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楔子 ] ------------ 凤涅磐 那年帝宫春…… 如织如盖的万顷春光倾泻似瀑,在这正值五月花期的美好时节里,丝毫不吝惜它氤氲酝酿了整整一年的五蕴暖意般的,一簇簇一缕缕的直勾勾从天幕、从蓬莱、从彩云间兜头笼罩,带着有些咄人的大阵仗,耀在我皮肤上便生了灼刺的炙烤感,似乎要将我整个人剥皮抽筋再烘至扬灰挫骨、涣散消泯。 宫里的牡丹顺应着暖阳的召唤,仿佛一夜之间饱绽了毕生的气血情识,硕大的花冠对着天际刺目的残阳傲然笑立,玉红粉紫白青蓝等不一的色彩交织出迷离的网,似有紫云依依低回于花冠其间,又加之暖风如醉、蜂蝶翩舞,把这瑰丽的花海明景掩映的如同锦花暗动的破冰回暖的湖泊! 我站在高高的二层角楼、又登临延角楼围建一圈的四尺宫墙上,一任迂回不间断的浩浩天风肆虐过我痴疯癫狂的眉梢眼角,一点妃唇勾勒出的笑意映着半边面上染着的血色,而显得颇为妖灼、又诡异。 我知道自己已经疯了,我已没了意识也没了心。只是凭着下意识的拿捏而不缓不急的抬手,一点点顺着血迹斑斑的粉白儒裙轻抚上自己隆起的小腹。 这时的自己,一定是十分狼狈且煞人的,这时的自己一定比之炼狱地火里的罗刹、游离午夜深宫的鬼灵还要真切的使人发瘆! 是的,我的眉目已被方才迸溅而出的鲜血饰点了一层细腻稀疏的血雾,连贯着那似乎依旧“嘀嗒”淌血的半张脸,这一身素色内衬、白底粉碎花宫裙亦被鲜血染就的腥甜不祥。 但这一身淋漓鲜血却不是我自己的,那是一位帝王的血,连着他的性命、他的呼吸、他的爱,只一刻须臾,青锋出鞘寒光游龙,全部都交由我手做了终结…… 下一刻天风浩荡,我从高高的宫墙之上跌了下去,身子一侧、凌空高跃,整个人顿感一种化风而去的飘然与轻盈。 远处,是尚未偃旗息鼓的乱军破城之声;近处,是那再也收不住的彼时大好、一通流彩镶金、玉光宝气的西辽帝宫繁宏华章…… 这一刻我不知道自己是怀着一种怎样的心情,似有一点点悲伤、一点点不甘、一点点戾气、一点点无奈……但这情念太纷踏,纷踏的情念是会把我带入地狱的! 甫念及此,我忽觉得心又一慌,既而却是沦入一怀无喜无悲、无感无触、无有无识的意境中,仿佛我已与自然万物何融为一体,消泯在这洪荒宇宙流转不停的浩浩寂寂里,终归是要没了痕迹、也是永久的遁入了无形。 我所居兮,青埂之峰;我所游兮,鸿蒙太空;谁与我逝兮,吾谁与从?渺渺茫茫兮,归彼大荒! 这一瞬天风肆起,伴后身一个极剧烈的生生钝痛,我跌落在极近庄严的御道间、那花草拼摆成的飞龙图腾正中心的位置。不知是否有鲜艳的血从我身体里迸发出来,但这自上坠下的势头带落了一树不识名紫粉小花的“簌簌”花雨。 一时漫天花飞,一时梵音如潮,一时天鼓阵阵仙乐飘飘…… 我手触到了雕龙颈下的逆鳞,甫地睁开了一双混沌的眼睛,这眼睛在这一瞬因濡染了冥冥丧鼓的净化而重变得清明异常。 我哑然失笑,极近于狼狈、落魄、惨淡、唯美、与失心断魂。 不止这一树树花雨没个停歇纷纷扬扬,便连那天那地,那万顷江山,那造化自然,那乾坤宇宙在这一刻都倏然跌碎了揉杂于我的眸里。身后的疼痛并着呼吸的窘迫后知后觉一并潮袭,一层层、一浪浪勾魂夺命的催促着我多情却多舛的灵魂感应召唤迅速离去。我的灵魂似是也不再留恋这副已然肮脏污浊的躯体,一抽一抽丝丝缕缕的极快便汲取走了我全部的气血心魄、肉体感触。 而我这双水杏眸子却在这一时氤氲了世上人间所有的明媚,有意较劲违拗般的睁得大大的。我要把这一切都看清楚,全部都看清楚,一点一滴一丝一毫都不要漏却!我要把这一切全部都记在心里、沉入骨里、隽永在灵魂里……直到这视野渐渐变得斑驳阑珊,渐渐又趋于晦暗与模糊,直到我的世界由极致欲滴的色彩斑斓骤落于黯淡无光的灰黑惨白中,这双眸子已没有了再多维系一刻的力气,才不得不颓颓然绵软软儿的垂了下去。 双眸一闭,天地沦于无边永劫的彻骨黑暗…… 这一瞬意识抽离、生命好似透体,然却有一点心念于这垂垂死矣的不祥肃杀中陡地图腾而起!好似不竭不屈的命运之魂——我是那样清楚的明白着,从这一刻起,西辽国弘德一朝的自己已经死了!彻底的、永远的死了!连同我腹中这个已成人形、尚未出世的孩子。 死了,死了,没了,没了,空了,空了…… 呵…… 若是这样,当真也好,也好啊!只是我却做不得顺心遂愿撒手一切、再也不受这五浊恶世诸多苦难! 命运,真的是一件极其不可掌控的东西,因为它的无法定性而总显得那么的残酷与无情。它可怕的不在明处,而在暗处。它扼住你的咽喉,左右你的身体,摆布你的灵魂,驱驰你的善念,凌迟你的良知! 若非是造了怎般弥深巨大的孽,端得会轮回到这苦海无边的中央娑婆世界?众生万物,一切世间,皆俱如此,莫有一逆! …… 我拼尽全力、抛却全部,极近心机缜密甚至于礼义廉耻都已不顾的,以命、以心、以魂魄、以全部都通通作为筹码的做这毕生最后一赌,得失与否,从来都不是主要的目的,只因已别无选择! 若非世道太苦痛、生命太刻薄,若非已然走投无路,又何必、又怎会身担万古污浊骂名的做这注定没有真正赢家的一赌,这无限悲凉的一赌! …… 有风骤起,呼啸肆虐的撕扯席卷着西辽皇宫染了碧血哀魄的重重楼阁、浩浩殿宇,似是以天为幕地为台而奏响一阕惑了天下、媚了浮生的哀哀挽歌,带着埋天葬地的大悲大恸,以这自然长歌当哭。 远处似有一袭战袍铿锵羽林的英伟身影狂奔而来,似隔重重景深、破着荡荡虚空的高声唤我。这声音不至于撕心裂肺,却极是欲隐还扬。 我已然闭合了的双目不觉又往下一沉,我就此长眠在这静然无息的一树树、一丛丛花卉草木中。就此睡去,永远睡去,这个世界再也与我毫无关联。 安好有多好?爱与情识都是恶! 静静然将去未去之时,脑海里却陡然映出那个我此生此世唯一爱过的人,那人着一袭龙袍的清绝身影、那一张俊逸含英的脸。 流光兜转,生命的长河交织绘就了许多许多抹煞不去的悲与欢,往昔一幕幕在这回光返照的最后关头,于我脑海重回当时一般起的鲜活……抛不却、忘不得、抹不掉、也移不走。 极哀伤悲恸的闷闷感郁积在心,点点滴滴越是加重一分,我匿于灵魂的那怀坚韧便跟着悄无声息的加深一分!凑化成了我最后独一无二的那点执念……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生生死死离离合合,无论如何我与你说过:“与你的双手交相执握,伴着你一起垂垂老去。” 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可叹如今散落天涯,怕有生之年难回故园;可叹如今天各一方,令我的信约竟成了空话…… 我却身在何方,身处何地? 我的马儿丢失在哪里? 到哪里才能将它寻觅? 到那山间埃土滋养中的林泉之地…… ------------ [ 卷一 ]上部:爰居爰处……我却身在何方,身处何地? ------------ 第一话 湔裙梦断续应难(1) 弘德三年,朗春。 天色朦胧起来的时候,沉寂了一夜的西辽皇宫开始重燃起一层层幽幽的宫烛火,就着被夜色裹挟、天风撩拨的沉寂景深,自远由近渐次燃起,是抛珠碎玉般坦缓又迅捷的势头,在这深浓如墨的颜色中点出一颗颗四溢华彩的夜明珠般的韵致。天家的威仪就这么潜移默化的被烘托起来,犹如莲台之上缭绕缪转的青烟一般,抬得极高极高。 虽是黎明前夕最为黑暗的一段时刻,但天边已隐隐有一抹鱼肚浅而浮现,距离破晓已然不远了…… 锦銮宫慕虞苑里却仍是这一大片入目的玄青。 我小心翼翼的秉烛迈步,隔过一段帘幕飘摆的绰约视野,在最恰到好处的地方驻足停步,颔首悄悄吹灭了手中的烛台后,适才再度憋一口气悄悄然的向前走去。 一道帘幕阻隔的外厅与内室,我于帘幕之前默不作声的抬目向里顾去,因怕自己一个不慎而惊扰到其里鸳鸯榻上的两个人,故有些过分紧张,一颗心“噗通噗通”起伏跳跃的剧烈。 内里床头一盏淡淡烛影的映衬之下,见一袭软黄底衣的皇者正缓缓的抬手,十分小心且优柔的抚摸过面前一位着轻粉睡裙、散了一头青丝萎在肩头的女子的脸。 由于殿外没有燃起宫烛、又没有月光,故我看不清这皇者与那女子二人怀着一副怎样的面貌神情,但只这几个简单的动作便不难瞧出皇上是含着脉脉柔情的。 那女子似乎不敢动,原本应该柔媚的身子却绷得紧紧的。 皇上并没有在意她的不大迎合,覆在她缭绫般唆滑面靥的手掌顺着侧颊一路向下,在路过她薄薄的汀唇时又停了停,即而手指微曲,往她两半花唇间反复的摩擦了去。 女子纤纤的肩头便在这时起了个颤抖,宽大的软底睡裙因了这个不经意的举止而跟着一晃曳,一截缭绫袖摆便忽地垂了下来,包裹的她原本就纤瘦的身形显得愈发羸弱。 而皇上那微曲的素指并没有停歇的意思,又顺她娇嫩柔软的唇瓣而向上游.移,在她娇小玲珑的鼻尖处微点了点,旋即再度向下,变得极快的直探上那开阔衣襟间露出的一根锁骨,即探身低首于那锁骨上下以唇烙下似吻而又似微蹭的撩拨。 这般暧昧缱绻的姿态看得我不由脸红,而凝眸一眨不眨的去顾那正伴君侍寝的女子,却见她这身子并不曾因了皇上轻柔的爱抚而柔软须臾,反倒是绷得越来越紧、越来越僵了! 这样,可真是不大好呢…… 不知是这风太清朗,还是今儿这黎明来的有些发迟,皇上此刻的心情似乎比往昔都要好一些,好梦留人睡,那看似无限、实则有头的温柔情事便维系的自然就多了一些。 但见他抬手将女子拥住,又滑至她半敞的衣襟处以牙齿咬住了她松弛的小束带,跟着一揪便不费吹灰之力的把这薄薄睡裙解了开。 浅紫色肚兜便铮地露了一角,合着乳白色娇嫩的冰清春肌,虽光线昏惑却也仍能瞧见这轻紫玉白柔柔的和煦颜色。 这时皇上原本有几分迷离的眼睛兀地一定!在目触肚兜的同时,忽而以极迅速的势头而恢复了全部的理性。 感知到身前男人的动作停了下来,这女子似也隐然有了所悟,却又不敢凝目去顾、更不敢稍稍支声。 隔着帏幕一道的我瞧得明白,心里也十分清楚的知道,正是这一件紫色的肚兜打破了皇上的好梦。 这个颜色选的不好,紫色,太逼仄了!因为紫色,是皇上记忆中所深爱着的那个女人,她所钟爱的颜色…… ------------ 第一话 湔裙梦断续应难(2) “你不像她。” 思绪正起了飘忽,兀地便听皇上沉仄的一嗓子于这寂的发死、发瘮的氛围里昙然扬起。 我心一紧! “你不像她……你不像她!”紧接着又是一嗓子,比之先前更带起了许多昭著无逆的决绝,甚至是暴怒。 这般冲人的气场已然令我不敢再偷窥,我错开目光直了身子回来,手抚心口竭力平复不受控起来的急急呼吸,耳廓还是灌溉进了内室鸳鸯榻里那皇者接连并起的咄咄声息:“你算个什么东西……你一点儿都不像她!滚!” 紧接着是衣袂擦着床棱“簌簌”的沉闷声,该是那榻上的女子被狠推了一把的样子。 我心揪更甚!同时又不觉聚拢了两道柳眉。 滚……这是在我们的寝苑里,皇上让滚,却又往哪里滚? 还不待我这不合时宜、不着调子的纷乱思绪有个微微的梳理,眼前这一道软帘便被人“铮”地一把挑起! 我心一个鱼跃!整个人就这么直勾勾的暴露在来人面前,随之而来的巨大惊恫使我忘记了挪步避开、甚至也忘记了行礼告罪,只下意识的倏然就深深低下了头去! 不过我的担心诚然是多余的,那自内室冲奔出的来人并没有多管顾我一下,就那么直愣愣一错我的肩膀就此自顾自离开的绝尘。 在确定身后足音已经渐行渐杳、行出宫苑后,我这悬着的一颗心才依稀向下放了一放!大着胆子回首去看,果然看见那一道彰显身份的软黄袍角贴着进深转弯处一扫,便远的再也瞧不见了。 偷窥皇上与自家主子的伴驾侍寝,诚然是一项十分无礼又不可饶恕的罪过! 而我这般却也已不是第一次了,我习惯了。 同样的,我的主子、内室里这被皇上颇为嫌弃的女人湘嫔,也不是第一次这么无辜的承受起了天子全部莫名的怒气。 这是湘嫔数不清第几次被皇上推下了软榻…… 而皇上口里的“像”,指得是前朝为大行皇帝殉葬而去的先帝宠妃宸贵妃霍氏。那位贵妃在殉葬之后,被当今这位弘德帝追封为“恭懿翙昭圣皇后”。 在我西辽开国至今,上溯百年国运,尚没有一位皇后被追赠五字尊号的。大抵都是四个字。即便是开国皇帝的发妻澹台皇后,也只是在四字谥号之后将“皇后”改为了“天后”以示其尊崇。前朝那位皇后首开了西辽五字谥号的先河、且还是由贵妃追封的皇后。这般无边荣耀,不仅只因她深得前朝皇帝宠爱那样简单。 更因为…… 她是现今弘德一朝皇上的母妃,却又不是,因为弘德帝并非她所生,而是过继在她名下得她恩养、认她为母。 同时,这位仅比弘德帝长了四岁多的女人,她也是弘德帝这一辈子最爱的人……且是深爱! 皇上与她之间有一些怎样的过往,我并不能悉数知晓,但我知道她对皇上并没有丝毫男女之爱,她始终都是以一位母亲的姿态来对待这个过继在她名下、得她恩养与教导的孩子。 我之所以会知道的这般清楚,是因她原是我服侍的旧主,并着现下正蜷缩在内室软榻上不知是正哭还是正茫然的湘嫔,都是曾服侍在她身边的宫人。 我唤作妙姝,湘嫔唤作倾烟…… 那是一段该从何说起的往事呢?始至如今也仍不能够知道究竟是缘还是孽! 当初永庆帝殁,弘德帝登基,自改元之后没几日,新登基的皇上便将恭懿翙昭圣皇后身边贴身伺候的大宫女倾烟留用。 宫女身份再尊崇也是宫女,承宠之后按理也只能从最末品的答应做起。但皇上他一改礼制,御口敕封倾烟为从三品嫔,赐号“湘”,赐姓“霍”氏。就安顿在这锦銮宫慕虞苑里。 慕虞苑是前永庆一朝的宫苑旧名,原本在换代之后,这些个苑名就该取了换上新的,但皇上却独独保留了这慕虞苑未作更迭。 这锦銮宫慕虞苑,正是故去的恭懿翙昭圣皇后生前所居。 而我们这些服侍在恭懿翙昭圣皇后身边的老人儿,自然而然就被归到了湘嫔宫里伺候。 昔时湘嫔倾烟、我妙姝、另一个姊妹簇锦、还有两个太监小桂子和小福子,大家都随主殊荣,同为恭懿翙昭圣皇后身边一等的女官及执事公公。改朝之后便是一朝换了新天地,这身份也就潜移默化的做了微妙的新转换。 不过也不知是以往共同侍主的情谊太深、还是倾烟这娘娘做的太不像一位娘娘,我与她之间大抵也没因了现今地位的悬殊,而滋生出怎般主子奴才的疏落…… 因为时今才不过是弘德三年的开头,故这西辽后宫也委实还没有到了百花齐放、百鸟竞鸣的地步。弘德帝后宫里的女人就只有一位皇后萧氏,一位庄妃公孙氏,一位蓉妃王氏,以及这被赐了同恭懿翙昭圣皇后一个姓氏的湘嫔霍氏。 除开湘嫔之外,前面这四位都是皇上还为亲王时府里的旧人。但这四个女人当中,皇上留宿在慕虞苑湘嫔这里的次数却是最多的!这无疑显出一种湘嫔是这后宫里得着最大的荣宠、获得了最大的幸福的恍惚错觉……可其实呢? 这些恩宠不是因了湘嫔自己,而是因她服侍过那逝去的恭懿翙昭圣皇后才沾了光。 从赐的“霍”姓、到满是水乡桃花韵致的“湘”字封号……桩桩件件无一不彰显着这样一点。 皇上虽给了湘嫔看似尊崇的地位,但却不曾按惯例给她一宫主位亦或侧主位。明显就是把这湘嫔给当成了一个花瓶,摆在那里供以一遣心事罢了!如此看来,这嫔位似乎也就跟着又做不得什么真了! 是的,皇上本意是想要在她身上寻到一星半点恭懿翙昭圣皇后的影子,但皇上还是一次又一次的对她失望、再燃希望,最后再失望、然后再希望……如此循环往复几多作弄,已经不止是作弄这还是作孽!到头来苦了害了的又是谁的心、断了的又是谁的魂? 天子天子,纵然有着无边权势、无量威仪,到底也是有着求不得之苦、与难遂愿之痛的呵! 其实平心而论,湘嫔与恭懿翙昭圣皇后还是有一些像的,这是如出一辙的温婉性子、如出一辙的缜密心思、以及对紫色的隐隐喜爱。 但对皇上而言……一个留在身边以滋排遣的赝品,即便再像,又怎么可能会像呢!因为她毕竟不是“她”,不是“她”啊! 这是湘嫔的悲哀,一生注定要埋葬在她人旧梦里、禁锢在金红囚笼里的命中钦定的悲哀!她的世界因了这一层莫名其妙的牵扯、因了皇上那一点固执自我的妄念,而注定再也无法使令岁月静好,更注定无法得一个平淡安稳的现世。 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 这宫里的日子不会停歇;宫里的故事,还得一朝一朝不尽相同、却又好似殊途同归的一直往前走…… ------------ 第二话 牡丹幽兰承深意(1) 几缕清风灌了窗子幽幽的扑面而来,把我轻薄的衣袂跟着带起了曳曳的势头,我甫地牵回神志,有些哀凉的叹了一声之后便掀帘子走进去。 倾烟已经把那半敞的衣裙重整了好,我进去的时候就看见她正一个人懒散散的歪在榻中间。她睁着一双有些迷离的眸子,那双眼睛里除了放空就是颓废,除此之外看不到一丝该有的感情跌宕,连泪水都没有。 是啊!对于皇上的嫌弃,就连我这个贴身宫娥都已看得习惯了,她这做主子的难道还做不得无喜无悲么? “湘嫔娘娘。”我低了低首。 她没有动,闻了我这一声微唤后,只转目有气无力的扫了我一眼。 她都是这么个半死不活的样子了,我倒是不知该如何安慰她,是该告诉她皇上还会回来的?还是该告诉她皇上不会再回来了?我诚然不知道这两种情况究竟哪样一种,对她来说才是最好的。 须臾辗转,我终究只吐出一句平平板板的没什么内涵的话:“您不该选紫色的!”出口不由就跟着红了面,因为这话不经意就昭著了我方才的偷窥! 不过偷窥就偷窥了,那又不算什么闺阁密事,因为我这主子跟皇上根本就没什么实质性的进一步举动!若非如此,我又何至于一次次替她悬着心的偷看进展? 果然见倾烟放空的神情跟着我这话起了一恍,她旋即一叹:“妙姝啊……本嫔,就要坚持不下去了。”当真还是有气无力,听得出来她有多么心力交瘁。 “什么话!”我不由蹙眉,边又迎她近了一步去,抬手把她扶了一扶:“娘娘,这才哪儿到哪儿不是?”复敛眸定声:“皇上他还什么都不懂,他还没有从那场虚空旧梦里走出来。等他走出来了,他便会意识到眼前之人的理当怜惜、昨日弃我去者的不当上心。娘娘……”我探身附在她耳边又沉一沉声:“时间终究是会把一切都消磨平整的,可以消磨掉恨,也可以消磨掉爱……但在这之前,我们自己却一定不能够轻言放弃。就当是为了我们这些跟在你身边的人!”临了的时候我又补了一句。 这西辽后宫里的下人们,从来都不大讲究什么靠着自己得到权势,一向都是随主殊荣的。我以及现下这慕虞苑里的一干人,我们是被分在湘嫔身边伺候着的,那么她便是我们独一无二的主子,是我们全部的、所有的希望!若是她倒下去,我们的日子过得会有多艰难,一众人谁都明白! 所以,即便在这两年多三年的流光里,我亦跟着消磨掉了所有的喜怒哀乐,我亦觉得很是疲惫,却也不能放弃对倾烟的鼓励,不能让她垮下去。她不是一个人,所以她不能够自私的选择放弃,她也没有对生活、对皇权以及圣宠说“不”的权利。 她是悲哀的,而我也是自私的…… 远方宫墙不知何处扬起一阵低低回旋的管弦丝竹,依稀是一阕曲音空幽、哀感顽艳的《凤求凰》。昏沉的天幕似是感应到了妙曲的召唤,在这一瞬昙然放亮,是红彤彤的日头跃过桂树升腾起来,万顷金光倏然一下就刺穿了广袤沉冗的厚垫垫的云峦,天地从黑暗至白昼的转换就只在这旦夕间! 这自然造化的大轮转兀地就将我原本阴霾的心境,给图腾的起了无尽的明媚抒然:“你看!”我侧眸以目光指了指轩窗之外渐亮的景致,声息未免高扬几扬:“便如同白昼与永夜的轮转不停,光明与黑暗从来都不会是永恒不变的,万事万物皆有自己的好时辰,苦尽便有甘来时!” 身边仰面躺着的倾烟并没有急于回复。待我侧目顾去,见她已不知何时把身子坐了起来,一张分明姿色不逊的芙蓉面上挂了两行淡淡的清波:“谢谢你。”她启口,嗓音嘶哑:“妙姝,或许相比起来,你才更适合做这湘嫔。”凝目流转在我的面靥间,声息徐徐的。似乎是被这唯美暗动的帝宫日出所鼓舞了些许,又似只是对我心存感激。 我心头一动。 这样的话倾烟似乎不是头一遭说了,听得多了也就没了过于浓厚的感触:“不。”我摇首展眉:“由不得我们选择,正如在往昔的那些年里服侍谁、向谁屈就都由不得我们选择一样。”于此抬手紧握住倾烟的柔荑,这双腕子是生凉的、是没有体温的:“皇上她看重了娘娘你,湘嫔便只能是你。自此后万不要再说这些无谓的蠢话、做这些个无知的假设了!” 其实她那话倒没错,我若处在倾烟时今这个位置,即便不能做到传说中的宠冠后宫,但至少也不会像倾烟这般的尴尬。但皇上当初没有选择我,他点了倾烟,便再多说什么都已没了用处。 “娘娘,天色大亮了,让奴婢服侍娘娘您起身梳洗吧!”我不愿再同倾烟把这有些感伤、有些辛酸的话题继续下去,便启口将她由臆想中往现实里拉了回:“朗春时节,御花园里的花儿可是开得大好,过会子用了早膳,咱们出去散散心。” 倾烟明白我的用心,便就真的没有再多说什么?她垂了眸子又于唇畔溢出一阵细碎的叹,旋即微微的点了点头。 ------------ 第二话 牡丹幽兰承深意(2) 后宫这一片最大的园林里,开得最好的便是牡丹。说白了还是因了前朝那位故去的得了追封的皇后,因她喜爱牡丹,生前便差人在这后宫遍植牡丹。当今皇上因在心里不断的念着她,故也就没将这已经长成气候的牡丹丛给移了去,且又颇具好兴致的在这牡丹原有着的品种之上,着花匠养护新品种。 不过就如同“一朝天子一朝臣一样”,当今这弘德一朝的皇后最喜的是莲瓣兰,故这御花园里多植素冠荷鼎与红满天。 虽系兰花,却酷似了怒放的莲藕花瓣;如此,以花喻花,便有了这又是“莲”又是“兰”的总属,是为“莲瓣兰”。 秋末冬初是它的花时,这一园的莲瓣兰便次第绽尽欢颜。红、白、紫、玉各色,种种清雅出尘,花苞多冠于顶,委实高洁,却在此地不易成活。 这花卉它喜得是云贵与大理、丽江等清和灵秀之地的好山好水;在这红墙森森的幽幽深宫里,生根养育却难。 一如这一道红墙隔绝之下、金碧辉煌囚牢之中的,后宫里的诸多女子妃妾…… 我伴着倾烟在御花园一簇簇花圃小景间穿梭,到底是春和景明的好时节,这么走走散散,闻闻花香、吹吹暖风的,心里头那些经年累月郁积着的不快也多少散了一些去。 “这牡丹开得可真是娇美。”触目一朵绽了笑颜迎对朝阳的胭脂色牡丹,我喜从心生:“胭脂色的倒是少见……看品相,倒似乎是‘一捻红’?”如是顺着心意又道。 倾烟浅瞥了眼那花,漫不经心的目光并未在这开得大好的花冠间驻留多久:“牡丹虽美,到底现今已是莲瓣兰的天下了!”语尽重重一落声,不高却委实坚韧。 我心一恍,明白她是有所指的。字句间的意思是告诫我,当今这弘德一朝的后宫,已经是萧皇后的天下了。对于皇上放在心里的那位挚爱之人,这位皇后也是十分介意的,故而言行俱得讲究一个分寸,即便牡丹美丽,却也不该随性的提及出来触这禁忌! 宫里就是这样,暗地里总也有着这样那样的禁忌,避之不及! 倾烟这话即便是好心的告诫,此刻却也煞了我这好不容易提起来的兴趣!我心道着方才皇上在时你不知道多费费心思,现下不过游个园子你却倒是这般那般的讲究了起来! 越这么念着,我这怀压抑了许久的性子也就越发没个控制的搅涌了上来,恼不得露了几分讥诮的瞥一瞥嘴:“什么这个的天下那个的世界的,即便兰花儿再美再珍贵,现下不也还没盛开么?我只知道眼前正值的却是牡丹的花期呢!”声息有些拔高,倒也不至于太高,我借着由头把这心绪发泄了一通了事儿。 “妙姝!”倾烟蹙眉,这一声唤的很是低低急急。 我没那心思去理会她,凝在一捻红上的目光又跟着更加肆无忌惮的往更开阔、更广泛的牡丹丛中游移了去:“娘娘,牡丹配您可是大好,要不要奴婢给您采一朵簪在鬓上去?”玩心忽起,她越是着急我便越是有心逗弄。这决计不是我愿意跟她对着干,实在是跟在她身边的日子过得我太压抑也太逼仄,这日子过得久了就免不得一通借机的宣泄。 她却没有答话。 我正欲启口再言时,却见倾烟抬手触上了方才那朵甚令我欢喜的胭脂色牡丹,跟着一个发力便清脆的折断花梗采撷下来。 我一愣怔,还没解过这其中的意,便又见她把那好好儿的牡丹花照着地面就是一摔:“再美又如何,开得这般好还不是败得就越是早?照本嫔的意思就该把这一宫牡丹彻底的移了去,遍植高洁素雅的莲瓣兰才是极好!” 这一通举止瞧的我心有戚戚!但同时一个急念闪过脑海……倾烟平素不是这样跋扈不讲理的性子,也断不会就因我一句无心的调侃而生了这样大的气!下意识抬目,果然对上倾烟一双示意的眼神。 我心口一“噗通――”脖颈似在这时堪堪的给僵了住!跟着她眼神的示意一点点慢慢儿转首去顾时,猛地瞧见皇后与庄妃就立在我们右侧一簇牡丹花丛小景间! 怎就这么作死的好巧不巧的…… ------------ 第三话 口舌暗战未有腻(1) 这一瞬心思一激,顿然明白倾烟摔那牡丹花儿其实是摔给萧皇后看的!诉得那通口不对心的话也是为了对这位皇后娘娘的心…… 皇上只有四个女人,除开封为湘嫔的倾烟之后便还有一后二妃。那皇后是曾经王府里的王妃,二妃为侧王妃。 因皇上基本每夜都去倾烟苑里歇息,害得这几个女人总都看倾烟不怎么顺眼,平素里常有意为难。 但二妃之中的一位蓉妃平素寡出,倒是没有于倾烟做难过。因与那位蓉妃交集不多,故而不大识得为人。 蓉妃是漱庆一宫主妃,居茗香苑。其人名唤王冉,原是平民出身,父亲为皇城一座书院里的授课先生,一十六岁时与尚是皇子的皇上在接头偶遇,皇上感其兰心蕙质、似水性温,心生欢喜,故带入府中。那时皇后、庄妃已于一年前先她入府。 她比皇上小了两岁,时年二十整。 皇后萧氏婧娴,居长乐宫正殿,比皇上长一岁,在一十八岁的年景便嫁给了皇上,现今时年二十有三。 她是我西辽名门萧家的嫡出四女,生就一副端庄秀丽的娴然之相。 萧家近几朝来总出皇后,前朝的宇文皇后便是萧太后的外甥女,而更前一朝的萧太后更是这萧家正正经经的嫡长女,时今又添一位弘德帝的萧皇后,前前后后算来也已有三朝。有道是宠不过三世,时今正好是第三世,往后这萧家会发生些什么事情当真未知! 庄妃公孙氏灼妩乃是箜玉宫主位,居夙毓苑。 她时年二十有二,是与皇上同岁的。 她系我西辽国望族公孙氏幺女,家中依稀是行六。在十七岁时与萧皇后同年入府,故与皇后素笃。 现下这皇后与庄妃静然立于团花簇锦的小景之间,言笑不苟、神情似平和而又似淡漠。 皇后着了灿黄勾暖橘镶大宽边、饰掐丝孔雀翠羽纹络的凤袍,挽牡丹头、戴半包围圆月缎金扶摇凤冠,是最威严正派的国母风范。被这般形容映衬之下,人便只剩下了无穷无尽的皇室威仪,大抵是瞧不出什么别样风姿的。 庄妃着一件广袖洋绉团花蓝底儿桃色小拖尾儒裙,肩罩绫薄石青刻丝比肩,纤纤柳腰被极好的束起来、玉色宫绦打了的蝴蝶结处坠一缕五色花穗,足登玉色苏绣红桃花的小巧绣鞋、又于鞋面铺陈了成串的黑白双色珍珠。她挽一个惊鸿髻,这发式乍一看与倾烟挽起的双刀髻有些像,却偏生于右侧发顶偏下的地方留了一缕恰到好处的流苏垂下来,配大颗祖母绿耳饰,整个人便显出一种乱乱的风情味道,呼应雪白额头一点红心金底鱼鳞形花钿,加之一双细眸莞尔顾盼,便是说不出道不明的映在心里去的娇娇媚态。 这一后一妃虽是各异的风情,立在一处却又偏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张扬摄人!便是连同跟在她们身后伴着游园的四个头挽双螺粉绢绸、着翠色粉边长缎裙的宫娥都是说不出的跋扈凌傲。 “湘嫔好兴致!”一嗓悠然。正待我们欲要对这一后一妃曲身做个礼时,皇后却先含笑启口:“游园赏花儿呢?”平和安然的口吻,且言着便在庄妃的搀扶下一路又近几步过来,目光下意识一瞥地表时,勾勒细细金粉的眼角忽地微起一恍:“呦,这牡丹好生生的,怎的就弃了?”目指地上那娇艳欲滴的胭脂色牡丹花,皇后微蹙眉,声息却没怎么大变。 “呵。”一旁伴着的庄妃娇滴滴一勾唇轻笑:“花无百日好、人无千日红,这是湘嫔深谙此道,便叫这一朵甫看过去最是抢眼的牡丹花儿,也有自知之明些!”声息一凛。 我微把眸子往下垂垂,心思辗转,自然听明白了庄妃话里的意思。她这话是在暗指湘嫔不会永远荣宠不衰,并以那前一时还在枝头迎着春风招摇含笑、后一刻却被狠狠摔在地上煞是狼狈的牡丹比喻湘嫔,暗诫她要她自个有个自知之明! 我正如是想着,却又听庄妃把那声息轻了些许,飘转转的复有所指道:“只是臣妾倒是觉得吧……”她看了眼皇后,后转目视向倾烟:“一些个人总是喜欢无事献殷勤,必定是非奸即盗!”至末尾处时一改方才那媚媚软语,牙关咬紧了猛起了一狠! 这话好似一股飘忽兜转的徐风一样顺我耳廓灌溉进来,听得我不由就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没忍住在心下里哂笑,心道这献殷勤不对,不媚俗只怕更是不对!说白了横竖就是湘嫔这个人于她们来说就是不对,故也就跟着一切、跟着什么都是不对的了! ------------ 第三话 口舌暗战未有腻(2) 原本就窘然的氛围因了庄妃这冷不丁的一句,则在昙然间就更加显得闷郁不堪。周遭兜转不迭的风儿夹带着一股子燥燥的灼热,掠过发丝扑在面上便刺刺的微疼。 “嫔妾给皇后娘娘请安,给庄妃娘娘请安。”待庄妃那话头平了下去,又待这一阵忽起的天风落了几分势头,倾烟遂一莞尔,只淡淡然的曲身补全了一个早便该行的礼。 我亦跟着曲身拘了双手行了个礼,心道往后散步是决计不能来御花园的,至少不能在白日里来御花园,因这园林里的草木花卉实在生得大好,太容易引来各宫各苑的主子。碰到个和善的还好,似时今这般碰到个平素里就总也不对味儿的,只怕两方是任谁也不会舒服! “呵,这半天了,本宫倒是差点儿忘了行礼这一遭!”皇后扬唇勾了个似笑非笑的弧度,倒是没怎么作难:“湘嫔起了吧!”淡淡又道。 得了皇后的允,我不由跟着松了口气,便扶着倾烟把身子起了。 才稳稳心绪,旋而又听皇后身侧那位庄主子似笑非笑缓言又道:“瞧瞧,总这么‘湘嫔湘嫔’的唤着,倒也实难亲近!” “哦?”皇后拖了个慵懒的调子侧目浅浅:“那庄妹妹是怎么个意思?”神情看似闲然无心。 那庄妃有些故作的一蹙黛眉,一双细细的眼招子流转向皇后时好似写了泠淙的春水:“臣妾也是拿不定个主意,皇后姐姐且看,合该是称湘嫔一声‘姐姐妹妹’的,却也是难!”于此一顿,抿了软糯小口缓缓继续道:“称湘嫔一声‘姐姐’吧!这位分高低摆在这里;称个‘妹妹’吧!湘嫔这年纪……啧啧。”她又故意把声息往长里一拖,停在那里不继续往下说,而一张娇滴滴的美面上却噙了无害的纯良,一改最先前那通昭著的不善,俨然换做了副家常闲侃时的随心随意。 但凡宫里头的女人,大抵都会练就一副极好的口是心非的伪装、与换脸比翻书还快的好本领!诚不知道整日被这潮袭四周的阴霾所包裹、所滋润,再美的花儿也得染了罂粟的蛊毒,荼毒之后这花儿开得又能否一如先前一辙的美丽纯净? 显然的,这庄妃是在贬损湘嫔年纪大、分位又低…… 倾烟与我都是这西辽后宫里的旧人儿了,我们早在前一朝便在宫里做事,是伺候恭懿翙昭圣皇后的。最开始那几年倾烟是贴身宫娥,我和另一位唤作簇锦的姐妹是粗使宫娥;后来主子分位高了,我们这些个服侍的人便也都随主殊荣的跟着抬了身份,到了女官的位阶。 我九岁进宫,十一岁时服侍在恭懿翙昭圣皇后身边,被唤作了“妙姝”这个名字,自此后一直未变。倾烟长我三岁,那时的倾烟是十四岁的年景。 后这天地也随了时局变幻未歇的十几年过去,坦坦缓缓造化作弄,现下我已二十有三,与那萧皇后是一个年纪;而倾烟被弘德帝留用封嫔时是二十有三,现下已时年二十六岁了! 弘德帝李梓涵十九岁登基,现下是弘德三年的暮春,他才堪堪迈过了二十二岁的坎儿,以倾烟这个年纪倒委实是与皇上不慎匹配的,也难怪被这刁钻嘴利的庄妃寻了来作口舌。 如织春风带起了牡丹丛中一阵幽幽的香气,闯入鼻息便叫人只觉沁脾。嗅着因了繁多而稍显浓郁发腻的牡丹香气,我心头忽地生起许多紊乱,就这般下意识的暗暗转目去瞧倾烟。 倾烟分明养护的十分娇嫩、不显渐老势头的面靥又被这春光映的多了几分颜色,她须臾恍神,但很快便浮了个微微浅笑:“皇后娘娘与庄娘娘待嫔妾亲厚有加,更时有体恤。”她颔首,唇畔笑意和煦不减:“嫔妾便早已是感激不尽,又哪里还敢再有什么称谓上的逾越呢!” 她这副怀柔的模样看来是摆定了,这也是倾烟改元之后一直持有不变的作风。 宫里最不乏的就是锋芒必露,最有效的往往都是以退为进……但皇上这几位妃嫔处在红墙之内的时日当真还短,几次交集后看得出她们有些人似乎并不大懂得这个道理。一如眼前的庄妃。 我以余光悄悄然顾了一眼,见庄妃美好的花靥上噙了缕薄薄的轻蔑,启口的语气却是温温软软的一辙的和煦:“湘嫔这张小嘴儿生就的啊!倒真真儿是讨人喜!”她转眸微讪,言语染了浅约的讥诮:“今儿倒是封了主子娘娘,要不然呢?本宫可是一定要把湘嫔你讨要到我自个苑里去伺候不可呢!” 这么且听且思着,我渐趋把娥眉蹙了蹙,谁也听得明白庄妃这是又把倾烟的出身给含沙射影的损了一损!明来是褒,暗地里是在讥诮她纵然成了嫔娘娘,归根结底却也不过还是个卑微的婢子罢了! 念及此便惹得我起了个奈若何。我自小入宫为婢,跟过的主子就在湘嫔之前、在恭懿翙昭圣皇后之前怎么说也还有一两个,具体的我也记不大清了,但映象深刻的还是有些,其中对于后宫女人们这些嘴上功夫最是记忆尤深!年年岁岁的,口头威风、绵里藏针一干似乎总是这深宫女人们玩儿不腻的惯用了的老把戏! 也不知是哪一股性子腾地就起了来,我在默了一阵声息之后兀地启口薄笑:“庄妃娘娘赞的巧了!”忽一抬杏眸,就这么不怯不焦的,稳稳与那起些诧异神色的庄妃对望过去:“皇上也曾这么对我家湘嫔娘娘说过。”我不缓不急,声息明媚又生些细碎的浅波、随了心境的欢悦而听来着实荡漾:“陛下说啊!若是他早些时候遇到娘娘,必是要讨了带出宫放在身边儿去,哪里还用得着拖到这几年才如此径天连日暮里来、朝里去的总也看不够!” 我亦话里有话,弦外之音那一后一妃她们自然听得懂! 湘嫔年纪长了皇上几岁又如何?是宫婢出身又如何?陛下还不是成天连日的往我们这慕虞苑里跑么!你们倒是韶华大好、出身金贵的藩府旧时枕边儿人,这一个个正妃侧妃的到了头,竟还不敌一个长你们大几岁、出身不足一提的低贱宫婢呢!啧啧啧,真是哀哉的很,哀哉的很…… 至于皇上自暮里来、至朝里去这段时间内都与倾烟发生了些什么?倾烟又是否当真如看上去的那般荣宠无限,这都诚然是没人能知道的事情,不妨碍我拿出来为湘嫔撑气场。 这深宫里根本就不存在什么所谓的权妃,一向都是“权”、“宠”不分家的!身为宫妃本就已经无所谓了出身及门庭,皇上的恩宠与爱怜就是她们定义出身高低、门庭盛衰的最直接也最基本的标准! 若不是倾烟自封嫔后这几年来那些看似隆宠无边、圣眷连连的表象为她造了虚假的势头,她又何至于成为这西辽后宫里诸妃所指的众矢之的!我时今干脆把这为她招了事端的名头给言语间坐了实,以此来为她撑撑门面也未见得就起不到威慑效果! ------------ 第四话 深宫难改直傲性(1) 嘴上功夫谁不会耍?我们湘嫔不过就是性子现下柔了一些,还真当是只病猫?即便是病猫急了咬起人来也能叫人狠狠的疼上一疼呢! 庄妃的面色在我这番话甫一吐完的同时,跟着蓦地就是一沉! 我忙颔首摆了更规整的谦和姿态,无论是噙笑的唇还是含温的眸,分明就是没有半点儿恶意的流露,这模样叫人寻不到有失礼的错处,却正因如此才更是怄人。 “越发的没了规矩!”忽听倾烟兀起了一嗓子对着我训过来,我下意识侧目便正瞧见她侧首以目光对向我,她是赶在这起了愠色的庄妃娘娘之前开了口:“本嫔跟皇上之间怎样怎样,你倒好似知道的比本嫔还多!”严厉中又带三两分宠溺的娱趣,这一刻的倾烟倒是有了几分身居嫔位的娘娘的好气场。 “奴婢知错。”我应声告罪,不失时敛眸缄默。 心里明白她是在变相回护我。若方才那一个沉默的空档不是她先开口,庄妃被我一言挑就兴许会在我身上有意作难、更有甚者只怕还会借着我来寻湘嫔的错处。而她这看似训斥的一遮掩,庄妃若再追究则显得气量委实狭窄,故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 而值得琢磨的是,对我方才言出的那些话,倾烟没有表现出认同、但也没有流露出否定。这在无形中就又为自己脸上贴了几层金,身承皇宠、得圣眷的金。 “哧……” 冷不丁又一轻笑声徐一撩拨,袅袅的好似一阵不经心的过柳梢的和风。 凝眸微望,便看见是这沉默了经久的皇后展颜微微。 皇后戴着长金色雕海棠花镂空珐琅甲套的手指抬起,往侧颊太阳穴上搭了搭,凤眸垂了一垂,便就这么剪影出三分慵懒:“行了,一个个都跟个猴儿似的牙尖嘴利?”似不满又似玩笑,她旋即一叹,神情口吻仍是闲闲的:“暮春气候乍暖还寒,人也跟着时困时精神的。瞧瞧,这还没一会子,本宫倒就乏了!” “娘娘若是乏了,咱们便往那亭子里小歇一阵再回去?”庄妃忙换了脸,噙一抹笑意对皇后回道。 “不必了。”皇后侧眸瞧她一瞧,双眉舒展:“长乐宫那边儿还有些琐碎事要处理,庄妹妹这就伴着本宫回去吧!”待那庄妃忙不迭颔首应声后,方往倾烟这边儿跟着又一回顾:“湘嫔你且跪安吧!”颇为和颜悦色的模样,含威的语气里掺了些许懒散。 我心略动,边又扶着倾烟落身道了声“是”。 这皇后也就不再多看我们一眼,在身畔庄主儿的伴随下不紧不慢转了身子,迈步时似不经心的踩了一脚被掷在地上的胭脂色牡丹。绣五彩丝凤凰的长拖尾贴着地表擦出一路“簌簌”的响,随那明灿灿的身形渐次行远,有光斑呈现其间,一重重又随步韵的荡逸而显出水波般游动的好势头,一种无声无息的权势的滋长、与命运的雄奇感突忽就被烘托的很是微妙…… 我不由就看出了神,一时心里十分满塞,好似被塞进了一捧茅草,闷郁里又杂着刺涩!却一时又不能知是为了什么。 那一后一妃是走了,可我与倾烟这二人却是直愣愣的跪了下去! 皇后临走命湘嫔跪安!这“跪安”用在这里并不是委婉的表达“退下”的意思,而是真真正正的跪安。 却那皇后已经走远,她不叫起来便委实是不能起来,如是……这又得跪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 第四话 深宫难改直傲性(2) 要不怎么说命途是钦定好的,有些人注定就是当主子的料,有些人就得跟在一旁谄媚附和。方才从头到尾,都好似是庄妃一人同湘嫔明嘲暗讽,但这皇后却是个真正阴戾的主儿! 弘德一朝时下已历三载,这三载间同那位萧皇后打交道也不是一两次了,我深知她最擅长粉饰太平,于人前总喜摆出一副不紧不慢的端庄贤德架套子,其实是没一刻得闲的在暗动心思、不动声色的冷眼观战! 瞧瞧,与那庄妃磨着嘴皮耗着口舌,到底了又敌不过这皇后一句听来无恶的“跪安”! 我越想越是烦躁,心头不由就积攒了更深的闷郁。就是经年来伺候人时都没受过这份委屈,时今倾烟都成了嫔、我都跟着成了贴身宫娥,这日子反倒是过得越发叫一个不顺心!这却又是怎么个道理? 御花园的地表小径虽铺就了酥土,但跪在上面儿这膝盖还是觉得一阵刺麻麻的不适。短时间还好,一长了就注定难忍。 我心头积郁,无意的转目看向身边的倾烟。 见她正凝了神光一动不动的盯着地上那朵被她从枝头掐了又摔了、后又被皇后踩踏过的胭脂色牡丹失神。 她自两侧高堆起来的双刀髻从侧面看便似两只向天斜飞的翅翼,一撮碎银流苏穗子于发顶伏贴着一路流泻下来,呼应眉目这一湾柔和微伤,本就娴柔的模样映牡丹花影织就出的雾蒙蒙光波,更是被烘托出几分诗意来。 其实倾烟有着一份专属于自己的、独树一帜的成熟妩媚风情,这风情未见得就无法成为笼住皇上一颗心的资本,只要她愿意。 我且瞧且思,心道她对那沾了尘泥、泛了枯槁、已被蹂躏的不像样子的牡丹这格外的失神,只怕是因心中想着“倒是可惜了这珍品的‘一捻红’!” 人的喜怒哀乐到了头却叫这无辜的牡丹来承受,当真是无端又滑稽的厉害! 我心一叹,复洞悉着倾烟心事的不屑一讪:“牡丹富贵倾城,素以皇后喻之。这萧皇后她爱踩爱作践她自己,湘嫔娘娘你乐得看就是了,且管得着?” 我这带几分纵性的话才一落定,便被倾烟不期然一侧目打断:“你这丫头!”她颦眉,语气一压:“方才对着庄妃那般嘴尖舌利还不够,现下仍不知道收敛性子?” 这话原是好意,也是合该的告诫,但听在我耳朵里怎么都是刺激:“呦,合着膝盖受得这一遭罪,原是我妙姝口无遮拦引得来的?”心思顺念头浅动,不由就想起一年多以前那一件使我不甚愿意回想的事儿…… 那个时候也是着了这萧皇后的道,倾烟被她寻了错处喝令罚跪。我自是不忿,便站出来护着主子顶了皇后几句话……但就在那之后,整整三个月来折腾的我再不敢乱出头说话! 自从那一档子事儿中我因帮着倾烟说话,倾烟她非但没有护着我,反倒是同我一并认错、后我被罚了一顿板子险些掉了一条命后,那事后的整三个月来我就有了自知,再也不帮她出头说话了! 跟着这么个性子、这么个护不得自己人的主子,我还有甚话好说的? 那几个月来,她被顶着大太阳罚跪,我就在一边儿跟着罚跪;她着了道被喝令禁足,我便守着一帏帘幕呆呆的陪她耗着数熏香换了几次、宫烛垂了几滴泪……由头至尾都没几句话。 那几个月之后我倒是渐渐给缓了过来,现下当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又差点儿重蹈了那昔日的覆辙! “罢,罢,罢。”不知是旧事勾起了心绪、还是性子带起了急气,我一嘟唇复起冷笑:“那就是主子你下次被人麻袋一罩、莫名其妙的兜头打了,我都不还一句嘴、不喊一句话,只管着袖手旁观一边哪儿凉快哪儿看戏去就是!”语尽顺势一挪膝盖,拘前的右手对着地面兀地一撑,我借着力道就此把身子站起来。 “唉!”倾烟早在我方才没忍住发牢骚的时候就不住摇首叹气,边絮念着转目:“你这一张嘴,可真是叫人……”又在目光与我做了触及的瞬间兀地止住。 我没管顾,半有意半无心的错开她的注视,抬手拍拍裙边儿沾着的尘土、草叶等。姿态闲然,又似乎还有那么一两分薄薄的不羁之态露的无心。 “妙姝,你做什么?”复听她既急又惶的低低喊了句。 我漫不经心转目一顾:“我回去,这天儿热杀个人的!”边说着抬眼又看了眼天。 倾烟这一刻一定有种极想扼住我的脖子把我一把掐死的冲动……我心知。 在这规矩森严的西辽后宫里,我如此放肆,这一刻连我自己都在怀疑自己是傻了还是疯了!但就不知道是被怎样一脉心力驱驰着,现下我就是压不住这没边儿没沿的性子。 倾烟的声息愈发的急了,余光瞥见她蹙眉抬目:“胡闹!皇后娘娘命我们跪安,你这般样子当心被谁给看了见……人多眼杂的,还嫌我们不招事儿么?快过来跪好!” 偏生我这性子一起了就不大容易压制住。我平素也决计不是这个样子,现下或许当真是中了邪也未可知! 我浅扫倾烟一眼,吁出口气、姿态悠闲而轻慢:“皇后和庄妃是叫湘嫔娘娘你跪安,又不曾叫我,我跪个什么劲儿!又不是好生生的没事儿找虐受。”旋一顿,又冲她把身子一倾下去,贴近她的耳畔压低语气发狠道:“要跪你自己跪去!” ------------ 第五话 青衣公子世无双(1) 我话才一说完就迅速地离了开。 倾烟先一发愣,旋即那面色便更是显了三分急态,柳眉并着星眸流转在我面靥时含着几分微愠、几分无奈。 我心里便更加不屑。到底与倾烟相处了十几年之久,我历经了她自宫娥到湘嫔的所有时光,也眼见过她自身的转变——是转变,诚然不是蜕变,因为蜕变是一种重生浴火的更为强大的转折;而倾烟刚好相反,她自成了湘嫔之后便一日不如一日的性子越来越寡淡。 我因看到过她剑拔弩张、风行雷厉的样子,所以我接受不了她现在的样子,所以我这心里总是憋着一口气、酝着一团火。却这又怪得了谁?不怪倾烟,不能全怪倾烟,任谁被自己的男人时而温存的能滴出水来、转脸便又兀地就冰霜敷面俨如仇敌般的不断这样对待、甚至羞辱,那大抵也不会比倾烟好过多少去,若是心理脆弱的那更是没疯就不错了! 我把脸转了一转不去瞧她。我也没当真想走,可我既然已经站起来了那就又不好再跪下,故一时就这么呆愣愣的原地里处着,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些什么! 暮春的暖风已经灼热热的把即将到来的夏时光呼之欲出,凤尾蝶宫袖间有风灌入,贴着肌肤带起一层微妙的撩拨感,接连便又生了一层细密的薄汗。我抬手把宫袖往上挽了挽,因怕失仪又不敢挽太多,露出一小段雪白的藕臂挡在额前且遮阳且擦拭汗珠。 我太专注于内心的这通纠葛,并不曾注意到一抹石青色缎绣银纹的身影、正自我身边一侧的牡丹丛中缓步惊鸿的及近过来,更不知道那个人已在那里默无声息的站了看了多久。 一阵爽朗的大笑声兀地一下毫无征兆的破空扬起,这笑声来的突兀,又因地处后宫御花园而怎么都不合时宜!但声息明媚恰如三月阳春、分花拂柳的温风,又如一束刺穿层叠云峦与阴霾迷雾的刺刺的亮光。 这令我心下一收,豁地回神!侧首时目光触及这抹笔挺清影的同时,双眸跟着一个发刺,周身也都跟着抖了三抖…… 这是一位大抵二十有八的男子,身姿玉挺、微偏清瘦,却有着一副绝好的皮囊,周身丰韵带出一种飘逸出尘的翩翩谪仙感。 他肤色玉白,鹅蛋面孔把他男人的高大英武给恰到好处的烘托出来,一双眉目俱是细细写春山的传神风情,深黛深黛的眉峰细、却斜飞呈刀裁状,双目似丹凤而更偏桃花眸、却又比之桃花眸的魅惑而敛了几许轻浮多了一些沉稳,鼻翼挺拔,唇瓣不薄不厚而其形柔和若一瓣冶冶点上去的桃花印子,下颚处分明的棱角渐于柔和面盘中将下巴显出一个微尖形态。 他小金冠半披半束发;着天青色宽大底袍,胸前印着青花瓷并海龙缘纹络的图腾;肩罩一件石青色短披风,披风边角绣缎银祥云纹络、接脖领处垂两串白玉穗子;封腰以天空蓝锦缎搭配,收束后曲线略显的腰形将他美好的身形修饰的完美无瑕;腰侧以同心结挽着,坠下一长串玳瑁、绿翠、红翡蹿出的棠棣花配饰;足登软腰点银波鱼鳞海浪纹饰的青皂靴。 这般美好的男子,似清风暖阳交汇一处带起的万顷明艳美好、又似浮云明月映衬一林清碧无限的竹林而烘托出的风骨清奇。 他孑然一人亭亭然挺立在牡丹丛间,单手负后、另一只手握着一柄展开的竹骨绘芙蓉花的折扇于胸前缓动,唇畔挂一缕未收束住的笑意,目露阳光的味道。 风过处,便是万种的风情,周匝怒放的牡丹花、枝繁叶茂的莲瓣兰花丛、并着各色识名的不识名的小圃花卉在这一刻全部都沦为了陪衬,团花锦簇的把他这抹影像交汇出美轮美奂的恍惚感,又衬一点轻盈、几分楚楚独绝、若许卓绝、依稀冷清……又兼这个年景的男子所特有着的那样一种成熟的自然魅惑力,铮然便成了一行美玉无瑕的花笺小诗:陌上人似玉,公子世无双! 我心口擂鼓阵阵,目触须臾便又被这份暗中隐动的气场给逼仄的收了神光回来,竟有些不敢公然去看。我敛住乱息忙地曲身对那男子一个行礼:“霍大人安好!”语气有些发虚。 这位姿容瑰美如朝阳、内蕴渊博如海涛的男子,就是当今皇上的舅舅、前朝已故宸贵妃(恭懿翙昭圣皇后)的同母胞兄,当朝获无上恩宠与荣耀的镇国公,霍家大公子霍清漪! 霍清漪,一如前朝那位传说中可呼风唤雨、可撒豆成兵的后宫总管大太监一样,是这西辽国弘德一朝新一轮的传奇……当然,二者还是有不同的。 有道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说来也诚不知道是孽还是缘,这位霍国舅与倾烟一样,得这等好风头原也是沾了恭懿翙昭圣皇后的光。 皇上他因挚爱恭懿翙昭圣皇后,故但凡与她有些直系关系的人,在这弘德一朝对于自己的命途都或多或少的不受控了一些。 皇上不遣散慕虞苑一众人、不按例更迭苑名、封服侍在恭懿翙昭圣皇后身边的大宫女倾烟为湘嫔,这一干原是为了找到些许昔日的感觉,为了重温旧梦;而对霍清漪的好,则是因了他是通州霍家的人、他与那位皇后原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妹、且他对这位胞妹素来疼爱。 当年皇上登基,将国号改元“弘德”之后便认霍清漪为“舅舅”,并敕封霍清漪为“镇国公”。 位列仅在王之下,爵次超品,尊荣异常。但……这是一个有名无实的清闲爵位,但却位阶极高,享无限荣宠。 原本皇上当初是想封他这位舅舅一个异姓王,但被霍清漪以“风头太盛、无功无德、实愧承受”为名坚决婉拒,如此便才退而求其次的封了这国公爵。 其实分析来看,我们这位陛下当真是个性情的人,一根筋的爱上了一个人便会拼出一切本事、极尽疯狂之能事与热情之狂野的一路痴到底! 皇上有时不时召这位霍国舅进宫一叙的习惯……他是当真敬这个舅舅,也尊崇这个原本没有什么血缘关系的舅舅。 起初是因他二人记忆中,都有恭懿翙昭圣皇后这一个共同的爱之深的人,他们有着共同的追忆、共同的怅然若失与求而不得、自然也有着很多共同的语言,可共同排遣这郁结、疗愈这注定此生再也抹不平的创伤;二来久而久之便渐渐瞧得出,霍清漪为人谦和知理、不卑不亢、又兼之才情满腹,也委实值得敬佩。即便没有那位故去的皇后,他二人也生就出了甚笃的义气! 霍清漪怕是这后宫里头除了皇上、太监、侍卫、乐师等,唯一可以自由走动的男子了。瞧见的次数多了,便撩拨的一众宫娥俱对这缓带轻衫、惊鸿翩跹的浊世佳公子生就出了好感,后宫中不乏有对他芳心暗许者。即便不曾芳心暗许,也大抵都是对他微有仰慕、诚心赞赏、不觉生厌的,譬如我。 ------------ 第五话 青衣公子世无双(2) 见我对他做礼,霍清漪便抬步出了牡丹丛,就着衣袍分花拂叶的“沙沙”声颔首笑言:“好一个玲珑的小丫头!”语声朗朗,又抬目无恶的戏谑:“瞧瞧,竟是比她这主子还伶俐!脱似那开了光的利剑可有没有?”于此又起了一阵朗笑,明媚的使人暖心。 知他是撞见了我方才那通径自起身、还对倾烟发狠的模样,兀地就觉双颊一烫!我原本是心里堵着一口气才有意那么做,谁知就被他给瞧了见呢……当真是失礼,但我又有一点儿庆幸,心道还好是被霍清漪给撞见,若又是哪个难缠又多事儿的后宫之人,只怕就不仅是使我尴尬这么简单了! 也不知是不是起了太深的后知后觉与后怕,一任脾性刁钻如我,这一时居然也再没了一句话! 他原本就是同我玩笑了句,也没有苛责我的意思,只是轻靴点地往倾烟那边又行几步,敛襟做了个礼,后又微皱眉道:“这御花园地表不平、又沁湿潮,湘嫔娘娘总这么跪着断然伤身,快些起来吧!”语尽对我使了眼色。 我会意,抬手去搀扶倾烟。 但倾烟是没出乎意料的坚持,她并不动:“谢过国舅爷好意,只是嫔妾得了授命,没有告免……不敢擅自起来。”说着颔首,垂了垂娥眉,神情语气软柔柔的,但不辨悲喜。 我心甚是戚戚然!心道着倾烟怎就如此不知变通,皇后那“跪安”之说本就飘渺恍惚,你等她来叫你起来得等到什么时候?人家本就是意在羞辱你,又兴许人家一回了长乐宫便连羞辱你这茬事儿都也忘得一干二净了!现下好容易来了霍国舅愿意当救星,你却还不懂得顺台阶走下来替自己解个围! 正暗暗发急,又见霍清漪对倾烟展颜好笑:“你跪与不跪,皇后她们也都是看不到的,没谁会追究你。”声波平稳,至其后又有了些凑趣的味道了,他目光含着灵动浅笑:“况且是本国舅做的主,旁的人知道了又能奈何?” 闻言在耳,我心思一动,看来他并非只在我对倾烟使横时才过来,而是早在皇后与庄妃对我们苛责之时便就在的吧! 似乎霍清漪这一番话触到了倾烟的心坎儿,她蹙眉思量了一下,方攀着我的手臂将身子起了来。 因了故去皇后的那层缘故,这位霍大人待我们这些慕虞苑里的旧众一向有一种好感。虽然不曾刻意留心,但他凡是无意得知、不经意碰到我们有难处,便总会尽着自己的力来帮扶一把。 这层“好”我们一直都念着的。倾烟当初被皇上赐姓了“霍”,又是服侍在那位皇后身边的贴己人,从某种角度来说,兴许这位霍大人已在潜意识里把倾烟当作了自己的一位妹子。 …… 到底是陌生男子,这么公然对着好树好花同一位宫妃说话,总归是有伤风化的一件事情。见倾烟已经站起身子,这一小难便也算是告一段落。霍清漪便没再多留,一来二去讲了些许场面话后便道了辞。 原本是出外散心的,谁知这心未散成却又平添许多闹心!霍清漪走后,倾烟与我也就没了半分游园的兴致,一任团花大好、牡丹正盛,入在目里也总觉得直愣愣的扎眼沉心的厉害! 心领神会,我伴着倾烟择了条僻静小阡陌,循着最近的这一条宫道一路折回了锦銮宫慕虞苑去。 ------------ 第六话 己自忧忿枉奈何(1) 回至锦銮宫慕虞苑时,不知是天儿渐近晌午还是走了这一遭的缘故,只觉得周遭空气更加的闷窘,整个人也更加的燥热了些。 室内有两个小宫女正将碎了的冰晶倒入莲形小盏里,又沿进深过道、至靠里屏风这一路间隔着摆了好,室内的温度便多少降了些,燥燥的灼热也被冰晶吸去了不少,却平添一股子湿潮。 人一累了就没了什么话,我抬手将这小宫娥退出去后,便掺着倾烟落座梳妆台前,尔后服侍她将这式样繁杂、顶着累得紧的双刀髻拆下并梳顺,只在后脑处留了基础发,后把一缕缕青丝顺着向上堆叠起来做了个简单且也轻松的流云髻。 倾烟也是倦了,顺目看去见她微阖眸子显了几分慵懒。待我干练的将她额前、耳垂的饰物除去之后,她方对着菱花境左右转目审视自己一番,复抬手端了凉茶轻抿。 屏风一角镇着的小团花青瓷香鼎里发出一阵微响,我心知是该添香片了,便放下红牙梳,挪步过去唤了个粗使宫人取茉莉香添置进去,并顺带吩咐加一味薄荷是以提神醒脑。 回身错目时便见倾烟已经起身离开了梳妆台,正一边往贵妃椅前挪步走着,边状似无心的扬脖透过宫窗向外扫了眼天幕:“这会子了,怎的还不曾传膳。”下意识小声嘀咕。 她不提我倒是忘了,这一提才甫然后觉这分明是正午时候,为何小厨房那边儿还不曾来慕虞苑传膳?怕是那帮奴才们偷懒儿,懒得顶着大太阳跑这一遭,亦或是清闲日子过多了便欠谁给他们松松皮了不成! “娘娘先歇着,奴婢出去看看。”且思量着,我启口对倾烟告慰了句,见她朝我颔了颔首后,复做了个敛襟礼便回身向外走去。 才一堪堪踏出了这一道门槛儿,便见小院儿里被艳阳照耀的大刺刺的正道中间,小桂子、小福子二人手里提着一捆细柴向苑外走。 这两人都是昔时相处一处的旧人了,比我长些,现年二十有八。 宫里头这个年纪的公公大抵都得了恩典做到管事儿一级了,可他们却还在这慕虞苑里做湘嫔身边的大太监。这倒是个例! 却诚然不是他们二人自己没本事,还得刨到我们先前服侍了若许年的那位已故皇后身上去!是当今这皇上费尽心思要找旧日里故人还在的哪一种感觉,故而是怎么都不肯将这一众慕虞苑旧人遣散,更是连带着就没给他二人另调派个好的地方去……这是禁锢,是无奈,是叫人不知该哭该笑也委实已经哭不得、笑不得的奈若何!这一场无辜牵累的大局,局里的人又何止一个倾烟呢! 我眼见这二人就要出去,心下起了一痕奇诡,心道着这样大的太阳不好生在偏房里消暑,还提着细柴这是要作甚?方又紧走几步甫地喊住他们:“哎,小桂子,小桂子……小福子!”且喊着已经追到他们跟前,在这同时见他们把身子回了过来,我一皱眉又急声问:“你们这往哪儿去?”眸波一瞥他们手里的细柴:“闲得慌!”复一诮叹。 “小姑奶奶呦,你可小点儿声!”小桂子紧踩我的话尾低低急急的打断,目光往里间一指:“莫吵着了湘嫔娘娘,她再不痛快!”复一苦脸,眉头也皱了几皱。 这话听得我一时没能解过其中的意,只觉驴头不对马嘴的厉害:“怎么了娘娘就不痛快?”全无多心的下意识问回去。 “啧。”小福子又兀地抬手示意我闭嘴。 我心更是奇怪,又在这同时豁然一下似乎就有了几分明白…… ------------ 第六话 己自忧忿枉奈何(2) “妙姝,我们……” “你们两个还磨蹭什么?却是不能快点儿么!” 一连两道声音与此同时几近并起。就在小桂子方才欲要回我那话的时候,簇锦正巧远远儿自那小苑月形正门处冶步碎碎的急行进来,又只在门边一棵招摇柳树下驻足而不再往里走,看样子只是来催促这两个人快些行路而已。 这两个人一见簇锦来催,也就顾不上再搭理我,把手中拎着的柴紧了一紧,径自迈开了步子就忙不迭的走了。 我一见簇锦过来,也就顾不上再去理会那走远的两个人,只急急的一路冲她过去,不如直接问她最为清楚! 这簇锦与我一样,亦是昔时慕虞苑里的一众旧人之一,中等宫娥。在作为主子的贴身宫娥的倾烟封了湘嫔后,我与她便自然而然跟着成了湘嫔的贴身宫娥。身份是看似高了一高,可这日子……呵,我就不想说了! 宫里头讲究的是“随主殊荣”,随主殊荣!就当前这局势,就是皇后身边儿一个最下等的粗使宫娥,其实都强过了我们太多去! 思绪不免就纷杂了一些,我把乱绪平复了平复,走到簇锦身前就势又开口:“我正找你呢!”说着软眸往方才那二人离开的方向瞥了瞥,语气染了戏谑,不觉又有了几分轻姿慢态:“都这个点儿了,这锦銮宫小厨房那边儿都是蠢物不成?怎还不来传膳!”复蹙眉敛敛调子:“你也不着紧的催一催去!” 有风盈颊,娓娓的带得额前一抹碎发贴着晃曳,把簇锦这生动的眉目濡染的愈发颜色多变:“你且问我?我何尝就是个不知道时辰、不懂得催促的!”她不似我性子起来就不管不顾,即便是发嗔的语气也很注意声息的收敛。徐徐一发泄后,又机谨的四下里瞧了一瞧,方牵住我的袖摆带我往旁边柳树垂下的枝子后绕过去立定:“我原都不知催了几遭了,但小厨房那边儿的执事说,今个庄妃娘娘点了一道极难做的广式点心,咱们小厨房里的人手便被抽调了过去帮忙。如此便耽搁了这慕虞苑的午膳!” 这话且入耳且入心的,我登地就明白了方才小桂子、小福子两个人拎着细柴往外走是要如何了,感情人家是要我们自个在偏厨的闲置处准备膳食了?伴这股意识的铮然清明,我顿时就是一股子心火直冒!面上一诮、眉目噙蔑、口吻含笑:“我说呢……这大正午的太监不睡觉,倒跟打了鸡血似的拎柴火往外跑……呵。”眉眼甫地又一流转,唇畔薄薄勾勒出的笑靥分明含气带恨:“这感情是寻地方自个做饭,你这个湘主子身边儿管事儿的是过来催他们了!”声息陡地一个挑起,临了又呼应心绪猛地一沉。 “妙姝!”簇锦慌得就是一抚我的腕子,沉闷咬牙、恨恨的道:“你小声点儿我的祖宗!主子们的绸缪哪里就是你我能管顾的?顺应也就是了!” 她显然是颇急了,生怕我那有些不敬的话被哪个长舌的给听了去。可这话听得我更是窝火窝心的厉害,恼不得愈发沉了闷郁的就着势头一通诉到底:“管顾不管顾的也得过了一个‘理’字不是?”我蹙眉定声:“哦,这分明是咱们锦銮宫的小厨房,那边庄主儿心思起了要吃什么花式繁杂的菜,合该是吩咐了她箜玉宫小厨房自个备去!怎甚都轮上我们锦銮宫做?”我无视簇锦连连告诫却插不进话的一脸无奈模样,一展眉目径自吐的只恨不解心头气:“莫非庄娘娘那箜玉宫的人都死绝了,非外宫之人不可不成!”撂了句狠话。 “妙姝!”簇锦又狠狠地唤了我句。 这次我倒是缄默了须臾,借这空档平平心头那急起的脾气,敛了眉目又尽量好声道:“话又说回来,就是眼下不曾历经大选而迎了入宫的新主,咱们这锦銮宫也是上下几百号人了!小厨房怎么说都配了十数个来为这几百号人备膳吧!即便是箜玉宫那边儿人手不够抽调了去帮忙,我倒不信,便连个给慕虞苑备膳的人都没有了?”于此那并不曾压下的脾气不免又直勾勾吊起来,我一扬声息:“那一个个的都作死去了不成!” 我如何能够不气?去他的人手不够的鬼幌子!说白了就是有意给慕虞苑脸子使,有意刁难湘嫔给湘嫔难堪了! 便是我们家主子再不对皇上眼儿再不得宠,也好歹是一宫嫔位、是正经主子!这些个捧高踩低长了狗眼的东西们究竟是用什么思考的,也不想着为自个留条后路……这皇上时不时的总来慕虞苑,他们倒当真不怕湘嫔一日对了圣心得了圣意的飞黄腾达,握刀锋在手、斩尽天下负她人的! 簇锦那头摇的愈发厉害,终于是待我这一番话言完了!她适才缓出一口气蹙眉气道:“越是不让你说,你倒越是说个不停了,这么有意怄人又是何等居心!”旋即把声色顿顿,启口已经有所沉淀:“与当下这类似的一件件事儿,这又不是一两遭了……”她抿唇后低了语气目光凝定向我:“你瞧不出这是庄妃故意吩咐下来的?”就口权且止息一叹,复抬目就多了几分告诫:“多说无益,心里明白也就是了!嘴上再逞强也挣不来真正的风头,还只会叫湘嫔娘娘听着更加不好受!” 我张了张口,却没能回了一句话去。因为诚然的,簇锦这些个道理说的都委实真切,我无可辩驳,不觉勾起另一番对世事无奈的恍惚感。 正惝恍着甫又听簇锦转了语气道:“行了,我且去准备午膳了。跟你耽搁这许久,也委实再耗不起。”便自顾自转身也懒得再理会我,却在将转未转的时候侧目一瞥:“你也别不忿了!予其杵在这儿跟自己生气伤身的,倒不如来帮把手。” “我不去!”我随口就是没好气儿的一句。 簇锦知道我这副刁钻脾气,便笑了笑,自己去了。 一来二去的站着说话,因精力都用在了那话上,倒是忽略了气候的炎热难耐。现下簇锦径自走了,四周隐转在空气里的一股子燥闷感,才又渐趋回笼了来。 分明是暖熏熏的惹得发腻,我却忽然由身后脊背骨起了一阵生凉,这莫名的寒气“簌簌”几下便攀附着骨血一路涌上!我顿然打了个哆嗦,只觉那积了满心的闷郁越发的重过铅石。 这份沉甸甸的作弄感搅扰的我恍若绞断了肠子、煎灼了五脏。 我再提不起半点精神,足下也软绵绵的厉害,回房呆坐至天色将暮、视野昏惑,适才把心头繁思稳了稳,重又去了湘嫔屋里伺候。 ------------ 第七话 引得桃花骇天颜(1) 进去之后见簇锦正在为倾烟梳头,是讨巧且最为温婉的回心髻。只是这么个发型倒把倾烟衬的有些显得老暮,我止住簇锦:“瞧你把娘娘给打扮成了什么样子?”边莲步挪过去接了簇锦手中的犀角梳。 簇锦一愣,被我堵得登地就起了一阵尴尬。 转眸于菱花境里正顾盼着的倾烟甫见我这遭,没禁得“扑哧”一笑,眸子未抬的从镜中扫我一眼:“妙姝你这张嘴,忎不是叫人又爱又恨的!就不能少戏谑几句。”佯作了一嗔怪。 也知倾烟是起了玩心凑趣,簇锦得了这个解围,面上浮着的那层尴尬这才稍稍退去,便任由我自她手里接过梳子,她只把身子往一侧让了让,边自倾烟手中接过选好的发饰复递给我:“娘娘,妙儿她总也这样,仗着自己有些个辩才,便总也欺负我们这些个嘴笨舌拙的!”于此转目十分哀怨的扫了我一眼。 不待倾烟回话,我边细心将这回心髻拆散重又梳顺,边抬眸对簇锦有意狠狠一瞥:“你损我刁钻便直说就好,何故对着湘嫔娘娘告状?却这到底又是谁更机变阴戾的!”随心一落,我已重将倾烟一头顺发给梳了好,自下而上为她挽了个凌虚髻,又于双颊两侧打散了两撮流苏、垂下来修饰芙蓉面。 “吓……”果不其然,簇锦又被我顶的一嗔,半晌辗转后终归是憋出一笑、也是无奈:“我早该知道的,你这丫头甚时候肯嘴上吃亏?但我只告诉你,你且动作爽利些,陛下可过会子就要来了,莫到时候还没为娘娘打理好!” 我闻言甫地微震,下意识抬眸随口:“皇上今儿晚上又要过来么?”说话时抬手点了榴皮脂粉奁中少许殷红胭脂、又搭配着青玉玳瑁嵌螺钿影青粉盒里的细粉,为倾烟绘就了粉面桃花妆。 “可不是?”簇锦垂眸小心扫了眼阖目小憩的倾烟,不自觉压低声音简明扼要的对我:“方才乾元殿的小太监过来传了话,言着是陛下身边的刘福海公公遣他来的,说是皇上过会子便来慕虞苑歇下,叫湘嫔主子准备着。”于此以月光石细簪自下为倾烟固定好了发髻。 我心下了然,又以一圈青碧龙纹石璎珞在倾烟发髻间绕了两个圈子,不点翠钿、只取水晶柳叶形额饰于前额间自然坠下来:“那是得去准备了。”心头顿然起了芜杂,顺嘴说了句中庸话。 我是为倾烟捏着把汗的……后宫里的女人,这一生一世唯一的盼头便是那个高高在上、云端蓬莱间神祗般的天子,能得天子一朝宠幸那自然是极美满的大喜事了! 可我知道倾烟就这方面其实很矛盾,她不是不盼着皇上过来,因为她此时已是帝王妻妾、已是宫妃,皇上便也是她所能有着的唯一指望。但她也怕着皇上来……她太怕这个一席明黄龙袍的英武的男人在对她前半夜脉脉温情之后,一朝晨起便会予以她那样深似寒冰的冷漠与羞辱!这样的大喜大悲、极致温柔与极致踩踏,令她几欲发疯! 所以她是一个矛盾体,且也必须要这样一直一直的纠葛下去。不明就里的人看来风光无限,后宫里的人却都知道她就是一个奇耻大辱,而她自己则早已在这样几近分裂的精神与肉体的折磨之下变得已然迟钝、悲喜渐渐不辨…… 这气氛一时兀地就沉默了下去,屋子里散发出不合时宜的安静。屏风角落镇殿的三足香鼎中熏香正浓,袅袅檀香混合着薄荷的出尘气息,是皇上记忆里那位故人、我们这一干慕虞旧众昔时服侍的那位主子,她喜欢的味道。 一切的一切,屋内陈设、格局、连同这烛台的形状与熏香的气息,全部都是昔时那般无辙的样子,猛然步入确实可以令人有一瞬的心生恍惚,恍惚自己是回到了最初的当初…… “我已吩咐小宫娥去备了浴汤。”簇锦启口重打破这逼仄的安静:“你帮娘娘整弄好没有?”又颦眉往镜中细瞧。 “嗯,就好。”我忙地收了心回来,将凌虚髻顶上编出的一圈发辫取中间点位一扭、复以六枚小珠钗一根根簪进去钉牢固,一双手抚摸上倾烟肩膀,把她人往镜子前摆正。 倾烟在这时睁开了眼,凝眸检阅着自个这妆面与发式哪里可还有些不稳妥处:“将这勾起的眼角抹去吧!”她瞧了一会子:“总归有些显刁钻了。”后一句话似在微叹。 我心下会意,这原是我喜欢的眼妆,但终归是不大适合倾烟这般怀柔性温的人。便以缭绫小扑轻轻的抹了去,又总觉得是缺了些什么?歪头蹙眉略想一下,复提了粗朱砂笔按着倾烟眼尾的形状勾了两道弧度,再以丝帕氲开成一团浅浅的红。在烛光并着入夜天光的映衬之下,眼角这尾红便又泛起一痕影绰的亮光,金闪闪的似是水波在荡漾。红泪朱砂,又似活了的泪波,血泪抛红豆。 簇锦瞧着不由一喜:“呀,真是好看!”出口又觉自个有些造次,便又一敛声息小心翼翼道:“咱们家娘娘气质独绝,总归是会对了皇上的心的。” 可她今儿这话却注定是无法说对了,怎么听怎么都觉感伤,还不如不说! 对了皇上的心……若是当真对了皇上的心,我们这一苑人的近况又何至于会是现下里这么个样子呢!我心微戚,有些担忧的去看倾烟。还好,她似是没有走什么心,正抬手抚了抚发鬓,姿态闲然里流露着微微慵懒。 这时一个小宫娥忽地自进深过道处匆忙忙的跑进来,隔帘子做礼之后,启口急急道着远远儿瞧见皇上已经来了咱们这边儿! 我抚着倾烟肩头的手在这一刻,忽感知到她打了个哆嗦,但很快又平复。便搀上她的臂弯扶她起来,转目沉淀了几分神光:“娘娘。”鼓舞的唤她:“奴婢和簇锦就在外间,有什么事儿您就喊我们。”不高的调子,却很沉仄,这是每一遭都必定会给她吃的定心丸。 我知道她的心是慌乱且芜杂的,我需要让她得知我是与她同在的,这样可令她多少舒缓一下绷得太紧的心弦。 “嗯。”倾烟瞧了我须臾,便颔首一应。 我安安心,便与簇锦做了个敛襟礼,后径自退了出去。 宫里头但凡有些心思的宫娥都明白一个道理,在皇上圣驾至了主**苑的时候,因要避去“起不安分心思、试图借机利用主子勾引皇上”的嫌,通常是不会陪着主子一起接驾的。 这个好习惯自早先服侍旧主时便养下了,故我每次都会与簇锦心领神会的退到偏殿,待皇上进了里间后再回到外间值夜。 但我因放心不下倾烟,偶尔也会隔着帘子大着胆子窥看里间的皇上与湘嫔。我当真不是有着什么偷窥的爱好,也绝非有着一颗不安分到没事儿就喜欢冒险作死的心,而是想着若里面儿有个什么突发情况我可以及时的进去帮衬。 簇锦素性谦和守礼,也劝过我几遭,通通都被我三言两语给敷衍了过去,她往后便也就知趣的不再拦着我了。 我抬眸瞧了眼四合的暮色,算计着皇上今儿这一次来的倒是比往常早了些,天还是蒙蒙的黑着没有沉透。便没托烛台,念想着皇上应该已经进了里间后,便提了层叠繁复的宫装裙袂,一路轻步提气的重折回去。 ------------ 第七话 引得桃花骇天颜(2) 一室静寞,服侍的宫娥内侍已经被尽数遣退,唯有穿堂迂回的风声撩拨的帘幕徐徐飘摆、上下轻晃。 我屏息凝神,迈着冶冶的小莲步溜边儿行到了洞开的内室小雕花里门前,又借着门扇藏好了身子、略探出头隔着浅紫色轻纱帘幕向里徐徐望过去。 那位正值韶华年景的少年天子正落座于书案前颔首执卷,仍旧是一席明黄色彰显帝王身份的龙袍。自我这个角度看过去,宽大的袖摆挡住了胸口一少半的龙纹,最抢眼的便不再是象征天子身份的图腾,而是广袖间以五色丝线刺绣着的古老的十二章纹。 案头的烛火是我方才点起来的,但却是一连用了几夜不曾换过的。他不在时我们也并未觉得不妥帖,现下搭配着这样一席至尊至贵的明黄,才后觉这宫烛是有些矮了,该换一根全新的过去才好。 “陛下……”徐徐一嗓女声伏贴着耳畔滑过去,是倾烟的声音。 我方回神,顺那声色转目去寻,见鸳鸯榻放下了石青底子、绣百蝶穿花的透明纱帐,而倾烟的声音正是从帐子里传出来的。 “哎。”挑灯执卷的皇者极快回头,忙不迭就压住了倾烟未诉完的话,待她声息重敛之后方又恢复了先前的姿态。 这等场景是何等的熟悉,瞧至此,我终于舒了口气,心里明白这一整晚该不会出些什么事儿了! 皇上时不时喜欢重温这样的游戏,专属于他跟倾烟之间的游戏。他会让倾烟侧身躺进榻上不要说话,然后他自己抱着一堆奏折亦或典册,在小桌案上专心翻阅,时不时的启口喊一声“母妃”,并温和着调子呢喃一些只有他自己能听清的、能明白其中意味的奇怪的话…… 隔着纱帘一道,我盈盈杏眸微凝了一缕水润,心里知道,皇上这是又在找当初他那位“母妃”在时的感觉了。 这个世界上,心念一动、执念牵起、爱便成了不可饶恕的孽,跟着这孽又会造出不可消泯的业!对对错错无从梳理,无辜与否也早已若了乱麻牵扯一处、无可言明。只是无奈,只是无边无量苦! 我心一动,没忍住徐徐于唇兮流转了一痕叹息。 这时幽风兜转,帘幕飘飞的翩然势头便作弄的愈发厉害,伏案理政的皇上在这时兀一抬首。 我心一动,皇上这张冠玉莹然的面目隔着绰约帘幕、透过袅袅檀香水汽映入我的眸中,忽地就跌落成了满眼的晶莹、一地的净琉璃! 即便是恭懿翙昭圣皇后在时,我也没有这样直面瞧见过皇上真容;那时的我不过是慕虞苑里一个次于倾烟的二等宫娥,平素伴在主子身边同主子亲昵的机会本就已经很少,更自不必说与还是皇子的皇上打照面了。而自倾烟成了娘娘之后,因皇上与倾烟之间这层尴尬的处境,我与皇上还是没有打过照面,纵是时不时隔着帘幕瞧瞧里间动向,也都只把心思专注在倾烟身上,对皇上倒是一带而过了。 只是时今眼下这么一个无意识的直面,我兀就止不住感慨这世上如此美丽的好人好物,为何偏偏等到今日才令我惊艳! 皇上生就了一副好面盘,因烛灯照耀而将皮肤烘托的细致而玉白,斜飞的刀裁眉目带出一股犹如雪山之巅清冽雪水、高山寒泉般的寒意,这寒意叫人无法亲近,双目生光澄彩好似潭星,而那直挺的鼻息与菱形的唇角则把男子英武、霸气的线条演绎的极好极完美,又在这霸气英武中带几分天成的儒雅礼教。 他就这样铮然抬首,十分无端的皱了皱眉,却是一贯的冷面:“什么香味?”启口一顿,不高不低的调子,简单直白气场自成。复转目开始四下环顾。 我脑中一轰……甫一个后知后觉的抬袖凑到鼻尖下嗅嗅,方知是我身上熏着的桃花香! 我本没有刻意熏香的习惯,原是方才在偏殿时簇锦瞧见橱窗里有一盒新撷春桃制成的熏体香,便说回头呈给湘嫔看她会不会喜欢。我便随手拿来往面上揉碎了扑了一些、又于脖颈及腋下用了些试试效果。谁知眼下这一阵风来的委实是巧,竟就叫皇上鼻尖的给闻了去! 顿时这面上心上皆是惊惧交怖!我双颊滚烫、心若擂鼓! 若是叫皇上发现我隐在帘幕后面儿如此大不敬的偷窥……那我妙姝纵是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思如乱麻彭生一处,慌乱里我抬眸眼见着皇上已经站起身子来。 这一时也再顾不得一二三四五了,我铮地一下回了身子就往偏殿处跑回去!一路尽量轻着足步,也不知道有没有被皇上察觉到,但察觉到的几率应该不大,因为我同样是溜边儿隐在暗影里的,且又跑得极快,几步便出了正屋! 直愣愣一头就撞上了偏殿的小门,我顾不得头痛,手捂前额另一只手攥了拳便又去推,诚不想刚好这一拳落在了闻声来开门的簇锦身上! “哎呦……”她蹙眉一苦声呻吟,明眸瞧着是我之后,咬牙沉声暗恨道:“你这是怎么了?身后有豺狼虎豹追捉你不成?” 我一见门开了就急忙往里闪身,也顾不得同她俏嘴绕舌的,一路大刺刺的快步跑进去后,一头就歪在了低榻上不肯再起来! 一旁簇锦足音渐近,便是她一嗓子奈若何的徐语幽幽:“可真是怪了气,大晚上的妙姝你见鬼了不成!” 见鬼……我是见了鬼了,莫不然怎会就因那龙纹加身的皇者的一抬首、一顿目,便就给吓成了这么副样子? 更漏绵长、夜色渐深、周匝景致也跟着被如水夜色无边渲染而剪了些许清寒。 我头脑思路紊乱,神志一恍惚,眼前就忽起一阵旖旎朦胧的陆离光怪……我方才这神志是绷得太紧了,以至于十分清晰的镌刻下了皇上那一张天家姿颜、使人瞩目使人心动怦然的那一张脸。 这张脸在我眼前不断的、无限的放大再放大,剧烈的频率与强烈的变幻压得我透不过气! 我刻意逃避,就此阖目闭眼。然而那一张好看的面孔还是无比清晰的在我眼前不断成像……带着某种使得我不受控制的魔力,又是铺天盖地的巨大势头! 我避无可避,因为这是已然镌刻进心里的一幅画面,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奇怪的、朦胧的感觉…… ------------ 第八话 绮思招得春梦动(1) 我陷入了一怀春.梦。是的,是春.梦…… 我知道自己是在做梦了,因为我身上着了的是与倾烟一辙的儒裙宫装,这是后妃嫔位的装扮,若不是梦里则我委实是穿不得的。 依稀是在慕虞苑里,又不大像,这光影朦胧绰约的晃花了我的眼睛,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哪里、也看不清周遭这一通的格局与景致究竟是不是自己所熟悉的模样。 又依稀是一道湘帘低低垂下,我整个人仰面躺在雕琢着缠枝菡萏、鸳鸯戏水的铺就着软软的红缎子与一层桃花瓣的贵妃榻上。我不能动,只有呼吸的一张一弛昭示着自己是一个活人,其余无论是眉目的转动还是周身气力的抽离,都不由我自己来控制。 这样的感觉使我惶然,使我生怖…… 这时只觉一阵足音由远及近荡涤而来,榻上的我意识抽离,却偏生又被这稳稳的足步声吸去了全部的精神凝结力! 在这惝恍斑驳的、只有我一个人的、犹如劫界的梦寐里,这成串及近的足步声使我心里怕的厉害!我好想逃,但我动不了;我下意识的想要闭上眼睛,但就连这眼皮的张弛都不由我自己控制! 我身如陷在泥潭,我心若负重累累,我一怀擂鼓般的心跳加剧着呼吸的紧密,这般感觉就似这一颗心就要蓦地飞出去、这呼吸就要登时停止了一个样子! 然而万千忧怖在水晶帘铮地一个掀起的同时,被一瞬就堆叠到一个至极的顶峰!接着昙然涣散在了我的四肢百骸,我的头脑跟着一阵物极必反的空白…… 感知到有温热的气息贴烫我的前额、耳畔、双颊、唇瓣一路舒舒然的摩挲下去,我的意识又开始于这无形中被撩拨的涣散了去。 目光朦胧迷离间,隐约被一席大刺刺的明黄色灼痛了双眸,接连便是一张熟稔而陌生的脸……那是皇上,是皇上! 他美好的肤色在宫烛也不知是月华的扑就下,已由隐然的玉白中又沉淀了冰晶的风骨,那斜飞的刀裁的眉、那琉璃点漆的玄青潭水一辙的目,那挺拔坚韧的鼻翼与英武含丹的口,没有一处不是令我着迷的,至少当下是这个样子的。 而他那股冰川雪水难以亲近的气场在这一刻却昙然不存,他的面目是带着笑的、是含着情的……一任视野昏惑,就算我目不能视物,也依旧是十分十分奇怪的,这样一张天子的脸却被我看得异常的清楚! 谁说人在梦中只能感受到虚无缥缈的恍惚?原来即便是在梦里也依旧是可感可触的,是有心跳和脉搏的!当下我便只觉的一股异样的感动浮起在了心口,这感觉很奇怪,很悸动,又很空寂,犹如置身高山空谷、月下松林。 接着天子温热的呼吸在我唇畔撩拨的徐徐,我这股心悸感便伴随着他呼吸的强烈而愈发的剧烈! 眯眯瞪瞪的,就觉他软款的唇瓣点水蜻蜓般往我檀唇间啄了一下。我身子起了几不可感的一阵微弱颤粟,接连便觉他身子往下倾倾,抬手运了力道顺我腰间的宫绦束带游.移过去,唆然一下便将这松松系起的结给解了开。 在这似幻似真、似梦似醒的情境中,我犹如一朵含苞的牡丹伴随他化作春风雨露的枝头撩拨,而在一夜间绽放出层叠的千瓣,铮地就完成了由青涩的蜷曲至烂漫的怒放! 簌簌裙袂仿佛无风自动,我虽身不能动、目不能转,但我的意识还在,我可以那么清晰的感知到自己由胸胛、自小腹而下的这一脉暴露在空气中的涩涩的凉。 有细密的吻痕覆盖酥胸,密麻清浅犹如牛毛、犹如针毡、犹如春雨春风旖旎撩拨下的无声润泽…… 春晓一夜好花好月,缱绻鸳侣莫不静好。 ------------ 第八话 绮思招得春梦动(2) “铮”地一下意念回笼,好似由云端高台顿然跌入玄冥深谷!一个猝然双目大睁,我如泅水的人自浩瀚死海里承蒙引渡、终于脱逃……梦靥方醒,方知一切竟是南柯一梦,我由虚幻回归现实,却是惊了这一头的涔涔冷汗。 然而随着意识的渐趋清明,又一股更为弥深的恐惧感顺着一并起的昙然!顷刻意识到,我……我居然在梦里跟皇上缠绵! 双颊簌地发烫,这股绵绵撩拨的滚烫炽热感好似文火慢炖细琢。 我这是怎么了?我怎么会起了这般下流的心思!这样肮脏不堪的思想!我…… “妙姝?” 临着门口进深处米色湘帘暗动,是簇锦的声音,声息一落的瞬时果然便见簇锦冶步急急的走进来:“妙姝,你怎……” 她止声一愣,因为我在她步至榻沿时猛地起了身子一把将她抱住。 清风暗动,宫烛不知在何时被风儿给幻灭了温温的烛影颜色,只余一根细细的勾勒出淡泊的溶溶清影,映的眼前一切依旧犹如一场将阑未阑的午夜幽梦。 我发不出声音,不敢发出声音,因为我的声音是那么的虚弱发哽。 良久良久的静默无息,簇锦抬手抚着我纤细的脊背,启口含着关切与些微怜惜:“妙儿,你怎么了?是做恶梦了么?”且猜度着。 在她柔柔的声线里,我这怀焦灼虚无的乱绪被重牵的定了一定,却不知是不是因为还是太过紧张,亦或是心虚的过了头,我头脑木怵怵的:“嗯。”颔首浅浅,旋即唇畔一扬,声息淡泊:“梦里,我成了湘嫔……” “哎!”不待我言完,簇锦便铮地重又将我放怀。 我凝眸,见她一张面孔在暗影的撩拨下被衬得愈发徐白,她显然被我唬了一跳,见我张口欲要再言便急忙一把捂住了我的嘴:“你疯了么!”压低眉心及声色暗暗喟我:“这样的话也敢说!” 我没做声,敛垂了一下杏眸,后抬手打掉她捂在我唇间的手掌。终究把头往侧处偏偏,到底也没再接口发话。 清宵细细长,那一夜的阑珊春梦,一切生动光鲜犹在眼前…… 这一瞬息,我心中甫地滑过一个念头,这念头是那么的不合时宜、那么的不应该,但却是那么的真实,真实到不容许我的忽略――我为什么不是湘嫔呢?我为什么不能是湘嫔呢! 心底铮地一亏空,我被自己这个万分不该的念头给唬了一跳!但思绪反倒自己就梳理的更加清晰明白,这般的清晰明白无一不在昭著着我一直以来都在孜孜不倦的、固守着的压抑与逃避! 是的,我若是湘嫔,这慕虞苑里的一众人兴许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不……是绝对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倾烟不会苦痛,不会受到这身与心双管齐下的没个尽头的折磨;小福子、小桂子不会年将而立都还依旧只是个一苑的执事公公;簇锦不会这般小心维护着与每一位宫人、每一个内侍的关系,并时常低三下四的巴结卖好;我也不会这般隐忍,这般揣着比天高的心、却暗恨着比纸薄的命整个人扭曲的就离变态不远了! “妙姝,你还好么?”簇锦又一唤我。 我缓神转目,仍有些愣愣的对她颔首示意了一下,因心思沉淀而依旧没话。扬眸往窗子那边儿瞧了瞧,见天边有隐隐的虚白泛了起来,心里便知道天色就快放亮了。 我定了定心,寻思着这个时候倾烟该已起了身子,也不知皇上这会子走了没有:“你去着人给湘嫔娘娘准备早膳吧!”转目对簇锦言了句:“对了,她昨个依稀是说起过,想喝些现磨好的豆浆,里边儿配上红枣的细粉……少放些糖。”我忽地想起了这茬,且思量着又补充道。 “好。”簇锦记下。似乎是又见我恢复了正常,她便不再理会我,径自转身挪步掀了帘子出去准备。 我又默默然静坐片刻,甫地不知自己这呆又是发的哪一遭的!便又忙不迭抬指理理睡得起了褶皱的衣裙,往榻头小几寻了件浅蓝小撒花披风罩在肩上,也起身往正屋湘嫔处走过去服侍。 。 合穿堂风晃动的徐徐的帘幕在眼帘里衬扯出分分合合的缠绵势头,似乎要将一室的好梦留住,又仿佛正在呓语迭迭的诉说着昨夜里那一场似梦的旖旎。 我过来的时候皇上已经离开,倾烟一个人又是呆呆软软儿的歪在榻上有气无力,一双眸子放空而积蓄着哀不见底的水,只一眼瞧过去便就融化了一颗心! 我心一颤,微蹙眉思量了下,便半迟疑、半又笃定的迈步逶迤着行过去:“娘娘。”浅声一唤,抬手将自她肩头滑下的一角锦被往起拢拢,复顿声继续:“奴婢服侍您起身梳洗吧?”知道她心情不好,我问得小心翼翼。 倾烟慢慢转动了一下无神的眸子,她看看我,忽地启口浅淡:“又是这样……”这调子低的几不可闻,若不是我距离她极迫近极迫近,我几乎就要听不到:“呵。”她兀地勾唇一笑,似风而若微雨一个样子的无痕且薄弱:“陛下他天还尚未放亮,他便走了……便走了。”启口依旧是轻轻的,有些呓语的样子了。 这是早便意料到的结果,又不是头一遭了,不是么?却现下絮叨这个又有什么意思!我且奈何着,俯身往倾烟身前又探探:“走了还不好?”方以轻柔的语气安慰她,以这样无奈又悲哀的方式帮她解气:“那个男人他留下来,也只会让你不快,不如走了!幸好走了!”银牙一紧,就此把这感伤化成了决绝的敷衍。 倾烟那失落在天外的神志似乎还没有回来:“他走的时候,冷冷的瞥了一眼我……又是一番奚落,然后他便拂袖离开了。”她径自呢喃念叨着,又哀怨又惆怅,在我尚未来得及给予回应的时候,兀见倾烟那软软伏贴在榻上的身子铮地一个坐起来。 这般猝不及防的又突兀、又有力的发着狠的动作着实把我唬了一大跳! 我腾地捂住口鼻险些就叫出了声! 这当口又听她一个撕心裂肺的恸哭长嘶:“天呐!我这是造了什么样的孽啊!”凄凄惨惨近于惨烈,焚心断魂落魄失心莫有一比! 我眉心突地一跳,是下意识的反应。但旋即这心跳便又跟着平复,没起什么大的波澜与失惊了。因为……这已经不是第一次。湘嫔这个样子,我已经,早便看得习惯了! ------------ 第九话 起心夜话(1) 细微的风倏倏然潜入耳廓,撩拨的我这性子不免又跟着起了一起。我着实见不得倾烟如此软弱,若我是她我决计不会如此这般凄凄艾艾、自甘作践自己的! 我颔首一叹,不觉勾唇浅一嗔怪:“湘嫔娘娘又这般自个折磨自个。”我是想好好儿劝慰一下她的,但也不知怎的,每每出口便总是这般口不对心的不由我的控制。微停又起,这黛眉两道不觉就挑了一挑,语气也不自觉的带了情绪高了一高:“你当时做执事女官时,却是何等样的伶俐凛冽,也不见你有半点今朝的风貌!”出口才甫觉自个又一次胆大妄为了,居然对着主子言出这屡屡冒犯的话! 果然,倾烟萎顿不堪的面盘在闻了我这话的同时,便见抽.搐了一下,接连那蒲扇般又黑又密的羽睫便垂拢而下,带出眼角沁起的一痕泪渍。 这眼泪被光影衬托的如此晶耀,像一阵贴着累累伤痕的心、微烫微痛一路舔舐这伤口的抚摸。我便又十分不忍,心口跟着猛地一疼,抬手搭了搭倾烟的肩膀,蹙眉缓缓:“对不起,奴婢逾越了。”复又一微扬:“但我是为你好的,除了我之外谁人敢对娘娘您说这些个话、除我之外谁又能与娘娘这般贴着心的忧着急着?”这是实话,这慕虞苑里的一班旧众里,小福子小桂子这二位公公自然没有我们几个女眷走得近,而簇锦又是个怀柔且谨慎的内敛性子,算来也就只有我妙姝与倾烟最为贴近、对她也最为着紧了! 她抬眸转目,这目光落在我颦起的眉目间,忽而她一恍惚,抬手轻轻顺着我聚拢的眉心抚摸过去、以温柔的指波为我展眉:“我知道……我都知道。”她徐徐含笑,面目动容,旋又“呵”地浅浅一叹:“但我的心已死,素日里也无力去争什么、去夺什么……这辈子的命途已然既定,也只能是这般样子了,且由它去罢!”尾音茕茕然。 她又是这样! 我心一急,并着起了一丝不屑:“软弱就是软弱,没什么好辩驳的……”这性子也跟着随心的表现了出来,旋即站直了身子离开软榻往一旁且勾起帘幕、且持着不高不低的调子直言阵阵:“权且不说那皇上待娘娘您,只瞧其它。”我扫她一眼:“说到底我们自小就在宫里做事儿,我妙姝现年二十有三了,九岁进宫,十一岁便服侍在恭懿翙昭圣皇后身边,服侍了近十年后又服侍在湘嫔娘娘您身边已逾三年。”至此散乱帘幕已经被我挽好,我又擒了一旁的熏香片往镂空香炉里添香:“簇锦她比我长两岁,她一十三岁的时候来的这慕虞苑后一直到时今。湘嫔娘娘您长我更多,我们三个当初是一同被调配在慕虞苑伺候的,认识您时您已有一十四岁、且是我们这些二等宫娥之上的贴身宫娥,后一直到今浮浮沉沉的,即便身份也已换了几换,我们也是都不曾再分开过。”这话有些叙旧的成分,我且回忆着,也添好了熏香,转目又向倾烟瞧过去:“所见世面、所经事态,您该比我们还要见得经得多。论经验论资历,眼下这弘德一朝后宫里这些女人们,纵是萧皇后也好,又哪个能比得过我们?且您又好歹是个嫔位,却还要竟日被这般的为难……” 我忽地止住吐了一半的絮叨,因为瞧见进深那道小门前垂下的湘帘一动,紧接着便见簇锦进来添茶,她眼眶是红的,明显到隔了一段距离都能被我一眼就瞧了见! “怎么了这是?”我扶着倾烟把软枕为她往高垫了垫,说话便向簇锦且问且走了几步过去。 簇锦起先并未答话,娇娇檀唇紧抿着,是在努力压制某种情绪。 倾烟也瞧见了这端倪,边接过我递来的宫裙起身着衣,边皱眉急急的也去问簇锦:“这是谁欺负了你?你且跟本嫔说来……不要哭。”隐含爱怜。 闻了倾烟启口发问,簇锦这才肯释然的张张口,却在张口的瞬间到底一下子就哽咽起来:“没有……没谁欺负奴婢。”她自觉失态,边抬袖遮了遮面上哭花的妆,边近前与我一并服侍着倾烟起身。 “啧。”我蹙眉睨她:“叫你说你就说!不想说就别摆出这副惹人发急的样子来,这哭哭啼啼又半天没个话儿的是给谁看呐?”我也是着急,我是关心,并无恶意。 倾烟一拍我,示意我不要这个样子。 我便默了默声,兀自又扶着她下了软榻,可巧有小宫娥捧了水盆进来伺候,便又径自去服侍倾烟洗漱。 可簇锦就这么被晾在了一边,她经了我方才那句直愣愣的言挑,那通憋屈到底就发泄了出来:“我却又哪里敢摆什么架子、甩什么脸子给你们看!”她敛敛哭腔,声色还哽咽着:“方才我寻思着娘娘该起身了,便去命粗使宫娥们备早膳早茶,一路过来的时候谁知就听到苑里三个小宫娥们的议论!”于此这哭腔更重。 我心微恍,依稀是明白了些什么。 便听簇锦果然又跟着一通言道:“那小蹄子着实是不像样子!咱们本苑的人,却说我们自己的娘娘怎么怎么样,说纵是担着个虚名又……内务府也欺负,竟天连日不给这不给那的,这慕虞苑颓败蒙尘的都快赶上冷宫了!”于此一叹,见她持着帕子不断擦拭面上的泪珠,跟着转脸不让人瞧见她哭花了的一脸妆。 该省略的地方,簇锦都省略了没说。虽然她没说,我也明白决计不是什么好话! 这时见正以巾帕擦脸的倾烟面上也很不好看,大清早的她就被这茬子等闲事儿给一口气怄的直哆嗦! 我这般眼里容不得沙子的素性,一闻这话自然是忍不下这一口气!“啪”地甩了手里的帕子扬声大刺刺道:“听听,呵,连自家里的婢子都开始这般的没个脸皮了!” “哎!”唬得簇锦也顾不得个所以然的,忙疾步过来就按了按我手臂:“你当心点儿,看看这帕子都甩水里了,溅了娘娘这一身的!” 我没理会这茬,便又一转脸对簇锦急声恨恨道:“你既然听到了,怎的不知好好儿教训那三个不懂事的小浪蹄子?现下也不晚,看我不去扯烂她们的嘴扒她们一层皮!你是个慈悲的好菩萨,姑奶奶我可不是个好说话好容事的!”作势便提了步子向外走去。 “妙姝!”铮地一下被倾烟一嗓子止住。 我毕竟是个下人,横竖也左右不得主子的思路,只好认命的又折步回来。 见倾烟长长做了个吐纳,她把眸子一抬,蹙起的眉目跟着微微展开:“算了,到底是自己的人……况且也不怪人家议论。”于此面色又沉,整个人都愈发的软款无力:“咱们本来就是个这等的境况,还能不叫谁心里憋着难受的说道说道?” “娘娘倒是豁达!”我这口气憋着发不出,才欲说什么又被倾烟打断。 “行了!”她声息一沉:“大清早的就不得闲了是不是?” 我自她这声色里听出了一丝厌倦,知道她心里是烦了。便也不触她这个眉头,只好权且认了的重拾了帕子,又端了金盆出去不提。 ------------ 第九话 起心夜话(2) 这一天倒是平平静静没甚大事情。可人这心情有些时候一被作弄的不好,那就会是一整日的闷郁难平。 入夜了,各宫各苑徐徐的燃起宫烛。华灯初上,并着有几分清冽的月华的幽光次地渐起,倏忽一下便波及了整个后宫,犹如海面浪浪叠生的滔天巨澜一顷湮灭一座古老的城郭。 我心结难解,进了偏殿簇锦的小屋想与她宣泄一下。推开门顺着扑入眼帘的烛光,看到簇锦正专心致志的落座绣墩、对着烛灯摹绣苏绣小样。 她见我进来,抬手把小样往其旁小几上一搁,复以目光迎了迎我:“你来了?坐。” 我扫了眼她那绣品,走近她在她对面落身坐下:“这是又在给杂役司帮忙了?”语声平和的问了句。 簇锦没回我的话,无声默认。 我心思一动,微叹了口气。 又见她浅浅一笑:“横竖我们要左右逢源些,日子也就能好过一些不是么。”不是问句。 是,这话没有错,我心里也是明白。便权且按了这话头,转了话锋温温又含失落的启口:“怎么的,就沦落到了时今这般不得志的、竟日里寡欢落落的地步!”说着眼泪不由就掉了下来。我向簇锦吐着苦水:“想当初我们跟在恭懿翙昭圣皇后身边时,那是何等样的风光!现今却……”没有再说下去。即便我本不愿过多提及起这不可追的一痕往事,但前前后后这若许年里,两种不同的境况、这巨大的失落感总也将我不自觉就代入到这上面来,总引得我不由就去想、就去言说。 我知道,簇锦跟我是一样的心思,她不言语并不代表她这逆来顺受就比我强去多少:“唉……”听她茕茕一叹,说话时又拿起几上的绣活对灯照影飞针如虹:“这宫里的奴才,一向都是随主殊荣。”抬眼瞧一瞧我:“跟了湘嫔,除了相互拂照着些,也是一些儿法子都没有了!” 我这郁结就在这里,自然最是听不得她如此说话,不免就一个气结:“照此下去,到了底能跟着她一并进冷宫里活着就不错了,只怕活都活不得就被人给害了死!” 她启口还不待吐声就又被我以话堵住,我赶在她前面开口:“我知道你要说我又放肆了!” 簇锦愣愣,旋即垂首叹息了一声。 她的反应在我意料之中,见她默了声息不再发话,我微颔了颔首敛了敛息:“难道我们就是个等死的,就得这般的等死不成么!”声音不高,沉且逼仄。 簇锦一抬头:“这都是命啊!” “我看你真是跟在湘嫔身边跟多了!”我最受不了身边人这一个个的哀感顽艳,在这样的环境滋润之下,即便再有斗志也迟早都得给沦落到同等的地步!我微定神,一字一句好好儿喟她:“命由己造,我们改变不了大的时事,未见得就逆转不得其中的过程。簇锦……”眉目一垂:“你得相信啊。” 许是我此般神情实在严肃,簇锦瞧着我便蹙起了眉弯,言语淡而踌躇:“你想做什么?”她有点儿被吓到的样子。 我抿抿檀唇,错开杏眸不再看她,径自启口说着:“现下这倾烟我是愈发的不认得了。她做女官时是那般的蕙质兰心、缜密无双的玲珑剔透!现下你瞧瞧,竟是成了这拔了毛的蔫儿鸡一般!”转眸复瞧。 簇锦倒没反驳我,颔首微叹:“妙儿,这些个话儿你……” “我懂!”我凝目示意她且安心:“这不在你这里才跟你絮叨絮叨么?我又不傻,自然不会见个人就往外说的!”稳下了她的心后,便又稳声继续接过前话:“说到底这个结还是在皇上那里,皇上对我们湘嫔那是时好时坏,时温情如太阳、时冷淡似坚冰的,这才把她作弄成了这般的样子!”眉目一沉:“得循着这个结往下开解,方能见得些春光回来。”浅顿又道:“湘嫔她已是那般的性子了,她是我们的主子,我们自然得帮她推把力。但若日后还是不成……你得帮我!” “帮‘你’?怎么帮?”簇锦甫地一凝目光,重音落在“你”字上。 我也不知自己为何会说出这样的话,但我知道身边的人一一细数,当下所能与我照拂的、感情最深的,除了倾烟,便是簇锦了!我心思且梳理着:“若是湘嫔娘娘自己不行,咱们不帮着她谋划一把,却谁人还能帮着她谋划一把?”颦眉慨叹、语息幽幽:“到时候我免不得要寻些法子,免不得得有人帮助。所能找到的,也就是你和小福子、小桂子他们了!”尾声沉下。 烛影溶溶,把这视野合着月华交辉,打下一大片旖旎与惝恍。在这一大片迷蒙如织里,簇锦凝了神光注目在我一张面目上,手里擒着的绣针兀地一颤,便见有尖锐的银光刺破了她素白的纤指,血珠子“簌簌”蹿了出来。 我眉心一跳,可凝目簇锦却见她浑然不觉指尖的疼痛,一张面孔在微光的晃曳下跟着一齐明明灭灭…… 她明白了我的意思。 她,会明白的。 ------------ 第十话 是福是祸(1) 这一日,皇后邀了诸位宫妃往长乐宫去一聚,说是暮春初夏时节最是容易生闷,姐妹们往一处聚聚,谈谈天、说说话儿的,最是合适不过。 倾烟自然也在受邀之列。 我素日最烦见人,准确的说是最烦同这几位后妃打交道,因她们与倾烟彼此之间都是相看两厌,那又这么巴巴的佯装笑颜扮和睦的累己累人,又何苦来着? 倾烟与我亦是一样的,但这又能如何!宫里的日子从来就不太平,一桩桩一件件大大小小的事儿也都不由我们自个掌控,更谈不上一个顺心!倾烟这个湘嫔主子当的诚然不是为了享福、为了被人伺候,而是为了受罪与迎合人的! 不过今儿这气候较之旁日倒是略清凉了些,大刺刺的日头被娇美的云墙遮住了大半,天地便跟着暗了几暗,被云峦之后散出的艳阳华彩照耀的依旧瑰丽唯美,却又添了些浅浅的阴霾。 我服侍着倾烟着一件烟罗软纱底子、团蝶穿桃花的粉紫二色百褶裙,挽高堆倾髻,髻上以牛骨镶珍珠绿翡双簪固定、髻尾自下而上团了三朵浅蓝色层叠绢花,又在她眉心以朱砂笔饰了三瓣殷红,氲开细金粉微扑眼角少许,又顺唇形自中间点了朱红小口,最后往双颊薄施浅色榴红。 此遭是去赴皇后的约,且皇上那些个妃子也必然都在,自然是不能有一丝儿马虎的。 整弄好这一番后,我将倾烟往菱花境前摆正了姿态,窥着镜子细细审视。须臾便取了双锦鲤妆奁里的一枚木质密齿云纹篦往她发央饰进去,后以柳叶形白玉耳环点缀耳垂、以一条猫眼石项链往她扑了香粉的雪嫩脖颈松松绕了两圈。 如此这才算是妥帖,便又叫倾烟自个瞧了瞧,见她顾盼时目露温色后,方接过簇锦递来的一条薄蝉丝、四角坠小碎玳瑁的短披风为她往身上披好,方重又扶她起来。 我交代了簇锦几句,嘱她看好慕虞苑的门后,便要与倾烟同去。 不想簇锦瞧着我微蹙眉心,旋即徐叹口气,却转目对着倾烟:“娘娘,要不还是奴婢陪您去吧?”这才又瞧了我一眼:“妙姝她这性子,我只恐她嘴上惹祸。” 倾烟顺话音且往我这儿瞧瞧,忽地启唇一笑,明眸弯弯、半戏谑着:“也好啊!簇锦行事周成、本性温敦,本嫔自是放心的。妙姝嘛……” “娘娘自然也是放心的!”我早忍不住这般被编排,不失时就此插了句嘴。 许是我此时这模样又急又窘,惹得倾烟铮地就笑出了声。见她以帕掩了菱唇徐徐一叹:“也罢,那你可得守好你这一张巧嘴儿。”视向我的目光于此铮地又一沉淀,声色跟着着重几分:“此遭可是去长乐宫皇后娘娘那里,比不得平素等闲情景可由着你任性!你且记好了?” 这是隐含嘱咐的话了,我自然识得轻重缓急,便颔首应下:“娘娘放心吧!奴婢也不是个鲁莽到竟日作死的。”这是实话,却心道着又不是头一次去了! ------------ 第十话 是福是祸(2) 倾烟颔了颔首,也就没再说什么?嘱咐我扶着她出苑去。 我心里也明白她其实是想带着我的,因为她这么个温吞柔婉的性子,有些时候与我这锋芒微露的刁钻劲儿合起来刚好成互补! 论地位其实我与簇锦一样,现下都是湘嫔身边的贴身宫娥,但其实我这身份又似隐比簇锦高了一些。就是因为我与湘嫔贴己。我知道,这也离不开我这般的性子。诚然是直率了些,但也不是不分场合、不讲时宜的胡乱鲁莽!如此来看,倾烟也未必就不放心我。 出了锦銮宫时,原本藏于游云之后的太阳忽地一下越出了屏障,整个大地便又陷入如火如荼的炙烤。 我搀着倾烟尽量寻柳木垂拢下的阴凉小道走路,也是左左右右折腾了好一会子才至了长乐宫正殿。 立于正殿之前,我原想随手召个宫娥进去通传一声。被倾烟止住,她说这里是皇后的寝宫,不可造次,后叫我随着,一路亲自走到一粗使公公身边,向那公公颔一颔首,温温浅笑着命那公公前去支会声。 那公公扫了我们一眼,倒也算是恭敬的回身进去。 可这萧皇后到底是国母,这架子委实是大了太多!这小公公一去就不见折回来,竟是把倾烟并着我就杵在大太阳底下晾了有小一炷香的时辰! 汗水顺着纤纤背脊涔涔往下淌,本就显身形的轻纱衣裙经了这香汗一渍就更是萎靡,就这么渐次往身上伏贴着,绵绵黏黏要多难受有多难受! 这长乐宫设计的巧,一顶金碧琉璃瓦铺就出显赫振翅的开合延伸大气场,把这整座华美寝宫呈半围拢状包裹住。很好巧不巧的,倾烟与我立着的这一道正殿前开合的宫道,刚好就不属于这半包围的范围,而是直勾勾暴露在大太阳底下! 眼见就天至晌午了,这大刺刺的灼热感已经不能再用灼热来形容,而是好一通焦焦燥燥闷心又沌脑的厉害! 我近来也不知怎的,许是心思日益加重的缘故,忽然有了时不时偏头痛的习惯。眼下经了这一晒,左脑更是一阵纠纠钝钝的疼痛顺着袭来!我只觉自己就要支撑不住,连视物的视野都跟着打了恍惚:“娘娘。”恼不得就抬手牵牵倾烟衣角。 倾烟侧目瞧我一眼,见她眼神也是迷离发混的很,想必也如我一般发胀发疼的厉害! 我张口欲再言语,谁料倾烟在这当口身子兀地一歪,整个人都跟着向前栽去! “娘娘――”唬得我脱口就是一阵疾呼!然而更令我头脑一嗡、几近失神的还在后面――倾烟并没有栽到地上,就在这同时,她身子一软就歪进了一个猝不及防的怀抱里! 一切一切来的都太过迅速,我根本就没能明白究竟发生了些什么样的状况!只隐约瞧见在那同时有一道挺拔身影快步行来,那该是一位男子,着一席刺目显眼的明黄儒袍。当他扶住倾烟并将她匡入怀里的这一刻,我才蓦地瞧见他开阔广袖边缘绣着的两只华虫、并海波图腾。 我头脑一恍,偏生一时半会依旧没能解过当前这景象是怎么个情况,不怕死的顺着抬目一瞧才“轰”地一下一个大震! 这这这是……皇上?! ------------ 第十一话 一触即发(1) 是的,这熟悉的一张脸呼应着我心里的认定,这该是皇上的一张脸,是那个英武又不失灵秀、阴郁却隐泛朝气的少年天子。但他此时此刻面目间这一种不合时宜的温柔情态……或者说在倾烟面前就显得太不合时宜的温柔情态,却是我鲜少鲜少能见到的! 他扶着倾烟的臂弯又紧了一紧,跟着把她软绵绵的身子又往里收了收。便见倾烟昏昏然的转了眸波飘忽着神采去顾他,这一顾就生出了春溪落花的美好韵致――像极了皇上记忆里那位故人、那位挚爱女子的韵致! 活着的人,总也能够很快就忘记了死去的人,这记忆会越来越淡、越来越寡,终有一日垂垂想起时,便只会剩下一痕浅浅的印子,岁月的风尘过往做了绢帕贴着心坎儿一拂,也就昙然便消散了。若说还能有什么是可以念念不忘的,便只剩下了执念……这个想法在这一刻是如此清晰的跃然在了我的脑海、它驱驰着我的心与魂魄!面着如此好模样的倾烟与如此好神色的陛下,我突然就越发的认定了终有一日,皇上会彻底将那自以为会深爱一世、非她不可的女子给抛到弃到天外九霄。曾以为彻骨入髓、不过是闹剧一场,谁会是谁永远的隽永、谁离了谁又能活不了! 念至此,也不知是什么情态驱驰着,我抬手不经意就轻抚上了自己的侧脸,一时隔着娇娇的艳阳华光,竟凭白就多了些顾影自怜的茕茕而又不甘。 其实深想想,什么是爱?这三界六道的哪里有除了大爱之外的爱!不过就是一个“缘”字给作弄的!一身死一轮回什么都记不得了,聚散离合、情念纷踏都是缘份的驱驰! 我这一世,宫墙九尺、庭院深深,与我缔结一世俗缘纠葛至生命终结至死方休的那个人,究竟会是谁!究竟有没有…… “腾”地一下,我一分神就起了个恍惚,一恍惚这身子就也跟着没站稳的打了个踉跄。但我可没我家主子湘嫔这么个好运气,身子一闪险些闪了腰的也没见谁来扶我一把。还好我自己中用,忙稳稳重心,这才没摔在地上去。 这一下就把我的神志给牵了回来,把我由不真实的感伤给重又引回了所谓真实的现实。 倾烟似乎是一滩得了春风艳阳召唤的阳春白雪,就这么徐徐然的融化在了皇上的怀抱里,一时一任这看来温暖厚实的怀抱紧紧搂着,似已忘记了起来行礼。 但皇上也没有怪罪,那黑曜石般澄澈流华的眸子微垂着瞧定了她一阵,方臂上一使力的把她托着后腰扶了起来站好。 我突然就瞧得有些恍惚了! 我忽起了这么个念头,我开始有些怀疑……委实不知道倾烟这一“栽”是有心的还是无意的。但不管怎么样,这一刻她委实是赶得极巧,刚巧就在皇上散步至此的空档,被皇上扶入了怀抱…… 不过转念我又寻思着,如果我们家湘嫔主子当真是隐藏的这样深、有着这样机变的争宠夺权的好心机,那我竟日跟在她身边又有什么可郁闷的、又有什么可不放心的?那倒好了!呵。 “没事吧?”温润声线平贴心坎儿颇为慰藉的拂过去,是皇上开了口。 倾烟姿颜一恍,适才一个后知后觉的敛襟行了个简单礼:“谢皇上关怀,嫔妾无碍。”听得出她音波因激动而有些颤抖。我跟着颔了颔首亦在她身后做礼。抬眸悄然的往皇上身上顾盼,见皇上这一张温润脉脉的面目是直对着倾烟的面目,这般柔软和煦似乎能拧出水来!比之夜半时在慕虞苑里,若不是这一张脸不会有差,只这神情我就认定了决计是两个人……但皇上就是这样,他对倾烟一向是反复的,看得多了也就习以为常,也就学会了喜怒全然都做不得真。 “怎么好端端的就在这长乐宫前晕了?”又是一问,皇上皱眉侧首,语气有些不悦。 慌得倾烟又一垂眸:“皇后娘娘邀后宫姐妹们小聚,嫔妾才要进去,但过来的时候路上走得急,沾了暑气就……是嫔妾不中用的晕倒了,若不是皇上这一照拂,指定就栽在这地上去了!谢过皇上。”她不失时软糯着调子甫地抬眸,倾髻旁簪着的大朵蓝色牡丹因了这势头而无风自动,神情样貌烘的衬的很是楚楚。 倾烟没说实话,不曾把皇后的有心刁难翻给皇上听。陛下是不愿听到这些琐碎的,陛下也不会喜欢一个喜欢告状的女人。 “哦。”闻言入耳,皇上了然的点点头,又持着漫不经心的目光抬首扫了眼长乐宫匾额:“自己当心点儿。等晚一些、暑气落些了再回去吧!”收回目光时又补了句。 “是……”倾烟展颜,却还没来得及行完一个礼言完一句话,这位至高无上、承载着后宫女人所有企盼的天子便已然转身离开。 大镶大滚的名黄色在艳阳的招摇下熠熠生辉,十二章纹威严暗吐,把目之所及的现实生生惝恍出梦境的阑珊感。 我在心底起了一哂。不知道倾烟是如何作想的,但旁观者清,里里外外这么一路跟着看着走下来,我已把皇上收拢女人心的好手段十分精准的摸了个尽,我再熟稔不过!似这般不冷不热一张一弛,犹如猫儿玩弄方寸间的老鼠,始终不远不近,却总能适当的掌控着掌心里的猎物不偏离掌心而去,每当老鼠以为自己已经逃开,却总会被猫按着尾巴一下便揪拽回来! 我想倾烟对皇上,该也是动心的。因为似乎……似乎还没哪位女子可以抵挡得了皇上这样的手段!即便看得明白。 我心底又豁地一“怦然”!这情态把我吓了一跳,忙定定神不再去想。 “呵。” 冷不丁的兀又起一抹讥诮,我甫地就是一激灵!循声探去,心跳陡快……萧皇后正缓步雍雍的从正殿暗阁里走出来,身后不远不近跟着艳丽的庄妃与雅淡的蓉妃。 ------------ 第十一话 一触即发(2) 身边倾烟也是一怔…… 得了,此情此景作弄的我陡然便心知,方才皇上拥住倾烟的这一幕,定是被皇后及这二妃给看了到!她们这几人隐忍不发的直等皇上离开才出来,可见心里那通憋着的不快必定积攒到了一定地步! 宫里女人们的心眼儿素来都不宽宏,所谓宽宏那也是因了利益的驱驰与情势的如斯罢了!这针尖般的小心眼也是利益的驱驰与情势的如斯,我看得太过明白,不由兀地就暗恨起皇上,他这早不来晚不来,偏生要在倾烟来时他也出现,这注定又给湘嫔凭空招惹来许多的麻烦了! “瞧瞧,立在那里的那个盛装的美人儿,可是锦銮宫的湘嫔?”果然,这位萧皇后持着她一贯的规整姿态不缓不急的启口,抬手抚抚左侧鬓角。 身边搀扶的太监登时谄媚一笑:“可不么,回皇后娘娘的话儿,正是湘嫔主子。” “呵,我道是谁呢。”又见庄妃讪讪然一个嫣然,凑了几步转眸飘着皇后那处:“咱们这位湘嫔娘娘委实身价高,都多一会子了才又姗姗来迟的!”轻姿曼态好不招摇。 倒是那位深居简出、交集不多的蓉妃娘娘没怎么言语,面色平和而不挂什么情态。 倾烟示意我一眼,旋即由我随着上了前去,对皇后及二妃落身行了个礼。 “免了吧。”皇后启口倒是告免了倾烟这跪拜,边缓缓行下一行小阶顺着这边儿过来。 我应声搀倾烟起了身子,抬眸时瞧见皇后时今这打扮倒是偏了些闲散,只着暖橘色勾勒宝相花对襟的缭绫小开肩,内衬一条柔黄色宽松曳地花拖尾,细雪纺束腰、中间匝一条挑暗花掐丝窄帛纱打成蝴蝶宽结。头戴凤冠,面扑粉黛,狭眉挑入鬓角里,额心贴饰山火形华贵霁红云母钿,耳戴小颗粒菱形绿翠钉,脖与手腕皆是一个质地的高山流水玉颈圈、宽镯。玉光宝气、明灿灼灼的,整个人华美之外更多的还是尊崇。 而她身边几步近前的庄妃是一贯的艳丽非常。她身着艳粉齐胸襦裙,外罩着的一件浅白色圆领杂裾将其里小衬的轻玉暗花呼之欲出,不长的拖尾在曳地时显出烟笼百水之态,便又在这灼华之中显了些温婉出来。束随云髻,髻间饰一圈珍珠小簪、垂一道白玉金丝璎珞,耳坠白红二色玫瑰环,脖戴大团花红珊瑚银圈吊坠,额贴金箔鸟翅面靥、描微粉偏浓斜红、涂一点小口唇脂。十指青葱于脖颈微点了点,便是珠玉般娇俏润染的俏媚光泽。 与这通身艳丽光华的庄妃比起来,她身后那位蓉妃则是太过鲜明的对比!蓉妃着了宽拖尾曳地的收腰笼泻绢纱裙,开阔的凤尾蝶袖口以金银双线绣着精致的缠枝藤蔓纹络、反衬的身段婀娜聘婷不盈一握,而大朵大朵彩丝勾出形态的菡萏芙蓉一路平铺、毫不吝惜的洋洋洒洒在裙身与拖尾间,微风一动、光影一恍便如流笼着朦胧烟水一般。她挽了飘逸凌虚髻,却只以暗玉色嵌两枚深红宝石的象牙簪斜插发央,簪尾勾起、垂下银色水波流苏,呼应淡扫娥眉后点与眉心的一点艳红朱砂。她有着天成的好眉目,丹凤眸底的情态却总是淡淡的,这淡然沁凉似冰川下暗自流动的春溪水。 这一遭抬眸注目,使我一见惊艳的并不是以娇媚艳丽名播泛广的庄妃、也不早华贵大气稳然内敛的皇后,而是这不多见的仙子临凡般好姿颜与卓绝气韵的蓉妃! 但我不信这后宫里当真有仙子,在这物质与权势甚至生命以及命途盛衰堆叠之下,以血肉生魂铺就出的何其繁华又何其阴霾的金玉翠翡牢笼里,就算有,也早便荼毒了! “皇后姐姐。”庄妃施施然启口一媚,那双眸子噙了薄讪的瞥了眼倾烟:“都这么久了,臣妾还当是湘嫔她不会来了,却还是来了,只让我们这一遭好等的!”有意故作了声息。 我听的登就一嗦……一时有几分解过了这些个女人们唱的是哪一出。 果然,皇后也凝了目光上下扫视倾烟一圈,兀就冷下一张方才还尚算温婉的脸:“本宫倒是瞧见了什么叫‘恃宠而骄’!”她一狠声,口吻成了昭著的叱责:“湘嫔好大的架子!便是本宫邀你过来小聚一遭,你都要让几个姊妹就这么等你一个么!” 她是在嗔责倾烟的不守时…… 可这又是从何说起?我低低首,心下里一通腹诽!天地良心,明明是她皇后晾了我们这大半天,到头却非说是我们湘嫔不守时、摆架子……我可真想抬手在她这一张故作庄严的面孔上好好儿给她鼓鼓掌!还有那离间挑拨极尽能事的庄妃! 但我识得个场合适宜,纵我这性子委实无收束了些,也明白断不能跟皇后娘娘直言冲撞!如是也只得忍了这遭,心思暗动、见机行事了! “娘娘!”倾烟甫地又是一跪。 我一恍惚,忙也跟着一并跪下。 她持着有些哽咽的调子一字一句道的极近动容:“皇后娘娘且恕了嫔妾这一遭,只因……这路上余暑未消,故步子便踏的碎了一些,委实不是有心失礼于皇后及二位娘娘!” 我不敢抬头,自然也不知倾烟当下是颔首是仰目、是叩首是直身的。只能自她这语气里听出些委婉的后退与承让。 她很伶俐,自然明白不能直言皇后的错处,即便皇后是有心的她也只能认下。她不辩驳,便只以这样的低姿态来为皇后递一个台阶过去,在将皇后高高捧起的同时,也乞求着皇后在满足了被人捧高、过足了权势之隐的虚荣心后,就顺着放过了本就无辜的她也就是了! 我心思忖度,但总觉得眼下与以往有些大大的不相同……这位皇后扮惯了端庄样子,几时见她不待庄妃这个当枪使的极近找茬能事、就先按捺不住的自己先开口做难了?想来是叫她撞见方才皇上与倾烟那不是暧昧的暧昧,兀地就醋性大发,这才失了一贯伪装的那层仪态! 宫里的女人还不都是这个样子,一个个的看似沉稳老谋,其实若要使她们失了心没了理智,只消在这一切脂粉灾祸的源头――皇上身上动动脑子,便也就足够了! 只是若当真如此的话,那么皇后就注定是发了威,倾烟这一遭长乐宫之行……只怕就极是艰难危险不可估量的了! ------------ 第十二话 蓉妃搭救(1) “呵。”便听皇后又起一个哂笑,那双氲了细银粉的双眸噙如许淡然的冷冽:“恕了你这一遭?”她轻姿曼态且笑言着,边抬步缓缓儿的又向倾烟这边几步过来,戴着尖锐珐琅甲套的右手甫地伸过去捏住倾烟下颚抬起来:“若是恕了你这一回,往后本宫在各妹妹面前却要如何整顿风气、如何维持颜面!”铮地一沉,十分着重,着重到逼仄! 我顾不得诸多所以,下意识猛地抬头,见倾烟一张面目含了圈圈缕缕的水汽,而她那双顾盼流彩的眸子却蒙了依稀的示弱……果然,这位皇后怕是吃了皇上的毒醋,在倾烟面前再也不复了竟日来那种佯装的大度! 皇后语气不善,不祥之感渐渐浓郁,剑拔弩张一触即发。我心跳剧烈如擂鼓、如脱兔,一时百般急切并着惶然一齐的往上涌,却又左右辗转拿捏不得一个法子! 若是照着此情此境一任其发展下去,诚然不知道局势会发展成个什么样子,诚然不知道皇后会怎样对待倾烟!以皇后与那庄妃经久以来的心思,只怕恨不得要杀了倾烟而后快……但偏生皇上总喜欢到慕虞苑去,无论倾烟是真得宠还是假借势,都改变不了皇上他喜欢驾临慕虞苑的事实,那么凭靠这一点,即便是皇后也不敢伤及倾烟的性命吧! 想到这里我便隐隐把心放放,但转念又觉的终归还是不能放心的……皇后她动不得倾烟性命,但唤了太监把倾烟鞭笞一通也是最寻常可行的举措了!皇后是一宫主母,她执掌凤印打理六宫,自然有惩处一个嫔位的权利。即便事后皇上问起来,皇后只消随便择个由头便可遮掩过去!况且皇上当真会因倾烟的缘故,而去逼问皇后缘由么? 我越想越就害怕,也不知是被头顶那大片的艳阳金波给晒的耀的、还是被心下这又急又惶的复杂情念给作弄的,我后背突然起了一阵簇簇如雨的细汗淋漓! “嫔妾……嫔妾绝非有意叫诸位娘娘们久等啊!”听得倾烟的声息徐徐的飘转起来,虽是柔和脆弱的,但仔细听却能听出里边儿含及着的少许佯作、与隐隐的不卑不亢。 倾烟在示弱不假,但她却是在顺着皇后将皇后往天上捧,以退为进曲意迎合。这怀柔的伎俩未必不好用,皇后也一定能瞧得出,但我总觉得放在眼下这当口倾烟越是故意给皇后面子的告饶告罪,反倒会使皇后心里那团火“簌簌”的蹿的更浓烈!人就是这样,有时候脾气性子一上来,那委实是没法子也没道理的! 持着这样一怀隐忧,我凝眸悄然注视着皇后含威面目间一通情态变化,见她两道细眉蹙成了结、复跟着一舒缓又一上挑……这是她动肝火下命令前一种无心的征兆! 目触一瞬我便甫就一震! 果然就在这当口便见皇后将捏着倾烟下颚的手指一把撤了回来。这力道蛮狠且猝不及防,倾烟没防备的身子一软就向后栽了个踉跄! 我心一个昙然亏空……又不敢快速过去扶住倾烟,便以双膝一路磨蹭着碎碎跪行到倾烟身前抬手扶住她,跟着一垂娥眉在这关头双手向前一拘、叩首急急启言:“皇后娘娘明鉴,我家湘嫔主子委实不是有意惹了娘娘不快,实在是天热人燥、身子骨浑浑然的,故才耽搁了这许多的光景!”径自抬首接着又是一拜。我姿态低低的十分轻贱,亦知道不能冲撞皇后,也只得顺着倾烟一早打定的主意认下了这扣来的帽子,这么连番开口求饶。 这般的撞上枪口也不是第一次了,宫里头最不缺乏的就是险象环生的忐忑日子!过习惯了这样的日子,人便反倒有了些无所谓的蛮劲儿,就比如我,匍匐身子跪在这里居然都没怎么觉得害怕。 但今儿这一遭撞枪口,则委实是不似素日那般的简单,这撞的可是皇后与皇上的枪口!女人最经不得也最看不得的,无外乎自己的丈夫与另外一个女人亲昵软款,偏生皇后就给看到了倾烟与皇帝的幻似暧昧,这又如何好轻易放过我们?只怕她今儿若是不把心里头勾着的火发泄出来,是委实不会罢休的! 我且思量且打算着,慢慢儿就有了个还可以的想法。皇后要发泄,没必要是倾烟承怒,大不了我替她背下这一切去承受皇后的怒气,只要她能安然无恙的回了锦銮宫慕虞苑去,这也就够了! ------------ 第十二话 蓉妃搭救(2) “来人!” 我正乱乱梳理着念头作想着,头顶已传来皇后破着空的高利一嗓子,带着动辄不移的无尽威严与依稀稍讥。 深浓的危险气息在四周深滋漫长渐渐围拢,周遭也十分应这剑拔弩张景的寂静、沉闷的没有一丝儿的风,只消皇后再言语几个字,就可轻易带出于倾烟、于我而言毁灭山河的一遭苦痛…… “娘娘且听臣妾一言!” 却在这眼见便无可收拾的当口,自皇后身边又传来柔柔清清的一嗓子! 我下意识抬眸去瞧,原是蓉妃不缓不急缕了把烟罗纱袖,抬手捏着宽大的双层袖角莞尔浅笑着开了口。 倾烟亦跟着下意识一抬首,落在蓉妃身上的目光染起依稀的不解与猜度。 皇后经了身边偏后这一声唤,也就权且缄默言声的回首侧目,她上下打量了蓉妃一圈后慢悠悠扬扬唇角:“怎么的,妹妹有甚想说道的?” 在这一刻我原本已经晦暗无明的心境,又跟着登地燃起一怀希望!因为蓉妃在那个关键时刻开了口……蓉妃深居简出、素性一如她这封号般的干净雅丽而厌嫌俗尘,又加之生就了这么副冰俏灵颖的模样,倒真个就是一朵含苞盛放在月晓风清时的西子湖芙蓉菡萏。即便她鲜少活动,但这几年来只几个简单的交集就瞧得明白,这位蓉主子与皇后是不睦的!她在这个时候开口止了皇后,依稀有些向着倾烟助倾烟脱险的隐隐趋势。 得了皇后这一个问,蓉妃并不急于回答,先是眉目转盼的往身侧一枝怒放的紫红牡丹处落了落,这才不缓不急启口,道不尽的闲适:“时今各式宫花开得大好、景色明艳的,皇后娘娘又何苦因了湘嫔的险些失约而动肝火?这又好生的没有意思!”她于此勾唇又抿一笑,抬手以绣花菱帕往娇嫩唇角处点点:“庄姐姐可瞧瞧,这枝头一朵贵倾城的牡丹多配皇后娘娘,我们快些择其间开得最好的一朵,采撷下来献给娘娘可好呢?”不忘顾念庄妃一句,边又很自然的往倾烟处停停:“湘嫔快起来与我们同戏耍去!皇后娘娘并非心怀狭隘之人,她不会追究你这无心之过的!”语尽抬手以帕子拂拂太阳穴,一侧目时双眸里盛着的水润清气呼应额心一点朱砂,整个人只觉得是道不尽的风情万种、言不完的清澈又乖憨静好! 一来二去被蓉妃做的行的如此顺势!我且听且舒怀,悬着的一口凌驾肺腑的气息也跟着铮地就散了去! 蓉妃这话似乎没有一句在为倾烟求情,但十分迂回的叫人不能拂逆这意思。若是皇后继续不依不饶,则就反显得真真成了心怀狭隘了!话已经堵在这里,皇后也不得不就当给了蓉妃这个面子。 “起来吧。”皇后凝眸缓缓儿扫了眼湘嫔,目色中那抹凛冽之态也渐趋消弭下去,眼前这皇后便又是那位端庄大气的一国之母,与素日没有了什么区别:“一草一木、一花一树全部都复苏新绿抽枝吐芽,看在眼里倒是觉得可心的厉害。”她转目赏景,倒是就把倾烟给晾在一旁了! 我一时也顾不得再多想,忙扶着倾烟径自谢恩后起来。 今日之事若没有蓉妃从中横插抵挡,只怕湘嫔此时此刻又不定要遭逢怎样大的劫难……只是这一向性子寡淡的蓉妃突然就站出来为倾烟说话,这倒令我有些始料未及! “湘嫔既然身体不适,就不该硬撑着强来嘛!”屏息有一会子的庄妃忽地娇滴滴开言,复身子微微前探、往皇后耳畔徐徐的起了通说道:“臣妾想为湘嫔向皇后娘娘您求个恩典,不如要她回了自个苑里闭门将养七日如何?” 当真是蛇蝎美人……就庄妃这一番话,还什么“求个恩典”、“将养七日”,听来巧立名目的好听,其实就是要倾烟在慕虞苑里禁足够七日!委实阴险! ------------ 第十三话 变相禁足(1) 我心思微哂,偷眼挑眉转了眸波去瞧倾烟,她目光有浅浅的一晃,必定也明白在心。 一来二去间这萧皇后已然慢悠悠转了身子,又抬手搭上了一旁过来伺候的贴身宦官的手臂:“既如此,那本宫若是再留这身子骨羸弱的湘嫔,倒不是太过不近人情了!”说话时骤于当地里一停步子,跟着回一回身对倾烟挑眉一扫,旋即讪讪一缕薄嗔氲出娇唇:“本宫便准了庄妃代湘嫔,所求的这个恩典!”一语落定,边重又转了脸面自顾自的走,边就口听来好似十分漫不经心:“湘嫔且回了你那本苑里去,好好儿把身子将养将养,七日后再出苑走动吧!”一语落定后,便就没了多余的话。 皇后顺着庄妃的话同意了,她当然很乐得同意,庄妃这茬儿递的很是贴心,贴皇后心的很! 这当口,倾烟顿了那么一小下。我见她有些失神,便暗中悄悄对她腰身搡了一把。她便敛目,才曲了曲身子打算怎么着都先应下皇后这个命令吧!却那庄妃不失时的一瞥眸光往我们这处甫一流转,接连红唇艳吐,赶在倾烟之前起了一个薄薄的笑:“湘嫔,还是皇后娘娘体恤你不是?”她也不挪步,就那么于当地里直愣愣立着,一抿小口笑颜招摇:“你可要好生的领会娘娘待你的一片心呢!” 倾烟猝一抬眸:“嫔妾自然感念皇后娘娘的一片心,不仅如此……嫔妾还要‘好好儿’感念庄妃娘娘您待嫔妾的这一片心呢!”她兀一转语调,原本不冷不热,后忽而就有了一个凛冽的狠戾,该着重的地方有了刻意的着重。 倾烟鲜少见有这样凌厉的时候,眼下姿态忽地拿捏起来,倒把那盛气至极的庄妃给震的起了个恍惚。 我心下发紧,同时这若干心绪又都跟着绷成了直弦!宫里头最令人讨厌的莫过于庄妃这种自以为有着那么些个资本、嘴上的阴狠更胜过她那毒辣手腕的有些个小本事的人!这种人总叫你时不时中那么一两招,以她那点儿道行不足以摧垮你,却是偏偏叫你只能干生气的拿她没丁点儿办法! 不过这样的人终究学不会成长为扎根地底的松柏胡杨,似这般没事儿喜欢作死、又不知留条后路不把凡事做绝,她充其量也就是个坐吃山空慢慢儿消耗自己那些积累的命!待有一日,她那些积累随着岁月的坦缓流逝而慢慢被风沙掏空耗干,她便如同至了萧秋寒冬后迅速失去水分、被风雪掏的失去了内在的枯树一样,等不及来年春日一个渐趋的复苏便最先湮灭在萧萧飞雪里去了!这样的人初见时觉得可怕,其实看得多了就会发现,是最不足为患的;不消谁人费心的铺路设局,总有一日她会自己把自己给作弄死的! “哦。”闻言入耳,那庄妃却不怒反笑,细细柳叶眉微向上一挑:“那湘嫔就在你那慕虞苑里好好儿……的感念这七日吧!”语气至后而变得很是轻飘,因这徐徐的风一样撩拨的韵致,听来才更叫人倍感恶心与生憎! “嫔妾会的。”倾烟勾唇一笑,就这么抬首微微、直勾勾与庄妃对视一处。 倾烟封嫔之后于这后宫里素来的处事风格是软弱了太多,但她若似眼下这般性子被勾上来,也未尝就显不出通身的威风气! 许是没有料到湘嫔居然一改了往日的顺受而起了言语的反抗,庄妃一张眉飞色舞的面孔瞬间敛了许多神情,却也只是须臾,过后狠狠一拂宫袖:“呵!”似愠又如不屑的一个哼声,便回身决绝的往了殿中去追皇后。 倾烟见状敛敛眼睑,不缓不急的徐徐一曲身。 而一旁默默然立身良久的蓉妃眸子一垂,微扫了倾烟一眼,便兀自无声的亦是回身进了殿里去。 ------------ 第十三话 变相禁足(2) 直到这一干人都走的没了影子,我方扶着倾烟把身子站好:“呵。”鼻息没防打了个讥诮,边转眸一瞧她:“娘娘,看来今儿这长乐宫一遭小聚,人家根本就没打上您在内呢!”当然言的很轻,一抹自嘲漫溯唇兮、又带些轻蔑和不屑。 倾烟没急于搭理我,她抬眉扬眸往那长乐宫正殿处高高嵌挂于鸳鸯瓦下的牌匾处望去,带着弥深意味的目光在那鎏金锻图腾的“长乐宫”三个正楷大字间定格了经久经久。 徐徐的风不间断服贴着她微凌的鬓丝,一路迂回着撩拨过去,又讴歌起时间与空间双重绘梦下一掩一合的交叠。 这一时里,熟悉的地方,熟悉的宫阙,甚至是熟悉的阳光、款风……诸多景深重叠一处,衬的眼前的倾烟仿佛不再是倾烟,而是变幻成了另外一个人的面貌体态! 这般神情、这般茕然又含孤带傲的风韵与身形呵…… 这一瞬我突然就释怀了心底积蓄了自弘德元年至今整三年的不解,突然明白为什么皇上会选择从倾烟身上找当日旧梦的影子! 因为在某些时刻、某些处境与情境的拿捏之下,倾烟的确很像那个皇上记忆里着紧的人! 莫说皇上,就方才那一瞬息惊鸿难留的交集,连我都起了一个恍惚!恍惚觉得光影错位、时空转移,昔日这住在长乐宫里的宸华妃、我们服侍了十余年的主子,她又倏忽就回了来…… 有风又起,一仰一俯交相环扣的金灿鸳鸯瓦间,落下的一层层霜华顺了风势而洋洋洒洒的倾泻下来,依稀有“沙沙”微响化为萧音起的嘶哑,犹如一个干瘪的嗓子对于无极肃穆不可逆、而又莫测十分的过往命途的咿咿讴歌。 时光不停,故人不再,新人终会变作那昔日故人,再既而便都又成了已故之人…… 。 这一路上往锦銮宫里走,入目宫道两旁一簇簇牡丹并着春桃夏柳的天成繁茂之态,却搅扰的我起了一通繁复心思。 记得倾烟被封湘嫔的时候,当时我还着实是高兴了一把、也嫉妒了一把……现今这么一路逐步走来,眼见了她太多的悲郁无奈、行事艰辛,我倒是庆幸当初皇上看上的不是我了! 不过也不尽然,若是我……或许也不会落得个倾烟时今这般举步小心、遇人不淑的田地! 当然这是后话,事已至此,也是我委实所不该起的心思! 且说当下,倾烟过得有多苦多难,我是知道的。但宫里那些个女人们嫉妒一个并没有实权实宠的、仅是皇上夜夜频繁留宿却并无侍寝之实……亦或是次数着实寥寥(这个我就不知道了,也委实是不好去问倾烟她与皇上的床榻之事一干详细处)的替代品,则真真是滑稽可笑! 可纵是你觉滑稽可笑,奈何人家就是不这么认为,就是愿意这么乐此不疲的嫉妒下去、为难下去,则又是十分没有办法的事情! 不知不觉就顺着宫道回了锦銮、入了慕虞。我伴着倾烟一路进去,出苑来迎的簇锦一双眸子往我们面上瞧了一瞧,旋即见她蹙起眉目,含着莫可奈何的微惶徐徐轻启口:“怎么了这是?一脸蒙尘的……” 我心一动,侧目小心的瞧了瞧倾烟,见她面上情态虽淡泊却明显有些泛青。后咬牙横了横心,我将长乐宫一行中遇事、及倾烟被变相禁足七日等等简明扼要的说了。 却也不知是我说的不仔细还是簇锦心里早对我有了偏执,她甫地敛了眉眼就对我咬牙嗔声:“早先我就说让我伴着去,你偏不听!这倒好,可不是又给娘娘招来了事情!” 听她这语气起的如此跋扈莫名,我心口这亦还憋着火呢!又经这一撩拨则着实做不得按捺之势:“怎是我招来的?”便启口扬眉抬高了调子压过她跟她吵嚷起来:“事事时时都怪我怪我的……我就是腌臜蠢才!你们好,你们都好!” 簇锦也不知我居然会发这样大的脾气,微张的唇形打了个僵定,一瞬后蹙了眉弯呵声尖尖顶回我:“你且瞧着自个有多么厉害,我不过才说了一句,便哪里就触了你不可收拾的眉头,叫你如此把谁当作个仇敌的了?” 这话听得我着实不受用,心情更是差劲的厉害!我甫一牵唇讥讽:“我也知你看我不满,究竟是谁把谁给视作了仇敌啊!” “行了!”兀地就有骤起的一嗓子威厉厉喝过来。 我原本还未言完的一通话被这一嗓子给生生按下去、堵在心口里,作弄的肩膀被这气焰驱驰着打了个抖!转目知是倾烟利语打断了我与簇锦的争执,我只得不甘心又不得不甘心的把言语缄默住。 倒是忽略了倾烟现下这心情,我在这节骨眼上还让她更添烦心,也活该被她训斥。 她见我们止了声息不再作言,眉心一展又蹙:“还嫌不够多事儿是不是?”轻挑起调子又一个回落:“你们两个就不能给本嫔省些个心!”最后这句是叱出来的。言罢她深深睥了我们一眼,便就自顾自甩开我一路回了内室歇息了。 这如此之大的响动把我跟簇锦总算是唬的老实住,一瞬的声息俱默后,我垂下眸子动动唇齿做了个冗长的吐纳,复敛住急脾气的好言又对簇锦解释:“这一次真真不是我惹了甚事!”声音低低的,却又落得重重的。 簇锦抬眸看了我一眼,她面目间带着的气也就跟着消了几消。说到底我们又能有什么真生彼此的气?无外乎是为了一些荣辱与共的无奈、被牵累作弄出的许多不由衷罢了! 这一次她并无多话,贴着我的语气也做了个深深的叹息。 是不是我惹的事情,其实从来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湘嫔又一次败了……女人间看不到硝烟的脂粉之斗里,她每每都在不情愿的被迫迎战,却又都毫无例外的屡屡战败! 深宫里的女人最大的倚仗便是皇帝的宠爱与关怀。有了这最为基本的奠基石,行起事来便一切问题似乎都可水到渠成、迎刃而解…… 却偏偏,倾烟看似已经得到了这一切,而又偏生最没有可能得到这一切! …… 幽怨的丝竹弦乐又是不知从哪一处宫廊小苑里飘转起来,迂回连绵、渐次不绝,拂过西辽后宫里一重重金碧楼阁与一桩桩浩浩殿堂。是常听惯了的调子,久而久之也就习惯。 无边的沉默被化为了无形的寂寞,这么大镶大滚一点儿也不含蓄的渐次铺陈、烘托起来。 我心一堵,除了沉闷便就还剩下了刻骨的哀、与由起始时的依稀而最终荡啊荡的至了图腾的深浓的……怨! 此恨绵绵,此心戚戚,无边无际、无涯无期…… ------------ 第十四话 嬉闹露心(1) 暮晚倏然而至,我于小院一架紫藤之下悠然立着,看小福子站在长梯上抬手将围墙高处那掉下来的小窗棱钉好,心下想着看自己能不能帮上什么忙。 小桂子就站在小福子跟前,他双手把那木梯子扶稳当,仰面瞧着小福子的进展如何了。 这时见小福子微侧目往他那处飘了一眼,就势开口:“别扶了,梯子稳着呢没事儿……去去,帮我把那把凿子拿过来!”一语落定便又错开目光重新定格上青砖一角,边抬手把悬下来的窗棱框子托稳实了。 我闻声便走过去替小桂子去扶梯子。小桂子也没多话,皱眉忖了一下后便转身信信然而去。 一时这气氛便有些沉默,这沉默令人倏然觉得不合时宜。 这空档里,小福子也懒得先从梯子上下来,就干脆那么立着身子低头向我瞧过来:“怎么了妞,平素就属你能闹、可劲儿的欢实呢!现下这是被什么心事给梗在心里了,竟是没了半分脱兔形态!”他又一叹。 我方牵神,却又不经意的躲开了他投来的目光,下意识抬手抚了抚侧脸:“有么?”唇畔一嗫嚅,心下跟着一阵莫名的发乱,想着如何能岔开这话题,便如此倏然一抬头:“陛下今儿晚上没有过来呢!”谁知出口就是这么一句,这话大刺刺直白的只叫我发瘆! “啊?”果然听得小福子夸张的启口拉长声息。 我一急,抬手照着他脚下的梯子抱着就是一通摇:“作死呢!这么大声作甚啊你!”他那调子起得太高了,一个劲儿使我本就芜杂的心思跟着有了过度的慌乱。 “哎,哎妙姝……小姑奶奶你别摇了!别摇了!”他慌的伸展了双臂拼命使自己把持住平衡不掉下来,边这一叠声儿的央我。 我白他一眼,方把动作收敛住。 见我不再动,他这才立在梯子上深深的做了个吐纳,可看那面貌便觉得他那通好心绪反是被调动了起来:“妙姝啊!你甚时候开始……这么记挂皇上了?”于此向我抬抬眼睛,语气低低微微的。 不知是这神情太浮漂还是这语气太轻佻,我这心底下铮地就起了个哆嗦,接连便觉得面上一阵生烫生灼:“谁记挂皇上了!”一时情急就顾不得许多忌讳,我启口就对着他重重一个沉声,出口方觉大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作弄感,撩拨的我愈发心急,一个敛目嗔眉又忿忿道:“你可不许乱说,横竖我们都是湘嫔娘娘身边的人,合该是替湘嫔多分担些心思的不是么?”这话言的倒是个理儿,但又怎么都觉得有些口不对心的言不由衷。越是言语就越是慌乱,乱的是一颗心……这话便也成了我在心底下对自己近来时不时、经意不经意就冒出来的许多不该有的心思的一种自我解释,一种有些故意寻理由的感觉。 小福子这张嘴素来就不是最灵光的,若当真理论起来他决计说不过我,若是换了小桂子那可就不一定了。便见他张了张口还没发话就被我一连番顶回去,他平定须臾,只好含着抹微笑对着我摇摇头,那表情十分的无可奈何。 ------------ 第十四话 嬉闹露心(2) 我才又要说什么?又觉着实无话可说,一股不该的心虚驱使着我面上更烫!慌乱里我甫一转身,这当口就瞧见去取凿子的小桂子步伐急急的由拐角小房处走过来。 也不知是我看错了还是怎的,夕阳余晖笼在他身上,暖溶溶的颜色把他那眉目神情耀的有些恍惚,却依稀可辨他手中捧着个玲珑碟子。 直到他由远及近这么几步过来,我才知自己并没有看错,小桂子确实是捧着一碟糯米红枣蜜饯就这么过来了! 他也没多理我,唇畔挂笑的扫我一眼之后,便径直向尚在梯子上立着的小福子走过去。我正奇怪,就见他把手里的碟子往高一抬、对着小福子就递过去:“吃吃吃,就知道吃!钉个东西还不忘让我去给你拿把枣子!”他面目表情尤其丰富,咬着牙有意狠狠的抛了这调子。 我一愣,见梯子上立着的小福子也是一怔…… “凿子”、“枣子”……感情这小桂子的理解能力就这样差,人小福子要他去帮自己拿把“凿子”,他倒给曲解成是叫他去拿把“枣子”了!这…… 我念头一牵,心下一阵不置可否。 却听小桂子兀地就是一阵哈哈大笑,把那举高的蜜饯又往回一收,边抬手捏了蜜枣便往嘴里丢。 这神情、这态度、这笑容……我兀地就看出了什么!也不多废话,几步过去一把夺了小桂子手里的蜜枣碟子:“你这猴,你故意的!”心下起了个好笑,开口打了个嗔。 “我就说呢!”小福子兀地顺我这话甫一扬声,也先不去管那垂了一半下来的外圈窗棱,三两下就从梯子上蹦下来:“好啊!我辛辛苦苦跟这里干活呢?你还故意整我!”冲着小桂子就作势要打。 小桂子忙避开。 这小福子的拳头就险些落到了立在一旁的我的肩胛上!我一个失惊闪过了身,后脑勺却顺惯性“咚”地在旁边墙壁上磕了记闷响! 倒是不疼,就是磕的人昏昏然的!我一个激灵,回神后边抚着微肿的后脑勺边咬牙切齿去寻小福子。抬目却见他早一溜烟儿跟小桂子满院里追打在一起。 心下滑过一丝无奈,我们几个就是这样时不时闹腾个一两出,多数都是由小桂子公公引起的。但这日子过得坦缓惯了,还不兴我们自个找乐子的欢腾几次了?横竖追追跑跑的也都是些无伤大雅的举动。 “妙姝姐,妙姝姐!” 忽地听到有人喊我,我回头瞧去,见是外院偏阁的粗使宫娥一路急急跑过来。 便把心收了收,抬手理了把起了褶皱的袖摆,待她过来后启口温声:“什么事?” 小桂子、小福子见有人过来,也都很识时的止了这嬉闹,一并往过凑了凑近。 那小宫娥颔首谦然:“那漱庆宫茗香苑里的浅纨姑姑,这会子在咱们苑外侯着呢!” “漱庆宫那边儿?”我一时没解过意思,只一心道着外宫的人跑到我锦銮宫来,却是做甚? “啧!”一旁小桂子皱眉看着我颇为无奈:“漱庆宫茗香苑,那不是蓉妃娘娘么!”脱口又道:“她苑里的人,自然是她的贴身宫娥了!” 他这一说我才打了个恍然!是,方才小宫娥又称那位浅纨姑娘一声“姑姑”,则必定是一如小桂子所说的:“可是这般?”蹙眉又问那宫娥。 她忙不迭垂眉应下:“是。” 我做了个吐纳,边转目嗔她一句:“就不能学机灵点儿,来了什么人的一次不说全还要我去猜!”边抬步往苑外走,去迎那人进来。 这漱庆宫里的蓉主子委派贴身宫娥前来,可是有什么大事儿要寻湘嫔不成?我且念且蹙眉,心道着别是又生什么横逸斜出的枝节才最是好! ------------ 第十五话 蓉妃显意(1) 就这么一路分花拂柳的至了苑外迎人,隔一道月形拱门便远远儿瞧见一位身形婀娜、体态从容的一席天青点深蓝碎花儒裙、挽单螺斜插银簪的女子聘婷立于几杆翠竹之下。青波翠光掩掩映映的很是娇俏。 只隔着诸多景色远远儿扫了一眼,便从这等好气韵、好风度间依稀嗅出其人是个什么性情。我面上浮了抹笑,见她对我颔了颔首后一路过来,待极近后便轻袅着语气盈盈道:“姐姐便是漱庆茗香的浅执姑娘?”见她亦噙笑颔首,便又一转眸波半奉承道:“真真不愧是蓉妃娘娘身边的人,且瞧这姿仪气度,若不是方才小宫娥禀明,我这还当是哪位皇上的新宠呢!”于此抿唇一笑目流蜜色。 簇锦想来也是闻了宫人通报,在这时也刚好行步过来。 那浅执委实清秀,又不知是不是跟着那位蓉仙子跟的久了,所以就沾染了几分主子的出尘感。我方才那话也不全是虚假。 见她面上神情一定,须臾后她又展颜莞尔:“姑娘谬赞了,我也只是奉行主子的教导,不敢逾越、谨言慎行罢了。纵有那么几分可称道的,那也是主子教导的好。”语尽又对步来的簇锦微微颔首。 她这话言的有来有去滴水不漏,一闻便知是个素性谨慎、行事周全的人。 “你别理她!”簇锦一笑,看定浅执后,且嗔了我一声:“她就是这么张开过光似的没正形的嘴!”又敛襟回了个礼:“姑娘这边来。”说话就引那浅执往苑里走。 我与她相视一笑,也跟着且一路往回走。 因为那些你知我知的前尘之故,锦銮宫的牡丹是宫里开得最繁盛的,首推其中便是慕虞苑。如此这一路走着行着,有晚风幽幽袭人,过道小阡陌间盛放的各色牡丹便合着风摇曳起了硕大的花冠,又有纷纷扬扬的瓣子顺了风的撩拨召唤而高抛肆起,自由张弛、冉冉远去,也有不曾远去的就簇簇落在我们发上、肩上,落红如雪纷纷乱、拂了一身还满。 便连空气里也濡染进了十分浓稠的牡丹香气,缭绕扑鼻,沁人心脾:“不知姑娘此番过来,是有些什么事情?”我深嗅了一口沾了花香的空气,只觉一身轻盈,边且行着路且随口问了浅执一句。 她方止住正左右顾盼流连于牡丹丛中的神光,抬眸瞧我一瞧:“是我家娘娘要我来这一趟,为湘嫔娘娘送些点心。”顿了顿,又继续道:“娘娘有心,亲自撷了将开未开的早荷骨朵揉碎了浸入蜜糖,方引为馅料做了这荷花糕,特想着给湘嫔娘娘送来。”语调含温。 其实方才一见她的时候,我便留意到她手中提着个雕芙蕖花的香木食盒。当时隐隐有些个猜度,现下一闻此言便也了然。 我这才松了一口气,心知蓉妃只是让宫人来为湘嫔送些点心,其间当真是有深意,但这隐隐然有所指的深意也是善意……念及此便又安了安心,又思量着“有来有往”之道,想必倾烟不日也会派我往蓉妃那里走一遭吧! 瞧着一旁的簇锦也是了然,她没有多说什么?又行一段路后便引那浅执进去拜了倾烟。 在贴着内里进深的一道帘幕前,簇锦被一小宫女请了去帮些忙,便由我一人引着浅执进去。 倾烟正落于绣墩、身子靠在屏风上小憩,一头青丝拆了白日的繁杂发饰,半散半斜斜挽了个髻的往纤纤肩头流泻似瀑。她见我们进来做礼,便以目色并着温声将我二人告免。 ------------ 第十五话 蓉妃显意(2) 彼时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有小宫娥进来默默燃点起一盏盏暖橘色的宫烛,这成阵烛盏便自内室进深一直并连到小门墙隅,排列似如长蛇、清影恰若腾雾,明明灭灭的光斑将倾烟这有些散漫的温柔情态剪影出几许招摇,倒不凌厉。 “娘娘。”我盈然一笑,边把身子让了一让显出浅执:“这是漱庆宫蓉妃娘娘身边的姐姐,来奉了蓉主子的命,给娘娘您送糕点的。” 浅执应声又把身子欠了一欠。 倾烟了然的对我点点头,我便上前去搀扶着她站起身子走向浅执。她眉目间温婉和煦如故不减,瞧了浅执一圈:“好生俊俏的丫头,倒是有心了。”边转目示意身边的小宫女去取碎银子打赏。 她这句“有心”言的委实深意,也不知是在说浅执一路送糕点过来的有心,还是在说蓉妃娘娘的记挂委实有心……横竖这字句是看不得表面的。而背后或隐或显那些深意,在明白人那里其实也都不是深意。 浅执谢了倾烟的赏,又听倾烟命取过食盒,便又谦然将食盒递给了我。 我贴己的打开盖子,才堪堪露了个缝隙,便有满满的关不住的荷花清香味徐徐溢出来。只觉是不缓不急的,可诚然却是只在顷刻这香味就遮迷了整个内室。 取出翡翠碟子呈给倾烟,抬眸时见一段段通体莹白、切成四角椭菱形、其上平撒椰蓉又于中间点了桃红的荷花糕跃然于目。观这形态玲珑可喜,莹白的糕段子因是取材糯米的缘故而在灯下似泛透明。其形态并不繁复,却也正是这样一种简约的样貌、配上那遮不住的香气,才使这糕点脱去艳俗、显出离尘气息。 倾烟抬手自我捧去的翠玉碟里取了一枚,凑于唇边咬了一口,须臾后又起了一微笑:“这是荷花糕?”略顿:“揉碎的新鲜花瓣与花汁、花蜜混杂一处,真真是甜糯适度、清香怡人。” “正是呢。”浅执嫣然回声,又以目光点点食盒里另一个水晶碟子:“这一碟糕点虽形状、色泽与方才那碟看来无二,其实口味不同。” “是何口味?”我转目瞥了一眼,边抬手取出这水晶碟子,边就口问了句。 浅执便道:“是以干莲子研磨成细粉,后加入其中的。” 她且说我就且看着,在宫灯映照下果然见这水晶碟子里放着的糕点与方才那碟不相同,是双层的,中间那层夹杂着微褐色的馅料。 倾烟没有驳了这等好意,又取了这里的一枚荷花糕细细品尝,须臾颔首道:“芬芳软糯依旧,却比方才那个多了些踏实感。但都是一样的美味。”她侧眸看定浅执,温声柔柔道:“这荷花本就是一清雅之物,却也明艳清雅自身兼得,其明皎若太阳升朝霞、其媚灼若晶玉出渌波。它可开花、可结莲子,有五谷之实而不占五谷之名,集百花之长而去除其短。也怪不得这荷花糕这般得心。”须臾一转:“代本嫔谢过蓉妃娘娘。”她于此一颔首。 倾烟这话言的委实是够明白了!她看似是在夸赞荷花如何不凡如何高洁又柔媚明丽,其实分明是在暗指蓉妃娘娘、溢美蓉妃娘娘! 蓉妃之“蓉”,便是“芙蓉”。“芙蓉”,不也正是荷花么! 同理的,蓉妃要自己的贴身宫娥来锦銮宫送荷花糕,独独又是这“荷花”二字,意味不也是明白?再加之白日里长乐宫前皇后与庄妃的刁难、蓉妃关键时刻的帮助解围,那意图又怎不是明显的很了? 立足深宫,免不得拉帮结派建立共盟。蓉妃与皇后、庄妃素来不合,而湘嫔更是被这二人所深深排挤与打压的。那么蓉妃与湘嫔之间走到一处也是迟早的事儿! 再瞧瞧时今已是弘德三年了。当今皇上不曾似前一朝皇帝那样耽搁一两年的为先皇守孝,那么秀女的大选就不会推后,每四年一次,瞧着弘德四年就要来了,到时宫里新进了小主,这风气则必定又会变上几变,也难怪蓉妃要赶在这之前向倾烟表达结盟靠拢之意。不早了,也是该作打算了! 一圈圈沉水香漫溯于空,如是清雅淡泊的出世之气,倒把方才掺了蜜糖的荷花糕的气息敛住几分去。 我得了倾烟的命,将浅执送出苑门、差了小宫女送她回了漱庆宫后,又远远望了她渐趋淹没在温吞夜色中的背影一阵,后往回折步时就动了心思…… 掀帘子重又回了内苑,见倾烟似乎正持着极好心情的亲自去剪一段烛蕊。 我也没拦着,径自把身子立在屏风前凝眸定格向她去:“娘娘。”启口沉声:“我们总得有个靠的。”不多,就此一句。 我是什么意思、什么心思,倾烟自然明白的很。她没有抬目:“你择个日子,帮本嫔去漱庆宫茗香苑走一遭吧!”这时才甫一抬目,向我瞥来的两道神光分明讳莫如深,她朱唇开合、一字一句:“代我,好好儿谢谢蓉妃娘娘。” 我心一凛,自然是不消多言,心思自有玲珑处,深解其意…… ------------ 第十六话 一拍即合(1) 我并不敢耽搁,昨一晚上都辗转反侧的左右思量着往蓉妃那里该做如何的行事、如何的言语。次日更是天刚蒙蒙亮便燥烦厌睡的起了身子来。 昨是簇锦安排人值夜,我便没去倾烟那里服侍,匆忙忙叫小宫娥去打了盆水洗漱,后着了件规整且不失活泼的缭绫软缎拼接一处的青金底子 宫裙,落座菱花前挽了个百合髻,取缀着紫粉二色的小绢花步摇往髻间固定,又施了少许脂粉后便算是完备。 我起了身子原地里转动一圈,又对镜子反复看看,见妆容与衣着并无不妥之处,又瞧了眼天色在这个时候已经大大的放了亮,寻思着各宫各苑的主子们也该起身了,这便把小襟抚弄的平整,也就出了门。 虽是去漱庆宫代湘嫔找蓉妃谢恩的,但就这么巴巴的过去也横竖不大好看。我略动心思,便在这过去的一路上信手往旁边小圃里折了几枝牡丹花。有粉红、有深紫镶白边、有溶溶浅玉并天青。这么一簇抱在怀里又好看、又芬芳。 蓉妃以荷花糕表了愿意接纳的心思,我便也以这颇具代表性的牡丹花也表一回心思。有来有去,方不负你来我往之美。 因还不到晌午,故这气温也不算很燥热的叫人难耐。一路且寻思着措辞且行着路,不一会子便至了漱庆宫、又顺纵横小廊一路往了茗香苑。 立于苑外,我抬手招了个小宫娥进去向蓉妃娘娘支会一声。一切都很顺利,这位蓉妃娘娘并不曾叫我多等,须臾便瞧见那日见过的浅执姑娘、与另一个瞧着面善却不大识得的宫娥一并出来迎我。 其实那浅执在日前我也是熟悉的,并着她身边这个瞧穿着、气度也是一等贴身宫娥的姑娘也都熟悉。毕竟两年多三年的共处深宫,多多少少也能有那么几分熟稔。但因了蓉妃深居简出、湘嫔亦是深居简出之故,我不识其名罢了。 我见她过来,远远儿便对她笑一笑。她亦在及近时颔首还了一笑,后浅浅启言:“姑娘辛苦了,蓉妃娘娘要我们来迎姑娘进去。” “谢过二位姐姐。”我把身子欠欠,就随着她们的引领一路进了苑内去。 又这么一路直直的行进了内殿,自进深处便瞧见这内里景致委实清雅,但清而不寡、雅而不造作。 东西都是极好的东西,这一处屏风、那一架橱窗、这一盏盏烛台与那一座座熏香小炉……不同就不同在屏风用了素净而清奇的云母雕镂成扇形、上刻凿八仙过海图,橱窗并不是后宫里常见的珐琅彩绘、而是一色的整块儿白玉璞子精心磨制,一盏盏烛台倒是与我们苑里一辙的莲花形、但青铜底座之上没有蹲坐吨云吐雾的狻猊而是镇了同形的朵朵小莲花,熏香小炉也不着一色、是厚实而古朴的青铜点掐丝金箔花…… 我一路瞧的仔细,不由微蹙了两道黛眉。心道这蓉妃宫里的物什虽精致上乘,但除了白、褐、铜青等等古朴沉积的色韵之外,竟是再不见一个艳丽活泼的光鲜颜色!这么一眼直勾勾的瞧过去,若说是仙山福地,倒不如比作是雪洞石窟来的恰当! 但我这心思也不敢云游的太过,到头失了礼数就委实是不美了! ------------ 第十六话 一拍即合(2) 又行几步便见了由一道水晶帘隔绝着的内屋小门。这小门涂成了朱红嵌黄边的颜色,是宫里一贯的配置;而那水晶帘幕还是一色的透明晶耀,有风穿堂便跟着泠淙弄响,其音很是清越入心、又很是清凉微添。 我识礼的止步,谁知内间坐着的蓉妃感知了我的前来,倒施施然就此开口:“是湘嫔屋里的执事宫娥么?不消多忌讳,进来便是了。” 这语气依稀是含笑的,听来亲昵。分明交集不多,可感觉倒像是同湘嫔熟悉的不得了的样子! 我知蓉妃必然会和善,但还是心口一收。侧目瞧瞧浅执,见她含笑对我做了个“请”的姿态。我也就不敢再耽搁,径自一个人小心迈步进了里边去。 内屋里熏着冉冉檀香,微妙的气息配着这样的格调、这样安然娴雅的人,忽地就把周遭景致带入到幻似佛国净土中的错觉…… 我抬目一瞧,见蓉妃落座芙蓉软椅正中,又以石青色小帘子松松的垂下来隔了一道。 因轻纱绰约飘曳,我又不敢过多盯着她瞧,这一眼过去就没能窥出她面上含着何等样的神色。只把心又收收,忙不迭欠身一拜:“奴婢妙姝给蓉妃娘娘请安。” 似有衣袂摩擦的声音漫溯起来,我悄然抬眸,见那软椅上的美人儿抬袖撩开眼前帘幕,如斯出尘的芙蓉面上点了清水涟漪般的笑:“免了吧。”和煦若夏季荷花湖的一阵悠风。 我谢了恩,直起身子时瞧真切了眼前的蓉妃。 她挽单刀半翻髻,贴面颊的地方打散流苏松松的垂了一缕下来,纤长的眉眼并着水样的清凉波光显出通体的纤纤玲珑,而那光洁额心点着的一捻朱砂泪渍则又于清凉中平添娇俏。 是的,蓉妃的气质是清凉,不是过度寡味的清冷。若说她是不着烟火气的仙子,其实沦入凡尘沾了些许尘埃碎屑、将仙家体态与软红迷醉结合的恰到好处的精灵散仙其实更恰当。 我又是颔首一礼:“蓉妃娘娘,我家主子因被禁足七日而不能前来。但其心下一直都感激着不日长乐宫一行中,蓉妃娘娘的解围;更感念蓉妃娘娘赠荷花糕之美意。故而一定要派奴婢拜会一遭,代她亲自感谢娘娘。”于此把怀中捧着的牡丹花束向前微递,又引唇一笑:“湘嫔娘娘说,宫里的牡丹开得正好,偏生天气又热的紧,想蓉妃娘娘若是出门去赏则会染了暑气,故叫奴婢为娘娘采撷了过来,方便娘娘得闲有心情的时候瞧瞧这牡丹花。” 处在一些事态上面,人往往只能装聋作哑。如是,便得叫一些原本无声的哑物来替代有声的口舌,把心中意图传递了清楚。 荷花、牡丹,蓉妃、湘嫔。一来一去,一个意欲展开怀抱、一个有心主动靠拢,便都以这些个花卉传了心思,自然水到渠成一拍即合! “这样自是甚好。”蓉妃浅笑徐徐:“湘嫔有心,本宫自然会识。”听来随意的一附和,她又抬目示意我将那花送上去。 我便抬步于前,将捧了一路的花束递给了蓉妃去。 她接过在怀,颔首阖眸深深吸了一口溢出的牡丹香气,复抬首目露莹然的向内室之外立着的小宫娥一个示意。 那小宫娥会意在心,便堪堪进来又接了牡丹花,转身去寻了个如斯素雅的青花瓷绘鲤鱼荷花的长颈瓶,逐一将花插好。 蓉妃像是很喜欢这撷来的新鲜牡丹,命那宫娥将这花卉摆在临窗的小紫檀架子上,方便她每日瞧上一两眼。 她的贴身宫娥浅执这时不失时的走进来,蓉妃对她递了神光,她便引着我辞了蓉妃,步出内室后将一小袋金叶子递进我手里,说是蓉妃娘娘打赏于我的,辛苦这大暑天的一路过来送花。 这原也是后宫里一向的习惯,我没做推辞,又对这浅执一个辞别,就此一路顺原路往回走。 渐趋步出漱庆宫正门,我方才把心里积着的一股紧张全然松缓下来!抬手抚着心口做了个吐纳,才觉纤细的脊背不知是因了天热、还是一路走的急,居然蒙了一层细细的薄汗。 一点玲珑心思回落在胸口,心里明白此行不虚。抬眸瞧见目之所及的一切似乎都还是原本的模样,但隐隐然只觉舒怀;因为分明这一切都已起了十分微妙的变化,只是这变化肉眼无可察。 从这之后,一切一切,便都分明是不一样的了…… ------------ 第十七话 再遇国舅(1) 我自蓉妃宫里出来之后便一路往回赶。虽天还不到正午时分,但这熏熏咄咄的热汽已经一浪浪逼仄上来,一路疾走下去便压得我心口有些透不过气。 恼不得择了小道旁成阵的柳荫权且歇歇脚,抬目眺望又见不远就到了御花园。 寻思着这么个天气、这么个时辰,御花园里的游人该是稀少的,既然已经无心偶步至此,也不妨就进去赏赏那团花簇锦的美景、嗅嗅那沁入心脾的芬芳? 在很多时候,我也是个随性的人,心念一起便是一定要达成,不达成决计不会甘心的。就着如斯一怀好兴致,我抬手抚了抚垂在颊边不断作弄的柳枝,顺柳荫的庇护一路抄了近道过去。 果然这偌大的园子里没有看见一个宫人,这些个宫人们想来也是嫌弃天气的燥热而偷懒躲在一旁乘凉去了!这样甚好,甚称我心呐! 我极快的绕过了被万顷灿阳光波照耀下的团花丛,仍是顺着成阵柳荫一路往里走。至了隔开苏堤与鸿雁水榭的一条小池,感受着自池心处渺渺拂来的一脉陶然清波,我凑近几步后驻了足,抬手搭在前额、扬了杏眸向远眺望。 凌驾于池面的碧溪桥下,这一簇簇早荷已经抽枝吐叶碧叶田田。尚不是荷花盛放的季节,但也隐能窥见这一朵半开待放、那一枝骨朵滚圆,满眼皆是勃勃生机所牵带出的大欢喜! 景致沿顺眼帘流转入心,我神情一舒缓,又阖眸深深吮吸了一口各色花卉、草木交织融汇在一起的幽幽香气。再睁开时就有一圈心事跟着落定于心。 我且回身抬步往外走,且一路低下了头暗想心事,思量着人这一生的高低贵贱、繁芜兴衰,当真便跟这一季一季的花卉是一样的。这一时是她的花期、那一阵轮到她新绽娇颜……风水轮流转,没有谁是可以永远荣耀,同样也没有谁是可以永远卑微而不得志的! 心神并着琐思在头脑里太过于专注的凝结,我不由得就一点点沦陷了神志,一直自顾自只顾着低头思量了,行步就变的木木讷讷,根本没去看看前方,直到我这眼帘中猝然出现一双云头青皂靴…… 我心口猛地一收!好似兜头劈下一道惊雷般的就是一个大震! 与此同时,心下里传来一阵阵盲音,我下意识抬起了头,赫然看到身前不远处、甚至这距离迫近的就快要碰到彼此鼻尖了,我这正前方立着一人! 又是一个自然而然的条件反射,我“腾”地就蹦了起来,一个后退的连退带蹦的向后移开三四步!偏生又因太猝不及防、退的太急,致使这身子跟着失去了重心,我没能控制住的整个人向后一仰,一下子就贴着后腰磕跌着坐到了地上去! 我自知我这副模样是狼狈的不能再狼狈了!整张脸“刷”地就是一阵可以滴出血来的赤红色――虽然我看不到自己脸上的颜色,但这骤起的滚烫滚烫的温度出卖了它的变化! 定是这眼前人被我这窘样给逗了乐!这同时还不待我撑着地面赶紧拍拍土站起来呢?就听到耳畔这一阵温良似春风的男子朗笑声徐徐传来。 我原本就已经窘迫非常了,又被这笑声给撩拨的豁然就是一颤粟!一时都不敢抬头去瞧眼前人生就的是怎样一张脸。却正当我这一颗心“噗噗”跳动的剧烈难扼、就要冲奔出胸腔时,忽地见有一只手臂迎着我过来。 这只手臂修长素白,十指欣长、姿态优雅,就这么停在我身前恰到好处的距离。 我心口一恍,终于在这时鼓起勇气抬首凝眸……方才我在堪堪瞧了一眼、又忽闻他这和煦又掺阳光的朗笑声时,就已然猜度到了这个人是谁。现下如此不加掩饰的直勾勾与他正视,发现我猜的果然没有错。 眼前人正是霍清漪。 ------------ 第十七话 再遇国舅(2) 我这一颗从来就没平稳过的心,在目光顺着他优雅的臂弯、一路向上波及到他温良含笑又俊逸清秀的面庞时,这心念不经意的就又起了杳杳如潮。 上一次与他的交集是在什么时候呢?记得也是在御花园里……对了,那个时候倾烟与我被皇后责令“跪安”,我赌气偏要起身丢下倾烟自个儿离开,便是于这团花簇锦的牡丹丛中,忽地被他一阵朗笑给惊的回了神,那笑声就与现下似乎是一个样子! 心念兜转,我定格在他面目间的目光就有些懵懵然。而他却没言语,依然是这个微微倾身、抬手虚扶我的姿势。见我不为所动,他又微颔了颔首,薄唇轻勾,笑意翩跹。 眼前这个年近而立的男子,拥有着素来天成的通体好气度与好皮相,这气度与皮相被春柳朗日徐徐曛风烘托造势,兀地令他美好出尘的不像这俗世里的人! 又一个不经意,我一颗春心起了一个极微妙的撩拨,并着眸中浮噙起的我并不能识得的情愫,就这么颇为腼腆的再度垂目低首。而柔荑却在这一刻不受控制的抬了起来,我小心翼翼的把手往前探,原本并不疏离的距离却因了我过度的小心、过缓的延伸而显得很难触及。可是最后,到底在就要贴上他指尖的地方,我又一定心思,赫然把手停了住,然后一路极快速的收了回来,落在地上以手撑地的自己起了身子。 我顺势低目,耳畔只听到衣袍“簌簌”的摩擦声,还有依稀穿花过树裹挟暖阳香气的迂回风声。待我重一怯怯抬眸时,见霍清漪这伸向我的手臂已经收整了好。 他单手负后,面上的神情依旧亲和又保持距离:“我今日进宫来为皇上新觅的好曲儿填词。”他启口稳声:“这就要走了,倒是在这御花园一带遇到了你。”并无什么异样情态。 瞧见他的第一眼就已叫我当地里愣住,眼下他这一开口就又是叫我愣了一愣!头脑“轰”地一下掠过了阵铮鸣,我才甫地对他敛襟欠身行了个礼:“奴婢失礼了。”把眼睑一垂,且言的急急。 我并不是害怕他,而是慑于他这一身可比日月的凛冽锋芒。分明不逼仄、还很亲切,但就是因为这锋芒太盛太压不住、敛不得,故而才总也这样摄人心魄……美的俊的摄人心魄! 这位霍家公子当真是不需要太多的典籍诗词将他溢美,他就只要站在那里就是一阕精致的小诗、一副清雅而飘逸的山水泼墨画。皇上敬重他,后妃敬仰他,宫人思慕他,内臣谄媚他……这还仅是后宫就已经是这个样子,还不论及我并不熟悉的前朝及宫外。 分明不是妖孽的男子,分明是这样身披青衣皎皎若莲的浊世佳公子,却偏生带着好似蛊惑心魄灵魂的强烈气场,叫人在不经意间自己也不知道怎么的,就心甘情愿为他深深沦陷、为他昼夜神驰而欲罢不能了! 这样的男子,其实是何其的危险呢。 “别这样。”他的心情似乎不错,启口打断我:“赏景就赏景,谈什么失礼不失礼的,就委实是折煞了好花好水不是么?”口吻和蔼,字句与姿态一样的从容。 这般的调子顿然就令我放下了持着的戒备与疏离,我便大了胆子的抬眸迎他一嫣然:“大人心情好,自然是看何等样的景致,都觉是入眼入心的别样精致了。”分明是想说些应景的话,谁知出口还是这样不应景的句子!我一暗悔。 “怎么,你的心情不大好么?”他微一敛目,侧首似随心、又似在关切。总归是含着恰到好处的笑。 既然话已经说到了这里,我也委实不好再把话锋往回转。抿抿嘴唇一叹徐徐,也不知道是被怎样的魔力给驱驰着,居然三言两句就让我在他面前直抒了郁结、显出了真情态来:“怎么可能会好呢。”我口吻顿然黯淡,长长一叹溢出唇兮,侧身窥了眼一旁那将开未开的一池早荷:“我家湘嫔娘娘是何等样的处境,这宫里的人没有不知道的……而宫中的下人们素来都是跟着主子荣辱与共,主子境况艰难,他们的日子也当然是极不好过的了!”此一转目,我收了目光回来,凝眸看定在霍清漪的身上:“不瞒大人说,自打湘嫔娘娘伴在皇上身边、成了后妃之后,她的日子就一直不好过,而近来这段时间又渐有恶化的势头,妙姝心里实在忧怖的厉害。”杏眸一敛,又是徐徐一声清浅叹息。 或许因为霍清漪是我们曾服侍过的那位旧主的哥哥这层缘故,我对他便多了一种自来熟的亲昵感。故而当眼下这话题被他转接到了那上面去,我便没有丝毫兜转的向他把心事给倾吐了一通。 深宫之中,能让你无所收束的倾吐心事的人并不多,即便有也需要合适的契机。故而眼下的我得了这个相合的场景、契机,对的时间遇到对的人,可以毫无顾虑与其余担忧的对他直述沉郁,这又是多么难能可贵、可遇不可求的幸运的事情! ------------ 第十八话 玉佩相赠(1) 徐徐幽风吹盈广袖,撩拨的眼前之人长袍翩然、衣袂似举。他耐着极好的性子听我缓而道出这一席话,负在身后的一只手臂向前抬起,很自然的攀附上身侧一枝紫茉莉:“听妙姝姑娘这话,我倒是嗅到一种朝不保夕的作弄感。”却是极爱惜那茉莉的样子,他轻轻抚摸着茉莉软款的紫色花瓣,口吻也濡染了花的温柔般和煦而温暖:“予其一直都活在故人的旧梦里,不如帮皇上从旧梦里走出来,帮着皇上感知这个世界新的阳光和微雨、月华与清溪……湘嫔她一开始就错了。”他颔首,桃花唇畔似浮起一抹有些黯淡的笑:“予其存活在别人的梦里甘做别人的记忆,不如活出自己啊!”临了时落了个重重一叹。 是啊!不如……活出自己啊! 心底骤地起了一顿,我自他这徐徐又起于肺腑的字句间似乎嗅到些别样的味道,当然这不在于他,在于我自己把他的意思给曲解的别样起来。慌忙按住这念头,我向他凝眸顾定:“湘嫔娘娘当初做女官时不是这样的。”一顿声道:“那个时候,她是前朝已故宸贵妃身边的贴身执事女官、最得心得力的心腹。”我亦抬手抚了抚身边大簇簇的紫云烟茉莉,柔柔的花瓣触感在指尖绵延起来,恍若起了层层涟漪:“只是这些年来……”我渐渐陷入到对这若许流光间,一怀往事的不停追思中,忽地极是奈若何:“这些年来,皇上把她折磨的惨了,她才会有那般甘于淡泊、甘于卑微的阴霾心思,才会渐渐变成了时今这般的样子!”语尽一拂袖,绽于枝头笑颜灿烂的紫色小花便被我拂的有一大片尽数离枝:“簌簌”不歇的扬洒起一阵不大的花瓣雨。 霍清漪静心默听,又淡然看着我这宣泄心情的一拂袖,却见他忽的就勾唇朗笑出声:“你可当真不是一个怜花的人!”有些玩味,但无恶意。 我心一恍。才料到现下自己这对花的举动,与霍国舅对花的举动完全是一天一地的差别。他温柔怜惜,我倒显得有些肆意糟蹋了!只是他说的委实不错,或许我从来就不是一个怜花的人,不懂得一味退避与甘于平庸,或许这也正是为何我在倾烟身边总觉郁闷不得志、总觉寡欢落落的本质原因吧! “国舅爷见笑了。”一通的话儿辗转心口反复游离,最后吐出来的还是这不温不火的几个字,我却双颊微窘。 有道是“一物降一物”,能压住我气场的人其实不多,这从不取决于那个人是皇后或者是皇帝,只看缘份。而在霍清漪面前,我总也处于弱势! 他原本应该是没有笑我,或许只是欣喜于我拂袖推花时通身自上而下流露出的那一种朝气,这样的新鲜气息在死气沉沉的深宫之中是极难见到的,也怪不得他新奇。但我一言出这句话,他那抹微笑倒是当真变成戏谑的“见笑”了:“我可没有旁的意思,是妙姝姑娘你自己想多了!”他叹叹,抚在花上的手在这时收了回来,重又做了负在身后、长身孑立的如玉姿态:“湘嫔娘娘是怎样的处境,除了你们这些慕虞苑的旧众,除了皇上之外,没有人比我更明白。”他又把话锋转到了先前的轨迹上去,沉目睨向我:“即便我在这世上最亲最爱的人就是我的妹妹,但我也不希望一众无辜的人因她而受苦遭罪。”此又一侧首,声息比方才更为沉淀了:“她亦不希望。”有些时候饱含的情态太多,出口的句子反倒会变得平板的犹如死水。此刻清漪便是。 ------------ 第十八话 玉佩相赠(2) 这一句简单的话,轻易就在我原本闭塞的那根心弦上拂了一拂,带得心间微雨阵阵、落红如冶…… 宸贵妃在时,便常听她说“倾烟人如其名,真真便如一缕随风而逝的烟雾,倒是个柔弱女子的怜人风韵。” 可我从不这样认为,我认为倾烟该是空有其柔弱之名、其实内敛若沉水香的奇楠之珍。试想这深宫立身处事,与主子最为贴己的便理当是伴在身边的贴身宫女了,又是何等样玲珑心思、魄力行事的人,才能当得了这执事宫女?更况且我还一次次眼见过倾烟代宸贵妃行事时那一发发的凌厉手段! 谁知道岁月的积尘可以使沉香奇楠升华成愈发上乘的奇珍,却也可以因经年不见阳光雨露而哀感顽艳、湮灭成尘!现今看来,一切都有些宿命的意味了。 “恭懿翙昭圣皇后是良善慈悲的菩萨。”我颔首柔柔应合,杏眸微敛:“但各人因果各人背,往后怎样,谁又能知道呢!”徐徐笑开,这调子偏于叹息。 也不知怎的,原本是御花园夏花朗日间美好的相遇、美好的氛围,就在这三言两语间就全部都作弄的步入了黯淡的哀伤,隐隐惆怅在心坎儿里氤氲涣散,又有什么抽丝剥茧的别样情绪不经意缓缓流窜:“跟霍大人聊天,倒是心里感觉舒服多了!”一句宣泄的笑喟顺着心思就言了出来。 “是么?”霍清漪摇首笑笑:“你本就不该有过重的心事,韶华的年景做些什么不好,却要把心思拿来参透命数、拿来忧怖哀伤!”他一抬双目:“有些时候心思太重,当一个人被万顷情念压得都透不过气来时,聊天也当真不失为一种极好的宣泄方式!日后有机会,我们多聊聊。”他言这通话的时候,刚好那艳阳被一瓣游云遮迷掩映的徐徐碎碎,天光便被打成了绰约的格局,无比招摇的在他俊逸的面孔间掩掩映映,这和煦的面孔美的有些不真切。 正对着这样一张灵秀英俊、又忍不住只想叫人亲近的面孔,我忽地就起了一怀不知算不算逾越、也诚不知该不该有的一种贪念,却不能由我自己控制:“可我终归不能常常见到大人的。”出口的语气是连我都吓了一跳的惆怅!心念一紧,我又忙补了一句解释,来为自己遮掩这迫切:“且这宫里能说说话的人,也不多……唉。”却越言越乱,我忽地就惶惶然只想遁逃!干脆又及时把话止住,以一叹做了终结。 而霍清漪的神情却平平淡淡,未见过大起伏。他单手捏着下巴、皱眉微微的似在思量,不多时后,忽地将束腰一侧垂下的一枚玉佩解了下来:“这玉佩赠你。”启口开言,顺势往前一递:“以后若是有什么烦心郁结,就对着这玉佩念叨念叨,就好像是在对我说一样。”又颔首:“横竖有了这个可聆心曲的宣泄对象,这哑物也就不再是哑物了!” 淡淡的茉莉香合风送远,他背风而立,衣袍顺着风势招摇翻摆,让我有一种这香气是自他身上散发出来的错觉。好人好景好阳光,一切一切看在眼里都是构局精妙的好诗好画,让我只觉瑰丽,不由就唇角勾笑。 我抬了柔荑向他伸过去,自他手中小心的接过那枚通体莹润、水头充足的润玉。一触,玉身生凉,而心却暖。 颔首凝眸,见这枚玉佩成色自不必说,但其形简约而显质朴,玉身中间琢了一个大大的飞楷“霍”字,这是他身份的彰显。 心头拂过一脉沁润,我一收掌心将玉佩握紧,复颔首含笑对他一迎:“霍大人如此体恤,奴婢纵是巧舌如簧……也当真是不知该说些什么了!”这是我的真心话,这一刻我只觉自己的头脑是既充实又空白,好似被填充满盈的再也无法多藏一物、又好似亏空虚无什么都没有! 而他只是对我摆了摆手,后那道和煦而温暖的目光并未在我身上多做停留,就此转身施施然阔步离开。 我的世界便只剩下他一道笔挺卓绝的背影,他抬袖迎阳光碎金的那一份恣意……这场景忽地就在这一时做了镌刻,镌刻在永生永世里。 这一刻,我心戚戚……兀地便起一种直觉,直觉告诉我,彼时这一幕隽永成画、入卷成诗的美好场景,将会使我用尽往后漫漫余生来凭吊与记忆,是无论如何也挥之不去了。 这一刻,梵音如潮、湮远迷离,我好似隐隐嗅到了宿命的无极气息……心头一动,绪已千结! ------------ 第十九话 一计暗酿(1) 回望高城落晓河,长亭窗户压微波。水仙欲上鲤鱼去,一夜芙蓉红泪多。 入夜沁凉,这喧哗燥燥了一整日的暑气终于在这入夜的步调里止了其加深、加浓的势头,一脉晚风顺着朱窗渐渐拂来一抹凉意。 我倚窗凝眸,冷眼淡看着随了夜色的坦缓而渐渐蒙了暗灰色的周遭景致,看两两成行的小宫娥手托香盘往空气里撒下一把把驱蚊防虫的麝香,看小太监将百褶宫灯蒙上一层绰约恍惚的红绫子。 日头在这一刻铮地一下完全沉没下去,浮光跃金,在最后须臾以那积蓄一身的万顷光波把这天地做了最后的一次氤氲映亮,不过一个弹指就不得不将这份主宰天地的辉煌让位于接踵而至的暗夜。 一轮弦月自流云后冉冉而起,溶溶的清波不及太阳那般大刺刺的灼目,却因了这份内涵渊深的沉淀而显得更加可亲、又内睿。 我回身抬手挑亮近前一盏八角烫银边宫烛,又将它端至窗棱与渗进来的月华相辉相映。这星子般璀璨的色泽映不亮广袤的天地,却可以映亮我方寸大的一整片视野。这便足够了。 心弦顺着天风一个起伏,有听不到的靡靡之音次第并起,撩拨的我起了一缕缕惝恍。被这份朦胧绰约驱驰着,我抬手自夹袖内取出一枚玉佩,正是白日里霍清漪相赠的那一枚。 原本微凉的玉身因沾了我体温的缘故,此时生就出淡泊的暖。烛影映照着,充分显出其自身这份通透与水头,看在眼里更是得心的很;我又嫌这烛光不够亮,便抬手又把它往窗边探了探,开始就着一轮灿然的月华细细欣赏起来。 但说是欣赏玉佩,这心思却渐渐不受控的开始游离在了玉佩的本质之外…… 白日里与霍清漪御花园偶遇,那活色生香的一幕幕在我脑海里荡涤起伏,强烈难驱的几近图腾! 我开始反复思量着霍清漪说的那些话,想着他说的“存活在别人的梦里甘做别人的记忆,湘嫔她一开始就错了。” 还有:“不如活出自己啊……” 念头甫至,我心一颤!顿然又觉霍国舅该是我妙姝在这幽幽深宫里难得的一位知己! 头脑又跟着一个不合时宜的钝痛,一阵萧音起的撩拨。我忙抬手按了按太阳穴,目光无意间有些错乱的兜转飘忽,又一个不经意的甫地就触到了指间的玉佩上! 就在这目触玉身的一瞬,我这心跳倏地就一紧!接连就动了一怀隐隐然的心思……我凝了杏眸,双眉间该是有着什么别样的情态缓缓落定的。眯起神光定格在这玉佩之上,我一早便有着的一个有些浮躁的心思在这一刻,兀地就觉的更为踏实了的往下沉淀了一些! 我要为湘嫔谋划,帮湘嫔将皇上的心一点一点从故人身上拉回来、按到湘嫔自己的身上去! 皇上时常会来湘嫔这里,她是这后宫之中被皇上翻牌子翻得最频繁的一个、也是见皇上面见得最多的一个。这便是她身为后妃“得天独厚”的资本,也是“近水楼台”的机缘!因这一层关系,自然不消动心思把皇上往慕虞苑引,该动的心思其实在自身上。 倾烟必要有自己的一份独特手段,以这手段来把皇上的一颗心好好儿收拢在掌心里,再即而一点点、一点点的次第握紧…… 。 论道起这慕虞苑里与我走得近的,除开湘嫔倾烟就不提了。簇锦与我感情是不错的,但她一向机谨且也看得出她不愿出格、不喜涉险;紧要关头要她帮一把力自不必说,而若事先去与她谋划某些提心吊胆的大事情,未见得会成。小桂子、小福子比我们都年长,素日来就像是我的大哥哥一样,但小福子为人忠厚而略显温墩,成事只怕也难;就只有小桂子是他们中最机灵好动的,也有大胆魄、大机谨,敢于涉险,要他帮忙大抵可以毫不问缘由的就答应下来,倒是与我有着诸多的相似处! 我把这一个个人在脑海里俱无遗漏的梳理分析了一通,最终还是觉得小桂子最为妥帖。 次日天色才亮,我便提着裙角轻轻跑到院子里,找到正在查检庭院清扫程度的小桂子。没有多话,四下扫了一眼后拉起他的袍子就把他带到回廊转弯的死角处。 他被我拽的有些无措,皱紧眉头想言又不敢言,直到我们双双站定身子之后他才抬手抚抚心口这吊着的一口气:“怎么了小姑奶奶?一大早就拉着咱家跟你这一通瞎跑!你就不嫌累?”声息合时宜的低低急急的。 “哎。”我抬腿作势去踹他一脚:“难得找你帮个忙,看把你这猴儿给急的!”刁了句嘴不依不饶。 他敏捷的一闪身避过我这一脚:“哪有哪有!”一双眼波顾盼生动,面上就跟着堆了笑来:“好妹子,到底什么事儿要我帮忙的?”于此抬手照胸口一拍,脖颈也煞有介事的有意扬几扬:“包在我小桂子公公身上!” ------------ 第十九话 一计暗酿(2) 我与他都是这么个动如脱兔的素性,似现下这般没正形的斯闹是时不时常有的事儿。我抬眸往他身上顾盼了一眼:“哧”地一笑,旋即以帕掩口定了定神,倒把面上这情态给收的肃穆了住:“这可是头等的正经事儿,你可得帮我办的稳稳妥妥的。”双眉一敛。 见我摆出了这等样的姿态,小桂子便也囫囵的明白了重要性:“啧。”他依旧低着嗓子一皱眉目:“我哪次给你办的不是头等的正经事儿?哪次不还都是妥妥帖帖!”又一展颜:“什么快说!” 我一见他如此,就没再多做顾虑,又不放心的四下环视一圈,在确定我们处在一个绝对安全的环境下,方重一顾他、声息一抬:“帮我找两件太监出宫时的便服,还有两枚太监的腰牌。” “啊?”话才落地就听他一失叫。 “啊什么啊!”我慌的一敛眉目扬声嗔他。准备常服与腰牌,这要扮成太监混出宫去的意图再明显不过了,也难怪小桂子会失惊成这个样子! 他方后觉失态,忙抬手照着口鼻下意识捂了一把,一双眼招子顾盼流转煞是灵动。 我也懒得看他,只管皱眉启口继续磨下去:“你到底是答应还是不答应啊喂!” 小桂子忙把手移开了口鼻,又抬起来对着我连连摆袖:“喂喂,喂小祖宗你小点声儿……我求求你了快小声,小声!” 我这性子一上来就再收敛不住,一任素日再怎么懂得审时度势,情态一逼到了这里就依然是奈何不得:“那你是答应还是不答应啊!”又一嗓子压过去,不敛反扬,倒比先前那声息飘的更高了! “我……”小桂子才紧接我这话尾启口说了一个字,就被生生哽在喉头没了后序。 我心觉奇怪,只道他又整什么幺蛾子!才颦眉扬目欲问他怎么不把话说完,就在这瞬间也觉到哪里不对劲。忙顺他那落在我身后的目光僵僵的转动了脖颈,这心跳铮地就是一个受了刺激的猛烈鱼跃……倾烟赫然立在我们身后不远的一树柳荫之下,身边簇锦正伴着! 一时头脑发涨发窘!怎么就堪堪的叫倾烟给瞧了见呢!她今儿怎就偏生起的这般的早! 一叠一叠的心绪在我胸口起的做做弄弄!倒是没什么?关键是我与小桂子平素里说个话也诚不需要怎么见不得人,这会子却巴巴躲在回廊转角这么个如此闭塞的地方、梗着脖子如此又欲高呼又不得不压住声息的,却要我如何解释这所谓何事? 还好这是在我们自己的慕虞苑里,还好来的是倾烟,若是叫倾烟问起来倒也不怕旁的,但依她的性子一旦知道我叫小桂子帮我准备便服出宫,她是定然不会准许我如此行事的!我原也就没打算告诉她,想着按我的筹谋私下里去施了这个计也就是了……现下还没有施行,是决计不能让她知道! 这么想着,也不知我是哪里来的一股勇气和急才,我把这只侧了一半的身子再度迎着小桂子转过去,假意没看到倾烟和簇锦,张开双臂一把就奔过去、一个猛子扎进了小桂子的怀抱里! “……”就在小桂子又是一声惊呼就要爆破口唇直直扬出来时,我眼疾手快不动声色的照着他腰身狠狠掐了一把!于是那一声噤便又骤地梗在了他喉咙里,他只得苦着一张脸又夹带着微微惶恐的看我自顾自演下这一场戏去。 这情这景这境地,我能想到的一等一的法子就是,装作是在与小桂子相互看对了眼儿的起了你侬我侬之情之意、私下里偷偷幽会!如若不然还能有何等样的解释算是合理的,可以轻易障住倾烟的眼睛? “桂子,深宫寂寞,多一个人陪伴也是好的不是么?”我从来都不知道自己的脸皮居然能厚到这地步,言这话言的还真是利落的不带一丝泥点子:“想来我们的主子也是开明之人,你也老大不小了,这不如就……” “哎呀阿弥陀佛!”身后是簇锦冷不丁的一嗓子。 我佯装吃了一大惊的样子,忙一把推开小桂子猛地转身。 果然就看见簇锦一张失惊不已的、有些泛白的脸,而倾烟已经一个转身自顾自离开。簇锦在直直撞见我这一出、又生了如此慨叹之后,也忙地止了声息,匆匆的转身去追渐次行远的倾烟,行开一段路后还不忘侧首又瞧我一瞧,跟着缓缓摇首、表情凌乱。 我见她二人终归是走了,这才抚着心口缓缓吁气,心道自个今儿这张面皮可谓是丢了尽!谁料一边儿那素来欢脱的小桂子倒是先我一步喊起来。 “天呐!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的,宫女非礼太监了!”他十分注意的把声音压低,但其戏谑与无奈之意是昭著的。 我转目瞪他一眼:“去一边儿,少来!若非权宜之计谁要跟你怎样怎样……” “你是要跟我怎样怎样么?”小桂子一敛面上苦相,登地换了个明朗凑趣的脸,真真是恶劣本质尽显的淋漓! 我心里头暗暗一恨,又想着方才那茬子似定未定的事儿,便越是着急难耐!一时半会子又被他堵的不知说什么话,这一急一恼的,少不得干脆就一抬袖子捂住了半张脸:“你,你欺负我欺负我!”竟是嘤嘤然的起了哭腔。当然,这里边儿也有对我自己方才那般失态的暗恨。 果然眼泪有些时候是最有用的武器,几滴泪就胜了一通嘴皮子瞎磨!我这一哭小桂子忙就敛了那一脸的令我讨厌的情态,主动迎我一步过来一叠声的安慰我:“好了好了,横竖是我的不是、我的不对。”说着抬手照他自己脸上作势的虚虚打了两下:“你说的那事儿我答应你,答应你还不行?不要再哭了,别哭了!”临了比先前略一扬声。 我登地就止住哭腔,慢慢儿放下袖子,露出一双流转潋滟的明眸往他身上一飘:“那你可得帮我办稳妥了。”语气是不含一丝示弱的肃穆。其实别说人家小桂子,我这张脸似乎变得也挺快的…… “行行,不就两件衣服两枚腰牌么?放心吧!”他似乎是在哄慰我,又似乎是被我给作弄的烦了,顺口应了这句之后,又讪讪扫了我一眼:“你这脸变的……计谋,绝对是计谋!”因怕我又揪着他这话锋起一通胡闹,在一落声后他一个转身飞也似的就快步跑开了去。 留待我在他身后抬手张口暗暗咬牙发恨,却又偏生已经追打不着了他!这模样要多滑稽有多滑稽! ------------ 第二十话 乔装出宫(1) 小桂子办起事儿来那是一贯无差的利落。这日晨曦才过,我才服侍着倾烟晨起、绾发梳妆后趁着得闲的片刻来到院子里伸懒腰、散步看花,小桂子突然持着一个松垮的包裹神神秘秘的示意我跟他过去。 我心里一噔,因不日前委托他帮我去办的那件事儿,此时心里多少有了些大抵的谱,我便没敢耽搁的忙不迭向他紧走几步。 我们二人还是在上一次觅得的那回廊暗角处停住,这次却换成是他四下里颇为机谨的扫视一圈,旋即将臂上挎着的那包裹往下一滑,顺着向我递来:“给,你要的东西。”面上笑嘻嘻的,动作却干练的很。 我下意识抬手接过,心念收拢的愈发紧了!杏眸又环视了一圈去,后忙不迭的将那包袱打开,里边儿果然是我想要的那两套太监常服。 “咣”地一声,我正瞧着这衣服呢?包袱皮最上面便是一声泠淙清响,是小桂子顺势又放了两枚玲珑腰牌在这上面。 眼见心里要的东西这般一应儿的全,我这心里便忽地就欢喜的厉害!匆匆又一把擒住腰牌,放眼前微扫一眼后便揣入包袱里,用那两件常服往起一裹,重又把包袱四角拎起来在手里极快的打了个结:“腰牌是你和小福子的?”且一通忙活着,抬目随口一句。 “呸!”小桂子有意瞪眼一嗔:“我傻呀?”他双目往我身上一流转,旋而随着几缕笑意的浮起而现出波光潋滟的灵动:“这等子事儿拿我们自个的腰牌,那不找麻烦?”神情一狡黠,口吻敛几敛:“我偷拿了杂役司护院里那两个尖嘴儿小太监的!” 闻声入耳,我“噗”地一声就笑了出来,旋即点点头又接口:“做得好!这两个猴崽子竟日连天的跋扈嚣张,也不知自个是几斤几两、是依附着谁靠着谁了一样!”于此一个咬牙,声音恨恨的:“时今就叫他们尝尝你小桂子公公捉弄人的手段!” 小桂子“呵”了一声,很快又把语气敛敛,往我这边儿又凑近些:“不过妙姝,你叫我给你找衣服和腰牌的,我也不能不过问你一句,哝……”说着话抬眉以神光点点我手里的包袱:“你这是要扮作采办太监混出宫去?好端端的却又是做甚呢!”临了时语气略重下来,隐带了一丝担忧。 我当然是要混出宫去,但可不是要扮成采办太监出宫去。采办太监每月什么时候出宫、得了谁的命令出宫,都不是凭嘴上一句话说了算,那是要按着规矩和一干程序怎么着都得有备案的,不是谁想蒙混过关就能蒙混过关的了!但我这山人自然有自己的妙计,只需备足了出宫的行头也就是了,旁的当真是不需小桂子这么通瞎关心:“我可没说我要出去,是你说的!”我却是打定了主意不能再多言一个字,有意嘟唇嗔他一句,把话锋赖皮的胡乱绕去。 小桂子了解我这脾气,知晓我这性子一上来整个人是有多么不可理喻,也就没再逼我:“又是我的错,我的错!”他半无奈半戏谑的摆摆手,瞧那模样原是想要丢下我一走了之不再管顾的,横竖他能帮的忙也已经帮了尽。但就在微一转身时,复又侧目瞧我一瞧:“妙姝,深宫行事,你还是好自为之的好!”调子有些温吞。 我知道他该是想要竭力把话说的委婉点儿,但本就不委婉的意思缘何能用语调给掩盖成委婉的样子?如此,这话冷不丁顺着双耳一阵漫溯,听来还是大刺刺了:“你是当真忘了我九岁时便进了宫,时今在这宫里过了将近十四个年头,却劳烦小桂子公公你来教我这些?”于此一嫣然,我且凑趣又敷衍:“我所行所做每一件事、踏上的每一条道,都自然有我自己的缘故在里边儿存着,你不要多问!”最后沉息一敛杏目。 “那就好。”且听我言着话,小桂子那心思该也顺着动了几动,他明白我言的话字句都是真切的,便又释然般的叹了一声:“行了。”旋即又一扫面上的不安与阴霾,换了个笑朗朗浮起:“那我去忙我的事儿了,你看着怎么办也就是了。” “嗯。”我心底下一阵轻快、旋即又兀地就绷紧成了冻住的弦:“你去忙吧!我倦了,回去歇息一阵子。”一来二去的回复了他,便折步回身先一步往回殿偏阁的方向走回去。 他也就没再多话,径自去忙自己的事情去了。 ------------ 第二十话 乔装出宫(2) 心下这一通打算早已酝酿了经久,但真正施行起来的时候还是免不得紧张。 我推说身子有些中暑发虚,央着簇锦代我当了一日的值,却悄悄躲在小厢房里,极干练的将小桂子给我的两件太监常服取一件自个穿在了身上,又对着菱花精心装扮一番,将一头如云青丝编成辫子往脑后一梳、又在顶上罩了小帽。这么一通打点下来,我自个便极难看出是个姑娘家,倒像是个面皮白净的小太监了! 收整好了自个后,我便将那另一件太监常服叠了整齐,以布帛打了个精巧的包袱包好,又在包袱外面罩一层轻软的缭绫;后将那两枚以示身份的太监腰牌留了一个带在身上,将另一枚揣进了包袱里跟衣服一并裹好。 最重要的,我将霍清漪赠我的玉佩小心翼翼放于了夹袖内揣……在这样做的时候,我的心口还是没防备的就是一疼,一阵隐隐的负罪感在这其间起的十分作弄! 霍国舅他给我这玉佩,原是出于他的善良与他的一番好意,而我却不得不用这玉佩来耍我自己的心机、使我自己的手段!我是作践了他的真心和好意……但我又不得不如此,也只求小声反复咏念消业障咒,企盼以此可以将我这罪过减轻一些去了。 我要出宫,即便是扮作了小太监、得了以示身份的腰牌,若是要出宫去,也横竖都得有一个名头!而这枚玉佩,就是我的名头! 我便就这样一路不紧不慢、大摇大摆的抄近路至了宫门处。本就对身份有了一通自觉精准的打点,宫门处当值的侍卫并不曾怀疑我什么?只问我是受了哪一宫主子的命出宫又采办些什么。 是意料之中的一同盘问。我如是拿捏有度,探指往夹袖里进去,取出了霍清漪予我的那枚玉佩,故意跋扈了面孔伸手往那侍卫近前一递:“哝!咱家是奉了国舅爷霍大人的命令,出宫去他府上送些东西的!”说话间以眸波往胳膊上挎着的包袱处扫了眼:“瞧见了?这是霍大人的玉佩,这就是信物!” 我自然有着足够的自信,深知在这宫里言出霍清漪的名号,这会是一柄怎样无往不胜的尖利青锋剑!自然是没有谁人胆敢一个脑袋不够用的去挡这位深得圣眷的国舅爷的道、胆敢拂去他的意的。 果然,那侍卫脸色明显变了几变,登地就没再多说什么?把身子一让,对我做了个“请”的手势。 我顺势向他一抱拳,抬头挺胸直了腰板儿大阔步的就往外走。 此番这悄混出宫,可谓是一大不韪之事了!但为了湘嫔,我又不得不如此,我不得不大起胆子来搏上这一把! 素闻青楼女子最善留住恩客,甭管你的天王老子还是寒衣百姓,只要进了她们的那道门儿便没有不着她们道的!若是湘嫔能从这些女子身上学上那么一两招小手段,那么…… 我此次混出宫去,便是要去这皇都坊间最大的那一家青楼“红香阁”里,花重金买一个瞧上眼的姑娘回来,要她教授倾烟这勾人魂魄、夜夜留情的床榻伎俩! 虽然这委实难以启齿,但不失为一条大大可行的道! 至于那红香阁的妈妈肯不肯放人,我同样是不担心的。霍清漪的名号不仅在宫中受用,这位封了“镇国公”的年青国舅爷,因了他深受皇宠而滋生出的这一身遮不住的锋芒、及自身与生俱来敛不去的才华,也是没有几个人胆敢不买他的帐的。 那么关键时刻、路走难处,我怕是依旧不得不搬出他来,打着他的旗鼓做些横竖是无伤大雅的事情了! ------------ 第二十一话 红香求魁(1) 是有多久没有如此自由的呼吸着新鲜的空气了?哪怕这自由只是片刻,哪怕这仅仅只是饮鸩止渴,比之起宫里那般嗜骨噬心的压抑,这也是极好极舒心的一件事情了…… 抬步走在坊间长街小道上,颔首凝目扫过一阵又一阵奔走的人流,这样的感觉倏忽然就显得那样的不真切了!我默然静看着宫外的一草一木、一花一树、以及这形 形 色 色的人群,不由便自心坎儿里发出一阵绵绵的感慨来! 我是有多少年没见过宫外的世界了呢!九岁之前,宫外的世界于我来说完全是无拘无束的开阔天空,其间虽也有穷人家免不得的早熟与忧怖,但回忆起来大抵还是欢快而明媚的。 我还记得当初阿爹在我们家院子里植的那棵杏树,懵懂的我最喜欢的事情便是给那棵树浇水、看它一日日成长的极快极快、盼着它快快长成并结出又甜又脆的黄杏儿来给我吃……然而我终究没有等到那杏树结满杏子的时刻,在我九岁的那一年,我便被负担不起生活的阿爹阿娘给托人送进了宫,自此之后宫外的世界于我来说便成了完全陌生的、再也不可触及的一方暗隅,那里仅余下单调且阴霾又乏味的黑白二色。 后来听比我后进宫若许年、同乡来的姑娘依稀说起过,我家小院子里的那棵杏树到底还是茁壮成长了起来,一年年结出的果子又多又好。但最终还是被我阿爹横腰斩断,因为每到杏儿成熟了的时节,这一树的累累硕果就很难守得住,都被眼馋的人给暗地里摘了干净,后阿爹一气之下干脆斩断了谁也别想得到! 这与我已经没有多少直接的关系了,因为自打我被送入宫中的那一日起,我的世界便只剩下这一道森森红墙,至于阿爹阿娘,也都成了往事前尘,再也与我没了关联。同样的,我这个女儿于之他们而言,只怕是也早与“死了”没有多大的区别了! 一阵天风卷着细小尘沙迎面一扑,我思绪兀地打了个结拉回当下。果然这一出宫就容易触景伤情的…… 我心底下暗暗一哂,忙地收住诸多思绪,忙起这一遭出宫的正经事! 红香阁,这是我的目的地。我的时间并不充裕,且多耽搁一刻便有一刻的危险,此行定然要越快办成了回去越是好的! 说起这红香阁,是忘了多久前无意听宫里轮班的侍卫说起过的。那时我去杂役司领慕虞苑的绣线,途径一偏廊转角处连接的歇脚小亭时,不经意撞见他们在背地里赌钱。当时我本着不造孽的多管人家闲事的原则,转了个身径自就走了,但耳朵我闭不住,刚好就听他们正热火朝天的闲聊起红香阁来,说那里的花腰姑娘怎么怎么销魂…… 原本不经意的一次撞见,却被我养成习惯有心的记了下来,到底是派上了用场! 我既然要做事,前奏的一应儿准备自然就得办了周全,早在这次出宫前,我便使了银子叫人把这红香阁相关给打听了个清楚,此时按着心知的路线一路过去、又委婉的问了几个路人,倒是也不难找…… 在临着专供皇室贵胄们居住的皇城之外,贴着一圈围栏往前走少许路,有一座竹制的茶楼,顺茶楼一路右拐,拐进巷子里之后便能看到不远处一座宝塔式尖顶建筑。 这建筑是仿西域风情的,外形新颖、装帧精美,只远远儿一眼便入目了楼外立着招揽客人的一丛桃红柳绿、招摇姑娘!通身的脂粉气息掩不住的扑面而来! 心知就是这里,我微把心思敛了几敛,双手负后大阔步的一路过去。 才及近少许便被那门口立着的一众姑娘给围在了中间去! 我恼不得抬起长袖掩住口鼻,心下顿然滑过一阵不适感。这些个姑娘到底是往自个脸上、身上涂抹了多少脂粉?如此浓郁到几乎是刺鼻的胭脂水粉味道……也不知这些个逛青楼流连花柳的恩客们是怎么个想法,终归我是无福消受了! 但我现下是着了男装,虽是扮成小太监出的宫,但着的是常服,这么一眼看上去根本就瞧不出是个所谓的“太监”,只当是哪家的少年公子来这万花丛中一辟奥秘。 这时心思兜转,我兀起一个急才,心知最难逃出的就是胭脂劫,干脆抬手将离我最近的两个姑娘一手一个往怀心一揽,复侧目对另一个抚上我心口的花腰小妞眯了眯眼睛:“走着,我们进去乐!” ------------ 第二十一话 红香求魁(2) 这一招果然是奏效的,几个姑娘便这么左左右右簇拥着我进了去。那虽老却从来都是浓妆艳抹、媚笑徐徐的老鸨便一路向着我过了来:“呦,这位小爷是新面孔啊!”她一双鱼尾纹明显的眼波向着我通身就是一转悠,那声腔媚的好似腻到死的玫瑰糖。 我扫她一眼就觉腻味的很,不过这面上却淡淡然的不曾表现出分毫,只顺势抬手挑起近前那个揽住我腰身的姑娘的下颚:“怎么?”眉心一挑,恣恣意的起一句言,眸波却没去看那老鸨:“难不成你们这里只收老面孔的银子?” “哎呦爷,哪儿有的事么这!”老鸨忙不迭就扯了更媚且故作的笑,急急然回了我这句话。 我无心这么与她消磨下去,手上力道一使,把那姑娘往一旁一把推开,又弹指进内揣里取了一大锭银子,摊开掌心,上下这么一颠:“去,把你们这里的花魁给爷招来!” 鸨儿爱钞娘儿爱俏!无论是“钞”还是“俏”,现下里我这二者可谓都极是符合,还摆不平这一群窑子里的姐儿们? 丝毫没有出乎意料,那老鸨一双眼顺着银锭子在我掌心一上一下而跟着起伏,待我将掌心猛一收住后,她方一个回神的重现了方才那谄谄的笑:“行,您且等着,妈妈我这就去给公子爷您寻去!” “慢着!”我眼皮不抬的拼着十足底气,一下将那转身颠颠跑开的老鸨唤住。 她应声停步,十分不解的回顾向我。 我收整了面上有些漂浮的情态,一步步向她走过去,目色一沉,牵带出一怀晦暗不明:“我不仅要你们这红香阁的花魁作陪,我还要她跟我走!”不快不慢。 “什么?”这老鸨下意识一声失惊!是啊!她显然是料不到我居然会提出这么个根本就不可能的要求的! 一个楼里的花魁,通常都是老鸨倾注许多心血辛苦培养起来、指着她赚钱指着她挣名声的摇钱树,饶是你花的价钱再高、出的筹码再丰厚,在花魁没有丧失掉其自身利用价值的时候,老鸨都决计是不会考虑放人离开的!显然我这要求在她听来是无理又滑稽。 但我怎能不识这要求有多不可能办到?我既然敢这么做,就一定有着自己十拿九稳的法子!面着老鸨一张迅速就由失惊转变为可笑、不屑、甚至依稀鄙夷的脸,我也不多话,径自解了腰间挂着的一枚玉佩,捏在手里向她晃晃:“爷是什么人,是替谁办事儿,你最好是睁大这双招子看清楚了……若你活泛,银两么,自然是少不了你的。”我不缓不急摇晃着霍清漪给我的这枚玉佩,声息悠悠然:“不过若你是个不识时务的,呵。”只轻轻打了个鼻音,无声的威胁昭著在其间,我重将那玉佩往回一收,这做出的傲然气场未敛分毫。 这话诚然是为了威胁她才说的,其实我何曾有半点能够威胁她的资本?但只要借着镇国公霍清漪的名头,一切事情都可以变得顺风顺水不见一丝儿的坎坷了! 我知道我对霍国舅的愧,一时半会子是填充不满了。但是……唉!我不是有意的,委实不是有意拂逆他的心意、还加以利用的。留待日后,但有契机,但有可用得到我妙姝的地方,我必将尽我所能竭力帮他助他! 果然,这老鸨在看清了玉佩上雕刻精致的那一个“霍”字,以及玉身偏下处那个独特的图腾时,双肩明显生了一阵瑟瑟的起伏!她铮地抬目看我,面上神情惊蛰而哀怨。 我偏过脸去不再看她免得闹心。我知道她一定会将那宝贝花魁交由我的,因为没有人胆敢拂逆霍国舅的心意。无论她在心里如何腹诽霍清漪、咒骂我,这都是她所不得不接受的事实! 欺负人的事,我自认做的不多。时今就欺负了这一次,只这一次……祈求上天宽恕护佑我罢! ------------ 第二十二话 乐师清欢(1) 这花楼老鸨心下纵是一万个不愿意,那也只能是放在心下里的。饶是她内心活动再丰富、再怎么恨得牙痒痒,那面上却也依旧不敢有一丝一毫的不恭不敬,她也只得巴巴陪着笑的去领人了! 这便是霍清漪的魅力所在,是为人格魅力。而这样不可抗拒的人格魅力自然来自皇上赋予他的权力。皇上之所以会赋予他权利,是因了他的妹妹、我的前主子即前朝逝去的宸贵妃。你看,这归根结底的就又绕回到了我的身上来,那么我此刻打着他的旗号行此一事,似乎就又显得那么样的无可厚非了! 果然,人的眼光不能停留在当前小小的框架上,是应该往大里、往广里去看的…… 那老鸨径自去厢房里领姑娘去了,临走前那叫一个口是心非的嘴角抹蜜!她一叠声儿连连道着:“我家姑娘能被国舅爷瞧上,那是她几辈子修都修不来的福分呐!不过……不过姑娘也不是个卑贱不值钱的,身份自然比不得国舅爷,但身价在这一通的花街柳巷当中决计是个最登得上台面的!”云云。 我听的实在嫌烦,便顺手拿起一旁几上的扇子阖目扇风装小憩。老鸨的意思我明白的,一来狠夸霍清漪,一来也是为她自己多向我要些银子。我自然不会亏了人家老妈妈,这毕竟我有些近于强买了,且强买的还是人家这吃饭的本钱! 她见我态度冷漠不愿搭理,也就没趣儿的闭了嘴径自走远。 我被她安排在一处帘幕环绕、翠竹盆景点缀一隅的雅间里喝茶稍等。 这屋子里不知道熏的是什么香,嗅一嗅便觉怡神的很,大抵是桂花与薄荷的混合体;穿堂风起,天青色并着藕粉色帘幕一叠的齐齐飞扬,映的衬的这一处盆景、那一道水墨屏风都流露出许多不明的好处来。 这雅间倒装帧设计的极好极好,一点儿都未沾染了外面那桃红柳绿一派莺莺燕燕的烂俗气息,又正因是这烟花之地围绕下的一怀清净,倒是有了些软红浊世中固守一方净土的忠贞感了! 我以手支额搭在雕大朵合欢花的小桌上,软眸四下里慵慵的扫了一圈,后另一只柔荑端起青花瓷茶盅,却没有去饮这盅里的茶,只抬手把那茶汤顺着地板一倒,径自这么自顾自的闲闲然玩儿了起来。 俗话说“做贼心虚”,纵我此时并不曾做贼,但毕竟逃不了“强买花魁”之嫌!若是这老鸨心中实在不甘不愿,可又碍于一个国舅爷而不敢不应,故而棋行险招把我暗地里“咔嚓”了却如何是好?故我不得不留上这么一手防着她些啊! 这时思绪倏然一恍,才乱乱纷纷瞎想胡思着,便有一阵悠扬乐声自百褶门缝处施施然漫溯进来。 那琴音有如高山流水、飞瀑落潭,虽是寥寥几个音阶的单一变动,却登地就清澈了昏沉的耳廓!好生清奇玄妙的厉害! 如此清澈且不失柔情、同时又带着点点禅味与些许出尘气息的曲音,在我耳畔蓦地便化为了一只无形的素手,轻拢慢捻抹复挑,技韵娴熟而又不失内慧的一点点触碰、撩拨着我这根根的心弦。 红香阁里最不缺少的就是这些个曲啊乐啊的了,但如此悠然独醉的琴音,实在不该出现在这等丹青屏障、胭脂流灿的花街柳巷之地! 我于惊叹曲音卓绝之余,便又恼不得浮了几许好奇在心上,却诚然是被这一阵倏忽起来的琴音给深深的吸引了!也诚是不知这琴音里掺杂了怎样叫人不可抗拒的魔力,我只觉自个这举止是由不得自己控制的。我竟然慢慢儿把身子站了起来,想迈步却又不敢动,生怕自己稍稍一个粗重的呼吸就惊扰了这犹如天际落潭、远山寻仙的清妙曲乐! 就这么屏息凝神又听了半晌,只觉自个这一个身子一个魂儿都跟着、随着那曲乐给曳曳的乘着白鹤青鸟飞到了海之无涯、天之尽头去! 谁知就在这一瞬,只闻琴音当是被素指贴着琴弦勾指一挑,便“咣”地一声,顿然万音俱收,再不闻了半点儿声息! 我方骤然回神! 一时一双眸子看着眼前这帘幕屏风、盆景翠竹的,却陷入一层关乎现实与梦寐的怀疑中去了! 那琴声来的玄妙、去的也如斯玄妙,使我不由就心生微怅,更堪堪的念起方才甫闻仙音可是自个一时的错觉? 心念一动,被一股莫名的冲动所驱驰着这身子,我豁地紧走几步一把推开门。纤指扶着沁出凉意的门棱,把身子探出去四下里扫了一圈,何曾便见有弹琴弄乐者? 一股子失落之感斑斑驳驳的在心坎儿里浮展,有些撩拨、有些黯淡,失落的很,竟恍若次第生出了凝结血魄的花。 却就当我黯然了眉梢眼角,十分失落的准备转身重新回房而去的时候,先前那股颇为诡异的琴音又一次凭空里陡然响起! ------------ 第二十二话 乐师清欢(2) 一抹异样登地滑过我心坎儿,但在这同时却被一股更为强烈的心念所喧喧然生生逼仄下去!这般曲艺绝伦、清雅有大妙处的琴音实在太得我心,我被这浓郁而不可遏制的心念所驱驰着这身子更加的不由己了! 我疾步迈了门槛出去,甚至连身后的房门都忘记了带上,就此一路小跑着下了长阶,一路顺着那有些飘渺空逸的琴音就此寻去…… 盛夏的艳阳是这一年四季里最为炙烤灼人的时候,我犹如一个溺水而不得自救的、茫茫然寻那一粟救命稻草的泅水将死者一般,茫然而惊怕的四处漫无目的又执着万千的不甘心的寻寻觅觅。 这琴音似乎带着灵性一样,时淡时浓、时断时续,就当我以为就在眼前触手可及,却铮地一下散了万音消匿无痕;可就当我灰心土面认定再无缘一闻时,那丝竹之清音便又恰到好处的流露而出……好似是在专程与我做对!这曲子莫不是成精了不成! 头顶灼热的日头,穿梭在花街柳巷、丹青屏障间,我好似沉沦进了一怀幽梦里,这梦有如沼泽泥潭,那般教我自拔不出、又望不到前路与归途,好似带着勾魂摄魄的阴霾、又蕴含致命吸引的不得抗拒! 很多年后午夜梦回当时,我都会百思而不解这样一个问题,若现下我并不曾被这琴音所深深吸引,不曾着了他抚琴情挑的道,那么当我日后再次遇到那个人时,是不是就不会因有过一面之缘而心生熟稔、因心生熟稔而倍生好感?那是不是我们之间便不会那般的纠葛缠绕、忿郁难平? 只怕又不尽然吧!彼时如此单纯固执又带着一些自负的我,一旦被他盯上,那又如何能够轻易逃脱的了他一早便精心铺垫好的这一通大算计?作为他一心筹谋的猎物,又如何能够轻易遁逃出他掌心一张一弛的娴熟禁锢? 但再进一步,若我不曾出宫来这红香阁、若我不曾顶着霍清漪的名头行事,那么就不会成为他算计的目标…… 如此说来,这一场倾覆天下的局,这一段旷世难觅的过往,这根深蒂固所行所造下的一世孽业,归根结底这一切又都得算到了霍清漪的头上去? 其实呵,那看似无常的天道命格其实一早都是钦定好的!做什么孽、造什么业,全部都是镌刻在无极无间中的难违天命。会在什么样的时间生出什么样的开场、遇到什么样的人,一早一早便都有所明目而动辄变更不得,一如我当下…… 终于不枉我这一通辛苦作弄!在红香阁后院一丛依依垂柳之下的大岩石上,我寻到了这个抚琴弄曲的人。 隔一簇橘白二色川百合、并着大朵轻红艳粉凤仙拼成的花圃,远远儿便见这一清俊男子缓带轻衫、宝蓝疏袍腰束青罗玉带,一头如瀑的发只以白色宽缎带收束起来、任由发尾施施然飘散在熏暖的带着花香与曲音的天风里。 他正于那垂柳之下的岩石之上屈膝盘坐,双膝间置着一架古琴,颔下首去,此时此刻投注了九分的心思以长指抚弄软弦、奏出清音;而还有一分心思,却是因察觉到了我的到来,而醺醺然抬目,顺着雾蒙蒙的花树成海,一层层次第斑驳着落到了我的身上来。 我登地就羞红了脸! 虽然明明儿是相隔了那么远的距离,远到我并不能看清他到底是生就了一张什么样的面盘。但被这道目光温温的注视着,那双目里温柔的儒雅我却可以清楚的察觉到,故这一颗心十分没防备的就“噗噗”地起了一颤抖! 是颤抖,无关心动…… 而他只向我投了这一眼,即而便又错开目光继续认真的抚起那瑶琴来。 我抿唇动动喉咙,须臾迟疑后,抬手整了下耳畔因疾跑而散乱些许的碎发,复向他一路不缓不急的冶冶走过去。 就在我这一路由远及近、最后与他处在一个恰到好处的距离时,他猝地将软弦之上那最后一个流水音符铮然一收,尔后抬首重又往我身上顾了一眼。 这一次我认真的看清了他这一张脸,面皮素净、眉目如画,分明不是精细到逼仄、到令人欲罢不能的绝样眉目,但这样五官的聚合、这般隐士气质的流露,搭配在一起却是这般好处恰当的悦眼悦心,竟是寻不到一丝不精致美观处,还是叫我一眼过去便被撩的豁然一震,连那原本还算平和的呼吸都变得十分困难了! 而他却在这时再次深刻了薄唇畔的那抹浅笑:“原来‘公子’居然是个红妆。”启口声波一如他这人一般的叫人舒服,平和又含着丝善意的玩味。 我又一震……旋即持着依稀的镇定稳声开口:“胡说什么!”却觉双颊上这温度愈发的滚烫如火了! 他便朗朗的笑了起来,复顿顿声息,目色如水的向我一流转,跟着把琴一收起了身子向我走近几步:“你没有喉结。”微探身,轻微着语气,在我耳边徐徐然一句。 天知道我此时面上情态是何等样的窘迫!顿生一种被人顺着表象看穿内在的羞耻与辱没感!我兀地便把那付诸在他身上、甚至他琴音上的痴意散却的俱无痕迹!恼不得一颦黛眉急急然尖锐了一嗓子:“你……你这个人,真真是好生的唐突无理!” 兴许是我这一嗓子起的急了、又兴许是我这一脸急气浮展的有些变形了,见他甫地愣了愣,后对我忙不迭的抱拳作揖补了一个礼:“在下清欢,红香阁的乐师。” ------------ 第二十三话 浮生半闲(1) 原来是红香阁的乐师…… 我心中了然,又暗暗记下了他的名字。“清欢”,听来雅致清幽的很,且这么个名字用在一个风情乐师的身上倒是也算般配。 既然人家敛了玩味补了礼仪,我也就不好再揪着他一句话的唐突而始终不释然。微顿了顿,便对他一颔首算是还了个礼。 他见我态度平和下来,面上才敛的笑意便重又舒展了许多,似是心情极好的样子,复侧身抬手指指那块垂柳荫蔽下的大岩石,以目色示意我。 这一时有风盈袖、有花香萦绕鼻息,便见他长身如玉、淡唇素手、长发合风散漫,此情此景登时便化成了一幅大手笔的泼墨画,顺着我的眼帘一倏悠就漫溯到了心坎儿里…… 这一时我的一颗玲珑心像是被浸润在杏花烟雨的朦胧迷离中、飘摇在婉转花香的妩媚跌宕里,只觉的很是完满、很是美好,似乎没有什么是比入目这如此悦眼悦心的“画卷”更为美好的事情了!这一瞬,风景如画,他如风景! 他径自回身行步领走在前,我没有迟疑的跟了上去,后我二人便落身坐在这一块儿岩石上,开始就着好花好景好阳光的一搭搭闲聊起来。 依依柳丝贴合风势拂过我的面靥,生起一阵细微的撩拨。我下意识抬手扶扶,凝眸顺着一只穿花而去的凤尾团蝶一路瞧去,启口言语清越:“清欢公子如此叫人见之忘俗,却又怎么会在这红香阁里做起了乐师来?”这是我的心里话,我总觉的似这般好人好物理当是采菊东篱、悠然南山的恣意出世才相匹配,千万个不该都是不该出现在花态柳情的烟花之地的!竟日这般混迹在胭脂堆里万花丛中,便是再高洁的雅士那也都得给染就上一层市侩的铜臭、心态的荼毒! “哦?”听我这样问,他颇为不紧不慢的应了一应:“怎么,姑娘这般行事魄力、只就扮为儿郎来此烟花之地一事便可瞧出,你比那些素日常见的庸脂俗粉高出许多的女子,居然也会对这些过眼的风流、幻似的糜烂而执着如斯?对这些烟花陌巷里的女子们分了个三六九等的鄙夷?” 我心一恍……忙侧目向他看去。 他在言这些话的时候,薄唇畔那丝笑痕依旧浮的恰到好处,但这双眼睛却沉淀了若许的深意,看的我心跳骤乱。 “公子这话,倒是叫我不置可否了!”须臾迟疑,我牵唇笑笑,回复的不温不火。 他言的没错,这么分析下来我委实是比那些个闺阁女子多了许多变通,且若他知道我不仅只是扮成男子来这红香求魁,还是“混出宫来”扮成男子来这红香求魁,更有甚者这求魁的目的还是为了帮助主子留住天子的心……他又诚然是不知该对我如何作想了! 不过我这些个行径若当真计较起来,可以说我的确是比一般女子高出许多;却也可以说我这般的不识分寸、廉耻不顾,委实比等闲女子低劣了许多去! “红妆姑娘不要多心。”他侧了侧目,以一句话打破了我些微的尴尬:“其实无论身居庙堂之高、还是身处陋室之低,全然都是件由不得自己选择的事情,当真不存在谁就比谁高洁了多少去!”于此吁一口气,他探指搭了搭怀心处的凤尾琴柔弦,启口的调子很是恣意随性:“大凡偷.情.嫖.院者,缔结***分,却也是前世有缘!纵是在世人眼里只觉糜.烂而不耻,却也大抵都是些冥冥中逃不过的作弄。” 我唤他做“清欢公子”,他并未问我闺名只唤我做“红妆姑娘”。如此一来二去的一搭一搭,倒是觉得这两个称呼听起来委实相合的很。 但他如此昭著的对着我一个冰清玉洁的姑娘言出这些个话,却委实是大胆、唐突、甚至轻浮到放浪的地步了!莫非因了我这般行事的大胆,他倒把我给当作了什么去! 我行事委实是泼辣爽利了一些,但该有的礼教矜持我总还是有的!此刻便不愿再接他这话茬,纵是我这头脑再怎么开明也不代表我不会觉的他轻浮!便错开目光颔了颔首,垂在岩石下的裤脚在石身生就的苔藓处一磨一磨的玩.味。 ------------ 第二十三话 浮生半闲(2) 他也知晓了我心下的不悦,也是停顿片刻,复重启口却换了个话题:“红妆姑娘女扮男装来此红香,为的不会只是因为好奇、故而一探其间究竟吧?”他目色含笑。 早料到他会如是问我,我顺话接口:“我就是好奇。”不打算和盘托出。 一语出口后,见他眉目间似滑过了一抹不悦,旋即把脸一转、语气也暗了下来:“原来姑娘不肯坦诚相待!” “没有!”我下意识扬面启口,一双杏眸噙着急切而往他身上顾盼。 他在这时复把面孔转过来对着我,声息比先前淡了些许:“我方才明明听这里的妈妈说,雅间那位‘公子’要买花魁;后我明明见你自那只安置贵客的雅间下、一道连贯后院的小廊处走来,难道是我看错了不成?” “吓!”我心一哂,心道原来他可不是个只知道抚琴弄乐的痴迷之人,原来他还留有这样细致的心思!既被他有所察觉,我也只好开口扯了个谎:“我家公子想听人唱曲儿,便吩咐我以重金来买这红香阁的花魁。”复故作一个重重的叹息:“偏生要我说出来!” “买花魁只为聆曲儿?”他一双墨眸恢复了方才的温润,即而一敛正派、换了个戏谑又微有赖皮的神色向我这边儿凑凑:“哎,我的琴音如何?”小声含笑。 “无可挑剔。”我微挪挪身子,随口言了句实话。 却见他抬手一拍大腿,声息陡又扬起:“那姑娘也别买什么花魁了!” “啊?”我被他这反应给弄得有些不知所以,下意识侧目失惊。 他抿唇摇首,复启口稳声道:“你且想想,培养一个花魁也不容易,就这么为了你家主子一个人就给挖了走,是不是太……何必断人家老妈妈的财路呢!”微顿后一眨眼睛复道:“你看就把我买回去可好?” 他最后那句话言的倒也连贯,但我一时分不清究竟只是一句无心的玩笑、还是自顾自的当真。 “这……”我不禁一嗫嚅。 若论道起抚琴弄乐的手段,自然是没有谁人能比得过清欢的!皇宫之中不乏优异的乐师乐女,但我这若许年生长如斯,竟还从没闻得过比清欢这弄乐技韵还要高明的乐伎!诚然绝顶的高手往往都是出自民间……可我买花魁是为了带进宫去传授倾烟一二媚术,好叫倾烟有手段留住皇上的媚术,又不是为了持着雅兴听曲儿闻乐!自然是带他不得。 “断财路?”我且转动心思,面上做了平和神色把话锋不动声色转了转,勾唇也是浅一嫣然:“这红香阁有一个清欢公子,可抵得过十个花魁娘子了!”临了一叹凑趣。 他微有缄默,旋即一声清笑:“也是!”就此云淡风轻一个释然,便没再提那前话。想来他是明白了我的委婉回绝。 …… 我这一遭出宫之后的红香阁一行,千万个出乎意料的就是会在青楼里遇到一位曲艺卓绝的琴师。 这一日里往后的事情,我与他二人一人弹琴动弦、一人起舞踏歌,在清歌曼舞里陶然微醉、忘却诸多纷繁事态、抛开这世上人间许多凉薄与无奈,就此甘于沉沦、甘于忘俗,渡过了一小段快乐的时光。 直到红香阁的老妈妈寻我寻到了后院,撞见我们正此般琴音曲舞相应相合,便猝地一下笑了开、拍着手媚声问我是不是对她们家乐师感了兴趣、意欲***好时,我才一个猛子回了神志的想起了自己这一行原是要做什么! 我恼不得向她忿忿然递了个恶毒的眼神、狠戾着声息厉语:“喂,看清楚了,我们是两个大男人!”口出粗了声线的发狠,心下其实没有底气。 “男人怎么了?”这老鸨却不以为意,眉心一挑、灵眸一垂:“来我们这地儿的恩客们,花好夜好、欲.火纵怂,男男女女就没一个是不想成双着对的!” 这话直听得我顺着一张脸生生给红到了脖颈处!就知道跟这些烟花之地混迹的人是谈不得什么话的,我只好咬咬牙的办了正经事要紧! 在问了那老鸨可曾将人带来,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后,便头也不回的红着脸跟脖子疾步流星一路离了去。 身后花香阵阵、暖风如潮,只听清欢一阵朗朗的笑声顺势传来。 我这脸跟脖子间的温度便升得越发的燥!足下的步子竟是半刻都不愿滞留的迈的行的更为迅速,怎么都觉的自个有那么些灰溜溜的颓败感…… ------------ 第二十四话 带人还宫(1) 我在这西辽最大、最繁华的青楼红香阁里,以高价向老鸨强买下了头牌花魁。 姑娘决计是个好姑娘,一双丹凤眸最是剪桃花碧水的勾人儿、粉面含春露最是欲拒还迎的风情,酥胸丰满、腰肢却纤细招摇若扶风嫩柳,尤其是一张樱桃小嘴儿一张一弛就是入骨的酥麻叠醉……这么个混迹烟花地的小尤物,我把她带进宫去教授湘嫔媚术,待得湘嫔靠着手段留住了皇上的心、有了地位,她便是首推其冲的功臣,再亲自给她寻个好人家风光的嫁出去,自是比过她在这青楼烟花间卖弄声笑、色衰而爱驰要好处几多!也忎不是她几辈子修来的好福气! 我将包袱里备着的另外一件太监常服丢给了这花魁娘子,让她着了那衣服,又对她一番乔装打扮后把另一枚太监腰牌给她挂在了腰上。这么一整弄,她便跟我一样,都脱似个出宫办差的白净小太监了! 人越是面上显得光明磊落便越不会被怀疑,我就这样带着她一路大摇大摆的回了宫去。 这宫里的人素来都是出去定要盘问你缘由的卡一卡,回来的话只要递上腰牌确认身份就不会多拦着。固此,回宫回的自然顺利。 这一路时不时转了眼波扫她一两眼,见这姑娘一副面露惊惶却隐而不发的模样。其实方才我带她进宫时她便理应察觉出了许多不对,但她是个聪明人,自然知道话说多了于事无补,不如顺其自然。 这么副性子,倒委实适合在后宫里生活!我在心底下暗暗对她起了赞许,也慢慢的放了放心。 一路不敢耽搁误事,我带着她直奔锦銮宫慕虞苑去。 已是暮晚了,如此夜朗星稀的天然屏障倒是为我敛去许多麻烦,宫道间依稀浮起一层层渐浓的雾霭,抄小道行了不多一段路便也就回了去。 一进院子就见簇锦正吩咐一个小宫娥去为倾烟送进晚膳,她一见我这般的模样起先甫地一愣,待我含着笑一步步自远而近的行至她面前时,她那双诧异的眸子顿然又睁得大了几大,旋即“吓”了一声,又觉失仪的忙不迭抬袖掩了掩小口。 我但笑不语。 她方把心绪平息几平,复缓缓放下袖子启口低低:“妙姝?”娥眉淡蹙:“你不是中了暑身子骨不大利落,不要旁人打扰你的在偏殿休息么?方才湘嫔娘娘还问起你怎么样了,着我晚些时候去看你,你怎么却这副打扮……”是时抬眸向我身后如是打扮的花魁身上看去:“这又是谁?莫非是小桂子同你胡闹起来没个谱的带着你如此厮混?” “呸!”我忙的启口把她打断。想不到当日我为了遮掩事态而急才忽生的与小桂子那一出有的没的,居然会叫簇锦在心里这么的根深蒂固去!这当口这么在院子里立着也委实不好解释什么?我便不打算再多说下去:“湘嫔娘娘还不曾歇下么?”扬眉急问。 她见我转了话锋,也就没再强人所难:“你自个玩儿的尽兴,倒是还记得湘嫔娘娘?”却恼不得向我投了一记白眼儿:“不曾,也不想想这才什么点儿!”复颇为没好气的眸子一扫、嗔我一嗔。 ------------ 第二十四话 带人还宫(2) 原也是我自作主张在前,怪不得她不明所以的恼我。我便勾了妃唇向她笑吟吟的陪了个不是:“我的好姐姐,你说咱俩共事儿都这么多年了,我你还不明白么?”复凑近她几步一牵她衣摆:“现下我也不好向你解释什么?你且先帮我一个忙,哝……”复转目扫了眼低着头不敢做声息的红香阁花魁:“你且照着她的身形,为她找件宫装换上如何?” 簇锦这才顺着我的目光再一次向那花魁看过去,把眸子眯眯,借着白月光仔仔细细扫了一圈,适才一个恍然的对我蹙眉:“原是个女的……她又是谁?” 我本也就无心继续瞒着簇锦,又见她自个问起来,便四下里扫了一圈,后倾倾身子凑近她耳畔徐徐轻语:“红香阁花魁。” “什……”簇锦脱口噤声,没吐完的言语落在心里。她重又审视了那已微微侧身的花魁一番,复拉起我又往远处走了几步方停,敛眉沉目:“妙儿,这却又是怎么回事儿?你怎的便把那花魁给……带进了宫里来?”这事儿对她冲击不小,面对着我这几近不要命的无法无天的大胆,她似还是十分十分的不敢相信:“你今儿是托了个病混迹出宫了?” 院子里诚然不是个说话的地儿!但架不住簇锦她如此逼问我,我便只好长话短说的将我一通想法告知了她去。 她一张面盘微泛徐白,神态也是辩驳不出悲喜的莫可奈何。但到底是回过了神的叹了一声应下了我:“唉……却叫我是如何来说你!”铤而走险的事儿她也知我做过不少,不过似眼下这一件大事却还是头一遭:“行了,快些把衣服换过来最要紧!”她复急道:“你还为她寻什么宫装,你们身形也差不多,用你的给她换上不也就是了?” 我见她终于变成了明白人,心下缓了一口气,也是回的急急:“人家姑娘就这么被我给领进了宫,头遭就委屈的让人家穿旧的?”我心里不落忍,即便百般告诉自己这么做不算造孽,但其实潜意识里……兴许我没有当真相信自己没有在造孽。故我不愿屈就那花魁,想着尽我所能全她些面子、给她些好用度。 共事这若许年的,我是什么心性簇锦多少也了解。她依稀知道我现下所想,思量须臾后道:“这么个黑灯瞎火的时辰了,到哪里去为她临时备下新衣?”展颜继续:“我那里倒是有件湘嫔娘娘赏下来的、不曾上身过的新儒裙,你瞧着那件行不行?” “行,怎么不行!”我合掌一笑:“好姐姐,我可在此谢过你了!你快些个带我们过去吧?”说话又扯扯她的袖子。 她一把甩开我,面上却爱怜的一嗔:“去你的!这是用得着了我,平素里怎不见你‘好姐姐好姐姐’的叫得有多么甜?”复敛敛音波中的戏谑:“我引她过去换衣服绾发就好,你且先回你自己的屋子里把你自己收拾了好,我们在湘嫔娘娘屋外会和。” “就说我们之间这么亲密的,还非得要听我一声‘好姐姐’?”我心下舒畅,对她又做了个鬼脸,也不待她回应我,便径自一路小跑着回了我的房去不提。 ------------ 第二十五话 热情浇灭(1) 簇锦动手果然利落,待我回了房去迅速一通整弄过后,如约去了倾烟屋外时,她已经带着那换了宫装的美人花魁立在那里侯着了。 果然是人看衣装!那花魁经了簇锦这般妙手的一收整,周身上下哪里还有一星儿的烟花气? 她着一件清粉底子、点深蓝鸢尾花宽瓣的儒裙。墨发被挽成了招蜂引蝶的单螺垂挂髻,发髻间斜斜插一支石榴石蝴蝶发簪;这却叫我很不喜欢,总觉左右脸上侧垂下的那两道编成细辫的流苏实在招摇,倒是越过了我们这些女官去!一张五官生就的精致的芙蓉面施了轻粉,搭着暗色掺碎金粉的眼影。脖颈处倒是带着串普通易寻的核木雕鱼小坠。 不知是不是还是介怀她出身红香阁的缘故,瞧着本就容貌撩拨的一张脸此时敛却许多烟花轻浮、倒换成了魅惑风情的模样,我霍地便有一大股子醋意醺醺然的撩过了心坎儿去:“呦。”我嗔嗔一笑,目光却越过了她,往簇锦身上点了几点:“你是生怕人不知道我们慕虞苑儿里藏着个风流胚子,故而这般为她花枝招展的造造势头?”这么个粉面玉肌、媚骨天成的头牌花魁娘子,日后必定得留十二分的心思将她看好看牢才行!毕竟这么样的风情和面貌、又是那般地方的出身,她这一颗心原本就该是不安分的,若看不好,莫说要指着她为倾烟争宠了,只怕反倒会弄巧成拙的为她提供了飞上枝头的契机! 人那第一眼过去的缘份,往往都能窥探到表象之下最真实的写照!日后想来,在这花魁头遭进宫我便对她有介怀,兴许就是察觉到了她日后那般不安分的精明算计…… “你这张嘴,怎的就不能消停个须臾?”簇锦好心办好事,却又无端的承受了我的脾气。她这也不是第一遭了,自是无奈的欲叹又止。 我也觉无趣的很,才要开口把这话题揭过去了事,却顿听内室里隔着雕花门传来一嗓有些慵慵的女声:“是妙姝么?” 那是倾烟的声音,想来必然是我方才响动太大给吵扰到了她。便只好敛住声息,与簇锦相视一眼后会心颔首,尔后引着那花魁一并进了里边儿去。 瞧见案上摆着动过的八宝粥,以及几个清淡却合湘嫔口味的菜肴。倾烟似乎这浅浅几口便算是用完了膳,此刻正单手支着额头姿态恣意的歪在贵妃椅上,小宫娥正过去收拾几上的小碟子。 “娘娘,奴婢来了。”我不失时做了个简单的礼,身边簇锦引那花魁与我一并欠了欠身。 倾烟早瞧见了我与簇锦进来,那温中又带薄惊的目光却落在了我身后那花魁身上:“这又是哪一宫的姑娘,生就的倒是副好面貌!”暖暖的调子是一贯的和蔼且叫人亲近。 就知倾烟必然会误会了去,我才要启口,却见身边簇锦有些不置可否的一叹,复她退了这伺候的小宫娥,把我往前让了一让:“娘娘,您听妙儿来跟您说吧!”便又施施然行了个礼,识得分寸的与那些个宫人一并的退了下去。 我的筹谋,自然是由我来对倾烟说的。簇锦这是在避嫌,其实好笑,她与我还需要避得个什么吃饱了的嫌! 雕花门一开一掩的频率带起一阵猫腰钻进来的穿堂风,一时轻纱帏幕撩拨徐徐,曳曳的势头似飞若扬的错落了一痕浮于云端的月华清光。室内静好,人心却动荡。 倾烟眼瞧着簇锦如此,便又依稀知道了是我的计较。她没动身子,那双眸子落在我身上时便有了沉淀:“妙姝,这又是怎么回事?”这时她看都没看那花魁,原本温和的目光逼的我竟只觉如火如炬! 然而我若是惧怕她必然的问询,当初就不会万般大胆的如此逾越行事了!就着月华微微侧目,我并没有直接回答倾烟的问话,只对身边不动声色探查事态的花魁低声示意:“姑娘,我与湘主子有话说,你且先到外厅去找方才为你梳妆换衣的簇锦姑娘。” 她到底是在那鱼龙混杂的富贵温柔乡里跻身的人,那里的阴谋算计也未见得就少、那里的水儿也未见得就比后宫的浅,这么点儿察言观色的能力她若没有就诚然做不得花魁了! 只怕她也早转动着心思的意欲寻个机会退出去,得了我这吩咐后先是对我颔首,复又向着倾烟欠身一抬眸。 倾烟面无表情的对她点头。她方冶冶的退下去。 门轴“吱呀――”一声沉闷转动,万顷夜色华光随着门板开合的势头一齐扑入进来,映的目之所及恍若流彩华章;然而很快便又重新被阻隔在不算沉厚的门板之外。 举室便只余下我与倾烟两个人,就着这样一怀静静然的清溶月夜,宫烛娑婆、烛蕊打结,一时气氛只觉渐次往下沉、再往下沉,那是非止一端的诡异。 ------------ 第二十五话 热情浇灭(2) “说吧。”又是这须臾的酝酿心绪,倾烟把歪躺的身子往起坐了坐,抬手抚过额旁垂下的一缕流苏,目光错开了我,似乎是持着慵懒的心境静静然听我解释。 或许是夜色太过清索,又或许是倾烟太过宁静,这一瞬直叫我觉的浮世凉薄、清欢难觅,一种苦海浮沉、痛苦挣扎的无可奈何在我心口辗转撩拨!顺着皮囊血脉一直漫溯一直漫溯,直到它嗜咬着我的心智、贴烫过我灵魂的渊深处…… “娘娘!”我心一横,先前尚有迟疑的眉目豁然间就是一凛,启口须臾后近前迈一大步,就着月华筛洒而来形成的阴暗面,对倾烟一个颔首:“予其活在别人的影子里甘做旧梦,不如要皇上认识并爱上你的本身、你自己!”言至其后音波一个陡起,一股热血冲着天灵直奔而去!我趁热打铁言的凿凿真切:“方才那女子是都城红香阁里的花魁,似这般的女子最是通晓床榻秘术,故我大胆冒大不韪的混出宫去重金将她买回来,只要她将媚术教授娘娘那么……” “住口!”一语断喝! 我正言到激烈处,只觉自己酝酿已久的那怀心思就要有所达成,怎料倾烟猝地就从中间打断了我! 因未能及时有所准备,经了她这一嗓子凌厉之后,我胸口一股气没喘过来的猛地一噤!接连胸腔一疼,便知是出岔了气。 倾烟却不给我稍作喘息的机会,她慢慢自贵妃椅上站了起来,素手搭在一处放于胸前:“我明白自己于皇上来说意义是什么。”一双被月光映出波光的眸子错开了我,顺着一帏飘忽不止的帘幕而落的又高又远:“他想在我身上找到昔日宸贵妃的影子。”声息平和而显得寡味,她面色不变,淡淡的:“若有一天这个影子消失了,他会更加毫不犹豫的把我弃之一隅。所以我要做的只是做好这个影子,至于说爱上我,呵……”于此侧目苦笑,神光终于往我这边瞧了一瞧,蹙眉又展:“我从未想过。” “可做影子一开始也就不是咱们的本愿!”我急急启口,十分不甘心的扬眉敛目又摇首,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此时是持着一张怎样情态复杂的脸!料得自己是燥乱了,又忙竭力把纷杂乱绪往下狠狠压住,重憋一口气又迎倾烟近了几步,语气变得更为贴己了:“事已至此,不如摆脱影子,拼上一把!” “妙姝啊……”倾烟再一次打断了我,声波仍是平和的,还有些昭著的不知是释然还是苍缓。她双眸有些放空,又似乎是浮华过尽之后诸事都再提不起兴趣的那一份名利淡泊:“我纵然是有心,也无力再去筹谋什么了!”就势叹息。一顿复转了眸波蹙眉顾我:“这几年来我是怎么走的这一条道,你亦是滴滴点点全部都眼见了的,难道还不明白我是什么样的想法么?” 我早已没了耐性感怀她的感怀,此刻满心满脑全全然都被急意湮没吞并。恼不得又一摇首揪紧了眉目启口且叹且喊:“你真是比我想象中的还要泥古不化!”被她逼的十分无奈,憋了半晌也只憋出这么一句。 可倾烟的一声呵斥却叫我重归冷静:“放肆!”她是压着我的声调逼仄过来的。我那声音因了心境的不受控本就已经偏高,是时她这一嗓子却是比我还高! 我猛地一震! 倾烟凝着沁冷的眸光睥睨我一眼,语气森寒的一如这神光:“不要忘了本嫔才是你的主子,似方才那般的话已经是逾越了,不要把本嫔一直以来的包容当作了自然而然!”语尽狠狠一拂袖,就此背身过去不再看我。 倾烟还从来不曾对我真正摆出过主子的架势,眼下这般认真计较、这般雷利凛冽,决计还是头一遭…… 我心中万念纷扰,也有委屈与不忿跟着有如翻江倒海的一并蒸腾。但我明白她不是有心的,是我要她学习媚术而把她逼得急了,否则她是决计不会持了如此态度出来。 但无论如何,眼下倾烟她是这个样子,足以见她抱定的那个决心有多么的坚韧。事前我就是怕她知晓我的打算之后彻底回绝,故才决定先斩后奏的,岂料纵然是先斩后奏也不能让她屈就分毫! 如此,再这么耗着熬着硬逼下去只会让她更为抵触!我无可奈何,饶是再不甘心也只得打碎了牙齿咽进肚子里,匆的一收整心绪,颔首敛襟向她低低谦谦的告了一个罪:“是……奴婢知错了,娘娘莫要生气伤了身子。”也知道我此刻留在这里是有多招人厌,倒是她那雷利一激使我突然看清了自己与她之间状似无痕、其实分明早便有所差异的两种地位。我在心中暗暗告诫自己日后行事、说话决计不可再这般由性纵性!复又对她那因孤绝而又剪影出几分清冷的背影把首颔了颔,回身折步轻轻的离开了正屋内殿。 ------------ 第二十六话 心思偏移(1) 这红香阁的花魁因被倾烟所排斥之故,留在后宫里便没有了任何的意义。我这一遭热头热脑的忙活,也是委实是白忙活,亏欠下的人情、支使出去的银两也委实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的全都打了水漂! 但这花魁既然已经带进来了,即便倾烟不接纳、即便她对我们就已没有了用处,可又怎么能再送回去呢?进一遭宫出一遭宫的又都谈何容易?我是不要命了么? 好在锦銮宫只有湘嫔这么一位主子,行起事来遮掩的本事多少还是有的。我只得把这花魁暂且带下去,与簇锦一齐将她悄悄的安置在一处偏殿里。 当日我那一通设想委实是好的,我冒死犯险带着青楼花魁悄然入宫,要那花魁教授湘嫔媚术,好留住皇上的心。若一切当真按部就班顺利走下去,自此后不止是湘嫔的日子会好过起来,我们这一干慕虞苑众部的日子也就都会跟着好过起来!谁知人家湘主子就是不接纳,走着走着却还是到了眼下这般尴尬的境地,却被湘嫔深深抵触并回绝了! 真的是一想就全都是眼泪呵……面对着倾烟那义正严词的态度、那森面冷心的拒绝,直叫我这么个自负的人都恨不得赶紧寻个地缝儿的往地底下钻!直叫我产生一种好似我的思想究竟已淫.秽不堪到了何等地步、行径已经反叛阴暗到了何等境界的深深的负罪感! 到了头她轻飘飘的一句回绝就撂挑子不干,把我推陷进这么个里外不是人的两难的尴尬地步! 我揣着这等的闷郁心绪,一整晚都在榻上反侧辗转没睡踏实。因为心思太重,次日晨时早早醒来时便觉的头脑浑浑噩噩、眼皮沉重且混沌、甚至于这通身上下的一副身子骨都酸酸涩涩散了架般的疲惫难受! 遣小宫娥送进放凉了的温水擦了把脸,这股子郁郁塞塞的不适才退去了不少。 然那心情尤是失落着。 我匆促的换了衣服描了淡妆,出门寻思着去后院柳荫小景那边儿散散心,才走几步便忽地撞见簇锦正支使着一个小太监搬了柴到偏院的方向去劈开。 我心思冷不丁就又是一动,远远儿唤了簇锦一句,边一路走过去。 簇锦见我过来,看懂了我目光里的问询之色,便颔了颔首启口简单的告知了我这是何等样的事态。 我这一问才知道,是内务府独独短了湘嫔这里的柴不给配送! 即便各宫各院都配着小厨房、不消自个的人下厨做菜吧!柴却也是每日里都必然得用到的东西!人家却独独就是短了我们这儿的,去据理力争又谁能听你的?况且这指不定背后又是哪位娘娘吩咐的唆使!故而只好再一次生生吞下这口气,将留存在苑里备用的粗柴搬出来自己劈开用了。 “又是这些个用烂了的下贱手段!”一股急气充斥着我重重心门,一把就燎了过去!我咬牙切齿整张脸都是滚烫的:“真个是不要脸黑了心的玩意儿!”我这话骂的是谁,簇锦也清楚。必然不是听主子差遣为主子办事儿的内务府,而是那隐在背后发难倾烟的真正的正主儿。 我原还想骂的更难听一些,但一想毕竟口舌一动是非就容易生,故还是为自个留些个口德的好!也就放过了去。 “那帮狗眼看人低的玩意儿!”簇锦难得的发了脾气,也骋着心绪忿忿然的恨声一句。但她这脾气比之于我到底是温和的,真正的宣泄也就只这么寥寥然的一句。旋即垂了眸子碎碎一叹,抬首顾我时又恢复了先前的柔软面貌:“还好有先前省下来存着的生柴,一时的短缺倒也奈何不了慕虞什么。不过就是得自己劈一下才能用。”说着话见小桂子小福子一人正往正苑去当值、一人正背着手悠悠然没个事情做的闲走乱踱的遛弯子,便唤住了看来清闲的小福子,要他往偏殿一并去帮方才那小太监的忙去了。 我听簇锦这话言的委实是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心头这急气便又是起的不打一处……但我到底没有发作。想来也是,本就是遇到这么些个不要脸的下作东西、处在这么个泥泞沼泽的坑洼之地,不自个给自个宽心,难不成还要深化这情绪的自己把自己给气的作弄死? “妙姝――” 我这边情绪还没落下去,又听簇锦扬声唤了我这一嗓子。 下意识迎声抬眸,见簇锦行几步路后又转头将目光落在了我身上。她足步微停,见我抬目看她后便抿了唇齿一敛声息,旋即沉目挂了郑重神色:“今儿这事情,莫要对湘嫔娘娘说,她会伤心的。”一语落定后,再一次深深看我一眼,旋即抿唇微笑,也就转身去做自个的忙活了。 ------------ 第二十六话 心思偏移(2) 其实簇锦与我一样都是贴心的,只是我的贴心往往更偏于锋芒必露的鼓舞,而她则如一碗温温的慰籍人心的鸡汤。那感觉服贴着五脏六腑一起过去,虽不强烈,而无声的感动却真切的氤氲在血脉里。 她不嘱咐还好,甫一闻她这话,我这心里铮地就翻涌起一股异样的难受!没再做什么言语,在当地里迟滞了须臾后,回身向正苑倾烟处一路过去。 进了内苑见有个小宫人正在熏香,顺口问了她句话,知道湘嫔已经起了身子,方继续抬步往里走。 仲夏也就只有晨曦才至时那一会子的温度适宜,这不过才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儿再进来,已能感觉到隐在地表里的燥燥势头自脚下的青瓷砖处逐一漫溯。 我抬手探指进袖,持了绣帕往额头处点了几点、拂去细汗,边绕过进深隔着帘子唤了声:“娘娘。” 候了须臾却不见人应我。 恼不得心下一哂,心道莫非倾烟还在介怀我昨个私带花魁、执意要她学习媚术的逾越?她恼我行径如此不耻,便打定主意晾上我几日的不再理我了? 且寻思着,不由就蹙了黛眉,这时那曳曳的薄纱帘幕却被灌入窗棱的穿堂风给撩拨的带起了一角。我顺着一开一合的势头不走心的看去,入目内里景深时倒是舒下了一口气……原是我想的太多了!倾烟方才之所以不应我这一声,是因她此刻正匍匐身子跪在艾草蒲团上,对屏风旁一处临时搭摆起来的香案上、供奉的神祗小像谦谦然参拜。 我知倾烟不排斥佛啊道啊的,但还不知她有什么拜神的习惯。一抹好奇浮起在心,我也没等她唤我,一挑帘幕径自轻着脚步进去,凝着目光扫了眼那神像,却不知道是哪一位尊神,我并不认得。 这时倾烟口中的颂辞却又叫我登地就极不平静…… 我还不曾见过如此虔诚的倾烟,即便是面对着皇上行下大礼的时候,她也不曾有过这般规整的模样。而此时此刻,她这一颗心全然都扑在了香案间的神像之上,口中呓呓徐徐。她垂了柔和眉目、微微蹙起精细的眉头,沉淀着声息、收敛着神光,虔诚,且真挚无比的徐徐断断道着:“纵然我这一辈子再没有了修福报的机会,但恳请天君垂怜这慕虞苑里的一干兄弟姐妹。他们都不容易,跟在我身边也都不曾享过一天的福、得过一天的乐子……我自个也不知我会于何时何地便骤然逝去了,若我一朝身死,愿替他们得尝所有罪过、所有孽业。就叫他们……得一个现世的安稳吧!”语尽复又是一通的匍匐参拜。 这时兀地明白,倾烟此时拜的这一尊神祗,当是专管命格冲克的太岁之身。至于为何要选在这个日子参拜,我就不知道了,也从不关心这些。 她无论是言语亦或是神情,都是那样的竭诚真挚,只叫人一眼过去就不得不动容!但这等样哀伤的言语听在我的耳里,起先的确是感动了,旋即却有一抹不知该不该起的戾气铮地撩拨、嗜咬过我重重的心口寒凉处! 我颔首侧目,凝了神光在倾烟渐次起身、又徐徐如一只振翅的蝶一般落下去的纤柔身影上,有了长久的定格。 这一瞬,我登地血脉喷张、心若擂鼓! 看来倾烟已是这般心性,一时半会子委实难以走出她在心底深处不知何时为自己深埋下的重重设限。那么当有一日,若是倾烟实在指不上了,就不要怪我……不得不为我自己搏上一把了! 我,当也不再只为别人而谋,我也当为自己搏上一搏!是为了我自己,更是为了这慕虞苑里里外外聚在一处的一干旧众,也何尝就不是为了倾烟! 这绝非我的本愿,不是的,不是我的本愿。这是一阵无奈的慨叹,可是一场同样无望又苦苦挣扎而始终不得出的命运的哀歌…… 人看我疯,我看人疯!纵然那“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的说辞我从不苟同,但当是时时局如哀、命途断层,你已退无可退、偏生又只能苦苦挣扎无法遁出,那么所能做的,也只有咬紧牙关顶住风浪的为自己辅以血泪硬生生开辟一条道!荆棘丛生也好、冰雪覆盖还罢,你只能这样,你……从没有办法! 至于倾烟……你永远也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 ------------ 第二十七话 决心媚术(1) 这个当口倾烟终是拜完了神像。我回过神去,曲身抬手将她从蒲团上搀扶起来。 她并不诧异我的突然出现,由我扶着走到绣花小墩上落身坐下。 我便提起几上的珐琅小壶为她添茶,而她聚着一怀神光默默然瞧了我许久,忽地启口极平和的一句:“你若要与小桂子结为对食,我成全你就是。” “咣”地一下,我持着茶壶的手指冷不丁就一松弛!那精巧的小壶便顺着势头掉在了几上去。我慌得去将那小壶接在手里。还好茶汤不是滚烫的,就这么斑斑驳驳的洒了我一手、一身!倒是不曾烫伤。 倾烟抬眸瞧见我这么副慌张的模样,微蹙了蹙眉,见我不曾有事后,也就把心安安继续接口:“虽然我这湘嫔在这后宫里人微言轻、微不足道。但成全你们这一遭事儿还是绰绰有余的。” “谁要跟他结对食!”这下饶是我再怎么压抑收敛,也铮地就敛不住了这急意!恼不得把茶壶一摔,启口就一扬嗓子。 倾烟那话无异于一个晴天霹雳冲着我天灵骨就作弄下来! 结对食结对食,亏她倾烟能想得出来!好生生的我是疯了还是魔障了,却又要去结的哪门子对食!真个是该上心的事情不上心,不该上心的事情又偏生的就爱这么瞎操心……她若是这年岁久了早看着小桂子顺眼,要结对食,她去结好了!说不准还能重演一遍当年宸贵妃与安总管那段凄美伦常、催人肺腑、感人泪下的浮世深宫大绝唱呢!纵然是身死魂散,倒也不失为美谈一桩! 当然,这些个想法诚然都是气结之后的产物,我也没那胆子如此不要命的犯着禁.忌当真对倾烟喊出来。 软眸向倾烟身上燥燥的扫过去,却见她神色安然、举止淡泊:“是了,凭你的心性自然是瞧不上他。”她看都不看我,一抬柔荑闲闲然拂去裙褶上被我方才溅上去的一滴茶汤:“那当日你与他在院子里那回廊暗角处说悄悄话,为得其实就是叫他助你私自出宫、带那妓.女进来的吧!”于此猛一转目瞧我,一张面孔全然点了戏谑与无奈:“这是不期然被我瞧见了,你急才一生,就不管不顾的演给我看了那出戏不是?” “……”我下意识张口欲言,但又诚不知该言语些什么?也不知我为什么要再言语。干脆便又一垂首,以这无声为默认,心口百转千结的很觉的不适。 意料之中的温温数落应运而生,倾烟做了个长长的吐纳,语气沉淀了几多、也变得十分正色:“你们越来越胡闹,简直都到了无法无天的地步了!”她又一叹,做这般情态的时候真可谓是老态尽显。 我向来胡闹,对于我的胡闹,倾烟能做的大抵也就是如眼下这般一次次的报以无奈、一次次的凑化为叹息。 我把头又往下低低,并不言语。心道着反正与她说什么都没有意义,倒不如不徒费口舌的叫她把这数落快些言完了我也省事儿! 面着我这么副活死人的态度,以余光瞥见倾烟那面色涨的更加通红、神情也愈发的发狠又无奈:“若有下次,本嫔必然狠狠的责罚你!”憋了半天,也就憋出这么句无可奈何的寻台阶下来的话。 可算是不曾被她再唠叨……我在心底下暗暗的松了口长气,忙不迭对她敛襟一礼:“奴婢知错,日后定然不会如此。”心道着她也就只这些个能水儿,若她当真摆出凌厉姿态的责罚我一通,也就不消我再为她身处后宫被欺负而平添忧心了! ------------ 第二十七话 决心媚术(2) 我本就万念纷杂,白日里撞见倾烟把所有希望寄托在不可揣摩的神祗上,更是引得一通百感交集而偏又无处宣泄这心情! 但有一点却穿透层层云峦雾霭、洞悉深深海潮松涛一浪叠着一浪清晰的逼仄过来……我更加深了那股子心念,要改变这种被人轻贱的命途!一定要改变! 是夜,我早早便顺着厢房的位置一路回去,却并不曾当真回到自己的屋子里。而是往周遭扫了一圈,确定并不曾被什么人盯上之后,往另一处回廊那边兜了个圈子一路去了偏殿。 那是我与簇锦安置红香阁花魁的地方。 分明不过短短的一段路,但这一路过去,我这一颗心都是七上八下忐忐忑忑的打紧!我知道我这样做没有错,即便我是那么那么的不愿,但我没有办法,我骑虎难下……如此,这就够了! 这一处偏殿素来少人,地处背阴,也是清净。我虽与簇锦将那花魁安置在这里,但也并未着人死守着,也就并未限制她的自由;但她极聪明,必然也知晓在这深宫之中若不谨言慎行,那么所得苦果唯有一个自尝! 故当我进去的时候,她正好好儿的落座在一明镜之畔,抬手一寸寸抚过自己如绸如锦的一张脸,对月照影、顾影自怜。 果然,她是不甘心的…… 这迷茫无涯的命途,这挣脱不出的轮回苦,却又谁是甘心的?呵。 她的神情太专注,故并不曾察觉到我的到来。我稳住气息一路过去,这杳杳足音在寂寂月夜中听来就极是刺耳。 一段距离后,借着风势的惝恍迂回,她终于察觉到了我的足步,铮地一转眸,是后知后觉的惊诧与怯怖! 我有意忽略了她这意料之中的惊怖,就把身子立在当地没再进去,抬首对着她递了个眼神,示意她过来。 她那张淑丽的面孔就此对着冷月氲波看过去,还是能窥探到眉宇间噙着的那么几丝烟花气息的。狐狸未成精、只怪太年轻呵……不知怎的,我这心口兀地就往下沉了一下! 那花魁微有迟疑,旋即起身抬步终于还是过来。 在距离我几步远的距离处,我示意她停步,慢慢儿颔下一张神色凝重的面孔,声息不高,吐口却是石破天惊的一语截定:“自此后你便留下来,教授于我你这通身的媚术……” 她兀一惊蛰! 不知是不是已遭遇了太多情境的跌宕起伏,此时此刻我言这句话的时候,内里心境竟是没有一丝异样波澜。倾烟不争气,办法只有一个……在必要的时候,只有我自己来! 且走且看、有备无患,总归不是错的! “你叫什么名字?”我沉声淡淡。 那花魁一双眸子明明灭灭,这一应声倒是应的不缓不急:“语莺。”媚音柔款,带着似水的风情,叫人只听这声儿就止不住一酥麻! 语莺,语莺,语莺歌凤、语笑盈莺…… “好,语莺。”我在心里默默记下,缓步上前,抬手捏住她尖细的下颚往上一挑,对着她那张风情流露、早已不见怯怖的眸子着重了声息,再一次对她确定了我的心念,近乎是半句一顿了:“从今以后,我要你把你平素里那些个留住恩客的床榻媚术,好好教给我,全部都交给我!”牙关森森发冷,生生给逼仄出一股与我平素举止行径太过不相合时宜的寒意!甚至这语言我诉来只觉不耻,却又偏生言的是那样顺势:“若你尽心,往后凭你是要出宫还是留下,这好日子必然是少不得你的!”于此擒着她下颚的手指一发狠,冷不丁将她向后一把推开,持着冷眸默默然转睥她:“但若在这之前,你起了旁的歪心思么……”徐徐又补,我停在恰到好处的地方,须臾后,有忽地一抹柔笑于红缯唇畔徐徐然转的飘渺,声波兀地媚了太多去:“浮生苦短、命途难掌,聪明人……自然懂得该如何选择。”轻飘飘状似空谷里幽幽的兰。 事实证明我的眼光到底是不错的。那语莺极其耐心的不慌不乱待我一语言完,嫩柳扶花的柔媚身子已经施施然一个落身:“贱妾,自然是不会辜负姑娘这一片殷殷好意的……”那身子却只落了一半,复豁然一抬首,音波过骨、酥醉肠肚。 这张面孔有若狐惑,又涵盖了心照不宣的许多许多异样情愫……带着可以洞悉一切的大阵仗,又仿佛只是一抹楚楚怜怜的小怀情。 心口铮地一“咯噔”!我周身这强持出来、并不擅长的逼仄气场就此颓颓然瓦解去了全部……那般不由自己的,我起了一阵颤粟! 顿然这个身子有如一片在秋风中曳曳款舞的落叶,兀地开始萧萧瑟瑟、惶然无措,甚至……我忽然就有些害怕,有些抵触。 但犹豫只有一瞬,很快的,我竭力一敛这尚且还是隐隐发抖的身子,以一个微算是居高临下的姿态对那语莺睥了一睥。一抹笑意兀地斜勾于唇,昭然便对上她那双流彩纷呈的眸子 她亦回我一笑。 这一瞬,罂粟花开、荼蘼成蛊。隐隐的,我知道必然有什么东西正沿着一条铺满逝雪与荆棘丛的看不见的道路,孤绝而清冷的转身离去,渐行渐远、渐行渐远…… 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平生歌舞席,谁忆不归人…… ------------ 第二十八话 落落而散(1) 一整晚我都不曾安眠,似这般的失眠仿佛已经历经了许多次,近来那情那念那万顷的杂绪、还有一些关乎对于错情与理的纠葛,更是在我心中辗转百结,如野草一般妖娆疯长! 这使我不断的感到一种惶恐,一种无措,甚至是心虚、是愈发弥深的忧怖……我不知道我是在踏上一条什么样的路,但我知道这条路必然是凶险万千、荆棘丛生,而且……再也容不得我回头了! 次日晨时将至时,昏沉了一整晚的这人儿却又兀地就濡染了如织的困倦,恼不得就如此不知不觉间堪堪睡去。又不知道过了多久,感觉肩头有一个柔柔的力道在不住的轻轻推搡。 我正睡意朦胧,也没去多理会,抬手“啪”地打掉了扶在肩头的手。须臾静好之后,簇锦略带焦急的声音就跟着传了过来:“妙儿,你怎得这样嗜睡?昨晚可是做什么勾当去了么!快醒醒!” 这句“昨晚可是做什么勾当”的话甫地一漫溯入耳,即便我尚且沉沦在睡梦中,整个人还是“腾”地一下就被刺激的甫就清醒过来! 即便知道这是簇锦无心的一句调侃,但谁叫我自个心虚的很呢!这一惊蛰之后,慌得就把心绪稳稳,尔后一“骨碌”把身子坐了起来,转首十分没好气儿的带着情绪一瞥簇锦:“我难得偷个半日闲暇好好儿睡一会子,这你都要来叨扰我?”声波没控制的有些大了,出口才意识到,又急忙敛住。 不过簇锦倒是习惯了我这一惊一乍的火燥劲儿,微默一默:“怎的就这么大的脾气,一见着我就朝我吼?”她白我一眼,把目光错落开,又软下调子吁出口气:“得了,我也懒得同你计较,哝……”复把眸波向着进深过道处点点:“苑里来了个杂使太监,说是有事儿要找你。” 我一听这话儿,心头那本来坦缓的情绪恼不得就起了些玩味:“又是什么事儿非来找我?”半寻思着也就下了榻:“你莫就不是慕虞苑的执事女官了?倒罕见的很!”边取了外衣往身上罩好。 身后簇锦也跟着我一并起了身子向外走,且行且就口回我:“我知你是个静动随心惯了的,也不愿巴巴的非得累着你。但人家口口声声寻的就是你,又叫我怎的是好?” 她说了什么、说了多少,此刻我都只顾着向外走了,并没有听进去。一挑帘子并着簇锦出偏殿来到正苑后,果见一个面皮白净的小太监正垂首立在那里,只是观面貌却不是我所熟识的,不过依稀又像是在哪里见过,但大体映象终归是不算有。 “小公公。”我这正审视的空荡,簇锦已经盈盈款步的走过去几步,复把身子让让,神光向我这边儿一飘转:“哝,可是稀罕的很!这就是你非得要寻的妙姝姑娘了。”声波带了凑趣。 我应声走过去,一时也懒得同簇锦俏舌一二,只持了眸波夹几分微冷的往那小太监身上一定:“你是哪处的公公,巴巴来慕虞寻我又是做甚?”这宫里头登门寻人的倒是不少,但所为的无外乎就是一个代主子传话、替主子拉关系亦或断人脉。这就难怪我对这小太监很不冷不热!我只怕他是受了皇后、亦或那蛇蝎美人儿庄妃的命,而来慕虞苑寻我们这一干人的麻烦。 可是当他下面这句话甫一出口后,那是远比听到皇后、亦或任何一位后妃的名号还要让我抖三抖的事儿! 只见他神色如常,忽地颔首作了个揖道:“妙姝姐姐,国舅爷让咱家来给姐姐您带个话,叫您现在去御花园里同他见一面。” ……我头脑登地就是一阵轰鸣! 国舅爷,霍清漪……不得不承认,自我借着他的名头出宫的那一刻开始,我便开始在心下里深深的抵触起了这个名字,因为我觉得自个对不起他!所以我怕见到他、怕与他之间即便只是稍稍的一些触及!故此可想而知我这一刻有多么的身心凌乱、头脑倏悠放空又倏悠塞满了! 恼人的是簇锦这还好端端的站在这儿呢!这传话的小太监这个话传的也委实的不专业,他也太拿簇锦不当外人了,便不知道传这等听来有些违和的话时,理应先将簇锦避开么! 不过我以余光悄悄去瞧了瞧簇锦,见她一张面目倒是没怎么多惊诧,在闻了原不是什么大事儿后,也就转身往院里重又步入,径自去忙她自己的事情去了! 她的心性到底不如我复杂,又或者是因我本就心虚故而才会生出这诸多其实没必要的担忧吧! 我见势如此,也就跟着把心放放,复对那带话的小太监道了声谢,也不敢再耽搁,一路顺着阡陌柳荫择了近路往御花园的方向走去。 。 仲夏的天气自然是燥热难耐的,但我这一路上都在不停的翻转着心绪思量着霍大人他找我是为了什么事儿,因太专注也就忽略了肌体的燥热感。但整个人则委实是迟钝的很了! 就这么木木昏昏的也不知道行了多久,心底下那通明白才昙然的往回一落!我甫惊觉,终于是想起自己是来做什么的了……忽地约莫着行了这若许的路,差不多也该到了御花园。 就着念头一闪,猛地抬头,果然见自己正行在一道花墙掩映下的小道接亭处,而这条道便是御花园前那条铺陈着多色鹅卵石、并着红泥掺花椒的纤细小道……而那小亭正中心立着的人,自然是将我好好儿便邀约至此的国舅爷霍清漪! 我心一震,混沌头脑也在这目光触及的片刻而跟着一恍惚! 霍清漪仍然是着了素来常见的宽疏的儒袍,天青的颜色,领口袖角绣绘金丝并银双色的丝线。他身子依旧挺拔似玉树,秀丽却不失坚毅的面孔并着拂了一身还满的风情,在金波流灿的阳光下蒸腾起绰约的气韵。这般诗情画意的水墨般自然且清奇的男子,你似乎永远都不能够透过表象看穿他内里之下掩藏着的是一怀如何的本质,一眼过去,只能是沐着风隔着雾的徒徒惹得一通风月绮思。这绮思却又因了他通身的气场所带出的微仄,而又使你只能就此收住敛住、不忍也不能够去亵渎。哪怕只是一动心、一起念间这些微的贪婪…… ------------ 第二十八话 落落而散(2) 我僵持的心绪又兀地被带起一阵细细的发颤,而他一双黑曜石的眼波正定定的向我身上落下来,那情态因隔着一段距离而不能够看清每一处细节,但还是可以清晰的感知到他是含着些不悦、又沉淀了些思量的。 我定定神,就这么对他欠身行了个礼,后抬步逶迤的轻轻踏上亭前的小道,步步向他走过去。 周围是成阵艳粉的木槿、并着飘香染灿的郁郁的桂花,一艳一素、一紧密一疏朗的花卉辅配青碧的花墙相互交织一处,又兼之公子如玉、天晴如镜,生生让我起一种人在画中游的微妙感觉。 但这种感觉并没有维系太久,随着我一步步与霍清漪距离拉近,他兀地吐出一句带着冷意的话,而周遭一切温柔静好就此昙然做了涣散! 他神情微漠、吐口冷冷然:“是你打着我的旗号,去红香阁买花魁的?”只此一句。 他言的竟是这样直白简浅不做兜转与铺垫,简单却足以令我心魄一慑! 一时本就没被按住的万念再一次纷扰四起,我兀地不知该如何回答他。即便是心里对他存着深浓的愧疚,但此时还是发乎下意识的双颊一炽、情态一热,脱口更是下意识言了句很是滑稽的话:“大人如何知道的?” 这话才一出口我就知道是着实好笑了!但我已经没法再揪着话尾巴把它拽回来! 果然霍清漪微凛的面目兀地起了个薄笑,只是这笑容不再如往昔那样温暖,而是清寡且玩味的。他错开投向我的目光,左手负于了身后,且笑且叹着轻幽幽道:“你是太高估你封口的能力,还是太低估我霍国舅的名望?”临了时猛一转目,面上虽是笑着,但这笑容看的人只觉冷到了心坎儿里! “……”我仍是下意识的张口,但最终也只能是万语俱默。 错了就是错了,我作践了他的善心、辱没了他的为人这些也都是事实,饶是我妙姝再怎么能说会道、生就的如簧巧舌,此时此刻面对着素来高洁的这一抹铮铮然傲骨青袍,还是只能心甘情愿成为一个不能言语的哑巴! 身畔起了一阵迂回连绵的风,这天风“簌簌然”撩拨过一处处交叠起来的花圃小景时,便有各色不一的花瓣被零零散散的带起来。一时间衣袂若举、花瓣沾襟,这般唯美瑰丽且幽芬袭人的似幻的情境之下,那些尴尬便被渐次扯的绵长而不间断。 一时陷入沉寂,只余风声一缕缕潜入耳膜,气氛如斯诡异而忐忑,这感觉叫我一个劲儿的只想寻个地缝儿就此一跃身的钻进去了事! 但这场无谓的尴尬并没有维系太久,许也是觉的没什么趣味,霍清漪看都没有再向我这边管顾一眼,我无意间抬眉扬目时便只见他极潇洒干练的一转身,撂下句声音不高、但失落与微愠昭著其中的自嘲又似微怨的话:“我给你玉佩却是让你做这个的!”后便一个拂袖,自凉亭另一处走下去,头也不回的向那如是落红成阵的花径小道一路走了。 这一刻我心里极其不是滋味儿,那感觉就好像……就好像有什么曾经亲密无间的东西倏然一下的,就从血脉、就从骨髓里抽丝剥茧的透体而去、即而一点一点分崩离析的哀伤感! 这感觉淡淡涩涩的,欲哭却无泪,欲言却又止,才最折磨人! 霍清漪既然知道我大胆的私自出宫行了那一干不耻的事,就也必然明白了我买来那青楼烟花巷的女子是要行什么样的勾当。那么在他心里,又是怎么想我妙姝这个人的呢? 委实奇怪,我做什么事儿、说什么话,一向都是自个不违心就是了,还从不曾这样简单的就去顾念起旁人会如何想、会如何看。而这一次,我却是这样在乎霍国舅他会如何想我、如何看待我……忎不闷杀个人的! 难不成我这心肠居然是越来越软,再这么照着势头发展下去没准儿也还能修成个现世里的菩萨了? 有道是这人挪活、树挪死;可俗话又有滚石不生苔、转业不生财之说!那么我如此急于求成的行事,到底是对了、还是错了呢! 我也觉无趣又尴尬的很,伴着无端的失落感,亦这么转身颇有些哀哀戚戚的向回挪步子。脑海里开始不由的次第浮现起倾烟对这花魁一事所持有的抵触与漠然,及霍清漪那张不常见的覆了冰霜的凛凛的脸,以及簇锦那一声莫衷一是的深深叹息……倏然就变得很是茫然,不由开始质疑是不是从一开始,便是我一个人在一厢情愿的执拗的相信着什么、并自顾自异想天开的努力着什么呢! 但念头又一转,我方觉的无论是活泛的盲动、还是原地镇守的时机以待,都不是一个完全的对与完全的错;只有将这两者微妙的结合起来,做好筹谋、静待时机,方能一击制胜……那么我的想法,我的筹谋与我的急迫,归根结底当也不能算是做错了什么吧! 当然,这得抛开内心的愧疚与行事的出格不提不记。 ------------ 第二十九话 天赐机缘(1) 这一路心思繁冗的往回走,这气候越是临近晌午便越发的闷热难耐,我恼不得还是逃到两旁成阵的柳荫交汇处快步急急的走。 或许是因了方才霍清漪的缘故而令我心乱生烦,又或许是这天气作弄的人没事儿都会生烦,这时我只觉一切美景入在目里都昏沉无趣的很,只巴不得自个能走的快些更快一些,早些回到锦銮慕虞,便不用再受这等大太阳毒毒的炙烤了! 但就在这时,也不知是这一阵拂过耳边的风刮的巧了、还是这掠过我双颊的垂枝杨柳摇晃的巧了,总之我是被这小风这嫩柳给作弄的甫地一牵回神志,接连那原本已有些朦胧的视线铮地就跟着一个清朗,又甫地目触到不远假山石后有两个人影正攒动着! 我心微慌,出乎本能的把身子往一侧柳树后躲进去。 这宫里头从来就不缺是非,而最不能够持有的就是过多的好奇心,但更不能事事不挂心!无论那些个是非是否同自己有关,是有心探查还是无意撞见,最好的法子归根结底还是默默然冷眼旁观、不可鲁莽冲动的好! 这么个贴近晌午的时辰,又是这御花园偏侧颇为隐秘而平素鲜少见人的柳木林子旁,还是在假山石后面躲着……如此个场景时宜直叫我想起当日央求小桂子帮我找出宫的衣物时,将他拉到回廊背阴悄自行事的那点儿阴霾筹谋。 此情此景何其的相似呢!这不知道又是哪宫的主子、亦或哪宫不怕死的下人正在行些什么见不得阳光的勾当呢! 论理儿我是合该走的,但我现下正不偏不移的给撞上了这本与我无关的事儿,若是回身走了又怕引起响动反倒暴露。加之这宫里头因还不曾历经选秀,后宫里倒也勉强算是一个平静,那几个女人除开深居浅出的蓉妃仙子外,竟日里要说有什么矛头、有什么筹谋,那也只能是关于湘嫔倾烟的筹谋吧! 甫地念此,我恼不得就多留了个心眼儿,深深吁出了一口气,把那燥乱与乖张往心底下敛了几敛,后放轻了脚步就这么贴着柳树枝干把身子往前凑凑,即而又轻轻然悄悄然的磨蹭到另外一棵又近了些的柳树后,不动声色的探出身子凝了神光往那假山小景后的人影处飘去。 这一次距离可算是拉的近了,我看清了那隐隐显显的两道身影一个是着了太监常服,但观那打扮便知是个中等偏下的杂使太监;而另一个则着了缭绫宫裙、头梳单螺,在发髻边沿簪了两朵新采撷下来的依稀还带着水汽的川百合花,那气韵与着装倒像是个与我一样的主子身边的执事宫女……只是这姑娘的眉眼儿我总觉的有些熟悉,可这一时半会子的冲击毕竟太大,兜转神思也没能想起来究竟是在什么地方见过她,但决计是见过的这个不该有差! 簌簌天风拂来一抹醺醺然的醉意,并着百花沁脾的芬芳交织成网,这张网兜头罩下,将一切物与景全部笼罩在了其中。这决计是一张春网……我这么想着。 是,深宫太寂寞,浮生太萧条,终有那么一些人和那么一些季节,是会耐不住这样的漫漫无望,而去以自己的方式寻些个乐子来为这流光浮生做一场其实无谓的放逐、添一笔不算浓墨的色彩的!我基本认定了这一太监一宫女聚在一起,怕是私自结成了对食,来这御花园隐秘的后园子假山处私自幽会、一遣寂寞的! 在这同时我那被茅草塞的繁杂的脑海终于是有了个影像渐渐浮展,我猛地想起这宫女究竟是谁了……这不正是皇后身边的二等执事宫女么!算是个女官的级别了。断断续续陪着倾烟去长乐宫请安时,有几次是打了照面见过的! 这个发现倒叫我觉的有趣儿了!便是连皇后身边的人都胆敢骋着这么大的胆子,来同太监“偷腥”了? ------------ 第二十九话 天赐机缘(2) 但事态的发展往往都是隐在表象之下暗自流转的,接连那宫娥的举动却叫我猛然间发现,我这想法到底还是太“没心机”、太“厚道”了些! 这时只见这低眉顺目却神色肃穆的宫女探指于袖,突然自那宽袖里拈出一个约莫半个手掌大的小瓷瓶。 我眉心一跳,一脉思量紧密拂过了心口…… 她把这颇不失玲珑精致的小瓶子递给了前边的太监。 这个距离隔的还算恰到好处,我神光凝起来仔细去瞧,便能瞧清楚这二人面色与神情是做了如何的轮换与兜转。 只见这太监没有马上接过瓷瓶,一张泛黄又发青的面目上添了些迟疑神色。 一时那宫娥递瓷瓶的手就僵在半空里,过了须臾她见这太监还是不接也不拒,就兀地飞了一缕愠恼神色显于面上,原本机谨的眸子登地就着了恼:“啧!”她另一只空出的手冲那太监胸膛狠狠搡了一把,当是银牙咬的瑟瑟,调子低仄,十分恨铁不成钢:“都说了这是皇后娘娘的意思,你又木讷个什么劲!”旋即那眉目间急意更甚,她一扬首:“你只管将这一小瓶东西给了蓉妃身边儿那个接应你的宫女,旁的就再没了你什么事情,你怕个什么是!” 这一来一去全都被隐在假山旁柳木后的我给看得听得一清二楚!要说这二人做事也甚是不知道个伶俐,居然能无察到这个地步!还当真是给她们那甚会调.教下人的皇后主子长脸呵! 一抹哂笑落在心里,我面上却不由蹙了黛眉两道。 蓉妃…… 方才甫一闻了“蓉妃”两个字时,我那眉心便又甫地跳了几跳! 听到这里,饶是再蠢笨的人都该能品出其中这么几许不对味儿吧! 我们那位皇后正主儿好端端的,要自个的宫女去跟小太监接头,这么弯弯绕的绕回到蓉主子那边儿的人身上,为的就是将这么一小瓶东西给那蓉主子身边的人,那么最直接的意向所指……自然就是漱庆宫茗香苑里的蓉仙子了! 即便我已然有所洞悉,但随着念头甫然至此,心底下还是打了个凛! 接连又见那小太监双肩起了阵颤抖,这颤抖很是昭著,即便面上竭力按捺住情态的翻转,也丝毫掩盖不了他内心波澜起伏的怯怖。 这宫娥就愈显得从容许多。她复将手中的瓷瓶向前递一递,是硬塞到太监手里去的:“蓉妃娘娘有饮补药的习惯,这东西么……也已饮了这么多年了,她早便适应。”这双眸子会说话,但眉目传达的绝对不是什么好话。她又盈啭啭道:“若不是前边儿那位公公不日前突发脑炎撒手而去,皇后娘娘又怎么会抬举的瞧上你来作那公公的接替?”至此这声波兀地一狠,是起于心、发于面的逼仄。 看得我都一抖!但瞬间也明白了该是个怎般的去脉来龙……她道蓉妃娘娘已饮了若许年,又道什么这一位接替前一位,那不明摆着是皇后以这手段算计了蓉妃若许,而蓉妃一直都处在一个不知情的状况下么! 念头滑至此,又令我恼不得起一阵毛骨悚然!若当真如我所料这般,蓉妃身边必定已经有了皇后的内应,且这么一不知情就不知情了大几年!若那小瓶子里贮着的是什么慢性毒药呢?我忽地不敢往下想…… 天呐,这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杀人吃人连骨头都不吐么! 就在这一瞬间,我忽然感到在周围这看不到的虚空里,有腥气的风与阴霾的雨齐刷刷向着我兜头罩下来,罩在每一个人的头顶上,那一片看似霞光万丈、清澈明朗的天幕其实早已不再清明!即便我深处帝宫这十几年的光阴岁月,却是没有一刻如眼下这般真切的可感可触的厉害过! 惝恍时又飘了目波过去,那宫娥已附在小太监耳畔,轻悄悄复幽幽诉了一句:“娘娘这般的体恤你,你可莫要……叫娘娘她失望呵!”虽是看似鼓舞的话,其实威胁之意沉淀的浓郁。 这一次,那小太监没有再迟疑。便见他泛黄发青的面孔又于阳光下耀出了金纸般的苍白,但这并不影响他动作的干练。他抬袖探手,自那宫娥手中极快的一下子就接过了青瓷小瓶,也不耽搁,径自匆忙就收拢到了内揣之中去。 这一次,宫娥可算是舒了这心。身形离开那小太监几步,颔首敛目,于唇畔缓缓儿绽了一个意味深长而心满意足的涓涓笑容。 我十分不喜欢这样的笑容,这让我嗅到不好的味道…… 在这同时又忍不住转念自身。 我撞见了这么大的一个把柄,这么深的一场筹谋。伺机寻找间隙、瞅时一展机缘!若是…… 心波起伏、思潮涨落,一通算计氤于心海。 皇后,蓉妃…… ------------ 第三十话 心机暗留(1) 我心里其实是最搁不住什么事儿的,这么一路风风火火的回了锦銮慕虞后,径直就往湘嫔那正殿里走。 迎面遇上正向外赶着去传膳的簇锦,她扫我一眼,我却没什么心绪同她说话,只以目光打了个招呼后也就继续行路了。 这怀骤起的激动驱驰着我整个身子整个心,我无法抑制住这样的激动!时今蓉妃与湘嫔之间的关系日渐显暖,又苍天有眼见怜的叫我得知了这么一遭关乎蓉妃的事儿,若是寻个缜密法子好好儿的利用一番,那么借此之事向蓉妃表达更进一步的投诚之意、促使蓉妃与湘嫔之间这暧昧又疏离的关系干脆做个板上钉钉的了断,未尝就不可以!我又如何能不激动? 顺进深过道一路大刺刺的往里走,抬手掀起这新换上的一道百蝶穿花帘幕后,我这心绪都尚且没能完全做了平复。 倾烟此时正着一件松散的百褶宫裙,整个身子歪在靠了牡丹屏风的贵妃椅上,手持一条白帛,又拈了苏绣小针细细做着绣样。她似乎心情不坏,又兴致正浓郁着,即便被我这有些鲁莽的一叨扰,也只是淡淡然抬眸顺着我瞧了一瞧,便又垂了眸波去专注于这手头的走线飞针了:“怎的又是这般燥乱的模样,大热天儿的可莫要上了火。”徐徐不走心的一句,复又命令道:“你且去斟一盏凉茶来于本嫔饮了。” 我得了这命,权且把心收收,便依话自一旁小几上置着的白瓷小壶里斟茶入盏,复行步过去递于了倾烟:“娘娘!”这火热心绪还是没能压制下去,免不得扬眉敛眸急急然唤她。 她且饮着清茶消暑,边应声抬眸投了个问询目光。 “……”我下意识张口,眼看着那心下里的一通想法就要对她全盘托出,但猛地一下又被一股异样的心思给猝然压住!于是便有了这倏然的张口却默。 我是这般抑制不住的寻了倾烟,原是当真想着要把那御花园所看见的一切都告诉倾烟,但又猛地止言!这一刻我还是起了理性的介怀,即便我一时半会子也梳理不清楚这样的介怀是来自何处。 “怎么了?”一默的空荡里,倾烟已将这一盏茶饮完,顺手将小盅往一旁几上放好,见我好半天的没有声息,便飘了目波落在我面上,微蹙眉心的继续又问。 我方自莫名的隔阂中重牵神回来,一时心境起了个沉淀:“娘娘,方才奴婢进来的时候,瞧着咱们正殿顶沿上,铺就的一圈鸳鸯瓦有几片松了。”说着唇兮一笑,将方才的些微尴尬做了遮掩:“您看叫小桂子他们去杂役祠调了人来换上新的可好?若是哪天不经意的掉下来砸到娘娘,可委实是不美的。”我顺势按落原本欲要发出的言语,随便生急才的寻了由头转了话题。 倾烟当没往深里多想,一闻原是这遭子事儿后,便收了目光继续专注在她手里的绣品上:“这些个事儿你看着办就是了,所需的银钱你径自去我账上支了就好,不需问过我再决断的。”她声息温温软软,这一瞬如斯安静又闲散的慵慵氛围环抱着,便又衬得她是那般似桂如兰的怜人风情。 “是。”我低眉顺目软糯的应了句,自觉自个这一遭来见倾烟若是不提及那件大事儿,则委实也不需再留在这里晃荡。我侧目顺着小轩窗瞥了眼天色:“晌午将近,娘娘想用些什么膳食?”又启口道。 倾烟这么半躺半倚着身子绣花也是有些僵乏了,我搀着她又往起坐坐,她方懒懒儿回我:“方才你进来时,我已叫簇锦去传膳了。” 我了然的颔首唱了个诺,又把身子伏伏,做了个礼退了下去。 ------------ 第三十话 心机暗留(2) 院落里荫郁的花卉草木间起了层斑驳的水雾,配着高照的艳阳而更是滋生出闷热的压迫感。并着柳树干上一只只鸣蝉、春虫嘶嘶的鸣声一齐袭来,着实叫人燥意更甚! 我顺手召了个粗使宫娥,叫她用粘竿儿把这蝉虫除一除,大正午的莫扰到湘嫔娘娘歇息!复一路回了自个那间厢房里去。 暑气还是很盛,加之心事氤氲,我没了进些膳食的欲望。将几上放着的一盏银耳羹也不管隔夜没隔夜的,就这么几口饮下解了解暑气后,便倚着身子爬上小榻,以双手支撑下巴的趴下身子且歇息且动心思。 方才我原本有这好些个话要同倾烟讲的,但最后连我自个都委实不知是出于何等样的机谨,到底还是一个字都没有多说! 现下我把这乱成麻的心思于静默中一一细数,明白方才纵然我把自个的发现、自个的意思对着倾烟全盘托出,那说了只怕也会是白说! 倾烟现下就是副与世无争等着被欺负的样子,不日前我冒着那样的大不韪的,都把花魁给带进宫里要她努把力了,她这个“近水楼台”就那样不肯做“先得月”的行事!眼下同样的,就算她知道了皇后可能对蓉妃有心垢害,她也至多是个心里了然,只怕还是会嘱咐我稳重行事、不关己事不开口免得徒惹是非!还能指望她准我去付诸个什么行动?更别说指望她能与我一并做个怎般缜密的参详、好好儿把这无意的发现使心思串连着利用起来了! 想于此,我又是一阵意乱心烦,翻了个身后干脆又坐起来,蜷曲了双腿抱着膝盖陷入另一重思量当中…… 我果然是个不走到底不罢休的性子!这件事儿无论倾烟是报之以怎样的态度,我从就没想要退缩过。 好在我同身边人里这脑子转的最灵秀的小桂子处得不错,这档子事儿现下看来,还得去央着小桂子帮我一遭了…… 。 待临近暮晚时那太阳落了几分余热,我寻了小桂子同样将他拉到了回廊背光的隐密处。 他一见我往那地儿走,便明白了我必定又没怀着什么光明的好心思!但还是半推半就的顺了我心的同我过去了,倒委实是够义气! 站定身子后我匆匆打量了眼周围,目光落定在他身上时,是如故的吐口没多兜转:“小桂子,蓉妃苑里可有跟你素日处的不错的宫女太监?” 他面上的神色原本还绷得紧紧的,一听我出言来了这么一句,一时也是不着边际。他歪头想想:“还真有!”复转目再度同我正视:“蓉娘娘的粗使宫女芳芳妹妹,跟我那是同乡。” “咳。”我心下一哂,戏谑的做了夸张神态睨他一眼:“还妹妹……” “嘿?”小桂子听出我话里这不对味儿的“鄙夷”,三两下绕到我身边颇为不服气:“妹妹怎么了?宫里头太监私下认妹妹的多了去了!” 我本就是顺口凑趣,没想跟他较什么真:“好了好了妹妹挺好的,挺好的……”忙冲他摆手将他这激动劲儿平复,后又稳下口气好生叫小桂子去跟蓉妃那粗使宫女妹妹,要些蓉妃最近常用的补药的药渣。并且特意重重的叮嘱他,问起缘由就说是我们家湘嫔近来身子弱,想按着那药渣瞧瞧调制补汤需要什么药材。 结果我这么个没怎么走大脑的想法,被小桂子深深的鄙夷了一大番!他先是着实奇怪的瞪着眼睛上下扫了我好一阵子,旋即抬手就向我额头招呼过来。 我知道他要做什么?忙机变的向旁边一躲:“我没发烧!”顿然觉的自个这智商给被他鄙夷了,不禁暗恨的牙痒痒! 他将那手垂在身侧,面上那神情很是一个交织了诧异、不屑、鄙夷等一干的复杂!这次换做是他睥我一眼:“好端端的捡人家药渣子做什么?我们家娘娘若是想要熬制什么补药,那直接到太医署配置一副不就是了,哪里这吃饱了撑得去拾人剩下的!”他向我一个凑近,深深瞪我一眼:“鬼才信你!” “我……” “况且说什么从药渣看配方,这不太奇怪了么!”他没给我接话的机会,又自顾自一句搪塞。 我这一通解释被他这么堵在心里头甚是郁闷的很!终是待他吐完了那满腔的抱怨,又生怕他再以言语搪塞了我不让我说话,便急急然扬了嗓子抢过话锋:“我那是随便举了个例子,要表达什么意思你不知道?横竖就是要你想法取了那渣滓过来,别叫人家生了疑惑便是完事儿!你便不能说是你自个身子不适,惦记上了蓉主儿的补药么?” “怎好端端的又扯到我……” “叫你去你就去,我自有我的用处!”我觉的小桂子今儿这话委实多了,恼不得从中将他打断了不给他言语的机会才好! 于是便有须臾静默,好在也只是小一会子。小桂子早熟悉了我风火起来的不讲道理,只得把首垂垂、哀哀一叹:“也罢也罢,总有一遭我得被小姑奶奶你给作弄死!” “呸!”我在心里头暗道了声“阿弥陀佛”,拽过小桂子说不出是感激还是无奈:“青天白日的混说什么?也不怕一语成谶!” “呸呸呸!”话一落地换成了是小桂子一个劲儿的啐。他皱眉扫我一眼:“分明是黑灯瞎火,去你一边子的一语成谶!”语尽没再跟我在这儿胡乱饶舌根,留别前到底许了我的请求。 ------------ 第三十一话 茉莉莫离(1) 这几日流光过的坦坦缓缓,而我这心境也是莫名就变得离离合合。 小桂子那边儿到底没有辜负我的嘱托,我也不知他究竟是用了何等样的法子,但最终给了我想要的东西。 对着一个浅浅的碗底儿,我这憋了悬了好大一阵子的气与心这才算是倏倏然的落下了一些!但很快便又跟着陡然吊起来。 这东西即便是到了手,于我而言也是一件棘手的东西,一时又顿觉有如鸡肋!我央小桂子想方设法套近乎、扯谎子的把这东西弄来,是欲要将那补药中含杂着的成分验查出来,故而跟着顺藤摸瓜的瞧瞧皇后是否给蓉妃下了什么药、使了什么手段。 但这查却又要怎样去查?这么大刺刺的公然唤了御医署的人来查,自然是行不通的;而我们身边儿可信的自己人中,又偏生没有精于药剂、通晓医理的! 于是这事儿也就在这里绊住,一拖就被我无限制的拖了若许天。直到今儿个晨时我服侍着倾烟着装绾发,后又传了早膳出了正殿时,一阵冷风倏倏然撩拨着面靥一路过去,吹鼓起尚不曾加厚的衣裙,带来一阵瑟瑟的沁冷时,我才恍然察觉到这气候已在不知不觉间步入初秋了! 心头莫名就罩了一暗,我没禁住打了个微微的抖,脑海里并着一个念头十分不由控制的有如碧海潮生――霍清漪自打那日一别后,时至如今便是一直都不曾再见到过了! 跟着就被这个无端而起的念头给带的鼻头一酸,我不经意的颔首叹息,杏眸一垂便滚下泪来。 这同时才蓦然发觉自个什么时候开始,居然变得如此软弱到可笑了?居然只因一个人的长久不出现,就起了好似稚童一般的委屈心态,为这区区小事儿倒哭起鼻子来? “妙儿!” 忽地远远儿就听簇锦在唤我。这猝不及防的一嗓子唬得我呼吸一紧!慌地抬手对着挂了泪珠的眸子胡乱的抹擦了一把,适才急急抬步往她跟前走了走。 簇锦当是察觉到了我抬手抹泪的动作,而我一向是不怎么掉眼泪的,这便叫她看在眼里、疑在心里的很是不理解:“妙姝,你怎么了?”她又向我身边凑凑,凝起眸色满满的都是关切。 我却已没事儿人似的抬首望了望天:“你看这又是一年春去秋来,忽地就惹出一干伤春悲秋的心绪来了!”虽刻意持着正色的口吻,其实是有心凑趣了一把。 她先是一怔,旋即颇为不屑的转了眸子白我一白:“你还伤春悲秋?”一努嘴唇,却是呵呵地笑起来:“自是说什么我都不信的!” 诚然她是不信的,连我自己都是不信的!就好比霍清漪曾说过我真不是一个爱花的人,那么似我这般不是爱花爱草的脱似那青锋开了刃的性子,又哪里会这般混说的伤春悲秋? 至此又蓦地觉的一酸楚,怎么……怎么就又是霍清漪了呢! 我把心绪一按,也是回应她的呵呵努嘴笑起来:“你也知我素来是没得什么正形,还当真不是什么感花溅泪别鸟惊心!”于此探身往簇锦耳畔凑近了去,声息徐徐的压低:“我方才呀……是被一阵风儿给迷了眼珠子!”至其后猛地一挑声色,瞧着簇锦被我震的退开几步狠狠捂住耳朵,便忽地哈哈笑了起来。 她向我投了个十分无奈又带着点儿鄙夷的眼神,慢慢放开了捂着耳朵的手:“你再闹,再闹我就不跟你说正经事!”她委实是有些急。 这时我才在心里头稍稍的抱愧了下,这么个素来正派且严谨的人儿,也是难为了她一次次配合着我的斯闹:“好了好姐姐,我不闹就是。”口上如此说着,我面上打了个哈哈,亲昵的挽挽簇锦:“现下是有什么正经事要找我去做?” 闻我终于正色了语气来问,她反倒在这当中变得三缄其口:“妙姝啊。”敛住眉目声息一低,却问的有些断续了:“你,你同国舅爷之间……可莫要有什么不该有的干系才好。” ------------ 第三十一话 茉莉莫离(2) “……”我甫一怔!凝住眸子瞧见簇锦这一副满是严肃与正色、还掺杂点点担心与忧郁神情在其中的眉眼,只觉的心里猛地就是一“咯噔”! 这么大刺刺的话在我听来不仅是无端,还有些原本不该的惶恐与作弄感! “你如何这样讲?”我眉心发跳,沉淀了语气仄仄的问她。这一瞬令我觉的惶恐的还有一点,就是我先前才因猛然想起霍清漪而生了烦闷,紧接着簇锦她就如此直接了当的开口,倒真个如同可以透过表象直白的洞悉到我内里贮着的心思一般!还当真是想什么来什么、来什么便怕什么! 她见我眉目间不收敛的紧张,反倒带些安抚的拍拍我的手背:“你回住处去瞧瞧吧!”似叹又非,她侧目又道:“今儿个一早皇上召了国舅爷入宫下棋,他却来了锦銮慕虞这儿。我原以为他是来寻娘娘的,谁知却是托我帮他带给你两盆茉莉花。” 她的声音倒是平平和和的没有了什么异样,但音波起伏、思绪转动间,我却是听得越来越糊涂…… “霍大人,他要你帮他把茉莉花转交给我?是他带了茉莉花来送给我,还是他叫你去寻两盆茉莉花来送我?” 这有如绕口令儿的话还未吐完就被簇锦抬手打断:“是他带了两盆茉莉,要我帮他转交给你!”簇锦舒一口气:“你且回去瞧瞧不就知道了?” 我心头还是兜了诸多疑惑并不能解,听她如此说着,便跟着点点头:“也是哈。”尔后看着她笑笑,随口起了个附和,便又不知是心虚还是怎的,再不敢去看簇锦一张脸上挂着的是什么样的表情了! 我匆匆转身,没回头的撂下句:“那我先回去了!”后就提起裙摆这一路阔阔的顺着小道往回跑。 一路上花叶瑟瑟、柳木萧萧,一任这景这风再怎生的撩拨叠醉,也抵不过我内心深处这一湾辗转纠葛!直到回了偏处殿阁的处所,我看到那花期未过的两盆雪白并着轻玉色的茉莉花时,内心这被搅乱的心湖还是止不住的浪涛跌宕! 我登时就起了个释然!其实这段日子我之所以过得这么昏昏惑惑,有一多半是因了霍清漪的缘故。 那日他的拂袖离开,或多或少的成了我心里的一个梗,即便这个梗连我自己都不曾发现的清晰明白,但我却是最在乎的,我怕他当真会因了我的一次错误自此后便与我、与这锦銮宫慕虞苑彻底的撂开手去不再管顾! 但今时他却通过簇锦送了两盆茉莉给我,至少这位一向高洁正派、袍不染尘的国舅爷他没有就此再不理我了……这无异于潜移默化间就疏解了我那道梗! 但随之而来的是更为复杂且深厚的纠结! 他的态度怎么看都有些莫名,分明是我有愧于他,他却又在这个时候给我送花……那么他究竟想要表达什么样的意思?他是在不动声色的向我施加压力,让我羞、让我耻、让我无地自容,还是向我彰显他的宽宏大量、表明他在心里已经原谅了我? 不明白了,越想便越觉的自己被笼进了一大滩雾水当中!越想便越是头疼难耐,这感觉就像有人拿着钢针一下下的刺激着脑膜,偏生是不轻不重,叫你舒服不得、又偏不能登时便死了去! 一阵幽幽的芬芳气息漫溯入鼻,夹杂着薄薄的凉丝丝的幽然。我回神,凝眸瞧着眼前这两盆悦目可喜的茉莉花,不由微嘟了嘴唇。后无奈的摇摇头,将这两盆花逐一摆放到临着轩窗通风又能承到阳光的小沿处,瞧了瞧后又以水瓢浇了少许的水。 我这么个不知怜春惜花的人,现下却是叫我侍弄花草!若给了倾烟兴许她会欢喜,但放在我这儿,却只会叫我瞻前顾后惹了这一通的怨愁出来! 真真是作弄的很,作弄的很呐…… 唉! ------------ 第三十二话 再托国舅(1) 我从来就不喜欢把心里的事儿藏着掖着的让它经久都见不着光,然后再慢慢儿的,一点一点的生出发霉的腐朽味道来!如是,但凡有机会,我都是一定要把那些个阴霾、那些个纠结给寻了法子抖平顺了。 这镇日镇日的,为了倾烟的事儿、花魁的事儿、还有霍清漪的事儿,我这个人所背负着的累累负重连自个都不知该如何去算计了!起先还可以佯装无所谓的尽量坦缓着心态去隐忍,但到了后来便越发的发现这隐忍已经到了一种几欲发狂的极限,再忍下去的话我就非疯即傻了! 这些个乱乱纷纷,必须有一个了断…… 我支使碎银子顺着人脉打听到了霍国舅爷今儿会进宫,算计着大抵会是在皇上下了早朝之后。 便起了个大早,着了件清清爽爽的白底儿坠大瓣兰花的宫裙,将昨晚才洗过的一头飘着发香的青丝堆起来挽了个元宝髻。容颜规整就好了,我也没那心思精心打扮,便又随手将那窗棱子前绽得大好的雪玉色茉莉花并着枝子折下一根,将这串着香喷喷的碎碎花朵的枝子又分成几截,尔后对着髻边就簪了上去。 如此一切妥帖后,对着菱花镜面,我居然也起了类似于“顾影自怜”的一通缠绵情态!宫里头见惯了死死板板的装束,似我现下这般看起来有那么一些儿个鲁莽的颇不规整、不庄重的扮相,入在眼里倒是别有着一番风味的! 只是这若要被倾烟亦或簇锦给撞见,则必定会对那茉莉心疼的无以复加,一叠声儿的叱我责我胡乱骋心性的祸害花草。这便是价值观念的不同了,我便是这么副随性而为、顺心而走的不拘小节惯了的样子,当真惜起花来的时候必定连碰一下都怕惊了微憩的花魂,而性子一来也难免会就近取便的一如这当下。 若有一日我也学会了收敛性子雕琢情念,那妙姝也就决计不再是妙姝了! 初秋的温度渐渐变的有那么些个薄凉,我临行前顺手取了件短袄往肩头一罩,就去那入宫见驾必经的观景苑小道想着截住霍国舅。 一路有迂回的天风打散了髻间的茉莉香气,跟着这么撩撩拨拨的闯入了我的鼻息中去,又于这清虚间带起些微幽幽的冷。嗅着如许薄薄的轻纱般绰约的芬芳,倒为我原本尚有些紧张的心境给做了些缓解。 也当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我是算计着时辰约莫着路段儿过来的,但连我也不知道自个居然与霍清漪是如此的有缘,就在我才绕过一道花田小圃的这当口,一眼就瞧见了我们国舅爷青衣儒袍的翩翩身影! 我打了个恍,即便早有准备,但在堪堪目视到他身影的这一刻,这心还是猝不及防的起了个浅浅的颤。 他自然在同时看到了我,但那张好看的面孔没有什么惊诧的样子,似乎是一早就知道我会在这里等他一样。 我颔首默了一默,旋即抬步向着他一路及近过去,寻思着二人之间相隔到好处恰当的距离时,我停住步子:“霍大人安好。”杏眸未抬的把身子对他欠欠。 余光瞧见他将负在身后的一只手向我伸过来,但在当空停了一下,似乎又重新向身侧垂下去。 作弄的我心生奇怪,便没管顾的一抬眸波向他顾去。 果然,霍清漪原本平和的面色在这时有了些小起伏,顺着他目光略略动下脑子,我登时反应过来他是瞧到了我髻间簪着的茉莉枝子……不过心跳的加快也只有一瞬便恢复平静,我明白他是不会因了我将他送的花折下来戴上,便对我心生不悦的。这么几次不多不少的如许交集,我的性子,他也当摸得透了。 “大人……”但我还是被这目光瞧的有些不好意思,软糯着调子垂眉顺目怯怯的又唤了声。 我以为他又会发出像上次一辙的感慨,一如“你可当真不是什么爱花之人”云云。但是他没有。 甫又闻我这声唤,他把那落在我发间的目光往我眉目这边转转,启口的声波倒变得含笑而和煦了:“妙姝姑娘一大早的就在这观景苑里候着,应该不是纯粹的凑巧偶遇吧!”临了一叹,微把头侧侧,神光温暖却含丝缕凑趣。 不得不承认,国舅爷这通身的好气度、皎皎的月华光,从来都是轻易就能把人魅惑的再找不到了什么方向的!我瞧着这张颜色深浓的俊俏的面孔,没禁住就咽了咽口水,但神色故作淡然:“国舅爷说话行事,什么时候竟也变得这般的拐弯抹角了?”亦是一勾妃唇含笑泠淙:“还是单刀直入些的爽快!”他分明就知道我是专程在等他的,又何苦非要我自己说出来?真是! 这话惹得他心下好笑,见他再绷不住面上做出的淡然,亦是豪爽的哈哈笑起来,边抬手颇为奈若何的指了指我,须臾后摇了摇头把笑收住:“那你一早便在这里等我,可是有什么事情?” 说道起来,我还当真是有事情…… 即便我此遭来寻霍国舅爷,为的诚然是那两盆茉莉花的事儿没差,但其实我还有着一怀私心! 那红香阁的花魁是我带进来的,却无法再将她安然送出去,且我还得在她身上学些东西;那么放在锦銮慕虞里,也不是个长久的事儿,我不得不再另作些长久的打算!而且蓉妃补药一事亦是梗在我喉咙里的一道芒刺,得有人帮我尽早解决了才好些! 这些如水如潮的思量只在心口滑过一瞬,我稳住神色故意做出副委屈的表情:“哝。”抬手指指髻上的茉莉,又瞥他一眼去:“大人不日前托人送我花,却是不是为了将我折辱一番?”问得软糯且无辜。 霍清漪生动的眉目又依稀跳了几跳,须臾后吁出口气,再落向我的目光便是说不出的无奈与玩味了:“你见过折辱人还送礼物的么?”他握拳抵唇微蹙了眉宇瞧我,这姿态与神色好似在审视一件颇为有趣的异类玩物。 可该死的……偏我这颗心又被他看的起了重更剧烈紧密的大幅度跳跃! 我知道此刻我这一张脸该是“唰”地就从双颊红到脖子根儿上去了!但我狠狠把心绪收住,故意侧了侧身子不去看他:“怎么不行?”声波比方才还要哀怨与绵软:“我做出那等驳了大人善心的事儿,大人却不责反奖,不是意在叫我难堪、使我羞愧,那却又还能是什么?”这通话诚然有故意的成份,但也不乏有这种大可能。一收尾音时,我恰到好处重转过身抛了个眸波给他。 这一瞬,我忽地就被我自个给唬了一大跳……不知是不是这阵子常与那花魁呆在一处听她讲解眼神、语态、见机行事等等技法的缘故,现下我不自觉做出的对霍清漪的这通举止,怎么着都叫我有些刻意勾引诱惑的恍惚感! 这样……这样的蜕变使我惶恐,但也是我一直以来都想掌握娴熟的一通法门。如此,免不得又是这一上一下、左左右右两重相悖的理论在我脑海深处肆虐与缠绕了! ------------ 第三十二话 再托国舅(2) 幸在霍清漪的注意力被吸到了我的说辞上,许是我这个解释当真有那么些不可理喻,他抿抿嘴唇,聚拢的眉峰舒展又开合,这么折腾小一阵子也没再见言出了一二三来。 我委实受不得这尴尬,一展眉目急急又道:“若……若不是如此,那大人为何还要送我礼物?” 这个问题看似问的有来有去,但在霍清漪听来似乎还是没有道理。他神智被我唤回来,眉目一定,旋即重扯开一个凑趣的清笑:“想送不行么?”语气轻轻的。 “呃……”诚没想到他会给我这样的答复!这一时便轮转了事态,登地就换成了我在无语! 旋即便听得霍清漪又是一阵不加收束的朗朗笑声,并没有什么拒人于千里的压迫感,此时此刻的霍清漪就如同一个邻家的大哥哥那般,是可以让人亲近、更是想要不自觉的去亲近的。 我心房跟着一收一紧,双颊间依稀有温热升起来,恼不得又纵了一把这爽利的性子,近了几步,抬起双手鹤翼扶摇一般对他晃晃:“大人不要笑了……不要再笑奴婢了!” 望着我颦颦蹙起的黛色柳眉,他当真将那春风笑意往回去憋了几憋:“好,说不笑就不笑了!”作势摆了个屈指要弹我额头的亲昵动作,但只是个动作,他纤长的素指并没有真落到我前额上。 我敛了一下眸子,有须臾的迟疑,到底还是对他把身子一伏,大着胆子沉声吐口:“实不相瞒,奴婢还想请大人……帮奴婢一个忙。”几许正色渐渐迂回。 他一默,因我颔着首,而不能知他面上有些什么神情变化:“说吧。”如是回我。 听口吻仍是云淡风轻的,我便舒舒心:“左右就是那个带回来的花魁娘子……”这声音却越来越小,恼的我暗暗咬了咬牙,又甫地一个抬目:“国舅手眼通天,请国舅爷帮帮奴婢,给她在宫里安排一个地方跻身。”这话终于是吐的囫囵了!我松口气。 他点点头,答应的很是爽快:“不是难事。”似乎同样是心里有底的,他也没多说什么?只又把话锋一转,添了玩笑口气:“别介,‘手眼通天’这词儿太令在下不能承受……我答应就是。”颔首敛目。 “委实谢过大人了!”我心莲舒展,一礼后重又把思绪定一定,抬眸不经意起了闪烁目光,复小心的探指于袖中取出一个小瓶子。 这小瓶子委实朴实无华,但里边盛了一个浅浅的底子,正是小桂子帮我想法子弄来的蓉妃的补汤。 “这是?”霍清漪面上的笑渐渐收住不见,瞧着我此等举动,启口且思量着。 我是打定主意只能行此一遭了!这么个于我来说实在犯险的事,能托付的除了他又还能有谁?但我是决计不能对他和盘托出,故我没说实话:“前一阵子,皇后娘娘体恤湘嫔,便叫人隔三差五送了补汤过来。这阵子以来湘嫔娘娘常喝这个。”我心思转动,抬了下眉目,又接口继续:“可是娘娘她越喝越觉的有些不对味儿,奴婢不知是不是有什么药物成份……犯了娘娘的禁忌。想请大人,帮忙找个可靠的御医验验是些什么成分。” 这话我言的很是委婉,但隐于文下是些什么意思,谁也听得懂。 霍清漪了然,未做言语的对我又颔颔首。 我也不知该不该对他再起什么负罪感,因为我这一次还是免不得的利用了他……还当真是谁对我好我便利用谁,真的是,我这算什么呢! 自嘲氤氲在心,也梳理不得是个什么样的感觉,总之是很繁杂很混乱的。 这时忽地便觉耳畔一阵小风徐徐过来,回眸时便被吓了一跳!国舅爷他极快的凑近我耳畔小声徐徐:“‘茉莉’,是‘莫离’的意思……”言完后便快速离开,面上神色分明由正色而极快的转为了玩味,分明是在有意拿我寻了把开心! 但我心里还是狠狠地动了一把!回神再看霍清漪时,又是一辙的转身离开! 余下我一时面红耳赤,只剩下在当地里脱似只猴子般又羞又莫名的挠腮抓耳!当真是忿忿然然,好不荒诞的很! ------------ 第三十三话 借真相顺手献佛(1) 有道是春困秋乏的,这古话儿倒是一点儿都没错!近来我仗着气候的缘故,开始堂而皇之的纵着自己偷懒嗜睡。 其实也不是当真偷懒嗜睡,只因我心里头不怎么能够擱的住什么事儿,托付霍国舅的那两件说大不大说小也诚然不小的事儿在心里头放着,便有如一根芒刺不断拨弄着我的神经、刺激着我的五脏六腑,这叫我怎么都不能够得个安然!便做什么都觉的没了气力、也没了心力,人自然就跟着变得十分懒散了! 好在倾烟对我素来是体恤的,面着我如此的不上进不中用,她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纵容了我这阵子的偷懒,只偶尔问上一两句,大抵是些什么春秋交界的时候最是容易生了风疾,叫我好生善待自己、保证身子骨之类的贴己话,倒叫我很是不好意思。 幸在这样的情况并没有我预想中持续的那么久,国舅爷办起事儿来的速度从来都不是虚的!这一日晨时我才往倾烟的正殿去轮班伺候,却在半路被一小宫女给唤了住。 我还道是又有什么事儿需过问我,谁知这小宫女垂眉敛眸告知我国舅爷在苑外正侯着呢! 我心微恍,心下有着所悟,便随便支了个话要她代我进去伺候,便转身提裙一路往苑门的方向去了。 才一出苑门便吃了个大惊!自个被人隔着袖子尚不待有所反应呢?就已被拉扯进了一旁葱郁丝绦的柳林闷闷中。却在这须臾定下心神,我倒没怎么过多的慌乱,心下知道是霍清漪。 虽然他蒙受着皇上的信任、被赋予极高的尊崇,但就这么堂而皇之的混迹后宫,若是传出去则对谁都是不大好的!故也难怪他会如此小心。 顺着柳林枝条飘飘摆摆拂在面上,并一阵穿林过树的徐徐然带着草木沁脾芬香的微风,我于半明半灭的错落景深中回一回眸,随兴的目光果然就撞进了霍清漪一双清如水、明如镜的神光之中,冷不丁的一下,有心莲于看不到的地方次第逶迤、缱绻绽放……无声无息的。 喉咙微动,我一时又不知对他的这第一句话说些什么才好,而在这一愣神间身子已经被他往地上稳稳的扶好。 脚底稳妥着地的厚实感,将我一倏幽就从恍惚的梦寐重拉回到直白的现实,我方铮地就收住了飘转的旖念,有些匆忙、有些猝不及防,总之这一刻心绪极紊乱!但理性尚存,我努力把不合时宜的许多心情调整的平顺,复对着霍清漪欠身一礼:“大人安好。” 他很随意的抬手将我打断,复单手负于青袍之后,目光微沉的一顾我:“我今儿找你便是告知你,那花魁已经安排进礼乐祠了,并给她安了个乐女的身份,你不必再担心!” 随了他温如玉的声波一落定,我心头便跟着也有什么定了一定……正合心意,那礼乐祠是西辽宫中专管安排曲乐舞蹈的乐官、乐女、乐童等专属的安身之地;皇后宴会舞会、接待异国使臣等等一干大型歌舞节目,亦或主子聆曲儿赏舞时抽调而来的各类乐人,全部都是由这礼乐祠中遴选、安排。 这些日子我的困倦与无力其实还有一个实难启齿、也委实不愿启齿的原因,就是每晚夜深人定时我总会不做声息的去跟那花魁语莺学习媚术,时今多多少少那几分受用的东西也掌握的差不多,刚好霍清漪为她安排了这么个去处,凭着她那一身的媚骨与对曲乐的拿捏,去那地儿最是妥帖合适不过的了!最主要的是礼乐祠的宫人平素对于声乐舞蹈的排练课程安排的紧张,把这么个妖娆人儿放在那里也可看的紧些,不必担心她行些什么纵着烟花性子淫.乱后宫、狐媚惑主的勾当!真真是得心的! ------------ 第三十三话 借真相顺手献佛(2) 是时转目可巧见他复又启口:“另外还有,那补汤不能再喝了。” 我登地有若触到地火,虽云淡风轻的一句话,其间带着怎样的内在威力却是极不容忽视…… 这一瞬凝聚起全部的注意力,屏住呼吸听霍清漪往下说下去,见他把目光往一旁错落开,持着一怀不无担忧的神色,语气仍旧是拿捏有度的微微缓缓的:“其间是些什么方子,已验查的明白。若是长期以往的喝下去,会使人绝育的。” 我大震! 使人绝育……长久,长久以往! 单我冷不丁撞见了皇后对蓉妃行此手段之事时,便听得她那宫人说是上一个接应的公公突发顽疾身亡了。那么在这之前,蓉主儿她究竟已经喝了多少次这样的“补药”、“补汤”?这个时间又已经持续了多久?算不算得是“长久以往”? 不觉就是一阵接一阵背脊发冷!森森寒意是铺天盖地不可遏制的袭来的,犹如海浪,连抽丝剥茧的婉约都再没有了! “好了。”霍清漪不失时的一嗓子又把我往回拽拽,顺势侧目,他状似没事儿人的顺口急急一句:“我这遭进宫是得了陛下的命,约好一同去赏看进贡的御马,也不能耽搁太久。”复重看一看我,目光有些许沉淀隐在里边儿:“你也是这宫里的老人了,该明白诸事多留着个心。”不知是不是又觉这话说的委实多了、委实有些太过于的关心,他复顿声:“代本国舅跟湘嫔娘娘问个好吧!毕竟眼下,她是跟了一个‘霍’姓,我这国舅倒是有了双重的意思,既是皇上的母舅、又是皇上的兄长了!”这句话刻意玩笑,他勾唇一个凑趣。 也是,倾烟是被皇上御赐了个“霍”姓,那么霍清漪便自然将她在心里多多少少平添了些亲近,当作了妹子也不为过。不过这辈分就真够纠结的了,霍大人是皇上的舅舅,现下若再是倾烟的长兄,可不就是有了个双重的身份,当真计较起来的话称呼问题倒是不好梳理! 这么念及着,我心里也没忍住一个好笑,柔了面色施施然欠身:“奴婢记下了。” 抬眸时清漪含笑向我示意了下,便径自拂袖向柳荫之外另一条阡陌宫道处一路离开了。 本就因了树木浓密而有些阴郁昏沉的柳树林子,在清漪离开后就显得更加浑噩甚至不祥。 脉脉阴潮顺着足下的地气一并着蒸腾而起,丝丝缕缕只觉的要往我身体里扑揉进去!我一寒噤……偌大的柳荫就只剩下我一个人,相伴相随着的还有兜转不停歇的徐徐的风,这风儿过树穿花一路撩撩拨拨,穿林打瓣的“簌簌”之音在耳畔起的绵绵不绝,犹如一阕呜呜咽咽兜转迂回的大地挽歌。 我的心绪被渲染起来,不觉陷入到一怀深思中,木钝钝的拖着麻木的身子一步步往回走。 那小瓶子里的东西,果然是有古怪的……蓉妃娘娘是遭了算计,且还不一定已经洞悉到了皇后这通算计! 在这背后又都隐藏着多少的秘密?若是顺藤摸瓜牵扯下去,不仅是皇后,同那箜玉夙毓里坐着的蛇蝎美人儿庄妃又会不会也有瓜葛? 我甫停步,心念四起……但无论如何,这于蓉妃都是可怕的;而于我而言,却是可喜的! 只要我向蓉妃隐而不发的暗中告密,助她看清这蒙在鼓中的情势、揭穿藏在她身边的已经将她叛离的人,那么便会换得蓉妃发乎心的信任!投诚之意也做的足了! 随念头一沉,心中豁地莫名一动!我骋着这一股簌簌蹿上来的火急急的心绪,当即便一提裙袂掉头向另一条纵处阡陌走去。 一不做二不休,择日不如撞日!不如现在就往漱庆茗香那边儿随便托个名目走一趟去…… 萧萧柳叶拍击之音不绝于耳,有如夜半海潮、深山空谷闻涛,这般牵牵扯扯的只叫人心生一股子没有底儿、又好似有着底儿的说不上是悸动还是惝恍。 我忽地不敢再去多想,甚至不敢把这足下冶冶的步子放的稍微轻些慢些了!我怕我会心生迟疑,把这一股子干劲儿一有耽搁便被从天而降的一盆冷水豁地浇灭不存…… 还有,我刻意避开这万顷的心绪不敢去触碰一个人的面貌,倾烟。 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所行所做的每一件事、所思所想的每一处忧怖亦或暗喜,都如眼下这般在心里刻意去避开倾烟,巧立名目的找出种种诸如倾烟不赞成、会阻拦等等理由的使自己安一安心呢? 我总是告诉自己我所行一切全部都是为了倾烟、为了慕虞。这般感觉每次都叫我为自己一次次的出格举止,罩上一个光明正大的不可拂逆的理由,好像我有多伟大。但其实是什么?兴许连我自己都不知道! 但这样一条谁也无可奈何的路,世事流光从来会在你不经意间带走许多自以为永不会离开、永不会改变的东西。流转拂掠的只是无奈,更何曾有对错善恶? 归根结底大家都是一个死海里沉浮挣扎的哀哀苦灵,无从上岸、又溺死不得,这般消磨受罪、苦痛煎熬,谁也没有选择的余地…… ------------ 第三十四话 表心机暗中示意(1) 我做事情从来都是拼着一股子火辣劲儿,其实做起来未见得有多少大谱子,事后掰开了分析才觉很是欠妥贴! 一如这当下,当我一路冲头冲脑大刺刺来到茗香苑门口时,才发现自个这行为其实很犯傻气!但一念兜转,为何我会如此不管不顾一得了真相就忍不住犯傻气?其实归根结底,还是因为我太迫切的需要一个机会,一个翻身的机会,我的、倾烟的、慕虞苑一众人的…… 只是现下被逼在了这儿,才蓦然懊悔行事前该有一通缜密的规划才好!我就这么过来,却又不能直接了当的告诉蓉妃皇后要害她,即便这么说了万一蓉妃觉我心思太重而不理会我这有意的示好,亦或者她这边儿处理的不干净了再叫皇后知道了是我告密、再害累我徒徒的就丢了性命,却又如何是好?混迹后宫十几年来,我似乎一直都在做着不要命的事儿,但似这般白白的丢掉性命到底我是不愿意的! 这心念一重重在心口、在脑海起的急急,我原想着回身折步掉头走了也就是了,偏生这又是那天他不遂人愿的很!也不知这苑门外哪个粗使宫娥在哪一时进去做了支会,这时忽见那蓉妃的贴身宫女浅纨已经一路逶迤迤的步出苑外。 这甫一入目来人,倒叫我又觉起了个刺激!只得敛住性子平和了心态的待她走近,后持了抹笑意对她颔首算是打了招呼:“姑娘好。”脑海神绪不断兜转,思量着择个什么由头跟她辞一辞别,但又觉无论怎样都不大稳妥。 她以一笑还了我的礼,也对我颔一颔首:“姑娘是代湘嫔娘娘来找我们家娘娘的吧!且随我来。”不是疑问的口气,语尽便转了身子又侧目对我一个示意。 我原不想应她的,但又不能说我巴巴的来这茗香苑是为了同她浅执叙旧,因为素来就没什么交集,这理由一听就是在搪塞!又见她已经自顾自转身带路,便寻思着兴许那蓉仙子也已经知道了我候在苑门外…… 真真是这自作孽不可活的!也罢,既然来都来了,便也就权且抛开诸多顾虑进去一试运道吧! 如此,我在心里暗暗落了一叹,就这么把心一横的挪步碎碎跟上了浅执! 初秋气候只闷不热,但这么一路往正苑那边儿的厢房里行,分花拂柳间还是令我这身上起了层不薄不厚的汗渍,也不知是心力还是情景给作弄的,只觉这茗香苑里植着的柳木委实是茂密了,便是这么青天白日晴空朗朗的,天光都能被葱郁的拂柳枝子给阻隔着透不进来、筛不下去,阴郁发沉的好似步入一重交叠暗霾、密布鬼戾的幽深幻境。 这又令我一颗心莫名的开始发瘆!但心思反倒被这情态逼的一反常态的转动紧密! 一会子我见了蓉妃,断不能够过多的巧立名目,也只能是见机行事的客套几句、谦和几句,借着湘嫔来说事儿,就说是湘嫔娘娘她叫我过来问蓉主子安的!也只能是如此。 念及此,我抬眸下意识又顺着斑斑柳影看了眼天色,寻思着这个时辰若再兜转上一阵子的话,也大抵就到了晌午了。却不知道这蓉妃饮用补药是在午膳之前、还是午膳之后?若是之前,那我兴许能赶上,到时药碗一端上来我总可以将计就计的提点个一二吧……若是之后的话,就有那一些儿麻烦,我总不能厚着面皮在蓉妃这里混一顿饭再走不是? 这小心思暗地里纠葛的犹如藤蔓,这时一抬眼睛见已至了正苑之前。浅执果然是之前就通禀了蓉妃娘娘的,现下就没有再要我侯着等她去里边儿传话,是直接就引着我一路进了去。 顺进深小道一路步入,眸波有意无意往周围流转了圈,见蓉妃这里与我上次过来的时候似乎也没大变样,还是这清雅素丽却不寡味的布局与装帧,所不同的是,隔绝内里小间的一道素色帘幕现下换成了有些沁暖的橘黄。这样的颜色本就昂扬着温暖的调子,又于这一派冰雪桂子般的冷艳中被烘托的尤是显眼,招摇摇的很是撩拨,颇具了暧昧的缱绻。 浅执察觉到了我于那暖色帘幕间的目波定格,侧目笑着瞧我一瞧:“我们家主子心思灵巧,素来喜欢做些小变化来以兹点缀。” 我了然,原是蓉妃有着这般淘巧的小心思,虽是一道帘幕颜色的细微变化,却抓点及面,为这看似一尘不变的大体景深增光添色不少!她既有着这等的灵颖心思,想必也是个灵秀异常的人儿,也难怪皇上在除去倾烟之外,其余那几位后妃间也就来蓉妃这里的次数多些了! 念及此又有些推己及人的悲郁感,顿觉再是好人好物一入了这阴霾瘴雾的后宫,那也得给作弄、给折磨的曲意逢迎没了真性! 我不敢过多出神,又一收性的跟着浅执往里边儿走。 蓉妃正端着身子落在一绣墩上执卷,三千烦恼丝很自然的挽了个高堆髻,发间并未装点一物,面上也只扑了少许薄薄的浅色胭脂,搭配着身上那件一色浅青底子、坠深蓝海棠花瓣的软料**裙,这么看上去整个人于闲适里透着份慵懒。 “奴婢妙姝参见蓉妃娘娘。”我又近几步过去,忙不迭欠身对她一礼。 抬眸时见她闻了声息后往我这边儿瞧瞧,复牵扯一浅笑对我盈盈道:“起了吧!”顺势又抬手示意我过去。 她时年不过是二十岁整的年景,比我还要小了三岁,但行事气度却又老城的不输皇后与庄妃。深宫里经年的浸泡已将她这个年景该有的欢快明朗给磨灭了干净,但这份自骨子里沁出的恬淡素性却还依旧保留着。 我闻言一诺,旋即抬步向她身边一路走过去。余光无意一瞥,见她手中捧着的一阕书卷原是装帧古朴的《诗经》。 她示意浅执退到一旁伺候,方又转目重往我身上落:“湘嫔近日身子骨可好么?”跟着将书卷一合,音波徐柔:“夏秋交替,理当比平素更注意着些呢。” 我忙不迭又应了一声,心思在这当口转动的比方才又密集了许多:“湘嫔娘娘遣奴婢这遭过来,也是因了夏秋交替气候冷热不定,叫奴婢嘱着娘娘切要注意身子骨啊!”这一瞬我的头脑其实塞了把草,说什么做什么都是顺着情势急急发挥。 “哦?”蓉妃这当口登地把纤眸一挑,氲在唇边的笑看在眼里辩驳不得喜怒:“湘嫔怎的自己不来,倒是叫你过来?” “……”我豁地一个窘迫! 方才只顾心思暗动、只顾急急接口,一急就忘了说话的调理、情境的合时宜!幸在这是蓉妃,倒还好转圜些,若是在皇后亦或庄妃那里,必定就因了我这不该的鲁莽而又给倾烟惹了麻烦去! 正当我费着脑筋苦思怎么把话往回圆时,一小宫娥托着个青瓷小碗隔帘子向蓉妃行礼。 蓉妃便回了神,扫那宫娥一眼后示意她进来。 这宫娥得了命,抬手一挑帘幕徐徐然走进来,将那青瓷小碗往蓉妃跟前的小几上稳稳放下。蓉妃便抬手把她遣退,复拈起汤勺顺着碗沿将内里汤汁搅匀。 这一时我眉心跟着一跳!目观蓉妃几上这瓷碗,内里盛着的汤汁依稀泛起浅浅的碧绿,而气息是悠悠然然很是芬芳,之中又带着一缕若有若无的薄荷清幽,怎么都不像是普通的羹汤,那会不会…… “娘娘!”一股心浪倏然冲头,我不及多想,几乎是对着蓉妃脱口而出的! ------------ 第三十四话 表心机暗中示意(2) 她持小勺的玉指被我唬得一顿,转目时面色起了层下意识的惊诧。 我不及稳住心绪,跟着又是一句脱口而出:“这……这羹汤颜色委实奇怪,倒不像是什么普通羹汤之类。”一顿声波,到底把语气压了下去。 蓉妃是这宫里的老人了,此时此刻观我神态闻我语序,自然不会单纯的认为我仅仅只是一个“失礼”这样简单!她必定瞧出了我隐在话句间、无法发出的一痕深意。 “嗯。”须臾缄默,她好看的眸子微向下垂了一垂:“本宫长年体寒,晌午时需以补药配着打理。” 可不就是这个茬! 我也无法去顾及蓉妃面上持着怎样一痕神情了!顺应着突忽并起的心浪,抬手对那汤碗“啪”地一下就碰了翻。 清脆的声音震得我耳膜没防备的一痛!这一时意识回笼,慌得就地一落身子颔首急急然嗫嚅:“娘娘恕罪,奴婢不是有意冲撞……娘娘……” 一时室内沉静若死,若不是有迂迂回回的不竭的穿堂风蜿蜒过景,则这气氛必定会使人产生一种濒临绝境、难窥生机的沉冗与逼仄感……我只觉自己是疯了,若不是疯了又何尝会这般不管不顾拼着命来触这眉头、这大刺刺的赌上一把? 但有些时候,这个世界上当真是应了那句“适者生存”,若是没有一丝儿这近于匪气的胆魄,对着荆棘丛生、玄冰覆崖的莽莽前路,当真无法做到裂土开疆披云承日的为自己清出条道的直行下去…… “你抬起头来。”蓉妃已然沉淀的嗓子突然在我头顶一个陡扬。 我回神敛绪,须臾酝酿之后倏然一抬首,与她那双同样蕴含弥深的双眸直勾勾对视一处。 她那双眸子里贮着依稀一层惶然,又并着浮起些许不言不语的求证。 而无论是她的惶然还是她的求证,在我这双不卑不亢的婉转神光里,自然有她心心欲寻的答案…… 细微的风声并着光影一疏幽一疏幽的撩拨四处,我渐次凝眸,却是以这无声来回应着她频频的猜度,把理智的思考留给她自己独自一人去消化与评断。 “本宫乏了,你且先退下吧!”这场心照不宣、无法昭著的对峙只持续了不多时,蓉妃最先错开与我交汇一处的眸波,单手抚上太阳穴,另一只手对着我浅浅一挥。 只这轻轻的一挥,让我顿觉悬于头顶的一把利刃“刷啦”一下坠于地表!一口长气徐徐舒展,同时又心有余悸的嗅到一股似有若无的血腥气息:“是。奴婢告退。”我持着那一痕动辄不移的理性,又向蓉妃双手拘前的匍匐行了个礼,旋即提裙起身,一路冶步碎碎的向正苑之外就此步出。 临着门槛帘幕处,心念一紧,我不安的悄然回目。 却见蓉妃依旧自顾自将头歪在一边,单手抚着一侧的太阳穴,目光并没有丝毫落在我的身上。 我心头一朗又一黯,也不好多言多留,只得辞了一旁的浅执,揣着一怀忐忑继续行步,抬手挑了帘幕径自淡淡然拖着步子一路往外走。 ------------ 第三十五话 盼回应茗香再行 经了茗香苑一行,我这心里其实也不是很有谱,我不确定蓉妃是一个怎样的态度,不确定她在心里究竟是否当真有了些解意,不确定她会不会如我料想中那样完美的同我一拍即合…… 太多因素都是不确定的,但世事万物从來就沒有一个既定,构想中的完美从來都跟现实有着明确的差距,我心中了然,故我有着一个底儿,倒不至于怎般过度的因了这事儿而恍恍惚惚。 真正的一石激起浪千层,是在两天之后。 这已经是贴近晌午的时候了,我才为倾烟去传了膳,后同簇锦说说笑笑的往自个那跻身的厢房里走,便与一小宫女兜头给撞了满怀。 “作死的这么毛手毛脚!”我这手里正托着个盛了玫瑰枸杞清露的小盘子,被她这冷不丁的一撞,这一沒防备的,小盘子里的玫瑰枸杞铮地一下照着我胸脯就倾洒了去,沒反应过來呢就已经“刷拉拉”的顺着洒了我一身,我那脾气登地就上來,恼不得对那小宫娥就劈头盖脸的吼了一嗓子。 一旁簇锦微起一惊,忙不迭帮着我将衣服上的汤渍向下抖去,也转目一嗔那宫女:“真个是越來越不像样子,走路都这般白长了眼招子的,还能指望你做什么事!”漠声冷面叱了一通之后又顾向我:“妙儿,我们先去换衣服!” 我本也无心再为难那宫女,才欲转身同簇锦往里间小室去换衣服,谁知这被我们唬得愣怔须臾的小宫女竟一下就跪了下去。 这倒令我着实一惊,心道怎就把人孩子给唬成了这个样子,多少也有些不忍,还有些因了闷闷气候而滋生出的心烦:“行了,快起來去忙你自个的分内去,谁又不依不饶的怪你了似的!”我转了眸波朝她一哂。 “不是的,妙姝姐姐!”这小宫女却猛地扬了面孔急急对我道:“奴婢是有急事儿來寻姐姐,方才那一心急,故才鲁莽冲撞了……”到底还是紧张,说起这茬时又是免不得的嗫嚅。 我与簇锦相视一眼,方重回身折步往过走走:“是寻我还是寻她!”转目点了点簇锦,复又对她道:“寻我们有什么事儿,这个时辰的!”亦起了忖度思量,但一时不能解意。 说话间这小宫女已经站了起來,目光绕过如是挂了满面问询的簇锦,径自对我颔一颔首:“方才漱庆茗香的蓉妃娘娘差人过來,说是要妙姝姐姐现下去一趟她那儿,有送给咱家湘嫔娘娘的东西请姐姐带回來!” 蓉妃…… 这温细的调子在旁人听來软糯平和,可在我无异于石破天惊,甫闻这两个字眼,我这颗心铮地就是一颤,也來不及去想太多,忙不迭一瞥身边的簇锦。 簇锦到底非局中人,不解其中意,此刻面上那神态倒是沒有什么变化:“妙儿!”见我顾她,忙颦起眉目抬手拉我一拉:“蓉妃娘娘急着唤你去,你就且快去,哎……先把衣服换了,來!”说着又忙不迭牵起我往里间继续走。 我也无心再去苛责这毛毛躁躁耽误事情的小宫女,此刻一路想的最多的就是蓉妃差我过去的來意……她自然不会真有东西來送给湘嫔,无外乎的借个由头罢了,先前我既在她那里有了那一重铺垫,这一遭再去,这位蓉主儿多半是要给我个回应的。 可她会给我怎样的回应呢? 惝恍纠结沒个出处,我匆匆换了衣服、又将流苏碎发重整了整,辞了簇锦便疾步往漱庆宫茗香苑的方向走。 现下已是朗秋,但气候还是很闷很郁的,晌午的日头从來都是卯足了自身毒辣的势头,将积蓄了半日的那份火热凝聚一处的对着大地晒的恣意而暴虐,加之宫道周遭又是一丛丛郁郁葱葱的花树林圃,草木沁润出的水汽被这艳阳炙烤的烟熏雾绕更添闷心,恼得我只好抬袖挡在额前企图遮一遮这湿热,但并沒有怎样明显的效果。 不过心下的烦闷不敌这揣了满怀的纷踏心事,这么一路纠纠葛葛的,也沒觉走了多久便至了蓉妃那宫苑门口。 倒是奇怪,正苑之外候着我的不是前次过來时的浅执,而是一位我不大认识的宫娥,大抵也是蓉妃身边当差做事的得力人吧! 这么想着,便与她相互颔首算是打了见面礼,复在她的引领之下一路也就这么进去了。 一切都是沒大变的看着眼熟的格局,一路顺着进深过道这么走着,也沒觉的哪里有怪异,也不知是不是我这心思已经太沉太重、思绪已经绷的太紧以至于不能再有一二附加的缘故,此刻倒是觉的那原本波澜搅涌的心湖有了一重平和。 隔着帘幕往内里小间做了个礼,是蓉妃亲自启口糯糯的将我唤进去的。 我微一敛心,侧目对身边引领着过來的宫娥颔首示意了下,待她将帘幕挑起之后,便这么挪步逶迤的进去。 蓉妃娘娘正在用膳,初初一眼瞧过这满桌的膳食,见菜品不多,却很精致,大抵是与湘嫔一辙的肉类少、菜类多。 我心微动,心道这位蓉妃与倾烟之间其实是有些共同的地方,都有着如此清清淡淡的一面,便连午膳也都好似是一类的不大重口。 不过有一点倒叫我起了些疑惑,方才我在苑外就不曾见过蓉妃的贴身宫娥浅执,原以为是在里间伺候着的,却不想现下这位蓉妃身边立着服侍的人也不是浅执,这于情于理叫我觉的有些违和,毕竟浅执是蓉妃身边的执事宫娥,那些个粗使宫人大抵都是在苑外伺候,似浅执这般的宫人与我及簇锦一样,都是跟在主子身边大多在里间服侍的,此刻她沒有道理不出现在蓉妃身边的。 但我也不好多言什么?又近几步后把身子欠了一欠,对蓉妃徐徐然行礼问了个安。 蓉妃对我的态度是一向的平和温厚,很自然的摆手免了我的礼:“本宫前日子得了好些有趣的东西,想着湘嫔兴许会喜欢!”她一笑盈唇,面色与神色俱是不见异样:“你且等本宫再饮几口汤,后挑几样给湘嫔带回去瞧瞧吧!” 我眉心微跳…… 蓉妃不会不明白我心中在期待着什么?但她丝毫不提与我之间前遭结下的那个“默契”,只这般不对題的端倪难瞧:“是!”仍垂眉顺目吐口应下,将身子往一旁退退。 就着一室被天光惝恍出的明暗景深,我提着一颗心、屏着一口气,不敢有一丝儿遗漏的偷眼瞧着一侧的蓉妃,我想从她淡然平和的这一张面孔间看出些什么?哪怕是蛛丝马迹的游丝深意也是好的。 但不知是她刻意还是她本就磊落,我不曾得偿所愿,沒有,这张面孔这一刻干净、剔透的犹如西子湖心荡涤了碧水悠悠的菡萏花瓣,清清纤纤毫不染尘,什么都不曾有…… ------------ 第三十六话 得回应默契暗成 “娘娘!” 绷紧到有些显得僵硬的思绪,被蓉妃身边立着的这宫娥的一声唤而牵扯回來,我下意识凝眸去瞧,见那宫娥微把身子向外走了一步,旋即向蓉妃颔首一礼,又以目波指指几上置着的青花瓷碗:“用膳之前,先把补汤饮了吧!”声波平缓无奇。 甫一闻这“补汤”二字便使我打激灵…… 也顾不得合时宜不合时宜,我慌得就凝眸错目往那补汤去瞧了一瞧,可不就是我不日前过來时见蓉妃正在饮的那补药么,如出一辙的淡淡的碧绿色,静下心去深深一嗅还能嗅到十分熟悉的薄荷的清幽香气。 恼不得又落了更为纷乱的万绪在心,心道这蓉妃是傻了还是呆了还是存心装木头,我明明儿已经做的那般露骨,她就还瞧不出这每日必要饮的补药出了问題,眼下这又是唱得哪一出的巴巴的还摆了一碗在这儿搁着。 辗转间瞧见蓉妃淡淡然点头,那宫娥将补汤往蓉妃这边贴心的递过來。 蓉妃目色未动,面色也瞧不出些微异样,顺着接过了宫人递來的汤药,也未用银勺,就这么端起瓷碗一饮而尽。 看的我一个劲儿在当地里犯急,却也忎是个无可奈何沒得法子。 是时蓉妃饮尽了一小碗汤药,终于想起了身边还立着个我一般,复抬首飘转眸波往我这边儿流盼过來:“本宫这个时辰遣人将你从锦銮宫那边儿唤來,也害累的你耽搁了用午膳,不如就在本宫这里一并用些吧!” 我琢磨不透蓉妃是什么意思,也不知她这话里是藏着什么深意还是就口的随心一句而已,但她既然择了由头这个时辰把我叫來,我实在不相信就只是为了要我给倾烟带几样无关痛痒的物件回去:“多谢娘娘体恤,奴婢实在受宠若惊!”心波转动,我颔首欠身对她一礼:“奴婢赶來娘娘宫苑,已是叨扰了娘娘的安歇,又怎敢在娘娘这里用膳,谢过娘娘美意了!”复抬眸顾盼。 她无论面貌还是举止同样都还是沒的变化,越这般倒叫我越是沒了底气。 “也好!”转眸时蓉妃和蔼的颔首接话:“在这茗香苑里,你兴许也不大习惯,还是本宫尽早放你回去的好!”这话儿掺了些凑趣,边说着边拈起一旁苏绣锦帕擦拭了一下唇角,便在宫娥的搀扶之下站起了身子:“來,我们去……” 蓉妃这话就好生生的卡在了嗓子里,一时她原本和煦平缓的水样清眸,铮地一下似被疾风湍流跌浪洗礼,泛起骤雨來临时黑云翻墨的一通凄苦并着诡戾的造势,她着百褶缭绫宫裙的身子在这一时向后一个踉跄猛栽,一倏悠显得那般支离憔悴萎顿非常。 “娘娘!”我头脑俨然被什么东西罩住一般,下意识猛迎她几步抬手扶住她。 她身边搀着另一半身子的宫娥也被这事儿给弄的十分沒防备,看得出來当是又急又怕沒了主意。 我毕竟是个外宫的人,更不是蓉妃这苑里的贴己人,饶是再急,她们家娘娘的事儿又怎么好过多的热了心去,思绪纷乱间起了个心思,才欲叫这僵住的宫娥去寻蓉主儿的贴身宫女浅执,这话还沒吐出來呢就觉手腕被人着重的握了一握。 我还当是那宫娥有了反应,顺着一眼瞧去却又只觉喉咙打梗……对上的是蓉妃一双沉淀深意的眸子。 头脑里“嗡”地一阵萧音在这当口迅速涌上,即便一时不能解意,我还是很自然的也做了木楞状的在当地里立住身子不言不动。 又这时只见过道口垂着的暖色帘幕“簌簌”一响,快步进來的正是满面怒容的浅执。 这是一连串极快的动作,快到我这头脑都像是蒙了猪油的來不及转动。 身边蓉妃覆在我腕子上的玉手顺势捂住小腹,另一只手对着浅执轻轻一招。 浅执本就是向着蓉妃这边儿走來的,此时见主子在唤自己过去,足下的步子明显又快了许多:“娘娘!”她面上哀哀戚戚的一唤,却沒有最先走到蓉妃跟前,而是几步至了那与我一并搀着蓉妃的宫娥处,扬手“啪”地一声给了那宫娥一耳光。 这一巴掌扇的如是猝不及防,清脆的一声响毫不拖泥带水,在这闷意四起的内间小室里大刺刺的落进耳廓,听來只觉一阵心惊。 “娘娘好端端的怎就成了这般模样!”浅执登地漠下一张脸,对那小宫娥一副面覆寒霜的大刺刺喝叱:“不知道这汤汤水水凉了便易伤及胃肠,不懂去热了再端來,你是怎么伺候的!” 事态好生生的发展到了如许这地步,我怎么都瞧出了这是一出刻意排好的戏码,先不说方才蓉妃握住我手腕的无声示意,就看现下浅执这态度,我还真沒见过自家主子都成了这么副模样,宫人不知道先关切关切主子,反倒去直勾勾的叱责身边儿人的。 因我心里头多多少少落了囫囵,此刻也就沒了太多焦灼之感,淡了眉眼立在一边儿乐得看戏,同时心思浅动,又依稀从这之中窥出了什么斑驳的大概…… 话音起落间那宫人猛地落身跪下,明显她也不知道为何蓉妃眼下会是这个一副状况,未曾言语便先垂了满面满颊的胭脂泪波。 不过浅执明显是不打算给那宫人什么解释的契机:“來人!”冷锐目色定格在她苍白且凌乱的面孔上,凛凛一嗓子高扬而起。 甫地有两个粗使太监应声入内。 浅执目光未移、声波愈冷:“宫女秋媛伺候娘娘不周,将其拖入刑房杖毙!” 她这话音才一落地,莫说地上那小宫娥吓得身子一仰便生生的晕厥着、瘫软在了地上去了,便是我这么个不相干的旁观者都兀地起了层鸡皮疙瘩,生生也有了些瘫软到地上去的势头。 但我控制住了,只是搀着蓉妃臂弯的纤指沒禁住一阵发紧发绷,蓉妃该是感知到了我心下的起伏,侧眸又对我一个淡淡的示意。 我这颗心还是跟着一收紧…… 这蓉妃娘娘分明好的很,又哪里有半点方才那般孱孱弱弱、腹痛也不知是哪里痛的病态架势,况且若当真是因了汤药放凉搅扰的肠胃不适,因为这个就要将伺候身边经久的宫人给拖下去杖毙,未免太过于残暴且不近人情了,至此已然坐定了是故意设好的一场局无疑了。 局是一早做了好,但等谁往里跳呢?自然是蓉妃所怀疑、甚至已经圈定了的身边的异心人。 我心脑一恍,豁然就觉一阵清明。 当真是好大一圈生生的兜转,直到眼下我才猛地看明白,为何浅执自打我來就沒出现过,她为的就是这一茬來诓这宫女入局的。 看來几日前我对蓉妃的那一通无形提点,她自然是早已解过了其中意思……这是她使计把身边那个可疑的宫女给处理了。 蓉妃自然素性机谨,这后宫里的每一个人行起事來全都是一副滴水不漏的缜密手段,那日之后,她定是寻了人去验了补汤之中究竟配着怎样的成份,当然她早前未必沒去验过,但间隔如此之久,也难免皇后差人在这汤药里动了手脚她却发现不得。 成份一验便会发现其中的问題,接连这一干后续,则就是蓉妃自己的事情了……本就是她身边跟着伺候的人,究竟会是谁叛变了她、同她起了异心的那个人又究竟是皇后还是庄妃的人,她心里自然有谱,我沒必要做了狗头军师的瞎提点、乱出主意,也同我沒有了太大的关系。 而今时这漱庆宫茗香苑一行,我忽地明白,这是蓉妃不动声色给我的回应……她是在告诉我,我的好意,她领受了。 心波氤氲间,浅执早扶着蓉妃重又往主位上落座,那被唤进來的两个太监已然拖起了吓的晕厥在地上的那个宫娥,就此做礼后往室外一路走去。 瞧着那面色素白、兴许连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地上的宫人,我免不得沁出些许类似于悲悯的柔软湿潮之感,不过只是须臾罢了,转念又想这样也好,她直接就晕了瘫了,倒省却这被拖拽下去后那一通歇斯底里的哀哀凄嚎,心念至此,又兀地对她生了一重嗤之以鼻的讥诮与轻贱,还当真是命由己造,什么样的人就合该去配什么样的命,当真沒甚值得可怜的。 “妙姝!”已然整顿好了心绪与情念的蓉妃施施然一启口。 我牵神转目,向她颔首敛襟又行一礼。 抬眸时见蓉妃面上盈盈笑意翩跹,边抬眸对浅执一个示意,复樱唇滢滢微扬:“耽误了你若许时辰,你可回去告诉湘嫔莫要见怪,本宫便叫浅执拿了要给她的东西,你再稍待片刻!” 心里明白重头的大戏早已经收场,现下不过是尾声收幕时浅浅几个遮掩样的余音缭绕:“谢过娘娘厚待!”我心领神会,也不多话,沉眸启口、一应顺势。 ------------ 第三十七话 枉聪明猫虎难辨 回了锦銮慕虞之后,我不得不把这铺陈好的一通大戏走的圆满些,便径直去了倾烟的正殿处,把蓉妃托我带來的东西一一给倾烟呈上去。 这带东西本就是择了个冠冕堂皇由头的敷衍,自然是沒什么有关痛痒的物什,不过就是个白玉芙蓉镇纸、楠木雕镂孔雀香球、黄玉默面纹步摇、还有个青玉盆垂柳宝相花盆景。 倾烟持着缕淡然又讳莫如深的目光,也不急着言语的瞧着我将这些物什自小宫娥手中一一呈现在面前,待得逐一整摆好后,方很自然的引袖摇手退了那小宫娥,又命我将这些个东西择地儿摆放了好。 我得了命后才想做礼离开,却被倾烟兀扬了一嗓子给唤了住:“好端端的,蓉妃娘娘为何要赠本嫔这些个东西!”待我下意识回身去瞧,见她正把身子恣意的往躺椅上一歪,又一句听來好似不经心的问句徐徐补充:“哝,还都是些说贵重也未见不可的精细物什!” 或许是心里有鬼,我沒禁住一个“咯噔”,转念由着忽起的急才颔首凝眸氲了一笑流颊:“反正蓉妃与娘娘之间,不是一向走的近些么!”又凑了一步上前:“平素里相赠些有趣儿的物件,也是无可厚非的一件事情,娘娘何必想那么多!”我自认我这神情语态都遮掩的天衣无缝,但我也知道倾烟不是个由着我糊弄的瓦砾木石。 就着斑驳出一层薄纱之态的光影景深,我见倾烟平和的眉目忽地起了一层玩味:“呵!”她冷不丁一个淡笑,眸光往我身上流转的自然,并着吐口的字句一辙的平和无奇:“那小桂子是怎么回事儿!”不是问句,这话言的笃定非常。 我这儿便又是沒禁住的一“咯噔”,登时觉的双颊漫溯起一阵火辣辣的灼烧,却沒法子的只能硬着头皮赔了个笑:“什么……怎么回事儿!”徐徐幽幽的调子昭著着我伪装不下去的心虚。 我这副反应,该是让倾烟有些失望了,她凝眸对上我飘忽不定的双目,好一阵子都沒有言语。 一股无形的逼仄感在我身畔迂回流转,这般沉仄在心、在灵魂的无形压力使我已然蹿红的双颊更添许多焦灼难安,我下意识低下头去沒敢再跟倾烟对视,纵然我擅长强词夺理吧!也做不到每一次都能梗着脖子颠倒黑白。 小桂子……恼不得暗地里忿忿然起了个咬牙切齿,我当然不会怀疑小桂子对我这混世女魔王的“忠心”程度,我只愠愤他做事怎么就这么不知道个机谨,居然给叫倾烟知道了他与我这勾当。 “唉……” 但听徐徐一声叹息流转出倾烟皓齿,轻柔而撩拨,虽坦缓却拨的我心弦纷乱如急雨。 又沒忍住抬眸悄然去顾倾烟,在这当口,还是与她那并不曾自我身上移开的目光给冷不丁碰撞一处,我又下意识慌的把眸子向一旁转转。 倾烟含几分语重心长、又自然而然带起一重不怒自威的语声,就在这同时不紧不慢氤氲出來:“一些事儿本嫔不过问,不代表本嫔不知道!”于此一顿:“你私下里在动什么心思行什么勾搭,都是自以为是的缜密,莫忘了本嫔好歹也是在前朝宸贵妃身边侍奉过的执事女官,说是心腹也不为过!” 先前平和,后來到底还是急了,这一成串不加间断的吐口在给我造成更深压力的同时,弄的我也不免担忧她会不会出岔气,就在我这头脑看似转的飞速、其实不知在想些什么有的沒的时,又听见她戴着珐琅指套的手对那面前小几“啪”地一拍。 我整个人被唬的原地里险些蹦起來。 她后续的接口就在这同时继续灌溉进了我的耳廓,她道:“本嫔对这些个花花肠子的辨识,怎么也还是有几分的!” 倾烟自身那股霸气和威仪平素露的并不算多,但她只要一显一露那就必然是凛冽彻骨、震我心也撼我魂的,我自然被她给威慑的心中一动,登地有些明白了……倾烟只怕是知道了关乎蓉妃补药之事。 她都已经知道了,那我再这么于她跟前所做每一次兜转、所扯每一个幌子便都成了虚伪和做作,既然这事儿已经被她知道,知道了就知道了吧横竖也沒什么? 念及此处,我干脆把心一横,就势忙的对着她落身跪下:“娘娘恕罪!”语气虽急,但其实沒一点儿惊惶,怎么说我也是为了倾烟,莫不是为了她我又何至于绕这么大个圈子的去巴巴的讨好蓉妃,她心里也该是明白的吧! “恕罪!”倾烟有意挑起的一嗓子在我头顶儿倏倏然兜转,不及我接口她便又是一句:“你倒是说说看,本嫔有何理由要恕你的罪!”牵扯出几许不缓不急、轻姿慢态。 事已至此,我也就沒打算继续欺瞒她,也沒抬头沒换姿态,稳一稳心、敛一敛绪之后,就这么静静然跪着把那蓉妃补药的來龙去脉、由始至终都和盘对她托了出,最后又不忘就此卖个乖的瘪了调子一通示弱:“奴婢知错,不该斗胆瞒着娘娘行此一遭只是……”心念所致,我到底沒能压住心绪的还是抬眸一顾她:“只是奴婢一千一万个都沒料到,娘娘居然会知道!”语尽不觉抿抿软唇,居然觉的有些委屈。 我本來就委屈,心道着你既然已经知道,为何不在我行事之时就先把我止住,却要冷眼旁观的有意做作,现下又在这里跟谁卖什么气度,真个也不知是我乖张还是你有心思。 念头辗转至此,我这委屈便又变得不再是委屈,倒更有些像愤愤然不能平息一把心头火了。 想來我面上这一翻不自觉的情态变化,是被倾烟给俱无遗漏的收在了眼里去,又有那么须臾的万声俱默,现下我倒不怕她对着我絮絮叨叨指责一通,只怕她如此不语不言以无声为逼仄,这般尴尬又不像尴尬、惩罚又不似惩罚的逼仄感作弄的我除了想撞墙还想钻地缝儿,不得不暗中忿忿然的再次起了通感慨,我们这位湘嫔娘娘折磨起人來,从來都是很有着一套手段。 终于听她又是一声浅浅然叹息,复默了默声色,到底接口打破这尴尬,不温不火,但口吻比方才让人觉的更为贴己:“本嫔只知你叫小桂子给你寻了蓉娘娘的补汤,并不知道你把那补汤要去是要做些什么?” “啊!”我猛一惊蛰。 不待完全醒神,倾烟又淡淡接过了话锋:“我方才是诈你的,现在我明白了!”干净利落,沒丝毫拖泥带水。 穿堂小风在这时对着过道处一尾水晶帘幕铮然弄响,撩拨、伏贴过我大褶衣袂的同时,也拂起心头点点滴滴沁凉发寒……我顿然无语,因为我忽然不知该怎样有语、该起怎样的心思去对待倾烟了。 如是的,我顿然有一种被有心算计了的阴郁感,又并着一同起了一重重说不清道不明的千丝万缕的、对于倾烟如此城府的恐惧与惶然感…… “起來吧!” 我脑中纷乱,倾烟又发话让我起來,一时这神志半回未回,只觉心口忽地被塞进了一把糟乱乱的茅草一般无处宣泄这郁结,我木愣愣的应声把身子站了起來,整个人因了心绪的繁重而里外都无法再轻快。 我此时此刻做何等样的反应,倾烟心里是有数的,她有一顿的间隙,再启口时这调子、这神情变成了苦口婆心的关切殷殷,她徐徐道:“我也知你一直在动心思的想要扶持我,但这却不是个操之过急的事儿!”复把娥眉一垂,须臾接口:“你这般瞒着我,我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横竖明白你掀不起多大的浪!”于此兀转眸瞧着我定格过來,倒不大像在动气,只是脉脉贴己的关切与抚慰了:“但本嫔瞧的出,旁的便沒人瞧的出了么,你可莫要哪天就这么浑不知的把自己做了个茧给束进去!”后又一个声息扬落,口吻牵出一阵严厉。 这似告诫的严厉委实震了一把我这颗心:“奴婢知错!”我下意识颔首应下,心念跟着一动,复重抬眸嗫嚅着调子小心翼翼探寻:“那蓉妃娘娘那儿……”尾音拉长,沒把话言完。 “罢了!”倾烟见我应下了她,横竖也不愿再追究我的欺瞒,只把眸波往旁侧侧,着眼当下事的须臾思量后接口:“那蓉娘娘,只怕认定了是我支使你去卖她一个人情,故她赏了我这些个东西!”于此重又看向我:“礼尚往來,我们便承下这情也就是了,你且去选些个拿的出手、又合时宜的物什转送予蓉妃,就说是本嫔的意思!” 她显然这筹谋已在心中酝酿了许久,此时这语这言吐的完全不见仓促。 自然是妥帖的,我又能说什么?只是这心底下的一抹旖念不知为何被吊起來,也就沒那么容易再放下去:“是!”一时有些不愿见到这个熟悉又顿觉陌生的人,我颔首垂眸唱了个喏,复谦谦然转身离开内室出去。 ------------ 第三十八话 大计铺陈人不觉 自内室步至院落时,迎面一阵秋风倏倏然撩拨面靥,这叫我冷不丁的就打了个哆嗦,本就轻袅的足步也跟着打了个旋,眼看这腿脚一虚就要跌倒的时候,幸在眼疾手快的抬手攀住一旁的一根廊柱。 惊魂甫定间候在一旁正要进去的簇锦瞧见了我这不对劲儿,不无担忧的近前扶了一扶我:“这又是怎么了?”侧眸疑惑着浅声问我。 我回神定心,敛住思绪看了她一眼,示意她权且安心:“沒什么?方才走的急了,一个沒站稳就差点儿摔个跟头!”就口随意的搪塞了句。 簇锦面上的神情带着明显的欲言又止,她见我并不愿过多吐露心曲,也就知趣的沒有深问:“你近來总是这样沒形儿的惝恍,且收收心吧!”须臾后补了一句,便放开了我径自往内室里走。 我也心知自个最近在他们这一众人看來总有那么些不对劲儿,心知簇锦从來性情柔和、善解人意,她即便瞧见我哪里不对,往往也不会公然点破、更不会逼着我非要问出个所以然的。 这是典型儿的不关己事不开口,倒委实适合在后宫里不温不火的生存下去……念及此,又不知是该喜还是该悲,却贴合着目前这一怀心境,登地就教我觉的身边这些个人一个个的怎么就这么虚伪、何以就声色不动的乖张到了这等样的地步。 这样的感触从前诚然沒有过,或者说有也大抵都是负气时才会如此作想,而似现下这般一股气焰在心口深处鼓鼓的起的澎湃而真切,却应当是头一遭。 心海浮浪,我突然有些燥乱,沒好气的转身发着狠的继续向院子里踱步。 几片离了柳树梢头的昆黄枯叶、并着堪堪枯萎凋零的牡丹花瓣合风曳曳,扑在面上、落在衣襟上时,依稀有草木花卉的芬芳气息幽幽闯入鼻息,但不知怎的,此刻却只让我察觉到一种幽幽的腐朽的味道。 我转眸顺势顾去,又抬手将这已退了颜色、只余下浅褐并着灰白的枯槁的草木残躯自衣摆间拂落,一时忽觉很是畅快,犹如拂落一瓣瓣已经散发出腐朽味道的心莲花瓣。 但这一时又顿觉后脊梁骨簌簌的发冷。 呵…… 到底是我太天真,我总也自以为是的认为自个有着多么玲珑的心思、多么久远的眼光与缜密的筹谋,其实委实忽略了倾烟并不是一只病猫……一直以來,又是否是从一早便开始,倾烟才是那个处在暗处冷眼旁观、不动声色任我上窜下跳极近折腾之后,欣欣然然坐收渔翁之利的明白人。 许是不知名的秋虫咬了一口、亦或这肌体因吹了秋风起了反应,我脖颈处兀地起了一阵刺刺痒痒的痛,抬手十分不耐的挠了两把,这心思转动的更为紧密。 想來这段日子,我如此一干干鲁莽行事,一次比一次大胆、一次比一次出格,却无论是前期的铺陈还是后期的打理,倾烟她分明都知道的清楚,但她还是全部都半推半就的暗地里准了我的逾越。 我原以为是她软弱,现在看來未必就尽然。 经了方才室内她那一出,使我不得不多了这么个心眼儿,不得不想着若是她埋了更深的心思将我利用,那待我有朝一日耗尽了价值、沒有了存在的意义,只怕横竖的……都逃不过一个在这深宫里最常见的兔死狗烹做了垫背的命。 这念头才不知不觉的起來,便当真是实实在在叫我一慑。 但倾烟不会这样对我的,该是,不会这样的吧! 只是……处在深宫多多少少十几年了,我早已磨灭掉了去相信一个人的能力。 原本倾烟还是会让我相信的、也让我愿意去相信的,但不知道为什么?现在的倾烟,只让我害怕。 又不止是倾烟,甚至是这十几年來共处慕虞苑的好姐妹簇锦、帮了我纵了我不少的小桂子、还有一直都带给我一种邻家哥哥般感觉的质朴而沉稳的小福子……在这一刻,亦或者说从这一刻开始,尤是极为莫名的,我连对他们都这么好端端的就心生出许多芥蒂來。 深宫的日子太萧索,这样的萧索经久而持便会滋长出弥深的空虚感,这份空虚撩拨心曲,便总归是会被其他一些不好的东西所充斥着填满的……比如阴谋和算计,比如对权势与地位饮鸩止渴的执念与固守。 很多时候,每一次心思的暗动、筹谋的滋长便意味着随之而來的造业与作孽,后宫这片土地太肥沃,大镶大滚的繁华鼎盛铺陈之下的繁华盛世其实太空茫,这红墙壁瓦间披金着锦的凰鸟无时无刻不在做着困兽之斗。 竟日连天、时日空茫而嗜血,我们要牵心的东西太多,要忧怖的东西也太多,在这之中有“真情”的存在,但也免不了“利用”的依附,欺骗与背叛等诸多负面阴霾也总会是如影随形的,久而久之,在这座华美的囚牢之内、在这岁月的长河其里浸泡的久了,会忘了有一种与生俱來的天然本能,它叫作“信任”…… 。 必要的礼尚往來是这宫里头从來不可或缺的过场。 我依了湘嫔的言,亲自选了几件与蓉妃所赠物什对等且拿得出手的东西,于天色将暗未暗时复又往漱庆宫茗香苑处走了一趟。 远远的便见茗香苑前被高挂起两盏蒙了红绫的宫灯,于这渐次四合的暮色昏惑里散发出一抹淡淡的溶溶华彩,也成为周遭漆如墨的景深中一点夺目的亮色。 我敛敛心曲,一时上前的足步兀地就于当地打了个迟疑。 心下有一脉不甘倔强的浮现起來…… 我这么做是为了什么?分明是我自个一手行了这一遭事儿的于蓉妃面前卖好,里里外外倾烟可曾有半点的干预,现下蓉妃念了我这小恩,却只认是倾烟要我如此做的,倒成了是倾烟为幕后推手、我成了个沒心思只知行事的不相干的人。 这事儿更何曾与倾烟有半点关系能扯得上,最后却落得个她凭白得了蓉妃的人情,我做了这中间的粘合剂,凭什么? 只这念头才堪堪一起,我便又恼不得被自个给唬了一唬…… 更深的惶恐取缔了心头的不甘,我甚至不敢再去触碰这思弦,可又被一脉心力逼得我不得不去触碰这思弦……我这是怎么了?我所行所做一切一切难道不正是为了倾烟、为了我的主子好,从而也随主殊荣的跟着沾光享福泽的么,却为何就起了这样与倾烟分出你我的心思來。 念及此,又垂首狠狠的摇摇头,把异样的思潮就此竭力压制住,复将手中提着的那盛礼品的小箱子又紧了紧,憋着口气继续往前行过去。 几遭來蓉娘娘这里,守夜的小公公见了我也觉的眼熟,见我过來便向我颔首打了招呼。 我便牵出一笑流转在颊:“公公!”亦客套的颔首做了个回应,复将手中提着的小木箱往起抬抬:“早先我來时,蓉妃娘娘赠了我们家湘嫔主子许多好东西,我家湘嫔主子很喜欢,又叫我也转赠了些趣物來赠予蓉妃娘娘,是为礼尚往來!”我简明扼要的说明了自个这來意。 但那守夜公公闻了这茬后只是了然的点点头,复自我手中接过了木箱子,又对我谦然道:“湘嫔主子如此有心,蓉妃娘娘必也记着,只是……”于此皱眉,面露难色。 我一时不解:“只是什么?”侧首随心问了句。 那公公抿了下嘴角,便又徐徐道:“只是现下,皇上他正在茗香苑里边儿……姑娘委实不方便见蓉主子的!” 原是这般…… 我心中一个了然,在听到“皇上”这两个字眼时,眼前铮地又浮起那日在慕虞苑时,无意无心间看到的那一张俊逸且温润的面孔……这个时候委实不适合过多绮思,我敛住心绪,对那公公点头又一温笑:“既如此,我便不叨扰蓉妃娘娘与陛下的好事了,我今儿这一遭來意,还望公公转呈蓉妃娘娘!”本也就是个回礼罢了,其实见不见蓉妃也真沒什么大不了的。 声息一落后才要转身离开,这小公公却又疾声一句补充:“不过陛下今儿只是在蓉妃娘娘这里用膳,方才听乾元殿的刘福海公公说,皇上晚些时候要回御书房去与诸位大人议事,姑娘若是……” “不必了!”我心知他要说什么?于此将他打断:“横竖也沒甚要紧之事!” “不是!”这回换做他起了一急,扬声后意识到有些失态,复整顿了口吻一笑接口:“蓉妃娘娘早先有嘱咐奴才,若是姑娘过來,就请姑娘且在偏阁里等候一二,待圣驾离去,她寻姑娘还有些事儿……”于此抬目悄然观察我面上的反应。 “……”我这一时委实沒了言语及心绪,抑或说神志与心绪都显得极为混乱。 蓉妃娘娘早知道我会过來……这倒不稀奇,可她这般巴巴的将我留下,又是为了什么事儿她要见我。 一时也思量不过这个弯子來,横竖我也不能拂去主子的心意,便就沒什么好多说的:“那有劳公公了!”须臾思量,我对那公公把身子微曲了一下,便在他的引领下步入了茗香苑,往院子里一侧的偏阁中等候蓉妃。 ------------ 第三十九话 妙姝蓉妃结共盟 偏阁因处在背阴的地段儿,周遭便有一脉脉湿潮顺着地表蒸腾而起,衣襟便被扑湿,显得有些单薄的平贴在后脊背,微微的凉与浅浅的粘并着袭來,很让我不舒服。 我不大喜欢这幻似阴霾的氛围,这让我觉的很是不祥,似乎总有什么见不得光的事物被这暗淡景深包裹着四处游荡,不知何时就会变化成一张野兽悉张的大口向我一个猛子的扑过來。 沒禁住心念就游移至此,我甫地打了个寒战,又觉很是沒有道理,但还是凭着下意识的抬步往较为亮堂的窗边走过去。 天色渐渐变得很是深沉,窗棱子上摆了一盏新换的宫烛,烛身之下是一座八角形青铜的架子,上边儿雕镂了张好似饕餮、又不大像的表情十分狰狞的面孔,又不知是哪一位尊神、亦或是哪一种图腾。 我也不知是怎么了?此时是看什么都觉的发颤、见什么都觉的微怯,便是连这在帝宫里其实常见的雕了图腾的烛台,我都不敢再去多看一眼,匆忙将目光投在已被一大片漆黑昏惑包裹、浸染的只能辩驳个囫囵大概的景深处,这么一路百无聊眼的投望过去,心根本不在这里,飘飘忽忽的发起了呆來,而发呆中的人又诚然不会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 但这等待也沒有怎样长久,忽听一脉盈盈笑语自正屋前边儿传过來,我一个回神,忙把身子又往窗棱边隐隐,探出面靥凝了眸波循声去顾。 果然看到一席鸾紫缭绫裙的蓉妃正挽着皇上,一路将皇上亲昵的往苑门外送去。 是时蓉妃松松挽了个极普通的发髻,只以小檀香木簪子把乌发固定,那一张菡萏出水般的面靥似是素素的薄扑淡粉的样子,耳畔坠了两点黑曜石小圆铛,脖颈并着左锁骨处以朱砂笔描了朵夺目大朵的轻粉并鹅黄色芙蓉花,除此之外便沒了一件饰物,又配着如是一件简单轻软的长裙,这叫她只一眼瞧过去便觉的很是悦目悦心、风情好处自有一段,这般丰姿气度,倒委实是倾烟不能及其一二了。 而皇上还是这一席刺眼的明黄,绣绘着攀附在身的双龙图腾使他这帝王威仪展露的一点儿也不含蓄,他只匆匆一个转身,我便只能瞧见一个挺拔如玉的背影了,除此之外倒是沒能过多看上一看那令我心心念念的一张面孔、一副眉目。 心心念念……这四个字在我脑海沒防备的铮地涌起來,我心一顿,又觉这么个辞藻用的不是很合时宜罢。 这时见蓉妃已将皇上送出了苑门回廊,她并沒有表现出怎般依依眷恋的一路跟出去,只就在皇上稳步踏上回廊的当口把身子一定,尔后对皇上莞尔欠身一个施礼。 陛下同样很随心的摆了摆手,后也沒回头,径自这么将手负在身后,一路顺几根横竹掩映的过道径自去了。 一时有习习晚风忽掠而起。虽然我身处偏殿内室,但那几竿横竹“瑟瑟”微颤叶尖的声音,还是很撩拨的顺着风势一路往我这边儿袭來,这细微的音色灌溉入了耳膜,心念跟着一牵扯,便有深藏不露、却终究无法做到丝毫不留痕迹的寡欢落寞被撩拨的肆虐开來。 一时心口似被异样情绪翻江倒海的填充的满满当当,一时又倏忽一下变得萧条空索沒个着落。 皇上分明已经离开了,眼下更是连那抹带着莫名吸引力、令我堪堪一个入目便再也移不开目光的背影也已经看不到了,但心下里贮着的心浪却还是恶魔一般极近着肆虐的势头撩拨不散。 不知道为什么?只要一看到皇上,看到这西辽弘德一朝的皇者,我心中就会有一种异样的动容,甚至是……着急。 但我不知道自己是在着急什么?是着急皇上今儿会不会去湘嫔那里,还是着急皇上今儿要去哪位后妃那里。 都沒有道理,这个男人的去留全凭他意,横竖又都跟我有个什么关系。 不知道,不明白,不清楚……但有一点是肯定的,身份、面貌等占据着弥深优势的人,即便什么都不做,都会有一种好似与生俱來的魅惑力,一切都只因为他是那个人、单纯的就是因为他是那个人。 这是气场的拿捏、是自然而然水到渠成的事情。 弘德帝李梓涵,这个男人他是整个西辽的皇者,整个西辽的第一人;因了这等至高无上、贵气不可言喻的身份,便牵扯出与生俱來的叫人毫无抗拒力的魅惑……况且他还正处在一个韶华鼎盛的大好年景、生就的那样一副精雕细琢的美好面目、那般的雅雍气度。 眼见着蓉妃立身当地目送了皇上好一阵子,复在浅执的搀扶之下回身折步。 我方定住心神,敛了一下起了波澜的心绪,使自己整个人看上去恢复了平素那么副平淡从容之后,主动自内里向外走了出來,又向前迎了几步,待蓉行及近后,欠身谦谦然行了一个礼。 她必然已经知道我候在这里了,那副姣好的面貌并未表现出过分的惊诧:“你來了!”但还是走过场般问了这一句废话。 “是!”我照旧谦然如许、不敢失仪的点点头,复抬了杏眸问的顺势而小心:“不知娘娘召见奴婢,是有什么事情!”复想起了什么?又徐徐补充道:“可巧奴婢奉了湘嫔娘娘的命令,來为蓉妃娘娘也送些有趣的物什!” 她颔首,侧目对浅执使了个眼色。 浅执也是个灵秀人儿,自然会心,便向蓉妃道了个诺,便示意身边这些个等闲人跟着一并退开了去。 晚风如潮、秋露漫溯,开阔的小院子这一时便好似只剩下我与蓉妃两个人。 我的衣袂被沁出的寒露给浸润了一小片,虽看去不显,但实则渍的肌体灼出微红的色泽、并着细细的刺疼,这微妙的不适一如眼下的情境一样的令我心悸。 便下意识颔首垂眸,也不知道这位蓉主子是动了怎样的打算,但她不言语我便自然也不敢言语,就这么与她二人双双在微寒的秋夜里停在风中聘婷而立,任那心绪起的潦草、神念晃的蓬勃…… 这时忽觉下颚一痛,不待我完全反应过來便一个意识迂回,定睛时已清楚的认识到自己的下颚被蓉妃拈起在手向上一挑:“是你自己的意思,还是你家主子的意思!”几近于这同时的,传來蓉妃与方才那和蔼之色十分不搭调的微泛冷意的漠漠的调子,似诘问,更似笃定。 “嗯!”情势兜转的太严重、太厉害,我这一时只剩下发慌,并不能很快的明了一切。 同样沒怎么僵持,蓉妃那戴着长镶绿松石指套的手在我下颚顿了一顿,忽地笑着松开了我。 即便她无心伤我,但这一起一落间还是把我下颚处柔软的肌肤给滑出一道不深的红痕,我下意识抬手去抚,不经意蹙眉敛眸心若擂鼓。 这一时晚风肆起,又带出幻似穿林打叶的空茫与粗狂势头,卷携着细微的沙尘石粒扑过我的面靥发肤。 蓉妃转身暂时沒再顾我,持着一痕清冷的调子自顾自扬声稳言:“你家主子这若许年來是个何等性子,本宫多多少少还是知晓的!”虽沒有太过于夸张的上下起伏,但凛冽之色掺杂其中也算昭著,她淡笑又顿:“而你上次往本宫这里走了一遭,本宫尤记你面上神态分明有着一痕焦乱,怎么看都不像是个得了主子的命有着底儿的,倒像是……”于此猛地重一个转身,那蒙了冰雪的目色化为两道直抵抵的利刃就如此一个猛子、大刺刺向我射过來:“倒像是经了一番辗转反侧,便是來了这茗香苑都还尚有迟疑!” 我这一时突然很想颔下首去将她目光错开,但这忽起的气场震得我委实沒敢那么做。 是,后宫里的女人一个一个都有着异于常人的洞察能力,即便些许的端倪都逃不出她们一双练就出鹰光厉色、寒风冰削的冷锐锋利的眸子。 “况且这等子事儿,湘嫔合该是自己过來的,怎会放心叫你这么个身边人过來!”思量间蓉妃又近我几步,那声息微向下做了沉淀,但听來更是坚韧凛冽。 这一时我那擂鼓般的心跳反倒物极必反变得铮地一下重落于平和无息。 我明白,蓉妃是看出了那补汤一事里,倾烟的并不知情…… 但我还是死死咬紧了下唇沒发一言,因我不知自己该说些什么?不知这位冰雪仙子般的蓉妃娘娘是个怎样的意思、是要将我怎样。 “我们不妨结一个共盟!” 我正于这一派紊乱纷杂中竭力梳理,又如是直抵抵的一句话凭空而去。 我豁地抬眸,转目顾向近前不远的蓉妃。 她的面色与神情俱是肃穆而认真,和蔼算不上,但也不逼仄:“深宫之中,本就应当相互照拂!”吐口如许字句时,神色又变得软款了一些,旋即侧眸徐徐舒展了口气息:“本宫现下的根基地位……还远远不够,本宫需要一个手段!”再向我猛地定格过來,她抬起柔荑,就着夜色沁润的虚空之中,将那拳心渐次收拢握紧:“一个可以彻底分掉皇后的权,固住自己的根的……手段!” 那是电光火石间的一闪灵光,是跻身后宫竟日磨洗练就出的一点即通的常规本能,我当即会意。 已平坦的心湖毫无防备又起一浪,不及多想,我“簌”地一下落身跪下。 这位蓉妃娘娘的眼光委实独到,不仅能够洞悉事态,还能看穿一些连我自己都看不到的、亦或者说看到了却强迫自己不敢去想的虚伪的……我深埋在心冢里,埋了经久经久的那份心思,那些不甘。 向皇后夺权,这是大不敬的话,但蓉妃她同我说了,她的诚心与真意放在这里,信任是等价的,我自然也做不得对她一味的虚伪:“奴婢愿做娘娘这个‘手段’!”我叩首下去,声息不高,只渐次沉淀,复那绷着的一根无法散去的心弦还是一动,抬首时我唇兮一糯、眸波微动:“只求娘娘,可以一并照拂我家主子!”声息落定,远沒有我想象中合该的轻快,甚至有一丝酸涩、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愧意交叠。 蒸凉的秋风在身畔迂回连绵未见消停,细细的沙尘就这样呈落在斑驳的裙袂、又被另一阵风倏忽一下撩拨涣散沒了痕迹,然后再呈落……循环往复的大势头,由小见大,一如尘世里那些轮转不歇无法消停的人和事。 肩头一暖,错愕抬眸时对上蓉妃一张重归和善的芙蓉面,她并不是虚扶的,托着我的肩膀实实在在的将我掺起來。 心脉跌宕,这条早已在不知不觉中渐次行上踏上的一条不归路,便在这半醒半醉、半摇半晃间急急缓缓、不知不觉,行的踏的已经越來越远…… ------------ 第四十话 妙姝献身芙蓉榻 是夜,大镶大滚的浓稠暗岚包裹在四周,如是浸润的人儿不觉就起一种自灵魂深处坦缓漫溯起來的发森、发冷。 当那落日的余辉自天际边缘渐次不缓不急的落下去,将其自身饱含积蓄着的最后那么一份光和热尽数宣泄、不加保留的肆意释放之后,呼之欲出的专属于夜的这一份空远、哀怅、寂寞、生怖……便也跟着应运而生。 帝宫的夜色,其实是可怕的,就俨然一只野兽隐在你看不到的昏暗处,睥睨着一双隐隐泛起幽幽绿光的狰狞的睛瞳,长且尖利的参差牙齿不断磨擦,只等你在不经意间闯入到他悉张开合的那一张泛着浓稠血腥味道的大口里,然后你便会沦陷进这一大片黑暗之中,彻底的沦陷到这之中,只待它把你嗜咬、把你撕碎、嚼断你的骨吸干你的血……我心一嗦,不知自个为何好端端的就生出了这等闲样的心绪。 杏眸款款的往侧处偏偏,自石青色勾镶金翅蝶的纱帘处悄悄凝目窥了一眼,内里着淡黄色飞龙便服的皇上正与蓉妃把酒言欢、笑语盈盈自是诉不尽的暧昧缱绻。 是,我此夜便留在了蓉妃这茗香苑里,沒有再回湘嫔身边去,因为此夜……皇上翻了蓉妃的牌子。 起了涟漪的心湖又跟着猝地一疼,我黛眉不经意便呼应着这疼痛一并聚拢成结,有豆大的汗珠顺着额头不能自持的流淌下來,又觉周身沁出一层薄薄的冷汗,配着暗夜漫溯周匝的露水与薄雾,打湿了我一身盈薄的纤柔宫装。 这一晚,于我、于蓉妃、甚至于倾烟……都可谓是极不平凡的一晚,它关乎着太多人生命的转折,更直接的关乎到我,将不再是一副纯洁无瑕的完璧之身。 我答应了蓉妃,顺应着她的计谋,将我的处子之身献给这位西辽国年少得志的俊美的皇者。 真真是孽还是缘,亦或只是横在我命途长河之中莽莽苍苍的一道深浅不知的劫。 身为一个女人,一个有心气的女人,一个其实从來就沒有认过命也沒有服过输的女人,一个明里暗里不间断的于这泥潭苦海里不断挣扎着、不断寻找契机一举上岸的女人,一个后宫里的女人……其实是这世上最为柔弱且可怜的群体了,但一个女人,即便你有着再聪明的头脑、再凌厉凛冽的手段、再好的出身与再绝佳的面盘,在男人那里、在深宫之中,除了这一副身子以外,还有什么可以做为搏一把命盘的拿的出手去的筹码,还有什么? 蓉妃她是什么意思,我自然明白,而我自己的本心又是什么?兴许蓉妃她睥着一双冷眼在一旁早已看得清楚,但其实时至现下我自己都还仍旧沒有看得明白。 但她明白,这就够了,她亦想稳固住自己的地位与皇后、庄妃分庭抗礼,她亦要生存,所以她拉拢我、她要扶持自己的人马造出自己的声势……她与我合谋,要我今夜就留在她的本苑里,在今夜皇上圣驾前來漱庆宫茗香苑时,她将皇上灌醉。 “妙姝!”当是时,蓉妃软糯的唇畔是翩跹着一丝水润笑意的,而那张冰俏且不染就纤尘的面孔看起來依旧是那般如玉高洁、清丽出尘:“湘嫔那里本宫已经为你打点好了,她不会知道你今晚的行径,你不要有顾虑!”复一颔首,她持着淡然且沉淀深意的口吻,忽地一下又于我身前几步凑了近:“那么接下來的路数该怎样去走,不需要本宫教你了吧!” …… 我心口一顿,头脑铮然一嗡,忙克制住这飘忽的太远的心思,一把拽回來不再去做想。 。 人生如春蚕,作茧自缠裹;一朝眉羽成,钻破亦在我。 夜深人定之中的茗香苑,自是静默到生出隐隐恐怖的地步,但又自这周遭流露一种隐隐的期许,这份期许撩拨着我周身上下每一寸肌体、每一丝发肤,其实令我在心生莫名而不可遏制的悸动之余,还有着成阵的憎恶。 我憎恶此时的自己,此时这般盛装华服俨如一件瑰美祭品的自己。 蓉妃已经屏退了这一室的下人,便是连她自己都也在悄无声息间不动声色的退了下去。 眼前茜纱软帐、雕花锦榻,被酒气浸染裹挟着的皇者已被退去外袍懒散而卧,此时此刻一双龙眸似睁似闭,纵有神光时而闪现也是迷离缭绕,浑然辩驳不出个东西南北的昏天黑地。 我凝神敛眸,屏着一口徐徐的气梗在胸口间提着,以一股强做出的冷静将这内里紧张不堪的心绪丝丝缕缕压制下去。 今夜无星,月色却很清朗,斑斑驳驳筛了一地的银色光辉穿堂入室,我足颏聘婷,踏着这一地的绰约而将身子聘婷前挪,覆在面上的镶珐琅瓷、嵌绿松石的白青狐狸面具贴合着我的面靥,内里看不到的棱角磕碰着我柔软的鼻翼,即便那如是柔软的两瓣唇兮并未被这沁冷的面具所遮迷住,但大面积的不见空气还是使我渐觉窒息。 “嗯……” 帐内的陛下倏然起了一声细如蚊蝇的微哼,带着浓重的酒气、还有些许陷入梦魇的狼狈与疲乏。 梦魇……待明早一米虚白的晨阳当空鱼跃,洒下一缕缕微弱的光影照耀在他沉酣的睡颜之上、再将他徐徐然温存的唤起,他是不是便会把这一夜的香软缠绵当成是一夜太过寂寞、而滋生曼长出的一场午夜幽梦。 念头甫至,我心一痛,旋即却并着又起一道如斯决绝的念力,在这甫然而至的坚韧心念的驱驰之中,我将心一横……也罢,便叫皇上他把这一切全部都当成是一场过分真切、锦帐留香的春梦吧!便是梦,便是有感知而并不带情识的梦,其实也是好的,只要他不要将这好梦一场隔日便忘,只要他还能存着那么些微丝缕的记忆……这一切便是值得的了。 我不敢再有过多的迟疑,我也是一个女孩儿,一个红粉未破瓜的女孩儿……就这样直白的将自己的身体作为筹码奉献出去,忎不是做了十分痛苦的挣扎、下定了十分难以下定的决心一道。 我也会害怕,我怕再有稍稍的迟疑,便会令我在这一早的计划钦定之中止步不前。 况且又是这等掺杂了荒淫与肉.欲的一通勾当,这诚然不是一通好勾当,这是万恶之首、是人性本欲的尽情礼赞却也是万阴万浑污浊不堪的一大罪过呵,我怕自己……怕自己是会下地狱的。 俨如一道牛皮鞭倏忽一下猛地抽打在我的身与我的心,一任思绪如潮涌,而足下的步子却未有纹丝停歇,是时甫然定睛,才发觉自己已就此不缓不急的行到了床榻之沿。 夜风穿堂,倏然撩拨着淡蓝色的帘幕被掀起一角來,就着清辉溶溶的映衬,曳曳的显影出榻上的陛下那如玉的一张姿颜。 心口甫跳……陛下这张俊逸的面孔对于我來说,其实是带着莫名的杀伤力的。 这兴许是对于皇者的自然崇拜,又或许是对于倾烟怒其不争的跃跃欲试……甚至对着陛下这张近在咫尺、却又分明只觉时隔天涯的脸,我兀地又起來一阵不能辩驳的错愕,我突然有些恍惚,不知自己之所以会答应蓉妃许下的这一筹谋,抛开一切关乎权势与利益的多重脉络,于这丝丝缕缕缠连不断的诸多关联之外,与陛下自身,又是否有着最直接也最必然的关系呢? 不觉便将身落座在陛下的塌沿,念头至此倒沒有起來该有的羞涩,却叫我起了一阵不置可否。 猝然一下惊觉手背一热,仓惶中顺目一看,烂醉又兼之熟睡中的陛下已经握住了我的手,且就在我心起一惝恍的这一当口,顺势攀上我纤瘦的腕子。 “伺候朕宽衣……”接连陛下又是松松的一声,那双眼睛半闭半睁并不看我。 一时我僵在了这原地…… 我的一只手腕被皇上他握在掌心里,即便这力道并不算钢铁钳制般的紧,但因为他是皇上,我要移开那也决计是沒那个胆子的,又或者其实,其实自他掌心深处沁润出的、这丝丝缕缕的湿潮与温热其实也暧昧,但此时此刻我早已紧张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又哪里有那个心思去好好体味这不该的暧昧、为一会子那媚术的实施做前奏的铺垫。 且他醉眼迷离睡成烂泥,又这么当当正正的就是一嗓子要我伺候他宽衣,我也不是沒有伺候过主子宽衣,但那宽的是倾烟的衣,眼前这主儿可是皇上,是男人,我…… “怎么这般笨手笨脚!” 正当我眉心聚拢成了个结,辗转反侧不敢动也不敢不动的时候,皇上又是这一嗓子昭著着命令了开來,且皇上现下他应当是有些生气了,这一声命令可远比方才那一声更为掺着情绪。 忽地就弄得我在这当口僵持着身子骨好笑不得,心道果然是天生被人伺候惯了的皇上,便是连当下都醉成了这个样子、睡成了这个样子,都还不忘带着情绪命令人伺候他。 但我发现我又一次犯了个致命错误……当下这么关键的场合时刻,我怎么能堪堪的又兜着思绪犯起了嘀咕。 许是沒能等到我贴身上去为他宽衣,皇上他等得烦了也再不耐烦了,只觉他扼在我腕儿上的手掌兀地一下运了力道,我这还沒缓神反应出个一二三四五呢?整个人已经被他豁然一下就给照着床榻拉了过去。 “咣当,!”这力道來的太快太猝不及防也太着重,跟着我面上覆着的这张狐狸面具就被他带的给铮地一下磕上了鼻梁骨。 “……”痛得我实实在在就一个噤声憋在了嗓子里,这还沒待再把神态往回复苏半点儿呢?接连这格局尴尬又暧昧的使我这一张脸即便戴着面具也沒防“刷啦”就一阵滚烫。 就着这么个沒轻沒重的力道,我被皇上随手一拉,整个身子就这么不偏不倚照直横趴在了他身上去。 ------------ 第四十一话 麝香巧助风月事 他喝的委实太多,此时此刻神志不甚清朗便先不说了,通身的酒气方才本就有凸显,更又在我这般大刺刺的与他做了亲密接触后感知的愈发浓郁。 皇上诚然是人中的龙凤娇楚,但不会因为他是西辽国的皇上就沒有酒气、沒有男人该有的那些个浊气。 偏生我与他这个动作看在眼里实在是违和的厉害,只得就此堪堪的趴着不动,于这浑噩缭绕、带几分灼刺之感的酒气之中,我那呼吸就变得越來越急促的很,恼不得就又兜转起了另一重思绪,心道果然人不可貌相,想不到蓉妃那么一个淡漠冰俏的美人儿行起这灌醉人的勾当,居然也可以这般的手到擒來、利落干净。 夜风穿堂入屋,绰约的锦帐被这作弄不堪的风儿撩拨着迂回在我的面靥,一晃一晃的与我这颇为敏感的肌体发肤一而再的做着亲密接触,使我本就不大有底气的这怀心念被惝恍的愈发觉的心虚不堪。 “……” 这时身子又被皇上往侧旁一带,我如是下意识的险些就喊出了声,那一声噤生生梗在了我的喉咙里,软眸就着昏黑的夜色下意识向着皇上那边儿流转过去,才发现原來是陛下他突然翻了个身,而钳制在我手腕上的手掌并不曾移开,故此就这样带着我整个身子整个人的被他一并给作弄到了侧旁的地方。 好在这软榻它铺陈了柔软的褥子、并着一层沁出芬芳的不知名干花香料,故此我这冷不丁的自陛下身上往其旁一磕倒是并沒有把这一身的骨头给擱疼,但其后这一番进展我又委实不知该算是顺利还是不顺利了……又如是借着这个力道的驱驰,陛下终于倏然一下放开了我的手腕。 我在这一瞬间忙不迭把手腕收了回來当空里甩几下、是以缓解这腕上滋长出的丝丝缕缕酸麻疼痛,却又一个猝然的,陛下又顺势长臂一伸、就此把我整个人搂抱进了他满是酒气的怀心里去。 一时本就不甚轻快的内室空气又铮然一下犹如急弦绷的紧密。 我忽地起了层惊惶,但这动作來的如是猝不及防,只得就这么任由他将我一层层渐次抱得紧实,复那一张即便隐在夜色之中也依旧俊美无匹的面孔向着我脖颈处凑了凑、旋即将头一歪就深埋进了我大敞的荷叶圆弧衣襟间。 这一时心若擂鼓、血脉喷张、一身冷汗也不知是虚汗的跟着就涔涔的下了來。 西辽国最为至高无上的男人,这一身繁华潇洒融汇一处的天之骄子,这个曾令我倚着殿门踮着脚尖、也依旧还在令无数后宫里的女人倚着殿门踮着脚尖卑微仰望与深深渴望的男人,他此时此刻就在我的身边……不,是就在我咫尺相邻的地方,且还与我做出如此幻似情人、幻似帝妃之间才会有着的这般暧昧姿态,只要我一颔首一垂眸我便可以将他触及到,便可以将他拥有、将他…… 呵。 念及此又免不得跟着就是一阵玩味好笑。 触及到,我当真可以触及到他么,他是西辽国的国君,他的身份是那般高贵圣洁不沾尘俗,我触及到的究竟是他这个人的本身本性,还是原不过就是这一夜梦寐、露水夫妻轻薄不堪的姻缘。 至于说拥有,那更委实是可笑的了,谁能将皇上拥有,湘嫔做不到,蓉妃更做不到,庄妃亦如是,便是那位长乐宫正殿里边儿端端坐着的萧皇后、这与陛下钦定匹配的正宫发妻都是沒有做到的。 一国的君者,他只属于他的臣民,他只授命于天,我又谈什么能将他拥有,若说拥有,委实也是他将我拥有…… 他可以拥有很多东西,区区一个我,实在犹如浩瀚戈壁之上的一粒散沙,太过于卑微、也太过于轻贱渺小不值一提,他犹如九天之上圣美无双的一位尊神;而身为众生芸芸之中一个再普通、再卑微不堪的我,除了跪在他的脚下报之以最虔诚的一颗心将他仰望、祈他怜悯之外,其余任何的绮思绮念都诚然只能是一厢情愿的绮思绮念,连梦想都不能算。 不仅如我,一如这后宫里边儿心心念念的所有女人…… 我突然觉的可悲,非常可悲……这座美丽的皇宫如蓬莱也如炼狱,而皇上他是一尊主宰这里一切的神明,他永远都是以一种高坐云端的凛傲姿态、去对待去加持环绕身边的每一个芸芸里的众生,而我们这些沧海一粟的众生却只能卑微的匍匐在他的脚下,那么卑微那么卑微,永远永远都只为得到他一点点的垂青而喜地欢天、轻而易举就波澜过了我们漫长而多变莫测的一生。 有风穿堂,撩拨起那样清浅的一痕清月华光,便有绰约的轻纱韵致滴滴点点、曳曳的惝恍出來,即而一圈圈晕染着将这周遭景致烘托到一重更为唯美瑰丽的梦一样无边无际的绮思遐想之中。 我脖颈与肩胛相连处的细长锁骨沒防备的打了个颤,皇上熏着酒气的脸颊就在这时一点点从我的脖颈间抬起來,即而整个身子先是八爪鱼般的将我半缠绕,在尚不待我惊回神智的瞬间又换了个姿势将身体近乎摆大字的平躺开來,但沒有放开怀心里半窝半蜷的我。 不知道是不是已在这一连串的动作之中麻痹了神经,我此时此刻居然不像方才那般尴尬的打紧了,聆着夜风嘁嘁嘘嘘拂林震窗的微声,我原是燥乱的心绪却变得渐渐趋于平静。 我开始收整住整个游移不安的灵魂,仍旧是屏息凝神,却开始静下心境细细的端详起陛下这正近在咫尺、一探手便能轻易触及到的脸。 事实上我也这么做了,夜色的浓稠是为最天然的掩护,这令我或多或少有了些自欺欺人的底气,我抬了柔荑一点点向陛下那张醉意缭绕、虽依稀狼狈但仍不妨碍魅惑天成的面孔探过去,夹带着些许的好奇、些许的狡黠、还有些许的慌乱……就这样顺着他剑锋般的两道浓眉一寸寸的抚摸下去。 陛下不过才二十有二的年景,说起來还比我小一岁的样子,尚可说是守着韶华、风骨俊逸的少年天子,他是那样的好看,又或者是这夜亦或这月映衬着、烘托着,故而凸显出他有着那样好看的一张面孔,这人中龙凤的姿颜致使他即便处在烂醉的情形之下,也依旧不会为他这通身流转而出的英武、与相得益彰的温润魅力敛色一二,相反,正是因了此时这难见的些微狼狈,才忽地让我觉的这样一位帝王才更显得如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一样无差的真实。 这月夜的颜色太美太魅惑,致使我轻而易举就放松了全身的剑拔弩张,渐渐在这份一厢情愿的暧昧缱绻中沦陷了自身、舒展了灵体,那抚摸陛下眉宇、又顺势滑到他似闭似睁的双目、再至坚挺温热的鼻息、又至下颚微小凸起处的手指不由就加重了三两分的力道。 同时顺一股心念的不住驱驰、再驱驰,我恼不得带些玩味的这样想着,自己原先服侍在宸贵妃身边的时候,都沒好好看过皇上,那个时候都只觉他还是一个沒有出落成型的稚嫩少年。虽然那时的我这样算起來也大抵是成型不到哪里去的……但时今的皇上,他已经成长为这般具有诱惑力的一个男人,这个全天下最尊贵、最带着动辄不移的威严与致命吸引力的男人。 他有如一朵盛开怒放在花好月圆之夜的罂粟,即便生就了嗜血的邪煞之气,哪怕身边环绕着许许多多似锦的繁花,但你还是能够就此一眼便被他吸引了全部的身魂,为他颠倒、为他沦陷、为他欲罢不得、为他色授魂与…… 岁月,当真是一把最为鬼斧神工的得天妙斧,不仅可以雕琢人心、炼化性情,也可以万分精细精准云泥之差的雕刻出别样容颜。 有一阵风恰到好处的搅乱了我满心满目对皇上的痴念,又万般不解风情的,把我作弄的“登”地一下就重落回直白的现实里,正抚在陛下唇际的素指兀地停止了不自觉的摩擦、变得重又回归到微凉的僵硬。 这一时理性回落,我突然不知道自己下一步该做什么?突然觉的自己跟蓉妃的计划其实错了。 放眼现下,就冲皇上现在这么个样子,怎么可能会同我发生这样那样料想之中丰满的关系。 顺着这个念头一并袭來的自然是一通羞耻,但这不是最主要的,因为心头的紧张与刺激感“唰”地一下就大刺刺的将这女儿家天成的羞耻心生生给压了下去,因为就在我进退不得不知该如何行事之时……忽地便有一阵异样香气顺着缪转穿堂风一丝丝沁入鼻息。 这香气來的诡异,且又是在蓉妃娘娘的茗香苑里,又在这么一个决定命途的夜晚,决计不会是什么碰巧而为的事情…… 我下意识收整回了落在陛下面上的手,静了万念深深吮吸一口这香气,是麝香无疑。 心头一凛…… 麝香一直都是后宫里一种极巧妙的物什,它可入药、也可避孕或使人落胎甚至绝育,但用在房事之上也有一大巧妙之处,,催情动欲。 这好好儿的室内就不知道为什么飘起一阵催情纵欲的麝香,其寓意再明白不过了……一恍后我便明白了过來,自知是蓉妃在助我一臂之力。 下意识凝眸顾盼流转向榻上的陛下,这个男人是蓉妃的男人,但她却将他就这样硬生生推向了我的身边,这未尝不是她蓉妃王冉的悲剧。 但我是來不及过多慨叹蓉妃仙子活的有多卑微、处境有多悲哀了,就这时,借着室内越來越浓郁难遏的麝香气息,我的神情打起了钝钝的恍惚,而榻上的陛下在这时又重新侧了下身子,即而迷迷糊糊的睁开了那双半闭的龙眸,抬手将我一把就拉到了他怀心更深处。 我又一恍惚,覆在面上的狐狸面具又一次顺着力道打了个不大的趔趄:“碰”地一下就撞到了陛下的身上。 该是冰凉的触感贴到了陛下灼热的肌体,在这关口任何些微的冲击都无异于干柴烈火之上再添一把烧油,听得陛下喉咙里闷闷的一哼声……我骤地一个紧张。 还好,他醉得自是不小,并未在这万事俱备的当口之下甫然醒來…… ------------ 第四十二话 红粉佳人已破瓜 但夜色清冷、溶月昏惑,皇上覆在我身体上的臂弯开始一圈圈如藤蔓一般细细的把我缠绕。 心里知道是这好死不死、又來的好巧不巧的熏香助阵,故而勾动起陛下心底那怀氤氲暗酿着的火焰,我只得屏息凝神,莫说对他迎合一二,整个人已经紧张的连呼吸都快不能自持,当然,这之中又含杂着那么几分低低回回的期许……这隐然的期许让我自认为该是阴霾的负面,让我有羞耻感,可在这同时又作死的有些迫不及待的沒皮沒脸。 但我心下的情态起伏陛下是不会明白的,此时此刻他心下的所思所想也与我决计是大不相同的,他尚还醉着,且我不知道蓉妃在对陛下劝酒时那酒水里是否掺杂了什么草药,总之他醉意依旧未见阑珊。 这月夜太寂静,寂静到可以那么清晰的听到我胸腔里这一通心跳紧密若擂鼓、急凑若欲死,穿堂的清风带着近乎残忍的慈祥,一丝丝一缕缕的撩拨过我早就不知在什么时候散了一肩的乌黑青丝。 如瀑的长发萎靡之后一经了风的撩拨就开始变得蓬乱如野,顺着势头缭绕在我那一张狐狸面具上,在我所露不多的面部肌肤处一碰一碰的遮遮迷迷。 陛下缠绕在我身上的臂弯此时忽地变得那么有力,这力道几近钳制,且他也越來越不安分…… 他开始在我周身上下游移开來,人虽是醉着的,但身为帝王、那自由穿梭万花丛中阅尽览尽无数春光的熟稔,还是令他十分精准的一下便向上滑至我开阔的衣领处,我不敢动也不敢言语,身子因了内心的紧张与神绪的僵滞而变得冰冷且发硬,眼睁睁任凭着陛下在我身上有条不紊、由浅至深这一通即将到來的风雨肆虐。 他修长的素指在夜色的包裹之中,由纤纤指尖沁出一圈柔和的微光,就这样在我衣领贴着脖颈肌肤处停了一停,旋即又顺势如春潮慢涨一般漫溯上脖颈更多的肌肤,再即而又顺着向下一滑,开始一点点触碰我自右肩头连绵而下的细弱锁骨。 不知是因太过紧张还是本就心存愧疚,此时便是连羞耻之感都在我心头云散烟消,只剩下深浓且沉重的一份莫名悲郁在我心口渐渐晕染而开……一任眼前人有着娴熟高超的闺房妙法,也不大能够轻而易举就唤醒那沉睡在我灵魂深处的暧昧情.欲。 但因皇上他的半醉半醒且醉更偏多些,故而我此时的全不迎合、悉听摆布也不会给他造成怎样的无趣感。 但接下來这一通云雨來临之前的肆虐,却叫我再也做不得了故做出的那般如雪玉的高洁强持…… 陛下的动作更加不安分,手指在我锁骨根部摩挲片刻后,便一路向下探入那开阔的衣襟深处,后点上了随着紧密呼吸而起起伏伏的柔软玉峰。 他的速度比方才略快,且在不断升温的愈发变得快速而迅猛,他的指尖似乎带着某种说不出的魔力,所过之处那一点柔软蕊心便被撩拨、呵护的变得逐渐发挺且发硬。 从不知道原來自己的身子可以这般的淫.荡……即便这是一早便既定好的筹谋,但当此刻眼见着就要付诸成为现实,还是令我那隐在骨子里、如虫蚁啃噬的羞辱感愈发的浓烈难化。 我算什么?我这样,这算什么? 接连一阵突兀的刺痛感随着陛下指尖力道的稍加,而如烈火、如小蛇焚烧蔓延……我神志猛地就一恍惚,脑海之中混混沌沌成了被打翻的泼墨,居然再也做不得梳理出丝毫的清明理性了。 这位西辽国的为皇为君者,他于这床榻之事的技韵果然高超,尚未抵达关键之处便已令我起了这般欲生欲死、即将彻底沦陷的惝恍感,我甚至都不确定在往后的肆虐中是否还会记得我自己是谁,我就要忘了一切,就要抛弃了自我背弃了信仰舍弃了灵魂……就这般与他相依相偎,只想与他相依相偎、相拥相抱,紧紧的缠连、热切的亲吻,直就这么彻底的沦陷彻底的死去。 这是不该有的一时兴起,也是肌体深处或许每个人都所拥有、只是隐藏程度深浅不一的天然性起,我明白,此夜之后、鵉帐成空锦榻作灰,他这般一代天娇的伟岸帝王兴许不会记得我,这般渺小且微不足道的我不见得能够在他的心怀间留下游丝的痕迹,他的胸怀太宽广,为君为皇而可纳百川、可容万物,却不见得会为百川所羁绊、为万物所驻足,更何况只是一个芸芸众生间毫不起眼的我。 但此时此刻我什么都不愿深想,我只是突然变得十分渴求,好渴求他,渴求这个男人,渴求他伟岸的帝王之区、魅惑的肌体气息将我整个人温存且怜爱的缓缓填充……不,要快,要极快。 似乎是心有灵犀、相互感应,我心跳繁密的好似一倏悠便要洞悉胸口直冲出來,同时身子被他圈揽搂抱的更为紧密难挣,陛下渐趋繁密厚重的呼吸声也在我耳畔不迭的响起來,我是侧身匐在他厚实的胸腔底衣前的,他胸膛里一颗心跳动擂鼓的丝毫不比我浅薄多少。 陛下此时似乎很是急性,那暧昧又夹痛苦的抚摸揉捏只在我胸口持续了半晌,当这片土地已经被他彻底完全的攻陷下來之后,他便突然一下就好似对那里失却了一开始探索的兴趣,即而有些不耐烦的挥臂离了开。 我头脑一懵,如是还未反应过來他便已经开始扒我这一身其实不难脱的衣服。 说是“扒”则当真一点儿都不为过,因为皇上此时似乎依旧不存在什么意识,又或许陛下他于床榻之上从來就是如此的霸气,他根本就沒有“脱”的概念,就这么全凭心兴两眼抹黑的胡乱的往下扯……三两下就把我这一身松垮的儒裙给扯了个净光。 我出乎本能的也做了些抵抗,但一个女人的抵抗、又是在这床榻之间君王之怀中游丝般的抵抗,当真能有怎样的作用,自都是些微不足道的拒绝,非但沒能起到有效的阻止,且还为这火焰四起的君王凑化成了催促情趣的助兴。 穿堂风幽幽不绝,又因我此时此刻已是一具白玉无遮之体,拂在我身上一丝一缕便都使我觉的发冷,出乎最本能的保护,我下意识的将手臂双双抱在胸前试图遮掩那一大片春光旖旎,可皇上沒给我酝酿心曲、稍作缓神的契机,紧接着整个人已如深林间扑食的猎豹般把我一个更深层次的圈揽。 一股火焰直冲天灵,干柴烈火就此被全全然点燃,有如萧索的深秋里高原之上被灼烧、被不断蔓延铺陈的遍地蹿火的野草,欲望犹如一匹脱缰的烈马一路发着狂的奔驰,即便我紧紧拉住这缰绳,勒出了血也沁出了泪却仍旧拖拉不得、更无法使它回头。 其实很多事情都已箭在弦上,势头已定、位标已定格,根本就是一触即发的事情…… 他的吻一如他的动作、并着他西辽皇的身份一辙的霸道强悍,双手对着我锁骨“啪”地一压,后那含些微酒气的唇瓣已经灼热的覆盖上了我的唇瓣,银牙对着我的银牙快速一磕,舌尖已迅猛的对我口腔一气儿进入。 尚在我头脑混沌而辩驳不得处境之时,我的口腔已这般由浅至深全部都充斥进了他温和且厚重的气息…… 终于我肢体的行动也不再能够受到自己的控制,它们并着思潮的野马一并做了脱缰难扼的狂奔,我抬手胡乱的去勾陛下的脖颈,又顺着胡乱的滑下去,自后背至胸前,如斯胡乱的去解他睡袍前襟向下两排相对的小扣。 人在**冲头、情迷意乱之时,是否都会兀地滋生出这不受掌控的急才,黑灯瞎火并着头脑迷乱,我居然也能够准确无误且利落快捷的一下就将他那软袍给解了开、又顺着往侧旁一扯便退了去。 “吱,!”是锦帛撕裂的声音,也不知是他的衣袍还是我们谁的身子压到了帘幕,迷乱萎顿中总之是有什么布帛缭绫跟着撕裂。 凌乱的气氛倒是对应了此时充斥着低迷淫.欲的负面阴霾,一瞬犹如置身地狱、一瞬犹如置身天堂……但不管是天堂还是地狱,此时此刻的脑海由浅至深处就只有一个至为强烈的念头,那便是我不想同他分开,我要同他在一起,更深的将他拥有、将彼此拥有。 忽然发现欲望冲头、情至极处,任何清明之时学來的床榻媚术都派不得一丝作用,因为我的脑海里就只有那个人,只剩下那个人,这极致的一瞬便哪里都是他,再也沒有了其余丝毫旁的意识……但语莺所教授于我的那些个青楼留恩客的法子,倒委实成为了我对于闺房之事的一种启蒙,致我此时此刻不至于太过尴尬且生涩。 感知着他的舌尖在我胸口这一大片旖旎处不停的画圈呵护,感知着覆盖在我身上的这副身子渐渐变幻为滚烫的炭火,我兀地又滋长出更深浓的紧张……我的心意在此坦诚相对的时刻似乎陛下可以察觉,他放松了禁锢在我腰间的臂弯,又重将我搂抱的更为体贴温存,好似在有意呵护与安慰。 在这般和风细雨的体贴与安慰之中,我渐渐放松了绷紧的身子,就此迎着他这一轮万物齐向的艳阳,整个人心甘情愿软化成一滩泠淙的水…… 此时我二人之间最后的阻隔便是这一层亵衣,他将身挪至我锁骨间反复磨蹭,跟着长腿一抬,将那亵衣很轻松的就褪了下去。 双腿间一凉,这突兀的一凉使我蓦然生了怯怖,陛下再度扑捉到了我面具之外的唇畔,以绵绵的细吻自口唇落向一侧的耳根,天性的安慰又使我渐渐便放松了蓦起的胆怯,青涩的处子之身就这样在他面前绽放成了瑰丽的玫瑰…… 我又开始不自觉的抬起双腿攀附上他的下身,以轻柔暧昧的姿态将他的人缱绻的纳入。 肌体与肌体的碰撞滋长出了最纯粹的欲望,只为等待此后一瞬的完美契合,忽地感动到想要落泪…… 然而陛下到底是皇者,他不喜欢非自己之外旁人的主动,于是他并未领我这主动迎合的情,兀地持了力道往侧一偏将我一条腿磕了下去。 我另一条腿也下意识的自他灼烫的身子上跟着滑下來,又出乎本能的紧紧并拢一处。 陛下的身子紧跟着过來,即而正覆上我的身子,双腿对着我大腿中间紧密掩护的幽密处,他膝盖猛地一顶,我甫吃痛,双腿猝一下就被他重又给磕撞了开。 因已做到了足够的前奏,此时水晶洞已觉有泠淙溪水缓缓流出,一些蛰伏于灵体深处的灵性本能,其实有些时候哪怕不知皮毛,在至为关键的那一刻往往也会无师自通…… 但就在这干柴烈火一触即发的最后一个紧密关头,缠绵留恋我这副身体的陛下却兀地抬首看向我。 夜色幽幽,他一双眼波并不能够瞧出有什么情态含杂其中,但这般猝然的静默依旧令我体察出了那之中一怀似有若无的肃穆,他就这般定睛默默然看着我的面孔,好似要把我的面貌、我的体态全然都往心坎儿里印刻了去。 我突然很害怕……我希望皇上他能够记住我,但不是现在,现在时机还不成熟,我怕他记住我,他也不能够就这样记住我这张面孔。 但转念又忽想,我此时戴着这样一张青白珐琅镶绿松石的狐狸面具,皇上他也只能看到这一张面具罢了,脸上所为数不多露出的我自己的部分自他这个视角看过去,也就是两瓣嘴唇而已。 又甫地一转念,皇上冷不丁看到这一张诡异的狐狸脸,他…… 但我的担心其实多余,事实证明皇上沒被这张在夜色下因诡异而有些显狰狞的狐狸脸吓到,甚至连眉心都沒皱一下,只就这么静静然看了我好一阵子,之后也就移开了那不知是如炬还是昏沉的目光。 而就在这同时,我下身顿然经历了一个猛烈的冲撞……肌体被撕裂的钻心疼痛一瞬云集而來,便连四肢脉络都跟着有了鱼贯的锥痛,这痛楚远比我想象之中來的还要猛烈,震得我不得不下意识紧紧的搂住了皇上的肩胛、又至后背。 一个女人,一个再刚强再有心气儿的女人,在床榻之上肌体被入侵的那一刻,永远都是最脆弱的……身与心都是。 因痛楚而使我涣散的意识变得更为消弭殆尽,也不知道自己做了些什么?凭着意识感觉指甲是嵌进了皇上背脊的皮肤里,并着两股之间兀地涌出热流泠淙,痛楚渐次轻缓,而内心甚至灵魂处浅浅发出的欢愉之感却渐次被推上了一个无法匹极的高峰。 同时一个念头清楚回落,这一刻……我再也不是一个冰清玉洁的女孩儿,我的处子之身已然于这昏沉的永夜里奉给了皇上,我终于,成长蜕变成为了一个女人,真正的女人。 说不上是悲伤寡欢亦或是欣慰甜蜜,终归就是觉的自己历经了这样一个轮回一般的过程,不算惨烈,委实艰辛。 我刺入陛下皮肉浅处的指甲,刺激出了皇上更盛的欲望,一时这永夜、这鵉帐、这铺陈着干花熏香的软榻、这坦诚相见终于契合一处变得合二为一淋漓完美的两个人……一切都在头顶开始倏悠旋转、恍惚不真切起來。 什么也看不到、什么都听不到,追寻着心底深处传來的一阵盲音,双耳兀地起了长鸣,并着由浅柔至粗重的嘤.咛呻.吟变得清楚明了的厉害…… 就这一时,忽地又起一阵无端的旷古寂寞,又觉世界只剩下我一个人,即便身上分明还有这与我如斯亲密的不能再亲密的一个人,我痛并刺激着,心下是百味的,有目的终达成的缓缓松下一口长气,也有一种……彻骨入髓的、弥深的悲凉。 只恨何必识君颜……不在放荡中学坏,就在沉黙中変态,我不愿就此埋沒、在岁月的磨洗里终变作与倾烟一辙的自怨自怜、软弱认命,我不甘,我真的不甘。 一朝眉羽成,钻破亦在我,我须得为我自己谋一条披荆斩棘的路,哪怕注定要淌过血肉的海、熬过炼狱的磨,故我抛了灵魂舍了肉体不惜犯险行此一遭……这一瞬心间苦涩迂回,渐次聚拢成一个浓郁凝固的点,再即而化作一滴狭长的泪波,顺着我迷离放空的杏眸眼角徐徐然的滑落下來。 无悲无喜,因为无所谓悲喜。 这一瞬,意似痴,心如醉…… ------------ 第四十三话 披霞戴露悄自归 这一晚幽昏整载,虽沒有红绡帐,却也自是颠鸾倒凤、鱼水纷沓祥和自成。 晨曦天色才麻麻放亮的时候,我便轻着气息与动作起身,取过榻上塌下散散乱乱的这一摊衣物,将内里着好、把外袍往肩头一披,又就手为早便熟睡了去的陛下取了条毯子往身上搭好后,便轻着手脚离了内里小室。 屏息凝神不敢带有一丝留恋,却又偏偏放得不下心头氤氲开來、抽丝剥茧般的这一怀执念,只是知道昨晚一宿的亲密接触在这晨曦初至、太阳堪堪升起的一霎那,这段露水姻缘风流快事便俱是做了枉矣。 恍然一梦,再醒之时尤恐相逢不识梦中人…… 这么想着,便有那么几分浅显的惆怅贴烫着心口滑过去,在足颏探地、抬步前行的一瞬间,顿觉整个身子上下所有的骨骼、奇经八脉都还浸泡在又酸又涩的丝丝疼痛中,这疼痛的感知是那么的清楚,使我的心率也不觉跟着跳动的擂鼓般的快、又如山野坡地般的发慌发虚。 慌得下意识裹紧了肩头罩着的外袍,我不敢回头去看,因为我知道陛下在那里,我怕只这稍稍一眼便又惹引出了自己许多不该有的情愫,这一份伤春悲秋自怜自艾的敏感情愫在这当口决计不能有……每行一步都觉这副身子已经撑不起了扭曲的筋脉,都觉这通身的骨架子就要随着步韵的晃曳而倏然涣散与坍塌,钻心的疼痛配着晨曦沁凉的露水,一个劲儿的往我身体里扑,丝丝入扣的将我这灵体与肉体并着双重折磨。 我横下了心念抿紧了嘴唇仍然坚持行步,内心分明平和如镜,但不知怎的眼眶还是沒忍住滚下了泪來。 衣裙凌乱、长发萎靡,当我拖着这么副摇摇欲坠的身子好容易挪至门边,倏然一把将那雕着缠枝莲的门扇推开时,外室过道燃着的盏盏烛火映亮了我一双灰白颓废的杏眸,同时也将一个人纤瘦的身影一并映在了眼帘里。 浅执就在那里站着,似乎是守了一夜,想必昨晚上那或多或少、旁敲侧击的帮助,譬如麝香添置的恰到好处等,都是浅执在忙里忙外精准缜密的筹谋。 她这执事大宫女当的委实称职,却不知怎的,先前倒是沒有过这种感觉,但就在这一刻我忽然从她的身上似乎多多少少的、看到了一些倾烟的影子……但旋即念头一默,又不由自嘲,我心知倾烟只有一个,个人因果个人命途都是个人自己背负,这个世界上沒谁可以轻易成为另外一个谁。 “辛苦了!”烛光幽幽映衬的她这一张娟秀的面孔染就些许虚白,赶在我之前,浅执如此说。 我对她点一下头,一时心头异动,竟无法吐口言语出一个字眼。 辛苦,其实她也是辛苦的,因她这一整夜都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守在了内室之外,又如何不辛苦,其实我们都是一样的,一样都是主子所下一盘大棋之上的一枚或黑或白的棋子,只不过她献出的是自己的心力、我献出的是自己的心力与身子,只不过我在成为别人拿捏落定的棋子的同时亦在寻找可为自己谋划、可有一日由棋子转为落子之人的天赐契机,而她又是怎样的做想却是我所不得而知的了。 身后两扇雕花门在这一默的空档,被浅执细细的关好,两扇门板便将一个世界瞬间隔绝成了两处,一处充斥着纸秽金迷削金撰玉的迷乱与诱惑,一处昂扬着烛火溶溶看似规整的寂寞。 “热水已经为姑娘准备了好!”又在这个当口,浅执不失时的开言:“还有干净的衣物!”沒忘顺势拉着我向前挪步行开一段距离。 这一盏盏烛灯沿着进深一直点缀到水墨荷花屏风后的墙角里,行步其中便被烘托照耀的极是明媚璀璨,此时的这副身子这个心从里至外都是虚脱,被这烛火一映便显出徐徐又惝恍的虚白,这份明亮在此时此刻于我而言极其不合时宜,它们光鲜到使我不得不低下头去直视我不再纯粹的身子、直视我的羞辱,它们璀璨的使我感到耻辱。 “不必了!”我启口谢绝了她的好意,嗓音是连自己都吓了一跳的沙哑而无生气。 一瞬沉默,纵我目光放空而呆滞,但不消去看我也大抵能揣摩出浅执面上是一副怎样的表情,她也是一个女人,她自然会明白我此时此刻由青涩转为成熟之后,这个身子所承载的该是一种怎样狼狈又靡乱的情境。 她便沒有再多言,只是颔首一个几若不闻的叹:“那……我送姑娘出去!”应准了我的谢绝。 而我则委实沒有心绪同她说些客套话、甚至场面话,未置可否的由着她伴在身边一路将我送出去。 院落里的风儿清幽的撩拨拂掠,一切一切入目入心便更觉是置身一场午夜梦寐,天色仍旧将亮未亮,我忽地便觉无比惊惶,我似乎还从沒有哪一刻一如现下这般的怕黑暗、甚至怕孤独…… 但后宫幽幽、宫廊森森,我如一个背着宿罪行将踏入永罚的不可饶恕、一身罪孽的死囚一般,就此一路踉跄且跌撞的出了茗香苑、出了漱庆宫,一路往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锦銮慕虞走去。 蓉妃是漱庆一宫的主妃,漱庆一带早都由她打点了好,且加之现下这天色又尚早,故我一路回去并沒有被什么人撞到,那张珐琅珠玉镶嵌华美的狐狸面具被我裹进了层叠的衣袖里,有了锦帛的遮掩便不再那么大刺刺的突兀显眼。 一路回去倒也顺利,当我就这么平安稳妥的进了慕虞苑月门的时候,依旧是万籁俱静,且正值深秋景深,连蝉虫、连晨鸟的啁啾鸣叫都沒有,耳畔干净明朗的很。 我才算是彻底完全的将这口提着的气松了下去,原以为就此不会再遇到什么人了,但就在我一步步行回侧殿厢房那住处的时候,还是在几竿横竖的掩映之下一个不及防的就遇到了小福子。 他的突然显影把我唬得实实一个哆嗦,柔弱的身子骨向后猛地退出几步去。 天风浩荡而起,裹挟着秋晨的冷露与干瘪的尘沙碎石粒子大刺刺的刮在我的面上、裸露的肩胛上、一段臂弯处,带起如斯直白干涩的疼痛,但远不及我周身骨骼错位、筋脉挪移的彻心疼痛。 睨了眼这俨然一副守株待兔模样的小福子,我努力使自己平定下“碰碰”狂跳不止的心,但并着又起一通缭乱不堪的思绪……此时的我极怕见人,怕见到任何人,但还是不得不强持欢颜的扯了个笑容十分苍茫的启口低低:“这么早,你却怎么在这里,看吓走了我这一条魂的!”吐口的嗓音依旧嘶哑,但经了一路的平复也或多或少恢复了些许的生气。 小福子早被我这么副衣冠不整、面无血色的狼狈模样给唬得也实实一噤,又见我此刻不仅不解释、且还这么劈头盖脸对着他就是一通叱问,那张脸登地就从白转青又转至徐徐的白:“你看你这厉害的架套!”说着话又把身子往我这边儿凑近,口吻虽是针锋相对的不让步,其实神情满是关切与着紧:“一整晚的你这是去了哪里,怎么还把自己搞成这么副衣冠不整的模样!”眉心说着话就皱成了生铁,语气压的低沉且逼仄,又忙抬手把我滑至小臂的一段衣袖往肩头提一提:“这要是被哪个眼欠的玩意儿给看了见,你妙姝有几个脑袋几条命好活着,嗯,你自己说!” 与小福子相识相知不觉也已须臾十几载了,记忆里鲜少见到小福子会发火、会着急成这般模样,但此时此刻面着他这一张怒意喷发、急绪泉涌的又气又急似骂却敛、终归化为涓涓心疼与为我担忧提心的模样,霍地为我清索不堪的心河添置一道温存含春的暖流……人世间沧桑流转若许年了,原來还是可以于“落难”之时、于“困境”之间见到难得难求的真情真心的。 我不是个习惯把感动挂在脸上的人,即便内心再动容,面上还是摆了副在他们面前常见的臭脸出來:“行了行了!”说着皱眉低首一把推开他,竭力掩盖住双眸间翩跹起的心虚闪烁:“夜里头湿潮之气浓郁的紧,我身子骨不大受用,便出去散步,不想于柳木林子间跌了一跤跌散了头发、跌开了衣领,哝,便就成了你看到的这么副模样了!”说着抬首嘟唇吁一口气,眸波灵灵一转动,口吻自觉的低下去:“你也知我素來是个不羁的行事,想到哪一出便就去实行哪一出……却谁知道回來的时候好端端的就见你杵在这里扮鬼吓人,哎喂你是不是跟小桂子在一起处的太久了,倒把他那猴儿的性子给染了个通透!”后面干脆无赖撒泼到底了去。 每每我在他们面前一摆出性子撒泼使横,便无异于插科打诨,天大的事儿也总能被我就这么淡写轻描的给哄过去,又得感谢小福子是个公公、他并不擅懂女儿之事,还好我撞见的是他而不是簇锦,若是簇锦或倾烟那我也委实不知自个有沒有将她们哄骗过去的把握了。 听了我这急烈烈的一通不是解释的解释,小福子好似是信了、又好似是将信将疑,一双目波含着猜度与不置可否的一个劲儿往我身上落。 这目光让本就心里沒多少底儿的我变得更加心虚,恼不得佯作嗔怪的又把头昂昂:“喂,你还沒回答我的问題,这么早不好生在屋里歇着挺尸,怎么就在这里专门來堵我,你又是整什么幺蛾子!”这么说着我也是真疑惑,我出去的时候自认已经十分谨慎小心,怎么偏生就被小福子给发现了,那在正屋里当值的簇锦是不是也发现我一夜未归,那么倾烟呢。 ------------ 第四十四话 似若狐仙下凡来 经了我这一打岔,小福子适才回神静心的开始逐一解开我的疑惑。 原是暮晚时,簇锦去领过冬分发下來的银骨炭,回來的时候路过箜玉宫一带,跟庄妃苑里的小宫娥沒防备的给迎面撞了个踉跄。 那小宫娥手里正好端着宫灯,滚烫的灯油不小心就泼到了簇锦的身上。 簇锦被烫伤了手,回了慕虞之后小福子正巧看到,便想着寻我去替簇锦当值一晚上,但里里外外遍寻不到我,他便立身等着,谁知越等越不见我人影,居然就等到了现在才见我讪讪的回來。 “下次再突生兴致的出去散步可别再散一整晚!”他这么候了一夜,也是疲惫的很了,就势打了个长长的哈欠:“苑里苑外不定就有什么事儿,若寻你寻不见人真真就闹心的很了!” 我原本不在这里的心绪经了小福子这一通代入后,恼不得就又被吊了起來,自然起了一大簇的不平。 什么“不小心”灯油泼到了簇锦的手上,甚至怎么好生生走着路就都不长眼的撞了个满怀,这当真是“碰巧”、是“不小心”,还是根本就是故意为之有心找茬,想想就觉许多蹊跷,但簇锦大抵也沒跟谁详细的絮叨出來:“呵,这是碰到了簇锦,若是我她泼一个试试!”性子起來,一口气就在胸口里那么梗着,我也忘了自个此刻这么副衣冠不整的狼狈模样,眸子一敛、眉目却扬。 小福子知道我这脾气,也明白我心底下是怎么想的,亦皱眉微微叹了口气:“不过妙姝啊!”他转动心思且忖度着:“那不过就是庄妃苑里的一个小宫女,根本连片叶子都算不上,她该不会有那胆子有心找簇锦的麻烦吧!”复颔首展颜:“我觉的沒准儿真是无心的!” 对小福子这通说辞我愈发的不屑起來,再迂回婉转的理由听在我耳朵里也全都是借口,且不说那弄伤了簇锦手的小宫娥她是不是有心的,庄妃平日里怎么挤兑湘嫔、发难慕虞,这是明眼人都看在眼里的,那簇锦遇到了庄妃的人,怎么就不知道顺势也去发难一把杀鸡儆猴,即便儆不了庄妃这个蛇蝎美人儿,也至少能叫她看到我们湘嫔身边这一众人的利气。 平素里一说起來就是怕得罪了哪位大人、怕开罪了哪宫主子,什么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我根本就不爱听,殊不知就是在这一次次的软弱退避之下,才叫人家给得寸进尺凌驾的愈发厉害了起來,换言之,有时候我倒觉的若倾烟她行事不要这么怀柔,兴许陛下还会喜欢上她这独特的性格呢? 这么想着,心口那团无名火便积蓄的愈发厉害,我长眉一挑,面上笑得愈发讥诮不屑:“我可不管什么有心沒心,若谁敢作弄到我的头上,不让她好看我就不活人了!” “好了好了……”小福子一见我这脾气被勾起來,似乎有点儿后悔跟我说起这档子事儿,忙对我摆手不迭的意欲阻止:“原就是小事一桩,不值得你为此动什么肝火,哎,簇锦的手伤的也不严重,晚上湘嫔为她擦了药膏也就消了肿,已经沒事了!” 听他这话说着我就越发來气,关键问題在于簇锦那烫伤是轻还是重么,纵然只是虚惊一场根本就沒什么损伤,她到底还不是在这事儿上吃了亏去。 这心念起的繁盛茂密,我原要就如此的吵嚷出來,直恨不得现下就这么衣冠不整的寻了簇锦问个究竟、再兜头跑出苑外去寻那庄主儿身边的下等宫娥为她报仇了,但到底心念一收,起了鲜少见到的自觉克制,我沒如是去这么做。 身边小福子见我被稳住,喉咙动了动,依稀是暗自缓下一口气去,也是,他明知道对于别宫别苑里的人欺负我们这类事儿,一直都是我心里横在这始终过不來的一个梗,是我最最不能触及到、也最最容易被牵着引着失了理性的地方,却还一面要我知道簇锦那事儿、一面又要我忍气吞声稳住举止,这他不是吃饱了撑得沒事儿他是做什么? “妹子!” 正当我起了丝玩味的暗自无奈时,忽听得小福子又冷不丁巴巴唤我一句。 “嗯!”应声回神,我下意识侧首回目看向他去。 这时天色已经有些放亮了,他一张脸在晨曦微光的浸润下,眉目间神情的变化被染就的更加深浓明显:“你好像不一样了!”目色有那么些微的迟钝,后如是呆呆的这么突兀的一句。 我心口一震…… 他低微清浅的这一句话看似平淡无奇,即便说者无心,在我听來也足以在瞬间波澜过一大片芜杂的心海,下意识的举动,我心虚的抬手一把捂住了脸,提在手里以衣襟包裹的狐狸面具“碰”地撞到了我的牙关上,我一吃痛便又回神,忙不迭又将手放下去:“哪儿不一样了!”持着故作的镇定,扬眉凝眸问他。 这一问倒问住了他,就几缕自云墙之后筛筛洒下的米米晨光,橘色斑点错落交织间,窥见小福子一脸茫然的缓缓摇头:“不知道!”声色低低,且言且忖且打量:“但就是感觉……跟之前不大一样!” “啧!”若是小桂子这么跟我说话,我一定抬手对他额心给他一击,但小福子给我的感觉素來像一位邻家的哥哥,若许时候会带着些兄长的威严,在他面前我做不到太过于的放肆:“什么不一样了,是我……困倦了的缘故吧!”启口打了个哈哈,我颦眉敛声敷衍了去。 小福子素性实诚憨厚, 一闻我如此说,忙一个后觉的急声不迭:“那你快去休息吧!我倒忘了,你一个晚上都沒阖眼呢?”又把我那滑下了肩头的衣服往上提提,他倒不是为了帮我遮丑,是怕我被这深秋的寒风给吹的着了凉,太监与宫女之间,似乎从來都不大需要过分注重男女之防。 幻似家人的亲昵动作令我有些蜷曲的心房做了个次第的舒展,我整个人放松下來,有心玩笑的眼波一睨:“被你这么拖着说话,我要怎么回去休息!”语气柔软又无辜。虽然好像是我在拖他才对。 小福子忙把身子让开,也是玩心上來,躬身弯腰对我摆了个颇为夸张的“请”的姿势。 我也沒谦让,回眸朝他沒忍住一笑嫣然,后也就顺着条近道一路往那跻身的厢房里去休息了。 。 一夜的鸳鸯帐暖、后接连便是晨曦森冷凛冽的寒风萧索,其间大起大落、反差巨大,令我这副纤柔的身子一时怎么都适应不过來。 虽是在茗香苑里摸黑伴驾寝了一夜,但其实耗费心力体力的程度比之一夜不睡都要浓烈许多,此时一进了厢房的门,我整个人便几近虚脱的反手就把门板给“啪”地扣上,旋即什么都來不及再管顾,一个猛子冲着木床便奔了过去。 头一挨上枕头便昏昏然睡得浑不知个地覆天翻,但许是昨夜里那一番云雨之事对我的刺激还是太过于激烈,便是在梦里都是一派萎靡凌乱、旖旎不堪。 睡得恍恍惚惚间似乎有一双轻柔的手拨弄了下我的发丝,后觉身上被落了层似轻纱、又似锦帛的薄被,即便意识不那么清晰,潜意识里也明白是当值的簇锦天明后到了我房里來唤我,见我睡的这么副不知世事的模样,便为我披了条被子。 她从來都是这样的细致周到,且又生就了副似桂如兰的好性子…… 我委实不担心簇锦是否会知道我昨晚上彻夜未归之事,因为她即便手被烧伤也决计不会來找我替她当值,她不敢让我知道那一档子事儿,她明白依着我的脾气若是叫我知道,则委实又会生就出许多枝枝叶叶的琐碎來。 那么只要小福子不对外说,便应当沒有人会知道我彻夜未归之事;而一个女孩子彻夜未归委实不是什么好事儿,小福子也明白,故而他不会再对谁人去讲、去大肆宣扬。 睡得渐趋一塌糊涂的我,在凭着绷紧的潜意识梳理出了这一通道理之后,便再沒了什么记挂,顺势舒服的翻了个身,感觉骨骼脉络间的酸痛一时强烈到要把我拆碎、一时又轻柔舒缓的好似正滴滴点点消退出体外……就这么昏昏沉沉几近于浑噩,我陷入到更深一重的睡梦里去了。 。 宫里忽然流传起一重关于“狐仙”的传说…… 一如那些自地底下深滋漫长、一朝突然破土而出的许多突发异事一样,这“狐仙”之说來的也犹如一阵急雨般不见半点儿前情铺垫、一如春笋一夜之间突忽便起了遍地。 其间究竟是怎样一通勾当,怕是沒谁比我、比蓉妃更加清楚。 那一晚昏沉靡乱的伴君侍寝,一直犹如一道烧红的烙铁照着心口落下的烙印,在我心下脑中随时都可以还原的清楚光鲜。 尤记那一晚我穿着妖娆、面覆一张青白珐琅镶绿松石的狐狸面具,就这般足步浅盈、体态轻悄的出现在醉眼朦胧的皇上面前,使出连日所学媚术,在袅袅麝香的“增光添色”之下与皇上缔结一夜风月情事、露水姻缘…… 我不知道事后蓉妃是怎么向皇上解释的,这并不属于我分工的那一部分范畴之中。 其实想想,理由也好找,她可以说陪伴在皇上身边、一夜锦帐风云的人是她自己,也可以说她对此事丝毫不知,毕竟那是在她的茗香苑里,她又是漱庆一宫的主位,想怎么说、要怎么说,还不都是她一个人说了算。 终归次日皇上醒來,那一场似幻似真的所谓“梦境”不绝引他吟讴回味,却遍寻不到了昨夜匆匆一会之人,说起那锦帐鸾榻之间依偎缠绵的仙子佳人,皇上他只迷迷糊糊记得一些支零的影像,记得自己是与她有过一番淋漓云雨,且那女子似乎生了一张似青又似白的狐狸的脸,幻似狐仙…… 悉知一切脉络乃至细节的蓉妃隐而不发,只说莫不是白狐仙女來入皇上梦寐。 至于是仙是妖是神是魔还是人,就取决于皇上他是怎么想的了,但这狐仙仰慕君颜、下凡与弘德帝共赴巫山一试云雨之事,就由此在后宫这片注定不安分的热土间,以其至为蓬勃难遏的繁茂姿态、热烈势头,不过一夜之间便紫藤野草一般疯涨起來…… ------------ 第四十五话 杀鸡儆猴止流言 簇锦不曾对我说起过她手被蜡油烫伤一事,我因已经知晓而存了份心思,得机会也有意无意的往她手伤处看过几遭,见只剩下些微淡淡的红色痕迹,想來伤的不重,便也就放了心。 但这事儿依旧如同一根横刺,就这么冷不丁的一下便顺着扎进了我心口里去。 我最见不得身边人受气被欺负,也无关为什么?就是见不得,那感觉一如冬日里有一盆冷水夹着冰凌渣滓兜头倒下來,当我冷得瑟瑟发抖混不知感触时,有人还在背后森森然的戳我脊梁骨……但见不得又如何,横竖我们什么都做不得,我们只有忍耐,然后在这幻似无休止且不着边际不见尽头的忍耐之中,寻找突围的契机。 蓉妃也不曾再找过我,而那关乎“狐仙下凡”一事的传言也在这短短几日间愈演愈烈,变得渐趋形象丰满、栩栩绘色。 有说在皇后娘娘的长乐宫里、庄妃的箜玉宫、甚至弘德帝的乾元殿里也都撞见过白衣青袄、墨发如瀑的女子;后又有说那女子足步凌空如涉水、粉面桃花浑不似凡尘所有,在御花园一株渐显昆黄的柳木之下吟啸徐行,后惊觉有人悄然驻足,便一溜烟儿化为一只通体锻银的九尾雪狐顺那阡陌宫道袅袅亭亭而去…… 就这样,分明是暧昧缱绻可传为佳话的一段关乎君王、与狐仙之间的风流快事,却被越传越虚越演越瘆,一时唯美的仙凡爱恋被蒙上了怪力乱神的狰狞丑恶,甚至其中夹杂着那么一丝恐怖与不祥。 而更为这捕风捉影之事推了一把更深的力、使其快速又攀附占领了另一重流言高地的,是皇后娘娘…… 皇后萧婧娴虽是弘德帝的结发之妻,但当年在王府里时便宠不过庄妃公孙灼妩与蓉妃王冉,时今入宫为后又比不过有着皇上挚爱之人影子的湘嫔霍倾烟。 她虽名为皇后、身担西辽国母之位,但站在一个女人的角度來看也未尝不可怜,皇上对她倒也算是齐眉举案,可比之所谓风月爱恋则委实是沒有过的,她本就寡欢落落,素日里最恨也最见不得哪个女人罢着皇上、亦或者伺机不安好心的勾引皇上。 时今这幽幽深宫里头冷不丁开始闹狐狸,她那醋意与妒火便蔓延焚烧的一发不可收拾,即便这个女人她一向有着极好的自持,身担一份委实匹配的贤良淑德之美名,但当一个女人疯狂的嫉妒与酸醋积蓄到漫过了心房深处那一个极限,她一旦爆发起來,也是势如山洪似烈焰难收难控制。 那是前日的事儿了,一向温贤柔惠、端庄大度的皇后娘娘,突然杖毙了本宫里一个妄议狐仙之事的宫女。 说起來那宫女不过就是应着当下这景儿的提点了几句罢了,谁知她那命怎么就是那么的不好,什么时候碎嘴不好,偏生让出屋散心的萧皇后给直抵抵的撞见。 行刑之际皇后下旨召了其余各宫主子身边的执事宫人一并观刑,除却空着的崇华一宫外,其余锦銮、箜玉、漱庆三宫的管事儿宫娥、太监便于那长乐宫正殿的院子里给聚了个齐全。 这倒不大像是要处决一个碎醉乱嚼舌根的下等宫女,倒颇似是办了个各宫各苑执事宫人济济一堂大聚会。 我自然也在受召之列。 原本小福子、小桂子、并着簇锦她们都不大愿意我來,便连倾烟都说我这性子素爱冲撞,别再路不平有人铲、事不平有人管的胡乱为谁出了头去。 闻了这担忧,我不禁嗔笑起他们这群人急慌慌的瞎忧心,只道着自个就是去见见那扮贤良、扮仁慈惯了的皇后威风起來是怎么副模样的。 其实心下里,我也不觉的那被杖毙的宫娥有多无辜、多可怜,既然跻身后宫,既然在这一张随时可以把人吞噬的虎口里讨生活过日子,最忌讳的就是得意忘形起來便连本來面目都给抛了忘了不再顾及了。 也不看看是处在什么风口浪尖儿上,那宫娥她就不知道管好自己这一张嘴,旁人挑事她便跟风,跟的还委实不是什么好风,是歪风、邪风,这不是自个把自个做弄死这又是什么? 这后宫里、乃至这个世界上,从來就不缺少愚蠢又自以为是的人,他们也终究都会变成死人,那是早晚的事儿。 皇后娘娘当众处决这不懂事儿且嘴欠的宫娥,并不只为了摆她后宫之主、西辽国母这一通威风,她原是要杀鸡儆猴的警戒我们这些一等宫人、要我们回去也委实警戒手底下的二等三等宫人们,大家都管好自己的嘴巴、做好自己的分内事儿,少动嘴、多动手。 至于那被杖毙、那眼下通身伏在刑凳上哭得歇斯底里死去活來的宫娥,我心下只连道着她该,委实该。 或许这个世界上当真就有很多物极必反的事情,譬如温润的君子是披着男人的皮囊、其实生就了一副女子的魂魄,故而他温润谦和、内睿细致;而我即便不是什么似玉的佳人,在我这么一具女子的皮囊之内所潜伏着的,该是一副男子的魂魄。 就又譬如当下,这般血污四溅哀喊并起的残酷场面,在场那一个个宫女太监大家怎么说都是主子身边儿的一等宫人,算是心腹,多少也该是见过些宫里的阵仗的;却一个个都那么副颦眉敛目面色发青的紧张且不忍、又夹带些微怯怕的模样,扫了一圈见也就只有我一个算是个镇定从容、冷眼默观的。 当然,我沒有发现浅执,且簇锦把头顺势偏向了一边去、面上神情我沒能看清楚。 其实我心下里未尝不是与他们一辙的怯怕、亦或者有那么几个瞬间那宫娥叫的惨了、场面血腥且凌乱的狠了,我也生就出了些许悲悯与不忍來。 其实我们同病相怜,正因了这共处一宫、何其相似的格局所生就出的同病相怜,故才令这些见过几重风雨的人流露出柔软的一面來……所不同的是,他们沒能忍住流露在面,而我好处恰当的把那本该显在面上的感情全部都、一丝一缕都不肯显出柔弱的俱数放在了心底里去,这是我与他们最本质的不同之处。 又一声歇斯底里的哀鸣之声破空漫溯,这一时倒与先前任何一声都那么的不尽相同,有些像一个性灵结束这一场人世苦旅、临行前挣着索命的铁链拍着炼狱的石门最后一次回望尘俗、不甘而饱含太多蓄心怨恨的一声绝唱…… 便一任镇定如我,还是沒忍住在这近乎吞噬人性与饱浸残忍狠戾的场面烘托之中、血腥洗礼之下,并着这一声最后的凄厉哀鸣而把身子一个打颤,旋即下意识的想要找到一个承载心浪拍击的地方,我就势一把握住了身边簇锦的手。 几乎瞬息,簇锦亦死死的回握住我的手。 我们二人的力道是如出一辙的发紧发狠,即便指甲已镶嵌到了彼此的皮肉里去,即便这丝丝疼痛之感变得越來越明显也好似浑然不觉。 簇锦的手心是冷的,我的手心亦是冷的、发森的,即便我们面目之上伪装的多么滴水不漏、多么神容规整,这么份紧握双手十指相扣的鼓舞还是出卖了内心的脆弱。 就一股徐徐天风幽幽漫溯,簇锦突忽而起的一句话也顺了风势徐徐漫溯,不大的声音,甚至低微到几近于自语的调子,却那么令我浑一激灵、脊背发紧…… 她面色渐趋苍白,凑于我耳畔不动声色缓缓道:“这正被施以杖刑的宫女,我是认识的……她不是皇后宫里的人,是那日将蜡油不慎泼洒到我身上的、庄妃的宫人!” 她这话吐口的如一阵风儿一样,轻微微的,却极快一下就漫溯进了我的耳廓里、又顺着落进心里。 我想,我可以理解簇锦此时怀着怎样一种纠葛的心境了。 即便这个宫女的死是自己作践出來的,即便这个宫女曾与她有过节,但若不认识还好,当一个自己认识的人、哪怕只有一面之缘、哪怕是有所过节的人,当她就这么趴在这里,而自己眼睁睁的看着她在眼前渐次沒了呼吸、渐次死去……内心还是会搅涌起一怀轩然大波的,这种感觉远比我看一个完全陌生的人就此死去,更会令自己产生一种朝不保夕的茫然与惶恐之感。 我想去安慰簇锦几句,告诉她这就是“恶人自有恶人磨”的现世报,但我发现我说不出这样的话,哪怕是故意做出一副轻快面貌我也做不到。 但事情尚远不止我想像中的那样简单,回去的一路上簇锦都是闷闷寡欢、神色低迷。 我知她心里不好受,偏生面了方才那一场杀鸡儆猴的杖毙,此时此刻的我亦是做不得半点轻快出來。 而簇锦到底与我是贴己的,在临近锦銮宫一带的一丛柳木枯枝间,她忽地停下脚步,旋即偏过头去伏在我肩上嘤嘤泣泣低声哭起來。 我一愣,顺势抬手拍拍她的脊背才要安慰她,却听她在这时到底再忍不住、将隐藏心底那一通真实的抱愧就此啜泣着尽数道了出來…… ------------ 第四十六话 冬雪思梅忆前朝 所谓无辜的背面所隐藏着的真相从來都是使人有所悚然。 簇锦低低徐徐、嗫嚅哽咽的缓缓告诉我,原來那宫女的惨死,与她脱不得干系。 她凄凄道,那日被那宫女一通冲撞,她心下一路都是郁愤难平,心道着不过一个下等的小宫娥,仗着有庄妃那么个利落主子便自以为是的对她这执事女官加以冲撞,论道起來无论是资历还是位阶,簇锦都比那宫娥高出了许多去,却被她如此不知事的跋扈凌驾,她如何不恼不气。 这事儿若说过去便也就这么过去了,但就在几日前簇锦又偶然遇到了这小宫女。 宫里狐仙一说这不正闹得厉害么,簇锦就干脆择了这个话題对她借故羞辱,难得凌厉了一回的半是指桑骂槐、半是直面直对的声声道着就她这么副自命风流的架势,真个还如同那狐仙身边儿……竟日伺候着的一只杂毛狐狸,不,连杂毛狐狸都不如呢? 这是连带着把庄妃也一并给比进來了,且又因这小宫女是个二等宫女,簇锦的意思是她们不过就是一群狐狸中的杂毛,而那小宫女连杂毛都不如。 就是有了簇锦前一遭这通羞辱,那宫女碍于身份一时也沒能辩驳过个一二,便只好揣着一通的火气一路回去一路念叨。 人最要不得的就是发乱发急,一乱一急就容易出问題,这不,那小宫女心里一乱就木钝了头脑,一路碎碎念着狐仙之事、念着簇锦的嚣张,沒回了箜玉宫、反倒走到了皇后所居的长乐宫。 可巧庄妃正也在那儿,皇后与庄妃正一并出屋去游园散心,堪堪就给撞见了这宫女的碎口碎言,皇后当即便十分不悦……庄妃认出了是她苑里的人,又见皇后不悦,便就此做了个顺水人情,执意请求皇后惩办了这欠嘴的小宫女,以儆效尤、其实也是出了她二人心里头憋着无处发的对狐仙那一口闷气。 就这般且听且忖,我渐渐也梳理出了条清晰脉络,大致明白了是怎么一回子事儿……这心口也跟着簇锦的描述而一起一伏,待她这通话言完、那心里的郁结也宣泄的差不多了,适才猛一个后觉的抬眼四下去看了一圈儿,还好,沒什么人在周围。 思绪跟着也一兜转,心道这么说來那宫女的死倒是跟簇锦有些关联,可若真刨根究底儿一通牵扯,是不是跟我这个去扮“狐仙”的“罪魁祸首”更有牵连。 念及此,这心绪一时又无稽、又空茫,我还是一把推开簇锦,拉起她的袖子且继续走且摆了无所谓的不屑姿态:“行了,若真是这么个说法那我且问你,是不是把只鸭子烤熟了扔到大海里去,那沿海一带的百姓舀起海水喝上一口便能说自己喝的是老鸭汤!”于此抿唇“啧”了一声,又侧目展眉款款安慰她:“命盘里的事情,那都是天定的,有你沒你该死的人都得去死,你算哪根葱哪根蒜,沒你去行那所谓的关键一遭,便就能够逆转了她的命运、让她好活了么,每个人的命格都是无双的,怪不得任何旁人旁物!”我是真这么想,不全是为了安慰簇锦,即便心下也会因了这个想法而起一脉彻骨的悲凉、昭著的渺小之感,但这都是莫可一逆的事情,悲哀不悲哀也都是这个样子。 其实簇锦与我一样,有些时候并非当真过不來心里对自己的那重设限,而是需要一个人可以承载心绪的发泄,经了她这一通对我的絮叨、又经了我这一通真真假假的劝慰,她面上虽仍有哀伤,神色却比方才明显要好过太多。 “好了!”我抬手拍拍她的肩膀,侧眸氤氲一个笑靥:“好姐姐,就要回去了,答应我可莫要再这么胡思乱想了好么!”又一蹙眉,也是真心发急:“你这么想可就真要把自己给累死了!”声色沉淀。 我严肃起來的时候不少,但似现下这般的严肃在簇锦看來诚然不多见,故而这神色一下就把她给讴笑:“还说我!”她抬袖掩口嫣然摇头:“我们这一众人之间,论道起來还不就属你平素的心思最重、想得思得也是最多!”于此波光往我眉目一流转。 见她终是笑了,我也就松了口气,整个人跟着重拾回了往日轻快:“那你这么个自认出淤泥而不染的高洁性子,还不是被我传染了去!”一个俏舌并着起來。 簇锦一愣,旋即提着裙角追着我一路扑打。 我早料到她这一出,忙不迭化了一股烟的先她一步向前跑去…… 就这么一路追追玩玩的回了锦銮宫慕虞苑,便又各自敛住心绪,收整了心境态度做事不提。 经皇后杖毙宫女一事,可谓是正了这阵子以來闹得沸沸扬扬的狐仙风气,皇上虽对皇后杖毙宫女之事不大支持,但道了一声“残酷”之余也是暗自默许。 后宫里的风气需要规整,一如花草需要打理,而有些时候,暴力往往能够起到最直接也最好的稳妥效果。 恍如一夜东风歇,宫里对那狐仙之事的说辞一倏悠就涣散了去,且开始人人敬而远之、人人自危,一时受了原先风气的影响怕自己出门当真遇到狐仙,一时又怕言词之间沾染上半点皮毛而招惹至杀身之祸…… 我倚着窗子抬目眺望,目之所及是一片莽苍深秋的寂寥与颓败景象,这座华丽的宫城依旧美丽也依旧繁华,但红墙内外、宫宇琼廊,一股看不见的暗流正在以不能为人所知的势头隐于地底、蛰于四周稳步生长。 这暗流在寻一个突破口,寻一个可以一触即发一飞冲天的恰当火候……到时会掀起怎样地覆天翻的汹汹风浪,天地之间会改换了怎般别样的风气,即便不能完全洞悉,也可为人所提前欲知。 我明白,蓉妃亦明白…… 。 即便当下后宫里人人提“狐”变色,但我心里却明白的很,蓉妃是不会错过这好容易哄抬起來的汹汹势头、即便是文火慢炖也委实不会眼见着势头就此消弭了去的。 她是在为“狐仙”造势,她是有心的,如若不然这狐仙之说又如何能够传播的如此之快。 故此,即便这几日來我又过了一段说來平缓的日子,但心下里依旧绷着那么一两根弦,明白这样的平缓日子应该不会持续太久了…… 人就是这个样子,平素不觉,但当那一地的荆棘险阻铺满你足下前行的道路之时,你便又开始变得患得患失、长吁短叹的追忆起往日那些平淡而舒坦的日子來。 不知不觉已然入冬,周遭气候也在这如是的不知不觉间渐渐开始冷得发紧,这一日扬起了斑驳碎雪,我裹了件石青色对襟小袄往院子里散心赏雪。 头顶那片青冥在这云峦雾障的天气里,比平日显得更为低沉,也更为容易的就搅涌起了我许多闷闷心事。 说是心事,其实又都是些无关痛痒的等闲思绪。 我颔首低低一叹,又抬步往院子里一路闲闲的行。 这个时节还不是梅花绽放的时节,自然是无法做一番踏雪寻梅的附庸风雅。 梅花……说起这个我倒是想起來,弘德前边儿的永庆一朝有一位梅贵妃,因母家地位极其尊崇、且其爷爷又是当年帮着永庆帝一举登上皇位的首要功臣,故平素里皇上对他多有眷顾、屡屡由纵,她为人便真个如那寒冬腊梅一般傲慢孤冷、且也骄横跋扈的很。 如此,以至于当朝有相当长一段时间,又或者说是自永庆帝登基、至梅贵妃死去之前这几十年里,后宫中是看不到牡丹的,因梅贵妃喜梅而厌牡丹,故而宫里沒有了丝毫牡丹的影子,且专为她辟出一大片的梅园,只供她一人游玩赏乐。 人太傲、身处地位太高,便越是容易自以为是、最终酿成物极必反的苦果,那梅贵妃便是个活生生的例子,最后还不是让我的旧主,,宸贵妃,不,那个时候还只是一个从二品的阮妃,给使计叫永庆帝对梅贵妃生了厌恶、终至梅贵妃一头撞死在了慕虞苑正殿里。 自那之后,后宫之中便渐渐的改换了另一番天地,由先前的不见牡丹踪影一倏悠便变成了遍植牡丹,当然梅花也沒有因此而绝了迹,相反还由先前只在梅园开得大好而变成了后宫的常见花卉……浮浮沉沉、起落轮转,人呢?从就沒有一个固定不变的地位尊卑,风水也不会永远就眷顾在谁那里、亦或者永远都不光顾谁那里。 “妙姝姐姐!” 兀地一下,小宫女这甫一声唤打断了我的追忆,回身之余顺势侧目:“怎么!”淡淡问了她句。 那宫娥对我颔一颔首,音波谦和:“蓉妃娘娘身边的浅执姑娘正在苑外侯着,说有些贴己事要妙姝姐姐前去一见!” 浅执…… “妙儿!” 正当我闻了这两个字,眉心下意识微蹙、还不及完全消化回味时,又见簇锦自一侧宫道可巧也是过來:“你何时跟那浅执姑娘处得这般好、成了如斯要好的朋友!”她随口无心的道了句。 想來是那句“贴己事”叫簇锦以为我与浅执之间有些私事,故而才认为我们二人成了朋友的。 这样也好,我还怕她不这样认为呢?便亦顾向她去,莞尔一笑:“多一个朋友难道是坏事,与人为善多交朋友,这还不是好姐姐你教给我的!”顺势俏舌了句,见簇锦温温一笑后,我便沒再多话的一路往苑外去了。 浅执的到來其实沒有出乎我的意料,因为我明白蓉妃迟早会让她來寻我、來为我交代下一步的筹谋……其实有些时候我也会害怕,我根本就不能去多想这些个事儿,这是一盘大棋,也是一招险棋,勾引皇上是死罪、蒙骗皇上更是死罪之中的死罪,且又因我是背着主子湘嫔与蓉妃私底下结了这勾当,故而又注定了我从一开始就是个众叛亲离的结果。 即便我总也告诉自己不是这个样子,但其实我心里从來就沒逃出过隐隐这“卖主求荣”的阴影。 雪落大地,又迎一阵冬风冲着面门刮來,我兀地一冷、周身不受控的打了个哆嗦,旋即把这纷杂万念缓缓压住,不敢再多想,只管颔首下去闷头走路。 ------------ 第四十七话 雪夜猝遇未识颜 浅执这一遭來意果然不曾出乎我的意料。 她见我足步迅迅的踏雪而來,远远儿便漠着一张素净的面孔对我使了个眼色,会意无声,我亦向她点头微微。 顺拱形的苑门这么一路过去,不远处冬雪漫溯、铺陈成毯的柳木林间,浅执与我双双止步,四下机谨的巡视一眼后,她也沒做任何兜转:“姑娘!”凑近我几步,压低声色简明扼要的启口吐言:“蓉妃娘娘差我传话给你,陛下今儿他翻的是娘娘的绿头牌!”于此止住,恰到好处。 话未言完,其实也已经言完。 蓉妃的意思她已经带到了,是要我今儿个入夜之后悄然去锦銮宫茗香苑……这好容易消停了几日的后宫,不日之后只怕又得被那所谓“狐仙下凡、夜会君王”的传闻,给搅扰的重又喧喧咄咄难再安分。 “我知道了!”如是干练一回应,我向她一颔首。 她便明了,复以目色又顾我一眼之后,便也沒再多话,径自折步回身便就此离开了去。 斑驳的雪沫顺着风势迎面扑來,这恼人的冷风又在耳畔带起一阵阵冗长的萧音,且这势头震落了枯木枝上挂着的、承载着的那些冰棱与碎雪沫子,其实这雪已然渐停,但就此于这柳木林里穿梭行步,恼不得就又被满枝满树当空兜头落下的冰雪屑沫作弄出一身冷意。 但我内心已然如火,便顾不了肌体这一丝丝往骨骼里钻的冰冷感触了。 目送浅执那道着素色宫装的纤细身影渐行渐远后,我亦回身颔首一路默着声息的往慕虞苑里走。 今儿个暮色四合之时我便得动身往锦銮茗香那里赶过去,接下來要做什么我心里也有个谱,若是有了什么变动蓉妃也会择恰当时机提点我的,又转念盘算起该择个什么样的理由,能够瞒过这一苑的旧人神不知鬼不觉的离开,对了……可巧今夜又不是我当值,簇锦会在正苑倾烟那里服侍一晚,那么我只消赶在明日晨曦她回偏殿之前回去接她的班,那么她应该就不会发现我一夜不在。 至于小桂子、小福子这两个活宝,上次我堪堪被小福子撞见那委实是赶了巧,平素里与他们之间的交集虽多,但也不至于谁会一晚上都盯着谁的动向。 这么想着心里便有了个底儿,其实这些全都不是问題,只是…… 不由又起另一轮踌躇。 是不是每一个女人都会有这样一个通病、亦或者说是一种共性,便是会对与你发生一夜床榻欢愉的男人、那个将你完全侵占完全拥有的男人、特别是你以处子之身所献予的第一个男人,总会产生一种莫名其妙的包容与好感。 不知道为什么?我承认我以前一早便对皇上有着那么几分倾慕,但这种倾慕还只是单纯的倾慕,它还沒有出乎我可以掌控的那个范围、那一个度。 可直到那日我与他在茗香苑内室的一张软榻上,发生了那样其实不耻、其实阴霾的关系之后……对陛下的那种感觉、那隐隐的渴求、甚至是说不清的迷失与贪恋,便好似一夜之间改换了另一重别样的天地。 我开始不自觉的想要去探索,探索那渐渐在我眼前显露出冰山一角的男人世界……这是我此生來到世上活过这须臾二十三载岁月以來,还前所未有过的一种感情,一种浓墨重彩、挥之不去、缭绕徘徊、近乎于执念的固守与渴求。 这样不好,这是不合时宜的。 但我控制不住…… 与皇上那一夜床榻暧昧一直都在我的心里占据着极大、极多的分位,那一夜太温存也太缱绻,那是不能够随着朝阳露水一瞬便挥发涣散了去的。 雪落大地,不多时便可归于造化自然间这一抹无痕,然而刻入心田、镌于灵体的重重过往,从來都做不到瞬间便可消泯、回归到一切都沒有发生之前的样子。 我很害怕,怕这样一路走下去,终有一日这一切的一切便都在不知不觉间改变了以往的初衷,就如心下里这冉冉蒸腾起、压也压不得的若许感情一样,变得一切一切再也都由不得我自己的控制…… 。 存了心事,那时光的流转便比往昔变幻得愈发快速,似乎就这么倚着门扇眺望天际的一恍神间,天地便已入暮。 旋即,宣纸泼墨般的大阵仗自天边那万顷艳阳的余韵陨灭消散、转瞬不见的同时,跟着银白的弦月一并跃金而來,极快便将天地带入到另一重萧索与清寂相互交织的别样感观里。 心头一凛,我甫回神……是我该离开的时候了。 不再有过多的兜转停滞,转目扫了眼内里景深,有小宫娥已将过道蔓延而去的那一排排莲形烛盏逐一点亮,溶溶烛光次第逶迤,由这个方位一路看过去,便有如一道道灯火氤氲铺就的威威长龙。 方才簇锦已经进去服侍了,现下当正在支使小宫女去为倾烟传膳。 我顺着一处月华与烛光全然照不到的背阴处,一点点将身子挪进暗影里,即而轻着脚步、将腰身略佝,乖憨却又狡黠的猫儿一样一路溜回侧殿厢房小间,俯身自榻下近里边儿取出那藏匿于此的珐琅狐狸面具,复小心以衣带缠裹,后如是轻轻悄悄的出了慕虞一路往蓉妃那边儿走。 算起來蓉妃那里我已经去过许多次,锦銮宫一带的路径我早已熟悉的很,自然知道行哪一条道來的快、又哪一条道僻静且少人烟,这么一路赶过去其实沒用多少时间,但我心里算计着皇上大抵会在什么时辰过去,依着皇上的心性又大抵会走哪一条道,便有心避开这路径、避开那时辰。 但世上万事往往都不会按照常理出牌,世事无规律便是永恒不变的大规律,原本我走岔路口右侧一条宫道是可以很快便到锦銮宫的,但那条宫道跟御道的方向连在一处,我心里盘算着皇上大抵会从那边儿來,万一撞上了委实不好,便行上了左侧那条不大常走、却很寂静少人的宫道。 但当我踩着覆在石子路上这满地将化未化的碎雪、一路不缓不急徐徐前行了一段距离后,视线却猛地一下被一席明黄色盘龙章纹身影给充斥了个满当。 这深宫之中可以穿着明黄、饰龙纹宽袍大摇大摆恣意招摇的人,除了陛下还能有谁,即便暮色四合夜光昏沉、即便映入我眼帘來的只是一个背影,我也足以在一瞬间就了然了他的身份。 也亏得他是背对着我不曾将我看到的。 心念一紧,我忙一闪身将身子就近避到一棵粗壮柳树后,又揣着如许好奇、紧张、与一瞬并起的异样情愫把头微微探出去,凝着眸子隔过一层稀薄雾霭,悄然窥看不远处的皇上。 他着的这一席龙袍较之朝服少了太多威严,入目就觉是随心随意的一件便袍而已,若非这明黄色太刺眼、这金龙章纹太明显,此刻的陛下俨然就是一位落雪将融、月色斑驳间信步游园的翩翩少年郎,专属于他那个年景的那些明媚、那怀轻盈就于此刻在他身上相得益彰的很是美妙。 他沒有乘坐御辇,也不曾前呼后拥,只带着贴身宦官刘福海伴驾伺候,闲然负手,踏雪步月一路悠然。 看着看着便不由动了一怀绮思,我不禁开始想像这样一幅不知此生能否有缘成为现实的画卷,有朝一日我与他相依相伴,就这样踏着月华、就着微风,行走在落雪之后将融未融的阡陌小道之上,晓月清风、荷香阵阵、微醉红尘、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这时又见皇上猝然驻足。 我心生好奇,才念着他这是摆了怎样一出,谁知他却于此时冷不防一转身。 我心腾然起如擂鼓,下意识把头收了回來,抬手抚着心口不住平复气焰,心道皇上的感应力居然这样强,连身后有一道目光在他身上缓缓驻留都能感知的到。 就这么又过了须臾,我的神经处在一种高度绷紧的状态之下,但那急促的心跳却平息了许多,心道着陛下应该已经离开了吧!且念及着,到底沒能按捺住好奇心的驱驰,我深吸一口气,重又小心翼翼的把头向树干之外探出去……这一探首抬目,便又在倏然间造成一个注定的错误,我一万个不知道,原來皇上那一转身时投來的那道目光并未移开,此时刚巧与我这向他看过去的目光给猛地撞了正着。 “啊”地一失惊尖叫自我口唇爆发出來,下意识抬手以宫袖掩住面目,也顾不得礼仪时宜,只在这“噗通噗通”一怀心如鹿撞之下回身拔腿就跑。 手里裹了衣带的狐狸面具在这奔跑的当口,那衣带布帛便被层层的震了开,我这个时候哪里还管得了诸多所以然,自是寻到什么就尽全力的去做遮挡,又听身后经了短暂的一默之后传來一阵急促的足步声,便心知是皇上追了过來,我一时慌乱无措,便把手里那已经坦露在空气里的面具冲着脸就戴了去。 偏生雪天路滑、加之夜色昏暗、更兼带我足下这步子又急,沒跑一段距离一个不慎就脚底一滑,接着整个人“啪”地冲那地面跌了个干脆。 这一跤摔的实在,剧烈的疼痛瞬间就作弄的我想要落泪,但我顾不得肌体这感触,挣着起身便要再跑,但转身一瞬便见皇上已经大步追奔了过來,身后还颠颠的跟着贴身的刘福海公公。 我脑海铮然一片空白,整个人由内至外全然无措。 但一切峰回路转,皇上并未如我预料之中那样追上來,只在与我大抵五步开外的地方停住了足步。 这么个慌乱突兀的当口,我只知道我要逃走、我不能停,停下就得死,又哪儿还有半点心性去欣赏眼前这个男人如玉的姿颜、天成的好气韵,惊慌失措里只见他稳住身子颔首重重,似怕将我吓到、又似怀着极深的渴望:“你是谁!”简单干练,夹着一股暖风,只吐出这三个轻轻的字。 我头脑依旧空白,举止依旧发慌发乱,沒做兜转张口便答:“妾身是陛下的一场梦!”吐出这句话后,抬手死死拍了把面上戴着的狐狸面具,扔下一时沒能反应过來的皇上,铮地一把起了身子拔腿就继续向前跑。 ------------ 第四十八话 只见宫阙不见人 浓稠的夜色包裹着华美恢宏的帝宫,于此间跛足疾行的我就显得那般微不足道、渺小异常了。 身上的衣襟已经有些凌乱,一段帛袖也顺着肩头向下滑脱至臂弯,面上覆着的狐狸面具就着蒸凉的暮秋初冬之夜起了一层冷露、这冷露又极快便化成一层凝结薄冰的微霜,只叫我在心里头怀疑过会子摘掉面具的时候会不会揪下一层皮。 但我全然顾不得这些了,分明身后之人是这整个西辽国最为至高无上的优异男子,此刻于我而言却只觉的似虎如狼。 一路遁逃间我这身宫裙襟摆不知钩挂过多少枯枝石角、足下这双绣鞋也不知道趟过了多少深浅不一的水洼与冰凌碴子,我这通身也已滚了一身的雪沫碎泥,整个人是又疼又累偏生又不敢停,真个是极狼狈而不知往哪里去。 一瞬天色又暗许多,夜沉的显然是更深了,而那一轮皎皎冬月也不知何时把多半个身子隐藏在了看不到的暗云之后,好容易有些微清光的视野就由此变得愈发暗沉……这样其实也好,我看不清路的同时,若皇上还在我身后穷追不舍,那么他也定然是同我一样难以辩驳前人前物的。 但我此时此刻当真一丁点儿的计划都沒有,别说整个人已经不辨方位了,纵是我辨得清方位此时此刻也不好顺着原路返回慕虞苑亦或哪里去。 但这一回身后,惊惶无措间胡乱踏上的一条道,依稀是通往蓉妃那一宫的方向,我微有停步,后又极快的重新提裙奔走,一半有心一半无意的还是顺路进了锦銮宫。 锦銮宫是蓉妃的地方,一切她自然已有打理,我这一路疾跑着进去倒也沒人阻拦盘问,依稀还算是顺利的。 夜色浓稠、景物难辩,且我也沒有回头去看的时间和胆子,故我也不知道皇上他追來沒有,一瞬全无了其它心绪的只知道兜头猛跑,顺着直奔茗香苑去。 抄左旁近道半晌便上了长廊至了正门,远远儿便见那个熟悉的人影正立于小檐之下凝目眺望,在看到浅执的这个同时,我兀地有种终于要脱离虎口逃出生天、已然看到万家灯火一派祥和去处的又急又喜之感,又三步并作两步的急急奔过去,顾不得多解释,倾身一把抱住候在苑门接应我的浅执,气喘吁吁张口就一句:“快救我,我遇见皇上了!” 浅执一愣,但面上神色只惝恍了一下后,登地道了句:“跟我來!”极其干练的牵起我就进了正苑。 。 这一整个晚上于我而言当真是险象环生、惊心步步,但好在我被突忽撞见的圣驾唬得全无意识、沒头苍蝇般遁逃乱撞间那运气也不算差,尚算安稳的來到了蓉妃的寝宫里,这也算我按着一早的约定守时的來了这该來的去处。 皇上是在我进了茗香苑后好一阵子才摆驾而來的,那个时候我已经退下一身沾着尘泥、凌乱不堪的宫裙,重换上浅执为我准备的一件规整且素净的白玉色、镶青宽边儒裙,又重将散乱的头发绾了百合髻,洗了把脸、将足颏擦拭了干净。 其间我沒见到蓉妃,但浅执应该已经在她跟前报备了我这桩事儿,而蓉妃也沒有另外的指示,我便半安着心半吊着气的在偏殿处权且落身休息。 原本以为皇上今晚受了我这一惊,兴许沒了來蓉妃这里的兴致,我也在心里头为这事儿懊恼过,一个劲儿的嗔怪自己的不小心,但沒想到身子还沒在这儿坐热呢?便听到皇上已摆驾至了茗香苑外。 “狐仙”之说本就荒诞,以皇上的智慧与果敢又端得能信世上真有什么鬼怪狐仙被他撞见,且方才又堪堪的同我打了个隔着珐琅面具的照面,他对这所谓狐仙一事只怕更为不信、甚至是愠怒了。 我怀着一万个不放心的在浅执的引领下,装作是蓉妃这边儿的二等宫人,低着头进殿伺候。 这狐狸是从茗香苑里闹出去的,难道皇上就沒对蓉妃起过些猜度,猜她争宠、猜是她有心而为,诚然不该沒有,他只是已经习惯了女人之间这一通通的小心思,且心里也对蓉妃不反感,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沒挑破这层薄纱。 但此时皇上的心情不知道怎么样,我心里真生怕他会就此新仇旧账一并都跟蓉妃清算个干净。 但我这担心显然又多余了……以蓉妃的心机,她若不是对皇上已经了如指掌,又怎么敢冒天下大不韪的行此一美人计。 稀薄的穿堂风把宫烛火焰撩拨曳曳,依稀有落在雕花窗棱、未及消融的碎雪沫子也被带了进來,室内即便熏了暖炉与合欢香也依旧有一丝寒冷无法抵御。 隔过轻柔晃曳的纱帘一道,我颔首却抬眸的悄眼看着内里皇上与蓉妃之间这一派帝妃和谐、暖意迂回的融融景象。 他二人边用膳边闲言,而皇上那一张俊美的面目虽有了烛灯的晃曳而明明灭灭、且看不出喜怒,但周身之间流露出的这一股偏近颓废的气质,却昭著着他此时心头的一缕惝恍。 他也不动筷子夹菜,即便这该是蓉妃知他要过來、为他精心准备的菜色,他只对近前这一壶不知是何品名的美酒感兴趣,起先还一盏一盏由慢到快缓缓的饮着,不多时便一跃成了不知风雅的淋漓豪饮。 隔过纱幕小心又大胆的看过去,只觉豪饮酒水的皇上又有一种平素鲜见的落拓之感萦索周身,但这时的陛下怎么都不像一国威严肃穆的皇者,倒俨然一副放浪胚子夜不归宿、街头喝酒买醉的违和之感。 念头一动,我这心忽地狠狠疼了一把……开始心疼这个男人这样大刺刺的喝酒会不会伤到肠胃。 蓉妃该是与我一辙的心思,我这念头才起的同时,已见她黛眉一蹙、沉了眸波抬手去拦去劝阻:“陛下好歹用些饭菜垫垫,这米酒虽然不比其它性烈,但豪饮过头也伤神伤身呐!”说话夹了一筷子笋丝放进了皇上的白玉碗里。 这么副和睦景象似一把烈火,铮地就把我心头悉数堆起的干柴全部给点了燃,有道是眼不见心不烦,诚然沒错,不见着还好,只要见着蓉妃与陛下之间这么怀脉脉温情,我就总止不住的妒意如毒的化为汹浪在心口里一阵阵狠拍起來。 我这是怎么了…… 我也沒什么?就是忽然起了种极迫切的渴望,渴望掀起帘子走到皇上身边落座,然后亲自为他斟酒、为他夹菜、嘘寒问暖间温声绻绻的劝他保重身子……我只恨此刻只能瞪眼干看着却什么都不能做。 酥胸在不知不觉间忽而变得起伏剧烈,我慌地回神,陡然意识到自己方才那念头起的太不合时宜,忙转动思绪告诉自己,此时陛下身边有一个蓉妃帮我把我想去做、却不能去做的事情一一做了,这样……也真好。 但陛下似乎不大领蓉妃的好意,只顺目扫了眼落进碗里的菜,也不忍驳她面子的抬筷子去夹,但半路终究沒心情的又放回原处:“唉……”复见陛下以手支额起了声冗长叹息,后再度提起手边酒壶对着喉咙一路灌进。 蓉妃沒有阻止,一张俏面冰漠之余尚带温度:“陛下这是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情!”她眨眨明眸,把头往旁边儿歪了歪,问得声波清越。 沒有人能够拒绝这样泠淙悦耳的声色抚慰。 皇上沉下一双如炬的龙眸,启口缓缓的道起了那怀涓浓的心事:“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离奇的事!”他皱眉,似乎已经染就一层薄醉:“朕明明看见那面覆狐狸面具的女子,她向这个方位过來……问了宫人也说是跑进了锦銮宫、依稀是爱妃这茗香苑,可怎么转眼就又沒了踪影!” 我心一紧。 蓉妃嗔嗔一笑,面色未变的抬手把皇上肩头的狐裘往紧掖掖:“大雪夜的,陛下是眼花了吧!”转眸一媚:“分明是臣妾站在苑外迎陛下过來,臣妾怎么也不像只狐狸吧!”于此起了些清浅的小俏皮。 但此刻这话叫皇上自觉无趣,我不知道这个男人此时当真是被“狐惑”障住了双目遮蔽了理性,还是揣着明白甘愿在这场点亮黯淡生活、浸润灰白流光的不纯粹的媚局里装糊涂。 他绕过前话转了话锋,颔首且叹且语气暗沉,他冗冗道:“或许你们不觉,但那与朕一夜床榻之欢的女子……那种真切的触碰、真切的感觉……朕不知道怎么说了!”嗫嚅停顿,须臾一叹又启口接话:“总之那感觉有多真切,朕心里一丝一毫都有着数,你们不能够知道!”于此微微抬首,见陛下那已然微醉的面目上又覆起一层疑惑,声音也轻轻的如一阵风:“可是为什么一觉醒來,便不见了那生了狐狸面孔的女子,那枕畔似乎还残留着她的气息、她的余味……朕找不到她就总觉不甘心,就总觉这心里空落落的!”最后他猛一转首,双目含着烈焰般的炙热,这么对上一旁默然静听的蓉妃直看过去:“冉冉,朕从沒觉这么百爪挠心过,从來,从來沒有过!” ------------ 第四十九话 钿合金钗寄将去 百爪挠心、从來沒有过……这话听得我沒禁住恍惚。 我一直都固执的认定着,在弘德帝李梓涵这迄今为止二十二载的人生当中,前朝逝去的恭懿翙昭圣皇后(宸贵妃)、那个以其一生爱恨痴缠成就了一场惊鸿与一段传奇、最终形容消泯于坤陵之内渐趋化为一捧尘泥之后,也不知究竟有沒有真正离苦得乐的女人,她必定是他生命里一抹曾以为决计不可或缺的亮色,也是影响他最深最重的女人。 他仰慕她,他爱恋她,又或者他对她究竟是怎样一种感情、一种爱情只有他自己知道……但我从來就不相信这个女人他能够拴住皇上一辈子的心,所弥足珍贵的不过就是先前与她一幕幕的点滴温存所积累、所聚集成的岁月的长河,若非她已经永远的逝去,如果她现今还在身边、现今顺利的成为了西辽国太后,那么皇上对她的那份心思兴许早便被岁月流光磨洗的淡了、寡了、再也不复了当初那一份自认为离不得、躲不掉的命中注定般苦痛断肠一生的凄艳爱情。 譬如这份生命里一厢情愿的不可或缺,最终在她离世之后,他不还是活过來了,呵,看來也沒什么是真正不可或缺的,谁离了谁也都照样活着。 只是陛下他说他百爪挠心,他从未有过这种感觉……是我令他百爪挠心的么,且,便是连对那个他始终放在心里念念不忘的女人,他都沒有过这种感觉么。 “哧……”帘幕内蓉妃软眸轻转,徐徐然一声嗔笑:“皇上这般惦记那捕风捉影、不知是梦还是真的白狐仙子,臣妾这边儿可是吃醋了呢?”是温香解语的偏暧昧调子,沒有故意做出的打情骂俏。 夜光顺着半掩的轩窗筛洒入堂,视野被蒙上银白色细碎的纱雾,登地一下便把一切代入到梦幻般唯美出尘的境地里去,即便无酒也自醉。 清风皓月好夜色,身边依偎着一朵青莲般纯美甘憨的酥软佳人,这般境遇是浮生里多少男人梦寐以求的,而对于一出生起便已经得到这一切的陛下來说却似乎早已司空见惯。 但他眉心微动,依稀还是濡染了那么些微的动容,复又见他目光一恍,启口吁了个好似宣泄的冗长吐纳后,抬手搂住身畔似笑又非的蓉仙子:“朕就是不甘心!”转目扫她一眼,又移开,重落回手边好像已经空了的酒壶上:“其实朕连她到底是什么样的相貌都不知道,可就是不甘心,就是想得到……这种感觉,这份心思,你明白么!”他开始自顾自的追溯起那一夜风月,须臾后重又看向蓉妃,但目光很快又离开,就此飘摆摇晃、半天沒个定格,一如芜杂沒着落的心境。 这算解释么,告诉身边自己的女人他沒有爱上那不确切的“狐仙”,只是一种不能克制的猎奇心理。 念头猝动……看來皇上他是明白的,但他已然能够明白他对那不知容貌、一无所知的女子不是爱而是猎奇,那么他怎就看不明白他对前朝宸贵妃其实也是一种追思、一种执念。 又或许他是明白的,明白自己对她不是执念,是真爱,而我不能理解他对她的爱,其实一直都是我自己对他不够了解。 但其实我一直都很不明白,似蓉妃王冉这般一等的女子,为何皇上对她的态度也是这般冷清寡味,就只因他心里住着那位早已逝去若许年的宸贵妃么,一生一世只深深的去爱上一个人,这就够了;自此后,便再也腾不出比她更多的位置,來安置身边这一个又一个本该珍视、本值得珍视的女人,并着连唾手可得的幸福也都放弃了。 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痴、一个女人的缠、一个女人的迷、一个女人的狂与眷恋……当真,就能到如此执著浓苦的地步么。 “陛下!”穿堂风起,撩拨的蓉妃额前流苏曳曳而舞,她沒有去回答皇上方才的问題,只抬手柔柔揽住他的肩胛开阔处,即而把头徐徐向他胸膛靠过去。 看得我心里一哂。 皇上问蓉妃可否明白他那份心思、那种感觉,我知道,蓉妃当然明白,且明白的通透无比,远不止如此,在这同时,她还早已炼就出一副识人断物的如针慧眼,莫不然她怎会伙同我这个如是不甘心、不安分的卑贱宫婢行此一计。 这种君主的征服欲是火热的,且这也是每一个男人与生俱來的天性……正如女人与生俱來善妒忌。 因为蓉妃她对此明白的彻底通透,所以她有着足够的本事掌控大局、把这个男人留在自己身边,同时将自己的脉络往最坚毅的石壁崖底不缓不急稳步延伸,波澜不惊间一点一滴根深蒂固。 且看时今,皇上來往漱庆宫茗香苑的次数愈发变多,便连锦銮宫慕虞苑的湘嫔那里都逐渐变得更为清冷,蓉妃她这第一步棋子,走的可谓是稳妥而成功的。 可我越來越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做什么?自己的真正目的又是什么?但是有一点我却一直都明白,我不是不清楚、不知道,而是我不敢承认,但我的潜意识却太清明,清明到根本骗不了我自己的心。 它使我不得不承认,我是自私的,我不甘心,我从來就沒有甘心只安于做这一个卑贱的宫婢、只默默等待生命中那个不知会不会出现的托付终生之人。 我要去争取,我也是一个人,也可立于天地间、俯身睥睨万物万事,凭什么沒有去争取幸福追逐太阳那光与热的权利。 既已落子……便无悔,容不得悔。 。 皇上后又拥着蓉妃说了很多话,他今儿饮的其实也不算多,酒壶空了便沒再上,可随着夜色的渐深,到了后面儿便又成了他自说自话。 起初我还绷紧心思凝神细听,但慢慢的我也不知道皇上他都在说些什么?大抵就如我有时候发起呆、亦或动起什么心思之后就纷乱到连自己都不知在想什么? 又至再晚些的时候,蓉妃轻拍拍皇上的臂弯,温存着调子脉脉的道了句:“夜深了,陛下要休息么!” 经了蓉妃这一提点,皇上才好似后觉周身已染了疲乏,便含糊的应了她一声,后由蓉妃搀着起了身子。 我便在这个时候不动声色的先行退下去。 后自是宫人伺候着一通梳洗,我于庭院一处常情四季竹掩映、交叠出的暗影间默息静等,过一小会子见浅执出殿、款步朝我走过來。 几次交集间,我们之间已达成了某种默契,她并未走近,隔一段距离向我递了个目光,后便回身重又步上长廊,一会子便行走不见。 我会意于心,又就地抬手整整衣襟,正巧月亮在这当口又一次隐于流云后,便借这个间隙我戴好了那掩盖真容的狐狸面具,后一步步挪出暗影,一路逶迤行入正殿。 一路都不曾见到一个守夜的宫人,只有连绵的宫烛灯火自进深长长铺了一路,内室又里的两道小门有一扇是微微开合的,该是蓉妃交代专门为我留的。 我顿了一下,调整好心绪后抬手轻把门扇推开。 “吱呀,!”一声门板开合,声音不算大,但在这万籁俱静的冬夜之间、内室之里,这一声坦缓的萧音当空而起,还是显得太过突兀了。 好在并未引起内里榻上皇上的注意,他兴许以为是哪个伺候的宫人來掩门扇、或添熏香。 内室一如那夜一样,沒有燃起半点灯焰,在我回身轻将门扇扣合的一瞬,彻骨的黑暗便应运潮袭而至。 金缕苏合香袅娜入鼻息,清淡的味道才合该是蓉妃的气质,比之那一夜太过直白露骨的甜腻麝香惹人讨喜许多。 夜光里看不清颜色的素色帘幕垂掩软榻,跟随风势一晃一晃,将内里躺着的两个人打出时遮时露的格局。 我一路足颏袅娜,心绪不似以往那般的发紧发绷,又或许就在这几遭与皇上的直面亲近后,与他之间也已滋长出暗自流露的浅然默契,在恰到好处的距离处,我停住了步子……心绪略转,按着一早的筹谋那般,隔着帘幕就此启口,盈盈浅浅唱起小曲。 我虽不是乐班出身,但歌喉多少也算偏上,就此夜色未阑之时由低仄至平缓不急不迫从容亮嗓,天成娇媚之间又兼些许飘渺与苍茫…… 许是方才念想到了旧主宸贵妃,心之所至,启口这唱句便有些显大胆了:“回头下望尘寰处,不见长安见尘雾……” 只才两句,又一阵清风曳曳而起,隔过几层绰约斑斓,隐见榻上陛下甫地睁开双目。 我心一动,一股异样情愫万缕千丝猛地涌上眉间心头,但不是胆怯与青涩的探寻,而是熟稔与热烈的莫名渴求,后续几句不多的唱词,突忽便全然成全了我自己的这一份心……一恍惚间,我把自己代入成陛下梦里盼着、魂里栖着的那位挚爱之人,代入成了他的心头好、唇畔香与眉间愁。 我已然分不清自己是谁,我只记得我是他的爱人,我要成为他的爱人……这份惆怅并着喜悦使我激动,使我不能自持、情难自禁。 抬手取下发髻后戴着的簪子,合风将这软糯而含哀的凄中带媚之音次第送去,小口缓起、我幽幽浅唱:“惟将旧物表深情,钿合金钗寄将去,钗留一股合一扇,钗擘黄金合分钿,但教心似金钿坚,天上人间会相见!” 腾然一下……榻上的陛下猛地翻身眼见便要掀帘下榻。 火石电光还不待我有所失惊,他便已被身旁躺着的蓉妃一把按住:“陛下!”她扬声一急,后猛又一平复,夜风细微,恍惚间依稀听得蓉妃附在皇上一侧浅声低语:“陛下莫要打草惊蛇,惊走了仙子丽人!” 只此一句果然受用,已将身子起了一半的皇上应声一默,有须臾犹豫,后终于重又把身子缓缓躺了回去。 他就这样隔着绰约纱帘一道,就此静静听我如诉唱完,而经了方才一个剧烈反应,我已然不敢多有停留。 直至一曲终了,方觉余味太多也太浓,一时半会难以涣散消泯。 这首小曲儿其实饱含太多真情,能不能懂、能懂多少,只看皇上他内心里是在做着怎样的辗转…… 临走之前,我将自发间暗处取下的蝶形花钿、并半展屏孔雀金钗拈于指间,大胆子一步步行至塌沿,后自纱帘之后将柔荑探进去,将这物什顺势一推、留在了皇上枕边…… 半醒浮生、一场逐梦,谁聆我心事入情,缕缕丝丝拨乱曾经,点滴辞藻、音歌虽轻,看画屏冷雨,追思无从、过往如淘,一场幽梦一场阑珊醉,却忎是个重重伤心。 ------------ 第五十话 君王仓惶前世寻 我留在皇上枕畔的那枚蝶形花钿与半屏孔雀金钗,皇上必定是认得的……因为那些是宸贵妃的旧物。 即便已经隔了大几个年头,但人生一路走來接连不断的看过太多风景,其中总有那么一两处是会令你所念念不能忘的。 譬如我还清楚的记得那一日永庆帝驾崩,整个西辽国上上下下全部都被浸泡在一种别样的沉重、与哀伤里,其中最为悲意滔天的便是后宫,后宫上下似乎沒有谁人不知悲恸、不懂这再隔不久便会接踵而至的改天换地大风波。 适逢改天换地,则必定会有一些人的一些命途,跟着发生与往日再不能相同的大转折,譬如我们慕虞苑这一众人的旧主,永庆帝的宸贵妃。 那个时候倾烟还是她身边的执事女官,出了那等子事儿后倒不见她着急,倾烟却是我们之中最着急的一个,她上下一通打点,后不知通过了多少人多少脉络,终于在最早的时间得知一个当时把我实实唬住、叫我顿生朝不保夕之感的消息……永庆帝临走前留下了一道密旨,大行之后要伴在身边多年的宸贵妃殉葬,追封皇贵妃,赠予皇后礼,与他一起入坤陵。 当时刚巧被我撞见倾烟在问讯,她初一得知这个其实谁也能有预料的消息之后,整个人就犹如深秋里一片枯萎落叶般往地表摇摇欲坠下去,我登地奔身过去扶住了她,那个时候我从沒有一刻见到过这在我们这群二等、三等宫人面前一向威严肃穆、冷静内睿的“大姑姑”有过那样极其萎顿、极其孱弱无力的枯槁情态。 我记得很清楚,那天的阳光不怎么好,天幕阴沉沉的像是就要下雨了,我就那么搀扶着虚脱的倾烟,持着亦是虚脱且隐隐害怕的心绪,一路走过长长的宫道、走过锦銮宫、走到宸贵妃已经入主了一段时间的长乐宫。 那个时候大行皇帝要宸贵妃殉葬的消息还沒有正式发出來,除却我与倾烟之外大抵还沒有人知道,我也不清楚倾烟是在什么时候告诉宸贵妃的,就记得我事后找到簇锦、小福子、小桂子他们,后我们三个紧紧抱在一起蜷缩在角落里低低啜泣。 那个时候的我还远不如现下这般凌厉,又或者人之所以凌厉是不是全都是被逼出來的,我始终记得那个时候那种供以跻身的屏障不存在了、天要塌下來了的阴霾与害怕,是真的很害怕,只觉有一把剑大刺刺的悬挂在头顶,一晃一晃的,就这么不动声色的慢慢儿摧毁着你的坚强、凌迟着你的神思,你不知道它什么时候突然会掉下來把你一下劈死。 哭完之后日子还得过,我吊胆提心的进殿去寻宸贵妃,推门进了已经空无一人的内室,却见软榻上齐齐整整的摆了一排小盒子。 当时很好奇这是什么东西,但一股不祥其实已经照着脊背隐隐袭上去了,我小心且疾步的走过去,逐一去看去触摸,才发现那全是宸贵妃的一片心意…… 她把自己毕生的所有积蓄、首饰、甚至还有上乘料子的华服等物什都暗地里自己悉数打点好,就搁置在这寝室内里床榻的明面儿上,且在案头几上留了信笺。 我恍惚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儿,我们能猜出宸贵妃会是怎样的归宿,她自己难道就猜不出自己会去陪着永庆帝进入昏暗的皇陵,她应当比谁都清楚。 那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直面接触一场变故,那种害怕、那种沒底又徘徊在生死边缘的感觉我用言语说不清楚,终归那是一种极不好的感觉,却又带着说不出的隐隐魅力,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但不知自己又在期待什么?很纠结、很迷惑。 当时我不敢擅自去看宸贵妃留下的信笺,持了那信紧紧的捏在手里,慌地回身疾跑出去找到倾烟。 倾烟把信接过來撕开,后急惶惶的也去了那寝殿内间,那时我很怕剩下自己一个人,沒多想的拔腿就跟上倾烟,她去哪里我就去哪里,似乎这样可以使我找到一些底气……她瞧着摆满了一榻的东西突然泪如雨下,见我不明所以的进來,便顺势搂住我的肩头抱着我哭起來,声息哽咽的告诉我宸贵妃是要我们将她那些个积攒了大半辈子的身外之物分了去,也算是她待我们日后出宫嫁人时为我们备下的嫁妆,不枉费主仆一场…… 那种动容、那些感触,我这辈子都忘不了,而我留给皇上的花钿与金钗,就是宸贵妃那次留给我的,晚上我來茗香苑的时候也不知怎么了?鬼使神差的就从妆奁里择了那饰物插在了头上。 甫念及此才觉真是因果,忽地便觉有点儿类似宿命的感觉了。 这是旧主宸贵妃主仆一场后为我备下的嫁妆中的一些物什,谁想到眼下却为我使心机耍手段派上了用场。 呵…… 。 回了锦銮慕虞后,我整个人都换上了一种说不清的沉重。 平心而论,当下这日子过得虽不比永庆一朝荣耀,但也算快乐……但永庆一朝跟在宸贵妃身边所历经的那些由低迷、走向莫可一望的高峰、再由高峰重新跌至深不见底的低谷,这使我惊觉那些无常其实从未与我远离,当下的日子从來不是风雨过后的重见阳光彩虹,而是又陷入到另一场交织着茂盛与枯萎的大梦虚空。 当下越是繁华茂盛,便越能让我预想到日后又会直面到的不能匹对的潦草虚空……忽然很累,我不敢再往下想。 一米晨阳辗转在面,我抬手揉了把太阳穴,进侧殿厢房去换了件宫裙,便又折步出去急急去接簇锦的班。 簇锦一晚上服侍着湘嫔也是累了,并沒有发现我面上染就着的一层一夜未阖目的疲惫,在正殿进深处,我与她双双点头示意了一下,便一擦肩一个向外一个向里各自走了。 两个小宫娥正以金盆备了温水、又托面帕候在内里小间边等着,我一路过去后对她们打了个示意,便轻着脚步推门要她们跟着一并进來。 倾烟还沒有起身,但她已经睡意很轻,依稀是闻得了我的足步声,自榻上慵懒的瞧了我一眼后,便示意我近前去服侍她。 皇上这阵子來慕虞苑來的少了,倾烟反倒睡得安生了许多、人也隐约丰腴了些……这却又是个什么道理,真真好笑的很。 我颔首唱诺,后过去搀着她更衣下榻,尔后自小宫女手里取过帕子浸入脸盆里,待将帕子拧干后,才要递向倾烟,却兀地一下就觉头脑一阵发昏,紧跟着双眼一黑、整个身子往前一栽。 “呀!”甫闻倾烟噤声,这当口她已将我扶住:“是不是不舒服,所以晚上睡得不好!”跟着又不迭发问,口吻关切。 我心神有些恍惚,听她发问忙稳稳身子同她施了个礼:“谢娘娘关心,奴婢还好!”昨晚熬神费心了一夜,此时感觉肌体所有的力道都跟着急剧往外抽离,也难怪我打了个踉跄站立不稳当。 “还好!”但倾烟紧跟着又是一句,语气比方才略重些:“你看看你这黑眼圈儿,一晚上的不好好休息,也不知你胡乱折腾个什么劲!”说着话也不知她怎么就有了脾气,一拂袖就轻轻把我甩开。 这话说的我一阵心虚,匆慌间平素那张巧嘴就变得穷了所有的词,可我越是这样沉默便越引起了倾烟的注意,她见我默声不语,又把身子正了一下,旋即蹙眉颔首恢复了和煦语气:“怎么了?到底……遇到什么困心之事了不曾!”眸色翩跹,且急切着。 我回神稳绪,决计不能叫倾烟看出半点不同之处:“真的沒什么?”说话重又持了手巾往水里浸润:“就是同小福子拌了几句嘴,一分神就沒休息好!”顺势扯谎,头脑发僵的寻了个还算说得过去的理由。 闻我此言,倾烟沉默须臾,也就沒说什么?但抬手一把重将我拨开,也不用我服侍,她从我手中拿了帕子径自去擦脸。 留我一个站在旁边像个木头桩子似的杵着,眼见倾烟这一番举动,我口唇开合,却好半天都沒吐出半个字眼來。 。 临近晌午时,我又被蓉妃叫去了一趟,所为的自然是我昨晚上那一遭事儿。 聪慧如她,她自然瞧出了我留给皇上的那些个小物什,是昔日宸贵妃的东西,她一个劲儿的道着我真是大胆,在这西辽后宫里,谁人不知永庆朝的宸贵妃是一个禁忌,偏我不仅将宸贵妃的物什留给皇上,且所唱那一首小曲儿、其中那一句“惟将‘旧物’表深情”,又连着那留于枕畔的东西,一下就让皇上给想入非非了去。 与此同时,狐仙之说在皇上心里便又发生了质的变化……因为这已与已逝的宸贵妃扯上了关系。 这么多年,皇上心心念念始终不能放下这个挚爱的女人,即便他心里明知道这不可能是宸贵妃的一缕芳魂,但他还是从心底里的愿意相信,相信与他锦帐相会、留一夜露水姻缘的,就是他心心念念的女子的生魂。 ------------ 第五十一话 弄拙成巧故人魂 不知为什么?由传为佳话的狐仙夜会、直到现下莫名就演变成的人鬼情未了,其间跨越度其实也不是很大,细想想不过都是些怪力乱神做不得真的玄乎东西,可这猛地就叫我打了个瘆。 说好了的风情入梦魅惑龙心的,怎么就叫我这好端端先成了狐媚妖精,接着倒好这就又成了死人的魂魄。 这么想着沒防备又打了个哆嗦,但心下里的翻腾很快被我压制住,我沒把一丝别样的神情带到面上去。 蓉妃似乎并不曾留意我此刻心绪的变化,又或者这事儿看在她眼里从來就沒觉的有多不同,横竖目的达到便是真的,其间过程是什么、本质可有变化,这一切的一切都可以忽略,她徐徐浅叹,一双明眸在我面上扫了一圈,抬手扶扶倾向侧旁的流云髻:“你胆子可真够大的!”并未点明,但我明白她什么意思,毕竟她伴在皇上身边这么多年,且这宫里的人沒谁不知道皇上单恋前朝宸贵妃。 就知道她会如此感叹,但我悄眼去留意蓉妃面上的神色,见她仍旧是这么一副冰漠且掺些微冷睿的模样,该是沒有着恼于我的出格,便暗暗松下一口气。 我胆子确实够大,一直都很大,这无需质疑,不过这一次其实事后我也有担心,担心自己是不是玩儿的太过了火。 当初那一瞬间情之所至,积蓄在心里这一通压不住、敛不得的浓浓心绪作弄的我一股脑就起了性子,后便又由性纵性的迷迷糊糊就代入到了宸贵妃的身份当中、或者说我是把自己代入到了一个恋慕皇上、有太多话太多心事想向皇上宣泄,偏生我的身份与所处格局又由不得我去向皇上吐口宣泄,故以旧物表我心思的痴怨女子的一怀境地,事后又这么不受控的给生生整出一段所谓人“鬼”不了情……当时热血冲头便忘了我自己是谁,当事后恢复清明理性才懂得什么叫作害怕,且我现下也仍旧在隐隐然的后怕。 皇上他不傻,他是在装傻,他是因了心头对宸贵妃的追思与迷恋已经到了一个狂热不能控制的地步,故而开始疯狂的装傻、疯狂的愿意去相信这些个分明目的不纯、心机不浅的怪力乱神的东西,说白了也就是君王一时头脑发热给纵容出的一幕幕闹剧。 但皇上毕竟是皇上,且他从不是一个昏君、更不是一个痴癫呆傻者,他可以一时兴起陪着我与蓉妃这么一次次玩儿下去,但一任再浓厚的兴致也终究会有变得意兴寥寥、终至金纸般薄弱、再至最终消泯涣散了无痕迹的地步,说不定什么时候皇上便对这闹剧一场失了兴致,又说不定转念还会越想越生气、越想越愠恼的只觉自己被一群别有用心的身边人给耍了。 如果皇上突然有一天退出这荒诞不堪的戏码再不赏光,且新仇旧账一条条的同我们清算,我们纵是有十个脑袋都不够砍的,特别我还如此胆大包天的拿了他最为珍视、最为碰不得也触不得的挚爱之人在他面前插科打诨……陛下他若追究,我都不知道我会死的有多么惨。 但一切既已成为定局,那么怕与不怕都再失去了全部的意义……只有期待九曲回廊之后突忽呈现出的一片柳暗花明,人生于世也从來就沒什么事情会是绝对一尘不变、既定而毫无转机的,不是么。 “奴婢的胆子一向都很大!”我抬眸对着蓉妃浅一莞尔,复侧目蹁跹了一下眸波,唇畔勾勒出的笑意点水般微微:“娘娘之所以看重奴婢,不也正是因了奴婢这胆子比常人要大些的缘故么!”声息也有如穿堂过树一般轻袅。 我心里明白的很,我的顾虑也是蓉妃她的顾虑,即便蓉妃再怎么了解皇上的秉性,相比起來她更了解的还是世事的变化无常……这个平民教书先生之女出身,小了皇上两岁、一十六岁时便入了王府陪伴在还是亲王的陛下身边,时今已过四五载的女人,她所经历的世事磨洗、看过的繁华与落寞,她的阅历,其实不会比大家大户出身的萧皇后与庄妃差,其内慧干练也不见得比历经过两个朝代更迭变化、看过艳丽沧桑轮转不歇的倾烟与我差,她所欠缺的是对这后宫里人事脉络的梳理与阅历,因为她这个陛下登基之后才跟着入宫的妃嫔,这方面自然是比不过似我这般的后宫旧人,所以她需要我。 我的阅历、我的胆魄,与蓉妃是最相辅相成的互补,其实只要倾烟愿意,我们两个在这方面俱占优势的人抱在一起商榷、谋划个什么事儿,不见得就不能成,可偏生倾烟她早已沒了争权夺势、出头攀高这方面的心思…… 蓉妃自然懂得见好就收,她也怕皇上有一日突然回过神來失了兴致、且加以怪罪,故她这阵子未尝不在寻一个可让我直面现身、趁着皇上热度未消与皇上再进一步的契机,好巧不巧的,正是因了我的“胆大”,反倒为这佳人入梦之事又向前更深的促了一把,正所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说的大抵就是如此。 “呵!”蓉妃闻我如此言语,有须臾微愣,旋即鼻息轻一呵声,即而转了眸波落向院子里一道假山盆景前:“你说的沒错!”她似笑又随心:“这一遭行事虽太过大胆了些,但是……效果还不错!”于此一转眸波重落在我身上來:“皇上对你这不曾谋面的‘白狐仙子’、‘故人芳魂’,是愈发的着迷了!”她一顿:“甚至……陡然就一跃而就至了近乎于狂热的地步去!” 她后面那一句话声色兀扬,不逼仄,但叫我浑身一打激灵。 我的忖度果然沒错…… “那娘娘的意思!”我不愿再同蓉妃过多兜转,抬目凝眸直抵着她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看过去。 蓉妃亦干练如斯:“本宫的意思,你不明白么!”声息略低,透着一丝冰雪的清漠。 她这张脸依旧是娴静且出尘的,冰俏之余有一种天然纯净的恍惚感,但内里暗藏深酝着的其实是太不纯净的阴霾暗岚…… 我早已习惯了深宫之中这些面不对心,此刻对着蓉妃这一张仙子般气韵的面靥却还是禁不住惋惜:“奴婢,明白了!”惋惜这一个玲珑剔透的纯粹性灵已被染就了市侩的荼毒,但转念我自己呢?心头一黯,颔首应下。 我,自然明白,我要做的便是继续顺应蓉妃的安排,择一恰到好处的时机,以真实面目与皇上直面……但这个时机其实更难寻,因为此前所行所做所有的铺垫,为得其实就是那将自己真正推往风口浪尖、再不容回头的至为关键的那一刻。 但一语落定,内心忽觉一阵负罪……我利用了自己的旧主,來谋这对旧主痴情不移的帝王的一颗心,利用一个人对另外一个已经不在的人狂热的爱,來达到自己偷得他心、占据他念、最终获得权势利益以及根基深种的目的,这是世上最残忍的大罪。 “明白就好!” 但世事的繁复已不容我有片刻时间去感怀那些有的沒的乱乱纷纷,蓉妃一句且叹的话重又把我唤回了神。 我顺势看过去,见蓉妃已把身子略微侧转,抬手拈起几上的青瓷缀粉桃花小壶,满了一盏清茶后捧于唇边慢慢吹着:“本宫喜欢的不止是你这份胆气,还有你的聪明,最主要的……”她抬眸,面色未变,口吻是平和的,但正因了这份平和中所牵带出的欲盖弥彰,才更令人铮地一下就感知到有一种无形的气场应运而发,这气场直抵心魄、叫人颤粟:“是你那从來就沒安分过的不甘的心!”她语气一落定,旋即垂眸抿了一口温温的清茶。 我心甫跃……蓉妃终于挑破了我们之间这一次薄纱,她只一语便残酷且直白的拆穿了我所谓“一切都是为了湘嫔”、“一切都是迫不得已”这些个虚伪的面具,使我不得不再一次正视自己的阴暗面、直面自己的狭隘。 “甘与不甘,是奴婢的心境,亦是娘娘练达态度之下所一针见血的揣摩!”我展颜定目,朱唇缓缓沉吐:“而能被娘娘相辅相成的器重,是奴婢的时运!”这双星目凝着些微华彩一路向蓉妃缓缓看过去,不卑不亢,沉仄的语气透着一股坚韧的不羁,又一如戈壁滩上经年飞沙走石下忽就破土而出一朵滴血的罂粟,渐渐那罂粟又以其隐于血脉的本性开始层层盛放、为最美最瑰丽也最魅惑的一株嗜邪的阴灵,最终再也沒有谁能去俯视她的锋芒,也再沒有谁能去控制她…… 一倏悠天风拂树,虚白的冬阳倾洒而下,这点点金光便随着疏影的晃曳而一荡一荡起了水波浪涛的韵致,屋内景深也开始跟着明明暗暗不住交叠。 有暗影打下來,铺陈在我的、在蓉妃的面靥与眉目之间,将原本柔和的轮廓镀上了一层乌沉的厚重,便有游丝样的神秘与不可测潜移默化间一点点细滋慢长。 一时无言,唯有两道目光相互直视,因沉默而把这分明不算敌意的目光作弄出逼仄的锋利。 良久良久,蓉妃静水般的面孔忽地缓缓溢出一笑,这笑一圈圈于她唇兮漫溯生就,浅淡而清凉。 我亦扬唇浅浅一笑。 沉默的气氛随着笑靥的舒展而终归被打破,同时,一些不用言及、已然会意于心的东西也在对视的一瞬便已于彼此心口直抵着灌溉进去,坚韧不移、态度明确,落地,便生了根。 ------------ 第五十二话 清漪茉莉惹心乱 自蓉妃那里回來之后便觉心绪充盈的极满当,我尤恐被谁察觉出了自己这份不同寻常,努力把性子往活泼里转了转,无奈却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已再做不得那份彼时本性的欢快明朗。 这真是一件极可怕的事情。 不由又想起那天晨曦天麻麻亮时,小福子若有所思的对我道出的那句:“你好像不一样了!” 我一恍…… 最初时我是不以为意的,但此刻便是连我自己都觉整个人确实不一样了,偏又说不出是哪里不一样,但终归就是与以往大不一样。 兴许,是变得沉静了、懂得内敛了吧! 这究竟是因了心里搁了太多筹谋算计,还是因了我已不再如同一位少女般青涩、故而渐变成熟的自然反应,我不知道,但念及此就觉的面上一阵的发烫。 几个洒扫的粗使宫人已收整了手里的扫帚准备午休,见着她们一个个面色被艳阳晒的红润,我方惊觉头顶这日头委实是毒的狠了,适才抬袖往前额处挡挡。 他们见着我过來,遂向我颔首做了个简单的礼,我启口随意问了问湘嫔那边儿可曾伺候着用完了膳、现下可曾歇下等常见琐碎,闻了一一回复后,也就放了放心;又知簇锦在正殿里边儿伺候着湘嫔午休,便叫小宫女去准备好果盘,过会子约莫着娘娘起身时送进去,虽是初冬气候,但这么一觉起來人也会有短暂的燥热,该喜欢用些水果解解困倦的。 见她们唱喏之后,我也觉有些微的困倦之意袭來身上,便绕了个圈子顺着长廊回了住处。 醋锦是住在我隔壁小间里的,但其实我二人大多时候会聚在一起,彼此的屋子也常常串游,两处都俨如自个的房子,房间里的一切都已经收弄规整,至少比我离开前要整齐许多。 心知是簇锦帮我收拾的,心里沁出一缕暖暖的温泉水波,我几步过去将一道帘幕挽起半边,又把闭合的窗子推开些许,方才分明有些困乏,可眼下回屋后不知怎的反倒又不想把身子躺下去歇歇。 一时有些口渴,可巧有小宫女在我窗前走过去,便唤住她问她晨时冲泡了的高峰云雾可倒掉了。 那宫女驻足说湘嫔娘娘只饮了一盏后便搁置在那里,茶汤还浓郁,撤走之后便不曾倒掉,我便要她去为我把清茶端进來,并嘱她往里边儿掺少许干玫瑰骨朵。 往绿茶里掺玫瑰花,这个习惯其实不是我的习惯,得追溯到当初宸贵妃在时她总也喜欢这么饮用,倾烟便总这么煮茶,我在旁边看得久了便也有了这个概念,久而久之反倒养成了我的爱好。 宫女应声而去,我在等待的间隙便干脆就这么双手托腮倚着窗棱向远眺去。 院落处处尽显冬日萧条,便是那一株株柳树在枯黄萎顿的此刻,连春夏时素喜停在枝丫的鸟雀、蝉虫也都在这个时候将它嫌弃,便只剩下昆黄失了水分的一树柳木叶子,以及渐趋偏褐色的粗枝虬干,一阵风起,便总有那么几片合风飘落,于虚空间自由张弛、浮浮起起,不知要落到哪里去,而那一树柳叶并着细枝丫便合着风势作弄出“沙沙”、“簌簌”的萧萧鸣响,有如天地间一个苍缓而老迈的垂死之人正闷着喉咙吟呕哀歌,好不闷心无趣的很。 我便沒了心情去看景致,抬手把窗子重又关了一半,这时忽地想到春夏自不必说、晚些时候隆冬前后会有梅花凌寒而放,但就苦在这个无趣的暮秋初冬该是沒有什么花卉的。 花卉…… 对了,我房里的那盆茉莉花呢?这阵子我竟日都恍惚着,可别因了我的疏于照料再给枯了死。 猛地想到这茬,我忙回身凝目去寻茉莉,而环视一圈、又抬步趋趋急急的在这不大的空间里仔仔细细的找了一圈,终究一无所获。 兀地一下就使我生了浓烈的惶恐与更深的急迫,那花卉在时不觉,直到眼下突然寻不到了影子,我才火急火燎的发觉了它的不可或缺……那是国舅爷霍清漪送给我的茉莉啊! 霍清漪……对了,是有阵子不曾见到过他了。 也是,这后宫岂是他一个男人随时方便进出的,只不知道这阵**里兀地闹起狐狸來,他这个素与皇上贴己、得皇上敬重的国舅是持着如何的看法对待这事儿、又是持着如何的态度听皇上絮叨的。 皇上有了任何闷心事都必定会找到自己这位“舅舅”絮叨,霍清漪于皇上來讲就是一味良药,其实他根本就不需要做任何事、说任何话,只要他人在那里这就好了,皇上一看见他便什么闷郁烦心都沒有了。 这一切的一切沒有道理,也不需要有道理;若是非得扣上一个道理、加注一个名头在上面的话,那就只因这个男人他是国舅爷霍清漪,永庆一朝宸贵妃霍扶摇的同胞哥哥。 门扇铮地一下被推开,一丛明艳的阳光直刺着一个鱼跃便照进來,目之所及处的乌尘色被驱散不少,空气里有微小的粉尘经了阳关的漫溯而显出了影來,恼的我下意识抬手捂住口鼻。 回目时见进來的人是簇锦,便向她跑过去顺口问了句:“你可看到我屋子里的茉莉花儿被安置在了哪里,是不是摆在你屋子的窗棱前了!” 原是无心顺嘴的一句,不想簇锦这张脸登地沉了一沉。 我便甫生好奇,只觉这事儿果然有猫腻儿,还未待再问就又见簇锦扫了眼当口捧着茶跑过來的小宫女,转身顺势把茶壶接过來,后继续往屋里走:“你果真迟钝,这会子又是哪根筋哪根弦的离了位置,一头脑发热的便想起茉莉花儿來!” 我就手把房门关好,见她已走到前面,心里越发的急了,忙抬步匆匆追上去,接过她手里的茶壶往桌上一放:“行了我就是着急,看样子你一定知道,快些告诉我!”着实沒心情跟她婉转。 簇锦抿唇吁了口气,有些无可奈何的转眸瞧瞧我:“竟日宫里头闹狐狸闹的厉害,昨日国舅爷进宫陪着皇上下棋谈心、平定心绪,湘嫔娘娘寻到了他!”她也就简明扼要的说,于此倒了盏茶且饮又道:“娘娘只说了句,‘这个时景茉莉若是开花,委实不合时宜,’国舅爷便明白是什么意思了!”言于此好似有心要淡化了语气,并沒向我看过來:“他遂叫人自你房里搬走了那花!”于此把茶盏放回原处,见她回身自橱窗里取了盒檀木香饼,便又就此恰到好处的缄默着出去。 从头到尾簇锦都在把事态有意淡化、并刻意回避,但即便这样,我这心口还是当不当正不正就觉的被人给塞进了一大捧的干枯茅草去。 我明白自个这阵子的不同寻常,身边这些个朝夕相处了十几年的旧人们谁不是相互熟识到不行,自然也都瞧了出來,包括湘嫔。 但大家都彼此默契的隐在心里不曾发作。 我近來其实是因了与皇上的那事儿一直都精神不好,倾烟兴许是联想到了国舅爷身上去…… 看这样子倾烟是对我与国舅爷产生了那么些个误会,她定以为霍大人有要讨了我去的意思,而皇上那边儿若还沒有下旨放我出宫,他这个想法若是有所表露,则就会被扣上“私情”的帽子,对我和他谁都不好。 且当下倾烟她又是这么个半死不活的处境,根基不稳、地位不固,便连日子我都觉的她有些朝不保夕,她身边贴己人本就不多,可依靠的更是寥寥,目前委实是离不开我的。 故而,倾烟她才会在暗地里背着我见了霍国舅,婉转告诫,是以拉远我与霍大人之间的距离。 其实我们二人之间那距离又何曾近过,真是。 想來霍清漪虽知是倾烟她误会了,但还是顺应心思、也做避嫌的取走了那盆茉莉花。 这事儿真个叫我有些哭笑不得,但在同时,脑海里冷不丁一下蹦出当日国舅爷他赠我茉莉花时,附于我耳边颇为玩味的一句打趣:“茉莉、莫离”…… 我神思一索,不知怎的就觉心里头空落落的。 凡人要度苦厄,了生死,成大觉,非从自心下手不可,而往往有些时候却根本就看不明白,自己那一份自性一颗心究竟是个怎般的体态面貌。 。 蓉妃唤我暮晚再去一趟茗香苑,说是极要紧的事情。 自浅执口中我大抵了然了个囫囵…… 这几日宫里狐仙之说再度被传的沸沸扬扬,即便前有皇后杖毙宫女一事,也无法遏制这好似背后有人有心推波助澜的剧烈势头。 自然是有心的,那个有心人便该是蓉妃…… 加之皇上又经几次三番与“狐仙”的奇遇,且顺应着我一个原本无心的大胆之举而将其心性撩拨、窜唆的愈发高涨……以至于皇上他终于下定决心,无论如何,无论那入梦女子是人是仙是鬼是妖,都要将她找到寻到。 这决心一旦下定,就是可怕的……这决心,若磐石而不移转。 ------------ 第五十三话 蓉妃献计引狐仙 睥着满殿燃起的绰约苏合香雾霭,目之所及处便染就了如云如雾的斑驳气息,隔过这一层惝恍的视野、并着石青色缭绫开合帘幕看过去,端坐于绣墩的陛下此时这一张面孔有些发沉,且那神情近趋于冷漠,又觉肃穆的厉害。 顺着入室小风缓缓萦索,满殿烛影水波涟漪般曳曳晃动,明灭里又见他提起小箸探向玉盘里,但就在一块儿莲子栗蓉糕的上方到底停住,复又重将筷子收回來,往下放回了原处。 有烛蕊凌空“啪”的打了个结,微小的声音在此刻偏于寂静的夜色间被夸张的扩大了很多倍,充斥耳膜就觉的有些发刺。 “陛下,怎么今儿这些个甜点不对陛下的口味!”一旁蓉妃继续做了温香解语花,微侧首潋滟眸光问得徐徐关切。 皇上又是一叹,后抬目有心无心扫了蓉妃一眼:“朕已命人四处搜寻那狐仙的影子,但一无所获!”于此猝地一下目色愈沉,并着抬手一把擒起蓉妃柔弱的下颚。 躲在屏风一角之后的我看得周身一颤,这突如其來的举动叫我顿觉惶恐。 帘幕其里坐在皇上身边的蓉妃也甫地无措,从我这个角度看过去,借夜光与烛影斑驳出的不明不暗光影,瞧见蓉妃那素净的面孔在这一瞬微起错愕。 “陛下!”但即而很快便又掩住这须臾的慌神,蓉妃启口软糯,声息平和、一如这面孔间流转出的不卑不亢冷眼相对。 一个柔弱女人摆出这样冰俏淡然的姿态,总也最容易就引起男人内里心弦的一拨弄,这姿态看得我下意识一慑,一时竟连对龙颜的怯怕都被蓉妃如此气度、如此阵势给猛就压制了去。 其实这个姿态拿捏的简单,但蓉妃王冉的许多好处便在于此,她真个有如月晓风清间成阵荷塘里对着月华、静水、清风开得最盛最美也最招摇的一朵芙蓉花,她的招摇不在于刻意的作弄、而在于由内入骨不经意的天然发散,这份冷静自持、这份不媚俗也不俯就,即便是贵为国君帝子、藩王诸侯,她就在那里,盛放着她的盛放、绰约着她的绰约,沒有人能够直视她的锋芒,这与生俱來的自然高贵充斥满了心房…… 但皇上与蓉妃的接触毕竟已不是一日两日,再怎般仙子样的丽人就这么伴在身边大好几载的过去,也会在岁月的磨洗间失去了许多最初的怦然心动、与沉淀入心的一份欣赏,如此,蓉妃这样的姿态他已见过多次,此时此刻便沒有怎样波澜过他的心房:“爱妃!”他一双龙眸直对着同样与她淡然直视的蓉妃,启口的语气不见愠怒也沒有欢喜:“那白狐仙子现在何处,朕要你告诉朕!”不高不低,逼仄却天成。 这來自君王的一股跋扈与不容置疑,好似一股秋风倏然一下照着我心口就拂过去,心弦陡一蜷曲,冷汗顺额头涔涔的往下淌…… 陛下这话是什么意思,他在心里早该知道这一切都是蓉妃的筹谋,但他在兴致尚未磨灭时便愿意陪着她、陪着我们一起玩儿下去,那当下又骤地來了这么一出,这对蓉妃的诘问……皇上,他是不愿继续这场太过幼稚的局,他那最初时的一抹因新奇而起的兴致已经渐趋落下去,此时此刻便生就一种被算计甚至利用的不悦感,便要新恨旧账连本儿带利一起清算了么。 “啪”地一声,不知是二人谁的衣角碰掉了几上盛着糕点的一只玉盘,轻巧的盘子触到地表的一瞬便跟着碎裂成迸溅的玉片。 跟着便是泠淙的音波破空而來,那被碰落的轻巧玉盘在碎裂的一瞬美好又惊心动魄的恍若开出了花。 我下意识抬袖挡了下眼睑,须臾平复,重放下袖子努力稳住心曲去看。 地上有几块儿糕点也跟着摔成了碎泥,一时玉盘的碎片与糕点渣滓有了些微的混杂,错落的格局昭著着境况的狼狈与那一丝丝呼之欲出的不祥。 我一颗心跳跃、充斥的有如要破着胸腔骨一倏悠便跃出去,同样,即便与蓉妃贴己、又兼自身机变如浅执,此时此刻也沒敢上前去收整这一地的狼狈。 而蓉妃的目色与面容依旧与方才差不了多少,似乎根本就沒起怎般起伏剧烈的变动,就筛洒入堂的月色清辉,她一双明丽的眸子愈显水润,那流转在陛下面上的一道神光也跟着多少有了些顾盼的软媚:“陛下说笑了!”良久的僵持、不变的神情,后蓉妃终于启口回应了皇上的问话,同时唇兮染了微莞:“那白狐仙子现在何处,臣妾怎么会知道呢?”蹁跹撩拨直入心扉,不刻意蛊惑,甚至是平常到不能再平常的稳稳的调子,但就是叫人打心眼儿里觉的莫名难以抗拒这诱惑……更可怕的是,你又不能知道是在诱惑着什么? 皇上那张坚定且掺烈火的面孔与目色,此时此刻已经隐现败意,在这场对峙之中,他跋扈的帝王势头到底沒能压过蓉妃简单且清浅的天然姿态。 蓉妃的下颚还被皇上钳制在手里,依稀看到皇上的指尖已有些泛白,故而决计能够想象到这个钳制的力道该有多么的紧密、多么的着重,但她依旧笑颜清润不见波澜,更勿论在她眼里心里能够滋长出怎样的惊慌。 明显蓉妃这个答复不是皇上想要的,或者说这个回答跟沒回答也沒什么本质区别。 我心略稳,分明还处在秋急风紧的当口,但就是莫名其妙有了些许偏安然的稳心。 果然,皇上在这个时候慢慢放开了蓉妃的下颚,一张俊俏且年轻的面孔向一旁顺势侧侧:“朕就是想要见到那个人!”他似有叹息又好似沒有,口吻平缓但眉间情绪起落的明显:“迫切的想要见到那个人!”又是一句,有些无力也有些疲惫。 这样……这一场横生风波便算是就此过去。 我心头一舒,却又不敢完全的舒展开,方才皇上那突兀的举动着实吓到我了,此时忽对这个周身充满魅惑力的年轻君王,生就些莫测的惶恐。 伴君如伴虎,敢在虎口里拔牙、敢为百兽之王的老虎梳理毛发,也从來都是件需得时运并着气魄缺一不可的机缘事儿…… 这时已有宫娥近前快速的将地上的碎片、碎糕点收拾好,副又将一层红毯铺陈齐整。 一來一去的间隙,蓉妃已悄然正正微有凌乱的衣领,即侧身抬手,纤纤柔荑搭在陛下肩头的时候,玉手已经顺着上前探过去、将陛下额旁几缕碎发为他向耳后梳理好。 类似温存的爱抚之中,皇上重侧目看她。 蓉妃顺势将身子又往他身边挪近些,目光却错落开,启口柔柔的和煦如风、夹一股柳木般的清新:“皇上当真想要见到那白狐仙子,臣妾这里倒是有一个主意!” 我心里又一“咯噔”。 蓉妃会给皇上出什么主意,我不知道,但我得听得仔仔细细不能遗漏,因为这事关到我自己要如何去行步举措。 蓉妃的声波被裹挟进窗外一缕细微的风声中,就显得有些飘渺,皇上抬手顺她腰身一把揽住,拥着兰芷佳人入怀的同时问的似乎随心:“什么主意!” 他应当是沒抱什么希望,以为蓉妃不过就是一句就口的敷衍,而隐在暗处的我却看得听得俱是真实,我心觉时机已然成熟,这个时候,蓉妃该会更进一步的将我往皇上身边一举推去…… 闻了陛下这淡写轻描的一句应付,蓉妃的好兴致好似不减反增,她抬手曲了兰花、抵于唇兮点了一下,清浅笑意并着柔柔语态款而流转:“皇上可曾记得,那狐仙美人原是在陛下喝醉酒时才现了身,臣妾倒是觉的……”说于此时见皇上忽起兴致侧目看她,微有停顿即又急急道:“皇上明日不妨还來臣妾这里,我们于小院中赏冬雪消融之景……那时陛下佯装喝醉,看会是个怎般的仙子丽人‘入梦’來见!”温弧又扯:“待那时,不就可看清其面貌、窥到其姿颜!” 说到底就是铺垫了使我尚算华丽的自那帷幕之后、走到帏幕之前现身的机会,算是递了个顺势的台阶过來……我心思落定,依稀有了个底儿。 最终皇上心里是怎么想的,他倒沒有过多表露,是恨是喜、是好奇是真爱,我半点儿都不能知道,兴许比我对皇上了解的蓉妃能有那么些知道。 不过皇上终是应下了蓉妃的好意,此夜却沒有在蓉妃这里留宿,起身离开时,他顺口好似宣泄、又好似暗中已下某种决心的且叹且落定了句:“朕倒是不信什么怪力乱神,倒是要看看那夜伴朕一宿风流的,究竟是哪位心思细腻的姑娘!” 我又被撩拨的起一怦然……待我整顿心绪回过这神儿,放眼去看时,蓉妃已经盈盈施礼送走了离去的陛下。 我心一索。 又过半晌,当那远去的一阵足音已经杳杳不闻,我扫了眼仍旧立身前望、双目却俨然一副放空之状的蓉妃,后缓步自屏风后走出來。 蓉妃显然是在思忖心事,此时听得我的足步声,方回神侧目瞧我一瞧。 我曲身行了个礼。 她淡漠中掺冷睿的声音就在此时于我头顶响起:“你都听到了!”如斯干练,不待我应又是一句:“记得好好把握!”不高不低,简洁明了,直抵入心。 这声色决绝的叫我生就莫名一阵激动,蓦然起了一层恍惚幻觉,只觉此刻摆在我眼前的就是两条再明了不过的路,一条便是旧日那般平淡且掺忧怖的浑噩日子,一条便是两边铺陈着锦鲜花、并着荆条火石的繁盛茂密而充满叫人心扉沸腾、灵魂翻滚的不知是天堂还是炼狱的时亮时暗之路…… 两条路全部都不能窥见一个尽头,摆在那里默无声息要我选择。 我举步不前、又举步维艰,但一股幻似命运的作弄感驱驰着我闭上眼睛摸黑前行……足颏涉水,身姿飘曳,步步逶迤袅袅,一切悉听天意,半点不能由我自己。 ------------ 第五十四话 妙姝暗动异心思 我在漱庆宫茗香苑处并不曾耽搁太久,因为皇上并不曾留宿、且离开时还尚早,故我辞了蓉妃回來之后,也沒耽搁伺候湘嫔沐浴。 但我其实不是个能藏得住事儿的人,那通心绪就此闷闷的在心底下流转來流转去的,只觉若再寻不到一个妥帖的安置处,这心绪就要图腾了。 此刻的我有点儿乱也有点儿莫名想狂躁,我需要一个安静的地方好好儿筹谋一番、把心头这怀缜密的打算做的再尽可能的周密一些,毕竟明儿那与皇上的一遭直面、也是在后宫里闹了经久“狐狸”之后这当事人之间头遭正式的会面,这会面很关键,极关键,关系到我、蓉妃、甚至湘嫔命途的逆转……也关系到看似净水无波的后宫之中,这之后呼之欲出的一通改换天地。 蓉妃让我好好儿把握,我也委实是该好好儿把握的,我明白,但……神思左右忖量辗转,我其实是有着另外一番心思在内里暗暗流动。 我其实是在想,自己就这样在皇上面前露脸儿,这究竟好是不好,或者说……是该我去,还是该把这好不容易得到的良机赠予另一个人。 我在这后宫里过了十几载,前永庆一朝时皇上因是被过继到了宸贵妃的名下而与宸贵妃过从频繁,但他留意最多的只有他心里那个挚爱无双、爱的深沉的女人,接连便是总也能时不时看见的近身服侍的大宫女倾烟,后倾烟受封湘嫔,皇上虽有一阵子总要湘嫔伴驾,但对身边人的留意却并不多、甚至沒有,我也着实不知道他对我和簇锦等旧人,心里脑里有沒有个囫囵映象。 若是沒映象,那往后交往起來都还好些;若是有映象,他会不会有所抵触、或者有所异样。 且以我目前这么个其实卑微的宫婢身份,我沒有一丁点儿可供自己独自立足的根基脉络……若是冒然拼上一遭的不管不顾,蓉妃倒是沒有什么?可于我而言弄不好赌上的就是我自己这一辈子。 铮地一下便听有摆件照着桌面倾倒下去的闷响,我手腕一烫,慌地把身子下意识往后蹦出几步去,目光一凝,惊吓中才后觉是这不小心一走神间突然打翻了烛台。 “妙姝!”唬得正在簇锦服侍下退去外披的倾烟铮地一嗓子喊來,头脑木钝间她已几步跨到我身边,并着醋锦一左一右把我扶住。 “妙儿,你怎么样,烫到哪里了!”簇锦又擒起我的手腕反复细看,蹙眉敛目问的急急。 我神绪才一点点往回拉扯,方侧目温声:“我沒事儿,沒关系!” 倾烟也已不动声色的看了眼我的手腕,其实只被溅上了几点滚烫的蜡油,不多,并沒造成怎样厉害的烫伤,她便冗冗吐一口气,旋即走到我面前与我直对:“最近怎么见你越來越心不在焉,究竟遇到了什么事情在瞒着本嫔!”抬手扶住我的纤肩,双目沉淀着若许深意,并着这问询的调子也有少许的威严、甚至压迫。 许是这个模样的湘嫔肃穆的与平素大不相同,在把我唬了一下的瞬间也唬住了身边的簇锦:“娘娘!”醋锦下意识一唤,意欲说些缓解逼仄氛围的话,却被倾烟一计刀锋般凛冽锐利的眼神登地止住。 心里明白倾烟是下定决心要问出个所以然,她摆出这么副鲜见到的严厉姿态便昭著了她的决心。 只是我如何能叫倾烟知道半点儿内里那些阴霾的勾当,其实只要过了今晚,哪怕我再想往深里去藏,倾烟也都会知道,也都是再藏不住的了…… “真的,真的沒有什么?”但我无法再面对她这两道灼灼逼人的目光,所含杂的不止是凌冽,还有热切的探寻、以及浓郁的担忧,她是真的在关心我。 我吐言的同时把眸子向下一敛,只觉整个身子并着颗心都起了阵深秋落叶般的飘摇,旋即不待倾烟指示,我再一次起了逾越,把头向下一低、骋着急性看也沒再看谁一眼的转身迈开步子就往外走。 “妙儿!”同时听簇锦急扬起一嗓子,但又猛地一个噤声沒了下文,应该是倾烟制止住了她。 我却已然无法管顾太多,就当是我又不懂事儿的越过了身份冲撞了湘嫔一回吧!那声唤沒能让我转身,此后也永远都不能再让我转身回目了…… 。 入夜之后的初冬时节素來极冷,特别是在暮晚时分、在太阳落山之后,整个后宫这一幢幢琼琼宫廊、浩浩殿堂被裹挟进冷夜的经幡里,看各宫苑之间那溶溶的宫烛烟火一层层染就起來,便忽生一种七宝莲池飘离佛土、沉淀人间的莫名憧憬,憧憬着梵音的醍醐与佛法的救赎,然而终究因为这一切不过就是冷夜无边中滋生出的错觉罢了,故而便又无法克制的起了慨叹,既希翼、又哀伤。 心绪纷杂、情念潦草,我一路出了正屋内殿,在院子里沒了目的的胡乱踱步,内心真实的声音便在这个时候犹如浪涛拍击堤岸…… 这些日子我过的很累、很紧密、也很充实,以这一个身子一个魂所承受着的是怎样的折磨、怎样的坚韧,只有我自己一个人最清楚,但我也从沒一刻不是心系着湘嫔的。 我与蓉妃的结盟一开始是为了湘嫔。虽然随着事态的不断深.入,这本心在渐渐看清、这初衷好像也已发生了不能控制的变化,但我做这一切在为了我自己的同时,其实也是为了湘嫔。 跟在湘嫔身边这若许年间,我等的一直就是一个机会,一个把湘嫔的根基深深扎下去、把她在这弘德一朝扶立起來的机会,不然我当初又何必这么淘神费力的去找什么红香阁花魁、冒着那般大不韪的动着歪脑筋要她教湘嫔媚术留住皇上。 而现今经了重重的铺垫,那个我所心心念念了这么多年的机会就摆在这里,说是机会其实又不尽然,这是一场搏击、一场只能赢、输不起的以命來押的赌局。 这个可以使皇上重新认识自己、兴许一举便能掉入皇上怀抱里去感触他心跳的机会,我该留给湘嫔…… 我与倾烟是一个整体,我还不能够完全脱离她,我得借助她、我得依附她,蓉妃虽然与我结盟,但这关乎利益的盟约必定是一时 的,我于蓉妃而言不过是一颗捏在手里还算看好的棋子,只要她愿意,她其实随时随地都可以把我一举丢弃。 而放眼十几载深宫立身、浩浩命途,只有我与倾烟双双紧抱成团,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幽幽深宫里方可做到真正的相辅相成、互助互利。 比之蓉妃,湘嫔才是最令我可以去相信、也可以结盟更为深厚、更为久长的绝佳人选,而且话说回來,说到了底这锦銮宫慕虞苑里的湘嫔倾烟才是我的主子、也是与我有着十几年深浓情分知己知彼的故人,衣不如新、人不如故,说死了的。 其实我一直都明白一个道理,为今眼下,我只有向倾烟伺机更深一步的靠拢、借着蓉妃之处为倾烟谋得利益,方可使我自己的利益得到一个稳步的发展,一口永远也吃不成胖子,操之过急往往都沒什么好结局。 我不会背离湘嫔,也不能背离她;与蓉妃的暗地共事说直白了不过一个绕些弯子的曲线救国。 …… 萧萧风声掠过耳畔,碎发曳曳而起,有那么几缕遮迷了我的杏眸,但心中的风雨遮迷不了我的理性。 念头次第清明,思绪已经梳理齐整,这一刻终于下定了一个决心……脚步略定,当地微停后我举目环视一圈,后重又步向倾烟的寝殿处走回去。 。 我当下沒敢再去叨扰倾烟,只又等了一阵子,估摸着倾烟已经睡下之后,叫一个里间伺候的二等宫女找簇锦出來见我。 不多时她便來了进深处,我立在几盏烛灯稀稀疏疏交叠出的暗影间对她打了个眼色,她一时不解,但还是跟着我一起转身出了殿外。 “妙姝!”月影晓风间,她启口轻轻唤我,一双软眸噙了满满的全然都是问询。 我却隐而不发,又示意她跟着我一路回了歇息的侧殿小间,反手叩门后,方且梳理着心绪且意欲开言。 回身时见簇锦这时已熟稔的点起几上的宫烛,溶溶烛光充盈了不大的空间,我这一眼过去,好巧不巧的便对上墙壁挂着的一道菱花镜。 烛影溶波、夜光幽昏,这一个不期然的望着镜子里映出的我这一张尚算清秀、五官亦可说是周成的面孔,又被那透窗而入的几缕月影给镀了层浅浅银波,烘托着起了两三缕朦胧情态。 恼不得的,于是就起了恍惚,我不由抬了纤指对镜抚面,双目已然失了神态:“我美么!”几缕不甘忽而漫溯过心坎儿,我下意识就问了簇锦一句。 “啊!”簇锦一怔。 她这一怔间我反倒被拉回了神智,冷不丁惊觉自个方才的失态,再看簇锦却见她懵在了当地半天回不过神儿來。 我心中起了一个好笑并着一急,才欲开口说些什么?终见她在这同时终于回了魂魄:“大半夜的你把我叫來,神神秘秘的就为问我这个!”颇为沒好气的转首蹙眉沉沉看我一眼:“美美美美美,行了吧!”又不待我回答,作势转身便要离开,又在这转身的当口里稳下调子扔给我一句:“好了别闹了,快去榻上挺你的尸,我去内殿值夜了!” ------------ 第五十五话 成败一举急铺垫 眼见分明肃穆的场面就这么被蒙上戏谑的味道,我一时大有些不置可否,转眼又见簇锦要走,回神的当口又一个猛子记起正事。 “等等……”我忙不迭紧走几步一把拉住簇锦:“哪个跟你闹了,谁闹了,何曾闹了!”还不忘前话的皱眉冲她这么嚷嚷了句。 簇锦早习惯了我的咋咋呼呼想风就要雨,此刻被我这一股子急劲儿折腾的很沒脾气。 我才又觉自个还是游离了话題沒往正点上扯话锋,也不给她吐口抱怨的时间,重将她拉到小几前与她落座。 “妙儿,你究竟要同我说什么?”她心里仍觉我是存了事情,一时倒也稳了身子安生坐着。 飘曳的烛影将我二人的面目打出些许斑驳的乌尘影子,在这坦缓而沉静的光波中,我渐次沉淀下一颗芜杂的心:“你们不是一直都在惊诧,我这阵子为何总也精神恍惚!”轻飘飘的一句,我沒敢持着太重的语气,尤恐隔墙被谁给听了去。 这一句才吐出來,果见簇锦微乱的面目有了短暂的定格,旋即那眉梢眼角便濡染起一层更浓的急迫:“是……因为国舅爷!”她似乎很避讳提及这个,此刻见我既然已经说了,便顿了一下语气也就坦白开來。 果然这一众人都认定了我的心神不宁是因为霍清漪,我有些无奈,即而将停在簇锦面上的目光游移开去,漫无目的定格在灯蕊摇曳的烛台间:“如果我说……我是因为皇上呢?”不是发问亦或慨叹,吐口的十分波澜不惊,一如闲话家常般云淡风轻。 “啊!”簇锦是意料之中的一个微噤。 我转目扫她一眼,继续不缓不急的将目光往偏处错落。 而她却再也坐立难安,恍惚间她已起身走到我身边抬手搭上我的肩膀:“妙姝,你又混说什么?还不赶紧熄灯休息去!”低低的语气、急急的节奏,看得出她是有意在敛我的话头不让我过多提及。 也诚然,这类字句任谁听來都觉的是逾越了,但我所行所做桩桩件件又哪点不曾逾越了谁,事已至此,即便我想瞻前顾后畏首畏脚,逼在那里的时局与境况也再容不下了我的踌躇与小心翼翼:“啧,不日前总也问我为何心神不宁的是你,当下里我主动说了,你却给吓成了这副样子!”我不紧不慢的浅浅回了她一句,顺势拈了手边儿一盏凉茶便要灌下去。 簇锦一把夺下我手里的茶盏,抬眸看她时见她两眉已聚拢成了铁青的颜色:“妙姝,你别再不着调的插科打诨!”她急急又道一句后重把身子往下倾倾,声息低低急急的:“这是在宫里,你都在这迷城之中生活十几年了,水深水浅你不知道,那些话那些事都岂是你能去乱说去乱想的!” 她这席话说的急、情谊也委实真切,字字句句全然都是关切与对我的担忧。 但此时此刻的妙姝已经不大会被什么人、什么事轻易便波澜过心房去,即便她已火急火燎成了这般模样,不知怎的,我还是在她这一通原是真切、原是好意的话句里听出许多不受用:“那些话那些事!”冷不丁的,我一抬眉目,含着不由己的讪讪瞧了簇锦一眼:“呵!”目光再错开时唇兮已勾勒一丝不冷不热的玩味笑意:“不是我能乱说乱想我也已经筹谋了这样久,难道还怕这最后的一锤定音么!” 这话是带着心绪诉出來的,有些显锋芒逼仄。 簇锦铮然便愣住,攀在我肩头的双手可以感知到起了丝僵硬:“什么……一锤定什么音!”须臾静默,就着穿堂微风在耳畔打出起起落落的韵致,后便听她启唇讷讷,神色起了忖度、但更多还是惶恐。 而我一时又不知该从何向她解释那些千丝万缕:“好姐姐!”只好起身坦缓着调子,边抬手握住她发凉的手腕,扶着她重新落座:“你还记不记得,我曾经同你说过……有朝一日,你得帮我!” 一语落定,带出许多游离在字里行间的或深意、或逼仄,但更多的还是惹引起对于那幕幕前尘的回忆。 那个时候也是这样昏暗无边的夜,我屏着烛台于簇锦耳畔低低急急的对她言着,我当时的话是这么说的,我说湘嫔她已是那般的性子了,她是我们的主子,我们自然得帮她推把力;但若日后还是不成……你得帮我。 簇锦这张面目兀地泛起虚白色,但看得出她已经回过了神,她眉心有些打颤,将心底暗自酝酿的思量与心绪就这般呼之欲出。 这一回换我起身踱步行至她身边,在贴近她耳畔处俯身微微:“还记得么,我曾对姐姐说过,若是湘嫔娘娘自己不行,咱们这些身边儿人是必定得帮她谋划一把的!”我颦眉又展,语息仍是幽幽的:“而要如何帮她谋划,从何处下手,都委实复杂!” “妙儿!”簇锦于此处将我打断,眸色蹁跹间已把身子重站起來,玉指覆上我的手腕。 感知着她掌心间的丝丝温度,这温度使我有一种寒风泅水时,忽遇尊神菩萨垂目悲悯之大觉悟,她将我救赎,她不曾把我遗弃…… “好姐姐!”我重启口,即便簇锦沒有多言一二,但从她的神情语态我可以明白她的心意:“无论我做什么?你都要相信我的情非得已,我沒有办法……”音波平坦,隐牵动些哽咽的味道,很快又被我收住。 “我明白!”簇锦再次启口,反手覆盖住我的手腕:“妙儿!”她看定我,双目沉淀,旋即又起一声长长的叹,这叹息里带着无奈:“这么多年都过來了,大起大落、沉浮不定的,什么样的路我们也都已经走过了,却……到底还是把日子,过成了这么副样子!”旋即又是一叹,且叹且笑,自嘲淡淡。 “不会的!”心念一晃,一股热浪涌上头顶,我凝眸定定的瞧着簇锦:“我们会越來越好,所有人,所有的人都会越來越好……你要相信我!” 记不得是多少次,我对簇锦说过同样的话:“你要相信我”,只是这个相信究竟是怎样的相信,究竟信与不信,取决于簇锦自己的判断。 但此时此刻我那决心已然下定。 前遭在蓉妃面前,我假意答应了蓉妃按着她的意思把这大局走下去,就是待明日皇上于茗香苑里装醉之后我会现身……但其实:“狐仙”当然会现身,而现身的不会是我。 我并沒有把与蓉妃之间那些交集详细的全盘托出,但取其关键之处简明扼要的告知了簇锦,我需要簇锦的大力配合、还有小桂子…… 明日皇上会在蓉妃的漱庆茗香里与蓉妃饮烧酒、赏冬雪消融之景,后,他会装作喝醉了酒的模样,引那狐仙现身,后把狐仙“捉”个正着。 我告诉簇锦,让她明日一定为倾烟好生梳洗打扮,并在慕虞苑里等我的消息,我会让小桂子与我同去茗香苑,当然他会在茗香苑外隐住身子候着。 我在里边儿等皇上进去、眼瞧着差不多的时候,会折身出去给小桂子示意,他便会跑到慕虞苑去见簇锦。 簇锦见到小桂子后,便与倾烟同去茗香苑,无论是想什么法子、扯什么谎,必须要把湘嫔的人给“弄”到那边儿去,至了锦銮宫后,一切有我接应,而皇上也会在佯醉之后顺应心意的看到他的“白狐仙子”,看到湘嫔…… 此番筹谋与簇锦解释起來倒不是难事,且我熟悉簇锦,之所以会如此向她坦白、短时间内获取她的帮助,是因我了解簇锦。 至于小桂子那边儿更不消发愁,白日里我向他打声招呼、又有簇锦在一旁一并说话,他即便一头雾水辨不得我们二人在行什么勾当,也会明白终归不是坏事,自然会配合我。 但我沒敢直接找倾烟这个至为关键的人來商量,因为我不确定对于此时这筹谋、铺垫过后关键的一锤定音,倾烟究竟会不会答应,倒不如就这么主动把倾烟推上去,到时至了风口浪尖儿以倾烟的灵巧机变足以会意、并应付,到了那时,即便不是倾烟的本心,也容不得她再退避,也就一切都顺利了。 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对倾烟越來越琢磨不清、看不通透……且有了太多介怀,但这都不是最主要的,主要的是这一次只能成功而决计不能失败。 我以最珍贵清白的处子之身、以我的命我的时运甚至更多人的时运,糅合一起铸了筹码全部都押在了这一局成败上,这一局太关键,我只能赢,我输不起…… 我也是如是对簇锦说的,我颔首沉声,握着她手指的力道不由控制的渐渐发紧:“好姐姐,我只能这样了……我输不起,因为,我若是输了,便什么都沒有了!” 字句平淡,因平淡更生震撼,这震撼慰籍人心。 烛影娑婆间窥见簇锦眉心渐次纠葛,再纠葛……很多话语不需言出、不需点破,同为女人,我那一句话言外之意是什么意思,簇锦在这一瞬间,其实已经明白了,也沒什么好对她隐瞒的。 夜光轻轻恍恍的,她将我抱住,同样是以无声无言为安慰。 我的面上沒有什么情态的过激变化,这一瞬动容无言,情至多时、思量至繁茂时,内心便只剩下一大片的坦荡如砥,再也翻涌不起半点儿的涟漪亦或风尘來…… 红烛长、清宵梦,梦断浮生心无计,宫吟一曲千古迷。 琼廊重重、玉宇幢幢,看似繁华如冶鼎盛无边,其实潦草有谁知,几多心事、几多作弄,哽咽装欢做欢颜,何处话凄凉。 ------------ 第五十六话 锦銮漱庆俱妥帖 小桂子被我这好一通火急火燎的拉着往漱庆宫跑,这个时候天色还早,麻麻的亮色一丝一缕洞穿一层斑驳的娇美云墙,浮虚的冬晨森冷在这个时候被夜里还未及涣散、消泯干净的冷露烘托的愈发呼之欲出的明显。 “妙姝,妙……”小桂子眼下仍旧不明所以,但他沒表现的过分热情却也沒拒绝,就这么一路被我拉着袖子兜头疾走若跑:“小姑奶奶!”几次唤我都不见我停下來,他终于再忍不住,冷不丁拔高语气喝我一声,旋即一抬胳膊就把我给甩开。 我原不想同他解释太多,被他这猝起的一下子作弄的身子打了个踉跄后,忙回身叹了口气又向他走过去。 他赶在我开口之前压着我的步子先向我走近,在这同时启口急急抢了话锋:“你和簇锦在搞什么勾当,昨夜里睡得好好儿的就被簇锦给神神秘秘的叫了去,让我今儿配合你!”于此他兀地机谨的四下看了一圈,见并无他人后安了安心、边把腰一叉:“结果今儿一大早的就被你拽着一通瞎跑腾,哎,还专挑沒人又崎岖的小道走!” 不知怎的这话灌进我耳朵里就觉十分变了味道,但我此刻沒心情跟他继续这么俏舌下去:“簇锦不是都跟你打好招呼了么!”我生怕小桂子这里再有了什么变数,即便对他我还是有信心的,但此刻事情摆在眼前才忽地一下开始后怕,后觉自个是不是做的铺垫还不够、是不是应该再给予他们一些信任的事先把情况都说明白,但事已至此,旁的什么都沒用处了:“你不信我还不信簇锦,她怎么跟你说的你怎么做就是,快走!”我压下个中情态,扬眉敛眸急急重重的一句,复牵起小桂子的袖摆便继续一路疾行。 “啧!”小桂子被我这股子烽火劲儿作弄的十分无奈,又不好拂逆的只好又跟着我这么一头雾水的疾走起來:“可你们终究得告诉我是要做什么事儿吧!而且妙姝小姐姐你能不能先告诉我这是要去哪儿!” “妙姝小姐姐!”我甫地一个回神停步。 猝然的一下子令小桂子一个沒站住身子的直勾勾撞到了我身上來,火石电光间我慌得把身子往旁边一闪,于是很不幸的,他扑了个空,一下子整个人就这么结结实实、向前四仰八叉的摔到了晨曦僵硬且发散着凉气的地上去。 “碰”地一声,听这响声就能辨别出这一跤摔得有多实在了,起先我吃了一大惊,慌得紧走过去抬手去扶小桂子,却见他这个时候已经以手撑着地面自个颤巍巍站了起來,那张脸因为跟地面有了亲密接触的缘故,此刻前额、侧颊、并着耳边几许发丝都沾上了细微的尘泥。 这么副滑稽的模样看得我蓦地就忍不住的想笑,事实上我确实是笑了:“呵!”也不再打算扶他,身子一转、波光轻瞥:“你只比国舅爷霍大人小一岁,都二十有八一大把年纪了还好意思喊我‘小姐姐’!”于此又一摇首,花唇那点出的笑靥不觉深浓了些,语气兀沉:“该,这不连老天爷都看不惯了,让你对着我这‘小姐姐’行好大一个匍匐礼!”语尽再忍不住,反正这个时候这个地方也不见什么人影儿,干脆放肆了一大把的哈哈大笑起來。 “呸!”才爬起來站好的小桂子一边弹着袖子上、前襟上的泥土尘屑,边臭着张脸凝目狠狠剜了我一眼:“我一大把年纪了,你以为你自个还是一十八岁一朵大红花儿!”他玩心亦是荡漾起來,刻意呵呵做了一个哂笑微微:“呵呵呵呵,都历经两朝的辗转磨洗了,还当自己是后宫里的嫩叶新人,皇上都得叫你声‘姐’,哦不,按辈份儿兴许该是姨……” “小桂子!”我心里头那根绷着的弦兀地被他拨乱,恼不得柳眉一蹙、扬声之余便凑身上去打他。 什么姐什么姨的,我不就比皇上痴长了一岁,那长乐宫里的萧皇后可跟我是一般的年纪,人家哪点儿跟皇上不匹配了,皇上……对了。 “好了,我们还有正事要做哪里有空闲扯这些个有的沒的!”思绪陡回,我抬手又把小桂子胸脯上的泥土渣子往下弹弹:“听我说!”急促之余沒有忘记去稳他的心绪,我抬首,凝起黑白分明的水杏眸往他眉宇间看定,声息在这一刻变得沉淀、连同神情一样的正色非常:“我与簇锦确实已经有过沟通,但这事儿非常要紧也非常突兀,这一时间我沒有办法跟你细细讲清楚,事后你自己也会明白的……但在这之前,你一定要相信我,你要听我的,好么!” 天风好似天成的造势,在我这一席虽声息轻微、其实字句饱含真情真心的话句渐次落定后,兀一下自远方柳木丛林、只剩深墨色叶片的石榴树与牡丹圃间一阵阵波涛般及近着掠过來,层叠的带起几许水雾、若许沙尘,也把我这话衬托的深沉且染就了苍茫。 我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对着小桂子的双目,清晰的看着他在这短时间内一双眼波中积蓄、流转出的由错愕、至讶然、至沉淀……终至信任。 “唉!”良久良久,他侧首结束了与我的这场对视,把头偏向一边径自叹了口气:“妙姝啊!都这么多年了!”他重转目向我落定了神光:“我当然会相信你、也会帮助你!”声息深沉。 这就是为什么我在遇到什么事情、需要什么帮助的时候,可以不做过多的事先声明,只要向小桂子说一声便一定能够得到他最有力、也决计是可以信任可以依赖的帮助。 “这件事儿其实……”被他目光灼灼的注视,我忽觉的有些愧疚,似乎不向他挑明脉络便辜负了他一次次的鼎力相助,但任我脑海神思这么兜转、起伏了好一阵子,一时还是太混乱,无法寻一个最清楚明白的切入点向他稍做些解释。 又过须臾,见我辗转半天、面色大抵是憋出了青紫色也依旧吐口不囫囵,小桂子最先起了些不耐烦:“行了,你不是说事后我就知道了么!”换做是他一把牵起我的手腕:“那就不用说了,反正你又不会把我给卖了!”顺嘴一句,重拉起我向前疾步。 “哎错了是这边儿!”他哪里知道我要带他去哪儿,我忙纠正了方位。 “这……好像是漱庆宫的方向!”小桂子这个时候似乎回了神,眉头微皱,颇为自语的一句。 “就是那里!”我不打算瞒他,急惶惶间瞧了眼天色,心下便约摸着:“快,皇上今儿不临朝,兴许已经去了呢?” “啊!”这一句话出口便有如大石劈头砸下,小桂子条件反射又一噤声。 我无力也无心再对他解释,反手一拽他袖摆,不由分说抄小道向漱庆宫的方向一路跑去。 。 趁着这一路往过赶时,这不长不短的时间,我二人就这么且跑着且起了各自的心思。 我明白小桂子此时必定装了满心满腹的疑惑,而我这心里脑里装的却是对那计划的担忧、对事后如何向蓉妃交代的无措……当然借着这个当口,我把昨晚上与簇锦商榷出的那个路子同小桂子简明扼要的说了。 小桂子好半天都沒作言语,他是在暗暗忖度、暗暗思量,他不傻,他是我们这些人中最为灵秀的,话已经说到了这个地步、又加之平素里我付诸在湘嫔身上的那些忙活、那些不甘,他都是看在眼里的,此时自然明白我是寻了一个机会,一个把湘嫔推到皇上怀心的机会……一时半会子他或许不能顺着这根藤一路向下去探索、去寻觅、去明白更多,但事后他一定可以明白全部。 入了漱庆宫时天色已经大亮了,我便牵着小桂子顺两旁柳荫小道一路猫着腰的走,这般不光明正大,一时竟有些类似“做贼”的心虚感……我一个无奈,又这么走一阵后,便估量着这个地方与茗香苑该还有不多一段距离。 便在这时猝然停步,我转身择了个假山并着常青竹掩映成趣、可巧藏身的地段,对小桂子嘱咐了几句,要他藏在假山之后、青竹之间等我过会子來寻他。 我不敢把小桂子带到茗香苑去,那样势必会引起蓉妃的怀疑;且我去蓉妃那里是一早的铺垫,小桂子不同于我,也是不大好进去的,苑门口浅执便不会放他进去,故此,我只好自己过会子机灵一些,寻思着火候差不多了便要极快的出苑找到小桂子、示意他快回身去慕虞苑接应簇锦和倾烟。 这需要精准的算出自漱庆宫茗香苑、至锦銮宫慕虞苑这两处之间來回所需要的时间,还要十分机灵的瞅准契机、比对着最适合的时机实施那至为关键的一步……这一切委实不容易。 说实在的,我亦不能够有着十足的把握,甚至这事儿的成败率我隐觉会是失败、微大于些成功……但无论有沒有把握,我只能拼上一把。 若成,这是我的福气、是倾烟的造化;若弄巧成拙,我只能顺应天意。 ------------ 第五十七话 千呼万唤将始出 安顿好了小桂子、又对他嘱咐一番之后,我不敢再多迟疑,一路快步行往不远的茗香苑处,苑门口那个熟悉的地方自然站着接应我的浅执。 一切依旧是早已打点好的样子,浅执只身一人声息不动的默立着等我,待我由远及近一路过去后,我二人双双一点头,会意于心,她如是领走于前,有条不紊的待我进了苑去。 这个时候说早不早说晚也不晚,但因今儿个是皇上每月中不会临朝的日子,陛下他有着大把的时间选择去什么地方,故而我并不能确定皇上现下过來了沒有,同时又牵心苑外候着的小桂子会不会被谁给撞见、会不会横生出什么意料之外的枝节……这一路上我一颗心都在左左右右、七上八下的跃动的不消停。 原想问走在前边儿的浅执一句,但她今儿个比之往昔那态度还要寡,我不确定我跟她说话她会不会支会我一声。 好在自这里往正苑小院子里的路程很短,不一会子便到了,凝起眸波远远瞧了一眼,那一席明黄色的龙袍从來都比皇上的人更能快速引起注意。 难怪浅执一路寡言,原來是皇上已经摆驾來了茗香苑里,此时此刻正于那正院小亭间并着蓉妃双双坐着,一如当初与蓉妃的邀约那样向远眺望、赏冬雪消融之景。 因还隔着一段距离,所刺激我的也就是那一身想藏都藏不住的明黄色龙袍,其它的就不大能够看得清楚了。 “來!”浅执侧目小声嘱我一句,复引着我步入其旁一丛青竹小林景间,两个人这么隐着身子穿梭在清碧幽幽里一路及近过去。 距离被不动声色的拉近,我复以眸波睥了一眼,适才把皇上与蓉妃二人瞧真切了。 皇上自然风神俊逸不必多说,此时眉目间隐隐流露出的些微担心、细微期许,又为他本就因了帝王身份而显漠漠的俊脸多又添得三分逼仄的锋芒。 一旁与陛下比肩又微偏下首而坐的蓉妃高挽了个盘曲凌虚髻,髻间以赤金缠丝双扣璎珞固定,右侧留出一缕流苏散散的垂下來,光洁前额以红艳朱砂点一瓣花钿,耳畔好似沒饰一物,雪白的脖颈更是清清朗朗只坠了一枚简单精巧的玫瑰双鱼佩。 此时的蓉妃愈发坐定了她通身流转出的仙家气韵,发髻与简单的几许饰物、清淡的妆面付诸在她身上总能轻易就带出与旁人毫不相同、又精致几重的好风韵,又加之她着的这一身烧蓝滴水纹绣玉叶金蝉的千绉小华盖缭绫裙、右手不缓不急逐一拨动着一串南海佛檀珠,整个人看上去自是娇美并着出尘、华丽而不失雅致。 与蓉妃多有接触的这段日子里,我不止一次真心惊叹、蛰伏于蓉妃这通身的好气质,又加之她是气韵与娟秀眉目天成于一身,便总使我不止一次的蹉叹与不平,心道这个一位分明上乘的天之娇女伴在身边,若我是男子必定就是为她死了都是可以的,但奈何皇上他就是不肯对她多有一二的垂青。 又或者是不是人就是这么个很奇怪、有时候也很犯贱的东西,一些人在身边、在眼前时不觉什么?必须要等到终有一日红颜白发、甚至佳人枯骨时,才会有那么一瞬于梦回前尘之时突忽牵动一念,从來恍然后觉的开始懂得捡拾、懂得珍惜那终究再也寻不到、更回不去的若许美好。 小宫女近前将亭角处的鎏银暖炉往外移移,复倾身重又往内里添置了熏熏的银骨炭。 这一來二去间我蓦然回神,侧目悄声问一旁的浅执:“皇上來了多久!” “刚來!”浅执一双眸子亦定格在那亭中如画般的二人身上,就口淡淡回我这一句。 我便跟着她重又默声,沒有她的吩咐我也不知下一步该如何举措,又暗自算计着苑外的小桂子、以及慕虞苑里的簇锦,又等了一小会子,只见浅执抬步前挪。 我心微惊,张口不待言语一二,她却已经不缓不急就此从容容走上前去,自小宫娥手中托着的小盘里取过酒壶,几步上了台阶、入了亭中,简单做了个礼后便为皇上添酒。 而皇上的心思显然不在此处,一双龙眸漫无目的的向着周围已然融化的雪沫间扫了一圈、又就势抬首向上往对面殿檐下垂着的冰棱定了一定,似乎心不在焉、又似乎连同神绪都是恍然的。 我忽地极怕自个被他瞧见,忙把身子又往几痕青碧横竹间藏藏,一时有些莫名无措,颇为心虚的只敢把半个脑袋微探出去。 但我委实是自作多情了一把,皇上的目光只在那殿宇、那廊柱间打了个迂回,后便收了回去,颔首落向桌上的酒盏,他并不曾看到我。 心头一黯,又一安,我敛绪稳神。 而这个时候浅执已经谦然绕到蓉妃身畔,在为蓉妃将肩头罩着的兔毛披风往紧里裹了一裹的同时,分明见她二人那目光有须臾的相对,后蓉妃看似不经意的缓点了一下头。 浅执便是会意了,一字不言的又绕到帝妃二人近前,恭敬做了个礼后便自小亭一边退下,在一路不急不缓行下一小段石阶之后,她并不曾再度折回我这边儿來。 我眼见她好似是要一路直走,兀地就发了急,心道她就这么走了把我一人仍在这里,却是要我自个见机行事便妥贴了,正犯嘀咕便又见浅执把身子定了一定,即不着痕迹的向我这边儿转首过來,如是悄然的对我点点头,复便抬手一扶发鬓算是遮掩,再即而径自向前一路退了下去。 入目她如此,我隐有会意,收了目光继续飘转向亭子里落身端坐赏景的帝妃二人,连同心弦都绷得紧紧的不敢有一丝儿怠慢,同时又大着胆子把身子往前又近了一段距离,当然是顺着常青竹遮迷下的这一片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暗影间慢然移动。 蓉妃一张面目被天光涣散出了愈发灵动的韵致,那双水眸里似乎氤氲了一星如豆,我见她附在皇上耳边不知小声说了些什么?皇上侧目看她一眼、对她颔首。 她便勾了柔然一笑,徐徐然起身对皇上做了个礼:“臣妾先退下了!”因为距离已经更近,这句话我听得清楚。 皇上便又对她点点头,有另一个大抵也是贴身伺候的宫娥便近前将蓉妃扶住,又扫了眼周遭立着伺候的其余宫人,便在这时与蓉妃一并退了下。 这么个情景堆叠至此,我心里已经十分清楚……方才浅执给了我示意,现下蓉妃又为我清了场,那么接下來我要做的,便是蓉妃当日那句简单且目的明确的“好好把握”。 几片游云遮迷了昏暗冬阳,天地便在这转瞬变得更加黯淡莫测,天色的黯淡加重了我内心的沉淀,但头脑反倒更加清晰起來。 凝目定格在只剩下皇上一个人的小亭之间,周遭一时便沦陷到一重恍然如梦的境界里去了。 皇上抬手攀上白玉盏的边缘,颔下首去,目光里透着一丝隐约的戏谑、又好似里边儿贮藏了些隐然的底气。 这个男人有着逼人的锋芒,不止是因了他悦眼的俊貌与天子的身份,最主要的就是他这重天之骄子、高贵无匹的身份之下所牵带出的天子威仪。 这威仪连同着他的锋芒一样叫我不能直视,但我却偏偏就要去直视,哪怕这样的直视会使我颤粟……我就是这样一个有时候喜欢把自己逼到死角、总要同自己较劲的人,纵有怀柔也做不到长久以持,这恍若宝剑出鞘的坚韧烈性,放眼当下后宫该是与这一众后妃全都不相同的。 又有天风微将障住阳光的流云吹散,几许碎金在这当口绰约打下,骤亮的光斑引得了皇上的注意力,也在同时勾起了他有点儿迫不及待的好兴致,便见他那双噙了华彩与一丝笑意的眼波又是四下一扫,那唇畔忽而勾起一丝浅浅的笑意,后便将身子慢慢向石几上倾下去,后整个人顺势埋首在小几上。 我知道陛下这一刻心中一定有着许多期待,同时也该有着若许不确定……只是,陛下他心心念念的要见到那“狐仙故人”,他心里所企盼见到的其实是一个根本不可能见到的人,若沒见到便能保留美好的绮思,若当真一朝见到,他怕是会失落的,那他又可曾想好该如何去安置心头的情绪、安置那本不是心念之人的眼前人。 甫念及此,我蓦地有点儿后悔应了蓉妃的安排做这一出“狐仙现身”的戏码,我该一直文火慢炖下去,直到确保皇上他已经爱上了我,至少对我“自身”动了心思,而不是对那一厢情愿的遐想与绮思……但事已至此我又哪里还能回头。 辗转半晌,恼不得还是一声叹息充斥心门,我只得把这赌局继续下去……不敢再迟疑,悄然回身溜着偏处近道出了苑去,于原位寻到了一直候着的小桂子。 我捡了枚石子儿冲他扔过去,不偏不移正好打中了他的脑门儿,待他下意识向我看过,我方转目以眼神做了示意。 小桂子与我一向默契,明了在心也不多话,会意转身急急跑走。 我对着他疾跑的背影又看须臾,一颗心略放了放,此时的我不仅神绪心绪高度绷紧,行事更是得纹毫必争。 绝不敢再恍惚,回过身子重跑回了茗香苑里去。 ------------ 第五十八话 有花堪折直须折 顺着小径一路往里走,我生怕人撞见、知道了我方才的离开,故而不仅择的路段隐秘,这一路也都是屏息凝神小心翼翼,但还是一个不及防的当面就撞上了浅执。 浅执一张面目尽染焦急,眉心也纠葛在一 起 打 成了死结,且额前有几缕零散的发丝垂的曳曳,她也來不及去重新梳整,想來是找我找得迫切。 我心起了个紧密的跳动,同时又下意识把身子往旁边躲躲,顺势作想起怎么跟她解释自己方才的离开。 而我身边却着实沒有个可供掩住身形的地方,那一躲诚然就是个下意识而起不到实际效果的本能反应,浅执在这当口早已经看见了我,又因时间太紧迫,她倒沒來得急多问我一二:“你去哪儿了快跟我來!”只快步紧紧过來、皱眉急急诉了一句后,一把便牵住我的手腕带着我向内院里走。 “好!”我吁了一口气,跟着她亦步亦趋忙不迭沿路回去。 睥了眸波往院落小亭子间细密看过,皇上还趴在小几上不曾起來,但说是装醉则倒不如说更偏向小憩,身后是一大簇的横竹小景,本就青碧到滴出水來的颜色又就着天光的晃曳而波动出成阵的鳞光,这么一倏然一倏然的映在皇上那明黄镶玳瑁纹络图腾的脊背底子、衣领……此景此情顿然有些入诗入画,自然是美不胜收的。 “來!” 耳畔一声轻柔且干练的唤。 我侧目,见浅执抬手悄然递來一张全新的狐狸面具。 这个面具比我先前几次一直在用的那张珐琅瓷镶绿松石的青白狐狸面具还要华丽,整个面具好似是一整块儿羊脂白玉雕琢细磨成的,依然只露出眼睛与嘴唇的部分;但在狐狸那一双眼睑的部分又以金笔、并银粉勾画出细微的似鳞片又似花卉的装点;且那狐狸的眼尾是狭长上挑的朱砂笔彩绘,大胆而夸张的笔法淡扫一下便为这整张面具平添了许多妖娆媚态;额头中间不知是紫水晶还是碧玺、并着月光石镶嵌出的好大一朵宝相花图案;阳光一映,有光波疏影随之相合蹁跹,犹如起舞的灵媒、又若隐在看不见的清虚之里升仙羽化的一缕游魂…… 这面具委实美丽,甚至美的动魄惊心,我小心而紧密的以指肚一寸寸抚过这沁出凉意的面部,感知着其间镶玉嵌珠的各色宝石、精细彩绘在我指间起了共鸣生了涟漪:“这样好么!”眉心忽蹙。 “啊!”浅执一时沒明白我什么意思。 我侧目看她:“现下不是要我以真面目出现在皇上的视野里么,还戴着狐狸面具这样真的好么!”语尽不由她多说,我心思已经笃定,看了一眼面具之后顺手便递进了她的怀里去。 我把倾烟诓过來本就用了许多心思,原就想着促成一种狐仙引得倾烟与皇上“偶遇”、叫皇上满心以为这场偶遇是巧合、也是冥冥的注定,哪里还用得上什么狐狸面具,倒是难为了铸成这面具的工匠了,如此华丽精细,更是枉费蓉妃那一片心,这倒让我觉的有些对不住。 “这……”浅执沒料到我如此执意,低头瞧瞧那面具又瞧瞧我,不过她沒我想象中的不近人情:“好,你说怎样就怎样吧!”回的倒干练,边把面具细心又快速的往宽大衣摆里裹住:“姑娘便择一近处把身子隐好,还像那夜一样低低吟曲儿,后一点点把身子现出來!”不失时抬目嘱我。 自然明白这一早设定好的流程,而我此刻心不在这儿,我一双明眸早越过浅执往那近处景致流转,边思量着从哪个方位现身出來会起到做最好的视觉效果,边寻思哪个方位方便把倾烟移花接木的顺着显出身形來。 “姑娘,你可准备好了!”又听浅执急急催促,她还满心以为我只一心筹谋与皇上的“初次”面见。 “哦!”我回神收了目光应她,心里尚在算着湘嫔、簇锦她们过來的路程,便有意拖延时间:“浅执姑娘,你可否先为我倒一盏茶來容我润润喉咙!”寻思着还需要一阵子,便突提了这么个也在情理之中的要求,为得是把时间延后。 浅执微怔了下,旋即颔首:“好!”倒沒起丝毫疑心,如是干脆的转身自暗处急急跑走。 不多一会子果然见她提了茶水过來……确实是提着,因为她是提着整个茶壶这么小心疾跑着來到我身边的,足看出她有多焦急。 我有些尴尬,总觉这么对着茶壶直接把茶灌进嗓子里吧!总有些饮骡子饮马的不适感,故而对那茶壶迟迟沒接过來。 看得浅执急念更甚:“姑娘,你赶紧喝了润喉咙然后做正事儿!”她声息略扬,边就手把茶壶塞进我怀里便不管了。 我下意识接过,也知她心急,算计着拖了这好一会子也委实再拖不下去,复便把心一稳:“好!”也不饮茶,反把茶壶再一次塞回到她手里,同时沒再多看她的越过她的肩膀径自袅袅走到一棵柳树之后。 这个位置我方才已经观察的十分仔细,心觉必定是一极好、极合适藏身也方便倾烟现身的好位置,且又与皇上落身而坐的小亭子相隔不远不近,不觉的天风悠悠涣散刚好可把我的歌喉、声波在送过去的时候往沧远里濡染。 藏身之后方侧目又扫了眼暗影里伫着的浅执,不多话的颔首凝目递了记示意眸波。 她见我已稳妥的把身子藏住,便安了心,明显见她胸脯打了个起伏、平下口提着的气,后她便自顾自会心将身离了开去。 当那抹纤瘦身形渐入小竹林后很快不见,我心里那提着的一口气也跟着倏然涣散、但很快便又提起來。 时今不管是谁,任何人在场都会对我造成凭白的压力感,当下浅执走了,这压力自然也就不存在,但皇上……他才是我时今一计铺陈后的关键所在。 阴霾天幕不知何时隐有雨丝飘曳,本就昏沉的视野在这一刻被逼仄出更为灰黑的阴霾感,但如此天气倒与现下即将上演的狐仙鬼魅相会君王很是相合时宜。 心念一紧后被我强迫着渐渐放松,凝眸一寸寸凝落在皇上似睡又非的身上去,那标榜至尊的明黄色在这愈发暗沉的天地间更显醒目,灼灼刺眼的同时又觉心口有一股不容忽视、蓬勃强劲的野心如洪涛海浪涨的剧烈。 “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沒有悠扬亦或喑哑的管弦丝竹乱耳充盈,这于暗沉天气中、空茫天地间轻微微由低至平稳而扬起的一嗓歌喉,更带些贴近地气、自然无雕饰的纯净与渺渺。 我这两句才一扬起,借迂回东风渲染作势、层叠漫溯,见那亭中伏身于几的陛下微微动了动身子,旋即那张埋首下去的俊靥豁然便抬起來。 刚好有一阵较为强烈的东风打着旋儿呼啸而起,尘沙扑面、以袖掩面之余,又见陛下那宽硕的衣襟袍袂就这般合风猎猎舞起。 一瞬高贵的明黄抚展于空茫的天风,有腰身悬着的香囊、珠玉、玳瑁丝绦等跟着一并或舞或摆,便又有泠淙之音清快悦耳的若一尾游鱼蹁跹出水波涟漪。 这天然绝佳的各类声色倏然做了我歌喉绝佳的伴奏,兴致豁然更浓,我不失时拈了个兰花抵于唇兮软糯继续:“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最后一句有意顿顿,把那余味渐渐铺陈、扯得次第绵长。 情之所至、念便跟着倏然凿凿切切,一阕《金缕衣》因饱含了我所有的真感情,半哼半吟唱出口时便自有风骨独存、情谊深沉,便是连我自个都不由变得愈发动情,更勿论那本就怀着许多期许、并几丝只恐不会遇到佳人之担忧的皇上此刻会有多惊喜。 天风次第变得浓重,喧咄的势头不落反增,我把身子又往树后略掩了掩,寻一个更容易将声波传出去的地方、又动了会因不断幻化而叫人莫能寻到这歌喉发于何处的心思,借此自然造化、天然造势继续倏倏的幽幽缓唱:“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这一回不曾有过度的停顿,只在恰当的地方加以略歇、又比之第一遍时变幻了几个简单的调门,却风味又是别具一格起來。 天风成阵、柳树枝叶并着陛下衣袂之上的佩环一并萧萧泠泠,在这自然天成堆叠而出的丝竹班底濡染与浸泡之中,仿佛风花雪月四美占尽占全,仿佛情潮爱意痴缠缱绻顷然难尽……此刻虽沒有天魔之态,但歌欺裂石之音尤为悦心悦魄、酥麻软醉了一处处身魂。 衣袂摩擦之声铮地变浓,转眸见皇上在这时猝把身子站了起來。 我一个惊惶跃然于心,來不及缓神又听陛下一路行下小亭、抬首对天不住转目:“你唱这一阕《金缕衣》是要朕珍惜眼前人、珍惜你么!”他又猛地一下收了那自悠远天幕间嵌着的目光落回尘寰,不偏不移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沒心的居然向我这边儿正瞧过來:“你究竟是谁,既然胆敢如此有心铺陈了这一遭遭仙灵鬼魅的戏码,为何不敢坦然现身同朕一见!” “咯噔”一声,心若擂鼓间不得不承认我已然乱了分寸。 眼前这个男人让我生就一种近在咫尺、抬手便可抓住触到的激动与悸动,但尚存着的理性却驱除着我、告诉我这一切不过都是虚假的幻象……我突然方寸愈乱,恼不得转目慌乱的向身后过道不住张望,只盼簇锦伴着湘嫔快快过來将我拯救,莫不然再有一刻过多的停滞,我怕我就要被那感性的柔软占据了心灵的巅峰,从而忽然改变主意,变得抛开一切不管不顾、不再受制于最初关乎权势文火细顿的本心。 这时转角一道亮色身影猝地使我下意识一喜,但只目触须臾,整个身子整个人都兀一下变得铮然颤粟、泫要泣血…… ------------ 第五十九话 乱哄哄为人作嫁 当一切的一切都在谨小慎微的自以为有条不紊、坦缓从容的一路铺垫着走下來,命运便总会在越是急迫的当口越要跟你开玩笑。 这个世界太无常了,浩浩命途也太苍茫,你根本就不能够做到有十足的把握敢拼注全部來赌。虽然有些时候赌与不赌其实从來也沒能由过你自己。 这一时我耳畔起了一层由浅至浓的轰鸣,只觉双眼昏黑、头脑彻疼。 心心念念等着、盼着、淘神费力的候着、守着……到了头好容易把那人给盼了來,却不是真正顺应着自己心思、稳妥无差的过來的那个人。 自我身后横竹稀疏掩映、过道转角亦步亦趋袅若涉水而來的明丽宫人并不是湘嫔……却是那位由我冒着天大的危险一手自红香阁买回、并又自宫外带进宫安置在礼乐祠成为乐女的青楼花魁……语莺。 饶是我再怎么想要做出番温敦情态,此时在见到她的这一刻便也一下子就明白了事情发生了怎样的转机,我心口着实发沉发闷,一时头脑并着心绪、反倒犹如被闷锤了一把的生生木钝住,什么举措都來不及再去做、也不知道自个该做何举措,只觉的这一口气便上不來。 本來蓉妃娘娘的茗香苑外有当值的宫人立身看护,但今儿明知皇上要來、且又要我如是行那绸缪,蓉妃一早便将一众宫人全都遣进了偏处宫殿,只留了贴心的浅执在苑外候着我把我迎进來,方才浅执安顿好了我以后也一并的退往了偏殿,这便叫那红香阁的花魁语莺给钻了空子一路步入,显得那么堂而皇之又顺理成章。 一惝恍中,那红香阁的风流胚子已经足颏涉水的擦着我身旁柳树枝干婷婷过去,我方回神,下意识抬手想一把拽住她,但到底沒能來得及。 这当口她人虽还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但已经步入到了亭中陛下的视线之里,我是可以不管不顾的一把将她钳制着往回拽,甚至可以冲上去横身把她拦下问她为什么要过來坏我的好事儿,但这样一來我势必也会暴露在皇上的视线里,皇上必定会扣住我二人问我们究竟是怎么一回子事儿;那个时候我又要如何编造理由撇清自身,莫说全身而退了,兴许连蓉妃、连湘嫔都得给连累了去。 即便再有天大无处搁置的愠火与不甘,终归还是有那么几丝理性牵扯着我,我还总不至于到了要同那语莺搅弄个鱼死网破、共同赴死的偏执地步。 一干忖度在这惊鸿的当口极快于我心头浮展连篇,即便一时还是难以接受这个已然堆叠眼前眼见就要发生的巨大变故,但我也只能眼睁睁看着语莺就此亦步亦趋、坦缓不急的将身点点与皇上及近,看着皇上那双如炬的龙眸神光由最初的一惊、极快转为可喜的新奇,而这一切我无能为力……不过短短一个瞬间,我便由一个主宰一场剧幕始终、并躬身演绎与推动这剧幕的重要局中人,很快转变成一个毫无干系、只能就此咬牙切齿生生把恨吞回腹肚里的局外人。 语莺今儿这一身装扮可谓极其明艳妖娆,人靠衣装,她本就生得精细、又加之于红香阁浸泡数载而练就出的娆娆品格被衬托的更显浓重,但并不令人厌恶,只有一种春溪碧水旁、横生一两枝粉艳欲滴的轻浮桃花那般酥香醉软蛊惑之感。 她细密润滑的绸缎青丝被根根精细的堆叠出吉祥飞仙髻,髻中长长坠下一道千叶草头虫抹额,后侧两边以珊瑚珠璎珞圈固定;面扑浓粉、眼尾画桃花妆,只将左侧耳垂按顺序点四枚黑珍珠小铛,这便又将那骨子里那份娆丽撩拨的活泼新奇、呼之欲出,正是她最为拿手的魅惑手段;身着一席玫瑰色团银蝶绮罗长裙,腰身系垂如意穗子碧螺色长飘丝绦,双肩覆玉色轻纱披帛……这衣裙分明就是礼乐祠乐女、舞女等常见的打赏之物,但明显有动过针脚、苦心改良的痕迹,譬如那一只只团蝶就该是以其上原本的琐碎小花为基础重又绣出的样式,因我心里对这裙摆的原样有个了然故而知道的清楚。 东风夹杂着干利的冰冷森森然掠起來,一派森然里同样掠起的还有语莺有心留于侧颊的缕缕柔丝、并纤肩绰约的玉溶轻纱、及广袖疏裙与盈盈瘦腰间那煞是撩拨的飘带……在这一瞬,她整个人也起了涉水而來的惊鸿曼妙,变得真个就犹如那自九天之上堪堪临凡、对这浊世红尘间一草一木一风一树都染了新奇生了喜悦的云霄仙子,道不尽妩媚婉转、天生丽质自弃难。 “陛下!”但见她足尖趋趋若扶风娇柳,就此步步行于那看得铮然一下便好似再也……再也移不开了这目光去的天子近前,又把身子侧了一侧,柔柔然行了个同样招蜂引蝶媚意流动的礼,这一笑,一口碎玉华光暗动,好似阴霾天地间烁烁生明的南海珍珠。 头顶轰然起了一阵干裂雷鸣,本还半下不下的微雨惊了雷声的召唤而豁然一下加剧了洗礼大地的势头,在这一刻风声萧萧、雾霭咄咄,断线珠玉般的冷雨以其不可遏制、不可遮掩阻挡的势头簇簇然肆虐而下……我只恨不得这倾盆大雨能够來的再猛一些、势头再强势一些,刚好可借如此疾风骤雨无顾虑的把眼泪往天风里并着冷雨一并涣散,将这悲意剧烈、浓郁不化的闷恸与自然贴合着好好儿宣泄了淋漓。 亭前有几分失神的皇者闻了这一声低唤,混沌目色重唤起流彩光波:“你便是那狐仙!”如是温如玉的嗓音,虽帝王威仪天成,但目色里染就的几分笑意并无敛退,由我这个角度刚好看的俱无遗漏。 看得出來,皇上他对这位“白狐仙子”十分满意,即便这女子意料之中的并不是他心心念念、久不能忘的一缕故人芳魂,但这并不影响他对这世上人间美好事物的欣赏、与天成的喜悦情态流转于心。 语莺果精蛊惑之道,在闻帝王天子带如许天真气息的发问之后,掩菱唇“噗哧”的笑了一声:“陛下顽话了!”她颔首浅浅,一双眸波软糯光鲜会说话,手腕与小臂一段缠臂丝绒花顺了势头于冷雨天风中招摇舞动:“奴婢并不是什么狐仙精魅,只是爱慕皇上龙仪天姿,故此每每都遏制不住的大胆子偷偷的瞧皇上一眼……” 她的声音真个如那三月莺歌于耳畔浅浅的绕,若非此刻我对她满心满脑存了愠怒、整个身子因这愠怒与无处发的气焰而颤颤瑟瑟打起了抖,我怕也得在这酥麻入骨的软糯徐音里失落了魂魄。 陛下沉目渐渐在她身上看定,似乎张口欲言,刚好一阵狂风裹着雨水呼啸着朝那二人掠过去,于是看來极顺势,又似乎是下意识的一个沒过脑、却过心的反应,皇上抬手一把将语莺纤柔的身子往怀里一拥。 宽大的明黄蹿龙袖摆搭搭垂地,在此风狂雨疾的光景里如一尾谬转救赎之音的经幡,整个将那怀心里瑟瑟蜷曲、如一只乖憨小猫的盛媚女子遮的严实。 我只觉整个身子已经沒了半点儿力气,似乎整个人都也已经是不再存于世间的了……此时此刻除了发乎下意识的死死扒住身前一段柳树枝干、好叫这个芜杂的身子在力道抽丝剥茧游离开去之后有个强持的依托之外,我由里至外已经全然都是放空的,我沒了自心、也好似沒了魂魄…… 如斯打击,这打击到底有多大,只有我自己一个人能明白。 终于这阵疾风骤雨次第停止,我凌乱的发丝并着浸饱了雨水、早堪堪散落一肩的乌发此刻为这苍白的面孔、支零的身子又加重了许多狼狈,感觉视野渐渐变得昏暗、再明亮、然后再昏暗……循环往复无止无歇间,皇上已将袖摆重垂于身侧、而怀心里借势依偎示弱的怜人女子也被他顺势重又推回原位。 这时皇上那双点着星星之火的眼睛减退些许方才的新奇,但温存气息开始浅浅隐隐水雾般浮起:“你是蓉妃送给朕的一个惊喜么!”这目光有些离合,次第落在前方神色柔然的语莺面上时,眉峰略有聚拢。 他的枕边人算计了他,这种算计其实是公然的,但他心里有沒有介怀,其实看的是他抵达一局终点之后对这结果的满意程度,现下看來,他还是满意的。 果然陛下不会猜不到这一切原本就是一场精心铺陈的局,但此刻他却注定再也猜不到那原本要落入局中、与他囹圄相会的女子,其实并不是语莺…… 我不知道为何会在这一局眼见便要终了时出现这样关键的错误,一时也猜度不到为何会出这样的错误,但前來赴约的人是语莺,那么……倾烟又在哪里。 慌乱中又生惶然,我起了如此后觉便猛一转身欲往苑外跑,但同时又定住。 对于皇上那句落定出口的发问,问语莺这是不是蓉妃一早的有心安排,我倒极有兴趣听她会怎样回答…… ------------ 第六十话 妙姝国舅初相拥 “哦……”语莺并不似我想像中那样闻言色变,她那面容神情依旧自然的不能再自然,甚至连些微停滞、思量的间隙都不见有,她只把声音娇娇的媚着拖了个长音,旋即眸波微转、双眉浅颦:“奴婢本是礼乐祠乐女,不日前蓉妃娘娘想听曲儿了,嬷嬷便遣奴婢前來,不曾想……堪堪便遇到皇上!”她抬起黑白分明的眸子做了定格,声息染就些微怯怖、又匝着丝缕娇羞:“奴婢从沒有见过,像皇上这般丰姿冠绝、天纵威仪的英武男子,一时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只觉这是撞见了天神谪仙一般,后來……”她一缕兰花点在唇畔,踮起足颏把面靥往皇上唇兮处凑凑,这是一个大胆且冲撞的动作,但在她做來好似一切水到渠成自然而然,并不叫人有丝毫讨厌。 这就是语莺的魅惑之术,这个红香阁烟花巷脂粉堆里浸泡着出來的女子,在她身上凝聚着一种别样的魔力,这魔力不多不少,刚巧可惑乱了君王的心。 “所以是你一次次径自作弄出的行径!”陛下启口,并沒有叱责语莺的失礼与大胆,也沒有更近一步将这佳人一拥而吻:“蓉妃,她并不曾走心!”一顿后稳言继续,情态莫测,但至少沒见带着什么气焰。 语莺在这当口如一尾光滑游鱼般唆然一下离了皇上几步,颔首浅莞,以无声为应。 前一刻兰芷在前、芬香咫尺,这一时软玉离怀、珠翠不闻,似这般欲拒还迎欲敛还露的最是撩人,忎不是百爪挠心情念渐起的很。 果然皇上又中了语莺这明知的一计,几步紧走过去,对她不盈一握一道瘦腰就手一收、一把搂住。 此等情景直看得我忘了抱愤与悲郁,我只觉头顶被不动声色的笼起一大片阴霾罗网……眼前这个绝非善类的女人这手段令我害怕,不过与皇上的初次碰面、不过短短几个片刻几个间隙,她便已叫皇上顺着她铺垫好的软媚陷阱一步步的走下去,屡次连番着道中招。 这个烟花之地出身、大抵只有十五六岁的妖娆女子,无论从容貌、从年景、从气场、从手段哪一点哪一处來讲,都是饱喂毒素含笑带蛊的罂粟荼桃,这手段凌厉锋利直取心脏。 雨丝曳曳蒸凉,陛下颔首下去,在语莺耳畔阖目嗅了一口她肌体散发出的幽然冷香:“那夜与朕一宿鸾凤和鸣鱼水筹谋、后又几次入夜之时一展歌喉绵绵吟曲儿的女子,都是你么!”这一句话且言且呵,呵气如兰,何其温存。 而我已然不能够再看下去、也再无法听得下去了。 心浪如火如荼,浸在冷水里的那一道牛皮鞭子随皇上、语莺一问一答间所吐出的每一个字眼,一下下抡圆了狠狠的抽击在我心魂那道不能见人的最柔弱处……转身逃也似的昙然离开,铮然间又听得语莺脉脉温存的应了一声“是”。 心绪一瞬历经几多之大起落。 是不是我跻身后宫这十几年來造孽太多,故此老天他才要这样的降罪于我惩罚于我,又或者往后漫漫人生长路里我注定要背负更深、更浓的孽业几重,故此上苍才叫这现世报应提早降临在我的身上。 原以为姹紫嫣红皆开遍,往后便会鲜花着锦、大道康庄任阔行;却原來,该盛开在流年宿命里的花朵当然会盛开,却不是为了称我心意的簇簇盛开…… 然而此时此刻,天似罗网、地似囚牢,网罗生魂囚身囚心间,我已俨然气极则空、悲极则渺,只剩一阵苦笑溢出唇喉,游丝般的。 。 一路如此狼狈的冲奔出茗香苑正门,即便裙袂并着衣摆都被这正浓的雨水、坑洼处的尘泥湿润迸溅了个里外通透,即便发丝已然散乱萎靡于面于肩,我却再也顾不得了。 是的,一个只觉的自己沒了心也沒了魂魄的人,这肌体一切还有什么是能令她有所顾及的。 早说过,我输不起,输不起输不起,可是归根结底,可当一切繁冗的铺垫最终全部归于一个次第的沉淀,当一场大局最终结果出乎意料的应运而生……我到底,还是输了。 这一局成败因为一早便看得太重,故而最终这样一怀不忍一顾、零零散散的颓败之局,对我的打击,实在是太大…… 一时天风似乎更胜,阴霾雨雾淅淅沥沥次第不觉,我有如一个失心失魂的濒死之人、又如一只生于幽暗不得暴露阳光下的惶恐的鬼灵,从内到外放空无物,所能行所能做的就只剩足下这一场不能止歇的不断奔跑……沒有目标、也沒有终点。 我想一直就这样奔跑下去也是好的,至少可以使令我在极短的时间之内忘了自己、忘了那些不忍回想不忍触及的哀伤、与浓墨重彩不能忽视的挫败,这样,也是另外一种近于苍凉的无奈的治愈罢。 一帘急雨紧密包裹住我晦暗且崩塌的世界,粗重的呼吸与鹿撞的心跳将这个身子的不堪负重呼之欲出,肌体的不适接踵而至,仓惶一下,一个猛子沒能控制的跌到了地上。 剧烈的跌跤顷刻溅起一大潭泥点子,苦涩并着腥甜的味道瞬间充盈了口腔唇舌,我无心也无瑕管顾,但肌体各处那脉脉疼痛也跟着如许迟钝的浪浪浮上。 终于,值此大雨倾盆、寒风肆虐、疼痛与狼狈相辅相成裹挟剧烈的此刻,那些强自按捺的情绪终于被不断堆叠着积蓄到了一个再也不能承受的点位:“哗”地一下,犹如永夜昏沉里腾然绽放高空的璀璨烟花,只在顷刻一息爆发,就着雨疾风狂,我也不动身子不知起來,就如此狼狈萎顿的趴着身子滚在尘泥里放声大哭起來…… 大喜大悲总也能令人不受控制的失却了全部仪态,同时神智也就变得逐渐涣散、模糊不堪,我知道眼下自己就是这个样子,因为泪眼迷离中我产生了一阵极其真切的幻觉。 风浓雨狂、雨嚣风骤里,隔过一怀离离合合惝恍难真切的天光,我居然看见国舅爷霍清漪的那一张如玉又英挺的脸孔、那似乎万古不变的拢金丝并银边苏绣菡烟华纹的缎青身影……果然是日有所思,瞧瞧,不日前我才刚寻思着他送我的那两盆茉莉花到了哪里去,当下便真个就看到了那两盆茉莉花的主人出现眼前。 这一时雨势更为湍急,头顶惊雷忽起,猝然一道闪电的白光刺破青冥也打散在眼前,刺目的光波把他那张俊逸的面容辉映的有些空灵,面上情态也被这一耀而依稀可辨。 他皱眉敛目,似乎是定了一下,意识恢复的当口极快的向我走來:“这是怎么了?”步履太快,我们二人之间的距离便被由远至近一下便显得十分亲密,不待我再转转神思,便已听得他贴近耳边这一声急急的问。 身边这青衣儒袍的公子是如此的真实,无论是声波还是神情、乃至他身上浅浅幽幽飘散而出的游丝气息,一切都是那样真实且令我惑心。 我微恍然,难道……这并不是我的幻觉。 这时只觉酸胀发疼的臂弯被一个力道钳制着强行扶住,恍恍惚惚的转目去看时,霍大人已猛一使力把我整个人由地面的泥泞中给扶了起來,这个力道很霸道也很决绝,因咫尺的贴近,我只觉他周身那好闻的薄荷气息、他掌心里隔过衣袖传來的层叠暖意比方才更浓郁而不容忽视。 我已然满身泥泞,但他毫不在意,下意识抬手轻轻、且干练的为我拧干衣角饱浸的泥水,恼不得便有尘泥并着污水粘了、溅了他一身,那包裹着铮铮傲骨不染俗尘的青袍便被作弄出斑驳的污渍,但他如是毫不在意,此刻神情与举止俨如一位温良可亲的兄长在照顾自己不懂自惜、弄了满身狼狈的受了伤的妹妹。 思绪一紧,我方可以真真切切的明白,眼前这个无双气度的青衣公子他是真实的,他此时就在我的眼前、在我的身边,他是真真切切有血有肉的一个人,他不是幻觉…… 我因思量百结而整个人反倒沉默,这样的沉默让霍清漪更显十分的焦急,抬目看我一眼,眉梢眼角写满疑惑、更多还是怜惜、还有些许近似无奈的情态。 “唉!怎么总叫我莫名其妙就遇见你!”清漪展颜却叹:“无论是在艳阳天还是阴雨天,无论是笑着还是哭着,我似是总也逃不脱与你的偶遇,且你那个中情态不期然的就都被我给看了尽!”复又错目,比之前遭的略含玩味,此时重又起了肃穆,他说的很急:“幸好皇上今儿不临朝我进宫找皇上下棋,不然你打算堪堪在这儿就这么一直趴下去!”到了最后居然有些生气。 我突然沒忍住重又哭起來,我从不愿在旁人面前过分表现我的脆弱,但在他面前……我又例外了。 泪水迷蒙间再看不清了霍清漪面上是何样的表情,但须臾沉默,他忽地抬手将我圈揽进了怀抱里去。 仿佛无依的落叶在这一时终于有了一个安然的承载处,这一刻谁也不会多想什么?我下意识抬手反将他拥住,任泪水并着满身的泥泞蹭脏了他的疏袍。 他力道在这时渐渐紧收,抱紧了我。 如是什么都不说、什么也不多做,沒有多余的言语与多余的解释,但此时此刻在这内心、并着天幕皆被冷雨淅沥洗刷的当口,就这般依偎在他安然温热的怀抱里,这脉不可多得的慰心暖意让我心动、也让我昙然便莫名其妙有些心安。 ------------ 第六十一话 为谁辛苦为谁忙 也不知这个无关其它、只因安慰只供依靠的拥抱持续了多久,大抵是很久又或许是沒有,直到周围合风招摇的柳木枯枝、萧萧林圃那跟随风雨势头磨打出的萧音渐趋微小,这雨势也跟着渐小,我方觉心口似乎变得已不那么疼痛,但被疼痛侵蚀过的心房此刻被泫然抽空,便反又生了闷闷的发涨,终归是很不好受,但比方才要好受。 “国舅爷!”狂骤的心跳亦跟着渐止如净水,我慢慢把身子离开了霍清漪温热并带着些许迷恋气息的怀心,但双手还堪堪的搭在了他的肩膀上忘了放下來:“谢谢你!”努力抿唇扯出一个笑颜,低低微微又道,这语息仍然微有哽咽。 霍清漪摇摇头,眉目聚拢成褐色的山峰,神色积蓄了几多的复杂,想说什么?又似乎到底不知道该如何说,便终归一语也未发。 即便这忽來的狂雨此时已有了渐停的势头,但他一身分明洁净而不染尘杂的青袍已被雨水浸的湿透,且胸脯、双肩、胳膊等等多处都还挂着泥泞碎尘,这是由我衣服上蹭上去的,除了那一头绾的仍旧规整、未怎么大散的头发之外,此时的国舅爷亦是如我一辙的狼狈的。 这让我很是觉得心中抱愧,才启口欲要扬声再言一二,整个人却铮地就重又定了住…… 仍有些模糊的目光隔过他,向他身后直直看过去,细雨斜风间入目的是一柄紫竹骨绘就锦鲤鱼的开阔大伞,伞下立着的两道宫妆儒裙、神容微愕的人影,是湘嫔携着簇锦。 这一照面來的突兀且不及防备,衣着齐整、妆容精致的两个人立在阡陌宫道中一段枯柳伞盖之下,此刻二人正距离我们极近,簇锦为倾烟撑着伞,身旁足下还有一把墨色绘白鹤的轻伞斜斜倒进泥洼里,该是霍清漪方才当不当正不正惊见我跌倒于地时,奔过來扶我时弃了的那一把。 这二人的目光此刻齐刷刷落在我和霍清漪的身上,含着惊也带着诧,一时还沒來得及浮起些惶恐,而清漪因正面对着我、加之他所有的注意力此刻该都在我身上,故不曾感知到背后有两道微妙的目光正于我们之间不断流转。 心知我与他这如许的姿态是有些暧昧,这于后宫从來都该是极不合时宜,可我已然顾不得什么不合时宜什么尴尬,停滞须臾、缓神敛息后猛一把推开了霍清漪,我也顾不得再去理会这位国舅爷,趁他一惊的当口已几步冲他身后那两个分明熟悉、此时撞见又只觉心酸的两个人跑过去,一把牵住簇锦的腕子小声吐口的急急:“怎么回事儿!”但心口百味、乱绪如焚,出口的话却只有这样一句。 怎么回事儿,这话什么意思兴许别人不懂,但簇锦是决计知道的。 “妙儿,你……”方才间隔有一段距离、又加之思绪沒及转过个圈儿,簇锦并不曾把我瞧个真切,此刻与她面对面又兼之这么副急急模样,她方惊觉我怎么会把自个作弄出了这一身的狼狈、形容的萎顿与神色的意难平。 我哪有心思向她多说,且此时此刻的我又如何愿意被旁人再去碰那新鲜的一道伤口,自是原地一跺脚的急急打断她。 她便了然了我的心急心焦,侧首抬目,向我身后看了一眼,我顺那目光下意识看去,身后的霍清漪见我二人如此,心里也就有了些明白,见他复对倾烟颔了颔首之后,又扫我一眼,即而转身抬步便一路避开。 心口一股异样之感浅然流动,但在我之前,倾烟忽地唤住了他:“国舅爷,落着雨呢?且撑把伞走吧!”说话时便向簇锦使了眼色,要簇锦将手中的伞递给霍清漪。 “不用了!”簇锦刚要抬步,清漪已抬手打断,复看了眼天空又随心道:“这雨已经小了,委实不需要打伞,娘娘身子柔弱,还是避着些好!” 他面上的神情依旧明朗和煦有若三月里的晨阳,即便是在这阴霾的暗雨天气、尴尬格局间,他也如故的潇洒恣意、來去自如,想必那些高洁雅士当街金钗沽酒的一份洒脱,放在国舅爷身上是极合适的。 他也沒有多停留,于此一笑后,重将双手负于身后,转身一路阔步闲然、穿林入竹行步翩翩。 这一时雨声又起,成阵枯枝并着竹叶“簌簌”交织出的萧音于耳廓洞穿,我心思于平静里变得湍急、又由湍急里起一茫然的悸动,仿佛身体里、血脉里有某种神秘莫测的仪式在缓缓的催动……但我不能辨识这是一场怎样的祭祀、一种如何的情绪。 倾烟沒有再坚持,只向清漪缓缓又颔首行了个过场礼仪,待那抹天青身影渐隐于竹林、宫陌深处又深处、与常青竹打下的一团团清碧光影交叠溶杂,行将涣散最后一圈光影脉络时,方重转目蹙眉低声急急的问我一句:“妙姝,你到底在做什么?你这是怎么了?” 簇锦亦神智一牵重又喟我:“妙儿……” “够了!”我终于爆发。 眼前这二人浑不知个中状况,又端得能够贴心的明白我究竟遇到了怎样的羞辱、得到了怎样的报应,我不愿听到她们这样哪怕是出乎好意的乱关心,甚至我都不愿看见她们,但我至少得弄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为何稳稳妥妥的说好了的湘嫔到了头却变成了那花魁语莺。 相比起倾烟的茫然不识,我因与簇锦事先有过交代,她略略知道我问的是什么事情:“妙儿,我们好像被什么人给蒙骗了!”簇锦敛眉沉淀了声息。 我心微慑…… 簇锦告诉我说,她一早按着我的交代为倾烟梳洗着装不敢怠慢,后又扯了个谎蒙骗倾烟说是蓉妃娘娘找她往茗香苑小聚,只等那边儿來了人便是蓉妃娘娘得空、便就过去。 倾烟自然沒生疑心,也就信了,簇锦便只暗暗等着我打发小桂子回來。 但就这么左等右等,就是怎么都等不到小桂子,就当簇锦心急如焚、只怕会不会我那边儿出了什么事儿的时候,终于见小桂子风火火的疾跑进來。 她慌得迎上去问得不迭。 可小桂子却道是路上遇到了一个宫人,那宫人只道着湘嫔娘娘在御花园里,他虽心有疑惑,但还是往了御花园找寻,谁知是被人给诓了,根本就沒寻到人,如是才恍觉自个别是中了什么调虎离山的计,才又急惶惶的跑回了慕虞苑,这便耽搁了若许的时间…… 我陡然明白了全部,急抓着簇锦的手腕问得声息咄咄:“什么宫人,那宫人是不是礼乐祠的乐女语莺!”似问又叹。 簇锦该是被我抓的手腕儿生疼,但情势水火间她如是什么也已顾不得:“是!”眉目颦蹙:“就是你带进來的那一个!” 寒风森然入骨,已抵不上我心口一脉微微的气韵暗动…… 事已至此,还有什么是不明白的么。 想必语莺在半路截住小桂子后诓他去御花园寻倾烟,便是在这个时候,她只身悄然赶往了漱庆宫、混入到茗香苑,替了倾烟现身与皇上一遭邂逅的。 心海的波涛因为一浪浪压得太逼仄,已致我辩驳不出震撼亦或疼痛,但如此后觉的又一念头翻涌层叠:我这一场忙碌、牵带着蓉妃一场精心的铺垫与策划,至此可谓真真切切的再一次竹篮打水一场空……我们这些人统统的全部都是为人作嫁,被那区区一个妓.女给骗了。 可这一切的一切诚然只怨一个人,便是我,是我这颗老鼠屎坏了一锅汤。 呵…… 多么可笑,这该是多么可笑的一场笑话、一个活脱似的现世报呐。 原本一切已经都是极好的开端,一切都比我想像中要顺利许多,在我隐身于树、媚媚献唱时,皇上他都问我唱这一阕《金缕衣》 是不是要他珍惜眼前人、珍惜这此时吟吟哼曲儿之人了,若是一切都按部就班的稳妥走下來,倾烟会于这个时候稳妥现身,于之皇上势必会有一脉或多或少的慰心感动……但…… 这么多年了,我们等得是什么?当这一刻费心铺垫、苦苦寻觅的契机就此來临,当我以为就此再也不用苦苦等待苦苦操劳时,这个机会这一场局却通通都变成了为人作嫁、转手于人。 一任我们做得再周密,还是架不住人家对你早上了心。 我都不知道语莺是如何知晓了我这一通心思的……不过也不见得沒有半点儿前景的预示,这还得追溯起当日我把她从红香阁买下……后又让她教我媚术那个时候了。 以她处事之深沉、立世之练达,她便早会有所领悟了我是欲行什么勾搭,这宫里的女人研习媚术除了为皇上,还能为什么? 至此往后,后來宫里突然流传起种种关于狐仙的传说……她自然便上心更重,却一直默默然隐而不发、只留心凝神细细观察,最终一举而获、坐享其成。 即便我把她调到自以为远离皇上、也沒空起心思的礼乐祠,那又有什么用,一个人如果上心起意,无论她身在哪里,那一个不安分且躁动细腻的心与魂,你永远都是关不住的。 而我,终究让自己成了自己的笑话…… ------------ 第六十二话 蓉妃事后知真相 我跪在蓉妃面前,一任膝盖骨长时间贴着地面而生就出铮铮刺痛、并着丝缕寒凉;一任周身骨骼关节也恍若错位;但越是这样的疼痛,便越加深了我头脑里那怀清明的理性,若是沒有了如许痛楚的刺激,我怕自己终将变得再也难持了这副沉重不堪、萎顿不堪的躯体。 我需要这疼痛來给予刺激,疼的厉害、痛的深沉,内心那份羞辱就会显得减去不少。 隔绝内里小室的一道湘帘被撩起來,我循声抬首去看,见是浅执自那帘幕后缓缓走出來,她该也与蓉妃一样,是怨我的,但她那张发冰的面孔在入目了我如此的狼狈、自践之后,依稀有了略微的动容:“姑娘!”吐口徐徐,平板却不算锋利:“你跪在这里也沒有用,娘娘不见你,回去吧!”极平淡的一句。 我拼着力气又把膝盖向她近前跪挪过去,抬手轻牵住她腰间丝绦垂于地面的一缕流苏:“浅执姑娘!”于此堪堪仰面,枯槁着唇兮、沙哑着嗓音轻飘飘喟她:“事已至此,我也自知是个罪孽深重的……自知你和娘娘,你们都怨我、甚至恨我!”泪水还是沒能控制的漫出眼眶,微光离合中我见浅执已把面孔往一旁侧侧,而我面靥愈扬,喑哑的嗓子并着哽咽混杂一处:“我跪在这里,并不是为了蓉妃娘娘见到我怄心添堵,我是在惩罚我自己……”这话自然是假的,但也未尝不是真的。 此时我已洗去了一身沙石泥泞,也重换上了规整的宫装、绾好了单螺发,但一张脸重又挂了新的斑驳泪痕,并着如许苍白的颜色、龟裂的嘴唇,整个人瞧上去不会比方才的狼狈要好过多少去。 …… 我作弄出的因果,我不得不硬着头皮來给蓉妃一个交代,这交代极关键。 湘嫔的根基薄弱到近乎沒有,若要立足深宫、至少保得身家性命日后无虞,湘嫔那里基本是沒什么指望了,我与她是有多么不容易才攀上了蓉妃这一根线,结果这些日子以來那些费尽心机换取來的投诚信任、那些拍着胸脯明暗许下的所谓保证,就都随着我一场何其愚蠢的时局颠覆而一切都化为乌有。 这太不值得,我已经输尽了一切沒有了全部,难道还要连这最后的一点单薄的希望、并着倾烟的希望也一起作弄沒了,无论如何,我就是那尊严那傲气已经一低再低的低到了尘埃里、沉沦至沼泽深潭中,我也得尽我所能重将蓉妃这根脉络挽回过來、至少该向蓉妃开诚布公的解释清楚眼前之事,并向她认下这该认的错,企求得到她的原谅…… 浅执对我不大了解,此时这类于偏执的执着使她有片刻的沉默,旋即启口叹息一声,才又要再说什么?内里虚虚掩着的小室门扇后终是传來蓉妃的声音:“让她进來吧!”平和,却是因深度的疲惫而显出的一种沒了脾气的平和。 听闻主子如此开口,浅执便不再坚持:“是!”不迭应了声,旋即曲身抬手把我小心扶起來。 这一起一立才顿觉双腿已然沒了力气,才离地面便又一个直直的向下坠,幸好身边有浅执可以倚靠,我对她道了声谢,在当地里缓缓平复了好一阵子,适才又在她小心且紧密的搀扶之下一步步往内里小室里移。 对于我此时力不从心的缓慢步韵,蓉妃与浅执报以了宽容的态度,谁也沒有催促我一二,这分明沒几步远的距离,我却生生折腾了好一会子才步入了去。 又是一道水晶小帘散散的垂下,蓉妃只身半倚着落座在其后的贵妃榻上。 她此刻已换了一件青色软底子、苏绣金丝兰花的敞口荷叶领纱裙,一头乌发也半散在肩、半于头顶偏下处松松挽了个髻,面上的脂粉已经淡去不少,配着闲适的着装打扮、又加之这么一副半倚半躺似疲惫又似慵懒的模样,整个人显出一种天然淡泊、困乏微微的支零情态,又贴合着此时心境只叫我觉得十分无奈。 “奴婢给娘娘请安!”入目蓉妃的这一刹那,我自个心底下那通酸涩、那些愧疚又顿然给闹了起來,本就无力的身子倒像是在此时此刻歇了一口气,飘零零重又跪落了下去。 一旁浅执曲身对蓉妃道了声安,旋即得了蓉妃的示意,颇识眼色的亦步亦趋退了出去,并着将那两扇小门“吱呀”掩好。 是时这天色已经有些趋于昏暗,浮虚的冬阳已经微落了一些去,小室之中沒有点燃宫烛,此刻显得有些浑噩欲睡。 但我不敢有半点儿懒散怠慢,于这怀分明沉重的心境里挣出那么几分明白,见蓉妃久久未言,颔下的首沉下的目也不敢抬起來去看她,又定一下后,便双手向前又对着她做了一个匍匐:“奴婢知错!”这一嗓子扬的比方才高了许多,出口的语息已经是哽咽。 终于,泠淙的水晶帘幕有缓缓撩起的声音漫溯传來,心头一动时,已听得蓉妃漠漠森森的一语落定:“你还回來做什么?”不是问句,因沉淀了许多交融一起的情绪,这一语逼仄且凛冽:“你不是跟本宫动心思动得很好么!”接连这句话更是陡然一高抛,喝斥出口的同时只听“啪”地一声,接着便感知到是一盏茶砸在了我的身上、又很快在铺就着暖色地毯的地面撞裂成细碎的瓷片。 一任自持甚好、淡泊镇定如蓉妃,此时此刻这心境也已经混乱如纷杂的染缸、如雨后泥泞的深潭,她到底沒有压抑住心头这火气,于此时刻失却仪态。 细微的盲音在耳廓里喧喧的闹起來,顺着耳道一直牵扯到耳根子、并着脖颈的神经都火辣辣的疼,我知道蓉妃此刻对我有多失望、多恨,知道她的心情该是有多糟,她对我必定已经生出极深的芥蒂,且我以后只怕再也难叫她相信:“娘娘!”我把头抬起來,努力克制住悲郁,仍还是颤抖着声息调子有一搭沒一搭、又尽量做到避重就轻而简明扼要的同她解释:“奴婢错了,委实错了!”我且泣泪着道:“其实奴婢一开始便动了异心……奴婢一直在为湘嫔寻找机会,时今这诸多铺垫之后得了这么一个契机,便动了更不该的心思,想着把湘嫔偷梁换柱的替过來……谁知却叫那乐女给钻了空子!”这一席话我吐口时急时缓,眉目并着语息自然挂了许多真挚。 这个时候,我也只能把心下里的真实所想说一半儿、保留一半儿,而最关键的是拿了倾烟來作挡箭牌。 即便蓉妃再怎么怪我、甚至恨我,但我万望她能够念在我一片苦心、纵是与她生了异心惹了这祸事,那也是苦心为主的缘故,而在心里微微将我有所宽恕。 暮色已然低垂,黯淡的视野渐次沦陷到更为深重的一轮阴霾里,而逼仄的气氛尤其使我身心难安。 有烛影微光自闭合的门扇缝隙中隐隐筛进來,是小宫娥点起一成串铺就如蛇的宫灯,斑驳的暖橘颜色驱不散心底覆了寒霜的急弦森意。 良久的静默无声,作弄的我神魂若死,又不知这静默持续了多久,蓉妃终于起身下榻,一步步缓缓然走到我的身前。 我凝目抬首,就着错落的疏影去看蓉妃面上挂着的是何等样的表情,但也只在这娟秀清冷的眉目间窥探到些许的无奈,仅此而已:“你怪谁!”她蹙眉却笑,声息徐徐如幽风过谷:“你谁也怪不得,你怪你自己!”于此一沉落。 我纤肩一颤。 而蓉妃又是一声叹息,夹着些微湿潮之气徐徐絮絮:“你还不明白么!”她敛目颦眉,顺势抬手沉沉搭在我的肩膀上,又捏住我的下颚促使我仰面直对她:“本宫一开始看重的就是你,不是你家主子!”心绪驱驰,她好像有些喘不上气,只苦声苦意碎碎继续:“若你一直听我的,又如何能叫那乐女钻了空子,为了湘嫔……宫里哪有什么永远的忠义,离合聚散从來都起于利益,若想在这深宫之中好好儿的活下去,便就只有大难來时良禽择木各自飞!” 她言语急急声息碎碎,最后一语落定的同时放开了擒住我下颚的手指。 即便动作不重,我身子还是顺着力道往旁边儿歪了歪。 她并沒有问我湘嫔是不是与我一起合起來算计她,是或不是其实从來沒什么重要了,重要的是这一次她被我算计了,她与我,谁都输的滑稽可笑…… 我沒有做任何言语,眼泪于此时突忽绝堤,一场泪雨遮迷天地,心却又芜杂到根本不知道为什么而流泪…… 蓉妃径自扶着一旁小几,颜色寡淡的面目忽地断续笑了起來,并着启口的声息也都支零流离、极近萎靡:“本宫苦心扶持你,要你跟着本宫达成默契、要你配合……本宫把一颗心都捧给了你,可你却把这颗苦心置于何地!”最后最后,她颔首沉沉看我一眼,旋即转身发着狠的猛一拂袖:“你太叫本宫失望了!”声息落定,她已不愿再看见我。 ------------ 第六十三话 奈何此身叶飘零 暮晚时分便听到皇上封了礼乐祠乐女语莺为芷答应、赐居箜玉宫庆芳苑的消息,且陛下当晚便留宿在了这新晋的芷答应那里。 芷答应,芷答应,呵……岸芷汀兰,倒真真也算是符合了她那一身软媚的骨头。 星星点点的宫烛光影碎玉一般自远处、至近前眼帘一层层漫溯着、铺陈着缓缓然探入内殿,并着有小宫女亦燃起绵延的宫烛,黯淡的视野便被这溶溶的暖色所点燃,但内心始终浸泡在一脉抑郁难平、沉冗不甘的作弄之中,这感觉使得我时不时精神恍惚,又不定什么时候便会出岔气、并着心率跟着有些不稳。 白日里那狼狈不堪的一幕幕画面、方才跪在蓉妃脚下的那些哀哀乞求、对于往后漫漫命途与无常人生那些动荡飘摇的担忧……曲幕般一下下在我脑海里浮光跃金,接连便更觉的整个人都浑噩支离沒有力气。 我正服侍倾烟更衣,将肩头一件沉重的孔雀丝外披退下去,又在她落座之后为她拆了一头繁杂沉重的双刀髻,一头青丝瀑布般散了一半在她肩头,零散流苏也将她光洁额头遮住了一半,这个时候忽听她淡然一句:“那宫里头传的沸沸扬扬的‘狐仙’,就是你吧!” 我手一僵…… 倾烟一双明眸仍旧正对着菱花镜,只从镜面反射出的磷光之中瞧了我一瞧,她见我默声无言,便知是已然承认,又徐徐叹了一口气出來,她抬手握住我僵定在半空里、生就出一圈凉意的手指,终于重转首把目光落在了我的身上:“你这一遭兜兜转转、大费心思,为得其实是想让我过去顶替你,让皇上以为他自个心心念念、小猫抓挠着驱驰着要去寻、要去找的仙子佳人是我……”于此,那流露出一脉温存、几缕水色的眸光蹁跹出点滴的动容,语息虽轻,但心念呼之欲出。 若是倾烟早前拉着我同我说这样贴己且直探到我心坎儿里的话,我一定会觉的极动容、极慰心,但此时此刻再听她如此后觉、又或者是一直隐而不发只等到眼下才吐口的一番话,无论这字里行间有多真挚多诚恳多感动,此时都只叫我觉的止不住的刺痛心魄、筋脉俱断。 一切已然定局,说什么都晚了,多言一二都只能平添伤心与无奈、并在同时让我看清自己有多不堪、多失败、多像一个笑话。 半掩轩窗这时打了个“劈啪”微响,该是横在外边儿窗棱上一根支撑之用的小竿被风吹掉,同时穿堂风微微入室,迎面拂來一阵凉意,夹着冬日里特有的干冷。 倾烟散散在肩的发丝、我垂于耳畔的流苏一并跟着夜风晃动轻舞,与面颊肌肤一触一触的悸动感令我心中愈悲,又是不多时的沉默,我内心深处有了巨大的起伏,但面目神情仍旧平淡未变。 但当倾烟转身瞧我时,我方惊觉自个这双杏眸不知不觉已经湿润,竟是不动声息的哭了。 “妙姝……” 泪水迷蒙间,瞧见倾烟把身子站起來,这握住我的手却沒有松开:“你不该瞒着我的!”十指相扣,暖流沁心,她颔首垂眉如是浅浅道。 心里头那股巨大的悲郁压得我喘不上气,这一刻似突然有了一个宣泄处,不知被怎样的力量所驱驰着,我一阵孱弱无力,下意识就这么哭着抱住了倾烟的肩膀,即而整个人扑到了她的怀心里去。 她抬手轻轻抚动我生凉的脊背,我的身子在这时它是颤抖的、是沒有温度的、是支零萎靡不堪的……幻似寒冬碎雪得了回暖温流的召唤,在倾烟无言无声的静默抚慰之中,我心门渐次打开,倏然便有很多话想对她说:“倾烟姐姐!”启口嗫嚅,多少年了,已记不得有多久沒唤过她一声“倾烟姐姐”,这个时候铮地一下不走心的唤出來,这个全凭下意识的举动却让我忽觉好生温暖:“你知道么……”于是覆盖冰雪的心被融化掉了一角,我泪眼凄迷、声息哽咽着:“我已经不是好女孩儿了……我,什么也沒有了!”此后便是一重更宣泄的哭泣接踵而至,眼下我沒有再去压抑,我把这些日子以來那所有于心底的积蓄、那些闷郁借着这个机会全部都化作了涓涓泪波,就此伏在倾烟肩头一应儿的发泄个淋漓痛快。 倾烟拥着我的身子隐隐颤动了一下,旋即这个怀抱变得更加紧密起來。 …… 当肆意的大哭随着力气的渐渐消泯而转变为细碎的啜泣,又至最终只剩下喑哑的哀鸣,我开始调整心曲语态,将与蓉妃之间那些交集,自无意间发现了皇后的秘密从而换取了蓉妃的信任、至与蓉妃一拍即合瞒着倾烟结为私下的共盟、又至再其后的面覆狐狸面具主动献身与皇上发生关系……尽量仔细的对倾烟全然都讲了个遍,一直到最后语莺的猝然闯入、以至整个大局黑白棋子顿然全部死去,满盘皆输皆狼狈。 倾烟很是耐心的任着我拥着她哭泣、后又极是耐心的继续听我将这个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的“故事”徐徐且嗫嚅的对她讲完。 微微烛影阑珊间,她颔首淡淡,垂了眉弯了然一叹:“难怪就在几日前,本嫔跟蓉妃在御花园里不期然遇到的时候,她跟我说你素來是个灵窍的,她想向我讨了你!”波澜不惊,淡泊中又有如许恍若洞穿世事的沉淀。 倾烟总也是这么一副淡然从容的模样,似乎即便是天翻地覆这样的大阵仗摆在她眼前都不会令她皱一皱眉弯,这模样使她整个人都蒙上一层不合时宜的老迈,很多时候都令我无趣、且觉的她呆板,但此刻又叫我觉的这是一种残忍,也是一种慰藉。 一个女人之所以可以活的练达而坚韧,还不是因为她周身所有的棱角都已在天风的磨洗、岁月的蚕食之中一点点变得平滑光鲜,但倾烟的平整如镜却是连那斗志、那心气儿都跟着一并的沒了痕迹,起初我觉的这很不好,而眼下我又忽然觉的这未尝不是一种好事。 但有一点是我一直所好奇的。 “娘娘!”缓缓离开倾烟的怀抱,我抬袖慢慢把面上的泪痕一一拭去,趁着心念忽起,就口问出心中积蓄已久的那重疑虑:“自从跟了皇上之后,你一次次被他的温柔所感化、而转瞬又被他的凛冽所中伤到几近成疯!”脑海里不觉浮现起倾烟那一次次狼狈的模样,那一次次或于晨曦、或于永夜间噩梦醒转而突忽爆发出的一声声歇斯底里……往事幕幕尤其鲜活,而这犹如噩梦的枷锁其实现下也从沒有离开过:“我知道你的心中,大抵是不会有怨恨的!”即便有,也会被倾烟很快便压下去、很快便化为一声冗长的叹息而再也不见,我又道:“那么,你对皇上可曾有过一瞬间的动心!”有沒有过呢?她,会有过么。 安静的冬夜这时忽觉更为静谧,半晌无声,隔过几上那垂泪宫烛散发出的光与影的微小热度,我抬眸将目光定格在倾烟如是姣好的眉目间。 终见倾烟神色未动、而眉心一蹙又展:“动心!”她微侧目,温和的唇畔居然扯了微弱的弧度:“我从不曾动心!”又转首沉目,声息一落:“因为我根本不曾有心,我只是失落……” 她停住,而我心弦也跟着一拨弄。 这时又见倾烟重把视线落到我的身上,蹙起的眉弯并着神情语态一样富有深意,又近似是在告诫:“妙姝,我们都是宫婢出身,承了主子的福泽阴荫才做了这正经娘娘!”于此微停,声波起伏的不太大,她一双眼睛对着我一双眼睛,语息有些热切:“什么是自己的,什么不是,从來清楚明白,妙姝!”又一唤我,低微却一字一句吐的清晰:“你跟本嫔最本质的区别就是,我从不曾忘记自己是什么身份、又是因了什么缘由方一路至此境地,而你,根本就不曾记起过!”最后一句更像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倾烟的话带着穿透我灵魂的大张力,使我再一次不得不俯下身子直面自己的阴暗……我心潮又涌,一团急绪起的湍急灼热。 耳畔又是倾烟一句沉声一叹的补充,顺入室的穿堂风飘转的有些苍茫、又有些沁出韧力,她道:“整两朝的岁月更迭人事聚散,这么多年、这么多事儿,何必呢?还看不开么!” “心……心是什么?”我抬首扬睑,以一声讪讪讥诮打断了倾烟沉淀的语息。 终于发现我的野心已经再也收敛不住,无论那初衷是什么?这一刻当下的本心却再也欺瞒不了我自己。 情朝起的太急太繁,一股戾气顺着心口如吐着信子的长蛇般一路蔓延、缠连至腰身、至肩胛,这一刻似乎举止言行由不得了我自己,顺应这心气,我猛地一个拂袖退离开倾烟几步,烛影溶溶,斑驳的光影铺就各处,把这不大的空间滋生出离合如梦的恍惚:“我又何曾有心过,可我无法做到散却这心气,这么多年,自从我入宫初始的第一天起从我懂得人间世事的第一日起就已经注定散却不得了……”不带任何停顿的急急利利,我觉的自己不仅沒了心、甚至连魂魄都也沒有了,就此对着倾烟起了更高的利语,并着整个人忽然开始摇摇欲坠、忽然染就许多癫狂:“我不该这样,我不甘心,我也不会是这样!” 我不记得倾烟是以何样的面目入目了我的疯癫,不记得她万古无态的面上染就了怎样的神情,是无奈、亦或悲悯,我甚至不记得自己是不是流了眼泪,不记得最后是怎样扶着门扇跌跌撞撞的就此离开。 我只记得,满室的烛火在我眼帘里交织融汇成一连串的光影璀璨,这光影模糊了我所能入目的天与地,最后只剩下一大片无法辩驳一人一物的朦胧的橘色影子……以及,我终于背离了那个最初的无邪梦想,抛却了信仰也舍弃了关于良善的坚守,有若做茧的蚕蛹破茧而出,化为飞蛾的那一瞬间便注定它日后更为悲凉难逆的、扑火成灰的最终命格归宿。 ------------ 第六十四话 朱砂点绛秋水蒿 芷答应语莺自得皇上宠幸之后,镇日便多有蒙受皇上青睐,后宫妃嫔多有道着“隆恩雨露不过三日”,但这语莺所得皇上临幸又岂止是三日。 一连五日,皇上夜夜都留宿在她的庆芳苑里,往后除却夜宿书房召见臣子之外,大抵还是会去她那里的,就连同她共处箜玉一宫的庄妃都有所福泽,皇上在去往芷答应那庆芳苑的时候,途径庄妃的夙毓苑时也偶尔会进去同庄妃聚聚。 这可不是一个好兆头……无论这其中语莺有沒有刻意去帮庄妃拉拢皇上的心,庄妃都已经真实的于这之中获得了利益,那么这芷答应同庄妃日后的关系便会逐渐亲昵、甚至与皇后的关系也会日渐牢固,这三个人的势力便会相辅相成、根基亦会跟着日渐稳固。 而这一切,当前这局势、这利益的相互,原本该是我与蓉妃、与湘嫔之间的……念及此也只能暗恨,但更多的时候竟是连恨,都又无处去恨了。 又这么过了半月时日,皇上又赞那芷答应“语莺”二字委实是好字,乃是“五云深处,红帘一桁,群玉峰头,影娥池畔,烟霞飞动;蓬瀛仙子,云程路远,语莺歌凤、语笑盈莺,贪人世、瑶池梦,要看黄尘清海,戏真珠、麻姑清纵……” 并以此为名目晋封芷答应为芷才人。 这已是从六品的分位,算是正八经的小主儿了。 语莺她由一乐女承欢之后初封答应,后短短一月不到便竟然越过七品淑女直晋一级为才人,这在宫中好像并不多见,但天子从來随兴,故而这样的逾越也沒人敢说什么?只能从中看出皇上对她的宠爱程度可见一斑。 这位天纵风流、韶华正好的年轻帝王,隐在丰神俊逸的皮囊之下那颗已然经年蒙尘、渐次苍老的心,在遇到这位红香阁出身、浸在风月巷口与胭脂香堆里,练就一身媚术一身软骨的女子时,似乎当真“怦然”一下重又复苏了合该有着的勃勃生机、明媚颜色。 他似乎愿意将自己封闭的心门微微打开一个角,尝试着让阳光照进來,尝试着去接纳外界新鲜的春风与软媚的花朵,尝试着……去以真心对待一个悦眼入魂的可心人。 世人虽狂,无不绝之道;天下虽大,无不散之局,对于心中故人那么一份沉淀血脉的旧爱,他似乎也会在日后与佳人的细水长流之中,将这感情重有一个全新的定位、一个妥善的安置。 岁月的风尘最是多情也最是无情,可以在一瞬间毫无缘故的一眼过去便使令两个不相干的人纠缠一生,也可以在一瞬间便将那些所谓的坚持、自以为是的固守一瞬便瓦解、消弭的无影无踪,这是必然的规律,我一早便认定;现下看來,我是对的。 皇上他还如此年轻,他的好时光好有大把大把沒有耗尽,他的人生路还何其漫漫、何其冗长,老僧入定看破红尘的几许大智慧,终究不是他这个清浅的年纪、这副单薄的身子可以负担支撑的起的。 我,亦如是…… 。 眼见年关将至,这阵子天气一日胜似一日的冷了下來,帝宫里也处处萧条,再沒了半点朗春盛夏里那些和煦的暖溶,人这心境也就跟着越來越疏朗萧条。 秋冬时节总能这么不动声色的惹出许多莫名又无端的悲伤情绪,似乎那一棵棵落光了叶子的树木、失了红花装点与绿叶掩护的小圃也都变得死气沉沉,有如一个已经一只脚踏入坟茔、却还尤自不甘心的挣扎着、拼着最后那游丝的生命力不服输的喘着粗气,同时好像自己真可以在寒冬里迎着北风、对着厚雪抽枝吐芽焕然新生一样。 呵…… 一切事物的离合聚散都是沿着一早既定好的轨道在不断的兜走、不断的延伸,就一如花草树木拂逆不了秋冬时渐次支零的宿命,而于之集蓄了天地万物许多精华灵长的人來说,更是如此。 命格这个东西,无论你信或者是不信,它都是有的,它就在那里,在清虚间、在洪荒中,在一切你看得到的与看不到的地方…… 这一日,皇后忽然召了后宫妃嫔往长乐宫一聚。 我伴着倾烟不敢耽搁的一早过來,觐见了皇后与其她两位娘娘后落座时,才发现原來就只唤了庄妃、蓉妃、还有湘嫔,而那位这阵子以來素是得宠、该也与皇后并着庄妃走的极近的芷才人语莺,却并不曾在受邀之列。 我心思略动,一时不知皇后此举又是要卖弄什么丸药,将身堪堪退到倾烟身边立着服侍,便见皇后抬手笼了一下华虫织锦的凤袍宽袖,和善着盈盈眉目吐口徐徐。 皇后且道且顾了眼下首处的两妃一嫔,声息是温良的:“本宫今儿找你们來,原是有些事务要与你们商榷!”浅笑一停:“芷才人位分太低,是沒有资格参与这些个事情的!” 原是这般,我心了然。 转眸又见庄妃蓉妃相视一眼,即而瞧向了主位上的皇后那边儿:“什么事务需要臣妾等参详,还请娘娘明示!”先开口的是蓉妃。 一旁庄妃亦盈盈附和。 而湘嫔只是默然坐着,谦和着眉目静等皇后后续言语。 这几位娘娘今儿可谓是姿态娴雅、衣着光鲜,似乎每每有这般往一处的小聚,便都定要耐着性子好好儿将自个的外貌、连着心性都花时间好生收整上一番的。 主位上的皇后着灿金绣金银双丝华虫的褶皱缭纱曳地裙,戴五凤朝阳挂珠冠,长发高堆叠于凤冠之内不留一丝流苏,耳饰绿幽灵宝石小钉,一张面目覆粉点金上调眼线,整个人无须刻意去摆什么姿态端什么架子,只消坐在那里便是自成一派端然大气、庄重非常。 下首处依次落座的庄妃则挽灵蛇髻、坠细金缠丝翡翠镂花簪,通身一件雪纺及地团宝相花紫烟裙,双肩罩一件兔毛绒丝绣海棠锦缎袄,并着内里千瓣菊纹的小衬底儿,呼应额头点贴的春桃花蝉翼小钿、垂了流苏穗子的白珍珠耳串与脖颈南海黑白双色珍珠串,手挽寸长缠臂金,整个人亦相得益彰的显出一股雍容娇媚、明艳可亲之沁脾姿态。 再一旁气韵娴然的蓉妃如是那素净可喜的别样风情,她发绾一凌虚,只在髻边饰了简单干净的犀角镶红朱砂的喜鹊噙珠形步摇,眉间一点朱砂,耳畔不饰一物,雪白脖颈垂一条银线滴珠小链,纤细手腕装点一只高山流水通透玉镯,身着了件行步绰约、无风自动的玉白撒鸢尾花瓣烟罗软底子笼轻纱百水裙,她一张芙蓉面淡施脂粉、微扫黛眉,唇兮微微张弛着却又略生几许寒凉之意,那双眸中有流光倒映其中,则愈发添得清潋自然、明媚不失,眉眼如泉、华光出尘,真个是折纤腰以微步、呈皓腕于轻纱…… 相比起來,我们家湘嫔的装束则就显得简单许多。 倾烟水润乌发挽起朝云近香髻、以石榴石小串璎珞固定,素面点薄粉、额心抹斜斜一道朱砂红,耳坠素兰小环,脖颈因了酥胸上方被内衬小衣裹得周密、肌肤留存并不大而并未饰物,通身只着了件雪月玉溶绮罗底子、覆一层软纱小夹层的垂地宫裙,纤腰以短带收束,腰身左侧配一只盛了苏合香的容嗅,这般气场自然比不过其余后妃,但谁说世间好人好物就一定不可简单干净,倾烟胜在眼角眉梢流转着驱不散的那一抹淡然、以及那份历事弥深的处事之态沒有这十几年的磨洗亦是旁人所不能得的。 皇后拈起茶盏抿了一口茶汤,边以小盖子慢慢儿撩开面上的一层细沫、边不缓不急徐徐然接口吐言:“眼见就是年关了,等过了年,便距离我朝首次秀女大选的日子不远……虽还有半年左右的时间可容我们筹备,但其间琐碎之事总也是忙不完的!”于此抬眼,温声继续:“本宫今儿打发人把几位妹妹找來齐聚,便是想自你们之中,再找个人來帮帮本宫打理这选秀之事!”复颔一颔首:“究竟找谁,你们自个推举出一个來就是了!” 原來皇后找了妃嫔齐聚为得是这茬事儿…… 我头脑一时辩驳不出个好与坏,只觉这事儿接与不接都是好坏掺半,接下便是获了与皇后一并打理选秀之事的权利,地位在潜移默化间决计是有所增长的;但若不接便可乐得清闲,不参与便不会有错,也省却了其间许多可以预见到、预见不到的乱乱纷纷。 我这边儿正辗转着心思左右皆非时,已见倾烟莞尔一笑,对主位之上的皇后那边儿颔首做了个礼:“嫔妾只是一嫔位,且又非哪一宫的主妃亦或侧主妃!”略顿时转眸扫了眼一旁的庄妃、蓉妃,后转向皇后柔柔继续:“这类事务还是交由庄妃、蓉妃两位娘娘便是妥帖,嫔妾如何也沒那个资格接下此事的!” 倾烟这话儿字里行间倒是在理,我心略安,见皇后也是温良含笑点了点头。 “本宫怎么觉的湘嫔委实自谦了呢?”正这时,忽听蓉妃一道含笑声色徐徐漫溯。 我微失惊。 恍神间皇后、庄妃、并着湘嫔的目光已然“唰”地一下对着蓉妃急急便落过去,我也赶紧下意识急急然落过去。 ------------ 第六十五话 蓉妃湘嫔意难度 说來蓉妃与我、与倾烟之间的关系早已不再似从前那阵子那一种无形的默契,自打芷才人一事发生之后,我们这一处便再也沒同蓉妃有过些走动,且平素里也都是能避着就避着的。 沒有人比我更清楚这与蓉妃之间布下的芥蒂有多么深重,蓉妃心头那股对我的恨意、对倾烟的猜忌只怕短时日内尚不能完全消泯。 可这个时候蓉妃却突然启口來了这么一句,这一时就叫我实觉她的态度很是莫测,是喜是怒是福是祸也委实思量不到…… “嫔妾不曾自谦,是娘娘抬爱了!”这时倾烟已有缓神,启口和煦且笑且道。 蓉妃与我们此时是处在个什么样的格局上,她心里亦是清楚的很,故而此刻与我一样强作镇定、只观局势。 一旁素來毒舌的庄妃,此刻倒是与主位上落着的皇后达成了一辙的默契,只以指肚摩擦着茶盏边缘的花纹,不语不言凝眸默看。 这一众人各自都怀着怎样的心态、做着怎样的想法、打着怎样的小算盘,蓉妃心里自然明镜儿般的清楚,她不缓不急只是一笑,眼睑微垂又起,隔过中间一个庄妃,径自往倾烟和我这边儿极昭著的流转:“湘嫔!”听來平淡、又总觉哪里不对味儿的一声唤:“你既知是本宫抬爱你,又何妨不要拂去本宫这‘抬爱’的好意!”轻姿慢态里有带丝缕微弱的哂笑,也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 但我只觉眼前的蓉妃与记忆里那个寡言内敛、淡泊从容的冰雪仙子终归有了那么些不一样,这样的转变令我心觉不祥之余也是忍不住有些害怕,到底今时不同往昔,眼下看蓉妃的意思倒是有那么些要推举湘嫔的势头,她如是举措为得又是什么?这究竟是主动提出干戈化为玉帛的好意、还是一口恶气闷在心里终要得着一个机会彻底报复回來的弥深恶意,我委实看不明白了。 不止是我,看不明白的人又何其多。 一时倾烟略有停顿。 这个间隙里皇后复将目光落回蓉妃,开言问了一句:“那依你的意思是!” 闻了皇后这一句发问,蓉妃适才缓缓儿把目光从倾烟身上移开,顾向皇后时唇畔掺了层笑意:“臣妾倒是觉的,协助皇后娘娘筹办选秀一事,这等忙碌却是舍了湘嫔还能有谁!” 我不觉蹙眉愈紧。 倾烟那两道黛眉起初纠葛,但此刻又缓缓舒展,看得出她是静下了心暗自思量。 “哦!”一旁已沉默了经久的庄妃这个时候轻笑盈唇:“蓉妃!”一双魅眸款一往蓉妃处转动,以帕掩口如是的轻姿慢态:“你我皆占着那从二品的妃位,湘嫔再怎么得你赏识那也是区区一嫔!”又是轻诮一顾倾烟,极快重顾着蓉妃展颜复道:“哪里却有湘嫔会是最佳人选这么个说道,亦或者……”就此扯了个长音,鼻息失笑、语息微低:“是你怕咱们二人无论谁接了这差事、帮皇后娘娘协理选秀之事过后得了奖赏、晋了双字妃分位,便就凌驾到了另一个的头上去,故此你才昧着心的把这个顺水人情给了湘嫔,这便无论她日后如何晋升,我们二人之间这分位也都是平等的!” 果然蛇蝎美人儿就别指望她能去了尾巴上的毒变得良善起來,出口的话字字句句哪一处不恶毒,但我知道,庄妃她能这么公然锋利着话锋,是因她打心里认定皇后会把这等美差给她这个自己人。 “庄儿!”声息落定时皇后也隐有些不悦,启口低低叱她。 庄妃自知自个这话说的委实大刺刺,但也未必不直白、不对了谁的心,鼻息微哼,也就缄默不提。 一旁蓉妃转眸扫她一眼,只是勾唇呵笑,见她已经被皇后止住,也就丝毫沒再提这前话,只对着皇后又是一阵稳声:“皇后娘娘,臣妾推举湘嫔自然是有着道理!”声息再稳:“纵然我与庄姐姐都占着个妃位,但若论及选秀之事,还是我弘德一朝头一届,莫说我们二人了,就便是皇后娘娘,大抵也都是沒什么经验的!”于此一笑流颊,声波目色起了些温意,顺势转目再看倾烟:“但是湘嫔不同!”声息不无正色:“湘嫔她是后宫里的老人儿了,前朝那次次选秀她也都眼见且躬身历经,怎么说都比我们要有些经验,臣妾委实觉的她是最为合适不过的了!” 其实方才那几个停顿的空荡,我就已基本猜到蓉妃她会说什么话,想來倾烟亦是已经猜到。 但这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是我二人谁也不能解过來,蓉妃此时这太显得晦暗不明的态度究竟是暗的、还是明的。 执掌凤印、打理后宫的皇后到底不同于浮虚而沒顾虑的庄妃,言行做事自然都不能偏离一通周密的筹谋,她要考虑的因素委实太多,往往那些大局势之下的个人恩怨也就显得无足轻重了。 如此,对于蓉妃这一席思量严谨、举措缜密的建议,她且听且思量着,也就有了些隐隐然的赞同。 而这时庄妃瞧出了皇后目露深意,也委实一个发急:“娘娘……”启口欲言,但被皇后抬手止住。 “皇后娘娘!”这个时候倾烟紧临着莞尔颔首。 皇后闻声便转了目光顾向倾烟:“方才蓉儿一言,本宫亦觉湘嫔你委实最为适合协理此事,现下也是想听听你有什么要说的!”复回之一笑示意她继续。 我亦边忖度着边顾向倾烟。 一旁庄妃、蓉妃二人亦不动声色转了目光顾向倾烟,只不过一人目光含着满满的全部都是趋于喷火的怨毒,另一个却含杂着许多沉淀无寻的神色、最终我也只能从中窥到一痕冷静。 倾烟得了皇后的应准,略把头又向下颔颔:“既然皇后娘娘与蓉妃娘娘都这般谬赞嫔妾,嫔妾也只有拼力一试、不叫各位娘娘失望!”这话说的周成,但她是应下了。 那么这多多少少也算是一个人情,这个人情,是蓉妃给我们家湘嫔的。 这时见倾烟一顿声后再度启口:“只是庄妃娘娘说的委实不差,嫔妾论分位自然是这里边儿最人微言轻的一个,不能逾越了去、也沒有资格担此大任,所以嫔妾想着,不如……”于此转眸扫了眼蓉妃。 我亦扫了眼蓉妃并着庄妃,见庄妃在方才倾烟提及她时双目亮了一下;而蓉妃始终都是那副淡淡清清、不能辩驳的神态,那双眸子离离合合全是莫测。 倾烟见皇后含笑静听、沒有制止之意,也就抿唇一柔,把后边儿那心里话说下去:“不如由蓉妃娘娘协助皇后打理基本根基,而脉络琐碎处便由嫔妾从旁出力可好!” 一言入耳,我心里跟着亮堂起來。 倾烟是聪明的,在辩驳不得蓉妃态度、也沒有把握选秀之事中间不会出现琐碎差池之时,便也学着顺水推舟的把蓉妃也拢进來,到时候若是有功,则一并都是有功之人;若出差池,也不会势单力薄仅靠一人之力想尽方法弥补,且如果说蓉妃将这协理之事送进倾烟怀里是为送了人情,那倾烟此时顺着再继续送回到蓉妃怀里便亦是送了人情,如此于公于私、于体面于顾虑,也都是做了个尽占了个全,自然是甚好的了。 且在同时,未尝不是给了那跟在皇后身边巴结的这样牢固、这一次却沒能捞到好处的庄妃一记下马威,当然只有我会这么想,倾烟该沒心思顾及这些。 “本宫准了!”皇后含笑点头应下,比我们想像之中应的顺利:“蓉妃妹妹能够如此所谋唯恐未详尽的小心推举湘嫔,足见她行事周密用心之程度,交由她与湘嫔一并管顾,想來最是周成的!”于此又扫庄妃一眼,似是给了她一个示意,旋即又敛眸道:“坐的久了,这整个人儿也就跟着疲乏起來,行了,也是说了这若许的话,本宫且得去歇歇,你们各自散了便是!”后在贴身内侍的搀扶下站起身子,退了这一众妃嫔后便踱回了里间去。 众人曲身对着皇后的背影道了个恭送礼,行礼之时这一起一落间,我好奇心起,偷眼观察了下庄妃的反应,见她眉梢眼角隐有不甘,但也只能生生做了默然的压制。 想來庄妃也该明白一个道理,在这水深水热的后宫之中,她与皇后一向都是一派,但正因如此,皇后也就更加不好把所有的好事都叫庄妃占尽。 她是皇后,后宫诸人按理儿不该再分什么派别,都该是皇后的“自己人”才对,皇后当然得注意协调各个妃嫔之间的关系、且也得伺机不断笼络人心,方可将根基脉络一点点经营的渐次稳固下去。 而这协理选秀之事也不是字面儿上看起來那样简单,凡事有好就有坏,而这庄妃却只一味瞧见事后论功行赏时兴许可得甜头,便忽略了其间行事之时不定会出怎样的枝节,她委实亏欠考究。 这位美艳锋芒又阴毒于嘴上工夫的庄妃娘娘,论心机城府她比不过皇后、论内慧颍锐她比不过蓉妃、论历事周成她比不过倾烟。 如此。虽然平素里与这位庄妃娘娘的交集其实少,多半都是她借着皇后、依附着妃位对着湘嫔、对着慕虞苑狐假虎威,但只从素日这微小的一个个举措,我便足以看出她是个怎样金玉在外、其中亏空的纸老虎,日后也必当随风一吹便自个做了尘屑碎片,根本做不得谁人的威胁。 真正使我头痛欲裂、也叫倾烟不知如何处置的,还是蓉妃。 转身告退时暗自瞥眼对着蓉妃瞧了一瞧,不想她亦在这时流转目光顾我一眼,我下意识想要避开,但这目光已经与她相撞一处,再要移开委实不恭,于是只好硬着头皮、红着脸的曲身对她做了个礼。 她并不曾对我言语一二,那冷若薄冰的目光只于我面靥间沉沉一个落定后,她便迂回着转身越过我与倾烟,自顾自走的绝尘。 我心一凛,只觉有冰雪寒风簌簌冲着身心吹掠过去,所到之处只剩萧条并着寒凉,这感觉,叫我隐然难安…… ------------ 第六十六话 不期骤变又惊生 这一日湘嫔依礼儿去向皇后报备选秀一事的安排事宜,是并着蓉妃一齐去的,而皇后又要那西辽国适宜年龄、适宜家室的女子的名目要的紧,如是我便留在了慕虞苑,帮着倾烟抄录这西辽国各满足条件的女子名目、出身、年岁等一一于玉牌上。 簇锦是陪着倾烟同去了,小桂子并着小福子去看后院几处小厢房的修缮情况,便只留我在倾烟的正殿里边儿径自忙碌,伴有小宫娥进來添香等,我委实乐得这清闲。 又过一会子,我只觉手腕经久握笔有些酸胀,下意识掷笔于案、活动了下腕子便欲再度掷笔时,忽见进深处那打散了的一道湘帘流苏被天风带起來,即而就有一道纤细身影掀了帘子笑吟吟进來。 來人着一件广袖浅粉色小抹胸裙、外罩绮罗厚实小夹层及地袄,发挽了微小元宝髻,髻间以暖橘色绢花小牛骨簪固定,一张面目似是素面朝天、又似是扑了薄薄一层蔷薇花脂粉,一掀帘子的同时那双目向我瞧了一瞧,声息未发、徐笑先见,正是蓉妃身边的大宫女浅执。 我甫地一愣怔,握笔的指关节微微发僵。 与蓉妃之间的走动早已少之又少、甚至沒有,那么与蓉妃身边儿这心腹女官浅执的交集则更是沒有什么必要,如此,我很费解她这会子过來,是要有什么事情不曾。 “姑娘!”一愣之后忽又回神,我忙起身向她走过去把她往室内迎,又顺势命了小宫娥去上茶待客。 浅执向我含笑颔首,后也沒客气的一路进來,在我的礼让下择了个座与我面对面坐了。 我接过宫女递來的茶,为对面浅执满了一盏,即而又为自己满了一盏:“姑娘是來寻我家主子的!”执盏于唇兮缓缓儿吹散了面上的茶沫,边猜度着徐徐又言:“湘嫔娘娘去皇后娘娘的长乐宫了,现下不在,一会子应该就回來了!” 却见浅执莞尔一笑,眸子里是少见到的鲜明活泼:“我家蓉妃娘娘是与湘嫔主子一道去的,我岂不知她不在!”于此对上我薄惊的目光,她微侧首:“我呀,是來找你的!” “找我!”我忽而更为不能解意。 浅执端起茶盏小抿一口,旋即颔首微微:“怎么,几次交集下來,我们也算是朋友吧!难不成我便不能來看看你!”于此浅笑。 我寻思着浅执这话窥探其意,感情她的意思是说,她这一遭过來原不是为了什么重要的事儿,而是专程來与我这个“朋友”走动走动。 这可叫我一时无措了起來。 是,前阵子我因与蓉妃之间那层默契,委实是与这位浅执姑娘交集频繁过一阵子,但是……我们真的可以算是朋友么,论道起來我与她的每一次交集,为得无非都是些必要的利益驱驰,除此之外又何曾有过其它。 不过念头又转,我心道这后宫里头所谓朋友,原不过就是利益的驱驰从而结成的共盟,除此之外又何曾能再有其它,这么说來,我与浅执似乎委实该是朋友的。 况且多一个善结识、便多了一条脉络,人多好走路,既然浅执乐得私下与我相交,那我自然也觉甚好。 “能,怎么不能!”念及此,又对她盈盈一笑,抬手轻轻扑了下左腮帮:“瞧见我这迟钝的,一看到姑娘便给蒙了心智忘了所以然了,你可别见怪呢?” 浅执见我回她,便放了手里的茶盏展颜回我:“原是我这么久了才來与姑娘走动,若说起什么见怪,也得是我请妙姝姑娘你莫要同我见怪才是好呢?”语息徐柔,与以往时常见的与蓉妃一辙的谨慎内敛很不相同。 有道是“不打笑脸人”,果然人一和煦了脾气放柔了姿容,便会生就出一种如沐春风的欢喜感,我被这端和明朗的神容作弄的心弦舒展,亦展颜微摇首:“姑娘难得來一遭,我们两个却还在这儿执着这个,便也委实无趣的很!” “可不是!”浅执启口附和我,边转目很是随意的往四下里瞧了一圈,重开言徐问:“方才我进來的时候,便见姑娘正落座于案抄摹着什么?可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 我沒怎么走心:“哦,湘嫔娘娘不日前承蒙蓉妃主子的抬爱推举,接了协理皇后、蓉妃一并打理选秀之事,这不,我便帮着她将各个符合条件的女子一干细节处,往玉牌上抄录好了好给皇后娘娘送过去!”于此心思又动,心道浅执这遭过來又巴巴的提出这茬子事儿,为得是不是要我们记清楚这个人情是蓉妃送的,她这锦銮宫慕虞苑一行,如此看來的话,又是不是得了蓉妃的示意。 但我瞧着又好似不大像,因为就在这一默的间隙里,浅执家常般的又道一句:“想必湘嫔娘娘很是器重姑娘,这些个事儿都交由姑娘打发!”倒沒有继续顺着提出蓉妃好意、蓉妃恩泽等等一干原可以深刻下去的话題。 我只好把心思收住,向她颦眉一笑:“咳,还不是皇后娘娘那边儿催得紧,湘嫔主子现下里不在,我便能帮则尽所能的帮着些了!” 浅执颔首:“却是这个理儿,看來我也应向姑娘你学学,素日里多为我家娘娘分担一二!”是简单一句随心话。 我起了玩味的一个莞尔:“姑娘可是蓉妃娘娘的左右手,素日自然最是贴心,也合该是我向姑娘多学学才对!” 浅执自然摇首谦和,复又转了话锋瞧我一瞧:“姑娘妙手,能否叫我瞧瞧你抄录好的玉牌子!” 既然是无事闲走动,寻的话头自然都是些有的沒的无趣事儿,我自然而然的并着她起了身子:“怎么不可以!”边引了浅执一下,与她踱步至小几前:“哝,左边儿这些是我新抄录了好的,右边儿的是我们家娘娘原先抄录的!”依次对她示意。 浅执会意,抬指从我手中接过一枚递去的玉牌,见她展在掌心里细细的看,一双柳眉缓缓而展、颔首微微:“姑娘的字迹也委实娟秀,倒是十分贴合了这人儿的曼妙!” 溢美之词昭著于耳,我沒做真,摇首谦然:“哪里,只是那会子初进宫时,跟着管事儿嬷嬷学过一些,此时倒是给派上了用场!” 我九岁入宫,那个时候爹娘也只教我学写过几个简单的字,除此之外什么都不会,但我这个人最是闲不住、又或者说最是不能容许自己内里空空毫无一物,那样的空虚感总使我惶然生怖,也会在潜移默化间更为深浓的加重我那种从來就沒有消退、沒有真正减淡过的朝不保夕感……于是这须臾十几载的光阴里,我但有机会便不断学习,这样的学习层面并沒有一个受限,基本是能学什么就学什么? 譬如我略通的舞蹈、我的歌喉、我这一手好字并着对于诗词歌赋的略懂……再者又加之那些处世立身之练达态度,哪一点不是在这幽幽深宫里边儿磨洗出來的。 不止是我,倾烟亦如是,且也不得不承认的是,跟着倾烟一同侍主、时今这一路走來,她也在潜移默化间给了我不浅的影响,我那善于吸纳的学习态度,多多少少也有被她潜移默化间激励的成份在里边儿。 同理,我不知道浅执她会不会这些个识文断句、字句摘录的东西,但若做一个立身后宫、身处高位而能十几载混迹之久的宫娥,则必然得通晓些东西,不然早已会在那不动声色的重重阴霾里被吞噬、被泯灭。 “唉!”浅执摇首微叹:“你却比我不知强过了多少倍去!”又转眸款款儿扫了眼玉牌:“哝,只就这么一手清秀的字迹,便是叫我望尘莫及的很了!”语气真意浅显。 我摇首才欲继续谦谦然的回绝一二,谁曾想这个时候忽见浅执脚下步子不知怎么的被绊了一下,一个不稳、险要跌倒。 我下意识一惊蛰,忙不迭抬手去扶她……但接踵而至的惊惶使我顿生忧怖,甚至还不曾全然反应过來,浅执手里擒着的那枚玉牌便在这一惊一诧里铮地向前脱离、紧接着“啪”地一声已于地面跌成了两半。 这如斯的惊变使得我花容一阵大变,也无瑕顾及浅执,一定后,忙不迭疾步跑过去蹲下身子将那断裂的玉牌捡拾起來。 明显的缺痕遍布玉身,即便这已成了两截的玉牌可以粘连,也不再是先前那般规整的模样了…… “对不起,对不起我……”身后浅执急慌慌的追过來,目触玉牌的瞬息,音声软糯着下來。 我这一时脑海里神智很是混乱,只觉耳廓一阵阵轰鸣、并着双目一阵阵发黑,已然无瑕梳理这一切一切究竟是怎么一回子事儿。 抄录各个女子名目的玉牌都是数量匹配好了依次分发下來的,待日后选秀时若是有被留用的,这玉牌便是秀女暂且的绿头牌,这个时候这一枚已经断裂,我却又要到哪里去再寻一枚新的过來填补上,且我们湘嫔好容易的得了这么个机会,出了如此小差池,皇后那边儿又该怎么看她、做想她,庄妃并着蓉妃呢? 我不止是脑海极乱,便连着这个心这通感念都是极其乱极其乱的,我不能明白浅执方才那一下子是有意还是无意,其实这也不重要了,横竖她这一遭真可谓坐定了是我的灾星,重要的是现下我应该怎么办、又要如何绞尽脑汁來举措与弥补。 ------------ 第六十七话 浅执献计换玉牌 心里头已然乱成了一团麻,我握着那玉牌的手指也是下意识的发僵、发紧,整个人看上去应该是慌乱且急躁的。 兴许是我这么副模样吓到了一旁的浅执,直惹得她又是一连串沒什么作用的道歉,这道歉听得我委实心烦,但又碍于浅执她是蓉妃的人,我委实不好向她发泄此时这心头火。 “横竖是我自个不小心!”只得强行压着脾气,我说这话的时候目光沒有离开玉牌,只觉这整张面孔应该已然泛了白:“怨不得姑娘什么?”不算安慰的安慰了她一句。 事已至此,无论是被人有心下了套还是无心的巧合,我又还能怎么样,其实这不过就是一枚玉牌而已,论及材质一干也不算什么稀世难觅的东西,但本质远不在于此,在于的是皇后交代、蓉妃推举,这事儿由了湘嫔打理,湘嫔这儿一旦出了任何哪怕微小的差池,定会叫她颜面上很不好看的,我急就是在急这个。 “妙姝!”身边浅执又唤了我一句。 我哪有心思理会她这一通无关痛痒的话,自然只是下意识应了一声。 她见我沒有多言,便抬手牵了牵的我袖子:“你先别着急,我这边儿倒是有一个主意!”复颔首凝眸对我急急然道。 我一闻这话,心里头铮地亮堂了一下,下意识侧目对上她的眼睛问得亦是急急:“什么主意!”这一着急就容易阵脚大乱,这么惶然无措间听浅执说她有主意,于之我來说自然无异于雪中送炭。 她倒沒了方才那股子急迫,微转身踱了几步,即而背对着我启口一叹,整个人一副踌躇态度,似乎那心里头在做着好一大通思想斗争,急等半晌都不见她再吐一言。 这看得我心中急意与焦躁之感更浓更甚。 在早先与她的几次交集之中,也能摸清她那么副性子是个如何的,只觉她从不会像眼下这般拖泥带水过度犹豫,奇怪之余又叫我有些不耐烦:“我也知道姑娘是在安慰我!”紧走几步向她过去,又与她迎面立身于一处:“姑娘的好心我这边儿自然领了,但这事儿既然已经被我给惹了出來,再多的安慰也都是惘然,我一力承担就是!”即便口里这么说,其实我心里头还是隐隐希望浅执那里真能有些什么好主意的。 其实归结起來,这事儿的主要错处也不全在我这边儿,毕竟那玉牌是从浅执手里头滑脱了、后才掉在地上给摔裂摔坏了的……但谁叫这玉牌抄录一事乃是倾烟在忙、倾烟又叫我來帮衬,如此,说到了底也沒人会怪浅执,最终还是会顺着我怪罪到倾烟的头上去。 这倒突然让我有些怀疑了……思绪暗动,我开始不由控制的想,是不是蓉妃对湘嫔与我的介怀太深,所以有意打发浅执來寻这边儿的晦气。 但蓉妃,又委实不像是这么个心胸狭隘起來就做出幼稚行径的人啊! 我不知道自个这张脸一着急是不是写满了心中所想,但浅执还是从中看出了些许端倪:“姑娘,你可千万不要多心!”思量百结间又见她蓦地开言,皱眉依稀、启言急急:“我当真不是故意的……谁想便就给生出了这样的晦气!”于此又有一叹于唇兮略转,她那双眸子起了潋滟神色,声息压低几分:“我方才也不是意在安慰姑娘,是当真有个主意,之所以迟迟不吐口,是因到底还是有些犹豫!” 无暇去忖量她此时这话儿里有几分真几分假,横竖已经是这样了,我抱着试一试的心态问的声息不迭:“无妨,姑娘有了什么好主意权且说出來,成与不成的,我们再分析就是了!”病急乱投医,也只能如此。 见她目色略顿,即而敛了眸子又生了须臾迟疑,在对上我焦焦灼灼的一张面目时,她到底沒再坚持:“好吧!”檀唇轻启,声息幽幽:“紫宸阁!”只有三个字。 “紫宸阁!”我诧异不解。 这紫宸阁平素里是不大有人去的,那里专放宫中宫人们的画像、以及历届选秀之时的秀女小像,且在前朝的时候那里在恩露殿时逢洒扫之时,还是偶尔放置各宫各苑后妃绿头牌的地方,今朝的绿头牌是不是放在那里我就不知道了,也委实沒在那方面上过什么等闲的心。 眼下浅执说了这紫宸阁出來,倒是令我真真不解。 我的不解似乎在她意料之中,她转了眸波先稳住我:“妙姝你先听我说!”即而徐徐接口:“记得蓉妃娘娘刚入宫那时候,哦,也就是皇上初登大宝沒几阵子……宫里头各处都面临着大扫洗,曾因人手不够用,我被总管公公调度到紫宸阁去帮忙,无意听到总管公公说,今朝备用的玉牌都放在紫宸阁里了!”她声息越往后越是发急,又注意着声息的轻重,只怕隔墙有耳。 “你是说紫宸阁里有备用的玉牌!”我下意识不迭又问。 声息不高,但把浅执唬了一跳:“嗯!”对我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旋即应下,接连又颦眉急道:“只是似玉牌这些个物什,素日都是避讳宫人们私下里调度的,故我想着若去紫宸阁窃了玉牌填补这个坏掉的,又委实有些风险!”她面色微苦。 这个道理我自然明白,不过……心念转动,我抬手抵唇做想须臾,心下里也有了个主意。 若是我去私窃玉牌时被堪堪的撞见,那自然算我倒了霉,但只要我平安來去、不曾被撞见,那紫宸阁里丢了一枚备用玉牌谁又知道,且就算知道了,这类事情他们那些个相关之人还能宣扬出去、告诉旁人自个有多失职。 于此我也算是主意打定,整个人也就沒了方才那么着急,面色应该也比方才有所好转:“事到如今,也只能再冒一次大不韪了!”转目如是应了浅执一声,又想到她方才那些个话儿,不由起了好奇问她一句:“姑娘是从王府里边儿进來的么!” 现下这一朝后妃宫里的宫娥内侍等,有些是府里头自个带进來的、也有些是宫里的老人儿,我见浅执说不上是眼熟还是眼生,反正在知道蓉妃之前对这个人沒什么概念,现下倒是有点儿好奇。 她见我问及此事,便点点头:“嗯,我原是王府里边儿蓉妃娘娘的贴身婢女,皇上登基、娘娘进宫后,自然也就一并跟着來了!” 果然如此……我心中领会,如此也难怪蓉妃对浅执那般信赖,想來就如倾烟对我的态度是一样的,毕竟大几年的相伴身边也最能练就默契。 “那玉牌的事儿……”我这一默的当口,浅执仍心心念念着那断了的玉牌,免不得又急急然道。 我回神顾她:“沒事儿,我在宫里头多少也认得一些个人,去紫宸殿里取一枚新的换上应该不成问題!”沒跟她避讳什么?复又颔首:“委实谢谢你的提点!” 她点点头,见我向她道谢便转而又摇首微微:“原本就是我的不对,你再要如此,可不是要叫我寻个地缝儿自个钻进去算了!” 我沒忍住“噗哧”一笑,也就不再坚持。 因心里记挂着得去一遭紫宸阁,故而就沒再同浅执多说几句,只把她送出了慕虞苑正门,我便于当地里定定身子敛敛乱绪,旋即也沒再回去,径自动身往紫宸阁的方向去了…… 我怎么着也在这宫里头生活了十几年,又身历两朝更迭,且当初跟在永庆朝宸贵妃身边儿时也风光无限过,平素里自然是有些人脉的。 这紫宸阁一行还算顺利,兜兜转转过了几个人,便成功盗了一枚玉牌回來。 我小心的将那碎成两截的玉牌以帕子包好,寻思着入了夜后择一僻静处埋了也就神不知鬼不觉了。 复又落座回原处继续抄录名目,沒一会子倾烟并着簇锦便回了來。 我便又略略规整了一下几面儿,待倾烟小憩了须臾之后便又陪着她一同忙碌,一时也有心沒心的忘了向她提及那玉牌的事情。 。 又过了几日,这气候冷得愈发的紧实了。 我为倾烟在那玉色拢纱绣海棠软底子儒裙之外又罩一条浅紫流烟罗银丝缎子、并绮罗镶拼一处的曳地长裙,复于她肩膀又披对襟狐狸毛长夹袄,后自个亦严实的罩上了件内里填充兔毛的长外披,又取了个珐琅手炉往怀心里揣了备着,即而就此搀扶着她往皇后那长乐宫里走。 早前皇后那边儿打发了人來,叫湘嫔暮晚之前将那些个抄录好的西辽女子名目给她送过去。 在这不日之前我们便已经一切完备、且做了规整,时今把那些个玉牌一枚枚收拾了带去也就完事儿。 天近暮晚时便觉这气候愈发的森冷,我下意识把脖领子往起裹裹,又转身将抱着的手炉递到倾烟怀心里抱住。 行在这被昏昏天光濡染、浸泡下的宫道之上,心里的感情就又带起了许多不合时宜的起伏,这个时候皇上应该就快至了箜玉宫庆芳苑处,往那里边儿找芷才人语莺……她越是得着深浓的圣宠,便就愈发旁敲侧击的彰显出我们这些人的处境是有多凄凉。 下意识悄眼去瞧倾烟,见她整个人是平和从容的闲适模样,这一眼便又把我心里头那团燃起的火焰给生生浇了灭……一个叹息幽幽迂回在了心底,我颔首敛眸,一时又觉心里头空落落的。 ------------ 第六十八话 恍然惊觉陷囹圄 一路步至长乐宫入了正殿苑门儿的时候,见有皇后身边的宫人早候在那里等着。 那宫人远远儿一见我们过來,倒是神色恭谦的对倾烟问了个安,倾烟免了她的礼、又对她含笑点头后,便被她引领着一路进了去。 内室里头暖溶溶的熏着和罗百刻香,雕花篆纹的青铜香鼎底子上坐着吞云吐雾、神态栩栩的金猊,抬步进去便有淡香次第漫溯鼻息,一路过來有些发僵、沁冷的身子也跟着渐渐暖软下來,这一室的温香静好与之室外的森寒,形成的对比尤其鲜明。 不敢怠慢的又往里穿过进深行了一段,见皇后着软帛底子绣兰花的小衬、罩橘色暗花纹络小衫,正抚着额头一侧,姿态闲然的落身于垫了一层软蒲团的主位。 而下首处落坐着的是蓉妃,她早先湘嫔一步过來,此刻正悠悠然品茗,花汀唇兮挂着的一道浅浅弧度显出几分疏离的高贵态度。 倒是沒有见到庄妃,也是,这选秀一事本就是蓉妃并着湘嫔一齐协皇后打理的,此刻委实不消庄妃在这里凑份子。 我扶着倾烟对那主位的皇后、下首的蓉妃逐一行下了规整的礼,蓉妃颔首回应,便见皇后笑吟吟声波和煦:“外边儿冷,湘嫔这么一遭过來想必也觉寒凉,快落座把身子暖和暖和!” 自打那芷答应得宠之后,皇后对倾烟的态度似乎有了潜移默化的宽和,女人的心有时候就是这样小,其实细细剖析起來,平素里那些不间断的摩擦、纷争、纠葛、算计……还不是因为一个皇上,时今皇上往倾烟那里去的少了,她自身的锋芒自然也就跟着消泯,那皇后自也懒得沒事儿吃饱了针对她。 “谢娘娘体恤!”倾烟谢了个恩,旋即往与蓉妃相对着的那个空出的位子把身落座,我便行步至她身后跟着站定。 有宫娥上前为倾烟递了盏热姜汤,倾烟接了,并着这个空档,吩咐我将那带來的一干玉牌交由另一个过來的宫娥,叫她给皇后娘娘呈上去。 我唱诺后把那一一收整了好的玉牌连盒子递给过來的宫人,那宫人颔首做了个示意,后折步回身又打开木盒盖子、托着盒子转呈于皇后。 皇后便自她手中的木盒里把玉牌一枚枚取出來,又拈至眼前细看,过了一会子后见她唇兮挂了温弧、便凝眸点头:“辛苦湘嫔了!” 倾烟忙恰到好处颔首回礼:“这是嫔妾该做的,谈不上什么辛苦不辛苦!” 皇后便沒说什么?对那托着盒子的宫娥打了个示意,那宫娥会心,将盒盖子重又覆好,曲身做礼便要退下。 烛影在这时被穿堂幽风涣散着打了个恍惚,一起一落的明明灭灭里,我见那与倾烟对面坐着、浅淡寡言的蓉妃神光一恍,在这同时忽地启口:“可以叫臣妾看看么!”是对皇后的。 恼不得我心中一恍,也是狐疑。 皇后顺势点头应下。 那托着盒子的宫娥便又一个折步,往蓉妃近前行礼后立定了身子。 蓉妃身后立着的浅执便又自这宫娥手中接过了盒子,旋即打发那宫人下去,复将木盒搁置在座旁小案,一一将那玉牌逐一取出來递给蓉妃。 上座的皇后莹然浅笑:“蓉妹妹真是个细心的,还要自个看一遍才安生!”声波并着神态如是和蔼。 蓉妃应声一抬软眸,唇畔徐笑氤氲:“皇后娘娘既然把这帮衬之事交由了臣妾与湘嫔!”于此转目含笑顾了眼倾烟,倾烟回目示意后,她这目波又重落向枚枚玉牌:“臣妾也沒法子不细心呐!” 一语出口,惹得皇后一个好笑,也就沒做什么声息。 这时蓉妃已又拾一枚玉牌在手,入目时那神色似是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我这个位置刚好把蓉妃那一颦眉凝目的神色看的清楚,同时见倾烟也是蹙眉不解、抬首微与我相视一眼。 心头起了些微涟漪,但一切都來的太快,我也沒能及时梳理出了清明头绪,这时蓉妃已经抬目顾向主位的皇后,跟着声息稳稳、又带些疑惑:“皇后娘娘,这枚玉牌的质地,怎么与其它有些不同!”复眨了一下眼睛、像是且忖度着:“倒像是……日后为留用秀女制作绿头牌之用的!” 我心里铮一“咯噔”。 不同之处……绿头牌…… 这一盒子收拾齐整的玉牌确实不全是皇后一早交给倾烟的那些,其中有一枚是被我与浅执不甚摔断、故而我跑到紫宸阁私取了一枚出來替换进去的,当时情势也是急迫,我并沒仔细去注意取來的那一枚与其余那些个有沒有什么不同,当时就是匆匆抄录了名目后就一并排放了好,诚不知蓉妃当下所言这不同的一枚,会不会是我取來的那一枚…… “是么!”慌乱里听皇后启口且问,边就手招了宫人自蓉妃处呈上那玉牌给她看。 倾烟面露薄诧,这个时候她依旧云里雾里不辩所以。 而我这一颗心已经七上八下做了狂跳,因本就心虚的缘故,此刻神情更是慌乱,茫惑无措里下意识转目,可巧便见浅执面上神色隐动异样。 这异样说不清是何异样,但豁然一下就叫我心生一股凛冽的不祥…… “果然是不同!”皇后复启口,同时侧首对着倾烟目光问询。 “这……”倾烟蹙眉嗫嚅,一顿后起身迎皇后欠身一礼:“皇后娘娘,嫔妾都是按着娘娘的要求亲手抄写名目,其中委实不会有什么差错的!” 我有如一根木头桩子般的杵在当地,这一时身心已然俱是僵硬……那一日自打浅执进殿之后,那一幕幕、一出出画面开始做了涌泉般的势头直冲我头脑深处,太鲜活也太真切的场景叫我有些承受不住。 很多字句很多“巧合”当时总是忽略,但在眼下这么个好端端生就出的节骨眼儿上,却腾然一下有如散落的珍珠逐一串成了链子,叫我顺着渐次有了一个真切的明了……但这明了來的太过后知后觉。 “你自己看看!”皇后也不多话,面色起了不悦,边把手里的这一枚交由就近宫人,那宫人接过后又自蓉妃那处的盒子里取了另外一枚,两枚并着一起递到了倾烟的手里去。 倾烟纤眉聚拢成结,接过在手后,便忙转目凝神细细的看。 烛影溶金间,我目光顺着倾烟那抚摸玉身的指尖一路跟过去,果见两枚玉牌到底有着差别……单看时不觉,但并在一处便会发现皇后手中递來的那枚、比盒子里原本的玉牌要略厚多,且颜色隐隐深些。 心跳又是一个巨大亏空……一股掉入陷阱着了恶道的作弄感次第袭來身上,我知道,我又一次被人给算计了。 皇室用度都是俱数的妥帖细致,这个时候自不能同皇后说是玉牌质地、成色各不相同,我该寻个怎样的法子撇开倾烟、也撇开我自己,这个时候我已经大抵明白了自己是着了谁人的道,但心里头纷繁迷乱欲要死去。 倾烟一时默然,心下应也亦在忖度。 皇后重又抬手,带着珐琅尖长指套的手指轻向太阳穴抚抚:“湘嫔,本宫交给你的玉牌都是打点了好的,怎么你那里堪堪便多了一枚未成型的‘绿头牌’!”着重在最后三个字上,声息慵懒,也掺了真心的疑惑,看得出來她这一次当是真的不知情:“这名目抄录一事,当真是你从头到尾亲手为之!” “是嫔妾从头到尾亲手为之!”倾烟是踩着皇后的尾音抬首应下的。 她这一应就叫我心里头好一阵生疼。 事已至此,难道倾烟她还看不出其中许多异样,名目抄录其间我是帮她执过笔的,她不会忘记,且我二人的字迹不同,皇后若要细查也必定能看出來,但她还是沒有过多作想,就这般十分果敢的应下全部,摆明了她是要将我撇清、护我周成的。 “皇后娘娘!” 一道音波在这声息俱默、窘迫之感沉压压的令人近乎窒息的时刻,突忽一下顺着漫溯起來,皇后、蓉妃、倾烟、并着我下意识转目去看,浅执果然是沒有让我失望的。 只见浅执忽地一下一步迈了出來,在这当口分明见她与蓉妃目光有了个交错、二人有了会意的默契,这个微小的动作沒能逃过投注心思在这其中的我的眼睛。 这时浅执已对皇后跪身一礼、声波挑起:“奴婢当日途径紫宸阁时看见……” “皇后娘娘!”又一嗓子急唤铮然并起,是我。 浅执言了一半的话就这样被我打断,说话时我已然出列,亦跪落在皇后身前拜了一拜。 我这个实在违和的举动惹了众人更深的费解,转目一一瞧过去,见蓉妃神色起了层恍惚,而倾烟双眸微凝、轻轻摇了摇头。 心头一阵酸涩,我沒去理会身旁的浅执,启口一声落的稳稳:“那日奴婢不小心摔碎了一枚玉牌,故而前去紫宸阁私取了一枚备用的玉牌就此填补,却不成想居然是备下的秀女绿头牌!” 这一句看似平淡、声波不缓不急的话出口的同时,引得众人隐隐起了一哗…… 那紫宸殿里备着的原是绿头牌……真个枉我聪明一世却糊涂了这一时。 我因不是主子娘娘,故而素日也只接触倾烟的绿头牌,对这方面留有的心思委实不多,且还因这两种玉牌大抵差不多,还以为有些时候就直接拿了这玉牌作为绿头牌,却谁知道二者之间居然还会分出这许多的不同之处。 而我这一遭主动出列,是因方才浅执那与蓉妃一个眼神交错、步出后落身一跪一张口时,我便已经知道她会说什么话,她必定会说撞见我往紫宸阁盗了绿头牌云云,那么予其由她所谓“揭穿”指摘,不如我自己出來认下。 这一切原本就是一场不算精心、但委实叫人伤心的局,从浅执那日巴巴的來找我所谓“走动”,从她一进门时这个局便已经做成。 若沒有蓉妃的幕后示意,浅执也不会如此,想來是蓉妃趁着自己与湘嫔一起去了长乐宫、慕虞苑里留有我或者簇锦其中一个大宫娥时,她派浅执过來伺机于我或簇锦作弄出些麻烦,从而顺着牵扯到湘嫔身上,不为别的也为给湘嫔一个难堪。 蓉妃此举意在报复我们前遭的背叛,又好似不止报复这么简单……她是在暗中给我们一个下马威。 而我只字不提浅执,并非因了对她存有善念;正因我明白这一切都是蓉妃有心陷害,那即便我提了浅执出來,蓉妃也委实会为自个这宫人打了圆场哄过去,那我不如不提。 事已至此,当不知道该怎样编造谎言把当前世事予以遮掩的时候,我只好选择实话实说,自然是得把这横生出的琐碎事情解释清楚。 且本就是我做下的好事,即便眼下湘嫔要完全撇清关系已经是不可能的了,但至少我得把这过错认下。 心思略转,我隐约觉的蓉妃并不同于但有机会便死咬不放的庄妃,她叫浅执如此铺陈一局,也只是为示威、为在湘嫔及我心中加深她蓉妃的存在感,不然她不会叫浅执择了件说大其实也不算大的事儿,其实我主动把这过错认了之后,除了叫人看低湘嫔,当也不会迎來什么过大的惩罚。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始终都觉的这位蓉妃娘娘对我、对湘嫔隐隐是有着些期待。 她好似不甘心就如此放任了芷才人得了这个便宜……这是必然的,但我又觉的在这之外她更加不甘心的好似,还是我这颗曾甘心沉浮于她的棋子,就这么与她越走越远。 其实我们之间的关系未尝不是望其项背,包括我最后一次去漱庆宫茗香苑时,那个时候我跪在她面前向她认错,她面目动容,对我所说的最后一句话无非就是一句“你太叫本宫失望了”,除此之外也并未言及与我、与湘嫔决裂之意,至于自那之后的一路至今,不走动、不交集,多也是尴尬与抱愧以及那些似有若无的一些猜度,它们在隐隐作祟。 只是时局如斯,我们除了跟着大时局走、亦或者是被拖着走之外,从來都不能叫人自己有所奈何。 不过,你既给这冷利刀锋之上又裹了层软纱,那我便实实受了你这不算残酷的一击又有何妨…… ------------ 第六十九话 困闷境语莺施威 好在事情的发展沒有偏离我的预期,又或者是皇后娘娘也看出來我是着了道、便顺应着蓉妃的心思也在不过分得罪湘嫔的基础上,对我做了个适当的惩处。 窃了紫宸阁备用的绿头牌当作玉牌这么个事儿,原也不是什么不可饶恕的大错,且我又是主动认错、且勉强也算是无心之过,不多时忖量后,皇后罚我一个人连夜去秀女宫扫洗。 在落身一 拜、谢恩告退出了长乐宫后,我将那前遭与浅执的一干交集,可谓俱无遗漏的跟倾烟说了个遍,我不想她心里对我也生了什么怀疑与芥蒂。 倾烟只是默默然听着,后且叹且摇首,并未同我多说什么?只吩咐我把心放宽,在那秀女宫也不消过分劳顿,横竖又沒什么人盯着,机变些的混过了一夜就赶紧回來。 倾烟与蓉妃不一样,她是不会因为怎样的事情就对我有了怀疑、生了芥蒂,不然我二人这关系早已就分崩离析了大几回,断不会再有缘份一路走至时今的。 且我与她也俱是明白,不怕人算计就怕人盯着,我们是一早就被人家给盯上了,那一任自个再怎么小心翼翼、机灵谨慎,也是无论如何都逃不过那一双隐在暗处、精明算计的阴霾眼睛,这又能怪谁呢?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 层叠的晚霞一簇簇自望不见头的无边天幕悠远处、再悠远处浪涛一般倏然狷卷,转眼工夫就把整个天幕都铺陈的满满当当,这是一日之内艳阳对着大地招摇出的最后那么几分余热,自是释放了它周身内里所有辛苦的积蓄。 滚滚厚冗的火烧云如荼的云身边沿又镀镶了一层大刺刺的金,并着这样金灿红艳的如火炙热颜色,远远儿一眼含及过去,一幢幢宫殿苑宇都被包裹进了这俨如火海的阵仗当中,那绮丽云霞冶冶的好似是把帝宫烧成了炼狱灰烬,那火焰直蔓延到天上去。 即便是森冷如斯的深冬之夜,在入目了这一大片壮丽无比的恢宏场景时,心里头还是沒防备就跟着狠狠的动了一下,一股炽热之感顺着血脉只觉的直冲头顶天灵骨。 我站在被这一抹落霞余韵染就下的秀女宫正殿前,手里握着个扫帚呆愣愣仰头对天,心里那通思绪跟着沒防备的又跳了出來,恼不得烦闷,瞬间发着狠的把那笤帚往地上一摔,一个人闷闷的生气。 因还不是选秀的时节,故这秀女宫很是寂静,都寂静到了萧条的地步了。 这里平素不大住人,也不大有人來扫洗,这占地不大也不算小的殿阁回廊间一寸寸的全部都被染就、铺陈了层厚厚的积尘,便连迂回的天风都无法涣散掉这尘垢。 说起这个就又來气,方才我发着狠的好不容易把这院子里的落叶、枯木枝子、碎石碎瓦砾等等扫成了一堆,但好巧不巧,扫的时候都还好,这才堪堪一扫完就被一阵凛冽晚风倏然给重又吹了散。 作弄的我又沒了心思去扫地,想着横竖也沒谁过來盯着我,且我明儿一早太阳重新升起來时就事先溜走,就也不会碰到谁人过來检查我这一夜扫洗的结果,这么念及着,软眸又扫了眼被我扔在地上的笤帚,干脆不管不顾的寻了处殿檐底下的平整处打算坐着歇息。 转身时这视野却被一席艳粉色华服铮地刺灼了一下,随着视线渐次清晰、意识重回,我于原地甫一怔住…… 眼前女子 宫装丽服、清浅的年纪却已出落了一副艳美精致的面盘,发绾流云髻、髻边一侧饰一圈楠木蝙蝠翼璎珞圈、髻间正中又以四根珊瑚小短簪固定、并着斜插一根仁风普扇垂细碎流苏伏贴于侧颊的步摇。 她娇媚的面靥于双颊各点一枚朱丹花黄,呼应着耳畔咬在耳垂上的景泰蓝鎏银小碎月铛,雪白的脖颈盘一圈长蛇般的藏银长链、这等物什必定是皇上御赐下來的。 这一身艳粉双层廖褶缭绫小华盖裙,华丽又上乘的料子覆盖在她雪白酥玉的莹莹冰肌上,并着足步轻动,便有裙角一只彩线苏绣的穿花喜鹊也跟着曳曳如生,把她整个人都衬托呼应的光鲜明艳莫可一比,只一目触,这一瞥的惊鸿间,顿已蛊惑了万物。 这位堪堪入目的不速之客,正是芷才人语莺。 算來一段时日不见,这位已然得宠的红香阁花魁,可谓愈发出落的仙子离琼台、蓬莱落尘间,其光鲜绮丽程度也是大大的今时不同往昔了。 同时,她原不过一个小小的从六品才人位,便已然敢做如此招摇不知避讳的打扮,一身公然的锋芒贵气,也足以见得皇上付诸在她身上的那一怀圣宠有多深厚、多足以叫她以此为凭大肆挥霍。 但我此时此刻看见她就讨厌,这一张脸自然就沒了好颜色,却又不得不依礼儿对她懒散的欠了欠身。 “啧!”语莺扫了我一眼,抬手拈了兰花往唇兮一点,跟着蹙眉就是一句:“瞧瞧,妙姝姑娘还是这么一通身的傲气,便是连行个礼,都是不肯做周全的!”字句慵懒,又恍若含笑。 入目她这么一副娇滴滴流媚噙柔的缱绻模样,我便更厌恶这怎么听怎么刺耳的话,不觉就想起往昔那时,她才刚被我带进了宫里的时候沒少向我行礼,而当下时局真可谓是风水轮流转的都逆了过來,便觉一股浓浓的悲郁填充心海,我脾气恼不得就跟着再起:“如果你此时此刻就是为了在我面前耀武扬威,你大可走!”冷下面目沒好气儿的扔给她一句,反正这个地方目前也沒人,而她又是只身一个过來的,我就是对她这小小的一宫才人不恭敬了那又如何,有本事去找她那位蛇蝎主妃庄妃來给她撑腰、來向我问罪啊!姑奶奶我等着呢? 相比起这位蛊惑圣心很有一手的芷才人,我后才发现自个这心机其实还远不够深沉,我这般公然的不敬,居然都沒惹得她那张美面有纹丝的异样:“呦嗬!”她只引唇流目又一温笑,借一股迂回风势又向我这边挪步走近了些:“我们又沒仇也沒过节的,我为什么要耀武扬威,这话儿说的可是很欠着考究呢?”声息一糯,复见她这双软款能醉人的桃花眸蹁跹出流光暗动,语息在这时顿然一下做了沉淀,她与我四目相对、字句着重:“我是來劝你要看清当前是个什么局势,别再对我存恨在心……往后你我但有相互帮拂处,交集起來也总是少不了的!”中间一顿,尾音徐徐落定后,那身子又离开了些。 这话听得我豁然就觉好笑。 这是來这儿拉拢我这个后宫里的老人儿、幻想着可将我为她芷才人所用了,呵,这语莺她既然知道我是后宫里的老人,那当前是个什么局势还用的着她这么个狐媚子來教我怎么看清、如何看清,真真是个委实可笑的。 她这话把我本就积蓄几浓的那股子气焰终于做了全部撩拨,加之这仇人见面分外眼红,我恼不得抿唇一笑,旋即主动迎她几步过去,重又是一番四目相对、衣襟咫尺,我笑吟吟慢悠悠讪然浅浅:“谢过芷才人您好心告知我当前局势,这局势我自是清楚的很,但无论当前是个何等样的局势……也都不会是芷才人您得势的局势!”于此又把身子往她面前倾倾,我眉弯一挑、对在她那双略有色变的眸子间的目光沒有移开,复又徐徐讥诮,声波却沉:“无论你是才人还是嫔妃……在我眼里,你就是一个下流胚子贱婢花魁!”渐次着重,音色逼仄下去的时候,碎玉银牙咬得铮铮作响。 我这话说的委实重、也委实沒气度、甚至沒矜持,但正对着语莺这么张搅了我的局、陷我于许多不义许多麻烦境地的令我讨厌的脸,再恶毒阴损的登不得丝毫台面儿的话,我都能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忍不住的蹦出來了。 果然语莺在我这一通损戾的言语、并着讥诮的神情这么通双重的逼仄之下,那一张面目眼见着就发生了渐次的变化。 我心里明白,每个人都有一道只恨不得抹去记忆、更不能叫外人说道起來的阴霾过往,对于眼前这个圣宠新得、好容易改了命途走上春风道的芷才人來说,最最不能被触碰的就是那段红香阁里的过往…… 我不是个喜欢往狠里把凡事都做得太尽太绝的人,但此刻看着她这么被我一句话就逼到了死角里、狠戳痛处瞬间就沒了全部锋芒的模样,心里却有一股极其邪恶而不该的、说不出的快意…… 但她面上这通明显就要凋零不支、恼羞成怒的神色幻化只维持了须臾,顺着已经铮然沒落入了晚霞深处、投下最后一抹余晖的斜阳映照,她一张娆丽娇面融了斑驳的碎金,就在这时神绪略定,如花妃唇扯了温弧:“那又如何!”声息亦变得低迷而缓慢:“我亦永远不会忘记,是谁持着天大的胆子把我带进了这美丽的皇宫、又要我教授一身的青楼媚术……”于此唇兮一转、声波渐糯,她一双若兮的眸子半眯起來,好似隔花穿雾一般定格在我微显凌乱的眉目间:“即便那个人她天生命贱,自以为会因心头对我的恨意而有朝一日不惜说出这一切,在揭穿我身份、要我不得好活的同时,抱定于我同归于尽的心思……也只怕早在这之前,那个人她已经变成了一只冤鬼……”最后一个尾音打起徐徐的余韵,这时的语莺忽地变得魅惑而带着一股不祥,好似永夜梦半时倏忽一下露出狰狞面孔、獠牙青面的女鬼化相。 看得我面上微有凌乱。 她对着我入目片刻,忽地便朗朗的笑了起來,轻姿慢态道不尽心头畅然之意。 她方才那一席话里带着公然的威胁,但这样的威胁在令我一燥之余,也只能让我哂笑她是有多自不量力,我勾唇亦起一冷笑,一双眸子软媚潋滟:“才人错了!”音波有意轻佻开來,黛眉略抬:“命贱的是你,至于我嘛……”于此抬步缓至她肩胛一侧,对着她耳畔,扬首抬颚幽幽然呵出口气,音若徐徐过谷山风:“你不怕我现在就把你结果了!” 我这话夹一股徐徐的邪气,被这蒸凉一脉晚风一个涣散就更是邪气昭著,诚是威胁,但这威胁也足以令她打个颤抖。 这般四下无人、天色眼见又要放黑、且她还是只身一个人过來的,若我当真想把她扼了喉咙掐死,这可真真就是个“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的。 “啪”地一声清脆的响,接连我半个脸都火辣辣的疼,因得意而有些忘形的神色跟着猛一落回,适发现我是叫语莺手掌一抬赏了记耳光。 神绪一时发懵,语莺已然眉目凌厉、唇兮狠咬:“本才人就要你看清楚,你自个现在是个什么东西!”字句逼仄且森森发寒。 “呵,好一个‘自个现下是个什么东西’!” 我还沒來得及转回懵住的神智,身后又一嗓女声含利带讥又噙笑的在这当口腾然扬起…… ------------ 第七十话 湘嫔重振重施谋 这一声轻笑惹得我二人双双回目…… 天色已然黯淡,有恍惚的夜光在这一刻自地表投洒下白银色的幽光,溶溶银波里映衬出一人无风自动广袖疏裙、无情也最婉转动人的那一份出尘且清丽的姿容,是蓉妃。 我侧颊上那火热的疼痛在入目來人的须臾,显得尤其明显,但神智极快一个迂回,慌得对着蓉妃曲身行了个礼去。 那芷才人略一停顿,亦颔首曲身柔柔一礼。 抬目悄然顾了蓉妃一眼,我心中隐隐猜度着她此番來意,这时蓉妃那双含着离合波光的眸子对着我面上一扫,旋即漠漠然微讪的又一转顾语莺,眸波一顿、音声愈沉:“芷才人真个是好大的脾气,这教训起人來的风姿仪态委实叫本宫开眼!”于此鼻息甫地一哼,那眸波已然错开语莺不再看她,只堪堪扫了眼周遭几丛叶片昆黄的枫林小木,黛眉微挑、声息略讪:“本宫看,今年这元宝枫的叶儿,可是不够红呢?” 这一语才落定,我这边儿并着那语莺还都沒能有所领悟,蓉妃身后立若银台的浅执已然转身步出。 气氛瞬间静默,我心脉极其混乱,转目窥了语莺一眼,见她眉目起了涟漪,该是与我一样不能解蓉妃其意、但那隐然的不善所滋生出的不祥之感却可感可触。 好在这默然的氛围只维系了不多时,片刻便见语莺重回身折步由远处宫道过來,身后跟着两个体态略壮、神容肃穆的小太监。 我心里一“咯噔”,这么个杳无人踪的昏然月夜,难不成蓉妃是要杀了这芷才人以滋泄愤,心念翻涌,小腿沒防备的打了阵哆嗦。 说时迟那时快,这两个小太监对着蓉妃行了个礼,也不多话,照直冲着语莺处便大步过去,一左一右将她紧紧钳制了住。 看的我心惊肉跳加之头脑神绪乱作了一锅粥。 那语莺自然不依从,当地里燥燥然挣扎开來:“蓉妃娘娘这是何故,娘娘就算要送妾身就此归天,也好歹给妾身指条明路叫妾身死个明白!”那一张花颜噙泪带汗,明丽精细的妆容并着冶冶招摇的聘婷身姿,此刻在这月夜之下被斑斑驳驳的一晃曳,只觉一股别样凄美迷离之态,依旧美的叫人心碎。 “本宫不会让你死!”蓉妃神色不变、身姿未动,只凝着清然目光直抵着语莺一个着重的定格,旋即凛冽了调子、口吻含威:“本宫只是叫你明白,这后宫里最要不得的从來都是狂妄骄奢……把她拖下去廷杖三十!”一停后声息再扬,夹杂一股凛冽冰锋。 我心跳再又骤然一跃。 那被钳住住了手足的语莺尚來不及反应,见她面色一慌,身边两个太监已经拖着她一路将她带出了秀女宫去。 原本安然静谧的秀女宫在这时响起语莺因失惊而大刺的惊呼,一路由浓至淡次第变得绵长如帛,又就这么渐渐远去不闻…… 冬夜森然,但比不过我这心此刻的寒石冰冷,我被蓉妃这阵仗给吓住。 后宫里专做惩处后妃的廷杖大抵不算险恶,三十杖下來虽不会致人怎样伤及元气,但要知道现下这位芷才人她正得着宠爱,且她所身系宠爱也是眼下后宫里最为浓郁、而看來不可动辄的。 但是蓉妃却摆出了这般雷利的大阵仗,不管不顾便将她杖责,纵然不顾及触怒皇上的龙颜,难道她还不顾及皇上的面子。 “娘娘!”我心思兜转,又觉蓉妃接下來该会同我说些什么的。 但一唤出口时,蓉妃已经转身好似欲要离开,耳闻我这一声唤,她方驻足回目,目色未变、启口冷冷道:“本宫是为了自己的那一口气!” 我又一僵硬,后她好似看也懒得继续看我一眼,一拂广袖并着浅执一起离开。 历经了好一通喧喧然后,重落于寂静的秀女宫忽地被染上一层肃杀,我孑然独立,头脑并着心绪一辙的混乱,良久良久后才渐渐回了神智。 而蓉妃那道惊鸿游龙的婉约身影早已消失不见,一切一切仓促惶然的好似只是我自个午夜之时的一场幽梦…… 我抬手紧抚太阳穴,一时天灵骨好似要裂开,努力收敛纷杂乱绪细细忖度。 我知道蓉妃最后说的那一句话当是真话,但整件事梳理來看,又好似是因我而起……蓉妃那般干练雷利的对语莺加以惩处,又怎么都有点儿像是为我出气、借我为由头去杀那芷才人傲气的感觉。 且再往上一路推敲,我又如何会被皇后罚在这秀女宫洒扫一夜,蓉妃过來看我为的又是什么?逐一辗转分析,又觉这里边儿意味弥深,大有威胁之余并着拉拢的趋势…… 。 我等不到次日天亮,就这样又鲁莽了一回,大着胆子搁不住事儿的连夜跑回了锦銮宫慕虞苑去。 也不理小宫人们有些错愕的眼神,一路又直抵着进了倾烟那正殿,一眼过去就与簇锦那目光撞了个直白。 “呀!”陡听她一个噤声,旋即扫了眼榻上斜斜倚着身子、此刻亦面露薄惊的倾烟,后三两步并于一处的迎着我就跑过來:“你怎么回來了,不是该在秀女宫洒扫么,若要皇后知道了这可如何是好!”声息急急惶惶的。 我此刻正千头万绪混乱如麻着,哪有空跟她一一解释这样多,微平了平尚在喘息的急气,又转目退了正添香的两个小宫女。 这副机谨神色将簇锦、并着榻上的倾烟成功的定住,倾烟声息不动,径自下榻踱步至我近前,又目视簇锦要她去关了窗子,旋即颔首垂目小声喟我:“怎么了?可是在秀女宫里遇到了什么人、亦或者被谁给为难了!” 这时簇锦已经掩好窗子折步回來,我那起伏的胸腔也俨然平复了几多。 眼前立于溶溶宫烛清影间的这两个人,她们都是我所深深信任、且为我所深深倚仗的人,我无心与她们兜转心思,便就这样有条不紊的把自个在秀女宫时与芷才人、与蓉妃的那一遭遭事儿尽数的言了清楚。 最后一个字眼落出之后,整个人都觉的盈然一轻,簇锦已颦眉敛目不着声的忖度。 倾烟转目略略,眼睑一垂、声色是沉淀的:“其实我回來就已经想到了,先不说今儿蓉妃护你这事儿,就是那协理皇后张罗选秀之事,她还不是在诓你入局、借此不动声色给我一个教训的同时,这个顺手送我的人情也委实不是假的!”重又转目在我眉目间做了定格:“蓉妃她根本就是刚柔并用,借一件事摆明了她对我们的两种态度要我们选,从而迫我们向她主动靠拢!” 且听且思量着,我与簇锦相视一眼,皆数会意了倾烟这话。 蓉妃的手段,忎不是个好生娴熟而狠戾的。 “但可怕的远不在于此!”我心思又起,险些就将自个那真正的顾虑脱口而出了,但到底沒有,我只是一顿声色后沉了眸子一顾倾烟,一字一句、声息着重:“芷才人,她必须死!” 她必须死,若她存活这世上一日便为我造成多一日的隐患,她是我自宫外带进來的、且我又曾从她那里学过狐媚之术……两者都是极大的禁忌,若她有朝一日将这些个事儿全然说出去,我就是有两个头也不够给皇上砍的。 倾烟一双眸子在宫烛的映照下愈发变得黑白分明,对上我这双欲言又止的深意双目,半晌无声。 我知道,纵然我的心思倾烟不能贴己的全然解过,但她、还有簇锦,都至少会明白一件事,那就是语莺与皇后以及庄妃是根深蒂固的一派,皇后与庄妃对湘嫔是什么态度,自一进宫起就已经是写在脸上的了。 蓉妃怎么都跟了皇上那些年,又占着妃位、且是一宫主位,有些自己的根基,但湘嫔……旦有一日皇后、庄妃、并着芷才人抱成一团一齐把她算计其中给予毁灭性的打击,那她也只能是哀天恸地别无它法。 我们动不得皇后与庄妃,至少芷才人这个旁枝,剪起來还是可以的吧!只要蓉妃她肯出面。 “既然蓉妃娘娘很喜欢你,妙姝……”突忽这时,倾烟眉心一动,这双眸子清澈之余又匝沉淀,檀唇微启、她一字一句:“你不妨,顺势投奔她!” “铮”地一下,我心头骤一收紧…… 。 芷才人之事、蓉妃的绊子、并着眼下越來越觉沒个依托的处境,深深的刺激起了倾烟重燃的斗志,被刺激的又何止湘嫔霍清烟她一个人。 宫里这些女人们她们都原本以为,弘德帝这辈子应该不会再爱上、也不会再真正的敞开心门接纳其她女人了,但语莺的一夜崛起就如一道明媚的朝阳,冲那压在头顶的一大片一大片厚冗的层云,一路直白的洞悉下去;又如一根尖利的芒刺,昭著不减的横亘在喉咙里、在双目中,拔不出來、又被磨被擱的生疼生疼。 她们恍然一下如梦惊觉,原來皇上,他还是会爱的…… 这是好事,也是呼应往后一场波涛重现、骤雨急來的不甚美好的预兆。 ------------ 第七十一话 干戈化玉再铺路 倾烟着了繁盛的宫装、并着细致的发誓钗环,整个人无比庄重的俨若要去赴一场怎样神圣的仪式。 她带着我來到了蓉妃的漱庆宫茗香苑,以我曾那样熟悉的、那是早在前永庆一朝时多有见到的自信与周密姿态,不卑不亢、好处恰当的向蓉妃重表自己那内里的忠心、与有意的长久合作…… 我识人的眼光看來还是不错的,譬如我一早便认定皇上不可能对我们那位旧主宸贵妃痴心一世一样,我也一向明白倾烟内里真正隐藏深刻、不愿轻易示人的一面又是些什么? 倾烟自然是内慧且练达的,她明白蓉妃想要的是什么?也明白如何以恰当的神情字句來呼应蓉妃如是的内敛深意。 这一妃一嫔二人谈资甚欢,这些日子以來有的沒的隔阂、芥蒂,在这拨开云雾重见白日青天的一刻,铮然一下便俱数化为了游云一缕,待清风坦缓一吹便又烟消云散再也不见。 最终,倾烟离开的时候,把我留在了蓉妃的茗香苑里…… 这是我与倾烟达成的共识,在这之余我也明白,漱庆宫兴许会是我日后长久的一个跻身处,但茗香苑,我只怕呆不了多少时日。 当蓉妃持着隐泛深意的目光,含笑自我周身上下一通审视的时候,即便内里积蓄已渊深无涯如我,这一瞬,我还是忽地就觉自个已成一个沒有生命气血的冰冷筹码,这个由我幻化而成的筹码加注了蓉妃、湘嫔全部期许的拼力一赌。 这一赌,赌君心、赌地位、更赌日后深宫立足脉络长铺的久长之势…… 这感觉令我忽起一股森然。 时间有如一个大炼狱,在这铜墙铁壁铸就而出的炼狱之内,多少人的面貌并着心性都在潜移默化间发生了地覆天翻的改变,不止是我,倾烟她终归也是变了,这时势逼人造业,倾烟变得也开始孜孜不倦的动用心思、且享受这步步为营的每一次撒网捕鱼微小收益。 这是我一直所希望的,但当倾烟真正有所改变的这一时刻,我却又觉一股时而酸涩浓郁、时而隐隐然的怅有所失…… 人,从來都是一种很奇怪、很作茧自缚的低微的性灵。 。 皇上并不曾因为蓉妃杖责了他的心头宝、芷才人语莺而显出丝毫对蓉妃的苛责,至少我留在茗香苑、变为蓉妃宫娥的这几日以來,都不见他有所表露过。 当然皇上还是不常來茗香苑,依旧在箜玉庆芳那里留宿居多,而蓉妃的棒喝也很有效用,语莺这段日子变得深居简出,性情该是柔顺不少。 事后静下心來偶有闲暇时,便听蓉妃有些轻慢的徐徐浅笑:“你以为本宫打了那芷才人,真的是因发泄脾气,本宫是寻思着通过这事儿,去探探皇上对她的底线究竟有多深沉,时今看來,也不过就是如此!” 她言及此事时,一双恍若冰雪铸就的清冽眸光里蹁跹着的是最轻描淡写的华光,此情此景、这般柔然淡漠雅致天成的女子,是叫人无论如何都无法把她与“狠戾”尔尔联想一处的。 若不是与蓉妃之间已然交集繁多、几日侍奉也令我对她有了进一步的熟悉,我免不得会被这样的神情面目所吓住。 但即而便见蓉妃自主位之上翩然起身,冰俏玉面间氤氲一痕隐然的深意,她步至我近前,颔首敛目,忽而沉了声色:“妙姝!”启口微停,带一脉明澈的凉意:“今儿晚上皇上会过來陪我,而你……知道该如何从那芷才人手里,夺回本属于你的一切东西!”次第逼仄,沒有刻意的着重,但却次第肃穆。 我周身一粟…… 一切事态的发展是脱离我想像的快速而不可遏,但心里十分清楚,时今皇上整个人基本都被那庆芳苑里的兰芷佳人霸占了去,若來蓉妃这里一次,那真真是个极其难得而惊鸿短促的。 越是这样微茫的希翼,真正摆在眼前行事起來就越叫我心生颤抖、因了來之不易而免不得因过度小心翼翼反舒展不得手脚。 机会不是随时都能有,前遭那一切费尽心机的繁冗铺垫之后,迎來的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的为人作嫁,那么这一次,我必更要谨慎小心不得有空隙遗漏了去。 。 蓉妃是以“胸闷恶心、夜深心悸、需得皇上龙气在身边儿震着方可得安”为由,要贴身心腹浅执跑到箜玉宫庆芳苑处,把皇上生生从那芷才人床上给“扒”下來“扯”过來的。 这等手段委实不是什么上得了台面儿的好手段,明儿一早这事儿便会被大刺刺的宣扬出去,那时皇后并着庄妃、甚至一干宫人一定会道蓉主子这是失宠已久后,终于再耐不住心下寂寞,终于发了疯了变得癫狂了。 但这等手段,也不失为后宫之中妃嫔争宠时司空见惯的一种手段,帝王心里也都有数,一般去还是留,往往都取决于对这两位妃嫔之间、亦或各宫主妃之间的重视程度。 蓉妃不仅是当事人之一,且还是漱庆一宫的主妃,而皇上真个就离了芷才人的锦帐温柔乡跟着浅执转至蓉妃处,如此一來蓉妃可谓是把芷才人、并着漱庆宫主位庄妃一起通通比了下去,赢了这好生霸气又隐见狂妄的一仗…… 萧萧晚风贴着寒意扑面过颊,为这分明冷得凛冽的冬夜气候平添些许清冽的爽朗,叫人沐浴其中反倒觉的起了舒然。 皇上已经至了蓉妃正殿内的小室之中,此时此刻应该正拥着蓉妃双双躺于软榻歇下。 说起这个,蓉妃即便扯谎也比其她后妃有些个方便处,她长年体寒,若说起偶尔有着“胸闷恶心、夜深心悸”也自然过得去。 而我只身一人一步步行往正殿连着内里小室洞穿雕琢出的一扇小窗下,披星戴月、沐风浴寒。 此刻天幕浩淼深沉,万籁俱寂,小苑里沒有半个人影,如是蓉妃一早的精准安排,我是得了蓉妃授意,重将曾已行的轻车熟路的那些个魅惑法门,再度对着皇上、抓住这个十分难以遭逢的机会,行出一二…… 借风势幽幽,我将身隐在轩窗一叶之后那层叠阴影里,借着迂回风势、启口且吟且哼此童谣体小诗之时,这音波便被掩映出绰约、又兼带着苍茫。 我启口低低:“红袖啼痕凭谁慰,几度梦里空相会……” 只此两句,不消太多,反复辗转、低吟于口唇之畔,心里明白,皇上他在甫一入耳这两句于他來说太熟悉、实在太熟悉的句子,我可以想像他会泛起怎样的百感交集氤氲心肠…… 这时蓦听内殿进深处一阵急急的脚步声。 我一定神,忙把身子又往一旁横竹景间一隐,这时已经看见皇上顺殿门处急急跑出來。 我隐着身子偷眼观察皇上的反应…… 见他睡袍萎靡、神色慌乱,散乱的发并着脖颈处凌乱的小领尚來不及整弄,整个人入在眼里、落在心里,道不尽惆怅万千、心念若焚,此情此景,直让人觉的这位年轻俊朗的陛下,他值此隆冬永夜森森萧索的天风之中,已然断了寸寸痴肠。 心头百味又生。 其实若是可以选择,我宁愿混迹在男人群里成为一个真正的汉子,也不愿在胭脂丛里跟女人们经天到晚勾心斗角耍心眼儿、为得还是倾尽一生无剩余的去争这么一个男人。 但一切已经铸定,旁的话语,多说无益,只是平增伤心…… 。 晨曦时蓉妃服侍着皇上更衣上朝,而我隐于帘后如是静看。 微弱的光影为陛下面目打下一层绰约,可以瞧出他昭著于眉梢的重重心事。 这份闷郁,蓉妃亦尽收眼底,只见她边翩跹着手指为皇上系好前襟衣领,泠淙声色浅浅于这时氤氲而起:“都是臣妾任性,不该把皇上找來陪了臣妾一晚,惹得……芷妹妹这还巴巴的半夜里來寻陛下!” 闻声入耳,我心中隐有了然,看來昨夜里的事情,蓉妃打算这么顺着给皇上解释,只说那殿外哼词儿之人当是语莺。 思绪还不及我再往深处梳理,只见皇上忽地一下一把握住了蓉妃的手,他似是被蓉妃这话“铮”地给刺激到了。 这个举措來得太快也太猛,顺着一眼过去,我这个格局可以瞧见陛下那一双龙眸里沉淀了太多情态,隐隐然的,盯着蓉妃又好似要喷出火來。 这把我吓一大跳,心道皇上一定是看出了蓉妃在耍心机…… 不过蓉妃的态度也在我的意料之中,那是入骨的清冷淡然、如故的沉静笑对,又或者,是因她太了解、也太熟悉身边这个男人,她摸透了他的脾气,所以她无所畏惧。 这么一个女人,有些时候我真怀疑她是冰雪铸就出的人间仙子,那份从容、那份沉淀在纤纤玉骨里的微傲,那娟秀的眉目与出尘的气韵,一切一切,丝丝缕缕全然都是那样令人难以抗拒、更加难以奈何她一二去。 终于,似乎在每一次与蓉妃的对峙之中,皇上都是那个最先败下阵來的人,眼见他再一次渐渐的放开了紧擒于手的蓉妃的纤腕,但那双灼热又隐有异样神色浮动的双目,却沒有从蓉妃这张脸上游移分毫,陛下声波平静:“昨夜里那个声音,不是芷才人!” 见这剑拔弩张的气氛被皇上主动打破,蓉妃也在这瞬间不动声色敛去许多冷冽,勾唇浅浅、莞尔柔声:“兴许,是皇上听错了!” “呵!”紧压着蓉妃和煦的声色,皇上亦勾唇斜笑了下,而那目光之中又起几许玩味,这玩味有若一个谎言被揭穿时,那不动声色的故意隐而不发:“那诗句,芷才人她能知道么!”临了语气忽重,复狠狠的向下一落,不高,但锋芒凛冽与逼仄严厉总是天成。 ------------ 第七十二话 箜玉宫谎言欲揭 我心里有如明镜,这一瞬与皇上达成了一个无声也无形的默契。 我明白,芷才人当然不知道,别说是芷才人,就是连蓉妃都未必知道。 昨晚我有心有意专程择了那么两句旧词、复吟吟哼唱出的:“红袖啼痕凭谁慰,几度梦里空相会”,这是那被追封为“恭懿翙昭圣皇后”的宸贵妃生前常吟的童谣小句。 后边儿还有两句:“未曾忍心搁下笔,满纸都是血和泪!” 无论是蓉妃、庄妃、甚至是皇后,这几个女人纵然是最早时期就伴在弘德帝李梓涵身边儿的王府旧人,但她们因身处宫外之故,到底不能如似我这样的老人、如皇上那样,通晓后宫里的前朝旧事、熟稔那位在皇上心里虽故去却犹生的女人生平过往点滴。 论道起这阙童谣小词,其中含杂着极多的如烟过往、暧昧故事,也沉淀着一段那样凄美伦常的缱绻动人、同时又难以启齿只能隐在阴霾里何其卑微的悲辛情事。 这曾是宸贵妃一位挚爱之人撞见她伴驾永庆帝时,沒忍住醋意冲头,一股血性拿捏之下題于御龙苑一道花墙上的,现今应当已经被抹去了。 这个人,就是永庆一朝深得皇上宠信、权势滔天的后宫总管太监,安大人。 若是沒有这位安大人的明暗守护、倾尽一世鼎立帮助,宸贵妃能不能有命走到那女人一生权势地位的至高点,一切都还很难说。 宸贵妃与这位安大人的孽缘,也一直是西辽后宫里的一段禁忌,这后妃与太监之间不该存有的不伦之恋,这素受宠爱的宫妃与素得宠信的总管大人之间不能自拔的一生缠连…… 安总管被永庆帝尊称为“安卿”,表极重视之意,他那职位详细來说是“正一品司礼监秉笔侍诏理事掌印总管大太监”,掌管前朝一切拟旨传诏批红,也掌管后宫一切下人及一切事务评判调度与财物分配,可谓权势滔天。 同时,这位安总管在宸贵妃的推举、与永庆帝的赏识之下,也成为了当今弘德帝的师父,教授当日还是皇子亲王的弘德帝马上功夫、步拳武打等。 而因那安总管再怎样身份尊崇到底也都是阉人,故而依着规矩他不可被皇子称为“师父”,只称作“师傅”,但是弘德帝不肯,执意要称一声“师父”,他坚持,说总管公公既然是我的师,那就是父。 现下看來我隐隐然有些明白……陛下之所以执意认安总管为“师父”而不是“师傅”,在于其中这一个“父”字,他是为了让宸贵妃开心,因为宸贵妃是他母妃,他说安总管一日为他的师就终身都是他的“父”,刚好就和宸贵妃这个“母”隐隐的配成了一对儿,成了“父母”。 可惜这片心,宸贵妃到死怕是都不知道的,因为她在弘德帝身上从來就沒有上心过,她那一辈子其实只对一个男人俱无遗漏的上过心,却依旧无法完全明白、完全懂得那个男人,直到她死,那个男人,就是安总管。 …… 过往如织、时局涉水,晨曦微风穿堂入室,一室帘幕、轻纱曳曳微动,天光惝恍中瞥见内里的皇上对蓉妃丢下那一句有些强硬、似带着愠气而又好似不曾的句子后,便接连拂袖负手,再度对着蓉妃那一张清澈出尘的面孔深深的看了一眼,后整个人阔步掀帘一路离开。 因格局拿捏,我沒能瞧见皇上最后看蓉妃那一眼时,面上是持着怎样的神情,但直到陛下已经远行不见,我站在这当地里也仍然心有余悸,又沒忍住隔过帘子看了蓉妃一眼,这一眼过去,却突然变得让我有些看不明白。 蓉妃此时此刻依旧是沉静且从容的,又加之淡泊、清朗的犹如西子湖心那一簇娇艳又雅致的菡萏芙蓉花,但雪眸中点染起的那怀神色,让人只觉万绪沉淀,然而无从去揣磨。 突然直觉告诉我,蓉妃与皇上之间该是有着什么陈年故事……但这蛛丝马迹委实难以串连成清晰规整的篇幅,这一切又都太过于深沉如水,叫我委实看不清楚。 。 我只知蓉妃素日喜静而非闹,深居浅出是她一贯傍身不离的奉行与处世,但这一次却又发现,越是这样素日瞧着清冷寡淡、喜怒情态不会轻易被调动起來流转于面的女子,其实内里往往如火。 这位蓉妃娘娘行起事來亦是风火,连隔日都不曾,只算计着陛下就要下朝之时,便踩准了这个时辰,带着我就这么直抵抵着赶去了箜玉宫庆芳苑里,那芷才人语莺处。 进苑之后不及通报便这么一路进去,才步至小院便与一道明黄色煞是抢眼的身影打了个直面,皇上也在。 皇上必然在。 经了昨夜里那又遇“狐仙”一事,显然有意无意传达出了一个很是昭著的道理,就是那夜半吟曲儿之人、那与皇上幕幕温存次次交集的人,根本就不是芷才人语莺。 那么依着皇上的性子,是必然也要來语莺这里向她求证的,这位气血方刚的帝王心里一旦搁进了什么事儿,亦是个不能存放太久、恨不得当下便弄清楚的样子,这点与我十分共通。 而这性子,蓉妃了如指掌。 我不知道皇上对蓉妃这个女人究竟有几分的了解,但是蓉妃对于皇上的秉性、举动、习惯等却摸得通透非常,是啊!若想在老虎嘴里拔牙,首先便要做到与老虎的知己知彼,有些时候,蓉妃与皇上之间这份熟悉,看的连我都妒忌。 “呦,真是巧,陛下也在呢?”蓉妃含笑启口,在向皇上行礼之后又扫了眼芷才人,亦是含笑温温又补了轻描淡写的一句:“芷妹妹恢复的不错!” 才出口便见语莺面上一僵。 这是在给芷才人难堪,提点她曾被蓉妃杖责一事…… “行了!”同时见陛下扫了眼语莺与蓉妃,面上隐变,好似有些不悦:“既然來了,就落座吧!”对蓉妃如此吩咐。 蓉妃便沒多说什么?择了一临着假山小景方位的位子坐了。 而我一路都有意无意的把头埋的低低的,生怕自个这面貌在皇上心里留了什么映象,那对我日后行起事來就很是束缚了。 这一遭原本因了顾虑而不愿來,但蓉妃说一定要我跟着,只有眼见,方可知道芷才人对“狐仙”一事了解多少、又欠缺多少,方可助日后成事。 我也委实是多心了,皇上的注意力,好似也并沒有往我身上多放一二。 这时听得蓉妃声波流转:“芷才人!”平淡无害的含笑喟了语莺一句:“这么个美人胚子,也难怪皇上喜欢的紧,本宫还记得才人你那歌喉委实清妙,不知今儿可否献曲一首要我们再开开眼!”字句间充斥着平和温婉,并不逼仄。 语莺对于蓉妃此番來意有些摸不着头脑,但她听了蓉妃这么一句,那面上也是一嫣然:“娘娘实在谬赞,妾身在不曾侍奉陛下之前,本就是礼乐祠一名乐女!”于此目含温波扫了眼皇上:“既然娘娘想听曲子,妾身便献丑了!”于此已然起了身子,侧目对宫娥打了个吩咐的眼神,要他们铺陈好丝竹班子。 我偷眼去瞧皇上,他一张面目覆盖寒波,喜怒隐然不变,我心微起涟漪。 “慢着!”蓉妃的一个打断重牵走了我的目光,见她如故含笑温温:“芷才人不消表演其它,就那日那一晚在本宫苑里隔着帘子唱出的那一首曲子,本宫就很喜欢,你只管唱那个就好!” 这一痕并不锋利逼仄的字句稳一吐口,我心一跃,皇上亦在这当口“唰”地回目一顾蓉妃,而与此同时,语莺面色骤变。 这一瞬终于明白,蓉妃这箜玉庆芳一行自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她为得是就此在皇上面前借势再推一把力,彻底揭穿这顶替了我身担那“狐仙”之名的芷才人语莺的虚假身份。 而皇上此行本也就是为了向语莺求证,眼下蓉妃如此,倒是贴他心的紧,他自然不会阻止,这也是蓉妃的好手段,达到自己目的的同时,也多多少少会令皇上对她起了欣慰之感。 那日我隔着帘子唱了什么、又是怎样的声波调门、临走又为皇上留下了怎样的旧物,这不在场的语莺又是如何能知道,她必然是唱不出的,这么一來,她这么出“狐假‘狐’威”的把戏便必定拆穿无疑,且同时这欺君之罪也会跟着坐实沒跑。 一时氛围骤然沉寂,心思忖度间所有人的目光又都不约而同的转落在了芷才人身上。 “这……”语莺顿然便显得十分慌乱,那娇娇的花靥与盈盈的眉目起了层层涟漪,旋即抿唇遮掩样一笑:“呀,且瞧着,时隔太久,妾身记不清了!” “无妨!”一个朗声扬起,是皇上。 我也顾不得避讳,下意识去瞧陛下。 见他面目依旧不见大变,只启口如是稳稳的缓而开言:“朕记得呢?告知你词便是!”态度显得莫测起來。 因距离蓉妃迫近,我隐约听到她勾唇浅浅起了一哂,见她并着面目也全然都是不屑。 我抿唇凝神,任心若擂鼓,默然静看就是。 这一空档里,皇上已然闲闲然启口:“回头下望尘寰处,不见长安见尘雾,惟将旧物表深情,钿合金钗寄将去!”他一顿,落在语莺面上的目光愈发沉淀深意:“钗留一股合一扇,钗擘黄金合分钿,但教心似金钿坚,天上人间会相见!”于此慢停,眉目浅谑。 ------------ 第七十三话 终是与君得相见 这样简单的几句话,听得我只觉心潮上下起伏澎湃的剧烈,敛目时堪堪对上蓉妃一道清冷目光,我心一定,便又竭力收住。 那语莺也是个机灵的,这时她已展颜一笑:“可不就是这么个词儿!”音波泠淙,跟着示意丝竹班子,便听一脉清冽之音弄珠碎玉、歌音裂石,将那一阕《回头下望尘寰处》唱得动听婉转、妩然媚态,真个仙音袅袅、韵味不绝。 但只才唱了一半就被皇上打断。 皇上抬手缓缓鼓掌,虽看似鼓励,但面上神情、并着聚拢一处的眉峰已然发紧发死又如铁渗青。 看的语莺并着蓉妃、我,都瞧出了之间的不对劲。 蓉妃只是默然端坐,我亦隐而不发。 只在语莺不辨所以时,皇上重又淡淡启口:“怎么今儿这曲子,同那日完全不是一个调门呢?”墨眉略动。 语莺好似早有准备,眉目转动一下,巧笑氤氲如花:“妾身寻思着变了调子,推陈出新……” “你根本就不是那个人!”铮然一嗓子紧喝过來。 皇上这一嗓子來的突兀且锋利,直叫我也沒禁住周身一个猛颤。 抬目时皇上已经起身,那如炬又似剑的两道目光对着语莺好似要把她撕成碎片,口吻沉淀到锋芒凛冽、浑然逼仄:“你的歌喉比那个人灵动婉转太多……你不是她!”这骤又冷裂的一嗓子狠狠扔下,并着一拂袖,几上果盘铮然碎地,陛下就此大刺刺离开。 这算是……什么?我心一恍,语莺的歌喉比我动听是自然的,但陛下这话儿转入我耳廓,多少还是不大……总之感觉很异样。 再转眸堪堪去瞧,天光离合间,语莺整个人是僵在当地里的,那张面目抽.搐不竭,却竟不能有半点哪怕是狡辩的解释。 谎言揭穿的同时,欺君大罪便也已然傍身,这个时候的芷才人,更唯该去自求多福。 蓉妃始终都落座这一侧,睥着冷眸淡然的赏看这一出乱哄哄好戏,清风过面,她抬手拈了盏茶缓缓然吹散茶末,后于唇兮抿了一口,姿态闲然自怡,须臾缓神,她后又极顺势的放盏于几,也不多话,起身示意我跟着她一并离去,由头至尾全部都是悠悠然然、姿态天成。 临走前我沒禁住又转目去瞧了语莺一眼,见她已然瘫坐在地,目色惝恍而混沌,全沒有了往昔里那光泽鲜妍的娇滴滴玫瑰风情……一时心弦略动,我抿唇一叹,这世事作弄之余,很多时候,何尝不也是报应。 那么我的报应,又会是什么……转而就起來的这想法使我不安,慌得把心一敛,见蓉妃已行出一段距离,忙又稳了心绪抬步急跟上去。 。 一路无言,就这么默默然回了茗香苑去,但这一路心思兜转而未见停歇。 入了正苑之内,蓉妃接过候在内里的浅执递來的热红枣豆奶、又在另一个宫人的服侍之下退了外披,旋即将身落座,后退了其余内侍,只留下我与浅执。 “娘娘!”浅执扫了我一眼之后便向蓉妃顾去,微颔首浅言:“如何!” 蓉妃对她打了个眼色,她便会意。 我立身于一侧,一时不知该何去何从,才欲往仙鹤菡萏画屏边角处置着的一鼎香炉中添入银骨炭,便听蓉妃又唤我一声。 闻言后,我便又回身折步至她近前,对她行了个礼。 蓉妃抬手带几分懒散的抚了抚左侧太阳穴,旋即那清冽又沉淀深意的目光便落在了我的身上:“凭本宫对皇上的了解,他今儿或者明儿一定会來这茗香苑,找本宫倾吐心曲郁结的!”复一顿:“那个时候,本宫要你再扮一次狐仙!” 这么闻言入耳,我心里也隐隐有着些底子,蓉妃一向都做惯了“解语花”的角色,有些时候她更像是陛下一位知己红颜,加之所谓“狐仙”一事本就是由漱庆茗香里闹出去的,现下既然又否决了芷才人语莺便是那晚入梦之人,皇上他自然还得來这茗香苑里找蓉妃问个明白。 “但这一次不再退避!”思量间又听蓉妃声息款款,后续字句一字一句:“本宫要你有意被皇上捉住!”眸色一落,隐有一抹冰雪之气冷不丁顺着迂回进心里。 心下就是一定。 其实这阵子我亦不断的在做想着这事儿,我也明白我必须赶紧显出真面目來与皇上相见,莫不然,就凭我这几次三番拿宸贵妃的旧物、旧诗等來刺激皇上,必已引起皇上的疑心,若我再不露面、而皇上又对这面覆狐狸面具的女子牵心的狠了,一定会顺着宸贵妃联想到慕虞苑,去往倾烟那里找狐面女子的影子,真待到那个时候,岂不是千辛万苦过后又一次扑了空。 微微一个停顿,思绪次第迂回,我抬眸对上蓉妃黑白分明的两道目色,勾唇一笑,浅浅然、徐徐然:“奴婢这里,倒是有个更好的主意……” 一切一切都來的犹如涉水般顺势而不可遏制,这个机缘已然缔结,心里明白,那种下的如是因所结出的有为果,至此时今,已然成熟了。 诚如蓉妃所预料的不曾偏离一二,这一晚,皇上摆驾至了漱庆宫茗香苑,终在蓉妃的苑里歇下。 这一帝一妃之间说了些什么话、有了些什么举措,我并不知道,因为我不曾出现在蓉妃的正殿之内,而是向浅执借了处厢房、又得着她的便利寻到了几件宫衣,赶着时辰做了混搭,却搭出了决计可以沁入皇上龙心的那般模样……我虽不能与蓉妃相比,对皇上一切都俱无遗漏了解的清楚;但至少,我对皇上那位心心念念从不曾走远的挚爱女子,了解的清楚非常。 如斯夜半,如斯冷月就着朗夜清风,月晓风清浑然含情间,那昔时一脉:“回头下望尘寰处……”的旧音旧曲,便又一切有条不紊款缓漫溯。 曲至一半,我隔枝穿竹凝眸默倚,周身一件及地紫色长裙顺着幽风轻然飘动,忽见衣衫微凌、发丝略散的皇上顺着正殿进深再一次披衣追出。 月晓风清情欲坠,亭亭玉立眉眼含愁,这一次我不曾躲开,就这么正正的叫这个西辽国最尊贵的帝王入目了我的喃喃吟曲儿…… 他那魅惑的俊眉星目被月华映衬出更为深浓的颜色,这么一路直抵着向我洞穿过來,目光触及我这一道紫衣长裙、并着堕倭髻时,那双眉目炙热如火。 这是他熟悉的模样,他知的模样,宸贵妃生前午夜梦阑时常见的模样……一样的紫衣素面、堕倭斜髻、倚风伫立、对月当歌。 这一眼含及着时间与空间的双重格局,仿佛歌破水月云端隔空涉月款跨而來。 但一切的美好曼妙只有一瞬,一瞬之后皇上明显便瞧出了我不是宸贵妃,他的理智也如是的告知他我不可能是宸贵妃。 顺风凝了若兮杏眸,我见皇上愣了一下,那伟岸却不失清俊的身子当地里略有停顿,旋即便迈开靴步直向我这边归來。 清风披肩,他踏月而行,清俊面目神色浓重,但又好似隐忍与积蓄了许多沉淀,这情,这景,这人,这一刻,让我着迷。 但神智的昏沉也只有一瞬,我猛一激灵,一念氤氲心怀,也不多话,我干练的脱去了身上罩着的那件紫色衣裙,重露出内里着的那件本色宫娥装束。 这时皇上已经稳步走到我近前,一双墨眉微微聚拢,龙眸溢出的炽热气焰不减还增。 这么一个猛然的咫尺相对,令我再度有了几欲失神的驱使,但我仍旧稳住心神,恭恭敬敬对着皇上颔首曲身、一礼行出:“奴婢参见皇上!” 须臾沉默,只觉肩胛骨被人生生扼在掌心里往起一提,这力道极大,一时刺痛钻心,我几乎怀疑自己这胳膊已经断裂,沒忍住下意识一个昂首,鹤唳般:“啊!”地一声凄厉惨叫溢出唇齿。 “你好大的胆子,怪力乱神之余还敢冒充恭懿翙昭圣皇后!”皇上有若山洪暴发的声音一瞬并着袭來,字字句句刺穿冲破我的耳廓,较之方才他披衣出殿、急寻狐仙的那一份风花雪月极尽占全了的缱绻,实是判若两人、也冷心冷意的厉害。 皇上必然生气,因为我对他心中那挚爱之人、那亦母亦姐更是一厢情愿认定了的真心爱人可谓大不敬了,但这一招置之死地而后生,于我亦是一场十分大胆的拼力一赌。 有放空的萧音铮铮然漫溯耳廓,我双目一黑,尚來不及管顾肩胛骨被他使力一扼时袭來的疼痛,持一抹冷锐镇定收住微凌的乱声:“奴婢确实不是!”豁一抬首,学着蓉妃的样子清漠着神光流转于皇上燥火缭绕的眉目,一字一句、目色噙着水润的黑白分明:“奴婢就是要让陛下知道,恭懿翙昭圣皇后已经死了,陛下可以爱上更多更好、或者说更值得陛下去爱的女人,为什么心之所爱的那个人一定要是像恭懿翙昭圣皇后的!” “放肆!”这是來自帝王的昭著怒气。 我也知道我是放肆了,不止是放肆,还是不要命了。 所以紧接着便见陛下对着贴近苑门处转首一扬语气、一个厉声:“人呢?都死了么,把这个胆大妄为的婢女拖出去,杖杀!” ------------ 第七十四话 朕说,朕今晚要你来服侍朕…… 皇上这一句“杖杀”不是沒有把我吓到,但我既然胆敢冒着禁忌行此大不韪事,一开始也就意料到会是怎样的结果。 茗香苑里的下人都是受了蓉妃的命而隐退了去,此刻见皇上亲自发了威,自然极快便从小门之侧、偏殿之檐下急急火火就赶过來。 我心里知道蓉妃并着浅执定也在一个不能确定的地方默看一切,她们怎么都不会想到我居然有胆子触碰忌讳、把宸贵妃扮到了底。 但这一阵子相处下來,我的行事蓉妃应也有所了解,她也必然明白我不是在冒然求死,必定会有着我自己一套行事手段,这节骨眼儿上,倒是沒见她们两人出來。 “陛下!”眼见那内侍冲着我过來便要扼我肩胛,电光火石,我对着眼前的皇上“噗通”就是一跪,后边儿这一干话基本都是嚷出來的:“奴婢死不足惜,但奴婢一定要让陛下知道,奴婢行此大不韪之事并非对先帝宸贵妃不敬,而是成全宸贵妃不忍陛下伤神伤心、过度念想的一片心意!”我纤纤的柔荑已经被两个太监一左一右两边儿擒住,宫装裙角并着一通凌乱萎靡,又加之凄厉音波神色,这模样好不狼狈。 果然,在皇上心里,宸贵妃的位置一向无可取代,即便我此刻有死前乱狡辩的嫌疑,但这一遭话语说下來,忽地就见皇上那冒火的面目有了些微沁凉。 他示意那太监且慢,又凝起目光就着月华瞧我半晌,铁青的眉头有了一个次第的舒展,但口吻依旧不明快:“是你!”轻轻一句,我还不待回复便又听他道:“你是湘嫔苑里的!”声色略着重,他在求证。 湘嫔、慕虞苑、甚至锦銮宫这一连串全部都充斥着陛下对宸贵妃的回忆,有道是爱屋及乌,哪怕他做不到,但至少会对此间人或物有着比别处多一些的宽宥。 我这一赌,又赢一步:“奴婢是湘嫔身边的婢女妙姝,也曾服侍宸贵妃!”我颔首一应,旋即抬眸凝向他。 当今圣上其实是一位气血方刚、又爱恨分明的俊逸天子,他还尚年轻,故此他做不到对一切有心大胆拂逆的人或事态俱报之以残酷的态度。 他缓缓抬袖,摆手退了下人。 而我不敢有怠慢,浅吁下一口气时,见他凝目沉沉的在我眉目间迂回停顿,便借着如此契机又趁热打铁的重稳稳启口:“奴婢早先与湘嫔一样,一直在宸贵妃身边服侍,也见证了先帝驾崩之后,宸贵妃那基本等同最后的一段时光……她临走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皇上!”陡一敛目,于此处时声波微扬,略停又道:“奴婢见不得皇上这般竟日因宸贵妃而伤心,适才出此下策,想法子混迹在蓉妃娘娘宫苑之中,与皇上一次次生了交集!”心思兜转,我知道这个理由梳理的不是很完善,但横竖皇上这个时候注意力不会在这上面:“尝试着,能把皇上从那段累身累心的记忆里,一点点拉出來!”后续的声波字句越來越低,低到最后跟着一颔首,居然有些趋于叹息的无奈味道。 我不知道永庆宸贵妃走前,是否最放心不下的就是皇上……也不会知道,更沒有说我知道与否的权利,但是死者已矣,活着的人总要寻些机变,方可借此达成自己那个无所谓阴霾还是阳光的立身处世、至少一世性命安然无虞的目的。 天风曳曳,这冬夜里的晓风总也透着一股萧条而疏朗的干冷,又好似在这其中混杂了草木花卉的哀哀魂魄、并着一颗颗不屈的心,就这样化为一股力量、抱成了团,一齐在你耳畔呜呜喑哑。 脊背沒防一抖。 “恭懿翙昭圣皇后最放心不下的,当真是朕!”皇上这忽而就起的有些发柔、有些期待又含着微微怯怕的一句问话,是借着凛冽风势一起漫溯过來的,被这永夜寒风扯得悠远,又有些苍茫。 眼见他肩头一段外披顺风滑下,不经意露出其里软绫子底衣,那底衣前的系带不及系好系紧,这时有几颗丁香小扣已经洞开,并着裸.露出一大片胸脯肌肤。 这寒风吹的凛冽,皇上这般单衣淡服独立风口,不知会不会染了风寒,我不觉就牵动着心弦一疼,很快又回神,忙不迭接了陛下前话急声回应:“千真万确!”我想表现的气场稳沉些,但不是所有人都能做的了蓉妃王冉,出口还是泄了底气。 不知道是不是我不自觉流露出关切的这目光被皇上瞧出了端详,他往胸膛扫了一眼,旋即重将衣摆裹紧了些,后那双龙眸定格在我眉目间时,退却了一些早先的剑拔弩张:“你叫什么名字!”微微恍惚里,他已几步近前,抬手捏着我的下巴一下挑起來,沉音入耳时,潭水般清朗又深邃的目光看我这一时,居然起了些微的温柔和蔼,不知是不是因紧张而滋生出了恍惚的错觉。 还是觉的皇上这问于我有些突兀,我下意识眨眨眼睛:“奴婢妙姝……” “朕问你进宫前!”皇上打断,看來我这名字他好似记得,不用我答。 我一愣,不知他问我进宫前母家的名姓为得又是如何,但既然陛下开口问了,我就不好不回答,于是蹙眉略有做想,毕竟已经隔了这须臾十几载的流光岁月不曾还家,一时也不能如言出“妙姝”这两个字眼一样脱口就出:“奴婢父母皆为农户,奴婢姓陈,因父母想得一个儿子,父母希望奴婢可为他们引來儿子,故而给奴婢取名‘引弟’,是为可为家中引來弟弟,进宫时又觉这名委实有些违和,故取谐音更迭成了‘引娣’!”我颔首沉目,且思量着一一于皇上言语出那过往來,微停片刻重又抬眸顾向他去:“后奴婢也记不得是哪一位主子了,那还是永庆一朝的时候……她说女孩子就该曼妙淑姝,故给奴婢更了名为,‘妙姝’!”这个名字自那之后,就一直沿用至今,已经成为了我的一部分,深深的镌刻进了血管里,居然比“陈引娣”这个本名还要令我亲昵万分。 是的,我并不唤作“妙姝”,我有名有姓,为“陈引娣”,而原是唤作“陈引弟”的。 回忆煮酒、过往当茶,将碎心囚成一场春梦,每个人都有一段黯淡蒙尘的前事,那一道伤浅浅深深,曾是天塌地蹦过的地方,我早已释怀,此生已经注定要埋葬于这一道宫墙,故而我才时刻都是只知往前看的,我不会过度追忆往昔,这是一种早便养成的习惯。 不知是这夜这风太萧索、还是这故事自我口中糯糯的讲出來到底有些哀伤,皇上缓缓放开了扼制我下颚的手,转而搭上我纤细的左肩膀:“那,引來弟弟沒有!”他不禁侧首,声息和煦、又依稀带点儿怜惜。 这样温柔的陛下,是令我心魂叠醉的:“奴婢也不知道!”我忽然有些慌乱,一颗心“噗通噗通”跳跃急促,陶醉在他这场暧昧的温柔乡里,只会让我觉的十分恍惚不真切,竟下意识错开眸子,汀唇略略离合。 自小离家、九岁进宫,其间几许兜转、几许凉薄,家,我早便沒有家了,我也不知道我的家到底在哪里,那引來弟弟沒有,则更委实不知道了,也与我沒了关联。 而即便不曾与皇上对视,我却无法闭住自己的耳朵,这是温润里带着稳劲的声音,如玉一样,在波及耳廓抚慰人心时也沉淀着天子的威严气度:“朕虽然不知道你的名字是否为你家引來了弟弟,但朕知道这个名字它为你引來了运气……” 我又一懵。 这当口他已继续:“朕今晚要你來服侍朕!” “倏然”一下,我霍地抬首,一双星眸匝了几许天幕华光依稀而入,一瞬思绪打结,只觉眼前这个男人在我的目之所及间、我全部的视野里慢慢融合成一个璀璨的星点,而又疏幽一荡、再也看不真切。 皇上薄唇微勾,颔首徐徐的同时,好看的唇兮已然渲染一缕斜斜的坏笑:“怎么,你沒听清楚!”声息一顿,他下颚微抬,一字一顿:“朕说,朕今晚要你來服侍朕……” 。 那一晚的伴君侍驾,是在蓉妃茗香苑的一处偏殿里。 皇上不愿有人叨扰,便特意选了这么处幽静之地,然而到底前半夜折腾的太过厉害,纵然皇上有心要我侍奉入寝,周身也已疲乏的沒了太多力气,头一碰着枕头便堪堪的睡了过去…… 而我这一整晚都处在一种百感交集、纷杂混沌的思潮里,被这思潮包裹、浸染,一时头脑好似被塞了一把茅草,一时又空空荡荡好似什么都沒有。 我原想借着月华好好儿的把皇上、把这个我所心念了这样久的男人看的清楚些,再清楚些……但他留给我的,只是一道背身相对的身影。 沒事儿,我在心里这样安慰自己,日后有的是机会把他看清,会把他的容貌看的清楚、把他深深烙印在我的每一寸血脉与肌体里。 恍然一下惊觉,我应该是,喜欢上皇上了…… 或许是早在永庆一朝几次堪堪的照面,或许是在弘德年间湘嫔那里的频繁偷窥,又或许是在与蓉妃共行出这一遭筹谋最后收官时的假戏真做。 而往后是不是我再也不用因这样的喜欢,而觉的害怕,也再不用只能将这种沒有道理的感情压抑、存于阴霾间。 又撕掉那虚伪的假面具,直到万事新局尘埃落定才恍然回目,或许从一开始,我就沒有真正想过是为倾烟谋划,其实我只是为了我自己…… 清宵声断、更漏却绵长。 就这么怀着莫可清明的心思,我辗转反侧折腾一夜,却在晨曦初要至得的当口里,不知不觉的熟睡了过去。 ------------ [ 卷二 ]上部:爰丧其马……我的马儿丢失在哪里? ------------ 第七十五话 元答应·一朝伴在君王侧 真个是一梦不知昏天黑地。 我贪恋此时这样的温暖,贪恋枕畔氤氲着的一缕淡淡薄荷气息,这令我即便睡意昏惑也始终有那么一根弦儿绷在那里,心里知道皇上他在,他就在我身边,如是,便连梦境里都是一大片杨柳风并着杏花雨的吹面沾衣、不寒不湿。 最终是一道圣旨把我于一梦贪欢中猝然惊醒的…… 忙不迭顺手就择了件衣服披在纤纤肩头,也无暇管顾自个此刻乌发蓬乱、睡意覆面,只急急的就连走带奔到那传旨公公面前一个猛子的落了身。 我此时此刻这心跳的有多厉害只有我自个知道,又因來的太突兀、整个人太紧张,那神绪一时却也就僵持住。 只听那前來亲自传旨的刘福海公公清喉开嗓、音落声脆:“锦銮宫慕虞苑执事女官妙姝,年二十有三,双亲为农户,其人虽系宫婢,然起心智若兰、温惠淑德,可为贵主,特封为从七品元答应,居漱庆宫、蘅华苑,其原姓为陈、名引娣,自此恢复原名陈引娣,望其感念圣恩、不负脾性,钦此,!” 尖利的声波最后划出道长长的尾音,我头脑一蒙,下意识叩首接旨:“妙姝接旨!” 但这一匍匐于地后起身时,刘福海却不曾把那黄绫子缎绣纹络图腾的圣旨递于我的手中,我微错愕,他却笑眯眯的“啧”了一声:“元答应,怎么还是‘妙姝’,嗯!” 这一语可谓惊醒梦中人,我一个恍然大悟,忙双手迎前落身重又一拜:“陈氏引娣叩谢隆恩,吾皇万岁万万岁!”音波碎玉落盘。 这一遭正经接旨之后,刘公公终于笑吟吟将那抹威仪慢露的明黄色递到我的手中,我现下还尤是头脑发昏的恍然如坠梦寐,接旨之余转眸去寻才后觉皇上已经离开了。 但后宫磨洗这样久,该有的过场礼仪我不会忘,想着该给这刘福海公公些个赏钱,不在于多,在于沾喜气,但这是在茗香苑的侧殿厢房里,举目苦寻了经久却都沒能见着一个宫人的影子。 幸在刘公公为人并不苛责,他瞧见我这窘迫模样也会意了我的心思,便皱眉摇首:“行了行了,奴才跟元答应您认识又不是一两日的,现下來传旨就已经是沾了喜气,却还计较那些个劳什子!”复把声息略敛、目色一沉,凑近我徐徐小声道:“答应委实有品格,现下可以到了陛下的枕头边儿……假以时日,必是前途无量!”说着还为我竖了大拇指。 我知他并非贬损我,实是因我已历两朝、又是宫娥出身,加之这刘福海又跟皇上很贴着那么几分心,面着我此时这一跃梧桐枝自然就有很多感触。 “那,就借着公公您的吉言了!”我也不避讳,且玩且肃的勾唇回了一句。 他又一阵笑开,旋即启口又喟我:“答应且待片刻,自有宫人來带您去蘅华苑里!” 我也敛住玩心又对他颔一颔首:“好,该有的好喜头,日后有机会了也一并的补上!” 就这么亲自行至门口送走了乾元殿里的刘福海公公,我折步回身择了个绣墩坐下來,边等待那抽调了过來的宫人接引我去蘅华苑,且就这么一通思绪氤氲开來。 到底我在这西辽后宫里头也算是辗转磨洗了经年,见过的世面儿开过的眼界已然极多,此时哪怕是身历这一朝由宫婢飞上枝头一跃而成了主子,这般转变也沒能令我怎样过分觉的心魂跌宕、起伏难平。 我不禁开始起了另外一重心思缓而铺陈…… 皇上将我封为答应,赐号为“元”。 这个元字封号颇为讲究,且内在意味尤其深浓,只怕会为自己惹來麻烦。 “元”,从一从兀,本义为“头”,后跟着有了会意,引申为“始”、“首”、“大”等。 又有道“元,始也!”故而又为这么个看似简单的字眼蒙了一层“唯一性”,是而有了“原配”又作“元配”一说,上古时更有将皇后称作“元妃”,是为第一位正妻,后來即便这层意味渐趋辗转消泯,但其间地位尊贵之意却从來凸显。 皇上他冷不丁给了我这么个引人遐想的封号,难怪便是连他身边儿的刘福海公公都另眼相看、道着什么我假以时日必是前途无量。 其实皇上什么意思我是明白的,他原是因被我昨晚上那一番话多多少少有所触动,故而有了在自我这里“一元复始”、“一切归元”从头再來的意思,这是他的一种决心,一种走出对宸贵妃的执念、打开新门重观世界的决心,但旁人未见得会这么想……这个封号任哪位妃嫔看见,都该不会愉悦,特别是真正的原配皇后。 皇上,他这是要作弄死我了。 心头一寒,我恼不得起了燥乱烦意,就手端了几上的隔夜茶就灌了下去。 “你这习惯可委实不好!” 一道熟悉声色自门边稳稳传來。 我下意识侧目,果然见是一席阎罗轻纱曳地素梅裙、织锦苏绣挑金穿花蝶坠珍珠短披的蓉妃娘娘正立身门沿、温眸含笑,身边跟着如是聘婷而立、含笑氲颊的浅执。 “恭喜元答应了!”还不及我对着蓉妃行礼问安,浅执已经柔然启口对我一句。 我忙起身几步踱至蓉妃近前:“娘娘!”落身对她见礼。 她抬手将我止住,也未多话其它,只徐徐道:“自此后,你可算是入了我漱庆宫的门儿!”于此温弧轻扯、灵眸微转:“來,我带你去蘅华苑!” 原该是由宫人带着我过去的,但蓉妃这个我日后的主妃亲自过來引我,这等恩宠、这等面子可谓给的极大,我与蓉妃本就有着一层默契,此刻自是颔首一笑、谢恩后亦步亦趋跟着她一并去了新处。 皇上是什么人,他委实英明的很,后宫里妃嫔这等小心思还指望瞒过他,他自是看出我的出现多有蓉妃推举之故,但幸在很得他心,也就顺势把我留在了蓉妃的漱庆一宫。 上了四通回廊、几转之后入了蘅华。 这宫里各苑正门大抵都是一个样子,便连周匝景致大抵也沒什么过度的悬殊,这等格局我还算熟悉。 跟着蓉妃渐次步入,瞧着我因新晋之故尚有小宫人在急着扫洗,内里布局比之蓉妃那里自然萧条的很,比起慕虞苑亦小了许多、却横竖比我跻身的偏殿处那间厢房要大不是,我自然也是满意。 这么才堪堪的一路进來且走且看,便见一小太监笑吟吟小跑着进來对蓉妃、并着我行了个礼,后道着:“湘嫔娘娘來了!” 我一恍惚,心道倾烟他们闻的消息倒也是快。 身边蓉妃沒禁住牵动芙面一个好笑,转目微微喟我一句:“瞧着,你这边儿才一受封,那主子便坐不住的直要瞧你!”以帕掩口且玩味着:“本宫便先走了,你们好好叙叙吧!” 蓉妃是好心成全,我自然领会其意,道了几句恭谦的话亲自将她送出了苑门。 路上就遇到了湘嫔一干,且带着簇锦、小桂子、小福子,撞见蓉妃之后逐一行了个礼,在将蓉主子才一送走,这一干旧人就藏不住了性子,连说带笑着将我簇拥着进了正殿内里去。 内室已然扫洗的分外干净,但毕竟是久无人住,气息还有些夹生。 簇锦便支使宫人去熏了苏合香、并着艾叶驱邪,复她将我按落在菱花镜前亲自为我梳头,她的手艺一向灵巧,几下便挽好一个规整精致的灵蛇髻,又于髻边盘踞的蛇头之上垂了宝蓝色流苏小簪。 直看的我对着镜子左右目光不离,起了自怜故影。 簇锦笑吟吟道:“现下是小主了,怎么都不能再是单双螺亦或元宝、垂挂那些个简单的宫娥发型,你这素性欢脱如兔,比起流云斜云等,还是灵蛇更适合你!” 我自是欢喜,转目顾她时这小嘴儿也是一甜:“好姐姐,你这发绾的真个得心的很!” 一旁倾烟早在这内苑之间转了一圈,此刻踱步回來,且思量着于我道:“毕竟是新搬进來,虽规整洁净,但瞧着太清冷!”复瞥了眼亦在四下走动、打量的小桂子小福子:“赶明我叫他们送点儿东西來给你填填!” 闻了倾烟如此,我心中暖流暗动,转过面靥刚想起身同她道谢说话儿,那素來欢脱明快的小桂子已“铮”一下凑到了我面前。 我被他唬了一跳,抬手搡他身子一把:“作死,火急火燎可吓着我!” 小桂子面上一笑,重又凑过來:“妞……哦不,是元答应!”眼招子顾盼灵动:“奴才以后就跟着您怎么样!” “去一边儿!”温敦的小福子皱眉扬声给他一句:“那湘嫔娘娘怎么办!” 小桂子登时便急,嘴里“啧”了一声皱眉喟他:“我开玩笑呢不是!”略一缓气:“你这人也忒不识逗!” 看得簇锦摇头浅笑。 这时倾烟双眸微垂,须臾又极快的顾我一眼,唇兮莞尔:“其实妙儿一个留在这陌生宫苑,本嫔心里也不大放得下!”旋又再看小桂子:“要不小桂子你就留在这蘅华苑,好对妙儿有个拂照吧!本嫔也能放心!” “这……”我动容之余有些犯难。 小桂子也看我一眼,挠了挠头。 欢快气氛一下子沉默开來,但须臾后,簇锦且忖度着稳稳开口:“我也觉的湘嫔娘娘想的周全,小桂子,你就应了吧!” 其实我心下里也想要个贴己的人放在身边的,毕竟半路跟來的宫人们比不得这十几年來情分放在那儿的,只苦于脸上不大能挂的住,但现下是倾烟先提了这茬、加之簇锦也如许附和,我心头温存感动并着得心自不必说。 闻了簇锦这话,小桂子便也开心的应了。 我玩心忽起,扫他一眼款款然道:“那,委屈小桂子公公这尊大佛,日后就在我这小庙里头屈居了!” “嗬!”小桂子素來跟我打闹惯了,于此双手负后、亦拿腔拿调凑趣了回來:“你得答应我给我管事儿的待遇,这箜玉蘅华除了你就我说了算!” “呦!”倾烟看來兴致不错,转眸瞧着小桂子鲜少的一个打趣:“拿翘了是不!” 众人皆被逗的笑了起來。 一时得心应景、欢喜自成。 ------------ 第七十六话 初摆威·蘅华苑里斗才人 倾烟临走前拉过我跟我说了几句贴己话。 帘幕打散之后错落交织出的明暗格局里,她展眉敛目对我颔一颔首:“妙姝,我们之间从相识至今不长不短也已有十几载了!”双眸往我面靥间凝定,抿唇又低低道:“怎么说也已有了极深厚的情分,素日里我早便看出你会是个不凡的,因为你的心气远不止在茗香苑里!” 这话她说的淡泊,但听的我心口略震,只觉背脊亦起一阵僵冷。 我欲启口辩解,她却按住我继续自顾自一言到底:“时今看着你成了皇上的女人、入主了这蘅华苑,本嫔心里头也甚是觉的慰藉,就好像把自己家中最亲的妹妹嫁出去一样,但后宫里的水是这样的深,你又生就了这样一副不输男子的果敢与性情品格,日后做了主子娘娘,则更要学会隐忍练达、诸事小心而莫要强出头……可别终有一日,你再聪明反被聪明误!” …… 倾烟于我來说是这一辈子里最重要的人了,我一身的精明锐气若不是她压着,兴许还不待上房揭瓦就已经风必摧之,说來这若许年來能这么磕磕绊绊的走下去,自是少不了与她、与慕虞苑一干旧众的相互扶持,说道起对于事态的洞悉,我远不如倾烟沉稳老城;且对我自个的洞悉,我都远不如倾烟看我看的清楚。 这慕虞苑还真是个风水宝地,早前几朝有沒有什么叱咤人物我不知道,但永庆朝时就出了宸贵妃、时今这弘德一朝又挣出了个宫娥出身的湘嫔并着我这个元答应。 如何处世如何立身的道理我不是不懂,但有时候只是懂得还远不够,还更需要天时、地利、人和等诸多的因素。 且走且看、顺着茫然不可知的命途轨迹一路下去,除此之外,真个什么都是多说无益。 不一会子这蘅华苑上下便已拾掇干净,几个服侍我的宫人都看着不面熟却也不面生,横竖大家也都是后宫里头共事儿谋生的,我一一扫了几眼有了映象也就叫她们下去忙活。 这么一折腾就到了晌午该传膳的时候,偏生我这胃口不知怎的半点儿都沒有,便只打发人往漱庆宫小厨房拿了两个茶叶蛋,就着饮了些现磨的红枣豆浆。 正这么径自简单的用着,宫人却报说那箜玉庆芳的芷才人來道贺了。 我闻声一好笑,呵…… 只心道着“道贺”,这字眼委实经得起推敲琢磨,莫不是來摆架子闹脾气的就阿弥陀佛了。 不过现下里我可是宫里头新晋的主子,皇上对我是个什么态度还一切待定,且又有着主妃蓉妃娘娘的照拂,任这语莺在漱庆宫里头也闹不是什么花样來,边念及着就叫人去请她进來。 不多会子,便见这一身绛色软纱苏绣金丝小雀双层儒裙、罩软貉白毛垂玳瑁流苏短袄的丽人聘婷而入,发挽斜云、额心点丹,转眸悲喜莫测的顾向我时下意识抚了抚髻边簪着的一根喜鹊登梅步摇。 这般的装束虽也明艳动人,但华丽之余还是比不过她当日龙宠正盛时的那般喧嚣咄咄,我心里打了个嗔,心道不过区区一个才人位,现下又身担了“欺君”的罪名,皇上不追究那是他宽厚,这芷才人被捧了一圈儿就还真以为自个是个什么好货色了……好吧!虽然说起这“欺君”二字,我也有嫌疑。 为防被她得着空子钻了,我忙不迭向她几步过去便行了个礼拜见:“妾身给芷才人问安,才人安好!” “免了!”她扫我一扫,声色倒沒有过度的不善,旋即择了个上位径自坐下。 我便也在她下首处坐了,旋叫人去上茶。 冲泡好的新鲜花草茶是一早备在那里的,我一吩咐之后很快便上來,那语莺接过去,却在指尖一触盏身的同时“啪”地一声脆响,转眼便叫那好好儿一盏青瓷被她这么摔在了地上,温热茶汤应声跟着碎瓷蹦洒了各处都是。 我心一惊,挑眉凝眸间已见她颦眉蹙目声息嗔怒:“怎么这么烫,也不小心些!”转眼扫了眼敬茶的宫人,后给了我一记眼波。 这时我这心已然稳住,心道着那温茶是早先就备在那里的,我在饮红枣豆奶之时也饮了几口是以冲淡喉咙里的甜腻,我用着温度自是适宜,怎到了你那里就是滚谈难耐,明显是在诚心找我的茬。 且跟着就又明白,时今我被皇上亲点为答应,还给了“元”这么个霸气锋芒的称号,想找我麻烦的人何其之多,这芷才人不过第一拨,且她是庄妃宫里的人,她这一遭过來只怕也是得了庄妃、甚至皇后的授意,要她这个才人代她们那两个高位极尽能事的撒泼使横搓我锐气。 念及此又真真觉的后妃难为,从前我只是个女官,自是沒谁直接找我的麻烦,都是冲着主子去的,直到时今自个当了这主子,才真真意识到很多事情必须学会独当一面的烦忧。 “都是妾身这里的宫人不好!”我眸波一转,忙起身过去对着语莺一个赔笑,旋即假模假样的去看她宫袖之下一段藕臂:“才人宽厚,该不会同区区几个婢子计较吧!怎么样,可烫到了哪里!”又蹙眉凝眸急急然且瞧且道。 “呵!”语莺冷笑一声,倏地一下从我手中抽回了袖子,抬首微微、却错了双眸不看我:“本才人倒是说呢?还果真是下人调.教出的下人,可不一身贱婢习气登不得大雅之堂!”声色轻慢、眉飞色舞之间讥诮昭著。 她话里藏着什么意思我自然清楚,不就是损我横竖都是个宫娥出身的婢子么,这不善的话若放到从前,我必定叫她來个满脸开花,但时今有了分位,便在其位谋其事,多少得注重些:“才人教训的是!”我又一笑盈唇,杏眸略动了下:“难怪皇上很喜欢往才人那儿去,还不是因为才人您把自个的宫人都调.教的一身媚骨赛红香!”尾音微扬。 这话语莺听的懂,她不是说我是宫人出身就把下人都管教的成了下等宫婢么,那她这个青楼出身的花魁不就是把宫苑变青楼、把下人管教成红香阁里留客的烟花妓。 很多时候我都只恨不能重回过去,把这语莺好端端带进宫來我这不是自己给自己寻麻烦。 她微一顿,旋即抬袖照着桌上瓷盘一下扫过去,那盛了些许点心的小青花瓷盘如是被她作弄的碎裂了一地:“哝,本才人今儿也不知是怎么了?”她适才重转眸顾我一眼,面上神色很是无辜:“胳膊总是不定时的抖,瞧着,又控制不得了!”又带着薄薄的讪。 因本就对她这來意了如指掌,故她这又一通刻意发难并沒有引得我怎样慌乱:“骇,也是,人难免就有个哪里不舒服不是!”我依旧勾唇笑笑,旋即极快的一转身自侧处小案上取了未饮完的豆奶,端起來二话不说的冲着语莺的脸就泼了上去。 “哗啦”一声泠淙响动,多半碗的豆奶就这么全部都倒在了她那张覆粉抹脂的面上,又顺着浸润了几缕垂下來的额发,跟着“滴滴嗒”的流进了脖子里、小臂上,又湿又粘的浸透了她重重衣摆,在这森冷严寒的冬日里过会子她出去可委实有她受的。 人家都巴巴的來向我“道贺”了,來而不往非礼也,我又怎能不送她个透心凉。 一愣之后便见她带着的小宫人忙不迭连惊带急的上前为她擦拭。 我因怕她狗急起來狂咬人的再给我一巴掌,毕竟那分位摆在那里也委实不能不作数,便忙又离她远了几步避开了她,方跟着扬面展眉一笑徐徐:“哎呦且瞧着,妾身这不也让才人您给传染了,手也跟着哆嗦起來,拿不了东西了!” “陈妙姝!”只见语莺“啪”地一声拍着桌子便起來,顺势一把搡开给她不断擦拭面靥、衣摆的碍眼宫人。 我闻言眉心又是一蹙,身子却未动:“才人,妾身母家姓陈不假,但名为‘引娣’二字,你这‘陈妙姝’又是个什么茬!”果然她急起來就不走大脑,这毛病跟她那坐着箜玉宫主位的庄妃娘娘还真是越來越像,她只知我接旨之时是恢复了母家“陈”姓,一时忘记了我本來的名字是什么?就这么脱口而出了,不想又叫我给踩住了话尾巴。 这话一出口又把她作弄的当地里僵了一僵,旋即就见那一张美面上时红时青很不好看,她也是个明白人,知道这是在漱庆宫蓉妃的地盘儿,若是庄妃來了兴许还能逞逞威风,但她这么个替主位出头办事儿的爪牙委实就沒什么分量,纵是想唬我动我也不能太明显。 瞧着她这副既怒又闷的狼狈模样,这一脸一身的豆奶,我玩心又很不道德的漾了起來:“芷才人,刚刚匆忙着倒是忘了问,不知您前遭那受挫的身子骨现下可好了些!”音波玩味到戏谑的地步。 一闻了我这茬,那语莺登地又是一番恼羞成怒:“你!”银牙咬得瑟瑟紧紧,抬手颤颤指着我却只蹦出这一个字,不过那张脸憋的又已近于了青紫,看这架势就差当地里气的蹦起來了。 就说我这张开过光似的嘴怄起人來从不是虚的,她却偏得要试一试才舒服,真是,这又怪得了谁。 是时忽见小桂子冷不丁一下跑蹿进來,瞧我一眼又瞧语莺,倏地张大了嘴,那神色作弄的极夸张:“呦这是怎么了?” 我忙嬉笑接口、也做了夸张神色急急燥燥:“沒看见么芷才人赶着回去洗澡呢你还不送客!” “哦是这样啊!”小桂子抬手猛一拍脑门儿,猴子一样腾然把身子一侧,对语莺摆了恭谦姿势:“才人快快快请!” 夸张的一來二去直逗的众人沒禁住掩口偷笑。 而语莺那张脸涨的肿的活脱脱成了泡发的猪肝儿,在这万分困窘的境况一浪重似一浪的逼仄之下,她愤愤然甩了袖子复又掩面,带着宫人分外仓惶的就夺门便去了。 ------------ 第七十七话 心欢喜·金屋妆成娇侍夜 把那挺胸抬头进來、碰了一鼻子灰后萎缩成团出去的芷才人语莺送走后,小桂子便遣退了一室的宫人,微掩了窗子对我不无担心道:“元答应,惹了方才那主儿你可得当心,回了箜玉后,她必定得到庄妃娘娘那里告你这蘅华苑的状!”神色带些揣磨。 这话也不消他说,我心里也有着这么根弦,但我若当真怵这个也就不会那样整语莺:“怕什么?本答应有蓉妃呢?”转眸瞧他一眼,旋即引唇“噗哧”一笑。 “嗯!”且听着我这茬话,小桂子沉目片刻重对我颔了一下首:“也对,你也不是个能叫谁欺负了的!” 这话诚然沒错,即便我时今有了诸多介怀,但这性子却还是一时半会子也大变不得,到底这小桂子与我之间有着十几载的交情,论起了解我,他委实是这蘅华苑或者说漱庆宫里的第一人了,留这么个贴己人在身边委实是极有必要的。 念及此,心波便柔柔然一动,我转眸落定在小桂子眉目间,忽地沉了声色不无感触道:“我只是个答应,你却还肯跟着我,这委实叫我感动的很!”当然是心坎儿里的知心话,其间真挚暗暗流露。 小桂子“啧”了一声,旋一转目反倒嗔我:“答应怎么了?”眼招子顾盼,面上一副不以为然:“想当初恭懿翙昭圣皇后还是阮才人时,咱们不就已经跟着她了,哎那是眼看着她一路一步步走到宸贵妃的!”于此再度转目顾我,有玩味又兼肃穆:“你也前途未量,命这个事儿不好说,不好说……谁能知道呢?”语尽轻轻一落,好似一口气舒展出了怀心一般。 我被撩拨的心头又是一动,即便认同他这话,但此刻还是做了虚伪面貌的扬目冲他嗔道:“猴就是猴,做甚这张嘴也不分个场合就知道乱说!”旋即抬手理了一把侧髻散丝,错开眸子不再顾他。 “是,元答应最是识礼周成,奴才往后定要管好这张嘴!”小桂子绕到我面前一通做作:“免得惹恼了元答应,日后您飞黄腾达了就再六亲不认故人!”语尽飞快的将身子闪到了一边儿去。 我愣了一下,旋即回神追着他一通嬉跑玩笑,一时浑忘了个身份时宜。 。 这一天是我在漱庆宫蘅华苑里所过的第一天,真正意味上以皇上的女人、以小主元答应这样的身份所历经的第一个白昼。 无所谓适应与否,或许是因为在这后宫里头呆的久了的缘故吧!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这宫里的重重殿堂、座座小苑在我的眼睛里都大抵是一个样子,沒了许多能使我有那么一丁点儿的新奇之处。 如果说什么地方于我而言还是有些新奇的,那就是对皇上、对那一席明黄色龙形章纹身影的祈盼了。 而一任再觉自个内里清高、素性高洁,在这一日还是不能免俗的沦落成了与这后宫之中所有妃嫔们一个样子,开始心心念念的怀着憧憬、也怀着怯怕的企盼皇上的龙辇到來。 即便我已经二十有三,说來比皇上还长一岁,似我这般的年纪也诚然已经不再青涩,但我还是如斯的不能经受自己控制,这样其实也挺好的,我是皇上的女人了,且是有名有实的女人,那么爱皇上就是我的职责与份内,是我可以引以为豪的情愫作弄,而不需要偷偷摸摸。 且不知是不是我的愿力太过深浓,连苍天都似已被我感动,这一晚上、我真正意义上受封的这第一个晚上,皇上他沒有让我一个人独自分享这份來之不易的喜悦,他來了蘅华苑看我。 一通简单的接驾、一通简单的礼仪,我行的有条不紊,但却抑制不住内心这份狂热且涨势汹涌的野草般的心绪,便连陛下在叫我平身之后都沒忍住皱眉问道:“你的肩膀怎么抖得这样厉害!” “啊!”我下意识一失惊,倏而意识到了自个的失态,忙又转脸氤氲一笑在颊:“沒,沒有,妾身就是骇于皇上天颜,实在太紧张了!” “紧张就罢了,还骇于天颜!”这话不经意的把皇上逗笑,他撇下我在当地沒怎么管顾,自顾自落座贵妃椅后把身子往旁侧侧:“若是当真骇于天颜,又怎么敢使出这好大一通手段的把朕都匡进來!”眉眼含笑,口吻并着神情沒有恶意。 这般模样释怀了我该有的紧张与心虚:“呦!”我灵眸浅动,主动迎着身子过去为他斟了盏清茶:“感情陛下來妾身这里,是兴师问罪了!” 他又一愣,显然沒想到我会使了这么一出,自我身上总能让他看到一些不同于后宫女子的光鲜活泼,以及妃嫔们在他面前大抵都不怎么敢的玩心荡漾、举止凑趣。 说话时我已敛住面上这小情态,引唇一笑,将那清茶双手递给他:“陛下,饮些热茶暖暖身子吧!”见他接过,便落身坐下來。 皇上看了眼手里的茶盏,旋即又看向我,墨眉微聚、有些无奈:“朕走到哪宫哪苑都叫朕饮茶,也就在冉冉那里偶尔有酒……你们这些女人还真不怕朕喝茶喝到胃寒胃出血!”旋即有意叹了口气,抬手扶扶太阳穴,错开定格在我面上的眸子,唇角浅一上扬:“真不知道曾在宸贵妃及湘嫔身边时你是怎么伺候的,暖身子该饮热奶或甜汤,总不能是茶吧!”即而一低。 我心领神会,忙叫宫人跑趟小厨房把温在壁炉里的红枣核桃黑芝麻糊取了來,旋即笑吟吟的扯扯他的袍角:“陛下,妾身这不给您备着呢?真是!” 方才那句“冉冉”说的自然是蓉妃王冉;而他又巴巴的提及到了宸贵妃,可见他现下里对我这般言笑曼曼、温存浅露多少也因了些我曾服侍宸贵妃的缘故,念及此心头便又一黯,但我面上不敢显出來。 小宫女已经灵巧的燃了乌沉香、并着往镂空小银炉里添置了银骨炭,室内便更为暖意沁润。 我这般小撒娇勾起了浅浅的暧昧,皇上看來心情不错,转目温温顾我一眼,旋即示意我凑近些。 我心中好奇,也不知皇上这葫芦里是卖了什么药,便把身子又往他近前凑凑。 便见他探指自内揣里取出了一个锦袋,那软红色的缎面儿上以金银双线苏绣着鹣鲽、并几瓣芙蓉。 瞧着上面儿的芙蓉纹饰,我蹙眉暗想这个锦囊会不会是蓉妃送给皇上的。 这时已见他打开封口处,随着一股不算冲人、丝缕袅绕的薄荷香漫溯而出,他取出了内里的两样小物什,仔细一看,正是我当天夜里留在他枕边的蝶形花钿与半展屏孔雀金钗。 一恍惚中皇上转目又问我:“引娣,你怎么会有这两样东西!” 这一声“引娣”让我好半天才回过神知道是叫我,抬眸就撞见陛下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睛,内里眸波此时被烛影、并着月光一映,更是显得澄澈晶莹煞是动人:“是宸贵妃留给妾身的嫁妆!”我下意识张口就出,一语落定才“刷”地红了脸。 皇上面目豁地微滞,停顿须臾,旋即就被他抬手轻轻拥进了怀抱里。 我又一次在他怀里起了薄醉,虽已不再心如鹿撞、但一股悸动依旧撩拨恣意。 就着几缕银色的夜光清辉瞧着他这张俊颜,英挺的轮廓看得我几近着迷,不由下意识抬手去抚他的眉目、并着一路至了厚唇。 这逾越的小举动沒有引起陛下的反感,他像是下意识的又把臂弯紧了一紧,自顾自把话继续说下去:“你留给朕的这两样东西,朕认得,那是先皇赏赐给朕的母妃宸贵妃的,分别为‘碧玉珊瑚半蝶翅步摇’、‘敛屏七宝紫水晶孔雀朝圣金珞钗’,是她永庆十八年八月晋封阮美人、与永庆二十四年末晋封阮宸妃时先皇所赠!”时不时瞧我一眼:“朕就是在她晋为阮宸妃、并执掌锦銮一宫事务时,过继到她名下的!”后边儿这话就有些沧桑的意味,犹如细细品味一盏略苦的春茶,又觉字里行间平添了些恋恋的味道。 我身子不由一嗦,这一时感慨颇为弥深呐。 我不知道原來蝶形花钿和半展屏孔雀金钗这两样东西,它们有着这样复杂的学名,更震撼皇上会记得这么清楚,连带赏赐时间都分别熟稔的不能再熟稔,是不是关乎宸贵妃的一切他都记得这样清楚。 又见他墨眉微动,旋即颔首对我一沉目:“就是这股桃花香……” 我这头脑是一阵接一阵的发懵,微一辗转后,终于起了心思,他不提我倒是忘了,现在忽地想起自己确实熏了桃花香,那是白日里倾烟送來的,不止是这熏香,还连带着香炉、香鼎、屏风、绣帘……等等用度,她送來了好多东西。 又听皇上沉声继续道:“朕想起來了,朕曾在湘嫔寝宫嗅到一股淡淡的桃花香,起身掀帘子出去却又不见了人!”复顿,声波怀柔:“你既是湘嫔屋里的人,那当日熏桃花香惹得朕心生好奇的人,也是你吧!”还不及我回应,他又错开目光点点头,自顾自的一句:“嗯……朕跟你还挺有缘份!” ------------ 第七十八话 御龙苑·国舅知情隐不悦 这一晚上皇上同我说了很多话,但大抵都是他在说的,我只蜷缩在他怀里安静听着,但这些话大多数也都忘了,细想起來除了宸贵妃那遭,竟是记不清他究竟都还说了些什么? 直到那宫烛越燃越短滴泪不迭、直到我已然沒了精神也沒了心力的被皇上这么磨耗着、调得疲乏困倦一阵阵袭上來的时候,那刘福海公公突然隔着帘子向皇上行了个礼,道着几位大人已在御书房等候皇上议事多时。 闻言在耳,他方如此后觉的拍拍我,将半睡半醒的我这么唤醒,嘱了宫人服侍我就寝后,离了蘅华苑、去了乾元殿后的御书房。 我到底是有多不靠谱呢?就这么倚在皇上怀里伴驾都能觉的困倦。 其实我只是不敢相信,所以我整个人一瞧见他就会发昏犯晕…… 一切温存爱意來的太浓也太快,就像一场梦,这梦寐太若幻也太唯美,我小心呵护,我终于可以直面着这个男人、终于可以堂而皇之的站在他身边了,以前只是怀揣着无限的绮思、费尽心思的寻找契机并捡拾着与他的过往、对他的映象,他已然是我记忆中的一部分,但我却一直都沒有机会成为他生命里的一部分,而现在,终是可以达成这夙愿了。 但我要的远不止这些,这些都还远远不够…… 次日晨洗梳妆之后便接到了皇上的旨义,他赏了我好些个东西:金丝楠木雕花镂空小香炉、玲珑红珊瑚嵌玉白菜聚宝盆、吉祥宝相花小屏风、如意丝绦五彩穗、鎏银小盒伽楠香饼三件、赤金翡翠粒步摇、景泰蓝双蝶闹花枝长簪等。 我匍匐接旨后又叫宫人对那传旨公公做了打赏,他却笑吟吟的告知于我,皇上今儿不临朝,要我去往御龙苑伴驾游园,花车已经在蘅华苑门口候着了。 这御龙苑乃是历代皇上并着皇后的专属园林,其余人沒有传召是不得擅自入内的,而可往御龙苑伴驾游园,则委实彰显了妃嫔至少在这一刻是甚得着皇上的心的,旁人我知道的不清楚,但至少那箜玉庆芳里的那位主儿前些日子那样得宠、我也沒听说皇上带着她一并往御龙苑游玩儿。 不过惊喜之余又使我不住惶惑,心道眼下眼见着就近了年关了,这么个大冬天各处一片森森然的,那园子又有什么好游的,皇上他这是忽地就生了什么兴致呵。 但绮思动荡之余还是免不得落座菱花细心的打理自己一番,这些个服侍我的宫人虽也不错,但手法到底不如我娴熟,我便有些不耐的打发了她们去,自个径自持着红牙镶碎玉小梳把青丝一缕缕梳顺、于头顶挽好一个灵蛇髻、又留出一缕流苏伏贴在侧颊,复接过宫人自脂粉奁里拈了递來的一根根银骨月光石短簪插了一圈、又于耳畔戴了花形垂短流苏小环,脖颈并着酥胸处有一大片空地儿,但我其实不怎么喜欢簪子耳环项链等戴齐、加之身份微末也不愿惹眼,略想一下后提了朱砂笔、掺着金粉往脖颈连着胸口上方手绘了一枝梅花,如此倒是别出心裁、娇嫩欲滴,看在眼里只觉喜人,把这服侍我的宫人都看得啧啧称奇。 我也不浓妆艳抹,只把面靥抹匀了脂粉,又将眼尾略向上挑起來、勾出银白的线条,这双杏眸顾盼起來便是夺目。 内里衬一道齐胸软纱抹衣,外搭细丝轻乳白底衫,后选了件茜色镶流苏玉边、绣两只雀鸟飞翔追捉的宽袖长裙,肩头罩了件绮罗百褶如意短袄,就这么里里外外算起來着了四层,我算计这外头天寒、园子里更是森冷,便又叫宫人给我取了个青铜镶兰草纹络的手炉装进丝帛袋子里抱好。 就这样一切仔细整弄了好,便叫她们搀着我往苑外花车那处走,临走前转眸扫了眼镜面,真个是人靠衣装,先前的我从不曾做过此等打扮,眼下是把平素对湘嫔的那些服侍、那通装点全用在了自个身上,方发觉这一张脸眉眼亦是精致,被这流光溢彩的堪堪一衬,便自有明艳之处款款动人。 苑门外候着的人一瞧见我过來,忙不迭起身对我行了个礼,后由我搭着小臂登上了这花车。 这花车雕琢的委实仔细,车壁上有鸾凤并着鹣鲽比翼、并蒂莲开,内里又不知是熏着什么品相的怡人熏香,这一路阔阔而行,一颤一颤如在云端隔空过雾穿梭徐飞,又自是说不出道不明的许多招摇与齐月锋芒,这是任我尽力想去遮掩也遮掩不得的全不由己。 因我是第一次乘坐这样的花车、受着这般诸多的谦和礼遇,新奇之感充斥头脑,寒冬这份森然冷意就变得不那么直白明朗。 也不知过了多久,就我尚在掀着小帘四下赏看沿途这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风景,忽听见刘福海那尖利的一嗓子:“元答应來了!” 心念一落回,便知是到了御龙苑正门。 果然这时花车一稳,沒行多少路后就在当地堪堪停住,紧接着小帘子便被掀起一角來,是刘福海那张含笑又依稀有些谄媚的面孔:“奴才给答应请安了!” 这花车其实就是御辇的样子,只比御辇要多了几分雕工、且周围垂了透明的晶黄色帘幕,赏景时两边得掀起來,下车则委实不用,他这般是在做尽谦和姿态。 我也就沒拂了他的好意,向他颔一颔首,即而噙笑搭着他的腕子下了这花车,后就由他一路引领着穿过假山小圃围拢着的宫廊小道,就此一路往里走。 其实这御龙苑也不外乎如此,只比御花园大了些、且景致布局又更贴近着吉庆些,除此之外倒沒叫我觉得哪里惊喜,当然,许是我在后宫已经活了这样久,一切都已见惯不怪的缘故吧! 又也不知这么亦步亦趋的跟着刘福海行了多久,视野终于跟着一开阔,一道冗长的白玉石阶现于眼前,因是自花树小圃、假山林景间蹿出來的,故而目睹这如此一下子就开阔起來的别有洞天,恍惚觉的自个是至了世外桃源。 “元答应,请!”驻足之余,刘福海又是一句。 我方牵神,抬步行上玉阶时扬首望了眼,见高高长长的台阶尽处是假山顶上的一道古朴又雕梁画柱、十分瑰丽的小亭,而亭心有二人相对而坐,中间的石案上依稀是摆着一道棋局。 这二人一人玉带束冠、龙袍灿金,自然是皇上;而另一个……缓衣疏袍青底掩傲骨,看身形、观体态,正是国舅爷霍清漪不会有差。 我心口甫一惊蛰,这惊蛰沒有道理,但这一刻还是抑制不住心跳欲狂、并着面上一阵火辣的灼烧。 迟疑的当口刘福海已然领走在前,又感知到我迟迟不曾跟上來,便侧身对我小心唤了一句:“元答应,怎么了?” 我神智再牵,隔过刘福海又望了眼亭上二人,见皇上已经站起身子对着我抬手示意,而霍清漪亦向我这边儿看过來。 他们已经看到我了,我微颔首向皇上点头回应,复把燥燥心绪竭力敛住,又牵唇做了个莞尔笑容对刘福海:“公公且等等,妾身畏高,就过來了!”说着话便踏步一阶阶上了白玉石阶。 思绪却乱,我且行着且又心不在焉……我原以为皇上是叫我伴驾君侧,原來他在打发人唤了我过來的同时,也叫了自己那位素來亲厚的舅舅霍清漪。 我还道着深冬里头花草尽凋是游的哪门子园,眼下看來便明白了,原來皇上是与国舅爷小亭对弈,心情一畅就想着把我也叫來陪着他们看景儿了。 念想到霍清漪,我心口就又是一慌,委实说不清是被什么原由作弄的,但那种感觉就好像我此时此刻以元答应的身份立在这里、就则委实有愧于他那一身青衣毫不染尘的明澈干净,好似我沒有脸面对着他这样的高洁……虽然我不知道他高洁在了哪里,也不知道我污浊在了哪里。 这么心口紊乱,又加之冬季易生寒露,我脚下这步子沒防备就是一滑,接连还沒反应过來,整个人已经一个猛子就向着后面儿栽了下去。 这时我已经行至了半山腰,这大抵是由岩石配着鹅卵碎石堆叠起來的假山说高不高说低也不底,这整个人又是朝后仰着下去的,山下又多是些开凿、铺就齐整的硬.挺地面,若是身子一下子这么下去,指不定后脑勺会磕碰到哪一处,那可就委实猜度不到会发生怎样的后果。 但我这个人机灵归机灵,迟钝起來也是可怕的,还不待这一声惊呼爆破出口唇,就见一抹青色身影自眼前极快一掠,紧接着我的身子就在半空里打了个旋儿,旋即双脚已经稳稳妥妥的重立回了地面。 一切來的顺势而突兀,使我的思绪并着神智全然化成了浆糊,好不容易回过神來凝眸去看,心跳却又跟着漏了半拍。 在这千钧一发之时将我救下的人,正是霍大人。 神思晃动,我不敢继续对着霍清漪这双充满问询与隐隐的不可置信的眼睛,颔首道了一句“多谢”后,就把眸子错向一侧。 “沒事儿吧!”这时皇上已经提袍奔下假山,自清漪身畔略贴近怀心的地方将我揽至他身边去:“朕若早知你恐高,便不会让你登上这假山了……原是想着此处地势得天独厚,可观览整个御龙苑景致的,谁知险些出了意外!” 他的声色清朗中透着真切的着急,撩拨的我纤心浸润:“妾身沒事,都是妾身自个不中用,陛下莫要担心!”下意识就想去安慰他,忙不迭蹙眉回应。 “这是!”霍清漪的声音就在此时漫溯耳畔。 我一僵定。 皇上猛地回神,似是后觉的打了个恍惚,忙把我让了一让,又跑至霍清漪身前像个孩子似的乖憨笑起、声波朗然清脆:“舅舅,这是朕新纳的元答应……哦,她也是母后生前的身边儿人之一,你瞧着可好!” 他们之间情谊果然深厚,这些话说的很是直白,我一时心乱如麻,只把头埋下去,却又忍不住抬眸偷眼往霍清漪身上流转。 依稀有那么片刻的沉默,清漪面上一沉,那双星辰般好看的眼睛此刻兀地有若沉铅:“嗯!”只在我面上停了须臾,便向皇上落定一眼,口吻有些干涩,又错觉恍惚带着气焰一般:“是不错,臣有些体寒,先告退了!”语尽对皇上敛了敛襟,不待回复,也不再给我一个眼神的停留,一掀袍角自顾自转身就走。 ------------ 第七十九话 心繁琐·国舅爷慕虞失态 眼见霍清漪转身离开,皇上抬手做了个欲要拦下的姿势,但那道青色身影带着如许的绝尘气息就此一路走的淡然,绕过近前几处假山林圃,一只臂弯负于身后,就此一路气韵从容。 徒留皇上在当地里一时颇有些尴尬,见他面上惶然的叹息一声:“朕做了什么?居然惹得国舅爷这样不高兴!”目色微敛,思绪辗转。 而我心头情愫瞬时便异样荡开,也无心游园,便向皇上施了个礼推说身体不适。 皇上便命刘福海去唤了花车回來,后与我双双乘车一并离开。 心绪繁杂,兴致就很是寥寥,我和皇上都各怀一段心事,一路也都沒有什么赏景说话的好心情。 在途径乾元殿时皇上下了花车,回御书房批阅积攒的奏折,我心里烦,在送走了皇上之后,就叫花车停下來,又遣退了那服侍的宫人,自个径自往回走着顺路散心。 方才霍清漪离开御龙苑时,有一幕场景我记忆犹新,其实就在方才皇上颔首思量间,我若兮的眸光重又眺望向清漪那道纤瘦却不减英武的身形,见他当地里略有停顿,似乎想要回身折步的,但这时袖摆被一道枯枝给堪堪的挂了住;他也不曾回身回目,径自抬手抚上那枯枝顺着就从中折断,旋即好似拼着一口气般,十分失态的扬手把那枯萎的花枝狠狠地砸在了地上,旋即一路默然行离。 记得他是一个怜花的人,对这一草一木也自有一段独特的感应萦索周身,但今儿这御龙苑里,只堪堪与新晋答应的我一个照面,便就将他作弄的到了如此一个失态的地步,这却又如何是好。 心绪繁冗着,千丝万缕氤氲心海打成了寸寸的长结,寒风兀起,这犀利的北风打在身上就是瑟瑟的冷,我泫然回神,下意识把肩头的短袄发狠的紧往脖颈里裹了一把,抬眸时才发觉自个不觉已途径锦銮宫。 到底在这里生活了那么多年,看见“锦銮宫”这三个烫金大字就好像出嫁的媳妇回了娘家一样,我心头一暖,便抬步一路进去,径自往慕虞苑的方向直抵而入,寻思着來都來了不如就到我们湘嫔主子那里坐坐。 但总觉的今儿这氛围有些奇怪,來沒及近呢远远就瞧见簇锦站在门口,因隔着一段距离而不能把她面上的神情全都看清楚,但瞧她左右辗转不定的姿态便知她此刻正心染焦灼。 我也不敢耽误,心颤之余忙不迭加快了脚下的步子,簇锦在这当口也已经瞧见我了,便也迎着我一路急急然的过來。 由远及近方见她果然目露焦灼,还不待我问出一句怎么了?她便已经抬手一握我的手腕急急然启口:“元答应,霍大人在娘娘这儿……” “啊!”我甫一失惊,一时这冲击太剧烈了以至我沒反应过來、沒过大脑的又是一句:“哪位霍大人!” 簇锦眉心颦颦,声波更是灼灼:“当然是国舅爷镇国公了,不然我西辽弘德一朝能进得了后宫还是來找娘娘的能有哪位霍大人!” 她委实已经焦灼万分,这一句话中途就沒带打断的,语尽更不待我解意一二,抬手拉着我就往苑里面走。 情势看來紧迫,我也无暇去仔细问她,自然这么一路跟着就进了去。 沒走几步,果然老远就听到霍清漪的声音自正殿进深处一浪浪传來。 他音波浑厚而微燥,此刻又于温润里夹杂些许愠气,似乎已然着恼:“娘娘不该把那么一个干净无垢的女孩子推入深宫这不见底的大火坑,臣的妹妹已经如是了,娘娘您也已经如是了,时今为了一己私利还要把妙姝也葬在这里一葬葬一生么,为何要将这样一位善良的女孩子推入深宫的漩涡,成为宫斗推波助澜的牺牲品呢?”后一句话嗓门尤其大,其间心绪之涓浓几多,烈烈的有若酒烧。 这声音犹如九天之上顷然打下的一记闷雷,照着我头顶兜头便劈下來。 原來霍清漪是撞见了我这位新封的元答应,他便抑制不住心中那份对于万物的大悲悯,如此染了激动;又认定是湘嫔为了稳固自己的地位,故将我这个屋里的灵秀人使计送到皇上身边的,便一路就势风风火火的赶过來责问湘嫔了。 其实这委实冤枉了湘嫔……从头到尾那个不甘心的人都是我,一直是我。 不期然这话堪堪入耳,身旁簇锦愣了一下,旋即转眸看向了我。 我心念渐次繁重,须臾后憋一股气,就着这被调动起來的若干心绪凝结出的力量,沒理会簇锦欲言又止的劝阻,抬步便大刺刺顺着进深入了内殿。 掀起帘子就见清漪、倾烟二人立着身子面色难看,霍大人面色发赤、而湘嫔面色徐白,我这冷不丁的一下子猝然出现,把这争执正浓的二人不约而同的唬住,后就势又一愣怔。 陡然便显得十分尴尬的气氛铺陈开來,我并沒有过多耽搁,就此抬步几步走到清漪面前,抬首凝着黑白分明的眸子定格在他眉宇间,声息稳练、浅掺冷冽,我一字一句的告诉他:“国舅爷,人各有命,恭懿翙昭圣皇后一辈子都想飞出这道红墙去,只是苦于一生一世穷其毕生性命都沒有机会;而我,是注定要生根在这红墙里的……我沒有你想像的那么好!”旋一扬眉,口吻却敛:“‘干净无垢’这个词太奢侈,妙姝不配……引娣更不配!”临了声息陡一落定。 我是极平静的说完的,后又极平静的转身就走、连一道眼波都吝啬滞留纹丝。 但只有我自己知道,在口出这如此决绝、甚至有些绝情的话中伤了清漪的那样一刻,我自己有多难过。 转身便泪波倾城,我想哭,但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哭不出,只能任由这泪水一圈圈打着转的挂在眼眶里。 我这一张面孔无论是表情还是色泽,都是极平静淡泊,但同样的,只有我自己一个人知道,我是那么那么清晰的感知到,我心底里那浓郁的悲辛与异样的情绪此刻正以怎般排山倒海、不可遏制的势头浪涛汹涌拍击心之无涯处。 恍然一梦,再醒已无期,便叫情怀权且择一背阴处妥善安置,人之一生处世立身何其不易,又如何能够顺心随意不违心不忘初衷的一路走下去。 我留给霍清漪的话沒有错,我这辈子是注定要生根成长、后也注定要埋葬化尘在这红墙一道里的,这是我的命,因为我一早就已经认了命,所以我与他的胞妹宸贵妃从來都不一样…… 既然我从沒有过选择的机会,那我又何必要费尽心思倾尽一世做这所谓脱离命运轨迹的困兽之斗。 我愿认命且顺命,但我认的是注定生长扎根于此的命,顺的是顺势而为谋倾一世的命,不是薄命与背罪。 多说无益,平不下这层叠起伏的心潮海浪,只唯独有一愿力发乎于心、扎根于脑:浮世兜转、流光倾覆,再相见,姹紫嫣红便是我。 。 这么心事氤氲着回了漱庆蘅华,我怕自个面上万一有什么泪渍再惹了众人猜度,便在苑门口立定了身子,抬手自宫袖里拈出绣帕往双眸间小心的点点,后适才打算迈步进去。 这时又见自小苑儿里堪堪的跑出來一个小宫女,见我回來便欠身行礼,我蹙眉问了一句,方知道是皇后并着庄妃娘娘已在苑里候我多时,见我迟迟不归,适才有了起身要走的意思。 我心跟着一哂,心道果然昨日语莺才回去,这会子皇后并着庄妃便又是过來。 不过按理儿我这新晋的宫妃委实该去拜会这些个高位,但一时沒抽开空子也就耽搁了,现下倒是劳动了皇后娘娘过來,可莫要因此而被寻到纰漏才好。 念及此忙加快步子进苑里去,但迎面就见皇后并着庄妃刚好出來。 我心一乱,旋忙对这二人行了礼,得了皇后的告免之后,那庄主儿果然开口就沒好话,直在一旁指桑骂槐的讪讪讥诮了句:“瞧着那副牙尖嘴利两腮浅、下颚锥的轻薄相,分明是个草木修了百十年成了个小精怪,连狐媚都算不上,福薄命薄的扬花样儿,能成个什么大器!” 这自然是在贬损我,但皇后毕竟在这里,且这主儿又是占着妃位并着箜玉宫主位的庄妃,我不好发作,我也不是个不能容下半点挤兑的,若是连这点儿气度都沒有,那也委实白活了这若许年。 便只充耳不闻,眉梢眼角恭谦依旧。 好在皇后多少顾及自个那主母身份,并不曾好生生作难于我,只道她并着庄妃过來瞧我却知我伴驾去了,等了若许不见回來便也无趣,來都來了就打算去蓉妃那里坐坐,现下见着了,若是我有什么用度稀缺、有何不称心处,定要告知她这个皇后,原也沒什么事儿。 我也心知这都是些场面话,自然一一谦然应了。 皇后便沒多话,只在临走时给我留下一瓶香丸,颔首温笑着道:“元答应,这依礼儿该是你的主妃蓉妃给你,每一有贵主新晋便该送这香丸讨吉利,不过横竖都是向本宫报备了分发给她、她再给你,也是繁琐,本宫便干脆给你带來了!” 我自是谢了恩典,遂接过在手。 便见这小瓶子上附着张字条,讲了大抵使用的法子,是将这香丸塞进肚脐眼儿里、以油纸贴好,可作美容香肌之用。 心道宫里的东西真个是越來越精细,这诸多讲究也委实变得多了起來,我也不敢太走神,忙将香丸于小夹袖收好,送了皇后并着庄妃自去不提。 ------------ 第八十话 元淑女·侍儿扶起娇无力 送走皇后与庄妃后,我便就此进了正殿内里,也是觉的一身酸乏,并着脑子里总也放不下那一道如青莲般高洁出尘的美好身影……一时头痛欲裂。 便抬手抚住太阳穴不再多想,转目时就看到了手里擒着的皇后送的一小瓶香丸。 说实在的,我身处后宫经久也从还未见过这类物什,更不曾听到过诸如什么新晋了嫔御便要由主妃赠于香丸讨喜头的说辞,这兴许是弘德一朝的新玩意儿,倒是令我好奇。 便落座下來,将这青瓷小瓶子口处堵着的软红绫揭开,倾倒瓶身,于掌心里倒出一颗颗黑褐色的小小丸药,并着一缕时有时无的幽幽冷香,沁脾之感一下子就油然生就了出。 边凝眸默默于那附录的花笺小条仔细看过去,且揣磨着來意,边取了一个凑近鼻息,登时便觉有一脉清凉突忽漫溯,其香软媚而不甜腻、袅袅徐徐状若薄醉,很是受用…… 。 下午便知皇上翻了我的牌子,这多半也在我的意料之中,且想着,皇上的后宫加上我一共就六个人,皇后于他虽举案齐眉但好似不喜,庄妃纵然艳丽娇媚可到底是已经看腻了的老人儿,蓉妃那状况与庄妃大抵也沒什么不同,湘嫔根本就沒真正被皇上所喜爱过,而那圣宠一时、独霸了陛下好一阵子的芷才人又因被揭穿“假扮狐仙”而正不得心着,试问皇上他不翻我的牌子來这漱庆宫蘅华苑,他又往哪里去,就只剩下自个睡了,且他这么个年景又正好是血气方刚着,又能自个睡几天。 念及此免不得就惹了个好笑,同时又有一根急弦于我心中绷得紧紧,纵然我现下还能独霸皇上的宠爱好一阵子,待年关一过、第四个年头的五六月里大选秀女,我这里也免不得怕会落个孤衾寒冷锦被薄的地步,临晚境伤流景的日子,怕也会…… 于此少不得心口焦乱,我权且遏制住念头不去触碰,免得好生生的又扰了心。 暮色四合之时皇上的御辇果然过來了,而这个时候我才出浴,正以油纸贴好了皇后白日里送來的香丸于腹肚间,又着了轻纱软缎子底衣绣石榴花丹色宽裙,一头乌发松垮垮的半披在脑后、将挽未挽的样子。 这么对着皇上一通做礼,被他虚扶了一把起來,抬首之时便借了流离烛火往他面上窥探一眼,带些清浅的小狡黠。 皇上墨眉舒展、面目神情温软柔和,在颔首之余不觉又敛目起一讶然:“引娣,你今儿身上熏了什么香,怎么这样好闻!”说着话已然展臂任由我抬手款款为他退了外披。 他似是很喜欢唤我“引娣”,起先我还总不适应,但这么几次听來也就觉的很是悦心。 我将皇上这华丽又冗厚的外披递于宫人,复抬眸“啊”了一声,旋即眨眨眼睛佯作无辜:“沒什么?就是桃花香里掺了味薄荷脑啊!”心间涟漪略荡,明白是那香丸的味道,看來受用的不止我一个,皇上他也是极喜欢这熏香的。 但这个小秘密,我沒有戳破,横竖他喜欢就是好的了。 一室烛影溶溶,贴合着撩拨的穿堂风晃曳出软媚韵致,这片溶溶光色间,皇上俊美而鲜活的面庞被衬托的更为魅惑,又于这令我有些无力自拔的魅惑中流露出几许悦心的柔和。 他“哦”了一声,并未多话。 我这一时便又有若小猫于心门抓挠,下意识抿了丝笑,颔首时当也红了双颊。 不过这暖色的烛影并蒂着清冷的冬夜月华,一切都是最好的遮掩,我面上的小扭捏与小娇羞被剪出了三分欲拒还迎,这撩拨是天成的。 但接连这身子便是一悬空,烟火蹿空的恍惚里我沒防下意识娇嗔一声,一片陆离光怪间方见自个已被皇上打横的抱了起來。 我软滑的面颊下意识贴上了陛下温度渐起的胸腔,感知他内里一颗心“噗通噗通”跳动蓬勃,无处不在彰显男子成熟的魅惑力。 似皇上当下这般的时景,他已退去少年的青涩、而又离中年的老迈沉淀还有一段距离,这么一个卡在当中的好时节,未尝不是自有一番如荼蛊的独特处,在这般气韵流转之下,我已渐渐失落了魂魄心智。 “引娣!”他温热的嘴唇贴着我的耳垂微摩一下,声音缓徐而生醉:“你身上的味道这样好闻,朕……就要欲罢不能了……”后边儿一句带着刻意的撩拨,又掺了些微的“小坏”。 “那……”我杏眸流盼,在宫烛剪影铺陈出的溶溶色调里亦染陀醉媚态:“陛下就不要再忍着了!”徐徐然夹着股风儿,说出的这句话有刻意、但露骨的叫我也在顷刻就是一吓。 音腔起落好似带着魔力,还不及我神绪再转,皇上已就这么抱着我阔步往内里小间行去,以身子撞开了绰约的帘幕,直抵那铺就着干花熏香、又熏暖炭的鸳鸯榻,将我连着他两个人一并的倒了上去。 凡在这宫里头当差的自然都是些识眼色的机变人,一干宫人瞅着我与皇上如此,早不声不响掩了绣门尽数退下去。 不大的内里小室就只余下我与陛下两个人。 今儿夜里也不知道是怎么了?我只觉整个人并着周匝视野在这一刻俱数起了惝恍,这惝恍里又添一脉浅浅的旖旎,好似已然出离了现实轨迹,只想有个人与我一并往那瑶台月下做尽缱绻离合态度。 这角落里漫溯过來的袅袅香雾作弄的我面上起了潮红,朦胧中见搭在榻上的帏幕间有一处起了褶子,我便下意识抬手去梳理。 不想皇上也在这时抬手抚上那褶子…… 这么堪堪然的一下,我微冷的小手便被包裹进他湿软温热的掌心深处,脉脉暖意坦缓流动、直引绮思春梦微微铺陈。 一愣后我又下意识想把这手自他掌中抽回來,不想被他倏然一下握的紧紧,我一失惊,再下意识把身子一侧,想从旁边挣开,但不防就顺着这个势头重躺倒在了软榻之上。 而陛下因为牵着我的玉指,此时起了这么一个突兀间,他很自然的也就被我一并的带了倒。 一瞬只觉气息湿软,阖眸又睁开,见陛下这张美好的面孔与我分明咫尺迫近,每一缕微弱的呼吸氤氲鼻息便能撩拨的彼此睫毛无风自动……我下意识凝眸定格,这双目色自觉渐渐起了温柔潋滟,但这般美好的感觉并着这样已然含及的距离,忽又叫我恍惚而不能真切。 又经夜风穿堂过室。虽然内室里燃着香炉并宫炭而温暖如春,但这堪堪一缕夜风迂回也能令人有所察觉,微凉间,我一个回神,意识次第清明的当口,又出乎本能将面眸往侧处偏开些。 不想这样一个小小的下意识举动,却兀一下勾动陛下内里心火,不及我全然回神,已觉侧颊并着耳畔处肌肤一阵滚烫,旋又有浅凉又含湿带润的细微感触丁丁点点铺陈弥漫,像是舌尖自我肌体间游.走撩拨、一圈圈画出水润的韵迹。 心头悸动氤氲,由浅微而次第变浓,恍若沁芳幽茗的冷然气息逶迤漫溯……但又于这冷然的薄醉里,我亦内里生出似炭滚热,整个身子由肩胛处不禁起了瑟瑟颤抖。 接连下意识抬手侧眸,视野已经迷离,此刻全凭摸索的寻到陛下衣襟束带,将那玉色轻带入指擒拈,后指肚攀附到盘结处,稍一使力,解带宽衣、春光一晌旖旎陆离…… 。 这一夜睡的醉的有若身陷温柔情乡、恬然爱境,一晌春晓一晌妩媚,只恨不得将那三千世界鸦杀尽、与君共寝到个地覆天翻也永远不要那恼人天明堪堪來临。 西辽后宫里有早先侍寝之后给予适当晋分位的例子,但这例子也不是惯例,横竖也得对了皇上的心才是好的,如此,若是有幸得了这么等恩宠,则委实说明嫔御在圣上心里已经讨得了一定可心。 黎明昏惑而來,皇上他早已醒了过來,但他抱着我暖软的身子又把头埋在我臂弯里过了好一会子,我被他作弄的亦徐徐醒转过來,他昨晚动作极是温柔独到,我这周身此刻并不疼痛酸麻,但依稀发胀、且也无力。 他便亲昵的为我掩好被角,嘱我不需起身相送。 我知他临朝辛苦,又怎能当真恃宠嗜睡,还是起身更衣,并伺候着他更衣梳洗、着好朝服。 在陛下临走之前,他不曾委任何人传旨传口谕,只就这么将我拥紧于怀,当着一众宫人的面金口玉言晋升我为“正七品元淑女”,只留一句“莫问缘由、缘由莫须有”。 并在走前坚持与我饮了新婚夫妇次日清晨方才饮的“扶头卯酒”,许我晚些时候再相见,顾盼亲昵、留恋不舍之意昭著于眉弯眼角。 这虽比不得语莺当日直从“答应”跳过“淑女”得晋“才人”的艳羡,但皇上对我这等体贴我自认强去了她太多。 心里知道,皇上他是累了,他少却了当日在语莺那里的那份浮躁,真正沉下心來面对一些人、并着一些事。 这样的改变令我欣慰;而闺阁床第中事沒有人能比当事人更看得明白……他这般心中有我、身中有我、魂儿里有我的体贴情怀,更是令我心房软腻、感动无声。 ------------ 第八十一话 骤惊觉·蓉妃点破绝育丹 我依礼去往茗香苑给主位蓉妃请安。 一路进去,这來的次数多了,苑里苑外的人对我也已然熟悉,相见顾盼之余或行礼、或颔首一笑,气氛也是温婉端和。 蓉妃如是闲闲然的着一条简单碧水莲瓣裙、发挽飞仙倾髻、两眉间点一朵朱砂花钿,整个人淡然之中娇媚昂然,自是万种风情不消刻意显露便已然已经在那里了,这气韵是天成的。 蓉妃在自己宫苑里似乎都很不注重刻意的打扮,这份随性在后宫里委实难得,当然她也不消打扮,那姿容、那气质,全然都是自成一体,多一分少一分都是不妥。 “瞧着!”待我对她落身一礼之后,她且将我告免,边扯了温弧转眸看向身边贴己的浅执:“元淑女晋封,本宫这还沒能來得及准备些礼物,你且去打点!” 那浅执颔首敛眸唱了个诺,蓉妃便在这当口招手示意我近前择了位子坐下。 我与她之间几次三番的,也已然亲昵许多,便又道了声谢,旋即挪步在她近前偏下首处坐了。 一脉晨光倏然沁室,并着窗外萧萧枯柳合风晃曳,打下些许游弋光波恍若海潮,此情此景于静谧安详里又透着一股愉悦,直教人心觉欢喜。 这个距离已经很近了,有宫人上了茶,我便接过來凑于唇边抿了一口。 这时余光不经意扫了眼蓉妃,她本是笑吟吟,但在这时似是忽然皱了眉头,我心略恍,怀疑是自个看错了,便放盏于几,又侧首转目仔细去瞧,才发现我并沒有看错。 微有错愕氤氲心坎儿,便听蓉妃忽地凛下声息淡淡开口喟我:“你身上熏的什么香,怎么味道这么冲!”语息干急,还有些浅燥。 “有么!”我蹙眉启口,又下意识的抬起宫袖仔细闻闻,倒是比平日里的熏香要有了些许浓郁,但也不能说是冲人吧!心下奇怪着,心道莫非这位蓉主儿她不喜欢熏香,也是,几次过來都不怎么见她熏香,即便是用也是浅浅的,这么相比起來我这气息委实浓了,但忽然想起,我也不曾刻意熏香,不过是晨时高兴便又用了颗香丸而已,念及此,一牵唇兮重又莞尔:“妾身不曾用什么熏香,是皇后娘娘送來的香丸啊!” 不想这话才一出口,登地就见蓉妃黛眉一敛、面色警觉:“什么香丸!” 这倒另我委实奇怪了,心道这香丸不该是弘德一朝的新玩意儿么,蓉妃却怎么好像是头遭听说的样子,边忖度着,也未有怠慢的把神绪敛敛:“皇后娘娘和庄妃主子昨儿晌午后过來,说依礼儿该是妾身的主妃蓉妃娘娘您给妾身这香丸,每一有妃嫔新晋便该送这香丸讨吉利!”边凝眸顾向蓉妃面眸,见她神色渐次徐白,我隐觉不祥,声息嗫嚅着继续:“不过横竖都是向皇后报备了分发给您、您再给妾身,也是繁琐,于是便干脆给妾身带來了!” 我把皇后昨儿在我那里对我说的话,这么逐字逐句一字不漏的皆数告知了蓉妃,本要再向蓉妃言出这香丸的味道清冷怡人、我甚觉得心,但这时已经被她突忽地一下子就打了断。 “行了不用说了我知道了!”她皱眉敛目,说话时胸腔有微小的起伏,旋即那搭在桌案的手指因了力道的着重而隐泛虚白,她好似在竭力平复一怀起伏心绪,但启口声息还是高扬起來:“什么香丸,那是吸肌丸,本宫岂会给你那个!”一语凛利。 我被这道声色震得周身一颤,依旧不懂,但隐觉不祥。 气氛微默片刻,蓉妃转眸对浅执递了眼色,浅执会意,便踱步将小窗掩好、又顺势退了下去并着将这一道进深处的湘帘打散后垂下來,留下这一室静谧,这氛围登地就把人压抑的有些窒息。 蓉妃启口徐叹口气,见我蹙眉敛眸如是不解,她便也不兜圈子,平和着面目声色一股脑将这“吸肌丸”一事对我吐口的详细…… 所谓吸肌丸,自是一味配方缜密精细、又罕为人知的丹药,它是以麝香仁、桂枝、茯苓、桃仁、红花、川芎、熟地黄、何首乌、白芍、牡丹皮、藿香、木香、甘松、砂仁、香附、川芎、当归、白芷、山柰、白芨、白丁香、檀香、沉香、冬瓜皮、益母草、黄芪、肉苁蓉、白蔹、白僵蚕、茴香、白薇,这如许多味混合一处,一并细细研为粉末,以古法炼丸。 小小一瓶吸肌丸,其间工序其实几多,其耗费材料也是几多,得來委实不易。 用法便是那张花笺之上附录那样,将丸药塞于腹肚偏里处,以油纸贴定好。 若说这丸药用之可美容养颜委实沒错,长久用之可使面容娇嫩、肤若凝脂不说,并着还会使得肌香甜蜜、青春不老、下体盈实,且这丸药自身散发出的那股子委实好闻的奇香,还能使得男子欲望被刺激的强烈……可凡事皆有阴阳两面,长期使用这吸肌丸,则会严重损耗身体,渐至绝经绝育。 这就不难解释为何昨个一整晚我整个人都半梦半醒浑浑噩噩、且皇上那般顺势就将我横抱于内室小榻一翻暧昧云雨了。 真相悉知的这一刹那,我陡然生起难遏的后怕……幸在我尚且用的不多,且蓉妃她发现的早,不然当真这么一直一条路子走到黑的浑噩下去,只怕我还不知要蒙在鼓里多久。 陡然又想起皇后曾在蓉妃身边安插贴己人为蓉妃下药,下的正是这使人长久饮用便可绝育的药,不禁倒吸一口凉气,顿觉皇后才是真正蛇蝎狠毒、又不动声色手段凌厉的炼狱荼魔。 。 一路回了蘅华,我整个人整个心绪都是无力又难平的。 近乎是跌坐在那贵妃躺椅上,我无力的摆手退了服侍的宫人,只自个径自辗转反侧忖量心事。 我明白,皇后她之所以说给这香丸是惯例,这是为了不让我起疑心;因为她若说是稀罕东西、专程送于我,我必然要起疑心、更不会如她所愿的去用这丸药。 不觉又起一念……心道皇上不曾登基之前便已有了三位女眷,时今登基又已过三年马上要跨第四个年头,但他膝下却还是沒有一男半女。 先前我还猜度着会不会是皇上如他父亲一样身子骨单薄,故而不曾有子;但与皇上亲近绸缪之后,却发现并非如我猜度那般,于是我便又念着许是皇上在府中时一心恋着其母宸贵妃,故而冷落那三个女人,登基之后事务繁忙便也顾不上专心生孩子。 但现下却突然又起了一个可怕的念头,我猜度着会不会是皇后这个正妻始终不能有孕,故她生怕若是旁的女子为皇上诞下子嗣便取代她的地位,于是便使出各种法子、耍尽各种手段的,就一如给蓉妃下药给我送吸肌丸那样,使令这些女子皆数不得有孕。 念及此,我冷不丁一下子出岔气,转瞬又发觉背脊已被涔涔冷汗浸湿的透彻。 时今我新晋,加之又蒙皇上宠爱,想必皇后是盯上我了……我得自保,我决计不能叫自己再赴这些个女人们的后尘,绝不能。 震撼并着后怕次第而起,在这之余,我神思一凛,干脆横心生出一计。 既然皇后对我不放心,还难得的躬身走这一趟的巴巴送这丸药,那不如,就叫皇后以为我着了她这个道、真个竟日连天在用这吸肌丸,横竖这样也就顺应了她的心,做样子做一阵子过去,她也就对我放松了警惕,不会再动旁的心思设法害我。 但皇后是只真正的老狐狸,自是不大好能蒙骗的过去的,若要将她那双慧眼实实罩住,也非一两日才能达成,其间恼不得还得多费一些心思……但横竖我日后得留有一百二十个心的加倍小心,诸事能上心则定然要上心,这样终归是不会有差的。 。 深宫岁月从來浑噩,恍惚而不能辨析流年飞度。 又几日坦缓而平顺的走下來,便至了年关的这一天。 西辽国的跨年之夜,民间自是十分热闹,舞龙舞狮、烟火歌舞、还加之歌会猜谜等等等等,自是道不尽繁华富贵和乐安康。 而相比起无拘无束的随性民间,帝宫之里便兴味寥寥。 这一日有小公公來传旨,要我入夜后往御花园里的鸿雁水榭处去,皇上并着皇后在那里摆了宴席,要一并跨年迎春。 横竖是一遭逃不过的场面,我虽不喜见着皇后与庄妃、只怕一见又凭白添了许多麻烦,但横竖也知道是躲不过这一遭。 便安了安心,被宫人服侍着一通规整梳妆,挽灵蛇髻、插彩绘楠木小梳篦,扑茉莉粉、勾银线眼角,又往耳侧并着颈子上戴了成套的红翡并银丝珊瑚珠子说要讨吉利。 后着了掐丝海棠小软衬、肩罩缭绫小曳地千褶裙,临走前最后又着了件绮罗绣蝴蝶乱花微紫、并浅玉边千叶鸾裙,就此整个人都被提了许多精神,不忘抱了个珐琅手炉于怀心里,这么出了去。 ------------ 第八十二话 摆宫宴·新春御前各用心 一路过去,顺着回廊一道款步走至鸿雁水榭,远远儿就瞧见皇后、庄妃、蓉妃已经到了。 三人皆是盛装丽服,皇后自是凤袍并一道长绣狐狸毛的金黄色外披、头戴金凤冠并着抹额,那其余的二妃都是一身覆绮罗苏绣滚边小华盖裙,庄妃着殷红艳色、蓉妃着浅蓝又拼水红二色,且各挽一双刀髻与惊鸿髻,一眼过去只觉很是相像,只不过庄妃额贴三瓣梅花金纸、而蓉妃两眉间只以朱砂笔轻落了一点殷红,且整个看上去庄妃趋于华丽、蓉妃则冷雅中又兼带些活泼娇媚了。 我噙笑软款的缓步过去行了个礼,在皇后的谦然告免中才要落座,便见这时湘嫔、并着芷才人在这会子也都过來了。 湘嫔是一贯的极是简单朴素,着一湖蓝底子水波纹绣菊花儒裙、发挽倾髻、髻间点一朵多褶子青色绢花、发髻偏下簪一枚珊瑚珠子小流苏步摇,耳坠明月铛。 芷才人似乎近來无心修饰自己,但这装束也是明丽,只着了件烟罗烫金小碎花宫裙、外罩了件石青色短袄,发绾招蜂引蝶的高堆髻、以一长串碎玉璎珞绕着长髻圈圈固定下來,耳畔戴丝绦小花环,脖颈挂金丝串貔貅项圈,自是通身艳华,与湘嫔那趋于寡淡的冰雪气韵对比鲜明。 主位处皇后一笑盈唇,与庄妃、蓉妃相视一眼,遂温声和蔼:“好,后宫里这些个姊妹们可谓是來了齐,平素里啊!也委实难得这么热闹一回呢?” “可不是!”庄妃回之一笑、嫣然接口:“娘娘乐得热闹,今儿我们姊妹几个便好好儿过个年,热闹个通宵!”识大体的不曾对谁刻薄一二。 众人顺势附和,气氛一时也是融融和乐。 位次是按着分位排好的,自然是皇后为首、略下是庄蓉二妃、再下是湘嫔,我与芷才人横竖也差不太多便也就沒细分上下,但我因牵心着倾烟,于是便择了个紧临倾烟的位子坐了,语莺则落身坐到了我对面临近庄妃处。 这宴席设摆在鸿雁水榭中间、又于湖中新搭起歌舞台,这个角度抬首凝眸望过去便刚好可将这一大片荷花湖、并着狭窄如玉带飞架两岸的碧溪桥近景远景都看得清楚。 但因当下正逢寒冬,那荷塘里的大簇芙蓉花自是沒有的,唯剩几片昆黄枯萎的零叶亦不复田田的势头,耷拉着叶瓣十分萎靡,但好在早有宫人精心布置,这荷花湖里已然被放入各式各样的彩绘花灯,细看有岁寒三友、四美图、鱼跃龙门、喜鹊登梅、春燕衔泥等,这花灯其里尽数点了红色宫烛,溶溶的暖色光波渗透轻纱小壁,又经了月影夜光一映一映的,在送入水中、迎风而缓动时,便绰约出各色光彩不一的华波,观在眼里极是赏心。 这一段彩绘廊柱、房檐处亦皆悬挂着各色各式的精致花灯、并着彩带丝绦同心结比翼结等,加之又早有宫人为这水榭各处里里外外置了香鼎暖炉放置其中,便并不觉寒冬里一丝儿的冷冽,只在天风拂过水面一路坦缓波及过來时,会觉有那么些微清澈薄凉沁人心脾,又并着袅袅熏香气息,反倒更是怡人的很。 我顺风送目扫了眼远处近处这般错落景致格局,湖心映月影、月宫绕祥云,一切一切悦目赏心甚合心意,后收目回來稳一口气,理了把纱质凤尾蝶袖,眉目盈盈而又不失谦和的向皇后一顾过去:“娘娘送妾身的香丸,妾身很是喜欢,还想再要一些,却不知宫里哪处有司可配此丸!” 身旁倾烟凝眸顾我,一时不解其意。 而皇后微有恍神,旋即温笑流颊、和声细语回道:“你喜欢就好,本宫过会子便打发人再给你送去些也就是了!”她额前一道珠玉抹额合风微曳,面目浅铺欢喜。 我亦将面目做足了欢喜劲头,旋即又一颔首谢恩。 抬眸时瞥见上首蓉妃冷眸扫了我一眼,目色沉淀、她已然领会了我这将糊涂装到底的心下用意。 这时便听一道尖利声色自回廊处扬起,是乾元殿那边儿的小公公应景儿的换了新装,边一路小跑着过來欢欢喜喜又阔阔喊了声:“皇上驾到,!” 一语才落,这在座一众人遂逐一起身,在皇后的引领之下准备迎驾。 转瞬便见皇上应声过來,一席红底子滚宽银边龙袍,上以金色掐丝缎绣、又熨烫着九条金龙并着华虫、山火等章纹,头挽金冠、两侧垂长串翠玉流苏,火云纹金靴点地阔步便见金冠其旁流苏贴颊晃动,又加之月华影碎、夜色清迷,他有如穿云踏雾而來,整个人唇兮点笑、双目点漆,丰神俊逸、恍似谪仙。 就此由远及近,将我们这一众人抬手道了免礼,复又继续礼节性的亲自将跪落最前的皇后扶起來,一帝一后眉眼生波,做尽齐眉举案之态。 一旁庄妃好似忍不住抬袖引唇,曼着声息笑吟吟道:“陛下与皇后姐姐真是恩爱,瞧着如此模样,真个是羡煞了臣妾!” 皇后便极配合的颔首抿唇、娇羞暗生,皇上闻言微定,旋即单手负后、哈哈朗声笑起來,另一只手且抬起來示意我们入席。 众人便也浅笑附和,气氛融洽和美依旧。 不多时便有一队宫人手托水晶盘将菜品逐一上來,自是云集南北精华、东西之粹,酸甜咸辣应有尽有,且道道精致非常,诸如富贵蟹钳、孔雀开屏、鲤鱼跃门、笋丝抱竹、金银双引、菡烟红狸……不胜枚举。 皇上以玉箸夹了一枚菱形小巧、其实糕身厚实的玫瑰酥酪,微红色的糕身之上以糖稀绘就着精致的花瓣图案,又滚了一层蜜豆粉。 我眼瞧着这点心熟悉,心念微动,复牵唇一笑:“这玫瑰酥酪还不曾品尝,只瞧着、嗅着就觉赏心悦目的很呐!”于此眸波一转,微瞥倾烟。 倾烟亦是蕙质兰心,转瞬便会意:“元淑女这话儿言的不错,嫔妾也觉这点心很是得心!” 说话间皇上已经小抿一口,复颔首浅浅,目露欣赏。 这时又听皇后缓一牵唇噙笑:“这道点心其实是一位妹妹的心意,不妨都來猜猜是哪一位!” 一旁庄妃神色依稀不屑,如此讪讪然双目一瞥我并着倾烟:“可行了,兜转了一大圈子的,谁人不识这糕点是蓉妃妹妹的手法,真是!” 这话出口委实堵心,连带着把皇后面儿上都给作弄出了些难看來。 我眸波一动,一笑莞尔流盼:“原來是蓉妃娘娘……瞧着,诸位姐姐们都识得,也就妾身与湘嫔……哦,并着芷才人!”回眸扫了眼语莺,温弧轻扯:“我们这些个不曾是藩府旧人的不能识得呢?”这一句轻描淡写的就把这略尴尬的氛围遮掩了过去。 皇上亦颔首微微:“朕就觉的会是冉冉,只见不是莲子糕而是玫瑰,就不免又有些怀疑了!”声息温润。 蓉妃就势一笑启口,扬眸浅一嗔怪:“瞧皇上这话儿,诸位姐姐妹妹们可來评评理!”于此扫了眼皇上、目色复又在我们周遭流转一圈:“臣妾担着个‘蓉妃’的名儿,便就只能做些莲藕、莲子儿、芙蓉糕了不成!”复曲指点唇莞尔微微。 皇上便被这话逗乐,笑着摇摇首道:“原是朕错了不成!” 众人跟着浅笑附和。 “哎!”又过须臾,见庄妃尝了一口近前的花式点心,即而眉弯缓蹙、软糯启口:“这道‘花开富贵碧玉彩珊瑚’味道咸中带甘,可是由银耳混着蚧膏成糊制成!” 临她近些的皇后便瞧了一眼,复笑盈盈道:“庄妹妹素來是个伶俐的,不成想舌头也这般独到!”此又颔首:“这道菜样式精细、工序亦是繁复,除你所说之外,最终蒸好成型后,还得以西兰花在面儿上围摆出花朵的形状,后再将金黄的蛋饼填充进西兰花中间,于最里一层撒入胡萝卜、并着西红柿丁,方是妥帖了!” 一旁皇后执事宫娥便不迭启言:“这花开富贵碧玉彩珊瑚,皇后娘娘早先尝着好,便特别叮嘱这遭一定得上來给陛下、并着诸位娘娘们都尝尝呢?” 我算是看出來了,感情这饮宴是假,各宫主子借势摆谱子、显锋芒,并着也为贴己人提供出头露彩的机会才是真的。 念及此就觉真真无趣,我把眸子转向一旁径自看那远处夜景,被倾烟抬手牵了下衣角,方只得重又回首不敢失仪。 一时吃吃笑笑,不会子歌舞声起,众人因知语莺是出自礼乐祠的,便闹着要她歌舞一曲。 语莺推脱不过,加之皇上也是起了兴致,便起身盈盈一拜,复退至荷花池中新搭起的牡丹花台上,一阕花曲儿吟的哀怨婉转、顾盼多情:“转盼多情多留恋,百年预约來生眷,心愿切莫不得遂,若此生长恨注无缘……愿身化地下并头莲,缠枝缠连、连理新结,黄尘一捧体散魂儿不散,再了前生愿!” …… 这一曲终了,余音荡涤于水,绵绵痴痴,呓呓不绝,齿颊恍若都开了花,盛赞之音自是连连。 皇后看皇上也是开心,便传话打赏,语莺谢了恩典,重落座后闲闲起话,只道:“这歌舞虽好,但丝竹班子委实庸庸!”复转眸又向皇后嫣然:“妾身倒是在一机缘巧合之下,得知民间有一雅士奇人琴技非凡、各乐器也都知晓一二,若有机会能叫其表演,想必是个技压群芳、倾城倾国倾满天的!” “呦!”听的皇后且笑且探探身子:“当真有你说的那般好!” “可不是!”语莺重重颔首,巧笑流颊之余隐现乖憨神色。 这饮宴至了兴浓处,皇上也是高兴,这一高兴便准了语莺开春后打发人去把那乐人带进宫來瞧瞧。 我眼见语莺那欢欢喜喜唱诺的模样,心中沒防就一个不屑,心道纵她这般出风头争宠又能怎般,我倒很乐得瞧瞧这芷才人她能有多大能耐引皇上去吃回头草。 “妙儿……”身旁倾烟小声喟我一句:“怎么了不高兴!”复以银勺舀了一勺沙棘玉米甜汤放入我玉腕中:“尝尝这个!” 我知她是怕我失态,也明白自个这脾气一上來面儿上就藏不住,便重又牵动笑意颔首徐徐不提。 ------------ 第八十三话 隐成谶·玉楼宴罢遇故人 这时见那刘福海公公瞧了眼不远示意的小太监,便不动声色的缓缓退开了去,与那小太监交集一番后重又回來,对着皇上行了个礼,朗言道着:“陛下,国舅爷已经來了,但诸位娘娘都在,他避嫌不便过來!”边转目扫了眼这在座众人。 我甫闻“国舅爷”三个字就冷不丁的恍惚了一下心神,不知道怎么了霍清漪此刻就像我心里脑里不能去触的一根刺、一道蛊,旦有须臾有意无意的触及便会使我意乱心焦急急生燥。 同时这皇上同国舅之间的关系,我也更为明朗起來,这对“舅甥”之间情谊果然亲厚的不能再亲厚了,便是连跨年迎新这样的大日子,皇上都是要亲自召了国舅进宫一并庆贺的,这等恩宠礼遇莫说当朝文臣武将,便是放眼西辽这浩浩几百年国运,只怕都是少见。 一旁皇后亦是个心思缜密的周成机敏人,一闻这茬便笑吟吟徐徐一句:“镇国公果然君子如玉、谦和有度,难怪得着陛下的青眼呢?”语尽抿了口盏中葡萄美酒,这话儿并着酒气一并氤氲缭绕沁入了心脾里去。 皇后这话自然很对皇上的心思,见陛下牵唇一笑,旋即颔首喟向皇后:“婧娴,你管顾着这里,与众爱妃且径自吃着,朕去跟国舅对弈几局后便过來!”语落又示意了一下在座众人。 皇后自是谦然颔首、噙笑唱诺。 我见陛下转身离席向外走去,又下意识扫了眼水榭之外一片夜色漆墨般黯淡昏沉,便寻思着如许的夜色并着如许的冰冷气候,他这么出去岂不要受了寒凉之气,边起身悄悄走到刘福海身边儿将他唤住,把怀里抱着的手炉递给他示意他交给皇上抱着取暖。 这时一脉凉风幽幽顺水拂面,亦有一脉华光灯影顺势一并掠來,烛波朦胧里,前边儿领走不远的皇上下意识回目,刚好就瞧见了我与刘福海这一幕。 这位刘公公不愧是跟在陛下身边儿若许年的贴身内侍,心思灵敏又周成的很,寻着这茬,见他眼招子一动,旋即把这已经接了半边儿的珐琅手炉再往我怀里一推:“元淑女!”调子有意拖长又夸张:“哝,这等蜜里调油的殷殷关切,可不带不留名儿的,您还是自个给皇上送过去的好!”尾音含笑,顺势凑趣了一把,但分明是递了个台阶要我在皇上面前尽表心意。 这个情儿我自然领了,忙又配合着情景时宜的颔首莞尔做娇羞状。 这时皇上已经回身一路向我走來,不待我主动迎合,抬手将我抱着暖炉的双手握住,又顺着往他怀心深处一贴烫:“爱妃的心意,朕已然领受了!”颔首于我发髻间不经意落了一吻。 纤纤指尖在伏贴上他胸前微滑的金丝龙纹时就起了涟漪,我一恍惚,他又阖目微微吮吸一口我发间丝丝幽香,旋即重将我的双手又紧了紧,把那小暖炉往我双手间抱的稳妥,顾向我的一双龙眸华光蹁跹:“朕并不畏冷,但爱妃体寒,且好生担待着!”如斯可以拧出水的潋滟温存,如斯的深情软款化骨销魂。 好似还是第一次,他沒有唤我“引娣”,而是唤了我一句“爱妃”,只此一个分明简单的称谓轮换,其间恩宠已是荡涤的极为明显。 我心中暖软,见他如此,也就不再过度推脱显了矫情,浅一颔首、如此应下。 皇上虽在席间对每一位嫔御都多有照顾到、且这一位位丽人更是瞅准契机各在圣上面前显出自个的彩头,但到了底不如我这最为平淡简单、关切暗露的素日小温柔。 我如此的关心皇上倒有些公然了,但这也是我的职责与分内,因为我是皇上的女人,而皇上更是我此生此世唯一的男人,谁又能说我什么?令我大出意外始料未及的,却是皇上竟也毫不避讳的对我这般加以关心……皇上他是一个男人,即便刚烈如火,也会在被触动心弦的那一瞬息展现出如水如温泉的脉脉一面,他不可怕,因为他与我一样,都是人;是人,便会有七情六欲爱恨痴嗔,谁便与谁就有了本质的区别。 …… 这一遭自是不知羡煞了在座多少人的眼,但大家全都隐而不发谁也不曾提及方才御前一事。 送走陛下之后这鸿雁水榭便只剩下我们一众女眷,又加之酒宴正酣,大家说说笑笑聆曲儿观舞的,渐渐也就玩儿的沒了太多规矩。 我干脆跟倾烟俩人往一处又凑的近了许多,并排一处就着清风皓月且看歌舞守岁,且就这么眸波流转过一众嫔御、不由起了窃窃私语。 倾烟顾了正微歪身子剥一只柳橙皮的语莺,压低声色徐徐低低的在耳边喟我:“芷才人这阵子倒是安静,沒有给元淑女添什么麻烦吧!”复目露问询之色。 我顺她那目光亦向语莺身上一哂,旋即沒防的勾唇起了个讥诮冷笑,复转眸亦往倾烟耳畔徐徐然转悠悠的一句:“狐狸未成精,只能说明太年轻!”声息扯的蝉翼轻薄,如过谷小风儿。 “什么意思!”倾烟微愣后眨眼不解。 我心中好笑,但这一刻努力敛住浮躁的思绪把心曲稳了稳,颔首沉淀了目色小声告诉她:“既定好的事务,怎么可能会发生本质的改变呢?”不觉又扫语莺一眼:“若尚未达成,那也只因时间还未到!” 我们这位芷才人可是烟花巷子里摸爬打滚成了花魁、又机缘巧合费尽心思夺了契机做了后妃爬上才人位的,并非我对烟花之地出身的女子有什么偏见,但眼前这主儿难道是个什么善茬,即便她这一阵子再怎样乖憨安静,那也诚然都是伪装出來的,日后若不想法对她加以压制与克制,不定什么时候那狐狸尾巴一露,就有了谁的好果子吃呢? 呵,好好的鸭梨种子它不长出鸭梨难道还能结出苹果,注定了就会是那么副德行,装的再好也改不掉与生俱來的大自性。 倾烟便缓缓颔首,唇兮噙了缕客套的笑意,不再接话儿言语,她的心里已经明白了我什么意思,但观其模样,又觉她对我该是生了些许无可奈何、又有些许心觉好玩儿的感觉。 反观自身,我也发现自个就是处处时时都同这语莺给杠上了,但这也怪不得我,谁叫她借着我与蓉妃的计策搅了我们的局在前、后又几次三番威胁我在后、更是霸着皇上得宠经久呢? 越是念及,心口一股气便越是压抑作弄的很,便连我自个都闻到了多多少少一些儿醋味……端起葡萄酒仰着脖子就狂饮了一阵,这甘冽里透着刺激辛辣的味道终是呛得我不得不重将酒盏放了好。 听得耳畔倾烟一阵不能控制的泠淙清笑,我这双颊只觉陡然就红的犹如天际艳阳…… 又这么等了经久一段时辰,可良久良久都是不见皇上回來。 是时只觉身子骨渐是疲惫,那困倦之意也一丝一丝接连涌上,但碍于礼数面子,我却又并不敢发作。 终于见蓉妃起身,向皇后道着自个累了,获准后颔首行了个礼便就回去。 眼瞧如此,湘嫔也沒了什么再坐下去的兴致,便也辞了皇后回去。 她们两位主子都就这么走了,我更不适合堪堪多留,便在倾烟离开一阵子后,也如是的向皇后告了辞。 这一路昏沉,两个宫人一左一右小心为我打灯照路,许是我那葡萄酒饮的有些多了,一路只觉视野惝恍昏惑、足步微曳。 在途径观景苑处,却猝地一下遇到一个人,霍清漪…… 是时我整个人都一个猛子的发震,微醉的神绪在惊了这一跳时“腾”地就给做了复苏。 急才忽起,我忙不迭把身子转了过去挡住当前视线,对着宫人示意,只说我要去往锦銮宫湘嫔娘娘处一趟,要她们先行回去。 宫中侍主之人自然最擅察言观色,她们便认定了我与倾烟有事要说,便也心领神会的告退了去。 待这宫人走远,我方重又转目去寻霍清漪,却见前方空空荡荡并无人影。 正起了惶惑,心道他莫非已经走了,忽见清漪自一旁枯木疏影之后显出身形。 我一颗心猛又是个鱼跃,见他青衣镶璎珞、云头轻靴点地阔行,便就对着月华疏影一点点迎我走过來。 一时又觉双目被充斥进一大片如莲光波中,我几近失神,直到他已距我咫尺含笑颔首,我方醒一醒神缓缓启口:“好巧!”莞尔微微。 霍国舅却微摇摇首:“不巧!”二字简单截定:“我是故意等淑女的!”后又一落。 我一愣,旋即“噗哧”一笑,转眸微微嗔他:“撒个谎就怎么了……” 他却笑起來,并不曾接我这前话,只将双手负后,当地里绕着我踱步行了一圈,清澈目光落在我身上逐一审视。 我心觉奇怪。 这时见他终是停下足步稳一颔首:“委实如此……‘妙姝’这个名字太盈薄、太浮燥,‘引娣’就比‘妙姝’厚重多了,且这女字之‘娣’又比单单一个‘弟’字平添太多内敛智慧,这个名字改得委实好,嗯!”遂一沉声:“方可载无量福!”顾向我的双目随着语绪一落,沉淀如许正色。 这话听得我不禁一嫣然巧笑,想着他与皇上之间关系坦诚,便一点儿都不惊诧他居然会知道的这样多,流盼软眸含了谦和一瞥他:“国舅爷又说笑了!” “不是!”清漪亦是笑起來:“我沒有说笑,我从來都是不说笑的!”旋一侧目,并着一口徐徐的气叹落出來:“当日淑女所言那一席话,到底引起臣的百般思量……淑女说的对!”一叹之后整个人都觉变得轻快明媚,此刻又于白月光下美的俊的恍若生花璞玉,他把目色稳稳:“人各有命,臣,真心祝福淑女!”一句沉淀。 其间真诚真意几多饱含……果然名士翩翩、公子无垢。 我心头微起动容,至少他最终还是选择了理解我,他是理解我的……即便或许有些时候,连我都无法理解我自己。 一时竟又不知要以怎样的言词去回复他,便干脆不回复,只看着他,一抿唇坦缓浅笑。 他敛了一下双目,亦是微笑。 这一刻月晓风清,忽地有成簇烟花明艳璀璨于我们头顶这片幻似昏沉永寂的夜空,倏然之中盛放成次第层叠的火花,一瞬整个天地都被这般不可方物的灿然点亮。 弘德四年,就在我与霍清漪这般缘份邂逅的只此二人相伴相守中,猝然來临…… ------------ 第八十四话 元婕妤·春从春游夜专夜 年关过去,西辽国迎來了第四个注定要拉开风云际会、星月夺魁之浩荡序幕的不平凡年景…… 眼见已然开春,气候一天比一天暖和起來,宫里的早梅还不曾凋谢、而迎春的黄色小花并着依水春桃已然跟着开得闹了个次第逶迤。 虽还不是春和景明的熏软时节,但出外散步已不消在多着大几层的厚重衣物,且慢步宫道阡陌已然可以嗅到丝丝缕缕沁脾的幽幽花香。 皇上对我的宠爱就在这不长不短的几个月中,由文火细炖渐至了可见一斑的浓稠地步,就像在走一条路那样亲切自然,你并不需要有太多的费心筹谋,只要在沿途做些适当的经营,便一切俨然水到渠成…… 但随着时日的渐渐靠近,我开始很不受控的总也产生一种朝不保夕、惶然后怕的心悸感。 这后宫里的大规律我太熟悉,就如我熟悉这宫里头万年不变的生存法则一样无二。 我知道君心难测,永远不要给君王道这一个“爱”字,这个字眼太奢侈也太幼稚,一道红墙金碧间锁住的年轻而鲜活的生命之几多,从來沒有谁人可以做出一个详尽而周成的预测……后宫嫔御之间,从來都是只闻新人笑、哪见旧人哭的。 我担心经久的陪伴而无人來分我这一杯羹,皇上早晚就会看腻我;那待秀女大选之后这后宫里扩充了一拨拨新鲜的血液,只怕还等不及色衰,我便已然爱弛了。 但真的是怕什么就來什么? 这一日皇上在乾元殿的暖阁里批阅积攒了大几日的公文,我叫宫人炖了银耳汤亲自给他送过去,禀明了刘福海后,待向里边儿支会一声,便听皇上直接就隔着雕花的拱形门扇扬声含笑:“引娣,來,快进來!”声音泠泠又含着温波,听來便觉他的心情必定不错。 我与皇上之间早已亲昵非常,此刻自然沒了什么诚惶诚恐,只潋滟了一脉好奇心,道他叫我进去做什么? 又不好直接问刘公公是些什么事情,便就这样颔首逶迤的进去。 内室里熏着好闻的玫瑰露、又夹杂着几缕薄荷的淡然味道,这是昔时宸贵妃所喜的、也是我平素里的习惯,皇上往熏香里掺薄荷倒不见得是有什么别样内涵,他当是同我一样,是在潜移默化间早已养成的习惯。 但这么堪堪的含笑一抬眼,我却铮愣…… 见这暖阁里不仅主位金龙椅上坐着皇上,一旁下首御赐的位子还落身坐了皇后、蓉妃、并着湘嫔。 我一时不知眼前这是整了个什么茬出來,一个恍惚间皇上又向我含笑招手。 我心下正疑惑着,却不好冒然大刺刺的问,于是只得对着皇上、并在座三人逐一行礼后,莲转足步一路过去。 “这是在朕的乾元殿暖阁,无需这样礼仪繁琐!”才初初及近,就被皇上长臂一伸圈揽进了温厚的怀抱里。 我面上陡然一红,天知道此时此刻陛下与我这般暧昧有多么不合时宜,皇后并着蓉妃湘嫔皆在此处,他却如此公然将我拥揽入怀且如此贴己,这倒不像是一种本能的恩爱反应,更好似是在有意做出样子要这在座一众人看。 因我是半路进來的,且刘福海是候在里间进深不方便告知我内里情形,故而我并不能解过这在我來之前都发生了些什么事儿,但本能的反应驱驰着我双颊赤热更甚,我不敢去看在座几位后妃,又怕失礼,只得垂了杏眸徐徐的回了一句:“是……”真真作弄而尴尬的发紧。 …… 随着情境语绪的不迭兜转,我才且瞧且听且琢磨着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子事儿。 原來皇后并着蓉妃、又唤了湘嫔一道过來,原是向皇上报备关乎弘德一朝首次秀女大选的准备情况。 谁知皇上也不知是怎么想的,他不愿自己的后宫过于脂粉气,认为女人太多了反倒径天连日总也出许多烦心乱心事儿;又加之他登基才只有四年不到,诸多事物百废待兴,他平素里只把政.治当作妻子,就现下几位嫔御都多有顾及不到,自也不愿在这个时候选秀扩充后宫。 弘德帝李梓涵是一个勤政爱民的帝王,纵他做事其实感性非常,也更迭不了他时刻将国事放于第一位的习惯,其实在这之外,皇上是什么心思我是明白的,且皇后、蓉妃,谁也都是明白的……每一届选秀都不会是表面看上去的那样简单,其间牵扯到许多朝臣利益、党.派纷争,处理起來稍有不甚便无异于玩火自.焚。 前朝永庆帝就借着为先帝守孝的缘故而将首届选秀推迟了两年才进行,时今弘德帝更也不愿在诸多事务不及完全处理妥帖之时就进行选秀。 如此,就与这三位……或者说是与皇后给杠在了这里。 皇后为一国之母,若后宫中有新人进入,她的权势地位便可被烘抬的远比当前更高一倍,且目前这后宫局势已是落定的尘埃,一切一切犹如一潭死水,不止是皇后,庄妃、并着蓉妃也不见得不渴望着有了新人新晋之后借势拉拢、巩固地位。 又加之萧皇后婧娴乃是名门萧家嫡出四女,此次选秀她亦多多少少身担一些提携同门、亦或与本家宗族交好的新人进來之责任,自是摆出了祖宗制度请皇上务必应下选秀一事。 我知道,依皇上的性子越是这样被人咄咄相逼,他则越是不会有退让的,此时此刻的他需要一个理由,而我刚好來了,便定然会做了他的理由。 果然他将我又往怀心拉近一段,毫不避讳的在这几位后妃面前对我大示宠爱:“什么祖宗制度,先帝不也拖了两年适才大选秀女的!”含笑转眸在我鼻尖一吻轻盈:“朕觉的元淑女就不错,有她在身边,朕整个人都舒服了……还用选什么新主儿!”于此递了眼神示意刘福海。 刘公公忙不迭过來。 陛下目光不离我面眸,魅惑的唇角含了几分邪佞的味道:“一会儿你便到漱庆宫蘅华苑去传朕旨意,元淑女陈氏引娣兰心蕙质、雅娴得体、礼敬上殿,可为后宫表率,遂晋为正五品元婕妤,仍居原宫蘅华苑!” 我甫一恍惚…… “陛下!”在座皇后腾然一下起身立定,片刻又觉失态,遂重又坐下,看得出她面色不好看,当是尽量在把声息稳住的:“这不合礼制啊!”她敛眸偏于苦声。 而蓉妃只在一旁拈了茶盏小口微饮,面目闲然,不像是來做事儿、倒更像是被皇后拉过來陪听的;再看湘嫔就更是应付,那双内慧的双目甫闻陛下旨意时先是一定,旋即就把眸子错了开去,这就是为什么皇后往往不讨喜的缘故,关键时候遇事儿旁人可避,但总得她皇后站在风口浪尖儿扛尽这不讨喜的事儿。 而我此刻尚如身处梦寐而不得辨析清楚。 不合礼制,自然不合礼制,我当前只占着“淑女”一分位,纵是皇上要晋升,这上边儿都还有着“才人”、“美人”、“舞涓”三个位阶,似他这般直接一下子就到了正五品的“婕妤”之位,这速度快的连我自己都被吓住,同时不禁又起了忖度,心道似我这般锋芒,只怕日后更得提起一百二十个心堤防…… “哦!”惝恍里陛下颔首一笑,声波扯得轻浮含谑:“哪样不合!” 明眼人自然看得出皇上已然有些愠恼,皇后嗫嚅了须臾:“两样都不合!”终于敛眸一默,淡淡吐口。 陛下便又起了声轻笑,缓缓将怀心里的我放了开去,我便忙把身子立到一旁颔首沉默。 又闻他陡然一句:“朕就是礼制!” 这声音起的委实是高,在场一众人由皇后、并着刘福海全都浑然一震,而这当口,皇上已然起身大步向我走过來,一把拽过我便进了内里寝室,又顺势“啪”地一声把门板狠狠摔上,俨然一副去留随意的偏执情态。 但在皇上这里,陛下已然生了愠恼的甩了摊子离开,丢下的这一众后妃自然也是只有走、而决计不能留着的了……谁也明白。 。 我喉咙沒禁住动了一下,而皇上将我拽进内室后那动作也委实沒有变得温柔。 他眼下似是贮藏着极大的心火,这滔天气焰急需一个可供承载的突破口,于是好巧不巧的,我又阴差阳错成了这个突破口……比之外殿有些昏惑的内室之中,我只觉自个这身子有如一片寒风里蜷曲萎缩的凋零枯叶,而陛下他又毫不怜香惜玉的一把重将我拽进了怀里,不待我喘口气便已然顺势紧扼住我的下颚把我这张脸往上一抬。 我不期然的凝眸刚好对上他这张染着怒气的脸,甚至这双龙眸里昂扬着的是我从不曾见到过的趋于残酷,这般神情令我沒防起了一嗦…… 皇上对女人太过于纵兴,远不及先皇对女人温柔,早年我侍主曾有幸见过宸贵妃伴驾时、永庆帝为她着迷时那沉湎于风月场里的如许深情、脉脉温存,那个时候我虽不能躬身去体会,却也能感受到永庆帝看着宸贵妃时,那目光,那里面贮着一汪水,而皇上此刻看我的眼睛里……像在喷火。 我又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此刻陛下因被皇后一行人逼的心绪闷燥,而我的太不专注明显又于这之上火上浇油,他兀地一下一把推开我,冰冷的声息夹杂几不可闻的丝缕轻笑:“朕知道你在想什么?” 这力道致使我这身子骨重重磕在了坚硬的桌脚,我一吃痛时忽听他这冷不丁的一句,旋便又是一愣。 而转瞬又听陛下更为凛冽的一语急言打着漩涡袭來耳廓:“先皇对恭懿翙昭圣皇后再好有什么用,到了头还不是让她去死!” …… 周匝陡然陷入更深一轮的静谧,这般静谧令人发指。 我明白此时的皇上是亢奋的,就差到掀桌子摔碗的地步了,他一定是顺着回忆的漫溯而想到了什么本不愿想起的东西,诸如先皇,诸如……恭懿翙昭圣皇后。 我收整了一下散乱的心绪,扶着桌角一点点站起身子,向陛下一步步走过去。 隔过空气里稀薄的合欢花熏香气息,陛下缓缓回目顾我,神色已经比之方才退去许多燥烦气息,只剩下一丝丝……哀伤,是的,是哀伤,伴着胸腔的起伏而一起闹的泫然欲泣。 我忽生动容,好想上前以我自身微薄的暖意去驱散他心头万年不化的一重严寒,如果,我能的话。 而皇上在这当口一把拉住我:“引娣!”他颔首对上我忽起涟漪的杏眸,声色平复,旋即这双碎了我一颗纤纤玲珑心的眸子跟着又一沉淀、口吻忽地肃穆:“朕跟先皇不一眼,从來不一样!”他道:“你若敢赌我一生,我绝不会让你输!” 他用了“我”,可感可触可以亲近的“我”,而不再是冰冰冷冷寡淡孤高的“朕”…… 我不知道他此刻这番话是想证明什么?甚至忽然开始不明白他对我宠爱、对我上心又是不是因了某个对自己发下的誓,但在这一刻,我什么都不愿意去忖度,我只想……心念驱驰,一捧心悸盎然于怀,情至浓处,我一把抱住了他。 这一瞬只想把整个人毫无保留倾身交付,在面颊贴烫着他温厚胸口时,再也收束不得、忽地泪波肆溢。 而他亦抬手一把抱住了我。 微吟迭起,合着泪水也合着温热的呼吸,在这一瞬萎靡狼狈,跌碎一世坦缓岁月流光妩媚…… 若是回忆可以煮酒、过往可以宿醉,我愿烹酒赏茶和着花荫柳影,躲在往昔时光里,一个人看旧日幸福。 若是连命运都可以选择,若是这缘分一场依旧是躲不过的尘世夙劫,唯愿见檀香引、雾蒙窗棂,金槽和碾沈香末,冰碗轻涵翠缕烟,分赠恩深知最异,晚铛宜煮北山泉。 凄艳也好、荣幸也罢,光耀潦倒身不由己、但是心魂始相随。 与君相逢一世共走这一段路,即便最终结果何其清冷嶙峋、爱恨无依、潦草狼狈,我从來都不曾后悔过,与君相逢、相知、相爱深…… ------------ 第八十五话 风光盛·回眸一笑惑君王 这天下到底一直都是皇上的天下。 既然皇上执意不于弘德四年选秀,那即便皇后再怎样坚持,最终也不得不还是妥协。 且我也一如皇上金口玉言所下圣旨那般,由一小小的趋于末端的淑女,一朝晋升为可上得了台面儿的正五品婕妤。 这是我的幸运,也是皇上的福泽,更是机缘的巧合…… 虽然秀女大选之事只得搁置下了议事案头,但我还是择了恰当时机向陛下提出了,此次选秀之事皇后娘娘、蓉妃、与湘嫔皆尽用了很多心思,各处打理也是周成,是为有功。 皇上是个明理儿的君王,即便我不提点起來,他心里也当有着一番忖度,可我提点出來,就不枉蓉妃当日对我的推举。 于是他晋封了蓉妃的分位,将她晋为正二品双字妃,赐字为“僖”,喜乐之意,其间亦表欣赏恩爱,是为“蓉僖妃”。 但只赏赐了许多珍玩给湘嫔,虽重视程度可表,但并沒有同等的将她晋封。 漱庆宫里前有我获晋、后有僖妃获晋,一时风头也是齐天,处处将此传为宝地。 我理当开心的,然而开心之余,我恼不得暗暗又动一番忧思…… 我心里觉的,皇上虽然嘴上说着他就是礼制,但心里应该还是在乎祖宗礼制的,如若不然,他也不会给了倾烟一个湘嫔的位置之后就此不再挪动,便是连着一个侧主位都再吝惜给予。 皇上,他应该是介怀着湘嫔乃是宫女出身。 这个念头突然使我惶恐,我起了些许未雨绸缪的长久牵心,只怕现在湘嫔这般的处境,就是日后我自己所陷囹圄的提前预演…… 但即便我可以洞悉事态了然前景,我却依旧什么都做不得,丝毫都沒有办法逆转这时局。 难不成这就是我与倾烟此生此世殊途同归的命途了么。 我不知道,即便知道又能如何,为今之计只能还是放眼当下、走一步看一步了。 有些时候,人真真还是那句“难得糊涂”,方才是真章幸福。 。 我差人备了两份贺礼,其后一份在晨时往茗香苑向蓉僖妃请安时,带了过去恭贺僖妃晋升。 而请安之后便又带了另一份礼去了锦銮宫慕虞苑里恭贺湘嫔得了赏赐。 这慕虞苑就如我的母家,我自是亲切,沒有拘着哪处,倾烟瞧着我送來的这些个礼,只是温弧浅扯,转眸瞧我一瞧:“你晋升婕妤,我这儿还才给你送了贺礼去,你倒又巴巴的给我又送來,便这么急着跟我回礼!”于此一个好笑,又浮了些许自嘲的味道:“本嫔横竖也沒抬分位,你送这些个礼來道贺,又有什么好贺的呢?”声波和蔼。 她这些话自然沒有什么别样的意思,就是最纯粹的家常调子。 我心里有数,便浅浅一笑也是嗔她:“横竖这一遭得了陛下的赏赐,便委实该贺一贺的不是么!”于此拍拍倾烟的手腕。 一旁添茶的簇锦起了个俏皮,颇为玩味的转眸顾我一眼:“哝!”嫣然一笑,戏谑开來:“婕妤这是才一晋升,便特意备了好些个礼儿來怄气我们家湘嫔!” “好姐姐,你这张嘴怎么愈发狡黠起來!”我知她是玩心,但还是沒忍住心头起了一嗦,生怕倾烟误会了去,便忙不迭扬眉顾盼朝她又道:“真真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却还來说我,且叫湘嫔娘娘评评这个理儿的!”语尽转而去顾倾烟。 见倾烟摇了摇头面上好笑。 簇锦亦是蹙眉敛目一对倾烟:“瞧着,我这才说了一句,那边儿元婕妤就说了这许多句,到底是我口舌伶俐还是妙儿嘴巴开了光!”又一回神:“哦不,是元婕妤!”转眸扫去一眼。 一來一去气氛也就松弛下來,倾烟被惹得频频摇首、面儿上却很欢喜:“且看看,你们两个只消聚在一处便就叫人耳朵不得消停,本嫔好似有一阵子被觉这么蜂蝶齐闹过了!” 这话出口便猛地一下把我并着簇锦全然给逗了笑,后簇锦又退了众人下去,留下我与倾烟在小室里叙叙素日点滴。 隔过银鼎小炉里袅袅而起的檀香雾霭,倾烟眸色恍惚、声息有些慵慵然:“皇上,不似他的父亲风流多情!”口吻淡淡,但忽有些沧桑之感聚集的化不开。 我心知她指得是选秀一事。 其实皇上的坚持未尝不是令我所欣喜的,且我明白这些年來倾烟也是淡然惯了,此事最终这个定夺未尝就沒有得着她的心。 便点点头,旋即又一个激灵起了后觉,半玩笑着蹙眉急喟倾烟一句:“你是作死不想活了么,说这个!”圣心圣意如何,怎样都不该我们这些个嫔御们随意猜度、当了茶资闲言念叨的,况且还是涵盖了西辽两代帝王,且还是拿这两代帝王逐一比较,更委实是大不敬。 “啧!”倾烟应声嗔我一嗔,敛眸低低道:“你我而已,偶尔一次又怕什么?”直此香炉里一个微微的“劈啪”之声引她回神,她转目顾去,即而徐徐叹出口气,声息犹如香雾一般飘渺恍惚、几不可闻:“况且……”神色又觉茫然,她一侧首苦笑:“本嫔还有什么可怕的呢?呵!”尾音薄讪。 这便是念及当下,她分明与僖妃在选秀一事上出了同等的力,但沒有获得与僖妃同等的待遇,未尝不令她有所感触。 我也是无奈,且这一时更有与她同病相怜的一份惶恐,但我自觉自个不该再勾动她这暗沉心事,便默了须臾,转过话头再接前话:“皇上之所以将这选秀一事回绝的如此干净彻底,那是因为他还年轻,对朝局与生活的憧憬太多、幻想太多,故还沒有学会多情以及……帝王无情!”这话出口才觉还是有些一语双关,但收势已然來不及。 因皇上不曾多情,故而他会嫌弃后宫女人多了委实乱心;又因他不曾无情,所以他才会固执的守着一缕缕对于宸贵妃的执念,在这一场不知何时才能因果成熟的心之囹圄里困住了太多的人,也葬送了太多的人、毁了太多的人。 这正是旧业未清,又添新孽呵。 “唉……”辗转间又听倾烟一声幽幽叹息,旋即见她唇兮张弛、整个人有了一脉放松之态:“罢了!”启口时目光重顾向我,莞尔牵笑:“毕竟皇上最不喜欢拿他同先皇做比较!” 委实不错,我心一定,想起当日我在暖阁之后的小寝室里一动心思想起先皇对待宸贵妃、又不小心让那情态顺势浮面后,惹來了皇上怎样一通暴风雨來的势头湍急迅猛。 这令我后怕了好一阵子,也使我在心里再三警告自己日后伴君侍驾更要谨小慎微、观色察言。 现今看來倾烟这般缜密细致的心思,比我强了不知有多少倍,皇上这一禁.忌逆鳞,她早于素日点滴之中慢慢儿的摸索而出、又渐次的全然镶嵌进了心壁里去。 隔过这满室熏染出的朦胧香霭,我忽地起了悲意,开始怜惜似倾烟这般的女子委实不该是如此一个无望的结局……但转念天下之“不该”事又有几多,我自己呢?蓉妃呢?甚至皇后甚至庄妃呢? 浮生轮回,因果如是,无论悲辛还是欢喜,从來如是,法不会于空空中起,既然已经走到了这个“注定”,便一切,又都沒有了所谓应该与不应该了。 只是无奈,只是慨叹,如此尔尔,而有时候,连无奈与慨叹的机会,都不见得能拥有。 。 这一日天色较之平素又变得更为回暖了些,整个大地也依稀有了真正开春的势头,御花园里一草一木有些已经起了复苏之意。 皇上归朝后离晌午还早,便陪着我往御花园外赏看新落成的一景。 这里就在不日前新修缮好了一道长廊,名为“彩绘椒廊”,这长廊雕梁画柱、漆彩染墨,又于棱柱里沒入花椒,寓意“多子多福”,远远儿便能嗅到一股幽幽清香,很是沁人心脾,且它围绕半个园林外围半环抱而成,站在高处往下俯视便有如为御花园外面笼上一条纤柔玉带,无论景致格局、还是精致工序,皆是奇巧用心。 这分明是观景赏景、又良人相伴身侧的一桩美事,偏生半路遇到一个令我怎样都觉不美的人……芷才人语莺。 语莺今儿这扮相倒委实素雅,只着了豆绿点水纹儒裙,瘦腰系碎玉小带,发以白玉蝶形长簪挽了流云,耳垂猫眼石小坠子,见了我与皇上,谦然颔首便做下一礼,观其面上从容神态倒不像是偶然遇到,更趋近于专程候在这里的样子。 身旁陛下与我相视一眼,显然也起了同样的心思,便听他转目温声问她:“芷才人候在这里,可是知道朕要游园,故而专程于此等待!” 语莺也不遮掩,抬首时柔着声波先一应下:“妾身正是心有一事要向圣上禀明!”旋又一转软眸款款盈盈:“那位乐人,已经进宫了!” 我蹙眉不解。 皇上亦是心觉奇怪:“什么乐人!”且问了句。 语莺委实便有些急,敛了一下纤长眸子:“就是皇上那晚在宫宴上准许妾身……” 这么一來二去,我才猛地想起了跨年之夜,她倒是提起过一位乐人那遭事儿的,都这么久了,难为她还记挂着,感情原是这一遭。 “哦!”陛下至此一个后觉:“你不说朕都忘了!”一笑掩去些微尴尬。 语莺见他想起,眉心便又一展,道着她已把乐人安置在了宫中礼乐祠,此刻特邀皇上并着我去她苑里小聚聆曲儿。 这说起來原也是一桩附庸风雅之事,皇上也就应了她。 但偏生我也不知是哪里与这芷才人不对盘,就是横竖左右看她不顺眼,说是心胸狭窄也好、沒气度也罢,横竖都是如此。 故而我急才一闪,忽地扶额推说这太阳穴一阵阵的疼的发紧,借着皇上将我扶入怀心的空档,又是一通柔言轻语款款撒娇。 这么一闹,皇上自是到底不曾去了那庆芳苑中。 也不知语莺面上心上分别涌了怎样的情绪,横竖就这么一來二去的,陛下还是拥着我就此回了蘅华苑里,委实叫我好好儿出了这压抑太久的一口闷闷的气。 ------------ 第八十六话 人不觉·乐师入宫宿命起 皇上这么一路陪我回去,晌午在蘅华苑用过了膳后,就被刘福海进言说有几位大人觐见,他素來看重国事政务,便起身回御书房议事。 临走前他嘱我入夜之后不消等他,因为这一议事大抵就要熬通宵了。 我心领神会,跟在他身边这样久了,默契也是有一些的,只担心他的身子这么熬耗下去会吃不消,便免不得焦焦灼灼上了眉梢的对他多有叮嘱,后又不放心的嘱咐刘福海公公千万仔细照顾好皇上,即而也便依依不舍的将皇上送出了宫苑去。 两边依依垂杨柳有了次第复苏新绿的势头,一眼过去这片鹅黄浅青入在目里便觉十分悦目赏心,惬意缕缕间,皇上忽然抬袖抱住我,于我眉心吻了一下。 我心头微悸,是时又见他附在我耳边小声碎碎:“你若不喜欢芷才人,朕不去她那里也就是了!”一语低徐、薄如蝉翼。 我愣…… 心里明白皇上他是看出了我上午于御花园那边儿,那头疼那娇弱都是装的。 有风扑面拂发,皇上灿若星辰的目光便显得有了几分离合,定格瞧着我这么副窘迫的模样,忽地一下哈哈大笑起來。 我自知他是故意來寻开心,便扬眉颦目嗔他一嗔。 这小小情态到底是偏于小猫抓挠的撒娇,皇上面色似有动容,又将我拥住一吻,适才款款然的走了。 春天迈着盈盈的足步一日比一日來临的贴切,便是连人心底下这怀飘渺,都似在这呼之欲出的春光明媚之中渐渐被落定、被润泽…… 。 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越來越习惯于有皇上在身边的日子,这真的是一种慢性入骨的毒药,你分明儿知道他是毒药,但你就是离不开他,片刻都离不开、半点都离不开。 因为这已然成为了一种习惯,我与他在一起,我们两个人在一起已经成为一种习惯了…… 故而这么将他一送走,心里又明白他晚上只怕是不会过來,我这一个人留在空荡荡的小苑里,心里头就被一阵又一阵的无聊给压迫、作弄的紧。 人就是不能得闲,这一得闲就容易胡思乱想胡乱生事儿,我这心口一阵芜杂间,恼不得就又飘飘忽忽的绕到了语莺身上。 上午那会儿不觉,现下我倒委实好奇的很,好奇这语莺究竟是带了一个怎样绝世姿容、狐媚娇俏的风流胚子入宫,转念她不曾进宫前的那个圈子,她能跟什么样的人有交集,呵,只怕又是那红香阁里哪一个花魁艳妓。 本着不能叫鬼怪狐仙把后宫里这潭水搅浑的原则,我决定先去会会这位不曾谋面的新主儿,毕竟往后的日子里怕也是少不了会有交集,就当是帮着皇上先把把这关了。 但这青天白日也委实不大方便,于是我耐着性子,这么又默默然倚着窗子坐了半日,直等到暮色四合、视野被蒙了纱质的浅灰色之后,适才着了件缭绫玉色底子彩绣碎海棠花瓣的百叶裙、外罩了纱质银丝小纹络短披风,发挽了流云、斜垂了个天蓝色同心结流苏小簪子,也不曾带着宫人,就这么独自一人去了礼乐祠。 我委实是不常來这个地方的,便是当初安排语莺來做乐女也是霍国舅的帮拂,此次这么过來、又是入夜之后黑漆漆的一个人过來,则委实是颇废了一番功夫才找对了路子。 这礼乐祠与宫里旁的有司沒什么不同,建筑都大抵是一个样子,所显眼的地方不过就是在进深之外两边蒙了橘黄、并着赵粉、轻紫色的帏子,果然一眼便觉这色彩明丽喧嚣的十分惹人。 这个时辰大抵乐人们都还在用晚膳,倒不曾听得有什么丝竹管弦之音漫溯于空,一路过去遇到几个当值的宫人,她们一眼就瞧出了我是正得圣宠的元婕妤,逐次对我行礼请安。 告免之后我本欲要问问她们那芷才人带的人是哪一个,转念又怕打草惊蛇,便隐而不发的一路进去,思量着过会子悄自问了这里的嬷嬷也就是了。 顺着内室过道一路往里边儿走,左顾右看之余心绪正飘忽着,但不期然就与前边儿一抹浅棕色的身影“猝”一下撞了满怀。 我心一个着恼,回神间才想喝句是哪个不长招子的走路不看人,却在入目这道浅棕身影、翩然气韵之人的片刻,生生愣怔了住,那是…… “清欢公子,!”我双目一阵刺灼。 眼前这把我生生惊了一大跳的“故人”亦在这时定定神智,迎绰约光波一路看过來、对我眨眨眼睛,腾然也是一惊:“红妆姑娘,!” 此刻我委实不知是怎样一阵百味氲心难平难遏了,只剩瞪大了眼睛盯着面前的清欢一个劲儿的上下凝看。 他着了身淡棕底子的宽舒袍袂,领口袖角以银色丝线绣着朵朵类似宝相花的简约纹络,这是礼乐祠里琴师乐师特有的匹配宫服,一头乌发被梳的一丝不乱、于头顶挽了小冠,但也有一半留下來自然的披散肩头。 算來多日不见,他身形比之往昔在红香阁时又精瘦了些,但整个人敛去少许惹人怜惜的柔款、平添一段由衷赞叹的坚毅,当然怜惜之感还是有的,只是愈发丰神俊逸,但如故不变的,还是这样一种淡然飘逸、平和慈祥的乐人姿态,那张薄唇一开合便有如空野寂谷中徐徐幽兰吐雾,纵是不如皇上、霍国舅五官精致刀裁,但亦是叫人只在风情气质处就觉很是欲罢不能。 “呵!”这时我已隐隐然平定了心绪,但瞧着他这么副呆愣愣的模样就觉的还是得由我來打破这僵局:“喂,人家进宫都是享了清闲的发福,怎么你倒变得消瘦!”递了眼神示意他同我走到一处暗影,含笑轻声就此戏谑,旋即又一正色:“你什么时候进宫做起了乐师!”心漾好奇,倒把來这里的正事儿先搁置了,寻思着沒准一会子问问清欢他便知道。 这时清欢亦牵神回來,启口对我玩笑了句:“想你想的瘦了呗,哎,你这么一打扮起來还真是漂亮,你是这里的乐女!”且言且见他皱了眉目细细忖度。 我慌得一下子打断了他:“休得胡说,本婕妤乃是皇上的元婕妤!”忙不迭一句话道破了自己的身份,这类事儿还是不要误会的好,后宫是非之地免得再徒给自个和他招來了麻烦。 只这一句就把他定住,见他一张清秀的面盘渐渐起了沉淀,那两道柳裁眉宇对着月光烛影渐渐纠葛、起了恍惚的光波:“原來,你是皇上的婕妤贵主!”他薄唇徐徐低低,旋即想起我的问題,抬目看着我微微一笑:“这不正赶上选秀的当口,婕妤就当在下是选秀选进來的吧!”有玩味,也有些无奈,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 身份的不同便有如一道横跨中间不可逾越的鸿沟,这是难以避免的一种宿命,我欲将这尴尬打破,便又一笑嫣然同他玩笑:“要当真是那般,我也真是服了你!”灵动的眸波对着他徐徐一转:“皇上要选的是秀女哎,怎么反倒选了你这么个乐师进宫,你是秀女么,來你秀一个我看看……”边说着便又轻轻搡他一把。 我在心里是把他当成朋友的。虽然之前只有一面交集,但这个人委实有手段,它日里只那一次的初初见面,他便只以一曲清清琴音拨乱了我所有的思绪并着心脉,要我不自觉的沉湎其中,忘却尘俗、怡然醉心、沉魂不能自已……这世上能叫我如此的人委实不多,有道知己难求,那这能将我不自觉引了绮思、感化身魂的人就更是难求,故我一早就已将他认定,且后來也偶有几遭与他神交。 通过这一來二去,清欢也瞧出了我不是一个端着架子不肯放下的人,旋即也就不再拘着,他打开了话匣子。 我渐听渐蹙起了眉目,才知道他原來就是我此遭礼乐祠里要寻的那位乐人…… 他道着老鸨那日突然找到了他,道着宫里的芷才人在圣上面前将他推举,要他进宫表演,他还委实奇怪宫里的娘娘怎会认得他这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小乐师,直到入宫才惊觉原來芷才人就是那昔日里的花魁语莺,且他不仅一时沒能为皇上表演,还被芷才人安排到了这一处做了乐人,便隐隐察觉自己这辈子兴许都极难再出宫了。 这么一來我心头滋味各种不对。 跨年宫宴那会儿,语莺说他乃一奇人雅士,琴技非凡,各乐器乐理也是都有知晓,若他表演必是技压群芳……这些我都认同,且我也是乐得见到这位清欢乐师的,但此刻清欢是被语莺推举进來,且还做了长久安置,语莺争宠之意明显昭著。 只怕……日后麻烦的还是我这个正占圣宠的元婕妤。 “清欢!”边念及着,我动了心思,想着能不能凭着我与他之间这般的一见如故,而叫他有一些动摇:“你……”一时又不知这话该从何处起头。 但他已然洞悉我的心思:“婕妤放心!”抬目正视向我,声色沉稳:“芷才人是什么意思我心里明白,但我素性喜爱声乐,也决计不会要这纯粹的艺术被蒙上不堪的亵渎,更加不会被谁利用!”口吻着重,沉淀许多意味。 音波过处,他的话语似有魔力,我心口忽生一动容,张了张口,但就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最终只是借着华光夜色与他相视一眼,一笑抿唇,打了默契在心,双双颔下首去。 ------------ 第八十七话 语莺道出真相、妙姝梦醒失魂 与清欢公子的猝然相遇无外乎是给了我一个大惊,但这大惊之余虽也有喜,可到底还是担忧更甚…… 回了蘅华苑后,我一夜未曾合眼,头脑里总也想着方才于礼乐祠中撞见清欢的情景。 清欢他虽答应我不会帮着芷才人争宠,但我还是得多留个心眼儿,毕竟他们二人都出自同一个地方,我不知道清欢他跟语莺的交情究竟深浅;且这后宫就是一个大染缸,即便清欢现下有他自己的坚持,可是日后长路何其漫漫修远,谁也料不定的万一有了那么不走心的一刻,他动摇了呢? 宫灯烛影早已幻灭,但月华碎波坦缓流攒,我把自己隐在半明半灭的床榻一隅,因那心念太过于繁重,繁重到已然使我头痛欲裂。 就辗转折腾一夜,听着耳畔更漏滴答滴答,分明觉的沒过多久,但忽地一下便惊觉天明已至。 可这大早晨的,我其实是被外殿一阵阵尖锐的女声给扯回了神智的。 意识骤回,适才发觉双眸发涨,我一时也不能辩驳出了什么状况,一偏身子对着小窗就唤了一声:“來人!” 慌的有宫女掀帘子进來行礼问安。 我也沒好气,加之心里又烦,恼不得沒好脸色的对着她呵斥一句:“大早晨谁死了不成,吵什么吵!”边沒了困意,干脆披衣。 这宫娥也是个识眼色的,被我唬得一颤肩膀,旋即疾步上來服侍着我更衣起身,边碎碎低低的告知于我:“婕妤,是,是芷才人闹着要见婕妤!” “芷才人!”心口被豁然一下撩拨过去,我侧目蹙眉。 那宫娥不能辩驳我的悲喜,忙不迭垂眸又急急道:“奴婢们说了婕妤还未起身子,可她不听……” 至此一來二去我已了然了是个什么茬。 横竖就是昨儿在御花园时,她好容易的堵着了皇上的圣驾,原本是要请皇上去她宫苑里听清欢弹琴的,但不期被我堪堪的阻止了,她如何不气,又加之自我受封之后可谓给尽了她冷遇,她这么个昔时圣宠无双的芷才人经了昨那一遭,终于被我逼的爆发,适才气急败坏这么愣愣的过來找我的茬。 只是,她來找我的茬,我倒很有兴趣知道她这个茬要怎么找,她能找我什么茬。 “呵!”心绪氤氲,我勾唇起一哂笑,瞥了眼身旁颔首徐徐的宫人,声息掺了些微讥诮:“拦什么?人家既然來了就请人家进來,免得被人家说我们蘅华苑不会待客不是!”于此凝眸敛睫,又一句沉了声色:“走吧!本婕妤亲自去迎那位芷才人进來!” 话音才落,这宫人“刷”地一下抬首瞧我,但只须臾,忙不迭帮我将着了一半的衣裙继续整弄了好。 就这般淡衣玉裙、且往外走着且以一根碧玉簪子极是随意的将乌发往起松松绾好,才出进深就瞧见了那语莺正与当值的宫人争执。 她是一个人來的,身影裹挟在微冷的晨风里,很有些纤弱柔媚。 凝眸一哂,瞧着她亦是淡衣浅裙,流云髻因路上赶得急、又亦或是这争执的委实激烈而散了一些下去,这模样倒是狼狈,但美人就是美人,狼狈中又掺了些凄清的迷人处,可这一切瞧在我眼里只是叫我心觉不屑,见她争执正酣,免不得立身聘婷、咳嗽一声。 这时语莺并着正门口的宫人到底看到了我,便见宫人面色作难,而语莺一怔之后便向我直抵着过來。 我心中料定她就是再急也决计不敢造次,抬手拦住欲要阻止她的宫人,身子未动,略颔首噙着漠漠神光落在她精致的面盘上。 她却只在距离我几步开外的地方停住了身子,不曾如我料想之中的那般狂躁火爆:“元婕妤!”一声浅唤还算客气,但是不曾行礼,即而缯唇一勾,她声息薄冷、微又轻轻一挑:“你以为当日蓉僖妃杖责了我、皇上却毫不向她闻问,是因皇上丝毫不在乎我!”至此终于一笑出声,她抬眉凝眸、自得怡然:“我告诉你,那不过因为杖责我的人她是蓉僖妃而已!”吐口这一句时她兀就把声息着重,又陡然一扬,于这寂寥清晨破着水汽雾影向耳廓灌溉,煞是威力震慑又刺耳灼人的很。 我心一恍惚。 不待略解其意便又听她噙笑轻讪:“你以为自己有多得了皇上的心,其实说到底,你也不过是与我一样,引得皇上一朝新奇故而惊鸿一瞥的娇宠而已,归根结底,不过是皇上看在蓉僖妃的推举之下顾全她的面子而已!”这一连两句叠着声的过來,一句比一句声波高扬且震慑自成。 把我说的瞬息便定…… 即便我对这位芷才人素來沒什么好感,但这一时还是沒忍住顺着她这话起了些心思。 蓉僖妃,听语莺的意思皇上前遭宠她、在得知她不是狐仙之后转头便來宠我,这为的其实都是因为,皇上要宠的人是蓉僖妃推举过來的人。 这倒委实不曾听说过。 但转念且瞧,我不知道,我一直在宫里,当然不知道皇上做亲王时宫外王府中的那些事儿,是时又顺着回忆的漫溯,而不自觉联想起皇上与蓉僖妃之间那一次次的交集……对了,那日晨曦皇上钳制住僖妃的皓腕时那目光的喷火及隐忍、与僖妃含笑之余眼底深处那些隐隐的深意…… 似乎豁然一下,有什么答案在我心中呼之欲出,我隐有所悟,皇上当日宠爱语莺是因认定了语莺乃是蓉僖妃送到他身边的,后当皇上看到僖妃与语莺的种种冲突,心生疑惑,即而又知道了并不是那样,也就自然不再理会语莺…… 这样的想法令我顿生惆怅,我开始怀疑皇上现下里宠爱我,是不是也是因为我是蓉僖妃推到他身边的。 我突然不敢顺着深想下去,这样的想法太令我自持不得了。 我原以为自己与倾烟是不相同的,我并不是谁的替代品,皇上喜欢的是我,就是我自己本身,谁知道却……时今却又整出这一段与蓉僖妃的公案來。 晨风伴着芳草幽香往面眸一个冲撞,我陡一激灵回神,再看前方已是一片空空景致,语莺早在不知何时已然抽身离去。 恼不得一口急气冲盈着上來,心道自个那一出神,居然就呆愣到了这般的地步…… 。 或许心中始终无法搁置住一件事、任凭泰山崩于前而面上总做出一副淡然神色是我暂时做不到的,这会是我此生一大不可逆的弊端。 即便知道语莺她是有心挑拨,我还是很不争气的注定要着了她这条道,经了她这一闹,我心中已然无法再继续安宁下去了。 梳洗更衣后,心绪有如野草疯长,我退了宫人,自个独自出宫去了趟锦銮慕虞,也不及宫人进去通报,径自大步走了进去。 “元婕妤!”倾烟正饶有兴味的给橱窗里摆着的一盆龟背竹浇水,见我如此风火、且面色决计不好看的进來之后也是一愣。 我在见到她的这一刻便犹如见到了自己的亲人,千头万绪再难压抑,二话不说径直就过去将她抱住,那肆虐的泪波在这一刻也跟着簌簌的下來:“皇上不是爱宸贵妃的么!”嗫嚅哽咽,我劈头就是一句,旋又一句徐徐啜啜:“他不是爱宸贵妃的么……”那么蓉僖妃,又是怎么回事。 伴在皇上身边也有好些时日,对于皇上跟僖妃之间的种种端倪,若不说还好,今日听语莺一说,我亦能有所后觉。 如果皇上当真与蓉僖妃有过一场山花开尽的烂漫,我就是再傻再天真也总不能告诉自己,是因为蓉僖妃像宸华妃吧! 皇上他不是已经有湘嫔这个影子么,又还会再找一个与宸华妃相似的蓉僖妃,况且算起來蓉僖妃跟了皇上的时候,宸贵妃还沒死呢?又哪里來的什么像。 反观我自己,我得了蓉僖妃的引荐、又是宸贵妃屋里的旧人,我的身上有着这两个女人的影子……是不是皇上他挚爱的两个女人在我身上合二为一了,所以他才会如此的宠爱我,是这样么。 那我又算什么? 算什么? 倾烟显然被我这阵仗给作弄的实实一唬,旋即便轻轻拍着我的背脊柔言细语的安慰。 我只顾着哭我的,半晌也不知道她都说了些什么?只觉这一刻心中风雨最是肆虐湍急,经久经久哭的累了,适才生生憋出來一句:“皇上不是爱着宸贵妃么,为什么又会爱僖妃!” 这句话其实颇有歧义,听來十分不对味道,甚至很是可笑…… 最终倾烟应当明白了我缘何会闹这样大的脾气,横竖就是一句,我吃醋了,吃皇上跟蓉僖妃的醋了。 这又着实令她好笑,旁人看在眼里也更是好笑且无奈。 倾烟到底耐着性子由纵我这一通哭闹发泄,最终只给了我一句“吃醋若是太过,这一口醋就吃成了毒醋,就不美了……当初本嫔就是怕你聪明反被聪明误,你要往心坎儿里记得住、拎得清,那是皇上啊……” 道理我懂,但心念正浓的人从來都是不容易自己醒悟的,倾烟如此一句恰如一记棒喝,把我自这过度的感性重拉回了冰冷的理性。 她的意思我明白,横竖就是一句话:“不做死就不会死”。 ------------ 第八十八话 君皇负气而走、清欢辣椒慰心 我还是又一次犯了错误,似我这样的脾气是不是终有一日得自个把自个给作弄死。 倾烟白日里那话已经说的再明白不过了,她要我时刻记得自己的身份,记得自己与皇上根本就不能以平常人家的夫妻來比拟,因为那毕竟是皇上啊! 可偏执起來的我,从來就顾不得这些…… 皇上來我这蘅华苑已经不翻牌子了,这俨然成为了他的一种习惯,他只要一下了朝、又处理完了手头的公务,大抵就会过來的。 这次如是。 暮色四合,宫阙一重重间皆数燃点起了璀璨的星火,一浪浪波涛般的次第跃染于目,视野便也跟着开阔。 陛下闲闲然单手负后的一路进來,自门缝中渗透了不知何处遗落的一豆星光,他轻靴正巧踏在那一豆的星光上,一时忽而衬的他美轮美奂、且也恍惚不真切。 就是这样的不真切,顿然使我心中那一份朝不保夕之感变得更为浓稠繁盛。 心念一动,我迎上去对他把身子伏了一伏,却沒有如往日迎他回來时那般嫣然盈颊、欢声笑语不迭。 这神色看在皇上眼里便委实是反常的,他将我扶起來,在我将他肩头罩着的缎面儿短袄脱去的时候,他突然转身握住了我的手:“谁惹了朕的引娣,要你这样不开心!”说话时菱唇徐勾,将我的手指放于他唇角边亲了一下。 我心念又是一动,一股说不上的委屈在这当下顷然决堤…… 便是纵着这心绪,我做了一件有些出格的事,将手自皇上的掌心里抽了出來,后负气的把身子转过去:“陛下一路辛苦,只是途径了僖妃娘娘的茗香苑时,沒有进去坐坐么!”声色发漠。 感知到身后的陛下顿然一僵,须臾又转步至我面前,星辰眉目对着我看了片刻,旋即颔首一笑,又自肩头将我往他怀中搂住:“朕说是什么茬,感情是冉冉惹了爱妃你!”复展颜摇首,轻和着口吻安慰我:“好了好了,无论是什么事儿,朕日后说她!” 他是想把这尴尬气氛遮过去的,但我偏生被这一股无名火压的浑然忘我,一时就不识好歹的沒接他递來的这个台阶,即便一位帝王对自己的嫔御如此温言细语是委实不容易的:“妾身便是这般喜欢背后论人长短、向皇上御前告状的人么!”说话时扫他一眼,再次把身子从他怀抱里脱离开。 这时我已然触及到了皇上的逆鳞,隔着宫烛清影,见陛下眉目隐有一动、面目神色已现微愠,但他不打算就因这一小小的逾越而把事情过分夸大:“既然不是为这个,那又是为什么?”可以感觉出他是尽量克制着脾气对我继续好言一句。 但这个时候的我不会有所觉,事后才恍然明白我这是用行动亲自证实了什么叫作“给脸不要脸”。 皇上越是由纵我,我便好似是越发的來了劲的跟他杠着,黛眉渐次蹙了起來:“皇上!”杏眸在他眉宇间做了定格,一字一句:“您对妾身这样好,就是因为妾身曾服侍过先帝宸贵妃吧!”我沒敢提蓉僖妃半个字,不为别的,是因我总沒有底气,于是只道出了这样一句。 瞬时便见陛下原本还在尽力强持的面目一阵变色:“朕不想提这个问題!”他转身径自向内室走,声息顿然森冷:“朕累了,休息吧!” 我原本还怀着一些侥幸,我原沒有对语莺那些话信的真切,但现下才一提起宸贵妃,皇上就给了我这么副姿态,当场便叫我觉的蓉僖妃如何已经沒有必要了。 即便皇上他沒有回答我的问題,但这样的反应不正是一种无声的回答,如许的沉默已然说明了太多的问題,多说什么都是无异……我僵僵的麻木在了当地里。 皇上感觉出我迟迟沒有跟上來,停了步子回头看我。 隔绝着绰约的灯影,有阴暗的斑点打在他的面上,刚好挡住了上面浮现的全部表情,又或许是在这一刻我已失心,故而我瞧不出皇上此时此刻到底是怎样一副神色。 这般的僵持只有须臾,终于见他抬步向我这边走來,但他什么话都沒有对我说,甚至连一记眼波都不曾顾盼向我,却是这般与我一擦肩……就此向正门之外一路走去。 我的脖颈已经僵硬非常,缓缓转动时便能听到“咔咔”的干涩响声,就如此一路瞧着皇上明灿的衣袍袖角于进深处一转便再也寻不到,整个人顿然一下抽离了全部的力气,泫泫然颓败的跌倒在了满屋的烛影夜光中…… 。 我从沒有觉的自己这样失败过,即便是当日被语莺寻了间隙偷梁换柱时也沒这样失败过。 这巨大的挫败感已经不止是侵蚀我血脉骨髓那样简单,它简直是在遏制我的咽喉來取我的身家性命甚至涣散我的魂魄。 其实是我太贪心。 微末时想要权与地位;有了这梦寐以求可以立身的权与地位,我又想要皇上的爱;虚假也好、一梦还罢,待我已经有了皇上 的爱,且还是这羡煞众人双目的一份浓郁专宠时,我又想要皇上皮囊之下内里那唯一的一颗心……我真是贪婪。 这样的无厌迟早会遭报应的,遭报应的…… 一夜又是昏昏然不能安寝,次日精神分外不好,而心智却极是燥乱,我退了宫人,再度一人拖着颓颓的身子施施然外出散步。 就这么走着走着,不期然遇到了清欢…… 彼时清欢正坐在一处小亭石墩里用着早膳,身着了件浅褐色长袍,姿势随心、神容惬意,瞧见我时双目愈发沁出缕光波。 我蹙眉诧异。 他已置了碗筷向我走过來,旋即双手作揖对我一礼:“参见元婕妤!”抬目时薄唇挂笑。 我方想起他该对我行礼:“哦,免礼吧!”忙不迭将他告免,旋即侧目轻声发问:“你怎么不在礼乐祠的,却好端端跑到了这里來!”后宫可不是他一个乐人可以乱走的地方,他这规矩怎么学的,就不怕一个不小心的走到了禁地、触犯了哪位主子,再丢了这条小命儿。 谁知我话音才落,他却委实变得诧异起來:“嗯,这里不就是礼乐词么!”抬眉一哂。 “啊!”我脱口失惊,顺着他抬起的手臂一路看过去……果然是礼乐祠,这才发现我自个一路懵懵然的居然到了哪里都浑不觉的。 面上这副后觉的神色委实把清欢作弄的奇怪,他旋即又一启口:“啧,好端端的红妆姑娘你是怎么了?居然就失魂落魄的到了这样的地步!” 他这一声“红妆姑娘”把我甫地又一牵神,才要转眸嗔他,他却已一笑盈颊:“私底下还不兴我这样叫叫!”又一沉声正色:“太突然就变了身份,我有点儿不习惯!” 他这副模样登时就把我逗乐,沒禁住掩唇“噗哧”一笑,可很快又被那重重心事作弄的唉声一叹。 有片刻的沉默,清欢许也瞧出了我的心情正郁闷着:“來!”忽地抬目向我示意,旋即已经抬步行回了礼乐祠门口的这一座小亭子里。 我甫生狐疑,但还是跟他过去进了亭子:“你好生生的在这里用早膳,倒是会享受!”四下打量一圈,信口道了句。 “嗯,这里通风好乘凉!”他又一笑,旋即从石几上拿起一个小瓷碗:“尝尝这个!” 我好奇更甚,接过去一看,红艳艳一片分明是辣椒,恼不得向他抬目一嗔:“这分明是辣椒,你故意耍我!” “婕妤委实误会了!”清欢不急不缓的落了一句,旋即将目光错到了一边,再启口时声波便夹带了些隐隐的苦涩,但更多的还是释然:“想哭的时候就吃这个,这样即便流出眼泪,别人也只会以为是被辣哭的,就看不到你的脆弱了!” 这一句话把我心口撩的一钝…… 早春料峭的天风、合着朦胧新发的柳木小影间,我眼瞧着面前这个小我两、三岁的少年,他通身上下流转着明澈的浮光,通透而干净,那是阳光的味道。 但是能说出这般话的人,他该是有着一段悲苦且不见得愿意提及的过往……一如这世上的许多人一样,我心一黯。 很多人、很多时候,并不在于这个人有多睿智、那道理有多深刻;往往只一个不经意间对了时辰,便轻而易举就波澜、消散掉了心口太多太多积蓄不化的阴霾。 我动容忽生,也沒多话,握紧那碗仰头往嘴里一次就倒进了少半碗的辣椒。 腥辣的味道登时顺着口腔贯连到嗓子、又一路直直探进了胃里去。 而我却毫不管顾,就这样大口大口的咀嚼下咽、且吃且哭,就着不断冲溢出了眼眶的滚滚泪波,又扫近前已然隔着雾帘看不清了模样的清欢一眼:“好辣!”哽咽着扯了苦笑,但出口却极是畅快。 一如他所说,把悲绪隐藏在味蕾之下,把眼泪肆意决堤,却把一切都推说是辣椒实在腥辣刺激,酒会乱性,而辣椒不会,这一招委实妙哉,妙哉呵。 …… 这不失为一个放纵心绪、彻底释然的好办法,人有时候总不能做到直面自己的错误,就委实需要被什么推一把力,即便这释然也只是暂时的。 但这次导致的直接后果是,回苑之后我起了一嘴的泡,胃口也疼了整整一个晚上…… ------------ 第八十九话 皇后小宴赐酒、僖妃择替死鬼 陛下是被我气走的,既然是负气而走,自然也就沒了那么容易做到回心转意,但他到底沒想要与我过分绝情,昨个入夜前他还是命了刘福海公公來蘅华传话,说他在御书房里议事,要我不必等他。 议事议事,径天连日的议事么,什么时候这“议事”在皇上那里都变了味道,潜移默化间成了顺理成章的借故搪塞。 但我能多说什么? 其实把他气走之后,我心里也是有些许懊悔和不安的,但越是这样就越令我整个人都戚戚然燥乱非常。 可横竖胃疼起來还是只有我一个人扛…… 晨时天色就是一大片灰蒙蒙的压抑景深,这感觉与这心境倒委实贴切的紧,这时便听宫人传话,说皇后娘娘于长乐宫中摆宴邀请各宫嫔御。 我心下了然。虽然极不愿去与那些个女人们磨嘴皮子、动着脑筋闲调侃儿,但皇后娘娘的命令我又怎敢拂逆,自然是忙不迭更衣梳洗,收整了下心绪的就带着个宫人往长乐宫中去了。 其实蓉僖妃是我的主妃,我原是该去她宫里一遭唤了她一并前去,但因心下里想着语莺那话,对她也就浅浅有了些芥蒂,如此也就沒等她。 但待我去了才发现,原來蓉僖妃、庄妃早就已经端身坐了好,而湘嫔亦是与我前后脚的赶着过來。 昏暗的天光剪影出一室明灭的格局,恍惚飘渺里就起了些隐隐的不祥,也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只觉这气氛绷紧发死,特别是皇后那一张脸,威严如故、但森意如许。 心下好奇时扫了眼僖妃,她感知到了我落在她面上的目光后,向我回目一示意。虽然不能在一瞬里读懂这其中的许多深意,但我还是瞧出了这里边儿沉淀着的些许提点……那是告诉我要小心。 我心口一“咯噔”,浑不知皇后这宝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但肯定不会是好药。 恍惚间芷才人也在这当口堪堪的进來,在皇后并着几位妃嫔面前倒是不敢失礼的谦然模样,但这时我顿然明白,并不是我与湘嫔、芷才人來的晚了,而是皇后早在我们之前便叫了蓉僖妃、庄妃先一步过來。 这个有些迟钝的后觉甫地使我心念愈紧,我更加认定了皇后此遭所谓摆宴,摆的怕是一道鸿门宴…… 如此一颗心提到嗓子眼儿的木木入座,是时忽听天幕之中一声惊雷“劈啪”作响,伴着有惊鸿惨烈的白光霍地投洒下來,把我对面的湘嫔、芷才人尽数包裹其中,映的面目白兮兮的惨然一片、有若已经死去的生魂化为了索命厉鬼。 这一时我甫觉就要一个噤声爆破出口唇了,但是我到底还是忍住。 有道是天兆天兆,我不知道此时此刻这般诡异且惹人发瘆的场景是不是天有预兆,但我已在这其中被生生作弄的神智发紧、几欲发疯。 又一声惊雷毫无预料的在耳畔骤然响彻,我身子骨沒防备起了一哆嗦,这时见皇后已转目向身边的宫人一个示意。 皇后的面目沒有半点儿感情的变化,但那样一副漠漠清寡的神色将她心底里氤氲的肃穆呼之欲出。 那宫人似是早已得了示意,领命转身,不多时便取了一盏酒托于小盘又堪堪的折步回來。 一切一切都那样顺势连贯,且沒有半点人声,这让我不由怀疑是不是闯入了一场谁人编织的午夜梦寐里,亦或者是我自己误入了另外一处异样的灵媒空间去。 但眼前这画面又真切连续的不容我多做思量,那宫人已然持着小盘、托着酒盏逶迤着步子一路曳曳的向我这边儿过來,那轻袅的莲花步可谓步步生花,又加之天色黯淡、乌云遮日,她每行一步都几乎会踏在斑驳的暗沉小格子间,这又将她整个人烘托出一种别样的余韵。 但她只在我前方几步开外处便定了步子,旋即身子一侧,竟是向着倾烟的方向走了过去…… “咣,!” 一声清音与此同时跃然于耳,我豁然循声侧目,见是蓉僖妃抬手碰翻了桌上的一盏清茗,此刻已有宫人忙不迭上前去收整了这残局。 但这看似无心的一个小小举止,却兀然将我生了惝恍的心一把拽回來,我凝眸将目色定格在僖妃面上,她亦向我扫了一眼,见她眉眼依旧清淡,但清淡之余隐有一怀辗转与告诫…… 几近火石电光的一闪撩拨,我登然明了何意。 “湘嫔!”而皇后威严中又透慵懒的声音,就在这时于耳畔响起來,她目指那托着酒盏过去的宫人,复那森森目光便直抵着落到了倾烟身上,口吻不缓不急、又因这样适度的拿捏而更显一种捉摸不透的莫名诡异:“这是本宫赐你的清酒,你且把这酒吃了吧!”如是淡淡,并未做任何解释;且,沒有理由。 这一瞬心底酸涩微苦、泫然欲泣。 看这情形、观此阵仗、又加之蓉僖妃目色举止再三提点,生了眼招子的人谁都看得明白,皇后分明是赐了倾烟一盏毒酒。 这虽然与情理不合,即便湘嫔与蓉妃结为共盟,这一时半会子间也决计是威胁不到皇后头上去的,她委实沒理由鸩死湘嫔,但这后宫里的事情岂是一个“常理”、一个“情理”可以左右的。 心思的转动所得结果虽然弥深,但其实也只有一瞬间…… 我猜度这一切皆是有所缘故,横竖是因了那日我太过于锋芒的仗着皇上的宠爱,而公然拂逆了芷才人的情面、把皇上拉到了我的宫苑里去,这一遭使得皇后厌恶于我的跋扈、且也更加忌惮我的专宠;而后又有语莺清早大闹蘅华之事,即便我心觉无所谓的很,但这其实又于后宫这潭深水里起了不小的波澜,更使得皇后对我介怀加深。 而同时,皇后更是知晓我与湘嫔、与蓉僖妃是结盟一处紧抱成团的,她动不得地位稳固、又晋了双字妃的蓉僖妃,亦动不得我这个正风头大盛深得圣眷的元婕妤,于是便从湘嫔那里开始瓦解这结盟、将这一把火顺着烧到湘嫔身上、以赐酒为名而将这圣宠早衰皇恩稀薄的湘嫔鸩杀,从而也在给我与僖妃一个警告…… 这时殿外大雨瞬间倾盆而下:“哗啦啦”的雨打草木宽叶之音不绝于耳,似嘲讽、又似一阕动容天地的萧萧哀歌。 我心急火燎,但一个念头早在心坎儿闹了个蜂喧蝶嚣,无论僖妃会不会出头制止,这个事儿我横竖都是揽了,我决计不能叫倾烟去死。 “皇后娘娘好意,但嫔妾不敢先饮!”忽听倾烟一笑启口,转眸扫了眼那宫人递來的酒,却不接过在手,复又重一流转软眸顾盼向皇后:“这一盏酒,还是祭拜天地鬼神吧!” “哎!”被一旁庄妃冷不丁制止,庄妃敛眸对着倾烟一笑嫣嫣然:“皇后赏赐湘嫔你的,你饮了就是!”于此颔首。 气氛被逼在了这里,倾烟顿生沉默,娴静内敛的面目隐有些青白之色泛潋而起…… 这一时心脉兀生一浪火热,我不及将这急绪有所沉淀,腾然一下起身笑言:“庄妃娘娘说的委实对,既然这酒乃是皇后娘娘赏赐的,则委实也是饱含了皇后娘娘一片殷切真情在里边儿呢?”复就此噙着徐徐讪笑扫了眼茫惑的倾烟,旋一个猛子发狠地向皇后逼视过去,吐口声色一改方才讪讪柔柔,变得森冷坚韧、寒气氤氲:“既如此,那便请皇后娘娘与湘嫔娘娘共饮此杯,是以彰显姐妹情深、宜为后宫表率!” “放肆!”皇后踩着我的话尾巴拍案而起。 她的愤怒在我意料之内,多多少少交集下來我也对她有些了解,一如庄妃一到紧急关头就容易乱了分寸、言话声息被人拾到短处一样,皇后是最见不得自个的凤仪被谁挑衅的。 而我方才却叫皇后与湘嫔共饮毒酒双双赴死,摆明是大刺刺的挑衅了她的威仪,且一点儿都不委婉。 我到底还是转不了自个这性子,这话是够毒了,方才倾烟也只是说把毒酒洒了祭天地,我却是直言要皇后自己也饮了……但就算皇后被我气炸了肺、恨我恨毒了又如何,横竖她现在也不敢让我饮鸩取我性命,否则又置皇上于何地。 她也似猛然意识到了这一点,这氛围一瞬就变得剑拔弩张,但又双双拼力压抑、欲怒还休又不得休。 就这么僵持了小一阵子,忽听耳畔一声泠淙笑意打破这僵局,是蓉僖妃:“瞧着!”她呵气如兰、又噙笑点灿转眸飘摆在我与皇后之间,旋即铮一个落定的看定了默不作声、静观好戏的芷才人语莺:“好好儿的赏宴,偏生就是被有些由头给搅了场子!”一语落定又带干哼,沉淀意味极是弥深。 我便顺着僖妃这弦外之音又起忖度,开始怀疑皇后突然下定决心除湘嫔、震慑我与蓉僖妃,这背后是不是被人推了一把力,一定是了,这个人是庄妃无二的,但是庄妃背后推力的那个人……只能是芷才人。 心念甫落时又听僖妃启口略哂:“皇后赐酒,原是好事儿,诸位姐姐妹妹何苦这样推让、反倒伤了和气!”于此甫一转调子微将声色沉淀下來:“本宫瞧着芷才人不错,今儿本宫就借花献佛,把这酒赐了芷才人吧!”一落轻盈。 我心并着皇后庄妃湘嫔芷才人的心性却兀起。 果然最厉害的还是蓉僖妃,她不动声色眼观事态至了现下这般地步,皇后已经明白了我的坚持、且我一旦坚持起來皇后也是动不得我与湘嫔,但她被我逼在那里,堪堪的很是尴尬,毒酒既然已经赏出去了,那就决计得是有人喝的,而蓉妃就干脆借势推一把力,由芷才人的性命,做了皇后下台的台阶。 皇后凤威大于一切,这个台阶摆在这里,已经由不得她选择下还是不下了。 微光并着急雨顷然愈繁,惊雷阵阵、电闪丛丛间,见语莺一张娇俏若三月桃的美好面盘轰然一颤,那神色六神无主、萎靡缭乱犹如一瓣急雨湍湍中即将离了花瓣的孱弱枯叶……一晌魂断,消泯天地作泥尘。 ------------ 第九十话 湘嫔好意劝和、圣上怄气到底 终到底芷才人还是沒能逃过饮下鸩酒的命运,一十六岁的美好年华、清浅时景就此做了永恒不退色的定格…… 我知道皇后此时那心绪必然是百感交集的,皇后颓颓然、十分无力的抬手退了我与湘嫔,却沒叫蓉僖妃并着庄妃一起走。 心知她留下那二妃是免不得一番明暗敲打震慑的,但僖妃是什么性子,我心里清楚的很,知道她定然不会吃亏,也就安心。 这么与倾烟一路出去,周遭景致勃勃复苏之态着实入目可喜,但委实吸引不了我二人哪怕一丝一毫的注意力,也不多话,只以眼神示意,默契氤氲在心天成,就这么一路同回了漱庆宫蘅华苑里去。 才一进苑门便听宫人传出那箜玉庆芳的芷才人暴毙…… 宫里的消息远比我们足下的步子传來要快。 我吓出一身冷汗,与倾烟相视一眼,目光中是如出一辙的侥幸与后怕,双双落座在云母屏风前的绣墩上,有小宫娥拈着紫砂壶为我二人满盏了清茗。 我也着实沒心绪去饮这温茶,一时被芷才人那事儿闹的连同皇上怄气的心都沒有了,顺手退了这如数的宫人们下去,与倾烟守着春光茶雾松了口气,一时相对无言,身子却颓然一下就软了下來、几乎是跌在这绣墩上的。 “唉……”穿堂风幽幽徐徐间,倾烟终于蹙眉抬眸对我一叹:“元婕妤,你那狠辣辣的性子还是这般的沒有纹丝变化!”敛眸又叹:“你那句让皇后也饮一半的话,可吓死了我!”语尽抬手抚着心口暗暗平顺。 她一开口方觉气氛有所缓解,我却被这话勾的脾气再度起來:“还说我,这一遭若不是我,你现在就是那芷才人的下场变成了红墙之内一缕冤魂!”声息沒防备的有些高了,但在意识到的同时我又一个猛子地压了住,毕竟这样的字句听來无关痛痒,其实牵扯到了诸多高位与阴谋算计,委实难安。 倾烟只在一旁蹙眉摇头,待我这一通急语落了定后,方抬手拍拍我的手腕,颔首沉目、声色严谨而周成:“本嫔几时不知谢你,但也是想给你敲个警钟,要你往后定要小心小心再小心!”尾音次第沉淀。 这肃穆又不失亲昵、且饱含真挚的口吻并着神色,无一不令我感到动容,面部神色不由温和下來:“好姐姐!”我抬眉潋了眸子顾向她去:“我也明白你的心思,但现下我所担心的你该知道是什么?”越言越急,也起了个叹息。 我所焦急的是,这一遭皇后沒能除了湘嫔、杀我与蓉僖妃的威风,但她既然已经动了这样的心思,那么往后之路何其漫漫久长,她又会不会不定何时便予以鸣枪暗箭、就如这次一样,若是皇后吃了秤砣铁了心的就是要报这今日之气、芷才人之仇,只怕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归根结底倾烟甚至是我都还得一死。 微光将铺着软毯的地面绰约出鱼鳞水波般游弋的势头,入在眼里堪堪一撞就很是泠淙,但紧张与充斥忧怖的心绪被填充的盈实而难以涣散消融。 倾烟有如许的沉默,她的心思缜密如丝,自然明白我是什么意思,但一时又能梳理出怎样一段化解这潜藏危险的头绪。 其实观其自身,我与湘嫔与蓉僖妃是不同的素性,遇事之时我学不会克制、总是大刺刺火急火燎的就冲上去,以自己一身的锋芒利刺全部竖起來去拼力相击;而湘嫔善于以柔克刚,持着其不缓不急的温柔素性点点滴滴轻和兜转;但蓉僖妃,她才是最为练达的老狐狸,她总是持着一双冷眼不缓不急不言不语,看似冷淡平和,其实暗自于这渐次推进的时局之中寻找缝隙,之后一举得破、取得反盘赢局,一如这一次,就是她这般顺水推舟择了契机将那鸩酒自倾烟这里、推到了语莺嘴边儿…… 僖妃的手法从來缜密高超,但人之本性都是出自娘胎之后便一路带出來的,却是我无论怎样刻意怕是都也学不会的,可人都是一个独立的个体,总不能时时刻刻都靠着僖妃这棵大树好乘凉,况且她若是想让我依靠,也不需要将我推到皇上身边、且与湘嫔结盟,与她相辅相成共延根基了。 为今之计,只能自保…… “湘姐姐!”思绪兜转,我灵光陡然一闪,黑白分明的眸子向她一落定,口吻徐徐中又带出不拔的刚毅:“我想法子为你提供接近皇上的机会,不多,只一次就够了……然后!”一字一语、杏眸半眯:“假装怀孕!” 一语落定便见倾烟面上一白,而我那双眸子执意的与她对视一处不偏不移。 有沁入窗口的微光又一次并着风势起了晃曳,显影间倾烟这张面孔之上神色就沒有那般清晰可辨了,就这样须臾默然,余下一股默契暗氲心间。 伴有窗棱间飘垂下的石青色绣宝相花的帘子曳曳飘转,终于听得倾烟启口亦是肃穆规整,但她沒有接口我的前话:“你也当要保护好自个儿!”复把眸子一沉、语重心长的徐徐然:“其实也很简单,只要你牢牢抓住皇上的心、要这份身集着的隆宠圣眷长久不衰,便一定可以安身立命、不会被人所危急!” 她的声息渐渐沉淀,每一个字眼在心间迂回便都叫我深深一颤……皇上,提起这个便又情不自禁的陷入到了那一场可悲的心之囹圄里,沉浮辗转、却始终都无法挣脱。 这是我的宿命,我的劫数…… “元婕妤!”忽听进深帘子之后宫人扬声一拜。 我与倾烟神智迂回,便听那宫人又是欢欢喜喜一道:“皇上來了!” 我心口腾地一个甫震。 身边倾烟抬手牵住我的袖摆:“瞧,才说皇上皇上就來了,记得我说的话,要好好把握!”在这当口沉目急急喟我。 我心乱如麻,还不待过多缓神,皇上已经自那帘幕之后轻靴阔阔的走进來。 忙不迭就被倾烟拉的落身一拜,被告免时抬首下意识瞧他一眼,见他着了玉棕底子绣龙纹便服、小金冠绾发,整个人面目奕奕,但与我目光相撞的一个瞬间还是有些尴尬。 我亦尴尬,心里头那股压着的小脾气再次倏倏然的蹿上來,又借着倾烟在我身边儿便有一种很莫名的底气,我把眸子一偏、错了开去不理会他。 “哎!”被倾烟瞧着小情态的低低一哂。 我只得重又回目,皇上这一刻见我又重回目,亦在与我闹起脾气一般,也把龙眸往侧处一偏,不理会我。 “……”我心中顿然闷郁,委屈的很,启口欲要一通言语碎碎,但到底什么都沒有发作出來。 …… 晌午时皇上是在我这蘅华苑里用膳的,倾烟亦沒有回去,被我留着一并用了。 期间氛围很有一股说不出的尴尬,但在宫娥上了膳前小点的时候,陛下作为男人终于在这场冷战之中做了先一步的退让,他以银雀纹筷子夹起一小块儿桂花酥往我面前的小盘子里一放,语气是尽力的温存:“來,尝尝这道点心,朕很喜欢的味道!” 显然皇上的突忽让步令我有些始料未及,而这样温存由纵的皇上亦是叫倾烟起了些愣怔,不过最先反应过來如何举措的还是倾烟这个别宫外苑之人。 “是啊!嫔妾瞧着就觉赏心悦目,想來味道也是不错!”她莞尔微笑着启口,分明于我二人之间做起了打圆场的勾当:“元妹妹,陛下如此有心,你可不要辜负!”转目看定我,又抬手暗地里扯了把我的衣角,分明是有着警醒的味道在里边儿存着。 她是在告诫我不要继续一而再再而三的给点儿河水就泛滥。 我心里明白倾烟的好意,原也想要顺着递來的这道台阶一路走下來,但偏生我这心气居然就高到了这等的地步。 也真的是有些忘乎所以了,其她嫔御求之不得的一份帝王温柔就放在了我触手可及的地方,但我却一次次的一把推开、弃之不顾……可其实只有我自己一个人知道,在我心里分明就是在乎的很。 但一任心绪翻腾纠葛,越这样念及就又莫名生气,我也不知自个最终是怎么想的,一股热浪冲头,不仅沒有去接受陛下的好意,还反倒“刷”地一下就别过了脸不再理会。 这初初打破的尴尬氛围随着我很是作死的一个不知好歹的举措,顿又重陷到一片剑拔弩张的肃杀之中,周匝空气沉静若死,又绷紧的叫我这心只觉就要分崩离析不再完整。 “啪!”终于一声银箸磕着几面儿狠落下去的声音,这声音令我并着倾烟这副身子骨浑然一震。 浑不知所以间又听皇上扬声铿锵的一句:“好,那朕叫人把这点心倒了喂狗!” 这一句落定,便又勾动我心火愈发沒边儿沒沿的繁盛:“你!”一时忘记了他是何等样不可侵犯的身份,更是忘乎所以喊了一个“你”字出來。 “好了好了,怎么又闹起臭脾气!”倾烟反应极是快,忙笑吟吟启口解围,边皱眉啧了我一句。 “不用再说了!”又被皇上扬声一句打断。 候在殿外的刘福海闻了内里的争执,亦忙不迭疾步跑进來,却见场面被僵持在这里。 陛下瞥见刘公公进來,于当地一定之后也不多话,发着狠的好似置气一般顺手一把拉过倾烟,目光喷火的深扫我一眼后,直接对那刘福海吩咐:“摆驾锦銮宫慕虞苑!” 我铮地愣怔,刘福海亦愣住,倾烟更是愣住。 ------------ 第九十一话 清欢拜月遇红妆 我想一定是老天爷听到了我叫倾烟假怀孕的计划,所以他难得可怜见的垂怜于我,都不需我费心安排,好巧不巧的就叫皇上给这么顺势的把倾烟带走、至倾烟去处。 入夜时便传來皇上翻了湘嫔牌子的消息…… 我心里知道皇上如此做,多半是在与我赌气,横竖是我做的不够好,我学不会小鸟依人隐忍不发,我素性坦率,或许曾经还能够做到在皇上面前有些微的脾气压制,但现下我却无论如何都再做不到虚与委蛇了,因为我爱他。 如此便又留了我一个守着一蘅华苑的星辰无语相对、默然垂泪,不过这泪波是垂在心里的,我这张面孔干净的很,特别是眼睛干涩的到了有点儿生疼的地步,根本沒纹丝儿要哭出來的迹象,殊不知道这样反而使我更为痛苦难过。 说來矛盾的很,我心中才说了要给倾烟和皇上创造机会在一起、使倾烟无论真假都放出一个“有喜”的消息是以叫皇后那边儿对她有所顾虑、不敢再轻易动她,这计划分明已经达成,可这心里头却烦躁更甚,好似被塞进一大把毛毛糙糙的野草,且还是烧着了的野草。 恼不得燥乱乱的退了众人出苑散心,守着这一昆仑的星辰璀璨天幕如洗,更觉有一脉旷古的悲伤寂寥渗透骨髓攀爬于背脊、于心魂,这一瞬忽而察觉到天地之浩大、万物之芸芸、以及帝宫红墙森森然然之下一个自己的渺小。 为什么这样悲哀,为什么这样神伤。 我再一次压制住想哭的欲望,抿紧牙关憋一口气,一路漫无目的的游.走晃荡,最后至了御花园中去。 这个时节正是皇后所喜的莲瓣兰花开得大盛的时候,远远过去还未及近就已嗅到一缕缕低回清幽的兰花芬芳,虽因夜色凄迷而这花簇不似白日里光鲜明朗,但隔过蒙蒙灰黑夜色凝眸瞧过去,红白紫玉各色隐能分辨一二。 这一季多以素冠荷鼎居多、红满天为辅,素素艳艳搭配起來仍旧很是相得益彰。 经了这寂夜幽风、皓月芬花为无声慰藉,我这心里头依稀觉的清减好受了几分,深深吁出一口气后再度抬步,却绕过了正园蜂蝶喧嚣的一处处大林圃花簇,而踏着阡陌小道就此去了后园假山景间花草寡淡、素日鲜少有人过來的隐僻处散心,但才转了弯子绕过一片花木,就被这不期然一个猛子撞入眼帘里的一道人影实实唬住。 这么正心事氤氲、月夜清寡的时刻猝然显出一人,作弄的我登地一下就觉浑身皮肤跟着都是一紧。 那假山之前错落的几块石头堆间摆了道简单香案,那人一席玉色宽袍合夜风烈烈作响,身披一缕晃碎了的月夜华光、温中显韧的精致侧颊被看不见的游云雾霭交叠、错落出明明灭灭的飘忽格局,即而又把整个人惝恍出一种有若造势的朦胧美态,叫人只觉悦目醉心,舒服中又觉他隐隐带着一抹别样精致的忧愁。 大刺刺的突兀惊诧只有一瞬,很快我便神智一回、认出了这是清欢。 清欢亦在那一刻与我不期然撞见,他于当地里僵僵定了好一阵子,后一点点重又复苏过來,想是也瞧出了是我,那不知为何有些发硬的面目最先对我牵了一笑。 我回神之余撞见他这笑,又心头一动,忙也颔首垂眸、回了一笑…… 御花园虽是后宫之中素算热闹的地方,但在这片热闹之中也有一处与之十分相悖的、可以说是整个后宫里最为冷清的去处,便是这一片花草零零、景致难觅,平素不大有人來的后园偏处。 同时这里也是承载与见证无数阴霾心思的地方,这宫里的人无论是生就了如何的筹谋、亦或是因宫闺寂寞而濡染出怎样的私情,这里都是个极为稳妥的邀约处。 身为一个宫里的老人儿,对这些我多少还是有些知道的。 而时今在这个地方、又是这个寂寂时辰冷不丁撞见清欢拜月,其间所贮阴霾呼之欲出。 这个道理清欢也明白,他便沒有对我隐瞒的打算,只招呼我与他双双于一石板上抱着膝盖落座下去,听他慢慢为我道來。 夜风在耳畔起的微微,这样与他双双落座、仰头看天,只觉双眸在这一时承了星华璀璨。 我虽与他交集谈不上多,但就是觉的很对感觉、很有一段默契,也不知道这是不是前世里有着缘法一段,故而今生才又于这人海茫茫之中偶然邂逅了彼此吧!且我识人的本事委实不差,短短时日便对清欢这个人隐有所觉,认定他决计不是表面看上去的那样温润平和,在他内心深处这表象之下当也隐藏着似火的性格、与缜密玲珑的一怀心思,这世上的人,沒一个是简单且纯粹的。 “我当是谁,原來是元主子!”他勾唇一笑,扫我一眼之后错开了目色,复又颔首徐徐一叹:“那等子事儿本是一个字都不该提及,但这当口我正烦闷着,可巧婕妤又撞见,便跟红妆姑娘一吐心事吧!” 这又是婕妤又是红妆姑娘、前边儿还有了元主子的,称呼倒是委实多,但自他口里吐出來却又一点儿也不觉的有所违和,我沒有多话,单手托腮耐心静听。 他微有停定,后只探指入了宽袖、从内里小揣中取出一方绢帕递來。 我接过在手,借着月华轻微的荧波凝眸颔首去瞧,见上面规整的抒着一行行小楷,那些看來略略熟悉的字眼逐一掠过,方豁然起了一惊,这字字句句正是那日在迎新的宫宴之上,芷才人语莺所唱所吟那首小曲儿:“转盼多情多留恋,百年预约來生眷,心愿切莫不得遂,若此生长恨注无缘,愿身化地下并头莲,缠枝缠连、连理新结,黄尘一捧体散魂儿不散,再了前生愿!”字迹隽隽,风送墨香,落款是“语莺敬于公子清欢”。 “这是语莺留给我的绝笔!”清欢的口吻有些干涩,自此在耳畔缪缪然飘转过來。 …… 这一夜,他声波坦缓的将那一段故事于我徐徐道來,其实也委实不算一段故事,横竖就是一场无奈的蹉叹,又于这伊人已去之时、月夜之下缓缓道出來,便多多少少有些隔世又偏于哀伤的味道了。 他说他并不知道,原來那红香阁里风头无匹的花魁语莺,她是喜欢他的,这样的喜欢深埋在她心底不知已经多久,而他的世界有曲乐笙歌、有春华秋实、有自然变化四季兜转轮回……但沒有她,因为好似从來就沒有注意过一个她。 后觉的人永远都是最悲苦也最无力的,我静心听他这样波澜不惊的言完,后抬手缓缓搭上了他的双肩,就这样无声无息的给予他安慰。 心下思绪如潮,我亦如此惊觉为何语莺要在圣上面前推举清欢,原來她爱的人不是皇上,是清欢…… 就在这月晓风清意乱情醺的一刻,我对语莺有了截然不同的一些看法,但令我着实又觉无奈的是,语莺她分明不爱皇上,但却还要一直小心固执的想要死守住皇上,这不仅是她自身的悲哀,亦是这后宫里极多女人的悲哀,更是命运的悲哀。 “那你的心里有她么!”清念渐次沉淀,我将思绪退淡了哀苦的颜色,徐徐缓缓问了一句。虽然清欢的意识里,对语莺的认知趋近于无,可这一刻他难免不动容,这个与我无关紧要的答复,我还是想知道。 清欢把头渐渐埋了下去,于臂弯间叹一口气,旋即抬目顾我,面色被月影清辉剪影的有几分虚浮的透明:“我只能说无论她在不在、即便现在让我知道她的心意,我也只能对她说一句抱歉……我,我……”他说不下去了,清俊的眉目也倏倏然起了弥深的纠葛。 我忙抬手又抚抚他的肩膀:“好了好了,我明白你的意思,我明白的……不要着急,不要强迫自己了!”一个男人在女人面前变得纠葛辗转、难明百味起來的样子,从來都能轻而易举就撞开女人一颗细腻敏感的心,从來那么容易便能引人怜惜,我心头略疼。 清欢终于将这起伏情态平复了好,面上牵动一个微笑,对我颔一颔首:“谢谢你!”抿唇又将叹息往心口里氤氲了去。 我便抬手往他腰上搡他一把,打破这尴尬:“行了,跟我还这么客气起來了!”语尽佯装不悦的把头侧了侧。 他便一笑,在我侧眸重又一顾的当口,见那双目间有奕奕的光泽闪烁翩跹,恰如三月莺歌浅绕间跌碎在柳木林、杏花雨中的一缕微阳…… 这天夜里回蘅华苑已是很晚,沐浴之后独卧寝榻便思绪若潮,清欢与语莺一事不期然惹出了我太多思绪,使我幡然回首我走过的路,又顺着这样一条不算平顺、甚至何其艰辛的路再观眼下,顿觉自个得着皇上的恩宠其实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而我,又为什么那样贪心的忘记了曾经的贫瘠、在这已然得到许多的时刻却还想要更多。 大千世界众生芸芸,离合聚散间两个人在一起实在不容易,更况且还是两个彼此喜欢的人呢?这样的喜欢无论出于什么样的缘故,都委实是不容易的…… ------------ 第九十二话 乾元殿前镜重圆 我开始渐渐后悔自己那日的极端,皇上在身边时我整个人有如浸泡在一个充斥着蜜糖的大罐子里,浑然不觉若有一日离了这个蜜罐子会是怎样的下场。 但直到我清楚的意识到我已经失去他了,那一回头一注目间已难在身边寻到他熟悉的身影、温润俊毅的容颜时,我才真切的感知到那种由内而外所发散出來的一种亏空感,仿佛身体是宝瓶,那维系命脉的东西却自这之中一点点抽丝剥茧一般离我而去、离的决绝,然后我便开始枯萎,我缺少了这滋养,迅速的…… 可是当我认识到了自己的孟浪,当我下定决心要去弥补、去竭力化解之间这一道尴尬的时候,皇上却决绝的不愿再给我这样一个回头服软的机会…… 皇上自打上次自我苑里一走,便一连两日都沒有再回來,且也不曾派人來对我传个什么话、安安我的心。 他來去如一阵风一般匆匆,何似莫匆匆。 可就在这心情最是昏沉阴霾的当口里,清欢公子又一次波澜了我的心绪、出现在我的世界。 那天我站在宫道阡陌间观花看鸟、心念陛下,不期然就哀上心头的双眸沁泪。 感知到悲伤很容易,但要真正哭出來却不见得是一件容易的事,即便在这一刻我也无法做到敞开心门放开全部的大哭这一场、把情绪宣泄的淋漓酣畅,这般隐痛的坚持窝在心里更难受,但这坚持是下意识的。 而清欢甫扬了一嗓子,这明澈声波自我身侧几枝新发的桃花间猝然响起來:“呦,在哭呢?” 我铮地回神,忙不迭抬袖下意识抹了把眼睑,转身冲他随口回了句:“沒有!” “啧!”他反倒把脸凑了一凑,见我又把身子向后退开一步,他却仍旧不识趣的对我不依不饶:“别就这么忍着呀!”观其神色、听其口吻,他是含着一怀戏谑对我如此的,这倒与他往昔那般儒雅风趣委实不搭调。 我心知他的好意,但一时又不知该如何开口回他的话。 这时又听他忽地颔首微微,即而沉了双目摆了一副故作深沉的模样出來,但很快就在当地里一个鱼跃的翻了个跟头、即而在我面前倒了个立。 这模样冷不丁一下把我给懵住,但又见他面色泛红、憋气坚韧隐忍的模样,恼不得又是一个好笑不迭:“你做什么?”轻和了语气问他一句。 他终于再也撑不下去,我这话音才一落定,他便又铮地一下于当地里摆正了姿态,倚了下桃花枝子、抚着心口喘息不迭。 阳光疏影在他面目匀匀铺下了淡金的光波,许是力道耗费太大的缘故吧!他这张脸潮红之色渐渐浓郁,看得我终于沒忍住的“噗哧”一笑,也是,这么副弹琴吟曲儿的身子骨你让人家倒立,这不着实是委屈了人家。 可是清欢如此一遭的行事,看起來好像定是非得要出乎我的意料不可的,我才想对他道几句感谢的话,说些类似于“你成功了,我被你逗笑了”这类轻快又明媚的词句,但他又对我一启口,这字句着实令我感到无端的很。 他道:“想哭的时候呢?不妨就像我一样这样倒立,哝,眼泪就流不出來了不是么,因为全世界的倒影都被你摆正了!”说话时单手负后,一缕流苏在他耳边贴着面颊晃呀晃的,顺着天光绰约出溶溶的剪影,顿生一种有若智者的恍惚。 但我知道这是错觉,因为总觉清欢这话熟悉的很……细细一想,嗯,与他那天叫我吃辣椒來遮住泪波的理论有异曲同工之妙。 这时他忽地一个侧首对上我的眸子,启口展颜稳稳的一句:“來,你试试!”复一停顿,声息依旧不变纹丝,还是这样稳稳妥妥又带严肃的一副样子:“我帮你揪住裙底儿!” “……”我有一瞬的愣怔,旋即那一捧急绪如引爆的炮竹铮地打了个旋儿的就充斥上來,恼不得一个沒管顾的铆足了力气发着狠的厉厉扬了一嗓子:“臭流氓!” 有些时候真的不需要长篇大论,就只这三个简单的字便足以涵盖一切,这么犹如山洪暴发的带着脾气的一嗓子过去,只把清欢夸张的震的向后倒退开一大步,吼出之后,我顿觉心里也是跟着就一轻快呐,但即而这整张面孔就都又跟着赤红赤红起來,我也无心再去看他,又或许是夹杂着那么一些儿慌乱的,当即掉头提住裙子就急急然的不迭跑开了。 。 我知道陛下不是一个心肠冷硬的人,但他的威严就是天子之威,这样的威严不容被践踏。 所以我决定做那个迈出第一步的人…… 入夜之后的天气忽然变得热了起來,许是这大地经了整整一日的阳光充盈而吸纳了太多热量,在这一刻这些个热量便都被实实的释放而出、不再拘泥。 我站在乾元殿外等着皇上,却止住了候在殿外的当值公公的前去通报,可是即便这样,他们到底还是不敢叫我如此偏执的一意孤行,仍是转身顺着进深前去向皇上支会。 夜风温温撩拨发梢,空气里夹杂着雨前的特有尘土芬芳、又或者其实只是春夏之时那些软款阳光的味道,我眯起水杏盈眸瞧着那一抹奔身入殿前去通报的身影,一个心魂已然沉淀。 我知道,我的等待与否其实不是问題的关键,关键处在于陛下他会从这公公口中得知一个讯息,,元婕妤执意守夜苦等陛下,且还不叫人去通报、打扰陛下。 这就够了,不是么。 即便我不愿与这最亲近、且以真心去爱去念及的枕边人也都要耍心思、使手段,可是爱情在退去了最初时怦然心动之后的那些美好绮思、那些浪漫情怀之后,总免不得会滋生出若许的磨擦与磕绊,这个时候大抵都得有一些经营的办法才能将这其间真挚而不愿失去的东西有所维护,无论这个人是一国之君还是平民百姓,道理就在那里,一直如是不变。 我知道陛下的心里决计是有我的,素日点滴就可感觉出來,那么其它的东西,其实都委实不消去顾及了,再去顾及就会显得那样幼稚……一如眼下,皇上他并沒有让我等待太多时间,我抬眼凝眸,已见他那一席抢眼的明黄身影向我这边儿一步步略染焦灼的走过來,那张面孔依旧是我所熟悉的丰神俊逸,可是眼角眉梢夹杂些许憔悴的哀伤、又有一些无法言喻清楚的薄薄动容,被夜光这么一晃,潋潋的生出了脉脉波光。 他是不舍得我于寂夜深深里沐着雾霭、浴着薄露等待太长时间的,不然也不能这样快、这样急便走过來,必定是一听到通禀,便忙不迭的起身出殿如斯如斯。 看着他一步步由远及近,最后整个人都立在了我的面前颔首顾我,分明只有三日不到,但却顿生一种歌破水月云端、与良人爱侣阔别已久的起于心魂的震撼感…… 我扬起脸,这张面孔游动着许多凄迷,才想哽咽着调子软糯糯的唤他一声“陛下”,整个身子已经被他长臂一伸、实实在在拥揽进了怀抱里去。 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 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躬,胡为乎泥中。 天黑了,天黑了,为什么还不回家。 如果不是为君主,何以还在露水中。 天黑了,天黑了,为什么还不回家。 如果不是为君主,何以还在泥浆中。 …… 这百感交集的一场乾元殿前的真心相拥,这般有些偏于孩子心性的隔阂化解,其实委实比想像当中简单太多,甚至自來再至一路回去这不长不短的时间里,我们之间只是眼神暗动、默契无声,谁也沒有同谁多说一句话、甚至一个清浅字眼。 。 这一晚上带给我的惊喜委实太多,或者说这一场与皇上大胆的隔阂、重修旧好之后,带给我的收获委实太多。 蘅华苑里烛影溶溶,陛下亲昵且小心的拥揽着我,颔首嗅了一口我乌发间飘散的芬芳,忽而徐徐启口、呓呓绵绵:“兰麝香仍在,佩环声渐远,东风摇曳垂杨线,游丝牵惹桃花片,珠帘掩映芙蓉面,你道是河中开府相公家,我道是南海水月观音现……”一屋烛影映他如玉的姿颜,他的眉目在这光影攒动、幽风穿堂的当口里颜色次第加深,整个人美好又充满着明媚的朝气,并着他九五之尊的帝王威严,一切一切魅惑天成。 “陛下!”我不自觉染了动容,抬手对他眉目一寸寸、一缕缕的缓缓抚过去:“我想你,这一阵子我好想你……”吐口微微,声息居然又一次带了哽咽的颤抖:“即便是看着你,我都会想你……但只要这样看着你,只要看着你,就好了,一切都好了!” 清寥的更漏之声微微潜入耳膜,并着穿堂风轻柔坦缓的如是撩拨,一切一切醉心醉情,便是连魂魄也就此做了失落。 “引娣……”皇上启口,这嗓音带着如许的沙哑,我知道他此时这情绪亦是如我一辙的起伏跌宕,因为他与我在乎他、一辙的在乎我。 再也沒有过多苍白干瘪的言语,这一刻只余心头升起一种动容的无声、与经久压抑的对于彼此的身心的渴求、以及不可遏制的真实深切的念想。 一室烛影在这一刻绰约晃曳的更加温柔,锦榻醉媚、罗帐绰约,一晌浑不知生死颠覆的瑶台巫山云雨相逢,转瞬间平铺如瀑…… ------------ 第九十三话 蜜糖浓稠又隐忧 一夜百感交集、鸾凤和鸣,算不得已折腾了多久,云雨绸缪间也就浑不觉了时间这个概念,忘了是什么时候昏昏然睡过去的了,但也许是心情绷得太紧之后又生了一大释然的缘故,睡熟之后一夜无梦。 晨时被一米虚阳撩拨在面上,感知到了皮肤上呈落着的阳光的味道,这才迷迷糊糊的醒了过來,下意识侧身去搂这共寝同榻的人,但只捞到一片虚无。 我心念一紧,甫地打了个激灵的整个人跟着一清醒,睁开眼睛果然不见了皇上。 是时有宫人轻着脚步进來添香,瞧见我已醒转过來,便对我柔柔然行了个礼,复启口含笑:“陛下在院子里呢?让昭仪梳洗后就出去!” “他还在蘅华苑不曾离开!”我抬手抚抚太阳穴,方才只心道着陛下一向勤政,只怕是又早早醒來去了早朝而见我熟睡便不曾支会我,谁想现在却告知原來是在院子里。 慰心之余又觉哪里不对,我蹙眉须臾,冲那上前服侍的宫人嗔了一嗔:“睡一夜便都糊涂了,什么昭仪,忘了本婕妤是谁!”方才她居然把我的分位给唤了错,幸好是在本苑里,若是在外宫叫谁给听了去,这舌一动而是非生的,指不定被谁给掐着这一短处怎样编排生事呢? 谁想那宫人不仅沒有认错,反倒有条不紊的进行着她的忙碌,笑眯眯回我一句:“奴婢可沒有叫错,是昭仪您糊涂着呢?”语尽起了些微笑意盈盈染颊。 闻言入耳,我豁地心生狐疑,但一时思绪是僵硬的,便这么懵懵的还是梳洗打扮后就去了院子里。 晨时的天光很是清濛,又加之当下这个时景已是三月的末尾、眼见便是四月的开端,气候已经不是很料峭凉薄,院子里的牡丹、翠竹等在晨曦薄露淡阳的照耀下沁出微微的轻雾、又兼带着自身那样一种特有的幽幽芬香混杂一处,步入院落便被这芬芳充斥了鼻息,只觉很是沁人心脾、又自有一段清澈在骨子里。 一路出去便正正的瞧见了陛下在院落里亭身立着赏景,他见我出來,便含笑向我招手。 这天光并着流云剪影出的乌沉碎波一齐打下了一片溶溶之色,空气里隐含一缕缕湿潮的味道,只觉指尖生了涟漪,皇上单手负后,整个人披光而立,双肩之上一路贯连到胸口的华虫并着九龙纹络依稀泛动波光、这金银双线的波光又与天光相映成趣,一眼过去登时便栩栩如生起來;而他抬起的一只手臂刚好沐浴在晨阳暖色之中,被晃曳着交织起一片溶溶颜色,如此长袖迎晨霞,自然造化与本就妥帖的天成丰韵揉杂其中,这么看过去整个人俊美的沒有一处欠美伤美之败笔。 也不知是怎样,皇上在我眼里心里就是有着千般百样好,有些时候我就这么单单的看着他就会出好半天的神。 阖目深吸一口清晨新鲜的不能再新鲜的空气,后回他一笑,便下了小台阶、沐着光波浅雾迎他走过去。 及近时欠身行了一礼,后便与他并肩一处一路赏看晨曦景色。 皇上温稳且沉淀的声音忽而响起來:“其实朕喜欢一个人,已经很久!” 这话惹得我倏然侧目去看他,却只瞧见一个俊美的侧颊,见他目光直视前方不曾管顾我,这一瞬有如自天界重又狠狠掉入了十八层炼狱里去,一股心浪排山倒海冲击心门,我微震,还是强持着如许的镇定勉强牵笑:“什么……人!”声色黯淡且打了嗫嚅。 这时皇上终于侧首对着我瞧了一瞧,旋即又见他眉宇轻皱,略想了一下:“给你看样东西!”说着便自便袍内揣中探手过去,即而掏出一个看來轻薄的扇形物件向我递过來:“这里边儿的面孔,就是朕喜欢了很久的那个人!”抿唇一笑、一双流盼光彩的睛目黑白分明。 我心中又生些许好奇,但还是只觉那巨大的亏空感无处适从,只是堪堪的将这东西接过來,颔首一瞧才见原來是一面镜子,而镜子里边映出的这张脸……当然就是我自己。 一时懵住,接连再震。 “引娣!”一阵风起,吹散薄凉与光影,恍惚浮沉间耳畔传來陛下贴凑之后深情如许的一声唤:“朕的元昭仪……”接连又是一句,即便无酒也自是醉人。 皇上他给了我接连几个好大的惊喜,果然是实实在在一惊之后又生了这一大喜。 原來他是想要告诉我,他喜欢的人是我,且就在这样的潜移默化间,他再一次抬了我的分位,将我至正五品元婕妤而晋为了从四品的元昭仪。 …… 这一日,我真的觉的自己是这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或者说我陡然意识到原來自己一直都很幸福。 就像曾经的曾经,我根本就不敢想像自己有朝一日可以成为皇上的女人,可以与皇上朝夕相伴、温言慰藉,那时的我甚至羡慕蓉僖妃可以光明正大的关心皇上、照顾皇上;后來的我不敢想自己会成为皇上的新宠;而现在的我更加不敢想像皇上他会对我表达他的爱意,这样深情不晦、这样热情似火。 皇上拥着我的肩膀回到室内用早膳的时候,他又忽然向我坦露心声,他在向我表白。 他告诉我,尽管在最初的时候,他确实是因了宸贵妃的缘故才选择宽宥我的设计、且将我留在身边,但是后來朝夕相伴,他才渐渐有了如此一段后知后觉,透过蒙尘的心扉、隔过染灰的过往,终于发现他好像喜欢上我了……而且顺着回忆的河流坦缓漫溯,去认真仔细的思量我们之间那一幕幕还未相见时便已然深种的交集,他蓦然惊觉原來在我扮作“狐仙”前去设计的时候,在他对我这所谓“白狐仙子”生就好奇、后以至狂热的把后宫翻个底儿朝天也一定要将我找出來的时候,他便已经爱上了我,是我,不再是任何一位故人的影子。 这世上还有什么话可以比得过爱人最为真挚的情感流露,而更令人动容的呢? 这一天皇上沒有去上朝,且叫刘福海把奏折都拿到了蘅华苑里來批阅,入夜之后他落座阅卷,我便在一旁陪着他帮他打扇驱蚊。 隔过薄纱般绰约朦胧的宫烛清影,我这双眸子始终都舍不得在他身上偏离开纹丝去,我这样一直盯着他看,终于将他看的面上起了些淡淡的红色,后他干脆一把将我揽进了怀抱里,展颜敛目摆了正色神态,颇为夸张的对我说:“怎么样,朕是不是这天底下最美最让你着迷的男人!” 我忽地就起了好笑,转眸在他面上吻了一下,后对他噙笑一嫣然。 闲暇时皇上便为我绾发。虽然这灵蛇髻并不如宫人们绾的规整、且也不娴熟,但因是他亲自动手亲力亲为,却是叫我起了无与伦比的大几重开心。 …… 我沒有问皇上他跟蓉僖妃的事。 僖妃怎么都是皇上的女人,他们之间就是真有什么那又哪里不对,反观我自己适才真真不懂事儿,我不想在他心里留下一个无理取闹的映象。 再者说來,我忽然有如佛洗一般的明白了一个很受用的道理,爱人之间若是可以做到“不相问”,这不是不负责任,而是一种无条件的信任,这份爱便已然是扎根地底而不再是黄沙之上了。 横竖眼前,我们是彼此的,那么其它又有什么重要的呢? 但当双双卧榻、缠绵缱绻而寝,万千灯火次第幻灭、一切景致归于黯淡清索的时刻,我搂着失而复得的皇上,突然觉的心思沉淀……我,有点儿不再如先前时候那般的安心了。 我的年景早已不再青涩,又历经了这与君王好一通令我后怕的隔阂,时今眼下静下心來,一切一切自梦幻中一点点次第挣脱,我便不得不沉下心绪好好的想想。 古來伴君如伴虎之说沒有错。虽然皇上爱我也沒有错,但诚如我一开始便寻思过的,爱情不是自己一心一意真挚动容就可以守得住的,它也是需要去小心呵护、全力经营的。 往后日子还很长,皇上是一国之君,他的一颗心不能太小,这可以容纳山川丛林、湖泊大海的一颗心,怎么可能会永远都只住着我一个人。 可是?皇上他可以有很多女人,而我这一辈子却都注定只能有一个他啊! 就不再论已矣的前尘,便观皇上现在可以对我动情动爱,那么往后若有更加鲜活、更加吸引他的新鲜血液注入这后宫,他又会如何做到不动情也不起心。 又诚然倾烟所说,他是皇上啊!而我只是他的妃,我又有什么理由、我又怎么可以要求他的眼里心里从头到尾由始由终都只能停留我一个人。 幽风穿堂,撩拨的帘幕绰约晃曳恍若生花,我一时心绪又乱。 百感交集间起了越來越浓的后怕……一个念头却于这燥乱之间次第清明、氤氲点化。 我必须做些什么?即便我再不愿意,这也是我的宿命,我这辈子都注定要躲不过的无极大劫。 既然我无法去要求皇上,那么我便只能从我自己下手,持着我自己的一份机变,一如这古往今來后宫红墙之内所以女人那样,可悲的陷入这本不愿涉及的争斗与筹谋之中…… 风过无痕,却撩拨的月华清辉坦缓流动,心头一痛,我下意识侧目顾了一眼已经熟睡的皇上,忽地于这悲辛之中又生一脉满足。 这一刻心头搀血、爱意偏生又若温泉,矛盾纠葛,一气呵成。 欲语无言,欲泪却还休…… ------------ 第九十四话 清漪回绝、清欢献身 四月初的天气最是适宜。人间四月天里,温暖而不显燥闷的轻软空气最是使人身心微暇,同时也催熟了宫苑里斗妍芬芳的各色花卉。步入其间分花拂柳而去,识名的、不识名的,簇簇团团煞是得心应景。 这一日才于晨曦里送走了皇上,我便着了轻纱海棠花软底子湖青色宫裙、挽流云髻、薄施脂粉,饮了几口西湖藕粉之后便退了宫人,至此一个人往了观景苑处去。 这观景苑是宫里一处规模仅次于御花园的景园,其实景致算不得出挑、草木花卉也及不上御花园等抢眼新奇,所能称道的就是那一座矗立在中间、木台阶支撑着的六层飞檐鼓楼,登楼四顾,可将前殿后宫大抵景致囫囵的收在眼底。 而此时此刻我來这里,是因这里不仅与皇后长乐宫乃至后宫相通、那岔路口亦是接连着陛下乾元殿的御道!也就是说无论是自前殿往后宫去、还是自宫外往皇上那里去,这观景苑都是必然要经过的路径沒有其二! 这都不止一次被人感叹设计之巧妙了!真心不知道当日这设计此观景苑的人心里是怎么想的,是不是也是为了偷会宫外的情人,方便那人进來偷偷相见?否则出宫的路有很多,作甚这入宫的路就只有这一条! 但这些都太久远,也委实不该是我所管顾的。我这一遭早早便赶來此处,委实是为了等待一个人,,国舅爷霍大人。 事实我也等到了他…… 国舅爷似乎偏爱青色,每次我见到他的时候他都大抵是缎青色的华丽缎子、但素净雅然与内敛低回自于周身气韵天成。鲜少时候也着月白、玉色。便如眼下,他就是这一身的玉色疏袍、上身外罩了件银鼠短轻小披风。 在见到我的这一瞬,他美好的面目微有愣怔。 而就着绰约金阳与和煦春风熏熏然的撩拨,我凝眸勾唇对他起了一个莞尔笑意。 后他渐渐定神,便以目色示意我跟着他钻进了一边柳木浓郁的小林子里。 亦步亦趋一路过去,霍清漪方回身颔首,单手负后对我行了个简单的礼:“元昭仪是专程在这里等臣的?”抬目时一句温声问的顺势。 我不愿与国舅爷兜转:“嗯。”点头应下,“大人一路辛苦了。”又道了句客套话。 可清漪却勾唇笑了一下,他不大喜欢我这无关痛痒的客套话:“后宫诸多避讳,臣与昭仪难得见上一面,若有什么事情还是简明扼要说出來的好!”口吻和煦依旧,但干练的很。 他一双墨玉铸就的双目在我面上流转了一圈,分明熟悉的模样,却带着叫我心觉微悸的生疏。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与国舅爷之间的关系变得越來越疏远,居然到了如此倍感陌生的地步? 因我此刻已经不是慕虞苑里湘嫔的执事女官,而是皇上的元昭仪,这般的身份放在那里就起了诸多避讳与芥蒂,自然就做不得了曾经朋友交心般的亲昵自成。 心念兜转着,我忽地被一股悲哀之态充斥神魂,那感觉干干涩涩的,作弄的人极是想哭。而清漪把面目侧侧,阳光清波里他的面孔依旧美好,只是我却被那一股不知何时漫溯起來的无形气场震得不再敢去正眼看他。 “不瞒国舅爷,妾身这里确有一事欲要相求。”我压住不合时宜的一怀思绪,颔首抿抿檀唇,大着胆子一气呵成间猛地一抬目,“我想知道皇上平素都有何喜好!” 这简单的一句话此刻夹着一股天风倏悠悠转出去,登地一下就觉刺耳的很!天光绰约而恍惚,草木并着杨柳新叶沁芳吐雾间,我瞧见清漪那张面孔一阵白、又一阵恢复如常。 心中便起了些小毛躁。这阵子我一直都有一种极为浓重的忧患意识,皇上他对我越好这样的意识便越是加重加剧,越是得到就越是害怕有朝一日我会失去…… 既然我无法约束那一国之君的天子君皇,我便只有从我这里下手、如这后宫里所有女人一样去绞尽脑汁的留住皇上的心,哪怕是把这一颗心多留一刻也是好的! 而纵观弘德年间的西辽国,与皇上最为情谊笃厚的人便是国舅爷、镇国公霍清漪了!即便我对皇上有所了解,也断不如他了解深厚;而且他与皇上的关系不同于后妃跟帝王,皇上在他面前自是另外一副面貌,若我能够深知深识皇上这独特的一面,自然就可与皇上之间的距离再缩短一些!故我在知道清漪今日要进宫的时候,这一大早的早膳都不及用就急忙忙的过來堵着他问了! 但僵持的对视在持续了半晌之后,却见清漪那张分明一向温和的面目渐染就一痕失望、并着有丝缕愠恼一起浮上两眉。 这样的失望看的我心里发毛……我知道他是不愿我变成这样的,甚至一开始我成为皇上的后妃他就是不愿意的。后宫这个地方太肮脏,她的妹妹又一辈子心起心碎埋葬于此,他有多哀伤就有多抵触,有多抵触这件事对他的打击就越大。而我此刻却又向他打听皇上的喜好……这无异于叫他那颗尽善尽美不愿染尘的心愈发苦涩难受。 但我沒有其它的办法啊! 只是固执起來的霍清漪,只怕叫皇上都是沒办法!想当初在御龙苑里他一个不悦都能给皇上撂下脸子转身就走,更何况是我一个小小的昭仪? 他沒有再同我多说一句话,也沒徒徒浪费时间多留半刻,一个转身决绝的就迈步离开。 这反映该是在我意料之中,但还是叫我悲哀之余又觉尴尬。他身处背阳,那一转身之余刚好又有光波暗影透过头顶树梢打下來错落面目,我沒能看清那张颜色不好的面孔又挂着何许的神情,但必然也是不好的。 霍清漪这清冷孤绝的一面一旦显出來,真的是不会给人留下半分情面!我这儿还僵僵定定的在原地里恍惚呢,他便已经不见了身影。 温风扑面间我回神敛目,心绪登地燥乱大起,拼着一股冲头急气,我蹲下身子随手捡起地上一枚石子,后发着狠带着宣泄的照着右旁岩石堆叠出的假山小景随手就扔了过去! 原本只为宣泄心情的随手一丢,谁知石子一落的同时兀地从那小景之间传出“哎呦”一声惊呼! 我心一个鱼跃!顿知自个居然砸中了人……不,是那假山间居然藏着一个人!那我方才同国舅爷的一切不都被那人听到! “谁!”电光火石间并着一口出岔的气,我几步上前顺势凌厉着气场喝斥一声。 那人也在这当口手捂着头慢悠悠的显出了身子來……触目须臾我是一吁气又一提气:“清欢公子?”顿然又是一个大惊,旋即把心稳稳,“你该让人知道你在这儿的!”紧走几步过去揪着他领子把他又拽过來,真的是百感交集! 幸的是这个偷听我们对话的人他是清欢,那就还好,清欢应该不会寻这间隙害我;恼的是我方才那般模样,居然被清欢听到,横竖都是不光彩的事呵,我如何能不恼! 清欢在这当口已经平了平气,颔首瞧着我面上颜色犹如开了染缸,他皱眉啧声,见我挑眉一嗔之时慌得又连连摆手:“我不是故意的……我又不会说出去!”压低声音磕着牙关旋即向我保证。 他说不会说出去就一定不会说么?我在心里早已恨得牙痒痒了!但事已至此也委实沒了旁的法子,我只能是走一步看一步兜头迎前一路抹黑也就是了! 真个是思绪混乱如麻的!偏生清欢这当口好死不死的转脸又往我身侧站站:“昭仪主子。”启口碎碎挑了声波,“你就真那么想讨得皇上的欢心?” 这话委实是吃饱了撑的白问一句!我心里正烦,颇为性情的转脸就白了他一眼:“你能不说废话么!”咬牙切齿双目喷火。 但清欢后又一句却叫我委实当地里木楞半晌不带回神儿的!他倏然接口道:“你把我献给皇上吧……” 我:“……” 他甫瞧我这般失愣愣的面貌,忙不迭皱眉敛目递近了解释:“喂你别想歪,我卖艺不卖身的!”这解释充斥着许多玩味,氛围就被带的重又轻快起來。 他对于气氛的掌控能力,实在有着过人之处。 而我的心天成敏感,随他话语起落,倏又拂过一脉忖度……侧眸敛睑、缓颔螓首,瞧着眼前正色了神态的清欢,委实不是在单纯同我说笑的模样。 心思冷不丁倒是一转,心道我若送女人给皇上那委实不能,可如果送一个男人与皇上一并聆曲儿赏乐……就稳妥多了! 这个主意,其实再好不过。 我知清欢公子他爱音爱乐,他的内心该是贮着一团火,他渴望更为宽广的机会与平台,渴望将自己内里才华、曲乐技韵淋漓酣畅展现的漂亮!那我二人相辅相成,他得了展现、我亦讨了素喜音律的皇上的欢心,当不失为一条别出心裁的拢住圣眷的法子! 越是琢磨便越是觉的稳妥可行,且此计一旦行好则委实为上上之计! …… 但人永远不能欲知那分明已经既定好的未來,日后当我每每回忆此时自个这决定,委实不知是做对了还是做错,亦或者说命里头的事情,除了一声造化尔尔,我还能多言什么? 尘埃落定花开无果,有些事情、有些心路,只为当时断送,而今再断送,堪堪徒把那起心多情总也辜负!· ------------ [卷 一 ]上部:爰居爰处……我却身在何方,身处何地? ------------ 第九十五话 僖妃应许、湘嫔有孕 我去了蓉僖妃的茗香苑里一趟,将自个的想法向她做了个大体的告知。 时今我们二人早已不止有一个结盟的关系,且她亦是我的主妃,我素來有什么想法大抵都会找她参详。譬如当下,我决定向皇上推举清欢公子为御用乐师,但独有我一个显然有些单薄了,若是蓉僖妃在一旁帮衬着敲敲边鼓,则委实是稳妥非常的! 这么一说,僖妃她亦觉的若向皇上推送一乐师、后这乐师琴音曲乐得了皇上的心,皇上必定也会对我二人又添许多好感,这不失为一个稳沉妥帖的固宠之法。 只是参详之后又深深觉的,断不能告知皇上这乐师乃是芷才人先前带进宫里的人,否则我二人的功劳便在潜移默化间减去了一半儿。于是我们只说是自个于礼乐祠里发现了这个奇人。自此,也是一拍即合。 我未有太多迟疑,次日便带着清欢去见僖妃…… 但就在我亦步亦趋引着清欢在浅执的招呼下缓步入内,隔过一道绰约金丝绣日月的湘帘、并着袅袅茉莉香雾霭的这一当口,忽闻帘幕之后衣袂摩擦之声漫溯耳廓。 我好奇氤氲、抬眸去顾,见帘幕后僖妃缓缓把身子站了起來,旋即那青葱玉指拈起帘幕徐徐撩开,露出一张素净雅然、但此刻却薄薄平铺一层惊愕并着欢喜的面目。 华光攒动间,我眉心一蹙,免不得起了诸多狐疑在心。以僖妃这般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好素性,怎么此刻居然会隐隐失态到了这种地步? 直觉告诉我这一切都同身边的清欢乐师有关!倏然一下转目瞧他,见原本温润如玉的儒雅乐师亦在这一刻失了魂魄般;但他那双流光溢彩的双目却与蓉僖妃对视一处,不温不火,可隐有湿雾遮迷氤氲…… 浅执自是聪颖,抬手退了满殿的宫人后下去,将小门掩实,留下蓉僖妃、我、并着清欢三个人。 待那门轴“吱呀”一声坦缓转动,光影微暗间,僖妃面上那分濡染着的动容之色愈发深浓。她缓缓然自帘幕之后步出,随着距离的不断及近,我瞧见她一张芙蓉面居然挂了微微的泪迹……为了清欢,这样一朵淡然恬静的芙蓉花,她,居然流泪了? 而足颏轻转,踏着斑驳光圈微影,清欢一步步往僖妃那处一路过去。 我呆呆的立着身子杵在当地,只觉这双腿有若被濯了铅般沉重难抬! 这时凝眸瞧见他二人距离几步的样子,终于听得清欢徐徐然一句似风般的幽唤:“姐姐?” 姐姐?!我浑然一震。 蓉僖妃含笑颔首,那弯弯的盈眸荡涤些许光波剪影:“原來是你。”她颔首浅笑,后又抿抿唇角。看得出有慰藉心魂的一抹熟稔氤氲开來。 清欢薄唇浅启、先是吁了一口气,声息有了许多沉淀,那些深浓真挚的动容便跟着呼之欲出:“还记得我们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你送我走,姐你说无论走到天涯海角,我永远都是你的亲人,你的家人……我们之间这份亲情只会在岁月的积尘里越沉淀越深厚,而绝不会因为长久的不见而有所减淡。” 僖妃敛眸:“时今,姐姐还可以这样说。” …… 我不知道清欢他究竟还要带给我多少个大惊?他的身上又还有着多少深深掩埋的秘密与过往? 后这言语之间的一來二去,我方得知原來他们二人早在宫外时便已经认识了。那是很多很多年前的事情,清欢在机缘巧合之下拜了王冉的父亲为师,且他这一身的曲乐之技就是王冉父亲所躬自教授,所以他与王冉二人幼时便认识。 他们二人其实同年,但王冉长他两月,又加之他尊师敬长,于是便习惯了唤王冉一声“姐姐”。久而久之这样下來,居然当真就滋生出了姐弟之间亲昵无比、又含蓄稳妥的一段情分。 只是后來清欢学成离开,这一别数年间,都沒能再有机会去见王冉。他也曾去看过自己的恩师,但却得知姐姐已经嫁人;问及去处,恩师不愿提及,便就沒能得知。 不由感慨这个世界居然这样的小!同一个圈子里藕断丝连的那些故人,无论身处天涯还是深海,无论怎样飘零颠簸、浮沉跌宕,无论怎样兜转,只要那段缘份还是未了,便无论如何都决计会有再面的那一天,横竖都逃不过彼此之间那个圈子!一如清欢与王冉,也一如我与清欢。 这当真是冥冥之中钦定好了的诸多规矩之一,一种无论如何都逃也逃不过、躲不掉的一种宿命? 。 我留了清欢同蓉僖妃叙旧,后便出了茗香苑往蘅华的方向走。才回了苑里便听宫人告知了锦銮宫慕虞苑里的湘嫔有了“好事”的消息。 这后宫嫔御之间专指的“好事”,自然就是有喜了,有了身孕…… 我面上泛了个微微的白,但心里还是有底儿的。我约摸着倾烟当真怀了身子的几率不会很大,因为前遭几年皇上总是频繁的往锦銮慕虞处跑,纵是二人感情寡淡,也总该有临幸的时候吧!若要怀孕,当时早便怀上了,何至于眼下一次就中? 八成是倾烟她听了我的计划,假意怀孕,先做这一时的安身立命之法,日后的事情日后再说。 现在这消息已经都传到了漱庆蘅华,那别宫别苑当也传开,皇上肯定是知道的并确定的。这个我倒不诧异,倾烟怎么都是宫里的老人儿,先佯装出种种有孕迹象,再凭着关系脉络买通一太医帮她扯谎也不难办到。 左右忖度了小一会子,我还是有些不放心,怕倾烟那里自个有什么打点不周成的地方,便出了漱庆往锦銮的方向走。 路上刚好遇到了迎着我过來的倾烟! 她如我一般,是只身一人出來的,且观其面目隐着许多言语欲吐。 我与她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后心领神会的步至路边假山石后隐住身子。 “湘嫔娘娘,你……” “妙儿。” 还未问出口,倾烟便打断了我,见我蹙眉敛眸后,对我颔一颔首。 我心口略定,又起一恍惚:“一切可都打点了好?” 她压低声色徐徐又道:“一切都在依计进行,便是按着我们事先的商榷,我假意怀了身子。”于此微停,软眸沉淀,“你且放心,给我号脉的太医是曾经给宸贵妃配过补身药膳的老人儿,加之宸贵妃待他不薄,他与慕虞苑私交甚好,一切自然周成。” 且闻她款款而诉,我又自知她的行事缜密程度,自然也就慢慢放下了这悬着的心。但念头蹁跹,神思打了一个恍惚,颔首看定倾烟:“那……”略略忖度,启口又问,“皇上沒有留在慕虞苑里陪你么?” 嫔御有孕乃是大事,且要知道倾烟所怀乃是弘德帝的长子亦或长女,他理当欢喜难耐、整个人都陪在她的身边温言细语,并嘱咐宫人仔细照顾的,可怎么现下却见倾烟只身一人往我宫苑的方向寻我? 这话才一问出口我便有些后悔!皇上与湘嫔之间是怎样凉薄的感情,我是一路眼睁睁瞧着他们走过來的……但即便皇上对这个嫔妃再是不喜,也不该在她有了身孕之时表现的如此凉薄吧?我委实沒有想到,皇上性情起來,居然还有这般绝情的一面。 幽风细细微微拂面而來,就一缕晃曳在额前的阳光金波,倾烟面上起了些微暗沉之色,但很快便又恢复如常。 她摇摇头,含笑叹了口气,目光微有些放空的样子:“此生此世我已然是这个样子,又还敢有什么所求呢!”似叹非叹,复甫地转了神色将目光落定在我的身上,“元昭仪。”口吻沉淀,她变得意味深长,“这一次是为了保得一个安稳,故我才假装怀孕;而你,当务之急是为皇上怀一个真正的龙嗣,这才是最重要的!”语尽向下一落声。 倾烟这话把我作弄的只觉有无形的震慑兜头而下,这话怎不是正中我的痛脚? 说起來我身受专宠已有好一段时日,我未尝不想赶紧为皇上怀个孩子,一來是为我与他两人爱情的结晶与生命的延续;二來有了孩子,根基地位便在潜移默化间有了一个进一步的稳固,倾烟此时就是这个意思;三來一个女人经久都怀不上孩子,这委实够被人背后编排的了!我身受压力怎么不大? 可是有沒有孩子、什么时候有孩子,这也不是我与皇上两个人说了算的!这是命里头的事情,不是么…… 我因心虚而不愿再继续这话茬,颔首抿了下檀唇,抬目时不无担心:“你虽此时有了‘身孕’,但这也委实不是一个妥帖的法子!十月怀胎……不,用不了十个月,只再过个把月后显了身子你拿什么去做交代?”这是我心里贮着的许多真担忧,且远还不止这些,“虽说有了身孕后旁人若要找姐姐你的麻烦,便多了些顾虑;但在这同时,正也因有了身孕,潜藏在身边的危险也就跟着更为繁多,可须得谨慎堤防!” 我只管自个在这口若悬河的一股脑言了很多,倾烟耐心等我言完,还是那样一副淡然态度:“左右其实都是为难,我们只能先顾眼下,长远打算就是……” “我知道,我明白!”不待倾烟说完,我甫地一下把她后面儿的话给搪塞了回去。明白她又要说让我为皇上怀个孩子这事儿……顿觉头皮一阵发麻,恼不得含笑带些娇嗔的味道,“我,我会努力。” 见我如此,她便也就沒有再说什么,敛眸一叹。我亦觉心口一紧,不期然起了燥烦!· ------------ 第九十六话 变故骤生、后妃相逼 身处后宫当真是得时时刻刻都打起十二分的小心!稍有哪一步行差踏错便不定就会横生出什么样的枝节! 树欲静而风不止,是一种别样的浓郁悲辛、更是一种宿命式的感伤无奈…… 即便我与倾烟平素行事已经是小心再小心,但还是出了事情! 那是在三天后临近晌午的时刻,皇上下朝之后便让刘福海接我去了他的乾元殿暖阁。他忙于手头堆积如山的种种奏疏,我便在一旁为他打扇研磨、时不时启口同他聊天说话。 而刘福海忽地进來通报,说皇后和庄妃一起來了,此刻就在殿外立身候着。 这一后一妃齐齐的來见皇上,想必为的是这后宫里什么大事。可当下这个节骨眼上除了湘嫔有孕之外,这后宫里又还有什么别的大事? 我兀地就打了个激灵!但也只是徒徒猜测,这当口皇上已经颔首准了她二人进來,我心道着也只能是继续走一步看一步! 不多时便见皇后并着庄妃一身明丽光鲜的一前一后进來,二人见我也在这里,显然面上起了微惊,但即而又极快的稳住心绪恢复如常。也不多话,对皇上落身便拜。 皇上原本还在劳形于案牍奏疏,一见这等架势也是起了一震!皇后一向执掌后宫,眼下拉了庄妃二人如此,只令陛下起了些许不祥,反复猜度着是不是后宫里出了什么大事情:“有话慢慢说,怎么了?”见他几步下了短阶向皇后过去,亲自将皇后扶了起來,跟着稳一落声。 我一时也只得把身子侧在一旁,立在与皇后、庄妃同等的平面上。思绪已然若潮,一颗心擂鼓紧密,凝了眸子悄然辗转在皇后那张面目上,一时半刻都是不敢有所松弛! 皇后得了皇上这稳声的安慰,见她那张含威凤面沁了一脉动容神色,旋即甫一敛目,启口丝毫不做兜转的干练一句:“陛下,湘嫔与元昭仪胆大包天,居然密谋以湘嫔假意怀孕來博得陛下圣眷!”一语出口,天地都不觉跟着起了个趋于变色的大动容! 声息一落,皇上豁然微张口唇、难有反应。 而庄妃借势抬步迎前,聘婷立身在皇后一侧,跟着抬手向我一指:“元昭仪,陛下待你不薄,你却如此辜负陛下一片殷殷热忱!你还不认罪么!” “陛下!”我是沒有片刻的耽搁与犹豫,紧压着庄妃这先发制人的声波铮地一下扬起一嗓子,旋即落身就是一跪! 但我沒有跪在她们二人面前,而是径直抵着陛下走过去跪在了陛下身前,同时扬起一张已然沁出泪波的面靥,声息哽咽泣泣:“陛下,妾身自打侍奉陛下身边,便多承蒙陛下怜爱,深感福泽深厚殷殷,自个也从不敢再有过多的奢求。但是……”甫一转目对着皇后含泪扬声,“即便皇后娘娘并着庄妃娘娘再不喜欢妾身与湘嫔娘娘,也委实不能摆出这好一通咄咄逼人的阵仗來信口雌黄、肆意栽赃!”越往后这调子起的便是越高,最后一语陡地向下一个落去,合着吞吞泣声,犹如石破天惊。 早在这一后一妃进來的时候,我便已然有了所觉。果不其然,皇后毫不婉转的开口就在陛下面前参了我与湘嫔一本! 她既然敢如此僵这一军,且还是拉了庄妃一并过來,这明摆着就是要把这事情给闹了大,也明摆着是知道了倾烟怀有身孕原是假象。我自认做的委实够缜密,却不知怎的就又能出了这好生生的差错,居然叫皇后和庄妃给捉住了小尾巴? 不过后宫里的事儿一向不能以常理來忖度,就如昔日里我与蓉僖妃铺陈好了大局,最后不还是不期然就被芷才人给得了机会移花接木? 无论问題是出在我宫苑里也好,还是出在倾烟宫苑里也罢,横竖现在这事儿是被闹出來了,那就只能硬着头皮兵來将挡水來土掩,不行也得行了!大不了到了最后关头我与倾烟见机行事的一退六二五,为自保而只得把那号脉问诊的太医垫出去也就是了! 可是在山穷水尽之前,最忌讳的就是自乱阵脚,故我早打定了主意把这劲头做足做周详,决计要在气势上先压倒那皇后跟庄妃一筹去! “什么?”庄妃一声轻笑骤然传來,见她挑了狭长眉弯唇畔噙了不羁讪讪,“元昭仪这规矩学的可真是好,自个有错不仅不知认下,还反倒混说起是本宫与皇后娘娘栽赃嫁祸!”那双冷目讥诮一眯,凛冽气势便被深刻下去。 “呵。”我亦跟着一个冷笑,“真可笑,两位娘娘要去收整有了身子的湘嫔,居然把本昭仪也拉上搅进來了!”既然再沒有了旁的脱身之法,我不介意顺着她们那话儿把这本就不清的水继续搅的浑浊更甚! “有了身子”这四个字,我是咬紧牙关刻意着重的。什么意思皇上明白,无外乎就是说湘嫔她有了身子,这皇后并着庄妃便都起了嗔恨嫉妒,故而有意栽赃嫁祸是以除去这对她二人地位有威胁的眼中钉,并还连带着把我这个出自湘嫔宫苑里的昭仪跟着一并连根拔除。 那庄妃的火气又被我撩拨的不合时宜的“簌簌”往上冒:“小蹄子你放肆!”跟着怒目圆睁就是一嗓子向我喝斥,整个人也动了足步往我这边过來。 “够了!”这当口冷不丁的,皇上一道声色猛地一把压过了庄妃。 她身子被唬得一僵,方一个颤粟,意识复苏后就于当地里兜头便跪下去:“陛下,诚然不是臣妾有意失了仪态,而是元昭仪她委实狡猾阴险,且含血喷人……” “行了庄儿。”一旁冷眼默看经久的皇后,在这场面已然杂乱到就要不受控制的时候,终于启口打断了庄妃。 皇后到底有着主母风范,委实是个拿得起也放得下的大气样子,即便内里那颗心未见得就是表里如一的大气:“陛下。”她施施然行至皇上身前,迎着陛下又是一欠身,吐口含温、却也夹着不容置疑的凤威凛凛,“臣妾与庄妃妹妹无心针对,毕竟湘嫔若当真有孕那于皇上、于我西辽也委实是一喜事。”她缓目一笑,“但是正因兹事体大,而更加马虎不得啊!”这话言的有來有去,听在耳里、入在心里都委实是周成的。 皇上那张面目跟着一明一暗,在这兜转來去间有了个缓和:“但你与庄妃一口咬定湘嫔怀孕是假,且还说是与元昭仪合谋。”说话间很顺势的抬手把我拉起來,扫我一眼又对皇后,“却又有何证据?” 我心里一暖,但更多的还是紧张,只觉自个这手在方才与皇上温热的肌肤一触的须臾,顿才发现居然是那样的冰冷生寒! 皇后颔首敛眸,声波如是平稳妥帖:“其实说來委实惭愧,原是臣妾宫里一个宫人那日路过假山小景,说是撞到湘嫔、并着元昭仪在说这事儿。” 我心思猛地一收……假山小景,原來当日我与倾烟隐着身子说话的时候沒怎么留意外面,这不期然就堪堪的被人给撞了见! “那宫人现在何处?”皇上转目看我一眼,重又对着皇后启口。 方才那一眼太匆忙,我沒法从那其中看出他究竟是心向我、还是心向皇后,边就此揣摩着,边苦苦思量着可有沒有一个什么周全的脱身、解困之法! “在臣妾的长乐宫里候着圣裁,随时可以将她宣來问话。”皇后干练如素。 “臣妾倒是觉的其实不消那般麻烦。”庄妃忽又啭啭启口,那眸光里有自信的华彩翩然闪烁,她向皇上施了一礼,“这湘嫔娘娘究竟有沒有怀孕,找个御医前來问诊不就一切水落石出?”她又看我一眼,轻蔑不屑的很。 庄妃这句话倒是有了脑子!我心紧之余张口下意识又來一句:“不是早已诊断过?” “啧。”庄妃打断我,那双眸子却是瞧着皇上的,“当日那御医兴许有诈也说不定。当然若是介怀臣妾与皇后娘娘……不如就请皇上亲自从那太医署宣召一人问诊如何?”转眸重又对我含笑一哂,“元昭仪,这下你认为还公平否?” “嫔妃有孕岂是儿戏!”我已顾不得害怕、亦顾不得顾虑诸多,只皱眉逼仄,“若是宣了御医重为湘嫔诊脉,那岂不是太过有损皇室威仪!” “正因不是儿戏,所以更应慎重!”皇后压着我的话尾启口稳落一句。我一震,她复接话,“此事滋事重大,怎能忽略?倒不如重再问诊,大家彼此也好得个坦诚明白!”话尾压着一落。 我自然是不能依从她们如此的,因为倾烟本就沒有怀孕,这我是清楚的紧!若再一重诊岂不是露馅儿:“可是……” “好了!”皇上抬手将我止住,到底同意了皇后的进言,派人去将湘嫔自锦銮宫宣來问话。 这可忎不急煞个人!我抽身不得,无法去给倾烟那处支会一声儿,又可该如何是好?为今之计,只能是生是死一切一切都悉听天命了……· ------------ 第九十七话 反咬一口、局面转盘 不一会子,便见倾烟被刘福海引着來了这乾元殿暖阁。 她依旧是一件素净的浅粉底子软缭绫儒裙,外罩了层薄纱绣描玉兰花枝子的透明小披,挽了简约倾髻,髻边簪一朵玉绿色绢牡丹花。她整个人几乎是素面朝天的样子,只在眉梢眼角勾了两笔淡银色的细线,这般感觉入在目里极是舒服。 进殿之后也不多言,且亦沒有被这一后一妃全然在此的阵仗给吓住,对着皇上、皇后、庄妃如数依次的做下礼去。 我立在一旁真个是心急如焚!绞尽脑汁的寻思着如何能给倾烟提个醒,最起码要她知道这当下是个什么状况也是好的啊!但倾烟好似偏生就是不给我这个机会,并不看我,就只在进殿之时很自然的向我扫了一眼。 我这一股子急急思绪在脑海、在心肺里作弄的喧嚣燥燥!不过凝眸且观现下这局势,倾烟并不见有纹丝的慌乱态度,看來她心里也该是有了个谱……或者说她早就预见到了现今这等局面,故而她不急不慌。 那么,希望她心里也早已在未雨绸缪时就有了个脱身之法吧! 皇上瞧着她颔一颔首:“湘嫔怀着身子,不宜久跪,起來吧!”声息落下,便有宫人上前去将她扶了起來。 庄妃勾唇起了一哂。 倾烟面色并着举止端和如故,在宫人的搀扶下道了声谢,后施施然的起來。我便趁这空荡走过去,假意怕她动了胎气的将她扶住,实则不动声色的给她打了个眼色。 她转眸对我示意,那目光使我这颗芜杂的心定了一定,看來她已然明白了现下这是个什么阵仗! 皇后启口忽言一句:“既然湘嫔都來了,那也就无需兜转,便叫本宫來做这个恶人吧!”声息肃穆里又添了一抹玩味,皇后向皇上做了示意,后便开始直言不讳的提出湘嫔乃是假怀孕一事。 倾烟面上一颤,眉目打了个微微的抖。她把面貌做出了极动容的模样,这模样让人顿觉她不仅无辜,且这一时还有如深秋落花落叶一般楚楚怜人的很! 她淡淡道:“饭乱吃了沒有关系,但这话一旦乱讲那则关系重大!嫔妾有沒有怀孕,自个清楚的很!母子连心,嫔妾可以那么真切的感知到孩子在腹肚中呼吸、成长……太医不可能诊断有误!”言语时急时缓拿捏适度,只觉掏心挖肺的真诚。若是我不明真相,只怕我也会被倾烟这模样给骗了过去! 同时她这一席话说的颇为讲究,横竖先是摆足了阵仗的一口咬定自个就是有了身子,自个可以感知到孩子;之后她又说“太医不可能诊断有误”,这句看似无心的话其实满载大玄机,言外之意就是若当真怀孕是假,那也绝非我自个欺瞒,而是太医一时误诊有了错误! 我委实佩服倾烟这做戏的技巧与见机行事的娴熟、以及情势无征兆袭來身上时那一份对场面的把控程度! 然而倾烟此刻的精彩远不止这一遭…… 庄妃是个冲动热辣、且无所管顾的性子,一听这话自然是第一个做了不依不饶状,指着倾烟劈头盖脸便是一通训斥,口口声声只道着皇后那宫人分明听到我二人的对话。 她又搬出这个梗來说事! 我才扬了眉目欲要开口辩驳一二,腕子忽地就被倾烟声色不动的一触而做了制止。我心思一落,才忖度着她是有了什么主意,便见她已对着皇上又是一跪。 “陛下!”一声“陛下”唤出口时跟着已是声泪俱下。她面色动容,合泪吞声缓缓道出,“其实皇后娘娘当是被蒙在了鼓里,一切该都是庄妃娘娘做出的假象是以欺瞒陛下与皇后、从而除去嫔妾!”于此猛地抬手一指庄妃,音波挑起,因匝着一抹哽咽味道故而更显动容且震慑。 我心口一打鼓,心道倾烟这是要反咬庄妃一口了! “本宫看你简直是急的疯了故而血口喷人!”庄妃这个人极易激动,一听倾烟吐了这茬,登地便又三丈喷火! “听湘嫔说完!”被皇上又一次喝断。 一旁皇后面色骤乱,显然沒能想到有这么一茬子事儿出來,忙回了神智转首稳住庄妃:“有理不在声高,你且莫要急躁。”这么打了个圆场。 庄妃竭力稳住起伏跌宕的胸口,一瞬又怒极反笑:“好。”那双眸子睥了起來,定在倾烟面上便做了开封的利剑,似乎要把她整个人都给生生刺穿出几个血窟窿,“那本宫便倒要听听,湘嫔她还能再说些什么出來!”语尽负气的一个拂袖转身过去,择了绣墩将身落座。 “湘嫔姐姐。”我在这时忙不迭过去把倾烟扶起來,颔首垂眉做了动容状,“你怀着身子,莫要情绪一激动而动了胎气。陛下都准你免礼,你便起來说话!來……”顺势转眸瞧了皇上一眼,见他点头,便又搀着倾烟亦落座于绣墩之处。 倾烟抿唇稳住神绪,那泪波氤氲的一张花颜渐趋泛红,瞧在眼里只觉是因太过激动之故:“陛下、皇后娘娘圣裁。”她坐着颔了颔首做了个礼,旋即启口扬声逼仄着调子一字一句,“那日庄妃娘娘派了宫人來为嫔妾送安胎药,嫔妾因有了身子便多留了好些心眼儿,刚好太医來为嫔妾开方问诊,便叫他验查了一下安胎药里的成份……发现里边儿居然掺了红花!”陡然一凛,不待众人完全反应过來,便见她重又对着庄妃一哂,“庄妃的伎俩被嫔妾当场识破,她定是因怕嫔妾在陛下、并着皇后娘娘面前揭穿她,所以费心铺垫了个大局诓嫔妾与素來交好的元昭仪入局,反咬一口,给嫔妾泼脏水、污蔑嫔妾!”后面儿这一通话更是言的歇斯底里好不凄凉! 我心思一动,顺着倾烟这话择了突破口:“庄妃娘娘!”亦把身子往下一落,眼泪氤氲在眶,声息含哽带咽,“妾身与湘嫔皆是宫婢出身,身份低微,您不消如此屡次针对,我们深知感恩惜福,便是有了孩子也不会威胁到您的头上去的!” 其实反咬一口的分明是我跟倾烟,但言出的话却字字句句都在道着是庄妃反咬一口、伎俩被揭穿。 可有些反常的是,这一次庄妃的反应并不似以往那般激烈,她面上最先白了一下。 我顿然便明白,倾烟那话说的也委实不全是假,想必这庄妃在不明所以的时候,确实是给倾烟送了所谓安胎药、也确实是被倾烟当场揭穿;但究竟是庄妃自个的行事、还是皇后背后的操纵,就不得而知了!但眼下刚好就被倾烟顺手拿來做了脱身的理由。 这果真是不做死就不会死的!又怨得了谁? 庄妃这一恍惚沒有逃过皇上的眼睛:“灼妩。”他口吻沉的慎人,那双龙眸向着庄妃一兜转,“湘嫔所言皆是属实么!”一句落定。 话音才落便把庄妃震的下意识一个瘫软落了身子:“陛下……臣妾,臣妾……”她因心虚而嗫嚅,转目对上皇后一道深意目光后,终是猛一下回神,“分明是湘嫔含血喷人蒙骗陛下!” 这个时候庄妃其实已经输了阵势,但这并不代表我与倾烟就已经逃出生天。 神思兜转起伏间,我决定按下庄妃这个话头先不提及:“皇上。”启口于这空荡里突突道了声,“眼下看來决计是不能重请太医为湘嫔问诊了!妾身倒是觉的庄妃娘娘如此一遭,是为报复湘嫔娘娘拆穿她手段、让她沒了面子这股子恨气……她是就盼着皇上传了御医重來为湘嫔号脉,湘嫔虽然是真的有了身孕,但若经此一遭之后,宫里的人往后还是免不了要对着湘嫔品头论足一番。”微停缓气,不给庄妃开言插话的机会,我又急急道,“湘嫔叫庄妃失了面子,她便大胆妄为的行此手段也要湘嫔失了面子才肯作罢!” “陛下,不如这样!”一语才落,倾烟同样沒给任何人插话接口的机会,踩着我的话尾巴急急然扬面又道,“嫔妾自然可以重新接受御医号脉,但请陛下事先作主,若嫔妾当真有了喜脉,恳请陛下深深追究庄妃娘娘之过!”语气骤厉。 “本宫还怕你不成,你且诊呐!”庄妃一嗓子火急火燎一把撩拨过來。她被我们二人将军原地的憋气了经久,那些愤郁、气焰全部都承载到了这一嗓子里去。 “好了。”皇后面色有了踌躇,却不失时的以一温声打断了庄妃,转而又对皇上、湘嫔转眸点一点头,“既然一切都是误会,那何必闹的剑拔弩张不欢而散?”复一浅顿,目色变得温软下來,“湘嫔有孕乃是喜事,若是被这之中诸多误会给搅扰的谁也心神难得安宁,岂不喜事变作悲事?”又对皇上敛襟做礼,“臣妾以为,此事不如就此打住吧!有不周成之处,就还请湘嫔多多谅解,毕竟大家也是因为太过重视,适才多有敏感。” 这位萧皇后总会在最关键的时刻启口做个收官。 我心里明白,皇后、包括庄妃,她们是见了我与倾烟这阵仗,免不得就起了动摇,甚至怀疑是不是我与倾烟做了这局來诓她们入局……故而选了稳妥周成的退后一步。 至此已是可以擦一把冷汗平一口气了!不过这最终的一下子,也得做个样子出來。我对倾烟使了眼色。 不过倾烟在这同时已经启口:“嫔妾便是个任人欺凌作践的玩物了么!”她颔首低低啜泣,“便是嫔妾出身卑贱,可这肚子里的孩子怎么都是皇上的龙子,岂也是个能随意被作践的!”于此更是声泪俱下凄楚撩人。 我不迭的抚着倾烟背脊,只是不语。我心里明白,这个时候越不说话越是可以唤起皇上那层保护欲。 “朕自然不会叫你母子二人随意被人蒙羞蒙辱!”果然,皇上颔首沉目稳稳一个落声,旋即对着皇后拉下了脸一通训斥,“你身为后宫主母,庄妃糊涂你也糊涂了不成!纵是再怎样心心念念,也不该这般鲁莽冲动行事不过头脑!” 皇后此刻该是憋了一肚子的委屈,但她懂得察言观色,加之又对自个來时那本心本意起了动摇,此刻只是欠身连连告罪,自不敢同皇上死磕硬來。 最终皇上责罚庄妃在本宫本苑禁足七日悔过,并命皇后责令不得再对湘嫔指点议论、恶语中伤! 一场风波來时咋呼,却好歹也就这样平缓过去。许多后怕抽丝剥茧,庆幸之余又免不得急气慢氲……· ------------ 第九十八话 僖妃生不悦、清欢入乾元 这一天当真是险象环生惊魂失措,但庆幸的是终归因我与倾烟这二人忽生的急才而到底有惊无险! 入夜后皇上去了皇后的长乐宫里,他许是心觉自个也不该对发妻太过于冷淡,毕竟这后宫之内诸多大事小情全部都是皇后娘娘在管顾着。 我也就乐得清闲,径自回了漱庆蘅华。 宫人们才把过道进深处那一盏盏莲形烛盏渐次点起來,微微火光映衬着面靥便起了朦胧,光影绰约里便听人传报说是蓉僖妃來了! 我心一紧,转念思量着兴许是为了白日里皇后、庄妃在皇上面前挤兑湘嫔之事。毕竟僖妃与我、与倾烟三人素是一处的,这样大的事情她自然沒理由不闻不问。 便忙不迭起身去迎,这时僖妃已然在宫人挑起帘子之时挪步进來。 她是一个人过來的,便是连心腹宫娥浅执都不曾带在身边,又因走的匆促而沒怎样梳起繁冗的发髻,只随意的将乌黑青丝半披半于脑后挽了个髻、以碧玉长簪固定,素面朝天,着了宽褶子赵粉色坠小丝绒花的双层鸾裙,除了腕子上的一只白玉镯子之外就不再有什么饰物。 这副妆容虽素雅简单却大方得体,但不像是每一次外出之时那般的贵气暗露,倒俨然一副在自己寝苑之内的随性模样。 我忙欠身一礼,后噙了丝笑把她迎进内室里去,又叫宫人上了茶果,边请她落座。 她也沒多言,只以目色对我做了示意。我会意在心,忙不迭抬手退了这一室宫人,只留下僖妃与我两个人对着烛光夜色心思氤氲。 我这边儿暗暗思量着如何向她解释白日里的事情,那千头万绪的一时也做不得个清明的梳理,委实不知该从哪一处着手适才能向她解释清楚。 这时夜风穿堂,带的窗棱子上糊着的一层薄纸簌簌作响,僖妃却冷不丁开言就是一句:“湘嫔是不是并沒有怀孕?”声音不高,但其洞悉力无异于石破天惊,带的我浑然一震! 我甫地讶然,委实震惊蓉僖妃的辨识能力,不知道她为何会突然问这个,准确的说是她怎么就猜到了倾烟其实是假意怀孕? “娘娘这消息,得的委实灵便……”我一时不知该言语什么,就口赔笑道了一句。 僖妃摇首沉声,有着淡淡的不屑:“今儿皇后并着庄妃一起到皇上面前告湘嫔的状,这么大的响动,想不知道都难呢!” 这倒是实话。 见我不语,她面色又起了一层沉淀,观其神色当是更加确定了几分:“皇后与庄妃是个什么样的性子,本宫比你清楚的很!”她沒再等我开言解释,错开眸子徐叹一声,就此又言,“那庄妃是什么样的人,皇后又更是什么样的人?若是沒有足够的把握,她们会胡乱指摘?还是当着皇上的面儿胡乱指摘?”于此颔首再一沉声,转眸与我直直相对,“本宫只问你,湘嫔是不是假孕!”这一句话落声笃定。 我决计是不如僖妃了解皇后与庄妃的,甚至都不如她对皇上了解的深沉。但我却一定是了解她的! 这位蓉僖妃不仅清丽出尘、遇事淡泊从容,且行事之练达、脉络之清明亦委实不能容人小觑!想必她在茗香苑里尚不曾过來的时候,就已经把这湘嫔一事的整个脉络里里外外剖析的清楚,时今我若再咬定湘嫔不曾有虚,则委实是装不下去的。 我只得承认。 就着流转的烛影夜光,我颔首沉目对她点点头。心思兜转,边苦思该如何做圆了这解释。 我的反应该是沒有出乎僖妃的意料,她敛眸垂睑抿抿檀唇:“你与湘嫔合谋行了此计,这样大的事情,为何不告知本宫?你眼里还有沒有本宫这个主妃?”声息起落间她黛眉渐蹙,语气也比方才略染些焦灼。 我心里明白,时今我是这漱庆宫里的人,那理当与湘嫔那锦銮宫脱离开关系,无论往日与湘嫔有着怎样深厚的交情,此时情势起了转变,也该是只把蓉僖妃当成最为信赖、共商大事的人!但我却依旧只与倾烟自个筹谋且行事,不仅不曾与僖妃商量,更是大着胆子连告诉都沒有告诉,这在她眼里纵然可以理解,但也不乏有那投桃报李之嫌疑! 这也委实怪我,我当日若是考虑的可以周全一些,又何至于眼下蓉僖妃起了这股无名急与无名火? 但事已至此,我只能硬着头皮向她赔罪,守着昏灯将湘嫔当下这等的处境、联系起上次那毒酒事件……为了保住一时的安稳,也是沒有办法,不得不行此大不韪之法好叫皇后行事有所忌惮一股脑言出來! 这些道理观僖妃面目神色,她似是心里有谱。但越是这般淡泊不露,越叫我深刻的体察到自她那副清漠姿容之下流转出这样一痕深意:湘嫔是你元昭仪的旧主,便是你今日自个成了主子却还是对那旧主念念不忘!你与你那主子一直都在利用本宫,从头到尾都在借着本宫而巩固你们自己的势力!你根本就是那锦銮宫派來的间隙,投桃报李的表象之下又把本宫当成了什么…… 这样的情态错觉,倏然一下叫我委实起一大惊!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了我本就心虚的缘故而会错了僖妃的意,但若僖妃当真如此作想,只怕我往后的日子都要不好过了!我这无异于为自己自掘了坟墓! 昏灯溶清、夜光旖旎,倏然间脑海浮起一抹急念,往后行事不可凭着意气冲头而一鼓作气,在行事之前到底应该多有顾虑、多有涉及! 。 这一晚注定又是一个不眠之夜。 白日里皇后、庄妃那乾元殿暖阁里的一遭事儿就委实够糟心的了,方才蓉僖妃又堪堪的过來问询,这叫我越想便越是觉的脊背发冷、后怕不迭…… 一夜不曾阖目,心绪神思亦是片刻都不曾得闲。越是思量便越是觉的头疼欲裂,到了最后也浑不知该做如何思量、如何行事了! 快至破晓时才觉委实疲惫的很,也就顺势睡了过去。而待天色完全放亮,我被漫溯而入的灿阳金波撩拨的徐徐醒转时,那些思量一夜都不能有了决断的乱绪反倒清明起來! 现下所有人都盯着倾烟,皇后她们昨儿在暖阁里栽了跟头,纵有所怀疑,但着实难保不会有第二次的试探与设计。而蓉僖妃亦洞悉了此事大概,她虽与我们是一起的,但人心最是莫测难辨,万一…… 一念起心,我越想越觉不能放心,才想去一趟锦銮慕虞告知倾烟一些事情,转念忽觉这是个非常时期,若我就这么大刺刺的往湘嫔处跑,谁也不知道会不会又被谁人给凭空里生出些什么变故來! 略有辗转,便打发宫人去叫了簇锦过來,我亲自修书一封交给了素來放心的簇锦,嘱她回去之后一定亲手呈给倾烟。 我在信里告知了倾烟昨晚上蓉僖妃之事,强调了此时这一后二妃都对她起了疑心,她的处境委实危险,一定要尽快择个机会做出“流产”之假象,是以脱出身來再谋它法! …… 撒谎当真是一门颇讲究技巧、也考验耐力的事。撒一个谎就需要用无数个谎來圆,从前不觉,这一次我才算是真真切切体会到了这之中的不易、与不划算! 若不到万不得已,当真是断不能行此下策! 。 四月暮,帝宫里的牡丹有了含苞待放喧闹满园的迹象,且并着一干草木花卉、奇珍异树亦都在这暖阳春光的灌溉、撩拨之下起了种种繁茂之势。一切一切温香幽转、鸟唱虫鸣好不热闹。 这日皇上正巧不曾临朝,我便与蓉僖妃请了他往茗香苑里小坐听曲。 听的,自然是清欢以焦尾琴所作之曲…… 在清欢一事上,我与蓉僖妃之间所达成的共识从來就沒有变过。但我们只说是无意中于礼乐祠发现了这个乐人,未言出是芷才人自宫外带进來的。 清欢委实是个声乐奇才,又加之他今日儒袍束带、玉冠绾发,在皇上面前骨子里那份儒雅与稳重亦不曾做了涣散。 他便如此气质卓然的落身坐于小院石堆间,颔首吟曲儿、素指拨弦。几缕长发合风萎靡,而身后那一大簇一大簇火红的芍药花将他周身自成一体的魅惑情韵、风流体态造势渲染的愈发淋漓酣畅、欲罢不能! 这一阕《凤求凰》好似高山涧谷空蒙瑶台,一瞬飞瀑三千落人间、一瞬水火冰山动玄机!他奏至尽情处,便抱琴起身单手拨弦,另一只手臂时而于空舞出姿态、时而将琴抛于半空隔空而抚,并着时不时以声腔呼脉相合。 氛围倏然被撕破了口子扯入到远古空灵、莽莽碧草晴空之间,有若雄鹰翱翔在空、又若蛟龙深浅沧海,真个是歌欺裂石之音、舞有天魔之态,虽是妆演的形容、却作尽悲欢情状!岂一个“叹为观止”尔尔可赞! …… 只此一曲、艳惊四座! 皇上甚爱此曲此音,最后一弦轻拨指间、余音袅袅入耳迂回时,清欢昙然收了焦尾,从容起身向着皇上落身一拜。 陛下方自那雄奇沧源之间缓缓回了神智,颔首对着姿容亦是清丽儒雅的乐人温声问了一句:“你叫什么名字?” 地上掀袍而跪的那人便抬首勾唇,星目顾盼间惝恍出了一脉水样柔情。他对着皇上徐徐一句,好若空谷徐风:“在下,清欢。” …… 皇上钦点了这位乐人清欢做了自己的御用乐师,甚为欢喜之余,命刘福海赏赐了我与僖妃好些东西。并亲命清欢回礼乐祠收整琐碎,两日后搬入乾元殿厢房,以备时时传召奏乐。· ------------ 第九十九话 湘嫔兀滑胎、贤妃金石开 当湘嫔滑胎一事猝然传來的时候,又于不大平静的后宫里狠刮了一阵邪雨腥风…… 邪乎的雨,腥气的风! 不同的人都对其报之以了不同的态度,有说湘嫔委实可怜、苍天不佑的,有说湘嫔福薄命薄、此生也就只能如此了的,有说湘嫔当日有孕本就是假、此刻不过顺水推舟的,也有说湘嫔到底沒能逃过皇后与庄妃的算计、失了孩子怕是要疯的……但无论如何,终归这局面已然定格,只有一点,那就是湘嫔她的孩子沒了,掉了! 据湘嫔身边的执事女官簇锦讲,那日娘娘半夜就忽觉腹中疼痛,但饮了半碗温汤配着药草安胎之后也就沒了事情。 直到次日,娘娘心觉会不会是经久窝着不动,故而才会有那夜半之时的腹痛?于是便要往院子里去走走散散,但谁知就这一个不小心,就在迈出小室门槛的这么一时,她足颏一软,整个人栽倒在那冰凉的进深过道口。跟着就觉一阵锥心阵痛,再去看时,身下已然一片血红…… 御医匆促的赶去问诊,只道是湘嫔娘娘的身子骨委实薄弱,且头胎又最是折磨人,故而胎儿不稳,掉了这个孩子沒能守住。 我不知道皇上心里是怎么想这件事的,或者说皇上他兴许在一开始的时候,他就知道倾烟有孕一事到底是靠谱还是不靠谱的。但这一次他的反应很是沉稳;不是淡泊、不是寡味,是沉稳。 他默默然静静的听着刘福海在下边儿一通叙述,末了便叫他去取了周边小国进贡的补品、药膳给湘嫔送过去,复转面对正在一旁为他打扇的我温温一笑:“引娣,走,我们去瞧瞧湘嫔!”温声如故,波澜不惊也无法辩驳个中情态。 我随他话音起落,心里头不觉荡漾起了一个小小的兜转。但不敢有怠慢,狐疑中颔首对他唱诺。 一路乘着御辇这么从乾元殿过去,许是皇上先让刘福海去向慕虞苑做了支会,远远便瞧见簇锦在苑门口候着圣驾。 待皇上牵着我下了御辇之后,她方忙不迭迎上來落身一拜:“奴婢给皇上请安、给元昭仪请安。”待一告免,起身之时又补一言,“湘嫔娘娘眼下身子骨正虚弱着,委实不便出苑前來,此刻正在正屋小室内候着。” 皇上心中有所了然,点点头后就由簇锦引着一路进去。 慕虞苑依旧还是熟悉的格局与景深,但这些日子明显又比先前添了许多贵气,想來是自倾烟“有孕”之后,陛下的赏赐、各宫各苑愿意或者不愿意的做样子,都时有物件送入其中來,便多多少少比往昔要充盈了许多。 顺着熏了楠木香球的进深一路步入,小宫娥掀起鹅黄坠珍珠碎玉的帘子,步入便见倾烟正松垮垮的歪在榻上,眉目间噙着那么几许慵懒。 我凝眸且瞧,见她这模样虚弱是虚弱,但委实不像是小产之后那种憔悴萎顿、支撑不起身子骨的模样。不由起了些担忧,生怕皇上瞧出什么來。 但陛下的态度温存和煦显然超出我与倾烟的意料。他抬手退了伺候的宫人,只留我在他身边,与他一并搬了绣墩至湘嫔榻前落座。 倾烟瞧着我们进來,忙要把身子撑着起來。皇上也沒拦着,只抬臂将她软软的身子往怀心里圈揽了一下,帮着她把身子靠好。 这么一个细微的举动却有如一团火,铮然一下撩拨着我心坎儿过去,我隐隐然有所觉…… “陛下。”倾烟当也有所察觉,在这当口唤了皇上一句,却被皇上以目色打断。 皇上,当是明白倾烟沒有真正怀孕的,不然方才她要起身时就会阻止住她! 念头陡至,我起了一阵泫然,只觉呼吸都一浪浪发紧发闷就欲窒息! “辛苦你了。”这时皇上已启口一言,口吻虽沉、但全无怨怪。且他在这时握住了倾烟明显起了颤抖的纤细柔荑,似乎在以这样一个微小的举动來向她示意什么、安抚什么。 我虽一时不能解过其间意味,但我对皇上有些了解,瞧出了皇上是想让我们且安安心,他这次过來全无兴师问罪之意。 “陛下……”倾烟又唤一句,这一句唤的声息颤颤,眼角眉梢有一层动容辗转浮噙。她应当也会意了皇上的心思。 “什么都不用说了。”皇上目色含温,“是朕不好,才能让你们如此镇日镇日的担惊受怕。”他又一句。 我心再颤! 倾烟有一瞬的失神,旋即那潋滟的眸光瞥瞥我、复而转向皇上,唇兮含笑。 陛下自知她会了心,亦回之一笑,边瞧我一眼。 我只觉嘴角僵硬的厉害,心若擂鼓、头皮发麻间也跟着扯了温弧一笑尔尔。 这时倾烟敛眸徐徐:“看來陛下,已经学会了要向前看。” 眸光虽然是错落的,但这话很有深意,特别是在此时由我伴着皇上一起过來,就更显得有了深意…… 什么意思,皇上自然明白。他沒想到倾烟会道出这样一句,面色微僵,旋即重又变得缓和。 而倾烟在这时又把身子坐了一坐,面目比之方才愈发的平和了些,但吐口言词多多少少有些怅然的味道氤氲连绵:“先帝宸贵妃在时,有一遭她进冷宫,我们一苑的人为她祈祷,等着她回來。”她向我看过來。 我的思潮亦陷入了回忆的囹圄,即便已经过去了很多年,但在这已然物是人非、星移斗转的当下,听倾烟徐徐道起前朝的事情,才恍然发觉原來我们活在世上的每一个人都已然历经了太多的路程、也改变了太多的旧时面貌。 倾烟又道:“后來她殉葬而去,我们一苑的人即便再祈祷,又怎么能够,再将她等回來……她是再也回不來了。”于此忽地濡染起了些想哭的味道。 我的眼眶亦在这不经意间泛起了微红。 瞧见皇上面色一动,他将倾烟的手在掌心里握的又紧了紧:“朕明白了。”转目又抬手将我也拉至身边來,再重对着倾烟缓语,“不止是朕,你也要向前看,我们都要向前看!”他忽地胸腔起伏,落在倾烟面上的目光隐现灼热,他道,“朕登基这几年來对你太不好。朕以后会好好对你。你既然把这一生都交给朕,那朕便会对你的幸福负责任……”这一席话诚然是皇上的真心话,每一字每一句都含着血也带着泪,他言的很快。最后的最后,他颔首沉淀,“让我们,重新开始吧!” 温软的风儿撩起纱帘剪影,一室细碎的金波辗转铺陈、又缓缓的氤氲开去,这感觉极是美妙绰约。 倾烟面上有晶耀闪烁,即而缓缓颔首,含笑流泪。 我亦在这一刻顿生一脉心潮起伏、胸腔豁然之感。湿润的眸子被很快的蒙上一层绰约的金耀,一时只剩下心思澄明,蒙尘前路被流转的天风有条不紊款款拂去。但再看皇上与倾烟,眼帘却已经被模糊,再也看得不真切了…… 。 次日皇上下旨连晋湘嫔两级,先晋为正三品双字嫔,赐字贤,为湘贤嫔。后又晋为从二品湘妃,接连又更迭封号为“贤”,是为贤妃,为锦銮宫主位,执掌锦銮宫一宫事务。 这样的晋升并不是莫须有的缘由,但也一改往昔冰冷而无实质的官话过场。皇上他在圣旨里把倾烟每一次的晋升理由、与更迭封号之缘故都说了全,其实就是倾烟这些年來每一次的好……譬如恪守本质良善如故,譬如在皇上卧病之时不怕被过病气而悉心照顾,譬如被陛下一次次年少孟浪、言语中伤时选择原谅与包容。“贤”之一字委实稳妥,非霍氏倾烟而无人可以匹配! 原來皇上记得,记得全部,他全部都记得。 在接旨的那一瞬间,我看到倾烟流泪了。只这样旁观一侧便委实令我心觉动容,我若是她这个当事人,亦也会流泪于颊、感动难持。 皇上并着我一起自纱帘之后走出來,在倾烟一愣怔的当口,他亲自扶起了这含笑流泪的贤妃:“这都是你该得的。”颔首缓声,面色亦染就了动容神色,“这么多年你一直处在嫔位上,且朕吝啬的不曾给你一宫主位、甚至连侧主位都沒有给你。这委实不该,更不合礼制。” “不。”倾烟打断他,扬起一张泪波晶耀却不减美丽风韵的颜,“奴婢是由宫女承宠,按理儿该从答应做起,但皇上直接就封了奴婢嫔位,算來奴婢哪里又有半点儿委屈?” 且听她这样言语,皇上边不住摇头:“是朕葬送了你的一生。”于此缓顿,一口徐气氤氲而叹,“朕拂逆了母后让你们出宫许配好人家的意思,将你的一生都葬在了这片红墙金瓦的帝宫深处……朕就是再怎么补偿你,都心觉有愧,都是不够的!” 我在一旁默然而立,且瞧且叹,不觉思潮狂涌。 皇上说的沒有错,无论怎样的补偿都是不够的,决计不够的。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那是一个女人的一生,由绽放至凋零、含苞至成尘,无限唯美、又无限凄凉的一生。而这一生却因为他的一念之差而就此葬送,无处回头,也再也回不得头! 倾烟已经不再年轻,她已是二十添七的年岁,可她这一生也只能这样了,她,或许还从沒有真正的去爱过。 但却偏偏不应有恨,无处有恨,大抵的,我们都是心甘情愿、如斯如是……有沒有那么一瞬间,那惊鸿照水坦缓贪欢的彼时交错,你心疼过我们的执着? 风过无踪、雪落无痕,一切本就是空,又何处寻愁觅恨、只影成孤? 莺莺燕燕春春,花花柳柳真真,事事风风韵韵,娇娇嫩嫩,停停当当人人……· ------------ 第一百话 清欢蛊君心、国舅遭叱责 皇上且温言细语,这通突忽而來的交心委实是不多见的,于之倾烟也决计是第一次的。她自然感动非常,一张花靥泪波清濛之余,也蹙着眉目不断摇头。 守着一脉灌溉入室的昏昏天光,皇上那俊美面目被蒙了一层往事的尘垢,他又颔一颔首,目光沉淀了恋恋的怀旧气息:“你说的沒错,母后是再也等不回來了。但这慕虞苑里,却等來了你……”喉咙带起些微哽咽,听來有些低涩。 我亦心潮起伏、神思兜转动荡,更心觉不能再这样任由哀伤的气氛充斥了天地,便抬手微锤了皇上胸脯一把,跳出來消解这悲伤氛围:“陛下!”我打趣他,扬眉敛眸有意一嗔,“您说这片红墙金瓦葬了贤妃娘娘的一生,那我呢?”语尽带着三分轻盈、一缕矫情。 冷不丁的一下就把倾烟逗乐,见她抬袖掩唇眸色生波。 皇上回神顾我,亦凑趣一句回來:“你是自愿的。”只是这落在我面上的目光与落在倾烟面上的到底有些不同,这目光带着一脉深情如许,看得我好似连心底深处都跟着开出了优昙婆罗花來。 忙收住这沉了动容与感怀的心境,我抿唇牵出一莞尔:“不自愿也不行啊!已经是这样了。”边转了眼睑对倾烟做出副委屈神色。 倾烟好笑的抬手拍拍我的腕子,我方颔首有意一叹。 皇上自然明白我在同他凑趣,便将我顺势一把搂在怀里,落了一吻于我眉心后,他沉了眉目呵声如兰:“你若想出宫,朕绝不困住你。” “你敢!”我登地一急,挑眉哂笑着嗔他一句。 三人在这同时不约而同的笑声泠淙。 …… 时今倾烟已晋妃位、又得了一宫主妃之职、再加之皇上对她关怀程度这后宫里的人都看在眼里,如此,自然不怕她的性命会在哪一时哪一刻、因着了哪一条道而受到致命的威胁。我也就放了放心,倾烟当也是舒了一口气。 皇上忽动念头,说是要把我从蓉僖妃那漱庆宫调到贤妃的锦銮宫里,就此我们姊妹走动起來也方便些。 我心思甫至,明白这决计是不可以的,这样一來岂不是找着叫蓉僖妃心里不舒服?日后会徒徒添置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这道理不止我明白,倾烟亦不是个呆傻愚钝的,忙踩着话尾随便择了由头回绝:“万万不可呢!”她勾唇一笑、目色盈盈,“臣妾可不要看着皇上和元妹妹成日成夜的暧昧,而臣妾在一旁给你们做火把!” “火把?”我心起诧异。 倾烟含笑点一点头:“你们点的火都叫我吸收了,我隔在中间可不就是个火把了么!” 有片刻的沉默,思绪一转,这话的寓意渐渐明白!我与皇上相视一眼,双颊发烫间,也是双双不能自持的起了会心笑意。 皇上在这之余当也明白了倾烟在回绝他、我亦不愿如此。他稍转心念便当会明白我们怀着什么顾虑,便也沒有执意,调宫一事就此作罢。 。 倾烟晋了贤妃、又得了锦銮宫主位之后,我二人闷在心里的那一怀隐忧与焦躁顿然就减轻了不少;且又有了皇上那一遭交心,对于前路的展望也就变得活色生香、不再蒙尘。 而我与僖妃的幸运还远不在于此…… 自打多日前清欢入住了乾元殿厢房、成为皇上御用宫廷乐师之后,皇上对于声乐的追求与喜爱,变得有若泛滥的江河水,有些近于一发不可收拾的趋势了! 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渐渐沉迷于清欢的声乐,这一表人才、年轻儒雅又曲艺卓绝的乐师身上似乎带着某种惑人心魄的魔力,一把焦尾、亦或一支横笛、再甚至随便几个可以发出声乐的器材,经了他素指的抚弄、口唇的轻触,便可奏出行云流水、月下清涧随便一种美好的不可方物、也无物可匹的出尘卓绝好情境,轻而易举就俘虏了一颗帝王本该承载万物、雄奇沧阔的心! 直至后來,素來勤政的陛下对于朝中政务变得开始拖拖沓沓、多有倦怠;而留朝中文武诸臣于御书房议事的次数,更是变得少之又少、更后來基本再沒有过。 皇上这般转性,惹得朝中上下开始起了隐隐的担忧,亦有人怀疑皇上他是不是被什么妖邪鬼魅迷了七窍、惑了心智。一时对清欢的明暗指责更是变得非止一端…… 但我心里清楚,皇上他就是这样一个随性而为惯了的人,他太性情,喜欢起一件事物、或一个人,他便素來都会对那其余牵累之事不管不顾一意孤行。等他这一阵热头过去了,一切就会回归到从前那般的样子,一丝一毫都不会出了差池。 这一日暮色四合时,我约莫着时间差不多了,便叫宫人煲好了甜汤,后往乾元殿进深处等一个恰当的时宜给陛下送进去。 陛下近來虽对政务多有怠慢,但并不代表他再不理政。素日里的一封封疏奏他还是会朱批审阅的。 但就这样不期然的遇到了一脸怒气的霍清漪! 我一惊,见霍国舅是从御书房那处出來的,便知道他是见了皇上。 皇上还是很给这位舅舅的面子,近來无心接见任何臣子,但还是选择了接见霍清漪……又或者说,皇上是从心里就沒把这位国舅爷当成臣子,只把他当朋友兄弟、甚至是家眷亲人。 定神时他已经迎着我走过來,我凝眸徐声:“这是怎么了?一脸怒气的。”清漪必定是同皇上起了什么争执,我心里明白,不然为何出了御书房就是这样一副面貌? 我这么问出來的时候,他的胸口尚在起伏跌宕、一股子急气燥燥灼灼看着就难平复。他看我一眼,忽地像是寻到了情绪的宣泄口,也來不及管顾许多忌讳,开口就要言语。 “哎!”我忙拈了兰花挡在他唇畔,这个地方委实不方便大声言语喧哗。见他平复后,方回身引着他出了乾元殿,在侧旁的柳木林间定住身子复又问询。 清漪单手负于身后,这气焰比方才有了些微的平复,但那股子愠恼之色不减反增! 一來二去听他言语,又是因了清欢之事…… 自打清欢出现在皇上面前,皇上便对朝政多有怠慢,眼前更是连续两天罢朝只为听清欢弹琴! 这等荒唐举止终于将清漪憋在心底下那通压抑已久的脾气给如数调动起來!他再也按捺不住,方才就进宫大刺刺的來见皇上,逐一逐条梳理脉络,告诉皇上这乐师住在乾元殿厢房就已经于理不合,为听他弹琴便罢朝不管更是不对! 这位国舅爷亦是一位性情的人,性子一上來就什么都不管不顾,说到气头上,更利语逼迫皇上斩了乐师清欢! 而陛下一向敬重他这位舅舅,在清漪进殿之时,他还好着兴致要留舅舅听乐师清欢弹琴。沒想到却被霍清漪劈头盖脸好一通训斥。 皇上他耐着性子忍了下來,但清漪不曾懂得见好就收,一路激言烈语、越说越是过分,直至到了最后居然指摘皇上的诸多不对之处、甚至还要皇上斩了这正得垂青的御用乐师! 终于,皇上那股子帝王心气被调动了起來,他再也做不得好着脾气敬着清漪,拍案而起叱责了清漪,道他越权庖代、泥古不化、不记君臣身份、娇纵跋扈浑不理天子之威…… 那些话清漪沒有如数翻给我听,但肯定是不好听的。更重要的是,皇上为了区区一个乐师、为了个这才堪堪有着几日之交的人,便连素來倚重、相识相知大几年的国舅爷都给予了叱责,且字字句句说的委实情面不留、委实是重了! 这平生里对霍清漪的第一次叱责,是为了这乐师! 清漪他如何能不恼不气? 我这么听着他一通急急言言,心里知道他一定是有着许多火气不得发作便不会畅快!可这等事情我在心里委实就沒觉的是什么大事,我隐隐是偏向皇上的,心道他们怎么就不能纵着皇上一回,让他这股子热劲儿过去之后自然而然冷却下來? 但我也明白清漪、并着满朝文武诸臣的担忧。知道他们也是心系社稷、为西辽江山着想。但这不委实是小題大做了些? “好了好了。”我莞尔牵动一笑,见清漪已然背过身去负手于后、仍是这一副气鼓鼓难平难熄心头火的模样,便迎他过去想着对他温言软语安慰一二,毕竟他与皇上之间那情义委实深厚,又有着永庆宸贵妃这一层关系牵绊着,这隔阂终究是不会太过于根深蒂固。 但这足步走的太急,沒防备手里提着的食盒就滑了下去,“啪”地一声在地上摔开了盖子。 我下意识蹲身去捡拾,不期然又被里边儿青花瓷粥碗碎片给划破了手指。这刺痛铮地一下顺着指尖脉络传來,我冷不丁条件反射的站起了身子。 “怎么了?”清漪惊呼了声,这一下意识间他也沒去顾及许多所以然,忙擒了我的手指便细细去查验那伤处。 这时我眼角余光忽地瞥见柳树之后有一抹湖蓝身影一转而逝……心念一紧!我慌的抬目去看,果然见到一人转身离了林子入殿而去。蓝衣疏袍、足步绝尘,正是清欢乐师! 一倏然心如潮涌!这清欢是什么时候过來了?我与霍大人之间这对话他又听到了多少?他肯定是看到清漪不管不顾查看我手指伤处这一幕了…… “怎么了?” 诸多杂念汇聚一心,兀地又听清漪急急启口发问。 我猛地一个回神,方后觉的把手自他手中抽了回來,稳稳乱绪牵出一笑要他安心:“沒什么,你也别想太多了。”却心若擂鼓,好生生的滋长生就出许多不安。· ------------ 第一百零一话 君王生悔意、心灵鸡汤煲 这么堪堪的被清欢撞见了我们背后的指摘,即便我只是在听霍大人宣泄心情而并沒有指摘,但清欢的心里也决计不知道会怎样想我了!恼不得心焦心燥起來。 我沒有再于乾元殿门口等着皇上,而是一路回了漱庆蘅华,边不由自己的想着清欢那决绝的背影、与霍清漪那愤慨而焦虑的神色,就觉的委实心慌心乱。 皇上沒有让我等到太晚,几乎是与我前后脚的进了这蘅华苑。 我这才去了外披、换了轻软的纱质底衣,还沒怎么坐稳,便听铮然一声水晶帘幕倏然泠淙之音,下意识回头时便见陛下已然阔步稳稳的进了來。但面色十分不好看。 我心里依稀知道是为了什么事儿,抬手叫宫人上了煲好的红枣银耳羹,后叫她们剪了烛蕊之后便退下去,复落座在皇上身边,以银勺舀起一勺羹汤送到他唇边。 他张口用了,旋即叹了口徐徐的气,面目也转到了一旁。 绰约光影里,将他这如玉的侧颊剪影出一圈淡淡微微的乌沉色影子,观在眼里是那样撩拨而招人。我心念略动,旋即将那小碗羹汤于几上放好,复抬手轻轻抚上他的太阳穴,持着力道按摩开來:“皇上可是因了政务累身之故?现下可觉舒服了一些?”虽这样柔言轻语,但我心里猜着**不离十他是为了国舅爷的那事儿! 这一问果然见皇上面色更为阴郁,也不多话,又是哀哀一声叹息。 我对皇上与国舅之间的关系,多少都是了解的。心里也明白陛下他对这位舅舅看得素來极重,时今他也是一时之气而中伤了清漪,心里只怕又急又恼。他是皇上,他的自尊与体面自然是极重要的,但他此时此刻更多的应该还是后悔。 我抚在他太阳穴的手指向下缓缓滑落,最后搭在他宽厚的肩膀上,抿唇莞尔:“其实即便你不说,妾身也明白是为何事愁颜。”于此微停,我黛眉略颦,颔首极和煦小声的一句,“方才妾身端了甜汤去乾元殿前等陛下,刚好瞧见国舅爷满是怒容的大步出來。” 声息才落,他眉目骤然一动!那双龙眸倏然抬起來向我看过去。 我心思辗转,忖度着还是这样告诉皇上为好,毕竟我与清漪之间身份特殊,且还被清欢有心无心的给撞了个正着!本就磊落的两个人,若我不说,那么含沙射影的反倒会叫人给乱想了去,不如磊落些來的好呢! 有片刻的沉默,浮光跃金,粼粼波纹在铺着暖色长毯的勾花地面打下一层绰约美态,又加之夜光清濛而凄迷,把这目之所及的一切很快便堆叠至一种恍然如梦的格局之中,倏然使人心醉。 我把身子向他怀心处倾了一倾,抬手抚上他温厚的胸口,微扬了一张花靥,坦缓的顾他。 皇上一默之后重转目瞧我,潭星朗目此刻是蒙了一层浅约雾气的。在同我这双流连着微微光波的杏眸一撞的片刻,他剑眉也跟着微有动容:“引娣。”终于他喉结微滚,合着光波流影徐徐氤氲而出。 我启口尚未答话,便被他贴着纤瘦背脊抬手一把圈揽着入了怀心。 温热的气流在我耳畔充斥氤氲,一倏然心口恍若被贴烫了热气般的舒服。而皇上这声息微起了哽咽的味道:“朕后悔了。”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吐口须臾便见他眉目跟着起了颤粟,并着心念里弥深的动容,“朕,真的后悔了……怎么可以去顶撞舅舅呢?还说出那些分明不走心,但委实严厉、且容易招他乱想胡思的话!”他越说便越起了急念,声波也不复平素里的清朗,有些蒙了水汽。 难道陛下,他此时……哭了么?我心念甫至,慌得抬眸定神去瞧他,见他双目间果然是微微的一片淡红! 这一时沒禁住又是心疼又是好笑,眼前的西辽国君主俨如一个受了委屈、又满布忧怕的触犯了家长的威严的孩子一样!这个平素里一向锋芒且性情的皇者,此时此刻居然会有如此怀柔的一面,转念又如何叫人不心生怜惜? 烛花在半空里合着穿堂风铮然打了个结,我心口也铮地跟着疼了一下,旋即敛了眉目抬柔荑落着皇上的肩胛搡了一把:“行了,却是个什么事儿也至于如此磨心磨魂儿的放不下呢!”刻意佯作了嗔怪的语气,为得是把这沉了愁绪淀了忧思的氛围尽量做了淡化。 果然陛下应声颔首。 我也不待他答话,心里想着横竖也就把这对名义上的舅甥、实质中的兄弟给劝了好,之间隔阂与顾虑打消掉了也就万事大吉。 陛下在叱责了清漪之后,会起如此一段忧思、还说自己后悔,便不是说明他的心里其实沒有怪罪清漪?而清漪之所以不惜冲撞也要进言,所为的不也正是皇上好么,只不过就是性子激烈了些罢了!这位镇国公是何等样的性格皇上还不了解?这两个人闹起别扭我还真就不信了能有隔夜仇! “皇上。”我又把身子往起抬了一抬,伏在他耳畔徐徐软语、且宽他的心,“国舅不会那样小气,国舅把皇上当孩子,是决计不会生皇上的气。你也别多想,赶明儿再见了他的时候跟他陪个笑,兴许还不用你对他笑、他便已经先跟皇上你赔不是了!” 声息软糯间言的也都是实话,但这时柔荑忽地就被皇上捉住。 我微愣,皇上这拥着我的怀抱又紧了一紧,不知是被烛影照的还是被夜色恍惚的,他一张面目有些隐隐发白:“有你真好。”但启口声息却深沉且认真。 月华灯影下他的面庞能蛊惑人心。我抿唇一笑,眸波盈盈的凝定在他面靥上:“才知道有妾身的好?”眨眨眼睫,顺口俏皮了句。 才言完就被他捉着檀唇猛地一吻。 这一吻來的太突兀,力道不免就重了些,虽只是一下,但临离开时牙关还是磕碰到了我的贝齿。我甫一吃痛,下意识抬手对他胸腔扑打了一把,他却哈哈笑起來,即而捉住了我不安分的小手,以温和灼热的掌心渐渐包裹了住。 这一时便又带动起许多心悸,但抬眸时对上陛下那双流光溢彩的龙眸,我便又于那之中瞧出许多深邃味道,心里感知着他许是要同我说些什么话,便又有期待之感不经意的浮噙起來。 “爱妃,你可知道。”果然皇上唇兮含情,微一颔首莞尔间,这吐口带着撩拨的温热,“你可知道,朕每次看到你时,心里有多欢喜!”他以额头贴着我的额头缓缓磨蹭,“朕是真心宠你,什么时候……给朕添一个麟儿?”这真挚且热烈的期许不期然就氤氲出來。 我面上一羞赧,小小心思荡漾开來,娇羞之余不知该作何言语,竟有些口吃起來:“可妾身…妾身…长了陛下一岁,做不得陛下暧昧黏人的妹妹。”也不知自个怎么冷不丁就言了这样句话,出口才觉与皇上那问題委实驴唇不对马嘴! 皇上面上微恍,旋即又是一笑,声波徐徐温存:“一岁又如何?”于此做出了副思索的模样,又听他有条不紊沉沉淀淀道,“当初我们不曾降世,于母体中时,朕一个月、你九个月,你长了朕九倍;当朕两个月的时候、你十个月,你长了朕五倍;嗯,当我们呱呱坠地之后,朕一岁时,爱妃你两岁,这时候你已经是朕的两倍。哝,你看……”他抬眸展颜,“我们之间的距离不是总在慢慢缩减么?只要有爱,只要愿意,我们之间就会越來越近,越來越分不开,最终合为一个整体,你中有朕、朕中有你。” “去!”我抿唇佯嗔,“陛下这话儿怎么前边儿听得还有那么些个道理,后边儿便有些做了轻浮之态出來?”委实如此,前边儿听他且言、我便且跟着动了心思,感动之余也觉委实就是那样的道理;但到了这最后一句,怎么忽地就惹人想歪了去! “呵。”他将我搂得更紧,侧眸在我耳畔轻轻一句,“你若不曾动春心,又怎么会想歪?”于此还不待我还一句口,猛地就将我打横抱了起來。 我整个人都还懵着,身子却冷不丁一下就骤地做了悬空状!张口一个噤声之余,却借着溶溶光波烛影窥见皇上这张跌宕爱意的面颊,并着那澄明朗朗的眸子,一切一切都叫我莫名安心。 我就在他这道温存爱抚的目光之中,渐渐安静下來,整个人蜷曲在他的怀心深处,阖上杏眸深深嗅了一口他胸腔间熟悉的男子气息,就此由他抱着一路进了内里小室。 水晶帘动幽梦起,那含着情也带着媚的红绫宫灯幻似绽了婉转笑颜,此情此景烘托起无法言语的温柔,一眼含及便铮然一下由眼帘直顺着漫溯到了心扉里去。 若此生此世,当真你不來、我不老,那该有多好呢! 即便知道这世上人间本就是一梦黄粱间种种业力所化表象,“轮回”是假,“相”是假,唯“缘”才是真!但世上之人仍逃不过把这一切都当成真,却又总学不会把那唯一所真的缘份而做到毫不强求……只愿这和合夫妻间,此生缘份不要了结的太快,前世所余那段未了的债与未还的情不要消耗的太干净。这样,我便可与你藕断丝连,今生今世共白头,來生來世仍能再面…… 烛影未阑、夜色清恍,一夜温存妩然,慰身慰魂。· ------------ 第一百零二话 国舅乾元打佞臣 一夜旖旎、妩然叠醉,徐徐娇喘不绝间,皇上与我身子贴烫着身子、附在我耳畔向我再吐心事。 凄迷惝恍间,听得他幽幽绵绵和风细语:“朕知道你心里一直有一道郁结,是关于冉冉的。” 落言一顿,突忽提起这茬,暧昧之余叫我又生错愕,我睁了眸子唤他:“皇上……” “哎。”他将我打断,颔首将噙着层雾影的目光落在我身上來,一字一句幽幽然,“朕不希望跟自己的爱人,有什么心结。”因喘息微微,这话吐的便更为轻飘。 但使我又一浑然! 爱人……他说,我是他的爱人? 爱人这个称呼太奢侈也太美妙,好似带着一道天然的蛊毒,只此唇畔一开一合两个简单的动作,便轻而易举就波澜过了一颗叠醉且敏感的心房。 至浓的感动是我无声无息无法言语的,便连思绪都不知该做了何等样的起伏,兴许就这么晃啊晃的,早便一下子就图腾了! 原來当两个人已经亲昵到了某种地步,不需要每日都是如胶似漆的矫情架势,也足以成就一场烂漫山花开一季的动容。原來便只一个眼神、一个不经意的举止流露,即便你什么话都不说、什么样的表示都不刻意去做,对方也是可以那样轻易便懂得了自己……我心中起了什么样的忧怖、怎样的惆怅与隐然的失落,皇上,他一直都是明白在心的。 柔波和灯就月影,我抬手搂上他的脖颈,又顺着滑落在他的肩胛骨间,即而把头靠在他起伏的胸膛上。 合着烛光夜影、一片涧水游鱼缱绻,皇上他讲起了自己跟蓉僖妃之间的那样一段如风过往: 如果说身边由亲王时期伴着皇上一路走至今的这几位女人当中,皇上真正对谁存有爱意的话,那必定是蓉僖妃。 皇后萧婧娴与庄妃公孙灼妩,都是先皇指定好了赐婚下去的。而蓉僖妃王冉,却是皇上第一眼看见就想要纳回府中的女子。 僖妃身上所汇集着的许多好处自不必多加阐述,即便仅有几日交集都可以在浅流慢露间叫人瞧出來,真个是有麝自來香、不用大风扬。皇上对她一见倾心、又心生欢喜而起思慕,这也实在是一件水到渠成、自然而然的事情。 “可朕毕竟是皇上,朕的顾虑太多。朕在府中对她最为宠爱,亦动了将她立为皇后的心思……但那些炽热的爱意与似火的执着,一到了登基称皇时,便全然被一盆自上而下兜头浇下的天火,给作弄的铮然一下俱数泯灭!古來为君为皇者,诸事从來难以由着性子。” “冉冉的出身低微,不似皇后与庄妃,所以朕只能立王妃为皇后。又碍于需得平衡诸多大家族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只能于这三位女子之间雨露均占,不能再独宠她,甚至只能开始渐渐冷落她……” 这样掏心挖肺的真挚流露却叫我突忽起來一阵不可遏的惶恐:“那妾身……” 皇上再一次打断我:“朕深爱宸贵妃,但这一厢情愿的单恋、又加之乱.伦之嫌,朕与她终究有缘无份。后來朕有了冉冉,但朕又因了诸多因素错失了这深爱一个人的机会。时今,朕不愿、也不能再失去深爱你的机会了!”一息落定,他以如此半是表白的解释來回答了我关乎出身的顾虑,“引娣……”脉脉含情的又是一唤,他已解开我周身最后一层薄如丝的防线,颔首俯身,一阵连绵细吻之余,整个身体与我水**融。 因做足了温存抚慰,所以此刻即便我守着一痕月色昏惑而陷入对他所言所语的思考,这般分心却也不曾感知到哪里不适。只是突然想要紧紧的将他抓住、抓牢,再也不让他离开我分毫,分毫都不可以! 极致的暧昧氤氲漫袭,在这之余我亦心思如潮。 我知道,皇上的话只说了一半儿。他与蓉僖妃之间关系渐渐冷淡,归根结底还是在于蓉僖妃她太聪明!皇上,不喜欢女人太聪明。 而在同时,僖妃那般冷淡素雅的性子,她自也不太主动,这便又令皇上尴尬。 但皇上心里爱慕她,或者更严谨的说,是有她的、且珍视她的。可是,他们注定只能像两条毫不相干的平行横线,注定是要越走越远,越走越远…… 而我们不一样,我愿意为他变糊涂,且我会对他迁就、我会主动。因为我深深的爱着他,比僖妃爱他。 原來皇上不是因心念着宸贵妃而不会再去爱,只是沒有适合他、让他喜欢、让他想去爱且也有机会去爱的女人,在恰当的时候出现。 还好,我的出现不会太晚…… 鲜花着锦、浮光春回,花儿都开好了,远行的良人,他只会沿着这样一条蜂蝶喧嚣紫阡陌慢慢归來,越走越近、越來越温暖。 。 我知道皇上近來几日一直都有一道郁结横贯心口,且他召见清欢奏乐聆曲儿的次数也逐渐变得少了许多,甚至隐现出就要失了兴致的若许势头。 这一切所谓源头,归根结底就是因了国舅爷! 而霍清漪显然也和皇上怄着气,自那次御书房事件之后,便不见他再主动进宫來。而皇上也碍于面上那层薄皮、且他也摸不清国舅眼下是否还在同他置气,便也沒有主动召见他。 于是我便做起了这中间的调和剂。 我出了一个主意,要皇上下一道旨召见国舅爷进宫,并把清欢也召到暖阁里候着,由皇上主动退后一步缓和这关系,因为他毕竟是君,一些事情他若不让步,为臣子的又如何好更近一步去? 并在这同时,引荐清欢给清漪认识。我们这位霍大人亦是个惜才之人,若他见识到清欢对曲乐的研习程度,自然会对这个人才报之以欣赏的态度。 如此,不是三方都做了周全? 一切一切都在按部就班有条不紊的进行,却沒想到气场不和就是气场不和,再怎么强扭都沒有办法把清漪、清欢这两个其实交集不多的人之间芥蒂做了消除,便是连天都似乎有意要让他二人误会加重…… 这一日大早,正逢皇上不临朝,我早早儿便在乾元殿外候着清漪,后笑吟吟引着清漪去暖阁里见皇上。 清漪见我在这里,明显起了丝诧异。不过他转脸就明白了皇上是想同他消除尴尬,便由着我來做了中间的和事佬。 看他这样念及着,似乎颔首避开我露出了抹好笑的神情,观其态度便知他其实已经不再生皇上的气。这委实是一个好的开端,我暗暗松了下心。 就这样一路进了正殿,穿过阴凉且狭长的进深,一路不多时便至了暖阁。候在外边儿的刘福海远远瞧着我们进來,便对我们逐一行下了礼,后笑容可掬的道了句:“国舅爷、元昭仪,且就进去吧!陛下已经吩咐过了。” 清漪对他颔了颔首,旋即便单手负后大步而入。 我忙不迭跟着他进去。 却在推开虚掩的雕花门、入目内里景致格局的时候,看到霍清漪那道背影铮地一下打了个僵硬! 我心道不好,浑不知所以然间忙加快步子擦着他肩膀过去,这一时亦是直勾勾僵住! 一片灿然明恍的暖阁间,那锻金滚图腾的龙椅之旁亦摆了一个绣墩,我瞧见清欢此刻正与皇上并肩坐在一起,且清欢手里……居然拿着一段明黄、正在皇上的殷殷注视之下伏案阅览,那正是朝臣文武呈递给皇上的奏章! 我慌地一惊震!皇上即便再欣赏再宠信清欢,也委实不该到了把奏书都递给清欢览阅的地步,这委实荒唐!一瞬我突然就理解了国舅爷! 而清漪冷不丁目睹这样一幕,僵定之后气得双肩猛打了阵颤粟! 皇上与清欢至此听到足步声下意识侧目,在瞧见我与清漪立于殿中时,面上也是甫一惊震! 这时兀听清漪干涩里起了一嗓子:“我非斩了这个佞臣!”这一声断喝夹着气焰带着愠燥,倏然撩拨过去便有若天地骤变颜色、天鼓阵阵雷鸣! “舅舅,不是这样……”皇上忙抬手起身一个解释。而清欢亦在这当口合了奏书站起身子。 我一时突又回神,一下子紧张的几近窒息!铮地侧目去瞧清漪,见他正在这气头上又哪里肯听皇上的解释?怒火中烧之下开始私下里寻找些什么。 这阵仗叫我一个心跳动繁密的就要跃出去了!暗道一声不好,见清漪搜寻一圈之后,抬手取了壁橱上置着的金麒麟镇纸便向清欢奔过去欲要砸打。 “国舅爷!” “舅舅!” 看得我与皇上顿然慌了六神,顾及不了许多的一前一后亦奔过去加以阻拦。 清漪被我与皇上围在中间抽身不得,急气氤氲间却见他怒极反笑,转目瞧瞧我、又瞧瞧皇上,勾唇徐徐道:“怎么,我要打他,你们两个便都这么心疼?” “舅舅……不是,你听朕解释。”皇上敛目慌慌。 我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只得一阵沉默。 越是这般便越叫清漪心觉我们是在袒护清欢,他握着金麒麟镇纸的手掌握出了根根青筋,眼见他面色一沉,一把将我拨开,冲清欢几步便过去。 电光火石浑不知情况,忽见皇上回身一挡……于是清漪手中的镇纸不偏不移正正砸打在了皇上的右臂上!· ------------ 第一百零三话 彩绘椒廊困新局 那样一声沉闷的冗响顺着耳廓就洞穿而來,把我与霍清漪并着清欢三个人都给实实的吓了一大跳! 只听这响声就知道国舅爷那一下是用了多大的力气,加之这麒麟镇纸可是金子做的,打在身上那就是实打实的! “陛下……” “皇上!” 这不约而同的两声唤,我与清漪忙不迭的过去瞧皇上可有沒有伤到那里。这一瞬我又于百感交集里起了个庆幸,幸在朝臣觐见不得佩剑、更幸在这御书房内橱窗里置着的是镇纸而不是刀剑,不然我真不能保证清漪不会取把剑去砍清欢。那皇上再这么堪堪不期然的挡上一下子,倒不至于一击毙命,但伤及龙体,清漪难保不会被扣了行刺皇上的大帽子,他不就委实危险! 一旁清欢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的,忙不迭对着门槛就唤來了刘福海,一副惊惶匆匆的模样,直不迭声的要刘福海赶紧去传御医。 “退下!”刘公公刚要走,便被回过神來的皇上给一声喝止住。 这刘福海也不知道里边儿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既然皇上命他退下,他思量之余很快便唱了个诺依言而退。 清欢便只好作罢,回过头來想瞧皇上、又碍于清漪在这里而不大敢近前來看的模样。 这时我这颗心早被搅的燥燥乱乱,一时暗恨皇上居然如此荒谬行事!一时又怪清漪不知道个脾气收敛!只独独忽略了我自个出了这么个馊主意反倒给坏了事儿。 “朕沒事。”这时皇上抬目看了一眼国舅爷,又对我使了眼色示意我们安心。 而清漪也在这一來二去间平下了心里的一股气,可面上仍是放不下那架子,把头侧到一旁,片刻重又向着皇上瞧过去:“陛下,喜好音律原沒有错,但怎能由着如此佞臣曲意迷惑、还叫他与您共坐一处代您览阅奏书!”他说着话不觉就又至了性情处,声音难免又大了些,抬手一指清欢、旋又指向皇上,“你这么做对得起这西辽国君一职、对得起殷殷切切心系社稷的满朝文武、对得起把这江山大位传于您手中的先皇、对得起恭懿翙昭圣皇后么!” “国舅爷……” 他最后那一句话陡地一下高扬而起,洞刺耳膜也撩拨人心,逐一逐层递近,在最开始的时候便痛斥皇上有负于帝王之位……我真个是整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上,生怕他这一个热血冲头就口无遮拦、更怕皇上帝王之性上來对他一通怪罪!忙抬手牵他衣摆。 而清欢只在一旁持了冷眼默然而看,面目沉静如秋水,纹丝不见起涟漪。 “够了!” 终于最后那一声“恭懿翙昭圣皇后”撩的皇上心火铮漫,他拔高声息压过了清漪的口气将他喝住,旋即猛一个回身走到案前,拿起方才清欢所阅那奏折扔到了霍大人的脸上去:“你自己看看这是什么,看这是什么再乱说话!”又是带着浓浓情绪的一嗓子。 “能是什么!不就是……”清漪把那奏折接过在手,可那下意识的一句回话却只言了一半,在目触奏折的须臾又猛地停定住。 我心有诧异。 又见皇上摇首叹气,急急然补充一句:“这是曲谱,是曲谱!不是奏折!” …… 一瞬头脑发懵,我与清漪有若木雕泥塑! 因颓然心虚之故,我与国舅爷这一时,也委实不好意思再去追究皇上为何与乐师共坐一处之违和举措。 倒是陛下主动解释,说自己将经年前所收集古曲乐谱拿出來请乐师指点其中不解处,一时兴致正浓,便忘了所以的将他赐座授课。却忘记原是召了我们这会子过來。 如此一通暖阁闹剧,忎不叫人熬神乱心燥燥焦焦的很!最终结果也只是个不欢而散,却又各自怀了尴尬一段。 原是信心满满的化干戈为玉帛,至此时倒浑不知是该笑还是该怒!我心里头一阵接一阵的无趣,想起不知这舅甥两人何时才能误会全消,便又是一阵头痛欲裂! 真个是,唉…… 。 皇上要我先回了漱庆蘅华,说是留下国舅爷还有话要说。 我心里思量着他二人这么在一起说说话的,那彼此之间氤氲满怀着的心结一段兴许也就能解了开,但还是怀着那么些微微的忐忑,就这样一路离开乾元回了去。 才至了我那宫苑落座,宫人瞧着天色已近晌午便为我传了午膳,我把外披退了、又挽了个简约倾髻,落座之后却也沒有胃口,只小口饮了几勺沙棘薏米仁儿甜汤。 这时忽听又一宫人隔着帘子报之我说,国舅爷约了我在御花园外的彩绘椒廊处见上一面。 我面染薄惊,心道霍大人甚时候行事变得这般不缜密起來,居然就忘了避嫌的叫宫人來告知我?又觉他这面见的委实匆促,恼不得心里头就开始胡思乱想着可别是出了什么事情:“就现在?”蹙眉再问。 “是。”那宫娥颔首敛眸,“方才乾元殿的清欢乐师过來帮国舅爷传的话,说是要紧的事,要昭仪您尽快过去。” 清欢传话,他为什么不直接进來找我?心念甫至,一恍惚便觉的这清欢该是误会我向着国舅爷,心里正与我有了别扭……再一想又是清欢又是霍清漪的,这两个人可别是给杠上了,要我去做评断! 这一想就更沒了用膳的心思,忙不迭起身重又罩了外披便出了苑往御花园处走。我又怕这二人一时口无遮拦、行动不受控起來再做出什么过激的事儿叫人瞧见了不好,便退了跟在身边服侍的宫娥,只我自己一人孑孑的过去。 不长不短的一段路,却一路都行的委实不踏实!在路至锦銮宫时我又定住步子,心道若是清欢与清漪再一激烈动起手來,我也委实不好开解,不如带个人和我一并去!其实带着小桂子去最好,但到底给忘了这茬儿,那时今既然來了锦銮,不如就带上小福子同去。 思量着就入了锦銮慕虞的贤妃处,却不想一时沒寻见小福子,心急之余便带了簇锦和我同往、一路上对她简单交代了一二。 又行一阵,终于至了这御花园外全新修缮的彩绘椒廊,远远儿便瞧见霍清漪那道绝尘的身影已然单手负后立在那里。有温风徐徐而过,穿花过树间又撩拨的他衣袍汩汩、发丝自动,并着长廊沒入其中那一阵阵花椒的芬芳气息,叫人一瞬起了恍惚。 我定定神,并着簇锦几步过去。 清漪明显已经瞧见了我,他面上做了沉淀:“参见元昭仪。”旋即作揖在胸对我一敛襟。 我应声将他告免,转眸却沒有瞧见清欢在这里,不禁起了些微恍惚。 身边跟着的簇锦是个素來识得场合时宜的机谨人,便对我侧目颔一颔首:“那昭仪与国舅爷且慢聊着,奴婢先退至一旁候着去了。”于此抬眸。 我应声向她点头。 待簇锦行远之后,清漪方重又凝目顾我一眼,启口言的清浅:“昭仪约臣來此,可有什么事情?”略一侧首。 “啊?”我一时沒解过这话什么意思,也沒过头脑的脱口就回了句,“应该是国舅爷约了妾身來此彩绘椒廊吧!”声息无辜中又免不得起了些慌乱,不知道怎的,我心里忽然涌出了些许不大好的预感。 这话听的清漪忽觉奇怪,他还是一时沒解过其中的意思來,侧首微微,那精致的眉目也略略蹙紧:“不对啊,不是昭仪你差那清欢乐师约了我过來,我还寻思着是要协调我与他之间的紧张关系?”声息亦是轻中带着思量。 “什么?”我倏然更觉奇怪,对着清漪颦了秀眉眨眨眼睛,“不是你差清欢乐师约我见面,要我往御花园的方向赶?”这一语落定的须臾,我忽地有了那么些许的明白,心口也跟着起了个巨大的亏空,但还是凭着一缕意念的加持而始终不敢去触及那呼之即出的答案。 霍清漪也在同时侧目皱眉陷入沉默,须臾兀一下抬目顾我:“糟了!我们被人算计了!”一语陡扬且急躁! “国舅爷,元昭仪!” 我张口才欲言语,同时铮然一下便听见簇锦的声音由远及近。下意识并着霍清漪回目去看,见簇锦疾步跑过來,也不待我们发问,她面染焦灼、启口急急便是一通话:“快,我看见皇上往这边儿过來了!”她灵眸于我们之间一个顾盼,“你们二人身份委实不适合聚在一处,若要皇上撞见了他又会怎么想!”急急然不减。 “皇上怎么会在这个时候过來,他不是好端端在乾元殿么?”我不解于心,下意识启口急言,而心头那股落入圈套的宿命感再一次搅涌的浓郁难化。 “元昭仪!”清漪压着我的话尾摇首急急,“直觉告诉我,那乐师绝对不是什么好人!” “兴许只是误会呢,你也不要想太多!”我是全屏着下意识急急言语,这话委实沒有走心。 “行了!”这当口簇锦跟着一声将我二人打断,转眸蹙眉急意更甚,“都什么时候了你们还有心思说这个!妙儿,你不能叫皇上撞见你在这里,赶紧藏到那莲瓣兰圃里才是正经事啊!” 真可谓一语惊醒梦中人!我倏然后觉,转身折步间猛又起了一念,定了步子看向霍清漪:“那你呢霍大人,不出宫回府好生生跑到御花园里,向皇上怎么解释?”这担忧不无道理,他一个大男人这大五月大正午的有心情來御花园?说起來不是疯了就是把皇上当三岁小孩儿哄了! “你别急,我自有法子圆过这一遭事儿!”不待清漪接口,倒是簇锦突忽回了一句。见我还在原地里僵定着,她摇首深叹一口气,也不由分说,径自就将我整个人推进了周边成簇绿叶、尚不至花期的兰花圃丛里。· ------------ 第一百零四话 簇锦慧心救二人 还好我此刻着了一件素色宫裙,这般雅然的颜色藏匿在碧绿田田的兰花丛中到底还是能有那么几分障眼。 我身受了簇锦那发狠的一下力道,整个人不是挪进去而是向后给跌了进!一时骨骼也不知道擱到了什么东西上,铮地一下一阵阵刺痛跟着就袭來身上。我也顾不得这些,干脆就把身子匍匐着趴在密密碧叶间不起來,才蜷好了身子择了更幽深隐蔽处挪过去,便已见皇上自不远处一路阔步向这彩绘椒廊处走來。 而令我一下子就觉双目被狠一刺灼的,是居然在皇上身边瞧见了那道淡衣棕袍的熟悉身影……那是乐师清欢! 一倏然万千思绪齐齐搅涌而起,一瞬神思有若被炸开了锅,搅扰的我头痛欲裂! 好巧不巧的,皇上怎么就來了这里?且清欢他在这当口跟着皇上一齐过來,又加之联想此前种种,我就是再怎么木头脑子也能明白个去脉來龙大体囫囵! 国舅爷是对的,这一切的一切分明就是一场其实不算高明的骗局,是清欢他设了个局将我与霍大人轻而易举就笼进來,将我二人骗到一起,后专门向皇上告发,要皇上眼睁睁看到我们二人的御花园外围独处,再于一旁添油加醋,好使皇上进一步误会我与国舅爷之间有什么…… 而这一切的一切,分明就是他清欢的一场报复,他面上虽沒做表露,但他心里暗恨霍清漪向皇上进言要其远离乐师、暗恨那朝臣文武的屡次发难,于是不惜连我都设计进來,借此给予霍清漪彻底的打击! 归根结底,这个心中藏了太多不可说的故事、与太多无人知晓的往事前尘的神秘乐师,从头到尾,他都是最有心思、且也为人最是残忍决绝的那一个! 真是枉费了我付诸在他身上那些一厢情愿的一见如故、与一厢情愿的信任有加! 为什么我总是在自作聪明的做一些大错特错的事?前有把那宫外红香阁的花魁语莺拼着性命、冒着大不韪带进宫中,之后委实给我自个设置了许多累身累心淘神费力的阻碍与屏障;时今这乐师清欢公子又是我一手推到皇上身边去的,更是好生生给我使绊子耍手段,连同国舅爷都给牵带了进來!这到底是遇人不淑还是我就是一天生的丧门星? 倏倏天风过树穿花,兰花圃被撩拨而起的沙沙响声冷不丁扯回我的神智,此刻即便再是生气与暗恨,也委实不是飘转思绪善感多思的时候。 凝眸隔过错落的花叶向外瞧去,见皇上已经一路及近,且这个距离已然可以看清他面上覆着的一层疑惑、与些微的莫名其妙。 心念微动,自皇上这般神情面貌可以瞧出,清欢决计沒有同皇上说撞见我与国舅爷有私云云,且凭借着我所蒙受着的加身圣宠,他只怕也不敢如此挑衅陛下的威仪;如此,至多是告诉皇上他无意中瞧见国舅爷在御花园外的椒廊同一宫人相会,此举有些违和,要皇上前去瞧瞧之类一干。 思绪逐步逐条一一缕清,我便权且把心安安,但又委实担心清漪并着簇锦该如何把这行径遮掩过去! 眼瞧着皇上并着清欢已经行至椒廊转角处,我心骤跃!便在这千钧一发之计,只见簇锦冷不丁一下抬臂攀上了清漪的肩胛骨,二话不说便把身子凑上去,与霍清漪就此搂抱在一起! 因簇锦的动作着实太快,叫我这一时半会子沒能有所反应。而见清漪先是一惊,旋即那面目便有了沉淀,他很快明白了簇锦的用心,亦抬手反搂住了簇锦的背脊,边颔首捉到她一张红缯小口,面目做了动情神色的一路吻了下去。 这时皇上刚好转过长廊扶花穿柳的过了來,看到的刚好就是簇锦跟霍清漪相拥亲吻这样一幕画面…… 正午的阳光很是毒热,但此时此刻一定比不过那拥吻在一起的二人面上的热度、与清欢心头的愠火。 骤起的足步声看似震的清漪与簇锦双双回目,在瞧见皇上与清欢之时便做了错愕状,他二人更是下意识将彼此一把就抱了住。 而皇上冷不丁撞见这等情景,那面上也倏然一尴尬!一旁清欢一路之上该都是信心满满的,此时此刻瞧着那人是簇锦而不是我,温温面目明显起了一错愕。 有风将花柳之间脉脉香气次第传送入了鼻息,经了这若有若无的草木幽香一撩拨,在场众人皆数都回了神來! 皇上愣了一下,旋即对着清漪哈哈大笑起來。 清漪也在这时腾然将怀心里的簇锦放开。簇锦机灵的对着皇上便落身一跪。 我观此阵仗,那飘摆无根的一颗心方顺着略安了安。 这时皇上抬步走过去,沒有怨怪纹丝,只和煦着面目把簇锦扶起來,即而转目看定了霍清漪:“舅舅若是瞧上了谁,便就跟朕说明白,原也是好事儿,何必遮遮掩掩!”沒有半点怪罪亦或冷嘲热讽的不对味儿,字里行间全然都是殷殷的关怀。 “皇上!”谁知这其实有些偏于家常调侃的一语才落,却惹得清漪铮地一下也跟着跪了下去。 “舅舅……”皇上一急,忙俯身欲要去扶。 而霍清漪抬首敛目,眉宇之间有坚韧与果敢聚拢浮现:“都是臣的过错,臣方自乾元殿里出來,心火一时繁盛,转至御花园可巧见了这位宫娥正欲回去,便对她举止孟浪了一番……”于此抿唇略停,面上一通踌躇,干脆绕过那茬不再多说,只是叩首认罪,“臣委实不该被那一时心火拿捏而失了举止,恳请皇上降罪!” 这也着实难为了这么个高洁清凉毫不染尘的飘逸的人儿!我匐在花叶之间暗暗慨叹,居然要这样一个青莲样的人编造出因心火繁盛、而失却自控的理由,忎不是委实作难! 温风阵阵撩拨面靥,且闻了清漪这话入耳,皇上面色也起了个恍惚。他是顺着国舅这话反观自身,实觉清漪之所以失了仪态,其实是因他之故:“舅舅说的是哪里话,快快起來!”一顿须臾,再一次抬手扶了清漪起來,墨色眉宇也起了动容,“舅舅心系于朕、殷殷切切为的也全都是朕好,但朕却做的太过不好,朕……委屈了舅舅!”又止不住流露出了稚童情态,他颔下首去,侧目一叹。 这一次清漪沒有拒绝,顺着皇上的搀扶起了身子。又兀听陛下做了如此言语,也是不绝摇首。 这一幕舅甥之间、亦或者说是兄弟、家人之间的温存之态看在眼里,直作弄的我心底下也在不觉间起了一痕感动。心知这事儿就此算是揭了过去,全赖于天公的眷顾叫我刚好带了簇锦过來、也赖于簇锦这关键时刻的急才忽生与心思巧动,适才能够堪堪的有惊无险! 眸光不由转到了一旁默然而立、面色沉淀的清欢身上,我那一脉心火腾然一下卷土重來!一瞬有若数十匹脱了缰绳的火烈马冲着他就狂奔过去,只恨不得一下子就把他整个人掀翻在地上,践踏成泥撕咬成破布啃噬到连骨头、连血脉全不剩下都不解这心头恶气! 。 我妙姝是个什么样火辣的性子?清欢他动土动到了我头上來,且还是为了拉对我有过莫大的帮助、与一向照拂的国舅爷下马,这等窝心火气我如何能忍他! 若是放在旁人那里兴许还会讲了场合的顾及、时宜的拿捏,但放在我元昭仪这里就是一条路摸黑走到底的不管不顾、非寻了个说道不可! 骋着这样一股浓烈如荼的心气,我顾不得所以然的从花丛里爬出來、抬手抖落身上滚着的尘泥,把已经染了污渍的一层外披退下來拿在手里,二话不说照直就去了乾元殿厢房处。 顺手招了个宫娥,只叫她去喊了清欢乐师出來。待她转身时我心念一动,将她叫住后问了几句话,得知皇上留了国舅爷去御龙苑高山小亭用膳谈心,便止了这宫人叫她径自退下,后我直抵着厢房就进去寻清欢。 这一股子心气氤氲脑海,我铮地一下子就把那房门给推了开。 清欢正立在窗前手持一盏香茗似在就着景致细品,被我这冷不丁的一下惊得那端盏的手指一颤,一盏茶就这样好生生的泼到了地上去。 有片刻的停顿,我抬步之余“啪”地就手扣住身后门扇,直抵着清欢一路过去,杏眸冷森、面色并着声息更是逼仄:“是你在算计我们。”抬目睥他一眼,这吐口的句子不是问话,带着不可动摇的笃定与冰冻三尺的寒凉,后续声息猝地一下就拔高了起來,“你为何要把我和国舅爷骗到一起试图让皇上误会!为何要栽赃我与国舅爷!” 这声息并着气场委实逼仄且凛冽,一语过去铮地一下有如两道利刃直抵抵的要洞穿他的肉体、直取他的血气魂魄! 然而他只是把头向旁一转,面目跟着也偏到了一旁。毫不理会我这般气焰滔天的汹汹咄咄,径自抬步雍雍的行至小几,拈起珐琅漆彩小壶,将温茶继续满盏。 这份悠然的儒雅气质,与我此时此刻火急火燎的失心情态对比的是那样鲜明!· ------------ 第一百零五话 贤妃起思护簇锦 这不紧不慢一副慢条斯理、诚心怄气死人的样子让我更加止不住的怒火中烧! 他这样算什么?难道我素日对他不够好、待他不够亲和? 我打心里以为他是和我心向一处的,该是和我心向一处的。譬如当初芷才人语莺殒去之后,他对着一轮梨花月在阴霾里暗中祭拜时,愿意推心置腹的把他与她之间蒙尘过往说给我听,这便令我很是感动;又譬如他告诉我想哭的时候就吃辣椒,这便令我很是动容;再譬如他说倒立就可以摆正世界的影子,眼泪就不会流出來,这更令我很是会心……人都是有感情的,纵不念这平素里点点滴滴间滋生出的许多微妙,也不念那红香阁里初见之时的天成亲昵、一见如故,难道他清欢连我对他的举荐之恩也都不念及了么? 他恨国舅爷那是他的事情,但他为了扳倒、为了报复国舅爷而不惜连我的性命、我的贞洁之名也都跟着垫出去,这岂不是实在过分且叫人寒心! 千头万绪纠缠绵连,在我心中盘曲如长蛇。我天灵只觉又一股火气焦焦然燥燥然的冲上來,转眸定着清欢,见他落身坐下、自顾自品饮温茶。 这时我再也压制不住、控制不得自个这心念了!紧走几步过去抬手对他面上就落了一耳光。 “啪”地一声脆响,传入耳廓时显得那样清脆也那样突兀,落下的一瞬间我便跟着愣怔住!但这迟疑只有一瞬间,我沒禁住勾了唇角怒极反笑:“你先告知国舅爷,我约了他在御花园外彩绘椒廊;后又托我宫人传话于我,说国舅爷如是的约了我……而你转脸便又去唆使皇上,目的在于要皇上撞见我与国舅在一处,要皇上产生误会降罪于我及国舅爷!”言至尾声我俨然歇斯底里,这嗓音扯的依稀有如锦帛撕裂般沙哑。 清欢方才冷不丁受了我一个耳光,那面目有须臾僵滞,但旋即便又转了面靥对我不管不顾,即便我打了他,他也浑然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直叫我一个人在当地里气的跳脚也半点儿沒法子! “到底是不是!”我又一把拽着他的脖领子把他转过來与我面对着面。 他启口叹了口气,又微向下颔首,以无声为默认。但面目神色沒有半点心虚亦或悔意。 这闲然一副浑不上心的态度让我几近于发狂!他越是对我不支声、不回应,我那心头已被尽数点起的火焰就越是难以扑灭!吐口这字句也就跟着更是趋近了恶毒:“你算个什么东西!国舅爷岂是你能随意作践的!”就如此扬了嗓子又是一句,很快意识到这是在皇上的乾元殿里,我又只得起伏着胸口把这情绪竭力往下按捺,颔首垂眉,一声却含了哽咽,“就因为国舅爷劝谏皇上不要沉迷声乐、劝谏皇上不要与你走得太近而误事,你便如此恶毒着一颗心对他加以折损么!” “对!”紧临着我的声色、踩着我的尾巴,清欢铮地一下扬起脸,那双沉淀许多情绪的双目也做了几欲喷火的狂热之状,“不只如此,谁叫霍国舅他喜欢你!”后续这一句话声息更烈更雄浑,压过前面那一声陡扬起的语态。 他终于给了我回应,却是这么一句回应,且这反应、这面貌、这情态的激烈程度,看起來根本不比我差。 我倏地愣住…… 而清欢在吼出这一句后,整个人明显起了个后知后觉的浑然。稍有一阵子的迟疑,他复又落身坐下,把身子转向了背离我的地方去。 如此一來二去的神思兜转,我已略略的缓过了这神。又或许是太过于惊震,起伏不断的心绪反倒在这一瞬间变得平复下來,免不得耐着性子缓缓又前了几步,抬手搭搭清欢的肩膀。 他铮地一下动了肩头甩掉了我的手。 我一噤声卡在喉咙里,这时又起了些微忖度,隐隐又浮起了些后怕在心坎儿里,适才又开始后知后觉的意识到问題的严重性! 听清欢他那话里的意思,他是因为……因为误以为国舅爷喜欢我,所以才会对国舅爷生了那般恶狠狠的恨意。因为清欢他,他是喜欢我的? 这个渐渐清明开來的剖析使我浑然一震!我想我一定是会错了清欢的意,又不由转了足颏逶迤至他正前方,把身子微蹲下去与他保持在一个持平的位置。就几缕淡淡金金的溶波天光,依稀见他面颊上落了我巴掌的地方有些泛潮红,不由心头动了一下:“清欢……” “哼!”他转面落了一声,丢下这一个气焰昭著的字眼之后,站起身子便负气而走。 那门轴两道“吱呀”一声坦缓转动,即而便见有粼粼光波顺着被阻隔在了厢房之外。经了一亮之后的重落阴霾,更容易撩拨起人一颗敏感的心房波涛狂涌。 我一时陷入僵滞,转目堪堪而机械的扫了眼周围这只剩我一人的景深,一股隐隐的落寞伴着尴尬、还有些浅浅的泫然欲泣之感在这时一齐向我袭來,由淡至浓、倒海排山,只觉这纤纤的身子骨都跟着猛地一个负重!头痛欲裂、神思昏沉,整个人似乎再也不堪这情绪的万顷驱驰…… 但有涉及到清欢的事情,怎么就都能出乎意料到了这等样的地步?! 。 我都不知道自个是怎么从乾元殿里一路回去的!真个是失魂落魄愁绪满氤不可比拟的! 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清欢记恨国舅多半儿是因为我的缘故,那么他又会不会因为吃我和皇上的醋,而有心对皇上加以曲意迷惑? 他喜欢我,又是喜欢我什么?我身上有什么吸引他的地方让他來喜欢? 不过转念,皇上又是喜欢我什么? 很多事情,这世上特别是感情的事情,从來都沒有一个所谓评判的标准,沒有一个可以言的出口便叫人信服的理由。如此无端,也如此糊涂! 回了漱庆蘅华后,却见贤妃娘娘早已來了这里。 我微惊,不知倾烟怎么好生生的这个时候过來串门儿?又寻思着大抵是她听说了簇锦在彩绘椒廊处同霍清漪的事情,心里有些疑惑需要我开解,故如此堪堪的过來了吧! 边念及着,权且压制住方才对清欢的那些冲头思绪,笑盈盈进了内室,对倾烟把身子伏了一伏:“什么风儿把贤妃娘娘您给吹了來?”且说着话,我接过宫女递來的茶亲自送到她面前,“瞧着,这个时辰天上的暑气还不曾消退,大五月的也不怕热坏了身子!”我与倾烟之间不会疏远,这样十几年跟着走过來,无论是宫婢还是妃嫔,最黑暗的那段日子都相互扶持、相互鼓励与筹谋的堪堪走过了,之间情义最是深厚,也不容易再受什么外界的因素会更迭改变一二。 她接过茶盏抿了一口,旋即对我使了眼色。 我自然会意,抬手退去这一干服侍之人,便在与她相对的位置把身落座:“好姐姐,怎么了?”敛眸沉声,其实心里有数。 果然倾烟摇首微叹,复转眸瞥我一眼:“好丫头,簇锦与国舅爷在御花园外那样大的事,你还问本宫怎么了?”这话有刻意的矫情,但全无怨怪。 “啧。”我叹了一声,转眸徐徐然莞尔,“怎样大的事?横竖不过就是簇锦为救下我与国舅爷,于是双双演了一场戏而已!又不会少块儿肉。”于此错开眸子做了不屑状。 虽然我面上是一副怨怪倾烟小題大做的模样,但其实我心里也委实是觉的有愧簇锦、且是真正的感激簇锦的!但我偏就是这么个嘴上发硬的性子,半点儿也不能由谁來控制! 倾烟对我最是了然,见我如此,倒也沒同我较真儿:“我也心知你与国舅爷是遭了小人算计。”她牵唇再叹,旋即抬手抚抚我的肩膀,侧首凝眸蹙了眉目一字一句,“但你想过沒有,出了这样的事儿你叫簇锦她往后面子往哪里搁置?”略有缓气,“一个女孩子最是冰清玉洁,现下横生如此波澜,你又叫她如何不被人指摘?嗯?”她不待我敛睑答话,又徐徐然紧密密的补充一句,“本宫这次來,也不是说你哪处做的不对,只是提醒你往后行事多留个心眼儿……你素性最是敏锐机灵,但机灵过了头就容易太自信、自信过了头就总也自以为是!尽量避免再有如此枝节横生出來,岂不就不会有了这诸多烦心熬神?”语尽摇首微微,又落一目光,神色告诫伴着担忧。 这些个道理我心里也懂,不过自倾烟口里说出來,听在我耳廓里就觉的这心跟着一暖。 我也知道她是当真在关心:“好了,我日后更加小心就是。”颔首引唇,旋即又起了抹玩心逗她,“贤妃娘娘若是怕簇锦被谁背后指摘、吃了亏去,不如就把她放在妾身这蘅华苑來,有我这么个厉害的主子护着她,却又有谁敢去中伤她一二?” “去你的!”这话一出口,倾烟就推了我一把给了我一句。我嘻嘻一笑间,见她且玩且肃的重又启口,目色颇为动容、言语也是真挚,“无论如何你都得把簇锦给我留下,好歹要留下簇锦。你都走了,还想要我的簇锦,那你要我日后指着那些个半路跟过來的、横竖喂不熟的丫头们伺候着度日?”于此也是好笑,转首错目,“决计是不行的,沒得余地!” 这模样瞧的我心中好笑之余又生嫉妒。我也沒当真想要簇锦,因为诚如倾烟所说,那逐字逐句也都是我放在心里的顾虑:“好了好了,贤妃娘娘忒不识逗!”我抬手拍拍她的手腕,展颜无奈一句。 她便回身对我一笑,也是会心,暖意氤氲。· ------------ 第一百零六话 干戈化解却难解 送走倾烟之后沒过一阵子,便听宫娥报说乾元殿那边儿派了人來,告知我陛下今儿晚上不过來了。 我心领神会,又猜度着皇上他是被国舅爷劝的知了回头,故而今儿晚上留在御书房批阅公文处理公务;还是留了国舅爷彻夜谈心,顺带着误会的消除;亦或者是又召了清欢乐师抚琴吟曲儿,共研那未识完的古曲? 反复作想忽又觉的自己委实无趣,咳,皇上的心思就是那样,谁又能猜度的通透! 时间流逝的委实是快,暮色四合、熄灯就寝后,侧身面着内里一片苍茫的留空,我的心也跟着被掏了空似的不习惯……但在这掏空之余,俨然又如被谁生生塞进一把茅草一般叫我折磨辗转、几近难以奈何! 值此繁星点灿、帝宫沉昏的时景,我想到的不是皇上,而是清欢。 白日里乾元殿厢房之内那委实突兀的一幕,那一句“谁叫霍国舅他喜欢你”放在这个时候遥遥的想起來,还是轻易就惹得我这一怀心境方寸大乱! 这么说來委实是我的过错?但这过错犯的也未免太有些无端、且叫我太过于无辜了吧! 袅袅迦蓝香丝缕和风、撩拨鼻息,并着神智起了些微游丝样的恍惚,真切的困倦之感就此由浅至浓于不经意间缓然袭來。 我翻身换了个姿势又打了个哈欠,顺势闭上眼睛养神。但思绪不止,这股子十分清明、十分难以放下的心绪神思,与我此时这身体从头到尾袭上的疲惫形成那样鲜明的对比,巨大的反差好不熬人费神的厉害! 也只能如此守着寂寥长夜辗转反侧的作想了一整宿,次日天色麻麻亮起來的时候我就起身更衣梳洗。经了一整晚的沉淀,我心里也落了个决定,我决定去跟清欢说清楚,毕竟这等子事儿吧,权且不说本就是他的一厢情愿,纵就算我与他一拍即合,这二人之间悬殊的身份、不同的处境等等,也决定了此生此世注定再也沒了缘份!如此还是越早斩断这诸多错节越是好的,免得经久下去夜长梦多的徒徒折磨不是? 一切妥帖后,算计着皇上差不多该去临朝了,我便径自出了宫苑,往陛下那乾元殿的方向一路不急不缓的过去。 但沒想到还不曾到乾元殿,才出了蘅华苑沒走一阵子,就在半路给遇到了同样打算來找我的清欢! 晨曦的天风最是清澈明朗,又加之一层徐白的淡阳、并着浅色的光波在周围平铺漫溯,人儿行在阡陌宫道间,对着光线恍惚、疏影娑婆,便好端端生就出一股别样的唯美与清朗味道,这味道与自然造化、晨曦丽景交汇揉杂一处,入在目里便又显得尤其多了一层绰约。 沒想到会在半路见到彼此,我如是,清欢也如是。 但我面上的诧异只维系了一瞬,软眸流转,瞧见清欢一张温润的面目起了层欲言又止的尴尬,我不觉就被心绪撩拨的泛起丝丝玩味,转眸有意四下里审视一圈。 这模样看的清欢心生不解:“元昭仪……”他启口唤我。 “嘘!”我打断他,复凝眸潋了神色往他面上一落定,“你带了谁过來算计我?人呢,在哪儿呢我沒看见!”故意做出这机谨模样有心嗔他。 他启口一叹,许是瞧出了我这掺着玩味的嗔怪,加之本就是他不对在先,须臾辗转后,他对我颔下首去,兀地启口一句:“对不起。”声色沉淀。 如此直接的道歉反倒叫我一愣。 这不能解意的当口,清欢重又抬目向我看定,足步在这时亦向我又凑几步过來:“那件事委实是我小人举止了!”先是一叹氤氲在唇,闻其声色听得出他当真是有了悔意,须臾又皱眉急言,“可我只是一时……我……”如此断断续续,心知他是要解释些什么,但他就是嗫嚅吞吐的怎么都说不下去。 人在着急的时候、着紧的关头大抵都会是这个样子,此刻清欢越是这般嗫嚅吞吐,便越从侧面证实了他的诚心与他的着急。 其实自昨个他说了他在吃国舅爷的醋之后,我那满满当当充斥着满腔愤怒的心房就已经有了释然,后又经了一晚的辗转反侧细细忖想,念起的全都是与他之间从初见至如斯的点点滴滴,他在我难过时予我的慰藉、我在他难过时被他付诸的信任等等,虽然因为思绪凌乱而桩桩件件思量起來时被打乱了顺序,可归根结底念的也都是他的好而已。 我就是这样一个简单的人,即便多有凌厉,但只要这个人他能够真心的对我笑一笑,这真心哪怕只有这一瞬,我也会很快就自然而然的忽略掉了他所有的不是,只记得他在这一时这一瞬里对我报以真心实意的一笑嫣然! 这是一种本能的天性,吃亏也好、福气也罢,都是与生俱來的。 “行了,我明白。”既然他都做了如此表态,我也就决定且饶过他这一遭。也不愿为难他,主动牵唇对他一笑,“我们以后还是很好的朋友,不是么?”侧首弯了盈盈的杏眸,夹着晨曦斑驳的天光向他看过去。 金影溶波里,见他那聚合在一起就很是叫人入目舒心的眉目有了浅动,他愣了下,即而眨眨眼睛,亦牵动那张好看的薄唇,对我起了一笑附和:“是!”一个字眼轻快的吐出來,牵带出许多许多心底的释然,并着和风阵阵,淡色晨光里见他唇畔一道浅金。 这一时芥蒂消融,颇为神奇的就觉浑身一阵轻松!果然,我当真还是不想同清欢生就出介怀的,或者说我舍不得这段來之不易的缘份就此因了醋意的萌生、时局的错落而终叫我们只能背道而驰、越走越远。 不过这个时候的我即便已经明白宿命天定、人力难逆,但还是在潜意识里盼着念着可以将这纯良的友情多维系一刻,潜意识里做着一厢情愿的关乎永恒的美好绮念……却忽略了有些事情既已钦定,便不会顺着人力人心所向而做了大的转盘。万物有时,聚散有着常数。 又一念头波及在心,我原想向他解释清楚自己对皇上的爱,却不知怎么的,张口但一个字都吐不出來。又思量起当我方才说出那句“我们以后还是很好的朋友”,那时看清欢面上的反应,他应当已经明白了我是什么意思,也不用我再多说什么了吧? 这么想着,且把念头往下一压,抬手握拳捶他一下,同他开了个玩笑。 清欢身子一闪,很快便灵灵的避了过去,倒是叫我扑了个空。 “你还躲!”我蹙眉嗔声,顺着又打他一下。 清欢且又躲过去,冷不丁想起什么,忙又站定身子不再避开,面上一笑:“本能反应,本能反应……” 看得我亦起了一个“噗哧”笑意。 在这浮光跃动的清朗春晨,我与他终归是重又和好。 天风扑面时,带起花卉草木间徐徐一阵熏醉芬香,连人至心,只觉内里外里全然都是轻快且明朗! 。 往后这若许不多的时日里,忽地又让我起了若许疑惑。 是不是这行事之时、身处后宫便当真不能动真心?若真心一动,便必定会为所伤? 我不知道清欢他是有意还是无心的,但他从我身边带走了属于我的皇上,这样的预感日复一日的渐趋强烈,先是文火细炖,后慢慢至了使我惶恐、使我窒息的一种程度! 皇上是我的倚靠,亦是这后宫之中女人的全部。若皇上离我远去,那无异于直接拿把刀子要了我的命! 这位神韵丰逸、叫人浑然忘俗的清欢乐师凭借着自己卓绝的气韵与无双的才华,自打被推至皇上身边时,便很快就博得了皇上的宠爱。他像一块儿奇楠珍馐,他的内在渊深幽远又如香茗,这样的美好绝非一朝一夕可以尽然了解,这是需要假以时日慢慢儿摸索方能窥出其一二妙处的致命吸引。 随着时日的不断推移,最初时皇上只是怠慢政务、沉迷曲乐,但幸在的是并沒有糊涂到任何进言悉数不知听取的地步。 可是渐渐的,皇上几乎要离不开他!屡屡罢朝且政务堆积不问不理不说,便是连国舅爷要见皇上一面都成了委实作难的事情,被皇上寻了各种理由一而再再而三的推脱回绝;更令我惶恐难耐、不是对皇上而是对这清欢所用狐媚手段惶恐难耐的是,便是连我这漱庆宫蘅华苑,皇上都已经连续四天不闻不问、更莫论踏入门槛儿与我聚上一聚! 他就那样镇日镇日的只留在乾元殿里与清欢弹琴赏乐、研习各种各样古籍乐谱。这般反常的举动是我自打跟在皇上身边、亦或者说与皇上相识以來见所未见过的! 是负气也好、是乱心也罢,这甚至使我怀疑清欢是不是某个荒野洞天里修成人形的妖精狐惑,更使我一度想要不管不顾冲进那乾元殿里揪住清欢狠打一顿,质问他为何要勾引诱惑我的男人! 每当我咬牙切齿恨得牙痒痒时,就便小桂子都看不下去的对我连连恨铁不成钢的指摘:“你一个女人居然连男人都争不过!你你你你……你可想而知自己有多失败!嗯?” 我不知道该怪清欢还是该怪我又一次用错了手段,但这样的局面决计不能继续维系下去! 无论如何,我都得为我自己谋上一把,即便走势已经错了,但在局面还不至于到了不能挽回的地步时,我便要竭尽所能的去做些尽力的补救! 我不能看着自个这年轻而鲜活,自以为厚积薄发、其实却委实盈薄的生命之花还未及绽放枝头、便已然凋零成尘埋葬泥土!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既然做不到干净不留痕的剔除腐肉,那么,我便权且选择同流合污……· ------------ 第一百零七话 从此君王不临朝 着艳丽赵粉飞牡丹坠蕾边宽褶的百叶鸾裙,披盈薄振袖宽纹玉色短衫,水芙收束垂碎晶丝绦曼佻腰际。足登挂珍珠链串银丝小尖翘头金缕鞋。 面覆薄粉、眼线扑红、一点朱砂掺了碎金于光洁额头缓缓氲开三瓣梅花。发挽繁复而撩拨的朝云近香,髻间以翠玉点珊瑚珠串的雀鸟噙珠步摇固定,边沿斜斜且精心的簪了一道短钗并璎珞。 如玉耳垂挂元宝淡蓝小碎铛,雪白脖颈一条龙纹珠串一路连绵至圆润酥胸。 化精致的眉目,着玲珑的衣裙,是夜时分,天光氤波、烛影攒动,我足颏轻点、腰肢款盈,就这般招摇如斯的一路径直去了乾元殿面圣。 刘福海不曾将我拦住,但他面上还是有了那么几分迟疑。 我心知是因清欢在殿内的缘故,还未启口开言,身旁伴着我过來的小桂子先一步笑吟吟上前去,将几片金叶子塞进刘福海手里,且听他侧首一笑:“好公公,咱家昭仪可是皇上的心头一宝,这会子进去了皇上可是会欢喜呢!您若是拦着,那……是不是就有那么些个不近人情?” 这位刘福海素來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且论道起來他跟我走的自然比跟清欢走的近了很多。加之小桂子递了这个台阶,他也就顺着下來:“啧,哪里话哪里话,皇上又沒下旨不叫昭仪进去!”蹙眉瞧瞧小桂子,旋即对我一展颜施礼,“昭仪娘娘,请。”颔首把身子微曲。 我抿唇一笑,由小桂子搭着手一步步进去,在路至刘福海身边时又侧首瞧一瞧他:“刘公公,您对本昭仪的好,本昭仪可是会记在心里面儿呢!”面靥徐徐舒展。 那刘福海自是做了副感恩戴德、受宠若惊的模样出來。这后宫里的脉络说复杂委实复杂,但说简单倒也简单,横竖就是一条,拿捏好了则万事皆顺,,相互扶持、相依相靠。就譬如眼下这刘福海公公,他亦是想有个在皇上之外的靠的,而当下局势能做他这个靠的,我必然是最佳人选。 这些个道理谁也明白,心照不宣也就是了。 我把小桂子留在了偏处厢房里歇脚候着,而自个则一步三聘的进了御书房。在门边儿又听宫人说皇上和乐师在暖阁里研习古曲,便顺手接过这宫人手中捧着的茶点盘子,退了她去,自个自顾自一路又转至暖阁,且并不曾通报,就这样单手挑帘堪堪的行步进去。 鸾裙纱摆随着步韵的摇曳晃动,而在空中掀起了一个涟漪碎波,冷不丁这一声足音泠淙,惹得皇上与正在单手负后、踱步讲解那古籍乐谱的清欢起了个愣怔。 当隔着水汽烛光,皇上向我瞧过來的那一刻,顿见他一张俊颜之上起了简约却真挚的笑意:“引娣。”几步过來,执起我纤瘦且染了夜露冰凉的柔荑放于唇间一吻点水,“你这身打扮、这明丽的妆容,真是比往昔任何一次都还要美丽呢!”温存爱怜不减。 我就势将身子往他怀心里一靠,颔首侧颊在他臂弯深处蹭了一蹭:“那妾身这个样子,可入得了皇上的心?”敛眸勾笑、温声回复。 他亦引唇一笑,颔首将下颚抵在我的发丝间,徐徐然深嗅一口:“无论你什么样子,朕都喜欢!因为你早已经深深的入了朕的心、还有朕的魂儿。”这话落的虽轻,但字里行间沉淀着的挚意却是浓烈。 心房起伏间,他又侧目道:“夜色眼见便深下來,这么一路走过來,天光俱敛、举目昏暗,你不害怕?” 我将手中托着的茶点小盘顺势往侧旁几上放好,旋即出了皇上的怀抱,潋滟眸波徐徐顾他:“怕。”檀唇开合,一字落定。后侧目接口,“但有时候,就不怕了。”杏眸深处沉了深意。 就着琉璃夜色,微微暖溶间瞧见皇上眉目间的颜色变得逐渐深浓起來:“有时候,那是什么时候?”蹙眉依稀不解。 我淘巧一笑,吐口轻徐:“有陛下在的时候。” 我平素大抵是不太擅长说些柔情蜜意的话,所以此时此刻这一句平淡中见真挚的流露让皇上生了惊喜。他张张口,却一时不知该作何言语來接我这话,但这双潭星般的双目荡漾起分明的动容。这便足够了。 “唉!”我且含笑且蹙眉,颔首敛眸,微微的做了一叹出口,“可惜妾身这副容貌实在不是绝色,怕是难以匹配陛下这般举世难觅的俊秀之人!” “啧。” 不待皇上启口,甚至不待我这后续的话语尽数言完,忽听一旁沉默已久、我刻意选择忽视的清欢起了一嗔。 我与皇上皆起了个后觉的回神去瞧他,见他颔首一笑,向皇上身边近了几步走过去:“昭仪不是绝色就已然这般占了后宫头筹,若是绝色岂不就该倾了一国城池去!”语尽哈哈笑开來。 这话分明是轻快的调子,幽默的语气。一语才出口,便惹得皇上也起了个好笑,他有些无奈的抬手指指清欢:“你呀,外表看起來永远那么温润无辜,可这心里头却揣了那样多的叫人忍俊不禁!” 这话听者有意,我心一恍。 皇上说的沒错,清欢内里之渊博深厚,岂是能叫人一眼过去便看穿的…… 清欢闻言含笑摇首:“瞧皇上说的,臣下所言还不全都是实话?”言语闲然且随心。 虽只是一來二去几句简单的交集、几个简单的神色流露,但足以看出皇上与清欢之间的关系,已经俨然是友人而非君臣了!这个卓尔不凡的神秘乐师,委实有些手段! 但我不管他有什么手段,我也不管他接近皇上究竟有着什么样的用心,横竖若他胆敢将皇上从我身边抢走,我便决计不会放过他!且,我也不会给他这个机会! 烛影合着穿堂风攒动起來,乌沉的影子碎碎洒落一地,有淡然的桃花熏香顺着香龛浅浅漫溯,我转眸顾向清欢,在入目了他这满面含春的神色之时,亦勾动唇角盈盈浅笑。这笑靥客气而疏离,其中又沉淀了许多欲言又止、更兼些微不屑。 你既想大智若愚,那我又何妨跟着你难得糊涂! 皇上不是沉湎于古曲乐谱、醉心于笛音焦尾么,那很好,他离不开你这要人命的清欢乐师,而我决计离不开他,所以我决定了,自此后皇上在哪里,我妙姝便在哪里,我要跟着皇上一起同清欢学习曲乐,与他有相同的爱好、相同的喜悦,在这同时也把他看得死死、抓得紧紧的,再也不会让自己这样患得患失心惶心忧,也不会让清欢他能够在我与皇上之间钻进來半点的空子! 我只是一个见识浅薄的女人,我的眼睛里沒有那么多的朝纲大计,我只知道我得守好我的丈夫,守好这份太过來之不易、又太美好太惝恍的爱情。 再者,有道是宁赠友邦,不予家仇!你清欢如此不管顾我的感受,我也不管你是有心还是无心,更管不着你这一颗心是出自哪里,我只跟你比试比试我们两个人到底谁的手段更狠更凛冽! 天风过树而无痕迹,这一时,这分明表里不如一的一切一切,在我原本明朗的水眸里晕染成了混沌的画卷,那条曲曲折折的前路再也看不通透了。只能全凭执念、全凭心思,摸着石头一步步猫腰淌水过河,渴望孤星点点的河面之上会有渡船破水月云端缓缓而來,将这悲苦又无奈的人儿尽快引渡到河的另一边去,尽快的,将彼此都得大救赎…… 。 自从我打定主意跟在皇上与清欢身边之后,陛下自我这里得到了类似支持的感觉,即而变得更加肆无忌惮的对音律深深沉迷。 我不知道清欢为什么有这样的好手段,即便我也认同他无论是琴技还是横笛都吹演的十分动人,每每一曲终了、皆有徐徐余韵绕梁不绝,甚至可以很快便堆叠至一种让人为之感动、为之沉沦的地步中去。 但或许是我在这方面的反应太过于迟钝,亦或者我与皇上的侧重面其实委实不相同。他在乎的是对曲乐琴谱本身的研习与精准的剖析,他对清欢这一身技韵的欣赏是真正行家对于行家的高水准。 而我,只为了能够把皇上看死、看牢,要他再也不会将我弃之一隅、甚至会慢慢遗忘…… 自这之后又过了沒多少时日,大抵是至了五月将暮的这前前后后,一向勤勉政务的皇上彻底转性。 他浮生里最大的一桩乐事,成了在御龙苑里假山堆叠而起的高台之上、亦或是御花园里成簇牡丹与莲瓣兰围绕簇拥着的小亭之里、再亦或随便某个临着水榭沐着清风的明灿景致间,一架古琴,清欢奏乐、他以雄浑不失温润之处的歌喉相合、我顺着音律曲乐而起舞翩翩。 在这样幻似梦魇又其实荒唐的氛围浸泡之下,皇上变得一日胜一日的沉沦,他整日整日沉湎声色,在这一份暧昧香软的缱绻境界里怡然忘忧、抛却尘俗、顺势也忘记了他西辽一国皇者的身份,彻底推开朝中政务不管不顾,把那一切都交给了国舅爷打理。 他开始深深的发觉、并且体味并且尽情的享受着、陶醉着滚滚红尘之中那些俗世之美、浮生之欢,缓歌慢舞凝丝竹,尽日君王看不足。 纵观人生暑往寒來、昏沉交错,短短不过几个春秋,该行乐时需行乐,得意春风尽欢愉,莫要直等失去之时才徒使金樽空对月! ------------ 第一百零八话 昏君妖妃并佞臣 这样轻歌曼舞坦缓绵绵的日子委实醉心,被浸泡在这样的日子里日复一日更是容易让人丧失掉那难得的一点清明。 皇上开始罢朝,整日腾出大把、甚至是全部的时间赏轻歌曼舞、醉妩然浮生。 六月时,他如是以莫须有的缘由将我直接晋升为从三品元嫔,与离不开乐师清欢一样,也再离不开元嫔。 一时朝野上下、甚至平民坊间对我与清欢这两个人所报之以的态度、所付诸加注在我们身上的唾沫星子足可将我们湮沒!也早已不止停留在指摘与议论的地步了,甚至是开始公然贬损我们真个是妖孽惑乱、鬼魅成精!更还有甚者,有臣子聚众要求皇上赐死元嫔与清欢乐师! 就这样,这时局转圜的让我顿然喘不上气,似乎只在一夜之间,又似乎其实仅仅只是一念之间,我便由弘德帝无足轻重的宠妃转而蜕变成了人人喊打、人人可诛的妲己妖妃!伙同乐师一左一右架空皇权、左右圣心与圣行! 这世上的人就是这样,一国之君乃是天子,天子从來不会有错,即便错了,也会顺其自然的就归罪在其身边人身上去。而皇上,永远都注定只能是圣洁高贵不可侵犯的。 但这样的胸前背后戳脊梁骨,在皇上斩杀了一位热血大臣之后,做了彻底的终结…… 那位大臣乃是自永庆一朝时便留下的朝臣肱骨,平素为人多为性情,也在朝堂之上对皇上多有直面冲撞。虽如此,但为人委实贤明,且人迹圈子颇广,虽性子热辣,但心肠委实不坏。 那一日皇上好容易临朝一次,这满朝文武自然不会放过如此一遭进言的机会,而眼下着实可热的事儿便是传的沸沸扬扬的我元嫔、与清欢乐师并着对皇上曲意逢迎的迷惑。 那位大臣性子起來,倔脾气便又犯了,进言就好好儿进言吧,他非进了一通急言;急言便也罢了,还一路乘胜追击着把皇上逼到了死角里去! 终于这位热血的重臣元老临了临了,还是为自己这不合时宜的老來孟浪,付出了惨痛的代价!皇上盛怒之下拍案而起,命人当场革去官职将他收监。 这位重臣已历两朝,哪里承受的了这般委屈?看着自己因尽忠进言而就要晚节不保,又在一股子心气冲头的这当口里,一头撞向了朝堂之上的盘龙梁柱。当场开颅死亡! 以暴制暴虽然自古便不为人所提倡,但屡次案例來看,这也委实是最直接有效的一种捷径手段。 自那之后,再也沒人敢毫无忌惮的议论我与清欢种种不是。便是连这常见的“狐媚惑主”云云也不见了迹象。 其实我心里知道,皇上怕是从來就沒有丧失过那理性的自持,且要让他丧失掉这自持,委实是一桩困难的事情。清欢兴许明白,兴许不明白,那是因为他对皇上的了解不比我深厚。 譬如当下,皇上将那朝臣革职下狱并非出于对我、并着清欢的纵容,而是因为皇上早便看不惯这有些倚老卖老的朝臣,且正因那朝臣根基并着声望都十分深厚,皇上他素來对那臣子忌惮着,也从就沒有放弃过寻找契机对他加以打压。而这一次,刚好顺水推舟…… 后宫里是耳根子看起來清净了,不过我如此由一宫娥承宠、后升晋的又是如此之快,惹得民间且就我元嫔一事又有了如此童谣广播:“生女勿悲酸,生男勿欢喜;男不封侯女作妃,看女却为门上楣!” 作为当事人的我,忽然不知道是悲还是喜,但或者本就无所谓悲喜,只是宿命感越來越浓厚。 我既然沒有办法改变皇上的心意,把皇上从清欢那里拉出來;那么,就干脆跟清欢一起伴君左右、使他开怀…… 终于还是有看不惯我与清欢这等行径的,譬如这天贤妃娘娘便找到了我。 蘅华苑已经不再是当初的蘅华苑,小院已然扩建、砖墙已然翻修、且服侍宫人又新增许多,便连跟在身边的小桂子也如是随主殊荣的重新风光起來。 因为我如今已是身居一嫔位。 虽然皇上还沒有给我一宫侧主妃的位置,但我知道那是因为他怕我晋升太快、隆宠太盛,对我、对他都是不好的。他想缓一缓。 我把倾烟热情的迎入了苑里,吩咐宫人上了最好的水东横纹,配着豆绿、姚黄双馅的黑牡丹饼当作茶点。 倾烟瞧着我只是一叹。 我心里知道她要说什么,才想打断,便见侍立在一旁的小桂子替我开言辩解,他道:“贤妃娘娘,您此遭过來,这用意是什么,奴才也明白。但是元嫔娘娘她走到今儿这一步也不容易,她也有她自个不得已的苦衷……” “你且一边儿伺候去!”被倾烟好似着恼的打断,转目森冷着眸光逼看了小桂子一眼,“皇上沉迷声乐,元嫔便干脆陪着皇上一起沉迷……这么个损招一看就知道是你这猴儿出的!”这一句话沒带着好气儿。 小桂子颔首抿唇,不敢、也不能顶撞一二,便见他乖乖的垂着脑袋退到了一旁去。 我心念一起,对倾烟蹙眉啧声:“你怪他做甚,这是嫔妾自个的主意!”也是宣泄心情的就是一句。 倾烟一恍惚,那面色变得很是虚白,蹙起的眉心染就了铁青的颜色,似乎很不理解我怎么就变成了当下这个样子! 一旁跟着贤妃过來的簇锦也皱眉敛眸、不无惆怅的启口:“妙儿……” “妙儿妙儿的,你叫猫呢!”我正心烦着,突兀的一句将她打断。 终于,这突然摆出的元嫔架势把簇锦那未言完的话给生生堵了回去。室内氛围一时变得很是尴尬。 又过了一阵子,倾烟沒能绷住阵势的冷着面目起了身子:“既然元嫔心情不好,想必本宫那些话她也是半点都听不进去的。”字句都含着淡淡的清漠,寡味的很,于此也不看我,只侧目示意了一下簇锦,“我们回去!”语尽便径自领走于前,并着这样一路出门。 簇锦有须臾的迟疑,旋即于那当地里也是一叹,抬目蹙眉瞧我一瞧,便又忙不迭去追倾烟。 “贤……”我对着倾烟的背影下意识启口欲唤,但到底那一声呼唤给梗在了喉咙里,半天努力也沒能吐出來。 一旁的小桂子在这时不迭的走上來,抬手拍拍我的肩膀。我侧目顾他,对上他那一双会意的双目时,心头便升起一怀无声的委屈。 他也沒多话,颔首径自叹了口气,以无声为最好的抚慰。 好在我身边还有小桂子,即便我的心思他不一定全都能够解过來,但至少无论我怎么做、无论我做什么,他都是理解我的,且他好像一直都在无条件的帮助我、支持我,从來不曾回绝与拂逆过我……这,当真是我的幸运! 溶溶的光波撩拨面靥,眼帘目之所及就跟着起了绰约的韵致,一道道明暗交叠、好似碧波湖中尾尾灵动的游鱼。 恼不得那按捺几多的心事跟着重又图腾开來…… 我与皇上如此荒唐,荒唐到自朝野至民间都生就了许多微词的地步,但奇怪的是,为何这一次国舅爷的反应却是那样的镇定而淡泊? 这与霍清漪的性格不相符合,也不该是霍清漪的性格! 思绪漫溯,又加之我对皇上、对清漪两个人的了解,这使我不得不陷入另一种弥深的探索中去,不由想起当初我來寻清欢加以质问时,刚巧皇上留了国舅爷彻夜谈心…… 我不知道皇上当日留了国舅在御龙苑假山上对饮时,都与国舅爷说了些什么话。但自那之后,国舅便沒有再逼迫过皇上。皇上宠信清欢,他默许了;皇上沉沦音律,他不过问了;皇上罢朝、将政务交由他來躬身打理,他谦然领受了……我不得不怀疑皇上是在装糊涂,他的那份血气与性情或许使他具备了昏君的潜质,但这样的潜质委实不好被激发出來。如果这一切的一切都只是一场精心铺垫好的大局,那么真正危险的那个人不会是皇上,其实是清欢! 我眸色一亮。 皇上应当是大智若愚的! 看來我不止要以这难得糊涂來应付清欢的大智若愚,还要配合皇上的将计就计…… 有喧喧鸟鸣虫唱将我飘渺恍惚的思绪一倏悠扯回來,我神志一动,颔首叹息。 一桩心事隐在心中、默默然不动声色的刻入了骨头里。 这时过道进深处那松松垂下的水晶帘一动,有宫人谦然缓缓的入内对我行了一个礼:“元嫔娘娘。”声息浅糯。 我侧目问询:“怎么了?” 她方回复道:“陛下要娘娘今夜在蘅华苑里侍驾。” 我心中有所了然,摆手要她下去。转念想着皇上今儿怎么不召清欢彻夜研习乐谱,反倒想起要回这蘅华苑來过夜? “啧!”思量间被小桂子打断,侧目瞧他面上一急,“古來君心圣意委实难以揣摩,行了别多想了,快去沐浴候驾才是着紧!” 闻言入耳,我牵神点头,便吩咐宫人去备了温水沐浴不提。 ------------ 第一百零九话 春宵苦短与卿醉 殿内的烛台自狭长进深处一路漫溯氤氲,直直抵着进了内室之后又绕了一个圈。灿然的光影和着夜风的袅袅穿堂,便撩拨的恍若生出了成簇成簇曼妙妩然的大冠鲜花。 我已换了宽松轻缓的水沙薄裙,又卸了满头泠淙钗环,独立窗前眯起眸子睥那夜色下新发的旱芙蓉,即便景致已被裹挟、渲染进这成阵旖旎的黑暗里,也依旧生出几许神秘的味道,撩拨的人只想去探索。 恼不得心中一动,颔首徐叹之余,一阕小词流转氤氲:“荷叶生时春恨生,荷叶枯时秋恨成,深知身在情长在,怅望江头江水声。”徐徐幽幽,含着愁也带着怅然。 这时冷不丁的一下子,只觉自个腰身被人猝地抱了住!我心微惶,但转瞬便又平复,因为这熟悉的气息与呼吸的频率使我安然,我依稀明白了这个将我拥住的人是谁。 烛蕊被晚风吹掠的于当空里一动一动的,一倏悠光影缭乱,我侧眸瞧向身后的皇上,见并着细碎的乌沉轻波平铺连绵在他挺拔的侧面。于此勾唇莞尔,梦魇样的唤他一句:“陛下。” “嗯。”他应下我,旋即将我松开,又摆正了我的身子要我与他直视,“怎么了,眉目间都染就了这许多的哀愁?”颔首瞧定我,声息问的关切。 我自知自个的心绪逃不过他一双慧目,但还是勉强牵动唇兮一笑:“沒什么。兴许是镇日里跳舞听乐的,身子有些倦了吧!”即便我刻意不愿提及,但出口这话还是隐隐有了所指,依稀劝诫皇上结束这种轻歌曼舞、不理诸事的浑噩生活,让这一切重新回归到旧时的面貌、从前的样子。 我知道这一席有意无意的话,皇上他是听懂了。 周遭有须臾的沉默,光影流转、粼粼攒动生波间,皇上落在我眉目间的目光渐渐变的更为沉淀,那菱唇又缓缓抿起來,神色起了深邃,又伴着点点的肃穆。 这般模样叫我有一种皇上正在辗转思量的错觉…… “爱妃。”口吻着重,陛下一双龙眸黑白分明、却又似乎欲言又止,“朕或许,是在下一盘大棋……”临尾有了一个沉淀,只此而已,再也沒了旁的言语。 “陛下。”我这颗心被他撩拨的下意识“怦怦”直跳,跟着骤起一痕慌乱与彻骨的亏空,这隐然不祥的欲知感叫我心慌又心悸,恼不得抬手比了兰花挡在他唇畔,“你不要这样,你这样叫嫔妾害怕。”声音如素低低的。 他唇畔有温热的气息徐徐呼出來,与指尖皮肤一接触便起了涟漪。氛围似乎在不知不觉间步入了一重奇诡的境地,唆使着我纤瘦的背脊沒禁住起了一阵微嗦,使我不由自己的把身子重靠进皇上的怀抱里,似乎这样滋生出的丝丝稀薄的温暖可以驱散蛰伏、隐匿在周遭看不见的虚空之内这许多的不祥。 皇上方才那一句简单的话,其实隐含着的深意委实太多太多。因为这话似乎多多少少贴合了我对清欢的猜测、对皇上逢场作戏的猜测,所以我更加忐忑且心魂不安。 却,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怕些什么!或许是女人天成会有一份比男人独到的欲知力,又或许是在我心里皇上与清欢两个人都是在意的、我不希望他们两个人其中任何一方受到伤害。我不知道,我沒有办法梳理清楚,但这一刻伏于陛下怀心深处,这股不寒而栗的嗜骨惧怕却是那样真实的…… 感知到了我贴合着心跳的心绪脉搏,皇上抬手反拥住我,以温热怀抱将我完全纳入、将我迎合:“不要担心,一切都有朕呢!朕在这里呢!”即便我并沒有再多说一二,但他此刻的安慰可谓好处恰当,正是我所需要的。又见他牵唇一笑,并着沉目将神光落在我身上來,“日日深杯酒满,朝朝小圃花开,自歌自舞自开怀,无拘无束无碍。”微顿,以额头触触我的眉目,在近乎于唇兮抵着唇兮之时,复徐徐接口继续,“青史几番春梦,红尘多少奇才,不消计较与安排,领取而今现在!” 这个距离十分迫近,我与皇上口唇对着口唇,他每一个字眼氤氲而出的同时,便有细微的温热撩扑在我的口唇、面靥肌肤间。 这份夜光下浸染裹挟着的暧昧根本不用呼之欲出,便已经在这里了! 领取而今现在…… 这不就是,怜取眼前人么? 正起一思量,皇上已将我重新挂怀,却拥着我一路往内里小间步去:“引娣。”含温声波缓灌入耳,踏着生出一地灿白碎花的琉璃地面,聆着这深情脉脉的君王柔情,一切都被堆叠至缱绻的巅峰、与恍然如梦的惝恍错觉,“朕的身边始终都会有你陪着,无论昏庸贤明、落魄光耀,始终如斯,对不对?”且一路徐行,且问的时笃定时带怯。 这话说的有些使我好笑,我缓将唇角勾动,软眸瞧他一流转:“对。”一个字眼吐的干脆。 他亦是笑起來,观其面色像是做了个弥深释然。 其实很多时候我都觉的这一切,我与皇帝邂逅与相爱,根本就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多得归功于缘份的玄妙、而不是我自身有多优异。很多时候都只不过是比别人多了些时运、而缔造出多一份的契机与眷顾,便能以为自个有着异于常人的天生优越? 不过又忽地飘转了思绪,遥遥回忆起当初先帝在时,有一次招幸宸贵妃时我刚好在一旁伺候,不知怎么的、也忘记了我是说了一句什么样的讨喜话,先帝便笑对我道:“好丫头,似你这般灵巧的人儿,朕若共你主子赴鸾帐,又怎好意思叫你外边儿执灯守夜枉寂寥?” 那时我登地就羞红了一张脸,即便我的素性再灵巧、胆气再充足,那个时候也还毕竟是太过于青涩的,自然不知该如何接口万岁爷这凑趣的话句。 如此看來,先帝并着宸贵妃甚至我自己,如何又能想到我有朝一日也会成为后宫嫔御、且不知正踏在一条怎样的道路上? 这一晚夜风太温软,月色也太寂寥,默默的氛围使我不经意就想起了很多以前、现在的事情。桩桩件件的,人也就跟着陷入到近乎于哀苦中去…… 这一朝,弘德帝曾数次回忆起自己的“母亲”宸贵妃,道她端庄贤淑、不喜言笑,有母仪之美。 但试问谁天生便有母仪之美?一个女人不笑,兴许是真的不喜言笑;但即便是再不喜言笑的人,也会有流露出笑颜的时候,因为这是一种与生俱來的人之本能。可是宸贵妃除了场合的应付、那僵持且故作的笑颜之外,便再沒有见她真心的笑过,特别是在身居高位之后。 我知道,那是因为她不再真正的开心过。直到死去。 思绪漫溯,不觉双眸起了湿润的势头,记忆退尽了悲苦的颜色,我不由转念又念起,先帝让宸贵妃去死,是对她不放心,怕留一个如此年轻的太后任人操控、怕她的存在威胁到新君的地位,是对这江山社稷、祖宗基业太爱太爱;而宸贵妃在安卿的打点之下分明能活,却还是选择殉葬,是对安总管太爱太爱……而那份爱一直隐在血脉却始终逃避、不愿承认,兴许直到她拥着他已经冷却的身子躺在初见、定情的玉华池临将断气时,才猛然一下后知后觉;安总管明明与皇上那殉葬的密旨毫不相干,明明可以在新君登基之后、甚至先皇驾崩之前便携千斛珍珠万数金银珠玉择一好去处悠哉游哉、舒舒服服安然终老,但是他选择在安顿好宸贵妃之后殉葬,其实无论有沒有宸贵妃,在先皇死后他都不会活着,因为他兴许是一个权臣、却不是一个奸臣,这样的选择,是因他对与先皇之间这份义气与知遇之恩太感念太爱、当然也是因对宸贵妃太爱…… 横竖都是以爱之名,冷眼纵观,忽便觉的何其悲凉、何其纠葛!似乎世上对人对物用情至深之人,大抵都是不得好死的。 念头一闪,我不自觉转眸顾向身畔相依相伴的皇上,此生此世我陈引娣、妙姝的挚爱良人,却顿然又有暖流充斥了心体魂魄,顿又觉的即便一身伤痕、结局潦倒,只要此生曾经拥有过,便又何尝不是一种另类的大幸福! 那么,夫复又何求? “怎么了?”皇上皱眉唤我,边抬手在我眼前晃了一晃。 我回神收住诸多思绪,对他俏皮一笑:“沒什么。哎,对了……”转眸之余起了玩味有心逗他,“哝,这么久了。” 这话叫皇上一时不能解意:“什么?”敛目诧异。 我莞尔嫣然:“陛下你都好久沒有赏赐嫔妾些好东西了!”吐口轻快。 这话一出口,便把皇上冷不丁的逗笑。他抬手爱怜的在我额心弹了一下:“你要什么有什么,还用朕特意來给?” “啧。”我颦眉凝眸撒了个娇,“我自己的和你给的不一样嘛!”小女儿情态怜人流露。 氛围经了我这一有心的调和,顿然重又变得软款和煦下來。这小模样瞧在皇上眼里、顺着落在心里,直搅扰的他无可奈何、偏生却又喜欢的紧! 光影交叠间,我抿唇一笑,抬手搭上他的肩头仰目瞧他。两双流光溢彩的眸子注视一处,一时纤心温软之态流转不迭,皓月朗夜,心魂叠酥,共醉同栖于彼于此…… ------------ 第一百一十话 蓉僖妃茗香决裂 皇上委实是个对诸事上心、且绝对用心的好男人。昨晚上我原本只为调解氛围的玩笑一句,他却堪堪的记在了心里去,次日一早便下旨赐给我好些个东西。 譬如六扇如意祥云云母小屏风摆件、金丝景泰蓝嵌蝉香球、藏银镶绿松石太阳神佛龛、玫瑰晶并蒂宝相花垂珊瑚珠步摇簪等,还有五福捧寿佩、云脚蹿珠履,配着香饼香片、华服美丝绦数件。 我欢欢喜喜的接旨谢恩,倒被一旁陛下颇为无奈的扶起來笑说:“好了,这可是满意了,就非得跪一下才舒服!” 我便弯了盈盈眸波回他一笑,温馨幸福不达眼底儿。 记得最初最初,那是多少年前了,我还大抵十七、八岁,还不是主子而身系宫婢之职的时候,曾与小福子、小桂子他们调侃闲聊起來,那时小桂子半开玩笑的凑趣着,说:“我小桂子这辈子最大的愿望你知道是什么?就希望有一天有人能指着我的鼻子骂我:有钱有权了不起啊!” 当时我根本就沒把他那话走心,只觉很是不屑,持着自以为比天高的心气儿在一旁冷眼干笑了两声,心道着还真是,再有钱有权又能有什么了不起的?横竖不也还是个人么!能反了天去? 时今这么兜兜转转、浮尘跌宕,由平庸至光鲜再由光鲜至落败、现今又是逐步光鲜,饶了这好一大圈儿的回过头來再去领略,我才发现自个那个时候浑不知个天有多高地有多厚!当时那心态其实就归结于一点:吃不着葡萄嫌葡萄酸! 相比起來其实我当真虚伪且心眼儿小,而小桂子反倒从來都很实在! 譬如时今隆恩雨露、圣宠加身,这宫里宫外越是有人艳羡嫉妒看不过眼去,我自个心里就越是自喜不屑、极近傲然不羁之能事……只因爱情并着权势一起袭來时,这样的感觉实在太美妙。美妙到,可以在不知不觉间冲昏一个人的头脑、侵蚀一个人的心智与自持。 。 针对那日复一日、愈演愈烈而不见消减势头的乐师、元嫔迷惑皇上狐媚惑君一事,在发展到一个浓烈至高的“度”的时候,到底还会有人恰到好处的跳出來加以明暗制止、再坐不住阵的不能眼睁睁摆出高洁的架子任由其发展! 前有贤妃头遭劝阻、无果后自我这里带着气焰灰头土脸的出去;而今儿,又有蓉僖妃借着品茶观花的由头,召了我去茗香苑里,同我一坐下來便开门见山的论道起了这事儿。 我心思起了惝恍,委实不愿同她言及这些,我是打心眼儿里抵触着这事儿。但又不好拂逆僖妃,便也只得是颔首默声就这样听她言语。 兴许是我这只愣愣的听着、自个却不语不言的模样将她给委实怄气了到,僖妃她原本还算是平和着声波神色、徐徐递近的说着这事儿,后來兀地一下那字句便委实凛冽了起來。 她退了这殿内伺候的人,只留下我与她面对面相处,氛围被绷的又紧又死,好似有刀锋剑斧直直抵对着我的眉目、心窝,只待一声令下便齐齐而发。 她厉言指责我不能这样与清欢一起同流合污,使得皇上沉沦声色、不理朝政。她甚至开始怀疑我这么做是不是同霍国舅商量了好,里应外合架空皇上,为国舅爷谋福利、推举他做权臣。 我原本这心境也还是平和的,我可以忍耐蓉僖妃对我、对清欢报之以的任何指摘,但我委实不能容忍她、任何人往霍清漪的身上去泼脏水! 清漪是那样如玉高洁、举世无双的佳公子,那般净如青莲的人委实不能够被泼上任何污点、染就任何诟病!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对国舅爷的感情,总有着那么几分不同寻常的贴己,或许如倾烟、与皇上一样,我也早在潜移默化间把清漪当成了自己的长兄、亲人。 面见着僖妃越來越激烈的言语、及她这委实不着边际的怀疑,我终于爆发,偏又碍于场合适宜的拿捏而不能对她冲撞,故这面上的神色就变得很是浓墨重彩的不善起來。 越是这样便越是勾动僖妃的火气,她再沒了半分的客气与顾及,径自这样漠漠森森的对我说:“元嫔,若你还念半点儿本宫往昔对你的恩情、以及皇上对你的恩宠,就停止你与清欢对皇上不怀好意、甚至别有用心的魅惑!”声息落地便是一凛。 这话委实重了,但在这一刻我更加明白了一个道理,看看,这就是为何皇上注定会与僖妃越來越疏离的缘故! 即便僖妃她是那样了解皇上,但当皇上变得昏庸甚至无道之时,如果皇上不说明白,她一任有着那样清澈明朗、直探心底的一双皓月般的眸子,也还是做不到能够一眼就看穿皇上为君为皇者的一颗多变的内心、更莫论坚定不移的立在他身边予以他明里暗里、有意无意的配合与支持! 这并不是我识人洞事的眼光比僖妃独到,而是因为,我对皇上从來都很坚如磐石不移转的信任。我信任皇上,知道他绝、对、不、可、能会变成一个轻易被人蛊惑心智、日渐浑噩消极的一国昏君! 但这等心思却是委实不能同旁人道出來的,一如皇上夜里对我说,他兴许是在下一盘大棋。我若支言一二,又怕会坏了他什么样的大事情。 便只得敛住心绪整顿了神思,面上做出一副不以为然的寡淡模样來:“呵。”我沉下双眸勾唇一笑,看來此遭是逃脱不了同僖妃决裂、把这惑国妖妃之名做到底做实了的宿命了!我转了杏眸含笑缓缓,一字一句音波徐徐,“宫里哪有什么永远的忠义?离合聚散从來都起于利益!若想在这深宫之中好好儿的活下去,便就只有大难來时良禽择木各自飞……不是娘娘教给奴婢的么?”临了一停,后猛一抬眸对僖妃瞧过去。 蓉僖妃的面孔早随着我字句的坦缓吐露,而变得越來越苍白。因为我此时此刻言出的这一席话,正是她曾对我说过的原话不变。这一刻,她定有一种自作孽不可活的矛盾与作弄感! 这恶人我既然已经做了,那又何妨一做到底呢!就着曳曳飘摆的帘幕撩拨起的光影错落,我把身子站了起來,复又对僖妃款款然颔下首去:“娘娘。”这一声唤如是含笑,边凝眸逼仄,“言语字句说了也就说了,嘴上的不客气横竖也不会叫谁少去一块儿肉不是……但,行动上可莫要把嫔妾给逼急了,若嫔妾有一日真被谁逼到了某种地步,大不了跟你们鱼死网破!”最后这半句陡然一扬,在僖妃甫地抬眸恍神间,我压低眉弯紧临着又是一句,“嫔妾虽沒有学过怎样讨得您们这些个藩府老人儿的欢心,但须臾十几载浸泡在这幽幽深宫里倒是学过怎么惑乱后宫!可莫要把卧虎……当作了病猫。”于此一哂又起,“诚如我就算是病猫,发起威來也决计是惹不起的!” “放肆!”僖妃终于自错愕中回过神來,拍案而起、一通爆发。 我只顾嘴上说的尽兴,但那个时候我怎么都不会知道,“一语成谶”,往往只是一瞬间的事…… “元嫔,纵然你此时此刻嚣张跋扈又能支撑到几时去?”僖妃那张从來清漠的面目这一刻染就了少见的火焰,她颔首沉目,森森沉沉的定格在我眉宇之间,吐口字句恍若缭绕一层霜雪,“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來早与來迟。无论浮沉跌宕、落魄风光,本宫奉劝你一句,可莫要忘记了你一开始那原本纯粹的初衷!” “呵。”我勾唇一哂,抵着蓉僖妃咄咄一句狠逼过去,“在这劫浊、见浊、烦恼浊、众生浊、命浊交织难扼的五浊恶世,如何能够拥有纯粹的初衷与良善?僖妃娘娘……”于此又陡然把语气一轻缓,这由至烈变得至柔如此一番蜕变做了周全,看在眼里可谓诡异不祥、真个做了鬼魅狐惑。我缓神幽徐,“到头这一身,难逃那一日。善恶报应?呵,横竖这茫茫大千、虚幻世界,到了头善的恶的全都沒一个不死的,横竖殊途同归尔尔!” 在丢下这一句带着凛冽韧力的字句之后,我瞧着蓉僖妃身子一软、倏然就瘫在了绣墩上去。却也沒做管顾,径自转了身子就此走的决绝。 扑面的暖风贴合着心境的迷乱,起的很是阴郁,甚至于这之中,我嗅到了浅浅淡淡几丝不祥的血腥味道。 心口略疼,这感觉莫衷一是…… 其实方才我撂下的那最后一句话,委实是不对的。即便是殊途同归、千古艰难唯一死,但难道人就只活这一辈子? 万般皆不走,唯有业随身。蓉僖妃说的其实沒有错,该有的报应、该做的偿还,迟早都是会悉数袭來的。即便这个世道有些时候,其实是逼人作恶…… 呵! 处在囹圄娑婆之中的性灵,又哪一个不是孽障弥重、业力深沉?如何能有佛缘大觉加持救赎,直破横波浑潭带业往生,佛国净土轮回遁超万顷莲台得自由? 孤星不语、夜影恍惚……这一瞬摇摇摆摆、走走停停、跌跌撞撞。便在这不知不觉的摇摇摆摆、跌跌撞撞之间,不觉就已经心如死灰、万态蒙尘了。 ------------ 第一百一十一话 皇后又设牢狱灾 回去的时候撞见了候在苑外的浅执,她应该是听到了我方才与蓉僖妃的争执,面色有些不好看。 “元嫔。”如此对我颔首做礼。面上染了层薄薄的欲言又止。 我心知她必定与自己的主子是一个鼻孔出气的,也不愿与她多说话、更不愿作难她。其实归根结底蓉僖妃也是一片好意,若不是出于对皇上的殷殷关切,她又何至于同我计较诸多?不说旁的,只瞧这一点,她与贤妃便比后宫那些个只知吃醋争风的女人们要贤惠了太多去! 偏生我身边带着的宫人是个不贴心的,这半路堪堪的跟了來,自然不知道我的素性、且自身她也就不是个懂得机变的灵巧人。眼下该是知道了我与僖妃的争执,便仗着我而跟浅执摆起了架子。 是时我都已经行出了好一段距离,回头却只见小桂子而沒瞧见她,心底下免不得起了丝狐疑,转身去寻时便见她正同浅执碎碎言言。 心里头恼不得起了丝厌烦,小桂子素知我的心思,忙不迭代我近前一步,去将那宫人喝止。一问才知道原是方才她跟着我往外走时,与浅执不小心起了个擦肩,便揪着不放非要说浅执是有意在刁难她。 我懒得理会这些个宫人之间鸡毛蒜皮的小事,说道起我当初做宫人的时候,这等子咸吃萝卜淡吃菜的行径做的都不带再做了!眼下这小巫见大巫的,论道起來她与我之间的交情与我与浅执浅薄太多,且我与蓉僖妃之间又是什么关系,还指望我帮扶着她在僖妃这里开罪人?真是可笑! “分明是这浅执有意冲撞,借着奴婢实为对元嫔娘娘不敬!”她银牙碎碎咬起來、眸子一瞪很是厉害。 浅执冷声一笑,到底行事素性比这贱婢不知稳妥了几重去:“也不知是谁有心无理取闹,还非得拉了元嫔娘娘淌这遭混水!”瞧都沒去瞧她,就此搁了一句。 “分明就是你!”那宫娥又是一句不依不饶。 一旁小桂子明白场合适宜,这是在蓉僖妃的茗香苑里,岂是容得旁人放肆的地方?他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态,忙不迭赔笑劝阻:“行了行了别吵了别吵了!你们二位谁都沒有无理取闹,是我,我无理取闹行了吧!”声音有心压的低微,言语急促。 这么闹腾起來若是吵扰到了内屋里的僖妃,委实是对谁都沒有好处,特别是我这个主子不也得跟着受到牵带?我才要喊了那宫人转身离开,却见那宫娥也不知是不是诚心就要把这丧门星给坐了定,一扬眉目又要启口。 看的我心里那火“簇簇”就往上冒!再也不愿去克制,即便是我身边的人也不容这般给了阳光就灿烂! 我便也沒多话,抬步径自走到那宫娥面前,抬手照着她侧脸就是一个耳光:“不知死活的东西,还不快走!”咬着银牙贝齿逼仄着语气碎碎的一嗓子撩拨过去。 那宫娥明显沒反应过來我会骂她,当地里起了一恍惚。 她这一分神,小桂子忙眼疾手快将她一搡:“啧,娘娘叫你走,还不快跟上!”边不忘对浅执颔首可掬的一赔不是。 我早懒得再多管顾,转目凌厉着目色扫她一眼见她忙不迭跟上后,便快步离了茗香苑不提。 。 兴许是我命里头注定有这一遭会遭小人算计,又或许是真个应了那蓉僖妃的话,多行不义必自毙、走夜路也是会撞见鬼的! 正是这在我一怒之下受了我一巴掌的宫娥,她用当初与清欢诓骗我、诓骗霍清漪时同样的方式,将我与清欢诓骗在了一处,且叫皇后就在那里抓了个正着! 一任我多有防范、多有留心这身边之人,到底还是经不住人家有心有意的专程算计。兴许是皇后对我平素举动多有留心,在得知我掌掴了那宫娥之后挖了墙角说服了那宫娥,又或许从一开始这宫娥就是皇后安插在我身边的一枚棋子,但无论中间如何,结果只有一个,就是大半夜的我以为皇上传召,便往乾元殿赶去;不想中途遇到了往我宫苑一路过來的清欢乐师。 我二人都很惊愕,从清欢口中,我得知皇上今儿宣了国舅爷入宫,舅甥两个难得聚在一起说些掏心窝的贴己话,并不曾听闻皇上什么时候传召了我;而清欢亦是听宫人说我要他往我宫苑处去一趟,虽觉不合时宜,但还是來了。 同样的,我亦不曾叫任何人传唤过清欢…… 这时顿然汗毛发竖、悉知是中计了!但却再不能碰巧的有一个簇锦出來将我二人救赎。且皇后威严凛凛的一嗓子就在这个时候传來,破着混沌夜色、刺穿沉寂景深,她自柳树林间一步步显出身形,其旁伴着的,正是那宫娥。 这一瞬我起了个嗦!顿然的,明白了全部,我知道我与清欢是叫皇后给设了个局套进來了! “元嫔啊元嫔,真是想不到。”惝恍间皇后启口,目色威严里又掺丝缕淡漠,“有皇上那般宠你都还不够,大晚上的却还同这狐媚乐师私会起來!你可真个是山上一曲《红梅赞》,山下一曲《相见欢》啊!”一叹之后根本不给我与清欢半点解释的机会,径自喝了一声“來人”,二话不说,将我与清欢收押起來,同时叱责我身边的侍女不许去向皇上事先报信。 慌乱里我与清欢相互看了对方一眼,发现我们彼此二人的面上都写了一层淡淡的从容。 我们心里都明白,即便皇后准许我们开言解释一二那又能如何?她既然有心要将我们这两个惑主的妖精给尽数除去,随意择个由头也就是了,哪里会听我们解释一二! 当下使我不无担忧的是,皇后她不准人告知皇上,皇上暂时怕是不会知道我与清欢受难受困。怕就怕皇后快刀斩乱麻不管不顾的将我们先行斩杀,之后再向皇上來个干脆利落的先斩后奏…… 不过这样也不是沒有办法,皇后即便要瞒着皇上处决我们,事后也得给皇上一个哪怕是应付的交代!那么她便还得想办法要我和清欢认下这私.通、私会的不可饶恕之罪状。 那么只要我们两个咬死了口死不承认,皇后便不会取了我们的性命。为今之计也只能是拖得一时是一时了!就心心祈盼着天见可怜,快些让皇上察觉出我们有难,快些发现,快些将我们从皇后这里救赎出去…… 。 这横生出的一桩子事儿委实闹心!皇后既然吃了秤砣铁了心的要除去我、并着清欢,在将我二人收押之后自然逃不得一通彻夜审问。 她把我与清欢分开了关在两处,清欢那里什么处境我不知道,但我眼下这身处境地倒也还好,因皇后她到底是母仪天下的西辽国母,一些面子她纵是不给我、到底也会给足了皇上。 故此,她并沒有下令叫人对我刑讯。 但即便如此,昏暗牢狱中空气里漫溯氤氲的腐朽气息还是叫我十分不好受,且皇后并不曾对我有多礼遇,她叫人反绑了我的双手将我高吊起來,试图以这样的方式对我加以震慑、后逼迫我承认一些心知肚明的事情。 这委实小瞧了我妙姝!须臾岁月流淌的坦缓不惊,什么样的事儿我沒经历过?况且我这人素來也是个吃软不吃硬的,皇后越这般对我硬來,我就偏生越是不会给她面子! “元嫔。” 也不知道整个人就这么被吊着不闻不问了多久,终于听到一声熟悉的声波洞穿空气、漫过斑驳月色暗光一路灌入耳廓。这是皇后的声音。 我缓缓抬了抬僵硬的脖颈,转目时果然见皇后正立在近前方寸处。她是孑然一个人过來的,此刻就那般立着身子冷冷然的看定我,启口时面色浮起一层斑驳的铁青色:“本宫的耐心是有限的,你最好乖乖承认自己与那乐师有私……对了,当初不是你将那乐师推送到皇上身边儿去的么?”微光并着腥臭的气息里,见她蹙眉敛眸略有思量,旋即展颜淡淡,“只要你按本宫所说,写下这认罪状,本宫免你遭受皮肉之苦。”于此有意无意的扫了眼斑驳而阴潮的墙壁之上,那在月影下泛动起粼粼银波的刑具,旋即重转眸顾我,声波却挑,“否则,你可莫怪本宫不念同侍陛下之情分了!” 这般威逼是一早便意料之中的事情,甚至往后不多时那逃不过的一通刑讯也是可以预见到的。既然我已打定主意拖延时间,就自然不担心她的软硬兼施、心理战术:“皇后娘娘这话错了。”我亦投了眸光定格在她那张含威凤面上,勾唇哂笑、不卑不亢,“当日推举清欢乐师为皇上的御用乐师,那是嫔妾与僖妃一齐的行径,若照此推敲是不是也该审审蓉僖妃呢?呵。”鼻息起了个呵声,我转言又冷冷道,“况且皇后娘娘,嫔妾怎么都占着个从三品的嫔位,且您又非嫔妾那漱庆一宫主位,岂是说教训便教训的?而且看这架势也不像是要教训嫔妾,而是……乱用私刑呢!”最后几个字我咬紧牙关一字一句的吐露出來,含着笑、也带着浅浅一丝轻贱的不屑。 这话将皇后那通凤威一下子激发出來,她猛地大步向我过來,抬手一把钳制住我的下颚逼迫我抬头正视她:“好,既然你如此分不清自个现下是个怎般的处境,敬酒不吃吃罚酒,本宫就让你瞧瞧那乐师现在是一副什么样的模样!” 还不待我有所反应,这被她钳的生疼的下颚便又被她猝地放开,接连便听得进深处一阵铁锁叮咚之音,我下意识抬首凝眸,却在这一时兀地一下惊震了住! 我看见曾那样温润儒雅、人才一表的清欢乐师被带进來,他一身是血,琵琶骨被尖锐的铁锁由前至后一路洞穿,整个人被随意的往地上一扔,一声钝响之后,他便有如一件任人宰割的玩物、甚至一件沒有生命的玩具那般,顺势“骨碌碌”跌滚在了地上去。 一路带出连串殷红殷红的血珠子,伴着随之而來的扑鼻恶臭,他双目迷离、喉咙传來若有若无的一声闷哼…… ------------ 第一百一十二话 身心折磨盼救赎 “清欢,,”我再也无法按捺,这一刻心口跟着搅涌起许多难自持的心疼。就这样一声歇斯底里的唤,便如锦帛撕裂一般扯着嗓子出來。 那血色蒙蒙中,清欢闻了我这一声疾呼,见他慢慢将眼睛抬起來向我这边儿看过來。 我心中那绞痛之感便更为浓烈难遏,一时心若擂鼓、一时又仿佛呼吸就要被压抑停止实做不得半点理性的拿捏!眼睁睁的看着昔日那样熟悉的人他就这样一身是血的倒在我面前,那般儒雅温润的眉目此刻被蒙上了这般的狼狈神色,所滋生牵带出的震撼从來都是直击在心里的! 清欢忽而笑起來,这笑声含着沙也带着浓烈的哑,似乎是从喉咙里一丝一丝挤出來的,又似乎带着來自地狱门轴转动时的哀哀微怖:“这真是冥冥中注定的因果……自作孽、不可活!”于此又是一阵沙哑的笑,这笑声漫溯于耳便是太多心疼,“我曾以这般的手段试图陷害过旁人,如此,现在便用这同样的方法來让我自己尝这苦头。” 他的声音低低微微的,但我与他尚算是心有灵犀,且听且观其唇形,我大抵明白了他正在报以怎样的感怀。心里也明白他指的是曾以这样的手段害我、害霍清漪一事。真是荒唐,此时此刻这情势都已经被逼仄到了这等的节骨眼儿上,岂是容得他浪费时间慨叹这些的? “但元嫔她是无辜的,她是无辜的……”惝恍无奈间,清欢重又接口继续,即而那口吻并着声腔兀地向上高高一挑一抛,“天呐!你开开眼不要把她也牵带进來啊!”真个是真情挚态流露的昭著。 若放在平时、亦或者放在旁人身上,怕这一刻已经是会被清欢所感动了。但在我看來就只觉生气,只觉他这通表现再怎样真挚、再怎样感怀弥深说到底也都是无谓的! “行了吼什么吼,拿出你的男子汉气魄來!”我顿然依稀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感觉,贴合着心力对他喝斥一嗓子过去。 “呵。”一旁皇后听得我这话,到底叫她冷不丁哂笑一声,“元嫔,你果然有些气魄,也难怪皇上会宠爱你。”转眸之余威严覆面,一顿后转了口吻,这声息入耳便觉带着一股血腥的风沙气息,“不过本宫奉劝你,尽早承认你与这乐师之间存有暧昧,若不然你所面临的与这乐师所面临的沒有两样、甚至更糟糕!”这一席话字里行间满满充斥的全然都是肃杀味道,自后豁地一拔高,震慑之意自成。 却越听越叫我想要发笑,事实上我真的已经笑了出來:“皇后娘娘。”隔过虚白的琉璃夜色、嗅着周围一阵接一阵合风漫溯的血腥刺激,我勾唇睥她,“请娘娘您扪心自问,如此之恨我与乐师,为的根本就不是所谓我二人迷惑皇上、使皇上心受蛊毒,而根本就是你因嫉妒我与乐师深受圣宠的一己报复!”我这话也越演越烈,至最后猛地一嗓子挑起來又落下。 皇后那张素來端着的面目随我字句的渐吐,而变幻了另外一种颜色。时而虚白、时而发青,但如出一辙的都很不好看。她一时皱眉嗔目却偏生陷入沉默,像是不知该以怎样的言语來回对我这字字逼仄的质问。 我却又是一阵肆无忌惮的大笑:“怎么,你心虚了,被我说中了!” “本宫看你能得意到几时去!”皇后紧紧踩着我的话尾巴一句堵回來,接连她抬手对我狠狠一指、怒目嗔声,“你若再这般冥顽不灵,本宫便叫人撕裂你的四肢、刮花你的如花似玉靥!”虽因急切而起微燥,但震慑之感不会减少,且也决计不是说说而已的玩话,听得出來。 因预见的想到皇后会以何等样的手段对付我,故而她此时这一番威胁其实并不能叫我生就出怎样的惶恐与担忧。此时此刻我只担心一点,就是清欢。 清欢已经被他们折磨成了这么副样子,他的身体又还能不能撑得住?即便他能硬撑到底打死不认,只怕也还是等不到皇上过來时,他便已被折磨断气。还不止如此,再向后退去一步來看,清欢这身子骨怕是再经不得半点儿折磨了,若是这血肉之躯再遭受那般非人的“礼遇”,便是皇上登时便将我二人救出去,我也担心清欢他会药石无医、灵肉涣散。 借着月光潜入昏暗地界时投入的那抹虚白,我转眸隔过斑驳光影再去瞧地上的公子清欢。他经了我方才那一嗓喝斥,此刻已经变得安静许多,因隔着一段距离、又加之他乌发蓬松覆面且满脸是血,故我瞧不真切他此刻面色是浮了些什么表情,但自那仍在起伏上下的胸腔可以瞧出,他此刻还是有着太多的不平与不甘之气。 一抹不合时宜的清明念头就此登然涌上我的脑海…… 我忽然明白,自个怕是逃不脱这生命之中横生出的一场大劫、怕是再难走出这四四方方的一座囚牢了!皇后对我早便嫉妒弥深,只是碍于有皇上的庇护而她不好动手,此次她借着我与清欢迷惑皇上之说将我除去,可谓是占尽了贤良的美名、与人心的所向。归根结底她是在吃醋嫉妒,她真正想对付的人是我,而清欢不过只是个顺势的牵累,我看得清楚! 所有的罪与孽都是我自个一个人造出的业,我怎能连累他人?这一时一度想要同皇后去谈一个条件,若她答应可以放过清欢、哪怕是将清欢送出宫去,那么我便应下这所有的罪状、顺应她的心意写下告罪书;否则我会咬舌自尽,至死都要叫她无法交代! 这个想法够狠也够决绝,但若时局当真被逼在了这里,当真到了走投无路的这一地步,也未尝不是个保住清欢性命的权宜之计……相比起两个人都死在这里,倒不如牺牲一个我,來保全另外一个的性命。而皇上,我妙姝此生此世能够与他执手共同渡过这样一段虽然不长、但却委实快乐委实幸福的暖融融可化寒冰雪的日子,此生此世,这一辈子,也是值得了! “元嫔!” 斑驳思绪正断断续续的被一倏幽扯得极远,豁地又听耳畔起了清欢这焦心燥燥、迫切难耐的一声呼唤。 我猛一个收神,下意识转目去看,见地上的清欢抬起血肉模糊的手臂、借着身后一堵颓墙的倚靠,把身子一点点努力的站起來。他煞是费劲,只站一段、便又一个沒禁住的重摔到了地上;再站起來、再摔回到地上。 如此反复循环,看的我心头又起动容:“清欢……” “住口!”他铮地又一嗓子将我打断,像是知道自个此刻无法再站起身子,便干脆在跌回地面之后借着墙壁的倚靠而把身子半靠着,“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一句徐徐。 这后续一句简单的话语、平淡无奇的字句,却叫我玲珑心蓦然一定!清欢对我也是有所了解的,他,洞悉了我的心思。 “但你觉的皇后当真会守信的放过我么?你确定皇后她不会欺你骗你最后叫你我落得个身死魂散之余、且还会身败名裂的地步么!” 他好似沒有多少力气了,每一字每一句自口唇中言出來时,那单薄的身子便跟着瑟瑟一阵颤抖,好似萧条深秋里离了枝头无所依托的一瓣枯叶。 “放肆!”皇后对那周旁立着的狱卒使了眼色,那狱卒顺势取了墙壁之上一根长鞭,大步过去对着清欢挥鞭就是一遭毒打。 “你若就此妥协就此死去,皇上也会陷入深浓难遏的痛苦与自责中去……”清欢那身子已经残破的再也沒有完整的地方去承受那皮鞭的凌.虐,又好似已是极致、已不会痛。他就这般且以残躯承受责辱、且拼着最后那难以收整的力气沙哑着嗓子撕裂着空气逐字逐句对我叮嘱,“你忍心么,你忍心皇上如此么!你……你不能……你不能啊!” 你不能啊…… 这一字一句都是搀着血混着泪谱写生就出來的,最后这四个字出口时已然声波诡异、不成句调。 空气饱蘸了血腥与肃杀的气息而变得粘稠,夜风含腥扑面,这一时我的思绪、我的神志、我整个人所能拥有的那份清明的自持,等等等等,全部都揉杂在了一处!我的头脑好似混沌成了一摊乱乱的浆糊,我突然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甚至突然就觉的自己已经驾驭不了这血肉之躯生就出的悲、喜、急、气、以及疼惜。整个人,呆呆的成了木头! 这是因为情至烈时、急至极处,反倒再沒了任何情态辗转浮现,便是连一颗心顿然都觉该是空的! “元嫔,既然你如此冥顽不灵触及本宫的底线,那就别怪本宫不再给你留情分!”耳畔又是皇后这咬牙切齿极近恶毒的一句,“來人,给本宫打到她认罪为止!”又一句接口毫不出乎意料的跟着出來。 我缓缓闭上了眼睛,因早便明白这是注定逃不过的一种常见手段,又加之眼见着清欢那般、而我却无能为力,故我此刻更是沒了任何怯怕可言。 这一刻我甚至隐隐希望皇后快些对我用刑,因为我不能将这般的苦楚丢给清欢独自去承受,即便我无法分担他身上所遭受的那份苦痛,但我至少可以与他一起承受、一起疼痛。这样,身上有了痛楚的感知,我心里的那份痛,便能有些微的舒缓了吧! 幽风缓缓自冗长进深处一路撩拨,迂回在我面靥间时便起了涟漪。感知到狱卒已自墙壁上取下了刑具,但就在这千钧一发、眼见带着铁钩铜刺的长鞭夹着一股风就要向我身上招呼过來的时候,突自进深之中破空响起一道女声。 “慢着!” 这是饱含太多情态的一声喝斥,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凛凛、也夹着压抑不得掩饰不住的一份迫切与担心…… ------------ 第一百一十三话 贵人搭救揭旧怨 这分明熟悉的一嗓子,却因了此刻有些梦魇的氛围而叫我起了须臾的陌生感,头脑并着神思全然都是木愣愣的迟钝的很。 我顺着那声源处下意识看过去……是蓉僖妃。 许是因为來的匆促、又或许是走的急迫,僖妃此刻并未有多浓墨重彩的打扮,她只着了件双层缭绫宽褶皱绣梨花裙,墨发挽了简约高堆髻,基本是素面朝天的就此一路匆步过來,眉梢眼角染了许多昭著的焦灼。 而跟在蓉僖妃身边的,只有小桂子。 我不禁蹙眉恍惚,心道这小桂子是如何知道我身陷牢狱、且还如此巴巴的找了蓉僖妃來搭救我?又一转念,不对……我不日前才同这位僖妃娘娘一言不合撕破了脸,现下她究竟是來搭救我的、还是來伙同皇后娘娘一并设局害我的? 也不尽然,因为此般一出大局不仅有我,还有清欢,清欢既然是僖妃父亲的得意门徒、又与僖妃以姐弟相称关系极好,那她就算已然对我失望而要将我除去,也不该会忍心将她这感情深厚的弟弟给牵带着一并根除吧? “元嫔娘娘!” 正陷入混沌思量时,忽听小桂子合着泪哽咽着声息的一声唤。凝眸去瞧,见小桂子已经看到了我,此刻正不顾不管任何时宜拿捏,一股脑的奔着身子向我这边儿跑过來:“您受苦了,遭罪了!”至我近前时眼瞧着我被捆着双手悬空吊在铁架子上,他冷不丁的就哭了出來。 他这不哭还好,这一哭便叫我这心猛地跟着狠狠犯了个疼!我最见不得身边人哭,特别还是为我而哭:“好了,我沒事儿,你别哭了。”蹙眉侧目轻着声息徐徐安慰他,好想去捧起他的脸替他擦擦这眼泪,但奈何我双手被缚着动弹不得,“我真的沒事儿,不急了,啊。”只得这么连遭安慰。兴许是被绑的吊的时间过长,我这双手并着这身子骨当真有了些麻木的势头,血液兴许已经不大流通了,也就感知不到怎般难耐的疼痛。 小桂子抬起挂泪的双目瞧瞧我、又仰头看看那束缚的绳索,他心里一定是想帮我打开的,但迫于皇后并着蓉僖妃在这里,我忙对他使了个眼色,他便沒敢庖代着动手。横竖都撑了那样久,还怕撑不过这一时不是? 他会意了我的意思,又见我复以目色问询,便心领神会的告诉了我诸多因果脉络。我这才知道,原是小桂子方才见我大晚上的带着两个宫人出去,有些不放心;且不知怎的,他看着我出去便总有种心里发毛的作弄感,总觉的怕会出什么事情! 这一不放心之下,便就悄悄尾随着我一并送了一路,果然看见皇后设了局把我、并着半道里过來的乐师都带了走…… 乾元殿的距离比之漱庆自然是远,又怕一路再横生什么波折出來,故他沒怎么辗转权衡,径自掉头回身跑回了漱庆宫,直抵着去了茗香苑请了主妃蓉僖妃过來将我搭救。 我且听他慢慢道來,心中了然之余又生感动,侧首转眸向着蓉僖妃的方向点了一点,此刻入目这來人,因前遭刚与她生了些隔阂,故而心口百感交集,开言时声息便濡染了略带哀伤、与激动的口吻:“僖妃娘娘,嫔妾此刻沒有办法向您行礼,还请您担待些!” 蓉僖妃也早便看向了我,见我此刻这般狼狈且惨淡的模样,她那张淡漠的芙蓉面亦跟着起了波动:“说的什么话,倒是你着实委屈。”她从不会去迎合任何人,此刻即便皇后立在这里,也还如素的不卑不亢径直这样一句。 我摇摇头,心念一动,又向她投了一抹会意神光。 她微有不解,后顺着我的目光僵僵的转动了脖颈,这一路过去,铮地一下便瞧见了墙角里那蜷缩着身子,衣袍尽碎、血肉模糊的偏于鬼魅不祥的人影,那双眸子在触及的瞬间起了涟漪,但似是好半天沒能反应过來,须臾后猛地一下便生了光华跃动!她面色一白,该是看出了这个被折磨的不成人形、惨不忍睹的身影便是清欢! “皇后娘娘!”这一瞬僖妃心口该是被搅涌起了许多无法遏制的波澜,她铮地一下转过身子以森森目光逼向皇后。 我心里明白她跟清欢之间亲人般深厚的感情,自然知道是方才那一眼触及刺激了她,而她却不能让这情态流露的太明显而生了新的枝节,故此她摆出凌厉架子直对皇后而不敢再去理会清欢。 这一时、这一刻,僖妃心里该是被人捅了一刀般的疼痛的。 皇后亦不是个气场柔弱、容易让步的女人,她这一时亦是吃了秤砣铁了心的要将我与清欢除去:“怎么,僖妹妹似乎对本宫很是不满呢!”这声息于威严里搀着丝笑,冰漠的不屑之感氤氲于唇。 蓉僖妃冷眸直逼:“皇后娘娘误会臣妾了。”于此一个勾唇,这眸中冷意却不见退却,“元嫔是臣妾宫里的人,纵是有错也该臣妾亲自训导,委实不消皇后庖代。”不缓不急的调子,她该是意识到了自个方才的近乎失态,于是在这极快的时间之内做了调整。 皇后只是不屑,声息一凛:“她犯的是国法!” 僖妃口吻愈凛:“哪一条国法!” 这喧喧的逼问使得皇后面色一哂,用须臾的时间缓缓吁了口冗长的气,后转目在我身上流转一圈、旋即继续逼向近前直面相对的蓉僖妃:“元嫔她与皇上御用乐师之间有私,被本宫抓个正着,国法家规全都不相容他二人!”尾音再度逼仄下去,噙着森然的冷漠。 “哦?”僖妃唇畔那抹游丝笑意不减又增加,“何为抓了正着?”且言语着便把面靥向旁偏偏,故意做出慢条斯理的慵懒之状,“对了,是方才的事儿吧……臣妾就是突然想听乐师弹琴,便差了宫人前去乾元殿问了皇上一句,能不能召这乐师來一遭漱庆茗香。”言及至此,方重转过面目对皇后敛眸徐徐,“可这宫人才走,臣妾便又觉着此刻夜色已深,这时召了乐师前來抚琴到底违和。这时陪着臣妾在茗香苑里闲聊谈心的元嫔刚好要回去,估摸着路程差不多了,便叫她路上若是撞见那乐师帮我带句话,嘱那乐师改日再过來。”于此颔首,“可臣妾这才准备沐浴就寝呢,便见元嫔身边儿的小桂子公公急急的跑來,说是元嫔半道上出了事情……一问,才知元嫔与乐师是被皇后您给误会了去呢!” 这一席话其实明摆着就是编了谎话搪塞皇后,之中不合时宜之处颇多颇繁。但同样的,皇后口口声声咬定我与清欢有私,这之中的漏洞不也颇多?横竖就是需要一个理由,然后考验双方毅力,看看谁能把那强持着的理由一路坚持到最后也就是了!谁都明白! “本宫看是你僖妃分明与元嫔一丘之貉、共同叫这乐师去蛊惑皇上意图不轨!”皇后心念正浓,见僖妃执意要将我与清欢保全,一怒之下干脆将她也给拉了进來。 只是蓉僖妃是什么样的性子,岂能容人任意诟病指摘、轻易就给吓了住的?况且她也一向都是吃软不吃硬,皇后越是这般撕破了脸的跟她死磕到底、不知让步,她便越还就真是较上了劲全不管顾:“皇后娘娘。”僖妃启口,这字句、这调子于清漠里又掺杂薄笑,她说着话便又向皇后近前行了几步过去,颔首勾唇、双目沁寒,“我们双方一个只为要人、一个偏生不放,且又都是认准了的东西决计不能有偏移的性子。”她抿唇缓气,“但妹妹今儿就把这话给说的明白些,若是皇后娘娘您执意不肯给妹妹这个面子,那就别怪妹妹向皇上与庄妃说出你一早都在做些什么样的勾当!”临了语气陡然一挑,那些字里行间潜藏着的厉厉锋芒登然便昭著而出! 我心微乱,心道蓉僖妃那里是抓着了皇后什么样的把柄不成? “这话当真是好笑了!”皇后起了性子,自是分毫不做让步,“不知妹妹要在皇上面前,如何來参本宫这一本呢?” “姐姐可别装糊涂呢。”僖妃缓缓噙笑,那清漠素雅的面孔在月光的洗礼之下隐泛起粼粼碧波,“若是姐姐一意孤行,那……”一顿之后声息兀转,登时变的有如开光利刃般的逼仄锋利,而蓉僖妃在当着皇后的面儿揭穿这若许真相的时候,一字一句都吐口的缓缓然、也稳稳然,“臣妾便会告知皇上与庄妃,皇后娘娘您早在王府之时便于我及庄妃身边安插间隙,配药掺入我们日常饭食之中,使我们不能有孕、皇上不能有子……这情况,一直持续至时今才恍然发现,但却为时已晚,已是毒素入血,我们此生都已不能再有身孕的事!”最后那一句话铮地一下当空挑起,搀着心血也合着气泽,她抬手猛地向皇后面上一指,那双分明清澈的眸子此时此刻兀地染就一重炽热,丝丝缕缕有若攒动盘曲、随时都可当空腾然蹿出的条条烈焰火蛇! ------------ 第一百一十四话 有惊无险圣驾至 蓉僖妃这话字字句句吐口落声之时,浑然一震的不止是皇后,还有我,甚至便连那于墙角明暗里蜷曲一处、神志即将涣散的清欢都好似起了一抖! 如此一桩关乎皇室体面、更关乎皇后威仪的陈年真相就这么被蓉僖妃言了出來,若不是脾气上來、洞悉了事态把这局势看的明白,至了已然就要走投无路的一种地步,僖妃又何至于使出如此杀手锏來威逼皇后? 原來皇后做了什么,蓉僖妃心里有如明镜……而这真相委实是可怕的,也终于贴合了我心里关乎陛下子嗣的久经猜测。 但我心里明白,僖妃决计不是只因救我故才如此,更因此事直接的牵扯进了乐师清欢!这个弟弟在她心中的分量委实是重,她决计是不能不管顾清欢的死活,而我这颗于之她來说的一颗曾经至为重要、现今渐渐脱离掌控的棋子,不过是她救赎清欢出去的一个由头。 “蓉僖妃!”也不知这寂静到发沉、发死的气氛维系了多久,便听皇后恶狠狠的像是绷住了阵势憋足了气的一嗓子对她撩拨过去。 而这时自那灯火尽灭、被湮沒掩埋进吞天噬地死沉昏黑处的进深之间,赫然传來刘福海尖利又带凛冽的一嗓子:“皇上驾到,,” 铮地一下,皇后一张气愠昭著的花靥于这同时看着就是一阵虚白!而声息起落间,已然看见两道行步匆匆的身影自远及近一路奔进來。 璀璨的明黄龙袍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将这浓稠、血腥的夜色搅涌起一阵涟漪;天旋地转间又见那一席净如青莲的儒袍缓带、惊鸿颜色,照亮了眼睑。这是皇上,还有身边的霍清漪…… 心头顿然有海涛石浪一般的浓烈心绪排山倒海、搅涌跌宕;一时欢喜难捺、一时又委屈无双,就这般许多许多纠葛感情混杂一处无法梳理清朗,这身子便也跟着只觉沉闷非常,到了最后就只剩下一怀激动,却做不得任何声息出來了。 原來蓉僖妃之所以沒有带着贴己的心腹浅执一起过來,是因遣了她去寻了皇上! 皇后自蓉僖妃那话茬才落的当口便瞧见皇上过來,这等好巧不巧的倒叫她实实一唬!她本就心虚,此刻不免就失了态,看着就是双腿一软,第一个对着皇上便落身跪了下去。 周遭之人亦被这阵仗给作弄的心头一唬,我尚在愣神之余,耳畔已是一阵阵行礼见驾之音…… 。 我与清欢在皇上的及时救营与坚持之下,终于免去这一通牢狱之劫。 清欢伤的极重,已然不方便任意移动,陛下便叫刘福海去寻了太医來这里先为清欢止血,完备后再差人将清欢抬回乾元殿的厢房去。而他则拥着我一路先往乾元殿走,先将我送回去是要紧。 我本就沒有身受刑罚,除了双手被吊的久了、破了层皮之外这身子便就剩下浓浓的疲惫,如此而已。便一路且走且示意皇上不消为我担心。 他这一刻该是心头百种滋味难以言的明白,我知他是在患得患失,甚至也禁不住的起了后怕,怕再晚來一步便要失去我、失去清欢。 才欲启口说些调剂氛围的话抚慰皇上一颗心绪缭乱的心,忽地又在半路撞上了庄妃的驾! 这月影娑婆、夜色昏黑的,庄妃娘娘却堪堪往皇后囚禁我的那地方赶,其间隐藏着什么样的意义,自然不消多猜多想就已能明白的楚楚清清!看來皇后是与庄妃联合起來行此一计、设下这一局來诓了我与清欢、欲取我二人性命! 情势來的太突兀,我一时之间也不能断定庄妃知不知道皇后那里已经失败了。但她这半道里好巧不巧的碰到了我与皇上,且瞧着皇上将我拥在怀里正往乾元殿里走,便应当能有那几分明白。 可偏生这庄妃委实是个不长脑子的,见着皇上带了我回去,她装糊涂遮掩过自个那行径也就罢了,偏生作死的一下子跪在皇上面前,扬起一张入目真挚的眉目,口口声声对我加以指摘、做了看似苦心昭著的模样连声直道我与清欢皆是鬼怪、施行蛊术迷惑皇上的心智,理当除之而免无穷后患! 这一时火石电光,一切一切快到我沒能即时的反应过來。又加之这夜色已经沉的委实浓稠,我看不清皇上那俊秀的眉目隐在夜色中是泛起了怎样的波澜,却只听得耳畔传來像是金属出鞘的摩擦声,接连着身子便觉一个虚空。 但我沒有倒在冰凉莹实的地面,而是在这同时被一旁的国舅爷紧紧扶助:“元嫔!”他焦声唤我。 我回神之余却又被眼前这景象给委实吓住!见是皇上顺手拔了身边侍卫的腰间佩剑,冲那跪在地上的庄妃的胸口一下子就刺过去! 好在皇上并沒有当真要将庄妃赐死的意思,故那剑锋被他很好的控制在距离庄妃前胸毫厘处:“若是再敢怪力乱神大嚼舌根,当心朕在所谓处决元嫔与清欢之前,先结果了你这个蠢货的性命!” 紧接着手起剑落,一切一切快的超出我的想像!只见皇上那灿黄色熠熠灼目的袍袖当空起了一个翻腾乱舞,伴着庄妃一声不及防的凄厉惨叫,她惊鹄髻侧垂下的一缕流苏碎发已被皇上一剑斩断、顺迂回过面的漱漱天风涣散于了虚空中去。 我这一颗内里的心在皇上挥剑之时猛地一个跳动繁密!许是因为整个身子已经极近疲惫、此刻又经了这太过于紧张的神志绷紧,只觉一阵血气逼着天灵盖儿猛一下尽数涌上去!跟着双耳一轰鸣、双目一昏黑,我便软软的昏厥在了霍清漪的怀抱里,再也浑浑然不知世事。 “陛下,,” 意识抽离的最后一刻,耳畔回旋起的是清漪那有些歇斯底里、全失时宜分寸的猛一嗓子:“别管庄妃,快來看看元嫔!”紧接着又听得这错觉含了依稀哽咽的声息。 我却已然脑钝神离,思维并着心魂都觉的一大片一大片的亏空空白、再做不得任何情念并着感怀的连番起伏了…… 。 当真是相由心生、境随心转,便是连这浑浑噩噩的梦里都是染就了大几重的斑驳血色,连并着梦里的空气都渗透着袅袅微微的腥甜。 我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醒來时这双目下意识睁开便被一缕阳光给刺的酸胀生痛,慌地又重闭住!接着便有一双轻柔细腻的手温和的抚过我眉目寸寸,即而听得倾烟那含着柔和、掺着关切与疼惜的声音:“你且不要着急,醒了就好,慢些再睁开眼睛。” 这一脉声色如若温泉水波顺着久旱的心坎儿一路灌溉,我顿有一种经历雨雪风浪之后重又回家、见到亲人的深深慰藉之感。但又总觉身边儿之人不止有倾烟,这时眼帘又被挡了光波,我方一点点睁开眸子,却见抬手挡住光影、呵护我睁开眼睛的人居然是蓉僖妃! 原來轻烟是与王冉一起來了乾元殿看我…… 我在不日前那样对待僖妃,但她还不计前嫌的搭救于我、此刻又这般对我照顾有加,这一次若不是小桂子与蓉僖妃,我与清欢定是逃不得一死的应劫了!面着她时顿然叫我心中好不是滋味儿。 其实对倾烟,我也当怀有愧疚的。因为早在顶撞僖妃之前,我先顶撞的是倾烟。但或许是因我与倾烟彼此间已经太过熟悉的缘故吧,此刻这深浓的负罪感还是多倾向于了蓉僖妃。 “好了。”轻烟似乎洞穿了我的心思,启口柔声将我神思唤回來,“这么多年走过來,什么也不说了!”她一顿,垂眸又道,“听闻你横遭此难,我这心便搅痛的跟什么似的……原本簇锦与小福子他们也要过來瞧你,但乾元殿不是任何人都能进的來的。”又贴己的嘱咐我,“你好好儿将养身子,旁的都先别多想了。” 感动无声氤氲心间,我抿唇蹙眉,就此哽咽着应了。转目又顾一旁僖妃,却才唤出一句音声沙哑的“僖妃娘娘”,就被她摆手止住。 她亦是叹了口气,目光含着怜惜与关切的对我说,原本那日我如此转了性子的对她,她有那么一瞬委实是觉自己已对我彻底失望!但当小桂子大晚上披星戴月、气喘吁吁的奔至茗香苑告知她我出了事情后,那一刻,她还是沒能狠下心來。罢了,横竖都是女人,一生之中行路何其坎坷,谁也心领神会,谁也不容易啊! 这一通牢狱之祸反倒因祸得福,居然让我消除掉了与蓉僖妃、与贤妃之间的许多隔阂。很多感动不必言语,放在心坎儿里便明白的很,而这人生路何其漫漫,又委实是不需要太多计较的,蓉僖妃说的委实是对的…… 我抿唇一笑,三人都会意在了心里去。 。 就这么又闲聊了一阵,瞧着时辰推移,估摸着皇上该进暖阁來瞧我了,于是僖妃、贤妃便一并辞了我回去。 我原是要起身相送的,但被她们双双止住,便只好作罢。 不过这么久躺着也是疲惫,我本就沒受什么大伤,手腕处的伤口也早被御医用药处理了好,那一大觉睡醒之后身子也恢复了些元气,便想要起身散散步。 近身服侍的宫人们拗不过我,便搀扶着我起身出了暖阁就近走走散散。路过厢房之时见房门虚掩着,我便屏息驻足,持着些许好奇的倾身向里边儿瞧了一眼。 见皇上正在照顾仍是昏迷不醒的清欢。 清欢已经换上了干净的衣袍,身上的伤口也都被诊治了过,但他到底伤的太重、失血太多,此时面色虚白憔悴,也难怪尚不曾醒过來。 不过瞧着这等架势,他该是沒有生命危险的,不然皇上这眼睛里不该只有心疼、还该有焦躁……是,隔着不远不近这么一段距离,我从皇上那双朗朗的眼睛里,看出了真切的心疼。 皇上,他心疼清欢了! 突然心中并着脑中都起了杂思,皇上说他在下棋,那意思该是在与清欢下棋……可人都是有感情的,竟日相处总会熟络,熟络起來必有对这义气与温情的贪恋。何况清欢一身才华着实卓绝,而皇上素來惜才、又素是性情中人。 我太阳穴突然一阵发胀,身旁宫人忙焦急的将我扶住。神绪流转回來,我摆手示意她们自己沒事,边回身折步重往暖阁里走。 时局涉水、世事无常,看不穿的命盘无极里是冥冥因果早已注定好的一切……但愿皇上不要在这场隐而不发的对弈之中,最终不知不觉,便搭进了真实的那个自己! ------------ 第一百一十五话 河山变色前兆显 这个身子当真是疲乏的厉害,只稍稍下榻走动了不多时便觉委实疲惫的很,复回了暖阁之后便沒禁住一下子就歪头睡了过去。 这一次梦寐之中很是安详,甜糯而温馨的气息遍布周围,一时心魂儿跌荡妩媚,袅袅乌沉水汽间就此一梦不知流光暗动,也不知自个这一大觉睡到了什么时候才醒过來,但醒來时双眸微睁,便见这目之所及处的朦胧视野已被宫烛染就了一痕溶溶暖色。 而双肩被一脉暖流缓缓氤氲覆盖,这气息并着氛围如是的叫我熟悉,心中会意,不消去看都知道身边这个人是谁。便勾唇莞尔,软眸不曾转动,只启口徐徐:“陛下。” 闻了我这一声唤,皇上方察觉到我已经醒了过來:“引娣。”启口回我一句,后抬臂有如缠枝藤般一层层将我拥揽入了怀心里:“你醒了?身子可觉哪里不舒服?”不待我启口,他便又急急道,“太医瞧过之后说沒事儿,你且安心……对了,想吃些什么?一整天躺在床上不曾用膳的。” 这來自君王口中的不迭声温言暖语,來自他发乎心动忽情的真切关怀,于我來说从來都是最珍贵的、胜过世上一切的悦耳情话与有效抚慰。 “嗯……”安心的躺在他怀抱里,微想一下,我觉口内寡味,但不知怎的偏偏想食些酸性的食物,便对他道,“我想饮些酸梅汤。” 皇上了然,便命人去准备。 不多时酸梅汤盛上來,水晶质地的荷叶形小盘子、并着内里挂壁的浓稠却不失清澈的酸梅汤,入目一眼便觉很是赏心对胃口。 皇上将侍奉左右的宫人尽数退去,由我依偎在他的怀抱里,他持银勺一勺勺亲自喂我饮下。 口内生津、脾胃大对,人也跟着变得精神抖擞了起來:“对了。”念头一动,我沒多想的启口发问,“清欢乐师伤势如何了,他还好么?”出口却又顿觉这话儿有那么些丝丝缕缕的不合时宜,便忙又急急转目对着皇上解释,“嫔妾与清欢……” “朕知道。”被皇上打断。他沉目对我一笑,声波温和,“朕明白是皇后嫉妒心起,有意设局陷害你们。” 轻描淡写便将我一通呼之欲出的繁冗解释全然带过,信任之态昭著。看的我又起一动容,心里知道皇上他是明白我的,也就沒再多说什么。 一默的当口,皇上已将面目侧过,似叹息、又似自语:“只是这从头到尾,却叫你身担一个妖妃的骂名,委屈的是你啊!” 虽然声音徐徐然轻轻然,但因为彼此之间距离很近,便还是让我清楚不落的听了到。我忙抬手搭上陛下的肩头,以这柔软的力道唤他回目,后蹙眉摇首告诉他:“嫔妾不在意。” 我想要告诉他,只要让我一直在他身边,只要他真心的待我,那么让我做什么我都不在意,同样的,他做什么我也都不在意。 曾经生命过的太浮躁也太潦草,我曾一度以为自己所求所愿便是那权利与势力的在手、高位的身处与众人艳羡的目光;但直到邂逅陛下,直到与陛下朝夕相处这不短不长的须臾岁月坦缓走过,我突然便转了性儿也变了心意,我突然发现,原來、或许自己这一生劳顿艰辛毕生所求,不过就是一个爱我的男人,不过就是皇上他对我的不离不弃、始终如一。即便这个要求还是太苛刻了一点儿,比之前者的权势利益,其实更加难以得到。 但至少当前眼下我是守住了这温存缱绻的幸福,便得意须尽欢,如此又何求? “是么?”皇上落在我面上的目光起了丝有意的凑趣,“朕不相信。”言语时捏了一下我的鼻尖。 “啧。”我明知他是在开玩笑,还是配合着眉目一颦、扬面喟他,“你要相信我!”落言时带些撒娇的小意味。 “嗯,朕当然相信你。”他应声抬眉点头,转而勾唇邪邪一笑、声息也压低了去,“就像……昏君相信奸臣一样的绝对相信你!” 语尽我一默,他却哈哈的起了一阵不收束的朗朗笑声。 我心头波澜一起,抬眉凑趣,边抬手握拳轻轻去捶他的胸腔骨。但半道被皇上一下捉住。 烛影缭绕、气息暖溶且暧昧,他握着我的手心、并着又滑至柔荑,隔过有些绰约而不真切的烛影阑珊一路将视野漫溯,彼此这双澄如水的眸子里辗转潋滟全是爱意。 就如此缓缓的将身子躺了下去,两个人对着朗夜清月,一瞬忽起情不自禁…… 良宵苦短、春梦与共,日日思君又念君,共赴雨露巫山去。 。 皇后设局将我与清欢险些害掉性命一事过后,皇上迫于多方面袭來身上的压力而沒对皇后加以处罚,但与这位结发之妻之间的感情明显又添许多冷淡。 后这事儿还是被沸沸扬扬的传了出去,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心,有心的话又不知是谁有着这等早已游.离出了事物本身的恶毒之心…… 这无异于给了那些心怀不轨、念头不安分的朝臣们一个最直接的反对皇上的理由,刚好让他们借着此事儿对皇上大肆质疑、口口声声道着皇上已被佞臣与妖妃迷惑的浑然不知东南西北,便是连皇后并着庄妃的苦心劝谏都再听不进去,俨然已经无药可救、病入膏盲! 半月之后,已有一些本就生有反骨的朝臣集结成党,打着拯救西辽一国、不能眼见明君就此堕落、百姓就此受苦、甚至西辽就此消亡的好一通浩然正气的名目,而举旗谋反。 萧皇后父亲手下大将带头倒戈向了前朝辽王的余党、辽王世子的部下。如此,便是连总出太后皇后天子嫔御、与帝共荣的萧家一脉都隐见不忠之嫌…… 我听陛下抚着太阳穴缓缓道出这一遭时,心中不禁生了个恍惚:“辽王世子……辽王还有个儿子?”这位辽王指的是前永庆一朝皇上之弟“镇国辅政辽王”,说起來是当今弘德一朝皇上的叔父。 那位辽王素來精明利落,实乃西辽干才,亦是诸王里唯一不曾就藩的亲王。原本便多得父皇器重与赏识,但终因出身等原因而与皇位无缘。 说到了底谁的出身便比谁高了一些?不过就是生母心机不够、亦或自己时运不至,方落了那般下场! 于是在前朝永庆帝登基之后,这位素有干才的王爷便被钦封为“镇国辅政”王。从这封号便可看出,这位王爷为西辽出力颇多,但同样也一直都沒能逃出皇上的忌惮。他与自己那天子之位的哥哥心机明暗斗了一世,最终被寻到纰漏,落得个贬为庶民、放逐而去、又半道凄凄惨惨死去的悲惨结局。 也是可怜那么一位生性高洁、且被自己的父皇赞曰“有治世之才”的精英秀气的王爷,就此落得半生机关算尽、一场辗转成空,到了头权势、爱情、甚至连一个安稳的度日都变得什么都再也沒有! 却,何曾听说他还有一个流落民间的世子?便是有儿子,当初辽王府上下并着辅佐他的心腹沈家一脉,不都也该一夜之间被灭满门了么? 正狐疑间,刘福海进來福身行礼,报之皇上说清欢乐师來了。 我方回神,错落光影里见皇上在甫闻“清欢”两个字眼时,面色比方才变得愈发凝重。 我便更为不解,心道都至了这个节骨眼儿上,皇上若是宣召最为倚重与信任的国舅爷进宫议事委实是对,但他怎么还有心思宣召乐师御前奏乐?莫非是心境太寥落、神绪太纷杂,故而要那乐师以卓绝曲艺奏乐一曲、排遣心绪? “爱妃。” 出神时陛下忽而侧目瞧我一瞧,素白的面孔竭力牵出一道淡金色的笑颜:“你先退下。” 这倒又是委实奇怪了!便是宣召清欢奏乐,又何故要我退下? 但皇上既然如此发命,我便也不好拂逆,辗转须臾,权且颔首垂眸应了个诺,旋即转身转了莲步,一路逶迤着退出了御书房去。 迈了门槛儿出去,刚好就与这迎面过來的清欢给撞了见。 这半月因朝中出了许多烦心事,我把一颗心全都付诸在了陛下的身上,而沒怎么去看过他。眼下这堪堪一照面,见他身子骨当是好了许多,整个人除了面目看着仍有那么几分憔悴之外,其它的都还恢复的不错。 他与我照面,微怔后对我颔首行了个礼。 我亦对他点头示意,原本还想言些关怀的字句出來,但不知怎么,被一股极怪异的气场给逼仄在了喉咙里,居然一个字都吐不出來。 见他面色亦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踌躇半晌到底与我一样沒发出声息。 就此瞧着他一路进去,我心里头起了些莫名的异样,总觉有哪里不对劲。便沒有真正离开,而是对着刘福海使了眼色退了他下去,后屏息凝神静静的躲在门边、小心倚着已经闭合的门扇悄然偷听里边儿的动静。 内里似有一瞬间的沉默,也不见清欢见礼、也不见皇上启口发声。又或许是清欢已然颔首见礼,但皇上沒有启口让他起來。 就当我不由蹙眉敛眸有些不耐之时,蓦听得里边儿皇上于沉寂中逼仄的一声:“你就是辽王世子。” 铮然一下……我心念登时有若倒海翻江,耳廓一阵放空盲音接踵且逼仄的连呼吸都显窘迫! ------------ 第一百一十六话 清欢身份得揭穿 是须臾的沉默,后听得清欢颇为淡然的一声回复:“皇上是什么时候发现的?”这声息坦缓平淡,好似皇上此时的问句早在他意料之中,甚至是噙着笑、怕也该是噙着泪的吧!他沒有正面回应,只这样反问了一句。 而清欢此时此刻这样的问題,恰也正是我心头澎湃间突忽缭绕起的余韵。 不得不说,当这一刻我亲耳听到皇上的问句、以及清欢的回应,当那心头经久氤氲着的一团疑云就此终于得以呈现的清楚明白,我整个人是那样的不可思议,却又偏生因为情绪的繁重与紧密被推至了一个别样的巅峰,而又那般那般变得木木愣愣无态度也无了情识。 相比起來,皇上与清欢之间的相处、交集委实是比我与清欢多了太多,又见这二人现下即便是面对着这样一个肃穆非常的问題,却都双双泰然自若、有若在闲聊一个怎生无关疼痒也无关风月的随兴琐碎,便看出这二人之间对于此事是早有默契的。而那样的默契是如何达成的,却是不能为我所知道的了,我委实不能洞悉的明白清楚。 皇上与清欢之间,到底有着多少秘密? 这时内里经了须臾的沉默之后,终于听得皇上徐徐一叹,又似叹非叹,他声息亦是沒有波澜:“或许这是兄弟之间特有的共鸣,当初朕见你第一眼起,就觉莫名的亲切!”于此缓顿,“而当你刻意接近、讨好朕时,朕却又觉这与你周身气场、你带给朕的感觉是那样的相违背;后又有了多日的一通相处,朕越來越发现对上殿高位的刻意讨好、曲意逢迎并不和你的真性。而可以使一个人不惜违了真性去做他所不愿去做的事,除了这个人有着不能被人所知的目的之外,再也沒了其它的解释。”不多时沉默,皇上复启一句,“朕不得不怀疑你别有用心!” 我心头酸涩而绞痛,下意识抬手死死的扶住了心口的位置,似乎这样便可使那一颗鱼跃跳动的心不至于突忽一下、猝不及防的就洞穿我的血肉肌体一下子刺穿刺破! 清欢沒有言语。却听得一阵衣袂簌簌摩擦之声,他该是双手负后、亦或者侧了侧身子,如是以这沉默为回应。 细微的风声穿堂入室,周身被灌溉进了一抹薄凉,这之余又带起了内里的声波潜入耳膜。皇上沉声继续:“朕下的那盘大棋,就是暗中调查你的身份、揭穿你的阴谋!”声息一凛,停顿后微有缓和,“就在你与引娣被皇后设局收押的那天晚上,朕派出的密探刚好向朕与国舅回报,证实了你前永庆一朝辽王世子的身份。”后边儿这一番字句见血、不加兜转的话吐口之后,反倒沒了先前的逼仄,却又含杂起依稀的隐痛。 我明白,皇上那颗心此时此刻该是有如针扎,就如我一样……人都是一副血肉之躯,人,都是有感情的。 这人世间最痛苦的事对于每一位性情中人來说,都莫过于被自己曾真心相待的人算计、或不得不十分残酷的拆穿身边真心赏识之人的阴谋。而这两者,于我、于皇上,此时此刻都是占了全也占了尽! 有微微却冗长的叹息,该是出自清欢。他应当亦是动容了,特别是当听皇上说起他一早便知晓了自己的身份时,这份动容更加不可扼制:“既然陛下知道了臣是前朝余孽,却还那样悉心照顾臣弟……” “你不是前朝余孽。”贴合着衣袂簌簌之声,该是皇上抬袖将他打断,后须臾沉默,听得皇上接过话锋一字一句,“你是朕的弟弟。” 简单的几个字眼,出口便无声震撼天成! 原來在皇上心里,还是认清欢这个堂弟的……即便辽王曾那样对先皇加以算计与威胁、即便清欢世子从一开始接近皇上便不怀好意,但当他知晓这真相,亦或者当皇上见到清欢、心中产生那莫名的一阵熟悉与动容的一刻起,他便已经默默承认了清欢辽王世子的身份。 越是这样,此时此刻皇上这周身所背负着的压力便越是弥深!因为这本就缔造出一种矛盾的心理,半是蜜糖半是殇,饮鸩止渴,又如开锋的双刃剑、一剑刺出去的时候就再也收不住了,而最终的结果却无非是伤了他的同时,也中伤了自己!这份痛楚,谁也不会比谁來的更轻半分去。 怪只怪,我们都是性情中人;怪只怪,我们都用情用意太深、也太真挚…… “陛下这样,让臣弟惭愧。”不知过了多久,清欢沉声嗫嚅。 皇上氤氲一叹:“那是因为,朕一开始确实只想探查出你接近朕的真实目的,朕为了揭穿你的身份与你的预谋而刻意将计就计,镇日假意被你的声乐所迷惑、扮了酒色昏君的模样出來放松你的警惕与戒备……但渐渐的,朕发现朕对你还是那样不忍心。朕心里,多多少少总也念着你是朕的弟弟。呵。”他一笑,“就算沒有这层天然的血脉牵绊,清欢呐……这么久了,我们之间相知相处这么久了,难道除了利用与猜度,当真便不会滋生出些别的情谊么?”语气微扬,像在反问,又像在解释。 清欢亦将那一通心声借此暗吐,他道:“皇上,臣弟……也不愿这般啊!”是真切的叹息,幽幽的,虽如和风般的无痕无迹,却最是一种真挚的无奈,“但有些事情非我可以选择,那是自我一出生起便已然钦定好的宿命,身上的背负也非我可以轻易甩去,我……想要一个公平,父王的公平、辽王府的公平、沈家的公平。哪怕这个公平是向上天去讨!我也只能如斯,我别无选择。” 这一席话先前痛苦,之后突然转了性般变得淡淡的。 父亲与王府一众、与护佑父亲的肱骨重臣一家的公平清欢都要去讨,但这之中却独独的,沒有他清欢自己的公平。负尽天下人,更是负了他。 苍天何其凉薄,自一开始、自他一出生入世起,便一直都是生活在前人的暗影里,一直都在背负着别人的背负,却从來沒有为他自己活过一天,哪怕一天! 我突然很难过,喉咙微哽。 “好。”皇上打断了清欢淡然声波之下隐藏的绮思与烈焰,回神时听他沉声,“朕给你一次机会,选择你想要的公平。” 这话出口时口吻极淡,我回神微愣,一时不解其中诸多意思。 皇上又道:“明日晨时过后,來这里找朕。”简单明了、简明扼要。 这是皇上与清欢之间的哑谜,清欢是否可以听懂我不得而知,但这一时这一刻,我的脑海并着耳廓忽地又是一阵萧萧空鸣,禁不住身子酥麻发软,似乎有力气顺着四肢百骸一齐的抽离了去,整个人下意识的扶着门槛儿借此依托,似乎不知什么时候这副身子就会绵软软的滑脱到地面上去。 这一时十分不受控制的,我思绪起了飘忽,开始下意识的回想起往日与清欢之间不多、但桩桩件件其实都尚算鲜明的点点滴滴…… 一切似乎可以追溯到当日红香阁中的初次见面。 那个时候,清欢如是以琴技诱我,他对我加以琴挑,现下想來其实不是偶然,只怕他的目的从那时起就已经不纯!因我是借着国舅爷的由头,故而被他给误会了去,他当真以为我是帮着霍国舅來红香买花魁的,于是便动了要我把他买回去、好潜伏到霍大人身边、再通过霍大人而一步步接近皇上的心思,所以他才与老鸨安排了那一场有意的偶遇。 那红香阁,该原本就是他为了掩人耳目、而开设的一处探听各路消息的地方!这个伎俩委实不算什么新鲜的伎俩,古籍典册里见先人们也屡用不鲜。 不过他看出了我本就沒有要买他的意思,便也只好作罢。日后更是另寻了契机进了这西辽皇宫、不声不响顺理成章的寻着机会借着我、借着蓉僖妃而达成所愿,直接來到皇上的身边…… 思绪兜转时,脑海里又浮起当日芷才人语莺临死之前,留给清欢的那样一曲哀感顽艳、见者落泪的唯美绝笔,“转盼多情多留恋,百年预约來生眷,心愿切莫不得遂!若此生长恨注无缘,愿身化地下并头莲,缠枝缠连、连理新结,黄尘一捧体散魂儿 不散,再了前生愿。” 突然一下子,这一切的一切就全部都叫我梳理的清楚明白了! 语莺的进宫原本就是清欢的将计就计,他派语莺作为细作留在宫里接近皇上,后又借着语莺的机变而打开了他自己进宫的门路。如此,语莺才会那般费尽心机的夺得圣宠,因为她爱上了他,所以心甘情愿为他铺垫一切、奉献一切…… 女人的痴狂,究竟是会痴狂到怎样一种不可理喻的地步? 又是一念顺着回忆的风沙而缪缪飘转,冷不丁的,我又隔过岁月的长河遥遥想到前朝永庆帝的宠妃,怕也是那位深沉内敛、而不失果敢英睿的帝王一生一世最爱的女人,馥丽嫔。 馥丽嫔是永庆当朝辽王、即清欢父王的表妹。她是沈家的小姐,是镇国辅政辽王的亲信、从二品翰林院掌院学士沈大人的千金。她在进宫前,与辽王表兄该是有些暧昧的,正是因了这层无悔的爱意,她心甘情愿被辽王派进宫來安插在永庆帝的身边、与辽王里应外合架空皇权。 但听倾烟说,后馥丽嫔因爱上了永庆帝而有意暴露了自己,让她的好姐妹、我们的旧主宸贵妃去向皇上揭发她细作的身份。 永庆帝虽对她情根深种,但迫于皇权之不可撼与不可遏,最终还是赐死了她,并顺着她这根藤而一路摸到了辽王……如此來看,辽王跟他的儿子清欢世子,这对父子行事做派还真是相像的很! ------------ 第一百一十七话 大劫在即徒相倚 这时冷不丁一声门轴转动之音“吱呀”入耳,我心猛跳!不待缓神时这视野便跟着一阵明亮,即而推门出來的清欢已经一下子撞见了我。 由于我先前是贴着门扇、扶着门棱的,故而这一刻我与他之间距离显得极其迫近。但还好,由于他的身子当当正正挡住了皇上的视线、且皇上兴许不忍去顾清欢的离去而把身子侧向了一旁,故而皇上应该是沒有看到我的存在。 灯火悠然间,他虚白的面孔倏忽愣了一下,旋即有了些微的缓神。 我亦心口一跳,旋即将这乱绪也实实的重又收住,沒有多话,抬眸扫他一眼,以眸波示意他跟着我出了大殿。之后便转身,一路领走在前,与他一并行过开阔的前堂、不长不短的进深,一路默默无言,但一路心思氤氲,只不过那些涩涩抽抽的疼痛反倒变得清减许多,兴许是这身子已经适应了这疼痛了吧! 一路默默然心照不宣的进了殿前一片柳树丛。又向前行了一段距离,把身子渐显渐隐于柳荫葱郁、丝绦低垂间,我方驻足,同时亦闻身后清欢也停了步子。 这时心头微苦,我竟不敢回过头去,因为我突然不知道该以怎样的态度、心境去面对这个分明认识、却又偏生不认识的人。 任入夜的天风迂回过耳,在面靥、眉梢、眼睑处平铺了一层柔柔微微的涟漪。我心跳在一阵繁密之后重又归于了类似寂灭的空虚,狠了狠心才要转身,清欢已经主动迎着我走到了我的正前方,与我面对着面。 于是猝一抬头,便撞进了清欢这双染就着夜色余晖的双目里。 这双眼睛很美丽,神光很璀璨,立在阴郁柳木丛间、璀璨而绰约的星空之下,一眼含及过去确实便起了些让人不愿移开的莫名作弄。 我把百感交集的心绪全然稳住,水杏双眸与他直视,他的目光突然变得很是霸道,这是一改往昔里那儒雅温润的熟悉面貌。 我亦神色决绝,扬唇启口、一语淡漠:“当日你算计霍清漪,你说是因为霍清漪喜欢我……你说的,是不是真心话?”心底又升起袅袅的疑惑,这么问他不为别的,更不是我对他起了爱意,而是我想弄明白一个问題,清欢是不是一直都在利用我、一直都在欺骗我?他对我那些所谓的默契与情谊,究竟有几分是真、又有几分是假的? 这对我,很是重要…… 清欢沒有半刻的犹豫,淡淡夜光下,他颔首徐徐,沉下一双朗目直直的看定我:“我说的所有话,全部都是真心话。”不高,但极缓,极真挚。 我心微动。 他的目光沒有自我面上移开,只把面靥微侧了侧,叹出口幽幽的气:“有些是当时不觉,而有些激烈的情绪起伏、举措行事……其实连我自己都被吓了一跳。红妆姑娘……”他蹙眉疾声。 我下意识启口,原本是想喝令他不要这样叫我,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始终都不忍心说出这不知道算不算绝情而残酷的字眼。便口唇开合又紧闭,半晌只是无言以对,只是听他继续自顾自喃喃道來。 他道:“红妆姑娘,事已至此,我想还是该对你坦诚一些的。我不想瞒你……当日我借着玩笑话的空荡,实则要你把我送给皇上。那个时候我虽已对你有了许多好感、甚至是喜欢,但我自己还是不知不觉;我接近你,仍然是为了利用你。其实让我看清自己一颗心、点醒这迟钝的头脑,还是在皇后将我们抓起來的时候,那个时候我简直以为自己就要死了,但那一刻我满心满脑所牵所系着的,不是我自己、不是浩浩计划最后一步无力实现的可笑与悲凉、甚至不是关乎父王与沈家的复仇大计……只有你!” 只有我?呵…… “清欢。”我心下哂笑,面色其实也不知不觉的哂笑起來。足步迎他进前一阵,我以眸波潋滟着讥诮幽幽唤他,“你口口声声心里只有我,可你谋的是什么?是皇上的江山是皇上的一切!”至此到底似火心绪按捺不得,我敛目厉声,旋即却十分虚脱无力的展颜笑起來。 你要皇上的一切,不是要皇上死?不是要我的命么……心里有我,只有我,真可笑! 这份因心绪太浓太烈时滋生出的愤怒,其实愤怒的成份不多,更多的是激动,这激动令我头脑有些发胀,并着连这头颅都几欲开裂! 清欢可以感知到我此时此刻心绪有多深浓、反应有多剧烈,他的内里必然也已经有如一团火,可他与我情绪悲喜全都刻在脸上不同,他内心越是起伏跌宕,那张面孔便越是冷静决绝、镇定清漠,他果然是一个天生的演戏者、曲乐家:“其实隔着不算长的往昔长河杳杳的回想起來,自我见你第一眼起,你分明身为女子、却扮成男装做出公子的举止,那一瞬间,便让我眼前一亮……之后沒有道理、沒有预料的倏然就点亮了我全部的世界。”眉心微动,“先前的我从不知道,原來我的世界除了晦暗的阴霾与刺激的血性报复,原來还可以有颜色,还可以这么鲜亮,如此鲜亮……” “足够了。”我打断他,眸子噙了些微水汽的向他看过去。 至少曾经真挚过,清欢,波澜过你的世界我很荣幸,那个时候的我还沒有溶入皇上的世界、也和你一样尚不知人世间的情爱大抵是些什么面貌。只可惜从一开始你便不如外表看起來的那样简单明澈,我一直都知道,我的直觉沒有欺瞒过我。所以无所谓时间先后,便是我再早遇到你一年、十年,我们都注定会越走越远,或许会有擦肩的一瞬息,但一定不会在一起。 清欢对我动心,这在我看來,本就是一件十分无稽十分无稽的、简直荒唐而不真切的事情!即便无关他的人品行径,只这事情本身就让我不相信也不敢去相信。 “我知道国舅爷一定是喜欢你的。”他沒有缄默,启口突然转了话锋又道。 我甫一闻此言,又起微愣:“你误会了。”想都沒想的脱口而出。 “我沒有。”他紧压着我的话尾巴如是迅速。 这般反应兀地让我起了惊诧与好笑:“为什么?”勾唇反问,我倒突然很有兴趣听听他怎么说,他这一个比之我了解清漪实在浅薄的外人,如何能吐口言的这样笃定、这样的不可理喻? 不想清欢一双眸子缓有沉淀,启口字句坚韧:“因为我们都是男人。” 这一句话叫我铮然陷入沉默,只此一个理由,虽然明知是不可能的,但还是有如带着不可抗拒的魔力,一下子就直勾勾的回落到了我的心底深处,有如一道寒光剑出鞘时惊起的游龙华光…… “而皇上。”他吐口继续。 我下意识倏然再顾向他。 就在我这突忽投递而去的两道错愕神光里,他重又看定我的眼角眉梢,坚定不移的吐口出了后续的字句:“皇上,他是最不值得你珍惜的那一个!”临了一叹、不容置疑。 “你胡说什么!”这话兀地把我一激,猛一抬目并着不屑。 “难道不是么?”他紧临着我有些偏于尖利的嗓子就是一阵疾言逼仄,“皇上他分明怀疑我的真实身份与接近他的目的,但他在刻意装出昏君模样的同时还拉你下水、顺着你因对他的爱而做出的沉沦由着你沉沦,更对你大肆宠爱,烘抬你的分位,让你身负一个惑国妖孽的罪名!” “别说了。”我被他这一串连珠炮似的话激的失了理智,下意识颔首错开他的目光不予管顾。 但清欢正言至浓处,丝毫不为我的言语而缄默,后续这话说的又急又紧密:“他只为达到他的目的,只为揭穿我,却对你不管不顾,对泼在你身上的脏水以及那坏名声刻意无视……” “不要再说了!”我猛地抬起头來对他吼了一嗓子。 这声息是沒有收束的锋利与凛然,在这一嗓子吼出來的时候,清欢才突然反应过來我是真的生了气。 月华银波顺着错落柳林枝叶一路筛洒,斑驳错落里,他沉了双目,又发着狠的抿了抿嘴唇,最终缄默不语。片刻后转身掉头,如是发着狠的一路消失在杨柳萧萧寂灭处。 ……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被清欢的字句所干扰,但我委实心里很乱,就这么揣着燥燥乱绪回了乾元殿。 恍恍惚惚的在暖阁里寻到了瘫坐于榻、落魄失魂的皇上。 我缓缓走过去,足步聘婷间他感知到了我的到來,抬首瞧我,那双潭星朗目此刻噙着温温水汽。 心头一动,我颔首凝目之余启口淡淡:“陛下,你怕不怕。”不是问句,很是干涩。 皇上须臾恍惚,旋即心中有了了然,目光沉淀下來:“你都知道了,听到……朕与清欢的对话?”他起身叹出口气,顺势伸臂将我挂怀。 即便他在尽量把这氛围放的轻松一些,但心头被情势蒙上的阴霾尘垢也已经极重,此时此刻做什么都显那么苍白无力。 我看定他,不由蹙眉,双眸该是沁出泪波。沒有答话,缓缓点头。 皇上有半晌的沉声,只是将怀抱收束的又紧了许多,就此夜冷星稀的昏沉暗影,与我以肌体紧紧缠绕、紧紧相拥。一字一句,他的声息干涩又染着薄薄的苦,他说:“朕什么都不怕,就怕失去你……” 他温柔又无力的声波微微在耳畔氲开;我一滴清泪顺着杏眸缓缓的滑下來,心头万绪缭乱。 下意识的紧紧的环住了皇上那温厚的臂膀,什么也沒有说,只把头往他怀心处深深的埋下去,再埋下去,相依相偎,再不管顾这个世界在我们眼里、心中变成了怎样摇摇欲坠的样子;再不管顾那些人和事的无常规律、因果自成、坦缓流转;再不管顾那些抓得住的、抓不住的,放得下的、放不下的;再也,再也不管顾…… ------------ 第一百一十八话 生死抉择表爱意 皇上昨个要清欢今日晨时过后再來乾元殿,我心里总有忐忑,无端且莫名的亏空感搅扰的我心神不宁,因昨晚是留宿在暖阁里的,今儿便起了大早。 但醒來的时候就发现皇上已经不在身边了。 心念便更为繁复而急促,忙不迭梳洗更衣后出了暖阁往外去寻,却瞧见了准时赴约而來的清欢。 心口并着情潮都起了一仓惶,情念翻涌间,我不愿再与他有所交集,这只会使我哀伤,因为他既是与皇上背道而驰的那个人,那我与他之间注定也是会越走越远的,倒不如少些干系的好。于是侧目一瞧,寻着机变便匆匆的躲进了水色轻纱帘幕后。 但方才那一眼交集,我与清欢到底还是看到了彼此,此时此刻即便把身子后知后觉的隐起來,也横竖是逃不过一遭不愿再有的交集。 他沒有知难而退、沒有因我冰封冷漠与有意躲藏的这份态度而放过我。隔着一层光影绰约见他轻靴点地,沒有迟疑,但不平缓也不匆促,就这样一路过來,穿过一架牡丹花缭绕大片紫色祥云的屏风,后沒有再逾越,只隔着曳曳纱帘、这层恍惚同我说话。 他道:“我可能就要走了。”嗓音启口时有些沙哑,但之后这字句便恢复了以往的平常而淡泊,又因此情此景而显得从容的很、当然也清漠的很,“要么是永远的离开,离开这个世界;要么再见之时,便会是不复时今这般的身份,甚至是……仇敌。”他微有停顿,不自觉颔下首去。 这一切情态都在我的意料之中,但心口还是起了不能由我控住的波澜。我压住面目间的动容神色,不语不言,静然听他启口继续。 他缓缓的叹出一口气,旋即抬首凝目,即便有着一纱之隔,我还是可以十分真切的感知到他这双眸子里此时此刻、含杂着的脉脉热流。定神时他声色沉淀:“最后我只问你这一句,你的心里有沒有我。”于此皱眉。 我眨眨眼睛,一时头脑空白,整个人显得那样仓惶而无措。 他紧接着启口继续:“若你有我,那日后无论我是荣耀亦或背罪,但凡我还有一丝所能,我必定不负你!”微有缓气,“若沒有,那么再见之时,若我失败便也罢了,若天怜惜我让我登临绝顶,我们便会是仇敌。” 这一席话分明带着冰与火两重大相径庭的韵致,也带着截然不同的相悖。但自清欢口中说出來,却又都顺理成章的被堆叠至一种近乎残忍的地步。他冰封覆盖的清漠外表之下,内里分明隐藏着的是一颗那样灼热的心、那样滚烫而浓烈的火!这样的灵犀一点,使得我心口生疼。 我原想以如是的沉默來作为拒绝的回应,以这寡味情态而打消他不切实际的疯狂念头。但他那双隐在帘幕之后、却依旧黑白分明的眸子此刻不但有华光微动,且还沉淀着类于磐石般的无可转移的坚韧。我就这样无声无息的缄默了经久经久,但他就是沉沉看定着我,不曾把双目自我面上离开分毫。 被这样炽热到滚烫的目光盯着看着,忽地叫我起了心虚,终于他赢了,我整个人所有故作出的坚强防范在他的温温注视之下渐次分崩瓦解,他周身带着一股天然的气场,这不明所以的气场迫使我不得不抬目向他瞧过去、以正面的话锋与态度去迎合他。 “清欢。”启口徐徐,我又顿了一下,叹了口气,嗓音有些沙哑,“我的心永远都只属于弘德帝梓涵一个人。” 我是一字一句,一字一句的告诉他的,并沒有做那些无谓的兜转,甚至沒有“你很好,真的很好”,“我们之间注定了太多的不可能”等婉转的铺垫,就这样很直接的言出一句,一字一句,亦是无可转移的磐石样的坚韧。 有风盈颊,苏合香于鼻息坦缓漫溯,漫空的晨阳粼粼如金、挥洒似瀑。这一重景致美好而恢宏的不可言语、也不可收束。 是有瞬息的沉默,但不会很长。清欢把面靥偏了一偏,旋即黯然的点点头,跟着似叹又似释然的一个吁气氤氲于唇:“我知道了。”他颔首启言,旋即再一次抬首转目看定在我眉梢眼角间,双目中有清澈碧波、并着坚韧荧火在坦缓跃动,他声色平和而沉淀了太多欲说还休,他道,“往后不能再见面,若再见面时,兴许就不再是现在这个样子。”抿唇微顿,做了个状似微笑的面貌,旋即启口再叹,“你要好好保重你自己!”即而转目,顺着迂回的天风与过往的点滴而开始且回忆、且思量、且言语,“记得口渴时不要不管不顾端起凉茶就喝;记得胃口再不好也不要不按时用膳、随便敷衍着小猫般的叼几口完事儿;记得入夜微凉、寒露侵体,出门时不要总是忘了披件小袄;记得为人做事性子不要太过直接、不管不顾那般刚烈;记得不要毫无保留的去相信任何人;记得不要因过度的信任而不做任何防备;记得……我爱过你。” …… 清欢走了,他笔挺如玉的背影顺着漫溯、灌溉入乾元殿的灿灿金阳碎屑而一点点于我的视野之中缓缓离开,那淡淡儒雅的气韵、绝妙悦心的气质、那波澜过彼此的世界而始终无法做到云淡风清一笑泯太多恩仇的过往……在这眼见离别在即的攸关时刻里,无一不在拨弄着彼此那颗细腻敏感的柔柔纤心。 我心口生疼、酸涩彻骨。我不知道,原來就在这不长不短一段时日的有缘邂逅中,在这日积月累点点滴滴的潜移默化间,原來清欢竟已如此了然我的每一种习惯、以及自身那看似坚强睿智其实脆弱冲动的单纯的琉璃心! 他生就了一双慧眼,这双仿佛在老君的炼丹炉里被炼化了七七四十九天、已俨然成就一双金睛火眼的练达而独到的眼睛,不仅能看穿皇上的情性、锦绣江山繁华之中事态的纷繁交错,也能那样直接的一眼就看穿我表象之下丝丝缕缕的真挚内里。 最后那一句话,那句:记得,我爱过你…… 只此一句,胜过其它海涛浩瀚的千言万语;只此一句,注定此生此世,这一生一世不知何其漫漫、又不知何时方戛然而止的人生苦旅之中,我便注定深深的烙印下了一个他,注定再也忘不了他。 “清欢!”情态猝然被堆叠至一个至高无极的巅峰,眼见他在我的世界里越走越远,我忽然起了那样强烈酸疼的着急,心念一动,猛一嗓子启口唤住了他! 筛筛洒洒的天光碎辉里,他轻靴骤停,即而有些不敢相信、有些珍重万分的把身子慢慢转过來。 刚好殿宇间穿堂过室的一阵清风撩拨而起,作弄的他发丝并着玉色金边衣袍全然都是飘飘汩汩的样子,而那回廊横梁间打下的一抹乌沉色的暗影却刚好障住了他清俊的面庞,叫我看不清这之间噙杂着怎样一种繁复而深浓多变的表情。 就此踏着恍若开出一地水晶花的晨阳地面、歌破云端水月,清欢突然抬步向我奔跑过來。 他健硕的胸脯一起一伏,他明媚的面孔依旧可以嗅到清朗的阳光的味道。在这寂寂森森的寒凉后宫、在这喧喧暖暖的初夏晨曦,这个小我三岁的少年,他说他爱我;他,爱过我…… 太多的妄情与莫名的动容拨乱心弦时总是无端,好似有梵音如潮、湮远迷离,好似有漫天花雨纷纷扬扬。阴阳两面、冰火格局,两条截然相悖、越走越远的生命轨迹即将就此烟云不相遇的片刻里,我与他隔着轻纱帘幕相拥。 我好想告诉他,昨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在森寒而可怖、不见丝毫光也沒有任何影的晦暗阴郁的囹圄里,我在那里,我饱浸了泥泞、沾满了尘垢,但在这肌体吸纳了太多污秽与太多的不纯粹、似乎再也沒了地方去吸纳更多的这个时候,突然忽地一下一跃而起,然后唆然便飞到了广袤无边的天上去。 天有多高啊、又有多远的!我在天上飞,飞得好高好高,飞过那重重的宫廊、与幢幢的高塔;脚下那些浩浩的殿堂、红墙、那娑婆的树影……全部,全部都低矮到连看都看不见,也更困不住…… 泪满襟、愁为邻,叹缘尽、不信!繁华逐水、空景杳然,一世仓惶一世飘零,过往依稀剪影寻。 暗夜临,浮生半醒,待虚名风化,心不平! 。 皇上念着清欢身系皇族血脉、与自己堂兄堂弟的关系,以及这须臾时光相处之中不觉积累起的点点滴滴情面,他做了一个决定。 在乾元殿前空出的一大片开阔处,他要清欢与自己双剑共舞。 这一场比试自然双方都不可只是点到为止,但皇上攻、清欢守,若清欢沒能守住皇上的招式,毙命于皇上的剑锋之下,那一切自然云散烟消回归虚空。而若皇上不曾有机会将他杀死,清欢守住全部的招式、生机仍存,那么皇上会放他离开,看着他继续那所谓的复仇大业,继续动摇这弘德一朝的江山社稷,他日再见便是沙场。 这是何其荒谬的决定,他人可以性情,但身为一代君王如此行径,看在眼里则全部都成了不负责任的胡闹! 但是我知道,皇上心头的万般苦与千般痛。我明白,这一场较量赌的不是谁的剑法更精准一些、武艺更高明一些,而是赌的人心的不忍与情念的驱驰,赌的是皇上的一念之柔、及人性的温软感性与帝王天性的冷漠理性之间看不见的斗争! 无论输赢,都是痛苦。皇上若输,便是放虎归山无穷后患,且皇上既然能在这紧要关头沒能狠心的选择放清欢一马,那么他日沙场再见时谁也不能保证他会不会继续放清欢一马;皇上若赢,则清欢毙命,那么只怕此生此世、一生一世,心头这道阴影都注定再也消融不得、涣散不去,我与皇上,怕是都再也不会笑了…… ------------ 第一百一十九话 放虎归山清欢去 这一场关乎生死、更关乎命途的比试,是在乾元殿前的一片空地上开始的。 是时皇上退了众人,并喝令在结果不曾出來、他不曾发命之前,任何人不得进入比试范围! 我不曾离去,便得着地理时段的便利,默默然立在殿内厢房之里,隔着小窗一道向外看去。 那是一身玉色疏袍的清欢,他墨发绾起发髻、竖起高冠,猎猎疏袍袂角在天风里合风荡漾,整个人被衬托的如斯绝尘,敛去几分儒雅、更添一份洒沓与清俊。 而陛下也退去了明黄灿然的龙袍,只着一身儒雅的缎子青色长衫疏袍,云袖负后、手挽剑花,足下云靴绝尘穿雾,倏然一下一道银波游龙,他先清欢一步出了这剑。 我心口铮然一动!眼见那剑尖已然抵上了清欢的喉咙,但就在这及近之处,皇上猝然停住。 清欢颔首,那双目色染就着许多淡淡的漠然味道,勾动薄唇徐徐一笑,声息合着灿阳金波,显得细碎而坦缓:“陛下不会杀了臣弟。”如此笃定,出口后又侧目微停,“若陛下当真想要臣弟死,就不会有今日这一场比剑。” 这是实话,皇上在告知清欢这以一场比试剑术來决定生死、决定命途,來让清欢以天为裁之时,其实心里就已经做了让步、做了低头,已经决定会放过清欢这一马了。 这是谁都知道、却也谁都心照不宣的事情…… “住口!”听得皇上一道厉声急急将清欢打断,那指在清欢喉咙前的剑锋顺势倏然一下重又移开,青锋剑濡染了艳阳的金波而生就出粼粼的余韵,仿佛挥臂一剑过去便可刺破刺穿这三千茫茫大世界,“口口声声称‘臣’,你若真还记得自己是朕的臣,又怎会谋反叛变!”就此又一颔首,声息因沉仄而冰冷,“‘臣’这个字你不配!” 我明白,我懂,皇上在言出这一句话时心里该是搅涌、翻滚起了许多许多无法涣散无法消泯的波澜,面上如此坚强,其实内里这一颗心何其柔软,该是在涓涓淌血。 清欢面目有些抽.搐,皇上嘴上强势内心何其柔软,他自然该是明白的,且是深深明白。但他这怀内心的纠葛变幻如是不能直言出來,太多顾虑、太多不合时宜……注定了这对兄弟只能隐忍克制、只能竭力按捺。 “还不出剑,你沒吃饭么!”惝恍纠葛、思绪百结里,皇上铮然又一声并着剑锋一并重向清欢抵过去。 说时迟那时快,这一次清欢沒有无动于衷,猛地一抬臂弯出了手中握着的青锋剑。 便听“刷啦”一声利器相交相错之音响彻耳畔,拼着力道也带着韧劲儿,又沉冗、又悲凉。 这幻似萧索的绝情音色割破妩媚醉软的初夏斑斓,洞穿绿茵成阵的花圃小林,一下子直抵抵的,直抵抵的,洞穿进了心里去…… 天空好似淡淡的微笑了,这笑颜哀哀的噙着血色,也唤起了蛰伏、隐藏在骨骼脉络深处的那些人性的不舍、与世态的炎凉。 最终皇上沒有忍心,意料之中的,他放过了清欢。 他拼着全部的力气、发着狠也带着怨,只是这狠与这怨又诚不知是在怨谁,在怨天、怨世道、怨命运、怨清欢、还是怨他自己? 一声皮肉撕裂的萧索之音合着谬转周围的过树天风一起漫溯而來,满目血色旖旎里,皇上刺了清欢一剑。 心口一个亏空,跟着下意识欲要失声……但终到底噤在了喉咙里,被我急急然的收了住。 清欢身体还沒有完全恢复元气,又加之内心情态太繁复、起伏太剧烈,此时与皇上比剑本就已是拼着持着那极近孱弱的力道、伪装出的冷酷与坚强。如此他以血肉之躯冷不丁的承受下了皇上刺來的一剑,整个身子铮然一下便被这剑气给向后掀翻、掀倒在了地上。 有艳丽的血花隔着虚空倏然扬起,一瞬被扯成了透明的淡红水晶色。 皇上眉宇似乎有些抽.动,旋即紧走几步逼近了清欢,便一任清欢如此狼狈的倾身倒地,与清欢一站一倒,行成这样一个居高临下、与尘埃卑微的有些刺激感官的格局。他启口淡淡道:“这一剑,是朕对你背弃兄弟情义的惩罚。”口吻淡然,旋即他侧过了面目,抿抿唇兮,即而叹一口气,“从此之后,你不再欠朕什么了……他日沙场再见,无需顾虑。你走吧!”中途一停,最终道出这三个关乎结局的字眼。 即便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但我周身还是起了一抹泫然。 轮回隧道里拂面而來的天风倏幽幽的裹挟着带起了宿命的味道,有那么一瞬间的意念微闪,我忽地产生一种错觉,仿佛那关乎命盘无极之中的最终结局,在皇上对清欢吐出这三个字眼的这一瞬间,还未走到最后,便已注定了结局…… 地上软软瘫在血泊里的清欢面目微动,有那么一瞬间的不可思议。 这不可思议不是因为皇上放他走,是因为皇上说的话。皇上说,他日沙场再见、无需顾虑……皇上居然告诉他,让他清欢无需顾虑! 这以锦绣江山、浩浩河山作为赌注,押的却是一场注定沒有生机以及转盘余地的赌! “皇上……”清欢徐唤出口。 隔着这一段距离,这般的音声我是听不到他同皇上在说什么话的,但从唇形、并着面上情态还是瞧出了清欢的意思。 他一定是想告诉皇上,别这样,你越是这样,我心里便越是不好过;你的重情重义、连江山大业与帝王职责都弃之不顾的性情,那样深刻那样明晃晃的让我照见了自己的阴霾。你可以将一切一切一挥而就全然不要,而我却做不到,我做不到! 似乎清欢的心中所想、脑中所思,皇上已经体察了到:“我们不一样。”陛下转身沉目,却并无过多解释。 是啊,不一样,不是性情、不是行事风格做派,而是所处格局、情势,一切都不一样。 皇上虽是西辽国的皇上,富有天下,但这都是他自己的身外之物;而清欢周身所背负的血海深仇、那份不甘与那份不得不为之,则是前一辈人加注在他身上容不得他不要、容不得他潇洒放下的许多无奈,不是他自己的东西,所以由不得他不要、由不得说放下就放下。 真的很可惜,若是皇上与清欢从一开始便沒有行在两条截然不同的路途之上,而是同为皇室贵胄,那么他们一定会成为很好的兄弟,也会成为至真的知己……他们彼此之间短短不多时日的交集,就已然将对方了解的如此透彻!却偏生宿命何其作弄,天道何其无奈,又怎么能不让人款款慨叹! 琉璃天光里,清欢于血泊中慢慢的自地面起了身子,从面目神色來看他是竭力去压制这许多情绪。但到底还是沒能压住,一任他自持甚高、再怎样自觉冷静,那面目的颜色变化还是出卖了他伪装中的坚强。 他不曾将皇上刺入他胸口的剑拔出來,就如此拖着憔悴的身子、捧着支离的心一路离开。 斑斑血迹哩哩啦啦流了一路,因他背身对着我,故我凝眸定神也不能看到他面上的神色,只在他一转身的须臾里,那面貌、他眉峰间的刚毅色彩尤其记得清楚。 似乎他要让这份疼痛入骨入髓,似乎只有在这样的疼痛中,他才能把持着游丝般的最后理性,而不因感情的驱驰而令自己有所反悔! 他走了…… 踏着一条血路,去奔赴向另外一场荆棘丛生的战场。他与皇上、与我之间终于还是拉开了一大段渊深的鸿沟,这鸿沟无可跨越、也无可挽回。一如落日对于夜月,本就是有着极端不同的本质区别,无力也无法再去强行扭转什么。 我茕茕然立在殿内小窗前,怀着已然蜕变的寥寥廓廓的一颗心,如此默默然看着这一切,看着清欢就此一步步离去,看着皇上居然就这样把这个隐患说放走便放走、不曾去采取一丁点儿挽回的措施。 这一时忽然升起一种极可怕的宿命感,这是无关清欢、只看皇上自身的不可逆的宿命感! 一个人性情乃是件不好不坏的事,古來金钗当街沽酒之洒沓英杰不在少数。但皇上,这堂堂一国之君忘却了身份、放下了架子与寻常百姓一样无拘无束无所顾忌的任意性情,所带來的后果从來都是苦果! 清风艳阳扑面而來,一倏悠神志涣散…… 但那又能如何?皇上尚不忍心,我一个为妃为嫔者又端得能够狠下心除去清欢? 可是清欢还在帝宫、还在皇上的掌控范围之内时,确实是除去他、亦或者制约他的一个最好最恰当的时机!如若一旦失去了这个机会,放虎归山、放龙回海,那么一切一切,将真真正正的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心头一狠又一痛,到了底还是一切都重归作了罢!我颔首垂眸,双手合十的企求上苍可对皇上加以护佑、对我西辽弘德一朝加以垂怜。哪怕是,自欺欺人也是好的,至少人在有些时候诚然是需要自欺欺人的,自欺欺人的慰藉心中那些空茫、那点儿荒唐。 尘埃里的花儿开了,注定会落去;无果有果的事情,从來也都是注定。不是殒命便是失魂,无论如何,无论哪一种,都注定一个痛彻心扉、一个失意丢心尔尔…… ------------ 第一百二十话 清欢妙姝恨缠绵 因缘和合,无常无我,木鱼敲破禅中坐,红尘堪透修正果。 无常,无常,这大千世界、纷繁万千,所拥有的永恒不变之一大规律便是一个“无常”! 彼时我只看到一片红,红艳艳的一片,浩如烟海、无边无涯,如落日行将消泯之后湮沒于接踵而至的清夜之前那最后一抹华光蹁跹,如满天织锦流霞极尽所能释放属于自己的绝伦艳丽。在这片一眼望不到边、无法含及那悠远去处的烈烈火红中,我只觉自个化身成一只凌空展翅、欲要高飞冲天的羽衣千重的凰鸟凤鸾…… 即便我知道,这一切都是我的错觉。这是肃杀与阴霾血腥交织在一起的味道。 我是动了妇人之仁,归根结底这冤孽还是由我自身一手缔造!比之皇上,我其实更为性情与不计后果……所以我才为我自个自掘了这好一座寥落坟茔! 盼救赎,无人救赎,甚至连祈盼救赎的资格都再也沒有了……因为,我已经不再干净了! 一切一切还得从清欢离开乾元殿说起。 那时清欢一身是血淅沥沥的走,那份凄惶之感委实令我不时揪心!我担心他拖着这么一副虚弱的身子,一时半会子即便出了宫去,也会在半道就此体力不支、失血过多而死去。 便瞒着皇上动了心思,暗中叫小桂子帮我打点,寻了宫中一处偏僻殿堂叫清欢权且安身,先歇息一晚之后再出去,并叫乾元殿的宫人把他的衣物、用度等打点了好,再交由小桂子送过去。 借着皇上召了霍国舅进宫议事的空荡,我跑去看了清欢。我就是改不掉这样的性子,心里有了一件事儿就再也无法按捺,总是放不得太长时间的。 就此顺着心知的路子一路过去,才发现这平素偏僻无人、匆匆收拾出來的殿堂之中沒见清欢的身影。但那小几上有刚刚燃起的烛台宫蜡,看样子清欢应该是才出去沒多久的样子。 我便寻思着既然來了,就沒有不见他一面的道理。即便我与他委实不该再见面的,但这一刻就是被鬼迷了心窍一般决定在这里等他! 顺势一路走过去,漫不经心的颔首转眸,冷不丁的一下,在烛火溶溶辉映之下的几案之上,瞧见一封开封的书信。 我原沒有偷窥别人信笺的嗜好,不过这是在清欢房里发现的书信,纵皇宫守卫如此森严却还能有书信往來,足见清欢手段委实高超!恼不得就叫我动了心思,我起了个警觉,便沒顾及去想太多,抬手把那书信拿起來便放于眼前。 这一看才发觉其实墨迹尚且未干,方有须臾的吁气,心道原來这是清欢写好了此信才要封缄的。但当目光隔过昏昏烛影撞上这之间字迹的一刻,我整个人陡然一下汗毛竖立! 这一页页看似盈薄的纸张,之中字里行间全是一通刀锋凛冽的缜密!不仅精心罗列出了倒戈辽王世子、即清欢帐下的高官大员,亦逐条逐句仔仔细细的写明白了攻城略地、笼络人心之大计。从头到尾布局之精准、行事之周密,在这计划详解之中俱是可以看出,我泱泱西辽一国改天易主之势已然昭著! 然而真正刺痛了我一双杏眸的,却是那纸张末尾一行简约直白的小字“兵符已到”。 这时蓦然惊觉其实无论皇上有沒有过那伪装的昏庸、朝中大臣有沒有借着皇上“昏庸”为由头而加以倒戈,一开始本就是不重要的!因为该叛变的、该投靠的,早在皇上不知不觉浑不明所以的空档里,便已经隐而不发的归于了清欢的帐下,时今这面儿上公然的挑开薄纱不过就是一个形式而已! 而清欢之所以冒着天大的风险、耗尽许多人力物力成本周章的扮作乐师进宫混迹到皇上身边,最直接的目的是为了盗取我西辽一国弘德一朝的总兵符! 有此兵符,可号令天下兵丁士卒。而这兵符直传历代西辽帝王,放在哪里、如何取得,只有皇上一个人知道…… “兵符已到”,我看着这四个直白简单的字眼,只觉额头并着背脊、胸口全都起了涔涔冷感顺着嘀嗒冒出來、淌下去,便连握着纸张的素指关节都变得隐隐发青,而整个人开始起了细微的颤抖,这颤抖只令我一下子就跌到了小几上。 心口绞痛,一个念头浮现的直白而肃穆……皇上,怕是逃不过这一大劫了! 这真是,冤孽呐! 转念想起皇上,他为何便如此直白的看穿了清欢接近他是有预谋在先?当是因为清欢提及到了兵符,身为西辽的皇者,这委实令皇上他警觉!如此,便是不难知道为何皇上会看穿清欢的有所预谋……也是因为这兵符!清欢的目的是那样明确,而皇上又对这兵符素來警觉,忎是如何能不生疑? 心口一闷,剧烈的惶恐突然自我周围深滋漫长收拢的昭著,似乎头顶有一张大网兜头罩下來,好似咽喉被人给生生的遏制了住! 惊慌失措里不慎碰翻了案上的烛盏,幸在这地上不曾铺就着红毯、故而灯油倾洒之后很快便被我后知后觉的扑灭,不曾燃起一场呼之欲出的大火。 却就在这时,只觉视野被兜头洒下一大片乌沉色的暗影,我下意识抬目,倏然僵定……清欢正自门边进來,倚着身子靠着门板凝目看我。 这一处偏处殿宇本就人迹罕至,周围栽种满了郁郁葱葱的横竹并着松柏,即便是在艳阳高照的白日,也鲜有光影能隔过那一树树浓密的荫郁透射进來,便不自觉带起了一层铺着一层的驱不散的浓郁森寒。 幽风沙哑吹掠,所经之处带得这一殿一俯一仰、扣合一处有几处松动的鸳鸯瓦上,尽覆着的一层薄薄霜花合风簌簌陡落。这微小的粉尘呈落在清欢新换上的琉璃白衣领上,一时间染就了许多肃穆、与不祥…… 至极的心跳只一下就达到了巅峰,但物极必反,我很快便从容镇定了下來。 这里此时此刻只有我与清欢两个人,清欢又受了皇上的钦许而出宫在即,我阴差阳错就这样洞悉了他的筹谋、他全部的秘密,最好的结果便是直接杀人灭口,这于他又刚好占尽了天时、地利,是再便利不过的一瞬间的、神不知鬼不觉的事情而已! 可是…… 我小腹一痛,抬手不自觉的下意识抚了上去,口内不禁又觉寡味,又不合时宜的想觅些酸酸的东西來驱散这寡味。这样的日子已经持续了小半个月,我心里多多少少,也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儿。所以,我更加的不甘心! 一点灵光忽闪,我脑海浮动一念,既然已经被他撞见,那整个人反倒变得极是从容。 我敛敛思绪抬步迎他走过去,沉下一张冰漠的脸,启口幽幽徐徐,对着他一字一句:“我知道了王爷的秘密,王爷会杀了我么?”是该称他一声王爷的,他本就是辽王的世子,此次出宫之后竖起反旗,必然会以“辽王”亦或者是“辽王世子”的身份现于人前。 他看定我,一张面目无喜无悲、不含半点常人情愫:“你说呢?”极简单的一句,淡漠而干涩。 “王爷会杀了我么?”紧紧逼对上他刀裁的眉峰、他凛冽的目色,我亦定定的。 “会……”沒有任何犹豫,他干练的一句。 我目色亦坚定:“你不会。” 他倏然诧异,双眉间笼了一痕惊疑之色:“为什么?” “因为……” 檀唇的开合拖动了一个冗长的余音,旋即猝然一下,我倾身上前吻住了清欢。 他倏愣! 我软糯的唇兮磨着他的薄唇、一路缓缓的滑下去,一点一点,有若荼毒蛊惑,但这香味飘悠的唇瓣儿就此一倏然的游鱼般眼见便要徐徐移开。 可猝然一下,他忽地扑上前反吻住我,这个吻占尽了霸道与决绝的占有欲望,一路直探直抵、半点不留余地!尔后又是极快的一下,他突然一把将我抱住,旋即身子一打横,如此一路风火的双双至了屏风之后…… 我觉的我已经彻底的沦陷了我自己,为了心中的那一份滴滴点点的不甘心,我丧失了所有弥足珍贵的东西。 这个身子妖娆而魅惑的有若盛放的罂粟,同时却又可怜萧瑟的如若深秋寒冬枝头一片曳曳飘离的枯叶;在清欢狂热与霸道之余,我忽地生就出一抹异样的错觉,错觉他对我是那样的不忍,那样的……只觉若是拒绝我,便就如同这般的霸占我一样都是有罪的! 但这已经不重要了…… 即便留我一条贱命,即便我把这一切大计筹谋全部都告诉皇上;告诉皇上,又能怎么样? 我心里已经十分明白,清欢他把这一切都早早儿便铺垫了好,即便告诉皇上,也无法做到力挽狂澜、也于清欢大计无扰! 所以,既然拯救弘德无望,我便要尽力的……活下去。 活下去,把这希望寄托后世! 以吻封缄、以身为筹,当我的唇烙印在这个男人身上,当我与他温热滚烫的身体一寸寸毫无保留的做了最纯粹的交缠,我便知我已经坠入了地狱,日后也必将拖着一副污浊淫.荡的身子背负万载千年的骂名、与心底灵魂欺不了本心的谴责……当然,如果史书能有知的话。 浴火自.焚、皮相剥离,我已成妖邪恶魔,我已是鬼魅狐惑,此生唯有等待焚心断魂的红莲业火一寸寸将我的肌体发肤、乃至灵魂蚕食吞噬,最终扬灰搓骨、散却无痕! 安好有多好?谁又会知道!呵。 很多时候我都在想,我是谁?我,究竟是谁…… 这一口气上不來,这个身子该往何处安置? 迷蒙泪波顺着双眸一路缓缓滑下,最初只有一滴、两滴,最后即而便是一场泪雨。 而我整个人,在这一场滂沱无边的泪雨之中,模糊了眼帘、也沒有了心智……就此,浑浑噩噩,彻骨的,彻骨的,沦陷到了无边无际、广袤无涯的黑暗里去。 一世,永世…… ------------ 第一百二十一话 为全心意僖妃卒 踩着月华暗影、空对追月彩云,这一刻,我已彻底沦陷于嗜骨销魂的黑暗中去,再也无力舞动一阕轻盈的《金缕曲》。 就此一路堪堪的往乾元殿走,一路花树连绵、暗影娑婆,入眼的目之所及处一切一切都是那样的诡异而不祥。但我什么都不怕了!因为,我无需再害怕,因为我已经沦落为了与这游离在四周看不见的虚空间的鬼魅、梦魇们一辙无二的魑魅魍魉…… 这个身子并着这一颗头脑都是沉重的,沉重到反倒迟钝的总也感觉不到究竟压迫在了哪里,甚至深重到魂魄失落、神思支离,我已带着我自己、又遗落了我自己。 有微风过往迂回扑面,倏然一下,整个人被撞了个激灵!下意识抬了软眸,隔过那浓稠不化的暗夜光影与游云雾霭,我朦胧的目光一路筛筛的瞧过去,见那一席灿色龙袍的熟悉身影正站在乾元殿开阔的台阶处。 他单手负后、举目眺望,精细的眉宇间镌刻了一泓昭著的焦急,但他微惶的目光在瞧见我的这一刻,似乎一下子被点亮了:“引娣!”隔着一段距离,他颔首唤我一句。 我心头被一撩拨,这熟悉的面靥熟悉的人儿,我的身影不仅点亮了他的目光,他的目光也在同时点亮了我的心、我失落不全的魂魄…… 无声动容在心口里倒海翻江,一脉至为浓烈的火焰驱驰,我下意识抬步迎着皇上的方向一路奔跑过去。 而皇上也在这同时一路向我急急阔阔的奔行过來。 乾元殿前、明月游云之下,开阔且寂寥的长院央处,我与他相会在那万千光影璀璨落幕的一个点上,与他双双执手,与他四目相对。 倏然一下,我无法抑制住心底深处这有如淘沙浪涛般一脉脉搅涌起的海浪驱驰,由着性子展臂倾身,一把搂抱住了皇上! 他在同时心有灵犀的亦将我紧紧匡扶于怀,将我就此迎合。 心里被打翻了五味,一时酸涩一时甜蜜一时又绞痛难耐,我已经对不起皇上了,因为我跟了清欢……时局涉水、无可逆转,清欢的计谋太可怕、布局太缜密,这天这地改换面貌似乎只是旦夕之事!我还不想死,因为我尚不甘心;不知道皇上他是怎么想的、他心里是如何决策的,但我至少得给我自己留一条后路。而一个女人的后路,除了这身子、除了利用男人对自己那所谓的情谊与看似狂热的索取,还能有什么! 但若仅仅只是如此,未免这赌注也太脆弱。不过我此刻还有一个便利,一个不可说的便利…… 献身清欢不为乞怜示弱,其实是在不动声色铺陈一个大局。只是这一场局施行起來却是何其艰辛也何其孤独,甚至不到最后关头、最后一刻,我不能向任何人挑破说明、更莫论向谁求助求援!但是只要这个大局最终匡了清欢进來,那么我与皇上即便身死,也给这世界上留下了属于我们二人的、希望的种子!同时,也深深的报复了中伤与夺取我们一切的清欢……这苍白无奈的类似赌注的局,这如此悲凉甚至如此卑微的赌,若不是走投无路,哪个女人愿意如此、愿意这般? 心头又一阵酸楚并着疼痛,泪水倾盆,我将头侧侧的伏倒在皇上的肩头,就此释放了心底深深埋着的全部委屈、与全部惶恐。这一时什么也不愿去想,就只想这般伏在皇上的臂弯中好好的、淋漓尽致大哭一场! 这般情态的肆虐湍急,令一切一切都尚蒙在鼓里的皇上有些不明所以,只觉他拥着我的怀抱略显僵硬,想來他的心里一定很是错愕。 但我不管顾这些,只要他还在我身边,只要他还可以成为我的倚靠,便足够了,真的已经足够。 “好了,不怕。”皇上声波温存,他辗转思量也梳理不出我为何情绪如此激烈,便只好这样中规中矩、又略带笨拙的安慰我。 只是这样的安慰不仅沒能起到该有的作用,相反的,还令我越來越觉负罪……即便我已经哭得委实累了、倦了、再也沒了力气,可这想哭的欲望还是不能敛退纹丝。但我已不敢再过度流泪,情绪的按捺和控制是后宫里每一个女人都必须深谙的伎俩。 “嗯,有皇上在,嫔妾什么也不怕。”半是走心半是敷衍,我抿抿檀唇,就此回了陛下一句。 他便将我松松的放开了几分,颔首与我额头相抵,唇畔微微笑起來。 我合泪嫣然。 身畔清风阵阵,头顶河汉迢迢、飞星冉冉,此景人间不胜殊,却只一瞬,一切已经结束;一切,都做了永恒…… 。 清欢在皇上的默许之下,安然出宫。 在他顺利出宫之后,皇上便把自个这阵子以來行径荒唐、沉迷酒色声乐之事的各种原委在临朝之时诏告而去、说了明白。 满朝文武、西辽民间尽数知道,这位清欢乐师并不是真正的乐师,“乐师”只是他的伪装。他的真实身份,是被先皇流放后暗 杀的辽王的儿子! 辽王当日计谋失败,预见自己时日无多,便将这个孩子托付给了自己的亲信、即沈家的家主。后随着岁月的磨洗与沉淀,旧时人事皆已在这潜移默化间改变了太多曾经的面貌,这些年來,这个孩子逐渐成长为珠玉在侧、气韵并着学识全然都是春风扑面般美好的玉树少年;他在宫外暗中收拢父王旧部、苦心经营,经年点滴积累,不知不觉始到如今,他的羽翼已渐丰满、气候已然渐成。他此番费尽心思的混进帝宫、费尽心思讨得皇上的赏识与信任,为得就是盗得西辽一朝的总兵符,后颠覆江山、为父王报仇! 而皇上在察觉到事态不对的当口,只把这事儿告诉了国舅爷一个人,就是那天皇上留了霍清漪在御龙苑彻夜长谈的那一次。 他请清漪配合自己,他有意做出昏君的样子蒙蔽清欢、暗中查探;同时,让他最信任的国舅爷帮他打理朝中一切,且暗中嘱我做出妖媚狐惑之相与他一起左右配合。 其实皇上不曾嘱我,他之所以这样说,是为了洗刷我这一身不堪的名声。同时在这真相得以诏告之时,皇上以辽王世子一事“论功行赏”为名,晋了我一个从二品的妃位,是为元妃,同时加封漱庆宫侧主妃。并赏国舅爷封户五百、罕物珍宝无数。 时今一切已经明白,谁也知道他们的皇上从來不傻,他那酒色昏君、被迷心智的模样都是故意装出來的。而时今清欢已经离开,皇上自然便回归到了往日的清明,归位于最初时那个贤明的君主。 一切一切似乎都重做回了原先的样子,但我明白,又到底是一切一切全部都不一样了!横竖经了清欢这一遭事,该波澜的生命已被干扰、该掀起的涟漪已经掀起,于身于心,都再不能做到简简单单的重回本來面貌…… 。 就在这冰火两种截然相悖的势力左右上下、反复夹击的同时,帝宫幽幽中又出一件大事! 漱庆宫主位蓉僖妃悬梁自尽于茗香苑里! 僖妃生前几乎不离身的贴身宫人浅执是第一个发现的,发现的时候这位冰冷高洁的仙子已经面色发黑、气绝身亡;急慌慌的救下之后,饶是皇上聚集了太医署里一群最好、最优秀的太医一齐竭力抢救,也已然是回天乏术! 这位生性内睿、清冷出尘的仙子般的人物,即便是悬梁吊死,那死相也远不是其他自裁者那般狰狞可怖,依旧是容貌规整、栩栩如生、好似熟睡……一切一切美好而安详到使人揪心的地步! 一片缟素、闻者哀痛,我一颗心顿然化为片片琉璃,只此顺着天风的撩拨而曳曳舞起、又一晌涣散……心,似乎已经不会疼了,因为疼到麻木了! 我心里是明白蓉僖妃的,因为我是唯一一个明白她与清欢世子之间姐弟情谊的那个人。 她当不知清欢乃是辽王世子,不然她当日决计不会再与我把清欢推到皇上身边。在这得知真相的一瞬间,她是怎样波澜汹涌的心性,我可以真切的有所贴合……皇上、清欢,左左右右都是至为亲昵,她两边都不忍伤害、也不能接受丈夫和弟弟之间可以预见的互相伤害。她是一个冰雪心智的女人,她会明白、会洞悉那前路之上漫漫无边的一切结局。 于是她自裁于本苑之中…… 同为女人,我明白,即便蓉僖妃嫁给皇上一开始就是一个错误、即便皇上有心爱她但到底终究只能辜负她,可人是有感情的。这么多年相伴相处,即便她与皇上之间爱意其实已经渐渐消泯,可是她心里对皇上也有新滋慢长出的一种依恋,也早把他认定成了自己的丈夫、此生唯一的交付! 皇上悲恸难禁,追封其为“皇贵妃”,并加封谥号“雅、贞、毓、秀”,即“雅贞毓秀皇贵妃”,并以皇后礼丧葬。虽是简简单单、不算厚重的四个字,但足将蓉僖妃这一生素性、一场情念归纳的楚楚清清。 心腹浅执殉主而去。 …… 近來心思都耗在了皇上与清欢身上,僖妃那里倒是疏落了前去请安。 费心想起上一次最后见到蓉僖妃是在什么时候?对了,是在乾元殿暖阁之内、贴着门边,她临别时引袖抬手嘱我不消再送的芙蓉面靥、皓齿明眸隔雾沁霜的一计笑意嫣然…… 悲从心起,欲恸的哀声哽在喉咙里。抬手对天,洒一杯酒遥寄已行将走远的雅贞毓秀皇贵妃。 过往的温风中含杂着回忆的影子、恋恋的味道。那昔时的一幕幕言笑曼曼、或喜或嗔尚且无比鲜活的桩桩件件活跃于我眼前。蓉僖妃的、浅执的。 这个只在这薄凉且纷繁的软红三千世界里历经了二十一载虽短暂、却委实不盈薄的生命的女人,这之间实在太惊鸿匆匆,如昙花般耀眼璀璨。 她的出生犹如她的逝去一般静美出尘,即便此刻只身孤零零的躺在冰冷的棺椁中,也丝毫减退不得这份沉淀于骨于魂的美丽。 雪落大地、风拂疏林,一切终将归于无痕。 我知道,僖妃她不是死去,而是结束这一场人世苦旅、夙劫一段。 她时今已然归于大荒仙境,已然归位,自此后高坐云端,身边伴着贴己的浅执,含笑欣然、离苦得乐,俯瞰芸芸众生、苦海无边,她自拈花净瓶一笑俱得大释然…… ------------ 第一百二十二话 僖妃托梦点天机 华灯初上的昏昏暗夜,阑珊星火间,帝宫巍巍便好似被蒙了一层以烛影星火、雾影晚岚织就出的绰约面纱,其神秘与诡异味道坦缓昭著。 皇上把自己关在漱庆宫茗香苑里,那是蓉僖妃生前的居所。他此刻独坐于物是人非、却分外熟悉的屋舍之内,抬眼隔着石青色的浣纱帘幕去看那曳曳的烛影,开始由眼帘、漫溯到心扉的不断怀念她。 哑物无声,却丝丝缕缕、桩桩件件全部都浸染了她的气息,她生前活色生香的一切,款款的浅笑莞尔、微蹙的眉宇娇嗔,以及隔绝着岁月的风尘、涉水淌过往昔的长河,那只有皇上与蓉僖妃两个人、现下只剩下皇上一个人可以悉心回忆与记取的,那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暧昧撩拨、妩然美好。 但现实从來都是直白脆弱,直白到使人无力更失心。而人,也不能够永远都存活在回忆里,无论多么不舍、无论怎样甘心有意的去沉沦身心,归根结底,也都得有倏然一下重归现实的那么一刻…… 我抬手退了一干宫人,甚至被皇上遣到内室门槛外的刘福海也被我唤退。我一路轻着足步进去,踏着斑斑夜波,一眼含及这屋内我亦算熟识的景致,在临着芙蕖花云母屏风之前的绣墩上,瞧见了正望着一盏莲形青铜盏出神的皇上。 此时此刻这个男人内心该是非常脆弱的,前遭刚历经了清欢一事,眼下又失去了旧日的爱人……僖妃于皇上不止是爱人,更是青涩的初心萌动。她在时不觉,他甚至不需要她怎样怎样、甚至不需要竟日都见到,他只要知道她在、知道这个人她好,就足够了。但一旦有一日她不在了,突然便不在了,那么于之皇上,无异于整个人一下子就被狠狠的、狠狠的推到了一个无边无际的死阴之地里,在这个地方,他喘不上气、他感知不到脉搏的跃动与心灵的回应,他会痛苦,非常痛苦。 这个时候的皇上,需要有我陪在他身边,我心知。 皇上感知到了我足步的由远及近,面色却沒有掀起一丝异样的波澜。这么久的朝夕与共,他已可以感知到我的气息、我的足音,正如我可以清楚无遗漏的感知到他的一样。 嗅着自进深处一路迂回进來的晚风、带起的一阵阵淡淡苏合香气,他缓缓转动脖颈,看向我的目色里含着隐隐的疼痛:“回到原处,真的就可以找到爱着的那个人了么?”轻轻一句。 我缓步及近,蹲下身子抬起柔荑搭上了皇上的肩膀:“对。”一字截定,便侧首抬目徐徐的看向他,希望可以用我杏眸里的含柔而慰藉他心中的燥乱与芜杂。隔过微光如此近距离的一眼,才发现皇上这双龙眸里含着丝丝缕缕的血丝,瞧來很是憔悴,心莫名便疼了一下。 陛下颔首迎向我的目光:“那如果……如果回到原处还是沒有找到她呢?”语气轻微不减。 我知道他心里的疼痛,此刻他需要一个人可作为他倾诉这苦楚、愿意聆听他这苦楚的对象:“那就说明你不曾爱过。”我亦是声息淡淡,搭在他肩头的手顺着抚上了使我着迷的侧颊,“如果爱过,原点的一切一切、到处都会是她的影子。”有如早春荷叶上流淌垂挂着的露珠缓缓滑下。 但出口的瞬间,我又突然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说错了什么话,此时此刻皇上正是看朱成碧心迷乱、处处时时都是蓉僖妃。而我还告诉他这茗香苑里到处都是蓉僖妃的影子……越琢磨越觉的这诚然就是废话,废话倒也罢了,这诚然是一句叫人十分不讨喜、不对心的话! 微微恍惚间,见皇上转目叹了口气,旋即唇兮居然勾起一层薄薄的笑:“冉冉她为什么要走,为什么。”口吻沉仄,好似自语,旋即又一皱眉宇,偏于了诘问的句调,“是这生活太坦缓平庸,她看不到希望、也沒了继续下去的兴趣?”于此侧首敛眸,径自陷入沉思之中。 我不语。我当然知道蓉僖妃那般随遇而安、出尘淡泊的而又不失内里似火性情、睿智内敛的上乘女人为何会离开。但这个理由我不能告诉皇上,我怕他多想,更怕他知道了以后更难过。 只是清欢呐清欢,你究竟是皇上、是我们几辈子以前便背负不散的孽障?谋取皇上锦绣河山、搅扰皇上身心内外俱数困苦不堪之余,却还如此牵累着带走了蓉僖妃! 冥冥之中因果不虚,上一辈人未曾了结干净的恩怨纠葛,到底逃不过一代一代传承、加注在后人身上的钦定宿命!父债子偿,真真是父债子偿,先人们一世苦心经营之后占据了个看似高峰高点的有力位置、看似赢下这全盘大局,殊不知冥冥定数、因果不虚,人不是只活这一辈子,且人,也是该为后辈所积下福德的…… 我心生一脉惶然,因为我从皇上一开始便对清欢退让容忍的态度之中,瞧出了些许端倪。我心知自个这所想所思与皇上应也有所共通之处,我怕的是,以皇上之至情至性,他会隐隐然下定一个决心,在心里告诉自己:让上一代人那些纠葛恩怨全都了清在这一代身上、了结在自己身上,不要再累及后辈累及來世了吧! …… 若皇上当真那般,于我、于西辽弘德一朝,这牵带而出的打击决计是致命的! 念头兀闪,我心脉沒防备一个交瘁!胸腔之内玲珑心猛起一个鱼跃,巨大的恐怖罗网于我头顶交织成阵,我兀觉呼吸无处寻超然! 这时忽听一脉喑哑萧音波及耳廓,我兀然回神,见是皇上突然哭了起來。 这样一个凛凛威风、铁血铸就的铮铮儿郎,就此暗夜星灿之时,顿然有若卸去了这周身上下全部的屏障,如此取走所有外表强持着的男子汉大丈夫那些防备,哀哀的哭倒进我的怀里。 女人可以哭,但是男人从來流血不流泪;若有一日一个铁血男儿流下倾城泪,且还是倾身倒于自己女人的怀心深处寻找抚慰,那么此时此刻无论他是怎样的身份、怎样的性情,他所怀揣着的,全然都是至为真挚、至为浓烈的赤子之情! 怎不令我动容? 倏然感怀涟涟,我颔首蹙眉,将这个怀抱一层层拥紧、再拥紧,以我周身这一怀有限的、微薄的热度,來尽我所能,來温暖这个顶天立地的男人冰冷萧萧的一颗心、一抹身魂…… 这一晚红烛昏罗帐,弘德帝李梓涵他在我怀中倾身躺倒,且哽咽哭泣、且释放情境,直至累了、倦了,便翻了个身、也沒有起來的意思,就此阖目沉沉的睡了去,像个孩子一样。 。 我看见了蓉僖妃,是的,我看见她了。 她就站在茗香苑内石青色轻纱帘之后,持着一双清冷的眸波渐次坦缓的顾向我來,神韵剔透、容颜如故。 念头里知道她该是已经死了,但我头脑木钝钝的沒能有其它别样的反应,只下意识起身向她走过去,眉目一弯、诧异之余突然就欢喜起來:“僖妃娘娘,太好了,你沒死!”音波泠淙而清悦,我抬手去牵她的皓腕,“皇上知道了,一定会很开心的!”似乎这一时是沒有思绪的,我全凭着自个的下意识脱口而出。 但抬手过去,看着她就立在那里,却沒能触及到她温软的身体,我的手隔过她玉色绣荷花的长裙一路直抵着就穿了过去……心念一收,我又起恍惚。 “元妃。”这时她凝眸淡淡的瞧向我,并不曾理会我此时的诧异,只自顾自持着坦缓不惊的调子徐徐的诉说着她的言辞,“这个时候,活着,比死了更痛苦。”一语落声。 “什么?”我下意识蹙眉。 僖妃这冷不丁的一句话实在太突兀,听得我一时半会子诚然不能解过其中意。 她如斯不理会我,噙一抹与以往都不大相同的淡然之色徐徐继续:“念在我们之间有过一场人世机遇,我且提点你,世事无常,你要在心里有所准备呐……” 我蹙眉更甚。 她转眸徐徐撩我一眼,旋即微微摇了摇头,娟秀的眉目有如水波生就涟漪般的层层氤氲开去:“话我可以说,管我管不了。”于此一顿,目色隔开了我,顺着侧首将那离合却含内慧的神光一路筛洒、涣散向了窗外茫茫一片无边夜色,“个人因果个人背,自然造化从來公平,一切本就是业力的化现,却是时人自不识……” 铮地一下,我猝然惊醒!目之所及又是这一片熟稔的景深,一倏然方知原來一切都是一场昏然梦寐。仍是这寂寥的茗香苑,仍是这暗沉的夜。 但转瞬便想起这场惊梦,梦里蓉僖妃逐字逐句一场告诫……头脑兀钝,冷不丁的一下,我登地汗毛发紧、浑身皮肉绷得死死的、背脊跟着就起一浪浪逼仄而來的弥深冷意! “怎么了,引娣?”怀心里拥着的皇上被我一下撩拨的徐徐惊醒,该是抬目时瞧见了我面上的惶然生怖,忙出了我的怀抱一下子反抱住我。 我一个回神,下意识牵扯出唇畔一道浅笑:“臣妾,做噩梦了。”只此简单的回应了他,跟着将头贴在他能够使我安然的胸膛间。 我沒告诉皇上自己梦到了什么,梦里蓉僖妃的话让我顿生一种危险近在眼前,富贵荣华、当下安然很快便会散如流沙的不祥感。而使我害怕的,更是这字里行间隐隐流转出的一种莫有可逆的宿命感。 但愿,但愿这一切都只是一个雾里观花的缥缈幽梦…… 殿外空索的永夜里传來宫漏细细泠泠的一道声波,割破万籁俱静的入目表象,这一声音波起落显得尤其刺耳清晰! 寒露沾衣、幽月隐去,大地犹如昏黑水墨倾倒狂泼、生机了无。 这一时,刚好三更。 ------------ 第一百二十三话 合欢忽开报大劫 不过就是几日后的事情,一切可以预见的变故來的恍若倏倏然一场乌云急雨…… 虽然皇上说出了关乎清欢一事、以及自己镇日以來沉沦声乐的真相,且也在第一时间颇为及时的恢复了往日贤明君主的模样。 但朝中那些竖旗谋反、心怀不轨之士却并未因此而停止自己对皇权的威逼。他们本就反骨在生,这无关皇上是真贤明还是假昏庸,他们需要的其实只是一个理由,一个可以公然挑衅皇权、达成自己那不轨目的的一个理由。 此刻一见先前关乎乐师的理由已然不成,不多日后,便又借了皇上在明知清欢辽世子身份、却事后还将清欢放走为新由头來对皇上加以声讨,那般恶劣行径更为变本加厉,浑不知悔过,且这对皇权的迷恋在潜移默化中变为了极近昭著的一种近乎变态的狂热、开始昭然不晦的倒戈清欢世子,大肆指摘弘德帝何其昏庸、何其无道,且在同时万分昭著的近一步笼络人心、拉拢势力,竭尽所能似乎拼出了此生此世全部气力的大肆动摇皇上这万顷的锦绣江山、如画河山。 而这一切的一切最开始的时候,委实是使我惶然的。可是到了后面,当这镇日的担惊受怕、惶然不保朝夕之感作弄的长了久了,整个人似乎就已经形成了一种习惯,变得开始混混沌沌、渐趋麻木。 横竖肩负大任的只能是皇上一个人,我这个天子嫔御只能在他身旁冷眼默看,死活帮不上丁点儿忙去!局势如斯,命途涉水,皇上尚且不能有所举措,我又能如何? 不是沒有动过曲线救国的心思,我也曾在心下里忖度过,无论如何,只要能保下这西辽弘德一朝,只要能保全皇上、顾全大局,若只因我这个“妖妃”的名目而害累皇上被人极力诟病,那大不了我以己身一死來保全皇上的美名! 但今时今刻,眼下这等情势任谁也看得明白,这些大臣分明就是早有反心,别说是我,就算清欢世子这个时候突然被皇上派人杀死,也止不住他们疯狂的野心与猖狂的倾覆! 就此,国舅爷在进宫与皇上议事之余,专程同我有过论道。当今局面乱得可以说根本就沒有一星半点儿的预兆!亦是令那一向足智多谋、心思缜密内敛的镇国公愁眉紧锁、忧国忧家而苦苦上下求索却不能知一个有效对策! 当日皇上信心勃勃的与清漪相互配合、里外探查清欢,可当那真实的探查结果摆在眼前,苍白事态从來叫人只觉无力!这个时候才豁地一下恍然发觉,皇权是否动荡从來就不取决于皇上的态度,只是一个皇上发现与否的问題! 清欢早在宫外便已然铺垫好了九十九步,进宫之后所走的不过是那最后的第一百步。而就算这最后一步止步不前、就算皇上可以心狠一点儿顾全大局一点儿的让清欢有去无回,他身后所埋伏、铺垫好的一通势力也已然是根基弥深、浩然难动! 一场恶战、一次大劫,皇上,他是注定遁身不得、骑虎难下了! 越是在这火烧眉毛的危险时局之下,那一脉脉游丝般的帝宫温情便越显得弥足珍贵。 这一日我与倾烟在御花园里散步赏花,六月暮,气温闷热之余亦不失渐升的势头,但一反常态的,每到年末时分方绽放枝头的成簇合欢花却在这御花园里一簇簇蓬蓬勃勃的开了个璀璨热闹! 什么时景便该去做什么时景的事儿,天有常数、人有伦常,花卉草木颠倒了季节,这样一份不合时宜委实不是一件好事。 天有异象,必定会有奇事发生,这点我与倾烟还是颇为默契的。故一任这血艳艳一片的花儿开得再好,此刻也叫我二人委实沒了那份心力去加以欣赏。 血…… 心念甫至,我柔心一揪!触目这原本暧昧温存的合欢花冠之上那鲜明的色泽,只觉这艳红欲滴之态生生刺痛了我的眼眸、也好似利刃狠狠的一下下剜在了我的心上! “去。”身旁倾烟唤了个内侍过來,复颔首敛眸对他嘱咐,“把这片合欢花全部铲去,快!”声色里夹着一股冷森,口吻逼仄且不容置疑,“记住,不许告诉皇上,也不许把这奇事儿给传出去!”接连又一嘱咐。 那内侍懂得察言观色,见贤妃此时摆出如此肃穆规整的严厉架子,很快便也明白了这之中的几多重要性。他心领神会的唱了声诺,旋即便匆匆差遣贴己人手按着吩咐去铲除合欢。 我心里明白,这等关头最是忌讳怪力乱神,即便这合欢花此时开放多多少少让人心里生了不适,只隐隐察觉似乎这是什么天兆…… “妙儿。”徐徐的声音漫溯耳廓,倾烟敛去方才那抹沉淀入骨的凌厉,转眸含温的向我看过來,“说句委实不该说的大不敬之话,皇上若是有个意外……”于此抿唇,似在酝酿字句、压抑许多澎湃情绪,“我一定会殉了皇上。”接口前话,言语夹杂一股韧力,又直抵抵的铮地一下顺着就刺进了心口里。 这突起的话茬分明与前话不和,但她此时來了这么一句却一点儿也沒让我心觉突兀。但心念一动倒是真的。 “……”我才欲启口,突然听得“刷啦啦”的一声冗沉之音,突地把我吓了一跳!顺目看去,刚好就瞧见那盛开正艳的一大枝子火红合欢花,顺着镐锄袭來身上的力道而就此倏然倒地。 灿红的花瓣并着乱枝残叶簌簌有声散乱一地,一时乱红纷飞如一场兜头袭來的血雨,便是连这周遭流转的晶耀空气之中,似乎都夹杂了淡淡的血腥。 心头又是突兀一痛,并着小腹袭來的微微发涨之感,我忽地起了泫然噤声。 “妙儿!”倾烟感知到我的不适之后极快的扶住了我。 这一瞬支离的身子终于寻见一个倚靠,我抬手紧紧的与倾烟抱在一起,即便不做任何言语,也遮掩不得这个身子并着这颗心的芜杂、微抖。 “不要害怕。”倾烟声息徐徐,即便这样的安慰听在耳里何其沒有底气,但至少两个人相依一处总能滋生出些许稀薄的温温暖意,“不要怕,不要有恐惧。”她又一句,如幽风穿堂一样。 不要有恐惧,哪怕到了山穷水尽不得前行也沒有退路的最后一刻,哪怕身前并着两边左右全然都是万丈深渊、崖壁料峭的穷凶极恶,也不要害怕,也不要有恐惧! 即便有朝一日我们注定一无所有,但至少,我们不能连那最后可以拥有、任谁也拿不去夺不走的尊严也跟着就此放弃、就此自己把它消泯! 恐惧來源于脆弱的内心,这是一种人之本能所氤氲濡染之下锻造出的天性。潜意识里不能做到即时的收束,但至少,我们还可以去后知后觉的将它克制、让旁人探查不出它的存在…… 。 名门萧氏一族、当朝弘德萧皇后的父亲与兄长突然谋反,先是通过那前遭便与皇上离心离德而去的大员接头,又通过这名曾为萧后父亲帐下领事的官员将其引荐、后就此接应起义的辽王世子…… 便是连妻子父兄都背弃了自己而去,与自己离心离德!这叫皇上痛苦不堪。 华灯初上的又一轮日夜更迭、昼夜轮转的时刻到來,这个世界不会因为谁的改变而发生自身半点的改变,即便是故人已去、万事俱变,太阳还会是昨日的太阳,它不会调转了升落的方位、更不会违逆了昼夜的轮转。 伤心与惆怅的,只有这茫茫大千、三千虚空之中实在太过渺小、而又太过自以为是的“人”! 面对着落魄失心的皇上,我突然不知该怎样安慰他,也不是不知,而是万语千言哽在喉咙里,我实在沒有一个简单直白的头绪。 这阵子以來,似乎所有的事情都倏然一下子跟着重重袭來身上!皇上的神志已经变得极其脆弱,即便他还得故意做出那已经逐步亏空的所谓坚强。 烛影合风、光波阑珊未阑间,他抬手死死抠住太阳穴,一遍遍,一遍遍的自语:“怎么办……朕可怎么办,朕该怎么办!怎么办……” 如此颠颠簸簸孱弱萎顿里,不知哪里來的一股冲头热血,我的情念与感知已经全然由不得我自己:“废了她。”启口下意识就吐出了三个字,声息平淡而笃定。便连我自己都一个心跳甫快! 皇上有须臾的僵定,旋即倏然一下向我看过來。 我潋滟着跳跃火光的杏眸对上他那双先是微滞、旋即若有所思的龙眸,心下的起伏不觉就已平复到连一丝波澜也无:“废了皇后,削除萧氏一族封户、沒收田产、围剿收押欺你负你之人!”天灵骨热浪冲头,我反倒出奇的镇定,檀唇开合,言的有条不紊。 这般凛冽面貌倏然一下逗笑了见惯了我怀柔一面的皇上:“然后呢?”他勾唇微微,这声息依旧微弱,但隐有戏谑之意。 我双眸微凝:“立臣妾为后!”这五个字眼一一吐出來,我才豁然一下看穿了原來自己的野心是有多么厚重而深浓! 成为西辽一国的皇后,先前从未想过不是因我不敢去想,而是我从來都不知道原來在潜意识里,我居然当真……当真敢去这么想。 这一晚我一定是中了邪,如此昭著的凛冽之势做了详尽,见皇上口唇下意识微有张弛、但良久不见言语。我展颜奔至他近前、将身子蹲下去:“陛下。”扬首凝眸破华光微影看定他,“皇后一家如此辜负你,他们既然不仁在先,您又何必如此守着所谓君子之道顾及太多?” 却被他一摆手打断。未及缓神里,皇上目色有了沉淀:“如果是朕不仁在先呢?” 轻飘飘的字眼如风过树,拂掠心口便是一擂鼓……我猝地定住。 而皇上这时将目光自我面上错开,跟着唇畔有一声长长的叹息就此顺着滑落出來。他沒再管顾怔在当地的我,就此起身,心事重重的一路步出内室而去。 簇簇烛盏华火辉映着他笔挺的背影,为他周身之后顺着铺陈而下一路的星灿华光,却是何其落寞、何其寥寥…… ------------ 第一百二十四话 皇后陨前言旧因 我终于明白了为何皇上会说,是他对萧家不仁在先…… 萧家父子伙同手下人联合叛变一事,在皇上还沒有真正做出决定之前,那位内里流露着名门血脉与沉淀着天成高贵的萧皇后,却一早选择了自尽。 说來也是巧合,便在她临要自裁的那天晌午之前,我在御花园里好巧不巧的见到了皇后。 天风温软、气息酥酥叠醉,皇后一席双凤缭绫长裙于地面上曳曳的晃动,幽风迂回便带起了水样的韵致。她屏退了跟在身边伺候的一干人,此时此刻正安安静静的微倾身子,赏看小圃里花期未至的莲瓣兰葱郁枝叶。 她素爱极了这种花卉,沒道理的爱,且常听她以“佳人中的君子”喻这莲与兰合体的娟秀小花。她真的很入神,以至于我都已经距离她极近极近时,她才甫地一下起了后觉。 眼瞧着皇后的背脊猛地一抖,旋即在转身时瞧见了我。有那么一瞬间的僵定,后面目神色趋于了方才的娴静。 我颔首缓缓,对着她欠了欠身,被她温温一声告免。 抬目收了这礼仪时,见皇后已重将面目侧过去投向眼前的花圃,面色和煦、神态从容,大有一种趋于人之将死的何其作弄之感! 看的我心跳骤地加快了一阵。 这个时候她启口似笑非笑:“元妃,你看。”边抬手指向其前的葱郁花枝,“这便是本宫甚为喜欢的素冠荷鼎与红满天。不知道怎么的,每次只要堪堪的一瞧见这各色莲瓣兰花绽放,这整个人儿便会无缘由的只觉对心的很!”于此忽地勾出徐叹,“但只怕日后,本宫该是再也沒机会等到莲瓣兰花含苞新绽了……” 我顿了一下,一时头脑一揪,沒能明白过她这话是什么意思。 不过皇后并沒有给我过多去揣摩她心意的时间,她颔首徐徐,那平和的有些不合时宜的神光再向我看來的时候,眼底分明有了很多渊博的沉淀:“元妃。”又是一声唤,唤的轻轻然也徐徐然,自那敛尽铅华的眉梢眼角便可瞧出,这位曾出身贵气不可一世的弘德一朝皇后,此时此刻有了些万般皆放的从容。这时的她由内至外都沒有了冰封凛利,她不动声色的悄悄然褪尽这一身的锋芒,只想持着平和而淡泊、练达且从容的心境,來同我这个有缘此时此刻路遇的过客好好儿的说些话。 过往的长河泛荡起坦缓的碧波,从來只有困于迷途之后走出去、后发现原來一切的一切不过就是红楼之内一场做尽悲欢情态的梦寐的人,在看穿堪破的一瞬间,方能那样轻而易举的顺着命盘里的风沙一层层涉水淌回去。 萧皇后放下了这一身经久以來苦苦维系、苦苦强持着的冷锐的锋芒,絮絮叨叨的,将那前尘旧事就此向我这个无关紧要的人逐一吐露…… 我在这个特定的时间倏然的闯入,让她沉睡的灵魂有了最后那一点的醒转,让她整个苦苦闷心的心绪有了突破口。 这般前尘旧事委实复杂,细数起來其实沉痛。 那是皇上与萧皇后的、与萧家的…… 自打当初弘德帝还是个皇子的时候,这位被先帝钦定的萧家嫡四小姐、萧婧娴她自打嫁进皇家的那一刻起她便已经明白,自己这一辈子都怕是不能再有孩子了! 起初身处闺阁做女儿家的时候,断断续续见过父亲、兄长那挂了面颊眉梢的哀愁,听得他们口口声声道着时今萧家已然枝叶繁茂,尤恐遭來皇室的忌惮、乃至终有一日的报复! 那时的她,少女情怀氤氲满襟,似父兄这样些个顾虑,她都自然是不相信的,她总觉自己的父亲是在杞人忧天。但当后來,她无意间听到了先帝对皇上的嘱咐,她方如梦初醒,方不得不信…… 先帝嘱咐皇上,正妃必然要是这与皇室一荣俱荣的萧氏小姐,但要切记,萧家之壮大已不可再任由其滋生发展,需得将那冲天之势斩断在这一朝,而该怎样神不知鬼不觉的就此斩断?最好的办法就是……待萧家小姐入府之后,需每日配备专用熏香、调配药膳,断不能让她有孩子! 因为萧家势力本就已经极大,再一有孩子便会是嫡子,日后便是要当皇上的……岂能让萧家在出了一位皇后之余再出一位太后?出一储君? 但又因萧氏一族俨然已为皇室的亲卫军一般,皇室的荣耀离不开萧家的守护。所以日后,必须还得立萧家的小姐为正妃、为皇后! 控制不得萧氏女子国母的地位,便从子嗣这方面开始入手…… 萧皇后曾经也是一位年华清浅的名门淑女,自身有着一段那个韶华年景滋养之下的女子特有的烂漫天真。她在心中爱慕着这位风流的君王,因爱而生就了许多信心,亦或者说她还不相信人性当真可以凉薄到一种地步去! 她不断的告诉自己,人心都是肉长的,只要坚持,只要贵在坚持,便终有一日可以胜在这坚持!故而她做出千般贤良万般好,什么都不奢求,只盼望那个男人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可以长久一点儿,再长久一点儿……可以在这文火慢炖的坦缓岁月中,唤起他蛰伏内心深处的那一些不忍。 可是她错了…… 皇上依旧还是那个性情的皇上,但他毕竟是皇上,且本就对这位父皇钦定的妻子并未存有多少爱意。故而无论她做什么,他对她的态度总是淡淡的,甚至是寡味的。 终于有一天她爆发了,她扬起挂了一脸泪花的面靥,哽咽着声息幽幽的问他:“就因臣妾比您痴长一岁,便注定唤不得您一声恬暧香软的哥哥,也注定做不得可得您呵护、得您怜爱的妹妹……故而无论如何,无论怎样,皇上都始终不肯将那冰雪铸就的心肠融化半分去么?” 而当时烛影杳杳、华光暗动,皇上心中自然明白她是有了所悟,但他只是舒展眉弯、把这糊涂一股脑的伪装到底:“婧娴。”待她情绪有所平复,他启口淡淡,边极顺势的端起了几上那暗含绝育之药的羹汤,以精致小勺舀起一勺,于唇兮吹凉后、亲自喂到她的嘴边儿,“说什么呢。朕对你,一直都很好啊。” 这看在眼里全然都是暧昧暖软的动作,其实却是亲手将那断肠刮骨的荼毒送到她嘴边去!又因这荼毒乃是他亲手所赠、躬身所喂,故这一切看在眼里,此时此刻便更穿心夺命无可化解处! 那一时,皇后只听见自己内里胸腔间的一颗心“哗啦”一下,破碎成了万千数都数不清的碎片。她整个人已然僵住,那一时头脑里做不得任何思绪,只就那么堪堪的,堪堪的张口将皇上送入嘴边的、这世上最烈最烈的荼毒徐徐然的抿下、再入候…… 自此一刻,毒药穿肠入骨。她,再也不复彼时豆蔻韶华! 人,果然是会飞速变化的…… 就是皇上那实在残酷的举止刺激了这位贵族世家的皇后,她仿佛一夜之间转了性子,日后于常人眼里,她仍然还是那贤良淑德、端和而有母仪风范的王妃,但其实内心已然铸就一团何其变态的烈烈火焰! 那时她尚身在王府,但她便已然学会利用身份之便而安插心腹、要他们在皇上的其她女人们身边埋伏下去,伺机为她们种下慢性 毒药,致使她们一个个的,全都不能有孕! 永远不要小看一个女人的报复,永远不要被女人外表蒙着的那一层水样柔情所蒙蔽眼帘、信以为真…… 一个被逼急了的女人,饶是这世上人间最艰难险阻的绝壁崖根、凛冽锋利的寒光利刃,都奈何不得她们半分,更别指望可使她们有所回头! 萧皇后心中哂笑,她想,既然皇上你对我如此绝情,你叫我此生此世不能孕育有自己的骨血,那么很好……你身边的这些个女人们,新的旧的,一个一个,她们也谁都不能有!别想有! …… 皇后的遭遇、皇后的境况,萧家一直都很清楚。又加之萧家所面临的如是问題、皇上的态度,他们自然也早便一一记取于心。 他们在等一个契机! 适逢辽世子谋反,皇后的父兄便干脆投靠了这位收拢许多旧部与朝臣的辽王世子,剑走偏锋,只好做起了借机推翻弘德帝、扶持辽世子为西辽新帝之后,萧氏一族就此翻身的打算! 因果因果,如是因得如是果,梓涵啊梓涵……即便处世之上一些因果缔结也全是无奈,但规律如斯、业障如斯,又岂能因这一句“无奈”而轻而易举逃脱? 这是老天爷,有心将前前后后若许年代的新旧因果,就此一股脑的都报应在弘德帝李梓涵身上;当真有心,要亡弘德一朝么! 这一个念头在翻涌脑海的瞬间顿然化为一记猛击!顷刻头痛欲裂,我撕心裂肺只问苍天! 又在瞬间,因这情潮翻涌的太过于跌宕强烈,带得身下小腹绞痛。忙抬手死死捂住,指关节并着我的唇兮都是亏空的徐白,顿然一下,我感觉自己,整个人都无力了…… 那日晚上便传來了皇后服毒自尽于长乐宫的消息。但这个女人她即便悲苦一生,到了这一场大收官的最后关头,她到底是幸运的。 因为皇上才离了案头、尚带着未干墨迹的一纸废后诏书,还在去往长乐宫的半路上……多一时少一时都是幸运,萧皇后不曾接到皇上的废后旨义便已离世,她在死时便还是这泱泱大西辽弘德一朝的皇后,她保留了旺族名门、血脉深处那天成的高贵,以一个女人一生最巅峰的那等身份猝然离世,保留了自己天堂地狱只差一步的那层尊严。 即便这般的尊严,看在眼里已图腾成了一种悲凉的无奈……那么悲凉、也那么哀伤。 ------------ 第一百二十五话 元妃最终登后位 辽世子清欢的军队势如破竹、攻城掠县的一路浩浩荡荡直逼西辽帝都。其威风阵势、洒沓行径,无一不令人心有戚戚然! 更难能可贵的是,便是这般虎视眈眈的一支叛军队伍,却分明有着那样良好的严明纪律,所到之处兵丁士卒决计不取不拿百姓一针一线、不得践踏周遭路旁田地庄稼。且见有落魄臣民,若得便宜之处亦会慷慨解囊相助…… 如此一來,即便百姓心中明知这是前永庆一朝负罪的辽王世子收整旧部、竖起的反君之队,内心深处对其憎恶之态也开始不自觉的减少,甚至后來还渐有拥戴者。 这当真不是一个极好的趋势!清欢他所行所做之事桩桩件件直威胁到西辽当今圣上、这真正的主人弘德帝! 偏生这一切又都來的太快、太过于猝不及防,以至于梓涵他一时间什么都來不及去做,他根本就无力再去挽回些什么! 宿命的味道一日日愈发浓密,我与皇上彼此谁都知道,这场较量,输赢委实难断,特别是其中还掺杂着许多情义、攸关人性的抉择,这是最痛苦的! 且,清欢获胜、皇上落败之局,日益昭著…… 逃不过了,横竖都是逃不过的了! 这一次皇上重又沦陷回了往昔那时的昏君面貌,竟日干脆不再临朝、不再议事、不再接受大臣的觐见。他只与我耳鬓厮磨在一处,从早到晚饮酒声乐、赏景观花。 心里明白,这一次皇上是当真选择了彻底沦陷,他这么副面貌不再是为了敷衍谁而逢场作戏伪装出來的。他与我一样,都是预感到了自己时日无多,于是干脆人生得意须尽欢!干脆开始大肆的把握、甚至大肆挥霍这兴许会是人生之中的最后一段时光。 我们尽量克制住万顷不知什么时候就涌上來的悲绪,尽量把那心绪压抑、什么都不去多想,只竭力做尽欢喜暧昧情态,让彼此的身影、让这一段幻似最后的记忆变作是这一生一世中最美好的时光。 即便这欢愉,原不过是自欺欺人的极短暂且不真实的拈花一瞬…… 而我的心中始终沉淀着一份郁结,我爱梓涵,我想让自己这份爱意不只停留在彼此之间、与他两人之间的心照不宣、熟稔非常上面。我想让全天下人、至少整个泱泱西辽国的人都知道、都明白皇上与我之间这份修了百年方修來的执手今生、來之不易的爱意!哪怕只剩下最后这一时间的短暂绚烂,能让昏黑天幕有过一瞬间的极近璀璨、万物被夏花光影辉映衬托的全失颜色,也好过守着彼此之间这么一点点微薄到可怜的小幸福之后,倏然一切归于永夜黑暗,什么都不再剩下、也从不曾被谁所知道! 是夜,守着一盏盏火光溶溶的垂泪红烛,我抬手轻轻抚上了皇上俊逸的侧颊,扬眉敛眸,以脉脉而缱绻、又因局势而渗透些微哽咽味道的声息,轻轻告诉皇上:“臣妾这一生,就只爱着皇上一个……在臣妾的心中沒有什么是比与皇上在一起更快乐的事情了!这是一种,哪怕只要想起來,都会感到温暖、感到幸福的事情。” 皇上颔首,一双黑白分明的龙眸中沉淀着无声隐痛。他眉峰两道微微聚拢,就这样静然聆听我如此言语,不曾开言将这份有些唯美、又有些无奈的静谧时景就此打破。 我侧首微微,那抚摸皇上面靥的手指顺着向下,慢慢滑落至他挺拔的脖颈、又向上再次游.离到他充斥着熟悉味道的唇畔:“臣妾十分渴望,有那么一天、可以有着一个能够堂而皇之与皇上比肩而站的身份,就那样的,那样的守候在陛下身边,与陛下一同看尽这河山大地、广袤晶天最后一点繁华如斯、鼎盛如昨……哪怕, 只有一日也好。” 风一样不着痕迹的语句疏悠悠漫过心河,却又分明那样深刻的镌刻下一道道入骨的深邃。我知道皇上此刻心中的动容,也明白他必定懂得了我言外之意是些什么意思。 有风穿堂,撩拨的他宽袍长袖合风汩汩、撩拨的我发丝衣袂涓涓曳曳。朦胧的烛影贴合着烛焰的摇摆而生就了浪涛般的起伏,一痕暖色氤氲绵展,呼应着那唇畔香、撩拨起那眉间愁,须臾一下才下眉头、却又缓缓漫上心头…… 纤腰被一个力道一把匡扶挂怀,紧接着我整个人便软绵绵的贴上了陛下温热且有一些起伏的心口。 他颔首下來,不由分说的在我发丝间、额头上接连落下一串细碎的吻。 略显炽热的温度自他唇畔一点点漫溯传來,将我周身冰凉的肌肤不自觉带起一阵升温的势头。 我抬手蹁跹着攀附上了他的脖颈,微阖眸子徐徐然以起伏的嘤.咛、并着迎合的热吻就此以无声回应他。 皇上虽仍不发一语,但他以这实际的行动那般切实的证明了他的心意,他已细细的将我方才所思所言那一通全然真挚的话往心中记取。 若非临着这样一个风声鹤唳的危急关头,又哪里可以看穿隐匿在厚重表象、这一副皮囊之下那似火滚烫的怦然真心?又如何能这般轻而易举的便相信一个人的真心? 很多话看似简单,真正说出來其实要契机;而一些话即便得着契机说出來了,也得由情势來决定这话的真真假假、虚虚实实。 故此,在哀感顽艳悲恸无奈的当头关口,如此看來,我与皇上是不是还得感谢清欢、感谢这哀哀苍天为我们提供这如此难得难遭逢的帝王、与后妃之间弥足珍贵的心迹表露的这一契机? 一夜温存鱼水,一夜拥抱缠绕,只是这一次的缱绻冰火,忎不叫人欢喜交织的同时、却又那样倍感凄凉…… 。 在这腹背受敌、国运动荡的节骨眼儿上,弘德帝李梓涵在浑不理政务朝事之后,突有一日再度临朝。却只办了一件事,一件怎么看都觉的其实是在了却毕生残愿、不愿此生再有遗憾的既是家事也是国事的事情。 他力排众议,以铁血的手腕与动辄不移的磐石般的坚韧,立了元妃这个出身低微的女人为西辽新一任皇后。 为这早有预期中的一片声讨、反对之声,他将原本不该上朝的国舅爷唤了來,并躬身垂询意见。 其实自打辽王世子之乱爆发之后,霍清漪便开始断断续续的上朝帮皇上参谋对策、打理事务。他的身份并着他两朝国舅的资历、又加之帮弘德帝理政多日的机变,这一时刻已然为他积累下了一定的声望。 这位国舅爷回答的很是干练,他沒有丝毫犹豫,颔首选择了支持,且当隐在牡丹屏风之后的我款步走出之时,他沒有如这在场众数朝臣们一辙的生出惊疑之色,似乎是早早便心知我会在这里一般,他抬步对我这边儿行來几步,直直的对着我,第一个领头叩拜了我这个西辽的新皇后:“陈皇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衣袂簌簌间,有流光一脉脉顺着开阔殿宇飞舞暗动,层叠着漫溯而來的时候,为清漪这张清俊面庞濡染了一层淡淡的影子,但他那冷睿平和的神色仍然能够看得清楚。 皇上忙疾步行下御阶,抬手将他亲自扶了起來。 我心里明白,霍舅爷在皇上面前大抵都是免去这许多繁冗礼仪的,但此刻他却跪拜了我这个原不过寻了漏洞、得了一个悲凉的时机方要成为西辽皇后的女人。这可谓给足了我的体面,或者说,是给足了皇上的体面…… 心潮隐动,那些薄凉最初时只是一倏然的微小涟漪,但荡呀荡的,最终一下子漫溯了心扉、变得汹汹咄咄盖地铺天…… 。 皇上决定了的事情,即便这全天下沒有一个人对他那决策加以支持、加以拥戴,也决计是不能叫他知难而退改变分毫的!这便是梓涵的性格,他是一个这样血气这样性情的铮铮男儿,兴许会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好男儿,但却注定不会是一个好皇帝…… 绮思动荡里,立后大典已然开始。 七月暮,乾元殿长乐宫前,那铜铁铸就的长龙其后披着扶摇开合的羽翼,颈间逆鳞并着龙身挂满一排排串联一处的大红色灯笼。若是瞧得不真切,远远儿一眼眺过來,竟是那般触目惊心的艳,逼仄的好似龙颈龙身上挂着一道道鲜血的伤痕。 刘福海站在临时搭建的莲形高台上尖声宣读圣旨:“原漱庆宫侧主位、元妃陈氏引娣,恭贤谦和、慧智端然,自封妃之后更为缜密玲珑、性桂宽睦;且自雅贞毓秀皇贵妃大去之后,将漱庆一宫事务打理的井然有序、不见乱却;更甚,于朕御前毓秀流珠、端仪周成,大有母仪之风,可母天下、为帝后。故,直此鸾鸟呈祥、凰凤于天之日,特将陈氏引娣立为皇后,由漱庆宫蘅华苑牵往长乐宫正殿,执掌凤印,打理后宫一切事务,承宗庙、母天下,滋与朕同体,钦此,,” 多情最是着红装,一点妩媚一点殇。踏着被灿灿金光丽影铺就而出的、足下这一条长长的御道,我着红衣、带凤冠、水杏的盈眸被以金粉勾画出了上挑的趋势,在宫人的簇拥、服侍之下,一步步走向高台中央、皇上的近前,向他落身一拜。 我做到了,即便是远去的旧主恭懿翙昭圣皇后费尽心思、耗尽气血神思,一生所止步的女人至高之位也原不过是一个从一品的宸贵妃。而想都不该去想、又何曾能想到的?我成为了这西辽弘德一朝的新一任皇后! 原本是何其荣耀何其欢喜的一件事,却因眼下这可以预见的时日无多,偏又显得那么悲凉!好悲凉…… 心头一闷,并着一阵泫然,我抬手搭上了皇上伸來的臂弯,借力起身,自他手中接过那金质镶碧玺的凤印,对上他那灼灼的眸子,见他牵唇含笑。 就这么临风看着他,看着我此生终于可以名正言顺以他妻子自居的这位挚爱良人,我心头终于一舒,眼睑却发涩,但就此牵唇僵僵的勾出一笑。 一时天地生光,满殿满空尽是朝拜庆贺之声!绵绵入耳不觉的觐见仪仗间,天风高远而动荡。 大红色的绣金银双丝彩凤的宽长拖尾缭绫宫裙华盖合风肆动,成阵成阵冶冶的在半空里扬起來。这般触目惊心的红在风中招展漫溯,又经了金灿阳光灼灼妖妖的一映,便刺目出透明的华光颜色,原本大红的底子便在这透明中斑驳成了点点碎碎细细的微砂,一疏幽惝恍流蹿,竟好似有血柱自身后的肌体里喷薄而出、血珠子簌簌的溅了半空…… 便连空气里的味道,都似乎染就了一层腥甜。 ------------ 第一百二十六话 乱军攻城大数尽 这一切的一切是不是都在做梦?这十丈软红恩恩怨怨、恨恨乱乱是不是都不过一场幻念的放逐? 人生如梦,非亲身历经又端得能够知道的这样清楚呢!譬如现下,这大军压境的当口里,莫说是皇上,便是连我这么一个伴君侍驾的皇后都不敢相信,都恍然觉的这一切不过就是一场不大真切、却又无论怎么努力都就是醒不來的无边幻梦! “引娣,这是怎么一回事?”陛下将我抱住,在这高高的观景苑木阶支撑的六层飞檐鼓楼上,我二人衣袂飘飘、袍袖欲举,“好好儿的,一切不是都好好儿的?”入目满眼仍旧华美威仪、不可方物的河山锦绣,陛下面靥贴烫着我的面靥,音波徐徐中带着一痕幻似自嘲的玩味,“怎么就,做了这类似于困兽之斗的一怀境地了!”他叹,又顺着一落声的空荡而忽地徐徐笑起來。 这笑声又小见大、由徐徐轻轻到浓浓重重,好似一把滚烫浓炙的烈焰历火,猛地一下就嗜咬着我的柔心呼掠过去,一下子就掀起一层油皮來! 可是皇上的问句,我却无力回答,我回答不了。 怎么了……是啊,我也不知道怎么,怎么就发展到了这样的地步!怎么莫名其妙的……眼见着,就亡了国呢? 温软的微风徐徐吹掠过面靥侧颊留出的碎发,一触一触贴着面上肌肤,好似点水的蜻蜓一般,这韵致使人撩拨且悸动。 “快了……”我下意识启口,双眸已然放空失神,“辽世子的军队势如破竹,眼见便要攻入帝都、直取西辽皇宫。辽世子來了,清欢他就要來了。” 如是猛地一个下意识,那日在茗香苑里已经逝去的蓉僖妃,不,是雅贞毓秀皇贵妃她入我梦寐之时,那真真假假、却委实不祥的幻似告诫样的言声! 她道: “这个时候,活着,比死了更痛苦。” “念在我们之间有过一场人世际遇,我且提点你,世事无常,你要在心里有所准备呐……” “话我可以说,管我管不了。个人因果个人背,自然造化从來公平,一切本就是业力的化现,却是时人自不识……” 一倏幽如同來自幽冥的万种萧音实实入耳,搅扰的脑海深处万念并起!我下意识抬手,想去捂住耳朵,又蓦地发现根本就是沒有用的!因为这声音是來自心底深处、來自脑海皮层,而不是漫溯入耳。 一瞬间又有洞悉天命洞悉归途之悲凉的大智慧,突忽明白,是不是本就既定好的事情,就再也做不得更迭?太多的期许与太多的自信,根本就是自欺欺人一派沉沦? “朕不会出兵。”耳畔突忽一道声色,沉仄中不失锐气与笃定,还有些许隐痛、并着辗转、并着无奈,皇上如许说,“如果清欢当真不念骨肉兄弟之情,非要将上一辈人的恩怨纠葛辗转于今世、带兵浩浩荡荡攻入都城,朕不会出兵。”又补充。 皇上的意思是说,上一代的恩怨,父债子偿,如果清欢当真做不得全然放下,那么皇上,他愿意做这恩怨源头的偿还、以自身以这弘德一朝做了归结。 “横竖清欢,他是辽王的世子,亦是我西辽帝室的血脉。”辗转间皇上一笑徐徐,带着万般皆放的大释然,“而不过就是一场朝代的更迭、江山的易主,说到了底西辽还在,且这江山还是我们李家的江山,多好。” 我知道他是陷入了思绪的囹圄,即便他的分析就此听來委实有着那么一些道理,但这般言语贴合着时宜,听在耳里下意识就叫人产生一种不负责任的推脱之感:“呵。”我勾唇一哂,淡淡的,“时今之势,即便你出兵……你也已经沒了半点儿逆转的余地,你也已经压不住他了!” 这般不曾用敬语的直呼为“你”,对皇上可谓是大不敬之至,甚至是委实大胆的了!但此时此刻我这一通心境诚如烈火、两端俱是熬煎,实在压抑不得,便就如此快嘴而出。 “引娣,你在怪朕?”皇上倏然侧首,眉宇渐渐蹙起來,且抬手将我的身子摆正在他面前、与他直面相对。 我方一个激灵回神,抬眸对上皇上微含暗殇的眸子,抿唇颔首、摇了摇头:“臣妾不怪陛下。”这话沒有违心。原是我心情不好,故而方才那话其实满是宣泄情绪,我怎么可能会怪皇上?我又怎么配……怎么配去怪他呢! 心念忽一亏空,腰身顺着一暖,陛下抬手已然将我往怀心深处拥住:“引娣,朕不在意,不在意辜负了父皇、母后、江山、和天下臣民……甚至这逃不掉抹不去的为青史所诟病,朕都不在意,通通不在意。”于此一顿,颔首再一次抵住了我的发髻,沉声仄仄,“但是朕,就怕失去你啊!” 最后这一声唤,带着近似宣泄的意味,一语出口便好似将那憋在心里头万顷的心绪一倏然全然宣泄了尽!这是从心底深处、一颗心一个魂儿里一下子铮然就爆发出來的慨叹,掺着心中血、也饮下断肠泪。 巨大的悲恸哽咽喉咙,我无力的扑在皇上怀里无声饮泣。 活在这世上,行某条路、做某件事,放弃的理由有很多,但坚持的理由只有一个:你。 我在心底暗暗发誓,为了皇上,我绝对不会,绝对不会认输,哪怕是向这早已既定好的宿命低头、向这何其哀哀的苍天争风…… “见多情易厌,见少情易变。”陛下拥着我,这声息起了软糯的哽咽,“但得长相思,便是长相见!”似乎费尽了好大的力气,夹着叹息涓浓。 这话隐隐然带些昭著的告诫,分明可以懂得其中意图,但偏生又逃避去懂得这意图。 我想告诉皇上不要这么说,因为这么说会让我害怕。但我自个已经被泪水迷蒙了杏眸、也缠断了痴肠,我已然言不出任何话,更做不得任何宽慰。 温风如洗,看尽历朝历代一载复一载的离合悲欢,最是无情,也最是从容坚韧沒有怯怖……人,到底是做不得如这风儿一般模样! 。 眼见大势已去是早有的欲见,江山再守不住是命里头注定的因果。 苍天不会因为皇上是个重情重义之人便在这江山大事上、钦定命盘中多给他半分的垂怜;而清欢也不会因为不仁不义而被命运贬斥为卑微的虫蚁。 由一开始若许年、两辈人的苦心经营,到日后乔装乐师由青楼混迹帝宫、将总兵符逐一得手,他在全身而退之后便按着一早定好的缜密计划,那般按部就班不见纹丝异样,顺利的似乎云集了天底下所有福泽的回报、与运道的眷顾。 他与旧部联手谋反叛变,以严明而不失仁义的军纪治理整饬队伍,一路攻城夺县、且不断收拢沿途倒戈之士。朝廷弘德帝派出镇压的人马根本奈何不得辽世子纹丝。 他的队伍好似得着神助天命,一路所向披靡,且如梓涵所言那般,到了八月初时攻入都城;八月中旬,一派哀哀戚戚、肃杀连天里,乱军杀入帝宫…… 宫里已然一派奔走亡命、却又无处脱逃的遍布血腥阴霾之纷乱景象,然而陛下极其镇定,伴在陛下身边的我亦是极其镇定。 “皇上、皇后娘娘……”乾元殿外哭喊恸天,贴身公公刘福海由进深处一路走进來,偏于尖利的嗓音带出一阵歇斯底里的喊,“快走吧,乱军已经顺着观景苑处一路杀进來了!再不走,便就來不及了……”最后一道声色沙沙的落下去,便带起了幽幽的哽咽味道。 皇上只是向他摆摆手,面目从容而镇定:“引娣。”一双龙眸隔过漫空交织一处、绵展铺陈成网的血腥气息,一路定定的落在我这张如是从容的面目上,“引娣啊!”他又是一声唤,夹杂牵带出许多最终的无奈。他面颊微侧、口吻沉淀、一字一句,“生、老、病、死,是这人之一生出世立身的四个谁都必然经历的阶段,老是苦,病是苦,死是苦、也是一切乱乱纷纷弥深业障之大终结;最前边儿的那个生,也未必就是甜的,但这却是一种处世为人、发肤肌体难得授之下本该尽善尽美完整做到的义务。”于此浅顿,“所以,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 我面色未变,启口淡淡如空谷幽兰:“那么您呢,陛下。”调子渐趋于几不可闻。 “朕?”但是皇上他听懂了,他自这嗫嚅缓张的唇形辩驳出了我的字句,“呵。”跟着一笑,将头偏过去、对那大殿之外分明该是初秋,却一派不合时宜、俨如五月春和景明之异象之景,勾了唇角豁然慨叹,“这座美丽的皇宫,从來就不是洞天福地。那是一张野兽悉张洞开的大口,我们两个人,不能谁都掉入这张虎口中去……不能。”他铮地重顾向我,晶亮如星的目色带着黑白分明的璀璨与认真,“所以引娣,你要逃,你一定要逃出去!”这句话吐口变得极其迅速,边示意了刘福海一眼,旋即抬手紧紧握住了我冰凉的柔荑,眉宇一皱又一展、复又跟着再度深深紧锁起來。 ------------ 第一百二十七话 城破家亡·一代帝后殉国去 我无力摇头,尚來不及回答皇上这痛声疾语时,又见他己自黯然,握着我的手掌心不知不觉缓缓的松开,整个人慢悠悠向后退去:“不……朕不担心你沒有足够的坚韧、努力的走下去。朕只担心离开了西辽宫、离开了朕……” “什么叫离开了陛下!”这字句有如含火,搅扰的我喉咙有若吞炭。我再收束不住这如许样的情绪,扬声打断他,后疾步上前将皇上的双手重又握住,将他们贴合着自己的胸口,扬起花颜,这一瞬间、泪涌如注。 皇上任由我握着双手、贴着心口,但那张微起涟漪的素白面庞沒见神色变化,他重又启口,言的有若梦魇的自顾自:“只担心那个时候你一个人,一个人,你要怎么活下去?”眉宇泛起针扎样的疼痛,“若在宫外,你便什么都不会,便是洗衣做饭又端得能够?你沒有做过三等宫人,便是为女官时也被小丫头们伺候惯了……当真正剩下你一个人的时候……” “不,陛下,陛下!”我终于无法再将情态按捺,面上佯作出的冷静自持无力收束控制,随着皇上直击心口柔软处的这字字句句,跟着一瞬间便倏然分崩瓦解! 皇上目色放空,整个人被浸泡在无穷无止的隐忧之中,他好似升华成了一尊不含血气的泥胎木塑,只管一个人自顾自碎碎徐徐的念叨着:“你饿了,谁人给你做饭?渴了,谁人给你煮茶?茅草屋漏了,谁人给你填补?各种用度,又会有谁人给你添置?”桩桩件件点点滴滴,所言所语全然都沒有错处,字里行间满满的全部都是不放心。 皇上一直都是了解我的,满心满脑也都是关心我的…… “这样。”恍惚一下,他铮然转目定格向我,双目有华光闪动,又若隔过寒冰雪冻的哀哀悬崖窥到了通往坦缓处的路,启口时声色刻意压了低去,“你一个柔弱女子孤孤零零的,若是实在撑不下去……便在宫外找一个可供你倚靠的男人成家吧!让他照顾你,朕……”冗长一顿,启口沒能控制住的起了哽咽微声,“是不会怪你沒有去守什么贞洁的!然后跟着他,跟着他生儿育女、跟着他过柴米油盐的平淡却也安稳的日子。”他微抬首,隔过漫空倾洒下的斑驳阳光,仿佛重又陷入一怀悠远弥深的憧憬之中,我知道,其实这样的生活合该是他梦想着可以与我一起走过的,“等你白发苍苍垂垂老矣时,便是儿女绕膝、和乐安康的喜乐平安。若有心情,还可以与他一并落座高山平川,看看斜阳、赏赏牡丹。用一生绵绵岁月的苍缓风尘,把朕,忘了吧……” 我勾唇笑意翩然:“成家?”一双杏眸沁透着盈然的华光水润,旋即将面靥侧向了一旁去,“‘家’这个字太奢侈,沒有你,何來家?”声息间杂着些微哂笑,旋即陡然对着皇上再一转目、语音铮地撩拨而起,“臣妾以后都再不会有家了!”这最后的一嗓子是近乎嘶喊着的吼出來的,落言凿凿间,一颗心都在胸腔之里打了个猛然的鱼跃! 皇上素白却依然俊俏的面靥笼着华光珠玉,在我声息陡然落地之后的须臾,他轻轻的向我近前几步,将我轻轻挂怀拥住:“那朕,带你回家……”这声息如一股幽风,倏倏然的,扯散了空气里笼罩着的阴霾帏幕。 便在这时,那忠心耿耿的刘福海公公看穿了我与皇上这两个人,他知道我们只怕都是不会离开帝宫、逃亡天涯而去了。他什么也沒有说,默默然转身,一个人失魂落魄的顺着开阔前殿一直走出去,一直走一直走,走向大军破宫一路只抵过來的观景苑御道处,走向这一场人世苦旅的终结,走向死亡……他对皇上一生忠诚,大军压境、帝宫已破,便是能逃,弘德一朝翻手倾覆,他也决计是不会一人孑孑然的苟活在这萧条的世界之上了! 而我,当然明白皇上所说这一句“带你回家”,这之中沉淀着的是怎样一番内蕴。 分明该是萧索的八月气候,却有着五月时节的明媚软款,便是连着帝宫之内的大朵成簇牡丹花儿都不合时宜的、一夜之间开得大好。当真是不祥,当真是异象。 “引娣,你看。”嗅着空气里飘飘转转的旖旎牡丹芬芳,陛下抬目向殿外远眺,“那是母后,來接朕回家了……” 恭懿翙昭圣皇后一生最为钟爱的花卉便是牡丹,闻此一言,我心忽生动容。 兴许,若是……那也是好的,对皇上來说也是极好,极好的事情吧! 而这一时,陛下果然转身抬袖,将那挂在描龙壁上镇宅之用的青锋宝剑一下出鞘,游龙般的光晕破着空气旖旎如舞。他握紧剑柄,抬手将这宝剑向我递过來,隔过绰约不真实的天光辉映下的美好,他含笑顾向我。 这个男人他是我此生此世深爱、无涯挚爱、唯一爱着的男人;这个男人,他是要我与他及他的锦绣河山一起赴死殉葬,葬尽一世繁华梦。 其实共死未必不好,活着,才最痛苦艰难呵! 我什么也沒有说,并不急于抬手去接那递來的寒光剑,只在凛凛波光中颔首垂眸,旋即迎着皇上极从容的落身跪下去:“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 再拜陈三愿。”顺势匍匐、双手向前一欠,就此对着皇上拜了下去,口内徐徐唱吟,“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于此缓缓的抬起一双灼红的眸子,但那之中却无泪渍。我迎着微熏的天光向皇上看过去,眼底深处该是那样不舍的动容,这动容无尽,“岁,岁,长,相,见。”缓缓吐出这五个暗哑的字眼,不知不觉,终是有了一滴清泪顺着若兮离合的眸子,就此徐徐然的滑落下來。 而皇上只是含笑,带着万般皆放的从容,在与我双双做了这共赴死亡决定的片刻,竟也沒了那些对于身外红尘的过度牵绊。 三拜完成,我心念甫定,起身接剑。不过是眉心一横的当口,电光火石的转换交错,我握着剑鞘的手指关节泛起微微的徐白,尔后用尽了全部的力气,猛地向前一挥……皮肉撕裂之音入耳萧萧,剑锋却是刺入了皇上的胸腔里! 铮然之间,汩汩鲜血如注喷涌做了涌泉! 合着漫天残阳、牡丹染香,弘德帝李梓涵就此倒了下去,“碰”地一声,整个身子瘫在了蒸着一层寒露凉意的乾元殿地面之上,周身涌出的鲜血与地面铺陈着的红毯一时交融,坦缓和煦、跌宕出异样的美。 “陛下。”我面色虚白却镇定从容、内里这心已然痛到无痛,便处在一个居高临下的点位之上缓缓颔下首去,一字一句、语息逼仄,“臣妾送您一程!你放心的去吧!”即而是从牙关里挤出來的森冷与截定,我发着狠也带着韧,“臣妾,一定会替你报仇的……”吐口时下意识抬手,那染就了梓涵鲜血的素指轻抚上如是溅了血珠子的微拢的小腹。一倏悠已然失神。 皇上一双龙眸瞬息瞪大,好似那般那般的不可置信!他就这样定定的看着我,许久许久,便在一片残喘苟延之中断气。 我木木的、一点一点把身子蹲下去,抬手于前,面无表情的为死不瞑目的皇上阖上了眼睛。 生是这一场浩浩人世苦旅的开始,死是终结,而老与病是夹杂在这之中的半生半死,半生半死是最痛苦的! 这须臾不过一载的时光,原以为会是一场真实的欢喜,但到了头却还不是一切一切都俨如一场华美不可方物、又凋零如鸢尾乱舞的大梦一场? 只是这梦里的人和事,这与皇上在一起的每一时、每一刻、每一天,都是那么那么的嗜骨陶醉而美好,美好到超出我的想像、也超出我的掌控! 我原以为我会坚强,但直到梓涵他中了的这猝不及防的一剑,直到看着他血淋淋的倒下了、倒在我面前,这一瞬间,我才猛地一下醍醐灌顶一般的恍然明白,皇上他不是我的丈夫,他是我全部的生命! 自此之后,他不在了,这个世上便再也不会有人牵着我的手、与我亲昵万分的相依相偎,徐徐脉脉的唤我一声:“引娣。” 陈引娣…… 那一刻,幻似嗜骨彻心的灵魂透体之前、夫妻永别之时,在那么一瞬间,佛洗一般,我突然懂得了爱情的全部真谛! 陈引娣就此死去,弘德帝的第二任皇后陈氏就此死去。所苟活于世的,是一具于地狱红莲业火之中徐徐复活、诡异站起、剥落了皮相也失落了真善的狰狞罗刹,所行所做唯一一事,只为复仇! 。 这一日,分明八月的时节却大不合时宜的做出了五月的温软韵致。 如织如盖的万顷春光倾泻似瀑,在这正值五月花期的美好时节里,丝毫不吝惜它氤氲酝酿了整整一年的五蕴暖意般的,一簇簇一缕缕的直勾勾从天幕、从蓬莱、从彩云间兜头笼罩,带着有些咄人的大阵仗,耀在我皮肤上便生了灼刺的炙烤感,似乎要将我整个人剥皮抽筋再烘至扬灰挫骨、涣散消泯。 宫里的牡丹顺应着暖阳的召唤,仿佛一夜之间饱绽了毕生的气血情识,硕大的花冠对着天际刺目的残阳傲然笑立,玉红粉紫白青蓝等不一的色彩交织出迷离的网,似有紫云依依低回于花冠其间,又加之暖风如醉、蜂蝶翩舞,把这瑰丽的花海明景掩映的如同锦花暗动的破冰回暖的湖泊! 我站在高高的二层角楼、又登临延角楼围建一圈的四尺宫墙上,由前额至发丝、再至宫裙衣袂全然染就了弘德帝的鲜血,就此颇为诡异而不祥的从高高的宫墙之上跌了下去,身子一侧、凌空高跃,整个人顿感一种化风而去的飘然与轻盈。 远处,是尚未偃旗息鼓的乱军破城之声;近处,是那再也收不住的彼时大好、一通流彩镶金、玉光宝气的西辽帝宫繁宏华章…… 在这后身一个钝痛、意识即将骤落永夜的当口里,远处似有一袭战袍铿锵羽林的英伟身影狂奔而來,似隔重重景深、破着荡荡虚空的高声唤我。 “妙姝,,” 这声音不至于撕心裂肺,却极是欲隐还扬。 是他來了。 我要等的那个人,那个此时此刻已然步步入局、自此之后注定要与我牵绊在余生囹圄之里纠葛一世的人,他來了。 清欢,他來了…… [ 上部完 ] ------------ 第一百二十八话 前冤旧孽恨爱难结 徐徐然又昏昏然的,听得耳畔一脉幽幽清音缪转如潮。 而我却动弹不得,这副身体似乎已经不再属于我,便是连意识都变得朦朦胧胧、连绵粘展,而那神志却一下下恰如抽丝剥茧一般袭來脑海,这意识驱驰着我可以听得清楚。 这是一道男子的声色,贴合着一痕温润儒朗,又于这之中周匝些许焦急、与暗暗的恨与浅浅的跋扈。 他该是俯身附在我耳边碎碎念叨的,他道:“想说我傻、说我痴、说我不自量力便如此好了,我从來都是这样,只要我认定了一个人,那这辈子都会义无反顾的向着那个人走过去……无论最终的结果是深陷囹圄还是逃出生天,无论这之间的过程是造孽还是生业,我就是这样,我不会反悔、也容不得后悔!” “白昼与夜晚交错,即便我们两个人一为白昼一为夜晚,我还是会在那你看不到的另外一面虔心守候,永远永远做着这幻似不可能的等待。便是日后就此死了,若有來世,我也要记住自己这副面貌,持着这副皮相穿梭在人海,在倾心努力将转世的你认出的同时,也好让你一眼便从人海茫茫中认出我來,重新变个清欢公子、缠着你红妆姑娘!继续缠着你、继续纠缠你!” …… 我静静然听着他似这般的言语了好久,但兴许是太累太倦的缘故吧!这头脑木僵僵的迟钝的很,他又说的委实太多,这倒叫我一时半会子诚然是无法全部记取下來、辗转心口细细分析的。而冥冥中又甫地只觉一抹福至心田,眼前顿然铺开一幅浓墨重彩的大画卷,画中人事无一不在生动流转,恍然间好似重又回到了那不愿卒想的那一天,看到了我合该所不能看到的另一个视角的许多东西…… 那一日浩浩荡荡的大军一路攻入帝都,顺着直抵入西辽皇宫,且贴合着御道一路从观景苑向乾元殿这边儿的权利的云集处往过赶。 这八月的景深委实太离奇,好似一夜之间春回大地,好似那人间五月牡丹的花期就此一瞬倏然回暖而來,成阵成阵开得大好的牡丹花美丽富贵的委实令人不祥。 这时有能言的将领下马冲着清欢落身一拜:“恭喜大将军,原本该是秋风肃杀的洒沓景致,在大将军一來便大地回暖、犹如四***的春和景明,便是连这帝宫里一簇簇牡丹都饱绽怒放,只为恭迎新主的到來!” 这分明巴结讨好的言语这么豪气干云的扬声言出來,才甫一落定的须臾,那队伍便一阵簌簌膜拜之声。 可马上的清欢姿态淡然,合风扬起一张染就了决绝孤傲的面孔,对着满园牡丹飘香、蜂喧蝶嚣的五月春夏之景,怎么都觉是委实诡异的不祥。 这未见得是为了迎接他这个篡位谋权的新主,倒分明像是在为那即将远去的弘德一朝做一场至为壮烈的祭奠,这祭奠委实造势,便连四季自然、花卉草木的时令都配合着做了更迭。委实是苍天对那分明无辜的弘德一朝众人的垂怜,也无一不在变相的呼应出他清欢的卑鄙与残忍! 他相信自己的直觉,这便是他下意识里的第一反应…… “报,,” 这时一声冗长的声息打断了清欢的思绪,转目去瞧,见那派去前方打探的士卒已经奔赶过來跪在了他的脚边:“回殿下,弘德帝已自尽于乾元殿。” 清欢心口划过一痛,冷不丁的。他缓缓闭上了眼睛,任清风温软梳理这纷繁思绪,任这一段段交织成影的过往于他脑海、眼帘侵占了尽。 这时却又冷不丁的一句:“陈皇后……疯了!” 铮地一下,清欢睁眼侧目! 陈皇后……疯了?! …… 他看见了,看见那昔日巧笑嫣然的红妆姑娘此时此刻正站在高高的角楼宫墙上,看着她云鬓斜乱、发丝与面眸甚至并着一身凤裙都俱是挂着浓稠而新鲜的血迹。 温风拂掠间,发丝并着衣袂徐徐然合风曳曳舞起。整个人翩然欲飞、衣袖如举,她就那样站在那里,高高的站着,一双氲血的杏眸隔过层层楼阁浩浩殿堂一层层向远处筛筛的瞧去,一倏然放空离合、一倏然沉淀深厚。却唯独,这目光不曾含及在他的身上。 她忽然就笑了,即便他们之间还隔着委实远的一段距离,但当他守在角楼之下扬起脖子睁大眼睛竭力去看时,还是能感觉出她挂着笑、也染着泪。且那泪波不知是沾染了人血的缘故,还是她已经泣出了心头血,那一道艳丽的红色泪滴在艳阳朗日下被辉映的如是触目惊心! 心头暗道一声“不好”,这般登上角楼宫墙的她叫他委实不放心!他喝令大军分散的守在角楼之下,旋即飞身奔上玉阶,一步步登上角楼。 随着他二人之间的距离在不断拉近、再拉近,渐渐的他瞧见了这熟悉的红妆姑娘,他见她又哭又笑、疯癫之态尽显无遗。一时心急心焦而生就出五蕴盛火,顾及不得太多,侧首冲身边跟着的贴身士卒厉语发命:“把她拉下來!” 而她整个人俨然一副疯魔之态,不待那士卒近身上前,她已然继续翩舞着这一副轻盈的身子,往那角楼边沿又近一步。 吓的他忙喝止住侍从不敢再轻举妄动。 她这个距离,只消再一步,一小步整个人便会化为凰鸟倏然合风飞下去,她已是失心疯,吐口言语都徐徐然的和笑和泪:“孩子,母后不是不疼你、不爱你……只是你委实是孽,是孽呵!”她抬手,隔过染就了斑斑血迹的凤裙,一点点呵护着抚摸着自己那隆起的小腹,“你父皇一早被御医诊为不孕,可母后却有了你……” 豁然一下,清欢身心并着头脑灵魂全然被那天雷一道铮然劈下!从内到外都是怔怔然的顷刻愣木! 那女子垂眉侧眸眉眼凌乱,“母后只跟了两个男人,除了皇上便是他了……你是他的种,虽也是最纯正的西辽皇室血脉,但你却是母后的业……”她面靥一垂,泛红并着徐徐的玉白之色中,衬托的她有如这满园之内成簇牡丹花丛里最美、最艳、最姝丽冠绝的那一朵。她抚摸小腹的素指逐渐氤氲了力道,似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一般,“母后带你走,乖,我们走,我们现在就走……就走……” 这是有如梦魇般呓呓徐徐的话,因着那般的神情语息、又是这般的时景格局,字里行间所流露昭著出的是诡异的邪魅。 清欢尚且沒有从失神中醒转过來…… 她有了孩子,她居然有了孩子?且这个孩子,还是他的孩子!是他当日出宫之前、偏殿之里牡丹屏风之后,与她一夕干柴烈火欲罢不能之下生就出的……孩子?! 陡然一抹清明意识极快的重落于身,清欢猛地反应过來,抬步向她奔跑过去,边启口下意识厉声命令身边跟着的士卒:“快,拦住陈皇后!拦住她,,” 但一切的一切已经委实來不及了,便在这轻靴点地飞速奔向前方的这一刻,这个同时,她已然自这高高的角楼宫墙之上、自他眼前扶摇展袖纵身一跃…… 这一瞬间这颗心好疼好痛,他眼睁睁的看着她做了那犹似落花的坠楼人! 那一点意识极快的在脑海里做了无限清明的铺陈,他就要失去她了,甚至是她腹中算着日子堪堪成形的孩子、他的孩子……他失去了,都要失去了,真的便就此失去了么! …… 他不愿也始终不肯相信这样的结局,但庆幸的是这角楼不比观景苑间那座六层之高的飞檐鼓楼。这个高度说高不高说低也不低,但下方御道九龙图腾处却正好是一层厚厚的草甸子。 抱着不放弃最后一丝希望的患得患失之心态,他将一身是血的她抱回了宫里,并召见了太医署中医术最好的御医们围绕着她为她诊治。 她的身上全都是血,这个时候已经分不清有哪些是她的血、哪些是弘德帝的血、甚至他酣战之时新增的伤口在拥她抱她时倏然崩裂而染就的他的血。 御医说,陈皇后尚有气息留存一脉。他双目里顷然便放出灼灼的光晕! 她一昏迷,便昏迷了整整四天四夜。他一直守在她的病榻边沿,什么都來不及去做、甚至连大位的登临都权且顾不及。 他只等着她。在权利的角逐场上,他已经赢了;但在情与义的酣战之中,他委实输了,输的体无完肤!但幸好还有她,便还有希望,不然他便当真,当真已经是一无所有的…… 他对着她说了很多话,都是掏心掏肝的心里话。 即便,她是听不到这诸多全部的…… “我曾邂逅你的人、路过你的心,我想要停留,经久经久的停留,你会收留我么?会么?”他语声又一徐徐,带着碎碎的哽咽味道,旋即豁然一下,这后续声波做了陡然的上挑、亦或者说这已然是几尽于嘶吼了,“我告诉你,沒有我的允许,你连死的资格都沒有!” 这陡然扬起的一嗓子带着叫人猝不及防的决绝、也带着歇斯底里的无奈。我只觉心口铮地一跳,接连着身子便起了一阵猛烈的颤抖,不知是被这话震的还是这魂魄离体、又将离未离时猛然一下被拽回去,只觉冥冥中看不见的地方有一个力道狠狠的推了我身子一把! 就此电光火石交错的瞬间,气血静脉猛一震动,一口急气哽在喉咙向上一推,不由启口呵出这气的同时,我倏然睁开了眼睛! ------------ 第一百二十九话 忘却前尘渐次入局 如鳞光波陡然一下刺的眸子涩涩发疼,但不强烈,因为这目之所及处的周围被悉心挂上了暗色的帏幕,想來就是怕我这样突然醒來时,因经久昏迷而眼帘不适应强光会刺痛眼睛,所以如此防范。 我略略将神绪整顿了一下,转眸徐徐,顺着一脉温和光影便甫地瞧见塌沿一个人…… 这张面孔如是儒雅、但这之余又带着英毅与果敢的韵致,此时此刻那刀裁飞扬的两道眉弯正浮噙着许多焦急,见我醒來,一双沉淀许多情态的明眸忽有须臾的愣怔,旋即抬手急急的握住了我生凉的素指:“妙姝,你感觉怎么样?”吐口时嗓音沙哑。 我的手指在清欢掌心中起了涟漪,这心略略疼了一下,但面色经了一须臾的镇定之后便染就了一层惶然。我沒有启口接话,眉梢眼角只是很焦灼、也很怯怕。且似这般的情态尚在不断氤氲扩大。 这般模样让清欢当地一僵,旋即后知后觉般放开了我的手:“妙姝,你不要怕,我是不会伤害你的。”蹙眉敛目急急然,却在这时重又抿了唇角,似乎意识到这话无论怎么说、横竖都是不合时宜的。 清光惝恍中,他似有辗转、似有酝酿,一双眼睛明了又暗、暗了又明,一时颔首幽幽、一时又豁然一下把头全然抬了起來,但一直无言。经久经久一段时间默默然流逝,他终于抿唇横心,像是下定了一个巨大的决心般的,深深顾我一眼,旋即倏然转身唤了早便候在一旁的御医前來为我号脉。 我并不言话,面上染就、铺陈出的那丝惶恐渐渐转换成了茫然无措,便一任着这太医为我号脉诊治。这太医是宫里的老人了,在永庆一朝时便凭借着一手独到的医术而被永庆帝所赏识、后负责为宸贵妃调制药膳补汤一干;在弘德一朝之时,这位太医署里最好的御医便被弘德帝钦点,专负责为帝后调制滋补药膳。 诊脉的这当口里,清欢凑近我的耳边,与我保持一段极微小的距离,他启口徐徐然告诉我:“你昏迷了四天四夜,这已经是第五天的白昼了!还好你醒了过來……幸亏你醒了过來。” 他的语息很是急凑,也应当是真的着急了,不然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如此不顾及场合时宜,当着这如许人的面儿來同我过分亲密。 我转面毫无忌惮、也毫无介怀的向他看过去,面目神色极是平静无波。这委实需要极高的演戏技巧,因那心底下分明铸就着的一团滚烫火焰分明烈烈滔天、分明不好压制:“你……”蹙眉敛眸,我持着颤颤轻轻的声音小心翼翼、又无比单纯的问他,“你是谁?”一双杏眸盈盈的汇集了一抹华彩,顾盼之余俨如一只无辜的小鹿一般单纯而不染杂质。 清欢那双灼灼的眼睛前一刻还含及着炽热而迫切的火焰,却在这一瞬间倏然一下起了愣怔。 我眨眨眼睛越发不解,抬手抚上他软底疏袍上以彩色灿然流光线绣上去的海龙缘图腾:“这花纹真漂亮。”引唇一笑,凝眸时对上他愈发错愕的眸子,倏然便又下意识蹙了秀眉款款,“对了,我这是在哪里?不对……我,我是谁?头好疼,头疼……”双眸此刻是放空无物、亦不曾有所聚焦的。恍惚一下,我抬手死死的扣住了太阳穴,管顾不得去看清欢面上挂着怎样的神情,只自顾自抱着头一个劲儿直喊头疼。 “妙姝……妙姝!”耳畔是他焦灼不迭的一声声唤,他在这时把身子又向我凑过來。 我下意识把身子又往床榻深处躲躲,却沒有放开抱着头的双手:“头疼,为什么……为什么我一想以前的事就会头疼!”声息软糯的细碎,启口吐言时濡染起细碎的哽咽,“疼,好疼……”泪水盈颊,一倏然哭了起來。 这般情态的自己,这般软弱这般将疼痛挂在面上喊出口唇的自己,从來都是不多见、甚至是从不曾有过的。 “妙姝,你怎么了?怎么了?”须臾恍惚,清欢终于明白了我的不大对劲儿。 侧眸悄然瞧他一眼,见他面色焦灼而惶然,抬手想近前扶我,却只在半道便僵僵的停住,生怕再一个不合时宜的触犯到我。 我面色虚白,只觉有涔涔冷汗顺着额头、两边的太阳穴一下下滴滴答答流淌下來,新换上的这一身舒适的轻软绮罗裙也在顷刻便被浸湿。 “你别多想,头疼就先不要想。”清欢还不曾见过我这阵势,登地便有些恍神,他开始匆匆忙忙的安慰起我來。 “别过來!谁都不要过來!不要……不要过來!”我一下子扯下肩头罩着的锦被,一副惶惶然惊弓之鸟的模样,对着清欢骤然吼出这么一句。 他微顿:“好,我不过去,我不过去。”复试探着侧首小心着问,“那,让太医为你瞧瞧可好?” 紧密的空气被一缕灌溉入室的穿堂风撩拨涣散的渐渐有了疏离的迹象,我缓缓将死扣太阳穴的手指放了下去,面目略略陷入僵滞,旋即颔首慢慢的点点头。 看得出來清欢他松了一口气,旋即回身对那御医使了眼色。 御医会心,对他并着我逐一行了个礼,旋即近前小心的为我诊断:“陈娘娘,忘记了自己是谁?”抬首声息苍缓道。 他只唤我“陈娘娘”,这是有心在对弘德一朝做避讳。我心里知道,便顺势仍做出怯怯之态向他点点头。 “那娘娘可还记得,在晕厥之前……都经历了些什么事情?”御医略有思量,复启口如是问道。 我把双眸往一旁偏偏,眨眨眼睛:“全都不记得了。”复颔首抬眸,“我该记得么?我是谁?都经历了些什么事情?”旋即有些后知后觉的一指其旁若有所思的清欢,声息清朗而明快,全然一副沒有心机的单纯面貌,“这位穿着好看衣服的公子又是谁?” 这话落在耳里委实违和,清欢眉心跳动了一下:“太医,这……”旋即看向正为我问诊的太医。 那太医闻声侧目回复:“娘娘沒事,腹中胎儿也是安好的。” “胎儿?”甫然一下,我整个人做了错愕状。 “嗯。”那御医点点头,却不再顾我,只起身对着清欢又行一礼,“幸哉,娘娘当日跃下去的地方,正好是一片厚厚的草圃。所以适得以保全了性命,只是摔断了一条腿,且摔伤了脑部、失去了从前的记忆。”于此做了一个停顿,“哦,不会有攸关性命的大碍,但是得暂时慢慢修养、逐步恢复。” 御医逐字逐句如许言着,清欢那染就着一层焦灼的面目随着字句轻吐,而有微微的涟漪顺着眼角眉梢生就而出:“你是说陈……她失忆了?”良久良久,适才不敢置信的嗫嚅着吐出一句。 天光恍惚、穿堂的艳阳为这目之所及带出些许斑驳的扶疏影像,乌沉的颜色映的清欢面覆一层焦灼、也隐隐含及着些微想压抑却压抑不得、克制不住的企盼。 御医缓缓点头:“老臣行医多年,所下诊断结果从不会出差池。请王爷安心。”声息稳稳,笃定而从容。 清欢似乎有好半天都沒有回过神儿來,又须臾,好似是被扑面而來的阳光给撞了一下面门,他方倏然一个回神,忙抬手唤了侍从将这御医带下去打赏、顺便为我开好安神养身的方子,顺便将这殿内众人如数的退了下去。 门轴坦缓转动,当室外的阳光被阻隔在厚重的雕花门扇之外,清欢面上生了欢喜的笑意。他像个孩子般的欢愉着重行至塌沿坐定:“红妆姑娘。”急急徐徐唤我一句。 我蹙眉敛眸不明所以。 他却一下子大着胆子不管不顾的将我搂抱进了怀心深处。 这个健硕的男子怀抱是何其的熟悉!其间充斥着的气息如是的使我安然,但潜意识告诉我,这个怀抱,并不是我记忆中那个惹我生爱生忧怖、使我贪恋、使我着迷、使我欲罢不能的那个人的怀抱……那个人,此生此世注定这一诀别后便已然成了永别,是再也,再也不会重新回到我的身边來了。 我下意识猛地起了一个挣扎,却被清欢匡扶搂抱的更紧:“红妆……”他如是的唤我。 他告诉我,他是这西辽一国的当今圣上,而我是她的宣嫔,我名唤“陈红妆”,在一场争战中不幸被伤,故而昏迷至今。 他说,这期间朕一直守护着你,从未离开,也尚來不及去登临那失而复得的大位。 他说,这个时候跟你说这些只会让你累,沒关系,我们以后有的是时间,有的是时间…… 温软的空气带起一阵牡丹幽香,即便我不曾亲临其境,但也可以明确的感知到这一宫的牡丹花在一夜之间不合时宜的全部开放、饱蘸笑颜于花枝之后,也在这一瞬间以同样不可遏制的势头迅速的一下子便枯萎了全部!它们就是这样决绝,來去皆匆促,沒有人能够使得她为其绽放、也沒有人能够阻住她一心想要的最后一次以最艳最美的姿态做这一遭绝美的绽放。 只不过往后这何其漫漫的一条人生长路,她都注定再也不会绽放了…… ------------ 第130 弘德朝陈皇后死、兴安朝宣嫔新生 九月初九黄道吉日,辽王世子清欢登基为帝,更迭国号为“兴安”,取义为“兴国安邦”之意。并拥立自己舅老爷的女儿,韩氏雅馨为皇后,是为韩皇后,入住长乐宫正殿,掌凤印、理后宫诸事。册立其妹李晴雪为公主,入住华波宫凤仪苑。 这位韩皇后时年双十年华,比皇上小了两岁,生就的端和喜静、不争不抢的贤淑性情,且有着栀子花般纯净芬芳的美貌,比起西辽一代代大家望族出身、金玉周成无趣的皇后,这位皇后委实有叫人一见便犹如清风扑面之自心口油生欢喜之感。 说起这如许的一切,其实这位兴安帝的韩皇后,她的父亲同兴安帝沒有半点血缘关系,倒是同晴雪长公主有着颇为递近的血缘。 事情还得追溯到弘德一朝的再前一朝,即永庆一朝。 那时辽王遭永庆帝废除,王府上下乱作一团。因可以预见到的日后灭门,素來果敢的辽王贴合着众人一样都在做着自己的打算。 辽王的一位侍妾已有身孕,匆忙里逃回母家,十月之后诞下辽王遗腹女,即为晴雪公主,意为“此生此世可永得晴天、又加之似雪聪颖高洁”之意。 而这位侍妾的母舅,便是辽王临危将唯一的儿子托付给心腹沈大人、后沈大人预见到了自己的时日无多,便转而又将世子交付于的深为信赖的那名亲信! 这位晴雪长公主时年一十有五,小了兴安帝七岁。这兄妹两个虽是一为正妃嫡出、一为侍妾庶出,却因幼年时这等巧合机缘而一同于宫外长大,感情甚为深厚。 同时落难的辽世子清欢登基为兴安帝后,为报这侍妾之舅父的养护之恩,娶了这位临危受命抚养与保护自己的亲信之女韩雅馨立为皇后。 虽然韩皇后小了皇上两岁,但论道起辈分來,这位韩皇后之父乃是晴雪公主之母的舅舅,与其应是表姐妹关系,那么便是晴雪公主的表姨,顺理推就出当也是皇上的表姨。这倒委实有趣的很。 历史长河尤其坦缓,丹青史书如是无情,弘德一朝只历四年,便以一不及掩耳之势极快的消失在浩如烟海的厚重海波洪流中……犹如夜雨之昙花坦缓惊鸿的一现。 登基大典的当天,气势之恢宏、场面之浩大,我在这座华美威仪的帝宫之中活了那样久,似这般的大场景已在不经意间看过了万万次;又加之内里这一颗心已然死去,故此,对于那祭台正中黄袍加身的清欢……不,是兴安帝,便也沒了太过于的视觉冲撞、太过于的气焰难平,甚至连违和之感都渐渐消泯了去。 这波光大刺刺、明艳艳的晃的我眼睛生疼,而这场繁华鼎盛的典礼承载了太多人的欢呼雀跃、也承载了太多人的希望。可看在我眼里,不过一场喜宴可以预见到的注定寥落散场。 整场典礼贺仪中,所使我映象深刻的,也就是中间那原为助兴的一幕…… 兴安帝手下一肱骨得力大臣,为祭坛上的皇帝献上一枚锦盒。清欢打开來看,随那盖子“啪啦”一下开合,空气里登时便弥漫起一股浓烈刺鼻的血腥味儿,接连现场有须臾的默然,旋即便听宫娥女眷那边儿有稀薄的惊叫声。 那盒子里装着的,正是落败自裁于乾元殿中的弘德帝李梓涵的首级! 这大臣明显是为邀功,是想在新帝登基之时按着自个的心中所想而为新帝送上一份贺礼、以滋助兴。 这些个跟着兴安帝闯荡天下、打拼江山的肱骨们,大多都是出身草莽、亦或落草成寇的虎将,行事手段从來都不高雅,他们茹毛饮血惯了,便自有这一番自以为是的朝贺方式,即便这方式在常人眼里看來只觉残酷与邪佞。 那熟悉的面孔、那熟稔的眉目,此时此刻这颗头颅脱离了身体的支撑,虽一切一切都合该是记忆中所念念不能忘的样子,但铮然就显得尤其诡异而狰狞!但这颗头颅所带给人的感觉不该是可怖,而是一种无奈的苍凉,那样的苍凉、那样的哀伤…… 我面色平和如素,整个人无论眉目还是面靥都是淡淡然从容的模样,似乎那不过只是一件与我无关紧要、与我毫无干系的残破事物,故此我显得极其平和而镇定,甚至厌恶那腥气味道的掩住口鼻、蹙眉将面颊转向了一边儿去。 但这光波灿然,祥和与诡异、欢喜与哀伤大**轮的铺就之中,沒有人留意到他们兴安一朝的宣嫔、我的眼睑颤颤的动了一下,好似是被风撩拨的,又好似是无风自动的凤蝶翩然。 一倏然缓神回目,我直抵抵的瞧着祭台上的西辽新帝,这目色想必是不自觉便森冷了,以至于连我自己都实觉一痕冷意不知不觉便于周围缓缓平铺。 天风一时浩浩荡起,朝服金冠并着珠玉璎珞合风烈烈,波光如鳞里,见清欢那捧着锦盒、捧着昔时好兄弟此刻全失血色的头颅的双手缓缓起了一阵痉挛颤抖。他起初该是注重着场合适宜在竭力克制这颤抖,但最终还是克制不住,双手做了筛沙子般的模样。 显然这份被那朝臣寄以希望的“厚礼”并沒有给这位西辽的新帝带來半点的欢喜,相反,还令他突忽起了强烈的冲击! “宣嫔。” 神绪不动声色的暗自波转间,耳畔有和蔼女声柔柔的唤我。 我倏然回眸,见是才自祭台上授了凤印下來的韩皇后。 “啊?”一时纤心不解其意,下意识吐口一声。旋即陡然回神,倏然便反应过此时此刻我与她身份的诧异,心念一定,忙对她欠身一礼,“嫔妾给皇后娘娘请安。” “姐姐快起來!”她一见我如此,那张嫩嫩的面孔登时便着了慌般,忙抬手扶住我的身子将我虚扶一把,“不是,我……本宫……”越是心急便越起了一层嗫嚅。 她居然唤我“姐姐”?且她明显还沒有习惯这皇后的身份,还不习惯吐口那一句“本宫”的自称。 面着她如此模样,我心头无由一动。 韩皇后她有着明媚如春阳的一张面庞,这张脸沾满了美好的邻家女孩儿那种恬静、而又不失善良质朴的气息,叫我一眼过去,便仿佛能从她那沒心沒肺的流云般的浅笑之中,聆闻春天花开的气息、嗅出酥土与阳光的味道。 此时此刻的韩雅馨还是一个最为善良、最为质朴的不曾被后宫污水染就的美好女子,周身生就出的气息,由内至外全全然都是那样的自然、那样的清新。只可惜了,随着往后这何其漫漫的一世人生长路,这女子被囚困在红墙一道、金碧辉煌间,注定必然有一天会发生本质的改变,又兴许……还会在不知不觉间,连初衷都已然忘记。 如是一座华美的牢笼,一朝一朝、一代一代,已不知有多少像花儿一样单纯善良的女子,就此在这之中渐渐退去了良善的皮相、磨掉了素性的棱角,变得形如鬼魅、心似罗刹,沿着造尽业树的一道曲曲折折不归路,就此越走越远、身子绰约聘婷、一去再也不能回來。 永庆、弘德、兴安,我有幸见证了两朝的覆灭、经历这三朝的曲折荣辱,不知又会不会跟着我腹中的麟儿继续有幸,去历经这兴安一朝过后、第四朝的旦夕月圆。 对了,我忘记了自己是谁,我不记得……我,只是兴安帝身边的宣嫔,我名唤陈红妆。方才,竟又险些把这茬给忘记了。 “你……你不要看。”这位只有双十年华的皇后,她潋滟着一双点就韶华的春眸,在以她自己的方式笨拙的安慰我。 想來清欢对这位该是与他、与妹妹晴雪公主一起长大的雅馨皇后,是极为信赖的;莫不然,不会将我这位身份离奇的“宣嫔”一事,至少也是囫囵大体的告知了她。那么长公主该也明白了我真实的身份,这倒省去了我不少日后的惊疑。 “什么,不要看?”我蹁跹着杏眸盈盈然无辜而好奇的望向她。 她愣了一下,旋即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我倒忘记了……”垂睫喃喃自语了一句,忙又甫地重抬了那明媚的眸子,牵动唇角掩饰样的笑笑,“沒。沒什么。”一停复补充,“本宫,是怕你……怕你害怕。”于此抿唇颔首,双颊被憋的通红。 我心里一暖。这一暖的荡涤令我自己都觉着实惊奇! 原來我这一颗心,居然还能有感触、还会有冷热温度? 她的好心好意我心中暗暗领会,但面上不能发出。贴合着盈袖温风,我向她颔首徐徐然一笑氤唇:“嫔妾谢过皇后娘娘一片心意。”抬眸时见她摇头微微。这时余光瞥见祭台之上清欢似正向我这边投來一脉神光。我心一凛,并不曾揭穿,只重又勾唇对着皇后一笑回应,“娘娘生就的真是好面貌,与皇上真真玉女金童一对绝配!” 这做尽欢快与不走心之姿态的一句话出口,便羞得韩皇后面颊浮了红云两瓣:“姐姐,我……我哪里有。”转瞬便扭捏起來。 这副面貌沒有半点凌驾在上的皇后的架子,倒委实像我身边所熟识的一个小妹妹。 心口微起了闷闷郁意,而我面上轻快不减,俨然沒肺沒心。 这一朝,我会这样一直下去…… ------------ 第一百三十一话 物是人非故人聚合 那位在兴安帝登基大典之上,自作主张献上弘德帝人头的大臣,最终沒能讨得圣上一星半点儿的欢心。 他遭遇兴安帝叱责,并欲以“不敬先人”之大罪论处入狱。 后被一众朝臣合力劝谏住,以“新朝初定、不宜折损大将”为由,适才叫其得免一遭牢狱苦楚。 这大臣委实活该!抛开这混杂当中、交织成阵的许多恩怨过往不提,便只最直白简单的來看这个道理,弘德帝乃是永庆帝之子、乃是当今兴安帝的亲堂兄!这“弘德”也好、“兴安”也罢,这两朝帝王横竖都姓一个“李”字!具是本家。 换言之,这一切的一切不断缩小來看,这不过就是自家兄弟之间对于财产分配、公正公平等因素的一场自家纠纷,说到了底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又同那些个外人有何干系?西辽的江山,还是实实在在的跟着一个“李”字,被这西辽李氏皇族牢牢儿的握在手里! 弘德帝是什么?是西辽前朝的先皇,是日后要将排位摆在祠堂里、受后世子孙香火祭拜的! 那大臣当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居然敢对李氏的先皇有所不敬,他自己是以为自己生就了多少颗脑袋? 再换一个角度审视当下时局,新局初定、百废待兴,天下臣民对兴安帝这个谋反叛逆适才篡位而上的皇帝,到底有多少是民心所向、又有多少是心有不服敢怒不敢言? 这个时候无论如何,新皇当务之急都得是收拢民心,都必须要将前朝皇帝、并着前朝皇室中人都一应儿的安排了好,这之中哪里容得下半点的差池出來? 那草莽出身的大臣真个是空长了一身的蛮劲儿而不知用脑子,这个时候堪堪给皇上整了这么个幺蛾子!果然这人有些时候根本沒人逼你什么,都是自个在把自个给作弄死的…… 兴安帝厚葬了弘德帝,并将其与大军破城时殉国的第二任皇后陈氏合葬。 后并着下了两道圣旨,追封永庆一朝的镇国辅政辽王为武贤皇帝,追封弘德一朝的雅贞毓秀皇贵妃(蓉僖妃)为高聪洁贤太后。 。 入夜了。 又是这泼墨压顶的大滚大镶一片浓稠,又是这数不清在这幽幽帝宫深处里历经、辗转过的第几个日夜。 各宫各苑之间次第燃起的红烛天光,把大地江山挥洒、光耀成了一匹霞光暗流动的织锦,又若往玄青色的帏幕之上洒下一颗颗跳珠滚玉、灵秀生动的夜明珠。 我被兴安帝安置在崇华宫天青苑里,成了这崇华一宫的主位。 崇华宫乃是后宫之里的四宫之首,乃是为其它三宫所半包围簇拥中心的一宫,一般为皇贵妃、贵妃所居。其后三宫分别为锦銮宫、箜玉宫、漱庆宫。 然而除崇华外,后三宫皆沒有高低贵贱之分,是处于同一地位上的。 弘德一朝因只历经四载便昙然消泯、做了暗幕之上一捧最璀璨绚烂的烟花散去,故而在弘德时期这“崇华宫”还來不及有嫔妃入住。 再看我这“天青苑”,可决计不是什么“天青色兮藏雨”、亦或者是“茶叶青青、柳枝翠翠”这诸如此类的文人雅士附庸风雅。其间什么意思,我心里明白的很,该是“得上天垂青”。 这么看來,这倒当真是一个颇为祥瑞的好名字!呵。既带着殷殷的祈盼、又怀着隐隐的珍重。 只是不知道,这被苍天所有幸垂青的,究竟是这宫苑里失了魂魄与过往记忆的旧人,还是那得了故人便夫复何求的兴安帝自己,亦或者只是一个于患得患失间无关痛痒、只为讨得吉利的希望? 不由想起那“元”之一字的封号,一元复始,一元复始……呵!时今看來,这个封号远沒有自身解析那般來的霸气喧咄、繁华风光!当真是把一切的一切全部都自“有”而归于了“无”,那一切一切无边璀璨只在旦夕,便重新归结至了万象皆止、从头來过。 还当真是一元复始…… 而那位弘德帝身边殉国而去的、由这等不祥之“元”字封号,元妃扶立为的皇后,即便最后一刻以身殉国又能如何?丹青史书从來都只记载抒写胜利者,到时候还不是会被饱蘸浓墨、大笔一挥,横竖都逃不得一个惑国妖妃、倾世毒后的名目? 真真作弄而荒唐!怎生的一个荒唐! 夜风将满殿烛影清光幽幽做了涣散,我回神敛眸隔过粉尘香屑去瞧那透着绰约韵致的凤穿牡丹暗粉色罗幕,一时心头又起不解。 当下这位天纵英才、丰姿年少的,时年只有二十二岁、便已成兴安帝的清欢公子,他对我自然是千般依顺万般好,但他自打将我安置在这么个风光齐月的崇华宫后,便不曾踏入我的寝宫哪怕一次。 他似对我不闻不问、任由我自生自灭,不曾瞧我看我、不顾念我的清减亦或者是丰腴。但他偏生又总是委派最周到的宫人将我悉心服侍、且时不时打赏下各类用度填补所需。 若说他待我好,那委实是好的;可若说他待我不好,却又委实是不好的。 这阵子以來我心中一直为这一茬事儿委实惝恍,这个男人他到底是怎么想的、他为的是什么,我一无所知!换言之,我,揣摸不透他!且也从來,从來就沒有揣摸明白过……即便那遗落在那汩汩风烟沙石的过往记忆里,我经历过他落魄与隐忍的那样一段青涩日子,那月下倾吐心事、那礼乐祠间机变慰心的一场场不算雪月风花的单纯美好。又或许,原不过是一遭遭伪装出的单纯美好。 耳廓豁然传來一阵晶帘弄脆,贴合着一缕谬谬转转的夜风穿堂。 绵长思量顺势陡然一收,我侧眸顺势瞧过去,一时起了微惊…… 自那正殿进深处一路过來的,风月星辉并着夜色的璀璨交叠处,那一道纤瘦身形上下里外散发着叫我熟稔的味道。 我只觉自个这一个身子都堪堪的打了僵硬,并着心海深处一个巨大却无声无形的亏空,整个人好似泥胎木塑、再也无法移步亦或扬声,甚至是连这最轻松的呼吸轮换,都怔怔的沒有了去维系的气力! “妙儿!” 那梦萦魂牵时方能重回昨日的一声來自故人的唤,就在这华灯初上、光影交融的当口,再一次飞花落梦般的顺着陡然灌溉进了我的耳廓!聒碎乡心梦不成,一时划破周遭物是人非的空气、穿透眼帘沧海桑田的往昔不复,一时间如梦一样向我层层波及过來! 有风穿堂,宫灯有一半跟着倏然幻灭无形,于是眼帘便被打下一重半明半灭的错综格局。在这明明灭灭流动不定的错落斑驳间,我脂粉郁浓、却仍掩饰不去眉梢眼角一痕徐白的颜色,便有如被妆点了最贴切自然的半面妆。 巨大震撼无声落成!物是人非事事休,想不到在此风云际会杳然去、流水落花埋枯骨的此时此刻,我还能够再一次的,在这熟悉分明、却又陌生到几乎就要难以适从的死阴之地里,再一次的,遇到了她! “妙儿!”簇锦又一声唤,这时已经提裙奔至我的近前,隔过花灯阑珊的烛影并着夜波,不多时的瞧了我须臾之后,不管不顾一把便将我搂抱了住。 她的面靥浮动着晶耀的泪波,她的神容声息已然哽咽到失态失声的激动地步,她搂着我、伏在我肩头缓缓绵绵的断续道着:“我听他们说,你沒有死……你,失忆了……”于此顿顿,又是一阵细碎啜泣,“听他们说你做了兴安帝的宣嫔、还有了兴安帝的骨肉……那日大军破城入宫,漫天尽是火羽箭矢。他们找到了我……要我,要我……來服侍你……” 这一席事态简单却也不简单,被簇锦讲的哽哽咽咽、断断续续,却也终归总是说完。 这一晚,退了一殿分明还是旧时面貌的崇华宫人,守着看似一切都沒有发生太多改变的苑室格局,簇锦向我讲述了我所并不得知、却又其实心心念念盼望得知、但到底沒有一个得知门路的那些旧人结局…… 当日贤妃霍倾烟在乱军攻城之时,便将一殿宫人遣退室外、不管不顾,早先弘德帝一步,饮下毒酒、殉了皇上。 而情势水火、万马齐喑间,庄妃公孙灼妩因情念牵动太急、心绪來的太紧,一下子整个人便疯了……后听说,被乱军砍死在长乐宫前那一道开阔的院落长廊间。 而弘德帝的贴身公公刘福海虽沒有听说去向,但想想也知道,他自是要殉了皇上而去的。又不止是刘福海,这一场山河骤变的浩劫之中,有数不清的宫人因此陨灭、一世消弭。 至于我所心心念念而不好发作的,那一众熟悉的故人们…… 小桂子为护皇上所居乾元殿,以单薄的身子独自一人面对浩如烟海的乱军,他奋战至最后一刻,最终被乱军乱刀砍死。 而小福子在贤妃、小桂子等旧众接连死去之后,在锦銮宫慕虞苑前,以短刀自刎而去…… 簇锦正要以白绫缚颈,这时却被还是辽世子的兴安帝委派去的人马找到。他们让她留在我的身边,他们说,我需要她。 簇锦合着流泪灯烛抬手抚上我被映衬的尤为素白的面靥,哀哀的告诉我:“若非知道你还活着、还需我照顾,我便也跟着他们一起走了。”她浅顿方道,“我们慕虞苑里的人,是生是死,大家都是要在一起的。我们约好了到地底下找贤妃娘娘、早已远去经久经久的恭懿翙昭圣皇后和安大总管、还有弘德帝一起团聚的。” 她的声息徐徐幽幽,分明鼻头发酸,但她沒有掉泪,我亦沒有。 但我不知自己还能这般伪装强持多久…… 我已不敢再面着簇锦提及如此话題,抬手倏然抚上太阳穴。 她回神忙來瞧我,我摆手喟她:“好姐姐,我也不知是怎的,这阵子以來镇日镇日,似乎总也一时糊涂一时明白,我……” 我告诉她我什么都不记得,方才她所言所语那哀哀戚戚的一席话,我一个字都沒能听懂她都在说些什么。 听不懂,我听不懂……我也不要听懂! 什么,什么都听不懂、也都不明白…… ------------ 第一百三十二话 姑嫂之间新生眼嫌 九月中旬的时候,帝宫里又开满了成簇姿态各异的菊花,而这阵子以來通过悉心修养、与簇锦衣不解带的贴心照顾,我那摔伤的左腿也渐渐恢复,伤口愈合的不错,已然从最初时勉强下地行路、且需要人搀扶,而过渡到自个慢慢儿的挪动步子也可散步赏花。 适逢晴天,且今日这光线灿然里又不失清凉,较之前几日最是温度适宜。于是簇锦便搀着我往御花园处去赏花散散闷意。 其实宫里头最好的赏菊之处不是御花园,而是止浮池才对。虽然那里的菊花因光照、格局等缘故开得不是最早,但论起品相色泽、气韵疏密,则莫可有能与之比拟之二。 但一來我与簇锦沒那份等闲心思,二來这御花园比止浮池距离我崇华一宫要近许多,便就近一路过來走走散散。 一路宫步碎碎、温风扑面,入目这一路之上早起的蝴蝶与嬉戏的鸟雀,我双眸顷然被蒙上了一层惝恍,一时泛起痴意若潮,不禁开始动起心思,心道诚然不知这一只蝴蝶与那一只枝头花树间闹得正欢的雀鸟,又到底是不是去年的那一只呢? 于此不经意便勾唇挂了一丝好笑,心道自个还真是有趣的很,活人尚且管顾的不周全,倒是还有心思去顾念起不通灵犀的鸟雀來! “唉。”听得身旁伴着我的簇锦徐徐一叹,她错落在金色成簇菊花冠间的眸子起了些许放空、又荡涤起幽幽的慨叹、并着几丝浅显的无奈,“兜了那么一大圈子,还不是一切一切全部都回归到了原地里來!”于此一顿,蓦地展颜好笑,“时今宣嫔娘娘这般的处境,倒叫奴婢找回了最初弘德贤妃娘娘为湘嫔时,那承蒙皇上许多关心、外人眼里妒红双目,其实那份寥落悲辛只有自己知道的悲凉之感!”临了沉沉一叹。 我心口甫震,面眸却平和如朗春无风的湖面:“什么湘嫔,贤妃又是谁?”边侧首转眸对她煞是好奇的一问。 这话陡然一下沉入了簇锦的耳朵,她被我这情态并着语气声息撩拨的面色一激:“妙儿。”端正了方才那副带有调侃意味的神色,凝眸看定我,问的尤其逼仄,“可不可以告诉你,你究竟为的是什么?”蹙眉微微。 观其口吻、窥其神色,显然她是不相信我当真失去了记忆。她了解我,知道我若真的不曾忘记以前的事,那么能叫我心甘情愿留在这杀夫之仇的兴安帝身边、还如是心甘情愿的肯为他诞下子嗣,那么一定不会是为了苟活于世,一定是自有着一通不为人知的暗谋酝酿! 因为妙姝从來都不是一个贪生怕死之人,且妙姝也从來都是一个不会轻易甘心、不肯轻易服输、不会眼睁睁看着那些个夺走自己最重要的人和物的人一生喜乐平安潇洒自在的人! …… 温软的秋风里,有斑驳的浮生味道坦缓沉淀,撞入鼻息便是一阵旖旎、并着些微心悸就此迂回落心。 “什么?”我转了软眸盈盈然的敛睫顾她,面色很是平和,神情亦是纯良无辜,“簇锦女史,你方才说的那些个话儿,本嫔一句都沒有听懂,你可不可以再解释的详细一些?”忽地又一个后知后觉的转眸敛目、须臾后重又抬起來对着她,“对了,你还是不要再说了。那些都是弘德一朝的事情吧?”声息放轻,“那些事情忌讳提及,说得多了怕会祸从口出!”微一沉淀,旋即也不再管顾她,自顾自的抬步往前方那一大片合风送香的艳粉色菊花丛中步去细赏。 身后是骤然一下落入的寂静,贴合着这样哀哀戚戚的一片寥落心境,顿又生就一种无限旷古的浓郁悲悯之感。这感觉闷闷的如一记重锤,一下一下、慢慢的击打在心灵的最柔软也最脆弱处,分明细碎怀柔,落定时却发现原是满积着全部的力道、一丝一毫都不曾有留存!直击的人心神俱疲、疼痛到连呼吸似乎都做不得自持。 终于簇锦在一默之后重又追了过來。我望似无心的只管自顾自赏看这粉黄白紫颜色各异、姿态不一的新发菊花,沒心沒肺的欢喜大笑,一个劲儿的赞赏菊花之美丽、花海之壮烈! 寻着微微一个不易察觉的间隙,我好似不经意的回眸去看,见簇锦刚好正颔首叹息,那张面孔沉淀了一层幻似洞悉事态的从容、又还有着那么几分隐隐的疼痛。 我心中亦起一个微微隐痛。 簇锦若是当真了解妙姝,那么她也一定会知道,若是妙姝决定了的事情、踏上了的路,即便那是一条注定染就血色铺就荆棘众叛亲离的不归路,只要是她认定了的,那么她便一定会一条路走到黑,不到最后决计不知这“回头”二字是做了如何的笔法绘就出來的! 且,若是她不愿不想说的事情,无论怎般软硬兼施威逼利诱,她都自是泥雕木塑一问三不知…… “公主!” 温风夹香簌簌过树,蓦听得一宫娥声息泠淙的唤了一句。 我甫然回神,并着簇锦顺势一路向那声源起落处看过去,便自右手小圃间正正撞见了一路挪步逶迤而來的晴雪公主。方才那一声受了一惊般的急燥燥的唤,正是从这跟在她身边的小宫娥口里发出來的。 晴雪瞧见了我,面上须臾起了个涟漪。 我心道着眼前这个十五岁的小丫头乃是当今皇上的妹妹,而我时今的身份乃是从三品的嫔位、又占着四宫之中地位最高的崇华一宫的主位,自然怎么都担得起这长公主唤一声“嫂子”的!便就沒对她行什么礼。但我也委实无心有的沒的同她争那高枝儿,辗转间便颔首盈眸对她一笑微微。 本就是个风轻云淡、无足轻重的过场礼仪,欢喜便多说几句,若是不喜那大不了撂开手去各走各的也就是了!却也不知是怎么的就不对了这公主的心顺了她那个意,豁见她冷下那一张须臾前还荡涤着明媚波光的面靥,睥着那双清浅的眸子上下扫我一眼,神光离合、满满的都是不屑:“呵。”跟着花唇便起一叹,徐徐然讥讽开來,“不过是个前朝的余孽罢了,也不瞧瞧这时今的泱泱大西辽乃是谁的天下,这般把自个当回事儿的出來赏景儿观花儿?”于此把那眸子十分嫌厌的铮地就往旁边一侧,口唇起了一个“啧”声,“堵着这路叫本公主堪堪的撞了见,可真是晦气!”就势甩下这一句,也不再多话,对那跟在身边儿伺候的宫人使了个眼色,将当地里立着的我视作了空气般的理都不理、转身便走。 “你……”簇锦一个“你”字哽在喉咙,被我抬手即时的牵扯了一把她的衣角,她方止住。 待那长公主喧喧咄咄的一路行远,那绰约韶华的明朗身影湮沒在成簇灿然生波的繁盛菊花丛间,簇锦方再忍不下这情绪的叹气铮铮:“怎么都是前弘德一朝的当朝皇后,时今却要來受这一个小丫头的气!”于此把头侧向一旁,该是在我看不到的位置偷偷抬袖拭泪。 一场天地翻覆的旦夕变幻,着实令身处其中的人改变了太多。譬如时今的簇锦,居然也一抛曾经的怀柔之态,蜕变得如此敏感且容易动气。 这不一样。彼时的妙姝容易动怒、素性冲动是因她还什么都不懂,无知便无谓,故而她其实尚且带着如许的青涩。而时今的簇锦突然改了前性变得容易动怒,乃是因她已然知了懂了太多,且也应运而生出了太多、太多的无可奈何,与后怕绵绵……前者妙姝想來只觉使人会心;而后者簇锦,却只会在那么不期然间,不期然的,便止不住惹人心疼! 而若妙姝当真还是有知的,那么可谓是直到今时今刻,她方算是全然明白了当初贤妃那般不争不抢、甘于平淡寂寞也只愿现世安稳的那样一份处世之道。 “行了!”我侧目小声却利落的喟簇锦一句,见她下意识回了泪眸瞧向我时,方启口一叹,“都说是小丫头了,却还跟这不懂事儿的小丫头置什么气?”唇兮起了一个莞尔,口吻如同面上这神色一辙的云淡风轻。 对于那位长公主的不恭与冲撞,我是真的沒往心里去。小孩子嘛,又初初才得了这一个公主的头衔儿,加之平素又得她皇兄清欢竟日宠着、惯着,似乎要把那须臾十几载宫外漂泊所受苦楚,全然弥补在这春风得意马蹄疾的鼎盛时期。哪还能不叫人家跋扈嚣张一回? 簇锦便在这一來二去间将心绪收整好,面目神绪回归到了以往常见的平和如常。 我便转目不再看她。当这水杏眸波粼粼的流转至前方成阵菊花丛时,窥着天风迂回间带起的成阵金菊落英,念及方才那晴雪公主颇为刁蛮而浑不知天高地厚的一幕,豁然便觉在这个双七添一年华的女孩子身上,其实承载了太多昨日旧人的依稀影像…… 心里哂笑,人啊,就是这样一个不知天高地厚、不撞南墙永远都学不会乖顺的下贱东西!这不过是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青涩、且正牙尖嘴利的小丫头罢了!这段年纪清浅的韶华时景,我们谁人又都沒有过呢? 这个时候的我,已经沒了那么多的气可以有心情去生。我是真正的无喜无悲、无嗔无狂,就快要成佛了!不……该是成魔。 待到秋來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 银牙不知不觉咬的瑟瑟作响。这一场倾覆天下的局,一切一切,胜负好像还论道的为时过早…… ------------ 第一百三十三话 酒后旧魂不慎失言 这一晚不知是被内里如何一阵心绪给唆使的,我就是突然想要饮酒,便嘱簇锦为我寻了上好的米酒呈上來。之后便将她摆手唤了退,并着一干服侍的宫人都遣散下去,只留自个一人在这内里小室间自斟自饮。 我不是因为想要借着酒劲儿麻痹心痛,因为我的心早就不会痛了。所以也更加谈不上什么八竿子打不着的借酒消愁。 我是单纯的想念这种强烈的味道。日子已经过得这样坦缓、心境已经委实沉冗委实了无生气,这人若是再寻不到些微的刺激,便诚然是过的沒了半点意思! 那金蝉噙铜钱形的吐雾香鼎里,沉水香气徐徐撩拨,于鼻息间打起了或多或少的绰约,我不曾知觉的一盏盏将那米酒往喉咙里灌溉,配着这般的迷离,只觉自个这醉意是被撩拨的委实深沉。 但我还嫌这味道不够辣不够刺激,根本就不曾达到我预想中那样的期待!好在簇锦顺应着我的心意呈上的酒坛子委实够大、内里酒水委实充足,既然味道不够刺激,那我便以这饮用的数量來做个取胜! 就这样不知不觉,我这持着酒盏的手指居然浑浑然孱弱的沒了半点力气,我不服气,使劲儿去拈那已然自指间滑落的酒盏,却这时那分明盈薄的小盏又在我眼前打下了双影变成了两个……眼花间这委实叫我气愤!抬手猛地向前一捞,却捞了个空,不曾够到那重影叠叠的酒盏,还反倒把我整个人给一下子带的向前一栽、身子半趴半倒在了小桌面儿上! 顺着就是一阵“稀里哗啦”脆音铮铮齐发,桌上的摆件、器物被我这一作弄,给倏倏然的往地上跌了个粉身碎骨! “呵。”聆着耳畔碎音泠泠,我甫地勾唇起了丝笑,“碎吧,都碎了……碎了好,好……”唇畔哆哆嗦嗦的徐徐念叨,却大半天的反倒不能明白自个都在念叨些什么了! 恍惚中眼前波澜不惊的视野铮然起了一泓亮色,这亮色來的突兀、却依旧是柔柔的不曾刺眼,好似是什么人将殿内剩余的宫烛全都点燃了起來,又好似是有人提着宫灯一步步由远及近。 这时的自己其实已经快醉的人事不省了,我委实高估了自个那酒量,眼大肚子小的,区区几盏连着下去就给到了这“看朱成碧”的浑浑噩噩程度! 是簇锦亦或哪个宫人担心我酒水饮的多了、身子骨不受用,便不惜违逆了我的命令推门进來瞧我吧! 心里这么想着,我就沒当回事儿,径自以手摊开了扶着桌脚、并着身边一个若有若无的力道护持着,把这身子重新站起來。 但双脚诚然是无力的,还不待我这个身子起了一半,紧跟着就是一个昙然的整个人都重新跌落下去! 我下意识蹙了娥眉,抬眸顾盼间,顺着满殿幽幽曳曳的暖溶烛火,这身边咫尺处依稀勾勒出一人清逸出尘的身影……好似华灯落尽、月影昏惑,万家灯火齐聚一处交织混杂成了个点,这一点银色亮波紧跟着在我身边不断扩大、不断清晰,最终明了成那个记忆中我所熟悉的故人模样。 这般恍惚中,我看到了弘德帝李梓涵……甚至这感觉是如此的真实!他的面容、他灿若星辰又含隐隐忧郁的眸子、他的臂膀他的体温他的气息他的,一切! 甚至我觉的自己跌入了这熟悉的怀抱里,是梓涵的怀抱,是梓涵又回到了我的身边。 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这一定是我的幻觉! 醉意熏熏中,我忽起了这么一念,便又猛然下意识的把眼睛闭起來不敢去看,因为我怕只要我再多看他一刻、再多贪恋这熟悉的气息半分,这个梦就会醒來,这般美好的幻觉就会昙然消失的无影无踪! 但当温软的夜风撩拨过我面靥的时候,那敏感的肌肤便跟着起了涟漪,这渐浓的发痒使我还是沒控制住的下意识睁开眼睛。醉眼迷离中,眼前梓涵的面貌比之方才愈发清晰! 这张脸太真实,这无双的人儿、心头的挚爱、此生唯一身心俱数予以交付的良人呵……值此原本时隔阴阳的夫妻两人再度重聚,我除了欢喜便是哀伤,此外再也沒了其它。 即便我心里那股患得患失的意味正在逐步加重,但我还是再也忍耐不住,我蹙起眉弯,含泪抬手抚摸梓涵这令我无不想念的面靥,他的侧脸还带着柔和的温度,且面部肌肤与我指尖相一碰撞时所滋生出的这触感是如此的真切、如此叫我心魂儿悸荡……我微扬首,以柔软的唇瓣儿对上那温热的檀唇,他颔首迎合向我。 这一隔着生死、隔着阴阳两种境地的一吻相互契合之时,双眸便有一脉清波徐徐的贴颊滑下來,再滑下來…… “梓涵。”我合泪温温的唤着他的名字,“梓涵……”这个身子依附在他温热的胸腔,在他怀心深处辗转游.移、以身体为语言共同谱写这一夜温存之爱的呓呓言语。 。 我喝的酒委实是多了,以至于整个人浑浑噩噩着实辩驳不出个真实与幻象、现实与梦寐。 这一晚辗转纠结、又时而温存缱绻,意识疏离间似乎我这一整个晚上都在断断续续的唤着“梓涵”的名字。直至那金鸡报晓的又一白昼有条不紊袭來,我这醉了一夜缓了一夜的头脑也已经由木钝中恢复了些许机变。 兴许是有一缕晨阳刺刺的投洒在面门上,我恍惚了一下,旋即那思绪在脑海间擦了个小小的火花,我铮地一个醒神!甫意识到自个的失态,紧跟着下意识睁开眼睛。 在昏昏沉沉里,这睁眼的一瞬看到的自然是崇华宫天青苑里一干景致布局,却在甫一下入目了榻边之人的瞬间,我猛地又一激灵!接连跟着便有涔涔冷汗顺着背脊就是一阵嘀嗒流溯! 守在我榻沿旁边不知什么时候过來、也不知是不是看护了我一夜的人,自然不会是已经死去的弘德帝李梓涵,而是……当今西辽兴安一朝的皇帝、辽世子出身的帝王清欢! 心口甫跳!我猛地一泫然……思量起昨晚上我恍惚里瞧见梓涵的那一幕、以及之后与“梓涵”相拥相吻的那一幕幕,心海顿然翻涌起意味莫名的苦涩与悲愤! 但我不敢将这心绪万顷表现出哪怕一分,只委实奇怪好端端的兴安帝他怎么突然有兴致來我这里?繁杂的思绪纠葛成结,但梳理的过程只用了一瞬。 我展颜,顺着清欢的方向徐徐侧眸、对上他投在我身上的这一脉只觉有若许沉淀的目光:“皇上。”勾唇一笑,如是天真烂漫的泠泠唤他一声,“呀,您怎么在这里?”声息轻快而明媚,字里行间只渗透着不谙世事的阳光的味道。 清欢有须臾的迟疑,旋即颔了一下首、抬目重对向我时,便勾唇牵了一笑:“朕昨晚一个人寂寞,好寂寞……便忍不住來瞧你。”观其神色、闻其话句,他想同我表达的心境该不止这若许的一來二去,但他到底有着诸多的顾虑,于是张口时便只落了这几个字,中途一顿。 “是。”我心照不宣的继续装傻装单纯,“嫔妾也想陛下,就是陛下都不來看嫔妾!”这一句话说的轻快顺势,其实字句何其沉重。 但这个时候惊诧之余,如影随形的还有一怀无法遣散的后怕!昨晚上我几乎一整夜都在断断续续的唤着弘德帝的小字,若那进殿陪在我身边伴了我一整晚的人真的是清欢,那他决计是听到了……那么我这一通苦心维系的忙碌不就全都…… “皇上。”念头深动,我展颜时双眉间盈盈泛起一痕秋波,抬手偏于撒娇意味的扯扯他宽硕的袖子,微侧首潋滟眸波徐徐且小心的问,“嫔妾昨晚上贪杯,那甜米酿一时沒忍住喝的有些多了,若有御前失仪之处,还请皇上多担待嫔妾。” 他耐心静静听我言完,旋即颔首浅浅的笑起來:“爱妃说的是哪里话?”于此这声音突然就有了沉淀,一字一句都是定定的,似乎是在发着狠的和我、更像是在同他自己怄气与下定什么决心,“你是朕的,你此生此世都只能是朕的!” 声音不高,但一字一句皆是由沉淀处见其血性。他越是这样便越是让我这颗心委实难安,我更加笃定他是知道了什么、甚至从中窥探察觉出了什么。 但昨晚上与他之间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只晕乎乎的好像在我眼前闪过些许片段,时今醒转过來,却是什么都记不起來了! “嫔妾昨晚上……真的失态了么?”我只好把这不甘心慢慢隐了,陪着笑意好声好色的继续啭啭的央他告知,“臣妾昨晚都是如何失态的?”又徐徐补充一句。 清欢被我这必定与他记忆中所太过不合的温声软语撩拨的起了一唆然,他定了几定,旋即重转目顾我:“沒有。”面色恢复了先前的和煦,一笑带起涟漪,熏熏然如一阵朗朗天风。 我便不好再问什么,接着整个人被他一下拥住。就这样靠在他的怀抱之中,怎么都觉太过于的不适应……但我又发作不得。 只好守着忐忑心思暗暗告知自个日后行事定要小心,如此做全了乖顺模样,一任他拥着我的臂膀隐隐起了涟漪般的颤抖。即便他这因心境的贴合而泛起的颤抖几不可觉,还是让我一丝一毫都不曾遗漏的真切感知了到…… ------------ 第一百三十四话 诞子晋宣妃、清欢寻旧意 兴安帝从那一晚之后,便再沒有踏入过崇华宫半步。但各种用度一应儿的俱全,依旧是从不见什么地方有了怎样的缺失;又处处顾及周全、庇护缜密,且这宫里的宫娥内侍们也都对我谦和恭敬,沒人胆敢不敬我这个崇华主位。 他们大抵都是一些旧朝的老人儿,改朝换代于之他们來讲最开始的时候委实是难以适从的,但久而久之那心也就被岁月的风尘给磨砺的平缓而不见棱角。 韩皇后雅馨当真是一位温柔贤淑、似桂如兰的婉约女子,同时又不缺那明媚的韶华年景里特有着的小俏皮。这些日子除了簇锦,便是她陪我说话最多,且总会越过这身份的局限而煞是客气的称我一声“姐姐”。 倒是那长公主李晴雪,兴许是前世的夙仇带到了今生吧!她处处都跟我不合,总也看我不入心、不顺目。不过还好,崇华与华波二宫虽名字里可巧都带着一个“华”字,但还是隔着一段距离的。且我这身子越來越重,到了最后便是连出门散步的力气都持不起來,故而与这长公主也就眼不见心不烦,相看两厌便也刚好不如不见。 这宫里的日子,坦缓而索然的一切一切似乎都又不动声色的回归到了最初时的样子…… 到了兴安二年春动之时,我顺利的生下一个孩子,是个皇子,也是这兴安一朝的皇长子、兴安帝契今为止唯一的孩子。 而时今我俨然是二十有六的年景,岁月即使再对我怎样心存怜惜,这风尘的味道还是撩拨的我一张面目隐有皱纹细细攀爬,虽还不是很明显,但也足以预见日后那逃不过的红颜苍老。 我给这个孩子、我此生也注定会是唯一的孩子,给他取名“念兮”。 按着西辽的惯例,皇上将我晋升为从二品宣妃。并同时下旨大赦天下,普天共庆皇子诞生。 。 这是念兮满月之后的一晚,四月的温风夹杂着阳光的味道一点点扑面而來,撩拨的人儿便愈发起了昏昏然的欲睡之感,整个身子都是软绵绵的沒有力气。 但我却尚还不愿就此安寝,我爱怜的抬手抚摸着榻上已然熟睡了去的孩子,这个才來到这世上沒有多久的孩子生就的委实好看,蒲扇般的睫毛浓密纤长而乌黑,精致的小脸蛋儿、这莹白的肌肤,哦,还有鼻子,这小鼻子不同于其他婴儿常见的那般略有塌陷,而似乎是一出生就隐见挺拔之势。 烛影幽幽、华波暗动,就这么静静然的看着这个尚且稚嫩的小小的孩子,他的侧面很像一个人,甚至依稀间两道影像就此重叠在一起、就此惝恍波澜过了我一颗平静了若许久的心…… “念兮。”我轻轻唤他,眸子里不知不觉便挂了两行晶耀的泪波,声音轻轻的,这呼唤更像一声无奈而哀伤、却又有那么一些坚持在这之中始终都矢志不渝的硬韧,“念兮。”又是一唤,我抬手小心翼翼的抚摸上他的面靥肌肤,嫩嫩滑滑的感触撩拨的我心头一动,只这样看着他、看着这个孩子,就忽然让我觉的此生此世已经十分的满足了! 只有我自己一个人知道,深深知道,这个孩子于我而言究竟有着怎般的重要性!他已不再单纯的只是一个孩子、我与他之间也不会是这世上人间单纯的母子。他是我的全部,这些日子以來我的隐忍、坚持、我所受屈辱与苦痛艰辛的全部……全部的赌注! 兴许是这情态实在激烈,一时由于心情的过于激动而让我气血冲头从而丧失了一份机警,直到兴安帝已经走到我身边、抬手亦去触碰才睡熟的孩子时,我才猛一个后知后觉的发现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过來了! 倏然回眸,带几分下意识的隔过夜光去看他。 岁月的风尘如果说是在我身上烙下了不可磨灭的苍老之势,那么对他來讲便无异于鬼斧神工。他已经二十有三,这个年龄本该孟浪,但眼前的清欢却沐浴在岁月的长河之中被带的敛去许多浮躁与血性、多了一份老城与练达。这与他年景显然太过不合时宜,这份不知是不是错觉的沧桑感,令人心生悲凉。 但不得不承认的是,才不过小一年不曾面对面瞧见,时今再看时,却见他明显比从前出落的愈发英气挺拔、帅雅逼人!他与生俱來的那一份因为内里渊深腹黑、故而外表儒雅过分的气质还有,可更多的还是一个逐步走向成熟的男人那份不可逆的坚韧、霸气。这眉眼五官明显更为立体了,气场也不再怀柔,而是锋芒隐烁…… 如果说从前的清欢是一把尚未出鞘、后又才一堪堪出鞘便撕破了世上虚妄、斩杀了人**善、将这西辽搅扰的血雨腥风的宝剑一口,那么此时的清欢便诚然是磨砺之后更为锋利而英武的凛冽剑锋。 “皇上。”夜风穿堂,我回回神,对着他轻轻欠身做了一礼,“您怎么过來了?” 我因怕吵到念兮睡觉,声音并不高,但还是被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我便缄默。 又见他回身示意奶娘将皇子抱下去好生照料,一切完备后便转身落座在了榻上:“朕來看看你。”他抬了一下眸子,“朕……想來看看你。”喉结微动,打了个停顿。 我莫衷一是,实在不曾想到他会突然过來,一时也忘记了逢迎敷衍。便在当地里定定的站着,颔首垂目不置可否。 到底是他又起了话头打破这尴尬:“怎么,宣妃就打算跟朕这么一坐一立的过一晚上么?”声息是平和的,旋即缓停,“也不招呼朕一下!” 最后这一落声不是怨怪,是带着些孩子气的赌气与撒娇。 我心头略舒,虽然早已与他剑走偏锋注定做不得除去逢迎之外的温柔情态,但这一刻还是沒忍住心头一柔。须臾的时间不动声色叹了口气,我抬步又凑了几步上前去,略有生涩的为他将外披退下。 他感知到了我指尖的僵硬,眉宇渐渐聚拢一处,看得出是在强自按捺什么。又坚持了片刻之后,他终于不愿继续这尴尬的氛围:“行了不用了!”肩膀一甩便将身子离了我去,“朕自己來。”中途一停,启口幻似叹息的一句。 我便沒再多说什么,许是倦了、许是困了,整个人在他面前明显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话少,且面上做不出丁点儿笑容、也说不出半点儿可以讨喜亦或暖心的话。 我想清欢一定十分后悔这犯了神经的來崇华天青瞧我,他一定过不了多时就会被这窝心氛围给逼走。却谁知道,他在退去外披龙袍之后便不再有旁的动作,须臾却把身子上了床榻,整个人贴着墙壁往榻里边儿缩了缩。 我略惊,看样子他今儿是打算留宿这崇华天青不会回去了。 又是须臾的默然,我默然、他亦默然。他把身子平躺好,一双眼睛盯着房梁随意而放空,也沒有对立在塌沿呆呆的我做些什么招呼。 在洞悉了这情势之后,我微微缓缓这神,旋即把身子临着床榻坐下。 室内燃着的星星宫烛已经极矮,合该去换掉了。但因为皇上在这里,故而不曾有宫人胆敢轻易进來将我二人打扰。我便盘算着就这般守着昏灯同他默然度过一夜也是好的。 “红妆姑娘。”忽听床榻紧里边儿的清欢徐徐然转转的一句,“春天來了,花儿都开好了,你还不回來?”于此一顿,又缓缓的,“你怎么还不回來……” 这话轻飘而简单的有如天风过谷,但我心口陡然一震。这震撼无声。 花都开好了,是啊,又是一年花开时……但回不來的岂止仅是他的红妆姑娘?回不來的已经太多,这之中还有我被这红墙碧瓦金碧辉煌的帝室宫阙埋葬、倾覆了的彼时韶华! 回不去的东西太多,太多了。以至于我自个都已经记不清了。 我忍不住回头去看,见清欢已经闭上了眼睛,但似睡非睡,又像是在默默然独自忖度心事。 喉咙便起了一涩。 其实有时候我也会想,不过就是为了一口气,何必要把自己弄得这么遍体鳞伤、苦心苦神? 但后來我渐渐清晰的发现,若是沒有了这一口气,我都不知道自己活着的动力是些什么东西、都不知道自己活着是为了什么…… 三千世界何其苍茫,其间性灵如我一般自苦着的又有几多!这是一片苦海,困于囹圄的众生沒谁是真正欢喜着的、也沒谁是真正干净的!这是冤孽,这是业障……尔尔,尔尔。 终于,这满室的烛台在不知不觉间燃尽了这最后低低矮矮的一截,烛蕊在半空里打了个结,铮然一下便幻灭了最后一份溶溶的光色,整个世界重新沦陷于了一片黑暗。 因了这一明一灭如此突兀的变化,作弄的我的眼睛起了一个微微的酸涩,被刺激的有若要流出眼泪。是被刺激的,一如悲伤的时候去吃辣椒,流出的眼泪其实不是心头泪、而是被刺激的;那眉间愁便也不是眉间愁、而是强自按捺着味觉一样。 我转过面去,在月影照不到的暗色格局里抬袖将沁出的泪波拂去。重抬眸时便又是这一脸的淡漠如许。 我累了,真的累了,累到已经沒了任何情态的流转,也沒了太多心绪的摇曳,沒有了魂魄。 ------------ 第一百三十五话 皇后道遗珠、帝君难得子 即便清欢对我这个宣妃、以及他的皇长子念兮一直都很好,但我知道他毕竟还是想和自己的皇后有一个孩子的。 他是皇上,皇上若是膝下子嗣薄弱,那于江山根基、于社稷稳固都是沒有好处。况且皇后韩氏真的是个极好的女人,人如其名,雅馨,娴雅而使人温馨,我也着实不忍这样一个女人她一辈子都沒能有一个自己的孩子。 可兴安帝他就是心愿不得遂! 说來很奇怪的,西辽国这前后近來几朝,当朝皇帝的膝下子嗣都是薄弱的很。往远里不说,至少永庆帝便只有弘德帝一个儿子;而弘德帝……沒有儿子;现下兴安帝有了一个念兮、往后也不知道还能不能打破这宿命般的规律而重新兴旺西辽皇室子嗣。 不过听韩皇后说,皇上在民间应该还有一个孩子,只是不知道这个孩子是男是女。 当年适逢练兵改朝之际,皇上还是以辽王世子自居,他帐下有一谋臣复姓上官,带着一个貌美且干练的女儿一同追随而來。 那一日皇上刚从帝宫弘德帝身边盗取虎符出來,心情看起來总是不大好,却沒有一个人胆敢前去触这逆鳞。只有那谋臣家的女儿上官小姐提了醒酒汤前去温言宽慰。这个女子是时该是一十七岁,自身流露一派美好的韶华春风,她在皇上最需要的时候及时雨般走到皇上身边对他温言抚慰,终令皇上对她心弦款拨、隐有恋慕之意。 但着实可惜,这女子已经许配给了自己同族的表哥,成婚乃是迟早之事。就在皇上登基、兴安一朝初定之时,那上官小姐嫁入了同样袭承“上官”一姓的同族表少爷府中。 那个时候我已经在皇上的身边了,但他不知怎的,还是只觉心口这一通郁结难以平复、总觉自个寻不到一个可以宣泄脾气的突破口。 韩皇后说,皇上是爱我的,因为只有在我面前他才会摆出一副欢喜含温的微笑模样,而一转身便总也时不时的大发脾气,满宫满殿之人莫有一人能将他慰藉……而这些,我诚然都不知道! 正逢那日那上官小姐大婚,皇上不知起了怎般兴致,居然给了上官家一个莫大的隆恩,带着皇后一并去向新人拜贺。怎能料到,就在那小姐大婚洞房的当晚,皇上他霸占了那上官氏…… 我且听且心思暗动,诧异于清欢如此种种之余,也不得不慨叹清欢对韩皇后这一发妻的看重与相信之至!真不愧于是一起患难、又一共承享福泽的好夫妻,便是连这等恋慕谁人、又霸占谁人的合该捂热捂紧的事儿都同她说的详细! 皇后见我若有所思,又蹙眉摇首徐徐然告诉我:“其实皇上未必当真喜欢那上官小姐,她只是在一个恰当的时机刚好走入了皇上的视线。而其后皇上近乎疯狂而理智全失的将她清白之躯便堪堪霸占,也是逞着一时之气刚好又把那无名火撒在了她的身上去。”她抬眸瞧我一瞧。 这模样带几分洞悉世事的明澈,叫我心中起一恍惚,这让我觉的清欢如此是因为我。但自他从帝宫出去之后便心情烦闷,这我还可以理解,因为他所身受着的是对于弘德帝、与我的决裂而滋生出的许多无力也不可挽回的痛苦;可他登基之后可谓春风得意,而我又已在他身边,他又为何还是龙心不顺?因为心觉自个对不起弘德帝?这我就委实不明白了,不过看这样子,皇后应该也不能全部明白。 “那上官一族岂不是会被惹怒?”我且忖度着徐徐又道,“毕竟咱们皇上如此,这挑衅的是整个上官家的威严。”这是实话。皇上这样委实过分,特别是在兴安一朝才初初落定的当口里如此,不曾被朝臣诟病、百姓非议就委实是不错的了! 对了,若是韩皇后不提及,我便还不会知道这茬……看來清欢他掩饰的委实很好! 韩皇后摇头:“上官一脉虽因永庆时出了位四朝老臣的正一品太师,一时复姓上官的高官大员将朝堂局势称霸;且又因上官太师之孙女为永庆帝梅贵妃,如此内内外外荣极一时。但上官家权势为永庆帝所忌惮,被永庆帝里外明暗苦心经营多年,后借着辽王一事罢免了这位上官太师、并打压了上官,再后來梅贵妃死去上官便就也彻底败落了。”于此缓气,“那上官家是凭靠着皇上才得以被哄抬起來,若是沒有皇上,他一族也委实出落不成时今这般蒸蒸日上的光彩门户,而皇上随时都会将这给予的一切都全部的夺回來。如此,他们自然不敢、也不会拼着一切不要的为一女子便触怒皇上的威仪。” 我心里寻思着委实如此,不止上官,想必那弘德朝一朝背主而走的萧皇后母家一族也是如此。一朝天子一朝臣,一个朝代倾覆之后便必定会有新的朝代带动起一批新的人马,受新主荫庇福泽,自然是忠心不二、且患得患失,又如何敢有异心? “那后來呢,皇上又是怎么把这事儿瞒下來、给了上官一个交代?”我轻轻问。 皇后抿唇浅叹:“时今皇上将那上官一族重抬了门楣为皇商,且亲封了上官老爷一个国公爵,并允许其后人代代世袭。”眸子偏开几分,“领旨谢恩后又沒几日,那上官小姐新嫁的表少爷就莫名其妙的……失足落水而死。而那小姐也在亲信的陪护之下回了老宅那边儿,一直以上官表夫人的身份自居,旁人也不明所以,皇上也就沒有过问过,只又过了好些时日才听闻那小姐好似是怀了身子。” 我把软眸垂了一垂,心道这是何其悲哀而无奈的事情!却归根结底原是因了皇上这一时兴起,故而酿造出的一时灾祸……失足落水,呵,皇上他在人家新婚之夜就占了人家清清白白的姑娘,算是被皇上留用过的女子了,上官家又怎么敢叫这小姐继续做那表少爷的夫人?又生怕皇上一怒之下荣宠全无、反受牵带,便又如此神不知鬼不觉的杀死了自家的表少爷吧! 我沒问皇后她是如何知道那小姐所怀就是皇上的孩子,因为我明白,皇上睡过的女人,上官表少爷纵是有天大的胆子也决计不敢再碰!故而上官小姐腹中的孩子一定是皇上的。 毕竟这国公一爵在西辽是不大容易敕封的,且地位之高决计无可估量,譬如已是前朝的弘德朝那位著名的镇国公霍清漪,纵是不曾身系官职,只这么个公爵的帽子挂着就已经是响当当、数一数二的人物了,其势力波及甚广,根本不曾有谁胆敢招惹他,大抵都只要一听这名头便都给吓得登时做出毕恭毕敬状!更况且这兴安帝“送给”上官老爷的不止是一公爵,还是代代相传的世袭公爵!更是委实难得。 念及前朝旧人清漪,我心沒防的起了一抖……但不过是个微小到不能再小的涟漪罢了,很快便又平复如常。 这时簇锦刚好抱着念兮进來,瞧见韩皇后也在,便愣了一下。而念兮却像是极喜欢这位嫡母,一见了她便手舞足蹈、并着嘟唇“咯咯”的笑起來。 借着簇锦请安之际,皇后已经凑上前去自簇锦手中接过这孩子。 光影绰约,我见她颔首持着温存神光无限爱怜的去瞧着尚在襁褓中的婴孩,她那一张纯净的侧脸被这光波渲染的牵带出几分溶溶的暖意,却那眉梢眼角有无处遁藏的黯然神色浮噙跌宕。 我知道皇后她是想有一个自己的孩子的,但谁叫她是兴安帝的皇后!心里一个念头发着狠的落下,但我已不敢再去直视面前这样一张纯净美好、似乎这个世界上任何阴霾负面都无法在那里留下痕迹的脸。这般纯净的一副神色委实不该出现在一个后宫女人的脸上,还是泱泱一大国盛世的当朝皇后的脸上…… 唉。 只怪何其作弄,甚至有时候对着韩雅馨我都忍不住会去想,这是上天在冥冥之中给我的考验、派了这一个女人出现在我的生命里來将我度化,无声无息的让我放下一怀心底深处已经镌刻到骨子里的、所执着的东西,在善恶这一念之间做出选择么? 这个念头才起來便被我下意识狠狠的压下去。不可能,恍惚中那四处流血的场景,那空气里的腥味浓重的风,那终到底而死不瞑目的帝王,那宫墙之上化了凤凰的纵身一跃,那一切的一切……不,不可能,绝不,绝对不可能! 。 又过三年,这个自弘德一朝历经极短四年之后、便以其荒蛮杀戮而沿袭到清欢手中的兴安一朝,时今已经迎來了它第五个年头,委实是跨过了弘德那四年的一道坎儿,就是不知又是否会同这朝代年号之下所预示的那样“兴德安邦”一直如是。 百废待兴的王朝诸事经了兴安帝这些年來勤勤尽尽的躬自打理,已然规整出了一个形态,隐有蒸蒸日上之象。不得不承认,这一点來讲,他委实是强过了弘德帝。 但皇上他除了这个已经三岁的儿子李念兮之外,莫说其余皇子,便是连一女儿都不见再有! 这可委实不好,一代帝王膝下子嗣如此薄弱,放在谁身上都不是件好事。一任他御医署里的太医用尽各种奇珍药石、使出各种解数调理,都不能解决皇上不能有子之事。 而皇上这后宫里就只有皇后与我这个宣妃两位女人,在四年的头上兴安帝如是以“国家初定”为由而放弃了大选秀女,算來弘德、兴安两朝都不曾选秀,宫里那新鲜的血液委实不及充盈,或许在一些野心昭著的臣子眼里不是好事,而我却觉这不选秀女反倒是在积德! 又因我早在兴安二年的时候便给皇上生了一个儿子,但韩皇后却一直沒有动静,于是旁人便纷纷猜度指摘这问題该不是出自皇上,而是皇后她不能有孕。 更加之韩皇后知道皇上跟那上官小姐一事,且那上官氏还在事后有了身孕。如此,只要是跟了皇上的女人便都能有孩子,独独她却不能,故而即便不曾有这样的风声,她也越來越自责、实觉这问題是出在了她的身上! 但只有我明白,问題不在她,决计是不在她的…… 这个女人如此善良,上天怎会令她不得有孕?归根结底她也不过是这泱泱棋局上一颗本不该被牵累进來的棋子,偏生造化如是、作弄如斯,是对是错,是残忍亦或坚韧,那界限从來都是委实模糊的! ------------ 第一百三十六话 大师点玄机、玄中又添迷 好在我们当朝皇上对雅馨皇后这个同甘苦共患难的青梅竹马,还不至于负性薄情到在她不能有孕便将她弃之一隅再纳新宠的地步。 对于子嗣一事,太医个个束手无策,却一时也不知是不愿说、不敢说,还是真的说不出的查不出究竟这个病症的郁结在哪里。 四月初的温风总能轻易就撩醉人心,皇上、皇后、并着我三人一起在御花园里游走闲逛、赏花观景。这时堪堪见到宫内皇家佛寺海龙寺的住持方丈。 海龙寺处在宫内偏后部分的一道草木荫郁的林苑里,被一大片青松绿竹郁郁葱葱的环抱在中间。这鼎盛繁华的帝宫里居然还可觅到这一曲径通幽、禅房花木的好去处,一任外界雨雨风风乃是权势追逐的巅峰战场,它自在这一方喧嚣围绕之下的静谧处守好自个一处清净,与世无争、与人无扰。这何其难得、又何其庆幸呢! 这海龙寺建立的有些个年代了,大抵能追溯到好几朝之前,听说是某个皇帝为还愿所建,又只是听说、并不能确定。因为这年代已委实久远,久远到再难还原半点最初时的那份清貌。 我只依稀记得,自个在永庆一朝时进宫就已有了这海龙寺,永庆朝那深得皇上宠信的后宫一品总管太监安公公,还在这海龙寺里出过家。 这里是皇室宫中行一些大型礼仪庆典时的专用佛寺,虽沒做明文规定这宫中之人平素能不能去进香之类,但因地处偏远,至少我知道的身边那些个人素日是不见有谁去的。 那里的住持地位极高,好像只有为僧的国师、亦或被国师举荐,才能有资格在上一任住持圆寂之后进入海龙寺成为新住持。这一切自有专人绸缪经营,我并不能知道的十分清楚。 方丈见了皇上,面色与神情依旧是从容有度、无有一丝变却,那一身坠着玳瑁与华美璎珞饰物的半臂艳红色流光袈裟在阳光的波及下,泛起粼粼流瀑的波光。诚然这衣服是华美无可方物的、甚至可称得上是西辽佛禅中的一宝,但若沒有一个可以匹配、驾驭的人,再怎样的奇珍也决计不能放出丝毫的自身异彩。而眼前这位深居浅出的海龙寺方丈,决计可将这件僧服匹配、伏贴的莫有第二了! 我还从不曾见过那无比庄严神圣的海龙寺中历任方丈都是何等样的气度、面貌,但时今一见,不得不被他这周身所流转出的上乘气度、慈悲气场、不达眼底的平和心性神色所深深为之折服。方惊觉这历任住持的遴选、衣钵的传承,果然都是极难得极不易却又极殊胜的一大事务、甚至可说一大桩功德! 最先见礼的是兴安帝清欢。一旁韩皇后也是个信佛之人,兴许就是因为她善良、有善根,故而她与佛禅之间是极为贴近的,对这位方丈的敬重也不止停留在敬重上,看得出她洋溢着真切的欢喜。 我亦对那住持颔首曲身行了一礼。 住持双手合十咏了一句佛号。 清欢面上一笑,最先朗朗然开言:“朕今日携皇后与爱妃游园,却在此遇到大德您,实乃缘法使然。”于此颔首。 方丈亦是随和,还之一笑、平和启口:“贫僧素日清修,代佛传法、续佛慧命,也是深居简出鲜少见人,今日在此遇到陛下、及两位娘娘,也是殊胜缘法。”言于此处沉目微定,后那目光却隔过了面前的清欢、径自落在了一旁的韩皇后身上,“既如此,贫僧便为陛下解一佛禅,可化解陛下心上忧、眉间愁。”语尽时,才又再度向皇上看了过去。 韩皇后微怔,见方丈先是将目光往她身上落、眼下又闻了这位高僧大德是要向皇上讲解佛禅,面上便是一恍,似乎生就许多忧怖:“姐姐……”她私下里怀着忐忑的神色牵了牵我的衣角。 我侧目悄自安慰她:“沒事的。” 她方抿抿唇兮沉目落定。 清欢闻言起了一个愣怔,眉宇间有涟漪徐徐荡开:“不知住持要为朕化解什么愁绪?” 那高僧颔首一笑,眉目有祥和之气徐徐铺陈:“自然是皇上近几年來,一直都在苦苦索求、却又一再不得如愿之事。”声息依旧平和,但落言出口的一瞬,却带着弥深的意味次第的于这之中沉淀开來、坦缓铺陈。 清欢眉心骤聚! 我凝眸定定向他看过去,见他两道剑眉纠葛一处、并着眼底次第浮上的不敢相信与隐约惊怕。这是一种心事被一眼看穿而产生的天然情态。 皇上近几年來一直都在苦苦索求、却又一再不得如愿之事,自然就是这正宫皇后无所出、皇上膝下子嗣单薄一事了! 多多少少的,我也起了一惊蛰,心中知道这位方丈既然能成为皇家专属佛寺海龙寺的住持,那就必定有不可估量之大修为傍身。但眼见他如此直接了当,我还是与韩皇后一样起了些迫于气场的莫名恐慌。又好似是在心虚。 说也奇怪,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的拿捏驱驰,这时忽觉大师向我身上落了一眼,而当我转目去瞧时,却又已经见他与皇上二人平视一处。 清欢就近寻了亭子将大师请进去,对这位高僧大德作揖之后,又将一干旁人就此屏退,只留下我与韩皇后一并有缘听其解说。 这位住持也不曾兜转,径自平和着语息神色开门见山直抵抵的告诉清欢:“陛下往后是不会再有孩子了,需将我西辽皇长子悉心栽培好也就是了,这孩子日后可继承陛下大位。” 即便是这般石破天惊的震撼之话,自住持口中说去也能如是的风轻云淡,且海龙寺的住持方丈们一向都是如此,因他们修为傍身、洞悉天机,故而平素实难开一次金口,但开口便一定不会避讳极多,只会把心中这实话全盘托出。 这话一出口,皇上、皇后、并着我全都心觉惊震! 但既然难得遭逢住持点破玄机,皇上倒也从容,又似乎这样的结果一早在他意料之中一般:“这又是为何?不知大德能否进一步详细开悟于朕。”清欢蹙眉又展,声息是稳沉的。 住持颔首点头,神情语气不见变却:“因果不虚。”最先吐出这四个字,旋即一定,“这是冥冥之中为报陛下这一身的杀戮与血气孽业。”言语至此时,有意无意的转目顾我一眼,虽然只是看似波澜不惊的极快一瞬,但这位高僧一双满是睿智的双目里,沉淀着太多不可说的了然洞悉。 似乎,我便是那孽业的归结者…… 这念头使我震惧! 又或许是我自己心虚,我一颗心是自打改朝换代以來头遭的跳动剧烈!幸在皇上、皇后的注意力全都被吸引在了皇上不会再有子嗣这一论断上面,故而我此刻眼角眉梢细微的反应他们并沒有过多的留意到。 这话说的委实有些挑衅皇权的侧重感,同时又充斥着一股可以预见的不祥气息。我只怕清欢被大师这一席话激的做出些什么急气当头之下的举措;侧目见韩皇后在甫闻了大师这话时面色先是一乱,即而渐渐有了忖度,又即而也与我一样神色微乱、该是也在心里为这真直坦率的大师捏了一把汗。 但是皇上他的反应却远出于我们的意料,他精细的面目随着大师话语的落定而带起细微的涟漪,微光中见他颔下首去,就着徐徐扑面和风起了一个冗长而无声的叹息。过了须臾,他就此沉着眉目的又点点头:“朕……明白了!”中途一顿,声息苍缓。 每个人的心里总有着那么一道深深浅浅的伤口,这份阴霾的境地平素是决计不会拿出來示人的,一來不愿现眼、二來也沒有那等样的契机。但当眼下被一智者带着洞悉宿命的苍茫与杳远就如此昭著不晦的挑破,清欢反倒从容面对,又或者说这位海龙寺住持所言这一席话,又会不会也是他竟日里有些时候,自个一个人曾有过的一段琢磨? 四月天风带着熏醉与撩拨徐徐的漫溯,空气里被周匝了一层花草的幽幽芬芳,这自然造化的美好气息要整个人都在不经意间卸下了一身戒备,只愿以纯然美好之态亲近自然。 我把头向偏处转转,凝眸将这视线往远处红花绿叶交叠处含及而去…… 神思暗动,不觉有些无奈的作想着,世界是由业力所造、人事的聚合乃是和合间缔结出的缘份,我与清欢这究竟是怎样一段缘法的化现?是千百年前隔着一道河流相互对望、而不得渡河到彼此身边去的未了缘份归结在了今生;还是做了几百年后再聚首时用以铺垫的前缘? 无从得知。 但横竖此生此世我们是阴差阳错的聚在了一起,有了这一段共走的契机,有了这一段既是缘也是孽的现世的报应!委实是报应! “谢过大师不吝提点。”这时清欢抬首,稳稳然回了一句话,神色并着口吻都俱是恭敬的。 住持颔首一笑:“陛下不必客气。但贫僧今日还有一段点化,想要单独同宣妃娘娘言语。” 我一愣。 清欢也一愣,他侧目瞧瞧若有所思的我、又转目顾向神容不变的大师,须臾沉默,旋即便也点头应允。 ------------ 第一百三十七话 国舅归宫来、银面遮昔颜 我不知大师为何一定要我前去海龙寺,这一路上都忐忑辗转,总觉会发生什么样的大事。 既然住持他能够明白皇上的郁结与皇上的命盘,那么我心中那点儿小小的潜藏、在暗地里动着什么样的心思,他持着一双这样冷然且清漠的慧眼,想來也沒有什么是不会被他所轻易便看穿的吧! 但一路上分花拂柳的过去,这位高僧大德却一直不曾对我言语什么,只是面目端和、神情含笑而从容。 我便也只好把这一肚子的疑问憋在了心里,专心的一路跟着过去。 步入这一大片青碧欲滴的竹林,顿然便觉心情大好,似乎这凡尘俗世里的一切一切都已经与自己无扰,特别是这竹林深处、幽光流瀑,转转天风拂面迎颊,便更在这倏然之间就牵带出一股浑然忘俗、遗世独立之感!想來能有幸得入佛门便已然是浮生一大可称赞、庆幸之事了!又能入主这皇家的海龙寺,则更是一大庆幸之中的别样欢喜了吧! 我开始不能控制的慨叹、羡慕、甚至是发狂的嫉妒,嫉妒这位大师他可于最纷繁肮脏的这座华美帝宫里守住本心、得清净安然的专心修持,可于这最容易使人根基动摇、成佛入炼狱的地方提升自性而不被染就一丝一毫尘火气息。委实难得,也委实是佛法不可思议之功德加持! “宣妃娘娘。”临着海龙寺之前时,住持对着我做了稍待的姿势,后一人先闲闲然的行了进去。 我心中愈发好奇不解,便权且在这佛寺小院里乐得赏景观竹,得蒙佛法加持,享受这瞬间的得大清净。 青碧无限的竹海在阳光下沐浴着,配着凉风徐徐穿林打叶,一切在我眼里都是那样的可喜,一倏然浑然忘俗,一倏然又生就出不可自持的连连慨叹,也不知是过了多久,忽闻身后传來一阵细细的足步声。 我下意识便觉是大师重又出了來,但即而又忽觉这足音不像是方才大师的足步,便心下暗想,这海龙寺里除了住持之外,是否还有着其余僧众? 念头甫动间,我下意识转目去顾。 是时刚好又是一阵徐徐的天风自远处竹海深处曳曳的扑面而來,带起清新的竹叶、并着尘泥酥土的芬芳气息,一瞬使我有如身处梦寐幻境,这景、这光、这影、这境、这面前的人……一切的一切都是那般叫我顿生惝恍而不可思议! 只一恍惚,我甫惊觉自己是看错了,一定是看错了! 这一袭熟悉的青衣如故合风自动,将其人烘托堆叠出幻似青莲的铮铮风韵,薄厚恰当的唇瓣依旧有如被浅色桃花烙上去的印子,那股熟悉的气息、那使我心碎的气场,一切一切都带着幻似归乡的动容,只此一眼便叫我喉咙一哽、莫名想哭。 但可惜的是,我却再也不能从这张英武的面孔间寻出那斜飞刀裁的眉峰、丹凤蛊惑却不失这英毅气场的双目了……因为他的左脸被一只银色面具覆盖着,而自弘德之后堪堪的算起至时今的兴安五年,这之中已隔绝了五年的风尘气息又叫我心生海潮涛涛。 似乎那个熟悉的名字、亲昵的字眼此刻就在口唇间上下一翕动便可呼之欲出!但我唇兮张弛上下,却半点都无法吐出声息來。 太多的人事流转间变却了太弥深的桑田沧海,浮光兜转、流光飞舞间,我们已经不再年轻。时今的我再添一岁便是步入而立之年,而算起來他也已然三十有五,这一切的一切,这彼此间错过的、失落的若许个年头里,我们彼此又都经历了些什么?艰辛过些什么?时至眼下又终于的,还在坚持些什么? 兴许便是徐徐的说起來,这其间千丝万缕也诚然不知该从哪一处着手言及才是妥帖的,归根结底当也只能沧沧的归结一句“往事如风”!往事,如风呵…… 这时方丈重又行过來,对我双手合十后口咏了句佛号:“宣妃娘娘,这位公子是贫僧前阵子前去拜会同修时,在宫外偶遇的有缘之人。”面目和蔼的看了一旁这再见便恍若隔世的霍清漪一眼,“他自身佛缘极重,故而便将他带入了这帝宫中的佛寺,希望他可专心修持,它日成就正果。” 而我此时已经无力也沒心再听这位大德言语些什么,即便我面上是竭力自持之下克制着做出的平淡,这颗心是不知道已经不会跳动多久了,但就这样面对着眼前面具覆脸、负手而立的清漪,我这个身子还是起了不能自禁、无法掩饰的颤抖。 又不知是被怎样的情绪所驱驰着,我抬步一点点向他走过去,舒展柔荑下意识、带一痕颤抖的抚上他不曾被遮挡住的半张右脸。 他沒有躲闪,只是含笑的望着我。 我想隔过这一道夺走了我们太多东西的流光长河好好的触及他的颜容,但指尖才一碰到这肌肤时就起了一阵涟漪,以至我已做不到安然去抚过这寸寸的面庞、眉目。旋即心口一定,我转而又下意识的将手指向他左半张脸摩挲,一路触及到那银白色的面具。 触及一瞬便被这面具之上自身沁出的寒意所起了个唆然,由指尖漫溯到心里,这寒冷使我彻骨! 依稀意识到怎样单薄的不祥,我须臾停滞,旋即抬手猛然将他这面具给揭了去…… “嗯……” 他下意识哼了一声想要阻止,但我的动作快且來的突兀,这欲要阻止的同时便已经再來不及,我已经柔荑一曲、那半张面具顺势滑下。铮然一下,这张已然血肉模糊、根本辩驳不出半点儿旧时丰神俊逸、甚至可说是可怖狰狞的半张左脸就这样暴露在阳光秋风之下! 我一噤! 但这心情由平淡趋于起伏不过就是一瞬间的事情,这一须臾里,清漪将那不知是被什么刺激的不忍去看的半张脸转了过去,旋即很顺势的从我手中取过被摘下的面具,再即而从容而平和的把这面具重戴好。 他的手指触及我肌肤时,不期然的一下就生了个恍惚清波,带起一种瑟瑟的凉,直寒到了心底里。 我唇兮打颤,这时他如是平和的将那遮丑之用的面具重又整整,直到那狰狞的模糊血肉处不再会暴露一二,方稳言平和:“在下这脸,是幼时家里走水时不慎被烧毁的……因怕吓到世人,故而一直以面具遮丑。娘娘勿要见怪。若有冲撞处,请娘娘包含。”于此向我抬手做了一揖。 这是自我们隔了五年光阴重新见面,当一切时局、身份都又发生了翻天覆地的转变之后,他开口说的第一句话。 是,即便他的容颜已毁,但这声音就是我熟悉的国舅爷,即便他有朝一日化为灰烬我也识得这声音! 但他依旧是俊逸的,因为他的右脸还是完好的。即便因左脸覆了面具,若是与他不是极熟悉的人定然认不出他來,但这丝毫不影响他周身流淌出的出尘风韵、以及这被岁月的神工鬼斧雕琢的愈发英武的姿态。 我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口唇张弛,却无法吐言一二,只是觉的这死灰样的心狠狠的疼了一下! 什么幼时走水!我知道他是自己毁了半张脸以防被人认出,或者说就如我的失忆一样,他是自毁脸面重入帝宫是为粉饰身份、得一便宜,不被认出…… 这时一旁冷眼默观的大智禅师咏佛启口:“阿弥陀佛。”旋一对清漪,声息温和、无波无澜,“救苦救难是菩萨,受苦受难的是大菩萨!”旋一落定。 我心亦定。 又听这位大德接口继续:“佛与菩萨为度众生,而一直辗转在轮回六道间受苦。他们躬身历经每一世、每一道的轮回,旦能救度,则不放弃这世间的一切、与一切的世间。发菩提心,利益众生心,因堪破、所以放下;因放下、所以自在。”临了对清漪、又并着我一颔首,再度咏了一句佛号。 这一时心弦缓拨,禅师这话里的意思层层沉淀,前边儿是在劝慰清漪忍辱负重是为成器,而后边儿却又告诉我们放下、自在、得大欢喜。 但这不会前后矛盾,因为我想,我明白了…… 只有先拿起、故才能放下。我与清漪身心所受煎熬便是这个“拿起”,而有朝一日将这因果了结便是“放下”。有因必有果,弘德帝、亦或说更前一朝他的父皇永庆帝种的那个因,时今便已享了这个果;而兴安帝种下的新的这一因,日后也必然会有其要承受的那个果;但日后那果即是他的果、也是我们的因,我们也必定会继续受那一个果,即而又是因……生生不息,正如冤冤相报何时了!但这五浊恶世就是这样,正是因这因果不间断,业力方能继续,这个世界方能继续。这便是世界轮转的大规律。 何其无奈、何其悲凉。而要跳出这个困苦的囹圄结束这悲凉的无奈,便只有修行、早日遁世而出!但这机缘,实在实在是百千亿劫难遭遇。 住持他心中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他不阻止。他只将这规律如斯讲解于我二人听,洞悉前事、也预见了日后。 我一时福至心灵,隔着清碧竹影我向方丈看过去,不禁这目光里荡涤起若许深意…… 这方丈在永庆时就该已经入住了海龙寺,而永庆朝的安总管、安总管亦是弘德帝的师父,且也是弘德帝母妃雪妃的亲弟弟,更是安总管一世挚爱之人宸贵妃的养子,故而他对弘德帝的感情该是深沉的。而安总管当初就在这海龙寺里出家过一段时日,必然与眼前这位住持方丈是认识的……那么我总也觉的,这位住持是在暗中帮扶着我这个弘德帝的皇后、与霍清漪这个永庆宸贵妃的胞兄。 我不相信方丈是在宫外“偶遇”了霍清漪。即便是偶遇,我也不信他就这般顺势的将霍清漪带入了西辽兴安一朝的帝宫! ------------ 第一百三十八话 悲喜交替时、公主引疑猜 有风盈袖,一脉脉蒸凉的韵致在不经意间野草一样深滋漫长。竹林里一波波碧绿的澄澈光影打在面门、身姿,这一瞬忽有一种时光回溯之感,感觉这一切的一切又回到了从前,感觉自己是在睡觉、在做梦,这一场梦真的是很长很长的一场梦,梦醒时分恍然发现,居然一觉睡了若许个年头! 方丈含笑转身,就此一路进了清波辉映的海龙寺,有意无意的把这一方清静处留于我、并着清漪独处。 清漪含笑对我颔一颔,时隔多年,他还是固执的偏爱这一席青袍。该是因了这个颜色,刚好可以将他那温润表象之下的一身傲骨半隐半显、拿捏极好。他本就是青莲一般高洁的儿郎,贴合着这心境,便是平素里的穿衣着装即便不需要去刻意的迎合,也总会这样在不经意间便显露的俱数无遗。 我心头微有恍惚,只恐清漪会对我这个装傻扮呆迎合兴安帝、做了兴安帝的妃嫔且还给兴安帝生了皇长子的女人,有怎样一腔无法克制的愤懑、与叱责! 但后怕中的质问并沒有袭來身上,他只是颔首微微、静然看我,须臾后合着缭乱天风、清碧竹光,只缓缓含笑道出一句:“好久……不见了。”口吻苍缓而沉仄,但神色还是淡泊镇定的。 好久……不见。当彼此之间已经各自历经了太多的路程,当心下脑中已然积蓄了太多太多别样的心绪、言语想说想吐露,千头万绪纠纠缠缠梗咽在喉头,再启口时终究只能俱数凝练、幻化成一句十分简单且无力的“好久不见”! 是好久不见,已经太久都不曾相见了! 我心中一浪浪海潮跌宕驱驰,但面目早已学会了随时的冷静克制。蹙眉又展、将面眸往一旁侧侧,只静静然含着诧异的神光瞧瞧清漪:“我们从前,合该是认识的么?”声息单纯无害,言的很是无辜,“我,忘记了太多从前的事情,所以……”旋即一笑,又这样有些后觉的补充一句。 清漪的神色沒有变却,不知他是不是早已听闻了这宫里的传闻、知道了我的失忆。他不动不言,只是好笑。 这份静然令我心虚,我心中忍痛、面上这一副天真而平和的纯良之态依旧做尽了不曾消减半分去:“公子您,该怎样称呼呢?”旋即按着与陌生人相识之后那惯有的套路,又很顺势的问了他这样一句。 清漪沒有诧异于我为何会不认识他,闻言后抬手对我做了一礼,只说:“在下名唤念尘,素來懂得玄黄炼丹之术……潦倒落魄之时被海龙寺住持福泽搭救,从今往后会在这海龙寺里与大师一并修行。”中途缓顿,旋即双手负后、稳声言完。 甫一闻及“念尘”这两个字,我面眸微有一动。 心里知道,这“念尘”字面之下是潜藏着深意若许的,这其中不仅有对前尘往事的念念不忘、以此明志之意,还同音“念陈”,思念陈皇后……或者说,思念以前弘德帝时期的我。 感怀弥深、喉咙微哽,之间又闻了清漪之后那话,听他持着虽平淡、却委实深意的调子,说自己日后就留在宫中海龙寺。这一时,我整个人当地一定,便更加明白了清漪进宫是与我一样重生浴火、目的早已不单纯…… 是时贴合着清风迂回过树之音,忽闻那身旁竹林里响起杳然的“沙沙”足步声! 下意识蹙眉颦眸,心道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儿,感情这一时这个地方不止我与清漪两个人,原來还有第三双眼睛和耳朵隐而不发的秘中偷窥! 心念一紧、思绪一动,我抬眸与同样有所察觉的清漪下意识交换了一下目光,什么话也沒多说,转身径直就对那声源处一路稳步走去。 天风四起、裙裾飞扬,我心波暗动,思量着那隐着身体偷窥偷听的人是皇上派來的、还是皇上他自己? 无论如何,皇上既然叫人跟踪着我一路过來静看,那就证明在他心里头对我这个前朝的余孽还是已经存了疑的!即便我经年以來行事从不曾出格、处事从不曾逾越,自认一直都以万分缜密的心思处世立身,但就如我一开始便已经给自己戴上了一副假面具一样,皇上他不见得从一开始就沒对我介怀过! 但愿他在心里是这么想的,但愿他心中所想的是我因发现怀了他的孩子、为了这个孩子而甘愿委屈自己蛰伏在他身边苟延残喘;除此之外我有沒有其余不纯粹的目的,希望他不要再一路顺着往深里去思去想……即便他去思去想又能如何?这些年我在他身边却从未做出过半点儿可给人寻了短处、踩了尾巴的违和之事,又能奈我何? 极快的空荡,我这思绪却已胡思乱想了不知道多少个轮儿!直到足颏袅然的行过几竿粗壮横竹之后的假山石处,这目光凝着冷然,直抵着划开空气一路过去,面色却起了一个诧异…… 并非按我所想之中是哪一个暗卫、亦或者哪一位内臣,而是一袭水红色镶着双层大波浪暖赵粉鸾裙着身、绾流云髻、脂香浓郁的女子。这女子时年一十有九,生就的天成风韵堆叠眉梢、粉面朱唇柳面含威,正是当今皇上那位一向宠爱娇惯的不得了的,华波宫凤仪苑里的那位主儿,当朝长公主李晴雪是也! 这才略一定神,谁知这长公主她是怎么想的、突然这起了个什么念头的,居然忽然“喵喵”的学了两声猫叫。这便又让我着实就愣了愣,一时唇角抽.搐、有些忍俊不禁。 虽然时今的李晴雪比之兴安初定那会儿一十五岁的年华时,眉目显然是更为长的开了一些、也平添了许多随着年龄的增长而于面目间氤氲化开的姿容妩媚,但这份孩子般的心境怎么就不见有半点儿收敛的? 不想这时身边儿的霍清漪似乎并不对这堪堪撞面儿的长公主心觉陌生,他抬步紧走过去,便在那假山一块儿岩石之前站定身子、抱着手臂含笑戏谑:“公主,我见过好些个怕被揭穿就学阿猫阿狗乱叫的伎俩,但是很抱歉……你叫的是最难听的!”于此一勾唇。 清漪居然这般不见外、且顺势就唤出了这一声“公主”,着是令我心中一疑!但突然又觉场景时间皆数跟着流转变幻,他这般沧桑之中隐见凑趣的明朗之态,不自觉就令我想起经年以前、我与清漪帝宫忽面的那一幕幕……那景深时隔多年,此刻忽然在我的脑海里、顺着漫溯到眼前,一路如此的鲜活起來。那时也是帝宫、也是阡陌、也有横竖、也有假山、也是这般天朗气清的晴好天气。 不同的是,今时今刻与往昔往日,到底人儿不相同! 心头一黯,心绪浓浓。 “这位长公主在我进宫当日时,偶然遇到过。”清漪忽转目喟我。想是他看出了我眉目间一瞬的存疑。 我回神颔首,心中疑团解开。但旋即又忍不住起了丝不大愉快的预感……时今的我与清漪早已不复是当初的绮思氤心、情态萌动。特别是清漪,他不仅与我一样历经了永庆、弘德、又辗转至现下的兴安,且每一朝都有令他心碎痛苦的悲恸之事。 至少我在永庆一朝、弘德一朝都有过还算是活的有滋有味的那些日子。可永庆时他失去了这辈子最宠爱的胞妹宸贵妃;弘德时失去了情义深厚的外甥弘德帝李梓涵;时今兴安还要忍辱负重自毁容貌重冒大不韪混进宫,在面对一次又一次的物是人非之后,还要面对我这个故人的巨大身份改变。 他该已是沧桑满腹、再持不起笑意的。但这位年轻的长公主,在她面前,他居然又重见了曾经的一份好兴致的凑趣……可见他对这位公主委实不讨厌,亦可见这公主委实是厉害! 生命到底还要赠予我多少次巨大打击?永庆、弘德、兴安,这三朝的境遇于我來说是一朝不如一朝!永庆的和乐平稳、弘德的苦苦拼搏好容易换來了短暂幸福过后身与心接踵而至的巨大变故以滋打击、兴安时今的装疯卖傻忍辱负重……到了下一朝会怎样?对,还有沒命活到下一朝都不一定!到了下一朝,沒准儿就该死了! 那公主闻了清漪如此调侃,登时赌起小嘴儿,面上气鼓鼓的把身子显了出來:“本公主的声音素來悦耳怎么就难听了!”完全驰着小孩子心性的如此一句,旋即向我们又走几步过來。 清漪颔首一笑,只是摇摇头。 我则持着微冷的目光往她身上一个打量。她感知到了我目光中的疑问,旋即微一扬首:“方才本公主在御花园遇上了皇后,听说你被住持给请了來……便倒要看看你们是在搞些什么样的名堂!”到底是小孩子,于此以她自认为强势的态度一睥眼睑,漠了面孔只是不屑。 这副神色,与方才瞧向霍清漪时那双眸可化寒冰、可催开荷花满湖的欢喜与温暖简直天壤之别……莫名的,又使我沒防备的一凛! ------------ 第一百三十九话 宣妃隐预感、苑中怜憨儿 一个后怕的念头登时顺势漫溯起來,但被我下意识不敢去想的就此硬生生压住!我也是从她这个年纪一路走过來的,我熟悉这个时段的少女心下、面上一切所思所想的完美照应。 是福是祸,但愿不会又是一段无端端的孽缘才好…… “那公主可看到了什么想看到的?”压住心思、转了话锋,我启口莞尔。 她面目流转了一痕昭著的不屑,鼻息微微一哼:“本公主就是不明白了,住持方丈怎会好端端的叫你这么个祸害过來?”讪讪一笑、目波流转,“眼下倒是有了那么几分明白,感情就是因为你太肮脏也太卑劣,故而想用这佛法來镇镇你这个妖孽!”声波带着强烈的敌意与严整的凛冽。 若是放在早几年前有谁敢这么跟我说话,我决计是一耳光就招呼上去了!有些人你不给她好好儿的在脸上鼓鼓掌,她就不知道“喝彩”之后那面儿上会挂了怎样色泽斑斓的颜色! 但自兴安一朝以來,时今的宣妃陈红妆早已沒了如初的凛冽,不是因为性子变得似桂如兰了,而是因为她已经太过于疲倦了,经日经日的苟延残喘在这已经不属于我的西辽宫阙间,便是连呼吸的力气都是强挤出來的,又哪里还有太多的剩余去用來生气、用來激动? “是么?”我面色未便,甚至唇畔这勾出的莞尔亦不曾有敛去,“既然公主如此说,那想來也就是如此吧!”沒打算跟她针锋相对的言语逞强,就此信口敷衍了去。 这位长公主似乎自见我第一面起就开始处处看我不入目的针对,其中自然有她小孩子心性的自以为秉持着正义的判定我这女人水性杨花、委身两代帝王;但我猜想,还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她的皇帝哥哥对我宠爱、对我痴迷。即便不曾大张旗鼓的夜夜留宿、时时相伴,但那份态度是任谁都瞧的出的。 所以这个素被清欢捧在手心里的妹妹她起了嫉妒与嗔恨心,这两种情态紧跟着又幻化成了一股子无名火。她自是不敢去把矛头指向心里甚爱的哥哥,于是很自然的,这把火便开始顺着藤络一下具无保留的全烧灼到我身上來了! 小孩子嘛,小女孩儿心里头那一点儿小小的心思,要看穿实在简单。 而我,只要你不碍着我的事儿,我何苦來着耗费精力去拔你这根草?闹便闹腾吧,随你去便是。 “呵。”她眸子一挑,“你这妖孽承认的倒是极快,还算是识时务的很!”这话忽地带了些双重意味,她凝眸瞧我,双目里满满的全都是讥诮。 我自然明白这句“识时务”是暗指什么,横竖都万变不离其宗的逃不出个说我前朝皇后、委身今朝皇帝!但这小姑娘眼下着实是涉世未深,待日后历经了这人生的雨雨风风,她便会明白什么叫做“造化弄人”。但在此之前,她必定已经为此付出了相应的代价。若是沒有血与泪的经验,人,永远都不可能真正的成长起來! “公主!”身旁清漪蹙眉打断她,这话他听來自然是不顺耳的。 晴雪方回目去看了清漪一眼,虽面上端足了公主的架子、做尽了刁蛮情态,但眸子里那怀柔的和睦分明出卖了她一颗萌动的本心:“怎么,本公主还不曾问你是如何与这祸害走到一处的,不过说了她几句,你倒听不下去的帮她说话了?” 清漪微有停顿,旋即一笑:“在下哪里是在帮宣妃娘娘说话,在下是为了公主大人您好!”声息平和,但有一脉哄逗孩子的意味在里边儿存着。 “哦?”果然她眨眨眼睛泛起好奇。 清漪单手负后:“纵然公主与宣妃娘娘之间不知是有什么隔阂,但毕竟娘娘她是皇上的嫔御。”至此缓声略顿,“公主这般不管不顾冲撞宣妃,若是皇上知晓了,纵然面上不说,心里也难保不会觉的公主你不懂事儿、不识礼数。” 这一席话字句间是长辈对于晚辈的教导,但因声波轻快,这教导听在耳里便也觉的着实柔和。 果然这一套路,晴雪公主是受用的。清光流瀑里,她侧了面靥眨眨眸子:“念尘,你当真是为了本公主好?”看得出她是有意想带点儿公主的骄傲出來的,但这骄傲到底沒撑了足,怎么听怎么都觉的是在撒娇。 “当然。”清漪便也顺势颔首,唇畔抿笑。旋即转身又对我作了个揖,“宣妃娘娘,公主口快心直,其实心里也沒什么恶意,您可别往心里去啊!” 我噙笑回应:“本宫自然不会往心里去的。”若当真往了心里去,我不保证这公主她还有命嚣张到这个时候……她该庆幸会在这个时候邂逅这个时候的我,不是因我仁慈宽宥,而是因我变得更为毒辣、毒辣到只看大局而连蝼蚁看都懒得看上一眼的地步! 却说清漪这举止、这言行在我看來听來戏谑,但在晴雪长公主的眼里看來便满满当当的全都是感动。 她抿唇一笑,颔了颔首之后复又抬眸狡黠的瞧向清漪:“好啦。”启口娇滴滴,眸光蹁跹间扫我一眼、恶意被这一时荡涤而起的幸福所冲淡,很快便又重看向清漪,紧走几步过去一牵他袖子,“我才不怕她呢!皇兄可是我的亲皇兄,还能因一女人就在心里怪罪我?”她显然已不愿继续讨论这个无关痛痒的问題,旋即扬起纯净的眸子,那眼波深处便只倒映着霍清漪一个人,“念尘,我们去御花园赏花怎么样?” 这一幕看在眼里其实是美好的,带着银色面具、神容气韵亦是瑕不掩瑜的成熟男子,与这面貌秀美、烂漫天真的清浅少女,这二人距离迫近的立在一起,皆是身姿纤挺、倩影沉金。在他们周遭是一大片青碧欲滴的竹林,加之阵阵天风吹掠缓拂,天光旖旎、色泽出尘,一切一切自是入诗入文又入了画卷而去。 但此时此刻看着眼前这两个人,那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便更加的强烈与作弄的很!叫我下意识又想起了泛黄记忆中其他两位故人,永庆朝的宸贵妃、与总管太监安卿。 即便这样的比喻似乎并不恰当,但当初的安卿与宸贵妃也是这般,安卿长了宸贵妃好多岁,而最初时的宸贵妃除却那一份为处世立身的温婉胆怯与晴雪公主不同之外,对于爱情亦是这样的大胆粗犷、天真单纯的怀揣着一份自诩会别样美好的祈盼! 对于……爱情? 心念甫至,我下意识眉心微蹙,只觉周身肌体皮肤开始一阵接一阵不受控的麻麻发紧! 。 回到崇华天青的时候,正巧见簇锦正在哄逗着念兮给他讲故事。见我进來,便起身对我福了一福,欢欢喜喜的勾唇一笑:“娘娘,小孩子这两到三岁前后啊,语言天赋是最强烈的,该多给他讲讲故事、培养他的兴趣。” 我颔首回之一笑,说话时走上前去,将三岁的皇儿搂在怀里。 念兮很是乖巧惹人怜爱,早在见我进來的那当口,便已经急急的向我跑过來、此刻更是一下子就扑进了我的怀抱里。 我蹲下身子,颔首含温的顾着眼前的孩子,只觉这心这魂儿在这一刻是极完满极完满的了! 但我其实是怕见自个这儿子的,因为每每我一见他,那空了的心就会涌出许多不能平复的百感交集,这情潮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倏然间就一下子把我整个人都吞沒;同时我也怕他这日渐一日的长大,因为随着岁月长河的不断流淌,虽然时今的念兮才不过三岁,可淡墨眉宇间已经能够隐隐的看出些许那个人的影子。 不是兴安帝的影子…… 我总是处在这样一种前后矛盾的心理中,既希望看见他、又怕看见他;既希望他长大、又怕他长大。 “母妃,您怎么只是笑、不说话?”这时孩子咿咿呀呀的唤了我一句,软糯的童音听在耳里着实清越可喜,“呀。”他嫩嫩的眉头又倏然皱起來,像是恍然发现了什么一样,“母妃,您怎么哭了?” 我噙笑若许:“沒事,就是母妃看到你,便太开心了。”旋即轻轻握了握他的小手,“來,兮儿帮母妃擦去好不好?” “嗯。”他腮帮鼓鼓、旋重重的一颔首,便抬手以掌心小心为我将泪波拂拭干净。 他绵软的小手过面之时便使我面靥起了涟漪,一丝悸动之感慰藉心魂。 侧目瞧见一旁的簇锦,见她含笑注视着我与念兮这般母子融融和乐的一幕,似乎心中也十分欣慰。 她比我长两岁,时今已经三十逾一。我们全都已经不再年轻了,但不知道算不算万般悲凉里这唯一的一点幸运?什么得到的终归都失去了,至少我还有这个孩子。 不,这不消怀疑,诚然是幸运的,因为这个孩子……他早已是我的全部! 我心念一定,示意这一殿人俱数退下,只留了簇锦。 念兮向我行礼之后,不忘向簇锦甜甜一笑:“簇锦姨姨,一会儿见!”他唤的是亲昵的“姨姨”,而不是冷冰冰的有些见外的“姑姑”,一向如是。 簇锦看向念兮的目光充满着慈爱,忍不住抬手去捏了捏他柔嫩的小脸蛋儿。 待得殿宇重归静然,簇锦蹙眉问了我一句有什么事情要这般费得周章? 我敛敛眸子,把声息微沉几沉,看定她的眼波,定定的告诉她:“今日我偶有机缘去了海龙寺一遭,被住持引荐着见到了一位……声称觉我面善的人。”我把话尽量说的委婉、但又能叫簇锦明白霍清漪进了宫,微停又接口,“那人他大抵三十过五。着了一件……灼灼清清的如莲青衣。” 这话甫一出口,簇锦泫然一震!沉着的眼睑登地一下便抬起來! ------------ 第一百四十话 新人旧人倏然聚 这身着青袍乃是霍清漪的特征,加之“青衣”这两个字我有意着重。其间那些可以说明白的、说不明白的,在这有意无意的提点之中,也都是明白的了! 青衣……清漪! 簇锦自然已听明白!一室光影流转,映的她面上红白忽变,她那双眸子蹁跹了起來,有水润的华光惝恍荡漾其中:“妙儿……”唇兮嗫嚅,软眸忽抬。 我一个打断:“你又忘记了,本宫小字是红妆!”极快的将她这话给堵了回去。 “妙”这个字眼太惹眼,在这当今兴安一朝是绝对不可以出现诸如此类的字眼的,浑不知就会被隔墙隔院间哪一双眼睛、哪一双耳朵给听了去!实在太可怕,我决计不能在这坦缓前行的中途被什么给意外打断这步伐! 簇锦应声缄默,敛眸定神,已然明白了我是什么意思:“娘娘所见到的那位面善之人,为何堪堪的就去了海龙寺?”须臾后定神又道。 我足颏莲移,启口喟她:“那位公子名唤‘念尘’,据海龙寺的住持方丈讲,是在民间偶然遇到、心觉他与佛有缘。于是便将他带进了西辽宫里的海龙寺來修习禅宗佛法。”于此稍停,侧眸顾她一眼,“那位公子他主修的是玄黄之术,这倒是于佛家禅宗净宗一系里头,似乎不怎么常见。”其间又是什么意思,我知道簇锦也是能够明白的。 簇锦有半晌的愣怔,旋即蹙眉向我走了几步过來:“奴婢倒是对这玄黄之术很有兴趣,就是不知道能否有此机缘……前去海龙寺拜会那位公子一遭。”她亦不曾直接将想去见见清漪的心思吐露,只这般走起了会心的路子。 我明白这些年來其实她一直都念着霍国舅,我亦是默默的念着的……毕竟在这已然物是人非的世界上,我们所熟识、所交好的那些个故人都接二连三的走,便只剩下彼此、还有一个不知是生是死的霍清漪。 其实这些年來我一直都在避讳去想前朝的旧人旧事,所以我也一直都在避讳着去谈及那位气质卓绝、唤雨呼风、权倾一时的国舅爷。不止是因他是我那极不愿记起的前朝旧事、旧人中很重要的一部分,也因为在我的心中一直都存在着一抹侥幸。 当时乱军入都、后一路直取皇宫,浩浩荡荡好一通肃杀攻掠之大阵仗!而作为素被倚重的国舅爷,更会是乱军首当其中要逮捕的对象,他生还的几率本來就不大……所以我不敢去思考他是生是死这个问題,因为我不忍他有事、但又觉的他不大可能会无恙,而我只要不去想就不会知道他会死,所以我始终避讳去触碰这些。 却不曾想这山不转水转的,时隔五年,居然再一次于这西辽后宫里见到了他!虽容貌毁去一半,但他至少还在,还不曾丢下我这个支零零的故人在这清寂世间、而独自羽化成佛了去!这样,真好。 “若你愿意,明儿便随本宫一道去一趟海龙寺……拜会住持、听闻佛法。”我对簇锦如此道。 沒有明说是去见霍清漪,只说是去海龙寺里拜会住持方丈。这话已然是婉转的,但意思却也清楚。 簇锦面上荡涤出一怀极复杂的神情,似喜又悲,最后满满的全都是动容。 而我已觉身与心皆是这样的疲惫,便不愿再多说哪怕一句话。就此转身,踏着昏昏沉沉被晕染开一圈、又一圈涟漪的灯影烛火行回内里小室权作休息。 半明半灭的微光在我眼角眉梢流泻似瀑,心口的沉重化为了大石跟着重重的向我压下來,让我顿觉透不过气。在这分明和煦的四月永夜里,我再一次那样清晰深刻的认识到,原來自己已经死去、且就在这岁月的风尘侵蚀之下不住斑驳的腐朽凋零…… 。 人就是这样,越是在已经失去许多的时候,那突忽一下重现眼前的旧日之人、或物便能更容易的勾动内里这火焰,也更容易唤起心头那些凋零的温情。 在去往海龙寺的路上,簇锦一路都走的非常急,若不是领走于前的我把这足下的步子压着、她碍于礼数不好逾越我,那么按她这速度此刻怕都早已经飞奔到海龙寺里去了! 今年也不知是怎么了,这宫里的牡丹……不,或者说自打兴安一朝之后,这宫里的牡丹便在我的记忆中失去了颜色,也不知是当真每年不曾再开过、还是兴安帝他除了牡丹换上了其它的花卉、亦或者单纯只因我沒提起那心绪去多留意的缘故。 但眼下这一年因心之所至而特意去看了一下,这牡丹丛还在,但不知道是不是花期未至的缘故,莫说花冠,便是连一个花骨朵都不曾有,也很难想像都到了这四月暮的时节却不见显形、那日后还能有怎样含苞待放的势头? 我把这心略略一收,温风过面时又想到了什么,抬眸对簇锦道:“对了,那位念尘公子的左脸……听他说是幼时走水时不慎被烧毁。因留下了极其狰狞的旧伤,故而他左脸覆了一道银白色的面具。”还是要向簇锦交代一下的,免得她等会子见了清漪因沒一个心理准备,而再给惹得情潮怎样一番汹涌起伏了去! 应声之后去瞧簇锦,见她面目微一恍惚,旋即眉心浮动起一抹会意。她抬眸顾我,颔首点头。 又行一阵便至了这着实偏僻的海龙寺,远远儿入目这一大片清碧竹林便觉身心都是可喜的。一脉于这繁华又无奈的后宫之中浸泡出的铅华就此被权且搁置,便就轻盈着一个身子一颗心,我与簇锦并肩缓步踏入这幽光沁绿的竹林小道、一路直抵着入了那翠竹假山环抱掩映的别样洞天般的海龙寺去。 住持方丈不知又去了哪里,终归眼下是不在寺中,只留下几个洒扫之人留守看护。 西辽皇室对海龙寺住持素來敬重与尊崇,故而住持可以随意出宫,且这进出宫的时限、次数皆是不做硬性的规定。如此倒也不惊奇。 我与簇锦只一心要寻清漪……不,是念尘。便不管不顾、也不见有诸多忌讳的干脆逾越了一回,即便住持不在也还是径自入了佛寺去寻。 足步才堪堪迈过一道长长的门槛儿,却倏然一下,前边儿走的急促的簇锦步伐一乱、一个沒防备的便打了个踉跄。而这时颇为戏剧化的,那一席素玉色的身影刚好由内步出,一下就把簇锦拦腰给匡扶进了怀抱里去! 那是霍清漪,他的气息总能让我最先早早的就感应的到,且那左面覆着的一道银白面具尤其让他更是抢眼。但他终于换去了那素爱的青绿宽袍,换上了这一席宽松的玉色疏袍。可见他不日前与我见面时,该是有意做回了旧时打扮、好叫我认出來的。 簇锦的眼睑被阳光辉映的眯了一下,须臾后适应了这光波的格局便徐徐又睁开。 霍清漪这一头乌发不曾收束、又好像是方才身子一晃时震开了的。此时这一头缎样的漆发合着风的势头而在阳光下飘忽曳曳、粼粼生波,恍若百千星光月影一齐流瀑,刚好这覆在面上的半边面具银光游龙、又倏然打出一脉金蛇狂舞的乱乱势头,更像是特意造的势,尽显出诡异而神秘的一种势头,这势头恍若天人。 簇锦这身子感觉是僵定的,她在须臾的恍惚之后便认出了霍清漪。却一时忘记了起來。 清漪扶着她的腰身将她重又扶起來立好,从我这个角度看过去并不能看清他面上的神情如何,但一定是从容平和的,一如当初再见到我时一模一样。 簇锦抬手,下意识便抚摸上了清漪那半张银色面具,眼角眉梢浮起一脉昭著的疼涩。她抚摸的很小心,像是在倾心呵护一件精美的珍宝、易碎的瓷器。她与我到底是不同的,我初见清漪这般面貌,心头第一涌起的一种强烈的愿力就是把那面具给他掀下來,而簇锦却决计不会那样做、她会悉心去呵护。 “这位……便是念尘公子。”我走上前去将这一脉异样氛围所适当的打断,毕竟是在宫里,我尤恐被谁人看出些异样端倪。旋即又转身一迎簇锦对清漪,“这位便是本宫最贴己的宫人,簇锦。” 他二人方明白了场合时宜,忙不迭将那距离又拉开了一些去,才要言语些客气的字句,却见周旁小径间那宫裙曳动、足步逶迤的女子款步走來,在面见我与簇锦正同清漪煞是亲昵的咫尺相对时,那柔然的面目便起了一丝黯然的味道:“念尘,你怎么又跟这宣妃处在一起?”旋即嘟嘟嘴唇加快了步子走过來。 倏然回眸瞧见那來人时,我与簇锦彼此交换了一下眼色,彼此都控制了这起伏的情绪。那來人正是晴雪长公主! 这位公主倒忒是黏人!不过清漪的气场自然是压住了这位高贵不可一世的公主一筹;且看这架势,这位公主也是心甘情愿被清漪压制的,且今日一见她这面貌神色,像是被清漪这自身的魅力、与被岁月出落的更精致英武的气场而收服的更为伏贴了! 看得我眉心一跳。 ------------ 第一百四十一话 宣妃重振惩公主 不待清漪回话,伴在身旁素來贴己的簇锦已然行前一步,笑吟吟一莞尔:“长公主,我家娘娘昨儿个做了一个梦,原是來寻住持方丈化解一二的。”于此抬眸一娟,“可巧遇到了修行于此的念尘先生,且公主您也刚好就过了來。”复又把身子伏了一伏。 “呵。”那公主一张美面起了满满的不屑,黛眉一挑、只是哂笑,“巧合,哪里便会來了那样多的巧合?”于此似乎对我们也失了那兴致,撇开簇锦径直走到清漪身边,“念尘。”垂眸一唤,这声息软绵绵的很是娇嗔。她复抬手牵牵清漪的袍角,扬面带些撒娇,“那个女人她不是什么善类,你太单纯了,可别被她给蒙蔽了、别不听我的话!”眉心一沉仄,当地里那尖尖的绣鞋跟着跺了一跺,鞋面儿上坠着的流苏串珍珠便跟着碎碎晃荡、撞击出泠淙的清脆响声。 这话听得我一个好笑。这长公主说霍清漪单纯……诸如此类的言语从她这一张小嘴儿里说出來、听在我的耳朵里便是一股子忍俊不禁。 兴许我唇边这下意识的忍俊不禁被她给瞧了去,她把眸光重又对我一个凌厉:“宣妃,你在一旁幸灾乐祸个什么劲?”旋即那纤腰一叉、眸子一抬,“哼,也对……你的心思被本公主给戳了中,所以你除了笑便什么话都说不出來了!”那俏丽眉目一个张扬。 “哦。”我面上淡然的应了一声,唇畔这莹然笑意便牵扯的愈发繁盛,近前几步径直对着那李晴雪抬眸逼视了过去,“那不知公主您又戳中了本宫什么样的心思呢?”面上虽笑,但这声息口吻似笑非笑、慢条斯理。 这公主见惯了我不语不言、顺势敷衍的谦卑模样,该还是头遭见我在她面前摆了凌厉架势如此不怒自威。这般派头把她那花容月貌震的抖了一抖!但她很快便强持着这理性有些嗫嚅的开口:“我,本公主……本公主明白你是打算收买念尘、勾引念尘!” “哧。”这话才一听她说出來,我便抬手拈了兰花儿抵在唇畔,这神容气韵是不常见的轻慢昭著。 自然是又惹怒了我们这位年少轻狂、不可一世的娇娇公主:“你这是什么表情,你在讥讽我!” “公主!”清漪皱眉喝了一句出來。 但那晴雪公主也是个火辣的性子,那脾气正被逼在气头上,便是连清漪的话都不大能听进去。眼见着她便气鼓鼓的向我走过來。 我沒动沒挪步,微一抬首、双眸笑展:“本宫就是讥讽你了又怎么样!”声息陡扬,一股逼仄之感贴合着字里行间隐隐流露的森寒气息一齐流转而出。 把那怒气冲冲便要过來的公主给作弄的反倒一定。 真有意思,自历经这兴安一朝以來,好似我还是头遭觉的这半大的孩子是如此的有意思!一旁簇锦侧目以神光劝慰我,但我沒理会,谁叫我今儿这兴趣被那公主给勾动了起來呢?那不妨就陪着她多玩儿玩儿罢了,横竖也就是些嘴皮上的功夫,她既然只觉生活无趣的紧,那我这现下怎么都是做嫂嫂的也就随她性子多“关怀关怀”她。 须臾的停顿间,她已然是回过了神,启口接起我前遭那话头、但那声息却远沒有我字句间的威严暗动:“陈红妆我告诉你,你也别自以为是的得意!你凭什么敢这么跟我说话!”显然她那素性的骄傲经了我方才有心的一激,现下就给全然的爆发了出來。她自被接入帝宫封为长公主以來,自然是仗着她那皇兄对她倍至的呵护与宠爱而跋扈骄奢惯了,哪里又受得了似眼下这般的被人言语相逼?一下子就方寸大乱、浑都不再管顾! 而我则忽就沒了兴致的紧,眼睑一侧,懒得再理会她。 可她那心头火顺着往脑海里一逼仄,那人的言行举动就变得万分的不受控。又气急败坏的前行了几步追着我过來,隐听争执之声,我侧目去顾才见她是被清漪给抱了住。 但她反倒像是找到了后盾般的愈发的给來了劲,丝毫不加收敛那素性也就罢了,且还就势一边挣着清漪的禁锢一边更为手舞足蹈对我漫空指摘:“你见念尘与本公主走的近了,便从來见不得本公主好的又來勾引念尘……总之你就是见不得我好就是跟我有愁!霸着皇兄便也是了,哥哥心里住了你还不够,现下又來霸着本公主瞧悦眼的人!你就是故意的!” 我本已经示意簇锦就打算走了,横竖霍清漪簇锦也是看了到,便也沒算是白來了这一遭。但堪堪听得这浑不长脑子的话,原本黯淡的兴致再度倏然被勾动起來。 这话委实有意思,从前时今这诸多种种,这究竟是我跟她有仇见不得她好、还是她跟我有仇总看我不顺眼?委实是被她给说反了! “但是凭你这平平的姿容也想勾引念尘?”那公主她似乎还沒说道的尽了兴,尖利利的嗓子一搭搭不迭的袭來,“所以你又找了这么个宫娥一并來行此勾当!呵……但你也就这若许的能耐,这宫娥跟你一样,一样的人老珠黄!” 我铮然沉目! 她说的正尽兴,一尽兴便是更加的骄横跋扈口无遮拦。而我纵是心智更迭、性情敛却,但那股子与生俱來的素性初衷却从來就沒有大变过!说我可以,若要对我身边之人大肆侮辱,我是绝对不会让他们可着性子随意轻贱的! 但是长公主她如是不曾发现我面上笼起的乌云,亦或者我越是这样便越叫她來了那劲头。她眉目一展、那张樱桃小嘴吐言发话的更为不加收敛:“就你这样的母亲还怎么能带好自个的孩子?依本公主看,我皇兄那儿子还是趁早过继给皇后娘娘抚养,却哪里是能放在你那儿叫你教坏了的!”落语出口、不计后果。 若说我方才的心波暗动只是一时负气、其实是可以笑一笑便过去的。那么此时此刻她这毫无遮拦的字句才一出口,便可谓是触及到了我心底深处隐而不发的那最后的一道底线。 沒有人,任何人,都不能如此随意质疑我抚养孩子的资格、诟病我的皇儿! 一旁簇锦跟我多年,对我周身这股子气场早已感应的比常人快了许多,在这最初的当口便察觉了我豁起在两眉间的一股子凌厉:“娘娘!”她低声急喟我,怕我因冲动而横生枝节。 但是她莫不是忘了,时今的我何曾还记得什么是冲动?我只做我该做的事! 侧目扫她一眼便不理会,旋即压着步子不紧不慢便向她走过去,一路直勾勾的走到距离她极近的地方适才停住,同时对霍清漪起了个示意,要他放开这公主。 清漪看我一眼,见我颔首示意后,便也当料定了我时今已然不会再冲动任性,便明白我必定有我自己的道理,便将李晴雪放开。 这公主才一脱了束缚,便有如一匹烈马直勾勾向我冲过來。 我们之间方才那距离本就已经很近,现今她又这么一冲便是更近,近到几乎就要鼻尖儿对着鼻尖儿了! 我在当地沒动。她显然沒料到我会站着不动,她心里该是觉的我至少会向后退开几步、躲开她一段距离的吧!故而这便又叫她起了须臾的愣怔。 便在这么个无声逼仄、空气紧密、在场旁人皆提着口气的节骨眼儿,我唇畔徐徐一笑后抿起來,旋即抬手冲那公主的侧脸就一个巴掌扇了过去! “啪”的一声清脆有声、掷地沉仄! 便是连她那当了皇帝的哥哥清欢我都扇过,何况这一个浑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 这一下子过去,便感觉周遭那气场明显一凛!清漪、簇锦全然都给吓了一跳。 便是连这被我打了一巴掌的晴雪公主一时都忘记了生气,下意识僵僵的看着我,一脸的不敢相信。 我面色未变,勾唇淡淡的开了言:“想來本宫这个当嫂嫂的,素日里对公主的关怀委实是少。那今儿便好生的关怀关怀公主你,免得你它日跟皇后娘娘走得太近了、便忘了这宫里边儿还有本宫这位嫂嫂呢!”于此猛一转身、双目就势凛下,不等晴雪回话便直对簇锦一句吩咐,“去,把皇上请到这海龙寺來,就说是本宫对咱们长公主好生的关照了一番、请皇上过來听听她论道!”声色一个逼仄后落地,不容置疑、不怒自威。 我知道,即便我不这样做,眼前这主儿也一定会后脚就巴巴的去她皇兄面前一哭二闹告我这宣妃的状,还不如我自个主动些的好,还显得我够坦然! 晴雪公主一下子就哭了起來,她把这积蓄的满满当当一通委屈全都给宣泄了尽!也再顾及不得骋着凌厉寻我晦气,一个转身哭着跑开。 我眉目一凛,侧目对着一旁寺庙洒扫之人吩咐:“还不快去把长公主请回來?皇上沒來之前,谁也不准走!”威仪凛凛自是不减。 那一众人闻言、又见我这般阵仗,心下做了个权衡之后,便也就领命前去。簇锦瞧见我这一回是动了真章,便也再沒多说什么,颔首之后也便去了乾元殿。 一时天风猎猎,剩得我与清漪两个人心照不宣、并肩而立。默然静好里,他平和着声色最先启口:“娘娘如此做,对长公主是不是有些过分?” “呵。”我唇际起了个玩味,面上已无方才丝毫凌厉、动怒之态,“这样不是更好么……”于此稍停,转目顾向亦投了目光过來的清漪,那黑白分明的眸子对他起了个欲盖弥彰,声息徐徐微小下來,“过一会子兴安帝來了,你便有机会从这海龙寺出去、到他身边成为他的御用炼药师。” 只此一句轻轻出口,其间阵仗却有如山裂石开! 清漪神容规整如故,不曾诧异于我为何会言出这无稽的话。目色一沉,默契在心,几多会意坦缓无声。 ------------ 第一百四十二话 清欢软硬稳情势 却说这位晴雪公主方才拿着架子、那气场却被我给作弄的再绷不住的就此掉头哭着跑走,但我叫人去寻她回來后沒过多时,她便也就当真回來了! 见她重换了倨傲神色的面孔上挂着未干的泪痕,这一折步过來后便抬手对着我一指:“你不是叫本公主的皇兄过來评断么?好啊,本公主奉陪到底,却要看看皇兄到底会向着你这个外人、还是本公主这个亲妹妹!”这一字一句间俱是凛冽森森的寒潮,夹杂着任性的负气与满满的自信。 看來她是吃定了兴安帝会向着她,我倒不这么认为,但我现下当真是懒得去搭理她,连话都沒接一句的把脸一侧,便就任由她爱指指爱哭哭的。 身边的清漪有须臾停顿,余光瞥见他胸腔似乎做了个起伏,他叹了口气,迈步上前站在了那公主的身边。 我便忍不住回身微微,见清漪附在晴雪耳畔说些什么,大抵都是些安慰、亦或劝导的话。那公主一张脸憋的通红通红,且垂眸闻着清漪如此,一身的小性子也就跟着愈发使了出來,嘟唇一哼声,侧转了身子过去。 清漪感知到我落在他们二人身上的目光,抬目对我一笑,又目视晴雪。我会意于心,亦颔首对他一笑回应,由着他且去安慰就是了。 沒过多久便听得竹林那边儿外围甬道处有一阵杳杳足音,这足步声微有急促,渐行渐近。 我心一收,自知是皇上他过來了,转目去顾的同时晴雪公主亦早一个转身。 果然清光接天无限里,瞧见兴安帝一路蹙眉负手的大步过來,并沒有带着什么内臣随侍,只在身后亦步亦趋跟着疾行的簇锦。 我心下便明白,皇上心中定是有了个定夺的。他明白我这当嫂嫂的同他那宝贝妹子一向不睦,时今这么通不愉快的闹了起來,便必然算是家丑,便是贴身侍奉的内侍也不愿被他们给瞧了去。故而只伴着簇锦。 天光一恍,我双眸打了个迂回,见前边儿那小公主瞧见皇上之后远远儿的就跑过去。 这时清欢已经一路行进了禅院,被他这妹妹一下子给撞入了怀抱里。他便定住步子,下意识把晴雪搂住,颔首展眉温和的一句:“怎么了,为了什么事儿让你心觉委屈?”边下意识抬目看我一眼。 他那话我委实不爱听,便也沒掩饰这内心的不悦。见他看我,顺势睨他一眼,便把目波侧侧一转的移了开。 “娘娘。”是时簇锦行至我面前唤我。 我再一次侧目,正巧见清欢喉结动了动,眼睑垂下去,让我在那之中捉到一丝若有若无的尴尬。 “皇兄,你一定要为臣妹作主!”这空档晴雪已经伏倒在清欢的怀抱里重又呜咽起來,声息绵软而委屈,“宣妃她仗着皇兄的宠爱而骄横跋扈多时,方才居然对臣妹大加讽刺,且……且还胆大的打了臣妹一个耳光!”一顿之后启口,但那声音逐步微小下去,想她也知道我打她一耳光这事儿决计不是什么光彩好炫耀的事情。 便见清欢起初还在抚着妹妹的背脊,在一听闻她哭诉我扇了她一耳光的时候,那素指明显一定,旋即下意识抬手摸摸他自己的侧脸。 这个不经意的动作看得我心头涟漪一起,我知道,清欢是想起我曾因他吃了毒醋、企图在弘德帝面前陷害我与国舅爷后,被我一怒之下打过脸的事儿…… “呵。”心念起落间,我拂袖于侧、勾唇暗笑,“长公主这话儿,莫不是说反了吧?”言尽于此,谁也明白我什么意思。 这不长不短的五年多时间里,我崇华天青里的宣妃是个什么性子、什么样的为人处事谁都心里有谱,诸如这骄横跋扈恃宠而骄等词儿委实用不到我身上,倒是与这位不可一世的长公主贴切的很呐! “你……皇兄!”晴雪倏然回头瞪视我一眼,见我压着面目波澜不惊后更是把她怄气的不小,旋即便重又转目去看清欢,唤了一句后气的急的直蹙眉跺脚。 “行了!”清欢的声音不大,皱眉斥了一声出來,稳住妹妹后便将她放怀,径直向我这边儿又走几步,“宣妃,到底这是怎么一來二去的?”于此顺势瞧了眼默立一旁、面具覆脸的清漪,目光微微定格,蹙起的眉头舒展又蹙,“这位是?”心中像是在做着若许的忖量。 感知到身旁簇锦起了一嗦。我侧目示意她安心。 清漪镇定平和如故,对着皇上颔首行礼:“在下名唤念尘,身世凄苦、幼时因家中走水而毁去了面貌。颠沛潦倒之时被海龙寺住持救赎,后收为俗家弟子,带入寺中修行。” “原是这般,怪不得朕不记得见过你。”清欢了然的点点头,抬目又平和一句,“既然能被住持方丈看重,想必也是有些学识的。不知先生会些什么?” 这有点儿旁敲侧击的盘问底细了。但我沒怎么慌乱,因为清欢本就跟清漪不算熟识,且这之中又已隔了五年光阴,更而且清漪眼下容貌已毁,那这清欢便更应是认不出來的了。 “在下幼时也曾被一云游隐士有过点拨。”清漪拱手又是一礼,“略略通些玄黄炼丹之术。”抬目稳言。 这话听在耳里,使皇上有须臾不解,挑眉轻问:“玄黄之术?那不是道家里边儿的东西么,怎么你反倒跟着释家的师父?” “此类玄学乃是周易,亦儒亦道。”清漪勾唇,后静心解释,“住持大师慈悲救世,准我在此修身养性彻悟佛法禅宗,同时也不曾喝令我丢掉旧时恩师所传、一心投入佛门。”如此做了个详细的补充,听在耳里倒也合情合理。 “皇兄!”一旁晴雪公主心头那火气尚不曾平复,现下哪里受得了他二人一來一去说些有的沒的?一嗓子扬起來,跟着跑过來拉拉清欢的衣角,“念尘先生自是有千般好处也过一会子再论,恳请皇兄眼下先给妹妹做这个主!”扬眉颦目,小女儿情态尽显无遗。 这孩子在她皇帝哥哥面前,似乎更像一个长不大的孩子了!不过即便是在这节骨眼儿上,还是能自她眉梢眼角、神情口吻中瞧出听出她对清漪的诸多倾慕。这样也好,要把清漪推到皇上身边儿,不还得靠你这个天真的长公主么……我念头这么一动,又免不得忆起前事。清欢当初不就是扮成乐师后混迹到了弘德帝身边?时今弘德一朝的国舅爷亦是走了这么条惯见的老套路,扮成炼丹术士混迹在他兴安帝的身边,这是冥冥中的因果,也是人世间的作弄。 甫闻妹妹如此,清欢抬手抚了下太阳穴,适才猛又念起自个來这里是做什么的了,便又重转目瞧我。 我面色仍旧平和,也不动身子,就这么亭亭的立在当地里,启口森冷着声息叙事:“咳,是臣妾请皇上过來的,横竖也沒什么大事儿。”转眸扫了眼那面孔青白的长公主,重一面清欢,“就是我们这位公主她委实不知敬重长辈,一口一个臣妾听不懂的‘余孽’、‘妖精’的,臣妾怎好不教教她若许规矩?”于此一个勾唇薄笑,“后她更是指摘质疑起臣妾抚养皇儿的资格。臣妾是皇上的宣妃,指摘臣妾的皇儿不就连同着指摘了皇上?自然是不能准许她如此对皇上不敬,便就庖代着‘告诫’了她一下子。” ‘告诫’两个字刻意着重,意为给她一耳光的事情。我这话里字句皆是指尽了这长公主的失礼,这份干练的从容与她哭闹撒娇行成了鲜明的对比。 清欢皱眉去瞧他那妹妹。 晴雪公主蹙眉摇头:“我沒有,我沒有说皇长子一个字的不好啊!”她揪着我方才说她指摘我皇儿的话,生怕皇上误会了去的忙不迭的澄清,这一头脑发急便就跟着沒了清明,“我只是说她不过一个前朝余孽她……” “雪儿!”被清欢一嗓子喝制了住! “前朝余孽”这四个字在西辽后宫里从來都是禁忌,因为谁也明白崇华宫里的宣妃身世不怎么清白明朗,而皇上也委实怕宣妃触及到关乎前朝的任何人或事物,故而宫人们连私下里都不敢有所议论,更何况谁人敢当着宣妃的面儿如此那般?偏生这长公主,她还太单纯太幼稚!真不知道这么多年她光长了身板儿跟脸蛋儿,那脑子到底长全了沒有? 晴雪经了这一喝,方才猛地一下意识到自己的失仪,挂着泪珠儿的面孔僵僵于当地里一定,须臾又启口凝眸:“不是……臣妹,臣妹……不是那个意思!”嗫嗫嚅嚅了半晌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干脆把袖子一甩、一下子颔首抿唇暗暗发气了起來。 “够了!”清欢又一启口喝止住她,蹙眉瞧着这哭成泪人儿的妹妹,面上便又有了些不忍之色,“雪儿,你这性子也委实该收敛些。便是再怎样不喜宣妃,她也毕竟是你嫂嫂……你万也不该去质疑朕的皇儿!”中途一顿,忖度了须臾后半含肃穆的凛凛的落了这一句。 ------------ 第一百四十三话 脱胎换骨障圣目 晴雪应该是不曾被清欢这么斥责过,清欢该是从來都舍不得叱责这个宝贝妹妹的。但眼下这个妹妹触犯了他的禁忌,他这心思一恍一急,随口就这么喝止了住。 有瞬息的静默,这气氛绷紧绷急的厉害,这空荡有一个思绪的轮换,旋即晴雪一张脸有若打翻了染缸,时青时红、后又泛起徐徐的白。看得出她这思绪该是历经了好一番倒海翻江:“皇兄,你居然相信她不相信我,为了这么个残花败柳你居然还教训我?” “公主……”清漪忙低低去唤晴雪,想來这句“残花败柳”极不中听,但我怎么都觉的他不是因为听这话觉的刺耳才打断的晴雪、而是因怕晴雪这不中听的话触怒了清欢再吃了亏。 晴雪应声看了清漪一眼,面眸间有温温的柔情微微荡开。但这一來二去的这位公主是什么性子我也早摸得通透,知道她不是个懂得适可而止的,她是越有人向着、越有了后盾便越一发不可收拾的地厚天高不识。 “宣妃算个什么东西!”重又收了目光看向清欢,面色发沉、声息并着纤纤的肩膀有微微的颤抖,瞧得出她那股子急气正簇簇的往上冒而沒有平复,“她是嫂嫂,那皇后呢?皇后才配得上我李晴雪这一声嫂嫂!”于此又一呵声勾唇,那目光有些锋利,“身边儿真正为你好、关心你的人,这些人的话你都听不进去是吧?好,你活该你!你活该被这妖精狐惑给迷了心窍去!”对她这位兄长又一句不恭不敬无所管顾的话。 我不经意的摇摇头,心里对这诸如此类再见惯不怪了。或许清欢原先可以包容这妹子的一切,但今时眼下清欢已经是西辽国兴安一朝的帝王,一国之君的天子威仪高于一切,岂是个能叫自己妹妹这般任性妄为的随意指摘的?且还是当着在场这如许人的面儿,那让他这皇帝的面子皇帝的脸往哪儿搁置? 果然清欢这面色很是违和,眉宇聚拢的发青发铁,隐忍的目色中多了些昭著的愠怒,似乎一切都在呼应着一场疾风暴雨突忽而來。 “诸位殿下。”清漪在这一默的须臾空档里不失时的站了出來,他有意无意的做起了中间圆场的和事佬,“海龙寺清净之地,各位能不能看在佛祖的份儿上,不要继续争执吵闹了?”自然这话他不能对着皇上说,便看看我、又看看哭的脂粉浸渍了满面的晴雪长公主。 本來剑拔弩张的气氛经了清漪这一调解,倏然便重有了些舒缓。见清欢颔首用须臾的沉默平了平那心绪,旋即重一抬目对向正以泪眸委屈的看着他的妹妹:“今天的事情便到此为止。你是我西辽国的长公主,往后行事说话都要注意自己的身份、皇室的体面!”口吻不缓不急,但不温柔,甚至肃穆到有些严厉。 这李晴雪到底就是朵温室里的花儿,她的霸道她的跋扈也都是被这哥哥给娇纵出來的,眼下见自个失去了哥哥这层庇护的屏障,整个人看着就一下子给软了下去。 清欢好似也后觉自个今儿对妹妹的态度有些严厉,面色渐有了些平复。但情态已经堆叠至此,他纵然想要安慰一二,也着实落不下这个面子。 我在一旁瞧着真切,便寻思着帮他解了这个围、得了这个心也未尝不是一桩好事。但转念自身便知即便我这时候去宽慰这长公主,也决计是不会让人家买账的。心下思量一二,把目光投向簇锦、又点点霍清漪。 簇锦会意,悄然唤了清漪一句:“念尘公子。” 清漪应声回目,簇锦复一指我,我便引着清漪又把目光往晴雪身上又落。他须臾后颔首,行步到晴雪身边:“公主,皇上也是爱护您的,所以才如此严厉。”待晴雪应声转目去瞧他时,他引唇一笑,“你就别往心里去了。” 眼瞧着如此和谐的一幕,我面上神色不觉也有了些温和。既然这位长公主她买清漪的账,那我又何尝不乐得?只余光一转,依稀见清欢正往我这边儿看,便自然的回目,果然撞见他噙笑的一双眸。 这双龙目里满满的沉了情愫,且还有昭著的感激、与些微的欢喜。我看的明白。 心里知道皇上他这是感激我想法子为他解围,便也抿唇对他一笑点头。 这时又闻竹林一段穿林打叶有人过來,便又回目去看,见是一席金色璎珞袈裟披肩的海龙寺住持。 触目瞬息,我略起了些尴尬,面上不太好意思。毕竟我们这些个人在海龙寺里扰了这原本清幽的氛围,且说到底还是因我而起,便下意识觉的有些对不住这位大德。 方丈抬目瞧了我们一瞧,面色平和、足步坦缓的一路进了院落,最先对着清欢合十一个佛门礼仪:“陛下今时驾临,不知所谓何事?”于此又转目和蔼的顾了我们一眼,含笑继续,“让各位久等了。” 西辽一向敬重高僧大德,特别是皇家寺庙海龙寺里的住持地位一向极高,故而清欢忙又颔首算是礼尚往來:“该是朕叨扰了大师、扰了这佛门净地,还请不要见怪。”于此见他薄唇一勾,有浅浅微笑贴合着玩味出口又道,“是朕家教不严,家教不严……” 我沒忍住一个忍俊,唇角抽.搐间,瞧见晴雪眯着眼睛忿忿扫视我一眼、很快又错开。看來这小姑娘虽然被清漪算是哄的好了,但心头对我那股子萦绕不散的气却还沒有消干净。 清欢那话说的委实无厘头,似这般的解释自然是不能叫方丈大师听明白的。 须臾默然,方丈转目看向清漪:“念尘,你來告诉为师。” 清漪合十行礼,旋即将我与晴雪之间的偶然遇到、到中途的冲突、再到请來皇上评断等简明扼要的说了明白。当然省略了中途许多不雅之处。 方丈静静听着,在了解了事情始末之后只是摇头一笑:“诸位既已來了老衲这海龙寺,便都是拜佛参禅的施主,当发利益众生之菩提心,又何苦将俗世恩怨带入净土?” 一句佛号泯灭千万凡尘愁事,大师此言入耳,虽只是平和的调子、简单的一來二去,却是最有效的一抹清音流泻入心。 清欢点头:“大师所言极是。”言语着边抬目四下环视一眼,心头一口气息徐徐氤氲,像是颇为怡然的模样,“海龙寺虽是我西辽皇室的佛寺、亦是地处西辽皇宫,但却是个出尘拔俗、修心养性的好去处啊!朕看厌了那些金碧辉煌的迷惘、无奈,倒是羡慕大师可得如此一份浮生安逸。” 我眼睑微垂,心里明白清欢这话言的其实是心里话。纵然他此时已然黄袍加身成为了至高无上的帝王,纵然他已经拿回了那自认属于他父王的东西,但他自打出生入世直到时今,只怕是从來就沒有真正的快乐过…… “其实与心境有关,与身处何处无关。”住持微笑颔首,“人人的心里都有一座灵山塔,可向灵山塔下修。”浅顿又道,“既然陛下、娘娘、还有长公主已经过來,不妨便入寺去饮几杯清茶?” 清欢颔首点头:“朕正有此意。” 住持方丈便领走于前,引我们一众人重步入海龙寺厢房之内。 雕琢着古朴花木的禅房之内熏点起冉冉的檀木香,配着几上袅袅茶烟,此时此景有若倏然闯入一场梦寐。 煮沸的青茶乃是绿茶中首推其中的敬亭绿雪。虽是顶好的茶品,却是这宫中最常见的,但经了佛寺中引來山泉入井的碧水煮沸冲泡,只闻着如此绵里透凉的丝丝幽香,便觉别有一番风味。 清欢最先端起茶盅,向大师颔首表了敬意之后品饮一口。 众人适才逐一品饮。 一股绵香之感充斥咽喉,又加之此香、此景、此境……离尘拔俗之境叠生在侧! 精致的青花瓷儿茶盅里雪茶飞舞、绿雾结顶,幽香阵阵间又见这明澈通透的茶汤馥馥如花乳、湛湛如云液。真个是一如其身系美名那般,枝枝经手摘、贵真不贵多。总也使人心神惬意。 “果然心境不同了,这同样的茶品起來,味道也不同了。”清欢含笑。过度一句之后有心无心看了眼清漪,又对方丈顺势启口,“朕还不知,原來方丈收了个好徒弟。” 我心微凛! 但清欢无论声色还是神情都皆是平和的,故这话该是沒心的随意一句。 方丈闻言抬目,瞧了眼清漪之后便又对向清欢:“贫僧不过随缘罢了。只是偶有契机时邂逅了这位施主,心觉他与佛禅有缘,便带回寺中望他静心清修、他日得成正果。” “禅师谦虚了。”清欢勾唇笑开,“这位师父虽容颜毁去,但这周身气韵一眼便觉委实是个不一般的。果然还通晓玄黄炼丹之术!” “可不是?” 正当我不动声色的垂了眼睑、暗暗忖度清欢这话里可有什么意味的时候,忽听一旁晴雪公主清泠泠的一嗓子。 便侧目向她看过去。见她含笑顾向清漪,那双灵动而单纯的眸子在竹波阳光下泛起游鱼般的涛澜:“念尘自是优秀,他的好处可远不止什么玄黄炼丹。玄黄炼丹不过一个爱好罢了,真正卓绝的可是才学!”这一张小脸儿上下扬起朝阳般的波光,说道起清漪便是念不尽的万般好! ------------ 第一百四十四话 蜕为御用丹药师 “呵。”清欢静静然这么听了半晌,那落在清漪面上的目光不见移开,一笑之后且戏谑着,“原來这位念尘先生当真是有着如此许多好,居然连朕这个妹子都被他给降服了!”临了一叹,听声色只是玩笑,但又因他是皇上而始终觉的这话里该还是藏着什么话的。 “不是不是!”晴雪登时便见一急,也顾不得自个正跟哥哥闹着隔阂,转身抬手牵牵清欢的袖口,“是……住持大师的徒弟自然是极好的,哎,皇兄你方才不是还说念尘一看便不俗么?”话锋一转,又绕回了清欢身上,颔首抿唇时面上分明有愈來愈深的红潮涌上。 我在心中展了丝笑。这小姑娘真个是空有了一副傲傲然的性子,其实内里是个沒心机沒的紧的!这么一來二去的交集之间,我已有点儿摸清她对清漪起了什么样的恋慕心……这样也是好的,若她当真被清漪收降的服服帖帖,那么我日后行起事來便更顺利,且这长公主也可在必要的时候做了我的一枚棋子! 借天光微恍、清波荡漾间,我侧目以余光渐渐瞥了眼簇锦。 簇锦只是端身坐着径自含笑,那副闲然与淡泊之态俨然一副局外人。这很好,她如我一样控制住了自个那脾气,越是这样清漪不就越安全? “好丫头,拿这茬事儿來挤兑你皇兄!”清欢一见着妹妹那局促又羞赧的小模样,面儿上就愈发端不住了那架子。复又颔首探身,对着妹妹低低一句,“怎么,不生皇兄的气了?”薄唇跟着勾了一笑。 “怎么是挤兑?不是皇兄你自己说的么!”晴雪展颜,又甫听得清欢后边儿这话,她便迟疑了须臾,适才后觉自个合该是同哥哥生气的,“生,怎么不生?”眸波一抬、声息却忽地含笑,“皇兄下次若是再当着人那么凶我,我可决计是不会再这么轻易就原谅你的!”半是凑趣半是撒娇。 惹得清欢哈哈一笑:“好了好了,皇兄在这里向你告罪了还不成?” 晴雪便勾唇抿笑一个颔首。 这茬子隔阂算是就这么过去,在座之人也皆是跟着舒了舒心。 不知不觉盏中茶汤已经凉去,住持便叫人添了温水灌入小壶。 清欢的目光跟着茶烟的暗动而缓缓游弋,有目色一直及心,我只觉的他是在心底下做着一番怎样的忖度:“其实朕一直以來对于玄黄炼丹之术,很是有着一番兴趣。”这话说的分明委婉里透着深意,于此转目又瞧向了清漪。 虽然皇上这一张面目沒有端着些什么架子、什么异样,但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或者是我本就心慌,就在这平淡无奇的氛围里,我嗅到一丝窘迫的味道,这味道使得我心口发紧。 住持以一笑疏解了这若有若无的不适感:“老衲这海龙寺原是佛门净土,修身修心自是甚好,而念尘擅长的玄黄之术却是老衲所不能传授的。”于此微一摇头,旋即重又抬目,“若是皇上有此兴趣,不如便将小徒念尘安排至皇上身边儿为皇上讲解一二,也方便他与宫中专人一并研讨修习?”跟着温和的看向清漪,“也免得耽误了他。” 我眉心缓蹙、复一舒。心里思量着住持方丈一定是在帮我们,在清漪身后推了这一把力的,一定的! “好啊好啊!”一闻这话最先便高兴起來的决计是晴雪公主,因为清漪若在宫中在皇上的身边儿、那一定比身处这出世的海龙寺里更方便她见到吧!声息明朗,她面上也是一副无邪天真的欢喜神色。 清欢有如许的沉默,旋即瞧了妹妹片刻,见晴雪抬眸颔首冲他点头后,复才以一笑转向住持:“那朕便谢过大师美意了!”颔首一谦和。 住持亦合十回礼。 这空荡间我瞧向霍清漪。他左面上方一道银色面具在天光下涟漪成阵,有璀然的清波并着银辉一起铺陈,这般的光鲜耀目令人分明不能直视…… 就这样,因了海龙寺住持的暗暗推了一把力、并着晴雪长公主那点儿小女儿的私心,念尘被引荐给了兴安帝,身份也有了全新的更迭,成为了御用丹药师。 我在心里乐得清漪使此美男计,只要清漪他把那位长公主拿捏的好好儿的,而这长公主又分明是皇上他的心头宝,那么此后可以预见到的一切险阻危机便都不再是危机了! 这份心思我只在心里暗动,面儿上是决计不敢显出來的。 从海龙寺回去的路上,晴雪围着同回的清漪一路上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而清欢则是一直有意无意与我并排共走在前。 我心里不愿,却又不好故意与他错开,又恐自个这面上有哪一处表露出了心间的绸缪,便只能这么一路含笑恭谦的伴驾同回。 进入竹林深处时,他转首有意无意看了眼身后已在不知不觉间,被我们甩开一大段距离的旁人,复转身贴近我的耳畔,对我一笑温温:“爱妃,你管教长公主时那般的神容气韵……”于此停顿,他在辗转斟酌,旋即继续低低的,“那一瞬,朕在你身上看到了那个人的影子。顿然有一种……陈皇后附体的感觉。” 因为距离迫近,故而他这唇兮一张一弛间呵出的气息便撩拨在我的面上,温热的感觉叫我心口起了涟漪,莫名的情愫丝丝缕缕迂回打转儿,却又始终叫人莫衷一是。 我心一定,就这么任由他与我贴的很近,亦不曾躲避开去:“皇上。”潋滟着眼睑眨眼微微,“臣妾,不知道皇上这话儿是什么意思啊?”黛眉忽颦,神色满满全是清澈。 清欢含笑看着我,这面色沒有因了我的反应而有所波动,又似乎他根本就是自顾自的沉静在一个人的世界里、而从不曾管顾过我的反应。须臾僵持,见他喉结暗动,后这一双星目终在眼底起了浅浅的黯然。 “算了。”轻轻一句后他便错开目光,又把身子向我离开了一些去。 身后亦步亦趋有意保持着距离跟着的簇锦,这时顺势行了过來。 她与我一并立着身子,持着趋于清漠的目光看皇上渐渐走远。心口一默,这一时整个人由里至外都觉的很空很空,但又因簇锦在身边而在潜移默化间与我形成一种无言的默契。这种感觉叫我这颗芜杂的心有了些沉淀,微微的。 。 入夜极深之后,崇华宫天青苑的安谧却被猝然一下实实惊扰。 那是喝得醉醺醺的皇上,就此一路摇摆跌撞、打着踉跄萎靡行进來。 簇锦并着另一宫娥在后边儿紧跟着,面色微乱、全无办法。 “娘娘……”簇锦皱眉瞧我一眼,嗓音低低的启口。 而清欢这时已经一个踉跄猛地撞上了旁边一根房梁柱子。这阵仗把我一唬!忙紧走几步过去将他这人架住扶好。 簇锦自另一边儿去架皇上,便就着这当口告知了我皇上的状况。她说听皇上身边儿的执事公公说,陛下自从海龙寺一回去之后,便独自一人闷头喝酒;后來直至喝得酩酊大醉、就要人事不省,却依旧固执的不叫任何人跟着自个,就这样一个人晃晃悠悠的一路走、一路踉跄。起初的时候还能维系足下那绵软的步子,但簇锦见他才堪堪來了崇华便行步不得。 宫人们凑上去忙不迭的伺候,而皇上已经开始神志浑噩,迷迷瞪瞪的吵着嚷着让送他到天青苑來……一入了这苑内进深,他便又将跟在身边不放心的众人甩了开去,固执的继续一路往里走。 海龙寺…… 念起那竹林间清欢转身抬步的一瞬,我心里隐然明白他该是触及到了先前弘德一朝时,对那些人、那些事的回忆,故而心口憋闷,故而饮酒、有了眼下如此之态。 侧眸转目看向醉醺醺跌着身子、扶额枕臂已然呼呼大睡的清欢,我缓缓叹了一口气,这一时只觉他当真是我这辈子的冤孽! 顺势叫簇锦也退下,独留我与皇上两个人。辗转蹙眉,我蹲下身子使力将他就近扶到贵妃椅上歇息。 他本就瘦弱,加之很奇怪的,他极听我的话,即便是在浑然人事不知的酒醉时刻。此时我且扶且柔言哄慰着他一路过去,却也沒耗费怎般的心力,颇顺利的便将他扶着躺好在椅上。 月华幽幽、冷夜如波,浪浪灌溉辗转入室。我在躺椅旁的绣墩上落身坐下來,忽觉此时此刻的清欢好似重又回归到了彼时那份赤子之态、稚童般的单纯简单。 有徐徐的呼唤自他薄唇间缓缓溢出。 我蹙眉,下意识倾身去听……却是“妙姝”这两个字! 他在睡梦中,喊我曾经的名字…… 心中顿时酸楚不已,但这浓如海潮的酸楚只维系了一瞬间,瞬间之后便有如高抛绽放于肆夜天幕之中、历经陡然绚烂之后极快重归昏黑的烟花一样,万千感怀渐行渐远,心头只是平淡无奇,世上任何人事流转、风云聚散,都与我毫无了任何干系。 静,静到默、再终到漠……更漏声声杳杳,这夜色,无比萧条。 ------------ 第一百四十五话 夜半幽会又惊魂 夜半之时扬洒起一场夜雨,起初时只是稀稀疏疏的一小阵子,即而却渐趋于了无边无际的散漫势头,这么打叶儿穿花的听在耳朵里,便萧瑟沉仄的扰人的很! 我下意识皱了眉目,因皇上他睡在我内室的贵妃躺椅上,故而我也做不到沒事人般的在软榻上自顾自歇息养神。且这样一个大男人躺在这里,多多少少到底都是不习惯的。 便这么安静的陪着他坐了大半夜,中途就被这扰人的夜雨给作弄的烦意四起。侧目见榻上的皇上酒醉未醒、又被这一股子醉劲儿给拿捏的睡意厚沉。 如此略略稳心,旋即这样抛下他一人休息,我自个则起身出了小室往外厅去,心里寻思着就在外厅里小坐一夜,待明儿晨曦将至时再重回去服侍着皇上去上早朝。 不想就在这才迈出门槛儿的当口,一缕夜光氤波间,铮地一下跟迎面一路过來的簇锦撞了满怀!虽抬眼间就看出來了是簇锦,但这突兀的一下子还是把我撩拨的下意识就一噤声,好在反应快的抬手捂住了嘴,这才沒发出声息。 “娘娘。”簇锦亦抬手捂嘴止了声息,稳稳心绪后凑近我小声一句,边将身子歪在一边门扇上的我扶了个端正。 我已经定心,颔首对她做了个示意,后掩好内室里的小门儿,便与簇锦一并退到屏风旁幽暗处,蹙眉敛息问她是有什么事情? 簇锦平时不是这样,现下急急匆匆的一路过來寻我,必定是有了什么着紧的事情要告知我、亦或是同我商榷的,心里明白。 她敛眸徐徐:“霍……不,是皇上的御用丹药师念尘先生,此刻在院子里候着娘娘。”抬眉凝眸时落定了这一声息。 “什么?”我心一惊后又很快平复,抿唇稳了一下心绪,侧目示意簇锦打点一切、莫要被谁瞧见之后,也不管顾殿外正冷雨湍急,就这样小跑着出去。 “娘娘!” 簇锦追上來时我下意识颔首去看,这才见她手里握着一柄纸伞。心头一柔,接过这伞之后便如此出去。 因是雨夜的缘故,这肆夜里的天光便被打散成很淡的样子,一眼过去见这目之所及处的景致全都被笼罩进了如烟如纱的雾霭之中,并不能瞧的怎般真切。而那立在暗夜冷雨、小院中心的人便被这黑暗所吞噬,一眼过去并不能瞧真切他眉目间鲜明的颜色,只能窥探到一痕乌沉色的影子,还有那左半张脸覆着的面具被天光惝恍出的、银白色粼粼有若游鱼拨水般的波光。 我将手中的伞撑开,一步步向他走过去。 他亦撑了把素色的宫伞,一手握柄、一手负后,微颔首,唇畔似是持着一抹微弱的笑意,就此静静然看我过去。 我心一恍惚,下意识抬眸瞧瞧我手里撑着的这伞、又转眸去瞧瞧他手里的伞,在与他之间距离拉近了一些后,启口有些无端:“‘伞’,‘散’,还真是……” “不祥么?”他笑了一下,眉目终于在我眼前隐隐显出來。旋即摇首微微的一叹,“这大千世界、离合无常,有这伞沒有这伞,该散的,也到底终究是不会有停留。” 这话说的委实心头生黯,人就是这样虚伪的一种东西,分明爱把自个的缘由加注在无声的哑物身上,还美其名曰借景抒情!我颔首笑笑:“念尘先生好兴致,在这大雨夜里來见本宫,便不怕被哪个不长招子的给瞧去碎嘴?” 面色平淡,可我欺瞒不了自个的本心。这颗心已经陷入回忆的风潮,依稀记得经年前也是一个阴雨天,我因受了语莺李代桃僵这一刺激而失了心般猛跑起來,就那样跌倒在大雨滂沱、泥潭坑洼里。那时半路猝然撞见的,就是霍清漪。他弃了伞向我急惶惶的跑过來,他对我说,“唉!怎么总叫我莫名其妙就遇见你?无论是在艳阳天还是阴雨天,无论是笑着还是哭着,我似是总也逃不脱与你的偶遇,且你那个中情态不期然的就都被我给看了尽!”先前略含玩味,后含起肃穆、且他说的很急,“幸好皇上今儿不临朝我进宫找皇上下棋,不然你打算堪堪在这儿就这么一直趴下去?”到了最后居然有些生气…… 过往一切有如云烟,但时今隔着烟尘回忆起來却又如是那样鲜明,都似乎还是昨天的事情一样,那一幕幕过往居然全部都那样的鲜明! “在下既然敢过來,便又如何会怕被谁瞧了去?”清漪接口回了我的前话。 我方回神,心里明白国舅爷就是国舅爷,即便时今换了身份毁了面貌,他做事也依旧滴水不漏、缜密无双:“先生这样着急的來找本宫,到底是有什么事情?”压住心头念,我展颜发问。 借一缕难得的冷夜幽光,清漪侧目看向我,口吻随意的与他此番冒雨前來之举是那样的不合时宜:“沒什么着紧事,只是忽觉唯有此般清冷雨夜,娘娘才愿意敞开自己那扇尘封已久的心灵之门。”于此目含深意的瞧向我,“坦诚相待,方便日后我二人……有所应和。” 我心念一定。 自然明白霍清漪是什么意思,因为霍清漪他应当也是明白我是什么意思的。但这话听起來刺耳且露骨,一点儿都不含蓄! 他是想我把心中所思所想、把那从未曾与任何人道出过的计划告知于他不做隐瞒,尔后我与他有一个稳妥的商榷,再从长计议。但我的主意一开始就已经决断,这条路只能我自己一个人走,而他亦有那么一条路需要他一个人走,只是在每一个交叉口时我们相逢、便相互搭桥帮衬一把,最终相互扶持着一起到达各自的、却又其实是如出一辙的顶峰罢了!但在最终目的地到达之前,还是各走各的路、各做各的事,才是最稳妥而安然的。 “心灵之门?”我沉眉忖了一忖之后,抬眸侧首淡淡看向他,“本宫一向快意人生、幸福安康,那心灵之上如果真有门扇的话,也合该是洞开大张、从不曾关闭过的!”一顿后展颜轻笑,“先生这话本宫听不懂,也……不能懂。”中途起了着重的一个落声,沉淀之余凝目定格在他时而幽深、时而又觉分明清澈的双目间,却被面具泛起的银色光波刺灼的我眼睛发疼。 清漪从來聪颖敏锐,他既能一眼看穿我的伪装,便也能一下明白我为何总要装糊涂、与所有信得过的信不过的人都要装糊涂。 “我明白。”他猝然启口,淡淡应了我一句,旋即侧了侧身,状似无心的抬头赏看那被伞叶打下的一层雨帘,“少说少错,多说多错,不曾说过便永远不会错。”这话字句与我前话其实不搭,但明白的人自然明白。 至此头顶那片暗沉的天幕伴着闪电的白光豁然一下起了明澈,我心头一动:“皇子念兮……”扬声一半,猝然止住。清漪陡然转身重看我,我张弛的唇畔微微一抿,又向他身边凑近几步,启口徐徐、一字一句,“他,是我的全部,也是我们那位梦中故人的全部,亦是我为何活在世上、成为宣妃的……全部的理由。”眼睑缓垂又抬,“但不是为了念兮,而是通过念兮,拿回我们该拿回的东西!” 我的声音一字一句低仄却带着一股子韧劲儿,清漪即便面具覆颊但仍能清晰的看到他有一瞬的惊愕……旋即他眉宇铮聚,颔首抿唇,神色在会意全部的这一瞬间翻起极动容的浪涛,欲说还休! “这就是你全部的理由么!” 一道凌厉且稚嫩的声色豁然一下破空袭來,在这冷雨阵阵的无光肆夜里显得那样刺耳!我与清漪俱一惊蛰,下意识循声去看,见在前方一段距离处立着一聘婷女子,她不曾撑伞,一头乌发已经散乱,身上的衣裙也已经湿的通透,整个人极狼狈的立在那暗影交叠里,此情此景将她烘托染就的好似鬼魅罗刹! “长公主?”清漪下意识的喃喃一声,极快与我交换一个眼神之后便向晴雪走过去,“你怎么在这里,这么晚了!” “这么晚了怕我耽误你们俩的好事儿么!”晴雪的情绪现下看來极是波动,这样大刺刺近乎嘶吼的一声并着冷雨一并传來,还好很快便湮沒在淅沥雨声中。 我原本一颗心高悬于空,眼下见她这般便有了明白,知道我与清漪方才所言所语她该是沒有听到,她只是单纯的误会了清漪与我是在幽会。 方才簇锦來告知我清漪过來时,宫苑里的人就已经被打发了稳妥,谁知却为这位长公主提供了便利,叫她如此大刺刺的走进來都沒人发觉到! 但此刻皇上还在我屋里睡着,万一突然醒來瞧见清漪在这儿,大事就决计不好了! 蹙眉思量间晴雪已直勾勾从暗影处走出來,她如此任性,那性情火辣辣的就俨如初生的朝阳!抬手对着清漪发着狠的一指:“我终于明白为何我对你痴心一片,而你却总也推三阻四对我不冷不热……原來你跟这前朝的狐狸精有奸.情!”那是歇斯底里的一嗓子,她好像极伤心的样子,这一嘶吼落定之后便有哽咽之声氤氲在喉,也不继续滞留,转身便跑出去。那纤细瘦弱的身影被冷雨永夜包裹着,看在眼里着实柔弱与令人不忍,她很快便消失在了雨帘深深里。 ------------ 第一百四十六话 为剪枝节再施计 思绪兜转,我很快便明白了该是怎么一回子事儿。 纵然清漪现在被调到了皇上身边成了丹药师,但到底与长公主之间隔着一层身份、男女等局限的面纱,故而晴雪素日里想要见他一面也委实不简单,况且还有个皇上在,她总那般频繁的往乾元殿里去找皇上,次数多了免不得会被皇上说教、阻碍。 可巧今儿晚上清欢不曾理政、摆驾到了我这崇华天青。晴雪她一闻了这消息便整个人都忍不住的欢喜起來,敏锐大胆如她,她便择了这么个皇兄不在的时候一个人偷偷去了乾元殿找清漪。 可巧清漪亦是得了皇上不在殿里的这个机变,而独自一人悄悄然往这里來找我。应该是刚好被她撞见了,又或许是她询问了清漪的动向之后一路过來时猝然发现的,终归她这一路跟着过來,就如是很自然的撞见了清漪居然是來了我这宫苑里跟我“私会”! 雨势渐小,但夜色昏沉漆黑,仍旧不见有一丝莹亮光波穿云透日:“她误会了。”我的面眸不曾偏转,如是定格在正前方雨帘深处景物无可辩驳之处,徐徐然发幽的口吻,“怎么办?”虽在发问,却诚然沒一星半点儿吊胆提心之感。是最平常不过的叙述口吻。 “公主她是不会说出去的。”合着淡烟密雨,清漪亦不曾回目,很顺势的淡淡一句。 这清漠中却带着笃定的语态却叫我起了丝玩味,侧目向他顾去:“你好像很了解她。”牵了牵唇,声息掺了丝笑。 清漪感知到了我目光的注视,侧首向我看定过來:“因为她会顾及我。”依旧是波澜不惊的语调,简单的一句,其间意味沉沉淀淀、终归是引人深思。 我心口微定,怎么都觉这一來一去的、似是关乎风月情事的对话听在耳里却左右都是苦涩与残忍。这五浊恶事里除了因果之外,可称道的其它世间所沒有、只在这个世间独一无二的东西便是这个世间是为“有情世间”,“情”在这里一直具有最独特的代表性,是其它世间所不曾拥有的。所以,任何以爱为名、以情为由的伤害亦或阴谋,便都似乎变得那样容易叫人轻易宽恕……但这时的我早已忘记了什么叫做不忍。 我只是单纯的觉的,娑婆世界太苦,六道轮回也太苦,甚至都不如与神佛可以贴近些、至少可以看见可以将法得证的无间炼狱! 若非是造了极大恶业的性灵,如何会來娑婆世界这种地方?可叹众生却都不识,径天连日拿着苦当做乐、拿着虚当作实,要么便是不知不识不想截断因果链接遁世离苦,要么便是如我这般业债太多、一心想要回归虚空却始终不能有一个契机。于是无止无尽,轮回当歌,含笑泣血,一直如是…… “她会顾及你,证明她果然对你极是上心啊!”就如此并肩独立潇潇夜雨,我声息坦缓,似叹又非的如是落言。 感知到身边清漪似有一震,旋即他便倏地一个转身将目光在我面眸间定格:“我跟她不可能,也不会有改变。”神色有些急乱,出口倒还算是平稳。 他生怕被我误会了什么一样,因了我那不走心的一句话而起了焦灼,便如此急急然似在解释。 但我委实沒那个负气亦或猜度的心,倒是因他念的太急故而误会了我去:“为什么不可能?”我也沒过多再解释,就如此顺着他的话儿,抬目瞧了眼他覆面的银色面具,这是这肆夜暗雨里唯一触手可及的一痕亮色。 这话才出口,清漪隐隐聚拢的眉目很快又跟着舒展,他唇角勾起來,微颔首、眼睑一沉:“娘娘不知道么?”反换做是他含笑近于戏谑的一句反问。 轻如风的字句,带着昭著无言的会意。我敛眸,顿然感觉自个方才其实是矫情了!一稳心收绪的当口,顺势错开面眸笑着转移了这略含尴尬的话題:“但愿如你所言。”并未多说,简单一句敷衍般的回应。又似乎,怎么都有些揣摩起來隐含告诫的味道。连我自个都不知道是有心还是无意的。 清漪沒有再接我的话,耳畔只闻那才显出渐小势头、却又倏然一下重归于紧密的冷雨之声音音入耳。这淅淅沥沥的打叶萎地之声叫人眉间心上只觉无力。 一片静默,一片玄青,一片空幽与寂寥,好寂寥…… 。 重又回了天青内室之后,我只觉心下仍是寥寥。侧目瞧了眼熟睡安然的皇上之后,便落座在一架牡丹绣屏前,守着一盏才重燃起的幽幽昏灯,忖度与清漪方才那场有些“险象环生”的碰面。 我知道,清漪此时与我一样、亦与最初时这尚不曾登临大宝的清欢一样,都沒有去爱的权利了。因为内心那个地方要么便是已经深深的装进了一个走不出、也再寻不到找不见的人,要么便是那方留白已被其它东西满满的占据了、再挪不出丁点儿空位置去放置其它。 譬如霍清漪与长公主,一个自一开始便目的不单纯的人,一个处处想着向新帝讨债的复仇的人,怎么能够去爱这有着夙仇之人的妹妹?并非是因连带着她一并的恨了、划入了仇人的范畴,而是不忍欺她哄她,因为实觉自己在她面前从里到外都是虚伪、却又偏生不能够拿出所有真诚去向这所谓爱情付之一炬。他不忍伤她! 复仇…… 烛影一晃,盏中蜡油滋滋作响,我在颔首沉眉的当口便被猛地拽回心绪。 这时躺椅上的清欢碰巧翻了个身子,因声息來的猝不及防而令我起了层微微惊惶!旋即平复时,却发现自个这背脊间已经沁出一层稀薄的冷汗,在这寒凉的雨夜时分,顺着涔涔沁润而下,一脉脉蒸凉之感好似透体。却猛地一下带动起另一重近在眼前的心潮! 到底我与清漪的夜半“私会”终究不光明,且到底是被长公主她给撞见了!即便清漪了解她、笃定的说她不会把这事儿给说出去,但女人心最是善变,且就算她无心往外宣扬,万一哪遭嘴上把门儿的东西一时激动就给松了,不走心的无意间把这事儿还是说了又怎么办? 一痕心念落定在心,不行,我不得不堤防着这位跋扈傲慢又反复无常、阴晴难测的公主。即便我与清漪诚然沒有什么,但被她撞见被她误会,若有半点儿风声雨声于我二人都是祸患! 已经走了九十步,这一盘大棋、这毫无保留甚至连尊严与名节都全然抛撇开不要的一场压胜,剩下的这最后十步,决计不能再生差池! 。 皇上次日醒來时,太阳已经红艳艳的照亮了西辽的大片天幕。金光刺目、华彩障人间,他徐徐的舒展臂弯伸了个懒腰,一停顿后,适猛地一个后知后觉的发现自个耽误了早朝的时间! 但他转目时便瞧见了落身一旁绣墩、涨红着一双眸子的我。 感知到他的动静,我有意颔首叹气,佯装浑不知的对他不予管顾。 “怎么了?”清欢这时极快的下了躺椅,几步向我走來,抬手一拥我的肩膀,跟着颔首去瞧我这一张泪面。 他这一切行的都很顺势,似乎是一帝一妃间再自然不过的关切,却令我心觉不适。我沒接话,只自顾自把泪眸偏转到一边儿,脱离了他的视野只顾啜泣。 这般自我身上从來难见的示弱怀柔,显然登地一下就拨乱了清欢的心弦。越是这样他便越是急意频生,抬手对我一个钳制、逼迫我与他正面相对:“一大早的,爱妃为何这般伤心?可是什么人惹了你不快?”蹙眉一急,“你告诉朕,不怕!” 对于清欢性情的拿捏,我自然还是有那么几分娴熟的。此刻他的反应一切在我意料之中。 我启口氤氲一叹,面上做出极压制的模样來:“皇上别问了,沒谁惹到臣妾。”抬了生波泪眸对他一瞧,接口时哽咽又至,“时候不早了,皇上该上朝了,免得再叫谁人给指摘臣妾、说是臣妾有意绊住皇上将皇上迷惑勾魂儿!”这一句话出來,跟着就是一阵再不压制的嘤嘤啜泣。而话中一个“再”字,我在唇齿间有意咬重。 须臾沉默,清欢思绪打了个圈子后猛地一下解过了我的意思,听他冷冷一笑,旋即抬手落在我双肩上做了个拥抱:“是哪个不长招子的东西如此诟病你,让你受了这般委屈?告诉朕!”声息决绝,甚至透着一股冷意。 我且哭且叹。 而清欢更是招架不得我这样一出,顺着又把我的腰身往他怀里一靠,干脆也不急着去赶早朝,口吻脉脉温温的只一个劲儿的喟我:“横竖都是朕的诸多不好,算來朕留宿你这里一年半载都不曾有几次,却不想还是给你招致了许多凭白的烦恼!”顿声定目,“到底经受怎样的委屈,你千万要和朕说、和朕讲。不然岂不是要害累朕心里始终放不下这心事一桩的横竖难安定么?” ------------ 第一百四十七话 姑嫂交锋激斗起 这双龙眸黑白分明,这张面目带着与弘德帝隐隐肖似的若许影子。连同着他的怀抱都是温温流波的,以至于这一瞬间顿叫我生就一种时空错位、故人重回的恍惚不真切之感。 在这种摇摇欲坠的情愫拿捏之下,嗅着缪转周遭若有若无那些安然与使人心安、信赖的幻觉气息,我突然好想就此一直沉浸于彼再也不醒來!哪怕明知道这一切都是假象而已,明知道眼前这个有着故人影子的人到底不是我心心念念、无法释怀的那位故人…… 但这是不可能的,因为若人生可以选择、现实可以逃避,那世上就不会有那么多的嗔痴哀怨、叹息悲欢,便连那不应有恨的月亮都可摆脱阴晴圆缺的命数、做了长久的圆满与放晴吧! 我心绪一敛,揣摩着火候应当已拿捏的差不多了,便借势把哭腔收整了一些,换作徐徐的抽泣。而很少见的主动,我将额头偏偏,缓缓然贴进了清欢的胸膛里。 这微小的举动该是令他惊喜的,因为面额接触他胸腔的一瞬时,我感知到他身子起了丝微微的颤抖。这抖动作弄的我心中柔弦亦起一拨,只觉心海微生悸动。 而清欢便显得很是小心翼翼的呵护这片刻温柔,他定了一下,身子突然变得僵僵的,旋即好似又是猛地回过了神來般的,抬手一点点将我的腰肢、背脊次第抚摸着往怀心中拥揽的更加紧密:“不怕,有朕在……沒人敢欺负你,沒人会欺负你。”他伏在我耳边,这话言的幻似呓语。而胸口在这时有了些许情潮的起伏。 我头脑一懵,忽地被情态唆使着起了丝哂笑,而这哂笑到底顺应着心思给浮展在了面目:“若是那欺负我的人就是你呢?”仄仄一句,又在尾声含了薄讪的笑。 清欢一定。 我铮然回神,忙不迭将这被拨乱的心绪重做了个收整,启口时语气做了委屈绵绵:“臣妾是说,长公主……” “雪儿?” 这话一出,瞬间便成功的把清欢那思绪给一把揪了过來! 趁他一愣神间,我将伏入他怀心的身子向外偏离开些,抬起水润润的眸子向他颔首徐徐:“其实长公主,她一片心思也是为了皇上好……”徐徐缓缓,温婉的浑似人间四月天里最酥软叠醉的一缕晨阳。 我告诉清欢,就在昨个他喝的酩酊大醉后跌撞着身子闯一般的进了我这崇华天青,长公主紧接着尾随而至,且口口声声指责我勾引皇上、天成的狐媚胚子!到了后边儿居然还硬是叫人去把乾元那边儿才搬过去的念尘先生也请了來评理,更是要把酒醉卧榻中的皇上给带走。而天色昏暗、又加之冷雨倾盆,我自然不能依从,于是长公主拂袖奋然离去、言尽了诟病与不屑之词话! 清欢就着心绪越听那张面孔之间颜色便越是难看,我一席话即将落尽时,他甫地一拍双腿把身子直立起來:“她怎么能这么对你,太过分了!” 很顺势的,我亦起身后落身跪定在他面前,颔首一个匍匐叩拜:“皇上息怒,原是臣妾的不是!”徐徐娇音掺着绵软就此吐口。 被清欢忙不迭俯身扶起。 “皇上!”这时簇锦一挑帘子进來便跪,跟着声息中就浮上了焦焦的哽咽,“您莫要因长公主委屈就怪罪我家娘娘,昨晚上奴婢并着一苑儿的宫人们全都看着,是长公主大耍脾气向娘娘撒火,而娘娘她一忍再忍只是委屈含怨却沒有半点儿得罪之处啊!”于此就是一阵叩首磕头。 这是我早在天色不曾放亮时便与簇锦商榷好的伎俩,她此时做出这一副误会了是皇上要开罪我的模样,并借着为我求情的契机道出了昨个长公主的“跋扈嚣张脾气尽显”。 诚然这是我在睁着眼睛胡说八道,昨晚上即便晴雪想要跋扈嚣张,最后就着冷雨暗风也诚然是沒有嚣张的起來。 我出此下策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要怪就只能怪那公主她堪堪的撞上了我们两个有心之人、且她一直对我不满!我只恐她有那么一瞬被愤怒冲昏头脑而将清漪与我夜会之事说出,况且清漪昨晚上过來既然能叫晴雪尾随、那又是否当真滴水不漏再无旁的什么人给看了到?一切都是未知的,我只能先发制人,借了那长公主的由头只对皇上说是长公主请了清漪來评断。 因簇锦早与我搭好了台子此时一唱一和,又兼之清欢心中了然着她那妹子对清漪的依赖,如此一折腾便对我那话更为深信不疑。虽然他这时只是站在当地辗转心思忖度,但我能感觉到。 我飘转眸波瞧了眼簇锦如此,也不接口言话,就只是探手自袖口里取了丝帕出來擦拭眼角泪波。 清欢长臂一伸,再次将我一下挂怀:“朕不愿你如此隐忍。”颔首之余目光也向我落过來。 这口吻有些发沉,因沉而显得那样真挚且动容。我下意识抬眸,对上他这双深意昭著的眸子,又忖度起他为何好端端來了这么一句。 一默的当口他又一次启言:“红妆姑娘。”颔首垂目。 熟悉的字眼半含幽幽的呼之便出,哪怕现在听來都叫我心觉字句间夹一股子恋恋的怀旧味道。我神情有些恍惚,隔过这时灌溉入室、刚好铺展在他面目间的阳光向他再看过去。也不知道是光波滋生出的错觉、还是我心浪的起伏,他整个人在我眼前骤然生就了恍惚的波浪,以至于我的视线无法将他含及清楚。 所以之后这字句的心绪暗吐,便诚不知一切都是我的错觉、还是他当真就是如此表达而出的。隐约莫测中他似是而非的道着:“朕不喜欢你现在的样子,一点儿都不喜欢……你的性子不是这样,你不该这样,你该快乐而明朗、坦诚而率真,却不该这般好似忍辱负重一样的隐忍与包容……包容不是你的本性,你又何必非要将分明开光的宝剑包裹进厚重的麻布尘草?” 我心未动,但念尤深。若我的心此刻在动,那么我一定会忍不住笑出來的! 难道不该哂笑么?快乐而明朗、坦诚而率真,凭什么?他认为此时此刻物是人非的今朝我苟延残喘在这世上、每一朝每一夕任何一缕阳光亦或月影甚至是空气流转照耀在我身上都是惩罚、都是活剐样的苦楚,我还能活着站在他面前就是一件太不容易的事情了,又如何还能一如最初时沒心沒肺快乐光鲜?真可笑! “朕好怀念当初红香阁里时,朕正值二十岁的青涩年景,那时却邂逅了双十有二的你……想來我们之间一幕幕或动魄惊心、或平淡沉淀的交集,却只有那初见之时有如晨阳耀进死阴之地时的极短暂的那一个下午,才是最美丽的……” 脉脉音波流转耳畔,他前遭那话语让我不屑,而之后字句却叫我恍惚更甚。因为在他面前我不能太有心,而沒有心就沒有情识,所以我只能恍惚。 “宣妃娘娘!” 耳边忽听簇锦一声唤。我猝然醒神,才发现清欢已经不在,而被阳光斑驳出一层烟罗软纱般惝恍的视野却依旧是惝恍的。而这一切一切堆叠起來忽然让我只觉自个方才是在做梦,梦到了清欢在说那若许的话,梦到了一幕幕不真实的一切…… “娘娘,你还好吧?”簇锦感知到我的失神,抬眸徐徐然关切。 “嗯。”我回目应她,旋即扬了心绪启口又问,“皇上什么时候走的?” 簇锦敛眸回我:“刚走。” 我颔首应了一声,心中了然方才一切不是在做梦。但忽觉整个人有些亏空,有些不明所以的味道氤氲于心,最后都化成了涓涓的疲惫与渐浓的困倦。 心境寥寥、情念寥寥,摆手退了簇锦下去,后自个一人进了内室,呆呆的坐在雕花漆鹤的塌沿儿上,双目放空而不知是落到了哪一处。就如此情念无名而莫测,许久许久。 。 我并不知道清欢是怎样找他那妹妹兴师问罪的,也不知道晴雪长公主又是怎样把事情的始末來龙向他那哥哥说清楚的,但听乾元殿那边儿的宫人们说,皇上晨时不曾去临朝,而是独独召了长公主进殿会面。但并沒有持续多久,内里传出很激烈的争执声,后长公主流泪掩面跑了出去,像是与皇上闹起了别扭。 我将玉壶里的普洱茶往茶盏里倒好,旋即亲自拈起在手,将这一盏茶递给了对面的清漪。 清漪接过去,但并沒心思品饮,只把那小盏往几上一搁置:“宣妃娘娘,你此番棋行险招到皇上那里告长公主的状,实在不是什么明智的举措!”甫一落声,面目微转。 “怎么,你心疼了?”我抬眸随意的瞧一瞧他,声息似凑趣又似探寻。 清漪铮地一下一拍几案,该是被我这漫不经心的一句给触及到了:“你就不怕她被你一激之下向皇上告发!” “啧。”我蹙眉示意他放松这心绪,闲闲然并不像他那般染就半点儿的着急。 他方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叹了一口气,重把身子端了端,颔首做了个平复。 ------------ 第一百四十八话 情心叵测实难定 我抿唇缓了口长长的气,声息语调都是轻姿慢态浑不走心、不当回事儿的样子。重又以目色点点那推到清漪手边儿的茶盏:“瞧你,这么火急火燎的做什么!”且言且笑叹,“來,快喝口茶。”旋即连明眸都弯弯的氲了笑意,这么涟涟的流转出來。 我的气定神闲显然与清漪的焦躁氲心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气氛就显得有那么些缕缕的滑稽。 不过清漪了解我,他定神发泄了一通之后也不急于问询,当真听话的端了茶盏徐徐品饮,心里知道就算不问,我也一定会告诉他。 这么副样子看在我眼里就忽然不知走心沒走心的起了丝玩味,我好像有点儿明白一向沉稳的霍大人为何会有方才那失态的一面,纤纤玉指亦攀上几上的茶盏转动玩味,启口声息掺些浅薄的冷:“真不知道方才念尘先生那般失态是为了谁!”无心的一句,出口才觉原來一语双关,这调子这姿态全都是在影射长公主。 清漪擒盏的手指定了一下,旋即悠悠然继续又品一口清茶,即而才将那茶盏往几上放好,垂下眼睑亦是玩味:“娘娘现在这个样子,不知道的还误会是在吃谁人的醋呢!”于此一笑缓起。 我略一定,旋即唇畔也勾动起缓然笑意,这般态度、模样,怎么有点儿让我觉的偏于魔化、退去人皮成了惑世妖魔鬼怪的感觉?我是,清漪也如是:“瞧着,迂回兜转了半天,倒是忘了那正经的话茬儿。”顺势转过话锋不提前话,我顿首抬目,“先生只怪本宫率性冲动的在皇上面前参了长公主一本,便沒有想过怕那长公主一个不慎的脱口漏了话锋?”纵然你对那李晴雪相信便自有你的一番道理,但我多留个心起个防范也未尝就沒有我自己的道理。 他抬目摇首:“娘娘是在打着什么算盘我也明白,但我寻思着若是沒事儿,那隔一阵子便也什么都云散烟消了。而你眼下这么堪堪的向皇上对长公主反咬一口,我担心的是她一气之下反倒什么都不管不顾的告发晚上那事儿。”边言边忖,眉宇缓缓聚拢。 清漪的担忧也是我先前曾想过的,但我几次交集之后了解了那长公主是何等样骄傲的性子、又加之从事态着手反观局势,我不觉的我那一子儿哪里落了错:“散不了!”玩味的拖了个长音带几分慵懒的且笑且摇首,软眸微动,“我们这位长公主她打一开始,就也不知道是怎么了的对我这个宣妃很是看不顺眼儿。现下又结了这么道梁子,她是把我当成了假想敌,便必定更加恨我,你认为当真什么事儿都能随着时光的流逝而烟消云散?” 最后这一句话才甫出口,我便登然一下又意识到自己再一次一语双关了!若是什么样的事情都可以随着时光的流逝而烟消云散,那我与清漪,现下又都是在苦苦挣扎在这苦海无边的人间炼狱里,不得转生也不得救赎的都在坚持着什么……今儿也不知是着了什么魔障,总是提起这些个素來不愿去触碰、更是想都不敢稍稍去想的东西! 清漪体会到了我方才话里无心带出的意味,侧首徐叹,面目浮起不达眼底儿的黯然。 室内空气有一瞬的重归寂静。又过须臾,我恍惚了一下之后便重又开口将这沉默打破:“至于先生所担心的长公主会因了本宫这一激、而干脆负气的把所见一切向皇上全盘托出,其实根本不可能。”声音不高不沉,但笃定自成,“凭借着长公主的性子、还有女儿家的矜持,她难道会去告诉皇上她大半夜的跟踪心仪之人、却撞见心仪之人与旁人‘幽会’,即而大受打击?她那脸面和她那尊严,却都是不要了不成?”这般肃穆的问題我却是含笑说出來的,或者说从头到尾我似乎一直都是这么一副漫不经心的玩世模样。于此冷呵一声,敛了一下眸子继续,“她再怎么生气,至多也是会在一气之下告诉皇上我与念尘先生有私情……皇上正在气头上,却听她这妹子如此一句、更涉及到的又是帝妃便也是皇上的脸面,他自然是从心里抵触和厌烦,只会觉的她胡说八道、并恼她胡闹起來什么都浑不顾,却还会真依言问的详细?”语尽后,唇畔这烂漫的春花在一时间全随了笑颜轻慢而绽的繁茂。我目光有些鄙夷不屑,跟着抬手重端了茶盏再抿一小口。 这普洱果然是越陈越香,有些年头的上等普洱又经了海龙寺那边儿引了山溪活水的井中水冲泡,果然味道清香绵甜,虽苦却不掩其甘。我很是受用,微微阖目静下片刻的心默然微醉。 “你变了。”清漪启口忽言,声息含笑。 “变了……莫非先生认得从前的本宫?”我沒抬眼睛,唇畔扯了温弧一道,歪了歪头自顾自看那茶汤袅袅涣散,“你还不是一样。”甫一抬眼瞧他。 他与我刚好一个直视,默然相对半晌,便俱是一个会心的勾唇不语。 这时簇锦端了果盘掀帘子走进來,因素來熟络,故而不曾行礼:“我们家娘娘这些年來一向如此。”她把果盘往几上一置,转脸对清漪继续,“时而明白时而又糊涂的,先生别往心里去。”顺势一句。 谁也明白我为什么明白、又为什么糊涂。眼瞧着簇锦,便有几不可闻的轻微叹息顺着我心脉一路攀岩而去。这世上深陷苦海囹圄人间炼狱,身不由己的人又有几多!我如是,清漪如是,簇锦如是,你也如是…… 只是有些人并不自觉;有些人在恍然自觉之后,却偏贪恋世间假象而情愿自欺欺人的揣着明白装糊涂、就此饮鸩止渴过了一世又一世;而有些人自觉到了、也不愿继续这荒唐,却偏生还是有一点执念放得不下,即而便任由着这一点卑微的执念在心海深处化散成好大一滩,再把整个人整个身子都充斥的满满的,无处搁置、亦无处消泯,故而也得不到解脱。 所以我早已看了开,我这一辈子,注定都要深深陷于不见光明的炼狱中了!沒有底,也沒有尽头,直到永远。 。 一个人最好的成长,无异于世事的磨练。或许每个人在最开始的时候都沒有什么不同,但往后长路漫漫里经得事儿多了,便会各自衍生出各自不同的业障,久而久之也就塑造出了各自不同的性情、与处世之道。 一如长公主的率真直接、与韩皇后的善良简单,在这深宫幽幽数十载个暑往寒來的磨洗之中,又怎么当真能够顺应心愿的守住一辈子不改变? 甚至都不消这数十载那么长,该改变的、守不住的,眼下便已显出了阵仗! 这是在五月中旬的一日,气候一层微雨一层热的升温的很快,闷在屋里久了便容易生出焦躁。于是我便寻思着去御花园里走走,又担心念兮经不得这阳光的久晒,便留了簇锦在崇华天青里照顾念兮,后随便带了个宫女服侍着我一并出去。 宫里的景致于我而言根本就提不起任何兴致,加之兴安这一朝以來每年的牡丹开得又都不大好,沒有了这种可以唤起我太多熟稔感的花卉,旁的任何花卉开得再美再艳也都只会让我索然无味。于是这园子逛的久了,整个人也就开始昏昏欲睡。 便懒得继续走下去,又兜了个小圈子便准备回去。却才一转身行入一道杨柳垂荫处,便与如是游园散步的韩皇后、并着伴在一侧说话儿的长公主不期而遇。 雅馨给我的感觉总也十分好,故而即便眼下晴雪也在,但并不曾叫我生就出过多抵触的情绪來。我微停后重抬步走过去,对那二人一莞尔,旋即欠身对皇后施了个礼。 韩皇后的面目依旧和煦,但也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总感觉她今儿这笑容笑的极是不安全。我便不愿跟她横生出什么枝节,告了个礼后,便抬步欲要回去。 才与皇后这一擦肩时,便听身后“啪”的一声脆响!我心一惊,倏然转身,却见皇后对着我身后跟着的宫女抬手就招呼了一耳光! 这可与韩雅馨的素性大大的不相符合!念头一紧,我免不得蹙眉稳声:“皇后娘娘这是何意?”不温不火问她一句,旋即对宫人使了眼色,叫那宫人到我身边儿站定。 而皇后忽地牵了唇角对我皮笑肉不笑:“也沒什么,就是这宫人也忒不知礼仪了些,见了本宫居然不下跪。”于此缓顿,面上做了轻慢姿态,“本宫便好生的教教她这宫里的规矩,可莫要仗着自个的主子是谁就浑不把谁都放在眼里!”后半句陡然一冷,一股子森森敌意呼之欲出。 这委实叫我惊蛰! 皇后字里行间明在指责宫人,其实是在暗损我这个宣妃。我当然听得明白。 可镇定自持如我,还是不得不打了个恍惚!面着眼前的韩皇后,生就出那么几分不可置信……这个女人一度是我在兴安一朝的帝宫里,除簇锦、清漪之外唯一的一点温暖,在她身上我看到了后妃也有纯善柔美的一面,让我相信这个世界上的人不一定全都会在特定的环境里造就出一辙的恶。可眼下实不明白,为何和善与怨毒、阳光与阴霾的转换,就仿佛是一瞬间的事情? ------------ 第一百四十九话 将计就计难成计 但很快我就有了答案。 世事无常、人心无常,只此一句就足以解释太多,又哪里还用得着苦苦求索、非要问个为什么? 心中对着情势隐有了个底儿后,我便扫了眼伴在皇后身旁不言不语、整个人都一副娴静内敛大家风范的晴雪公主,便又有了十分的明白,心知是我们这位公主在皇后那里好一通的挑拨。 而皇上素來对我很好,皇后即便再贤淑再做出满不在乎的样子來,她也毕竟是一个女人,而我亦是一个女人,故而我对女人也是十分的了解,知道她定当本就是心存妒意的,那妒意只不过是被她良好的礼教与自持给竭力压制了而已,却哪里经得住晴雪镇日里在耳边儿的反复说道、反复向她讲明白那些个皇上对我怎么怎么百般好來千般依从,怎么怎么的柔情蜜意? 这位公主煽风点火的本事委实不小,又加之皇后怎么都是跟她一并长大的、且二人还有着直接的血缘关系,那她们之间说起话儿來自然就又贴近了许多。她必定又拿着皇上叱责她的那茬说事儿,告诉皇后我这个做宣妃的不仅仗着皇上的宠爱而嚣张跋扈惯了,眼下皇上被我迷心窍迷的便是连她那个素來亲昵的妹妹都给予了叱责,可想而知你这个做皇后的是何等样的处境?只怕也离废除不远了! 无外乎就是这之类一遭遭的,我不想都能知道她跟皇后说了什么,能说能大做文章的横竖不就是这些个东西?真是有的沒的吃饱了撑的! 转念跟着想起我早知道的,长公主近來与皇后走动的很是频繁。当时虽意识到了必然会生出些枝节,但也沒怎么往心里面放,这么想想,眼下皇后会变成这个样子,倒也就觉的根本不奇怪了!长公主就是在我当日与清漪夜会、后又先发制人反咬一口的向皇上告她一状这成阵的刺激之下,下定决心选择投诚皇后,并把这性子极好、不争不抢的女人挑拨唆使的同她紧紧抱成一团儿,一起來针对我这个假想敌了! “表姨。” 正思量间,晴雪忽然温温开口唤了皇后一声“表姨”。是“表姨”而非“嫂嫂”。 这个看似不经意的称呼,其实极其耐人寻味! 若是“嫂嫂”,则是站在皇上这个角度、哥哥这个角度的;而“表姨”则是站在晴雪公主自个的角度、母家的角度,自然就又多了许多贴己的亲昵。由小见大,足以看出晴雪现下与这位韩皇后走的有多近多贴己。 “嗯?”皇后应声转眸去瞧。 晴雪抬了眸子看皇后一眼,旋即又对我讪讪一笑,言的都是些不冷不热、分明挑衅的等闲话:“人家宣妃娘娘的宫人,自然是你我都动不得的,因为人家可是有着皇兄的儿子呢,可别一个不小心触犯了宣妃、惹得宣妃一个不高兴了,皇兄再怪罪!”语尽时起了一阵轻贱的笑意,花颜跟着都有乱却。 “不是的,是奴婢不好,是奴……” 身边儿我这宫人一瞧见这架势,即便心中明白那一后一公主摆明了是挤兑我,但也倒是对我忠心耿耿的就要落身跪下告罪。被我中途抬手一拦。 这个举动终于将尚有那么几分念旧的韩皇后惹怒,她转目倏然一下把掺了火的目光往我身上落。 我亦不卑不亢的勾唇含笑、与她直视:“宫人不懂规矩,冲撞了皇后娘娘和长公主。臣妾回去了一定好好儿的管教,不叫再有类似的事情发生。”我就这般含笑却漠着一张脸,言出那从字句看來分明示弱、其实神情语态沒有半点儿示弱的句子。既然你二人是想针对我,那好吧,针对不针对的都是你们的事情,我也无意去争个高枝儿揪着不放,大家既然谁看谁也不顺眼却偏生给堪堪的撞见,那这次就各退一步也就算了,权且递个台阶过去你照着下來就好。 就知道我此时的凌厉姿态会给眼前的事态再度火上浇油,但我若是怕这所谓的火上浇油,一开始也不会摆出阵仗了!如此,随你们怎么想去,我面儿上看起來好似是消沉了若许久,但不代表我这只卧虎睡着了便退化成病猫一只! “瞧瞧,宣娘娘果然护短儿,那宫人当真是犯了错也不能叫我们、哪怕是皇后娘娘说上一二个不好的!”晴雪又一讪讪凉薄。她像是突然之间学聪明了,几日不见便一改映象里那大刺刺的鲁莽性子,做起了煽风点火旁敲侧击的这勾当。 “错归错,人是该说本宫自然便会说的。”我微一哂笑,当空把她那话儿踩着尾巴打断,凝了眸子颔一颔首,“就不消皇后娘娘、还有长公主害累庖代了!”声息一勾,不温不火。 “宣妃!”凭空一声断喝跟着起來,是沉默、压抑了经久的韩皇后。 我应声抬目,面色未乱的瞧一瞧她。 这一眼过去便把这位皇后撩拨的心火四起,但她到底不像晴雪那般天成的桀骜,此刻更多的是偏向于生气、还有强持出的一份气势:“本宫告诉你,即便你有儿子,本宫也还是这正宫的皇后!”蹙眉敛眸压着声音故意逼仄了一句,旋即抬目接口,“只要有本宫在,你就别想越过本宫半头去!”又落了一句威胁满满的话。 这威胁是竭力做出來的,因本就与她那天成的素性不符,故而听到我的耳朵里根本就沒有半点震慑可言,甚至还让我隐觉幼稚,叫我下意识觉的好笑。 韩皇后好像也自己意识到了这一点,抛下这句难得的凛利之话、干练姿态后,口唇在当地打了个张弛,看样子是还想说什么,但到底沒架起这气场來。就此抿抿嘴唇,在我面前转身便自顾自的择了另一条路就此离开。 晴雪看在眼里,那黛色的眉弯跟着隐隐起了个急意,很快便因意识到我在这里而压制了下去。她转目狠狠剜我一眼,旁话沒多说一二,就此提了儒裙边角亦去追着皇后一并离开。 温软天风过树穿花扶苏在面上,肌肤经了风儿的一撞便很快生起微微的发悸。我眯起眸子冷颜默看前方越行越远的皇后、长公主,一个念头顺着脑海在心坎儿里渐次清晰。 我觉的,有些事情我有必要同霍清漪说道清楚。 。 是夜时分,成簇宫烛火影合着夜光被堆叠出大镶大滚的华丽经纬,入目一眼便觉有什么东西在眼底深处跟着开出一片晶耀、璀璨的花卉。 隔过这绰约的晶耀,我看向对面而坐的霍清漪。 方才天将入夜时,我心知皇上今儿晚上去了皇后那长乐宫正殿里安寝,便瞅准了这个机会叫簇锦机变的把清漪约出來、到我这崇华天青一见。 “怎么了?”对于我此刻的突然约见,清漪心里该是能有几分隐隐明白的。因为白日里在御花园我与皇后、并着长公主起了冲突的事情,方才在簇锦去约他的时候我便嘱咐她向清漪做个简单的陈述。 所以此刻清漪这话在我听來只觉的是明知故问。 “沒怎么。”我敛眉颔首,就势抿了一笑之后重又抬目看定他,之后神色霍然深邃,“我心中有一桩事情,觉的不妨将计就计。”这声息也一字一句俨然沒有半分开玩笑,“我想让你……娶了长公主。” “什么?”声息才落的当口,便听清漪陡然一震! 他的反应也在情理之中,更在我的意料之中:“你先听我说。”我展颜权且去稳住他,即而启口将这内里心思徐徐吐露,“时今这位长公主伙同皇后抱成团來针对我,其实极大的因由还不是一个你?”缓言又道,“我倒是无所谓,但我从这事态之中瞧出了她对你委实是有心的!”紧接着后边儿这话说的有些急了,我把身子又向前探探,“既然她对你如此有心,你何不将计就计的对她逢迎一二,便是娶了李晴雪这皇上最为心爱的妹妹,那日后……” “你容我好好儿想想。”中途被清漪稳声打断,他的口吻次第沉淀,字句间染就了层漠然。 这漠然微冷之感又搅扰出一痕森意,让我只觉他是在有心敷衍、而非当真如他所言好好儿想想。 事已至此,我也看得出來清漪对顺势娶了长公主这么个建议,是打心眼儿里有所抵触的。怕只怕这抵触不是因为他自己对事情本身有多坚持,反倒是对长公主有太多不忍……若真是这样,则委实麻烦,因为若是这样的话又叫我冷不丁产生一种错觉,错觉清漪对晴雪也在潜移默化间动了些连他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情丝。即便这委实不大可能。 清漪眼下明白了我这次叫他一叙的缘由,而这个建议委实是他所不愿意的,所以他也委实沒必要再多留,就此起身向我做了个礼。 我也不好再说什么,便也起身送他。 他在转身抬步之余,复侧目皱眉:“宣妃娘娘。”浅一唤我,似有心事氤氲斟酌,“若是利用长公主,委实有违君子之道。”于此便再无言,就此离开天青。 君子之道,这个时候他倒念起所谓君子之道?但一反常态的,我沒有合该滋生出的半点儿愤慨、甚至连好笑都沒觉的。因为是知道那不是他心里真正的意思,那只是他在为自个不利用李晴雪而找出的随便一条借口。 顺着微光惝恍,我一路望过去,望着清漪那纤细清美的背影在我的视野中越走越远,似乎是逆光踏浪而行,似乎已经远到令我无法含及的地步。 心中隐隐有些许不好的预感。 最终无奈的摇摇头,叹了口气,寥寥寂寂…… ------------ 第一百五十话 不请自来盛装着 中间这段时日虽然有小磕小绊,但大抵來说我与那长公主、与皇后还算是和睦的,因为双方无论是哪一边儿都也沒掀起什么过大的浪。 要么便是她们不曾得着机变,要么就是我这边儿的装傻充愣不迎合,这日子也终究还是得过,加上韩皇后或许后來又想明白了,皇上虽对我极好、但到底是不常來这崇华天青的,那她一朝皇后便是连这点儿包容心都不曾有,还又是吃的哪门子的醋?渐渐也就不大与晴雪长公主一伙,晴雪那边儿又隐隐显出一人茕茕寥寥之态。 过日子嘛,还是难得糊涂、相互包容些的好,莫不然还要让谁死了去不活了?经的事儿多了,一切自然也就都看的开了,横竖都离不开这个圈子半点儿! 金秋八月眼看着便漫溯而來,宫里成阵成阵黄澄澄的桂花儿开得极好极璀璨惹眼,一眼含及过去便是一大片灿然流醉的黄色花海,并着空气里掩不住、捂不得的甜腻扑鼻的桂花儿香气,真个是由眼及心、叫人什么烦恼杂思都浑然忘记!此景人间不胜殊的! 皇后那边儿在晴雪公主的提议、与帮扶之下,办了一场小小的赏花宫宴。其实这宫里头的后妃也就韩皇后这后、并着我这一妃,女眷再加上个长公主李晴雪,这宫宴办不办的也真真是沒什么意思! 但我很快就知道这二人、或者说长公主她一开始葫芦里卖着的是什么药了。办宴席赏桂花儿是假,其实意在恶心我才是真! 因为韩皇后动起了宫中难得的雅致心思,要把这赏花宴做足了意趣,便以花笺书写名帖相邀。而长公主自动请缨,于是皇后便将向各宫各处发送名帖邀请赴宴的事情,交给了长公主亲自打理。 这位长公主将名帖发去了皇上那里、清漪那里、还有兴安一朝肱骨重臣的夫人女眷那里、以及我的儿子皇子李念兮那里,就只独独的不曾发到我的手里! 簇锦瞧出了这其中的猫腻,亦是勾唇冷笑着哂我:“真不知这些年來你那股子凌厉劲儿都去了哪里!纵然是忍辱负重、纵然是心境已然沧桑,也不该把这骨子里的本性给磨灭了去吧!”于此见她眸子一压、声色愈冷,“我们何曾受过这若许样的气,还是被那一个世面都沒怎么见过的小姑娘压制!”倏然转目,“若我说,娘娘就干脆给她们撂下脸子做个难看,在赏宴那天咱们带着念兮皇子自个游园儿,叫那些个赴宴的公侯夫人们瞧瞧皇后、长公主怎么个做派!” 她言的自顾自忿忿,不曾注意我流转在她面眸间的一缕神光。这一刻我又在簇锦的身上,瞧见了当年倾烟还是湘嫔时的,妙姝的影子……时景格局仿佛起了一瞬透过时间空间的大轮换,这份影像的重合带着我不由自主回到了从前。 那时的妙姝就与此时的簇锦一般的模子里刻出來的!是一辙的对主子恨铁不成钢,一辙的不理解主子明明好好儿一个一身锋芒的精明人儿怎就突然变成了那么副样子!甚至簇锦对我的诘问都怎么听怎么觉的熟悉,豁然想起似乎与当年妙姝对倾烟的诘问如出一辙! 所不同的,是簇锦到底比妙姝怀柔一些,而妙姝则实在武断也实在极端,现今回首纵览之前行过的路,在与倾烟当年那份心境有所贴合的同时,才实实在在觉的当时的妙姝真可谓是不给倾烟省下一刻的心! 我们总是都太过于自以为是,自以为眼见了、历经了朝代的变幻与旁人的人生经历,便算是历经了很多事情、懂得了很多道理。其实每个人的人生都是不一样的,即便你陪着那个人一点一滴不曾遗漏的走下來,那个人所历经的也只是自己的历经,而你亦有自己的路要走,谁的经历也无法成为你的经历、使你深刻明白些所谓的大道理。 时隔经年,当我的人生真正意味着经历了大起大落、富贵潦草的时候,我才突然如此后知后觉的读懂了倾烟这个诗经般内含弥深、而淡泊释然的女人,但她已经与我隔绝了一层不可逾越的阴阳。 这样的感慨,已不知在不知不觉中生就过多少次…… “娘娘,您怎么这样看着我?”这时才察觉到簇锦在我思绪飘忽间就已缄默。甫闻她声息后向她瞧去,见她皱着眉头目光却含关切,是发现了我方才的恍惚与愣神。 我把悠远思绪拽回來压制住:“沒什么。”转念接过前话,我思绪一动,唇畔勾起一笑,“你方才说皇后赏宴那天我们不带念兮过去?”声息含笑、自有筹谋氤氲在胸。 “绝对不去!”簇锦漠了面孔、眸子一敛,“既然人家都不给我们脸面,我们又何妨给他们作弄个难看给她们丢回去?”字句间夹着一股子凛冽。 其实簇锦虽然素性温顺怀柔,但内里也是自有着一段坚韧,你把她逼急了她也不是个一味忍让、好被欺负的软柿子!早年时她便因了庄妃的宫女冲撞她、将蜡油泼到她手上而气不过的借着狐仙之事贬损了那个宫女;眼下又见她给我出主意使皇后那边儿做难不好看,便可见她是有着自己的一个限度,她行事也不会一味怀柔。她的温良性情其实只是因为,她的本质比这宫里的许多人都善良,而她这一生一世却是一直都在认认真真的履行着一个设身处地的基本原则:“不关己事不开口,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且将一个“忍让”,书写成了适时的“包容”。细细忖度,身边值得我去学习的人何其之多,倾烟如是、簇锦也如是,甚至往昔慕虞苑里小福子、小桂子,每一个人做的行的,都比我周成、都也比我好。 慕虞苑,好熟悉的字眼,好熟悉的人和事……而之所以眼下他们一个个皆已不在、便是簇锦也成了留在我身边的老宫娥,偏生我还活的如此看似光鲜,不过是一个“命”字作弄尔尔!又其实,活着的我才是最可怜也最无助的那一个,却不能被谁人知道、谁人怜惜! “去,怎么不去?”借着氤氲而起的心绪,我只觉自个又陷入了幻似魔障的境地,整个人跟着升起一股浓郁的讥诮与报复,“不仅要去,本宫还要亲自带着兮儿一并去!”牙关一咬、落地发狠。 簇锦有须臾的沉默,她一时半会子对我这话不曾解意。旋即见她眉弯舒展又颦、声息徐徐,且言且猜度着:“人家都不曾招呼我们这边儿一声,更别说请帖了,你这么过去不是……”于此止住,斟酌一二再度启口,“这不是自个往人家那道里去着,叫人家称快、自个沒面子徒徒找气受?” 我面上莞尔之态未减,出口字句都夹着一股子轻笑:“找气受?”和笑出口后,软眸隐有沉淀,“到时候受了气的,还指不定是谁呢!”临了的字句不曾过高也不曾过沉,但其间自有一股逼仄天成。 簇锦自我这神情语态中依稀是瞧出了什么大概,目色亦沉,静静然跟着思量开來。 。 我如约赴宴,且是盛装。 绾了凌傲威仪的惊鹄髻,簪一圈短璎珞金叶钗环、并着双色玫瑰垂银丝流苏步摇,面覆茉莉粉、额以红朱砂合了金粉点出三层鱼鳞花钿,眉目皆画了个狭长高挑的势头,后在两耳戴了黑白珍珠串,脖颈手绘大朵盛放之姿的灼灼牡丹花,着一席千叶撒宝相花的皱褶艳粉并银白双色鸾裙,腰间系两根碎玉串联丝绦。 就这般行步飘摇、腰肢曳曳,右手亲昵的牵着三岁多一点儿、亦是盛装的皇儿念兮,一路照直去了皇后娘娘设宴的御花园处。 今儿这天色分外的澄蓝晴朗,一路都感应着金秋的气息,充斥进一大片惹人的桂花甜腻的芬芳中。心境跟着一开阔,性子便又起了些莫名的不屑,忽有种自个踏云独立、不惧任何风浪吹打的作弄感。 我把心绪收收,进了御花园桂圆林圃前的小道、顺那小亭牵着念兮一路过去。 远远儿便闻一阵人声欢笑,而皇上那一席金灿的明黄龙袍最是抢眼。 这龙袍的颜色、并着其上金银珠宝绣绘出的图腾从來都很显眼,以至于不论是哪一朝的皇帝、不论是谁穿上这件龙袍他都是显眼的,倒不见得是所谓真龙的宿命,天子的威仪更偏向的是这衣袍带出的造势了! 腹诽了一下,微停步后,我重又向里边儿走。 不小不大的亭子内里坐满了宾客,当然宫里的就只是皇后与长公主,其余都是些朝臣夫人、还有一些被兴安帝倚仗器重又合心顺意的肱骨大臣。如此的齐聚一堂、笑语欢声,倒是颇具足了赏宴观花的热闹架势! 身后跟着的簇锦因怕人多再不慎碰撞到了小皇子,便在这个时候近前几步哄着念兮将他抱进了怀里。 我侧目示意她看护好念兮,复回目又行。 一來一去间清欢已经看到了我,抬手对我招招,唇畔合着一道秋阳溶波而生就出溶溶一笑。 ------------ 第一百五十一话 饮宴干戈变玉帛 我亦一笑流颊,见皇上既然已经來了这里,也就更加无所顾忌的行步从容。 这时韩皇后、长公主、并着亭内众人也都瞧见了我与念兮。皇后亲自起了身子向我步來,煞是亲昵且不见外的抬手搭了搭我的手腕:“宣妃一路过來辛苦,快请入席落座。”于此又隔过我行至簇锦身边,在簇锦不失时的曲身一礼后,她抬手摸摸念兮嫩嫩的小脸蛋儿,双眸柔柔的尽是积蓄不散的爱怜,“小皇子真可爱,又长大了些,眉目也更像皇上了!”颔首亲了念兮一下,神色颇为淘巧可心,“嗯,跟你母妃一样漂亮!” 看得出皇后是在说奉承话,但我瞧着雅馨如此,倒不像是刻意装出來的友善和睦。雅馨喜欢小孩子,因为她内心一直热切的渴望着能有一个孩子,但屡屡未果、后又听海龙寺大师如是开示后,她便也就渐渐死了心,素日里对我的兮儿一向都是极好的,我心里也清楚。所以此刻便打消了些对她的疑虑,心里觉的既然这发送花笺相邀赴宴一事乃是长公主在忙,那么独独撇下了我的事情,兴许韩皇后也是不知道的。 便一笑勾唇,行几步对皇后行了个礼后,眸色软糯且和煦的盈盈一声:“咳,兮儿自是像皇上的,可千万别像了臣妾才好,臣妾已经人老珠黄了。”也是戏谑。 “啧!”皇后眸子一潋,反又凑趣,“什么人老珠黄,宣妃分明还是韶光流转、颜色秀丽不减分毫呢!” 惹得我不禁一个会心。 亭内诸臣、诸夫人也早已次第起身,后对着我与念兮逐一行礼。我忙含笑告免,只说是今儿高兴。复又向清欢处望了一眼,见他含笑喟我后,便与皇后重又相互迎着进了亭子。 “慢着!” 就在皇后邀我与念兮落座入席之余,一旁沉默经久、阴着一张脸的长公主晴雪突然启口一挑眉。 我方才便瞧见了她,见她对我们母子不闻不问后便也就沒去搭理她。眼下循声又一个下意识瞧过去,见晴雪就规规整整坐在那里身子不动、神色充斥了冷然的不屑,甚至眉梢眼角依稀有些挑衅的意味。 早知她对我不善,但此刻我面儿上做了副不明所以、煞是无辜的神色出來,与亦是蹙眉诧异的皇后对视了一眼。 目光碰触间,皇后示意我安心,旋即她转面对那公主温声稳稳一句:“晴雪,怎么了?” 晴雪不曾想到我这个宣妃居然会是这样一番气度,这事儿若是放在她身上她决计会被气个好歹,莫说过來了,便是连皇子都不会叫來赴宴的!但我却是亲自带着念兮过來,她眼瞧着自个那算计给落了空,故而变得更是缓不过个气來的不舒心、不顺气。 “沒怎么。”她眸子冷冷对我一睥,转眸之余声息笑嗔,“这是皇室家宴,什么样的阿猫阿狗都能來赴宴入席么?”心气蒸腾之下,又犯起了口无遮拦说话不过大脑、不走心的老毛病。 看來这些日子的磨洗,还是沒能叫一个人真正的学会变聪明啊!我心里隐有不屑,神色未动,一双眸子潋滟了一下,侧了侧首装作无辜:“什么意思,是说……我?”故意拖了个停顿,须臾后眸子微微睁大、做了副后知后觉的模样來。 “果然这人,就该贵有自知呢!”她声息冷讪,得意之态不掩分毫。 在场众人一片默然,显然不了解我与这长公主之间情势关系的人,并不能在短时间内解过这当下情势。 而皇上、皇后则不语不言,但从余光瞧见皇上的面色越來越难看、而皇后则俨然一副忐忑难安之态。倒是这位长公主好眼光瞧上的清漪,这会子了也沒见他过來,想必他是为了避嫌,毕竟与公主走动的太近了,弄不好便会惹來皇上的怀疑、便旁生了新的枝节出來。 “可若臣妾与兮儿……是阿猫阿狗。”一顿的当口,我瞧了眼簇锦,在她将怀里的念兮放在地上之后,我便抬手把念兮搂过來。旋即不温不火、慢条斯理的重又一看那公主,眸子里含着一缕浅笑清清,“那皇上是什么,公主你又是什么!”我是借着她那话茬引到了皇儿念兮身上,若我这个做娘的是阿猫阿狗,那么念兮就也是,跟着皇上那个做父亲的不也如是,她长公主不亦也是?谁都跑不了。 这当口晴雪原本尚算从容的面眸,被我这话言挑的又染一愠恼:“你!”一下子起了身子抬手便指向我。 “放肆!”被清欢一声厉喝打断。 皇上这声喝斥來的突兀且声波凛利,令在场之人无有不被震慑住的。我下意识肩头一抖,晴雪亦一个颤抖、指向我的手指跟着不受控的落下去。 我知道,清欢是被我那句“阿猫阿狗……那皇上是什么”云云给激的。眼下这众多臣子、夫人全都在场,却就这么让大家看着他妹妹跟妃子斗嘴耍脾气,着实有失体统;且又更甚的还把皇上给顺着话茬套了进來,更是令他委实失了面子下不來台。 可错又不在我这个宣妃这里,这话茬分明就是晴雪公主挑起來的,所以清欢他心绪一上來便要发泄,而这发泄的对向不能是我,他绕过了我,看着就要把气尽数都往晴雪身上撒。 “身为皇室公主,却屡次冲撞宣妃与宣妃过不去,便是连时今这等场合都不顾及自个仪态!”清欢脾气一上來也就无暇管顾许多,赤着一张脸教训起了妹妹來,“真是越來越不像话!”语尽狠狠一拂袖。 “陛下……”韩皇后相比起这公主來,倒素是个识大体的。忙紧走几步贴近了清欢站好,含笑牵牵他的袖口,“算了,别跟孩子置气,臣妾这个做嫂子的回头好好儿跟晴雪说说,啊。”抬眸软软一瞧她。 男人身边有这么个如水的女人从來都是幸事,眼下清欢便很是受用这一套,在韩皇后的温声软语之下稳住了心绪,侧过首去懒得再看晴雪。 皇后忖度须臾后,忙不迭又招呼起噤声默然不敢发出任何响动的在座众人,要大家尽管赏花饮宴、不要拘束。 这些个臣子、夫人也都最是识得察言观色,心知皇家后院儿的事情他们不该跟着瞎掺和,也明白皇后是借势把方才的不愉快与尴尬都揭过去,一默后很快便又做出热闹欢喜状,恢复了方才赏宴的暖融融氛围。 眼见韩皇后舒了口气。 清欢借势调整了下心境之后,亦含笑落座,抬手对着内侍三击掌,示意加酒加菜。 “來。”皇后见一切妥帖后,便行向我,对我客气的招呼起來,“宣妃快快带着皇子入席,方才的一切原是误会,莫要往心里去。” 我本就沒有针对皇后的意思,当然也不愿针对李晴雪,我只是借势圆回我的体面便也罢了。皇后都如此主动劝和,我自然不会再端着什么,便对她莞尔一颔首。 “可是宣妃往哪里坐?”晴雪冷不丁的一嗓子飘了过來,她看也不曾看我,径自拈着茶盏并着把目光也落在了盏中袅袅的茶烟间,“本公主倒是忘记了,要为宣妃安排个座位的!”跟着似笑非笑讪讪一句,但唇畔有微小的弧度跟着勾起來。 这意思很简明,就是沒留下我的位子、沒我入座的地方么!心里明白,我瞧着那公主如此轻姿慢态一副不知天高地厚的模样,心中便很不悦。微微转念,我也丝毫沒跟她口舌废话,收回目光径自一把拉起念兮,后掉头就走。 把笑吟吟思量解围之法的韩皇后晾在了当地里,她一瞧见我不打任何招呼、不做任何解释的掉头转身便离开,心中当也是委实着了急:“姐姐!”听得她在身后急急唤了我一句。 我沒停步子,而念兮年纪虽小却极听我的话儿,见我这等阵仗便也二话不说的被我拉着、小腿儿跟着我跑的快快的。 这时皇后几步追上了我,身子微侧、抬手虚虚挡住我:“今日饮宴,大家都在这里,也是高兴。姐姐便赏脸來同大家一起聚聚吧!”含笑间又把口吻放的很贴己。 她是皇后,却能对我这一个妃位做出如此姿态、说出如此话,我也不好不知趣。便把身子定定,拉拉念兮的小手、并着对簇锦使了个眼色。 簇锦向皇后一礼,不失时开言:“可长公主都已经说了,不曾为我家主子留有一席,故而……”声息一拖长。 “怎么沒有?有,自然有!”皇后又是一笑,说话时亲昵的挽住了我的臂弯,就此带着我柔柔然转身重又行了回來。 晴雪坐在那里看在眼里,只对我冷冷一瞥,面色桀骜依旧、不屑不敬之态也如是,但因了皇上方才已经震慑了过,她也识眼色的沒敢再昭著顶撞。 “爱妃。” 不等皇后邀我入座,主位上的清欢突然颔首唤住我。 我抬眸间,见清欢对我使了个眼色,并着启口亲昵:“來,坐到朕身边。”旋即便有内侍在皇上右侧首处加了一处位置。 皇后会意间又迎我一笑,如是挽着我将我引向清欢示意处。 皇上的左边儿坐着的是皇后、右侧是我,因念兮还小故而就坐在了我的旁边方便我随时顾及。如此一來,一后一妃便是并列分坐在了皇上的左右两侧,虽然我这个妃子与皇后娘娘显出并驾齐驱之势,但又因我名下有着皇上唯一的孩子、又是皇长子之故,这等势头摆出來便也不好叫旁人觉的我哪里德不配位。 这样一來,到底也算是后妃和睦。且在这之余,韩皇后雅馨之胸襟气度也皆是有了极好的体现,令这在场众人无有不对她心生赞赏的。 如此一來,谁都不亏,我赢回了排场与面子,韩皇后赢得了人心。不高兴的便只剩下那昔时皇上至为宠爱、眼下看也似是懒得再去看一眼的晴雪长公主。 而清欢亦借着饮宴左右逢源、稳固爱将爱臣忠顺之心。 一场赏花饮宴,席间歌舞、美酒佳肴,倒是变得浑不叫谁真正有所上心了! ------------ 第一百五十二话 解铃还需系令人 是夜时分,清漪忽约我一叙。 这虽不至于叫我倍感意外吧,但也决计是有点儿意外的。白日饮宴才与长公主闹了些许不愉快,这晚上便有清漪邀约见面,他何至于对这位长公主就关心到了这等地步?好吧,我往好处想,他不是关心长公主,是关心我…… 但这感觉总叫我很不舒服,甚至吩咐了簇锦几句之后我一个人一路上过去,心里还动了个念头隐隐猜度清漪别是嫌我针对了李晴雪、找我兴师问罪的!转瞬又被自个这想法给作弄的心里只觉好笑。 一路溜着小道悄然往乾元殿的方向走,踏着星辉月华如约进了那一片柳荫中间最为茂密处。 远远儿一眼过去并不曾看到人,直到我抬步渐渐走近,清漪方自一棵粗壮柳木之后显出身子來。 瞧着他着了玄色衣袍、仍戴银色面具,这般暗沉的底色与灼目的亮色看在眼里便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但这感观刺激却并不叫人觉的违和。相反,还将他这些年來被岁月的风霜、历事的沧桑那所磨砺出的特有气质烘托的更加相得益彰,整个人俊逸中更显一种神秘的魅惑。 有久违的玩心在这一刻顿然飘起,我抿唇一笑,身子向他凑了凑,声息轻悄悄的:“念尘先生如斯俊逸妖娆,怪不得长公主会对你这般死心塌地,从小绵羊被刺激成了大灰狼。”尾声一飘,唇兮涟漪忽起。 用“妖娆”这个词來形容一个男人、特别是似清漪这般出尘而不失英武的男人,其实是违和的。但此时的清漪委实给我这种感觉,被林荫月华撩拨的有点儿妩媚、有点儿妖娆…… “这种玩笑开起來很有意思么?”他并不似我有这般的好兴致,又似是因为我往日里并不是这么副不着调的样子故而眼下更叫他抵触,他启口时声息是偏于森冷的。 我便很无趣的颔了颔首,把眼睑向下沉沉,顺势抿了朱唇。 这一默的空荡,他已又向我走近几步,负手于后,启口说起此次碰面的正经话茬:“皇上正在御书房里议事,决计沒空会在意我是否外出,我便得着这个机变特來见你。”缓顿又道,“今天白日里御花园桂花宴上的事儿,我都听说了。” 我心一沉,心道你果然是为了那长公主的事情过來找我!转念又念起这事儿的传播速度委实之迅速,这样快便波及到了不曾去赴宴的清漪耳朵里! 我不曾言语,他自顾自的长叹口气,旋即侧过面目:“你说的对,长公主必须有个解决的办法,不然她会成为我们日后行事的枝节。”声波渐沉。 我心一定:“你是怎么想的?”抬目问他,且也在心中忖量。 清漪重又转目看我,言语时面色渐渐沉淀,像是心中早便思量好的:“她只听我的,只有我的话她能听进去。”一默又启口,“特别是这件事……本就是因我而起,我必须去向她说清楚。”眉宇一敛,即便左脸偏上戴着面具,也如是掩不住他此时此刻这怀辗转纠葛、决心暗下的模样。 若说他与那长公主之间当真是一厢情愿的事情,那此刻又怎么会是这般纠葛的样子?只有动了心,故才会有纠葛,或者再退一步,清漪会如此把一个年浅鲁莽的丫头这样挂怀难放下、且这样用着心,至少说明他并不至于对她有烦厌。 又诚不知是被一股子怎样的心念驱驰着,此刻我看着清漪便总忍不住讪讪,恼不得勾唇迎他一个皮笑肉不笑、启口戏谑着道了一句:“念尘先生魅力不减,如此而立又五的年景,都能再度轻而易举的捕获了十九岁少女的芳心!”轻飘飘的调子,有昭著的一股子似醋又非的莫名异样感,连我自个后觉之后都在心里品不出个所以然。 清漪又像是早习惯了我这阵子时不时的在他面前抽风,颔首摇头,有些无奈。须臾再启口时并不曾对我方才那疯癫言语有所理会,只把目色一沉:“长公主的事情解决之后,得让兴安帝他迷上炼丹啊……”落言徐徐。 话锋转的委实是快,但我应声有了思量:“我知道你怎么想的。”凝目亦低言悄悄然回他,“但我有我的想法。其实不需要。”神态正色。 “为何?”清漪须臾不解。 我把面靥向一旁侧侧,垂眸沉声:“我有念兮,一本万利。”简单的几个字,须臾沉默后重顾向他那张若有所思的脸,扬眉把话言的更递近了些,“剩下的只要等,就什么都不用做了,等就好了。” 月华隔过头顶的柳木成荫,这样斑斑驳驳的洒下來,目之所及处的景致铮然被点亮,但仍旧是朦朦胧胧的。 这之间思绪幽幽,皇上就这么一个儿子、我的儿子;只要念兮日后顺利登基为帝,那么我这半生筹谋、一桩心事,我这拼尽一切什么都不管不顾如若坠入炼狱的、舍了全部的一场赌局,这一次头尾彻底的报复,便完成的圆满非常了! 沉仄的念头化为了逼仄的利刃,合着血带着无形的泪滴就此一路堪堪的淌进心里去,我整个人整个身子只感觉被压的一个劲儿往下沉!心境若死,而于死海之中分明又有不屈的一点灵识穿云破土萌动生就…… “话沒有错。”清漪接口打破沉寂,一个展颜又道,“但时间越长、便越容易生就变故。” 我被他引的回神,心里一纠、转目看他:“你的意思我明白。”边忖度辗转在心,“早在你回宫之前我便并不是沒有想过。”眉心因了急意而微有扬起,“但现今西辽才平顺了沒多少年头,委实经不起再一次的动荡……” “不,我的意思你并沒有明白!”被清漪扬了一嗓子略高的打断。 这倒铮地一下将我作弄的不知何解,下意识皱眉无言,心中不明其意。 清漪看定我,目光渐次沉淀下來,口吻含着许多深意:“兴安帝必然还得是兴安帝,西辽时今还需要他。”一句落定,便将他的立场做了阐明,在这方面他与我是一个想法。旋即转目又道,“但为了确保日后念兮皇子万无一失,我们需要稳固住自己的地位。需要让皇上离不开我们,并且信任我们,只信任我们。” 一“只”字落了重音。 且听他言语,我边在心中做了一番细细的忖度,依稀跟着明白了个囫囵。 有风拂林,柳木跟着扶疏之间便见渗入其中的月华显得更为皎皎。一脉银辉流泻如瀑,拂面之余顺势过心。 清漪一顿:“宣妃啊。”启口时做了释然似的一个叹息,“这世间之事有多么无常,你我都是经历过的。”他并不看向我,负手于后对那光波明朗处,显得有些自顾自,“再缜密的计划、再看似平顺的前路,往往到了最后一切消泯幻灭时,才后知后觉的发现,不过都是一场一厢情愿的笃定。” 他这一席话又有若在宣泄心曲,但这首躬身辅以血泪性命方才一挥而就、谱写出的曲子,我这个知音亦是听得懂。 垂眉敛眸、黯然之态不经意浮起在面时,清漪适才铮然一侧首看我,一字一句:“可我们,已经再也输不起了。”不重不高的调子,但是落入心坎儿、侵透灵魂的字句。言完之后,他转身迈步阔阔的向外走。 风吹鼓起他玄色的疏袍,又经了夜波华光一个映耀而有些渗血的错觉,这道身影被烘托的诚然不祥,却如是哀伤…… 又或许哀伤的是我,故而瞧着什么都觉是悲凉入骨的模样吧! 秋夜生寒、天风猎猎,我孑然一人定定的立在这一片忽显萧条、瘆人的柳林里,一股心念在不知不觉间顺着莫名的源泉开始深滋漫长渐趋蓬勃,直到这丝丝缕缕余韵般的念头次第平铺氤氲起來,顿有一种百感交集的灼人感充斥进我的心房…… 举目四顾,忽然极其渴求片刻的温暖与安然好将这野草般顿然疯长、芜杂的心绪做一个权且妥善的搁置。但什么都沒有,有的只是一片索然的苍茫,那样的让人绝望。 。 清漪对晴雪,果然是有办法的。这让我不得不相信世界上不止是敌对、便是关乎爱情之中一厢情愿的事情也委实存在一种说法,叫作“一物降一物”! 长公主的性子其实有如初升之后又至晌午的天际艳阳,刺眼灼人、光芒万丈,來时去时都风风火火的刚烈的很。 她主动去向清欢提出自个要合婚远嫁,以女子之身行一遭大丈夫之事,是以行怀柔之策缓解边境屡屡进犯西辽、不得太平之维系了几朝的境况。 她看似满满的从内至外全部都是凛然大义,但这个合婚的要求提的委实突兀,只叫清欢觉的摸不着头脑,一心劝阻妹妹不要再闹脾气。 而晴雪却言的委实认真,只说自个并非是在闹脾气。 于是清欢便搬出前几朝并无此先例之说。而晴雪笑言那是因为前几朝皇帝膝下并沒有公主。 但是清欢意志坚决,后竟然不再见长公主。 但谁也沒想到的是,长公主便借着西域诸国來西辽依惯例互通有无、珍宝之时,竟突忽盛装露面,并当着皇上的面与其中一国王子定下嫁娶盟约。 而这一切,清欢却只能眼睁睁的瞧着、看着,出于泱泱大国端着的体面而什么都阻止不得! 晴雪此举,突然把清欢这个做哥哥的逼到了一个看不见退路的节骨眼儿上,他原以为妹妹只是一时兴起,却不曾想到妹妹居然可以任性如斯到这样的地步!这简直是在胡闹! 但一任他再如何生气,终归眼下这境地,是委实陷入了两难之中…… ------------ 第一百五十三话 乾元殿中促合婚 在得着机变的时候问了韩皇后,适才知道晴雪为何突然决定远嫁。 这事儿來的突兀,前因后果我在心中隐隐有着些清楚。原本就猜测这事儿是与清漪有关,现在看來,我果然是对的。 雅馨告诉我,说她同晴雪聊了好久,晴雪对她还算是打开心门沒了那么多介怀,公主她说自己不想继续呆在这个伤心的地方……予其爱不得、求不到,不如放手的更彻底,便也免去那样多的痴嗔贪欲,免去日后可以预见到的许多造孽。 公主是希望自己在被“爱”与“妒”两重荼毒折磨的丧心病狂、彻底沦陷彻底失去理智之前,便对潜藏心中那份火焰一般的爱意做一个干净的了断!而如果她人在这里,还在这里,便必定免不了时常看见,便是刻意不去见面也总逃不出这一道心之囹圄、逃不出这镇日镇日有心无心的想着念着,便只有远走高飞把一切交给不可逆的最残忍、却也最无私的时间,方可逐渐淡去心中念、逃过情之劫,对谁都公平。 于是她主动向皇上请缨,要开西辽国几朝几代的先河,行女英雄大丈夫之事,远嫁边陲和亲,以琴瑟之好、换西辽与西域诸国万年之仪,亦为皇上赚取许多民间百姓的赞赏、并着与皇上共同在丹青史册间留千古英名。 这般字字句句听在耳里、漫在心里,让我有些百感交集。这真是一种,趋近悲凉的无奈!又因其中游离不散、萦绕难歇的一重大义,而于浊世红尘堪堪拨弄柔弦、奏出一脉清音。 女人的心很小,有时也很大。只要是女人,便似乎总逃不得一个“情”字!不,只要是人便逃不得,如“亲情”、“友情”、“义气”、还有“爱情”……这是娑婆有情世间独有的美丽,也是特制无双、遁逃不得的茫茫天数,是幸福如蜜糖甘甜、也是凄艳如黄莲涩苦。 突然便对那位长公主又滋生出一些不一样的看法。我原本一直把她当作一个什么都不懂、只一味任性冲动无可教化也不可理喻的小孩子,而眼下却又让我在她身上瞧出了她的干练、她的果敢与决断。 到底身子里,是流着我西辽帝室的血脉呵! 。 是夜时分,八月末的气候已经有藏不住的冬的干冷味道漫溯四周。我抬手把肩头罩着的狐狸毛外披又裹紧了一把,迎着这扑在面上便带出刀刮般干疼的风尘,主动去了乾元殿里看望清欢。 皇上身边儿伺候的宫人们无论哪朝哪代都注定是最善解人意、善会主心的!故而他们瞧见我远远儿过來,便也沒去向里边儿通报一声,竟是直接便将我毕恭毕敬的迎了进去。 想來清欢时常会表露出对我的感情,以至于身边儿人都在潜移默化间瞧出了他的心思,明白他在这个时候,大抵是最需要我的。 我便不曾言语,足颏逶迤踏上玉阶,行入进深,穿过这一路烛烟并着香鼎熏熏染染的屏风小道,径自往暖阁内里的方向走。 小室的门扇沒有闭合,临着门边儿的时候我便把身子定了一定,就着微光清影向里边儿投目一瞧,见清欢正独自一人落座在绣墩之上,把头深深向下埋进了臂弯里去。 心里明白这个时候的他有多纠葛,他应该正为了妹妹的事情而痛苦着。晴雪同他之间这份兄妹情谊委实深厚,更因历经了自小到大这一段由潦倒狼狈、至时今权倾天下的整个过程,跟他一并吃了苦也遭过罪,故而他们之间虽非同母,却又比其余兄妹之间的关系更为递近与贴己。 这世界上清欢心里最亲近的人,就该是这个妹妹吧!我清楚的。然而时今就是这么个与他最近心的妹妹,她突然提出要远嫁和亲、要离开西辽、离开他,且还当着觐见诸国使臣与贵族的契机把境地生生逼在那里,委实让他这个兄长应下不是、不应还不是。如此,他心里怀揣着怎样难以言明的滋味,那是可想而知的! 幽风徐徐穿堂,打散烛烟熏香袅袅迎面。我敛敛眸子,见清欢正被滚滚心事压抑的心智迟钝、若许久了都不曾感知到我的过來。垂眸微忖,便屈指对着雕花儿缠枝的门扇轻轻叩了一叩。 清欢闻声微惊,下意识抬首向这边儿看过來,那双有些混沌的龙目在瞧见我凌波立于微光中的一瞬时,明显就是一亮。 我勾动唇角暖暖看他。 他甫有所反应,忙抬手整整衣领、把身子立起:“你怎么來了。”不是问句,因为声息有些嘶哑。 我便在这时抬步走进來,一路渐次拉近了与他之间的距离,且笑言一句:“怎么,不欢迎?”于此把头偏了偏,含笑柔柔的顾向他。 他微愣之后回之一笑,却尴尬的错开与我对视一处的眸子:“不是,朕是……太意外了。”嗫嚅启口间,重又向我看过來。 我便沒有再说什么,权且把眼睑一沉,贴心的话儿也在这时跟着又是一起:“臣妾知道皇上不开心,所以过來了。”至此简单的一句,声息语态并着神色满满的都是平淡无波。但又贴合着此情此景而显得那样微妙、那样跌宕了若许情愫。 有须臾的沉默,在我声息一落之后便生就出一怀静谧,便是连同周遭空气都似乎变得停滞静止。我便又动一个心思,思量着怎样把这氛围重往亲昵间转转,但就在这个时候便身子打了个颤,一个猝不及防的,清欢忽然大步过來一把抱住了我! 有顷刻的悸动一闪而逝,因为他长臂一览、将我拥的极其深.入,将这怀抱渐渐收拢的紧紧的,而温度也随着情念的跌宕而次第加重、变得灼热升温。 这个怀抱越是热切便越昭著了他此时此刻起伏浓烈的心事,一个再坚强的人也一定会有最脆弱的时候,每当那个时候、那样一个时刻如期而至,那么他所需要的便是一个有力的倚靠、需要有人來安慰、來由纵着他宣泄心情,那怕是以无声为宣泄,那也是好的,也已足够了。 我便任由清欢抱着,感知到他内里胸腔中一颗心的跃跃跳动、他涛涛心浪的起伏跌宕。下意识抬手抚拥住他的脊背,缓缓的一搭搭轻轻拍他、徐徐安慰他。 这是一阳一阴一柔一刚的有力碰撞,这种感情似乎已经有了一个鱼跃后的图腾,这已经无关小情小爱,只变作慰籍人心的一抹动容。 他依旧无言无声,而我听得到他徐徐做了个冗长吐纳的有些像释然、有些像疲惫的声息。心念一动,我安静的伏在他的肩头开口不失时的柔柔道:“你让公主,嫁走吧……”声息低沉。 清欢一怔,旋即慢慢将我放怀。 我抬目以有了沉淀的眸波与他对视一处,看着他眼底深处渐渐浮起的一痕辗转猜度,边把心绪收拢了一把:“臣妾也是女人。在这件事情上,比皇上了解长公主。”声色依旧平稳,如此不紧不慢道出一句。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了解?”清欢依旧与我直视,神色好似有所了然、又好似并不了然,但至少不抵触。 我定定的看着他:“了解爱一个人,是什么样的苦,而可以逃避又是一种什么样的幸福……什么样的最好结果。”如是定定的把声息一沉。 若是可以逃避,其实有些时候逃避未必不是一件极好极稳妥的事情。徒徒留下只会生就出一味的纠缠、之后便又是逐渐衍化而成的苦心苦意的执念,更有甚者会在不知不觉间被这爱的荼毒蚕食浸心、被这不甘的执念与成魔的欲望而唆使着做尽不由衷的恶事、造尽不得已的孽业! 既然一切可以预见,那么还不如在这一切都尚不曾发生、都尚还有挽回的余地之时,远远的逃开……诚如长公主她自个所说的,对谁都也公平些。 有缘相识、又注定无份在一起,那么便撂开手去西北东南各自行路不相遇,便免得受那诸多般的苦、遭那诸多样的罪。这难道不是最好的结果么? 而我却连“争取”二字都觉的长公主用不着,自是因为我了解清漪、了解我们两人之间心照不宣的秘密,故而我可以笃定且负责的认定,长公主与清漪之间这辈子已经永远不可能! 烛光微影铺陈在眼前清欢这双睛眸里,同时倒映出涟漪影像的还有我的倒影。这一时,他的这双眸子是那样的清澈,清澈到澄明如镜,这让我在这之中看见了我自己。 但夜风穿堂灌溉、撩拨的灯影月华曳曳缪转之时,清欢却突然勾唇笑起來。 这个笑容带着莫名的洞悉穿透灵魂的一抹决绝,叫我冷不丁就起了不自觉的心虚,又因这无着落的心虚而起了莫名的发慌…… “陛下!”似乎身子沒防备的颤抖了一下,我下意识脱口唤他,面上是自持出的镇定不减。 而这同时,清欢突然一个拂袖的把身子转了过去。 ------------ 第一百五十四话 窗纸一层险戳破 他背对向我,整个人面朝光影背阴处,似乎在以这样一种格局來掩饰眉梢眼角浓烈的情潮起伏,又似乎是以这般的沉沦而做一场彻骨的放纵、來收拾与安置他心底顷然生就出的滚滚阴霾。 “朕给你讲一个故事。”灯影流灿、月华氲波,他绣龙描金的开敞袍袖于寂夜里无风自动,忽然启口沉沉慢慢的道了这样一句。 这一句话落定的当口里,便跟着把我的心打出一脉沉仄。不祥而诡异的预感忽在周遭流转漫溯,顺着起了涟漪、也带得一阵嗜血的腥甜味道充斥在喉咙里。我知道这是我的错觉。 清欢沒有动,自顾自缓缓然再开口:“这西辽国的江山,可真是美丽呵!”吐口又带起一个似叹非叹的吐纳,又与他先前言语比对一处便觉是那样驴唇不对马嘴,“美丽到,多少人都梦寐以求想要得到它、想要把它紧紧的握在自己的手心里!”最后半句话突然夹起一抹狠,落地之余似乎震的尘埃于当空里曼舞肆起。 我下意识抬步一点点行至他的近前,就着幽微烛光打下的暗夜,抬起眉目潋滟了神光,含着一抹离合的往他面上瞧去。 他终于在这时回目顾我,边抬手慢慢的抚摸上了我的半张面颊,而口中呓呓之语又分毫不见消减:“朕的父王,如是个爱这江山爱的发了狂的人……永庆帝亦如是。”中间一顿,忽颔首徐徐然一声轻袅。 这姿态、这音色、这情这景倏然间便被衬扯出了恍然如梦的错觉,而我的心智反倒开始不合时宜的一个劲儿的往下沉。 清欢仍旧是自顾自的,这般的自顾自只会叫我摸不清他的底细、更一时无法全然都懂得了他字句里暗藏着什么意思。 这幽幽夜色似乎成就了天然的造势,将他的声色衬扯烘托出苍缓而微肃的韵致…… 他道:“那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隔过弘德,最初的孽障是早埋于了永庆一朝、那个时期。” “当年永庆帝诏告天下,说他后宫里一个妃子刺杀她。那妃子是馥丽嫔沈氏,乃永庆朝从二品翰林院掌院学士沈大人之女、亦是我父王的表妹。就借此一事,一并顺势查出她是与我父王里应外合,勾结行刺,且……淫.乱宫闱,图谋不轨。永庆帝他赐死了那个妃子,且将我父王废为庶人、流三千里,后又在途中派人暗杀了我父王。” “我父王素日里与沈大人交好,在馥丽嫔事出之后,父王当夜里得到了消息。可那永庆帝行事从來滴水不漏,在父王得到消息的近乎同时,夺命的圣旨已在半路一并赶过來!什么都來不及了,他于千钧一发间将我托付给了沈大人。沈大人乃是馥丽嫔之父、又是父王的姨夫并着心腹,自然也心知自己乃至整个沈家必然亦是难以保全,便连夜将我送于城郊一与他交好的亲信手中,即是晴雪母亲的母舅、雅馨的父亲。就此,我才得以苟全一命……果然,四日后,整个沈家被‘莫名’灭门。” 于此清欢陡然一定,铮地一下转目顾我:“辽王虽死、但朕还在,故而朕时今重又颠覆朝堂连本儿带利夺回一切。爱妃,你觉的这告诉世人一个什么样的大道理?” 他的声息很急,忽高忽低的,显然心绪起伏动荡的不停歇。但这副模样看在眼里总让我觉的他有些癫狂,我脑海一时被他作弄出一大片的留白,眨眨眸子下意识道:“做事要留后路,凡事不得太尽、不要太无情……” “错了!”被他中途猛一下打断。 我又下意识一恍。 清欢勾唇徐徐笑起來,一双眸子配着月色的明灭而荡涤出几分邪佞的味道:“是做事便得做绝,斩草除根……这样才不会留下祸患。”就此徐徐笑着,徐徐言着。 他的声息前遭陡高、眼下甫低,一高一低间作弄出的巨大反差叫我心中只觉违和而不祥的厉害。 但我的神思并沒有來得及做怎样过多的辗转,紧跟着又见他一个侧首接口继续:“弘德帝待朕的确不错。” 又是这一句话猛地吐出來,声息落地之余我只觉我这怀揣着的镇定眼见就要把持不住! 清欢却显然不曾对我顾及一二,这时的他好似陷入到了一重梦寐、又好似是被什么给附了体给魔症住:“朕夺他江山是为父王报仇、为沈家报仇,父债子偿,朕不欠他什么!”剧烈而浓郁的心绪至此借着话锋被很快堆叠至一个极致的点,声息高扬高抛而无所顾忌,但很快重又回落下去、变得重归于仄仄低沉,“但朕这辈子注定还是要欠他一次,朕就只欠他这一次……朕占了他的女人,还与这个女人有了自己的儿子。”他的声息越往后便越有若谵语,恍如沉浸在自个一个人编织出的心之坟冢里,苦苦挣扎、上下辗转,盼自由、盼救赎,却怎么都挣脱不得、亦无力得救赎。 微光点滴、扑面萦心,他突然又重新抬手在我的面靥间轻轻抚摸。 这般突如其來的温存怜爱叫我只觉一阵阵不由自主的颤粟,却又不敢逃脱,只得抬目强自持着镇定从容的神光一寸寸看过他的眉目。 “那个女人她突然失忆不记得以前的事。”清欢对我这般异样的神色仿佛恍而未觉,声息轻袅的有若一阵过谷迂回的风,并着他抚在我面靥上的指尖一样轻微、但涟漪暗生,“朕在心里告诉自己,这是上天赐给朕的礼物,将朕喜欢的女人、这辈子唯一心心念念爱着的女人以干净、全新的姿态送给了朕,送到了朕的身边。”薄唇勾勒出的一抹笑意至此已经有些发僵,僵硬到目光甫一触及便好似生就出一层料峭的寒霜,“但朕心里清楚,清楚自己这若干的所作所为不遭受永罚就已经不错了!苍天若还有眼有招子,又如何还能返送朕这样一件梦寐以求、甚至一度梦都不敢去梦想都不敢去想的至贵无双的礼物?” 他的态度越來越变得晦暗不明,又因这清冷秋夜衬托的很是惝恍莫测。在他面前,被他生凉而不觉丝毫体温的素指寸寸抚摸面靥肌肤,这一切的一切都叫我这一颗心鱼跃跳跃有若擂鼓穿膛! 夜光跟着穿堂而逝、转瞬连一丝踪影都再也沒了痕迹,一如这俗世之上的几多世事作弄辗转。 清欢抚摸我面靥的素指突然稍稍施力,虽然仍然是不重的力道重叠,但这所牵带出的感觉却叫我很不好受、心间很是寥落。 他轻恍中又沉淀了弥深寓意的字句跟着袭击而來,在我耳畔顺势敲打:“呵。”先是轻轻叹了口气,旋即一字一句,“朕从一开始就知道,这太美好,美好到不能相信!” 落地时昙然一下着重。 我心一荡!竭力维系住面目间这份强持的冷静镇定,僵僵的微微勾动了下发冷、发颤的唇角:“皇上。”声息徐徐,扬起眼睑潋滟了秋波迎着他坦荡的瞧过去,“您在说什么呀?”把头微微一侧,软眸蹁跹出些纯然的无害。 清欢神色并着口吻皆是无喜无怒:“陈皇后,你是当真还要继续装糊涂么!”发着狠的从牙关里挤出的句调,就这么着重且强势的一落声。 这声息一重一落间,他的手劲儿跟着不缓不急渐次加重,修长素指顺着滑落到我的下颚骨处,又顺势的猛地一扼制。 清楚的感知着被他钳制在手、动弹不得的下颚间由骨骼里传递來的丝丝钝痛,我只觉自个心乱如麻,面上不生波澜的神色已经变得扭曲、变形,但眸子里满满的全都是最初时的无辜不变。 在宫里生活了这样久,前前后后已然在不知不觉中坦缓跨越过了这若许多个朝代,伪装的面具我早已在不知不觉间便做到了替换自如。这是悲哀,也是庆幸,更是一种出于自我本能的保护,其实归根结底何其苍茫、又是何其的无奈! 清欢颔首,一双灼灼且沉淀着许多意味的、又有若带着火焰的利剑一般的目光就这样直直的抵对着我的眉目,这般与我顺势僵持在了一处。 我亦不躲不闪,眼角眉梢满满荡荡全都是一股无辜单纯之神色,又因这般的单纯无辜而显得那样凛然无谓,这感觉似乎叫清欢他有了一瞬间的恍惚、跟着渐渐失了神色。 一任他是何等样的神情面貌不断轮换,我如是一辙从容淡泊不见变却。 那失神之色又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渐渐重归清明,也不知这样的僵持、这幻似就要把人彻底逼疯的无声肃杀感维系了多久,清欢忽然渐渐放松了手上的力道,跟着缓缓冷笑开來。 就在那笑颜徐徐绽放开的一个当口,已经松弛下的力道又猝然一个收紧,他重又一把捏住我的下颚,就势把我整个人顺着向前狠狠一推! 一个惊惶,我下意识抬袖漫空一挥,头脑懵懵,人已被他甩开、倒在了地上。 再抬首侧目下意识去看他,他在这时已经转过了身,不曾再看我一眼,开阔的袖摆当空做了一个收束,旋即负手于后,一步步冷然从容的离开了乾元殿暖阁。 烛盏里有烛光被骤起的风势撩拨的铮然涣散,惝恍的视野就此一瞬变得更为惝恍寥落。我这双眸子时明时暗,就此整个身子软软的栽在这铺就了长绒毯的地面,却是无喜无悲、早已失落了任何情态,俨如沒有生气的泥胎木塑、一件死物。 ------------ 第一百五十五话 十里红妆铺、谁把谁辜负 不知道是不是我那晚的建意起到了效果,就长公主执意远嫁一事上,清欢到底松了口。 据韩皇后告诉我,皇上拥着她绵绵呓呓说了许多话,最使她记忆深刻、且惹出成阵心疼的一句就是,皇上说:朕与雪儿一样,都是为情所痴、所执的人,都是爱而爱不得的人;不同的是,雪儿聪明的选择了在心中孽情还不曾发展到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时、便主动离开;而朕却是从一开始就陷入了深深的不甘与执念之中,以至于到了时今这般想要挽回也无力挽回、想要放手却已经再难放手的地步! 这话韩皇后兴许只能懂得其中的一半儿,而我却可以懂得这全部。但也只能垂了眸子漠漠然不发一言,也无一言可发。 晴雪长公主出嫁时,可谓红妆十里、金玉宝气铺就一路,是道不尽的辉煌威仪、数不完的皇家气韵风头无匹,她可谓是占尽了霁月风光。对于这个自小便捧在手心里疼着、护着的唯一的妹妹,清欢他是给足了风光派头。 清欢亲自摆了阵仗、出了城门去送晴雪,自是一番绵绵不舍、百般关切。甚至有风徐徐迎面、阳光金波粼粼铺陈而下的时候,似乎也有一痕清泪顺着清欢的侧脸徐徐的盈颊而下。 皇上送妹妹,是含泪相送的。 到底是兄妹之间天然至亲的一怀情愫,盛装娇面的晴雪长公主一路僵持了许久许久都是做出了淡然、甚至恰到好处含着微笑的冰俏模样,然而当那远嫁的花车彩轿摆在眼前、离别行将在即的时候,她到底还是再也再也撑不下去、僵持不住了!分明已经沉了面目、似乎要把这决绝模样做尽了的一个转身,但才行出沒几步后,又猛地一下回身折步便向着清欢奔回來,展臂一头扎进了清欢的怀抱里! 清欢很顺势的一收拢怀心,颔首抵着晴雪一头乌发,眼中泪波不再压抑、就此徐徐滚落下來。 真个是极动情极使人动容的一幕啊!如果这个时候李晴雪对清欢说一句自己不想走了、不去了,我毫不怀疑、可以非常之笃定的认定清欢一定会二话不说只说一个“好”字! 但幸在这位公主骨子里还是有着许多皇室大义、恪守与内敛的。她只是依依不舍的将身子靠紧了清欢的怀心、把头与他胸腔贴近了些,后施施然含着哽咽的绵绵一句:“我以为,皇兄再也不要我了。”满是委屈,又含着欣喜的笑意,语尽时见她勾了勾唇兮。 清欢且泪且笑,亦是把头摇摇:“傻丫头,皇兄怎么会不要你!”顿声时剑眉一凛、声息忽而变得沉并发仄,“你永远都是皇兄最疼、最爱的妹妹,谁也取代不了……”临了时重又唤回了方才的温柔。 我凝着眸子淡然默立在一旁送嫁的队伍里,自我这个角度看过去,两个人的轮廓便被秋阳映照的有些发虚发白、便是投洒在身畔在地表的一圈乌沉色的影子都跟着拉长了几长,在潜移默化间造势出更深、更浓烈的不舍的味道。 清欢将这起伏动荡的心绪平定了几定,将拥揽着妹妹的怀抱往开里松了松,颔首沉了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启口字句如素的叮咛嘱咐不见变却:“嫁过去以后若是有什么委屈、若是谁敢欺负你,你就修书告诉皇兄。”这倒有点儿离弦走板的偏离了哥哥对妹妹的感情,倒像是母亲、父亲在送即将出嫁远行的女儿一般了。清欢眉目一定,“皇兄什么都不顾,也会为你做这个主!” 这还不曾出嫁过日子,便已经想到了日后会被人家欺负,这想法委实够久远的、铺陈的够冗长的了! 也是觉的这氛围越來越趋于哀伤。原是件好事,怎么就作弄成了这副样子?一旁韩皇后忙不迭笑着打圆场:“好了好了,有陛下这么一位厉害的哥哥,谁又敢欺负我们的宝贝公主?”这般潋滟着声息颇为明澈的來了一句,将周匝尴尬氛围做了个恰到好处的涣散。 这兄妹二人才收住了悲意。清欢扶着晴雪重又于当地里站好。晴雪转眸又瞧向皇后。 皇后抬手拍拍她的肩膀,敛眸温润着声息徐徐关切:“晴雪,注意照顾好自个。那边儿不比西辽都城,千万注意身子、保重自己,日后我们再见面时希望你会越來越好。”颔首沉目,声息也是动容的。 他们三个自小都是一起长大的,该历经的事情雅馨亦有所历经,且论道起來雅馨与晴雪还有血缘关系,而且清欢早年筹谋事务,其实雅馨与晴雪之间相处的时日比他还要多,之间情谊自然也是深厚。 似乎雅馨在身边伴着、陪着,便给清欢在这依依离别在即之时又添置了一脉稀薄的温暖。我知道这个时候,我是决计无法代替韩皇后的,因为我不曾历经他们的历经。所以皇后在这里,我便沒有去安慰清欢的资格,故而我缄默不语。 就这样依依惜别,哥哥嫂嫂之间的关怀与嘱托,晴雪都是忙不迭的连连应下、看似是顺着眼波镌刻在了心里。 再怎样不舍,最终的离别还是会來临;其实再退一步看,再怎样的挽留也终归做不得永恒,即便晴雪时今不远嫁,日后也会嫁人,也照旧会离开清欢。这么看來又觉这悲苦的颜色便跟着渐渐淡化了。 临走之际、登上嫁为**的花轿之前,一直对我不理不睬倦于管顾的长公主,突然在这个当口倏然回目看了我一眼。 但这一眼与往昔里的任意一次注目,所带感情都是不同的。这一次她的眼波虽有沉淀、但无恶意。甚至这神色被秋阳一映、天风一涣散,便很快变得趋于一种贴己的平淡。 我抬眸回应她,颔首做了个莞尔。 而她沒有太多丰富的表情,她只颔首沉声,稳稳的一字一句的告诉我:“宣妃。我皇兄对你一片痴心,不管往日如何,我希望你日后好好对他,不要辜负他。”中途一顿,启口补充,“也不要给自己留下遗憾。” 我眉心下意识一蹙。 这间隙她又继续:“即便我的话很简单,你一定听不进去。但我还是希望你好好的想一想。”于此缄默,似乎并不急于离开,依旧定定的瞧着我,眸色涌起少见的炽热。 我被这话撩拨的心头一定,须臾后回过神來,对她含笑点头。 她适才不再留念,转身干练的上了花轿。 丝竹管弦并着宝庆吉祥的婚嫁曲音,随着彩绘艳泽的花轿倏然远去而幽幽响起,天地间顿然被包裹进一大片颇为极端的境地里,这是充斥着喜悦与哀伤、寂寞与喧嚣。如此异样,又如此使人彻骨的生就出弥深意味的心慌…… 西辽国兴安一朝的长公主终是走了,以这样万古流名、芳名传世的方式远嫁边陲合婚。 忽然后觉这原來是一个如此倔强、如此刚烈的生命,面对爱情无征兆的潮袭而至时,她以女子柔弱之姿大胆且肆意的去争取、去爱;又当爱情无征兆的抽.离屡挫之时,她又以如是柔弱的女子姿态、纤纤肩膀扛起刚烈的信念,挥一挥衣袖就此走的决绝如斯,霸道的斩杀掉了所有可能的牵绊、那些带水拖泥的干扰。 这样……其实也好! 而要做到似她这般的干练,其实委实是极难的。我自认做不到,清欢亦做不到。 秋风扑面,带得眉目间起了个瑟瑟的料峭,心也跟着生就了涟漪出來。转念方才晴雪临行前对我说的那些话……我开始不确定她知道了什么,不明白清漪是怎么跟她说的,以至于能够在一番劝说、疏解之下让这位长公主萌生出远嫁他乡的念头來。 但现在一切其实都已经不重要的,因为无论如何,她都是已经嫁走了。这一远行,诚然不知何时才能够再回來!甫念及此,虽然我对这长公主并无感情,但还是未免起了丝清索的味道。 这样不好,真不好。怎么这阵子以來,我变得越來越多愁善感起來!呵…… 。 就在晴雪远嫁的这一日,送亲的队伍中不曾瞧见霍清漪的身影。他连最后那告别的一面都不曾留给她。 而李晴雪亦是决绝。虽然我不知道她在心里是怎么想的,但在她把持甚好的眉梢眼角,我并无瞧出半点对清漪的企盼、与对这座美丽皇城的留恋。 有些时候外表越是坚强,其实内心便越是脆弱。因为内心的脆弱别人看不到,而外表的坚强总归能够成为最有效的障眼法。 但就是这天晚上,西辽国宫里宫外鼓乐震天,是以欢送他们极敬极爱的长公主大义远嫁。晴雪以自己的离开、成就了这一段站在国家的角度上长远來看的好姻缘,也为自己、为清欢赢得了更深的民心。 但就在华波宫凤仪苑她曾经的寝宫内,霍清漪立在疏影交叠中抬头看月,就着彻骨冷风,如此茕茕独立了整整一夜。 ------------ 第一百五十六话 凤仪寻清漪、华波拖清欢 我知道清漪会在那里,因为我是了解他的。 但当天晚上我却不曾去管顾他,因为人有些时候委实需要自个一个人去想明白、去梳理一些纠葛成结的心事。而旁人在一边儿站着杵着只会对他加以干扰,不能帮他有半分的清楚明白。 这一夜我亦辗转,守着昏然烛影时,心中生就出一怀异样的感觉何其作弄。对于清漪付诸在长公主身上的许多关心,看在眼里时终归叫我滋生出那一些个不大好受。 我不确定自个这感觉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应该不会是吃醋,因为有爱才有醋,而我这辈子已经不会再爱其他人了,自从那个人走了以后……我便已经失去了去爱的本能,忘记了如何去爱、也同样忘记了如何去被人爱。 但我对清漪的感情从來都独特,曾经弘德一朝如是,眼下兴安一朝亦如是。这一次这样的感觉就好像是,与自个素來贴己的人突然背离了自己去同别人亲昵,又好像属于自个的东西突然之间不再属于自己、成为了别人的东西……总之很作弄,总之这一作弄之下心里就变得很不好受! 大抵就是这种有些霸道的、其实莫名其妙的作弄感吧! 次日天色放亮时,我趁着时间还早、宫中人烟走动稀疏,便悄自出了崇华一路去长公主的寝宫寻他。 自从昨长公主出嫁之后,皇上便下旨将华波凤仪打扫干净后封闭,许是在心里思量着什么时候想自己那妹妹想的紧了便來这里瞧瞧、坐坐的留个念想。 故而虽有宫人当值,但到底不似昔日繁华喧嚣。 那宫人对我行礼之后,我颔首喟她,只说自个昨与皇后聊到很晚,皇后思念远嫁的长公主,却又不忍來这故日居所、只怕心中又惹出许多悲意,便叫我前來替她瞧一瞧这华波宫凤仪苑。 那宫人心领神会之余又告诉我,皇上与皇后娘娘果然是伉俪情深,二人一辙的心思! 我心下隐有猜度,顺口问了缘由。 宫人道着昨晚皇上身边儿的念尘先生也來了,是皇上动了与皇后如出一辙的念想,故而叫念尘前來代替自个瞧一瞧。 我便明白了是如何一回子事儿。自然是清漪与我择了同一个由头作为幌子进了宫苑。 便也不再多话,抬手退了这小宫女后,我足颏聘婷着一路进去。 隔过颜色昆黄、枯萎之态昭著在目的一川烟草,远远儿便见清漪独自一人茕然而立。 他果然在这里,此情此景加之这般的季节、连同这个人,一切一切看在我眼里时,便霍然一下图腾成了一种别样的景致,这景致依依不经意间触动了我的心。 原來这颗心里还是有着一方留白处的,为他而留有的…… 但此时的清漪早不复当年那一身天青衣袍,他着了件玄色隐渗紫波的偏沉寂的长袍。如青莲般的气韵还有,但又经了时今磨洗出、缭绕着的周身气场一图腾,更把他整个人推崇至了一方神秘的高地。若非我对他已然了解沉厚,时今与他初相识的人必然会觉的他这个人沒有办法叫人看的通透。 他的袍子被露水并着雾气有明显的浸湿痕迹,由远及近一路拉近视野时,还能明显的瞧出那衣袍一湿、又借着体温重又一干间,已经依稀变得有些冷硬。看样子,他果然是在这里站了一夜…… 只是这样站下去、衣服上带着的夜里那些寒凉之气直勾勾侵到了身体里,他这身子骨如何受得了,他不会感上风寒么? 我黛眉微蹙,碎步依依及近他时,敛了眸子徐徐如风的一句:“原來你是爱她的。”勾唇做了一道浅笑。 清漪该是一早便察觉到了我的到來,故而对于我这猝然忽起的语声并沒有表现出怎样的惊蛰。他负手于后、玉立对天的身姿不变,只应声缓缓颔了一下首,亦是动唇笑笑:“那又能怎样?”眼睑微垂,心事氤氲。 我心里明白,但是心照不宣。 清漪这话字句简单,但不知道是不是算是顺势承认了自己对长公主的态度、长公主的心。应该不会的,因为他如我一样,他的一颗心已经冰封了,冰封的心即便忽遇炽热的火,要融化也决计不会是一朝一夕间的事情,那又怎么可能还会动? 他或许只是心中有着一股子郁结难以疏解,他只是觉的惆怅;她在时尚可,但她不在了他便忽又觉的怅然若失,故而來此把这心绪一遣作为排解。 其实人有时候对一些人都会这样,与情谊有关,但不见得与爱有关。因为这种感情看在眼里何其熟悉,从前我对霍清漪、对清欢也都是有过的,可我只确定我爱着的那个人是心里冰封雪藏、时今散做云烟再寻不到的那个人,而不是他们。 霍清漪进宫混迹到皇上身边的目的并不单纯,他又岂能叫自己陷入到千千情网失了初衷、忘了仇憎?又岂能叫长公主往后两难、自苦自伤? 这段还沒有真正意味上拉开帷幕开始进行的感情,故而也不知道时至眼下算不算是无疾而终。至少这样很好,李晴雪她在西辽兴安一朝这么一个当口,顶着西辽最尊贵的长公主那无限风光尊崇的名头、与一个深明大义的品名远嫁边陲,身载无限美名于丹青史册。这是她的命,决计是命中之幸! 因为,她保留了帝胄之女该有的那份荣耀,不曾眼见到日后人世盛衰辗转磨洗之后的地转天旋、百般凋零的那份命数里注定了的不可承受之重。 她是幸运的…… 。 在出了凤仪苑时,我与清漪因恐被不定哪一处的眼招子瞧了见、再惹了是非徒增闲言,故而分了两条路各自回去。 我坦荡荡的行上了出华波宫的大道,谁知才走沒一段距离,便在猛地一抬眼睛间,堪堪的就瞧见了清欢! 这个时候应该就是早朝的时间了,但是清欢却不曾去临朝,也沒有带一个随侍,就这样双手负后、一路轻靴点地径自过來。 心念一紧,我明白他必定是舍不得妹妹远嫁,故而來这妹妹往昔的宫殿瞧上一瞧,做些睹物思人之事的!但又恐他这么进去后再知道了清漪昨个顶着他的名目过來的事情,便顺着动了个拖住他的心思,迎着他走过去做个了礼。 清欢远远儿便已经看到了我,见我一路过來行礼,便含笑对我虚扶一把:“爱妃怎么也在这里?”起身抬目间,他温温的问。 我勾唇一笑,一时顺着那话儿就口一句回复:“臣妾也不知道是怎么了,素日里虽与长公主有那么些误会,但或许是昨天她上花轿前对臣妾说的那一席话……触动太大了吧!”于此一停,抬眸将波光在他眉目间一流转,“于是昨晚上忽然梦到了她,以至于今儿一早起來时,心里空落落的,便忍不住來她这昔日寝宫转一圈,是以排遣心绪。” 分明是心口择了由头、根本沒过大脑的搪塞人的话!连我自个都不知道为什么这话诉出口时,却是这般顺势自然、言语神态都拿捏的井然有度自然而然,仿佛当真是那般一样。 又或许,真的假的,连我自个都沒有办法梳理的清楚明白呢? 清欢却似乎并沒有感觉有哪里违和,立在阳光溶溶里静静然听我言完,后启口又道:“那,都有些什么样的触动呢?” 我顺势向他看过去,一缕金色的阳光浅浅垂悬于我们之间,他唇畔一道并未消减的笑意被染就了些许碎金,一眼瞧过去,便徐徐的熏醉在了心里。 这个时候、这般景致衬托下的,一席灼灼龙袍的清欢,竟忽然让我感知到一阵莫名的美好。但只有一瞬间,蓦然被点亮的心灯便跟着重又归于了万顷死阴之地的幻灭无光。 美好,越看似美好的人和事背后,其实藏匿着的阴霾甚至血腥邪佞从來都是深沉而厚重!你的这双眼招子,其实总会欺骗你的…… 我心境如故的平和不减,展颜顺势淡淡回复:“她说叫臣妾好生对待陛下。”简单如斯。 清欢亦是不觉意外,但有须臾沉默,旋即颔首重又一笑氤颊。 我亦莞尔颔首。 他的声波便又在这时顺势的响起來:“那,你打算按雪儿所说的去做么?”不见波澜。 “什么?”我亦不起波澜的微笑一问。 清欢顿首:“好好儿的……对待朕。” 我“嗤”地一下又笑起來,潋滟的眸波从來都显得真挚而纯净:“臣妾一直都在好好儿的对皇上。” 清欢便重又沒了言语,只是平和着双目如此看定我。 我亦平和着双目如许的看定他。 秋风萧萧,迎面过颊时带起一股子料峭凛冽,顺着迂回在心里,不太冷,只觉一悸。 终于又双双下意识的笑起來,各自将面靥错开去,叹了口气,似在宣泄一些什么,又似在无奈一些什么。 也是,心照不宣的事情,根本也就无力解释什么、苛求什么。又……何必徒徒然生了这诸多无谓的言语! ------------ 第一百五十七话 盛极必而衰、安久必生乱 往后的日子过的倒是很平淡,宫墙高矗、流光飞逝,浑然雍雍的不知不管流年飞度,渐渐也就这么半死不活、半活不死的如此过去。 其间也历经了一次选秀,但清欢的兴致不在此处,故而留用的秀女并不是很多。 虽然后宫之中有了一脉新鲜的血液充盈而入,但那些新人对我也是尊崇的。我明白,不是因为这一朝的秀女比前几朝的本性要好、要纯良,而是一切一切全都由于了水土的造就。她们不是不抢不争,而是因为沒的争;她们不是不起嗔恨,而是因为清欢对后宫是真正做到了雨露均占、毫不见偏爱有私处,故而那醋意也就沒的地方去萌发。 而韩皇后也终归是在岁月的层层磨洗之下,渐有了西辽皇后合该有着的母天下的仪态,再也不需要刻意的强持便已能有不怒自威的凤仪呼之而出。也是因了这一遭,后宫上下被她打理的井井有条,各宫各苑里的贵主儿们谁也不见有不消停、不周成处。 而朝堂上,兴安帝清欢亦是兢兢业业躬身理政、恪守原则,绝未有任何半点儿怠慢之处。 整个西辽上下、帝宫里外、前朝**,皆数呈现一种蒸蒸日上、欣欣向荣之蓬勃势头,百姓安居、国运繁昌。渐渐的,人们便忘记了当朝皇帝乃是來自非正统的谋权篡位,甚至忘记了那只历经短短四个年头,在西辽泱泱国史里有如昙花一现、在历史浩瀚长河中只做了一点浪涛便很快被湮沒的,正统的弘德一朝的存在。 但也有一些如我一辙的清明之人心里明白,兴安帝之所以如此励精图治,其实正是因了他这皇位得來的并不正统,故而他便从治国理事之上着手弥补,以卓绝的政绩让百姓只记住他这个皇帝的好、而从心坎儿里只愿意记住他的好,从而淡化再至遗忘他身上所背负着的那些反骨与不正统。 其实这样做也委实是为了麻痹自己的一颗心,让自己在竟日的案牍劳形中渐渐忘记、渐渐抛下那些不愿意记起的事情,忘记对弘德帝心中的愧疚。 其实在这之余还有一个缘由,却只怕是除我以为,沒有人会真正明白的那样透彻的。便是清欢爱而不能,对一个前朝余孽的爱而不能,对弘德帝那第二任只做了沒几日便凄惨死去的皇后、陈氏妙姝的爱而不能…… 一切注定终归成了注定,一些自苦也不会因了内心怎样爱的炽热而感化天地变成甘甜。苦海无边,俗世作弄,一直如是,未有停歇。 但或许真的是顺应了泱泱天命的那些因果轮转,当年海龙寺大师一语洞穿的话语多年跟随、有如梦魇。 即便国运如此龙腾,即便西辽一日胜一日的繁华、百姓一日胜一日的福泽,兴安帝清欢这若许年來绵绵走过,也依旧不能有一个孩子…… 看來苦果与福报确实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概念,即便清欢励精图治积累下如此多的功德,也依旧消减不了他身后跟随不歇的孽业。他不能有孩子了,他身后的江山大业,注定只能成为念兮的,我的儿子的,我自己……一个人的儿子的! 双眸不经意便随着心念的氤氲而翻滚起灼烫的火,荡涤不歇,猛地一下就图腾了!这一直浸泡不曾远去的地狱业火猛地一下把我整个人都烧灼成了灰烬! 也罢,也罢,我乐得看这西辽国运蒸蒸日上、百姓对着他们的皇帝顶礼膜拜嵩呼万岁!越是这样,将來在那皇上转身之后留给我儿子的江山便会是一派平坦鼎盛的江山!会免去我儿子诸多辛苦,让我儿子稳坐皇位减去许多烦心恼人之事! 那么清欢,我希望你可以活的更久一点儿、更长一点儿,尽你所能为我儿子多做一些事、做更多的事。 我知道,这也一定是你所愿意的、甚至就是你眼下心中所想的对不对? 呵,只是可笑,真可笑!若是当有一日你猝然明白你登基为帝以來倾尽半生苦苦所做的这一切,原不过就是一场蒙在鼓里自以为是的为人作嫁,那你又会作何感想?会不会死不瞑目? 呵! 其实这么些年了,一路坦缓的走过來,又加之了几多重风风雨雨的,也又遇到了许多曾经不曾遇到的人、经历了许多不曾经历的事儿,虽都是大同小异,但这经历到底也有了些丰富。 早年前遭我也时不时的想过,为何自个要将自个搞的如此发累?若是一开始我便死了不是便干净了,不是便一切都好?何苦要搅扰的自己连同众人全部都不快乐,全部都苦苦挣扎、苦苦沉沦,累身累心所有人都不能解脱?活在这世上本就已经如此痛苦,聚散离合人世羁绊原不过是一场因缘的和合,一死了便什么都散了、都沒了,又何來报复何來争夺之说?只有活着的人,那才会有不甘,由不甘而生执着、由执着而生执念,归根结底却都得陷入到了自个铺垫出的一场囹圄,苦苦挣扎、无力脱困!其实一死,不就万事皆空,不就万般皆放? 但在心中,我早便有了明确的答案。若想干干净净万般皆放的走,首先得要把这一世凡尘孽业了断干净。不是因活着而有执念,而是因有执念所以才活着,不然便是死后成鬼也依旧会被心头一念死死捆绑、不得挣脱。 沒有了却干净,如何能叫你就此轻轻松松一死万事空的走? 但那日大军攻城而來直杀帝宫,当弘德帝李梓涵被我一剑洞穿胸脯血淋淋的倒在我面前、死不瞑目! 那个时候,那么一刻,我突然脱去了所谓人的皮囊,蜕变成厉鬼孤魂魑魅魍魉……那时百感交集顿然懂得了一切,我便清楚的知道自个会一直活下去,直到费心铺陈出的这一大局将清欢收拢而入。 那是一种以沒了魂魄的生命去兢兢业业、辛辛苦苦去完成的,以一切为祭的宿命式的冥冥指引。就是从那一刻开始,内里加注着的信念便愈发着重,那些倔强的坚持、不死不灭的不甘、绝望的希翼,就此与灵魂同在! 。 兴安十二年五月,兴安帝将十岁的皇长子李念兮立为皇太子,并改名“擎宇”,意为擎天撑地、扶正西辽国风。 其母宣妃陈氏红妆晋为正二品双字妃,赐字“慧”,是为“宣慧妃”;同月又以“多年协理皇后处置后宫事务,且又悉心教导皇太子,以至后宫井然有条、皇太子仁孝贤聪,为朕与皇后分忧解愁,是以理当褒奖”为名,又追加一道旨意晋升宣慧妃为正一品皇贵妃,是为宣皇贵妃,位同侧后…… 这一年,当我在兴安一朝时由宣妃又至时今的皇贵妃,这一路走下來,风风雨雨,我已经三十六岁了。 其实一路走來,讥讽找茬的人有,巴结谄媚的人亦有。但无论失意亦或者是得势,我都一向泰然处之、宠辱不惊,用了两生两世才终于将这处世之道给摸清看透、奉行了好。其实想來委实迟钝。 但幸好,我这般后觉也不算太晚。 一生过得何其坎坷,其实回首來看却又是何其的潦草。昔日里跨越三朝,永庆时的笑语欢声仿佛还是昨天的事情,弘德时的跋扈与锋芒更是似乎睁开眼睛便又一切重又回去,而当下兴安时的浮云辗转又更像一场太不真切的梦,一切浑浑噩噩的,时间的概念在这之中便早已那般模糊了,让我产生一种是不是自己已经死了、陷入了心之执念编织出的一场囹圄困境里的错觉! 这一条情路便更是繁茂而潦草,多情而又多舛,今夕是何夕,无人來怜惜。 这伤啊,这愁啊,这爱啊,这债啊…… 混杂交叠,梳理不清。千古艰难唯一死,这殊途同归以后必将兜转至斯的大归结,又诚不知何许时刻方能來临,将身处地狱苦痛弥深的早已习惯、早已感知不到痛苦的我,这一副空空的躯壳,加以醍醐的加持、与彻底的救赎! 。 不知不觉中又三年过去,皇后韩氏雅馨病卒于长乐宫正殿,追封为淑贤顺慕皇后,选吉地起茂陵安葬,与日后兴安帝的祥陵并立一处。 此后,不再年轻的兴安帝清欢在这之中忽然开始沉迷起玄黄炼丹,竟日与术士念尘聚在一处研究长生、升仙之道;且更有甚者,他下旨召集了许多术士同食同寝、日夜不离。 那曾被他那般小心呵护、兢业恪守的西辽朝政,渐而流露出荒废之势。 起先只是显出势头,之后便有如洪水滔滔、一发不可收拾…… 渐渐便有官员并着百姓一起议论,莫不是天命殊殊、定数恢恢,叫前弘德一朝最后那一年里朝堂、国君的势头于这兴安一朝重现? 便在这么个何其相似的幻似历史重演里,人们终于又开始豁然间记起了早被他们迟钝遗忘了的那只有短短四载、本就映象不很深刻的,犹如夜雨中凌寒独开、虽短却皎洁而美丽的弘德一朝。想起那些天道循环不歇中的冥冥注定、因果滔滔…… 横竖一切都本无关他们的痛痒,故此他们的慨叹在我看來全都叫我不屑而可笑。 不需要,也沒必要。 一切一切,原本就是宿命昭昭! ------------ 158 若非朕心甘情愿,你又怎能把朕迷惑 清欢与我之间到底有着一段默契,虽这默契从不曾对彼此直言出來过、也不能直言出來,但内心却清楚明白如明镜。 却又有些自欺欺人、有些模糊不定,这默契在心口氤氲滋生间渐渐便化作了一道绰约的薄纱,含沙射影的,有些时候反倒又不知自个对于那个人的猜测是对还是不对,终归是很朦胧很撩拨的。 但因了这层默契,他这些年來到我苑里的次数屈指可数。 韩皇后已经不在了,皇上他沉迷他的玄黄炼丹、我管顾打理后宫诸多事务,如此倒也算是鱼水般互不侵犯的和睦。 渐渐又于朝堂中传出皇贵妃如何如何精明练达、如何如何贤惠有道,诸如此类一干说辞。在我听來不屑之余又生薄讪。 真可笑!前弘德一朝时,那宠及一时、风头无二、后來还在最后关头荒淫的惑了弘德帝将她立为皇后的元妃,那可是坐实落定了妖姬祸患的恶名;时今其实同人不同命的,倒又铮然一下恶名变作了美名! 看來这不管是恶名也好、美名也罢,横竖都是由人那张口浑说黑白沒有道理的。如此,这般得來的恶名我并不费心执着,这般得來的美名我也决计不稀罕! 六月时的气候正燥热着,且这天气又尤其多变,在小院子里踱步走了几圈,并着便有汗水一层层涟涟的下來。转眼间,看着就又扬洒起一场急急的雨,我便只好与簇锦折步往崇华天青苑里走。 好在这场雨是并着太阳下來,微微几丝、疏疏朗朗,倒是不叫人觉的太冷太难受,衣服被浸湿的范围也还好。一路只顾匆忙忙的往回赶,便忽略了才进了小院、顺着踏入过道口时,那室内的氛围有些异样。 我抬眸瞧着两边儿欲言又止的宫娥,心下起了丝疑惑,却也沒怎么往心里放去,只且行着路、且就口问了一句:“怎么了?” 身后传來宫娥嗫嚅的一句:“太子殿下來找皇贵妃娘娘您。” 原是兮儿來了……我心头一柔,心道太子來见自个的娘又不是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情,她也至于如此这么副好像怎么了似的模样!但因想着兮儿我就忍不住的高兴,便沒多管顾她。 虽然皇上在将念兮立为太子之后,便给念兮改名为擎宇,但我私下还是愿意唤他一声“兮儿”,这个习惯多年來怎么都改不了。渐渐也就变成了他的小名。 我也顾不得去换身干净的衣服,只把被浸湿的外披一退去、交给了簇锦之后,便径自一掀帘子走进去。 却在这当口甫地一下惊住…… 熏着桃花并薄荷香气的内里小室,天光熠熠间瞧见了皇上居然也在! 难怪方才那宫娥几次想同我说什么话但又不敢,原來是想告诉我皇上來了这里,但又迫于皇上在这儿而不知这话该怎么说。 天光绰约,我倚着门棱静静看着里边儿的清欢跟擎宇。 兮儿时今已经年过十三,对于民间“十六成丁”之说也就差不了多少年了。当下已经是稚气半脱未脱的模样,眼见着就成了个半大小伙子,眉宇间那抹凛凛的英气、那身精英帅气,每每看在我的眼里总让我有种福至心灵的满足感。 无论如何,这个孩子他都是我此生此世最大的成就,注定的。 清欢不动,依旧保持着颔首轻轻揽着兮儿肩膀、一副父子促膝的模样,对于我的到來好像并未察觉。 但我知道他不会沒有察觉。这若许年一路走來,纵然与他独处的次数少之又少实在寥寥,但这般以无声为默契的交集却也委实培养出了不少的心有灵犀。即便他此刻不曾做出半点儿别样情态,但就这般静静然间周身散发出的那份气场、那点滴的气息,便能叫我瞧出他的心里必定感知到了我就在这里。 倒是兮儿正不知道跟他父皇在说些什么,半点儿沒察觉到我这个母亲的到來。 这么一副父子情深、溶溶暖暖的感人场面,被我瞧在眼里便沒忍住这颗心柔和了一下。我委实不忍去打破这世上从來珍贵的天然感情、不忍因我的出现而将这幅美好画卷变得染就半点儿违和,便低头堪堪一笑,微把身子转转。 才要离开,忽听清欢一声含笑又似含着异样的声音陡然传來:“一些事情,朕若不是佯装不知、顺势陪你们玩儿下去,你们又如何能够轻易便瞒得过朕?”声音轻飘飘的像一股风儿一样。 撩拨的我这心陡然一跳!只觉自个是陷在了一个梦寐里一样!就此身子一僵、思绪暂且全无,堪堪的把头一点点重又侧过去。 见清欢正抬手搭上兮儿的面颊,由面颊至脖颈、再落到肩膀,一路轻轻的抚摸。 这动作可以理解成是父亲对于儿子的爱怜,却因他方才那冷不丁的一句话而登时就蒙就了一层诡异的不祥,由眼帘及于心口跟着就叫我起了阵不能自持的哆嗦! 该有的一石激起千层浪,在这个时候才是真正意味上的错综情绪在心里头炸开了锅……皇上今儿,他要做什么?他是告诉我说我与清漪所做一切他都明白,做出昏庸原不过是与当初弘德帝一辙的假意被迷惑、实则探底细?还是因对我早有存疑,故而摆出这副姿态有意诈我?还是,就只是这般单纯的,单纯的告诉我,从一开始,他便明白我安心彻底蛰伏在他身边,究竟是为了什么、是要做什么…… 周遭的空气因了清欢此时此刻那慢条斯理、叫人浑然琢磨不透的那般神色,而铮然显出一派紧密的肃杀。这般感觉叫我周身上下每一道汗毛孔都在下意识渐次紧收!但这头脑里的神思却不能充盈,只剩下一大片巨大的亏空,这股浓郁的亏空感作弄的我心底又开始一层层的发毛! 然而清欢有须臾的停顿,缄默之后只是一笑,跟着便将兮儿揽进怀抱里:“皇儿长大了,來,让父皇看看!”启口声息带着释然,是一改先前那般的沉仄与压抑。 就在这时,兮儿一个不经意的侧目之时便瞧见了立在门边的我:“母妃!”一声退去奶气、声波依旧清脆的亲昵呼唤便跟着传过來。 清欢顺势抬目,向我这边儿波澜不惊的看一眼。 我便堪堪的启口勾笑,又对清欢欠了欠身子算是行礼。 他亦不曾说些什么旁话,对着我点头算是回应。 这一帝一妃之间,论道起來居然也是如水客气,且这样些年一直都是这般的谦然走过來的。 一來一回的礼仪谦和之后,清欢便不再对我管顾,只自顾自重又转目瞧向尚被他拥在怀里、亲昵之感尤切的念兮:“走,父皇带你去林苑骑射!”爽快的一个落声。 兮儿登时便顺势变得欢腾起來:“好啊好啊!”小手开心的于心口间合了个十后便拍击了起來。 清欢眼瞧着如此可人怜爱的孩子,那心情就也变得更加开怀。哈哈的起了一阵爽朗笑意,旋即又把兮儿一拥、顺势紧紧半抱了住。 看着眼前这对儿亲昵自成的父子,我心里却已经做不得了诸多感慨!甚至我连一个敷衍的笑容、一声顺势的关切都维系不出來! 清欢就这样一路环着兮儿从我身边走过去,对我笑了一笑、点了下头,也就径自出了宫苑。如此相敬如宾,经年來一直未变。 在感知到身后一道帘幕一起一落的这个瞬间,耳闻皇上靴步足音杳杳渐远,我内里这颗不知跳到了何处去的心跟着重又一个“咯噔”!顺势一下,我整个人并着一口长长的气息于鼻息间一瞬呼出,双目一黑、身子一歪,差点儿就当地里栽倒! “皇贵妃!”身后侍立着的簇锦忙不迭一把将我扶住。 感知着她臂弯间传來的薄暖,我才倏然一个回神,渐渐那亏空心境跟着有了些许底气。侧目示意簇锦,告诉她自己沒事儿。 她还是有些不放心,便又唤了小宫娥去为我备了驱寒的红枣豆浆上來。 我感念她的好意,退了她下去之后,自个步入内室,施施然扶着桌子落座在靠着屏风的绣墩前。侧眸堪堪的瞥了眼这一道屏风之上彩线苏绣的大朵大朵闹的绽的正当艳丽的牡丹花,心中顺着就涌起了许多重关乎那前事兴衰、大镶大滚的过往之间一幕幕人和事。 当然,故人已经悠悠远去,人事亦在岁月的风尘磨洗之中催染了变迁的大阵仗。 沒有人会永远记得一个朝代,也沒有一个朝代会经久弥新存于世上光芒万丈。只有人自己的执念,而当生命一消散,那执念便也一定跟着散去,再也沒了任何痕迹。 方才清欢的举动言行,委实是把我给吓着了!以至眼下都觉自个这副身子上下的力道已经一丝丝顺着抽.离……不,是昙然一下子全部都给抽离了去的! 但是还好,只是一场虚惊……清欢他无心伤害我,他是想要告诉我什么吗? 我很快便压制住这个念头,不敢顺着继续想下去。不为别的,只是纵然他亏欠了弘德帝与陈皇后太多太多,但到底加注在我身上的关切与那心甘情愿、也委实令我害怕去想,我怕自个会心软,会对他,存了非男女之情的异样动心。我怕自己不够坚强,怕会注定要亏欠他许多情债…… 会过去的! 一如这过树之后扶疏远去沒了痕迹的天风一样。会的,一切,都会过去的。 ------------ 第159话 君皇长眠去,秘密永远成秘密 一个朝代过去,便必然会有一个新的朝代以全新的姿态,继续活跃在这一大片无量劫以前曾有无数朝代兴起、颠覆的沃土上,淋漓尽致的演绎出许多不一样的故事,淋漓尽致的展示着它自己的兴起、之后颠覆。 永庆如是,弘德如是,兴安一朝亦如是……甚至就在那久远不可见的将來不定的某一日,整个西辽都如是。 兴安二十年十一月,兴安帝驾崩于乾元殿暖阁里,时年四十一岁。病由甚是荒唐,是因丹药中毒。 如是被一圈圈微小的皱纹斑驳着爬上面颊、色衰心弛不再年轻的我,静静然落座在他龙榻边沿,就着一层离合溶波的微冷冬阳,去看这个已然失去了太多光彩、太多昔时明媚俊朗的憔悴支离的男人,内心本该是波涛汹涌的,但却一反常态平淡的根本就提不起丝毫的涟漪來。 在他二十岁、我二十有三的时候,我与他不知是前世未了的余孽、还是來生再遇的铺垫,一个猝不及防的巧合,我们邂逅在宫外喧嚣软媚、烟柳繁华的红香阁里。 那个时候的我还只是倾烟身边儿的一个执事宫女,牙尖嘴利、做事决绝,很有着那么一股子孟浪执拗、浑不管顾个天地的楞劲儿!而他还只是我记忆里那个翩然出尘、儒雅如玉又不失一些小顽皮的卓绝乐师,是这红尘俗世里翩然不俯就的浊世佳公子。 他经历过我最单纯、美好的一段年华,而我却穿透了他从头到尾整个生命……到了后來的深宫再相遇,无论是一开始便处心积虑铺陈下的许多阴谋,还是红尘俗世流转之间不断变幻、始料未及的翻云覆雨手,横竖我们是又终归再度相遇在这座最美丽也最威仪的西辽帝宫。 他看见了我的无奈、洞悉了我的悲伤,却交换给我他的心事、亦利用了我的无知而一跃到弘德帝身边施行他的大计。 忘不了他关乎“伤心的时候就吃辣椒來掩饰”的颇为滑稽、却也叫我一时受用的道理,忘不了他在我难过时告诉我“倒立可以不让眼泪流出來”、并且亲自做给我看还要主动帮我揪住裙角的诙谐戏谑,忘不了他因吃我与霍国舅的醋而设计我们二人的那股子爱的饮鸩,忘不了在皇后面前他告诫我不要做傻事不要管顾他时那一身是血、容貌不辨、却是关键时刻方显真情本色的那一份歇斯底里,忘不了他与梓涵决斗前那同我隔着屏风的一道相拥,忘不了在我洞悉他全部缜密计划之后与我一朝也是此生唯一的一次抵死缠绵……亦忘不了在这当今兴安一朝,我以全新的身份、看似换了全新的面貌重进帝宫伴在他身边时,这须臾二十载有余的,他对我俱无遗处的悉心照顾。 太多的忘不了,平素不去梳理时尚且不觉的。但当眼下时今这般的桩桩件件皆在脑海里缭乱蒸腾就要炸开了锅时,才猛地一下迟钝的后知后觉,原來我们之间,居然已经有了这样多或触动肺腑、或由小见大的铭心刻骨! “红妆姑娘……” 颇为微弱的一声唤,细细轻轻如蚊蝇低语一样忽地在我耳畔缪缪的缭绕。 惶然间有悲意叠声,我甫然回神,这一声“红妆姑娘”仿佛一下子便重又把我带回到了当时与他初相见,佳人犹未嫁、公子自明澈的那年那月,那浮生觅得的半日美好清闲。他那微微一愣、敛笑抱拳对着我轻轻道的一句:“在下清欢,红香阁的乐师。” 清晰记得那一时有风盈袖、有花香萦绕鼻息,便见他长身如玉、淡唇素手、长发合风散漫。那情那景登时便化成了一幅大手笔的泼墨画,顺着我的眼帘,一倏悠,就漫溯到了心坎儿里…… 然而这一眼过去,目之所及处的景深却是这样死死沉沉、只叫心魂压迫的一大片灼目耀眼的金光,这般厚重沉冗的帝王威仪、这浮生已然如斯的潦草,再也容不得困在其间的我们做些过多的绮思美好。 我沒有开口,一颗心渐渐往下沉。 清欢笑起來,这笑声是嘶哑喑灭的,只能看到他失了气泽的唇角微微起了一个勾动的势头,而那声息并着笑意却都是一样的几不可闻了:“二十年……”他徐徐念叨。 我微有不解,探身倾耳去听。 终听清他徐徐笑叹:“你跟在我身边儿二十载,终究还是比不得他陪伴在你身边那须臾的四年……”临了声息拖了个冗长,是无奈,也是沧沧的释然。 我如是不语,虽这面目平和如素、平和淡泊到不正常的地步,但我心中的浪涛汹涌、起伏如狂却只有我自己一个人明白。 四载也好,四年也好,只要那个人他是你命中那个遇对的人,那么无论与他在一起的时间是若许的长亦或者是须臾的短,那个人他都是无可取代的。不会因为与他相处的时间远不如日后与旁人相处的长,便将他淡化,便爱上旁人。 这是执念也好,是荒唐也罢,但这爱与时间,从來就不等价…… “呵。”清欢又是一笑,唇畔徐徐泛起微白,“这一辈子,这一生的余业,永在。”他且笑且叹,已经隐见生命抽.离、气息空洞的目光就这样一层层落在我身上,神态是那最后的一点儿释然超脱,“就让这份余业不要消泯……让我可以永远跟你纠缠不清,永远,爱你!” 永远……爱你! 这四个字是他拼尽周身许多力气发着狠的,重重的,一个字一个字的于唇齿间挤出來的,就有如当初我昏厥在榻时,他守着我身边或炽热、或决绝的发着狠的说了许多话一辙的相似。也一下又一下的,生生叩击着我的心房。 这个时候的清欢该是已经陷入了弥留,即便我不说话,他也只要看着我,只就这样静静的看着我,便也就好了,便足够了。 天风料峭,纵然室内熏了银骨炭,但当这一脉寒凉之气扑面而來时,却也仍旧不算温柔,还是叫我真切的感知到了周身被一脉清冽的凉意如许的拂过去。 眉目微蹙、复又徐徐舒展开來,这张面目除了平和其实已经再也做不得了任何其它的神情。因为物极必反,心痛到无痛,情绪万顷交叠一处时便什么都已麻木。 清欢,其实我却与你所想着的完全都是不一样的。 我却情愿这个芜杂而清索的世界上再也沒有爱恨要赊,沒有缘份暂借,沒有快乐,沒有悲伤,沒有忧怖,沒有一切,沒有我……多好。 一片天地万古苍苍,人世之间的离合聚散、旧时清貌从來都无法固守住。能够固守住的,也原不过就是心中那一点终是浅浅微微、却总也萦绕不去的那点儿执念。 这时请欢那双已然趋于空洞的眸子突然重聚华光万种,他梗着脖子拼着气力撑床面儿竭力的把身子支起來。 我心一惊,明白这怕是最后一瞬的回光返照了!忙把身子凑近他想要扶他一把。 但这时他已先我一步自个抬手死死扣住床榻旁盘龙雕凤的楠木棱柱,一双忽然生就星月璀璨的龙眸直直死死的抵着我,声息嘶哑如故,但分明有一口气急急的端于胸口、提着始终不放下。 他一字一句,字字皆揉杂着这半生的人事血泪,他道:“记住了,朕的名字不叫清欢,朕叫……李、瑾、域。”后那双流彩溢光的双眼便在顷时黯淡下去,即而眼睑缓缓垂下,那强撑而起的身子重又僵僵的,僵僵的跌瘫在了黄绫秀龙的软榻上去。 瑾域,瑾瑜;锦绣疆域,无暇美玉…… 记住了,这三个合着血搀着泪的滚烫的字眼,顺着他的喉咙、顺着我的耳廓我的眼睑,沉沉一路的,滑落、烙印在了我的心坎儿里去。再也不会忘记。 但这时如故一个后觉的念头徐徐浮上,清欢……他,他走了么? 我突然有些恍惚,有些不敢相信。但或许是因我实在已历经过太多生死永别的缘故,内心起的波澜其实并不算大。 抬手引袖,颤颤的一路过去,慢慢触碰、抚摸上了请欢已经渐变微凉的面靥,这二十载间难得一觅的平淡温馨,居然是在这交叠着死生阴阳的又一场人世悲辛永别之时。 我垂眸启唇,哑着嗓子淡淡喃喃:“我也很喜欢,当初那个喜欢我的你。” …… 有风跌宕、有光绯醉,那铺陈一世的秘密,关于太子的秘密、我的秘密,原本一直都想在清欢死前亲口告诉他,让他不得安稳、死不瞑目! 但此时喉咙一动,到底缄默,我沒有忍心。 也罢,便让这个秘密化作一把游.离在丹青史书间的细细的沙子、尘泥,随着我生命的消陨而烂进肚肠里,最后再随着我这个身子的消噬腐烂而化为尘土,于无痕中來、再终究回到无痕中去吧……终归这个目的已经达到,改了的债、该还的情,也都已经还清了。还不清的,便留着沒了记忆的下辈子转山转水相遇之时,再说归结吧! 那么一些最后的仁义,便不要凡事都做的太绝、太尽。就当是,为自个下辈子积攒些微薄的阴德,免得來世换了身份面貌再遇之时,又有了如许诸多的一生去消耗、去还报。 如此,这样,也好啊…… 沒有悲伤,决计是沒有的。但为什么这颗心并着这个身子如此的发沉! 突然之间再一次深刻察觉到了自个的渺小,渺小到在这茫茫天地、宇宙乾坤、三千世间里,连一粒沙尘都比不得!根本就沒有痕迹,沒有自己…… ------------ 160这么多年,太后终于可以歇一口气了! 随着这个二十二岁登基称帝、在位二十余载的兴安帝李瑾域的大行而去,西辽国兴安一朝就此结束。 兴安帝葬于一早选址修建好的祥陵,与其皇后韩氏的茂陵并排而列、合址一处。 同年十二月,十八岁的太子李擎宇正式登基,改元为“康顺”,称“康顺帝”。是为“康泰平顺”之意。 其生母宣皇贵妃陈氏红妆为皇太后,由崇华宫天青苑转居入住永泰宫正殿。 一世沧桑半世情,回首终归是沧桑。睥睨这时今又已轮换了几换的河山天下,心态苍缓、老迈的已然提不起半点儿情绪來。 念尘先生是第一个向我这个太后道贺的,但在这之余他却告诉我,说他自己,该走了。 是时这个男人已越半百,我初识他时他飘逸出尘却又英毅俊美的无匹无可方物,却再精英秀气的人也横竖逃不过一个美人迟暮。 看着微光中玄袍朴素、气质如是整洁明澈的他,盛装下华服金饰的我便似压的整个人都透不过气來。我勾唇一笑:“这一走,就不回來了是吧?”声息并着神态都是平和而内有一通筹谋的,他该听得出我这意思是根本就不会如他愿的所谓成全他。 清漪垂首默然。 借着这个缄默的空荡,我抬步坦缓的迎着他直直的走过去,在他身畔停定住了足步,侧首抬眸,对着他的耳畔轻轻却沉淀的缓缓儿道了一句:“你休想。” 一时气氛变作了更甚的坚持,彼此的心思谁也都明白。 但这沉默只持续了不多时,是清漪最先甫地抬首打破了这逼仄,他目色染急、声息高却控制的极好,但这是一连串的妙语连珠急言急语:“可所有朝臣百姓都叫嚣着诛杀我这个迷惑皇上、害死他们皇上的佞臣!” “反了他们了!”我猛地扬起一嗓子,十分尖利的踩着他才言完的话就此落地有声。 清漪一时猛地僵住,不曾想到我会突然摆出如此凌厉之色、甚至偏些威风跋扈。 这与我以往性情完全不同。可他该知道在我的心中一直以來都在憋着一口闷闷的气,这也是为何我若许年來活的如此不堪如此卑微、却还依旧能够沉的住这个身子这颗心的根本缘由。 时今时刻我们又还要继续惧怕什么?整个天下都是我们母子的了!还要继续忍辱负重这般累身苦心的活? 我明白清漪口中的要走,到底是什么意思。他不是走,而是要离开这个世界……因为一如他所说,这班朝臣百姓一辙叫嚣着要杀奸细、诸佞臣。其间情势,一如经年前的弘德一朝如出一辙的相似! 但又分明是不相同的。 历史怎么可以当真重演两次呢?弘德一朝时,朝臣如此那是因为别有用心一心针对弘德帝;而时今康顺,不服是有,但更多的都是附和。 我叫新皇诏告天下说术士念尘已经畏罪吊死。而其实是在私下里叫清漪脱去了念尘的身份,以弘德一朝失散民间的镇国公、国舅爷霍清漪的身份,重又回朝自居。 兮儿对我这个母亲从來孝顺与爱戴,且跟在我身边这么多年目睹着我的悲欢、躬见着我的境况,也在依稀间将我那内里重重心事染就了几分去。纵然大体脉络他不会明白,但依稀的感知他还是有的。 是夜,忽听宫人报说有故人觐见。 我心一紧,依稀间知道了一些什么,怀着隐有些惴惴不安的心绪忙不迭宣召觐见。 白色的月光穿堂而入,这一缕缕裹挟漫溯的微光底下,果然看到了那熟悉的身影,那重又换上一席锦绣苏绣图腾的青色疏袍、溶玉丝绦的一道身影。除了那覆着半边脸的银色面具、与岁月风霜尘埃中打磨洗涤的已不再年轻的面貌以外,一切一切似乎又都沒有了什么不一样。 看着眼前仿佛独立世外彩云净处,这恢复了身份的霍清漪,我忽有情潮漫溯氤脑,含笑也含着泪,只是唇兮动动,颤巍巍的呼出一道风样的声息:“好久不见。” 他亦回之一笑:“是啊,好久……不见了。” 真好,念尘死了,国舅爷又重新回來了,真好……真好! 眼里这晶亮亮的东西不由控制、无法收束的漫溯濡染。泪波惝恍里,见清漪覆着面具的侧脸微微偏偏,唇畔一道笑意且言且释然:“这么多年过去,太后还依旧颜色尚存,而我却老了,变得这么难看了。” 我亦浅笑温温,足颏微旋,迎着他几步走过去:“不难看。”凝眸定定,“我说不难看,那就不难看。” 一片灯影华光转动涟涟间,他便笑起來,在这万般皆释、简单干净的笑容里,那些岁月的痕迹似乎开始斑驳凋零,那些年轻时的韶华时光似乎重又一一跃染于了眼帘,再由眼帘,顺着一道道漫溯在了重重心门里。 清漪同我之间的感情很微妙,最初时是少女心扉一瞬间自个都不自知的一抹心动,之后历事种种,渐而变成了拥有共同的目的、处在共同的阵营,有共同的对立面与心之所向的……一种近似于相依为命、甚至相濡以沫的微妙感情。但我们二人之间不会有爱,因为心早已死了、沒了,干干净净!所拥有、所承载、所填充的满满当当的,唯剩下了不动声色的心计的工于。 是啊,这须臾二十余载的光阴呵,这些年來我们皆承载着那样深浓的压抑,这压抑每到夜深人静寂寞袭來,便丝丝缕缕清晰的犹如一只无形的大手生生扼住喉咙、以其巨大的不可拂逆的张力一点点次第紧收再到最后把你给活生生掐死!却又偏生不让你死,只让你苟延残喘、让你汗毛倒竖、让你紧张让你惊惶却又遁逃不得也沒有权利结束! 这样一种作弄弥深的情潮,这份不能道出纹丝的情念、心念,只有我与清漪彼此之间才能懂得,并且深谙!故生出如是弥深的默契來。虽然在这兴安一朝我们之间言语不多、明面儿上的交流也不多,却根本就不需要过多的见面与过多的字句,我们全部都明白在心里,全部。 却又还不止是这些,此外,清漪还是我这么多年來浑噩无力、半生半死行尸走肉一般的宫城岁月浸泡和磨洗里,一道决计不可或缺的精神支柱。时局的宿命一如涉水一般袭來我身上,由不得我选择、也拼着一口气的不容我放下,每当我只觉自己已经撑着这死灰样的身子和心走到了生命中、我所能够承受的那个极限,每当我只觉自个如同一架断了线的风筝一般摇摇欲坠、无所依靠、就要失去与这五浊恶世里最后一脉时有时无的联系的时候,只要一想到清漪,很自然也很莫名的,我顿然就会滋生出一种稀薄的安慰,这样少许的安慰却足以安定我那支离破碎且浮躁不堪的心。我会告诉自己,这些年、这条路,荆棘亦或冰火,不只有我一个人在走,不只!还有人,还有人与我一样、与我相同…… 故人再面、旧事一一溯于眼前却再也回不去,这样的感慨不免使我思绪倏倏然的飘远。就此惝恍中,忽见眼前的清漪好似恢复了昔时年轻俊美的谪仙容貌,他把头歪了歪,朝着我笑。 心海势如排山,情潮交集百感,我忽觉眼底浅处被氲开春溪一般起了湿润。又听他温声浅浅、却是敛不去的恋恋的风尘岁月味道,他淡淡含笑着启口:“这么多年,太后终于可以歇一口气了!” 这一句话诉口平淡,但字里行间那怀隐匿着的深意层叠、那些注定要被掩埋且渐渐消弭于时空历史断层里的浮世真相,就此合着岁月酿成的酒、饮着过往调成的毒,一下魂归虚空释然…… 殿中暖月波光粼粼,清漪在言话时重又消泯了昔日留存于我记忆里的容颜,在我眼前落回到时今掩不住的苍老之态。眼前的人和物是如此直白,失了韶华、不再年轻的我们无一不在提醒着自己世事的残酷与无情。但沒有关系,因为他昔日里那份俊美谪仙般的容貌丰姿就如同那些与他、与梓涵、与瑾域、与无数故人之间脉脉流淌的过往一样,已经永远的定格在了我心间。在那里,一切都沒有改变、一切也沒有更迭,一切都是美好而纯粹的。 话音微落,我回神整了整涣散的乱绪,思潮平顺间将目光定格向清漪,观他面上含笑含温、又弥彰欲盖的神情,看着他的眼睛,须臾后我笑了笑。 明白的,谁都明白的,清漪更是一早就已明白这一切,不是么? 那些尘埃里的花儿不可能一生都追逐着阳光的脚步,它们也会频频的陷入黑暗之中,迎着冷月、沐着薄凉的风,却也未见得就不会滋生出一种别样的美丽。一个人的一生何其冗长又何其短暂,草木尚且如此,更况乎于人? 人一辈子奔不出多远去,但却可以迸发出无边的喷张力,这股足以毁天灭地动摇一切的近乎疯癫的力度,却往往被玲珑缜密的蒙在一种包裹极好的假象之中,是看起來最为安静平和、波澜不惊的…… ------------ 第一百六十一话 伪装倏然尽退去,真相现 是的,我沒有失忆,从來都不曾。 我是装的,而这一切的一切不过是工于心计做出的一场假象。一梦黄粱、南柯梦醒后,触目的是满眼何其苍凉的物是人非与凄颓哀伤?但是还好,这一口就这么堪堪提了半生的气,到底也算是放下了! 时光追溯到弘德一朝大军破城的那一日,又或许是得追溯到更久以前了…… 现今的康顺帝李擎宇是我的儿子,我唯一的皇儿,却不是兴安帝的儿子。这个孩子的亲生父亲,是如假包换的弘德帝李梓涵! 经年前弘德一朝局势险要、命途莫测,而就在那个时候,我却堪堪察觉出自己有了身子。 身为一个女人,合该是以一生性命去固守一块儿贞洁牌坊方为不负。且弘德帝待我又是那样的好,大难当头、宿命高悬,自妻子的角度我合该是以身殉他,殉我的丈夫;而从泱泱一国浩浩一朝的皇后、国母的角度,我也合该以身殉国亦或者说殉了弘德一朝;最后从我自己的角度,弘德帝若死、弘德朝若亡,于我而言自然是死了比活着好过太多!无论如何、无论怎样,死都是于我而言最好、最幸福的选择…… 但便是这一死,却又怎么是好死的?罪孽深重的人,果然是从就得不到轻易解脱的! 我不能死,我是那么不甘、那么近乎执念幻似疯魔般的不甘!若我当真一无所有,那么这样的不甘便是有如咒怨一样的强烈又如何?横竖人太渺小,一个女人的力量更是渺小中最微弱的一缕,我无能为力。 但是不一样了,因为上天在这危急关头突然给了我一个最有力的筹码!让我有了这个孩子。 所以当我无意中看到清欢已将一切计划都铺陈、部署的周密详尽,根本容不得弘德帝再回天一二的时候,无意中抬手抚摸着还不显形的腹肚,触手可及这浑然天赐的倾注全力搏之一把的筹码,我在那一瞬间倏然就有了一个无比恶毒阴狠、阴戾且危险重重的复仇计划…… 所以当清欢意料之中的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脑中急光一闪,这个计划便就此突然落成! 我知道清欢一直都是喜欢我的,所以那一次在他离宫之前,我主动去勾引了他、与他结成一朝男欢女爱。后又在他攻陷帝宫之时,我刻意选取了一处地势高却不算太高、且下方铺陈着厚草垫子的地方,待清欢逼近时刻意装作失心成疯的架势,就那样疯疯癫癫的说出所谓弘德帝不孕、孩子是与他一朝云雨所缔结而出之类的话,在他心惊心震之余做出殉难的高姿态、拿命赌运的纵身一跳。 果然苍天是不收我的,苍天不让我死,刻意留着我残缺不全的一条贱命行走于世、完成我咒毒无比又何其悲辛的彻底报复!呵。 苏醒之后的我,当时便清楚自己自那之后所行所走所踏上的会是一条怎样的路,同时也清醒的意识到弘德朝的自己已经死了……我假装失忆,从而顺势就留在了清欢的身边,自此后顺水推舟的行事度日、装作单纯天真浑不上心、不计较的贤良模样。 而早在这之前,我早已凭借着弘德帝皇后的身份、与跨越两朝而在宫中积攒下的势力和人脉,买通了太医署里名望与医术最雄厚内蕴的老太医,要他哄骗清欢说弘德帝不能生孕,且更迭了我的孕期,使清欢更深信不疑的认定了我所怀着的是他的骨肉。 那老太医是太医署里医术最为精尽的,专负责皇帝的滋补药膳。那时辽王世子登基,也依旧还是由他负责这一干,故而他有这个机变。 于是,日后我又叫那老太医在清欢平素常用的药膳里掺入了致其绝了子嗣的慢性毒药。 这老太医在永庆帝时期就曾服侍宸贵妃,弘德一朝之后原本是钦点服侍弘德帝的;我在宸贵妃身边做宫女时就与这太医常有照应,弘德时我又已是皇后,他自然忠心于我。那时虽辽王世子清欢登基,却是篡夺江山抢班夺权,这太医在心里对于弘德帝与陈皇后还是有着十分的留念,故继续忠心耿耿的帮着我如此。 其实若要报复,又哪里那样困难?直接杀死了清欢不是更容易些! 却到底我还尚算是良心未泯,我之所以沒有直接伺机杀死兴安帝,是因当时历经政.变的西辽大势才定,若这皇帝一死,则西辽必然会再度陷入乱战,我也必将在这乱战中失却性命、甚至狼狈更甚。故我不曾下手。 而若放任情势只待清欢一日死去、我的皇儿继承帝位,纵我有“皇长子”,但后宫情势我最是识得,我的儿子将來会不会继位、甚至能不能有命存活到那个时候,我委实是沒有底儿的。 所以我出此下策,断绝了皇帝的后嗣,使他只能有我的皇儿这么一个儿子,从而这江山大位也只能、且必将传入我儿子的手里! 那铺陈一切俱数妥帖后的若许年,我只用尽全部的所谓生命力竭尽所能的做好了一件事,就是安静的守着皇长子,只守少攻,它日坐收渔翁之利。 清漪的出现与簇锦一样,委实在我计划之外。但这些年我与他配合的如是默契。他最开始扮作江湖术士想法入宫,纵然我不曾问过他具体筹谋,但也心知其中艰辛与不易,更明白他与我一样是为向清欢“讨债”而來。后我借着契机将他引荐到清欢身边,他便引皇上沉迷修仙之道、荒废朝政竟日炼药;最后关头,算着时机成熟,便以一枚丹药中加注过多铅尘,一举毒死了皇上…… 试问这天底下所有的报复,还有什么是为人作嫁又浑然不知,好好儿的江山自以为传给了自己的骨肉、却不知这江山其实是落入了与自己本无血亲的外人之手來的更彻底、也更狠戾呢?这样的结果,这样隐匿极厚城府极深的一生一世铺垫而出一场大局,清欢就那样一步步的被我拢入蛊中而不自识,时今他若是有识,便是在九泉之下只怕都是死不瞑目的吧! 最毒妇人心,说的委实沒有错处。这就是我彻底的报复,这就是一个女人看似绵软其实铁血的冷硬手腕儿! 这一场局,我用尽了一生在谋…… 绵绵心事、厚冗绪潮,纵然何其缜密艰辛荒淫苦痛,时今说來却也到底面无表情、心中波澜不起。 烛影微微间,清漪叹了口长长的气,他道我是为了孩子才如此做。 曳曳光影并着夜波清清流瀑间,我打断了他。我告诉他,你错了,我就是一个自私的女人,从头到尾都是,我远沒有你所想的那么伟大! 我告诉他,当年我发现自己怀了梓涵的孩子,还沒來得及说就出了清欢的事。我不甘心,所以动起了通过这个孩子报复清欢的心思,所以勾引清欢与我一遭欢好;早在那时就已经开始布局,把清欢一步步引进來,要清欢自以为我将诞下他的骨肉,要他对我所说字句信以为真……我是通过孩子报复清欢,而不是为了孩子才辛苦活着。是通过孩子为自己这一股子化为怨灵般的执念辛苦谋划,而不是付出自己的全部只为了孩子喜乐荣华。 沒错,陈引娣或许从來就不爱任何人,她爱的只有她自己,因为从某种角度來说,她最在乎的好像一直都是她自己啊! 包括这倾注全力、抛开所有、不惜吞噬人性与道德礼法的终生也是最后的一次大赌,她为的也不是腹中孩子可以存活、可以荣耀,而是因为这个孩子让她看到了转盘的希望,所以她如死灰复燃,重新燃起了再也不能加注半分的最激昂的斗志,犹如一只浴火后涅磐的凤,最终又化身成地狱里的鬼面罗刹! 我这一生对不起太多人,于之弘德帝,我失了贞洁、破了妇道;于之兴安帝,我曲意逢迎、伴在他身边二十几载便有二十几载的虚假,最终还“得偿所愿”的重又夺了他的江山;于之霍清漪,我斩杀了他的爱情、耗尽了他的生命,将他无形的禁锢在高高矗起的红墙一道,毁尽了他的一生;于之簇锦于之轻烟于之小桂子小福子于之……甚至天下人,想來我竟沒有一个、沒有一处对的起的,甚至我唯一的亲生儿子也被我利用至今,时至眼下已经对自己的真正身世、生身父亲、他“父皇”清欢的真实死因、他母后的真实过往、他一出生起就被这恶毒的母亲拢入圈子注定成为筹码的这份利用等等等等,全部全部的都蒙在鼓里浑然不知! 我,真是一个罪孽深重的人…… “我一直都在自责。”清漪再一次缓缓的开口,银色的面具在月光下似乎蒙了一层霜。他就这样坦缓不急的慢慢回忆,任过往穿过厚重的一重云烟就此徐徐拂來心上,“当年弘德帝留了我在御龙苑彻夜长谈,说他是怀疑清欢接近他别有用心,更派探子暗中查到清欢与辽王旧部有关系,故他刻意装出昏君的样子來将计就计。”于此微顿,唇畔自嘲般呵声笑了一笑,“而我沒有及时制止皇上,还答应皇上帮着他处理朝中事务。为这事儿这么多年我一直在自责着,我走不出这自责,我常想若当初我对皇上加以阻止而不是迎合,弘德一朝也不会落得个短短四载便结束的宿命!”临了时轻轻一叹,刚好有烛盏中燃烧殆尽的烛蕊蹿了烛花在空中“噼啪”一打结。 虽是缓缓的陷入了回忆的思潮,但我们又好像并沒有怎般凄苦的味道,该是这几十年、几个朝代的横跨之后,历经的大喜大悲委实太多,故而这心便也已经习以为常、早在很久以前便渐趋步入麻痹的境地了! “你委实不能这么想,不然我更加不能活了……”我向他又走近些,抬手捏着宫袖、探指以银簪子将烛蕊挑出來,“弘德的灭亡,我也有责任。”坦缓的一句话,就此氤氲唇畔。 这是实话,当年弘德最后那些时光,还看不到丝毫覆灭端倪的最后时刻,我跟着清欢同流合污,一起迷惑梓涵、诱蛊梓涵。我并不知道清欢要谋的是我们家的江山;而我只是单纯的想要将梓涵这个男人永远根深蒂固的留在我的身边,他对我的温情爱意我太过于贪恋,贪恋到不知不觉腐朽了自我、失去了本质!这是纵有成千上万个理由可以在旁人那里粉饰出我大义凛然、一心为了弘德帝或者为了儿子才受诸般苦的烈女、慈母的形象,也无论如何都无法在我心中抹杀掉的一大罪恶!真相是什么,是大义大爱还是狭隘自私,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且我心知肚明。 就此说來,当时众朝臣百姓指责我与清欢乃是奸妃佞臣其实沒有错,正因我与他一左一右对弘德帝的逢迎曲意、我失了一道不该退让过度的原则,才酿成了弘德的覆灭、以及时今这样一个不能言语也不知该如何评判的结局。 呵,说什么都也晚了…… 横竖又都还有什么用处?便是一日时光漫溯、旧事旧人重回又还能有什么用处? 一切,一切都是命啊! ------------ 第一百六十二话 千万爱恨次第落,只寥寥 而有一事我却不知,值此倒是不如问了明白。 凝眸顾向陷入旧日如海思潮的清漪,我微把头侧了一侧,沉淀语息、蹙眉真挚:“这些年來就这么走过來了,虽然我们彼此不曾挑破,但谁也明白彼此重入这帝宫來、内里隐藏着的真实目的,你也知道我的失忆本是装的。”于此错开双目,释然一般叹叹,声音不曾改变,“这么多年了,哀家一直都在好奇,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知道的?”语尽时重又侧目顾他。 刚好清漪在这当口抬首向我顾來,于是目光一触,似有福至心田。 “从我改头换面进宫,为我妹妹的儿子复仇时看到太后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了。”他于此颔首。 这样的回答好像沒有出乎我的意料,心湖平静不起涟漪,我沒有言语,静闻他继续。 “看到太后竟沒有死,且还成了新帝的宣妃……若说缘由,委实无从着落,但只因感觉。日后我便开始处处留心,不放过太后娘娘的每一丝细节举措,我便更加确定了娘娘沒有失忆!”言语继续,他如是无波无澜。 我心头微微恍惚。感觉,是啊……感觉是这世界上最微妙的东西,便是一朝桑田沧海物是人非,但故人再面时兴许还是会一眼便认出彼此來,兴许不需要过多的言语、过多的诘问,便能够知道这个人这些离散的日子里所历经着的全部。 因为什么都不一样了,什么都沒有了,但是感觉还在,记忆里的味道还在、模样还在,它不会变却、也不会受制于任何内力外力而消泯的一丝不剩…… “而在这宫里头呆的久了,也是会渐渐耳闻一些事情的。”清漪展颜,“无意中我听说前朝弘德帝不能有孕、故而沒有留下子嗣……我是弘德一朝的国舅爷,更不曾知道弘德帝不能有孕,便是当真如此那也合该早在弘德时便传出來,又如何会在这改朝之后的兴安时期堪堪就有了这等风影?我便知道,是娘娘有意安排。” 这个答案倏然使我心口微震!纵然我该明白清漪知晓我很多事情,却不曾想到他连皇儿身世一事都能有得如此一早就推断:“那么想必,时今新登大宝的康顺帝原是谁的血脉,你也早在经年前便已然明白。”心海很快便重又落回平静,我含笑曼曼。 我有意宣扬出弘德帝不能生育的假消息,为的自然是清欢对我不起疑心、认定擎宇是他的亲生儿子。既然清漪明白是我刻意安排,便一定也猜到了我皇儿的真实身世。 他心照不宣,却又在这时侧目叹了口气,眉眼倏然浮起少许莫名的黯然、与浅浅的慨叹:“只是,我可以看出一切原是一场精心做出的局,何况兴安帝呢?”不多停滞,他复又接口,目光顺势迎向我,“可他将错就错了这一辈子,他沒有拆穿、沒有点破,揣着明白装糊涂!在他心里,也该是有着愧的……至于悔,他不会有。因为,他不能有啊!”这一席蕴含着太多往事真相、沉甸甸的话,末尾时又是沉沉一叹,近于郁结宣泄之后的放空、释然。 这话说的是玄机莫测了,我把头偏偏,沒有言语。 这话即便不说,我也是懂得的,我们二人都懂得…… 这是一个孽障弥深、冤业障目的五浊恶世,身处这个世界、灵魂被禁锢在这个世界上的性灵们,沒谁是可以顺了心随了意的! 弘德帝以一身死、以举国不计其数的伤亡与整个弘德一朝,守住了他对清欢的一份义气,却失去了为君者应有的恪守与身前身后的责任;兴安帝倾尽一切、吞噬全部人性与世态百情,终于得到了这西辽的江山、为他远去的父辈一代人报了仇,却最终失去了兄弟至真的义气、以及对他这辈子最爱的女人的爱而不得与她为他编织出的假象世界一世一生;至于清漪、至于我、至于我们那一代人……不必说了,因为乱乱纷纷、纠纠葛葛,细数起來又是何等的混杂无奈,已经全都说不清了! 清欢夺了梓涵的江山是为报父仇、不得不为之。而若他当真有知,那么他日后又如此顺势随意、不管不顾的任我重又把这江山夺了回來,则是顺应了他自己的心意、把江山完璧归送;其间这番成全,一如当初梓涵把自己的江山垂首送了清欢是一样的。 这对堂兄弟,如是性情人呵! 当街沽酒的豪情洒脱故然难得,但委实不该是帝王存乎的性情,否则必然成灾祸…… 光影明灭里,清漪笑意莫名的且言且叹:“真是成就了这一世几段孽缘!当今皇上是弘德帝梓涵的亲生儿子,几经兜转,这西辽国泱泱江山等于还是又回到了梓涵的手中!” 怎么不是这样呢!该是谁的、不该是谁的,从來都跑不了、从來都乱不得! 一息慨叹承落于心,我转目徐徐:“不要告诉念兮他的身世。”既然一切已成秘密,那便何妨将这错综恩怨干脆便以不了了之?难得糊涂,委实是一种俗世间处事立身的大福报啊! 清漪侧目向我颔首,眼底深沉且忽而变得肃穆:“我明白。” 我也相信他会明白。 微光中凝眸缓神,嗅一口缪转在周遭的桂荷香气,一切倏然恍惚如梦。就着这样一股慵懒,我将画的入鬓细长的黛眉挑了一挑,一股心力充斥心门,也说不清这死去化灰若许年之久的心为何在此刻有了一瞬复苏的势头,虽然只是一瞬,但我清晰的感知到这是一脉起于睥睨苍生、负手天下的傲气与霸气的驱驰:“时今这天下,到底是哀家母子的了。”合该凛凛威严、狂傲自成的字句,却被我吐口的云淡风轻,但是其中沉淀感并未少却。我看向清漪,敛眸一定,“你想要什么?”这样发问。 想要什么,呵,忽然觉的很是悲凉,真悲凉!活在这世上一辈子,回首看來倏然发现就沒有一刻当真的顺心如意过!时今终于算是有了顺心如意的机变,想要什么……却突然发现似乎已经不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能要什么了! 清漪的心境一如我的心境,闻我如此发问,他并无迟疑,只微顿顿,后颔首言的无风雨也无晴:“忽然在想,我们时今体悟的生命的雄奇沧桑与世道的翻云覆雨手,早在若许年前那永庆一朝时,我的妹妹扶摇就已经历经过,时今倒是与她隔过时空的局限贴近了心态,有了彻底的共鸣。”他勾了勾唇,眼底依稀离合,“果然命里头该历经、该慨叹的浮沉沧桑,每个人都是逃不掉的,只是时候的早晚罢了……不过,我的妹妹她这个时候早就已经解脱,而我们距离解脱却又不知道还得要过多久啊!”临了一叹。 我心海忽而氤波。 恭懿翙昭圣皇后如一朵尘埃里开开落落的花朵,她逝于二十五岁的最美好的年华。她的生命何其清浅,这韶华短暂的一辈子却用來承载何其厚重的世事,以年轻的流光却体会了合该历经半生的一份沧桑!不合时宜的过早开放、过早历经、后又过早的死去。 而时今我与清漪也一个不惑又四、一个年已知天命,算是在正常的时间走过了正常的路、体会了该体会的一切,不早不晚刚刚好。 却又哪一种是幸、哪一种又是不幸? 我是羡慕恭懿翙昭圣皇后的,毕竟活在这个世上太痛苦,生命如逆旅,且对于我们这些人來说“生”的那一份诱惑力早已不复,我们看不到活着的美好、也浮涌不出新鲜的憧憬,所以活着,不如能走便早些走。 蓦然发现,其实我也合该在二十四、五岁的华年里死去的,那个时候清欢兴兵宫禁、弘德一朝被他颠覆。不,我已经死去了,作为弘德帝的皇后,就在那一年,我死去了…… “时今我只想归隐田园,带着簇锦。”清漪徐徐的声绪在这时倏然又飘过來,极轻。我回神抬眸,见他颔首目视向我,“因为这丫头与我妹妹有一个很相似的名字,扶风。”如是定定又道。 这样的回复似乎沒有出乎太多的意料,又似乎是隔世隔烟云。我心只微忖。 簇锦的原名确实是唤作“扶风”的,当初为了避讳恭懿翙昭圣皇后“扶摇”的名讳,才把这撞了的一个“扶”字去了,后干脆改了个繁华如织的名字,“簇锦”。 我知道在霍清漪心里,对那个早已不在世上的同胞妹妹的宠爱从來深沉,这位兄长对那即便成了皇后、光耀了霍家门楣也依旧是红颜薄命的妹妹极是怜惜与痛惜,这些年來他活在世上从來就沒有忘记、只怕也释怀不得!说起來他对弘德帝忠义、对我以及慕虞苑里一干旧人的顾及,横竖也是因为我们都曾是与恭懿翙昭圣皇后有着莫大关系的人;即便在岁月的淘洗与磨砺之中也不能否认的滋生出了单纯对于彼此的一份情谊,但初衷总归是那样的。 他想要了簇锦,这该是他愿以此纪念扶摇。如是,倒也算是了却了多年积蓄在心肺腹肚、隐忍难发的一桩心事!我又能说什么?自是颔首准了。 太多的默契氤氲在心,便也往往沒了言语。清漪见我首肯,便做了个礼谢恩告退。 我并不曾挽留他,起身一对他颔首回礼,后以目光溶溶的目送着他一路出了内宫正殿、后那虽老却伟岸不减的身姿渐趋消失在进深暗黑的浮光里。 当初弘德帝上台,便将恭懿翙昭圣皇后这一族赋予了无比的尊崇,霍家的门楣自那个时候被抬了起來。但谁知道又生就了清欢……不,是李瑾域这一杠子,如是,至了兴安一朝便重又沒落了下去。即便时今已是我能掌控乾坤的康顺一朝,却也委实无法再把他霍家一脉重抬起來了!因为霍家只有清漪一脉独子,他又无儿女可让我委以重任;旁亲杂枝又在朝代更迭、年岁流淌中不知零零落落成了什么样子,本就是一盘散沙,时今变得更散,便是我心力交瘁也沒办法再助霍家一臂之力! 时今我能做的,也只是尽我所能给予霍家最大的帮助。我不负恭懿翙昭圣皇后的眷顾以及霍清漪的诸多帮扶,但其余怎样,霍家也只能顺应天意、全看造化了! 。 我屏退一殿宫人,将簇锦召到了身边來。 是时,簇锦正在为初登大宝的兮儿整弄龙袍褶皱。 这个孩子自幼便跟他簇锦姨姨最亲,便是平素称呼都是只唤“姨姨”而不是姑姑。一个姨母半个娘,姑姑则是宫中对资历深厚的嬷嬷惯用的敬称,故而只从这一点便可瞧出他对簇锦的亲人般的依赖。 簇锦不明所以。永泰宫里,我与她诉了心曲。 我说,“我也是沾了我们原主子恭懿翙昭圣皇后的光,故才得着如此契机一步步走到了时今这样的位置,我在心里感念她,而你亦如是因她才有了这一段历经,虽然不知这样的历经究竟是好还是不好。 你的原名本为扶风,当初是为避她的嫌才更迭了簇锦。我们那位旧主她毕生所愿就是有一良人与她岁月静好、一世安然。 她不止一次的念叨过这些,她但愿苍天垂怜,叫我们日后可平安出宫,寻一托付终身的好郎君、好婆家……在她心里一直有着这样一种执念,她觉的你的旧名因与她名中一个‘扶’字撞了,便也算是同她极贴己的缘分了!得这么层不是机缘的机缘,她那一辈子不能得到的幸福,但愿能叫你替她得了、享了,都报在你身上罢! 而时今,哀家便要了却她这已经隔绝了生与死的一桩旧心事了。” …… 我将簇锦恢复了“扶风”的旧名,并封为懿圣夫人,亲自指婚给了重又敕封镇国公的霍清漪。 扶风在我身边这么多年陪着伴着,她内里隐藏着一段什么样的心思我早就已经清楚!我明白她一直默默的爱慕着霍清漪,只是这份趋于单恋的爱慕迫于种种情势、格局等,一直沒有办法言及出口、次第开花。时今我却让这情谊结果,如是倒也不该算是跋扈霸道的威迫扶风。 她落身下去,对我深深叩首一拜。即便她隐匿竭力,但那身子还是在颤颤的打着瑟抖,呼应着内里心思一份百感交集的动容……委实是该百感交集,其中滋味良多,但终归该还是幸福大于其它吧! 但这还不能算是结束,不然我也委实不负责任且敷衍的很了! 我对霍国公说,“霍家唯卿一位独子,时今卿已是知天命的年纪,而懿圣夫人也已四十有六,万一不能再为大人添得子嗣可怎么好?香火的传承便就如此断在了大人这里? 霍家不该绝后!故哀家亲自再指一名门宇文家出身、且性情柔顺贤淑的嫡小姐给你,望她为你绵延子嗣、传承霍家香火。” 霍清漪欲要婉拒,但他与我沒有浮虚,只告诉我这样会不会太过于引人瞩目? 我笑说,我们忍辱负重的过了一辈子,时今云开月明,这天下是我们的了,我们还有什么可怕的?莫不成这个时候却依旧还要怎样小心翼翼、战战兢兢的竟日过活着么?大人便由着哀家恣意这一次吧!管他什么瞩目! 于是他便沒有推辞,就此于康顺帝那里并着懿圣夫人、及一十七岁的宇文小姐领旨谢恩。康顺帝匆忙躬身将他扶起,自是礼遇。 ------------ 第一百六十三话 不过四十年来梦一场·曲终 入夜之后.那一脉昏昏的天光筛洒进偌大的殿堂.少了身边儿伴着的簇锦.便更叫我忽生一种似乎极久违的寥落. 是啊.这些年來一个人在这世上踽踽独行.却又何曾当真感到过这样清晰嗜骨的寥落.沒有.因为那心早就成了灰.会觉寥落则证明那心又重新倏然复苏了起來、有了一瞬的贴切的存活感. 然而我却不愿看到其余人.侧目抬手对那林立的宫人们挥了挥袖子.将他们尽数退下去. 永泰宫里.已成太后的我端然独坐在一阕铺就着软款绮罗、熏染着花卉芬香的贵妃椅上.背靠着牡丹屏风.倏倏然不受控的回忆起那幕幕旧事. 其实这么多年來.我也有过意志涣散、看着就要分崩离析的那么一个时刻.时常会有.即便这心已死.其实是将死未死.我并不曾如自己想象中的那样刚强啊.每到那个时刻如水漫溯时.我对自己说.算了吧.不然就算了.太累、太辛苦、也太压迫太沉仄了…… 我不想纯粹的为活而活.但我已经不知道活着是要做什么.我问我自己活着为了什么.然而却悲哀的发现我只能找到一个答案.活着是为了活着……当生命已经变得如此丧失了期许与希翼.当这个世界上的一切在我眼里都再沒有了半点儿合该的吸引力.我又.为什么要活着. 所以我悲哀的发现.如果当真将这一份彼身积蓄沉淀的背负就此放下、一切都算了、再也不让自己这么累了.那么我活着.当真是无事可做、且不能知道自己合该再去做些什么. 然而我又不想死去.不想就这么死了.若是当日大军破城时我那纵身凌空的一跃过后.当真就那么去了也好;但往后这若许年里我已经重又走过了那样多的路、滋生出了那样多的磨砺和费心铺垫的谋划.我便忽然不那么容易能做到万般皆放了.我开始有了执念.执念的再也放不下这一切. 不想承认却又不得不承认的.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呐……所以.我活着.活着來身心皆受这累累的负罪与弥深的造孽.让这份浮世里由因果缔结的孽业把我一点一点彻底彻心嗜骨的焚毁.我忘了我自己是谁.我也不能再记得我自己是谁.一直如是.但始至如今我惶惶然还是发现.我仍然寻不回了那个旧日里的自己.不能知道我自己究竟是谁. 是啊.隔着往昔的洪荒河流与岁月的遥不可及.望穿了山的那端海的那边儿后幽幽的回想起來.弘德帝曾对我说过.“你若敢赌我一生.我绝不会让你输.”他曾让我一定要逃出去.这座美丽的皇宫从不是什么洞天福地.而是一座禁锢的囚牢、是野兽贪婪悉张的一张大口.我们两个人不能都陷在这里.至少得有一个可以成功走脱、九死一生……我不知道我有沒有当真在赌.我也不知道他有沒有履行承诺不曾让我输.但当辽世子的大军势如破竹乱宫而入时.在这国破的一瞬.家亦是跟着亡了.因为他不在了.那曾炽灼迫切热诚肯肯的诺言也一早便飘曳在缪转的天风.当真不知道还是不是仍在作数.呵…… 还有那时.弘德帝的庄妃曾说我.“瞧着那副牙尖嘴利两腮浅、下颚锥的轻薄相.分明是个草木修了百十年成了个小精怪.连狐媚都算不上.福薄命薄的扬花样儿.能成个什么大器.”那日的她自然不会预见日后的荣耀颠覆、江山倾颓.甚至连同朝后期我的为妃为后都是不能预见到的.现下看來.“薄福薄命”.却得着天命;“扬花”水性.却顺势而为、应时而生的成就了时今永泰宫里的一朝陈太后. 还有当初霍清漪也曾说过我.他说.“‘妙姝’这个名字太盈薄、太浮燥.‘引娣’就比‘妙姝’厚重多了.且这女字之‘娣’又比单单一个‘弟’字平添太多内敛智慧.这个名字改得委实好.嗯.方可载无量福.”也诚然不知道是不是一语成谶.现今看來.清漪这话有如一道一早便把一切洞悉判定了好的呪愿符蛊.他在兴许一个不经意的顺势随意间.成了最聪明的那个有着先见洞悉的人. 是命耶.非命耶.我不知道.也委实是无从可以知道的了. 或许我真的早就已经死了.死在弘德末年大军破城那如血壮烈的一瞬间.带走了横跨经年的浮华与潦草.撕毁了焚烧天地间一份揭不开的阴霾与虚妄…… 早在记不得是永庆几年的时候.九岁的我进了这西辽帝宫.自此开始了我这一辈子都深陷牢笼、遁逃不出的钦定宿命. 十一岁时我服侍在恭懿翙昭圣皇后身边.以为那时的岁月可谓是安定了.但中途堪堪又历了永庆帝去世、弘德帝登基.于是在服侍了恭懿翙昭圣皇后近十年之后.我再次服侍在已为弘德帝妃的倾烟身边.又是三年. 弘德三年.深冬时.二十有三的我被弘德帝以“其人虽系宫婢.然其心智若兰、温惠淑德.可为贵主.”之名.敕封从七品元答应.居漱庆宫、蘅华苑.并自此恢复了我入宫前的原名“陈引娣”.自此后“妙姝”这个为宫婢时的旧名便尘封在丹青史书的卷轴里.再也沒了踪迹可寻. 我的运气似乎不坏.才一承宠敕封答应.便又在两日后被皇上“莫问缘由、缘由莫须有”而亲口晋封正七品元淑女. 紧接着那一切的一切似乎都极顺势.一年后的弘德四年.三月春和景明时.圣上下旨赞我.“元淑女陈氏引娣兰心蕙质、雅娴得体、礼敬上殿.可为后宫表率.遂晋为正五品元婕妤.仍居原宫蘅华苑.” 同年四月正身值圣宠、无边无量的我.再一次被以“莫须有缘由”之名.皇上亲口晋封为元昭仪. 待两月之后六月暖夏.我顺风顺水的得了一宫嫔位.是为元嫔.如是莫须有缘由. 那个时候是我浮生里最荒.淫的一段时间.我与清欢两人竟日一起伴在皇上的身边.奏乐起舞、皇上以歌相和.身加恩宠又是百倍.但皇上从來明白.他看穿了清欢一开始时的早有所图.在将清欢手下一松的放出帝宫、也在同时钦定了日后最终宿命的那个时刻.我却跟着沾了苦难大劫的光.那是在六月中旬.弘德帝就辽王世子一事“论功行赏”.把当时我这个得天下唾骂的妖妃晋升了元妃.并加封为漱庆宫侧主妃. 弘德帝李梓涵.我的丈夫.我此生此世唯一的丈夫.他在心里当真是爱我的.我始终都记得那一年.那只历四载的弘德一朝最后的一年.腹背受敌、国运动荡的节骨眼儿上.弘德帝在浑不理政务朝事之后突有一日再度临朝. 那一次的临朝并沒有重新点燃朝臣文武、坊间百姓一丝半点儿的希望.因为他这千呼万唤始出來的临朝却只办了一件事.一件怎么看都觉的其实是在了却毕生残愿、不愿此生再有遗憾的既是家事也是国事的事情. 他力排众议.以铁血的手腕与动辄不移的磐石般的坚韧.立了元妃这个出身低微的女人为西辽新一任皇后. 那年七月暮.浩浩荡荡、倾举国之力不管乱军破城之靡靡之音的盛大封后大典上.乾元殿长乐宫前.我一步步登上御道高台、受了凤印与皇后的丹凤朝服.“原漱庆宫侧主位、元妃陈氏引娣.恭贤谦和、慧智端然.自封妃之后更为缜密玲珑、性桂宽睦;且自雅贞毓秀皇贵妃大去之后.将漱庆一宫事务打理的井然有序、不见乱却;更甚.于朕御前毓秀流珠、端仪周成.大有母仪之风.可母天下、为帝后.故.直此鸾鸟呈祥、凰凤于天之日.特将陈氏引娣立为皇后.由漱庆宫蘅华苑牵往长乐宫正殿.执掌凤印.打理后宫一切事务.承宗庙、母天下.滋与朕同体.钦此..” 好景不长.我成为了弘德帝的第二任皇后.却只做了短短半月的皇后.时值八月.起兵的辽世子攻入都城、兴兵宫禁.世人并着稗官、正史亦或野史还都在这样道着.道就在这一天.这位西辽历史上时任最短的一位皇后陈皇后跃下高墙、殉弘德帝而去…… 到这里就结束了吧.丹青史书走笔如斯后.关乎我的一切便都跟着就此结束.尘封的真相是什么.永远都只能猜度. 九月初九黄道吉日.辽王世子清欢登基为帝.更迭国号为“兴安”.取意为“兴国安邦”之意.元年大册后宫.册陈红妆为宣嫔. 自此后陈引娣又死.我已成陈红妆…… 兴安二年春动.我因诞下皇长子而被晋宣妃.那一年.我二十六岁. 兴安十二年五月.兴安帝将念兮更名为擎宇.是为擎天撑地、扶正西辽国风;并立为皇太子.我被晋为正二品双字妃.赐字“慧”.是为宣慧妃.同月又以“多年协理皇后处置后宫事务.且又悉心教导皇太子.以至后宫井然有条、皇太子仁孝贤聪.为朕与皇后分忧解愁.是以理当褒奖”为名.又追加一道旨意晋升宣慧妃为正一品皇贵妃.是为宣皇贵妃.位同侧后. 这往后的若许年來.一辗转便又到了皇儿登基、康顺改元时.我由崇华宫天青苑转居入住永泰宫正殿.成为一朝陈皇太后. 岁月至如斯.我已四十有四. 算來一梦浮生.其间坎坷艰辛、那些厚重归根结底追究起來.一生履历原不过也只是这短短的几行浅墨小字. 终其一生我可曾真正的拥有过什么.又都留不住的最终失去了什么. 我羡慕恭懿翙昭圣皇后.一直都羡慕.即便她走过整整十多年的路似乎我只走了简单的四年便已经走完.即便在那四年之后我又走过了许多她永远不曾走过的路.即便我得到了她一辈子都沒有能够登临到的高点.譬如她那一生活着时就只到了一个从一品的贵妃.而我做过皇后、皇贵妃、以及最终的太后.但是我的旧主恭懿翙昭圣皇后、镇国公霍清漪的同母胞妹.她的一生至少得到了安大总管一生一世完整的爱;而我却冷冷清清、凄荒芜杂.什么都沒有…… 很多时候我都在想.我是谁.我.究竟是谁……是永庆年间名不见经传的二等女官.是弘德帝的陈皇后.是兴安帝的宣皇贵妃.还是康顺帝的陈太后. 与我纠葛了一生一世的.生命里至关一切的三个最为重要的男人: 一个是我所深爱、我的无涯挚爱、我唯一爱的.我的丈夫弘德帝李梓涵;这个男人要我与他及他的锦绣河山一起赴死殉葬.葬尽一世繁华梦.其实共死未必不好.活着才最痛苦艰难. 一个是我似乎曾有过动心、却终究成了挚恨无疆的.名义上的第二任丈夫兴安帝李瑾域.我还是习惯称他为清欢;这个男人他却包容了我绵绵不绝的恨.以生命、江山、与性命任我倾一世天下将此恨绵绵终化烬. 一个是我仰慕深深与隐有怦然的无双天人.国舅爷、镇国公霍清漪;在忆起他的时候我诚是茫然的.我已不知道该怎样称呼他.永庆一朝的国舅.弘德一朝的国舅或镇国公.还是兴安一朝的术士亦或国师.一如我已不知道我自己是谁一样.这个男人到底与我默契一世、唯命相依.在最困难潦倒的日子里相濡以沫、在荣耀的巅峰相视一笑.最终与我自起始走到终结.至一切走向看似终了的终了……我们之间的关系一直以來暧昧莫名.纠葛太多、感情太繁复.爱与不爱.已然说不清楚. 惑情、惑意、惑心、惑命、惑国、惑朝纲、惑天下..诱、魅、媚、与惑.宫·惑. 惑了新情旧爱.惑了万念诸意.惑了世境人心.惑了无涯命途.惑了举国上下君王朝臣.惑了一朝前景走势.惑了西辽茫茫芸芸天下万民…… 一生机关算尽.这一场局.我用尽了一生在谋……但终了的终了却沒有谁是真正的赢家.也沒有谁真正得到了理想中梦寐以求的真正快乐. 到头來.不过是倾尽一生.以血泪性命谱写一阕媚了宫闱、惑了浮生的呓呓吟唱. 如许.就这样吧. . 入暮更甚的时候.宫人谦卑一禀、低眉顺目道霍国公求见. 我沉寂的心海忽有无限动容染就.便起了身子.叫她搀扶着我往进深处亲自去迎. 微纱帘幕徐徐一挑.四目相对时我与清漪相视一笑.灵犀一点、会意于心. 暗沉色若了泼墨的玄冥天幕忽而扬起一阵清雨.冷雨敲窗.鬓发苍茫的我与清漪二人守着满目灿然的宫烛、目染袅袅茶烟.静守一处而坐.周遭氛围委实安宁祥和. 多少年了.多少年的担惊受怕、苦心苦意耗神熬心的.时今终于把这一切全部松弛.重新拾起极好的悠然心境平和一切. 我抬指抚琴、清漪低低吹箫. 窗外微雨泠淙、但晴光尚好.月华如洗、桃花似冶.一阵晚风合着雨珠习习撩起.便有簇簇桃花并着草卉当空漫舞;涨满视野的脉脉流光织就成网.空气里掺杂起草木的芬幽与桃瓣儿的甜腻;乱红飞过秋千去.飞过秋千.千秋万世. 一切一切似乎又回到了最初时的那段无邪时光、青葱岁月、那些样子、那些人…… 生命还在.魂魄还未离体.可这一生已经结束. [全文完]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