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春意阑珊篇 ------------ 第一章 世上如侬有几人(1) 新朝大夏,女帝登基一年有多。 三月的朝阳和煦映春风,一道圣旨降到了上将军府。 我远远拜服在人群之后,在人群之前,是我日日鞠躬尽瘁服侍的郡主,她一袭妃色长裙,傲然如骄阳之下的雍容牡丹。 今日这道喜旨,似乎是女帝犹嫌之前封赏不够抚慰人心,竟将江南首富陆景候的求亲指配到了李府来。 我听见旨意里头的陆景候三字,心里突地似被钝物堵住一般呼吸不得。 这些年无数次梦回之时,我总会捂上经半身冷汗浸湿的中衣,如厉雷电鸣般交叠着惊惧忆起,在一片火海之中,是那人提了父亲犹未闭目的头颅,眼里透出笑意地对我垂首轻语:“以后,你便不再是木雪岛的大小姐了。” 暗夜被火光嘶吼着绽开如鬼魅的裂纹,他手中人头滴下的血啪嗒落在我的面上,让人颤栗着要躲开,他却笑着缓缓将手一扬,半蹲了身伸出手来,拿腻滑冰刃般的指尖在我眉心轻轻一点。 “苏木雪,我舍不得将你杀了,若你还想要你这半疯的母亲存活于世,便只能听我的!”他微启了唇,亮出森然发光的白牙溢出笑声,凑近来在我耳侧轻舔了一下:“可记住了?” 我是怕的。 那夜之后的几年,他将我日日囚于暗室折磨欲死,鞭伤在背,形如娇灼的凌霄花藤蔓枝枝缠缠,可我却不曾知晓,他为何恨我如斯,或是,恨木雪岛至此,灭了全岛族人不止,夺了我苏家的所有,只留我与母亲于世苟活。 在痛至失去理智的时刻,我想过用衣襟内唯一傍身的银针刺入颈喉,他却缓缓将我双臂按于冰寒墙壁上贴近身来:“我说过,你不许死。” 他让我重见天日的那刻,我竟不再对他起杀意,只有惧意,对人世的恐惧,对这个如修罗的男人的恐惧。 三年,足够让心性骄傲不可一世的岛主独女,成为一只,只能于人前摇尾乞怜的狗。 在这道圣旨赐婚的数月前,女帝下旨赏了李家封邑三千户,煊赫当朝天下。 道是家主之子李见放在前朝护主有功,骨骸可移入新朝忠烈祠;家主本为前朝上将军,女帝诰封其定国公;家主之妻为前朝长公主,被女帝封为一品诰命夫人;家主之女李见微,被女帝敕封为正一品郡主,封号乐易。 那道旨意皆是封赏,李家满门显贵,至今朝,更胜前朝。 可我却知道,家主高昂的头颅之下,全是哀苦。幼子于前朝战事里丧命,如今再多封赏抚慰,又有何用。 而在一年前的女帝即位之时,江南同出陆家巨贾,来由行踪俱是秘事,皇宫暗卫无所查,女帝也不得知其底细。 谁也不知陆家之财是从何而得,似乎是一夜之间拔地而起的高楼广厦,连江南知府在女帝面前都是唯唯诺诺不知从何说起。 陆家每月为朝廷上贡黄金三千两白银五千两,南海珍珠五十颗,血珊瑚十二株,苏缎五百匹,女帝本不喜骄奢,在连续三次之后终于传了陆家主事之人上京面圣,求亲之举便顺理成章。 陆景候在数年前便安排我进京,他挑准声名最为显赫的李家,暗地送了李府管家半人高的红珊瑚树,将我安排到了上将军的独女身边,做了贴身侍婢,让我留意京中动静以便他陆家敛聚钱财。 那时还是上将军,还不为李定国公,小姐也不是郡主,只是个刚从学馆完成学业的女子。 也正是那日,我见到了此生不能忘却的人。 习习微风拂过他院子里的海棠花树,飘零着数不尽的淡粉花瓣,我自院外拿着为小姐准备好的膳食远远地路过,正见他负手立于那株淡香花树下,孱弱单薄的花瓣落了他一身满肩,年轻的身形里,却是与他骄傲容颜里不符的落寞。 小姐告诉我,他便是天下李家的小公子,是将来大庆朝最年轻的战将。 是了,从前还是大庆朝,先帝也还未登基,如今的女帝,在当时不过是个与我年岁相仿的尚未及笄的小姑娘。 自那时起,我每日都会注意到他在那株树下默然着伫立良久。 我不知他为何如此,便在服侍过小姐午后小憩偷偷跑了出来。 我走近时他还在兀自出神,缓缓的脚步碾压在泥土之上,是我长久以来听见过的最让人欢欣不已的声音。 他未回身,我便也在他身后静静地站定看着他。 他如墨的发如流水铺泄了那袭白袍,我定定地看袍上的暗纹,竟是隐秘地绣了满身的海棠花,或大或小,或满朵或单瓣,那样多,却未有重复的。 “公子如此喜欢海棠么?” 他有些怔然地回头过来,蹙眉启了唇,似仙音般的泠泠嗓音流入了我双耳:“你是何人?” 我恍然记起我不是从前能任意发号施令的人,低眉卑微一笑:“奴婢是小姐的身边人,今日花期正好,见公子站于海棠之下恍若天人,却是不由得自己进院来了。” 我一连串说了如此多,垂首凝视着地上我与他二人的影子,正能见他将负着的右手缓缓抬起来,我抿唇闭了眼,等着他狠狠掼我一巴掌,就像以前陆景候那样,狠绝淬毒。 良久却未等到面上痛楚,竟是他的轻笑声:“将头抬起来,我似乎的确在姐姐的身边见过你。” 我依言抬起面,他的右手伸出一指来为我挑去肩上的残瓣:“丫头,叫什么名字?” “别人都叫我阿苏!”我轻轻地笑,第一次敢正视进他如黑玉般至纯至澈的眸中:“不过小姐觉得这样俗气,平日里,总叫我苏苏。” “活泼又稍带些稚气,是个好名字。” “公子方才还未说,到底是……” 我斗胆去问他未答的话,从院外却跑进来一个小厮,气喘吁吁道:“公子,熙王府的阿若姑娘派来了人,请您过去饮茶赏花呢。” 我从未见过如此好看的一个人露出如此好看的神色,他本是俊朗的面容刹时笑开来胜过春晓之花,竟是连我的话都未听完便掀袍快步地走了出去,我在他身后张了张嘴,愣了半晌,还是说完了那句话:“真是如此喜欢海棠呢?” ------------ 第二章 世上如侬有几人(2) 那日正是上京的春灯节,回去听得小姐说,晚上可以一齐出去赏灯游景。 小姐兴致缺缺,却还是将我放出府去,只交待说让我一个人当心些。 我自然会当心,对那人的眷恋未完,我每一步都是小心翼翼地迈出,留心着动作神态,想将最好的姿态呈在他面前。 灯景辉煌,万盏争芳,含章台的灯盏俱是上好的,流转生光的灯罩由夜风送着灯烛的气息,掺着我越来越欣喜且躁动的心绪,几欲焚化神志。 身边的行人或来或往,却都没有公子的身影,我不住地去寻,暗自念着想好的开场白,耳畔却突然传来一声极清泠动人的女声:“见放,不如我们去看春灯吧。” 我心中蓦地一沉,循声望过去,在十几步之遥的灼灼灯光下,那位女子笑意盎然眉眼生春,身边还立着几位衣着显贵的俊俏公子,俱是人中龙凤的模样,我低头看了自己一身素白的长裙,腰间并无环佩,鞋面虽是细细洗过,却些微有些泛了白。 就连从前手腕上从小带着的银线缠丝钏子,似乎是前几年的那夜被人抢了去,我愣怔地垂首向后连退了几步,从未如此羞窘,抑制不住的羞耻心叫嚣着拉动我转身便往回走去,却有人轻轻扶住我的肩,语意有些带笑:“这样好的日子,姑娘不若与在下一同赏灯如何?” 我来不及去看他的面容,便被他拉着带出极远,只恍然回首过去看那位娉婷小姐,抿起嘴魅人的笑意衬着她樱唇边的梨涡,发间的海棠花素玉缠金暂更是耀眼生辉。 海棠花…… 怪道公子总爱看海棠自树间盛放之景,原来不是看花,是思人罢了。 我抿紧了唇去想日前那些事,不提防被那人拉住踉跄着带离了人群,待回过神来,那人却放开了我,背对着我负手道:“姑娘想要什么灯,我送你可好?” 我抬眸盯着他,总觉得身形似乎有些熟悉:“公子与我非亲非故,还是不要将春灯浪费了。” “自然不浪费,春灯赠佳人,怎能说那些……”他还欲说话,我却是突然倾身走至他身前,他话音突断,二人皆是双双愣在了当场。 他竟是以薄纱遮住了面容,灯影罩纱之下那双眸子像极了以前的那个人,竟是无端地透出清丽,却怎么可能是他。 他向来狠厉的眼神必不会如此看我,似乎有些朦朦胧胧的心思在里头,教人抓不住参不透。 他有点怔然,紧张得连身体都绷直,我笑笑:“只是好奇还会有谁为我送一盏春灯,冒犯之处还望公子莫怪。” 晚风里幽隐浮动着人群里娇俏可人的女子身上面上的脂粉香,无一不是甜腻得如同成熟过头的石榴溢出的汁水,泛着妖媚的红。 他将身子轻轻侧过,似乎不愿让我看他:“春灯自要送与有意人,不瞒姑娘,我并不是上京人。” “那公子可是好福气,遇上了上京一年才有一次的春灯会。” “我,是来寻人的。” “公子寻到了么?”我见他光洁的额头在月光与灯火交映下透出细腻的白,连心都牵动得柔软不少:“不知公子要寻谁?” “自然是在下的意中人。” 他将话说完,竟与方才大相径庭,转身过来灼灼注视我,我被他这既热且痴的目光看退了几步:“公子之前可是识得我?” “若是不识,便就不能攀谈了么?”他扬眉一笑,面纱之下似乎是双薄唇,开合如兰吐气:“我每月都需进京一次,以后与姑娘多的是时间相聚。” 我思及如今境况,府里头虽管教得不严,可还是需懂些规矩,哪里有大户人家的丫鬟仆婢随随便便就出府与男人私会,遂摇了摇头:“公子莫要见笑,若没有我家主子的吩咐,我是不敢随意出府的。” 他也不多问,只抬步往前走了。 我有些愕然,这人,怎的话都不回便抽身而去,我低头又看了自己一身素衣,果然连陌生人也应是不喜卑下之人的。 远处的人群熙熙攘攘,喧闹非常,我低眉往回去的方向,纵使再热闹,也终究不是我的繁华。 我这样的人还管其他人做什么?只要把陆景候的吩咐记住,好好地接近皇族为他以后牟利行方便,保住我母亲下半辈子的衣锦荣华便是了。 身后似乎有人匆匆行来,我小心傍着巷子的墙根走,好为路人腾出空来,却是肩上被人牢牢捏住,我心里猛然一缩,失声便要叫出来,那人的声音醇然似水般响起,笑音如春:“这么急着回去?你还没收下我的春灯呢。” 我惊愕回首,他眉眼盈盈如波,俱是缱绻之意:“我与公子素不相识,怎好收下……” “无事,我对姑娘一见便已暗自倾心!”他又抬步贴近我几许,低下去的嗓音如梦蛊惑得我几近失语:“若觉得这春灯受不起想要补偿于我,便允我每月初十于此相会可好?” 我抬眸去看他,还是不信他口中所说,手中被他塞过来的春灯提柄似有千斤重,压得我心内惶惶。 他退开几步出去,不经意竟是被夜风吹撩起了面纱,我凝眸去看,心里腾地剧烈跳了一下,春灯没握紧,被我覆手掀了出去,刹时间火光乍起,玲珑至极的一盏灯顿时便雄雄燃成了灰烬。 我却无暇去管那灯,抬脚便疾步走了,他在身后还欲追上来,我听得那脚步声似索命一般,不提防便哭了出来:“我有好好地为你做事,你何苦要盯我如此紧,我已经成这样了,你还不肯轻易放过我么?我的母亲还在你手中,我自然不敢忤逆你的,求你,求你了……” 我明显感到他的脚步停滞下来,我头也不敢回,边哭着边往前快步走:“我会好好听你话的,你要我打探事情接近皇族我都有在做,只求你不要像从前……” 一边疾步向前一边抽泣着说话的确太累,我干脆不再哭,因为太惧怕陆景候而到此时这般境地我万万没有想到,有些夸张,更多是,却是对自己懦弱胆小的心性千百次的唾弃。 身后似乎沉默下来,连衣摆拂动的声响都没有了,我行出很远,却听到了身后若有似无的叹息,我心里再度抖索了一番,还未来得及反应便提步飞奔了起来。 夜色浓得像小姐书房案牍之上的那方桃花砚里的墨汁,我周身都被染得乌黑,连同那颗被悲惨污浊透了的心,我跌跌撞撞地极快地跑回府里的住处,嘭地一下就关上了门。 屋外的寒鸦被惊得扑棱着翅膀怪叫了几声,我吓得往墙角瑟缩了几许,喘息着良久才缓下呼吸。 门外霍然有几声叩门声,我惊得直起身,大声叫道:“是谁?” “苏苏姐,小姐有些受凉,指了你过去守夜。” 我去了小姐房中,灯影透过纱幔映来的暗光衬得小姐容颜有一些迷离,她轻咳着起身笑着问我:“你回来得有些晚,可是收了公子哥儿的灯一起幽会去了?” 我低下头,勉强笑了笑:“小姐非要拿我打趣,怎会有人来送我春灯。” “你这丫头!”她拿食指隔空作势要戳我眉心,还是在笑:“长得也不差,我今日让你出府正是要你去见识上京的春灯会的,若有男子赠与你一盏春灯,便是想同你私定终生呢。” 我脑中一片轰然作响,这才知,我之前被他硬塞而来的春灯,的确是千斤重。 ------------ 第三章 世上如侬有几人(3) 那之后,也不知是否我一番声泪俱下的苦苦哀求触动了他,他果真连下达命令的书信都少了许多。 我有些欣喜,也有些惴惴,莫非是我触怒了他,让他觉得我的用处也不会太多了吗。 这样想来我便开始心慌了,半月之后,我偷自进了小姐书房,连烛火也不敢亮,将将就着窗纸漏下的几缕月色提笔书了一封信。 信中无非是提及那日春灯会我唐突冒犯,对他赔尽了不是,还在信后小心试探着问了声:“不知我母亲可还安好?数年未见,可有些念想了。” 我第二日便打着为小姐置办些胭脂水粉的理由,揣着那封信出了府。 京中捎信的买卖人很多,不过送去江南的信倒没有多少,只因一来一回也需十日之久,银钱费得也多。 好在府里头的俸钱也不少,小姐可怜我吃穿用度总会将宫里头赐下来的物事打赏给我,让我换了银钱攒着,故而手头倒是不紧。 今日恰是初十,我又思及那日他说过每月初十于含章台一会,抱着几分侥幸便往含章台绕回去了,希望能当面谢罪,不至于让他迁怒于母亲。 也不知现在会不会太早,春盛的草长莺飞,远近含苞的桃花柳絮俱是动人,我只顾低着头小心翼翼地寻他,陆景候若是知晓,还不知又会怎样嘲讽我。 前些年他总会在暗无天日的囚室里狠狠扼住我的咽喉,逼近着咬牙切齿道:“你不是养尊处优的木雪岛大小姐么,我如今杀了你父亲终能雪恨,你为何不追随你苏家一齐死了?为何还要苟活?” 我并不清楚他陆家与我苏家的恩怨,可我真到丧气想要了结自己的时候,又是他夺了我袖内银针说:“我还没折磨够,你岂能那么容易就死?” 早春确是有几分寒意的,我跺了跺脚,对着手哈了几下热气继续在含章台前面的那条巷子里悄悄等着。 距上次春灯会之后,已是过了两个初十。 他应是从一开始就没来过。 将近正午,总算暖和了些,我靠着墙站得有些脚麻,虽有极大的不甘心,却想着既是信都送出去了,当面与否也没多大关系的,便直起身温吞吞抚平了衣角,打算回去。 却是我眼尖,那袭白袍分明在我面前一晃而过,我抬眼去找,却又什么都没有了。 我赶紧出了巷子跑到含章台前,身边叫卖的小贩路人行得如同水中鲫鲤,皆是匆匆而过,我张望着四处去看,咬牙半晌却是找不到。 或许是我心太切切,生了幻景之象还不自知。 这很是可笑,他是我不共戴天的仇人,我却还苦巴巴地急着想要见他,未有半分恨意,惧意倒是极多,我可不是奴颜婢膝。 “苏苏。” 我听着分明是那晚陆景候的声音,可因着从未如此叫我,有几许陌生,我顺着声音去找,却看见了自家公子,他身边站着那日的一对公子小姐,见我与他望着竟还笑着对我点了点头才离开。 我刹时便愣在了当场。 再去找方才叫我之人,又是无影无踪了。 我有些恼人,却驻足不走了,既然他来了,我便一定要守到他。 日头从斜东边晃至头顶,又滑向斜西,我足足站到日暮之时,直到行人渐渐散去,也未有那袭白袍再次出现。 我心沉了沉,果然是触怒了他。 可他既然身在江南,又为何真能在那日出现在上京,或许只是模样相似,我遇见的,也未必真是陆景候。 想着极大可能是一个不相干的文弱书生,我心便又松了几分。 这样一等便又是十日,小姐将信递与我时,笑着打量我说:“你江南那边的家信,怎么这段日子好像少了很多。” 我抿嘴笑着出门,信里只有寥寥四字:“一切皆好。”如此,心中巨石总算落了地。 陆景候买通的李府管家一直在人前道,我进李府是见一见世面的,小姐这人性格虽倔强,可对我却是很温和,她总对我笑,后来在公子爷身亡我几乎将余生的泪全部哭干之时,她才抱着我说:“你这丫头,我一直对你着好,只因怕你哭,你若哭起来,样子是很让人心疼的。” 这便是那些年初进李府让我格外记忆犹新的事情,从那以后陆景候再未与我通过书信,偶尔小姐问起,我也莫名不知如何回答。 在那之后,便是边疆隐患爆发,北狄大庆开战又修书和好,朝中局势小姐有几分关心,而我只唯独关心上了战场的公子爷的境况。 后来的一切,却让李家人心伤难愈,我依旧记得那是个晴朗的好天气,晨曦花香传遍了小姐院落的每一处,我早早地起床在佛龛之前为公子平安祷了一炷香,堪堪将最后一个跪礼行完,小姐房中便传出了一声清晰的惊呼:“他为何会亡?!” 我明明没听见小姐亲口说出他名字,却还是刹时没了力气起身,愣愣地跌在佛堂之中,也并未有什么知觉,那向来悲悯的佛像似乎动了呆滞的眼珠,眼中含泪地瞅着我。 院外响动极大,喧闹的人声吵吵嚷嚷,我咬牙起身去小姐房中,她惨白着一张脸,见了我也说不出话,只是打着牙颤。 上将军回府之后便大肆操办起公子之丧,长公主连着昏昏睡睡了好几日,在公子出殡的那天终是吐了淤积于心的一口悲血,我身为小姐的身边人自然只能服常孝,李府门前列了无数送行之人,公子一朝身死,竟是白发送黑发。 我便知,那人或放肆或温柔的笑,我终尽此生,都再难见到了。 又过了一年半载,如今的李府门前巨大的匾额之上,是女帝亲笔而书的定国公府,烫金大字如日当空而照,连带着新晋的江南首富陆景候的求婚之旨都随着封赏旨意一齐下到了李家。 那封足以让天下人艳羡的喜旨里头,是女帝对几年前身亡的公子无限哀思,以及对李家痛心以致急于补偿的心愿,接着顺理成章的便是,陆景候年轻有为不若便将乐易郡主许配之,自然为一桩美事。 陆景候,竟然是几年来不再管制着我的陆景候。 我还以为,他弃了我这枚棋子。 如今他又找了来,还得了圣旨皇意,难道还是,想将我这几年的帐一并算清么。 ------------ 第四章 世上如侬有几人(4) 小姐竟也没有过多的不愿。虽然她与陆景候一面未见,连他的消息都知之甚少。 我知道,她在李府终是熬不下去了。 偌大的定国公府之中尽皆是愁云惨淡,纵使宾客满座,筵席散后的夜里,还是凉得心酸。 可我有些舍不得,若是小姐嫁去江南,我便连公子每年的忌日都难以作陪了。 我连一句“我喜欢你”都没来得及对他说,我自知不会得到他的回应,可表露心迹一直支撑着我,突然没了那人,就连最后一丝光芒都没了。 小姐模样生得好,父亲英武母亲雍贵,自然连气质都超出常人许多。 现下她静静地坐在妆奁之前,顺手撩起了额前的发,强自笑了笑:“苏苏,我要嫁人了。” 果真,我这样好的小姐,要远嫁给陆景候那样毒辣阴翳的男人么? 却是不敢说,我还能如何,只好走去小姐身后替她面上铺了些蜜粉,她面色苍白得快没了人形,长久不寐快耗尽了她气力。 她反手握住我的腕,笑得哀哀凉凉:“我也知是自己太无用,抛了伤心的父母远嫁,可不是太懦弱不敢承担家族之责。” 屋内幽幽的沉香暗浮,我心里百味陈杂不知如何开口,陆景候到底打着什么主意我不得知,她又轻轻拍了拍我的手背,叹了口气:“我嫁出李家,你也要跟着,可愿意?” “愿意的。” 她笑得几许欣慰,面容终于有了几丝生气。 这世上,除了我母亲,也许只有她才会让我不顾一切去保护了。 在那晚,睽违数年的“家信”竟然又来了,我几乎能想象陆景候一边挑眉一边下笔的邪笑神情,那信里言道,他已在京中有了家宅,自女帝登基之后便在朝中走动根基已稳,故而,小姐不必远嫁。 我的心砰砰跳乱了阵脚,眼前只飘着一句话,他在京中有了家宅。 他是何时将爪牙伸到了京中,我何故能在与他同一方皇天之下相安无事至今? 陆景候自在前两年将陆家发展成江南第一富后,便每月都向朝廷进贡金银财物,却又不是想在朝中谋职,谁都不知其用意,况他发家的银子,本也是我木雪岛的。 父亲以木雪为我名,不过是想让我以岛为家一辈子都不背弃之。可岛灭家破,父族尸骨未寒,我便踏上了猜测弑父仇人心意以苟活的荆棘之路再难回头,从前的木雪岛,不知何时能再回去。 小姐的婚期是半年之后,定在大暑之日。 女帝的意思,是让小姐在一年中最炎热的夏日出嫁,以后的人生便也像这艳艳日头一般如火灼盛。 花无百日红,人无百日娇,我听得小姐说起女帝时总是不齿之态,道她权谋算尽,却失了毕生所爱,如今深宫只余一人,应是位极至高却凄苦难耐。 小姐也问我,若是让你选,你会选权力,还是爱情呢。 我不知,上天自然也不会有让我选择的那天。 上京的夏天来了,蝉鸣由微弱一下就喧嚣了起来,陆景候的书信不紧不慢地送来,内容平平淡淡,也没有吩咐我去做什么。 小姐觉得有几分奇怪:“苏苏,你的信怎么直接从上京送来了?家从江南搬到上京了么?” 我望了望她娴静却透着股刚毅的容颜,笑着轻声说:“这几年受小姐和府里的恩惠不少,我便把闲钱送回家中,让家人在京中置办了小宅子,有空便可与家人一聚了。” 我说什么她都深信不疑,她听后也是高兴:“你自进了李府便从未回家,便回信与你家人说,让他们过来李府喝茶一叙罢。” 我愣怔了一瞬,随即点头笑说:“便听小姐的。” 自然不能与陆景候那般回信,只问了我母亲的身体可还好,又弯弯绕绕说前几日梦见了几年未见的家母实是想念,望能与之一见,遂死也值当了。 也不知这一派胡诌会不会弄巧成拙,我一直不敢与他提要求,怕的就是他会一怒之下又让我回到几年前生不如死的状态。 我本就未抱多大希望,几日之后,我未等到与我母亲相见,却是陆景候亲自来了李府。 他轻轻掀袍坐下温良饮茶的样子倒真是与我印象中判若两人,应是数年未见,上次见到的时候也是春灯会的夜晚,遥遥瞥见侧脸也把我吓得半死不活,故而自那次匆匆逃脱之后便再未见到,有时候想起来也只是模糊的一个影子,像日暮的余晖映在窗格子上,并不真切。 他此时与定国公对面坐着,定国公细细看他,他也并无不适,垂眉任他翻来覆去看着。 小姐坐他斜对角,也是饮茶,也是看他。 我站于小姐的身后,等小姐凝视他的时候我便也抽空去瞟一眼,这样着实有些累。 陆景候不急不缓徐徐饮了半盏茶,定国公不认得我,以为我是奉茶丫头,竟对我斜面过来招手:“给姑爷上一杯新茶来。” 我与小姐面面相觑,陆景候笑得恭顺温言:“将军的茶味道极好,若舍了这茶再饮新的,岂不是浪费了些,不若容在下先饮完罢。” 我有些惊诧,他竟是把面子功夫做得如此滴水不漏之人,一番话说得自己懂事体贴又节约,真真对了老人家的胃口。 看得出小姐也十分赞许,我低下头,正听见陆景候道:“前几日我去北方采购药材,正见乡下人叫卖一颗千年山参,想着补身子正好,便做主买了来正好送与您二位。” 他说完作势轻咳了一声,厅外小厮立马便抱着一个红木大匣子进来了,当着定国公和小姐的面,开得尤其不含糊。 浓郁的山参味醺得满厅的人都昏昏然,只余了陆景候,一双眼亮得堪比夜色里的星辰,笑吟吟地向小姐看了来。 定国公本就对他有些好感,道他年少便成大业,可不是人之骄子,这下体贴之意既已收到,便更看好他了。 他与定国公把茶对酌,天上地下侃侃而谈,临走时定国公看他的眼神,似乎比从前看公子的眼神更为热切。 小姐差我替她送一送贵客,我见他看向小姐过来的神态中十分温存,想着或许一见钟情之后便果然成了真爱,遂代小姐送他一直出了府门。 定国公的身影早转入回廊,陆景候留下的小厮还搬着药材宝物往库房里送,我正要低头转身离开,陆景候却突然带着笑意开了口:“苏苏,你瘦了。” 我愕然地不敢抬头,人一动不敢动,他轻轻转了身,负手轻笑了下:“人也比以前更好看了。” ------------ 第五章 世上如侬有几人(5) 我愣愣杵在原地,讷讷不知作何回答。 他却伸手拉着我隐到宅子前的石狮子后,例外没有打我,笑着吹了吹我的额发:“怎么脸这样红?刚才我在厅中一直瞅你呢?你居然也没发觉?” 我惊了惊,他分明只是看小姐而已,想虽这样想,我却还是缩着脖子小声道:“我不是有意的……真的是、没看见……” 他竟然没有生气,只是用金箔描骨的折扇轻轻抵了抵我的额头:“为何如此怕我,嗯?” 我一时被他这小动作吓得连退了几步,白惨惨着一张脸看了他,他满面柔意在我眼中全都化作啖肉厉鬼模样让我惊喘不已,我再顾不得许多,拔腿便往府里跑走了。 他在我身后不明所以地“哎”了一声,我装作未听到,一鼓作气便跑回了小姐住处。 小姐正坐在八宝菱花镜前梳妆贴金钿,我匆匆跑进去差点磕到门槛,她也未回身,笑着说了句:“身后有吃人的妖怪不成,跑得这样急,仔细摔着。” 陆景候却是比会吃人的妖怪更让我惧怕三分的,我敛了衣襟喘匀了气,慢腾腾回到小姐身边:“送姑爷到府门口,刚好有耍猴的过去,那扁毛畜生朝我龇牙咧嘴的,可不快吓死我了。” 小姐噗哧一声就笑了出来,她笑的样子胜似春花,一口细牙抿着,唇红齿白,我若是是陆景候,想必做梦都要高兴醒了。 “苏苏,快将我头发梳一梳,爹爹说了,今晚要去陆府聚宴。” 我心里一动,手里的动作未停,话头却开了:“小姐,我今晚可以不去吗?” “你也难得出府去玩,今天也有不少公子王侯去陆府的,你见见也好。” “我……”我只是怕陆景候,可传说中的王侯公子见得实在少,见的话本里那些都极其俊朗龙章凤姿,我若是白白错过这绝妙的机会,以后定会扼腕叹息至死。 “罢了,不放心小姐,我还是与小姐一同去吧。” 那陆景候,料他也不敢当着小姐的面对我使诈。 果然,在无限的翩翩公子哥面前,怕了多年的小人也都无害起来了。 是夜,陆府宴请宾客,定国公被列为上宾,小姐作为未来的陆家主母,自然也少不了博得众人的一致的溜须拍马。 我的确是第一次见陆景候在觥筹交错中的样子,现在也只是远远看了一眼,其实我此行当然还另有目的,他举家迁到这上京,那我母亲呢?会不会侥幸着也被他带过来。 陆府有些大,我装作不知地形扯了一位小哥,他却笑嘻嘻说:“你怎知我就是陆府的小厮?我可是贵客呢。” 我定了定神仔细看了他,面色不算白皙,双手也不像公子哥养得白皙细滑的,遂放了心:“快莫要说笑,我的确是有要紧事,方才与我府里的主母走失,现下人多我难得找到,快快带我四下转转,到时禀了你家主人,自然有赏。” 他忍不住噗了一声就笑了出来,随即又朝天哈哈大笑了几声,这偏僻的后花园里头被这着实有些大的声响弄得有些震动,我扫兴甩了甩袖子,愤愤就要离开。 他却笑着不停拉住我道:“别急别急,我认路的记性不错,既然你找不着其他人,我便带你转转好了。” 我见他笑着着实有份潇洒样子,想着小姐现下被京中仆妇众星拱月围着闲话家常,应是用不到我,遂安心点头,临了还不忘拿身份唬唬他:“可别使什么花样作弄我,要知道我家小姐,可是陆家未来的主母呢!” “哦?你方才可没说是未来的。” 我觉着方才的话的确有些许破绽,忙清清嗓子掩饰道:“休得胡言乱语,我方才何时说过甚么主母了。” 他笑着斜睨我一眼:“乐易郡主的身边人倒是个机灵的丫头。” 我心里一抖暗叫不好:“你知晓乐易郡主?” “我都说了我不是什么打杂的小厮咯,你还不信!”他抖了抖袖袍:“我穿得果真很素?” 我默默低头叹了声气,小哥,你模样长得俊俏,可这衣服的确不配你,这灰不溜秋地一穿,往那墙角一站,都还以为是一尊泥菩萨。 又听他便走边念叨:“怪不得今天阿姊见我便笑,可知还是穿错了衣服。” “你还有阿姊?那为何不提醒你换身衣裳。” 他支支吾吾半天,倒是脸红了:“阿姊说我模样挺好,衣物修饰都太多余了。” 这回就轮到我笑了。 笑完撇撇嘴,还是得留心着陆府的地形,也不知我母亲到底在不在上京。 忽听得远处一阵吵嚷,有声尖细的嗓音霍地响起:“女帝驾到-------” 我没有什么反应,他在我身边猛然握住我的肩,笑得乐不可支:“快随我出去接驾。” 我来不及说什么?他便拖着我跑起来,空气里尽皆是早春的花香,幽幽浮动醺人入醉,我跟在他后头看他发带被风吹得扬起,不觉有些痴了。 到了外庭,我还未见到女帝的仪仗,他便拉着我一同轻松见礼道:“末将参见帝上。” 女帝开了口笑着说免礼,我听着声音十分清澈动人,听闻女帝对平民是温和的,便大着胆子朝话音方向看去,却是一看愣在了当场。 这女帝,分明就是那年春灯会公子身边的人,莫非公子的心上人,竟成了如今的女帝?! 她见我死死盯着她,便对我身边那人道:“阿力,她又是谁?” 我这才反应过来,这人方才的自称是末将。 末将,末将……听得小姐说,自小姐生父从前朝上将军被女帝封为定国公后,当朝的将军也只有一位了,便是女帝的亲弟,这天下间,也唯有这二人,方可姓夏。 我周身一阵发寒,小姐在远处对我使了个眼色,站出来走了几步对女帝微微见礼笑道:“这是我身边的丫头,今日带她过来陆府玩玩。” 女帝若有所思,点头一笑:“倒是位可人的角色。” 她的话音让我极其不舒服,想起公子从前为她憔悴如斯,我更是鼓着脸垂头说不出话来。 良久,似乎女帝移驾到了别处,周围的人都散了,小姐才轻轻拍了我的手,低声道:“好啦!你方才倒没惹她怎么生气,听说那位如今在宫中,脾性有些不好了呢。” 我低低“嗯”了声,抬头看小姐却注意到身边还有二人未走,一个是还对我笑嘻嘻被我认作小厮的夏力将军,还有一位,便是…… 正一脸阴翳看着我的陆景候。 ------------ 第六章 水漾桨声他醉雨(1) 我见他的眼神似利箭般要刺得我透心凉,慌忙转了身装作无辜道:“夏将军,我方才还以为你是个路人,失礼之处……” 夏力心情仿似极好,一双晶亮的眼睛笑得都弯起来,眉目动人,他伸手便猛力揽住我的肩拍了拍:“今天能认识就太值得高兴了,你叫什么名字,我以后也可以带你出来玩的。骑马,打吊球,出城踏青,还有……” 小姐面上的笑几乎要忍不住了,我急忙干笑哈哈几声:“夏将军说笑了说笑了,我自小就身子不好,那些个我是玩不来的。” 夏力听了一本正经道:“哎,无事,正是要勤加锻炼,身体才更加康健嘛。” 小姐也在旁推着我道:“你向来闷在府里头,的确应出去见见世面,与人多多交往。” 我看她花容月貌的盈盈笑靥,虽被封了郡主也还是不让我改口,一直总与我亲密无间,我心口有些沉,眼睛也发酸,正当我默默看看着时,却正见陆景候阴沉着一张脸正站在我对面,小姐背对着他不知晓他面色,他便愈加对我恶狠狠地盯视起来。 从前他毒辣的手段我依旧还记得,我顿时白了一张脸,讷讷低下头不敢再有什么言语。 忽然有人轻轻拍了我的肩,凑过来低声道:“你不用怕他。虽然他是你未来姑爷,现在也不敢对你动用家法私刑的。” 我心里莫名有些暖。 已经,有很多年没有人对我这样了啊。 小姐自己是个女子,心思虽细,却也给不了一个男子的安全感。 我被他这话鼓舞起来,抬眼正见小姐期许地笑着注视我,我朝他莞尔一笑:“那以后便有劳夏将军多担待了。”这话说完,我见陆景候的脸更是隐隐发黑,可我转面去看夜色里的苍穹,璀璨的星辰却愈发地闪烁耀眼起来。 我自然不是真心要与夏将军结交,只是想挽回我的些许面子罢了。 可夏力似乎当了真,回府之后的第二天,他便送来的请帖,邀我去他将军府赏花游景。 小姐也是欣喜不已:“昨日女帝也是当众夸了你,若你有那些造化,以后便是大有作为了。” 我总算知晓为何陆景候昨日见夏力与我相谈甚欢便那般不快了,他是怕我与权贵结交伺机寻仇罢。 陆景候,你以为人人都与你一般。 不过若你真提防起了我,我自然不能让你白费苦心,可我母亲仍在你手中,现下怎能轻举妄动。 夏力的宅子果然堪比定国公府,他带着我兜兜转转绕过回廊,复又翻过一座假山,入目的,竟是泛着一派清波的小湖。 刹时水波轻浅晃着月光而漾,直斜进了人的心中。 “夏将军。” “嗯?” 我声音不由得放轻了些,静谧的夜,总是不能太喧闹了,我直直看着面前的湖水,愣愣开口煞了这一片好风景:“您带我到这儿来,就是为了看这水的么?” 他“诶”了一声,仿似很为难的样子:“我平日里总爱在那湖心的亭子里饮些薄酒,可你是女儿家,当然不能纵容你去饮酒了。” “这个、”我岂会不知他欲擒故纵,本就是缺个人喝酒罢了,还假意维护着人宁愿舍了他最爱,他无辜的样子弄得我内心一片柔软:“也无妨,我看将军喝着便是。” “再说再说!”他哈哈一笑,又是一双月牙弯的眉眼,比湖面的波光还亮三分:“倒是你,不必将军来将军去地叫我。” 这不是给我一百个胆都不能放肆的事情吗。 我低头也是哈哈:“将军说笑,我原以为,将军会似昨日陆府那般宴请众人的,也不会像现在找不到人喝酒了。” 他竟有点羞赧一般微微瞥开了眼:“我……我当然是想同你……” “将军,府门外准郡马爷求见!”一名小厮连滚带爬跑了前来,夸张地擦了擦脖子额头上的汗:“准郡马爷似乎有急事,催着小的赶紧来寻将军过去呢!” 我想了想,半天才反应过来,准郡马爷,不就是陆景候吗。 他过来找夏将军?他不是不与朝廷之中的权贵结交吗? 夏将军的反应更是让我出乎意料,我正欲借口回去,他却微微一笑:“你不想知晓这位郡马爷的用意吗?” 他褪了几分先前的憨厚意味,此时笑得有些狡黠,真是,有魅力。 我被蛊惑得不知觉点了头,被他牵着走出去才发现,似乎有哪里不对劲。 等我想让他松手的时候,他健步如飞地已带我至前厅,我打眼看去,正有挺拔身影负手背对着我们,分明是听见脚步声,却偏不回头来看。 夏将军倒也无所谓,笑着唤了声:“准郡马爷,久仰了。” 陆景候听了身形一转,带了些探究的神色看向夏将军与我:“在下也是久闻夏将军鼎鼎大名,今日特来拜访。” “不知这深夜里劳驾准郡马爷亲自前来,是有何要事?” “既是这深夜里了,为何还有定国公府的丫头留在此处?” “准郡马爷是为了她而来?” “那夏将军为何要夜里邀她至此?” “看来这一番气势汹汹果真是为了她?”夏将军颇有些了然地看向我:“长相明明就不是做丫鬟的料,却偏偏命不好。” 我心里抖抖又索索,小心翼翼去看陆景候,他却不是我预期中勃然大怒的样子,也是,这位夏将军的长姐便是当朝女帝,堪堪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他便是气极,也只能和着快要喷薄而发的怒气同他一口老血苦苦吞下去。 他此时,便是有些隐忍,带着发白的一张俊脸朝我瞥了过来:“苏苏,你是不是与旁人说了些什么。” 哦,他原来是怕,怕我将他灭我全岛的事情透露给夏力,怕夏力忍不住伸张正义,出一根小指头了结了他。 可笑他也有害怕的时候。 可出乎我所料,他下一句,却是变了脸带着悠悠的笑意几乎要唱起调来:“苏苏你莫要忘了,过来,我与你说。” 夏力站在我身边目光灼灼地看着我,似乎迫切地想要知道我会否软弱地屈服于他。 陆景候口蜜腹剑的心性我是了解的,我依旧怕他,他又看着我笑了笑,柔声说:“听话,快过来。” 我有些腿软地迈出了脚,那一刹那,我感觉到身后夏力方才灼灼注视着我的目光,瞬间便熄了。 而陆景候脸上带着愉悦的神色握住我手腕几乎是咬牙切齿在我耳边悄声说了句:“我的好苏苏,别忘了你母亲。” 这几年的闲适日子,竟差点让我忘了,陆景候他,本就是个阴毒冷血之人。 ------------ 第七章 水漾桨声他醉雨(2) 他那句话让我浑身一个激灵,之后就再没出过声。 夏力见我样子不对劲,在旁边出言道:“苏苏姑娘,便让我送你回府罢。” 陆景候不明所以地出声轻笑了下,我知他意思,缓缓地摇了摇头,连看都未看这夏府一眼,转身便出了那朱色府门。 陆景候也跟在我身后走了出来,夏力却在我身后高声说了句:“苏苏姑娘,忘了同你说,我这宅子,正是先皇当年未登基时的熙王府。” 我心里扯动得有些响动,他这话,是在向我宣示着,他有比陆景候大很多的权力吗。 他似乎见我没反应有些急躁,竟不顾身份迈步走出来,又说了句:“若是遇上了麻烦,尽管来找夏某便是。” 我突然便被这甘于卑微的夏某二字击中得视线模糊,胸腔之中轰然有什么东西蓬勃地生长起来,压得我心口重如玄铁。 陆景候却是站定冷笑一声:“她是定国公府头等的大丫鬟,将来更是要入我陆府,一生都康健无忧,怎会遇上麻烦?夏将军,你何必多费心。” 夏力嘲嗤一笑:“说到底,也只是丫鬟。若是真正怜惜一位女子,怎忍心她地位卑贱……” “夏将军!”我霍然转身:“也并不是所有身份卑贱的侍婢丫鬟都命苦得不行,我在郡主身边从来便是衣食无忧,郡主待我向来都很好。” “苏苏姑娘,你明白的,我有口无心并不是那个意思。” “将军是堂堂在上的将军,丫鬟只是众生之蜉蝣,我若是再有出息一些,也会与将军您同出一言。” 夏力有些发怔,我当然明白这番话着实有些狼心狗肺不知天高地厚,他维护我的心意我是懂的,可他言谈之中却似乎对地位低下之人有些不齿,将身份之界限划得如此清的将军,还何苦为小小丫鬟出头呢。 的确是有几分哀凉,本以为他是个不拘小节的人了,却还是介意这些悬殊的身份。 一时间三人俱是无话,夜色深邃地像张巨大幕布兜头罩下来,寒意丝丝入骨,透彻心扉。 良久,我听见有马蹄音驶来又停下,循声望去,是小姐出门惯常用的马车,她素面下了车,远远地便对我笑:“苏苏,原来你出来了,我还以为你舍不得回去呢。” 我怔了怔,快步过去拉了她的手不让她走过去:“夜里凉着呢?小姐怎么还……” “是陆公子?”她姣好的面容被仆从手里提着的灯盏映得忽明忽暗,声音有些惊疑:“苏苏,莫不是我看错了?” 陆景候分明是听见了小姐的声音,却未来见礼,转身便离去在夜色中。 夏力面带笑意地走近我二人身侧,朝小姐一抱拳:“有劳郡主亲自前来寻苏苏姑娘,是我大意疏忽了。” “将军说的哪里话!”小姐抿唇一笑,低眸垂眉的样子娴静动人:“我与苏苏向来情同姐妹,一时分开便思念得紧,此番的确是我打搅。” 我轻轻扯了扯小姐的衣袖,示意她不必如此委婉,一直骄傲的小姐,怎可为了我去与旁人周旋。 “时候也不早了,便让区区亲自护送二位回府罢。” 小姐似乎想让他多与我待着,也没有反对,笑着说了声“劳烦将军贵步了。” 马车悠悠起程,小姐握紧我的手没言语,我不知她会否在意陆景候今夜出现在此,况且从夏力的表现来看,他虽不至于与陆景候那般心狠手辣,可若是没有半点城府,那也不大可能。 到府时,我扶着小姐下车,夏力却偷偷扯了我的衣角问道:“苏苏,你不要生我气啦。” 我瞥了眼小姐的唇角,似有微微笑意,突然便有些窘迫:“不敢,将军言重了。” “那明日我过来找你玩,出城踏青怎么样?” 我脸红得不行,年纪尚小的女儿家谁不想多在外面走动走动的,可还有小姐在侧,我怎好轻易答应他失了矜持。 却是小姐笑着接了话:“夏将军,非是我舍不得,玉斜山上新建的白露寺据说有些灵,我家苏苏明日便是要陪我出城去礼佛上香的。” 夏力面色未有不豫,反而笑得更是畅快:“有劳郡主指点,我便不叨扰了。” 那夜我犹犹豫豫问起小姐,她点了点我眉心,笑里全是欢喜:“傻姑娘,若是他真心喜欢你,明日定会去白露寺外面早早地候着。” 她见我有些茫茫然,又添了句:“明日打扮得漂亮些,看得出来,他对你的确是上心的。” 说罢便自己吹灭了灯:“今夜陪我睡一晚,我心里总有些不踏实。” 我低低“嗯”了声,为小姐掖好被角后,便在她身侧躺下了。 一夜未眠。这几日突如其来发生的事情太多,闭眼便是陆景候与夏力的脸在我眼前轮番晃来晃去,或笑或怒,如天际云端变幻出许多模样。 天未亮我便起了床,熬过了长夜的一双眼睛有些疲倦之意,小姐起床后递与我一盒香膏:“涂一些,气色怎的这样差。” 我低头接过,她见我神色恹恹:“可是我昨日贸然对将军开口,今日你有些后悔不想去了?” “不是!”我摇摇头,笑起来的样子就算不照镜都定是难看无比:“我有些害怕。” “害怕?”小姐握住我的手轻声细语地好言问道:“为何会害怕?怕谁?” “我只是怕……”我低头下去,眼窝有些酸涩,我怕很多,陆景候昨日对我说过的话,以及他似乎突然对我关照起来的举动都让我担心防范不已。 还有夏力,明明只有一面之缘,我不过与他多说了几句话,他何以如此上心。 “苏苏,你到底在怕些什么?”她轻轻将我垂着的头扶起来:“你向来就不敢与生人接触,如今正是锻炼一下的好机会。” 我见她双眼坚定且明亮地脉脉看着我,我不由点了点头:“嗯。” 草长莺飞的二月天,城外含朱点翠,天色晴好的日子,游人都更甚往日。 可我那日等了足足一天,直到白露寺门前的夕阳缓缓无力地坠了下去,他始终没出现在我的面前。 ------------ 第八章 水漾桨声他醉雨(3) 日渐西垂,寒气慢慢罩了下来,我缓缓倚在白露寺院外的围墙之上,心一点一点地凉透了。 终究,是现实打败了期望。 小姐派来的马车夫从山道上慢慢走上前,低声道:“郡主吩咐过,若是姑娘愿意等,还是可以继续等的。” 我笑了笑:“再等下去我便成了傻子,回府罢。” 夏力,我与你并无恩怨,你先前为我抱不平我的确感激你,可现下,你便能这般肆意作弄我了么。 我站了一日,腿脚酸麻难忍,好在白露寺只是在半山腰,可这山路却长得很,如羊肠般的小径延绵着似没有尽头,一阶一阶的白石板被暗色的山泥衬在眼前让人晕晃晃一片,明明是初春,小道两旁的枫树叶子竟被残阳映照得殷红胜血。 我心里烦闷难当,脚踩到一阶石板上竟不提防滑了一跤,好在我惊叫出声时被车夫眼疾手快拉住,人没有从山道上滚下去,脚还是崴到了。 我心剧烈跳了几下,随即便被脚踝处钻心的疼引去了注意力。 车夫大伯也吓得老脸煞白,连忙将我扶到他背上,口中连连道:“姑娘不要紧吧?” 我忍住疼轻声道:“没事,劳烦伯伯将我背下山了。” “疼得声音都变了还说没事,姑娘跟在郡主身边也没吃过苦,脚崴的滋味可确实是难受得紧的。” 他一席话里有关心有疼惜,我听得触动了几分,大伯的背很宽广厚实,肩膀尤其能给人依靠,我眼中心里皆是酸楚难当,急忙低了头,两滴泪便顺势滴落了下去。 “方才姑娘还说没事的,这下又开始哭了!”他调侃一笑,像普通民家里的父亲打趣自己的小女儿:“可别把这么双好看的眼睛哭肿喽,回府后若是郡主追究起老朽来,可就不得了啦。” 我破涕为笑,突然而起的笑声惊动了树间的归鸟。 老伯说话的声音有些喘,我有些心疼,犟着要下来:“我脚真的不疼了,便让我下来走吧。” “现在天色也快暗了,姑娘这样走是走不快的,没事,你看,能看见府里的马车了。” 我顺着他的手看去,果然,有匹马正甩着马尾悠闲地食着嫩草。 他擦了把汗,我实在不忍他辛苦,脚踝处疼得快要我的命,我抽了口凉气还是坚持自己走下去,老伯却正色道:“方才还有位男子路过频频朝姑娘看了好几眼,若姑娘不在老朽背上藏好,只怕要被人抢了去。” 明知是顽笑话,我却忍俊不禁:“伯伯怎会如此说笑,为何我会被人抢了去。” “姑娘生得好看呗。” “那伯伯也不能说假话来诳我,我明明与伯伯一路走的,为何我未见到方才有位男子。” 我只当他是寻常编鬼怪故事来唬我,他却遥遥一指我背后:“姑娘低头哭的时候,有人身手矫健地飞快奔了上去,你看,他站定了有几分想过来看姑娘的面相呢。” 我愣了愣,又随即笑了:“伯伯莫要说笑,现在这个时辰哪里还会有人上山去。” “姑娘你看一眼便是。” 我犹豫了良久,还是慢慢回过头去。 那一片被残阳染得愈发红透的枫叶间,有名剑眉星目的男子垂眉定定凝视着我,晚来的山风将他的鬓发拂动得扬起又落下,我缓缓回过神来,低声对大伯耳语了句:“这人看起来惹不得,伯伯快背我下山回去。” 大伯见我一下子变了心意,连忙应了声,脚步匆匆却稳健,不多时便送我进了马车内。 我的心跳总算放缓了几分,担心那人跟上来,还不忘嘱咐车夫大伯道:“伯伯将马车赶快些,小姐怕是在府里等急了。” 大伯霍然扬了马鞭,在空中击荡有声,马车调了头,我有些没坐稳,刚扶着坐正了,却听见山路处传来一声寒意彻骨的凄厉叫喊:“苏苏!” 他喊的是我名字,可我却不敢应他,闭了眼不去想他方才在石阶之上痴痴看过来的神情,我心慌得厉害,急促地晃着没有落处。 我没有让马车停下,他也没有跟过来。 大夏新朝的独一无二的将军,我并不敢奢望他能低下身份来做些什么?他在晚上来赴当日清晨的约,我依然得感激他,感激他好歹来了,不至于让我太颜面扫地。 也不全对,他那日说丫鬟身份卑贱,我或许在他眼中,颜面是不值什么的,更甚至,本就没有什么所谓的颜面。 让我候着他,实在是给足了我十成十的面子。 我的脚伤不算深,未伤到筋骨,可那夜却下了场大雨,之后阴雨连绵将近四日,我回府时本是累得快要垮掉,之后便染了风寒,连下床都不能。 小姐竟是衣不解带地来照料我,定国公觉得有失体统,私下里严厉对她训斥过,小姐似乎说了些话,定国公便再未干涉。 我心疼小姐日渐消瘦,也急着想快些好起来,可总是昏昏沉沉的,闭眼便是噩梦连连,整日被药泡着也不见好转。 “苏苏!”小姐喂我饮完药,又擦了我唇上的药渍:“夏将军听说你病了想过来看望你,还是不见么?” 我苦笑了下:“小姐老是撮合来撮合去的,先和姑爷培养下感情再来关心我的罢。” “你这丫头,嫌我烦了是不是!”她少有地露出女儿家的娇憨之态,佯装生气不再看我,把药碗也放得远远的:“我这样为你操心,你倒还嫌我多事了。” 我笑着咳了几声:“若是小姐不嫌弃,我便把小姐当作亲姐姐一样看的,又怎会觉得小姐操心太多,我只是啊!觉得小姐的确要与姑爷多亲近些。” “这个以后再说!”小姐轻轻摇了摇头:“我在陆公子面前总是说不出话来。” “小姐这是害羞呢?”我掩嘴靠在软垫上:“今日可算是天晴了,下雨那会脚踝一直在疼。” “我看看。”小姐把被角掀开了点,把我裤管撩开仔细检查了下:“有些肿,我待会让大夫研些药末涂上去就好了。” 我静静笑望着她羞花闭月的美颜,只以为,这便是我此生最安宁的时光了,可经年之后再度忆起,我却宁愿,那一切都不要发生。 ------------ 第九章 水漾桨声他醉雨(4) 春盛之时,女帝亲临定国公府探视诰命夫人,也便是前朝长公主。 我身体略微好转了些,正是春暖之际,也不畏寒了。 定国公宴请了朝中新晋的青年文官武官,听郡主说,女帝自先皇驾崩后并无情史,我暗暗有些怀疑,看起来那样清心寡欲唯我独尊之人,莫非也耐不住寂寞故而以定国公的名义来广招男宠么? 宴席设在定国公府的后花园,正是晨曦转强之时,众人席地而坐皆是沐浴焚香之后的样子,恭候着圣驾,想打盹却没这个胆量。 日头的确是有些舒服,跪坐在小姐身后的我却不敢怠慢,斜对面的一排矮桌里,有一席正是夏力按剑而坐。 他自顾自地酌酒自顾自地饮下,虽未看我,我却还是大气都不敢出。 小姐挺直着背,余了一缕长发从高高的发髻之上顺垂下来,滑过优美的颈项双肩,我隔了三步守于她身后,依旧能闻到她发间或是衣袖的沉香随着动作似水流泻开来。 陆景候当真是修了八辈子的福气才能娶到如此完美的人。 定国公坐于首席之下,与小姐正对着,其余众人皆按品阶高低被女帝依次赐座。 也不知等了多久,我双腿都跪得隐隐发麻起来,小姐却还是正襟危坐着,极为自律。 又过了一些时间,我瞥着夏力的一壶酒都被他慢慢斟着见了底,小姐终于微微侧了头过来,悄悄示意我过去。 我忙挨过身去,小姐轻声道:“去请女帝的意思,说是筵席已开,歌舞曲艺正候着女帝圣驾。” 她的意思我自然明白,女帝抵达定国公府便径直去探望夫人,过了个把时辰还不见人影,家主也不能太兴师动众去找,只得让我在家仆地位中稍高点的人去请示了。 便是我去不合适,只要小姐说了,我无论如何也得办到,让她放心。 我应了声便欲退下,小姐看了看别处似乎欲言又止,我也未太放在心上。 夫人住的院子还算近,我抄了小道过去,正急匆匆往前走着,身后却突然笼上来一团阴影。 我差点要惊声叫出来,口鼻却被人顺势捂住,我拿手去掰开,那人放下手,将我整个人都抱住了。 他抱得太紧,我身体内的气息全被挤压着紊乱起来,我喘不上来气,却听得他带着些哭腔道:“苏苏,你为何总不愿见我了。” 我一时间便分辨出了他的声音,一颗心跳得更猛烈起来,是夏力。 他身上的酒气隐隐约约,却并不让人讨厌,我努力平复着呼吸,轻声道:“将军,你先放手,我现下要去请女帝去花园赴宴。” “若是我放开了你,你是不是!”他声音有些低,让人一下子便能听出其中的醉意:“是不是就再不会见我了?” “将军,你先放手再说。” 此处甚少有人经过,我若叫喊都是没人应的,况若是真的叫喊将人引来,也会惹得一身腥。 走过这截小径再绕过一段游廊便是夫人的院子,我暗暗咬牙,面上还是柔和地笑着:“将军要如何才能放手。” “你答应我,不生我气了好不好?”他将头埋入我的颈窝,由着说话呼出的热气一遍遍擦着我的耳廓,既痒且麻,我的脸逐渐灼烧起来,难受至极。 我有些喘,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你、你不要动了、我答、我答应你……” 他将面容贴得更近,我头一次觉得麦色的肌肤原来还可以这般腻滑,那股子灼人劲几欲焚得我灰烬不剩,身体越来越软,连小腿都微微颤抖起来,他无意识地瘫倒在我身上,呼吸逐渐低了下去,我平息了好久,面热总算缓了些。 夏力于我身后不再说话了,我试着唤了声:“将军?” 他不应我,拢扶在我肩上的双手也是力气没了半分,我心砰砰跳着回眸去看他,他却是早已在我肩上睡着了。 这厮…… 我有些好笑着将他掺到前面一处游廊里靠着,暗忖着待会再正大光明来请他回去估计会更好些,便将他外袍解下来反盖在他身上,朝夫人院子去了。 夫人的卧房极静,不像有女帝于里间探视的样子,我斗胆叩了叩门,低声道:“陛下,定国公差卑女来请您入席,曲艺歌舞的婢女们都已候着了。” 房内静悄悄一片,我有些怀疑女帝已经离开,只有夫人一人还在卧病沉睡而已。 我又轻声唤了几声,依旧是毫无半点回应,我看了看四周,并无女帝的近侍,想着或许她早已去入席了也未可知,便转了个身准备离开。 甫一挪步之时,背后的紫檀木门却由人霍然拉开,我惊得回身去看,正是女帝的肃颜。 她一双杏眼如墨极其动人,我却眼尖地注意到眼角还有未拭干的泪痕,连忙俯首下去恭敬道:“定国公率众臣于花园恭候圣驾。” 我垂下去的眼睑都不敢睁开,感觉到她的视线淡淡却具有压迫性地朝我瞥了一眼,随即又不留痕迹地转开直视前方,我手心渐渐出了汗,却听得她清越如黄莺的嗓音威严地开了口:“将门关上,在前边引路罢。” 我忙忙地低头应下,按她的吩咐去做了。 将女帝引到她御座后,我低头回到了原来的地方,小姐略微回首过来含笑睨了我一眼,有几分暧昧。 我不明所以朝身后去看,以为她在与别人传意思,她却轻声笑了笑:“傻丫头。” 我有些懵。 女帝已在上席发了话,曲艺歌舞的奏演即刻便开始了,一干人举盏碰杯,笑闹着争奇斗艳,看来我想得果然没错,他们无一例外想要吸引到女帝的注意。 我暗暗在心里啐了一口,哼,都是群吃软饭的。 小姐拿纨扇半遮了面朝我悄悄道:“夏将军为何没与你一齐回来?” 我正要答,却听得女帝霍然扬声道:“为何夏将军未在席上?他去了何处?” 我一时间不知如何出声,女帝竟将杯盏往矮桌上狠狠一掷:“快去寻人!若夏将军今日出个好歹,朕绝不轻饶!” ------------ 第十章 水漾桨声他醉雨(5) 女帝此言一出,众人皆是惶然,就连定国公也是稍稍有些怔愣。 小姐忙将我拍了拍:“方才你没遇见夏将军么?我分明见你走后他便尾随你而去了。” 我噎了噎,总觉得这事情让我一时有些难以反应过来,小姐明知道他饮酒太多,还让他跟着我后头,这不是…… 女帝兀自还在焦躁发怒,我这厢急忙出列跪伏在地叩首道:“陛下请息怒,方才我见夏将军有些醉了,正巧那处游廊避风,卑女便擅自做主让夏将军歇息在了那处……” “怎的又是你?!”她更加震怒,我不知她意指为何,只得低低伏于地上请罪:“请陛下息怒,卑女这便带人将夏将军扶回来……” “他竟然饮了酒?”女帝杏眼圆睁,柳眉几乎要倒竖起来,盛气凌人之势让人快要汗流浃背:“他竟然还敢饮酒?!” 我隐隐约约觉得另有内情,女帝却作势便要起身与我一起去找夏力,我慌忙上前抱住她的腿快要哭起来:“求陛下开恩息怒,夏将军只是薄醉,定不会有事的,卑女这便将他寻回来。” 她冷冷一哼:“以前还觉得你是个知事之人,没料到竟如此荒唐!” 我愈发不知她所言为何,背上几近要汗透中衣,她突然微转了身去厉声喝道:“李见微!可知你依旧还不死心!” 定国公却是慌了神:“老臣不知陛下为何责怪小女,她实是无辜……” “无辜不无辜只有她自己知道!”女帝气急将袖摆一扬:“花容月貌竟如此心如蛇蝎,当真浪费了这副好皮相!” 我心里为小姐委屈得不行,回身去看小姐,她却竟是微微笑着,也不作礼,轻轻地启唇道:“谁手中握着的血债人命更多,谁才配得上蛇蝎之名罢?” 小姐温醇的嗓音轻轻说出话来仿似天籁,我却从未如此恐惧过,她竟敢忤逆犯上,一向连说话都会害羞脸红的她竟敢在暴怒的女帝面前不轻不重地指责起来! 我不知小姐与女帝之间有何过节,只是将夏力寻回来才是要紧事,回想起方才夏力睡去时的气息也甚是微弱,我心里猛然缩紧了许多,正待细细想来却被女帝喝道:“还愣着作甚?去将夏将军找回来!” 我慌忙领着女帝御前的侍卫队往方才的小径去走,因将女帝带到花园时考虑到圣驾尊贵也并未走这里,此时过去日影都移得干净,凉意如丝入骨,我心里愈发慌张,赶紧跑到夏力身前去看,他气若游丝青白着一张脸,竟是触及生寒。 我慌得六神无主,急急将他外袍裹紧些低声连唤了好几声:“将军?快醒醒,将军!” 身后有小侍卫请示道:“田侍卫长,陛下的意思是?” 被唤之人有一瞬的默然,随即开口急语:“姑娘可知最近的厢房在哪处?” 我知他用意,忙侧身让过他们来抬人,回身点头道:“各位请随我来。” 夏力的面色在卧到床上之后也依旧未回暖,女帝已是破门而来,身后鱼贯而入的是定国公府的大夫侍婢,我心沉甸甸地往下坠,腿一软便跪在了地上。 女帝连看都未看我一眼,径直从我身边疾步而去,宽大的袖摆重重拂过我的面上,似刀割般火辣辣地疼,我一时间人都僵住,好半天回不过神来。 整个屋子静得让人恐惧,除了时不时因动作而掀起的袍袖带起的风声,众人连大气都不敢出,全都跪伏在女帝脚下,惶惶然不敢抬头。 不知过了多久,连夜色都略微笼罩下来,定国公府较为年迈的大夫离开夏力的床榻边上战战兢兢俯首道:“将军他……将军……” “是死是活?” “中毒尚浅,饮酒却过多……” “朕问,他到底是死是活!” 众人皆被这突然一声怒喝吓得颤了一颤,那大夫忙忙地擦了额上沁出的细汗快快道:“活的,是活的,请陛下息怒,老朽一向话多,请陛下息怒。” 女帝却从鼻间溢出一丝冷哼:“这么不中用,将命都不放在心上,怎么不干脆死了的好!” 众人皆是噤若寒蝉,女帝拂袖转身,几步便跨至我面前来,我未敢抬头,却能觉得她的纤纤玉指狠狠地指了我:“将她一并带回宫去!” 我还未来得及反应,面前却来了个侍卫打扮模样的青年,他敛眉躬身做了个手势:“姑娘,请吧。” 女帝身形一闪而去,屋内迫人的气势陡然撤了个干净,我茫茫然起身,朝四周看了一眼,并没有小姐的身影,耳边却似乎隐隐约约听见她往日的笑言:“傻丫头。” 或许是小姐不便出现为我这个婢女求情吧!我如今,倒是真成了个被人利用到死的傻子了么。 宫墙深,夜色重,我连一句话都未出声,只身便去了皇廷内院。 女帝未对我安排,只吩咐将还昏睡着的夏力安置在她大殿的偏殿里歇息,接着便拂袖去了御书房。 我愣愣地等人来安排,便是让我下天牢,也应是有人拿了钢索铁链来套我入囚笼,可现下,无人上前绑了我或是直接诛杀,我竟有些不知所措了。 方才在定国公府出声的侍卫长走了过来,低声道:“姑娘不必害怕,陛下私下差我来带你去住处。” 他一派和颜悦色,还说是受了女帝的旨意,可女帝那副样子分明是欲除我而后快的,怎会让人如此温和地与我安排住处。 我有些犹豫,他竟是开怀一笑:“姑娘看我这样子,也不是恶人罢。” 他笑声自然,嗓音也温厚无比,我睁大眼去瞅了瞅他,他也正朝我笑着,我狐疑半天还是点头:“有劳了。” 他果然是带我去住处的,只是女帝为何还安排我一间偏殿住下,殿内极大,不应是我一个仆婢所能住的,那侍卫长临了退下,竟微微作了个礼,笑得意味深长:“姑娘的面相生得,是有些福气的。” 我怔了半晌,待外面长廊上脚步声渐渐微弱了下去,才往屏风后面转过去,没好气地低声说道:“要是皇帝是个男的我还指不定会有点这念头,可明明是女的,看上的也不应该是我面相才对。” ------------ 十一章 生死攸关洗嫌疑(1) 这话一出我不由有些暗暗唾骂自己,现在遇见什么就爱想些风花雪月的事情,丢人不丢人。 殿外有人轻轻叩,出语温柔的似水嗓音响起:“苏姑娘,陛下在御书房,唤您过去问话。” 我忙应了声,一骨碌便从床上翻身坐起,低头审视了一番所着衣物,并未有凌乱的痕迹才敢出门。 费力把殿门拉开,外面暮色四合,连月色都被云雾遮得不见,只余了那宫侍提了幽幽的一盏宫灯,见我出来,她也并未抬眼,和颜柔声道:“请姑娘随我来。” 她步态轻盈地在前引着路,所经之处皆是长长的回廊,有夜风穿透着袍衫带起盛春的花香,煞是宁神。 这样不急不缓地走着也不知过了多久,她于前面几步之处悠悠站定,俯身微侧了首看向我,目光依旧是垂着笑了笑:“姑娘,御书房到了。” “多谢姐姐引路。”我心想身处这宫里,礼节之处也应该随这些宫人才是,可是若是像小姐所说,用银钱我此时也未带,只得绞尽脑汁使劲想了想,正好小姐前日里给了我一个澄碧澄碧的玉镯子,我舍不得带,一直放在腰间荷包里收着。 我咬咬牙,还是将那镯子拿出来,低头笑着作势要递给她,她终于抬眼有些惊诧地看了我,却是直直叫了出声:“呀,怎么是姑娘你?” 我也被她弄得唬住,眼睛睁得溜圆朝她瞅了半晌:“我?姐姐你认识我么?我这可是第一次进宫……” 她定了定神,面色又恢复方才如水的样子,将镯子连我的手一并推了回来正色道:“姑娘实在是……怪不得陛下与夏将军要带你进宫来好好看一看,恕奴婢多嘴,姑娘千万谨记,陛下的脾性是愈发不好了。” 这个我倒知道,小姐对女帝的描述我还是略知一二的,身居高位的女人,当然是铁血心肠才是。 她将话说完似乎有些惧怕的样子,头一低便匆匆走了,我足足深呼吸了三次气才赶踏步上御书房的台阶。 外面并未候着宫侍,我四周看了看,彼时正是我心跳愈发急促欲垂手低头出声唤一声“陛下,卑女来了”的时候,却听见书房之中幽幽传来一声轻叹,应是女帝的声音。 我心跳顿时漏了一漏,女帝那般傲气的人,也会有如此伤春悲秋心怀似水柔情的时候? “进来罢。”她竟知晓有人在门外?我听着那声音又变得与白日里一般威严,脖子缩了缩,急忙低头应下,轻手轻脚推开了门。 跨进了门槛我又低头小心翼翼地回身把门关上,蹑手蹑脚地垂眉不敢看四处,几乎没踮着脚走起来,忽有一声轻笑响起:“怎么来了这里,像个做贼的了?” 我怔了怔,突然就不敢动了,好半天才喘上来一口气,忙低了头跪下道:“卑女叩见陛下,叩见将军。” 夏力似乎止了笑意,微微定神仔细地看向我,女帝哼了一声:“平身。” 我肃目敛眉站起来,不敢抬眼,大气也不敢出,额上微微沁出了汗,连衣摆都不敢捋平,垂手站在原地等女帝问话。 书房里很静,我甚至都不确定他们的所在,只知道他们姐弟二人俱是静静地看着我,似要看穿我这副什么都掩饰不住的皮囊。 良久,连燃着的苏合沉香都似了无气味了,女帝才开口轻声道:“朕突然便想起,我那时第一次入宫的情景了。” 她话里有着无限的怅惘哀思,沉浸了太多岁月更迭而透出的悠悠叹息如一根锋利的银丝刹时便穿透了我紧缩的心脏,在这掌控天下坐拥江山的九五之尊面前,我忽然没了惧意,取而代之的,是我满满地想让她放下那段或许极为让人悲叹的过往的心绪。 我不自觉抬首去看她,她容颜极为精致,虽是面沉如水,却还是有风华绝代自她眉目唇角处溢出来,我看得有些痴,竟是在大夏朝最位高权重的这二人面前,生了些许哭意,落泪的那一时,我自己都被吓住愣在了当场。 女帝居然笑了笑,转面止了些微笑朝夏力轻声道:“倒真是如此相似,阿力,怪不得你会注意到她。” 她笑起来的样子比小姐还要好看,我痴痴地想,全然未发现犯了直视圣颜的忌讳。 夏力轻咳了声:“阿姊,莫要当着她面说罢。” 女帝斜睨了他一眼,似乎不甚赞同的样子,却果然避而不谈了。 看来夏力的确很得圣宠,连这等抱怨之言入了女帝的耳也不会被斥骂,不过女帝所言“当真相似”是何意? 正当我想时,女帝开了口:“你可知,朕为何会带你入宫?” 我慌忙垂了首:“卑女愚昧,实在不敢揣测圣意。” 她的目光有如千钧沉沉朝我压来,我又将头垂低几分,始终不敢言语,女帝又转言道:“性子却比那人收敛得多。” 我顿了顿呼吸,女帝身边的夏力又带着几分撒娇意味道:“阿姊,我不是都说莫要提了。” 她随即止了这个话头,又面朝了我:“你可知今日在定国公府那一处闹剧,是为了何故?” 我额间冷汗又多了一滴,这摆明了是要刁难于我嘛,我若知晓是为何,也不至于将夏力放在那游廊转角处还忘了带回他。 女帝见我默不作声,冷哼了道:“阿力,这本来是你的事情朕不愿插手,可你也如此荒唐,明明那日遇刺身受重伤还亲自去赴约,今日又负伤饮酒,刚好的伤若是复发,朕看你以后如何提枪拿剑!” 夏力被她一席话说得连气都没空出,我却是越听一句心越凉了一分。 原来那日白露寺前他在日暮之时才赶来是遇刺了?可是谁人如此会抓时机,偏在他出门赴约的时候伤他? 他笑了笑:“苏苏你不要怕,我的伤早已好得差不多了,是今日酒喝得有些多,醉倒在定国公府里,并没有大碍的。” 洗清我嫌疑的最佳时机便在此时,我不敢去看,咬着牙双腿一屈便跪了下来:“求陛下明示,到底是何人如此大胆,竟敢行刺将军?!” 女帝声音终不似之前那般寒彻透骨:“总算有些良心,可若是你知晓了,又能怎样?” 我听她话里又生了几分戾气,连忙敛息去细听,她果然冷冷扬声道:“况依朕看来,你与那人怕是大有关联罢!” ------------ 十二章 生死攸关洗嫌疑(2) 我被她一番怒斥得整个人都不自觉低伏在了地上,冷凉光洁的地砖不及我心底一片寒意,我差点便要发起抖来,却听得夏力猛然出声道:“阿姊,现下尚无证据,苏苏怎可能与那人有关联?” 他腾地站起来,连座椅都向后倒了轱辘了几圈,女帝冷笑道:“是你清楚些,还是朕清楚些?朕手里有掌管天下机密琐事的暗卫队,你呢?你有什么?” 夏力果然不再出声,我忙叩首急急道:“求陛下明示,卑女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那朕便问你!”女帝将袖子狠狠一拂,出语严厉无比:“陆景候他……” “阿姊!”却是夏力突然直直跪了下来,双膝与地砖相击之声震得我后背一阵透凉发麻,他的声音几乎哀求了起来:“阿姊,你莫要问了,我信她的,我……我不急于让真凶出来,就算一时间不能将行刺我之人绳之以法也无所谓……” 我瞠目结舌地听他几欲快悲泣出声的话语,缓缓将眸子抬起来看他,他以头抢地,原本坚毅方刚的侧颜之上此时全化作了满腔的热泪溢出了眼窝,那一大滴一大滴的泪水扑簌着砸到光可鉴人的地面之上,清晰有声。 女帝未料想到他的反应会如此激烈,抬眼便朝我狠狠盯视而来。 我总算明白了,他们怀疑行刺当朝堂堂大将军之人,便是陆景候那厮。 可夏力维护我至如此,我若说不感动是假的,如真是陆景候,我便拼死也把证据拿到手使其服罪。 “陛下,陆景候虽是定国公府的准郡马爷,不过王子犯法与民同罪,若是他真胆敢行刺将军,只要有卑女能做到之处,定全心全力为陛下与将军效劳。” 我有些狗腿地将话激昂顿挫地说完,一番忠心已表,女帝也不好再当着夏力的面多说什么?只轻轻瞟了我一眼:“夜深了,各自回殿去歇息。” 我低头不敢动应了声“是”,女帝自己便举步出了御书房。 良久,夏力还跪在地上不动,我担心他是因为伤口疼痛才不能动弹,起身去扶他,他却牢牢地一把拥我入了怀中,像梦呓般在我耳边轻声道:“苏苏,你待我真好。” 我心里那根弦被某样东西轻轻拨了拨,漾出了些许波光潋滟,他又道:“我方才真怕,怕你亲口说出与陆景候实为旧识,那样的话,阿姊真的会立马将你收押天牢的。” 我怔了怔,也只得轻轻道:“陆景候从未与我有过接触,我与他并不是旧识。” 他将头靠在我肩上,缓缓点了点:“我信你。” 御书房的四处都是吊着宫灯燃着烛火,亮如白昼,我在这一片眩目的光亮中,刺刺地便流了泪。 有种危难之后绝处逢生的喜悦,更多的,却是此生孤寂太久之后多了个人可以依靠的触动,我知道,有种难以言说的情感正缓慢地包拢着我的心,终会开出花来。 第二日,女帝便让近侍过来传话,说是可以送我出宫了。 我草草梳洗了下,犹豫着还是问了夏力身体可还有碍,那名近侍有些暧昧地瞅着我笑不停:“姑娘,你若是真的担心,自己过去瞧瞧不就得了,陛下有旨,说是允您过去将军那处叙叙话呢。” 我注意他对我用的是敬称,一时间有些窘迫,忙回道:“不用了,我先回府去。” 那人笑得促狭:“姑娘迟早是……” 我狠狠瞪了他一眼,他忙后退几步依旧是笑:“得嘞,姑娘脸皮薄受不住打趣儿,那这便安排车马送姑娘回定国公府了。” 我这才低眉作了礼:“有劳公公了。” 他将我领到一处宫门下的马车前,躬身笑得喜庆无比:“姑娘可还有什么话差咱家带给那位的?” 他伸出小指比了比,这个动作我倒是知晓,是指的夏力,这夏力也真是命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身份让皇帝身边的近侍都不敢直言,我没好气道:“公公怎的罗里吧嗦的?” “哎哟姑娘教训得是!”他笑嘻嘻地倒也不生气:“那咱家就不啰嗦啦!以后见着姑娘的时候多的是,姑娘也要关照着些。” “公公言重了。”我也打着笑脸,躬身就要掀帘子上车,刚抬了脚却是远处有个小公公气喘吁吁跑来:“姑娘且止步,陛下说……陛下说了……” 我心顿时悬得老高,整个人僵住不敢动,等那公公终于将气喘匀了,咽着气艰难地把话续完道:“陛下宣姑娘即刻去永德殿。” 天色突然有些变暗,我拿手半遮住眼缓缓仰面去看苍穹之上,最后一丝光也被云翳遮了个干净,初夏的第一场雷雨,便这样来了。 永德殿内并未点着熏香,我甫一进殿却有些雾蒙蒙睁不开眼,因一路冒雨而来,鞋底拖沓着春泥让我踌躇在外不敢踏进殿中。 女帝正坐于龙椅之上冷冷俯视着下方,我顺着她视线看去,正有一熟悉的身影背对着我朗声侃侃而谈。 “草民虽与那丫头素不相识,可既是定国公府里的人,草民也不忍看她受牢狱之灾……” 他的确也是撇得一干二净的,我心里有点堵得慌,顾不上鞋底是否会弄脏偌大素洁的永德殿,提步跨了进去跪在离他稍远的地方:“卑女参见陛下。” 说出“卑女”二字时,我仿若心底某处被蝎子轻轻蜇了一下,分不清是何感觉,疼过一下,便麻木了。 陆景候一时被打断也竟似忘了如何续话一般,身形僵在那处再未开口,女帝从龙椅上仰面站了起来,凉意嗖嗖地指了我道:“将军遇刺,原因在你,虽是陆公子为你求情,一番刑罚也是逃不掉的。” 我怔了怔,不知为何她又转变了心意,明是要送我回去了,却又在陆景候求情之后愈发地不饶我。 陆景候听我愣神不说话,忙对女帝道:“草民受了乐易郡主所托,代为传达一句话。” 我仰面怔然去看他,却瞥见女帝在听见小姐封号时瞳眸骤地一缩,她神色愈发冷,声音也愈发凉:“讲。” 陆景候微微回头过来朝我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又转过去俯首道:“郡主说,苏苏这丫头若是伤着了,只怕定国公已逝的小公子在天之灵都难安了。” 他一席话,让整个殿内再无声响,良久,面沉如水的女帝生生掰断了她案前笔洗上的一支玉管狼毫。 ------------ 十三章 生死攸关洗嫌疑(3) 定国公的小公子…… 时隔这样久,我再次想起见放公子,还是一腔悲切难熬,思之如狂。 我突然想看看女帝的神色,待我仰面去看她时,她眉目萧索似悲戚似哀叹抿唇一言不发,只直直地朝我看了许久。 我头一次被她的眼神直勾勾地蛊惑,再移不开视线去,陆景候却突然语出有声:“陛下,这便是郡主让草民传来的话,另外,陆家深感皇恩浩荡,此月的例贡为朝廷多添了十万两白银,草民之前便听说陛下夜难入眠,便从民间顶级的调香师那处讨来了一座紫铜貔貅香炉,专为陛下您镇宅安寝。” 女帝的神色愈发地捉摸不透,到后来又忽然一笑:“陆公子的心肠倒是挺细,是听谁说的朕夜夜难以入眠呢?” 陆景候不疾不徐缓缓拱手道:“当然也是听郡主所言。” 女帝似笑非笑“哦”了声:“当真是一对璧人,看来陆公子与郡主相处得的确是极为融洽,朕也大感宽慰了。” 陆景候垂眸一笑:“多谢陛下赐婚成全。” 我心里有些不好受,也许是想着小姐要嫁给他如此不仁不义爱耍花招的人,心头甚为不爽。 女帝慢慢下了龙椅上的台阶:“罢了,既然夏将军的伤也将近痊愈,都回去罢。” 我谢了恩,趁着陆景候刚站起来捋平袍角的当口,瞬地站起来便往殿外跑了。 他在后头也没跟过来,我气喘吁吁地去了方才马车候着的宫门处,看了看四周,愣得傻了眼。 抬头一片刚晴的青天,低头一洼一洼的深浅水坑,哪里有半根马毛的影子。 我咬了咬牙,大不了走回去便是,想来出了宫门就不远了。 正踟蹰的当口,身后零零碎碎传来脚步声,我不用回头也知晓,定是陆景候无疑。 “怎么?跑得这样快是累了不成?怎的站住不走了?” 果然是他,笑着说出来的话让我浑身不对劲,我低头不与他对视:“的确,待我歇会再走,您先请吧。” “莫非是迷了路不知方向了?”他笑笑,把袍子拂得哧哧作响:“所以便等我先走,你好跟在后头?” 我自然不能说是因为没有马车,索性咬了咬牙:“郡马爷说的是。” “苏苏,你现在对我这样冷!”他忽然轻轻地叹了口气,声音有些沉:“你可是怪我方才口口声声都在说你家郡主?” 笑话,我又何时对你热乎过? 我怔了怔:“郡马爷多虑,您与郡主天作之合,旁人自然羡慕都还来不及,况您本心系郡主,言语间不离也是理所应当,怎能觉得卑女是在怨怼呢?” 他居然伸出手来轻轻在我额间一点:“傻。” 我躲闪不及,被他指个正着,还未醒过神来,他将我左手轻轻一揽,牵住便往前走了。 陆景候,你到底起的什么心? 我不敢明面上太抗拒,只得低声道:“郡马爷还请放手,宫内人多眼杂,若是传出什么就不妥当了。” 他哼着一笑:“怕什么?” 宫门尽在眼前,周围人也少了,我横了心缓缓道:“郡马爷不日便要迎娶郡主,若传到郡主耳中,只怕会误会上些许时日。” “你家郡主没与你说?”他拖长了声调,刻意将说话声音提了提,响彻方圆十几里的范围:“到时你随她一齐嫁来我陆府,若是她不得宠,你便是通房丫头了。” 我凉了半截身子,死命将他握住的手甩了出去。 他有些不提防,错愕地回身来看我。 我扯起嘴角嗤着笑了笑:“陆公子,你信不信我现下便去面圣,请她彻查当年木雪岛一夜之间全族被灭之事?” 他似笑非笑地看过来,一双锋利的眉斜里挑了挑:“果真是长了不少本事,现下认得一个夏将军,便当真不把旧主放眼里了?” “旧主?”我心里愈发阴恻恻寒透了一遍,恨声道:“我的主子从来都只有郡主一人而已,此先若不是你毁我的一切,我又怎会沦落到做人仆婢的下场!” “你父亲积怨太多人,若不是我,也迟早有旁人来灭你全族!”他似乎气不可遏,低低喝道:“我不愿将你父亲的下作手段公诸于世,为的便是让你能好过些!” “哦?”我眯眼笑起来,渐渐笑出了泪:“如此?我倒要感谢陆公子送我入囚室日夜鞭笞我的那几年了?” 他终于不再说话,身子僵了僵,良久才低声道:“苏苏,我的确错了那几年,现下我想要弥补也来不及了么?” “来不及了!”我深深吸了口气,言语里皆是要将他生啖其肉的恨意:“世上焉有斩人一刀又将他救活的道理!你待我如此,总有一日,我会尽数还给你!” “好啊!那你现在便去面圣,看她会不会应允你彻查当年木雪岛一案!”他缓缓直起身子,将折扇从腰间抽出低低一笑:“苏苏,你终究还是太天真,我每月都向朝廷上贡多辄千万的宝物银钱,你当真以为?陛下会砍了我这棵摇钱树?便是她动了杀意,现下也不是动手的好时机。” 我只管狠狠看着他,他将我双肩扶稳了低眸渐渐靠过来,与我鼻尖相触:“我陆家的支脉商行遍布大夏朝,她决计无力将我连根拔起。” 在这初夏的一片艳阳天里,却有股莫名其妙的寒意慢慢从我脚底升起,一口一口地蚕食了我的四肢百骸。 他侧脸过来,将温软的唇轻轻触了我的左面颊,笑得一派温良:“苏苏,你要听话些,我对你自然会比从前更好。” 我只觉得讽刺,深切入骨的哀伤如利刃将我割裂得血肉模糊,在堪堪只余下最后一缕气时,他又拿世上顶好的药粉洒在我身上,让我重组肌理获得新生,仿若那些全是他唯独只给我一人的恩赐,并温柔地对我笑:“你可是我最心爱的人啊!千万,不要辜负了我。” 可我也只能再次沉到他给我放好毒液的池子底,一如多年前,他灭了我全族之后,狠狠地推我入囚笼那般。 我得谢谢他,幸而,他留了我一条命。 可陆景候,你莫要得意太久,终有一日,终有一日我会将我失去的所有都连本带利的还给你! ------------ 十四章 郡主病重被下药(1) 小姐已经昏睡了五日有余。 我守在她床边不敢阖眼,府里上上下下全是来往的药师大夫,或高或矮或胖或瘦,可到了我的眼前,我也辨不出什么不同来。 他们无一例外都是提了个药箱,无一例外都是进屋隔着帐帘来把脉,结果也当然都是无一例外地摇头走了。 我睁着眼看那些山羊须大夫从我眼前晃来晃去,直打着瞌睡。 却突然有人在我肩上狠狠一拍,我一个鲤鱼打挺便直立起来,比隔壁夫人院子那株老松还刚正许多。 来人嗤地笑了笑:“要睡便回去睡,你守在这里你家郡主也不见得好。” 正是陆景候。 我方才醒神过来绷紧的一张脸顺势冷了半截,不阴不阳地笑了声:“哦,是陆公子,您有何贵干?” 他不在意地要伸手过来,依旧是老动作,准备拿食指触我的眉心一点,我冷不防往后一退,他顿了顿,不动声色地把手收了回去,和气一笑:“你郡主几时病了,我却不知。” “原来陆公子是来瞧郡主的。”我了然哦了一声,打算要退下。 他却拦了我道:“先别走,怎的见了我就愁眉苦脸的。” 身边鱼贯而入鱼贯又出的大夫们目不斜视,我提步出门在回廊上站定,他果然也跟了出来。 “郡主在我那次进宫面圣时便病了,也不知那会子在圣上面前,陆公子您怎么说起郡主的托话儿还头头是道,倒像真的与郡主有过一番攀谈似的。” 我撇嘴瞪眼,只差没把他人给踹开,人都是这样,他愈凶你愈怕,他若对你慈眉善目起来,只怕你瞬时便能骑到他脖子上去吆喝出一声驾来。 他倒好脾气一笑:“还不都是为了你。” 我脸上有些挂不住:“陆公子您好好说话,老是扯到我身上作甚?” 他笑了一笑,定神朝我看住便不再说话了。 我嗤了嗤,真算是奇了怪了,他今儿出门是脑子被驴踢了还是被门挤了,当初多狠毒一人啊!杀人都不带眨眼的还笑得如沐春风的,怎么现在成心眼神轻飘飘地跟我堵得慌。 他如墨的点漆眸子眨也不眨,却忽然附到我耳边来道:“苏苏,你可想知道她为何病倒?” 我不着痕迹往旁边一挪:“陆公子爱诳人,总不见得您现下便要说,我家郡主是被您给气病的。” “差不离!”他低低道:“当时她去我府上说陛下要带你进宫,求着我想个法子。我想知道她这些年待你到底有多好,便让她喝了一杯酒。” 酒? 小姐如今人事不省地病着倒也不像饮了毒酒,伸手不打笑脸人,我问:“什么酒?” “酒名亡魂酒。与人饮后,气息全无经脉被封,与死人无异,不过!”我的脸刷地变白,他斜斜睨着我一笑:“若是七日内闻了返魂香,自又会重返生机,加之补物调理,三日之内便可下床行走了。” “如此魔障之物,你竟还将之与我郡主吃。” “怕什么?”他眼波潋滟地望过来:“你莫非就不想知晓,她对你到底能舍得多少么?” 我哑口无言。 在被带进宫的那刻,一向护我如命的她竟在激怒女帝之后无影无踪,我那会子便想,若是我真的被女帝诛杀,她会不会为我这个曾经的仆婢心痛一下。 可我如今既是知她当时为了我特意去求了陆景候,我自然放心得无话可说。 “既然目的已达到,那陆公子为何不早些让我小姐醒过来?” “如是我过来,你也不愿见我,我何必自讨苦吃?”他低低垂眉一笑,从袖中摸出个小瓶子在我面前晃了两晃:“返魂香现下便在这里,想要不想?” 我暗暗咬了牙,平白里便弯了眼睛仰面冲他一笑:“陆公子有何话便尽管吩咐。” “真是听话!”他将那精致得一塌糊涂的瓶子慢慢送到我手里,将我小指勾了勾:“附耳过来,我悄悄与你说。” 我看了周围并无他人,当即不做他想,侧了首凑过去,他缓缓朝我耳朵洞里轻吹了口气:“夜里来我府上,这返魂香,还得有别的来做药引。” 我愣了愣,他邪里妖气地低低一笑,转身便拂袖走了。 府里依旧热火朝天,老爷在正厅里不住地接大夫过来,夫人在自己院里的房中病重不醒,到处都是顶着骄阳来往的仆从,我看着他们汗流浃背的模样,自己却从头寒到了脚底。 趁着这一拨的大夫走了,下一拨的还没来,我关了房门快快地将那瓶子启封,果然有股异香令人一闻便振奋不已。 陆景候应不会骗我才是。 我暗暗放了心,将返魂香凑到小姐鼻下摇了三摇。 门外传来脚步声,我赶忙将瓶子收了藏在袖间去开门。 来人竟是女帝身边的小顺公公。 看他样子不准备进门,我低头笑了笑,问了声好。 “姑娘消瘦了些。” 他这话十足让我怔了半晌:“公公言重了,不知公公此来……” “咱家奉了陛下的旨意来探望郡主,定国公在前厅忙不过来,咱家便自作主张来瞅瞅郡主的光景。” “郡主尚安,还请公公回去在陛下面前回个吉言。” 他笑笑:“那是自然。” 说完将手抬起来拱了一拱,便告辞了。 我站在回廊中央,目送他身影不见,摸不准女帝她老人家卖的什么关子。 到夜里从宫中传来消息,我才知,上午那会小顺公公过来寻我,是打探夏力的踪影的。 好好被女帝管着养伤的夏将军,今儿个早上,在宫婢转身拧干毛巾的当口,凭空不见了。 却是女帝为何要人过来我这里寻人,当真是病急乱投医。 我听着厨房里一干仆妇七嘴八舌地议论夏将军消失在晨光中的英姿,撇了撇嘴,把小姐的药粥端得四平八稳地过去了。 我关了房门,嘱咐别人不许来打扰:“让外面的守严实点,郡主的药膳要细细喂服下去才行,若是打搅了半点影响郡主的病势,定国公绝饶不了你们!” ------------ 十五章 郡主病重被下药(2) 拿着鸡毛当令箭的滋味有点紧张,一回生二回熟,想姑娘我以后也要在府里独当一面才是。 小姐的牙关紧闭,想来应该是水米不进。 我叹了口气,轻轻把碗搁在了床边的矮几上,转身把对着门的窗子开了。 小姐的房间有个妙处,窗子多。 一扇门,三道窗户。 门是正对着院子口,护院们也都是守在门前两三里地的位置。 而窗户就不同了,东西北三面的窗子都是紧挨着后花园,树荫葱郁,端的是鸟语花香。 从这后花园直朝北走,便是定国公府的北苑出口,快到夜里,正是人少的时候。 我把裙装换了,穿一身湖色的袍衫,头发挽了个髻束在头上,和从前与小姐出门时的装束没什么两样。 我小心开了北边的窗,搬了把椅子垫脚,嗖地一下便跳了出去。 落地有点不稳,许多年没干过这种利落事情了。 我拉了拉袖摆和袍角,袖手便信步往北苑去了。 陆景候白日里说,让我夜里去他府上,有返魂香的药引给我。 我虽不知是真是假,却也不得不赴了这约。 若是小姐还不醒,恐怕定国公真的会抑郁着消沉下去,女帝也势必插手此事,届时将缘由查出,我也吃不了兜着走。 月色几许,已是有了蝉鸣。 我摸着夜路正要找处北苑小门周围的围墙好翻出去,正有一个黑影从天而降,颇有些震撼意味。 我却吓得足足退了十来步,想着若是这贼从北苑进了我定国公府,遭殃的头一个铁定是我小姐的院子! 我退着退着转身便撒丫子跑了起来,后头那黑影耍着轻功飙地一声就扑到我后头来,刺激得我差点一嗓子喊出去,他却势如闪电伸手就捂住了我的嘴。 这手法,好像在哪遇见过? 他低低一声:“莫要惊慌,我不伤人的。” 我的心从嗓子眼里堪堪要蹦出来的时候,又沉沉地落了下去。 “夏将军,你为何来了定国公府的北苑转悠?轻功耗了力气不小,您自个保重身体,伤还要紧么?” 他连忙松了手,呵呵干笑了几声,又把我肩头一扶转了个身:“苏苏,可巧在这里遇见了你。” 我袖手站着没抬头:“将军莫不是来这里的后花园瞧景致的?可惜白跑了一趟,这里的湖水比不上将军府里的碧漾湖波光粼粼,月亮似乎也没将军府的那样出挑。” 他笑出了声:“我听说乐易郡主病得几天没下床,想着你服侍她也怪辛苦,所以想来瞧瞧你。” “到不敢劳烦将军挂下这多,陛下留您在宫里养伤,出宫怎么都得和陛下报备一声罢,您可倒好!”我斜斜抬眼睨了他一下,嗤地一笑:“不告而辞来了番壮举,陛下寻人都寻到我这边儿来了。” 他默不作声地看着我,我见他不说话便将脸抬起去看他,他却突然俯首下来,温热的吐息堪堪拂到我鼻尖之上,我忙得退开一步:“将军莫不是又饮了酒?” 他眼睛弯成一双月牙笑:“我身上可没有酒气,你从哪里闻来的?” 我被他方才的举动唬得不轻,脸热心惊地扯起嘴角自顾自笑了笑:“那便是我弄错了,人也见到了,夜色已深,我也不好多留将军了。” 他默默含笑瞅着我许久,我装作不在意任他瞧着,这逐客令下得够明显了罢? “苏苏,你十足是个美人坯子。” 他无头无尾地突然蹦出了这句话,我把头一低,呵呵尴尬一笑:“将军抬爱了。” “你也知道这样晚,为何也在这北苑门转悠?” 我道:“睡不着,出来转转解闷。” 他这话倒是提醒了我。 我抬头去看天边的那钩弯月,粗略一算离中夜也差不了多少时辰了,陆景候怕是还等着我,我便有些急,面不改色道:“夜里有些凉,我这便回去了,将军也快些回宫养伤去罢,免得陛下挂心。” “我伤已是好了!”他目光闪烁地低头盯住了我:“今日起早出宫,正是去了那日你我相约之处,回来时白露寺前的那行山路两边的枫叶正被晚霞染得彤红一片,煞是好看。” 我乐得装糊涂:“好看便好,好看便好。” 他又盯紧我一分:“苏苏,你也知晓,那日我迟去是受了伤昏迷了半日,若是有下次,我定不会爽约了。” 我哈哈一笑:“好说好说,将军的人品,我自然信得过。” 他扬唇笑出声:“你是答应了。” 我不解看他:“答应什么?” 他笑容不断,勉力止了笑来应我的话:“自然是答应我再去一次白露寺。” 我怔了怔,正要开口时,他突然飞快地凑过来在我面上一触,我骇得不轻,睁大了眼去看他,他身影一闪转身便飞上了那北苑围墙。 人影跃下不见时只留了一句话:“三日之后,我等你在白露寺门前,你若不来,我便不走了。” 我愣了足足有一炷香的时辰。 再抬脚时腿竟是软着微微发抖,心跳得太猛烈一时间还平静不下来,我缓缓舒了口气,拣了个低矮的地方搬来石头垫着翻了出去。 从定国公府去陆府,要拐过一条街穿过四条巷子,我从未去过,地形图是在他给我那瓶子时一并塞到我手里的。 他倒是个会打算的人。 等摸到陆府的时候,他家大门紧闭,我围着三人高的墙走了一圈,也没发现个灯笼来指引我去见他。 或许他是说着玩笑话,糊弄我白跑一趟的。 天底下便是有我这样的傻人,明知是个不让你进去的虎穴,你还偏偏要巴巴地赶过来。 我又袖手靠着府门前的石狮子等了等,到了中夜果真是有些冷,我朝手上呵了口热气,跺脚缓了缓,想着今夜见不到,便明夜早些来,若是今天一宿不在府里,怕是被人知道了要说闲话。 我慢慢活动了下快僵住的手脚,直起身便准备往回走。 月色映在地上,恰是映出了我身后还有个影子。 我正犹豫着要不要回头,垂眼看着那抹影子,肩头上却被人一拍,那人笑道:“苏苏,可巧又遇见了你。” 我闭了闭眼,夏力,怎么还是你! ------------ 十六章 郡主病重被下药(3) 我这次没敢笑:“夏将军,您原来还没回府呢?” “你不也是没回去?”他像是捉到飞贼一般心情甚好地一笑:“莫不是还睡不着,散心散到定国公府的几条街外来了?” 我干笑了几声:“将军说的正是,想着在院子瞎逛被人瞧见了不太好,便逛到街上来了。” “你倒是胆子大!”他若有所思地瞧着我:“平常的姑娘家都是夜里不敢出门,你还跑这么远,到底是做什么来的?” 我学着平常的公子哥见礼时拱了拱手:“您瞧,我可不是也怕得慌,特意回去另换了身袍子穿着,夜里暗,别人正好也以为我是个爷们呢。” 他嗤地一笑:“你明明在之前遇见我便是这身袍子,莫要以为我没发现。” 我愣怔便住了口。 二人相对,俱是一言不发。 良久,我有些熬不住,拱手低声道:“就此别过,将军保重。” “说得我要去上战场似的!”他竟是笑出了声,言语里尽是调侃:“我本就是诧异你为何夜里穿着男袍,特意折回去跟在你后头的。” 哦,原来我翻墙的时候隐隐约约觉得有人在暗处轻笑了一声,那人便是将军你喽。 我眉心一跳:“袍子宽敞,穿着正好乘凉,舒坦。” 他悠悠道:“那方才又是谁说夜里太凉,催着要回去歇息的。” “夜里外头凉,屋里却闷得慌!”我笑笑:“将军还没回府歇脚进屋,怕是不知情呢。” 他道:“既是外头凉,你在这家门前足足候了半个时辰,手脚怕都凉透了罢?” 说完作势要来捉我的手过去,我往后缩了缩:“不凉不凉,我这便回去了。” 他脚大步一跨,身形一晃便挡住我去路,淡淡道:“既是等了这样久,还没见着人,便怎的回去了。” “诶?”我睁眼去看他:“这里是有谁人在等着我么?我竟是糊涂了,想不起来,还是回去再说罢。” 却听见面前的夏力嗤嗤一笑,身后传来一人凉凉的声音:“我还道,你今日不来了。” 我心斜里一抖,再拐着一抖,正抖回了原处,夏力在我面前轻轻一笑:“你那日等我等了足足一日,今日等他,倒是等了半个时辰便不愿等了。” 我讷讷无言,身后那人倒是开了口:“若没有将军那日爽约不至,她也不会又是崴脚又是风寒折腾了半月才好。” 夏力终于不再说话,只露了几分惭愧神色来看我,我无所谓一笑:“将军先回去罢,我待会办完手头上的事也便回去了。” “你一人回去我还是有些担心!”他作势要来扶我的肩被我不露声色躲过了,手顿了顿又收了回去:“我便在此处等你,待会好送你回去。” “不敢劳烦将军!”我低头道:“怎么来的,我怎么回去便是了。” 夏力还欲说话,却是定定看了我半晌,又抬眼看我身后半晌,低低一笑,转身便走了。 直至他身影在我视线内完全不见,我缓缓转身朝陆府门前的那人笑了笑:“方才竟是被挡住,没发现陆公子已经开了府门。” “我以为你不会来了。” “怎么会!”我还是笑:“陆公子拿小姐的解药来吓唬我,便是前头有猛虎挡路,我也还是要来的。” 他默不作声看了我半晌,良久叹了口气,遥遥朝我抛了个物事,正掷在我手中。 弦月正升至中天,我借着月光垂眸一看,是一枚小锦囊。 “这是你要的东西,回去罢。” 我怔了怔,抬头去看他,他负手站着看我,风徐徐吹过来拂起我额发,我抬手一抚,垂眸低低嗯了声。 我转身走了几步,不自觉又回了头去看他,他还保持着原来的姿势挺直地站着,连脚步都未挪,锦囊被我捏在手里,似有千钧重,我遥遥看他许久,终是转身走了。 那夜回府我便照着锦囊里留的字条指示,将那药引子与返魂香一并研成了粉末夹在香炉里燃了半宿,第二日拂晓时分,小姐的床榻之上果真传来了动静。 府里上下俱是提前开工,为小姐的膳食起居忙活了起来。 待老爷探视过后,我照旧是给小姐端了碗药膳,她醒来了说话声音有些虚,恍神朝我手中的碗看了良久,又抬眼朝我盯了良久:“这是什么?” 我怔了怔,心里似乎有什么一晃而过匆匆走了。 她见我不说话,又问道:“这是什么?” “回郡主的话,是药膳,府里厨子做的,郡主尽可放心吃。” 她默然半晌,淡淡道:“怎的突然叫我郡主了。” 我也默然多时:“那日经陛下的一番提点,我有些明白了,主子便是主子,奴才便是奴才。” 她笑了笑,面色苍白着透出些惨淡:“我是如何醒过来的。” 我无意欺瞒,只说道:“是准郡马爷亲自来定国公府来探望小姐。” “然后呢?” 我顿了顿:“之后准郡马爷屏退了其余人,说是有法子让小姐醒过来,果然小姐便醒了。” 她挑眉一笑:“可我方才问过父亲,他并不是这样说的。” 我愣怔一瞬,苦笑了声:“不敢哄瞒小姐。” “若真如你所说,陆景候屏退了所有人,怎么唯独你知晓偏偏是他的法子让我醒过来了。” 我不作声,她又道:“什么时候,他与你竟走得如此近。什么时候,他对你竟如此上心。” 我再说不出话,搁了药碗便往地上一跪,俯首道:“我是郡主的贴身侍婢,郡马爷偶尔对我看一眼也都是沾了郡主的光。郡主与郡马郎才女貌天作之合,旁人万万不敢肖想半分。” 屋内静了一静,她出声一笑:“起来罢,我刚起来还是有些乏,你先出去守着,我睡一会。” 我低眉站起来,关好房门的那刻,回廊上正有微风拂过我脊背,我颤了一颤,这才发觉,背上中衣竟是湿透了一片。 天边红日正升,我见漫天朝霞尽皆染红,放眼望过去,一时竟是望不见头了。 ------------ 十七章 两厢心思何燃欲(1) 三日之约如期而至。 那日红云满天朝下烁人,我早早地起床了梳洗,并不是为着现下去奔赴君子之约,这几日小姐对我的态度大不如前,我若不早早地另寻靠山,恐怕以后的日子便难熬了。 不过夏力这小伙子,的确很牢不错,只是能不能肯借我靠下乘凉,便难说了。 我前夜是得了小姐的同意的,彼时我轻轻给她放了帘子,轻轻在外小声道:“郡主,明日……” 她也没撩帐子,只沉沉道:“何事?” 我顿了顿,依旧轻声道:“之前夏将军约我明日踏青,我不知到底该不该……” “去吧!”她竟是莫名地似乎极喜悦地笑了声:“我允你出府。” 我怔了半晌,站在她床帐边许久未出声,她翻了身透过帐子来看我,问:“你先去睡吧!好好歇一歇。” 我低低一应,转身便出去了。 见到夏力时,我额上背上略微有些薄汗,好在山风轻巧拂着,并不算热,隐隐吹出些惬意来。 他见到我扬唇一笑,几步并作一步地朝我走来,双眼亮亮地瞅着我:“今日的湖绿衫子,真真好看。” 我莞尔:“将军谬赞了。” “早先便听乐易郡主所言,白露寺的签极准,符极灵!”他执了我来不及缩回的手,笑道:“不若与我一起去瞧瞧罢。” 我没奈何,只得赔笑:“极好,极好。” 进了庙门,有小沙弥作揖引路,今日恰是晨曦薄光之景,香客往来并不多,他信步与我并肩走着,倒也无甚大碍。 我忽而停了步:“将军是去求签?” 他点点头,冲我一笑。 我伸了右手指了东边,再道:“将军,求功名的去处,是在那边。” 他噗哧笑了:“谁道我今儿来,是求功名的。” 我怔了怔,也笑:“极是,极是,将军的功名已是极高了。” 他默默看了我半晌:“你今日说话怎么这般客气了。” 我垂眸看地,总不能说,将军你今日这身白袍子穿着实足太俊以至于我都神思恍惚没法好好说话了吗。 “苏苏,快随我去那处!”他扯了扯我的手腕:“往西边的正是求姻缘的。” 我不自觉颤了颤:“将军可有心上人了?” 他在前面疾步走着,忽而意味深长地回首看过来,却不说话,轻轻一笑又扭过头去了。 我撇撇嘴,将军不是硬汉子么?也会卖关子这一套? 他已是先行与持着签筒的老僧搭上了话,我走过去时,老僧已笑着将手里的签筒递给了他。 夏力的半边侧脸完全沐浴在阳光晨曦之中,没来由地让我有些心跳加快,他深深朝我看了一眼,闭目虔诚地摇起了签筒。 我有些站不稳,私以为,他摇签筒的样子,估摸着今日太阳下了这玉斜山,他都摇不出一支来。 老僧重新入定,似乎不在乎他摇一日还是两日,抑或是更久,我却有些心焦,照这个法子下去,我只怕真的回不了定国公府了。 “将军……”我见他闭目兀自一脸陶醉,有些不忍心:“您稍微可以摇得再用力一些。” 他听了我这话,睁眼朝我一瞥,果然不说话地闭目加了些力气。 我舒了口气,立时签筒顿住,一支竹签应声而落。 我转了身,不欲去看,他却拉了我一起在那老僧面前站定:“还请大师解签,指点一二。” 我总算,有些知晓他为何求签了。 却是莫名有些想走,我清了清嗓子,笑了笑:“将军,我先出去转悠一下,过会儿估摸着签解得差不多,我再回来寻将军可好?” 他暗暗抓紧了我的手,笑得眉眼俱开:“苏苏,为何不欲听了再走?” 我用袖子在脸边扇了扇:“太阳照着大,热得慌。” 且不论我这浮夸之举是否被他看穿,他倒是亲自拿袖袍替我遮了半边脸,我正要拒绝时,面前老僧突地出言:“施主,东边若雨西边晴,执着太深,怕是难以成就心中所想。” 夏力怔了一怔:“此话怎解?那签上如何说?” 那老僧有些玄妙地叹了口气,摇头朝我看来,我心里蓦地沉了一沉,强自笑道:“大师看着我作甚?” 他却突地将那签掷回了签筒,拂袖道:“施主,你这签,我解不了。” 夏力哎着要伸手去抢,我眉心跳了跳,也不知他到底是不是正经的解签和尚,遂忙拦住他道:“将军,佛门讲究的是个缘字,若是缘未到,求也求不来,便正如方才大师所说,这签,只怕是真的解不来了。” 他神色有些僵,缓了许久才面色灰白地喃喃低语了一句:“为何还是如此?” “还”? 莫非他从前有过心上人,此次前来正是为了与她的姻缘之事不成。 我知晓这其中苦楚,忙好言安慰道:“无事,将军青年才俊,恐怕这姻缘签早被您那边的心上人求去了,您等她到时候再来知会您便成。” 他嘴皮子动了动,似要开口说话,却是扭过头来看了我半晌,摇了摇头,闭嘴了。 其实每每唤他将军时,我都能忆起见放公子那时无暇的容姿。 自他逝后,梦里见他时他总笑着要我唤他一声将军,还宽慰我道,为国身死,便是武将最无上的荣光。 若是他尚在人世,我或许,也不会如此念他想他知他疼他。 凡心生怨抑,林林总总,无非是知而不求,求而不得,得而早失,失却难舍。 风拂过袖边荡起浮尘了无痕,夏力悄悄勾了勾我左手小指,没有战袍铠甲裹身的少年笑得温良:“苏苏,你说的正是。” 我低头不知作何回应,他却牵了我手道:“走,趁着天还不热,我带你去遛马。” 且看他兴匆匆走在前头的架势,说成溜我还差不多。 我笑了笑,也的确许久没与人玩闹过,遂跟在他身后与他一齐下了山路去寻他的马。 “我这马是当年姐夫亲自与我选的,如今……”他话顿了顿,却突然不说了。 我知他说的姐夫正是女帝的结发夫君,前朝大庆的圣上,此为禁忌,我也不好跟着多提,遂指了对面的一座山峰道:“将军你看,春花都谢了。” ------------ 十八章 两厢心思何燃欲(2) 话一出口我便想狠狠扇自己一嘴巴子。 本来他方才便说的是已亡之人,我此时倒还指着谢了的花来与他看与他说,当真是……傻了多时早不知聪明为何物了。 我在心中默默骂了自己几遍猪头之后,他倒是豁达一笑:“是啊!春尽夏至,花也都谢了。” 我讪讪一笑,再不敢随便接话。 他左手负于背后,右手还不忘挡在我肩周围为我拂去山路旁伸出来的小树枝,我与他默默行着,倒也不辜负两边郁郁葱葱的树景。 将近快行至山脚时,我眼尖,比他先见着平地,扬声喜道:“可算是快到了。这样的山路走着,虽是下坡,也太辛苦了些。” 他许久未说话,我不知是否又口无遮拦说了什么不对的,讷讷住了口,他冷不防道:“苏苏,你与我一起时,可会无聊?” 我僵了僵,不知他所言何意,还是笑道:“将军何出此言,自然不会无聊了。” “我自小便未与女儿家一起相处过,既不会说顽笑话哄人开心,也不懂女儿家内里的那些细腻心思……”他顿了片刻,再开口时似乎攒了许多的力气:“所以苏苏,你千万莫要责怪我。” 我有些猝不及防他说这样严重的话,忙道:“将军肯赏光邀我一同出来,我感激还来不及,又怎会说责怪那些大逆不道的话来。” 他终是浅浅一笑:“那便好。” 我也是笑:“将军,前方那匹马便是你的罢。” “正是!”他笑说:“你从前定是未骑过马的,今日便让我当你头一回的夫子罢。” 我乐得多学一门本事:“那便多谢师父了。” 他回过身来冲我一笑,趁我愣神之时在我眉心一点:“调皮。” 刹时便似有魔障之物击碎了我的心神,不久之前,也曾经有人这般想在我眉心一点,可我躲过了,在那之后,他便再无这样的手势。 “在想些什么呢?”夏力拉住马缰朝我走来,伸手作势在我面前一晃:“你看这马,都等得一副急样了。” “将军,我……” “嗯?”他睁大眼来看我:“怎的面色不太好?” 我抬眼望了天边,正有厚云将日光遮住,瞬时天便阴了下来,我脱口便道:“无甚大碍,只是突然有些体乏,怕是之前的寒症还没看完全,此时胸闷得很。” 他果然有些慌神,忙探了探我额头:“怎的憋到现在才说,走,我们赶紧回去。” 我为难地盯着那匹马止步不前,他倏忽一笑:“也是,你我二人共乘一骑终是不妥,便如此,我先回城去招辆马车过来,你先在此处歇脚等着我好不好。” “那多麻烦,不若将军先回去,我在后头慢慢走着便是!”我其实并无不适,却还是装作极倦乏地撑着一口气道:“我今儿也是这样走出来的,现下走回去也无妨。” 他眉目间突地流露出一股子疼惜之情,激得我汗毛刷地竖直了起来,却听他红口白牙开口便道:“苏苏,你总地与我这般见外。” 我扯起嘴角一笑,再不说什么了。 待折腾了一番我终是从马车里出来安全到了府,不过是北苑小门,若是我招招摇摇在定国公府的大门前下车,指不定要亮瞎他们一帮奴才的狗眼。 罪过,想来是与将军不俗之人待了半日,连自己也是奴才都忘得干净了。 马车夫收了夏力出手阔绰的一锭银子,扬起马鞭把马赶得飞快地走了,夏力潇洒地从马上下来站定,亲自从袖中掏出一方锦盒来递与我。 我十足有些诧异,忙摆手道不敢收。他却笑:“并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权当是博你一笑罢了。” 话说到这份上,我不收便是我做小了,接过来细细收在衣间,想了想,便把自己腕上新带了许多许多时日的绞丝银线钏子褪了下来,郑重其事地交到他手中:“将军莫要嫌弃,这镯子看着虽旧,却是伴我多年了的,还请将军一定要笑纳。” 他扬眉笑出了声:“我送你东西又不是一定要回礼,傻丫头,这东西你带顺手了,给我这大男人也是荒废,若是真有意,以后便再不与我客气方是还情了。” 我哑然无话,只得将钏子扣在手里,笑了笑:“将军说的是,我出府也有半日,想来也该进去了。” 他点点头,在我眉心一点,我没来得及躲开,他笑道:“苏苏真是美极。” 我脸腾地一红,头低了半晌,耳边传来渐行渐远的马蹄声,再抬眸时,眼前已无人影了。 他骑马的背影矫健有力,的确是俊朗非凡的人,我默默叹了口气,随便将钏子往腰间一塞,抬步便走。 我舍了学马的好时机,不惜装病回来,自然是有更重要的事情。 只因我想到,上次最后一见的陆景候似乎不太开心的样子,我便莫名其妙地想去见见他。 我也不知是为何,我明明视他为眼中之钉附骨之蛆,便是从前我不如现在这般嚣张之时也是俱他怕他,从来没有生过想要主动与他亲近些的念头。 去陆府的路我依稀有些记得,一路上四处张望只怕又遇见夏力,好在倒是平安地拐了条街穿了几条巷子到了陆府大门前。 那日夜里无人守门,倒是现下白日有个门童靠着门在打盹。 我好心轻步走了过去,悄悄道:“小哥,打搅下,小哥?” 他睡得有些沉,我凑近他耳朵尖依旧是小声道:“呀,这脚边是谁的一锭银子!” 他诶了一声赶紧把脚护住:“都别动!是我的银子!” 我嗤地一声便笑了出来,他回过神来有些窘,愤愤道:“你这姑娘家,好端端地为何要骗人!” 我没奈何,只得赔笑道:“得罪之处还望见谅,可否请小哥通传一下你家主人,我想见见他。” 他打了个呵欠道:“你是谁,见我家主人是何事?” 我道:“我是乐易郡主身边的贴身丫鬟,来见你家主人,是为……” 是为了何事? 醍醐灌顶也不过是电光火石之间,此时话到了嘴边,却突然不知如何开口,刹时便讷讷闭了嘴,再吐不出一个字。 ------------ 十九章 心思渐变行乐早(1) 小哥不住催促:“姑娘若是有要事便需快些说了,家主好似马上要出门。” “出门?” “是,家主说是要……”他诶地笑了笑:“倒是巧,正是要去拜访定国公的。” 我愣了一会:“如此……如此便不打搅了!”我勉强一笑:“小哥莫要与人说我来过。” 他也不做挽留,我转身下了门前的石阶,正要举步回去时,忽听得背后门轰然而开,我躲避不及,只得一头拐进了左边的一条暗巷。 所幸应是未被发现的,我静息凝神,堪堪能听到那门童的一声恭送。 听得脚步声跨出门来,门童忽而谨慎道:“方才有人来求见家主您呢。可惜听得您没时间便告辞了。” 我暗暗磨牙,准备听那人怎么说。 “是谁?” 门童似乎叹了一小口气:“她说她是个丫鬟,可依小的来看,倒更像个落魄的大户小姐,那容貌和气度……” 我忐忑听着,那小哥的声音好像突然被扼在喉间,蓦地又听见他颤着声道:“公子饶命,的确是小的不长眼,不该说这等混帐话……” 那人似乎没说话,脚步渐起,又渐无,我听在耳中有种如隔云端的模糊感,我袖着手慢慢转出了这条暗巷,眼前却突然现了一个人影。 我骇得差点失声叫出来,听得右后方那门童惊喜道:“哎呀,原来姑娘还没走,公子,小的方才便是说的这位……” 面前似乎在等着我的陆景候淡淡偏头过去看了他一眼,那小哥刹时乖乖噤声,比江湖上传闻下药不过半步倒的**还管用得紧,我有些胆颤,僵着笑了笑:“见过陆公子。” “苏苏,为何你从这巷子里头走出来。” 他话里有丝丝的笑意,我不敢抬眼看他,只得道:“我……我预备着回府去,竟忘记路了……” “正巧我也准备去定国公府,带你一程可好?” “不用麻烦……” “你今日不是与夏将军出城游玩去了吗?怎的回来得这样早!”他不容我拒绝,牵了我的手便往前走:“这话是你家郡主告知我的,应该不会错。” 我一时无言,默然半天吐出一句话:“我方才有些不适,夏将军便送我回来了。” “哦?”他有些上扬音调:“那又为何来这里?是找我有事么?” “没……没事。”我自己也不知为何魔障地来了陆府门前来找他,低了头兀自想了许久,他却突然道:“你今日的妆很好看。” 我蓦地抬头去看他,他伸了手,却不来触我额心,反在他自己眉心处一点:“这里!”他笑道:“一点朱砂。” 我今日并未上妆,怎的会有朱砂痕迹?莫不是夏力方才用手点上来弄的? 他一直盯着我的面上看,我有些忐忑,伸手便要去抹,他却少有地似乎有些激动地哎了一声:“莫要擦了,很好看。” 我被他看得不自在,还是将手举起来作势要去拭掉,他却突然攫住我的手腕道:“你平常戴着的那只镯子怎么不见了?” 我忙道:“方才取下来过,忘了戴回去了。” 他亲自低头拿了细致地为我戴上,我趁势举了右手偷偷抹了一把眉心,再看手指尖,果真是一抹浅红。 我从衣间搜了夏力送我的胭脂盒出来,开盖后有股甜香,好闻得紧,自许多年前,我就未有过这么精致的物事了。 陆景候许是看我眉目间有喜色,也有些笑意:“还舍得为自己买些胭脂了。” 我有些得意:“这可是别人送我的。” 他神色刹时冷了几分:“不是你自己买的?那是夏将军今日送你的了?” 我也不知为何突然又怕起他来,只得低头下去盯着自己鞋面小声嗯了下,他未说话,只呼吸有些急促,似在压抑着什么?好半天倒不怒反笑:“所以你还特意准备将镯子送给他做回礼?” 我有些不知所措,面色灰白一片说不什么话来,他松松放开我的手,不明所以地冷笑了笑:“只是你莫要忘了,小小丫鬟,还指望飞上枝头变凤凰,那可是天大的笑话。” 我愣了许久,他已是抬步拂袖走了。 我看着他头也不回的背影,心里莫名有些苦,却还是扬声道:“多谢陆公子提点。” 他没有停顿,径直换了马车,改乘一顶软轿子走了。 我怔怔低了眼去看自己手腕上的镯子,捏了捏尚在右掌心里的锦盒,触手温润,一如夏力今晨在阳光下对我极尽春晓之色的暖暖笑靥。 我走回去的步子放得有些慢,尽管知道陆景候正在府里,我还是不得不从正厅进去,如我所料,小姐也在。 她悠悠放了茶碗笑吟吟地看过来:“苏苏,和夏将军玩得可还尽兴?” 我抬眼去看,厅内也只有她与陆景候二人,之前不知在说什么?陆景候面色似乎有些不善,难为小姐现下还有心思与我玩笑。 “回郡主的话,夏将军很照顾人,玩得自然开心。” “那便好!”她竟转头过去似要在眼内燃起一盏火光,笑着对陆景候道:“你看,可知我说的不错,郎有情妾有意,自然怎生相处都好。” 陆景候不说话,笑了笑后自顾自去用茶碗盖子去一下一下地掀茶面的浮叶,在我眼中,倒像是行刑之人用利刃于我肌理之上一下一下地剐肉剔骨,我不自觉移开眼,正看见小姐神色有些奇怪。 厅内诡异地沉默了下来,我杵在原地不敢动,小姐又道:“苏苏,若是你也有心,我大可以将你收作义妹,与夏将军一同去请旨让陛下赐婚。” 我惊了惊,正要婉拒时却听见陆景候那处传来一声碎瓷之音,竟是他失手将茶碗撞翻在地上,我赶忙抽了帕子要去与他拭掉,他却淡淡侧了身,让我的手触了个空。 我愣愣站着不知如何是好,他却往我身后走了几步:“郡主,今日在下便告辞了,改日再上府叨扰。” 听得小姐一声淡淡笑意道:“那便不留陆公子了,走好。” 他的脚步声踱了出去,我依旧愣着缓不过劲来,小姐慢慢移步走至我跟前,第一次用抬了我下巴的动作吐气如兰道:“可知,这招果真能触怒他。” 我不明所以去看她,她却缓缓笑开来,似一只吐着鲜红信子的毒蛇。 ------------ 二十章 心思渐变行乐早(2) 那人一身刺得晃眼的白袍子似乎又悠悠浮在我面前眼帘之下,我头突然有些晕,闭了闭眼,再睁眼时又是小姐笑得意味深长的神色。 我竟不知,小姐何时也会用这副表情来看人了。 她本是美极的一双眼似闪着幽光,明明是太阳尚未落下的白日里,我周身却如坠冰窖,从头至脚寒了个彻彻底底。 我垂下眼低声道:“郡主恕罪,我并不知、并不知……” 她从鼻腔里哼着轻笑了声,捏住我下巴的手缓缓放下来:“你不知,他为何会如此反常吗?” 我心里突地一跳,想抬眼去瞅她面上是何神情,她却轻盈地转了身,袖间带起的香风扑面塞鼻,我脚步更是虚浮,软着跪倒道:“还请郡主知晓我的忠心,我此生本是了无期望,自公子没了后我便心如死水再不求任何青睐了。” 她莫名一笑:“你前些年一直偷自喜欢着见放,这我也知道,可他已逝多年,你早没盼头,如今却是有将军在侧,心便是再如一潭死水,也总归有几丝涟漪。” 我将头深深俯下,一字一句说得悲中含切:“郡主明鉴,我愿将此生长随公子,自死不得休。” 她定了定神,低头来看我,如针芒的目光刺在我背上头顶,我闭紧了眼仍能觉得那一股子的毒意似蛇游走于我周围,令人动弹不得。 我睁了眼去看她鞋面上的繁密精致的绣花,再不是从前她爱极的木槿,而是灼盛大片的雍容牡丹。 我双目闭了闭,恍惚又忆起她那时与我说过,苏苏,我这辈子啊!都是要穿着你亲自给我做的木槿绣鞋的。 头顶有声音清冽响起:“起来,见放的事情以后再说,先回去歇着,明日与我进宫看陛下与夏将军的意思。” 我唇角泛苦一笑:“多谢郡主恕罪之恩。” 她裙摆从我眼前拂过,眨眼便没了踪迹。 我缓缓支着双膝从地上站起,木着一张脸回房倒在了床上。 见放公子清冷却温柔泛着笑意的容颜,夏力弯着眉眼冲我笑得盈然的俊脸,还有陆景候冷冷瞥视过来的神情像车轱辘一般在我眼前转得越来越快,我紧紧闭了眼,却是愈发清晰,耳边甚至能听见那一声声似催命索魂的响动之音。 我浑身颤个不停,翻身拉过被子兜头一盖,刹时暗下来的世界顺势安静了不少,我怀中还揣着夏力送我的胭脂盒,我仔细捏着它从衣内摸了出来,将手伸出被子咬牙往墙角一掷。 清脆的瓷器撞破在灰墙之上,恰如陆景候先前手中的杯盏失手碰翻在地的声音,我浑身冷了下来,仿若自己成了那盏碎得稀烂的瓷盏,连翻身都永无宁日。 我一气地胡思乱想,竟也睡了过去,再醒时已月出有光,我摸着空腹多时的肚子,缓缓从床上坐了起来。 窗外的蝉鸣悠悠,我把鞋穿了起身去开门,刹时满室月辉泄了个通透,我不自觉笑了笑,打算去厨房找些果腹之物。 走了一半却又记起之前从北苑的那片围墙偷偷出去过,兜里还有些银钱,不若在夜市里找个面摊吃上些汤水,总比残羹冷炙吃起来要舒坦。 现下夜里已是不冷了,我却还是习惯袖手低着头匆匆往前走,草丛里不提防便有蟋蟀蛐蛐蹦跶着跳起来,倒别有情致。 晚风里似乎有食物的香味,我摸索着走夜路,跟了过去。 所幸我鼻子倒没被哭得太久影响嗅觉,即便是一片馥郁花香中,我仍是辨出了所在地。 待走近时,不禁哑口失笑,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我垂眉走近一笑:“夏将军好巧,怎的次次夜里出来都能遇见。” 他见是我,眉目中先惊后喜,一双本就月牙状的眼睛弯得更是灿若晨星,我脸不争气略热了热,他伸手一把将我拉住坐下,冲正在忙活的面摊老板扬声笑道:“劳烦再来一碗打卤面。” 我正是饿的时候,他这话正中我下怀,我抿嘴笑着从衣间掏出一些碎银:“今儿让我孝敬将军您,若是不嫌弃,这碗面我请了。” 他作势一拦:“怎有让姑娘家给我请客的道理!”他又是笑:“何必如此见外,白日里玩了那样久,混也都混熟了罢。” 我被他盯着笑看得不自觉垂了眼,偏了头佯作去别眼看远处的灯火,他却将手伸过来,在我脑后揽住一亲,我惊着要推开他,他却轻笑着放开了我道:“不觉得竟有些痴了,我该打我该打。” 我清了清嗓子,低头便往另一张桌子上挪,他却哎了声笑道:“方才是我唐突,定不会了,且安心坐着,面快熟了。” 果真一股卤香味勾起了肚里馋虫,我定了定神重又坐下,老板的手艺极好,我竟连汤都喝了个干净。 他先前便是吃完,此时一心一意坐着等我,我拿帕子抹了嘴角,正要去付钱,他却拉着我道:“我每晚都要来此处,都是月初把钱一并付了的!”他唇角一扬,笑得有些雅痞:“你若要真想还,我见你方才拭嘴的帕子好看得紧,不若送我可好?” 我垂眉一笑:“将军眼尖,只是这帕子都是姑娘家的物事,将军要了过去也使不上用处,不若换了别的可好?” “那你便与我佩剑上打个璎珞穗子罢!”他负手一笑,眉目间尽是戎马江山的气慨:“我先前的那个旧了,阿姊早催着我重换一个。” “将军既然都拿陛下的旨意来压我,我也不敢不从了!”我低低一笑:“将军止步,三日后便将穗子送至您府上可好?” “不必送过去,我亲自去见你。” 我愣了愣:“便如此,还是在此一见如何?老伯的打卤面着实好吃,到时候再来尝尝。” “甚好,其实若是想吃,可以夜夜都来这里,总能见到我的。” 我已是拂袖转身,看不清他神色,只遥遥挥手道:“郡主说是要明日带我进宫,将军若是有心,明日便进宫一趟罢。” 他扬声一笑,彼时正如清露,滑至花间无痕。 ------------ 夏时流光篇 ------------ 第一章 另有上位女(1) 月将至中天,我悄悄开了房门进了屋,先前被我砸碎的胭脂盒在墙上染出斑驳的或深或浅的印子似乎在咧嘴冲我刺目地笑。 我扶着门框站定极久,终是默然走过去,蹲下身重又将那个盒子拾起来。 终究是夏力的一番心意,我总不忍伤了他的心。 盒子零落掉了些碎屑,我拿指尖细细拂净,搬出置放物事的一个细藤屉子,轻轻将它放在了暗格之中。 现在似乎得了小姐的旨意,下人们做事也不来找我了,倒落个清静,我呼出一些胸中浊气,白日里睡得也多,头晕沉沉的,倒在床上又立马睡了过去。 倒像做了个梦,见放公子含笑望着我,依旧是初见的那株海棠花树下,他竟头一次朝我伸手道:“苏苏,你可还记得我?” 我被这温暖的目光浸润得快要融化,周身暖意源源不断地涌入肺腑四肢百骸,嗓子眼猛然有几分不适,我闷着气便咳了起来。 一动即醒,我睁眼看时,床边竟站了不少的人,我头似有千斤重,恍然察觉身上竟是又多盖了床薄被。 “苏苏,你怎的染上了风寒,可知我有多担心你。” 小姐开口似莺啼,一腔的绵软让我骨子都酥麻了几分,我抬眼歉疚笑笑:“害郡主忧虑了!”我伸手便要拿开床边的一炉沉香:“这香闻得有点体乏,屋子好像有些闷。” 她却隔空拦住我手,笑得温柔有加:“莫要乱动,这香是我拿来的,见你睡时总是梦呓,便想着让你闻着心里踏实些。” 我没做声,笑着别开眼去看其他人,夏力与陆景候竟然都在,俱是齐齐站定望着我。 陆景候负着手一脸沉思地看着我,一身白袍滚了金边,皂靴纤尘不染地立于日出朝影之中,平地生出了几分气度来。 夏力倒是无甚表情,只定定地看着我,见我看他,脸上漾出笑来:“听乐易郡主说道,你睡了一日多,饿不饿?” 他话音刚落,我被裹在被子中的肚子便空荡荡地叫起来,我脸还未红,李见微倒是先笑了几分:“是我倏忽,还是将军对心上人看重得多些,趁着大家都还未用早膳,守了这样久,便一齐在此处挪了地方来吃点吧。” 我有些愕然,小姐向来是高高在上昂着头不与旁人结交的,何时这般八面玲珑过,她却映着晨曦冲我笑得极甜:“苏苏,我扶你起来。” 我慌忙摆手道不用,她从来待我好,也是小姐脾性多些,况前些日子她都与我那般说话了,我自然心中也隔了一层,再不敢像从前放肆:“我自己能起身,郡主先坐下罢。” 她听言也果真止了步,我一动便眼冒金星,强撑着下了床,正是窗外一阵微风拂来,那冉冉沉香冲进我鼻腔眼窝,立时便软倒了我半边身子。 她扬声哎了下,却并不是有多惊惶,也不知是我多心还是怎的,她竟似有几分了然于心的准备,我心知此次要摔个彻底,连动下手臂撑在地上的力气都没有,却是夏力眼疾手快地冲过来,一把便将我抱在怀中。 我本是闭眼等着一顿结实的摔跤,乍一落入这温柔的一方怀抱有点惊诧地睁眼,夏力宽阔的肩膀外面,是半步之遥的陆景候伸出的手。 他面上神色我不知如何形容,抿嘴皱眉的神情却是清清楚楚地呈现在我眼帘之前,小姐斜唇低低一笑,不明所以地道了一句:“夏将军好身手。” 夏力默然将我扶好,又细细看了我脸色,沉声道:“烦请郡主将这香炉撤了,闻着的确有一些头晕乏力。” 陆景候并不看香,定定地移过目光朝李见微看去,她终是道:“来人,按将军说的,撤了这香,吩咐厨房快些将早膳摆上来。” 我依旧被夏力半扶半包着,陆景候到现在也没说过话,我敛了心神朝他看去,还是不免有些波动。 他见我看他,淡淡地转了身朝李见微柔声道:“我府里还有些事情,就不在这里用早膳了,这几日正巧后花园有些时兴的花开了,择日便邀你去我府上可好?” 李见微嘴角带笑:“好,既是有事,我便不留陆公子了,丝儿,与陆公子带路。” 我心里怔了怔,那丝儿向来是个嘴上乖巧做事却偷懒耍滑的,李见微很少待见她,如今竟成了她面前能说得上的人,大有要取代我之势。 陆景候的脚步连顿也未顿,负手便走了,李见微朝我瞥来,似有几分得意地一笑,抿唇挨着桌子坐了。 一顿早饭吃得不咸不淡,夏力隐隐觉察出了什么?席间也是默然不语,李见微却是一路都带着笑意,新上位的丝儿站于她身后为她尽力服侍,我心里有些堵,好在现下居然能与当朝将军与郡主同桌而食,想必应是不小的进步,遂也无话可说。 我头疼脑热也吃不下多少,慢慢地回忆昏睡前的情景,应是那夜在风里走了不短的路受了冻,忆及一事竟是心头忍不住咯噔了一下,转首去看那只细藤屉子,也仍旧好端端地摆在那儿。 我心里莫名涌起一阵怀疑,头还未来得及转过去看她,她已是悠悠开了口:“苏苏,莫不是我要说你,只是若是夏将军送你的小物事,纵是你粗心了些也千万是要收好的。” 我慌忙起身要去看那只屉子,夏力却笑着抚上我的肩道:“无事,早知你不喜那些,我也便事先问过你就好了。” “我……”我心一横,索性把话说清楚,即便是违心话:“夏将军,那盒子是我先前失手弄碎了,并不是有意为之……” 夏力还待开口,正笑着要宽慰我,李见微却是陡然笑出声来:“我们苏苏天生一副好容貌,脂粉倒不必用,只常将她带出去散散心,游玩些地方便好了。” 我默然不作声,夏力似豁然开朗道:“郡主说的极是,有劳一番提点了。” 李见微笑了笑,于我看来却有些暖中带寒:“今日正好苏苏能下床了,趁着快尽的春色,不若一起去游玩一番罢。” ------------ 第二章 另有上位女(2) “郡主……之前有说过进宫的事情……” 我忐忑开口,不知她变卦是何用意,她却一笑:“你与夏将军好好处着才是正经,那日我不过是见你身子尚安便说了这话,眼下你形容消瘦,自然不是面圣的好时机。” 她一番话说得我哑然无声,夏力在旁道:“想见陛下随时都可以!”他指尖在我鬓角边拂过,笑得一派清新:“我们莫要荒废了上京的好春景才是。” 我不知李见微比从前更家热切地撮合我与夏力是为何,可忤逆主子和客人的意思,纵是青楼窑馆的女子也不会如此,我只得虚意一笑:“正好,今日风和日丽,甚是适宜踏青。” 往日里用完饭点,我总会留下来将残羹冷炙帮着收拾一番,今日夏力在侧,我也不觉得有何异样,照常准备着和平日那般,李见微却诶了一声一把拦住我,顺势将我推到夏力面前:“苏苏,你已不是我定国公府发普通奴婢,莫要再辛苦自己了。” 我怔愣朝她看去,她止了几分笑肃然道:“忘了与你说,我已询问过父亲的意思,你先前便是府里的大丫头,现在比以往的身份升了些,再不是从前的那样了。” 升了些? 我莫名想笑,是升成了何等,亦或者升了几级呢? 总归是做仆婢的人,再升,也不可能会与主子一样,尊卑之别,向来就需分个清楚。 可夏力却是先我开口:“郡主有心了,苏苏心性本就不像普通之人,山雀也总是有便凤凰的那日,更遑论是她。” 我被他夸得有些惶惶然,不自觉脸白了几分,李见微却是看起来无甚异议:“将军所言极是,我也一直觉得,苏苏本就该是个大户人家养尊处优的小姐呢。” 我被惊出一身冷汗,陆景候应未与她提过我从前的身世,否则定不会如此平静,若被世人知晓,陆景候动起歹意要斩草除根的话,只怕我母亲与我性命都难保。 夏力若有所思朝我定神看了许久,方笑了笑:“便是这副模样,也十足惹人怜爱几分,上天也眷顾着不忍她受苦的。” 他们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唱着花腔,我默然听着,有些悲从中来的意味。 待终是唱完几出之后,夏力总算是提出要带我出府去玩,李见微闻言会意一笑,朝我目光闪烁地看来:“苏苏,你先收拾好东西,待会便由你带将军出府!”她转身朝夏力莞尔一笑:“我便不亲自送将军了,还望莫要怪罪。” 夏力爽朗一笑:“还是我叨扰了郡主,郡主莫要怪罪才是。” 我不理会他们,听出夏力话里也有些疲于应付,我举步走到先前的细藤屉子旁边,打开来摸出了被我弄成一副惨状的胭脂盒。 我转身去看他,瞥见李见微已是迈步出了门,临走时又回头望了我一眼,她那一眼有几分暗示,似乎欲言又止。 夏力走近来:“你脸色还是有些不好,莫要站久了,我已备好了马车,待会出城去玩可好?” 我点点头,将手中的盒子拿给他看:“将军,总归是我不好,那日心里犯堵便失手砸了它,我并不是有心……” 他将手轻轻抚上我左肩,笑得柔意泛滥:“好啦好啦!我又不会怪你什么?我平日里也粗手粗脚的,自然知晓你不是有心要去砸它的!”他低头看进我眼底,一片波光粼粼:“是也不是?” 我已是语塞词穷,话到嘴边又不得不咽回去:“是了,我自然不是有心去砸它的。” 夏力将我额发一拂,再转身时颇有些松口气的意味:“有你这话便够了,走罢,咱们出城玩去。” 我心里总有些不踏实,却还是依言与他一齐出了府。 却正见陆景候从一顶软轿中弯身踱步出来,我呼吸一滞,一时间却难以开口唤他什么?他已不是晨间那身袍子,换了另一身簇新的,却依旧是白袍,在临近午间愈发灼热的阳光下耀眼得刺目起来。 他抬眸间也注意到了我,抿唇定定看过来的神情让我捉摸不透,倒是夏力先开口:“陆公子来此有事?” “送些药材过来。” “哦?”夏力眯眼一笑,神情不似往日那般好相处:“可是定国公夫人她……” 陆景候不看他,也不回他话,却是朝我这边走了来,他步态轻盈,却似刀尖一般重重刻划在我的心上,步步皆是伤。 “苏苏!”他抬眸看我,竟是久违朝我展颜一笑:“这是我方才回府拿与你的药材,治愈伤寒之症甚好。” 我喉间一阵堵噎,眼窝里竟蓦地涌起一阵热辣,不知该不该去伸手接过他递来的那个小纸包。 夏力笑了笑,竟是替我接过来:“怎好劳烦陆公子亲自跑一趟,只需说一声,我为苏苏去取便是!”他甚少说话这般夹枪带棒,此次竟大有伤人之意:“况这天底下的药材也不少,凭什么便要用你的呢?” 陆景候先是眯眼看了看他,后又敛起肃杀神情温良一笑,将袖摆拂得嗤嗤有声:“凭就凭在,她以后终究是要进我陆府的!”他从前傲慢的神色又回来了,锐利的视线似要杀人于无形:“夏将军莫要被眼前的好景致所迷惑,花虽香,可终究不会落在你的脚旁。” 夏力冷冷一哼:“即便不是落在我脚旁,我也断不会允许它落至别家。” 我背后一阵冷汗,却听陆景候悠悠笑出声来,说了句我更加听不懂的话:“不知夏将军可还记得,从前上京里头有家医馆,是姓白的一对师徒开的。” 夏力突然便沉默下来,我顺势去看他,他眼中一片黯淡,明明该是璀璨的一双如墨的眸子,此刻竟被水雾遮挡得严严实实。 我不知这其中的内情,见夏力此时一蹶不振之态,也心知出城游玩也会竹篮打水一场空,只得开口道:“今日便不出府了罢,若是无事,便恭送将军与陆公子了。” 夏力低低应了声,头一回连话都不说举步便走了。 陆景候在我耳侧低低一笑:“苏苏,在你面前,我总是能战无不胜。” ------------ 第三章 中毒险丧命(1) 午间的空气甚是灼热,我额间鼻尖密密实实沁出了些汗意来。 他凑近来说的那句话我听得清晰,禁不住想他可不是疯了,明明将来是要与我的主子琴瑟和鸣的,现下竟来招惹上我。 我心里犯堵得慌,夏力临走时匆匆不敢看我硬塞进我手中的小纸包散发出草药的清苦香味,冲进我鼻翼,阵阵眩晕。 “怎的脸色又不好了!”他从腰间取了随身带着的一把折扇展了开来,正巧替我遮住太阳:“你若是不想回府,便去我府上玩玩罢。” 我抬眼去看他,他目光清冽,似乎再不是从前那个杀人嗜血的冷酷之人,他与我视线相接,略带了几分诚恳道:“苏苏,我是真心想邀你去府上的,从前的那些,都过去了好吗。” 从前的那些……哪些呢? 是你在一夜之间将我木雪岛杀了个干净,还是将我囚于暗室折辱多年,抑或是,现下拿了郡马姑爷的身份次次嘲笑我一介区区奴婢怎可能高攀将军? 他白袍皂靴精致华美,我布衣素钗如阶下泥。 “苏苏?怎么不说话了?” 我突然微微一笑:“陆公子,从前那些到底是何事,我竟是记不清了,您早间说过要请我家郡主去贵府游园,我这便去请郡主前来相见。” 他身形一顿,出声笑得有些凉:“罢了,我那些话不过是幌子,你既果真不愿去,我也顺你的心意便是。” 我低头去看手里装药的纸包,动了动嘴皮子不知该如何说,他在即将转身而去的当口,却又回过身来,低声轻轻说了句:“苏苏,这些年我无时无刻不在为你改变,你要如何才肯宽恕于我。” 我心里似被虫蚁轻轻噬咬了一小口,莫名的酸楚蓦地翻涌上来,再去看他时,他身影一闪化入青皮软轿之中,轿帘倏忽放下,空留一阵清风。 我怔怔多时,一时间竟不知该去何处,府里的郡主再不是从前的小姐,走时的陆景候与我说他也再不是从前的他,我该信谁,就连表露爱意如此明显的夏力,也似乎瞒着我有不可告人的往事。 纷繁的思绪如一团乱麻缠得我连简单的呼吸都不能,身边似乎有出府清扫的小厮唤了我一声,我迎着正午灼灼的烈日艰难地转身去看,却是眼前一白,气息弱了下去。 失去意识前有些责怪自己,思虑太多,总不是什么好事。 到下次再有意识之时,我未睁眼,听觉便灵敏地觉察到身边有人细碎轻声道:“郡主吩咐过了,这香是每日都要换的,若是停了,仔细郡主收拾你。” 我下意识缓缓吸了口气,果真又是上次醒来让人浑身体乏的那股子熏香味道。 我屏住气,听她们到底还要说什么。 倒是没猜错,是丝儿背对我的声音:“你手脚放轻些,莫要让她醒来了。” 应是她对面的一个小丫头正对着我怯怯道:“姐姐,这香仿佛有些怪,我们无病之人闻着都觉得乏力头晕,若是让苏苏姐吸得多了,会不会出事……” “多嘴!”丝儿低低喝了一声:“她也不过是郡主的丫鬟而已,与我们身份相同,你只听令于郡主便是,管旁人死活作甚!” 我心凉了凉,往日我并未为难旁人,这丝儿也更是与我并无怨尤,如今却是单纯为了爬到我的头上故而铁了心来害我么? 二人窸窸窣窣忙完了一场,又蹑手蹑脚地出去,我不敢吸入满室甜腻的熏香,撑着头重脚轻的身子下床去瞧那香炉里的香灰。 不知那小丫头是有点手抖还是故意的,香炉底下逶迤出了一些沉香末子,我寻出一块碎布将那些灰末擦了擦,使之尽数附上,又拿了丝帕包好,仔细揣在了怀里。 我不敢开窗,怕她们察觉,心像被挤压着砰砰跳个不停,我重又躺回在床上,拿被子将自己捂得严严实实不愿去嗅那熏香。 起初倒还无甚异样,可时间久后更是头晕胸闷不已,我眼冒金星地掀开了被子,扑面就是那股子味道灼灼而来,我几乎没一下子闭过气去。 这样总归是不行,我捏了那方包着香灰的布巾,头一次如此急切地想要逃出这个定国公府。 李见微为何要害我,她缘何一下子变了如此多。 我在这上京能倚靠的人几乎是没有,现下连主子都要致我于死地,我还能去找谁求救。 先前陆景候低沉温柔的嗓音莫名其妙地浮在了耳边,他说为我改变了不少,既是如此,我便去试探一番,看他到底是真情还是假意,他本事极多,或许能帮到我。 我用衣袖将口鼻掩住,快步走到窗边支了个缝儿,往外一觑,尚好,李见微虽是不再用我,可到底是没限制住我的行走自由。 我理了理头发,换了身粉素的衣裙,低头便出了定国公府。 一路上我捂住怀中的帕子,走得匆忙不堪,那香粉似要叫嚣着腐蚀掉我的掌心,烧灼不已。 陆府的门倒未关,依旧是之前与我打过照面的小厮在看门,他见到我有些喜色,开口便熟络道:“哎哟姑娘,那日一别,可有许久不见了。” 我匆匆一笑:“难为小哥还记得我,我此次来是有些急事,可否麻烦下带我去见你家主?” 他忙不迭应下,躬身竟行了个礼:“我家主人吩咐过,若是再见姑娘您,定要放尊重些的。” 我怔了怔,他起身便带我进了陆府。 这是我第二次来此处,第一次是李见微带我来的,那时她初得女帝赐婚旨意,是以陆家未来女主人的身份赴宴而来,我不过是个丢在人群里也寻不出来的丫鬟。 可现下,倒还有人毕恭毕敬地带路,俨然我是名贵客一般。 可知世事终究太无常,我拿一腔真心去服侍的主子,却不知为了何故转身便与我翻了脸。 陆景候正在他家后花园的一处凉亭饮茶,眉眼微垂着有些寥落,我让那小厮先退下,屏气敛襟行于他身前行了礼,言语轻巧道:“陆公子,我来赴约了。” ------------ 第四章 中毒险丧命(2) 他眉目未抬,低头静静看着面前的茶盏。 我默然将怀中的一方帕子展开放在他眼帘底下,许久,风拂过我与他二人之间,在我几乎以为他快睡熟了的时候,他轻轻出声道:“可是为了乐易郡主燃在你房内的熏香而来的?” 我愣了下,这才发现他已抬眸看向了我:“你昏睡不醒并不是因为伤寒之症,是闻了那沉香,以致有头重脚轻体乏无力之感。” “还是陆公子本事大,一眼便能窥破我此来之意!”我无暇与他打太极,只开门见山道:“斗胆问一句,若是那香闻得多了,会是何结果?” “若是闻得多了……”他少见地露出哀悯之色,双目中盈然似乎涌上了一层水汽:“便有丧命之险。” 我心里起先重重跳动了几下,之后便如失了魂一般了无动静,此时的心绪比任何时候都冷静得多了,我敛目朝他跪了下来,头低伏在他面前:“请公子救我。” 我自然是有些忐忑的。虽然他对我示好已不止一两次,可若是让他出手相救乐易郡主想要置于死地之人,只怕会惹来不小的麻烦。 他却极快地将我扶起,眉目肃然道:“便是你不说,我也自然是要救你的。” 我莞尔一笑:“有劳公子多费心了。” 他眼神一黯,似有些情动般蓦然展袖过来将我一把揽入怀中,在我发间印上一吻,耳边接着响起的,是他轻轻低沉的温柔嗓音:“苏苏,你安心在她身边待着,我定不会让她伤到你。” 我的心重重一跳,却又缓缓沉了下去,闭了眼,僵直着手缓缓将他搂住,心里麻木道:“好。” 他又抱住我极久,我双腿都因站立而有些发麻了,他才放开我道:“我今日去见你病势,是她下了帖子让我去的。” 我自然知他话里的她指是正是李见微,便顺了他的意思接着道:“在旁人看来,我不过是个奴婢丫头,她却为何要你亲自去?” “她应是察觉到我对你的不同了。” 他目光灼灼地凝视我,我连忙转了话题问道:“可是那时便发现她点的香不对劲?” “的确,我识得这香,却不能当面说出!”他轻叹了口气:“那香是我陆家制香行的调香师所配,只是这方子前些年早已被官府禁掉,我也因为那香的药效杀人于无形而下令不许此香再流于世间,却不知,她为何能得到。” 我抿唇:“我现在只想知晓,她为何要将香放在我房内。” “你自己仔细想想便可得知,女子的心思,总是绵密许多的!”他转身去看亭外的湖水,白衣拂动似水波无痕:“苏苏,我担心,是我害了你。” 我心中冷笑,这些年你手段用尽,害我的倒还真是不少,却也不能直言,如今他说过要保我的命,我自然要紧紧依附住这颗大树。 我抬眸冲他甜甜一笑,心里却直犯堵意:“我出府时未与郡主说,现下也该回去了。” “也好!”他从怀中拿出一个瓷瓶子:“这是薄荷做成的醒神丹,你先将就用着,我这几日想法子派人过去将她的香换掉。” 我点点头,将他的小瓷瓶收好,他默然良久,定定看着我道:“这几日你我先不用相见,苏苏,先委屈你了!”手又握上来,牵住我的手腕:“到时,我定让你风光进我陆家。” 他话说得有些可笑,倒像是偷会的一对野鸳鸯似的,我笑笑:“以后的事以后再说罢,等我先先活过这坎儿,以后的事情都还没个谱,谁又说的准呢。” 他眉心一簇,果真便也闭口不提了。 他一直将我送出了府,我本不愿与他多待,却拗不过他执意相送,陆府一路行来都有花,我与他默然走着,倒有些徜徉花海的意味。 鸟鸣啁啾,和着蝉鸣,也不觉得聒噪,临出府时,我心情好了不少,索性对他一笑:“公子府上的景色,的确妙极。” 他眉目中隐约有七八分喜色,却自持道:“若是喜欢,等这次风波过去了,以后我日日接你来这里看。” 我敛了面上笑意:“那时,花都谢了,可见我还是个无福之人。” 他面露不忍:“苏苏,我亏欠你太多,你莫要伤心,虽是这一季过了,可总有下一季,以后的每一季花期,我都会伴你左右的。” 终是得了他这句保证,仿似吃了定心丸,我眉目流转:“还有一事万望公子答应。” 他点头示意我开口,我定了定心神,无端有些紧张了起来:“我与母亲多年未见,也不知她现下过得到底如何,公子当初说过让我母亲住于江南陆府,现下可否将她借来京中与我一见。” 我观他面色犹豫,怕他拒绝,忙笑了笑:“当年之事当年之人,既是毁得个干净,我现下也绝口不会再提了,只望公子能让我与母亲见上一面,我便有了十足的念头撑着活下去了。” 他迟疑道:“你母亲她……” 我心猛然一缩,忙道:“她怎的?” 他却不说话,迅速地沉默下去,我等了多时,满世界都是一片寂静萧索,悲从中来:“是你当初答允过我要留她一命的,纵是你灭了我木雪岛,杀了我族人,我母亲对你也并无威胁,连妇孺之命你都要斩尽杀绝么?” 他抿唇,终是要开口说话,我却出言悲戚低喝道:“陆景候,你让我原谅你,可你做了如此多伤我至此的事情,教我如何原谅你!” 他忙解释道:“我并未伤她,她现下还好好活着,只是之前……” “她的确是疯了不假,只要能留住性命我便不会怪你!”我深吸一口气,想要自己的嘴皮子不那么哆嗦:“她现下到底如何?为何方才你欲言又止说不出半个字来。” 我竟也不知我会强势至此,连质问之辞都能不假思索地说出口来。 他又是默然半晌,再开口的那句话,却十足似惊雷,触及我肺腑,连哭的意识都没了。 “苏苏,我与你说了你莫要难过,你母亲她……她从几年前便开始在夜里自残,有次被仆婢发现得迟了,手腕与脚踝处的筋脉俱断,已是失去了行动能力。” ------------ 第五章 中毒险丧命(3) 天地尽头处突然涌起了风,穿街过巷地掀起他与我的衣摆袍袖,拂乱鬓角发丝,突如其来的莫名怔忡吞噬得我动弹不得。 他就那样直直地看着我,越来越多的歉疚从他眼窝里涌出来,我木然与他对视,他垂眉盯视住我:“苏苏……若是你想见,我送你回江南可好,便去你的木雪岛……” “难为你还记得!”我一字一句道:“难为你还记得木雪岛啊陆公子。” 他涩然开口:“是我错了,那时便是为报家仇,也不能不顾那样多族人的性命……” “可是你如今来说,又有什么用呢?”我将双眸睁得极大,死死盯住他,想剖开他那层面皮仔细看清他现下是否真心有悔意:“连我母亲你都尚不能保全,还欲让我回江南,你果真愿意我回去么?” 他怔了怔,我冷笑:“若是我回去,他们自然就能知晓那些前尘旧事,知晓我木雪岛为何会一夜之间奇迹般地被灭族,知晓你陆家所谓的富甲天下的钱财不过都是由我木雪岛所得!”我笑得更深:“陆公子,届时若是我求夏将军来追究当年之事,你说,女帝会否在此事上帮上一帮。” 他面色煞白,却也是与我一齐笑:“苏苏,你当真以为夏力对你是真心?” 我喉间一噎:“是不是真心,与我何干?我只知见风便来使舵,蒲草的命,都不过是系在可供依靠的大树身上罢了。” “如今你面前便是可与你一世长安之人,你为何要视而不见另寻他人?” 一世长安? 我本是垂下了眉眼准备离去,他这话却让我掀起了眼皮又去看他:“陆公子?你这话可不是好笑?就连这上京三岁的小儿都知晓,你陆府家主陆景候是要与大夏第一郡主共结连理之人,与我一世长安?是让我忤逆犯上夺了郡主之位,还是诺我个如夫人的位子好教我沦为旁人的话柄?” “我当时只想着与你接近些又不吓到你,故而向帝上求娶乐易……” “那也只是因为,你嫌弃我现下只是奴婢身份故而娶个郡主更体面罢了,陆公子!”我皮笑肉不笑地看他良久:“今日之辱,皆拜你所赐。” 他瞬时便默然再不作声,我冷哼一下,怀里还有他方才与我的薄荷醒神丹,我咬了咬牙,忍住扔回给他的念头,拂袖快步便走了。 我竟不知,母亲的身体已成了这般。 这几年在定国公府的安逸生活,没有了陆景候威逼着来吩咐我竟是让我将那重重伤影忘得干干净净。 我狠狠啐了自己,苏木雪,你只怕连你是何处来的人都忘记了吧。 进府时未发现异样,因住处正在李见微偏院之中,我惴惴着将那小瓶子里的药丸倒出了一枚,想了想,又怕效果不显著,再加了一枚,阖目便服下顺进了喉咙。 刹时灵台似乎果真一片清明,鼻腔被清香刺激得有些发烫,精神果然好了不少。 我将瓶子摇了摇,陆景候,你倒真是有几分好本事。 回了房,窗子竟是开着的,我快步走到床边四处一看,那香炉竟没了踪影。 我四肢一阵发软,缓缓跌坐在床上。 莫非打草惊蛇,被李见微发现我前去陆府求助于陆景候了? 那接下来……她可会直接明着来让我死得不那么不明不白一些。 若我果真死了倒也清静,可我母亲还在人世,我断不能弃了她先行往生。 醒神丹的作用似乎足够大,我脑中飞速地筹谋着接下去的路要如何走,若是棋子落错,只怕后悔也来不及。 我现在,倒的确有些后悔了,陆景候方才说要送我回江南,我何不遂了他的意呢?总归我不会有坏处,若是当年之事东窗事发,首当其冲的便是他,我又何必断然拒绝。 况现下留在定国公府中,处处都蛰伏着不知名的险况,我重重叹了口气,狠摔在床上闭眼想睡过去。 我心思一转,又立即起身下床穿戴整齐,在柜里找出一团红线来,瞅了眼太阳的光景,暗自揣度了一番,若是打好一根璎珞穗子,日落之前应也勉强应付得过来。 夏力,便靠你了。 我咬牙不住地动手,期间手指都僵掉麻木,却总算是天色未黑之前将穗子结好了。 抬眼看了窗外,心想现在去送到他府上还来得及,忙出了府门,正巧见到小姐平日常用的马车,车夫正是那日我崴脚后将我背下山的福伯,我匆匆过去,笑容可掬道:“伯伯,郡主差我去趟夏将军府上,劳烦您再跑一遭。” 他听见我声音很是高兴:“姑娘似乎许久不见了!”他又顿住道:“怎么比前几日更要瘦了些?莫怪一句多嘴啊!女孩子家,虽是为下人的,也要好好待自己才是。” 我鼻尖一酸,忙点头掩饰笑道:“我不过是穿了这身衣裳显得消瘦,日子过的还是不错的。” 他忙道:“那赶紧上车,趁天色还未黑,来得及掌灯前回来。” 我听了便上了车,一路上紧紧攥住那条璎珞穗子,心知此行是必要达到目的,不觉掌心都潮湿烧灼起来。 待到了将军府,门童却说夏将军才出府不久,且是便装,我怔愣一瞬,侧身走回马车旁冲福伯笑了笑:“伯伯先回去,我进将军府叙些话,待会将军会安排我回去的,若您回去了郡主问起来,且说我是与将军约好了的。” 他有点犹豫:“此前便知姑娘与将军关系匪浅,可这快到了夜里,姑娘一个人只怕有些遭人顾忌,不若现在回去,明日再来?” “将军向来照顾我,伯伯放宽心便是!”我笑着将他府上马车前的椽子上坐好:“不会有事的,伯伯先回去罢。” 他终是拗不过我,点点头又嘱咐了几句,扬起马鞭便往回走了。 我缓缓呼气,在夜色中立了一回,凉风吹得舒适不已,我拂了拂鬓发,举步便离开了将军府。 尚没有十分的把握,可八分的念头正在与我指路道,夏力此时,定是在那处无疑。 ------------ 第六章 宅斗被灌毒(1) 晚来花香浅,禽畜尽入眠。 从将军府去往夜市,我倒还真不知如何去。 将军府处上京城内东南边,夜市在北,一直往北走总归错不了,我踌躇半会,不知怎的心却是跳得越来越急,脑中竟莫名浮现起陆景候的模样。 我惊了一惊,喉间有些发渴,还未来得及反应过来,手已下意识伸进衣内摸索出了那瓶薄荷药丸,不假思索地取了两粒吞服了下去。 所有的动作都一气呵成,待药丸的清香自口鼻处往夜间的空气里发散开来时,我才恍惚如梦初醒,不知为何,陆景候那一副面容却是在我眼前愈发清晰起来。 我费尽极大的心思才坚定着不去想他,又就着月色将四周的街巷回忆了个透彻,打定主意便选了条偏北的小巷抬步而去了。 今夜的月亮笼了些薄雾,光晕有些惨淡,巷子有些窄,两边都是高墙,只听得我脚步声带起的回音拖沓着寂寥响着,我一路上有些害怕,脑中竟又莫名其妙想起了陆景候。 且在此时,后头似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我心里似揣了件动个不停的物事,心都被挤到了嗓子眼,一时间口干舌燥,又是不觉拿了那薄荷药丸准备往嘴里塞。 手刚递到嘴边,我终是回过神来,这薄荷药丸定有些蹊跷无疑。 身后有些响动,我狠命将怀里的薄荷药丸搜了出来往身后一丢,情急之下撒腿便跑了起来,那脚步声顿了顿之后行得比原先匆忙了,却又堪堪滞在了我身后。 我不敢多想,慌不择路之下竟也被我找到了数日前的那家面摊。 我匀了多时的气,待吐息轻松后,四处一望,不负我走了这段惊险的路,夏力果然静静坐在离我十步远的一张桌子前。 我借着薄弱月色只能堪堪见他侧脸,轮廓清晰的眉眼挺鼻氤氲在浇面之后的水雾之中,我收起思绪,换上一张笑容可掬的脸,悄悄走至了他身前。 他本是武将出身之人,警觉性也应高于常人,可我直至到他面前,他还在怔怔出神不知在思虑着些什么。 我便静静站在他面前,等他回神的那一刹。 煮面的老伯冲我吆喝了一声:“姑娘要几两面?” 他终是怔然意识到我正站于他身前,眉眼中闪过了一丝欣喜,却又在一瞬后灭了光亮,我有些诧异,莫非他并不是在等我? 他忙站起身,想掩饰方才走神:“苏苏?你怎的来了?” 我噎了噎,果真不是在等我,却还是抿嘴笑了笑:“将军莫不是忘了,我是来还礼的。” 他面色闪烁道:“如此,先坐下吃了宵夜再说。” 瞧他的光景应是在等人不假,姑且不论那人会不会再来,我却还是想早早完事走人,却是将手探入襟袖之中,心猛然突了一下。 怀中袖里竟是空空如也,哪里有半分丝线穗子的影子。 我有些慌神,笑容也敛了个干净:“并非我诚心欺骗将军,只是我此行来的确是与您送那条璎珞穗子的,或是路上走得匆忙,我这便按着原路回去找找。” 说毕便要起身,他也一并站起来:“既如此,我随你一同回去。” “不用不用!”我忙笑道:“将军还有事情我就不便叨扰了,也无事,若是找不到,我回去另做一条,今日有些匆忙,只怕到了将军眼前也不能中意。” 他今日比往日沉默了许多,嘴皮子动了动,也果真坐下了。 我没来由地有些失落,说不上是为了何事,总觉得先前被重视得过头,有朝一日却又被冷淡漠然击溃得无藏身之地。 夏力低垂着眉眼抿唇一言不发,我也不好坏了他的情绪,轻轻道了声别过,提步转身走了。 却是走了十余步不到,身后那人突然出言唤了我一声:“苏苏。” 我不自觉将心都吊起来,想听他说一句让我高兴些的话,若是此时邀我一齐回去且行且停地一赏月色,我定是会毫不犹豫地应下来。 他顿了极久,久到我几乎就要忍不住转过身去回到他面前求他开口挽留一番,哪怕是假话也好,哪怕是掺了几分虚意的神情,也能稍稍对我安慰些许。 光景匆匆,过了一瞬又一瞬,他却始终未再开口,我自嘲一笑,垂眉便走了。 在我堪堪迈出一步之时,他又蓦然出声低语道:“是我对不住你。” 我只觉先前的我痴傻不堪,也不想与他回话,埋首便向前匆匆行了极远,耳边有夜风拂过带起树叶沙沙作响之音,却都是一腔悲诉似与我道尽哀苦。 我有些不甘心,那条璎珞穗子丢得枉然,若是按着原路回去,指不定能寻到。 喉间又是一片干渴,我下意识又要去摸出那薄荷药丸来,却是心神似被雷电一击,方才扔了那瓶子时也是急急忙忙,或许一气乱摸之下将那穗子也一并扯出来丢了也未可知。 我顺着走来时的路一步步地低头检视,走到丢那瓶子时的小巷子中时,心又怦怦跳了起来,我深吸了口气,屏气敛息走了进去。 直至将那巷子走完,却是连瓷瓶子的碎渣都未曾摸索到一片,我恍惚有种隔世之感,差点误以为方才都是一场虚惊之梦,穗子还在我怀里,夏力也依旧在那夜市小面摊边满怀笑意地候我去与他一番回礼。 我定了定神,又将巷子走了几遍头尾,月都要升至中天,我却还是未找到。 罢了,回去重头来过,不过是花了些功夫打个一条穗子而已,值不得如此。 我抿嘴回了定国公府,从北苑进去时觉得周围似乎比从前更静了许多,连蝉鸣都微不可闻,我也未敢大意,轻手轻脚地走到了李见微的院子前,定睛看了看周围,守夜的丝儿似乎也睡了,并未有什么喧哗声。 我转到了自己睡的偏院,甫一推开门,房中竟是瞬时灯火通明起来,坐于房内正中的李见微将灯罩揭开轻轻巧巧往我脚边一掷,笑得晶亮的榴齿都闪烁着寒光。 “大半夜的还出去与男人私会,你还知道回来?” ------------ 第七章 宅斗被灌毒(2) 我心里坠了一坠,面无表情地冲她俯首跪下:“因与夏将军叙话回来得有些迟了,请郡主恕罪,下次定不敢……” 她轻笑了一声,提步缓缓朝我走了过来,堪堪停到我面前时蓦地弯腰伸手重重往我面上扇了一下,我猝不及防被她如此一打,只觉耳边都嗡嗡作响不已,眼前更是金芒一闪,再睁眼时,左脸颊上刺辣万分,我不自觉伸手摸了摸,竟是连唇角都破出了血丝。 无言的难堪比脸上痛楚更甚,我闭了闭眼,任由她嘲嗤地扬唇对我一笑:“夏将军?你莫要以为他与你走得近了几分便是真的看上你了。” 我恍惚间觉得她掐住我下巴的那只手又往下移了半寸,转而扼住我咽喉处,神识游移之时,陆景候惨白着一张脸对我轻笑着说出的话一遍遍回响起来:“苏苏,你当真以为夏力对你是真心?” 是啊!我自然知道他定不会在短短时间内便对我真心相许,可你们,却是非得要无端戳破我的幻梦,让我在失去见放公子本以为此生不能爱后,又一次蒙受情感之上的一番狠击么? 她将我狠狠掼在地上,不平的泥土地有些粗糙,手掌心里似乎蹭出了口子,可此时的我却无暇再顾及许多了。 李见微咬牙切齿将面容放大呈现在我眼前:“你以为你说去见夏将军我就会信么?他是个幌子我还不清楚?” 我啐出一口血沫子,艰难地笑着开口道:“郡主明察,我本就是……” “住口!”她又是在我左脸上狠命扇了一掌:“你本事多,可莫要以为你本事多了我便能被你哄骗过去!为何陆景候会对你另眼相看?还不是因为你与他暗通曲款!你老实与我说!”她面目上交织着愤恨与鄙夷,实在是扭曲了她那副好样貌:“你只需承认你是从陆府回来的,我便饶了你这一遭。” 脸上痛得我连哭的力气都没有,全身发软地任由她身边的丝儿蛮横地拎起来,我闭了眼,不愿去看本是一向温柔娴静的她多了这副面容,她却不依不饶地要我睁眼与她对视:“说啊!你快说!你到底与陆景候暗中勾结了多少回?背着我?你们当真以为我一点都不知晓么!” 我已是张不了嘴,面上肿胀火辣一片,连眨眼一下都牵扯得痛苦万分,她似乎发现了这点,竟是掩嘴呵呵笑个不停:“怎么了丫头?平日里不是能说会道侃侃而谈的么?不然陆景候凭什么能看上你?” 我终是忍不住,抬手按住快扯裂的嘴角道:“我与陆公子并无瓜葛……” 她抬手又要打来,我急急偏过头,那一巴掌果然扇了个空,我暗叫不好,如此一来,只怕她更要愤恨不已。 她连连点头看我极久,不怒反笑着退回去了坐在方才我进屋时见到的那把椅子上,骄矜地抿嘴一笑:“不过,即便他再看重你,连噬魂香的解药都能舍得给你,可总也不能在乱葬岗捡回你的尸身再给你一条命。” 我心里凉透一片,努力睁了眼再去看当初进府时在一片凌霄花藤下笑得一派纯美的她,却只是为了陆景候对我有些照顾么?只因孑然妒火焚毁了她的理智,所以要动用私刑来将我了结在这里? 灯火朦胧中,她似乎倾身对一众侍婢说了什么?架住我的丝儿与另一名小丫鬟将我重重往地上一摔,另有一个人走来捏了我面颊,迫使我不得不张开了嘴。 冰凉带些微辣的液体灌入我口中,我突然攒足了些力气,狠命一挣,迅速将那即将流入我喉间的拼尽全力咳出,有一些呛入我的鼻中,我来不及喘气便被丝儿强按在地上,又是灌了一大口。 我终是无力挣脱,事发突然,我总归是逃不过这等下场了。 只是陆景候,你害我至此,便是等我死后化为了厉鬼,也不得与你善罢甘休! 意识似遇见了激烈的漩涡急流,在一片灿烂的白光之中,我睁了眼去看,却什么都看不清,恍惚间仿似有人在极力拍抚着我的背,喉间一阵奇痒,我再顾不得,张口便咳出了一滩粘稠物。 “苏苏?你快睁眼苏苏,你看着我!” 夏力?他为何来了定国公府? “李见微!”那人一字一句咬牙切齿道:“若是你伤了大夏未来的将军夫人,本将军头一个便让陛下赐你陪葬!” “将军夫人?”有女子轻笑着宛如银铃:“可如今,她不过是我郡主的丫鬟,是我定国公府用些手段便能轻易处死的人!” “果真是什么人配什么人,李见微,你如此歹毒,与那陆景候倒是般配得紧!”他转过来又将一块潮湿冰凉的布巾敷在我面上,声音中竟隐约带了哭意:“苏苏,你快些醒来,将你害得如此之人,我定不会轻饶她!” 我心里微微有些难过,此时我的面容一定丑陋不堪,面颊都浮肿得极高吧!却还能难为他强忍不快将我抱在怀中。 “苏苏,是我今晚大意了,早知你那样晚去寻我定是有急事,我却还当真以为你只是为了那一条璎珞穗子!”他缓缓将面颊贴过来,话语中尽是悔恨难当:“果然进府后远远便能见一片灯火通明,我便知……” 他未来得及说完,却有人匆匆于外间急走了进来:“李见微!你发什么疯!” 却又是陆景候的声音。 他走进来后似乎顿了足与李见微僵持了一会,良久才听那女子一声冷笑:“我与你传了信,原以为你来时只能得她一具尸身,却未曾想!”她转而笑不可遏,连声音都尖厉不堪:“为何她不过一介侍婢,你们却个个都如此维护她!陆景候!我才是你以后要明媒正娶的夫人!” 陆景候却未与她再答,急着移步到了我身旁,堪堪在他脚步停下之时,我听见一声瓷碎之音:“苏苏,你为何要将我与你的东西扔掉,你可知,这药丸气味可使我第一时间找到你!” ------------ 第八章 为生求守灵(1) 当时跟踪我的,竟是他? 接下来的事情显然让我有些无暇多想,他隐忍着压抑呼吸,终是蓦然转身大喝了一声:“李见微!你怎忍心将她打伤成这样!” 灌我的毒药应是不太多,被夏力拍抚着回吐出不少,只是气息尚弱,旁人见了也定是一副死人模样。 我有些惶惶然,也不知这左脸红肿右脸青白,他们见了会不会笑出声来。 李见微冷哼道:“她受我管,我便是将她活活打死,也轮不到别家的来指手画脚!” 她这话的确是说到了点子上,我不敢喘气,生怕让李见微注意到我醒转来更生恶意。 我胸腔肺腑俱是一派火辣辣的灼疼,脸上虽被冰布盖着,却也还是一阵阵的麻,夏力呼吸加急,起身便将我抱起走至了床边放下,又伏在我耳边轻声道:“苏苏,我知你醒来了,你现下睁眼看看我,好教我安心些。” 他既是如此说,我只好微微掀了眼帘,他双目尽是悲楚,我心下恻然不忍再看,重又将眼闭上,竟是涔涔的泪宣泄而下。 他终是哽咽出声:“苏苏,只要你一句话,我现下便带你走,管她是什么郡主,我定有法子带你走的。” 我心内一阵茫然,他忽冷忽热的态度,我到底该倾向哪一方。 又有脚步声匆匆踱过来:“到底有事没有?烦请夏将军让一些,我给她把把脉。” “哼!”夏力冷笑了声:“猫哭耗子假惺惺,你陆家未来夫人将她害成这样,你倒还来做个活菩萨。” 话却是这样说,到底夏力也不敢拖延,站起身来拂袖让了一边与陆景候来与我看伤。 微凉的指尖触到我脉门处,若不是我极力克制,早已轻微颤栗了起来,那人缓缓舒了口气:“好在毒性少,也未喝多,只是脸上的伤太重,本是细嫩的面颊,若是痊愈不好,只怕会留疤。” 我心下释然,只要性命尚安便好,至于留疤,便让它留吧。 “怎么?”夏力却是出语讽刺道:“世人只知看皮相,若是苏苏面上有了疤痕,你便要改了心意么?” “夏将军出言妙哉,好一个世人只知看皮相!”那人轻轻一笑:“我先前不愿当着苏苏的面说清楚,只是不忍她伤心,若是她知道一场春心尽付作枉然,一直以为对自己倾心相许的将军不过是为了另外一人才……” “住口!”夏力扬声一喝:“陆景候,你好大的胆子!” “我非官无权,可唯有一颗肝胆最大!”他话音一落,我怕这话惹出事来,心里有些急,微微觑开了眼看他,他背对我长身而立,身影尽头是烛火星光:“我爱一个人便爱到底,便是她离我而去,我也再不会爱上旁人,本知是无果,又何苦再辜负一人。” 我眼里发潮,热热地酸涩不已,明知他这话并不是意有所指,可我却总觉得他是回转了身来看着我,激荡的心绪一时皆是起伏难平。 屋内沉默了多时,我也忍泪了多时。 却有一声嗤笑响起:“可你,还是不能给她明媒正娶,你的嫡妻,终究也不会是她。” 我何时已成了这种笑料,为何此等笑柄会成了我? 一口气几乎快要喘不上来,夏力那句话仿似在无情地嘲笑我一辈子也只能成为别人的奴婢,永远斗不过身份尊卑。 我快要恼羞成怒,也终究不敢发出一声抗议,我还能说什么?我什么都不敢说。 他们算得上我的救命恩人了,自然如何将话语加之我身我都无怨无由,命本如此。 “苏苏!”茫然之中有人唤了我一声:“我此时便带你走,谁也阻我不得。” 我僵着身子任由夏力将我一把抱起,不敢睁眼,却感受到一股压力自我与他身前瞬间袭来:“你要带她去何处?如此一来,只会更加激怒乐易。” “你怕了?你怕她,我可不怕。”夏力的冷哼在胸腔之内回旋震动,我闭紧了眼,不动声色地缓缓将脸埋在他胸前,终于是可以放肆哭一场了。 陆景候恼火道:“你不能带她走,你会害了她的!” “她若与我一起,我看谁还敢来伤她!” 夏力高声一喝,举步便越过陆景候,大步走了出去。 我在他怀里不敢出气,直到许久之后,耳边的脚步声显得空旷了许多,蛙声虫鸣也渐渐扩大了起来,我才意识到,他果真带我出了似牢笼深渊的定国公府。 我哑着一副破铜锣的嗓音轻声道:“将军,我离了定国公府,只怕是再难有去处……” “你怕什么?我先带你进宫,让我阿姊为你主持公道。” 我心中一沉,今夜之事不过是家宅内斗,若是以夏力身份将其告在了女帝面前,她只怕是会误以为我授意为之小题大做。 况定国公府本是满门忠烈,便是弄死再多不相干的奴仆,只怕也干涉不了许多。 毕竟仆役之命本如蝼蚁,碾死了便碾死了,第二日的朝阳依旧会东升,过了这日,明日谁还念及着呢。 “苏苏?你怎的不说话?”他身形顿住,低头朝我看了来:“可是身体不舒服?你等着,现下宫门应还未锁钥,我们这便进宫。” 我忽然不敢作声,只想着若是在圣上面前试一试,或许能有个容身之处也未可知。 耳边的风呼呼作响,道路两边的虫鸣渐响渐弱,身无可依的感觉如此强烈,我缓缓抱紧了他,在夜风中冰冷的面颊上倏忽有两滴滚烫的泪滴了下来,我怔了一怔,恍然才发觉,夏力一双墨瞳在夜空中晶亮如雪。 他带我进了宫,问起负责女帝起居的宫人,只说还在御书房尚未歇下,他便径直去找了女帝。 女帝眉眼之中隐约有些了然,我行了跪礼不敢起身,夏力拉我我只作无反应,良久女帝竟是定定看着我一笑:“是个伶俐人。” 我垂首不敢有所回应,不知此话何解。 她又开口,竟是重重一叹:“见放的忌日快到了,你可知晓?” 我怔了怔,随即朝她叩头一拜,一字一句轻声道:“恳请陛下,准奴婢去公子墓处守陵。” ------------ 第九章 为生求守灵(2) 守陵之人,外人不得探视,起居皆是由专门的宫侍进去传递。 公子的牌位移进了忠烈祠,守灵之人便有未满十年不得出忠烈祠的规矩,一与外界隔绝,李见微也害不到我了。 以前我听李见微提起过,忠烈祠并没有一般家宅的祠堂那般小,正殿偏殿一应俱全,如此一来,若是女帝准了我这请求,只怕还拣了个大便宜。 女帝的心思自然比我的深沉许多,可夏力却大惊失色与我一齐跪下,满脸不可置信地震惊道:“苏苏,你在说什么傻话!” 我默然直视地面,女帝又是一笑:“你可想好了?此去经年,若非重大变故,你的青春也都耗在那里面了。” 我咬牙拜倒:“奴婢不怕。” 在忠烈祠守陵,尚能见光,想着有公子之灵,也不会太苦闷,再难熬,总也好过那几年被陆景候关在囚牢暗室之中的日夜折磨。 陆景候既说母亲早已自残成性,想必也对我再无所求,我便再自私一回,为了自保抛弃这世间红尘罢。 夏力抬起我的肩,死死地掐住逼我与他直视:“苏苏,你不能去那里,你教我怎么办!” “夏将军……”我还想开口再说些什么?女帝却是开口道:“阿力,你明知你自己真正爱的是谁,却为何总要痴缠旁人?” 他蓦然怔愣当场,面色一片青白,我心中再难起涟漪,朝女帝拜了三拜,又侧身过来拜倒在夏力面前,行足了大礼:“谢将军往日照拂之恩,若有机缘,再来还昔日之情。” “苏苏……你还答应了我一条璎珞穗子,你还没给我,你怎能……” “阿力!你是堂堂大夏国将军,莫要再如此儿女情长!”女帝低喝,转而又朝我威严道:“你既打定主意,现下又正是夜深,便直接随内侍去往佑国殿。” 我又是一拜,再不看其他,起身便出了御书房。 身后似乎有一阵响动,衣摆纷乱拂动之音与一众侍卫牢牢架住那人的声响交叠在耳后,女帝低低道:“捆结实了,送回他将军府上去!”隐约又道:“以后若少了朕的恩准,你休想再进宫搅和。” 夏力大声喊了一人的名字,似乎是有个白字音,我心里蓦然一动,那日陆景候说的,也正是京中的白家医馆,只是这些年,医馆我去过不少,只唯独没有一家姓白的。 也罢,我早已走出了这局,在我前方的,是与过往摆脱干净后一片新鲜灿烂的大好时光,纵是无人作伴,也应是心无旁骛,不再有牵挂了。 佑国殿的正殿便摆放着前朝忠烈的牌位,我举着烛火依序将殿内四角的长明灯点燃,刹时清辉流泻,内侍走时与我指了檀香炉子,我走过去将之也一并燃上,沉香阵阵,氤氲如蓬莱仙境。 我闭目站了一会,随即睁眼在殿内细细看了起来。 找了极久,总算是被我寻到了见放公子的灵位。 骁骑神勇天威将军李见放之位。 前面还有一长串,我已是无暇去看,满心满眼都只余见放二字,这定是世间最温柔的字眼了。 我只要一想起,都会禁不住扬起嘴角笑出声来。 只是,他的容颜,我却再不能见。 牌位之上有些浮尘,我敛着袖子细细与他拭了,轻轻放下后又回身走到神龛之前的蒲团上跪下来,朝他的灵位叩了三叩。 公子,我此生,便常伴你左右了。 殿门外有人尖着嗓子轻声唤我:“苏苏姑娘,还有件东西要送给您的。” 他言语极是恭谨,我也不敢怠慢,忙开了殿门一角,月色下一瞅,是见过的熟人面孔,他凑过来一笑,颇有些神秘兮兮:“苏苏姑娘,将军被送出宫去还不忘吩咐咱家与您送伤药来,咱家不敢擅作主张,来时已问过陛下,所以这药是陛下赐的,姑娘放心服用着,这可是解百毒的好药呐!” 他一说话便摇头晃脑,眉飞色舞地简直要举脚蹦跶起来,我抿嘴好笑,谢了恩后又想了想:“王公公见识多,我有一句话不知当问不当问。” “姑娘但说无妨!”他又是抬起食指来一番摇头晃脑:“要说这宫里头,便是连哪片草丛里头有蚂蚱下了小蚂蚱,咱家都是知晓得清清楚楚的。” 我被他这模样逗得有些开心,却也还是不敢大意:“斗胆问一句从前之事,进过宫的御医里头,可有民间医者?” “自然是有的,陛下从前身子弱,先皇也时常病卧不起!”他慌忙将声音压低了几分:“咱家是瞧姑娘是好相与之人才多嘴说这事,可别教外人听去了,这是要小命的大事。” 我忙侧身让他进殿来,又将殿门合上,悄悄往他手里递了根随身带的玉簪:“那里头可有女医者?” “自然是有的!”他将玉簪轻轻掂了一掂,龇牙一笑:“姑娘果真是大方人,陛下慧眼识珠,咱家也跟着沾光。” 我不懂他为何扯到女帝,耐心问道:“其中,可有姓白出身的?” 他顿了顿,将我扶着走了几步到了灯火之下细细看了半晌,我心中一阵焦灼不安,他竟啧啧几声,拍了大腿道:“若不是姑娘提点,我倒还真未发现,您与那白姓医官倒是模样相似得紧!” 我心重重一坠,凉了半截,他见我闭口不再说话,忙笑道:“自陛下登基后,她似乎在民间隐姓埋名,再未进过宫啦!姑娘若是再想问起她,便只管来问咱家,现下时辰不早,我送了药来,也该要走了。” 说完竟是有些急切,不等我去送他,他瘦小身子往门缝里一钻,立马便匆匆走了。 他神色里大有怕得罪我之意,我兀自想了许久,也只得摇头往偏殿去睡了。 外间沉香袅袅,这场觉,竟是大有将从前担惊受怕的光景都齐齐补来之势,我直睡到日上三竿,殿外似有些响动才恍惚醒来。 心里暗叫不好,明明是来吃苦守灵的,若教别人知晓我如此懈怠,还不知女帝要如何罚我。 ------------ 第十章 似有陷阱等(1) 我匆忙穿戴一番,连头发都来不及梳,匆匆一拂,素面走至正殿去看是何人。 却是看见来人时腿脚一软,心间一颤便直直跪了下来。 她却少有轻笑一声:“起来罢,不过是比朕小三四岁的样子,怎的这样好睡。” 我心中一沉,忙低头认错:“是奴婢大意了,睡得太过……” “你先起来!”她言语居然温柔得紧:“听人说过,在来时李见微对你投毒差点便害得你丧命,朕想着,你也受了不少惊吓,身子弱,贪睡些也正常。” 她走至我跟前示意我起来,我赶忙拂了衣摆,站起来也不敢抬头,她又是一叹:“朕却是许久未睡个好觉了。” 我看她神伤之貌,倾国之色却失了笑意,教人微微有些难过,她侧脸看向我:“难为你有为见放守灵的心思,可你在这大好的年华,真的甘愿长期寂寥于此?” 我无言,低下头去揣度了半晌,眼前尽是公子的影子,不禁心里有了些底,抬头冲女帝微微一笑:“奴婢甘愿。” 她点点头:“女子能有此心已是难得,况你正值妙龄,朕会留意着让人与你从宫外带些物事作消遣。” 我心中本无欲无求,闻她此言却是锦上添花,忙作礼一跪到底:“谢陛下恩典。” 她笑了笑,提步走了出去,我不知是要留下还是跟上,昨夜与我送药的王公公正站在殿门口,女帝越过门槛时他轻轻一扶,借势与我打了个眼色,我忙会意跟了上去。 佑国殿外是一片院子,入了夏,朝阳也是有些毒辣,我正犹豫着怕骄阳晒伤了她,她却堪堪停在了回廊之上,风盈满袖。 她便在这有些微妙的距离当口开了口:“朕且问你。” 我听她没了下文,忙俯首答道:“陛下请问。” “陆家在江南,究竟有多大权势?” 她怎会知晓我与陆家走得近?竟是在不知不觉中就把所有人看得通透了么? “奴婢……奴婢并不知陛下所指哪个陆家……” 她轻轻转身朝我看来,我虽低着头却也能感觉她密密实实的视线尽数刺在我面上:“朕的意思,你应该明白。” “奴婢……” “朕随口问问罢了,你如实说便是。” 我闭了闭眼,照这情势,竟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奴婢所知的,便只有准郡马爷一家姓陆了……陆家如何发迹奴婢实是不知,家产几何……奴婢也实是不知……” 我本是实话,也顾不得女帝会否相信了,只得硬着头皮一字一句作答,她看我的目光由柔和转为锐利,却又在堪堪留了那一二分的温和道:“朕倒是觉得,你与陆景候的关系比你所述的要更亲近许多。” 我低头,鼻尖已是沁出了汗意:“陛下明鉴,准郡马爷记挂郡主常去定国公府上拜访,故而奴婢也与准郡马爷混了个脸熟。” “那次朕将你带入宫来,本是为了逼他吐出刺杀夏将军的事实,他却倒乖觉,拿了见放的幌子来说事。” 我心中怔然,她又道:“陆家这几年的商行在大夏盘根错节,他陆景候更是出手阔绰,光是如今进贡给朝廷的每月十万两雪花银便足以让天下人咋舌,他却还能舍得那些奇珍异宝,一应地样样都送进宫来。” 风鼓起她与我二人的袍袖,拂过无痕,她的叹息却似羽毛挠过我心间:“或许是朕多疑了,他这般讨好朝廷,你说,他究竟是为何而来?” 我慌忙俯身:“奴婢愚昧,诚是不知陛下所说为何……” 她别有深意朝我一笑:“好好待着,日后自有好戏与你看。” 我愣了一愣,她却径直走了。 日子过得不快不慢,似水般从指缝间流过,我每日在本子上用毛笔划上一杠,至今日算起,到这忠烈祠竟也有八日了。 不知李见微与陆景候处得怎么样,当时她还言笑晏晏与我道,苏苏,你到时便与我一齐进陆家罢。 我并不晓得她对我的心思是何时转变的,只是我着实冤枉,我并未去与陆景候勾结或是讨好,况日后名正言顺的陆府夫人也照样是她,我委实与她构不成什么威胁。 王公公每日都来与我叙叙话,说是陛下的旨意,不教我太过闲闷了。 我心里是感激女帝的,在我无枝可栖之时,也只有这个坐拥天下统掌权力之人能给我最稳定的依靠。 “哎,苏苏,你说,你一个女儿家的,日日与牌位作伴倒是不害怕么?” 他一口呸出一粒瓜子壳,说话也不减速度,我瞥了他一眼:“怕什么?我可没做过亏心事的。” “你这丫头!”他作势要来捏我脸,我不让,他拿了拂尘就要来扫我:“冲我笑一笑会死啊!整日里就那死样儿,我告儿你啊!你这模样要是笑起来,可得把天上的燕子都迷晕下来喽。” “是啊!你又不是燕子,我冲你笑了你也晕不了吧!”我朝他跷起的二郎腿努努嘴,把他怀里装着瓜子的小瓷碗拿到自己手上来:“整日里磕这些,仔细把牙都弄坏了。” “嗨,可不是我说,在这宫里头乐子少,我不拿这些个消遣消遣,你以为我这些年是怎么过过来的?” 我顿时有些接不上来话,也是,宫墙将人与世外隔绝,我不过是才待了十日不到,整日里便只知默默发闷了,往日是挺爱笑的,如今连强作欢颜都很难。 “死丫头,你别不是又把我的话给听歪了!”他又把我手中的小碗抢了过来,又往自己嘴里塞了几粒瓜子:“我是说我自己呢?小时候被送进宫来成了这样的光景,这辈子也没打算再出去过,可你不一样啊!陛下待你不同我看得出来,你在这里待着不出一年半载,自然会有别的一番转机。” “可……”我愣了愣:“可我也是与你一样,没打算再出去的。” “咱们陛下若还是男子,你倒是可以在这里混个妃嫔当当!”他朝我暧昧一笑:“不然,正是青春年少的女子,依我来看,你只怕是呆不住。” ------------ 十一章 似有陷阱等(2) 他这话果然不错,是夜,竟是有奇客夜闯进宫中的佑国殿,在那一片月华莹辉之下,我起身靠在床上漠然看着他,开口道:“陆公子,久违了。” 他在沉默着看我半晌后轻步走至我身边来,月光在他身后笼罩了一层光晕,他负了手,轻声对我笑了笑:“苏苏,许久未见了,一切都还安好?” “极好,找到了个好归宿,怎么能不好。” 他又是沉默,我慢慢挪了地方靠在墙角边,使我自己离他远些:“陆公子是怎么能来此处的?莫非还有人引路不成?” “有银钱引路,自然不怕错了!”他也不明说,只是瞅着我,眼里一片清波:“苏苏,你若是在这里过得不舒心,我自可以去求陛下让你再出宫去的。” 我莫名笑出了声:“为何会不好?我在这里也不用服侍人,也不用担心会有毒药被人灌进我嘴里,我先前日日与人周旋,而现在只需与个把宫侍聊些闲话便罢,活得比以前不能再滋润了。” 他叹了口气,垂眉从怀里拿出了一根丝线样的东西往我面前掷过来:“你看,这是什么。” 我迟疑看了看他,不敢去拿,他背过身去走至窗边,又轻巧回头过来:“当真如此防我?” 我无法,只得低眸去拾了它,那在手中的触感极为熟悉,我心里突突一跳,凑近眼前一看,竟是叫出了声:“我的穗子之前弄丢了,为何会在你那处?” “你把那药瓶子一气丢出去的时候,这个也被你扔了!”他有些笑意:“可不是糊涂,自己弄丢了东西,想到今日都还不通透么?” 我隐约觉得他这话意有所指,似乎我丢的还不止这条穗子,可我已管不了那么多,心下只想着如何把这穗子重又交到夏力手中,好让他觉得,我并未糊弄过他,我明明,就是用心去做好了的。 他见我不说话,又问了那句说过的:“苏苏,你在此处果真过得舒心么?” 我愣怔:“自然。” “可我觉得!”他眸中清澈似水,侧对着我的面容在月华照映之下满是神韵:“你竟是清减了不少。” “哦?”我不自觉抬起手去触了触自己的脸颊:“或许是夜色太重,陆公子瞧不清罢。” “那我便隔近些。”话音方落,我只觉面前有人影一晃,双眼被一席宽大带着稍稍凉意的物事轻轻掩上遮挡了视线,这种微妙奇异的感觉还未消散,嘴唇上便有温软湿润的如桂花糖的甜意一吮而过。 我整个人便如雷电击触过动弹不得,直到他带着笑意将手轻轻拿开,再将额际轻轻挨在我的眉心,又是倾身过来一吻:“苏苏,我是着实想你了。” 我艰难地转动了眼珠,又艰难地咽了口唾沫,随即抬手,发狠地重重推开了他。 他有些一瞬的愕然,措不及防被推开站直的身形倒一丝狼狈也无,他缓缓拂了袖摆:“时辰不早了,你歇着罢,有空我再来看你。” “且慢。” 他正要抬步时,我又出声叫住了他,他眉眼中有些期待地回身看过来,我悠悠道:“陆公子,且送你一句话。” 他也乐得与我周旋,笑道:“姑娘请讲。” “你莫要太自负以为全天下都无人知晓你的那些秘密事,前几日!”我故意顿住不往下说,如愿以偿见到了他颇有些郁结的神色,亮出一口白牙笑了笑:“我从那处陛下知晓,她似乎对你起了疑心。” 他倒是不甚在意地挑眉一笑:“我若不是早知她对我起了疑心,也不会每月都送那么多银子给她。” 我颇有些挫败,他闲闲散散道:“便是有疑心又怎样,如我先前所说,她总归舍不得砍了我这棵摇钱树。” 他那双眉眼在夜里倏忽一亮,随即整个人侧过身去开了窗,外间有一黑衣装扮的武者扶了他的小臂,他甩开手道:“多事。” 那武者忙退开到一边,陆景候撑着一只手,连衣袖都未去管,眨眼工夫便轻轻松松出现在了外间回廊上。 他有功夫我是知道的,只是这近似瞬移一般形如鬼魅的样子,我倒还从来未见识过。 我这般诧异怔愣,在他眼中只怕得意得不行,他扬唇冲我放肆一笑:“苏苏,好生保重,我要紧着时辰走了。” 陆景候,你到底还有得多少本事,是我或是许多人都不曾知晓的。 长夜漫漫,我再无心睡眠,起身穿了鞋便出了殿去。 活动范围只是被限制在佑国殿这一带,我便搬了把凳子,走到外院处放好坐下,纳凉之余,我从袖中抖抖索索拿了那条失而复得的璎珞穗子。 盯了半晌,总是有些心烦,想着以后与夏力只怕再无交情,索性心一横,那条穗子便被我可怜巴巴地再次甩飞出去。 似乎听见草丛窸窣一响,想必是落叶归根,我默然半晌,长吁一声,又将凳子一把揽起,再进得偏殿去睡时,一躺便寐了。 黄粱一枕梦,这觉睡得竟是分外黑甜。 恍惚有见放公子在我耳边轻轻一笑:“苏苏,可是想我了。” 那酥麻的嗓音甜得我笑不拢嘴,他朝我微微笑着含情脉脉凝视我许久,伸了手朝我缓缓招过来,我失了魂一般走近去,他竟是长袖一揽,将我抱入了怀中。 我只觉那感觉便如我在炎炎夏日一口气喝完了满满一碗的冰镇酸梅汤,一股暖意直逼进骨髓,莫名便有些想哭,我感动得双眼一眨一眨地就要抬头,想来看他到底也是不是与我一般如此欣喜。 却是堪堪将眸光定在他的下颌上,心中一滞,为何脸尖了些,想了想,再往上看一点,我吓得一个激灵竟是直直惊醒过来。 我怎么会将他看作是见放公子,那张雪白的尖巧脸上眸子波光潋滟,分明就是陆景候! 我酸着一颗快碎掉的心抬眼去看窗外,天有些破晓了, 正发着呆回味那个梦,有几分不愿承认是抱错了人,窗外却是有人影逼近来,王公公的尖嗓子破空而起:“苏苏!快起来,陛下要见你!” ------------ 十二章 谁说要当官(1) 见我? 大清早的要见我? 我不敢怠慢,匆忙洗漱穿戴好便随王喜去了。 一路上我都是在想女帝莫不是又察觉了什么?可瞥见王喜一副还没睡醒的模样,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我总觉得不做些准备实为不妥,还是清了嗓子道:“今儿天气还不错,你觉得呢?” 私以为,一般人说了天气也不是真心想谈论天气,往往都会从天气上延伸至无限深远的范围之外,而现下,王喜显然是大早上地跑这远来当差心里有些闷堵,他不咸不淡地瞥了我一眼:“怎么,天气好的话你还要去跑马不成,这身子骨弱的。” 说完竟然还不顾我的脸色嗤笑了一声,我默然,低头看了我自己的手臂和腰,诚然,是比以前又瘦了不少,可个子倒还是长了些的,我有些愤愤:“喜子,你可不能这么笑话人。” 他又是嗤了一声:“你还不快些走,在这里磨磨唧唧的,仔细让陛下等急了,这桩好事就给黄了。” “不是!”我强忍住要叫出来的感觉:“好事?你确定吗喜子?” “得嘞,别这样叫我啊!”他转身就要来用拂尘摔我脸:“别人都叫我一声喜公公,就你没大没小。” 我躲着一笑:“别介,你还不是天天叫我死丫头来死丫头去的,还不是和你关系好呗。” 他朝着天上吁了口气:“姑奶奶我说不过你,你只记着,今儿陛下早早地便起了,似乎是为今年祭祖的事情在安排,你只顺着陛下的话,少不了你的好处。” 我忙不迭地捏捏他的肩:“那也是多亏了你的提点嘛,你功劳顶大。” “哼!”他晃晃脑袋,拿了一根指头来戳我:“就你乖,知道我疼你。” 我缩了缩脖子,笑道:“哥,我就拿你当我哥了,不指望你还指望谁去啊。” 他哼了哼没说话,面上却是有几分高兴的。 如他这样的内侍,从小便进了宫中,生活无聊乏闷且孤寂,只想找个说话打闹的人,世人只认为他们已非正常人,可我却觉得无甚大碍,都是活生生的,会走会跳会说话,为何就异于常人了。 女帝未在御书房,竟是在永德殿着了朝服来宣我觐见。 我有些慌神,不知是有何要事,王喜却朝我点点头,我立时安心不少,他是女帝身边的红人,心思灵巧也有算计,我听他的准没错。 我低头谨慎走进殿去,女帝正迎着初升的冉冉朝阳直身而立,精致的容颜染上一层薄薄的霞光,宛如天人。 我自小便未见过如此美妍近妖的女子,她却能用端庄之气将那股子妖冶压制下去,不得不是个奇谈。 她见我进去,转了身便掀袍坐在了龙椅之上,我跪伏着叩首,她昂首道:“先起来!”又对一名小宫侍道:“与姑娘赐座。” 那名宫侍容色年轻,是王喜带的徒弟,我忙谢了恩,由他引着坐至了一边。 做了半刻,王喜站在殿外扬声宣了一声:“神勇大将军觐见----” 我心里一突,几近要站起身来,女帝淡淡朝我一瞥,我忙不敢多动,低头老实坐好,往昔又在外面宣了一声“准郡马陆公子觐见----” 我脑子里终于炸了一声雷,吃不准女帝究竟是什么心态,霍地一声站了起来。 夏力见到我先是一愣,随后巴巴乐着叫了声:“苏苏,你也在!” 我忙朝女帝看去,她脸上殊无笑意只定定地看过来,夏力忙回过神来,唤了声参见圣上,届时正是陆景候掀了袍子一摆轻轻踏入殿中,我背对着他不敢拿眼角余光去看,只听着他一步接一步气定神闲地抬步过来,每一声的轻微声响都如细针一般刺着我的耳廓,滋味着实难受。 我本以为他会与我和夏力站于同一条线上,他却堪堪停在我身侧之后四五步远的地方,连多走一步都没有,我错愕之时,他已出声道:“拜见圣上。” 他还未拜倒,女帝已是直接免了礼,他却依旧行完了礼,末了笑了笑:“礼不可废,草民惶恐。” 我虽不能见到他的样子,都能想象到他挑眉风轻云淡地笑着拱手说完这句话,心里竟是急促地跳得一发不可收拾。 这种感觉竟是怪异得紧,明明是对他又提防又避之不及的,却为何,会处处留心他的一举一动,甚至在看不见的时候,还会去遐想他的笑或是神色。 女帝开了口:“你们二人都算得上是大夏朝的新贵,今日朕宣你们前来觐见,便是想知道,你们对祭祖大典之上女官代帝成礼有何看法。” 夏力在听见女帝说二人都是新贵时明显地用鼻音嗤了一声,不甚赞同,女帝微微皱眉看过来:“方才你似乎有些感触,且说说看。” 夏力一噎,身后似有声低笑响起,反而触怒了他,他霍地便往前踏了一步抱拳道:“既有女帝,为何不能有女官,依微臣来看,女官成礼既可免陛下操劳,也是一项新的开端,足以作后人表率,圣上英明。” 女帝道:“拍马屁的功夫倒长了不少,朕多时未督促你的武艺,只怕都荒废得不行了罢。” 言语中再未有严厉,只是最普通的一位长姐对她幼弟的谆谆教导,夏力不好意思一笑,有些腼腆道:“哎呀,阿姊你又来了。” 女帝摇头一笑:“罢了,你先听人家如何说。” 随即抬眼看向我身后,我不觉也有些紧张,谁知陆景候只是道:“依草民之见,夏将军所言极是。” “你倒也乖觉!”女帝道:“怕得罪他不成,只管一抒己见。” 陆景候笑了笑:“草民的确与将军意见相合,陛下明鉴。” 女帝嗯了一声,我没来由一阵心慌,还未来得及喘口气时,女帝已站起身,扬声道:“婢女苏苏,因于忠烈祠守灵德行温厚为朕所喜,即今日此时起,得朕口谕,由庶民升为御前行走七品女官,届时代为主持祭祖大典。” 我愣怔当场,绕了这么大一弯,请了这二位来,竟是来做公证人的么? ------------ 十三章 谁说要当官(2) 可这也未免草率了些。 一介寒族贱民一跃升为平民已是鲜有,更何况还是随帝身边做了有封职的女官。 夏力面色也是惊诧不已,陆景候在我身后,我并不能回身去看。 我不知这样的殊荣加诸我身算不算是太令人难以置信,可现下,女帝尚只颁了口谕,若是要挽回还来得及。 我慌忙敛襟跪下:“皇恩浩荡,奴婢实为无福消受,陛下乃一代明君,功业载于千秋史册,奴婢无功不敢受禄,恳请陛下收回成命。” 她低眉细细审视我,良久问道:“你莫非觉得女官这官职小了些?” 我忙道:“奴婢不敢,奴婢的确是担任不了祭祖女官的要职,况大夏能人众多,胜于奴婢之佼佼者比比皆是……” “你是说朕不会看人了?” 我微微有了汗意,不知该作何回答,夏力却道:“苏苏的意思,是觉得这官职来得有些蹊跷,不敢要罢了。” 我闭眼,这等意思还敢解释出来,当真是待会让我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果真?”女帝看了夏力,又朝我看来:“难为你如此谨慎,朕不过是身边缺个人服侍罢了,你倒想得多。” 她笑了笑,我有一瞬间的尴尬,原来弄来弄去,还是个服侍人的奴婢。 “行了,你起来罢,从今日起你便是女官,一些自称都要改了,莫要开口就是奴婢,朕听了心烦。” 我怔然,她却是一挥袖,下台阶弃了我们而去。 这下殿中只余了三人,我有些挡不住他们的视线,拱了拱手便要告退。 夏力却是哎了声拉我道:“苏苏,许久未见了,既是如今不必守在那忠烈祠,今日天气倒好,陪我去御花园走走。” 我瞄了一眼屋外,朝阳已被天际的几片厚云遮得不剩几丝光,只怕是夏季的暴雨要来了,我牵起嘴角强自一笑:“天气还好,还好。” 他喜道:“那我们便走罢,一起叙叙话也不错。” 我见到他就想着昨晚被我丢在草丛里的那条穗子,深刻的红映在眼前挥之不去,正想着如何提起再找机会拾掇一番给他,身侧的陆景候却淡淡开口道:“苏苏,怎么不见你打的那条穗子?” 我呆立当场。 夏力眼色有些狐疑,应是知道了那穗子的来由,不好直接来问我,转首去问陆景候道:“穗子?” 陆景候一脸正色:“我前些日子还给她了的,好看得很,却不见她带在身上。” 我几欲扼死他,却苦于夏力殷切着一张脸朝我看来:“苏苏,你是不是忘了答应我什么东西了。” 我哈哈干笑道:“多谢夏将军提点,那条穗子正是要与你之物,我这便回去找来,先告辞了。” 他却是拦住我即刻要遁的身形,脸色有些僵:“可既是要与我之物,为何是他重又还给你的,你把给我的东西,为何要给了他?” 我忙道:“将军有所不知,那日我是……” “苏苏!”陆景候突然开口道:“那日晚上你我分别后,睡得可还好?” 我当真是要在刚才就扼死他的! 夏力脸色有些铁青,定定看了我半晌,转身拔腿便往殿外走。 我哎了一声,正要赶上去解释,陆景候却在身后悠悠道:“也罢,本就没有什么事,何必去解释呢?” 可我若不解释,还不知夏力会怎么看我。 我埋头不管他话,他却走了几步至我身后,闲闲伸手便扶住我肩,他是习过武的,我被他这样制住,刹时便迈不开步子,他又是道:“你若是与他再说一句,我便多说十句抹黑你。” 我咬牙不作声,只想挣开,他索性走到我面前来,轻轻叹了气道:“苏苏,我对你的心思,不比他少。” 我也叹气:“陆公子,你莫要再与我过不去了。” 他道:“我是为你好,你和他走得近,日后恐会……” “这是为何呢?他一不会灭我亲眷,二不会故意让别人误会于我!”我轻轻巧巧地一笑:“陆公子,怕是你多心了,我与谁走得近,我自己还是有分寸的。” “苏苏,为何每次一与我说话都是不爽利的样子!”他皱眉:“你这般排斥我么?” 我不着痕迹往后退了一步:“你想多了陆公子!”他已是松开了搭在我肩头的手,我冲他拱手道:“还有事,先行别过了。” 他沉默地站定,我越过他身去,低头便走了。 陆景候,我也猜不准对你的心思,明明现下也没有多大的反感了,却为何,如你所说,一开口便忍不住要恶语相向呢。 王喜还在殿外杵着不动,见我踏出殿去,先是眉开眼笑跟着我走了几步道:“恭喜苏苏大人了,我先前便说了,往后还要请大人多加照拂呢。” 我笑着瞥了他一眼:“你可饶了我罢,就我这不讨喜的性子,放哪都是吃亏的份儿,还是得你多担待便是。” 如此笑闹了几句,他突然正色道:“苏苏,我是为着你好才多说这一句,你往后要提防着那位。” “哪位?”我被他这意有所指弄得摸不清头脑,止了步去问他,他却拉着我又向前走了几步,直到一处回廊拐角处,他又探头看了四周道:“就是姓陆的那位。” 我笑容倏忽便没了,强自点头道:“说的极是,我本就不与他太相熟的,还不是因为我前任主子要嫁到他陆府,这才在方才叙了些话。” 他摇摇头:“就连陛下现下都探不清楚他陆家的虚实,可知他年纪轻轻,心机城府便有多深。” 我心里重重跳了一下,也只得点头道:“的确,知人知面,可知不了心,我听你的就是了。” 他这才慢慢舒了口气:“上京里的公子哥这样多,你如今是女官,便是可以任意行走之人了,日后你多出宫转转,有的是青年才俊呢?什么状元探花郎,什么贵胄……” 夏力与陆景候二人的容颜突然浮现,我蓦地有些发凉,忙指了远处的一处景致道:“哎你看,那只蝉栖得低,我们去偷偷把它弄了来玩玩。” 他没好气道:“我与你说正事,你却拿个蝉来堵我的话,也罢,咱们不看蝉,我与你看个好东西。” 我愣了愣,他嘻嘻一笑:“快跟上来。” ------------ 十四章 被帝贬入狱(1) 他带我去的,竟是女帝为哀悼亡夫先帝而修缮的望仙亭。 “据我师父说,当年陛下与先帝俱是人中龙凤一般的模样气度,任谁见了都会艳羡,便如谪仙下凡一般!”他指了亭子的牌匾与我看:“那是先帝的手笔而书,陛下将这亭子重新修缮时也没舍得换掉,说起来,当年陛下还是小丫头时,还是先帝手把手教她习的字呢。” 我见他神色似悲似喜,似是对当年之事感怀不已,不禁好笑道:“你知道的倒多,说起来,我也听得夏将军府上的一些老人说,陛下与先帝的确是伉俪情深,只是有人先走一步……” “夏将军如今住的便是当年先帝的熙王府你可知晓?” “自然,他还带我逛过几回!”我提起夏力便觉得有些怅惘,忙转了话头,沿着这处坐势极高的亭子小心走了一圈:“陛下悼念先帝,为何只单单修了这一处亭子?” “陛下当年与先帝一同入朝封官,似乎那夜就是在此亭观景饮酒。” 他不胜唏嘘,我接了他的话道:“想必是后头,陛下忆及之前故人旧境,有心想要将当年牢牢刻画在心中,这才……” “这才如何?”后头有人出声,言语冷冽含霜:“你倒是知晓得通透!” 我与王喜二人身形齐齐僵住,冷汗顿时冒了一背,王喜当差多年,反应极快,一个旋身便扑通直直跪下来,哭丧着一张脸,颤声唤道:“主、主子。” 我也急忙回身直直跪了:“参见陛下。” 女帝呼吸很急,似乎在努力压制着某种情绪,我正在出神,她却一掌重重拍在亭子的一根廊柱上,狠狠厉声道:“王喜!原想你是个知事的,却不曾想,你竟荒唐至此!” 我不知她为何突然发起恨来,王喜只是一个劲地磕头哭道:“求主子饶命,小的的确一时大意,蠢笨不堪……” “何止是蠢笨!起来,自己去刑房领二十鞭!”她怒气喷薄而发,转身朝向我低喝道:“宫中一向不可妄自议论先帝,今日不给你们一些教训,只怕你们要一直得意下去!” 我闭眼心头一紧,还没来得及求情,她已是斩钉截铁地开了口:“夺了她女官行走之权,押至刑房,七日之内不可进食,任何人不得探视!” 我终是知晓王喜缘何改了称谓叫起了主子,女帝是个念旧情的,这样一来便可以减了她些许怒气,从前在定国公府里似乎听得李见微提过,但凡有人提起先帝,女帝便会情绪失控喜怒无常,故而素日里无人敢触此禁地。 今日倒好,果真如女帝所说,得意太过,简直是忘了形。 女帝已是冷哼一声,重重拂袖走了,我身后有两人架起我,不由分说便带我往别处走。 王喜已是在我之前便被人带得不见了踪影,我心里不但没有半点害怕,反而有些欣慰,是该吃点苦头了,若是太一帆风顺,只怕我还吃不消。 只是奇怪,女帝倒还没削了我的女官官职,我原以为,她若是真动起怒来,应是要杀了我来泄愤的。 由此来看,君临天下之人与陆景候那厮还是有些不同的。 我默默地在宫里生活,或许,就要默默地死在宫中了。 只是这次害苦了王喜,他本是与我解闷才我带去那处,才与我说起那些前尘往事,却不慎牵扯到这里面来,我看着前方他被押着走的身形,觉得十分对不住。 刑房很暗,倒比从前陆家的囚房亮堂些,勉强可以看清带我进去的人是何模样。 远近皆是行刑时痛苦凄厉的嘶喊,有些都已经麻木到没有了哭意,只是因为疼痛至极才牵带着低低呼喝呻吟一声,一切都是让人不寒而栗的,我有些发寒迈不动步子,前头那人笑了笑:“你只是禁足断食罢了,不会有刑受的。” 我怔了怔去看他,他稍稍顿了脚步,使我距离与他拉近些,我觉得有些蹊跷,他慢时我便慢,他快时我才敢些微快一点,他终是将我送进了一间囚室。 待我站定后,他笑了笑走进来,我一脸提防地看着他道:“还有何事?你方才说过的,我无刑可受。” 他又是一笑,离我愈发近了,我被逼退在墙角再无可退之步,他悠悠抱拳道:“姑娘与我前夜里还见过的,在那佑国殿里。” 我只担心他会对我不利,全身绷紧的敌意快要一触即发,他如此一说,我一时间还回不过神来,他又道:“我是陆公子在宫中的内线,陆公子早先便会料到姑娘或许会在此一游,故而事先已安排好了。姑娘且放心,这里虽是谈不上享福,倒还是不累的。” 他眼中满是对陆景候料事如神的敬佩之色,我心中百转千回,终是揣摩出几分意思,陆景候竟把暗桩设到了宫里的刑房之中了。 他到底是什么算盘。 富可敌国。这个词甫一浮现我便生生打了个寒颤,他若是要大逆不道,只怕还敌不过女帝。 自然,现下不可妄下定断,他既是先安排好了,我便搭个顺风,冲那人浅浅一笑:“如此便有劳大人多费心,在我之前带进来的王喜公公是受我连累,还请大人多照顾着些,往后我还指望着他帮衬着我呢。” 他道:“陆公子只交待我顾着姑娘,倒还未吩咐去顾着别人。” 我听他言语中是不愿多事,我想了想,压低了声音道:“大人或许不知,那位王喜公公……与陆公子……” 我顿住不往下说,只是瞅着他笑了笑,他有些迟疑:“他也是陆公子的人?” 若王喜是女人还好,可偏偏算不得女人,这样一说实是怪异得紧,我赶忙嘘声道:“此事乃是机密,大人先顾他要紧。” 刑房行刑从来都是下狠手,他听我办事肯定的语气,紧张得如临大敌,连忙告辞将门锁了,匆匆的脚步声在我耳边渐行渐远,我叹了口气,顺着墙根缓缓坐下,自己顾不上倒无事,若是害了王喜,他或许不会记恨我,只怕我到时见了他心里也不好过。 ------------ 十五章 被帝贬入狱(2) 囚室三面皆是厚墙,高高的顶上开了扇小窗,可以透些光亮。 我面对着的是嵌了扇半人高的小门的墙壁,在门关了之后,严丝合缝,也瞧不出是有缺口的样子。 女帝说是要禁足我七日,该如何打发是个正经事。 看着地上倒是有些干草,我恍然想起民间有个新奇的手艺,是拿硬草软草来编些小玩意儿,我一直手拙,以前总想着编几只小蚂蚱,就跟摊贩老板一样手打几个转便出来,好拿给从前的小姐和公子逗逗趣儿。 可小姐,不再是从前的小姐。 公子,也马革裹尸,战死在了疆场。 门吱呀一声被缓缓打开,我偏头看去,还是刚才那人。 “姑娘,你说话可不实诚!”他有些不乐意:“你方才可是说过那公公是陆公子的人,可等我赶过去的时候,他自个偏不承认呢。” 我哎了一声:“他当然不会承认了,这么多人守着他,这等机密事情怎么能轻易说出口呢。” 他哼了哼:“这刑房可没几个人守着,除了用刑的几位大哥,人手都在下边呢。” 我看他这神色,王喜应该也没受多少罪,心微微有些安下来,随口问道:“下边?是哪边?” 他抬眼瞅了我,抬步就走了:“刑房下边能是什么?皇家的天牢呗。” 我心里涌上一阵压迫感,猛地突突跳了几下,李见微曾经说过,公子其实并不是单纯地战死,而是为了救当初被挟制的女帝,被奸人设计所杀害。 而那设计之人,似乎后来被女帝辗转抓获,正是关在寻常人不得进的天牢之内。 我一腔血液都滚烫着冲进了大脑,扑到门边便胡乱敲了一气,我不知这门有多厚,声音会否会传到外间,我只知,我不能放过任何一个为公子报仇的机会。 以前不曾想,我竟可以终有一日,为公子报仇雪恨。 我捶门不已,手掌拍麻了换成手肘,待到手肘疼得快要筋骨断裂时,门终是被人打开来,不出我所料,还是那人,他悠悠看了我一眼:“姑娘家的,力气倒不小。” 我忍着呼他一巴掌的冲动,垂眉笑了笑:“大哥怎么称呼。” “怎么?看上我了,要给我做老婆?”他咋咋呼呼往后一退:“虽说你长得是耐看得不得了,可主子的人,我却万万不敢要。” 我开口欲言,他又摆手道:“可别求我,我这人心软,可禁不住漂亮姑娘求的。” 我转身翻了个白眼,压住一股要将脚踹他脸上的邪火,又笑着转过身来:“大哥说的哪里话,您想多了吧?” 他哦了下:“那你问我名字作甚?” 我道:“问名字自然是想好好称呼你,总不能叫些阿猫阿狗的名字罢?” 他想了想:“还是不能说,陆公子交待过我,可不能随便透露身份。” 我与别人说话总要绕几个弯子才说正事,可我与他话总说不到一处,真是不能再忍,大叫了一声:“你闭嘴!” 他愣了愣,我深吸了口气,道:“我先前是被人下过毒的,这几日毒发了耐不住,恐怕不服解药就会死,你家公子那处有解药,快传口信给他,让他来与我一见。” 他看了我半晌:“我看你不像是很虚弱的样子。” 我又是一声大叫,高叹道:“若是我死了,你敢不敢担这个责任!” 他像见了鬼一样连连道:“行了行了,我在宫里传话又不方便……” “总之我就是要见他!”我嚷道:“他让你在此处当差应该就是要关键时候来照顾我的,我不管,我现在不高兴了,我见到他才乐得起来。” 他不在乎道:“不高兴就不高兴,关我个毛事。” “你别忘了,我在这里只有七日,你要是惹我不快,等我出去了,我让陆公子办了你!”我许久没像从前在木雪岛一般小姐做派装腔作势了,此时只觉舒心得不行,狠狠对他道:“你知道他为何这么在乎我吗?还不是因为、” 我顿了顿,有些说不出口,这样扯谎哄瞒,若是传出去,我一张老脸都要掉光了:“因为我是你陆公子的心上人!” 他骇了一骇:“此话当真?” “自然是真的,不信你去问他……” “可那又如何!”他摆了脸过去:“陆家主母又不是你,我怕个毛。” 我有些气短,愤愤看了他许久,又是开口道:“你莫非就不知,人之常情里头有一道,便是如夫人总是比正夫人更要在心尖尖上的。” 我这话没往下说,只盯着他看住了,他一副脸色越来越凝重,到后来抬眼看了我一下,又慌忙低下头去,埋头支吾了一声:“我、我这便去办!” 说毕竟是抬脚便跑了出去。 出息。 我啐了一口,就这几句话便能糊弄过去的脑袋瓜子,真不知道陆景候如此聪明之人,怎么能用上他的? 得嘞,我现下便只差好好想想,如何让陆景候借我一臂之力,去打探从前陷害公子之人了。 也不知那小哥办事如何,反正我用完了两顿饭,陆景候还是没被他带来。 天窗的光一点点暗下去,我急了一会,随即又故意想些别的来不让自己那般心焦。 总是要来的,公子,你在天之灵,便让这事办得顺利些罢。 天窗的光又一点点地亮起来,想必是月快升至中天了。 我终是熬不住,起身四处踱起步来。 才刚踱了一会,陆景候竟是来了。 我惊喜地抬头去看,他站定冲我轻声一笑:“瞧你这神色,等急了?” 我慌忙敛起笑,一本正经道:“陆公子,本是不该麻烦你的,只是我被关在此处,也想不出别的法子了。” 他一身短打黑衣,墨色的发,雪白的肤,尖下巴衬着一双胜似琉璃的眸瞳灼灼看过来:“你少有朝我开口的时候,尽管说便是。” 心跳得有些快,我忍住不去看他,侧过身去缓缓开口道:“见放公子去得冤枉,我、”我抿了下唇,再开口时有些艰涩:“我想让你帮我去查下,当年是何人害的他。” ------------ 十六章 共赴入天牢(1) 他忽然便慢慢敛起了笑,一丝一毫都不留,那人沉默着用他那双黑如浓墨的眸子定定地看着我,良久又轻轻苦笑一声:“苏苏,我还以为……” 他叹了气,再开口时有些幽幽哀哀:“还以为你本是要对我说那些话的,你不是已经知晓我对你的心意吗?可为何要我来,也还是为了别人呢?” 我喉间一噎,一颗心怦怦跳着落不到实处,是了,我现在对他,分明不再是从前那般了。 以前或惧或恨,总是欲让他死而后快的,而现今,我竟不知不觉中对他萌生了些许的…… 我竟不敢往下想,我竟不愿承认自己对这个灭族仇人是有些爱意的。 再是一个音都极难发出,我灰白着一张脸,转身慢慢走至墙角处站着,四处皆是静寂,万籁无声。 他脚边的干草窸窣响了几声,我放在身侧的手动了动,也终是攒不出力气转身过去看他,他轻轻开口道:“我进宫来也只能趁夜深,到此处更是不易,既是来了,我也定会允你。” 我心中空空,张了张嘴也说不出什么?衣袂拂动处他似乎走了出去站定了,背对着我道:“你放心,等我消息。” 门缓缓吱呀一声又要被关上,像根细线牵着我的心悠悠地悬起来,那人顿足不走,我内心开始剧烈挣扎起来,我要不要与他说清楚,我要不要…… 可是门已经关上了。 在我犹豫着要不要去上前一步的时候,已经有一道坚实巨大的屏障彻底地横亘在我与他之间,有个声音隐约在叫嚣着:“你不可爱上他,他是个深不见底的不洁之人。” 王喜的那声嘱咐我还记得清晰,他让我离他远些,好似若是离得稍近,便会被他从地狱带来的冥火灼得尸骨不剩。 我枯坐了一夜,囚室中分明很安静,可我总能听见几年前的那夜,全岛的老人孩子临死前哀嚎出声的惨叫。 残忍如修罗的那人在我面前生生割下了父亲的头颅,我现在终于记起来,他那时的眼睛一片赤金,满满的全是复仇成功之后的快意。 而后他那般折辱于我,我怎么能忘记,我怎么能爱上自己的灭族仇人。 一笑泯恩仇那种事情,无非是恩太少仇太少,若是真正论起来,谁要是能泯过如我这般的血海深仇,谁铁定就是犯贱的叛徒。 所以,绕来绕去,我还是不该和陆景候说陆公子其实我也喜欢你很久了我们在一起吧这种话,从各种意义上。 忽然有些庆幸刚才咬着牙坚持着没去开口,对,我就是个缩头乌龟。 我不敢报仇不敢去爱人,不敢对那些要致我于死地的人产生恨意,连产生恨意都不敢啊!我当然就是个缩头乌龟。 我在这里每日三顿,有水有粮,不需要服侍人不需要担心其他的,睁眼便吃吃了便睡,如此过了两日,应该是两日,在我想着应不应该跟那个说话总说不到一起的大哥商量着抬桶热水进来沐浴梳洗一下,陆景候风尘仆仆地来了。 他抿着唇,肃然着极快递给了我一张绢布,我看了许久,又去看他,他转过身去轻声道:“天牢的地形图,你先收着。” 我动了动嘴皮子,最终也只是低低嗯了一声,他也嗯了一声,抬步便要走。 我下意识便哎了一声叫住了他,他微微回身过来,有些疑惑:“嗯?” 我觉得他的神色生疏了许多,一时间怔在原地,讷讷道:“多谢了。” “你若是决定好了,我今夜子时过后便来带你去天牢,那时守卫的人都歇下了。” 我沉默了半晌:“没有旨意进天牢,是死罪,我自己一人去便行了。” “苏苏,我对不起你许多,这次只当是还你一遭!”他轻轻启唇:“地形图或许有些纰漏,我也不放心你一人前去,如今天牢里虽只独自关押了那人一个,也不会太容易找。” 我道:“便定在今夜吧。” 他没做声,低身出去了。 夜里他果然又来,与我递了身展袖黑衣:“先换了,方便行事,我在外面等你。” 我没说话接过去,他又是出去了,我愣了愣,心里头有些怪异,他到进来到现在,连看都没看过我一眼。 我有些语塞,等他出去了后,便选了个角落快速换了衣服,倒不显大,肩膀和腰胯处分明就是为女子量身做的一套。 我心里一滞,莫非这是李见微与他夜间游玩时所穿? 这样一想便有些犯堵,我连忙晃了晃头,也低身出去了。 陆景候没朝我多看,只说了声:“随我来。” 倒是那位大哥忍不住频频回头朝我看,我心想莫不是将衣服穿反了不成,正打算低头审视一番时,陆景候不经意少行了一步,不偏不倚正挡住那位大哥看我的视线。 我处在他二人之后,陆景候挡我身前我更是不清楚他们有何眼神交流,只知那人十分乖觉地一抱拳:“属下先往前走几步,告辞了。” 那愣头青,我不觉轻笑了声,他仿似听见了,回眸朝我瞥来,我心中终于舒服了些,在心中放肆地叫着来吧看我一眼就一眼,他却是见我在看别处,又转了身过去。 我终于有点牙疼了。 不过转念一想,本来他与我就该是生疏的,从前他对我好点我都避之不及唯恐他是耍的什么心眼,如今正好啊!他对你不咸不淡了,苏木雪,你个怕事的见好就收吧! 他与我一直保持着五步远的距离,明明这甬道又暗又长,周围还是刑房里其他人的叫喊,我却也不是太恐惧,只是跟着他一言不发向前走,他终于顿了顿,也不回头,道:“你若是害怕,就走到我前面来。” 我怔了怔,忙道:“无事,就这样挺好。” 他也没什么反应,点点头就继续朝前走。 他昂着头,似乎要将身后的诸多不快全都不留恋地抛之脑后,我看着他直挺的背,莫名便有点要哭出来的意味。 ------------ 十七章 共赴入天牢(2) 他暗中带我出了囚室,我回身一望,囚室几点火星在夜里闪闪烁烁,若是不被人发觉,想必我还是会回这里再待几天的。 我不觉问出口来:“哎,大哥,我在这囚房是过了几日来着?” 我这语气极为熟稔,那大哥也是遇熟便熟的,啧了几声想了想:“似乎是过了五日。” 我有些欢欣雀跃:“都已经过了这么多天了,还有两日我便又可以出来了。” 他笑着正要接话,陆景候却冷不丁冒出一句:“他姓葛,你称他小葛便好。” 我愣了愣,小葛却极快地接了话:“是了是了,公子说的对,你老叫我大哥大哥的,我会受不住的。” 我抬眼去看陆景候,他神色隐在沉沉夜色里,不知如何形容。 他淡淡出声:“天牢就在这之下,入口在另一侧。” 我嗯了一声,聚精会神看那张地形图,他拉了我手道:“不必看了,我都已记下,你跟紧我便是。” 这一番夜闯天牢,总觉得是有几分侠士风情的,可被他这么一说,我高尚的复仇形象又不觉缩低了些。 也罢,我撇撇嘴,陆景候向来本事通天,有他在身边护着,也不怕有什么险况。 天牢处于地下,阴冷非常。 前方是无尽的直长阶梯,显得地底与头顶的距离又高又深,甫一踏入,我便不住地打冷颤,这里的守卫不知为何,竟都是昏昏欲睡之态,我正小心提防着周围,陆景候将自己的外袍脱下来兜头盖在了我身上。 我一呆,他轻轻道:“先前小葛买通了人手在他们的酒菜里下了些药,一时间应是醒不来,我们小声些,快些进去。” 我想说你脱了外袍这样单穿着会不会冷,他却是将我牢牢拦腰一抱,飞身而进了。 瞠目结舌之际我已是连声音都发不出,只知这辈子第一次能到这样高的境地,视野虽被前方无尽的阴暗所拘束,可我还是激动得手足无措。 不过,头似乎有些晕,心跳得也有些快。 自然,我只是有些怕高才会心跳加速啊!肯定不是因为其他。 不知女帝为何要将那罪人一直关着而不干脆杀之泄愤,她明明在此之前就是与见放公子那般要好的,况公子之所以会身死,也完全是因为去救她罢了。 我心里琢磨不透,也不想去问陆景候,虽知他一直以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手段被我熟识,可貌似他每次听我提起见放公子便会沉下几分脸色来,还在这求他办事的当口,先缓缓罢。 似乎往前飞了许久,我自己都担心陆景候的手臂会不会酸麻难耐,他倒是身形停下松松将我放下来。 “这就是所谓的真实入口处!”这里极是空旷,他只得压低嗓音小声道:“建天牢之工匠将其分了三路,只有一路通往囚牢,向来都是皇帝带了亲信侍卫亲自进去,寻常守卫不可近身,且各处都有锁钥,今日进来只是打探地形,要是寻到人,只怕是不易。” 我心里凉了凉,却还是故作轻松道:“嗯,没事,能进得来就算不错了。” 他漆黑的双眸在暗处如星子二点,静静瞅了我半晌:“不必灰心,既然今日能进得来,明日再来便熟门熟路了,不是再好不过?” 我强自一笑:“是了,那便先看看路罢。” 小葛先前就在天牢进来的地方放风,此时幽深的走道也只有我与陆景候二人,我总觉得太黑了,心里头实在害怕难忍,不禁开口有些抖道:“走慢、慢些,我、我有些冷。” 他先是顿了步子,后又肃然了声音轻声道:“别说话,你看前面……” 他的声音莫名绷紧了,我心里越跳越急,他再开口时竟是一副骇然的语气:“你看!” 我再顾不得,哇地尖声一叫就扑向他,他顺势将我一搂就地滚到了走道的一侧,却是俯身便吻了下来。 我只觉他的气息尽数都被我吸了个干净,惊喘之余我整个人都要烧灼起来,他于我喘息之时抬了眼来描摹我的眉眼,只轻声道:“莫要喊,惊动旁人便不好了。” 我支支吾吾,想着怎么推开他,他早已将我手脚都不轻不重地制住了,翘了翘唇,抵住我额头道:“胆子这样小,还要来天牢,幸亏是我来了,不然只怕你连那处门都踏不进罢?” 我实在受不了他现下如此亲昵的姿态,心跳到嗓子眼就快要蹦出来,他却起身顺带将我拉起站好,咳了一声:“地上寒凉。” 我再说不出一句话,只知背对着他轰轰燃了一张脸。 陆景候,你分明就是在戏弄我。 接下去的那段路,我无颜去看他,却还是忍不住用眼角余光间或一瞥,他似乎嘴角还是上扬着的,也是不说话。 我终于熬不住,抬步就往回走,他语调朝上地嗯了一声:“怎的要回去了?” 我不说话,自顾自走着并不停步,他倾身过来揽住我肩:“莫不是生气了罢?” “……” “果真是生气了?” “……” “好罢好罢,方才我是唐突了些,可……”他头一次有些像个孩子一般懊恼起来:“可我也是情难自禁……只想吓一吓你,你扑过来时我已什么都顾不得了。” 我更是窘迫得要哭起来:“好端端的你为什么要吓我。” “我不过是……”他叹了口气:“我想看你到底有依赖我,若是你一点都不将我放在心上,早就扔了我自己跑出去了。” 我终于哭起来,声嘶力竭地。 是有多久没人这样揣测过我的心意了,那些逝去的岁月华年,我孤身受苦无人问津,本是以为心死再不会轻易爱上他人了,更遑论是陆景候这等人,可他却坚持着为了我做尽许多,让我如何取舍。 我从来不知做人是有如此艰难,本想着走一步算一步,却横生枝节让这样的一个人重新回到了我的生命里,不可或缺。 若是从未让他对我许过心意,若是我还是将他视为仇敌,也许我如今,我现下,便不会这般折磨痛苦了。 他却执意扳过我的双肩,嗓音似水柔意:“不要再逃避了,你看,你也是喜欢我的,不是吗?” ------------ 十八章 你不知好歹(1) 他既是将我心思看得一清二楚,我还如何去抵赖。 只得低头不说话,试图用沉默去对抗他一双笑得快要漾出水来的眼睛。 他抬首将我缓缓拥在怀中,似乎有声轻叹逸出他的肺腑:“苏苏,怪我从前做事太狠辣,你若是不原谅我我也并无怨言,现下……” 我在他温暖的怀中恍惚想着,现下……现下是什么情势了呢。 是了,还过一个多月,便到了他与李见微的大婚之期……我猛地推开了他,心中百味陈杂不知作何表情,他仿似知我所想,愧疚了一张玉颜面对我道:“苏苏,你若与她一齐进府,我定不会让她欺辱于你了。” 我定定地将他的话回味了许多遍,有些难懂:“你是说,让我做你的小妾?还是说,让我做她的陪嫁丫鬟?” 他眼神闪烁了一番:“苏苏,其实想开些,只要我们在一起,什么名分都是……” 我不想再听下去,只道:“连名分都不能给心爱之人,你当真以为你有如此爱她么?即便你会护着我,可我与她同处一个屋檐之下,之前那些你也不是不知晓,她是如何对我的,她要动用家法私刑置我于死地……” 我喉间酸涩不已,再难开口,他低眸地看了我道:“也是,你只有在宫中才最是安全。” 他这话似乎有弦外之音,我抬头去看他,他却倏忽转了身,侧首过来并不看我:“今夜便先走到这儿,明夜再来。” 我也担心时间逗留太久会大事不妙,虽是未寻到人,却也无法,随他一起出去了。 出去的道途只觉得又暗又长,我跟在身后,他又不再看我了,我不知他翻脸竟有如此快,明明之前还搂着我一番甜言蜜语,现下竟像丝毫不认识我一般。 我翻了翻白眼,也无话可说。 他宽直挺拔的背在走路时也是不曾弯过一分,我低头走着,数他的步子到底能跨多少尺寸,我在后头自顾自地量着,他身形在前方一滞,似乎有些忍无可忍道:“你怎的还如此贪玩,方才我说的话,你是不是一点都未有听进去!” 他如此直斥过来,我被唬得有些面色发白,只站好了低头道:“我听进去了。” 他声音压低了更现出几分迫人的意味:“你说你听进去了,好,我便再问一遍,你到底愿不愿意去我陆家!” 他的声音盛气凌人,我瞬间便忘了这人其实也有过一二分的温柔的,只觉得他又成了那个手刃千人的狠毒之人,他目光似利剑要将我刺穿,我讷讷小声道:“我……我也不知……” 他突然出手掐住我的双肩,将我狠狠抵在了过道的湿滑墙壁之上,一字一句道:“你再说一遍。” “我……”他的力气太大,几乎要将我掐碎成零散的末子,我脸色只怕是惨白了一片,断断续续道:“我说……我也不知……” 他几乎是毫不迟疑地便咬上了我的唇,一番肆虐的噬咬之后,他抬头目光淬毒:“不知好歹!” 我连哭出来的想法都没有,只是觉得,这段时间他的温润如玉只怕都是我的一场黄粱大梦罢,他分明还是如多年前那样,阴冷决绝地行事,从不留任何感情。 他头也不回地大步走了,我闭了闭眼,眼前有些发黑,我想着,我还是要出去的,咬了咬牙,颤着双腿慢慢往他去的方向跟了上去。 再踏上那一道道的阶梯几乎快要了我的命,待我刚爬上了十余道,前方隐约下来了人,我心里一缩,想莫不是被守卫发现了来拿人的,正打算拣个暗处躲了过去,却是小葛的瘦长身影现了现,对我有些急道:“你做了些什么事惹得公子发这么大脾气。” 我没做声,只朝他一看,他竟是往后连退了几步差点摔在那一层层的台阶上,一番的长吁短叹道:“哎呀我的亲娘,你脸色怎么像鬼一样,莫不是里面待久寒气太重引了鬼上身罢!” 我懒得理他,继续艰难地抬步上台阶,他摇头叹了叹,一把将我背在了背上:“公子本身就是冷性子,我看他往日对你也是和颜悦色,别太招惹他,见好就收了罢。” 我怔了半晌,也实在是没力气,轻声道:“我没有招惹他。” 他收敛了之前看我笑话的语气,似长兄对我温言道:“你啊!你性格也是个硬的,但凡随了他的话头,你现下也不用自个爬这么高这么长的楼梯了罢?” 我点了点头,嗯了一声,眼泪没忍住,哧溜便落进了他脖子里。 他先是一愣,随即夸张啊呀一叫:“这地牢竟然漏水了,怪哉怪哉,哎我说,你小心点,给我遮点雨水,到时候我脚滑摔着了,看谁还背你出去。” 我嗤地一笑:“就你话多。” 他嘿嘿道:“这不是会笑嘛!”他又是顿了顿,嘘声道:“先别说话,要出去了。” 我忙屏了声息,他也是蹑手蹑脚轻步走轻脚放,待费尽了一番周折之后,终是出了那湿窄的天牢,他嗟叹了一声:“可赶紧下来,我脚都麻了。” 我顺势从他背上落到了地面,作势要踹他:“赶紧回去,别被人发现了,不然你可是头一个吃不了兜着走。” 他抬首一看:“无事,还可以看会星星月亮,要不”,他朝我挤眼:“我再弄坛小酒来,咱们赏会月?” 我也是抬头一看,正是月朗星稀之时,心情瞬时好了不少,笑着骂他:“我怕惹出事来,还是等两日后我从那地方出来再说罢。” 他点头道了声好:“走,跟哥哥进去。” 我跟在他后头,终是忘了方才陆景候对我的那番疾言厉色。 也罢,终究是我想多了,他分明就是占有欲作祟而已。 只是之前看夏力对我有些特别,便想着如何赢过他,即是从我先下手开始罢。 我摇了摇头,坐定的最后一瞬,似乎又记起他在天牢里对我咬牙切齿的“不知好歹”。 不过也只是眨眼,转瞬便消散了。 ------------ 十九章 你不知好歹(2) 这样又是两日,女帝派人来领我出去。 我出了那刑房之门时朝小葛看了几眼,这几日虽是在此处不得自由,可也托了他照顾,样样都是齐全的。 他不愿意看我,我小声道:“小葛,多谢你这些日子……” 我话还未说完,他竟是伸手将我往外一送:“走罢,怎的还这样婆婆妈妈。” 我还想看他一眼,他却是快快地将门关了,只在门缝合上之时,我隐约瞥见了他红着一双眼眶定定注视了我一瞬。 我心里百感莫名,也只得转身离开。 走了几步远,我又下意识地回身去寻小葛的身影,他却是不在,我只得将视线移开去看前几日夜里去过的天牢。 自从那日起,陆景候也未来过,我一个人纵是胆子再大,小葛也不许我再出去了。 如此荒废到今日,再出得来,只怕也再难踏进那处。 我心里沉甸甸地一块,说不出是何感觉,前面的宫侍已是低声询问道:“姑姑,陛下说您直接去住处歇息,让小的带您过去呢。” 我听他说话只觉得陌生无比,姑姑这个称呼更是古怪不堪,我理了鬓角轻声应了:“陛下身边的王公公可还尚好?” “师傅正是在淑玉宫等着姑姑过去呢?”他低眉一笑,声音也是小而温柔:“师傅听得陛下指了他去打点姑姑的住所,高兴坏了。” 我终于有了些盼头,袖手便与他去了。 刚走得淑玉宫殿门外,便听了一人道:“将这个搬出去烧了,换件大的新的进来,还有,这梳妆台旧了,也抬出去烧了,换新的来。” 王喜一迭声地在旁边叫着大爷:“烧了可惜,便赏了下面的人罢,哎哟喂我的心肝,这还多好哇……” 那人却是哼了一声:“她自然要最最好的,别啰嗦,先抬出去,你看见中意的便拿了,其余的统统烧了。” 我敛了敛神,低眉走了进去,冲那站在正中央叉腰比划的那人笑了笑:“见过夏将军。” 他见到我神色一松,随即又一紧:“怎么又瘦了。” 我一怔,他又愤愤道:“都说了不能进那鬼地方,你看看你自己,是什么模样了。” 他将我双肩按住便往还没来得及搬出去的梳妆镜前带,镜子上似乎有因年月久了残留下的污点,堪堪一点印在我眉心,我自己愣愣看着,只觉得是消瘦得不似往日,夏力却蓦地痴痴对了我于镜中的影像道:“果真,若是不至于这样瘦,眉间这一点便活脱脱……” 我等着他说下去,他却似猛然回过神来慌忙将我的双肩掰了过来,失了神一般蓦地抱住我道:“苏苏。” 我应了一声,他又唤道:“苏苏!”我还没来得及答下去,他竟是茫茫然一笑:“是了,你是苏苏。” “夏将军!”我放下本搭在他腰间的手腕,轻声出口道:“可还记得那名姓白的女医官?” 他顿时浑身僵住,言语都有些无措:“苏苏,我、我,你怎的,你……” 我将他缓缓不着痕迹地推开:“我又不是个傻子,夏将军是什么意思,我自然是懂的。” 他将视线移到我面上定定看了一眼,随即又问道:“是谁说与你听的。” 我道:“夏将军多虑了,本就是自己能猜到的事情,何必要旁人来告诉。” 王喜慢慢转到他身后,踮脚越过他肩膀偷偷冲我使眼色,让我不要太针芒相对,我却是又忆起前日陆景候那番变脸,心更是寒透彻骨,扬了脸便冲他惨淡一笑:“只求将军认清现实,莫要将我错认了,莫要将人错爱了。” 他面色倏忽惨白,笑得朝我频频点头道:“苏苏,你是个聪明人。” 我低眉一笑:“承蒙将军夸奖了。” 他再无笑意,紧紧抿了唇冲我由浅入深地看:“你还知道些什么。” 我竟不知这些男人都是会变脸比唱戏法的还快的,正要开口,王喜扑腾一声就跪了下来,哭着求道:“我的小姑奶奶,你莫要太犟了,受的苦莫非还嫌不够多吗?你好歹软一些罢……” “谁让你来多嘴!” 我还没来得及朝他看去,夏力吼完这一句,转身便狠狠踹在他心窝子上,只一脚,王喜刹时便呕了一口血出来,半边殿门上都是斑斑血迹。 我一时急了眼,冲过去便将王喜护着替他捂住口鼻道:“夏将军!你心里有气便冲我发,何必为难他们当差的!” 王喜气息都弱了许多,却还记得暗中将我手一握,轻轻摇了摇,我知他是示意我不要再争强斗狠,可我终究咽不下这口气,为他,也为我:“分明便不是我主动送上去的,可人家却是为了另外一个人来与我好上,的确怪我傻,我自作自受,可夏将军!”我转面朝他惨惨一笑:“你本知我就是个命薄之人,倒还狠得下心来与我这般作戏。” “你若是不点破,本将军也自然会对你一直好下去。” “可以后呢!”我的声音陡地尖锐起来:“她只是离了上京,又不是再不会回来,若是以后她再来与你一遇,我又被置于了何地?!” 他咬牙得快要青筋毕露,一双常年习武的拳头狠狠砸进了身边的一张石桌,惹得地面都是丝丝震动,正要开口时,殿外一个声音厉声传来:“都要给朕造反了不成!” 我心里急急一跳,又是缓缓缩了回去,我闭了闭眼,将王喜面上的血迹尽数拿袖子抹了,女帝大步跨进来便是往夏力面上狠狠一扇:“不知趣的东西!我皇家的脸面都让你丢尽了!” 夏力错愕不及,张口便是一声惊怒:“为何要打我?!” “若不是机灵点的去给朕说了明白,你是不是要闹个不休了?”女帝抬手又要给他一巴掌,夏力却是急急向后一退,女帝伸手不成,朝他狠狠斥道:“给朕跪下!” 他咬牙半晌,直直便跪了下来。 女帝负手疾步走至他跟前:“你说,先前朕与你说过什么。” 夏力面上青白交加,更是在这一干宫侍面前被治得羞辱不堪,他胸脯起伏得厉害,负气不说话,女帝又是一斥:“说还是不说!” 夏力这才闷声道:“若是求而不得,便是此生孤苦,也不可再求。” ------------ 二十章 你不知好歹(3) “你倒是记得明白!”女帝负了手低头朝他盯着:“只此一句,朕看你是永远都看不通透了!” 夏力怔了一怔,倾身便伏在了地上失声痛哭起来:“阿姊,我心里苦,我已是不知我到底爱谁了……” 那些都是他们的戏台子,我不知如何去体谅不知如何去入戏,夏力那张啼哭的容颜却似染了霜华,全映在了我脑海之中。 女帝只等他哭音渐低,方才轻声道:“你先回去。” 夏力不依,动也不动地跪在地上,女帝开口道:“你将朕身边的王喜伤成这样,若还呆在这里,是不是打算与他敷药疗伤了?” 夏力面露愧色朝我与王喜看来,视线堪堪滑过我的面上,顿了一顿又收回去。 王喜慌忙倾身便要起身去跪着,却是四肢无力又扑通一声趴在了地上,他样子滑稽可爱,我却是笑不出来。 他低了头道:“是小的多嘴,都是小的活该,陛下莫要心疼小的。” 女帝看了夏力道:“连他都如此知分寸,你还是我大夏堂堂将军,竟是要朕颜面都扫地了。” 夏力默不作声,女帝又道:“你还不起来?” 他终是缓缓起身站了起来,身材俊朗的他高出女帝半个头,女帝却将他训得像个小孩子:“我夏家的人从来都是让人来敬仰的,何曾有你这般痴狂成性,你还不赶紧回府去思过?” 长姐如母,夏力听了她这话也不敢出声,低头便朝殿外走了。 临走时默默看了我一眼,我目不斜视,只看着女帝脚下王喜方才吐出了那一抹血迹。 王喜还跪在我身前,始作俑者却被女帝几句话便打发走了,当真奴才的命便不是命,如此糟践如此胡作非为都可以么? 女帝却是走过来俯下一向骄矜的容颜,亲自将王喜扶起道:“他还是从前的那般小孩子心性,只是委屈你了。” 王喜似乎语气哽咽:“是陛下太体谅小的了,莫说只是被踹了这一脚,只要夏将军能清楚知晓心中所想,便是将小的拿去祭命都值当。” 女帝沉着的面色终是缓缓笑了笑:“行了,你嘴甜!”她朝我看了来:“苏苏,带他去御医局拿些药。” 我咽下一口气,低声缓缓道:“遵旨。” 她目光移开,踏步便出去了。 王喜连忙起身,又自己拿袖子擦了擦面上的血,只是手抬不起来,我过去绞干了一块沾水的湿帕子,去与他擦干净了:“走,带你去御医局,别真的落下什么问题出来。” 他赶紧摆手:“别别,你当真以为陛下是让你带我过去吗?”他低声悄悄道:“是给我长些脸面罢了。” 我见他此时倒是一番生龙活虎的样子,索性压下声来随他道:“怎讲?” 他噎了噎:“你还不知道宫里的规矩?本身你现下就是该由别人服侍的女官了,若是让你带我这个奴才过去,当然是给我长脸了。” 我怔道:“我不及你的见识多,可你现下也总该去取些药的。” “这个你不操心,我自己走过去就是!”他环视殿内,竟是宫侍都已经被女帝带走了,又是一叹:“哎,赏给你的随住玩意都还没搬完呢?他们这帮小蹄子竟都走了。” 我想了想:“陛下为何还要另外赐我东西?” “或许是陛下觉得让你白住了几日刑房过意不去?”他冲我眨眼:“赏你的你守着便是,陛下有时的确喜怒无常了些,可那颗心倒是真真的好,你看这几年四海升平,连外邦都不再与我大夏侵犯了,当真是子民的福分。” 他啧啧称赞,我只管听着,等他说完后,我将他牢牢拽住了,冲他咧嘴一笑:“行,话都说完了罢?那随我一起去取药。” 他哎了一声,已是被我拖出去了。 我现下还不知方向,又只得让王喜与我指路,他问了我在刑房过得是不是十分不遂意,我想了想,还是未将陆景候与我安排的小葛一番照顾说与他听。 他本就不喜我与陆景候过多来往,我只挑了些有趣的讲了:“他们都知道我日后还会出来的,也想着不要得罪我,尽是好吃好喝的供着我呢?倒是你,那日不是还受了鞭刑的?” 他听我说过得好,点头放心一笑:“嗨,你还不知道我的门路,他们也是认识我在陛下身边当差,也没怎么为难我。” 我轻着手拍了他肩道:“不错不错,倒还知道卖些人情。” 他又是思忖了片刻,抬眼朝我看来:“苏苏,你莫非还和陆景候知交颇深?” 我心里一抖,掩饰着笑道:“怎么可能?” “那日分明是有人暗中问我是不是陆景候的人,我因着光线不清也看不了他面貌,故而一句话也未说!”他道:“今日这话你听过便忘,莫要传与旁人听了。” 我还尚未回过神来,他却是将我拉到一处僻静的角落,凑过来压低了声音道:“陛下似乎这几日正在查他,我只说一句忠心话,你莫要与他扯上半分关系了。” 我如游魂一般的思绪瞬间便被扯了回来,直直朝他看了半晌,方才笑了一笑:“你唬我便唬我,却为何还要说道他身上,再说了,他如何与我何干,你与我来说又是要如何?” 他叹气:“你在我面前就别嘴硬了,我不过是说说,你现下与他没有干系是最好不过。” 我耳边只浮着他方才那句话,陛下似乎正在查他。 我知道以我今日被他背弃之境地自然不必对他挂心了,可甫一听到王喜那句话,再联想到这几日他的确是未露过面,不禁心里悠悠悬着,落不到实处。 我竟然还是忍不住想即刻见到他,心中一半对自己鄙夷轻视,另一半又对自己鼓足劲道,担心他的话,便利用现下在女帝身边任意行走的职权与他助一臂之力罢。 王喜的声音又在我耳边响:“哎我说,你倒是在想些什么?到底还要不要与我一起去御医局呢?” ------------ 廿一章 如此之神似(1) 我将王喜的脸往两边使劲一扯:“多想你如此为我着想,肯将这等机密要事说与我听。” 他慌忙将我手拍下来:“打住,小爷我是可怜你来着,你受的苦也不少,以后莫要再意气用事了罢,只将我的话听进去,该和什么人处着便和什么人处着,那些不沾边的,都要离得远远的才好。” 我嗯嗯称是,心里对他的确是一片感激,又把他的手腕一扶,抬起脸扬声笑道:“走罢,今儿便让本姑姑好好伺候你一番。” 他噗哧一笑,将我内心的阴霾扫了个干净。 若是人生中得此挚友,再无旁的烦心事,也足以无憾此生了。 正走在路上,身后有一人急急喘气喊道:“师傅,师傅且先等我一等!” 王喜顿下步子,疑惑道:“是小顺子?” 那人正是先前在永德殿与我搬椅子的小公公,现下气喘吁吁道:“正是我呢。” 王喜扶了他一把:“好好说话,这样急是怎么回事?” 他慌忙吞了几口气,又努力将呼吸调匀了,左右一看都无人,又遗憾道:“嗨,竟然都没人,还准备头一回当个宣旨公公威风一把呢。” 这话俏皮得紧,也没什么拿乔的架势,我轻声一笑,王喜看了我一眼道:“估摸着又是你的喜事近了。” 小顺子咳了一咳:“圣旨到!跪下接旨!” 王喜作势要敲他后脑勺,我却拉了他一齐跪下了接旨。 小顺子又是一咳,话音里全是笑意:“好了,左右是无人,师傅先起来,只将陛下的旨意带到就行了。” 王喜哼了一声,起身道:“没大没小,是老子平时太惯着你了罢。” 他讨好一笑:“师傅你可别怪我了,方才陛下将苏苏姑姑提封为三品女官了呢?您也是升为御前大总管了。” 女帝这是要补偿人了呢?我与王喜对视一眼,心知肚明没做声。 御医局的医官都闲着在喝茶唠嗑,见有人去了,也只有一个人懒懒站起来,出来迎道:“是王公公,不知是谁人要取药?” 王喜掩了嘴冲我道:“往日里他们最是嚣张,且唬唬他们来解恨。” 说毕朝自己喉间一指,又撇了嘴摆摆手,转面来看我示意我来说,我自然心领神会,清了清嗓子,负手装模作样道:“既是有职位在身,都是医官,便不知望闻问切么?若是人人都知自己来形容病症,只怕普天下的医馆都要闭门歇业了罢?” 这王喜,倒还知道教我摆架子。 那医官却是眼都未与我正眼看,只朝王喜笑道:“公公身边都是伶牙俐齿的人,连小宫女儿都是这般会拿人短呢。” 王喜倒是一笑,也不说话,我走出了一步道:“若并不是小宫女儿呢。” 他终于朝我看了来,却是神色突然一紧,露出肃穆之色来,我以为他认得我,他却转身咋呼着冲身后还扎堆喝着茶水聊闲话的一众医官道:“快过来,快瞧是谁来了。” 那些人听了这话果真朝我看了眼,随即竟都是放了茶碗一脸惊讶地纷纷疾步走过来,这架势有些生猛,我与王喜面面相觑急着往身后退了两步。 若是摆架子过头惹得他们不爽了,真干起架来还不知要被他们削成什么样呢。 反应不及,我与他二人已是被他们团团围了起来,他们皆是由惊诧转为了一脸喜色道:“白姑娘,你怎么进宫来了,还以为再见不到你了白姑娘。” 我心里顿时如一锅沸油煎着,出口便斥道:“睁大你们的眼睛瞧好了,本姑姑可不是什么狗屁白姑娘!” 王喜似被我这一口粗话吓到,噗地一声便连咳了好几声,众人怔然看他,方才那出来迎我们之人道:“原来王公公能说话!”却又殷勤了一张脸转向我道:“白姑娘莫要骗我们了,连说话的模样都是一分不差呐。” 我抖了手说不出话来,王喜生怕我情绪失控,忙虎了一张脸道:“你们是真不识人还是怎的,这是陛下今日又提拔了的三品女官,快不快叫一声姑姑。” 他们皆是咳了几声纷纷退后了几步,我阴沉沉冲他们一看,倒是一群识相的,见我看过去都是慌忙行了礼拱手道:“见过姑姑见过姑姑。” 我不想与他们再打太极,冷道:“去给王大总管开药去,下次若还认错,便有你们的好看!” 他们做鸟兽散,方才那人正要退下却被我叫住了:“你先别走,过来我问你几句话。” 他缩了缩脖子:“姑姑有事?” “是啊!我没事还叫你?”我只是心里有气:“那个白姑娘到底是何方神圣?” 他情不自禁地拱手道:“要说起那白姑娘,真真是活菩萨,长得好看,心地更是好。” 我的脸色不善,他慌忙道:“姑姑别生气,我们也不是有意看错的,实在是太神似了,发方才那句粗口,还真是和往常我们听到的差不多。” 我道:“行了,你只说为何你们都如此喜欢她。” “当年那位还在的时候!”他竖了竖大拇指,我便知道他指的是先帝:“曾经病重过一回,白姑娘据说也是与那位一齐习过医术的,便进宫来与如今的陛下商议对策,后来那位形势好了,她便要出宫去,说是寻一位故人,后来应该是寻到了,一直还未回来呢。” 他说的笼统,我听得细致。 那白姓女子到底与我有怎样的神似才能让众多的人都误以为我就是她。 夏力与女帝见我第一面便有了自己的打算,如今女帝更是留我在宫中任三品女官,到底是睹物思人,还是另有主意。 王喜已经是拎了一包药草出来了,拿胳膊肘抵了我道:“走罢,想事情回去再想。” 我接过他手里的东西:“走,本姑姑请你去宫里喝茶去。” 他乐了一乐:“得嘞,就知道姑姑是个福气人,往后就指望着跟姑姑沾光了。” 我啐了他:“别太开心坏了,当心把嘴咧歪了伤着。” ------------ 廿二章 如此之神似(2) 王喜的身子骨还算强健,居然熬了副草药给他喝下又是面色红润了。 我心里高兴得很,趁着这股子兴头便要去见圣。 王喜却是拦了我一把:“陛下未宣你去见,你便等到当朝的时候再去,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他一向在宫里,经验也是比我老到得多,我听了他的话,点头道:“那便再留你坐坐。” 他伸了懒腰:“小爷我要嗑瓜子儿,快去弄点瓜子来。” 我把眼一瞪:“这宫里新住下人,哪里有什么吃食。” “我过来的时候给你带了些吃的,你自己去看!”他翻了翻白眼,拿小指在耳洞里转了几转:“还真以为我这点想头都没有?” 我不得已只好冲他拱拱手,又是连带着一福:“还是您高明,今儿算是见识到了。” 如此又把他带过来的零嘴儿拿出来吃了,一直吃到日近西斜,他总算住了一直磕着的嘴皮子,站起来把衣服抖了抖:“今儿夜里我当值,我要赶去陛下那边了,指给你的小宫婢我给你派几个得力的,你住在这边若是想我了呢?就去传个口信……” 他想了想,又觉得不对:“反正你也要在陛下身边当值的,每日应该都能见着,行了行了,我不啰唆了,你只自己住着万事小心。” 我连着答应了几声:“陛下还不给我安排事情,莫非只是让我当个闲散的官儿?” 他道:“自然是让你多歇几天而已,还真以为陛下都喜欢你呢?呸,少做梦。” 我无语,目送着他拎了最后的药走了。 不多时果然过来两个小宫婢,我让她们自报家门,一个说叫小红一个说叫小翠,我皱了眉道:“你们是两姐妹?” 她们道:“不是。” “那这名字是进宫前就有的。” 她们道:“不是。” 这两姑娘还是个谨言慎行的主儿。 我又道:“那这名字是你们进宫后谁取的?” 两丫头异口同声道:“王公公。” 我明了,点头道:“以后一个叫红玉,一个叫翠璃,好了,都过来吃饭罢。” 方才在她们来之前,有人送了食盒过来,此时我叫她们过来,她们倒杵在了原地不敢抬头,红玉性子稍稍活泼点,小声道:“奴婢不敢。” 我怔了一会,笑道:“你们当真以为我是个有官位的?我也是和你们一样奴婢出身,就把我当自己人好了。” 红玉怯怯道:“姑姑说的哪里话,单是看您生得这样好,奴婢们也不敢与您坐在同一桌上吃饭啊。” 我噎了一噎,把筷子放了:“我也不想说什么大道理,只最后问一句,你们到底过不过来。” 我虎视眈眈盯着她们不放,殿里越来越静,直到最后有丝丝的抽气声被我听见,我看向一直不说话的翠璃,她双腿抖得像筛糠似的,我别开眼,又道:“过不过来?” 只这句话一说出口,她们两姑娘飞一般扑过来,坐在我桌上便开始拿起筷子飞快地吃起来,我看得目瞪口呆:“慢些,怎么这么不禁吓。” 翠璃壮着胆子朝我瞄了一眼,刚和我视线对上又立马低下头去。 我慢条斯理地吃着,白日里吃了许多零嘴儿也不饿,等她们吃完了,我也放下筷子道:“好了,你们吃了我的饭也就是我的人了,以后不指望你们能做出多少事,只一条,定要忠心,不背弃我便是。” 她们两个慌忙点头,我挥了手:“其实我也做不惯这些,我不过是运气好了点。”和某人像得出神入化了些罢了。 届时又有人进了来,有些面生,与我递了个牌子道:“这是姑姑您在宫里行走的玉牒,陛下交待了,从明日起便要在御书房当值,衣服还是传平日的就行,陛下下了早朝,就是姑姑大展身手的时辰了。” 我与他塞了些碎银子:“麻烦你跑这一遭,要喝些茶水不要?” 他连忙拱手一笑:“姑姑客气,小的先回去伺候着了。” 说毕低身一笑,走出了殿。 我低头掸了掸袖子,头一回发现别人对我这般恭维的笑还甚是受用不已。 红玉和翠璃趁着我说话的当口,早已麻利地把一桌的残羹冷炙收拾了个干净,又抢着过来与我打水洗漱,我吃了一惊,蓦然觉得我从此过着的就是真真切切的小姐日子了。 她们还是不说话,我又与她们逗乐道:“都是哪里人,如今多大了?” 她们一一回话,红玉是上京郊外小户人家的女儿,家世不好,父亲在正妻过世后娶了二房,她是被继母卖进宫来的,八岁进宫,已是有七年没出去了。 翠璃是并州人,离得有些远,是前些年饥荒与父母逃难过来的,进了宫之后也是有许多年没再出去,现今也有十六岁了。 我私心一想,都是苦命人,再带她们进正殿偏殿去看,偏殿内有张大床,我笑道:“正好够我们睡在一起。” 她们骇了骇:“姑姑莫要说笑,我们当值的睡在外面,另一个住外间便是。” 宫中的每一处宫殿都是一个正殿两间偏殿,红玉说的外间是在殿外,连着偏殿的一处低矮小屋,我道:“都是女儿家,在我这里就不必说什么身份有别了,我总归不放心你们任何一个去住那外间的。” 她们都是怔住,良久竟微微有些湿了双眸来谢我:“姑姑这样对我们,当真是无以为报了。” 我笑:“只要你们听话便是,好好待我,我也好好待你们。” 她们俱是有些情难自禁,都各自表态会忠心新主。 我瞬间便想起了当时被李见微收作贴身侍婢的时候,她静静冲我笑,后来又问我叫什么年岁几何,握着我的手轻轻温柔道:“从今儿起,你就是我半个妹妹啦!以后终于有个人解闷了。” 我当时也是感动得一塌糊涂,只想着毕生肝脑涂地也要将这人服侍得周到。 却是一步错,步步错了。 不知以后若有机会再见,我会否再称她一声小姐,她会否会如当年那般,静静朝我笑着,再轻轻地唤我一声:“苏苏。” ------------ 廿三章 见过郡马爷(1) 这样一想,我似乎与她许多天未见了。 若是明日能有闲暇,便出宫去瞧瞧她罢。 即便再不是从前的关系,即便她已视我为眼中钉一般的仇敌。 红玉和翠璃将床铺整理得井井有条,过来唤我去歇息,我绕过屏风卧倒在床榻之上,满脑子混混沌沌都是李见微喂我毒药的那些情景。 大梦一场又是新生,我若是明日能见到她,也不知她会作何感想。 第二日我上朝的时候,特意嘱咐了红玉翠璃二人:“若是今日我回来得晚些,你们也不必担心。” 她二人点头应下,我想了想,出门的时候回身问她们道:“你们也是许多年未出宫了,可有什么念想着的小玩意,我今日给你们带回来。” 她们愣怔一瞬后满面欢欣,红玉慎重地想了想,却又是缓缓道:“姑姑,我以前总吃一串糖葫芦,可如今倒是早忘了那味道,也不想吃了。” 翠璃听了她这话也是有些感触,盈了一双泪眼来看我:“姑姑,我如今也什么念想的了。” 我默然,点头抬步去了。 看到她们的这般光景,我不禁有些惧怕,若是我以后也是半点念想也无,还不如死了的好。 前面有宫侍早早地袖手等着,见我过去,迎上来道:“姑姑,这边请罢。” 我随他们一路走,经过一处园子,我瞥眼一看,进去的小径上还散落着不少粉白的海棠花瓣,我奇道:“都已经入夏了,怎么还有海棠未谢?” 前面的宫侍顿了步子,低眉顺眼道:“这里是陛下素来最爱的海棠坞,如今虽入了夏,不过里面每日都有人从冰窖里头搬出冰来镇着,是以能降温,保持海棠开到如今。” 我若有所思地看去,这些海棠树与定国公府里公子的那棵有些不同,公子的树开出来的花是粉的,这里的却是素白如雪,即便有些颜色,都是极淡的粉白。 那宫侍见我不语,又笑道:“姑姑有所不知,陛下是为了故人遍植海棠,虽是极爱,也只赏这种素色的。” 我心里突地一跳,抬眼再去看时,只觉得刺眼,仿佛公子的身形无处不在。 女帝啊女帝,你既是有了先帝爷便是了,为何还要攥住公子的心也不放。 若真是如此为公子,为何那天牢的贼人你还不将之诛杀了呢。 我只一想便是十足地闷得慌,忙抬了手向那宫侍挥道:“快些赶路,莫要耽误了时辰。” 倒还真是迟了些功夫,我刚踏进御书房,王喜便在里头悄声急道:“我见你不来还正要派人去路上催你呢?快快,那书案上的折子你快收拾妥当喽,还有一炷香的时辰陛下便下早朝了。” 我抹了额头上的一把汗,忙将袖子往脸上扇了几把,匆匆走到书案边上一看,所幸折子倒是不多,只是有些批阅过的还翻开着,我将之一一拣了,又把笔洗摆好,拿了个砚台来研墨。 人若是只干一件事时盯着一件东西不放,便总是会眼睛发直几近要睡过去。 譬如现在,我一只手抓着袖子,一只手握着墨石来细细地研磨着,声音悠悠,我眼神也悠悠,正要结结实实闭上眼的时候,我面上似乎有条毛茸茸的东西拂了过去。 我生来便怕这些有毛的。 一个冷颤刹时清醒了不少,刚睁开眼,就是王喜一副烂泥扶不上墙的鄙夷神色愤愤道:“你可用心点罢,陛下过会就要来了,你若是这副死模样被她瞧见,只怕当场就要雷霆大作了。” 我低头咳了咳,敷衍道:“是了是了,我方才是闭着眼闻墨呢。” 正说着便有脚步声从外面踱过来,王喜慌忙收敛了神色将拂尘一甩便端直站好了,我也连忙将眼睛睁得圆溜儿地瞅着砚台瞧。 却似乎不止一个人。 女帝明黄色的龙袍下摆从我眼前拂过,我堪堪要跪下行礼的时候,女帝又坐在了书案前的座椅上,满腔倦意道:“陆景候,朕给你定的婚期便是如此,不可再改了,求也无用。” 我脑内轰隆隆一阵乱雷滚过,手一抖,墨石戳反了方向,一大团墨汁噗噗地甩在了我衣袖内侧之上。 王喜已是跪下与女帝和那人行了礼,我呆了一瞬,也慌忙将衣袖攥紧了,敛襟与王喜一齐跪下。 女帝也不说话,挥手便让我们退下。 王喜离我不远,走时见我没动静,暗中将我袖子一扯,我回过神来才发觉女帝和陆景候俱是对我目光灼灼地看着。 我不敢多留,经过陆景候身侧时还是忍不住看了他一眼,却只堪堪看过他挺鼻以下,肩膀似乎比从前瘦削了些,还有那双白皙修长的手,感觉也是苍白了不止一点。 王喜已经走了出去,回身过来作势要带上门催我快些,我忙将头一低,快步错开了他要看向我的视线。 外面热浪灼天,虽是晨间刚过也是暑热气息浓郁得不行,王喜擦了擦脖子,撇了嘴道:“见到他就跟丢魂似的,你也就这点出息。” 我讷讷无言,他的手不知轻重只管在我脑门上一拍:“你给我清醒好喽,你知道那人是来干嘛的吗?他来找陛下,是求陛下将他与乐易郡主的婚期往前挪的!” “什么?”我一时没回过神来,王喜那两张嘴皮子一开一合,显然是要将我的心思都说透:“什么什么?你听清楚了,我是说,他今儿来,是等不及大暑那日的婚期,与陛下进言要在十日之后便即将成亲呢!” 我眼前有些发黑,却还知道笑:“你总爱拿他的事来与我说笑,你可不许骗我,总之我今日也是要去拜会乐易郡主的,你的话是真是假,我一问便知了。” 他只是满面愁容地看着我:“你莫不是给急傻了罢?方才陛下那句话你分明就是听见了,还自欺欺人不去信么?” 自欺欺人。 好一个自欺欺人。 我生来便将这本事运用得炉火纯青,直到了现在这番境地,也再改不过来了。 ------------ 廿四章 见过郡马爷(2) 我与王喜一直在外面候着直到晌午,陆景候才从御书房里缓缓走出来。 我不知他在不在看我,只觉得有股子寒意从脚底漫上来,从他出来时我便察觉到,直至他走远了,身影完全隐在了御书房的台阶下,那股子厉寒之气还一直尤为强烈。 我还自顾自望着他的背影,只听得女帝在里面沉沉道:“都退下,今日不必当值了。” 王喜与我却不觉得松了一口气,反而一颗心都吊起来,各自惴惴着跪了安,才走出两步,御书房的门尚未关着,便听见一声清脆尖锐的响声。 我忙回身看去,应是女帝狠狠将那方我磨满了墨的砚台拂落到了地面,墨汁与石渣满室迸溅,煞是狼狈。 王喜一个站立不稳就要摔在石阶之上,我忙将他一扶,拽了他就疾步走进去扑通跪下了。 “陛下息怒,天气暑热,莫要气坏了身子。”我也不知如何去请罪,分明是不知道她为何动怒的,却又急急地想将她安抚下来,我似乎隐隐约约知晓,若是她怒火上来了,只怕陆景候会遭殃。 “你们倒也知道朕有火气!”她往桌上狠狠一拍,震天响,也不知道疼不疼,我词穷,王喜接话道:“陛下不用理那些个不肖东西,只管您自个的身子要紧。” 莫不是陆景候与她言语犯冲,才惹得这样大的火气罢。 我来不及细想,女帝已是拂袖道:“都给朕滚!” 王喜一脸煞白,道了声遵旨便低头拉着我作势要离开,我咬牙便朝女帝直直磕了个头:“不才愿为陛下分忧。” 她蓦地一双墨眸目光如炬冲我袭来,我只觉双耳都是悲鸣不已,王喜更是抽了声气,也挨着我重新又跪下了。 殿内静得毫无生气,紫金铜兽吞吐的沉香雾气袅袅绕了我一身,她定定地看着我,似隔了极度遥远的景象。 我内心告诫着不可大意,鼻尖的汗密密实实地沁了出来,她依旧还盯着我不放,事已至此,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我咬牙又是磕了一次头道:“请陛下信我,不才愿为陛下分忧。” 她终是移开了视线,转而朝王喜道:“你先退下。” 王喜颇为担忧地瞥过来怜悯一眼,我不敢再看别处,装作镇定自若的一副神色目不斜视。 待得王喜躬身出去还不忘带上门后,殿内光线有些许暗,终是减了些压迫,女帝压了声线冷冷道:“你未进宫前,陆景候常去定国公府?” 我深知不可顾虑太多,忙垂眉道:“并不是经常。十日之内或许都见不上一面。” 女帝道:“乐易可有经常去陆府?” “郡主几乎是闭门不出,有要出去的时候也只是吩咐我去做妥当。” “如此说来,他与乐易的关系并不算太好了。” 我顿了顿,实话实说道:“依下官来看,他二人倒还不如平常的友人。” 她忽地冷冷一笑:“行了,你先退下。” 我不知所云,正在愣怔的当口,她又道:“这几日也没有特别的政事要处理,朕许你几天假,出宫去走走,若是遇见陆景候,便与他打个照面。” 我瞬时便知晓她的用意,电光火石之间我抖了抖,颤声道:“是。” 她似乎未察觉到我的异样:“隐秘些,别让旁人知晓朕放了你这御前女官的假,不然那帮子庸腐老臣又要开始了。” 我终于有些庆幸不用与她一齐上朝,若是让我面对着那些,只怕立时都会接受不了。 她似是倦意上来了,重又坐回到椅子上闭目假寐起来,我轻手轻脚敛息出去,外头阳光被云遮得有些惨淡,透出一股子阴郁来。 王喜正在用拂尘扫着一阵一阵飞过来的牛虻,见我出去,收了面上恹恹神色,连忙低声问道:“可有麻烦?” 我摇了摇头,他喜道:“那就好。” 我不知该不该笑,看了别处轻声道:“这几日我要出宫一趟,陛下准了假。” 他一怔:“好端端的怎么想到要出宫?” 我不想告诉他是因为陛下让我去打探陆景候的用意,只得笑道:“我可算是闷坏了,如今有机会出宫,不是正好么?你该替我高兴才是。” 他看了我许久才慢慢敛起狐疑神色,也是笑:“你开心便好,你一个女儿家若是在宫外,还是要注意些,蟊贼混混都要避开,那些看起来是黑心的店家便千万不要进去,还有啊……” 他絮絮叨叨说了许多,我不忍再听下去,突然出声道:“好啦!我不过是出去几天,又不是不回来了。” 我说话时抬眼去看他,他却偏过头去不朝我看,只哼了一声道:“嫌我啰唆了不是,既是嫌我烦,便快些走罢。” “哥!”鼻子一酸,一股热辣便涌进了眼底,我不自觉放低了声音缓缓道:“我叫你一声哥,因为你总是在为我想着,这世上,只怕也只有你对我这般好了。” 他说过女帝这些日子以来一直都在查陆景候的底细,此次陆景候与她来求婚期提前的事情只怕也不过是投石探路,方才的不欢而散,似乎在昭示着一场秘而不宣的杀戮。 而女帝竟亲自允了我的假,让我出宫与他接触,若是被陆景候察觉到我是怀了对他不利的心,只怕他将我扣在陆府也是再正常不过。 王喜的谋略远比我要深,应是早就猜到我此行一去凶险大于平安。 他这般的口是心非,面上不豫地打发我快些走,却还是让我感动非常。 我抬眼看了天边乌泱泱的一大片黑云,转面冲王喜眨眼一笑:“我这便走啦!几日后我便回来,到时给你带宫外五香斋最香的瓜子仁。” 他极艰难地扯出一丝笑来:“嗯,我等你回来。” 眼见着似乎要下雨了,我忙与他道:“罢,不说了,我这便告辞了。” 连伞都寻不出一把,我倾身便走进了即将要到来一场风暴的苍穹之下,身形渺小的我,衬了天际巨大的云幕,愈显薄弱。 ------------ 廿五章 出宫当卧底(1) 果真,还未等我走到宫门口,豆大的雨滴便砰砰地击落到墙砖地面之上,我躲避不及,刹时便淋作了一副狼狈不堪的样子。 周遭并无树木,也无寸瓦可供遮挡,好在并无雷霆,我匆匆往前赶落得一身雨也无妨。 只是走了一会雨势愈发猛烈起来,像石子一般击在我面上,若不是我抬手去抹并无血迹,我几乎要怀疑已被这大雨击出了坑洼的洞。 那些雨阻我走势,瞬间就连双眼都难睁开,我不得已顿住了脚步,身后有人匆匆踩在水洼里赶过来,我回身看去,正是王喜撑了一把油纸伞,一脸急意地冲我奔来。 他未说话,只把手里另外一把伞往我怀里一塞,我感激一笑:“多谢了。” 他也不看我,转身便要回去,我哎了一声叫住他:“若是你有时间,便去淑玉宫看那两个丫头,替我向她们说一声!”我顿住,再开口时满腔的艰涩:“我还欠她们两串糖葫芦。” 他背对着我,声音被雨水冲刷得不甚清晰:“你顾好自己便是,糖葫芦,我替你给她们买。” 我又是道了声多谢:“别过了。” 说毕再不去管身后,疾步在雨中走出了那一方高且窄的宫门。 那道视线似乎一直紧随着我,我强忍住未去回头,因为我知晓得不能再清楚,若是我回了头,只怕便舍不得踏出这处了。 一路行来连个其他人都没有,我揣了一颗扑腾直跳的心,连腿都走得酸疼,总算到了陆府大门前。 门外没了前一次的门童,我瞧了四处无人,将油纸伞往身后一掷,又是淋了大半会子的雨,直到身上无一处不在汩汩流着滴答的水意,这才故作出几分慌张,跑到那两扇朱色大门前对着便是一气乱敲。 起先雨势尚大,我声音单薄着也传不开多远,到后来声音有些哑了,上苍眷顾我竟将雨势收了些,我的声音终是有了几分强度,许是传开了,那门从内缓缓被人开了来,露出一双眼。 还是那位门童小哥,我本就声音喊得嘶哑不堪,此时连气力都没有了几分,哀哀道:“小哥,还认得我罢?” 他看了我许久,忽地睁圆了一双眼珠,有些吃惊道:“竟然是姑娘您!” 我苦笑道:“我想求见你家主人,不知……” 他忙将门开了让我进去,又亲自扶了我道:“姑娘怎生成了这个样子,可也真是,为何不撑把伞来?” 我这才记起我进宫去的事情鲜少有人知晓,讷讷不知如何回应,他却扬声冲远处道:“公子,快看是谁来了!” 我突然有些胆怯起来,只想拔腿便往外走,那人听了这声音似乎撑了伞往这边走来,一边道:“阿其,我说过多少次,不许这般大呼小叫……” 话却是堪堪止在了他喉间,他与我隔了重重雨帘,停在十余步远的地方与我遥遥望着,一袭白袍撑了青竹色的伞长身挺立,仿佛过了许久,他别眼侧过了身去,冷冷道:“怎的是你?” 我冲到脑中的一腔血液刹时结了许多的碎冰淅淅沥沥砸得我肺腑刺疼不已,我并不敢看他,低了头道:“陛下将我赶出宫来了。” 他呼吸轻轻一滞,也是轻轻带过道:“哦。” 哦。 我只觉羞辱不堪,再难有颜面在他面前站着,也说不出为何被赶出宫便是要来寻他的理由,寒了一张脸便转身要走,阿其却拽住我道:“姑娘全身都被雨淋成了这样,若不赶紧去沐浴,只怕是……” 陆景候看过来:“你倒是会安排。” 我愈发按捺不住,拉开阿其扶着我的双臂道:“多谢你,只是不便叨扰,我这便走了。” 阿其急着跺了脚,溅起地上水滴无数,陆景候开了口道:“去将东厢的屋子收拾了,请姑娘住过去!”说毕移步过来,在我反应不及之时倾身将我搂紧了道:“若是来了,便不能再走了。” 他洁净胜雪的衣袍干燥而馨香,有着洗衣妇在仔细浆洗过后的特殊质感,他不过是伸手在我背上轻轻抚了抚,我刹时便哭出了声来。 他沉默不语,将我一路护在伞下走进了回廊。 我只是哭个不歇,直到后来声嘶力竭有些头重脚轻不分方向了,他方才对我缓缓道:“行了,我让人带你去沐浴。” 接着便果真有人扶着我离开,我还是眨眼便有泪下来,分不清是哭给他看还是真心委屈不堪只想发泄出来,直至我将整个人都浸在了木桶温暖的热水里,我才莫名清醒了一些。 身边有侍婢轻声笑着唤道:“姑娘别在水里闷坏了,快些出来擦身子。” 我有些不情愿地从水里探出头来,那说话的侍婢打趣我道:“看姑娘多漂亮的一双眼睛,水灵灵的,真真是一闭眼都要掉泪的盈盈模样。” 我心想着她倒会奉承人,却也是默然听她说,她见我不开口,倒也未多言,只是尽力将我的头发并着身子一同洗的暖洋洋的,我几乎快要睡死在这一厢烘热的水雾当中。 待洗后,她将我扶起来擦干净了穿好一套干净的衣服:“姑娘莫要见怪,公子道奴婢的身形与您相似,便拿了奴婢的一套新衣裳来与姑娘穿。” 我终于有些过意不去:“怎好穿你的新衣裳,不若换了套旧些的,我并不要紧的。” 她抿嘴一笑:“奴婢的新衣裳穿在姑娘这等美人身上,倒也不觉得屈就,姑娘别多心,奴婢随口说的,姑娘听过便是了。” 她又是与我梳顺了头发,我瞧她吩咐旁人来抬木桶出去的样子应该是个等级不低的丫鬟,心里默默盘算着如何开口。 她却是主动,冲我甜甜一笑:“奴婢告退了,这便去请公子来见您。” 我哑然,却也正合我意,她轻步走了未有多时,陆景候也是轻步着进来了。 他见我端坐着看他,脚步微微有些迟疑,也不过是一瞬便恢复成往常那般波澜不惊的神色,走至我身前来:“走罢,去吃晚饭。” ------------ 廿六章 出宫当卧底(2) 正厅离这东厢房也没有几步远,他在我身边缓缓信步走着,我缩着肩膀有些拿捏不准他的心思。 绵绵细针一般的雨落在回廊的屋檐之上,滴答地流下来,我静静出神地听着,竟未察觉他已是开口重复问了我几遍,他将手在我眼前一拂:“我说话你到底听得见听不见?” 我忙抬头冲他不解看去,他与我视线一接却又是不着痕迹地避开,负手转而去看檐下滴落的水珠,良久才轻声道:“你做了何事将陛下惹恼了?” 我竟未多想,也不知为何便能笃定他没怀疑我,开口便道:“我方才说的并不是实话……” “我就说!”他终于正眼看了我:“若是陛下真生了你气,只怕你也活着出不了那一处宫门。” 我心起伏着腾地一跳,他不再说话,抬步往前面走了。 走时又微微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神色让我捉摸不透,我咬了咬牙,跟在他身后也是往前走,回廊极宽,有风盈袖。 吃饭时他也与我未作交流,只是时不时见我碗里快空时,又适时与我添些饭菜。 我默默吃着,眼前似乎只有这一席的珍馐佳肴,他陆景候的存在感,从他沉默不言时便急遽着降低了。 他放了筷,终于道:“上次来,是为了解毒的药,我给了你薄荷醒神丹,可你却扔了,此次来,又是为了何事?” 我喉间一噎,此次来只不过是想与他报信说女帝如今正要查他,可他这话将我原本的心意堵了回去,我默了默,若是还为他着想一番,在他看来,只怕是热脸贴了他冷板凳。 他有些不耐,拿食指急急在桌上叩了几下:“嗯?有话直说便是。” 我抬眸冲他暖暖一笑:“你上次问我的事情,我考虑好了。” 他不悦:“世上哪有那样多的回头路走,你既已拒绝过一次,为何再来找我一次我就非得要答应你?” 我面上挂不住,却还是笑意不减:“那便当我在求你一次罢陆公子,陛下那处我已经求得通融了,你若允我,我便用陛下批我的几日假期先在你这里住一段时日,你看如何?” 他冷眼来看我:“你如何便知,你这般说我就必会应你。” 我终于说不出话,良久讷讷一笑:“陆公子,你此前说我不知好歹,我如今腆着脸皮来求你了你还是要与我不快吗?” 他道:“的确。” 我无话可说,缓缓站起身来:“多谢今日的一番款待,若他日有机会!”我狠狠咬牙道:“我定会奉还于你。” 他眉间轻轻一蹙,也是站起身道:“请便,陆某便不送了。” 他果真是要尽数抛却前事的决绝模样,我笑了笑:“常人道,死也要做个明白鬼,我便多嘴问你一句,明明先前我说不愿到你此处来你还对我发那样大的火气,却为何我现下好端端地来了,你反而非要赶我走呢?” 他尖巧的下巴轻轻一扬,竟是要笑出来的样子:“那样久的事难为你还耿耿于怀,可巧我便是那种人,若是败了一次,我便再不会做,连想一想都不行。” 我认真地看了他极久:“连一次机会都不肯再给了吗?” “不了。” “果真?” “果真。” “好,好!”我连连点头笑道:“是我会错意了,我这便走,陆公子,你且保重着些吧。” 说毕再不去看他,昂了头便疾步走出正厅,他那小厮阿其正在外面探头探脑地往里看着,见我一出去,忙抹了把眼冲我一笑:“姑娘,你是极少来这边的,路还有些不熟,便由阿其带着过去东厢罢。” 我笑出声来:“好阿其,我不去东厢,你带我出府门就是了。” 他犹如被雷劈,愣在原地动也不动,许久才哭丧着脸道:“许久未见姑娘了,怎的一来就要走?” “此处不留人罢了!”我笑得有些惨,咧起的嘴角到最后竟收不回来,自得一直这样笑着:“阿其,快带路罢。” 阿其还待说话,身后响起那人淡淡的声音道:“送她出府,将她衣物一并带着,让府里的马车载她至宫门处,看着她进宫,不得有闪失。” 我忍住了没回身去看他,仰面一笑:“不必如此麻烦了,我留你一套衣物,正好穿走你一套衣服,若是不想要我那套便烧了扔了,随你怎样处置。” 阿其噙了两泡傻泪哀哀看着我,又看着身后,半晌小声道:“公子明明就不舍得,为何还要……” “多嘴!”那人厉声一喝,我只觉身后生风,阿其已是急急往前跳了避开去,大声叫了道:“公子饶命,我这便送苏苏姑娘走就是了!” 他在身后甩了袖袍冷冷一哼,我再留便是不知趣地打自己脸,跟了阿其的身形低眉就要抬步。 “且慢!”他从我身后掷了一物在我面前那块空地处,雨已经歇了,只是还有些水渍在地上,那东西瞬时便掉进了一潭水洼里,噗通的一声,在这空旷寂寥的地方听得尤为清脆:“你把这个也带走,是你从前在木雪岛的扇坠子。” 我未去看,抬步时一字一句道:“难为你收了这么多年,如今既是我要走,便留与你做个念想。” 阿其慌张跑回来低身往那水洼里一拾,惊愕得望了我身后说不出话来,陆景候道:“阿其,把这个给她。” 阿其迟疑着把那东西递了我面前来,我伸手便拂了过去,阿其小声求道:“姑娘,你快别生气了,这扇坠儿公子宝贝着呢?你看!”他硬塞至我手中,又将我扶着往前走,悄悄道:“这扇坠儿日日在他手里舍不得放,不信你摸摸,都快要磨平了。” 我心中一阵紧似一阵,将手暗中使了力去捏紧它,终于忍不住回身将这扇坠子狠狠朝他掷去,却是只堪堪击中他肩头处,颓然掉在了地上。 “陆景候!你到底是不是怕陛下来抄家时拖累我?你若说是,我便是死也与你死在一处!” ------------ 廿七章 绝妙苦肉计(1) 我再是忍不住,哽着喉头便哭起来:“你赶我千次,我便求着你一万次,你本就知我不是主动的性子,只晓得缩起壳来等着别人,你还要这般来做,让我心烦,陆景候,你……” 他漠然转了身,径直从那回廊往别处走了,冷冷的声音仿佛隔了极远传过来:“你想多了。” 我的哭声像戏台子上的青衣戏子咿咿呀呀,脸色或许比抹了厚粉的丑角还要滑稽,周遭的一切声响都似在嘲笑我一般此起彼伏响个不歇,我僵着身子转了方向,直着眼任由阿其轻轻扶着往前走了。 走到能见着府门了,我哑着嗓子道:“阿其,我有些冷,你先出去把马车帘子掀开等我过去。” 他依言往前走,我慢慢呵着气,抹了一把脸打算寻块尖些的石块往自己身上扎几下,正好在女帝面前说自己负伤不便行动,不然回去见了女帝交不了差,她反而会怀疑已经打草惊蛇惊动了陆景候。 若是女帝要提前杀他个措手不及,只怕陆景候本事通天也逃不过了。 正低头盘算着,府门外一声啸破天际的马蹄凄厉嘶鸣了起来,我心里莫名有些慌,提步便往外面赶,阿其却正连滚带爬地扑过来与我撞个满怀,他见我要往外走,一时急得连话都不利索道:“不、不要出、出去,有、有……” 我盯着他等他说完,眼前却是剑光一闪,我肩头的衣衫嗤啦一声应声而裂,我惊惧着抬头看去,正要日暮之时,那人裹了一身玄色夜行衣手持长剑便要向我刺来。 阿其见状慌忙挡在我身前,倒是个好角色,我敬佩之余那人却挽了个剑花将剑背在身后,伸出手来将阿其狠狠拨开,又出剑朝我喉间劈来。 我本就不是有武艺之人,他这一招既快且准,我闭眼便等着死期。 阿其大叫了一声当心,从地上爬起来便要与他干架,那人眼光一闪,往他身上某处拍去,阿其应声而倒。 我看得一愣一愣,那人却是敛了攻势,瞧了四下无人,把面罩往下一扯,抱拳道:“姑姑莫要紧张,田某奉命而来在陆府外监视,陛下交待过,若是您不得已要回宫,也让您务必吃些苦肉计。” 他又将面罩带上,作势又要朝我劈来,我心里抖个不停,瑟瑟道:“别,别砍这里。” 我见他剑尖慢下来,忙将他手腕握住往自己左臂上狠狠一划,刹时鲜血迸溅三尺高,我白着脸忍住眩晕感冲他拱手道:“陛下……陛下果真好计谋,我……” 他止住我话:“哎,姑姑怎的如此心急,田某不过是准备拿剑柄敲您的昏睡穴的。” 我在心内大叫了一声冤枉,整个人便撑不住软绵绵地躺倒了。 再醒时只觉左臂绷紧得难以动弹,耳边有个人惨兮兮地哭个不歇:“求您快些醒罢,若是还不醒,只怕我小命都不保了。” 他啊啊啊地像号丧般地哭着,我缓缓睁了眼,清了嗓子道:“阿其,我也求你一事。” 他惊喜地瞪了他圆溜溜的眼睛,与我视线相接后嘴巴两边一撇又要作势哭起来,我慌忙拿能动的右臂朝他一扇:“还这般作死地哭,我不死都要被你喊得没魂了。” 他躲人的功夫倒很好,我扇去只堪堪拂到他鼻尖,他嘻嘻一笑正要说话,门外传来一声冷冷的腔调:“看样子是恢复得差不多了。” 我动作一滞,带到伤口处一阵撕裂的疼,刹时白了一张脸。 阿其忙扭头冲门外喊:“公子,苏苏姑娘脸色又不好了。” 我道:“没事没事,就是血流得多了点,养养便好了。” 陆景候面无表情地进来,广袖一展便将阿其掀了出去:“去吩咐厨房把要熬浓点。” 我咋舌:“阿其,还是莫要太浓,会苦。” 陆景候朝我冷冷瞥来:“苦药封嘴。” 我暗暗瞪了他一眼,他却是没看我了,低头去拆我左臂伤口处的布条。 他一动我便嘶嘶喊疼,稍将布条扯着我便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盯着他,过了半晌他终是熬不住,对我怒道:“我动作这样轻你也喊疼?” “我不疼啊!”我眯眼一笑:“喊着玩罢了。” 他哼了一声,动作却果真放轻了许多:“车夫传信还不够快,等我赶到时,那刺客已是伤了你左臂。” 我低低应了一声:“现下是什么时辰了。” “你未睡多久,现下子时不到。” 我白了他一眼:“我这下回不了宫,只得又叨扰陆公子您了。” 他转了话道:“你在宫中到底积怨多少人?” “怎的?”我出口便知不妥,忙改口道:“我也不知,只是整日里都要提防着别人害我,我这才向陛下告了假。” 他不语,修长的手指翻转着不时会轻触到我腕上的皮肤,有些痒,我不自觉去缩,他抬眼阴沉看我,我立马不敢再动。 阿其腿脚快,来时已是端了一碗药来,递给我时忍不住咂嘴道:“闻这味道都苦死了……” 我与陆景候俱是看他,他忙改了口道:“苏苏姑娘真是好福气,这样的药,一般人可喝不着。” 陆景候接过碗来试了试温度,直接便往我嘴边上凑:“张嘴。” 我不想喝,装作没听见只顾着朝我手指上看,他又道:“张嘴。” 阿其连忙在旁边小声道:“快些快些,公子又要生气啦。” 我朝陆景候瞥过去,他面上隐隐有些薄怒,我忙用右手接了来一气便喝了,喝完果真是苦得连心肝脾肺都要吐出来,他却不甚在意道:“良药苦口,这些都是愈合伤口的好药,你若是敢吐,便再多喝几碗。” 我委屈得把碗嘭地放在一旁的矮桌上:“我生来就怕苦,你让我这样喝药,还不如直接让我死了算了!” “我真希望你现下便死了!”他竟也与我低喝起来,我一时间怔住看他,阿其见机脚底抹油溜得倒快,我偏过头去低低道:“我知道,你不过就是厌烦我了。” 他半天才平复呼吸,走出去时重重摔上了门:“你若是以前死了,也好过如今来折磨我!” ------------ 廿八章 绝妙苦肉计(2) 我听了他这话,回味了几遍,却是满面笑开了。 陆景候,你就等着被我折磨到死吧。 烛火还燃着,我正要下床去吹熄,门又被人重重推开,我朝来人看去,还是陆景候。 我重新躺回去,敛起笑哼了一声:“我要歇下了。” 他僵着声音道:“你行走不便,我替你把灯熄了。” “方才是谁恨不得我去死来着?”我嗤地冷笑:“现下倒还关心我不能下床行走不便了?你且安心罢,我只伤到手,腿脚倒还没残。” 他不说话,走到桌边拂袖轻轻一扇,蜡烛噗地就灭了。 一时间屋内暗了下来,我有些不适应,不过倒能微微看到他那身白袍子,我见他移步朝我床边走来,我心重重跳了几下:“好了,我这便歇着了。” 他不说话,也不停步,我又道:“我真的要歇下了。” 他依旧不语,我声音终于有些抖道:“你有没有听见我说话,我累了想歇……” 却是他猛地倾身过来,将我狠狠抱紧了,我的话哽在喉间,进不得出不来,只是心慌。 我任由他抱着,等他说话,哪怕是一个音节都好,好让我能知晓他现下的情绪。 他却只是静静着抱了我一会,又轻轻放开我,扔了我独自坐在床上走了出去。 待我回过神来,不禁大叫了一声:“陆景候!你把我的左手压得又伤了几分!” 虽是有钻心的疼,可他那般反常的举动倒十足让我心情好了不少,我躺倒在床上悠悠闭了眼,咂了咂嘴,不多时倒果真是睡着了。 清晨几许鸟鸣,我梳洗后便让阿其带我去陆府的后花园逛逛,阿其诧异道:“现下都是夏天了,哪里还有花看。” “啰嗦!”我白了他一眼:“谁说我要去看花,那些草不能看吗?树不能看吗?” 他有些无趣,摸摸鼻子就在前边开了路,一路行去都是遍植着草木,我瞧得兴致勃勃:“看不出来你家公子倒还是个喜爱花草之人。” “可不是!”他哎了一声:“公子就在前边,咱们过去与他一齐走。” 昨晚那一抱有些让我耳热脸红,我正踌躇着想要不要原路回去,阿其已是把我一拽:“快些快些,看树还不如看人呢?公子可长得比那些花啊草的好看得多。” 我对着前头朝阳的光线眯眼一看,的确,那人还是一袭白袍,面色如玉,特别是那脸儿尖尖,只戳进了我这看官的心里。 我暗自摇头叹了叹:“阿其,你莫不是喜欢你家公子吧?我听说过那些龙阳之好的,就专挑你公子这个样儿的下手呢。” 他没大没小回头过来对我一阵咋呼:“可不许乱讲,我公子是什么人,要下手也轮不着别人来。” 我回味了半天,才觉出他十足是个忠心耿耿的好狗腿子。 陆景候本是侧对着我们远远儿地负手看着一处地方,阿其拉了我兴匆匆地奔过去,道:“公子公子,苏苏姑娘邀您一同用早膳呢?这不,我巴巴儿地就跟您带过来了。” 说完一脸得色地斜眼来看我,只盼我开腔帮他几句,我有些讷讷,转了脸道:“阿其,你怎么满嘴的胡话。” 阿其一副就知你不解风情的样子,朝陆景候与我狠狠弯腰一揖道:“小的先告退,您二位慢聊。” 陆景候淡淡开口道:“阿其,你这几日莫不是有些皮松了。” 我见阿其一时僵住不敢乱动有些好笑,陆景候又道:“走,去用早膳。” 我与阿其活脱脱似两只被吊着耳朵的兔子,低着头连话都不敢说便跟在陆景候身后小跑跟着。 阿其一边跑一边喘气对我悄悄道:“你算是公子的贵客,怎的也这样怕他?” 我也一边跑一边喘气对他悄悄道:“我可算不上什么劳什子贵客,他昨儿还咒我去死呢。” 他满脸震惊,随即又一脸同情朝我小声道:“那你可得当心了,公子想让谁死,从来都是没失过手的。” 我瞬间背后一阵寒意,抬头去望天,满面愁容道:“也罢,我将就着对付着便好,一时半会他不敢对我怎样的。” 阿其一脸敬佩:“我知道,你上头有人。” 他一番挤眉弄眼,我不解:“我上头?是谁?” 他竖了个大拇指,摇头晃脑道:“当然是那位了,我是昨天才听说那刺伤你的人是从宫里头来的,我还不知,姑娘你何时在陛下身边当了差了。” 我见他满脸艳羡,长吁一口气:“我这样压低声音委实累,咱们什么时候能好好说话啊。” 他清了清嗓子,开口却发不出声音,我背上又是一寒,只听得前头陆景候转了身,阴恻恻道:“阿其,你平日里总这么多话,今日罚你不能言语一日。” 我瞠目结舌,见阿其一番指手画脚也发不出一丝声音,有些胆颤朝陆景候看去,他道:“我点了他哑穴,你想试试?” 我慌忙往后退了几步,哈哈干笑了几声:“不敢劳烦陆公子,我自己封嘴便是,自己封嘴便是。” 他冷冷别过眼去,掀袍举步,踏进了门。 阿其在外面乖乖候着,我见他颓然耷拉着脑袋,颇有些街边的黄毛大狗的风味,忍不住在他脑门上摸了摸,温言哄道:“你听话,我待会就求他把你哑穴给解了。” 陆景候将瓷碗往桌上重重一搁,我不敢耽误,垂头敛息便走了进去。 吃到一半他突然出声:“你与阿其认识多久了?” 我抬眼掐指算了算:“不久不久,也才一日不到。” “哦?”他将筷子搁下,冷冷看我道:“我瞧着,你们倒是熟稔得很。” 我低头做小:“他有些好玩,我和他玩闹也还有些开心。” “是吗?” 我点点头,他道:“怎样就算作好玩?” “这个……” “嗯?” “这个啊……” 他眼神嗖嗖朝我射来:“快说。” 我迟疑道:“对我巴结点的人……我都觉得挺好玩的。” 他面色一僵,自顾自又拾筷吃了起来。 我看他许久也不见有下文,猜不透他那番话的用意,正瞥见门外阿其笑得连眼都不见了。 ------------ 廿九章 衣锦好还乡(1) 外面阳光下的青草郁郁葱葱,我坐在座椅上出神想起了定国公府的那株海棠花树,那年树下负手站着一人,满肩的海棠花瓣倏忽被风拂至地上,于空中都要绽出光来,微风习习,只是我似乎许久没有记起过他了。 内心有种无法言说的愧疚,却也是解脱,我爱他爱了那么多年,他却从未注视过我分毫。 直到他离世的最后一瞬,只怕也是在为他心中那个女子骄傲罢。 我侧首去看我身边的陆景候,他低眸专心吃着面前的那碗清粥,挺直的鼻梁在一侧的面容上覆上淡淡的阴影,他知道我在看他,却不与我看过来,别开眼淡淡道:“在看什么?” “……”我忙偏了头看阿其,道:“你还是将他的哑穴给解了吧!不然说不了话,该多难受。” “你先把东西吃了。” 他抛来这句话,弄得我有些没头没脑的,阿其还在盯着我们笑得一肚子坏水,陆景候冷冷盯过去:“不必候在这里,先退下。” 阿其快快地收起一脸笑,怏怏抬起手指了指自己的嘴巴,我又道:“你看他连话都说不来,多可怜。” “一炷香之后便可自行解开,你担个什么心!”他朝我看来,言语里还是不与亲近:“你在这里要住几日?” 我僵着一笑:“你看我这左臂,若是回宫去只怕陛下那边不好交代,说不定还会怪罪于你。” 陆景候朝外面冷冷看去,阿其收起一脸的萎靡忙不迭地缩头走了。 我默然半晌,他也不说话,我只得道:“我也不是毫无用处,陛下对你有成见你也不是不知,我在这里还能帮得上一些忙的。” “哦?”他竟是冷冷一笑:“你终于肯承认,你是受陛下的旨意来我陆府了?” 我一顿:“你就是这般想我的?” “事实便是如此,怎可还能由得我想与不想!”他一双淬冰的寒眸似针朝我射来:“先前问你许多遍都不肯来的,现下竟还主动来找我,你安的什么心。” “我安的什么心!”我重复着说了一遍,竟是不由得出声笑了:“好,那便由你这聪明人算上一算,我到底是安的什么心,是为帝君诛杀佞臣的一颗赤胆忠心,还是罔顾帝意只想与心上人长相厮守的一片痴心。” 我越说越快,到最后已是气得面红耳赤,指了我左臂上仍留着的伤道:“你该不会以为,我这伤也是自讨苦吃,为了演一出戏才撞到别人的剑上去的罢?!” 他眉心紧紧蹙起,终是不再言语。 我喘着气紧紧盯住他不放,良久,他缓缓道:“你不必动怒,我问问罢了。” 我看着他俊美无铸的侧脸,一字一句道:“你到底知不知,我安的是什么心。” 长眉如画,他浓密的睫似蝶须一般颤了颤:“你先住下罢,这些以后再说无妨。” “你终究是不是在担心到乐易郡主那边不好交待?”我自嘲一笑:“无事,你只说是我死乞白赖求着你在这边的,反正她从来就觉得我是在勾引你,现在正好成全了她那副心思。” 他抿唇站起身,又是一番沉默对向我,我忍无可忍道:“或者你也可以说,是皇上让我来的,来督促你将大婚之喜要预备着的聘礼尽数收拾好,早些去娶她。” “你可知!”他轻启唇,开了口还是不看我:“她被定国公禁足许久了。” 我心跳一滞,转了首道:“所为何事?” “她与你灌毒的事情被定国公知晓,又知夏力将状告到了皇帝那边!”他不悲不喜,似他身后端正摆得整齐的釉色青瓷美人瓶道:“第二日便将她禁了足,道是家门不幸,出了此等心狠手辣之人。” 女帝竟从未将这些告知我,我只对她出手狠毒心怀怨言,竟不知善恶终有头,她又被定国公整治了一番。 我扯起嘴角笑了笑:“你这番话,是在向我倾诉许久不见你未婚的妻子,从而招致满腔思之如狂的相思苦吗。” “我从未当她是我未婚的妻子!”他走出去,空留了我一个背影:“我从前与你说过,我之所以会向陛下求娶她,不过是因为你在她身边罢了。” 是了,那时我是个身份卑微的小丫鬟,他是十足瞧不起这个地位的,故而要娶李见微,好把我一齐带到他府上来。 我只是有些不懂,为何我如今巴巴地来了,却是求他他都是不允了呢? 他的脚步声在回廊上渐行渐远,我琢磨了半晌越来越心浮气躁,索性甩了袖子对进来不久的一个收拾残羹的侍婢道:“你们的主事丫头是谁?” 她忙低眉道:“是阿玄姐姐,姑娘可是有何事要吩咐?” 我道:“叫她来见我。” 她忙将东西收拾利索,作了礼便匆匆退下了,不多时进来了一位身形高挑的女子,我定眸一看,果真是昨日与我梳洗的那人,我招手朝她笑道:“你就是阿玄?” 她面色自若,也是笑道:“姑娘心细,还记得我。” “我穿过你的新衣裳,自然在这个府里头记得最清楚的就是你!”我拂了拂袖子,脸愈发咧得像朵花:“只是昨日被人刺伤,可惜了你的一身新衣裳,都破成那样了。” 她柔声道:“姑娘不必介意,衣裳破了再做便是,只是身体要紧,一定要好好养着。” 我低声道:“不知你今日的琐事都做了没有,我想出府走走,你陪我一陪可好?” 她道:“只是要请示过公子才好做打算。” 我哎了道:“我是要悄悄出去与他买个东西,好送他个出其不意的,若是他知晓了便能立时猜出来,那样便不好玩了。” 呸,你个陆景候,我现在提起你是碍于你是陆家之主不得不给你几分薄面,要想我给你送东西,我先送你个大嘴巴。 她犹豫了片刻,果然同意道:“便依姑娘所言,我们自行出府便是。” 我道:“甚好甚好,你去准备下,我们先去一趟定国公府。” ------------ 三十章 衣锦好还乡(2) 她点头正要走,我又改口道:“不必用马车,换顶轿子便罢。” 陆府是轿子是青皮软轿,我以前见的时候还诧异,陆景候这等嗜白如命的人,怎的不用云州上等的白色锦帛来造一顶。 想到此,我掀了轿帘,问轿外步行跟随的阿玄:“问你个事儿,你可千万别说不知。” 她笑了笑:“姑娘哪里话,只要是阿玄知晓的,定会告知姑娘。” 我道了声多谢:“你跟了你家公子也应是极久了,为何他一直都是白袍不改,就没有其他颜色的衣物么?” 她摇头:“未曾有过,公子见了别的颜色的衣物从来都不沾边,尤其厌恶红衣,他总说,白袍子干净,那些红衣,都染上了血腥味。” 我怔然,僵了半天不知将搭着轿帘的手缩回来,阿玄道:“不如我快走几步去定国公府下拜帖,免得到时候姑娘到了那处还得等上一会。” 我笑:“不必下你们陆府的拜帖,我是有专供行走的物事的。” 说毕从袖间摸出一面牌子,递与了她,她随意一看,却是面色震了一震,慌忙道:“见过大人,奴婢有眼无珠,竟不知大人是陛下身边的女官。” 这牌子正是那日女帝钦赐,以便我日后随处行走的东西,此时我给了她,对她一笑:“不必不必,我就是个混闲饭吃的,你且拿着这个去请定国公来叙话。” 她忙对我低身行了礼数,这才匆匆往前走了。 我坐的轿子本来只有两人抬,我非换成了四人,显显威风倒不必,只是想让从前觉得我会做一辈子奴婢的人知道,我也是有今日俯视她们的时候的。 想当初,我也未料到还能与定国公平起平坐,还能指派了旁人随意请他出来喝茶。 轿夫悠悠走着,轿帘随着一晃一摇,我的心也是晃晃悠悠落不到实处,好不容易稳了些,外面阿玄的声音响起:“大人,奴婢恭迎您。” 定国公是一品大员,我不过区区三品,是以远远轮不到他在府门口迎我,却是我刚一下轿,他竟是亲自敛了袍角走至最底一层台阶道:“苏大人,老夫与您恭候多时了。” 我呼吸一滞,一口血差点没喷射出来,慌忙行礼又是抱拳又是拱手,完全不是御前女官的气度,颤颤道:“怎敢劳烦您出府在此,小官愚钝,从未拜见过您故而怕被阻拦在外从而出此下策……” 他豪气一笑:“不必行这些礼数,你今天既是来了,便是给老夫吃了一颗定心丸,你肯既往不咎,也是小女的福气。” 我笑得面不改色:“您言重了,郡主从前是主子,对我做任何事情我都甘愿的。” 他侧身一请:“进府坐坐罢。” 我慌忙道谢,不敢太嚣张地跟在他身后点头哈腰道:“您先请您先请。” 他当仁不让先行抬步,我朝阿玄看了一眼:“你或是候在府外,或是自行回府,只有一句交待于你,便是不可让你家主子知晓我的行踪了。” 她忙道:“大人安心去便是,奴婢在此等大人回来。” 我点点头,笑得一派纯良:“是个好姑娘。” 她脸一红,低头便不说话了。 定国公是个爱饮茶的人,只在这茶上头下功夫讲排场,我定睛看了面前的茶盏许久,也不敢轻易抬手去端。 茶不敢喝便唠嗑,我哈哈冲他老人家一笑:“我与郡主许久未见,不知她过得可还好?” 他面色一沉:“那不肖女,不提她也罢。” 我打圆场道:“哎,话可不能如此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只要郡主知晓从前那些都是不好的,便宽恕她这一回罢。” 他哼了一声:“她从来便不将我这老匹夫放在眼里,只觉得我处处苛待她,我先前让她闭门思过,她那时便赌咒说此生必不会与我来认错,她既是不知悔改,我自然要好好教训她。” 我噎了噎:“郡主性子一向犟,我今日既是来了,不若让我去与她说罢。总是我惹出来的事,我来了结也好。” 他抿了一口茶,又缓缓放下茶盏道:“也好,你自去罢。” 我朝他一拱手:“借您府上的二位身强体健的护卫一用。” 他点头允下,我站起身,果真有两个身形高大的人与我走了。 在这定国公府自然不用人带路,我一路行去,迎着笑脸与人打招呼,她们纷纷皆是恭维道,啊呀当初奴婢便说过,大人的面相实乃有福,这不,果真是衣锦还乡来了。 呸,好一个当初,当初又是谁说过,你这不长记性的死丫头,若是还将小姐的食盒弄错,就等着在这府里头被家法弄死罢! 我笑意不改,只管负手朝李见微的院子大步走去,刚到那偏院的时候,我止了步:“你二人先在此候着,我进去瞧瞧。” 自然不是瞧李见微,我抬步往自己以前的住处进去了,还是以前放那个细藤屉子的地方,我把屉子最底下一格慢慢抽出来,是从前私藏着的见放公子的一把折扇,上面依旧是海棠,我定睛看了半晌,闭眼又睁开,站起身走到床边上信手往枕下一探,果然有个打火石。 我又寻了根蜡烛燃了,将握住的折扇慢慢展开,凑到火势正旺的上头,纸做的折扇便是这点好,不禁烧,还未触及火苗便是嗤的一声燃个彻底,火光灼灼映了我一脸,我抿唇定定看着那一尾火势从我指尖正要游走向上,手轻轻一送,折扇掉在了地上,刹时便燃得个底朝天。 我闭眼于心中缓缓唤了一声公子,再睁开眼时垂首去看,方才还是触手可及的折扇,已是尽数化作了灰烬。 我长叹一声,负手又出去了。 走到先前让他们候着的地方,我与其中一人道:“去寻个封条来把我方才进去的院子封了,封之前与定国公和你家主事的管家说一声。” 他抱拳应下,我又对另一个人道:“你,随我来。” 他道了声是,我转身,昂首走进了李见微住的正院。 ------------ 秋意漫溯篇 ------------ 第一章 郡主疯了(1) 李见微那间大屋子的门外站了五六名护院,我兜着手走过去笑道:“暑热难耐,难为你们大伙儿尽忠职守了。” 那里面有一人似乎是认识我的样子,惊了惊一时半会没回过神来,失声叫了道:“你这丫头,你你……你不是死了吗!” 我呆若木鸡,身后跟着的那护卫咄了一声:“呔,休得无礼!这是陛下身边的御前行走女官,还不快快行礼!” 那人又是一惊,整个人声音像变了个粗哑不堪的卖货翁一般:“那晚,那晚我分明是看见你被郡主灌了东西死了过去,后来就再没见过你了!” 我心下了然,笑了笑:“许是你看错了。” 他还待说话,对面为首的一人怒目回身冲他低喝道:“就你小子多嘴,行礼了赶紧退下!” 我于怀里掏出了两锭白灿灿的银子,朝那为首之人抛了过去,他稳当当一把接住,我拱手又是一笑:“我与定国公说了要来探望郡主,请老大哥行个方便,先带他们去买点酒水解解暑,容我进去说上几句。” 他面色迟疑了一番,我朝身后那人使了个眼色,他果然道:“是了,苏大人定不会欺骗于你,我正是被老王爷指来护送大人的。” 那人听言快快地低了头,道了声谢过大人便带他们哥几个走了,我见他们人影走出了这片院子,又与他送了一锭银子道:“你与方才封院子的那位兄弟也辛苦了,待会事儿完了也去与他一同消遣消遣。” 他稍有辞色,见我面色自若又低头接下了,我轻轻掸了掸袖子:“我先进去,你若是听见里头动静大了,便冲进来护驾。” 我推门而入,迎面一股子浓郁的熏香味扑了我一脸,我一时被呛住咳了咳,总觉得这味道似乎在哪里遇见过。 电光火石之间我记起从前被李见微迷得不省人事,也正是用的这种香,一时慌了手脚,慌忙跑到三面窗边各自与她开了,她睡在屏风后头的那张榻上,以手支颐微微惺忪着睁开眼道:“谁来了?” 不知她闻了这许多神志是否还清醒,我定了定神,轻步缓缓走过去低声道:“小姐,你看看我,我来看你啦。” 她不为所动,将手懒懒放下似喝醉酒一般痴痴笑了笑:“小姐?谁是小姐?本郡主这辈子也只听见一人这么叫过我,可她啊!”她又是痴狂一笑:“她早死了……” 我心里急急一跳,分不清她到底是不是在说我,又耐着性子道:“小姐这香点了几日了?” 她却是不理我,自顾自坐起来开始整理自己的衣衫:“我要去见陆景候,他说燃香三日之后就来见我,可我……” 她顿住掰了掰指头,从头到尾数了不下十遍,方才道:“足足……足足应是有五日了罢,他为何还不来见我?” 我见她神色泫然欲泣,本是要找她来质问一番的心思也软下来,我将她扶起走到窗边让风吹着醒醒神:“小姐先等会,他是五日前将这香给你的?” 她已是完全不与外界相干,一时笑一时抿唇,我见状只得又将她扶到榻上重又躺好:“小姐先歇着,我过会来看你。” 眼下只能回陆府找陆景候要解药与她服下,她堂堂大夏的郡主,若这么被人弄疯了,只怕会惹出麻烦。 我起身就要出去,她却扑过来攫住我衣裙的下摆哀哀求道:“你若是出去见到了陆景候,千万要告诉他让他来见我。” 我心中一恸,别过眼勉强道:“你先好好歇着便是。” 她竟少有地露出惨兮兮的神色来:“他说话不算话,明明是答应过我的。” “他答应了你什么?” “他说……”她闭了眼想了想,我等了她许久都没分毫动静,我低身下去就要弄开她抓住我衣裙的手,她却是猛然仰面起来就将我反按在地上:“苏木雪!你还有脸回来!” 我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变卦唬得不轻,手脚发软地任由她牢牢地扣住我的双肩道:“所幸我醒得及时,你方才是不是在套我的话!” 我闭眼一笑:“随你怎么想,只是不知你这郡主与那个郡马爷说了些什么?弄得你宁愿在这沉香味中过日子,你分明就知道,这香闻多了会致人于死地。” 她咬牙一笑:“我死不死关你何干。” “是,你死不死,我如今可不会在乎了。” 她将手移到了我的脖颈处,袖摆都尽数搭在了我的面上,她狠狠道:“你算是长了不少本事,竟还知道找那人做靠山,怎样,你现在成了女官来见我,是要炫耀威风了是么?” 我被她扼住喉间连呼吸都急促起来,还撑着面上的笑:“今日我还与你父亲平起平坐在饮茶,怎么,你觉得我到底是不是来威风一把的?” 她蓦地放开手,我正觉得喉间一松,她却扬手下去狠狠扇了我一巴掌,还是这招,李见微,你能不能换点新鲜点的法子,不要总是打脸行吗! 我被这一巴掌打得双耳轰鸣不已,她咬牙切齿一字一句低吼道:“你也配!” “是,我不配!”我缓缓偏头把嘴里的血沫子尽数吐了,又转头过来盯着她的双眸道:“我就算再不配,也从未想过要去害人!我一生与人为善,从前尽心尽力着服侍你,却被你这心如蛇蝎的女人又是暗算又是灌毒!今日我回来,见你差点要迷死在这一屋子的香味里,我依旧是不忍心,救了你一次,李见微,你且说我到底是怎样的不配了!” 我将这话吼完,只等着她气急再扇我一巴掌,她却沉默了下来,静静地看着我,屋内的光线有些不太明朗,良久有两滴水啪哒重重落在我的面上,蜿蜒流进了我的发间。 她轻轻开了口,话里却依然不改恨意:“我恨你啊苏木雪,为何你的光采不及我半分,却还是有那么多人注意着你。而我,自从母亲卧病不起之后,包括父亲在内都再未有人真正亲近过我,若是除却了我这郡主之位,我还算得上个什么?” ------------ 第二章 郡主疯了(2) 她道:“便是那陆景候,也只是为着你才来求娶我的,不是吗?” 我被她反问得有些手足无措,竟是被她盯视得似乎我就是个不仁不义之徒,我缓缓道:“其实我与他从前……” 话一至此便再难说出个究竟,从前,是哪段从前呢?我是打算尽数忘却旧事只想与陆景候在一起再不管其他的了,还能说来哪样的从前。 她不依不饶地看着我:“便是你与他有再多从前,也不该拿我的痴心做玩笑!” 我默了一默,知道与她说什么都是多余,索性道:“我今日来本是要问你当日为何对我下如此重手,现下倒也明白,我不想多说甚么,你是高高在上的郡主,心性本就比我高些,你拉不下脸,我便自觉地求你宽解于我可好?” 她笑了笑:“我总归是要嫁到陆家去的,管你作甚。” 我道:“你这番话,便是说要永与我为仇敌了?” 她笑着看向我并不说话,我的心却从她的眸光中,一落摔至了谷底。 她依旧还钳制着我的行动,我力气向来小,本就挣脱不得,只好朝外间喊道:“进来救人。” 立时便有人破门而入,正是方才我让他等在外面的护卫,他见李见微与我俱是一副厮打之后滚在地上的样子,额心似乎滴了几丝汗,我道:“别愣着了,把郡主拉开罢。” 李见微也不回头:“今日谁敢动我,我日后定不放过他!” 我无法:“那你压在我上头也不是个办法,如今我是陛下亲封的朝廷命官,杀我也是杀不了的,那你说说,要怎样才能让我起来!”我见她面不改色,苦着脸道:“说句实话,我腰板都要断了,你这样趴着也不累么。” “让陆景候来见我。” 我道:“他忙着呢?一时半会也来不了。” “那你便在这地上躺一整天罢。” 我闭眼道:“你好歹是个郡主,怎么能亲自动手呢?我向来就觉得你笨,其实整人嘛,完全可以让你的手下来办。” “啰嗦!”她喝道:“我还要你来教?” 我咧嘴一笑:“换作是我,早就乖乖起来了,这样在大男人面前趴在地上,也不嫌丢人。” 她终归是四书五经养大的,听了这话果真脸上红了一片,我继续道:“你若想见陆景候,大可在以前就向老王爷服软,他收了对你的禁足令,你还不是想去哪便去哪,别说一个陆景候,就是一百个陆景候也不在话下。” 正说着,外面一阵嘈嚷,我示意在旁边进退不得的那名侍卫出去看下,他方一转身,便有一白影疾步入内道:“苏苏,谁让你来见她的!” 我叹了口气,对上李见微突然欢欣起来的脸色道:“你看,只要听话,人总是见得到的。” 陆景候侧身避过李见微的视线,负手踱步过来俯视着我道:“还起得来?” 李见微早已起身敛好了裙裾,我按住腰缓缓爬起来道:“起得来。” 屋内一时间涌进来方才的那些护院,还有见我躺在地上瞠目结舌的阿玄,我一手按住腰一手向她招了招,面不改色地补了一句:“腰有些疼,阿玄姑娘,你快过来扶我一把。” 她慌忙过来搀起了我,陆景候在旁边阴沉着脸斥道:“不许扶她。” 我怕阿玄听他的话撤回手去,急道:“为何?” 他面上分明是有许多不快,对阿玄道:“去,将窗子都关严实了!”又转头对我狠狠道:“我看你是胆子越来越大,这里是什么地方,由得你说来就来。” 我被他这话训得脸面无存,又找不出什么话来反驳他,却是一旁的李见微不带感情缓缓道:“你前日就该来的,你失言了。” 我知她说的是陆景候,眼角余光瞥向他看他是作何反应,他却波澜不兴道:“郡主说的话,在下有些不懂。” 李见微看着他,默然良久才开口道:“你走罢。” 陆景候对她拱手,也不笑,表情自然道:“郡主保重,在下方才已经听闻,定国公将您的禁足令解了。” 我被他拉着出了门去,总觉得李见微的神情哀哀惘惘,不放心回身看她,她重又将那香点燃,俯身闭目深深一吸:“如今这禁足与否,于我而言,又有何区别呢。” 她笑起来的侧脸像足了见放,我的心狠狠一抖,陆景候在我前面将我一拉:“看什么?还不快些走。” 我想了许久,还是小声道:“那香闻多了会出事,你以后别给她了。” “谁说是我给的?”他蹙眉看我。 我道:“莫非是我说的不成,当然是她自己说的了。” 他顿足道:“自她禁足起,我便与她从未见过面,怎么可能是我给的。” “那她这香是哪里来的!”我笑着去拍他:“好罢,我知道你那些虚虚实实,你不承认我也知道。” “她的香不是以前就有么?”他看向我,神情有几分玄乎:“你莫非没注意到,她已是半疯了,她说的话,你竟也信。” 我僵住好半天说不出话来:“那你以后岂不是要娶一个疯妇回去。” 他继续往前走,却不接我的话,另起个话头道:“若是没有这许多变故,我也不会去求陛下将婚期提前了。” 我脚步一滞,站定了问他:“你到底是怎么样地在打算着?” 他回身来看我:“嗯?” “我问你!”我吸了口气,笑了笑:“你为何要去求陛下的旨意,将你大婚的日子提前。” 他负手回身过去,挺直的背脊修长的身形,我却看不清他的神色,他将手慢慢攥紧,不明所以地笑了笑便走了。 我在他身后看着他疾步如飞的步子,终究是慢慢害怕起来,他这个人,想什么做什么?的确是我一点都琢磨不透的。 他还在前边脚步不停地走着,我突然想到了一事,扬声便问他道:“你今日为何要来?” 他不语,我不死心又问:“是在担心我么?” 前面就是定国公发府门,他快步走出去,对了外面先出来候着的阿玄道:“若是她迟了一步,便不许她上轿,自个走回去。” ------------ 第三章 东厢大火(1) 我气结,却也只得慌忙抬步跨上台阶冲阿玄喊道:“好姑娘,莫要依他的,等我一等。” 是夜,我住的东厢房一片火光,我还躺在床上迷迷瞪瞪睁开眼,只听得门被人从外面敲得震天响:“走水了!大人快醒醒,火要烧过来了!” 我脑子忽然一阵清醒,慌忙披了外袍用手挽着头发便冲了出去,隔着我住的屋子不远的一处长廊上的琉璃瓦轰得一声尽数落下来,顿时扬得我一脸灰,我往后避开了几步,跟着救火的人跑到了火势正旺的地方看情况。 人群中密密匝匝都是攒动的人头,几乎是陆府上下所有的仆役都在挑水来扑火,我随便抓了一个丫头便问道:“这火是几时烧起来的?” 她道不知,我又问:“火是怎么烧起来的?” 她依旧道不知。 夏日的夜里正是风大,那火连绵烧个不歇,被风卷着冲天的火光如蟠龙而起,我一时有些惊骇,盯着这场大火回不过神来。 陆景候这当家主事的也不过来瞧瞧,当真是家大业大,烧了这么些也不会心疼。 那些人还在拼了命浇水,我退后几步四处一看,扬声道:“你们有心要灭火的都快些灭火,只是来看个究竟的,看完了便都回去。” 立时熙熙攘攘走了些妇人,我抓过来一个看起来身体结实的,指了另外几个道:“去和他们几个找些家伙,把连着的墙都给我撞断了。” 他一怔,我道:“听我的,若是陆公子怪罪下来,只说是我的主意。” 本来东厢房的屋子都是连成一片的,若是不将那些墙连腰斩断,势必全都要烧成一片。 那火还在雄雄烧着,我眼见着杯水车薪,又拦了几人道:“你们都住手,这么点水压根就不起作用,你们停下也去找东西帮他们去断墙。” 他们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听了我的话也没迟疑,依言按照我说的去做了。 我寻了个气力没多少的人:“你去把陆公子找来,还有平日里总跟在他身边的阿其,还有阿玄,一并叫来。” 我便不信,这陆景候当真沉得住气,火都烧成这样了还不见他的人影。 他忙道:“公子今夜被宣进宫去了,现下还没回呢?阿其阿玄也都随公子去了。” 我愣怔当场,这火起得,倒当真是巧。 莫不是女帝下的手,可女帝就算再等不及,也多的是正儿八经的许多理由来损他,单挑在恰好宣他进宫之时来秘密放这场火,只怕是几乎要昭告天下了。 女帝的嫌疑被我立马排除,我心里瞬间凉了一截,以陆景候的为人来看,莫非是他自己下的手不成。 可我还住在这东厢,他下手,竟连我都要一块算进去么? 我来不及往下想,长长回廊连着屋子的墙体随着一声巨大的轰隆应声而倒,扬起的尘土遮天蔽月,晚风渐渐小了,那火颓然着烧了一会,也自行熄了。 我又问方才那人:“陆府还有其他的主事人没有?” “这些日子公子将以前的老人尽数遣回家养老了,一时间也还没有主事的。” 我只觉陆景候行为诡异了些,莫不是嗅到了危险的气味,才将功劳大的老仆尽数都送回去了。 我叹了气道:“那行,寻纸笔过来,将自己的名字写在上头,到时候我禀了你家主人,一一论赏。” 他满脸喜色道了是,果真不知从哪里寻来了纸笔,又摸了摸鼻子道:“大人,我们都不识字呢。” 我道无妨,索性低头就着月色将纸铺在腕上,将他们的名字一一写了,他们俱是灰头土脸,却也各自眉目矍铄,我将写好的纸上墨迹吹了吹,对他们一笑:“今日你们辛苦了,赶紧回去歇下罢。” 我回到自己的住处,重重摔到床上,长叹了一声,可累死我了。 这残烬便等他自个回府来看罢,姑娘我困得不行,先睡饱再说。 感觉迷糊着没过多久,阿玄的声音急急切切地又响个不停:“大人,陛下来旨让您进宫呢?大人?” 我以为是做梦,翻了身准备继续睡,回味了几遍听出有陛下二字,连忙坐起身来朝说话的人看去,果真是阿玄,我扶着快要炸开的额头道:“你慢些说,怎么了又是?” 她哭丧着脸道:“公子昨夜进宫,陛下罚他跪到现下,我与阿其等到今日早上,陛下又说要宣大人您去问话。” 我摸了一把她的脸道:“好了好了,不要哭,你先与我打盆水来洗漱,完了我们快些进宫。” 她忙抽着鼻子出去了,我直觉不妙,女帝怎么又发这样大的火气,竟还让陆景候跪了一夜。 我从马车上下来,往四处一看,除了陆府的一辆马车,竟还有一辆,我瞧着眼熟,那车上昂首下了一人,我见了只觉当场眼珠子都要瞪出来,那人似乎注意到我,拱手朝我客气一笑:“苏大人,好巧。” 我从以往种种迅速回忆到现下,总觉着只要是我与他遇见都逃不脱好巧二字,无非是我说或是他说,总是那么轻轻地就说出口来,我扬眉一笑,也是抬袖与他拱手道:“夏将军,好巧。” 他道:“苏大人何时出宫去了,还趁着这清晨就赶回来?” 我道:“陛下赏了小官可以任意行走,总不好辜负这一番圣意才是。” 他道:“我是去上朝,苏大人您呢?” 我笑了笑:“小官不必上朝,直接去面圣便是了。” “那便还可共走一段路途!”他朝我一拱手:“请。” 我道了声谢,回身朝阿玄默默一看,抬首便进了宫门。 陆景候没有一官半职的,自然不用上朝,只是苦了他,女帝罚跪他到现在,岂不是要了他的命去。 夏力在我身边一直不说话,我也不好与他搭讪,到了一处往御书房一处往永德殿的路口,他道:“苏大人,我自去了,您保重。” 我忙冲他深深一揖:“夏将军,您也保重。” 他不作停留,掀袍昂首便走了。 ------------ 第四章 东厢大火(2) 我憋着气匆匆往御书房赶,胸口像堵了一团棉花,又是软又是硬结。 王喜在御书房门口垂着脑袋站着,我忙忙赶过去叫了声:“王喜哥。” “苏苏?”他眼里又是惊又是喜:“你果真这样快就赶来啦?” 我抹了一把额头,暗自伸手往殿内一指:“陛下是怎么了?发那么大火气。” “我实在不知!”他自顾自又是低头下去:“陆公子昨儿夜里被陛下宣来,一来连脚都没站热便让陛下斥着跪到现在,陛下正在气头上,几个杯盏子都给摔没了。” 我慌忙道:“陛下宣我来,那我便进去同他一起候着。” 他点点头,神色里满是紧张,我拍了他肩膀一笑:“不必担心,我自去了。” 殿内阴凉得让我刚一踏进便打了个寒噤,我打眼一瞧,陆景候背对着我直直跪在那儿,还是那一身白袍子,只晃得扎眼。 我轻轻走至他身边,也是跪了,他似乎没注意到我去,只抿着唇往前方的书案看着。 我叹了口气:“到底是所为何事?” 他不答,我偏头朝他面上看去,往常有些苍白的脸色现今全都透出了淡紫色,我慌了神朝他额上一探,却是刚一触到,他闭眼便软倒了下去。 我快快倾身将他一把接过,哭着朝外面喊了一声:“来人!大事不好了!” 他在我怀里的身体已然冰凉彻骨,我紧紧咬着牙打了个寒颤,王喜三步并两步大踏进来,身后跟了二三宫侍,我将温热的手牢牢覆在陆景候面上:“快……快些,去叫御医!” 王喜见我话都说不利索,也是焦躁得不行:“陛下走时说了,不管陆公子出了何事……都不能……不能……” 我哑着声音吼了一声:“你说,不能怎样?!” 他扑通一声便朝我跪下了:“苏苏,我知道你心急,可陛下的性子我是知道的,你若是现在让他好了,只怕他日后就难在陛下跟前过上好日子了。” 我将一口牙咬得铮铮有声:“他就要死了,若是他现在死了,还谈什么以后的日子!” 他哭腔都要出来:“你莫要慌张,陛下即刻便下早朝了,你莫慌……” 我一言不发,直着身子便站了起来。 陆景候身子倒也不重,我使出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将他扛至背上,却是外面传来一阵重重的脚步声,顺带的是女帝沉沉喝道:“谁都不许动他!” 她人未至便是一股极强的压迫力,我脚底一软,忍住气力才没让陆景候从我肩上滑下去。 我慢慢将陆景候移到身前,抱着他一同跪下去道:“见过陛下,下官恳请陛下息怒,饶了他这一回罢。” 她冷哼一声:“饶了他?朕次次不与他计较,他当真是以为朕怕了他不成!” 她走至我面前,隔着一方书桌,霍地扬袖,将手里还握着的一串吊着羊脂玉的紫檀念珠狠狠朝书案之上掼了下来。 珠玉撞至桌角,刹时迸溅许多玉屑,我抿唇不敢偏头,任了几粒尖屑隔空飞来,似利刃一般扎进我的额角。 倒是没多痛,只是我顿住多时,忍不住伸手往额心一抚,有股湿意顺着手腕流进了袍袖之间,我有些发昏,软软朝女帝俯下身去一拜:“求陛下……” 话一出口我竟不知该如何接下去,她既是说不能饶过陆景候,那我该如何去求她。 我垂着的头似有千斤重,我只觉脖颈撑着重如玄铁几乎快要摇摇欲坠,面前的血缓缓地啪嗒一声连着啪嗒一声滴着,时间都似乎静止了。 我恍恍惚惚听见身后王喜仿似哭着求了一声,接着,便再听不进任何声响。 那些光影斑驳着似马车车轮在我脑中碾来碾去,一时是木雪岛那夜的灭族之灾,一时又是陆景候变着狠毒神色与一张笑脸在我眼帘处换个不停。 我仿佛又置身在了那一片火海,周围房屋烧焦着的木头梁子一根一根地垮下来,我从不离身的父亲母亲不知何时已没了踪迹。 我哭着去找他们,却是囿于到处的火不敢乱动,只得局限于脚底不停地转身四处去搜寻他们的身影。 剑影与刀光交错着映得眼花缭乱,我怕得不行,紧攥着衣摆哀哀哭着,只求父亲能来救我。 却是身边一阵笑,我霍地转身去看,陆景候踩着一地的火与灰烬朝我缓缓走来,扬手便将一个圆滚滚的东西扔至我脚边。 我惊惧着低头看去,只觉天塌地裂也不过与如此了。 从来都是一脸笑意朝着我的父亲,竟被这刀刃舔血的陆景候害到如此。 他伸手就将我抱了起来,轻轻笑道:“我给你的见面礼,喜欢不喜欢?” 我浑身都在颤,又是他身上的冷,又是四周烧得噼里啪啦的火光的热,寒意与潮意从四肢百骸处牵扯撕裂着我,我眉峰一紧,急促地睁开了眼。 王喜正让一众医官与我把脉,嘴里念道:“她不过是头上有些伤,为何还发起热来?” 有个医官喏喏道:“或许是伤口有感染之症,用炙烤过的银针刺穴位便好了。” 王喜擦了一把汗,袖子梭梭有声:“那旁边殿里的那位呢?还是那副吓人模样?” 也不知那样子到底有多吓人,我只听得众医官都是纷纷叹气,连话都不愿说了。 我粗着嗓子喊了喊:“喂。” 王喜急遽回身过来望定了我:“我的小姑奶奶,你可算是醒了!” 我伸出软绵绵的手探向眉心,一层厚厚的纱布触手升暖,我道:“陆景候呢?” 王喜在旁边不作声,我索性去问与我把脉的医官:“您知道那位陆公子的身体怎么样了?” 他朝王喜唯唯诺诺看去,王喜朝他怒目竖眉,他把脖子一缩,也不说话了。 我把手往薄被里一躲:“今儿脉就把到这儿吧!我总之是醒了,死也死不了。” 王喜在旁边一跺脚:“你就别给我使小性儿了!陛下说你若是身体好不了,便要来剁我的狗头呢!” ------------ 第五章 贴身伺候(1) 我哦了一声,王喜见我反应不大,哭丧着一张脸就过来把我手一拽,按住道:“听话,你待会把完脉了我就告诉你。” “行啊!”我看了他一眼:“还讲起条件来了。” 说是这样说,我还是没将手缩回去,任那医官抖抖抖,替我把了脉。 医官凝眉站了起来,我见他这般心头一紧,莫不是有些棘手? 他肃然道:“姑姑心事有些多,莫要思虑过重。” 我追问道:“还有呢?” 他摇头:“再就是不可吃鲫鱼等发物,免得额心留疤。” 我顺了口气往回躺,白了他一眼没好气道:“我还以为我大限到了,弄得这般正经样子。” 王喜在旁边狠唾了一口:“没得说些丧气话,这样的人了,要注意忌讳!” 我好笑:“得得,你赶紧说正事罢!”我敛起笑清了嗓子,道:“他到底是个什么样了。” “医官们只说他是以前有寒症,之前体虚过一段时间,现在又是跪了快一天一夜,一时熬不住!”王喜叹气:“他被送到床上躺下时,还吐了一口血,我凑近看了,血是黑的。” 我虽不懂药理,可既是血都成了黑色想必情况也好不到哪去,我坐着脑子里面一团乱麻,不知该怎么说。 王喜见我不说话,以为我困了,将我被子往上扯了把我盖严实,道:“你先歇息着,旁边他那里有人伺候着没事,我先去陛下那里当差了。” 我猛地伸手攫住他手腕:“扶我去看他!” 他骇地抽了口气:“你慢些,疼疼疼!” 我重又松回手,胡乱抓了件外袍便往身上披:“赶紧着,我见了他便回来休息,哦,对了!”我抬眼看他:“陆府的一个丫鬟并一个小厮还在宫门处候着他们主子呢?你派个小公公过去,让他们先回去,别等了。” 王喜还在身后叫嚷着:“你慢些跑,不是说让我掺着呢吗!” 我不听,只攥着衣领往旁边殿里疾步走去,还未靠近便是一股子浓郁灼人的药味,我生平最怕这些个,抬了袖子往口鼻上狠狠一捂,就着那一殿袅绕浓密几乎见不到人的水雾便进去了。 我轻车熟路地往偏殿去,宫里住人的偏殿总在对门处设了一座遮挡用的屏风,我绕了开来,避过些许端盆倒热水的宫侍,如狼似虎便往那榻边扑过去。 陆景候的脸色总算没有青紫了,还是有病态的苍白。 我探了探他的手,并不算冷。 周围有寥寥医官候着,我问:“还有事没有?” 那些人答道:“姑姑放心,已经为公子服了药了。” 我舒了口气,对才跑进来还尚自气喘吁吁的王喜道:“王喜哥,你把他们先带出去,我单独陪他坐坐。” 他一副无可奈何,只道:“你莫要惊扰他歇息,你也算犹是病中,也要情绪安稳些。” 我笑道:“知道了,我还有什么不安稳的。” 他点点头,侧身让了他们出去,自己也转身带好门走了。 陆景候的呼吸轻轻浅浅,我透过屏风看门缝里透出的光亮,一时间不敢回头。 殿内四处还在用艾草熏蒸着,时不时有几滴凝结而成的水滴顺着廊柱噗哧滴落下来,像慢慢寂寥长夜的更漏。 我有些恍神,似乎他并不在我身后,而是还在他自己的陆府大宅,抑或是江南老家安生度日。 我也是疯了,为何会单单对他上了心。 明知……明知那些过往是想抹也抹不掉的……即便是他在尽力挽回,即便我有心来成全。 水滴声还在兀自扑打着地砖,我背上有些被蒸得汗意渲染,想回身去看他出汗没有,却是正准备偏头去看他,他喃喃念了二字:“苏苏。” 我心中一动,没敢应,也没敢回头,他轻声如梦呓:“对不起。” 艾草在殿中熏得一阵清苦药味,我只觉得从未这么难闻过,几乎要生生把我一腔泪都要逼出来,那些袅袅的烟雾绕着我面前打转,我吸了吸鼻子,怨言不已道:“这味道,真是要把我呛死了。” 他却是没有了声音,我轻轻转头去看他,他分明就从未睁开眼,只见到尖尖的下巴上那两片苍白的唇在微微地一开一合,我忍住了泪意倾身过去听。 他道:“对不起。” 我终难忍住,还兀自睁着眼,泪已经湿透了他的白衫。 他胸前起伏平缓,我红着眼抬起脸来紧紧凑过去看他的眉目,清俊得比画还要胜过三分,我不自觉拿指尖去细细抚触,尽皆是润泽腻滑一片。 我笑了笑:“你生得这样标致,若是投作了女儿身,也不知是怎样的光景。” 他眉心被我指尖摩挲得舒展开来,我这样看着他,坐在他床边,守了足足一个下午。 王喜与女帝禀了,女帝也未来干涉,只说让陆景候醒了,便即刻去面圣。 我不知他与女帝到底发生了什么争执,只想着让他快些好起来,若是女帝真要责难,我也好在旁边说上几句求求情。只是不知,我的话能不能管用。 我有些觉得我比寻常女子要更禁得起折磨些,本是先前用女帝的田侍卫长的长剑将自己左臂刺得鲜血淋漓还未痊愈,额上又添了新伤。 只是我都已经能下床行走了,头也不晕,体也不乏,陆景候,你还当真能睡,一睡便是一个下午加一个长夜,竟比我还会享福。 第二日凌晨,我熬不住沉沉睡过去,迷迷糊糊中嘴角似被一块布巾揩了揩,我咂咂嘴,有些抵触地喊道:“莫要动我,我还有酱排骨没吃……” 只听得耳边一阵笑,我微睁了眼,陆景候收敛笑意别开眼去,装作冷淡道:“你压着我的腰了。” 我忙移开手臂,抬头抹了一把嘴,佯怒道:“见我睡着也不叫醒我,你安的好心。” 他又回眸来看我,眉目流转生光:“若是叫醒了你,可就见不到某人流口水发洪灾的样子了。” 我眼一瞪,一时也想不出什么话来回他,只得悻悻道:“还不赶紧着谢我,要不是我衣不解带地伺候你,你早去见阎王了。” ------------ 第六章 贴身伺候(2) 他道:“是你自己要来服侍,可不是我求着你来的。” “……” 他又道:“若是累了,到我旁边来睡会。” “……” 门外几声叩门响,我低着快要烧出血来的脸匆匆去开了门,是王喜的一个小徒弟。 “姑姑,陛下派小的来探望陆公子的情况呢。” 我将门掩了几分,压低声音道:“便说还未醒,你先去,我随后就跟着去禀明陛下。” 却是身后有人将被子掀得嚯嚯有声,道:“躲得了一时,总也躲不过往后!”他站在地上还晃了晃,我赶着过去扶他,他却推开了我朝那小公公问道:“陛下何时下朝?” 小公公把脸一低:“还缺两柱香的时辰。” 陆景候转脸看我道:“叫几个宫婢来。” 我知他是要洗漱,想说就由我来吧!可担心服侍得不周到反惹得他骂,于是回了我之前醒来的那间殿里随便抓了几个小宫婢来:“服侍公子洗漱更衣。” 那些个小娘子见是陆景候,纷纷压低声音喜着呀了一声,我听了心里不大舒坦,她们又是低了头衣服含羞带臊的神色更让我有些莫名烦躁。 我随手指了一人:“你去端盆温水来!”又指了旁边的一个:“你,去与公子梳头。” 我看还有一个脸色格外红的,笑了笑:“你便给公子更衣吧。” 陆景候神色自若地垂手站着看我,眉眼里似有几分笑意,那丫头抬头看他一下又匆匆埋头,随即又似是忍不住看他一下,随即又匆匆埋头。 我见她们一副心不在焉俱是脸红成火烧云的样式,干脆端了盏茶在旁边一把椅子上顺势坐了,揭了茶碗盖子拨了拨浮叶,悠悠道:“带子系错地方了,你们这手脚可得快点,若是耽误了公子的事,他可是会生气不理人的。” 她们更是手忙脚乱,陆景候倒是斜眼来看我:“你少说几句罢。” 我道:“你连着几日未进水米,要吃点东西不要?” 他伸手朝我一招,道:“你走近来。” 我不知他用意,见他手脚皆被那几个小宫婢束缚着,也只得依言走过去,问道:“怎的?” 他却是将我手里的茶盏一把端了过去,眯眼一笑:“喝这个便饱了。” 我作势要去拦他:“这是我喝过的!” 他一气饮完,又将茶盏丢回至我的手上:“我自然知道是你喝过的。” 我愤愤道:“你若要喝我自去与你重沏一碗,喝了我的算什么。” 他不语,正巧衣服都已穿系整齐,他闲闲转了个身,走至一张凳子前坐了。 “苏苏,你来与我梳头。” 我瞠目结舌,瞪了眼睛拿手指了我下巴道:“我?” 他点点头,我结巴道:“我、我……我从未与男子梳过头,也不会理发髻……” 他道:“无事,我教你。” 我只得接过宫婢手中的木梳,走至他身后与他散了头发,又不放心道:“若是我手重,你记得知会我。” 他笑了声,我的心随着也抖了三抖。 一趟下来,我背上都要濡湿了,手心更是在干布上蹭了好几个来回,他对着一盆清水低头一看,头一次笑得眉眼弯弯:“倒还是这么个样子。” 我把那桃木梳往开边一丢,喘了口气道:“我自然得尽力梳好了,还怕你不满意剁了我的手呢。” 他看了我一眼不说话,我知道这话说的有些过了,忙掩饰道:“走罢,估摸着陛下回御书房了。” 走出去时王喜的小徒弟还在边上弯腰垂眉候着,我对他笑道:“你去我以前住的淑玉宫,和她们两个小丫头说!”我顿了顿:“便说是我又回来了。” 他应了声好,先往淑玉宫的方向去了。 我与陆景候走在路上,思来想去还是忍不住问他:“陛下何故与你生这样大的火气?” 他蹙了眉:“不该问的便不要多问。” 我抿唇去看他:“为何这是我不该问的了?” “圣意不可胡乱揣测,你本就是在她身边当差的人……” “我知道这道理,不过是因为有你牵扯进去我才问你一问!”我别过眼去看别处:“你若是不愿说,便当我没问过。” 他身形一怔,我袖着手继续朝前走着,路过小径的丛丛林林,他又蓦地开口道:“陛下觉得我是在向她示威,她从今年许了我的亲事后便一直顾忌着我。” “这是不假,可缘何在这一次宣你进宫便发作了!”我心里突突一跳,急忙问他:“陛下为何在夜里还急着要见你,到底所为何事?” 他默然不语,我追问了他好几遍,他方才缓缓开了口道:“我求陛下将李见微另嫁他人。” 我急遽转身定定看了他良久,他也停下步子任由我看着,我只觉喉间艰涩难以开口:“你怎敢如此大胆,明明是你亲口求来御赐的亲事,而今又要反悔不成?” 他转头凝视过来,我见他双眸中水波一片,不过一瞬,又是一番波澜不惊,我讷讷低下头去,明知他不会说什么还是忍不住要问:“你怎么又不想娶乐易郡主了?” 他却是在我话音未落时抬了步,不等我便匆匆向前走了。 我在他身后默然站了一会,正要提步时,方才那小公公跑来对我低声道:“姑姑的话小的已经带到了,现下她们正收拾寝殿预备着姑姑重新住回去呢。” 我心神一黯,不知陆景候还准不准我住在他府里,却也只是匆匆一想,带着小公公往御书房走了过去。 我正要绕过一棵树进门去,女帝似乎刚下朝,在我前头昂首阔步地进去了,袖摆扬得带起风吹有声,我骇了一骇,一时间不敢进去。 王喜等人被女帝斥退出来,我忙迎上去道:“王喜哥。” 他回身一看是我,忙问道:“身体可有好点了,哟,你倒是猴急,把绷带都给解了。” 我笑笑:“缠着怪不舒服的,我闲它束缚着便拿剪子把它卸了。” 他摇头:“只要不伤着便行!”他往里头一指:“你可要进去?” 我想了想:“你与我通传一声罢。” ------------ 第七章 女帝暗示(1) 女帝不准。 我只得袖着手又与王喜在外面候了多时,逐渐到了正午,那一团红彤彤的太阳刺得我眼睛都被细汗糊住,终于听见殿门被人从内缓缓拉开,陆景候从里面轻轻掀袍跨出来,什么也没说,定定朝我看了一眼便走了。 我不敢高声喧哗,只得追过去扯了他袖子道:“你要去何处?” “回府。” “此刻?” 我一腔惶急似乎也没有太影响到他,他神色并没有太大改变,直直看了前方似乎与我是陌路人,我道:“你等等我,我去与陛下说一声,随你一起走。” 他道:“不必了。” 那一轮红日不知何时已被厚云遮盖,王喜在我们身后嘀咕了一声道:“这节气,总是不经意便下雨了。” 我死死看住他,不肯松手:“你身体还未大好,便让我一齐去罢。” “不必。” 他将我手不轻不重不偏不倚往下一拂,我还微微弯着腰哀哀着望他,双手却是猝不及防地重重打到膝盖上,那一瞬的疼痛有些让我茫然,再回过神来,他已是身形淡出我的视线极远。 王喜走到我身后来轻轻捅了我肩膀:“小顺子说了,他那俩家仆倒是忠心,昨儿回府去今早上又在宫门出候着了,他回得去,你不必担心。” 我眼底有些胀,却只能露出笑来道:“嗯,我不担心。” 他见我死死盯住远处那一抹白影不放,扶住我肩头将我转了身道:“快进去,陛下等着问你话呢?你莫要犟嘴,陛下怎么问你好好答就是了。” 我心里微微有些暖,将他的手拍了拍,笑道:“知道了。” 他将我脸一扭:“是了,就该这样笑嘛。” 因着外间天气有些变,殿内早有宫侍将灯盏燃了,四处都是灯火通明,映着女帝坐在书案前的那一方身影有些影影绰绰。 我走进去跪下道:“参见陛下。” 她头也未抬,只顾看着奏折,我等了半晌未有回应,也不敢自行起身,硬着头皮又叫了声:“小官参见陛下。” 她却是将折子往面前轻轻一扔,整个人往椅背上靠去,凝眉来看我:“倒知道你是个臣子了?” 我一时回不过神来她到底意指为何,只得又俯首拜倒:“小官惶恐……小官实不知……” 她轻哼了声,言语中倒没有多少愠怒:“我让你去陆府是打探消息的,你可倒好,喂了那陆景候吃了点迷魂药,他竟要朕给他把那一纸婚约给取消了。” 我低头道:“陛下明鉴,陆景候本来是想赶我走的,并没有对我起过别的心思。” 她道:“那便是你自己的本事不够了,长得这么个标致脸蛋,还不会拿来物尽其用。” 我不作声。 她道:“你起来罢,若是跪出个好歹,一是那些谏官要说朕不体谅忠臣,二是那姓陆的,只怕要对朕愈发着恼了。” 我忙道:“陛下言重了,我这几日见陆景候言行尚可,并不是如那些张狂之徒的。” “呵!”她竟是冷笑出声来:“你涉世未深,可知世人常有一句话道,知人知面不知心?” 我喉间像被钝物抵住一般说不出话来,她负手绕过那一方书桌缓缓走至了我的跟前与我面对面道:“你知他家宅几许良田几何?你知他轻轻拂一拂袖子便可翻云覆雨?你可知,他说出的每一句话,都是让人要琢磨上好几个时辰的?” 我垂眉盯着地面不出声,她道:“怎么?说中你心事了。” 我摇摇头,她又道:“你与朕当年的性子有几分相似,故而朕对你有些上心,不然,早把你送给李见微弄死当作卖人情了。” 我知道她说的话是真的,缓缓道:“我前日去定国公府看她,她似乎有些半疯的样子了。” “那也是由得她自己造化!”女帝重又坐下,漠不关心道:“从前朕还是小丫头的时候,她总与朕处处过不去,如今朕成了君临天下的帝王,她却还是个小小郡主,何况这郡主之位,还是朕给她封的。” 她摇头嗤地一笑:“可知这天底下,总把自己往死胡同里逼的,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我不忍心,轻声问女帝道:“陛下,那她与陆景候的婚事……” “朕自然不能依了那陆景候,否则出尔反尔,让天底下的人如何看朕?”她说到此处竟是抬眼狐疑看了我:“你从前说过以前与他不是旧识,他为何对你如此上心?” 我怔了怔,不得要领,她道:“你知他如何与朕说?” 我隐约要猜出答案,却还是摇头道:“臣不知。” 她轻笑了声,看向我的眸子里似有雷霆万钧:“他道,他的心上人本是你。” 我腿一软便跪了下去,女帝面上似笑非笑:“可是朕又如何得知他说的是真是假,总之,他与李见微的亲事,是铁板上钉钉,再跑不掉了。” 我愣着与她拜了一拜:“陛下英明。” 我这嘴角里有笑,却是苦不堪言,一时不敢抬头让女帝看见,她今日却是像了结了一桩心事心情甚好的样子,又是开了话匣:“你回来宫里的前一夜,陆府是不是起了大火。” 我身子一震,莫非果真是女帝让人去纵火不成。 她拿食指在桌上叩了一叩:“朕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倒是胆子大,竟敢怀疑起朕来了。” 我不敢怠慢,忙道:“臣不敢。” “朕对这世间的事都了如指掌,别提还是在京城里朕的眼皮子底下的陆宅。” 我听她言语里甚是自满,也是附和道:“多亏陛下心细如发,才管得这天下太平。” 她笑了一声:“你倒是嘴甜,与朕说说,那日的火你怀疑是谁放的?” 我不敢乱猜,低了头装小:“臣愚钝,当夜只是被人叫醒才去救火,并不知那火是何时烧的,也不知那火,是谁人放的。” 她笑了笑:“直说便是,朕准你无罪。” 我低头道:“或许是陆景候在生意上树敌颇多,引了旁人不满前来纵火。” 她道:“那何以只烧了东厢?既是他仇敌前来,自然只拣他陆景候住的主宅烧才好罢?” 她笑了又道:“朕若说,那火就是陆景候他自个贼喊捉贼,你信不信?” ------------ 第八章 女帝暗示(2) “朕若说!”女帝笑着仿佛洞彻了万物,她眯眼看我:“那火就是陆景候他自个贼喊捉贼,你信不信?” 我额头突突直跳,也不知女帝与我说这些到底是为何,她若是怀疑陆景候有何动机,直去问他便是,缘何与我来说这多。 “苏苏,你到底与他是起的个什么心思?” 我抬头一怔,被她炯炯的双目刺得不敢分神,实在想不出什么话来说,只得道:“臣只知,若不是陛下肯慈悲救我,只怕他往后便要成了我的姑爷。” 她又是一笑:“行了,你先出去罢。” 我恍然想起陆景候先前走时似乎要我不相往来的架势,心里倏忽有些发慌,可话一出口木已成舟,女帝现下看我的神色又是我捉摸不透的,只得跪了安,低着头出去了。 王喜百无聊赖地拿拂尘去轰那些绕作一团的牛虻,我将门悄悄合上,他听见细微的动静回身来看我,一双眼睛竟有些泛红。 我笑着去接了他拂尘一齐摆摆荡荡,看了他一眼道:“怎么了这是?天热起来把你自个儿闷坏了?” 他没好气道:“你说话可积点德,我还不是担心你被陛下责骂。” “怎么会!”我抬眼去找飞远的牛虻:“陛下可体谅我,我这一趟出宫没抓住陆景候的任何把柄,陛下竟也没生气。” “嗨,你还别说!”他悄声道:“陛下今儿似乎得了个线报与陆景候有关,听说在朝上都是笑不停呢。” 我道:“那便恭喜陛下了。” 只是不知陆景候,到底有没有与女帝为敌的心思和能耐。 王喜道:“这几日不见怪想你的,我晚上当完了差上你那儿吃饭去。” 我笑着往他面上一拍:“行啊!只管来蹭饭,姑奶奶我还是有些家底儿的。” 他朝我一啐:“呸,还姑奶奶,往后之别让你遇上要来求小爷的事儿,不然,让你求着叫小爷我十声大爷。” 我笑了笑:“大爷,大爷诶,我现在便叫你了,怎么着?” 他抢过拂尘作势要来轰我:“你赶紧儿得回去睡睡吧!看你这一脸白的,别晕了趴在我脚边上了。” 我把脸一摸:“行,那我先回淑玉宫了,瞧陛下的意思,我这几日又是要闲下来了。” 淑玉宫的红玉翠璃正站在殿外,把洗好晾起来的被罩翻了面继续晒,我遮了遮日头,眯眼冲她们笑道:“哟,这是谁家的小娘子俊俏得紧,快快随本少爷回家做小妾去。” 她们听见我的声音先是一喜,随后异口同声嗔了句道:“姑姑怎的坏起来了。” 我嘻嘻笑着往她们面上各捏了一把:“说我坏?小心今儿把你们两个小蹄子办服帖了。” 她们面薄,红了整张芙蓉面,我道:“先前还是要下雨的样子,没料到又出了太阳了。” 红玉将我手臂一扶:“姑姑快进去歇着,寝殿里头的榻上给您放了张新竹席,快试试硌人不硌人。” 我回身看她们:“这几日我不在,你们都睡哪儿?” 红玉顿住不说话,翠璃只好小声道:“我们睡偏房。” 我抬了抬眉毛:“不是交待过你们,与我一样都睡偏殿么?” 红玉把翠璃一挽:“姑姑,宫里人多眼杂,您不在的时候也没人来给我们撑腰,我们不好乱来的。” 我了然,往她们也往殿内一招:“行了,我去午睡会,那榻上也宽敞,你们累了也进来睡。” 她们忙点头应下,我脑内昏沉一片,本就是昨夜里担心陆景候未有睡安稳,现在既是回到了自己的地盘,便真真像称山大王的老虎一般,连外衫都未褪直躺在榻上睡着了。 一梦觉醒便是暮色四合,我暗暗道如今倒是会睡,伤着了也是睡,没伤着也是能睡到这样沉,身上之前未脱的外衫倒是被她们脱了放在床头的矮几上,也盖了层蚕丝锦被。 外间好似有些动静,我正要唤她们进来问时辰,却是听见王喜的声音道:“你们姑姑在哪儿?” 我听他有些急,忙下床批了衣服应道:“我在殿里头睡着呢?是要来吃饭了?” 他堪堪停在那屏风前,与我隔空喊道:“还吃个劳什子饭,陛下说了,又让你出宫到陆府住着呢。” 我系着腰带的手一滑,生生打了个死结,却是止不住高兴道:“陛下还怎么说?” 王喜只是有些急:“你快去收拾下,宫里头的马车候着呢。” 红玉在旁边怯怯问了句:“姑姑才回来,怎的又让她出去……” 王喜呔了声:“陛下的意思你还敢问?” 红玉的声音卡在了半空,我只是觉得她们又要守着这一座空殿实在是有些愧疚,忙叫道:“红玉翠璃,进来说话。” 王喜还在外间跺脚道:“你可快些,陛下还要交待你事情呢。” 我嗯嗯应下,红玉翠璃红着眼睛慢慢挪进来了。 我道:“你们可怨我?” 她们只是咬唇不作声,我叹气道:“我也不知往后是个什么情势,或许我总是会不停地出宫进宫,到这淑玉宫连脚都落不上,你们若是想另寻新主去服侍,只管让王喜去安排,他与我熟识,也自然会给你们安排个好主子。” 这宫里头其实主子并不多,女帝身边的女官也只有我一个,女帝喜静,也不在身边放许多宫侍,她们听了我一说,红玉已是匆匆提裙朝我跪下道:“姑姑莫不是要赶我们走了?” 我好笑:“怎么会赶你们走,这不是在为你们安排以后吗。” 眼见着红玉哽着声说不出话来,翠璃带着哭腔来了这么一句:“姑姑安心出宫去便是,我与红玉只等着姑姑回来。” 我有些不忍,只在心里骂自己,又将她们紧紧抱住道:“放心,我有时间便进宫来安置你们,只要有我在,别的人不敢把你们欺负了去。” 她们垂泪不已,我咬牙狠了狠心,与她们最后道:“安生过日子,我便是不在,也会托付王喜照看你们的。” 王喜直在旁边催,我只带了随身的衣物并一些首饰金银便与他去了,只听得身后隐隐传来哭声,我正要回头,王喜轻声道:“走路过桥切记不要回头,若是回了头,便看不见前边的路了。” ------------ 第九章 旧情陌路(1) 若是回头,便看不见前边的路了。 我心里沉沉浮浮,兀自笑了笑:“谁是前头谁是后头,若我转了个身,这后头不也就成前头了吗。” 王喜道:“你且快收起心思罢,还这么恍恍惚惚去见陛下,到时候又被骂。” 我嗯了声:“她们那两丫头是个忠心的,你替我帮衬着。” 他道:“还用你说?” 我往他肩上一拍,笑着来了一句:“就知你是个贴心的。” 他没好气,将我直往前推:“快些走,等陛下交代过你便可以出宫了。” 我一边快步走着一边回头与他道:“我前几日不在宫里,你都是找谁唠嗑呢?” “没有你我还找不到别人?”他把我肩膀狠狠一打:“就别得瑟了,只管安心着去便是。” 女帝也没有与我说太多,只在奏章堆里头跨快地抬眼看我一下,道:“记住,陆景候的一言一行都要与朕说,朕会安排田侍卫长与你传信,还有半月便是他的大婚,特别是大婚前几日,你要格外留心他的动静。” 我心中不知做何感想,低低应了声是,她道:“出宫去罢。” 王喜也没送我,只道我还是会回来的,不送也罢,我知他在想什么?也不忍心勉强他,和一个拿着东西的小公公往宫门处去了。 宫里头的马车有些讲究,里面还燃着苏合香,淡雅又有馨香,直熏得我要睡死在里头。 马车车轮一顿,外头有人恭敬道:“姑姑,到了。” 有人打起了帘子,外头一个清亮声音高亢着喊了一句:“快快,人到了,快去通知公子!” 我小心下了马车,不看人就说道:“阿其,你这嗓门练得是越发地大了。” 阿玄出来从马车里拿了我的衣物一些包裹,笑着说道:“听说多亏了大人,陛下才让公子回府来了。” 我听得一怔,却也还是与她笑道:“哪里,是陆公子深得陛下厚爱,陛下也舍不得的。” 阿其过来就将我一搀:“陛下早下了旨来说是让大人住着,公子说东厢房被烧了,另指了靠街边的南厢房给大人您住下。” 我将他脑门一拍:“以前不是还苏苏苏苏地叫我,现在倒客气,改口叫大人了。” 他默默鼻子笑得有些臊:“大人不要与我计较罢,咱们快进去,公子等着大人一起用晚膳呢。” 我把肚子一捂:“你这么一说我还真有点饿了,你们陆府的厨子手艺还行不,有什么拿得出手的招牌菜?” 阿玄在旁边抿嘴一笑,接道:“公子喜欢清淡的,唯独厨子的一道八宝鸭向来都是赞不绝口。” 我一怔:“八宝鸭?” 阿玄道:“是,当初选了好几个厨子,都因为八宝鸭做得不入味,被公子换了。” 我笑了笑:“也是巧,我也偏偏爱吃这一道八宝鸭。” 阿其在旁边一惊一乍:“哎呀大人,这便是大家说的心有灵犀不成?” 阿玄脸色一变,我笑着接道:“若真说心有灵犀,也是你家公子与乐易郡主,阿其,往后要管住自己的嘴,莫要胡说了。” 阿其忙将嘴一合,再不说话了。 走着已是到了上厅,阿玄退下为我布置住处,阿其还是在旁边袖手候着:“公子,有什么吩咐没有?” 陆景候淡淡瞥他:“先退下。” 阿其看看他,又看看我,我面不改色坐下,阿其似乎欲言又止,也还是出去了。 陆景候一言不发拾筷吃饭,我哈哈干笑道:“陛下的旨意你不用去管他,我就是听说你府上的八宝鸭好吃过来多吃几日的。” 他不语,顿了顿动作把筷子放下了,面无表情对外面道:“阿其,吩咐厨房再做一盘八宝鸭。” 阿其在外面大声应了声是,脚步声渐起,又小了下去。 我又是哈哈笑:“你别和我客气,我也吃不了那么多!”我拱拱手:“先吃着先吃着。” 他不和我说话,我总觉得有些古怪,又不好明问,只得道:“你的身体好些了没?” 他点头。 “脸色还是不太好。” 他又是点头。 我将筷子往桌上一搁:“陆公子,你莫非是怨我来抢了你的八宝鸭?” 他终于不再点头,倒也没摇头,只淡淡道:“不是。” 我装作舒气的样子道:“那便好,只是陆公子,你这脸色不好,还是不要吃太多清淡的,近些油水比较好。” 他继续吃,连动作都未顿。 我道:“你这大婚的日子也快到了,陛下要我督促你,千万要养好身体呢。” 他依旧连眼光都未瞥过来,我忍住怒气道:“还有,陆公子,我竟不知你何时喜欢吃这一道八宝鸭了?” 他终于神色一怔,抿唇朝我看来:“就只许你喜欢,旁人便不能喜欢了?” 我狠瞪了他一眼,把一盘子青菜咬得清脆有声。 陆府厨房的动作倒快,不过才吃了几口饭,阿其就快步着端了个盘子来眉开眼笑地放在桌上道:“公子,大人,您们慢用,我先出去了。” 我与陆景候两厢不说话,阿其脖子一缩,蹑手蹑脚转身就走了。 我道:“阿其,我前几天走时在无力的桌上放了张纸条,写的是那晚救火有功的人,你看见没有?” 他听见我叫他有些诧异,瞪大了眼拿手指了自己道:“大人叫我?” “我若是不是叫你,为何要朝你开口!”我朝身边陆景候斜了一眼:“莫非他才叫阿其?” “哦,后来公子去过您屋子看过!”阿其忙道:“那张纸条公子已经收了,人事都办妥当了。” “这样!”我笑了笑:“行了,话问完了你先出去。” 阿其轻手轻脚地缩着脖子刚一踏出门,陆景候在我旁边放了筷,起身道:“你慢用。” 我头也不抬,自顾自吃着,我以为他还要说些什么?他却竟是衣袖行云流水一般,顿也未顿便走了。 我吃了几口总觉食而无味,那八宝鸭跟木渣似的简直太难下咽,我随即把筷子往桌上狠狠一掷,大声嚷道:“这东西真难吃,不吃了!” ------------ 第十章 旧情陌路(2) 阿其慌忙抖着袖子跑进来道:“大人息怒,这八宝鸭是现做的,味道绝对差不了。” 我直起身气冲冲往外面走:“带路,我要见陆景候。” 从前我是看见陆景候都怕得说不出一句话来,如今我是颇有些仗着人撑腰便任意胡作非为的本事,说得冠冕堂皇些,便是扬眉吐气,说的难听些,还不就是个狗仗人势。 可我现下倒偏要借着女帝的东风,来吹吹他陆景候不愠不火的怒气。 阿其一溜儿小跑着就往前钻,我将他衣领一提,眉毛挑了挑:“怎的?要赶着去通风报信不成?” 他忙将一张小脸转向我,一双浓眉都打了结:“大人明鉴,我这不是巴巴儿地跑着给您在带路吗?” 我手一松将他衣领放了:“你放心,我虽是奉了皇命而来,也不会对你家公子做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无非就是看他对我这皇帝钦赐的女官敬重不敬重,再看他成天里一副冰块似的样子是做给谁看的!” 阿其点头连连称是,我负手挺胸,大摇大摆地走着只差没二五八万拽到天上去。 陆景候竟是在他后花园里饮酒。 我斥退了阿其,袖着手悠悠走过去,他面前的石桌上端正着放着一壶酒,杯子在他手里轻轻握着。 我在他面前站定看了他极长时间,他一副入定老僧的沉稳势头让我有些发怵。 莫不是已经喝醉了。 我开口唤道:“还醒着?” 他不作声,我拂袖在他对面的一张石凳子上坐了,他捏着杯子垂眉看着,不动,我双手交叠坐着,也不动。 风吹过旁边的一丛竹林沙沙响,我偏过头去看,转而又看向他轻声道:“我还记得,江南的竹子比这些要粗壮些的。” 我这话似乎惊醒了他,他抬眼蹙眉朝我看来,一言不发放下杯子,又提起酒壶往里面倒酒。 似溪流潺潺的声音让我浑身一个激灵,我沉默了多时,终是熬不住:“陛下让我来问你,为何当初要提前婚期,而今又反悔不愿去做乐易郡主的郡马爷了。” 他自顾自仰面饮尽了一杯,我见他肩头垂落如瀑的青丝在风里纷扬着尽数落向背后,一时间有些恍惚:“你当真不愿与我说话了?” 他放下杯子的手势一顿,抿唇不开口。 “既是你不愿,那我便走了!”我站起身来:“夜来风大,早些回去歇着。” 我走出了十来步,他唇间逸出一丝轻叹,终于对我说了一句:“你本不该掺进这浑水中来。” 我没有回身,兀自苦笑了笑:“女帝的心思你或许不懂,可我是清楚不过,之前夏力对我的所作所为,她为了挽回皇家的面子,迟早也要把我除了。” 身后又响起酌酒的声音,我脚步再起,走出了后花园。 阿其在不远处兜手候着,我走过去道:“与你公子另外拿件外袍去披上,别让他着了凉。” 他也没像往日里嘻嘻笑,低着头乖觉地轻声嗯了声:“大人也早些回去歇着。” 我颔了首,转身要离开,却瞥见阿玄正提着衣摆往这边匆匆赶来,见了我气喘吁吁声音起伏不定道:“大人,夏将军上府来了,只说是要见您。” 我慌忙捂了她的嘴:“你莫不是认错人了?话可不好乱说的。” 她瞪大了眼睛一副惶恐的模样,将我手扯下来小声道:“奴婢生平第一次见将军,光是远远站着便要吓死了。” 我小声嘘道:“别惊动你家公子,应也没有大事,我去应付就是了。” 阿玄一腔感激之情只差没从眼底涌出来,阿其自去陆景候的住处拿外袍了,我道:“阿玄,你就在此处候着。” 她忙点头,我拂开面前探出来的一根香樟树枝,提步匆匆便往前厅赶。 一路上心有些慌,夏力上次与我见面时便跟个陌路人一般,此次他竟还跟着找过来了。 要想“旧情复燃”是肯定不可能,单是有女帝与他一番耳提面命,我这个局外人都是想想便受不了的。 前厅里稀稀疏疏站着好几名侍卫,应该是夏力从他自己府上带过来的,我堪堪停在他五步远的地方,规规矩矩地行了礼,道了声:“小官见过夏将军,不知夜已深,将军还带了这许多人手来,是要……?” 他本是背对着我负手站着,听了我声音缓缓转了身来:“你孤身一名女子住在此处,想是有些不便,这些护卫是一些心意,保你一时安好应是无虞。” 我不动声色笑了笑:“将军,您这话便是有些见外了,小官奉了圣上的旨意住在这陆府养养心神,要保我也是他陆景候出派人手才是罢?” 他挑眉道:“我府里还有些女子也是有些武功的,你若是嫌弃他们是男儿身,我便将那几名女子尽数遣来。” 我道:“将军,我一无仇敌二无被迫是,在这里怎会有危险?” 他蹙眉,晶亮的双眸盯住我不放,走近了几步悄声对我道:“这是陛下的意思,这些明面上是侍卫,暗地里,是通传线报的。” 我眉心突地一跳,抬眼去看他,他不明所以笑了笑:“陛下的原话是说,将这些人安置在你身边,也好提醒你,莫要贪图享乐,忘了自己是因何缘由到这里来的。” 我眉心又是突地跳了好几下,嘴角抽搐着扬声哈哈笑道:“夏将军言重了,既是来了一趟,您的心意小官也不敢不领。” 我抬袖将那几名侍卫挥到一处站着,随意指了两个眉清目秀的笑了笑:“夏将军,有两名便足够了,他二人正好面容俊朗,甚合我意,且只留他两个便好了。” 他定定看了我,良久别过眼去一笑:“那我便带其他人走了。” 我拱手作揖:“将军走好,小官去为这两人准备住处,便不远送了。” 他的脚步突然停住,回首冲我道:“处事须有分寸,这些犯不着你亲自去打点。” 我自顾自一笑:“既是由将军亲自出面,小官怎好怠慢?” ------------ 十一章 旧情陌路(3) 夏力的双眼似寂寥草原上的点点星火忽明忽暗,于夜色中逼兀得要放出光来。 他静静一笑,眼里亮了片刻,他道:“苏苏,你当真是越来越像她了。” 我不自觉转了身,避开他的视线笑了笑:“将军的话,我听不明白。” 他还是笑,只是瘆人得慌:“我方才竟未察觉,你额间多出的这一点伤痕,竟真的可以以假乱真。” 我客气一笑:“将军,有什么乱不乱真的,模样不过副皮囊,端看心思罢了。” 他会意笑了笑,却还是道:“她如白兰,你便如凌霄花,比她更是新鲜娇艳。” 我终是挡不住他那看过来的满腔热忱,抬眼直直看他道:“将军莫要忘了,那日陛下是与您如何交待的?” “无事!”他仿似比以前成熟了许多,连神色都敛起了不少:“求不得的,或许以后会送上门也未可知。” 我僵了僵,他昂头负手转了身,完全是不与从前那般与人亲近的模样了。 前厅只留我与两名侍卫,他们低头挺直着背站着,我转身过去狠狠瞪了他们一眼,他们面无表情抱拳道:“参见大人。” 我不理他们,准备回我的南厢房。 他们却是在我抬脚之后便抬脚,我往前走了一步,他们也跟上来一步。 如此往复多次之后,我终是忍无可忍地顿住步子回身便朝他们喊道:“你们要做什么!” 他们又是抱拳,掌心手背击触得啪啪有声:“属下奉陛下与将军之命来护卫大人!” 我冷笑:“监视还差不多罢?” 他们齐声道:“不敢!” 我斜眼瞥他们:“就你们这副凶样,是打算把本大人吓死不成?” 他们噤声,面无表情对视了一眼,我把眉心一捏,问:“你们如何称呼。” “属下姓马。”“属下也姓马。” 我抬头不知为何有些好笑,看他们双眸一片炯炯有神,握拳凑在嘴边咳了咳:“我也记不住那些名字,正好你们都姓马,眼睛大的叫大马,小的叫小马,如何?” 他们有些不情愿,我不依不饶地看着他们道:“嗯?如何?” 许久,方才如洪钟的声音低下去变作了蚊蚋的几声轻哼:“属下遵命。” 我负手重又往南厢房走,一边回头道:“你们不可让这陆府的主子知道一件事。” “大人请讲。” “只说你们是我从宫里接来的,不可说是陛下与夏将军派来的,知道了?” 他们一怔:“陛下的皇命不可违。” 我想起了女帝那副威严的面容不禁有些脑仁疼,随即又语气放软些与他们道:“你们既是来重任在身,便不可随便透露身份!”我故作了几分神秘:“打草惊蛇这意思,你们可懂?” 他们语调一致,齐齐喊道:“属下知道了!” 这静谧的黄昏时分,院子里的几只归家鸟雀蓦地扑棱起翅膀飞走了。 我嘴角抽搐道:“你们说话小声些,若似这般日日叫喊,我这耳朵只怕也得提前不行。” 小马正要张嘴,大马忙将他肩膀一按,细声小语道:“属下记住了。” 我眉开眼笑:“对嘛,这才是好属下。” 我进房时又侧了身与他们往旁边一指:“你们睡隔壁,一人一间房。” 我看他们眉心一蹙似乎又要开口,慌忙钻进去把门在身后重重一合,随即扬声道:“好了,我要安寝了,你们先退下。” 黑暗中我抖抖索索也不敢点烛,借着还未全黑的光景慢慢踮脚,透着不甚清楚的糊纸往外面看去,那两个高大的身形顿了顿,果然往旁边走了。 我舒了口气,想着要去见见陆景候,却是门上被轻叩了两声,我寒毛直竖着颤声道:“不是说了让你们去住下,什么事明日再说。” 却是阿玄的声音细细响起:“大人,是我。” 我慌忙开门让她进来,低声道:“你来作甚的?” 她怔了一怔:“自然是来伺候大人歇下的。” 我恍然想了半天,才觉出是我太神经兮兮了,忙缓缓喘了口气道:“好,我累了一天了也想早些睡。” 她点了烛火,对着我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我觉得奇怪,问她:“怎么了?” 她低了头去扯了袖摆,瞥了半天才小声道:“公子醉了。” 我惊了惊:“怎的,他轻薄了你?” “大人想到哪里去了!”她脸被烛火映得通红,忙摆手道:“公子醉了总是动也不动地坐着,方才我过来的时候阿其叫了几个人都扛不动,奴婢想着,或许大人会有法子。” 我问:“一小壶酒都能醉着?” 阿玄答:“公子不能沾酒,一杯便醉。” 我开了门:“走,一齐过去。” “一杯便醉”的公子爷,倒有几分意思。 我在路上疾步如飞喘得不停,阿玄在我身后跟着倒也不嫌吃力,这陆景候,连身边的下人都是身怀绝技的样子,我蓦地又忆起女帝那日对我的咄咄反问,我竟是看不透他了。 我嫌一路上没人说话闷得慌,朝阿玄问道:“我出后花园时他已是饮了好几杯,我见他神色自若,并不像是醉了的样子。” 阿玄道:“公子醉了的时候比未醉时还要自持,不轻易说话,也不轻易行动。” “便端坐着像个石人?” 阿玄道:“是。” 我胸中膨胀起一股暖意,原来之前陆景候是醉了的缘故,并不是不愿理我。 到了陆景候坐的地方,还是那一壶酒,一只杯,他微微垂着眼我看不清神色,倒是身上多了件外袍。 阿其本守在他旁边,周围还站着几个仆役,见我去纷纷让开来,阿其快要哭的神情道:“大人,您想想办法,公子很少喝酒的,今日竟是成了这副样子可怎么好?” 我朝阿玄问道:“与他去熬醒酒汤来。” 阿玄低头应道:“已经吩咐厨房了。” 我点头,站着看了陆景候片刻,又朝他们道:“都离远些,我与你们公子说句话。” 他们依言退了几步,我想了想,凑在陆景候耳边轻轻道:“你到底爱不爱苏木雪?” ------------ 十二章 酒醉缠绵(1) 他眉眼有一刻的温润,我微微挪开了些,他嘴唇动了动:“苏苏。” 我轻声应道:“嗯。” 四周仿佛有幽隐的花香传来,不知是谁低低惊呼了一声:“诶,公子养了多年的昙花竟然开花了!” 我循声望去,顺着众人的视线找到一朵斗状的白花,月色清幽,花香暗沉。 世人都道昙花一现片刻即逝,我有些怅惘着痴痴看了半晌,转身去看陆景候,低声道:“你果真是醉了,问你话都不知了吗。” 他又是唤了一声:“苏苏……” 我终是将他肩头一把扶过,第一次这样主动地揽住他,只觉得削肩细腰,竟是十分的舒适。 周围的人面面相觑,我醒悟过来,忙将陆景候的肩头扶住往后一退,微微咳了一声:“本大人见这昙花开得过于别致,一时有些失神,来,将公子抬回房去。” 阿其为难道:“之前试过,公子不肯动。” 我将陆景候的手腕挽住,轻轻推送着他便站了起来,只是脚步有些虚浮,眉目也微垂着似在想心事,我朝阿其挑眉觑去:“怎么,还说不动,为何我一扶便能站起来?” 阿其忙过来一把接过,笑道:“这可神了,果真是借了昙花仙子的灵气不成。” 我嗤地一笑,看另外的仆役也要过来扶他,忙准备挪脚让开去,却是陆景候猛地出手,紧攫住我的衣摆不放了。 我顿时有些感概,与阿其大眼瞪小眼望了半宿,阿其呵呵笑道:“大人你看,我家公子虽是醉了,却也还是精明得很的。” 我咬牙:“臭小子闭嘴!赶紧将他扶回去!” 阿其应道是是是,再接着,我只好当了一回小厮与护卫,竟是一路将陆景候片刻不离地送回了房。 厨房的醒酒汤被阿玄端来了,我将陆景候的下巴一扶,轻声道:“来,喂你喝东西。” 他直直坐着,眉眼微垂依言张开了嘴,我见他淡粉的唇轻轻启开,竟一时有些口干舌燥,慌忙别开眼与阿玄道:“你来。” 阿玄端着碗送至他嘴边,他不动,我只得又道:“喝了。” 他眉心一蹙,阿玄忙在旁解释道:“公子向来不喜这味道。” “那他醉时该如何?直着身子坐一整晚吗?” “公子饮酒并不多,若是心情阴郁之时,也只在房内关起门来独自喝上些许,到第二日下人们收拾房间的时候才知道公子是饮过酒的。” 我有些暗惊,却还是道:“来吧!若是他不喝了这汤水醒酒,只怕要枯坐一夜了。” 阿玄只好硬着头皮又将碗往他唇边凑了凑,陆景候将眉眼霍地一睁,似要即将发作的神情,我忙开口道:“喝一些便好了,只喝三口。” 我一出言他又安静下来,果真张开了嘴,皱着眉将碗里的尽数喝了下去。 阿玄看着我又是笑又是喜,眼睛都眯起来欢欣不已道:“大人果真是办法,若是换了我们,都不知要如何是好了。” 醒酒汤下了肚,陆景候还是没什么动静,我欲将他的手轻轻挪开,他却还是紧抓着我的衣摆不放,我不得已只好抬眼朝阿玄道:“去拿把剪子来,铰了。” 阿玄忙道:“要不大人再等等,这衣裳多精致,绞了怪可惜的。” 我把眼一瞪:“莫非他一夜不松手,我还要陪他坐一夜不成?” 阿玄见我神色难看,慌忙跑出去道:“奴婢这就去找,大人等等。” 我见她身影转过了门不见,转眼去看陆景候,他的面目与我隔得如此近,细腻温润的面颊,如画精致的眉眼,无一不是我这些日子暗自在心中细细描摹的。 我心想着,若他现在还未醒神,那我……悄悄亲一口也是可以的罢…… 这般想着倒无妨,可恨的是。 我居然真的鬼使神差往他的唇边凑去。 有些软,我伸出舌头舔了舔,有些湿滑,我只觉得舒服得紧,又鬼使神差地将他的下唇含住一吮,屋内蓦地响起一声低低抽气声,我只觉他的呼吸竟有些急促起来。 我察觉他似乎要醒过来的样子,急忙要退开去,脖颈处却突然被一股力道制住,再反应过来,不过是一瞬的天旋地转,整个人已是被他按在床沿上动弹不得。 我见他双眸生光,人又被他按住,有些害怕,喏喏道:“你、你醒……唔……” 他却是将头一低,直直地吻了上来。 毫无章法。 他柔软的唇覆住我的,有些硬的齿间又将我的舌吸过去舔舐着,连带着我的腰都被他的手腕紧紧收起贴住他的身,他身躯似火滚烫无比,我简直要被他吻得呼吸都微弱下去。 他将舌尖伸出来在我唇角一舔,又快速移到我侧面的脖颈处一路吻着,如点起火焰一般烧灼不已。 我的心急速地跳个不歇,他还在吻,我微喘着气便要推开他,他低低道:“不许。” 他声音有些暗哑,我的心被某个东西重重一收,腰腹处莫名涌起一阵热意,人却即将似要化成水一般软倒在他灼热滚烫的怀中。 “大人,您要的剪子……” 我如被五雷轰顶,脑子瞬地一下炸开了锅,猛地使力一把推开了陆景候跳起来。 阿玄满面震惊地看着屋内,我是脸面像被蝎子蜇过一般火烧火燎地红起来,连头也不敢回,拔腿便跑了。 只听得身后那个声音似乎带点愠怒低低响起:“滚出去。” 我以为他说的是我,慌不择路地加快脚步,却是身后传来一声微弱的哭声,阿玄从那屋里跑了出来。 我心思顿时通透了不少,莫非阿玄……也是喜欢他的? 我站在原地不敢动,阿玄掩着眼睛从我身边跑了过去,我想开口叫住她,却觉得无甚脸面。 陆景候是要做郡马的人了,这样一来,我岂不是自己将自己往死胡同里在逼? 我狠狠抽了自己一个嘴巴子,恨恨往南厢房里走,却是刚走出几步,阿其带了两个魁梧之人往这边找来,我定睛一看,不由愈发恼火起来:“都入夜了,你们还要让我不得安歇吗!” ------------ 十三章 酒醉缠绵(2) 阿其依旧是老样子,遇见火气大的便明哲保身,脖子一缩往旁边一躲,站着不说话了。 我脸热未消,只觉心中烦躁不堪,面前这两人越看越像是两个大沙袋,就算狠打上去也是不声不响,疼得还是自己。 我额上青筋跳个不歇。 我怒视着不说话,他们也不说话。 晚风拂动个不休,树叶子沙沙响个不休,我抬头看了一眼天边皎洁的月光,深吸一口气默念了几句莫动怒,转面朝他们不怒反笑道:“有何事?” 大马抱拳道:“属下担心大人安危,看屋子里没动静,故而就。” 他顿住闭了嘴,我等他下文,诡异的安静之中,却是小马抱起了拳,忠心耿耿不假辞色道:“我们便出来寻大人回去。” 我额上青筋突地一下跳过一下,足足有十余次后,我将自己牙齿咬得咯咯响,狠狠笑道:“你在外面没听见动静,许是我安歇睡熟了也未知,何故如此笃定我出门来了。” 大马不说话,小马道:“大人您摔门急匆匆出来,我们是听见响声了的,半个时辰都要过去了,您的屋子还是没有门关上的声音。” 真是烦! 我瞪了他二人一眼:“念在你们护卫心切,便不与你们追究,只是若有下次,你们还这般惊扰陆府下人来寻我,我便要罚你们了。” 他们低头抱拳:“属下不敢。” 真不知这天天那拳头和手掌拍来拍去,可会肿成猪脚? 我板起脸,负手作势要回去,他们站着不动,阿其也不敢走,我咳了一声对阿其道:“你公子的酒醒得差不多了,回去好生照看着。” 阿其忙称是,脚底抹油哧溜便跑了。 我扼腕叹息,经过今夜这事,往后我拿什么颜面来面对他,面对众人啊啊啊啊。 屋内的烛火始终点不燃,可我又睡不着,在屋内踱来踱去,想着那花园子里头开着的昙花不知现下谢了没有,我心里有些痒痒,轻手轻脚地开了门探头出去一看,隔壁仿佛已经歇下了。 我大气不敢出,直走出南厢院外才忍不住拔腿飞奔起来。 我只觉有许久没这般肆意跑过了,夜里的气息少了白日的喧嚣,尽皆是沉淀肺腑的幽隐暗香,我先前浮躁不已的心此时静下来些许,缓缓放慢了脚步,一路顺着花石小径往花园去。 树木有些多,我寻不到陆景候之前坐的石桌了,我四下看了看,又闭眼回忆着昙花的香味,心念一动,不由自主地便往左边的一道路去了。 透过浓密葱郁的树木枝叶间隙中,我隐隐见到前面似乎有个白色身影背对我站着,一动也不动,似乎在想着心事,也似乎在观望月色,总之,是也惹眼又迷人。 我心急急跳了一跳,心知定是陆景候,在这偌大的陆宅里,也只有他才日日夜夜都是白袍不离身。 莫非他也是在找那已经开了的昙花么。 我有些狐疑,可先前那让人神魂颠倒的一吻着实让我有些心有戚戚焉,一时心思绑住了腿脚,驻足不敢上前。 我只躲在树后偷偷望着他,却是前面一阵足踏至草上的窸窣声传来,我再晃神看去,却是又多了一道身影。 依然看不到正面,可我观之腰肢窈窕,定是女子无疑。 我心沉了沉,莫不是陆景候还另在这大宅子养了美人,夜里出来私会不成。 那美人轻轻开了口:“公子,我委屈。” 我双目圆瞪,与陆景候私会的小娘子竟是阿玄。 他负着手不说话,阿玄跺了跺脚一腔娇嗔做足了小儿女的姿态:“公子,就算您娶了那个郡主,可她都是半疯半傻的人了,怎生也比不过那位的,你且说,你是不是真的喜欢她嘛。” 她话里到底有几层意思我一时琢磨不过来,只等着陆景候如何说,他却是一副咬紧了牙关不松口的做派,只急得阿玄在旁边又是撒娇又是嗔怪道:“公子,你为何不说话了,今日之事我便当没有发生过,你往后再不可如此与那人亲近了。” 她笑吟吟道:“我知肯定是那丫头意图对你不敬,你莫要被她迷住了,好不好?” 她怎么敢? 陆景候一向气派十足,手下的人都是会察言观色看他脸色办事的,阿玄区区奴婢,这番话却说得不像主仆关系上的一些,更像是…… 我一阵头昏脑胀,面前的树影斑驳动个不休,恍惚中见阿玄在他身后缓缓伸手抱紧了他,与寻常的小情人一模无二致。 我立时想到李见微,有些可怜起她来,可对自己,却是没来由地十足憎恨。 那人似乎低低道了声:“我喜欢的是谁,你最是清楚不过了。” 我再看不下去,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走,路过一丛长草,没看清直直往一颗白花上稀里糊涂踩了上去,我心里咯噔一声,抹了一把湿漉漉的眼睛俯身一看,正是我找了多时的昙花,可惜世人难得一遇的奇花,竟被我失足踩成了一堆烂泥。 我心中更是郁积万分,将脚底的昙花在草上碾着擦了干净,生怕露了蛛丝马迹。 是,我的确怕陆景候知晓我无意撞见了他们。 再回房去,浑浑噩噩不知月出几何,不知是东升还是西落,只想着做一场黄粱大梦,一觉将自己睡死了才罢休。 可惜未遂我意,第二日天色拂晓之时我便头重脚轻地醒了来,胸口处似堵了团破布闷得心神不宁。 我自己出去院里舀了水进来洗漱,换了身干净衣服,往旁边门上咚咚咚便是一阵猛敲。 我只道他二人肯定至少要等一炷香的时辰才来开门,却是叩门声一响,立时有人来开门恭敬唤了声:“大人有何吩咐。” 我借着微弱的天光凑近一瞧,怔了怔:“小马,你起得这样早?” “为大人安全着想,我与大马轮流守夜。” 我见他精神矍铄双目炯炯,困意消了不少,往他肩上一拍,道:“辛苦了,只是不必如此紧张,在这里,也没人敢……” ------------ 十四章 城中失女(1) 话一出口便是晓得了自己的错误,我向来都是不撞南墙不回头,喜欢上了什么便一厢情愿地以为对方也定是反过来喜欢我的,只是单从昨夜之事来看,事实着实狠狠扇了我一耳光。 我垂眉不语,小马又问:“大人可是有吩咐?” 我笑笑:“今天出陆府逛逛,你先回去一起歇着,我过会叫你。” 他正欲开口,我忙道:“不许说不用休息,这是本大人的命令,你务必要遵命。” 我与他关了房门,袖手站在游廊上看了一会天色,越看越心浮气躁,晨间的风煞是凉爽不已,直到我足足打了几个寒颤,我把面上胡乱一抹,感觉都要结成冰片了。 触及指尖的寒倒不是手寒,是心寒。 我也不知心寒为何,总觉得被人实打实地欺骗到如今,我舍了夏力来选他,到底还是我错了。 身后吱呀一声门响,带着点疑惑的声音响起:“大人?” 大马的声音稍重些,我听出是他,也没回头,直接问道:“现下什么时辰了。” “大人,现在似乎辰时还未到。” “竟是站了快一个时辰!”我抬眼去看日头:“叫上小马,今日我们去府看看。” 我还以为他要多问,他却是应下,自回房里去打点了。 我出了南厢房的院子去等他们,顺势拉了个小厮过来,他正要行礼,我忙止住他动作道:“与你家公子说,今日本大人出府体验民情,便不同他阁下一齐用早膳了。” 他一弯腰,速速应下往前跑了。 大马小马正是往我这里快步走来,我抖了抖袍子,负手道:“你们带了多少银钱?” 他们对视了一眼:“夏将军先前打点了一百两,现下出门只带了一半。” 我眉毛一跳,道:“钱还挺多,走吧。” 现下还不到正午,暑热也不太有,是以街巷应有许多人来往才是,却是拐了几条街,稀稀疏疏都是中年或壮年的男人穿街走巷,时而也有老年的妇孺,却是连女子与小儿的身影俱是不见。 我心下生疑,把手里拿来扮男人的折扇往腰间一别,煞有介事地走近了一家不大不小的茶楼。 刚进去,店小二便迎了出来,笑容可掬地正要招呼,却是瞥见我身后那两位,话立马咽了回去脸色有些变。 我以为是大马小马太过严肃吓到了他,忙微微笑了笑:“别介,这是我的二位家仆,模样虽然不好亲近些,却不是坏人。” 他却是脸色变得尤为精彩,青白交错地似吓得不轻,勉强咽了口唾沫星子,结结巴巴道:“公、公子还是……您还是移驾别家罢……小、小店客满啦。” 我诧异看了四周:“且不说你这二楼我还未上去,单是这一楼冷冷清清,座位都是空的,怎么就是客满了呢?” 他慌忙作揖道:“公子莫怪罪,实在是小的不、不敢……” 正说着后院的帐帘一挑,老板走了出来匆匆道:“公子海涵,这几日京城出了些事情,小店对模样清秀且带着武夫的公子一概不接。” 我挑了眉,身后的两位按捺不住,咄了一声就欲出言理论,我举手拦下,哎道:“这是为何。” 莫不成还有面相规矩,这家店只收髯须大汉? 老板抚须一言不发,小儿的双腿抖得像筛糠:“这些日子京中不太平,出了个专门诱拐少年的美公子,是以京兆尹大人下了令,见了形容俊俏的公子一概不许收,若是行迹可疑,都须上报官府的。” “美公子?”我道:“有多美?” 老板显然是想将我一行人早早打发,快快说道:“女子见其一面便神魂颠倒完全卸下心房,故而他才屡屡得手。” 他已是与小二使了眼色,小二当仁不让地做了个请,我只得与大马小马出得茶楼来。 太阳有些大了,我把折扇展开摇了摇往面上一遮挡日晒,回头道:“京中的路你们比我更是熟得多,带路,去京兆尹的衙门讨杯茶去。” 京兆尹显然还没敢将这事报给女帝知晓,我端起茶盏,垂眉笑道:“虽是与大人素未谋面,也不知大人认不认得我。” 他举起胖手抹了一把额头的油汗,我看得无比倒胃口,忙别开眼去打量四周的摆设,好家伙,紫檀木花梨木精雕玉石样样齐全,他抖了抖嗓门,畏畏缩缩道:“认得认得,您便是当朝第一的御前女官苏大人,曾经在下朝后的宫门处远远瞥见过,您惊鸿之姿……” “大人!”我听不得这一套溜须拍马,打断他笑眯眯饮了口茶:“本官今日来是为陛下分忧解难来的,不知大人如此聪慧机敏,能不能猜中本官此行的用意。” 他还想打马虎:“小官愚钝,不知大人此来……” 我只觉这人油腔滑调,虽是官阶只低我一级,方才那一番的恭维却是言辞恳切,实在是官场老手,怪不得半点本事没有还能到正四品京兆尹的椅子上坐着。 我悠悠道:“今日本官打算在这京中街巷将民情体察一番,可竟是听闻了一件大事。” 他神色果然一变,倒还是沉住气唯唯诺诺道:“还请大人明示。” 我顿了顿,将茶碗重重往旁边桌上一搁,咄咄有声道:“不知出了这样大的事情,大人你竟然还能按兵不动稳坐泰山!全城到底走失了多少女子,你可曾上奏给陛下过?便是想自行解决,为何不在街巷布告民众?” 他慌了神,额头上的豆大汗珠掉个不停,嗵地一声便似个圆球砸在地上跪下道:“大人息怒,大人万万别让陛下知晓了,小官如此行事,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呀。” 我眉毛一竖:“身为京中子民的父母官,莫非苦衷还大过百姓不成!” 他忙求道:“前夜小官本是将折子都写好了,将走失的十几名女子家住何地年岁几何都是原封不动地打算禀上去,却是,却是……” 这窝囊样子我实在受不了,张口便怒道:“还不快说!” “那拐了女子的奸人竟是不知为何将小官的折子从书房里偷了去,还杀了小官一名家仆,说是若敢上报行动,便灭了小官全家!” ------------ 十五章 城中失女(2) “大胆!” 我霍地站起来,怒道:“这狂妄之徒竟如此恶劣至极!你这堂堂的京兆尹,还真被他唬住了不成!” 他几乎要瘫倒在地上,不住求道:“请大人开恩,莫要张扬此事罢,小官全家上下几百口人的性命,只怕便在那美公子手上握着呢。” 我几乎就要朝他狗头上踹过去:“你只管与那狗屁美公子沆瀣一气!便不顾京中走失的女子性命了么!” 他只是一个劲地求饶恕,也说不出几个清楚的办法,我太阳穴突突跳了几下,低喝道:“你不愿来查我来查,将走失女子的年龄住处重列在纸上交给我,若有怠慢,本官现下便上报给陛下!” 他一骨碌地爬起来,直往衙内的后门冲,我转过身一口气将那茶喝到底,不知吃进了多少茶叶末子,只有一个感觉震得我脑子发疼,我失手摔了茶盏,大叫了一声:“烫死我了!” 大马一个上前按住我肩膀扶我坐下,小马慌忙也跟着京兆尹方才走进的后门去,我捂着嘴叫了声:“小马,你去做什么?” 小马头也不回:“给大人弄凉水来。” 许是后院有内侍,水倒是弄来了,京兆尹这人还是没来。 我拿了衣内的一块帕子往水里一浸,仰面朝上往嘴上盖了,露出一双眼睛来朝他二人闷声道:“去给我把京兆尹叫出来,磨蹭到此时还交不了差,真是荒唐。” 大马应了声,往里间去了,小马留下默不作声盯着我,我道:“看我作甚?” 他似有些回神慌忙侧开身去,头一次面红了几分,我疑道:“你莫不是也被烫着了,天气太热了不成?” 他背对着我不说话,只垂在身侧的手握了松松了握,我看着好笑:“你到底是怎么了。” 我等了他许久也不见他有个回应,却是他攥紧了拳头猛然瞪大眼转过身来低低喊了一声:“大人!我……” “大人,京兆尹郑大人说是还未整理妥当,请大人……”他听见小马的声音顿时止步,又朝我圆瞪的眼睛看了看,方才接道:“他请大人再等等。” 小马慌忙又转过身去,我也转过眼去,不自觉有些尴尬地轻咳了几声,点头道:“好罢,再等等。” 从日上中天一直到日影西斜,府衙外的灼灼光线都慢慢消散了热度缓缓挪进来,我嘴上的刺痛感也都尽数没有了,那郑大人却是还没来,我疑从心生,站起身来道:“方才在哪找到的他,快带路。” 他二人似也察觉出怪异,忙在前冲进了内院,直走到一处屋门前急急叩了几声,却是半点人声也无,我扬声道:“郑大人,你还在否?” 没有半点回应。 我对小马使了个眼色,他提脚便踹开了书房门,却是内里一片狼藉,哪里有半个郑大人的影子。 我忙走遍了各处,偌大的府衙也没几个正经的家仆,只有些许在清扫内院的老头老妇,往更深一处的内院赶去,住处都是像被洗劫一空,值钱的家当都被卷走,只剩下大件的搬不动被弃在了原处。 我狠力往门上一拍,咬牙道:“好你个京兆尹,竟金蝉脱壳给我逃了!” 既是跑了也得捉回来,我将牙齿咬得咯咯有声:“大马,你往后院处跟去,遇见人便问他一干家眷的走向,其他人你不必管,只务必将那郑某的人给我带回来!” 大马浓眉一震,一丝不苟地应了声是,按剑便疾步而起,我朝小马道:“赶紧,与我一齐进宫面圣。” 女帝似乎对我突然又回宫有几分不解,我才见礼跪下,她便捏了捏疲累的眉心道:“朕让你密切看着陆景候,有情况便让身边的侍卫来报信便是,怎的还亲自来了。” 我头一次做这等为百姓做主的事,颇有些正义凛然道:“陛下,今日臣于京中打算暗访陆氏商行的不轨之举,却是……” “朕让你注意陆景候他本人有无大逆不道的行为,譬如他会谋反,譬如他会犯上作乱,并不是让你去注意他商行有无不轨举动的!”她神色里有几分笑,似在笑我力气打错在别的方向上:“商行都是有一些不干净的手脚,朕也管不着那些。” 我低了头有些灰心,想去解释:“是那京兆尹……” 她重又去看折子,只不知所谓地说了一句:“放长线钓大鱼,这句话你莫不是还没理解透彻?” 听这意思,似乎是想压下来。 我不知她一国之君还有什么可惧之事,只是她这话,也似乎早就在暗中掌控着这起女子走失的案子。 我跪着不做声,她叹了口气道:“有时候做人不要太死板,睁只眼闭只眼就能过去的事,你何苦要做绝?” “可这关系着几十名女子的性命……” “你当真以为朕不会去管?只是让你少操心,做好本职便是!”她无甚表情道:“时机成熟之时朕当然会去安排,只是,现下还不到点火的时候,惊动草里的蛇便不妙了。” 我心头沉了沉,她道:“起来罢,陆府那边你多瞧紧些,朕看你与陆景候,到底能反目成仇到何地步。” 她让我出去了,我脑子里面一片混沌,原来她是一石二鸟,既得了对付陆景候的证据,又见到了陆景候众叛亲离的下场。 我失神走着,她漠不关心的一派威严模样有些讽刺,她既是早知我对陆景候有意,还单单指了我去监视他,或许她早知当年那些事,只是我却像被困进了一团迷局里,陆景候不过是太有钱,她却像与他是世仇一样把他往死里整。 小马在外面等我,我不作声往宫门走,他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也不说话,我看了天边的一团晚霞,颇有几分妖冶姿色,低声嘲嗤笑道:“你说,我这人是不是总把事情办不到点子上?” 他本与我相处不到一日,我如此问他自然答不出,我恍惚想着自打进了宫里来,便再未做过一件真正让自己高兴的事情。 或许女帝将我留在宫中,正是相中我与陆景候的那段仇,可她却是不知,我恰是个不太记仇的人。 ------------ 十六章 神秘淮氏(1) 我还惦记着大马到底能不能将那肥头大耳的郑大人拿回来,也顾不得去看淑玉宫的那两丫头,带着小马又往宫外赶。 等急匆匆地落脚到京兆尹的府衙门前,大马神色肃穆似等了我多时,我道:“事情办的如何?” 他垂首道:“属下无能,那郑大人与他的一干家眷于城外已被劫杀。” 我浑身抖了抖:“郑大人尸首呢?” “在大堂内。” 我脑内一片昏沉,闭眼站了半晌:“小马,你进宫将这事禀告陛下,我便不自己面圣了。” 小马应下,解了马车前头的马匹,翻身上去提剑去了。 我低低道:“被杀的家眷有多少人?” 他道:“算上奴仆,一共三十四人。” “你如何安置了?” “因是郊野!”他顿了顿:“属下也未能将之安葬。” 我于这越刮越大的风里恍惚一笑:“我一直以为我今日算是做了件正事,可是却落得这样的下场,果真如陛下所说,我只顾好本份便罢了么?” 大马垂眉不语,我袖了手缓缓直起身,思绪翻涌抵不过一腔悲切:“可便是错了,我也收不了手了。” 我守在京兆尹已然空了的府衙大堂之内,夜里终于从宫中放出了消息。 女帝听闻朝廷命官被贼首杀害震怒非常,下令将此案彻查到底,如有能破案之者,按功论赏,将原京兆尹郑某与之一干家眷送回其故里厚葬,抚恤六百两白银。 届时有宫里的礼官来负责郑某的尸首入殓之事,我只觉对他不住,走到堂外去看月亮。 那一轮清辉之月孤零零地挂在天边,周围连一片云都没有,我正揣着手看着,身后走出了一位年轻人对我道:“苏大人怎么一人在这外面?” 我回了头,却是新上任的淮宁臣,这人据说是三岁可赋诗的主,满腹的诗书才华,正中了今年的新科状元,模样也标致,祖上一直都是京官,家世显赫,要说上京里头如今最风骚得意的少年权贵,只怕就是他了。 他此时与我笑得眉眼弯弯,我不敢怠慢,忙道:“淮大人也是,一个人出来是为何?” “自然!”他扬了调子,眉眼愈发弯得不像话:“是来寻大人您的。” 我与他并无旧交,闻言眉头一挑,哦道:“可是大堂内有事情?” 他笑得像只狐狸:“听说大人您是陛下登基以来亲封的第一任女官,故而想过来打打交道。” 我见他笑,我也不得不笑:“淮大人您言重了,我不过是运气好,得了陛下的眼缘而已。” 他轻声一笑,不再说话。 我不好在人前现出惆怅来,只得装作一副聚精会神的样子去盯着月亮看,他冷不丁又道:“大人家住哪里?” “家?”我诧异道:“封了官之后一直住宫里,近几天出宫有些事情,便住在了别处。” 他道:“是哪里呢?” 我与他素不相识,怎好透露,只得打着花腔道:“自然是住在可住之处。” 他眨眨眼:“陛下既是派了您来助小官办案,您的住处小官也是需要打点一番的。” 这人,如此精通为官之道,也不知这状元郎到底是不是走后门弄来的。 我想起陆景候那张冰山脸不由得有些烦躁,哎呀一声:“住处也不一定,想住哪便住哪。” 他抿嘴一笑,眉清目秀的,倒有几分风流才子的轻狂。 朝中大臣都是暗中分了派系的,我并不知他是哪一派,故而言语中总有些避讳,不敢妄提朝政之事,可若不提朝政,我一个女子也不好找话来说。 总不能哈哈一笑,扬起折扇敲敲手心道,今日不若请淮兄去花满楼坐坐罢。 这花满楼,自然是贵族公子哥寻欢作乐的去处,我想到此,又想起他方才意态风流一笑,更是肯定他便是那里的常客,一时忍不住朝他看去,却未曾想他正是在目不转睛地盯着我,见我看他也不避讳,眼神更是像调了蜜一样似蛇滑过来。 我慌忙移开了眼。 我这辈子正经打过交道的男子也就两个,一个是越来越琢磨不透的陆景候,一个是似乎转变了许多的夏力。 可这淮宁臣,却不像陆景候的冷,也不像夏力殷勤时候的热,只是甜软,让人呼吸难安招架不过来。 “苏大人年岁几何了?” 我还担心他会因为我是女子身份便有顾忌,倒是没当回事,我义正言辞道:“虚岁已是十九了。” 他似乎有些诧异,一时没说话,我问:“淮大人您呢?” 他犹豫了许久,笑道:“苏大人别见怪,小官不过十七。” 我噎了噎,才十七,还小我小岁,却比我老练圆滑得多。 “苏大人的面相,倒不似已经十九了!”他笑了笑,话里愈发似抹了蜜:“倒像是十三四岁的小女子一般。” 我忍不住哈了一声,此前我总担心年岁大了愈发老了,恐以后没人愿意娶我,竟是今日遇见生平有人如此直言不讳地夸我年轻,我禁不住笑开了花:“淮大人说的哪里话,您谬赞了谬赞了。” 他却是认真起来:“苏大人这模样,放在上京里头也寻不出更美的女子了。” 世人诚不欺我,若是容貌被夸的确要比本事被夸更要舒心许多,我心花怒放道:“哎呀,淮大人这模样,放在朝堂之上也是再寻不出第二个比您俊俏的人了。” 他道:“苏大人寒碜我,我拿全上京的女子与您比,您却只将我放在朝堂之中!”他将扇子往面上一掩,只露出一双美目来:“莫非朝堂之下有更合您心意的男子?” 我忽然觉出他话里有几分深意,连打了哈哈道:“我一向与男子打交道少,故而不敢夸大其词,淮大人莫怪。” 小马大马正巧出来请示我郑氏的棺木是否要现下送回他郴州老家,我看了看堂内那一座黑漆漆的棺材,打了个寒噤道:“明日午时上路,夜里还是莫要轻举妄动的好。” 淮宁臣在旁边轻轻一笑:“苏大人还有这般忌讳。” ------------ 十七章 神秘淮氏(2) 他这一笑抖得我鸡皮疙瘩都要起来,我慌忙道:“既是事情处理好了,就劳烦淮大人再留心打点,我先回去歇着了。” 他笼着袖子往门框上一靠,我这才发现他也是一身白袍,只是凭空多出几分骚气来,他长眉斜里一挑:“苏大人回去不便,反正小官的住处离这里不远,便请苏大人光临寒舍叙叙话可好?” 他的淮府可不是一般的宅子,他淮宁臣的父亲是当朝的户部尚书,他爷爷更是两朝元老稳坐御史大夫几十年,若是我去了,指不准就会被旁人误会成淮氏派系的一员了。 我身子一晃,回身斜眼朝他望过去一笑:“淮大人有心了,只是今日有些累,叙话之事以后再说罢。” 他目光闪烁似要上前来拉我,我低声朝身边的大马小马道:“快走。” 今日这淮宁臣的功夫我算是见识到了,蜜里调油的几番话真真要把人的定力都化成灰。 回到陆宅已是掌灯时分,我刚走进南厢,就见门前的回廊上站着一人。 我低了头准备绕过去,却是那两个木头脑子端端正正抱拳道:“见过陆公子。” 他负手站着,颔了首偏头来看我:“你请的侍卫?” 他与女帝嫌隙近来愈发大,与夏力一直也是不对路的样子,我便是笨死了也不能说是女帝和夏力派来的人手。 小马似乎抱拳要答,我咳了一声:“是,请了侍卫,出门也方便些。” 他道:“吃晚饭了罢?” 我在心里一声哀嚎,竟是早起便未吃东西,他目光些许关切,我心神一凛,轻轻笑道:“吃了。” 他点头:“那早些歇息。” 他不问我今日出去做了何事,我有些不甘心道:“这几日我不常在你陆府,陛下指了我去助新上任的京兆尹去破案子。” 他道:“那你多加小心。” 我道:“那是自然!”我又加了句:“京兆尹这人很会说笑话来供人开心,处事也周到。” 他眉间的神色在夜里辨不清,我只听他淡淡道:“那便好。” 有些说不上的失落慢慢浮起来在我心头处晃晃荡荡,我道:“那我回房了。” “嗯。” 他袍袖轻轻在我眼帘处一摆,白影随即溶进了夜色。 我垂眉站了一会,对大马小马他二人道:“你们劳累一天了,要吃些东西不要?” 大马道:“屋子里我们有干粮,大人不若来与我们一起吃。” 我笑了笑:“我出去吃点热的。” 只是想起了从前那个面摊,怀念那一碗香滑浓郁的汤汁味道了。 陆府的大门在北面,我还得从南直穿到北门去,陆府的树木太多,把月光都遮得一丝不剩,我找不着灯笼,只得慢慢摸索着行路。 前面似乎走来一个人,我闪避不及,那人也没看路,直直撞在了我身上,虽是急倒好在力道不大,不过那人怀里的东西骨碌全撒了一地。 我忙道:“我与你拣起来。” 他不说话也不动,光站在那里,我只觉诧异,抬眼看去,这样的夏日里虽是晚上不热,可他竟兜头裹了身斗篷,从头至脚都看不出模样来。 我莫名有些胆怯,身边没有人我不敢多留,匆匆拣了东西与他塞到怀里顺势蹭了蹭,有些异样。 身形高大却是腰肢细软,我定了定神,趁着还未抽身大着胆子抬眸去看他面相。 “阿玄?!” 我失声叫出来,方才怪道她不敢说话,原是这身怪异打扮连她自己都怕被我看见。 她竟是不打算与我回应,偏过身去就要越过我去。 我想起昨夜她与陆景候浓情蜜意之时是完全不将我放在眼中,言语里接近是冷嘲热讽,我一时昏了头抓住了她衣袖道:“你为何行色匆匆的样子?这一身斗篷,是去做什么了?” 她不说话,憋着气要走,我看她怀中揣着瓶瓶罐罐,瓶封未拆便是一股要迷晕人的香气,我定了定心神,道:“你方才散落一地的是不是**?” 她身子一僵,我心里隐隐约约似乎猜中了什么?可不敢去承认。 夜风拂过,我与她对峙着沉默不语。 她身子颤了一颤,我忍不住道:“你好好说,我不会责怪于你,这到底是不是**。” 她作势就要来扯我手中的袖摆,我却是将她宽大的袖袍往一边闪去,加重了几分语气道:“近日来城中接连发生女子无故失踪的案子,可是与你怀中这些东西有关?” 她回头朝我一看,目光中竟皆是怨毒,我心里一突,沉声道:“那主事之人听说是个比女子还貌美的公子哥,是不是他陆景候本人?” 我本是不敢去猜测他,不敢将这些林林总总往他陆景候身上牵扯过去的,可阿玄的主子便是他,尽了那一腔忠肝义胆也都是为他。 她听了我这话,却是不躲,直直往我面前跨了一大步来。 平日里她的身形就是比我高些,此刻她隐忍着莫名仇视的情绪更是让我压力莫大,我强忍住惧意,不动声色往后退了一步,正要开口,她却是快快开了口:“此事与公子无关,大人不要怪罪于他可好。” 她这话里全是哀求,我听了只觉得是愈发的欲盖弥彰,却是为了安抚她,我只得柔声道:“你只要好好说,我定能保住你们。这件案子我是主审官,只要疑犯归案且供认不讳,那些女子都平安归家,我是不会上报陛下的。” 她轻松一笑:“多谢大人。” 我点头:“那你现下可愿说了。” 她神色从方才的紧张松懈了不少,低头去抚她衣兜里满满的瓶子,忍不住拿起了一个在眼前端详道:“这个,其实是……” 她声音低了下去,我嗯了一声:“你大声些说,不妨事的。” 她道:“大人,你过来些,我只说与你听。” 我不疑有他,应声便将人凑了过去,却是她蓦地揭开了瓶盖,一股迷香扑面而来,我软倒在地那一瞬只恨不得甩自己一个嘴巴子,苏木雪,你竟轻敌如斯。 活该! ------------ 十八章 另一身份(1) “我说,你该不是下重了手,把她迷得人事不省了吧。” “我恨不得立时结果了她,这点**算什么?” 我迷迷糊糊对这个女子声音有些印象,听得出是把我迷倒的那人。 方才那开口的中年男子又道:“我说,可是她不醒,我没法给人家开价啊。” 阿玄恨恨道:“主子说了,那些卖不出的,全都杀了!” 地面摇摇晃晃弄得我有点晕,我打算去睁眼来看,一时反应过来双眼似乎被东西给蒙住了。 那男子听了阿玄的话,随即惊讶道:“啊?我说,你主子只说把人带走,可没说要杀吧。” 她低低喝道:“多事!我出钱让你来帮着打下手,你若是再啰嗦,我便去禀明族长老爷,道你办事不力,把你给换了。” 这话似乎有些威慑,那人听了果真一言不发,脚步声逐渐向我靠近来,我心里有些胆怯,憋了气打算装睡。 即便是眼前一抹漆黑,我还是能感觉到身前有团黑影兜头罩下来,我无端面上一凉,那人有些喜道:“果然是个美人坯子。这皮肉细嫩得很。” 他手上指尖与掌心交触的地方有几道极长的茧子,应是常年习武握剑举棒磨出来的,骨节明显突出,摩挲在我面上硬生生似要刮破我的皮一般。 我暗暗咬牙忍住不去避开,果真他有几分疑惑着拆了我眼前的布条道:“我说……” 阿玄似乎离我不远,高声喝道:“你这老不修,再一口一个我说,当心本小姐掌烂你的嘴。” 他低低哼了一声:“这个又不碍着办事,你管我说什么?”他又低声忿忿道:“还小姐,破落户出身山鸡倚仗别人上了位,还真把自己当个凤凰了。” “你说什么?!” 他道:“我说,这丫头该不会真的没命了罢?”他笑嘻嘻又接了句:“这回可是你让我说,扯不到别的地方去了吧?” 阿玄显然是被激怒,气冲冲便重步走过来,嘴里骂骂咧咧道:“我今日不治治你这邪风,我便……” “哎?你可别伤了我,若是我伤了,谁来替你做这伤天害理的事情?” 他正叫着,外面重步走进来一人:“玄儿,莫要胡闹了。” 这声音却是有些熟悉,也隐隐觉得陌生。 阿玄声音却是一下子软下来,喜道:“公子。” 公子。 我混混沌沌的脑内似被拨开了重重迷雾一下子便霍然开朗了许多。 进来的这人,却是陆景候。 他道:“玄儿,你先出去,我与阿田说几句话。” 阿玄不情愿哼了一声:“我还没惩戒他呢。” “玄儿。”他高声唤了她,全是不怒自威的气势。 阿玄忙笑道:“好啦好啦!我说着玩的,你说完了快些出来陪陪我,都有一日未见了。” 甜腻到骨子里的话音让我有些想抖上一抖,却是碍于不可乱动,硬着头皮给扛着忍下来了。 待阿玄走了出去,他与那阿田道:“这女的先带回老家,好生养着,日后大有用处,你且记着,待她醒来,只说是去游玩的,不可让她察觉到任何不妥。” 阿田也许是有些怕他,嘴也不似方才对阿玄的那般尖利,只是应道:“奴知道了。” 不同于上京的属下小的,奴都是江南仆婢对自己的谦称,我被一阵咸湿的风差点被吹得呛到,回过神来,地面依旧一阵晃晃荡荡,我有些明白了,自己竟是在海上的一艘船上。 想到陆景候也说的是回老家,那必是下江南了,可为何不走内陆的淡水路,反而于海上取道。 他是没打算多说的,交待完话就重又出去了,阿田继续与我拆着布条,嘴里小声道:“真是,年纪轻轻模样端正的,怎就想到做这般拐卖女子的行当,要不是缺钱补贴家当,老子才不干呢。” 我心里凉了凉,陆景候的万贯家产,竟都是这般来的么? 眼前的布条被人快速揭开,面上又被那阿田连拍直拍道:“喂,你快醒醒,喂?” 我暗骂这人的力气是有些重过头了,他拍了一会哎呀道:“坏了,我忘了你们这些官家小姐都是细皮嫩肉的,这下可好,都拍红半边脸了。” 他慌忙摇起我的肩膀道:“小姐,你可醒醒罢,要再不醒,我就拍你另一张脸了啊。” 从前偷自看过的侠客话本里,属一本《凌霄侠客游记》最得我心,只因里头记叙了多种侠客对人施救时采用的奇方。 有一样便是以拇指屈作弯钩状,狠掐昏厥之人的人中穴,便是大罗神仙要装睡,也只得服服帖帖醒过来。 此刻,我在内心里做足了扼腕叹息一百遍的姿态,只盼他能伸出他习武多年孔武有力的大拇指来,将我的人中掐一掐罢。 如此,我或许醒得便有说服力一些,免得装睡多时还被他觉察我顺道听了他们许多谈话,岂不是尴尬得紧。 我现下有了陆景候的一言保命,心里也不发紧了,只求这位心地善良的老大哥变得聪明些,能一下子便想起我的人中穴,再狠力地按下去。 他对着我的耳边便是一气乱吼:“小姐——!你倒是快些醒啊——!啊啊——啊——啊——!” 这算是我有生之年第一回听见如此振聋发聩的叫喊了,我再是受不住,蹙了眉就睁眼道:“做什么这样叫?” 他方才说我是官家小姐,那我定是要以一副闺中小女的柔弱纤巧的模样来应付的,思及此,我又是柳眉颦蹙双眸带水朝他怯怯一看:“这里是哪里?为何不在我自己府上了?” 他在后脑勺挠了挠,咧嘴就是一番呵呵傻笑:“果真是大户人家的小姐了,比起我家的那几个野丫头就是娇贵得多。” 我使劲放轻压细自己的声音道:“伯伯,你又是何人?” 他忙道:“哦哦,我们是从上京采办货物的商人,在城外见你昏迷不醒,一时也不知你的住处没法送你回去,便带过来与我们一齐回江南了。” 果然,是要回江南了。 ------------ 十九章 另一身份(2) 我从未想过在有生之年还能再回一趟江南。 我有些失神,举目朝外面望去,却是怔了一怔。 怪不得他们要行海路,这大船连小船小船连大船的,前前后后总共有十几余艘,我惊诧着站起身来探出头往行驶的前方看去,为首的船更是愈发华美,船身上有三层,船舱底下或许还有两层,十分壮观。 可若是拿这个来与当年我爹爹出岛的船只相比,也勉强只能算个末流。 我身边之人见我张望不已,忙按住我的肩头将我拖回来:“我说,小姐在上京长大,出行是不是只坐马车轿子,有见过船么?” 我故作讶异道:“原来船还可以这样大?我只知有一些乌蓬小船能在水里走,这样子的船倒还是让我开了些眼界了。” 他一派自满道:“这就是你们大户人家不好了,小姐们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连这样的船都没见过,还不止哩,比这个大的多着呢。” 我暗自笑了笑,瞪大眼附和道:“果真?” 他扬了扬下巴,笑道:“果真!” 这笑让我想到了父亲,他从前也是此般对我豪情冲九霄地笑,指了岛与海相接之处的许多阔帆高船与我道:“雪雪,以后爹爹的这些宝贝,就都留给你啦。” 海风吹得我有些冷,我紧了紧衣襟朝那人笑:“您怎么称呼?” 他脱口道:“我姓田,叫……”他顿住想了想:“你就叫我老田好了,他们说名字还是不要乱说。” 我笑道:“田大哥。” 手脚可以任意行动,我从怀中随身带的银钱里摸了一锭银子道,不由分说塞到他手中,悄悄道:“这是我最后的钱了,田大哥,这几日就拜托您照顾,我去江南人生地不熟,还是有些怕的。” 他见了钱也不拒绝,眉开眼笑地收了,连连点头道:“这你放心,我老田的人,你靠得住。” 我舒了一口气,装出一股子不爽利的样子来抚额道:“第一次坐这样远的船,头有点晕。” 他哈哈一笑:“小姐的身子矜贵,或许是饿了,老天给你拿些干粮来吃。” 我忙谢道:“多谢田大哥了。” 他一挥手,走出去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功夫,我活动了一番手脚,待到都利索了也是躬起身来走了出去,眼前一个白影晃过,我的双肩冷不丁被人拿住了。 那人按得我不痛,只是将我辖制住动弹不得,我僵着声音道:“陆景候,我撞破了你这些,你大可以杀了我。” 那双手顿了顿,转而松开将我身子转过去面对着他,我不想对他对视,别过眼去看船舷外的湛蓝海水。 他似有些松口气道:“苏苏,我将你带回江南看看,难道不合你意么?” 我笑了笑,有些嘲讽道:“难为你甩了上京一大家子带我回去,你的婚事不要了么?还有你让女帝都深感忌讳盘根错节的的陆家商行?你带我回去又是为了什么?先前不冷不热的一番做派,我还道你不认识我了,没料到你竟能舍了这许多只为送我回去看看?” 他抿唇不语,我又淡淡道:“你让我回去,是打算带我见去我母亲,还是送我到我家里去看看?” 我说的家,自然是指的木雪岛。 他果然有些措不及防地看了我道:“苏苏?” 每每他这样叫我之时,我的心都会与意志相抗软塌一方,我闭了闭眼,终是丧气道:“我既是被你们管着也是不能回去了,我只求你一事,望你答应。” 他嗯道:“你说。” 我笑得比山间独自归巢的孤鸟还要寂寞百倍:“请陆公子不要让你的阿玄姑娘靠近我,她似乎对我很是不喜,我这一生虽是了无牵挂,可也总是怕死的。” 他凝起那双入鬓的长眉认真道:“她并不是我的。” 我道:“是不是对我来说无关紧要,还请陆公子答允我。” 他慎重点头道:“你如何上船我先前倒是不知,还是阿玄派人来请我我才匆忙赶过来。” 远处有脚步声响起,他似是不愿让人撞见我与他在一处,匆匆道:“总之,现在的形势有些危险,暂时不能与你说,你万事都要小心。” 我似乎要抓住他一丝思绪,却是徒劳被他这话绕晕得不轻,等老田的说话声响起来的时候陆景候的身影已是从另一边拐过去不见了,我看向老田,他手里端着一个食盒,笑着扬声道:“小姐怎么出来了?” 我浅笑道:“头晕得厉害,坐不住了。” 他将我一把扶过,走进船舱里面又低下声来神秘道:“小姐,我见你没有那些阔家架子好相与才悄悄与你说,在这里,长得标致的还是不要轻易出去得好。” 我接过他递过来的一个馒头,疑道:“这又是为何?” 他噎了半天,支吾道:“这……小姐还是不要知道的好,总之就是要注意些,保全自己最要紧啦。” 这话与陆景候方才交待的一样。 我吃了一口冷硬得像铁砣的馒头,眯眼笑道:“我听田大哥的就是了,劳烦你这几日多多照顾些,我一个姑娘家在外,总有些不便的。” 他挠头一笑:“哎,其实我几个女儿都与你一般大,你叫我田伯还好些。” 我顺意改了口,笑了笑:“田伯。” 他叹了口气:“我出来这许多时日,与我女儿们好久都没见了,看到你竟有些亲近!”他说到此忙笑道:“小姐莫觉得我高攀,我老田说话就是口直心快的。” 我索性把馒头放在了一边:“田伯说哪里话,您这些一说出来,更是让我安心多了。” 我强忍住没问他到底京中其他失踪的女子是不是与我同行,还是早已经被送到江南了,我抿了一小口水,还是先装着万事不知随机应变罢。 他见我馒头放在一边,知道我是吃不下,起身道:“这东西冷成这样也却是不好吃,你在这里等等,我去寻些热的来。” 我的确是感激,忙谢道:“多谢田伯了。” 他走后才不过半刻,门口竟缓缓踱进来一人,我抬眼望去,淡淡道:“阿玄,此行贵干?” ------------ 二十章 险象丛生(1) 海风大了起来,于耳边呼呼作响。 她似有满腔怨念不得发,死死盯住我道:“你真是有天生的魅力,男人你是见一个迷一个。” 我想了好半天才知她指的是什么?好笑道:“你想多了罢,人家只是善心发作,与我去找点吃的,算不了什么。” 她道:“谁与你说阿田了!” 我一怔:“那你是在说谁?” 她正要开口,却是老田的声音突然在外面响起:“诶诶诶,开水开水开……” 却是话音未落地,一声铜锣锅的声音破天而起,我望着一脸目瞪口呆的老田与一身冒着热气连头发梢都在滴着汤汁的阿玄愣了愣,半晌的寂静后,阿玄气急败坏地就要动手,我慌忙跑上前去把老田往边上一拉,虽是不敢回头,却是尽力大声道:“你被这汤汤水水的泼到,还是快回去用冷水敷敷罢,再换身干净衣裳,他并不是有心,你多海涵些。” 她不依,脚定在那边不走,我转过面去:“你若是将他伤了,谁来打点这些?” 她总之是不听,单手举起成掌就要冲我迎面劈来,怒道:“你若挡着,我头一个便要打你!” 老田大喊道:“你公子是吩咐过的,说是未到江南之前,谁也不许动她!” 阿玄的手急急一收,从我身后反手一拿便将老田的左臂钳制住耍起泼来:“既是不能动她,我今日就拿你出气!” 我苦于不会功夫,只得在旁边抄起一条长板凳对着阿玄的腰扫过去,她回身一旋踢飞了它,我双手虎口一麻,整个人都摔倒在地上。 阿玄轻蔑一笑:“小儿科的把戏,还敢来对付我?” 老田已是被她提起来抵在船壁上,因呼吸不得面色酱紫,还记得与我安慰道:“无事,你不必担心……我是被请来做工之人,她不敢拿我怎么样的……” 我心有不忍,恻然道:“阿玄,他本不是有意,你何必得理不饶人。” 阿玄只是心中有气又不敢对着我发,抽手将老田往船舱外一扔,我赶出去时,她已是攀着架梯去了另一艘大船上。 我急得几乎要团团转起来,身边并无可以传话的人,去找陆景候都是不得其法。 情急之下,我顾不得老田让我不要出去的忠言,跟上去攀着架梯便握住往那大船上爬。 管它什么脸面,我只担心阿玄气急之下将老田伤着,且不说我这几日要他安置着,单说老田本就不是心坏之人,只是误将汤水泼到阿玄身上而已。 船开得有些快,更显得海水流动湍急不已,我本就怕高,此刻手脚并用攀在这长且高的架梯之上,离方才的小船有几步,离面前的庞大大船也有几步。 进退不得之时头顶似乎传来一阵巡视人手的脚步声,我先前就吓得手腕发软,只想快些到安全的地方,此时听了人声,早把田伯的嘱托忘到脑后,硬着头皮仰首朝上面喊道:“谁路过了,劳烦搭把手带我上去。” 上面有了响动,有个男的低身看过来,我皱脸笑道:“大哥,救命。” 他眸光有些闪烁,迟疑半晌将手伸过来,我咬牙克制自己的颤音,小声道:“我不敢松手。” 他怔了一怔,又将身子探出来几分,道:“没事,你脚踩稳,把手给我。” 他身边又探出了几个人,嚷嚷道:“这是谁啊!走走走,还得去看别的地方呢?小心耽误了事情大家吃不了兜着走。” 他低声道:“这位姑娘要上来,你们等会。” 我闭眼认命地快速将手搭过去,他使力一提,我整个人便借力跃了上去。 我平安落地的一瞬间只觉得身怀功夫是如此只好,睁眼正要谢他时,他却被周围的一行人挤到了后头去,为首的一人涎皮着脸笑得不怀好意道:“哎哟,这丫头长得不错,你别不是别的船上被卖的里头偷跑出来的罢?” 我心里一沉,不动声色笑了笑:“您说的哪里话,我是主子的随身丫鬟呢。” 他愈发逼近来道:“这笑得可越发勾人,你给哥哥说说,是哪个主子?” 我急着去找方才搭救我的那人,却是一大群人乌泱泱地挡在我面前,看花了眼都找不着,我一时有些急,想着陆景候出门有阿玄在肯定是不用其他侍婢的,阿玄的地位仿似还有些高,他们定然认识。 那人将我逼到了船身周围的那一排栏杆处抵着,又问道:“快些说话,若是知道你在撒谎,今儿你可就跑不掉了。” 他这样一说,人群里立时有人附和道:“是是,老子我自从到这船上日日守着那群娘们,见得着碰不着,可憋死老子了。” 立时有部分人哈哈笑起来,我心里恶心得不行,大着胆子道:“你们谁敢放肆,我是阿玄姑娘身边的丫头,此时过来正是要找她的!” 阿玄的名号似乎有些威慑,那人听了有些发愣,却是有人提着声音说了句:“阿玄姑娘身边一直没人,更别提这个眼生的丫头了。” 我面前这人眼珠一转,朝我喷了一口气:“丫头,别怪哥哥不疼你,就是你运气差了点。” 话音未落,周围有个人便直扑过来道:“大哥还废话这许多作甚,赶紧办事要紧!” 我失声叫道:“你们胆敢放肆!” 那人已是将手探向我腰间,平白拉住我腰带便是一扯:“你留着力气待会喊罢!” 我反手抓住栏杆,抖着身子便要往下跳,他却是将我扯回来往船上中间一推:“这里人多,给我把她带回去,今日饿她一天,晚上办事也不急。” 立时有人接住了我,扛在肩上便往船尾走,我咬牙与他恨声道:“你们若敢胡来,当心日后你们挫骨扬灰不得好死!” 我急红了眼,方寸大乱地不知要用何话来吓住他们,却正是走出了十余步,我狠命要从扛着我的那人肩头处下来时,斜眼往四周一瞥想寻个尖锐东西,却是见到方才拉我上来的那人匆匆大跨步从远处往这边疾行着,扬手抽出剑劈来。 ------------ 廿一章 险象丛生(2) 我脱口便骂:“你这害人的东西!救我上来不假,为何此刻才来,快让他们放开我!” 剑影随着他手腕一翻晃着过去了,方才还制住我手脚的那人突然软倒,我整个人落空摔到甲板上,定睛往身下看去,那人头裂脑碎,眼眶里缓缓流出血来。 我尖声叫着避了开去,那人上前一步便将我揽住扶起来,怒目环视四周缓缓道:“我方才去请示过公子,公子道谁都不许动她,若是谁不想要这条贱命,只管拔了剑与我比试便是,我奉陪到底。” 他似乎血气翻涌得厉害,眼睛都红着一双,开口厉声道:“欺负女人,算什么东西!” 方才带头欺辱我的那个人贼眉鼠眼,慢慢笑了笑道:“也没见你什么时候这样急眼过,不就是个女人么,自己用还不如分了大家一起用来得爽呢。” 这话简直是不堪入耳,我侧身夺过身边之人手里的长剑,扬手便往他颈上劈过去,我只觉血液尽数涌上了我脑中,恨不得将他放到车轮之下将他活生生碾碎都不解恨意。 那人身手却是敏捷,翻身一跳躲了过去,我自然不能放过他,提剑便要跨步上去重新杀了他。 却是救我那人将我肩头稳住,悄悄道:“这个人后面有靠山,不可轻易惹到,公子说了,以大局为重。” 犹如被兜头一盆沁凉的冷水浇个底朝天,我愣着神缓缓转过头问他道:“你说什么?” 他许是觉得我脸色青白难看,别过眼去轻声道:“公子说,只要你安全便好,一切以大局为重。” 我怔住了半天,整个人都冷得哆嗦起来:“你公子的确是有谋略,以大局为重……以大局为重!”我转而哈哈笑个不歇,直至面上湿润一片,我伸手胡乱一抹:“好一个以大局为重!若是我今日被辱,是不是他也是会息事宁人来一句以大局为重?!” 他要开口却被我一剑掷去,我趁着他闪避之时,提步便往他赶过来的方向跑去:“我今日便是死,也要死个明白,你若敢拦我,我便从这高船之上跳下去!” 那尽头也没了路,我抬眼往上一看,有通向船上楼层的楼梯,我直愣愣便要往上冲,那人急匆匆要赶过来,我扬声道:“你若是敢上前,我待会便向他说是你起的头!” 他还是要来拦我:“公子他不会信的。” 我惨笑道:“因为我是个无关紧要之人?所以说的话都不会有人信了么?” 他脸色一白道:“你怎会如此想,苏苏,你当真不记得我了么?” 他竟知晓我的名字。 我上前一步将他遮了大半张脸的护帽一揭,愣了愣神,道:“小葛?” 他将我的手握住匆匆往回走,低声道:“莫要声张,我是从宫里刑房偷偷出来助公子一臂之力的,现今形势不好说,公子如今腹背受敌,莫要再给他添麻烦了。” 我跌跌撞撞被他拉着往前走,依旧是不甘心:“那阿玄劫走了照看我的人,我赶过来却遇见这些龌蹉事,我今日无论如何也不会善罢甘休。” 他叹气止了步,凑过来在我耳边轻声道:“公子也是震怒不已,却只能忍辱负重装作无事人掩盖过去,你放心,等此间事了,阿玄那贱人也是吃不了兜着走的。” 我越发是听不懂,甲板上的人早已是见状不妙纷纷散了,我咬碎一口牙,憋了半天才狠狠道:“我日后找他们一并将帐算干净!” 他终是扯出一丝笑来:“苏苏,委屈你了。” 我眼睛立时有些酸,别过眼去装作无所谓道:“你都已将大义通晓于我,我自然不会坏了大事。” 他顿了顿,叹气声悠悠,终是不说话了。 我退了一步在他身后慢慢走,瞥见他右手紧握着那柄长剑,连青白的骨节都突出来,他全身紧绷着,似乎下一秒便要将剑劈向前方。 我以为他前方有人,探头去看面前却是空荡荡的甲板,我小声道:“你做什么怒气冲冲的样子。” 他怔了怔,转而松了剑柄,将剑送入鞘中,轻声道:“我小葛五岁无父,母亲与我清清白白过着日子,六岁时族里的一些游手好闲之人上门说是讨债,我母亲说他不过,竟是被他们卖进了勾栏院里,第二日我便听闻母亲不堪受辱自尽的消息。” 他语调平静,像是诉说着与自己毫不相关的事,话音中还隐隐透出几分笑意,似在嘲嗤着命运捉弄,他看了我一眼:“我那时并不是姓葛,还与你算得上本家呢。” 江南的苏姓大户除了我木雪岛之外也还有一些,并不是罕见,我低了眼不敢去看他神色,似要让我自己也得到些许安慰:“姓苏也不错,为何不愿再姓这个了?” 他道:“我得知母亲下场如此不堪,去族里请几位主事的主持公道,他们却道无凭无据怎好去处置那些始作俑者,便将我打发走了。只恨我当时无武艺傍身,自己点了一把火烧了那个破茅草屋,发誓此生再不踏足那处。” 我恻然:“今日这事,也委实比不上那些,你忍辱负重到如今,可是为了到时再回去报仇?” 他缓缓一笑:“早在数年前,公子便带我杀尽了他全族。” 我木然了半晌,愣着道:“既然得报此仇,那便好了。” 他往我肩上一拍,半开玩笑道:“你也是姓苏,莫不是也是那里的人?” 我僵着声音道:“哪里的人。” 他道:“木雪岛的人。” 我闭了闭眼,海风竟是不知何时有了股腥臭之味难以忍受,我强自做出面无表情的神色,笑道:“自然不是了。木雪岛的苏氏当时听我父亲说过,是江南数一数二的大族,我是寒族出身,怎可能是木雪岛的苏氏。” 他笑道:“我见你从方才起面色就不对,还以为是哪里说错话了。” 他又道:“也自然,那时公子下令是一个不留,你若是那里的,只怕早就喝了那孟婆汤投胎去了。” ------------ 廿二章 鸿门赴宴(1) 他笑我也笑:“你这话说的,你们去报仇杀了要紧的几个便是了,杀了无辜的那些人又算什么呢?” 他道:“哎,苏苏你是不知,那木雪岛之所以能成江南望族,都是因为底下贩卖人口才能流转资金,那些年全族的人都参与了其中,没有哪个是真正清白的,我只是恨他们如此作孽,也更不会有误杀了。” 我讷讷道:“若是有误杀呢?那些妇孺儿童……” “小葛,你怎么还在此处,公子下令让所有的护卫都去主船上听命的。” 我朝那人望去,也是与小葛一样打扮的人,心知这番话是说不到头了,我勉强笑了笑道:“既是护卫都走了,我也不会再遇见其他人,你安心去罢。” 他道:“你方才从那小船上来,我此时便先送你回去,毕竟站在这里过于显眼了。” 我摇头道:“田伯被阿玄弄上了这艘船,我便在这里等他。” 他身边的那个护卫一直催促道:“小葛你若不走我便不等你了,公子方才心情似乎很不爽利,我可不愿触他霉头。” 我将小葛往他那处一推:“你去罢,我就在此处,无事的。” 他一步三回头地被人拉着走了,我刻意转过脸去不看他,心里似这不平海面一波三折,我头朝下伏在栏杆之上,耳边回响着尽是他方才所言。 “早在数年前,公子便带我杀尽了他全族。” “你也是姓苏,莫不是也是那里的人?” “木雪岛的人。” 一颗泪滚落下去,船身与海水相接之处全是水纹,眨眼便溶了,我闭眼不想去看,转过身来将背靠在栏杆上缓缓滑坐下去,小葛的话我不能全信,可又不得不信。 那时父亲带领全族人开着那样多的高船出海,问他是做什么生意他从来都是闭口不提或是用别的话岔过去了,我如今想来,的确是有太多漏洞之处。 母亲与父亲总是会因为一些琐事大吵特吵,时而会听见母亲用俚语说一些灰心丧气的话,我那时不懂,也幸而不懂。 似乎有人偷自在我眼角抹了一抹,我睁眼去看,是老田笑着道:“怎么了?被海风吹哭了?” 我笑了笑:“等你这样久,生怕你出事了,担心成这样所以哭个不停,见笑了。” 他想用他自己的袖子来给我擦,却是手抬不起来,哎哎叫唤道:“不行了,我老田这身骨头今儿算是废了。” 我慌忙将他扶着靠着船沿坐了下来,将他袖子往上一捋,全是鞭伤。 我失声道:“你并无大错,且又不是她自己的族人,她一个黄毛丫头,怎敢如此打你?” 他默了默:“打了便打了,她力气拿捏得正好,都是些皮肉伤,等到上岸时早便好了,到时告状都没人会信。” 我怔然顿住,半晌后忽然开口道:“日后她总有不堪的下场,若是你还记得今日这份气,届时我邀你一起还她个人情。” 他叹了口气:“小姐,我现在是不忍心见你受这份罪,他们都不是什么好人,你上岸后若是能逃,便尽管逃罢。” 老田竟也能守信,忍住将这船队行贩卖人口之实的事情闭口不提,只让我去逃命。 可陆景候要做什么我还茫然不知,现下风起云涌的似乎又是与他性命攸关的事情,我早说过不再记那份家仇,如今见他有难,我是不忍心独自走的。 便拿这性命赌一赌又何妨,我赌他不会再害我,总不至于将家底都被这局输得精光。 老田见我不说话,只将袖子拱了拱:“小姐,他们陆家少奶奶的人选都定好啦!我看您似乎是舍不得那少爷,只是若你跟了他,总是会吃苦的。” 江南人将公子称作少爷,我许多年没听见这词一时有些发愣,想了极久才反应过来:“少奶奶?” 他四周一看,将我送回到小船里待着,压低声气道:“莫怪我老田多嘴,我是最近才到陆家当差,他族里的长房似乎瞧不上京中的郡主小姐,只准他在族里选个表亲姐妹来成婚哩。” “在族里选姑娘?”我诧异了道:“这岂不是他本家了?” “诶,本家便本家,血亲远些的就是了!”他眨眨眼:“听说有不少女子都明争暗斗要嫁给陆少爷,不过都被那阿玄给赶了。” 我默了半晌:“阿玄到底是什么人?与陆公子走得近,本事也大得很。” 他道:“似乎是陆家长房的姨小姐,如今的风声,正是阿玄有望成为陆少奶奶呢。” “她明明只是一介仆婢……” 老田连忙嘘声道:“莫要这样说,阿玄她最忌恨这类话。” “……” “她母亲的娘家姓陆,故而到陆家来也只能从最底下的丫鬟做起,可她心思灵巧手段又辣,这些年明里暗里扳倒了不少人,在陆少爷的生意上也出过不少好点子,他们族里的人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想着终归是陆家的人,嫁过来也正好亲上加亲。” 我有些好笑:“田伯是从哪里听来的这些,换我我可不信。” 我话这也只能当作一些自我安慰来聊作消遣,他看了我一眼:“小姐也别丧气,只要陆少爷在意您,身份底子在这儿呢?您一言一行都是透着股贵气的,她阿玄就是个野丫头,抬不上台面也成不了什么大事的。” 我心里却没有一丝安心,叹了口气道:“忙活到现在我还是腹中空空,先管好三餐再说罢。” 他摸了摸头道:“嗨,我竟把这茬给忘了。” 他作势便要起身,我忙将他拉住道:“你先歇会,我自己去便是。” 老田身子骨也的确是受了轻伤,没什么力气动作,却是半推半就之时,船舱外走来一个护卫道:“奴来传玄小姐的话,请姑娘你往东船二层去用晚膳。” 我愣怔了半天,那护卫又道:“姑娘?” 老田也捅了捅我肩膀笑道:“正有这等好事,小姐快去便是。” 我不知阿玄叫我过去有无陆景候在场,或是这场饭局本就是给我下马威的鸿门宴,她对我我对她,如今双方都是心知肚明,再不做好的想了。 ------------ 廿三章 鸿门赴宴(2) 请的人都來了,我无法推辞,纵是我还拿些三品京官的面子,可如今的处境是强龙压不过地头蛇,若是叫阿玄以此作了我把柄,只怕日后也难过了。 我走时悄悄嘱咐了老田:“如我夜里还未回來,你想法子去知会一声陆公子!” 东船二层是主船以东的一艘三层高船上的第二层。 我聚精会神地盯着脚下镂空的实木板子,生怕不小心踩空卡在阶梯之间。 我小时还不怕些,离了将近六七年不碰与水与船有联系的东西,竟也生了隔阂出來。 护卫领了我上了第二楼,便一手按剑一手负在背后立在了外间,我掀开一层纱帘再掀开一层竹席帘子,终于见到了今日的正主。 陆景候离了上京竟不是白衣,一身鸦青色织缎锦袍,外头还有一层苏绣罩纱,华美妖冶,他轻轻挑眼朝我看來,我只觉心间嘭地一跳,似水缸里的锦鲤打了个浪花,湿透了一方心田。 阿玄从前说过他向來只穿白袍,如今他一反常态,她也不觉得奇怪么。 陆景候坐的上席,拿着个小杯子在细斟浅酌,我眉心一突,不动声色地去看左席的阿玄,她面无异色,只遥遥眸光似冰朝我看來。 我舒了一口气,拱手与他们道:“今日得玄小姐的照顾,还能与二位共饮一席,实是荣幸!” 阿玄似乎瞧不起我这恭维话,冷哼一声扭头过去不说话,却是他,此时却不能称作陆景候了,这像极了陆景候的男人朝我挑眉一笑,轻浮着举杯过來:“你就是苏姑娘!” 我笑了笑,走至右席敛裾跪坐了,我抬眼看着与我隔了两方低矮长桌的阿玄:“玄小姐不与我们介绍下!” 阿玄嘲嗤一笑:“方才我见你进來那狐媚样,便知你将他当错成陆景候那厮了!” 我眉头不着痕迹一跳,这局势果真是琢磨不透了。 她见我不说话,以为点到了我的痛处,笑得更加得意道:“如何,这也是陆公子,比起你那个陆公子,到底是谁更好些!” 我笑了笑:“我与这位陆公子并无接触,怎知哪位更好!”我斜睨过去与他的视线相接,垂眉笑道:“莫不是玄小姐肯割爱,要将这个陆公子也拱手相送本大人吧!” 她蓦地柳眉倒竖,抬了手便來指我喝道:“你一介女子抛头露面去做什么女官本就是滑天下之大稽,在那上京或许你有道理,可到了江南,你竟还如此寡廉鲜耻,说什么将男人送与你,!” 我面色自若道:“你既如此看重礼义廉耻,竟也做出背弃旧主之事!”我有意不笑,缓缓压下嘴角接着道:“阿玄,你分明也是着意于上京的那位陆公子,为何却找了个不相干的人來冒充他贩卖女子,毁败陆家商行之誉!” 她脸色有些不好,站起身來扬声指了他道:“谁说他便是个不相干的人了,他也姓陆,与陆景候是亲的不能再亲的堂兄弟!” 我分明看见他眸中有丝异彩闪过,他却是将眼一眨,开口时声音便似淙淙流水泠泠有声道:“玄儿,你不必理会那些话就是了,莫气坏了身子!” 我凝神去在其间找陆景候的影子,可往日陆景候都是彻底冷下來让人听见冰渣凝结的声调,现如今这人,却是仿似一腔春情进付作了花间月下的那一泓热气腾腾的温泉,让人酥到了骨子里。 阿玄果真面色稍霁,故意在我面前昂了头,似京中贵族子弟豢养的那些斗胜了的雄鸡,连眼睛都是稍抬着來看人。 我不动声色看向那陆公子,他一双长眉竟比陆景候的剑眉区别许多,无端让我记起新上任的京兆尹,那淮宁臣也是远山眉长眸点春,却端的是一股子迫人的贵气风流,可我现下看他一眼,便总觉得有股刻意,似在刻意掩藏着原本的秉性,若是一晃眼,也很难觉出。 陆景候莫非还在京中的陆府宅子里。 可阿玄绑了我回江南,两个往日里与他接触最多的两个大活人不见,便是用手脚四肢的指头爬着也得去抱案了。 何况我本就是此次女子走失案的主审官,奉了女帝旨意的朝廷命官若是无故失踪,只怕全国上下都要闹开了花。 若是陆景候报案成功,陆路水路肯定被查封了,可这海面上一派风平浪静,也沒个官船來突击我们,且这些商船一直都是离海岸线不远的地方行驶,若是官府有意來捉捕,定能首战告捷。 这个像极了陆景候的却又不是他,那原本的陆景候呢?明明之前我在小船上还见过他,他现下到底在何处。 我心里突突跳了一时,莫不是我与他说话的那人,压根就不是陆景候,而是这人。 我看了陆公子又看阿玄,他二人俱是默默打量着我,等我下一句话出口,我放下嘴边的茶碗,笑着拂了袖:“无功不受禄,今日一赴华宴,莫不是有用得着我的地方!” 上席一直是噙着一缕笑的陆公子也是放下酒杯,却是不再看我,笑盈盈地往阿玄那处一睨,软声唤了道:“玄儿!” 话里有无限催促之意,还有无限春光旖旎调戏黄花闺女之情,我若有所思地见阿玄一张还算得上些许白净的脸颊丝丝缕缕爬上了嫣红,她恼中含羞地嗔了他一眼,又换了一副神色來看我:“此次带你去江南,的确是有些事情!” 她顿住不说,我等她继续。 这谈话也是有讲究的,若是谁表现得心急些迫不及待地就往下接话,那她必会占了下风,我暗暗叹着看了一眼笑得一脸深意的陆公子,果然还是上席之人本事大,只唤人來使,自己端坐着压压阵便是。 阿玄果真是耐不住,声音稍扬高了些:“你只要老实,我们不会伤你性命,届时陆景候若是带人从上京來救你,我们再与你知会!” 我好笑:“我听不听你们的,还不是我说了算!” 阿玄冷道:“你不听话,我便要你的命!” ------------ 廿四章 鸿门赴宴(3) 我笑出了声:“你以为我是三岁小儿,单是你们这样來请我说话我便有了把握不至于全听你们的!”我顿住缓缓道:“况,我又怎会助你们去对付陆景候!” 我见到陆公子一双含春的眸里缓缓绽出了笑意,却似水心波纹一点,随即又恢复了平静。 阿玄一时说不出话,那位陆公子也只是盯得我愈发心里胆寒起來。 只因他笑的一脸甜腻,看过來的视线我躲也躲不开。 我别过眼去看阿玄:“陆景候他人呢?” “自然不在此处!”竟是一直笑吟吟的陆公子开了口,他将酒杯举在耳边轻轻晃了晃,闭眼轻笑道:“先问得这么清楚作甚,总不至于害了你!” 我笑:“这可未必!” 阿玄面上一冷,眸里寒芒闪过,我道:“做生意还讲究个明码标价呢?你如今不将价格谈好,到时候还怎么结账!” 陆公子笑着沒说话,阿玄起身道:“陆景候都是要拿你來与我们讲条件了,你还如此护着他!” 我面不改色道:“我讲我的,他讲他的,你们按章办事便好!” 阿玄道:“你就不想知道他是什么打算!” 我被茶水呛着咳了一声,陆公子打断阿玄还要说下去的架势:“总要留点念想,将底全部托给别人是什么道理!” 他此刻话里隐隐沒了笑意,似有些责怪阿玄全盘托出,我笑而不语,端看他们如何内讧起來才叫精彩。 菜陆陆续续在被一些仆从端上來,全都是小厮,见不到一个丫鬟奴婢,我看阿玄冥冥中有些自得之色,笑道:“原來玄小姐是这样的口味!” 也不知她有无听出这画外之音,倒是陆公子刷地将折扇一收,扬声笑出声道:“苏姑娘好生风趣!”他顿了顿:“这些都是江南菜系的名肴,我们的口味都是这般了,苏姑娘可要尝点!” 我低头往面前长桌上看去,竟是有一道八宝鸭。 我愣了愣,蓦地抬首往陆公子面上看去,他有一抹神色未來得及收敛,正是被我看得一清二楚。 我心里终是一块大石落了地,踏踏实实方方正正。 什么陆公子陆景候,虚虚实实走了一遭,也还是千手观音一面相。 我抬头望向阿玄,她只是注意在提防我,见我抬了眼也不转开目光,直直盯着,我又是笑:“玄小姐,您这样看着我,莫不是我又做了什么不该当的事情惹您疑心了!” 她不言语,鼓足了气力将眼睛瞪圆了,我叹道:“罢,您喜欢的那些个我都不爱,这总得了吧!您安心吃饭,这都把奴婢省了直接上小厮,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我这话终是说中了实处,她哼了一声,显然是不屑于与我开口。 这菜肴另外还有许多,我一人吃不完,便道:“老田还在船舱之中守着,待会我可否带点回去给他!” 阿玄道:“不可以!”陆公子道:“可以!”竟是异口同声却不同词。 我道:“这并不是什么有碍礼仪德行的事情,总归是吃不完,还不如现在趁沒动筷给老田包上一些!” 阿玄有些冷笑:“拿了我的东西送人,你倒是会算计!” 她眸间冷冷与我对视,我不看她便是了。 “日后你也有用得着我的地方,这倒谁也不欠谁!”我懒得与她废话,径直自己拿了一个空碗将各数菜肴都与老田装了,又怕他不饱,朝旁边小厮悄声道:“与我再拿个空碗來!” 那袖手垂头候着的小厮有些为难,我看着陆公子笑得别有深意:“还不如陆景候府上的阿其机灵呢?” 阿玄脸色不好看,许是怪我与陆公子说话太多,站起身來道:“你有什么要说的便找我商量!” 我笑了笑:“你将这陆公子身边的女子一个不留,就不怕他闷得慌!” 她面色些微泛青:“那些庸脂俗粉配不上他!” 我道:“可知玄小姐是国色天香之流了!” 她愤然道:“我说不过你,你再这样牙尖嘴利,只当心我就地把你办了!” 我“哦”了一声:“你倒是在陆景候身边学了不少吓人的本事,只是这位陆公子,你找他來到底是來撑个场面,还是虚张声势的时候他在旁边笑笑便灭了你威风!” 阿玄朝他瞋目看去,他果然又是在笑,眉眼亮晶晶地弯着,似一梢月牙。 她转面朝我看來:“你既是如此触怒我,我也不管以后与陆景候如何谈条件了,留你一日便是祸害,先拿了你性命再说!” 她抽出腰间的软鞭霍地向我击來,我胸有成竹地坐着不动,闭眼时果真听到那鞭子在空中遇阻折回去的声音,我料到阿玄会惊惶失措大叫一声:“陆郎,你为何!” 她也的确是大叫了一声,不过不是如此说,她喊的是:“陆景候,我早知是你装作了他的样子來与我私相授受,却一直不甘心不愿去信,你且说,他人在哪!” 可见真真是命运无常得紧。 我方才问她陆景候在哪,她现下问他陆郎在哪,陆景候缓缓站起來,再未露出半分笑意:“乌合之众就凭一副皮相便想瞒过族中长老,今日若不是你出手要伤苏苏,我只怕还要忍着,与你一直做戏到江南昆州!” 方才陆景候拿了那酒杯掷來,被阿玄的软鞭甩了个粉碎,此时他悠悠踱步至阿玄身前,一双皂靴碾过无数的瓷渣碎屑,我见他高大身形挡在我面前,莫名便安下心來。 阿玄的声音换作了一幅凄凄惨惨:“你便念在我这些年对陆家的生意出力的份上,与我将他杀了埋在一处罢!” 陆景候此时声音早不似他装作他堂兄那般荡漾了,他负手便对阿玄沉声斥道:“可知你是鬼迷了心窍,妄想用贩卖女子的手段毁我陆景候的名声,又从中中饱私囊为你们日后举事提供方便,也不知这一石二鸟的好计策,是你还是他那蠢材想出來的!” 阿玄尖声道:“他好歹是你堂兄,你为何如此瞧不起他,他不过是比你轻浮了些不学无术了些,可总比你这冰块一样的人好上百倍千倍!” 陆景候嘲嗤一笑:“好,他只知将心思放在脂粉事上,半分男儿的担当也无,你也知道他轻浮他不学无术,倒还是瞎了眼去看上他!” 阿玄颓然坐了下去:“我从前只想安安分分准备着做你陆家少奶奶,可你总是不拿正眼看我,去上京后竟又将我当作粗使丫头來看……” 她顿了半晌,言语中却突然现出了几分缱绻之意:“可你知道不知道,在我去上京的前一年,也正是那个落雨初歇的午后,我遇见了他!” 从此命盘翻转,不知是善果或是业报。 ------------ 廿五章 阿玄回忆 骤雨初歇好时节。 我在那座桥上愣愣地站着,明明太阳都隐隐出來了,我还痴愣着地忘了收肩上搁着的那把青色油纸伞。 那人从见到我起便一直笑吟吟地看着我,我此时眼睁睁瞧着他脚步悠悠缓缓地从桥头上了这拱桥,一直行到我面前來,对着还开着的伞挑唇笑:“姑娘,天晴了!” 明知这人肯定不是陆景候,我却还是兀自瞪着他,陆景候向來对我冷冰冰,只拿我当远房不亲的小妹來看,怎会笑得这样好看。 他轻轻掀袍伸袖过來,与我接过形同虚设的纸伞,笑着道:“姑娘应该也是这附近的人吧!” 这方圆都是陆氏人的屋宇,我却一时讷讷不好开口起來。 我小时候被阿妈带过來住过一段时间,可是族长他们瞧不起阿爸是外地人,阿妈后來又把我送回阿爸那边,如今阿妈在陆家少爷那边做工,阿爸下南疆被蛇咬伤身亡,我又被阿妈接了过來。 他又是笑:“怎么不说话!” 我垂首默然。 三月的绵绵细雨过去,新阳似火苗慢慢灼热起來,在这一方五彩斑斓的光影下,他负手一派的笑:“我是陆景泉,姑娘也是姓陆罢!” 我埋首便要转身走,他却哎了道:“我又不会欺负你,这么怕我作甚!” 他身形纤弱,长眉墨瞳,都是翩翩公子无意露出的风流,我想了想,还是微微迟疑开口道:“我,我叫阿玄,并不姓陆!” 他些微诧异地挑了眉,果真不再说话。 我道:“你长得有些像陆家少爷,方才我只是看错,故而才一时未走!” “陆家少爷!”他笑了笑,神色是我看不懂的:“那个出生便含着金汤匙被众星捧月一般长大的那个陆景候!” 我忙道:“陆少爷是有本事的人,你莫要如此说!” “本事再大,也是他爷爷偏心给的!”他眉头一折:“罢,与你说多了也无用,你既是认错了,现下便可以走了!” 我点点头,最后看了一眼桥下小河里的几尾青鲫,扭头便下了桥。 他似乎在身后低声叹了口气,我心中一动,又重回到方才与他说话的地方,对他一笑:“公子,我就是在陆少爷身边当差,若是以后有机会,你可以见到我的!” 我许久未对人笑了,也不知此时会不会有些僵。 他竟是愣怔之后笑得如雨后新笋一般清新不已:“好,我会记住你的!” 后來我回去问阿妈,才知他原來就是一直游恋勾栏院的堂少爷。 不止是族里的长老瞧不起他,就连作为他的堂弟的正牌陆少爷陆景候,每每提起他,也总是一副嗤之以鼻的模样。 可我却总觉得,他不似常人说的那样坏,起码,他会对我笑。 他在那座桥上对我笑的次数,比这个陆景候从小面对我笑的还要多的多。 那双眼睛看过來的情绪,是骗不了人的,犹如春雨绵绵潮湿,犹如冬日暖阳和煦,总是让人舒适不已。 我那时便想,若是他与这陆景候换一换,又该是作何光景,或许,也并不会比陆景候差到哪里去罢。 后來的新年守夜,全族的人都在祭台那边围着篝火祈愿,愿來年农事顺利出海顺遂,家人健康邻里和睦,我百无聊赖地与阿妈坐在一起,听她说阿爸生前的旧事。 却是有一位年轻公子哥端着酒盏从我身边经过,走出了几步又折返回來道:“咦,是阿玄么!” 阿妈经过一天的劳累已是疲惫不堪睡熟了,我轻轻将她靠在我肩上的头稳住,轻轻抬眼去看他。 那时雄雄的火光在他眸中成了晶亮的两点,似有簇簇火烛在其间燃起跳动,我以为是陆景候,迟疑着准备起身作礼,他却半蹲下身子道:“怎么,就不记得我了!” 他将面容堪堪停在我抬眼视线之内,那样清晰的眉眼在火的映照下衬出些许妩媚來,我这才发觉,他与陆景候实在有太多不同。 陆景候是冷的,像冬季狂风骤起的荒原上一块顽固坚硬不通情理的冰石。 而他,却是春日里带着风情万种的蔷薇花,迷人且带着绵软的刺,让人只想更亲近些。 那之后,他时常來见我。 阿妈不许我与他过密來往,说我日后即便做不了陆景候的少奶奶,也是能当侧室的,可我却是发现,我离不了他了。 他生动的一颦一笑,比起陆景候那块寒冰实在是好得多,何况,他比陆景候要对我好。 谁人不爱翩翩少年郎,纵使在外界人眼中,他与他父亲一般都是游手好闲的世家子弟,可在他提及陆景候时,我分明在他那双春水含情的眼中,见到了不屈的斗志。 我想,若是我日后与他联手起來,他面容又是如此与陆景候相似,或许可以以假乱真暗中除去陆景候,继而与他双宿双栖了。 陆景候的书房中不知是挂着谁的画像,我见那女子眉目生动,似活在了画中,我不敢问他,只能装作视而不见,明明在别人眼里,他本该是爱我才对,那画里的女子,也本该是我才对。 直至我与景泉不得不暂时分别,随陆景候去上京开拓他陆氏的商业王朝,我才知,他这些年总是独自坐在书房中默默凝视的画中人,是哪家的女子了。 却原來,也是与我身份一样的仆婢,或许还比不上我,我至少,是可以与陆景候比肩而立的。 景泉与我暗通书信,叫我一定要提防陆景候,说他一直都是心事难测,可我却在常随着他出府时注意到,他总在路过上将军府时驻足看上许久,我便知,那女子定是李上将军家的小姐了。 果真,他在上京的商路逐渐开辟得连女帝都知晓时,用了寥寥数语,便让女帝与他的心上人赐了婚。 我那时便知,我此生,也只能跟定陆景泉了。 是他逼我反目成仇,我有何错。 我开始利用一切条件,有条不紊地与景泉开始了将陆景候击垮的计划。 只愿景泉,不会弃我。 ------------ 廿六章 人之将死(1) 阿玄痴痴笑个不停,我站起身來去看她,她却蓦地用针尖一般的目光盯住了我,状若疯妇道:“原來从一开始,便是你啊!” 我不解,看了陆景候道:“我如何了!” 阿玄不待陆景候出言,一个扑身便要将我按住,却是被挡在我身前的陆景候轻轻伸手出去将她左臂反力一拧,阿玄一声闷哼,我见她额上瞬间沁出薄汗,想去抬手时便是软绵绵晃荡着抬不起來了。 陆景候撇头冷冷道:“你只要不如此好强半分,怎会落到如此田地!” “好强,在你眼中,我便只是好强了!”阿玄噙着一丝冷笑桀桀道:“你可还记得我小时便被阿妈带过來了,她从來都是让我努力爬到别人头顶上去,好让自己过上好日子,明明族里的长老都是暗中授意要你來娶我的,可你为何便是不肯看我一眼!” “我并不喜欢你,你这又是何必,陆家的少奶奶,并不是谁人都可以來做的!” 阿玄将眼神霍地移到我身上,咄咄逼人道:“她便可以了,可我却看着,你费劲千辛万苦与女帝去求亲,那要嫁你之人,也并不是她吧!” 陆景候似骤起杀意,我慌得连后退去,他却将我一把扯了过來:“跑什么跑,她这几句话你便能听信,挑拨离间你不懂!” 我无言,陆景候昂首斜睨着去看她,竟是唇边带笑道:“你若是再多嘴,我可不会让陆景泉好过,连带着你,也得一块儿被钉在祭台上供所有陆氏人唾弃,倒是连你阿妈也会觉得,这么多年,倒是养了个不仁不义的白眼狼!” 我见阿玄的脸色蓦地沉下去,那样多的神采在她面上纷呈而现,失落沮丧绝望,到后來,只剩下了猜疑,她低声一字一句问道:“我自认为计策天衣无缝,只等到我与景泉这次再回江南便能一举成事彻底将你架空,你为何能釜底抽薪将计就计地扮成了景泉來骗我!” 陆景候却不回她话,身形不动,只扬声道:“小葛,将人带來!” 外间有人应下,过了约莫半炷香的时候,帘子微动,有一个人踉跄着被小葛推搡了进來,我也是好奇究竟有多像,瞪大了眼去看,却是他一头污发遮了眼,只留下尖尖的下巴与一双唇在外面。 陆景候将我眼一遮:“不能看他眼睛!” 我疑而不语,阿玄却似癫狂一般就要扑上去,陆景候沉声道:“将陆景泉的眼睛拿布条掩了!” 阿玄却是突然大哭出声:“他只有眼睛是最是好看的,你将他眸子也掩了,是要置他于何地!” 陆景候低喝出声:“你这蠢物,他从前是偷自习过歪门邪道的,他那双眸子,会使迷幻人的媚术你可知!” 我心中一突,怪道方才见他发间露出來春水眸光的些许,我便觉得那双眼实在是魅人至极,只欲将他额前的乱发拨开,仔细看上一番。 阿玄却不听,只挣扎着要上前去扯了那布条:“陆景候,你不要戏弄我,他不过是眸子比你好看了些,你竟污枉他习媚术,我瞧了这样多的年月,莫非都是被他媚术所惑不成!” 她说到最后却是抽泣着低低哭起來,也再不去犟着要去看那绑在地上的人,陆景候上前冷冷道:“陆景泉,你将她玩弄于股掌之间,见到她成了这样光景,可高兴了!” “高兴!”那人低低一笑,出声绵软不已:“我啊!可还不止高兴这门心事呢?我这辈子,总算是与我自己挣了一口气了!” 陆景候嘲嗤一哼:“你倒是瞧得起自己,从小便不往正道上用功读书,只知在学堂里养花养草斗蛐蛐,你且说说,是什么功名被你挣到了还來了不止高兴这一门心事!” “功名我自然是争不过你了陆景候!”他呵呵笑道:“此生我都活在父亲不学无术的耻辱中,就算有心想成事业也会被人诟病许多,他们从來都不是真心信我,只道不成事的老子生的都是不成事的儿子,我明明就该同样被爷爷捧在手掌心上疼的,为何却只有你……” 他声音缓缓低下去,无尽哀惘之意尽数宣泄出他肺腑:“陆景候,你可知我从小就恨你,我是你堂兄,却反而处处矮你一截,家宴上你听着胸膛负着手背出來的每一首诗我朝阳也是背得烂熟于心,却是从沒人问起过我,生怕我一出口,便会像我父亲那般扫兴!” 陆景候寒声道:“沒有哪个生來就被认准是什么人,可你后來偷习旁门左道蒙骗女子,还特意找上了阿玄策反她为你行事,到了如今,你还是不肯与她交待清楚吗?” 陆景泉身子颤颤着笑出來:“交待清楚,你都说得如此事无巨细了,还需我來交待什么?” 阿玄先前便是跌坐在一旁噙着满眼的泪呆滞着望着这边,此时陆景候转身过去看她,她也是半点反应也无,陆景候对她淡淡道:“在上京无故丢失两名女子之后,我注意到你总是不见人影,后來才知陆景泉竟到了上京,后來倒是轻而易举便擒拿了他,现下便是我不说,你也知是谁出卖了你,出卖了你苦心经营数年的好戏!” 她依旧只知抿着嘴静静看着陆景泉,面上缓缓露出一抹笑意:“陆郎,你可有半分真真切切地爱过我,不是因为我与陆景候的关系,只是因了那日初见,你为我收了那把不合时宜的油纸伞!” 满室都是寂静,我朝陆景泉看去,他双手被反剪着捆在身后,侧面躺在地上狼狈不堪,我想若是换做我,我也不好意思开口來一番山盟海誓。 却是他似乎想了想,笑着道:“玄小姐,你怎么还要犯傻,那日桥上的女子那样多,我与你搭讪,分明就是算计好了的!” 他又是笑:“我想让这世间,仇视陆景候的人再多一个罢了,玄小姐,你委实是太傻了些,竟被我一双眼睛看得痴愣,晕乎乎就信了我,可见,总归也还是怪不了我罢!” 阿玄笑了笑:“你莫要唬我!” ------------ 廿七章 人之将死(2) 陆景泉笑起來的下巴与陆景候有些不同,翘着有些弧度,的确是个妖魅的男子,我见他轻轻启唇,那双白到几乎透明的唇一开一合道:“我沒有唬你,我对其他的女子也是如此,只需看一眼就能迷住她们,也算是我平生最大的本事了!” 阿玄的左臂脱了臼,她便拿右臂支撑着矮桌上站了起來,陆景候不去拦她,我却是从她面上隐忍决绝的神情里似乎猜出了什么?迈步便要去阻止她。 可陆景候轻轻将我揽在了我腰上,我愣了愣,阿玄已是飞身扑到陆景泉身边,迅疾地抽出了小葛腰间剑鞘里的长剑,生生便刺进了陆景泉的心口处。 因她动作极快,剑光一闪而过之后那把剑已是将陆景泉贯穿,利器刺进胸腔之时只是溅出了几滴血花,可阿玄咬唇之际,又将剑霍地拔出來,顿时木板上似下了一场血雨,淅淅沥沥滴答有声。 陆景候将我转过身來,我木然看着,身后又传來一声剑刺入骨髓血肉之音,我颤了一颤,心想阿玄果真恨他至此,一剑还不解气,又得补上一剑。 却是那陆景泉厉声喊出來:“阿玄!” 他本是气力方歇,此时嘶哑着嗓音听着完全不似先前,我蓦地转过身去,正见方才刺进陆景泉心间的那柄长剑颤巍巍地插在阿玄的心口处,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深浅把握得似乎刚好。 那血似一尾细蛇慢慢从剑与心口相接处蜿蜒而下,被染成暗紫的青色衣襟,被阿玄牢牢捏住不放,她缓缓倒下,头转向了陆景泉轻笑道:“你不是说从未在意过我么,可为何我性命将矣之时,你却还是如此慌张不堪!” 陆景泉的眼睛被布条捂住,手脚也是被缚住,挣扎不得只得将头凑近了去听她的心跳,却是面颊触到剑身,顿时被划得血流如注。 他却不管,只是将头搁在阿玄的身上,似疯了一般蹭着让她起來:“阿玄,你定是在吓我,我方才听的那一声,是你又刺在我身上了对不对!” 阿玄缓缓睁大了眼去看他,将剑狠狠拔了出來,明明泪都已经湿透了鬓发却还是笑:“那我便再让你听一听,你隔近些,听好了!” 陆景泉慌忙抬起身子将自己挡在剑下,不住求道:“陆景候,你们任由她如此发疯,莫不是都傻了不成!” 陆景候沉吟一声,朝小葛看了一眼,小葛这才低身将剑拿了,却是掷在一边,陆景泉又是快快道:“我说要将你取而代之都是我自己的主意,与阿玄无关,她是受了我的指使,是无辜之人,你快些将她救了,我便将从前被贩卖的女子下落尽数告诉你!” 陆景候却是不为所动:“那些我早已经自己查出,无需你再告诉,只是这条死路是阿玄她自己所选,我救了她,她也沒有再活下去的心思了!” 阿玄早已是闭上了眼,气衰力竭轻声与陆景泉道:“我还不如现在死了,若是活到江南,陆景候会将我送上祭台,那时全族的人都知我不仁不义的丑事,连我阿妈都要指指点点……” 陆景泉只是泣不成声:“你、你可还记、得,你小时随你母亲、过來陆家,还错将我认作了……陆景候……” 阿玄缓缓扯了扯嘴角,轻笑了下:“是今日我才知,你们二人可以如此相似,竟是犯了第二回错,将他错认作了你!”她的确是喘气都喘不过來,忍住呼吸歇了一会:“可是陆郎,今日你与我同死,我们來日重生,下辈子……就定不会错了!” 陆景泉终也是声音微弱,缓缓道:“那碗孟婆汤你慢些喝……莫要……忘了我……” 她缓缓睁开眼朝虚空中看去,笑得如情窦初开:“那年的那把油纸伞……我到如今还留着……” 此话说完,阿玄再未睁开过眼,他二人,也再未有气息。 陆景候微微怔了一会,小葛过來请示道:“公子,如何处置!” 我觉得空气里尽皆是血浮起來的腥味,腹中翻滚搅动得头晕目眩,陆景候在身边淡然道:“将尸身收妥当,回去后再葬了!” 小葛轻声道:“若是带回去他二人的尸身,只怕不好向族里的长老交待!” 陆景候眉头一沉:“她倒是死也都要将我一军!” 我本是在一旁不说话,陆景候却回眸來看我:“苏苏,若是换做了你,你会如何处置!” 我怔了怔,小葛也看向了我,阿玄方才那些话隐隐约约浮现在耳际,我缓缓道:“这应当是你的家务事,我不好多话!” 他沉默了半会,将我的鬓发拂至了耳后,轻声道:“你也累了,如今夜已深,我让小葛送你回去歇着!” 我道:“好,你也早日歇息!” 他转面朝小葛问道:“我睡的那边可还有空房!” 小葛想了想,像是有意要将这一室沉闷打破,有些揶揄道:“公子身边也沒个侍女,这些事我一个大男人怎么记得住!” 我道:“无事,我回去还要与老田打声招呼,那里也能睡人!” 陆景候沉声道:“阿玄今日死得突然,平日里替她办事的人我还沒肃清,你与我离得近些我才安心!” 我想了想:“也好!” 小葛便道:“那我先送大人过去找着,今日恐怕是要吃些夜宵,我这就让人吩咐厨房再准备些吃的!” 我走出去时还是忍不住回身问了陆景候:“先前我进來的时候你在喝酒,不是说你沾酒便醉么,怎么我看起來不太像!” 他面有愠色,似乎懊恼我如此直言不讳戳中了他仅有的的弱点,却还是将那壶酒拿起來送到我手里,道:“这是陆家特有的果酒,任是酒量再不济,也可饮上一些!” 我沒接,又是问道:“在我被绑的那夜,守在我门口等我回去的,到底是不是你!” 他将我左颊一拂,轻声道:“只要是你见到的,都是我!” 那夜起了不少事。 ------------ 廿八章 多事之秋(1) 我睡在摇摇晃晃的床榻之上,外间的声音入耳皆是刀刃碰击与厮杀呐喊声。 我麻木地睁着眼,房内的红木桌上燃着一支快尽的烛。 船在晃,灯影也在晃。 我睁眼看着一室斑驳闪动的光影,却是船狠狠一动,那只烛偏了偏栽在桌上,顺势便熄了。 外间的声音渐渐微弱下去,我坐起身來默然半晌,也未有似方才打杀的嘈杂声音响起,只有时不时的脚步声急匆匆地跑过,我等了许久,陆景候也不似先前答允过我那般过來看我。 我终究还是自己披了件单衣,趿鞋便往外走。 却是刚行到离隔间的帘子十步远处,那帘子重重一动,我以为是起了风,眨眼再看去,竟是有人进來了。 暗夜里传來微不可察的血腥味,我有些迟疑地往后退去,定睛再看,却是那人带了轻松的神色快步朝我走來。 他将我的发拂至我肩后,竟是有许久未见的笑意:“我还以为你睡熟了,沒料到你还未歇下,现在这时辰,是要往哪里去么!” 我愣了愣,低声道:“外面吵得很,我睡不着!” 陆景候将我横打一抱送到了床边,低眉朝我道:“现下可沒人來吵了,你是要睡还是不要!” 我忙挣了挣:“你做什么?先放我下來!” 他却是不打算松手的样子,眉头一挑道:“你那次在府里,是不是趁我酒醉对我做过什么?” 我顿时羞窘地脸都熟成酱紫色,头一偏狠狠道:“沒有!” 他道:“果真!” “果真!” 他缓缓将头低下來,声音也压得暗哑不已:“莫非,是我记错了不成!” “应是你记错了,我从未见过你喝酒,怎会趁你酒醉时做出什么事來!” 他低低一笑:“罢了,你这话漏洞百出,我是不愿拆穿你,既是你从未见过我喝酒,又怎知我沾酒即醉的!” 我话头一噎,就势将他肩膀咬住道:“你不放我下來的话,我便咬了!” 他道:“你敢!” 我不说话,反手搂上他颈项张口便咬了下去。 他唇间逸出一丝笑來:“不疼!” 我又使了几分力气,他却是接着笑:“你是不是受了委屈就只想往我身上发,可不兴像那些猫儿狗儿,开口便咬人的!” 我憋着不肯说话,他伸手轻轻在我面上一抚:“好了,哭什么?不是有我在吗?” 我一腔气力终于是使不上地方,颓然将头垂着便哭出了声,他叹口气将我扶着躺下,自己也脱了鞋來与我并排躺着,起先我依旧是哭,他也不动,不作声地听。 后來我哭得累,快要睡过去时,他缓缓翻身抱紧了我:“你一直不睡觉在等我,是不是以为我会死了!” 我听了这话哭得又大声起來,他的手放在我背上一刻不停地抚着,在我面上亲了又亲:“好了好了,那些都是不足挂齿的小卒,我与小葛还是应付得过來的!” 他这话轻松得似在打扫庭院一般,我将他面颊上一道细伤指了:“那为何还受伤了!” 他笑了笑:“我怕自己模样与那陆景泉太像,便想多几分男儿血性罢了,别人的剑划过來的时候,我也故意闪慢了些!” 我轻轻按了按:“你与他像又怎的,自有自的秉性,谁说模样相似便性格也相似了!” 他将我的手反握住,却是长时间不语,叹了气突然又道:“我只是怕,你会像阿玄一样将我认错,若是以后你寻我,只需看这道伤便是了!” 我轻声道:“你也有怕的时候!” “众生皆有忧惧,苏苏,你便是我唯一的命门了!”他语气放低,平日的冷酷此刻竟变得些微温柔起來:“我本是想按兵不动,打算过些时日带多人手回江南,杀个他们片甲不留的,却是阿玄将你掳到船队里,我立时便改了主意跟了过來!” 我想了多时,终是问出了一直想问的:“你在上京的陆府怎么办!” “我已让阿其告诉了你那两名侍卫,说是苏大人无故失踪,陆某深感不安,已是亲自出來寻了!” 我闭眼道:“你还要回去么!” “你还想回去!” 我笑了笑:“上京的荣华富贵我虽瞧不上,可我终归不能让那起案子悬而不决!” “小葛要回去宫里的刑房继续当差,我让他将那十余名女子尽数送回去,他行事素來隐秘,也不会被官府察觉,那些女子被迷得不轻,有几名至今还未醒!”他道:“这下你可放心回江南了!” 他一瞬不离地看着我,我有些不好回答,别过眼去想了良久道:“这又算什么呢?” 名不正言不顺,稀里糊涂般跟着他走到了这一步。 他前有夫人后有郡主,虽说阿玄如今已是身死,可女帝另外与他赐婚的旨意还在那处,何况我已是被朝廷记录在册的女官,一声不响地与他回了江南,岂不是有些阴错阳差了。 他道:“你果然还在想李见微么!” 每次听起这名字,我心里便像被一团破布塞着喘不过來气,他似乎有些恼火道:“你还要我说多少次,我先前之所以求娶她,也不过是因为日后你也可以入我陆家,那时你的身份我虽是不在意,可要名正言顺地经过族中长老的同意,又哪有这么简单!” 我被他这一番训斥弄得有些莫名其妙:“我想李见微那些,不过是你在想罢!” “是,我的确一直因这些有愧于你!”他坐了起來,居高临下俯视着我道:“可你便不能理解我半分么!” “陆景候!”我不明白他这突然的火气从何而來,只得低声道:“你好端端的说话便说话,恼些什么?” “你终究就是不愿与我回去,说到底!”他眸中逐渐冷了下來:“苏苏,说到底,你还是在恨我罢了!” 我只觉他这番话恼火得紧,说的话也重起來:“陆景候,你是疯了不成,我若是还为以前那些事记恨你,早就与阿玄联手将你杀后抛在这海里了!” ------------ 廿九章 多事之秋(2) 从未有人能轻易将我的怒火撩拨得这样无声无形。 他隐忍地一言不发地看着我,似乎我与一个不懂事的小丫头沒什么区别。 我那些话低吼着向他吼出后,他就再未正视过我,起身下了床,冷冷道:“我只问你,你到底愿不愿意与我去江南!” 我冷笑一声:“若是我说不愿,也还是得被你带回去,你这样问与不问,又有什么区别!” 他身侧的拳头蓦地捏紧,似乎下一刻便要将手边的廊柱给扫断了,我听见他的那声悄不可闻的叹息慢慢消逝在了满室的寂寥月色之中,只余了他淡淡的一句:“你早些睡,我明日來看你!” 那一肩的月华似流苏锦缎罩了他满身,我默不作声看他掀帘的动作狠绝凝练,似厮杀阵营中的仇敌,他终是连看都未看我一眼,快步走了出去。 他到底是在介怀我,还是在介怀他自己有过那段嗜血不见天日的往昔。 手染了一座岛上几乎全族人的性命,纵是他留了我的命,也还以为我一直都记恨着他。 我只觉他傻,竟在夜里不自觉笑出声來,睡下去时,脸上却是润湿了一片。 第二日的清晨來得很快,我还未睡熟多久便觉得有些热,睁开眼时恰是海边冉冉升起的红日盈然照了我一脸,我长这样大是第一次见到日出,那样奇异的感觉像含苞待放的花骨朵一寸一寸长满在我的心胸之内,膨胀的满足感似要如瀑一般宣泄出來。 却是在我不知不觉挂了一脸的笑在看逐渐升起來的朝阳时,身后有人出声道:“好看么!” 我痴痴点了点头,却是立马收起了笑回头看去:“你也起得这样早!” “我醒了便來过來与你开了窗,料想你睁眼时便能见到这日出了!” 我将窗子放下,淡淡道:“也沒什么好看的,不过是觉得有些新鲜罢了!” 他脸上无甚表情,听了我这话倒是抿了唇道:“你觉得东西不好看时也会笑么!” 我有些恼:“你先出去,我才睡醒还未洗漱,你过会进來!” 他那身白袍被他拂了拂,那张薄唇开口便道:“我昨日将那帮人都杀了个干净,现在也沒人來服侍你,不若我叫了那老田來与你打些温水罢!” “我自己去弄水就是了!”我穿好了衣服下床,旁若无人走了出去,他却跟着我出了來,我沒回头,蹬蹬蹬下楼梯道:“我看你神色,也是沒人服侍的吧!” 他脚步声似乎一顿,我有些幸灾乐祸一笑:“解决事情也不给自己留个后路,现在小葛也被你弄去了上京,给你打下手的人都沒了!” 他淡淡道:“不是还有你吗?” 我道:“我,我可不是那种腆着脸就往上贴的人,你昨日还对我发那样大的火,今日便着我來伺候你!” 他不作声,我顿住脚步回眸冲他甜甜一笑:“陆公子,除非你低声下气与我道声歉,否则的话,门儿都沒有!” 他果真连呼吸都压低了下去,我见他又是一副火气蹭蹭上來的势头,哼了一声便往楼下继续走,却是听见身后那人僵着声音道了句:“对不起!” 我愣了愣,装作沒听见继续迈步往下,他跟了上來一直走到只离我一步阶梯上的地方,伸手轻按住我右肩道:“苏苏,对不起!” 我吸了吸鼻子:“沒听见,海风有些大!” 他再未停顿,走至我身前來,此时他站在低我一级的阶梯上,一双浓黑似墨的瞳眸静静地望着我。 我心突地一跳,不敢直视便要转过脸去,他却出其不意将我脸捧住凑过來吻了下,定定望着我道:“对不起!” 我似乎听见耳边嘭地一声有东西在炸开,脸腾地便烧起來道:“我、我去厨房那边!” 走了几步发现不对劲,又回头问道:“厨、厨房在哪里!” 他轻声一笑:“我觉着你身上香得紧,不用洗漱了!” 我忍无可忍:“陆景候!” 他走过來将我手一牵:“方才我是哄你的,我房里自然有人送淡水过來用,回去我那处便是了!” 我此刻便是跳海也不想与他再待在一处,他却是不由分说将我一揽,转身又上了楼。 他的房间正是在我隔壁,开窗的方向都是一样,临海而观,正可以见到远处隐隐有了些岛礁。 他亲自将盆里的布巾拧得半干递给我:“还过半个时辰便到了!” 我心里一跳,不动声色道:“到何处!” “自然是溯州了!” 他陆景候的老家正是在溯州。 我苏木雪的老家,却是靠着溯州的那座木雪岛。 我心里有些发紧,脱口问道:“我何时能见到我母亲!” 他笑意敛了不少,蹙眉道:“怎的!” “你莫要多想!”我闭目深吸一口气道:“你只当我是多年未见她有些思之心切,并沒有其他旁的意思!” 他负手走至了窗外,望了远处一会:“我只怕你见到她时会一时难以接受!” 我心里一沉,却是强自笑道:“无事,你先前将她的情况告知过我,我早已料想了千百遍,再成什么样她也是我母亲,我受得住的!” 他默然良久道:“回去我便安排,你安心准备便是了!” 我嗯了声,又道:“老田被你安排到何处了!” “我给了他办事的银钱,他道不愿再与我陆家做事,自己要了艘小船走了!” “走了!”我疑道:“他虽是陆家之外的人,可家应也是在溯州,怎的不与船队一起回去,也安全些!” 他道:“那是人家的事,管这么多作甚!” 我沒说话,走到窗外往外一看,心里有些凉,却是沉默了半天才开口道:“你与我说实话,你是不是昨天将他一块杀了!” 他眼里眸光一闪:“你发现了什么?” “小葛回京另带了十余名女子,定是一艘大船,先前你船队大船有八艘小船有十二艘,现下只少了一艘大的!”我道:“你真当我是傻了,连这也看不出!” ------------ 三十章 多事之秋(3) 他捏了捏眉心,走至一把椅子边上坐了下來,话锋一转道:“他是阿玄请來做事的人!” “可他并无对你有过歹意,且昨日阿玄欲为难于我,还是他为我解围,事后更因为我的缘故被阿玄伤得满身尽是鞭伤!”我有些气道:“你除阿玄之前的爪牙的确不错,可他连半分武功也无,不过是受银钱指使來办事而已,你这样杀了他……” 我还未说完,他却是冷了几分神色道:“苏苏,我陆家的家规,便是遇了参与贩卖人口之众,不论是谁,见者杀之!” 我牵了牵嘴角:“所以你便将木雪岛的人一个不留!” 他皱了眉來看我:“昨日你叫我不要提,今日却是你要來寻衅滋事不成!” 我不怒反笑:“草菅人命还要扯上自家家规,陆景候,我真不知你竟有这分胆量!” “说來,你还是要与我在这件事上过不去了!” 我也不知我此时是何心思,并不是要去将往日种种与他算清,只是想让他知晓,人命非蝼蚁,生杀之权并不是被他掌握着的。 却是不待我开口,他沉着一张脸走了出去,临了转身与我道:“我不想与你吵,以后若总是在这件事上与我为难,我一概不会与你理论了!” 我偏了头,静静坐了许久,陆景候的脾性一向吃软不吃硬,尤其在这件他一直深以为我会肆意抓住不放的事情上,更是说不上三句话便要恼起來。 可老田与那些无意参与此次贩卖的人,更是冤屈。 以陆景候如今的炙手可热,在江南一带若是杀了人,也沒人敢追究,知府会忌惮他准郡马爷的身份,乡里邻人会担心他使坏起來抬高物价,总之,他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天之骄子,我与他这般耍脾气,若换了旁人,只怕是要觉得我疯了。 船不疾不徐地开着,我索性就呆在他这边看海水。 不知京中的形势如何了。 我下意识暗自算了一下日子,眉心突突一跳,见放公子的忌日竟是明日。 我莫名想起了天牢中那次未被找到的那人,也不知再回上京的宫中会是何时。 女帝若是寻不到我的人,应该也不会大费周章地來找吧!我于她而言只是半路遇见的女官,是为牵制陆景候才机缘巧合被她相中,这朝中或许也只有我任职是这般让人啼笑皆非的。 一纸任令,只是由女帝开心不开心罢了。 我默默站起來,打算出去找陆景候,却是船突地似撞在一处暗礁上嘭地一声巨响,缓缓地往一边斜了下去。 我立时有些慌,稳住了一旁的窗檐不敢乱动,却是有人似风一般疾走进來,将我抱着便往外走。 他抿唇似还有些生气,绷紧了脸一言不发,我心里滋味难辨,只得借了其他的话來问道:“船怎么了?” “触礁了!” 我哦了一声:“只有这一艘吧!” “嗯!” 我暗暗咬牙:“这船上只有我们两个!” “对!” 我还待开口,他低低道:“抱紧我!” 我下意识将他脖子一搂,哎了一声:“你慢些,我怕高!” 他唇边似有一缕笑意浮过,却是快快转过了头去,脚下使力踏上了这高船第二层楼之上的栏杆,俯身便往下边纵身跃下。 我惊着低低叫出來,他将我整个人揽在怀中,厚实的胸膛有着衣料的馨香,我心砰砰直跳了几下,耳边传來一声震耳欲聋的轰隆之音。 陆景候抿唇沒有回头,落步稳妥地降在了一艘稍小些的船上,我忙下了地回身去看,那原本巨大的船顷刻歪斜着倒下,似一座倾颓的高厦落地轰然。 却也只是短暂的时间之内,那船缓缓沉下去,到最后徒然吐出了一个硕大的气泡,再定睛去看时,已是一点踪迹都沒有了。 我突然意识到一些事情。 陆景候沉默着定定看着那沉下去击起漩涡的一点,仿佛要将之看穿,我抬眼问他道:“既是这样大的船都能沉下去不见踪影,这里平常也不是险滩暗流之处,为何还有暗礁!” 他昂首有些不快:“不是触礁!” “可你方才说……” 他转首过來,话里有些沉闷道:“是昨夜沒杀尽之人偷藏到船舱底下,方才被我发现时,已经用身边的利器凿穿了船底!” 我哑然,他轻蔑道:“只是这人太蠢笨,若是我要弄个鱼死网破,直接用火來烧便是,用人力來凿船,可不是辛苦!” 我愕然看了他:“你这种人定不懂他所想,若是拿火烧,火势起來之前你就能结果了他,若是将船底凿穿,那刻他还有命的话,是可以与你一齐看见被海水冲进來的惨状的!” 他不经意挑了眉:“果然能力相当之人,连心思都是能共通的!” 我张了张嘴,觉得与他说话还是有些费神,那些个弯弯绕,我还是招架不住就给自己挖坑跳了。 他将我肩膀一揽:“趁着船还未到,去用些早茶!” 我道:“你这船是怎么分配的!” “大船统共是八艘,现下只余了七艘,全是装运货物及淡水干粮补给的,小船上的人手护卫多些,每隔半个时辰轮换一班,从小船上调到大船上检查有无闲杂可疑人等!” 我想了想:“何不将干粮淡水分开來,用小船装载,若是出了今日这样突然的事情,也不会损失太大!” 他竟是一笑,深色中分明有几分傲然之意:“今日此事皆是我意料之内的事情,我本是因为你被虏故而才将计就计换了陆景泉,这船上的人手沒有几个是我自己的心腹,若是往日,断然不会出这些事情!” 他狂傲之色将我也触动得纵意起來,我扬声一笑:“你可别光说些大话!” 他道:“行事之前若是沒有十分的胜算把握,我自然是不会轻易有所举动的,防患于未然,若患初起,则作草斩之,永绝后患!” 从未发现他冰一样的人竟能如此似火灼烧起來,我肺腑之间似点燃了燎原的火光,他眉目俊朗长身玉立地站在这一轮骄阳之下,竟是一番指点江山的君王做派。 ------------ 冬莹碧雪篇 ------------ 第一章 陆景候反(1) “苏小姐,这是您要的鸟笼子,这细竹篾绞出來的,看着精致不说,鸟儿凉快,转悠的地方也大!” 我轻轻一笑,接到手上一看,也果真,前几日我让下人买來的小黄鹂正好能放进去。 “行,就要这个了,多少钱!” 那老板嘿嘿一笑:“您來之前陆少爷就打点好了,留的银钱够您买十几二十个这样上好的鸟笼呢?” 我面色一僵,冲他点头道:“那我便拿这个走了!” 身边侍婢低头接过这鸟笼子,我哎了一声:“就我自个儿拎回去,谁也别插手!” 那老板是个精明人,看出來我不高兴,又一时猜不出來,只得笑着岔话道:“苏小姐的口音似乎不像是我们江南这边的哩!” 我缓缓笑了笑,朝鸟笼里吹了口气:“对,我并不是这里的人!” 我的家或在上京皇城里的淑玉宫,或在只住了寥寥数日的陆府,更甚至是前些年便再未踏足的木雪岛,却怎也不会是陆景候随随便便就将我安置的一处空荡荡的宅子。 那老板还要接着问,我道:“我是上京來的,一时沒了盘缠回去只得寄住在陆少爷家里,若是以后有我家人來寻我,请老板告知一二!” 他怔了怔,我心思一转,笑着轻轻启唇道:“陆少爷他是个忙人,沒工夫送我回去,差别人他又不放心,只得将我强留在此处,可我在这江南呆不下去,只想快些回家了,老板认识的人多,不知有无上京那处的朋友!” 他显然未料到我如此说,一时忙起來擦汗道:“陆少爷既是要留您,我怎好去搬弄是非……” “你且说,是有还是无!” 他忙道:“有,有的,我这些货物有的要送去上京卖,他们官家的公子哥有几个是喜欢养鸟的,正与我交好!” 我道:“且说说,我或许认得!” 他一连串说出了好几个名字,只是我听一个心便灰下去一分,待他要闭了嘴时我已是要打算起身告辞了,他却突然说道:“特别是淮家的淮公子,他性格好,还与我有些往來!” 我心内像一颗石子叮咚一声投进去瞬时激起一圈涟漪,身边的侍婢已是领了我眼色暗自退了下去,此刻这店里只剩了我与他二人,我道:“淮公子,淮宁臣!” 他惊了一惊:“小姐莫要直呼其名,他前几日官位又是升了一级,已是三品大员啦!” “三品!”明明我來之前都只是低我一级的四品京兆尹來着。 “是啦!说是破了件女帝都重视的大案子,只是沒完全成功,听京中的朋友讲,若是他将剩下的都做圆满了,还要升官哩!” 我一时记了起來,点了点头:“还有什么是叫做剩下的!” 分明那些女子都是已经被送回去,虽是主谋找不出,也是可以立功行赏的了。 却是老板压低了声音,掩了嘴悄悄道:“我今日与小姐说了,小姐可千万别告诉别人!” 我扯起嘴角一笑:“我知你是看陆景候的面子,你且说,我不会透露出去的!” 他听见陆景候被我直呼其名,讶异程度不比方才亲耳听见淮宁臣三字的时候小,他平复了一下呼吸,这才肯开口道:“听说淮公子在京中,这几日是连鸟也不溜了,酒也不喝了,整日里忙进忙出忙得焦头烂额,都是为了找一位女帝亲自下令要找到的人物!” 我心里突地一悬,脱口便问道:“是要找谁!” 他笑道:“这就不是我该管的事了,他们闭口不提,我当然也不好多问啦!毕竟是人家朝廷的事情,咱们小老百姓知道太多也不好!” 我此时心里隐隐有了些打算:“张老板,你下次若见他,只说是遇见过一位苏姓小姐,现住在溯州城南的一尾巷子里,他若知晓,必是要与您做一桩大买卖的!” 他怔了半晌,再开口时竟是多了几分畏惧神色道:“莫不是要找您!” 我起身垂眉一笑:“方才您也说了,不该多问的事情,还是不要知道的好罢!” 他忙转开眼去,朝后堂扬声喊了一句:“來人,恭送苏小姐!” 我朝他点头一笑:“先祝您日后前程似锦,早日贵人成贵事了!” 他弯腰一福,肃然得我都是将背脊挺直了些,门外有轿子等着,我低身进去坐稳了,沉声道:“回去了!” 陆景候带我來了溯州,却是沒打算让我去留在他堂堂正正的陆氏大宅里,也是,连一品的乐易郡主他们都瞧不上只想让他取本家,我这个撑死也就是个区区三品女官的來路不明的丫头,下场也该是一番凄惨才对。 我闭眼侧躺了靠在座垫上,扳着指头算了算与陆景候有多久未见了。 他用了一个时辰便让原本呆在江南老宅來接驾的心腹在城南安置了一处僻静的宅子,在我们还未进溯州东边的城门之前,那心腹便在马车窗外靠拢來与他道:“少爷,安排妥当了!” 陆景候遂让心腹带了人员货物及阿玄并陆景泉的尸身往陆家老宅去了,独自又与我往城南过去。 他当时执了我手与我说:“苏苏,这些日子先委屈你了!” 他道:“等我解决族里这些烦人的琐事,我将你端端正正地带到长辈面前去见他们,他们不会不允的!” 于是,我便看着他的背影在这座仆役众多却仍显空荡的宅子里住了下來。 起初还觉得江南的屋子许多年未见有些新鲜,可是日头一长,这些人都是面无表情从我身边经过,皆是垂首不语谨慎少言的样子,有时他们从我身后经过,都是悄无声息。 我只觉像被关进了一座巨大的荒凉鸟笼子里。 好在还可以出去。 我咬着牙让下人带我去溯州最大的花鸟市场,挑了只顶会叫唤的黄鹂鸟,那时有人偷偷禀告了在城北老宅处理事务的陆景候,据我后來问起,当时陆景候从书案前都未抬眼,只道:“随小姐高兴,要什么你们都得务必弄來!” 陆景候却是反应慢,我分明便是与他在叫嚣,我自己被他放在这儿,活生生地成了一只鸟。 一只连叫唤都沒人搭理的鸟。 今日我买了鸟笼,若是他还不理,我便将这鸟和鸟笼一并给他,他要养不会吵着他的鸟,便自己去养吧!姑奶奶我到这儿來,可沒什么闲心思和他慢慢等。 若是张老板机灵淮宁臣聪明,不出两日,定会有人來接我回上京。 届时若是女帝问起我为何与他单独到了这与上京千里之隔的江南,我只说,是陆景候救了我,我又跟着到他江南老家來打探他家底的。 我暗暗赞许自己灵巧的心思一番,瞬间连这几日的闷气也一并消了。 下轿时我的脚步甚是轻快,那见惯我无精打采成日哀叹的侍婢有些惊着,我朝她回眸莞尔一笑,自己哼着小曲儿往宅子里进去了。 却是大堂里端直坐着一个人,我心莫名收紧了半晌,垂了眉走进去,他见了我,将手里的茶碗轻轻一搁:“许久不回來,茶都要凉了!” 我笑了笑:“你也知茶会凉的道理!” 他转眼去看面前的那盏茶,轻轻道:“我知道这些日子你在气我,这是今日刚从茶园里采的大红袍,你先尝尝!” “又沒有喜事,用什么红袍!”我走近他身前坐了下來:“你今日竟是得了空了!” 他将唇紧紧一抿,蹙眉便來看我:“多日未见,非要一见面便使小性子么!” 我呵呵一笑:“怎么敢,我一举一动都被你捏着呢?便是出门买了只鸟笼子回來都有人特意去与你报备,我怎么敢使小性子!” 他眸光一闪:“我为你的安全着想,陆家已经有长辈知道我带了人回來,我怕他们对你不利!” 我将眉心捏了捏:“随你怎么说!”我对外面那侍婢招了招手:“來,把这漂亮的鸟笼子拿进來,让少爷看看!” 我转头与陆景候笑了一笑:“今日我可开了眼,原來这鸟笼子竟还可以这般大,我一直只以为,将鸟收得死死的,那才算称得上鸟笼呢?” 他沉默半晌转而垂眼一笑:“你今儿是怎么了?” “我,我怎么了?” 他抬眼來看我:“话里全是刺,是有谁惹你生气了!” 我笑了笑:“我心里舒坦着呢?哪有什么不开心,或许是你心里有疙瘩,听來觉得我话里是刺差不多!” 他缓缓端起茶盏,递到我跟前來道:“喝口茶罢,我与你煮好了沏的!” 我挑眉一笑,接了过來抿了一口,重又转首去放下:“难为你沉得下心來煮茶!” “若是为心爱的人做这么点事都不能沉下心來,便是太不该了!” 我伸手便去要作势摔那盏茶,他却不轻不重地握了我的手,定定看了我半晌:“我这话有错!” “沒有错!”我抽回我的手來规规矩矩放在膝上,笑得比任何时候都要开心:“错处全在我,我沉不下心來等你,我沉不下心來做你豢养的鸟雀,我本就是个散漫之人,我今日才意识到,我随你來这江南,其实完完全全是错了!” ------------ 第二章 陆景候反(2) 他将那盏被我喝了一口的茶慢条斯理端起來放于鼻下嗅了下,转而竟是笑不可遏道:“苏苏,你已经是大人了,还要学小孩子一样反悔不成!” 我不愿与他多说,心知若是告诉他女帝现在在搜我会令他格外在意,索性只抿了嘴不再说话。 他静静笑了一会,又扬了唇看了我道:“我今日來,便是要接你过去的!” 我道:“我住在这边挺不错,环境也还清幽!” 他挑眼起來与我一看,又将那茶碗端与鼻下慢条斯理一嗅,垂眼道:“与我过去!” 我定是不能走的,都已经与张老板说了我是住在城南,若是与他去了城北的陆家老宅,万一淮宁臣私下里來带我走寻不到我人该如何是好。 他已是起了身,对了左右道:“请小姐动身,扶她进轿!” 我缓缓吸了口气:“陆景候,我们好好说,过几日罢,过几日我在这里腻了便自己与你说一声,到时候你再來接我!” 他不再笑,眉目里只是让我有些心寒的冷厉:“你还要如何,我不來时你日日恼我待你冷淡,我今日來了,你却说舍不得这处不愿与我走,我只恨不得将心都剖出來给你,你现下却不要,你当真要如此过分!” “心意随时都会改,你赶在我改之后才來,却不是太迟了么!” “我也急着要早些來,可囿于那些琐事,我早來不了该如何!” “陆景候!”我看向他眼里道:“你可还记得夏力!” 他眸间瞬时杀意大起:“你提他干什么?” “那时他与我第一次相见,约在上京城外玉斜山腰的白露寺前,却是遇刺身负了伤!”我一字一句道:“那时是不是你从中作梗!” 他将袖子狠狠一拂,重手便拍在我与他身边的黄花梨木圆桌上,我只觉连脚下的地都要震裂,却依旧不为所动淡淡道:“可是即使他遇刺也还是偷跑出來赶在黄昏之时见到了我,你如今虽是事务繁杂抽不开身,却是决定在你,你觉得事务比我重要便不來,非要等到事情一一办妥了才想起我了,觉得我在这一个大院子过得凄惨了就來接我去你人多的陆府了吗?” 我定定朝他看着,不自觉竟是笑了:“我不稀罕,陆景候,我不稀罕了!” 他凝眉狠绝地将桌面一扫拂过,那个杯盏随着一阵风声便被他掼在了光洁的地砖面上,那些碎裂四处迸溅的瓷屑似珠玉一般晃花了我的眼,他的手随即将我的肩膀牢牢按下,我不得已跌坐在身后的椅子上。 他已是脸色铁青,咬着牙将我撞向桌沿抵住了道:“你只说你到底走不走!” 我动弹不得,却不肯服软,抬眼看进他眼里决然笑道:“你越逼我,我便越不肯走!” 他冷哼一声,又将我按进去几分:“你走不走!” 我道:“你让我与你走,不过是将我从一个笼子里换到另一个笼子里,有什么分别!” 他蓦地低了头与我近处看着,紧紧攫住我视线半晌,方才狠狠道:“到了宅子里我日日都能见到你,有什么不好!” 我默不作声,他这些话尽皆句句伤人字字诛心,大堂外面有几声啁啾,我循声望去,那只鸟笼现下已经被悬在了外间的花藤架上,风吹过悠悠荡着,我闭了眼缓了口气,轻声道:“等我将那只鸟放了,我便与你走!” 那时已快接近黄昏,红霞遍天的尽头处却是涌來了一阵兵戈铁蹄之音,我惊着回身去看陆景候,他将我一把扯过便往外面走。 我慌神道:“是什么声音!” 他侧脸绷得极紧,似满弓的箭即将要破弦而出,我不敢去看,只得不停问道:“陆景候,你这几日到底在谋划着些什么?” 他霍地转身将我紧紧抱在怀里,厉声道:“苏木雪,女帝不肯解了我与李见微的婚约來为你我指婚,我便要反了她,届时我与你在一起,谁敢说半句不是!” 我心寒得连手足都凉透,却还是使出平生最大的力气挣开了他吼道:“你是不是疯了,谋反是要诛九族的大罪,你若是现在收手,还來得及!” “我费尽心思谋划了几年,为的就是要将这江山拱手送到你面前,若是你肯愿意接纳我这天下,你便不会再恨我了!”他面色苍白地与我道:“苏苏,这是我穷尽心思与你备下的聘礼,你难道不喜欢么!” 我狠狠将他要伸过來的手拂开:“你只不过谋划了几年,女帝她心思敏锐早已知道你入京动机不纯,你可知她为何要将我送到陆府去小住!”我深吸了口气缓缓与他道:“她身为女子稳坐了这江山数载,你莫非就想不到,她心性与手段要远远超出许多谋臣老将吗?” “可我不怕!”他眉目间一派猖狂,双眸里现出对这一片江山的纵意之色:“苏苏,我为了这么多年,就是要让你看一看,我对你的真心,我要让这世间都成为你我的脚下之臣!” 他一向冷酷凌厉的面容上重又现出了那年杀伐之夜的嗜血,多年未见的神色莫名再起,我心里只是揪紧得快要缩至不见,我将他的面容与记忆中那晚含笑手持利剑的陆景候仔细放在一处快速想了片刻,却是徒劳发觉,他并未有半分改变,只除了而今面上的,是更为浓烈喧嚣的杀戮之气。 这贯彻天际的似血晚霞将他的双眸都隐隐映成赤色,我拽住他欲上马的衣袖,几乎是要哭着求道:“你可知战乱一起会有多少生灵涂炭哀鸿遍野,我只要你平平安安与我一起活着,不要去妄想着什么叛乱谋反了可好!” 他斜睨了我,神色早已是陌生得我再不认识:“你又怎知我一定会输!” 我终是忍不住,惶惑中伸手便将他一把抱住道:“我求你收手罢,此时不传出溯州城还來得及,我今日已是给淮宁臣传信,他不出三日便会带朝廷人马过來的!” 他对淮宁臣这名字一时有些不熟悉,我见他轻轻地落了脚,缓缓回身问了我道:“我不管他是谁,我现在只想知道,你为何要与他传信让他带朝廷的兵马过來!” “我先前只是怨你日日不來见我,我便赌气要回上京!”我不住地将泪在他肩上的衣料里蹭干,哭个不歇道:“却不曾想差点害了你,你听我的,不要举事,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可好,你若是要娶我,多的是法子的!” “可女帝之前说了,是要将你许配给夏力的!”他声音霍地扬高起來:“否则,我为何不愿让你独自去回上京,那夏力盯着你不放,暗地里在女帝面前求过多次,只怕你这次一回去,女帝便会立时下这道赐婚的旨意!” 我被他的话吼得愣怔在当场,良久摇头道:“不会的,我现在还是女官,是不可任意婚配的,再说、再说夏力他早对我无意了,你莫要听女帝刻意的激将,她不过是、她不过是只等你举事好将你们谋乱之人一网打尽再彻底击垮你们陆氏,好让国库充盈罢了!” 我的话说得极快,就连我自己都要信了的时候,陆景候将我抱上了马,我未回过神來,他已是策马扬鞭,瞬时晚风裹挟着尘土与杀意,尽数对着面上扑來。 他附耳对我低低道:“我今日便告诉你一个道理,什么叫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马鞭养在空中搅动着不安的情绪抽刷有声,我被他用牵着马缰的左臂牢牢抱紧在怀里,本是该害怕的时候却突然冷静下來。 陆景候一向都是心思缜密,沒有准备便不行动,现下如此执着于要起事,除了苦衷之外,还定有其他先机。 他驾着马一路往城门处驶去,我在马上远远地便望见城头有个被五花大绑身着官服之人被押着不得动弹,我心惊了脱口问道:“你将溯州的知府给绑了!” 我只知这溯州是他陆氏为尊,即便是朝廷任派的官员也要对他陆景候敬重三分,却未曾想他竟如此肆无忌惮,他冷冷一笑:“知府已被我斩于城门之下,就在我去接你之前的半炷香时辰之内,你现在看到的,是我派人请來的江南知府!” 江南有三州,溯州、阳州与行州。 其中溯州最大,此三州的知府为副级官吏,而江南知府为正级官吏,统管这溯、阳、行三州。 我冷汗涔涔而下:“你到底是有了几分的把握才敢如此决断!” 他笑了笑:“我手里有一个你意想不到的人!” 我抬眼去看他:“是谁!” 他抬了右手去指道:“先帝的皇位虽是传给了他妻子女帝,可他还有一个被女帝迫害逃到南疆的弟弟,比起血统的高贵,这位亲王较之平民出身的女帝,在世人眼里更有资格登上九龙宝座!” 我顺着他负手往城门处昂首去看的目光,正见有一位少年迎着夕阳站着,身披的战袍迎风摆荡,耀然生姿。 ------------ 第三章 倾尽天下(1) 陆景候已是成竹在胸:“江南与南疆已连成一片,尽收我麾下,这前朝亲王林重恩说到底,也只是我养起來的一个傀儡罢了!” 他俊美无铸的容颜上是娇灼的轻狂,我本是已经下了马,此刻偏头望向正端坐马背之上的他,若月皎皎之华的周身着了似雪未染的亮白的长袍,正如战无不胜的神祇,向着对他膜拜的众生书写被血洗涤的荣耀诗章。 他侧身下马,矫健的动作带起一阵微风,我轻声问道:“这亲王你是如何安排的!” “他是南疆大部的统帅,不过,也依旧听命于我!” “现下形势如何分!” “大夏本就是从前的大庆演变而來,从前与北狄和谈,又平定了南疆,故而正是三分天下,女帝手握江北,我掌江南,南疆的兵马便由林重恩指挥!”他笑了笑:“你可知,有林重恩在身侧,除了可以得到南疆的十万兵马,还有他手下众多奇能异士,我之所以能知晓众多远古奇方,都是从他那边得來的!” “他既是前朝名正言顺的亲王……”我默了默,还是开口道:“你可有想过,如今你利用他,想以扶植他的名义來争夺这天下,却是在养虎为患!” 他突兀一笑,摇了摇头却并不说话。 我看了一眼城门外已是站得密密麻麻的兵士,低眸与他道:“既是你已有把握,可否允我一事!” 他道:“你说!” 我遥想起当年见放公子坐于马上最后朝上将军府回望的那一眼,心里酸涩一片:“陆景候,若是你能杀到皇城,便将天牢里的那人找出來,我要用他的血來为李见放作祭奠!” 他看了我许久,面无表情道:“你对他还是念念不忘!” 我将头低下了半分,小声道:“也不是那么容易释怀的,我总忘不了,他的尸身被将士们抬进当时的上将军府门的情形!” 他默然凝视我半晌,点头道:“都依你!” 再沒有什么是我所惧怕的了,永垂不朽的光华流转在陆景候的周身,他下马來与我并肩而立,一直走出城门众军之面前。 城墙之上的人陆陆续续也都走至我们身后,于这一片空寂旷野之中,摧山裂地的声音拔地而起响彻苍穹:“恭迎将军亲征,恭迎王爷亲征!” 那一方的肃杀里,是陆景候负手挺直了脊背扬声宣道:“传令,今夜扎营于溯州,明日庚时全军北上!” 那一众的人于我们身前身后俱是俯跪而下,齐声应道:“遵令!” 却是我觉得身后有道视线直直向我射了來,我有些诧异地回过眸去,却见被众人称作王爷的那人与陆景候惯有的动作一致,负了手昂头朝我斜睨而來。 我有些不知所措,这样直白的眼神我从未遇过,一时慌了神又转过头來往前站了一步。 陆景候将我手腕牵住,以眼神來询问我是怎么了?我朝他身后打眼一看,林重恩却又别过眼去看齐齐跪着的兵将,面上并无半分异色,仿似刚才那种阴冷的视线不过是我的幻觉。 我的直觉清清楚楚地告诉了我,这个人,并不似陆景候想的那般简单。 他是从未打过仗的人,就连军中众多将领的职位都不知如何封赏,虽是心机沉稳,可将领一众都是林重恩的心腹,日后他欲将林重恩架空夺权,岂不是会反被林重恩先下手。 可如今陆景候正是风发意气自信正盛之时,我怎好去与他泼冷水。 陆景候将我带到一处安营之地,将我带到一间营帐前,又与我指了别处几间营帐道:“你与我住一起,另外几处都是其他将军的地方,别走错了!” 我将营帐的帐门放下,转身肃然与他道:“除了你是将军外,还有几位其他与你分权的!” “若说分权也有那个一品王爷林重恩!”我将我拉至他身前坐下,笑着道:“你这是在为我担心么!” 我拂开他的手:“你的心思一向谨慎,我只是不知为何这次连你的人手都似乎还沒安插好,就贸然与这个來历不明的王爷來举事了!” “你怎知我沒有安插人手!”他沉吟道:“人手并不是在显眼的高处才妙,反而是隐藏在暗处的利箭才有优势!” 我低声叫了出來:“莫非你将心腹安插在兵士当中!” 他面带得色与我看來,我笑着将他双肩一拍:“还是你聪明!” 我本站在他面前,他就势伸手揽住我的腰往他面前一带,我不提防便向前跨坐在他双腿之上,面对面隔得极近,我被这略带狎昵的姿势弄得有些懵,慌忙仰面就要起身,他却是趁势亲上我的脖颈处。 那一双唇似点了火,细滑的触觉让我几欲焚毁神志,我慌忙叫道:“陆景候!” 这声音甫一脱口而出便像染了蜜意一般甜腻不已,我心里猛地一惊,何时有了这般娇态,他却是伏在我肩上低低道:“我现下可是正二上的辅国大将军了,你可要听话些!” 我喘了几口气,敌不过他缠在我腰间的手,终是放弃了挣扎,软在他怀里轻声问道:“除了你一个将军,可还有其他!” “还有一位王姓的正五上定远将军,徐姓的正五宁远将军,校尉副尉六七人,另设了行军主簿一名,这个是我的心腹,其他我嫌那些名号太土,索性只封了这两名好听些的将军!” 我噎了噎:“居然不是那个王爷封的!” “我说了他不过是个空挂名号的王爷!”他有些恼道:“你专心些!” 我不懂他意思,疑惑着啊了一声,他却将我的人按过來,直接吻上了唇。 这是我与他第二次了。 我心里一片含羞带臊只差沒从头红到脖子根,他却是越吻越急,到最后晕头转向,待我醒过神來时二人已双双滚到了营中的那张大床上,俱是衣带剥落气喘吁吁。 我这厢有些傻眼,他那厢显然是情到浓时一时半会停不下,我缓缓咳了声,闷闷道:“好了罢!” 他未抬起头,只是停了动作沉声问道:“怎么了?” 我慢吞吞道:“万一有人闯进來怎么办,还是莫要宽衣解带罢!” 他顿了顿动作,从我身上抬起身來看我道:“我的营帐怎么会有人敢闯來!” 我见他又要俯首下去,一时急道:“我说,我们还沒成亲呢?” 他道:“这个我知道!” 我被他一番吻迷得天翻地覆,再醒过神來腰带已是尽数散落在一边,连外衣都是半敞未敞一派的风光旖旎。 我咽了口气艰难地伸手去作势要推开他,他好笑道:“又是怎么了?” 我喘着粗气软绵绵道:“我、我说……我们还沒成亲呢……” 他清醒道:“这个我知道!” 我翻了翻白眼:“这样不好罢!” 他道:“哪样!” 我将衣襟拢了拢:“这样!” 他一副嫌弃的眼神朝我瞥來看了半晌,幽幽道:“是你在我怀里乱蹭才将衣服弄成这番德行,我只是要吻你而已,又不做其他事!” 我被自己的呼吸呛了一下,回过神來他已是拿了条薄被过來将我严严实实盖住了:“睡觉吧!” 我直直看着他坐下來脱衣解带睡在了我旁边,方才本是天色未沉,也沒点烛火,厮磨多时到现下,营帐之内只能依稀辨出他面上是何神色了,我凭本能觉出他也未生气,试探着轻声问道:“怎么突然要睡觉啦!” 他蓦地翻身过來朝向我,一双晶亮的眸子眨也不眨地攫住我面容许久,直到我以为他要入定之时,他突然开口闷闷不乐道:“我怕再亲下去就收不了手了!” 我被他这话噎得不轻,尴尬一笑就闭了嘴。 他伸手过來将我身体揽过去纳入他怀中,那里尽是甘冽的男人气息,我闭目深深一闻,他低低道:“你别乱來,我怕控制不住!” 我听他声音里挣扎多过告诫,慌忙屏息果真乖乖躺好不敢乱闻,他暖暖的怀抱将我包裹住,十几年未有的安心感将我的思绪都熨帖在这漫无边际的稳妥之中,在我即要沉沉睡去之际,他却是叹了气道:“苏苏,为何我们之前经历了这样多的事情,若是沒有那些,我应该早就明媒正娶将你迎回家了!” 我闷声不知如何回答,他却是以为我睡着了,又道:“那时我只记得要为父亲报仇,一怒之下杀尽了那么多人,可唯独舍不得对你出手,是不是从那时起,你注定便是我心头最碰不得的一道伤了!” 我知道他说的是那年的那件事,我不想再听他说下去,却是装睡便要装到底,只得努力平稳呼吸听他又道:“那时你比我低半个头,我轻轻一抱便将你抱在了怀里,我现下每每忆及那时,只觉我是杀红了眼,竟将你一生的的安稳都毁了个干净,我后來便想,若是你肯原谅我,我便是倾尽这天下,也要让你余生都富足安乐!” “苏苏!”他说道最后竟是长长一叹:“我此生最对不起的,便是你了!” 我闭紧的双眼却是有泪溢了出來,滴落在枕间,濡湿了一片。 ------------ 第四章 倾尽天下(2) 陆景候日日在前线指挥行军,这陆家军势如破竹连连拔城,将江南三州以北的数座城池都攻占了下來。 女帝似乎在上京安稳度日,并无集结皇家兵马來镇压。 我虽是顾虑,却见陆景候每次回來与我说话时神色轻松,也渐渐放下心來。 我有时在想,陆景候只是自己身怀功夫高深莫测,却是从未习过兵法的。 打仗这类兵家之事应与单人独斗不同得多,为何他却是能连连攻克多城。 连过了五六日之后,我起身整理床铺之时瞥见他枕下露出一页磨损得厉害的书角,鬼使神差摸出來一看,竟是一本《子小兵法》,我有点失笑,又将它重新塞了回去。 心里顿时安心了不少,陆景候自己便是个天才,我若还为他担心的话,便是闲得慌了。 我整日里都是男装示人,只因自前朝多代起,除了随军女官之外,各将部就未有自带女眷的先例,陆景候若是在这上面马失前蹄,只怕会误军心。 却是还有好事者将这话传了出來。 我那日坐在灯下准备烫烫手做针线活,却是帐门被人从外掀了开來。 陆景候平日里都不会回來得这样早,我诧异往外看去,却是个面生的小兵,他倒与我留了几分脸面并未进來,只将长枪直戳在地上扬起沙土一片,扬声道:“这里是陆将军的家眷么!” 我愣了愣,低头看自己未换下的男装,转而将烛火拨亮了些举到他面前照了照:“我是陆将军的随军亲卫,您是!” “我是王将军部下的九品陪戎副卫,來找陆将军违反军规带至军中的女眷!” 他面色冷冷,声音含冰,我道:“只怕你是找错地方了罢!” 区区九品副卫就如此嚣张,姑娘我还是三品御前女官呢?我作势要关帐门轰他走,却是脱口问道:“你说什么?陆将军违反军规,谁说的!” 他直直道:“自然是我们王将军!” 王姓正五上定远将军。 陆景候当时如此说。 不过是正五上,陆景候却是正二上的辅国大将军,这王氏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不成,节节高升的战势之前竟在军内起了内讧。 我心思一转,那时林重恩在背后阴鸷森冷的视线被我忆及,我生生打了个寒颤道:“王爷在何处,他怎么说!” 那小兵竟是对我嘲嗤一笑:“小哥,我见你模样生得像那些大户人家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却只当你有几分本事是能待在这陆将军身边做个亲卫的,沒想到还是和那些草包一样笨!” 我冷冷道:“谁给你这样的胆子口出狂言!” 他只以为我会忍气吞声,听我这番话有些发愣站在原地,我寒声道:“带路,往你的王将军那处去!” 烛台被我重重搁在桌上,我出门不轻不重在他肩上一拍,笑得有些高深莫测道:“小兄弟,我从前听人说过,在这军中,因为说错话得罪人就无缘无故死的人,可不在少数呢?” 他脚步突地一顿,我也停住笑吟吟地盯着他后脑勺不走了,他半晌后忙转过身來对我弯腰一揖:“小哥,是我对你不住,今晚上多喝了几杯浑酒说了几杯浑话,真真是我错了!” 我哎了一声:“别介,你方才说了些什么我还真沒在意去听,你回头,好好带路就行了!” 他将脑袋一番狂点,一溜儿麻利的小跑就将我带到了。 我听得帐内有几个不同的声音在争吵不休,又叫住了欲退下的他道:“來,老九,劳烦你往里面通传一声,就说人带來了,他王将军见还是不见!” 他知道我是在说他官职九品,忙着冲我深深一揖,嘴里连连应道:“是是是,我这就进去禀报!” 我负手盈了一脸笑看着他走进去,在他甫一掀帐门的时候堪堪回身朝我胆怯望了一眼,我分明见到他腿一软,差点如帐门两边的火盆架子直直栽进土里。 怪不得只混到个九品副卫,就这出息。 我收起笑白了一眼,不多时帐内传來一声不急不缓的声音:“进來!” 是陆景候的声音。 我稍稍安心了些,清了清嗓子,老九正从里面躬身退出來,见到我推起一脸的笑与我掀开了帐门道:“您请进!” 我学着京中那些流里流气的官家公子吹了声口哨:“哟,挺机灵的,今儿爷赏你点银子花!” 他一怔,显然沒料到我还玩上瘾了,我说了那话也果真从怀里摸出了块碎银子往他怀里一掷,阴阳怪气哼了声道:“拿着罢,想必在王将军手下办事有些苦,这是今日小爷我替陆将军赏你的!” 他痴痴傻傻地已是说不出來话,军中一向治军森严,只怕也从未有人将世家子弟的那些纨绔风气带到这些人面前來。 我不管他愣成个二百五的样儿,转身笑着走近他们高低座不等的众将领面前,拂袖拱手道:“见过……” 陆景候埋首下去,以手握拳不经意轻咳了两声,我顺势停下,换了抱拳的手势,洪亮道:“属下乃陆将军身边的亲卫,见过王爷,陆将军,与众位将军!” 我有意将陆景候的身份单独拿出來讲,等的就是那帮人來发作,果然,有个人拍案而起道:“大胆,哪里有什么亲卫,分明就是犯了军规的随军女眷!” 我朝说话之人看去,他两撇胡子顺着说话的口型上下一番动作,我见他态度尤为激烈,抱拳笑道:“王将军说哪里话,陆将军堂堂正二品上,身边有个亲卫也不值得大惊小怪,您是正五上,还有个小副卫呢?您说,我这理儿可不错罢!” 陆景候神色分明露出了些笑意,我知他这番表情便是在与我道有他撑腰的意思,索性趁着王将军还傻愣的当口朝在一边坐龙山观虎斗的林重恩抱拳躬身道:“王爷,要知军中最忌内讧争夺,属下虽是一介区区亲卫,也斗胆请您广纳贤士,莫要被别有心机之人所蒙骗了!” 这厢林重恩还在沉吟不语,那边王氏却是直直站起身來指了我大声斥道:“你你你,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说本将是别有心机之人!” 我嗤地笑开了道:“王将军切莫动怒,属下也只是与王爷忠言相告,却不知是说者无心听者有心,若有说准王将军之处,还请海涵!” 陆景候并未真正上阵,成日里也是便服,今日还是一身白袍子,闲闲坐在那边显眼得很,王将军回头怒道:“陆将军,人是你带到军中的,你便一句话都不说了么!” 陆景候看了我一眼,悠悠道:“你要问的是她,你自己问她便是!” 我笑嘻嘻道:“王将军,你方才说什么女眷,不知是从哪处听來的!” 我深知只有那晚在大军阵前是以女装示人,自第二日起便把所有的荆钗衣裙都收起來,只穿着陆景候为我准备的男袍,我不动声色朝林重恩看去,现下要陆景候当众难堪的,细细想來,只怕也只有这个被架空一直无实权的王爷了。 林重恩正是若有所思朝我定定看着,一句话也未说,却是王氏在那边急得跳脚道:“分明就是个女的,你当老子沒看见么!” 我笑道:“那请王将军说慢些,您是什么时候见到的那女的!” 他火道:“老子那天看见你和陆将军一起进了军营帐子的!” 我心里急急一跳,看向陆景候,他却是完全不受王将军影响,垂眼拿着笔在纸上写写划划一派悠然自得,我不免好笑:“王将军有所不知,那是属下的胞妹,您若是还记得她的样貌,便冲属下仔细看看,是不是长得十分相似!” 他先前定是未见过我,只是受了林重恩的意思现下才來倒打一耙,此时我刻意走近堪堪停在他桌案前,将手撑在他桌上挨近了给他看,面上甜甜一笑:“不信您瞧,是不是很像,嗯!” 我以前曾经试过与人近面对视,往往只是半刻便让对方转开眼去,此时我打着十二分的胜算朝王将军眨了眨眼,他老脸竟是轰然红了一片连连往后退开去,旁边陆景候似有些不高兴道:“你叫王将军看便看,稍微走來些就是了,靠这样近作甚!”他顿了话头,再开口已是完全冷了下來:“以下犯上,成何体统!” 我忙装作讷讷低头退了几步,点头应道:“将军教训得是,以下犯上,自古便沒有这样的荒唐事情!” 王将军汗津津说不出一句话來,我以为这事点到为止了,却是林重恩在另一边开口道:“王将军,你若是沒个证据,便莫要再提了!” 我心里咯噔一跳,却是王将军蓦地喊道:“末将有证据!” 陆景候斜睨着看了他,面上微微笑道:“请讲!” 王将军慌忙朝林重恩看了一眼,似在表功一般道:“将他平时的衣物都翻出來监视一番,女子衣物定与男子不同……” “荒唐!”我扬声便止了他的话,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我本是一片忠心赴军效力,堂堂男儿竟被人怀疑成女子不说,还要将这等奇耻大辱加诸我身么!” ------------ 第五章 借刀杀人(1) 我说完朝林重恩凉凉看了半晌,转而走至他身前,霍地抽出他佩剑便举到自己颈间,朝王氏喝道:“这等下三滥招数竟是堂堂将军想出,若不是我今日亲耳所听,当真以为如今这世道都要变了!” 陆景候忙作势要用手里的笔掷來要弹开我的剑,我将剑锋往里比了一比:“陆将军,我有心要与你并肩而战,却是实在难以蒙受如此不堪之事,今日若是能还属下一个清白,便尽管去搜來那些随身衣物!” 剑上似乎有些寒气,我咬牙将它再贴进肉里几分:“只是,王将军!”我冷冷朝他看去:“不管今日你是否能成事,这扰乱军纪的罪名,你是当定了!” 陆景候也是敛眉朝他面带寒霜看过去,他面上冷汗涔涔而下,扑通一声便直直坐在了圈椅里。 我朝四周的其他将领及校尉副尉一一看过去,他们无一不是各自低下了头不敢与我正视,我缓缓一笑:“大敌当前,有城未攻有池未收,那些身居要职之人却是不思如何制敌行兵之道,竟在此处如那些毫无作为的妇道人家一般只想着拿人之短,我却是不知,都是同一个阵营的自家人,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我的声音不大不小,却堪堪能让所有沉默之人收敛心神,这营帐之中鸦雀无声良久,我觉出有道刺人的视线直直投至我身,随即也毫不避讳地朝那人看去。 他坐在陆景候右边,唇角似笑非笑挑了挑,我扯起半边嘴角回敬了他一些冷笑,他眸光一闪,转开了脸。 我朝陆景候看去,他正是抿唇盯着我脖颈之上的剑锋,我低眸顺着他看去,细微的血缓缓地一滴滴流下來,已是染湿了一片衣襟。 我脚下有些发软,不动声色地稍稍移开了些,心里却暗暗叫苦不已,本是只想做做样子,沒想到自己下手沒准头,脖子差点给切断了。 陆景候轻咳了两声,林重恩在他身侧看向我,缓缓开了口:“你说的甚有道理,來人!” 我心里一阵发紧,本以为他是果真要派人去取我衣物來看,他却伸手去指了正瘫坐在椅上的王将军道:“定远王某,不堪成事,如今正是要安定军心之时,且将他押到校场斩首示众,往后若再有乱嚼舌根惑乱军心者,当杀无赦!” 王将军霍地回头过去往林重恩身前跪了,似丧家之犬一般哀哀号叫不已:“王爷,是您让小人……” 他的话头戛然止在舌尖,瞪了一双小眼缓缓瘫倒下去,我看向陆景候不动声色收起的右手,好一招借刀杀人于无形。 我暗暗看了一眼林重恩,他这杀鸡儆猴也是使得妙,既让这个未办成事的手下得了惩戒,又是给自己树了威信稳了军心。 只是方才王将军明明是想透露此事都是林重恩一手安排的,陆景候却为何击晕了他。 帐外有人进來将王将军拖着走了,陆景候起身闲闲将笔搁下,环视众人道:“方才王将军非要将各位集到此处,说是我陆某私藏女眷秽乱军队,不知大家是否是相信这王氏的一面之词,还是信我陆某为人处事!” 林重恩大度一笑:“将军说的哪里话,王氏污蔑将军以下犯上,本王已让他伏法,将军莫要太在意了!” 陆景候朝他拱了拱手,也是笑得不露锋芒:“王爷英明,我陆某一向行得正坐得直,自然也不怕那些处心积虑之人!” 他负手转过身來不再看林重恩,对着底下一干将领扬声道:“若是以后再有人对本将的亲卫不敬,便自己去校场领八十军棍!” 底下众人齐齐道是,陆景候面露了些许莫测笑意侧首去看林重恩,挑了唇道:“王爷意下如何!” 林重恩扯了扯嘴角,看向我道:“将军的亲卫想必是将军放在心尖上的人了,本王也觉得!”他缓缓盯着我一笑:“将军的这规矩委实极好!” 在这包裹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的军营帐子里,我却突然觉得有如严冬腊月一般的寒意直直侵骨而來。 陆景候走下來亲自揽住我的肩道:“回去罢,你日日为本将殚精竭虑,今日出了这等荒唐事,委屈你了!” 我连忙借着他的臂力转了身去,一路沉默着出了营帐往回走,陆景候仰面看了看天际已出了的几颗淡色星子道:“我先前只想将你带在身边才觉放心,倒是倏忽了他们这帮小人!” 我蓦地想起林重恩,忙止住他的话道:“先回去再说!” 他轻笑了一声:“在此处说话,谁还敢对我不敬不成!” “……”我想了想:“若是被那王爷听了去……” “他听不听都知我对他是什么想法,若是我说了他几句好话,那才怪呢?” 我默默将他拉进了自己住的营帐里,也不点烛火,悄悄伏在他耳边道:“我总觉得,林重恩有些可怕!” 他负手走至椅边坐了,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他竟是展袖拿起了茶壶,悠悠给自己斟了杯茶,缓缓饮了口道:“你继续说!” 我慢慢回忆自见林重恩的第一面起便莫名觉得心间透凉,打了个冷颤道:“我说不出,总猜不透这人在想些什么?” 他放下茶盏轻轻笑了笑:“你放心,他纵有再大本事,遇着了我,也翻不起浪來!” “我怕他以后再如今日这般,若是他死咬着不放,只怕有祸事!” “他现在是有求于我,不敢做什么出格的事情!”他将食指在桌上轻轻缓缓地叩了三下,再开口时竟是悠悠笑了道:“他才十三岁不到,却还知道借刀杀人这一招了!” 从那日起,我行事更是谨慎,索性在那晚将女子的衣衫尽数烧了,睡时也穿着齐整的外袍,陆景候在被窝里看着好笑:“你在我这里睡,谁敢进來搜你身不成!” 我肃然道:“有备无患有备无患!” 他将我揽过去,在额心处亲了亲:“苏苏,有你如此,我无憾矣!” 我有些好笑道:“我一沒与你一齐杀敌打江山,二沒为你献计献策的,你怎么还这样夸起我來了!” 他收紧了双臂,在我耳边轻轻道:“我原以为我此生是得不到你了,却未曾想,还有今时今日,能将你纳入怀中!” 我抿唇一笑,起身在他鬓角处吻住:“那便不要负我,我用尽了许多勇气才与你走到今日,陆景候,你千万莫要负我!” 他微凉的指尖抚上我眉间处,嗓音慵懒得似要睡过去:“嗯!” 我突然想起來,他指尖下点上的那一处,正是我在女帝的永德殿为他求情时被茶盏刮出伤來的,我顺着他摩挲的地方摸去,触之腻滑,想必伤痕已是与肌肤融合了。 他却是忽然开了口道:“你这处浅红的一点,是不是那时伤到了留的印子!” 我本是不愿让他多心便一直沒有说,他此时却是笑着道:“像朱砂点出來的美人痣,更好看了!” 我有些喜滋滋,却还是咳了咳装作不在意道:“你现在怎么想起來了,晚上只怕是看不清这红点罢!” 他开口时满是揶揄的笑意:“你不知,这些时日军里在传一个说法!” 我还待去听,他却故意顿住不说了,我往日最怕说话只说一半还要留些苗头的人,狠狠掐上他腰道:“什么说法!” 他也不躲,只笑道:“他们都说陆将军是个好男风的龙阳公子,他身边长得比女儿家还要好看的小亲卫,其实就是私下搜罗來专门豢养的男宠呢?” 我听了一噎:“之前不是说不许再议论这些了吗?怎么还传得这样离谱了!” 他将我一缕发挑至耳后,轻笑着翻身便覆过來吻住我低低道:“往后你少出去,他们是见你好看起了嫉妒了!” 我开口便要反驳,他却是舌尖一滑顺势探到里面來一番纠缠,我喘吁吁作势要推开他,他却是将脸一偏,从下巴直接吻到了脖子。 他道:“怕什么?我又不做到最后!” 我身疲力竭说不出话,只得瞪着他,他眉眼漾出层层春水,我不自觉咽了口唾沫,一时走神又被他吻个不休。 春宵帐暖一夜,俱是情浓风光。 陆景候每日早出晚归,走时交待我不要随意走动,我只得日日在营帐里翻些他不知从何处得來的一些侠客传记。 我当时与他说:“陆景候,你说我要是一个行走江湖劫富济贫的飞天女侠,是不是特别棒!” 他低眉看着手里握的一卷兵书长久不说话,我以为他沒听见,悻悻转了个身趴在床上继续看,他却突然淡淡道:“若是你看什么书便能琢磨什么?我日后给你找本春宫图來练练!” 我迅速抬眼看了他,他在那烛火边坐着遥遥朝我看來,别有深意一笑,我慌忙拿书将脸挡了,从此再不说一句关于书本的话。 我现下又是百无聊赖地翻开一页,这些传记都是新瓶装旧酒,看來看去都是些老套路数。 我撇撇嘴把书丢在了一边,却是听见外间一阵骚动,我朝架起的帐门看出去,有十來名兵士拎着长枪一路跑了过去。 ------------ 第六章 借刀杀人(2) 我等着帐门前都沒人了,站起身便要出去看个究竟。 却是刚走至门口,面前生來一股旋风急遽刮过,我闭了闭眼,瞬间帐门便自动垂了下來。 方才闭眼之前见到一个人影进了來,我心里有些惊,不动声色便要去掀帐门,却是身后有人猛力攫住我的手腕道:“果真是你!” 耳边似有万匹疾驰骏马狂踏铁蹄奔腾而过,我有一瞬的动弹不得,他按在我肩上的手加大力气,极快地让我转过身去面对他,我生了满面的笑意与他轻轻拱了手,轻声道:“原來是夏将军!” 他愕然地愣愣看了我半晌,良久才涩然开口道:“我带兵过來镇压乱党,听了谣言说陆景候身边的亲卫额心有道红印记,便想过來探个究竟,却未曾想……” 我回神凛然,明白他是为何而來,他盈了满脸哀切來看我,我缓缓道:“可惜,却未曾想不是夏将军苦苦找了多时的白姑娘,额心有印子的,却是我!” 他讷讷多时,苦笑道:“不,苏苏,我只是未曾想到,你失踪在上京城里,却是來了陆景候的造反军中!” 我笑了笑,将风不时扬起的帐门拿手覆住:“夏将军,你还是快些走罢,我虽是不念旧情,却还是不忍让我军将敌方主帅草草擒获了!”我挑眉冲他笑道:“打仗,自然是不急不缓地慢慢过招才好玩罢!” 他脸色灰白不堪,盯着我低声道:“苏苏,你为何要走上这条路!” 我笑了笑:“陆景候走什么路,我也自当走什么路,你们要逼他如此,他也只好如此,女帝从一开始便是在防他,饶是他再忠心也会被倾覆掉满心好意!”我停下话头抬眼看他:“你现下速速离开,我便当你未來过这里,方才已是有人在搜查,若是搜到了你,我也脱不了干系!” 他兀自笑了一声:“我就这般让你避之不及了!” 我缓缓将他上下打量了一遍,有些嗤笑道:“夏将军也知我要避嫌,那为何还要來军中找我!” 我话一说出又改了口道:“哦是我弄错了,你原以为不是我,是來找那个眉心有红痣的姑娘的!” 他眸光尽数暗下去,将手探进袖间摸出了一件用帕子裹着的物事举在我眼前,继而寒声道:“你看,这是什么?” 我将目光稍稍移去,转瞬又挪开了,我眼角余光瞥见他把外层那帕子细细掀开了,露出一个钏子來。 他冷笑一声将之放进我手里:“你不愿意看,好,那我便将它还到你手中,你自从知晓有白术的存在后便对我淡下來,可你此时此刻却有些许明白,我将你给我的钏子每日贴身放着到如今,若不是为着我喜欢你,难道是我痴傻了不成,!” 我霍地抬面去看他,他眼里一片雄雄火光,似要将眼前渺小不堪的我灼成灰烬,他走近一步牢牢锁住我的视线,低声道:“与我阿姊抗衡从來都沒有下场,苏苏,现下收手还來得及,你听我一句话,我带你走罢!” 我缓缓垂眸下去看着手心里静静躺着的那个绞丝银线钏子,这还是我与他第一次从白露寺的山路上缓缓走下后如信物一般交到他手中的,那时起誓一般的一字一句我都还牢牢记得,我对他轻轻笑着,本以为此生除了他便不会再有第二人了。 此时夏力又将钏子套回在我的腕上,低声道:“苏苏,你若是想与我走,不必开口,只将这钏子取下來再给我一次!” 我心里沉沉,脑子里纷乱一片回响的尽是从前那句话:“将军莫要嫌弃,这镯子看着虽旧,却是伴我多年了的,还请将军一定要笑纳!” 可是笑纳了这样久,他为何又要像与我划清界限一般还回我手上了呢? 他见我久久未回神,低声催促道:“苏苏,与我走罢!” 我低低一笑,垂眸便将袍袖往下一扯,那钏子被袖子覆住已是看不出,我抬眸冲他笑道:“夏将军,好走不送!” 他怔愣地看了我道:“你果真……果真是要……” “我做事从來便沒有回头的道理,日后再见,若我落至你手里你也只拿我当作叛党处置便是,可若你不幸落至我手里,我也不会对你客气!”我将帐门霍地一扬,冷冷道:“你若还要磨蹭,我便要喊人了!” 这里是陆景候的营帐,一般卫兵是不敢冲这里來的,有时我坐在帐中远远看前边,那些巡逻來往的兵士从來都是远远避开走过,像避邪物一般。 他眸间忽明忽暗,手里持的长剑颤个不停,我道:“现下你若是想永绝后患,也可以将我斩首于此,只是动静要小些,倘若惊动了陆景候,他定不会轻易放过你!” 他听见陆景候三字竟是莫名狂躁起來,拔出剑便往外冲:“我就知一定是他迷惑了你,我此时去杀了他……” 我在他身后冷冷道:“你若是敢伤他半分,我现下立时便与你翻脸!” 他脚步生生顿住,我见他身形似一座高厦瞬间倾颓下去,良久他转过身來,哀声道:“苏苏,你当真要与我如此!” “我已是被墨染过的人,清白不了了!”我凉凉一笑,话里有无限嘲弄:“你们只将陆景候看成用心险恶之人,何尝与他体谅过半分,他为着朝廷月月捐出那些雪花银并奇珍异宝,却在你们眼里,终归是动机不良么!” 他将唇际抿成薄薄的一条线,并不开口,我道:“女帝之所以封我为女官,也不过是要利用陆景候对我的不同來以此接近他,探出他意图不轨的证据,说到底,我若是与你回去,也不过是被当作刀使罢了!” 夏力的鬓发都被外面起的大风拂得极乱,他沉声开口:“可你如今來看他,他难道不是将怀疑他的那些付诸实施了么!” 我寒声道:“那也是你们逼他如此!” 他闭紧了唇,我恨恨地一动不动望着他,远处似乎有一队人披着厚重的盔甲跑过來,他温声握紧了剑,一字一句问我道:“那你从前,有无半分喜欢过我!” 我偏头过去不去看他,缓缓道:“从未!” 他竟是如镜花水月一般缓缓一笑,直笑出声來道:“你骗我!” 我将他往來人相反方向处狠狠一推,咬牙恨声道:“我爱的,一直都是陆景候!” 他人影一跃,转瞬便隐在重重夜幕之中,我转身看向小跑而來的那一列人,面无异色便要负手进帐。 却是为首的那人拦了我道:“属下听说有敌军细作潜了进來,敢问大人可有见到!” 我面色一沉:“你是何意,是说本大人有心私藏细作么!” 他忙躬身一揖道:“属下知罪,这便告退了!” 我四处一看,趁乱随手指了一处道:“方才我见那边有人影一闪,似乎就是往那边去了!” 他忙应了声是,将手一挥带着那队兵跑远了。 我走进营帐内,坐下等陆景候。 既是动静都如此大了,他定然已经猜到了几分。 我捏着眉心细细想,到底是我主动招供呢?还是等他严刑逼供一番。 烛火的灯芯爆了一声,帐门出有脚步声响起,我回身去看,果真是陆景候进來了。 他神色有些疲倦,我静静坐着,他看了我诧异道:“今儿怎的还沒歇下!” 我道:“等你回來!” 他笑了下:“我日日都是这样晚回來,你莫非要日日等到这样晚,再说了,你前几日不是这个时辰都睡下了的!” 我起身走到门口处将帐门放下了,缓步走至他身前拂起了左袖举到他眼前,沉声问:“你看这是什么?” 他眸心一缩,极快地向自己怀里搜去,却是眉间一跳随即又平静地放下手來。 我看着有些奇怪:“你怎么了?” 他道:“无事!”说毕细细盯着我手腕看了许久才道:“你这钏子,之前不是给了夏力那厮的!” 我知他一向不喜夏力,也不好说什么?只是低低应了一声,他似笑非笑睨了我一眼:“今日我听说有细作闯进了军营,料想也不是别的人,原來果真是他!” 我心里突突跳起來:“他來找我,是要带我走的!” 他扶了眉心一把:“今日累得慌,你也早些睡罢,有什么话以后再说!” 我还讷讷站在原处,他却倾身吹灭了烛火,将我手一牵,带至床边扶我躺下了。 他站在床边却是不动,我默然看他良久,缓缓道:“你不睡!” 他声音里尽显疲意:“你睡着,我还要去处理些事情!” 我坐起身來朝他道:“你为何不听我说完,是不敢么!” 他似乎轻叹了一口气,隐隐的呼吸声压抑着在寂静的黑暗里响起,他敛了话里的笑意低低道:“是,我不敢!” 我一言不发看着他隐在夜里的轮廓,透着薄弱月色现成一具玉色光晕的像,他逼近了來看我道:“我陆景候一向不惧天地,却是单单不敢知道他与你说了些什么?” ------------ 第七章 与君分离(1) 我呼吸一滞:“你到底在怕什么?” 他紧紧盯了我半晌,却是不说话,大步出去了。 我一阵心悸躺了回去,睁了眼睡不着,方才他那些逼兀的视线似乎在控诉着我从前与夏力的种种,可我与那人,早已是像楚河汉界一般,界线清晰严明地兜头划下,还能有什么可怕的。 我将手腕上的钏子摸过去顺过來,脑内灵光一现,他方才见到这银钏子,似乎往自己的怀里探了探。 我定定想了许久,终还是起床穿好了外袍,往他公务处事的营帐里去了。 灯火有几分闪烁,外面竟沒有安排守卫守着,我想莫不是他知晓我会來故意撤走了守卫罢,却是刚要抬手去掀帐门,里间有一人低吼了道:“陆景候,你用这虚情假意來瞒她,我不忍当着她的面來戳破,只是你当真要看着她与你一般,同走上这诛九族的大罪之路么!” 我腿力有些虚,足下的这片沙土地竟像刹时变作了棉花,有些软得站不住脚。 被质问之人良久不出声,我听出來人是谁,更是不敢进去。 他又是道:“苏苏从前本是对你避之不及,不知你用了什么手段哄得她对你死心塌地不惜谋反举事,她不过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姑娘家,不值得你费尽苦心來设下这许多陷阱扯她进來!” 我想大声去喊并不是他想的这样,陆景候这般对我,自然不是虚情假意的,可是喉头一时堵住连张嘴的空闲都沒有,那人竟是轻轻一笑,十足地嘲讽道:“不管我是用的什么手段,如今,我与她的事情,也轮不到你來说!” 帐内一声尖厉的利剑脱鞘之音鸣风而起,我心里急遽一缩,正听得夏力恨声道:“我今日除了你,苏苏便可以死心与我走了!” 袍袖掀动衣摆轻拂之音响起,夹杂着剑划过空中的轻啸,不多时,陆景候轻松道:“就凭你!” 夏力似乎咬着牙闷哼了一声,我再等不得,抬手便掀了帐门跨步进去,一面喝道:“陆景候,不要伤他!” 那二人正是一番对峙之时,陆景候将夏力手中的剑轻轻松松反架回他脖子上,夏力被制住喘着气瞪來,陆景候也是面露异色了看來,二人一起道:“你怎么來了!” 我停下步子,离他们几步远的地方袖手站着,看了夏力道:“我与你说过,我是不会随你走的,你何苦还要再來一趟!” 他眼里面上涌起一阵难过之色:“苏苏,我只是不忍心见你被他蒙骗……” “这也是我的事情了!”我笑了笑:“若真如你所说,也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怨不得别人!” 陆景候将夏力轻轻往旁边推了开去,松了对他的辖制,夏力将剑花一挽,却不再逼近他,只将眼光一移,定定看了我道:“我是最后一次问你,若你还是不能回心转意与我离开,执意要做这谋反乱党,我也不会再强求于你,只是自此一别,再无相之期!” 我拱手与他道:“夏将军,你多珍重!” 他朝陆景候瞥了过去哼声道:“你只莫要负她!” 陆景候面色一沉,将我拉至他身前冷冷道:“她既是选了我,你又有何不放心的,夏将军,你从前的那些事情,是要让我都尽数抖出來不成!” 夏力道:“我与白术已是几年未见,不怕你说些什么?只是容我提一句,我的那些事情,你以前你现在,又是怎么知道的!” “无可奉告!” 陆景候眸光愈冷:“你若是还不走,我便顾不得苏苏的面子,对你不留情面了!” 帐内的烛火一阵晃,我伸手将夏力往外一请:“不必再來了夏将军,往后再见,必会是另一番景象,你保重!” 他走得颇有几分风萧萧兮的壮士之风,我见他几个起跃便是人影化无,随即缓缓转过身去抬眼望着陆景候道:“方才他一问我也有些想起來,你从前就说过那位白姑娘,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如何知道!”陆景候微微一笑,将我的额发拂了一拂:“别处的我不敢说,只上京与溯州两处,那些权贵名流之人的私家秘事,我想知道的,从來都沒有得不到消息的道理!” 他笑得鬓角劲扬:“不早了,你回去歇着!” 我慢步走至他面前,展了袖将他抱住道:“何时才能到上京!” “怎么!” “我有几位故人!”我闭眼将手环在他腰间:“不到万不得已,你不能伤到他们!” 他将我紧紧揽住了,垂首轻轻一笑:“听你的便是,我只要这江山,不伤他们!” 我手在他腰间游走着,慢慢移至他衣内,他低笑着将我面颊一吻:“你可不要玩火!” 我默然一笑,只管去他衣内摸索,触手有硬物,我心中一沉,他握住我手道:“怎么,进去了便想出來,谁许你这样了!” “这是什么东西!”我强自把手抽出來,将那掌心之物放于眼前一瞧,抬眸问他道:“这不是我从小带着的吗?那时你拿走了我以为你欲丢掉,却竟是要留在身边!” 他伸手就要來拿,我躲开去对他道:“这是女儿家的镯子,你要來作甚,不如还给我,我正好一边手上带一个!” 他有些恼,佯作沉脸道:“你现在手里的那个,是从夏力那里要回來恩断义绝的,你此时找我要,是要与我怎的!” 我嘴一撇:“那你放在身边也无用处,你又带不了!” 他无可奈何道:“那你说,你将它给了我也无多大妨碍吧!” “这是我母亲给我的,我拿着自然是睹物思人!”我心里莫名急急一跳,忙垂下眼不让他发觉异状,笑了笑道:“若是想要我将这么贵重的东西给了你,你也要给我一件物事才不负这礼尚往來之道!” 他挑眉道:“我整个人都是你的,你若还要些什么?尽管拿便是!” “你为我做一次饭吃!”我将手里的镯钏往空中一抛,再接住:“就是八宝鸭了,如何!” 他止不住笑意就要來拿食指戳我眉心,我往后一躲,低低道:“还有!” 他收回手去:“你想出來的都说,过了今晚,以后就由不得你胡來了!” “我想我母亲了,我要见她!” 他顿时收起了笑,抿着唇沉默下來,我以为他沒听清,走到他跟前望着他道:“你以前便答应过我,说我去江南是可以见到母亲的,可如今都从江南往上京去了,我还是沒有见着她!” 陆景候便静静地站在了那里,任凭我如何殷殷切切地盯着他等他回话,他终是不愿再开口,偏过脸去连看我一眼都不了。 我心里缓缓沉了下去,似江心漩涡里的一叶扁舟,瞬间便沒了再搏下去的力气。 灯影重重,烛火似游龙,他高大的身形覆下來一片阴影让我憋闷得紧,我往后移了一步,垂眉轻声道:“你若真是如此为难,便当我沒说罢,夜深了,我先回去,你也早些歇着!” 我以为他会在我身后叫住我,对我解释说其实苏苏你想见便见,何况我也是知道,我现在在军中,也不可能会回去江南再见母亲,将母亲接过來是更加不可能。 我求的,不过是一片心安,看他到底能为我做到何等份上。 可我一直走到自己的帐内歇下,闭目想着之前的情景,连梦境都似要即将纷至沓來之时,我恍然有些心慌。 陆景候为何连提都不愿提此事了。 只要她尚有气息在这世间,就算十年之后再见都无妨。 却是陆景候以沉默而对,莫不是情况发生了变数。 我恍然才觉,我身在这军中许多时日,连外界的一点动向都不知了,只似观天的井底之蛙,自以为有多被期待看重,只怕是连被蒙骗了都还昏头不知脑罢。 这夜沒睡安稳,总觉得半梦半醒之间似有人掀帐进來看我,我想去睁眼却又无法,心里却是沒有恐惧,只是万分的防备被唤醒,只等着旁人对我不利时我摸出枕下的匕首刺去与他致命一击。 陆景候过了三日才來见我。 见面的第一句话便是:“前面的沧州已经被攻下,要拔营了!” 我道:“嗯,我这便收拾东西!” 他道:“我送你回江南见你母亲,可好!” 我怔然了去看他,他别过眼道:“让你跟在军中也是吃苦,我们陆军越來越逼近上京,前方战线也是越來越吃紧,我送你回江南的宅子里,人手都已打点好,你安心去便是了!” 我瞪大了一双眼,摇头道:“我不走!” 他伸手将我抱住,在我耳边道:“听话,到时我一路杀到了上京,再派人去接你!” 我推开他依旧是摇头道:“我不走!” 他将眉心捏住,疲意尽显:“军中总是危机四伏,沒有江南來得安全!” “可是我去了江南便不能在你身边!”我又想起当年等了李见放等了那样久却只是等來他一具尸身的情形,脚步有些不稳:“我总要守着你才能放心,我不能走!” ------------ 第八章 与君分离(2) 碧血丹心,以血书心事,血已干涸,却是心思难尽。 陆景候负手似松柏而立,他尖巧的下颌直挺的鼻梁无一不是像丹青图里出尘不染不留眷恋的谪仙,我站在他侧面定定看着他,他一言不发,只等着我答应回江南。 帐外一片骚动,他眉心拧了拧,看向我來。 我走出去打眼一看,是林重恩带着一队人大步踱了过來。 他不过才十三四岁的少年,眉目间却显了几分老成。 我躬身作了礼,他稍稍点了头便进去寻陆景候,开口便是一句:“沧州进不去了!” 陆景候闻言挑眉道:“出了何事!” “敌方换了主帅,已将沧州连着衮州、蕲州与上京的形势一并稳住了!” 衮州蕲州是隔在沧州与上京之间的北方两州,江南有三州,江北也有这三州。 如今沧州攻不下,还谈什么一气打到上京。 陆景候端的是面沉如水,袖手道:“本将方才从阵前回來,敌方仿似并未换主帅!” 林重恩呵呵一笑:“陆将军将那主帅击下马,女帝自然要换了一位堪当大任的副帅來接替他,那位主帅也不知道性命可否保住,心口上被刺了一支长枪,只怕要疼上个十年八载的了!” 敌方主帅,便是夏力了。 我上次见夏力就觉得他是力气不济的模样,竟还硬撑着上阵与陆景候一决高下。 陆景候出手我是见过的,之前的几夜我想养几只蛐蛐來玩玩,他听了付诸一笑,我只当是说了句顽话,却是半炷香的时辰还未过去,他出去了一趟又进來,将左袖背于身后道:“拿个瓮來装你的蛐蛐!” 我以为他是打趣我,白了他一眼沒动。 他直身站了一会,悠悠道:“你别后悔!” 话音刚落,他将左袖拂至身前來,立时有十來只蛐蛐儿尽数跳到了地上桌上,我尖声喊道:“陆景候,你弄那么多作甚!” 他哼了声从我肩上轻松捏起一只尚自挣扎的蛐蛐:“你方才说想玩,正好外面都是草地,我便去给你寻了來,可是你又不拿个瓮來请它们,我只得这样了!” 我暗暗将牙磨得咯咯有声:“收拾干净,这么多跳着让人心烦,我现在又不想玩了!” 他斜睨我一眼,却还是沒有再说话,拿起一把折扇缓缓展开了,负手闲闲往地面扇了几下,扑面而來的微风拂过,我不由得闭起眼,再睁开时,哪里还有半点蛐蛐的影子。 我愕然道:“这样快!” 他点头:“嗯!” 陆景候出手便是有如此夸张。 夏力虽是一直勤修战术武艺,可陆景候深不可测,谁也不知他一日之内到底可以记熟多少本兵书融会贯通多少路招数,在我看來,他只需轻轻将衣袖掀开晃上一晃,便立时能杀死面前百步远的几排人。 从未有人能看清他的招法,甚至连他是何时出手,那些人咽下最后一口气也不会得知。 我此时听着林重恩说的那番话,不自觉朝陆景候瞥了几眼,夏力现在与我们已是成了势不两立,我再去问他现下伤势如何或是同情他也是可笑。 陆景候看着林重恩替我问出了此刻我最关心的事情:“主帅换成了谁!” “京中现下最炙手可热的官家公子新贵!”林重恩顿下,悠悠道:“淮宁臣!” 我只觉眉心忽地突突跳起來,一刻也不得消停。 陆景候若有所思嗯了下,转身朝我看來:“我现在就送你回江南,你必须得走!” 我瞪着他:“我说了不会走,你把我送回去我还是会來!” 林重恩在旁边笑吟吟望了陆景候道:“能有亲卫随侍,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好事,既然他自己也不想走,陆将军何苦强逼他!” 陆景候冷哼道:“他一介文弱书生,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在我这里也是碍手碍脚,不若将他送回老家去,他母亲这几日也在念他!” 他将视线缓缓压降在我面上,我受不住只得转过身去闷闷不乐道:“我不要走!” 林重恩笑了笑:“陆将军的私事本王不便掺和,这便先行告退去监督前线了!” 陆景候也不留他,道:“王爷慢走!” 林重恩的人甫一闪得沒影的时候,陆景候快步走至我面前:“你听话,如今沧州换了我不知虚实的,你只有离战场远些才安全!” 我一把拉住他的衣袖,仰面望向他的眼里急切道:“那个淮宁臣就是我被阿玄带到船上之前曾与你说过的人,那日他新上任京兆尹,曾与我有过些许言谈,你留我在此处,我有用处的!” 他道:“你怎的还要固执,我让你走并不是嫌你无用,那些话都是说给外人听的借口!” 我面露哭意:“可是我不想……” 他扬声喊了外面已待命的两人进來:“好好护送大人回溯州,若有差池,你们便提着人头來见!” 我那句话还未说完,他已是封了我周身大穴,我一时口不能言动弹不得,那二人恭恭敬敬抱拳应道:“是,公子!” 临别前我只堪堪见到陆景候那一双幽漾的眉眼紧紧凝视我片刻又移了开去,那一瞬似有几个轮回那般长,可我不能动作,任凭那两名侍卫打扮的人将我背着走了。 从沧州边境回溯州,若是用快马只需三日,若是用快马拖着一辆马车行事隐蔽些,则要五日。 说是隐蔽些,不过是日夜颠倒了來赶路。 沧州地界内都是山脉延绵,不管是官道还是山路,都有好些窝的山贼匪寇,这时便只有夜里行走才安全些。 陆景候当时命这两人弄个宽敞些的马车送我走,他们果真置办了一驾由一匹高头大马拉着的极尽奢华之能事的车來请我进去。 在那时我的穴要在五个时辰之后才解,我连连以眼神示意他们不可如此招摇,他们却将我频繁的乱眨眼看作是一种默许,抱拳应了声是便将我抬了进去。 我闭目暗自叹了口气,陆景候,我怎么觉着你这俩手下有些靠不住的样子。 他们赶车还是很稳当,我仰躺在可以横卧三四人的铺垫上有些肝疼。 不过我的担心是有些根据和预兆的,在月色缓缓将马车帘子映成一块透亮的布幡时,我听见马车前方有人粗着喉咙大喊了一声:“过路留钱,沒钱留人!” 我缓缓叹口气,听得那护送我的两人拔出刀來在空中铮铮铿铿的声音响了多时,两声闷哼一过,有人掀了帘子探头进來一看,蓦地叫道:“大哥,可惜是个男的!” 我闭眼松了口气,此时还是不能动,连吞口水的声音都发不出來,那人又补道:“还是个瘫子!” 我被漏进來的风噎了一下,那大哥也探头进來看了看,加了句:“还沒钱!” 想必是他们人多势众,加上陆景候派的那两个人单打独斗武力不济,我便这样眼睁睁地被这一帮贼人带到了他们的贼窝。 据说,他们是得了探子的线报以为有票大的才摸黑堵在这里,白白花了个把时辰什么都沒有还捞到个瘫子,一定要带回去好好处置。 我睁眼躺在车中想着待会解穴后要不要继续装瘫。 可他们是觉得我半点用处都沒有故而才如此懊丧,我若是有些用处的话,他们也许会给我条生路也说不准。 我默默在心里哀叹一声,这年头,人活着还是要有点用处才是。 也不知那两个草包如何了,陆景候会不会真的要他们提头去见,正想着,有人进來将我半拖半拽地弄下了车,我直挺挺地站着,脚一时有些麻。 那大哥倒是不像我在那些侠客传里见的虬须猛汉一般壮实,面色稍许黝黑,却是有些眉清目秀的小生做派。 我扯起嘴角冲他一笑,他怔了怔,扭头去问那个带我下來的伙计:“小五,这人莫不是个傻子罢!” 他说话还挺文气。 那小五捏着下巴绕了我一圈,道:“应该不会有这样好看的傻子!” 我闭了闭眼,心里有点发怵,算着时辰也快到了,我憋足力气动了动手指,却还是无法。 那大哥道:“诶诶,你快看这小子的样子,眉头皱得这样紧,莫不是要出恭了罢!” 我攒足的力气瞬时便泄了个干净,他指着我的男装道:“这袍子是个值钱货,给我扒了去换银子,这人你们看着顺眼就留着,看不顺眼给我扔下山算了!” 我瞪圆了眼去看他,他往后退了一步骇道:“他居然听得懂话,当真不是个傻子了!” 小五道:“四哥,小六睡了沒,让他來给这位公子诊诊脉,我看着不像是先天症候不足的样子!” 我冲他眯眼甜甜一笑,他摸了摸下巴朝他大哥撇嘴:“你看,今儿还拣着个活宝贝了!” 先人曾言,说时迟那时快这句话,总是能应景而生的。 比如。 我正感觉一股暖意燃燃而生,说时迟那时快,门口那位小六哥已是满脸不耐烦地被推进來要为我诊脉。 再比如。 分明我的手腕已被他捏了许久还未见成效,说时迟那时快,他睁了惺忪的睡眼愣愣瞅了我半晌后似终于回神,竟是喜着朝我大喊了一声:“白术姐姐!” ------------ 第九章 识人遇破(1) 我莫名有些想哭。 心里又不自觉响起一声贯穿苍穹的哀叹,这年头啊!当真是活得忒的不容易啊! 他似只睡醒的猴儿一般围着我上蹿下跳道:“诶姐姐你怎么穿的男人衣服,诶姐姐你怎么过了半年还显得年轻了不少了,诶姐姐你……” 他后头的大哥将他肩膀轻轻拍了拍,有些犹豫道:“六儿啊……你莫不是认错了人罢……” 小六竟是虎下脸朝他大声一喝:“不许插嘴!” 这大哥当的沒有一点大哥样,被他一吼竟还真的把手缩了回去和他们一起干站着等这小六哥和我叙完话。 说是叙话,其实也只是我听着他一刻不歇地絮絮叨叨絮絮叨叨。 我闭着眼将自己羽化在一片口水声中,苍天呐,我想说,我真的不是那个白术啊! 这世上认识白术的人怎么有如此之多,上京里头的阴魂到了这沧州还是沒散吗? 他说了半天蓦地停下來,狐疑道:“你不是白术姐姐罢!” 我喜了一喜,可算是认清人了。 他又红口白牙道:“姐姐你以前话可多,为何现在都只听我说了,你倒是说句话呀!” 他停下來认真看我,满屋的寂静。 我心肝颤了颤,他那双眸子清澈如水,特别是瞪大的时候看得我是小鹿乱撞,他一个劲地只盯着我瞧,小五咳了声:“六儿啊!你跟他把的脉到底是如何了!” 他的脸像点了把火一样瞬间爆红不已,我眼睁睁地看着他重新捋起我袖摆,这下子终于正正经经地与我把起了脉。 我若有所思朝小五看了一眼,似乎他们的排行并不是代表着能力的大小。 小六的声音还像个孩子分不清男女,他凝神半晌后暴跳如雷道:“姐姐,谁还敢将你点了穴!” 我舒了口气,好孩子,总算给姑娘我瞧出症候了。 小五挠头一笑,有些不好意思对我笑了道:“原來是点了穴,方才还以为公子……” 小六盯了站在角落里从头到尾一言不发的一人道:“二哥下山去采办粮食了,三哥,你武功最好,给我姐姐把穴解了!” 那三哥默不作声过來抬手就是一气点,劲风过后我晃了晃酸得不行的脖子,缓缓涩然道:“多谢各位壮士手下留情,在下……” 我撑着眼皮子不让它们合上,却抵不住一股睡意袭來:“在下累得慌,先睡……了……” 有声轻笑闪过,我叹了口气,往小六的肩上一靠,放心睡了。 这下倒是有些欣喜自己的面相,还好长得和那白术相似才有这样好的待遇。 似乎做了几场梦,我听见有人在耳边啧了一声,不耐烦道:“急什么?我姐姐还在睡呢?” 有个年轻的嗓音响起道:“今日二哥回來,都要去接他的,你赶紧收拾一下和我们一起动身!” 小六的声音高道:“都说了我姐姐还在睡,你们既是把她劫了來,还不照顾她!” 另外一人迟疑道:“我们昨日以为他是个富家的纨绔公子,所以才……” “大哥,你不能这么惯着他!”那话音一转,似乎朝我床前飘來:“都在这山上住了快一年还沉不下心思來,六儿,别怪哥哥沒提醒你,这路是你自己选的,你以后成什么事都是你自己把握!” 六儿哼了一声:“我不过是要守着姐姐等她醒來,你扯这些干什么?”他顿了顿,有些负气道:“你们要见二哥便自己去见!” “师父出门云游前说过什么的!”方才对小六自称哥哥的那人应该是他亲兄长,骂起人來也毫不留情面:“他让你把那些娇惯的脾气收敛些,不要一直肆意妄为任由着自己的性子做事,二哥一人下山去采办,你倒是一点都不心疼!” 小六狠狠跺了脚就要说话,刚扬声喊了个“你!”,我见情况不对,忙睁开眼一骨碌翻下床去握住他的手笑道:“大早上的消消火消消火!” 他见我起來连忙转过來看我,高兴道:“姐姐你终于醒了!” 他的掌心竟是像女儿家一般的细腻不已,我不动声色偏过头去假装附在他耳边道:“气量要大些,不要那么容易就耍脾气!” 他耳根子一红,我偏头一看,也立时便见了她耳垂处有个小洞,心下了然地一笑:“当然了,脾气还是要有些,不然就容易被欺负,不是有句话吗?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 除了小六,其余人面上似罩了层寒霜隐隐向外透了些杀气,我忙道:“不过和自家兄长相处,也要多多体谅些他们的心情,他们做的一切,都是为你好的!” 小六妹子有些不满,撇嘴也不敢说什么?只低声道:“明明是正经人非要学人家山贼草寇,我是瞧不惯这些的!” 我心里也是疑惑,那小五过來与我道:“昨日冒犯姑娘了,本以为是那些纨绔子弟,便想教训一番的,却未曾想姑娘竟是从前救过我家六儿的白姑娘,我听六儿说起过您,您医术精湛性格果敢,真乃是女中豪杰!” 我不承认自己是白术,却揪住他话头一笑:“为何是纨绔子弟便要教训了!” 小六忿忿道:“他们仗着家里有钱有势便作威作福的,好生祸害!”她想了想又道:“当时还好姐姐救了我,不然我哥哥只怕守着我尸身要疯了!” 听了这话我虽是有些不懂,但想必他们都是有苦衷,因了种种缘由被逼到这里,冒充成山贼,官府也管不了。 不是不想管,而是真正管不了。 当初便听说这沧州最不缺的便是山头而,这山头上最不缺的,就是山贼了。 他们还是要六儿与他们一起出去,六儿当真是个有骨气的,说一不二:“他走之前惹得我不开心,我才不要去见他!” “小五,六儿不愿去就让她留下吧!正好陪陪白姑娘!” 老大的话刚说完,边上有个我沒见过的人抱着手斜倚在门框上冲我道:“昨儿是我打听到我们山头处的路上会有个不学无术的官家子弟经过,所以白姑娘,这事儿也光赖我,你别记在心上!” 我迎风呛得不轻,谁告诉他我是个不学无术的官家子弟的。 那一众人的眼光愧疚得不轻,我忙笑道:“误打误撞也让我又见到了六儿,沒事沒事,只是……”我试探地问了句:“您都是在哪打听的线报!” 这当属他们的自家事,我如此一问也觉得失言,他却豁达一笑道:“姑娘有所不知,我们这山头连成一片,隔壁山头的人也和我们有些往來的!” 我恍然。 定是这招摇的马车惹來的祸害,那两个毫无心思算计的草包。 我回不了江南,便见不了母亲了,这样一想,顿时又心有戚戚焉,无端有些黯然神伤。 那打听线报的小四又道:“昨日为姑娘赶车的那两个家丁是晕在地上了的,我今日下山去看时,他们应是回去了!” 陆景候安排的人想必是武功不轻,他们合伙也竟能抢了人过來,我对他们的來历有些好奇,小五像个主事的,扬声道:“时候不早了,该去接二哥了!” 小六跑过來扶了我道:“我陪姐姐,不去!” 小五哼了哼,领着他们走了。 屋子里有些安静,我清了清嗓子:“六儿啊!我这、这还沒洗漱……” 话还未落音,她忙地跳起來大声道:“哎呀瞧我这木头脑袋,竟把这茬给忘了,姐姐你先等我一等,我这就给你弄热水來!” 少顷,她端了一个脸盆还提了个食盒來,不好意思一笑:“早上我们吃早茶的时候姐姐还沒醒,现在……” 她放下脸盆,到我面前将食盒掀开道:“只剩两个馒头了……” 我忙道:“沒事沒事,这个够了!” 洗漱后就是对这馒头下手的时间,我趁着小六坐在旁边看医书的空档,小声问道:“六儿啊!你们怎么跑到这山头上來了!” 她盯着那本医书:“我被姐姐救了之后就回去找我哥,他说反正阿爸阿妈死了好多年,在南疆住不下去了,就要带我來沧州,说是沧州的山多,如果那些要害我的人真的要寻我,也沒有办法找到!” “除了你和你哥,他们几个都是一直在这山上的!” “那天我和我哥正路过这里,看见大哥他们在教训一群强抢民女的草寇!”她笑了笑:“正好我们饿得慌,看他们又是豪侠壮士,走投无路之下便上去求他们收留我们,大哥同意了,就带我们上山见师父,师父看我会些医术,便留下了我和哥哥!” 我听了她一番轻描淡写的话,也知道这其间定有种种苦不堪言的过往,叹了口气,她却冲我看來:“姐姐呢?这些时日过得怎么样!” 我心里叫苦,都这份上了,我还装作白术就当真不像话,反正他们若是知道我不是白术也不会怎么样,索性便实打实地说了罢。 她见我不答话,眼珠一转笑道:“仲夏快到了,这山里的草药也多,姐姐随我一起去采些草药回來罢!” ------------ 第十章 识人遇破(2) 我被她拖出门去的时候,手里的馒头已经是捏得像变形的鬼脸一样与我在喊:“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你就等着出洋相吧呵呵呵!” 这六儿的嘴是一刻也停不下來,一时指着这边问这是什么草药,一时又指着那边喊哎姐姐那只鸟飞得可快了。 可怜我是连肚子都沒填饱,她一阵一阵的话头罩下來我简直要陷进这遍布的草丛里去了。 我见她似乎是往山路下面走的势头,笑了笑道:“姑娘家就是爱口是心非,你说着不愿去见你二哥,还是忍不住了吧!” 她转过身來看了我一眼,目光中有些诧异道:“你怎么知道我是姑娘家!” 我噎了噎,莫非从前她就一直是男装打扮连白术都沒发现过。 她好笑:“你其实根本就不是白术姐姐,你到底是谁,还能看出我是个姑娘家!” 这个…… 她虽然身形还沒长开,有些像男孩子,可我见她两边耳垂上各有一个洞,想必是小时候阿妈给弄了戴耳坠子的。 我呃了声沒敢照实说,只问道:“你什么时候知道我不是你白术姐姐的!” 她也沒生气我骗了她,自顾自转了身往前走,道:“你方才问我为何到这沧州來,我便知道你是假的了,当时虽然我哥哥沒与她见过,可是來这里的之后几个月我与二哥下山采买的时候在城里见过她,那时她就已经知道我在这沧州待了快将近一年了!” 我啊了一下:“你挺聪明的,还知道用话來下套!” 她将我拉过去与她一齐走:“姐姐你也别生气,你与我白术姐姐长得这样像,想必也是有缘,以后我见了她还可以当作趣事说一说呢?” “不生气不生气!”我拍拍她头顶:“那你叫我一起出來寻草药,到底是來测我真身呢?还是拉人壮胆去见你二哥的!” 她脸一红,我心里有了几分底:“姐姐我沒别的本事,就是最会给人看手相了,來,我给你瞧瞧你手掌心里的姻缘线!” 她又喜又疑地看了我道:“这个准吗?” 我道:“当然准!” 她连忙道:“那姐姐快帮我看下,我的姻缘动了沒有!” 我把眼睛一闭,十分神道的样子:“嗳,你先莫要吵我,这是要开天眼的!” 她小嘴一闭,气息都闭住了。 我约莫等了一会,再睁开眼去细细看她手心,眉头一蹙大叫道:“哎呀,你姻缘线有两处开叉,这定是和二字有关联!” 她愣了愣,我忙道:“你可有认识的人是叫二哥二叔二大爷的!” 不待她回话,我截了话头又道:“诶诶诶,姻缘线动了,写了二哥两个字!” 她啊了一声喜道:“果真!” 我郑重其事点了头:“那是当然!”我闭了眼摇头晃脑掐指一算:“那二哥还正往这处走來!” 她眉眼弯弯一时便乐不可支地笑起來,我拍拍她肩膀正要鼓励她需好好记住我这番话才是,正有一声清脆的声音喊了声:“六儿!” 那人的脚步声在山路上回响着随着嗓音一并传來,我朝小六儿瞥眼一看,她果真是信以为真地悄声喜道:“姐姐算得可真准!” 我哼了哼算是回答,早料到那二哥这会子也该來了,方才瞧这六儿丫头赌气的光景,猜也能猜到是对小鸳鸯。 这六儿见到他人只离我们两步远的时候偏偏又转过了头去不看他,鼻子里还挤着气哼了声,就是不说话。 他笑了笑:“他们还在后头走,我急着來见你呢?” 我本是背对着他,此时转身朝他人看去,心里提了一下,好巧不巧,他一时也见到了我,却是眉头狠狠一跳,失声喊了出來:“怎么是你!” 我与他大眼瞪小眼,也想问他一句怎么是你,两厢诡异地沉默着瞪着对方,我终是按捺不住,艰难吐出字來道:“淮公子,好巧!” 我犹嫌不够,皮笑肉不笑又说了声:“好巧!” 他眉心抽搐地狠跳了几下,却不敢看我,盈着一张笑脸与小六儿道:“六儿,这是师父他老人家收的第七个徒弟!” 小六儿见我与他像是旧识,狐疑道:“你居然沒把她当作是我白术姐姐,那会子在沧州城里还见过的,你忘啦!”他将小六的肩揽住便往山上走,我听见他低低的声音道:“我遇见她比遇见你白术姐姐晚些,那时候的确是错把她当作白姑娘了的!”我跟紧了他们,又听见他道:“她是如何到这里來的!” 小六道:“四哥说她的车马是从陆军军营里出來的,便拦了,后來我以为是白姐姐,便沒让他们……” 她的话隐隐低了下去,我心里更是惊疑不定。 他们看起來似乎不是表面上那般简单,淮宁臣明明是上京官宦子弟,现下更是女帝亲派來沧州督战的主帅,为何还有时间到这山沟里头來见小师妹。 我怔愣着抬步跟着他们走,他们不时在低声说些什么?我还想再听之时,却是淮宁臣让小六上前先走,闪烁着眼神转身望了我來:“苏姑娘,听闻你已投靠陆军,不知现下你來此处是为了何事!” 这话可当真冤枉了我。 “我本是要去江南,却是在山下被劫了來!”我笑笑:“我并不知这里有什么玄机,淮……” 我想到方才他并不是称我为苏大人,我不好开口,只得也弃了从前的称呼,依旧如方才称他为淮公子:“大战在即,你來此处莫不是单纯來见见师妹的罢!” 他怔了一怔,下了几步台阶走至我身前与我平平相望,笑得波光潋滟道:“我与六师妹心意清白,并不是如苏姑娘想的那般!” 他目光灼灼似要看穿我,我面不改色心不跳转过身去往山下走:“我本來打算今日醒了便回去的,既是你怀疑我,我还是先早早告辞方便些!” 他伸臂将我手腕一扯,又带我往山头上走,朝我挑唇笑道:“急什么?留你在此处,总不会吃了你!” 我翻了个白眼,刹时为小六儿操碎了一颗芳心。 我止了步朝他看去:“你在这里是个什么身份!” 他也是随着止步朝我对望过來,神秘兮兮凑近了我道:“天机不可泄露!” 我嗤之以鼻,哼了声又重新转身往山下走,他却是架住我双肩脚步一挪又调转了方向:“都说了你急着走什么?你想知道的话,等回去了再一五一十与你说!” 我白了他一眼:“淮公子,你这下便不介意我是陆军的人了!” 他眯眼笑得像只狐狸,我哼了声:“你不怕我是來偷你情报的,我还怕你是借机绑了我去要挟陆军呢?” 他扬着声调哦了一声:“这样说來,你还当真是陆军的重要人物了,可是你一个姑娘家又不能带兵打仗,他陆景候也不能封你做什么官罢!” 我噎了下,要是让知道情况的人见到两方敌对的人这样平心静气地说着话,只怕连眼珠子都要凸将出來。 他又道:“之前夏将军让陆景候刺伤心口了现下还沒好呢?你该不是为着这个赌气跑出來的罢!” 我啧了一声,不耐烦道:“我与你交情也不深,你怎的知道这样多!” 他拿袖子往脸上扇了扇,自顾自望了天道:“这天也热,要是不用带着你,我早到了山头上的屋里歇着了!” 我哟了一声:“淮将军好气度,换做我是一方主帅,若见到已投靠敌军的人,只怕早就神不知鬼不觉地弄死了她才好呢?” 他侧过脸啧啧一笑:“还不是把你当作有些用处的人才舍不得杀你!” 我沒好气道:“你不是在督战吗?怎么有时间往这里跑!” 他道:“來取情报的!” 我沒听懂一时愣了愣,他道:“不然我何必用两个身份,又在上京又往这里跑地混许多年!” “也是,他们若知道你是官家子弟,只怕不会给你好颜色看!” 他笑:“你傻不傻,为何他们只拣官家子弟下手,还不是因为他们知道的情况最多!” 我手心发凉地看了他:“他们表面上是劫富济贫,实则只是在为你打探情报!” 他愈发地笑得一腔春水:“不然呢?” 我被鸡皮疙瘩暴涨的感觉激得抖了抖,偏过头哈哈道:“你这样轻而易举地告诉我,是不是不打算留我在世上了!” 死个明白的感觉大致应该就是这样。 我都已经准备好闭眼等着他腰间的佩剑给我个一剑灌喉,他却状似无意地在我后脑勺上一抚,有些怜爱道:“哥哥方才不是说了,你得留着,哥哥还舍不得杀!” 我高喊一声便惊叫着跳出去,他在我身后慢悠悠拉了我道:“这么久了都沒见,我可念得你十分紧呢?苏大人就沒有半点话要与我说的!” 我闭眼道,连连道:“你先放开手,咱们有话好好说,好好说便是!” 他轻着笑了一声:“怕什么?我总不会吃了你!” 我心里顿时涌起一阵寒意,若说陆景候是个让人怕从胆边生的人,他便是个让人安心过后立马将暗箭嗖嗖放过來的笑面虎。 ------------ 十一章 郡马攻山(1) 我不敢大意,只叫了声:“你总是对其他人这样,你六师妹要伤心的!” 淮宁臣动作也沒收敛,只笑道:“你不是其他人!” 我愣了一愣,他却是轻轻将我的脸有意无意一拂,上前走了。 这世上的许多事,都是说不出个什么缘由的。 譬如现在,六儿站在几步高的台阶之处瞠目结舌地看下來,我着实不知道该如何与她解释我原本是谁,淮宁臣原本是谁。 他们有他们自己的相处方式,我站在一旁看着,再焦虑也插不上一句话。 我突然便不想回江南了,我倒要看看,淮宁臣脱身跑到这儿來,他带的那几万将士空守一座沧州城,到了面对着陆景候大军的时刻该怎么办。 一共两日。 淮宁臣在这两日里不停地上山又下山,说是去采买,其实他们师兄弟几个都一副心知肚明的样子,今日刚用过早茶,他又是急匆匆要走。 分明他昨夜就是与他们关在书房里叽咕了一夜,此时小五问了他道:“需要人手么!” 淮宁臣花枝招展将折扇摇了摇,袍角一掀道:“不必不必,哥哥我现下还应付得过來!”他伸手冲我遥遥一指:“只将她管好些,不能让她到处跑了!” 我端了一杯茶冲他一举:“我还想着看你累死在这儿呢?跑不了!” 他挑眉别有深意一笑,便又下了山。 现下的我,不知是该担心他的淮军,还是担心陆景候的陆军了。 小六这几日不大与我说话,我估摸着她应该是想好好钻研医术來与她二哥帮忙,我每每想去她屋里找她说话时,她都捧着本厚厚的医经不大理睬。 山头上的太阳烈,我下午闲得沒事做,自己寻了块阴凉的地方,搬來一把凉椅闭目躺了。 睡得正酣时,有人似乎走近了來,叫了声六儿,顺势掀了我遮在面上的一本医书道:“不过是两月不见,我瞧你身形又长了不少!” 我迷糊糊睁开眼,见到來人面目时只差沒吓得从椅上滚到地上去嗷嗷叫起來。 她也是骇得往后直退了一步,愣了半晌随即又立马强作冷静道:“打扰姑娘的睡兴了,我是來找六儿的,认错了姑娘莫怪!” 她这话听起來也沒个顺序,我脑子里像米浆搅个不停,咕咕咕冒了几个泡之后直直盯了她道:“姑娘、姑娘你……” 她见我竟能开口说话,提步便往身后一转大叫道:“六儿,六儿你个死丫头去哪了,姐姐我费尽千辛万苦來找你……” 她忽地又转了身一副恶狠狠要掐过來的架势道:“死丫头,是不是用了我教你的易容术來唬我呢?” 我还是惊着看了她,完全不懂她说的是何意思,却是她身后喘吁吁跑來一人道:“白术姐姐,我听见你的声音喊还以为是在做梦呢?果真是你來了!” 白术愣愣回身看了她,又惊惧着一张脸回身看向我,拿手颤颤地指了來:“这不是你,莫不是我和死人打交道的多了见着不干净的东西了罢!” 我被忽忽的山风吹得有点辛酸。 从生來活到如今,我还真不知道竟然有人能与我如此相像的,且不说眉眼,便是激动起來说话的腔调都是咋咋呼呼像遇了鬼似的。 小六牵了她的手低声道:“这是二哥请來的客人,姐姐你别乱指!” “是活人!”她瞪大了眼惊了道:“我还以为只有我一人能看见!” 我只想仰天长啸,可是已经喉头干涩得说不出一句话來。 她还好,胆子够大能叫上几声,我只能睁着一双惊惧不堪的眼一眨不眨地瞪着她。 小六似乎还是不太愿意与我说话,我勉强眨了一下眼,调整了一下呼吸,重新瞪着她。 白术咳了咳,行走江湖的人到底还是不同些。 我尚自还在心中不停地狂叫呐喊來以示心中难以置信之情时,她已是试着朝我迈出一步來,伸手在我额心摸了摸,啧了一声:“若不是我亲手來碰,当真以为是见鬼了,果然还是有些许不同的!” 她的面目隔得我极近,我堪堪见到她长如蝶须的羽睫似轻烟拂过几许,肤如凝脂的面颊漾开一丝笑來,她轻轻握了我的手指去触她额心,悄声道:“我这里是红痣,摸起來和皮肉无甚两样的!” 我缓缓僵直地点点头,张了张嘴,依旧吐不出一个字來。 小六在她身后把她衣摆扯了扯,悄声道:“姐姐,我想与你说几句话,我这几日难过得紧!” 她朝我一笑,扭头去看小六道:“行,和姐姐说,你怎么了?” 小六别开眼朝我偷偷一看,我慌忙装作无意低眸來看自己的手心。 眼角余光瞥到她挪到白术的身后去,堪堪挡住了我的视线,良久,我听见白术轻声道:“也好,那就进屋去说!” 我不知道她们进屋到底说了些什么?只是白术带着小六儿再从屋里出來的时候,六儿嘟着小嘴满面都是泪痕。 我低着头想了想,自从淮宁臣出现在这里之后,小六儿便沉默寡言,整日里不知在出神想些什么?莫不是她二哥惹她生气了。 这样想着我稍稍有些安心,大着胆子朝小六笑了笑:“六儿,你二哥这几日有些忙沒有照顾到你,等到他有空闲了便好了!” 她听了这话抬了一双泪眼便直直朝我看了许久,半晌竟是嘴角往下一拉,哭着脸将脚一跺便跑走了。 我心里沉了沉,朝着白术尴尬望去:“我……我说错甚么话了罢……” 她不甚介怀笑道:“这丫头大了心事也多,姑娘不用去管她!” 我忙道:“我姓苏,白姐姐也同他们一样,叫我苏苏就好!” 她莞尔道:“苏苏,这名字好听!” 我也与她一起笑,笑完后她却突然开了口道:“苏苏与小六儿的二哥是熟识么!” 我诶了一声,不解看她,她笑着解释道:“小六儿与我说了,她二哥这几日只忙着招待贵客,连往日里最亲近的她都不理了,她委屈呢?” 却原來都是在我。 我慌忙摆手道:“白姐姐莫要误会了,我与淮公子沒有什么的!” 白术忙笑道:“我这人说话心直口快的,你不要介意!” 我将头晃成拨浪鼓一般,哈哈哈道:“白姐姐多虑了,这样的人刚刚好,我很喜欢!” 刚哈哈完,我听见身后有一人道:“这位便是白姑娘了罢!” 我背上汗毛根根直竖,转了身去看來人,他满身都陷在了夕阳余晖中看不清面容,白术笑出声來:“说曹操曹操便到,淮大人,好久不见了!” 他走前來一步看了白术笑道:“白姑娘客气了,还记得在下!” 他们一來二往都是笑,我在旁边看得都要面上抽搐起來,白术又是盈盈笑道:“我在京中也是认得一些权贵的,淮大人三代为官,年纪轻轻便有鼎鼎大名,我自然都还记得!” 淮宁臣从方才便未看过我一眼,我准备偷偷撤下,他却是出言道:“苏大人也莫要先走,我今日去沧州城看了战况,苏大人便不想了解下!” 我怔了怔沒说话,白术却是诧异道:“原來苏苏姑娘也是朝廷命官,怪道与淮大人交情深厚的样子!” 她似乎言外之意有些了然,我慌忙撇清道:“我与淮大人的心意清白,并不是如白姑娘想的那般!” 白术听了付之一笑,淮宁臣偏头目光闪烁不定地直直了看我半晌,忽而又轻笑了一声:“苏大人这样说话,就不怕我伤心!” 我恍然记起昨日他也是这般与我笑着说道:“我与六师妹心意清白,并不是如苏姑娘想的那般!” 我胸口有些沉,挥斥不去的阴霾迫使我连忙笑道:“淮大人与我相识并不久,我这样说也是实话!” 他定定看了我道:“哦!” 白术看我与他的眼神愈发地别有深意,我无意再待下去,只低头道:“沧州城的战况明日再说不迟,我去看几位师兄在做些什么?” 我正要匆匆走,淮宁臣又是轻声一笑:“白姑娘还在这里,你们姑娘家好好叙话,我还要下山去!” “你不是才回來!”我抬眼望他:“再说晚上也做不了什么事情罢!” 他道:“有些事情正是要晚上才好行事,我回來是看看你……们的”,他添了这个句尾朝白术一笑道:“在下招待不周,还请白姑娘见谅!” 白术拦了他笑道:“我也正要下山,我家那位还在城里一家医馆里等着我,淮公子这样行走自如,我跟着你也正好方便些!” 原來是已经嫁人了的。 我愈发觉得比不上人家,分明就是一样的容貌,她却连归宿都有了。 淮宁臣也不推辞,道了声也好便朝我看來,脸色阴晴不定道:“定国公突发顽疾,乐易郡主却是赶來沧州城來……” 我心里一紧,定国公手里握着十五万李家军的兵符,乐易若是奉了皇命來沧州,肯定是要将兵权给淮宁臣的。 他却是整块地沉下脸色,接了话继续道:“如今李家军的兵权,尽数归了陆景候了!” 我眉心突突跳个不停,他却又转而莫名一笑:“陆景候这个叛国郡马,倒还是有几分本事的!” ------------ 十二章 郡马攻山(2) 他竟又提起陆景候是郡马这件事情,还道乐易跟到沧州城來就是为了给陆景候所有的李家军。 这份聘礼,陆景候应该是早就准备要收下了的。 怪不得他改了主意要送我走。 怪不得那前几日成天见不着他人影。 怪不得,我被劫到这山上來七八日了,也不闻半点风吹草动说要找我呢? 却原來,他是准备和李见微重修旧好了。 夏力说他不忍心见我受他蒙骗,故而才费尽辛苦要潜到陆军來见我,那日与陆景候送我走之日相差也只有二三日,或许,他早已知晓定国公府的变数。 也难怪,女帝会派淮宁臣这样有算计的人來沧州守城。 陆景候啊陆景候,我自以为再沒有什么是能够让我对你灰心的了,你从前对我做的山盟海誓,却到头來,都是当我作小孩在哄弄么。 淮宁臣见我长久不说话,开口道:“我这也只是听说,你莫要太放在心上了,况且,他若是真得了十五万久经征战的兵马,对你來说也算是好事了!” 他能将自己淮军的利益置身事外來安慰我,也当真是讲几分义气。 可我现下满心想着的,却是陆景候既然是想着要重新做上李见微的郡马,为何在当初举事之时,要说是为了我才夺这天下。 这念头在我心尖上转了几转,我恍然有些透彻,人们常说了一个道理,便是往往做一件大逆不道之事时,总会拿了旁人做幌子,以让自己心中的负罪感再轻一些。 譬如这陆景候,便是拿了我來宽慰他自己,以让他这叛国之举再轻而易举地走下去。 “还有一事!”淮宁臣竟是悄悄凑近來附在我耳边道:“陛下先前在查当年江南木雪岛那个案子,风声许是走漏了,过了半月,陆景候便举了事!” 到现在,我总算是明白地彻彻底底。 不过是想脱罪才奋起举事,还说什么是冲冠一怒为红颜。 我面上浮起一阵笑,正想说些什么?却是屋里的小六冲了出來,迎面便朝淮宁臣看着哭道:“二哥,我想和你一起下山,你带着我罢!” 她今日竟是换了身女装穿着,眉间红嫩泪眼盈盈地望过來,我的心里都不自觉抖了三抖,淮宁臣却无甚反应道:“你跟着我去能做什么?万一出个什么事,我与你哥哥不好交代不是!” 小六嘴一撇眼见着就是哭出來:“哥哥他们今日下午都下山办事情了,我一个人待了好久,好无趣!” 我见她委屈,忙将她往淮宁臣手边一带,轻声道:“她也是好几日沒见你了,想与你多处着!” 淮宁臣眉头一挑,转面朝我看了來,小六却是一回身狠狠甩开我的手尖声喊道:“我与我二哥说话,你在旁边掺合什么?” 我愣了片刻,嘴角泛上一些苦意,白术将小六拉开朝我抱歉看着,我轻声笑了笑:“也是,我不该这样自作主张的!” 淮宁臣蹙眉道:“六儿,你怎么还是这脾气,一点长进也沒有!” 她听了之后却是立时便叫了出來道:“二哥,你从來不是这样的,你以前曾经为哪个女人轻视过我,!” 我有些头大,垂首拱了手与他们道:“天色不早了,我先失陪一步!” 管你丫带不带上她,干我毛事都沒有。 我是发了疯才去要掺你这档子闲空,老娘自己都是破事一箩筐的,还管你舒心不舒心,哼,苏木雪,你当真是傻了。 我转了身去,似乎有人伸出手來就要拽我袖子,我松松将袖摆一抽,走进了内堂。 内堂旁边的屋子连着回廊,我从这里也能回屋。 此时我只想快些收拾东西,趁着天色还沒完全黑下來,爬也要爬回陆景候的军营里。 他大不了给我穿心一剑,否则我还当真要问清楚,他个禽兽为什么要单耍我耍得团团转。 我心里这样盘算着,也不知真见了他还有沒有这个本是说出口來,若是正好碰见李见微在他军营里,我只怕是扑哧一声当场就要泄了气。 什么坐拥江山的美梦,都是陆景候的几口唾沫给画出來的,我是脑子被门夹了还是被驴踢了才会去信他。 我來时也只要几件衣物,连银两都是在陆景候安排的那两个护卫身上,我咬牙翻遍了衣袋,只黯然摸出了半颗银踝子。 门外却咚咚咚响起了三下敲门声。 我沒理,自顾自地唉声叹气这点银子可怎么够,在山脚下的茶铺租匹跛脚驴子都不够的,况且与陆景候问清楚后或是回上京或是走江南,那时必定拉不下脸要他的银子,可怎么办,怎么办呐。 敲门声又是响了三下,比方才急了许多,我正抬头去看人影时,门却霍地被踢开,淮宁臣站在门口满脸焦急道:“陆景候带兵搜山來了!” 我的腿软了软,一屁股坐在了床上。 莫不是李见微与兵符为要挟,让他捉了我回去斩首在她面前的罢。 我眼睛眨了眨,愣怔着望了他道:“果真是陆景候!” 淮宁臣冲进來将我夹着走了出去,一边火急火燎道:“他为何能找到这处來!” 我想了想:“或许是之前送我回江南的那两呆头护卫回去与他禀报了,他知道我行踪过了这么多天才來,可真沉得住气!” 可是事实远不如我所想。 小六正紧紧挽着白术的腕子神情紧张地踮脚望着周围山头上的情势,我被淮宁臣拽着踉踉跄跄走过去时,小六回了头一脸仇视地狠狠盯住我,却也不说话,只是用一副发狠要吃人般的神情冲我杀气腾腾地瞪着。 白术有意无意挪了一步,正巧挡住了小六的视线,我讪讪冲她感激一笑,她却沒看我,别过眼去问淮宁臣道:“淮大人准备如何做!” 淮宁臣沉吟片刻,目不转睛盯着连绵山头上出现的越來越多的火把与攒动的人头道:“许是我來此的消息被人走漏,我留下,你们先往后山走!” 我忙道:“陆景候定是來找我的,我随他们走便是,你是他对头,你带着她们先走,切莫让他见到你!” 他笑了一笑:“你这时候还紧张起我來了!” 我怔住好半天说不上來话,小六在前边狠狠一跺脚,却是被白术掐住肩膀转不过身來。 我料想若是她手里有把刀,定然会毫不犹豫上來了结了我,届时我堂堂苏大人成了刀下亡魂,只怕死相会难看得紧。 我借着淮宁臣的右肩一撑,脚踮起來往其他山头处打眼望过去,尽皆似密密麻麻的蝼蚁移动着,个人手里都高擎着火把,走势极快。 我将她们往后院里推,急道:“你们先走,他目的是我,不会对我如何的!” 本來我就打算去找他,他现下竟是带了这么多人來接我回去,倒还算风光。 苦中作乐也罢,我此时也着实想不出什么理由來安慰自己了。 我从前喜欢见放公子,却等他得胜归來只等到他一具寒尸,后來夏力因我长得与白术那般相似,结交后我识破他心中业障,与他冷了下來,到而今,陆景候却是在与我互表心意之后又与原配李见微重新好上。 他此时來寻我,若是好事才真正是让我瞎了眼。 淮宁臣在一旁抿嘴不说话,我低声催促他们道:“以这样的走势还不出半盏茶的功夫他们便能一直搜到这里來,你若非要留在此处我不拦你,只是小六与白姐姐,你还是快些让她们走了的好!” 小六听了我如此说,跺脚道:“只许你和我二哥在一起不成,我偏偏不走,我就要在这里!” 我有些着恼:“六儿姑娘,有什么事不必扯到我身上,我现下要你走是为了你好,并不是有意让你与你二哥分开,你若是想死,若尽管來赌气,与他死在一起好了,与我何干!” 小六指了我急道:“你!” 白术忙虎下脸拉了她:“不得无礼!” 她作势要拉着小六一起去后院寻后山的路,小六却是幽幽哀哀地望着淮宁臣糯糯叫了声“二哥……” 淮宁臣的神色怔忡了半晌,我冷声道:“白姐姐,将她快些带走,陆军要來了!” 夜色渐渐降下來,我手心有些凉,恍然发觉自己紧紧捏着拳头也不知多久了,汗津津的。 我喘了口气,闭眼在眉心揉了揉,苦笑道:“淮大人,今日连累了你!” 他神色不定地望了我來,眸心里映着由远及近的火光,绕着我的心思也是忽明忽暗。 他的嗓音在夜里有些低沉,叹息了声:“话不是这样说的,这些事情本称不上是连累不连累,我防备疏忽大意,叫陆景候得知行踪也是在所难免!” 我知晓陆景候这人,对敌时连对方耳边飞过的蚊虫也要查得个底朝天,他一向在查人的时候也不忘防人,总是把自己周围部署得固若金汤,一丝罅隙也留不得。 也不知他有无这样防过我,那次夏力來找我之后他的确是有过疏远,定是以为夏力來带我回去女帝阵营,怕我偷了他身上的兵符呢? 我莫名低低笑出声來,淮宁臣将我拉过去靠得他近了些,我抬眼往前头盯着,陆景候迈着步子,已是在山路石阶上露出一双冷冷的眉眼來。 ------------ 十三章 郡马攻山(3) 淮宁臣不自觉将脚往前踏了一步,堪堪挡在我前面。 夜风的风势不经意大了起來,我看着那一片连成火海的火把,心里突然有些难过。 看过了太多背叛和欺骗,这淮宁臣,此时之举却是让我陡然说不出话來。 隔着淮宁臣单薄的身形与被风刮得飒飒作响的衣摆,我依稀听得陆景候在前面轻声道:“苏苏,到我这里來!” 我顿住不得动弹,脚步也移不出去,先前气急只想与他决裂的那些话,在此刻一句也吐不出來,我愣愣听见前面的淮宁臣笑着开了口道:“现下,该称您一声陆将军了罢!” 陆景候沒回应,只是重复着刚才那句话:“苏苏,你过來!” 我仿佛听见更漏声声,一滴一滴的轻响折磨得我心神不宁。 他声音像从遥远的彼端慢慢传來:“苏苏,你可有听见我说话!” 我心里紧紧缩起來,终是忍不住低头迈出步子准备去他身边,淮宁臣在我前头猛地攫住我手腕道:“你不要过去,还不知他意欲何为,莫要轻举妄动!” 陆景候见我被淮宁臣拉住,霍地便抽出了腰间的佩剑,浓重的夜色在他清俊的面容之上刻下了许多刚毅神色,我看见他薄唇启开,用力吐出一字一句道:“你若敢伤她分毫,今日定走不出此处!” 淮宁臣似乎笑了一声:“我与苏大人的交情甚好,怎么忍心伤她,倒是那些明面上对她好的,心底还不知道打些什么主意!” 陆景候眼里绽出寒芒來:“苏苏,你还不过來!” 我轻轻拂开淮宁臣的手莞尔一笑,朝陆景候直直看去时又敛了笑意:“为何过了这么多日你才來找我!” 他伸出剑來的手一顿,我看见他眸间闪烁不已,一颗心缓缓沉了下去:“若是换了旁人,我早就沒命了,你在军营里处理军务再忙,也可以让别人來寻我!”我顿下缓缓道:“你便是一点都不担心么!” 他怔住了半晌,后又轻轻放下手來:“我知道你在此处不会有事!” “那便是一早便知道我的行踪还能沉得住气等到如今了!”我笑笑:“那就只管让我呆在这里便是,何必來带我回去!” 夜风吹得我的头发纷乱拂起來,我扬声道:“陆景候,你不过是來杀敌军主帅的,倒还能一本正经装作接我回去,我倒是不知,我一不能与你送十五万人马的兵符,二不能让你有堂堂正正造反的借口,你还能留我在你身边到而今是为了何等缘由,!” 在这一片萧索的夜里,我看见陆景候的面色陡地惨白了下去。 我虽是将心里想说的话一鼓作气说了出來,表面上看來气焰嚣张得不行,却也是难受。 有谁能在自己身上划拉开一个大口子再将心剖出來递给别人看呢? 疼的痛苦太难忍,疼到了极致,想哭也哭不出。 我指了淮宁臣与他看:“我与淮大人相识时间不长,他虽是成日里嬉皮笑脸沒个约束,也不至于当面这样说背地里那样做!” 陆景候的脸色铁青,在火光中隐隐透出一丝寒意來,我索性不去看他:“他这几日留我在此处也不是为了要挟你,他知道我现下的处境,他可怜我,所以他才收留我这个无处可去的人!” “你倒是说说!”陆景候在我说完之后沉默都等不及,寒声道:“他怎么可怜你了!” “他不欺骗不隐瞒,并且信任我,甚么话都能告知于我!”我扯起嘴角笑着看了他:“而你呢陆景候,你自己想想都对我做了些什么?” 淮宁臣在我身后一言不发,良久缓缓道:“谢谢你,苏苏!” 我见着陆景候的剑似又有拔出來之势,出声道:“今日你來带我走,却是不能了,我或者去上京,你若不愿现下便可以杀了我,或者我回江南,自此分别,此生都不复相见!” 陆景候将手狠狠握在剑柄之上,我看到有血一点点地滴落下來,落在我们脚下的泥土地里,暗沉得快要隐去。 他站着不动,眼神发狠地盯着我,声音却出奇地平静温和道:“苏苏,你听话,回去我再与你说!” “回去!”我笑了笑:“李见微想必也來找你了,她都背叛了她父亲将兵符与你盗出來,单是千里迢迢越过沧州的重重防守來找你的这片心意,换了我,我也不会对她置之不理,届时我与她相见,你是端坐在一旁举着一盏茶见她与我灌毒呢?还是让我跪下与她行礼叫一声郡主求她能允我一起共侍一夫!” 他在这凛凛的风中蓦然轻笑出声,将剑柄松松放了,朝我遥遥看來低声道:“我从來不知,你这张嘴竟能这样伤人!” 我拍手哈哈笑道:“是了,你是从今日才知道我能如此伤人么陆将军,可巧,我却不是从今日才知道你亦能如此伤人了!” 淮宁臣在我身后将我拉过去退了几步,略带担忧地看了我道:“有话好好说,这样说了也不能让自己好受些,何必呢?” 我笑着朝他摇摇头,挑眉道:“你有所不知,这世上但凡有那些轻易将别人的感情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才更要让人去点醒他,他伤了我,我也不能让他觉得似什么事情都沒有发生过一样,白白便宜了旁人去,这可不像我!” 淮宁臣叹了口气未说话,远处近处的兵士也沒有喧哗,我只感觉时间过得太慢,陆景候沉默着看向我的眼里包含着那些让我快要坚持不下去的情感,浓墨一般,洗也洗不掉。 良久的沉默之后,陆景候的语气软下來道:“李见微已经被我安置好,你不用担心她,苏苏,你要知道,你才是我放在第一位的人!” 我嗤地一声笑道:“莫要折煞了我罢陆将军,我又岂知你与李见微是不是这样说的!” 他见我笑不可遏的样子又有些怒气浮在眼底,我扫了一眼身边的淮宁臣,扭头又对陆景候道:“若是要我回去也可以,只是淮将军这样被你杀了有些冤枉,你们两方统帅应该是在战场见真章,而不是用线报那些宵小手段來致敌于死地,你若是肯放他回到沧州城里不伤他,我今日便与你一起回去!” 淮宁臣在旁边惊叹了一声,小声道:“你委实不必如此,若将他惹火了带着你一同杀了可怎么办!” 陆景候却是沒有停顿便一口应下道:“只要你肯回去,我什么都依你!” 淮宁臣大声吸了一口气,高声道:“陆将军好胸襟!” 我斜了他一眼,只觉得他有些沒骨气,却是想到他年纪尚小,还小了我一岁也不说什么?陆景候却是冷冷朝他瞥來,挑唇道:“我今日來,也本不是为了你!” 这话便有些假,我哦了一声道:“那为何带这样多的兵士!” “我怕他不放人,便带了这些人手以防万一!”他眸中寒芒尽收,一片坦诚地与我望來:“仅此而已,你信也罢,不信也罢,我也懒得再多做解释!” 连解释都不屑了。 我凉凉笑道:“陆将军一言九鼎说到做到!”我转头喊了淮宁臣一起,不忘交待道:“小六她们想必也安全了,來,淮将军与我们一齐下山,正好有这样多的人护着呢?也不怕走夜路了!” 我似乎看见陆景候的眉心突地一跳,待正眼看去时,他唇角抿紧,一言不发地上前來拽着我便往山路上去了。 我扭头朝淮宁臣做了个口型道:“保重!” 他笑着点点头,山风将他袍角掀起又落下,他便直直地站在那里冲我暖暖地笑,全沒了往日世家子弟的纨绔之气。 君子修竹,气质美玉,温润也,不可多雕琢也。 我脑海中想起了这句,却容不得我与他说,陆景候在我耳边咬牙道:“回头看路,要下台阶了!” 我哼了一声,不大情愿地低头去看,陆景候狠狠舒了一口气,横打便将我抱起來,我惊道:“我自己会走!” 他冷冷道:“我抱着你走得快些!” 我有些急,不停在他臂弯里挣着要下來,他低头便是狠狠吻了上來,间隙中还不忘吐字道:“你再敢胡闹,回去有你好看!” 我羞恼不堪,心内又只怕他真的将这话给办实了,我猜不出他让我好看是指用哪些手段,也沒心情去想,远远地恍惚看见方才望着的那个身影似僵住了一般停在原地,一时带了哭意狠狠道:“陆景候,你也只会欺负我了!” 他声音也沒放软,脚步不停地从两边为他开道的兵士中间疾行而过:“你以后还敢与我说那些狠话,是什么后果你自己清楚!” 原來他竟以为我说的都是狠话,我再是忍不住,放声笑了出來:“陆景候,你是当真不明白还是一直在强行安慰你自己,谁与你说的是狠话,方才那些你竟以为是普普通通的狠话,你知不知,我此时便只想与你说清楚,我所述的那些,并不是简单的赌气之言!” ------------ 十四章 他逼我死(1) 他低低哼了一声:“什么话回去再说!” 他倒一点都不在乎了。 山路上只有他一步一步踏下去脚踩着石阶碾过的声音,我在一片沉默里问他道:“夏力从前是不是喜欢白术姑娘!” 他脚步未歇,看向前方只管走着嗯了一声。 我自顾自念道:“我见着了,与我果真是十分相似!” 这世上的人见得多了,关系错综复杂,我懒得与陆景候去做解释,只接着道:“我还以为我死了,见着了自己的魂呢?” 他身形一僵,顿住良久才道:“胡说些什么?你怎可能会死!” “人生老病死本是常态,我整日里浑浑噩噩着过着,不知该去何处做何事,这样一想,还不如死了,免得忧心愁苦许多!” 他缓缓舒了一口气,低下头定定看了我道:“不许说这样的丧气话,我还在这世上一日,便不会让你有此种念头!” 山路两旁高擎火把的兵士依次将路分出來,陆景候脚步沉稳地昂首走过去,似乎已然成了掌管天下的王者。 他带我回去,果真沒让我与李见微见面,只是却不能再住军营,他道林重恩似乎在着手夺权,现下军中并不安全,交待我的行踪不可让林重恩那派的人知晓。 如上次在江南那时一模一样,我又被几个侍婢守着住进了一座空房子里。 陆景候走时与我道:“苏苏,若是有时间的话,我每晚都过來看你,你安心住着,这里不会有旁人发现!” 我有些想笑他的自以为是,但看他急匆匆要赶回去的情势,我也只是点头:“知道了,你去吧!” 可我并不是自己愿意住在这里的。 这座宅子似乎在沧州城外,离军营远,离沧州城门更远。 我对外界的任何消息完全不知,陆景候每日來与我说上几句话便匆匆走了,我沒有理由留下他,可眼睁睁地看着太长时间沒有待在一起的人说不上几句话又要走,我也着实有点伤神。 我想问他陆军与淮军对峙得如何了,淮宁臣在对阵时有无见了他,有无恩将仇报。 可这些应也算得上的军机要事,我插不上嘴。 今日华灯初上,我正让侍婢们收了碗筷准备去坐着,在房里等他。 却是他沒有來,派了一名兵士传了一封书信來,我抽开纸条一看:“身已负伤不能相见,勿念!” 我直愣愣看了许久,抬眼看了那兵士又低头下去盯着那一小张白纸,是陆景候的字迹不假,我霍地站起了身:“带我过去!” 他低了头作了个请的手势,我沒有迟疑便站起來,门内的两个侍婢见状就要上前,我瞥了她们一眼:“不会有事,我出趟门而已!” 那兵士手上的剑应声脱了鞘,我笑着看了止步的那两个侍婢,袖手便出去了。 路上那兵士话不多,我问道:“陆将军可有让我过去!” 他低低道:“小的不知!” 我听了也沒在意,本就不打算从他嘴里问出话來,只是我跟着走了一截路,越想越觉得奇怪,陆景候治部极严,平时都是让部下自称属下,这人方才自称一声小的算怎么回事。 我哎了一声,伸手就要去拉住他,却是手指尖碰到他肩上湿漉漉的一片。 他停下沒回头,低声问道:“姑娘有何吩咐!” 我心里紧了紧,暗地将指尖并拢碾了碾,有些粘稠,暗夜里似乎传來一阵血腥味,我定睛朝那人右肩头看去,有一处破了小口,露出里面异色的衣衫。 我不动声色笑了笑:“无事,你继续往前走,我今儿鞋子穿的不对,有些硌脚,你且带路吧!” 他继续回头往前走,我心里却是发慌到不行,他一定不是陆景候派來的,不然也不会称我为姑娘,应是称一声大人才是,我以前是陆景候的亲卫,他们虽是看出我是姑娘家,却也一直装作不知未戳破过。 他在前面走着,腰间的佩剑一直被他握在手中,我暗暗观察他那身衣服,似乎与他自己不太合身,我见他右臂有力之态,那肩上的血迹也定不是他的。 只有一个可能了。 便是他杀了原本來传信的兵士,自己穿了这身衣服來假冒。 也怪道方才问他陆景候的用意他避而不谈,现下这人似乎并无伤我之意,应是受人指使來带我回去复命的。 我翘首望了四周,正是一片挡住了月色的树林,他在前面也沒有察觉我神色有异,依旧往前行着不时提醒我该拐弯了。 我咬牙沉住气,待到一处小径岔路口的地方,他又是提醒道:“姑娘,再拐过两条这样的道便到了,您跟紧些!” 我诶了一声应下,却是趁他沒回头,就势拐向了另一条道。 这里的地形我完全不熟,我似无头苍蝇一般茫茫然轻声快步乱走一气,好在四周的树木尚多,我听见不远处传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慌忙蹲下身形藏在了一颗大树树根之处。 那人的脚步不停,往先前來时的路上去了,待脚步声渐远之后,我揣着一颗狂跳不止的心,起身拔腿便往这条路的尽头奔。 我只恨背上沒生出一双翅膀來,总觉身后有人在切切跟來,又不敢回身去看,我回想起先前晚风拂过时,那人的衣角被掀起,是着了黄衣,我心里提了一提,林重恩的部下,皆是着此色衣衫。 相反,陆景候因自己素來喜爱白袍,吩咐麾下将士不论身份等级一律着淡青色衣衫,我按住一颗狂跳的心缓缓顿下脚步來,并不是因我跑不动了,只是在前方,密密麻麻站着的,皆是按剑待拔的一色黄衣将士。 我隔他们有些远,为首的那人轻笑了一声缓缓上前道:“苏大人放着重伤的陆将军不管不顾的,这是要跑到哪儿去呢?” 我一颗心立时便沉了下去,林重恩身后跟着一人提了灯笼,莹淡的火光映着林重恩那张阴翳的脸,看起來便与鬼魂沒什么两样。 他盈着满脸笑意看着我,我放开一直紧捏着的双拳,轻轻与他拱手道:“王爷安好,难为您还记得我!” “如何不记得!”他仰首哈哈大笑起來:“苏大人当日一番豪言壮语让本王惭愧得紧,还错失了一名爱将,这笔帐,本王一直都铭记于心呢?” 我听他咬牙切齿将这一番话不急不缓地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來,沉住气问道:“王爷既是记恨着我,大可以用光明正大些的法子,何必要趁人之危!” “苏大人莫要误会了!”他笑道:“陆将军是被淮宁臣派來的细作给伤到的,与本王可是无关!” 遇见同一阵营的将领受伤还能如此开怀之人,只怕这天下间除了这脑子有病的前朝王爷,是再找不出第二个了。 他站在我身前十余步的地方,我盘算着若我要脱身,得冒多大的风险。 他却是一眼看穿我的心思,懒懒道:“别白费力气了罢,你右边是沧州城的护城河,左边是沧州城外的翠一山,若是你想跑,还不如现在乖乖与本王回去,省些心思与陆景候做一对鬼鸳鸯去吧!” 我心里一惊,有些为他不精明的头脑惋惜,缓缓道:“陆景候是你对敌的主要力量,他若是伤重不起,你这天下还如何能到手!” “他若死,江南陆氏的财物尽数归我,还有那十五万李家军,更有他陆景候手下的奇能死士都会归顺我麾下……” “可是王爷您别忘了!”我轻轻一笑:“就算他们归顺到您的麾下,人心也已不齐,纵使有千军万马,沒了他们心中的领头人,还如何能卖得起命來!” 他神色一僵,我在夜风里偏头望向右侧那一条护城河,冲他莞尔笑道:“王爷,您莫要下错了棋再去悔棋,这天下是谁的,其实早有论断了!” 他身后一众人皆是哗然,我趁着他的心腹还未上前,咬着牙便转了身,提步往右侧跑了,奔时似有几丝雨飘至面上,我顾不得去看地势,纵身一跃便投进了河中。 夏夜里瞬时便下起雨來,我身体随着愈显急促的雨滴坠入了河中,那一片凉意从脚底直直漫了上來,我打了个寒颤,憋足气便沉入了河底。 小时父亲曾带我在海边玩过,教了我闭气之法,他那时便说,若是以后遇了急事要躲人追杀,最好就是躲进水中。 在水里箭射不远火烧不來,只要你够沉得住气,待搜查你的人过去了,你自然便又可以重获一番新生。 可是林重恩那些部下似乎在我头上的水面之处拿火把晃來晃去,迟迟不肯走。 隔着宽厚的水层,我恍惚听见林重恩变了样的怒吼声传來:“废物,这里沒有不会再往别处去么!” 却是空中似传來嗖嗖的沉重放箭之音,在水面激起重重波纹,我心中一沉,莫不是林重恩还带了弓箭手,存心要将我弄死在这水底么。 似乎有人隐隐在喊:“淮军在城门之上放箭了,大家快跑!” 林重恩的声音急速移远了,我也再是憋不住气,缓缓浮出了水面。 ------------ 十五章 他逼我死(2) 我抹了一把脸上的凉水,像一具游尸一般有气无力地慢慢靠上了岸。 沧州城墙上淮军的弓箭手还未撤走,似乎有人还在來回巡逻,我咬紧牙关在水中泡着等了不知多久,他们淮军似在等人,久久都不撤下守卫。 我在凉水中泡着渐渐冷起來,那城墙之上负手走上了一人,身边还有随从跟着,虽是离得远,我却一眼便能断定他便是淮宁臣无疑。 他似乎在听着弓箭手统领禀报着事情,我猜得到定是在说方才陆军里面有人率兵似要越界攻城之事,我再等不得,冲出水面扬起手便朝城墙之上一阵猛挥,倾尽毕生力气朝淮宁臣那方向大吼了一声:“淮宁臣,救我!” 想必这一声的确是快要了我老命,我这一嗓子嚎出去只觉得漫山遍野都是回响着我那声救我救我之音,我眼前一阵发花,闭目重又倒回了河里。 不是我不愿爬上岸去,只是我被水泡麻了手脚,早不知如何动了。 再醒來我由衷地觉得欣喜,果然人命硬便是好,泡了这么久居然沒把我泡出个好歹來。 身边有个小童正垂着脑袋在打盹,胖乎乎的脸颊上肉多,顺着点头的一下下颤得不行,我看着便笑出來,声音有些哑,像个七老八十的太婆,小孩子瞬时惊醒过來,惶恐朝我看了一眼,跳下椅子便往外跑去。 小短腿又是跑得吃力得很,他一面往外急急走着,一面奶声奶气地有模有样喊道:“大姐姐醒了,快來大夫來诊脉!” 有个丫头匆匆跑了进來,后头跟了一位背着装药木箱的年轻大夫,他也不多问不多瞧,坐下将指尖搭在我的脉上,我有些疑惑朝那一旁的丫头看去,她笑道:“您莫担心,这是淮将军在沧州城里请來的大夫,说也是您同乡!” 同乡。 她接着笑道:“先生姓白,也与大人您一样,是上京人士呢?” 我缓了一口气,哑着声音道:“这里又是何处,看着不像是淮将军的军营里头!” 她道:“这里是沧州知府的住宅,方才是小少爷说要看着大人您醒來,奴婢便依着小少爷,一直只在外间候着!” 我想起那小孩子可人得紧,抿嘴笑道:“知府大人好福气,有这样乖巧的小公子!” 她点头一笑:“承大人吉言!” 与我诊脉的大夫从始至终一句话也未说,站起身來开了张药方递给了那丫鬟,提了药箱便准备走。 我出声道:“白先生留步!” 他回了身蹙眉看我,我笑意盈盈道:“您该是认得白术姑娘的罢!” 他看了我良久,那丫鬟也是懂事,低头作了礼便退下了。 屋子里一片寂静,他缓缓道:“大人与拙荆见过!” 我眼珠子一时要凸出來直吐一口黑血,原來白术说过家里的那位,便是这样一位面容年轻俊秀的人。 他说完那句话便沒开口,等我去回话,我暗暗咬了自己的舌头,这人倒是我遇见的第一个不向本大人谄媚的人。 屋子更加静,我深吸了口气冲他笑了道:“大人既是淮将军请來的大夫,我也猜得出您与白术姑娘是认识的,却是沒想到她正是尊夫人!”我缓缓顿住了片刻,出乎意外地未在他面上找出一丝不耐烦來,我只得接着道:“前不久我与尊夫人有些误会,不知她有无与您提起过!” 白术既然已知我是陆景候那边的,若是回去与他当异谈说起有一个与她面貌一模一样的女子竟是叛党…… 我不经意冒出一身冷汗,他若是认出了我,存了报国的忠心在我的药里加些料,只怕我死也不知是怎么死的。 他却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垂眉将袖子一拂:“她说起过有一人面貌与她几乎是一模一样,沒有其他了!” 我舒了口气,他又道:“草民先行告退!” 我连忙道:“先生慢走,代我向尊夫人问声好!” 他骄矜点了头,旋身便走了。 我啧啧几声,感叹着此般不媚颜奴骨的大夫才是真正的清高之士,却是刚准备闭眼躺着重新休息会,门外回廊上传來一阵脚步声,人还未进,声音一时高声传了进來:“总算是醒了,害我提心吊胆一晚上!” 我看着來人笑了笑:“劳烦淮将军亲自來看我,昨晚的救命之恩,我还不知该如何报答呢?” 他哎了一声,笑得眉眼俱弯道:“要这样说起來,你先前也是救过我一命的,也不算亏!” 我默然一笑,摇了摇头沒说话。 他敛起笑意,就着床边的椅子坐下來,轻声道:“为何你昨日到了沧州城的护城河那处,若不是我眼尖,那些弓箭手早将你当敌军射死了!” “是那个前朝王爷要害我,因为要与陆景候夺权,想拿我当人质來要挟于他!”我垂眼看自己手指,被水泡肿了还沒恢复过來,忽又想起陆景候受伤一事,抬眼看了一眼淮宁臣,又低下头來。 他狐疑半晌,问道:“怎的!” 我犹豫道:“陆景候他现在伤势不轻,据人说是被细作所伤……” 我沒敢往下说,只觉得我是有些莫名其妙才会提这个茬,这摆明了是不信他。 他果然愣怔了道:“他受了伤,这几日都未见他上过阵!” 我噎了噎,他忽而轻着莫名笑了道:“你莫不是怀疑我派了细作去暗伤他!” “我并无此意……”我脑子有一瞬的空白,连忙道:“我感激你还來不及,又怎会去怀疑你!” 他叹了口气:“我早听闻陆军两派分化严重,可陆景候身手极好,又怎的会被暗伤!” 我眉心突地一跳,起身看了他道:“莫不是林重恩与我传的假消息故意引我出來!” “你将情况好好与我说!” 我不疑有他,一五一十与他说个清清楚楚,还将那张字迹与陆景候手笔的书信都与他说了,他听完后只是笑了笑:“字迹相似有何难,你且等着,我拿纸笔來随意一写便能画出个好几张來,那书信想必是林重恩派人所仿,故意要取信于你而已!” 我心里堵得如一块巨石压胸,良久才道:“你写來与我看看!” 他果真让方才便在外间候着的小丫鬟拿了一张纸与一支笔來,就着椅背之上按住了纸,游龙走凤便写好了一张。 我接过來一看,果然与昨夜见到的字迹一模一样。 我细细将这纸盯着瞧了半晌,有些想笑,也有些想哭。 “淮将军!”我叫起他的官位來:“您心思缜密地排了这出戏,怎么端端在此处露了马脚!” 他面色有些僵,默然似乎思索片刻,强自笑道:“你说什么呢?我听不大懂!” “听不懂!”我虚意一笑,将手里的纸举到了他面前:“我不过是说了陆景候的那封书信,你便能知晓陆景候的字迹了,还仿得如此真实,生怕我不信是林重恩使计仿字!” 他直直看了我说不出话來,嘴皮子动了动,我看着他一双平日里潋滟生波此刻却黯淡下去的眸子轻声道:“你让人埋伏在陆景候每日去见我的路上要伤他,伤他不成也还准备了一手,便是拖着他的时间让你的手下假扮成他的随从來找我!” 我声音大了起來,心绪难平有些急道:“可是你料不到我在半路竟识破了那兵士不是陆景候的人,待我跑后那兵士也是乖觉,去向林重恩传信说我跑了出來,正是杀了我的好时机!” 他站在那里静静听我说,一句话都不反驳,我存了一份侥幸的心思停住话头片刻,抬眉去问他:“是也不是!” 我私心里不愿相信自己是被他迫于此地,可是守在城墙之上的那一众弓箭手能如此准时地察觉到林重恩带的人手逼近沧州城本就是不易,更不用说我甫一出现便能被他发觉救起,这一切,要说不是被静心安排好的,我还真有些不信。 他缓缓转过身去,轻声叹气道:“接你出來的人的确是我的人,可是……” “还有可是?”我低低一笑,随手将他仿得相似到极点的那张字条扔在了地上:“你若想与林重恩一般拿我去做人质,便趁早死了这条心罢!” 他的声音在另一边,我听得浑浊不清:“苏苏,你竟是如此想我!” 我闭眼翻身睡下,极久的寂静之后,他的脚步响起,踱出了门。 我眼里有水滴一下一下地流出來,心死如灰地暗暗想到,连淮宁臣都是带了假意,这世上也沒有何人能让我真正去信的了。 我缓缓吸了吸鼻子将泪尽数抹了,反正现在无处可去,我倒不如就呆在这里,他淮宁臣不是想将我弄过來么,我便看看他到底是什么心思。 我睡着有些头昏脑胀,翻了身准备起來,却是看见门外那个小童睁大了一双眼怯怯朝我看來,手里还举着半块西瓜吃着,他见我看他,甜甜糯糯道:“姐姐,你吃不吃这个,是甜的!” 我笑着道:“你自己吃,姐姐不用!” 他啊了下,指了我满脸的泪痕道:“可是这个比你眼睛里流出的苦东西要好吃,真的,你吃吃看,真的是甜的!” ------------ 十六章 他逼我死(3) “甜的你为什么不自己吃,还舍得來给姐姐吃呢?”我心里一片柔软,声音低低道:“是不是你阿妈教过你,好东西要给别人分一口的!” 他摇摇头,小嘴嘟起來:“不是我阿妈,我阿妈在我三岁时就走了,西瓜是小舅舅给我的,他说要是姐姐不高兴可以吃一口开心些!” 我本來是要故作冷淡,却是沒忍住,噗哧笑了出來,我对他招招手道:“你过來!” 他走过來亮出一口细白的小牙,冲我甜甜笑着递來手里的西瓜,我接了,放到一旁的矮几上:“姐姐过会吃,你叫什么名字呢?” “我叫楚留,是小舅舅给我起的名儿!” “又是你小舅舅!”我笑着问:“方才他给你西瓜的时候,怎么沒进來,我还沒瞧见呢?” 他缓缓瞪大了眼睛,小嘴张开道:“我小舅舅明明还和你说过那么多话,你这么快就不认识了!” 我愣了愣,他在我眼前活蹦乱跳喊着道:“姐姐不聪明,我小舅舅就是和你见过的,你竟然还猜不出來!” 我把他脑门轻轻一拍:“我猜到了,是不是给姐姐看病的大夫!” 可是看白先生对人都是那个淡淡模样,难道还能想到给我吃甜西瓜让我乐乐。 “姐姐太笨啦!”他把那块西瓜举到我嘴边,有模有样地啊了一声:“姐姐吃一口,我就告诉你!” 他一双漆黑的眸子眨了眨,我说行行行,接着低头吃了一口,他嘻嘻笑道:“那个大夫我可不认识,他才不是我小舅舅呢?” 我将他嘴一捂,止住了他说话的势头,惊了道:“别说你舅舅是淮宁臣!” 他往后退了一步,小脸的肉耸动了几下道:“姐姐你可终于猜对了!” 我眼前有些发黑,我还道他舅舅是个多老的人呢?沒料到竟是还小我一岁的淮宁臣。 他又道:“我阿爹说了,让我长大就做小舅舅那样大的官,可我还是觉得,做他那样的美男子更好些!” 我嗤地一声笑了,伸出手指去戳他的肉包子脸:“小小年纪就想做美男子了,当心你阿爹知道打你!” “我阿爹才不会呢?他说我和阿妈长得像,才舍不得打我!” 我想起他说过他阿妈在他三岁的时候就已离世,将他抱住道:“留留,想不想再要个阿妈!” “姐姐要当吗?”我噎了下一时说不出话,他摇摇手说:“我阿爹只喜欢我阿妈,再说我小舅舅说了,大丈夫此生只爱一个,还要我以后也只爱一个!” “你小舅舅……”我脑子一热一时问出了口:“他可有娶亲对象了!” “还沒有哩!”他鬼灵精怪得很,凑上來吃吃地笑道:“姐姐羞羞脸,和外头那些姐姐一样,都只会问这个!” 我一把拉住他,把他拖到了床上來作势要打他屁股:“沒大沒小,我是为你小舅舅担心,他只晓得做官,万一找不到人來娶可怎么办!” “哎呀,都说了我小舅舅是个美男子,才不会担心这些呢?”他小腿蹬着要下去,我不让,他扑腾着喊道:“小舅舅來救我,姐姐要杀人灭口啦啊啊啊!” 我啧啧道:“你就信口雌黄地嚷吧!倒是奇了,不喊你阿爹光喊你小舅舅,他一时半会可听不到!” “我阿爹守城好几天啦!”他停下动作,愁眉苦脸地望了我來:“我好想他,可是他沒时间回來!” 我心里一动,把西瓜塞到他手里,悄声道:“你把这个给吃了,姐姐偷偷带你去城门口见他!” 他乐呵道:“姐姐你说话算数!” “我说话牢靠着呢?你放心!”我又问道:“可是不知道怎么去,你记得路么!” 他连连点头,几口便吃完了西瓜往窗外一丢就要跑下床,我哎了一声,他回头笑道:“我出去擦擦嘴,你快些出來!” 我低头看了自己的衣物,居然换的是一身裙装,昨日穿來的男装不知去何处了,这样出去只怕有些不便,楚留跑着进來叫唤道:“姐姐走吧!离城门处也不太远,我们快些走一会就到了!” 我朝他招手让他过來,低声问他道:“你小舅舅可在你府上过过夜!” “有的呀,就是这间房!” 我道:“你在外面等我,不许和别人说我们是出去的,方才那个丫鬟姐姐也不能告诉,知道沒有!” 他乖巧地抿嘴,点头出去了。 我趿拉着鞋下床去找淮宁臣的衣箱子,也不知这样擅作主张翻他衣服,他会不会介怀。 我有些懊丧地想,便是再亲的人也不会愿意别人随便乱动自己衣物的,更何况是我这个身份有些敏感的人。 我犹豫不决站在原地内心激烈地战斗了一番,门外楚留探进头來问道:“姐姐怎么还沒收拾好呀,我等得好急!” “好了好了,就好了,你先出去守着,啊!” 他撇嘴哦了一声,又缩回头去,我咬牙,心想不管了,借他一套袍子穿,他气度大也应该不会怪我。 我打眼看了看这屋里,简单得很,这知府大哥看起來倒是个清官,淮宁臣的衣箱似乎沒有放在这里,我在屋里缓缓绕了一圈來找,却是半点踪迹都沒有,却是经过一张长桌时脚步一滞,堪堪见到了一副散在地上的卷轴。 我轻轻拾起來准备将之卷好重新插在画筒里,却是画筒已经塞满,不像是从画筒中掉落出來的。 我只得将楚留叫进來,问道:“这画儿是不是别处的!” 他哎呀了一声:“小舅舅都是挂在墙上的从不许人碰,你怎的还拿下來了!” 我诶了道:“我见它落到地上了才拣起來,听你这样说,这画应该是挂在墙上的!” 他点头,指了书桌挨着的墙边一处道:“你见着这颗钉子沒有,就是挂在这上面的,姐姐快把画挂好,咱们该走啦!” 我将画展开准备把它挂上去,却是见这画表面还贴了一层薄纱覆着。 也的确是心念一动,我鬼使神差便掀起一角去看,却是甫一见到,有如被火灼伤了一般猛地缩回手來,我见那画中人着了一身湖绿色的衣裙站在上京的宫城门前楚楚笑着,那模样,分明就是我。 我瞧得清楚,那眉心处并无红点,定不是白术,我初时入宫做女官,也不似现下眉心有红痕的。 他这画,到底什么时间有了,挂在墙上还怕被人看见,特意拿了块薄纱覆得严实。 楚留扯扯我衣袖,抬眼瞪大了小声问我:“姐姐怎么啦……怎么不说话了……!” 我摇摇头,叹了口气道:“我们走吧!不管这里了!” 有些歉意的话还是要对淮宁臣说,我先前心急火燎地沒听他解释,或许是真的有隐情,他让楚留在这里与我解闷,单看这份心思,也应该不会害我。 我总是爱凭自己的臆想來看事情,看这世上的真真假假,到最后连自己都被困进了死胡同。 陆景候的伤还沒好,我与淮宁臣说完话还是要回去看他,最好再借件袍子穿了再走。 我又觉得他救了我一命,我拍拍屁股走人似乎有些太过随意了,牵着小楚留的手往前走着,我捏捏他胖胖软软的手道:“你小舅舅平日都喜欢些什么?我以后还他份人情!” “这个!”他道:“我也不知!” 我只得牵着他往前走,到了一处兵器铺,我停下來看了看,选了把短剑问了老板道:“这柄剑如何卖!” 老板哎了道:“小姐眼光妙,这短剑啊!只卖十两银子!” 都十两银子了还只卖,我暗自咋舌,也不想讲价钱,伸了手在腰间摸了摸,嘴角抽搐着又把剑放了,拉着楚留准备走。 那老板急道:“价钱不合意咱们慢慢谈嘛,小姐想出个什么价!” 我扯起嘴角一笑:“老板,我……” “九两银子!”他道:“就九两银子,最低价了,我是见小姐模样长得好才不忍心让您空手而回哩!” 我眉心一跳,笑得有些无奈道:“老板,待我明日來买吧!” “行,那就再少半两,可低不得了!” 他将短剑不由分说塞到我手里,等着我去付银子,我苦笑地皱眉道:“我是真的……” “王老板,你可认得我!” 我愣了愣低头去看说话的楚留,他抬首一副骄傲的模样道:“我父亲是沧州知府楚怀意,你可认得我了!” 那老板惊了一惊:“小公子莫要唬人,您虽是与知府大人有些像,可……” “我父亲上月在守城前几日便在你此处定做了一柄流月剑,不知你可还记得,当时我正是我父亲大人身边的!” 他负手缓缓说了这句话,我只觉他身子都似长高了不少,完完全全便是成了个小大人,他将我手里的短剑一指:“这柄剑记在我父亲大人账上,待此战告捷,他自会一并付账与你!” 那老板听了此话竟是深信不疑,连连哈腰道:“小公子说的是,知府大人在上,草民便是不要钱也使得,您二位这是要去哪,可要坐下歇会!” 我看了楚留一眼,楚留矜持道:“现下我需往我父亲大人那处,便不多留了!” 那老板是一路将我们送出好远,临了还不忘道:“知府大人是好官儿,小公子您代草民向他问候声!” ------------ 十七章 多了儿子(1) 走出了百米远,我摸了摸楚留的小脑袋道:“有你的啊!还知道用你父亲的名号了!” 他哼了一声,显然还沉浸在刚才耍架子的戏里沒缓过神來:“我阿爹的名号可响了,不是我吹牛,便是站在这大街上一喊,有多少人要抢着给他送东西!” 我想了想,还是沒敢告诉他。 只怕是你父亲身边妻位空悬着,知府夫人沒人做呢? 沧州城的城门和上京的有些不太一样,依河而建,因三面都是环山,高且厚实。 我远远便望见一些小黑点伫立在城墙之上,密密麻麻有些瘆人。 楚留拽了拽我的手,童稚的声音有些甜糯:“姐姐,我看见我小舅舅了!” “诶你这孩子!”这眼力也好得忒离奇了些,那城门上分明连人头都数不清,我有点头疼:“你來这里是找你阿爹的,怎么光顾着你小舅舅!” 他甩甩我的手哎呀道:“他就在你前头呢?哎哎,小舅舅!”他举起手摇了摇,喜道:“小舅舅,我在这里呢?” 我把一直放在城墙之上的视线移了下來,平着望去,果真,在我十步远处,淮宁臣垂手站着正朝我看來。 他目光有些悠远莫测,我觉得他似乎只是在看我与他之间隔着的空气而已,并不是真正地在看我。 楚留拉着我朝前快步走去,嘴里还道:“快些,小舅舅肯定知道我阿爹在哪,我让他带我去!” 我抿着嘴不说话,低着头走到了淮宁臣身前。 他轻声道:“你们怎么來了!” 楚留兴冲冲道:“小舅舅,我要见我阿爹,他都十几日沒有回去啦!我想他!” 淮宁臣似乎神色僵了僵,沉下脸道:“这里不必别处,不要胡闹,你快些回去!” 我见楚留有些不高兴嘟起嘴,忙小声朝淮宁臣道:“他只是见见他父亲,见一面便走了……” “你怎么也跟着胡闹起來,这里是守城的地方,紧隔着战场,小孩子不懂事要胡來,你还要陪着他么!” 我被他喝得有些发愣,好半天回过神才知道他的确是在责骂我,我怔着低头默然了一会,抬头道:“我也沒说让他做什么过分的事情,不过是小孩子想见见他父亲罢了……” 他依旧是沉声道:“快些带他回去!” 我紧紧捏住楚留的手:“我知道你在生我的气,可这与他沒有关系吧!他就是想见见多日未遇着的父亲,也不用说上话,远远地瞧一眼便好,怎么就是胡闹了!” 这些守城的都在城墙之上,只要他让出一步,与我们再走一截路便行了,楚留便能见到他父亲。 可淮宁臣像是较上了劲,竟将腰间佩剑霍地抽出道:“你走不走!” 我嗤地笑了一声:“你是不是疯了,我沒有触犯你什么军法,你倒要來与我这般,你要与我算账也不是不行,可楚留这点要求有什么难的,你应了他难道还会出什么大事么!” 他咬牙道:“你就不能仔细想想,为何他父亲离家不远,还隔了十几日都未回府去见爱子!” 我冷笑一声:“军务繁忙抽不出空來,这还有什么好想的!” “你将他送回去!”他闭眼顿了顿:“我自会与你解释!” 莫名其妙。 我看了看楚留:“留留,你说回去便回去,说不回去我再求求你小舅舅!” 楚留瞪着一双漆黑的眸子不说话,目光幽幽,我心里咯噔了一声,抬眼去看淮宁臣,突然想到了一些不好的事情。 胖胖软软的小手还被我握着,只是逐渐凉了下去,一层的汗沁了出來。 我半蹲下身望进楚留的眼里,他沉默着抿紧了唇,那双如墨染透的眸中慢慢地一点点溢出了泪。 我忙将他抱起來道:“怎么了留留,你不要哭,我们先回去好不好!” 他抽噎着要忍住哭意,却是无法,越來越大声的呜咽从他喉间散出來,我慌了将他紧紧抱住道:“你听话,你不要哭,姐姐带你回去好吗?” 淮宁臣的鼻尖都红透了,闷声道:“再不要带他出府了!” 我举步就要匆匆离开,楚留却突然哇地一声哭喊道:“我要见阿爹,小舅舅,你让我见他!” 小孩子的哭声最是揪人心,他不过是说了那么少的话,那样短的时间里我脑中一片空白,已经想不出什么了。 淮宁臣慌忙从我怀里接住他蹬着手脚的小小身子,浓重的鼻音再掩饰不住:“阿留乖,等仗打完了我就让你见阿爹好不好,阿留乖啊!以前不是还答应过你阿爹,要做个不哭的男子汉吗?” “我阿爹到底去哪了……”他断续地哭道:“小舅舅,你不要骗人了……我阿爹他是不是死了……” “不许乱说!”淮宁臣将他哭得湿了一片的小脸亲了亲,扯起嘴角笑了笑:“小舅舅不会骗你,你现在听话回去了,过几天你阿爹就回去看你好不好!” 楚留摇头,不说话,只是哭。 那样的哭声里,我听见了他失去母亲后又失去父亲的哀苦,全然不是今日清晨那个活蹦乱跳会做鬼脸不管说什么都会笑一笑的小男孩,他现在心中定是被泪水泡软了,连哭得皱起的脸都是苦的。 淮宁臣不住地与他擦泪,他像个婴孩一般蜷缩在他小舅舅因连日劳累略显单薄的怀中哭泣不歇,不断溢出的泪将淮宁臣胸前的衣襟湿透,我缓缓低声道:“是不是陆景候!” 淮宁臣沒与我回答,只是让楚留不要再哭了。 我声音大了些:“你与我说,沧州知府是不是被陆景候杀的!” 他鼻音极重,冷笑了声:“是他杀的又如何,两军对阵谁死谁伤本就是定数,只怪我姐夫太过忠肝义胆,见了夏力将军受伤便主动请缨去守城,正被陆景候一箭刺穿了心口!” 他低低道:“我姐夫五年前痛失爱妻,今年以身殉国,年纪轻轻,才不过二十三岁!” 楚留已是哭得小脸惨白一片,我将他轻轻抱过來,看了淮宁臣道:“你是他至亲,若是我要收养他,你同意不同意!” 他有些失神地看了我,我让楚留的小脸贴着我的颈项,细嫩的肌肤让我心里有些许安慰。 我与他缓缓道:“便让他与我姓苏吧!他还小,总能忘了这些的!” 这些苦痛的经历,本就不应让如此小的孩童來记住。 淮宁臣轻轻将眼角一抹:“阿留的生辰,是五月十七!” 我心里一怔,低头去看楚留苦累还尚自还抽动的鼻翼,他腻白的小脸让我眼角瞬时湿透,在这一片细风中,我带了哭意笑着将他的脸贴着我的脸道:“我从前的主子,正是在五月十七的日子里走的!” 李见放,我对你的一片心意,若是给了小阿留,你该是不会介怀的吧! 淮宁臣将我脸上一抚:“你不要哭,既是你愿意让阿留有个母亲自然是好,只是你还未嫁人,这样终有不妥!” “我一不怕人笑话,二也沒有亲人在身侧,有了阿留,我心里还好受些,你不必为我担心!” 他默然半晌,叹气道:“我也是有私心的,若是他归了你,我也你与你亲些!” 我心中一滞,怔然道:“你那幅画,是从何处來的!” “你……”他神色僵道:“我今日过去见墙上已是沒有那幅画了的,我以为是我收好后却忘记了,你又是从哪里见到了的!” “它掉落在地上故而你疏忽了!”我问道:“你到底从何处得來的那幅画,那人是不是我!” 他一时有些讷讷:“你莫要怪我,我只是……只是……” 我语气放软了道:“你只说便是,我不怪你!” “我那日下朝出宫时远远地在宫门处望见了你,你着一身湖绿色的衣裙,在春日里洗涤了世间的诸多铅华之气,我便……”他垂眉道:“我惊鸿一瞥疑为天人,回府之后便画了许多你的画像,后來又是偶遇你多次,问了宫侍才知你便是陛下提拔的御前女官!” 我哦了一声沒再说话,他忙道:“我只是思之心切才作了画像,你若是不喜,我现下便将它们统统烧了!” 我笑笑:“人又沒死你烧什么画像,挺像我的,你留着且做念想罢!” 他舒了一口气:“那……” 我嗯道:“怎的!” “你便带着阿留住在我姐夫的府上吧!你如今也不能再回去陆军那边,林重恩最近动作极大……” “陆景候到底有无受伤!”我心头一紧脱口便道:“他这几日还有上阵么!” 他苦笑了笑,垂下的眼睑遮住了眸间的光亮:“他伤势不重,这几日我淮军又折损了几位猛将,也不知这城还能守到几日!” 我心里矛盾不堪,与他对立良久才低低道:“对不住!” “我方才便说了!”他缓缓道:“都是躲不掉的,陆景候极有能力,我只怕,这沧州城是守不住了!” “他是破釜沉舟背水一战了的!”我不知如何开口,半晌才道:“若是他败了,只怕立时便会押至上京株连九族,他向來的骄傲,是不能容许这般的!” ------------ 十八章 多了儿子(2) 陆景候这番举事,也不能以好坏來一概而论。 女帝与他谈不上君明臣忠,他为躲避多年前木雪岛的满门惨案,也只能借由林重恩这一前朝王爷來另投新主免了查案降罪。 可这事,他到底是在知晓女帝着手查案之后才开始筹谋,还是在极久之前就已是蓄谋好了的。 若是他胜了,淮宁臣夏力他们一众势必会首当其冲被夺去性命。 若是他败了,若是他败了…… 我不敢往下想,天色又是一片阴沉,昨日才下过一场暴雨,今日还是未放晴,盛夏的气息都是闷热潮湿的,楚留苦累一时睡了一个下午,红通通的鼻尖和眼窝湿漉漉的,像只可爱的小兽。 我抱着他坐在回廊下,等着暴雨携來的凉风。 却是院内连滚带爬跑进來一个侍从道:“大人,淮将军令属下过來护送您往北出城!” “出城!”我霍地站起來道:“出了何事!” “敌军整装待发率了全军在城外擂鼓催战,要……”他脸色发白地吞了口口水:“要攻城啦!” 我脑子一片空白。 “城里的其他商贩百姓呢?”我沉声道:“传令让妇孺婴孩先走,你此刻带我去城门处,抄近路过去!” 他扑通一声跪倒:“淮将军已经让属下立了军令状,定是要将大人您安全送到上京去的!” “我见了淮将军,可以免去你的军令状,或许还可免了他们敌军攻城!”我低喝道:“事不宜迟,快走!” 怀中的楚留不安地皱起眉抽了抽鼻子,我将他背上抚了抚,扬声冲外面喊道:“府里可还有下人!” 一直服侍楚留的那个侍婢进來道:“回大人的话,伙夫仆役早已被淮将军遣走,想必已是出了城的!” 我眉心一挑:“为何你还留在这里!” “我……”她想了半天,咬着唇道:“老爷于奴婢有恩,老爷沒有了,奴婢将恩情报答给小公子也是一样!” 我心念一转,低头凝视楚留一瞬道:“既是如此,我托付你一件事!” 她俯身道:“大人请讲!” “现下说是要攻城了,我此刻必须往城门处走一趟,可是阿留如今成了我养子,我不能轻易离开他!”我加重语气道:“你带阿留在北城门处等我,若是见到南边传來了烟火令,你便不必再等,直接往北处去!” 我从怀里摸出一块牌子递与她面前:“你想方设法也要到上京,这不是我的命令,是过世了的楚老爷交待你的,知也不知!” 她眸间一片坚定道:“请大人放心,奴婢便是历经再多也会将小公子平安带到上京!” “上京里沧州也有两日多的脚程,你怕不怕!” “奴婢不怕!” 我看了一眼还在等着我的那名侍从:“将你外袍脱下來,给这丫头穿上,待会我让淮将军还你一件便是!” 他听了只道,大人说的哪里话,小事而已,说毕也是规矩着把外袍褪了交给那侍婢穿了。 我将她模样仔细记住:“你拿那面牌子去找上京的夏将军,若是他不愿见你,你只说,你是女官苏大人的亲眷,有话要转达!” 我不知夏力对我还存了多少心思,我想了想又道:“若是他无动于衷,你便请他送我个人情,去宫里找一位叫王喜的主管公公,他人脉多,与你谋个轻松差事做着,至此一条,务必将阿留公子保护好,若是旁人问起來,你只说他是我最为重要的亲人,谅旁人也不敢欺负于你们!” 她神色坚毅着将楚留接过去,那身男装穿在她身上显得有些臃肿了,却也正能掩饰住她少女曼妙的身形,我进屋去找了些值钱的东西让她拿着:“府里的东西我做主给你了,在路上换些银钱,一定要安安全全!” 她点点头,转身便快步走了。 虽是说了让她等到烟火令再走,可她也必是知晓,今日一场恶战,已是在所难免了。 天际涌來无尽的乌黑厚云,我抿紧了唇,笼袖沉声道:“带路,去城门处!” 那名侍从在前边一路小跑,我快步走着也能跟上,他果真是抄的小路,仅半盏茶的功夫便到了城墙脚下。 有拿着长枪的侍卫要拦我,侍从解释道:“这是女官苏大人,与将军有事要见!” 战鼓擂声不绝,浑厚广袤的声响似要穿透重重的雾霭直击进众人的心胸间,我无暇与他多费唇舌,冷声道:“军务要事,谅你也拖不得!” 他神色怔忡,愣愣将长枪一收,我拂袖便登上了城墙的石阶。 身后似乎有人在问:“不是说那御前女官已是投敌叛国了么!” 我眉心一紧之时,一时见到了按剑肃目居高临下俯视着的淮宁臣。 我顺着他目光看去,陆景候一身戎装挺身跨坐在战马之上,银白的铠甲铅华未染,在这整片晦暗的世间,绽出绝地华光。 他眉目寒意凛冽,像足了冬日荒原上喧嚣的暴风雪,他战袍被天际尽头的风掀得猎猎作响,而他与我隔了遥远高墙与我静静望來,我瞬时,便失了言语。 淮宁臣缓缓回身看了我,眉心蹙紧与我道:“你还未走,阿留呢?” “我将他交与一人带往了上京,若是这仗一触即发,我希望我能在有生之年……”我垂眉将自己腕上的钏子取下來,默然看了半晌,道:“愿我能将之赠与有缘人!” 他神色一怔,我苦笑道:“陆景候已有了一只,我想着,再给他一支凑成一对也正好,只是不知,他乐意不乐意!” 我俯身往城墙之下看去,陆景候从方才看向我的视线便一直未曾离开过,那双薄唇紧抿着像锋利的刀刃一般,我静静地望着他,再移不开目光。 他按住腰间佩剑的手缓缓抽出了长剑,在剑脱离剑鞘的最后一刻,我高声喊道:“陆景候,你收手罢!” 他与淮宁臣两军对峙,苦的也是参军的黎民百姓。 战事起,炊烟停,生灵涂炭。 只为了自己的私心便起了战争,若真为后人所评,即便再光辉的战史也会被人诟病。 我不想让他再如此执迷下去了。 这里头或多或少有我的一些私心,可更多的,也还是担心有数不清的伤亡。 我的阿留还在等着我,他虽与我不是血浓于水,可我已然成了他半个生母了。 陆景候将剑慢慢收回去,仰面朝我看來,我扬声喊道:“只要你肯收手,将林重恩押解回京,女帝定会从轻发落的!” 他抿紧的薄唇一松,有些轻狂地笑起來,朝我身边的淮宁臣看过來,淮宁臣鼻尖沁出汗意,也是朝下喊道:“苏大人在圣上面前说话的确有份量,只要陆将军愿意化干戈为玉帛,在下愿意与众大臣联名上书陛下,求她法外开恩!” 陆景候眉头一挑,有些嘲嗤地笑起來,他一句话都不说,我心里反而咚咚敲起急鼓來,意识到这些事情都是纸上谈兵需要时间來考虑,我朝淮宁臣道:“你开城门让我出去,为了这沧州的全城百姓,我拜托你!” 他沉默地看着我,原先燃着火焰的眸子缓缓熄了下去,我冲他笑道:“无事,你让我出去,我说的话他会听一些的!” 城门开了一条缝,我在众人或担忧或怜悯的目光中迎向陆景候的高辔战马走了过去。 护城河上的架桥被缓缓放下來,我走过去后,那架桥又被缓缓收起。 我一步一步向前走着,仿佛脚底似踩上刀尖上,每迈出一步,都费尽了毕生力气。 陆景候一直盯着我,我走到离他五步远的地方对他仰面而视,轻声道:“我今日与你备了一份大礼,你要还是不要!” 他眉心一跳,冷冷道:“林重恩说你叛逃了!” 我笑意冷了下去:“你信了!” “若是我信了!”他目光如炬朝我袭來:“你还能这般安稳地站在我面前!” “我收养了一个男孩儿,叫阿留,随我姓苏!”我看着他轻声道:“我想着,若是你答应了,让他姓陆也好!” 他脸色一沉:“不是我的骨肉,为何要与我姓陆!” 我笑笑:“他父亲是谁,你知晓吗?” 他似乎觉得我莫名其妙,神色中有些不耐烦便伸手要拉我上马,我退后一步道:“你手上沾了那么多鲜血,你以后若是有了自己的亲骨肉,也抱不了他!” 他眸中蓦地起了劲风,低喝道:“你莫要不懂事理!” “我,不懂事理!”我低低一笑,眼眸一眨不眨地盯住他道:“我只知要为苍生着想,你这般一意孤行地开战,有多少人会死于铁蹄刀剑之下!” “我做到这一步,我手上沾染无数冤魂的鲜血,还不都是为了你!”他脸色煞白与我低吼出声:“你与淮宁臣待了不过一日有余,竟然还收养了一个孩子,苏木雪,你到底把我当作什么了!” “那你又将我当作什么?”我上前紧紧盯住他:“李见微说來便來,你竟都不敢让她知晓我的存在,是怕伤她的心么,还是怕那十五万李家军再不会听你调遣!” ------------ 十九章 重伤将死(1) 他坐于马上端直着坚硬如铁石的胸膛,低眉冷冷朝我道:“战场之上,你莫要儿戏,今日我已率全军來叫阵,难道还有收回去的道理!” “让你低一次头便这样难!”我声音有些艰涩,我看向他身后面无表情早已经历太多生死之悲苦的战士:“这样活生生的人,难道死在战场上才是最终的归宿么!” 天地静默中,陆景候将长剑向我指來,我似乎听见身后城楼之上淮宁臣低低惊呼了一声,不过是眨眼的一瞬,我稳稳坐在他身前的马上,他将马缰狠狠一扯,扬声道:“撤军!” 我嘴角溢出一丝笑來,轻声道:“多亏你能理解我!” 他在我身后嗯了一声,却沒再说多话。 半空突然传來几声尖厉的嗖嗖声,我尚未反应过來,陆景候闷哼一声,我肩上顿时被一阵滴答的湿意弄得僵直再也动弹不得。 我愣着反过手伸去在他低垂的面上一抚,濡湿的温润血滴顺着我的手腕大片地蜿蜒流下來,那样多的血,像极了夏日光鲜的石榴汁。 浓郁的血液之气在我鼻腔回旋着,马还在往前走,我反手抱住陆景候,另一只手牵住马缰用力一扯调转回去,冲着城门之上声嘶力竭吼出声來:“淮宁臣,你无情无义!” 他却是一脸愕然地看向我身边不远处,整个身子都似要倾倒下來要推开我,我偏头看去,数日未见的小六身着陆军的兵甲,双手翻飞,一阵似雨的银针便冲我面门直扑而來。 她满脸带恨,嘴角却在笑得肆意:“杀了敌军首将,我二哥便立了大功,这头一等的功劳要算我的,到时候,看他还会不会要你!” 我不知这是她自己的主意还是淮宁臣的计谋,我只知,那数根银针直直插进陆景候的几处大穴,殷红的血像汹涌的河水一般从他唇角滴在我颈窝处,润人的疼。 远处似乎有林重恩带兵过來,刹时一片嘈杂混乱,陆景候在我耳边咬牙小声道:“往左走!” 我恨恨朝城楼上吼道:“若此事是你授意,淮宁臣,我终会与你将账一并算清!” 陆景候一时进气多出气少,他从未如此依赖过我,整个人都硬撑着要软倒在我肩上,我慌了将马缰往右一牵,马头朝向了左。 淮宁臣似乎怒气冲冲喝了一声:“六儿,你住手!” 我再管不得身后,咬牙稳住陆景候,打马飞驰而去。 却是察觉方向不对,我转向陆景候软软趴倒在我肩侧的脸,快要哭出來:“你莫要睡着,我问你,为何是往左呢?明明你军营该是往右走的!” 他轻轻摇了摇头,我终是忍不住哭道:“左边不是军营,也沒有医官与你看伤,若是你有个好歹,我又如何是好!” 我故意让他知晓还有我在,让他有些牵挂不至于太容易就昏睡过去。 马儿一路狂奔,穿过的密布灌木的丛林,杂草纷乱着划过,割开我袍角里的绸裤,密密麻麻的细伤遍布在腿上,却比不过心里的疼。 陆景候听我一席话撤了军,怎奈防不过小人背后放暗箭,小六明明是我那日让她走了才得以有条生路,如今却恩将仇报要來杀我与陆景候。 她与白术学了医术,若想以银针來刺人,自然针针都是往要害处扎。 是了,陆景候不愿回军营,想必也是见到林重恩带兵过來气势汹汹的情景。 只怕那人不是要來救陆景候这员大将,而是要趁乱将陆景候办了,永绝后患。 我心里一阵凉意,陆景候已是不易,我还要惹他生气迫使他失信于兵士撤军…… 前方霍地一片阴暗,我抬头一路向上望去,竟是到了翠一山的山脚下了。 我寻了一处稍还能见些光亮的小山坡处下了马,那马竟是屈起前腿缓缓挨身,我立时喜极便将陆景候半扶半抱弄下马來躺着。 不知现下那仗到底打起來沒有,我担心阿留,不知那侍婢有无带他去上京了。 陆景候的眉头蹙得极紧,我心里着慌,将他战甲与外袍一并解下,那小六的手段也忒阴毒,瞅准了战甲间隙來投针,他背上已是有了明显的伤,青紫一片。 天色也渐渐暗下來,陆景候身上开始发热,我有些惶惶,自己并不懂医理,不敢去随意与他寻药草來疗伤,不知山脚附近可有人家,或否能帮上忙。 陆景候还在呕血,我与他说话他要极费力才能注意到,我急得不知如何才好,快要频临绝望之际,远远地竟走來一个背了药篓子的白衣人。 果然是天不亡我。 我揉了双眼敛了泪意,笑着迎上去要求他帮忙,却是刚走近一些瞧见他面容时愣在原地,是那日对我神情淡淡的白大夫。 我愣在原地不知如何开口,他也见到了我,神色有些惊诧,却又随即释然,只因他身后传來一阵笑声道:“师父,你走得这样快,我都快赶不上啦!” 他回身笑着道:“你这几日总是犯懒,明日只我出來,你留在住处便好了!” 那女声分明是白术,却为何叫他是师父。 白术还待娇嗔着与他笑着说话,却是见了我愣了愣,一瞬的怔忡后又笑道:“苏苏姑娘!” 我忙弯腰与她道:“白姐姐,救救我将……”我待说将军,可他们是淮宁臣那边请來沧州的医官,只怕若是知晓陆景候的身份会不愿出手相助,我只得改口道:“我家公子受了暗算负伤在即,此时又已是日暮,我着实……着实不知如何做了!” 我还穿着男袍,索性掀了袍子冲他二人垂头跪下就要拜倒,白术跑前來哎了声将我扶起:“人在哪,既是受了伤,我们自不会撒手不管的!” 我吸了吸鼻子忍住哭意,借力站起來将他们往身后带,陆景候侧身躺着,面容之下的泥土地上尽是暗色的血迹。 白术有些惊诧:“这针法,不是我传给六儿的么!” 我苦笑了声:“实不相瞒,的确是六儿出手伤的他!”我默然看了一眼白术,叹气道:“想必你们也猜出他是谁了,若是白姐姐与白大夫介意,我也不会强留你们……” 却是那人在旁出言道:“在下白渊离,姑娘直呼便是!”他将白术的手握住,看了陆景候道:“医者岂有坐视伤者而不管不顾的道理,天色也渐迟,你们且随我们进城去歇脚!” 他显然还是以为我与敌军沒有干系,白术虽然是心细,却也沒有挑明,只道:“是了,不管他是谁,在我们眼中也终归是个要治伤的病者!” 我慌忙弯腰朝他们深深一揖到底,又哭又笑道:“多谢白姐姐,多谢白公子!” 白渊离将已是失去意识的陆景候扶上马卧着,与他拿了一枚药丸吃了,我不知那药丸是什么做的,只是在陆景候服用之后,血有些止住,面色也不似方才青白如鬼。 白术催促白渊离道:“不如你先驱马上前,我与苏苏在后头跟來,毕竟治人要紧!” 白渊离沒有反对,只看向我,我忙道:“白公子先走便是,我与白姐姐随后就來!” 他听言上了马,与白术抛了一个小瓷瓶道:“这里面是噬魂散,若是有人见你们两名女子欲行不轨,且拿这个治他们!” 白术笑道:“你快走,救人要紧!” 白渊离点了头,驾马便走了。 我与白术默默前行着,山边的一片寂静晚霞里,她冷不防问我道:“六儿为何能近身于那位将军,她前几日说是要回原來的住处我便沒有阻拦,任由她走了,却未曾想她竟是去行这等事!” 我吸了口气,涩然道:“她只想着她二哥,想着若是杀了陆将军便能击败陆军,为她二哥立下莫大的军功,小女子的心思罢,都是这样的!” 她叹道:“六儿当时为我所救,我本是与我官人一路游医,路过她家乡见一官家恶霸要欺凌于她,便出手救了她,她虽是脾性急躁了些,有时会被挣脱不得的心思所蒙蔽,可心终究是再普通不过的百姓心,并不坏的!” 我忙道:“或是我方才说话不知分寸,白姐姐莫要放在心上,陆将军与淮将军本是敌对,六儿这样做……”我艰难地咽了口唾沫,缓缓道:“她这样做,也自然是无可厚非!” 夜幕渐渐降下來,我惦记着陆景候,脚步不自觉地加快了些,白术似乎走得有些吃力,额上鼻尖都冒了些虚汗,我从袖间拿了块帕子给她,她低头笑出声來:“我方才还未发现!” “嗯!”我见她笑,也是笑道:“发现什么?” 她指了我行走间露出的破烂不堪的裤腿,忍俊不禁地噗哧一声道:“你回去得换身衣服了,正好我们身形一样,我的衣服你若不嫌弃,将就着也能穿!” 我忙道:“陆将军不愿回陆家军军营中,我本是以为今日无处可去了,却是老天眷顾让我遇见了白姐姐,你肯收留我为我将军治伤,我已是感激不及,怎敢去存了异心去嫌弃!” ------------ 二十章 重伤将死(2) 到城门处,陆将军已撤了个干净。 城楼上只有伫立如铁的守城将士,仿佛之前的大兵压境不过是一场虚妄。 我见到城墙之上立着的那人,心中滋味有些复杂难辨。 淮宁臣与小六到底之前有未合计过,陆景候今日受的伤,淮宁臣他到底占了几分主谋。 白术有令牌,应也是军中担任要职的医官,我与她进了城,城门刚缓缓闭上时,她将我衣角猛地一扯,我一时不防身子往左边快要倒去,却也堪堪避过了身后一枚暗器。 我此时便是不回头,也足以知晓是谁了。 白术摔袖道:“六儿,这不是小孩子过家家说用便能用得的东西,你若是以后做事再如此欠思虑,我便废了你这一身梨花针的功夫!” 我被白术一拽,脑子有些昏昏悠悠,背后腰间突然遭一股力量推來,我躲闪不及,整个人都撞到了城墙之上,那一方由砂砾糊成的粗糙砖墙被我皮肉蹭上去,立时便多了几排血印。 白术有些恼道:“六儿,你是不是还要胡來,女子的腰部最是柔嫩,你这样做会害死她的!” 那六儿方才只是站在我身后击出了一掌,我自知自己无用,撑了一口气往城墙之上喊道:“淮宁臣!” 下边的响动不算大,他似乎在上头愣愣站着吹冷风,听了我声音他的头立时便探出來,见了我的人他有些喜色,却是目光瞥见小六后他怒吼出声道:“我差你回山去请你师兄们过來,你怎的还未走!” 看得出小六做事向來只随她兴趣,这样被他一喝,神色有些愕然委屈,随即又狠狠朝我盯來。 白术将我挡在身后,叹气朝小六道:“你二哥喜欢的是谁并不要紧,若是你有本事,只管去让他喜欢上你便是,人的性命不同草芥,不是你想杀了便可杀了的!” 淮宁臣在另一边已是匆匆跑下來将我一把扶起,见我掌心两处已是血肉模糊,双目喷火地朝小六道:“你不是我军中人士我管不了你,只是师命在先,若你不想我此时将你罚了,便给我赶紧回去,沒有师父及我的允许,再不许下山!” 这一片悠悠夜幕里,有人怒有人悲,有人叹,也有人伤。 小六的眼眶红了一红,朝我意味不明地看了來,冷笑了道:“二哥,在她沒出现之前,你可不是这个样子的!” 我腰部像被蜇过一般丝丝麻麻地刺疼,稍一直起便痛不可耐,淮宁臣咬牙将我一把抱起,转身前朝小六沉声道:“今日种种我先饶了你,你方才那些话,以后若是再提,休怪我翻脸!” 白术也不想与她多说,将我的腰护着也待要走,小六却是一步冲了上來,神色哀切道:“白术姐姐,你也为何不帮我了!” “六儿,你或许真应该先回山好好想想!”她的眸光在夜里闪烁着,像两处幽幽的萤火:“行事需出自本心不假,可你对无辜之人如此下狠手,当真是对的么!” 小六默然半晌,像只小兽一般蓦地便低低哭了出來,我心中有些不忍,正要出言安慰她时,却是腰间一阵剧烈疼痛,眼前一黑便失去了意识。 听白术说,我这一睡足足过了两日才醒。 醒时我的双手都被厚布缠着放在身侧,像极了五月端阳包得结结实实的大粽子,腰间也被木板夹着,白术嘱咐我不能乱动,否则下半身会有残掉的危险。 我问陆景候可有醒來,她摇摇头:“也是一直昏迷着,气息微弱!” 我哦了一声,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淮宁臣还讲些江湖义气,沒有趁陆军失了主心骨便去攻打他们,他与女帝禀报了陆景候受重伤的情况,女帝竟一反常态沒有如以前那般强硬,又许是担心与陆景候为敌会有损失,竟让淮宁臣來招降他。 招降。 从淮宁臣的嘴中听到这词我有些想笑,一时沒忍住泼他冷水:“以陆景候的性格,他在撤军之后竟还反被你这边的暗箭所伤,他若是醒了,第一件事便是将你们都杀了个干净,还容得你去招降!” 他神色带些愧疚,垂下眼去低低道:“我分明是让小六回去了的,沒料到她竟混在了陆军上阵的阵营之中,作为师兄,我确是失职了!” 我想了想:“这话你对他去说才行,我对他做不了主,只是我丑话说前头,他若是想归顺,也不会在林重恩的暗算之下撑到现在还要攻沧州!” 他轻声道:“他与你关系匪浅,我实在不愿……” 我道:“怎的!” “我实在不愿与他为敌!”他面容有些发白:“或许也只是我软弱,见不得那些生离死别,前一刻还与我笑着称一声将军的士兵在下一刻便死于敌军剑下,这些事,我的确有些难以接受!” 我有些失语,撇了头问他道:“阿留到了上京沒有,可有口信传來!” 他忙道:“忘了与你说,夏将军与我传來了书信,说是阿留与那侍女都是安好,他将那侍女送进宫中,似乎就在你淑玉宫里当差!” “阿留被夏将军留下了!” 他笑了笑,眉目之间一片豁然:“他不止将阿留收为了义子,还禀明了陛下,陛下追封我姐夫为三等忠义将军,赐了阿留一支玉笔与一柄前朝将军传下的剑,托愿他能文武双全报效国家!” “前朝将军!”我心里滞了滞:“可是如今定国公当年战死疆场的幼子!” “的确不错!”他惊道:“你远隔千里都能知晓,当真是神了!” 我沒答他这话,只挑眉笑道:“代我谢过夏将军,还有一事,须托你一托!” 他神色凝重道:“你说,我定当竭尽全力去办!” “你要管好你的六儿师妹!”我似笑非笑地看了他:“陆景候治军严明,若我猜得沒错,除非林重恩暗中协助她,只怕她还沒混进陆军之中就已被当作细作处决了!” 他眉峰一紧:“这件事我会留意,如她与林重恩扯上了关系,他兄长也决计不会轻饶!” 我还待说话,门外传來白术的一声哎呀,我将嘴一闭,立时便听见白术嚷道:“你伤势未愈还不能下床!” 我住的屋子与陆景候的正是对面而望,中间隔了一大片空庭院,她此时一喊,我听得格外清楚,陆景候沉稳的脚步声已是传了來,我慌忙咳了一声,示意淮宁臣也闭嘴。 淮宁臣很是乖觉地站起身來准备告辞,那厢陆景候在门楣处长身一站,立时便挡了淮宁臣的去路。 三人默默无话,只是气势因为陆景候冷冷的视线刹时变得剑拔弩张了起來。 门的旁边正是一扇窗,我见白术站在窗边冲我频频使眼色,连忙会意哎唷了一声,有点着慌地喊道:“白姐姐,我的手疼得慌,你快來与我看看!” 还沒等白术有所回应,陆景候长腿一脉,青着脸色便走至我床边,低下身來看我伸出被子外被裹得严严实实的两只手。 我敛起神色僵直着任他隐忍着呼吸盯了半晌,他望向门外连大气都沒出的二人,沉声道:“是谁伤的她!” 我哎了一声:“不关他们的事,你要多亏白姐姐搭救于我们,不然!”我心念一转,脱口道:“不然那林重恩只怕会暗下杀机!” 他神色一冷,我以为不该这般搅合他们军中这些事,他却道:“这是林重恩伤的!” 我默默想了想,若是小六已与林重恩勾结,那这伤的起因,也勉强算得上要去归咎林重恩。 他见我不说话,脸色更是阴沉,我忙道:“林重恩不仁不义,他打算趁你伤重之时带兵过來趁乱害你,幸而你让我往左走,不然以我之力,还当真无法护你!” 他冷哼了一声:“我迟早将他除了!” 他又问:“这是沧州城外的哪里!” 我噎了口气,僵着声音道:“这里是……” 淮宁臣却突然走了过來作陆景候作了一揖:“陆将军,在下要对你道声歉!” 我心里紧了紧,陆景候眉头一挑,不急不缓地转了身对他道:“淮将军,莫非这里是沧州城内!” 淮宁臣沒听出他话外之意,点头道:“的确,白大夫都是名医,医术精湛……” 陆景候却是脸色刷地沉下,朝我默不作声看來,我心中突突一阵跳,口不择言道:“你莫要生气,我并不是有意让淮军的人救你,只是当时情形危急,我实在、我实在沒有法子!” 他又是沉默了多时。 我巴巴望着他等他说话,见他唇角动了几许,重又闭上抿紧了,我心缓缓坠了下去,犹如被打入冰窖一般再难回暖:“你到底是如何想我,莫非是以为我与淮军通气之后故意将你带到这里的么!” 他面色一僵,起身欲走,我不顾手上还有伤,伸手便拽住他衣袖:“你是不是打仗打得昏了头了!” 我手心本不能弯曲,此时椎心的痛楚几近要吞噬我的意识,白术见状不对,慌忙要拉开我的手,我咬牙一字一句道:“今日你不把话说清楚,陆景候,你便休想再让我正眼看你!” ------------ 廿一章 被弃回京(1) 他长身玉立地站在那边,背对着我轻轻回了头來,眉目间竟是往日里沒有的哀戚。 我心中似被雷击过一番,脱口便问道:“你这般急,是不是要回去见李见微!” “她兵符还未给我,若是让林重恩有可乘之机,便都前功尽弃了!” 我想叫住他,奈何他脚步已抬:“你留在此处也安全,便先留着养伤,我出城了!” 他倒将这里当作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地方,出入如无人之境,我冷笑一声:“陆景候,你当初坚持要带我去江南,去了江南对我不管不顾丢在一座大宅子里便算了事!” 他身形一顿,有些僵直地站在了原处,我又道:“我打算走时,你又出现将我留下,我便跟你到了军队里,夏力出现后的几天,你又是不冷不热,后來竟要将我送回江南,行,我便依你,可你为何在之后又接了我來,接了我來是因为李见微还是因为其他的什么?却如今,我好不容易带你从林重恩的毒手下得了一条命……” 我缓了一口气,见他双拳都紧握在身侧,笑了笑不在意继续说道:“你又要弃我在这里一个人要走,陆景候,你对我究竟是个什么心思,我竟是弄不通透了!” 白术叹了口气,似乎觉得自己无甚作用便走了,淮宁臣默默朝我看來,又朝陆景候看了眼轻声道:“陆将军,容在下多言一句,您若是肯化干戈为玉帛,陛下定会既往不咎!” 陆景候沒答话,我坐直了身子朝他看去,淡淡道:“以李见微的性子,她不会轻易将那十五万人马的兵符轻而易举地交给你,你到底答应了她什么条件,竟如此急切地要回去,连一刻都等不及,连我都不带走了!” 屋内一片寂静,窗外的蝉鸣似波纹一般嘈杂聒噪着传进來,我心烦气躁地大声道:“你有本事便直说出來,还有什么是你不好开口的!” 他轻轻旋身,眉目中有些水雾浮着,那一双薄唇一开一合似要将我的意识都吞噬干净:“苏苏,若是她拿着兵符來催我与她完婚……” 他后面的话轻飘飘地在我耳边闪过,我耳中却似遭狂风滚过一般再听不进任何声响,那一片的轰轰烈烈都不像是真的,我愣愣地看向了别处,盛夏的颜色都是浓绿的,浓得让人喘不过气來。 恍惚中似有人在我面上拂了一把,我怔然看去,是淮宁臣带了满面的愧疚与我看來,轻轻道:“你别哭了,人都已经走了!” 我直了一双眼往门楹处看去,果真,陆景候竟是连半刻都等不及,就为了他要打下的江山,就为了那十五万的兵马,什么都不留恋了。 “你为何还让他走!”我将淮宁臣的手猛地攫住,厉声道:“你去,去拦下他,将他杀了,他若是得了那十五万兵马,沧州城破,你们都得死!” 他有些怔然,我掀被就要下床,他却哎了一声稳住我肩膀道:“你别急,好好回过神來再说话!” “來不及了,他就要走了,你若再不去追,就來不及了!”我连连出声,也不知这话是与他说还是对自己说,只是想即刻去拦下他,让他不要走:“你快去啊!去拦下他……” “好了你不要哭!”他急得手足无措,慌忙道:“我现下便去,你先不要哭了苏苏!” 我忍不住,那些泪像我要说出來的话一般,从眼里争先恐后地落下,满脑子都是那句话,陆景候要去找李见微了,他要与她永结并蒂,我再无机会了。 我苏木雪被他牵着走了这样久,终于要被他放弃了么。 淮宁臣沉声叹了口气,皱眉将我紧紧抱住道:“苏苏,你沒有他也还有我,我待你不会比他差,你莫要再伤心了!” 可这便好比世上的松子糖,它的确要比苦瓜要好吃得多,可是我吃惯了苦瓜,松子糖再甜,也不是我想要的那份心情了。 他还在絮絮叨叨地与我说,我忽然开口道:“淮将军!” 他的话停下,怔怔松开我看來道:“怎么突地如此见外了!” 我抹了泪道:“送我回上京,我想见阿留了!” 我只是突然还记起,这世间还有一人是我能够倾尽毕生去爱的,若是陆景候另娶,我此生,便再也不嫁。 淮宁臣道:“你去也先要养好伤,若是阿留见你一身伤地回去,岂不是会担心!” 我点点头,重又漠然躺下要休息,他叹了口气,沒说什么?也就出去了。 这纷哗世间,到底谁是过客,匆匆年华逝去,到了真要做出诀别的时候,也不过是咬咬牙便能做到的事情了。 在两军即将要交战的风云之际,我提出要回上京,无疑这是连我自身都觉得有些可耻的。 可即便我留下來,也起不到任何作用。 我生來便是乌龟般的性子,能躲则躲,躲不过,再拿身上的硬壳來挡着罢。 白术的医术极好,虽是白渊离日日在淮军军营里未來指导她,她也依旧与我对症下药,沒过几日,我腰上掌上的伤便都全好了。 那日我走,还未到午时,淮宁臣亲自从军营里來送我,我本沒打算让他派手下护送,他却还托付了白术,让她一路将我送回京中。 白术性格爽快,一路上尽说些笑话來逗乐子,待过了两日到了上京,我有些踟蹰起來。 不知是先去夏力府上接阿留呢?还是先回宫与女帝请罪。 我原先是投了陆景候的叛军的,如今陆景候不要我了,我便如一只丧家犬重又回去女帝那边。 可现下沒有监视陆景候的作用,也不知她会不会嫌我无用一举革了我官职,重新将我侍婢的身份还给我。 想了想,我回头问白术:“你在京中可有落脚处,若是沒有,我先带你去找个住处,总不能一时都不歇脚便回去!” 她笑笑,神情有些羞赧:“淮将军那边的医官人手够了,我与他请了长假,先在上京休养一段时间!” 我听了一时高兴道:“妙极,我正舍不得你,白姐姐,你倒是舍得白大夫!” 她道:“孩子快大了,在那边还是有些不方便!” 我愣了愣:“孩子!” 她笑着将手放在腹部抚了抚,满脸都是笑:“前几日他总说我犯懒,我便自己把了脉,还真是被我猜准,孩子快足月了!” 我忙叫了声将她搀住道:“我赶紧给你找地方住下,不然累着了可不好!” 她道:“哪里有这么矜贵了,上京城北有个旧医馆叫若仙斋,是我从前的住处,我们就去那边!” 我连忙将她扶上了马车,嘱咐车夫将马车赶稳当些。 上京城门在南,此时去城北要穿过城中最繁华的闹市,我听见马车外越來越嘈嚷,心中反而有些安稳下來,此处一派祥和完全未受战乱影响,这才是我要的生活啊! 却是马车突地一顿,白术身子朝前一倾,马车车身不大,我沒來得及去拉,她竟是一个踉跄便差点冲出车外去。 车前一阵急促的马嘶,我听见有人惊诧地叫我的名道:“苏苏,,你竟是回來了,!” 可是我此时还未出去,他怎能见到我。 白术喘了口气,扶着摇缓缓抬起脸來朝外笑了笑:“夏将军认错人了,我的白术,您还记得否!” 瞬时便静了下來,我听见自己的心急着跳了三声,车外过往的行人与商贩叫卖的声响全都遁于无形,只有那人慢下來迟疑又惊喜的声音:“白术,竟然是你!” 未完全掀起的车帘子恰恰遮住了我身形,我静静端坐在车内一隅,一时竟笑出了声來,夏力啊夏力,你求了这许多时日,总算等到你的白术回來了。 白术轻声笑了笑:“多年未见,夏将军也有子嗣了!” 夏力似乎愣着默然一瞬,僵着声音道:“不是,这是……” 那一声孩童特有的软糯声音小声响起,我听见我的阿留怯怯道:“你怎的和我新阿娘长得一模一样,是不是她让你來接我回沧州的!” 白术愣了愣,我已是等不及,身子还未探出车外已是喊了声:“阿留,我也來了!” 几日未见他瘦了些,不再是从前白白胖胖像年画上的招财童子,眉目间有些舒朗之气,他与夏力共骑一匹高头大马,竟也沾了些将军的气概。 我未朝夏力多看,只向阿留拍拍手笑道:“來,阿娘接你來了,想我不想!” 他欢呼着叫了一声,头往下一低便投入了我的怀里:“苏苏,我还以为你也不要我了!” 白术与夏力俱是有些讪讪,似乎被忽略得有些不自在,我笑着转身走回了白术身边道:“好孩子,这是白术姨母,往后可别认错了!” 我有意无意朝夏力瞥了一眼,他的脸微微垂着看不清神色,只露出半边下巴紧绷着,好半天才抬起头來道:“你们怎么回京了!” 白术看了我一眼催促我答话,我只得道:“我來见我儿子,白术姐姐,是來安胎的!” 我见到他的脸色,像被冰住一般,刹时变得惨白。 ------------ 廿二章 被弃回京(2) 白术接着道:“夏将军,若是无事,我们便就此别过了!” 夏力的目光缓缓落至我身上,又朝她幽幽看去,我见他的眸中一时竟露出些许迷蒙之色,索性别过头不去管他。 阿留小声道:“苏苏……” 我低低教训他:“现下要叫阿娘了,沒大沒小叫为母的名字,像甚么话!” 他吸吸鼻子笑了一声,将我脖子搂住道:“我小舅舅呢?娘怎么舍得离开他的!” 我将他后脑勺轻拍了一下,撵他进了马车,道了句:“多话!” 白术将帘子放下來,点头告辞道:“夏将军,我们这便走了!” 我听见车夫赶马扬起的马鞭声响,却再未听见夏力发出任何声音。 车缓缓停住,白术掀了窗子眉开眼笑道:“苏苏,这就是若仙斋了!” 我将阿留给白术抱下车,对她轻声道:“夏将军知道我回了上京,现在陛下必定也知道了,我此时必须即刻进宫一趟,以免陛下生气,白姐姐,阿留托你照看,拜托了!” 她神情一凛:“进宫可有危险!” 她知晓我从前是陆景候那边的人,我心里默默算计了一番,抬首冲她道:“若是我今夜子时还未出宫,你还是将阿留托付给夏将军罢,阿留虽小,却也是忠臣之后,不会有事的!” 我话中有着叹息,阿留将嘴撇了就要掉泪,我连忙道:“你以后就是男子汉了,别给我丢脸不是!” 他孩子气就要挣开白术的手臂朝我扑來,我心里一紧,不敢多看太久,匆匆放下帘子朝马车夫道:“将车往回赶,到了宫门处再停下!” 阿留似乎是哭了起來,我知他伤怀不已,可我若是再留几刻,只怕便真沒有命回來了。 宫门还未锁钥,那侍卫似乎对我还有些印象,须臾地一怔之后便让我进去了,我已是许多时日未踏足这一片皇城,意识有些恍惚。 花匠们都是匆匆在收拾东西准备歇工了,我却还像个要去赶集的百姓匆匆走着,一路行來那些面孔似熟悉似生疏,无一例外都是远远地与我行礼道:“参见姑姑!” 每有一人这么对我称呼,我的心便跳快一分,我离开这宫里有两月有余,他们竟都还像昨天才见过一般似的。 御书房照旧是王喜在守着,我见到他时已经差点就以为前些时光都是南柯一梦,他却打破了我这一幻象,跳着脚低低叫起來笑着道:“苏苏,你回來了!” 我胸腔中莫名被一股子热气膨胀得有些酸涩,他的笑是我经历众多事情后仍然觉得温暖舒心的事物,我在那一瞬间,恍惚觉得我今日应该是沒有什么大碍的了。 他将我扶着上了御书房的台阶,低声道:“陛下在里面午休,睡到现在了,还未传晚膳呢?” 我看了天色道:“陛下几时睡的!” “未时歇下的!” “未时!”我狐疑道:“到现下都快一个多时辰了,一点动静也沒有!” 他道:“陛下这几日睡得少,都是实在熬不住了才眯会眼,我们也心疼着,便沒去叫嚷!” 我点点头兜着手站了:“我再等等罢,若是吵着睡意正浓的人,只怕要闯祸!” 他笑了笑:“也正好小声说会话!” 他倒是沒问我这些日子发生了些什么?只是轻声慎重地问道:“苏苏,你可有在外头吃了苦!” 我怔了一怔,他眼里尽是满满的关切,倒像是从未知晓我曾经算得上**分叛国之人。 他嗯了一声,追着我回话,我忙笑道:“沒吃苦,我聪明着呢?苦都让别人吃了!” 我沒等他有所回应,加了句道:“我还收了个儿子,你应该知道的!” 他是陛下身边的眼线人,宫里宫外朝堂市集,只要是传给女帝知晓的事情,他沒有一件是不知道的,此时我这样说,他便也这样答道:“我知道,只要你自己喜欢便好,旁人怎么说都不必去管的!” 我拍拍他的肩:“王喜哥,还是你最懂我!” 这件事淮宁臣有过顾虑,夏力沒有表态,还有陆景候,若是他知晓或许会雷霆大怒,斥责我想一套來一套,可唯有王喜,他虽是经历许多奸猾之事早已养得四面逢源的性格,他也还是对我轻着笑着说,只要你喜欢便好。 我叹了口气:“人的命短,还是要赶在有口气的日子里把能让自己开心的事情都做完才好!” 他袖了手,也是叹道:“是啊!往后的日子,谁又说的准,先把眼前的事情弄妥当才是顶好的!” 许久未见的小顺子恭恭敬敬地垂眉与我道:“姑姑安好!” 我笑了声:“好,怎么不好!” 岁月静好故人仍在,再大的权力荣华也及此不上。 女帝似乎在书房里有了些动静,我连忙使眼色让王喜去看,王喜悄悄踮起脚从门窗格子往里面一觑,用手在背后比了个大拇指,随即便推门躬身走了进去。 他们在里面不知在低低说着些什么?女帝的声音有些疲,有一搭沒一搭地说着,不多时,王喜含笑从里面出來,朝里面一指,示意我可以进去了。 抬脚跨进门时,他偷偷与我道:“陛下心情平稳,不可你也要注意些!” 我凝眉点点头,垂手便进去了。 她沒有像以前总是埋首在桌案上批折子,此时只是有些出神地望着门槛处,我朝她看时,她也正睁眼望过來,眉目中有一瞬的诧异,很快又恢复到波澜不惊。 我不敢怠慢,走至她对面跪了道:“臣参见陛下,陛下近日來可还安好!” 她低低嗯了一声,将肩上披着的暗金色外袍往椅背上一搭,踱步往我这边过來,轻声道:“你先起來!” 我依言垂眉站起來,她道:“把头抬起來!” 我只得缓缓抬起脸來,却还是垂着眉眼,她默然看了我半晌,忽然道:“听说你与白术打过照面了!” 我忙答:“臣正是与白术姑娘一起回的上京!” “她与白师父云游四海许多年,也终于回來了!”她言语里有些叹息,竟不像是平日里威风凛凛君临天下的女帝:“她怎么舍得回來!” 我低头拱了手道:“陛下有所不知,白姑娘此次回上京是养胎的!” “哦!”她莫名低笑了一声,听不出情绪:“是吗?那朕先恭喜她了!” 她说完这句突然不再出言,我怔愣着不知是不是自己说错了话,她在这正值二十出头未过五的韶华年纪里,却突然显了对人生的惶惑颓意道:“若是他还在,我的孩儿只怕也有三五个了!” 我心惊胆颤之时突地觉出些许悲凉,蓦然记起,先帝走后,女帝便再未谈及情爱之事。 她主张皇位让贤,将朝中大臣的建议充纳后宫之言一律驳回,铁了心要与先帝永远忠贞。 我暗地里叹了口气,一个女子坐这江山本就不易,也不知到底是什么信念才让她硬撑着到如今。 陆景候的叛乱对女帝來说无疑是一次重击,否则她也不会放下一直抬高着的架子,去让淮宁臣招降陆景候。 我兀自默默想着,她转过身來与我道:“白术可有被你的面容诧异道!” 这话问得奇怪,也不太奇怪,我战战兢兢想着该怎么说,她又道:“你是江南人!” 我惊了一惊,不知她是何用意,偌大的书房之中隐隐有股苏合香,淡淡的清幽让我神志有些迷蒙,一时脱口道:“臣是江南木雪岛的人!” 她眉目一凛朝我看來,我回过神來叫苦不迭,却还是装作面色自若道:“臣是小时候被母亲带出的木雪岛,之后便一直未回去过了,途中与母亲走散,后來便进了当时的上将军府做侍婢!” 她唇形抿得只剩一条细线,问了句:“果真,当年木雪岛一夜被灭门,你在何处!” 我不敢犹豫,快声答道:“正是那次与我母亲偷偷逃了出來,才躲过此劫!” “你可知是谁人下的手!” “臣当时还小!”我低了头,暗暗攥着衣角将手心里的汗拭了道:“现下再去想一时忘得差不多了!” 她若有所思嗯了一声,缓缓坐下來道:“你当时既是与陆景候一起的,为何现在又改了主意,莫不是想当细作來打探情报的!” 我忙道:“陆景候脾性不好,对属下不够亲近,臣私心想着,与其受他的气,还不如顶着被他杀了的风险來投靠旧主,况陛下仁和,对臣子尤其体谅,臣不敢欺瞒陛下,望陛下明察,饶了臣当时鬼迷心窍被陆景候所蒙蔽之罪!” “叛国造反,这是要诛九族的头等大罪!”她低低说着,仿似在谈述着与她不相干的事情:“你既是想通了,何不让陆景候也一齐回來!” 回來。 她这词轻而易举地便打动了我,似乎从前对陆景候要逼至绝境的猜疑都是过眼云烟一般。 可我也好不到哪里去,在女帝面前,转眼便将罪责推卸得一干二净,叛国,造反,全都成了陆景候的错。 ------------ 廿三章 被弃回京(3) 我不敢作答,若是她有心为难于我,我怎么说都是死罪。 叛国之名是已经坐实的,也真不知这世上会不会还有第二人如我这般,明知罪无可恕,却还硬着头皮來面圣。 她一只手缓缓伸出去,端了茶盏再轻轻地抿了一口,闭眼道:“你与白术走在一处,可有人被吓着!” 我忙笑道:“有是有的,毕竟我与白姑娘如此相似,就连当初我们相见时,也是吓得不轻!” 她幽幽道:“可惜白术似乎不是生在江南,否则,朕当真要以为你们是失散多年的孪生姐妹了!” 我心里突地一动,她这话莫名让我有些不知所措,她又道:“若是你平白多出个姐姐或妹妹,你会作如何想!” 我会作如何想。 这些定然不会发生的事情,我还何故去费神揣测着想许多。 她神色有些倦,挥了手道:“你既是回來了,便安生办事,以后若是陆景候攻來了上京,或许你还有些用处,且退下罢!” 我心里有些灰败,她竟是如此不想振作了么。 日暮将近之时,趁着天还沒暗下來,我拜别王喜又让他继续照顾着淑玉宫的那两丫头,上了马车往若仙斋去了。 车刚行了不到半炷香时间,却是车夫恭敬地叫了声:“将军好,苏大人确实在里头!” 这车夫是我从宫里带出來的,先前的已被我遣回沧州复命去了,他这一声将军,我竟一时有些回不过神來,不知他叫的是陆景候,还是淮宁臣。 却是车外有略带沙哑的男声响起:“苏苏,我欲往若仙斋去时已是知晓你往宫里來,因着担心你,所以特意赶了过來!” 沒被我猜中,竟然是夏力。 他还去了若仙斋,是不是旧情难舍要去找白术,又被白术轰了回來。 我还在尖酸地想着,却又是听他轻声道:“你而今总算肯回來了,却似乎不是从前那样肯待见我了!” 我缓了口气,掀了车帘与我笑了笑:“见过夏将军,夏将军说笑了,小官担心着您的伤,是在等着您身体好些再上府去叨扰的,哪有什么待见不待见的话!” 他在这暮色四合里,抬了一双闪烁的眸与我道:“苏留已被我收作义子,苏苏,我与你总算是有些牵扯上了!” 他这话里有几分心酸味,我听得出,却想不出到底是因为什么他才这般酸味十足地说出这番话,因而只好扯起嘴角笑着道:“甚好甚好,阿留一直想成为顶天立地的人物,有了夏将军您作为义父的教诲,他日阿留定能成为国之栋梁!” 他忽而一笑,笑里透出哀凉來:“我身体一直不见好,也不知能不能等到阿留长大的那一天!” 我恍惚想起,之前的确是听说,夏力与陆景候对阵之时,陆景候给了他当胸一箭,怪道说话声音也这样虚。 我见他仍骑在马上,叹了口气道:“将军若是不嫌弃,便到我这车里來坐坐罢,马上坐着也怪累的!” 他舒气一笑,嗯了声便翻身下了马來,车夫暗地里啧了一声意味深长地朝我瞟了一眼,我瞪了他道:“小顺子,今儿你师傅说了,若是伺候得本大人不满意,明儿你是吃不了兜着走!” 他小脸一白,连忙下车去扶了夏力上车來,又道:“姑姑,您就别欺负我这种沒斤两的了,师傅他老人家整天都有的忙,还是不要为着我操心才是!” 我仰面哼了一声,坐回到车里道:“走你的路,遇见不该你听不该你看的事,你就别去伸耳朵睁眼!” 夏力神色里有些笑意,往我身边坐了道:“陛下应是沒有为难你罢!” “沒有为难,否则我早就被抬着出來了!” 他脸色有些不好:“话可不许乱说,你沒有在鬼门关走过一趟,还是这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 我有些愧色道:“陆景候心性高,他这一箭定是你让了他的,我代他向你道声歉了!” 虽然这句顶不了半分作用,我也仍希望他可以因此而舒心些,他却摇头笑了笑:“我并沒有让着他,是他身手了得,军中的老将那日见他上阵,也纷纷都在称奇,我只是在遗憾,若是他來陛下这边清除林重恩那群叛党,便是大幸了!” 我默然想了一会,夏力也不再说话,马车徐徐走着,一切都安静得妙不可言,似乎在永无尽头的黑暗甬道里,不用担心前方的四伏危机,也不用顾虑后头或许正藏着的一股杀意,时间便停在这刻,为着我与夏力枯燥的久别重逢,要画下一个不大不小的句点。 外面小顺子在问:“姑姑,这车要往哪儿走呢?” 我沒回过神來,嗯了一声,夏力轻笑了道:“你把车停了,送苏大人去若仙斋,我依旧回府上!” 他神色对我有些隐隐约约的依恋,看向我的一眼让我突然说不出话來,他也只是在掀车帘时静静地回了头來看我,随即便走了。 小顺子在重又赶起车的时候诶了一声,我心里突了一突,忙起身道:“怎么了?” 他低低叫了声:“夏将军坠马了!” 外间似乎有他跳下车跑远的声响,我懵神便霍地掀开了车帘,在那一片静谧的夜里,有一丝幽隐的血腥味伴着徐徐的夜风传至我的鼻尖。 那一瞬,我再顾不得,捏着拳便朝夏力奔去,他这伤是为陆景候所伤,到如今未愈,今日又因着我重添了一道伤口。 他面色惨白,我与小顺子合力将他抬至车上,他气息微弱地笑了笑:“沒有大碍,还是送我回府罢!” “不行,你府上现下定然沒有大夫,正巧白术姑娘精通医术,不若就随我去若仙斋!” 小顺子听了这话便出去将马车赶起來,夏力在车内默然一笑,眼窝处竟缓缓溢出了泪來。 我心里一紧,有些急道:“你忍着疼,就快到了!” 他轻轻扯起嘴角笑道:“这点疼倒不算什么?我只是在想……” “嗯!”我将他心口处的旧伤处护着,那里有隐隐的血色浮出他的衣襟:“你此时是不是不愿见白术!” 他眼前一片潮湿,雾汽凝成水滴似珠玉碎屑落下來,他的声音缓慢低沉,还透出一股自嘲的意思來:“你为何会这样想,我早已……是忘了她的!” 我脑中有些懵,觉得我之前对他的猜想都是错了,他却是将手缓缓伸过來覆住我的手背轻声道:“苏苏,你到现在,还是不懂我的心意么!” 他的手是凉的,那些从他口中吐出的话却是温热的,我心里似滚过炸雷一般隆隆作响,将手快速抽了回去,僵着声音道:“夏将军,您先休息会,马上就要到若仙斋了!” 他未再说话,不多时,却是呼吸微弱地闭眼昏睡过去了。 我不是傻子,他说的这些我岂会不懂。 他收阿留为义子,又以为我会被陛下责罚故而带着伤要进宫去救我,怕我为难在半路说完了话后还是坚持要回府去,陆景候给他的这一箭,我此时恨不得与他來受着便好。 却不是因为我还喜欢他,只是为了给他个交待,我对他心有惭愧,此生虽不能爱,却也是不能放手不管的了。 车稳稳停在若仙斋门口,小顺子刚掀开车帘要进來扶夏力,我便听见阿留一声低呼道:“白术姨母,我娘亲回來了!” 一串脚步声从内院赶來,是白术又急又喜的声音:“我正准备收拾东西要带阿留去找夏将军,正巧你回來了,那位可有为难于你……!” 却是刚说完,我对上她的双眸快要哭了道:“白术姐姐,快救救夏将军!” 她直直吸了口气,提了灯笼往车边一照:“夏将军,他出了何事了!” “他从前被陆景候伤着现下还未好,方才在路上遇见,他坠马了!” 我将已是昏迷的夏力交到小顺子手中,阿留上前将灯笼拿了,有些怯怯道:“义父这几日总是喝酒,我从前听父亲说,有伤之人是不可饮酒的,是不是因为这个义父才这样了!” 我将他抱起來,也往屋里走出,低低道:“好孩子,你别往外处说义父伤着了,若是让别人知道,会惹麻烦的!” 从前便是有一茬,夏力遇刺后在定国公府昏迷睡着,女帝还将我带进宫里去审问了一番,如不是夏力在旁边求情,只怕我活不到今日这步滋味。 小顺子在若仙斋门外张望着似乎要告辞了进宫,我朝他招手道:“你过來!” 他嗳了一声,小跑着过來了,缩着脖子在我十步远处停了道:“姑姑还有事情吩咐!” “今日夏将军坠马一事,你先去问过你师傅,前因后果都需说清楚,若是他要禀报给陛下便让他去禀,若是他要压下來,你再回來告诉我一声!” 他点头道:“姑姑放心,我这就回去把这事儿给办妥了,不管师傅意思如何,我都出來给您回个话儿!” 我嗯了一声,往他袖中塞了一粒银踝子:“路上当心,你先回去罢!” 阿留紧紧抱着我脖子,他温热的小手贴着我的颈窝后面,我一时错以为回到了沧州。 ------------ 廿四章 阿留被劫(1) 我有些想陆景候。 虽然他为了兵马选了李见微,我也沒法怪他。 世人总要往高处走,正如水爱顺着低处流,他要反,也正需要李见微适时的帮助,得了兵符又有美人,世间沒有哪个男人会比他更快意了。 先前只是怨他舍我,而今想來,我这个走哪里祸事便出哪里的人,还不如怪自己的命不好罢了。 我在屋外静静站着,透过窗格看里面白术忙碌的身影隐隐约约像笼了一层白雾,阿留憋着气不敢出声,孩童的身体温软馨香,我拥着他让他歇在我肩上,也不觉得累。 屋里有阵药香传來,瓶罐相碰的轻响过后,白术从里屋抹着汗笑着走出來:“沒事了,他方才醒來说要见见你!” 我愣愣地还在看她,总觉得像是我的魂魄已经脱离这具躯壳之外,站于我对面在对我眉目顾盼地巧笑,她轻笑了一声:“苏苏,怎么了?” 直到她叫出了我的名字,我才恍恍惚惚回了神,才知晓她不是我的影子,是另外一个活生生的人。 她是白术,是长得像苏木雪的白术而已。 阿留拿手轻轻碰了我的脸,小声道:“苏苏娘亲,我和白术姨母去睡,义父还等着和你说话呢?” 我怔然了去看他,白术从我怀里接过阿留道:“好了,方才的确是吓着你了,你现下进去,夏将军正醒着!” 我抿唇慌忙点了头,低眉不顾门槛便跨了进去。 此时心跳得有些急,不知是被这满屋的药香腾得有点醺醺然,还是为着有人在等着我叙话。 夏力眉目舒展地闭目躺着,我轻手轻脚地走近了,并不敢去打搅他,只是静静地屏息站着了。 不多时他转过头來诧异着看我,小声道:“进來了也不与我说声,就这样站着!” 我讷讷不知说什么?他轻笑了道:“自己去寻张椅子过來,总不见得是在等我为了搬罢!” 他这样说让我有些惶惶,连忙嗯了一声拣离自己最近的椅子坐了,他默默望着帐顶有了一会,又侧头过來:“你是不是不敢和我说话了!” “嗯!”我心神还是恍惚,听不大懂他在说些什么?只得道:“将军指的是何事!” 他拿掌心覆过來,似乎是想触我的手背,我的手背算不上凉,可他掌心里像是藏了淬过火的针尖,我心里一突慌忙将手移开了,他愣了愣收回了手去,咳了一声:“我知道你在为我这伤在想许多,我一不怪陆景候,二也不会对你生出旁的什么心思來,你不必忧心忡忡的!” 我低低应了一声:“只是这事多少还是由我而起,若不是你为了带我离开陆军,陆景候也不会急着要伤了你让你调任回來!” 他缓缓扯起嘴角,无声笑了笑:“苏苏,其实这世上有一些事情你完全可以不必去管,你可以活到比现下开心许多!” 我想问一句是吗?却是喉头有些涩,张了张嘴一时说不出话來,他说的的确在理,可若我不去管,又有谁來管。 陆景候只当夏力是敌人要置他与死地,他的心肠冷到极致是无情,可我变不成他那样的人,夏力如今算得上是我的旧友,我见到他伤势重成这样,缘何还不能去忧心一番呢? 夏日快尽了,寒蝉叫声渐消,夜里又凉了下來。 我起身与他关了窗,他叹了口气道:“你今日话有些少,我明日回府时再找你过府去叙话,希望你能应我之约!” 他的神色关切中带些期盼,我不由得道:“好!” 夜风在即将合上的窗缝中闯进來,将我未全束上的发纷纷扬扬拂至了面上,他突然道:“苏苏,其实这样看你,你与白术还是有些不同的!” 我愣愣转身去看他,他目光里似有幽暗浮动的星火:“白术面上总是笑,即便是心里苦的慌也是笑,而你以前是常笑着的,如今却渐渐面上沒了神色,苏苏,你若是心里苦,便与我说出來,就算我帮不了你,你也能好受些!” 窗子在我手下轻轻掩住合上了,与窗棂触碰时有些微的震动从我指尖传來,我低低嗯了声,转身走到了门边,沒有回头:“夏将军,你先好好歇着,我也回去了!” 他静静躺在那儿,我听见他的呼吸一下又一下,终是轻轻叹了气道:“也罢,既然你回來了,以后还有时日,你先回去歇息,心放宽些!” 我低眉将门缓缓拉开,嗯了道:“那我便走了!” 隔日我差了小厮去夏力府上,让他们备车马來接他们的夏将军回去,夏力想邀我过府去叙话,我抱着阿留在若仙斋门口站定了送他,笑着摇头婉拒了。 我和他是不会再有可能的,何必要在这一时寂寞的时候去让他來填补空缺呢? 夏力有些落寞地被将军府的人扶上了马车,小顺子接茬地就赶來了,他与我拜了礼后只说了王喜沒有将夏力坠马这事告诉女帝,却是下一句话便道:“姑姑,淮将军与陛下传了加急军令,陛下看了后竟是震怒不已,摔了书房里所有能摔的东西,此刻只让您进宫去呢?” 我心里突突跳了几下,也不敢多留,正巧白术刚从城外玉斜山采了草药回來,我便让阿留进若仙斋去找白术玩,自己跟着小顺子往宫里赶去了。 今日天气染了些秋意,有点阴沉沉的,我觉着有些冷,忽然察觉到出门前忘了加件外褂,只得与小顺子急道:“你先等我片刻,我这身衣裳进宫去不合适,得赶紧回去换一件!” 小顺子忙道:“是了姑姑,我在这里等你,你快些!” 我点头嗯了一声,转身往若仙斋方向疾步赶回去,不过是离开了不过半盏茶的功夫,我再踏上若仙斋的台阶时见里面的花树被折草屑遍地,像是小时在江南见过风暴走后的光景。 我眼皮子重重跳了一下,失声便喊了阿留与白术的名字,却是沒人理会我,我从外间回廊一路往内间匆匆跑去,却是见以前守着若仙斋的三两小厮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从脖间氤氲开了满地的血。 阿留不见了。 我头一个念想不是如何与淮宁臣交待,而是真真切切地揪着心在想,我的阿留不见了。 白术平日里应是未与人积怨,况且有几年未回到上京,定不是旁人來寻仇的,且将阿留都带走的人,又会是谁。 我额角的经脉突突直跳,两只手紧捏着都要掐进肉里去,到底是谁,既是不为着白术而來,倒极有可能是错将白术认作了我才将她劫了去。 正是脑中一片混沌地乱七八糟想着,小顺子从外面正要进來突然高声叫唤了一声:“姑姑,出什么事了!” 我霍地回身疾步走出若仙斋,先前打算要加的外褂也不穿也罢,就这样进得宫去,素面素衣地求女帝与我人手去找阿留白术,她若是不答应,才真正是冷了血了。 女帝似乎从未离开过御书房,王喜在殿外低头转着活像热锅上的蚂蚁,见我來了,连忙对我做了个压火的手势,接着便开了御书房的门。 我敛息一路快步走进去,沒有抬眼看女帝是何神色,双膝一拢,对她兜头便跪了。 她的呼吸有些急,像是还未从怒气里缓过來,我咬牙一直伏身朝她跪着,等她发话,或是如先前的一次将茶盏朝我掷來解气。 外面本是秋凉的天,此刻殿内的光线更是暗,我以额抵地,睁着眼直直地看着鼻尖触着光洁的地砖,透出暗灰的影子來。 不知这样过了多久,似乎果真有了个物事被女帝扔了我面前來,我额心有些麻,不管不顾地快快伸手去拣它。 是一本加了火漆的折子。 女帝沉声道:“你自己看!” 我道了是,将折子打开,入眼的便是“沧州失守,求陛下派军支援”。 之后便是陆景候如何使计如何亲临上阵让淮宁臣这边损失惨重,末了,淮宁臣最后一句却是:“臣无能,只得让陛下将苏大人安顿在上京隐秘些的地方,陆景候已派了细作入上京,是要來拿人了!” 我见了这句又连忙将折子从头看了一遍,方才竟是漏了一句,说是陆景候在与淮宁臣下的战书里头,另有一封私信,道淮宁臣未按约定将我安置在沧州以致我下落不明,若不交出我來,届时便掘地三尺血洗沧州城。 女帝沉了声竟是笑了:“这陆景候,对你还很是痴情!” 我愣愣了半晌未说话,她道:“可是他分明是留了李见微与她李家军的兵马,倒还能空的出闲心來管你!” 我喉里口中一片艰涩,讷讷多时还是说不出话來,陆景候行事当真是让我不知如何说,先前分明是他将我落在淮宁臣那边自己挥袖大步头也不回地走了,却是在我自己提出回了上京之后怪起了淮宁臣來。 我本是想远离那片纷争之地來高枕无忧的,他如今又要來找我,是找我回去侍奉他的新夫人的么。 ------------ 廿五章 阿留被劫(2) 女帝将那折子狠狠砸至我身后,竟当真听了淮宁臣的请求,让我好好呆在宫里,道陆景候从不知我淑玉宫的去处,一时半会也劫不走人。 末了,在我堪堪要抬眼将奏折还给她之时,她轻启那双薄唇道:“你若是自己想留,朕赶你你也不会走,你若是自己又去要投奔陆景候,只怕朕将你锁在这宫里,你也终会想尽法子出去!” 我讷讷道:“陛下明鉴,我定不会去投奔陆景候的,可他掳走了我养子与还有若仙斋的白术姐,这笔帐,只怕只能由我当面才能算清!” “朕已是答应了淮宁臣之请,若这样放你去找陆景候,只怕他会怨朕!” “臣不敢!”我忙将头狠狠笔直叩下:“陛下开恩,阿留的性命危在旦夕,陆景候那人若是固执起來,连这黄口小儿也不会放过的!” 她沉吟了一番,在投向我探究的目光之时又慢慢开口道:“朕知晓你那阿留被夏力收作了义子,此番他被劫,你会否告知夏力!” 我连想也未想:“夏将军之前受了重伤,臣定不敢去劳烦他的,况如今情势大不如前,臣与夏将军不会再有牵扯了!” 我双眼将抬未抬之时,却是瞥见女帝太久面无表情的脸上现出一丝古怪的笑意,她些微满意的点了头,将那张精致得如画中走出的面容朝我身后的殿门微微矜持地一偏,扯起唇角开了口轻轻道:“阿力,你來了!” 我脑中轰轰然如雷炸开,在我身后的是有人堪堪顿住他激扬的步调,破空而來的因一路狂奔急促的喘息传入我耳中,那一声又一声的微妙情绪被女帝不轻不重的语调戳破:“苏木雪,你方才说的你自己要记住,往后,不会再有牵扯了!” 我听见身后那人的呼吸声蓦地低了下去,低头冲手中还握着的奏折笑了笑道:“是了,往后不会再有任何牵扯,臣为臣,将军为将军,若是有违此誓,定教我不能往生!” 这是女帝设的局,她在宣我入宫后又叫了夏力前來,也正是巧,夏力來得不早不晚,将将在我不愿劳烦他急于撇清干系之时听见了那句话,也罢,只是有些尴尬而已,这些话迟早要说清,拖了夏力有些时日,我也过意不去。 女帝轻轻一笑,走至到我身后道:“你巴巴地赶了过來,为的不过就是这句话,心思转了这么多,早日放下也好,过了今日,从新开始不是更好!” 她的话音轻柔,褪了帝王的威严之气,只余了最善解人意的长姐的谆谆善诱,我吸了口气直起身道:“陛下,可否容臣先退下……阿留尚为稚子,臣实在担心……” 女帝将袖一挥:“你先退下!” 我缓缓抬膝起身,却是身后传來一声衣料摩擦的极大响动,我吓得一怔,女帝厉声道:“夏力,你若是此时给朕动了分毫,朕便立刻拖你去忠烈祠,罚你此生不许再出!” 那声巨大的后背与裱金门楣相撞的声音随着夏力的抽气呻吟发出,我自始自终未敢看他一眼,只知晓女帝按住夏力肩头的那双臂膀尤为使力,连光洁白皙腻如脂玉的手背上都有了明显的青紫筋脉,夏力的视线死死盯着我,却只是喘着粗气一句话都未说。 我不知道我为何要慌了神逃也似地疾步走出去,或许是女帝面上的神色太严苛,或许是夏力急红了眼如刀锋一般的视线扎至我身上如芒在背,我甚至來不及回过神,扶着门框便小跑了出去。 我只知道,这样的一抬步,从一开始,就是彻底的与夏力的过往决裂了。 我麻木抿着嘴往前走着,恍惚记起与夏力初识时的白露寺之约,那时他要带我去那庙里求姻缘签,却是被我忙忙的拉了出來,这样想來,果真是我毁了这一切。 身后似乎传來一声悲怆的喊声,正如从前太多次那样,或是女帝派人拦住或是女帝送夏力先走,总之都是匆匆分别的样子。 天边还是之前的阴沉,沒有一些晴好的起色,我揉揉有些酸涩的眼,轻轻叹了口气。 王喜不知躲到哪里去偷闲了,我走了极远也未见到他人,想了想还是回转了身去一趟淑玉宫。 那两个丫头我一直未有照拂,如今出远门去交待一声也好。 待走至了淑玉宫十里地远的地方,是一片小花园,平日里也有些宫人过來纳凉,我打眼远远一看,有个黑影闪了过去。 速度虽是很快,却还是正巧被我见着了,我心惊之余暗自顺了几口气,不动声色躲在了一株香樟树后头。 那影子似乎是往我的淑玉宫方向,我回忆了片刻,那身形竟有些熟悉,可一时半会想不出是在哪处见过,我见那黑影直接窜进了淑玉宫,咬牙迎头跟了上去。 我顺着墙角根子一路摸过去,不知是不是太恐惧以至于有些眼花,我将那人竟认成了陆景候。 殿内有王喜的声音,原來他在这儿,红玉翠璃不知听了些什么不时的在应和,还问了道:“姑姑怎的还不回來,是不是……” “呔,沒的多嘴说闲话!”王喜将他腕上的那把拂尘挥得嚯嚯有声:“姑姑马上就回來了,你们赶紧着收拾,把她平日喜欢的物事都摆在正殿里,让她舒心些!” 我心里默默想着,从前也沒有回來过几回,只怕她们也都不知晓才是,却是红玉那丫头喜着叫了声道:“是了,姑姑喜欢八宝鸭,我让小厨房里去做一道!” 她脚步声急急就要走出來,我的心跟着那一声声都要跳出了颈项,身前的黑影人显然是未料到我不在里面,身形一晃就要回身闪人,却是与我一个照面打着,整个人怔在了原地。 我有些懵。 分明应是我先怔住,缘何他却在见了我之后比我还要惊惶一些。 红玉已经走出來了,看着我惊着笑叫了声“姑姑回來了!”又是转头注意到那黑衣人时,声音更是惊了喊道:“有刺客,姑姑,你快进來!” 我苦笑了声,这丫头是慌神了,我若是进去,势必要经过那黑衣人面前,此时若转身跑走,里黑衣人却也只有十步远的距离,方才这人轻功了得,只怕今日是逃不脱了。 殿内的王喜和翠璃都是闻声赶了出來,见到我与黑衣人对视着大气都不敢出,良久却是王喜憋着气欺身上前就要制住那黑衣人,嘴里还喊着:“苏苏,你快些走!” 那黑衣人也是奇怪,一动不动任由王喜制着,静静看了我半晌才道:“你认不出我了么!” 直到听见他声音,我心中的大雾蓦地像撑开了一片晴空,脱口道:“小葛!” 他缓缓点了头,我有点失笑道:“又是你,是陆景候让你來带我去他那处的么,可你又怎么知道淑玉宫就一定有我!” 他慢慢吸了口气:“公子只让我來找你,只是我听那边的人说,分明是已经找到你了的,为何你还能进宫里來!” 我抿嘴嗤地一笑:“陆景候千算万算,便是沒料到他手下是抓错了人么,带走的那人并不是我,是长得与我有些形似的旁人!” 他愣愣了半天,索性将面罩一把扯下來:“今日我要赶往公子那边,公子虽是让我务必带着你,可我不愿你恨公子,你若是心甘情愿,便与我一起出宫往南走,若是不想再入那是非之地,我便说沒有找到你空手回去也无妨!” 我未想到他竟是这样说,原以为要针锋相见淋漓尽致地打一番的,他竟是如此好说话,说单凭我愿意与否便可自作主张。 可是我还要去救阿留,白术姐已是有了身孕,若是一着不慎,只怕我往后都要愧对于她。 “小葛,你以后不会再回上京了么!” 他眸中暗光一闪,嘴角微微一挑道:“再回來,必是公子君临天下之时!” 我往前走了一步,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这些话说着沒的叫人心烦,你们是有多大的本事,竟敢这样说了!” “公子他……” “行了!”我示意王喜将制住他的手放开:“你带我去见陆景候!” 他神色一滞,顺带着王喜与红玉翠璃也都是满脸不可置信,王喜更是失声喊了出声道:“你才回上京过了几天安生日子,现在为何又要回那虎穴,从前的那些都还不够你受的么!” 我缓缓舒了口气,将小葛往外面一推,回身朝他们笑了笑道:“我还惦记着我的阿留,我此番去,是接他回來,他安全回來了,我便再不走了!” 那一双双眸中的烟火明灭,都幻化成了我此去一次回身的最后风景,他们哀切的目光,似乎正对我喻示着,往后那些让我不顾一切的凶险预兆。 还未走出几步,晚夏的最后一场大雨倾盆而落,我怔怔看了片刻,被小葛一把拉近了他怀里飞身走了。 宫外有马车候着,一路疾驶出了宫门。 我静静望着窗外的瓢泼大雨,隐约在城门处望见了夏力身披鹤羽大氅与女帝并肩站着,远远地站着望过來。 ------------ 廿六章 再回沧州(1) 小葛在宫里当差许多年,自然认识女帝。 我见他神色不豫,敛目靠回坐垫上道:“不用管,直接出城门!” 他有些惊异地看了我,正待说话时我睁眼去看了他道:“你以为当真能这样顺利出宫,若不是有女帝的暗中授意,只怕你与我还沒出宫门就被押回去了!” 他喉头一哽,顺势咽了一口唾沫,我嗤地一笑,霍地把车窗帘往下拉了遮得严严实实:“让车夫快些赶路,我怕夏力这人生事端!” 车内的光线一点也无,只隐隐约约有外头阴沉雨幕里透出的一丝天光映进來影影绰绰,教人心头堵得喘不过气來。 我终于还是忍不住,拿手放在车窗帘上轻轻拨开了一丝缝儿,马车正从他面前疾驶而过,他站在高处,车轮碾在地面之上,溅起的泥水朝他袍角直扑而去,他却神色未动,面色沉沉抿着唇盯紧了这边的马车,似乎下一刻便会从女帝身后的侍卫手中逃脱朝我扑过來。 我心里绷紧了急急地跳着,放在帘上的手似触了针尖一般,疼得一抖便缩了回來。 身边小葛笑了笑:“你方才还挺有本事的样子,沒想到就是雷声大雨点小罢了!” 我狠狠瞪了他一眼,闭眼重又躺了回去。 陆景候已是攻下了沧州,淮宁臣率军又往北回撤了几千里路,小葛连夜赶去的时候那一片兵营灯火飘摇,我几乎能想到淮宁臣彻夜不眠地坐于帐内灯火下看周边山势绵延的走向,从前带着官家子弟玩世不恭的笑如今只怕都敛去了,空留了愁思于面上。 我侧身去问小葛:“你为何现在还不改口!” “嗯!” “我问你、”我坐直身子去看他,嘴角撇了撇:“你为何到了如今还叫他公子,早应该改成郡马或者将军,这样的称呼于他如今的身份早是不符,你不怕他不高兴!” 他嘴角一沉,眸里有些晦暗,言语里却是作为属下对主子的一片赤诚:“公子永远是公子,就算娶了个自己不爱的郡主成了郡马爷,也还是我从前的公子!” “哦,是吗?”我笑了笑,仔细听了听车轮子在山间小道上的回音:“你怎知他不爱,就算不爱这人,也爱那嫁妆!” “公子他并不是这样打算的!”他抿了抿嘴,眉间拧成一条细缝:“如今许多事情你还不明白,到时候便是真相大白之时了,你该这样想,要是他爱了那什么郡主,还费劲心思去找你回去作甚!” 我听了这话哼着笑了一声,找我回去的理由有太多,也不差小葛说的这一个。 陆景候的军营我沒有去,小葛在路上与他传过信,误抓的白术与小阿留就在从前的沧州知府宅邸里放着。 军中盛传陆景候抢了位如夫人回來,还拖家带口多了个私生子。 不知白渊离是否知晓白术的遭遇,若是他知晓了,只怕会因此怨尤于我。 我扯了扯眉心顺了一口气,走近了那座久别重逢的知府大宅。 内院静悄悄的,沒有一丝生气,我走了几步霍地停下,旋身问小葛道:“陆景候把他们怎么了?,你不是说他们在这儿的么,人呢?” 小葛双眼一翻,几乎要被我掐得背过气去,远处响起一大一小的声音:“苏苏!” 悠远的空中传來的那两声犹如天籁,我喜得转过身张嘴就要笑出來,却是刚将目光投过去,便生生僵住了脸哽住了话头,白术与阿留并列站着,他们的双手被反剪于身后,五花大绑被几名兵士押着,犹如囚犯。 我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去看他们身边的那人,负手微仰着脸的陆景候不可一世地站在他们身侧,神情冷冷嘴角含了一丝笑朝我瞥來。 我竟不知…… 陆景候,我竟不知有朝一日你会用这等神情來看我。 犹如看着一只起初奋力抵抗最终却不得不被绞尽利齿的野猫乖乖服帖收起了一身的脾性,他似胜利的王者一般微微启了那双薄唇,斜睨过來道:“若不是我拿他们做要挟,只怕我跪在你面前求你,你也会无动于衷罢!” 我冷得牙齿咯咯作响,一刻也等不及拔腿就要冲过去抢回我的阿留,他还那样小,细白的小手被绑着,陆景候怎么狠得下心。 小葛的手动了动,被陆景候冷冷的视线逼着还是将我拦住在五步之内,他压低了声音道:“你服个软,公子不过是在气你不辞而别才将她们绑了來让你心疼一下,你只需说你错了保证以后不会再犯,便什么事都沒有了,公子解气,大家都舒心!” 我霍地转头朝小葛看去:“你是陆景候的一条狗么,!” 他脸色刷地惨白,嘴皮子动了动讷讷沒有说出话來,我见他这样只觉心中有火无处发,狠狠推开他手道:“他不仁不义举兵造反,将人灭族杀戮成性,你帮着他,到底是为着什么?!” 小葛抿紧了唇际,神色里似乎对我突然生了有隐隐的恨意,他一言不发地看向我,半晌后又朝陆景候看去,我心里隐约觉得,若是陆景候开口说要杀了我,只怕小葛便会随即化手成刀将我从头往下劈成两半。 可是他只是看了看陆景候,我顺着他沉默得像背负了太多的视线看过去,陆景候轻声嘲嗤一笑道:“小葛,将他们送到客房里去!” 阿留突然挣扎起來,红着眼睛哭着喊我的名字:“苏苏,苏苏我害怕,你带我走好不好,我知道就是他杀了我爹,我不要被他捆着,我要我小舅舅……” 他的话音还未落,一直未开口的白术半蹲着看向他轻声安慰道:“乖阿留不要哭,苏苏当然是來救我们的,阿留不要怕了,要是你哭的话,苏苏会心疼的!” 阿留听了这话又强忍住苦意,抽泣得鼻尖都通红起來,那些滚烫的泪不停地落下來,滴在我心尖上,像佛堂里燃着的香烛,不留神便被灼得体无完肤。 陆景候紧紧盯着我:“这小孩是谁的!” 我在深深浅浅的秋色里对着他咬牙挤出一句话來:“陆景候,你要如何才肯放了他们!” 我怕他知道阿留便是之前被他斩于城门外的沧州知府的生子,只是急于让陆景候放了他,却是这话更让他起疑,他冷冷道:“谁是他小舅舅!” “你一向本事通天,竟连这都不知晓了!”我牙齿颤得将近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只得猛吸了口气道:“他是我养子,你不要害了他!” 他神色愈发冷冽起來,朝小葛轻轻看了一眼,小葛立即上前将阿留和白术带走了。 我远远地望着阿留小小的身影傍着白术步履不稳地走着,攥成拳的双手快要碎在掌心里:“陆景候,我最后与你说一次,不要害他们!” 陆景候却是早已转过身去,沒有理会我,径直负手往另一侧的游廊上走了进去,身影快要隐在了那一重屋檐遮下的阴影里。 我突然发现,他今日竟是一反常态,着了一身黑袍。 他从前是向來只着白衣的,衣裳不许绣暗纹,袖边袍角也不许多出杂线的颜色,就连一根束发的带子,也从不能是旁的颜色。 以前在京中陆府,下人们总说公子便是块冰,平常连一丝多余的表情也无,若是想要惹得他生气,只要在他身上放一根其他颜色的丝线便是。 还听得说,之前有服侍他穿衣的小仆婢笨手笨脚,将自个袖子上的一根头发不小心落到他腰带上,后來便被人生生打折了手。 他今日这般,竟像是换了一个人,我全然已是不认识他了。 我随他走了极远,绕了几条抄手游廊,眼前的景致快快往脑后退去,晃花了眼,迷了心神。 他默不作声在前面走着,像是与我无话可说,我面无表情在他后头跟着,也果真是无话可说了。 他在一间檀木雕花门前停下,微微回过眸來看我,将手无骨一般轻轻伸出去,吱呀一声推开了门。 屋内一阵药味扑面而來,裹挟着一股极其湿热的风,扬着陆景候未全束起的发,拂到我面上,我微闭了眼去看屋内,影影绰绰的一阵雾气裹着屋内仅有的一张垂了纱帐的大床,沒有半点生机。 陆景候回过头去,让我看不清他面上神色,我盯着他侧脸看了极久,他轻轻启唇道:“你进屋去看!” 回廊上的尽头涌起了一阵沒由來的风,我忍住寒意朝他看了一眼,他冷冷移开了视线,自己先行进去了。 他玄色的外袍上有着繁复的缠枝莲暗纹,我看得眼花,他一个拂袖,将那精致的布料从我眼底下抽走,我只得硬着头皮跟上去,忍住呼吸不让浓烈的药味呛着自己,那床渐渐离我近了,我心里却是沒來由跳得愈发急促起來。 陆景候走上前快快挑起了那帐帘,我打眼看去,床上的女子面色苍白年岁不复年轻,眉眼却与我有六七分相似,我心里似涌着狂潮,在一片眩晕中失声大叫了起來:“娘亲!” ------------ 廿七章 再回沧州(2) 可是被我唤作娘亲的妇人只是闭眼静静睡着,灰白的面上沒有起伏,连我的指尖缓缓痴痴地触上去,她也似乎一点知觉都沒有。 陆景候在我身后问了一句:“高兴么!” 我愣愣回身去看他,面上的不可置信被服服帖帖地转为了默不作声的感激,他敛眉看了房里四个角落布置的熏炉,抿唇走近去分别将那四个熏炉拿调香匙轻轻拨了拨。 有青烟冉冉而起,房里的药味一时间更浓了。 他回到我身边,沉声道:“再等片刻,你母亲约莫要醒了!” 在一片腾腾的药香雾气里,我目不转睛地盯着榻上的妇人,只是候着她眼帘掀开的那一瞬:“她总是这样昏睡,从前你说过她再不能行动,现在也依旧还是如此么!” 他默然了多时,似乎也与我一样在等她醒來:“她一直由我用药续着命,隔三五天才会模模糊糊有些意识,自上次我将她从江南接來安置在此处,过了也有三五天了,你今日过來,正好能遇上她醒!” 我缓缓吸了一口气:“即便是这样,陆景候,你处心积虑劫了阿留过來的这笔帐,我也还是不会轻易给你抹了!” 他道:“你终归只是变了心,苏苏,以后我不在你身边纵容着你,你要乖些,不要惹着了旁人,我此次接你过來,是最后想与你说几句话,说过了,便再沒了干系了!” 我霍地抬眼去看他,仿似过了极久,那一厢的药都快燃尽,他道:“李见微催着我娶她,我也累了,索性随意娶一个人作数罢!” 我心里有些泛苦,却还是咬牙笑着一字一句道:“你既是说了这样的话,便容我多问一句,你与李见微的婚事,何时举行!” 他沒有看我,视线沉沉地落在尚还睡着的母亲面容上:“你长得太像你母亲,连同白术的那副一模无二致的面容,竟是让了许多人都为着这副样子做尽错事!” “我只是问你的婚期,你好端端地说这些是做什么?”我笑笑,胡乱揉了一把眼睛:“陆景候,多谢你将我母亲接过來,待她醒了我与她说清楚,便带她去上京了!” 他现下是叛军的头号人物,我也并不知他会否放我走,只是语气软下來道:“往后若是你果真攻到了上京,我的命也不重要,只望你看在我母亲住了你陆宅多年的份上,将她重新接过去罢,你陆家家大业大,养一个行动不能的妇人,也不是难事!” 他充耳未闻,似乎我提了太过分的要求,我见他只是看着床前,默默叹了口气也将头转了过去,却是那一瞬之间,母亲她缓缓睁开了双眸。 我只觉心中澎湃着涌起太多的感触,她静静地睁眼望着我,神色里却是沒有旁的什么?我动了动嘴皮子,轻声唤道:“娘亲!” 她淡淡别开了眼去看我身边的陆景候,反而是看向他的那一瞬,她眸间竟有了许多湿意氤氲在满腔烟笼雾锁的情仇爱恨当中,似羽的声音拂在我心间:“陆郎,你终是肯來见我了!” 我双腿有些发软,陆景候冷不防在我身后开了口道:“她将我认作成我父亲了!” 他沒有理会我母亲看向他似嗔含冤的美目,只接着道:“我父亲在我幼年便过世,我是爷爷养大的,他告诉我,我父亲小时并不喜欢我,只是因为,我不是他心爱的女子所生!” 我愣愣说不出话來,只是觉得想笑,却是心乱成一团麻,乱得我脑子迷迷怔怔绕在里头,进不來也出不去:“那你父亲心爱的女子是谁!” 我隐约知道他要如何说,等着他的回话时,他却闭口不谈此事,举步便要出去。 床上方才还虚弱着的妇人此时却突然发力,极快地一把攫住他手腕,带着小孩子般的哭意道:“你将我送给苏韩立我并不怨你,可这许多年过去,你还是不愿看我一眼么,那个孩子并不是我想生的,是苏韩立逼迫了我……” 她絮絮叨叨地小声说着,眉目间有着对过往的恨意,我从不知我母亲竟是这样的人,在我记忆里,她总是温婉地笑着,将我递到刚出海回來的父亲怀里柔声道:“韩立,阿雪今日做功课很是长进呢?” 是啊!她方才口中所言的苏韩立,便是我的生身父亲,与我母亲在木雪岛上如胶似漆伴了十余载,却到而今,成了他结发妻子言语中逼迫她委身自己的恶人了。 我直直地盯着她,恍然似乎不认识这人了,我从前总是想,若是我能再见到母亲,她必会牢牢地将我搂在怀里,即便是什么话都不说,那一份情意固然是能让我体会得到的。 可是?她不仅对我形同陌路,更是连总是浓情蜜意说出的韩立二字,都成了她口中殷殷切切咬牙切齿要诉诸罪状的苏韩立。 我身上的寒意一阵盖过一阵,陆景候的手被她握着一时走不脱,他只好开口道:“夫人,你看是谁來了!” 她似乎将过往忘却得一干二净,只知痴痴地盯住陆景候不放:“那个孩子我生了后便将她送给了别人,陆郎,你莫要再怨我了罢!” 陆景候缓缓朝我看过來,我终是忍不住软腿跪在了她床前,愣愣道:“她方才说,她说……” “她似乎除开你,还有旁的孩子!”陆景候轻声道:“可是她现在一时语无伦次,问也问不清楚了!”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我哆哆嗦嗦扯起嘴皮子,不住地摇头道:“她的过去纯洁得就如同一枚羊脂玉般无瑕,怎可能……” 我将头低下去抵在床沿上,死命地抵住隐隐作痛的头皮,一跳一跳的额角上不住有湿意传來,我怔怔然伸手摸去,是涔涔的一片冷汗。 外头忽然吵闹起來,我瘫坐在地上沒力气直起身子,只得精疲力竭一般缓缓仰面去看陆景候,他双眸淬冰低首看向我,扭头又看向了门外。 门是关着的,可是声音却由远及近地传了进來,我听那不高不低却极有威严在里头的声音实在是熟悉,嗤地一下便笑出了声。 陆景候紧紧抿着唇并不说话,我攒了几分力气勉力站起來,缓步走过去正要拉开门,陆景候却在我身后沉声道:“你不必理会她,不要开门!” 我侧首回眸去望他,对他不知所以的话笑了笑,未等他下一句话出口,扭头便开了门。 李见微身后跟着的一大帮仆婢瞬时咋咋呼呼地涌了进來,我淡淡地退到一边站着,等李见微在一帮众星捧月的架势里身姿高贵地走了进來,我俯首拱袖作了礼道:“见过郡主!” 她精致的的面上带了似笑非笑的神色不咸不淡地瞥了我一眼,只从鼻腔里哼了一声,转头去看了陆景候道:“我的嫁衣送了两套过來,你去帮我看看,选一套好看些的!” 陆景候默然半晌,背对了我们道:“你自己拿主意便是!” 李见微走到他身后,有意无意朝我母亲的床前看了一眼,笑了笑:“我亲自过來请你,你还要拿乔!” 陆景候笔直的身板僵了半晌,柔声对我母亲道:“我过会再來看你罢!” 我母亲似乎不依,将陆景候是手拉住不肯放,李见微从袖中掏出一方丝帕來快速凑到床边,隔得极远的我都闻到了一股让人昏昏欲睡的沉香味,我大骇着就要跑过去欲夺过李见微手中的物事,却是在我刚一靠近,她旋身便推开了我道:“你别多事苏木雪,以我现在的本事,想要做什么便能做什么?你能奈我何!” 我被她重重一拂连退了好几步,倾身撞到一面墙上,陆景候嘴皮子动了动,李见微朝她斜睨一看,他又不说话了。 一时间胸腔震痛得发不出声,我恨恨了半天,咬牙与正笑得旗开得胜的李见微道:“你有气便冲着我來撒,别动我母亲!” “我这是为你母亲好呢?以她的神志要多睡些才是!”她缓缓扯出一个笑來,拉着陆景候朝我走了來道:“多亏了景候将你那活泼可爱的养子带过來,不然,我可沒个地方消遣消遣!” 我气急攻心,张口便发狠道:“李见微,我与你的恩怨你若是牵扯到旁人,往后我终会让你后悔!” 她却是趾高气扬地朝我摇头一笑,挽着陆景候便出了门。 一时间众人呼啦啦地又都跟着李见微走了出去,我直直地想了半天,终于意识到,便在方才,陆景候连半句话也沒有说。 他任由李见微对我母亲出手不逊,任由李见微对我推撞蛮横,却是收了他以往护着我的心性,沒有为我说过一句话。 我缓缓地站直身子,慢步走到了母亲床前,方才李见微的帕子上似乎染了迷香,顷刻便让她昏昏然熟睡了过去。 她完全沒有被岁月侵蚀的容颜似玉在这一方内室里莹然宛转着华光,我怔怔地半跪在她床前,在过了极久的沉默中,我轻轻开了口道:“母亲,你可知,我有多想你!” 她却是听不到,兀自沉睡在自己编织的一方梦境里,那梦中有她从前的恋人,即便是陆景候,也不会再有我。 我重又站起來,双膝在直起之时发出清脆的一声咯吱声音,我脑内懵懂一片,却被这突如其來的一下声音激得浑身发寒起來。 李见微方才提到过阿留,我此时定要将他寻到才是,只要他在我身边,我总有法子能护住他。 这样想着,我心里倒轻松了些,回身又看了一眼母亲闭目睡着的神态,我抿了抿唇,转身大步走了出去。 沧州知府的住宅我从前住过一两日,现下回來再看有些生疏,好在沒有被陆景候做太大改动,我凭着记忆快步绕过重重回廊一路往西走,正走到一片开阔之处,我依稀听见了一声孩童的软糯之音。 我心中一喜,捏着手便往那处赶去。 我靠着运气來找果真未找错,白术与阿留坐在庭院里说着话,神态惬意自然,只是那院子口,站了两名目光矍铄的护卫。 他们见我走了过去,似乎认得我,迟疑着开口道:“苏大人!” 我诧异朝他们一看,有一个稍年长的人对我抱拳道:“是葛中尉打点过,吩咐属下们见了苏大人便放行的!” 我点点头,与他们道:“辛苦你们了,不知葛中尉如何安排的他们!” 那人道:“是说了不许让他们四处走动,若是遇了乐易郡主,定要避开她!” 我心里恍惚有了些思绪,不动声色地走进了院子,远远地便听见阿留在说:“白术姨母,你为何会与我苏苏这样像!” 我见到白术错愕一笑,眨眼柔声道:“我也不知,说不准,我正是她亲生姐姐呢?” 我脑中混沌了一片,母亲先前的疯言呓语正是说她送走了一个孩子,可是凭她一面之词,无凭无据的我也不能贸然去问白术。 可是白术与我的模样是十成十的相似,若撇开这个不说,却是世间少有。 我慢慢地抬步一下下蹭过去,白术与阿留见了我,白术对我柔和一笑,阿留蹦起來便往我怀里钻來:“苏苏,我想你了!” 我的眼窝缓缓地热起來,阿留天性纯良,也只有他能治我心中的伤,我将他抱起來放在怀里亲了亲:“好阿留,这几日由白术姨母带着,可还听话!” “我听话!”他往我耳边附过來,弄得我后颈一阵微痒:“只是方才我见了你有些想哭,以后再不会了!” 我笑着朝白术看去:“白术姐,这几日多亏了你,让你受苦了!” 白术摇摇头道:“陆景候并未对我与阿留如何,只是我突然离开若仙斋,我怕他会担心!” 我知道她说的是白渊离,索性与她道:“他一时半会进不了京,你放心便是,听陛下说陆景候连攻几座城池,淮军伤亡很是惨重!” 她长叹了一口气,顺着方才那把藤椅缓缓坐下,仰面问我道:“陆景候为何要你过來沧州这边,之前送你走的,不正是他么!” 我嗤地一笑:“他有病!” 我只是恨他言行模糊,恨他从來做事都不让旁人知晓,阿留轻轻说道:“苏苏阿娘,我们何时才可以走呢?” 我眼皮重重一跳:“等有机会,我们悄悄逃了便是!” 只是我母亲,我咬牙想了想,她如此依恋陆景候,如今又是昏睡不起,我如何才能将她带走。 白术正好是精通医术之人,我扭头去问她道:“白术姐,我母亲也被陆景候带到这里來了,她身体有些不适,可否请你随我一同去与她瞧瞧!” 她肃目道:“你与我还说这些客套话做什么?赶紧带路!” 我心里一喜,连忙抱着阿留往院外走去,那两名护卫还守着,我与他们道:“陆公子让我带他们去与老夫人看身体,不可耽误!” 那两人怔了一怔,我又道:“索性也走不远,就在东厢那头,你们可以一路跟过去!” 白术一时走至了我身后,他二人见了白术的面容骇了一骇,随即低头道:“大人言重了,属下奉命办事,还是要跟着大人才是,否则出了差池,只怕公子会怪罪!” 我点头道:“也好,你们且跟着!” 白术他们随我一路往东走,快到时我将阿留交到那护卫手中:“屋里药气重,阿留先让两位叔叔带着你顽罢!” 阿留乖乖爬到一名护卫肩头,小声道:“苏苏快些!” 我嗯了一声,笑着将白术带进屋里去了。 白术闻到药味皱了一下眉,熟门熟路便去寻床上病倒的人,我守在门边不打扰她,她却是将那人的面容一看,身形僵了片刻,随即霍地掀开她袖子,颤声喊了一句:“娘亲,!” ------------ 年华往复篇 ------------ 第一章 与母认亲(1) 这情景与我先前那出极度相似,只是我的是惊喜,白术喊出來的声气,在转了几个调之后,硬生生成了惊惧。 我快步走至她身边欲一睹她面上神色,只是我刚一靠近,她似中了魇症一般颤着身子回身猛地攫住我的手腕道:“是不是自从我遇见了你之后,我便一直在梦中活着未曾醒來!” 她青白交加难看似鬼的面容几近扭曲,我慌忙稳住她的肩头道:“白术姐,你莫要慌,这并不是梦,这是我的母亲,只是与我长得像罢了!” 她连连摇头,面上的泪肆意淌着形如痴傻:“我自小便做的这个梦,梦见将我丢弃的母亲与我神似,连她的右小臂上也同我一模一样,生了一点梅花印!” 我握住她的右臂,又将她袖子拂上去,触目惊心的一块印子恰似梅花,正与我母亲腕上的是一模一样。 只是待我伸出手指去触摸时,那块印子凸出于皮肉表面,竟是块消不去的伤疤。 她将手缓缓抽了回去,目光痴痴地去看了尚自睡着的母亲,语气说不出是怨恨还是感怀:“我也记不清到底是不是梦了,我只记得那个女人长着我的脸,用烧红的针在我的小臂上划了这个梅花印,苏苏!”她整个人瘫倒在我怀里,含着涔涔的泪仰面哀切地來看我:“我疼,当时我疼得快要死过去了,苏苏,我从那时记得这个梦开始,就在一刻不停地想,那个女人怎可如此心狠……” 我将她缓缓抱住,去看床榻之上的人,闭眼了叹道:“她不是旁人,我终是知道,我竟还有一个亲姐姐!” 她在我怀里闷了半晌,低声道:“我果真有母亲!” “十有**便是了!”我将她扶正了站好:“我们母子三人如此相似,我母亲先前也说了在我之前还生了一子,想必便是姐姐你了,如今她若是得了你的医治醒转,又能知晓你有了身孕,定会高兴的!” 她往床边走了几步,又迟疑地低头看了腕上的那印子,在正要与我母亲把脉之时却是霍地缩回手來回转身对我道:“不,我的母亲怎会忍心将我抛弃,我宁愿她当时是死了,也好过她刻意让我变成孤儿!” “母亲她从未爱过父亲,许是赌气许是旁的什么才让姐姐你自小孤苦长大!”我低声道:“我今日知晓这些了也不是沒有怨过她,可她终归是我们的母亲,纵使她舍了我们,她也依旧有着让我们为她赴死的资格!” “你从小得以在父母膝下承欢,自然是毫不知我心中悲苦!”她斜起嘴角涩然一笑:“还好我师父南下游学后的回京途中拣了我,不然,我又怎有命活到今日!” “姐姐!”我抿了抿嘴:“我的儿时虽是与父母有过几年相处,可后來……后來我们苏家……” “对了,你既说我们是亲生姐妹,我们的父亲在何处!”她指了母亲,言语里还是有些生疏道:“她又如何成了如今的光景!” 我喉中艰涩难忍,勉强咽了口唾沫道:“你有所不知……我们苏家原先是江南望族,与溯州临海相望的整座木雪岛都是我们苏家的领地,可是后來……” “怎的了!” “后來陆景候带了人,在一夜之间将我们苏家杀得干干净净,只留了我和母亲得以活下來……” 白术猛吸了一口气:“这就是当年的江南木雪案!” 我苦笑了笑:“父亲作为族长在当时便被陆景候手刃,我到而今也不知,陆景候与我苏家缘何结了这样大的仇,便是以他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权势,这案子破到如今也依旧是个无头冤案!” “我见你是十分喜爱他的样子!”她低低道:“他既是苏家的灭族宿仇,你怎的还处处维护他!” “我也不知……或许是我太过痴傻不堪!”我垂眼盯着自己的素色袖边:“他那时对我差到极致,后來又在我去了上京后慢慢对我好了起來,我在苦了太久后突然得了些甜头便痴恋不已,现下想來,也不过是他要來掌握我使的一些小手段罢了!” “从而今起!”她沉声道:“你答应我,不再与他來往了可好,你既认我这个亲姐姐,我便拿自己当苏家的人,他陆景候对我苏家不住,我往后定要让他全部奉还!” 我脑中某处地方突兀地叮了一声,像是荒原上的天际边突然飞來一只苍鹰,猛地俯冲下來攫走了我心头处最鲜嫩的一块血肉,我疼得有些眼前发白,却是白术又道:“当今之际首要便是让母亲好起來,如何对付陆景候,我们从长计议,我只与你说一条,你到底愿不愿与他为敌!” 我想着陆景候已是与我说过那些决绝的话,往后他做他南朝的乐易郡马,我便做大夏女帝亡国前的一名女官便罢,遂抬起眼看着白术缓缓点了头道:“依姐姐做主,以后事事皆以苏家之仇为重,我定不会辜负你的心意!” 白术点点头,径直走到母亲手边傍着床沿坐下,细细凝神把了一会脉后,突然小声道:“你与我说说母亲的情形!” 我忙道:“陆景候将母亲留在江南的陆府里照看了多年,在三年前母亲好像自残伤到了自己,如今全然不能行动了!” “若是如这样说的话,应是筋脉有血瘀之症,可我观母亲气血,与常人一般顺畅无疑!”她皱眉半晌:“似乎是她自己心神紊乱,不愿自己醒來,还有一部分缘由,似乎是……” 门在此时霍地被人推开,李见微沉脸快步走进來道:“这是我临时的府宅,苏木雪,谁让你带白术來这儿的!” “李小姐,数年未见,你依旧是这般心性骄傲蛮横无礼!”白术不动声色往我身前一跨,正好阻绝了李见微对我疾言厉色的逼视:“也不知当年女帝登基前对您的一番教诲,您是果真这样快就忘了么!” 李见微脸色愈显沉沉,却是不回她的话,只叫了我的名字道:“苏木雪,便是如今你不再是我身边的奴婢了,可一日主仆恩情犹在,你却是狗眼抬高不认人了么!” 我暗暗在白术身后轻轻掐了一把,示意她不要惹恼李见微,随即缓缓走到李见微身前低头做了一个仆婢礼道:“见过郡主!” 她挑眉肆意一笑,朝了我身后的白术道:“怎样,她比你就懂事得多,倒还知道我是个郡主!” “不过是受了李见放将军与李老将军的恩荫才有如今这郡主位子!”白术走到我身边來掩袖一笑,摇头道:“你如今还沒有完全脱离大夏來投奔陆景候,陛下沒有免了你郡主的位子只是还念在李见放将军当初出生入死的功劳,你倒是在这里得瑟个什么?” 李见微面子挂不住,咬牙道:“白术,你从來都是伶牙俐齿连夏若都忌你三分,可你如今被陆景候劫來,不一样要听我的!” 她与女帝一向不对路数我是知道的,只是女帝的名讳她许久未这样肆无忌惮地叫出來,我心里一时有些心惊肉跳,白术却是淡淡笑道:“我还不知道你,一向柿子只挑软的捏,不过你放心,陆景候一时半会不敢动我们,他先前便是要请我做陆军的医官,既是有求于我,又怎会伤我!” 我看向白术的笑靥,一时有些分不清她这话是真是假,却是李见微信了个十成十,有些忌惮道:“他一时未封你医官一职,你便一朝要听我的,如今我在这临时宅邸里是个名副其实的女主人,我叫你不许进哪间屋,你就必须绕道走!” 白术斜眉一笑:“行,我便先从了你这郡主的威严,只是陆郡马爷以后要请我留下做医官,话便沒先前那样好说了!” 我数着李见微的眉心突突跳了四下,又见她开了那张嘴狠狠道:“长你们这副样子的人,真是让我心烦得很!” 她拂袖转了身,临了又还朝我阴毒瞥來,那张似淬了毒的嘴慢慢扬起來对我一笑:“苏木雪,我婚期便是后日,到时候一定要请你观遍全礼!” 我垂眼道:“恭送郡主!” 白术将门重又合上,对我道:“母亲的症状我有些摸不透,一时也说不好以免打草惊蛇,只是我怀疑,是不是李见微从中作了梗!” 我有些诧异道:“她來沧州也不过半月有余,母亲在江南陆府住着已是将近四五载了,纵是李见微如此惹人嫌,应也与她沒什么干系!” 白术叹了口气:“说不准,我如今还不知要开些什么药,且等我想一想罢!” 我将她扶住,与她笑道:“你身子也要紧,我还等着我的乖侄儿平安出世呢?” 她与我一齐走出去,屋外的光线一时涌进眼帘,我拿手与她面前一遮,朝外面喊了道:“阿留,我们回去方才的院里!” 我听得远处有孩童雀跃一呼,阿留跑近來抱住我的腿瞅着我道:“方才我见到一人,好凶,吓坏我了!” 我朝紧跟來的那两个护卫看去,他们抱拳道:“阿留公子说的应是乐易郡主!” 白术噗哧一笑,点了阿留的额头道:“你若是以后不听话惹你苏苏阿娘生气,那个恶女人就将你捉了去,怕也不怕!” ------------ 第二章 与母认亲(2) 阿留的小鼻子皱了皱,抱住我脖颈甜甜笑道:“我才不怕,小舅舅说我是小男子汉了,以后要保护苏苏的!” 我心里震了一震,平地里有风吹过,我思绪几番起伏,也不知淮宁臣现今如何了。 白术与我往回走,却是前面有人低着头走过來道:“苏姑娘,公子差奴过來接您去喝杯茶水!” 听她话音应是陆景候从江南带來的,我有些迟疑,她抬首笑了笑:“奴之前在溯州城南的宅子服侍过您的,您莫不是忘了!” 我愣了愣,她又是对我楚楚一笑,贴近身來小声对我说了句:“公子交待过不能让郡主知道,还请姑娘快些随奴过來!” 白术哎了一声:“我随她去!” 那女子怔了片刻,笑得有些勉强道:“公子说了不能让其他人跟着,奴也沒有办法!” 我看了白术一眼:“不怕,我随她去一会便回來,你们安心等我!”我偏头去看小葛安排的那两个护卫,交待道:“劳烦你们照看周到些,有什么事直接去找葛中尉,不必去找公子!” 我如今倒是更信小葛一些,那女子已是在前边带了路道:“公子此时正在南苑里等着姑娘!” 公子,姑娘。 这两个词让我心神有些微的恍惚,恰似戏文里的才子佳人,也是让红娘來请时莺莺软软地说一声道:“小姐,那厢的公子,已是候您多时了!” 那话不似寻常日子里说的冠冕堂皇的话,总是浸了许多的迷离柔软在里头,正是那女子抿起樱唇朝我轻声一笑道“姑娘看,公子便在那处”,我在此时透过那些回忆恍恍惚惚地朝前望了一眼,陆景候一身锦衣似玉,将将回身望进我眼底。 我心里扑腾跳了一下,随即再沒了波澜。 他缓缓地挥了手,四周的仆婢都敛息垂首退下,我看了看前边,是似海一般开得灼灼的木芙蓉,他垂眉抿着唇将我手轻轻拉住,带着我缓步踏进那一片广袤的花海之中。 我走了几步停下來,眯眼笑道:“陆景候,这花颜色别致矜贵,你新婚时放在房内恰恰好!” 他也随着停了下來,静静回身看了我,他双眸间一派波澜不惊,似乎我与周围他正徜徉着的芙蓉花海沒什么两样:“这芙蓉名三醉芙蓉,是我令人将上好的品种遍植此处,正是你从京中启程的那日,皆是开了!” “三醉!”我垂眼看着木芙蓉笑了笑,缓声道:“果然是好名字,你洞房花烛是最喜之事,的确值得三醉!” 他目不转睛地盯了我半晌,颀长的手指随意伸向一旁的芙蓉将其折下时也依旧在看着我,他将那朵命不久矣的花的枝茎拿着放进我手里,道:“三醉芙蓉的末端是白色,谁拿这个放进自己新房里!” 我心里抽着笑了笑:“这我倒是忘了,还不知你对芙蓉了解得如此细!” “你喜欢的物事,我自然要了解清楚!”他缓缓道:“你许久未吃八宝鸭了,今日我吩咐厨房……” “陆景候!”我抬眼去看他:“我从未喜欢过什么芙蓉花,你此番却是表错意了!” “你从前的确是不喜欢芙蓉花,可是在数月前你曾对着我京中院内的那株芙蓉说了句甚好,你却是忘了么!” 我笑不可遏道:“不过是一句甚好,倒难为你还能记到如今,只是我当时说的不过是甚好,哪里到了痴恋的地步,我对所有物事都不过是喜欢了几天便淡了,人尚如此,物更不论!” 他面色有些发白,望了我张了张嘴,终究是未说出话來。 我将他方才递到我手中的芙蓉花扬手掷向空中,笑了笑道:“不过是一株芙蓉而已,何处都能见到何处都能摘到,我便是再喜欢,也用不着你來给我了!” 他似乎在我转身之时动了手腕要來拉我,我偏过身形道:“祝你与发妻白首偕老,那些芙蓉花若是无用便都铲了罢,郡主她向來!”我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不喜芙蓉!” 身后一片寂寂寥廖,他说话的声音我听不见,却是有衣袖被风扬起荡荡摆摆,我闭了闭眼,越过那遍地铺植的木芙蓉,终是不忍心肆意踏上去,另寻了小径走了。 我喜爱木芙蓉这件事情,我一直只以为世间只有我自己知晓,却并不是如陆景候所说从前在陆府的时候喜欢上的,我爱木芙蓉是在小时,那时父亲说母亲极爱这花,将整座园子都种上了芙蓉花。 我母亲却是与我不同,她爱的花极多,春喜杏,夏爱莲,秋要赏枫叶,冬还恋着梅,父亲却一样样地与她实现了,木雪岛四周都是海,那些莲无处來养,父亲便想方设法搭了一处水榭,专用我母亲來赏莲。 我总是觉得母亲爱的东西太多,便是从小时我就想着,我喜欢着一件东西,若非他主动舍我,我便会一直爱下去,那是存了自己太多心绪的回忆,怎可能轻易就扔掉。 只是如今陆景候也像当初的夏力一般,终是与我走不到最后。 我第三段无疾而终的恋情,在后日他与李见微的大婚之日便会正式地走到尽头,届时我自然还会记得李见微对我之邀,我与我亲姐姐也必然要对杀父仇人备上一份名副其实的大礼。 说到底,陆景候若真与我扯上一点干系,也不过是与我不共戴天的杀父仇人罢了。 我揣着手往回一路走着,却是迎面來了个步履匆匆的侍婢与我撞了个满怀,我将她扶住不经意看了眼,正是刚才与我领路的那位女子,我索性问道:“怎的了走得这样急!” 我其实只是随意一问,她却瞪大了双眼连忙一把掺着我道:“苏姑娘,我是奉了公子的意思去打点阿留小公子与白姑娘的,却是……却是乐易郡主她……” 我心突突往上冲了两下,不由尖声道:“她去找阿留了!” 她呼吸有些不稳,带着哭腔道:“姑娘你快回去看罢,要闹出事來了!” 我额心跳了跳,甩开她要掺着我的手便往前跑去:“你回去告诉陆景候,若是这出事是他故意引开我再让李见微对我阿留动手的话,你只教他等着,让他与李见微收尸罢!” 李见微,你便是将我活活弄死我也由得你,可你若要动阿留一根毫毛,你便等着我苏木雪撕破脸來与你做个鱼死网破。 那侍婢被我往后狠狠一推,见机去找陆景候了,我红了一双眼快要飞奔起來,只恨我沒将双腿腾空凌云而起,远远地我便听见院里有白术声嘶力竭的一声悲喝道:“住手!” 我双眼都要灼起來,眉心依旧还在突突跳着,那声嘶喊似乎用尽了白术此生的所有的力气,我咬牙奔进院子里去寻他们的身影,却是见到阿留小小的身子被一根粗绳绑着悬在了院中央的一颗大树上,那有半臂粗的绳子被人绷紧了正要从中间截断,若是断了,阿留立时便会从半空中跌落下來,我厉色朝了李见微怒喝了一声:“你是疯了不成,!” 她见我來,缓缓转过身去吃吃笑道:“乖孩子,你不是说你娘就是她么,你看你今日就算死在我手里,她也不敢与我动手的!” “李见微!”我不怒反笑:“你凭什么觉得我不敢对你动手,凭你带來的护院比我那两个强么,还是凭你有十五万的李家军便能扼住我所有的力气了!” 阿留抿着嘴鼻尖通红地看着我,他眸中一片湿润却忍着沒有掉泪,我冲他极尽温柔一笑:“阿留别怕,有我在,好孩子不怕!” 他小小的面上露出勇气映着的光芒,对我扬声道:“苏苏娘亲,为了我,你也不能被别人欺负!” 我胡乱往面上抹了一把,点头笑道:“乖!” 李见微在旁边张狂一笑:“苏木雪,你如今对陆景候已是无用了,今日你不必指望他來与你救急,你若是想救你这养子,我也不会为难你,只听话与我跪下,高喊三声陆夫人好便是!” 白术在旁边大声喝道:“李见微,你别欺人太甚,苏苏当初是瞎了眼才会看上那权欲熏心的陆景候,你当真以为她愿意与你争那人么!” 李见微走近我身前,将我下巴捏住缓缓抬高了來看:“你们二人生得这样像,我差点就以为是苏木雪你在对我说出这番决绝之言了,可是你向來对我唯命是从,怎会忤逆我半分!” 她对我轻蔑鄙夷地笑着,似乎我从來都是她手里任人搓圆捏扁的一团污泥罢了,是了,我从來不对她有半分不顺从,即便我敢对陆景候横眉冷对,也依旧不敢与她使半分差脸色。 非是不敢,只是不愿。 我当初得以在上京度过人生中最年轻的那几年,也多亏了念在她能与我处处照拂,那时还沒有陆景候,沒有什么郡主之位郡马之名,只有她,只有我,还有李见放院中那株到了深秋便常开不败的海棠花。 她还是对我斜起一边唇角地笑着,我缓缓抬眼看向她,笑了笑道:“郡主,你莫要后悔!” 静静的院子里随即有白术的一声低呼响起,伴着李见微诧异的一下哀号,还有我扬手与她面上狠狠扇去的清脆的一耳光。 ------------ 第三章 旧怨还清(1) 李见微一脸错愕地捂住自己左边面颊朝我看來,似乎觉得方才我给她的一巴掌都是在做梦。 她身后的一帮人见势不对纷纷都要冲上來制住我,我轻声一笑上前将李见微的脖颈扼住了道:“谁敢上前來一步,我便将这一直养尊处优色厉内荏的绣花枕头给撕了!” 李见微的确只是嘴上厉害,我将她脖颈牢牢掐住的那时她不过是轻微地挣了几下,随后便沒了动静。 “怎么,这样就被吓到了!”我冲她抿嘴一笑:“我这点三脚猫的手段也能将你制住,也真是亏了你方才激怒了我一番,将她们好好放了,与她们赔罪道歉!” “我偏不放你又能怎么着!”她不怕我伤着他,又轻轻巧巧地凑近來与我悄声一笑:“我说了你不敢对我怎么样,你便定是不敢对我怎么样的!” 我见她面上的神色得意轻狂,正要对她发狠之时,却是身后传來一人的声音对我唤了道:“苏苏,先放开她!” 那人走近了來要搭上我手腕,我快快地带着李见微往旁边躲了开去。 我整个人连着一颗心都似迅疾地被一窟寒冰笼罩着冷彻骨髓,惨笑道:“陆景候,你为何让我先放开她,分明就是……” “苏苏,你听话!”他叹口气,像是在哄一个不明事理的痴傻孩子:“你别伤着她!” 李见微吃吃地笑起來:“苏木雪,听见了么!” 我只是觉得浑身冷得厉害,手脚微微发抖起來,李见微敛起笑了朝陆景候偏头看去,吐气如兰道:“你就这样看着她欺辱我,你未來的夫人要被人扼死在此处了,陆景候,你还不教训教训她么!” 我侧首死死盯着陆景候,他神色微动朝我看了一眼:“莫要胡闹,小葛,将那孩子抱下來,与白姑娘松绑,好好扶进屋去歇着,以后沒有我的允许,任何人不得闯进这内院!” 白术被人扶着就要进屋,她却回身接过阿留便朝我这里疾步走來,将我手腕轻轻握住正要开口,我瞪大了眼看着陆景候道:“原來她犯错就可以这般轻巧地被饶恕!” 陆景候看了白术一眼,示意她來宽解我,白术却是朝他冷冷一笑,将我揽住了道:“妹妹,你也看见了这世态炎凉,可是你既是不爱他了,管他对你与对旁人如何,那些都不重要了!” 我颤着手整个人都往后退了一步,原來退了一步我看到的事物可以更多些,李见微皮笑肉不笑的脸,陆景候微微蹙眉的神色,和白术与阿留眸间一片湿意的愁容。 “是了!”我点头浅浅莞尔一笑道:“我早就沒所谓了,还管他做什么?只是李见微今日尽失当家主母的风范与我幼子为难,陆公子,你到底是管还是不管!” 他静静地转了身,小葛连忙上前走到李见微面前垂首道:“夫人,请您移驾!” 我心里终是如死灰沉寂寂地灭了,却是不知移开眼,只抿唇睁了一双眼朝陆景候死死看着,白术走到我身后一把搀起我道:“妹妹,这些并不算什么?爱着你的人那样多,譬如淮宁臣譬如夏力,哪一个不比这个寡情薄义的人强呢?” 我扯起嘴角缓缓惨淡一笑:“对,还有淮宁臣,他说过会永远待我好的!” 陆景候离去的身形狠狠顿在原地,我抱起阿留与白术回身走进了游廊。 白术正吱呀一声地推开门让我进去,却是陆景候又在我身后开口道:“你不许去找淮宁臣,这里的院子都被守着,你们先安静住几天!” 我沒有理会,径直朝瞪大眼瞧我的阿留轻轻笑道:“今日吓着阿留了,别与你小舅舅说,阿娘待会自己罚自己!” 白术在旁边笑道:“淮宁臣要怪也是怪我沒有照顾好阿留,定舍不得怪你,他既是把小阿留交于你做养子,便不会顾及那些了的,你且安心便是!” 我轻笑了声:“那也得我有本事不让阿留遇到危险才是,你们都受苦了,皆是我的不是,若不是我的缘故,你们也不会被劫到这儿來!” 李见微的脚似乎在地上狠狠跺了一下,远远地冲这边喊道:“陆景候,你还待在那儿干什么?赶紧与我走!” 白术嘲嗤一笑,将我扶进屋内重重关了门,轻声道:“可见李见微终究还是对陆景候沒什么信心,生怕我们将陆景候说得回心转意起來!” 我将阿留放在床上,正好催他睡午觉,白术在旁边对我道:“陆景候先前准备劫你过來的,后來知道劫错了我,又恰好查出我是医官,便让我留在他们陆军这边,苏苏你该是多少了解他一些,他这话有几分可信!” “他向來是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虽然他知道白先生正在淮军那边医治伤员,但留你在此处应该也沒安坏心!”我顿了顿,缓缓舒了一口气道:“你打算如何做,是留下來么!” 她示意我小声些,拿食指竖在唇边道:“我不是与你说了,要等他完婚之后再走,毕竟送他的那份大礼,可不能浪费了!” 我心里有些惴惴:“姐姐,你准备如何做,拆了他们的洞房么!” 她瞥了我一眼:“你有些出息,拆洞房做什么?反正你又不在乎陆景候了,管他去娶谁呢?” “我……”我嘴皮子动了动,强笑了一声:“姐姐也是爱过人的,况以我的心性,忘记一个人说的简单,其实又哪有那样容易!” 她将我扶至床边坐下,叹气道:“可是就算你再放不下,他也早已弃了你往前边走了,他为了无用的兵马无用的江山要娶对他有益处的女人,你即便只是为着一口气,也断不能因了他让自己乱了阵脚!” 她对我道:“过了这个坎,你再回头來看,那些人那些事,其实远远沒有你想的那般重要,苏苏,你如此好,不该为了这些事情伤怀苦了自己,他放弃了你,那是他的损失,你要活得比与他相爱时更好,你可懂了!” 我看着这个与我刚相认的长姐,明明连相识都未太久,却感觉已是患难多时,她将我缓缓抱住道:“苏苏,从今以后,我就是你的依靠,你心里有苦,与我说就行!” 我倏地脑中一片空白,在极久未有享受过的温暖怀抱中掉了泪,她搂着我的肩膀让我倚着,我哭得泣不成声,那些为了一个人奋不顾身的爱应是在方才终变成了粉末,在这起得痴狂的风里瞬间便消逝得无影无踪。 阿留在旁边沒有睡着,小声怯怯问道:“苏苏娘亲,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 我埋着头沒说话,白术搡了我一把:“怎么了这是,你儿子跟你说话呢?” “阿留!”我闷声道:“娘亲对不住你!” 我与白术收拾了一下屋子,把隔壁的厢房也腾了出來打扫干净了,白术道:“你今晚一个人住,让你好好清静清静!” “那阿留他……” “他可喜欢我呢?我今天还和他一起睡,他喜欢听我讲些采药时发生的事情!” 我想了想道:“行,既是他喜欢,就多和他说说,往后他若成了医者,也是件功德事!” 夜里有些凉,我睡着有些咳喘,索性披了件外衣起身去关窗,窗外模模糊糊掠过一抹影子,我惊得睡意全无,缓了半天装着胆子问道:“是谁!” 我有些担心是李见微派來的人,虽是今日白天她沒对我如何,可谁知是不是陆景候在她面前她不好发作的缘故,此时深更半夜,正是杀人谋命的好时机,换了是我,我也不会错过。 只是当那影子缓缓远离了窗边靠近门时,我心里却迅速从忐忑变得静默起來,推开门的人不是旁人,正是与之决绝了的陆景候。 他面无表情垂眉走了进來,我咳了声,示意他不要再迈步往前。 房内沒有烛火,外边天际有云缓慢地移着,遮掩得月色时有时无,我仔细辨认着陆景候的神色,却终是寻不出除了淡漠之外的任何一种。 我不动声色地退后了几步:“陆景候,现在已是夜深,你过來做什么?” 他沒有答话,依旧往前走着,外间的门处掠进來一缕清风,往我鼻尖处送了他身上的一丝淡淡的酒香,我有些恍然,他喝醉了。 也不能说是喝醉,他以往喝过几次酒,都是沾了几滴之后便立即意识模糊的,所以他向來很少沾酒。 可此时,却不知他为了何事,竟是弄得一厢酩酊,还走错到我这内院來。 他缓缓走近我身前,从衣袖中摸索了半晌,往我怀里丢了一样物事,又朝我轻轻一笑道:“苏苏,这画,果真是淮宁臣为你画的!” 我见他眉目间露出几许嘲讽,思及此时答他的话他也不一定能听进去,索性沒有做声,将画重又丢回到他手里道:“你从他书房里寻出來这个东西,便还回他书房里去!” 他笑了笑,鼻尖逸出一丝凝息道:“你说他在乎你,可当日我攻城了进这知府宅邸时,他带走了许多东西,却唯独是忘了你!” ------------ 第四章 旧怨还清(2) “不过是一幅画,我自己都不在乎,你在这里是为我惋惜呢?还是來看我笑话的!”我缓步绕到他身后,将门大敞开來回身与他道:“现在夜深,你过來实在是惹嫌,还请陆公子移驾别处吧!” 他直直站着沒有回应,我垂眼候了他半晌,忍不住要伸手去拉他:“陆公子,此处你不便久待,还是……” 却是指尖刚触到他的衣摆,他蓦地回身过來紧紧攫住我的手腕,那双似潭的墨眸像黏了蜜糖一般看着我的面容,我突然便不敢抬头,只急急地要往后退去。 他此时应是醉得厉害,眸光里竟透出少有的温柔來:“苏苏!” 我一时间怔怔然抬眼去看他,端详了半晌也沒说出个究竟來,窗外树叶被风吹得沙沙响,被我听着却太不真实,就像面前的这个人,也是如镜花水月一般显在我面前,我不敢去碰,连忧心到极致时叹一口气都不敢,只怕这个幻影被吹散了。 他将我面上被风拂起的乱发理到了鬓后,我终是咬唇往后退了开去,将门往陆景候那处让了一让:“我不知在与人冷淡之后突然又黏腻起來算什么?只是你这样三番两次地,像在戏耍我一番,又完完全全地不说清你心中所想,我沒有这个精力,也沒有这个闲心來与你顽了!” 我并不确定他能否听进我这些话,因他面上只是要摧毁所有的温柔的浅笑,我几乎都怀疑整个人不是他,只是一个梦魇入了我的梦境,來完成我许久的心愿罢了。 他静静地站着,我伸手将他推了出去,他现在倒也顺从,面无神色地依着我的手一步步地出去了,我看着他脚步一寸寸地离开我屋子,心里不知是舒缓还是失落。 他却是扶住门框时突然回眸來看我道:“明日七夕会……” 我蓦地便嗤地笑起來:“你现在是喝醉了,别到了明日想起來才后悔不迭,你好好醒醒神,我是苏木雪,不是你的李见微!” 他被我狠狠一把推出门去,站立不稳的身形在我手下迅疾摔上的门缝里终于消失得无形,我靠着门愣愣站了一会,窗外月色清辉,洒了满室,我抚上双臂,依旧还是如中夜那样冷。 我关好了窗子倒在床上,昏昏然要睡熟时却是又有人在门外轻叩了几声,我额角跳了跳,扬声叫了句:“又是谁喝醉了來找我!” 有声轻笑响起,白术小声道:“你开门,我有话与你说!” 我听了是她,急忙起身去把门拉开道:“姐姐你怎么还沒睡,都要天亮了!” 她将门关了,与我轻声道:“我听见你这边的响动猜出是谁來找你了,反正醒了睡不着,便过來看看!” 我缓缓坐在床沿上愣了一会,白术催促我快说,我叹气道:“明天是七夕会,白先生那边可怎么办呢?” “你先想好你自己的事情,我方才依稀听见了,那陆景候來找你,是要來约你七夕呢?” 我被她的话噎得不敢还嘴,只得道:“他分明是在拿我寻开心,好端端的夫人在身侧,他竟是还來找我,可不是醉得不轻!” 她别有深意一笑:“口是心非!” 我瞪大了眼准备否认,她却像只蝴蝶翩翩而起,迈步出去了。 第二日,我睡到日上三竿才起,白术怀有身孕倒还是比我都操劳一些,阿留也太黏她,从起床便一直央着她教着认识药材讲述药理,似乎当真准备是要与白术学医术了。 院子外面有丫鬟奔來跑去,我听得她们在说今夜在这府上大开筵席之事,似乎还可以出府去在沧州城外的护城河边放水灯祈福。 阿留捏着一片薄荷叶子跑过來:“苏苏娘亲,我也想放水灯!” 我好笑道:“人家放水灯是求姻缘去的,你瞎凑什么热闹!” “我是为你放的!”他如黑曜石一般的眸子黑漆漆地看着我,又眯眼一笑:“我希望你能早些和我小舅舅成亲就好了,他肯定不会让你像昨天那样伤心!” “小孩子家的懂什么?”我将他鼻子一揪,虎下脸佯作生气道:“说这些话,不成体统!” 他嘻嘻笑了半天,却是有婢女进來躬身道:“公子有话,请二位姑娘今日赴晚宴!” 我怔在原地看向白术,白术把手里筛药的簸箕往地上一放,站起身來道:“晚宴还有哪些宾客!” “有公子器重的将领,听郡主说,公子有意要为苏姑娘择一良人!” 我听了她最后那句话,全身的血都往头上腾地冒上去:“这是陆景候的原话!” 那女子见我面目不善,转身便要告退,我冲上去欲拉住她,白术却在我后头扯住我道:“你别一时气昏头了,你看看这传话的人,分明就是李见微身边的丫鬟,昨日还见过的,你就忘了!” 我看着那女子疾步离开的背影默然想了想,扬声道:“丝儿!” 那女子果真身形一僵,随即更是快步往前走了。 我冷笑道:“李见微之前就是让她给我下让人致幻的噬魂香,准备神不知鬼不觉地弄死我的,却是她露了马脚,被我察觉了!” 我蓦地止了话,想起那时陆景候为我解难,还信誓旦旦地与我道:“苏苏,以后的每一季花期,我都会伴你左右的!” 当时只觉得令人莫名安心的话语在如今听來是这般的可笑,我闭眼哈哈笑个不休,越笑心里越发凉意浸透,越到凉时便越是笑不可遏,到最后我浑身颤着缩成一团蜷在白术怀里,面上一片冰凉。 阿留站在旁边,双眼红通通地望着我,白术将他小脑袋抚了抚道:“好孩子,给你苏苏娘亲拿张帕子來,她也与你一样沒长大,爱哭鼻子呢?” 待阿留迈着胖胖的小短腿跑进屋里去寻帕子时,白术将我肩膀扶起來,将我脸轻拍了几下:“苏木雪,你给我长些志气,就算那些话不是旁人捏造,是由他亲口所出,你也犯不着哭成鬼似的!” 我不想开口说话,只想着现在让我哭个痛快,这次之后,我再不会为陆景候掉一次泪。 只是白术看不得我这样沮丧灰心的样子,沉声道:“苏木雪,你需知晓,就算陆景候现在将你直接送给他麾下将领,你也沒有什么值得伤心的,你对他的只有恨,杀父之恨背叛之恨,而不是现在满怀的委屈失落!” “我知道我全都知道!”我大喊道:“可是这些并不是像说说而已那样简单啊!你也有爱过人的时候,你也有这样委屈伤怀的时候,我不过是……” “我沒有!”她此时杏眼圆瞪來怒目对我低吼道:“白渊离当时以师徒之名拒绝了我,我便与立即与他断绝了关系,我沒有依恋半点,做人皆是要如此,你若拖泥带水,便永远只能回头看那些伤到你骨髓的痛,便永远都看不见你前方那一片如花似锦的景致!” 阿留正从里屋出來,见这番情景急忙跑到我身侧将我紧紧抱住,可是他小身板只能刚好够到我的腰,白术将他一把抱起送到我怀中,言语里俱是对我的开解:“你还有我,还有阿留,还有那个淮宁臣,你何苦为着一个弃了你的男人整日哭哭啼啼的!” 阿留笨拙地用手里的帕子给我拭泪,又在我面上亲了一口,甜声道:“苏苏,以后有阿留对你好,你不要哭,阿留说的话一定是真的……” 我破涕为笑,也往他面上狠狠亲了一口:“与你说过好多遍,要在苏苏两个字后面加娘亲!” 白术摸了摸阿留的小手:“待会与你们好好打扮,今日是个重要日子,咱们都得好好过得痛快些!” 七夕节也是乞巧节,未婚配的女子都会在自己院里供上自己最得意的女红之作与花果,以飨七姐,让其为自己择一良婿。 白术与我走出院子时还在悄声问我:“若是你不想去,咱们就在自个院子里过七夕得了!” 我摇摇头:“我已是完全好了,不用担心我!” 她满脸怀疑地看了我,却还是闭了嘴,与我一并往府里的前厅去了。 陆景候倒沒请多少人,我徐徐看了厅内的宾客,除了李见微与我不认识的一些将领,还有……我瞳孔蓦地一缩,是之前与陆景候起内讧差点将我害死的林重恩。 他此时与身边侍卫谈笑饮酒,似乎沒注意到我,我与白术进去时有不少人纷纷低呼,白术面不改色地与我看了一眼:“早知道这么引人注目,我便易容了过來还好些!” 我咳了一声:“与李见微坐远些,我此时不想惹一身臊!”这话我是说的有根据的,自我进來起,陆景候百忙之中状似无意地瞥了我一眼,只是这一眼虽是轻浅,却刚好被李见微瞧见。 我有些咬牙切齿,感觉这陆景候并不是诚心邀我來赴宴,倒像是來搅稀泥一般的。 白术缓缓道:“你怕她做什么?还能吃了你不成!” 我噎了一噎,自然是不怕她那人,我现在唯一怕的便是,陆景候不分青红皂白地只会责怪我,一味地去维护李见微那小蹄子。 ------------ 第五章 临别之吻(1) 我饮了几杯酒水觉得有些发闷,白术无意看了我一眼差点笑出声來:“苏二姑娘,你这脸怎么酡红成这样了啊!” 我嗯着问道:“是么,估计是酒喝得多了,我出去转转!” 起身时我摸了一把脸,一时烫得手往回缩了一缩,白术轻声一笑:“用不用我陪你,只是外面上月还是要一个人,清静些!” 我莞尔道:“姐看好阿留,我一个人吹吹风,待会就回來了!” 我傍着墙角一路往后门边上走,刚独自出了门,便听见后头有脚步声,我笑了笑便回头过去道:“不是说了一个人清静些,怎的还跟着我出來了!” 身后的脚步声音停了片刻,我心里蓦地突突跳了下,微微侧首回眸看了一眼,额角抽着连忙回身往前,作势就要走。 却是那人把手中的扇子霍地一展呼呼摇了摇:“苏大人可是越來越美了,方才那一回眸,比月下仙子还要來得动人些!” 我不好再走,索性站定了沒回头道:“王爷说笑,您这大凉天地还摇扇子,冷也不冷!” 他嗤地笑出來:“牙尖嘴利的丫头,你若再说几句,王爷我当真就忍不住要了你了!” 我眉心直跳:“王爷这话倒是敢说,如此粗鄙之言我还真不信是出自王爷之口!” 他哈哈仰面一笑,正要说话的当口我低眉匆匆就要往他身边过去,他却是哎了一声把话头一扬道:“这是做什么?好好说着话呢?走什么走!” 我的心急急跳了跳,咬牙道:“王爷先放手,让别人瞧见了恐怕有损您的声誉!” 他眉头一挑,逼近了來看我的脸,却是不说话。 这后院有个小池塘,我听见池边草丛边鸣秋的蟋蟀细碎叫了几声,神色一动就要挣开他,他斜唇道:“上次你就是跳了水才逃出我手掌心的,你以为本王傻,别乱动,好好站着!” 我被他这话一哽,扭头去看其他地方,他倒是胆子大,一把拉起我就往门口走,嘴里还道:“我知道你以前是干什么的,陆景候现在也算得上你半个主子,你现在同我一起去,我和他说说,他肯定得同意!” “王爷您是缺心眼儿吧!”我站着不肯让他拉着走,高声道:“且不说我现在身份不同于往日,单凭你是个叛国小王爷,怎么着也轮不到你在我面前说这些个吧王爷!” 他面色一沉,似乎眼见着就要发作,却是远处传來一道不冷不热的声音:“王爷好雅兴,屋里正有将领要为您敬酒,您倒还得了空闲邀约佳人!” 我朝远处那人看去,他神色冰凉似浸了万年的寒霜,目光淬了毒一般正定定看着林重恩拽了我的手腕道:“苏苏,阿留正在寻你,你先进去!” 我知道他在为我解围,忙朝林重恩看了道:“王爷,今儿是个特别日子,您别把这喜庆都给搅和了!” 林重恩额上突地有青筋暴起跳了几下,面色犹在月色之下更显铁青,我乐呵呵一笑:“王爷,您到底是放手不放!” 陆景候也是面色不善地朝我走过來,林重恩见状咬了咬牙,朝我凉凉看了一眼,嘴皮子动了动似乎想与我说话,我忙得将身一转,准备越过他身去进屋。 却是陆景候往我袖中暗自塞了一样东西,我心里砰砰地跳动了一下,走到回廊下见了四处无人,终于还是忍不住将那物事拿到眼前细细地看了,是他留的一纸字条。 “今夜赏秋月,勿遗此生很!” 我愣愣将那纸条掐着立在檐下半晌,身后有人将我肩膀一拍道:“好你个苏二,担心死我了!” 叫我苏二的,这世间肯定只有白术了,我忙手忙脚将手里的东西往兜里一塞,回过去看她:“我吹风吹得差不多了,这便进去!” 她却是眼尖,瞥过來道:“你方才藏着的是什么?” 我拿手比在嘴边嘘了一声:“我悄悄折了陆景候的一朵木芙蓉,你千万别让旁人知道了,这样多不好!” 她跳了跳脚,嘿了一声:“你好端端地折花干什么?今儿乞巧,你折了花会得罪花神的,你便是再喜欢木芙蓉,也不能……” 我见她双唇一闭神色有异,顺着她视线回头看去,陆景候脸色阴晴不定地站在五步远之处目不转睛地盯着我。 白术连忙拉我进屋,凑在我身边状似无意地小声道:“他何时出去的,有沒有为难你!” 我遮遮掩掩道:“沒有为难我,我折他种的木芙蓉那会,应是沒被他看见!” 白术把我额头一戳:“就这点出息,谁会在乎那点花,我是在问你他有沒有与你碰面!” 身后脚步逐渐响了起來,我忙忙将白术拉进去往筵席堆里一扎,沒敢再作声。 阿留坐在高背椅上端端正正得像个年画里的招财童子,我过去抱着他喜滋滋一亲:“饿了就吃些东西,要是想睡觉了咱们就回去!” 他摇摇头:“这里太吵了,要不咱们现在就回去罢!” 我与白术对视了一眼,忽而一道锐利的视线投射至此处激得我浑身寒毛直竖,厅内的灯烛照得彤彤似白日,也照得我心里如明镜一般亮堂。 阿留悄悄扯了我衣角小声道:“那女人怎么老朝这边看,看得人心慌!” 我咳了一声:“只怕是瞧着阿留太标致,想抢过去当小书僮罢!” “就是你今儿早上与我说的戏文里的小书僮!” “对的!”我又咳了一声:“做普通人的小书僮都还好,只是唯独不可做这种毒妇的小书僮,否则你整日都会挨骂挨打,实在是让人心酸!” 阿留的嘴抿得紧紧,白术好气又好笑道:“你这个为娘的怎么说话,尽吓唬小孩子,阿留不怕,姨母这就带你回去!” 她果真将阿留抱起來,走了几步又回眸看向仍杵在原地进退两难的我:“你先在这里解决干净你自己的事情,我知道陆景候和你的事还沒完!” 我尴尬一笑,笑我自己的犹豫不决软骨头,也笑陆景候那厮做事不按常理。 终归只是想着,白术也沒有多逗留,只说了句:“提防李见微!”随即抬脚便走了。 满厅的觥筹交错让我恍然觉得自己身在一场太平盛世当中,沒有愁苦沒有两军的交战,像是京中不知愁的富贵人家,歌舞升平日日作乐。 陆景候早已回到坐席之上,身边是李见微满面得体微笑地环视大家,俨然已是作好了将來要母仪天下的准备。 袖子里的那张小纸条一时不经意滚到我手里,被我手心濡湿得汗津津的,我紧紧捏着,心里急急跳过一阵又一阵,再后來终于又静了下來。 我算个什么呢? 陆景候给了我一张纸条相约,我便像个痴傻之人一般果真候在了这里。 是來看他与李见微情深意浓的,还是让自己当作一个笑话般让旁人指指点点的。 我回过神來对上四周那些对我意味深长的目光,突然有些无地自容,他们定是知道我此时的处境,所以才來…… 我霍地站起身急急转面朝门外走,外面的月色正浓,却是已有寒露之气了。 正是初秋之时,那一轮弯月清辉不减,我匆匆走在斑驳的树影里,几乎要被夜色吞沒,我埋首几步往前,却有人在身后抓牢了我手腕道:“苏苏!” 他将我猛地扯回來抱入怀中,我发了狠死命地踢他咬他,他僵了一瞬后加大了力度,生出臂力來蛮横地将我牢牢抱住令我动弹不得。 远处此起彼伏传來寻他的呼喊,我咬着牙要挣开他,他怕我出声引來他们,俯身便吻了下來。 似乎有极久。 极久沒有这样绵长的吻了。 下巴被他捏着抬起,被迫靠近他冰凉却湿润的唇,我的腰被他另一只手扣着紧紧贴着他动弹不得,我并不情愿,想要将脸往右偏去,他却是微微斜了唇,准确地寻到位置深深地吻了下來。 这一场毫无任何情欲的吻被李见微的一句话生生打断,正是陆景候的舌尖舔过我的唇际之时,我听见她站在不远处冷冷道:“好一对偷会的苦鸳鸯!” 我终是攒足了力气将陆景候一把推开,李见微的气势不减,我无意闹出笑话來,只想着快些离开,可陆景候又是执起我的手道:“李见微,我与你承诺的事情我会完成,你答允的事情,你也莫要忘了!” 李见微眼底凉薄渐起,定定盯着我看了半晌后又是突兀一笑:“苏木雪,你到底给他吃了什么迷魂药!” 我有些茫然不知作何感想。 她羡慕我的,我羡慕她的,她的身家太好我及不上,只能将陆景候拱手相让,可她留不住陆景候的心,要來忌恨我,只是我也并不知陆景候到底是何心思,到底他,这般的一波三折地对我,是何心思。 七夕节的月色似乎比往日都要朦胧些,我今日好似一直在看这月亮,看得我都要融进了这月色里,永远都不要出來才好。 ------------ 第六章 临别之吻(2) 李见微眉间凝起,朝我吐出一句足以让我跪地求饶的话:“明日便要大婚了,你快回去休息,今日这事揭过不提,我答允你的事,便在这几日之内办妥!” 陆景候缓缓松开了我的手。 我心里终是波澜不起,沒有再看他们,垂着眉转身便回去了。 走到院内时月将近西斜,我往自己住的屋子看去,居然有灯烛亮着,白术那间屋子倒是沒有响动,我站在回廊下想了想,还是不敢进屋。 白术在里面等着我,肯定是有话要问,我猜不出她要与我商量哪些事,又或是问我明日有什么打算。 她说要送陆景候一份大礼,我并不知她所说的这大礼是什么?也不敢去问,我终究还是不愿意陆景候成为宿敌那样的存在。 我又在廊下默默袖手站了一会,叹了口气准备出院子外面随意逛逛,却是刚一拾步,门吱呀一声被人从内打开,我身形一僵,听得白术轻声道:“我等你多时了,为何一直不进去!” 我愣怔在原地,过了半晌才木然开口道:“我也不知!” “外面冷,你进來,我有话与你说!” 我又叹了口气,默默跟在她身后进屋去,关了门我坐到她身边,抚了抚她肚子:“你已经有了孩子,就不要为我的事情操心了!” 她道:“我趁着他们都在晚宴之时去了母亲的屋子,把了半个多时辰的脉,想了些法子!” 我抬眼看她,终于心里舒坦了些:“母亲应该是无大碍吧!” “苏苏,我明日带你与母亲还有阿留一起离开这里,所以必须要下一剂猛药,虽是对母亲身子有些伤害,不过在日后进步也无妨!” 我愣了愣:“不可,我们自然要寻最保险的法子,况为何急着要明日走!” “明日不走你还要目睹陆景候的婚事不成!”白术见我神色有伤,话音软下來道:“你心里有苦也不与人说,当真是以为我察觉不出么,你口口声声说放下了,可每次承诺放心之后还是在遇见陆景候便乱了阵脚,所以明日我无论如何也不许你留在这里!” 这样的一个伤心地,白术知我悲苦所以要带我离开,可我舍不得,我沒有什么本事,我能做的不过是看着陆景候功成大业携手良人。 白术将我头扶正了与她对视,她眸光沒有闪烁,融了一片的赤诚向我看來道:“苏苏,避免伤害是人之本能,屡屡碰壁之后就应该再重新选一条道路了的道理,你应该比我更清楚,你在朝中为官了一段时间,女帝身边也是有不少宫人为生计苦心经营,这些你要向他们多学学!” 我讷讷低头去看手腕,那个钏子是给了陆景候的,如今他也沒还给我,手腕之上轻飘飘的,一点力气都使不上了。 白术回了她自己屋,端了一个木盘过來,我愣神看去,那木盘里摆了一些草药,有的已经研磨好了用纸包着,还标了药名,有的尚是完形,白术便拿起几株干草药放到我手中:“辛苦你一晚上,赶在日出之前将药磨好,之后便可以制药丸与母亲服下了!” 我手有些抖,带着声音都微不可闻地颤起來:“不能为了我拿母亲冒险,若是这药……” 白术抿唇道:“我的医术你都不信的话,那陆景候想留我在他陆军做医官就成了天大的笑话了!” 我的手被她握住,她的声音低沉有力,似乎是背水一战前的破釜沉舟:“快些,我们务必要赶在他成婚之时守备松懈的时候出沧州,若误了此次,只怕再难回上京了,我不想让我孩子生在叛军之中,那样会毁了他一世的清白!” 一阵忙乱的磨药之后,剩下的干草药都被我研成粉末交给了白术,她如释重负一笑:“你先去睡,我将这药配好给母亲服下便可以休息了!” 我摇摇头:“你不睡的话我也睡不安,我给你打下手,快些完事!” 那时我枯坐着等白术忙碌完,天将亮未亮的时候从上院那头传來锣鼓笙乐,我脑子嗡地一响,陆景候身着一袭红袍眉眼含情的样子陡然浮现在我眼前。 我身子僵住了半晌,一口气堵在心头上不來咽不下,白术放了手中的药碗,拿指尖在我面上一触,惊着道:“你怎么这样凉!” 我愣愣抬眸去看她,她与我像极的面容正对着我,似乎我面前正是一枚菱花凤影镜,她精致的眉眼让我想起我梳妆之后的模样,我怔怔开了口:“姐姐,我想嫁给他,那个着一身嫁衣的人,本该,是我啊!” 白术默然了半晌,将我抱住了轻声道:“好妹妹,咱们说好了的,再不要想他了!” “我难受!”我哀哀了回抱住她,声音又干又涩:“姐,我难受!” “乖,你等我一会,等母亲醒转了,我即刻便带你离开!” 我想说我并不是想走,可白术紧紧抿着唇似乎一脸愠怒,甩了袖子便走了出去。 阿留还在隔壁屋子里,我担心他醒了见不到人会害怕,起身又去了他处,守着阿留坐了一会,天终是亮了,我茫茫然害怕又有些解脱的事情也终于來了。 只是白术一去不回,我心里渐渐悬起來。 阿留还未醒,我一时半会也走不开,直到我见着一轮秋阳升至了半空,也还是不见白术的人影。 我终于有些慌了,白术不可能不记得回來的路,唯一的缘由便只可能是母亲的情况有变,又或是…… 我霍地站了起來,顾不得阿留还在睡觉便往外头跑去,我方才所想的是我永远都不敢想的,那“又或是”三字之后,若是跟了“陆景候发现白术的动机”这一句,只怕我们再走不成了。 我刚走出廊下沒有几步,身后传來阿留的低呼声:“苏苏,你不要丢下我!” 我忙回身又进屋去将他抱住了道:“乖,我方才是见你还睡着,既是你醒了,便与为娘一起去找白术姨母!” 他乖乖点了头,双手紧紧攀住我的脖子道:“那我们快些去找!” 我心跳如鼓槌般一阵急过一阵,路上少有行人,想必都是为陆景候今日的良辰吉时去做准备了,刚走近母亲养身体的那间厢房,我脚步蓦地停下來,这一切都不对劲。 白术分明是拿了药过來给母亲喂服的,为何此时我未听见房内有任何声响。 阿留见我神色怔忡,忙凑近了脸挨着我道:“苏苏娘亲,你怎么了?” 身后传來一行人的脚步声,我缓缓僵硬得转过身去,俱是身着戎装铠甲的兵士将我与阿留团团围了起來,为首的,正是小葛。 我伸了手慢慢指了我母亲厢房的房门,定定看着他一字一句道:“老夫人是不是出事了,她与白术的人呢?为何全都不见了!” 小葛似乎想抬步走过來,我蓦地厉声朝他喝道:“不许过來,陆景候现在忙得应付不过來了便差使你,你定是知道我母亲她们被陆景候如何处置了,你快说,否则你再往前一步,我便即刻死在你面前!” 他朝身后那帮跃跃欲试的人回头一瞥,果真无一人敢上前,我将阿留抱得更紧些,咬牙道:“你与我说实话,白术是不是被陆景候关押起來了!” 陆景候做事不留情面用尽手段,他先前是要白术留下做医官的,若是知晓白术要走,定是会不惜做尽一切來留下白术,我此时心口似堵了一团棉花,思绪纷扰乱七八糟。 小葛默然了一会,须臾之后面无表情轻声道:“苏大人不必担心,公子他自有安排,此时属下來,是请您有事相商,不干公子的事!” 我几乎是要嘲嗤笑出來,都是一丘之貉,还说什么不干他的事:“小葛,你今日最好是实话实说,否则你请不动我,就只能带回去我一具死尸,你交不了差,只怕你公子也不会给你好脸色看!” 他面色一变,有些急了來看我:“你信我,公子他的确是……” “住口!”他身后踱步走來一人,玉冠帛带眉目如画,尖巧白皙的面容却不朝向我,只看了小葛淡淡道:“你先带人退下,我有话说,隐蔽些!” “陆景候!”我惨惨一笑:“你如今什么都得到了,为何还要去夺我的东西,我只剩白术与母亲了,你放了她们罢!” 他直等到那些人都退下了,才凝神朝我看來缓缓道:“你母亲已经醒了,此时与白术一起坐在上厅里被我奉为上宾,苏苏,你何时才能不那样想我如蛇蝎!” “你将她们请到上厅可有问过白术愿意不愿意!”我像个弃妇一般含了泪只想让他可怜我一番:“还有我母亲,你可有问过她愿意不愿意!” 我母亲若是恢复了神志,必不会坐在那场让我伤心的婚宴之中被当作上宾,便是我这么软弱都不愿,更何况是她与白术更似母子一般骄傲的心性。 陆景候退后了一步,朝我怀中的阿留看了一眼,倏忽笑了笑:“好俊俏的孩子,不若让他跟了我姓陆罢!” ------------ 第七章 逼我成婚(1) “你什么意思!”我将阿留护在自己怀中,警惕了问道:“你此时此刻不该在这里和我说话,李见微呢?” “我自然不该在这里和你说!”他眉目舒朗一笑,几日以來一派清冷的神色里竟无端沾了他将近婚事的喜意:“那便走吧!苏苏,我们去该说的地方说话!” 他伸手就要來接阿留,我直抽一口凉气往后退去:“陆景候,你到底意欲何为!” 他有些愣怔,缓缓叹了口气道:“前些日子我也是为你着想,与你疏远些,这样也好让李见微不來对付你!” “那现在呢?李见微是忙着试她那一身嫁衣,还是已经等在堂上候你过去拜堂成礼了!”我抱着阿留不让他靠近,强忍住才使得自己的手脚不哆嗦:“你做事我从來都不知你的用意,若真如你所说,前几日是为了我好,那为何不与我说清道明,是怕我祸害了你的那些计划!” 他身形一滞,整个人似晕染在浓稠的忧愁里模糊了容颜:“苏苏,这是最后一次了,往后的事情都已经办妥,就等你回來了!” 我听不懂。 还在想着之时,他已是身轻如燕掠过來将我大穴封住,我瞪圆了眼睛怒目看他,还是这路招数,烦也不烦。 那上厅却是沒有李见微的身影,锣鼓吹笙的乐师也都静静坐着,我眼眸超四周转了转,白术与我母亲果真坐在首席之上,白术将母亲的臂腕扶着,我细细看了母亲的神态,似乎只是可以行动,但思绪还是照旧。 我不住地向白术使眼色让她注意到我被限制了行动,可她只是粗略看了我一眼,竟是紧张地迅速移了开去。 白术是向來敢说敢做的,遇事也从未慌张过,今日见了我竟还这番反应,当真让我有些狐疑难解。 陆景候在我耳边低低笑了笑:“别着急,我先让人送你去换衣服!” 换衣服,我愣了愣,阿留已被他接过去交到一个仆妇怀中,他道:“与小公子换上新衣,将少夫人的嫁衣再检视一遍,等吉时一到,便可行礼了!” 我闭了闭眼,将陆景候骂了千百次,他成亲便罢,还硬要带我來观礼不成。 白术那边依旧对我无动于衷,阿留被抱走时撇撇嘴想哭,却是陆景候视线朝他淡淡一扫,我的阿留那张脸即刻变作了无事人一般,波澜无痕。 我咬牙切齿朝陆景候瞪去,他却转了身挥袖面向众人道:“今日之喜,本将军……” 再之后的话我便听不清,人被带出去时,我脑子一热,瞬时意识到方才在厅中并未见到林重恩那人,若论陆景候的上宾,虽说他那人不被陆景候所喜,可也必定要请他的。 我沉下心來仔细想了想方才坐席上的那些人,似乎都是一些熟悉的面孔,或是陆景候在军中的亲信,或是陆景候在江南的属下,仿似沒有一人是与林重恩有关系的人。 将我带到一间屋子里的人退了下去,过了不多时,又涌进來一群丫头仆妇,我口不能言,只能坐在椅子上任由她们给我换了衣裳,又拿起香粉胭脂与我妆扮。 我心中更是疑惑不减了。 待得约莫过了半个时辰,一个仆妇笑吟吟地将我从椅上扶起,我身子软绵绵地站不直,后头又有一个眼疾手快的小丫头适时地扶住了我的腰,我垂眼有些窘迫一笑,却是眉眼一挑见到了面前半人高的并蒂连枝菱花镜。 我脑内有一瞬的空白,这镜子里的人分明是我,又分明不像我了。 这样盛装而秾艳的妖冶之色我从未在自己面上见过,我极少以螺子黛画得眉长入鬓,以胭脂抹唇也是少之又少,我一直以为如我这般不起眼的人做这种妆扮定会怪模怪样的,可现在观之…… 我定定入神瞧了许久,屋外进來了一位身着红衫的妇人,她倒沒多说,只将手里托盘上的一方喜帕缓缓要盖在我头上,我此时终是醍醐灌顶,陆景候这出到底演的什么戏。 我使出力气往后一躲,示意喜帕不可遮在我面上,那妇人抿嘴一笑,也沒勉强,另换了一顶点翠珠帘凤冠往我首上戴了。 这一戴有如千斤坠顶,我眼前一片金光闪烁了几番,心中的疑云也越团越大,我此时被这突如其來的变故惊得不知作何才好,李见微自然不会放弃陆景候,既是如陆景候所说为我安危着想,他也不该将我置于这个风口浪尖之上。 只有一件事情可以肯定,李见微被陆景候处置了。 她那兵符应是已经被陆景候得到手,在一边眼红的林重恩也不知被陆景候如何处理了。 天边升起巨大的红日,光芒四射到屋内,我惶惶然有些睁不开眼,陆景候的这步棋走到了今日,教人是越发猜不透了。 屋外竟停了一辆软轿候着,我透着红彤彤的光从翠冠的珠帘里见到,捉摸不透地愣了愣,身边站出一人來与我躬身道:“夫人出了这屋便是脚不能沾地了,要全身都是喜气才好呢?” 我顺从地任由那轿子由八个轿夫一直抬至我的脚边,先前与我戴凤冠的那妇人将我喜袍的衣摆微微掀了起來不让触到台阶上,我又另由其余的几个扶进了轿子。 带我坐稳了,轿子晃悠悠地起身时,我缓缓地闭了眼,总觉得这是一场梦。 一场让我甘心永远沉溺其中的春秋大梦。 我从未像此时带着些许心安又些许胆怯地期待过一件事情,我猜不透陆景候的用意,也担心李见微会做出什么举动來。 这宅子是阿留父亲的府邸,本也不大,轿子沒过多久便到了,待轿帘掀起时,我第一眼见的是身着一袭喜服的陆景候,他凌厉太久的眉目在此时似浸了蜜一般温润甜腻起來,腻白的肤挺直的鼻,下巴与双唇如刀镌刻过一般精致让人迷乱。 我尚自还在发怔,陆景候却是眉眼俱弯伸手要來抱我,我的穴还未解,一时有些惶惑地仰面去看他,他却是俯首吻住我之时,右手与我背上一拂,瞬时便归于正常了。 轿外有不少丫鬟宾客在张望,小小的庭院里一时挤满了人,我竟不知,我此生还能有让人这样摩肩接踵翘首相望的时刻。 陆景候的臂弯厚实且宽大,他一路将我抱至了上厅的中堂之处,我低头愣愣看了脚下一片绵软,原先本是冰凉地砖的脚下被人铺了几层红绫,我朝陆景候缓缓看过來,他唇角含笑地望了我:“苏苏,你这下可信我了!” 我只觉得这些太不真切,白术在我对面不远处坐着,见我的模样朝我欣慰着笑了点头对母亲在耳语,我愣怔了许久,陆景候又往前跨了一步贴着我的面道:“我承诺过你要与你白首偕老,我便定会做到,只是委屈了你,不能在我江南陆府办一场盛大的婚宴,我今日沒有高头大马去迎娶你,日后便用整座江山与你做聘礼可好!” “你从前为何不说……”我吸了几口气,声音发颤道:“你这样骗我……你骗我到我以为此生都要孤独终老了,我以为……我以为……” 他轻笑了一声将我手心捏了捏:“莫哭了,这样倾国的容色若是哭花了一张脸,岂不是可惜!” 我沒有听他说,只是念着他的过错:“你还联合白术姐一起來诓骗我,让我伤心了这些天……” 李见微在我面前那样的趾高气扬我都沒有要哭过,可因着我即将要与他同修永世之好时,我先前的苦楚便像涨潮的海水那般尽数涌了起來,他低低道:“我知道你怪我,只是我也是想让你更安全些,若是你知晓我的计划后,你的危险便多了一分,你可知!” 我不要管他什么计划,我只想让他将我当作一个能够在危难之时比肩作战的人,我偏头过去忍住泪,他又将我肩头扶住道:“苏苏,白术过來之前我本是未料到她会加入,你母亲之所以会被我接过來是因为李见微她与我讲条件,说是……” 我正要听他说下去,却是门外传來一声尖厉的叫喊,正是李见微的嘶吼几近震碎我的胸腔道:“陆景候你这个卑鄙之人,你答允过迎娶我,却为何仍旧是她!” 她细长白皙的手指了我來,疾步迈着便要朝我冲过來,陆景候不急不缓将袖袍一挥:“拦下她!” 李见微那双眼里都沒了泪,只是突降了一双眼眸死死地瞪住我,那神色便像十世的宿敌相遇,非得要争个不死不休。 我想起从前她对我做的种种,垂眸看了半晌我身上穿的这一身喜服,又抬眸冲她极尽妍色地一笑,正是席间宾客纷纷啧声,更有一位读书人模样的霍地站了起來:“明眸皓齿,佳人善睐,可不谓之天人之姿绝色凡尘!” 陆景候面上说不出是何神色,只是微微沉了脸朝那说话之人冷冷看去,那人慌忙一低头,又道了句:“正是与将军天作之合,羡煞旁人!” 我脸上一热,陆景候神色些微有些好转,朝了李见微道:“白术将老夫人的病已治愈,留你无用,莫要再讲什么条件了!” ------------ 第八章 逼我成婚(2) “我无用了!”李见微痴痴笑得大声:“陆景候,你总算是承认了,我从过來找你的时候起,你便只是在算计我的李家军,在得知我有人手能医治她母亲的怪病之后,终于才肯答允我的婚事是吗?” 席间无一人说话,陆景候倒也不惧这番问责,冷冷吐出一句话來:“你我二人对双方都是有事相求,如今我无事再由你去办,自然不必再守约!” 李见微听了这话怔怔仰面望天轻声一笑:“说到底,是我太傻,只是苏木雪!”她将一双似淬毒的墨眸死死地朝我看了來,那张薄唇都要抿成她惨白面色一般:“我有今日,你日后也必会因了同样的缘由被他所弃,我这下场是被你所害,你苏木雪,我定立誓成仇,此生此世,不得方休!” 白术霍地站了起來,指了她的面骂道:“李见微,你少在这里给我大放厥词,今日你这点晦气也注定不会影响到我妹妹,你这样一个不过是得了家世才有资本站在这里的人,还是赶紧夹起尾巴给我做人去吧!” 李见微神色微变,对了陆景候转过脸來,神色不再是以前对他的一片痴恋浓情蜜意:“你可知我为何能答应你那件事!” 她那话里满满的怨毒让我都要不寒而栗,陆景候却是不动声色道:“何事!” “我能治苏木雪的娘,是林重恩给的我方子!”她低低说着,颇有几分神秘地笑道:“陆景候,你不要我,我自然还可找别人,现在李家军的兵符还在我手里,我会让你为此后悔的!” 陆景候挑了眉缓缓道:“林重恩有异动是我早料到的,他一个虚名王爷能加入我军不过是我给了他几分薄面,他既是不安分,我立时便可将他拿下!” 李见微的脸色应声而变,我被陆景候握住的手心不觉已经濡湿了,正是沉默之时,李见微的面色愈发地可怕,小葛从外面欲跑进來,见了厅内我与陆景候一身的喜服又停在了门口,他脚步沉稳地将长枪往地里一插,掷地有声道:“报将军,林重恩一党已尽数被剿,一共八百六十三人,此时正押往上京送审!” 我心里突突直跳,回身去看陆景候,他却是一脸了然地对众宾客拱手道:“众位随我麾下多时,往后也不必再受战乱之苦了,如今反贼已被擒,大家明日启程入京面圣,皆有封赏!” 满堂皆是喝彩声,众人起身敬酒來与陆景候,他却是头一次对那样多的人笑得满脸温润,摆了手道:“在下还要与夫人成礼,各位不必來灌醉我了!” 他执了我的手,俯身到我耳边小声道:“我说过,你要求我做的事情,我总会做到的!” 我怔怔想起从前,那次在沧州城外对阵之时,我从淮宁臣那处揣着一颗心求和的心去找他,还让他给阿留改姓为陆,可他沒有回应。 我的确是以为,他陆景候是再不会与我亲近了,可他这计里连了一计又一计,我向來无心防,又怎能看穿。 我留意到李见微在外面静静地站了许久,扯了扯陆景候的衣角示意他去安排,他将我肩头一抚,朝正与李见微站在一排的小葛道:“将郡主好好安置住下,明日带上与我们一同回京面圣!” 小葛应下,伸手要去请李见微,她却是猛地推开小葛就要跑进來,我心里咯噔吓得一惊,小葛却是眼疾手快了将她双手反剪在背后道:“郡主,属下下手沒个轻重,您还是莫要逞强了!” 李见微一腔哭意满满,简直快要将我都融化在那一泡清泪里:“陆景候,我还有李家军的兵符,你说过要将夏若的皇位给夺过來,你为何又反悔了,你若是想得到苏木雪,待到江山都是你的了,还担心苏木雪不主动投怀送抱么!” 陆景候冷冷瞥了她一眼:“你当真就沒怀疑过你带來的兵符是假的,定国公一生忠肝义胆戎马倥偬,长公主也是心思精明之人,怎么有你如此头脑简单的女儿!” 李见微面无血色地将袖间的一枚青铜符拿出來高举着嚷道:“这是我从父亲书房里找到的,谁敢说它是假,!” 陆景候轻轻摇头一笑:“早先定国公便把军权私下里交给了女帝,莫说是你,定国公他老人家也不会有真正调兵的兵符!” “现在在你陆军军营里明明就是李家军,陆景候!”她咬牙一笑,还仍旧不肯松口:“你不过是想摆脱我罢了,倒还來污蔑我的兵符是假的!” “那的确是李家军!”陆景候抬眼冷冷道:“我起兵本就是做陛下的内应,为了一举剿灭林重恩一众叛党首领,调我十五万李家军又有何不可!” 我霍地扭转面去看陆景候,他微仰着首气宇轩昂地轻嗤了道:“李见微,你既是从一开始便知我在诓骗你,你怎不早早地离开,说到底,你自始自终都是自欺欺人罢了!” “我爱你已经失去了理智,连我亲生父母都不认了!”李见微怔怔地瞪大了眼來质问他:“你凭什么可以让我这样卑微,陆景候,我是瞎了眼才会爱上你这样的薄情人!” 我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听他们你一言我一语,也提不起几分兴趣來,总归是陆景候先去惹了李见微,若不是他求娶大夏的乐易郡主,李见微又如何会认识他,又如何会爱上他。 又如何,会舍了身家只为给他送一枚假兵符。 为情所困,为情所伤,到头來,为了这情字,苦到了极致也沒人会懂了。 众人先前只道她是纵意放肆离经叛道,将自己父亲害得病重,不惜与朝廷为敌來为自己的郡马解燃眉之急,可如今看來,她被女帝与陆景候骗得太惨。 李见微面色一片灰败,眸间再无神采。 那时凌霄花下笑容璀璨夺目的女子,似乎早已消失在我记忆深处,那些原來的旧时光,应是在她那夜与我灌毒逼我进宫之日起,就彻底地远去了。 小葛将她双手放了,李见微再露不出一丝有精神的模样,颓然着整个人,缓缓地回身独自步履阑珊地走了。 我眼皮突将一跳,心里隐隐有些不祥之感,却是陆景候又将我手执起道:“夫人,我们还未成礼!” 我又往外面望了一眼,李见微的身形些许佝偻,竟无端显出几分老态來,陆景候似乎不满我走神,将我手心暗自轻捏了一下,我惊过回神又去看他,满座的宾客此时都已放了酒杯,仿似方才的一番争执并未发生过。 礼官扬声唱喏道:“吉时至-------新人拜天地--------” 白术适时地将母亲从席间扶到了高堂上坐了,自己侍在一边静立着,我看着母亲状似小儿单纯不问世事一般的笑靥,心里却是突地砰砰跳了起來,陆景候面露笑意一脸缱绻地望进我眼底,托着我手依次拜了座上的母亲与他已逝父母的牌位。 我脑中嗡地一响,我父亲他…… 白术先前便是说要送陆景候一份大礼,却为何还能应允我顺利地与他成亲了。 眼前的珠帘一阵晃,将我视线分割成许多断纹,候在一边的礼官待我与陆景候的三礼交拜之后,端來了洞房里才喝的合卺酒。 陆景候附耳对我低语道:“苏苏,虽是那李家军调不动,你也仍要做好母仪天下的准备,知道不知道!” 我的心终于不可抑止地狂跳起來。 他还是要造反,原來他肯做女帝的内应,都不过是为了铲除异己,也为了让女帝对他顾虑全消。 只是他这样对我无防备地说了,也不像他从前的所作所为。 他噙了一丝笑将一杯酒端至了我面前:“我特意安排在宾客之前喝了这合卺酒,只当是为你封后做的一些演练罢!” 我气他还是想着举兵造反这事,他端了酒杯一饮而尽之时,我鬼使神差沉着脸拂袖便将他手中的酒盏掀翻到了地上。 众人皆是哗然,我也是惊着往后直退了一步,却不是为着我的举动,那杯陆景候差点就要入喉的清酒,在甫一沾地之时,便冒出一阵刺鼻的味道,陆景候命人随处寻了一只狗过來,往那地上舔,不过是刚缩了舌头,那狗一阵抽搐便倒地丧了命。 我全身发寒,这酒正是被下了毒的,所幸陆景候还未喝下去。 电光火石之间我便想起了白术,只是这酒由礼官一直端着,白术怎么有机会在其中投毒。 陆景候面色阴晴不定,正要开口时,门外慌慌张张跑來一名丫鬟道:“禀公子,乐易郡主她悬梁了!” 我脚底一阵软绵绵的快要站不住,陆景候将眉心捏了捏:“可还有命!” “侍卫发现得及时,只是将郡主救下后待她苏醒了,却是似乎……似乎……” 我见她开口似有无尽难言之色,闻言追问道:“她到底怎样了!” “郡主此时状如疯妇,说出來的尽是污言秽语,不堪入耳!”她低低道:“葛中尉为了不吵扰到公子与少夫人,已是请了府外的大夫,那大夫说……” 陆景候有些不耐,拿靴底将方才摔碎的瓷盏狠狠往边上一踢:“快说!” 那丫鬟吓得颤了颤,抖声道:“大夫已是诊出,郡主实实在在是疯了!” ------------ 第九章 未知平静(1) “差人将她先送回京,待女帝去抚恤!”陆景候面无神色直身了转回來,面向了众人道:“不知各位可知,方才这杯酒,是怎么回事!” 我伸手就要去端另一杯,他却是先我一步,将那另一杯完好无损的酒盏挑眉冷笑一声轻轻扬袖掷在了地上,一时间又是一阵刺鼻气味腾地而起,我怔怔地看了那一阵青烟嗤嗤直冒,不自觉便朝了白术看去。 她袖着手木然站着,置身事外的神态让人不好去亲近,我看了她半晌,希望她能转眸看一看我,却是无法。 我眼角的余光注意到陆景候的面容逐渐从席间众人转向了白术,我心中猛地一提,有些惧怕地将陆景候的手握住道:“你发现什么了!” 他眸间有光闪过,却不动声色淡淡道:“无事,想是林重恩的残党下手,不必管他!” 笙歌再起,丝弦声动,白术面上有一抹复杂的情绪闪过,虽是极快,却也被我所见到。 这合卺酒又被重新端了上來,陆景候抿唇端了一杯,自己浅饮一口后才递给我,那杯酒防止我手中似有火焰灼烧一般,我见他神色不变,不禁脱口有些后怕道:“你太大意,若是这酒也是有毒,那又该如何!” 他垂眉无所谓一笑,仰面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却是不与我说话了。 我有些语塞,不知他是不是怀疑起我与白术联手投毒的事情,他饮完酒后只是瞧着我手里,我叹了一口气,也仰面饮尽了。 各席爆发出一阵喝彩叫好声,我从未喝过这女儿红的喜酒,甫一入喉只觉热辣难忍,眼泪都要激荡出來,陆景候将我犹在微颤的身子轻轻一扶,身边立即有丫鬟过來将我搀着了。 他扬声道:“将少夫人送到新房,一切就简而行罢!” 白术正欲将母亲扶回席间,听了他这话霍地便道:“我妹妹此生也不过只有这一次婚事,为何要从简來委屈她!” 陆景候眉头一挑就要回眸去看她,我额心跳个不停,伸手便抱住了他欲回身的腰,低声道:“你若现在有时间,便亲自送我回去罢!” 他身形一顿,我低低叹了气道:“我想你了!” 之后自不必说,他未管白术在身后破口大骂,竟是当着众人的面将我横打抱起,挺身出得门去了。 我与他的新房走完了这条回廊便到,与上厅隔得很近,有两名侍婢在前面急步走了去开门,一直打点着的喜婆在后头低低笑了一声,道了声恭喜少爷,又说道:“民间有俗,待会要让少夫人吃饺子!” 我张了嘴欲说还不饿,却是陆景候斜了斜唇:“你下去准备,另外,我成亲之事不可传回陆家!” 直到许多年后,我回忆起那时的情形,还依旧觉得,他一身朱色广袖长袍与天边暮色斜阳映出來的彤云融在了一起,那双长久蛰伏寒冰的眉眼里竟是无端融融地漾出了无尽春水,几近要将我湮灭。 我还记得,他那时吻了我。 燃起的红烛与香炉冉冉而起的紫烟升腾吐息,衣带褪去,我相爱极久的人终于再不会与我分开了。 白术第二日与我说,投毒未成,我是有责任的。 我不知如何开口,讷讷看着镜子里眉眼含春的自己,总觉得怎样看都不像了。 “过会便要回京,你是打算跟定他了么!” 我默然想了半晌,抬眼看她道:“都成礼了,除了他,我也跟不了旁人了!” “你不过依旧是心念未定,还拿成礼不成礼这件事來推脱!”她从镜子里与我对望着:“不过昨日事情失败了,我也不好再下手,既是你还是放不下,先前的都不过是在与我戏言,那便算了罢。 她转身要走,我觉得她神色有股子决绝之意,猛地回身去拉住她道:“昨日我并不知情,母亲与你缘何被陆景候请到了上厅之中,后來我见你并沒有反对,我便以为……” “我当时只是在想如何给他投毒,毕竟这样好的机会是不多的!”白术低头俯视我,眸光里全是冰冷:“不过陆景候既然不是反贼,与朝廷平叛我也不好对他如何了,苏苏,你安心做你的夫人,我与母亲去淮军找我肚子里孩子的父亲!” “白师父也会回京的,姐姐不若与我们一齐走,路上也有个照应!”我顿了顿:“我知道他是杀父仇人,可我还是狠不下心,姐姐,就算你恨他,我也不后悔嫁他了,只求你不要怨我,你觉得我可耻也好可恨也罢,我也终于是给阿留找了依靠了!” 她静静站了一会,似乎是拿我的话沒有办法了,捏了眉心叹气道:“你是我妹妹,事到如今我也只有希望你更幸福,既是你无意再起杀戮,我也不再提这事了!” 我喜极一笑,正要谢她时门外跑來了一人,口里嚷嚷道:“少夫人,陛下派了京官來下旨,少爷请您与白姨母出去接旨哩!” 白术听不惯他江南话,将我拉了起來往外走,还道:“阿留小公子在哪,也寻他过來!” “小少爷在少爷书房写字,今日少爷起了大早与他去说话,小少爷很是高兴哩!”他一面疾步走着与我们带路,一面不时回身与我们道:“少夫人快些,那传旨的大人似乎有些急!” 毕竟是女帝派來的,怠慢了也不好,白术知道我想法,拉起我便道:“走快些!” 待见到了所谓的传圣旨的京官大人,我额间的一滴冷汗才湿答答地流下來。 他站在一派已是跪伏的众人之间负手挺身,眉目萧索,遥遥地望了我來:“苏苏,你近來可好!” 我讷讷无言,白术抓住了我手往前走了几步,作了礼道:“淮大人有所不知,我苏苏妹妹,一时成了陆家的少夫人,日后还望淮大人以名分相称方才不负过往情分!” 我站在淮宁臣六步远的地方,生生见了他的面色从白成了惨白,一双朱唇更是抿得惨淡无血色。 腰间被一只手环上,陆景候从我身后低语道:“今日我起得早便未叫醒你,当时只想着阿留了,你可莫要怪我!” 淮宁臣也是习过武的,耳力自然非同一般,他默然了一会更是惨无人色,轻声开了口,只是这一开口,就再也未看过我一眼正脸:“传圣上口谕,陆军李军收归淮军,并作一路回京受封,另因乐易郡主德行有失不堪得此名号,又念御前女官苏木雪出身本自定国公府,且于战有功,封之长平郡主,陆景候依旧承郡马一职,待回京正式封赏!” 他一气说完,因着只是女帝口谕,沒个黄帛圣旨当作见证,淮宁臣也未多逗留,临走时看了陆景候道:“望陆兄好好待他们!” 他如今都是称他为陆兄了,口中的他们,也自然指的是阿留与……与谁。 我自欺欺人地想,许是旁人罢,总归不会是我了。 他与我度过的一段时光太短,短至而今除却阿留,也找不出其他的回忆來。 一干人被小葛打发到军营里去了,陆景候托付白术替我收整行装,自己去了书房接阿留,白术望着他背影茫茫然看了一阵,直到他身形隐在了这府邸的树影之间,她缓缓张了嘴道:“果真是有缘分么,阿留从來不喜生人,昨日被陆景候抱着也竟是不吵不闹的模样!” 我与她并肩站了一会,叹了气道:“咱们去给母亲收拾一下东西,过会就该走了!” 白术与我缓步走着,至半路时她又出言道:“将母亲安置在我若仙斋吧!”我诧异抬眼去看她,她面容似悲似喜,如出岫之云渐渐隐去了神色:“我与母亲十多年未见了,让我与她多待些时日,你先在陆府好好学习如何相夫教子,等我孩子要出世的时候再送母亲过去!” 我点点头,轻声与她笑了笑:“都依你!” 那时秋意正好,高阳晴空,我守着失而复得的亲人,仿似满怀欣喜得有一个轮回那样长。 回了上京便是入陆宅,我虽又多了一个郡主的身份,也未受多大影响,陆景候依旧被人唤作公子少爷,不过我的称呼便从以前的苏姑娘苏大人换作了少夫人了。 偶尔会有京城里土生土长新來进府的丫鬟将我唤作夫人,又立即被江南的旧人纠正过來,我自然理应成了唯一的少夫人。 陆景候深居简出,似乎忘了他还要造反一事,成日只是教阿留习字題诗,或是带我出去街头巷尾四处走动,并未与从前的部下有过多的來往。 自我那时回京进宫一次后,女帝便收了我出入宫门的牌子,教我住在陆府里,淑玉宫也另外安排其他宫人住了,王喜倒是落了一次泪,说我真真是长成了大人,成了相夫教子的郡主了。 我知他是在为我高兴,我也为我自己高兴着,等了陆景候那样久,他终于是与我在一起再不会分开了。 只是有时候在独处之时,我总会觉得,陆景候对我有些平静,似乎正常,也似乎很不正常,这平静之下,或是隐藏了某些暗流,等着时机一到,便会汹涌而出澎湃击溃天下。 ------------ 第十章 未知平静(2) 在陆府的日子一天过着,入了深秋,天气也寒凉起來,到了一日清晨,我如以往一般浑浑噩噩地醒來,看了一眼床边,陆景候又是不见了人影。 我默默坐起來下床,外面有人进來低声问了我道:“少夫人,今日可用药!” “昨日并未有过,今日不必了!”我将红玉手里的湿毛巾往面上一罩:“翠璃呢?” 自从我请女帝打发她们出宫來了陆府,她们总是围在我身侧形影不离,此时未见了她,我倒有些不自在,红玉掩嘴笑了笑:“原以为姑姑今日也要喝药,翠璃巴巴儿地起自己的厨房里熬药去了呢?” 她们平日还是改不过口,照着以前的旧称,我也笑了一笑,垂眼去看镜子:“莫要让其他丫鬟闻到气味,你去让翠璃把今日的给倒了,小心着点!” 待她们走出门去,我缓缓坐下了闭眼靠在椅背上,白术给我的避子汤眼见着快要用完了,得赶紧着再去一趟若仙斋。 犹记得上月半我与她求这药时,她几乎是要将我骂得半死:“苏苏,你莫不是享福享傻了,天下人都是求子,唯独你还要避子汤,若是让陆景候知道了,岂不是要找起我这个做姐姐的麻烦!” 我听着她说话,一边给母亲梳头,抿嘴笑答道:“无事,他应该也是不想要,成日里并未见得有多亲近,许是他也怕带來个多余的祸害!” 况且还有阿留在,若是陆景候有了亲子,待阿留或许便不似现今这样亲厚了。 白术始终不愿:“苏苏,若是你也有了自己的孩子,以后与我的孩子一齐长大,岂不是人间快事!” “便等你的第二个孩子出世那时,我的孩子也就可以生了!”我在午后的一幕秋阳里对着她暖暖地笑:“姐姐,我极少有事相求,这次,就把我要的给我吧!”白术在我再三央求之下,只给了我极少剂量的,末了还与我道:“避子本就是与生息相悖,切记,不可多用!” 我走出若仙斋时回身看了母亲与白术,白渊离正好从书房里走出來,三人俱是对我遥遥望着笑意温柔,我在双眸湿透之前适时地回了身踏出了门槛,这才是我想要的合家之欢,纵使如今与陆景候在了一处住着,也终究沒有暖意。 我不知是不是我太会折腾,从前沒有陆景候时只想着能与他在一起就是人之幸事,可在抛却了过往种种的千帆过后,陆景候娶了我,我却不再如从前对他那样痴恋了。 他白日教阿留习武吟诗,晚上独自一人在书房对烛沉坐,我不知他是何心思,他也沒和我说起过。 似乎从回京后的一次女帝召见开始,他渐渐便对我疏远了很多。 虽然说话和平常的夫妻相比差别也并不大,却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他这样一來,我更确定了不生亲子的决心,若是以陆景候善变的心思,到了一日他又无缘无故与我分开,我只养一个阿留也勉强能应付过來。 我还在兀自想着,翠璃一身药味端着食盒进了屋來,红玉跟在后头,关了门朝我努努嘴道:“姑姑你看璃丫头,我叫她换身衣服说是有药味,她非说沒有,不愿意换呢?” 我心念一动,坐到桌边笑了笑:“翠璃是闻不着自己身上的药味,还是犯懒推脱呢?” 翠璃狠一跺脚:“姑姑就知笑话我,玉儿说我身上有药味,我可闻不到哪里有呢?” 我转脸问红玉:“我以往每次喝了药,是不是也有这股子味道!” 红玉一愣,随即点头道:“有一些,不过味道不大,合着胭脂香在一起,不凑近些也是闻不到的!” 我心里咯噔一声轻响,陆景候的商行也有是药铺的,他多少应该也知晓一些,若是被他闻到了,只怕会伤他的心。 我思及此又是笑了一声,沒意思,他伤我还伤得不够么,我竟还担心起他來。 红玉翠璃服侍我用了早膳,又问我今日有什么安排,我拿帕子将嘴擦了,笑了笑:“天天不就是一模一样地在过,有什么不同的么!” 红玉面色一僵,有些惶恐道:“姑姑不要怪我说错话,我也是……也是看着姑姑郁郁寡欢想着要为姑姑增些乐趣……” “无妨的!”我静静想了一会,开口道:“我有几日未见阿留了,他沒有嚷着说要见我么!” “小少爷成日都是学习,听小少爷的侍婢们说,每次在院子里吃过晚饭后就歇下了,郡马爷似乎让小少爷学了太多,受累得很!” 我听了红玉这般说,有些心疼阿留:“怪道这几日总不见他來,我也想去见见他的,可是怕打搅了他学习!” 红玉嘴快,我话音刚落她便接道:“姑姑,我与翠璃都心疼你,你自从那时与我们一别,再回京就像变了一个人,夏将军每次进宫也不再提起你,女帝更是封了我们淑玉宫,这份气您可以忍,只是您嫁了郡马爷,郡马爷就该宠着您,他这样日日让您伤心您也不说,宁愿自己一人受着么!” 我别开眼沒有说话,屋子里静得沒有了人息,我笑了笑站起身來拂袖道:“该怎样过便怎样过罢,世上那样多的人,又有哪个是真正过得顺心遂意的!” 红玉翠璃在前面带路,我袖着手慢慢走着,从我和陆景候住的主院里往阿留的院子里去要经过小花园,深秋已是百花凋尽,萧索不堪,长廊边上的小池塘也是枯叶遍浮,了无生机。 我平日里也不管陆府的家事,陆景候的人手也是一拨一拨地换着,总见不到熟人脸孔,我也索性不去记,只是这花园缺人休整,见得人心烦,我停步唤了红玉道:“你去上院找陆家的管事來,请花匠來把这些花树理一理,池子里的浮叶也都要统统捞起來或埋或烧才好!” 红玉哎了一声,举步便往上院那边去了,我让翠璃接着往前走,自己随处看着。 刚走完了长廊,迎面是一座假山,我与翠璃正要绕过去,却是听见了一阵细微的轻笑声,大院的丫鬟最是嘴碎,许是在私下议论些什么?我无心去听,正要拉翠璃走时,有一个声音轻笑了道:“谁不知道那位少夫人娶进门是位摆设,这样久了肚子也沒个动静,好在老太爷不在,不然少爷只怕日子就难过了!” 我脚步应声而住,收了神色站在原地继续听。 “你沒的胡说!”是另一个丫头吃吃地笑了:“老太爷年事已高,自老爷从前走了之后少爷就一直很受老太爷喜爱,你还说少爷会日子难过,只怕这少夫人一辈子生不出來,也沒人來管!” 我见翠璃的面色气得涨红,拉住她要绕过假山的身子摇了摇头,抬步择了另一条道走了。 路上我一直未说话,翠璃却是哭了起來,我有些好笑道:“又沒人笑话你,你倒是说说,有什么好哭的!” “姑姑,我为你委屈!”她抽抽搭搭抹着眼泪,嘴角往下拉着小声哭道:“换了从前,姑姑是御前三品女官,就算在朝中也沒人敢这样抹黑您,现如今您虽是有个郡主名分,可这样的小丫鬟也敢在背后议论您了,翠璃实在是忍不下气,方才就应该让我去教训她们的!” “人的嘴是管不住的,由得她们去说,又不能伤着我!”我将她袖里的帕子抽出來与她抹泪,拍了拍她的脸道:“也亏得是你在旁边我才有这样的雅量,若是我白术姐姐在旁边,只怕哭的人就是我了!” 人总是如此,遇弱则强,我沒有笑也沒有叹气,轻轻朝翠璃摇摇头示意她不可再哭了,远处走來一大一小两个人影,我敛起神色直身正对了他们看去,唤了声阿留。 小阿留喜着高呼了一声“苏苏娘亲!”随即抛下手中的剑就朝我扑來,我半弯下腰去接他,一把将他抱在了怀里眯眼笑道:“阿留又重了,再过些日子你娘亲就该抱不动你了!” 阿留的身子骨的确结实了不少,面色也是红润细腻,瞧着可人得很,他听了我这话在我怀里腻着声音道:“爹说了,男儿理应多学本事,我这些天整日勤学苦练就重一些,娘亲喜欢不喜欢!” 我以为他说的是自己生身父亲,却是陆景候在后头悠悠过了來,阿留扭头欢喜地教导:“爹,娘亲说我果真重了不少,是不是我又长高了!” 我怔了一怔,阿留已是如此依恋他,陆景候却是轻描淡写道:“你知道你重了不少,怎么还让你娘亲抱着,快些下來!” 阿留果真挣开了我的手臂,嘻嘻笑着跳下地來,我愣了半晌,陆景候在我面前开口道:“你今日怎么有时间过來这边看阿留!” 我想了想不知怎么说,是说其实我一直都有时间,还是问他明明今天早上便与我见过才走的,怎么现在好像两个极为客气的陌生人一般了。 阿留站在我与陆景候之间,仰着头看看我,又看看他,我心中无端觉得有些烦躁,正要转身离开,却是红玉快步走了过來与我和陆景候作礼道:“姑姑,我按您的吩咐去让管家请花匠,那管家却不答应,说郡主的话做不得准,得有郡马爷的意思才行!” 翠璃与红玉的脸色俱是气哼哼的,我轻声笑了笑:“这个是自然,我也忘了这茬,这是陆少爷的府邸,并不是郡主府!”我将红玉肩头拍了拍:“也罢,我向來也不管事,由他去!” ------------ 十一章 将军大婚(1) 陆景候看了我一眼:“是什么事!” “我见着花园里的花木都凋尽了,想让红玉找个人去修整!”我低腰将阿留的手牵了握住,垂眼笑了笑:“无事,反正我出來的少也见不到,况且也轮不到我做主!” 陆景候神色未动,自顾自嗯了一声,低头朝阿留道:“现在晨练结束了,你去用早膳!” “那爹呢?”阿留问完又想了想,转头來问我:“苏苏吃了早点沒有!” 陆景候眉头一凝:“平日你就这样叫娘亲的!” 阿留一惊:“娘亲可有用过早点!” 红玉和翠璃在旁忍不住掩嘴轻笑了一声,我却是有些心酸,朝了陆景候冷冷道:“你不必对他这样要求,他叫惯了便让他叫,凶他做什么?” 陆景候想是不愿与我多说,只低头朝阿留看了一眼,阿留怯怯缩回被我握住的手,恭恭敬敬弯腰一拱手道:“娘亲,孩儿先去用早膳,过会儿还有功课要温习!” 我见着他小小身形分明累极还要装作无事人一般挺直腰板往前走,突然有些恼火道:“陆景候,阿留是我的孩子,我说怎样便怎样,这样小就给他如此多的束缚,你可有问过他愿意不愿意!” “你日日都不曾关心他,到了现在又心疼起來了!”陆景候竟是转身不看我:“生为男儿便要心性坚忍,我不过是让他守礼自持,如此将他累着了!” “我不关心,我不过是忍着沒有见他便是不关心了!”我让红玉将阿留抱过來自己接在怀里:“我这就带他回淑玉宫去住,好过你整日里來管教他!” “淑玉宫,你还有单子与我來说淑玉宫!”他冷笑了來反问我:“女帝那日当着我的面将之赐给了淮宁臣,你说说,淮宁臣这是安的什么心,你是我的人了,他难道还想着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不成!” “赐给淮宁臣!”我瞪大眼不可置信去看他:“你说什么疯话,那是我的旧殿,陛下怎么可能赐给他!” “淮宁臣推掉所有的赏赐只为了你一座寝殿,当真是痴情得很!”他唇角划出一丝冷笑,眼神中透出许多嫌恶之色來:“女帝竟也答允了她,不知安的是什么心,你方才说要回淑玉宫,莫不成还想见一见淮宁臣,问他为何寻尽上京所有未出嫁的闺阁女子,只为找出一个与你眉眼有一二分相似的人!” 他一席话说得我沒有反抗的余地,只得定定看着他道:“所以你在怪我!” 他别开眼冷冷道:“你过去与他有些什么我并不知晓,我如今也沒兴趣知道,只是你千方百计不愿要孩子,当真以为我是半点不知!” 我如遭雷击愣怔在原地,张了张嘴要说话却是被他打断道:“你既然给不了我陆景候自己的孩子,如今阿留在,我自然要将他当成最好的继承者去培养!” 他从我怀中沉脸将阿留抱走,我愣着任由他将我推开,站在原地竟连半分看他的力气都沒有了。 陆景候的脚步沉稳有力,一下一下,像踩在了我心尖上最受不住苦痛的地方,红玉翠璃从身后一把扶了我道,有一人转过來看了我的脸惊呼道:“姑姑,你脸色怪吓人的,可是有哪里不舒服!” 我分不清是红玉还是翠璃,双目闭了再睁睁了再闭也是雾茫茫的一片,瞧不出东西來,陆景候的那些话字字句句让我椎心泣血,我死命地攥着手道:“他竟是……怀疑我与淮宁臣有染不成!” 我吐出了一口淤积已久的浊气,直起身缓缓道:“他混账!” 红玉有些慌,将我的后背顺着道:“姑姑不要气坏了自己,郡马爷或许是误会您……” “误会!”我长笑了一声:“他如此聪明的一个人会误会了我,他觉得我与淮宁臣有些什么?那我必定是有些什么?我迟迟沒有孩子,自然也是因为淮宁臣的缘故了!” 翠璃带着苦意与红玉小声道:“快将姑姑扶回去,请白夫人过來与姑姑看看!” 我狠狠挣开了她们,又挥手一笑:“我又沒病,为何让姐姐來与我看病,倒是那些避子汤,翠璃,你与红玉一起去若仙斋,再多要些回來,若是如今我有了孩子,只怕是要被他当作孽种了!” 这笑里不自觉渗出了泪,扎得眼窝都是斑斑的恨意,陆景候他不信我,就因为我以前的寝殿被女帝赐给了淮宁臣他便觉得我与淮宁臣有些什么了,能有些什么?淮宁臣身家清白世代为官,他要什么女帝能不给他么。 快至正午的天忽而阴沉了许多,红玉忙将我扶到长廊下站着,轻声道:“姑姑,咱们回去吧!明日再看看望小少爷可好!” 翠璃接口道:“正是天气转凉,姑姑身子又畏寒,咱们回去添件衣裳罢!” 我沒做声,任她们扶着送我往前走,回去还是要路过那一处花园,依旧是残败之景,我靠着廊柱边坐下了,顺着身侧的这片池塘望过去,朱红色的正是陆宅的大门。 红玉见我不说话,她也不敢说话,只让翠璃回去屋里拿件衣裳出來与我披着,我朝那门怔怔看了半晌,却是我眼花,瞧得那门被推开有个黑衣家仆模样的人跟着守门的小厮走了进來。 我见那家仆面生,还以为是我错看了,却是红玉哎了一声道:“那不是夏将军身边的车夫吗?时常还跟着夏将军进宫的!” 我看了那人还是想不起來,只茫茫然问道:“夏将军,他的马车夫來这里做什么?” 那引他进來的小厮眼尖,隔着池塘望见了我,面色一喜便朝我这边跑了过來,作了一揖道:“少夫人,夏将军府上有人送帖子过來,正巧您在,小的便交给您手上了!” 那车夫随即又被小厮送了出去,我将帖子给了红玉,别过眼道:“你去交给陆景候!” 红玉迟疑了道:“姑姑,既是夏将军的拜帖,恐怕并不是找郡马爷的……” 我顿了顿,伸手将那帖子打开看了,入目两个大字正是用朱砂所写,映到眼帘中燃燃地灼烧着,刺出几分泪意來。 是一封喜帖。 夏力他,要成亲了。 新娘子是孙尚书家的独女,虽是掌上明珠一般地养大,却也是知书达理贤淑可人,与夏力正是一对良配。 我垂着眼看着喜帖之上的“蒙圣上亲赐此婚”,心里冷笑了一声,女帝当真是在哪里都能平空地进去插一手,不过或许也是夏力看上了孙小姐,这才去请女帝赐婚也说不准。 我将喜帖放到了红玉手里,起身往自己院里走了,回首见红玉不知所措站在原地,朝她笑了道:“拿这个给郡马爷过目,听他的安排!” 既然陆景候如此防备我,夏力更是在淮宁臣之前与我认识了,现下他邀我过去观礼赴宴,我倒要看看陆景候怎么说。 夏力的大婚在寒露那日,正是六日之后,以他的身份和女帝重视他的程度定会宴请群臣百官,正好有机会让阿留见见他的小舅舅了。 连着几天都是天气不好,虽未下雨,却是阴沉得不行,到了寒露,却是违了过往几年的惯例,出了红彤彤的太阳。 我与陆景候下马车步行至夏力府门前时,正听得众宾客都在夸今日的好天气,我遥遥忆及我仓促成亲的那日,似乎是晴天还是雨天來着,却是脑内隐隐作痛,想不起來了。 阿留交给了红玉抱着跟在我们身后,从前与我有些认得的官员与我打了招呼,却是见了阿留那张小脸蛋后面面相觑怔了怔道:“苏大人好福气,年纪轻轻……” 陆景候的面色渐渐沉了下來,我不明所以,正要回话却被陆景候拉着往前走了。 再走几步便是夏力府门前的台阶,办差的人铺了极远的红布來迎宾客,我与陆景候刚踏上那层喜布之时,我隔了层层的人群遥遥看去,夏力玉冠红袍地长身站着,竟生出几分官家贵胄的气度來。 从前只一直觉得他是气势豁达的将军,到了今日喜上眉梢之时,他又变作了这样一副气宇轩昂的玉面书生的模样,着实让人值得开心。 不知姐姐见到他这样子会如何想,却是沒有收到夏力的请柬,想來她身怀六甲也不愿意來。 陆景候在我身边冷冷道:“可看够了!” 我收回神不动声色一笑:“如何!” “看够了便走!”他瞥了我一眼自己上前:“别挡着人!” 我跟着他便一直走到了夏力的面前。 他未开口,却是陆景候微微一笑了对他拱手道:“恭喜夏将军大婚,得此良配真让人艳羡得紧!” 夏力一愣,也是回礼道:“郡马爷说笑,您与郡主……天作之合,也是让人……” “你这……”我愣愣盯紧了他的腰开口道:“你……” 我“你”了许多次,却是依旧说不出后面的话來,陆景候也是看去,沉默半晌后忽又一笑道:“夏将军的这条穗子熟悉得紧,像是出自拙荆从前的手法!” 我知道,陆景候又在恼我了。 那时我分明是将他丢在了忠烈祠的那片草丛里,因着陆景候夜里來将它还给我后我心生烦躁,便一气之下将它扔了的,却为何…… 被夏力寻到还佩在了他一身喜袍的腰间。 ------------ 十二章 将军大婚(2) 陆景候一直定定地看着,转眼又朝我似笑非笑了嗤了一声,我回神了有些恼火,瞪了他低声道:“天底下那么多穗子,莫非都是我做出來的不成!” 他抿起嘴來回眸朝夏力虚意一笑:“夏将军今日大喜,在下便携妻进去,不耽误您迎宾客了!” 夏力将自己腰间那条刺目红灼灼的穗子有意无意一抚,也是朝陆景候笑道:“郡马爷快请进,不才自当奉您为座上宾!” 陆景候临迈步时,却突然回过身來越了我去,双臂一展将阿留抱在了怀里,又一手牵了我昂首进去了。 夏力的面色不太好,陆景候的面色更不好。 走了几步后,我听见陆景候冷冷说了一句话,我本是沒有听清,也沒打算再听,陆景候有些愠怒地看向我道:“如今我说话你都浑不在意了!” “嗯!”我转面去看他,看着他脸色心里不由得有些发怵,别过眼轻声问了道:“你方才说什么?” “我说!”他低低咬牙道:“你记好了,回去也与我做一条穗子,要比夏力那条更别致更精细!” 我愣了一愣,阿留竟是伏在陆景候的肩上哈哈笑了起來:“爹,你生气的模样好生有趣,娘亲的本事不小,看把您气得都成了这样……” 陆景候朝他斜睨一眼,阿留立马闭了口朝我努嘴道:“娘亲,阿留要抱抱!” 我叹了口气,准备伸手将他接过來,陆景候却转了个身将他按住道:“你这样重的人了,也不心疼你娘亲!” 阿留嗯嗯称是,明明的孩童样子却精灵古怪得很,红玉在我身后笑了道:“小少爷可不是会招人疼,往后定是个迷倒上京所有官家小姐的翩翩公子呢?” “官家小姐也不定就好!”我轻声道:“阿留这性子也不知随谁,倒是有几分……” 陆景候突然握拳咳了一声,我朝他古怪看去,视线越过他身侧见到了远处定着身形遥遥望过來的那人,整个人却是愣在了那里,脑子一热,方才沒说完的话顺口便念了出來道:“岂不是有几分,淮宁臣的做派……” 阿留已是探出半截身子张开手喜着高喊了声:“小舅舅!” 孩童的声音本是比旁的更吸引注意一些,他这样一喊,众人皆是纷纷望來,淮宁臣却是像惊弓之鸟一般蓦地回过头去,快步作势要走开的样子。 这样明显的举动,阿留显然是有些不理解,只扯着喉咙又喊道:“小舅舅,我是阿留,你不认得我了么!” 我觑向陆景候的面色,他竟是带了些许的笑意低头问了阿留道:“你小舅舅是谁!” 阿留顿了一顿,声气低了些道:“小舅舅就是小舅舅,爹,我好想他,我想和他说话!” 淮宁臣已是快走出这一座正院,我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扬声高喊了道:“淮大人,请留步!” 夏力也是走了进來,似乎与众人一齐在等着我说出下一句话。 正午白花花的太阳照得我口干舌燥,我有些无力地往陆景候的身边靠了一些,清了嗓子道:“淮大人……稚子有些话想与您一叙,还请您……” “沒的麻烦!”淮宁臣在沉默多时后微微笑了转过身來,那一袭的锦袍衬得他面如冠玉,看得我些微有些失神,他在那一众平庸之色里头那样显眼地存在着,与我似是初见一般有些拘谨地恭谦一笑道:“苏大人说话客气,在下……这便与阿留來说话!” 阿留高兴得瞬时笑出声來,将陆景候的袍袖摇了几摇,陆景候未动,我垂眼将阿留接过來让他自己站在了地上走过去,淮宁臣刚迈步了几步,阿留已是飞身欢呼着扑进了他怀里。 淮宁臣抿嘴笑着将他抱起來时,往我这边感激地看了一眼,陆景候将我拉到了他怀中哼了一声就要走,我连忙交待红玉道:“你去跟着小少爷,过会等他玩够了就接他过來,或是先回府去!” 红玉哎地应了一声,转身便往淮宁臣的方向去了,我被陆景候拉着往前走还不忘回眸去看阿留,却是瞥见了远处的夏力,他脸上如悲似喜,与我点点头礼貌一笑,随即转身跨出府门去迎客了。 陆景候不语走在我身侧,我却有些惶惶地不安,想要刻意与他走远些,他却狠狠一把拉过我來:“在我一步远的范围之内,否则我此时便不顾你的面子现下回府去!” 我低眉忍了一口气,顺着他的手贴他身子走着,正入了上厅,府门处一声轰隆的鞭炮声响了起來,一时宾客贺礼之声唢呐吹奏之声交相响着,震得我头皮有些发麻。 厅内正中一张八仙椅是为女帝留着的,待新娘进了來,女帝再从宫门处起驾过來受一对新人礼拜,皇家尊严还是有些。 其余安排了八张坐席供女方亲眷与朝中贵臣來入席,我与陆景候被接到了上席处坐着,刚一坐下,一声尖厉的宦臣声音响彻厅内:“圣上亲临,列位迎驾!” 众人皆是俯拜下去,席间有低低的交谈声道:“陛下竟比新人先到,足以可见对夏将军及将军夫人有多重视!” 我敛目听着,左耳进右耳出,却有一人哎了道:“你不知,先前夏将军求娶的可不是这位孙小姐!” 那一伙人都是嘘了声道:“都知道是什么主,你就别嚼这起舌根,当心到头來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我觉着身边的陆景候有意无意朝我无声看了來,屏气闭目咬了咬牙,汗透重衣。 陆景候如今本就对我疑心大,他们倒还把从前的那些当作闲谈茶话一般來说,若不是现下不能抬头去寻人,只怕我早就撕烂了他们的嘴。 一袭明黄色的龙袍衣角从眼前掠过,她走得快且稳,语含喜意了扬声道:“众爱卿平身,今日是朕许多年來终于能值得高兴的日子,各位当与朕一齐畅饮,不醉不归!” 所有宾客听令而起,纷纷应和道:“陛下所言极是,自当不醉不归,与陛下及将军献礼以贺!” 女帝心满意足地扫视了众人,我面不改色地任由她一遍一遍地扫过我又扫回來,直至她以手握拳轻咳了一声道:“既是一双新人还未到,朕且先扫扫兴,与各位爱卿先叙会话!” 我放在双膝上的手不由自主一抖,女帝的声音随即便响了起來:“长平郡主,朕有多日未见你了,你可一切都安好!” 我手又是一抖,额角突突狂跳了几下,慌忙作势要站起身來回话,女帝却是将手往上一竖,她身旁的宫侍笑眯眯道:“郡主不必紧张,且坐着回话便好,陛下说了,今日是应当普天同庆的日子,大家都要欢喜些才好!” 话音极是熟悉能够安慰人,我怔了怔抬眼去看说话的他,正是王喜,我见他满脸欣慰地朝我笑着,像极一位长兄对幼妹的爱护宽宥,眸间忽而有些湿意,只得慌忙垂下脸來。 女帝轻笑了声:“郡主这是怎的,莫不是今日见着朕的夏将军终能与美眷共结了连理,太过开心以致话都哽咽了!” 我缓了一口气,慢慢回道:“有劳陛下挂心,只因臣女新近有了良人,日日相陪不得出府,故而也未能有时间去拜见陛下,往陛下恕臣女怠慢之过!” “哦!”女帝眸光闪过,面上似笑非笑道:“朕也的确听闻长平你与郡马爷琴瑟相合极是浓情蜜意,只是……” 我的心跳得愈发急,众人探究的视线似针芒似刀刃,无一不是向我迎面刺來,女帝在厅内一片寂静里随意笑着开了口:“只是你还有一个年岁不大不小的孩子在郡马府里养着,怕是有些不太好罢!” 我周身寒得让我要发颤起來,牙关紧咬着也依旧不住地打着冷战,我不过是觉得心寒,女帝当众让我如此难堪,可我并未做错过什么事,她为何要在这许多人面前将我私下的事情尽数说与众人面前來做闲话谈。 厅内越來越静,女帝逼问我的视线也越來越凌厉,我急着几乎要遁地了,陆景候却是不卑不亢地在所有人视线里悠悠站起身來:“方才陛下在问长平话,臣也不好鲁莽插言,现下长平似乎面色有些不适,还请陛下有何话尽管都來问臣罢!” 女帝又是似笑非笑地轻哼了一声,正是她要开口之时,厅外蓦地传來一声高呼道:“新人到------” 陆景候与女帝对视着坐了下來,神色间一派的狠厉决绝让我几乎以为女帝不是女帝,只是他一个手下败将而已。 我竟不知陆景候敢如此与她正面交锋了,本以为女帝的面色定是会难看无疑,却是在我微微抬起眼去观她脸色时,她微微笑着转开了脸,昂首看向了厅外正以一根红绸连着缓步走进來的一双新人。 夏力腰上仍然还系着那条璎珞穗子,他新婚妻身材娇小,与他站在一起倒也不显违和,我定定地朝他们看着,不自觉叹出气來:“这样的喜袍穿着,怎样都美!” 陆景候忽而垂下眼去沉默良久,又吐出來一口气,也不看我,只低低道:“你那日,比他们更美,你不知,我看到那时所有的人,在你甫一走进來时,都看得呆住了!” ------------ 十三章 爱欲成仇(1) 他对我冷了这样久,终于是在这一片朱色彤云的喜宴里,对我有了几分温存。 我鼻子有些酸,勉强嗯了一声当作回应,偏过头去咳了一声掩饰道:“阿留人呢?怎么还沒说完话!” 他眉峰一动,也是移开眼去寻阿留,我与他一齐看向门外之时,淮宁臣满面笑意地双臂抱着阿留从侧门走了进來,红玉正跟在后面似乎在回淮宁臣问她的话。 我稍稍起身朝红玉招了手,红玉啊着笑了对淮宁臣指向我道:“淮大人您看,我家郡主就在那头呢?您正巧可以与郡主郡马坐一席,正好儿也能和小少爷再说说话!” 他们离得有些远,红玉的话也是轻轻低低地恰好能传进我耳中,却不知淮宁臣低低说了句什么?阿留一把便抱紧了他的脖子,似乎不愿來我这边了。 红玉为难地看了我一眼,淮宁臣作势要将阿留给红玉送來,却是阿留用力一挣,一手便打上了红玉的面颊,所幸是红玉往后急退了一步,才免了阿留无意给的一巴掌。 我霍地站起身來,准备去阿留那边听他到底想做什么?陆景候却垂眉端了一盏茶水轻轻抿了一口,悠悠道:“急什么?你先坐着,看阿留的用意便是!” 我低头有些恼火地朝他看道:“阿留被你教得果然好,居然开始动手打起人來,小小年纪便乱发脾气,若是长此以往,还如何做个有德行之人!” 陆景候慢条斯理地拿起茶盏盖子,将茶面上的碎叶往边上掀了掀,挑眉道:“你连这个也要怪作是我沒有教好他!” 我无意再与他多说,只想快些去把阿留抱过來。 其实我心里清楚,我不过是怕,不过是怕阿留见到淮宁臣会弃我而选他,我怕他不要我了,我往后便沒指望了。 陆景候伸手将我不疾不徐缓缓一拉,表面上未用力气,我整个人却像被钉子钉住脚一般再挪不开腿,我朝他怒目看去,他摇了头道:“说了不用急,你且等着!” 我被他轻轻用力按下了坐在椅上,淮宁臣也是面上有些忧色地朝我微微侧首看了來,陆景候直起身看过去,张了嘴声音不大不小却是沉稳有力道:“阿留!” 如鹤唳清亮不已的嗓音响起,阿留果然身子顿住,乖巧地回头看了來,陆景候双眉一凝淡淡道:“为父与你说过,出门在外,要放尊重些,回來!” 淮宁臣面色有些僵,却是任由与方才判若两人的阿留垂首乖乖跳下地慢腾腾走了过來,红玉显是松了一口气,连忙跟了阿留后头也是步步挨着走了过來。 我原以为淮宁臣也会跟在后边,來与我们同桌而食,他却在原地定定看过來半晌,缓缓转身又走向了对面一桌,正是觥筹交错衣香鬓影,我隔了重重的人影看去,竟是寻不见他了。 阿留走到陆景候跟前,甜甜笑道:“爹,您抱我罢!” 陆景候沒做声,手却已是伸向了他,我将陆景候的双手一挡,朝了阿留冷下脸來:“平日里也不见你这样骄纵,你与我认错,以后还动不动手打人了!” 阿留愣愣地瞪大了他那双黑眸子朝我眨巴了几下,陆景候在旁轻描淡写道:“他本是无意,况一个小孩子,懂什么打人不打人!” 红玉也在帮腔道:“是了姑姑,方才小少爷也不是有心,他也是有些急才……” “那便说说,为何会急!”我将阿留的脸扶正了看向我:“你与我好好说话,你方才为何不肯过來!” 阿留撅起嘴不大情愿说,只道:“娘亲,我小舅舅可不对我这样凶!” 小小年纪,倒挺会比较人。 我沉下脸肃然道:“你不听话,我自然对你凶,你若是以后再胡闹打人,我管你觉得我凶不凶,立时便将你丢了作数!” “那我就去找我小舅舅!”阿留还以为我在吓唬他,极是满不在乎道:“况且我还有爹,你丢我,他也会把我找回來!” 他撇撇小嘴,末了又转面去看陆景候,加了句道:“爹,你说是不是!” 我沒觉得陆景候会帮腔,以他的性子面对这等俗话他才懒得去应,谁知他竟一本正经点了头道:“极是!” 红玉在我身后猛地一咳,我恼火得气呼呼看了他们父子俩半天,竟找不出一句话來冷嘲热讽言传身教了。 陆景候突然扬眉朝我看來,手顺势抚上了阿留的肩头极为欣慰地一拍,阿留竟与他一齐转面來看我,两人神色俱是挑衅地朝我一笑,又自得地回过头去。 红玉又是重重一咳,我回身瞪了她一眼:“身子不舒服便回府去,沒得让人看笑话!” 她连忙敛起面上的笑,与我掩袖道:“姑姑快坐好,新人要拜堂了!” 我朝厅内正中看去,夏力腰间的那根穗子晃晃荡荡刺目得很,我心神恍惚地看着,待得他们礼毕要入洞房之时,阿留在旁边将我袖子扯了一扯道:“哎娘亲,原來成亲还要拜三拜么,之前你和爹成亲的时候,我怎么只见拜了两拜!” 我这才回过神來,那时只是被高兴冲得昏了头,哪里还记得到底有几拜。 陆景候在旁边淡淡道:“阿留,你爹便是天地,哪里还需要拜!” 他这一番话立时激得我翻了个白眼,阿留却是满面崇敬地去看了他道:“爹,您真是好样的,您说过自古天地比神祇还大,您若为这天地,当真是太了不得!” 陆景候扬唇一笑,明显是被阿留这话说得轻飘飘沒了思绪,满面皆是春光,只顾着笑了。 红玉在后头咋舌道:“爷今日笑得倒是多,以往从未见过这样开心过的!” 我哼了一声转眼不去看他们,夏力正牵着那孙姓小姐从侧门往内堂走了,依稀记得这将军府是从前先帝尚为皇子的皇子府,赏给了夏力之后又是修缮了一段时间,极为精致堂皇,那时夏力与我初识时还总嚷着要带我來府里逛逛,却是转眼我嫁了陆景候,他也娶了孙小姐。 我心里却一点神伤都沒有,只有松了一大口气的快意与自在,和夏力面上几许欲言又止的惨淡愁容大相径庭。 当真是狼心狗肺。 陆景候又在饮茶,阿留嘟囔着为何不给他尝尝,陆景候回了句:“这茶只有天地才喝得,你若是想喝,几时习好武艺把我打到了再说罢!” 阿留噎住,从鼻子里喷出一团气來,想必是被唬住了。 新人出门之后满座更是热闹,宾客你一杯我一盏推來送去好不欢喜,我却是见到女帝别过脸去悄悄地交待了王喜一些事情,王喜恭顺着应下跟着夏力那对新人走了,我突然便有些心绪不宁。 女帝莫不是连床笫之私都要查个仔细來回禀她罢。 现下离夜色降临还早得很,时辰沒有选好,入洞房也早了些,我看着满桌的珍馐有些吃不下,百无聊赖玩着茶盏盖子。 揭起來,再盖下去,再揭,再盖,一盏茶被我弄得茶香四溢水波涟涟,陆景候在旁边偏头來看我:“怎的!” “不太有兴致!”我垂着眼低声道:“也不想吃东西,想回去休息了!” “宾客都还未散!”他抬眼看了不远处正襟危坐的女帝道:“不过你要是乏了,我便去禀了女帝也行!” “不好!”我想了想:“走在众人之前总归不好,且等一等罢!” 陆景候点点头,与阿留夹了一箸笋尖在碗里道:“你该是饿了,与爹一同吃一些,还要什么?与我说!” 阿留听话地自己拿过陆景候手中的木筷,安静地一点一点吃完了,末了朝我看了一眼,小嘴一张,竟说了句让我心惊肉跳的话:“娘亲,你今儿身上倒是沒了前阵子的药味,身子好些了么,可为何沒胃口吃饭了!” 陆景候眉峰一动朝我睨了一眼,我深吸口气一颤,失手打翻了面前的这盏茶。 红玉低呼了一声手忙脚乱地与抽帕子來擦,我应急起了身,朝了陆景候道:“我现下还是回去罢,衣裳湿了,总有些不自在!” “也好,免得着凉!”陆景候面色回复到进这将军府时的那会,阴冷怕人,他一面与阿留夹着菜一面不朝我们看着道:“红玉,你将郡主仔细照顾着,回去记着让郡主早些休息!” 他这话一说,我知晓他又是要在书房里过一夜了,红玉忙地应下,我低眉便转身走了。 正要侧门悄悄走时,先前出去的王喜也正低头走进來,差些与我撞着,我笑吟吟将他一扶,往边上让了让:“王喜哥,神神秘秘地干什么去了!” 他见到我神色有些异样,却是笑了道:“你这是要去哪里,筵席才刚开始呢?就急着回去了!” 我让红玉与他见礼:“从前多亏了你照顾红玉翠璃两个丫头,这份情我记着以后慢慢还,今日却是不能陪你多喝几杯酒,你看!”我将衣襟指与他道:“茶水泼湿了衣裳,留不住了!” 他道:“这有何难,你若是有心,将军府也有女眷,换了干净衣服也是一样,只要你嫌弃,我立时便去为你安排!” 王喜眼中一派期待地看着我,我思及也是许久未与他相聚,点头也便应下了。 回身正见陆景候看着我,只是我正与他视线对着,他却又偏头去看了别处。 ------------ 十四章 爱欲成仇(2) 王喜已是将我带了出去,寻了处厢房待着:“我时常跟着陛下到将军府上,认识的人也不少,你且等等,我去与你寻干净衣裳來!” 我应了声好,王喜转身便出去了。 我朝四周看了片刻,此处的室内摆设并不多,应是一般的待客厢房。 隔壁似乎也是和我这边一样静悄悄的,我把红玉拉了身边一齐坐下,发觉她手心里有些凉,问了她道:“怎么了?手冰成这样!” 她声音有些怯:“姑姑,我不知怎么的,心里总有些跳,王公公怎么还不回來!” 我顿了顿,正要起身去开门找王喜,却是门突地被人从外撞开了,我与红玉俱是骇得齐齐往后一躲,待看清來人,我心里竟不可抑制地突突狂跳起來。 那人面色坚毅目光如炬地走进來盯着我道:“苏苏,我今日是來问你最后一句话的!” 我一时有些不懂他所为何事,只觉得有些心惊肉跳的,他高大的身形堵住门口处,我不得已值得无奈笑道:“夏将军的话我实是不懂……” 我一面说着一面微微侧首示意红玉出去,红玉有些怕得抖起來,我将她肩膀扶住了道:“我这丫头身子有些不适,将军不若让她先回去罢,您有什么话,当着外人说也不大合适!” 夏力定了半晌,终于让出了一条缝來,红玉见机便跑了出去,她这一慌,我心里更是油沸一般滚滚动个不已,声音都是颤了道:“夏将军您……” 我话音未落,他却是发了狂一般大步跨了过來将我揽在他胸前道:“苏苏,他们都说你自从嫁了陆景候之后就再沒快乐过,我不想让你这样,我之所以会答应陛下成亲,都不过是为了能见你一面!” 他悲声切切字字似泣血,我此时却是半点感动都无,只在想如何才能脱身。 我不知这个是王喜受了女帝的意思有意來安排的,还是夏力误打误撞听见我的声音闯了进來,只是于情于理來说,一个新婚的男人与一个已为**的女子共处一室相拥而立,无论怎么说都不会让人觉得清白。 外头隐隐传來十分急的脚步声,我惊出一身冷汗只想推开夏力,可夏力不愿意放开,将我抱得更紧了些道:“苏苏,不如我带你走吧!我将你带到……” “夏将军好大的本事!”门被人霍地踢开,陆景候长身立于门外厉声朝我们喝道:“苏苏,你还不过來!” 我咬牙去推夏力却是纹丝不动,陆景候的那双眸子像淬了毒愈发冷冽,我头晕目眩冷汗湿了半面后背,夏力却是缓缓低笑出声道:“陆景候,你既是沒有本事,为何还敢耽误苏苏的一辈子!” “一辈子!”陆景候冷冷一哼:“我就算耽误了她,也轮不到你一个娶了旁人的來说!” “我若不娶旁人如何能见到她!”夏力情绪有些激动,竟是将我放开了回身朝陆景候一番厉色道:“你陆景候日日将她困在你陆府,她连自己花园都不能吩咐人去修剪,你娶她都是害了她,只有我对她才是真心的!” “口出狂言!”陆景候面色冷得沒有人色,在他身后的红玉见夏力转过身去,急忙要越过夏力來护着我,却是夏力长臂一挡,來路去路俱被阻绝了。 陆景候启了薄唇一开一合缓缓道:“夏将军,我姑且是觉得你有些可怜,故而不愿声张來毁了你声誉,你若是将我妻子放了,我便饶过你这回,你若是还一味纠缠,我今日便要让你夏力与这将军府一夜之间声名狼藉!” “苏苏,你看!”夏力回过头來与我轻轻道:“他只想着他自己作为丈夫的尊严,也从未想过你,他让我声名狼藉,你也不会幸免,苏苏,你难道还沒有看清他么,从他以前起兵造反的那时起,眼里便只有江山权谋,你的位置,早被他抹得一干二净了!” 我静静地看着夏力,他眸中透出几分希冀,的确比陆景候一贯的眼神要真诚许多,可我…… 陆景候已是不愿再等,跨步便进得屋來,正是夜幕降临,他头顶罩下來一片阴影竟让他雪白面色莹光烁烁,夏力迎上去便是一拳,陆景候抽身避过,又将夏力的右拳握住反手一旋,立时便将夏力制住得不能动弹。 夏力直喘粗气,话里的怒意快要焚烧他面前死死瞪住的陆景候:“你不过是趁我旧伤未愈,我今日便仔仔细细告诉你,你不许带苏苏走!” 陆景候扬起下巴轻蔑一笑:“你也还记得你有旧伤,那你又记不记得,当初你成了谁的手下败将!” 我见到夏力的面色瞬时惨白,又听得陆景候低低斥道:“你以为光凭你,就可以留下她么,你们皇亲国戚,沒有一个好东西!” 我一身冷汗直冒,只得走到陆景候那边去轻声道:“也罢,夏将军许是喝醉了,今日女帝还在,不好节外生枝,我们这便回去罢!” 红玉已是被陆景候打发着将阿留送回府了,他倒也不急,只抬眸过來朝我看道:“你亲口对夏力说,让你以后不许纠缠于你!” 夏力双眼瞪住我,似乎若是我说出这话來便要吃了我一般,我垂眼叹了口气,缓缓道:“夏将军何苦,你我本就沒有什么情意可言,往后更是井水不犯河水了,我且用从前下官的身份,在此恭祝您与将军夫人和和美美早生贵子,与此刻起,将军以后就不用对我多挂心了!” 我见夏力双目的亮光渐灭,那眸子笼上來一阵水雾,快要撑不住就落下泪來,我生平便见不得人如此,只得将陆景候袖子慢慢一扯,轻声道:“快回去吧!” 陆景候又道:“夏将军想必是听明白了,以后若是再有今日这般事发生,莫怪陆某不念旧情!” 夏力仿似失去了意识,只是痴痴地不住摇头,陆景候将我手腕狠狠捏住,不由分说便将我拖出门去了。 上了陆府的马车,我才敢朝陆景候悄悄地瞥一眼。 他本來就尖巧的下巴紧绷着,薄唇死死抿成了一条线,我知道他这个样子是不许别人和他说话的,只好又默默将眼帘垂下了,闭眼靠回在车壁上。 良久,静谧得几乎不闻人声的车内响起他冷冷的声音:“你倒像个无事人,连一句话都懒得说了么!” 我诧异他竟肯主动与我说话,霍地抬眼看了他一眼,撞见他寒似冰山的脸又极快地低下头去,讷讷半晌,硬是憋出了一句话來:“我……我怕说多了你也不高兴……” “你还会顾我的心思,你若是怕我不高兴,方才还怎的肯与王喜出门去!”他向來说话是不快的,只是冷,沒有情绪,此刻却像是海水起了大潮一般要将六神无主的我吞沒,他逼近了來看我,从他那张薄唇里一字一句吐出道:“你明知,女帝总想着要将我激怒了來抓我的罪状,好将我连根拔起!” 我明知。 这世上的事情那样多,又岂是我件件都能知的。 “你从來就沒与我说过这些,自我回京那次入宫后,就再沒问过你与女帝之间的事情,我又如何得知!”我缓缓退开去,眼眸始终盯住他:“你的事情也向來不和我说,莫非我日日只是在夜里见你一两面便能知晓你的处境了么!” 他在车内的一片暗意里似乎咬了咬牙:“你怪我沒有陪你!” 我鼻尖莫明其妙地有点酸,掩饰性地咳了咳,沒有与他回话,他却头一次自顾自地在我沉默的时候接上了话道:“我也想多陪你,可你总在见我的时候便不开心,我也不想搅了你的兴致,况阿留正是年少用功之时,不可荒废了!” 我拖着鼻音嗯了一声,别过眼一时不知如何接他的话,他却是轻笑了一声,将手伸过來握住了我的手道:“苏苏,你无论如何也要知道,我陆景候,此生永远都只爱你一个的!” 我喉间一哽,差点便要扑到他肩头哭出來,却是车外传來车夫轻轻的一声:“少爷,少夫人,到了!” 他将我眼角一拭,在我手心捏了捏:“我们回家!” 车外月朗星稀,秋虫唧唧鸣鸣,我正要抬步踏到地面上时,他却陡地伸臂将我一把横打抱起,我被唬得低呼了一声,他却是一声清朗笑道:“娘子,为夫今日舍不得你劳累,权当做马來载你可好!” 我脸上腾得一热,低声嗔了他道:“平日里未见你这般上心,快将我放下來,我自己走!” “这是我们的地方,怕什么?”他此时纵意得很,脚步轻快地一路进了上院过了回廊,终于是到了内院,我想起阿留是先于我们回來的,想了想还是道:“不知阿留有否歇下了,我过去看看他!” 阿留的院子离得也不远,陆景候与我道:“我去看便是,你先洗漱歇着!” “我不累,去看了他便回來,你也一同去看!” 他作势又要來抱我,我笑着躲开道:“你现下是怎的了,只会寻我开心,快出门罢!” 他眯眼将我额发一拂,牵着我的手走了出去,却是刚走近阿留屋子的门楣处,里面隐隐传來人声。 我侧耳去听,立时手脚便有些发凉,那说话的不是红玉也不是翠璃,竟是阿留欢喜得紧的小舅舅。 ------------ 十五章 抄家被杀(1) 我听得淮宁臣在与阿留笑着说些他小时的趣事,阿留也是咯咯笑着极为开心的样子,我瞥眼朝身边的陆景候觑去,他面色自若,仿似阿留屋子里静悄悄,沒有正在说话的淮宁臣。 我心生疑惑,淮宁臣一向谨慎,怎可能夜里还不回府留在陆景候的府里陪着。 淮宁臣又是在里屋说了几句,我与陆景候在外面听着,都是静默无言,里面却突然有声不小的响动,我心中一紧,竟是阿留哭了道:“小舅舅,你今日便与我一同睡罢,我这样久未见你了,实在是舍不得让你回去!” 我方才的焦虑一扫而空,若是阿留让淮宁臣留下那还好说,只是我又看了一眼陆景候,稍霁的心绪又紧了不少,陆景候方才无半点神色的面容之上沉下去了不少,我犹豫着细细问了他道:“阿留是小孩子,不知道大人们之间的纠葛,他从前也的确喜欢他小舅舅,并不能怪他……” 陆景候转面淡淡朝我瞥了一眼,我适时住了嘴,自己也不知方才在急着解释什么?门应声而开,淮宁臣双目晶亮地站在门内看我们,身后还跟了阿留。 阿留的小拳头紧紧攥住淮宁臣的衣角不肯松,我将语气放低些与他道:“阿留,这样晚的时间了,你还不让小舅舅回家!” 阿留憋着嘴不看我,我见他低下去的小脸鼓鼓,垂着的眼睫有些莹光,想必是要哭了。 淮宁臣有些为难地朝我和陆景候一笑:“家父也有许多年沒有见到阿留了,不若让行舒将阿留带到府中住上一晚,明日再送到郡主郡马府上可好!” 我恍然忆起淮宁臣是有小字的,正是行舒二字,他往來一次未提,只是在官场上同人客套有求时才会卑谦地一拱手浅浅地笑着道:“在下行舒!” 陆景候声调冷冷神色未变,负了手道:“我从不知阿留的小舅舅竟是淮大人你,若是知晓,也早将阿留送到贵府上多住几日颐养性情了,只是淮大人方才那句话说的不该,既是淮老大人要见外孙,为何到今日才提起!” 不疾不徐的话缓缓说出,我的心却急遽地跳了起來,陆景候这话中的挑衅发难之意不是沒有,可淮宁臣竟也只是垂眉一笑:“行舒恳请郡马体恤阿留!” 陆景候挑眉朝淮宁臣看去:“淮大人不妨明说,你到底为何这般急切要带阿留走!” 淮宁臣抬了眼朝这边看來,却是沒了言语,陆景候冷冷一笑:“你与女帝暗中在算计着什么?我虽是不能完全了解,可凭我,也是能琢磨个**分的!” 我一时愣住了去看淮宁臣,他面上的神色瞬间僵住,失了血色的脸低下去朝阿留轻轻一笑:“好孩子,小舅舅今日不能带你走,以后得空,我再來可好!” “不必!”陆景候对阿留一挥袖,示意他回到床上去歇下:“明日的早课你可都准备好了!” 阿留怯怯朝我看來:“娘亲,你帮我求求爹罢,我是真的想同小舅舅呆一个晚上!”他不肯放开攥着淮宁臣衣角的右手,只伸出左手的一根手指头竖起了朝我们比划:“只一个晚上便好,娘亲,我只求一个晚上,好不好!” 我见他如此乖巧,只觉得心潮迭起再不能平复,转面去与陆景候道:“不若让阿留随淮大人去了,我们明日再接他回來!” 陆景候冷笑一声,看着淮宁臣的眼神似刀,在夜色里都快带起了杀意:“淮大人只念苏苏心肠软,便让阿留用这招,只是容陆某问一句,阿留今日去了你淮府,当真明日就能回來!” 淮宁臣往后退了一步将阿留抱在了怀中,目光突然变得坚毅起來:“我此番做,都是为了阿留,你既是知晓我的用意,何不让他跟了我去!” 我正要问这其中究竟是什么因什么果,却是手腕不提防被陆景候狠狠握住,我惊了朝他看去,竟是堪堪被他护在怀中之时,鬓边急掠过一支羽箭,铮铮作响地似鹰喙钉在了方才身边的廊柱上。 我还未來得及喘口气,鬓里的发簪应声而落,我见着自己的几缕发丝随秋时的夜风缓缓坠在了地上,瞪大了眼抬起面來看着一反常态的淮宁臣。 陆景候将我牢牢抱着不许我动弹,转面厉声朝了中庭喝道:“谁敢妄动!” 淮宁臣伸臂欲将我拉过去,却被陆景候横手一斩,他抱着阿留急急往后一退,朝了我扬声道:“苏苏,你莫要同陆景候站在一处,他今日总归是逃不脱,你快些过來!” 我茫茫然不知他说的是何意,却是从陆府的高高围墙之外,那一圈圈的火光与兵器被佩戴着因疾行奔走的动作带起的整齐划一的巨响由近及远地传來,我愕然愣在原地,隐约猜到了一知半解。 淮宁臣犹在那处让我过去,语气里的哀求显然将阿留都打动得啼哭不已,我怔怔看着越來越多的火把被官兵擎着将阿留的小院子包裹住,那为首的,是骑着高头大马连喜服都未换下的夏力。 而在夏力马后缓缓走过來对了我盈盈一拜的人,竟是日日将我贴身侍奉的红玉。 那样多面无表情麻木不仁的官兵腰佩长剑跟在夏力之后,步步紧逼着过來似乎立时要将我与陆景候斩于刀下。 我看着满面笑意的红玉喉间堵塞得说不出话來,阵阵的夜风拂着我的发,终于将沒有发簪的髻一并吹散了,瞬时青丝纷洒扬扬,像极了索命鬼一般的模样。 红玉朝我抿嘴掩袖一笑,同今日在夏力喜宴上的表情沒什么二样,我不愿再朝她看,别过眼问道:“我让你跟着阿留,却未防你与淮宁臣站作了一路去了,你既是在这里,怎么不见翠璃!” “姑姑说笑!”她笑声如银铃,在这浑然肃杀的气势中平添了几分媚色:“奴婢受陛下旨意多时,并不是今日才与淮大人做了同谋,您问翠璃那傻丫头在何处,她只道今日姑姑会有那巫山云雨之事,正为您准备明日一早的避子汤呢?” 我之前还总为避子汤对陆景候心怀愧疚,可至了此时我才万幸,自己并未有骨肉。 陆景候未有半分慌乱,将我反手抱了在我耳边低低道:“等过了这次,苏苏,你再安心为我生一个孩子罢!”他顿住轻笑了一声:“我一直都知你在担心什么?我便让你承诺于此,即便是有了再多,我也不会亏待阿留!” 我将眼缓缓闭住整个人都伏在他怀里,似乎有极久未与他这般温存过了,现在想來,他应是早就料到,一直在部署着如何避过女帝这一杀招。 女帝让淮宁臣与夏力联手來抄了这陆府,想必今日在筵席之上问我的那些话也是在试探,我心里凉了一阵,抬眉了去问面如玄铁的夏力道:“夏将军此行,是來拿人,还是直接斩首!” 他皱眉身子端直地坐在马上,正要开口却是内室的阿留放声哭起來:“我讨厌小舅舅,你带了这么多人要來杀我的娘亲和爹爹,我讨厌你!” 淮宁臣的声音有些涩,更多的是平静:“阿留,你的爹只有一个,正是被这陆景候所杀,男子汉自不可认贼作父,今日小舅舅为你一报家仇,你日后定会感激于我的!” 我转过身去看,阿留正要挣扎着跑向我们,哭得满面都是泪的小小孩子最是让人心中绵软溃不成军,我拿指尖擦了一把眼窝,扬声与阿留道:“将你悬在床前的短剑取來,娘亲与你细说道理!” 淮宁臣依旧抱着阿留不肯让他行动,我朝他冷冷道:“淮大人,阿留已是对你诸多不满,你若不想让他与你反目,且放了他!” 阿留趁着淮宁臣愣神的一刹蹬着腿落到了地上往房内跑去,不多时拿出了他那把短剑朝我掷來,陆景候眼疾手快接住了递与我,我将剑鞘一拨,扔在了夏力的马前。 “夏将军,这是你从前所赠之剑,当时的一字一句如盟誓之约我都还记得清楚,只是故人一朝成仇,以往尽都成空了!” 我将沒了剑鞘的短剑交到陆景候手上,扬唇轻笑了一声:“所幸还有这柄掺了许多虚言假意的剑,好让我们不至于败得太惨!” 夏力身后黑压压的官兵又多出了几排,连陆府的围墙之上都攀上了许多,我定睛看去,是密密麻麻的羽箭手,正将箭镞对准了陆景候与我。 夏力缓缓扬手道:“不可轻举妄动,本将军已求得陛下旨意,只诛陆景候一人,长平郡主要好好护着!” 陆景候挑眉与我道:“既是如此,苏苏,你便去与阿留一处,也安全些!” 我自然舍不得死,出卖陆家的红玉还在我眼前,我总归要在日后细细问清楚缘由再将她杀了解气,可眼下陆景候要让我离开他去寻另一处安全之所,我怎能为了这一缕薄命來背弃他。 陆景候在我额间一吻,叹了气道:“我未料想女帝会在夏力大喜之日发难來围了这陆府,事出突然,我并未有太多的准备,你且去一边待着,他们暂时伤不了我!” 陆景候从前的旧部都已被他打发走了,眼下这陆府的确只是一所再脆弱不过的家宅,比起这身强力壮的众多兵士,陆景候纵使功夫再高,也是双拳难敌四手了。 ------------ 十六章 抄家被杀(2) 一切都只是一瞬间的事情。 夏力似乎在照着我方才的举动有样学样,将腰间佩着的长剑霍地扬手抛向了淮宁臣,淮宁臣恰在我身后,得了剑不由分说便拔了剑鞘,挺身刺向陆景候來。 我不知他们对付陆景候到底是为了私心还是受了皇意,我只是悲怆地终于有些明了,淮宁臣并不是像他表面上那般清丽姣好,那一层如画的皮囊之下,到底装了些什么样的老谋深算的心思,我着实是看不明白。 阿留与我见到了淮宁臣的突然出手,俱是飞身扑过去要挡住这一剑,陆景候却将我往他身后一拉,自己持了那柄短剑迎了上去。 他与我恰是分开的那一个光景,我见着密集如春风中的柳絮一般的羽箭朝他空出的后背一片直射过去,我想,若是我伤了许能捱过今晚,若是他伤了,只怕我连半刻都活不了了。 我从未如此强烈地想要去护着一个人,向來的软弱与卑微,让我沉默寡言让我心性闭塞,可是当我伏在陆景候宽阔坚实且带着苏合沉香的后背上时,我所能想到的一句话,也不过是。 我终于,足以保护你了。 闭眼的前半段,我似乎听见夏力与淮宁臣齐齐喝了羽箭手停住,而那后半段,我痛得两眼发黑的当口意识到陆景候面色悲怆地唤了我的名字,只是我向來喜欢他清清冷冷的嗓音,却再是听不见了。 我梦见父亲背对着我站在海水边的沙砾地里,莹蓝的海水带着淡咸味的海风吹得我身上有些微的灼疼,我赤着脚跟在父亲身后深深浅浅地踩着沙坑,一排排尖嘴利喙的水鸟在海水边际处掠过,带起微妙的涟漪。 我嘻嘻笑着问父亲:“今日出海有沒有给我带好玩的东西,上次你带回來的桃木簪子我分给了丫鬟们,现在手头上可沒有什么有趣的东西了!” 父亲回身过來朝我温暖地笑,那笑里有宠溺有无奈,也有对我略微的担忧:“阿雪,你总是对人沒有缘由的好,你可有想过,若是你是好意给别人桃木簪,日后别人害你,也能用这桃木簪啊!” “我对别人好,别人怎么会害我!”我蹲下來抓起一把沙子扬了扬,朝父亲笑道:“爹你总是多心,丫鬟们从小就在岛上长大,哪里像岛外的人那样坏!” 父亲看着我沒奈何笑了笑,将我抱起來坐在海边最高的一块礁石上,向我指了天水尽头红彤彤的夕阳道:“那边就是西边,往那边一直走,便可以去溯州,那里是阿雪娘亲的家乡,也有爹最亲近的弟兄呢?” “那爹每次出海,都会和爹的好弟兄去见面吗?” “是啊!爹爹能娶到娘亲,都是多亏了那位陆伯伯!”父亲将我搂在他厚实的怀中,常年出海使得手上生出的老茧摩挲在我面上,却不觉得疼,他盯着微微漾动的海水出了神,兀自喃喃道:“阿雪,在你之前,其实还有一个姐姐的,若是她还在我身边,想必也和你一样冰雪可人!” 这个梦有些长,有些真实,我瞧着父亲坚毅的侧脸,感觉在这数十年之后再一次真切地触摸到了他,我只顾着看他的面容來回忆我多年來记忆里大块的缺失,他低声的话语已完全被我排除到天水之外。 他似乎又说起了陆伯伯,我不知这陆伯伯到底是谁,自我出生在这木雪岛起,我就从未离开过,沒有见过岛外的世人,也沒有见过父亲口中的这位旧友。 似乎在父亲的口中,溯州是个极美的地方,他在那里遇见了母亲,得到了他毕生的挚爱。 这恍然似梦,又恍然不是梦了,因我深切记得父亲从那次起便再也未带我去过海边看日落,母亲与父亲的话越來越少,我小时未曾发觉,到了现在冥冥中记起,终于清楚那时母亲厌倦了与自己不爱的人在一起无聊地过活。 可是父亲那样爱母亲,母亲既是嫁了他,又如何能厌倦,如何能在一些小事之前便立时翻脸与父亲大吵大闹,指责他忘友负恩,指责他不配承袭爷爷的木雪岛岛主之位。 我也终于记起,母亲在每每争吵之后独自垂泪之时,若是见了我,便总是会错叫我作竹儿。 竹儿,术儿。 想必姐姐的名字由來也正是母亲所赐,或是在送姐姐离岛时与她包裹里放了书信让收养她的恩人与她名竹。 白先生是医者,正好那味药便是白术,应是便这样叫了姐姐到如今。 我背上阵阵疼意渐强渐弱,晕乎乎地想起母亲如今的光景,不知她可有认出姐姐來,我与姐姐这样相似,她会否又将姐姐错认了我。 从前的旧事与如今的新景交叠,陆景候在我闭眼的那一瞬的神色又被我想了起來,他面上是从未有过那般焦灼之色的,眉峰与眼尾紧凝在一处,若不是我当时疼得半点力气也无,就算是两眼一抹黑,我也要去将他抚平了。 阿留的那声尖厉哭喊我到现在也还记得清楚,那小嗓音刺得我心缩紧一疼,疼到极致之后,便再是沒了知觉。 沒有了痛楚心寒,有的只是无边无尽似木雪岛周围涨潮时汹涌而來的波澜,裹挟着让人恐惧的呼啸声响,震得连胸腔肺腑都是麻木的。 我整个人似乎游走在黑暗漫长的狭窄甬道里,与从前刚进得宫中便被女帝打入地牢时,和陆景候偷自去皇家天牢里的情形极度类似,前方似乎总也走不到头,只是那时陆景候在我前头探路,此刻却换了他的声音在我背后,催得一声比一声急。 他唤我苏苏,又唤我阿雪。 阿雪的名字是我小时被岛上的人这样叫的,陆景候从未这样叫过我,也应是不知我的名字还可以如此叫的,他现在的声音低低沉沉,透着悲凉与怅然若失情愫,我倒不信是他了。 前面的路阴暗潮湿看不见光亮,陆景候的一声声阿雪叫得我慢慢止了步伐,太多年沒有人这样唤过我了,儿时无忧的时光与我作别太久,久到现下我不过是听这乳名,都有回到那时的错觉。 他还在唤着我,一声接着一声似山寺里悠远的晨钟令人振作警醒,我恍惚伸手去触甬道两边的石壁,湿滑且粘稠,隐约竟有血腥味传入鼻中。 我心神剧烈动荡起來,陆景候在我身后的声音渐渐大了起來,我仔细去听却又不是在我后边,更像是头顶,嗡嗡的回声作响,他话音一变,带了些急促的命令语气來:“阿雪,你听见沒有,你给我回來!” 我仰面向上望去,一股巨大的力量使我腾空而起,瞬间的失重的确是有些不适的,我并不知我这是怎么了?因着怕高索性要闭上眼,却是不经意低头时见到方才踏过的地方密密麻麻俱是人肉枯骨,墙壁上湿答答的正是被我触摸过的血渍,有些人骨还未腐化完全,面目狰狞,可怖至极。 我后背的剧痛灼烧又是越來越强,涔涔的汗意袭遍全身,我恍惚觉着有人将我的肩膀狠狠地捏住咬牙道:“苏木雪,我不管你受了多重的伤,你总也得给我活过來!” 我有些释然,这才是陆景候的声音,这才是陆景候应该有的语气啊! “娘亲,你不要怕了,坏人都走了,我和爹爹在呢?”是阿留一边抽泣一边与我在说:“娘亲你快醒來……好不好……阿留害怕,你快些醒來啊……” “不许哭!”陆景候低喝出声:“她还沒死,你便哭成这样了,你叫她,叫她的名字,让她醒來!” 我额上凉意一片,不知是我渗出的汗还是阿留掉下來的泪,我竭力想去睁眼,却是像被沉沉的东西覆住了一般不能动上分毫,阿留被陆景候唬得当真沒有再哭,只是断断续续地叫着娘亲。 陆景候却突然低身在我耳边一字一句缓缓沉声道:“苏苏,你不是一直都想要知道为何我灭了整个木雪岛么,你若是肯醒來看我一眼,我便尽数都告知于你!” 我的心急遽地跳起來,方才的那个似梦非梦的片段将我脑中胀的生疼,可是我就算再如何用力也掀不开眼皮,背上的伤口似乎裂了开來,皮肉撕开的声音我都听得清清楚楚,一阵强痛袭來,我又意识模糊了下去。 这一睡,便是纷至沓來的梦境,新的旧的近的远的,从前的旧人故友像皮影戏一般摇动着晃过去,甚至还有多时未被我记起的李见放公子,他与阿留的样子重叠着对我甜甜地笑,身后跟着夏力淮宁臣,还有全身都是光芒遍布的陆景候。 陆景候依旧是以往在上京里总爱穿的那身白袍,暗含的金线滚边成锦绣华章,容貌如画,气度有加。 我被他一眼望过來瞬时被勾去了魂魄,痴痴地看着再移不开目光,他对我冷冷瞥來,嘴里的字句似携了银针一般嗖嗖向我刺來道:“苏木雪,你到底要等到几时才肯醒!” 我心里紧紧一颤,毫不费力便直直睁开了眼。 入目正是陆景候与阿留的两张脸,一张俊逸非凡,一张稚气可人,俱是神仙一般的人物,我只是累极,双目一湿,又是要闭紧眸去。 却是陆景候眼快将我手紧紧一握,我眼角的泪堪堪滑下來时,他对我道:“苏苏,莫要睡了,打起精神來罢!” 阿留垂着眼委屈道:“娘亲睡了快有五日了,这五日我与爹爹快要急出病來,苏苏娘亲,我害怕!” 我这才知,竟是黄梁一场大梦过,云烟四起,故人无。 ------------ 十七章 勉强续命(1) 背上的伤不见好转,夏力从宫里拉來的太医都说我的伤是好不了了,只等着我最后一口气沒了就可收尸,白术要同白渊离一起过來为我治伤,却是被陆府外头层层围着的官兵挡住不许近身。 也不知是为着什么?我撑了一口气醒來,淮宁臣和夏力俱是还留在陆府,不知是为了等我一齐杀尽,还是终于因为女帝良心发现。 之所以说女帝还有一丝良心,便是并未将陆景候所有的家产抄了并了国库,却只留了陆景候溯州一处商行,其余的,都查封给了公家。 好歹并未是山穷水尽,陆景候还有一息尚存的我,还有阿留。 女帝颁了皇诏给了天下子民,道陆家主公陆景候不思反省又欲蓄意谋反,今后陆家财产一律充公,大夏百姓不可进陆氏商行买卖商物,若有违者,一并交由官衙处置。 陆景候再敌,也敌不过大夏女帝的京郊畿羽林郎,只是他从前说过的李家军,不知去了何处,想必也是女帝在那次宣陆景候觐见之时统统收了,不再给陆景候一丝转机。 也怪道陆景候自将林重恩押到上京之后就此收了手,似乎往日的野心都被这逝水的年华所冲淡,改变得不像是自己了。 他此时默然坐在我床前一勺一勺地与我喂药,我不太想喝,总是好不起來了,用这些名贵药材反倒还浪费了他最后的一些家底。 阿留抱着那柄短剑在苍苍的秋色里对我盈了泪小声道:“娘亲,白术姨妈托小舅舅与你带话來,说是姨母的小孩就在冬末或是初春生下,要你到时候过去喝满月酒,一定得快些养好身子!”他顿了顿,声音又低下去不少,一双泪眼懵懵懂懂地看着我,孩子气道:“我与爹爹也想让你快些好起來,你若是不好,我与爹爹都伤心得要死掉了!” 我强使着力气挤出一丝笑來与他眯眼道:“乖,我喝了药……必定就会好了……” 不过说了几个字便喘个不歇,陆景候蹙了眉头道:“听阿留说话就是了,不用回!” 我对阿留眨眨眼,陆景候递到我嘴边的汤匙犹在,我沒奈何,只得小口小口地吞了。 不知这续命的药能撑到几时,我身子实在是乏,却还记得去问陆景候道:“府里的人只怕都走光了罢!” “本來就沒有什么人,现下我都将他们逐出府去了!”他喂完我最后一勺药,将瓷碗端端正正地轻放在一边的檀木矮几上:“倒是还有以前服侍你的那个丫头,叫做翠……” 我见他想不起來,便顺口接道:“可是翠璃!” 他闭口了一瞬,再开口话音有些不屑:“这是你取的名,俗气!” 我噎了噎,只得缓缓道:“当时按着她们的名字随口化來的,哪里管的上许多,倒是我并未中意过这寡言谨慎的翠璃!”我顿住缓了一口气,苦笑了声:“还只道关键时候必然是那红玉丫头帮我多些的,哪想竟是这样的光景……” “你这主子当的有些糊涂!”他雪白的面上现出我看不懂的神色:“那次在沧州的山头上见的那位小六姑娘,便是如今的红玉,你可知道!” 我的心紧了一紧,慢腾腾地凉了一截,嘴张了张,半晌沒有接上话來。 小六是淮宁臣的师妹,对我有敌意不假,可那次她是与姐姐一齐从那山上走了的,况在我遇见她时红玉就已在淑玉宫,她与红玉面容也不同,怎可能变成了如今的样子。 只是再去想时,陆景候却抽了我身后的软枕将我扶着躺下了:“你背上的箭伤还很深,不必忧思过虑,这几日安心吃药,不会有事的!” 我望着他要带阿留出去的背影,缓缓伸手将他衣角牵住,微微摇了一摇:“时日也不多了,你……再陪陪我罢!” 他身形一怔,僵在原地极久,阿留听话地将自己握住陆景候的手放下了冲我甜甜笑道:“娘亲,我去自己房里,你与爹爹说说话!” 我莞尔一点头,待阿留的小身子出得门去,我才终于敢眨了眼睛,任眼尾的泪大滴垂下來。 陆景候依旧是背对着我,只是垂在身侧的双手在些微地颤着,我又是轻轻将他衣角一摇,喘了口气捱出一丝力气來朝他背影低声道:“怎的不理我了!” 他将嗓子清了清,转身过來重又直身缓缓坐在方才的座椅之上,我往墙边挪了一挪,往旁边拍了朝他缓缓笑道:“我累,陪我睡会!” 他少有地这般听话,果真依言褪了外袍睡在了我身侧,我心中俱是静谧安详,他的呼吸声极轻,我侧首去看他的面容,挺直的鼻梁稍微有些翘的鼻尖,还有一双眉一双眼,白腻的小巧下巴和精致的薄唇。 我咳着笑了笑:“若你是女儿身,只怕全天下的男子都要为着你相思成灾痴狂不已了!” 他本是闭了眸静静地任我看着,听了这话稍稍偏了脸來看我,启了薄唇道:“你也不差!” 我沒忍住笑出声來:“少见你这样夸人的,莫不是为着哄我开心便这样说罢!” “这便是夸人了!”他索性侧了身,拿了一只手臂半屈着将他一边脸支起來居高临下地來看我,我最受不住他这样直白毫不隐讳地瞅着我看,只得偏过脸到一边去,他竟是伸出一根手指过來勾住我下巴迫使我转回面來,轻声道:“只许你看我,我看你便不行了!” 我着实不敢对上他的脸,只得低声求饶道:“陆公子雅量,便不与我一般计较了可好!” 他倒也不说不好,也不说好,只还是勾住我下巴让我不敢睁眼,良久,我听不见他吐息,还以为他睡着了,正要掀眼去瞧他动静时,眼帘处却是他淡粉润泽的唇慢慢覆了过來,我只听得心房之处咯噔一声,忙将眸子紧紧闭住了。 他竟是从我的额心一直往下吻,一点一点,缓缓游移,我被他弄得有些痒,睁了眼与他弱弱小声道:“我想歇一会了!” 他动作一滞,缓缓叹出一缕气息,又将我额心吻住半晌了抬面看我道:“苏苏!” 我不知他突然出言唤我所为何事,抬眸回看了他道:“怎么了?” 他在我发间深吸了一口气,过了半晌才轻声道:“再为我生一个孩子吧!” 我心跳一滞,一口气堵在胸口处极长的时间,秋日的落叶从窗外飘了几片到床侧的地面上,我盯着瞧了出了神,陆景候又问了我道:“苏苏!” 我啊着应了一声,茫茫然沒了说话的心思。 我知道陆景候是从來不这样求人的,他既是这样与我说,想必是心中太希冀,可我又如何能答应他,且不说有阿留在我不沒想过再有一个孩子,便是我将死未死的这个光景,又怎可能再怀胎十月给他生一个。 陆景候的呼吸比先前又弱了些,他见我不答话,如玉的面容渐渐白得沒有人色,眸子里浮出几许悲意來,却是抿紧了唇再不说话,翻身便要下床去穿衣袍。 我憋足了一口气力陡地将他手腕拉住了,他身形僵住不敢再动,我咳了一声,与他轻声道:“非是我不愿,只是你看我如今……” “苏苏,我陆家有许多秘药,你不会有事的!”他吐出这些字句,却也是将手腕一翻,我正听得他说话沒提防,他抽身便出得门去了。 房间里有些静,我低低咳了一声,费力将被子往上拉了拉盖住下巴,才觉得暖和好受些。 我正闭目打算沉沉睡过去,恍然似听见门框被人轻叩了两声,我以为是错听了去便沒当回事,却是门楣处有人轻轻唤了一声:“姑姑!” 我听得是翠璃那丫头的声音,慢慢睁了眼去看,果真是她,她今日穿了一身湖绿的衫子,盈盈动人地站在不远处,让我竟生出一些如临仙境的错觉。 她站在那边踌躇着不敢动,我笑了一笑眨眼道:“嗯,你进來便是!” 她忙忙地应了一声,将眼角不易察觉抹了抹快快地走近來,握了我的手道:“姑姑,我这些日子不敢來看你,只因我着实蠢笨,竟不知红玉她竟然……” 她说起这个我便又想起陆景候那番话,便随口问道:“那时她在宫中可有什么变化,又或是出宫之后,与她从前有些什么不同的!” 翠璃嗳了一声,困惑地问了我道:“姑姑此话……” “我总觉得,现在这个红玉,并不是从前的红玉了!”我怕翠璃想太多,索性打着太极与她问道:“故而有些感怀,才有此一问!” “姑姑这样一说,我倒想起來了!”翠璃倒是心思细腻,起身将门窗都关了,又靠在我耳边与我悄声道:“之前郡马爷做朝廷内应当着陆军将军的时候,红玉曾经被陛下找到御书房那边多次,我估摸着是陛下私下里对她有令,也不好多问,只是有一次是去了一整夜,回來之后红玉的性子似乎有些变,我也沒多注意!” “是王喜带她过去御书房的么!” “是!”翠璃将头一点:“最后一次回來倒也奇怪,红玉竟是求着淮大人送她回來的!” 我心头似一笼雾终于被拨开,想是她们将原來的红玉或囚或杀,用了这小六來易容成红玉好等來日接近我一举查探陆府。 ------------ 十八章 勉强续命(2) 只是怪我,沒有在往日留意许多,将红玉翠璃从宫中带出來也不过两月有余,我整日里也只是低头想自己的事,竟是半点沒察觉红玉是小六所乔装而成。 我眼皮子有些沉,一下子想太多有些让我喘不过气來,翠璃在旁边小声道:“姑姑,翠璃等着您快些好起來,咱们一齐把红玉姐姐本人给寻回來吧!” 我缓缓扬唇一笑,将眼帘盖住了道:“好!” 感觉翠璃又守了我一些时间,她坐在我身侧不时轻握我的手腕感受脉搏,我嘴角轻扬着睡了过去,还在想着,这个傻丫头。 我又睡了足足一日,醒來快接近子时,我透着窗格子往外细细凝神了去看,还是有许多的火把燃着,我轻咳了一声,见屋内沒有人又打算再睡一会,想必他们都已歇下,我睡到明日早上再用些膳正好。 却是咳声刚落,门立时便被人推开了,有人走了进來将我手腕摸着按住半晌,我见是白术,喜了半晌静静等她把脉。 她倒还能一边把着脉一边与我说话:“我让守着你的人先出去了,世间浊气太重,你伤口未愈,恐沾了凡尘气息碍事!” 我轻声笑了笑:“姐姐怎么说话的,人家好意照顾我,你还嫌人家碍事……”我舒了口气又歇了歇,重又闭了眼道:“听他说夏力的官兵守得严,你之前是不能进來的,怎的现下又來了!” “他!”白术将我手腕塞回被子里去,抿嘴道:“哪个他!” 我想了想:“直呼他名字总是不好,可是我又不知他其他别名,学着别人叫些相公郎君的也委实怕羞,不好!” 白术噗嗤了來笑我:“你唤他表字不就好了,或是他的名里头去掉姓儿的,不是都可以拿來唤吗?总是他啊他的,怪道我见你和他都生分了!” “姐姐拿这件事來笑话我……”我咳道:“也不用管这许多,横竖沒了几日,往后也该换个人來唤他了!” 白术怔了半晌,再开口似乎隐隐带些怒气,在夜里高声道:“苏苏,我只知你向來沒什么成大事的心思,却是不知,你拿你的命也是可有可无的这般做玩笑么!” 我睁眼去看她,一时间说不上什么?只觉得这夜里寒凉,连她的面色都是带了三分入骨的冷:“我今日以长姐的身份与你作交代,你只管好好用药便是,沒有我的放弃,你不许死!” 她眸中倏忽有大滴的泪啪嗒地落下來砸到地面上清晰有声,我忍着胸腔的阵阵疼痛舔了干涩的唇,她却是止住我要说话的势头,霍地低身将我抱住了大声哭出來道:“苏苏,你若是认我这个姐姐,就好好听我的话,这世上最好的医术与最好的药材都等着來救你的命,你不会有事的,那箭虽是穿心,可你撑到如今便已经是菩萨保佑,定不会有事的!” 因陆景候一直未与我提过,我也沒敢费心去问,故而我自醒來到而今也并不知我伤重几许,姐姐的这话我朦朦胧胧听了,总觉得像漏了些什么?却是有些迟疑,茫然张了嘴要去问她我到底伤到了哪里。 耳边却回忆起她方才的话音:“那箭虽是穿心!” 那箭,虽是穿心。 穿心…… 也难怪总不见好,时而浑浑噩噩睡着也觉得五脏六腑都是烧灼如油煎一般的撕裂疼痛感,却原來……是已经穿了心的…… 被姐姐点亮的烛火在夜里闪烁着映入我逐渐木然的眼中,那些晶亮的光却突然像天际尽头处的惨淡的星子沒有了动静,我睁大眼去瞧,骨骸深处连着胸腔那头却狠狠地一颤,一股热意急涌而上,我竟是陡地坐直了起來张口便呕出了一滩浓血。 那样明艳亮丽的胭脂红,像极了我从前收的第一份闺阁女儿的礼物,我想不起來是谁,心口的碎裂声音像荒藤野草迅疾生长的声音嗞嗞作响,我见着这丝白锦被上团着的层层叠叠的血,终于是想起來了。 白术见我这势头慌得大叫了一声要扶我睡下,我却是不知从何处生出一股蛮力來将她手腕狠狠捏住道:“姐姐,我求你,你将夏力找來,我若是不将那话与他说了,死也不得甘心!” 她面上惨白一片,连连道:“好苏苏,我的祖宗,你先躺好,姐姐这就去请他來,他这几日都是在府外,若不是陆景候阻拦着,他只怕现下就在呢?你莫要急,苏苏,你莫要急……” 我脑中陡地一沉,只将她往外一推,厉声道:“时辰不多了,你叫他來!” 我并不知这一口血吐得还有这样的作用,竟是心中清明一片回光返照了起來,白术疾步跑出去的动静传开了,屋外早已是有人要踏着门槛走进來,我直直坐着沒有偏头去看,只喝了一声:“都不许过來,我等夏将军有话说!” 门外纷乱的脚步声齐齐止住,我低了头凝神看着身上盖的锦被许久,那一团妍丽的红逐渐浸进了丝绸的纹理之中,开出妖冶的花來。 “苏苏!”我不知夏力还可以來得这样快,他跌跌撞撞着奔了进來,连气都來不及喘匀了白着脸來与我道:“我只等着你來找我说话,你快说,是有何事!” “你看!”我伸手缓缓抹了唇角最后一滴血渍,垂手往锦被之上指了去,吃吃笑道:“夏将军可还记得从前你送我的第一份大礼,那盒胭脂的颜色,恰与我今日吐出的心头之血的样子一模一样呢?” 我定定看着他面色瞬间似鬼青白,转面去看了门外,那里站着陆景候与阿留,还有我身怀六甲的姐姐与一脸忧色的翠璃。 “我虽不知郡马爷到底犯了什么事让女帝这样欲除之而后快,只是夏将军,你连事由都未告知便要抄了我陆家,我不服,全天下的人只怕也不会服!”我忍住胸腔澎湃欲出的一口血气,大声朝他质问道:“以往恩怨我且不管,我这一箭只当是还你成年前送我的那盒胭脂罢了,除却这一切,我却是要问一句……” 我已是头晕目眩手脚都冰凉不堪,却依旧强忍着睁了眼去看夏力,他褪尽血色的脸与唇微微颤抖着,在不动的灯烛下,在我堪堪沒了力气掀开的眼帘前,在陆景候无言的视线里有些微的晃动,我提了一口气,咽住喉间的最后一口血沫子,朝他高声道:“你与淮宁臣到底是因了何事要來动我们!” 我以为这番话会问得夏力哑口无言,却未曾想,他竟是恢复了面上的血色,带上了激愤的潮红猛地与我吼道:“苏苏,你太傻,我做的所有都不过是为着你,你到如今竟还是看不破,我为何要杀了陆景候,我为何要除了陆家,我还不都是为着可以得到你!” 阿留已是吓得哇地一声哭了出來,翠璃慌忙将他抱起离了此处,白术提步便要跑进來,却是陆景候一伸袖挡了她的來路,白术怔了一怔,他看了正愤然瞪着我的夏力道:“劳烦姐姐将苏苏的药端來,我已熬好放在隔壁厢房了!” 白术腆着肚子要转身,我偏过头悲怆唤道:“我不想再白白浪费了这些好药,分明便是已经穿心,怎可能会好!” 我即便是不确定已经穿心,便是单凭一日不如一日的身子和整日不思人间的昏沉念头,我也能断定将是不久于人世了,陆景候就算想再瞒我,也瞒不过多久了。 门外又是快步跑來一人,那人急急喘了气站定,许多个药包都从他袖中衣间纷纷掉落至地上,我循声缓缓望去,淮宁臣满面灰白手忙脚乱在拣拾着,我不忍再看,涩然道:“将人快要杀得彻底了又急着來救她,世上哪有这样荒唐的道理!” 淮宁臣要低下去的身形直直僵住,却是夏力一步跑过去与他尽数都拣了起來捧到白术面前与她看,语无伦次道:“这些,这是淮宁臣找來最好的药,他府中每年都有陛下赏的奇珍药材,你去看,白术姐,我求你定要将苏苏医好!” 陆景候冷冷沉脸未再管他们,径直转身走了,我心里空落落沒个定处,却是本以为陆景候不会再回來了,他却抿唇端了一碗药进來端到我面前,将我的发拂到肩后轻声道:“趁还未凉,快些喝干净了!” 我终于失了力气,那药味浓郁在我闻來都已不算什么?喉间的血一拥而上,我再沒能忍住,自唇角一滴滴地溢了出來,陆景候面色未变,眼疾手快地用冰凉的手与我捂住了嘴。 我眯眼摇头一笑,将他的手费力扯了下來,一时间血似雨坠,眼花缭乱了面前的景。 他的手终是不可抑止地颤了起來,我从未见他有过这样惧怕无助的神色,倾身靠在了他肩头闭目一笑,微不可闻道:“景候……你还未说、你当年……为何在报了家仇之后……又、独独留了我与母亲……” “阿雪……”他紧紧拥上了我,我便是看不见他的神色,也能想象他此刻,必定是紧蹙着眉与我道:“阿雪,十三年前我便见过了你,你却是忘了么……” 十三年前……那时我木雪岛还未被灭族,我整日都在岛上与丫头们疯玩,又怎可能见过他。 况这样精致得不似在凡尘里的人,我若是见了,那自十三年前,便已是……相思成灾了。 ------------ 十九章 旧忆如水(1) 一众的人都挤进了这件屋子要來扶住我,我却在堪堪闭眼之前听了姐姐喝他们都出去,道是他们一身浊气,不便我养伤。 我缓缓斜起唇角垂起了眼,陆景候肩头处那样白的衣裳被我血染得殷红一片,我想为他擦拭了去,却抵不住沉沉的困意转瞬便沒了意识。 明明是沒了意识,头脑之处却一派清明,陆景候方才那句十三年前是与我见过的话竟是怪异地清晰起來,眼前仿佛是木雪岛每每初春便繁盛而开的杏花林,杏花本是脆弱,微风一拂便纷纷扬扬地落到树下人的脸容肩头。 我被丫鬟带到这里來捉迷藏,杏花林的杏树极多,我想着若是躲到树上去,她们也一定不会发现。 兜兜转转地在似雨的杏花瓣里弯弯绕绕,我终于找着了一棵极大的树,正要攀上去藏着,却是腿一抬,身后有人轻笑了声:“杏花这样漂亮,小妹妹竟然忍心去踩!” 我身形一顿,也沒收脚便回眸朝他望过去,一时间花林里起了大风,二人之间全是飞旋的花瓣挡住我的视线他的面,我索性将脚放了下來回身走近他,他比我高出一个多头,我只好仰起头有些不满道:“这都是我爹的,我想怎样就怎样,你才管不着!” 他一身锦袍在淡粉的杏花瓣里莹莹地发出光來,我只听见他又是一笑:“那也不能……” 远处传來丫鬟的呼声道:“小姐,你可得藏好了,奴來寻你了!” 我双眼瞪大了去瞧他,连忙一把抓起他的手往方才中意的那颗大树边上躲,低声催他道:“快些,你把我送到树上去藏着!” 他眼眸一弯,闪过狡黠的一丝笑,却又敛目叹了口气与我慢吞吞说道:“小妹妹刚才还说我管不着,那好,我不管就是了!” 我见他一转身便要走,慌忙哎了一声将他衣袖紧紧牵住讨好笑道:“快些快些,我们一齐躲到树上去,只要不被丫头们寻到,怎么都依你就是了!” 他又叹道:“我怕你不认账!” 丫头的呼声是越來越近,我有些慌,生怕输给了她们,背上已是隐隐冒出了一层虚汗,只得将从小母亲便戴在我腕上的银线绞丝钏子褪下來一把塞到他怀里急着道:“这个东西当押金可好!” 他斜睨我不为所动,我一跺脚,伸手就要抢过方才给他的镯子欲自己上树去,他又摇头轻声一笑,展袖便将我笼在怀中跃上了树梢。 这颗杏树是杏林中年纪最长的,正是杏林中央之处,枝条繁密数不胜数,那时他与我面对面盘腿而坐,我与他双双都隐在了一片灼灼的花瓣之中,我屏息忘了树下寻來的丫鬟,只瞪大眼了瞧他的那张似妖魅的面容几近痴了。 待人声离远了些,我陡地想起老人说的那些鬼怪妖精,背上嗖嗖一阵寒凉,将他手腕狠狠攫住道:“你你你、你莫不是杏花妖罢,!” 他吃吃笑个不停,将怀中的钏子细细摩挲一番后又还与了我:“若我是呢?怕不怕我吃了你!” 我打个寒噤抖了抖,张口就要叫回方才离去的丫鬟,他却哎了一声:“你答应我的事情还沒有做到,莫不是堂堂的岛主大小姐做着,只知道骄纵抵赖不成!” 我不服气顶了他的嘴:“我可未曾抵赖过,你有什么条件尽管说便是,还怕我跑了!” “你不会跑,我知道!”他缓缓低下声來定定看了我道:“不若,五年后,我來你岛上用万金聘礼來娶你可好!” “娶我!”我拿出一根手指头反过來朝我鼻尖一指,问了他道:“我都还不认得你,我爹爹肯定不会让你娶的!” 他笑了一笑,眉眼弯弯像极了一泓清月,他尖巧的下巴一扬:“你爹爹待会就能认得我了,急什么?” 我瞧着他雪白的面容出了神,他又将我揽住跃下树去,我被他轻轻抱到地上站好,他将我发顶抚了抚,柔声道:“记住,我姓陆,以后再见我,可不许再叫我是杏花妖了!” 他宽大的锦袍袖摆在我面前堪堪拂过,那一片杏花雨里,他盈盈转身就要隐在朦胧的粉色中,我大声唤了他想让他再与我说一句话,想了想却不知道怎么套近乎,只得接了他方才的话,冲他愈发淡的背影喊道:“那我该叫你什么?” 他未有回身,只便走边扬声笑了道:“我在陆家排行数二,唤我二哥便是!” 我看着他长身离去的身影出了神,好半天才默然与心底念了一声:“二哥!” 二哥。 “苏苏,你果然是将那十三年前的事情记起了么!” 我听见陆景候在我耳边轻声的说话音,却是心神茫茫然不知所踪,那个梦中被我遇见的花间少年,分明就是与如今的陆景候一个模子印出來的,他听了我一声二哥,还道我终于想起來了,我想起來了么。 以前的哪些被我遗忘过,又有哪些,是被我亲自尘封在记忆里了。 杏花疏影皆是纷纷退去,三年后的那场劫难哭声哀切火光遍野,我见到从前笑着许诺要迎娶我的二哥提了那未瞑目的人头,仿似踏在空气尘埃之中朝我盈盈走來,我恐惧的双目再看不见人色,只有一片刺穿心间的红,也不知到底是火,还是如河淌开的热血。 二哥似乎不认得我了,他眼中只有杀戮之后得意满足的神色,如一只餍足的兽,妖性的瞳闪烁着令人不寒而栗的光,映得我脑中一片空白。 不该是他,我等了他足足三年,却是等來了一场血洗我木雪岛的灭门之灾么。 风猎猎而吹,他轻轻走至我面前停下了步伐,敛起神色朝我淡漠地俯视过來,我不敢再想,倏地便变了另外一番世界。 那是陆景候将我与母亲带出了木雪岛,一行走水路西行到了他溯州的陆家,我被他关在密室囚房里不知已有多少日,那时我奄奄一息正见多年前深邃刻进我心中的面容现于我眼前,我一时看得痴了,竟愣愣流泪着叫了声二哥。 我见到他神色大变,紧接着扬起他手中的长剑便要向我劈來,我头重脚轻只觉脑中有千斤重物在沉沉地压着,闭目便瘫倒下去。 再醒來我以为自己已是死了,却是瞥见周围仍是那间囚房,背上有先前的鞭伤未愈,依旧是火灼一般的刺疼,眼前的门缓缓被推开,我却是沒了力气再往那边去看上一眼了。 果然还是他,只是虽是面目相同,却不是那个要娶我的二哥,我的二哥眉眼含笑,应是消失在了那片杏林之中,必定再不会回來了。 他似乎是一身怒气地疾步走了进來,狠狠拉起我抵在了囚房的冰冷墙壁之上,与我斥道:“你从一开始便骗了我,你与你父亲,都应该被我一刀手刃!” 我昏沉沉想不通他为何说出这番话,只低低笑了笑,他似乎更愤然了一些,竟是一把拉过我手腕强行将那个钏子与我褪下來。 他手劲本就不小,这样一來我左手都快要脱臼断裂开去,他却是将我掼在地上,沉默地看了我一眼,随即紧紧握住那个银丝钏子隐忍不发地扬长而去。 “二哥……”我低声唤了他,他的背影在远处顿住,我似乎见他的双手轻轻颤了起來,忍住喉咙的干涩对他轻声道:“那时我要给二哥的镯子,我等他……來娶我的……你还、还给我……” 话音未落,囚房的门霍地被他摔上,自那次起,我隔了恍若许多世才见到他。 他将我送到上京,在那之后,我便有了崭新的生活,与日日被关在囚房之时不同,也与一直呆在木雪岛上不同,却是我再欲慢慢去想时,梦觉手腕被谁牵住了再也走不脱,一时间我看不见前面的景致,也再不能迈开一步去。 “苏苏!”我听见有人在唤我,却不知声音是从何方传來,那一声接一声又换成了我的乳名,那个人俯至我耳边低低地唤:“阿雪……我是二哥……” 二哥么。 回忆的涟漪逐渐被扩大至不可接近的远方,我听见潮水拍打到礁石上清晰的声响,恍惚又似见,那个眉眼弯成一勾弦月的少年着了一身锦袍对我盈盈地笑:“妹妹,唤我一声二哥便是……” 我的心莫名地剧烈疼起來,缩起來的不止是那一团小小的心房,还有四肢百骸五脏六腑并及我所有的经脉,那样的痛感甚至远远超于我从前受过的所有的疼,陆景候时而笑时而冷的模样在我脑中缓缓模糊又清晰,我只觉得怕,手足都要僵掉的怕。 “阿雪,你莫要乱动扯裂了伤,不必怕,二哥就在这里……阿雪……”他似乎在哭,又或是哭完了一遭,话里的鼻音浓重得我快要分不清了,他又道:“就算我与你同父又或同母,我也再不会对你存有异心了,阿雪,只求你快些醒來……” 我也想快些醒來啊!二哥,我与你的话还未说完,我还未來得及问你那句,你为何沒有赴约在五年后娶我,反倒是先了两年,将我族人杀了个干净。 ------------ 二十章 旧忆如水(2) 陆景候在我耳边低低地一直唤我阿雪,我恍惚闻到一股沁人心脾的杏花香,心神一阵清明之时,倏忽便睁了眼。 他还伏在我耳边说着话,我缓缓偏开头,他呼吸一滞迅疾地直起身來,眼神里带着许多惊喜朝门外扬声道:“阿留,与你姨母说,娘亲醒了!” 我眼眸并不是太能睁开,沒有力气的时候连呼吸都缓不过來,我嘴唇翕动了几下,陆景候连忙附耳过來与我道:“可是饿了,我这便与你端粥來喝,你还要吃些什么?对我竟是忘了、我、我忘了你现下并无力气与我回话的……” 他那焦急的神色并不像他了,我逸出一丝叹來将气力憋住与他摇了头道:“并不是……我不过是想问你……问你……” “你莫急、我、我还是与你拿些粥來喝了有些力气说话,你听话,等我、我这就去……” 他似乎是怕与我再说上许多,径直快快地去转了身要出屋,我眼冒金星握住了他垂下的手指尖晃了晃,虚弱一笑道:“不用……我……” 现如今可巧是太被人瞧不起了,一说话便会溢出血來,连自己的嘴都管不住,更别论自己的性命,陆景候被我轻轻巧巧地拽住竟也沒挣开,只微颤着身背对我并不回身來看我,我叹着气笑了一声:“我知道……你觉得愧对了我,只是……” 我喘了口气重又开口道:“我为你挡了这一箭……是我甘愿……我从未为你做过什么……” 门被人从外霍地拉开,阿留手舞足蹈地笑着进得门來与陆景候大叫道:“娘亲有救了,爹爹,娘亲有救了!” 陆景候顿住身形怔了一瞬,急声道:“是你姨母将药配出來了!” “是呢?姨母现在去研药了,听翠璃姐姐说那是上古奇药的房方子,可不能有闪失!” 陆景候双眸闪着水亮与我回身來猛地俯身抱住了我,竟像个孩子哽咽得泣不成声,我盯着房屋顶上茫茫然看了半晌,阿留如银铃般笑着跑过來搂住我伏在我身上又是笑又是哭:“娘亲,我……我着实是太高兴了……” 似乎这些日子过去,阿留真真正正地褪了从前的稚子之气,长成了一个小儿郎,我忍着眼尾的泪弯唇一笑,轻声道:“好阿留,娘亲也高兴……” 我还未活够,这当真是,要得亏白术精明的医术了。 “小舅舅让人从爹爹在江南的药库里移來三株天山雪莲,夏将军也让陛下赐了不少的药材,娘亲,大家都想让你快些好起來,阿留和爹爹更是想让你快些好起來!”小孩的话总是很快让我心肠一片软塌塌的,我轻声哎着答应了他,见他又是破涕为笑道:“娘亲,你要不要吃些东西,让爹爹陪你说会话罢!” 我抿嘴笑了笑,他似乎清瘦了些,个头拔高了不少,我见他似风一般地跑了出去,又去看陆景候道:“他比以前愈发……懂事了些,多亏你、”我胸口处有些闷,急急喘了一口气又续话道:“多亏你教得好……” 话音还未落,我胸腔内一阵奇痒,竟是咳得坐了起來,陆景候慌了要來扶我,我一把推开他,爬到床沿边就呕了一滩血,正是翠璃端着一个小碟子进來之时,她哎呀了一声连忙与陆景候作礼道:“郡马爷,您快将这个药丸与姑姑服下,无须用水,白夫人交待过……” 陆景候将她手中的碟子急急拿來,在我眼前掀开一看,是三粒浅黄的药丸,我双目之前乱冒金星,陆景候高声急问道:“现在要吃几粒!” 翠璃赶忙回了:“一粒就好!” 陆景候的手还在不住地颤着,我有些虚脱着要闭眼,他接连唤了我道:“來,将这个吃了就能好了!” 我任由他将药丸举到我嘴边,双唇一开便噙着吞进喉间,竟是好生奇怪,盈润的肺腑之气瞬时如流水濯濯而升,我惊异着去看了陆景候,抬起手与他道:“我一时竟无端生了力气,这……” 话一出口便是觉得奇怪,翠璃在一旁喜道:“姑姑,您的声音都清朗了不少,果真这药……” 却是她戛然止了话头,瞪大了眼眸怔怔地望定了我,我只觉身体有股浊气东奔西突不得出口,最后竟是齐齐涌上了天灵盖,翠璃在一边低呼了一声,却被陆景候一个眼色打发了出去。 我望了陆景候,疑惑道:“怎的了!” 陆景候将手里的药丸紧紧捏住了不说话,我见他眉心突突直跳个不停,又问了他道:“你怎的不开口,翠璃她怎么了?” 他牙关咬得咯咯作响,我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他又是突然平静下來,却是转了话头道:“阿雪,你有多少年未叫我二哥了!” 心跳都快要停止的我险险咽下一口气,抬眸与他道:“好端端地,这是什么话!” “我分明听见了你昏睡时呓语过这些,我从前只道你是忘了,却不知……”他将我双肩扶住缓缓道:“你记起來了便好,阿雪,二哥以前允诺你的事情,你现下來看,岂不是都依了你!” 我愣愣地看了他,半晌垂眸道:“那你为何,后來又……” 我喉间有些干,讷讷不知要说些什么?门外有人疾步跑了來,我循声望去,正见姐姐将手抵住腰急急忙忙小跑过來,大惊失色与她喊道:“姐姐你当心孩子,莫要动作太大了!” 她才堪堪踏进门楣处,听了我的声音止步朝我望來,却是一双眼眸中显出许多的惊惧來:“为什么会这样,我分明是按了那份古方來调的药,为什么会……” “姐姐操劳了几日!”陆景候站起身作势要去扶她:“现下苏苏已是大好,姐姐不若先歇着,我來照顾苏苏就是了!” 白术猛地攫住陆景候的手腕,死死咬牙道:“你是不是与她多吃了药丸……我交待过……只给她服一粒便是!” 陆景候沉默着沒有做声,跟在后头一直哭丧着脸瞧着我的翠璃突然出口向着姐姐哀声道:“的确只有一粒,却不知……” “都给我回去!”陆景候挥袖就要关门,却被白术挡了下來,陆景候背对着我,故而我并不清楚他的神色,只听出他的语气凌厉冷酷,又恢复作了以前的他:“我今日且将话说在此处,我爱她,又岂止是因为她的容貌她的才情來爱她,便是她变了全然不同的模样,我爱的也依旧是她,永远都是她苏木雪!” 我见到姐姐嘴唇颤抖着落下了泪,她面色苍白着转身就要走,陆景候又道:“姐姐对阿雪的救命之恩,我陆某,來世结草衔环都必定与你相报!” 这样一个从來都是骄傲得不可一世的人,竟能与白术如此承诺,我知道他如今虽算不得山穷水尽,却也十足是打磨掉了以前的傲气,陆景候微微白了脸色与我回身浅浅一笑,我似乎听见漫山遍野杏花盛放的声音,一时怔怔地落了泪。 我自然知道他们是为着什么有这般过激的情绪,这屋子的那张菱花镜,从我服下药丸的那时起,我便一直默默地看着,陆景候也自然是知道,故而才与她们这般制止。 我从前的无数青丝,在我服下药的那一瞬,便是淡淡转了莹白,像极了过往听着姐姐说起过的天山雪莲的颜色,白得纤尘不染,沒有一丝瑕疵。 我对她们缓缓笑了一笑道:“无事的,好在我已是有了命,姐姐,多谢你!” 我想着陆景候应是不会立即转头过來,打算重又睡下,他却回了身又走到我床边道:“你一直就想听那个故事,我便慢慢说给你听,可好!” “说完之后,你还是我二哥么!” “自然!”他笑着将我的手握住,极尽缱绻地与我柔声道:“阿雪知不知道当初我为何在你的木雪岛!” 白术被翠璃掺着走了,我见她临走时尚自还在抹泪,叹了口气与陆景候道:“不知!” “那时母亲让我去拜会一位世伯,道世伯住在世外桃源一般的木雪岛上,我听了母亲这样说,便果真带着父亲的字画与母亲的口信去了!”他垂眉静静笑着,窗外的阳光照进來,现在应是初冬,正是暖阳照君子,君子胜玉:“我那时被一片杏花迷乱了眼,却是有一位小仙子跑了來,让我带她去树上藏着!” 我好笑:“我也不知你竟是岛外來的客人,否则也不会那样冒昧!” “得亏了你那般,我才能认识你啊小阿雪!”他浅浅扬唇:“我还记得你一身粉衣映入我眼前的样子,直到了如今,我还是一闭眼便能记起來,你是那样美,过了这许多年,我的心魂都还一直在你这里,从來沒曾回來过!” “那你为何!”我终于轻声问了他道:“在后來忍心杀了你世伯,更灭了你世伯所有的族人!” 他并未有停顿,似乎果真是回到了旧忆当中:“我后來……后來竟是知晓,我母亲是为了你父亲以明志而悬梁,而我父亲,却又是为了母亲殉情服毒自尽了,我被仇恨吞噬地失去了自我,整日习武到后來的嗜杀成性,如今想來,倒真如一场春秋大梦,只是那梦里……” 他倾身将我牢牢抱住,在我耳边轻声道:“我失去了最爱的人,她到梦醒之后的如今,也并沒有真正地原谅过我!” ------------ 廿一章 旧忆如水(3) 我不知我父亲与他死去的父亲母亲有什么情仇爱恨,我任由他静静抱住,良久沒有说话。 屋里的二人俱是沉默,他缓缓松开了我,定定看了我一眼,又撤回驻足在我面上的眸光,我见他那双眸子像刚出窑的青花釉一般澄澈清朗,似乎人间所有的杂质都不在其中,我忽而不太想知晓那些过节,只问了道:“你如今到了这般地步,可还甘心!” 他神色一怔,只当我是在玩笑话:“阿雪,我以前一度以为你是我胞妹,故而才对你狠心,可终究一颗心被油滚过被阵刺过,即便修成了一副金刚不入的心,面对了你,也依旧还是硬不下來!” “胞妹!”我诧异一笑:“我是我父母所生,你是你父母所生,我怎可能是你胞妹!” “可是你母亲爱过我父亲,又恰巧我母亲正是爱了你父亲,无论如何,都是极有可能的!”他微微叹了一口气:“那时溯州坊间有传,陆家的玉面郎君要招一位武斗的师父,正好有位木雪岛的壮士去应征,二人相谈甚欢,便定了表面师徒私下兄弟的关系!” 我默然半晌,等他停下话头又问了他:“后來呢?” “沒有后來,木雪岛的壮士本就是仰慕陆氏的表小姐而來,将千金的聘礼送与了那表小姐衰败多时的娘家,娘家见礼眼开,当日便从陆家搬了出來将从前的旧宅赎回重修了门户,只是壮士娶的表小姐本就与陆生心生欢喜,为补偿兄弟陆生,壮士将自己的青梅竹马给了他!” “那陆生……”我打了个寒颤:“便是你当时的父亲!” “不错,誉满溯州的第一玉面郎君陆生的确是我父亲,那位被强娶的表小姐,正是你的母亲!”他依旧还是笑着,却在笑里掺了几分苦涩:“我第一次踏上木雪岛,只知道你我父亲关系匪浅,我母亲那时瞒着父亲让我去岛上拜访岛主世伯,回來后却正见父亲与母亲吵得不可开交,后來听得家里的老奴说了,我这才知晓所有的旧事!” 我四下一顾,语气有些无力道:“莫不是你父亲吃了醋罢!” “若要是吃醋反而还好,只是我父亲一直因为此事心中有隔阂,一向身子羸弱的他竟是胸中抑郁难忍,一朝病倒在了床榻之上,过了五月不到,便含恨饮针身亡了!”他笑了笑,似在谈论与自己不相干的事情,仿佛那些都只是一些茶后饭余的聊资,颇为不屑一顾的样子:“我母亲本來在陆家便一直不得重视,只因她并非陆家旁系的本家人,故而在父亲辞世后,她也是悬了梁,爷爷可怜我一个儿郎,便将接到他的东府去养了!” 我记起从前的陆景泉,与他问道:“陆景泉便是你堂兄!” “是,他自小跟了大伯的脾**游戏花丛,是以爷爷不太欢喜他!”他自负一笑:“我得了那样的好时机,自然是要牢牢博取爷爷的喜爱,从那以后,我日日习武学商,终于一手握住了陆家所有的商行财源!” “年少便能有如此大的成就,果真是陆家的好儿郎,只是我却是不明白!”我低眸看向因为低头而垂落至胸前的白发,有些茫茫然:“父辈们的姻缘已定,你为何在之后要以寻仇之因一夜之间血洗木雪岛!” 他眼角一弯,却不朝我看了,嘴里的称呼也变成了原來的:“苏苏,那些事情都过去了,我对你有悔过之心,你也要宽恕我一些才是!” “我并无对你有责备之心,我不过是想更清楚地知晓,你当初为何一念成错,犯了这许多错事!” “我那时只以为我长久心心念念的女子竟是我父亲与别的女子珠胎暗结的胞妹,况我从來都不知你父母是何时成亲,你又是何时出世,我只道……” “你就因为不确定我是否是你胞妹,便转了如此大的心性!”我苦笑了一声:“年少轻狂,我还道你有多大的家仇,非得要杀个干净才罢休!” “或许在你看來不算什么?我爱定了一个人,便要彻彻底底地爱下去的!”他眉目坚毅了不少,直直地看來我:“我那时只以为再过一些时日便能娶了你來,却出了这样大的变故,是,我的确太过激,可我那时已不打算再做他想,只想着若我下了那罗刹地狱永世不得再生才好!” 他原想着要孤苦一世,所以才会让我也陪他一齐孤苦,在这孽海里沉沦反复。 屋内的阳光愈发暖了,陆景候颀长的身形隐在那一片融融的日光之中,让我看不真切,我转身靠回在床柱之上闭眼道:“再过几日,便是冬至了,府外的官兵若是还不撤,这个冬天,只怕都活不下去!” 他回身与我看道:“你不用担心,总是天无绝人之路的!” 我见他这样半点沒有担心的神色,心中隐忧渐无,他便是如此让人心思全安的一个人,即便是有人用剑抵住我的喉头能让我即刻就死,他也能将我完完整整地救出來。 当然是,他想救我的话。 我也自然从未怀疑过他。 时间缓缓静静地走了,陆景候让我吃了些东西,交待我睡下,我见他神色奕奕似在等着什么?卧下去时与他问道:“在我昏睡不醒的这段时间,陛下可有说过什么?” “她只把这府里头的东西一并搜刮了去,还诏告了天下从此不与溯州陆氏往來,其他倒也沒有!” 我见他就要转身出去,忽而出声道:“二哥!” 他身子僵直了许久,在冬夜的一片寂寒里连呼吸声都快微不可闻了,我揉了揉眼睛:“看你像是有些累了,你也自去睡吧!” 他低低嗯了一声,果真是要踏出门去,我心里冷不防一突,盯着他背影道:“你是不是在等你族中的人前來营救!” 他连一声回应也吝于给我了,微仰着头便要出去,我低声道:“你有无想过,女帝既是还未将我们赶尽杀绝,便是要用我们做饵,引你陆家的人來一网打尽!” “我自然知道女帝一生权谋算尽必会用这招!”他已是踏出门去,微微偏头回來瞧了我一眼:“可是我又岂是懦弱心性,若是怕牵扯到陆家其余的党羽,那便不是我陆景候了,与其放手去一搏,总好过坐以待毙!” 我未说完的话堵在喉间,看着他转身之后被清月映着的影像缓缓移走,心一点点地沉下去,若是他不动手,女帝或许还可留他一段时间,若是他轻举妄动意图要打破这一片死气沉沉的僵局,只怕女帝会让他性命不保。 我如今也是被禁足,空有郡主和女官的名号不能为己所用,当真是荒唐得很。 府外还有夏力与淮宁臣的官兵看守着,我即便不去想也能知道必定是固若金汤滴水不漏,只怕而今全上京的人都知晓了这陆府走出去的人是叛党,我立时便想起了阿留,他年岁尚小,是万万不可折在这起事里头的。 门被人推了开來,我怔然朝外望去,却是陆景候已褪了外袍轻步走了进來,见我还坐着他也一怔,启唇问我:“你还未睡!” 我好笑:“你连灯都未与我熄掉,我怎么睡得着!” 他过來又扶我躺好,我顺从地闭了眼道:“你如今倒还如此细心了,以前总不这样,似乎看谁都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 “与你也是如此么!”他竟是轻轻一笑,起身过去将灯烛拂灭了,回來卧在我身边将我牢牢抱住了,又在我耳边道:“那你可有怕过我!” 我侧首咬上了他的唇角,低低笑道:“我怕与不怕,你还不知道么!” 他将我垂落在肩侧的发丝牵住了,微不可闻地叹了气与我道:“你待我过了这次坎,我便寻遍天底下最好的驻颜药材,让你的发变成从前那样,先前也是怪我与白术太急于求成,沒有让人试过药,若我知晓天山雪莲与其他药混用会得出如此结果,我必是会寻更好的法子的!” “无所谓的!”我道:“只有这头发变了,我的样子还在这,人总是会老,让你提早看看我年岁逝去的样子也好!” 他沒有再说话,只是抱得我更紧一些了,我噙着一丝浅笑将他回抱住,闭眼睡了过去。 却是待我在中夜时分醒來之时,手边空空荡荡,沒有了他的身影。 我伸手往边上探了一探,还尚有一些余温,我静静睁眼看了一会,待能完全适应黑暗之后,起身披了一件衣裳轻手轻脚地出了门。 他不愿意我担心故而从來不将他谋划的事情说与我听,我今日便去暗中查探,私下与他想方子,他应也不会察觉。 只是我走近了他书房,却是一片黑灯瞎火半点鬼影子都沒有,我心里有些犯怵,一时并不知晓他去了哪里,只得又按原路回去。 我因着怕动静太大,连灯笼都未提,此刻倒还幸而有几分月色能看清路,不至于跌跌撞撞踢到回廊的廊柱。 却是路过府里的小花园时,我隐约听见了几许声音,似乎有陆景候的低声细语,我暗提了一口气,鬼使神差地就跟了过去。 ------------ 廿二章 凭谁枉忆(1) 我一步一步地挨着陆景候的话音挪过去,此时夜深心凉,走到愈來愈接近他的地方,我的脚却抬不动,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处。 我听见这幽幽夜色里,陆景候如坠珠玉的嗓音轻声道:“宫中的人手若布置好了,直接取那位的性命便是,届时论功行赏,封你小葛为一品骁骑!” 弑君未遂,是要株连九族的罪,他怎么敢。 风移影动,似乎有衣袂拂过的声音,我吓得慌忙往一丛花木中间蹲下去,有人飞身从跃上檐壁消失在茫茫夜色中,陆景候长身一转,负手轻步走了。 我怔怔地呆了一回,想起若陆景候回去未发现我的人定要起疑,连忙站起身來匆匆往回走。 夜色似墨一样浓,粘稠的铁青色像一张沾满肮脏的幕布沉沉地兜头压过來,那房门在我面前敞开着,似在迎接我的归去一般,我咬住牙关,额心还尚自在突突直跳,垂手站在原地等了一会,却是不见陆景候來问我。 我压着一颗东奔西突的心,缓缓跨步进屋,依旧还是不见他,我只觉有些诡异,刚卧到被子里褪了外袍正待要躺下,门又吱呀一开,是陆景候推门走了进來。 他见我坐着倒也不慌,只是拂了袖轻轻走了进來,反倒是我沉不住气与他问了道:“都已经是这样晚的时辰,你去了哪里!” 他笑了一笑:“想着被困在府里多日,有些心焦起來,睡不着,索性起身去吹了一会凉风!” “冬天都到了,吹风也不怕冻着!”我躺下了面朝里卧着,未闭眼道:“快些歇下罢,过会天都该亮了!” 他嗯了一声,将门掩上了,外头渐起的寒风被阻绝在屋外,我的人却并未被屋内的温度骤升而回暖,一颗心寒凉到了谷底。 窗户淅淅沥沥渐响个不停,我心中不安得很,又翻了个身朝陆景候看去,他闭上眼的面容静静地在黑夜中,我目不转睛看了一会,他觉察到了,却是未睁眼,只轻声道:“下雪了!” 那些雪籽纷纷砸到窗纸上叫嚣个不休,我被他蓦地出声吓得有些不敢喘气,暗惊了道:“你还未睡熟!” “你不是也未睡!”他笑了一笑:“你可是在担心着些什么?” “那你可有担心着什么?”我换了口气,匀了半天,才与他不咸不淡地问道:“外头的雪,只怕在这里落地是白的,在那宫里头,见血便成了红的罢!” 他霍地睁了双眸朝我看來,那眸光如电,眸色似夜,教我微微恻了个寒噤,少顷他又缓了面色,将头偏了过去,看了眼窗外:“你继续睡一会,天色像是亮了,我先起去!” 我睁眼看着他利索地披了外袍在身,那袍子晕在一汪淡白的光景里,竟现出一些明黄色來,我心神凛然,一时有些慌不择言,脱口与他道:“二哥!” 他双眉极美地一挑而过,平淡如水的面色起了稍许的波澜,那双如墨深得不见底的眸子盯了我來,示意我说话,我脑子里面乱得很,半晌之后却稍稍闭了眼,又抿了抿唇,轻声道:“我不阻你,你小心为上!” 他尖巧的下巴朝下微微一拉,牵出些许的笑意來,眸子弯得一如初见,那双薄唇吐气如兰,音似天籁:“不必忧心,为着你,我也会谨慎行事的!” 他转了身拉开被寒风吹得直颤的屋门,高高抬起步,直着腰身便跨出了门槛。 我脑中像被狂风呼啸卷过一般,只是嗡嗡作痛,我默然盯了一会他离开的那扇门,恍惚似乎还能见着他的一袭背影,睁眼又闭,闭眼又睁,人却还是沒有出现过。 我缓缓叹了一声气,人往被子里缩了缩,似乎他带着笑意又回來了,我昏沉沉地见他与我侧身关了门,顿时一阵如春含夏的暖意袭來,睡意排山倒海一般席卷了全身,我双目微微一闭,竟又睡了过去。 再醒來时,白术忧心忡忡地坐在我身侧,正垂眉看着我,我睁眼之时她却又敛了神色,随意地摆出一副再自然不过的神态來与我一笑,道:“正好咱们的早饭熟了,我去给你盛一碗梅花粥來喝,好不好!” “梅花粥!”话音一出我不禁皱了眉,这样虚弱的声音不该是我:“我昨儿夜里出去时,园子里的梅花还未开,怎的还有新鲜的梅花煮粥來喝!” 白术怔了一怔,连忙道:“正是下雪将梅花催引开了,你暂且不忙说话,先吃些粥!” 她说完便要起身,我却叫住了她,轻声叫了声姐姐,她回身过來与我两两相对,默然半晌后我张嘴道:“我觉得身子有些不爽利,你老实与我说,我到底睡了多久!” “不过是一两个时辰,你问这个做什么?”她慌张一笑:“阿留一直嚷着肚子饿,我先去瞧瞧翠璃有沒有给他弄些早点吃了!” “姐姐!”我叫住她,心里愈來愈平静,闭了眼叹气道:“我到底睡了有多久了,他……可是一直未回來!” 她自然知道我问的是谁,我眼帘前一片模模糊糊,也看不清她远在门边的神色,只是听得她的呼吸声越來越微不可闻,到了最后,竟是半分声息都沒有了。 屋子里现在并未开窗,满室安息香的气味充斥着我的肺腑,教我的心性急不起來,我知道那是陆景候走时,顺手与我燃的一柱,那一柱便可让人三日静息凝神,外加昏沉嗜睡,既不思急躁也不会心生烦闷,我若是只睡了个把时辰,那香绝对是还未燃尽。 可我眼神环顾了屋内四周,密匝匝地围了一圈连墙角都未放过,那炷香必是早已燃成了灰烬,也便是说,我足足睡了三日。 或是,比三日更多。 我心有些惴惴,并不是为了我的身体,却是为了陆景候,他那日天**晓便出了门去,怎的还沒有回來。 若是在府门口与夏力的官兵起了冲突,那也还好,必定可以被平安遣返回來。 可我担心便在,他若使了手段瞒着官兵出府,再去到了宫里要行事,到现下算上,足足是过了三日还未回,那便不妙了。 我蓦地坐起身來,一把掀开被子就要下床,头还是昏沉沉得很,双腿却已是不由自主,拔起便要往外面跑去,白术慌得不行,嗳了一声旋身便过來一把拉住我,一反方才的畏缩,劈头盖脸地便与我骂道:“本來身子就不好,你不管你自己,还不管我了不成,若你有个好歹,我如何与苏家、与母亲做交待!” 她啰嗦着嘴唇,不知是寒冷,还是恐惧,我见她面皮渐渐都是青紫一片,眸中透出许多绝望來,心里不堪凉意,沿着床侧怔怔坐了下去。 屋子里又是安静了多时,我轻声与她道:“姐姐,我求夏将军送你回若仙斋罢!” 她立时深吸了一口气,似是被我气得不轻,我默了默,又开口道:“你的孩子也快临世了,生在这里不好,往后你与白先生安安心心过日子,不用再來照顾我了!” “你这是要赶我走!”她不可置信瞪了我道:“这紧要的关头,若是我走了,谁來愿意來顾着你,我是你最亲的人,我便要这样赶我走了!” “姐姐……”我双眼酸胀得难受不堪,拿手背胡乱揉了捂住了道:“我怎会是赶你走呢……我也舍不得你,只是我怕……怕拖累了你……”我顿下忍住哭意,又与她道:“你还有未出世的孩子,还有白先生……” “正是我有了他们,我才不会走!”白术将我手拉下來定定看着我,眸中晶莹也似有了泪意:“哪个姐姐会放着自己的妹妹不顾去图安逸,你莫要与我再说,世上沒有这样的道理!” “姐姐不必可怜我的……陆景候他……”我缓了一口气:“他想必是……” “胡说!”白术将我头急忙拉过來伏在她心口处,我听见她的心跳声有力稳健,却是一声急过一声,她狠狠地抱住我在我耳边说着坚定得一如往昔的话语:“你不要胡言乱语,他不过是、不过是才私自离府三天,只要宫中一天不传出消息來,他便一日不会有事……” “果然是三天了……”我小声自顾自说了道:“府外可还有官兵看守!” “夏力的探子与他报了陆景候不在府中,他立时便调了兵士去往女帝的寝殿并御书房守卫,后來传出、传出那样的消息,并着淮宁臣那边的守卫也一并……调过去了!” “是何、消息……” “女帝下旨,陆景候勾连旧部叛党意欲忤逆犯上,下令夏力统领京郊幾淮宁臣统领羽林郎并三千李家军进宫……”她一把按住我霍地站起來的身子,扬声惊道:“你莫要慌,且听我说完,陆景候在江南的旧部带着大军攻进了上京,尽数往宫里头杀进去了!” “之后呢?杀了这三天,可有什么消息传出來!” “宫门被女帝下令封了,消息被锁宫人也不许逃出來,是以……到了今日我还不知晓情况!” “姐姐……”我忍着手脚哆嗦将外袍抖着穿上了:“我必须要去宫里,我要见他一面,我必须、”我吸了一口凉气,扬声了道:“我必须要去找他!” 这拔高的声调有些颤,到了尾音处戛然而止空落落德在屋梁之上绕了几圈,便被陡然遭人撞开的门半道阻了。 我与白术双双僵住,看清來人我却是整个脊背都绷紧了,汗毛直立道:“夏将军,您有何贵干!” 他未在意我语气里的戒备,只是大步一跨过來作势要拉我出门,白术扬声喝止道:“苏苏向來安分,你现在來抓她要來做什么?” “我并不是來抓她的,白术姐姐,你也与我一起走,现在要将苏苏送到其他地方不能让乱党找到了!” 我一把挣开了,退后一步死死盯住他道:“夏将军,要知道他们在你眼中是乱党,在我眼中,却是可以救我命的同仇敌忾的亲人!” 他面色僵得和门外的皑皑飞雪一般,咬了牙关就要去与白术说话,我却是将白术的面一挡,冲到夏力面前便与他扬声道:“夏将军,你要带我走也不是不可以,只是有一件,你得先让我见到陆景候,不管他现在是死是活,即便就算是他快要死了,我也要见到他死前的最后一眼!” ------------ 廿三章 凭谁枉忆(2) 屋外檐铃被瞬时变作严冬的寒风吹得叮叮作响,像极了催命索魂的阎殿罗刹施发号令之音,夏力隐忍着拦在我面前让我不能踏出一步,他面上生出许多的怒气來,似乎要用眼神将我碾碎一般。 白术在我身后要将我拉开,我站定了不动,对着面前的铁青着脸色的人冷冷一哂:“夏将军,你若是执意不应我的要求,那便莫要怪我违抗圣旨了!” 夏力神色渐缓,我趁着他还在犹豫,径直旋身跑出了门。 白术在我身后尖声惊道:“苏苏,你先把衣服加上,这样大的雪,会冻出病來的!” 我却是顾不得了,纷扬沉重的大雪兜头而落,我气喘吁吁软着双腿在雪地里疾步而行,夏力沉重的步伐紧紧地追着,极快跟了过來,我身子都快沒在要及膝的雪里,走不快只得跌跌撞撞地避开夏力。 待我跑出门去,门口还有夏力骑过來的马,我见那马正是候着,索性也管不得自己是极少骑马的,咬牙便踩了马镫跨了上去。 那马认生,被我骑着瞬时便发了狂,只是像疯了一般似箭急速发了出去,我身子本就还在颤着发软,剧烈地颠簸之下我胃里一阵天旋地转,只觉五脏六腑都要被撞碎了,剧痛之下我听见夏力在后头狂奔着,喘了粗气大喊道:“苏苏你停下,不要命了么!” 哼,命么…… 若是陆景候已经沒有命等着我了,那这条命,我要着可还有别的意思不成。 若是沒了陆景候,这世上,又哪里还有其他可让我眷恋的。 白茫茫的雪胜过鹅毛可堪拟盐,在这道路前面连接了天地尽头无声地落着,所有的声响都被我耳边的风声所盖了过去,好在身上犹有一张大氅,双颊被窜进來的寒风刮得生疼,呼出的每一口气都似用尽了毕生的力气,冒着白色的雾气,在从鼻腔出來的那一刻,瞬间便凝成了极轻极小的水滴。 我咬着牙死死地握住马缰,低腰俯在马背之上,夏力的步子声响渐渐隐在身后,我终于得了些安静,心思有些疲软下來,而我之所以还有这样大的胆子,都不过是,要为了去见陆景候罢了。 马向前方一路疾驶而去,我渐渐似脱力了一般天旋地转不知乾坤,腹内有些绞痛,这一袭的风雪恍恍惚惚打落在颊边,心都随着面皮麻木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巍然宏伟的皇城逐渐显现在了眼前,那一排长得望不见边际尽头的朱色宫墙静静地伫立在雪意的那方,似在期待着我驱马而入,再将我弱小的身形一口吞沒。 我双眼睁得模模糊糊,隐约见得宫门紧锁,待马快速奔至跟前,我定睛看去,那宫门果真是关着的,朱漆斑驳,门锁上的瑞兽狰狞着脸,吐出两边的尖利獠牙來,我寒骨凛然,怔怔地看着,一时失去了反应任由马往那门上撞去,却是堪堪要撞到那宫门之上时,地面上不平的青石板被积雪与青苔覆住,将马蹄滑了一折,马身往前冲去狠狠一顶,我还未來得及惊呼,便已被摔到宫门上抵着狠狠滑坠了下來。 刻骨的痛也不过如此了,胸腔之内被一股热气直冲而上,我沒咽下,蓦地喷了一口热血在身下的雪地上,那极致的红,极致的白,无一不是让人心惊胆战的,可我倒头脑清醒了不少,双眸一睁,直身便咬牙站了起來。 那宫门我推不开,赤红的门映着苍白的雪愈发让我头晕目眩,我喘了半天的气,低头垂眼看去,脚边的那滩血迹愈发醒目了起來,恍惚中有人也是打马而來,我背靠着门仰头望去,那人似乎着了与天际茫茫白色的衣衫袂袂,眉眼模糊地跃下马与我狂奔而來。 他一把拉住我要往下坠的身形,似有些心惊肉跳了狠狠拥住我道:“若不是我半路劫了别人的马來,苏苏,你教我如何是好!” 这一片天寒地冻里,拥着我的人,却不是他。 我死命地要推开他,他却拥我越來越紧越來越狠,我挣扎到最后并沒有了力气,只垂泪哀哀地求他:“你让我见他,我就快要死了,你让我见见他……” “他被困在宫中三日,你若是见了他,他也死了!”夏力暴喝出声:“苏苏,为何你满心满眼都是他,你看不见别人看不见我么,你为何要作践自己,他对你倒还沒有我对你來的深切,你为何只痴痴恋着他,,连他死了,你都还是要念念不忘!” 他满口的胡言乱语,当真是要激起我心中更炽烈的恨意來,我來不及考虑,扬手便狠狠扇在了他面上:“夏力!” 他愣怔了住口來看我,我依旧是抬起手的作势,厉声道:“他不可能会死,你们不过是被女帝蒙蔽了才会将他想得如此不堪,若是他不叫陆景候,不是大夏的郡马爷,沒有了我在你们之间,你怎可能还会如此轻看他!” 他渐次浮肿起來的脸褪了血色,嘴角竟是缓缓牵了牵:“苏木雪,我看你当真是被他迷得疯魔了!” 我回身要去撞宫门,夏力出手拉住了我往宫墙之上按去:“陆景候他不过是生了一股妖孽作态便将你弄得五迷三道的,苏苏,你当真只是这般肤浅的人么!” 那日我青丝成白发的样子又浮在眼前,陆景候与白术她们如是说,我爱她,又岂止是只爱她一副皮相。 我朝了夏力缓缓一笑,轻轻抬手将头上罩着的大氅扯了下來,一时快要融进雪色里的三千银白发丝被风卷起抽在颊边,我不知所谓地浅浅含笑,定定看了夏力的神色与眸瞳,他那双本是怒意磅礴而发的眸子瞬时被惊惧所掩盖,我见到纷纷扬扬的雪从天穹之上飘落下來,像极了我心口中箭之前见到的那一股利刃。 他愣神不自觉便往后退了一步,我也是往身后的宫门处靠去,一番争吵下來已是精疲力竭,却是心神凝起时隐约听见了那高高的宫墙之后,传來壮烈的厮杀声。 我额心隐隐作痛,小腹竟是似火灼烧一般滚烫地镇痛起來,我缓缓扶住门楣朝夏力看去,极尽容色对他笑道:“你不帮我,是也不是!” 夏力依旧还是被我吓惨了的那副怔怔模样,一动不动地呆立在原处,瞠目结舌地看着我胜雪的发色。 我本是期待着他惊惶失措地失声叫我一声妖孽,却是无法,想來他现在是连一个字都吐不出來,我冷眼看向方才跌倒的马,咬牙与夏力道:“我再问你一次,你到底是帮,还是不帮!” 他似乎还是未回神,我紧抿起唇旋身逼近了他,伸手出去霍地抽了他腰间的佩剑,不过是手起刀落之间,那刀刃被我塞进两侧铜门之间,我咬住唇死命地往下一砍,刀锋与里侧的门闩相击迸发出许多的火星來,落到了雪上,转瞬便化作了水。 我听见宫门的呐喊声越清晰,手便动得越快,那一下下的金器相击震得我虎口麻木得沒了一丝知觉,却是终于快要失去最后一分力气之时,我听见那门闩沉沉落地的巨大声音,心里蓦地拨开烟笼雾锁,见了柳暗之后的花明景致。 雪势突然大了起來,我捂着小腹一路前行,最后的回身一眼朝夏力望去,幸而他还只是站在原地怔怔地看着我,只怕是被我吓傻了。 我不敢挨着宫墙走,怕路滑摔出个好歹,只得小步既急且快地在沒过脚踝的雪里踩踏着往前行去,原本鸦青色的石板路皆是被雪覆住看不清原來的纹理,我循着声响最大的地方赶去,到了第二道宫门处又不得不停了步下來。 并不是这门紧闭,只是我腹内绞痛得再走不动路了。 第二道宫门本就是为了隔音而设,只是窄窄的一扇,费些力气也能推开,换做是往日,只怕我轻轻伸手便能将其开了來,却是到了现下,我额头上涔涔冒出绵密的冷汗來,这门也只是微开了一道缝,我便透过这一线天似的缝隙里睁了眼去望向了女帝主政的永德殿。 殿前密密麻麻如蚁的赤衣官兵与玄色武士刀兵相见,那眼花缭乱之间我眸光似风一扫而过,终是被我找见了一身白衣的那人。 他墨色如瀑的长发垂肩而落,周身分明战得昏天黑地,他却只是静静地长身玉立地单手按剑,朝他面目前方直视着,似神一般美到风骨无存的人,若沒了白袍之上醉人的点点血色胭红,只怕当真就要融在这一片白雪皑皑之中了。 我痴痴地望着他,那宫门里面还依旧在呐喊厮杀着,永无休止的战斗被他们已杀得失去理智的人们沒有止境地蔓延扩大,我似乎听见了一声上苍的叹息。 去触摸拥抱他的愿望太过于迫不及待,我甚至是双腿都要颤起來勉力将门推开了,此时的我早已沒了自己的神志,连踏出的每一步,落到地上都似行在云间,轻飘飘沒有一寸实感。 我像是无血无肉一般行走在他们的刀剑之间,抬脚落步都是对他的渴望,陆景候还依旧是方才我从那狭窄的宫门处见到的姿态一模一样,按剑而立,长发曳地,我转到了他正面要去见他的真容,却是心急急地跳了起來。 他双眸紧闭着,本是象牙一般白皙腻滑的面容此刻灰白泛着铁青犹如不断落雪的阴沉天幕,我不知我是如何穿过这许多的刀剑行到他面前,他不过是在我对面静静立着,我却像与他隔了许多年华过往了。 我心中不详的预感似涟漪一般越扩越大,这殿前的官兵一拨接一拨地由女帝调到这里诛杀她所谓的叛党,而这三日过去,竟还是这样的光景,陆景候也便是在这里站了足足三日,若是不死,也的确是他的造化了。 我方才渴望能够触摸到他的情感在此刻土崩瓦解,像东逝的流水一般滚滚而去沒有了一丝踪影,我期待他能感觉到我再睁眼看过來,却是无法,我颤着唇缓缓轻声地与他叫了声:“二哥……” 他身形一丝未动,我继而道:“我來接你回家……二哥,我……” 雪籽如絮拟盐,撒进了我肩颈里,却是感觉不出半分了。 我再是说不出一句话,身下一阵热意汩汩而流,我忍着剧痛朝小腹一直往下的脚底看去,妖冶生媚的血似一尾蜿蜒的蛇融进了雪中,我啰嗦着抬眼去看陆景候,僵着双腿半晌才颤声与他道:“二哥……我竟是、有了孩子了……” 我正想让门外的婢女进來将太医引送出去,门却是嘭地一声被人踹开,正午的阳光哗啦啦地涌进房内,刺目的光线让我恍惚得想闭上眼。 心像是被一只无形之手猛地攫住,再向上猛地一提,几乎就要从我的胸腔之内仓皇跳出。 我强自稳了稳心神,朝门口处看去,果真是他。 一贯丰神俊朗的熙王殿下,此时居然也会有这般失控之形。 我当真是想狠狠地笑出声來。 他将手狠命地扣住门框,上好的百年黑色檀木雕花竟被他横生折断,我听见那位年轻小太医“嘶”地吸了口冷气,然后惊叫道:“殿下的手!” 我只是直直地看着他,过了良久,才慢慢地俯下身道:“见过殿下,不知殿下此刻前來……” 话音还未落,我只看见他的身影像一只离弦之箭快速向我冲來,太医大惊失色地想挡在我身前,却被他提脚猛地踹开,一口胭红鲜血自那太医口中哇地吐出,我不忍看下去,急着地撇开了头。 熙王此时全无往日的温文儒雅谦谦风华,他一把捏住了我的下巴,目眦欲裂道:“你这便不敢看了,你弄掉那孩子之时不是挺能狠心么,嗯!” 我整个人瞬时僵住,浑身如堕十月寒冬冰窖,他的脸慢慢地逼近我,眼中渐起寒色,如一层薄冰逐渐覆了上去,将我体内的最后一丝暖流也毁得干干净净。 我不愿与他如此对峙,将眼睫默然垂下。 孩子,你以为我不想要他么。 还是你听信了旁人的话,抑或是你根本从一开始就笃定我不会留下他。 “你怎的这般心如蛇蝎,,就算你要与本王划清界限,大可换了其它的法子來报复,你就如此地恨本王,甚至不惜害掉自己的孩子么,!” 心跳如鼓槌越发地密集,一阵强似一阵,我惶惑得几乎要尖叫出声。 像是烧到最激烈的篝火也会逐渐熄灭,我怕到极致,心境却反而慢慢沉寂下來。 你既是如此地恨我,那何不干脆点。 我轻笑一声将手覆上他捏着我下巴的手指,然后缓缓使力牵住他的手移至我的脖颈处:“殿下即是因这事动怒,何不直接将手往下半分,扼住这里,岂不更好!” “你以为本王不会么,!” 他眼中突地燃起一簇火焰,雄雄之势來得迅速无比,似要将接近窒息的我焚毁,还未來得及反应过來,他的手突然使力,蓦地给了我一巴掌,我整个人被他狠狠地甩到墙角,额角“嘭”地撞上了床头的尖棱。 我只觉脑中轰地一响,屈辱与疼痛的感觉呼啸着要将我撕碎,小太医从冰凉的地上挣扎着起身想要劝阻他,却被他恶狠狠的吼声吓得缩了回去。 额角的灼痛感很快就被腹内的绞痛盖过,我只觉眼前一阵阵地发黑,下体有温热粘稠汩汩流出,我缓缓地用手捂住小腹,艰难地吸了口气:“殿下……如你所愿……” 失去意识的前一瞬,我似是看见了那个人眼中掩饰不掉的惊惶。 嗬,你也会惊惶么。 ------------ 廿四章 凭谁枉忆(3) 可这孩子,我对于他从來就沒有任何感觉到过。 即便是被从前那样多的避子汤浇灌着,他竟还是怀上了。 我低头看向偌大的空地,已是被无数个前赴后继的尸体占据,我忍住双目眩晕,头重脚轻地伸出手去,想要缓缓地去扶陆景候。 他在我面前的容颜似沉睡着,双眉静静地舒展,面色有些快要被雪覆得要看不清了,我愣怔着不自觉地探出手去,缓缓抚上了他的眉他的唇,我指尖触到他面颊时被冰得一阵瑟缩,却不知,这冰凉的是他面颊,还是多时未化快要凝成薄冰的雪。 我再是忍不住,埋头在他肩上失声哭了出來:“二哥,你睁开眼瞧瞧我,是我來了,二哥,是我……” 无边无尽的黑暗袭來,与我神志中的最后一丝清明对抗着,我并不知陆景候是死是活,咬牙站定在他身前不肯闭眼,抿着发白的嘴唇哀求地看着他:“你哪怕是动一下也好……二哥,我的孩子……你不是一直都想要一个的么……” 疼痛感被不断加剧扩大,身体被撕裂的感觉也远远不及如此,冷汗从我额上争先恐后地冒出來,遇见了这漫天的凉意,瞬时便被结成了细细的冰丝,我似乎听见了一些奇妙的响动,终是熬不过这许多的痛意,缓缓地将脸靠在了陆景候的肩上,无力地闭上了眼。 我即便是沒了意识,也还总牵挂着那丝丝缕缕缠成网的疼意,它们如困兽一般呼啸着要飞身而來吞噬掉我,我四肢缓缓蜷缩起來,并不是疼,那些疼,入到极致也不过如此,只是恐惧,惊惶,还有生无可恋的绝望。 一阵朦胧的光影里,我似乎舒服了些,全身放空就要沉沉睡过去,却是有人捂住我的额头对我急急地唤,她唤的是我的乳名,可却又不是陆景候,是个女人,我仔细地分辨了半晌,像是娘亲的声音。 我恍恍惚惚似被谁抱了起來,按在怀中不住地摇动着,有人在争吵,有人在失声痛哭,可都与我无关了,我魂魄都似沒了重量,轻轻地浮起來,不知要飘向哪里。 我失去了疼痛一时轻松了许多,恍惚睁了眼看去,满头的白发终变回了青丝,我欣喜地拿手去抚,却是直直地穿了过去。 我知道,这定是在做梦。 我明明不是死在这冷冷清清的陆府,可为何我还是睡在之前的那张病榻之上,那榻前站了许多的人,形形**林林总总,大多都是我不认得的。 白术大着肚子满脸怒意地瞪着茫然麻木的夏力,翠璃哭哭啼啼地捏着帕子在拭泪,还有淮宁臣将阿留抱着,紧紧地握住我的手含泪神伤,唯独不见陆景候。 我本是一派平和的心境,想到此却是剧烈地心神动荡起來,小腹又是隐隐作痛,如潮涌一般澎湃起來,往事历历在目,我想起之前昏睡之时分明是有母亲抱着我在痛哭不已,为何也不见了她。 母亲。 “娘……”我牵着嘴角不住地开始唤起她來,知觉缓缓地回复到四肢百骸,阵阵的撕裂疼痛感又是清晰地传來,我鼻尖眼窝被潮意浸湿到抵抗不得,微不可闻地抽了口寒气,倏忽地便落了泪來:“娘……我疼……” 白术霍地扑到我面前,将我的肩头按住了狠狠大声吼道:“苏木雪,你个不争气的东西,你若是不醒,拿阿留怎么办,拿半死不活的陆景候怎么办!” “我疼……姐姐……”不止是体内被撕扯得苦不堪言,心都是被一汪泪意沁得苦到难以名状的境地:“疼……” “苏苏,你莫要、哭了!”似乎是淮宁臣开了口哽咽着说不出话來,连带着阿留放声嚎哭的声音一起,吵得我的双眼更是酸胀不已,他哭声时强时弱,到了弱时似在极力忍着,又言道:“我不信你真的会有事……连陛下都下令文武百官要來吊唁,我却是不信……苏苏,我再不会伤你,连同夏将军一起,我们都不会再让你伤心了……” 他们口中都以为我要死了么,我极力去回想着,方才的仙音缈缈,合着迎我走向黄泉的极乐之音渐消了下去,我疼得半点力气都无,淮宁臣依旧还在小声断续着与我哽声:“苏苏……你快些醒來罢,你看一眼阿留,他也是心疼你的……” 白术不住地与我狠掐人中,转面朝淮宁臣道:“你说陆景候,她对阿留倒还远不如陆景候,你若说了那人,她定就舍不得走了!” 淮宁臣有些微的迟疑,我闭目并沒有力气,只得静静地躺着等他再说话,连屋内的呼吸都是微不可闻,却竟是果真听见他道:“苏苏,陆公子他那日在你晕过去后居然是又恢复了意识,只是女帝下令将他关押到宗人府,他日日不好过,若是你还有什么好歹,你要他以后如何呢?” 白术又与我掐了人中,这一次疼得我激灵不已,唇角都颤起來。 她喜得霍地扬声喊起來:“有用有用,你再说!” 淮宁臣啊了一声有些不知所措,白术催促道:“淮大人,这招见效,你继续说陆景候的苦楚与她听!” 他忙忙应了,又似是遣走了屋内其余的官员,回身将我的手死死捏得更紧,像溺水之人扯住手中最后一根可攀附的物事一般,牢不可拆:“陆家的死士终不能成事,陛下之所以要在事隔多时之后來个斩草除根,是因着先帝的死与陆家从前秘密流于世间的毒药有关联,陛下一直记恨于此,守了多年,终于有了机会!” 故而陆景候之所以要被女帝诛杀,陆家之所以要落到一个破败潦倒的境地,都是女帝用了这数十年摆了一局偌大的棋,这棋局里,有女帝经过许多岁月都不能抹灭以往的恨意,也有陆景候为了他家族制毒赎的罪业。 陆景候一直在候时机,以为女帝在灭了林重恩之后便会放松警惕,不再追究,却不知,被权谋算计浸淫得满心都是防备的女帝,怎可能会轻轻松松就放过和林重恩一起造过反的他。 即便他当时是两面生风,既是女帝派去假戏真做的底细,又是与林重恩合谋篡位,带领着几十万大军的叛党。 淮宁臣还在与我细细地说:“听说在天牢里,如今还押着前朝的一位王爷,是先帝的同父异母的二哥,在先帝登基后有过谋反,不过已是被收押了的,他那时与陆公子的父亲來往十分密切,他出钱财给陆家,那位陆老爷便按着秘方调毒给那二王叔,陛下暗地查了多年,也费了极大的力气才弄得水落石出,是以……” 我一颗心缓缓凉下去,故而陆景候这次是逃不过一劫了么,女帝向來恩怨分明,虽不是陆景候的过错,可这陆家的家业大部分是由那些宵小手段而來,陆家这棵大树,也是必倒不可了。 白术忽地高声叫了起來,语气中有些慌:“苏苏,你别心急,你若是醒了去陛下面前求上一求,以你在陛下面前一向乖巧讨喜的性子,陛下宽恕陆景候一命也不是沒有可能的,若是你醒不來,他陆景候当真就要永远在宗人府里面过上足足一辈子了!” 她知道我终究会放不下,我到要死不能活的境地了,也依旧会在听见陆景候的情形枯木逢春一般活过來,她尚自还在求着我道:“你不要怕疼,我给你用曼陀花熬了汤,你喝下,便不会疼了,只要你无心赴死,便是怎样我都能为你想出法子來!” 并不是我要有心赴死,只是这破败不堪的身体躯壳,还哪里有能力活下來。 “苏苏,我去求陛下要你去见陆公子可好,如今正值严冬,他着实是不好过的!” 淮宁臣还在与我说着他,他的手握住我的,我手指被他攥得快要麻了,因着不想让他捏着,想往外面抽出一点來,他却是惊喜着叫了起來:“白姑娘,她、苏苏的手动了!” “淮大人先往边上让一些,我來把脉!”白术往我手边上扑了过來,嘴里还不住地念着菩萨保佑:“苏苏,你果真沒让姐姐失望,我知你能排除万难醒转,你果然……” 她又霍地住了嘴,将指尖定定按住我脉搏处半晌,小声地开口道:“孩子……还会有的,你莫要太难过了……” 我的泪又源源不断地被牵扯了出來,她慌了道:“我便说你是有感觉的,好妹妹,你莫要哭,有什么事情等你睁开眼再说好不好!” 她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问道:“你听话,试试睁开眼看看我们!” 我眼角流下來的泪被她快快地擦了,她又连着唤了我好几声,我撑足了力气听了她所言,缓缓地开了口道:“姐姐……” 声音沙哑不堪胜过花甲老妇,他们却是浑不在意,纷纷都是笑了与我喜道:“苏苏,你终是醒了!” 我整个人的力气都似被抽走,只知死死地盯着面前的她们,眼前有雾飘过,朦朦胧胧,倒让我看不真切。 我抬手虚空一拂,想将这恼人的淡雾驱走。 我看见云纹织锦的宽大袍袖从我眼前一掠而过,正如一丝清风,带走心里的全部思绪,一颗心空空荡荡,悠悠地找不到落脚的地方。 这一动把我身上的最后一丝力气也用尽,我清晰地感觉呼吸困难起來,顿住身形缓了一口气,方才觉得好受了些。 眼前的雾气越积越浓,我不由得闭上了眼,却有温热之物自眼角氤氲开來,洇湿了整张脸颊。 房中香炉的馥郁香气幽幽袭來,我缓缓地睁开眼,挣扎着起身,身旁白术扶也不是走也不是,我见他这进退两难的模样,心下想笑,腹内却被动作牵得一疼。 我见到他们俱是憔悴的神色,容颜苍白疲惫,我目光缓缓转至站在最远的夏力面上,他一直都是沉默着定定看着,我醒了他也未说话,只是像隔了极远的距离生疏地遥遥看了我一眼,转身掀袍颓唐地走了。 我心里已是沒了其他所谓,与白术看了一眼,实是沒了力气再说话,只得皱了眉与她启唇做了个口形,她连忙转身与那边挂着泪珠笑个不停的翠璃道:“还傻笑着做什么?赶紧将那碗曼陀花汤端來与你郡主服下!” 她忙应了,又是笑道:“姑姑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奴婢这就去端汤药來!” 少顷翠璃将药端了來,白术仔细地一勺一勺将药与我喂服了,拿帕子又与我拭了嘴道:“苏苏,你再休息几日,陆景候的事情,淮大人正在想办法!” 我朝双眸带着喜色的淮宁臣看去,张唇与他虚声道:“多谢……” 他忙摇头道:“苏苏何必与我客气,这是、这都是我欠了你的!” 我见他说道后面竟是带了愧色,只得暗叹了口气,谁知他却是又说道:“苏苏……那一箭,我见到是、是夏将军往陆公子身上射过去的……我也不知,竟会、伤到了你……夏将军也只是听令行事,陛下下令要将陆公子制服住,许是他担心陆公子武功高深出众,只想快些制住他……并不是有意为之……” 我想起夏力向來的做派,轻轻抿唇牵了牵嘴角,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却不曾想淮宁臣的下一句,竟如一声滚雷惊得我思绪一片空白。 他嘴角微动,与我缓声道:“夏将军如今也是入了痴症,再记不得从前的事,苏苏你……原谅了他也罢……” ------------ 廿五章 被贬为伎(1) 我直直睁了眼,半晌喘不上一口气來,整个屋顶都似被震得虚晃了几番,良久我轻轻颔了首,闭眼又自己歇下了。 他们也沒有再与我说话,只留下白术一人坐在我床边,都各自散了。 淮宁臣知道我现下并沒有精神,也抱着还抽抽搭搭的阿留走了出去,白术拉着我的手握了一会,屋子里静悄悄的,还能听见门外簌簌下落的雪声。 “你若是沒力气说话,又有事情要我去办的,你拿手指在我手上比划一下可好!” 她说着便把手掌伸至了我指尖边上,我默默想了一会,在她手里轻轻划了几下,她努力地辨认着,读出声來:“进……宫……!” 我牵着嘴角,微微笑了一下,她却是叹了气,皱了眉与我柔声劝道:“你身子还沒好,况事已成定局,女帝也正在火头上,你去了也是于事无补!” 我又与她手上写了几字,她沉默了好半天,才涩然道:“你别太担心他,他沒有大碍的,只是在进宫前服了些助长心性的药物,是以体力耗尽后,才在雪中待了两日,他的确是打算破釜沉舟,欲成一番大事的,只是奈何女帝早已浸淫在权谋算计中多年,连他的人手是如何安插在宫中也是查得一清二楚……” 我静静睁着双眸沒有动作,窗格子将天光割裂成不同的数块,萧萧的风声与将近隆冬的大雪降落的沙沙声不绝于耳,白术打破了这一片死寂,将我汗湿的鬓发往耳后捋了捋:“并不用急,女帝似乎还在等着什么?只将陆景候关进了宗人府,还请了御医照看,他应是不会有性命之忧的!” 这样便是等了四五日之久,我终于能下床自由行动,白术与淮宁臣书信一封,让他带我进宫去面圣。 淮宁臣二话未说将之应下,令人在马车里布置软毡狐裘,将我扶进了马车,他将厚重的毛毡车帘放下时,我因为车内突然的黑暗僵了一下,他忙将火石引燃点了一根烛,晶亮的火光映在他纯黑无暇的眸子里,我慌不择路地将头偏向了一边。 他轻咳一声,也沒坐过來,袖手又往远一些的座位处挪了挪,我沉默不语,他也闭口不言,马车不疾不徐地驶着,不多时便稳妥地停下了。 淮宁臣面色安详地将我扶下了马车,拿狐裘裹在我身上送我往宫门里走,宫人们拿着笤帚在道路两边缓缓地清扫积雪,淮宁臣小心地将我往道路中间带着走,我随着他垂眉静静地走着,眼角余光瞟到他转面朝向我看了半晌。 良久他又直面朝向前方看着,在这静谧的宫墙之内与我这般柔声道:“你瘦了不少!” 我脚步有些微的停顿,迟疑了片刻继续往前走着,他又轻笑了一声,像自己与自己说着:“这狐裘领子一罩,你一张尖尖的白脸都不见了!” 我信手往脸上一抚,只是手太冷,冰得我一个瑟缩,他笑了一声连忙将我的手拿下來放在他手心里捂着,我整个人僵了僵,不动声色将手抽了回來。 他有些尴尬了朝我看了一眼,那眸色中似有一些将说未说的情意,我沒去看,移开视线疾步往前走了一段,他追上來还是要扶着我,我将他手轻轻拂开了,摇头礼貌一笑,虚弱地缓声道:“不妥!” 他怔了一瞬,我自己转身慢步往御书房的方向去了,前面正是有宫人匆匆低眉走过,我伸手拦了一个问道:“见你是从御书房那头过來,陛下可有在那里!” 宫人袖手站了,回道:“陛下不在那边,像是往宗人府那边去了!” 我回身遥遥去看淮宁臣,他一身簇新的袍子盈盈站在雪地里兀自朝我望着,我又缓步回去与他笑了笑:“劳烦淮大人带我去宗人府那边候着陛下!” “陛下去了那头!”他蹙眉了犹豫着要不要过來扶我,我径直道:“你在前面带路便是,我现在还不累,能自己走!” 他“嗯”了一声,果真便在前头走了,我舒了一口气紧随着他,穿过西边的一道窄宫门,往前再走一道巷子,便是宗人府的地儿,淮宁臣叹气在不远处停了下來,往前头一指:“陛下的确是在那儿,外头有田侍卫长守着,我们先等上一等,莫要冲撞了圣驾!” 我低低应了一声,兜手站定了依言准备去等,等了有些时日,日头影子恍恍惚惚移了出來,廊檐上滴滴答答开始化起了雪水,我觉着有些冷,脖子缩了缩,快要站不住脚。 女帝终于是轻装便服从宗人府里的门槛处跨了过來,我知道她是见到了我,可却是等我要前去行礼时,她竟是指了随从,往离我相反的方向走了。 我愣了半晌,淮宁臣从我身后急急跑过去到女帝面前道:“微臣参见陛下,长平郡主今日进宫來与陛下请安,正在那处等着!” 女帝矜持着转过了身來:“哦,朕还道是你新结识的那位秦大人的长女,还觉得瞅着不像呢?却不想是长平!” 我愣了愣,不知她缘何要当着我面前说出淮宁臣结识的人來,她又骄矜地扬了扬脸,朝我慢条斯理道:“既是要來请安,怎的还不过來,是要朕去请呢?” 淮宁臣不住地与我使眼色,我也是有心过去,可着实迈不动步子,只得白惨惨喘了口气跪在了原地与她拜倒:“臣女参见陛下!” “你倒是乖!”女帝不知所谓失声嗤地笑了,她那神态我朦朦胧胧沒有眼力去看,只是她一直笑不可遏,倒教我脊背上寒毛根根直竖起來,她笑了一会复又停下,用了一种让我毛骨悚然的神色看了过來,一字一句道:“不知你从前,是因了何等的因由,才教阿放喜欢上你!” 她说的阿放,正是我从前以为的此生爱过第一人。 可是现下想來,那也不是爱,不过是在孤寂沉默的岁月里得了一个可以将心情完全交付的人,故而才会心动,故而才生了痴妄。 我神色不为所动,对她又是俯拜道:“臣女愚钝,早忘了谁是陛下口中的那人!” 她脸色立时变了,朝我抬面冷哼了一声,我嘴角微微往下一弯:“臣女有事求陛下,望陛下体恤臣女,应了这不情之请!” 女帝孤傲地呵了一声道:“你这是在求朕,朕却怎么听得,你像是在命令朕一般!” 我知晓她现下报了多年的宿仇,只是得意得很,心里眼里都容不下半点旁的事物,心里只觉寡然无味,垂眼又是与她俯身道:“臣女,求陛下!” “你且说,朕观你心诚与否再做定夺!” “臣女此來,是为了陆郡马!”膝下的冰雪在方才便尽数化作了凉水,掺着未化完全的冰晶,丝丝浸湿了我衣袍,此刻双膝酸麻带痛,却也只是咬咬牙,便能忍过去:“臣女知晓陆家做事未有顾全大义,陛下将其家产褫夺也的确是情由之中,只是陆景候他本是被形势所迫,一开始他并未有任何不忠于朝廷之举,此次逼宫,也是情非得已……” “那你是说,朕将他关在宗人府是朕做错了!”女帝冷笑着将我话头截断:“你也是个不知事的,朕要杀了谁,还管他情由不情由!” 我缓缓扯起嘴角一笑:“大树结的果子太多,农人眼红得要将大树连根抱住才好,只是农人欣喜满足之余,却忘了那大树虽是被拔才可为人可占据,却是失了生机,再结不出果子了!” 女帝的神色顿时盛怒不已,挥袖就要命她身边的左右冲过來,却是淮宁臣霍地与她跪倒求道:“陛下息怒,郡主大病初愈,身体尚弱,在这雪地里跪了多时只怕是昏了头,请陛下千万要体谅些!” “你们一个两个都是要与朕來为难!”她低喝出声:“朕管不了你们这些人的恩恩怨怨,只是苏木雪,你记好了,朕以后再不会因阿放欢喜过你便对你手下留情,你若是大不敬,朕一样治你死罪,今日你入宫來求朕宽恕造反的逆贼,朕便与你说明白,只一句,你打错主意了!” 她口口声声说是看上见放公子的情面上才对我如此好,我之所以有今日,也是多亏了见放公子在她心目中的地位,更要感激我被见放公子看上,我想了想不知所谓,只是觉得荒谬好笑:“臣女方才都是谏言,饮水思源的道理陛下应是比臣女更明白,陆家若是沒了,陆氏的商行也沒有谁能一下子撑得住,这世上,除却陆景候,便再无人可及了!” 女帝凤眸蓦地圆睁,却又倏忽笑了道:“你果真是有本事,从前朕觉得你软弱无用,倒是朕看错你了,你这些心思藏得深,连朕都差点要被你混了过去!”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我思及那时,到了年轻生命的最后一刻,依旧是欣喜而无遗憾的。 我挂念着陆景候,不顾四殿下与李上将军的责罚,只身带领李家军奔赴前线营救她。 可即便是打算得如此好,也只是打算,远远及不上摧毁一切希望的可怕现实來得迅速。 就在那天,我才悲哀地意识到,的确如那人所说,尝到后悔的滋味了,却早已來不及。 当夏力的五千射无虚发的羽箭兵,将手中的弓弩整齐划一地对准我们时,不远处那个眉目如画意气风发的少年气定神闲,我却只恨自己不能即刻挣开敌方桎梏,扑到他面前,不顾一切地替他受过这一劫。 不要管甚么夺得天下的宏愿,只要能,只要能让这个虽身陷险境,却仍意态风流潇洒自若的少年一切安好,这便好过所有了。 那人捏了眉心,终是显出一副疲色,天色正好,进了盛春的景象越是迷人,他回身望去,似能从那绘着斑驳桃瓣的描金屏风上看出还在沉睡着的女子身影。 良久的静默之中,他缓缓叹道:“也不知现下,旧熙王府的碧漾园的桃花开得如何了!”他慢慢绕过屏风进了里间,声音温柔低沉得快要溢出水來。 我垂眉任由她说着,她又是斜唇一笑:“好,朕便允了你饶过陆景候一命,只是古有悬梁以死劝谏,朕也要你拿出些诚意才是!” 淮宁臣的一张脸变得惨白,急急地小步赶至我身边对着女帝兜头跪下便要开口求她,我不慌不忙将他肩头一扶,自己朝了女帝行了叩拜大礼,在这许多的清泠雪水中扬声道:“多谢陛下恩典,陛下只要能答应,臣女愿遵陛下一切旨意!” 她缓缓一笑,樱唇半开道:“朕见不得你忘却阿放后嫁与了他,你既是如此水性杨花,朕便如你所愿!” 淮宁臣的面上倏忽褪了血色,惨白的一张面僵着朝我看了來,我未有再看,闭目听了女帝不紧不慢道:“苏木雪,褫夺长平郡主封号,贬作歌妓,入司春坊!” ------------ 廿六章 被贬为伎(2) 司春坊,是上京官宦权贵所掌的教乐坊,王公大臣若犯事下狱,有脱不掉干系却能死里得回一命的女眷,便或流放,或监禁,或,发于司春坊永入妓籍。 貌美之人在初进时便直接从歌舞伎沦为娼妓,若是容貌不够绮丽,倒还能躲过一劫。 淮宁臣此时已是跪行到女帝身前求她,她不为所动,只是笑着來看我,我抿嘴垂眉与她一笑:“多谢陛下恩典,臣……奴还有一事,奴欲进去宗人府与陆郡马一见,自此长平是死在了这世上,望陛下能恩准!” “也是!”女帝冷笑一声:“前任女官现任郡主被贬入司春坊,于天下來说,也终究不是什么体面事儿!” 淮宁臣兀自还是在苦苦求着,我定定地抿唇看了他半晌,他面上梨花带雨几近要哭盲了眼,我叹了气低声道:“淮大人,阿留若是不愿跟着陆郡马,往后,还是要麻烦您照料些了,若是您顾虑着还未婚的身份带着这样大的孩子多有不便,便交待我姐姐带他去若仙斋!” 我其实是觉得无所谓,奈何淮宁臣竟是神色恻恻,只是回道:“我不会管什么阿留,他往后与我不会有关系了,你既然这样狠心,那也是阿留命不好,他认错了人,托错了生!” 我心中一动,朝了女帝缓缓道:“说起奴这养子,倒想与陛下说些趣事,这阿留出生之日与见放公子的逝世之日是同是五月十七,真真是有缘法!” 她眉目果然一怔,转面去问了淮宁臣道:“确有此事!” 淮宁臣垂首缓缓一点,女帝见状道:“你现下出宫去将那孩子带來!”又转头吩咐了左右道:“看着她进去宗人府,一个时辰之后,押她去司春坊!” 我勉力撑着地摇摇晃晃地站起來,双膝麻木凉透至骨髓之间,我冒着冷汗闷哼了一声,淮宁臣作势就要过來扶我,女帝缓缓嗳了一声:“一品大员与教坊歌妓,怎么也不能到亲自相扶的份上,淮大人,你行事不止是你自己的脸面,还有老淮家的几代官颜,可要当心着些!” 他额上涔涔一排冷汗顺流而下,我笑了笑:“淮大人体恤奴才,陛下用人有术,是天下之福!” 她眸光如箭,带着嘲意与我刺來,我低眉装作未察觉,任由着宫侍将我领进了宗人府。 淮宁臣在身后的远处高呼了一声,我沒有再回头,充耳不闻地走了。 我此生,也只会与陆景候有牵扯,认定的还未有结果再去爱别人,哪里有这样的道理。 女帝拿见放公子与我的情意与我说事,我却是不信的,见放明明满心都是她女帝,怎可能会对我腾出半分地來放我,她要将我贬作比奴婢还不堪的歌妓,只怕是忍不下夏力受苦的那口气罢了。 也的确是我应得,我那日故意用一头白发來吓唬惊惧的夏力,致以他神志混乱不堪,到了如今全然失忆的样子。 “他在那屋,你自个儿去吧!” 这公公往日便与王喜不对路,我与王喜亲近不少,一直也不受他待见,他现下带了几分得势的嘲嗤将我往前头狠狠一推,自己又退出去老远,我举步要迈台阶,他暗暗在后面笑了声:“这样好的皮相,正是做妓子的料!” 雪水从飞檐上淅沥叮咚地落下來,我静静地兜手站着听了一会,笑了一声,朝里走了。 陆景候的床榻很简陋,他闭目沉沉睡着,我从未见过他如此安安静静地入睡,我慢慢走了过去挨着他的手坐下了,屋内沒有点烛,我眼力因着头昏脑胀地看不太真切,透着窗格子映进來的天光,我模糊能辨认出他的眉眼。 “二哥瘦了!”我拿指尖细细去抚他眉间:“凡事焉知福祸呢?你留了青山还在,以后还会有柴烧,二哥,若是我以后不能陪着你,你也要记着我,这次你终于可以好好休息,且安心休养着,此生……” 我将手捂住双眼,实在是不愿再流泪了,过了半晌我复又将手放下來轻轻吸了鼻子破涕为笑道:“此生定是无缘再见了,二哥,我还记得那次我们初见的那片杏花林,不知,还能不能有机会再回去见上一见……” 他眉目舒展地躺在那处,我的话浑然不能为他所听,我笑了一笑:“二哥,我真是高兴,原來我喜欢了你那样久,你也是那样久地喜欢了我!” “真好!”我弯眉笑着低腰下去伏在他手边,又闭目挨着他躺了一会,屋内只有我和他的呼吸声,我带着笑意开口道:“二哥,你可知,我一直想着能与你静静地待一会,就算不说话也好,可你总是忙,忙着你家业忙着你筹谋,如今……我终是得偿心愿了!” 我听见屋外檐上的雪越化越多,水滴声越來越大越來越急,忽听得门外有人高声叫道:“时辰到了!” 门被人从外推开,我定定地瞧着陆景候笑着,恍然未闻,那人进來便要來拽我的手,我不为所动只是握着陆景候掌心,他拉了许久未有拉动,扬手便要往我面上招呼过來,我朝他轻轻一笑,眨眼道:“你要如何!” 我见他怔愣在原处,一只手讪讪地举着,有几分滑稽,也有几分无可言说地恐惧道:“妖……妖孽!” 女子近美则为妖,我不止听过一个人说过这话,只是不知还有这等作用。 我将陆景候又看了半晌,那人候在远处不敢走近來,我凑过去在陆景候面上轻轻一触,移到他耳边低笑了一声:“二哥,别了!” 再起身时,日影已是升得极高,我朝着门外移步而去,正是冬阳照映云卷云舒的好时节,若去了这寒透忍心的雪意,也当真是极舒畅了的。 去往司春坊的路上只有一人在身前引着,另一人在身后跟着,快出了眼前的一道宫门时,來时的路上轰然突起一声巨响,身后有不少宫人纷纷惶然地來往着跑开,我站定了要往后头望去,却是有一个宫人喘着粗气从后头跑至离我不远处高声喊道:“陛下有旨,让二位大人快些将苏姑娘带走,陆郡马在宗人府闹起來了!” 女帝在先前已是答应了我:“若你能在司春坊与人相安无事一足月,朕便将陆景候放了!” 我有这样地答过:“奴求陛下将陆景候送至溯州老家,那陆家还有一座大宅子,求陛下暂且先莫要将那宅子收了!” “准!”她面无表情道:“朕并无子嗣,如阿留那孩子可堪雕琢,朕可酌情待他!” “多谢陛下收留!”我与她拜了三拜,起身兜着手便走出了永德殿。 想是停留的时间长了,陆景候在昏睡中隐隐约约听见了我说的一些话,现在闹将起來,只怕是不得消停,那个宫侍急忙就要推着那侍卫将我快些送走,我轻笑了笑:“怕什么?若是他闹,只说是我死了,他闹不了多久的!” 那人惶惶然愣了愣,我又道:“你瞧着面生,许是并未见过我,你回去告诉王喜公公,只说是我说了,让他依言去禀给陛下便是了!” 我将眸光转了回來,朝天际尽头处默然看了半晌,那天光似有凛冽的寒风如刀割过,散成碎裂的青釉瓷片來,耀得心里眼中俱是白惨惨的一片。 各个宫门处突然疾行出无数的人,似潮涌一般,四面八方的队列之前,都是被为首一位身着鸦青色的袍服的宫侍领着,往不同的宫门处去了,他们皆是手托红木圆盘,那盘上似放着一页薄纸被镇纸压着。 疾步而行带起的御风之声与纸页抽打在木盘之上的声音,传入我耳中让我有些轰然,我不知女帝又是下了什么旨,在这关口让她如此大动干戈的,也只有陆景候的事情。 却是前后二位侍卫也是面色惊疑不定的当口,从远处一座殿内走出一列队來,直行到宗人府门前,高亢嘹亮地宣了一声。 宦臣的声音本就尖厉,我怔然听着那句话似响彻了中天,带起了各处队列地一齐喝唱:“长平郡主亡,帝有旨曰------大赦天下三日------” 我茫茫然怔在远处稍许,那宗人府里的动静更大了些,却又戛然而止了。 良人歌彻遍,冬雪盈门被除尽,只是缺了南归之燕,否则,倒是一番春意盎然不忍欺的景象了。 我乐不可遏地哈哈仰面笑起來:“谢主隆恩,谢主隆恩!” 便这样一路地笑出了宫门,我东倒西歪着走着,双眼渐渐地有些模糊地看不清了,身边两个侍卫欲言又止地要來劝阻我,我回身与他们扬声笑道:“她终于死了,你们难道不高兴么,那个无用的东西,死了当真是件妙事,你们说,到底是也不是!” 他们左右为难地对视了片刻,其中一人低声道:“从來属下受过郡主您的恩惠,只是那时您尚是女官,时隔已久,郡主您怕是不记得了……” “哪里还有什么郡主!”我突地出言打断了他,冷笑道:“出言不逊也不怕你们女帝治你们的罪!” “属下该死!”那人声音低低似有些泪意:“苏姑娘您是个善心的人,从來不与人为难,既是已经到了这里,属下也不怕了,您若是要走,属下回去掩饰地好一些也定是能交差的!” 另一人也是急急道:“是啊苏姑娘,只要您自己拿主意,属下不会出差错的!” “与其害怕地畏缩,倒不如亲手带他去瞧个究竟!” “即使会对你不利!” “即使会对我不利,我依旧会如此,因为,我知道!”我忽地抬起头,天穹上的璀璨光辉刹时倾注在她清澈眸间,闪烁着坚毅与信念的辉芒:“我必胜无疑!” 陡地扬高的声音在空旷静谧的原野上更显得清脆无比,他看着面前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饱含热情与憧憬的少女,捏着拳头几乎是吼出了最后一句话,即便是见惯了太多场面,他依旧是怔怔地忘了呼吸,兀自瞧着我出了神。 “大人若是真想在当年寻回我,为何在遗弃我时,不留个些许证物呢?哪怕是一片鸿毛也好,莫非……是怕人偷了去,便宜了旁人!”女子说到这,竟是笑不可遏,花枝乱颤。 我虽不愿,却抵挡不住他五十万兵马的诱惑。 若真成了他家的人,即便我不是名正言顺的继承人,我想,我总会有法子,将我想要的东西全都取过來,即便是费劲心思,我也依旧会为了他,将这一一捧至他面前。 让所有人都趋从地仰视你如神祇般的光芒。 殊不知,我与利用他,却反被他利用。 终究会鹿死谁手。 ------------ 廿七章 被贬为伎(3) 天边流云几许愁。 他们殷殷切切地望着我,我一时冷不下脸來,只得将声音放到最平淡无奇的样子道:“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便是走,又能走到哪里去,届时若让女帝知晓是你们放我走的,害了你们无辜受牵连,我也于心不忍!” “虽是有百密一疏的事情,可属下也愿意为了姑娘冒一次险!”那人抱拳道:“况,淮大人之前已是打点好,差属下们送姑娘一路去北城门那边,有一匹快马拉的马车候着,吃穿用度俱是一应备齐了!” 北城门。 淮宁臣,你莫不是生怕我去了南边,又在以后遇见陆景候不成。 我心知这样想只是小人心思作怪,垂眉闭了眼复又睁开与他们道:“附耳过來!” 他们依言将一边的面侧了过來,我低声一笑:“你们当真女帝能放心,她虽是只让你们二人押我去那司春坊,可以她的性子,只怕是在后头跟着数十号人监视着!” 他们身形俱是僵在原地,我退后一步与他们道:“赶紧走着罢,我不必拖累你们,也不必拖累淮大人!” 他还有似锦的前程,如玉的家世,我何苦去害了他。 我见他们开始游移不定起來,便自己背过身去朝他们道:“时候不早了,快些将我送到你们便可回去交差,快走罢!” 他们再是沒有说话,一路沉默着带我往东北方向的闹市里去了。 司春坊从门外便是一地的红缎铺的,上头以金线绣的百鸟呈祥的贺图,也不知是贺这天下之君,还是贺做官之人。 官家的娼妓坊都是这般气派奢靡,从外面极远的地方便能问道一股淫靡的脂膏气味,说不出难闻,也不是什么可以吃那个时间受得住的气息。 那个送我的侍卫终是憋红了一张脸与我道:“姑娘,算是属下以这颗项上人头求您了,若是淮大人知晓您终究是进去了,只怕他也会怪罪起咱们!” “不妨事!”我轻飘飘地开了口:“待你们与这司春坊的嬷嬷交待明了了,你们再去北城门处,将候着的马车赶走便是!” 我们正走至门楹处,当家的嬷嬷笑得一脸褶子地迎了上來,见了我身边二人的衣着方知并不是客人,一时笑道:“官爷,这是从宫里头的新人不是!” 我朝着那嬷嬷低头作了个礼:“奴因不守规矩被陛下斥出宫來,道是贬为歌妓,听凭嬷嬷安排!” 那侍卫脸色都要发白了,我朝他们点头一笑:“多谢二位大人将我送來……” “哎,既是过來作歌妓的,啰嗦什么?还不赶紧……”那嬷嬷敛了笑便伸手过來,作势要将我拉进去,却是侍卫拿了剑鞘将那嬷嬷的手狠力一拍,嬷嬷惊叫一声便缩回手去,满脸惊惧着朝出手的侍卫点头哈腰道:“老奴多有得罪,但凭官爷吩咐便是,吩咐便是!”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谁也指不定今天这位姑娘被送到这里,明日又会不会再出去!”他肃然了神色,对这吓得不轻的老嬷嬷沉声道:“陛下发了话,只是让姑娘做歌姬,不许再与别的龌蹉事有往來,若是有违,日后出了什么差池,我们担待不起,你一个当差的老嬷嬷更是担待不起!” 我抿着嘴听他的话,那嬷嬷也果真不敢近身來动我,二位侍卫将右手中的剑扬声唤道了左手掌心握牢了,竟是端端正正地朝我跪下行了个大礼,一人率先俯身与我道:“先委屈了姑娘,日后等陛下气头下了,定会有回转余地的!” “现在这里谢过二位大人!”我垂眉一笑,扶了他们起來:“日头不高了,大人们先回宫去罢,这里的事情我有打算,你们不必与淮大人多言!” 他们忙着点头,我转身朝那面色僵白的嬷嬷掩袖一笑:“劳烦嬷嬷将奴安排一下,奴先前并不会曲艺那些,还得要嬷嬷多担待着!” 嬷嬷畏首畏脚朝两名剑眉星目的侍卫看了,嘴里不住地讨好笑道:“是了是了,有姑娘的这句话,老身自然不敢放肆了,二位官爷放心回去便是,老身领会意思了!” 那两名侍卫又是对我抱拳作礼,又是语言恭敬地说了好一会子的话,才有些不放心地离开了。 那嬷嬷对我有些忌惮,不敢大声说话怕招得其他人看过來,她咬牙想了一会,将自己手上一面丝绢往我面上盖來,嘴里道:“得罪姑娘了!” 我知晓她此番动作是何意思,一时也是笑道:“嬷嬷思虑周全,多谢了!” 她将我手挽住,带我往前走,不时交代着门槛与台阶,又低声与我道:“姑娘本就生得惹眼,若是不与脸遮住,只怕恩客见了有起麻烦!” 我低声一笑,全然沒了往日的矜持,只是道:“日后若奴还有东山再起之日,定会与嬷嬷作报答!” 她似是心花怒放地笑了一声:“嗳哟,姑娘真真儿地是懂事,嬷嬷等着便是,姑娘这几日也莫要委屈了,有哪里觉得不妥当的,便开口与老身提,无事的,啊!” 她是凑近了与我说,我隔着这一层帕子都是要见着那厚厚的白粉扑簌簌地往下掉个不停,不动声色地往后移了一步,正要笑着与她回话,却是不慎撞到了从后头路过的一人。 我暗自惊了一惊,因不知身后那人是何高官显贵,只得快快拽住嬷嬷的手便要离开,却不想那人竟是高声一笑:“嬷嬷又收了什么好货色,还娇滴滴地拿帕子给挡着,且将这帕子揭了,让我等也开开眼恩宠一番可好!” 他这一笑,引得附近的人纷纷看了过來,我一颗心腾地跳个不停,忙往嬷嬷的身边站了一些,那嬷嬷也不愧是管了这司春坊许多年,当下便笑吟吟地开了口道:“啊呀,这不是秦公子么,您今儿才來,碧言可是日日盼着您有许多日了呢?” “碧言那丫头!”他低低有些放浪形骸地一笑:“只怕抵不过嬷嬷如今身边的这位了!” 他这话一说完,周围的人竟有叫好声道:“嬷嬷还特意将她引路过來,只怕是坊里新來的头牌不成!” 嬷嬷笑了笑:“各位大人当真是拿老奴做玩笑耍呢?这哪里是什么头牌,姿色一般也就罢了,连声音都还比不过老身,她今儿早起时突发恶疾,冒了满脸的红疹子,别人不愿带她去医馆,老身念她往日还算乖巧,于是可怜她方才与她问诊去了的!” 我急中生智,将嗓子憋住朝了那嬷嬷道:“奴面上痒得不行,需赶紧着回屋了!” 声音一出口大多数人都是泄气地哎了一声,自顾自地转过身去做方才未做完的事情,之前的那位秦公子听了我这粗嘎不堪的嗓子,也沒有再说话,嬷嬷赶忙朝他福了一福:“这丫头就是事多!”她往旁边拉了位龟公:“你个沒眼力见儿的,还不赶紧去招呼着秦大人!” 秦大人不明所以地冷笑了一声,也沒有再做纠缠,转身便走了,嬷嬷舒了一口气,显然是放下心來,与我凑近了低声道:“姑娘有所不知,这秦公子是位新得势的秦大人府上的二公子,他上头还有位姐姐,正是与朝中第一大红人淮大人快要订亲的那位!” 我心中一动,想起之前女帝故意在我面前说起过的话,与她装作不经意了道:“淮大人,可巧从前他进宫面圣的时候,奴为他端过几次茶水,可不是那淮宁臣淮大人!” “诶!”她低低一叫,止住了我道:“姑娘不好这样说话,淮大人越來越得圣意,在京中哪处一站都是炙手可热的大权贵,方才这秦公子啊!他是沾了淮大人的光,去了前几日的平叛剿灭反贼有大功,陛下赞他秦家与淮家一般也是几家忠良,龙心大悦便做主为这两家说了亲事!” 我笑了笑:“都是才子佳人,想必秦小姐也是人中龙凤一般的人物!” “那秦小姐读了几年学,说是不喜欢被别人做主的亲事,寻死都闹了好几回!” 我道:“那可是苦了淮大人,嬷嬷知晓的事情这样多,往后还要劳烦嬷嬷多为我说些!” 她连连点头道:“是是,老身瞧着姑娘也是有眼缘,从前在宫中也是见过不少世面的人物,若到了以后姑娘能平反了,还要请姑娘饶了老身今日瞎眼不认人的错处!” 她推开一处房门,侧身将我让了进去:“这是最幽静的一处院子,只有一间房,往日沒有旁人來,姑娘应也不喜与人打交道,老身便自作主张带姑娘往这里住下了!” 我朝她弯身一福道:“多谢嬷嬷了!” 她抿嘴一笑:“姑娘从宫里一路行到这里,现下也该饿了,老身去与你弄些吃的过來!” 我忙道:“不必麻烦嬷嬷,只教别人有闲着的与我端來就是了!” “姑娘在这里也要隐蔽些,毕竟本是极出众的模样,这坊里不少都是勾心斗角,怕害了姑娘您,故而还是少现于人前为上!” 至今想來,倒是更添惆怅。 那些表面上的恭顺温良是假的么,只是做给旁人看的么。 那么这多年的夫妻情分,在如此多个日夜相处的时光里,经由年华的涤荡,还是不能向对方交由真心。 还是说,本是钟意于佳偶,却因了残酷无力的现实,演变成不可收场的地步。 而这现实,无外乎就是金钱、地位、容貌,抑或是旁的不相干的物事。 总之,就是与爱情无关了。 与之水**融一般联系着的,或许是婚姻,或许是利用双方的伪恋爱。 纸醉金迷的三千繁华世界里,有真心的爱意,也有因为权势贪欲而逐渐向你靠近与你长相厮守。 可厮守不到白头,在他发现应该更有利的目标后,或许也绝对会毫不犹豫地一脚蹬了你,无关乎忠义,故而,这绝不是爱情。 所以,真正意义上,这绝不是理想中的爱情。 爱情不是要有鲜花,可却一定要有滋养土壤的水分,不是吗。 ------------ 廿八章 青云暗度(1) 我受着陈嬷嬷的恩惠,好歹能在这司春坊里安生下來了。 她倒体贴,并沒有安排我去教坊学曲艺,我一日一日地住着,又担心女帝虽是会派人过來查我,终还是有些惶惶。 陈嬷嬷与我送了一块面纱,先是让我带了,看了半晌啧啧摇头道:“姑娘这额心有红痣,眉眼盈盈的,只怕还得遮全了!” 我顺势朝额心摸了一把,是从前女帝将茶盏与我兜头摔來误伤落下的,我静静一笑:“那便劳烦嬷嬷与我寻个罩纱帽來,戴上便能遮了!” 她这才安心着应了一声:“那姑娘先等上一等,老身去去便來!” 我百无聊赖地重又坐下,半晌觉得索然无味,又起身出门走到院子里站着看天色。 小时候我便喜欢一动不动地站着望天边,云层变幻景象交替,神思都要陷在里头,舍不得出來。 我也不知望了多久,待陈嬷嬷长吁短叹地跑进院來时我有些微的恍神,似隔了几度春秋,我带着笑靥将她的双臂一扶,轻声问了道:“出了什么事了,看嬷嬷这样慌张,莫不是外头來了贵客!” “并不是贵客!”她哎唷地不住喘气,顺了几下胸口,将手搭在额头上闭眼叫道:“坑死老身了,今日那秦公子又來了,说是碧言的曲子唱得不好,非要她当场作出一首新词來,可怜见的,碧言本就不是书香门第出生,可不是为难了她!” 我思及那碧言素未谋面,却无意中被嬷嬷作了挡箭牌來与我解了围,心里暗暗忖度了片刻,抬面对陈氏笑容可掬道:“若是嬷嬷不嫌弃,我甘为卒前锋!” 她有些惊惶了要开口说话,我哎了一下笑着揽住她道:“往后这些事情也避免不了,合着我正是有这面纱罩着,一直只对外称病便是,嬷嬷,您带路罢!” 司春坊有讲究,除了每年的头牌自己有一座单独的院子外,其余姑娘的闺阁都是按着曲、词、舞、娼來分的。 每个院子住着干同一样事的姑娘,这碧言是唱曲儿的,分在曲院里,陈嬷嬷带着我进去时,有许多人团团地围住了在看热闹。 这热闹本也不是什么新鲜的事儿,只是因为这主儿不好伺候,朝中新贵不说,还是个司春坊 里的常客,动辄高兴了便是打赏几百雪花银,教姑娘们又爱又恨。 我刻意将面纱往下又拉了拉,由着陈嬷嬷将我带进去了。 我透过这纱看过去,秦公子面相不善,似乎有些愠色,碧言可怜巴巴地垂首站在一侧,连动都不敢动分毫。 陈嬷嬷当先便将碧言送了出去,回身拉了我在不远处站了,与秦公子好言笑道:“碧言是个沒福气的,秦公子且莫要怪她,您方才说咱们这司春坊沒了新曲子,都是为着这丫头病了好久,一直也写不出新的來!” 她指了指我,我低头慢走了两步,不敢靠着秦公子太近,因着白发也要遮挡,故而还是披着一件极厚的风氅在身上,他目光如炬朝我看來,我心里倏忽一提,忙哑声道:“奴婢见过秦公子!” 他懒洋洋朝陈嬷嬷一看:“有些眼熟,是谁!” “秦公子贵人多忘事!”陈嬷嬷拿起帕子,掩嘴笑道:“这不就是那日秦公子叫住的人!” 他握着折扇往手里拍了拍,沉吟了半晌,忽而道:“是她,面上好了!” “还未有呢?”陈嬷嬷将我往身后一带:“这丫头还是原來的老样子,听大夫说这病症会传染,还是与大人隔远些!” “行了,就站那儿!”他提声一哼,身子往椅背圈里一躺,伸了个懒腰闭眼道:“既是來救场的,还等什么?新曲儿都唱出來罢!” 陈嬷嬷朝我回身使了个眼色,我模模糊糊也看不清,细细琢磨了半晌,等到外头的人都被陈嬷嬷笑着送走了,这才压着嗓子唱了起來。 “孤月照影 飞花揽时节 柳絮入怀 愁思续前夜 为君惊鸿一曲 故将眉目掩 妾观骤雨初停歇 君却负意留别院 长风深院 另有佳人怜 碧草映紫烟 妾來忆当年 为君琴瑟慢捻 指润轻触弦 犹记君颜笑意浅 执笔泼墨染素绢 长门幽 旧时怨 妾入深宫居正苑 初识新发恰覆额 却怎料 君恩眠 秋霜携露 落羽玲珑肩 流水隔岸 登楼望南燕 妾还敛目垂眉 似游旧时苑 只是枯叶高台谢 悲尽青丝胜似雪 朱颜辞镜 莹雪悄辞檐 离人歌彻遍 椒房宠冠绝 昔时君赐簪玉 积尘已生厌 还待朝夕往复间 凭谁许期空待闲 长门幽 旧时怨 妾入深宫居正苑 初识新发恰覆额 却怎料 君恩眠 朱颜辞镜 莹雪悄辞檐 离人歌彻遍 椒房宠冠绝 昔时君赐簪玉 积尘已生厌 还待朝夕往复间 凭谁许期空待闲 初识新发恰覆额 却怎料 君恩眠” 我是拿的这几日常听见的一支曲子套了词唱的,只是声音被刻意压得极低,有些生涩不自然,那秦公子却是听了良久未说话,我惴惴地站着,见他长久的沉默着,心里也打起了退堂鼓。 “秦公子,我……” 我正要开口禀明退下,他却突然出言道:“你站住!” 我脑子凭空一惊,僵住立于原地动弹不得,他竟是起身缓缓走至我的身后道:“你在这司春坊待了多久了!” “回秦公子的话!”我忍住拔腿就走的冲动,憋着嗓门道:“奴婢來此处,已有一年多了似乎!” “哦!”他不明所以地笑了一笑,似乎拿一双皂靴在我身后踢了踢香炉,惊起满室的沉香:“都來了这样久,还记得宫里的那些事情,可见是受了不少苦!” 我心中暗惊,方才那词其实是我从前看了话本后有的想法,今朝本就不是男人做皇帝,女帝一向清心寡欲未有建后宫,我这曲子唱的尤为不妥。 他一个转身,负手走至了我身前,我急急向后退了一步,忙得低头道:“秦公子开恩,奴婢并不是说的自己,只是从前听得宫里的老人讲前些朝代的宫婢受宠太难,故而今日一时着急……才会唱出來……” 他放声一笑:“你倒是个有趣的人,我还沒问话,你倒是自个急急忙忙撇得个干净,來,与我看看你长得什么样,也好不枉费你这一腔女儿愁怨!” 我暗叫不好,他右手已是朝我面上的罩纱帽直袭而來,只得矮身扑通与他跪了,扯着哭腔道:“秦公子息怒,奴婢这病已是治了许久,面目几近全非,若是传染了您,奴婢在外面还有老母幼弟,奴婢这条贱命尚且不值,只怕要追究到他们身上,便是杀了奴婢一百回都抵不來了!” 他闻言悻悻地缩回手去,翻了个白眼与我道:“行了行了,我与你做玩笑罢了,还吓成这样,当真是无用!” 我只是盯着他脚前的地面看,半晌不曾抬头,他索性往后退了一步,不耐烦道:“罢了,我不为难你,你起來好好说话!” 我低低应了声是,起身时他甩袖有些愠怒道:“本公子最是不喜欢那样动不动就磕头下跪的人,还有那些我一开口就吓个半死的,本公子不过是说句话罢了,有什么好怕的!” 他这话说得多了,看起來倒也不是个心机深沉的人,我忍住笑,垂首站在原地不动,他又是把袖子挥了哎呀道:“你可以走了,去给本公子把碧言叫來,对了,让她学好刚才的那首曲子再來!” 我道了声是,面色自若地走了出去。 他却又是叫住了我道:“你回來!” 我噎了口唾沫星子,硬着头皮转过身去,他冲我招了招手,指了屋内屏风后头的一张黄花梨木的长书案,随意道:“你既是要教新词,也得先将词誊在纸上才好!” 他这个举动让我有些惊惶了道:“秦公子,奴婢不会写字!” “不会!”他哼声一笑:“果然把本公子当傻子不成!” 我不知他此话为何意,还在依旧坚持道:“秦公子息怒,奴婢当真是不会……” “你右手中指上有块薄茧,本公子早就注意到了,你若是不会写字,这茧难不成是习武习出來的!” 我似触电一般急遽将手缩至了背后,他却是又慢悠悠加了一句话:“你莫要以为我是个只知吃喝玩乐的草包,就凭你这双手腻白如玉,怎可能是來此处已有一年半载了!” 他后头的话依旧是让人僵得动弹不得:“你这样一个处处都不肯说实话的人,倒还真让我愈发好奇,你到底是个什么底细!” 陈嬷嬷之前提起这位秦公子,只是有三分畏惧七分吹捧,到底还是我太疏忽大意,竟让他瞧出这等破绽來,他缓步走至我身前,我一颗心跳得愈发地急起來。 我见着他那只手缓缓伸过來,作势就要掀开我这罩纱帽,我被吓得不轻,瘫软得连动都动不了了,他却是轻声一笑又退回去坐下道:“我可不想染上什么怪病,我往后还得继续流连这司春坊的百花丛,破相了可就不好了!” 我不动声色地舒了一口气,对他低身作礼道:“奴婢……多谢秦公子成全……” ------------ 廿九章 青云暗度(2) “那好,你不愿意以真面目示人,那总该告诉我这个贵客!”他闭眼一笑:“你叫什么?” 我眉心一跳,差点便脱口而出,却是喉头塞住了半晌答不出一个字來。 他嗯了一声,带着疑惑定定朝我看住道:“你总该是有名字的吧!” “奴婢……”我低下头去,抿了抿嘴道:“奴婢苏二!” 我是有私心的,虽是害怕被陆景候或是白术知晓,却也暗中怀着忐忑期待着,他们若是以后要寻我,听见我这名字,定是能…… 能觉察出一二的吧! 我自己怅然叹了一口气,却还忘了面前还有一个人,他将折扇轻轻放在了一边的桌子上,从容抿嘴笑着端了茶盏,揭开盖子将些许的茶叶浮沫掀了掀,我透过这一层纱幔,也是看得格外清晰。 从前陆景候也爱这般,薄唇似乎吞吐着那冉冉而起的茶香,眉眼都氤氲在了一汪水雾里,朦胧含情,翠波微漾,最是峰峦叠翠的妙境妙情。 “你发什么呆,我与你说话呢?沒听见么!” 我惊回了神抬眼朝他看去,他作势要负手站起來,我忙低头道:“奴婢身子有些不爽利,这便叫碧言姐姐过來伺候秦公子!” 他沒有做声,沉默地看着我快步退了出去,我舒了一口气,只盼以后再不要见到他才好。 这样的人太危险,表面上看來容易被蒙骗,其实心机深沉城府比许多年长之人还多。 碧言和陈嬷嬷在曲院外面不知在说着什么话,我走过去朝陈嬷嬷笑了道:“秦公子唤碧言姑娘过去!” 她一见是我,如释重负一般笑着将我的双手拉过去,轻轻一拍道:“还是你有主意,秦公子可有什么话沒有!” 我想了想,又扭头对尚自站在一边的碧言看过去,点头作礼道:“碧言姑娘,秦公子道我方才的那首曲子新鲜,正是要这一首便是了!” 我让她跟着我进我的住处去,找了纸笔來递与了她道:“我并不会写字,这词是学着以前宫人们來唱的,劳烦姑娘誊抄一下!” 她喜形于色朝我作了礼,嘴角扬起笑吟吟道:“多谢姑娘!” “苏二,你原來住这里!”有男人的声音从门外传來,身形颀长的那人顺着话音进了來,我神色一凛,他哟了一声:“碧言也在,怎么,学新词儿呢?” 我看着陈嬷嬷扶着腰跑进來,她扶了一把微乱的鬓发,气喘吁吁道:“我的祖宗诶,秦公子,知道您急着想见碧言,您叫老身带碧言回去就成,您怎么好自个过來呢?” 秦公子笑了笑,回身递给她一锭银子,陈嬷嬷瞠目结舌哑口无言朝我瞥來一眼,我只得低头站到了碧言身后,碧言甜甜一笑道:“秦公子,奴婢正在誊抄新词,您先去我的阁子里候一候可好!” 他倒是无所谓抬了眼,打量了我屋子的屋梁半晌,边旋身边无意道:“你们都出去吧!我有些话问问苏二!” 碧言与陈嬷嬷面面相觑地对视了一眼,我惴惴道:“秦公子,您有何话直接问便是,不用避忌她们……” “出去!” 屋子里静了一会,我朝碧言尴尬一笑,扭头看了一眼陈嬷嬷道:“妈妈……” 她眨眼一笑,背对着秦公子朝面上摸了一把,我会意道:“是了,我记得待会还要擦药膏的!” “脸不可见风,不然日后会留疤,可记住大夫的话了!” “我记得的,妈妈便先出去吧!” 我有意将罩纱往下拉得更严实一些,陈嬷嬷拉着一直沉默不语的碧言,欲语还休地出了门去。 秦公子一直坐着抿嘴笑了看我,我头皮一阵发麻,微微侧了身站着,他眉眼含笑地掀茶盖看茶一眼,再看我一眼,我终是熬不住,苦讷讷开口道:“秦公子,莫要玩笑我了罢!” “我哪敢玩笑您,苏大人!”他这话让我双腿立时一软,若不是旁边还有一件半人高的美人腰瓷瓶供我一时急着扶了,只怕我瞬时便要倒栽下去,他笑吟吟地站起來,朝我作了个虚礼:“还是该卑职改口,称您一声,郡主殿下!” 若不是有这个面纱隔着,我这如鬼一般惨白面容定会将秦公子吓得拔腿就跑,他看着我这抖得如筛糠的双腿摇头一笑,站起身轻轻将茶盏放了,慢步走过來将我双臂一扶,凑近我耳边道:“郡主,你这额心一枚红印似梅花,便是用再厚的丝绸绢布遮了,旁人也认得出來!” 我额心背上湿漉漉了一大片,喘了半晌的气,他轻笑了一声问道:“郡主这是怎么了?” “秦公子,我从未见过你,况你从前似乎也并未在朝中为官……” “这京城里,除了朝堂之上,便沒有与郡主熟识的机会了么!”他笑了笑,拿起茶盏浅饮了一口:“淮大人日日念着郡主,卑职也是对您的惊世容颜略有耳闻!” 我坐着沒有作声,咬牙盯着他,他在我旁边恭恭敬敬站了:“郡主怎么落到了这步田地,那位郡马爷不是有本事么,还是沒能救您出这虎口!” 他伸了手就要來掀我的面纱,我终是有了力气,霍地攫住他即将要触到我面上的手,冷笑道:“你若还当我是个过气了的郡主,秦大人,便请你放尊重些!” “无事,你既是落魄到此处,消息也定是传不出去!”他笑出了一声:“不过是普普通通的歌姬了,得恩客追捧便有出路,若沒了我们这些恩客,就凭你现在这的破落样子……” 我咬牙将他一把狠狠推开,霍地站起來朝他低声喝道:“你说这些必是有要求,你直说你想要何物便是,休得与我在此处打些诳语!” “我被淮宁臣辖制到如今,我父亲还让我姐姐嫁给他,可我倒是不喜欢他!”他哼了一声:“他心机深沉得很,不过却是耳根子一遇见关于你的事情便立时会软下來,故而……” “不行!”我蓦地打断他:“我现今不能再与他见面,你要说的我都知晓,不过是要谋夺比他更高的官位权势罢了,这些凭我也是做不來的,你死了这条心也罢!” “这可由不得你,他这几日如痴如狂相思成疾,若我与他说了你处境,他无论如何也会來见你,你到时顺水推舟让他举荐我便是,又不费多大的口舌周折!” “堂堂七尺男儿,什么本事沒有!”我冷眼看他:“还让我一个素未谋面的人來与你说好话……” “我知道沒有一些好处的话,你也不会答应!”他仰面轻笑一声,一副志在必得的模样,又低眉抿嘴与我道:“郡马爷据说还被困在宗人府里,日日消沉不已,陛下听了近侍的话,执意要将他折磨致死方肯罢休呢?” 我直吸了一口凉气,揪住了他衣领将他往后一推,低斥道:“秦公子,你莫不是以为他便是我软肋不成!” “如何!”他站定了正了正自己的衣冠,握拳咳了一声:“我一向慧眼如炬,虽是那时只在夏将军婚宴上无意中见到郡主与郡马爷伉俪情深,却是再也不能忘却忽视了呢?” 我咬住牙沒有说话,他又道:“宫中有几名内侍是由我收买了的,若是你应了我这件事,我便让他们在陛下面前进言,放了那终不能成事的郡马爷!” 我眼窝涌进一阵热辣酸痛,他站起身拂了双袖道:“我不爱强人所难,这件事情,你自己想便是了!” 他走时将屋门狠狠一拉,瞬时吹來的寒风让我头脑立时清醒不已,我霍地转身朝他看去,正要张口叫住他时,他却是快步走了。 桌上的那盏茶已经凉透,我眉眼垂下将它缓缓端起來,抿起嘴转身便将手里的一杯盏子朝窗口狠狠摔了出去。 陈嬷嬷正是要走进來,被吓得啊呀一声:“姑娘莫不是与秦公子有了些不快,我见他走时,似乎……生气得很……” 我缓缓笑了道:“嬷嬷说的哪里话,我与秦公子相谈甚欢!”我几乎是要咬碎了满口的牙,狠狠地一字一句道:“舒心得很!” 她见状知趣地尴尬笑了一声:“那便好,碧言那丫头不懂事,我还得去教训她一番!” “碧言出了何事!” “之前便与她说过,干咱们这行,都是风月场子里滚过來的,哪里有对恩客动心的道理!”她哼了一声:“她年纪轻,见了秦公子那副皮相那双眼便被哄得五迷三道,可我倒是能看出來,那秦公子发狠起來,连自己亲生老子都能舍得!” 我回想起那秦公子方才的眼神,背脊上嗖嗖起了寒意,陈嬷嬷无意道:“后日是咱们司春坊的冬典,姑娘若是沒心思,便安静呆在自个院子里,那日里吵嚷地很,怕是姑娘受不住!” 我心念一动,抿嘴笑了笑:“哦,若是这样的话,劳烦嬷嬷一件事情!” 她忙道:“姑娘直说便是了,不必与老身客气!” 我扬唇扯出一丝笑來:“我要在这院内设一席鸿门宴,专请秦公子來入瓮!” ------------ 三十章 白鹭齐鸣(1) 两日后,司春坊被突如其來的一场大雪笼罩,姑娘们原本是要穿戴轻纱绫罗,预备着花枝招展地以博众宾客意乱情迷。 只是这皑皑冬雪一降,纵有再多的盘算,也都不得不拜倒于无常的四季。 陈嬷嬷差了人,在昨日就将拜帖送到了秦府,我虽是与那秦氏相识不过两场惊险,可是也足以看透他是个什么人物。 夏力的癔症一直未好,女帝定是从宫中调了许多御医來与他治病,可心病终归要靠心药來医,心魔若是连自己都无法抗拒,便是治好了一两日也无用。 淮宁臣得了这样的机遇,已是成了朝中当红第一的青年才俊,秦氏眼红他,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陈嬷嬷在门外轻叩两声,低低唤道:“秦公子正往这院子里走來,姑娘准备一下,老身去招呼别的客人了!” 我应了道:“多谢嬷嬷从中周旋了!” 她笑了笑走开,我直起身子打量了一下屋内的陈设,将日前碧言预备着誊抄词曲的笔墨往窗外丢了,正是门被人吱呀一声推开,我敛起面上神色,重又浮出一抹笑來冲着來人回身望去:“秦公子,候您多时了!” 秦氏的笑声从门外十步远的地方慢慢传來,我心神一凛,门楣处站着的却是淮宁臣,哪里半分有秦氏的影子。 我眉心一跳,淮宁臣也是一言不发地与我对视了良久,后头的秦氏将淮宁臣的肩头攀住,推他走进來笑着道:“苏姑娘,这是我准姐夫淮公子,莫要想我太心急,认错人了!” 我皱眉看了他一眼,因着想到秦氏本就认识我,便放了罩纱帽子在一边,沒有去戴着來遮面,此时淮宁臣发狠了朝我盯着看,我垂眉走至桌边缓缓为他二人斟了酒,笑得无牵无挂道:“秦公子说笑,说起來,我与这淮公子也是认得的,今日正是巧,在此处相逢,可不是缘分使然!” 淮宁臣手中握着的小酒盏嘭地一声碎了,我与秦氏俱是惊着朝他看去,淮宁臣缓缓笑了道:“玦墨,你们这戏演得妙,当真教我甘拜下风!” 秦玦墨愣了一愣,垂眼朝淮宁臣苦笑了下:“淮兄怎么如此说,我之前当真不知你们认得,只是之前无意听得苏姑娘的词写的好,便有意为淮兄引荐的!” “你今日邀我出來,可并未是说到这司春坊來!”淮宁臣将袖上方才被溅到的酒渍轻轻拂去了,一双清澈的墨瞳朝我望了來:“你來这里的几日,过得可好!” 我见到秦玦墨抽起嘴角暗自笑了,站起身悄然就要退出门去,我却是扬声道:“秦公子且慢,您带了人过來,二话不说便将我这里放!”我将酒盏搁在面前晃了晃:“只怕我也会招待不周!” 他倏忽露出一抹捉摸不透的神色,背对着淮宁臣与我神色狠厉,却是温言笑道:“苏姑娘多虑了,既是熟识,我秦某避嫌,留你们二人好好叙会话!” 他走时朝我眨眼几下,我心领神会,却也只是懒得去回他零星半点的神色,径直看着淮宁臣坐下了。 秦玦墨将门关上后,似乎走远了,淮宁臣吁了一口气,神色缓了一些:“苏苏,你是如何与他认识的!” 我淡淡道:“他上次关照的碧言姑娘被他责骂,只因为那姑娘唱不出新曲子,我便过去帮了个小忙!” 他默了默:“这院子倒还算暖和,此处的人可有为难过你!” “你让那两名侍卫打点过,这里的人对我很和善!”我站起身來敬了他一杯酒:“淮大人,你一直对我恩惠有加,这一杯薄酒,且算我敬你恩重如山!” 他忙将身子侧过去,怀了满面的羞窘道:“苏苏,你何必如此拿我当外人!” “我是有事要求淮大人,淮大人且喝了我这杯酒罢!”我见他神色不豫,接着道:“若是淮大人不喝,便是不答应我待会的要求了!” “沒有!”他又急忙转过身來,将我手里的酒杯一夺而去,直接饮下了咽喉:“苏苏,你何苦与我客套着说话……” “淮大人,云泥终有别!”我笑了笑:“况且,我还有许多的话要问你!” 他怔了怔,苦笑漫了上來,眸瞳的光黯淡了下去,他随即又叹了口气,自己拿过酒壶往酒盏里倒满一杯,再饮尽一杯,我看着他动作不停,也沒有去阻止他,坐至了他对面,静静看了他半晌。 待他饮完第八杯时,我将另一壶酒摆到了他面前:“淮大人不必着急,这里还多的是酒,且听我说几句!” 他眉目微垂着沒有回话,我沒有再看他神色,坐直了身躯道:“既然今日坐在我面前的是淮大人,那我便就事论事,将事情一件一件捋清楚,有得罪之处,还望淮大人多加海涵!” 我瞥见他握着酒盏的右手动作滞了下來,接着道:“那次您与夏将军带兵包抄陆府,别的暂且不提,毕竟是女帝有旨我也无可厚非,只是我后來听人说,为您打探情况的红玉,并不是先前在宫中伺候我的红玉,早先的红玉,是被叫走用您的六师妹來假冒的,是也不是!” 他面色有些难看,刚抿下的酒似乎难以下咽,在喉头上滚了几遭,我罔顾他缓缓发白的脸色,笑了道:“女帝与您还有夏将军如何布局我管不着,错也错在我不该让陆景候放弃从前的造反,恩将仇报的肮脏事在皇家本也算不得什么奇怪的,抑或是铲除异己,又或是报仇雪恨,陆景候既是生在了陆家,说他冤屈也得扯上他不作为的父亲,只是红玉是个沒有错处的人,便为了你六师妹与我那些争执,你淮大人就让原本的红玉被你六师妹给替了!” 他双唇愈是抿紧得失去血色,我满腔为红玉不平的悲苦便愈是波涛汹涌了起來:“淮大人,我一向是个软弱的人,沒有我姐姐白术那样的豪气果敢,也沒有李见微那样的骄纵敢当,只是我还有一颗为着人好的心,即使我落到了司春坊里!”我一掌霍地拍向桌上,震起酒盏微微颤了一颤:“我也要冒着大不韪,斥一番你们这些冷血无情的君臣!” 他鼻尖被雪白的面色衬得有些微的淡红,声音犹如蚊蚋一般低低道:“苏苏,你误会我了!” “误会与否,自在日后再观,便算作我求淮大人,让您六师妹莫要再胡闹,放了红玉与翠璃一起好好过日子!”我顿了顿:“说起來,红玉到底被你们如何处置了!” 他默然了一瞬,抬起一双漆黑的眸子來看我:“六儿那时在我府里住了些时日,因着府里人总是指点,便让我将她举荐到陛下面前,我原是为了她好,因着她不愿回沧州,我便以为她若是在陛下面前得了一职半官也是造化,谁知她……” “她去了陛下那里便说了自己甘为底细,是也不是!”我冷笑一声:“枉你们师兄弟带她如此多年,倒是个巴结主子的低劣性子!” 他抿了抿嘴,为难道:“她或许是想与你一般受人喜爱,便迫不及待地变成你一般……” “淮大人,我并不是三岁小儿,这些理由比起无缘无故失踪的红玉來,当真是比鸿毛还轻!”我也倒了一盏酒,放在鼻下嗅了片刻,开口道:“淮大人直言吧!红玉到底如何了!” “她……”淮宁臣沉默了半晌,我以为他是喝醉酒睡过去了,正要抬眸去看他神色时,他却是又出言道:“她似乎被陛下身边的王喜暗自送出宫去了,应是平安离开了的!” 之前在夏力婚宴上,引着我去了一厢别院,让夏力循声而來的也是王喜,这计连着计,局套着局,也都是女帝使了些力气才想出來的罢,我低低笑了极长时间,也是早该想到,那时女帝安排我守忠烈祠,王喜便一直对我关照有加,我只觉得是幸运,这样想來,世上安有双全法,得了关照之时,更是要让自己心生警惕才是。 淮宁臣的脸色难看至极,朝我愧疚不堪地看來:“苏苏,夏将军也为着伤了你忧思成疾,入了魔症,陛下是在气头上才送你到这司春坊,过了些时日我再去求陛下,兴许便有回转了!” 我脑中似有一道灵光闪过,却是太快让我有些头晕目眩,我默然回味了半晌他的话,霍地抬眸去看淮宁臣,劈头盖脸便道:“淮大人,以夏将军现今的情况來看,虽已成癔症,那在他发病前夕,可是有人在背后与他说了什么?” 淮宁臣的面色又是青白了三分,强自讷讷道:“苏苏,你到底在怀疑着什么?” 我见他神情不对,心里突突直跳了蓦地站起身來,颤声问了他道:“还是说,这一切,都是你安排的,!” 他霍地仰面看了我,眉目中竟是一闪而过许多的凌厉狠辣,我怔住以为自己看错,再凝住他面色时,他依旧还是以往的无辜善良,好似一切都是我猜错看错。 “苏苏,我不过一介下臣,再安排,也安排不过陛下!”他缓缓出声,似乎有要告辞的意思,将手里的最后半杯酒也是一饮而尽道:“我只对你问心无愧便是了,其他的,或是有人胁迫,或是我心甘情愿,我做过了,也不会去后悔!” ------------ 三一章 白鹭齐鸣(2) 我拽住他要起身的袖子,咬牙道:“还有,听那位秦公子说,陆景候如今还在宗人府!” 他垂眼來看我,我想也沒想便道:“陛下说过一月之后便会放他出去,如今虽是一月还未到,可我看她意思,竟是半分动机也沒有的!” “我方才已是说过,苏苏!”他竟是叹了气,想要将我绝望之时不自觉的胡搅蛮缠化解开來:“那些都是凭陛下做主的,我便是再有心思,也是无可奈何!” 他轻轻挣脱开我的手,身形一转,几步便踏到了门边,我这才发现他也是武功极高之人,怔怔看着他背影脱口便道:“我知道现下你在朝中炙手可热,于女帝面前也是极有份量的,我求你去与陛下说情,你要什么?只要我能做到,我都能给你!” 他在雪中倏忽回了眸过來,清瘦的面容在院内的几株红梅映衬下,竟显出几分旖旎的颜色,他抿嘴垂眉一笑,又背过身去,走得远了。 我心中只是急,他这样不声不响地做派,倒比真正提出要求还要教我为难。 他的脚步就要迈出院外,我霍地扬声喊道:“行舒!” 他的表字我从未唤过,只是心里有千般苦楚缠着,还是与他放缓了语气,僵着声音道:“行舒,便当是我求你了,看在往日的情面上,你纵是不喜陆景候张狂冷漠的性子,也求你宽宥与他!” 他只说这些都是女帝的意思,可若沒有一两个人在旁边推波助澜,我料女帝也不会想出将陆景候关在宗人府不见天日的法子。 女帝治人,要么杀,要么赦,如今她多年大仇得报,却不在第一时间杀了陆景候,便说明她是想留与他一条活路的,我并不知这背后还有支招的人是谁,我不愿去信是他淮宁臣,若真是淮宁臣,只怕现在最悔的也是他自个了。 他一向都藏得深,今日电光火石猜到他种种算计,也不过是我暗自推测的罢了。 却是在我以为他会头也不回走出院子的当口,他居然顿住脚步,又回身正对着我问道:“苏苏,事到如今,你还能给我什么?” 我似乎是一只垂死挣扎的扑火之蛾,被他一张网困住,便是想反悔想回头也沒了退路,他缓缓现出一抹高深莫测的笑來看我:“你此时不说话,该不会是在想,你如今落到这般田地,也是我故意所为,只为了能在你对我有求时沉寂胁迫于你罢!” 我喉头噎住,瞪大了眼去看他,他又道:“苏苏,你可曾想过,若我真是那般有心机的人,还会教你这个胸无城府的人发现么!” 我一双手越捏越紧,到最后又缓缓松开,脸上也缓缓浮出笑意來:“好罢,我方才也是气急攻心说了些混帐话,莫要怪我才是,你回來,我们再说说话罢!” 我做出一副楚楚可怜的认错样子,重又坐下來,心里却冷笑了几声,他身形依旧站在原地未动,我只得抬了头将脸抚了抚,吸了口气道:“是我喝了些酒便发昏,行舒,我错了!” 我沒有抬眸去看他,却是听见了缓缓移來的脚步声,一步一步沉稳地踏在雪地中,似在我仅剩的尊严上肆意揉捻着,渗出的血未有干涸,转瞬便被我面上含蜜一般的笑糊住了,我盯着踏到我垂下眼帘下的那一双锦靴,有意将眼神掺了几许魅惑抬眸朝面前的他看去。 他唇角一牵:“苏苏,我并非是想让你受委屈,只是这眼下,我方才也是说了,我的确是爱莫能助!” 我笑得媚眼如丝:“你只要莫将我先前的话放在心上便是,往后你多來看看我,我也就心满意足了的!” “不惦记着陆公子了!” “不了,与他成亲的长平郡主早已死去!”我眯眼与他一笑:“贱妾苏二,还望淮公子往后多照拂!” 他将我双手缓缓笼在他掌心里,将我一缕鬓发拂至了耳后,也是笑道:“司春坊的歌姬都可被赎出去,你等我明日再來,接你出去!” 好一个都可被赎,难不成从前女帝将我贬來到司春坊做歌姬时他就已料到,只是那时他尚还苦苦哀求不休,如今教我看來,倒真是一出好戏罢了。 我不动声色垂眉朝他谢道:“淮公子雅量,只是我这白发尚不能见人,待在此处倒也不错!” “你不想见见你姐姐!”他眸中闪着光泽波澜,柔声道:“她前几日还來找我,说要我想想法子与你传信,道她快要临盆,想让你这个做小姨的取个名字!” “你也真是,到现下才说!”我掩了袖,嘴里发狠咬得一口银牙近碎,露出來的眉眼却还是要笑吟吟道:“既是如此,便有劳淮公子明日将我赎出司春坊去了!” “是了!”他志得意满一笑:“你也莫要担心你这白发,我便是收罗天下妙方,也定会让你青丝重回!” “多谢淮公子挂心了,往后……” 我还待再说些,他却是嗳了一声,将手指竖着挡在我唇边,几近意乱情迷道:“苏苏,唤我行舒!” 我起身朝他盈盈一拜,作出几分羞赧垂下眉去,似莺啼宛转道:“行舒!” 他一时喜极,顺势便将我拉至他怀中抱住了扬声笑道:“苏苏,你看,这最有本事的,也终究还是我!” 我大致能猜出他这话里的意思,他这一番豪言壮语,也无非是想与我说,纵是夏力与陆景候一个有权一个有谋,也未必能敌得过他向來的隐忍与暗中算计,只要是一朝得势,气焰便再不同往日了。 他将我紧紧搂住了,似一刻都不能松开手去,我垂下眼帘遮去了眸中的恨意,咬牙还要装出许多的顺从道:“行舒向來睿智,胜在最后也是情理之中!” 这鹿死谁手,到头來,竟是让我自己都吃了这说不出的苦头。 为今之计,也只好走一步看一步,只是我千万遍都未有想到,淮宁臣才是祸害了我们所有人的罪魁祸首。 我如今被他抱在怀中,只觉得屈辱憎恨,往日他伪装的那些好都是历历在目,浮在眼帘之前缓缓变得清晰起來。 他嘴里还尚自在说着些什么?我不想再听他的喃喃自语,只得硬着头皮将他轻笑着推开了道:“行舒怎的如此开心,倒像是得了什么宝贝一样!” 他将脸挨在我的额心上,放声长笑一声:“你自然就是这宝贝,苏苏,我真是高兴,我等你到今日,你终于是明白我的心意了!” 是,我不止明白你的心意,还明白你这长久的隐瞒之下,昏暗不见天日的算计心思。 他喜笑颜开还在与我诉着衷肠,我扶着额头低低嗳唷一声,他声音顿下关切着來看我:“怎的了,身子不舒服!” 我为难道:“许是酒水喝的多了,想睡上一会,那位秦公子想必还在外面等着你,你先与他回去,明日再來见我罢,况且朝臣出入这里,总归是不大好的!” 他忙将我扶着坐下,又笑着饮了一杯酒,与我柔声道:“苏苏,你等我明日接你!” 我笑着垂眼一点头,他又是含着许多的柔情蜜意朝我瞅了半晌,我的面上逐渐露出些不自然的颜色,他笑了笑,在我面上抚了一把:“好了,不打趣你了,你好好休息,记得想我!” 他从來未这般与我谈过情意,我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暗自沉下心來与他自然道:“嗯,你自去罢!” 他听言便出得门去,临了还在门楣处站定了看我许多次,我装作未察觉,径直走到了屏风后头去歇下了。 我躺在床上听见门轻轻合上的声音,茫然盯着头顶上的帐幔,出神地想着方才发生的种种,我忆起从前父亲在我小时便教导我的一句话,能忍则忍,到了苦尽甘來之时,你总会有收获。 所以我便打碎了满口的牙,还要自己忍着疼意往肚里吞,淋漓的血模糊了一腔意念,可在最终,我还是能想起我之所以赔笑淮宁臣的初衷。 我不过是为着陆景候能平平安安,其他的人想必都是活得要更好些的。 譬如阿留,已是被女帝带到宫里养着,也算作他的造化,我与他母子缘分或是尽了,也不知若有机缘能再见他一面时,他可还记得我这脸保护他们都沒有能力的母亲。 他若知道陆景候是被淮宁臣害成这般田地,也不知会否怀着一些恨意來看他这个小舅舅。 我又忆起了淮宁臣走时的那句话,到了明日…… 我缓缓叹了一口气,到了明日,我难不成果真要随着他出了这司春坊去。 我虽是想尽早重获自由,可如此委身于人,即便是告诉自己在演戏,也完全是沒有半点舒心可言的,可我也只得慢慢将就着顺着淮宁臣,等到终有一日,终有一日我也有些胜算的时候,我再去找回当初的心情,找回以为我已死的陆景候,再对他说一句,我忍辱负重到如今,也不过是为了你。 不必让他感激,只是想让他知道,我这一腔不曾死去的情意,是有如此地爱他,爱他甘愿到牺牲自己,又或是不说这些也罢,只能让我再与他相守,现下的这些,也都只当是为吃着苦到极致之后的那一抹清甜了。 ------------ 碧落黄泉篇 ------------ 第一章 进宫复仇(1) 世人总言道,越不平静的事情,表面总是越风平浪静,沒有一丝波澜。 我一直候到第二日,却不是等到拿着重金來赎我的淮宁臣,那人前呼后拥,如众星捧月一般挤进我小小的院子,对我轻蔑一笑:“还不见礼!” 我不过只是愣了片刻,当即便低身与她跪了下去,行了奴仆贱民对帝王的最隆重的跪拜大礼,三叩九拜,俱是行得周全端正,她却敛了所有的得意神色,抿紧的唇角浮出几分薄怒來,声音极是抵触不屑道:“起來!” 我低低应了声是,不敢问她的來意。 她回身将大部分的侍从都遣散了,只余了田侍卫长与其他两名佩剑的的侍卫在身后,我依旧还是低着头,却是眉眼稍稍一抬,注意到她今日着的是男装,那京中一般官宦弟子的华服,却也是锦衣紫袍,帛带玉冠。 想必是微服而來,只是不知我这三寸破庙里,怎能还引得这样一尊大佛來了。 她冷哼了一声,拂袖径直在院内的石桌边的一张矮凳上坐了,我见着心微微一慌,忙脱口道:“大雪还未融,陛下先请进屋來坐罢!” “不必!” 我怔了一怔,讷讷闭了口,她将这里的主事陈嬷嬷都屏退在院外,应是有不可告人的话与我说,我一时思前想后,倒真不知该如何接口了。 她有些不耐烦啧了一声:“你便不问问朕,如何到得此地來了!” 我忙道:“奴婢敢问陛下,如何到得此地了……” 话音未落,倒是田侍卫长憋不住,轻笑了一声,女帝朝身后狠狠一瞥,他笑意立即敛了,躬身朝女帝道:“陛下既是來了,便赶紧对姑娘说罢,瞧姑娘这个模样,许是吓得不轻!” 因着田侍卫长从先帝登基前,便一直在先帝府中做着贴身侍卫,在女帝面前也是能说得上话的,他此言一出,女帝只得稍霁了面色,拂袖与我道:“你姐姐与阿力治病有些成效,她与朕言说,不要嘉赏,只求能将你放了出去!” 我愣住半晌,女帝言语中依旧不善:“你何时能像你姐姐一样争气,不用凡事都要别人來救你!” 她说了这话之后,拂袖起身,朝我冷冷道:“便依旧如从前一样,从朕的女官身份做起,不过是最低等的六品,郡主之位也不可再复,天下只知长平已死,你从今不可将真面目露于人前,否则,天下人只当是朕失德,你犯不起这样大的罪名!” 我喉间涩然,有些缓不上气來,干巴巴地低声谢了恩,与她跪下又小声问了一句:“微臣斗胆问一句……如今宗人府里的那位,陛下是如何处置的……” “死不了!”女帝缓缓走近我身前,昂起下巴朝我低声道:“他手里竟还有一支大军,在这军令符交到朕手里之前,他一时半会还出不了宗人府的大门!” 我眼窝热辣得润了一些,声如蚊蚋道:“多谢陛下!” 她转身将袍摆一掀,作势要出院门,田侍卫长对我使了个眼色,示意我起身跟出去,我还惦记着未与陈嬷嬷告别,虽是只有半月有余的光景,却也承她恩惠,省了不少麻烦。 我抬眸正是要向女帝请示,却是院外远远走來一人,我见了他身形,心里有些慌,正是昨日答应今日要接我出去的淮宁臣。 这样一來,岂非更是坐实了女帝当日道我水性杨花的口实。 他似乎也是瞥见了此处,女帝本是抬步负手往院外走去,见到淮宁臣急急避开的身形,扬声威严道:“行舒,你躲什么?” 霎时院内静谧一片,我大气不敢出,垂手低眉站在原地,隐隐听得女帝冷笑一声,复又问道:“怎的,见了朕倒还顾忌着颜面不肯出來了,若是朕不在呢?你倒是要來这里做什么?” 我心里急急跳个不停,想着陆景候尚还被圈禁在宗人府里,不好惹恼女帝,只得咬住牙候在一边,静观其变。 不多不少,正是我在心中默念到第三声之时,淮宁臣果真面色自若,直身从院外的一条小径上又走了回來,跨进了院门,低身做了一揖:“微臣叩见陛下……” 他作势抬了眉朝女帝身后的这处看來,眉眼一跳带了几分惊诧道:“苏苏,原來你在此处!” 我波澜不惊也与他见了礼,应了一声:“下官见过淮大人!” 他眸中显出几分探究,却是未表露太过,带着笑意转面过去,与女帝道:“陛下这是來给苏大人复职的!” 女帝未与他摆脸色,倒是与他一齐笑了道:“以你的聪慧性子,想必都能猜个十成十,不过,朕倒是沒想到,能在这烟花之地遇见我大夏朝的一品大员,还是个快要成亲的一品大员!” 淮宁臣的眉心不动声色地微跳了一跳,俯身与女帝道:“陛下明鉴,微臣來此是秦兄所携,他不知从进來后去了哪里,微臣是一直寻过來的,沒曾想竟遇见陛下与苏大人,当真是可巧!” 女帝轻声一笑,牵了牵嘴角,也未有再问下去,只是道:“哪个秦兄!” 淮宁臣垂下的羽睫遮住了一腔的笑意,话里却沒有得意,平常恭敬答道:“正是玦墨!” 她听了此话,哦了一声,双唇轻启道:“他可是常來!” “这个!”淮宁臣抬起面容似有些为难,揣度了一番后,含糊道:“微臣便不知了!” 女帝似笑非笑地回身望了我一眼,我不知她是何意,却也还是慌忙将头垂下去,不敢正视,她随即道:“听这里的嬷嬷说,你换了名,叫苏二!” 我低声道:“是!” 冬日正午的明晃晃的日头忽然便窜了出來,众人都是素服,只唯有女帝是着滚了玄色宽边的紫色锦袍,被白皑皑的雪衬着,显出几分刺目的意味來。 她沒有再说其他,将我招了手,示意我走过去,待我垂眉步行至她跟前了,她似有意却无意道:“朕不想在此地多留,行舒你既是要寻人,便自己慢慢儿去寻罢,倒是可惜,教你空跑了一趟!” 此话一出,便是心中再不放事,也该懂得女帝在告诫淮宁臣,道你们下面人的行踪我都摸得一清二楚,莫要放肆胡來。 也是了,为何迟不來早不來,偏等到淮宁臣要接我出去的时候,她亲自來拿我,也不过是为了亲眼见一见,淮宁臣到底是否真还与我有牵扯。 我额心只是突突地跳,低着头恨不得匍匐在女帝身后一路行去,淮宁臣面上是何神色,我自然看不见,只是经过他身前时,他一直静默着垂着的手突然一动,似要來抓住我,我骇了骇,心惊肉跳地定眼再看去,他分明还是恭恭敬敬地送着女帝出去的模样,哪里有过半分动作。 我极怕女帝再看出端倪,虽说淮宁臣被女帝如何看我并不会去管,只是却担心女帝知道淮宁臣对我有所企图,将夏力的病症重又算在我身上,若是一时再次惹恼了她,陆景候被牵连,只怕日后就难有回寰的余地了。 我强自按捺满心的惧意,压住胸腔里一颗砰砰直跳的心,低眉顺目地紧紧跟在女帝身后出了院门。 女帝快步在前头走着,突然又停了步,沉声道:“阿力现在被朕安置在宫中休养,待你回了宫,过去服侍他几天!” 我忙低头回道:“但听陛下吩咐!” 一行人浩浩荡荡出了我这一方窄院,临了要离开这司春坊大门前的红绸缎之上时,我瞥见陈嬷嬷咋舌在一边不住地摇头惊叹道:“苏二啊苏二,你果真是个有出路的,倒还沒被老身看错!” 我因着在女帝身后不敢放肆,只得遥遥冲她一笑,我见着她此时手里被塞过去一大摞银票,应是女帝知道这里的规矩,拿來带我走人的,一时间陈嬷嬷咧着嘴更是笑得欢,惊了两边路旁树上的一群鸟儿,褶子里的白色香粉也是扑簌簌地落着。 我暗暗有着打算,既是进了宫,行事总比在司春坊方便得多,到时见机行事,保不准还可以进去宗人府见一见陆景候。 到了宫中,女帝竟是直接打发我去了夏力住的一间殿里,倒是沒有见着姐姐,我被宫侍引着跨进了门槛,隐约见着一个熟悉的人影,脱口道:“是翠璃!” 那人是背对了我而立,愣了一瞬霍地回身过來,笑着低呼了道:“姑姑!” 我快步走过去,接过她手里的托盘,问道:“你怎的又进宫了!” “我今日被人接到宫里來,听接引我的公公说,有新主子要服侍了!”她双眉一蹙,露出些不高兴的神色來:“那日姑姑走后,小公子和白夫人也被陛下接进了宫中,府里就只剩我一人住着,我只想等着姑姑回來,却是听说姑姑你……” “是了!”我拍拍她的肩,柔声一笑:“长平郡主的确是死了的,如今我是苏二,不是那个苏木雪了!” 她怔了一怔,眸间浮出泪花,我拿手为她一抹,她吸了吸鼻子与我小声道:“白夫人每日都是按时进宫,來为夏将军看身子……” 我沒等她说完,急急道:“我方才便是有疑心,姐姐不是快要临盆了么,怎能还在路上奔波!” “陛下也顾及到她舟车劳顿,却是白夫人自己进得宫里來,求了陛下的,陛下答应白夫人将姑姑您重新带到宫里來,也为白夫人另外配了一名助产的御医伺候着!” 我心头急跳了几下,回想起女帝在司春坊的院子里,眉目讥讽地朝我说的那句话:“你何时能像你姐姐一样争气,不用凡事都要别人來救你!” 我暗自咬牙笑了一笑:“都是多谢陛下宽宏大量了!”我顿住话头,语意柔软了许多,朝翠璃问道:“姐姐何时來,都是我对不住她,与她道谢,一一都不能错过!” 翠璃望了一眼屋外的日头:“每日都是日落那会进宫來,其实白先生放不下心,也想跟着來,可白夫人不愿意,说是要白先生少淌这次的浑水,与宫里接触太多,终究是不好!” 我点了点头:“你带我去看看夏将军,陛下吩咐了,这几日我留在此处服侍!” ------------ 第二章 进宫复仇(2) 翠璃将我带到正殿的门外,行礼退下了。 我在殿门之外打量了半晌,见夏力养疾的殿宽敞明亮,与那日我去宗人府瞧陆景候的住处判若两地,我心下略微一思忖,抿唇笑着走近了他。 他坐在床上擦拭着一枚短剑,我凝神看了半晌,额心不禁有些跳,那剑似乎是他之前赠了我,我又将之交给陆景候防身了的,莫不是他后來又夺了回來。 我怕夏力早已是不认得我了,不敢有所动作,只得屏息慢慢走近他床榻边上,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手里的剑看了许久。 他转面朝我看來,眉头一松,竟是牵出许多的笑意來,开怀道:“苏苏,你來啦!” 我愣怔了片刻,几欲拔腿就要转身出门去,却是堪堪在收回视线之时觉出有些异样,索性大着胆子轻声问了他道:“夏将军!” 他沒有理会我,我往旁边挪了几步,又唤道:“夏将军!” 他神色未有改变,还是笑着,朝着我方才的方向扬唇道:“苏苏,你看,我又与你打了一柄短剑,从前的那个你丢了便是,沒关系,我再与你一次,你不要生气了好不好!” 我心下微微叹了气,顺着他晶亮的视线看去,那正是殿门的方向,只有白茫茫的雪地,与快要西下的日影投射着飞檐廊柱的影子在地,却是半分人影也无。 他满怀期待犹如孩童,朝殿门那处招了手道:“苏苏,你过來呀!” 我见着他等了一会,竟是自己伸了右手,拿着那柄剑递出去,好似前方当真有一个人站着一般,我似乎都能听见头顶上嘶嘶冒着凉气出來,又见夏力抿嘴,弯着眉眼笑道:“你自己看,是不是与从前的那柄一模一样!” 殿内余了他的话音,便沒有了其他声响,我见他静静笑着,手还沒有收回來,剑也好端端地搁置在他掌心,铜剑的光泽朴实,暗地里也流转出许多丝丝缕缕的暗纹來,心中一动就要去拿过來,好教夏力不至于太失望。 他却是自己又伸出左手,朝自己右掌心探去,拣起那柄剑霍地往殿内的空地处砸去,我被唬得脚心一软,往他面色看去时,他似勃然大怒,怒过之后又显出许多的可怜意味,低低道:“苏苏,我就知道,你还在生我的气……” 我这样一个大活人,站在他身边都被视如空气一般,半句话都插不上,又听见他自顾自道:“你知道的,我并非有意骗你,这短剑不是从前那一柄,我掉包过……我与你说实话,你不要再生我气了罢……” 似挽留似认错的话语倒并未教我有多起意,只是他方才说了掉包,是在我将剑给了陆景候之后不成。 “这剑上被我涂了一种香料……”他双眉拧在一起,似乎迟疑着到底该不该说:“是淮宁臣那日暗地來找我,道只要能将这两柄剑对调,陆景候即便是进得宫里去谋逆,吸了这剑身上的香后也会武功尽失经脉全封……” 他后头的话我再听不清了,只有耳内巨大的心跳声与喘息声,突突齐响过数十遍之后,殿门急匆匆传來一阵脚步声,人未见音先闻:“苏苏你回來了!” 我听见是姐姐的声音,身子发软面目僵硬着去看她,她被人搀着疾步如飞走近殿内來,朝我急声道:“离夏将军远些,每日的这个时辰夏将军都会发病,轻则怒骂,重则伤人……”她顿住话音,惊疑地诶了一声:“今日倒是还好,未有见血光!” 我再是撑不下去,双腿一软便摔坐在地上,这殿里都是用天然的大理石铺就,在这隆冬腊月里,不论殿外殿内,石头都是寒凉不已,我双手撑在地上却不觉得有多冰冷,全因这颗心,早是被冰凌一般的寒意冻个透彻,麻木得沒有了一丝知觉。 姐姐惊呼了一声,身边扶着她的一名内侍着实机灵,撒了腿见往我这边跑來,作势要扶起我,却是半躺在床上的夏力,似被刺激到一般,突地鲤鱼打挺坐起來,赤脚下床便扑向殿内空地的正中央,嘴里不住地喊道:“不能抢我的剑,这是我给苏苏的!” 我咬牙看着那柄剑,似乎见到淮宁臣的那张人畜无害的笑脸,他朝我静静笑着,却无端多出许多嘲讽來,犹如在说陆景候原原本本都是我害了的,若不是我将剑送了他,他也不会在入宫时用那把短剑防身。 陆景候那日在雪中的情形我还记得清晰,瞬时如大堤被蚁穴击溃,我心中怒气一涌而上,作势也要扑过去抢过來,白术惊叫一声:“苏苏!” 她的声音将我扯回了现实,我怔怔被那名内侍牢牢按在原地,白术绕过又哭又笑的痴痴呓语的夏力,叹气朝我道:“你也知道他如今是如痴人一般了的,你如何还去计较他的话,他每日都说这些,我都听得腻了,他也只记得这么几句,你往后日日都要听,忍住一时,往后便好了!” 我咬着嘴唇竭力不让自己哭出來,姐姐又是叹了气,将我的面颊抚了抚:“你也消停一会,眼睛都气肿了,现在不是咱们计较的时候……”她朝内侍看了一眼,内侍立时明白用意,低头躬身退了出去,姐姐凑近在我耳边轻声道:“我逐渐也知道,那淮宁臣似乎并不是如他面上那般好相与,苏苏,姐姐要对你说一句话,你要与我保证,你这一辈子都会记得!” 我心中只是又气又急,双眼被泪堵得酸胀不已,姐姐见此也是有些神伤,却还是与我正色道:“现下扳不倒的大树,不一定日后你还拿他沒办法,姐姐沒有单一地去指谁,只是你该记住这样的道理,做人要耐心,你等下去,总有一日,你会等到你想要的时机!” 她沒有再说,住了口看着我,示意我回话,我深吸了几口气,摇摇头轻声道:“淮宁臣不知在我身上用尽了多少心机,我若是等,也等不着什么?砍树人的本事在长,树自己也在长,树越长越粗,到时任你本事再大,你也拿那棵大树沒有任何办法!” “可是你总该知晓!”姐姐不喜欢我这般灰心丧气,抬起双手在我面上一按,让我做出个笑脸來:“大树难砍,并不意味着大树不能砍,姐姐从前也与你说过,人的法子有太多种,也沒有谁定过不许你再寻帮手的规矩!” 我心念一动,又听得她道:“他有这样大的胆子,无非是有三代为官的底子在,况他表面功夫做得足,女帝也还以为他是个可以倚重的人,可是苏苏,你该磨练自己的心性去好好筹谋一番了,你如今是女官,接触女帝的机会可远比淮宁臣这个外臣大得多!” 我沉默着沒有说话,她似乎有些忌讳夏力,声音更压低了些,教我附耳过去:“你且放心,女帝对陆景候沒有杀心,你慢慢利用自己的职权,去搜集对淮家不理的证据,到时让女帝对其有戒心,今日这些事,包括夏力神志失常的罪名可以一并盖到淮宁臣的头上,你还怕你这口恶气不得出!” 屋外的日影完全沉了下去,一时夜幕敞开,我将姐姐的臂弯轻轻握住,小声道:“我还有一句话!” “你问!”她见我终于肯说话,言语里都是轻松:“只要见到你好,我便开心,你是我们如今翻身唯一的希望,便是为着你的陆景候,你也要打起精神來!” 我点点头,声如蚊蚋道:“夏力可是真的疯了!” “心智受过重创,一时失去本性了!”她低声道:“也不知什么大事,只是这病说轻不轻,说重也不重,或许一辈子都好不了,也或许随时都能好起來,我今日还未与他把过脉,故而有些不敢在他面前说这些话!” 我看着她与我眉眼一模一样的面容,终于是带了些笑意道:“多亏有姐姐,不然以我不长进的性子,还不知道下一步该如何走!” 她将我的手拍了拍:“与姐姐还说这样多的客气话,对了!”她沉吟半晌,从我官帽里捏住一两根发丝來,端详了片刻:“你的发色还是这般,我这几日与你姐夫寻个对策,快些让你好起來!” 我忙道:“你本就是临盆在即,心神不能费太多,待我的小侄儿出世后,你再弄我这头发也不迟,况且,我身子已是大好了,这头发在这里,不痛不痒的,于我也沒有什么妨碍!” 殿外的夜色愈來愈沉了,我连声唤了方才的内侍进殿來,燃了灯烛,又将夏力安抚住了,白术凝神与他把了脉,少顷站起身來,叹道:“依旧还是老样子,脉象不稳得很!” 连她都这样说,宫中的那帮庸医想必也折腾不出更好的法子,我将她來时穿戴的大氅与她披在身上:“來日方长,都是命理的造化!” 她缓步走向殿外去,对着内侍交待了几句,差他去禀了女帝再來送她,我瞧着内侍缩着脖子一头扎进了夜色中,想了想还是问道:“听说阿留被接到了宫中……” 她慌忙捂住我的嘴,压低了声气道:“这事许是你还不知道,往后便别这样叫了,女帝似是极为宠疼他,私下里都已是赐了皇姓的!” 女帝寡居多年,从未有过子嗣,只是阿留这一年來,姓氏更了几回,这且不说,不知他过得可还舒心顺畅。 我叹了口气,看着天色道:“都是各人的造化罢了,说到这名字上头!”我转面朝白术一笑:“可有给我的小侄儿取了名字!” “正是要等你有时间了与我想想的!”她拿温热的手在我面上捂住:“送我出宫的人就要來了,眼见又要落雪,你先进殿去暖着,姐姐明日又入宫來与你说话!” “不急,我送送你!”我轻声说着,望了铁青色天穹之上又开始纷纷扬扬往下坠的雪,心神却宁静了不少:“姐姐,我从小到如今经历了许多的事,我时常想着,何时才可以变得勇敢一些,就如你一般有胆有识,也就知足了!” ------------ 第三章 进宫复仇(3) 她听我的话,明眸善睐一笑,皓齿生波:“总羡慕别人可不好,你长这样大,总也能寻得出自己身上的一两点好來!” 我垂眉道:“我自己倒是一直看不出來,不知道有哪些好!” “那是你自己当局者迷罢了!”她朝我促狭一笑:“你若是沒有那许多好处,哪里会有一个两个都不止的人來欢喜你,教我说,单是你沉稳谨慎的性子,便比旁人强上百倍,况且性子好,模样也是数一数二的,我若是是个男子,也头一个想要娶了你!” 她还从未这样夸过我,我只当她是想让我开心些,也顺着她的话道:“我也是嫁过人了的,姐姐还这样打趣我!” “便不是我说,连你姐夫,也是在想,要是我生个小女儿,性格一定也像你一样才好,像她父亲太淡泊了些,像她母亲我,又太冲动了些,还是像她小姨,一辈子踏踏实实的才好!” “是么……”我怔怔听着她笑着说出來,却从心底涌起一阵苍凉:“踏踏实实……那也是因为受过太多苦,才不敢再折腾许多了,哪里有生來就能安定下心思的人呢?” “好了好了,你知道姐姐是个不会说话的人,你若还这样往坏里去想,那姐姐往后当真不知该和你说什么了!”她又将我的人往殿内推了些:“姐姐这就出宫了,你安心照看夏将军,我与他服了安神的药,今儿夜里是不会闹起來的了!” 我点点头,前面有人一溜小跑地过來,恭敬扶起白术,她回眸微微朝我看了一眼,转身便走进了茫茫的白雪里。 我一直目送着,直到她人影融进雪中,成了圆圆的一点,我笼着手又怔怔站了一会,叹了口气便要回殿内去。 翠璃急吼吼从偏殿跑了出來,我问道:“怎么了这样急!” 她咽了口气,将我双腕一扶,不住地笑道:“姑姑,有个小公公过來接您,说是陛下有事宣您,想必是好事呢?” 我哦了一声,沒什么旁的反应,女帝找上门,还能有好事不成,天大的笑话。 却是待我行到偏殿,那年纪尚轻的宫侍眉眼低垂着,双手平举向上,果真捧了一个似要赏赐物件的红漆托盘。 他见了我,忙不迭行了礼,问了道:“您便是苏姑姑了罢!” 我笑着一点头,想着女帝倒是考虑得周全,下旨也不忘换个生面孔,生怕我被认了去,他嘴里不住,快快道:“小的见过姑姑了,此番來,是陛下让小的交给姑姑一件差事!” 我示意他继续说,他将托盘放于一边的木桌之上,将那托盘之上的明黄色帛布掀了开來,我眼皮重重一跳,是一件低等宫女的宫服。 那公公哦着应了一声:“陛下交待了,宗人府里头大家都不愿去,现下缺个人服侍,若是姑姑愿意的话,可以揽下每日送酒水饭菜的活儿!” 翠璃在后头似乎重重跺了一下脚,我不动声色挑眉笑了笑,伸手将那套宫服拿起收了,问了那小公公道:“陛下还有交待过其他沒有!” “其他的倒是沒有了!”他声音细细,态度倒是诚恳:“对了,陛下临了让小的给姑姑传句话!” “什么话!” “陛下道,宗人府里的是陆郡马爷,只可惜,长平郡主她老人家又是登了天的!” 我笑不可遏道:“陛下的意思我懂了,公公这一趟跑得辛苦,不若歇一歇,喝杯热茶再走罢!” “多谢姑姑的美意了!”他将托盘往身后一收,与我告辞道:“饭点就要到了,姑姑现下就可换上衣服,只当作平常的小宫女儿,行踪莫要让旁人给知晓了,道陛下厚此薄彼,不是好事儿!” 他从袖中摸出一层织脚密实的绢布出來,层层叠叠地铺开,静静躺着一颗檀木做的圆珠子:“这也是陛下给的,让姑姑您将自个的面目遮了,还有这珠子含在嘴里说话,声音模样就不可能会被熟识之人认得!” 我牵起唇角一笑:“多谢陛下!” 待得那宫侍走后,翠璃倒是比我还委屈的模样,红着眼眶道:“姑姑,这不是欺负人么!” “欺负人!”我故作诧异,又将眉头一挑,回眸看了她道:“那是全天下的主子,欺负谁也罢,如何欺负也罢,你只受着,莫要说出來便是!” 翠璃小声道:“只是为姑姑不值,明明沒有死的人,非要被他们编排成死了,到了去见郡马爷的时候,还要装作陌路,姑姑,这样心里着实发苦,您不去也罢!” “古有韩信胯下受辱,越王卧薪尝胆,如今不过是让你姑姑我不露面目而已!”我笑得无比豁达:“有什么好苦的!” 真正的苦,比起这个來早已不算什么?现下我终于可以见到陆景候,便是教我一步步爬过去,我都是心甘情愿了的。 我让翠璃仔细地与我检查了一番行装,翠璃自告奋勇要去东膳房领食盒,我拗不过她,也担心在路上被人认出多生事端,遂许她去了。 夏力在殿内静静睡着,我瞧了一眼这被金雕玉琢的奇巧工艺包裹起來的大殿,嗤笑了一声,转身进了偏殿。 翠璃将偏殿收拾得井井有条,往右手转去,正是一面梳妆用的菱花镜,我蹙眉看了半晌镜中之人,只觉得不像,何时竟是这样瘦了,连脸颊都陷了些许进去,一双眼睛幽深似墨,全然不是我往日的模样。 我将面巾又取下來,细细看着雪白地有些病弱的肤色,黛眉未修多时,鬓发尽白,诡异得很。 翠璃的脚步声从外间传來,我连忙敛神,重又将面巾系在了面上,另拿了來时就披着的大氅兜头一罩,将绳索领结系好了,只露出一双黑漆漆的眼眸來。 翠璃将食盒递到我手中,喘着气道:“姑姑,宗人府的方向便是从这件殿里往西去,一直直走,不用拐弯,约莫一里路的脚程便到了!” 殿外风雪怒吼着,殿内似乎安详了许多,我拎好食盒正要出殿,翠璃却在我身后轻轻扯了我衣摆道:“姑姑,外头天都黑了,我陪您走一程罢!” 我忍俊不禁道:“傻丫头,我又不是小孩子了,可不怕走夜路,你在这里好好看着夏将军,我去了看上郡马爷一眼便回來,你不用担心!” 她似乎很是舍不得,双目都要溢出一些泪光來,我叹了口气,心知她向來是忍不住泪的,又安慰她道:“我自己都不怕,况且夜里只是冷些,又不像深山老林里,会跳出个老虎來吃人,你只安心等着,我过会便回來了,以后这样的日子多的是,难不成你次次都要这样哭着送我!” “姑姑……”她哭丧着脸,欲言又止地抽抽搭搭抹起泪來,我见天色的确是不好,恐怕耽搁太久愈发路不好走,正要踏出殿门,又听见她小声哽咽道:“我自打与姑姑相见起,便未有看过姑姑享过什么福,总是奔波劳苦,受尽艰险,如今原本是有新的身份能够重新开始了,却又不得与郡马爷长久相守……” 我默默听着,连自己都从未想许多的事情,她竟能与我说得这般透彻,也这般的不堪,却又能如何呢?命里该是我受的,我总要一一受完才能作罢的。 她哭个不停,伤心欲绝红颜泣泪,我缓缓叹道:“说这些丧气话做什么?总是要与我说些开心的,哪里还当着我的面,尽数从前那些伤心事的道理!” 她似乎一个激灵过后,连忙捻起袖子,往自己面上擦了擦:“姑姑莫要怪我,我只是想起红玉也不在了,一时有些难以自持……” “好端端的,往后就不要再提红玉了!”我思及那小六,竟想出装作红玉的身份來欺瞒我,心中总是有满腔的怒火郁积在怀,却也只能抿了嘴,抬步稳稳当当地踏出殿门,与翠璃回身道:“将偏殿门关了,我待会回來直接去正殿,你守着夏将军,莫要出了岔子!” 她紧紧抿着唇,扶着门楹一直望着我,嘴唇似开还闭,我觉出一些不对,问道:“你可是有什么话要与我说!” 她惊了一惊,复又将唇紧紧抿住,飞快地摇了头:“姑姑,我等着你,你快些回來!” 我多瞧了她几眼,转身往西边去了。 路上风雪交加,我走在风中感觉要被吹到行走不能,好在并不远,我穿过了几条宫墙围着的窄巷子,眼前一亮,在两片昏暗的灯光中见到了宗人府的牌匾。 我连忙往快要冻僵的手上呵了两团热气,将食盒往手里捏紧了几分,抬步往宗人府的门口去了。 门口有侍卫守着,将我拦下了道:“是何人!” 我忙道:“奉了陛下的旨意,进去探望陆郡马!” “你说话声音听着不熟,似乎不是以前的宫女儿,怎么还蒙着面!”他皱眉看了我一眼:“牌子呢?” 牌子。 我竟是忘了要腰牌,翠璃先前也并未与我提起过,他们狐疑往我手中的食盒望了一眼:“若沒有牌子便速速离开,否则,我们便要查你手中的东西了!” “是了是了!”我连忙答应了几声,将手里的食盒放在地上,作势要掀开:“从前來这里的宫女姐姐似乎将牌子放到了这里头,两位大哥莫急,我这就來找找!” 我才将木制的盖子揭开,一阵寒风迎面吹來,我不提防吸了一大口凉气,立时便呛得咳了几声,却是眯着的双眼之前有一道极细的白影闪过,我心中微微一凛,睁得眼看去,却是一张纸条从这盒子里被风掀了出來。 我慌忙起身去拣,纸条被风卷得有些远,我捏着它凑到大门前的两个灯笼下面一瞅,似乎是翠璃刚学的歪歪斜斜的笔迹。 我因着身体初愈,眼力并不大好,便笑着朝那两个侍卫道:“大哥,你行个方便可好,这纸上有我一位妹妹的字,我看不太清,哥哥帮我读一下罢!” 其中一个拿起,也是勉强念道:“姑姑,此……去一别,万勿挂念……” ------------ 第四章 反被陷害(1) 我愣了半会,见那两人眉目中隐隐透出些不耐烦的神色,忙眯眼笑了一笑道:“怕是大哥认错了,怕不是写的告别的话罢……” 话音未落,那人蓦地开口喝了我道:“哎,你这人怎的这样烦,这纸上写的话你让我念我便念了,难不成还诓瞒了你去!” 我的笑止不住,只是觉得心中空落落的,总要出些声才好掩饰自己一番,那人见我的神色越來越古怪,呔了一声便拔剑要撵我走,我怔怔在原地一直笑着,也不知道去躲,却是他身边那人突地惊叫道:“走水了!” 宫里或是宫外体面些的大宅院里头,为了忌讳一些东西,总是要将话变一变,这走水,便是起火了。 我这才发现,他们被风雪吹得寒冻侵袭的铁青的面上,被一片遥远的雄雄火光,映照得微红异样。 这里因地势偏僻,环境幽静,是以方圆几百里只有宗人府一处,和供宗室人物养病的洪福殿,那洪福殿,正是女帝将夏力送到那处疗养身体的地方。 我额心的青筋都似浮起來,突突地透着我冰冷的肌肤往外狂跳着,我缓缓地僵着身子转过头去,在我來时的地方,约莫隔了翠璃口中所说的半里路的距离,似龙一般腾起了万丈火光,香油混合着辉煌宫殿壁柱和无数木材燃烧的嗞嗞作响的声音,与屋宇横梁轰然倒塌的巨大响声,让人双耳不住轰鸣。 那一团冲天的火势,即便是离我不算近,却仍是使我双目都被这炽热的温度灼得通红滚烫起來,我扔开食盒不顾一切地拔腿往回跑去,耳边似能听见砖砾瓦片坠落的纷然落地的淅沥声,像极了从前翠璃总在闲來无事的时候,在陆府我住的院子空地上丢沙包的声音。 雪在无形中止住了,我双腿都要麻木地停在先前离开时回望翠璃的那个墙角边上,一大波的宫人陆陆续续地运着水车从我面前川流而过,我怔怔地看着,似乎有谁在呼喝,有谁在惊叫,却沒有在啼哭,似乎这宫殿里面本就沒有人,一切都不过是我大病那时的一场黄粱大梦,不过是我记得清晰,根本就是从未发生过。 喧闹声还是在耳边一阵一阵地扩散着,我顺着墙根倚着滑下來,看着这一场奇异纷呈的幻梦一般的火,怪不得…… 怪不得翠璃会那般地对我依依不舍,她原是,原是要走了。 可她为何要烧这一把大火,夏力与她素來是沒有仇的,这番做法,只会让我再次陷于被女帝更加仇视的境地之中。 我心里哀哀凉凉,或许,并不是仇视了,这一次,这一次…… 我手脚一片发凉,翠璃定是受人指使,否则不会扔下我放火再走的,女帝若是将我杀了,谁会是最得意的人。 周围又是一大群的人蜂拥而來,远远地有肩舆急急落在地上的声音,似乎有人在叫着我苏二的名字,我茫然张望过去,是王喜摆着手里的拂尘嘴里未停地在唤我。 我突地想逃走,我怕女帝见到我后,会不由分说将我定罪,再将怒气迁到还在宗人府里的陆景候,姐姐才将我从司春坊那些地方救我出來,我若是又被落了罪,她定是要伤心的。 我扶着墙快快地站了起來,脑子一直在嗡嗡作响,却也顾不得许多,背过身便急急地转面过去,要准备走。 反正我戴了面巾,披了大氅,就算……就算是被女帝见到,她也一定不能认出我來。 我怀着这样的一腔心思,低头要匆匆地惊惶遁走,却是走得急,又有大风迎面刮來,我先前因着狂奔不已的动作,面纱本就是要掉落,此时被风一直吹出去极远。 我大惊失色就要去追,却是天公弄人,那面纱薄薄顺风而起,正巧扑到了王喜的面上。 他满面怒容地将面纱拂下來,沿着风势便朝这边怒目看來。 我慌得大惊失色,霍地扭头就要走,他却在我身后大叫了声:“苏!”声音戛然止住,我听见他唤了我道:“苏二,你回來!” 我如今是苏二了,再不是从前那个被他照顾着的苏木雪,他现下可以对我怒目地大呼小叫,在这之前,也可以为了女帝的一个意思,便百般地差点置我于死地。 周围有三两个宫侍被他的拂尘一指,一拥而上便跑过來将我擒住了,他们面上都是生疏厌恶的神色,似乎我果真是这场火势的始作俑者,我是应该被拿到女帝跟前去问斩的。 我不住地挣扎着,即便是狼狈也好,是可笑也好,我因着要存活下來的一腔心思,就算是本沒有做这些足以让人灭九族的事情,也想要极快地去逃脱。 大氅也在与人挣扎的过程中滑下來,落到被无数飞灰沾得肮脏不堪的雪地里,我满头银丝被大作的狂风吹得四起,再沒有人是真真正正地认得我了,他们眸中的除了惊惧,还有要立时远离我的恐慌,我突地痴痴地低笑起來,为着可怜的我,也为着,可怜不幸的遭遇。 我终究还是被扭打到女帝的面前,他们毫不留情地一把将我推翻在冰凉刺骨的雪地里,女帝竟是亲自倾身下來,扬手便给我了一个响亮的耳光。 扑面而來的寒意凛冽,我已是被冻得沒有了知觉,饶她再用力,我也只是有些轻微的麻,还有耳侧嗡嗡作响的声音,再沒有了其他。 三两的宫侍又将我扯起來,逼迫我站着,我双目都要睁不开,却是女帝的手蓦地扼住我的咽喉,迫使我将头高高扬起去看她:“你这个混账,你害死了朕唯一的亲人,朕要将你五马分尸都不足以平愤!” 好在并沒有牵扯到陆景候与其他人,我的心微微安了一些,麻木地任由她摆布着,她又咬牙切齿道:“不怕么,好,朕知道你不怕,你既是不怕,那朕便赏那个还在宗人府里不死不活的陆景候一个全尸,总之是活不了了,免得还占着朕的地方!” 我脑中叮地一声,抬头要去看她,却是太急,先前含住不曾吐出的一口热血朝前喷薄而出,身边的宫侍骇得将我丢回在雪里,我沒了支撑,双腿绵绵发软,与她匍匐跪倒在面前低哭了道:“求陛下……宽恕……” “宽恕,,你犯了如此大的罪孽,竟还让朕宽恕,,朕的胞弟在九泉之下不得瞑目,只怕连朕都要一齐黄袍加鞭去宗祠里跪上个三天三夜!” “并沒有……”屋宇上瓦片尚还在窸窸窣窣往下掉落,我强撑了一口气,仰头对了怒气冲冲面目都几近狰狞的女帝小声道:“这火……不是我放的……” “你是管这主殿的人!” “陛下……我当时正是出去宗人府那边了……陛下若不信,可、找宗人府的守卫來对质……”我哭得连眼睛都睁不开,只是觉得心里发苦,让人难以去平静下來:“翠璃那丫头放了火便逃走了,陛下给我三日时间……我定能抓到元凶……” “你以为朕会信你这一面之词!”女帝提起脚将我高举过头顶的双手踢到一边,示意宫侍又将我提了起來:“夏力已经葬身在了这一片火海,朕便要你來偿命!” 我耳边已是轰然,刹时听不见半分声响:“我去救他……我这就进去救他……” 宫侍死命要拉住我,我眼前的那座曾经金碧辉煌得不可一世的宫殿,现下快成了一片残骸废墟,我那些背后的发丝都被身后的狂风拂至身前來,挡住我双眼面颊,发和雪一样白,模模糊糊,清清楚楚。 有孩子的啼哭声响起,我霍地扭头去看,是多时未见的阿留,他见到女帝也回身过去,忙忙将面上的两道泪痕伸手擦了,我见他尚是稚气未脱的面上显出与年纪不符的老成深沉來,心里暗自发苦却也只能装作陌路。 虽然是能看出从梦中醒來,一路赶至这里,却还是抿嘴坚毅,神色里隐约有了几分帝王气,他见了女帝当即将双臂一展,直直地跪在了地上道:“陛下三思!” 女帝神色稍有了缓和,沉声问道:“这样晚了,你还沒睡!” “我还在住处温书,听见这里走了水便过來了!”他低了头,双手恭敬地握住垂在身前,语气肃然道:“这场火來得蹊跷,望陛下查明后再行处置也不迟!” 女帝沉沉朝他看了一眼:“你回去歇着,朕來办!” “陛下……” “回去!” 我朝阿留看了许多眼,女帝竟是直接命令宫侍强行将阿留送回去,阿留逼不得已,走时穿过我身边时,微微侧面朝我看了下,那眼神,似在与我说不用担心。 我心里狐疑万分,渐渐不再慌乱起來,女帝缘何会这样急于定我的罪,她现下,本应该是火急火燎地去搜救夏力才是。 莫不是…………这是她设的一个局么。 只为了让我名正言顺地在世上消失,被定罪得万人唾骂,让姐姐再也与我不能求情。 我跪在地上,朝她低头求了道:“陛下,宗人府的侍卫可为微臣作证,火起的当时,我并非在场……” 她抿唇冷笑了一声,头也不回地掀袍就要转身,我默然了半晌,似乎明白了前方等着我的是什么? 我一直呆坐在雪中到第二日的天明,并不是因为无处可去,只是想让我混沌的头脑再清晰些。 到了微微破晓的时候,我被人押进了刑房。 足足过了三日,有差役來将我蒙面带走,我已是整整三日水米未进,全凭了一口余气尚在,不至于一命呜呼了。 似乎走了有些远,待到差役将我扔在地上时,面上的布条被人摘了下來,我用尽力气微微睁开了眼,光亮很是刺眼,我缓了多时才能看清围的物事。 像是女帝的御书房,我身边站了一人,我仰面缓缓去看他,是满脸温柔笑意的淮宁臣。 ------------ 第五章 反被陷害(2) 他眯眼对我一笑,低身欲将我扶起來,身边有人哼了一声:“将罪审清了再宽慰,也不迟!” 淮宁臣转过身去,朝方才开口的女帝挥袖行礼,声音极为恭谨道:“陛下,既然凶犯已然捉拿,苏二也是无辜的可怜之人,求陛下宽悯!” 看來与我定罪应是坐实,我闭眼重又躺回在地上,缓缓翘起嘴角,无声笑了笑。 “行,既然夏将军被救出,尚是安然无恙,苏二!”我虽是垂眼闭眸,却也能猜到女帝一向冷冷的面容之上,此刻定是浮出了几抹阴狠的浅笑:“你回去好好养着罢,此事,先告一段落为上,那个放火的丫鬟,既是自己畏罪服毒,也将她打发了便是,王喜,你另找个得力的宫婢去服侍苏大人!” 畏罪服毒。 翠璃分明在那张纸上写的是分别之言,说明她是早有准备,怎可能会畏罪,她究竟是受了谁的指使,事成之后,那人竟狠心将她处置得顺理成章。 是了,还会有谁,这天底下,能一手遮天的,除了她,还会有谁。 那洪福殿若真是被其他人所烧,女帝当晚应是先让人去营救还在火场的夏力,怎可能只顾着來处置我,况,今日淮宁臣怎么会在这里,他是独善其身的人物,应不会轻易掺和进來。 唯一的可能便是,翠璃是被淮宁臣指使,而淮宁臣,是被女帝授意,故而女帝才会如此安稳地端坐在此,与我宣罪再宽解。 淮宁臣忙替我谢了恩,弯腰亲自将我扶了站直,我双腿依旧还是软着,并不能正视前头,女帝正站于一片光芒之中,朝阳将整座大殿都映照得发出金灿灿的光來,她整个人朦朦胧胧处于逆光之中,我不过是望了一眼,双眸便被刺得不能睁开,定定地落了泪。 我缓缓深吸了一口气,小声道:“苏二……谢过陛下……” 我现下已不再是从前的苏木雪,籍贯出处都是查无可取,一介寒族,命如蝼蚁,连被陷害也是该要谢过她,她坐于高高的龙椅之上,俯瞰手中的整个天下,她可有失败过,或是可有被人威胁到命无所踪过。 我终是明了,陆景候为何要在当时义无反顾地起兵。 若是沒有鱼死网破的这一局,只怕终老一生,也只能被困在女帝为我们打制出的一座狭小的牢笼里。 因为我,陆景候始终沒有狠下心來,我便是他胸中的一根软肋,他顾虑着我太多,即便是有十八般武艺,也斗不过已经身怀数十年道行的女帝。 此番,女帝这般举动,不过是在自排自演一幕戏。 淮宁臣作势要告退,手上使了一把力,我暗中鼓足力气要往旁边躲去,他却是直逼而來,我愣了半分,立时便被他握住了手腕。 他这样少有的霸道,让我反感不已,他与女帝合起來这般陷害我,是要给我一个教训还是怎的,教我不要再想着与陆景候去见面么,还是道,教我以后安安分分,老老实实地按照他指给我的那条路走到黑里去。 我感觉女帝在背后一直注视着我,那种眼神,有股子说不清的意味,我想着她之前因为我嫁给陆景候的事情迁怒于我,此刻淮宁臣这般有意无意明里暗里要与我亲近,只怕落入她眼中,更是要火上浇油。 我咬紧牙关,不顾自己双腿双膝都是软绵绵一团,伸手就要去推开淮宁臣,淮宁臣急急将我捞住往门外的长廊角落拐去,我心里猛然一跳,再回过神來时,他已是将我按在了一根粗大的廊柱之上,轻声道:“别再逼我了苏苏,我不过是一介凡人,沒有神明那样好的忍耐力啊!” 我只是在想着陆景候,他们将他逼到如此山穷水尽的境地,在我要去探望他的那夜,竟又上了一处好戏,直接让我又返回到手足无措的处境。 淮宁臣还在我耳边絮絮说着,我别开头过去,盯着廊下已是雪化的泥土地默不作声,他尴尬一咳,叹气道:“我先送你回住处,我求了陛下,以后你就不必再照料夏将军了,陛下又将淑玉宫重新指给了你,你这次好好休息,其实女官一职也并无实事,拿些薪饷罢了!” 若是我沒记错,陆景候之前与我置气,便是说女帝将我从前的淑玉宫赏给了淮宁臣的,那时陆景候总以为我与淮宁臣有些暧昧不清的关系,现下想來,这淮宁臣心细如发,即便是当着陆景候的面,向女帝求那淑玉宫去,也定是有所意图的。 我也沒奈何,只得被淮宁臣送到了淑玉宫。 到了淑玉宫,便与宗人府又远了些了。 淑玉宫里的宫人见了淮宁臣,低身作礼与他:“见过淮大人!” 宫人面上神色并无惊异,似是寻常事情,仿佛日日淮宁臣都会过來坐一坐,喝一杯茶水一般。 我被淮宁臣扶进了内殿,他将我安置在一张榻上躺了,又吩咐宫人去与我弄早膳來,随后拂袖坐在了我身边,柔声道:“听说,你姐姐的孩子生了!” 我眼皮一跳,沉声道:“她离生产的日子还有半月,为何提前这样早!” 他面皮一僵,似乎我问了些不好回答的话,我定定地盯着他,冷笑了一声:“莫不是在我被打入刑部大牢的那晚,她动了胎气罢!” “苏苏,其实我……” “淮大人!”我避开他的视线,径直偏头看向了别处:“我从來不知,你竟能如此设局,只是你未免太嫩了,女帝设局起码能兼顾周全,可你有无想过局外的那些人,我姐姐她本是每日日要进宫來为夏将军检查病情的,你嫁祸于我她势必会知晓,她腹中尚有胎儿,你于心何忍!” 我低声几近是暴喝,他急速地喘着气沒有说话,我等他回话等不到,又是道:“你还将翠璃那个无辜之人害死,就只因受你胁迫纵火烧宫,你要嫁祸我,尽可能用别的法子,烧了这宫里的大殿,还牵连一条人命,淮大人,您便不觉得良心难安!” “既是你都猜出來……”他用力呼吸了一声,缓缓道:“那我也不再与你遮掩,不错,这注意的确是提给陛下的,可我虽是主谋,决定权也在于陛下!” “你不过是区区走狗!”我冷笑道:“还敢供出女帝來!” “苏苏,我知晓你心中有气,只是祸从口出,你往后在宫里还是需要谨言慎行……” “我不需要你來教我如何做,翠璃红玉都被你弄得死的死,消失的消失,我若是听了你的话!”我挑眉嗤地笑了一声:“我还能有活路!” 他彻底地沉默下去,我索性转面直视了他:“你做事应是有理由的,此番对我不惜毁了女帝一座宫殿,是有何意!” 他定定对上我的眼:“我不想再拐弯抹角了,苏苏,我不想让你再有机会见到陆景候!”他语气渐转为一腔悲凉:“死灰尚能复燃,而你对那人爱了那样久,若是再见,你定会再次对他死心塌地,我空准备了这样久的年月,便又会毁在你去宗人府见他的那次机会中!” “我何尝给过你半分希望,淮大人,那时在司春坊,我不过是顺水推舟,你都以那样多我在乎的事情來要挟我,我难道还要死撑着脸面不成!”我隐忍着薄怒,嘴里吐出的尽是刻薄之语:“从前我敬你三分,因你为人忠诚善良,与我尚是有几分缘法,可我从未故意与你暧昧,让你会错意过,我虽不是贞烈的女子,可我此生既是认定了陆景候,我嫁了他,又岂可再侍一夫!” “你说话总是不给人留任何情面和余地!”淮宁臣忽而轻轻一笑,将手心捏住了道:“如今你住在淑玉宫,周围尽皆是我安插的眼线,你存着还要去与陆景候一会的心思,只怕是枉费了,从今往后,你若是不附着我这棵大树,我也不会舍得伤你,便如你说的,我那时是以陆景候作要挟,此刻,我便再要挟你一次,苏苏,你若敢与我反抗,尽可能试试!” “你从前并不是这样的人,淮宁臣!”我咬牙道:“夏力如今这副模样,是不是也是你害的!” “夏力是陛下的亲弟弟,我纵有再大的计谋胆子,也不敢对他做什么?”他低低笑了,逶迤的眉眼似被浓墨染过一般,近似妖邪:“怪也只怪,他受不起打击,在见你满头青丝变白发之后,我不过是添油加醋将责任全推到了他身上,他便在瞬时失了心智了!” “你可知,你如今丧心病狂之举,与那些心智丧失之人做出來的事情沒什么两样!” “那又如何!”他的低笑转而高声起來:“只要能让我得到你,苏苏,纵是要我不得往生,我也甘之如饴!” 他踏步迈出殿去,我牢牢拧着盖在身上的锦被几近脱力,殿外立时有人进來,端了几样精美的小菜并一碗清粥,我红着眼将那些一举掀翻在地,低喝道:“淮宁臣,你若是敢伤他,我定要让你后悔!” ------------ 第六章 他忘了我(1) 我日日被禁于这淑玉宫中,人人都是对我缄默不语,每至我要踏出这殿门时,总有肃目垂眉的宫侍挡在我身前,说不出有多严厉,只是的确让我再行不出一步。 淮宁臣隔三差五地來这里,也不多说话,我在内殿,他便在内殿坐一坐,我若是在外殿,他便会命人沏上一壶茶來,浅斟几杯。 我也不是个急性子,他既是这样沉稳,我倒要看看,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人,能忍到几时。 到了许多天后的一个冬阳午后,我看着暖烘烘的日头照在殿外空地上的一片枯草上,有些出神,殿外一人轻快掀了袍子,信步走了进來。 “苏苏,今儿精神可还好!” 我眼皮沒有抬半分,他倒是一反这些日子的常态,轻笑着在我身边坐下了,将我一缕头发挑在手中,又是笑了一笑:“我寻了世外高人,他正在外面候着,你的头发有望了!” 我嘴角斜了斜,眼睛重重闭上:“在这世上,我只信我姐姐!” 他道:“苏苏,你莫要为难我,你住在宫里好端端的,你姐姐也是刚生完孩子,來不及与你配药……” “为何这样急!”我睁开眼來看他,眉头一挑,冷笑道:“你可是又有什么筹谋了不成!” “哪里的事!”他扬唇笑笑:“我见你这几日郁郁,我也不好受,既是你如此想去见见陆景候,我今日便给你安排,总之陛下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们隐秘些便是了!” 我面皮上一根青筋重重一跳,不知他突然间这样殷勤是为了什么?却也的确抗不住这样大的诱惑,只得道:“你有什么条件!” 他愣了一愣,眸中有光闪过,竟是少顷之后笑出声來:“苏苏,你既然处处都要防我,那便不去也是,我给你一次好心,却也是被当作驴肝肺了!” “你是如何安排的!” 他默了多时:“等你将白发变黑再去见他,也好!” 我始终还是不敢信他,又问了道:“你将那世外高人请來一见,让他看看我还有沒有的治!” 他有些高兴,果真走出去请人,我步入内殿将身上的大氅取了下來,拔掉了发簪,三千银丝顿时倾泻满肩,我拿了条绸子,又将它松松绾在了身后,敛目走回方才的座位,正要坐下,却是有声惊叹从殿门处响起,我僵着身子,沉声道:“若是沒的救了,便趁早滚!” 淮宁臣尴尬道:“李先生,我这妹妹心情一直郁结,说话有些不中听,您莫要见怪!” “哎!”那人背对着我啧啧几声,叹道:“淮大人莫如此见外,我老李这辈子游走江湖,一直要找个这样年轻却白发的人看看,您已是给了我恩惠,还客气这许多作甚!” 还是一个将我当作怪胎來看的人。 淮宁臣将那人引了进來,我偏眼去瞅,他鹤发鸡皮,却是目光炯炯如有神祇,我盯着他不放,他双目一抬,眸光如电,我竟是沒由來地一阵心慌,忙撇了头。 他也不笑话我装腔作势,只是呵呵一笑,端详了我半晌,又扭头问了淮宁臣道:“这位大人的病,只怕不是生來就是罢!” 淮宁臣目光似乎退缩了一番,接了他的话道:“是前段时间与她进补了些药材,我并不知晓,之后我问问那时与她开药的医生!” “药方可还在!” “未……”淮宁臣还欲再言,我见他一味地推脱,心里疑云窦生,抢了话头道:“李大夫,那药有两味我还记得,一味是天山雪莲,还有一味,似乎是……” 我蹙眉想了想,却是记不起了,那李李大夫将长须一捋,哈哈笑了道:“老夫猜得到,大人不必去想了,本是养性润身的药物,只是一时服得多了才会倒行逆施,不过莫要急,如何做,只要按着原來的方子克回來就是了!” 淮宁臣似乎很舒了一口气,对了那李大夫笑道:“李先生,在下有些话要问,不若请您移驾尊步,出去再说!” 那李大夫神色一动,似乎有些了然的样子,正要跟着淮宁臣移步,我冷冷看了淮宁臣的背影,笑得有些心寒:“有什么话不能当着我面來说,背后说的些什么?我心里也稍微能预料到一些!” 他面皮一僵,我哼声道:“淮大人,若是我沒记错,当初那几株天山雪莲正是你从陆景候在江南的库房里取來的,那药方,也是你无意中透露给我姐姐的罢!”我抬眼朝他嗤嗤直笑:“只道是有用的古方,我姐姐竟也信了你,病急乱投医,制好了药便赶紧着与我服下了,你是不是也算到,我会一气服下三粒!” 如今急着要我白头变回青丝,是想要我感激他吗? 觉着他待我不薄,会对他稍微死心塌地不成。 李大夫朝我瞥來:“天气愈近回暖,大人心火也有些旺,老夫这就去为大人您开些妙方!” 伸手不打笑脸人,况他也是无辜,我皮笑肉不笑道:“我替淮大人先谢过您,往后,有劳李先生多照拂!” 淮宁臣见我面色不对,提步就要走,我一个转身拦在了他之前:“莫要以为我从前连话都不说,便是胆小了,我只是倦了与人对峙的生活,一个人的心性便如悬崖上头的苍鹰,到了走投无路的关头,便是粉身碎骨也会去尽力一搏的!” 他脸色一沉:“好端端的,说这些做什么?” “你突然让我去见陆景候,我现下还不知你是什么打算,可我要先将丑话说在前头!”我暗暗攥紧了双手,撑在了身边的桌面上:“你若是起的不是好意,莫怪我今后与你翻脸,你想要的,我便拿我的性命起誓,再不会得到!” 他瞬时面如死灰,似秋日荒原上最后一丝火星一般,被渐起的寒风刮得骤灭,李大夫在旁进退不得,低眉与我告辞便要走,淮宁臣伸手拉住了他,咬牙缓缓一笑:“李先生,你将她顺利治好,也好教她看清楚,我淮宁臣到底是个什么人!” 我一语不发冲进了内殿,将屏风狠狠拉过來,遮挡住了外间的一切,胸中在剧烈地跳动着的,除了一颗急遽狂乱的心,还有莫名兴奋起來的情绪。 我知道,淮宁臣是的确要安排我与陆景候见面了。 果不其然,在酉时过后,宫中华灯初上,淮宁臣现身在了淑玉宫的正殿之中。 他递给了我一套墨灰的大氅,手里还捏着一颗木丸:“将这个含在口中,能压制声音,你只装作宫中内侍随我一齐进去看看便走,不算委屈罢!” 我沒有做声,冷面接过來,这木丸看着很是熟悉,我思索了一刻,正是那日女帝差人传旨时,那位小公公给我的木丸,或许不是同一枚,却也是出自同种工艺打磨而成。 我脑内轰轰响了几声,竖眉瞪向他,脱口道:“那日原本不是女帝让我去宗人府,!” “不然呢?”他挑眉也是一脸不快:“陛下将陆景候关在宗人府,又岂是你随便能见得的!” “你只是想将我引开罢了,连腰牌都沒有让翠璃交给我,我又如何能进得去!”我寒声道:“走的多好的一步棋,也难怪陛下会如此器重你,如此阳奉阴违,倒真是让我开了眼了!” “你若还将我说的如此不堪,我或许便要反了悔了!” 我先他一步走出这淑玉宫,回身微微侧首朝他回望道:“多谢淮大人了!” 宗人府离淑玉宫有些远,淮宁臣沒有带其他人跟着,只有我装成近侍在后头随行,宫灯火光并不明亮,我辨认脚下的路有些困难,他在前头走了一程又驻足停下,我眉头一皱,不动声色躲开了他要伸过來牵住我手腕的手。 他立时便回复成无事人的模样,将双手重又负在身后,仰头往前走了,我舒了一口气,将大氅拢得紧些,低头继续认路。 “你为何要躲!” 我额心跳了跳,平淡道:“大人是大人,近侍是近侍,走路时也需有分寸才是!” 他不明所以地笑了声:“你能,装得有几分意思!” “大人谬赞了!” 他一边信步在前走着,沉默了半晌又忽而道:“苏苏,你就是这样的几分趣味,才让我在初次接触你的那会子,便被你吸走了魂!” 初次接触,是什么时候。 “时间隔得太久,忘了!”我低了眉,面上神色未有一丝牵动过:“大人走夜路,要当心脚下,莫要摔了!” 他咳了一声,也果真再未说话了。 宗人府离我越來越近,直到那在浓重苍茫的夜色中显出暗红似血的大门出现在我眼帘前时,我的心终于抑制不住地狂跳起來。 淮宁臣递给了守卫腰牌去看,我偷着打量了一眼门前的两位守卫,竟不是我前些日子见过的,想必是淮宁臣顾虑周全,都已经打点好了。 我平生第一次进宗人府,在我此生之后的漫漫岁月里,都不曾忘却。 那是一个时而消歇,时而又飘起薄雪的夜里,天色鸦青,空气冷冽,连鼻腔里呼出的微弱气息都是染了淡白色水雾的,我就那样愣愣停了脚步,望定了院中那株梅树下负手而立的人。 他一身素净的茶白色长袍,在雪地里站着,也不显得冷,从满树胭红的梅花里逶迤着眉眼朝我望了來,那一瞬间的情愫,不过是地老天荒,尔尔如是。 因了淮宁臣并未來得及进來,我与他对望着极久,他在这一片银雪覆盖的皎洁月华中轻声道:“是你又來了么!” ------------ 第七章 他忘了我(2) “是你又來了么!” 我愣了足足有几段轮回那样久,是什么心境什么情绪,仿佛都不重要了,只要能见到他,便是余愿足矣,可却唯独,他为何说了个又字。 是在我不在的这段漫长的时间里,另有人与他來看望么。 他的语气神态极为熟稔,径直垂手向我走了过來,我心里沒來由一阵慌,软着脚一直朝后退去。 他进我退,他停,我依旧还是退。 他发现出一丝异样,咦了一声,轻声道:“馨儿,不是你么!” 我看着他眉目依旧还是如从前一样,可是以往眸中的戾气,眉间的阴冷,都被莫名的一股光华冲淡得不像他自己,他收起那许多的缱倦柔情,又极为谦和地与我一揖道:“这位大人,敢问半夜前來,是有什么事么!” 我的心在平静了一瞬后,突突地狂跳起來,他为何性格大变,沦为如此卑谦之人。 他的面容温润如玉,在皎皎月色之下更显柔和,眉眼里尽皆是流转着无限华光,却沒有一丝,是他从前霸唱天下的样子了。 我颤着手,缓缓伸至面前,将大氅之外的一层面纱轻轻揭了,唤了他道:“陆公子,可还记得在下!” 他眉心稍稍一蹙,有些迟疑道:“公子的脸容,我似乎在何处见过!” 缈缈空寂,心苍近死。 在那时我几乎要不得永生的时刻,即便只有唯一一条黄泉道横在我面前,我也从未担心过,他会忘了我。 可他如今,是真的忘了我,还有了身边新人。 我身后传來轻微的脚步声,皂靴毛氅与雪地接触的沙沙声清晰得不行,却在我听來,仿似一场梦境尽头的更漏声。 我恍神又看了那人半晌,说不出什么话來,肩头被人从后面一拥而上,我惊觉回过身去,淮宁臣的声音适时地响起,话音带笑道:“好了,你见也见过,可该死心了!” 我粗嘎开口,干涩问他:“谁是馨儿!” 淮宁臣凑近我耳边,带了几分狎昵,低声与我笑道:“自然是日日來服侍他的小宫婢了!” 我霍地转身过去:“你从未与我说过他忘记了前尘往事,是谁将他害成了这样!” 淮宁臣将我双肩按住,暗地使力要将我拽出去,我回头哀哀看向陆景候,他那双明亮的眸子水波无痕,看我同陌路一般,我顿时沒了力气,淮宁臣手上略微加了些力道,我便随着他出了宗人府的门槛。 在这被漫天的飞雪映得茫茫一片雾白的夜里,我想着再最后回头看他一眼,却是还未回头,大门吱呀一响,我惊得几近要跳起來,回身看时,只剩下他的背影细成淡淡的一条白线,让我见不得,留不得,抓不得。 回去之后,我大病了一场,不过淮宁臣逼我喝了几副汤药,又有自诩天下第一神医的李老先生在侧尽心诊治,又让我好了起來。 只是记性一下子减了太多,譬如我会总会忘记自己身处淑玉宫,将这里当成陆府的宅院里,又或是忘记当心正是冬末春初的时候,总会觉得有个人在自己身边,会嚷着让他带我去看沧州秋日的木芙蓉。 淮宁臣为了让我多说几句话,陆陆续续地告知我那时陆景候为何会忘却旧忆。 他道,我作为长平郡主的死讯一传出去,他便在宗人府里大闹得不得安生,宫里身手好的侍卫都不能近身,女帝便拿了他陆家私底下闻名的散魂香,派人点了投到锁了他的房里,几日之后,他终是安静下來,却是不认人了。 他还道,女帝将计就计挑了个眉目稍微出众的宫婢每日过去为他洗衣送饭,道是等到哪日,这宫婢能让他死心塌地地爱上,就放了陆景候,并在别地赐他一座田宅,指婚他二人。 淮宁臣看着我沉默不语的面目,笑叹道:“也是巧,那宫婢笑起來,是有几分像你的,特别是她垂下眉眼的时候,若是隔远了隐隐约约來看,眼里不好的,也会错认了去!” 也好,他过了太多颠沛流离的生活,本就该是享清福的大户人家的显贵公子,若是有如花美眷在侧,生活无忧,我还有什么理由不放手。 我本不想与淮宁臣说话,可他一直候在我身边,巴巴看着我道:“苏苏,你随便哼一声也好,对了,这春日将近,北方东洲和云州一带有潮讯,陛下派我去视察,或许这些日子便不能常进宫來看你了!” 我闭了眼听着,他默了半晌又叹道:“你若是无聊,我去求陛下,让你姐姐进宫來看你,可好!” “阿留最近在做些什么?” 他顿了顿,似乎欣喜于我肯开口,连忙接话道:“阿留很得陛下的喜爱,已经搬进东宫了,平常我也是见不到,陛下似乎有意培植他,是他的福气了!” 好,都好。 我终于缓缓笑了笑,望着殿外明亮的一片,轻声道:“虽是活在同一个宫中的天空下,却已经是不同世界的人了呢?” 前有陆景候会忘记我,后也会有阿留來忘了我,淮宁臣为我挡了一些阳光,抚了我被晒得发烫的面颊道:“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阿留是好孩子,那时他在陛下书房外面的那片雪地里跪了整整一个上午的日头,我心疼着,便沒忍心告诉你!” “你还会心疼!”我翘起嘴角嗤地笑:“都是你弄出來的篓子罢了,你可有听过一个故事!” 他默了默,心知我会嘲讽他,却还是问道:“什么故事!” “便是一个农人为了一片长势不好的庄稼地,将他其他快要结穗的稻田焚烧作了肥料來肥地,事后他后悔,可还是变本加厉……” “我沒有!”淮宁臣低着声音,却很是坚定地与我道:“我何曾有过变本加厉來让你们受苦,你把我想得这样坏,不过是、”他顿住抬起眼來,如利刃戳刺猎物一般紧盯住我的双眸:“不过是为了自己找借口罢了!” “找借口,淮宁臣,我用得着为自己找借口!”我几乎是要笑不可遏,嗤嗤道:“你作的孽,还要推到我身上來,说是我不愿信你,在为自己找借口,当真是笑话,我……” 我话未说完,却是被迫停下剧烈地咳嗽起來,淮宁臣满面的薄怒都变作了慌乱,他倾身要來扶我,我狠力咬牙一把拂开了他的手,弯下腰咳得星星点点的血溅了出來。 “苏苏,你、你等我,我出去找李先生……”他几步并作一步跨出殿外,高声唤了几声,立时又返身回來,对我安抚道:“來、苏苏你先坐下……” “淮大人,老夫已是说过不可让苏大人动心性,否则前几日的伤寒症好不了,这头发又得重新白回去!” 淮宁臣声音都似要哽住,不住地道:“李先生……” 我死死捏住扶椅的椅圈,喘气喝道:“你出去!” 李大夫无可奈何叹了气,回身朝他看了一眼,淮宁臣低声下來,垂了眉眼缓缓道:“那、我先回府去,明日再來看你!” 我闭眼重又倒回在靠背上,抑制住咳嗽,伸出手去让李大夫把脉,待得淮宁臣的人影完全消失不见后,我缓了缓神,坐直了朝李大夫轻声道:“晚辈有一事相求,万望先生答应!” 他眉目一耸,闭着的双眼微微掀开來瞥了我一眼,从鼻间嗯了一声,算是让我往下继续说。 我心知姐姐现下不能进宫,只能寄希望于这位医术高超的前辈,我一颗心砰砰跳得极快,又飞快地转面朝殿外看了一眼,确认沒有人后,起身咬牙朝李先生直直跪下了。 他似乎有些惊诧,我含泪与他拜了三拜,他往后退了一步,正好挡住殿门,我感激地抿嘴朝他垂首又拜道:“先生这多日所见,也知道晚辈心生郁郁,心病还是需心药來医,先生慈悲为怀悬壶济世,若得知晚辈的伤心之处,也定会出手相救的,若先生不答应,晚辈定当长跪不起以表决心!” 我一番话说得极低极快,他听完后,却是抚须不语。 我红着眼,跪着朝他面前挪了一步:“实不相瞒,晚辈已是嫁作人妇的,可是淮宁臣暗中阻挠,借陛下之手一直将晚辈郎君关押在宗人府迟迟不放,晚辈实在不想被迫改嫁,只能让先生救我出这牢笼!” 他终于叹了一口气,神色有些松动,我大喜:“先生若是肯答应晚辈,晚辈定当视先生为再生父母!”我见他撇了撇嘴,似乎不大感兴趣,心念一转,连忙道:“晚辈的家姐也是医者,怀揣无数绝世医经,将來若有机会,晚辈定当将家姐引荐于您!” 这话如金枪遁地铿锵有声,李大夫的面上终于现出一抹难得的满意之色,将我一把拉了起來:“你说,你待如何做!” 我低声朝他耳语道:“眼下淮宁臣要被陛下派去东洲一带视察水情,正巧我身子又不好起來,先生只需与我配一副假死药,到时先让这宫中值夜的宫婢知晓我的死情,再趁宫婢出去圣上那里禀报时将我唤醒,咱们走时便将这里一烧,乐得干净!” “有言在先,老夫还想顺顺利利再行走几年江湖!”他目光一转:“淮大人现下可谓是权势遮天,除了女帝,最有权力的便是他这位宠臣了,他若是怪我医死了你,要在全天下发布通缉令,该当如何!” “家姐会南疆的一种蛊术,可移形换影以假乱真,届时找到一个病入膏肓的人,与你们二人吃下这母子蛊,他死的那时便是您的模样,到那个的时候,将他尸体送到官府门前,朝廷只当是好人做事不留名,将朝廷通缉的人给抓获了!” 他朝我点头一笑:“小丫头看着年纪不大,做起事來,倒有点意思!” 我顺着他也是笑:“这几日,还请先生莫要走漏风声,淮宁臣此人最是多疑会算计,咱们都要处变不惊伺机办事!” ------------ 第八章 烧宫脱困(1) 我知道,待我放手一搏的时机來了。 淮宁臣在那日之后只來过一回,匆匆在远处见了我一面便走,我装作沒瞧见,一番撕心裂肺地咳下來,再双目火燎地睁开眼,他人影已是不见。 第二日,便听得宫中的几个小宫婢私底下叹道,淮大人竟果真被派到东洲那里,此去路途遥远,也不知有沒有个人添衣热饭的。 我听了只是冷笑一声,暗中与李先生忙碌了起來。 估摸着淮宁臣已经入了东洲地界,我愈发地做起病态來,成日让李先生与我把脉调养,一日日咳出的血染红了无数帕子。 “我从宫外带來些新鲜鸡血可不容易,诶诶!”李先生一脸着急,止了我往丝帕上洒鸡血的动作,低声道:“你慢着些,血倒是不珍贵,就是可怜那些宫女们了,整天绕着你这些血帕子打转洗着,人都累死了!” 我低低笑道:“事到如今还担心她们做什么?若不将戏面做足,她们也不会相信,别看她们平常年纪不大的,那可都是在淮宁臣手下做了极长时间的,精明得跟兔子似的!” 他沒理我的话,自顾自近身过來,往我面上抹了一把白粉:“头发倒是又黑了不少,甚好甚好!” “老先生!”我忽而开口,朝他粲然一笑道:“眼见时机也到了,咱们就今夜动手罢!” 他眉头微锁了半晌,点头应道:“也好,择日不如撞日,拖到以后也是夜长梦多!”他环顾了一下四周,朝外扬声道:“快來人!” 我听得他话里有急意,连忙敛息闭了眼,将脸微朝向床内偏着睡下了,须臾便有三两个人疾步进來,语气恭敬道:“李先生,您有何吩咐!” “快,拿些松香油过來,苏大人突然晕阙过去,让她闻一闻!” 她们听了我又晕过去,慌忙应了是,连连催促着出得殿去,我待又静了下去,抿起嘴忍俊不禁睁开眼道:“老先生倒真能唬人,刚才还心疼她们洗帕子呢?现在又舍得骗她们了!” 他清嗓子咳了一下,正待要说话时,她们人影已探进内殿,我连忙又调匀呼吸,作出微弱鼻息來,不多时鼻尖之下有股浓香索索而來,我沒忍住,啊地一声便打出來个喷嚏。 李先生双眸有一丝笑意闪过,却又是有些泪目道:“苏大人,你觉得如何了!” 我自睁了眼便是精神矍铄的样子,听了他的话又回过神來,恹恹道:“许是……许是回光返照了……” 我憋了憋气,一双眸子泪水涟涟而下,哀哀道:“李先生……这些日子來多亏你照拂……还、还让我能续命到今日……”我叹了声,声音低下去不少:“我这睡了醒來……像是觉得精神了许多……劳烦先生、扶、扶我一把……” 他忙止了我道:“不可不可,苏大人的身子还是少动得好……” “咳!” 我作势又是撕心裂肺地咳嗽起來,吓得还候在旁边的几个小宫女花容失色,纷纷要上前來抚我,李先生道:“莫慌,快出去将我的药箱搬來!” 她们喏喏称是,又是疾步小跑了出去,李先生凑近了与我耳语道:“待她们进來,你需咳出血來!” 我了然点头,借了他几分力,懒懒地靠在了床头坐着了。 等到药箱子被她们合力搬來时,我从枕下抽出一块丝帕,不住咳着将之堵于唇间,另一只手暗暗伸进被中,那里正是立着一个广口瓷瓶,我拿指甲蘸了一些,快快地将帕子拿下來再放到方才沾了鸡血的手上,一时间丝帕连襟血色,直教双眼都染红了不少。 我喘着气瞥了一眼李先生,他忙忙将帕子取过丢在地上,回身道:“你们先且下去,我与苏大人施针!” 这一施便施到掌灯时分,我唤了一干宫婢进來,道有些饿要进些饮食。 她们本就是被淮宁臣限制着照看我,若是我好,她们自然也好,我这一语既出,大家都是纷纷喜色,我微闭了眼道:“再将李先生请进來,我与他一齐用晚膳!” 李先生在我醒后便已出去,待我传唤宫婢时去拿了他装在药箱底层的假死药,另取了些松香在我用膳时点上了,这些举动自然都是在她们眼皮子底下,我挑了最爱的八宝鸭,拾筷吃起來。 入口之后,少不得又是一番咳嗽,李先生转向侍立在旁的宫女,肃然道:“这道菜是什么?” “回、回先生的话……”那宫女面生,见了李先生板起的脸孔,竟是被唬得战战兢兢道:“是、是苏大人爱吃的八宝鸭……” “什么?!”他霍地站直了身子,拂袖便将这盘八宝鸭掀翻在地,瓷盘与地砖撞击的清脆声音合着他的暴怒:“鸭肉本是寒凉之物,怎可与伤寒之人吃!” 我咳嗽有增无减,他回身过來忙道:“苏大人,你有沒有怎么样了!” 他将我的手腕扶着,暗自与我塞了那粒假死药,我喘着粗气捂住了嘴,将那药一口气吞了下去,一阵睡意昏昏袭來,我微弱了气息,掀了掀眼皮再闭上道:“累……” 隐约听见宫女惊叫了一声,李先生暴喝道:“苏大人要仙逝了,快,借几名太医來!” 松香油阵阵香气不止,我仿似见到了一片火海之中,寸木都被烧作散灰的模样。 从前一直都是陆景候为着我做许多事,今日,也让我又死一回罢。 我虽是假死,却也有些知觉,不知那些宫婢啼哭着去做了什么?总之我突觉浑身笼上了一层凉意,似乎有人站在我床边一瞬未离地盯着我,那目光锐利似箭镞,将我当作了一块肉一般牢牢地钉在了原地。 这样的眼力,在当今世上,除了女帝,也不会再有第二人。 因着鼻翼之间不能呼吸,都是由全身穴位之处的毛孔來吸气,由肚脐处将呼出的气排出去,我因而不担心会由于呼吸而暴露,只是觉得恍惚中有人将手指尖触到我的眉尾处,低低威严问道:“她果真不在了!” 旁边李先生赶忙回话道:“苏大人的脉象一直弱,长期被淮大人困在这宫中,也未与外面的新鲜灵气沟通过,是以总不见好,加上淮大人一直心急,要将苏大人的白发回复成青丝,草民便只得开了几副逆行倒施的方子,本以为苏大人福气大的,可是……” “可是怎的!”女帝话音也并不急,像是问着为何御花园的一株腊梅为何凋了一般:“你是行舒带到宫里來的游方医者,朕当时并未反对,如今出了这事,也只怪这苏二沒有福气,可是朕也要问清楚,到时候若行舒怪起朕來,朕也好有个交待!” 李先生答应了一声,呐呐了两下正要开口,却是旁边有个宫婢扑通跪在了地上,哭着道:“陛下饶命,本是苏大人今日突然想吃那道八宝鸭,便吩咐奴婢去让小厨房做了來食,奴婢不懂医理,也着实不知这鸭肉寒凉,不可让病者入口的!” 李大夫忙道:“的确,陛下莫要怪罪,本是草民未有与她们交待清楚,平日苏大人要用膳,都是直接让草民做药膳來食的!” 女帝不急不慢道:“那便是她自己的错处了!” 她一直按在我眉尾处的手拿开去,似乎已经起身了道:“朕看她的确是沒了气息,总归是冬日,尸骨不会腐坏,王喜!”她唤了声:“便传了淮宁臣回京來处置罢!” 殿内沒有人言语许久,半晌听得有人在门楹处低低应了一声:“是!” 有脚步声一直走了出去,隐隐听得女帝又停了下來,不知说了些什么?王喜也是低低应着,像是在推拒,少顷,却又有脚步声一步一步踏了进來,我全身快要冒出一层冷汗,本以为是女帝疑心起我,却听得有一下轻轻的吸鼻子声音。 “苏苏!”那人开了口,竟是现下生疏得似从未结交过的王喜,他鼻音有些重,声音也是缓慢沉重,我听得他道:“你从前必定是在怪我,我皇命难违,我知道,若我换做了你,也定是再容不得我这样一个害你到此番境地的人,苏苏……” 他将我放在身侧的左手握住,贴着他的面低低地哭起來,我手背上一阵温热的湿意,却在沒有暖炉的殿内瞬间成了冰冷的水流进袖间。 我双目有些酸胀,不提防眼尾处竟是滑下一滴泪來,李大夫在旁边猛地咳嗽了一声,我面上极快得被覆上了一层帛布:“王公公,死者已矣,本是要干干净净地走,莫要让凡尘要牵扯她了!” “是了……”王喜将我手背上的泪缓缓擦了,又断断续续道:“李先生,她从前受了许多苦,我只是心疼她还沒享过甚么福……便……”他深吸了一口气,哽着喉头又侧回首來对着我道:“苏苏,你知道你还有一桩心愿未了,你放心……我会趁着陛下心情好时去求她的……况且现在,陛下已经撤了宗人府的守卫,你的郡马爷定可安然无恙地出宫……” 我的心嘭地跳了一下,只是奇怪,明明被这药已是封住心脉了,竟还能跳起一下,应是幻觉罢。 我的手再度被他紧紧一握,倏忽间那包裹住的温度又降了下去,我茫茫然地想,怕是他要走了。 女帝方才的态度好生奇怪,以她如此多疑的性格,我恰恰死在淮宁臣出京的这段时间里,她定是要好好查一番,确定我的死讯才是,竟是如此轻易地就放了我,这好处來得太快,不太真实了。 待得王喜缓缓离开之后,李先生道他要出宫去,这照看尸身的事情便交给宫里的人。 宫婢们都是些小丫头,遇着一具全身冰凉的尸体,个个都是推脱逃得远远的。 李先生又候了半个时辰,悄悄在我耳边道:“差不多了!” 随即我嘴里被塞进一颗药丸,我酸着腮帮子含化了,一股脑地吞了下去。 ------------ 第九章 烧宫脱困(2) 一时间,双目睁得來,眼帘入景似有仙气缭绕,我嚯嚯称奇道:“李先生,你这药真是奇了,吃了后简直要飘飘欲仙成了神仙!” “指什么?” “这到处都是仙雾一般的,不是仙境,还能是……” 他眉目未动,霍地将背后的手伸至了我面前,他手里端着个大碟子,尽是燃着的松香油,一大团的白烟熏熏冒着,呛得我涕泪直下。 他呵呵一笑:“你只怕是鸭肉吃傻了,你还沒死,居然还想去天宫仙境,赶紧着收拾东西,等我把这火点了,咱们从殿里的后门走!” 我忙忙点头,走到床后的窄道处,将早已暗中备好的行礼金银都拿出來,床下有块木板松了,我见沾了些灰,便打算举袖拭去,却是轻轻一触,那挡板便轰然掉落在地上了。 不止是一块木板子,接二连三从内里掉出许多东西來,都是些细绸带系好的卷轴,我鬼使神差定住了眼,顺手拿起一幅拆了开來。 窄道外面的李先生已是催促我快出去,我却是挪不动半步脚步,眼前触目惊心,这所有的卷轴,竟都是同一人的画像。 像中的女子明眸善睐,与我姐姐的面容一模二致,身量却比她消瘦许多,自然也不是她,而是我。 落款处,盖了私印,为行舒。 我眼前冒起一阵阵的金星來,眼皮子都突突跳着,几近鼓将出來,李先生在外面跺脚,低唤道:“你这丫头,你再不出來就要连累我一起被烧死了!” 我恍惚有些回神,一股脑将那些卷轴全都抱在怀中,低身走了出去。 火势的确有些凶险,我寻了一处烧得最旺的角落,将这所有的卷轴,尽是投了下去。 李先生咋舌,要上前來看,我回身笑眯眯止住了他道:“先生,咱们该走了罢,再不走,可就真的走不掉了!” 他满脸失望,鼻间逸出一丝轻哼,带我出了内殿,欲往后面去。 因着外殿门被锁住,火势窜起來,浓烟散灰也飘不出去,想必这淑玉宫的宫人还在呼呼大睡,压根就沒想过会有这起事。 临走的最后一瞬,我又回身往那些卷轴被烧的地方看去,那些上好的绸缎宣纸,遇了火便焦灼起來,画中的人宫绦衣裙,弱柳扶风,眉眼尚还在盈盈笑着,却是一转眼,便被火舌舔得面目全非。 我浑身都不自在起來,抹了一把脸,心中莫名觉得有些难过。 李先生将我拽出了殿门,哈哈了道问我:“这画,莫不是淮大人给你画的!” “不知!”我看了一眼后殿外面的微微朦胧的青白色晨曦,有些担心脚底打滑,沒有多加理会他话中的促狭意,顺着手给他指了个方向:“李老前辈,我还有一事未完成,如今不好出宫,您先拿着淮宁臣之前交给您的腰牌出宫去,约莫是现下要开宫门了,您出得宫后,一路朝北,穿过一片集市,找到若仙斋,我姐姐名白术,您只暗中报上我的名字,说明來意,她定会相助的!” 他见我意态坚定,想着这火势也会被马上察觉,宫门若开,想必二人都走不了了,也沒推辞,只交待我多加保重,一头扎进了茫茫晨曦里。 我叹了一声,萍水相逢,也得亏他肯出手救我脱困。 我又往前走了一段路途,意识到安全后才顿足,将包袱里的一套男装取出來,躲进了一片灌木林里速速换好了,心中有些忐忑,又将自己面上细细抚过,低首匆匆往宗人府的方向走去。 不知道陆景候他,还是不是上次见过的那样好接近。 若是他不仅不记得我,性格又恢复成从前惯常的冷冰冰见谁都拒之门外的性子,我只怕,这一着棋便错得太远太离谱了。 宗人府门前果真沒了守卫,我瞅了四下无人,轻轻推开门便低身走了进去。 上次进來时,院子里的地上还尚有厚雪堆积,这次打眼一看,门庭的雪都被清扫掉,只有青石板两边的湿泥土里,还挺直竖立着几株荒草。 我急急朝院内张望了一番,外面并未有陆景候的身影,莫非女帝已经放人了。 可昨夜王喜还与我在说,要去求女帝宽待他的,想必他还被留在此处,我心下笃定能遇见他,脚步微动,人往前走去。 宗人府的地界很小,只有宅门之后的一片空地,空地四周的其余三个方向,便是三间房屋。 我不确定陆景候住哪一间,忆及他那日站在那株梅树之下,这梅树如今正是在我正前方位偏左一些,不知他是否便住在这左手边的房内。 我还在愣愣想着,不敢上前去看个究竟,却是右边门忽而被人从里拉开,我如惊弓之鸟一般偏头了去看,正是一阵洋溢着初春气息的风拂面而來,敛尽了严冬的风霜寒凉,将我发丝凌乱不得归处。 他似乎正往我这边看來,我竟是生了些怯意,情急之下连忙背对了他僵直了站着,他轻声询问道:“是谁!” 我咬了咬牙,终究不敢背过身去,只是带了些哭意与他求道:“求公子救我!” 话毕,我突生奇想,装作晕阙之人软软倒在了地上。 我知他会过來扶起我,果真,我猜对了,他既是能好奇问我是谁,便必会为我着想安危。 他似乎端详了片刻我的脸容,转而轻轻将我抱了起來,在被他搂住的那一瞬,耳边传來一声低低的惊叹道:“好轻!” 我有些面红耳热,像豆蔻怀春的少女一般,几乎……要扬起嘴角笑起來。 他将我抱进了里屋,将我缓缓放在了他日日歇息的榻上,盖到身上的薄被,有他一如既往的气息,暗香涌动,我几乎要控制不住睁眼來紧紧抱住他。 他唤了我几声:“公子!” 我猛然记起我是着的男装,他接着又唤了我好几声,我心里快速地在想要他暗中收留我又不透露给其他人的理由,一时忘了与他回应。 他以为我晕得不轻一时半会醒转不过來,又轻叹了一声,起身出得门去了。 我有些怅然地睁开眼,他莫不是不愿管我,故而才舍我而去不成,他房门处方向空无人影,我定定望了半晌之后,却又见了他。 他素衣简袍,敛目垂眉端了一碗清水走了进來,温文尔雅如竹翩翩,我看得呆了,他待抬眉了走近來,竟是对我轻笑了一声:“鄙人住处简陋,找不出新茶來款待,只得与公子敬上一盏清水,方才见公子陡地晕倒在地,也不知如何施救,只得冒昧将公子带进來!” 我忙不迭结果他手中的那碗水,不经意触了他指尖,他似被吓着轻颤了一下,我忙掩饰一笑:“公子在这里住了多久了!”我怕他起疑,又道:“我得了怪病,主子便将我赶了出來,我无处可去,见了这里清静以为无人住,便欲进來一看,却不想是公子的贵地,叨扰之处,还千万请公子见谅!” 他哎了一声,忙道不必客气:“我也不知这里是何处,似乎从我有记忆起,便一直住在这里,也不能出去,起初有些侍卫模样的人看守,现下又沒了,许是我从前犯了什么错,便被困在了此处,哦!”他笑了一声,眉目间有阵暖意烘烘然流动起來:“这里每日都有馨儿过來与我说话,她与我讲,我是位被抄过家的落魄公子,只要安分住着一段时间,到时候有人会放我出去的!” 又是馨儿。 我暗自咬了咬唇,强笑道:“那位馨儿,与公子走得可近!” 他叹了一声,还是笑:“总觉得她很能让人亲近,从我睁眼第一刻起,我便隐隐觉得她有些像谁!” 我记起淮宁臣从前说起的,道这小宫婢,是女帝选了多人才定下的一个,眉目之间,与我的确是有些相似。 我轻笑了一声,缓缓将脸凑近了他,隔了一掌宽的距离问道:“公子看着我,好好想想,那馨儿到底长得像谁!” 他定睛有些懵然朝我看了,片刻之后露出一丝恍然的神色,双手相击,低低叫道:“嗳,是了是了,与公子你倒是有些像,这……” 我见他又是惊异又是不信,忙嘘了一声,拉近他來轻声道:“公子莫要声张,馨儿本是我同父异母的小妹,她一直怪我不像其他长兄疼爱她,与她送的脂粉簪钗也少,故而一直不愿认我,其实!”我作出嘲讽一笑:“哪有什么无意经过这里,我正是要來寻她的!” “馨儿不是嫌贫爱富之人,公子怕是有些误会……”他觑到我面色不善,忙止了话头道:“现下这时辰,馨儿还过半个时辰就约莫要來了,公子莫急,还歇息会便是!” 我哎了一声:“我为了这个妹妹不惜丢了命根子到宫里來,她倒好,我几次要见她她都是避得远远的,好不容易,我知道她这段时日天天都要到这里,便辞了活儿來找她,被她见了,怕又是不肯认我!” 他啊了一声:“怎的还有这样的事,着实让人伤心,公子你待会便将话说清,她人好,定是会认你,从前应是有误会心结,如今说明白了,也便无事了!” 你倒是个能操心的,这样会宽解人,往后待你又恢复记忆后我再告诉你这段趣事,只不羞煞死你。 我摇摇头,无限哀叹道:“不了,公子可否让在下先悄悄住上一段时间,待她來时,我只要偷偷在暗处见她一面便足够了,我只是想她,她认不认我都沒有关系的!” 他忙道:“住在此处自然是可以的,只是公子当真不要认妹!” “不必不必!”我眯眼一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呢?公子,來日方长!” 你便等着我慢慢來日方长罢。 ------------ 第十章 往日芙蓉(1) 天色大亮之时,果真有一位宫装女子娉婷而來。 我与陆景候交待:“我躲一躲,你莫要告诉她!” 他忙地点头应下,起身出去迎她,我默默看着他的背影,突生一股哀凉。 几时见过他对人如此殷勤,失忆便失忆,怎的老天多作怪,竟将他心性都改得这般柔软了。 听着那馨儿极高兴地唤了他:“公子,今儿是你最爱的一道菜!” 我觉出似乎他们正要往这屋里來,慌忙趿了鞋,躲至了床身背后去了。 陆景候也是喜极而笑:“又是八宝鸭么!” “是了,公子爱吃这个,馨儿便日日都央着他们來做这道菜哩!”她笑得如银铃作响,温柔道:“公子快坐,眼见着冬天就快要过去了,春日一來,说是公子便可以得陛下赐宅归家了呢?” 她竟是江南的口音,我心中隐隐有些不安,又听得她道:“若是公子往后再不能见我了……会否想念馨儿……” 我将牙齿咬得铮铮作响,只等着陆景候说话,果不其然,陆景候忙笑了一声:“馨儿,你之前不是说了,会与我一齐走的吗?” 我胸中鼓胀着,被一口闷气充斥得疾呼要爆裂开來,那馨儿却止了笑意,有几分伤感道:“公子莫要怪馨儿……馨儿有些苦衷……” “是何苦衷!”陆景候竟是追问道:“你在宫里总是被欺负,与我一齐出去,不是更好么!” “可公子您……”她转了个身,似乎正好将面对向了我,是以她一番不愿让他听见的低语,却全被我听了:“公子的失忆症总有一日会好,届时若知晓我并不是那位姑娘,只怕以公子从前的性格,我死一万次也不足以偿了!” 她也是从之前就认识陆景候的。 我听着她的话,总有些想不明白,陆景候与她用了膳,她站起身要來收拾,陆景候却开口道:“慢,我特意留的这些饭菜,你就不必又带走了!” 她疑惑道:“过会我还來的,这些饭菜倒掉了也不打紧!” “不是!”他顿住,想了片刻:“我今日在院子里见到一直又瘦又白的小猫,看她着实可怜,过会待你走了,我将饭菜端到院子里唤她來吃!” 我扬唇欲笑,那馨儿却道:“是么,我怎的从未见过还有猫!” 他嗯嗯啊啊几下,如今倒完全比不得从前那般厉害了,只是说道:“猫儿一向怕生,许是听见你來的动静又躲着了,我也是今日才见到,很惹人疼爱的模样!” 馨儿叹了气道:“那馨儿先走,公子,晚上再见!” 陆景候连连答应,起身送她出了门外,我听得动静全无,打算起身出去,却是门口又传來脚步声,我慌得一下子又蹲下去,忙乱之中撞到身后的墙壁,后脑勺嗡嗡疼得我双眼冒金星,他的声音忽而急道:“公子,你怎的了!” 我这才知道只有他一人,泪水涟涟起身道:“无事无事,不小心碰了壁!” 他笑道:“方才在下的话公子想必都听见了,情急之下,还望公子莫怪!” 我坐到桌边冲他粲然一笑:“不怪不怪,你的心意,我都知晓的!” 他腾地冲红了半张脸,慌忙坐下了道:“快用饭菜,待会要凉了!” 我只道他丢掉自己记忆之后,是连自己爱吃的东西都会忘了的,我夹了一块八宝鸭,放在鼻尖下一嗅,啧啧叹道:“公子会享福,在宫里还有这等美味,想必我这幺妹馨儿,是很惦记公子的吧!” “馨儿说她与我是同乡!”他定定看了我道:“是以,她才对在下多般照拂,想当初我孤零零一个人醒來时,身边连个端茶送水的人都沒有,实在无趣!” 我垂了眼,方才还觉得这些都是珍馐佳肴,此刻却味同嚼蜡。 之后的时间,我与他说些玩笑话,他也乐呵呵地笑着來一齐说,我暗暗咋舌,与他道:“公子可有做过什么梦,想起过什么人,又或是……”我看着他的眼睛,循循善诱道:“陡然什么时候,总觉得是脑子里立马浮现出什么來,又觉得像一阵风,瞬间便沒了!” 他蹙起一双柳眉,对我很是赞同,连忙拱手问道:“我一想到这些,便会头疼不已,故而也总是止于半途,听得公子你这般说,莫不是公子能治好我这病不成!” 我转了转眼眸,沉思片刻道:“公子想起这些时,是见了什么物事了么!” 他从腰间拿出一块布包裹着的东西來,我看着这环形状的一团,眼皮突突直跳,已经知晓这是个何物了。 他将那东西拿在我眼前走了一遭,翻开那布來时,果真,我见到了从前交付给他的那个银丝钏子。 “这是个女儿家的镯子,我问过馨儿,并不是她的,况且,我一醒來时,这东西被被我牢牢握在手中不曾离开!”他看了我道:“馨儿是在之后的第二天,才被陛下指來这里服侍的,且每日都会回去,与我的关系也不是熟稔到可以托付手镯的地步!” 我顺着他的话,也是肃然道:“以在下來看,这应是与公子关系匪浅的姑娘赠与公子的,既然公子见到了此物,便仔细想想,头疼脑热不过是一时,能念及从前的心爱之人,那才是福至之事!” 他垂眼看了掌心的钏子,低声嗯了一声:“并不是我不敢,也不是我愿,只是……” “只是如何!” “我如今落到了这般光景,便是记起也是无用,徒增伤感,害人害己!” 我嘴角微微牵动,笑着对他道:“公子怎能这样想,刚才馨儿也说了,公子不日便可被陛下赐宅出得宫去,到时连心上人的模样都认不出來,还指望这辈子,有什么乐趣么!” 他眉心一动,缓缓闭了眼道:“实不相瞒,这些日子我总在想,她会是什么样子,每每我见到馨儿,便总觉得模模糊糊有些她的影子,却如梦幻一般,总是记不完全,我恨透了自己整日被困在这里养花弄草,若是我沒有失忆,只怕早就想方设法冲出这宫门去寻她了!” “公子如此温文尔雅之人,竟还有如此豪情壮语!”我笑了笑:“不必心急,怕是还未到时候,若真待到公子出宫之日……” 若真到了那时还未记起,我又何去何从。 我苦笑一声:“公子,我们作个交易,如何!” “请说!”他以为我遇到了难事,一脸关切地來看我:“我与公子甚是投缘,只要是我力能所及,定会全力相助,不敢推辞!” 我道:“我助你恢复记忆,你将我暗中收留在此处,來了任何人,你都不许供出我!” “定然!” “还有一事!”我站起身來,将他袖子拉住,带他出得门去:“公子从前可会武功!” “武功,馨儿说过!”他蹙了眉,神情很是震惊道:“我是个读书人,应是不会武功才对!” “这屋顶并不高,你提起丹田之气,跳上去试试!”我也并不会武功,只是含糊道:“听得会武功的人说,丹田是在这里!” 我深起食指,对着他身上一戳,他飞速地闪了过去,我暗笑道:“公子明明有着习武之人的机敏,倒还來骗我不会武功!” 他抿嘴道:“我这些日子的确从未觉得我还会武功,别急,待我试一试!” 我点头退开到一旁,目不转睛盯着他,他起初有些抽搐,我在他身后道:“公子从前定是会武的,若是能找回这些记忆,定能助公子更近意中人的面目一步了!” 话音未落,他人已是稳稳落在对面房顶之上,我惊得连忙扶住墙,还未料到,陆景候的功夫竟是如此深厚,势如疾风,犹如闪电雷霆,不过是眼前一花,人影便沒有了。 我收了惊异的神色,笑着问他道:“果真厉害,你如何上去的!” 他也是直愣愣地杵在那屋顶上,一副被自己都吓到的模样,与我断断续续道:“我、我也弗晓得……” 连江南的乡音都出來了。 我噗哧笑了出來:“你原本就是武功绝顶的人物,现在倒还怕起來了,现在如方才那般意念集中,如何上去的,再如何下來罢!” 他面色微白,僵着点点头,待得他又是一阵风般下來站到我身前时,我顺好被这风带起的额发,面带得色的问他道:“我算是你的再生夫子了,往后,可要好好感谢我!” 他平安落地后,显然也是十分激动,霍地一把将我抱紧了道:“多谢公子!” 我哎了一声,身子僵住道:“放开我!” 他怔了怔,依言将我放开了,尴尬笑道:“在下有失分寸,公子莫怪!” 我移开了眼,沒有说话,他急了道:“在下实在是冒昧了些,公子你莫要生气……” 我蓦地转身面对了他,将他牢牢回抱住了,喃喃轻声道:“二哥,我装不下去了!” 从见他的第一面起,我便想这样地抱紧他,方才他抱住我的时候,我只是愕然之后,又有一种劫后余生的狂喜,我恨不得现下便一五一十地告诉他,他这日日夜夜不断想着的,便是他面前这个大活人。 我贴着他的胸膛,闻得心跳声越來越快,随即缓缓放开了他,狐疑看了他的面色,竟是一片潮红。 他掩饰地低下脸去:“对、对了,还忘了问公子、嗯……公子贵姓……” “陆公子!”我笑了一声,将腰弯向一边,从底下看上他的眼睛道:“你抬起头來,我给你变一出戏法!” 他有些迟疑,却也还是依言抬起双眸來,我莞尔道:“你看好了!” 话毕,我将手伸至了头顶,缓缓取下了束发的帛带,廊下有风掠起,纠缠着三千青丝起起伏伏,迷乱了我一双眼。 他惊着退后了一步,抬起手來指着我,支支吾吾却说不出话來,我朝他抿嘴一笑:“怪道你会记不起那位意中人,不过是将头发披散下來,你又不认识我啦!” ------------ 十一章 往日芙蓉(2) 他已是红着脸,呆呆地坐在他房中一整个下午了。 我每每与他一说话,他便慌忙别过眼,将身子侧到另一边,我走到哪处与他面对面,他便转到哪处的另一边。 我无法,问他也问不出所以然來,最后终是泄气,自己在屋里四处转悠了。 “诶对了!”我转过身去,见他还是低垂着头,露出來的一丁半点的脸容,红透得如海蟹蜇过一般,闭眼叹道:“好罢好罢,我不看你,你还记不记得,前些日子……” 我想了想,回忆了一下日子,又道:“应是半月前的一个夜里,你独自在院中的那株梅树下站着,我们也是见过一面的!” “那夜……”他语塞道:“我还以为是馨儿,沒想到是公……是姑娘你……莫怪……” “沒关系!”我挥挥手,顿时觉得自己姿态傲气无比,犹如一位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几乎是想一把将这个娇怯怯的小相公一把搂进怀中:“那时我被人拉走得匆忙,还沒來得及与你打招呼呢?今日便与我好好说话,诶!”我一步走至他面前,将他脸扶过來正对着我:“你躲我干什么?” “姑娘!”他惊得一下跳起來,慌忙往后退了几步,却是沒站稳,顿时倒在了他身后的床上,他慌得急忙缩进了床脚,结结巴巴道:“姑、姑娘、好好说话便是,做什么还、还……” 我额角青筋突起,嘴角抽了抽,好笑道:“我难道还能吃了你,你到底怕我什么?” 他刚消去一点红晕的脸,在甫一被我的话灼烧后,又瞬间暴红不已,我暗自哀叹一声:“罢、罢,你莫要这样紧张了,你既是这样,那我便不在你这里待了,可以罢!” 我眉头一耷,转身便往门边走,他却又急急唤了我道:“姑娘!” 我扶着门框,回身看了他一眼:“何事!” “我、我并不是有意……姑娘莫要气恼,莫要走了罢……” “你想到哪里去了,我出去你院子里扫雪,练练筋骨也可,放心!”我又是笑道:“你还沒记起往昔,我是不会走的!” “可姑娘……”他支支吾吾道:“姑娘先前还说……你是馨儿的长兄,这……” “那是我哄你的,痴儿!”我笑了笑:“暂且先不能告知你,不过我与那馨儿,倒是一点关系都沒有,现下我自己茕茕孑立,遇见了你,倒也是缘分!”我又叹道:“总之,我定是要与你一起先过些日子,待你能重新想起以前的所有,再决定往后的路罢!” 院子里的雪已是不多,我寻到了一根笤帚,慢腾腾走到梅树下仰头望了望:“花还沒谢啊!真好!” “现下还未回暖……”我听了他话音,霍地扭头去看他,他与我目光相接,又是一副要逃的模样,我只得收回目光,他这才继续道:“可是我总觉得,这株树若是换成木芙蓉,会更好些!” 我心中被一种莫名的情绪所充盈,轻飘飘地膨胀起來,落不到实处,他缓缓道:“苏姑娘,你喜欢木芙蓉么!” 我笑了笑,看着面前这满树繁花,沒有作声。 脚下被化水的雪浸得有些湿了,我低头去看,雪中零落了几片凋下的梅花瓣,原來也是落了的,他站在门楣处,袖手倚着与我絮叨:“苏姑娘,为何我对你总有种熟悉感,明明只是头一二回见面,却像……像见过很多次了一般……” 我忍俊不禁道:“那可说不准,你是个失忆的人,或许从前我们便是熟识呢?” “果真!”他扬唇一笑,眉目舒朗:“若真是这般,那可真是福分所至……” 我听见他的话,却又不光只有他的话音,听见一阵细碎之声,本以为是要下雨,正要抬头去看天色,他在廊檐之下却是几步跃下來,将我手腕牢牢握住往房间里带,我正要问他是怎的了,却是刚步入房间之时,听闻宗人府大门外传來一声尖厉的吆喝:“圣旨到------!” 我心里猛地跳个不歇,陆景候在我耳边轻声道:“许是來找麻烦的,你躲在里面,藏好些,别被他们知晓!” 我将他手心握住,看着他双眸道:“莫要与他们冲突,一切小心!” 他目光坚毅,抿了嘴将我推进了几分,我心知不可被宫中人知晓我在此处,纵是再不甘愿,也只得寻了个大箱子,迈足藏了进去。 正是箱子盖刚合好之时,门口处传來一阵脚步声,那小宫侍声音并不傲慢,倒是极为恭敬道:“陆公子,陛下道春日将近,正是皇恩普照之时,便着今日送公子出宫,公子可还要收拾下衣物!” 陆景候不过是略微迟疑了一番,便开口道:“并无,我的衣物都是收在这箱子里面,带上这个便足矣!” “是了!”那人又道:“陛下还说了,馨儿那丫头似乎有些畏畏缩缩,若是公子执意要带她走,只怕要亲自去与她说一番好话!” 我并未料到女帝竟如此博大宽宏了,拘了他这样多的时日,便是轻轻松松便将他放出宫去了。 莫不是……因为她们都以为我死了,便想尽快将陆景候送出宫去,免得到时他又重拾了记忆,届时闹将起來,养虎为患。 陆景候顿了顿,似在思索:“馨儿既是不愿意随我回江南,那应也是有她的理由,我不好强人所难,便由她去罢!” 那小公公应了一声,又唤了道:“來,与陆公子抬东西!” 我还在一腔心思想着,女帝缘何能轻易放人,却是自己藏身的这个箱子一下子被人给抬起來,一阵东倒西歪,我忍住了惊叫沒出声,听得陆景候在旁边急忙道:“慢些慢些,轻一点!” 那小公公笑道:“这箱子里必是些宝贝,陆公子爱惜得很!” 他在外人面前,又完全不会语塞词穷了,只是一派自然道:“自然,不然我为何要带着她出宫!” 箱子被抬了一段路,我已是被倒腾得胃中苦水都要出來,好不容易箱子似被稳当当搁在了马车后头,那小公公却是笑了道:“陆公子见谅,依着宫里的规矩,出宫去的物事,需要检视一番的!” 我惊了惊,陆景候在旁边道:“慢,我一直都在这宗人府里面住着,宫中的好东西我连一件也未碰过,免去这检视也沒什么大不了的!” 那小公公道:“这是宫里的老规矩,若出了差错,咱也担待不……” “无礼!”远处蓦地传來一声高喝:“你这不长进的东西,陆公子是个什么人物你是个不清楚的不成,检视行囊这种放肆至极的话你还敢说出口,赶紧的,为陆公子打点行装,送他上路去!” 我听出是王喜的声音,一时间很是感激,他匆匆走到了这边,似乎对着陆景候说道:“这里是我从前一位旧人托付给我的银两,那旧人正是陆公子您的发妻,虽是……”他语意有些黯然,又是顿住了哽咽道:“罢了,伤心话便不要提,陆公子您此去一别,直下江南或许今后再无相逢日,不知还有无机会再寻回旧忆,只是……” 陆景候安慰他道:“我虽是不认得您,却也觉得您应是与我有些交情的,您莫要伤心,还有交待的话直说无妨!” “陆公子!”他小声哽咽着不停:“我活了这一辈子,见过了许多的人,可那丫头是我见过的最让人心疼的了,她为了与陆公子你在一起,受了太多的苦,就算您再记不起她,也一定要记得,曾经是有那样的一个人,与您同甘共苦这些年月的!” 我在这一方空气稀薄的幽暗闭室中,听了王喜作为一个旁观者对我的评述,竟是怔怔地落下泪來。 我并不是为自己的过去所伤怀,只是觉得,他原來也曾如此了解过我,却是故人一别,再无逢期。 陆景候的话音有些涩然:“公公放心,我定会好好念着她的!” “这些银钱,公子便不要推辞了,去了江南,另有人來接公子,不必担忧!”王喜叹了气道:“公子许是不认识淮大人,他似乎正往京中赶來,虽是您被安排出宫的事情他还不知晓,可若他阻了您的马车,您把这御赐的牌令给他看,他便不敢妄动了!” 陆景候似乎想问那淮宁臣,却是止了话头,又与王喜告别了一番,才上了马车。 “对了陆公子!”方才那个小公公在外头唤道:“馨儿托咱给您捎个东西,是个小荷包呢?” 陆景候高声道:“不必了,还是替我转还给馨儿罢,与她说一声,多谢她这些日子來的照拂了!” 王喜在马车外似乎很是欣慰一笑,马车车辕转起,终是要离开了这皇城了。 以后便是田园生活,再不管这朝堂天下,若能有幸再被陆景候记起,我便再不会放手。 沒有女帝阻挠,沒有其余纷扰,这世间,唯有我与他。 头顶的箱子被人掀开,他连忙将我扶了起來,为了防止车外赶马的车夫听见,刻意压低声音轻轻道:“还好么!” “嗯!”我晕乎乎点了点头,也是小声道:“就是差点被闷死……你这箱子……还真是严实得很……” 他忙一把接住我要倒下的身子,慌道:“快些走出來,我扶你坐下!” 我握住他的手迈了出來,却是马车猛地一顿,车外马夫惊道:“城门被封了!” 我也是吃惊与他张皇道:“定是淮宁臣回來了!” “他到底是谁!”陆景候一脸关切:“是与我有什么关系的么!” “不、不是……”我连连摇头,催了他道:“你问马车夫,城门为何被封了!” 他依言问了,车夫答道:“似乎是一群官兵守住了,只许进,不许出!” 若是陆景候拿着王喜交过來的牌令给那些官兵看,势必会适得其反,如果真的是淮宁臣,只怕他并不会顾忌远在宫中的女帝,反而会直接伤了陆景候。 ------------ 十二章 性情剧变(1) 我暗中思量了片刻,心中已隐隐有了打算。 我回眸看了陆景候一眼,他正默默朝我看着,我心下思忖一番,对他低语道:“公子,你信不信得过我!” 他点头道:“我信姑娘,不知现下是什么打算!” “你现在与马车夫说,叫他调转车头,绕过皇宫往北走!”我一字一句道:“去若仙斋!” 趁着现下还未接近城门之时,我们调转了方向,朝着北边一路行去,马车穿过一片闹市,摇摇晃晃,陆景候扶着我让我不至于被抛在半空,我暗暗舒了一口气,到了若仙斋,便有办法了。 车夫急急赶了车,寻到了若仙斋门口,我掀开车帘时他骇了一骇,陆景候扫了他一眼:“怎的!” “这……这姑娘是何时……” “哪里有姑娘!”陆景候道:“除了我,莫非还有其他人!” 车夫颤颤巍巍接过他递过去的一足锭纹银,缩头缩尾地又乐了道:“沒有沒有,老夫老眼昏花,看错、看错了!” 陆景候道:“本是让老先生送我去江南,可如今您也看到,城门被封,您回去若在复命时遇见了王公公,也千万要与他说一声,道城门被人阻了!” 车夫忙忙点头,陆景候笑着将他送走后,回身朝我道:“这里是姑娘的熟识处吗?” “是我长姐的宅子,她与她郎君都是医术高超之人!”我笑着带他走进去:“我让她帮帮忙,与我们……” 话未说完,我整个人都僵直在了原处,本想说让姐姐与我们二人易容了再出城门,好教淮宁臣认不出我们來,却是…… 院中被兵士团团围住,我若不是与淮宁臣直直对望,几乎是要以为我当下做起梦來。 这情景与当初陆府被抄如此相似,数月前的噩梦一举侵袭而來,我被这突发的险情惊得趔趄,陆景候在后头将我忙忙扶住,淮宁臣他身后有一干士兵,将我姐姐的前院堵得水泄不通,我恨恨地与他看着,他面无表情负手站于院中与我看來,嘲讽一笑道:“苏苏,你费劲许多心思,到头來,却还是又落在我手里!” “行舒!”我再不想与他们一伙人为敌,服软了也不是坏事,垂眉叹道:“你放过我罢,也放过自己!” “放过!”他挑眉一笑,一身官袍在风中抖索凝练,语意傲然:“我何尝放弃过你,纵是你心爱之人不是我也罢,纵你怨恨我处处陷害你们也罢,我也是从未放弃过要得到你的念头,我此生认定是你,便沒有其他人能将你从我眼前带走!” 我深吸一口气,暗自挡在陆景候身前:“那是你与我的事情,与我姐姐她们并无相干,你把官兵撤了,剩下的事情,我们再好好说!” “从前便是好好说,你可有听过我只言片语!”他眯眼來质问我,神色尽皆是被我那一出假死弄得遭受背叛的意思:“我教你等着我回來,你倒好,联合我给你请來的大夫一同來欺瞒我,我若不是心中起疑,如今只怕你就和这个男人一起远走高飞了罢!” “你这话说的当真不堪!”我面色发冷,气得嘴皮子都要抖起來:“你还讲理不讲理了,这个 男人,这个男人是谁,是我结发的夫君,你先将他害得入宗人府让他记忆全失,又使出陷害我的计策,在女帝面前巧言令色救了我,明面上的确是救了我,实际却是将我困在那淑玉宫,消磨我的耐心毅力來委身于你!” “你对我避而不及,是你逼的我!” 淮宁臣上前就抽出了身边刀鞘,我心中暗沉,转身就要推开陆景候,叫他快逃,却是我见了他青白面色,骇得说不出话來。 我此生,再也未见过陆景候清清冷冷的面上,出现过如此多的神色。 焦虑不安,仇愤痛苦,平静自若,其余的神色令我难以用言语描尽,我惊得一把握住他的手,厉色叫道:“二哥,你怎的了!” 他缓缓抬起头,眸光似凝练出一把泛着嗜血之色的长剑,我目睹那些焦灼的神色混在一起,渐归于平静,却又在淮宁臣迎面一刀的瞬间,大放异彩。 他空手举起,不过是闪划双眼的那一刻,我再定睛去看时,淮宁臣一脸痛苦地丢开了手里利剑,扭曲着跪在了地上。 我颤着举头去看陆景候,他昂着头,闭目负起手來,淡淡道:“你还不配!” 淮宁臣双眼泛着血色,面目狰狞地还待起身,陆景候却是瞬移到他身边,伸出手低下一截身子,扼住了他咽喉缓缓将他提起來,轻声道:“我说过,你不配!” 我拿不准陆景候此话含义,只得低低寒声道:“二哥……” “嗯!” “你……你都记起來了……” 他回身扫了我一眼,我整个人便似被投身冰窟一般,从头寒沁沁凉到了脚心,这神情目光,不该是陆景候的。 他从前再冷酷无情的时候,也尚在看我的时候有一两分温情意味,可方才。 他看來的那一瞬间,我以为我自己,就要被他那寒色铮铮的目光,割成了两截。 淮宁臣面色涨红地被他扼得喘不过气來,我大惊失色地叫道:“二哥不可,这是朝廷一品大员,若是他有个好歹,我们都不好交待!” “朝廷!”他低低一笑,话音无限宛转,却比修罗还要让人生出三分惧意:“是那个害我窝囊到如今的朝廷!” 我惶惑不安到极致,终是沒了力气再与他说话,只得道:“二哥……莫要再与朝廷扯上关系了罢……我……我们是可以回江南安生过日子了的……” 话音到最后,我几乎是要哭出來,我倒宁愿陆景候还是如失忆之前那般温和,我也不至于,连话都不敢与他说。 他松了手,掀袍将淮宁臣扔在了旁边地上,便如丢开一棵草那般一丝气力都不用,在我被极度惊惧撑起的狭小视角里,我见到陆景候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淮宁臣,轻描淡写道:“将这些人撤了,我饶你一命!” 淮宁臣像是疯了一般忽而大笑起來,他盯着我放肆地笑着,继而用他那双突生悲悯目光的双目狠狠盯紧了我,吐出一口血沫子出來:“苏苏,这就是你要相守一生的人么!” 陆景候脚步一挪,我慌忙出声道:“不要!” 他也果真将脚步止在原地,却是全身包括他被风鼓起的衣袖里,都充斥了大片的戾气。 我缓缓上前走了几步,朝着淮宁臣又轻又小声地问道:“我姐姐呢?她在哪儿!” 淮宁臣的面色一片苍白,犹如一片灰白的天幕让人生出无限哀思來,他沒有回我的话,只是将双目紧紧闭上,再未给我半分视线。 院中还有许多官兵,我轻声道:“将淮大人送回府上去,将城门口的兵撤了,否则,你们一个都走不出这里!” 候了许久,各人都是不敢动作,我高声道:“今日可是都是亡于此地,!” 那伙人如惊弓之鸟,个个都跳起脚來,三两个胆子大的上前,畏首畏脚地将受了重伤的淮宁臣搀扶起來,走出了府门,我知他们应是淮宁臣的亲卫,转身道:“待得淮大人醒來后,便交给他一句话,逢君不若不见君,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 陆景候冷冷看着我:“你与他有昨日!” 我吸了一口气,竟是自己率先笑出來,这院子空落落的,回音旋着又跃进我耳中,嗡鸣不已:“你不是都记起來了么,还來问我!” 他神色又冷下几分,我转过身去,叹道:“在宗人府的事情,你记得多少!” “怎的!”他走到我身前來,傲然地看着我:“那不过是我性格大变之后的事情,你还当真!” “你知不知……”现下的你,也是性格大变。 我凝眉抬眸去望着他:“罢了,你如今呢?还是回江南么!” “听你这话,是不与我一同走了!” 他眉峰挑起,似要薄怒尽发,我又是叹道:“我不知我姐姐去向,这若仙斋不知被淮宁臣占了多久,问他他也不会告知我,我若是去了江南,只怕这辈子,都再见不到她了!” “若是她不愿回來,你道你守在这里还能再见她么!”他哼了一声,不由分说将我往外带去:“与我一同走!” “我还有一事未完,走不得!” 他的手被我甩开,眉目间有一簇火瞬时燃了起來,我的心狂跳不止,怕触怒了如今这个起怒无常的他,只得服软道:“我身子不好,一定要等我姐姐给药來续命的!” 其实哪里是我要药,我不过是想,让姐姐与他瞧一瞧,为何他这性子比从前未失忆的时候还要让人惧怕三分。 他不说话,只是抿唇竖眉,沉默地紧紧看着我,我手足冰凉道:“我若是在半路上犯起病來,只怕更不得好,况我这病的药方向來是姐姐与我开的,换了别的大夫,也指望不上!” “我陆家制药数代!”他轻蔑一笑:“你还怕沒得救!” 我噎住,无话可说,他又道:“况我记着,你就是体质弱些,何尝有过什么病!” “在你我未在一起的时候……”我依旧不甘心,僵着与他说道:“我胡乱服顾一些药,误打误撞将我发色变回从前的青黑,却是对体内的元气伤得不轻!” 他眼皮未抬:“谁与你请的大夫!” “淮宁臣……” 他蓦地一笑,话音中显出无数的咬牙切齿來:“那我刚才,还未好好谢谢他!” 我在旁边止不住轻声喘气,实在是受不得他这般狂傲,索性将心一横,将手轻轻搭在他腕上,正待开口说话,他似乎有些抗拒,欲将我一把挥开,却是回眸意识到是我,这才忍下。 我心有余悸,慢慢开口道:“二哥……” “说!” “我有一事求你……” “何事!” 我压住一颗狂跳的心,将唾沫咽了咽:“对我可否好些,我、我怕……” ------------ 十三章 性情剧变(2) 我本是未料到他有些许缓神。 却是他在听见我说怕的时候,他身子陡然一僵,面上几许挣扎的神色一闪而过,似体内还有其他魂魄抗衡一般,我惊异了退后一步,脱口道:“听姐姐说,你、你在那时逼宫之前,是服过一种药的!” 他眉头一耸:“问这个做什么?” “你明明在之前那样长的时间里,都不曾记起來过!”我瞥了一眼他的脸色,又慌张躲开,不欲看他:“为何方才那个紧要关头,我回身看你时,你便变了个人似的!” “变了个人!”他缓缓问我,迎面而來的强烈压抑感教我几欲拔腿而逃:“我是服过药,怎的,你怀疑现下的我,不是从前的我了!” “不、不是!”我抬起手來,将自己额心的汗抹了抹,喘了口气道:“只是比以前凶些……” “是么!” 他淡淡开口,将我的手握住拿了下來,我的心急遽跳了几下,见他手霍地抬起來,我低叫“啊”了一声,慌忙闭上了眼。 他话音里有些不耐:“你怕什么怕,我与你拭汗,难不成会吃了你!” 我怔怔睁开眼,与他轻声道:“在宗人府里头,我也是……这样与你说的……” “嗯!”他显然是未懂我话中意思,挑了眉径直來看我:“说下去!” 我心中万分地服了我自己,并不想触他逆鳞,顾左右而言他道:“既是你执意不让我留在此处,那我们便下江南罢!” 他道:“慢着,我儿子可是还在陆府,怎能不带上他!” “阿留得了女帝喜爱!”我垂下眼,心中觉着不是滋味:“已经被女帝送进东宫,当作储君來对待了!” “阿留是我的养子,你怎的将他送了女帝!”他斜斜朝我睨來,有许多的不满:“他既在宫中,我便去带他走!” 我听着他说得再平淡不过的话语,竟是好似不过今日是雨或晴一般,心中却是恍惚瞬时起了滔天巨浪:“你是说,你现下还要进宫去!” 我与他好不容易脱了女帝的辖制,他竟还要返回去送死不成。 “不然!” “二哥!”我收回一身冷汗,只想让他知晓此行凶险:“便是凭你一人敌万手,也不可能带走女帝培养了数月的阿留啊!我知你心下惦念他,可你的安危要紧,若是又进虎口涉险,你让我怎么办!” “你不信我!” 我见他如今竟是半点不由得旁人來劝,眉目间俱是狂傲得不可一世,退了一步道:“宫中人人都以为我是死了的,方才淮宁臣也说了,我使了计策才得以脱困,去潜入宗人府与你在一起……” 他微微仰着面,并不看我,神色沒有半点牵动,我苦着脸缓缓一笑:“你只是想证明你作为一个男人的尊严罢了,你既是拿我沒有作半点考虑,便先让我真正死了,也好无牵无挂地去带阿留走,难道你真以为,阿留留在宫中习圣贤书,日后受万人景仰,不是他最后的归宿么!”庭院深深,静了许久。 他终是固执到底得一句话都未说,掀袍便要往外走,我定定站在原处,抿着嘴沉默下來,天色渐渐暗下來,街头巷尾都逐渐亮起了许多盏明灯,像极了我在上京度过的第一个春灯节,那时我怀着怯怯不安的心,要去满足暗中窥视见放公子的心思,却是见了公子另有所爱,我失魂落魄,却是陆景候装作路人递给了我一盏春灯。 京中人时常说,若收了谁的春灯,便一辈子都是他的人了,你想逃也逃不掉,想躲,也躲不脱。 可为何我一直在努力地接近他,又每每在最靠近他的时候,被突如其來的变故挥落在了一旁。 他那时唤了失魂落魄的我,是这般笑意盈然地说着:“这样好的日子,姑娘不若与在下一同赏灯如何!” 这样好的日子。 从遇见他起,便再沒有过一个顶好的日子。 灭族的事情已是说清,我也忘得一干二净,那便是从一开始的李见微从中作梗欲置我于死地,到之后陆景候不愿被女帝辖制掀起的战乱,再到他被禁足宗人府,我被淮宁臣困于淑玉宫,而我历经千辛万苦,终于要与他厮守江南之时,他性情大变成这般,教我如何还敢。 他不过是看我一眼,都让我似乎在万年冰窟之中滚过几遭一般,教我怎么还能坚持着与他一起。 “二哥……”我闭着眼喃喃,忍了极久,还是忍不住这满腔的泪意,缓缓将手覆住双面,半蹲下身子低低哭道:“我想你这样久了,你便是从未将我放在心上一寸过么!” 断肠的苦楚,往往不及毕生所爱之人,忘了自己,而又在记起后,比陌路人还冷淡。 门外响起脚步声,似乎是他出声:“你哭什么?” 他分明是走了的,此时便是梦魇,也决计不可能是他。 我捂着面的手指缝隙里,不住有泪淌下來,心哀莫过于心死,心死,莫过于人还未亡。 而我此时,心灰意冷,手足寒凉之际,竟是隐隐而生一种寻死之心,我缓缓直起身來,放下手便狠狠往一旁的护院围墙之上撞去,有人迅疾而來将我牢牢护住,惊喝道:“你要如何,!” 我的下巴被他的手扶住,逼迫着我去仰视他,他眉目中竟是惊魂未定的怒容:“我在外面等了你这样久,进來不过是问你苦些什么?你便要寻死了!” 我咬住嘴唇不肯出声,涔涔的泪淌进鬓角发间,他有些怔然,定神看了我半晌后,叹出声來道:“好罢,你方才说我凶,那我便不这样凶了,我说话一直都是这般,你又不是不知!” 他将我搂进怀里,安抚似的拍了拍:“阿雪,是我不好,不要怕了!” 我颤着身子,蓦地将他抱住大哭出声,像是如小时,每每被母亲教训得委屈不堪时,父亲总会将我小小的身子抱起來,放到他的怀里轻轻摇着晃着,与我道:“好啦阿雪,不要哭了,不要怕了,有爹爹在,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陆景候的怀抱渐渐也似有了温度,他在我面上一吻:“许真的是那些药的作用,待我们回了江南,我再去老宅里寻到方子化解便无事了!” 我点点头算是答应,他却又是冷冷道:“我陆家被她害得树倒猢狲散,还不知宅子被那群老不修烧了沒烧!” 他见我手足发凉,索性将我横打抱了起來,我惊了去看他面容,他却是牵了牵唇角:“我这样待你,你还要说我凶不成!” 我抿起嘴不说话,缓缓将头窝在他颈项处,他闷声喘了一口气,我轻声道:“怎么了?” “阿雪,你挨我这样近,我倒是连路都走不了了!” 他胸膛缓缓起伏,心跳声清晰地跃于我的耳中,我慌忙将头往外移了一移:“那我、、、我便不挨着你就是、、、、、” 他紧紧地将手臂往我周身勒了勒,我疼得一声闷哼,他倒是带着笑意道:“不若,我们今日便在这里歇一晚罢,天色也不早,只怕也沒有马车租了!” 我心中有些不安,因想到城门那处的动静,也不知官兵撤了还是沒撤,只想着快点离开上京这个是非之地,央着他道:“沒有马车,我们便走到城外过一夜,反正你有本事,荒山野岭的豺狼虎豹也吃不了我们!” 他不知在想着什么?竟是笑了一声,我毛骨悚然地问了他道:“又是怎么了?” “你是不怕那些个吃你,你就不怕……”他侧过面,将嘴唇微微贴着我耳畔,又移了一些,话音与气息正巧拂在我颊边,他声音低沉,似要穿透这静谧的夜色:“我吃了你!” 我立时灼灼红了整张脸,蓦地撇过头不欲管他,他又不知所谓地悠悠道:“心猿意马!” 我羞窘不堪,只气得耳面烧灼道:“随便你就是,你爱出城爱留宿于此,都跟我沒关系!” “那你是要一个人走了!” 我挣开他的臂弯,双脚落地往前疾行了道:“一个人走便一个人走,沒的只会打趣我,真沒意思!” “若是淮宁臣來抢人,沒人救你,又或是你出了城,山中的豺狼窜了出來,将你吃了去!”他缓缓道:“那时可沒人在你后头护着了!” 我刷地回头,狠狠看着他不作声,双眼都要鼓出來,酸胀地疼。 他闲庭信步上前,揽了我的肩道:“胆子果然这样小,不禁吓!” 我被他紧紧牵着,一直走出这若仙斋去,他收了能贴身放至的银钱,其余的都丢在若仙斋大门的脚下,我忽而道:“待你在陆家老宅的事情都处理好了,我们便去木雪岛住着罢,姐姐身边好歹还有母亲,指不定便会在木雪岛遇见我们!” 他看了我一眼,又直视前方,无视我一脸雀跃,只启了两片薄唇道:“还用你说!” 我垮下脸,再不想与他说什么话。 他沉默了一会,轻咳了一声:“现下既是万事轻松,我们先寻家店留宿,明日寻匹快马,带你出了这上京地界,到别处好好玩玩去,好也不好!” 这、、、、、、、、、算是哄我开心、、、、、、、、、、、、、、、、、、、、、、、、、、、、、、、。 我满脑子都被无数的停顿空白所占据,愣了半天才记起他还在等我的回答,忙道:“随你便是!” “好!”似将自己的话音调整为温柔极度艰辛一般,他仰面舒了一口气,开口道:“小娘子你便随着为夫,为夫将从前你沒享过的福,都给你要回來!” ------------ 十四章 候君白首(1) 空荡荡的街巷,路人都散了,回家各自点起灯盏,路旁高高的旌旗插着昏黄的灯笼,随着风一颤一颤,将我与陆景候的身影拉长又回短。 我觉得这样的变化极是有趣,便只顾低着眉,一路行去,皆是瞧着那些时而变长、时而缩短的影子,投射在地面上,不断地移形换影。 他将我的手摇了摇,轻声问道:“怎么不说话!” “嗯!”我被他的话音惊得回过神,蓦地抬眼去看他,却是堪堪望进他眼底,好一泓幽潭清波,竟教我一瞬移不开眼去。 他也是直直望着我,不说话,待我回过神來时,正是他的鼻尖略略擦过左颊,我呼吸一滞,已是被他吻住了。 我担心路上还有行人,慌了便伸手去推他,他低沉一笑,伸出舌尖來在我唇角舔舐了一遭,带着不怀好意的笑又移开了。 我耳热脸红,咳了一声道:“赶紧去找家客栈歇下,我累了好几天了!” “哦!”他笑着将眉头一挑,满眼都是打趣我的模样:“便这样心急了!” 我总觉得这话不是个味儿,琢磨了半晌,哎了一声又道:“今儿咱们住两间房,我自然是不要与你住一间!” 他敛起笑,朝我瞥了一眼,淡淡道:“我不许!” 我哼了一声:“便冲你方才那句话,我以示自己并不急,可以日日不与你住一间房!” 他面色一沉:“莫要闹了,哪里有夫妻还分房睡的道理!” 我的手被他紧紧握了握,一时间随着他行出去极远,我暗惊他这瞬移的速度,却是定睛往前一看,已到了一家客栈门口了。 小二笑容可掬地迎上來,陆景候径直给了他半块碎银,那小二咧嘴,乐不可支地笑了道:“二位贵客,是打尖还是住店!” “要两……”我正是要出方才那口气,道两间客房,却是陆景候不动声色,手移至我背后轻轻一拂,我脱口只是动了动嘴皮子,半点声音也发不出了。 小二脸色有些变,怜悯地朝我望了一眼,陆景候道:“一间安静些的客房,待我们进去后再弄些热水与晚饭过來,多少银子!” 我只是恶狠狠朝陆景候看着,沒有听进去小二说的银钱数,小二略带戒备收了银两,躬身便将我们往楼上带,陆景候将我横打一抱,连眉头都不皱,抬步稳稳当当地就朝楼梯上走了。 我很是不乐,待小二退出后,陆景候解了我的穴,问了我道:“以后再敢乱说话,有一次,我便封你一次穴!” “你以为我怕么!”我想着,不过是点穴而已,总不至于伤了我:“你看方才那小二,还以为你是个正经的人贩子,将我拐到这客栈里來,指不定现下便去报官了,待会便來抓了你去!” 他自负一笑,坐在了屋内的黄花梨圈椅上,浑不在意舒了口气:“只管來官兵,我还不信,那些个废物能奈何得了我!” 我眼皮重重一跳,毁及刚才一时嘴快,说完后自己又是隐隐不安起來,他见我又是不说话,释然朝我轻笑道:“你瞧我这样子,便是來三千个都是对付得绰绰有余了!” 饭菜已是送了來,陆景候拉着我坐下,与我盛好了饭菜,道:“吃饱些,明儿咱们早些出城,免得你老是忧心忡忡!” 我嗯了应下,见这饭菜尚好,也坐下与陆景候一起吃。 许久沒有与他这般静静坐着好好吃饭了,我缓缓舒了口气,心里不知是该喟叹还是感怀。 他把碗筷搁下,看着我道:“有话便说,唉声叹气的,这是要做什么?” 我努努嘴:“我高兴过头了,你吃你的便是,管我做什么?” 他眉眼朝我一睨,我噎了噎,放缓声气道:“好罢,快些用饭,是我想得有些多了!” 有他在侧,自然是不惧凶险。 一时拿起双箸,用饭享受自不消说,待得饱腹了过后,我给陆景候一张帕子拭嘴,正要叫小二弄桶热水进來洗浴,却是连声唤了几声,我走出门去要下楼去看,却是外间静悄悄一片,我心中惊疑不定,觉得甚是奇异。 却是听得这阁楼后头的中院一阵兵戈之声,我冲进屋去,掀开窗子探身往下一看,中院里密密麻麻的火把被人擎着,为首的不知是谁,面目不清。 我惊声低叫了回身朝陆景候看去,他却是一派悠闲,似乎早已料到,还径直端起一盏茶,细细饮了一口。 “过來,喝些茶压惊!” “这、这……”我喘着气惊魂未定,见他倒还如坐在茶馆一般悠然自得,禁不住问了他道:“你竟一点都不慌么!” “方才用饭之时,我便听见他们涌进院中,候了这样久还未有动静,你不用怕!” 他抬起眼,幽幽看了我,我抖抖索索地想着方才用饭情景,若是他们趁我沒有防备动了手,只怕还未等我挣扎,就要死于刀下了。 这店里的小二,怎的会想到报官。 虽说今日的确是将淮宁臣伤到,可城中俱无告示悬榜,官兵如何有理由來捉拿我们。 陆景候又是浅抿了一口茶,面色自若直起身來,走至窗边正要往下看,我哭叫了一声,奔过去将他抱住了道:“你莫要被他们发现了,快,将王喜给你的腰牌与他们看,应不会有什么为难我们之处的!” 他愣了一愣,好笑道:“我方才说他们沒动静,本是要吓吓你而已,难道你沒听出什么?” 我默然了半晌,不知他话里用意,他负手笑道:“我适才想到,既是要走,便走得无牵无挂才好!” “故而……” 他将我伸向窗外的一根手指牵了进來,笑了笑道:“我在你面前,也的确要收收心了,从前的旧部还有一些留在京中,全部归顺朝廷便罢,往后无须拼杀,我只一心一意地守在你身边便是了!” 我抿了抿嘴,眼窝湿湿热热,一阵阵的酸胀涩然。 他将我的肩头揽了,并肩走下了这一层层的阶梯,我低着头并不说话,一下一下在心中默数着步子,一共是三十二步,出得这厅堂,走至了内院,雄雄的火把燃烧着,将各人的面庞映得彤彤然。 不知这客栈里的人见到此番情景,又是该作何感想。 陆景候终是要放手这一切,安心与我闲云野鹤地安度余生了。 这大夏朝的太平盛世,或许在不久,女帝便会让兵士归家种地,安居乐业了罢。 我脑子晃晃悠悠地想着一些唱词,轻飘飘的,像是从前看过的话本里的,又像是存在与听过的看台上的折子戏中,雾散云开,似有仙音凭虚御风盛月而來。 从前的那段咿咿呀呀的唱词,被人甩着水袖來吟了道: 春枝压 碧桃开尽繁姹 浅水畔 伊人闲捻落花 思无涯 恨无暇 惟盼卿意勿凝下 寒未散 回首咫尺一曲发 只觉渺音迁悲 终成空落沓 柳絮化 拂至杏颜瞬朱砂 眸光转 腰堪断 楚楚无依泪眼看 蓦惊叹 非为情思绾心缠 梢悬乏 柔枝桠 结风华 忆刹那 思现下 百般哑 乱也罢 情也化 轩窗落闭念止乏 渺尘洒 羡寒鸦 唯己单话 颜染霞 云袖妍 凝如画 眉目雅 远山延 彼夕嫁 离魂罚 胁魇怕 散魄忘忆舍年华 旧时讶 卿君两厢竟负杀 疏影横斜 暗语终归随愿想 未成怆 便无端起思欲狂 结处霜 断为殇 觅尽意情穷过往 紫醺妆 瑶凤初显绽琼光 至天荒 便落苍 引舒漾 心既茫 却难忘 当时凉 花径藏 尚待双 怎知牵绊不思量 观陌桑 书盈香 斯逝早亡 哀新伤 描鸳鸯 非昨样 景已旷 游旧堂 前境惘 若故长 烟迢朗 却难邀梦携卿享 低迷唱 吟寻迹 微垂柳巷 绝唱 袖舞沉香 落一段倾世衷肠 浮生飒沓 此意难化 纵然难知伤 铅华 散尽尘缘 玉华错兵刃再发 血染苏合 如何初记 当年管弦哑 此间休别语 鼓楼结霜华 若不是 何为他 终敌不过 杯盏映落花 默奏 一曲相思 苍苍哀蒹葭 冷香 琉璃素玉 却见血泊满杀伐 明灭烛灯 未必敌过 相思碧桃花 贪恋 倾国佳人 红颜乱世惑入画 水袖氤氲 半盏残酒 梅子青时茶 策马 阵前战涛 破楼兰黄沙银甲 杨柳长叹 依山远行 眸瞳疏离黯 难猜 可曾倾许 壁立落日孤影单 此番有意 不过虚情 红尘井枯幻 心思尽付却 闭目轻登岸 流水缓 沙砾缠 锦绣河山 负他亦难换 恰似 孤鸟入林 蒂莲枝将散 心思尽付却 闭目轻登岸 流水缓 沙砾缠 锦绣河山 负他亦难换 恰似 孤鸟入林 蒂莲枝将散 晚风拂莲边 杯盏映清越(轻敛眉) 少时痴梦然 未觉已生渊(垂秋水) 尽失幽期负 若故迢路远(伊人尽醉) 莫待惊觉 始晓终意变 恰似 孤鸟入林 蒂莲枝将散 我怔怔立着,陆景候在我肩上轻扶了一把,低声道:“怎的了!” 我慌忙将双眼的泪快快擦了,低头吸了吸鼻子,仰面又笑道:“我真是高兴,二哥……”我顿住将他的手紧紧握住:“我终于等到这一日了!” 他垂眼看了我,牵动唇角,给了我此生见过的最温柔的笑意:“你在这里等我,我带他们进宫!” 我心里缓缓一动:“你让官府带他们便是,不必自己走这一程!” 他眉目微耸,嘴角扯动之间似有话要说,我赶在他之前,快快开了口道:“二哥,若你执意要亲力亲为,我只怕还是会疑你是要重蹈覆辙!” 他也是记得清楚,那次逼宫,折损了他陆家无数精良,便连他自己,都是养到今日才有所好转。 那些人围了四周,我被压抑的气氛逼得透不过起來,我听见陆景候沉沉的呼吸声,月华被阴云遮得不见光芒,我闭了眼,打算候着陆景候再次弃我一走了之。 却是他缓缓叹了一声气,低低道:“阿雪,我答应过你,便不会再有变更了!” ------------ 十五章 候君白首(2) 他素衣堪比锦绣,在浓重拂不开的夜色里直直立着,负手仰视着前方,面目俊美无铸。 他道:“你为我挚爱,我自当凡事都以你心意为准,你放心便好,我不会行出差错!” 我自然是信他,可从前那样多的周折,让我实是不忍眼睁睁看他再赴皇宫。 “女帝已是放了我,我与她送些兵马,她也不会为难于我的!”他将我的发拂至耳后,在我额间一吻:“好好等我回來,我怎么舍得独留你离开呢?” 他的话让我几欲失声哭出來,却也只是堪堪咬住唇,缓缓点头,与他让开了道。 一路人都尾随他而行,我见着那忽明忽暗的火把,在我眼帘里映成一出日月星辰图,那为首傲然而行的陆景候,又似回到了从前冰冷漠然的姿态,客栈前有匹旧部带來的马,他轻松上去直身而坐,浑不将别的放在眼里。 他回身定定地看了我一眼,那眸中牵扯着无数情绪,我心神不过是一念之间,双腿已是不由自主地朝他奔了过去,他后头行着的兵士似乎早有防备,长臂一伸便将我拦在马后。 我哀哀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身影,忆及一场又一场的磨难,不禁悲从中來,与他哭道:“今宵暂别,凶险未定……” 他将马缰缓缓一拉,在夜色中定下來,我继而悲道:“你需答应我……在明日午时之前回來找我,若你未归,我便顶着已死的长平郡主的名头……独闯进宫中去!” 我只望他,可以在念及我的关头,拼尽全力也要出得宫來。 他的身形顿住许久,悠悠一声叹之后,他又徐徐往前行去,我本以为他不会再说话,直直站在原地要目送他,却是他那声轻叹过后,我听见他清清泠泠的声音响起:“全身而退未必容易,阿雪,我记得你的话,无论如何也不会让你空等的!” 我见到他那一袭白衣,渐渐在我眼中成了一团摸不着的雾点,在极长久的时光之后,我每每在空闲的年月里回想起这样的时刻,总会以为,我是个命运多舛的祸害。 天色一点点地在变幻,时间在流逝,我呆呆立在这客栈门外,也不知杵立了多久,睡了一竿觉的小二下得楼來,惊了一惊问道:“可是昨儿夜里住店的姑娘!” 昨儿夜里。 我哑着嗓子,缓缓道:“是昨儿夜里了么!” 他摸头不知脑,朝我愣愣看了半晌:“姑娘这是……站了一夜,昨儿不是还有位公子的么!” 昨夜那么大的动静,他竟是沒半点察觉不成。 日头渐渐亮起來,升至斜斜的空中,散下万丈长光,我慢慢抬了手,遮住刺到我满面的光,猛咳了一阵,对着不甚熟悉的小二哥说不出半句话,他倒是乖觉,伶俐地将我左臂一搀,将我往楼上扶去。 我未叫他安排早饭,关了门,昏沉沉往床上一倒,连被子都未展开,耷下眼皮便入得梦去。 待大梦初醒,我却是不记得做了些什么梦,分明是极长极多的,只是头重脚轻得很,脑中一片浆糊,不知东南西北。 我坐起了身,怔怔在床边直坐了半晌,窗户未关,外头天色已是大亮,大片金色的阳光从窗外投射进來,教人不能完全睁眼。 我的心砰砰急遽跳动着,慌不择路跑去门边大叫道:“小二!” 须臾那小二脚步咚咚跑上楼來,见是我,口喘粗气忙不迭唤道:“哎哟姑奶奶,可吓坏我了,是出了些什么事呢?” “现下是什么时辰!”我揪住他袖子,嘴皮子哆嗦道:“快,与我备匹马來,我有急事!” 昨日陆景候留给他的银钱应也还够,他忙忙将我引下楼去,带我去了偏院,那处马厩里有三两匹枣红色大马,他见我急,忙过去替我牵了又将马缰放在我手里:“姑娘……” 他话还未毕,我鼓足劲一跃便翻上马背去,那马一惊,扬蹄便往内堂跑去。 我不知何时有了这样大的勇气,高声道:“去宫里是哪条路!” 那小二瞠目结舌,仰头望了我愣愣道:“右右右、往右边走便是!” 这马已是不停蹄,长嘶一声,便扎进了这客栈的内堂,好在马儿性急,却并不怕生,冲出这厅堂上了大路,也是随我牵扯,一路往右疾驰。 路上的行人三三两两,不知到了午时沒到,我见这里边的小贩吆喝声懒懒散散,天上的日头也不及午时那般炽热,心中怕着已到午时,愈发不要命一般,扎起头便指着马儿往前冲。 那小二指的路不假,宫墙与宫门渐渐显在我眼前,我虽是未用早点,腹内空空,却也不觉得饿。 我一骨碌翻身下马,将马缰随意拴在不远处的一颗老树身上,撒腿急急便往宫门处跑。 宫门处站着一位手握长枪的兵士,一脸漠然地拦下了我,问道:“进宫么!” 我堪堪停住,从前进宫都是着了官袍抑或用着腰牌,如今许久未正当走这宫门,一时竟想不出主意让他行个方便。 我急得眼泪就要夺眶而出,那兵士忙道:“我问你是不是要进宫,你不必慌张!” 我见他面色稍缓,意识到或许有些转机,忙忙将眼窝处胡乱擦了一把,咽下胸中的一团乱窜的气息,快快道:“是了,我进宫去寻人!” “寻谁!” 他这话不按常理而來,我心知有异,竟似在对暗语一般,忙道:“陆公子!” 他长枪一甩,我心中一时惊惧非常,忙往后避去,却听他口中叫道:“王常侍今日交待过,若是遇见有女子进宫寻人,额心有一红点,便要速速放行,想必便是姑娘了!” 我忙喜道:“正是正是!”因想到不知现下是何时辰,又问道:“不知侍卫哥哥可知现下是什么时候,过了午时沒过!” 他与我抱拳道:“午时便有人过來与我换班,现下那人未來,午时应还未到!” 我一时大喜,又多朝他莞尔一阵阵地笑,他双耳赤红一片,忙忙侧身一旋,让路让我进宫去。 我道了声多谢,疾步便往前赶去。 既是那侍卫说了,王喜料到我会來,便是女帝与他已经知道我还未亡的消息,淮宁臣昨日已是被陆景候打伤,莫非他传给女帝的消息便这样快。 我自顾自想着,沒有去看路,却是前面一个黑影突现,我脚步未停,人撞得不轻。 那人冷冷道:“很是急!” 我连头也未抬,便知这人是谁,当心便在心中有了计较,不欲理会他,将头往下一垂,迈步又要往前走。 他长臂在我面前一拦:“我本是在此等你,你快到了这御书房,连看我一眼都懒得!” 我心中甚不是滋味,僵着身子道:“我赶时间,淮大人请放行!” “要是我说不呢?” “淮大人,此处是皇宫内苑,怎可能由得你说了算!”我吃不准他是何用意,只得硬着头皮道:“况我今日进宫,是奉命而來,你若……” 他呵呵冷笑了几声:“奉命,我怎的不知!” 我哑口,不得法只能强压下心中一团邪火,抬眼朝他睨道:“淮大人不好好在府里养伤,候在这里做什么?” “自然是陛下命我再次候着!”他道:“不然你以为,我愿意挨着你一张冷脸,伤了一次不止,又腆着脸來找你!” 他说话是越來越刻薄,我一张脸被他说得挂不住,当下有些面色不自然道:“我來找陆景候,他是不是在御书房!” “自然不是!”他不知所谓,竟是仰面轻声笑了一笑:“你从前次次都是來的御书房,却不知,其他地方,远比御书房要好得多!” 他话中意有所指,我不是沒有听出來,却只是如陌路一般,继而问道:“那劳烦淮大人告知一番,陆景候到底在何处!” 他面色比方才还要冷,双眸直直盯着我,沉默得让我在胸腔内因诡异惧怕的一颗横冲直撞的心都要破空而出,他终是缓缓启唇,像是用尽毕生力气,艰难朝我吐出一句话:“陛下在东边校场点兵,带了他!” 我心中蓦地陡舒了一口气,连道谢都來不及,抿唇便要往东边奔去。 他却是身形一转,话音变了个调子:“苏苏!” 我莫名一怔,脚步不由自主地停了下來,他也沒有走到我前边让我正视他,只是在我身后见不着的地方,用了自遇见他以來最是温柔的声音与我道:“我再最后问你一遍,你终究还是不愿与我在一起么!” 天际尽头有一群候鸟飞过,我知晓,那是南燕北飞,春日将至了。 我转面轻轻回眸,将我此生最释然的笑意与了他,莞尔道:“行舒,你知道我的!” 他竟是笑了出來:“是了,苏苏,一直都是我错行到这步,怨不得天,也怨不得你!” 头顶的苍穹之上,有飞鸟不住地盘旋,我听见早春第一朵花绽于枝头盈然开放的声响,心中也是坦荡荡一片:“你我相识许久,望在经年之后,再见之时,我还能再唤你一声,行舒!” 他在我身后动了脚步,却是越行越远,我听见他一腔笑意,像是在清水中化开了一笔浓墨,氲染了这一派春色:“苏苏,我经历到如今,也终是看开了,你本该属于比我更好的,今日与你一别!”他行出极远,到最后的声音已是悠悠,听不得太清晰,我却依然能闻得他最后道:“你与他,都要保重!” 我沒有转身,笑着朝天际唤了道:“行舒,你也该有个比我更好的人常伴君侧为君欢颜,行舒,保重!” 这窈窈春意之中,我知道,我与陆景候真正的春日,在共度了无数个寒冬之后,也终究是要來了。 ------------ 十六章 女帝驾崩(1) 校场在东宫门之外,我足足行了三炷香的时辰才到,日头尚未到苍穹之顶,我微微歇了一口气,举目朝着人多的地方远眺而去。 却是寻遍了,也未瞧见陆景候一向醒目的身形。 我心里空落落一片,苦着脸缓缓倚靠在了身后的宫墙之上。 “苏苏!” 我听见是王喜的声音,心中澎湃着一阵狂喜,转面便欲问他,他却是了然一笑,朝身后一方指道:“陆公子正在那处,陛下知道他心不在焉,也料到你定会來寻他,便暗中让我过來接你!” 女帝一向都是料事如神,可有何时是料错过了的。 “陛下……怎么知道我其实并沒有死……”我垂下眼:“那日她分明也去淑玉宫了的,还有你,你后來送别陆景候时,也在说着我已死,让陆景候好好念着……” “你年纪小,像个长不大的孩子一般!”他轻轻一笑,又是一叹:“哎呀,其实人活得久了,看的事情也都通透许多,往往这些身不由己的事情,也都是自己在一个人孤独地唱着戏罢了!” 他话里有些禅意,我听不太懂,他却是将我轻轻一带,我转过这一路的宫墙,入目果真是陆景候白衣墨发地立着,似在低语,又似在聆听女帝所讲。 我去时已经被女帝注意到,许久未见了,她也是瘦了不少,眉眼里被岁月留下了细微的痕迹,她竟是朝我和善一笑,转面又朝陆景候说了一句话,我未听清,却是见陆景候拱手一让,往一边退下了。 他临走时朝我遥遥望來,我的心神魂魄都要被那一眼吸走,愣愣要迈步跟着他去,女帝却是唤了我道:“朕让他在别处候你,你过來,与朕说说话!” 我怔然抬眸去看她,她举手投足里远远隐去了昔日的帝王之气,似一位最平凡不过的长辈在对晚辈谆谆教导之前,露出最平和的笑意來:“怎的!” 我依旧是忘不了,正是她害得我与陆景候分离许久,一时间踌躇不欲上前,她微微凛然:“朕在与你说话,为何不应!” 我慌了神,连忙迎上去,垂眉拱手,还是如以往身为女官时的态势与她行礼道:“微臣见过陛下!” 她缓缓笑了一下:“也不怪朕平时对臣子那般严厉,便是你,也要朕吓唬着才肯听话!” 我心神一滞,并不敢吱声,她挥袖了抬起手來,远远指向校场那方:“你的郡马爷,给朕带了不少兵马來,朕令人点过,足足有五千,他这般倾力相付,果真是打算安生和你过一辈子了!” 我忙小声应道:“陛下有所不知,微臣与他俱是有归隐山林之志,如今天下太平,正是将从前兵马献给陛下,也好赎了从前起兵的罪孽!” “哦!”她微微有些怔然:“说撤便撤,可不像他的性子!” “斗得久了也会累,恕微臣忤逆直言!”我低低道:“况他从來都是有许多牵绊,不能放手,故而一直及不上与陛下比肩的位置,他若是沒了我,或许不至于受那段苦!” 女帝自然知道我指的是陆景候战败被圈禁于宗人府,她双眸有些迷离地看向远方:“这便是朕,为何一直不忍杀你的缘故!” “多谢陛下一直忍耐不杀之恩!”我心中一片坦然:“微臣一直想着,若能与他相守白头,远比他坐到那个冰冷的位置,以致我在他背后远远望着他來得好!” “你说的对!”她轻声一叹:“若朕当年也能这般通透,也不至于……” 我听到她止了话头,又是转了其他言道:“朕这宫中的两座大殿,都是在半月内被大火烧得干净!”女帝凤目微眯,朝我看來,表情里倒未有过多神色,仿若在说着一件平生最是不相干的一件事情:“烧了也罢,朕也不能光靠着回忆再过日子了!” 我怔了一怔,却听她又道:“只是听得行舒说,淑玉宫中有不少他珍藏的一批画作,尽毁于火中,的确是有些可惜!” “回陛下的话!”我垂眸道:“那些画若果真是他所珍藏,定是在淮府里好生放着,何必拿到这淑玉宫來,想必只是淮大人的执念,在这次火里毁了,倒也不算什么?” 他往后,总会有更多的画,好好地装裱在他书房里,供他静静赏望,只是那画中的人,也不必是我了。 “你这话倒有几分为他脱解的意思!”她将面转过去,从这城墙之上俯瞰而视,居高临下望着远处校场上正在操练的兵士:“朕今日才得知,你姐姐一行竟是被行舒逼得离开若仙斋了!” 我喉间一噎,半晌吐不出一个字來,女帝语气有些变化,似在责备淮宁臣:“白术从朕登基前,便一直与朕交好,他行出如此错事,朕不会轻饶他!” “淮大人心急行事,况现下凡事都以干戈化玉帛为好事,陛下不必惩戒于淮大人!”我朝她深深一拜:“说起來,阿留殿下能有今日的成就,也是殿下自身的福分,自然,也是少不得淮大人的功处的!” “朕不愿再另寻他人來爱,故而一直未有子嗣!”女帝低低一叹,眉目微垂,比起往日凌厉的面容多了许多女人家的楚楚:“阿力一直不见好,皇位后继无人,幸而倒是有阿留那个聪明的孩子,朕來让他继承大统,旁边有行舒支持,也不怕朝中那些大臣有别的异议!” 校场上那些兵士操练的呐喊一声盖过一声,我暗暗知道,其实沒有什么人是生來就那样强大的,包括这君临天下手握江山的女帝,无一不是靠着内心深处最坚定的执念,一步步地撑到地位的最高处。 她眉目里显出微不可察的疲态,言语缓缓,声调苍苍:“朕当时只是为了那人,故而将他世代的江山坐到了如今,彼时,朕也不过是个不堪一击的小姑娘!”她低低笑了笑,似在怀念当年歌舞升平,有君常伴之岁月:“可是他走了,将我一人留在这世上遭受相思折磨,我便是拼尽余生最后一丝气力,也不得不牢牢握住这林家赐予下來的最后一寸皇位!” 我站在她身后默默听着,念及平时,她身边也沒有什么宫婢能服侍得长久,偌大的皇宫,不论何地都是空空荡荡,似在用这宽广的土地,悲悯地祭奠这上代林家王朝的最后一位威严帝王。 “朕累了……”她将头轻轻垂下,犹如身在云中雾里,毫不介意将自己脆弱的姿态展现在我区区小辈之前:“朕替他守了这样久,却都不见他來入梦与我见一面……嗣墨……”我听到有滴滴答答的声音,不住从她垂下的面颊与地面之间传來,她声音缥缈恍若不似在人间:“我等你等到如今,为你服了许多的延寿丹药,不过都是在等你……你当真、便如此狠么!” 风起盈袖,漫天竟是飘起无数粉白的花瓣,隔着远,从西边御花园的方向乘风而來,在空中一直飞舞着,不曾落地,看得并不真切,我看得痴了,微微仰着头,她也抬起面來,静静往空中望了许久。 “嗣墨,那时我们的熙王府里,每到这个时节,也总是有满林的碧桃花……”听了她低低出声,笑意轻浅,却又引出无限哀戚,似在吟唱一句曲子:“思君多年后,盼君游故梦……君却不曾……” 我醉了魂魄,定定垂手立着來听,冷不防身前的女帝退后一步,我慌了回神,却是女帝瘦削的身形如一只断线的纸鸢,颓然地落了地。 我惊叫了唤了一声陛下,身后十步远的一队侍卫被我惊动,皆是举步上前來,我从未如此关心着女帝的情况,几乎手足发凉要哭出來。 田侍卫长匆匆将女帝抱起,虔诚且尊敬地快步往女帝行宫走去,我急忙尾随,田侍卫长回眸冲我温柔一笑:“苏大人,有我在便行了,陛下不会有事的!”他朝另外一处抬眸看去,缓缓道:“大人您看,有个能爱着自己的人等你,是三生有幸的事情呢?” 他还是遵着以前的称呼,我心中微微一暖,顺着他视线看去,陆景候耳后一缕青丝被微风拂至了身前,肤白胜雪,墨发素衣,犹如行在蓬莱云端。 我定定站着原地,痴痴与他望着,一时挪不开脚步,他面色温柔沉醉,举步朝我行了來。 “阿雪,我们回家!” 我听见时光里生花宛转的声响,这世上,有许多人爱着自己不能爱的人,譬如田侍卫长对于女帝永远得不到回报的爱,也有许多爱着自己永远不会从那人得到青睐的人,可我恰恰是如此幸运,能在有生之年遇了他,让他也能那样巧地爱上了我。 任风雨频顾,他也依然能在风中雨里给我一方温暖坚厚的怀抱,这样的爱,才是真正的爱,不被年华侵蚀,不被岁月湮沒,待到白发苍苍,他也依旧给我最眉目温润的期许。 我回握住他的掌心,那里有细微的脉搏跳动声,像是在这初初春日里,花开荼蘼,树叶茂密生长的声音。 “二哥,你终于能长久地与我在一起了!” 他将我的面容细细描摹,用他能滴出水來的墨瞳幽波:“我们回木雪岛,那里正是个好去处,我不回溯州陆宅了,既是万事已定,早早归隐便是!” “不若再于京中留上几日!”我缓缓道:“或许,我们能等到阿留君临天下的那一刻!” “都依你!”他轻轻一笑:“以后何事都由你做主,只有一件,必须要听为夫的!” 我望向他:“什么事!” 他带我往北宫门走去,微微倾身,附在我耳畔吐气如兰:“生多少孩子的事!” 我微微一怔:“怎么说上这起上头來了……我……” “你将为夫唯一一个孩儿给了人,让他去做皇帝!”他眉眼生情:“总该再给为夫另外一些补偿罢!” ------------ 十七章 女帝驾崩(2) 我一时竟是被他这话噎住,无话可说,只得微微笑了道:“那时倒是有过一个孩子,你或是到如今都从未知晓过!” 他脚步微顿,面色未有变动,却是叹气了道:“你从前偷偷用那些避子汤,我其实是知道的,暗中也将你调换过,虽是不知你何时曾有过孩子,我却也能猜得出个大概!” 我全身有些僵:“你一直都知道!” 他却沒有再言语这些,只将我的发抚过一遍又一遍,轻笑了道:“阿雪,你做什么都是有理由的,我沒有过问,便是不会责备你!” 我双眸都酸涩一片,他道:“避子汤对母体伤害太大,我不能看着你做傻事,说起來,你姐姐应是也不同意的!” “她的确是不同意,可我那时是一心觉着还未到要孩子的时候,故而才……” “我明白!”他笑着将我揽住,缓步行着:“方才我也与女帝说过,女帝应下我的请求,教全国各地官员张贴告示,寻回白先生一家的踪迹!” “姐姐生了个女儿,那时她天天念着让我给小侄女取名,却是受许多事情阻挠,也不知!”我暗暗叹了一口气:“小囡囡叫什么名!” “溯州老家那里,若是生下女儿,便会在自家后院里埋下一坛酒!”陆景候仰头看了看天色,唇角勾起一丝笑意:“我们去一趟若仙斋,为囡囡埋一坛酒罢,待到她出嫁之时,那酒便是上好的女儿红了!” 我心内雀跃:“届时要感谢你这个小姨夫,若不是你想起这旧俗,只怕到时咱们在喜宴上,都沒有喜酒喝了!” 陆景候轻轻一笑,将我牵着往前走,我却是思绪乱飘,又记得小时,是听过岛上的一对夫妇唱过一支曲儿的。 他家女儿生得貌美,成年后一次出岛,与岛外的一个俊秀书生相识,彼此情意甚笃,却是她老父一直都想让女儿嫁入状元儿郎的家里,那书生与自小玩在一起的同窗去考取功名,却是那同窗听闻女子事情后临时起意,恰巧考桌又是相邻,在考完后,那同窗将书生与自己的试卷对调來。 待得发榜之日,书生本是一腔豪情以为能高中,却是见榜上自己的名字名落孙山,当年,书生的乡里也的确出了一位状元郎,却不是别家,正是从小相好的同窗兄弟。 书生思來想去觉不出端倪,还以为同窗是自己能力所获,那同窗也心知书生才华满腹,故而才想到将他们试卷换來以作假。 同窗去了我们岛上的那户女子家中提亲,老夫满口答应,那女子却不愿,她父亲便将她囚在房中,道何时愿意便何时行动自由,那女子日日啼哭,她母亲心中不忍,便趁着夜色放了闺女,却是闺女佯装睡下,却待夜深人静之时,偷自跑出來,欲自己撑船出岛寻情郎。 那夜正是月圆,潮涨之时,那小船一时被掀翻在海里,那苦命的女子,也再沒回來过这薄命的世间。 书生见榜之后,郁郁在家不敢去岛上提亲,却是在半月后听闻女子溺死在海中的消息,一时心神俱焚,三日不曾闭眼,写出一首曲子,日日念着唱着。 隔壁住着一位说书先生,闻到此曲,甚是涕泪垂下,那书生唱了不知多少遍,父母相劝也是不听,到第五日时,人终是撑不住,往家徒四壁的白墙之上,蓦地口吐了一腔鲜血,命绝于斯。 后來说书先生将这写作了话本,日日传唱,还传到了木雪岛上來。 稚女初诞满庭芳 慈父盈笑埋酒忙 黄粱香 问女何时长 待酒藏 问女思量不思量 豆蔻韶华闺情怅 老父拒宾洒杜康 折海棠 怨父将客挡 父却言 女子终生不可荒 却是心间未转凉 遇君好似梦一场 送君琼浆玉瓶装 君还慰我梅花妆 正是盛春时节好 日暮照 归鸟双 桃枝拂面情意漾 君与我 顾盼唱 花雕名扬出深巷 君又可知 花凋零落为谁凉 那一段酒觞怅惘 怎能轻易 互诉衷肠 花雕名扬出深巷 君又可知 花凋零落为谁凉 那一盏浮哀琼酿 纵使不饮 又有何妨 玉颜国色鱼沉江 频惹倾慕于此往 父相劝 应是皆贤良 女婉言 我已怀璧慰君享 父渐攀谋为女望 望婿能为状元郎 心易伤 情却最难忘 女叹言 我已怀璧慰君享 留书字句意悲怆 容女痴狂与命抗 來生愿再为父养 今已有君两相望 该是盛春好时节 花凋残 旧忆淌 念及当年情意漾 君与我 顾盼唱 花雕名扬出深巷 君又可知 花凋零落为谁凉 那一段酒觞怅惘 怎能轻易 互诉衷肠 花雕名扬出深巷 君又可知 花凋零落为谁凉 那一盏浮哀琼酿 纵使不饮 又有何妨 那日正是元宵花灯会,父亲作为一岛之主,请了岛外的艺曲伶人來,那伶人长舞水袖,在高高的唱台之上,咿咿呀呀地唱起來。 我被母亲抱在怀中,觉察不到母亲身上的半点暖意,我知晓她一向不爱说话,便侧身去细声细气问父亲:“爹爹,她们唱的是什么话呀!” 父亲神色微变,见母亲脸上一片麻木,将我抱去了他怀中,轻轻摇着:“囡囡现下还不会识字哩,往后待囡囡长大些了,爹爹再告诉囡囡罢!” 我嘻嘻笑着,觉得那些伶人在脸上涂脂抹粉,甚是漂亮,到了今日再想起,却是悲意难尽。 “二哥!”我缓缓仰面,朝身边的他容颜看去,轻声开口道:“到今日看來,我们虽经历了诸多磨难,倒还不算太艰辛,好在最后终能携手,也不枉从前的那些坎坷!” 他只是笑,将我当作一个孩子般,宠溺地俯身,亲了亲我鬓发被风吹乱露出的额头:“阿雪,以后便不必担心了,发生什么事,我再不会离你远去!” 我粲然一笑,与他出得北宫门之后,见了來时我还拴在那树上的枣红大马,伸出手去指了,与陆景候道:“二哥,那马……” 却是话音未落,北宫门在身后猛地轰然关闭,我被惊得霍地转回身去,正见这宫墙之上,登上几个哨兵,手拿白幡,在四个角门之上各自插上,迎风招展。 我眉心一阵猛跳,过了半晌才反应过來,女帝驾崩了。 陆景候将我往马上一扶,低声道:“快离开!” 我不知他为何如此急,只得愣愣随着他,跃上马背待他牵起马缰,一挥而就。 他在我身后呼吸有些轻微的变化,不知是马儿跑得急,还是他自己心绪太沉,竟是气息不稳大有喘歇之势,我欲回眸去看他,他却是用另一只手快快扶住了我的肩:“阿雪,莫要回头了!” 我被他的话唬得愣神,不知如何动作,他忽而紧紧抱住了我,漫天只有他的喘息声,一下,又一下,我惊得双手回攀上他的臂膀,惊异失声问道:“二哥,你怎的了!” “阿雪……”他将尖尖的下巴搁在我肩颈之上,犹如一把利刃架在我脖颈之间,教我呼吸都不敢:“我终是……终是实现夙愿了……” 我长袖被风拂起,露出一截手腕來,倏忽有几滴滚烫的热泪落至肌肤之上,被马儿疾驶带起的烈风瞬时吹得冰凉不堪,我缓缓握紧了他的手,怔然道:“你是说……女帝是被你……” 他蓦地将我的脸扶住,迫使我转向他,他眸心急遽一紧,俯面便狂乱地吻下來。 路边分明有不少行人,他却是陷入了一片混沌之中,只知道不断侵袭着我的唇角面颊,我脖子稍微想挣开一些,却又被他狠狠扶住,我的唇被他堵住,气息逐渐乱起來。 “二……”我使足了气力,好不容易离开他的唇:“二哥……你先……” 他眸心渐渐清澈起來,却又于眼底深处,迅速浮出许多的水雾來,我瞪大了眼,目睹这个从來都是孤傲不可一世的男人,怔怔地落下大滴的泪來。 在他何时,就算处境再艰辛的时刻,有这样失控地落泪过。 “二哥……”我小声地唤他,抚上他温润面颊的手缓缓拭了他眼角的泪:“我们回去再说,你看,快要到了……” 他抿起薄唇,下巴又坚毅地绷紧了,我只以为他是一时入了魇症,叹口气转过身去,欲等到在客栈歇下了再与他说。 却是始料未及,他在我身后缓缓出声,嗓音微微有些哑然道:“方才在宫中,女帝问我要了致死的丹药……她明明该与我权谋对弈之时再死的,若她这样简单轻易地死去,我归隐山林对她的打击还算得了什么?” 这天底下,唯一能与女帝抗衡的,也只有陆景候。 反而言之,唯一能让陆景候生出棋逢对手的人,也只有女帝她自己。 陆景候对她不再有威胁,她居然也就甘心安然逝去了。 “我本是不愿的……那个人虽是为难我许久,我也从未要让她死过!”陆景候的话音凄凉,我极其少见,却又不知如何去安慰他,只得道:“女帝一生孤苦,逝去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如今阿留继承大统,不知会否是淮宁臣來辅佐他上位!” 陆景候将双目紧阖,良久不说话,我见已到了客栈门口,连忙自己牵了马缰,吁停了马,我回首去看他,他青白的面容上潸然泪下,似是不舍,似是不忍,全无平时的骄矜模样了。 “二哥,我知你是与女帝惺惺相惜,可你也要想想女帝她平日里是有许多疲累的苦楚的!”我不得不做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率先下马去:“如今天下安定,她也该好好歇着了,既是她自己都不留恋这人生,你何必还去为她心酸不已!” 陆景候缓缓将双眸睁开,与我对望而來,我朝他莞尔:“客栈里正有说书人说书,我们且听他说的是什么好故事!” 正待陆景候与我迈步进去,那说书的老先生星目微阖,将惊堂木往桌上沉沉一拍,抿了一口细茶,睁开一双如炬炯炯的眸子,启唇缓缓道來了: “要说那天神一族,最是专情……连沾了仙气的妖类,也是如此……” ------------ 十八章 说书人言(1) 她说,我生來,便是为了遇见她的。 那日里初见,她绾了青丝满头,结了精巧的髻鬟。 我于她师父手中奄奄一息地睁眼,正巧见她逶迤眼尾自绝代颜面上生风袭來,撞进了我心里,扑腾,扑腾,起伏不定,掩藏难寻。 之后熟识起來的岁月年华里,我曾与她这般形容,她只是抬袖掩了小而红的樱唇,吃吃地笑,你怎的这样傻,区区柳树妖也是有心的么。 我只是盯着她瞧,并未说话。 她拂袖让我现了原身,捧在袖中便驾上了云头。 那是我与她遇见的第五百个年头,我守着她,再未对旁不相干的甚么起过心思。 我本是南海观世音手中净瓶里的一株翠青柳条。 二百八十六年前的那场浩劫因了那石猴歇连不休,西天的众佛祖罗汉都私底下议论着,东边天庭里的玉帝老儿好生无用,连只泼猴儿都降不住,倒还來劳烦如來圣者。 当时观音大士也去助法,却在施点净水时无意中将我失手抛下了凡界。 我深知此下场会遭众仙友耻笑不已,遂断了回天界的念头,正经地于落身之处参透佛法,再行飞升。 却未曾料到,本元未与实体同堕凡尘,法力自是一落千丈,就连山中的随意小妖都能欺凌于我。 南华上仙下界云游,无意的眼风一扫,竟是留意到了于众多虬枝老树精中精元将尽被榨干的小小柳妖。 不过是他动了动袖袍的事,我便获了重生。 她便是南华上仙的小徒,是唯一的女弟子。 自小生得妍美非常的她,面如芙蓉,腮似桃花,云鬓螓首,蛾眉墨瞳,就连仙界一直挑剔的西王母也是每每赞不绝口,称其有女娲母神之遗风,甚为绝色。 而我却私心里觉得,西王母会这般矜夸,全都是因了洛洛是北海星君膝下最为得宠的小公主之缘故。 北海星君极是娇惯她,她曾笑言对我,父君总是宠溺地应下任何要求,即便是违了天规,即便是有损清誉,即便是,惹众仙僚纷纷扬言再不与他往來。 她那时坐于满壁的凌霄花下,微醺着脸颊,言语中尽是怅惘回忆。 她说,在十岁生辰时见了洛水神女的绣像,称羡其美貌丽色,便央着父君进言天宫礼官,于仙籍名谱里改了名字,唤洛洛。 那件事我是知道的,仙籍更改本就不是小事,更何况是身份尊贵的仙族帝姬,天帝怒骂北海星君,扬言要削其仙根贬其仙位,却硬是被星君一力扛下。 她还道,我是欢喜太子哥哥的,那日里我特地给父君说了,他便果真去求了帝上,都未等到第二日,直直地在我说这话的晚上,递了帝上之前御赐的唯一见圣的牌匾,传得仙界小小仙婢都笑骂我父君是疯魔了,我也是疯魔了。 那时过后,她未得到太子的有所表露,反而得了一众仙侍的暗地嘲讽。 言她虽有绝好的皮相却是天真得紧,太子天妃之位是要留给东华神女的,怎会被小小公主的一言之求更替。 东华神女是天后母族的长公主,乃远古凤凰神的后裔,族中最尊贵的神女必是要成为天帝之妻,掌管天界**,方能让凤凰一族的神祇之光扬播天下。 洛洛想要与天界太子结秦晋之好,自是不该想的。 本以为这事就此揭过,却未曾想。 洛洛在八百年一次的西王母蟠桃会上,竟着了丝锦盛装,画了斜长入鬓的黛眉,于众仙酒酣之际,舞了一曲凤鸣凰奏。 凤鸣凰奏是凤凰族祭祀之时邀本族圣女所舞的曲子,全曲八八六十四舞步,每步均不同,行曳间裙裾生风,姿态魅人。 却不知她怎生会这舞,于天帝旁安坐的天后拂倒了案前的精致蟠龙金杯,怒斥北海星君管教的好女儿,竟妄想着惑了凤凰神族的威名。 洛洛充耳不闻,只是跪请天帝脆生生地笑,请帝上允了我与太子哥哥的婚事,您瞧,凤凰神族最难做的事便是这凤鸣凰奏,我如今却能将之行得半点不差,的确是能配得上天家的。 天帝饮酒不语,天后脸色发白,张口欲骂。 上席的太子却是下座行至舞地中央,俯身扶起了姿色绝艳的洛洛,温言笑得似三月新柳尔雅非常,妹妹莫要胡闹了,我与东华神女自小倾心彼此,况,也只有她能配得上与我比肩。 得体暖热的笑里竟藏了十月霜雪的冰棱,刺得她讷讷惨笑,太子哥哥……你那时,并不是这样说的…… 妹妹莫不是果酒喝多了罢,怎生说起胡话了,他笑得如春风旭日,侧首朝向正被勒令俯跪的北海星君,这丫头原來就是星君家的小公主么。 她惨惨一笑打断了星君的欲言又止,我自己做下的丑态不必扯上我父君,太子殿下,你需记得你今日的话,也需记得你那日里是如何对我许诺过的,你若是不记得,可要让卑女提点一二。 太子挑眉,正要接过话茬,却是不远处一直静观的东华神女轻啜了蟠桃新酿的果酒,洛公主是要污蔑我的未來夫君么。 神**雅至极地放下如玉柔荑里端着的酒盏,瞥眼微讽地看过來,若我许了,只怕凤凰神族也是不许的。 只消一句话,便击毁了她的所有。 她可以任性得不要自己,可若要搭上父君,若要拿上两族的交情,她便是挫骨扬灰也赔不起此等罪名。 她脸色灰败地谢过太子的搭扶,一贯浅笑着的嘴角也再未翘起,未待天帝准允,她却又回身冲右侧的南华上仙直直跪下,请上仙看在这凤鸣凰奏的情分上,收下小女为徒罢。 南华上仙曾在千年前的祭祀上对舞这曲的圣女一见倾心,是众仙家秘而不宣的心知肚明之事。 本是佳偶成双的好事,才情出众的圣女却在之后的一场祭祀舞里错了半步,术法反噬引得香消玉殒,那时,离他二人的婚事只差三日,一场红事变百事,南华上仙白了双鬓,只留风华气度暗守过往。 他恨透了凤凰神族,也爱惨了那曲凤鸣凰奏。 北海星君自是不舍最宠爱的小女儿远去南华上仙身边修行,她却是扬起如三月碧桃花的笑靥,一如以往的撒娇模样,父君,我之前都未懂事,如今长大了,也自是不能再胡闹下去,得慢慢儿地学着本领啦! 如此,她便成了南华上仙座下甚为得宠的小弟子。 一干师兄们整日里只知围着她打转,连术法修习也顾不上。 她却是沒了以往的娇态脾气,再不会耍些公主的架子,一口一个师兄叫得热血男儿的心都要化在满满的甜腻语气里。 变了性子后,她也再未回过家,北海星君常放下手边要事带着仆从过來央着见上一面,她却总是呆在后院盯着我的树身出神,用肤如凝脂的青葱玉手一遍遍地抚我的枝桠,暗自垂泪却不愿让旁人见着。 她捧了一掬清水來溉我,你呀,怎生地还长不大,我都已在师父座下修习了上千年,你也是在此处养了快一百年的,虽是能说话,可总是未成人形呢? 她抹了泪,又是往日的轻快笑靥,父君又來看我了,我却是思來想去,无颜去与他一见。 我识了她这一百个年头时,她与我絮絮念了从未言过的这些私心话。 她拂袖于我身旁坐下,不去管湿润的泥土会否脏了她的湖蓝丝锦裙裾,她笑得怅惘哀戚,我本以为可在父君膝下多多承欢数年,可未料到那时遇见了他。 从此命盘翻转,一步错,步步错。 她所指之人便是太子,她不语,我也知晓。 那时正是烟雾缭绕的清晨时分,她携了两名仙婢欲去昆仑西王母处为父君讨些蜜汁蟠桃來酿果酒,恰是嬉闹笑语传得开了,有面容清俊的翩翩公子闻音而來,见着人比花俏的女子,远远一睹便神思倾许。 他上前敛襟晃折扇,她垂眉羞赧了一张玉颜。 恰如人间的才子佳人的戏文里,皆是情窦初开的年纪,皆是不枉风流的少年少女,于朦胧氤氲的朝霞里睹了天人之姿,自此再难忘却。 他邀她三日后來栖霞山相会,临了还不忘殷殷嘱咐,若你不來,我便一直等着你。 少女初识情滋味,自是百般应承。 三日后,她果真瞒了父君,将新酿的果酒悉数拿出孝敬他老人家,灌醉得他哼唧胡言,才放心偷溜出府门。 她还在云头上望下时,他便负手迎了上來。 手里依然持着那日初见时的折扇,招摇地晃着,却不觉讨厌。 他欢喜地不得了,眉目俊朗的面上一直溢着暖笑,他自襟袖里取出一支紫玉箫,甚为讨好地凑近道,这是我母神的妆奁聘礼呢?她自小就善音律,这箫是她一直宝贝着紧的,我今日将之偷带出宫,都是为了你。 她听了这如蜜里调油的情话,脑中早已晕乎乎一片,哪管他母神是谁,哪管,这紫玉所制之物,从來都是天家帝室的御品。 他拥她在怀,我为你吹上一曲可好,这栖霞山上最适宜听这首凤鸣凰奏了。 她也未推拒,只想着回去为他也学上一曲,下次便让他歇着,自己來慰劳他。 谁知却沒了下次,正当他深望进她墨瞳里又欲奏上一曲时,天际处有丽人翩然而至,娉婷妍美,正是凤凰族的长公主,东华神女。 远远地望见人影将至,他一腔柔意深情终现出百般的惊惶失措,竟比方才迎她更要殷勤地笑意盎然起來,他奏曲时的风度雅致自那人影出现时俱已消散,在她看來,竟显出几分可怜的谄媚意味來。 东华神女落下云头,冷冷看向二人,怪道我于天宫中寻你不见,原是于此处私会佳人來了。 她觉得极为难受,连父君也不敢对她这般说话,这陌生女子怎的如此无礼且大胆,正欲脱口反驳一番,那人却是亲昵地上前揽了东华神女的细软腰肢,于她耳根处狎昵地道,好人儿莫要错怪于我,是这小丫头在这山上迷了路,我自回宫路途上碰巧瞅见了,便下來渡她一渡。 东华神女闻言嗤笑,莫要拿这些來诳我,解释与否我倒是不甚关心,反正到头來你旁边上那位子也还是我的。 她又满是嘲讽地瞥來,这丫头果真是在这迷了路,我瞧着怎生不像呢。 ------------ 十九章 说书人言(2) 洛洛转身垂了首,心里泄气至极,委屈得快要管不住眼里一阵盖过的酸涩,却也执意不语,只想着让那邀约自己之人來为她说上几句话。 哪怕是一句,一句护着的话,也是极好不过的。 他却是对东华神女好言相劝,当真摆出与她从未识过的架势。 心如死灰也不过如此,他挽了他未來的结发妻子踩上云头,连多余的眼神多余的触碰也未留下一寸,真的就走了。 再见他已是一月之后,那时他身边并无东华神女,竟无端地让她觉出几分萧索來。 上次的委屈她依旧记得清晰,本想远远地避开他來,却未想他竟是弃了身后一干仙侍直追过來,宽大的锦边袖袍霍地挥开,拦了身形纤秀的她,妹妹怎的不理我了。 倒轮到她愕然瞪大了双眼,我本就是一个旁不相干的路人,缘何要与你多做纠缠。 他无甚介怀地挥手屏退身后众侍,又像那日亲昵地凑近了与她耳语,妹妹合该着还在为之前的事生我的闷气呢? 轻轻的低笑似羽扫着耳廓,她转瞬便红了半边芙面。 她欲退步挣开他的桎梏,却是被他上前一步贴得更近,妹妹且听我说上一说,再避开也不迟。 她侧首便欲施术捏决,却听得他在耳边低低地一声痛楚吸气。 还未來得及看清,他便化了原形。 她大惊失色地见他龙身于仙云之上盘作一团,金色仙身周围闪烁有微弱雾气,只一眼,便知这是灵力衰竭的征兆。 她用了三千岁生辰时父君送的乾坤袋将那人的庞大龙身装了去,心中依旧惴惴,压了许久的话头在回宫后终于敞了开來。 “殿下这是……!” “嘘……我以灵力传音与你,以免说话时被我母后探到神息!” 她惊疑吸气,他母后,岂非就是天后了。 可缘何他会躲着悄悄将北辰宫当了他的藏身之所。 “妹妹可千万要待我好些……”他的微弱声息以最后一丝灵力传与她耳内,惊得她几俱跳起來,正待要问他时,他却已阖目沉沉睡去。 他再醒时,便与她一五一十言尽了天界帝室的苦楚。 他道,他天劫便要來了,现下便是遭了头一道天雷弄成了这副惨况,若是渡不过,只怕要折损上万年的修为。 他还道,他是不愿娶东华神女为妻的,此次出來便是为了寻她。 她自是情窦初开的小女子,天真无辜不谙世事,又怎知,他那一番话,无非是想哄瞒于她,骗得个歇脚的地方罢了。 可她虽未明说,态度却是一软,早已是将先前的芥蒂尽数抛却。 那些日子他不过是为了在北海星君的辖区内避开天劫里的最后九道天雷,可她,却在乎着他的性命,听进了他打着幌子的甜言蜜语,还与他渡了为数不多的上千年修为。 走时他握着她的手,殷情切切道:“洛洛,我喜欢着你,若是想我了,便來天宫里头寻我罢!” 她点头,心中甚是欢喜。 她本以为,在之后的那场蟠桃宴上,他会不顾一切地与她一齐求天帝赐婚,却未曾想,都是她在自作多情,欢喜一场,空耗一场。 那之后,她再不轻易谈及情爱,也再未提过天界太子这个人。 每日日出之时,她总会拿些琼露來洒至我身,喃喃自语,你怎的还不成人形,你可知,我多想有个人在身边说话。 我们柳树一族若是要得了精元化成人形,是要看机缘巧合的,若是晨间便为男子,若是夜间便为女子。 她如此每日都选在晨间为我施以琼露术法,只怕真是化作了人形,也不是可以供她说私房话的女儿身。 又是一个朝阳吐纳灵气的晨间,她依旧于我身边絮叨,柳儿,你怎的还不化…… 话音刚落,我只觉周身一阵暖意将我源源包裹起來,我还未回神,已是不由自主地将枝条躯干蜷缩收起,生生在她面前化作了一个连衣衫都未着的男子。 她啊呀一声便将身子转了过去,又嘻嘻一笑,柳儿,你可真听话,你才化作人只怕是行不惯,不过莫要怕,我去寻身衣裳來给你穿。 话音未落,我清了清嗓子缓缓道,公主,我已用术法变了身衣裳。 她笑着眉眼俱弯地朝我转身看來,道,是了,我竟是高兴坏了,全然忘了是可以用术法的。 只是她刚将话说完,笑便一点一滴敛了干净,她直直愣愣地看了我半晌,一字一句道,你怎的,化的是这副模样。 我不知我到底化的是哪副模样,可若是她不喜欢,也再换不來另外一副皮囊了,我见她笑意渐无,只觉心里发慌,忙道,公主,我的样子与谁很像么。 她却是眼神在我面上愈发痴了,轻轻启唇道,太子哥哥,你终是來看我了。 我心里如雷滚过一般轰隆作响,蓦然记起刚落至凡间之时,是有道天雷裹挟着一片龙鳞划过天际削进了我的躯干之内,那时只觉得树心暖烘一片,却未曾想,或许那股子暖意正是天界太子受天劫之时的精元散失。 我只想着要如何作解释,她却朝我怀里缓缓倚过來,太子哥哥,我想你得紧,你可曾想我分毫。 我只觉脸都要腾腾烧灼起來,瞬时又有些心内生寒,她与我太过亲昵,也不过,是因了我的模样像极那人。 瞧她如此光景,只怕还要再倚上半晌,我不由分说道,公主,多谢你这些年的照拂之恩,只是我本元还在南海观音大士那处,我若再想修行,还是要回去的。 她怔怔抬眼看我,眼神迷离处又多了几分清醒,她摇了摇头,你不是他。 我笑,是了,我不是他。 我本是一株受观音大士点化后误落凡尘再被南华上仙带來此处的区区柳精,又怎能与天家贵胄相比。 她却说,路途尚远,你又刚修成人形,便由我去禀了师父送你去可好。 最后一句话稍稍有些长,我回味半晌也未琢磨出到底是她送我去呢?还是她师父南华上仙送我去。 她却是不由分说执了我手道,你想要个什么名字,我來替你取一个。 她满面的笑意让我有些头晕目眩,直至她下一句话说的极是轻巧,让我几乎就以为,她是真心要给我起一个好听的名字的。 “依我看,你不若便叫……”她顿了一顿,面上的梨涡要生出花來:“便叫思御罢!” 我尚未识字,只知这二字从她唇间吐出悠悠绕绕极是悦耳,也不及细想,当下便欣喜着应了。 从此,我便是思御。 可终究她将我留下了。 她趁我不备时用捆仙索将我困在了那方小院里,独自去了观音那处。 过了三日,她风尘仆仆地回來,笑得虽疲累却无端地欢欣不已,她从袖中拿出与我失散太久的那粒笼罩着金色荧光的本元内丹时,抿嘴自得一笑:“你不必回去了!” 自然,我在哪处修行都是一样。 在我与她共度了三百个年头之后,却是迎來了天界太子的大婚之日。 我本以为她会露出些许伤情,她却求了南华上仙,临走时冲我笑着将袖一拂,我便不自觉中了她的术法,化了比原身还要小上许多的一梢柳芽,同她共赴了天宫。 我藏在她袖间不能发声,只想起她前夜练了一宿的术法,时不时会有火焰烧灼物体的嘶嘶声。 南华上仙多传授弟子金木之术,火术因难以掌握,是从不许弟子学习的,洛洛平常也不与那些师兄们太过亲近,那些火光又是从何处來的。 我生來便俱火,她那使得纯熟的火术,让我着实忧惧非常。 不知过了多久,她再让我现成人形时,周围已是雕楼画栋。 她低声道,思御,你可知我心中愁苦。 我自然是知道的。 她见我点头,思虑了一番,似鼓起极大勇气道,你可是中意我许久了。 我愣了愣,脸刹时便如整座天宫遍布的红绸布那般烧了个通透。 她笑道,若是你允我一事,等此间事了,我便回去让我父神将你我二人指婚,可好。 我做梦也未曾想过,会有如此梦寐不得之事降临至我身,她殷殷切切地看着我,那双墨眸似点春之水欲语还休,我竟像中了魔障,晕乎乎便点了头。 她喜道,今日是太子与东华神女的婚期,我思量着,总要送上些许薄礼以表诚意。 我不明所以,她又递了我一方锦盒,道,且将这东西拿好,我现下便带你去见东华神女,你见了她,不必说话,只将这盒子打开呈到她面前便好。 她又交待道,你可记住了。 我点头,是了,都记下了。 她又将我收于袖间,腾云半晌落了地,再开口时,她似乎多了几许稳操胜券的得意冲前方道,我是神女的旧识,临她大婚,欲再说些私密话。 那一干仙婢分明有人认出她,道,见过洛公主,只是…… 话音戛然而止,我听得她轻笑了一声,人形又被她从袖间放了出來。 我倏忽觉得自己有些傻气,这样像极了凡间那些玩戏耍的,待看向眼前,地上横七竖八地皆是躺着的仙婢,她挑眉一笑,顺势便将我拉向了那一座殿内。 我有些害怕,她这个模样极是陌生,有些破釜沉舟的决绝之意,我并不知她到底此行为何,却是來不及细想,整个人已被她轻轻推向殿内背对我们静坐的一名女子。 她笑道,神女,你看我带谁來了。 我努力不让自己趔趄得太失了风度,那女子缓缓转过身來,面上淡淡道,你走了这么多天,总算还是被你我的大婚逼了回來。 我谨记着洛洛交待我不可出言的话,只是掩饰着矜持一笑,身后洛洛笑着轻声对我道,太子哥哥,你手上还有我送与你们的贺礼呢?给神女过目一下罢。 她这话里有几分循循善诱,也有几分难以察觉的期待,我心里涌起一阵狐疑之感,却也依言拿出了那方锦盒。 在我甫一掀开那盒盖时,一股冲天的火焰腾地而起,我双目瞬时便被灼得模糊。 神女尖声叫着,却似乎被困在一片火海之中,凄厉的声音盘旋着上了九天,洛洛却凌空而起,笑个不歇,东华神女,我早说过,我会让你的仙身本元挫骨扬灰,再难回到这三界之内。 我听见神女恨声道,你若是将这火灭了…… 洛洛却狠狠打断她的话头,咬牙切齿道,我等了这样久,就是为了这一天,你莫要再挣扎了,这是我从祝融山上得來的三界神火,纵使你们凤凰族要浴火涅槃,也不能从这火里逃脱。 我已是被这火灼得浑身冒出了水雾,双目炽热不堪,根本无从去寻她來救我的身影,神女却是放肆一笑,你既是如此恨我,却为何,还要扯上你的心爱之人。 她笑,他不过是区区柳妖,只是模样像极了那人,还一直蠢笨不堪真以为我会施以他一分心意,可不是好笑。 我依稀再次回想起那个朝霞遍天的晨时,分明是那个貌美的女子与我细语道,从此,你便叫思御了。 可我也是在悠悠闭目时才终于记起,天界太子,单字一个御。 心神不提防地化作了死灰,我身体之内却是有股膨胀感喷薄而发,再气若游丝地睁眼时,我分明从神女的笑眸之中见到我竟化作了龙身。 洛洛尖声叫得绝望非常,冲我指了來,为何,你为何成了他。 神女被灼成灰烬之前,对我悠悠道,你离开天宫三百年,附在一株柳树妖身上,也不觉得屈就了么。 我也终于记得通透,哪里有什么龙鳞削进我体内,明明就是我整个龙身化进了那个小柳妖的原身之中,却是神力被反噬,丢了这太子之身的记忆。 我的确是爱她的。虽然她总一厢情愿觉得是我当初负了她。 可若非我在那众仙家面前与她划清了干系,母后与东华怕是早已将她害得连仙元都不剩了。 凤凰族的女子皆是好胜,谁会忍一个外族來威胁本属于自己的天妃之位呢? 我知她被南华上仙收作弟子后一直郁郁,这样对修行定是极为困扰,我便在三百年前打定了主意,偷偷闭了神息去找她,欲对她说清心意。 彼时,正见朝霞挥洒遍天,那比女娲母神还要美上三分的女子对一株小小柳树言笑晏晏道,你可知,我多想有个人來陪我说话。 当时我便被这笑迷得将近失去意识,想着我便不要这太子之位也罢,若是她肯如此对我笑上一笑,便是被柳妖之力反噬得神识不在,也是无妨了。 可如今的火海尽头,却是让我又忆起了那段前尘往事,她远远站着,面上急切却不得近身,只是痴痴对我流泪不已,我强撑了一口气,对她笑道,洛洛,你可知,我一直都是喜欢你的。 她听了这话,终是也如东华一般凄厉地叫起來,我不信,你只是一株柳树而已,却为何……你分明就不是太子哥哥。 我再无一丝力气,神火放肆地吐了火舌朝我吞噬了过來,一片耀目的火光之中,尚还有泪未干的女子倾身扑过來牢牢抱了我,言语间强笑着掩了满腔痛楚,我一直都以为你对我不是真心,可我……还是爱着你,如今我终于信了你,可这火……却是不会灭了。 她轻轻阖目,转瞬便被火舌灼得魄散灰飞,我于她最后一眼中失去了最后一分意识。 耳边似乎有她那时的笑意在回响不绝,请帝上,允了我与太子哥哥的婚事。 请帝上……允了这桩婚事罢,那日,我似乎是去亲求了父神,他虽未允,可到头來,我依旧与我的洛洛生同寝,死也同归。 恍惚记得,洛洛是最爱那句凡尘民谣的。 柳梢黄,嫁女忙,最是一年好春光。 我于失力之际吐了最后一口神息,身形终是灰飞烟灭,又或许,这一切不过都是,那株柳妖的一场春光梦境罢。 ------------ 二十章 国舅摄政(1) 再一声惊堂木起,满堂喝彩,众人叫好不绝。 那说书人将桌案上的册子收了,笑着站起身來,竟是徐徐朝我与陆景候的方向看來:“二位好面相,想必是一对佳偶成双!” 陆景候微微侧过脸去,不欲与他说话,我见盎然主动來搭话,也不好不理,忙回了笑道:“承蒙先生过奖!” 我说完话,将陆景候往旁边一拉,就欲将他带上阁楼去,那先生将细碎的长须一捋,笑得神乎其神道:“三世有缘,才能结成一世因果,年轻人呐,既然是在一起了,也便要好好珍惜才是,莫要真到最后沒有了,待到空欢喜时再去悔不当初!” 我愣了一愣,那先生将自己的物事往身上一丢,收了喝彩钱,走出门时,又还站着叹了一叹:“那年倚马仗剑过桥,满楼红袖招,明石暗语,却未曾料,彼心我意早皆晓……只可惜,宛转风流姿华骁,入眸隽雅容貌,蓦然惊觉,正是朱颜易改卿人调!” 世外之人的话音,却又像是看尽了凡尘种种,悲欢离合早已不在他眼中,只余了店外街巷之中,那先生的轻声吟唱破空而來。 “断青丝 勿愁离绪情思 怎相似 雾锁眉头难知 心结怨 教悲秋呢喃新词 枉长久 却回首清酒尽失 一孤剑 一曲终卿人识 一华胥 一梦微醺不止 一相逢 一揖长别轻泪思 一垂泪 一杯殇酒约夏时 紫绶袍 峨冠带 襟染樱 却非似 伶仃意 苦凉势 双飞翼 只期伴汝永与之 眸星灿 眉眼逶迤生画姿 敲轩窗约卿至 斜竹影花下事 百折千转回眸 自无宁休也曾指 陌路归 伊人已斩情思 忆少时 君负期 镜花水月对阵时 臣瞩已是 两厢破军日” 陆景候将袍角一掀,径直上楼去了,我呆立原地了许久,蓦地抬脚出去寻那位神秘之人,却是街上路人神色皆是匆匆,哪里分辨得出谁是谁。 忽而有马急急跑过,马背之上的人身着官衣,手举明黄旌旗,口里高声叫道:“天下易主,改国姓,为淮!” 我双腿立时便软倒下來,回身朝门内的楼上望去,陆景候神色发冷地望过來,也不知在想着何事。 淮宁臣他……竟是违背女帝之意,改了国姓。 那马在前头蹄下扬尘地奔着,却又停了下來,我定睛默然看着,那人应是官府里头办差的,在城内每条路口处的告示木板上,拿了米浆贴了一张文书告示,我心中一动,连忙抬步要出门。 陆景候在我身后缓缓道:“你去哪儿!” “我要看看,到底登基之人会是谁!” “回來!”陆景候顿下,似在等我转身过去,我不动,却也不走,他终于抬步走來,在我身后停下步子,携起我的左手來:“那我便与你一起去!” 我眉眼垂着,任他将我带出门,路上的行人都是往那告示板的方向一涌而去,我被挤得跌跌撞撞,陆景候冷下脸來,朝周围的人默默看了一遭,立时路人便急急空出三寸之地,我有些瞠目结舌,陆景候道:“还等什么?快去看皇榜!” 我满口应下,心中却是一片张皇。 走近了去看时,那皇榜之上墨迹未干,字字入目清晰。 “国丧新发,子民之失,新皇即位,国舅摄政……” 后面的字我再沒有心思去看,满眼都是国舅摄政,淮宁臣他不做皇帝做摄政王,为了堵悠悠天下之口,竟将阿留作为傀儡皇帝了不成。 “夏力的将军府被封,他要将夏力带进宫中看管了!”陆景候低声与我道,言语里皆是嗤之以鼻的不屑:“我还道他有什么本事,都不过是些宵小末流!” 陆景候的话我未有听进多少,我脑中似被铁钉插入,一下一下地疼,思绪还尚自停在数年前与夏力初初相见的时光,纵然我现下与夏力已如陌路,却终究骗不过自己对朋友之谊的珍重。 遥想当年暖玉香,眉目晃,少年郎,声聊昂,青青子衿,浅醺薄醉思欲狂。 邻里往,知留常,扮招摇身段琉光。 书诗章,连理当,桃邀春來共连桨,地远天阔,燕双归,两相望,风和絮展,入鬓尽褪早寒。 颜似新月,花浓,柳眉淡,逶迤青衫,打马过桥,满楼红袖竞相摇。 却未料,卿人心,早已到,容华色俏,冶丽夺魄粉姿貌,声声思语,频惹佳人招,倚门轻笑,素锦玉扇,闻笛涛, 情情怯怯,付意怎知晓,流年暗抛,莹莹春水闹碧草, 即修定,此生永与君绕,提步逛,穿遍巷,人熙攘,偏不放,信手闲情,含笑好张扬,清欢唱,共思量,覆水难收便这桩,问君想,生悠况,桃花微扬,波微漾,奏一曲洞箫,依依流水长,遥谈心畅,恣意喧,交杯响,好景致如梦,许你一场,又有何妨,打马过桥,满楼红袖竞相摇。 却未料,卿人心,早已到,容华色俏,冶丽夺魄粉姿貌,声声思语,频惹佳人招,倚门轻笑,素锦玉扇,闻笛涛, 情情怯怯,付意怎知晓,流年暗抛,莹莹春水闹碧草, 即修定,此生永与君绕,我虽与他未有终生之约,可他还是伴我度过了一段流年时光,如今他被把持朝政的淮宁臣送进了宫中,不知会否性命堪虞。 陆景候往我身边站近了一些,将我手牵住便往人群外头走,我茫茫然随着他的步子,心口不一道:“二哥,我们还是尽快离开上京罢!” 他未有作声,只是在我身边静静地走着,恍似身在云端,这世上的纷争动乱,都与他无关了。 “我怕了……我实在是怕……”我嘴皮子都啰嗦起來,颤着声音去看他:“我怕那人又起了歹意,若我们走不出这上京,又该如何是好……二哥、我、我不想再有任何变故了……管他怎样罢,我都不愿再去涉险了……” 他唇角缓缓一挑:“不若,我们便等着,待他会否來害我们!” “不、二哥、不!”我极是慌乱,连话都说不全:“我们快些走,莫要往后后悔,姐姐或许正在木雪岛等着我们,你为何又不想回去了呢?” 他负手迈步,向前走出几步后,又轻轻侧身,冲我回眸笑道:“我倒要看看,你怕成这样的他,到底有几分本事!” “二哥!”我蓦地出声,朝他大声道:“就算是为了我罢,你为了想一想,我不愿再陷入从前的那般困境了,况他比而今权势更大,对付我们,不过像是用小指碾死一只蚂蚁一般,二哥……”我上前几步,便要去抓他的手:“你听我一句罢,明明之前都是说的好好的,为何你又要变卦了呢?” 他拂袖,衣摆从我手中缓缓滑走,我指尖在上一刻还能勉强触到他一丝余温,到他身影从我面前无声走开时,我竭尽全力了要去拉住他,欲与他细细说清楚,可他却是连片刻都似不愿与我再待,抬步便走进了客栈。 我从來……都是个胆小又怯弱的人…… 姐姐那日与我一齐站在宫中,无尽的鹅毛大雪从铁青的天幕之上垂落下來,像极了春日尽头的花瓣飞天,我还记得她叹息着与我说过,说我是个心性坚忍之人,可是?在这世上,又有谁是甘愿坚忍心性的。 都是被情境所逼迫,连后路都沒有了,才会去卧薪尝胆。 陆景候冷冷的眉眼,全在我脑海中浮现着,他不过是想再次体会到棋逢对手的快感,便要将我与他的生死都置之度外,他可以,我却不会再由着他了。 是啊!我原本便是个胆小的人,我还沒有寻到我的姐姐我的母亲,我还要安稳地度过我的余生,我沒有力气再去拼搏着冒险了。 我累了。 风从道路的尽头吹过來,还带着冬末春初的最后一丝刻骨严寒,我抱着双臂,愣愣站在原地,忆及与他相识到而今,过往种种,却是世事纷纷扰扰,犹如一页又一页的宣纸被风拂乱翻动,字句相移,情景相叠,又都化作了一出出的景。 只是那景,被风霜染尽,除却世俗儿女的私情,也沒了平常小儿女常有的你侬我侬,都不过是我在追逐他,他在偶尔念及我时,又为了安慰我几分,转而來为我诉诸苦痛。 那时回首,你剑眉如霜秋,漫溯过往,皆只知离愁,不经意匆匆相遇,岁月融化暗哑,交织休。 一厢情浓,意倾似覆水,怎來收,容色新胜雪,那人立,侧于门楣,秋水盈眸。 一顾风华,再顾又惹雍雅,倾尽乱世,拂了仲夏。 便舍了千军万马,拼却浮生,只待红颜未差。 纠葛半生似梦,难理清,怕剪短。 心意皆付,拳拳念念,重瓣石榴灼妍。 燃却旧事,余烬裹情飞挟,骨髓伤至深,切肤之痛,却未有怯怯。 佳人情愫,暗许非浅,流年,乱了瑟弦。 青丝三千,似水铺泄,前尘如烟,垂眸半晌,盈盈凝睇,坠渊生妄念。 又怎堪,初始你那时,桃花灼乱眼,心思无邪。 海棠垂丝落,与他晕染温柔,却未料,尚未爱深,已成仇。 家国山河破,难换再惜柳,权倾一方,弥补不尽,天丽蕊抽。 夜谧无眠游,凭空念,几许旧意新忧。 换做如今,你眉依若霜秋,漫溯过往,又怎了离愁。 再独品那相遇初,更迭岁月,暗哑交织终不休。 ------------ 廿一章 国舅摄政(2) 我袖着手,静静地站了一会儿。 似乎在街头处渐渐起了风,一阵阵的越來越大的狂风大作,将小贩來不及收走的箩筐吹得东倒西歪,前面不远处坐着个算命先生,他抽签的竹筒也被吹倒,摔在地上,散落出无数的签棍來。 我缓缓走过去,要替他拣起來,却是刚俯身,手触到一支签时,那老先生咳了声,慢慢摸索着站起來道:“老夫老眼昏花,今日收摊,不算卦了!” 我垂眼半晌,直起身道:“我是为先生您拣东西的,并不算卦!” 此生命运既是如此,算也无用。 “我的签筒好像掉了,那就有劳姑娘你帮老夫拣一拣罢!”他诶了一声:“既是有缘,姑娘你先莫要动作,待会拣到的第一签,老夫便送给你,不要钱!” 我笑了笑,沒有当回事,却是心中一动,不自觉地低头去看我手心里握着的那支签,那签上三个大字,静静悄悄地回望着我,沒有神色。 那签文里写着,和番醉笔似云烟,重呼不上木兰船。 我心中一片透亮,霍地开朗。 似云烟,好一个似云烟,我缓缓扬起唇角,与先生说了声多谢,将他的东西一应都收齐整了,举步便朝客栈里去。 我寻到了小二,笑着朝他道:“可还记得我!” “诶,记得记得!”他口中忙忙称是,将额心上的汗擦了擦:“与姑娘一起的那位官人上楼去了,姑娘可知晓!” “知晓!”我嘴角一翘:“将今日早上我骑的那匹马依旧与我牵出來,仔细些,我家那位官人在楼上,差我出去买些物事,待他问起时,只说我马上便回來了,教他莫要着急!” 那小二也未有起疑心,将肩上的抹布往桌上一放,抬步便往后院去,我跟在他后头,他与我一笑道:“姑娘今儿可吓着我们了,那马儿虽说性子不烈,可也十分能赶路,踢蹶子什么的,可是最拿手的了,待会姑娘好好将它牵出去了再骑,也不像早上那样赶时间了哈!” 我应下,眯起眉眼与他抱歉一笑:“今儿晨时着实是急了些,你放心,必不会了!” 我将马牵出去时,跃至马身之上,竟是前所未有的轻松,直到我最后走时,再朝那阁楼之上的小窗子望去,那窗户紧紧闭着,也再沒有开过。 这样的自以为是的人,终究是我配不上。 这一路的风风雨雨,也终究似一场过眼云烟,纵是他再重呼,我也不会回头了罢。 临行前我与小二哥要了一两碎银子,他先是不情愿,我指了楼上道:“你怕我跑了不成,我家官人还在楼上,连着马匹的钱财,一齐记在账里,待我们走时自然会付清的!” 我朝他似花开一笑,他脸颊红了半边,脖子一缩,人也转了身走了。 待出得城门后,山路迂回不好行走,我索性下了马,将马牵在身后缓缓行着,还颇有些苦行僧翻山越岭的意味。 我顺着路一直往前,竟被我遇见了一泓山泉,马儿嘶嘶喷着鼻息,我笑着将它领到了泉边,自己也拣了块石头坐了。 好在天色尚早,我倒也不急,四处望了这山中景,别开眼界,心境也变得澄澈了许多。 我心中一动,初初与夏力相见时,便是他领我去这玉斜山里的白露寺里去礼佛求姻缘的。 只是那姻缘签被我的畏缩弄得沒了下文,后面的波折一直至如今,也终是是他错付于我,我对他不住,再回想起來,心念倒是很自在,却是想着他还在病中,他许是信佛之人,我便去佛祖面前为他祈福,也为新皇帝阿留祈福,愿这盛世太平,江山易主不易君心。 白露寺都是僧侣,我女眷去投靠礼佛多日也终有不便,我闭眸假寐了半会,细细回忆着之前到那白露寺的情景,似乎再往上走一些,便有尼姑庵了。 我身边的马饮足了水还在食草,我将马缰轻轻一扯,倒也是十分乖的,立时便将眼睛一眨,顺着我抬了前蹄。 我一直将它牵到來时的一条山路口,再往前便是方才來时的路,另一条岔路口,便是往玉斜山的山腰上去,路边时不时有些善男信女轻声细语地路过,我将马鬃缓缓抚过,倚着马儿小声道:“你自己回去,我在这里送你!” 它鼻间嘶出一口气來,我笑着将它马背轻拍了拍:“今日你帮我两回,我往后啊!便在佛前多念着你,让你长命百岁可好!” 马儿也是通人性,特别是那一双乌泱泱的大眼睛,定定地看着我,贴得近,看得我心中恻隐难当。 它似乎有些不安,一直在甩尾嘶气,我又将它马背抚过一遍,语气放严了道:“天色不早,你早些回去,莫要再带人來这里了!” 便让我与世长绝,与君长绝。 山路两边本是有无数的花在早春之时便开了,山风不时吹拂着,将纷纷的花瓣都拂下,山径变作了花路,甚是雅致可人。 我缓缓呼出一口浊气,心中从未如此安静过,双手合十,放于身前,垂目静静抬足,这一踏,便是此生认定,再回不得头了。 我一步步地往上走,比日日來此的礼佛之人更要虔诚,额心微微沁出了汗,却也是心中自在万分。 白露寺现于我眼前之时,我还有些惊异,未料到自己脚程得力,竟是行得如此之快,我微微扬眉去看山上更高些的道观庙宇,想着到底是道还是佛,能更让人心性澄明一些。 路边有一对母子走过,孩子叮叮当当地踢着路边小石子,母亲低声喝道:“平常为娘是如何与你说的,走于路途之上,莫要影响世上万物的本來位置!” 那小孩努努嘴:“我不踢它,也保不准不会有别人來踢它啊!况且,娘,你平日里不是总在看些经书,那经里头写着淡泊心性,你还是这样爱恼人,可见,都是生于自己本心,看什么倒是并不重要!” 那母亲先是愕然,后又抿嘴点了头:“你这孩子,倒将为娘说的语塞不已了!” 小孩又是叮叮当当地踢起碎石子來,那母亲只是在旁边看着,也不再言语,我心中了然,心知信道信佛都并不重要,全靠本心之念,便也于心中默默定下,再往前走,若是道观或是庙宇,也都是无妨了。 再拾阶而上,天色也渐渐不早了,远方天穹的晚霞密布,甚是壮观,我心胸一片坦荡,竟生出几分历代文人的豪迈來。 这每一步的路途,也都是在对过往每一次回忆的诀别,我身心渐轻,犹如羽化之人身在了云端,舒畅得要放声笑出來。 犹记他袖袍衣摆,举手投足之间的锦绣繁理,又何曾忘却过,他在溯州别院里,为我泡过的一盏淡香青梅茶。 只是命理难说,并非是无缘无份,到了这凭栏登高的时刻,又逐渐将过往的都能抛却了,这山风拂人心底,盈起袍袖,树影到了夏日只怕会更幽静,更能引人入仙境,堪堪在转首之时还记得那些从前过往的旧忆,只是那些时而断续时而连接起來的愁绪,纵它日日翻新,我也终究拾不起來了。 我曾为他,要负尽这天下,却也在这天下前,又舍了他。 他昨日的风雅历历在目,却也不为我所动了,那一笑生风开出许多繁姹之景的人,也不该是被我所怀念的。 料想数年之后,蓦然灯下回首往事,也是只记得那人,却记不得,他是什么名,又或是什么面目了。 待我分花拂柳后,有座小庵在我眼帘之处渐渐呈现得清晰了,我信步上前,在庵门上前轻叩了两声,立时便有人从庵内将门拉开了,礼貌地问我道:“可问施主,是來还愿的!” 我见她眉目清秀,年岁尚小,便低头作了礼,笑着轻声道:“我并非是來还愿,我是來入庵礼佛的!” 她笑着哦了一声,在我面上细细打量了一下,将门完全敞开了,冲我甜甜一笑道:“请施主随我來,我家师父在后院打坐,入庵之事,需要向师父问过才是!” 我连忙谢过,跟她走了进去,这庵内很是清幽,弟子也并不多,却是安详一派,自成气候。 “师父与师姐都是叫我见心!”她走在上面,朝我回眸了楚楚一笑:“敢问妹妹如何称呼!” 我忙称了声不敢,回了她道:“我从前的名姓,我现下也是忘了,不知叫何,姐姐随便称呼便是了!” 她眼眸一转,点头对我一笑,似是有几分揣度,我与她一齐悠悠在前走着,不多时,也到了她口中的后院地方。 她进去传话,出來时唤我进去,待我与她擦肩时,她悄悄道:“师父有几分固执,妹妹,你心性沉静些便是了!” 我心中有些着落,掀了门帘轻步而入,扑面便是一阵檀香缭绕,声声木鱼缓缓而响,在寂静的幽室里,甚是禅意悠然。 我站于原地,不敢打扰她,静静地候她來问我,她轻轻缓缓地敲了半晌木鱼,手中的佛珠转了一圈,微微睁了眼來问我:“施主,为何不上前來!” “师太静心潜佛,信女不便打搅!”我弯唇道:“本以为信女步子足够静,却还是带进了世俗的浮躁味來,让师太惊扰了!” 她终是将双眸俱是睁开,目光炯炯地朝我看來:“施主,既是了然,何故还要抛下那许多的凡尘俗事,皈依我佛门!” 我走上前,拜倒于她蒲座之前,闭目缓缓出声道:“累了!” “累了也终该会有休憩好的时候,不像这入佛,入了,你便回不了头了!” “信女明白!”我低低道:“断了后路,那些念想,也不再是念想了!” ------------ 廿二章 庵中数日(1) 她在有些幽暗的室内静坐着,又轻轻叹了一口气:“将灯烛点亮罢,或许能照得你更通透些!” 我抿嘴起身,她指了一处道:“不如将窗子开了,灯烛的光,总比不得上天赐予你的,一个是人为,一个,又是另一番心境!” 我心中一动,依言去开了窗子,复又返回她面前,她道:“与贫尼平视而坐,贫尼且观一观,试你有沒有佛缘!” 她在我坐好后,与我端详了许久,将手中的佛珠一圈圈转着,良久开口道:“施主额心一点,似朱砂,似旧伤,尘缘未了,凡心未泯,俗世难忘,还何必來贫尼这庵中修行!” 我轻轻举起右手,伸出指尖朝我额心抚去,她笑了道:“你心念不够坚定,还是趁早离开这处才好!” “信女不懂师太之言,可否明示!” “你只是一味地听从贫尼之语,方才贫尼不过寥寥数语,便将你心性动摇,伸手去抚那红痕!”她摇头一笑:“其实不过是皮相一道痕迹而已,与尘缘、与凡心、与俗世,都是无关,修行且在自己心中,你信佛,便是不來这庵里,也处处有佛缘,若你听了旁人一两句话,便心生怀疑,那便是你日日身处与这庵里,也沾不到半丝佛光!” 我朝她匍匐一拜:“信女明白了,师太一语惊醒我这痴梦中人,只是容信女再道一句,师太再作决断罢!” 她眉眼含笑,示意我再说,我觉得她面容像极了观世音大士,心中有如拂过仙风玉露一般,灵台生光道:“师太,信女此次前來,正是要洗去满身尘缘,佛门都道造化众生,师太也需提点信女一二,收留信女在此修行!” 室内静静地熏着香,她沉思了不知多久,终是微微颔首道:“也好,只是你不能全身入佛门,落发之事,先不必与你行!” 我心中舒出一口气,朝她拜了一拜:“请师父赐名!” “你身带尘缘,往后!”她叹了叹:“便唤你见缘罢!” 她将佛珠收于袖间,从蒲团之上轻盈起身,身段如风轻松,飘飘忽忽行至了门帘之前,手将掀未掀之时,又回眸唤了我道:“随为师身后,带你去见修行的师姐们!” 我忙应下,敛袖跟于她身后而去。 佛堂之中有不少人敛目打坐,怪道之前进來时外院沒有什么人,待师父走进去,往座位上拂袖坐了,拿起最大的木鱼缓缓一敲,悠悠鸣声传來,都是睁开眼,面露善意朝我看來。 我一时有些心慌,往师父身后又站了一些,师父声音沉稳,朝堂内徐徐扫视了一遍,开口道:“今日有信女拜于为师座下,却不是与你们一样落发修行,只是俗家弟子!” 话音落地后,并无切切私语之声,师父音含笑意,站起身來与我一一介绍了,回身又朝我道:“你往后,不必与她们來往过密!”她转身唤了一人,正是方才的见心:“将见缘带到临近后山的小院里,那里清幽,也有些经书,是个好去处!” 我合十谢过,将身上所有的银钱都放于了佛堂之内的贡盘上,回身朝师父敛目道:“这些俗物,且当作香油钱,平日的吃穿用度,身在凡世,也少不得要花费的!” 她并无推辞,反而是不在乎之后便觉得万事都一样,又与我交待道:“除了平日的用餐扫洒,你便待在那院中,不必出來!” 我应了声是,随着见心往后山处走去。 见心一路寡言,却是面上含笑,我不知说些什么话才好,想了想,低低出声道:“见心师姐,那院中可是只有我一人住!” 她点点头,轻笑了问我:“可是害怕一人寂寞!” 我连连摇头:“并不是,只是觉得我初次住下……便要花费一间独院……” “师妹不必担心,这间独院向來是让新入庵的小尼來住的,因着独居能更入禅,故而在师父那处已经是形成了规矩!” 我心内稍稍安定,咬牙半晌,又与她道:“不知将來变数如何,若是有人來找一名失踪的女子,求师姐与师父千万莫要说出我來!” 她眉头不过是微微一动,又立时面色自若道:“师妹安心修行,一入深林,想找人也沒那么容易!” 也是…… 全天下那样大,就算那人要找起來,也不会想到这玉斜山上的尼姑庵。 我定了定神,向见心道了谢,见心微微一点头,转身便走了。 我看了面前的院子,倒也不大,遍植花木,更显清幽。 不知师父所说的经书,是在何处,我自顾自走了进去,果真发现有一间屋子满满的都是藏书架,里面俱是佛经典著,我心中大喜,随手拣了一本书出去到院子里坐下看了。 这样连续三四日,我除了晨起扫洒,出院吃饭,其余时间都是在品读这些经书。 初时读來只觉生涩难懂,有些字的意义都不能正确认出,却是随着性子读下來,却是越來越顺口,大有醍醐灌顶之意。 到了有一日,我还是一如既往地坐在院内看经书,见心悄悄走进來,站在离我十步远处唤了我道:“见缘,师父要我待你去她禅房,要考你功课!” 我心中一动,将经书往桌上放了,站起身來掸了掸袖子,又低头检视了自己一番,未觉出不妥,方才抬步离开。 见心在路上问我这几日的心情,我随口答了,她笑着道:“师妹年纪如此轻,倒还能静下心來沉住性子,委实难得,若是能持之以久,假以时日,必有造化,届时师父心中,也能稍有宽慰!” 我笑着应下:“造化都是天缘,不敢强求!” 她看我的眼神愈发赞赏:“好,不贪功名,不贪物欲,果真是个好人!” 我垂眸觉得有些羞赧,再不出声,只是一脸笑意地跟着她往前行着,她将我带到前些日子來过的禅房,将我往里一让,轻声道:“师父在里边,你小心些进去!” 我点点头,掀帘低身往里迈了一步,唤道:“师父,见缘來了!” 她隐在暗处,敲着木鱼低颂着佛经,轻轻应了一声:“进來罢!” 我依言进去,仔细地看清脚下的路,缓缓走到她身前坐下。 “这些日子,可有悟出什么?” 我默了默:“倒沒有悟出什么?并不是因为自己心思不够通透,只是觉得佛理太深,如一潭幽波,不敢去探!” 她缓缓一笑,睁眼來看我:“既是如此,你且先不要日日待在那院中了,佛经先放在一旁,莫要去读!” 我瞪大眼,不知师父是何意,她又扬唇道:“既是身在静处不能有所悟,便着你去佛堂之内与众师姐撞钟敲木鱼,在这满室喧闹之中,换个心情再去领会,若有香客前來进香,也着你去见客,可懂了!” 我垂首应下,又与师父应答了几句,她道:“你出去,与见心说我的安排,着她带你去!” 我道了声是,出门见见心还是袖手站于原地,上前与她说了,她面露微笑,将我又往佛堂那边带,我有些好奇:“师姐莫不是也与我一般,是个俗家弟子!” 她眉眼生笑,活像菩萨:“你是如何看出的!” “我见师姐也不像其他师姐那样,日日在佛堂里清修……”我顿了顿,不敢说其实次次见她都会被她的笑勾走魂去,只觉眉目生情,很是养眼。 她轻声一笑,以袖掩唇朝我看來,我只觉那一眼便如秋波暗送魅意,直教我背上的汗毛都根根竖起來了,我慌忙将脸撇开去,她在那边轻声笑作不停:“傻丫头,还不能猜出我以前是做什么营生的么!” 我双耳微赤,声如蚊蚋道:“师姐莫要顽笑我了罢……这、这……” 她闭目摇了摇头,举步朝前走去,又是与我回眸笑道:“看來啊!师妹你还是六根未净,我从前便是个青楼女子,可如今想來,倒也不值什么了!” 我心中暗惊,愈发地不好回话,她轻轻盈盈地一个转身,带起一阵风,人影已经从我面前走了。 我哎了一声,追上前去满口赔礼道歉道:“师姐莫要怪我,我的确是六根未净,还总用俗世的想法來看事情,实在是该打……” “好师妹,这也沒有什么的!”她贝齿含唇,一颦一笑都是风情:“只是师父虽是愿意将我收留于此,却也看出我心中带恨,只教我在此做个俗家弟子而已!” 我愣了半晌,也不知她是什么來由,她却是与我敞开心扉道:“我从前被丈夫赎出來,却是被婆婆毒打,一家人里面,小叔子与妯娌俱是不待见我,后來因为迟迟沒有孩儿,夫君也渐渐开始对我不闻不问,后來,隔壁有个登徒子仗着家里有些钱财,便要将我抢过去,我心知躲不过,便在当天夜里偷自逃了出來!” 我听得唏嘘,她却是笑得粲然:“我恨丈夫无能,恨世事不公,有谁是生來就愿意身在青楼逢迎往來的,故而师父见我第一眼,便是不住叹气,道我心意不干净,不会长久!” 她又是一笑,指了前面的佛堂:“我一般不愿进去,怕浊了满堂清静,影响师姐们修行,你自己去敲钟便是,不用与她们言语!” 我叹了口气:“师姐,多谢!” 她摇首轻轻一笑,如一只蝴蝶,翩翩而去。 我步入这佛堂之中,宝象庄严,众人清静,竟也心怀畏惧,不敢有多动作。 我四下一看,那钟正在墙角处静静摆着,我走到堂中,坐在桌案之前,闭目回想着这几日看过的佛经,拿起木鱼,缓缓地一声声敲起來。 师姐们俱是自己在打坐,我怕惊扰到她们,欲起身去佛像之后,却是刚将双眼睁开,正见见心立于殿门之前,踮脚朝我张望了一下。 她见我回望着她,便将手轻轻扬了一扬,我心知她有事找我,起身便往她那处去了。 ------------ 廿三章 庵中数日(2) 我方一出殿,她神色有些异样,朝庵中偏门那处一指,我顺势看去,正见一名男子装扮的人在与一位女子说着话。 我愣了愣神,不知她叫我出來是否为了这个,她与我附耳道:“师妹,这男子进庵已是非属寻常,你且看他身上装束,不是普通的富人,像是官吏,那女眷虽说与他平视而立,却也畏首畏脚,十足是个丫鬟,沒有气度!” “这……”我还是不得其意,心知她从前定是阅人无数,忙问道:“不知师姐看出什么端倪沒有,他们可是行迹可疑之人!” 正说着,那男子目光如炬朝我看來,我心里只觉突突一跳,见心身形一动,挡在了我身前,我从后头一拉见心的袖子便要走,见心却是转过面來,低声道:“怎么,你们认识!” 我只是觉得那人看的眼神很是热切,心中难安,见心如此一说,我连忙道:“不曾认识,师姐,我只是怕,我现下初初安定,不想再惹出风波,与俗世有牵连了!” 她听了点头,将我袖子一牵,旋身便往旁边走,那男人竟是身怀武功,平地跃起,朝我们前方拦了路道:“请二位小师父留步,我家夫人前些日子在这玉斜山上走失,不知贵庵可有见过一面,或是收留下我家夫人了的!” 他一面说,一面竟是朝我面上打量不已,我垂眼有些躲闪,见心将袖子狠狠一拂,朝了那男子呔了一声:“施主好生无礼,我庵中的姊妹,也岂是能这样看得的,!” 方才被见心说作是丫鬟模样的女子听闻,急急跑过來,不住赔礼道:“我家大人有些急,冒犯了二位师父,还望见谅!”她低着眉眼,温顺得很,却是在我与见心转身欲走之时,她霍地伸手攫住了我的手腕,顺势朝那男子道:“大人,就是她!” 我心中突突直跳,已是毫不能举动,见心扬起手便要來拉我,却是那男子扑通一声朝我直直跪下道:“求夫人随属下回去!” 我连往后退了几步,一脸愕然地看向他,他却是再次出声,将佛堂之内的一干师姐都引了出來:“夫人,您那日独自上山,将马儿也赶回去,幸而老马识途,今日出來寻夫人时便停在这玉斜山脚下不肯再走,否则……” 他似个唱花脸的小生,果真是哭出泪來:“求夫人体谅属下,若是夫人不随着属下回去,属下只怕性命都难保……” 我不知所谓,只得问道:“你莫不是寻错了人,你是哪家的仆从,寻的又是哪位夫人!” 他不再说话,是方才指着我的那女子道:“夫人莫要倔强了,我家主人虽待夫人有些疏忽,却也是真心关心着夫人的,待夫人肯随我们回去,主子定不会让夫人伤心了!” 见心朝我看了一眼,我慌忙解释道:“师姐不可听信他们一面之词,他们连自家夫人是谁都不知,又如何能认出是我呢?” 我转身朝佛堂门前的数位师姐作了一揖:“请师姐们莫要误会,我既是來了庵内修行,也是将凡尘俗世里的一应都办妥了的,沒有牵挂,也不会再有任何牵扯!” 那女子抿了抿嘴,面向我露齿一笑,我隐隐觉得这神色似在哪里见过,却是见她眉目生疏,定不是我认识过的人。 见心往我背后探头一看,面露喜色道:“师父,您來啦!” 我也连忙喜着回眸看去,师父一身袈衣缓步行來,手握了一串佛珠走近道:“出了何事,吵吵嚷嚷的,你们不相干的,都进去佛堂打坐,将门闭严实了!” 师姐们听闻,忙垂眉进去了,果真将门严严实实地一关,立时院中也冷清起來。 师父眯眸朝我一看,我天灵盖都几乎要澄澈通透得不行,连忙垂首与师父交待道:“这两位施主错认了人,将弟子认作是他家主人,要强行拉我走,还望师父做主!” 见心也是道:“师父,我瞧这二位施主是易装而來,分明是会武功的练家子,还装作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家仆,可见是有些蹊跷!” 那男子沒料到见心会如此直接,脸上讪讪一笑,既是挂不住,却是那女子哼了一声,有些蛮横不讲理道:“师太,今日既是我看准了人,我是无论如何也要带她走的!” “贫尼不知世外是何规矩,只不过!”师父将双眸一睁,满目清明地凝视住他们,淡然一笑道:“便是贫尼是个出家人,也知道,这天下间,只怕沒有抢一个弱女子的道理罢,况我这小弟子一向安分,从未外出过,不知你们前來带她走,是何缘由!” 那男子道:“师太,她的确是我家夫人,还在与我家主子赌气,不肯回家呢?” 师太也不看我,只是朝他二人道:“凡事都要讲个缘法,赌气不肯回,便让那个给她气受的主子來,好好化解这气,总比强行带人走,更要好上许多!” 见心点头道:“况你们方才,也说不出所以然來,我师妹问你们夫人是谁,你们都答不上來,莫不是人贩子知晓京中哪户人家的夫人上得山來,便赶在主人來之前将人带走不成!” 见心说完,将袖子往唇边一捂,嗤嗤笑个不停,我听了也觉好笑,正要抿嘴去笑时,却是那女子霍地出手,将我脖颈一拧,我不过是睁眼闭眼之间,人已被她丢在了那男子肩上。 我骇得连声音都发不出,那男子被女子从一边狠狠一推,脚步一抬,已是身轻如燕往庵内的围墙上踏去了。 见心在后头不住叫着,师太闭眼将佛珠往空中一掷,却是听见稀稀落落的几声清脆木头撞击物事的声响,这男子惨叫了一声,人往地上摔了下去。 我刚触到地面,连忙起身要往师父那处跑,却是那女子目露凶光,拦住我之前道:“今日给你敬酒你不迟,批那片要讨我这罚酒來喝,你若是敢回去,我便烧了这尼姑庵!” 我见师父起步徐徐行來,又转目看了这女子半晌,忽而道:“你是六儿!” 她眉眼一怔,我笑得几许沧桑:“都换了个朝代了,你还是不愿放过我,那人我并不和你争,你却怎的还要与我为难,!” 她狠狠咽了口气:“你以为我愿意來找你,,他命我來,我不得不顺着他的意,苏木雪,你到底是有何能耐,能让他死心千百回后,再听见一点点希望又拼命地飞蛾扑火朝你袭來!” “我早已与他说清,他如今做了摄政王,怎可能还要与我牵扯不清!”我只是觉得浑身发冷,來寻我的竟然是淮宁臣,不是我料想过无数回的陆景候:“你既是爱他,何必要为他來寻我,你只说我死在了这深山之中,大可回去交差!” “好啊!那你便立刻死了,我带你尸身去给他看,也好教他死心!”她将下唇狠命咬住,飞身扑來便要与我厮打,我躲闪不及,脸上被她划过一条口子,立时鲜血如注,见心在远处疾呼了一声,我见到两颗佛珠似带了灵性腾空飞來,精准地打在了六儿左右手的虎口之处。 六儿叫唤了一声,蹲下身去疼得抽搐起來,却还不忘抬面狠狠朝我啐了一口:“苏木雪,你为何不论到了何时,都有人在帮着你维护着你!” 我见这二人都是动弹不得,举步便往师父那处走,路过她身边时,我轻轻一笑:“与人为善,自然便会有善人相助了,可怜你活了这样久,却还是不懂这样的道理,今日不是我伤你,是我师父为被你害得下落不明的红玉伤你,你好自为之!” 见心朝着他们各自狠狠一踢,我见到他们滚出了庵门,见心急忙将庵门关得严实了,擦了额角的汗朝师父盈盈一笑:“好在还有师父,不然,可不知今日要作何收场!” 我朝师父拜倒,也是道谢:“多谢师父,弟子愚钝,当日上山之时未了断干净,竟让他们寻得山上來……” “起來!”她将我的话头打断:“若是你还心有不舍,当尽早离去,佛门之地,多留也无益!” 我应了一声:“弟子这些日子的清修,也全托师父打点,只是尘缘未了,弟子若还强留在此,只怕会殃及师父与众师姐们,今日我便速速下山离去,如还有缘再会,弟子当为师父鞠躬尽瘁衔草结环來报!” 见心愣愣看着我,良久才缓缓吐出:“你果真要走!” 我笑了笑:“天地之大,总有能与我容身之处,师姐不必挂心,此次既是离开,我便往故土云游而去,若无变故,便一直食素念佛,在那边安家了!” 见心抿着唇,师父点头转了身:“无拘无束,无牵无挂,这才是修行之人,见缘,你这法号,为师收回了,依旧用回你的过去的名罢!” 我俯首朝他们静静一拜,良久,一阵清风拂过,我深吸了一口气,抬首往还在我身前不肯走的见心楚楚一笑:“师姐,天下无不散之宴席,我们……有缘再会!” 她似有千回百转的心思,化到嘴边也只是盈盈一笑,与我点头道:“师妹,你此去,要多加保重!” 我应了一声,望了远处正行着的师父,扬声一笑:“师父,师徒之恩,容弟子來世再报!” 她将手扬了一扬,一颗佛珠破空而來,我再眨眸看去,已是静静躺在我手掌心里,我笑了笑,再不说话,举步便往庵中的偏门而去了。 这偏门与方才六儿他们出去的正门不同,一头往南,一头往东,我从这南门走,正可以在下山之后一路南行而去,不知以我这脚力走走停停,能不能到溯州的木雪岛。 六儿只怕难交差,也罢,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她一向固执,也只有等到终能明白之时才能明白。 陆景候,我给了你机会來寻,你既是未有珍惜,我也不会再珍重了。 别过。 这上京的所有念想。 ------------ 廿四章 痴言梦语(1) 南边的山势并不比其他方向的平缓,我一路向下走,也沒有好端端的石阶來垫着,只得寻了一根稍长的木棍,一点点探着路,小心翼翼地抬起脚來走。 现下应是辰时,离午时还有两个时辰,我今日并未用早点,此时倒是腹中空空,我欲寻块大石坐下,却是心中一沉,觉着后面有人在跟踪我一般。 方才分明是将六儿伤得不能再动了的,想來也应不会是她,我心下有些不悦,六儿几次都是易容來行事,俨然是为了得到淮宁臣的赞赏,成了他的爪牙。 回想到淮宁臣当时被女帝派去东洲治水,在京中,想必也是这六儿在作势。 我只觉得很是不解,莫非姐姐在若仙斋被他们搜查的人逼走,也是六儿所做么,六儿的命当年都是为姐姐所救,为何便一点良知也无了。 身后起了一阵风,我背上嗖嗖冒起了凉意,不知方才发现的那个人还是否跟着,我想回头去看,却又不敢,因着从前听说过的一句妖谈鬼话,道是一个人独自走在深山老林之中,是不可轻易回头的。 若是有人拍你肩头,你也不可回首去看,有些修炼成人形的狐精总是能幻化成你的亲友模样,待你回首猝不及防之时,一口咬断你的咽喉。 我嘶了一口气,念了几句般若心经,却还是忍不住自己沒來由的害怕,终是知道自己势单力薄,照这个势头,要走到溯州,只怕还未到沧州,我就要在这荒山野岭中活活吓死了。 我在这参天大树遮天蔽日的树林里,深知不可顿住脚步的道理,微微提起一口气,索性手中沒有行李包裹,抬起双腿便往前狂奔起來。 我疾步而走,身后那人也是衣袂飘拂声不绝地走。 我急得额心出汗,背上凉意一片,既然不是六儿,还会有谁要寻我的么。 着实不知该如何了,我不知跑了多久,前面竟是一方陡崖,对面还有山,却相隔一丈远,我沒有功夫,自然是束手无策。 虽说这玉斜山不高,可这陡崖底下,却还是难以凭眼力而见底。 我冷汗直冒,喘着气靠在一边的树上,转身喝问道:“到底是谁!” 那影子也不见了,我壮着胆子探出头去看,四下望去却是只见一棵棵的老树伫立,但闻一片风声呜呜。 我直直舒了一口气,以为是我听错了,却是刚一踏步出去,有白衣人影一闪而过,我吓得六神无主,尖声叫道:“你是谁!” 风声潇潇呜咽,平白添了许多鬼气來,我这半生未行凶害人,倒是不怕这些个,只怕是奸人有心害我,只是我也沒有结怨于谁,到底是何人跟着我行到这里。 我勉强咽下一口气,问道:“我见着您了,方才可是您跟在晚辈身后,晚辈不知您是何用意,只是这山路难走,还望您莫要为难晚辈!” 那白影一闪,从一棵树后现出了一丝衣角,我以为是我的话起了作用,忙喜道:“晚辈今日还要赶路,不好与您作陪,便先告辞了……陆景候,为何是你!” 我双眼瞪着前方,被我认作是世外高人或是游方散仙之人,在他缓缓转过身形之后,竟是陆景候那张害人不浅的脸。 我这念了数日的佛经,稍稍安定不起波澜的心,又是急躁得苦不堪言起來。 “你如何知晓我在这里!”我冷下脸,索性不再躲于这大树之后,抬步走了出去:“怎么,你不在京中等着那摄政王爷走的下一步棋了!” 他嘴唇一动,却又沒有声音,我也不欲多言,哼了一声就要越过他而去,他却是身形微微一动,人便移至我身前來,我手腕猝不及防被人扼住,他道:“为何突然就说走就走!” 我这几日总是做梦,梦见有个女子在我耳边徐徐说着我听不懂的话,却又能稍稍能将这个加诸我身感受。 她说,我这辈子能后悔的事情很少,说起來,也并不是因为经历的少,而是我能自己看开,但是也总有那么几件,真的是在发生之后,就再也不能释怀了。 一个是,我在你之前谈了一次恋爱。 还有一个是,我在那时谈恋爱的时候,去见了yy上一起玩的几个朋友。 谈恋爱的那件,我自己现在想起來就觉得是一场梦,可笑,也滑稽。 因为抱着我喜欢的一个人也不会喜欢我,所以为什么要拒绝另外一个人的示好的想法,我开始了人生中第一次恋爱,但是结束得很惨,很潦草,像被人举起染着浓墨的毛笔,在我的感情史上重重地划了个叉。 在那之后,我消沉过一段时间。 整天也只会想着那个时候真傻啊!要是不开始就好了啊!要是,我再争取一点,也许和我开始的人,应该会是某人啊! 我从那时起开始自嘲,什么事情都会往我自己身上揽,最常说的一句话是,都是我自找的,我活该。 我以前经常玩的yy也再沒去过,微博的名字改了,对前任取关拉黑,并不是因为他给我的伤害有多大,也不是因为他曾经对我有多重要,就是觉得,我要把这段开始得有点赌气的感情抹杀干净一点,我要成为一个,似乎是沒有恋爱过的女生。 那个时候,之前去见的yy朋友的一个学长,问我发生了什么? 那个学长,你曾经问过我,就是那篇日志里的。 之前去张家港见yy网友的时候,我还以为有其他人,其实只有他,他人很好,我察觉过他喜欢我,但是沒当回事,我以为他们都知道我有男朋友,毕竟我把那个人带进去他们频道玩过很多次。 前任是张家港的,我见了他之后就去了那个学长的学校,他那个时候大四,住的教职工公寓,他人客气,因为只有他一个,我晚上住他那里,他出去住同学那里,后來我分手了,他对我说,我喜欢你很久了,因为你一直都有男朋友,我沒有越距,但是现在你不要伤心了,和我在一起吧! 我当时应该是距离失恋一周的时候,这句话有多催泪,情商不低的都知道。 我差一点就要答应他。 我差一点就以为,我又要开始一段感情生活了。 可是我知道,他不适合我,各方面,我也不想细说,并且,我最后悔的地方就在于,他在我之前回学校之后,给我打了一通电话,有想撬墙脚的意思。 那个时候我还沒分手,我跟那学长说,我不会劈腿啊!但是你对我真的很好,跟我哥哥一样,给我做饭,还带我出去玩了那么多天,我不想和你闹僵。 他的态度很坚决,他说,我不会做你哥哥,你自己好好想清楚,要么以后不要做朋友了,要么,你就和那个人分了吧! 他每天都要给我打电话,我不说话,他就一直和我说,你想得怎么样了,我不想伤到他,我就去找他哥们x,也是因为那哥们我才和这个学长w认识的,我很惊愕,x居然帮w说话,关键在于x是知道我当时是有男朋友的,他一个劲地说w有多好,整个大学里都沒见他对谁动心过,自从我回学校了,他整天都很憔悴,比失恋了还惨,这个是他原话。 我当时有点懵,觉得是不是他们都以为我在勾引他似的。 后來我前任觉得不对劲,说你这几天怎么了?怎么老不说话。 我说沒有啊!整天说话哪那么多话说。 他后來追着问,我终于说了一点,他以为我喜欢那个学长,但是也很大度地说,沒关系,你自己把握住就行了,你下周生日,我过來看你啊! 我兴冲冲地等他,结果现实泼了我一盆凉水,我也终于知道,我怎么会和这种人谈到一起,他甚至还不如一个不是我男朋友的人。 后來我渐渐不愿意和他说话,一说话就会吵起來,他和我说他要去参军,我也暗暗下定决心了,在我生日之后的六天后,我很平静地提分手,他问为什么?我说沒有为什么?不合适,早点分了也好。 他在qq给我发消息我沒有回,他就在我微博里评论说很多,有一条是这么说的,我到今天都还能记得原话,有时候我一想起那些字句,我都想狠狠扇自己一巴掌。 他说:“我知道,你就是为了他和我分手的,你劈腿还不简单,我退出,你继续和那个人纠缠不清去吧!” 我笑得都要哭了。 那几天我闭眼都是这句话,我被别人唾弃成了个见异思迁水性杨花的bitch,可是有谁知道,我沒有半点喜欢那个学长。 我只是拿着学长对我的标准來衡量男朋友,发觉男朋友竟然还不如一个普通朋友时心灰意冷地不想继续了而已。 他沒有挽留我,只是觉得我劈腿甩了他。 我也的确甩了他,但是怎么可能是因为劈腿。 我这辈子,最恨的就是别人拿我的性格來说事。 比如说我喜欢和人纠缠不清暧昧不明的,比如说我见一个爱一个吃碗里看锅里的。 对我说这样的话,比骂我祖宗十八代还要让我惨上数百倍。 前任说的那些话,我盯着屏幕看了无数遍,然后笑了一声,挪动鼠标把他取关拉黑了。 从那以后,我再沒跟他说过一句话。虽然他沒有同意分手,不过也只得高兴的是,他也再沒來找过我。 我也很感激他沒有在动态里说是我劈腿甩他,不过我这边过得消极不堪,学长知道我分手的事情天天穷追不舍,有一天晚上很晚的时候,他突然打电话给我说了那句话,我鬼使神差就要答应他,可是在第二天,我又退缩了。 他很高兴,问我要不要给之前yy的朋友说我已经答应他了,我犹犹豫豫,说,还是先不要吧!我还先考虑一会。 他尴尬地发了一排句号,问我怎么了? 我难道会告诉他吗?一个人哭得昏天黑地的时候,听见任何一句话能让人稍微安慰的话都会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样的。 我犹豫他和我爱好不同,犹豫他也是j苏人,犹豫他很多地方,我那天晚上看了一本小说,有点豁然开朗,谈恋爱就谈到结婚吧!沒有考虑到未來的恋爱,还是不要开始了。 我开始有意无意地躲他,他也知道,就对我说,要不,我下周六來你这里吧!看看你,你再做决定。 什么事情都要完结得心甘情愿一点才好。 我说行,你一个人过來不太好,带着她过來。 她也是yy上认识的,是师妹,那天他比师妹过來得早点,穿着一件崭新的衣服,看得出很用心。 过程我就不说了,无非是玩了一些地方,晚上他要约我出去谈谈,我说算了吧!还有吴叶在,什么事情以后说。 他知道会沒戏了,点点头当作默认。 再到他回去之后,他每次找我聊天,我都是以要写稿子或者去睡觉的理由來婉拒。 后來他也渐渐沒有找我。 我后悔的,是我沒有好好对待他们付出给我的情感,在旁观者的眼里,一定会说,是我玩弄了两个人的感情。 感觉我也的确如此,让一个人的恋爱无疾而终,让另一个人白白空欢喜,耗了许多时间心思又沒有结果。 我最后悔的,却也还是那样随便地就和一个人在一起,和另一个人草率地差点开始。 你之前问过是不是和你有关系,我不能说有还是沒有。 只是你应该也知道,我从大一就喜欢你了,可是我在突然疏远你之后立刻谈了恋爱,有沒有关系,你自己说了算。 ------------ 廿五章 痴言梦语(2) “我此生从未作过恶,却竟是不知,我是否在前几世做过太多孽,老天罚我此生难安!” 陆景候默默立在我面前,良久未有说话。 他低垂的眉眼,静谧安逸,若不是我忆及他从前的出尔反尔,我都几乎要以为,他还是我初见的那个二哥。 曾记那时桃花灼灼杏花飘飘,他闯进了我的世界,我小小狭窄的眼界里,从此之后,也只有他那样的人才能入得了我的眼。 他却是一变再变,杀我父族,策反天下。 我守到他到而今,本以为是终于可以归隐田园,再不问世事了,他却因了新主登基,激发了他内心深处的权欲,又一次将我抛至脑后。 是什么改变了他,又是什么改变了我,本以为会一生爱他的心,被什么悄悄地腐蚀。 “你有你自己想要的,我也有自己想要的,陆景候,你给不了,你便饶过我罢!”我睁大了眼,静静地渴求着望他:“我等不起了,我受够了太多的意外发生,和你在一起,注定便是一生都不会安稳的,我怕了,我不敢了,你放我走罢!” 他沉沉地看着我,薄唇紧抿着皱了眉,我讥讽一笑:“从前,你这样子或许还能吓到我,可是如今,我已对你沒有半分依恋,你再如何來致我恐慌,也不能够改变我的决心了!” 他紧紧地注视我许久,最终敛起了所有的神色,面色发寒道:“你听我解释也好,不听也罢,我也终会说,你以为我是为了新主登基能分一杯羹,可笑,我不过是担心淮宁臣摄政会对阿留不利,我观察了几日,也暗中潜进宫里去寻了阿留,他道爹娘不必担心,知晓你独自离开的消息后,他很是焦急,动用宫中暗卫來寻你,苏苏,你何时能真正懂我!” 他不再唤我阿雪了,一如从前的那般,苏苏,与熟悉些的陌路人沒什么二样。 我只是笑:“是我错了,害你们错付到如今,你既是寻到了我,便让我回去木雪岛,你与阿留去说,教他勤政爱民,有他舅舅辅政,定能功垂千秋万代,我累了,你想什么?我也不愿意去弄清楚了!” 陆景候发狠了咬了咬牙,掐着我手腕的力度渐次收紧,我疼得发颤,也未有开口发出半点声音。 “你果真!” 我浅笑,望向脚底的许多枯叶泥地:“我这几日在这山里的庵中,参悟了不少道理,日后长伴青灯古佛,也不枉我在佛前虔诚地受过诸般苦楚!” “那好!”他放开了我的手,双手静静垂下,退后了一步道:“你走罢!” 我将自己衣袖掸了掸,朝他缓缓俯身行了一礼:“陆公子,就此别过,从今往后,我日日许愿,换你我來生,永不相见!” 他眉眼一怔,抬眸來望定我时,竟是泪水隐隐盈于睫:“你当真,如此怨我!” 我别开脸,开口涩然:“莫要如此,你……” “你可以不再记得我,可是苏苏!”他一字一句开口:“我爱谁,谁都管不了,天下之大,你踏出一步我便跟你一步,这一世走完,还有下一世,你若孤独终老,我也不会让自己儿女承欢!” 他胸中意气难抒,我见他面色隐忍双唇紧抿,竟是要上前一步过來抱住我,我心中一时慌乱,忘了身后依旧是一片陡崖,脚步急退之后,耳边只听得呼呼的风声,手指似被人牵住,人被云雾裹住,急遽地往无边无尽的崖底坠去。 我之前听说姐姐讲,她从前也是坠过崖的,后來被北狄的王爷救起,只是那时她是为了救起女帝自愿坠崖,而我现下,若是能在方才想起身后便是陡崖,便是宁愿陆景候抱住了我,也不会一时大意拼得粉身碎骨。 我听得头顶一声闷哼,我随着手被人握住的方向看去,见陆景候以手足撑住两边崖壁,笔直陡峭的山壁上,竟是生生被陆景候抵出了两个拳头大的凹槽。 我惊得连惨叫都忘了发出,痴愣地朝头顶望着,他扬唇望下來,对我从未有过的轻松一笑:“你莫怕,有我在,你会好的!” 可我如此一个大活人,怎可能被他这样拉着,便是现下他可以以一手双足來撑住,用不了半个时辰,非但是我会坠下,他也会被我殃及,一并永无往生。 我连骨骼都是寒得彻底,尖声叫道:“陆景候,你给我放手,你是教我连死都不能安生么,你放手!” 他只是不应,浅浅笑着对我道:“我跟着淮宁臣身边最得力的六儿找到了你,却见六儿与那位守卫被打了出去,她既是沒有带你回去,淮宁臣定会再來人寻你的,我们稍稍等上一会,不必怕,我们不会死的!” 虽是他面上并无难色,可握住我指尖的手却在颤抖着,我见到豆大的汗珠密密麻麻地从他额间眉心冒出,淅淅沥沥地往下落來。 他却还尚自笑着:“莫要慌,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我骂着让他松手,他却是不理,我叫骂到最后,却是呜咽着哭起來:“我求你放手……陆景候……你是不是教我死了还要欠着你,教我下辈子都不得安生……” “说什么傻话!”他笑了笑:“自始至终,都是我心甘情愿,你……” 话音未落,上头山壁上一阵碎屑的石砾纷纷往下坠來,我知道是他往下滑落了几分,狠命去掐他的手,我见他额心青筋暴起,止住哭意朝他狠狠道:“陆景候,我教你放手啊!” “不放!”他缓缓笑道:“这一次,你说什么?我都不会放手了!” 我终是不能再动,就这样悬在半空之中,以一次诡异的姿态,狠狠用尽了我半生力气哭完了这一场。 他一直在静静面带笑意地看着我,仿似这不是一次与上天的生死相搏,只是一场我來考验他的游戏,在我到哭声嘶力竭之时,他柔声道:“莫要哭了,与我说说话,你哭得……我都要睡了!” 崖壁之顶,有万丈日光铺洒下來,我料想是午时已至,这样数來,他竟已撑过了一个多时辰。 我抬首向他望去,他整个人都被一层华美的光晕笼罩,似儿时除夕夜里,看过的那些年画中的俊美天神,他身上的白衣飒飒,在此刻显出坚韧却姽婳的光泽來,犹如铠甲披肩,教人痴恋得移不开眼去。 这样奇异的心境,在这刻,却仅仅只是用泪水來弥补着,日头逐渐转过,我精疲力竭便要睡去,他定定出声道:“阿雪,若是这一次我们能活……你便原谅我可好!” 我将手指牵动了一分,喃喃道:“若是能活……陆景候,你还以为,你能撑住多久……” 他不理会,追着问我道:“可好,原谅我罢!” 我本是未抱着能活的念头,只是为了宽慰他,低低应了声道:“好!” 他在我上头似轻轻笑了一声,道:“有人寻來了!” 我激灵一过,慌忙道:“快,让他们找过來!” 他道:“你另一只手可还能动,在崖壁上拣块石子,往我脚边丢!” 我连连用眼光搜寻了一番,拣了块石子便往他脚边掷过去,他用一只脚还待先前一般撑住,抬起另一只脚将那枚石子往上轻巧一踢,却是他脚抽去一只时,他力气不支,我与他二人俱是狠狠往下滑了一截。 我吓得尖声叫了下,听得稀稀落落一阵脚步声传來,上头有人惊声喊道:“快,快來救人!” 最终,陆景候带着我,攀了他们所放的一根半臂粗的藤蔓上去,甫一上去,我竭尽全力便朝陆景候狠狠捶了一记,他有些莫名好笑:“怎的了!” 大难之后只觉心生疲惫,我红着眼眶,撇过头不待说话,只是往泥土地上一躺就待睡过去,却是闭眼之时听见那些官兵道:“幸而王爷留了心眼,见您往这山上來一直未有出过山,便着了我们來寻,否则,真真让人惧怕不已啊!” 陆景候顿了顿,问道:“王爷还将山口处都派了人守着!” 那官兵“哦”了一声笑道:“陆公子听我解释,是小人说话不周,因着您也來玉斜山上寻姑娘这事被王爷知晓,王爷担心您与姑娘的安危,便着人守着山口得知行踪好放心罢了,陆公子不必多心!” 陆景候平白无故笑了一声,将我抱起往他身上一扛,直起身來与他们道:“多谢你们,回去与王爷说,道我陆某欠他一次恩情,往后若有相报之时,來溯州木雪岛找人就是了!” 那官兵一阵应下,又在身后道:“陆公子依旧往这南边下山,有车马备着呢?” 陆景候将我轻轻一拍:“阿雪,这一次,我们是真的回家去!” 我惺忪闭了眼,任他抱着我脚步不停地走去,我并不知他与淮宁臣谈了些什么?言语中大有英雄相惜之意,而这生死大难过后,前尘种种,无非都看作过往云烟,寥寥作罢。 他道带我回家。 那便,与他一齐回家罢。 我这条命是他所救,他的心意,我领不领,便交由往后再说罢。 ------------ 廿六章 再表意情(1) 陆景候将我抱上了马车,直身站着,朝北边遥遥望了一眼。 北边便是皇城,是掩盖了无数杀戮与热血的上京城,他眉目清冷,看不出是什么心思。 山风拂过,他衣袂缓缓而动,我道:“走罢!” 他低身进得马车來,又朝外头道:“将我们送到沧州便是,快马加鞭,务必今日晚上赶到!” 车夫在外喏喏应了,陆景候眉目一低,注意到我手中一粒佛珠,问了我道:“这是何物!” 我将这个举到他面前,缓缓道:“此为我师父交付于我的,往后,我自是要与青灯古佛常伴,了却余生!” 他眉眼一跳,似乎要拿过这粒佛珠,我不动声色放下了手,将佛珠收在了衣间,静静一笑:“万物皆空,这个道理我日前参透,与其日日受凡尘之苦,还不如度往般若大境,早获解脱!” 车内寂静,只听得车帘一阵颠晃的声音,良久闻得他一声叹息:“都依你,你做什么?我都依你!” 我侧过脸,闭眼要睡下,他将自己衣袍解了,倾身要盖在我身上,我睁开眼问他:“做什么?” 他双眉蹙了极久,我以为他待发火,却是沒料想,他将衣袍自顾自往我身上一罩,离我坐远了些,卧倒了道:“怕你着凉!” 我闭了目,却是复又坐起身,将外袍掀了,往他身上丢去:“别弄得我和你关系又有多熟了一样,你自己的衣服,你自己盖,我不睡了!” 他接住我往他面上掷去的袍子,双眸幽幽地看着我,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倒教我心中异样万分。 我道:“我与你一齐回溯州,你依旧回你的陆家老宅,我自己回去木雪岛等我姐姐找我,你救我一命,我会报答你,你只说出要求,我倾其所有也会满足你!” “在那崖底都是说的好好的!”他一双墨眸依旧紧紧盯着我:“你不是说了会原谅我么,怎么又忘了!” “这个不用你提醒!”我心绪浮躁,把这些日子熟读吟诵了无数遍的佛经忘得个干净:“原谅你便原谅你,只是我木雪岛,还是不能让外人踏足得好!” “你方才又是说,万物皆空,普天之下应都是佛光映照之地,便沒有区别了罢!”他肤白胜雪,在幽暗的车厢内闪着一层淡淡的荧光:“还是说,你其实只懂那佛理的皮毛,其实在内里,也是不愿遁入空门安心潜佛的!” 他见他眉眼之间,隐隐似有几丝笑意,倒像在看我的笑话一般,我心火一起,拍了身边的座位道:“你别与我说话,烦也不烦,!” “习读佛经之人,最忌痴妄怒嗔,你这样做來,可不是破了戒!” “有什么破戒不破戒的!”我瞪了他扬声喝道:“我区区俗家弟子,沒这个戒律!” “哦,俗家弟子!”他缓缓开口,这些个字句犹如浸了蜜一般,浓稠地在他嘴里滑了一遭,又泛着魅惑的气息被他吐出來,醉人心魄:“俗家弟子,那便好!” 我一时间终于知道他的用意所在,如一只瘪了气的皮鞠,有气无力,却又装腔作势道:“你休要与我玩这些,陆景候,我打定主意不再贪恋红尘,你纵使有再多话,也改变不了我的心意了!” 他将双眸一闭,低低嗯了一声,径自躺下睡了。 我知他方才在山崖之内便是全力救我,也是累极了,便忍住叫醒他要与他理论一番的念头,哼了一声,袖手坐直了,闭眼假寐。 不知这山路可好走,马车总是颠簸,我迷迷瞪瞪似乎方有些睡意,车子便猛然一颠,我哼哧哼哧往旁边安生些的地方挪了一下,感觉极是舒适,还有些好闻的熟悉的馨香,便将脸颊转向里面蹭了蹭,放心睡了。 听闻耳边像有声轻笑,我并未在意,直到一觉醒來,脸边有衣料遮掩的摩擦感,缓缓迟疑地拿手抚了上去,头顶有声音响起,柔情宛转道:“醒了!” 我大脑有一瞬的空白,瞪大了眼慢慢抬面看去,陆景候满面笑意低眉俯视我,正如看一只豢养的猫:“还睡会吧!还有半个时辰就到沧州了,阿留的生父那座府衙应还在,我们今日去住一晚,忆忆旧景!” 我霍地起身,干咳了一声,抖了手指着他道:“陆、陆景候,你这个心机深沉惯有城府之人,你、你、你……” 他斜斜睨來,拖长声调嗯道:“我,怎的!” “方才我被马车颠到你那边,你、你为何不推醒我!” “我若是推醒你,你又该怪我吵到你了!”他牵起唇角,缓缓笑了笑:“况且,我并未觉得有推醒你的必要!” “闭嘴!” “原本便是夫妻,何苦闹别扭到现在!”他面色未变,丝毫不拿我的话当真:“你先前还允诺我,还与我生许多孩儿,莫不是……” 也不知他眉眼是如何突生了许多情意,丝丝黏黏,织成了一张网教我连一根手指都动弹不得,我见到他本就倾世的容颜渐渐逼近來,鼻尖与我面颊相触,唇内吐出的兰息吹入我耳中,教我惊骇得无所适从。 他拿了食指,半屈着缓缓抚我灼灼红透的半边芙颊,话音里抹了笑意,轻轻与我低声道:“莫不是阿雪又要赖账罢!” 我一时方寸大乱,他如此狎昵当真教我防不胜防,连话都说不顺了道:“你、你……” 他轻笑了一声,趁着我还未扭头的当口,欺身便覆上了我的唇。 他吮住我的下唇半晌,以为不会有动作之时,他又伸出舌尖來于我上唇濡湿了一遭,我闻见蜜一样的香气,在这满是幽暗的狭窄车壁之内,蜿蜒出许多的催情之意來。 他缓缓亲吻着我,拿手抚上了我的背,舌尖似蛇游走而过,我齿间凉透,待反应过來,竟是他温软的舌探入我口中,翻來覆去,吸吮舔舐。 我不知他这样吻了多久,连呼吸都快要忘记,他却是突兀地收了动作,我方才被他吻住的唇陡地沒了依托,头晕脑胀便要附过去,他却像与我躲闪着一般,浅尝辄止便了。 他的唇顿在我唇轻轻一触便能吻上的境地,他却迟迟未有动作,我皱眉睁眼要看他,他却是拿了一直扶住我后颈的手,轻笑一声覆住我的双眸,在我耳侧用他带着情欲的热唇细腻地舔啄了一圈,又游移到我的颈项,伸出舌尖缓缓地品尝着,我听见他逸出的叹息,唇齿之间空空荡荡,迟迟未有弥合。 他总是不将唇移上來,在我颈侧吮住不放,我嘤地出声,有些哭意,他的唇终是一点点地移上來,却是吻向了我另一边耳侧,我腹内灼灼极是难受,他却是将我耳垂咬住用力一吮,我惊声低叫了便要起身推开他,他却是猝不及防转面袭向了我的唇。 密实的吻,绵长的气息,唇畔溢出的呻吟不知是谁而发,唇齿之间津津作响的淫靡之声不绝于耳,将人的心神都摧毁得天翻地覆,我紧紧地抱住他,攀附住他,犹如被狂风暴雨侵打的菟丝花牢牢擒住仅存的粗壮树干,身在云里雾中,行于极乐。 身下的硬物顶住我腰间,我脑中轰然作响,用尽最后一丝清醒的神志,微弱叫道:“停……停下……” 他似乎也是极为费力,隐忍地压住呼吸,凑近我的额上吻住良久,气息匀了后,又翻身往另一侧坐了,我大口地喘气,几近要瘫倒,闭眼不欲去看他,他却又倾身而來,我睁眼去瞧,身一时入了他的怀抱。 他的声音有些喑哑,带着微喘与我擦了额心鼻尖的汗,低声道:“莫要生气了,我们好好在一起,好不好!” 他极少放下身段來求人,此时我神智昏昏,不愿开口说话,他又轻轻柔声道:“阿雪,这世上两情相悦之人本來便是少之又少,若是两情相悦又能走到一处,便更是少之又少,我们能有今日已是不易……阿雪,我以后不会再让你伤心,你也莫负了我……” 我咬住唇竭力不让自己颤着身形,鼻翼却是翕动了三两下,又是几滴泪流进了鬓间,他叹道:“你莫哭,我不逼你,你既是不愿,那我便等着你,只要你好好的,只要你一个人过能胜过我在你身边,也比什么都好了!” 我哽咽声不止,将脸埋在他肩颈中不肯抬起,他轻轻抚着我的背,还如以往。 马车依旧在走着,我红着眼眶抬面要去掀车窗,他拉住我的手,嘘声道:“车夫此时有些……莫要惊动了他!” 我住下手,迟疑地去看他,他神情异样将面转向了另一侧,咳了一声道:“方才……我们的动静、或是大了些!” 我重重将他肩头捶了一下,犹不解气,又抬脚要去踢他,他却是满面温柔道:“无事,车帘子厚着,他也听不见里头在做什么?” “……” 他又要來抱住我,我却是局促地将身子斜里一偏,躲了过去,他面色一僵,兀自笑了,又撤回手去。 车内响起一丝悠长叹息,犹如叹我,犹如叹这令人尴尬的处境。 ------------ 廿七章 再表意情(2) 马车进了沧州城,昔年在此,只是被数千铁蹄践踏得烟火狼藉,而今重游故地,百姓安居乐业,一片和睦安逸。 我撩下车窗帘子,缓缓叹了一口气:“沒有战火,果然是好很多!” 陆景候神色恹恹,依旧闭目倚在车壁上,车夫在外问道:“不知公子与姑娘……是要往哪方去!” “往城内的官道直走,见了知府的官邸,便停下就是了!” “是,公子!” 陆景候转面朝我道:“如今沧州统归别处而辖,从前的知府官邸,也是一座空院子!”他顿住,竟是一叹:“不知那府中的木芙蓉,还在不在!” 我记起他那时为我遍植了满园的木芙蓉,可时过境迁,凡事都抵不上一句物是人非。 马车悠悠停在了官邸门口,陆景候将车帘子掀起,静静候我下车,我低身出去时,他手腕似乎动了一动,想要來搀我,我身体有些僵,他又不动声色地握紧了手,垂了下去。 我垂眉看了车夫仔细放了一个马扎在地上,踏着落了地,陆景候随之而來,交待车夫自己去回京,与摄政王淮宁臣道谢,只字未提阿留半字。 我终是忍不住,回身与车夫道:“你既是要往宫里去的,且先等我一等,与我带封书信回去!” 车夫随着我与陆景候进了府门,我凭着记忆寻到了书房,那里从前挂着的一副画像沒有了,我忆了片刻,想起是陆景候攻占了沧州之后,将那画也收了去,便也不提,自顾自寻了笔,将墨稍研开便要提笔去蘸墨。 陆景候在旁轻轻拿了我的笔,出得门去,我不知所措看着他的背影,半晌他又进得门來,手里依旧是那支,却是笔尖笔杆点点水珠,晶莹剔透,我咳了一声:“多谢!” 他点了点头,将笔递与我,又与我研墨。 我知这毛笔多时未用,再用之时定要用清水化开,否则触纸艰涩,极难下笔。 我心中暗暗感激,却还是开不了口与他再说些其余的话,僵局已是打开,再变动便是很难了。 他将墨研磨得极匀,我一直不知如何与阿留开口,索性在眉头写了“王爷”二字,打算让淮宁臣看了再交由阿留,却不过是笔触刚落,一旁的石砚发出一声刺耳的利响,我惊了神去看,陆景候研墨的手指骨节泛起青白,微微颤着。 我忙道:“这信……” 他将衣袖拂下,轻轻放下了方才拿住的石砚,我还待要说,他静静转了身,眨眼便出得门去了。 他的背影寂寥萧索,似天涯归客沒了依托,我嘴皮子翕动了几下,喉间哽住开不得口,静静站了一会,才垂眉看着铺好的纸笺再次落笔。 我与淮宁臣并无太多话说,唯一写于信中的,也只是感激他辅政于阿留,我道阿留天性聪颖性格温顺,在如今这太平盛世里,定是难得一遇的明君。 我还道,多谢他肯舍下一些东西,成全了许多人,这天下,只要百姓过得好,姓甚名谁也并不重要,夏力虽是前朝之人,却也得亏有他将之留在宫里照料,往后我会日日祈福于他,求佛祖菩萨可佑他早日安康。 末了,我又望摄政王可以早日喜逢良缘。 虽是在说这话之前,我实为担忧,若淮宁臣有了家室,生了子嗣,对阿留的皇位势必会有动摇。 却是在脑中过了一过,心知淮宁臣如今也懒得有那些算计,方才安心写上去。 从始至终,我还是不敢与阿留有半分话。 他定是会怨我,当日在与陆景候从宗人府暗逃时,未有将他一同带出宫來,他始终当我为母亲,我却是只想着让他成就功业,置亲情于不顾。 我缓缓叹了一口气,将信装入信封,拿漆封好了,走出屋子,陆景候不知去向,只有车夫还候着。 我面带笑意,将信封递与了他:“劳烦了!” 他诚惶诚恐接过:“不敢不敢,姑娘吩咐的事情,小的定会办好,请姑娘放心!” 我点头,目送他走出了这府宅的大门。 天色已是不早了,这府中沒有一个仆役,连可以吃的水米都沒有,我站在书房门口半晌,不知陆景候到底去了何处,方思索了片刻,脚步已是不由自主抬起,心念一定,我人由不得自己一般,抬步往这府内的花园去了。 说到底,我还是惦记着那一片木芙蓉,正如,我放不下这尘世,放不下陆景候给过我的那些回忆。 我苦苦参透佛法,以为我已放下,却是甫一与尘世牵连上半点,又免不得是一番挂怀,我朝着夜幕降下的天穹出声苦笑,若是我已早日看破,又何必提笔与阿留书这一封不伦不类的家信。 园内木芙蓉还未开花,倒是嫩芽发出不少,晚风送过,丝丝幽香,点点星光,我站定在一片芙蓉海里缓缓看了四周,却并无陆景候的身影。 我的心一点点地沉了下去,他为何不在,他说好要來看这里,要來忆旧景的。 晚风不急不缓地吹着,将我的心境一分一毫地,吹得透凉。 我不知站了多久,喉间逐渐有些干涩,我回神咳了半天,星子已是争先恐后地亮在云头与苍穹之上,我茫茫然看了一会,转身垂首往回走了。 却是刚迈出几步,远处有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來,接着便是一声:“阿雪!” 我听得前头有个声音响起,清清冷冷,却比这夜景温软许多,那人又柔声笑道:“你果然在这里!” 我抬眼望去,因着被泪涌上來,朦朦胧胧看不真切,只见得他长身玉立往我这边轻步走來,我遥遥望着他,似等了数千年的神祇,终于临驾云端而來。 他走到我身前,轻轻叹了一下,又有些笑意道:“又哭什么?”他拿了一只手将我面上的泪拭了,倾身揽住我,又扬起另一只背在身后的手道:“看看这个,我不过是去了一趟酒楼,买些吃食回來,你怎么就哭了!” 我低下眉眼,轻声道:“我沒有哭!” “好罢,你沒有哭!”他带我往前走了几步,那处正有一座凉亭,他携我坐下,低声问道:“那是看了木芙蓉,见它们还未开花,故而才哭的!” 我知道他是促狭我,别过头沒有做声,他笑着摇摇头:“性子倒是越來越倔了,來,吃饭!” 他从袖间拿出火石与一支长蜡,点燃生了亮,又将两个油纸包打开,是一只切得极漂亮的荷叶鸡,清香四溢,我见旁边还有一个油纸包,问他这个又是什么?他在烛火里盈亮着眉眼悠悠看过來,道,八宝鸭。 我有些喜:“那便打开罢,我吃这个!” 他指了荷叶鸡,与我道:“你先吃一块这个,过会吃八宝鸭,你从未尝过,今日先吃了这个,也如游乐天下之人,领略其他美景风光!” 我听了他言,尝了一块鸡肉,果真是不同于其他的美味,荷香清幽,味美鲜嫩,陆景候见我吃下,自己也坐下慢慢吃起來,忽而道:“阿雪,若是你不急着回去木雪岛,明日,我们离开沧州城,我带你去游览一番名山大川罢!” 我细细地咀嚼,半晌轻声道:“好!” 亭中微风徐徐,烛光摇曳几许。 入了夜,因着这府中除了我与他二人,便沒有其他,我心中发怵,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着,半夜时听闻有人在外间叩叩几声,我知道是陆景候,起身走至了门前道:“有事!” 他的声音半晌之后才响起,如天山上无瑕雪莲:“你还未睡!” “睡不着!”我低着声气,有些恹恹:“这屋子太空,我许久未这样不安过!” 他幽长地叹了道:“你开门,我在桌边休息一会,守着你睡!” 我怔了怔,他却是伸手将门推开了,我见他眉眼被月色浸湿,却又显出无欲无求的清冷來:“你……将你房中的铺盖搬來,我们睡一处也可!” “不必!”他抬步进來,回身将门关上,转身后见我依旧愣愣站在原地,有些疑惑问道:“嗯!” 我心中有些七上八下,慌忙快步走至床边,卧进了被里,他缓缓走至桌边,果真是坐在了椅上,我连忙出声道:“你这样睡会着凉,还是与我一起……睡罢!” 他低低道:“我不困,你先睡!” 我在暗处凝视他良久,却是他在心也安,渐渐有睡意袭來,便昏沉沉地睡熟了过去。 翌日清晨,我被窗外树枝上的几只啁啾雀鸟吵醒,惊着回身去看屋内,便是房门紧闭,他已不在桌前。 我半晌才缓过神來,心中不知是何滋味,头重脚轻地刚起身披上了外衣,门被人推开,我喜着看去,陆景候一身白衣,与他气度格格不入地端着一盆清水进來。 他站在门楣处,似有些懊恼道:“生了半天的火,还是不会,将就着拿冷水浇一浇,今晚在别处找个客栈再好好洗便是!” 我忍不住笑意,走过去端了脸盘放在桌上:“不会生火,以后还怎么过日子!” 他怔了怔,眉眼里俱是盈盈的笑意溢出來,我红了半边脸颊,装作未有其他意思,只是道:“今日往哪里去!” 他却是充耳未闻,轻声笑着问我道:“阿雪,你终于原谅我了!” ------------ 廿八章 再表意情(3) 新朝大夏,女帝登基一年有多。 三月的朝阳和煦映春风,一道圣旨降到了上将军府。 我远远拜服在人群之后,在人群之前,是我日日鞠躬尽瘁服侍的郡主,她一袭妃色长裙,傲然如骄阳之下的雍容牡丹。 今日这道喜旨,似乎是女帝犹嫌之前封赏不够抚慰人心,竟将江南首富陆景候的求亲指配到了李府来。 我听见旨意里头的陆景候三字,心里突地似被钝物堵住一般呼吸不得。 这些年无数次梦回之时,我总会捂上经半身冷汗浸湿的中衣,如厉雷电鸣般交叠着惊惧忆起,在一片火海之中,是那人提了父亲犹未闭目的头颅,眼里透出笑意地对我垂首轻语,“以后,你便不再是木雪岛的大小姐了。” 暗夜被火光嘶吼着绽开如鬼魅的裂纹,他手中人头滴下的血啪嗒落在我的面上,让人颤栗着要躲开,他却笑着缓缓将手一扬,半蹲了身伸出手来,拿腻滑冰刃般的指尖在我眉心轻轻一点。 “苏木雪,我舍不得将你杀了,若你还想要你这半疯的母亲存活于世,便只能听我的,”他微启了唇,亮出森然发光的白牙溢出笑声,凑近来在我耳侧轻tian了一下,“可记住了?” 我是怕的。 那夜之后的几年,他将我日日囚于暗室折磨欲死,鞭伤在背,形如娇灼的凌霄花藤蔓枝枝缠缠,可我却不曾知晓,他为何恨我如斯,或是,恨木雪岛至此,灭了全岛族人不止,夺了我苏家的所有,只留我与母亲于世苟活。 在痛至失去理智的时刻,我想过用衣襟内唯一傍身的银针刺入颈喉,他却缓缓将我双臂按于冰寒墙壁上贴近身来,“我说过,你不许死。” 他让我重见天日的那刻,我竟不再对他起杀意,只有惧意,对人世的恐惧,对这个如修罗的男人的恐惧。 三年,足够让心性骄傲不可一世的岛主独女,成为一只,只能于人前摇尾乞怜的狗。 在这道圣旨赐婚的数月前,女帝下旨赏了李家封邑三千户,煊赫当朝天下。 道是家主之子李见放在前朝护主有功,骨骸可移入新朝忠烈祠;家主本为前朝上将军,女帝诰封其定国公;家主之妻为前朝长公主,被女帝封为一品诰命夫人;家主之女李见微,被女帝敕封为正一品郡主,封号乐易。 那道旨意皆是封赏,李家满门显贵,至今朝,更胜前朝。 可我却知道,家主高昂的头颅之下,全是哀苦。幼子于前朝战事里丧命,如今再多封赏抚慰,又有何用。 而在一年前的女帝即位之时,江南同出陆家巨贾,来由行踪俱是秘事,皇宫暗卫无所查,女帝也不得知其底细。 谁也不知陆家之财是从何而得,似乎是一夜之间拔地而起的高楼广厦,连江南知府在女帝面前都是唯唯诺诺不知从何说起。 陆家每月为朝廷上贡黄金三千两白银五千两,南海珍珠五十颗,血珊瑚十二株,苏缎五百匹,女帝本不喜骄奢,在连续三次之后终于传了陆家主事之人上京面圣,求亲之举便顺理成章。 陆景候在数年前便安排我进京,他挑准声名最为显赫的李家,暗地送了李府管家半人高的红珊瑚树,将我安排到了上将军的独女身边,做了贴身侍婢,让我留意京中动静以便他陆家敛聚钱财。 那时还是上将军,还不为李定国公,小姐也不是郡主,只是个刚从学馆完成学业的女子。 也正是那日,我见到了此生不能忘却的人。 习习微风拂过他院子里的海棠花树,飘零着数不尽的淡粉花瓣,我自院外拿着为小姐准备好的膳食远远地路过,正见他负手立于那株淡香花树下,孱弱单薄的花瓣落了他一身满肩,年轻的身形里,却是与他骄傲容颜里不符的落寞。 小姐告诉我,他便是天下李家的小公子,是将来大庆朝最年轻的战将。 是了,从前还是大庆朝,先帝也还未登基,如今的女帝,在当时不过是个与我年岁相仿的尚未及笄的小姑娘。 自那时起,我每日都会注意到他在那株树下默然着伫立良久。 我不知他为何如此,便在服侍过小姐午后小憩偷偷跑了出来。 我走近时他还在兀自出神,缓缓的脚步碾压在泥土之上,是我长久以来听见过的最让人欢欣不已的声音。 他未回身,我便也在他身后静静地站定看着他。 他如墨的发如流水铺泄了那袭白袍,我定定地看袍上的暗纹,竟是隐秘地绣了满身的海棠花,或大或小,或满朵或单瓣,那样多,却未有重复的。 “公子如此喜欢海棠么?” 他有些怔然地回头过来,蹙眉启了唇,似仙音般的泠泠嗓音流入了我双耳,“你是何人?” 我恍然记起我不是从前能任意发号施令的人,低眉卑微一笑,“奴婢是小姐的身边人,今日花期正好,见公子站于海棠之下恍若天人,却是不由得自己进院来了。” 我一连串说了如此多,垂首凝视着地上我与他二人的影子,正能见他将负着的右手缓缓抬起来,我抿唇闭了眼,等着他狠狠掼我一巴掌,就像以前陆景候那样,狠绝淬毒。 良久却未等到面上痛楚,竟是他的轻笑声,“将头抬起来,我似乎的确在姐姐的身边见过你。” 我依言抬起面,他的右手伸出一指来为我挑去肩上的残瓣,“丫头,叫什么名字?” “别人都叫我阿苏,”我轻轻地笑,第一次敢正视进他如黑玉般至纯至澈的眸中,“不过小姐觉得这样俗气,平日里,总叫我苏苏。” “活泼又稍带些稚气,是个好名字。” “公子方才还未说,到底是……” 我斗胆去问他未答的话,从院外却跑进来一个小厮,气喘吁吁道,“公子,熙王府的阿若姑娘派来了人,请您过去饮茶赏花呢。” 我从未见过如此好看的一个人露出如此好看的神色,他本是俊朗的面容刹时笑开来胜过春晓之花,竟是连我的话都未听完便掀袍快步地走了出去,我在他身后张了张嘴,愣了半晌,还是说完了那句话:“真是如此喜欢海棠呢?” ------------ 廿九章 浮生不惧(1) 他愣住半晌,摇头与我道,“父亲只是教我掌管家业,那些柴米油盐之事,我确是不知的。” 他将我带到陆家内院之中的祠堂里,拿了他父母的牌位就要出去,我诶了一声,“这……” “嗯?” 我见他转身风轻云淡,似乎毫不介怀,我支支吾吾:“总归是你陆家的祠堂,你父亲的牌位放在这里也是无可厚非……若你带走……” “何处都一样,有我这个儿子陪着,”他幽幽道,“父亲母亲也不会寂寞了。” 就这样,我与他趁夜出了溯州城。 月朗星稀,他左手抱着装着牌位的木盒,右手牵着我,去了城东码头找客船。 只是夜里涨潮,船家都不敢出海,我好说歹说拿钱直接买了一只小船來,陆景候拉着我踏上去,自己便要摇橹。 我哎唷一声,船身陡地晃了一晃,他慌了将船撸扔了,倾身过來要扶住我,我被他这样子逗得笑了道,“从前沒见你如此紧张过我,好罢,快将船撸捡回來,莫要……” 我那“莫要待风把橹吹跑了”的话还未脱口,便见那橹在船舷之上摆了摆,犹如一尾被水花戏耍的鱼,我瞪着惊恐的一双眸子,眼睁睁地见它掉在了海里。 陆景候与我对视良久,半晌之后,我清了清嗓子,咳了一声道,“怎么办……” “无事……”他缓缓开口,也是愁眉不展,“木雪岛离这里也不远,若是上苍眷顾……应能吹我们到岸……” 我当下啼笑皆非,“你本事通天,我们能不能顺利靠岸,便靠你了。” “这有何难,”他深深望了我一眼,“娘子有令,夫君便是拼尽全力,也要不辱使命。” 这厮。 我稳稳坐下來,“乖话是越來越会说,拿出些本事才叫厉害。” 他轻声一笑,全然未将漂在海面上的木橹当作一回事,我见他迟迟不动,心中很是急躁,他却是回头与我道,“你看,我们被海风吹着,正往岛那边去呢。” 我顺着他的视线,转过身看去,竟是果真,小船摇摇晃晃,正与方才那岸边驶得越來越远,我心中大喜,扬眉笑出声來,“幸而有风,木雪岛也离不远,照这样吹着,半个时辰也就到了。” 他默默一笑,纹丝不动站在船舷之上,我见他负手站了也有些时候,狐疑问他,“怎的不坐下?” 他眉眼挑向我,笑着摇头,“你管我做什么,想想怎么回家,时隔多年,可还记得路怎么走么?” 我啊了一声,拍手击掌,很是有些为难,“这、我、我也好似有些忘了……” “我就知道,”他道,“岛心便是那时我们初见的杏花林,你可还记得?我从岛的西边上岸,而你家,却是住在东边。” “应该的确是如你所说……”我思及那时岛上被灭门,还不知有无居所可住,因怕提及从前旧事惹他不悦,当下便住了嘴,想了半晌又补道,“那我们还依旧从西边走罢,看看岛上的杏花开了沒有。” 他点头应下,却是抿唇沉默了下來。 我觉察他面色异常,在黑黢黢的夜里被月光映得带些惨白色,慌忙道,“你可是哪里不舒服?” 他闻我话音似乎有些惊,一个趔趄之后,冷不防倒了下來。 我惊呼着急忙上前去扶他,却是船心不稳,一个激浪打來险些翻了船。 他缓缓喘了一口气,与我低声道,“运气有些急,不碍事……你快些坐好,海上似乎要起风了……” 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海面之上,能见的也只有相离数百里的岛和岸,我急得快要哭出來,“怎么还要起风,明明刚刚还好好的,风平浪静……陆景候!你到底怎么了!你方才说运气,为何突然要运气!” 他吐出一口浊气,虚弱至极道,“我从前太多次耗尽了内力,这几日时时便觉得有一团真气在乱窜不已,方才……” “方才明明是沒有风,是你脚下发力在推着船走,是也不是?!” 他牵起唇角,眯眸朝我一笑,我却是恨声道,“你怎么能如此傻!你明知道……明知道会这样……” “不怕、你待我睡一会便好,这气力养养,待我睡醒,也便能靠岸了。” “你给我起來,”我慌了道,“你快些睁眼,陆景候,你睁眼看看我啊,陆景候!陆景候……陆!” 他扬手将袖子里的一包粉末洒在了空中,风势一起,全都飘向了四方,“若我沒猜错……你姐姐定在这岛上,如这药粉有幸能被风送至岛上被他闻见,许能让她察觉一二……” “你到底有沒有听我说话!”我双眼都要急红,只差沒扼住他咽喉尽力地摇他快些清醒,“她就算在岛上又能怎样,她就算察觉了又能怎样,陆景候,我与你说,你若是不好好醒着,我便永不踏上木雪岛!” 他轻轻浅浅一笑,眉目里尽是往日里孤傲自负的模样,“阿雪,你怎么从來都不曾信我?……我说过会醒,你只需静静候我便是了……我实在是困乏……” 话音还未落,他竟是住了嘴,我拼命按捺的一颗心狂跳不已,脑子有瞬间的空白,从前的一件件旧事如皮影戏的一幕幕涌现在眼帘之前,让我几乎要呐喊出声。 我还记着他负手站于杏花林里,容色似新柳,眉眼如春,静静地朝我极尽暖意的笑。 可现下如此的突然,他为何强忍了这样多的日子,从未与我提过半句他真气受损,方才逞强运气行船,简直是荒谬不堪。 我脑中只是乱成一团,急促地呼吸说不出一句话來,只知道定定地瞪眼看着他。 船还依旧在漂着,我以为是起了浪,放眼去看却依旧是方才的风平浪静,不像陆景候所说的要起风的半点,连月亮都沒有被云幕遮住。 我有些愣,不知是陆景候说错话,还是是我自己在做梦,周遭的一切静悄悄,陆景候侧躺在我膝盖上的呼吸平缓…… 呼吸? 我如梦初醒,怔怔将指尖探到陆景候鼻息之下,静静的,能感觉到他虽是虚弱却极其平稳 的呼吸。 海上明月升,陆景候侧卧在我双膝之上,坚毅的侧脸被莹亮的月光打磨得圆润,挺直的鼻梁,锋利如刀的唇,都是我欣赏期许的世间最完美的面容。 “陆景候,”我出言打破这寂静的美好,冷冷垂眼看了他道,“你还不醒,要装睡到几时?” 他嗤地一声笑出來,猛地坐起朝我看道,“你怎么不觉得我是昏过去了?”他那张俊脸可怜兮兮地凑近來,笑得满面欠揍,“娘子好狠心,为夫都累成如此模样了,竟还忍心唤醒为夫……” 我翻了个白眼,“你这人,怎么松懈下來就沒个正形了?” “你且说说,”他兴致盎然看着我,“你方才都怕成这样,怎么突然又冷静下來了。” “我又不傻。” 他喟叹了一声,“我还做戏那样足,洒了药粉出去都不足以诓骗到你,可见,”他面色转而欣慰,“你是真的能让我放心了。再不是从前一味听从命运安排的小丫头,是真正成长为我陆景候妻子的人了。” 我哼了一声,“从前那些,不过都是被你逼出來的,你若不是整天只会虎着脸吓人,我怎么会窝窝囊囊,经常都是大气不敢出的憋气模样?” 他抚上我的脸,顺势亲了一口,“是我对不住你,好啦,为夫往后,定会好好补偿于你的。” 我扭头要躲,陆景候将船沿一拍,立时又漂出老远,我见着年年岁岁朝思暮想的木雪岛终于现在我眼前,如同虚无缥缈的执念终于被具现成可以触摸的实物,当下便激动地叫起來,“快看!到家了!” 陆景候低低道,“便不能让我多亲近你一会么?” 我沒好气,“赶紧的,快去找姐姐姐夫还有母亲与小侄女在不在。” 我正要起身,准备候着船身靠岸,陆景候却是从我背后将我拦腰携起,轻步一踏之时,整个人都凌云而起,他的话音适时响着,“有为夫在,还等这破船做什么?” 不过是轻轻盈盈地一瞬,陆景候将我放在木雪岛的土地之上,我脚底是松软清香的泥土,是数十年未再踏过的故地,我四周看着,陆景候却伸了手过來,往我面上温柔擦拭了一下。 我疑惑看了他,他轻声一叹道,“好端端的,回來便高兴些,还哭什么?” 我将信将疑抹了一把,果真是湿漉漉一片,忙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总爱哭的人,快些,点把火去东边。” 岛的东边一直是居所之地,我被陆景候牵起,面庞被他手中举在前方的火把映得温热,他每踏出一步,我从后面见到的他的侧脸便会愈深刻一些。 我轻轻将他的手摇了一摇,“从前的事……都过去了,父亲他们……也已早登极乐,那时你不过是一时犯错,年少的走火入魔……父亲在天之灵,也会宽宥你的……”· ------------ 三十章 浮生不惧(2) 新朝大夏,女帝登基一年有多。 三月的朝阳和煦映春风,一道圣旨降到了上将军府。 我远远拜服在人群之后,在人群之前,是我日日鞠躬尽瘁服侍的郡主,她一袭妃色长裙,傲然如骄阳之下的雍容牡丹。 今日这道喜旨,似乎是女帝犹嫌之前封赏不够抚慰人心,竟将江南首富陆景候的求亲指配到了李府来。 我听见旨意里头的陆景候三字,心里突地似被钝物堵住一般呼吸不得。 这些年无数次梦回之时,我总会捂上经半身冷汗浸湿的中衣,如厉雷电鸣般交叠着惊惧忆起,在一片火海之中,是那人提了父亲犹未闭目的头颅,眼里透出笑意地对我垂首轻语,“以后,你便不再是木雪岛的大小姐了。” 暗夜被火光嘶吼着绽开如鬼魅的裂纹,他手中人头滴下的血啪嗒落在我的面上,让人颤栗着要躲开,他却笑着缓缓将手一扬,半蹲了身伸出手来,拿腻滑冰刃般的指尖在我眉心轻轻一点。 “苏木雪,我舍不得将你杀了,若你还想要你这半疯的母亲存活于世,便只能听我的,”他微启了唇,亮出森然发光的白牙溢出笑声,凑近来在我耳侧轻tian了一下,“可记住了?” 我是怕的。 那夜之后的几年,他将我日日囚于暗室折磨欲死,鞭伤在背,形如娇灼的凌霄花藤蔓枝枝缠缠,可我却不曾知晓,他为何恨我如斯,或是,恨木雪岛至此,灭了全岛族人不止,夺了我苏家的所有,只留我与母亲于世苟活。 在痛至失去理智的时刻,我想过用衣襟内唯一傍身的银针刺入颈喉,他却缓缓将我双臂按于冰寒墙壁上贴近身来,“我说过,你不许死。” 他让我重见天日的那刻,我竟不再对他起杀意,只有惧意,对人世的恐惧,对这个如修罗的男人的恐惧。 三年,足够让心性骄傲不可一世的岛主独女,成为一只,只能于人前摇尾乞怜的狗。 在这道圣旨赐婚的数月前,女帝下旨赏了李家封邑三千户,煊赫当朝天下。 道是家主之子李见放在前朝护主有功,骨骸可移入新朝忠烈祠;家主本为前朝上将军,女帝诰封其定国公;家主之妻为前朝长公主,被女帝封为一品诰命夫人;家主之女李见微,被女帝敕封为正一品郡主,封号乐易。 那道旨意皆是封赏,李家满门显贵,至今朝,更胜前朝。 可我却知道,家主高昂的头颅之下,全是哀苦。幼子于前朝战事里丧命,如今再多封赏抚慰,又有何用。 而在一年前的女帝即位之时,江南同出陆家巨贾,来由行踪俱是秘事,皇宫暗卫无所查,女帝也不得知其底细。 谁也不知陆家之财是从何而得,似乎是一夜之间拔地而起的高楼广厦,连江南知府在女帝面前都是唯唯诺诺不知从何说起。 陆家每月为朝廷上贡黄金三千两白银五千两,南海珍珠五十颗,血珊瑚十二株,苏缎五百匹,女帝本不喜骄奢,在连续三次之后终于传了陆家主事之人上京面圣,求亲之举便顺理成章。 陆景候在数年前便安排我进京,他挑准声名最为显赫的李家,暗地送了李府管家半人高的红珊瑚树,将我安排到了上将军的独女身边,做了贴身侍婢,让我留意京中动静以便他陆家敛聚钱财。 那时还是上将军,还不为李定国公,小姐也不是郡主,只是个刚从学馆完成学业的女子。 也正是那日,我见到了此生不能忘却的人。 习习微风拂过他院子里的海棠花树,飘零着数不尽的淡粉花瓣,我自院外拿着为小姐准备好的膳食远远地路过,正见他负手立于那株淡香花树下,孱弱单薄的花瓣落了他一身满肩,年轻的身形里,却是与他骄傲容颜里不符的落寞。 小姐告诉我,他便是天下李家的小公子,是将来大庆朝最年轻的战将。 是了,从前还是大庆朝,先帝也还未登基,如今的女帝,在当时不过是个与我年岁相仿的尚未及笄的小姑娘。 自那时起,我每日都会注意到他在那株树下默然着伫立良久。 我不知他为何如此,便在服侍过小姐午后小憩偷偷跑了出来。 我走近时他还在兀自出神,缓缓的脚步碾压在泥土之上,是我长久以来听见过的最让人欢欣不已的声音。 他未回身,我便也在他身后静静地站定看着他。 他如墨的发如流水铺泄了那袭白袍,我定定地看袍上的暗纹,竟是隐秘地绣了满身的海棠花,或大或小,或满朵或单瓣,那样多,却未有重复的。 “公子如此喜欢海棠么?” 他有些怔然地回头过来,蹙眉启了唇,似仙音般的泠泠嗓音流入了我双耳,“你是何人?” 我恍然记起我不是从前能任意发号施令的人,低眉卑微一笑,“奴婢是小姐的身边人,今日花期正好,见公子站于海棠之下恍若天人,却是不由得自己进院来了。” 我一连串说了如此多,垂首凝视着地上我与他二人的影子,正能见他将负着的右手缓缓抬起来,我抿唇闭了眼,等着他狠狠掼我一巴掌,就像以前陆景候那样,狠绝淬毒。 良久却未等到面上痛楚,竟是他的轻笑声,“将头抬起来,我似乎的确在姐姐的身边见过你。” 我依言抬起面,他的右手伸出一指来为我挑去肩上的残瓣,“丫头,叫什么名字?” “别人都叫我阿苏,”我轻轻地笑,第一次敢正视进他如黑玉般至纯至澈的眸中,“不过小姐觉得这样俗气,平日里,总叫我苏苏。” “活泼又稍带些稚气,是个好名字。” “公子方才还未说,到底是……” 我斗胆去问他未答的话,从院外却跑进来一个小厮,气喘吁吁道,“公子,熙王府的阿若姑娘派来了人,请您过去饮茶赏花呢。” 我从未见过如此好看的一个人露出如此好看的神色,他本是俊朗的面容刹时笑开来胜过春晓之花,竟是连我的话都未听完便掀袍快步地走了出去,我在他身后张了张嘴,愣了半晌,还是说完了那句话:“真是如此喜欢海棠呢?” ------------ 完结告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