劳,渐渐失去意识,似乎听见了谁呼喊她的名字,那要急切,她一点点往下沉,最终被冰水没了顶。 岸上的殷氏已然慌了,方才那番说辞不过是虚张声势吓唬她罢了,如今却错手致此,怕是百口莫辩了! 刘驭宵怔忡刹那失了魂似的奔来,几次险些滑到,竭力崩了许久的漠不关心在此刻被瞬间击破,极目一瞧已不见了徵音影踪。 “将军,妾只是想教训一下她,断没有要害她!”殷氏确也冤枉,然这些说辞只会让刘驭宵越厌恶,他眉眼聚着怒气,喝道:“胡闹!”未及多想便一头扎进水里。 日光击穿冰面在水下呈现一道道光柱,晦暗明灭得让人心惊,他奋力划水,双眼不住朝更深处搜寻,多想记忆中那抹艳丽的红马上跃然眼前,却转念想起她今日一反常态着了白衫,那颜色混在水中着实难辨,该死! 大约她命不该绝,亦或者老天有意成全,在他即将狂之际,远远瞧见有朵水仙素影跹跹,他拼命游近她,只见她闭着眼,白衫在水中飘忽,青丝一缕缕缠绕呵护着她,那样安静顺从,轻灵得全不似清醒之时,仿佛这才是她的本来面目。湖水清凌,无数光柱将他们柔和包围,他呆呆望着她,不自禁附上双唇,一面亲吻,一面渡气,无论如何,他要她活着。 岸上众人焦急等待,直到亲眼见着刘驭宵将徵音救了出来才全数松了口气,管家欲要接过昏迷不醒的徵音,而刘驭宵紧紧将她横抱着,侧身闪过管家身旁,有些事他不肯假人之手。 入夜,迷迷糊糊的徵音好似做了一场彻骨冰冷的梦,她梦见刘驭宵温柔亲吻了她,她能清楚感受到他的焦急、不安,甚至她最不愿启齿的私。她挣扎着从梦中惊醒,却见床边的他舒展了眉头,无比安慰。 “拿药来。”他扶起她,亲自舀起汤药喂到她嘴边,好不体贴。她一面吃药,一面将白日之事细细回想,坚决推开药碗,一口咬定道:“若她将我杀了,岂不大快人心!” 他面色一沉,放下药碗冷冷道:“我当你受惊失心说的胡话,如今我万分肯定告诉你,没人要你的命!” 徵音深谙铲草除根之道,步步紧逼:“即便她不想要,难道你也不想要?”只见他眉头一跳并未做声,她又道:“若你不赶她走,那我便亲自动手!” 他望着她,却始终无法看穿,似将真心揉成一团,迷惘道:“她说过并无恶意,我信,但你的戏太好,我不知该不该信。” 此番话连同他的举动都令她震惊,她是来索命的,而他却不顾一切救了自己,她忽然笑了,不知是笑他还是笑自己。她陷入沉思:“此生不要信我,绝不要。你做的最错的事,就是方才救了我。”她抬眼望着他,不见仇恨,满是诚恳:“我活着,你就得死!” 刘驭宵不容玩笑,严肃道:“人各有命,天理报应,我受了便是,然我曾说过,有我在便不许你犯险,如今也一样。”多动听的话语,他却说得痛心,起身行至门口,头也不回道:“至于她,我会长长久久留在身边。你若仍想同她斗,随你斗便是。” ------------ 第四十七章 遭逢暗算 灯火黄昏,月色婵娟,元夕家宴。 朝看水东流,暮看日西沉,朝花夕拾,入府已是第三个年头。 寻常日子刘驭宵大多不在府中,即便回来也难与她们同席而食,加之近年又了这些事,故而席间气氛凝重,不知殷氏是有意缓和气氛还是想要挑明徵音的出身,竟破天荒恭维起她的技艺,并辞恳切请她唱曲助兴。刘驭宵没有表态,徵音便顺水推舟答应了。 虽日久不登台,然台上那套好似早已镌刻进她骨头里,信手拈来没有半分生疏。才起了调子便让埋头不理旁事的刘驭宵下意识放了酒盏,她原地回旋,一个留头便撞上了那眼眸,大约他是想起了那次在偃乐坊的惊艳时光,眸中竟不自觉流露出脉脉深,她有一瞬失神,声调不禁颤抖,当下便唱的荒腔走板。 然饶是这般有失水准,他也心无旁骛。时至今日,曲儿唱得如何已不打紧,他所爱是她的人。 记得那是个雪夜,他头一次听她唱曲儿,彼时他的目光只有,不见伤,那般痴迷于她,亲手将她从戏台抱下,许她婚姻。抛开恩仇,那时还是很美好的,只可惜再也回不去。 她无法若无其事,兀自停了歌舞,没说半句话默默隐退,他又坐了一会儿,端起酒盏饮个精光,随即怅然离席。 隔天清晨,她刚起身还未梳洗,厨房便送来了膳食,她强打精神喝了几口白粥,岂料粥水还未喝尽,喉咙便火辣辣疼痛起来,她轻拍闷涨的胸口,不知什么便一涌而上堵住了嗓子,甫一张嘴便见一口鲜血喷出,满嘴腥甜味道让她恶心惊惧,她想叫门外妙芙进来,然无论如何用力也不出半点声音,她慌乱不已,打落满桌器皿,妙芙这才听见动静推门而入,但见她满口是血,眼泪纵横,当即便吓住了。 刘驭宵得知此事匆匆赶来,大夫却无能为力摇了头:“粥里混有毒药,虽医治及时未危及性命,然夫人的嗓子算是彻底毁了。” “什么!”刘驭宵惊恐到木讷,他如此珍视的人竟屡次在自己眼皮底下遭逢不测,这简直比直接在他身上刺一百个洞更让他觉得体无完肤。他走过去,徵音服了药安睡锦被里,却已是从头到脚千疮百孔了。管家带着众人离去,他终放下连日来的姿态坐到她床边,轻抚她的睡颜,忽然感到很难过,所有他了狂喜欢的东西正逐一离他而去,曾经的布老虎,如今的宫徵音,不晓得算不算上天对谎的惩罚。 久久,他将头埋在她手边的锦被里,呜咽之声那样突兀,威武身姿抖得不易察觉。 她被他的哭声惊醒,迷迷蒙蒙看见他爬在手边,竟不自觉抬手攀上他的肩膀,他有所惊觉,直起身子握住她的手掌,紧张道:“我去叫大夫。” 她想说什么,然张口那喑哑怪异的声调将自己深深吓到,她还未习惯这把丑陋的嗓子,眼泪大颗大颗落下,连哭声都这般不堪入耳,她起身了疯似的将他推出门外,任由他敲打门板,她坐在地上,双手紧捂嘴巴,那声音连她自己都害怕。 这打击实在太过沉重,她将自己反锁起来,不愿再张口说话。三日之后,她想通了,这世上最懂她歌声的两个人,一个远在天涯,一个近在身侧却隔着世仇,还能唱给谁听呢?她默默接受了残酷事实。 家宴献艺,两厢失态,翌日便中毒失声,此事绝非偶然,精明如他命人暗中调查,果查出内有蹊跷。 说起来整个过程有些曲折,起初是拿了厨房众人来问话,一番盘问矛头竟直至殷氏,杂役说当日早晨看见殷氏进了厨房,殷氏遂成众矢之的,而她竭力剖白自己为人坦荡,绝不齿此等背后伤人的卑劣行径,刘驭宵冷面听着她的辩解,就在此事即将盖棺定论之时,角落里秦氏微微扬起唇角的得意表被明察秋毫的刘驭宵捕捉到了,他走向她,满是威严:“此事你有何看法?” 秦氏惧怕地低下头,摇头称不知,殷氏这才想起了什么,忙道:“那日妾本不想进厨房,可秦氏含沙射影说厨房偷偷将我存着的山参炖了去讨好那人,妾气愤之下才去厨房看个究竟,待现此事不实便作罢了,如今想想,竟险些替罪于人!”殷氏怒不可遏,恶狠狠地揪着秦氏髻逼问道:“说,是不是你嫁祸我?” 秦氏哪里肯承认,跪地嚎哭,拽着刘驭宵衣摆不肯撒手,刘驭宵面无表道:“若我没记错,方才送膳的杂役提到一个蹊跷细节,那日途中莫名落了一阵花雨,直至坠到托盘各色器皿上,我猜毒便是那是下的吧。”他说着弯下腰,狠狠笑着:“府中最会伺弄花草的好似是你吧。” 一切不可解释的谜题都迎刃而解,大约秦氏意识到辩无可辩,兴许也是心死了,她对所作所为供认不讳,殷氏当下要将她送官法办,而她望着这宅子,不甘道:“我安守本分忍气吞声数载,竟不及她初入府,教我如何不恨!” 说到底,皆因而起,刘驭宵很清楚自己责无旁贷,可他的心都给了一个人,无法再给别人更多。半晌之后,他慨叹道:“你走吧。” 这些事徵音并未亲见,悉是从妙芙口中得知,她想,大约那时候刘驭宵的心里也不好受吧。 时隔多年,徵音再提起失声之事已经很坦然了,可我每每想起世间对她动人歌手的传说便忽然不忿,然女人间都争斗大抵如此吧,即便不能因此得到什么,毁了对方最珍视的东西便也痛快了,只是徵音因此封口,该是天下的损失呀。说起来刘驭宵也真是命格不好,两个老婆(木梓和徵音)一个残了容貌,一个失了歌喉,且都毁了心,真真是瘗玉埋香。 陆华浓对此非常惋惜:“若是教那些对你歌喉念念不忘之人晓得了,该是捶胸顿足之痛吧。” 然而徵音却笑了,云淡风轻道:“我的歌声从来都不好听,里头全是**和仇恨,不能再唱也无甚可惜。大漠上的风声才好听,句句唱的都是心,只是各人听着各有滋味罢了。” 在复仇这条路上她已付出太多,仿佛也只有这些才能衬得上她想打垮的一切。 溽暑,溥北湿热难耐,皇帝诏他回京述职,临行前夜他在她院外站了许久,几次想进去又打消了念头,心想她的人生因他一家而曲折,如今又受了这些罪,该是多么不想再见他。最终,他托妙芙传了张字条进去,她展开一看,依旧是那两个字――等我。 近年刘府难得太平,自刘驭宵走后更是沉闷如死水,向晚有风送来清凉,太阳还未落尽众人便生出了浓浓倦意,丫头们掩袖偷打哈欠,徵音从花园中纳凉回来,早早散了服侍的下人,回屋欲要歇下。 天色昏瞑,她吹着火折子点亮蜡烛,也就在此时忽而惊见床上坐着一人,她吓得退后几步,那人似是冷笑几声起身从阴影里走出来。 徵音定睛认出那人便是多日不见的秦氏,眼前的秦氏一身黑衣,乌随意挽在脑后,平日光洁的面庞隐隐泛黄,一副颧骨高高隆起,瞧着又老了,又瘦了。 “你怎会在此?”徵音预感不妙。 “我特地回来瞧瞧令我再不能翻身之人如今过得又有多好。”秦氏此举显然是疯狂的,正应了徵音先前的猜测,咬人的口是不张口的。 徵音故作镇定,大开房门:“眼下你已瞧见了,趁无人觉快些走。” “怎么,这般就想打我,那我何苦费尽周折再进来?”可见秦氏必有所图,且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大约徵音骨子里最厌恶威胁,哂笑道:“你如今可还有资格讨价还价?” 秦氏眉心忽然聚集起阴狠:“我毁了你的嗓子,却丝毫动不了你的位置,可若是再毁了你的容貌,或者干脆将你杀了……”余下那半句徵音没有听清,因为秦氏忽然从怀中掏出一把匕,直直朝她刺了过来。 她向后闪避,想要呼救,然嗓子受损太重,已无法出更大声响,急之下,她夺门而出,秦氏紧追不舍,一路逃至花园,眼见着几个家丁就在前头廊下打盹儿,她拼了命投奔过去,却被脚下石子崴了脚,猝不及防跌在地上。 家丁纷纷惊醒,抬眼瞧见秦氏举着寒光冽冽的匕狠狠刺去,徵音闪身一避,本该直插胸口的匕在她臂膀上划出口子,当即见了血。 “我要你死!”秦氏见这刀落空,重新举起匕行刺,幸好家丁一拥而上将她扑倒制服,这才让惊魂未定的徵音刀下生还。她捂着伤口冷艳望着癫狂不已的秦氏,顿觉怜悯可悲,淡淡吩咐道:“将她送出溥北,越远越好。” 几日之后的夤夜,本该在都城逗留许久的刘驭宵,此时居然贸贸然出现在她面前,脸上还带着担忧薄怒夹杂的神。 “你进错屋子了。”她满不在乎下了逐客令。 “让我瞧瞧。”他全然不顾要撸她袖子,却被她巧妙避开,冷相向:“同我宫家二十八口亡魂一比,这点根本不够瞧。” 她终归还是恨他,这让他无比神伤。片刻之后,他掏出一把短刀递到她面前,她戒备地瞧着,眼中还有些恐惧,迟迟没有接下,他轻视一笑,将短刀放在桌上,一语双关讽刺道:“不是自诩狠毒么,怎连刀都不敢拿?” 很明显,他想保护她,可这些她都不能领,于是回敬道:“我的刀只为杀你而铸。” 千里迢迢赶回来,却如此让他心灰意冷,他没有再说什么,摔门而去。 她好好望着那背影,竟看出有些不同以往的吃力,在外等候的副将欲帮她把门关上,她见机询问:“将军怎回来得如此早,莫不是出了什么差错?” 副将面色为难,终将隐和盘托出:“将军自领兵起便每战必胜,在军中威望极高,此次朝拜天子,君上兴高采烈欲将公主下嫁将军,谁知将军连犹豫也无便深深跪伏在地,说已有妻室,不敢委屈公主,可朝中都晓得将军并未娶妻,婉拒便成了抗旨不尊。天家碍于颜面赐将军仗脊八十,打得血肉横飞,然将军从始至终一声不吭。为人臣子最忌忤逆,可将军好似全部在乎。日前收到管家书信说夫人之事,便顾不上有伤在身,快马加鞭赶了回来……”副将沉沉叹气收住话头,将房门关上。 屋中闷透,连烛火都跳跃不动,徵音摩挲那把精致短刀,同她一样,似乎所有精致的东西都能成为杀人利器。她被倒海翻江的心绪无声淹没,这场相遇注定是灾难,她自以为能躲开醉人的 爱,可是当记忆闯进门来,一下下叩响墙壁,徘徊不去,所有的话誓堆积在耳边,分明炎夏,可肆意蔓延的冷让她背后湿透,涌上眉梢的悉是无能为力。 ------------ 第四十八章 再无秘密 乌飞兔走,日月如流,二十四节气送流年归去,浮生长恨。*** 白露,一候鸿雁来,二候玄鸟归,三候群鸟养羞。可是没有一种鸟会在大漠里等待立冬。 徵音晨起揽镜自照,窗外飘进一片黄叶,忽见耳后有根白,在入府的第十个年头,她开始学着对青春逝去宽容接受,却仍抱着仇恨逐年打磨,日渐锋利。 十年间刘府后宅从四角齐全到此时只剩下徵音同殷氏两军对垒,可在某日清晨,有传说昌州刘老爷为刘驭宵觅了一门亲事,对方是当地鼎鼎有名的郦家,背景出身相貌才学无一不般配。妙芙同徵音说起之时,深深为她不忿。 徵音落下最后一枚黑子,已成定势,口不由心道:“将军早过了该娶妻的年纪,不过是后宅多个人罢了,能有什么不同?”刘驭宵的一如她的仇恨,岂是谁能扭转的。 “我瞧着将军悒悒不欢的模样,想是不满这门亲事。”妙芙小声嘟囔起来。 事实上十年间他的处境并不好,尤其在拒婚得罪皇帝之后,朝中见风使舵之人妄自揣测上意,造谣他有二心,让他怀揣赤城却在朝中越站不住脚。加之徵音身份显露后,他多方查证,不查不打紧,不查便得知父亲这些年所作所为多有违良心,这无疑让他怀疑动摇。如今这门亲事,怕也不是正大光明所得。这些事,就算他不说,徵音也清楚。 晚间妙芙伺候她沐浴就寝,无意说漏了嘴:“黄昏时有个魏国打扮的人鬼鬼祟祟进了府,直奔将军书房,半天才出来,神神秘秘不晓得做了什么,奴婢掂量着觉得可怕,如今两国交战,将军又是大奕屏障,若是被皇上知道了,怕要招致祸灾。” 徵音双眸一亮,催促妙芙快些为她梳妆,三更时分独身去了刘驭宵卧房。她等了十年的机会,如今就在眼前,她深知一旦推开这扇门,等待她的将是什么,可成功若必经这一步,她愿意义无反顾。 终于,她敲响房门,刘驭宵见她艳妆前来,一时呆愣住了,她莞尔一笑道:“听闻你要娶妻了,可喜可贺。” 他眼神复杂哀伤,忽然将她拉进屋里,死死抵在门上,低头深深将她吻住。红尘滚滚而来, 爱铺天盖地,她醉倒在那深吻里,伸手攀上他的脖颈,用力回吻他,心是痛的,是快了的。 久久,他放开她,凄凄道:“你还未出生便收了我的聘礼,怎能再让她人做我的妻?” “可是我恨你。” “不,你心里是有我的。”不是自信,而是了解,希望她也能同样慈悲。 她泪盈于睫,为不可闻道:“若你不是你,我想你足够让我爱上。” “该死!”他一拳砸在门板上,咆哮道:“我不要不可能成真的假设,你哪怕只有片刻抛开身份同我说一句真话也好!” 终于,她的伪装一碰就碎,泪似淅淅沥沥的雨,心绕缠缠绵绵的刺。她眼含柔,悠悠剖白:“我……爱过,从你每次说‘等我’起,从你不问是非盲目信任我起,从你为我挡剑,将我从冰下救出,因我拒绝赐婚起,我便可耻的动了心。” 够了,够了,弥补此生遗憾仅这一句便够了,他难自控将她打横抱起,迟来十年的圆房,他终是等到了。 大漠又起狂风,席卷整个溥北,廊下灯笼在风中紧紧抓住横梁,无论如何也不想落下,叶絮流荡,将过往矜持悉数放下。 缠绵缱绻,她绽放一个女人的全部拼命回应他的热,温柔美好,在所有镜花水月幻灭前,她无法舍得不要。 油尽灯枯,他安详入梦,她起身借着月光翻找出想要的证据,轻手轻脚出了屋子,他在黑暗中睁开眼睛,再也无眠。 近几年魏国日渐强大,野心勃勃对大奕虎视眈眈,徵音手中这封信便是魏国頫炀王的结盟书,想趁刘驭宵饱受诟病之际挑拨君臣关系将其拉拢,借此打开进攻大奕的缺口,真是一步好棋。 而让徵音意外的不是頫炀王的棋局,而是刘驭宵的回函,忠心耿耿如他,居然写下‘静待时机,共谋大计’八个字,她惊得半天回不了神,根本不相信刘驭宵会通敌,然这机会实在太好,她用血海深仇一遍遍麻痹自己,幽魂一般将信函送到了侯参将府上。 破晓之时,天色半明半暗,她回了刘府,殷氏立在院中,轻抚掌中白鸽,冷面说道:“我以为你会逃。”下之意任何事都逃不开她的眼睛。 “姐姐,我信你有办法知道一切,既然如此,快些离去才是正经,免得树倒猢狲散,砸着自己。”她同殷氏从未有过如此开诚布公的谈话,她顿了顿,语重心长道:“姐姐,这些年我一直同你斗,想赶你走,不是为了独占他,他该死,可你不该为他陪葬。” 谁料殷氏不但没有感激,反而更加愤恨:“我是个妾,他也从未将我看做妻子,可在我心里却一直当他是丈夫,哪有丈夫死了妻子苟活的道理?你不是真的恨我,这我知道,但我的的确确是真的恨你,他将一颗心全掏给了你,而你却生生将它……捏碎了。” “我有我的苦衷。” “苦衷?”殷氏冷笑:“这世上谁没有苦衷?你我皆可悲,从没为自己活过。”她眺望渭城的方向,如释重负道:“将军智计不凡,是大奕最好的武器,亦是天家最忌怕的威胁,当年太子还只是七皇子,而我是他教养的亲随之一,十几年前太子派我装成难民借机结识将军并嫁入刘府,监视将军的一举一动。可是,我太不称职,竟然爱上了他,可试问他那样好的男子,谁能不动心?天下恐怕也只有你。” 事实上,她对殷氏的身份一直心存疑惑,尤其是那白鸽。早年混迹教坊探听消息时便晓得大奕七皇子豢养信鸽,眼线遍布国内,也因着这些功课,七皇子才得以推翻故太子,以诸君身份候继大统。今日,她的猜想被证实,殷氏果真是太子的人。 “你是何时背弃太子的?” 殷氏苦笑:“他耀眼温暖如太阳,我注定迟早要行这一步,时辰早晚还重要么?” “不怕太子怪罪么?” 殷氏早已看淡生死,轻笑起来:“若我注定不得好死,那为了他,我甘愿舍生。”她顿了顿,收回目光落在徵音身上:“你的身世我早已查到,你虽聪明,可终被仇恨冲昏头脑,若将军真要谋反,谨慎如他,怎会明目张胆让个魏国打扮的人入府,还那么巧就让你知道。将军为人信奉问心无愧,最不喜派系斗争,也从不被谁拉拢,故而在朝中成了异类,太子早有心思要将他扳倒,而后在此要害之地放上一枚自己的棋。他不过是心灰意冷,自投罗网罢了。” 经殷氏点拨,云山雾罩的徵音终于清明了,刘驭宵是一心求死,她震惊到忘了语,半晌才疯了似的质问殷氏:“你为何不阻止我?若叛国之罪坐实,刘府五服之内无一人能生还!” 此问殷氏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将鸽子并两张纸条交予她,殷氏笔记清秀,一张上书‘平安无事’,另一张则‘万事生变’。徵音不明所以,殷氏无畏道:“今日我将所有人的生死交在你手上,此后我要活的坦荡。” 吱呀,身后房门开了,刘驭宵走了出来,对殷氏满是愧疚:“你为我做的事我岂会不知,所以这些年无论你们如何斗,我都不会赶你走。是我负了你。” 原来谁的伪装都未见高明,殷氏当下泪水涟涟,质问道:“在你眼中,我就只是保命符而已?” 刘驭宵默然,却也心酸怜悯,一切不而喻。殷氏擦了泪水,回头对着徵音:“曾有刹那我抛开自己肩上使命,只想着我和他,觉得他应是喜欢我的,我好想问明白是否如此,而后深思又作罢,即便喜欢,也不是最喜欢。我宁可输得傲骨铮铮,也不屑同谁雨露均分。” 这是场无人胜利的战争,或者,关于爱本就没有输赢之分。 至此,刘府再无秘密。 ------------ 第四十九章 信念一倒 夜幕沉沉,刘府度过最难熬的一日,徵音终做了选择将信鸽放飞,转而烧掉一纸平安无事。 信鸽此去没有再回来,她望着棋盘,心知殷氏连同刘府一道,都成了弃子。 风雨欲来,大厦将倾,离弦琴上已落了尘埃,她细细擦拭,从箱底翻出那卷工尺谱,指法已然生疏,却更甚,繁缕花开了十年,如今也该谢了。 她将离弦琴妥善收好,同工尺谱一并交给了琼夫人,琼夫人不明白这是为何,徵音恋恋不舍道:“东西虽好,可终究不属于我,有缘无分的都要放下,十年悟出此道,不枉红尘来一趟。” “红尘欠你甚多。”琼夫人满腹感慨。 她又道:“溥北将有大事,夫人快些关了教坊暂避风头,待天朗气清也不可再打偃乐坊旗号,不要多问,事后便知晓。” 琼夫人彼时还不关心她口中所说的大事,但对她和雎鸠弋的一段痛惜了十年,自是不能接受,急道:“当年将那信交给你,便以为你会动身去找他,可一年又一年除了让自己遍体鳞伤,得来了什么?你口口声声劝我走,那你呢?” “当年他没有执意带我走,如今是我自己不想走。”她笑得好看又释怀,眼中少了戾气,多了岁月沉淀的娴静。 紧接着魏国也躁动不安起来,集结精兵良在国境静待时机,不断有消息从渭城传来,太子亲帅兵马直奔溥北,前文说过的那一仗终是箭在弦上。 秋风肆虐整个大漠,卷起的黄沙漫天漫地,快要看不见日头,一骑飞驰从滚滚黄沙深处而来,开战在即,而他想见她最后一面。 他回府时已亮了灯,她静坐深深庭院,含笑如归。 “起风了,加件衣裳吧。”他放下马鞭坐到她对面,关切语气像是相濡以沫的夫妻。 有些话若不趁此时,恐怕这辈子再不能说,说实在的,这时候不忍的倒成了她。她问:“为何陷害自己?” “我出生入死之时君上只当我是权利的玩物,你怎知我不是真有反意?”兴许这是他的真心话,然不过是多年委屈的抱怨,她摇摇头,确信他不会因此投敌,大约是真心寒了。加之父亲劣行不改,苦心经营终不敌他一朝挥霍,曾以为再撑一会儿就还有机会,可一个人最怕的不是撑不住,而是信念一倒,自己便不想撑了。 “你曾劝我不要相信你的话,可你又为何要信我?”他觉得这是个悖论,其实人生来就善于说谎,根本不用谁教。他道:“如果说这十年我很快乐,那是骗你的,如果说我舍得放你走,那也是骗你的。只有你说爱我,却又改口爱过我,才真正教我空欢喜。” 倘若此刻有壶酒,绵绵话该配上把酒欢且共从才最相宜,然即便没有酒,他也愿一吐真:“你活的这样累,我死了,你便能解脱。前半生的悲剧因我一家造成,后半生再不愿将你拖累。” 想来,没有比这更疼惜她的语了,一时间,她心如乱麻,不知该如何回应,有些就像大漠上的风一般,吹起来便不知疲惫不愿停息。 二人静默半晌,相对无,他不动声色拾起桌上茶壶,自顾自倒了两杯,不知是否是某种习惯礼节,他修长手指沿着其中一杯的杯沿划了一圈,才谨慎小心地递给她:“以茶代酒,贺你大仇得报。”他仰头先干为敬,她不愿承认自己半生筹谋皆是错,亦和着心酸泪一饮而尽。 此夜,伤别离。 他走时很是轻松,所有的事都做完了,牵挂亦该放下了,其余的只有天晓得,他既做不了主倒不如坦然等待。 她忽然好怕这是此生最后一面,忙焦急地问:“这一次,为何不教我等你?” 他转过身来,已将生死一笑置之,眉眼一弯,淡淡道:“傻丫头,我回不来的。” 她心里咯噔一下,叫住他,让他不要走,自个儿从枕头下摸出那把短刀,想要他防身,却又说不出口,最后只不由衷道:“此物贵重,我命实寒微,保不了我太平。”还未及看清他神,只觉一阵眩晕,他的身影在眼前飘忽不定,将自己好生抱住,隐隐约约间,她听见模糊的声音说道:“我说过,有我在,便不许你犯险。” ------------ 第五十章 曲终缘散 强烈的摇晃将她惊醒,头疼的像要炸开,她睁开眼察视周遭,觉自己身在马车内,忙撩开帘子,车外是古树参天,全然不似溥北风景。 “停车!” 驾车之人勒紧缰绳,还未将她接应,她已跳了下去。 “属下乃将军亲兵,奉命保护夫人前往萧国避难,请夫人快些上车。” “萧国?”她猛然醒悟自己是被刘驭宵下了药,忙问:“将军呢?” 亲兵深深垂下脑袋,无比担忧道:“我们行了三日,太子之兵已到溥北,将军恐凶多吉少。” 简直是晴天霹雳,他在战场上生死未卜,而自己却在逃出这个一手制造的危局,孤雁哀鸣飞过头顶,她幡然醒悟,十年夫妻,怎能无动于衷! “送我回去!”她命令道。 亲兵很是坚决:“将军之令,属下不敢不从!” 她铁了心要回去,自是什么都阻挡不了,趁着亲兵跪地苦劝她时,匆匆解下车套,纵身上马,朝着那未卜的战局里疾驰而去。 一路所见皆是逃亡的溥北百姓,她从流民口中得知,在她离开的当天夜里,朝廷的铁骑便踏得大漠烟尘滚滚,都尉大将军府的当家夫人遣散了一众奴仆,紧闭府门,一把火燃了宅子,那火光冲天,照得溥北一城亮如白昼。火场内不时传出夫人放肆凄厉的笑声,好不惨烈。曾经风光无限的大将军府,天明之时已化为焦土。 殷氏终究于刘府同生共死了。 徵音快马加鞭未敢耽搁,重回大漠时正值黄昏,战事已息,一轮残阳挂在漫天黄沙之中,那颜色竟比她身上的红衫还要艳丽,像是被无数身死将士的鲜血所染,一面破碎不堪的旌旗深深插进黄沙里,旌旗之下遍野尸横,连空气里都是骇人的血腥味。忽而狂风大作,砂砾席卷而来,像刀子一般割得她皮肉生疼,眨眼间便将彼时还在望月思想的军士草草掩埋。 “刘驭宵,刘驭宵!”她疯了似的在死人堆里翻找,“你等着我……千万不要死……等着我!”她拨开沙土,扒起一具具早已被风吹硬的身体,她不相信他们的缘分浅得如此可怜,她幻想着下一个就是他,可又生怕真的被她找到。 夕阳一点点沉下去,她不记得已经翻了多少尸体,经历了多少次从希望到失望的冲击,一望无际的大漠成了望不到边的幽冥地狱,她一个活人显得那样突兀,她紧咬牙关,任由狂风将她割裂,哪怕十根手指已被铠甲划破也未停歇。 终于,夕阳落到她背后,她转身望见几步远的地方有个魁梧壮硕的身子躺在沙地里,身上还盖着刘字旌旗,不知怎的,她就断定那人即是刘驭宵。她半走半爬行了过去,一点点掀开那块落败的旗帜,他的手露了出来,满是血迹的手掌里紧紧握着那把短刀,她试了试,想从他手掌中将短刀拿出,可任由她如何奋力,那短刀好似同他的手掌长在了一起,会这样紧握它的,再不作第二人想。 或许是某个垂死的部下在咽气之前将战旗盖在他脸上,让他死得有尊严些。 她想再看他一眼,似乎下了很大决心,攒了无比勇气,她颤抖着手猛地将旗帜掀开,狂风卷地,飞沙走石间那旗帜飘得老远。她的心紧紧揪住,恨不得将自己双目戳瞎,眼前这身子,已经……已经不见了头颅! 身为‘反臣’,他没法保住全尸,那颗祭奠皇家威严的级如今正在去渭城的路上,一代骁勇将军,就这般阖然长逝了。 眼泪贲门而出,她使尽力气将他残缺不全的身子抱在怀里, 落日将他们笼罩在余晖里,却给不了她任何温暖,她想起那个黄昏,他骑马带她来到这里,也是一样的夕阳西照,也是一样渺小的两个人,他为她遮挡风沙,他忍痛放她离去,她却只想同他一起回家。又是黄昏,然而她还活着,他却死了。 黄沙绵延到天尽头,茫茫千里,看不到出路,所有的仇恨都在大漠如刀一般的寒风里凄厉嘶吼。 这辈子她活着的唯一支柱是报仇,她为了报仇而让自己美好,为了报仇而陷入婚姻,可是如今,什么都没了,她被仇恨掏干挖空,就此失去支柱,茫然四顾,苦心经营多年,到头来竟是空无一物。 恍惚间,她好似看见了那个槐花飘香的午后,约莫三四岁的男孩趴在身怀六甲的妇人膝头昏昏欲睡,妇人温柔地抚摸他一头乌,忽然妇人眉头一皱,男孩醒了瞌睡,忙问:“姨娘怎么了?” 妇人摸着隆起的肚皮慈爱笑道:“小家伙儿又踢我了。” 男孩探究似的望着妇人圆滚滚的肚皮,学着大人口气道:“娘说瞧着您的身子像是个女娃。她快出来了么?” 妇人忍俊不禁:“我们驭霄相貌堂堂,小妹妹害羞得躲在姨娘肚子里不好意思出来呢。” 他挠挠头,天真笑道:“姨娘,若真是个妹妹,我长大便娶她!” 血染烟霞,剑底浣花,终不得宜室宜家。一双斑鬓一世殇,一池凉月一湖霜。大漠狂风涤荡前尘恨怨,百年后再见,天上人间。 “我编一段话说给自己听,哄骗自己正被谁爱着,可后来才现没有人会像他那样爱我,一泯恩仇,无畏死生。”徵音在灯下神放空,而我却落了眼泪,刘驭宵死后,她急速衰老成了如今模样,祭出一枚真心,抱着仇恨同归于尽。 如此故事连向来滔滔不绝睿智机警的陆华浓都无法可说了,他只望了望窗外将明的天色,默默吹灭了蜡烛。 爹还沉沉睡着,徵音冲她笑了笑,一如当年对空遐想的神态,她曾有太多事放不下,在刘驭宵死后却全都忘了。 她拉开房门,清风灌进门内,吹得我面上泪水未干出凉凉的,她轻轻跨出门槛,不失优雅从容。我和陆华浓紧随其后,只见她出了溥北城门,置身万里黄沙间,她那样素净恬淡,仰头朝天边望了望,那里正有一轮朝阳升起,本该是生机蓬勃的景象,瞧着却比落日还要寂寥。 她扭过头对着藏了她十年爱恨的溥北回眸一笑,而后不疾不徐走进了沙漠深处,直到再也看不见。风沙掠过,好似夹着她的歌声。 拂杨柳兮,娇莺恰啼 茂梧桐兮,有凤来仪 弄冰弦兮,娓娓如昔 歌繁缕兮,魂梦佳期 望尽天涯兮,相顾戚戚 得一良人兮,之依依 绝世名伶花月凋壮阔跌宕的一生就此曲终,缘散。 晌午艳阳高照,爹悠悠转醒,见徵音不在便清楚了什么,我想劝他几句,然他好似自己想通了,心境平和道:“她最好的时候我没有赶上,如今她落魄了,所幸老天没让我迟到。能再见到她,已是上苍恩赐。” 几日之后,我们倒换了度牒,收拾好包袱,爹却不肯动身,神凄怆地抚摸着离弦琴:“我想留下。” “爹……”我还想说什么,陆华浓忙拉住我,摇摇头示意我收声,爹说:“离弦琴在这里,她也在这里,我还能到哪儿去?”忍了几日,他终是落泪道:“我等了她十年,此生注定无法再为别人等待。” 一出戏到了落幕的时候,天下最伟大的琴师选择在荒凉大漠等待永不会归来的天下最伟大的伶人。我说过,大漠再好终究也不是我喜欢的,于是我决定上路。 日暮西斜,我同陆华浓出了溥北,各乘一匹马,慢悠悠走着,我终于看到故事里壮美绝伦的夕阳,每一个死于大漠的人将鲜血奉上,为所有一日日一点点走向死亡的人渲染出活的背景。 我忽觉怅然,等不到天长地久,谁执我手? “笑颜。”陆华浓探究似的打量我,玩笑道:“莫不是才出来就想你爹了吧?” “你才没断奶呢!”我回敬他一句,想起那个梦,厚着脸皮再次询问:“我是否真的见过你?” 他忽然扬鞭打马,疾驰而去,得意笑道:“你追上了,我便告诉你!” 好家伙,居然还有这后招,看本师太不杀他个落花流水! ------------ 第一章 此行终点 话说有的人是脸上长了张皮,而有的人是皮上长了张脸,陆华浓就是后者。 那日从溥北出来,我拼了命追他,好不容易追上了,哪知他临阵反悔,于是本师太决定这辈子都不跟陆华浓打赌!且我一定要孤立他! 话说我们这一路走了好些时日才到魏国国都须弥城,事实上这须弥城本不叫须弥,从魏国建都起便叫宣城,可是后来国君专宠皇后,皇后偏又笃信佛教,不知从哪本典籍里翻到须弥一词,觉得甚好,遂将宣城易名须弥。叫了不知多少年的宣城轻轻易易在一夜间便换了个高端大气上档次,低调奢华有内涵的称呼,不得不说这位国君果然爱得深沉。只是忙坏了一众刊印书籍图册的店家,连雕刻匾额的师父都忙得脚不沾地,为了响应国君号召,但凡有出现宣城字眼的东西全都要改头换面,一时间从前名为宣城酒楼、宣城青 楼的地方都挂上了须弥的招牌,霎时沾染了佛性,连酒 色 行当都好似有了些普度众生的意味。 旁人如何评说此事我不晓得,但有一样我看的真真儿的。据长阿含经卷十八阎浮提洲品记载,须弥山有三十三天宫,门墙窗栏树等皆由金银水晶琉璃等制成,山上花果繁盛香风四起,无数奇鸟相和而鸣,此山乃是帝释天的住处。此山在何处?世界之中央! 为何诸多佛教词汇皇后皆不提,偏独独钟于须弥,当中妙趣不而喻。但,鉴于皇后便是我们此番要拜谒之人,于是这事我不好说太细。 不过话说回来,须弥城千峦竞秀,万壑争流,数点青山,几树垂柳的美景倒也不负这美名。立足城门外,仰便能看见城中耸立一处金碧辉煌的山峰,苍翠绿树间散落着大大小小的屋宇殿阁,琉璃瓦映着日光,晃得人不敢直视,巍峨肃穆如一尊金身佛像,教人生出几分敬畏崇拜。想必那便是我们此行终点――魏国皇宫。 “你信不信那二人是来接应我们的?”陆华浓忽然指着城门根儿下翘以盼的两个男人,我瞧了瞧,忖了忖,再瞅瞅他的面相我的手相,无论如何都不像是在异国他乡还有专人接待的高命格。 遂,摇头不信。 他提议道:“不如我们打个赌,若真是,你便给我做一年工。” “切!”我嗤之以鼻道:“你以为我还会上你的当?” 谁知他投我所好,故意晃荡起腰间那块通透玉佩,优哉游哉道:“若是你赢了,这个给你!”我不由仔细鉴宝,看成色应是商品,且反观陆华浓的举止做派,看样子也不是会用假货的人。赢了一块玉佩,输了一年苦工,好似……有点划算啊! “好,我跟你赌!” 于是我们一道上前打听,二人说奉命在此等候远道而来的僧侣,得知我们来意,遂欢天喜地将我们赢进程。 此时陆华浓露出个‘瞧吧,我能掐会算’的得意表,我真恨不得把自己活活砍死,不是说好再也不跟他打赌了么?我再一次诠释了什么叫贪小便宜吃大亏! ------------ 第二章 酒楼见闻 入城之后我们被安排在驿馆内,那二人交代我们好生歇息,切莫误了明日入宫的时辰,我们一面悉听尊便,一面又阳奉阴违偷偷溜到酒楼里消遣,不管怎么说,入了一方城,总要考察一下当地的风土人才不虚此行。*** 然而,此地风土人着实教我颇难为。 不知是否魏国国人文学修养普遍很高,又或者今日酒楼里来的都是写腐儒,更有可能是魏国风俗如此,他们在点菜时都有个很奇怪的癖好,就是动不动要吟几句诗,甚是文雅。比如某书生张口即来:“两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于是小二麻溜儿上了一盘芹菜炒木耳。再比如某先生摇头晃脑道:“一枝浓艳香凝露,云 雨 巫 山枉断肠。”于是小二又利索儿地上了一碗黄花菜炖肥肠。 本师太坐定不语,十分愤慨,这帮人着实卖弄,卖弄!好似点菜不吟诗,吃完不拉屎一样! 小二流窜过来,殷勤地问我们要点什么,陆华浓闲打扇子,不怀好意瞧着我,似要看本师太笑话,然本师太何许人也,纵使胸无点墨,话本子总是听过的。 我清清嗓子,丝毫不露怯道:“君问归期未有期,干椒葱爆辣子鸡。”陆华浓停了扇子,定睛打量我,小二愣了愣神,颇有职业素养记下了。我又道:“春城无处不飞花,蒜蓉姜末拍黄瓜。”陆华浓喝了口茶压压惊,小二眼珠子都快掉地上,而我十分得意:“江间波浪兼天涌,香米肉末塞竹筒。”陆华浓彻底不淡定了,憋笑憋的满脸涨红,小二拾起下巴继续抄写,我文思泉涌一不可收拾:“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好酒来一缸!” “姑娘好才学!”忽然不知是谁毫不掩饰对我的崇拜仰慕,本师太到底是个脸皮薄又谦虚的人,随即摇手推辞:“哪里哪里。” “噗……”陆华浓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打小二去准备,意犹未尽道:“师太真是惊喜颇多呀。” “那是那是!”既然对方是陆华浓,我也就当仁不让了:“要是没有本师太,大师你今日恐要饿着肚子回去了。” 陆华浓连忙点头称是,本师太终于有一样压倒他了! 待酒足饭饱,店内食客也喝得酒气上脸,我正剔着牙,便听见隔壁那桌的几个书生高谈阔论。 一个说:“当今皇后真真是天上下凡的菩萨,自从她主持重修了官道,不晓得给咱魏国百姓行了多少方便。”而另一个嗤之以鼻不屑道:“什么菩萨,我看是妖女还差不多,成日里在皇上耳边吹枕头风,不晓得枉杀了多少报 国 贤臣。”先前那位不服气了,扯着脖子质问道:“你有何凭据?”后一位哂笑道:“断头台上的淋淋鲜血就是她作恶多端的证据!” 眼瞅着他二人即将文斗转为武斗,店家忙出来解围,讳莫如深战战兢兢劝道:“二位客官,国 事莫谈。”同桌好友只好陪着笑脸将他二人拖走。 ------------ 第三章 进宫献宝 奇怪了,他们说的是同一人,怎出入如此大?难道魏国皇帝有两个皇后?倘若皇后这般嗜杀,而我又粗枝大叶不懂礼数,会不会……想到此处,顿觉我还是很喜欢脖颈上这颗脑袋的,虽说不怎么好看,也不怎么灵光,但好歹显我长得高。*** 我不由摸摸脖颈,大约此举败露了我的担忧,陆华浓打着扇子波澜不惊道:“师太莫慌,你我生是佛祖的人,死是佛祖的死人,飞升灵山好歹也是个仙人。”我一口血卡在嗓子眼里,这玩笑开的……还真有点小激动呢! 在瞧瞧面前的陆华浓,皮相倒是生的一流,可惜个性跟不会唱歌似的,一会儿不靠谱,一会儿不着调,着实惹人讨厌。不过他这般似僧有,似俗无尘,作梦中梦,见身外身的,倒也世间仅见。 这一夜雷电交加,黎明时分天色晦暝,须弥城在漫天漫地的雨丝中显得神色黯淡,浓云密布的灰蒙天空似是被利剑割开一道口子,几束微光倾泻在皇宫潮湿的琉璃瓦上,端的唯我独尊。 驿馆为我们备好马车,陆华浓向驿丞打听天气,驿丞道:“魏国雨水充沛,尤其这一季更是少有晴天,是个霉的时节。”说着一道闪电将须弥城照亮,随即惊雷四起, 雷声未灭便见昨日那二人进了驿馆,领着我们进攻谒见。 鉴于当初收纳佛指舍利的金匣玉函早早被颇有戏曲功力的劫匪大哥霸走了,然这物件又非比寻常,如此呈上去显不出它的珍贵,于是昨日我和陆华浓一番合计,从街边小摊淘换一个镀金盒子并一只汉白玉石函把它装上了,好歹也是金玉。 今日我们换了僧袍,许久不穿,顿觉浑身不适。一路上陆华浓好生双手捧着舍利,不苟笑。行至宫门,那二人撩开帘子,近旁有三无宫娥撑着油纸伞毕恭毕敬将我们迎下车。甫一站定,才见宫门内外皆有文武大臣并无数侍卫宫人淋在雨中夹道恭候,神无不肃穆虔诚。 “两位大师,请。” 侍卫于前方开道,途径众人皆纷纷跪拜,向我平生从未见过如此场面,难免一时脚软,着实露怯。 皇宫依着须弥山层层走高,一道道石阶直通山顶国祠,雨水将石阶冲刷干净,如河流淌。行至山腰,雨停,宫人收了纸伞,陆华浓领头不由加快脚步。 行经无数宫阁,满满全是对皇家威仪的仰止,这辈子能进一次宫,能被百官跪拜,尽管拜的不是我,也值了! 山顶豁然开朗,仰头望去,国祠前的高高石阶上立着一人背对我们,身形纤瘦却站姿挺拔,高耸的单刀髻缀点金玉,一身华服珠玑黼黻,萃山川锦绣,撷天地英华,精巧绝伦,丈余袍摆顺阶梯而下铺散开来,好似一国之繁华尽数凝结于此。 她蓦然回,半垂着眼眸俯视天下,嘴角携着薄薄笑意,她沐在那一缕天光下,面容夭桃秾李,气度傲世凌人,天下皆猝不及防一霎拜倒。 ------------ 第四章 金莲菩萨 想必她便是皇后,此时若说她是仙,我大概不信,然她确实与众不同,骨子里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泽。*** 在皇后主持下,我们将佛指舍利请入国祠,大殿之中熏香缭缭,经幡高挂,巧夺天工的藻井雕刻天官出巡的盛况,栩栩如生的壁画是佛祖讲经的奇景。同这一比,化乐庵的大殿委实简陋得不忍直视。 一番吹吹打打,但见一太监捧着诏书叽里呱啦念了起来,旁的我都不甚在意,独那两句听得十分明晰:“今有皇后乃金莲菩萨转世,特 供奉佛指舍利,祈求福泽延绵,国泰民安……” 乖乖!难怪如此劳师动众,原是要为皇后神骨仙胎加以佐证!我忙不迭望向陆华浓,只见他神色如常,大约早已知晓此行目的,只是将我蒙在鼓里。若我晓得跋山涉水是做这有悖真理之事断然不会应允,若说神仙都是凡人历劫飞升的,我兴许还能将信将疑,可若说某个颇有地位的凡人是天上神仙下凡,便是打死我也不信的。 奈何如今是在人家地盘上,我也只好拾起职业操守,同一干阿谀奉承之人说着过年话儿,然而就在我一面诵经一面腹诽之时,殿内忽然有了异样动静。 期初是三两个不经事的小宫娥窃窃私语,紧接着又有大臣交头接耳,本师太微微抬起眼睑,循着众人目光望向殿内正中的硕大白瓷盆,只见水中似有异动,众人皆屏气凝神未敢惊扰。少顷,有根茎拨水而出,再一瞬枝叶齐全,约莫一炷香后,枝头竟有骨朵含苞,顷刻间莲花俱放,一朵朵本体清净面相熙怡,宛似仙子亭亭净植。 莫说此时早已过了花开时节,就是瞬间而成也实番茄人之能! 难道真有菩萨转世之说? 我侧目望向跪拜佛前的皇后一派庄重,而她身后竞相绽放的莲花实在教人咋舌称奇。 兀地,不知是谁高呼道:“娘娘菩萨转世,魏国得娘娘庇佑,实乃大幸!”紧接着众人纷纷跪倒,涕泪俱下。 为了不显得突兀,本师太和华信大师也只得迎合一番,然我忙里抽空看得真真儿的,他华信大和尚分明是看笑话的模样。 法事一毕,众星拱月的皇后被众人拱出去了,剩下方才宣旨的太监面命我俩在此诵经七日,随后也离去了。我用眼神同陆华浓交换意见,整场法事未能同皇后说上一句话,更奇怪的是舍利驾临竟不见皇帝亲自迎接,修葺豪华的大殿同他怠慢的行径着实不相称,看来他究竟信不信我佛还有待商榷。 宫娥领着我们前往国祠之后的园子,伺候我们住下。甫一进园门,本师太就被魏国礼佛的诚意打动了。 这园子有屋舍七间,琉璃做顶,木椽涂丹,门窗皆是木制,上有格纹,或裱纸,或纻纬。园中多罗浮、天竺石堆砌的假山,引水为池,锦鲤畅游其间,做放生之用。奇花异木比比皆是,微风到处,竹影婆娑。屋中陈设甚是精美,并栏、药臼、食柜、釜铛、水槽、烛具、香炉、盆瓮应有尽有。床榻、几案、橱柜皆是上好的桃木、红木制成。帘、帷、帐幔尽数是锁子帐、珠玉帐、九华帐、青练帐。锦屏数道用作隔断,惊奇雅致之处怕能同佛国媲美。 ------------ 第五卷 皇权神授 晚间诵完最后一遍经,起身瞧见那盆诡异的莲花,着实参不透。*** “若是再见到皇后,怕是得拜一拜。” 陆华浓听了嗤笑道:“也对,以师太的修为想入佛国也是身后事,何不生前在金莲菩萨处磕几个响头,能求得现世安稳也是好的。” 难道皇后真是什么所为的金莲菩萨?可若不是又怎能使得莲花开?思及此,也不怕被人说是亵渎神灵,爬起身对着那莲花细细端详,香味不似应季莲花,掺了些怪异味道,然指尖碰一碰触觉无比真实,奇了! 陆华浓放下念珠绕道瓷盆另一边,颇为卖弄道:“此法在民间只属下九流的招数,难登大雅之堂,兴趣就是因着下九流,所以世人不齿才未广为流传,以至于今人都上了当。” “此话怎讲?”瞧他似是通晓天地的模样,即便再不待见他,为解心中疑惑也是要拉下脸皮问一问的。 偏他又爱卖弄又爱拿乔,见我起了好奇之心便故意摆出一副惜字如金沉默是金的模样,任我软磨硬泡才肯松口。 “若说皇后有多大本事倒也未见得,但她的确有几分心思。”陆华浓用手轻轻在莲花之上拨拉几下,将香气送入鼻腔,陶醉道:“幼时看过几本闲书,说的是民间古彩戏法,当中有一例就是这个。法子倒也简单,将当年盛夏的鲜莲子放入掏空的鸡蛋壳内,用纸条密封,找孵蛋母鸡孵二十一日取出,再用冷浓茶将莲子洗净放到阴凉处收藏备用,待表演前再用开水冲洗一遍,放到搀着雄黄末的淤泥里,不多时便会开花。只是这法子揠苗助长,花朵自然是要小些。” 乖乖,原来另有玄机!此时再凑上去嗅一嗅,果然有股子雄黄气味。 “这么说皇后不过是个变戏法的?”陆华浓点点头,我还是想不通:“费力做这些,何苦来哉?” 他也不急于回答,而是引我到廊下,从此处望下去,整个须弥城匍匐在脚下,而巍然耸立的须弥上因着皇宫的灯火辉煌衬得活像一尊金身佛爷,兀地令我思及皇权神授一词。然宫中女眷向来都是皇权的陪衬,运气好些的算作绵延皇嗣的工具,无须心系苍生,只用恭顺忠贞,一旦窥伺权力便是杀头下场,既然如此,皇后已是后宫之主,何必犯险? “可否请两位大师为本宫诵一段心经?”蓦然想起的声音让我好不心惊,转头才见皇后孤身一人立在门边,也不晓得是几时来的,若是听见方才陆华浓拆了她的谎,岂不是要杀人灭口? 显然陆华浓也没想到,而他却不惊,只微微颔进了大殿,叮一声敲响铜磬,余音回响间皇后似是受了佛陀感召,双手合十跪在佛前,我赶忙敲起木鱼配合陆华浓诵经。 诵毕,再看皇后,宝髻松松挽就,铅华淡淡妆成,虔诚得堪比任何一位世人传说的信徒,不知是否是灯火映衬,竟觉得她脑后有一团佛光。于是本师太懵懵懂懂问:“娘娘可是神明?” 因这一句,气氛瞬时尴尬,皇后悠悠起身,高昂头颅,一扫方才安详,目光锐利,嘴角含着讥笑,讽刺道:“本宫若是神明,头一个保佑自己。” ------------ 第六章 双面佳人 皇后说话时那份倨傲高贵令人不敢直视,我已不能再说什么,可陆华浓好似还有话说:“如今举国皆知娘娘乃菩萨转世,怎不是神明?” 只见皇后唇角翘起,露出同仙侣背道而驰的魔性:“只有无能之人才会相信有神明,世人庸碌,不如本宫来做他们的神明。***”于是我有点着急,高八度问道:“若是他们不信呢?”事实上但凡有点怀疑精神的人,随便想一想便能知道这是个彻头彻尾的阴谋论。然而皇后半点不慌张,只伸出纤细食指在唇边嘘了一声,继而挑起凤眼瞟向黑压压的天幕,道:“切莫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好一番矛盾的说辞,她如今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尊位,难道还怕惊得什么天上人?同她一比,哪里还有天上人?何况,她本就不信。 待她离去,我没来由松了口气,果然是贵人,满满皆是压迫感,只想快些了却这桩法事,早日安然离去,魏国这滩浑水,我蹚不起。 借着县城佛堂,我恭恭敬敬拜一拜,双手合十祈祷一番,再睁眼竟瞧见陆华浓好整以暇打量着我侧脸,颇有闲地问:“师太所求何事?” 我平心静气道:“无事。” 他又问:“是无事求,还是求无事?” “大师这些刁钻古怪的假佛法,不如留着同后人说去,跟贫尼这儿犯不着故作高深。”恨他分明晓得我求的是什么,却还如此吝啬于我,如此也罢,偏又爱说风凉话挑我无名火,着实厌烦。 他点点头,说此计甚好,又道:“想来你我若是有后人,佛法定有造诣,将来为人讲经批命也是把好手。” 这玩笑开的忒俗,我嘲笑道:“恕贫尼孤陋寡闻,竟不知从何时起僧二代和尼二代也成了潮流?”转念又想,僧尼也会有二代? 大约心中疑惑表露得太过明显,引得他华信大师谆谆教诲道:“眼见着都快入秋了,师太才想起动春心,是否为时已晚呀!” 杀千刀的陆华浓! 次日一早,皇后着华服入了大殿,照例诵经祈求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一派普度众生的博爱同昨晚生人勿近的桀骜判若两人,令我简直怀疑是否皇后也有个性大异的孪生姐妹,还是她乃民间传说的两面人?然而当晚间她再次不约而来却又换做简装,也如旧练达。 她闭目跪在蒲 团上,饱满红润的双唇微微颤动,不晓得念的什么经,许的什么愿。她俯拜了拜,起身欲要离去,陆华浓忒不省心建议道:“娘娘可需贫僧诵经一段,以求佛祖加持?” 皇后驻足哂笑:“有道是心诚则灵,然我心不成,何况我本就不信他。” “那娘娘何须诵经?”我瞅准时机杀入话题。 她乜斜佛像,答疑解惑道:“本宫并未诵经,只是借一方清净之地谋事罢了。再者,若他晓得本宫谋的什么事,哪里还会加持。”她移步出去,不知怎地我竟有些生气,虽说我也未见得有多虔诚,然此等赤 裸的利用竟教我无法释怀了。 ------------ 第七章 他的唯一 轰的有雷在头顶炸开,电光欲将须弥山劈成两半,不晓得是不是佛祖怒了,动静之大着实惊人,若真劈下来,整个须弥山死的最早的该是我们吧。***如此一想我下意识缩了缩脖子,朝天上作揖:“天公公哟,息息怒。”扭头却见陆华浓痴痴傻傻将我望着,双目空空。 “要不要把你眼珠子挖出来黏我身上?”我白他一眼,就算是美女也不用这样盯着看吧。 哪晓得他收了心绪,无比寂寥道:“一逢着雷雨,我妻子……我妻子……她也会这样。” 不由心中愤懑,好端端的又提他那生不见人死不见死人的妻子作甚?于是醋溜溜问:“你妻子究竟有什么好,竟教你念念不忘。” 他怔怔望着我,似又不是望着我,却说了让我更加生气的话:“不见得真有多好,只是我觉得好到不能再好。” 说来奇怪,我竟隐隐觉得妒忌。这份长于她自是熊掌,于我堪比砒霜,能被陆华浓这样的人一生惦记着,该是多大的福分。 忽然,他正正经经问我:“笑颜,你可想过自己原本是个什么样的人?” “想过,大约我会是个身怀绝技的侠女,踏遍四海行侠仗义,因同人结怨才险些丧命。又或许我是个心灵手巧的匠人,精雕细琢巧夺天工,因被同行嫉妒才遭了横祸。也可能我是个某个寡民小国的公主,锦衣玉食金枝玉叶,只可惜国破流亡。”这些都是我最私密的幻想,然此时也只能笑笑:“但即便真是公主,也不及被某人捧在手心里,只做他一个人的公主来得好。” 很庆幸,陆华浓居然没有笑话揶揄我,而是默不作声脱下僧袍,恢复他红尘男子的模样,一如初见时那般令人遐想。他一步步向我走来,眉头微微蹙着,眼波笼着一往深,痴痴道:“在轻西驿时,我真的以为你快死了,只是我好不容易才走到此时,从未想过要如何同你说再见,若真的要这样将你失去,何不如当初不要遇上。”他眨眨眼,将若有若无的泪水收回去,颤声道:“笑颜,假使我愿意将她忘记,你可愿观一观我的心?” 他说着,目光始终未从我不可名状的表上移开,兴许只有一刹,但我好像等了许久,久到足有一百年那么长,他张开双臂将我容纳,微微俯下身子,吻住我。 这一吻那么熟悉,竟像彼此早已契合了一个轮回,我清清楚楚尝到了他的炙热深,缠绵缱绻好似能吻到地老天荒。仿佛有个断了的故事在此刻重新续上,埋一记爱的伏笔,盼一场今生相遇。可我不懂为什么老天要让我遇上他,而他心里却住着别的人,难道我喜笑颜竟不配拥有一段完完整整从一而终的感么? 良久,他放开我,期待我的应允,然我终究点不了这个头。我背过身不再看他,害怕再受蛊惑。 “不,陆华浓,尽管你爱作弄我,但我晓得你并非真的有意作弄,更何况,行千山万水伴我左右的是你,懂我因何为她们欢喜哭泣的是你,于我将死之时紧握不放的是你,虽你不说,可我懂得。我承认曾有刹那动过念头,但如果只是做谁的替身,那我宁可即刻一拍两散。”惊雷又起,天幕放下雨帘,我穿雨行去,心像是被谁紧紧攥着,多好的话,却不是说给我听,可我竟舍不得不听,舍不得不信。抬手摸摸被他吻过的唇,他亲吻的,大约也不是我罢。 ------------ 第八章 宁肯恨着 此夜,忽而想起出昌州时陆华浓问的那句,若是真有错位人生,愿同谁置换,如今想想,假使真的能置换成他妻子,并深信我就是那个人,将前尘往事同心中疑虑一并忘却,想来也是万般成全自己,可我知道,那不能。***自欺欺人的下场大约就是商倾倾那样。 整夜风雨在破晓时分回归天上,须弥山笼着淡淡轻烟,像是真有仙人居于此处。 推门只见陆华浓立在外头,眼下微青,想是一夜未眠。他见我扬唇一笑,不无庆幸道:“生怕你夜里会溜走。”我只觉好笑,当初在方山时他便怕我逃跑,故而大半夜守在化乐庵外死等,可其实这次我想好好说再见。 “今日法事一毕我自会跟皇后请辞,当初只答应师傅陪你至魏国,如今也不算食。你本就不是渭城人,想来也不会再回去,这些日子多谢你照拂,若他日江湖再见,还是形同陌路的好。” 他眉头陡然紧蹙,急切道:“你要去何处?” 当初离开化乐庵便没想着要再回去当尼姑,如今爹也定居溥北,渭城再不会我的家,然我想的很清楚:“去弄清楚我到底是何处人,到底该去何处活。” 他垂着脑袋,气坚定兀自说道:“那你便更离不得我。” 此话着实好笑,我反驳道:“先前我那样请求你告知一二,你如何对我?如今我不再求你指点,你却又说这话。世间根本就没有离不得,是有想不想,敢不敢,怕不怕。此刻我告诉你,哪怕我终老之日都还是喜笑颜,也无需你垂怜。” “笑颜!”他猛地拉住我,险些将我带倒,兴许是真的急了,他涨红着一张脸,咆哮道:“你可知我心中挣扎,我也有私心,几多次话到嘴边又生生咽回去,我不怕你会恨我,因我知自己该死,可我怕你会连自己都恨!” 我咬着牙决绝道:“我宁可恨着,也不愿沉睡着。” “二位大师……”小宫娥想是半晌不见我们出去特地来催一催,哪晓得看见我们正拉拉扯扯,一张小脸笑也不是惊也不是,忙怯怯的低下了。我慌张甩开他,兀自朝大殿去了。 说来也奇怪,诵经三日皇后必到,却始终不见一国之君前来点卯,正当我疑惑时只听得外头惊叫连连,忙停了活计探头去瞧,这场热闹险些将本师太吓得花容失禁。 “娘娘!娘娘!”兀地从殿外闯进一人,身着平民衣衫,身形消瘦,面容扭曲,双手紧紧拽着一头乱,脚步虚浮踉跄,面色灰白,而一双瞪圆的眼珠似是要炸出来,嘴里高喊着救命! 侍卫迅速站成人墙将他牢牢堵在门边,此时皇后竟还端端跪在佛前,连眼皮都未抬起。 “娘娘……救命!”那人语调愈低,声音愈小,忽然间像是中了定身咒大张着嘴巴直挺挺吐出最后一口气,猛然向后倒去,四仰八叉磕在门槛上,身子一半在外头,一半在里头,当即便听见宫娥们失声尖叫,随即四下逃窜。 我睁大眼睛盯着那人,顿觉半边身子都麻了。 只见他眼珠突然变红,登时便见绳子似得白色虫子从他口鼻里蠕动而出,眨眼间便爬满了他痛苦万状的脸。 见状,我脚下一软,幸好陆华浓将我搀住,轻轻带我转身投奔他怀中,我埋在他胸膛,他轻按我后脑,不许我再瞧。 那人的尸体横陈了半天,无人敢动,皇后亦没有理会,知道许久之后一太监战战兢兢绕过尸体和满地爬虫,俯在皇后耳边禀告:“陛下听闻此事,吩咐奴才将他厚葬。” 一时间无人敢喘气,皇后依旧闭着眼,神无甚更改,良久才淡淡道:“照办。” 太监得令招呼侍卫将尸体连带爬虫运走,皇后此时方有了动静,对着佛像双手合十默念了什么,俯跪拜。 ------------ 第九章 不宜久留 久久,恐惧稍释,私心想着皇帝这两口子还真是万般不寻常,一个白天跟黑夜完全两幅模样,偏还有泰山崩于前而面色不改的从容,另一个深居简出从未露面,偏又世事都逃不出他掌心,且处事之快之果断令人敬畏。*** 局面因着尸体离去刚平静了些,外头就又吵嚷起来,似是又一个闯宫的人要进来,随行太监在外劝道:“娘娘现在正在礼佛,王爷请回罢。”谁料太监话还未说完,便被王爷狠狠在腰眼处踹了一脚:“狗东西竟敢挡本王去路,滚开!”那太监闷哼倒地,马上又死死抱住王爷一条腿,誓死不让他惊扰主子,故又生生受了王爷几脚,而后更被拖行着到了门口。 因着这位王爷的坚决,我才有幸一睹他真容,瞧着年纪也不比皇后长几岁,面貌有棱有角,剑眉英气硬朗,气势着实逼人。此前早有耳闻魏国有位神鬼都惹不起的頫炀王,名曰卫敖,乃大行皇帝的幼子,当今国主的皇叔,如今瞧这阵仗,大约就是他了。 “好你个一国之母,做尽罪恶滔天的勾当,就是以肉身祭献神佛,六道轮回也难逃地狱!”卫敖全力蹬开碍脚太监,疾风骤雨般席卷而来,金刚怒目道:“而今却妄想借菩萨名义愚弄世人,企图将卑贱鄙陋的魂灵披上金光万丈的罩衣,好成全你那勃勃野心,窃我卫室江山!”卫敖说着伸出手指正正点在离皇后头顶尺余之处,字字铿锵道:“说什么慈悲济世,实乃含灵巨贼!” 一番怒目戟指的控诉令众人悚然,唯独皇后不为所动,这倒令頫炀王的慷慨陈词落了空,正当他要起第二轮攻势之时,方才还不动声色的皇后缓缓又对着神龛磕了头,紧接着猛地起身同雷霆大怒的頫炀王呈分庭抗礼之势,笑里藏刀道:“本宫近日听闻民间多有儒生撰文赞美王爷您忠义豪迈,乃一国表率,陛下同本宫皆深以为然。”兀地,她忿然作色,扬手指向神龛上高高低低的祖宗灵位,怒目切齿道:“难道民间所褒奖的豪迈便是擅闯国祠出不逊?难道民间推崇的忠义便是冲撞先祖惊扰圣灵?好一个忠义豪迈的頫炀王!好!” 那气势足以赤手拔起千仞山峦,亦能平底掀起万丈波澜,我从没见过一个女子像她这般,能让世间须眉黯然失色。 传闻中神鬼皆敬的頫炀王在她面前竟无端端好似折了腰板,先前还一副正义凌然的模样在她短短诘问之下险些溃散,神气已丢了大半。 她一甩衣袖不再理会他的穷兵黩武,斩钉截铁道:“本宫送王爷!” 气急败坏的頫炀王卫敖见讨伐未果,堪明局势欲要撤退,然嘴上并不示弱:“有我頫炀王府昌盛一日,便一日不容江山旁落到你这等城狐社鼠的仗势小人手中!” 待頫炀王离去,众人才松了口气,然我心中疑惑更深,此番对峙是否同方才横死那人有关?而本就深不可测的皇后在他口中如何就成了窃国贼人?看来此地着实不宜久留,于是更坚定了我要离去的念头。只是再看陆华浓,算了,他的模样只会让我动摇罢了。 ------------ 第十章 深陷杀机 入夜,须弥山亮起满山灯火,那光芒笼罩着大半个须弥城。等了许久也不见皇后再来,今日总有些反常。 陆华浓本是不在大殿之内的,约莫清楚了我的决心,在我踏出门槛之时匆匆赶来:“若你执意要走,我不拦你。” 虽心中不是滋味儿,然我还是点头道:“多谢。” “但,至少听我把故事说完。若你听了之后还是不留,我也无憾了。”他还想再开口,我赶忙拦下:“不用,一来我怕你会骗我,二来离开的目的只是不愿再见到你,相比之下,真相如何已不打紧。” “笑颜!”他着了急,挡出我的去路,不得已我才抬头望着他,恨恨说:“趁我还未纠缠你,你也莫要纠缠我。”闻,他怔忡愣,我忙避过他的身子向皇后寝宫行去。 岂料皇后并不在宫中,宫娥们也不晓她去向,心想着若是陆华浓赶来必是要撞上的,无奈之下只好漫无目的在须弥上游荡,不知不觉竟走到了须弥山上一处峭壁。 “求娘娘放奴才出宫,今日之事若是奴才吐露半字甘愿遭受天打雷劈!”忽然有男人声音从阴暗的树丛里传来,此处几乎不见人烟,究竟是谁?抱着好奇和惊讶,我极目望过去,只见那一团给黑影里立着个人,身形同皇后酷似,而她狡辩还跪着一人,想必方才说话的就是他。 “哦?”皇后声调婉转,似有质疑之意:“你帮本宫做过何事?怎么本宫竟不知?” “娘娘!”那人突然跪直了上身,又惊又恐,复又好似明白了什么,缓缓俯下身子,迎合道:“娘娘说的是,奴才失了。” 皇后轻笑两声,踱开了几步:“放你出宫也不是全无可能,只是頫炀王向来针对本宫,今日又拿此事大做文章,而你是本宫心腹,于此时出宫,怕是……若頫炀王找上你……”她语焉不详,然已令地上黑影渐渐抖,结结巴巴道:“娘……娘娘……奴才对娘娘的忠心……天……天地可表……” “本宫自然信你,你起来。” 那人闻战战兢兢爬起来,生怕被他看见,我连忙躲到一边,谁曾想竟踩了地上枯枝,微不可闻的声响惊动了他们,皇后风驰电掣从阴影里走出,见我也不慌,谈笑自若道:“师太今日的经书可曾诵毕?” “娘娘,贫尼又是相求,求娘娘准贫尼归去。”我忙将自己往外摘。 她缓缓走过来,面上仍是笑,却着实令我害怕:“无妨,即便师太真听到什么,本宫也不惊。”她示意身后心腹:“你过来。”那人听话地走到我跟前,她直直盯着我,而起却不敢鄙视她,半晌她道:“告诉师太本宫做过什么。” 此话一出,那人脸色一白扑通跪倒在地,吓得浑身抖,不住磕头道:“奴才不知,奴才不知……” 皇后凤眼一挑,些许狠辣从眸子里闪过:“没用的东西,给本宫起来!” 那人不敢不遵命,而即便站直了,双腿仍旧不可自抑地打着颤。 “方才师太说想走是么?” 我点头。 “师太要走,本宫不强留,然师太应该不会拒绝本宫心意。”只见她不慌不忙从高耸的髻上摘下金光闪闪的凤簪,继而拉过我的手,欲将凤簪给我,我忙要收回来,谁知她紧拽不放,我吃痛败下阵来,她展颜一笑掰开我的手指,让我握着凤簪,而她紧握我的手掌。 凤簪贵重,我哪里敢收,可还来不及拒绝,她便力握着我刺向心腹之人,狠辣带起劲风,雷霆万钧。 “不!”我惊叫着,那人万万没料到,未及躲避,脖颈已被刺中!电光火石间凤簪又被拔起,当下鲜血如注喷涌而出,飞溅在我身上、面上,我还未闭上的嘴巴猝不及防尝到了令人作呕的腥甜。 整个谋杀一气呵成豪不拖泥带水,那人反应过来紧紧捂住脖子,鲜血从他指尖满溢出来,他连呼救都做不到,同瀑布般的鲜血一起落地。 惊雷在须弥山上空咆哮,电光耀得我脑中一片空白,皇后面色如常蹲下身子在那人还未被鲜血浸染的衣摆上蹭掉手上血迹,我茫茫然低头,瞧见我手中握着的凤簪还在滴血,我已深陷杀机。 又一道闪电将驱走阴暗,陆华浓站在不远处,瞠目结舌,惶惶道:“笑颜!” ------------ 第十一章 魏国皇帝 不及思量,他快步走来夺下我手中凤簪狠狠摔在地上,拉着魂不附体的我就要逃跑。 “想走?”皇后突然难:“你们杀了本宫亲信,岂能说走就走?” 眨眼间数盏火把从远处而来,想是侍卫们听见了响动,皇后趁机下令:“将这假尼僧给本宫拿下!” 说话间侍卫便要将我二人绑缚,我回过神来,辩白道:“皇后怎可血口喷人,分明是……” “住口!”打断我的竟是陆华浓,他闪身挡在前头,一张脸被闪电和火把照得忽明忽灭,却竟是我记忆中的模样。 良久,箭在弦上,他沉稳跪在她脚边,用足以说服自己的语气企图将她一并愚弄:“人是贫僧所杀,罪不及无辜,请娘娘放了师太。” “陆华浓!”万万没想到他居然肯替我顶罪,可我们本来就没罪!可是无论我如何拉扯他,他都岿然不动,仿佛已抱定必死决心。“陆华浓你起来,莫须有的罪名不可认!”我蹲下身子,他扭头望着我,竟是满满笑意,他轻细语道:“我们逃不掉的,若是我的死能护你周全,我很开心。” 我想过我们会分离,却从未料到可能是生离死别,我望着他,眼泪悄无声息滑下:“难道这天下真就辨不清黑白是非了么?”他没有作答,轻抚我的脸颊,笑了。 “何事喧哗?”平静的语调在侍卫们的包围圈外响起,虽是慢声细语,但听到之人都已不自觉双膝跪地,俯拜谒,皇后面上头一次展露出温柔神色,软软道:“陛下。” 隔着如海潮般跳动的火把,那人乘着御辇,犹如凌驾在火海之上,火光照亮他年轻的面庞,一身玄色对襟阔袖的常服,黑瀑似的长松松散在脑后,他是那种长相好看的男子,周身满是贵气仙气,却着实不似帝王。 御撵落地,随行太监欲要递上什么东西,他摇头制止,反倒伸出手,满是期待地望着皇后,皇后柔柔笑着,行过去,搀着他,他微蹙眉头站起身来,脚步并不稳健。我此时才得见,传说中四海之内最隐世的帝王――卫良渚,那么好看的人儿,那么高贵的地位,竟是个瘸子。 “这是?”卫良渚见了我们,皱起眉头。 皇后将她那套说辞之凿凿陈述一番,卫良渚始终一不审视我们,大约觉得他是个好皇帝,似有望平反,陆华浓反唇指控道:“贫尼同他无冤无仇,为何要杀他?请陛下明鉴!” “你们乃俗家弟子,修为浅薄,见了本宫凤簪便起了贪心,谁料逃亡路上被本宫心腹撞见,你二人便起了杀心欲杀人灭口!”皇后此番将我同陆华浓一并指控,安得这莫须有的罪名:“本宫亲眼所见,难道有假!” 久久,此处寂然无声,衬得天上雷鸣更为骇人,雨点三三两两砸落在地,像一万支箭要将我们钉死。 兴许是有过一番沉思判别的,卫良渚开了口,理所应当道:“泱泱天下,孤独信皇后。” ------------ 第十二章 久别重逢 毫无意外,我和陆华浓被双双打下死牢。犹记得刚入须弥城那日在酒楼听闻了皇后的种种,彼时还担心会不会得罪她,此时大可放下担心,因为我已经切实将她得罪了。 “要死了要死了,这次是真的要死了!”虽然不清楚我失忆之前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但也绝不会是阶下囚的尴尬境地。我来回敲打着牢房潮冷坚硬的墙壁,除了得到空响便再无其他。 “别敲了,过来坐。”陆华浓拍拍身边的干草堆,不晓得是不是魏国治安不太好,亦或者是皇后想杀的人实在太多,故而牢房爆满,直接导致本该分开监守的我们竟被安排在一个牢房里。陆华浓从进牢房开始便是一副尘埃落定的淡然,斜倚着墙壁随遇而安静静坐着,直到眼下才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若是他踢打叫骂实属正常,然他这般安逸倒令我着实担忧,并且深深悔恨:“你说我好端端去听什么悄悄话,好死不死惹了这么大麻烦,回头墓碑上刻着‘死于八卦’四个字,不认识的还以为我是个道姑,推演八卦把自个儿给推死了,多给道家抹黑!” 他被我拙劣的笑话逗乐,可是没笑几声马上又一语道破天机:“你是皇后处死的,还能有碑?” 被他这么一揭穿,还真是死不瞑目啊!于是我更加卖力想从栅栏里挤出去,奈何贫尼一路来被陆华浓照应得很好,体态渐腴,此法根本行不通。若是早知今日,当初学什么佛法,又救不了我的命,还不如找个旁门左道研习穿墙术来的学以致用! 想是坐的不舒服,他挪了挪身子,好整以暇地问:“你怕死么?” 这问题值得深究,我想了好一会儿,很负责任地告诉他:“本该是害怕的,但你晓得,我上次从那么高的悬崖上掉下来都没死成,于是便斗胆抱着些侥幸。”我强打精神笑起来:“兴许我属猫,有九条命。” 他亦是笑望着我,然他越是不在乎,我便越是难过:“其实你满可以逃掉的,何必要冲出来顶罪,我那么讨厌你对我的招惹,即便是死也绝不会记你的恩。为我这种人,辜负了你自己,舍弃了你自己,太让我失望了。” 因我一席话,牢房陷入长久寂静。 不晓得过了多久,他站起身来,轻掸身上茅草尘土,电光从气窗劈进来,正好照亮了他的脸,那走过来,同我一道栉沐在雷电交错的黑暗里。 头一次我不想逃避他的灼灼目光,并因此感到窃喜。 他说:“我本可紧握自由游走天地,可上天竟让我遇见你,于是我放走了自由,只因想腾出手来握紧你,哪怕困在这牢笼中,也是人间大幸。” 多巧妙的一刻,我的手刚好被他温柔又坚定的握着,电闪雷鸣间,他的模样迅疾闪过脑海,冷酷的狂热的,痛哭的大笑的,哪怕人生如梦一枕黄粱,即便将尘世都遗忘,只要记得这些就好。 不知怎地,我竟鬼使神差道:“三十六洞天七十二福地,皆不及携手行过的尺山寸水,我开始相信,不是忽然相遇,只是久别重逢。” ------------ 第十三章 当中缘由 兴许我们永远缺少些时机,又恰好有太多巧合,其实我很想看看陆华浓听到这话之后是什么反应,然而最先打断我思绪的竟是无来由的笑声:“好一对儿痴男怨女,看来本宫将你们投入大狱反倒成全了你们。” “贫僧对娘娘的恩德感念在心,多谢娘娘成全。”陆华浓是最先反应过来的,只是我听不出他话里的意思,究竟是真心实意,还是嘲弄讽刺,不管是什么,总之我断然不会有这般宽宏大量。 “娘娘这般嗜杀,难道不怕报应么?”无论如何我都不愿相信这样一张美丽的面孔下竟藏着比蛇蝎还要恶毒百倍的心肠。 她冷哼一声,不屑道:“报应?比本宫罪大恶极之人都不曾受天打雷劈,本宫有惧怕之有?” “难道那人死之前的痛苦惊惧亦不能让您有丝毫动容么?” 她好似听了天大的笑话,不可一世道:“师太慈悲为怀,这是同他么?可与其说是可怜,还不如说蠢,他蠢,而你则比他更蠢。” “蠢?”我不得其解,忽然又倍感负罪:“若我不撞破,他便不用死么?” 她笑得更加肆无忌惮:“当然得死,本宫不容许人生有分毫偏差!”她的笑声戛然而止,许是见我十分仇视的目光,她屏退狱卒,在栅栏外端庄持重地走了个来回,似是谈心道:“原以为出家之人不蹚红尘浑水才未处置二位,如今瞧着当时真是一念仁慈了。先前你们拆了本宫瞬间莲开的谎,而后又自己撞进了死局,既是这般多事,便休怪本宫不敬了。” 此时,沉默的陆华浓绝地反击道:“娘娘一面请舍利入宫,一面又要为难僧尼,不怕坏了圣明?” 皇后不愧是皇后,即便遭人如此质问也丝毫不该面色,反倒越正经起来:“先前你们问本宫在佛前谋的是何事,如今也不怕告诉你们,本宫日日所谋便是令人不得好死之事!”她说着,眼角平添几分狠辣,复又换了神圣庄严道:“再有,切莫担心世人说本宫为难僧尼对佛祖不敬,二位大师不必忧虑,你们圆寂之日本宫自会风光殓葬,着高僧诵经九九八十一日超度你们前往灵山,而那佛骨舍利便将永安大魏国祠,本宫永生都是金莲菩萨化身,万世受信徒香火供奉,岂不比如今圣明?” 不得不说皇后真是下得一手好棋,竟能将全天下玩弄于鼓掌间,遭逢如此强敌,我还能再说什么? 然而我们大大低估了这局棋的精彩程度,这头皇后才唱罢,不多时巴巴劫劫的頫炀王卫敖便登了场。他劈头盖脸便审问道:“说,你们同那奸人有何兴要作祟的勾当?” 一时间我们俱是毫无头绪,頫炀王却咄咄逼人:“早前暴死国祠之人乃那贱人数月前请进宫的江湖术士,本王着仵作验过,死于裂头蚴侵蚀。方才又听闻你们杀了贱人心腹,因此获罪,难道却不知当中缘由?” 裂头蚴! 我由不得一阵战栗,同陆华浓交换眼神,皆重新审视此事。当初在爹的医馆打下手时便听他说过此种要人命的虫子,多寄生在鱼虾蛇蛙类河鲜爬虫身上,有饥不择食者或口腹之欲独癖者将它们生食,裂头蚴便会顺口而入,将他们当做新的宿主。之所以名为裂头蚴,乃是因它寄生于人脑中,以脑 浆为食,日复一日将宿主掏空,宿主则因头痛欲裂而死。 那人既然是江湖术士,瞬间莲开便有了解释,想来能杀了他且必须杀了他的便只有一人——皇后。 当中蹊跷连我同陆华浓都明了,想必頫炀王更是通晓,于是才有了大闹国祠的一幕,只是即便再疾厉色,我们也无法多佐证什么,他大为光火然无计可施,只能拂袖而去。 事实上我很希望頫炀王能奸露覆,还我们清白,毕竟我还是喜欢当一个活得庸碌的假尼姑多过喜欢做一个死于八卦的假道姑。 ------------ 第十四章 牢底坐穿 大雨直到半夜才收了势头,但本师太的窘境才将将开始,鉴于本师太此前从没有过牢狱之灾,遂不太清楚牢房的配置,好死不死今晚又有太多人来‘探监’,于是更加忽略了这个问题,然而,现在本师太十分内急,才现牢房里居然没有茅房!我很伤感。*** “你在墙角扭啊扭是什么意思?”陆华浓瞧着我很不便宜的姿势甚是好奇。我十分娇羞地扭过头冲他十分尴尬地笑,事实上整个后背都在冒冷汗。 要不怎么说陆华浓聪明过人,他左右端详之后自己悟了悟,险些笑出鼻涕。太可气了,也不晓得先前跟我说尽话的究竟是谁!都说男人提起裤子便不认人,可他分明都还没脱过啊!如此一想十分气恼,本师太飞起一脚欲要踢他一脸鞋印,岂料脚才离地差点泄洪。于是他笑得更猖狂了。 我气得浑身抖,本师太统共就只有两次想收拾他,上一回没打到他,反倒抬手就出了葵水,幸好这次及时刹住,否则抬脚就要失禁了! “来人!来人!”陆华浓忽然大叫起来,片刻后被吵醒的狱卒气冲冲赶来:“叫叫叫,叫魂啊!”说着嫌恶地踹了栅栏一脚:“给我老实呆着!” “别啊大哥,这不是不方便吗。”他鬼头鬼脑望望牢房,望望我,兴许是怕我难为,然后自己做了个内急的模样:“不如大哥行个方便,开开门让我们方便方便。” 狱卒一听很不耐烦:“墙角自己方便去!” “喂!”在我内急的时候果断连理智都内急啊,我冲着狱卒大骂:“怎么说话呢!犯人就不是人?你上墙角方便一个我看看呀!” 兴许是被我骂开窍了,狱卒这才反应过来我们是男女混合双人间,噗一声笑道:“等着!”说着去拿钥匙准备开锁,我急吼吼望着他慢悠悠的动作,急急风遇上慢郎中,不死都不行!暗自盘算等门一开要像疯牛出栏一样奔出去,都不带犹豫的! “大哥,你快点!快点!”我催了几句,可是他竟然越催越慢,我实在忍无可忍,抬头一瞧他连面目都扭曲了,我急了:“大哥你搞什么搞!”谁知他手一松,门倒是开了,但他向边上一倒,露出后头持刀的黑衣蒙面人,那刀上还有血,堪堪正是狱卒大哥的。 还未等我反应过来,陆华浓一把将我拉倒身后,又死死拽住牢门,我顿时傻了,怎么这魏国监牢是不能上茅房的吗?内急也是死罪啊? 蒙面人喝道:“跟我走!”想要骗我们出去再杀了我们,还能不能再聪明点儿?真是蠢到没朋友呀! “开门!”他再次催促,我和陆华浓抵死不从,他急切道:“想活命就跟我走!” 大约是见我们全然不信,他准备来硬的,挥刀砍向陆华浓拉着牢门的手,我大惊失色,连尿都憋回去了:“不要!” 不晓得是不是魏国监牢风水实在太过特殊,连同一个痛苦表都能连着看两次,继狱卒大哥中招毙命之后,蒙面大哥也步了后尘,只是对方显然手下留,他只是受了伤跪倒在地而已。 侍卫再次挥刀痛下杀手,却听得后头一声令下:“留活口!”侍卫得令收了刀,毕恭毕敬听候吩咐。 想也知道来者不善,要晓得还会再碰上皇后,还不如跟蒙面大哥走,反正横竖都是死,死在外头搞不好还能有块碑。 皇后大半夜穿戴整齐大驾光临,摆明是早有准备要在今夜瓮中捉鳖。她盛气凌人,鄙夷非常地望着地上要死不活的蒙面人,也不问来由,想来早已清楚,万般讽刺道:“回去告诉你主子,想从本宫眼皮子底下劫人,不自量力!” 因这一闹,我和陆华浓别说把牢底坐穿,连坐热都不曾便被皇后的人蒙上双眼,转出了牢房。 ------------ 第十五章 女人天下 一番兜兜转转,虽是看不见,然摸索着终于解决了内急,不由爽快了许多,又被人摆布着换下囚服,折腾一通贫尼着实有些晕头转向,解开蒙眼布半天也不晓得自己身在何处,此屋十分方整,屋内灯火辉煌,照见家具摆设一应俱全,但奇怪并无门窗,也不见方才领我们进来之人,简直怀疑自己方才是不是真的穿墙进来的。 正疑惑间听见一墙之隔好似有人说话,紧贴着墙壁努力听了听,是皇后的声音。 “笑颜。”陆华浓寻寻觅觅,终在花瓶后头有了现,我忙过去从小孔里窥视,只见外头那屋金碧辉煌气派异常,镀金烛台比一人还高,枝桠横生在数十盏蜡烛映照下活像月宫里的桂树;黄花梨的罗汉床上锦绣羽绒堆叠,上悬数层绮罗帐幔,置身其中应有卧在云中的幻觉;鎏金花瓶里的牡丹以红玛瑙为瓣,孔雀石做叶,直教鲜花相形见绌;一桩桩一件件虚幻不似人间。 看了这些,本师太感觉整个人都不大好了,换陆华浓看了看,他除了咂咂嘴便再无其他,本师太顿时断定他家里大约富可敌国,于是整个人更加不好了。土豪,可为友乎? 本师太些微平复了绪,再次冒着被别人富贵怄死的危险又窥一窥,这次本师太注意到意见更让人想不开的东西。堂中一挂珠帘将内外室区分,自上而下足有丈余,颗颗翡翠珠子莹润饱满,兀地有只玉手拨开珠帘,室内顿时响起佳音,竟比钟磬更为悦耳,那手的主人款款玉步移进内室,早已不见方才锦衣珠饰,只着朴素裙衫,及踝秀在脑后拢成一朵乌云。她轻手轻脚走向床边,撩开帐幔轻坐床沿,此时我才瞧见床上成堆的锦被里有个圆乎乎的小脑袋,她伸手爱抚小男孩胖鼓鼓的脸颊,眼中满是爱怜。 小男孩许是做了噩梦,猛地又踢又踹,她忙轻拍孩子胸口,小男孩渐渐收了动作,随即觉也醒了。他用春蚕似的白嫩手指柔柔惺忪睡眼,看清床边之人顿时甜甜一笑,一骨碌便爬了起来,用糯糯的声音欢叫道:“母亲。” 她扭头看看更漏,卯时已到,遂将小男孩拉到膝上,摆弄他穿衣裳,待穿戴整齐便挣脱她怀抱,站在床上叉着圆滚滚的腰,神气极了。 忽地他想起什么,扑闪着精灵的大眼睛无比认真地问:“頫炀叔爷爷说母亲窃国,什么叫窃国?” 大约没想过此话会从一个三四岁的孩子口中说出,她先是愣住了,而后依旧十分慈爱道:“窃国就是把国家偷到自己手中。” 小男孩儿努着嘴奋力思索,茫然不已:“叔爷爷说的不对!母亲您说过,国是父亲的国,也是阿璞的国,那父亲和阿璞的不就是母亲的国?为什么要偷本就属于自己的东西呢?” 闻,她笑得弯了眉毛:“阿璞说得对,可你还小,有些事还不懂。”她目光变得深远,望着一树摇曳珠光,深有感慨道:“男人的天下才叫国,女人的天下,是家。”她轻摇脑袋,转而将男孩儿抱在怀里,坚定地说:“父亲和你就是母亲的天下,是母亲死也要守住的天下。” 这番话在我脑中回响不绝,皇后究竟是怎样的人?直教我看的越多越糊涂。 片刻后她依依不舍放开那个叫阿璞的孩子,从帘外唤入一宫娥,吩咐道:“缇香,好生送殿下上书房,切莫误了时辰。” “你可艳羡如此天下?”陆华浓忽然问,我蒙了蒙,不晓得如何作答,其实身为女人,天生便不会像男人那样期待四海为家仗剑天涯,只盼谁能予她红豆相思,又令她甘愿共冢连枝。至于什么是天下?于她不过一句绵绵话,一段流水桃花,一世痴心无涯。 随着莫名声响,面前墙壁缓缓移动,她赫然立于我面前,仅隔着一尺,着实尴尬,不过这也正好解了本师太的疑惑,原来我们并非穿墙而入。 她越过我进了屋子,墙壁随即又挪回原处,想来此地定是宫中暗室,只因先前双眼被蒙,我们并不晓得机关在哪儿,大约一时半会儿也是出不去的。 她无视我们自顾自坐下,并从桌上木盒里取出一串菩提,闭目轻捻轻诵。 我问:“頫炀王为何要派人劫囚?” 她未睁眼:“因为本宫要杀你们。” “这算什么理由?” 她平静道:“若是他救了你们,难保不会从你们嘴里撬出什么,继而以你们为刀,杀死本宫。” 我顿时有些沮丧:“我只想活命,并不愿卷入争斗。” “你以为被他带走便可相安无事么?”她的疑问无疑有肯定的答案,其实那也正好是我的顾虑。 ------------ 第十六章 胭脂乾坤 还记得上次提到頫炀王是在溥北,刘驭宵便是假借頫炀王的招降书成功将自己打为叛将,其实说起来頫炀王的确是个不可小觑的人物。前文说过他乃先皇幼子,而当今皇帝是彼时的皇长孙,故而实际上卫敖并不比卫良渚长几岁。若论才干,早年先皇在世之时,卫敖便已在军中供职,且因骁勇颇有威望,他为人八面玲珑,遂在朝中朋党集结,而后太子病故,便有朝臣冒死进谏求先皇立卫敖为储,直到那时,老皇帝才幡然醒悟,悔不当初,一病不起,终在六年前驾崩,将危机四伏的朝堂交给孙儿。关于卫敖,老皇帝的意思大约是要为小孙儿培养一个能扶植他的良臣,岂料养虎为患,卫敖嫌卫良渚碍手碍脚,拥兵自重时时威胁皇位,而在忠臣及百姓眼中,他无论做什么都名不正不顺。 坐江山,他的确不配。皇家毕竟是皇家,怨只怨卫良渚是嫡长孙,而卫敖只是老皇帝醉酒后同卑贱宫娥最羞于启齿的产物。论血统,他必输无疑。 叔侄争权,而她贵为后位,势必要谱一曲胭脂乾坤。 然而当本师太有意打听些八卦,从而进一步了解她,也更明确自己是否非死不可的时候,她却道:“本宫不屑同任何人说。” 先前无往不利的盘问**今日竟吃了闭门羹,让自诩很有采访经验的本师太十分挫败,幸好本师太的采访助理华信大师临阵不乱,颇为老道地抛出理据:“您自然不用为悠悠众口所困,可对于爱您的人,那些唇枪舌剑您挺身挡下,难道真的只独独伤了您?他必然也懂什么叫万箭穿心。”饶是再无畏的人也有软肋,头一个便是能让她丢下锋利回归温柔的男人,果然,陆华浓戳中了她柔软的心弦,她的眉头皱了皱。见势,陆华浓趁胜追击,步步紧逼:“您的孩子叫阿璞是么?他还那么小,小到都不懂什么叫窃国,可却必须时时刻刻被人指为窃国者的儿子,小小年纪便要背负世人潮水般的指责,难道这便是您作为母亲能给他的最好的成长么?” “不。”她彻底松了防备,眉宇间藏着万般无奈:“华严经里有一句,不忘初心,方得始终。两位师傅佛法高深,自然比我明白,可初心岂是想守便能守住?尤其在非生既死的关口,若活命必须抛下与生俱来的良善宽容,试问又有多少人肯殉道?” 她说的我都赞同,若人没有了七六欲,不再贪生怕死,那同树上枯枝、河堤淤泥、风中飞沙有何区别,岂不是人人都能成佛? 少顷,她舒展眉头,一如先前那般不容亵玩:“我为人就是如此,不会以怨报德,更不会以德报怨,欠了谁的大不了翻倍赔他,可谁若欠了我,定要他百倍来偿!” 如此爱憎分明的陈词竟教我觉得也该这般才不枉费为人一场,否则畏畏尾如何活得轰轰烈烈。 只是,她接下来却说:“经云,今虽无犯,是我宿作,甘心受之,都无怨忤。只求所有劫难都让我一人独担,方不枉我所担劫难。” 其实她的劫难似乎从最初就注定了。 忘了是多少年前,也许是八年,九年,十年,或许还要更久,她还只是个十来岁的少女,甚至都还没到怀春的年纪,彼时也不叫皇后,她有名字,奚女菀。 来到须弥城之前她从未见过山,亦不认识川。她回忆起自己出生成长的地方,那是绿草如茵一碧千里宽广无际的原野,俯翠**滴,仰头碧空如洗,仿佛稍微一抬手就能够下一朵白云。她是游牧人的后代,随父母逐水草而居,欢喜时打马驰骋,笑看马蹄溅起青草;得意时迎风而立,聆听草海绵延浪潮;渴了喝一口马奶,困了眠在草上;不关心政 治,也不懂何为朝廷,她的世界只是这样而已,简单,纯粹,纤尘不染。 那时的女菀是个好姑娘,或许几年之后还会是某个牧人小伙儿的好妻子,然后给他生一堆小牧人,一家子放牧为生,延续祖先的方式活下去。 然而某天夜里她从梦中惊醒,瞧见草海成了火海,族人们在火中哭喊,她吓得魂不附体,刚要叫喊便被阿爹捂住了嘴,阿娘怀里抱着尚未周岁的弟弟,一家人躲在半人高的草丛中,几丈之外面试外族高扬的屠刀,她怕极了,怕下一刻就成了刀下亡魂。 族人接二连三倒下了,而杀戮的刀却饮不饱鲜血,很快,身披兽皮的外族汉子现了他们,阿爹抱起她,同阿娘弟弟一道向后方逃命,可惜负累太重,未跑出多远,阿娘便摔倒了,阿爹一手紧搂她,一手拼死拉车阿娘,弟弟嚎啕不知,而那屠刀已悬在头顶。 “求求你放了我们!”阿爹拉着她跪下,不停朝那人磕头,她直挺挺跪着,并不相信这样就能免于一死,身异处的族人们难道求得还少么? 汉子瞧着紧咬牙关也不开口求饶的女菀颇有兴趣,作弄道:“小姑娘,你求我,求我就放了你!”可惜并未换来她的求饶,她只是更加凶狠地望着他。兴许是等得不耐烦,又或许他本就没有放生的念头,未几,他举起屠刀,卯足力气砍下来。 阿爹拥着母子三人,连眼都不敢睁,只有她清清楚楚目睹从身后飞来的箭镞正正的,狠狠地刺进那人胸膛,前一刻还是杀戮者,后一刻已沦为地狱客。 她挣脱爹娘的怀抱,赤脚向后跑去,她平生头一次见到军队,头一次见到身着细麟铠甲的男子威风凛凛坐在高头大马上,他手里挽着满月似的弓,身后是蓄势待的勇猛儿郎,只等他一个手势便冲锋杀敌。 没错,那是她头一次同劫数迎面相逢,她此生逃不开躲不过的男人,魏国皇帝最小的儿子,頫炀王卫敖。 听到此处,我和陆华浓都大为吃惊,本以为那个人会是卫良渚,没想到却是日后宿敌将她给救了,一段英雄救美锦绣良缘的开头究竟又因何生生断送了? ------------ 第十七章 拼命活着 事实上我们没猜中开头,更没料到以后。 一夜肆虐,原野上尽是草灰,什么都不见了,阿爹和阿娘商量着要到更远的草原去,卫敖集结号兵士,整装待。 “让我跟着你。”她甩开阿爹的手小跑过去,拦在他马前,壮着胆子提出请求,然却是不容拒绝也不愿后退的口气。 她还没有马背高,他骑在马上,握着马鞭,躬下身子也依旧比她高很多,饶有兴致地问:“你知不知道我要去什么地方?” 她诚实的摇头,马上又说:“不管你去哪儿,我都跟着你。” 他觉得好笑:“为何要跟着我?” 她不暇思索又无比笃定道:“跟着你就不会再被人欺负!” 他皱了皱眉眉头,似乎有一瞬间是深思过的,然他马上开怀大笑,扬起皮鞭策马而去,一众军士也跟着风似的从她身边略过,间或给她些寓意不明的笑脸。 “阿爹阿娘。”她忽然跪下朝双亲磕头:“救命之恩不能不报,恕女儿不孝。”复又匆忙起身,连身上灰尘都来不及拍下,赤脚奋力向着越行越远的马队追出去。 不晓得追了多远,已经看不到泪眼婆娑的双亲,她一次次接近马队,看见了他的旌旗,又因停下的片刻喘息而被远远扔在后头。双脚刺痛难当,白嫩的脚板已血肉模糊,她坐下身子,揪一把青草嚼烂敷在伤口上,那疼痛从脚板传到四肢百骸,疼得她不由打起激灵。 忽有马蹄声由远及近,她眯起眼认出是他,马上丢开柔弱一骨碌翻爬起来,他勒住缰绳,她以为这就是机会,满心欢喜着笑了,可是他却说:“别以为这样我就会可怜你,我的军中不要负累!” 不晓得是哪里来的骄傲,她敛了笑容,干干脆脆道:“我不要你可怜。” 他扬起一边嘴角,似是蔑笑:“如此最好。”说着挥鞭而去,再次抛给她一个决绝背影。 有风行过草原,小草们纷纷低头,她却扭头望向不远处的小土包,心中打定了主意。 他骑在马上,不时回头瞧瞧,那小小的身影早已不见,说不出是如释重负还是失望不已,最终叹了口气,疾鞭抽打战马,只想快些走出草原。 兀地,马儿惊了,仰起身子险些将他甩下马背,他咬着牙紧紧拽住缰绳,待马儿落下前蹄,他也着实惊了。 只见她立在路中间,张开双手死死挡在前头,薄嘴紧抿坚毅得紧。他认真打量她满头满身的碎草,又看看身旁土包上一溜被压倒的痕迹,这才惊觉自己身经百战却被她一个孩子抄小路给截住了! 她死死盯着他,似是表明决心,即便他再次离去,她也有办法追上他。然而这次他改了主意,似是现了什么了不起的物件,满是兴趣地问:“你叫什么?” “女菀。”她答,声音清脆。 他躬下腰伸手递给她,她吃惊了刹那,随即跃起拉住他的手掌,他轻轻一提便把她拽上马背,箍在怀中。平生头一次和陌生男子这样亲密,她显得十分无所适从,然却觉得一路追赶所受的伤,在此刻统统得到了抚慰,真的真的,一点也不疼了。 到了某个小镇,他着人给她买了衣裳鞋子,从前在草原上都是穿母亲自己纺线织布,冬天便穿羊皮,能裹身保暖即刻,以至于她从不不晓得原来衣裳还能有那么多的样式、花色、料子,她临水照了好久,觉得自己从没这样好看过。再见他时竟有些羞怯,然而兴许是他见过的美人儿实在太多,兴许是她还没到足以被称为姑娘的年纪,故而他只是稍微看了她一眼,毫无惊艳之感。 “你过来。”他拍拍自己床边,她忐忑急了,不晓得该怎么应对,手指纠结的绞着头。许是看出了她的心思,他摇着头笑道:“先前差点死于刀下也未见你害怕,怎如今只有你我反倒怕了?” 激将法果然好用,她蹑手蹑脚走过去,每一步都疼得她想哭,可是她知道,想要跟在他身边,必须将娇弱都抛掉。 他满意地笑笑,兀地拉起她一双脚放在自己膝头,在她猝不及防时将鞋子脱了,这双脚如今很不堪入目,她反应过来忙拉裙摆去遮,他望着她,那种不怒自威的神教她不敢忤逆,可是面颊烫得像是要烧起来,她害怕败露心迹,抬手捂住了脸。 大约是她害羞的模样太过可爱,他真心实意地笑了,随手拿过一瓶药,轻手轻脚擦在她伤口上。 半晌,她松开手掌,贪心的凝望他认真的样子。他有像剑一样锐利的眉峰,鼻梁直挺挺的,像山脊一样,还有他的颧骨,无不透着英气。这便是最初的印象,在此后的几年时间里,这张脸反反复复出现在她脑海,挥之不去。 “不要这样看着我。”他忽然话,虽是未抬眼,却也感受到了她的灼灼目光。她有些窘迫地低下头,心中不明白到底为什么。他俯身拾起鞋子为她穿上,复又道:“我不喜欢被人盯着,总觉得是在算计我。” “你知道我不会的。” 他一扫先前的愉悦,冷着脸说:“那最好。”而后负手出去了。 第二日启程时,他身边多了匹马,他递给她一条鞭子,她没有犹豫,纵身跃上马背,英姿飒爽的模样直教一众儿郎夸赞,她偷偷窥他,瞧见他若有似无的笑,心里顿时甜了。 半月之后,她立在宫门外,他穿着常服站在身边,不多时,宫门吱呀呀开了条缝,从里头走出个太监,太监给他请了安,从他那里接过包银子便退向一边候着。 “在我告诉你该做什么之前,你唯一要做到的就是好好活着,别让我后悔救了你。”他面对着她,表凝重,随即伸手在她背上轻推了一把:“去吧,切记我交代你的事。”她重重点头,跟着那太监朝宫门走去。 忽然,他好似不放心地叫她:“女菀。” “恩!”她有刹那期待,期待自己可以不用进宫,期待能留在他身边,然而她扑闪着眼睛祈求他,告诉他自己有多依依不舍,他却叹了口气,又念道:“好好活着。” 宫门缓缓关上,她瞧见他的身子在门缝里越来越窄,鼻子酸得紧。他交代的只有一件事——绝口不提頫炀王。 一路上太监交代她在宫中要想相安无事,便要当自己是聋子瞎子哑巴,她低着头快步跟着,不时回答明白了。待安顿好,分别时那太监语重心长地说:“这宫里只有人上人和人下人,怎么活,看你自个儿造化。” “多谢公公提点。” 宫里要守的规矩多,她不敢有半点逾越。起初领她进宫的太监还会时不时来瞧瞧她,后来就再也没见过,听说那太监因为私盗宫中物品被处死,可是当差有些年头的太监宫娥都对此事讳莫如深,她不敢猜想,如今只能靠自己,听他的话,拼命拼命地活着。 ------------ 第十八章 纠缠不休 初到皇宫的时候是初秋,她满怀希冀熬啊熬,转眼便是次年春天。***海棠知春,开得满山红遍。日光从古树密密麻麻的枝叶间漏下来,照在光滑的石头上,石缝里已经长出青青的苔藓,温暖明媚的早春晨光,她仰头看看林间飞舞的喜鹊,预感自己的春天也快到了。 憧憬完可能落空的未来,她返回当下,埋打扫落花满地的小径,忽而听闻蹄爪轻踏的声响,她怔了怔,自从入宫之后便再没见过奔马,恍惚间觉得是他来了,骑着他的战马来带她逃离这个冷漠牢笼,她迫不及待循着声音望过去,却不是他。 那是个少年,兴许同她年纪差不多,一袭白衫上绘泼墨山水,乌在风里飞扬,海棠花飘落在他身边,偶尔也会落在他间衫上,他骑着一头白鹿,白鹿四蹄细长,灵巧的穿梭嶙峋怪石间。呦呦鹿鸣穿透层林密布,直直飘向天宫。 他的飘逸清扬金相玉质着实不像凡间男子,倒像极了某个下界游玩的仙童。虽然没有回头,却带走了许多人的心跳呼吸,好似他再停留一刻,连心都会跟着他翩翩起舞。 “于宫中为婢,切记低头俯。”姑姑的教诲令她们赶忙收了目光,她忽而想起那太监交代她的话,聋子瞎子哑巴,可还是禁不住少女的好奇,向身旁年资稍久的小宫娥缇香打听,缇香左顾右盼,生怕被姑姑现,小声告诉她:“那是皇长孙殿下,宫中的异类。” 异类,她在心中浅笑,说起来也的确是。入宫半年,也见过许多达官贵人皇亲国戚,无一不是趾高气扬不可一世,更更恨不得将满副家当悉着于身,生怕因衣着不体面而被人怠慢,那般哗众取宠与他自是格格不入。 但实际上说卫良渚是异类还不仅仅如此,皇家的男儿都是龙子龙孙,是那太监口中的人上之人,离皇位最近,却也离天子最远,子嗣虽多,但龙椅只有一把,故而千百年间兄弟阋墙手足相残之事屡见不鲜,物竞天择本是正道,然放在皇家便太过血腥残 暴。夺嫡成了皇子皇孙们最正经的事,也好似不将心思放在这上头便显得太无志气。作为当朝太子的嫡长子,即便后来他父君不死,江山顺利传到他父君手中,如无意外,等他父君驾鹤西归,迟早也得他继位大统,可是说他异类皆因他完全没有这个觉悟,他爱的,不过是些闲云野鹤风月无边之事,比如吟诗弄曲,比如工法营造,再比如骑着白鹿满山跑,总之没有半点君临天下的模样。客气点说就是投错了胎,客观点说就是胸无大志。 不过民间也有一句话——有心栽花花不,无心插柳柳成荫。 唯心的说法是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对此,活生生的例子便是民间教坊搞的花魁评选大赛,某个种子选手觉得胜券在握,志在必得,而种子选手的朋友就抱着玩票的心态去陪跑,顺便衬托种子选手,岂料最后中选的不是火力全开的种子选手,而是从一开始便不被看好的种子朋友。如此这般陪跑却得奖的事不胜枚举,以至于后来很多成功人士都谦虚地说自己当年不过是个陪跑的,姑且不论此举对那些种子选手的伤害,也不管这事有几分真几分假,总之是有道理的。 唯物的说法就是事物的展具有偶然性和必然性,要尊重自然规律,不能违背客观规律。这个道理的类比证据是,一只小狗出生时死了爹娘,好心的邻居猫妈妈收养照料它,在猫妈妈的哺育下小狗茁壮成长,甚至还学会了抓老鼠的技能,可是在别的动物眼中,它不过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这涉及到物种和技能相匹配的原则,它偶然掌握了猫的技能,却必然不能成为一只猫。这具体到卫敖和卫良渚身上,便不得不重提血统问题。 唯心的结果是种子选手和种子朋友从此友尽了,而唯物的结果是狗终于认清了现实,基于猫狗不合的本能开始反扑猫。 不论是唯心还是唯物,事实上,而后的结果也证明了这个理论,大热门卫敖倒灶,最终坐上皇位的也的确是志不在此的卫良渚,而落败的卫敖则在后补位置上做得风生水起。 只是,彼时谁都不晓得后面将会生什么,更不知道一个籍籍无名低眉顺眼的小宫娥竟会和他们纠缠不休。 说来也巧,就在女菀初次远远见到卫良渚的那一日,小宫娥们私底下流传起頫炀王进宫面圣的消息,于是她再也坐不住了,早早将手里的活儿做完,找了借口溜到大殿外的树林里守候,哪怕不能上前攀谈,见一面也好。 申时三刻,日头渐渐要落下,山上寒气渐生,她缩了缩脖子,终于见着那日思夜想之人昂阔步从大殿里出来,那份仪态自是寻常男子不能比的,可是他似是有事盘踞心头,愁眉紧锁步履匆匆且心无旁骛,都没注意到树丛中有个热切期盼的眼神。他足下生风,将异常失落的她远远抛下,可是她就是那样的姑娘,越是希望渺茫就越是想一拼到底。 她远远望着他,一路从宫山上追下来,然脚程始终比不了成年男子,没办法,这次是真的追不上了。时隔半年的再次相见,他留给她的仅仅是绝尘而去的背影,宫门重新关上。她身子没来由徒然一抖,直觉自己可能永生都走不出这道宫门了。 在那之后他很久都没露面,她开始有时间重新审视这段似是而非的关系。她灰心的想,像他那样身份的人,或许早就将她忘了,然她又觉得接受不了,说到底,他一生能救多少个姑娘呢?又有多少个姑娘能追他几千里?更有多少个姑娘骑过他的马?更更不会有姑娘被他疗过伤。总以为于他而,自己是很特别很特别的。 ------------ 第十九章 也在下面 宫里的老人们说,时辰不能眼睁睁看着它走,否则太长,最好从不关心它,这样就容易得多。好比地上的尘土,每天都被人扫净,于是每天都好似同昨天一样,而石缝里的青苔日复一日默默生长,再见它才惊觉竟覆盖了大半石头,她就是这么过来的,像尘土,又像青苔。 宫里的时间是静默的,偶尔会听见不堪虐待的宫娥投井自尽的消息,亦或是某个惊雷四起的雨夜冷宫里荣宠不再的嫔妃哀哀哭泣,她起初会听得心里毛,渐渐地便习以为常了。那些曾经的人上人,如今连最低贱的奴才都能朝她们吐口水,而那些沉了井底的亡魂连死都不怕,想来活着才是最令人恐惧的,如此一想,宫里真正该觉得害怕的是活人。 在入宫的第三年上,宫中出了大事,平日里病恹恹的太子终是回天无力,于六月粉紫色的黄昏中溘然长逝,丧钟声声从山顶国祠一路泄下,很快便将都城淹没在丧痛之中,阖宫上下一片缟素,像是六月飞雪。 姑姑着她和缇香去将书房外的红灯笼换下,她因整日操劳误了吃饭的时辰,此时正饿得前胸贴后背,忽地眼前一黑便从梯子上掉了下来,她吃痛叫了一声,缇香吓得面色苍白,忙将她拉起来。 “大胆奴才,竟敢惊扰皇长孙殿下。”书房里疾步出来个公公,见势便用拂尘狠狠抽打过来,她紧咬牙关不敢吭声,缇香却没能忍住,一时间公公的辱骂伴随着缇香的哭叫不堪入耳。 “住手!”那公公的拂尘高高扬过头顶,听见主子的吩咐马上收了手,俯帖耳在一旁候着。 女菀跪在地上斗胆抬头望进去,方才太监们寻了半晌也没找到皇长孙殿下,原是将自己锁在书房里,大约还不能接受父君去世的消息,想找个安静地方度过这最难熬的时刻。她揉揉眼,只见纱幔后头的桌案上亮着暖暖的烛火,那一团光晕里笼着个看不太真切的人影,比起三年前似是长大了很多,他穿着孝服,不动声色将毛笔搁下,冲那公公异常平静道:“都是一样人,该相互惜着敬着才是,何苦相互为难?且让她们回去,也算你积德。” 那公公点头称是,挥着拂尘撵她们走,自己转身进殿伺候去了。 缇香擦干眼泪松了口气,而女菀的肚子却不争气叫了起来,许是周遭太过寂静无声,这响动才如此突兀,她捂着肚子仓惶后退,却被重新出来的公公叫住了。 “拿着,殿下赏你的。”说着将一碟点心硬塞给她,用眼神稍作提点,她忙跪下朝那模糊的身影叩谢,起身时瞧见他已重新提起笔,专心在纸上写着什么,并未在意她的感恩。 半月之后,太子从东宫出殡,卫良渚亲自扶灵柩前往皇陵,听有幸随驾的宫娥太监说,那日卫良渚从头到尾不吭一声,眼睛虽是红红的,但并不见他悲痛嚎哭。 也是同一日,传来頫炀王卫敖回都城的消息,有传说他在灵柩途径的路上设了祭棚,远远的才见仪仗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头颅深深埋着,健硕的身子隐隐抽搐,直到灵柩行远也不见他直起身子,家仆劝了又劝,最后将他硬拉起来,才惊觉他不晓得什么时候已然悲愤晕厥,醒来后像是半天命都没了,捶床痛苦说要追随太子而去。皇帝当即着太医前往救治,又亲下诏谕表他敦厚忠良。 女菀在宫中听闻此事,担心得夜不能眠,确信卫敖必然是非常在乎这个大哥的,否则怎会比卫良渚还有难过,可是她那时还不懂什么叫大悲无泪,大悟无,大笑无声。等她真的懂了,再回这桩往事,只觉得卫敖所为令人作呕。 事实上被卫敖蒙蔽的何止女菀一人,朝中不少臣子素来与他交好,太子丧期未过,他们便迫不及待上疏皇帝另立储君,以慰故太子在天之灵,然老皇帝也不是彻头彻尾的昏君,挺过丧子之痛后深思一番便觉出了其中奥妙,当即召他进攻一问究竟。 那个惊雷不绝的夜晚,女菀再次偷溜出来,想要见他一面,看看他是否真如传闻中那般病体违和,却见一直称病的卫敖大步流星急匆匆进了皇帝寝宫,不晓得两父子聊了什么,半晌之后只听得里头一声脆响,似是什么精美摆件摔碎了,她惊了一惊,随即便听见老皇帝剧烈咳喘,还一面怒码道:“滚!孤老眼昏花错信了你,去去庶子竟敢觊觎储君之位,实乃狼子野心罪不容诛!然念你于国有功,姑且不将你贬为庶人,限你三日之内卸去军中职务。若有违抗,杀无赦!” 天上电闪雷鸣,犹如老天真的动怒一般。她亲耳听到卫敖被自己的亲生父亲骂得如此不堪,陛下甚至想要卫敖的命,她无法想象,做皇子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然却是真正皇子们的梦魇。 卫敖赫然而怒,连跪安都不曾便跨出寝殿,而后便听见里头乱作一团,总管太监叫道:“陛下晕过去了,快请太医!” 等女菀追出去已是来不及,这次连背影都不曾看见,只是卫敖的亲随还等在宫门处,她便确定卫敖还在宫中,一个时辰之后,她在宫山的隐秘角落里独自喝闷酒的卫敖,他坐在一口井边上,不知是暴怒还是醉了,满脸通红。 “王爷。”她小心翼翼叫他。 他慢悠悠抬起脑袋,迷蒙醉眼在她脸上认真打量着,她不由心悸,这样的目光她盼了整整三年,可是她还没来得及满足,他便冷冷问道:“你是何人?” 一个霹雳将她所有幻想打破,她定在原地不敢上前,眼泪已憋在胸间,蓄势待。 兀地,他随手扔掉酒埕,露出个玩笑得逞的模样,高兴道:“我认得你,你叫什么来着?”他竭力思索,她急忙帮他回忆道:“女菀。” “对……对,你叫女菀。”也不知是真想起来了,还是顺嘴胡说,但她仍旧觉得高兴,他拍拍井口教她一起坐过去,她从没想过要违背他的意愿,这次也一样顺从了。 良久,谁都没说话,等天上再次响起雷声,他好似打开了记忆的匣子,沉声道:“你听过这口井没有?不晓得有多少人在这里投井而死。” 顿时,这口井好似寒气逼人,莫名觉得听见了冤鬼呼救,又像有千万只冷冰冰的手试图拉着她一齐掉下去。她打了个哆嗦,想站起身来,却被他一手拦住腰间死死按在原地。他转过头,面无表道:“我娘也在这下面。” ------------ 第二十章 大局已定 轰隆隆,电光照亮周遭漆黑,她仿佛见着一个个冤魂齐齐从井里爬上来,面色铁青,披头散。 “啊!”她捂着耳朵大叫出声。他凑在她脸颊边上,如鬼魅般低语道:“嘘……别怕,她们不会害人的。”她将信将疑,他冷笑道:“她们要是会害人,便不会死在里头了。” 的确,她们被人害死,死后却反过来害人,若只敢这般鬼祟,那当初真是死也活该。生前不足以威慑任何人,难道单凭死后那张狰狞丑陋的面孔便能教活人惧怕?真是毫无道理。 不晓得他喝了多久,忽然起身时脚步踉跄,还踢倒了空酒埕,他望着远处政殿高高翘起的檐角,上头坐着九个鸱吻雕像,传闻那是龙的九子之一,是尊贵的象征,可现实并非如此。 他的眼睛里似有怨怼,他拍着自己胸脯说道:“我是庶子,我的母亲跟你一样,是这宫里连名字都不会被人记住的宫娥,即便受了皇帝宠幸,也照样改不了卑贱的命运。” 她不确定是不是自己记错了,然她印象里的卫敖不是这般模样。他指着后宫的方向,毫无保留的控诉那些人上人:“那些女人们忌惮她的美貌,害怕她的温顺,便将她活活逼死!” 她能想象,那是个多么卑微无助的女子,可是她就这么一走了之,留下了小小的他立在大大天地,不知如何自处。他有片刻放松,而后又无比痛恨道:“而我呢?根本不配同皇子们为伍!为什么?就因为我没有一个出身显赫的母亲!”渐渐地,他双眼微红:“那病秧子能登上太子位,全凭他有个贵为皇后的母亲,哪怕我样样比他出色,也只能毕恭毕敬活在他脚下!若是我表现出一丝对皇位的兴趣,便会被按上谋反的罪名,这一切,全都因为我是低贱宫娥的儿子,是不齿的孽种!自我母亲死后,老家伙许是觉得愧疚,许是不想再见我而忆起不堪回的往事,将我放在军中历练,可我要让他知道,比起那些养尊处优的皇子们,我才是他该引以为傲的儿子!” 事实上,他做许多事的初衷并不是非得到什么,只为了父亲的一句夸赞,可是他好似永远都得不到,于是便开始有了妄想,觉得如果自己努力往上爬,站在仅次于父亲的地方,父亲便能时时刻刻感觉到他的存在,只是他想错了,他以为可以得到的那些,其实父亲根本不想给他。 将心中郁结全数吐出,他像是耗费了毕生的力气,软绵绵瘫坐在地,又像是得不到心爱玩具的小童,不满的捶打着地板,其实不是每一个人上人,都真的是人上人。那一刻,她觉得心疼。 “你是在可怜我么?”他忽然问她,满是敌意,她连忙摇头,还来不及皆是,他便抢白道:“本王不屑你的可怜!” “那最好。”她淡淡说:“我也不擅长可怜谁。” 似乎是得到了想要的答案,也可能是终于在一个人面前得到了平等对待,没有敬畏,没有轻视,他觉得很满意,爬起来蹒跚脚步走到她身边,席地而坐,将头枕在她的膝盖上,借着酒劲迷迷糊糊睡着了。她安安静静让他依靠,动也不敢动,连眨眼都生怕将他惊醒。 传闻最美的花都开在最险的崖,他趴在崖顶向下够,若是因此丧命,真的不值得,可她愿意替他摘那朵花,粉身碎骨都不怕。她什么都没有,却渴望能给他一切,她觉得自己这样,很英勇。 那夜雷声很大,却终是没有成雨,他酒意渐消,悠悠睁开双眼,惊觉自己躺在她腿上,难以置信地猛烈摇着头,几乎是跳起来的,头也不回道:“昨夜不论生何事,若走漏半句,严惩不贷!” 浓浓的陌生和威胁让她无法喘息,她忍着眼泪咬着牙,强装镇定道:“奴婢……遵命!” 他走了,她双脚已然麻木,根本无法站起来,然即便这样,也始终比心好一些。 老皇帝给卫敖三天时间,实际上整个事件结束在一天之内,不是卫敖爽快放下一切,而是老皇帝不行了。 清晨出宫的卫敖还不及赶到军中,宫里便传来了老皇帝弥留的消息,传他在府中静坐了约莫一个时辰,叫来亲信闭门谋事,于晌午才又折返回宫。 此时,百官们候在外廷,寝宫内妃嫔同皇子皇孙们都聚齐了,个个表肃穆,心中忐忑。御医进进出出,汤药送了数次,老皇帝连下咽都不能。天黑定,总管太监奉命前去外廷请宰相前来,宰相进到内室,半晌后总管太监又请所有皇子皇孙进去,一众人中之龙次第在龙榻前跪成一片,老皇帝双眼茫然的睁着,呼吸粗重且毫无章法,满是皱纹的脸笼罩着一团死气,众人都很熟悉这面色,先前太子时死前也是这样。 皇子皇孙们低头跪着,各怀心事。宰相恭敬请求道:“请皇上早立储君!” 皇帝动了动嘴唇,宰相凑近了,可惜依旧听不清,皇帝颤抖着伸出手,指向底下跪着的皇子皇孙,宰相急道:“陛下要里谁为诸?” 那手指偏了偏,卫敖从余光里瞧见分明是指着自己的,怔忡至于也怀疑先前是否会错了意,他想口头谢恩,可是那手指不过是短暂停留,马上又动了起来。卫敖紧邻着的卫良渚深深低着头,默默祈祷不要指向自己,而天意偏就弄人,皇帝呜咽着咽了气,臂膀无力垂了下来,那手指正正落在他头顶上! 当下,卫良渚紧紧闭上眼睛,眉头深锁。卫敖蹭一下站直身子,难以置信又尽在意料之中,前一刻还以为自己能登大统,后一刻不过打回原形。他来来回回看来父亲和侄儿,尽是咒怨。 “皇上驾崩了!”总管太监悲呼,随即整个寝宫眼泪成海。 宰相起身走到卫良渚边上,卫良渚似是经历了好一番天人交战,接受了上天钦定的命运,朝皇祖父深深磕了三个头,缓缓起身,宰相扑通一声率先跪拜叩:“恭请皇上登基,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又一阵惊雷企图将宫山劈开,皇子皇孙们见大势已定,齐齐山呼万岁,而那卫敖还屹立于他面前,这是叔侄间的第一次交锋,以卫敖拂袖而去告终。 ------------ 第二十一章 新君心绪 以女菀的品级根本没办法亲眼目睹,她辗转听闻此事时着实替卫敖感到惋惜,要是老皇帝没能再称最后一口气,不就皆大欢喜了么?然世事总这般阴差阳错。 宫里连夜筹备两件事——国丧及登基大典。而宫外也呈风云变幻之势,卫敖集结亲兵将宫山团团围住,打着为先皇护灵的旗号,实则逼宫。那夜举国上下人心惶惶,都城百姓盼望次日城门大开便逃亡外地,生怕战事一起殃及池鱼,而宫里更是人人自危,传闻有太监想趁夜色溜出宫,没想到身子还挂在宫墙上,便被底下严阵以待的頫炀王亲兵射杀,一声惨叫惊得人胆丧魂消。 先皇遗体被安置在国祠正殿内,姑姑派女菀及一众姐妹前去洒扫,有胆小的宫娥瞧见夜风撩起帐幔,当即便吓得汗洽股栗,饶是担心要被处罚,也不及在此所受的惊吓,于是一面作揖祷告,一面悄悄溜了出去。 女菀并未现宫娥们的异动,艰难地爬上神台欲要给金身佛像扫扫灰尘,许是昨夜在井边守到天明,此时倦意正浓,竟迷迷糊糊在佛像后头睡过去了。 好像做了一个绮丽的梦,卫敖放弃了皇位和抱负,同她私奔回了草原,他是个很厉害的牧人,牧出体态健美的畜群,到几十里外的小镇上卖得高价,给她买可口的点心,朴素的钗。她同母亲一样,每日备好美味饭菜,站在帐篷外翘企盼他归来,远远的,他的身影出现了,她的心也跟着马蹄越跳越快。有时候她会和他骑一匹马,靠在他的臂弯里,有时候她也会自己骑一匹,和他同台竞技。一年之后,他们坐在青草地上,她靠着他的肩膀,他随手摘一朵野花别在她间,低头贪婪地吮着香气,她抚摸着高高隆起的肚子,幸福得没了章法。 可惜,那只是个梦,是梦就注定要醒来的,哪怕再美,再想得到。 她怅然若失的叹了口气,却听见殿门关上的声音,当即吓得清醒异常,忙探出头来瞧,这才现大殿之中已空无一人,她一面恼怒自己贪睡,一面匆匆退出殿外,却瞧见一袭白衣朝山下走去,想必便是方才殿中之人,那背影太过特别,宫中再无人似他这般周身仙气,于是一眼便认出来了。 万幸熬过一夜,不晓得有多少人精疲力竭,卫敖不进宫吊丧,亦不拜见新皇,人人都晓得他的目的,却无人敢直。 而就在此时,国祠不晓得怎么出了闹鬼的传闻。起因是夜间打更的太监路过国祠,竟听见里头有人说话,声声叹息无比哀婉,当即便扔了家伙什躲回被窝里。想那国祠供的是先祖神佛,等闲人莫说进去,就连窥一窥都是亵渎神灵,可是偏就有人听见说话声,岂不怪哉! 因这传闻实在有鼻子有眼,一众宫娥宁肯被打板子也不愿再去洒扫,故而此事又落在甚好说话且不怎么信鬼神的女菀头上。但,如果宫娥们知道后来生的事,兴许抢破头也要争着去。 在这个雷雨多的季节,今夜真是个难得的晴好天气,仿佛也预示着困局将解。 她只身来到国祠,虽不信奉,然白日里的传闻之凿凿,令她不得不多了几分敬畏,一进门便挨个给先皇遗体及诸位神佛叩头,待确定平安无事才敢放手干活儿。 大约是佛像后头总令她感到安心,她躺下身来,不知不觉又入了梦,只是这一梦及浅,几乎没什么印象便被一阵说话声吵醒了。那声音及微弱,她初醒又受了惊吓,好半晌没听清说的是什么,一颗心扑通扑通快要跳出胸口,脑袋嗡嗡作响,不由心生疑窦,莫不是真遇上鬼了? 良久,恐惧没有因时间而减退,好在思觉已渐渐恢复,她努力聆听动静,分辨出是个男人的声音。 “皇祖父,其实孙儿并不想当皇帝,您也一定是知道的,但仍旧将重担交给孙儿,孙儿虽不愿,却也晓得责无旁贷。您曾说过,叔王暴戾,恐难为仁君,故而您才从小便教导孙儿为君之道,您的苦心孙儿明白。”他叹了口气,又道:“孙儿有心要做仁君,令天下百姓有所衣,有所食,有所归。只是叔王哪怕被天下人唾骂也要得到的皇位,孙儿知道必定难坐,孙儿不敢祈求皇祖父宽容体谅,若孙儿注定是个无用之人,便诚请皇祖父庇佑一国百姓,万般劫难,孙儿独尝也甘之如饴。” 而后,她听见叩头的动静,忽而想起三年前见到的那个骑鹿少年,可曾有过这般沉重心事?不由竟为他叹息了。 “谁在那里?” 一声叹息暴露了她的存在,卫良渚起身注视着神台,良久,从佛像后头的阴影里走出个人影,她站在那里,还不及佛像一半高,又惊又恐的大眼睛像极了他豢养的白鹿,就连纤瘦的身量也像。 他故意做出一副刻板愠怒的表,质问道:“你躲在那里做什么?” 她吓得不轻,慌手慌脚从神台上爬下来,却不慎绊倒盘香,那窘迫局促的模样看在他眼中竟是这般可爱,然他没有表露分毫。她老老实实跪伏在地,答道:“奴婢是洒扫大殿的宫娥,不慎在佛像后头睡着了,请陛下责罚。” 睡着了?众人不敢靠近的国祠她居然也能安睡!他更加好奇,兀自念道:“睡着了……”转而又说:“即是无心便算不得过失,你敢来洒扫,孤该嘉奖你的勇气才是,你想要什么?” 事转折得如此突然,她几乎是没怎么思索脱口便出:“奴婢听闻真龙天子的头能实现愿望,所以想要。”她的愿望同她的梦一样,可望不可即。 “哦?”他越来了兴趣:“你有什么愿望?” 许是自己也觉得不切实际,只能说起漂亮话:“跟陛下的一比,都不算什么。” “大胆!”不知怎地,他的绪又变了,仿佛捉弄她实在有趣:“你听了孤的秘密,不怕孤杀了你么?” 这次,她并不觉得害怕,因为她之前听了新皇的悄悄话,她坚信自己的直觉,新君并不像卫敖所说那般一无是处。遂诚实以对:“不,陛下你需要的不是一具死尸,而是能听您说话的活人。” 卫良渚贵为皇长孙,如今又是新皇,拥戴他伺候他敬畏他的人数不胜数,却从来无人关心他心中所想,故而女菀的出现仿佛是天赐的宝贝,是他封闭人生里的一缕清风,一朵解语花。 “你该庆幸孤确然不需要死尸,起来吧。” “谢陛下。”她长舒口气,然而她很快便呆住了。 入宫三年,前前后后有过几次不深不浅的交集,竟也是到了此时才得见真容。比起卫敖,他拥有更加平静温和的长相,春山似的眉毛,竹叶般薄薄的嘴唇,以及与世无争的清澈眼眸。 ------------ 第二十二章 不忘名字 这样的长相似乎能更够打动她,只是她那时心里已经慢慢被另一个人占据了,有怎么能看得到其他人。更何况,她有自知之明的,连身为庶子的頫炀王都高攀不起,遑论长子嫡孙身份贵重的卫良渚。 她想要保证绝不会将今夜之事说出去,而他似乎并不觉得这很重要,以至于她赌咒誓守口如瓶的时候,他竟一笑置之:“说也无妨,因为根本就不会有人信,谁会不喜欢高高在上,谁会不喜欢天下独享,谁会不喜欢唯我独尊。若孤说不喜欢,旁人只觉孤是在安慰他们,亦是炫耀。” “好东西也不见得人人都喜欢,像我,我就很不喜欢皇宫。”她深有感触,当年听人说皇宫有多好多好,真的进来的,却只想着出去。 “那你为什么还要进来?”他很认真。 可是她不能说,况且,说出来同样也不会有人信。 那一夜,两人坐在蒲团上说了很多话,临分别时他忽然想起来,很是尊重地问:“你叫什么?”见她有些愣,复又开玩笑道:“要是孤的秘密传到外头去,孤至少也该知道是谁的嘴不严。” 她很识相地笑笑:“女菀,奚女菀。” 翌日,国祠闹鬼的传闻甚嚣尘上,更说还多出个女鬼来,遂吓得一众人都不敢上山顶,唯独她将就着揽下洒扫国祠的活儿,心领神会,秘而不宣,她不再怕鬼。 围城第三夜,宫墙内外已是两个世界,有居心叵测之人在宫内散布谣,说卫敖才是真命天子。她不晓得卫敖和卫良渚谁更适合当皇帝,也不愿看见他们叔侄反目,可她只是个宫女,埋头干活才是她的人生。 “皇祖父,孙儿愧对您的嘱托,眼下况危急,若叔王今夜便破城而入,孙儿的计划不晓得还来不来得及。”他的声音又传来,她静静听着,并不想打扰,岂料他却说:“出来罢,孤知道你在。” 见她没有动静,他干脆爬上神台,她还在犹豫,他已经现了她,笑道:“这里真有那么好么?”她欲要起身参拜,他忙制止了,反而蹲下身子同她一起靠着佛像,继而长舒口气,悠然自乐道:“难怪你喜欢这里。” 那么狭**仄又黑暗的地方,是这皇宫里很多个不起眼的角落之一,可这里好安静,静到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这里好小,小到只能容纳一个人,却莫名觉得其实这宫里至少有个地方是完完全全属于自己的。 “那陛下喜欢哪里?” 他认真想了想,像和老朋友谈心,他说:“孤喜欢外面,就在那道高高的宫墙外面。孤小时候有次成功偷跑出去,那是孤第一次出宫。从前父君和皇祖父都说宫里才是天底下最好的地方,可是为什么宫外的人分明穿着麻布衣衫,吃着粗茶淡饭,脸上却有宫里从来都看不到的笑意。孤很怀疑,究竟是他们困苦多一些,还是孤不幸多一些。” 那种寻常人家的快乐,他又怎么会懂。 她在这里面何尝不是如此,尤其当他们已越行越远,甚至他都不记得她了,她才后悔当初一意孤行。“兴许各有各的不如意,但最不幸就是孤身一人。”她完感慨才惊觉自己失,欲要请罪,可他并没有怪罪的意思,过了许久,他承诺道:“再等等罢,请耐心些,等困局一解,孤便放你回家。” 她没有答应,这被他误解为她不相信自己,于是兴致一起,竟爬下神台,提起毛笔在一块黄绢上洋洋洒洒写了些什么,她跟下来,茫茫然接过来瞧,遂羞赧地推回去:“奴婢不识字。” 他郑重无比念给她听:“孤,魏国之君卫良渚,许奚女菀出宫还家,若有食,皇权必落。” 这样重的承诺,她怎能不信,只是摩挲这黄绢好奇地问:“哪三个字是奚女菀?” 他提笔圈起来,她难掩兴奋,终于看见自己的名字了,又问:“那陛下的名字呢?”他又圈了三个,她虽然不认字,却也觉得这三个尤其好看,她爱不释手,妥帖收藏。许是看出了她的心思,他道:“明日你再来。” 又一夜平安度过,卫敖担心悠悠众口,投鼠忌器,始终没有作,可是不晓得死期不晓得什么时候来,仿佛更加可怕。 她赴约前来,卫良渚已等在那里。盘香燃了大半,满室都是烟雾袅袅,这种烟跟雨后宫山半腰处的烟不同,阖宫上下都穿了白衣,却唯独只有他穿起来最好看,他站在烟雾里,像是随时都能腾云而去。听见推门声,他微微回头,淡淡道:“你来了。” 有人等着,有人眷着,原来是这么美妙的事。 “来。”他招招手,嘱咐她坐在几案前,案头一叠白纸,墨已研好,他道:“提笔。” “恩?”虽是疑惑,然还是照做了,只是从未拿过笔,她显得很无所适从。 忽然,他修长的手指捏住了她的,温和道:“像这样,手掌要好似能握下一枚鸡蛋,对。”而后他把着她,工工整整写下她的名字:“在这宫里只有两种人,叫什么好似都不重要,但一定不能忘记自己的名字,因为一旦你不记得了,就更不会有人会记得。” 她仰头天真地问:“那要如何别人才记得?” 他低头与她对视,怀里这姑娘实在太天真了,他不忍道破,只说:“若你不愿待在宫里,便不要再问宫中之事,如此才能安心离去。” 自此,二人没有再说话,她反反复复写着自己的名字,说实话,他的字很漂亮,如他的人一般,只是她不论再怎么努力学,怎么拼命拓写也不及他的万一。 其实她并不知道,在她埋练字的时候,他始终目不转睛望着她,暗暗在心中描摹她的模样,有一刻他觉得很舍不得她离开,但也仅仅只有那一刻,而后觉自己太贪心,这皇宫连他自己都不想待下去,怎么能委屈她呢? ------------ 第二十三章 衮冕威仪 之后每晚夜阑人静之时,她都会假借洒扫的名义到国祠同他学字,他耐性同脾气都极好,学识亦是不可多见的渊博,他会用和缓的语气引经据典为她释义,亦会旁征博引为她答疑。****** 她很受教也很聪明,有时他会定定望着她埋写字的认真模样,直到出神。她垂着眼眸,眉淡如烟,眼弯如月,唇满如花,尽是温柔,能教他将心中忧虑暂时搁置。 事实上,她也会偷偷窥视他,见他修指捏笔的姿态会觉得安心,她才晓得,原来男人也可以不因为勇猛而有魅力。 雷雨不歇,疾风冒失的推开窗户,雨点子顺势而入,落在纸上将墨迹氲开,他微微蹙眉,起身去关窗户,她定定瞧着那背影,分明年纪不相上下,他却好似比自己心重很多,当年还是宫山上驭鹿追风的少年,不过三载,他已将那时无邪放下; 她不由自主地问:“陛下,您真的不喜欢当皇帝么?” 有一瞬他的动作僵住了,但很快便皆由雷雨狂风及关窗的声响假装自己没听到,他转过头,面上还挂着笑:“你方才说什么?” 她忽觉失,直摇头说自己并未开口。他似乎很满意她的乖觉聪慧,提议道:“陪孤去那儿坐一坐可好?”他指着佛像背后的狭小空间,她没有答应,却用行动证明了她愿意。 有佛像挡住身外混沌,这里似乎要安静一些。他靠着佛祖的莲台,面目祥和的闭着双眼,她望着他假寐的模样,不禁唇角上扬,很开心能到这里坐坐,自打进宫起她便没睡过好觉,可不知怎地一到此处便很是好眠。事实上他也一样,那张龙床让他觉得冷,饶是再多锦被簇拥也不敌透骨寒凉。 一夜风雨,宫山被雨水涤荡得明净透亮,仿佛连树叶都能反射太阳光芒。她揉揉眼睛,惊觉他已不在,太息着出了国祠。 一路行下去见到宫中之人皆一扫先前阴郁,好似同连绵多日的雷雨之后初露的朝阳一般,她不晓得有什么好高兴的,直到遇见了缇香。 “你昨晚去了哪里?”缇香似有担忧。她心虚地摇摇头,转而岔开话题:“今日见人人都喜笑颜开,可是有何好事?” 缇香不住点头:“正为此事找你。” 原来昨夜不仅是天上多有风雨,宫山之外也并不安宁。 夜已过半,卫敖的亲军正值昏昏欲睡之际,只听得营房外头传来阵阵异动,单凭那马蹄踏起水花的声音,便知晓来者甚众。守卫将一行来人截下,那人直要见頫炀王,且片刻不愿耽搁,守卫怕误了正事,回禀之后便将为之人引进卫敖大帐。 卫敖打量着面前着平民衣裳却器宇不凡之人,正欲话,那人从怀中掏出一面金光闪闪的令牌,卫敖认出那令牌,再瞧来人的眼神已多了几分防备。 来人斩钉截铁道:“本将乃大奕都护大将军刘驭宵,奉皇命率十万精锐之师前来贺魏国新皇初登大宝。” 卫敖不由一惊,撩开帐帘一瞧,分明外头不过十余人,刘驭宵又道:“十万大军距此七十里处扎营。”卫敖倒吸口凉气,由来听闻奕国有个叫刘驭宵的悍将用兵如神,如今一见这玉面阎罗果然不凡,十万大军远不是小数,然而竟能在短短几日内从奕国潜入魏国腹地,瞒天过海的本领连他都未察觉! 刘驭宵来势汹汹,且目的明确,誓要逼卫敖让步,毫无商榷的余地。 二人僵持半晌,卫敖双手渐渐紧握成全,忽地又放开了,及不甘心道:“本王即刻便带你入宫参拜新皇。” 一句话让尘埃落定,他终是不得不承认卫良渚的帝位。 天还未亮,卫敖的亲军便撤了营帐,围宫之困得解。宫门洞开,大行皇帝棺椁从宫山上下来,由卫敖亲自护送直皇陵安葬。 她长长叹息,他终于放下了; 当晚,她又到国祠习字,见他同往常一样,没有特别开心的样子,不禁十分好奇。 良久,他故作沉稳道:“你打点行装罢,孤放你出宫。” 想到之前的承诺,她问:“陛下是否一早便知那奕国将军会来?” 他慢慢点头:“父君一死,皇祖父便病了,孤同叔王必有对阵的一日,那时孤便以未来国主的名义修书奕国皇帝。今日叔王跪在孤脚下俯称臣,然不过是身子跪下罢了。” 彼时,她不愿相信卫敖有狼子野心,遂不再继续话题。 他从满桌宣旨中挑出几张写的尚且算作漂亮的,问她:“这些要一并带走么?”样子极其认真。 她想了想,不知如何作答,他抢先道:“不如留给孤当个念想可好?”她默然无语,点了点头,心中渐渐酸涩,她动了动喉头,轻声问他:“可否等陛下登基大典之后再走?” 他背过身子继续挑拣,默然道:“好。”却有笑从眉眼溢出。 几日之后,登基大典上卫敖没在群臣中向他跪拜,他端坐皇位,肩挑日月,背负星辰,衮冕华贵,天赐威仪。他从冕旒间放眼望去,今日臣服的众人,竟不晓得该相信谁。此刻,他下意识想到了一个人,那人会在国祠逼仄的角落里陪他安眠,那人会对他的学识表现出无尽渴慕,也是那人即刻就要离开,他却连让她来观礼都做不到。 事实上,她虽不能亲见,但隔着重重宫苑听见礼乐时亦是为他高兴的,有他在,总觉得宫里有了羁绊,有了不舍。 然而那夜见他,他并不因此欢喜。 今日朝上,宰相奏请之事乃他授意,然卫敖极其党羽竟不由分说将此事压下,他方才明白,皇家网罗天下英才,朝堂之上百官林立,却无几人敢凭心而立,他们或是受过卫敖的恩惠,或是忌惮卫敖的权势,除开与頫炀王党为营便是独善其身,鲜有人敢仗义执。他从不热衷政 治,当下又羽翼未丰,这皇帝当得着实艰难。 如今,她就要走了,心中更是缭乱。 这一点,她从他今日写的字上看出来了,横竖撇捺都力透纸背,且潦草得看不真切。 她偏头望着他紧抿的薄唇,本该是鲜衣怒马笑傲红尘的年纪,他却被一纸遗诏困在帝国高高在上金碧辉煌的殿阁之中,最明媚的春光照不进雕花镂空的窗棂,最耀眼的夏阳点不亮绮罗重叠的广厦,最清凉的秋风吹不开道道厚重的宫门,最轻盈的冬雪落不到纤尘不染的案牍。白日晨起临朝却无亲政之实,夜间灯下推演却未能一展韬略,寂寞无助让他质疑自己与生俱来的尊贵血统,记载治国之道的典籍和他形同虚设的帝王权利一道被束之高阁,巍坐皇位,他不过是具龙血凤髓佩金带紫的傀儡。 终于,她不忍,停笔假装不经意道:“等陛下处境顺一些我再走罢。”先前说等他登基就走,如今却又改了主意,这让他怔了怔,兀地抬手轻刮她窄窄的鼻梁,替她揩拭那笔墨迹,她痒得笑着缩了缩脖子,甚是可爱。 他忽然感慨道:“孤多希望皇宫能变为你的欢喜城,让你不再想逃离。” ------------ 第二十五章 单凭喜欢 鲜克有终不过是不够奋力,她还相信别的,说道:“陛下您曾教过奴婢,事在人为。” “是么?”他有感于她的聪慧,竟被她反将一军,不由笑了,而后又慨叹道:“若是不想呢?” 若是不想便连奋力都是多余,且曾为之奋力过的事都统统成了枷锁,但这还不是最惨,最惨是明知不喜欢还舍不得放手,便更是画地为牢。 她默默写着那八个字,一遍又一遍,忽然装作漫不经心试探似的问:“陛下,您真的不喜欢当皇帝么?” 他愣了愣,其实这问题根本不用思考,然他还是过了许久次啊郑重道:“恩; 。” “那为什么不让喜欢的人当?”她想知道卫敖的胜算有多大,如果十日之后不能劝卫良渚禅位,必然又是一番龙争虎斗,她不想看到,窃以为假使卫良渚能卸下肩上重担,一定能再变回当年骑鹿追风的少年,他一定也很怀念那时候的自己。 若是这话放到现在的女菀嘴边,她定然不会说,因为实在太蠢,而这些看在卫良渚眼力恰恰全都是纯良,他很珍惜,只是皇位于他并不只是雕着金龙的椅子而已,轻率决定要不要坐,听起来真的很匪夷所思。 尽管后来的女菀觉得这问题蠢,但那时的卫良渚却认为很好,几乎能回答所有做不到的事。他蔼然道:“若是单凭喜欢就能做一件事,何来那么多鲜克有终了。”他笑了笑,假使他说出别的话,比如问她愿不愿意为了自己而放弃那匹骏马,理由是他很喜欢她,不晓得她会如何作答。然兴许是他本性善良,从不会咄咄逼人,才错失了让她观一观彼此真心的机会。 而这,将会付出代价。 日子越来越近,女菀很是苦恼,如何才能让卫良渚跟她偷偷溜出宫,若是寻不到一个号因由,未免显得太过唐突刻意。 正烦闷间忽听闻觅雪兴致勃勃道:“今日我陪姑姑出宫办事,瞧见城中文人一个个都扔了素日的假清高,在纸斋为文房四宝争得头破血流。” 缇香不以为然:“大约是来了什么稀贵的物件,即便不是真的喜欢,附庸风雅也是要的。” 觅雪努努嘴,用肩膀顶了顶默不作声的女菀,好似故意要让她好奇,女菀只好笑着听下去。这觅雪比她进宫晚,年纪同她相仿,生得娇小可爱,一张娃娃脸上无时无刻不挂着涉世未深的天真笑容,为人俏皮伶俐,时而有些聒噪,对宫中八卦颇为掌故,平日里同她说说笑笑倒也排解烦忧。 “我一打听,才晓得是有个什么……”觅雪皱眉努力回忆,但可惜终是不完整,却也不影响她一吐为快的欲望:“好像叫什么什么笔的大书法家到了魏国,约莫初五便能到都城,那些书生都好似魔怔了,欲要买了好纸笔写出好字寻机会请那位什么什么大书法家指教。”她说着卖乖似的拉着缇香和女菀笑道:“照我说这些书生文人就是太小题大做了。” 缇香觑她,玩笑道:“依我看,你是不满他们为文墨你这个人见人爱的小美人儿。” “才不是!”觅雪同缇香闹到一处,正好给了女菀遐思的时机,若是她没记错,那人必定是玉笔居士,乃是金声玉振的书法大家,亦是卫良渚最推崇的一位当世之人。 她忙确认:“觅雪,你说初五那人会到都城?” 觅雪虽不明所以,但拍着胸脯保证自己没有听错。女菀淡淡点了头,初五正好满十日。 毫不意外,卫良渚听到这消息的时候展露出如痴如狂的眼神,她愣了愣,忽觉卫良渚真的不该做帝王,那会大材小用,他该是个文采斐然的大家,于深山竹林间建一茅舍,清风吹过竹林,竹叶瑟瑟摇摆,他洋洋洒洒在花笺上落笔千言。蓬牖茅椽,绳床瓦灶,晨夕风露,阶柳庭花,每逢明月夜,必把酒吟诗,抚琴而唱。想着想着,竟觉得自己也很向往,其实试问谁又不爱这般美意延年的淡泊日子; 反躬自问,卫敖许下的帝后双全真的比乡野夫妇更适合她么? “陛下可想前去一看究竟?” 他眸子亮了亮,看得出着实心动,然最后却摇了头:“孤要出宫定要劳师动众大费周章,在这叨扰百姓便更不妥了。” 她太清楚他的性子,奢靡之事向来不好,为人从不大张旗鼓,于是早已想好对策:“不如偷偷溜出去。” “溜出去?”他隐隐有些兴奋,好似有重回年少时光,平生唯一的出逃经历让他无时无刻不在心底骚动,他扭头望向须弥山下街巷纵横的民居亮起了千盏夜灯,想必晚市已开,不晓得有没有小孩儿围着精巧的糖人儿流口水;有没有少年在人群之中伸长脖子看杂耍,将手掌拍得啪啪响;有没有姑娘打开荷包要买一盒新制的胭脂;有没有妇人在河里放灯,祈求上苍保佑家中男人;有没有老人在院里纳凉,摇着扇子同孙儿们讲数十年前的都城有多热闹繁华。 是的,他想出去,隐在闹市中同他的子民们摩肩接踵,和陌生人互赠微笑,他会给说书人买一碗解渴的茶,也会抱一抱粉嫩的婴儿,亦会同论诗论酒的读书人切磋,迫切想要知道他的子民们过得很好。 她焦急地等着他的决定,终于,他唔了一声:“说定了。” 初五一早,她便在国祠外头遇上了卫敖,卫敖面上携着笑,关切道:“几日不见,可好?” 她点点头,她的情,他是知道的,否则不会给她那样的许诺,而她也愿意为此付出。 “今夜我会带陛下出宫,不过我有个条件。” 他很警觉:“什么?” “待我们见过玉笔居士再去那里。”似乎怕他不信,她保证道:“王爷若是不放心,大可派人跟着我们。” “不,本王信得过你。”他抬手替她拿掉落在发间的树叶,好似很期待地说:“女菀,再过几日我们便能长相厮守了。” 长相厮守,她着实动了心,然而当望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疑问却压在心头,她多想知道他是否真的喜欢自己。她不愿糊里糊涂,决心问个明白。 一路小跑终于见到了他,他偏过头同随从说着什么,她好想听一听,闪身躲进树丛。 卫敖交代道:“快去找人假扮玉笔居士,有备无患。”随从应下了,刚要去办,他又将人叫住:“今夜将宫门守卫中安插几个自己人,再挑几个身手好的,一旦他出宫便暗中监视着。” 随从似有顾虑:“ 若皇帝识破,如何是好?” 卫敖冷笑起来:“那边怪不得本王提早动手了!”说着目露凶光,以手为刀在颈前轻轻一划。 卫敖要杀了卫良渚! 女菀赶忙捂住自己的嘴,生怕失声叫出来,待卫敖同随从走远都未平复惊恐,卫敖骗了她,而她居然那么傻! ------------ 第二十六章 如何去得 入夜,各宫都掌了灯,卫良渚矛盾地在国祠等着女菀,他担心女菀会趁着机会离宫家去,先前他允诺过会放她走,若是她真的要走,该不该食言将她挽留? 如此想着,不知不觉便过了四更天,她却还没来,他忽然觉得不安,莫非她已独自离去? 事实上女菀就在大殿外的树林里,连眼都不眨盯着殿门,她不想他遭逢不测的,即便要失去卫敖,也不愿眼睁睁看着他送死,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守着他,只要过了今晚便好。 天上的月亮像一弯锋利的镰刀,架在他的脖颈上,也架在她心上,她不确定此举是不是真做对了,但就是本能想要这样做。 月落,她起身走过去,推开殿门,他在佛像后头愣了愣,随即似一阵风飘了出来,她望着他,穿着寻常百姓的衣裳,脸上是亦惊亦喜的神情。他也望着她,一颗心在清冷外表下载歌载舞。 她假装惊讶:“陛下没去么?” 他跳下神台,走到她面前停下,一本正经道:“说好要和你一起去,你不来,如何去得。” 她觉得窝心,玩笑道:“见不着玉笔居士,不觉可惜么?” 他卖力摇摇头,表示丝毫没有,比起她出宫便再也不回来,那才真叫可惜,如今她还在,哪怕出不去又算得了什么,他道:“若孤自己去了,你找不到孤该如何是好?” 从前她不信这世上竟会有人如此看中她,如今信了。她努力想笑,然心里的酸却让她嘴唇颤抖,他不知所措,索性凭本能将她紧紧抱住,仿佛要揉进身体里,他赌上帝王的尊贵,请求道:“女菀,再不提出宫,可好?”只要有她陪着,他宁肯此生都待在宫里; 她没有回应,一是被这突如其来的拥抱吓着了,二是她再也没有非待在宫中不可的理由。白云孤飞,她越来越想回家。 卫敖没有来兴师问罪,她并不觉得侥幸。从前同卫敖的点点滴滴,以及对他的爱慕,虽然珍贵,但再珍贵的东西时时翻出来取取暖,十日一场便也渐渐凉了,只是还有那么一点点不顾挂齿的坚守她还有些放不下。她竭力安慰自己,至少得到过他的承诺。 几日之后,宫里出了件骇人听闻的事,有个在御膳房打杂的小太监中毒身亡,死相极为可怖,见过的人都觉得浑身战栗。可是好端端的为何会中毒? “啊!”尖叫声闯进女菀的耳朵,她惊了惊,听出是觅雪的声音,不及多想便赶到觅雪房中。只见觅雪手里握着剪刀,目光惊恐地望着前方,不听喃喃自语道:“别过来,别过来!我知道你是枉死,但我不是有意害你的,不是,不是!”说着便胡乱挥舞起剪刀,警告道:“走开!走开!” 女菀后背冒出涔涔冷汗,房间里分明只有觅雪一个人。她小心叫了一声:“觅雪。” 觅雪停了手,痴痴呆呆望着她,忽然好想见了救星,扔掉剪刀朝女菀扑来,浑身颤抖着躲在女菀怀中,哭喊道:“女菀,他要杀我,救我,救我!” 女菀一面轻拍她脊背安抚她,一面胆寒地打量这屋子,确定真的没有其他人在,才小心翼翼问:“谁要杀你?” 觅雪想了想,语无伦次道:“他,那个小太监,他死得好惨,我亲眼见到了,他要杀我,要报仇!” “报什么仇?”女菀更是不解。 “报什么仇?”觅雪重复她的问题,紧接着费力挠头想了又想,不住问自己报什么仇,忽而好似想到了:“我告诉你,你千万别跟人说,我在御膳里下了毒,可是皇上没有吃。”她双手摇晃:“真的没有吃,可是那小太监吃了,然后他就脸色发青,口吐白沫,倒在地上浑身抽搐,他一定痛苦极了,可是……可是我真的没有想杀他。”觅雪说着说着大哭起来。 轰隆隆,雷雨又来了,女菀简直不敢相信太监是做了卫良渚的替死鬼,而害卫良渚的居然是毫无心机的觅雪! “觅雪,你为什么要这么做!这可是死罪!”她望着已然被吓得神智失常的觅雪,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谁知觅雪的话竟像天雷生生将她击中。 觅雪稍释恐惧,目光呆滞道:“王爷送我进宫,叫我监视皇上,王爷说了,若是我将皇上毒死,他登基做了皇帝,我便是皇后!” “哪个王爷?”她瞪大眼睛,暗自麻痹说服自己,然而最怕什么便最来什么,觅雪笃定道:“頫炀王!” 所有的痴心都被雷电劈碎。 根本就不会有玉笔居士到都城来,一切不过是他弑君夺位的圈套,假借觅雪的嘴替她寻到借口,确是送她的一道催命符!而她怀抱着的那点微弱希望,以为真的能将他驯服,岂知他送进宫的女子不止她一个,她也不是唯一得到过他承诺的人。 她做不了牧马人的,从头到尾不过是他的一枚棋子,更可笑的,她居然是自己一厢情愿栽进去的,险些就葬送了自己也成了弑君的帮凶; 她的心实在太疼,不知过了多久,已觉麻木,身旁的觅雪疯累了,渐渐睡了过去。她满满恢复理智,下毒一事若是东窗事发,觅雪定然难逃一死,她已这样可怜,而宫中奴婢众多,命如草芥,少一个也不会有人发觉。于是匆匆将觅雪的东西打了包裹,又将两人平日积攒的银两凑在一起,虽不多却也能救急,贴身揣进觅雪怀中。 今夜又一批旧物要运出宫去,她叫醒觅雪趁着天黑偷偷将她塞进马车,她无法再同觅雪说什么,此刻觅雪也听不懂了。她用平日主子们打赏的好玩意儿买通了押车的太监,请他们将觅雪带出去,至于今后如何,便只能自求多福了。 爬上山顶国祠,他还未来,她只觉庆幸,幸好他不贪口腹之欲,下意识朝着佛祖磕头,道一声阿弥陀佛。 “好一个虔诚的信徒。”冷言冷语令她不由打了个寒颤,回头便见脸颊通红的卫敖斜倚着殿门,她想躲,可还未起身便被卫敖饿虎扑食似的种种压在地上。 他双眼满是血丝,浑身酒气熏得她都要醉了,他死死压在她身上,一双手抚弄着她的脸,她别过头不看他,只冷冷道:“放开我!” 谁知他好似着了魔,啧啧道:“多好看的一张脸,怪不得连那小子都想多看几眼。若不是见你同卫良渚眉来眼去,本王断然不会再想到你,然就是这样的小事你也办砸了!”说话间一双手已来到她纤细的脖颈,他顾左右而言他:“一个蜂群里若是出现两个蜂王,那蜂群便不会安宁,养蜂人会在另一个蜂王开始造王台的时候将它连根拔掉,我父皇可不是个称职的养蜂人,于是还得我自己动手。”他的手指在吹弹可破的肌肤上游走,她定定望着他,仿佛望着嗜血的魔鬼,忽而嘲笑道:“痴人说梦、痴心妄想的庶子!” 庶子!他被激怒了!一双手在她脖子上渐渐收紧,她脖子那么细,仿佛只要他稍微用力就能应声折断,她的脸迅速涨红,额头青筋突突跳着,努力张开嘴巴却吸不到任何空气,她快要窒息了。而他仿佛很享受她垂死挣扎的模样,狰狞阴狠的脸上竟浮出一抹诡笑。她十个指头像鸡爪一样苍白地拱了起来,在他手背上留下道道抓痕,她踢啊打啊,没能让他松懈分毫,却将贴身带着的黄绢不慎泄露。 那颜色太过夺目,他松开手,濒死的她动弹不得,憋了半晌才将一口气喘上来,艰难地扭头再瞧他,他死死攥住那块黄绢,恨不得生生撕碎,忽有拉开放到她眼前,不可思议道:“卫良渚竟用天下人趋之若鹜的皇权来向你许诺。”复又一拍脑门恍然大悟道:“难怪你背叛本王,原是快飞上枝头了!” “还……还给我……”她声音虚弱嘶哑,像是中了梦魇,浑身使不出半点力气, “你想攀龙附凤是么?”他举着黄绢笑问。 “小人!”她含着眼泪,恨不得将曾经错付的真心统统要回来,没想到一场痴恋,在他眼中她不过是个趋炎附势水性杨花的女人,她好悔。 他俯下身子贴着她的耳朵,呵气道:“你想攀龙附凤,有野心,本王先教教你如何讨好男人!” 宫山之上电闪雷鸣,苦雨泄恨般倾盆而下,他肆掠而来,疾风骤雨将她攻占。 ------------ 第二十七章 与我为盟 她的肉身也像是四分五裂,心于今夜彻底死了,连救命之恩也被抹杀干净,她如一滩烂泥毫无生气的躺在地上接受他的鄙夷。 他嫌恶的将黄绢扔到她脸上,狞笑道:“本王倒要看看,残花败柳还如何攀龙附凤!”可惜狠还未发完,背后便噗一声中了一剑,他死咬牙齿一声不吭。 噗!又是一声,剑被拔出后背,他痛得紧拧眉头,战栗一下险些没有站稳。他踉跄脚步转过身去,难以置信的望着面前之人,在他印象里,卫良渚不过是个不谙世事性情温吞的小孩子,而此刻,卫良渚竟一脸冰霜,手里紧握带血的剑,直直指向他心口。 “卫良渚!”他暴跳如雷,毫不在乎他已然是一国之主,怒骂道:“别忘了是谁顾全大局,你那可笑的屁股才能坐上龙椅!” 如此一说更是将卫良渚激怒,他执剑刺向他胸口,却在挑破他袍子的一刻停了手。他咬牙切齿道:“你也别忘了,孤才是天下之主,吾土吾民岂容你放肆!” “卫良渚!”他七窍生烟,挣得后背伤口崩裂。 咻!利剑已架上他脖颈。 “孤是帝王,杀人从不需理由!”他薄唇紧抿,稍一用力,利剑随即在他脖颈上划出不深不浅的口子。 卫敖略略皱眉,威胁道:“卫良渚,你要么今日一剑杀了我,否则来日必死在我剑下!”他很用力将此时卫良渚剑拔弩张的模样刻进脑中,或许从头到尾,他们都是陌生的。随即,他让步一边,酒已经全醒了,他昂首走出去,行至国祠下才忍不住踉跄起来。 她躺在地上,脸被黄绢蒙住,没有看到叔侄对峙的一幕。卫良渚一松手,利剑掉落在地,砸出比雷电更教人胆寒的声响,他一步一停,他来晚了,很艰难才走到她身边,实在不忍直视,默然无语解下袍子罩在她衣不蔽体的身上,伸手拾起黄绢揣进怀里,她面无表情的脸露了出来,仿佛已被掏空。他别过头,终是没忍住眼泪。 他将她带回寝宫,她每日同活死人一样躺在龙床上,连呼吸都异常平静,更别提哭闹寻死,倒是老天爷替她痛痛快快哭了一场,风销瑞脑,一雨送尽韶光好。 奚女菀,从草原为了平生第一次令她心旌摇曳的男子便一意孤行追了几千里,而后默默等了三年,她曾天真的以为跟着卫敖便不会再被欺负,可是没想到等来的竟是他的凌虐,这便是她一往情深的代价。 很难想象她居然平静的度过那段地狱般不堪回首的日子,亦如她如今竟能波澜不惊讲完这段故事,就好似再残酷也与己无关,她此时脸上还有薄薄笑意。 “我看见你在笑,可我知道你心在滴血。”她可以装的毫不在意,然我也是女人,知道贞 操对女人而言有多重要,而她却仍是笑,豪不掩饰道:“若不是他当日让本宫生不如死,本宫又何来今日的显赫荣华!” 这无疑是欺人之谈,可我不忍揭穿,女菀的人生自那时起仿佛才真正开始。 卧床半月,本以为她不会在起死回生。某日夜里太监匆匆金殿,手中捧着只匣子,说是頫炀王府送来的,指名要给女菀。卫良渚接过匣子,将太监打发了,犹豫究竟要不要给她; 。这半月里不光她不好,卫敖中了那一剑,闭门谢客于府中养伤,此番特特送了东西来,怕也没有什么好居心。 “给我……”她气若游丝道,卫良渚惊了惊,她终于说话了,忙坐到床边将她扶起,她虚弱急了,像条柔软的藤蔓,只能将紧紧靠着他。她似是下了很大决心,才艰难道:“打开罢……” 依她所愿,他将匣子展开,初初看清里头的物件,他有些不明所以,然她却好似定住了,傻傻望着那匣子里带血的牛骨磨牙棒,还有绞得粉碎的荷包,一时间整个身子莫名抽搐起来,她想哭,可是竟连哭的力气都没了。那磨牙棒是弟弟爱不释手的玩物,而那荷包乃当日她亲手揣进觅雪怀里,此刻全都将主人生死交代了。 这才是背叛卫敖的代价。 她这般不妙着实将卫良渚吓到了,忙传了御医前来诊治,先前所有汤药吃食都未能撬开她的嘴,然今次她却很乖顺,他一勺一勺亲自将要喂进去,简直为她的转变感到欣喜若狂。 忽然,她幽幽道:“饿……” “好,好。”他高兴坏了,吩咐御膳房做了各色珍馐,然与她而言不过是味同嚼蜡,吃的目的只是想要活下去罢了。 一番折腾,她终于恢复了些许生气,知她定然有话要说,他屏退众人,坐在床边静静等候。 许久之后,她撩开锦被,几乎是眨眼间就从床上跌落下来,正好跪伏在他脚边,她几乎耗尽力气向他磕了三个头,勉强扶着床沿支起上身,他伸手欲要扶她起来,不料被她拒绝了。 她卯足力气开了口:“陛下……您的国恨,我的家仇定要教他百倍来偿!”她要紧了牙齿,用不容拒绝的口吻道:“请您与我为盟!” 闻言,他搁在膝头的手掌下意识收紧握拳,无论如何都不相信女菀竟会说出这样的话,她要做的无异于抱薪救火,薪不尽,火不灭。他有些愠怒,冷冷道:“你起来,孤当你遭逢大劫神智受创,不晓得自己在说什么,仇恨蚀心,万劫不复,孤宁肯你回草原去。” 然而她很坚定,仰头对上他满是怒气的眼眸,她并没有摆出悲戚祈求的姿态,倒像是宣布决定:“陛下,这是女菀最后一次向人下跪,皇宫里的路,跪着,永远也走不完。” 她跪了三年,已然够了。受过命运最无情的践踏,在自以为可以绽放的年华,然而她不甘败倒,反手执剑相向,誓要迫命运跪下。 我不晓得卫良渚内心有多挣扎,但结局有目共睹,她令他无法拒绝,无法说不。 五日之后,她被册封为美人,有了自己的殿阁,就此开始在脚下穿凿出一条直通青天的栈道。 册封那日,卫良渚着人在她宫里燃了烟花,六宫粉黛谁也不曾享有此等殊荣,那烟花一团团像艳丽的牡丹,于夜空中绽放凋零,比星辰还要璀璨百倍,哪怕终其一生不过短短一念,然绚烂夺目已教世人仰止惊叹,从今往后,她要的亦是如此。 烟花落地,她终是哭了。 她的纯真是献给权力的祭品,而尘世是美丽的琉璃,她俯拾凡间碎片,拼凑一个粉身碎骨的自己。 ------------ 第二十八章 无忧无惧 其实要说当时的女菀有多爱卫良渚,恐怕不见得,前前后后不过才认识几天,能有多爱?在她眼中卫良渚的身份应该是盟友多过爱侣,甚至只能算作她向上爬的青云梯。 咚咚咚。 密室墙壁被敲响,女菀惊觉这故事竟一说便到了晚上。外头之人回禀道:“娘娘,晚膳已备下,您要在何处用?” 她起身背对我们,不晓得按了什么机关,墙壁便移开了,她头也不回道:“把两位师傅的送进去。” 缇香照办,而我和陆华浓对着满桌吃食,深感意犹未尽,连筷子都不想动。我贴着墙壁从小孔望出去,见女菀在殿内来回踱步,忙问缇香:“书房早就散了,殿下怎还不回来?” 缇香正要开口,便听得外头有人平静如水道:“孤将阿璞接到寝宫去了,现今恐已睡下,今夜便让他在那里吧。”女菀循声望去,脸上顿时有了笑意,只可惜这孔实在太小,我还未见到说话人,不过想也知道必是卫良渚无疑。 片刻后太监推着轮椅入了小孔范围,女菀接过手,随即打发了众人,她推他到桌边,蹲下身子仰头瞧他,嗔怪道:“怎也不同我说一声。” 卫良渚顾左右而言他:“阿璞还那样小,什么都不懂,你怎同他说那些话。” 女菀是聪明人,一转眼珠子便想到了,可恨贫尼脑子不太灵光,且记性也不好,陆华浓看着有些着急,言简意赅点拨道:“窃国。”我一拍脑袋,想起那确实对孩童来说言之尚早了些。 可女菀似乎并不这样认为,她站起身将清茶递到卫良渚手中,道出自己的考量:“正因为他还小,所以更不能骗他。若年幼能成为逃避退缩的借口,那百岁够不够?我们和阿璞居于这高高的帝阙之中,关系着一国的兴废存亡,如今须弥山上大列炬火,光烛天地,百戏之盛已是振古无比,将来阿璞更应让陆慑水栗,四夷宾服,他会比我们更为圣明。而今我能做的,不过是将自己所知所有尽数给他,您不也是这样爱着我和阿璞么?” 她的侃侃而谈已令卫良渚虚前席,有言道当一个男人陷入爱情,或者对这个世界充满野心,那是最有魅力的时候,其实女子亦然。她如是美貌,根本无需如是聪颖,但偏偏又生得这般令众生失色,怎教他不爱? 她说完这一席话,重新在他身边跪坐下来,将头轻轻枕在他膝上,他指尖悠闲地拨弄着她柔软的乌发,大约是想起了自己的童年,慨叹道:“你的良苦用心,阿璞终会明白,不必操之过急,倒是自己仔细着身子,这宫里要有你才算好,我已习惯你在身边,无忧无惧。” 我们总说心无挂碍才能从容潇洒,其实错了,人还是有牵挂的好,当所有苍凉,空虚,痛苦统统都有人来弥补,才不会怕处世的辛苦。 夜里卫良渚宿在女菀宫中,关于人家小夫妻卿卿我我的事儿,本师太就不太便宜去观看,不然明日长个针眼就着实有碍观瞻。但其实不看并非因为不想看,而是如今眼前又冒出个难题――密室虽好,可只有一张床,是活生生想教我们破戒么? 就算佛祖答应,本师太也万万不能答应! ------------ 第二十九章 快意恬然 陆华浓皱了皱眉头,一言不发径直从柜子里拿了多余的被褥枕头,默不作声在地上搭了个窝,表现出了一个俗家弟子极大的克制和风度。 他这样通情达理,本师太反倒不好意思了,于是决定说几句漂亮话。 我说:“你看,这条件略艰苦了点,大师你身娇肉贵,不如贫尼跟你换换吧。” 说时迟那时快,他蹭一下从地上跳起来,顺杆爬的速度简直迅雷不及掩耳,自己抱着枕头就大喇喇坐上了床,本师太受了惊吓,像被雷劈着了登时腾地而起,我只是说说而已嘛,当真了我会很难堪的好吗? “其实……其实……”我搜肠刮肚不晓得怎么说,忽然头一疼就想到了:“其实我上次从悬崖掉下来,就落下个腰疼的毛病,睡地板也不是不行,只是明天怕要去找个大夫瞧瞧,你也晓得,我那么穷,好不容易有个能赚钱的爹,哪晓得还搞丢了,真是好死不死啊!” 大约我演的太逼真,单手在后腰漫不经心揉啊揉,终于是把他感化了,他低着头闷声笑着,随即抱上枕头回去了,我长舒口气,好险! 昨夜一宿没合眼,本该是极困的,但不知怎么就是睡不好,翻来覆去很是难熬。 他躺在地上,背对着我,不晓得睡了没,想到他可能从未受过这些苦,委屈怕是难免的,遂很体谅地说:“地下潮凉,若是也落下腰疼的毛病就不妙了,何况你还是个血气方刚的汉子……”我话还没说完,哪晓得他真的没说,蹭一下坐起,抱着枕头就要往我床上赶,嘴里捡了便宜还卖乖地说:“那不如我给你按按,你再给我按按?” “不要!”本师太拥着被子很是紧张:“这……这这这,贫尼刚从大狱里出来,晦气得很,晦气得很……”他直接站起身来,指了指自己:“贫僧也刚坐过牢,好巧!”顿觉这理由找的实在太烂,不过好在他并不想将我怎样,只是叉着腰笑了半天,笑够了便自己躺回去,面对着我安慰道:“放心,我们被困太久。” “你又不是皇后,她杀人不眨眼的样子我们都见过。”我忧心忡忡嘟囔起来。 他反倒更确定:“她不会杀我们,绝不会。” 瞧他未卜先知似的,神乎其神,但我愿意相信,因为对于陆华浓这种拈轻怕重贪生怕死的恶习,我深表严重苟同! 不知是不是他给我吃的定心丸药效很好的关系,后来竟睡得十分安稳,一觉醒来大约已是天亮,缇香进来送了热水让我们盥洗,紧接着又是早膳鱼贯而入,本师太吃的很是舒服,若是这密室里再多一张床,其实坐牢的日子还是很快意恬然的。 大约卫良渚早已晨起临朝,只是不见女菀的身影,着实有些奇怪。 “王爷,王爷,娘娘真的不在寝宫!”外头小宫娥急切高呼,不用想都晓得是卫敖闯进来了,缇香见势不好忙开了机关出去,我本想借机浑水摸鱼,奈何那机关着实精巧,我刚到近前墙便又挪回原地,气得本师太直捶墙! ------------ 第三十章 一日颠覆 “王爷,娘娘不在寝宫,您请回吧。”缇香将卫敖拦下,一副谦恭模样,然卫敖并不买账,将她一把推开径直闯进内室,左看看右找找,发现女菀确然不在,气得一张把圆桌拍得打哆嗦,缇香追进来,无甚好口气:“王爷,请回吧,莫要为难奴婢。”卫敖哪里肯退,眼神如刀一般在室内扫个来回,不知为何竟像晓得墙的另一边有人偷窥似的,定定盯着我们,本师太着实吓到了。 “缇香,你先下去。”女菀忽然出现,且语气平静,缇香担忧的望了望卫敖,遂遵命退下。 “王爷可知擅闯后宫是死罪。”她毫不惧怕卫敖的尖牙厉爪,反而每次见到卫敖便会剑拔弩张,无比机锋。 卫敖却忽然转了性,没了先前的暴怒,脸上堆起阴险的笑,绵里藏针道:“本王感佩娘娘有踔绝之能,短短几年便满腹经纶,羞煞一众迂腐儒生,本王不才,要请教娘娘,不知牝鸡司晨是何意思?” 牝鸡司晨说的是母鸡代公鸡打鸣,越俎代庖,女人篡权。她听出弦外之音,面色如常道:“王爷有话不妨直说。” 卫敖暗自得意,凑近了威胁道。“本王不过想提醒娘娘,后宫干政亦是死罪。” 谁料女菀只是掩嘴一笑,满是轻视道:“那便要看本宫和王爷究竟谁死得早,死得惨。” “奚女菀,明人不说暗话。”卫敖敛了假笑,露出真面目,斥道:“别以为将那两尼僧弄走,本王便拿你无计可施。昨夜边城大营内,本王一手扶植的主将被杀,实乃副将作乱,今日朝上卫良渚竟颠倒黑白,非但栽赃主将早有异心,且擢升副将扶正,莫要当本王愚蠢,那副将分明就是你们安插的棋子!”经他如此一说,我们才惊觉昨夜果然多事。卫敖咄咄相逼步步为营:“你敢指天誓日说这当中没有你吹的枕头风?牝鸡司晨,法理难容!” 此事中女菀到底做过什么,谁都不知道,但不得不说,卫良渚已不是当年力不从心的傀儡皇帝,武义璜璜,慕义归化,声教广被,恩泽天下,庙堂之上,力敌千钧,令卫敖心劳日拙却节节败退。 女菀本当据理力争,而她没有,只是颇为惋惜道:“看来王爷不仅没有当皇帝的命,且没有当皇帝的心智。不如让本宫来教教你,何为王道,不听话,打!何为霸道,听话,也打!何为孔孟之道,知会你再打!” “奚女菀!”卫敖彻底被激怒:“别以为你整日装神弄鬼故作非凡便能愚弄世人,一介卑贱宫女,早已不是完璧,连妇道都受不住,还配谈什么王道!” 真是熟可忍,生的不能忍!若不是他辣手摧花,女菀何至于此?分明就是自己竖起来的敌人,如今斗不过便揭人疮疤,莫说是帝王,他简直连男人都不配做! 我挠着墙举要出去伸张正义,陆华浓看着我无药可救的傻态只能无言摇头。认清没法出去的现实,只好紧贴墙壁,幸好女菀没让我失望。 她凤眼一挑,极挑衅道:“你的走狗已死,迟早也会轮到你,本宫会让你明白,一日之内能颠覆的,才叫人生!” ------------ 第三十一章 麻雀凤凰 卫敖虽然离去,但我们都很清楚,这是场不死不休的争斗,且谁都不肯让步,也必要置对方于死地。 未几,女菀进了密室,好似全不受方才干扰,怡然自乐道:“两位大师昨夜可安好?” 我巴结的点点头:“极好,极好。” 她施施然坐下,我和陆华浓见状也跟着坐下,她忽然说:“本宫有个不情之请,两位大师应该不会拒绝。”这话说的态度口气,哪里是什么‘不情之请’,分明就是非做不可。果然,她未等我们询问,自己便开门见山了:“此次请两位大师入宫并非单纯为了舍利,本宫想要两位大师出面告知天下人,本宫乃金莲菩萨转世为人。”她说完也不看我们,根本不在乎我们如何想她。 其实理由很简单,早前便已说过,只是眼下又要我们顶着尼僧的身份来为她佐证,想来事情着实紧迫。 陆华浓默了默,避重就轻道:“若贫僧同师太应下,事成之后,可否让我们出宫?”见势,我忙加了一句:“娘娘大可放心,出家人最懂谨言慎行。” 还以为她会满意,哪晓得只招来她莫名一笑:“你们口风如何都不打紧,因为本宫从不跟人谈条件。” 如此说来,岂不是霸王条款?本师太想了想,嘴边此等霸道之人,究竟该安安分分躺下来挨宰好,还是老老实实趴下来挨宰好?我很苦恼。 然而陆华浓就没有本师太那么好对付,他见此计行不通,便曲线救国道:“贫僧同师太乐意效劳,不过总也要能说服自己才行。” “很好。” 交易达成,女菀心甘情愿给出说服我们的理由。 六年前,他做了她的美人,可是无奈没法尽一个美人的职责,她躺在他身边,他的手触碰到她光洁的肌肤,可是她在颤抖,那么明显,好似牙齿都在打架,没错,她在害怕。然她不甘心,在卫良渚放弃时还央求他再试试,尽管面色如常,尽管她很努力表现出逢迎之姿,可是当他亲吻她的唇瓣,她居然下意识弓起身子将自己紧紧抱住,真的做不到。 自那夜凌虐后,她便对此事莫名感到恐惧,而且,卫良渚在她心中算不上爱,她如何奉献自己? 卫良渚叹了口气,她美得动人,泪入心坟,教他如何忍心为难:“我们还有几十年,不急在一夕,安心睡吧。”她松了口气,可是她好怕自己永远也无法走出来,更怕自己再也不能爱上谁。 虽是同塌而眠,却什么都没发生,她醒了一夜,知道天亮他晨起早朝才松懈防备安然睡去,醒来时听闻朝会已散了许久,却不见他踪影,她有些黯然神伤,恐是再不会来,说到底终究还是令他失望了。 她拉开殿门,晨风闯入殿内,青丝掠过她细致的眉梢,月白广袖胀满春风,绯色腰带在身侧翩然缠绵,宛若飞仙; 。她闭上眼任由晨风将己身污浊洗净,再睁眼,竟见他立在不远处,手中捧着什么东西,脸上是笑。 “那是什么?”她好奇地问。 他摊开手掌,十来颗花纹斑斓的珠子跃入眼帘:“菩提非凡树,其叶似心,枝干生眼,是有心有眼的慈悲树。孤拾了几颗菩提子,命匠人制了手串,你随身带着,可保安乐。”说着便亲自替她戴上,她抬手左瞧瞧右看看,喜欢极了。 “陛下有心了。”她谢道。他淡淡笑着,击掌三声,只见有人从回廊里快步而来,她定睛细瞧,认出那是多日不见的缇香,更是喜从天降。 “奴婢见过奚美人。” 女菀赶忙上前将她扶起,卫良渚道:“昨日她来求孤,想着你宫中也没有可心的人,便将她带来了,日后也有人同你作伴。”她望着他,被关怀体贴紧紧包围,说不出的窝心。 此后每夜他们同床共枕,然都不曾有肌肤之亲,可在外人看来,必定是圣眷正隆,难免遭人妒忌。 一日,卫良渚去了朝堂,缇香陪女菀前往御花园散心,岂料同拈酸吃醋的嫔妃们撞个正着。 一来她并不识得她们,二来也不愿结识,目不斜视从她们身边经过,然她们憋了这些时日,好不容易逮到机会怎会轻易放她走,眨眼间便将她团团围住。 “各位娘娘,我家主子还有事在身,望娘娘们行个方便。”缇香挡在她前头,却被某个妃子一把撩开。 另一人阴阳怪气道:“奚美人这是急着去哪儿?众姐妹便想去你宫中拜会,然陛下将你护得太好,任何人不得陛下恩准皆不能进你寝宫,是以才迟迟未见真容,望奚美人莫要见怪才是。” 女菀并不热衷女人们的斗争,敷衍道:“诸位娘娘的心意女菀领了,如今见也见了,容女菀告辞。” “站住!”方才拨开缇香的妃子忽然发难,强压心头火道:“一介卑贱宫女竟也敢同我们斗,莫不是真以为飞上枝头便能做凤凰?”闻言,众人掩嘴嘲笑,那人继而道:“麻雀就是麻雀,哪怕拔了凤凰羽毛来矫饰也难脱贱骨,宫女一时是下等人,绮罗加身也一世做不得主!本宫今日便教教你后宫的规矩,还不给本宫跪下!” 此话正中女菀命门,她曾发过誓,再也不向谁下跪。缇香翘楚女菀的愤怒,帮劝她知难而退,然女菀哪里肯听劝,正值众人得意之时,卯足力气欲要立立威。谁知手掌还未抬起,便被人一把握住,顷刻间面前众嫔妃还来不及转换神情,已服服帖帖纷纷跪地:“参见陛下。” 她已扭头,看见卫良渚眉头紧拧,握着她的手也加重了力气,他不要她莽撞,如此只会让她日后在宫中的处境更为艰难,她的力气都应花在一件事上,不该浪费。她转了转手腕,没能挣脱钳制,心中满是愤怒。 见卫良渚半天不发话,众嫔妃小心翼翼抬头窥伺,却见卫良渚毫无预兆流星赶月似的跨步上前,一手搭上她的后脑,猛地将她吻住。她惊诧莫名,瞪大眼睛同他四目相对,他目光颤动,好似某种旨意连同深吻一并挤入她的思觉,她渐渐温软下来,变得无比顺从,缓缓闭上眼睛,好似明白了他的良苦用心。 ------------ 第三十二章 我来渡你 一个帝王能为护一个女人而失掉庄重,足见这女人在他心中比庄重还要重。这道理女菀又岂会不知。 实际上她不屑同这些女人斗,或者说她打心眼里可怜她们,故而更不愿倚强凌弱,她的敌人只有一个,那便是卫敖。而也正是因为这个,她才不得不忽略掉卫良渚的感情。 女菀被封为美人的消息很快便传到卫敖耳中,卫敖将养好身子片刻也不耽搁,直闯女菀寝宫。 “王爷好本事,陛下在我宫外设了守卫,您三两下就进来了,果然是将才。”女菀背对着他,手中正在沏一壶好茶,连头不肯回。 卫敖放慢脚步,像是探不清她虚实,不敢轻举妄动。似是用了很久才走到她身后,她平心静气倒了杯茶放到桌上,漫不经心道:“王爷不妨帮忙品品这茶,看沏的好不好。” 卫敖犹豫一番才走到她对面,来来回回瞧着镇定如常的她和热气腾腾的茶,许久不曾伸手。她轻笑道:“没毒。” 如此一来,他要是不喝便显得太过胆小,于是将信将疑一饮而尽,察觉无甚异样,他才松了口气。 “如何?”她询问道,像是同茶友闲聊。 “什么?”他有些接不住这招,方才只关心这茶里有没有毒,哪里还顾得上味道,然还是敷衍地说:“很好。” 女菀满意的点点头,随即道:“能得王爷赞一句好,那便不算献丑了,相信陛下也饮得下; 。” 卫良渚好饮茶,这是宫中尽人皆知之事,原来她只当他是试食太监,怎能教他不窝火。他讥讽道:“别以为当了个什么微不足道的美人就能一步登天,恐怕你连后宫的重重阻碍都跨不过。”他一手搭上她的肩,她莫名一阵惊慌,身子徒然一抖,他嘴角一勾,很满意她的反应,可以在她耳边蛊惑道:“后宫中环肥燕瘦十步芳草,你看到没有,她们无一不虎视眈眈盯着你。”他随手指向帐幔后头:“那儿。”又指向珠帘背后:“还有那儿,都是等着看你落荒而逃的眼睛。你不过是一时得势罢了,终归只是个卑贱宫女,她们随便动动手指头便能置你于死地,还记得那口井么?那才是你的归宿。” 事到如今,她已不会被‘卑贱’一词所激怒,没错,她出身不高但别人亦不见得有多好。她一扭肩膀将他的手抖落,蓄了百倍力气回击道:“所以你母亲也是这样死的咯?难怪后宫那些傻女人都能吓着你。” 正中卫敖死穴,血统,尊卑,他誓死都不愿再提。然而她紧咬不放,起身走向殿门,从此处望下去,皇宫又异乎寻常的美。 “当初你答应要立我为后,不过可惜你没有坐龙椅的命,但我不一样,即便没有你,照样能当皇后!” 当下,卫敖的确是震惊的,她的今天是他一手展开,又一手毁掉,再一手促成,他隐隐感觉到威胁,后悔当初竟没有将她除掉。 还未等他发难,卫良渚便进来了,女菀敛了桀骜不驯,不晓得卫良渚究竟听到了什么,内心惴惴不安。 “叔王是来庆贺奚美人册封的么?”卫良渚面无表情,可女菀知道他在强忍愤怒,未等卫敖开口,卫良渚抢先道:“不过孤晓得奚美人不看中虚礼,叔王跪安罢。” 卫敖打量着面前两人,作势行礼,卫良渚负手而立,将目光落向别处,卫敖扑了个空,悻悻离去。 未几,卫良渚提议道:“宫里新近来了位花匠,育得花叶繁茂,可愿陪孤前去观赏?” 她笑着点头,同他出了寝宫。 如他所言,此花匠本事颇大,不论甚么植株在他手里都能枯木逢春再现生机,然而其实她比任何花木都要顽强,经冬不凋。众多花木里她最喜就是那盆帝玉,色泽碧绿通透,形状方正厚实,像玉玺一般权重。 他忽然牵起她的手,她试着缩了缩,但无济于事,便随他牵着,他说:“还记得你说要回草原么,那时我在犹豫要说什么情话才足够动听,忽然发觉兴许就是什么都不说。”他行在前头,她望不见他是何神情,但也能体会到他的庆幸。他分明是生气的,然再大的气也敌不过她还在身边的满足,他有件事很想做,迫不及待,于是他回身突然深吻住她,这次不为解围,只为真心。 她在那一吻里尝到丝丝甜蜜,继而深深沉沦,她感受得到他的爱有多炙热,令她像糖块一样在他深情炙烤下渐渐柔软融化。 良久,他依依不舍离开她温软的唇,鼻尖碰上她的鼻尖,呼吸相闻,她闭着眼,陶醉在宿命好心给予的爱恋里,不肯出来。他轻轻道:“从前你喜欢过谁都不重要,往后便一心一意喜欢我罢,忘川深险,我来渡你。” ------------ 第三十三章 敢于豁命 他要渡她,她听的很清楚,忘川之水有多冷多湍急,她再清楚不过,如今他伸出手想要拉她一把,她毫不犹豫便拽住了,她想离开悲惨境地,不愿重蹈覆辙。 虽还不能有夫妻之实,但她已不再排斥同他更亲密些。他有顺直的乌发,不戴冠冕的时候尤其好看,此刻他躺在贵妃榻上,头发顺势垂到铜盆里,她轻轻揉着他的额角,随即细细将头发打湿,他极享受地闭上眼睛; 春天了,宫山上繁枝容易纷纷落,娇蕊商量细细开,是四季中唯一令人感到宫山很亲切的时节。春风吹入殿中,和着窗棂里透过的束束光影,她俯着身子,仔细抄水淋在他的乌发上,一缕头发调皮地从她耳后垂下,轻轻扫过他的眉骨,痒痒的,他情不自禁抖了抖睫毛。更多更快章节请到。他一睁眼便刚好同她四目相对,两张脸一正一倒,他深深吸了戏她的味道,她喜欢用松针佐龙脑熏得自己一身冷香,极有侵略性,但他清楚其实她骨子里并不冷。更多更快章节请到。恰如此刻,她正目凝春水的深深望着他。 “你曾说过,真龙天子的头发能许愿,还想要么?”他口气和缓,不似玩笑。第一时间更新 眼下他的头发的确在她手里,她甚是爱惜,可是她却摇头笑了:“我的愿望都会实现,陛下的也是。” “对,都会实现。更多更快章节请到。”他轻轻说:“此处着实偏了些,委屈你了。孤想在寝宫边上再建一宫,建成后你便搬过去,然兴土木是大事,孤已命钦天监选了吉日,想你来主持奠土,可好?” 他想同她近一些,然而她看中的除了这个,还有权利,如他所言,宫中兴土木是大事,能让她一个小小的美人来主持奠土,无疑是昭告天下,她非比寻常。更多更快章节请到。 半月之后他差人送了烫样,殿阁营造的制式一目了然,在宫中书独一份,颇有些唯我独尊的意思,故而她很喜欢,可是好像命中注定一样,她但凡看到一点希望,厄运便也接踵而至。第一时间更新今次,也不例外。 奠土那日,她身着礼服一派肃穆,螺黛扫蛾眉,在天光映射下显得神秘又神圣,端而华贵,放而流淌。更多更快章节请到。 他端坐在不远处,为自己能给她想要的一切而暗自得意,可他算漏了一样,他给的越多,别人便越不想她得到。第一时间更新 她双手平举到齐眉,正欲跪拜天地,忽而听得异响自头顶传来,她缓缓抬头起瞧,只见竖立于前的图腾柱好似微微动摇了,她下意识放下双手,眉头微微攒着,不惊也不怕。 那图腾柱忽然倾斜了,“美人,当心!”缇香惊呼起来,图腾柱渐渐朝她倾倒,眨眼便要砸中她。 “女菀!”谁都没看清方才还端坐一旁的卫良渚是如何赶过去的,一声巨响之后,女菀惊魂未定的趴在地上,电光火石间她分明感到有人将她推开,此刻她的确在图腾柱丈外之处,而那倒下的图腾柱正正压住了卫良渚的一条腿。 “陛下!”她惊呼着爬过去,整个场面失了控,已乱作一团,卫良渚额上青筋高高鼓起,一张脸由红转白,他咬紧牙关,直到她将自己抱在怀里才松了气。 “快将柱子搬开,快!”她急得没了章法,冲呆愣的众人呼救,复又失措地扶着他涔涔冷汗的额头,泫然欲泣道:“陛下,请撑住,我会救你的,我会救你的!” 卫良渚艰难一笑显得那么无力苍白,他抖动着嘴唇想说什么,她将耳朵凑近,听到那一句故作轻松的话语:“还好赶上了……”随即他昏了过去,她怔了怔,热泪喷涌而出。 那一刻,她忽然全明白了,普天之下能惜她胜过自己,护她敢于豁命的人,只有卫良渚而已。 ------------ 第三十四章 为伊白头 卫良渚是个极度隐忍的人,通宵达旦,御医为他诊治疗伤,他分明是很痛的,一张脸半点血色也无,本就单薄的嘴唇眼下更是白的教人心痛,满头满身的冷汗浸湿了锦被。御医连连摇头,他始终一言不发。 “御医,陛下伤势如何。”女菀最是心急,紧紧盯着御医的一举一动,生怕漏掉任何一个细节。 御医迟迟不敢下定论,女菀再也忍耐不了,指责道:“废物,全都是废物!” 他轻轻拍拍她的手背,艰难一笑,没能再多说什么,却已足够将她安抚,她坐在他床边,寸步不肯离开。 黎明之时,御医犹疑不决,战战兢兢吞吞吐吐回禀道:“陛下这条腿,恐是……恐是要废了。” 莫大的打击如洪流如山崩,顿时将所有人吞没,女菀紧紧握着卫良渚的手,想给他一些支持,而卫良渚在漫长的疼痛折磨中已渐渐磨平心境,他深深呼吸吐纳,将不能再正常行走的残酷事实一并吸入身体,他默然接受了,没有任何控诉。 说实话,她远没有他这般冷静,甚至都不敢想他日后走路该有多艰难,他是那种雍容闲雅的贵人,又是云里风里的仙人,可是日后莫说飞,连走都艰难。犹记得那时候他骑着白鹿在林间穿过,俨然下界仙童的不食人间烟火,然而,他坠入尘世被苦难碾压而过,已无法再飞升回天界。 如此,教她如何接受? 待她从理不清的思绪里短暂抽身,才发觉寝殿内只剩下他们两人。外头的朝阳刚刚要生气,殿内还是一片昏瞑,蜡烛快要燃到尽头,一支支点缀着枝叶繁茂的树状烛台。晨风掠进殿内,烛光摇了摇,熄了一豆,像是一朵盛开的花忽然凋谢了。 “女菀……”他语气很平静,说了第一句话,他劝慰道:“不过就是不能走路罢了,何苦觉得天都要塌了。” 本该是她抚慰他,没想到如今倒被他如此小心翼翼安抚着,然她的悔恨自责却偏偏越积越重,他说的越轻松,她便越难受。 “孤心甘情愿为之,连老天都奈若何。”他故作轻松,牵起她的手,不无庆幸道:“若是一条腿能换你安好无损,孤好不怨言。” “陛下……”她有些哽咽,长久以来,她总是不即不离,而她深知这并不能满足他,他要的也不是海誓山盟,那对帝王而言实在太过虚无飘渺,所有看不见的空话对他而言没有任何意义。他所想的是为伊白头,尽弃风流,而他所要的,不过是实实在在的不离不弃。 她默了默,轻轻扑在他怀里,寻觅了半生的温暖怀抱,此刻终于毫不吝惜的将她容纳,她下定了决心,这个男人,是要倾尽所有一世相守的。 朝阳渐渐升了起来,金箭似的阳光射进殿内,仿佛给了他们新生的指引,她靠着他的胸膛,同他十指紧扣,听着他的心跳,莫名让她安心。 她说:“好险你当时没有放我走,你一定晓得我迟早会爱上这里,舍不得离开。他们说从人间到天上足有万仞远,好在我只走了一步就到你身边,有你做我的天,我哪里也不去。” ------------ 第三十五章 妖孽作祟 因着卫良渚受伤,多日不曾早朝,于是便有居心叵测之人暗地里同卫敖来往,虽不能亲耳听到密谈,但当中猫腻任谁都能猜出几分,只是眼下女菀已没心思顾及,于她而言,最重要的便是卫良渚。 她是聪明人,那日图腾柱莫名倾倒,她便猜出有蹊跷,于是暗中命人探查,兴许是有成见,她希望幕后主使是卫敖,如此便能出师有名,而又担心真的是卫敖,毕竟以她的势力相同卫敖较量,实在不自量子,况且,卫良渚也有自己的顾虑,虽说卫敖对皇位虎视眈眈,然毕竟在战场上声威煊赫,即便近年内排不上用场,放在眼前也能威慑邻国,若是此时叔侄相争,朝纲大乱,外邦必要浑水摸鱼,难道还要回过头来求卫敖出战么?归根结底,都是自己势力太单薄了,先前阴谋上位的小将固然勇猛,然到底太过年轻,同他们一样,都少了些深厚根基。 “陛下,美人,徐昭仪同顾婕妤两位娘娘在殿外求见。”缇香察言观色,卫良渚斜靠在床上,女菀坐在床边端着药碗轻轻吹着,似是不愿管这些事,良久,卫良渚才点了头。 少顷,神色焦灼的两位美人踩着碎步进了寝殿,女菀漫不经心瞥了一眼,待二人跪拜时才弄清了她们身份,那徐昭仪便是先前在御花园推攮缇香之人,而另一个不可一世的便是顾婕妤。 “陛下,后宫姐妹们前来求见多次,陛下皆闭门不见,姐妹们好不心焦。”徐昭仪说着起身朝龙床而来,从紧锁的眉头看,确有担忧。顾婕妤亦不甘落后,跟随徐昭仪一并而来,看似无心实则有意将女菀撵下龙床,女菀端着药碗,假装不晓得二人心思。 卫良渚道:“如你们所见,孤并无大碍,后宫人心还需两位爱妃安定才是。” “那是自然。”顾婕妤接过话头,随即顺水推舟道:“不如就留臣妾同昭仪姐姐服侍病榻,一来臣妾实在放心不下,二来也好赌外头的闲言闲语。”此话说得着实漂亮,目的无非就想是从女菀手中把卫良渚要回去。 只是卫良渚在意的并非这个,他若有所思道:“闲言闲语?” 徐顾二人交换眼风,徐昭仪略显为难,然内心分明就等着卫良渚这一问,于是更在情在理起来。她说:“陛下受伤,外头有些流言,玄得很,难等大雅之堂。”她有意打住了,卫良渚大约已经料到,显得很不耐烦,冷着脸吩咐道:“说。” “想那图腾柱比人腰都粗,哪里是说断就能断的?必是……”顾婕妤吞吞吐吐,好似不敢说,然哪里是不敢说,摆明是刻意渲染,既然又道:“必是有妖孽作祟。” “哦?妖孽作祟?”卫良渚显出几分好奇和认真:“那,流言可说妖孽是谁?” 闻言,徐顾二人皆缄口不言,但都齐齐望向一旁始终默不作声的女菀,紧接着卫良渚也顺着二人目光望过去,女菀虽一直沉默,但早已对二人来意心知肚明,故而并不讶异。 ------------ 第三十六章 悠悠众口 两厢对峙,大约阖宫上下都在等着女菀因此倒台,此时定有无数小人嘴脸在暗处偷笑,毕竟人言可畏。 徐顾二人自以为胜券在握,正预备添一把火好烧得更彻底些,谁料卫良渚不动生色道:“如今河清海晏天下太平,虽不及尧天舜日重雍袭熙,但也断不是国无宁岁凤鸟不至,孤初登大宝便有妖孽作祟,岂不是指摘孤暴虐昏庸?” 一席话将责任统统揽上身,以王权堵住悠悠众口,誓要力排众议护女菀周全。 间不容发之际,缇香从外头进来,凑在女菀边上耳语了几句,还未想好如何应对的徐顾二人以招来卫良渚嫌恶,冷着脸欲将二人打发,而女菀却道:“两位姐姐既然来了,妹妹有些事想请教姐姐。” 连卫良渚都好奇,徐顾二人更甚。 女菀放下药碗,端出若无其事的笑,大约她现在惯常的表情就是那时起练就的。 “妖孽作祟一事想来也不全是空穴来风,对此,我很认同,不过此事不能听一家之言,我这里倒是有几个人能说说个中缘由,请陛下同姐姐没一并听听。”她说着便使眼色叫缇香将人带进来,来人是两个小宫娥同一个太监,卫良渚眯着眼瞧了瞧,宫中下人多如牛毛,他又怎会认得出。 三人跪在龙榻前,徐顾看清之后面色一白,许是后悔今日送上门来。 “两位姐姐可认识下跪之人?”女菀询问。 “不,不认识。”徐昭仪斩钉截铁。而后,顾婕妤也附和了。 “是么?”女菀转向下跪三人,笑道:“你们替人做了杀头之事,却还要替人担杀头的罪过,可怜,可悲。” “陛下!奴才们冤枉!”闻言,太监悲天跄地,两个小宫娥更是哭成泪人,卫良渚已猜出七八分,刻意干咳两声,因着这点反应,下跪三人不敢再做声,他正眼也未瞧徐独二人,可二人已然冷汗湿身,很明显,他在等一句实话。 “那日我便很奇怪,好端端的图腾柱怎会不经风雨一霎倾倒,幸好陛下亦有同感便着人去查,果不其然,原是有人动了手脚,那便算不得妖孽作祟,而是有人蓄意谋害皇上!”女菀冷不丁将足以灭九族的重罪砸向徐顾二人,当即便将她们吓得直哆嗦。她也不着急一蹴而就,好言好语问那下跪三人:“向来你们也是收人胁迫,若供出幕后主使,便留你们性命。孰轻孰重,望你们好生掂量。” 三人惶惶不安,一番眼神交锋,齐齐道:“是……是……徐昭仪同顾婕妤。” “不,陛下,不是臣妾!”徐昭仪当即便跪下了,顾婕妤亦是,然她连辩白的能耐都没有,浑身抖似筛糠。谁都没瞧见,女菀微微上翘的嘴角,她成功掌握了主动权。 “陛下切莫听信小人胡言,臣妾对陛下一片痴心苍天可鉴!”徐昭仪见自身难保,干脆反水道:“是她!”她指向吓得半死的顾婕妤:“谋害陛下的必然是她!” ------------ 第三十七章 罪不至死 “哦?”女菀缓缓行过去,居高临下望着顾婕妤:“你还有何话说?” “不,陛下,臣妾冤枉,臣妾也是被徐昭仪蛊惑唆使,请陛下为臣妾做主!”顾婕妤已然乱了阵脚,竟望向卫良渚能给她撑腰,着实可笑。 女菀一甩袖子,一袭冷香沁入顾婕妤脾肺,她霎时觉得自身快要被冻结,身不由己又打起哆嗦。女菀笑道:“好一出狗咬狗的戏码,弑君是死罪,你二人难逃干系!” “贱人!”徐昭仪挺直上身,疾首蹙额直指女菀:“我二人敬重陛下,断然不会有弑君的念头,乃是你狐坐妃位,干预朝政,于理于法皆不能见容于国,我二人唯恐陛下圣明遭你带累,才不得不替天禳灾!” “住口!”卫良渚忍无可忍,一声呵斥令徐顾二人跪伏在地不敢多言,事情的来龙去脉已然清晰,说到底都是他的宠爱险些害了女菀,他责无旁贷。然徐顾二人虽善妒凶狠,却也属被逼无奈,追本溯源,皆因他将真心悉数给了女菀,此生已无法再同谁齐眉举案。 后宫争斗历朝历代皆不罕有,他痛定思痛,沉声吩咐道:“来人,即刻褫夺徐顾二人封号,打入冷宫!” “陛下!”说话的不是已然呆愣的徐顾二人,而是向来清醒的女菀:“陛下乃仁君,然国法当前岂能徇私,若今日兴风作浪之人仅被禁锢冷宫,那何以警诫觊觎皇权之人?为杀一儆百,女菀恳请陛下重新发落!”她态度异常坚决,此话无疑剑指卫敖,因她晓得,仅凭徐顾二人的但是谋略,根本不足为惧,定是有高人指点,而那借刀杀人者必是卫敖无疑。 卫良渚沉吟不决,徐顾二人泪水涟涟,反复将过往夫妻情分摊开来,望他念及缘分一场从轻发落,面对她们的情感攻势,女菀从头到尾不苟言笑,只在二人哭得险些断气时力谏道:“请陛下早作决断!” 她已将卫良渚的后路断了,令他无法再垂怜二人,他是皇帝,龙椅从不需要一个优柔寡断菩萨低眉的主人。他要保她,亦要自保,还有他的城邦子民也只能倚靠着他。 像是等了一年那么久,他终于下了决心,一字一顿道:“斩――立――决!” 徐顾二人当即晕厥,侍卫将她们拖行出去,或许只需片刻,她们便会成为刀下亡魂。 女菀长舒口气,晓得他终于过了自己那关,事实上,如何做一个帝王,他大概要花一辈子去学。 事实上,我始终认为徐顾二人罪不至死,然她们却是奠定皇权的最佳牺牲品,只是女菀势必要因此背上心狠手辣的骂名,于她而言,实在太沉重。 陆华浓显然有和我相同的顾虑,继而叹道:“花开生两面,人生佛魔间,向善成佛,向恶堕魔。娘娘可曾想过史册将如何记载这一笔?” 女菀毫不忧心,不甚挂怀道:“胜者为王,才有资格书写生平,然历史就是历史,功过自有后人评说,哪怕抹粉施脂亦或颠倒皂白,说的人多了,唾沫星子也能洗出本来面目。” 这份气魄,想来已足以令世人羞愧。 ------------ 第三十八章 只因有你 话说当日,徐顾二人彼时也是风光的主子,在东宫之时便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而后卫良渚继位称帝,二人更是鸡犬升天,谁都想不到这般荣宠在握的两人竟被侍卫像拖拽死狗一般送上了断头台。 彼时二人的哀嚎在耳边经久不绝,卫良渚沉痛地闭着眼,别过头不肯瞧她们临死模样,她重新坐到床边,轻轻覆住他的手背,却被他更大力反握住,究竟需要脚踩多少枯骨才能稳坐皇位,他们谁都不晓得。 那一夜,她推着他到殿外纳凉,宫山实在太高,连星辰都格外耀眼,她仰头望月,月亮高高的,小小的,像一枚莹润的砗磲珠子,仿佛一伸手便可牢牢握住。她不禁感叹,皇宫的月亮,还真是教人又爱又怕呀。 “你在想什么?”他忽然问道。 她收回目光投射到他身上,绕到他身侧,望着他波澜不惊的面庞,她干脆坐在石台阶上,脑袋正好能轻靠他的膝盖,她握着他的手,枕在自己脸颊下,静静陪他坐着。 长长的阶梯似一条玉带从山顶垂到山脚,他们坐在最顶端,最接近天的地方,夜色如水一般洒满天阶,流萤飞舞着将花枝点亮,偶尔会落在他们头顶,肩上,腿上,轻盈得好似没有半点重量,天地间像是落了一场夏夜里的冬雪。她轻轻动了动,惊起裙摆上安逸的萤火虫,她用光滑的脸颊蹭了蹭他的手背,那温热柔软的触感让她安心。 宫山那么高,那么大,却好似只住了他们两个人,又仿佛只要有他们便够了,再也容不下其他。 “陛下一个人在宫山上一定很寂寞罢,所以老天爷才派我来陪伴您辅佐您,想来何尝不是我的运气,因着陛下您的怜爱,我在经历过生离死别,背叛凌虐后还能堂堂正正活在这世上。”她抬眼将他深深望着,倾注了太多太多,只为这一句:“哪怕万箭穿心也不足以令我恐惧,只因,有你。” 他多么珍爱她的柔情,多么享用她的依赖,他捧起她的脸,从那澄澈的眸子里仿佛看到了三春葳蕤、柳暗花明,他梦寐以求的如今都在手里,哪怕劫数难逃,也愿将此时深刻进骨头里。作为帝王,他有足够能力给她更宏大的承诺,然而他没有,他只有极朴素的愿望:“若你倚靠,何辞辛劳。” 有只萤火虫飞落在她鼻尖,像为她点了一盏灯,他食指轻刮她的鼻梁,萤火虫见势而飞,她痒得缩了缩脖子,随即展颜一笑。她诚实地说:“我在想究竟要打倒多少人才能登上后位,才能同你携手享有世间繁华。” 他不暇思索道:“不,你只用打动我!” 她认真的问:“怎样才能打动您,我的陛下?” 从未有人对他用过‘我的’如此私有化的定义,事实上这话脱口而出之时她便已经将他深深打动,他想起初见女菀那夜,他不能将目光从她脸上移开片刻,她亦是毫不回避的望着他,这教他感到惊奇兴奋,他是帝王,世人都匍匐在他脚下,鲜有人敢窥视他的圣颜,遑论同他四目相对。 他忘情的在她额头印上一吻,道:“你已做的很好。” ------------ 第三十九章 得罪天下 一年之后,她荣宠冠绝六宫,端的是绸缎如镜,玉砌似画。 芙蕖谢尽,宫娥们撑扁舟于枯败的枝叶间采撷莲子,薄薄雾霭里满树槐花乘着袅袅秋风氤氲出一缕暗香。随风飘出宫墙的,还有卫良渚欲要立后的消息。 纷纷花雨间,芦席已落满雪瓣娇蕊,他坐在芦席上斜倚着矮桌,乌发随意散在脑后,宽大的白袍松松罩在他身上,左襟上行书写就一阕婉约词,那字出自他手,筋骨饱满,同他一样龙飞凤舞。他把玩着酒樽,仰头同迎面花雨嘻戏,像足了酒中仙。 欢伯一杯,醉了天下。 不知饮了多少,她双颊微红,就连目光都更加柔和了,她枕着他的双腿,脸上尽是薄眠浅醉的娇憨,他以指为梳,轻轻穿过她带着香气发丝,极尽宠爱。 她细细瞧着他的脖子,将信将疑道:“听闻龙的脖子上都有块月牙状的逆鳞,是要害,触之必怒。” 他不置可否,拉着她的手抚上自己的脖颈,笑道:“孤的逆鳞不在脖子上。”随即将她纤纤手指放在唇上轻吻,双眼深深凝望她,疼爱道:“在这里。” 她有刹那欢喜,未及翻了个身做起来,又默默饮了一杯,轻叹道:“听闻朝中大臣对立后一事颇有微词,民间亦是,想来恐是操之过急了。”皇后的凤椅她志在必得,然如果要以他的圣明为代价,实在得不偿失。 “皇后是孤的妻子,怎样的妻子才得孤欢心,难道他们竟比孤还清楚不成?”他毫不在意,且试图令她释怀:“孤钟意之人,定是上天入地古往今来最贤德者,哪怕穷尽世间珍奇瑰宝,亦或千万载长生不老的阳寿,孤也决不易之,岂会因几句旁观者言便动摇心意?” 狐媚惑主,秽乱宫闱,举国上下已将她诋毁得劣迹昭昭,加之她出身寒微,实在算不得上上人选,这点,她最清楚不过。然他那样坚持,令她动容非常,竟想倾尽所有运气同他赌一次。 五日之后,立后诏书草拟完毕,未及颁布,宫门外已聚集了反对立后的百姓,来者甚众。 她还记得那是个阴云密布的黄昏,宫山的顶端高耸进乌云里,她俯瞰人间国都,竟有些不真切。 “请皇上收回成名!”百姓们群情激奋将宫门团团围住,誓要逼卫良渚妥协,而他本人端坐在空无一人的朝堂之中,一呼一吸都好似在空旷的殿阁内显得异常清晰。为了立后,他几乎将天下都得罪了,臣子们称病不朝,纷纷将他抛下,令他再次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 入夜,宫门被无数火把照亮,她只身登上宫墙,从错落有致的雉堞的后露出她纤瘦却极为挺拔的身子。她缓缓巡视脚下臣民,他们亦望见了她,宫门内外顿时静默,似是无声对峙。 片刻之后,人群中想起高呼:“就是她!”紧接着叫骂声此起彼伏振聋发聩。 她拧紧眉毛注视他们每一个人激动的神情,良久,她舒展眉头,镇定的下令道:“开城门!” ------------ 第四十章 权力之巅 “奚美人,万万使不得,若是暴民攻城而入,后果不堪设想!”守城将官拼死力谏,誓要守住城门,而女菀态度坚决,不容任何人违抗。 “请陛下顺应民意,另立她人!”百姓们高高举着火把向她示威,像是要用火舌将她点燃。 兀地,宫门吱呀呀缓缓洞开,门外守卫得令手执长矛列队疾步撤回门内,一时之间守卫森严的宫门成了世上最好过的关口。百姓们皆为大惑,默然收声。所有人都忐忑地望着豁然开放的宫门,似是探查虚实,未几便有人窃窃私语,却无人敢上前一步。 要说不害怕,多少有些虚伪,她遣散守卫,独自立在宫门之上,不由十指紧扣纠缠,幸而广袖足够长才将她的不安恰如其分的遮掩住。其实只要他们进得宫门,她未必是对手。 可是迟迟不见动静,他们应是心虚了。她扬起头颅,不屑再看一眼,她丝毫不惧道:“若你们之中有人自诩年高德劭,亦或俯仰无愧于天地,大可登上城楼向我投以火把,我受了便是!” 半晌,莫说有人敢挪动脚步,就是连张口说话都不曾,她冲着远处的某座宅邸讥笑道:“色厉胆薄,好谋无断。”继而高声下令:“闭门!” 方才还誓要打倒她的百姓们纷纷低下头颅不敢仰止她的威仪,她心中大石落地,回头竟瞧见他拄着拐杖立在不远处,也不晓得是几时上了城楼。 “过来。”他道。 她移步到他面前,他使了个眼色,缇香捧着一袭新制的凤袍呈到她眼前,他松手放掉拐杖,艰难的单脚立着,握紧袍子用力一抖,那金线绣成的凤凰在月光下好似将将涅槃重生一般,令人敬畏又错不开眼。 他将凤袍披在她身上,怔怔看着她出神,久久才偏头吩咐道:“准备立后大典。” 她搀扶着他走到雉堞边上,一墙之隔外的灯火辉煌便是他统领的国度,也将会是她的。火光将她芙蓉般的面庞同华贵不可方物的凤袍照亮,她将一点情深深锁在眉心,她不是平反的女人,从出生起便不是,注定要以莲步惊天下,而此时,她先惊艳到的便是满心只装得下她的卫良渚。 火光摇曳,似有岁月光影在面上流过,脚下那片火海像极了画师描绘的阿鼻地狱,冥界有多可怖他不得而知,只想在冷暖人间将她小心呵护。他倾身上前,情难自控深吻着她,不管那凤袍曳起万丈波澜。 立后大典上,她身着丈余凤袍,同他并肩立在宫山长阶尽头,共享万人参拜。她一双凤目眼波流转,望着眼前自己即将母仪的天下,心中百感交集。 任谁都不会想到,当年草原上赤脚奔跑的野丫头如今能令世人臣服脚下,她的一举一动都是臣民敬畏模仿的典范,她的只言片语亦是令人毕恭毕敬的旨意。 她丢开弱柳扶风的娇态,拾起皇图霸业的野心,纳江山于红袖,携矜贵上宵九。她淡淡笑着,犹如一朵国色天姿的牡丹,雍容庄严,端坐于权力之巅。 ------------ 第四十一章 一步天下 是夜,宫山上点了千灯,将长长石阶点缀得灿若河汉,为她登天引了青云路,从草原到宫山,一步天下。 霎时数道惊雷劈面而来,宣城入了雨季。 她顺理成章入驻将将建成的寝殿,亦是入主后宫,独步当世,三千脂粉沦为摆设,宫山之上再无第二个女人。 风也萧萧,雨也萧萧,瘦尽灯花又一宵。殿外是凄风苦雨,然那淅淅沥沥的声响听起来竟也觉得琐碎而温暖。她双手合十,向着风雨不歇的沉沉天幕叹道:“愿,山河丽暖,浮世长安; 。”烛火跳跃间,映出她的侧脸尤其好看,让他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许久之后,他安然浅笑,亦是双手合十,低低道:“愿,但使情深,不坠皇城。” 尽管窗外雷鸣大作,她还是听清了,暮然想起某个俊彦名篇,正好合他心境――几时归去,作个闲人。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 皇帝之位于他而言太过屈才,然而天赋的皇权却能生生将他的才美掩盖。万代之后,当人们翻阅史书,属于卫良渚的薄薄几页本纪只会记载他日理万机、革故鼎新,断不会有他的锦绣文章、辞赋篇什。说到底,经明行修从来都不是评判皇帝好坏的标准,百姓也无需他才华盖世。本纪里更更不会描摹他的帝王之爱,他会同无数被尊为万岁的男人一样在字里行间投射出天之骄子的背影,享皓月千里,享寿山福海,享乾坤如画,享万世孤独。他所祈望的情深,荒谬得不值一提,儿女情长终是不合身份。 电死火蛇,霹雳震天,她不由叹息,幸好他的模样还有自己看得清。 大雨直到第二日晌午才收了势头,檐角还有一洼水正滴滴答答落下,缇香从殿外进来,说是卫敖来贺她初登后位,心想着也该来了,便没耽搁,请了他进来。 “娘娘好生气派。”卫敖假笑着阴阳怪气极了。 女菀打发了众人,睇眄那所谓贺礼,不由笑出声来:“王爷有心了。” 他本就不是诚心来贺,干脆省了冠冕堂皇的套话,直抒胸臆:“立你为后,卫良渚逆了天下人的意,你就不怕我此时替天行道么?” 她敛了笑意:“当然怕,王爷您向来说一不二。”忽又话锋一转:“可却夜郎自大,竟忘了如今是谁家天下。” “有意思。”他甚觉有趣,绕到她身后,轻轻扶住她的双肩,漫不经心抚摸着那凉凉的肌肤,她下意思闭紧双眼,那夜的耻辱痛楚历历在目,可她不能表现出丝毫害怕,否则就输了。他凑在她耳边,那样近,嘴唇虚虚擦过她耳廓,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搅得她直想干呕,他语气旖旎道:“当初若晓得你有这般通天本领,断然不会将你拱手让人。”他深深吸气,一股冷香窜入咽喉,陶醉不已,一只手也不由自主缓缓向下移去。 刻制,她提醒自己无数次,任由他百般挑衅也决不露怯,然而还是破了功。她疾急转身,未有半点迟疑,藏在广袖中的利剑已架上他的脖颈,兵刃寒光恰恰投在他衣领未遮掩住的那条细细疤痕上,只要照着它划开,他必死无疑。 “好一朵带刺的娇花,本王真是越看越爱。”他眼角满是轻佻。 她不禁蔑笑:“本宫浑身是刺你都敢招惹,若本宫没有这点刺,岂不是要死在你手里。” 他微微向前倾身,她的剑立刻顶住他的咽喉,令他投鼠忌器。 “本宫大可现在就杀了你,但不会那么做,必要让你清清楚楚看着自己一点点臣服在本宫脚下,为所做恶行追悔莫及。现在,滚,滚出本宫的寝殿,迟早本宫也要让你滚出魏国!”她如是怒吼,势必不计代价! 他凝目端详着她,逾年历岁,锋芒尖锐。 ------------ 第四十二章 忠于自己 实际上说一不二的人远不止卫敖,女菀亦是如此,且很快便付诸行动。 几日后的宫宴,百官列席,帝后同坐上位,頫炀王次之,席间歌舞升平,君臣和乐。数曲歌舞罢,宰相经卫良渚授意,谏言道:“启禀陛下,如今宣城入了雨季,而城中要道年久失修,已是积水堪虞,当中属奉直大街最为严重,沿街百姓莫说经商,眼下连出行都不能,臣斗胆请陛下圣断。” “哦?竟有如此之事!”卫良渚故作诧异担忧,女菀见机道:“道路虽小却也是国之大事,若百姓不能安居乐业,恐致民生凋敝,如今国库充盈,何不大肆整修一番,一劳永逸。” 卫良渚点了点头,复又问宰相:“卿意下如何?” 宰相拱手道:“回禀陛下,娘娘之见与臣不谋而合。” “既然如此,卿照办便是。”卫良渚说完,刚欲饮酒,底下便有人坐不住了。 “陛下!”卫敖起身,稍显急切:“灾情恐不及宰相所言,若大动干戈,岂不是徒增不便。” 女菀凤眼一挑,如此正中下怀,事实上灾情的确尚轻,卫敖急的另有其他,于是刻意问道:“若本宫没有记错,王爷在奉直大街上有处宅子,好似是个铸金坊,传闻王爷便是靠它积得累累家财,如今水患严重,若不休整大道,日后殃及铸金坊便不妙了。”她浅笑着同卫良渚交换眼神,修正大道一来掘地三尺,二来耗费时日,百姓尚可绕道,然铸金坊来往运货的马车便寸步难行,必然损害他的营生,他如今富可敌国也是靠这铸金坊,如此一来便死死扼住他的咽喉。 大约卫敖也已经猜到此番用意,并未明言,然女菀岂是这般容易善罢甘休之人,随即道:“确如王爷所言,整修大道必有万千不便之处,然王爷不顾一己私利,一心为百姓着想,此种情怀天地可感。” 一顶高帽正正砸在卫敖头上,未等他再推辞,卫良渚已张了金口:“叔王贤德,然整修大道势在必行,孤念叔王深明大义,赏采邑五百,以表忠心。” “陛下圣明!”宰相率群臣山呼万岁,卫敖以被吃死,再无反驳的道理,只能闷闷吃了这哑巴亏。 而后整修之事果然一波三折,奉直大街一片狼藉,工期一拖再拖,铸金坊日日亏损,令卫敖元气大伤。然他那里是肯束手待毙之人,定要睚眦必报。 彼时前方同萧国的战事吃紧,恰逢萧国派使臣前来谈和,萧国老皇帝欲将最小的女儿嫁入魏国后宫,缔结秦晋之好,日后同谋奕国江山,这便给卫敖送来了大做文章的机会。 那日朝上,萧国使臣立在殿上,卫良渚危坐皇位,任凭对方口若悬河也始终一言不发,满心忧虑的是如何遮掩此事不被女菀知晓; 。反倒是卫敖显出浓浓兴趣,若是宫中多一个女人同她分享卫良渚,那会如何? “陛下,臣以为和亲之事对大魏有百利而无一害,魏箫两国成了姻亲,相互扶持之余又能震慑强敌,岂不两全其美?”卫敖添一把火步步紧逼,当下已见臣子们纷纷点头。 两国结盟的好处卫良渚岂会不知,却也难免日后不会兵戎相见,此一时彼一时,这般先例史书上比比皆是,然他最担心的并非如此。 良久,沉默的卫良渚下了决心,有条有理道:“贵国帝姬金枝玉叶,恐不禁山迢水廓舟车蹉跎,况,孤后宫充盈,又新立皇后,委实屈就帝姬,此番美意,孤无福消受。” 萧国使臣面露难色,卫敖却抢白:“废后便可!” “胡闹!”卫良渚斩钉截铁道:“朝令夕改,置孤威严于何处?此事不容再议!”随即怒而拂袖,将一干臣子晾在当场。无论他平素多和颜悦色,终是不能触他的逆鳞! 夜幕沉沉,山风大作,他孤零零坐在轮椅上,身后的寝殿已亮了灯,他在院中久久思量,像一尊佛,动也不动,直至有人将长袍披在他肩上方才有了动静。他不暇思索轻拍肩上柔荑,另一手指着山下,感慨道:“你瞧,宣城如此大,一眼都望不到边际,孤平生还未出过宣城,都不晓得外头的国度是何模样。” 她寻了台阶坐下,也是看了许久的宣城夜景,帝都之外的天地广阔无边,她从草原一路行来见识无数繁华景致,她很想讲给他听,却又怕触动他敏感的心弦,最后只能轻叹道:“宣城以外,终归不及陛下胸怀宽广。”她默了默,复又道:“陛下胸襟之大,容一个小小女子又何妨?” 夜风里夹着大雨将至的潮湿气息,他闻出那是青苔的味道,涩涩的,苦苦的,原来她早已知晓。 “你竟是这般想将我推给旁人么?”他霎时神伤。 “不。”她到底是小气的:“可若于国有益,能令陛下帝位稳固,后宫不过多一位主子,同从前也无甚区别。”她分明晓得,假使萧国帝姬前来,必要后位易主,然而却言不由衷说这谎话,不过是想教他没有后顾之忧罢了。她岂会不心痛,却也是狠狠催眠了自己才说了这番话。 “真的没有分别?”他低头凝望她眼眸,极为认真。她撒了谎,无法直视他,低低垂下了头,不过微笑动作,他已了然于心,握起她微凉手掌,脸上绽出浅浅笑意。 一场政治联姻,两国休戚相关,可于他而言不过是史书上寻常的风云变幻,比起这个,他有更喜欢的东西。 良久,他用最平淡不过的语气道:“孤不需向谁借力,因为孤的皇后说她会辅佐孤,孤信她。” 一阵风过,她抬头重新望向他,一滴雨点落在她脸颊,他轻轻揩拭,柔情百转,浅诉衷肠:“莫要再说傻话,旁人饶是再好,亦不能得我欢心,有你便好,我谁都不要。” 如何再教她推开,只好放纵自己沉沦下去,她一扭身子,抬手勾住他的脖颈,仰头吻住他的薄唇,哪怕琼楼玉宇顷刻就覆,她也要深深的,深深的,吻下去,爱上他,忠于自己。 ------------ 第四十三章 天佑陛下 魏箫和亲终因卫良渚的坚决而告吹,使臣悻悻离去,卫敖气郁不舒,一切都好似可喜,尤其此时有了好消息。 女菀近来总是恹恹的,无心饮食又甚为贪睡,却也不似染病,她嘴上虽说无甚要紧,然卫良渚却十分着紧,缇香便自作主张请了御医前来,一番诊治,御医面露喜色,道:“恭喜陛下,娘娘有喜。” 那日他很开心,阖宫上下皆有重赏,身为帝王,他确有责任绵延子嗣,兰桂齐芳,事实上从他还是皇长孙起便一直肩负着责任,替卫室开枝散叶,故而他称帝之前便已有儿女,然称帝之后,这是头一个。看得出她也一样欢喜,只是这孩子生在皇室,必要有比寻常人家更深的顾虑。 若是此胎为男,必定母凭子贵,可帝王家的男人命运如何,一观他同叔王便了然,可若百年之后他葬于皇陵,而她尚在人世,没有男丁在侧,想来也不会好过。若是此胎为女,同她贴心相伴,倒也是极好的,然女儿日后出嫁离宫,她终究亦是无人可依。 为着她和尚未出世的胎儿,他必要有一番计较。 风平浪静了九个月后,边关传来战报,萧国打着整肃军纪的旗号于两国边境大肆演武,‘不经意’便犯了魏国疆土,此事传入朝中,众人皆知萧国另有居心,乃不满此前和亲被拒,实为报复。而恰巧卫敖称病,任凭卫良渚下了数道圣旨也不领兵迎战,形势危急,庙堂之上一片阴云。 “如今仗着他在战场上的威名便得意忘形,竟想让陛下向他服软,岂有此理!”女菀又气又急,可恨此前放入军中的亲信还不成气候,一时间竟无人可用。 卫良渚爱抚她高高隆起的肚皮,故作轻松道:“莫要动了胎气。”眼下她有孕在身,却大敌当前,想来总觉得太过巧合。 大局为重,她有片刻动过去求卫敖的念头,然她早已发过誓,此生再不向谁下跪,何况,即便她开口去求,他也未必会答应,一旦开了先河,必定后患无穷。她很忧虑,莫非真就被逼上绝路了? 连日来卫良渚总是在殿外沉思,从太阳升起直坐到明月高悬,而今日他早早便回了寝殿,她清楚必然是有了决断。 他端着药碗,舀了一勺放在唇边吹凉,亲自送到她面前,近来她忧心忡忡,夜不能寐,如今只能靠安神汤调息。他道:“孤已命御医入驻偏殿,殿外也增了守卫……” “陛下要去何处?”未等他说完,她已十分警觉。 他摇头笑笑:“你临盆在即,孤哪儿也不去。”兴许是他的慌说的太好,兴许是汤药有效,她定下心来,不多时便沉沉睡去。 醒来已是次日晌午,她昏昏沉沉,艰难地支起笨重身子,左顾右盼却不见卫良渚的影踪,于是张口唤了唤,来人却是缇香。 “陛下现在何处?”她已觉出不同寻常的意味。 缇香支支吾吾,半晌才道出实情,原来昨夜她将将安寝,卫良渚便领兵披星戴月朝战场而去,此时怕已行出千里; 闻言,她心中似有大石压着,胸口闷得出奇,他腿脚不便却还御驾亲征,而刀剑无眼,此去必是凶多吉少,他宁肯以身犯险也决不向卫敖低头,的确保全了尊严,然她心急如焚他可曾想过? 如此,她片刻不愿多等,誓要追随他去,缇香苦劝无果,只好命人请了宰相前来,那些皇嗣为重身子要紧的话旁人已说了个遍,宰相无需赘述,只说了一句:“陛下临行前吩咐微臣,若娘娘执意要上战场,微臣不可阻拦。” “那便立刻送本宫前去!”她从兵器架上取了宝剑,拖着沉重身子向殿外走去。 宰相果然没有拦阻,原地不动郑重道:“陛下还交代微臣,若娘娘此时离宫,宣城无主,便予贼子可乘之机,即便陛下前方得胜,还有何意义?” 她顿住脚步,犹如醍醐灌顶,卫良渚的用意是要她镇守宣城,以防后院起火令前方失守,真真是腹背受敌。 或许是上苍保佑,御驾亲征鼓舞了士气,箫军节节败退,卫良渚每日都从前线快马传书给她,她一颗心也随着战事忽上忽下,他在信中说即将退敌,不日便能班师回朝,教她安心养胎,临盆之日必然陪她共度难关。可是半月之后,捷报不见,连每日书信也断了。 从那日起,她夜里每每听见风吹草动都以为是他回来了,迫不及待赤脚奔出殿外,却一次次失望而归,本该心宽体广的她被折磨得渐渐消瘦,脸色苍白的全然不似有孕在身,硕大的肚子同细瘦的四肢毫不相符,好似随时都能被肚子带累倒下。 又等了几日,她已耗尽耐性,恰有兵士死里逃生从前线送来消息,卫良渚误中埋伏,几度突围皆败,又值粮草不济,眼下生死未卜。 她听后如遭雷劈重重跌坐凤椅,腹中胎儿似有感触,痛得她浑身冷汗。良久,她颤抖着苍白嘴唇,故作镇定对宰相道:“陛下身陷险境,本宫即刻启程救驾,朝中之事全权托付于卿。” “娘娘!”宰相噗通跪下,而她不容多言,径直行到案旁,提笔疾书,未几交给宰相两张纸,道:“其中一封代本宫交予頫炀王,另一封卿当速速照办。” 此去凶险万分,宰相见拦不下她,只得将信笺收好,然心中仍有话,却不知如何开口。 女菀早已猜到他担忧什么,随即十拿九稳道:“魏国江山只有一个主子,天佑陛下,定能凯旋而归!” 子夜时分,她携十来亲信出了宫城,因着身孕令她异常笨重,试了几次才爬上马背,缇香含泪劝她留下,皆被拒绝,到最后竟不忍看她颠簸模样,别过头隐入谯楼阴影,连目送她的勇气也无。 她是骑马的好手,等闲骑兵都追不上她,然到底是一个身子两条命,就算她如何小心翼翼也依旧身感不适。 今夜月亮极好,竟有些像当年在草原看见的那样,彼时她还不晓得什么是白玉盘,什么是瑶台镜,后来知道了却依旧觉得牵强附会,月亮就是月亮,什么都比不上,只有一句很贴切——凄怆摧心肝。 千里之外,他一定还活着,苦苦等着她,她仰头望一眼如霜冷月,继而紧握缰绳,鞭子挥得飞快,哪怕只是见最后一面,也愿拼死奔向他! ------------ 第四十四章 生死一线 卫良渚扎营处以险峰为靠,三面皆被合围,唯独险峰之上无法设防,故而这是唯一的生路,可也因着山势险峻,大军无法撤退,此时已粮尽援绝,人困马乏。 星夜兼程,女菀于第三夜赶到,十几精壮随侍皆鞍马劳顿,独她强忍不适故作坚强。十几匹马立在山巅,脚下便是魏军营地,不远处还能看到敌军灯火,尽管近在咫尺,而她不敢松懈。 “娘娘,前途陡峭,马匹恐无法行进,不若在寻去路。”随从望一眼山势,已打了退堂鼓。 可是除了峭壁,哪里还有出路?况且已经没有时间了,她不愿耽搁,纵身跳下马背,心意已决:“诸位护本宫至此,使命已达,即刻便可回转宣城。” “娘娘!”随侍见她竟迫不及待徒手攀住藤蔓,欲要只身下险峰,皆是心惊肉跳,纷纷弃马跟随,将一颗心含在口中小心随护。 好高的悬崖,她缀着藤蔓低头去瞧,座座营房微如蚁穴,阴风从四面八方刮来,将她一次次狠狠拍在崖壁上,她紧紧拽着藤蔓,手心早已磨破,她紧咬下唇,尝到丝丝腥甜。心想着他就在下面,等了她好多天,便再顾不得艰难险阻,一寸寸向下行进。 “唔。”她忽然闷哼一声,腹部疼痛愈加明显,贴身衣裳已被寒湿,冷风一吹凉得刺骨。 嗒嗒声从头顶传来,只见几块碎石剥落,在崖壁上敲得骇人声响,她下意识紧了紧手掌,满手皆是伤。窸窸窣窣,碎石越落越多,一不留神拳头大的石块急速坠落,正正砸中她右肩,她吃痛松了手,身子迅疾下坠。 “娘娘!”随侍们已慌了神。 于空中疾疾坠落,判不清生死的一刻,她只想到了一个人,那人有平静温和的长相,春山似的眉毛,竹叶般薄薄的嘴唇,以及与世无争的清澈眼眸,他会用温柔口吻叫她的名字,亦会握着她的手一笔一划教她写字,甚至能为她背弃天下人,是这辈子再不会遇上的好人。 她不能死,无论如何也不能死。 兴许老天本就不想要她的命,至少不是此时,于是她慌乱中拼尽全力抓住藤蔓,掌心磨出血珠,玄玄停在半空,肚子重重撞在崖壁上,险些痛得她再次放手。 不多时随侍们追了上来,进退两难,皆是惊惶无措,倒是她已全然镇定,沉声斥道:“慌什么慌!若见了陛下胆敢泄露半字,定不轻饶。” 随侍们胆战心惊应下,直到稳稳落地才将将吧心咽下。 营外守卫见了她俱是震惊,她连奔带跑冲进营地,于追大的帐篷外停下脚步,喘着粗气,低低唤了一身:“良渚。” 兀地,他投在帐篷上的影子陡然一震,定了片刻,旋即颠簸脚步撩开帘子,难以置信地愣在当场。 她隔着他不过三丈,衣裳褴褛,身上脸上皆有伤,一双手更是血肉模糊,可她居然在笑,笑得那样美好。 “女……女菀……”他张口唤她,面前之人穿着戎装,英武得让她不敢相认,半晌,她轻点了头,道:“良渚,多怕再见不到你; 。”她头一次直呼他的名字,亲切爱昵得紧,只这一句已教他热泪盈眶。他拖着不甚方便的双腿,深一脚浅一脚徐徐行过来,兀地将她深深揽入怀中,柔声责怪道:“你怎如此傻。”她没有答话,只是乖顺的将头靠在他胸膛,还好赶上了。 忽然肚子疼得出奇,她伸手一摸,双腿间竟有湿意,随即匆匆昏倒在她怀中。 初初听到她离宫的消息,卫敖着实震惊,竟羡慕卫良渚如此好命,没来由想到了陈年旧事,不过是三四年前,也曾有人奋不顾身追了他几千里,然而时过境迁,那人还有满腔鸷勇,却已不再为他。于是,竟不免生出几分欷歔,不由自主叹息的当下,连自己都骇到了。 营地灯火通明,她疼得只剩半条命,他寸步不离,军医跪了一地,言她动了胎气,母子皆有性命之虞,他嗔怒异常,未及开口斥责,便见一人踉踉跄跄滚入营帐,战战兢兢回禀道:“陛下,敌军忽然发难,已攻入营地!” 众人面如土色,深觉有把刀已架上脖颈,只有他好似充耳不闻,严令道:“你们只管救命,若皇后有半分闪失,定斩不饶!”说着俯下身子请问她汗涔涔的额头,起身便要出战。 “不!”她忍着剧痛将他拉住,分明说好的,临盆之时他必然相伴,更何况他此时若出了营房,真真是生死难料,她不愿他冒险。时间仿佛凝固住,不知过了多久,她艰难地从身侧拿起随身带来的宝剑,断断续续道:“我有一事相求……你先答应……。” 情况危急,容不得他犹豫:“莫说一事,便是百事我也应你。” 她松了口气,然性命好似一点点抽离,她强打精神将宝剑塞给他,他木然结下,岂料她竟道:“若……若……我无能诞下孩儿……也不愿苟活做你负累……你当一剑……一剑将我母子解脱……莫要……莫要心软……势必全身而退……答应我!” 咚咚咚! 战鼓一声紧似一声,仿佛敲在他心上,他捧着宝剑,瞠目结舌。 “答应我!”她就快要不行了,却只想着他的安危,可如此残忍的决定教他如何答应。她催促道:“若你不应……我……我便自行了断!” “好!”他沉痛不已紧咬牙关,男儿泪大颗大颗砸在宝剑之上,终于松口道:“孤以天子之名,答应你。” 亦有晶莹泪滴顺着她脸颊滑向枕头,她平静吩咐军医:“大可放手一搏。” 几经奋力,她渐渐力不从心,他从后面紧紧抱住她,帐外杀戮声惨叫声将此夜染满鲜血,他清楚看见一道血痕抛洒在营帐上,红得瘆人,那执刀之人立在帘外,高高举起屠刀,哗啦一声狠狠将帘子劈开,距死仅有一步,他紧握她满是血迹的手,她仰头望向他波澜不惊的眼眸,此生能执手,赴死也从容。 咻! 一箭穿云而来,正中那人胸膛,那人高举的屠刀还来不及放下便重重倒地,这场面熟悉极了,她几乎不暇思索便猜到来人是谁。果然,帘外露出一副孔武体魄,千钧臂力拉得弓满如月,浑身沾满敌人鲜血,神情肃杀。 ------------ 第四十五章 为国而战 “啊!”她痛得失声尖叫,竟吓得他拉弓的双手徒然一抖,随即收了兵器跨步进帐,却在离她五步之遥处顿足停下,面前的她已然濒死,身怀帝裔,本该是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此刻命悬一线。帐外的厮杀如火如荼,她那样迫切地看着他,亦如初见时。 军医已吓得跪伏在地,卫良渚怀抱着奄奄一息的女菀,心已死了大半,合目泰然道:“动手罢。” 卫敖扔下弓箭,手掌握紧腰间剑柄,女菀一动不动的望着他,望着曾深爱过的骏马。那双眼睛像一把刀,深深扎进他的皮肉,割开岁月的纹路,他恍惚想起自己曾对她说过,好好活着。原来,他也曾被人深爱过。 弹指间思绪纠结成乱麻,他愤然抽到,直指军医,威慑道:“若救不了皇后,提头来见!”他没有再看她,转身冲出营帐,对亲兵高吼道:“随本王杀出一条血路!” 夜幕阴森,马蹄声碎,刀剑无影,血光冲天,他挥剑斩断旌纛,策马直取首级。 三日前的夜里,宰相亲手交予他一封信,出自她手,他本不屑去瞧,然宰相却道:“娘娘已连夜出城,临走时写了首童谣命微臣教与街头小童,散布宣城。” “童谣?” 宰相复述道:“禾女鬼,庶心违。氵者溺,十二帝。王天下,天下亡!” 轰隆隆!分明不是雨季,他却听到了雷声。 禾女鬼是魏,氵者是渚,十二是王。意思再明白不过,魏国的庶子有违逆篡位之心,卫良渚一死,卫敖称帝,頫炀王坐天下,天下必亡! 好狠毒的咒骂! 他急忙展开信笺,只见上头寥寥草草四个大字——民心向背。 兀地,他瞪目眦裂,将信笺撕得粉碎,好一个奚女菀,竟一招正中他的命门,明知他蛰伏至今是因这庶子之身名分不正,若他此时夺宫,必然被天下人唾骂,休想坐稳龙椅。此举乃是以天下人胁迫他不得不出手救驾,否则必受万民所指。 金戈铁马气贯长虹,一簇簇火把燎原,一个个身躯倒下,宝剑饮足鲜血,放出慑人寒光。 战马嘶鸣伤兵哀嚎充斥双耳,卫良渚拥着她,好似要给她力量,她恍恍惚惚看见了少年时策马红尘的原野,沃土之上草海翻起波浪,远远便能闻见阿娘熬的羊奶香,阿爹将弟弟高高举起,那牛股磨牙棒上的铃铛叮叮响,和煦的清风,温暖的艳阳,她觉得眼皮重急了,只想美美睡一觉。 “女菀!女菀!”卫良渚拼命摇晃她的身子,涕泪纵横,俨然失了帝王身份,他拍打她苍白如纸的脸颊,低低哭道:“醒醒,不要睡,我带你回草原……” 忽然,阿爹怀抱弟弟,牵起阿娘,阿娘挥手同她告别,她追了几步,眼见着逆光中的亲人面目渐渐模糊,她高声叫他们,他们却越走越远,一阵风过,凉得彻骨,幻想尽灭,她痛醒了; “啊!”她拼尽力气,帐外起此彼伏的惨叫并未淹没她的挣扎。 “哇哇哇……”嘹亮的哭声划破暴戾夜空,小皇子呱呱坠地。 卫敖听见了哭声,举剑高呼:“为陛下而战!为皇子而战!为国而战!” 他浴血杀伐,扭转乾坤,平明之时箫军溃散而逃,魏军亦是伤亡甚重,这一战,实在太过惨烈。 然不论如何,同他赌这一局,她终是已微弱优势赢了。 她未孩子起名阿璞,取璞玉浑金,纯真质朴之意。 卫敖从破败的帘子望进去,见她怀抱孩儿偎依在他胸口,这阖家美满的一幕实实在在灼伤了他的双眼。 回宫之后她特地召见卫敖,诚心同他致谢,然他置之不顾,他桀骜道:“那把龙椅,本王誓不罢休!” 她释怀一笑:“如此便好,本宫亦不会心慈手软!” 而后她开始在军中安插亲信,便是那日护送她远赴边关的十余人,而他卖官鬻爵勾结朋党,几年之后成了势均力敌的两股势力,在魏国貌似平静的水面下斗得暗潮汹涌。 亲见了卫敖的癫狂,她更加确信一份高贵血统对阿璞的意义,可她出身卑微,甚至不及卫敖生母,当年登上后位已遭天下人声讨,眼下又该如何将阿璞顺理成章立为皇储?为此她煞费苦心,终于想到了皇权神授。 头一遭便是将宣城和宫山易名,为后事做个铺垫。寻常百姓最信奉鬼神之说,她决心善加利用,于是便有了本师太此番入宫的周折。她想,若自己是菩萨转世,那她的儿子继承皇位便是天允道公,而如何令人信服?单凭江湖术士的九流戏法自然不够,假使有佛门中人加持此事,那边截然不同。 “可是,娘娘您何必非得杀了那二人?”我仍旧觉得此事太过。 她无可奈何道:“江湖术士生性贪财,他既然能为本宫卖命,又岂会只忠于本宫?那亲信更是该死,从头至尾乃他替本宫办事,若不是他通风报信,卫敖岂会来得如此迅速?”她望过来:“至于你们,大业无疆,容不得半点差池。”她顿了顿,又道:“不过如今本宫不要你们的尸体,这段故事二位大师已全然知悉,可愿信守承诺?” “非要如此不可么?”我心中仍有挣扎。 “是。”她万分肯定:“卫敖野心昭然,唯有如此才能令帝祚永延。” “好。”我还未开口,陆华浓已迫不及待:“贫僧答应便是。” 好家伙,又被他截胡!可恨,着实可恨! 好在女菀当真是个一言九鼎之人,即刻便将我们送回国祠,并派高手暗中保护,以防卫敖施害毒手,而我总觉得不妙,很多东西都是这样,外头包着甜蜜多彩的糖衣,实则不过又一副穿肠毒药。 ------------ 第四十六章 笼中之鸟 五日之后,一切准备停当,只等吉日一到便为女菀菩萨转世正名,她吃了那么多苦,陪她说一次谎又如何?这想法在贫尼心中日益坚定; “这事做了便没有回头路走,你最好不要碰,一切由我来。”陆华浓突然说。 我只觉好笑:“知道大师您厉害,头功都教您抢了,剩点儿边角料便宜贫尼呗。” 他咧着嘴无奈一笑:“你晓得我什么意思。” 此事做得成至多也只能骗天下人一百年,百年之后她化作一抔黄土,是人是神便不言而喻,可若是败露了,天下人讨伐她的同时必然也要将我们一并划为妖孽,他想一力承担,不过是要为我留个好名声罢了。 “天下本来就是卫良渚的,若能替一位仁君守住江山,岂不比敲千年木鱼更有功德?”我力图让他释怀,不就是悠悠众口么,我连鬼门关都去过,还有何看不开? 谁知他异常忧虑,直言道:“怕只怕这江山终了还是受不住。” 我连忙呸了三声,怪道:“逢人便说吉利话乃尼僧第一修养,大师这话可不作数,他日一语成谶便太不妙了。” 他尴尬一笑,没再说什么。 雷雨一下便不知休止,好不容易午后晴了片刻,本师太把自己搬出来晒晒,陆华浓好死不死调侃道:“师太是要发霉了么?” 我觑一觑他吊儿郎当的样子,打趣道:“只比大师好那么一丁点,至少贫尼还没长蘑菇。” 他负手大笑着出了国祠厢房,拾级而下,不晓得要去何处,我赶忙追出去,一如他所言,该是出来走走了。 “四喜,米粒儿带了么?”忽闻稚嫩童声从林子里传来,我好奇走近了瞧,只见圆滚滚的小男孩蹲在树丛里,撸起袖子和太监专心致志挖着坑,胖乎乎白嫩嫩的小手上满是泥巴,刨了半天也不过一拃见方,恰巧有只虫子停在他鼓鼓囊囊的脸颊上,痒痒的,他抬手赶了一把,虫子飞了,可脸上也沾了泥巴,那模样可爱至极,让本师太忍不住想上去亲一口。 “小殿下,您可别刨了,待会儿娘娘看见又得数落奴才。”太监攥着袖子在他脸上胡乱擦了擦,谁知那小孩儿倔强道:“偏不!四喜你快些把米粒儿撒进去,支好筐子,小鸟儿就该来了!”小男孩抬头的刹那,我认出那是阿璞,是女菀拼了性命千辛万苦才生下的独苗儿。 阿璞那双眼睛像极了女菀,水汪汪的,透着灵气,而眼神却同他父君如出一辙,淡泊得紧。兴许年幼的稚气未脱,此时正领着太监往一旁树窠里钻,小太监蹲了半晌,许是脚麻了,才动了动,他便故作成熟,伸出春蚕似的食指,撅起嘴巴嘘了一声。 候了半晌,终于有鸟儿飞进土坑里吃食,他屏气凝神果断拽动身子,竹筐倒扣下来将鸟儿困住,他兴奋的窜出树丛,高兴得手舞足蹈:“四喜,快,把它关进笼子!” 实在太过逗趣,我忍不住想笑,不禁琢磨若是阿璞拜阿九为师,法子会不会稍微高明些? “本王当时谁在此胡闹,原是帝后的心头肉。”一听这声音本师太不由打了个冷战,未几果真见着杀人不眨眼的卫敖迈着大步跃入眼帘; 阿璞抱着笼子,努力仰着头才能看清卫敖的脸,那小太监耷拉着脑袋未敢出声,笼中之鸟拼命扇着翅膀想要逃走,良久,阿璞怯怯叫了一声:“叔爷爷。” 卫敖低头瞧了瞧小不点儿,哂笑道:“真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你这扶不起的模样跟你那瘸子老爹一个德性,都是笼中之鸟,不成气候。” 这话说的未免太过,近来他在军中的地位受到威胁,传闻几次三番进宫找卫良渚理论皆吃了闭门羹,眼下见不到老子就拿儿子出气,委实辱没他在刀刃上以命博来的英雄之名! 若是寻常孩子估计早已吓破胆,而阿璞不愧是女菀的孩子,颇有母亲风范,愈挫愈勇道:“阿璞知道叔爷爷讨厌父亲,讨厌母亲,也讨厌阿璞,可所有人都知道,我们的命是叔爷爷救的,既然如此,您何苦要救我们?阿璞以为,您只是不晓得该如何喜欢我们,对不对?” 这份纯良实在难能可贵,但一想到此时的阿璞日后也会陷入父辈的尴尬,究竟还能不能保有初心? 想是这问题太过突然,卫敖眉头一皱,愣了半晌,或许连他自己也说不清当初为什么要救他们,久久之后,他俯下身子,巨大阴影将小小的阿璞笼罩,笼中之鸟挣命似的叫个不停,他咬牙道:“是啊,当初还不如一剑杀了你们。” 说完,卫敖扬长而去,太监长舒口气,阿璞挺着肚子抱着鸟笼,久久没有反应。 “哎。”陆华浓一声叹息,本师太也无能为力。 “阿璞。”女菀寻了来,见阿璞呆愣愣,从太监处得知方才经过,并未教训阿璞,而是好脾气的蹲下身子,用丝绢揩拭他脸上泥巴,眼中全是宠溺。 “母亲……”阿璞回过神来,撒娇似的叫了一声。 女菀将他抱起,冲着笼子道:“你叔爷爷说错了,他才是笼中鸟。” 阿璞显然还不能理解这话是何意思,懵懵懂懂的望着女菀,女菀雄心万丈安抚道:“不要怕,母亲会将一国疆土完完整整交到你手中。” 临睡前到女菀宫中同她商榷大典事宜,阿璞被送到卫良渚寝宫,不多时便见太监推着卫良渚进来了,我们行过礼随太监让出去,边走边听见他们在交谈。 卫良渚压着火气道:“他也太肆无忌惮了些,竟敢招惹阿璞!” 女菀甚是平静:“既已决心为敌,便料到以他的脾性定会不择手段,这些事阿璞迟早也是要知道的,早一步同晚一步又有多大分别?” 大殿之中一时有些沉默,卫良渚定然是无比挣扎的,他要信守对祖父的承诺,势必要牺牲很多,而那些都是他最看重的。 临出殿门,我特地回头窥了一眼,只见女菀从后头双手环住卫良渚,倾身靠在他肩头,满是惬意温柔。 他紧拧的愁眉因着这微薄的抚恤渐渐舒展,用像是谈论天气般平淡无奇的语气道:“如果你觉得累了,我们就带阿璞回草原去,我可以不当这个皇帝。” ------------ 第四十七章 速速伏诛 殿门在身后重新关上,替他们隔绝了危机四伏,营造出短暂虚假的太平温馨,我不晓得女菀最后是如何回答的,但她有她的固守,定是万万不肯移。 近来因着卫敖同女菀的针锋相对,宫中之人已嗅出异样气味。当日他手下留情,便应该料到来日必有一战,对此,所有人心知肚明,却算错了点头一把火的人。 大典当日,本师太协同陆华浓在国祠念经祷告,女菀着乌金云绣衫,散花如意云烟裙,虔诚肃穆跪在佛前,那放置佛骨舍利的玉函端端正正摆在神案上,一切似乎都平静顺利得有些异乎寻常。 一个时辰之后,外头果然有些骚动,只见群臣鱼贯上了石阶,纷纷停在国祠大殿外,宰相并不在其中,而他们显然是未奉召便闯了内宫。 “妖女,还有何面目跪于列位先帝灵前!”某位白发老臣率先发难,许是太过激动,一副老弱身躯摇了三摇。女菀睁开眼,仔细聆听身后动静。 另一臣子愤慨道:“你假托仙胎愚弄世人,妖言惑众陷害忠良的罪证如今已昭示天下,速速伏诛才是天道!” 难道女菀的谎言这么快便被拆穿?那江湖术士及亲信之死,知晓内情的人想来也都死了,那所谓罪证又从何而来?况且她心思缜密,岂会留有证据?还有便是时机,摆明对方有意报复,不然何必挑在今日今时?定是筹谋已久,只等机会将她一举打垮。思及此,该是卫敖设的局。 本以为女菀面对可能功亏一篑的结局会无比抓狂,而她只是重新合上双眼,显得镇定无比,殿内殿外窃窃私语,她却愈发安宁,显得深不可测。 “笑颜。”形势一触即发,陆华浓却悄悄放下手中家伙什,小声道:“随我来。”我以为他要带我逃出去,没想到不过绕到神台一侧,借着经幡帐幔遮掩,偷偷将我拉上神台,推着我躲到佛像背后,正是女菀同卫良渚当初相识相知的狭小一隅。 “你究竟想怎样?”说实话我有些害怕,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又指指佛像外头,示意我稍安勿躁。 一片死寂中忽听得外头一阵整齐脚步声,不用去瞧也晓得是全副武装的侍卫们,只听同来的太监总管阴阳怪气道:“各位大人,陛下召见,随奴才走一趟罢。”大约侍卫们以武力威胁,手无寸铁的大臣只好就范,本该是一场好戏,补料草草收官,着实没有看头。我正要爬出去,却听见一直未说话的女菀开了口,气定神闲道:“尔等退下。”当即以有人遵命,她而后又补了一句:“缇香,你暂且留下。” 她特意支开众人,又关上殿门,想必是要同贴身之人说些悄悄话,我不由佩服陆华浓的先知先觉,否则此刻我们也该出去了。陆华浓指了指佛像的莲台,那小小缝隙正好能看见她们的一举一动。 女菀慢吞吞起身,缇香上前半步欲要搀扶,却被她闪身避开,她面上端着若有似无的笑,问道:“你可知谁要害我?” 缇香垂下脑袋,摇了摇头。 女菀牵动嘴角,却笑得十分令人惧怕,又问:“你怎还不出宫去?” 都说树倒猢狲散,大约她想为缇香谋个出路罢; 。而缇香也是忠心奴才,马上表明心意:“当年蒙娘娘不弃,留奴婢在身边伺候,乃再造之恩,奴婢怎可弃娘娘不顾!” “好个再造之恩,你竟是如此报答我么?”女菀一改笑颜,满目皆是神伤,声调高扬却颤抖。 “娘娘……”缇香虚虚唤了一声,脑袋垂得更低,女菀命令道:“看着我!”缇香不得已遵命而为,可眼神闪躲,分明心中有鬼! “这些年我将你留在身边,委以重任,又无话不谈,我做过些什么,最清楚的人莫过于你,当中经手之人多被我以各种名目驱逐或封口,唯独你,我迟迟不忍下手,可知是因我将你看得同亲姐妹一般?”女菀泪盈于睫,大约是真的痛心了,哽咽了半晌才道:“而你竟连同贼子要将我置于死地!” 很意外,我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缇香居然会反水,勾结卫敖揭发女菀,故而我万般不愿相信。可是,缇香没有推诿,很痛快地应下了所有指控。 兴许女菀比我还不愿相信,又或者她宁愿缇香能说个谎话骗一骗她,可是都没有。 良久,她忍痛质问道:“说,究竟为何?” 缇香默了许久,终于开了口:“奴婢的父亲是頫炀王府的花匠,奴婢自小便养在王府,当年父亲重病在床无钱医治,是王爷派人每日汤药服侍,可惜积重难返,父亲还是去了,丧事亦是王爷操办。” 缇香徐徐将来,那尘封多年的往事,她清楚记得所有细节。 父亲出殡当夜,她深知大恩无以为报,便打扮一番,将自己送到了卫敖屋内。彼时她是个豆蔻枝头含苞待放的花蕾,整个王府上下无一不知她貌美,而他是面如冠玉的儿郎,自是情动的年纪。他坐在床边,狎玩着酒樽,好整以暇地等待她有所行动,她羞赧到了极点,贝齿几乎要将下唇咬破,兀地,他笑问:“如此而已么?” 她一张脸羞红不已,僵硬的展开双臂,学者外头的女人搔首弄姿,然到底生疏,瞧着十分滑稽。她一步步走向他,伸手抚摸他的胸膛,虽是隔着衣衫,却能感受到他有力的心跳,她试图撩拨他的欲望,可实在笨拙,反被他扑倒死死压在床上,她惊得脸色煞白,挣扎了几下,都是徒劳无功,他俯视着她的窘迫,甚为有趣。那夜烛光曼妙,将他一张脸照得甚是好看。 忽然,他直起身子放开了她,她惊魂未定,却听得他道:“既然不是烟花女子,何苦为难自己?” 她匆匆下床,跪拜叩首,诚心实意道:“王爷对缇香有恩,缇香无以为报。” “无以为报便要以身相许?”他戏谑道:“本王要的是真心,不是虚情假意。” 不!她多想反驳,将这些年深藏心底的爱意一一倾诉,可她终究面皮薄,未敢开口。这么好的机会,她以为错过了还会有,可世事无常,很多事都是这样,错过便是一生。 那夜,他毫不掩饰自己的野心:“本王不要女人,要江山!”于是他做了决定,送她入宫。 而后她真的听命于他,潜伏在宫中帮他打探消息,又阴差阳错认识了女菀,再后来女菀得势,便在他授意接近女菀,博得女菀的信任; “日前被您所杀的亲信,其实根本没有背叛您,真正背叛您的是我,是我将此事透露给王爷。”缇香平静地说,女菀不由握紧手掌,缇香又道:“娘娘您大概还不晓得,当年您将疯了的觅雪送出宫,那马车刚动身便被我拦下了,是我将觅雪亲手交到王爷那里……” 女菀整个身子都因悲愤而哆嗦着,她怎么也想不到,缇香竟这样狠心,她还清楚记得当年同缇香还有觅雪在宫中嬉闹,晨风吹落花间露珠,绒绒的蒲公英漫天飞舞,三人互相掸落发间白絮,犹如三朵娇嫩的水仙同根而生。夜里她们裹着同一条被子说悄悄话,却不想原来她们都是卫敖的棋子。 “为什么?”女菀出其不意的耳光重重打在缇香脸上,缇香险些摔倒。 “因我对他有情,可我的感情太过卑微,所以甘愿为他做任何事!”缇香叫嚷着,眼泪簌簌而下。 “任何事,包括背叛我?”女菀的眼泪夺眶而出,她曾背叛过他,如今也尝到了这滋味。 我清楚看到缇香眼中似有别样情绪,毕竟不是顽石,女菀待她如此亲厚,怎会不动容?可她若归顺女菀,又何尝不是背叛了卫敖?大约这也是她最后的挣扎。她道:“我的心情你一定懂,你不是也这样爱过他么?”她抛开身份悬殊,像是同多年老友深谈:“我知道,他给过你们承诺,同样的话他也对我说过,可我不会当真,因我知道自己配不上他,不敢奢望他也同样喜欢我,这世上大约能真心让他觉得遗憾的,只有你罢。” “住口!”女菀不愿再听,厉声喝止,他曾得到过她,可那又怎样,终究只招来她的恨,如果这便是他的方式,着实太可笑。 缇香已经做好被处死的准备,从她选择卫敖的那天起,便知道自己活不长,然赴汤蹈火亦心甘情愿。 只可惜,女菀想要她悔恨一生,于是背过身道:“你走罢,即便全天下都背叛本宫,本宫也不会输!” “女菀……”缇香终于坦诚相见:“他在宫中耳目众多,听我一句劝,放手罢。” “休想!”她转身指着殿门,狠狠道:“滚!” 半晌,缇香只是摇头,挪动脚步拉开殿门,却见卫良渚端坐轮椅,他面无表情做了个手势,还来不及细想,她已被穿云箭射杀,直挺挺向后倒去。 女菀大为震惊,匆匆行了两步,却又忽然停住,缇香的双眼还睁着,濒死的刹那她淡淡笑了。 能为爱赴死,原来是一件可喜之事?当年亲如姐妹的三人,终究只剩下女菀了。 女菀定定望着死去的缇香,故作绝情淡淡吩咐道:“拖下去。” 待众人撤离,他招手叫她到近旁,好似许久不见般欢喜的端详着她,温柔道:“方才我在日头底下昏昏欲睡,恍惚间想起你当年天真模样,不知怎地忽然觉得很难过,差点哭出来。” 她吸了吸鼻子,许是想起他春日醉卧桃花下,单手支颐,星眼朦胧道:“若长日如此,死而无憾。” ------------ 第四十八章 直指一人 听宫里人说,大臣们闹上国祠,被卫良渚幽禁,而宫外已是怒海翻波,义愤填膺的百姓再次将宫门团团围住,誓要逼卫良渚处决妖后。可是,卫良渚连唯一能同女菀对质的缇香都杀了,岂会给他们机会。 事到如今,翻看从前,虽然女菀苦命,为了自保才被逼无奈做了这些法理难容之事,可错了就是错了,不管她有多少苦衷,在残酷事实面前,百姓本能将自己视作被欺骗利用的弱者,对此不屑一顾。 “卫良渚此举势必不得人心,定要背负是非不分的骂名。”对此,我很担忧。 而陆华浓似乎有自己的计较,他道:“他不是是非不分,而是她替他爱着江山,而他只爱她。” 爱美人不爱江山,真会有如此帝王么? 若是被卫敖知晓,他辛辛苦苦谋的于卫良渚而言不过可有可无,大约会气出一个像是被雷劈过的发型。然而目前,他正得意。 大典泡汤,而女菀还日复一日道国祠来进香,照例会在佛前闭目谋事,我和陆华浓商量过,终是到了该离开的时候。可告别的话还未出口,就听外头有异动。 陆华浓很有眼力见,趁着女菀还未睁眼,匆匆拉着我再次爬上神台,来人果然是卫敖,他风风火火闯入大殿,盛气凌人; “此刻还有闲心礼佛,真是不得不佩服你的定力,不过既然这么喜欢呆在佛前,何不剃度出家?遁入佛门也是条活命之路。”卫敖笑得牵强,刻意道:“不过你好似还不太清楚自身处境,也难怪,只要你上城楼看看,就晓得天下有多少人想你五马分尸了。” 女菀终于有了反应,起身走向神台,漫不经心把玩着黄金烛台,哂笑道:“能让天下人如此惦记,倒也是本宫造化。”随即又开了个教人不知做和表情的玩笑:“不过最让本宫欣慰的,是王爷你的惦记。” 此话一出,卫敖脸上有些尴尬,女菀忽然回头冲他盈盈一笑,恍若当年纯真,柔声道:“本宫同王爷也算故交,今日不若开诚布公深谈一次。” 兴许是没料到女菀的反应,卫敖不知如何接招,愣了片刻才默然点头。 她道:“初初我对你有情,想必你心知肚明,故而当年分娩之时才未痛下杀手,对么?” 卫敖瞪大眼睛,一甩袖子呵斥道:“不知你胡言乱语些什么。” 盘香袅袅,将殿内熏得烟雾缭绕,一如旧时烟尘,清风会吹散它,但那香味已深深融进记忆。其实答案早已揭晓,只是他不愿承认罢了。 女菀将烛台拿在手中,蜡炬滴着泪,她伸出两指捏熄烛火,一缕青烟升起,她始终不看卫敖。 “若你今日是因缇香之死来同我算账,我还会将你视作有情有义之人,可如今看来你根本就没有心。”这个事实,她早已看清,然而卫敖并不以为然,竭力辩解道:“我没有心?当年我对父皇手足的推心置腹,对魏国的一腔热忱全被抹煞,既然仁慈只能换来践踏,那留着真心作甚?” “所以,女人于你而言只是棋子么?觅雪的死,缇香的死,你难道心无愧疚?”女菀不动声色拔掉烛台上的蜡烛,眼中透露出阴狠神色。 岂料卫敖倨傲道:“能为本王效力,乃三生有幸。” “可你明知她们不是基于忠诚,而是情!” “那又如何?帝王家的男人本就不该有情!” 女菀是真的将卫敖看透了,可有些话今日说来,最合适不过:“当初是你救了我,让我初尝了少女陷入暗恋的甜蜜心情,却也是你将我的真心刺死,想来是我活该。”她不免自嘲苦笑,紧接着满面皆是愤怒,恨恨道:“然我很感激你插了把剑在我心上,它成了我随身的武器,如今,我要亲手拔出来,在自己流血而亡之前,杀了你!”说时迟那时快,卫敖还没品出味道,便见女菀手执烛台,那尖溜溜的金针令人胆寒,她一个转身卯足力气直直戳向卫敖心口。 千钧一发之际,卫敖的袍子被她挑破,到底是久经沙场之人,又是孔武男儿,反应过来一手钳住她的胳膊,反手一扭,烛台便砸落在地,他一脚狠狠将烛台踢出老远。他用尽全力,几乎要将她胳膊拧断,她吃力的盯着他,他眼中闪过难以置信的神情,继而又被满满怒火取代。她是真的,真的想要他的命! 乌云迅速聚拢在须弥山上方,相互撞击出道道电光隆隆雷声,他呆立半晌,奋力一挥将她摔在地上,雷声掩盖不了他沉重的呼吸,他摸一摸胸口的轻伤,咆哮道:“没人能杀得了我; !” 那声怒吼,仿佛连须弥山都在颤抖,冲上云霄之际,震落漫天大雨,似要以雨水做帷幕,收官这场生死大戏。 的确到了不得不走的时候,女菀也无意挽留,陆华浓决定把佛骨舍利留给她,她却笑了:“宫中污秽,佛门的东西还是回清净之地好,况且即便我有舍利,也不会再有人信。” 于是,我们拜别女菀,岂知刚动了两步,连寝宫门槛都没跨,便见阿璞身边的小太监四喜满身是伤,被人抬着进了门。四喜一见女菀,翻身掉下,惊恐万状道:“殿下……殿下……滚下长阶……已经……已经去了……” 轰隆隆,雷雨天气着实恼人,竟教人幻听了,女菀面无表情愣了许久,低低吩咐道:“将这诅咒主子的奴才给本宫拉下去!” “娘娘!”四喜悲号不止,道出实情。 今日四喜伺候阿璞下学,路遇一陌生宫女上前请安,言说自己养了只白兔甚是可爱,得知阿璞喜这些活物,便要带阿璞去瞧,本以为投其所好只为讨赏,哪晓得行至长阶顶,那宫女起了杀心,将阿璞一把推下,四喜惊声尖叫着追下去,亦是随着阿璞滚下长阶,四喜将阿璞好生护住,不想途中遇一大石,阿璞圆滚滚的小脑袋正正撞了上去,当即面目全非,挣扎几下彻底没了活气。而那害人的宫女畏罪自杀,撞死在树上,侍卫们赶到,将那宫女的尸体用长矛刺成蜂窝,从她衣裳里掉出块牌子,上书‘沁芳宫良侍女官’七个大字,在场众人无不震惊,那沁芳宫便是早已死去的徐昭仪旧居。一个小小宫女蛰伏多年为主寻仇,然下手的对象竟是比她还要弱小的阿璞! 时机,动机,再联系缇香临死之言,矛头直指一人。 阿璞的尸体不久便出现在女菀眼前,卫良渚闻讯赶来,已是连站立的力气都没了,女菀跪在那小小的身子旁,白布下渗出点点血迹,她怎么也不愿相信躺在面前毫无生机的尸体居然是每日甜糯糯叫她母亲的阿璞,是她几乎用命换来的唯一血脉,是她同卫良渚在这世上的延续,此时统统都断了。 她迟迟不肯掀开白布,一直小声自言自语着,忽又语无伦次道:“你们快去找,去找,阿璞还没回来,快去找,他定是贪玩,不晓得去了哪里,快去找!” 众人闻言忍不住落泪,我想起那日见着的可爱小孩儿,那样天真,也不禁眼角濡湿。 见无人肯去,她竟跌跌爬爬站起来,也不管外头雷雨正急,自说自话道:“那不是我的阿璞,休要骗我!我自己去找!” “女菀!”卫良渚哀哀道:“他已经死了……” “不!”女菀停下来,全身像是被抽干了,猝不及防跌坐在地,抓着最后的挣扎不肯放手,双眼无神道:“良渚,连你也骗我?阿璞没有死,须弥山太大,他定是迷路了,对,他只是找不到回家的路,我要去接他。” 卫良渚唇角抽搐,一腔热泪默默在好看的脸上流成沟壑,好似花了许多力气才从轮椅上起身,拒绝别人搀扶,一步步艰难地走到她身边,默默蹲下身子将她揽进怀中,双眼紧紧盯着恍惚的她,目不斜视道:“都退下罢。” 陆华浓拉着我出了寝宫,随即听见女菀凄厉的哀嚎,比天上滚滚而下的雷声更让人心肝俱碎。; ------------ 第四十九章 盛世烟花 惊变之后,女菀憔悴了不少,额角甚至生出白发,同她青春的面庞实不相符,她要我们为阿璞念经超度,亲自帮阿璞装棺,兴许是想阿璞走的心无挂碍些,她故作无所谓道:“我同阿璞终究母子缘薄,愿上苍保佑他托生寻常人家,世世代代不要再降皇家; 。” 因阿璞死时年幼,根据习俗不能停灵太久,以不能再百日里发丧出殡,故而阿璞是夜里出的宫。 侍卫们站成人墙,在围宫百姓里辟出一条路,整个过程极为短促,灵柩刚出,城门便匆匆关上。女菀登上城楼,已不似当年意气风发,亦不会再开城门,底下百姓瞧见了她,一时静默,不知是否觉得她可怜丧子,或是罪有应得,总之终了全化作如潮骂声。 今夜难得有一轮皎月,银光洒下,同金色火把交相辉映又互相抗衡。许多事情她已看透,于是再不对他们多说,只是徐徐将双手举过头顶,合十默念,火光想要吞噬她的下身,而月色正将她上身净化,冲突拉锯。 时移,她缓缓将双手降在胸前,向脚下百姓平静的弯腰作揖,顷刻间,底下鸦雀无声,皆是惶恐。我不晓得她此举是何意,当她直起身子时,百姓们我回过神来,如潮水般冲击着宫门,我依稀听到宫门发出不支的声响。 往后几日,形势越发不利,卫敖以清君侧之名调兵将宣城牢牢控制,这场逼宫比之先前更为成熟,今次煽动百姓做他的开路先锋,誓要将兵变夺权粉饰为替天行道。 可是,我真的不想女菀输掉。 似乎宣城的雷雨季节似乎已到尾声,近来晴好天气颇多,女菀邀我和陆华浓陪她在须弥山上走走,似有告别的意思。 “等围宫之困一解,两位大师便归家去罢。”说着交予我们一包东西,不用看也晓得是舍利。 当初我那么想离开皇宫,真到了此时却又觉得不舍,怪异得紧。 我们默默行路,快到山顶是已是黄昏,女菀驻足仰望晴空,太息道:“今日才发现,原来须弥山的石阶这样高,我走累了,上不去了。”她站在离山顶只有几步之遥的地方,身后是深深浅浅,轻轻薄薄洒满整个天幕的晚霞,粉紫色的,和着风中阵阵冷香,衬得她越发像美玉做骨冰雪为肌。 我想劝她再行两步,总有法子的,可是她遗恨道:“他在我身边就好,是真的好,我多想几十年间都这样伴着他,起风时为他披件衣裳,哪怕只是薄绡。然人世荒唐,无常如常,此恨万古不消。” “娘娘。”陆华浓也听出来了。 而女菀只是笑,不是因为她欢喜,而是被逼到世界犄角的奈何:“良渚太过仁慈,下不去手,可我不怕,我会为他送去足够理由。” 三日后,卫敖举兵攻城,在百姓的拥戴下势如破竹,然兴许是他命中同龙椅无缘,饶是这般天时地利人和,依旧还是输了。 卫敖攻城的消息传来,宫中之人已看清定势,皆谋划好后路,唯独卫良渚显得那般平静释然,只坐在石阶顶淡看山下火光。 入夜之后,女菀穿着册封时的凤袍,手中拎着宝剑,踏着莲步而来。众人皆以为她要请战,莫名又看到了转机,可她没有。她将宝剑递到卫良渚手中,道:“陛下,守住天下,必要有披荆斩棘的魄力,魏国不能交到莽夫手中,亦不需要懦夫,我已命人将忠臣释放,并在正殿摆下庆典,此战,您一定要赢; !” 卫良渚预感不妙,撑着轮椅站起身子,她对他笑,却没有给他开口的机会:“良渚,我此生最不悔的一事,便是同你到今日,此生最后悔的事,是将你独自留给明日。” 几乎不容他想,她从容挺身撞向剑刃,寒铁贯穿她单薄身子,她微微皱眉,不改笑颜。腕上菩提四散坠落,他未敢将剑拔出,一把将她抱住,惊慌道:“快!传御医!”说话间已双双倒地。 “女菀!女菀!”他发了疯似的拼命叫他,眼泪混着悲怆将他一张脸狠狠糟蹋,他质问道:“你说过,有我在,你哪里也不去,快回来!回来!” 他亲手杀了她,卫敖便再不能挟天下,可他根本不在乎。 女菀艰难地咽了咽眼泪,最后一次伸手抚摸他的脸颊,想要替他擦干毕生泪水,血色迅速在她脸上消失,她颤抖双唇微不可闻道:“你的优柔仁慈……让我……一并带走罢……” 满山皆是卫良渚的悲号,山下兵刃相搏的人们亦听见了,卫敖停下厮杀,仰头望向高高的山顶,他看不见,却听懂了。 当年信中的四个字:民心向背,最终成了她的催命符。 可是卫敖依旧输了,因为女菀死了。 只不过一瞬,卫良渚的心已凉了,好似从天而降了一场浩浩白雪,将长长石阶湮没,千座广厦顷刻覆灭,须弥山寸寸崩塌,眼前出现幻象,他同她立在崟岌巅峰,雪虐风饕里,他紧紧拥着她单薄身体,如山白骨,艳艳红妆,他掀开黧青大氅,将天地玄黄包覆。 赏花赏月终究不能一世,繁花会谢,明月空悬,流年褪尽铅华,暮然忆起与她那场盛世烟花。 或许,女人之于所爱男人,最大的荣幸莫过于是他的全部,尽管相遇时他已有佳丽三千,可她就是有那种魔力,只要她出现,就能替代他喜欢的一切,一旦她消失,一切都补不了她的缺。 此刻她一陨落,此后再无星辰耀眼。 良久,幻象消逝,须弥山还在,皇位亦在。他拔下宝剑,割断一缕头发塞进她掌心,她曾说过,真龙天子的头发能许愿。又解下袍子将她尸身严严覆盖,起身稳稳坐上轮椅,泪水已然流干,他定定吩咐道:“更衣。” 今夜,他衮冕加身,以天子之名宴赐群臣,端坐龙椅,重掌天下让他看起来似乎异常得意。烟花竞放,喧嚣绚烂掩盖满心疮痍。他频频举杯,君臣同乐,共贺太平。 天下轻易原谅了所有人,也轻易遗忘了所有事。 最后一场雷雨降临在夜里,冲刷掉石阶上的碧血,也彻底将她活过的点滴证据洗净。 世人都曾声讨她的过失,可是,佛说,一人错,众生错。 她的离去带走了他的慈悲,他孑立世间,天下为敌。 此生因缘尽化成烟,故去泥洹茵梦中见。; ------------ 第五十章 十方一念 女菀作为祸国殃民的妖孽,自然配不上皇后葬礼,她死的匆匆,终的草草。 魏国再也没有理由让我们留下,临行辞别,才想起以往都不曾同女菀口中令她爱到甘心赴死的男人有什么实际交集,此番重见着实惊讶。不过一夜之间,他满头青丝已变作白发,眼神也暗淡了,她曾最爱的乌发明眸都已成昨日书,她手中那缕,竟是卫良渚此生最后的烦恼丝。 卫良渚手中握着那串菩提,感伤道:“走罢,孤知道皇宫从来都留不住人。” 陆华浓道:“陛下节哀; 。” “何哀之有?”他笑了:“须弥山很高,皇位比须弥山还要高,高处冷的彻骨,是她让我觉得,自己不是孤身一人。” 见此情形,我连宽慰的话都不忍心再说,他生莫作有情痴,人间无地著相思。 末了,卫良渚着总管太监领我们出去,将将要跨过门槛,他忽然问:“两位大师可知道何为十方一念?” 不知为何,陆华浓没有回答,而我因修为太浅,不知其中深意,未敢妄言。 离开须弥山时,西天泼墨,两个月后,魏国沦亡。 后有宫中流亡之人揭开真相,亡国乃是卫良渚一手设的局。 女菀死后,卫良渚命早年安插在军中的亲信假借卫敖名义大肆侵扰奕国边境,还将大奕首富孟家的金矿据为己有,谁都晓得卫敖有个铸金坊,此事便顺理成章。而后卫良渚修书大奕,言说皇后刚卒,指名要孟家五小姐前来和亲,方能归还金矿,修两国之好。这把火烧的很好,彻底将太子肖翊激怒,天下皆知孟五乃肖翊钟情之人,为保脚下疆土,心中挚爱,肖翊披甲上阵。 大军压境,卫敖终于现身,他提着宝剑杀气腾腾直闯正殿,卫良渚陷在龙椅里,那般慵懒全不似忧国帝王。 “你便是如此当仁君么?只不过区区一个女子竟让你把江山社稷拱手让人!”卫敖剑锋直指着他,可是卫敖根本不晓得,在女菀闭上眼的那一刻,他清楚自己赢得天下,也已经永久失去了一切。 久久,卫良渚若有所思道:“叔王,你还记得我少时常骑的那头白鹿么?” 卫敖显然不晓得他是何用意,没有轻举妄动。他回忆道:“我记得那是你头一次随皇祖父狩猎的战利品,它中了一箭却没有死,我见它可怜便央求你手下留情,当时你默了默,毫不犹豫将它送了我。也因此,你被皇祖父斥责妇人之仁难成大器。你还记得么?彼时我真的以为你是宫里同我最要好的。” “休再胡言!”卫敖喝断他:“同一件事,你做便是仁慈,我做便是窝囊,全因血统作怪!” “不。”卫良渚直起身子:“叔王你向来都错了,皇祖父的用意全被你曲解。软弱坐不稳江山,故而皇祖父想用你的铁腕刚强为疆土树一道屏障,他本意是要我们相互扶持,可你却视我为敌。” “住口!庶子就是庶子,在他眼中甚至卑贱得不如一条看门狗!”卫敖不忍回首,每每提及都是一场凌迟。 “没有人嘲笑你的身世,是你自轻自贱罢了,不敢正视,误做死穴。”卫良渚站起身来,轻抚金灿灿的龙椅,毫不留恋:“是这把龙椅让你我势不两立,让我们生不如死,何不如谁都别坐。” 卫敖勃然火起,剑指卫良渚咽喉,痛骂道:“这是亡国!” 亡国,他岂不痛心,但若痛心就能做个好皇帝,那当初为何还要费心学治国之道。他迎着剑尖,摊了牌:“我乃上天错爱的碌碌帝王,注定一生不能拥有所爱之人之物,而你,是未得命运青眼相待的野心家,独爱权势熏天,不爱黎民百姓,亦不配独享这锦绣河山,如今魏国得以摆脱你我这般不称职的旧主,幸甚至哉; !” 盛怒的卫敖将剑移了一寸,卫良渚毫不避其锋芒,同他四目交战,可是卫敖很清楚,卫良渚此时还不能死。于是他颇为不甘的收回宝剑,赌誓道:“我会即刻出兵,你最好慎重考虑该如何当个好皇帝!” 卫良渚知道,斗了那么多年,死了那么多人,卫敖此刻已经放弃了皇位,然他自己放弃得更早。 尽管卫敖强劲,然魏国已是千疮百孔破绽百出,江山一寸寸失守,城邦一座座沦陷,卫敖厉兵秣马却是强弩之末,他以保国良将的姿态死在奕国太子剑下,悲壮的结束了戎马倥匆的短暂一生。 失了頫炀王的魏国,犹如塌了壁垒的城池,奕军长驱直入,兵临城下。 卫良渚独坐长阶顶,着人修书肖翊,他甘愿退位,条件只有一个——魏国易主,肖翊不可为难子民。 肖翊以太子之名应允,在卫良渚有生之年,信守诺言。 不费一兵一卒,须弥城尽收囊中,肖翊领兵直入,城中百姓百感在心,属于卫室的时代宣告结束。 受降那日,须弥城的天蓝得出奇,像是将湛蓝湖水引到了天上,须弥城许多年没有这般天朗气清了。宫室空旷幽暗,帐幔飘摇,烛火闪耀,深深殿阁里,她手书的笔墨被风一页页翻阅,仿佛她就在几案旁提笔沉思。 他走下皇位,她的模样霎时浮现眼前,好似从未有过的清晰具体。眉如柳叶,眼湛秋波,貌凝秋月,容赛春华。嫣然如牡丹轻笼在薄雾中,宛矣似芙蕖沉醉于朝露间。 黄昏时分,整个须弥山只剩下他一人,他拄着手杖步下长阶。宫门大开,奕国甲兵分列两旁。他转身最后望了望巍峨宫山,继而毫不留恋行出宫门。 为首将官要他跪拜受降,他连头都不低分毫,依旧保持着帝王的高贵尊崇,道:“生是帝王,孤可以倒下,但绝不弯腰!” 肖翊感佩,命人好生送他离开。 家国天下,烟火人间,有生之年,他无法像一个帝王那样活着,如今终于无需再以孤寡自称,不用再守住疆土。此刻他只是个丈夫,怀抱的仅有妻子那一坛骨灰,一串菩提。或许,无论沧海几度成桑田,这世上能让他爱不释手的,也只有她了。 国破,宫闱里的故事流落民间,却无人比他更熟谙。许多年后,有人冒天下之大不韪将这故事写下,力图为她正名,远在故国千山之外的他偶然得了一本,看罢却眉眼一弯,淡淡笑语:“还是不像她。” 一个国度的沦亡,原来,只为了玉成一段生死爱恋。 离开魏国时,故事远未结束,卫良渚的问题始终萦绕在我心头——什么是十方一念? 陆华浓将我看进眼眸中,语气平静地说:“上天、下地、东、南、西、北、生门、死位、过去、未来,谓之十方,无量无边。一刹那为一念,二十念为一瞬,二十瞬为一弹指,二十弹指为一罗预,二十罗预为一须臾,一日一夜有三十须臾。”他顿了顿,握住我微凉手掌,真挚道:“然十方一念,你便是世界。”; ------------ 贫尼已戒爱,大师请自重! 第七卷 濮阳乱 ------------ 第一章 偷心之人 疏雨初歇,木叶展妆,摇落满树尘世香; 。月落西梁,寂寂竹馆只闻得北风阵阵轻寒,灯影拽掖纸上笔画,书生紧了紧衣裳,搓了搓手掌,将书卷又握紧了些。 “君子贤其贤,而亲其亲……”未诵几句,乏困不已,额角险些撞上桌角,然秋闱在即,令他不敢懈怠,强打精神又摇头光脑诵来。 “公子……” 忽悠声至,幽怨旖旎,书生稍释卷宗,左顾右盼未见其人,复又埋首字里行间,然心已有旁骛,不得专注。 “公子……” 女声渐近,书生打了个激灵,困意顿消,忙取了烛台推门去寻,只见瑟瑟寒风中,一窕丽女子着不当时的纱衫瑟缩在枯黄灌木间,面色苍白,已然冻得毫无生气。 书生见女子生得这般惹人怜爱,遂起了心思,将女子引至馆内,正欲添火取暖,却听女子言:“我心已死,冬亦不寒。” 大约听出是段情事令她伤心,又端详她面容姣好,书生窃以为有机可趁,悉心询问一番,女子掩面轻啜,哀哀道:“我曾遇上一个人,他偷了我的心,令我生死无门。” 此话正合书生意,女子不堪伤感,斜倚书生,书生摩拳擦掌,燥热难耐,信誓旦旦道:“姑娘莫悲,小生真心,拿去便是。” 女子破涕,书生见状揽住女子香肩,蜜语细吻其脖颈,女子轻解衣衫,书生亟不可待,顺势抚上她冰凉肌肤,情迷意乱间却于胸口触探出拳头大小的空洞,书生一惊,冷汗涔涔,低头细瞧竟见手掌已贯穿女子胸背,当即吓得肝胆俱裂,抽回手掌惊慌退出丈外。 只见那女子端坐席上,肌肤似蜡,胸口赫然一洞,竟能穿过洞口瞧见身后物什。女子幽幽道:“我曾遇上一个人,他偷了我心……” 夜半香魂,夺人心魄。书生连滚带爬躲进内室,而那脚步已然临近…… 砰! 大门豁然洞开,阴风阵阵灌进堂来,一袭墨黑衣袂飘入眼帘,本师太已然吓惨了,忙向桌底钻去。客店之中众人皆是心惊胆战,却仍有强装镇定者,例如讲这故事的陆华浓,以及酒已倒洒了的店小二。 屏气凝神间,那黑衣主人一步跨进门来,毫不迟疑便选了邻桌安坐,利落的将宝剑拍在桌上,甚是干练道:“小二,上酒。” 看清来的是人不是鬼,本师太才将将平复了些,勉强支使瘫软腿脚爬出来坐好。 “师太怎这般胆小。”陆华浓一面给我倒茶,一面打趣我,我悻悻道:“贫尼本就是师太,师太也属正常,正常。”遂喝下定惊茶,终是不这般惶恐了。 要说怪罪,都是好死不死的陆华浓,大晚上非要讲这神神鬼鬼的故事,还偏就在紧要关头遇上个接故事的人,眼下我已不关心故事里的女子有没有推门而入,就此打住也是极好的。 本师太细细打量来人,夜行黑衣雷厉得紧,面上冷若冰霜,眉眼心思凝重,头发束得一丝不苟,待看清那人胸前微微起伏,耳垂亦有小孔,方才惊觉这般侠气的竟是个男装女子,此等英气,自是寻常女子所不能比。; ------------ 第二章 深夜胁迫 “师太莫不是过了生死劫便学着男女通吃了么?”陆华浓调笑起来。 我收回目光怏怏道:“贫尼是替大师物色物色,想来大师阅女无数,怕也不曾见过这般飒爽英姿。” “确然不曾见过,但,与我何干?”他淡淡然说了这话,倒教我噎住了。 想那女子也听见了我们谈话,却也无甚反应,亦不曾看我们一眼,只在最后勾起唇角冷冷一笑,好似揣着什么算计,着实令我惴惴不安。 话说当日,我们作别卫良渚,因此前为女菀金莲菩萨转世的身份佐证,自是遭了百姓唾骂,恐僧尼身份被揭穿而招致祸灾,遂假扮宫人偷溜出须弥山,亦不敢大大方方回奕国去,免得中了有心之人斩草除根的埋伏,于是我们商榷一番,决定假道萧国,待事态平息再从萧国入奕国。 此刻落脚之处便是萧国重镇濮阳城,城中有一望族世代擅铸兵刃,萧国军中所使悉出于此,故而世代享受皇家封赏,就连所居之城也被冠以家姓濮阳,荣宠一时无两,更是城中的实际掌权人,官府也不得不听任差遣。可惜我们来的晚了,没能亲见濮阳家鼎盛情景,此时的濮阳城堪堪是风云变幻之际。说来也巧,好似但凡我们去到哪里,哪里就非得搞出点事情,譬如最初的昌州,揭穿了木梓疯癫的事实;再到后来的仙眠泽,硬是把假死的人搞活了,活着的人搞假死了;然后又是轻西驿,金兮何瞎了,本师太也差点送命;最近的须弥城更是把皇子和皇后都克死了。种种迹象不得不令本师太怀疑,陆华浓其实是个扫把星。 更鼓敲过,我同扫把星饮了最后一杯,客栈也挂了打样的木牌,我打着哈欠推门进房,许是太困了,不多时便入了梦,梦的什么我已理不清,只记得好似被什么缠住了脖颈,半梦半醒间果然感到颈上一凉,那寒意渐深,迫使我从混沌中拨出点滴意识,本能的伸手一摸,乖乖,果然有东西!本师太顿时就吓醒了,借着暗淡月光,瞧见床边立着一黑影,手持寒光四射的宝剑,那剑尖堪堪落在贫尼喉头! “你……你是何人?”本师太不敢动弹,连说话都甚是小心,生怕咽口唾沫都能摩擦剑刃,就算剑在她手里,可我自己作死了那也得算自刎罢。 那人并不回答,反而要挟道:“交出舍利,饶你一命。”听声音竟是个女的,本师太脑筋急速飞转,当下便想到了方才堂中吓我一跳的男装女子。要死了要死了,若真是她,那岂不是早就被盯上了? “你怎知我有舍利?要舍利何用?”幸好我此时在床上,不然即便是站着也得吓成躺着。 大约是她惜字如金,未吐一言,连恶语都没有,只稍稍将剑尖落了半分,本师太便火速从了:“好,成交!” 不管怎么说,佛祖毕竟是涅槃成神了,可本师太还好端端活着呀,想必佛祖也是不介意将凡间遗迹易主的。; ------------ 第三章 女侠饶命 “女侠……饶命……”我定定躺着,虚虚求饶:“能否将这凶器挪开些许,我好将宝物交与你,其实……不用大宝剑,我也是怕死的。” 兴许是看出我的艰难,她做出让步,岂料我还未脱险,房门便被人撞开,因这动静,大宝剑重回我颈上,凭着这股霉运,不用想也晓得来人肯定是扫把星大师! “你要舍利,何不先问我?”扫把星说着便要上前空手夺白刃,然女侠何等机敏矫健,自是他这般练武废柴所不能敌,她仅闪了个身,陆华浓便扑了个空,而那大宝剑堪堪还在原处,足见她功夫了得。 女侠慧黠一笑,十拿九稳道:“我制住她便能制住你。” “敢为女侠是何道理?”本师太窃以为逻辑不通是硬伤。 “我暗中跟踪你们已有三日,这三日里他对你百般照拂,难道有假?“女侠顿了顿,又道:”若非如此,他此时怕是早已携宝奔逃,又岂会自投罗网。“ 这番推理真是丝丝入扣,教我无从反驳,然事实上我们居然被跟踪三日都浑然不觉,这才真正让人胆战心惊。一时间陆华浓缄默以对,想是被她言中了,却见他并不慌张,反而越发泰然,也难怪,毕竟他又没有享受大宝剑。 半晌之后,他终于开了口:“你将她放了,我给你便是。“ “休要多言!“女侠喝到,威风凛凛。 谁知陆华浓此时还有心思发笑:“何苦做戏,你本就不愿杀谁。” 女侠亦是半步不让,露出掌控者的得意:“剑在我手里,我想杀谁,便杀谁。“ 陆华浓此时越发笑开了:“整三日,你大可以将我们杀了,左右宝物都逃不过你手,神不知鬼不觉。然你却要将我们惊动,费这番力气,岂不太过周折。“ “你很聪明。“女侠面无表情,却也果真将大宝剑收回,继而又道:”然太过聪明总令人可怖。我依言放了她,你也该兑现才是。“ 我得以逃脱,便想也不想朝他奔去,他一闪身子将我护在后头,事实上以舍利换人,早在仙眠泽便有过一次,于是我很肯定,今次他也舍得; “自然,自然。“陆华浓做势要从怀里掏东西,女侠神情专注紧盯他动作,眉头不自觉微微皱起,像是十分着紧,可陆华浓竟半途放弃了,装腔作势道:”此乃佛门之宝,也该让我晓得是给了谁,否则日后恐难向天下信者交代。“ 女侠大约是被涮得十分不开心,面色一沉,话不多说便劈剑而来,我下意识向后退了退,然脊背已顶上门板,再无退路,陆华浓转身过来将我好生护住,我一颗心都快跳到他胸口,想这一剑定是要生受了。 砰砰砰! 剑尖离他脊背之三寸,忽闻敲门之声便急急挺住,三人俱是屏息,她抬抬下巴,示意我开口询问:“谁……谁……谁在外头?” 只听一门之隔处响起字正腔圆的回答:“官差!“ 不禁大喜,然形势紧张,我不由谨慎估量,若是呼救,究竟是官差破门而入的速度快,还是女侠的大宝剑快?转念又想,我门如今靠着门,若是官差强行撞开,那岂不是生生将我二人往剑刃上推!一番忖度,竟是左右都不得好死! --作者有话说editorbyjack2014-09-19--> 302found302foundnginx/1.0.15 赏作者贵宾票:亲,您还没登录噢,马上or --editorbyjack2014-09-19start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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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兀自关上门,走到窗边细瞧了瞧,大约有了什么计较。 我有些后怕:“不如即刻动身。” 他否决道:“若她不罢休,去到天边也枉然,在这客店之中,起码还有人照应。” 兴许是太想晓得自身分量,我不自量力试探他:“为何不爽快给她?如此便也少了提心吊胆。” 窗户半开,引入一段月光,将他长身玉立的形状照得越发撩拨人心,他低眸沉思,须臾才道:“她要这东西定有急用,然我亦有苦衷。再者,想要这宝物之人甚众,于她而言,又是另一番危机。” 苦衷?我略略忍了忍,他不说,我便不问。 “开门!开门!” 不觉又是一阵惊扰,陆华浓隔门问道:“何人?” 外头应:“官差; !” “嘿!我说小二哥你有完没完!”我气急败坏拉开房门,正欲给他讲讲经,却见门外果真有几条大汉身着衙门公服,严肃得紧,登时又吓得我老实了不少。 “不知几位有何公干?”陆华浓好脾气的问。 为首之人二话不说闯进门内,四处查探,一无所获之后才握着腰间宝刀用鼻孔对我们说:“方才可见了什么行迹鬼祟之人?” 我心中明了,大约他们找的便是那女侠,暗喜总算寻到个靠山。 “官差大哥……”我话说一半,状还没来得及告,陆华浓便抢了先:“未见。” “当真?”官差大哥满是狐疑。 “当真!”陆华浓万分肯定! 好你个扫把星,我在心里将他从头到脚数落个遍,他只用若无其事的眼神试图将我说服。我心中挣扎不已,最终信了。 --作者有话说editorbyjack2014-09-19--> 302found302foundnginx/1.0.15 赏作者贵宾票:亲,您还没登录噢,马上or --editorbyjack2014-09-19start2--> 赏作者贵宾票:亲,您还没登录噢,马上orvarhasauthorspeak=false;k17.=function{varchapterid=18333577;varindex=0;varhtml="";varurl="/bookservice/get";varparams={"chapterid":chapterid};$.get(url,params,function(data){if(!k17.isempty){html+="作者有话说"html+=;$("#authorspenk").html(html).show;hasauthorspeak=true;}},'json;}k17.;--start爽章-->k17.=function{vart=setinterval(function{varrandomprice=parseint(*1000);$("#vipinput").val(randomprice);$("#cp_needkb").html(randomprice*10);},100);settimeout(function{clearinterval(t)},2e3);};$(".icon_tz").click(function{k17.;});k17.cketinfo=function{varchapterid=18333577;varurl="/props/loadchaptervi";varparams={"chapterid":chapterid,"r":};$.get(url,params,function(data){varking=$.parsejson;varlastuser=$.parsejson;varbalance=?:0;vargbcount=?:0;if(hasauthorspeak||gbcount>=10000){$("#minivotebox").remove;$("#authorsay").show;varhtml="爽帝就是你,速度来抢吧; 。";if(lastuser)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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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aidu_clb_slot_id="933954";--0116增加踩顶按钮-->--0116增加踩顶按钮end-->--您最近阅读过:_.(636245,"贫尼已戒爱,大师请自重!");_.("history",5);#includevirtual="/inc/fragment/9/" 火热连载阅读分享世界,创作改变人生$("#hotremenda,#historya").live("click",function{try{varhref=$(this).attr("href");varbookid=(("/")+1,("."));if($(this).("id")=="hotremend"){_gaq.push(['_trackevent','chapterpagelinks',"recentread",bookid]);}else{_gaq.push(['_trackevent','chapterpagelinks',"hotremend",bookid]);}}catch(e){}});-->--baidu_tcend-->; ------------ 第五章 会舍不得 既然不能泄露分毫,便想着将二人打发了事,哪晓得陆华浓偏起了疑心,故作担忧道:“差大哥深夜造访,莫不是出了什么事?” “少打听!”一人喝道。[txt全集下载wWw.80txt.coM] 另一人左顾右盼,问:“二位是异乡人罢?“ 我心说可笑,若是在此有房,何必投店?凭这脑瓜子,半夜还坚守岗位也是应该的,将勤补拙嘛。然面上不能有所表示,只好虔诚又卑微地点头称是。 那人遂生出自豪感,随即卖弄起来:“听说过濮阳家?“ 我继续点头。 那人:“听说过濮阳家的家主?” 我仍然点头。 那人很满意的笑了,转而又十分肃穆道:“死了。最新章节全文阅读Qiushu.cc“ “什么!“我很惊讶,堂堂濮阳家的家主怎么说没就没了? 那人显然觉得词消息还不够有分量,于是再补一记:“凶杀!“ “一定是我聋了!“我高喊出声,陆华浓亦是不敢相信,两位官差忙嘘了几声,暗示我们切莫声张,我赶忙捂住嘴,难怪城中略显怪异,原是濮阳家遭逢大变。想那人说是家主,然却是濮阳城的实际掌权者,故坊间都惯称他城主。 陆华浓很是关心,代我发问:“城主拳脚如何我不得而知,但传闻他深居简出,府中又戒备森严,等闲人莫说伤他,就是近身都无机可乘,未免蹊跷了些。“ “谁说不是。“那人故弄玄虚:”听家奴说,那刺客还是个女子。” 闻言,我同陆华浓对望须臾,不由想到了方才夺舍利之人,一时并未接话,官差大约以为我们知足了,摇着头惋惜不已:“如今城中暗潮汹涌,濮阳家秘不发丧,这不我等全城追捕,也不晓得何事是个头。”复又交代我们:“此事二位心知便好,切不可外传,否则濮阳城必要大乱!” 待二人走远,我下意识摸摸脖颈,不由一阵后怕,若凶手真是她,凭她的身手,果然是对我手下留情了。 夜已过半却无心睡眠,生怕她再来,陆华浓一直守在我房中,四下寂静,更夫敲着梆子自窗下行过,一颗心慢慢往下沉,我望着他的背影,独自回味,想来不久前我还一心只想远离他。 “陆华浓。”我轻声唤他,长身玉立在窗边,缓缓回身,稍稍侧头,似用目光询问我,有些话其实只能也只敢在夜里说,我不想放过:“若是有一日我死了,或离去了,你会不会舍不得我?” 他似有惊诧,又像触及往事,眼波一颤,我暗道不妙,大约是令他忆起了亡故的妻子,心说自己实在愚笨,一面想要他遗忘,一面又主动提及,于是连忙摆手:“算了,我本不该有此一问,萤火较之明月,不自量力。” 而他却笑了,兴许是因我不再追究而松了口气,卖乖道:“当然会。” 尽管知道不过是句宽慰,而我还是忍不住将心提起,仔细聆听他的下一句:“别忘了,在须弥城的时候,你打赌输了我一年苦工。”我很难过。 ------------ 第六章 愿以命偿 夜不成眠,那女子也未再来,想必是官差大哥的敲山震虎还有些作用,她匆匆躲闪,怕也是真不愿惊动官府,如此一来,她越发像那传说中取城主性命之人,似她这般通天本领,知晓舍利行踪便也不再奇怪,只是单一桩贫尼还未参透,她做的是杀人勾当,而舍利是佛门至宝,导人向善,自是无法同她有甚关联,即便得手,不过也是个可供炫耀的玩物罢了。 而陆华浓毫不在意,他只关心那女子何时再来,贫尼念了三遍心经,终是不得不承认,这到底还是个看脸的世道。 “不如我们将此事告知官府,由官府出面护送我们离开。”我小声建议道,并且立下誓言:“大师放心,贫尼绝口不提那女子。” 陆华浓听了勉强憋着笑,似是觉得我荒唐,莫了补了一刀:“若宝物之事传了出去,即便她不来抢,你我也恐难活着离开濮阳。” 嘶……我倒吸一口凉气,如今之势堪堪是前狼后虎呐! 不过好在那女子还算仁心,没有令我一颗心空悬许久,入夜即来,只是她此次还带了一身伤,确切说已是只剩半条命。 昨夜她来的悄无声息,今夜动静甚大,入窗之时直直摔进屋中,猝不及防将贫尼又吓个半死。 “拿来……”她杵着剑艰难的爬起来,然说话已是有气无力。 陆华浓挡在我身前,明知故问:“什么?“ 她冷冷一笑,举剑直指他咽喉,可就算她竭力掩饰,明眼人终究能看出她握着的兵刃在空中发抖,一如她纤细手臂,不消须臾,她袖口便攒起了血珠,血珠落地之时,那利剑也随之摔落,砸得地板咚咚作响。她紧要苍白的唇,秀眉紧拧,似是懊恼自己不支,而眼泪已轻轻巧巧在那白璧一般的脸颊上拖出一道水迹,她颤抖双唇,喃喃自语着什么。不过一夜,她失了所有英气。 陆华浓见机将她的剑踢开,她却再次深处颤抖的,满是献血的手掌,用同样殷红的眼睛乞求我们:“给我……愿以命偿……“ 说实话,我有几分动摇,想我这等俗人,要那舍利也同是无用,若不是万般无奈,她岂会拿命来换。 “给她罢……“我松了口,陆华浓亦没有挣扎,默默从袖中掏出物件,她欣喜若狂得险些耗尽力气,像是生怕我们反悔,猛地将舍利夺去,小心翼翼揣进怀里:”二位恐难向天下人交代,然我的命还不能给,待成事之后,决不食言!“ 她说着便抱拳施礼,只是才行至窗前,刚一跃起便两眼一翻重重倒地。 我暗叫不妙,陆华浓连忙将她抱起安置在床上,我摸了摸她颈间,长舒口气,还好没死,然定是不能寻医,否则她当真就离死不远了。 兴许是冥冥注定,我虽不学无术,却也在爹的医馆打过下手,凭记忆想起几味吊命的药,为免招人怀疑,陆华浓敲了多家医馆才凑齐一副药,也不敢假手于人,亲自煎好喂了她吃。至次日黄昏,方才悠悠转醒。 ------------ 第七章 一晌贪欢 对于我以德报怨的救命之恩,她只字不提,却开口同我聊起了别的,她问:“你们从哪儿来?” 我据实以告:“大奕。” 她轻扯苍白的嘴唇,笑了笑:“奕国,我去过一次。”她顿了顿,努力回想,再道:“我在那里做了此生最划算的一笔买卖,对方出了足以买人性命的钱财,却要我去一个叫仙眠泽的世外桃源偷一幅画,毋庸置疑我轻松得手,但被画的主人穷追不舍,我亲眼看见她一脚踏入猎人机关,可还是不肯放弃。”因着身子虚弱,她轻咳两声,眉头皱起,语气也没了先前的欢愉,她说:“彼时我很疑惑,好似所有人都有珍视的东西,然而,我没有。” 从她话里,我听出了她的遗憾,也对她的妥协了然,她默认了陆华浓的提议,决定让我们知道舍利究竟要给何人。 她姓叶,叫晌欢,一晌贪欢,而事实上她少有这般体验。 叶晌欢的一生十足演绎了什么叫大起大落。因生在殷实之家,少女晌欢从不曾尝过忧愁,闺阁淑媛,娴静温婉,拿惯绣花针的纤纤玉手,万万不会想到,有朝一日竟要举起千斤重的屠刀。 而惊变发生在十五岁那年随父母押货远行的路上。 那日的天气异常晴好,睡了一冬的原野将将冒出嫩绿的草芽儿,南飞避寒的鸟儿也啼着清音将春天一并带回。 马车摇摇晃晃,晌欢躺在母亲膝上,母亲是个少言寡语的女子,却拥有一双多情善语的眼睛,晌欢恰好继承了这点。母亲一下下轻抚她柔顺的长发,她甜笑着,满是娇憨,抬手掀起布帘,父亲骑马的身影就在前头,母亲每每望着父亲,眼中总有演说不尽的柔情。 她想,或许几年之后,她也会对谁投去相类的目光,而那人也恰恰回应着她。这大概是她在那个年纪里,能想到的最甜蜜的事。 事情发生的毫无预兆,她还沉静在对未来的希冀里难以自拔,车外的叫喝便将她生生拖了出来。 “相公!”母亲心惊,急忙唤父亲,父亲从外头掀开布帘,如临大敌道:“带着欢儿快逃!” 晌欢透过父亲高大的身量,看见外头几个蒙面人骑着马朝这头来了,早前听说过城外有一伙杀人越货的马贼,却不曾想今日竟遇上了!当下,随行的奴仆丢下车马货物,跑的跑躲的躲,早已作鸟兽散。见母亲吓的不轻,父亲弃马上车,疾鞭打马,晌欢坐立不稳,向后重重摔在母亲怀里,然此时根本顾不得疼痛,一心只想快些逃离。 随着一声凄厉马鸣,车子兀地停住,金银珠宝从小木箱中泼洒出来,几颗龙眼大的珍珠顺势滚出马车,随后追来的马贼瞧见了,登时利欲蒙眼。 “相公,相公!”母亲从车内爬起,掀开帘子,却见前头万丈悬崖,父亲一手紧握缰绳,一手挥舞鞭子,马儿却悲鸣着一步步向后退,对过的崖顶实在太远,如何去得! 晌欢瞧见三五个小喽啰跳下马背,贪婪的拾取散落一地的珍宝,不时举起来向仍旧端坐马上的头领展示:“大哥,今儿咱们遇上肥羊了!” 只见那头领斜睨了一眼得意忘形的手下,晌欢从那双露在黑布外头的眼睛里,看见了杀意。紧接着,他举起右手,掌心里有道贯穿左右的陈年伤疤,他干脆利落的向前一挥手掌,手下们便像得了圣旨,齐齐举刀朝叶家三口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