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卷 ------------ 静女其姝 更新时间:2011-04-27 1920年,我出生于中国南京。 我出生时,父亲已经有了一个儿子。我是母亲的第二个孩子,哥哥比我大五岁。后来母亲告诉我,我的出生,他难过了好一阵子。因为他想要的是一个弟弟。 为此,当父亲让人把他从孩子堆里拖出来看我时,他很是不愿。嘟哝着:“妹妹无用,我和人打赌定是个弟弟,怎就成了妹妹?妹妹爱娇又没劲,能和我打架玩耍吗?我不要妹妹。我不去,不去!” 父亲哪里容得他不去,打开车门只轻轻扫一眼,哥哥就住了嘴。他最怕我父亲。最后只有讪讪坐进车子。 父亲给我起名静姝。他说,在教会医院,他第一次抱起我时,我没哭,对着他甜甜的笑了。当时,他脑海里出现的第一个词就是‘静女其姝’。 后来有一次,母亲含笑挽着他,回头温柔道:“静姝这名字好,我怀着你的时候,你父亲呀,就希望得一个文静女儿。” 哥哥哈哈大笑。“父亲定是失望了,妹妹哪一点像是个大家闺秀?” 看我着恼,母亲嗔怒:“你这孩子,怎么说你妹妹呢。” 父亲就笑着宽慰母亲道:“小孩子么,闹着玩呢。你气什么?” 其实,我知道哥哥虽然嘴巴毒点,但待我很好。他是抱我的第二个人。看父亲抱着我,他在一边可怜巴巴的望。于是,父亲将我交给他抱牢,慈详而严肃的说:“子衡,这是你妹妹,除父亲母亲外你最亲的人。她叫静姝。你以后要好好保护她,照顾她一辈子。” 哥哥虽然不情不愿,还是乖乖抱牢我。我对父亲展开一个笑,却挥拳打他。那时,我的拳头多小,哥哥哪里知道我是在打他,抱着我兴奋得嚷道:“妹妹喜欢我,她在和我打招呼。” 于是,我又轻轻和他打了几声招呼。想是那时他对于弟弟的遗憾就淡了不少。 不过这都是他告诉我的,对此我一直有所保留,因为我并不认为当时只有五岁的他能抱得住我。 后来哥哥常捏着我的鼻子说:“妹妹,你一出生时可丑了,红红皱皱的,真不知父亲怎么会想到静女其姝这四个字。” 我扯着身边的智仁,一脸委屈的问道:“你说,哥哥说的是真的吗?我哪里丑啦?” 智仁还很恶劣用力刮了我一下,“我又没见过你那时的样子,怎么好说?” “那我现在还丑吗?”我不由更加委屈。 哥哥走过来装模作样的上下打量一番,摇首道:“啧啧,大了还是个丑娃娃。”接着夸张的扶额道:“以后谁来当我可怜的妹夫啊!”、 智仁就笑。 我大恼,追着他们一通狠打。那时边跑边能看到智仁偶尔回过头,向我眨眨眼,很狡诘。 脸顿时就烫了。 然后,他就笑,很轻,嘴角微微弯出一个弧度。 少年时的情窦初开,只有哥哥那个笨蛋那时会不时适宜的停下,回身嚷道:“智仁,你小子怎么连个女娃都跑不过?以后还怎么跟我参军啊!” 智仁不以为然。朝我笑的意味深长。 “是我们静姝太厉害了。”那眸子里似乎有一座城市。 我大窘。 母亲是父亲的正妻,也是他唯一的妻子。当时那个年代,就是有些家底的人也会有两三房姨太太,但我父亲没有,他与母亲很恩爱。 父亲每天不管多晚有多少应酬都会归家。母亲也一直等他回来。冬天为他除去围巾和帽子,夏天为他端上一碗解暑的酸梅汤。这些她从不让下人代劳。 孩提时,我晚上睡不着,总会躲在屏风后,时常就能看他们耳鬓厮磨,偶偶低语。虽然年纪小,也会羞红脸,但还是用手捂住眼睛从指缝里接着偷看。 哥哥看到总说:“好呀,又给我逮到了!小孩子家也不知羞。”一边大嚷一边来掐我的脸。 他天生大嗓门,我翻着白眼,就见到屏风后,母亲红着脸赶父亲道:“做什么呢?孩子们都在。” 父亲就笑,“小孩子懂什么?”扬声对哥哥说:“子衡,带你妹妹睡觉去。父母还有话说。” 哥哥不情不愿的牵着我嘟囔:“不是还有奶娘吗?我又不是老妈子。” 当然他是不敢大声的。 奶娘是地道的南京人,一口不甚好听的南京话,人胖胖的,并不很好看。不过我喜欢她,因为她做的红豆饼最好吃。总得说来,她也是个温柔的妇人。她总是一脸羡艳看着我父母亲心有灵犀的默契。 “大老爷和夫人的关系真好,大老爷真的很疼爱夫人。” 我塞着红豆饼,仓促点头道:“母亲好,父亲当然疼她。” 奶娘也微微叹道:“是呀,夫人是我见过最温柔善良的贵妇人。” 我撇撇嘴,哼道:“当然。我母亲还最漂亮!” 奶娘摸着我的头发,笑道:“我们小姐以后也会长成像夫人一样美丽善良的女子。” 当时还是国民政府时期。父亲是个家底殷实的商人,母亲是湖北一个大地主家的小姐,据说家里有万顷良田。两家世代交好。他们从成亲到相爱都顺利成章。 母亲保持着旧时女子的温顺和贤惠,她也念过学堂,又同时具有新时代女子的高雅和涵养。所以,父亲爱她十几年不变并不奇怪。 儿时,我崇拜我的母亲。 母亲喝茶时的姿态,走路时的步幅我都会用心模仿。更甚者,父亲给母亲在洋行订购的化妆品我都偷偷用来涂抹。但小孩子家哪懂得怎么化妆,所以,时常惹得哥哥在旁捧腹大笑,指着我鬼画一样的脸不断念道:“东施效颦,东施效颦。” 我那时并不懂什么是东施效颦,但自然也明白不是什么好话,时常委屈的掉泪。母亲抱起我哄道:“乖孩子,不哭不哭,哥哥乱说话,等会儿父亲回来,我让他给你讨公道。” 我在母亲的怀里捂着眼睛在指缝偷看,果然见哥哥的脸顿时就垮了。不满道:“母亲,你有妹妹就不疼儿子了。” 母亲娇斥:“妹妹还小,你都多大了,就不知道让着她点?怎么总欺负她?” 哥哥怪叫一声:“我欺负她?大家都宠着她,我能欺负的起来?” 乘母亲不注意,我就朝他偷偷扮个鬼脸,哥哥更是气急,眼见母亲瞪着他,也只有搔搔脑袋嘟囔:“怎么就不是弟弟。” 我想他只有这时才会想起弟弟的遗憾。 哥哥最大的梦想就是从军,最崇拜的人就是当时的代总统孙中山先生。每次下学堂回来三句不离孙总统,五句不离党国革命,还信誓旦旦的说将来一定要去参军,报效党国。 我不以为然的撇嘴:“父亲才不会让你去。” 哥哥顿时就如泄气的皮球,瘪了。他最怕的人就是我父亲,而父亲最讨厌的就是军阀和战争。当然那时还是孩子的我,并不知道风雨飘摇的中国局势是多么危险。 母亲是新时代女子,对于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旧时思想嗤之以鼻,总是念着要送我上学堂。父亲宠我,并不愿意让我离家,他总认为我还小,又是女儿家,终归还是呆在家里好。母亲无奈,只有在家里请师傅教我,后来,她发现这些师傅多是旧时八股的老秀才,便不愿我跟着再学,于是干脆亲自教导,直至到我十三岁,念汇文女子中学。 母亲是我的启蒙老师。幼时的时光多数是和母亲一起度过。她是一个十分温柔的女子,从来没有打骂过我们,更不相信什么棍棒底下出孝子的老话。 父亲就不同,但也只限于哥哥,对此哥哥十分不满,经常拉着智仁诉苦,末了还愤愤地说:“老爹有什么好,心眼都偏成这样。” 我在旁急得跳脚,连连递眼色。那笨蛋什么也没看到,还自顾自的说:“哎,这样有爹还不如没爹。” 我憋红了脸,连忙打断:“哥哥乱说什么呢!” 哥哥这才回过神,尴尬的看着智仁,搓着手呐呐道:“看我,这是哪壶不该提哪壶!真是,咳!你别放在心上。” 我狠狠踩了他一脚,跑到智仁面前,望着他着急道:“智仁哥哥,别听我哥哥乱说,他嘴巴坏,没心眼,你别放在心上。”说罢瞪了眼苦笑的哥哥。 智仁揉着我的脑袋微笑:“静姝说什么呢。我还不知道你哥?这样说话岂不见外了。” 智仁的手很暖,总让我失神。 回过神时,就见哥哥拍着他的肩膀大笑道:“我就知道我们好兄弟,哪有那么多顾虑。那小丫头片子懂什么!” 我狠狠瞪着他,提起裙子追着他打。 智仁就在一旁浅笑看着我们闹。 ------------ 当时年幼 更新时间:2011-04-27 智仁是我见过最英俊的少年,后来也是我一生见过最英俊的男人。他有一双海一样蓝的眼睛,温和谦逊,不像哥哥,简直就是个胡闹小子。 第一次听说智仁是在父亲的口里,当时他查了哥哥那学期的作业,哥哥少时顽劣,当然没什么好成绩,父亲恼怒拍桌直骂:“你这孽子怎么如此愚钝?让你上学堂,你就这样念书的吗?将来能成就什么,简直把我的脸给丢尽了!” 见我捂嘴直笑,哥哥心有不甘,回嘴道:“父亲,儿子还小,那课业实在无聊,儿子只不过没有尽心,儿子并不蠢。” 父亲更气:“你这孽子还敢顶嘴?”要不是母亲拦着,怕就要打他。眼见哥哥不服气,父亲叹道:“你要是有罗家孩子一半,为父也就欣慰了。” 哥哥一听,脸就红了。估计是气的。哽着脖子嚷道:“罗家的两个笨蛋儿子还比不上他们?” 无怪哥哥如此反映,要知道罗家两小子一直是被哥哥踩在头上,从小就是他的跟班。如今听父亲如此称赞他们还不着恼? 眼见父亲脸色铁青,我赶紧扑过去撒娇道:“父亲别生哥哥的气,气多了可会长白发。您年轻英俊,多了白头发岂不可惜?” 母亲也乘机拉着哥哥板脸斥道:“怎么和父亲说话呢?还不道歉?” 哥哥还是不服气:“父亲为何说儿子不如罗家的两笨蛋?他俩还不如儿子考的好。儿子不服!” 父亲更气。 瞪了一眼哥哥,我跳到父亲怀里,乖巧的捏着他的肩膀,“父亲累了一天,别理哥哥的胡话,静姝给您捏捏。” 母亲戳了一下哥哥的额头道:“你父亲说的又不是罗家的那两个少爷。” “怎的不是?”哥哥疑道:“刚才父亲不是说罗家孩子吗?”转念想了想更为恼火:“难道父亲是认为我还不如罗家的丫头?!” 父亲拍了一下案几,拔高声音:“放肆!” 我赶紧给哥哥使眼色,哥哥撇撇嘴只有跪下道:“儿子知错了。” 父亲点点头:“知道错也还有救,去把戒尺拿来,这次十下,你再给我到书房跪两个时辰得个教训,长点记性。” 哥哥的脸瞬间白了。母亲拉起他向父亲求情道:“怎么了,好好的动什么手。” 父亲皱眉道:“敏儿,这次你别管,总不能老这样惯着他。这孩子再不给点教训越发不像话。” 虽然哥哥常以欺负我为乐,但其实很疼我。我没有进学堂,不能经常出门,他放学后,好吃的好玩的总不忘给我带一份。他是孩子王,没人敢欺负我,因为大家都知道他最护妹妹。其实,我很喜欢他,除了父母,我喜欢的就是哥哥。 我搂着父亲软语哀求:“父亲,您就原谅哥哥这一次吧。而且不是说要带我和母亲去洋行吗?我可馋那瑞士糖果,我们赶紧去吧,要是关门可不妙,父亲就别管哥哥了。” 父亲像是想起这回事,点点我的鼻子:“你这小馋猫,小孩子还少吃点糖好。” 我听出他语气有些缓和,赶紧又给哥哥使眼色。 哥哥机灵的躲在母亲身后探出脑袋,见机也软语哀求:“父亲,您就饶了儿子这一次吧。” 母亲再次充当和事佬:“好了,我看这次就算了吧。”看了父亲一眼,不满道:“你也有错,没说清楚,怨不得孩子。” 她为哥哥理顺乱发。“你父亲刚才说的人不是你认识的那两个。” “那是谁?”哥哥不由好奇。 母亲的口气有些怀念和慰叹,“是智仁那孩子。” “他是谁?”哥哥皱眉,“我怎么没听过?” 后来,因为母亲和我求情,哥哥虽然被免去责打,可还是足足跪了一个时辰,没有吃上晚饭。 那之后,哥哥对他恨透了,一直瞅着机会要会会他,一雪前耻。我却很好奇,因为常听父亲对他赞不绝口。 “智仁这孩子,年纪虽小,却心思城府敏捷。是这一辈孩子中我见过最出挑的。” 母亲微叹:“可却是个苦命的。秀娥也不知上辈子欠了什么人,怎就摊上这样的事?她这脑袋怎么就拗不过来,尽往死胡同里钻。” 我不知道母亲说的秀娥是谁,但也猜想和父亲口中的智仁有些联系。 哥哥折了面子,第二日就把罗家两小子揪出来打听。可怎么问都含含糊糊。哥哥着恼不已但也无可奈何。于是我对智仁就越发好奇起来。 直到一天傍晚,父亲和母亲有个应酬双双出去。奶娘刚端上一碗甜汤,我正吃的高兴,哥哥突然冲进来,拉着我大声嚷嚷道:“好家伙,我终于知道那小子是谁了。”兴奋得搓着手,“呵呵,总算给我逮到了,这下看我不整死你!” 我听得一头雾水,手又被他拽的生疼,不由也高声道:“放手,哥哥你拽疼我了。” 哥哥这才发现,讪讪的松开。“哦,我没注意,痛不痛?” 松了禁锢,我嗔道:“做什么呢?幸亏父亲不在家,看到了又会说你没个型。” 哥哥拍了一下我脑袋。“你就会拿父亲来堵我。忘了平时谁最疼你?” 我扳着手指数着,“父亲,母亲,奶娘,舅姥姥。福伯……” 哥哥掐着我的脸使劲往两边拽,气哼哼道:“是哥哥我!” “痛!”我瞪眼大呼。 哥哥眼尖看到桌上的甜汤端起来呼噜噜吃个一干二净,完了还擦嘴砸吧抱怨道:“渴死我了,真是的,怎么尽是甜的,你也吃不腻。” 我气急抢过来,跺脚道:“好不要脸,抢我的东西吃还嫌弃。”望着空空如也的碗,恼得往桌上一砸,一屁股坐下道:“干吗总抢我的,你自己不会去盛一碗?” 哥哥呵呵笑着来拉我的手。“小丫头,分哥哥一碗吃的还生气了?真是小家子气。” 我偏过头不理他,他也不恼,今日心情似乎特别好。 “猜猜我今个见到谁了?” 没了吃的,我自然没什么好口气:“谁管你,定是些有的没的狐朋狗友。”狐朋狗友这一词我还是新学的,二姑总是用它来骂姑父。姑父不长进,二姑姑的嗓门和哥哥有的拼,也许还更胜一筹,每每姑父回家的晚点,总能听见她拔高嗓子尖叫道,“又是出去混什么狐朋狗友了?”等等云云。 哥哥到不介意,一屁股坐在我的床上,两眼冒光道:“你不知道,我们班今天来了个小洋鬼子,长的一双蓝眼睛,你猜他是谁?” 哥哥从小调皮,下学后都不见归家,皮猴一样,油的像泥鳅,总是一身泥巴。见他就这样坐在塌子上,我气急了,连忙使出吃奶的劲扯他。 “谁管他是谁,我又不是没见过蓝眼睛。你快起来,身上脏死了!” 虽然我只是见过一两次西洋人,但现在我更担心的是我的塌子。被那泼皮弄得脏透了,真不知道今晚该怎么睡下去。 哥哥眼睛一瞪,竟在床上打了个滚。 “臭丫头,竟还嫌弃哥哥,看我不脏死你!” 我顿时气红了眼,扑上去恼道:“坏哥哥,再不起来,父亲回来看我不让他打死你。” “你就知道告状。”哥哥愤恨的直哼哼,最后还是不情不愿的爬下来。 我见他面色不渝,有些内疚,不由讨好的问道:“那你见到什么人了?” 哥哥顿时想起了,兴奋道:“小静,我今天总算见到那个叫智仁的小子了。” “智仁?”我眼睛亮了,拉紧哥哥道:“是父亲说的罗家小哥哥吗?” “小哥哥?”哥哥鼻子一哼怪叫道:“你见都没见过就叫得这么亲?” 我脸上一热,哼道:“怎么?父亲那样夸他,我就不能崇拜崇拜,哥哥这是嫉妒吗?” “嫉妒?”哥哥叫声更大,“我嫉妒他?长得怪模怪样的伪君子?” 怪模怪样的伪君子?我有些好奇,拉着哥哥直问:“怎么个怪模样法?” 哥哥冷哼道:“像个小老头,闷死了!白白净净的一点男子汉气都没有,眼睛还是蓝的。” “蓝的?”我想起刚才哥哥的话,好奇心更加重了,“真的是蓝眼睛?怎么会是蓝眼睛,他是西洋人吗?” 哥哥拍了下我的头,挺重的,像是存心报复我。然后一副小大人的样子,摇头晃脑道:“什么西洋人,他明明姓罗,中国人啦!” “中国人怎么会是蓝眼睛?”我捂着头分辨道:“蓝眼睛的明明都是西洋人,别欺负我小不懂,我可是见过西洋人的。” 哥哥摸了摸自己的脑袋,也有点莫名其妙道:“厄,这个我也不知道。” 我翻了个白眼,“我就知道。”我哥哥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笨蛋一个,能知道就活见鬼了。真不知道我那么聪明的父母怎会生出他这样的傻瓜。 那时听到我抱怨有个笨哥哥,母亲就会笑着抚摸我的头,“你哥哥像你的外祖父,是个外热心热的孩子。别看他大大咧咧,实则心地善良,大智若愚。” 我并不清楚什么是大智若愚,但也模糊的知道母亲是在夸哥哥。 但是此时看着一脸木木迟钝的哥哥,还是无法认同母亲的话,我觉得哥哥就是一个笨蛋。不过,有一点倒是说得很对,外热心热。哥哥确实就是一腔热血,连脑子里都是热血沸腾。 那时我已经十岁了,哥哥十五岁,在母亲看来还是个孩子。那一天,哥哥并不知道他和那个嘴里咬牙切齿的人后来会成为最好的兄弟,生死之交。他一直兴奋的在我房里讨论明天要怎么整死那个臭小子。 现在想来,男人的感情就是打架打出来的。哥哥与他不打不相识。第二日傍晚,望着一头鼻青脸肿的哥哥我哈哈直笑,母亲摇头拉走了一脸铁青的父亲。 哥哥阴沉着脸让我给他上药,不时的抱怨让我手脚轻一点。我忍着笑问道:“可是罗家小哥哥做的?”哥哥从小都没吃过这么大的亏,让人对那个叫智仁的男孩更加好奇起来。 从此以后,哥哥对他更是恨的咬牙切齿。动不动都对我抱怨他。在哥哥的话里,他是个一脸死气,假道学的伪君子,小老头。 我无法想象有着一双蓝眼睛的少年念着中国话,吃着中国米,叫着中国人的名字。 这样过了一年半载,哥哥竟和他成了最好的朋友。以哥哥的话来说,智仁那小子和他是穿一条裤子长大的换贴兄弟。 当然,哥哥并不是从小就认识他,谈不上总角之交,更谈不上穿一条裤子。我的哥哥只是在表达他和智仁的兄弟之情。 那时我已经十二岁,还是没有真正见过智仁。这个名字几乎充斥着我整个童年,父亲的口中,母亲的口中,哥哥的口中。 十三岁时,我已长大,母亲要送我念中学,这一次父亲没再反对。于是我进了汇文女中。在那里我认识了一生最好的朋友,然后通过她,我终于见到了那个充斥着我整个童年的名字的主人。 ------------ 小姐学堂 更新时间:2011-04-27 那时的汇文女中是小姐学堂,是一所教会学院。父亲虽然同意让我进学堂,但还是不愿我与男孩子多接触。父亲虽然疼我,但还是有点旧时保守思想,总认为女孩子没出嫁前还是少接触些男孩子,免得学坏。所以就算是哥哥的换贴哥们智仁,那时哥哥已经与他交好了两年,也不敢把他带到我家,就怕被父亲责怪。这也是我一直没有见过智仁的主要原因。 就算是女子学堂还是会有男老师。因为没有男孩子,这些稀少的男老师就如稀有品种一般吸引着女学生们。 男老师中有一个教英文的长得很英俊,也很年轻,一直是众多女学生心目中的白马王子。其实当时我只有十三岁,还是个半大的孩子,并不觉得那老师有多英俊,也许这也因我还未开窍。对于那位英文教师我并不感冒,但却还是成了众多女学生的公敌。 原因很简单,因为我认识他,论辈分,我要叫他一声叔叔,他姓徐,叫徐世威,是父亲的好友。所以,父亲关照他好好督导我,更确切的说是好好看管我。学校里我只能叫他许老师,而他遵照父亲的意思格外照顾我,所以我自然就成了女孩子们的公敌。 我有冤无处诉,懊恼了好一段时日,总躲着那个徐叔叔。而徐叔叔也许也察觉到我的别扭,没说什么,虽然还是照顾我,但收敛了不少,让我终于有了一段清静时日。 可惜好景不长。 事情的起因是一次舞会。 圣诞节这是西洋人的节日,但我们学校也一直秉持这个传统。西洋节日,西洋舞会,这对我来说还是十分陌生。最难堪的是我不会跳舞。 其实我母亲在太太社交圈里还是较出彩的。她会跳很美丽的舞蹈。儿时,夏日午后,父亲闲来无事,她会在院子里放上一盘西洋唱片,和着音乐与父亲一起翩翩起舞。母亲清雅,父亲俊逸,那时午后阳光斜照过来,那情景美的就像一幅画。 而作为母亲的女儿,我却并不会跳舞,我有很高的绘画天赋,但对于音乐和舞蹈一直一窍不通。那时跟着母亲学舞,哥哥常常笑话我跳的就像种萝卜。我沮丧不已,便更提不起兴致了,母亲拿我无奈,父亲一贯宠我,于是交际舞便不了了之。 我虽不争强好胜,但也要面子啊。害怕舞会上会出丑,又不想让哥哥嘲笑,于是便央求徐叔叔教我,帮我临时抱抱佛脚。 徐世威是国民政府当政后最初留洋过的人。他格守着英国男人的绅士风度,彬彬有礼,风度翩翩。也许这正是他迷倒一群女学生的魅力所在。拥有绅士风度的男人自然不会拒绝我小小请求,何况他还是我父亲的至交。 于是,圣诞舞会之前的三天,下学后他都留我下来,教室里放一段西洋唱片教我跳舞的技巧。他是个耐心的老师,我却是个愚笨的学生。总是不小心会踩着他,或扭到脚。他不像哥哥,若是哥哥一定早就跳脚大骂我笨,说不定还会给我一个爆粒。他没有,总是不厌其烦的教导我,纠正我,安抚我。 那与情爱无关,我只是单纯的当他是我的长辈和老师。可惜,这只是我的想法。那几天,女学生对我更是嫉妒不已,其中最明显的要数罗佳丽。 罗佳丽是一个很美丽的姑娘,她与我不同,当时十三岁的我还未长大,而她虽只比我大一岁,却已初露少女的窈窕身段和明媚风情。 她喜欢徐世威。 我清楚,因为从她的神态,动作,我都能轻易的发现。她总是追随着他的身影,课堂上总是专注的凝视他。她看他的眼神,连我都能清楚那是一种如何的痴迷。徐世威对她很温和,温和的近乎冷淡。但是她仍然执着,上课下课总是缠着他问着这样那样的问题。 所以,理所当然,她十分讨厌我。但这并不阻碍我喜欢她。我欣赏她对于爱情的执着与勇敢,我那时并不知什么是爱情,只是觉得那是一种比亲情和友情更重,更捉摸不透的情感。 我们学校是女中,圣诞舞会也是一种变相联谊,是与附近中学男学生的联谊。联谊的对象正好是我哥哥的学校。当时,我还有些期待,想看看那个一直出现在我耳边的名字。但是那一晚,我并没有见到哥哥和他的好朋友。 舞会在十二点结束,很晚。父亲遣司机接我回家。其实他并不赞成我去参加什么舞会,他认为我还太小,又是女孩子,认识多了男孩并没有好处。母亲倒是很赞成,她认为我该多交一些朋友。 因为没有见到哥哥和那个蓝眼少年,整个舞会我都闷闷不乐。带着一丝遗憾和懊恼回到家中,因为太晚,我也没有去闹哥哥。晚上却怎么也睡不着,翻来覆去的总想着第二天要好好问问哥哥为何没去联谊。 第二天,我难得起了个大早,餐桌上还是没看到哥哥,父亲有些生气,对母亲埋怨道,“这孩子都十八岁了,怎么还不见长进。看看,小静都起来了,他作为哥哥也不害臊。” 母亲为父亲盛上一碗白粥,轻声道,“子衡昨天回来的晚,你别苛求他。听说秀娥的病又加重了,他与智仁那孩子要好,想来心里也不舒服。” 此时,我已知道母亲说的秀娥是他的母亲,原来他妈妈病了,难怪我昨晚没有见到哥哥和他。想起我一晚上直盯着每个男孩的眼睛看,脸就微微发热。 母亲眼尖看到,伸手来摸我额头,“静姝你是不是病了,脸怎么这么烫?”说着还把我推给父亲道,“你也看看这孩子是不是病了,双眼无神,脸色苍白,脸颊还不正常的驼红。” 父亲皱着眉也摸了下我的额头,责怪道,“我就说不要去参加什么舞会,看吧,大冬天穿那么少能不生病?” 母亲有些担心,也有些懊悔,“都怪我,真不该让你去。” 害怕以后想出去玩更难,我赶忙说,“我没事。只是昨夜没有睡好而已,你们别担心了。” 谁知母亲却更担心道,“怎么会没睡好?难不成冻病了,你这孩子也真是,既然昨夜就已经难受了,怎么还瞒着我们?” 我暗自叫苦。还在想该怎么宽慰他们,就见哥哥一脸颓丧的扒着头发出来,领口还扣错了一个结,父亲看到他沉下脸,不满的斥道,“你这是什么样子,成何体统!简直越活越回去了,竟连衣服都不会穿?” 哥哥红着眼,低头又默默扣好扣子,一语不发的走过来坐下,闷头就开始吃饭,父亲更为恼怒,“你的家教呢,我们都在,你不知道打声招呼?” 眼见哥哥不同寻常,母亲赶紧扯扯他,又用眼神制止住父亲。 哥哥这才回神般看着我们瓮声瓮气打着招呼道,“父亲母亲妹妹早。” 父亲也察觉到他的不对劲,拿起一份日报,边看边不经意的问道,“昨晚去哪里了?听你母亲说好像很晚才回来。” 哥哥无精打采的端着碗点头道,“哦,同学家出了点事。我陪他大半夜,回来晚了,下次不会了。” 父亲听闻放下报纸道,“是不是智仁?出了何事?” 哥哥搁下碗,突然道,“父亲母亲,我以后一定会好好孝顺你们。” 父亲哑然,也许这么正儿八经的哥哥还真让他不知所措,半晌后才点点头,敷衍道,“果然大了,有些知道分寸了。” 母亲含笑夸道,“子衡一直都很孝顺,我听了很高兴。”沉吟道,“你秀娥阿姨病的严重吗?智仁那孩子还好吧?” 哥哥点头道,“他母亲确实病的严重极了,这些日子他也不好过。不过母亲请安心,我会劝他的。” 母亲抹抹泪,向父亲轻言道,“我想去看看秀娥。” 父亲点头嘱咐道,“也好,就今天吧。下午我让司机载你去,路上当心点,顺便看看还有什么需要。” 母亲点点头。 哥哥呼噜呼噜吃完,一抹嘴,对父亲道,“父亲,那也和母亲一起去吧。” 父亲皱眉斥道,“什么话!你不用上学了?” 哥哥垂下头不再言语。 母亲安慰道,“子衡听你父亲的话,下了学再和智仁来医院吧。” 哥哥只有点头。 母亲想了想又对我说,“静姝,你今天别上学了,和母亲一起去医院,我带你看看病,小病不医很容易就成大病。” 我最怕的就是打针吃药,当然不愿意去。于是哀求道,“能不能不去啊?我没病,真的没有。” 谁知哥哥大呼小叫的来拽我的手,“怎么静姝也生病了?怎能不去看?听话。今天别去上学,赶紧到医院查一查。”说着仔细来看我脸色,又伸手摸摸我额头,“我刚才还没有发现,你脸色真差,不过到是没发烧。” “没烧?”母亲不信,疑惑的再试了下温度,喃喃道,“奇怪,怎么不烫了?刚才还烧着呢。” 我暗自翻了个白眼,当然没有发烧,我那是羞的。医院我可是打死不去,当下就说,“我真的没事。再说今天还要考试,我可不能缺席。” 我可没有骗人,今天考英文,考完了,我就放假了。无故缺席可不成的。虽然我不喜欢考试,但更讨厌去医院啊!何况缺席考试还得补考,落不到什么好。 母亲拿我无奈,父亲却赞许我勤奋,“还是小静好学,不过也不要太累着了。”在父亲看来,我读书好坏到没什么,只要我开心就好。说来他对我和哥哥简直是两种极端教育。对哥哥他十分严厉,对我却是娇宠不已。 逃过了医院之行,我赶紧扒了两口饭,道了声再见拔腿就跑,就怕母亲又改主意。唉,原本还想向哥哥打听那个智仁的状况,看来只有等放学了。 ------------ 初遇智仁 更新时间:2011-04-27 到了学校,也不知是不是天气冷的原因,我头痛的厉害,早上还没察觉,看来到真是病了。我忍着难受终于坚持完考试。交卷时,也许是我的脸色太难看,徐世威也皱着眉轻声问我,“小静,你是不是病了?” 我赶紧摇头,这几天人人看我的眼神都杀气腾腾,我哪里还敢再与他多说话。说来懊恼不已,我学舞就是想在舞会让见到哥哥和罗智仁时不至于丢脸,可惜偷鸡不成失把米,赔了夫人又折兵。哥哥和罗智仁没有出现,我倒是成了群众公敌。 徐世威静看我良久,弄得我也不太好意思,毕竟他是在关心我,我还这样,被母亲知道定会责备我的。 我尴尬的转过头小声说,“徐叔叔,我没事,多谢关心。”不敢再作停留,一溜烟跑了。 然后又撑了两节课,其实也没什么内容,都是说些放假事宜。头越来越昏,有些后悔没听母亲的话,如今便是让我吃最苦的药我也愿意呵。于是,也没再听,只保佑快点下课。 好不容易撑到放学,突然想起今天司机接母亲到医院去了,顿时哀叹不已。这叫什么,屋漏偏逢阴雨天。 我呆望着,希望能找到一辆黄包车。还在四处张望,就听身后有人唤我,声音很熟悉,回身果然就见徐世威骑着一辆大摩托停在我身边。 那是个稀奇玩意,哥哥也有一辆。看着踩脚踏子我就悬乎,哥哥总说我没用,父亲倒是不以为然,认为我只要会坐车就成了,根本不需要学这些危险玩意。 徐世威看着我,担忧的问道,“小静,你是不是病了?脸色好差,快上来,我载你回家。” 望着身边三三两两放学的女学生,不时望这看的奇怪眼神,我又看了一眼那让人畏惧不已的车后座,这可不比我父亲的汽车。那坐进去和坐在沙发上没什么两样,可这玩意我当真害怕,哥哥第一次载我的时候,差点没把我摔死。之后他再怎么劝我都尽谢不敏。 于是我咽咽口水道,“徐叔叔,我真的没事,您先走吧。” 徐世威还是不放心的望着我道,“真没事?这大冷天,你脸色这么差,一个人回去我不放心,快上来,还是载你回去安心点。” 我又为难又苦恼,只好随意扯谎,“我真的没事,母亲等会儿就会过来接我。您放心吧,天色晚了,您还是快走吧。” 徐世威听我母亲会来安心不少,脸色也缓和起来,又说了两句,骑上车走不放心的叮嘱道,“那你好好等着,别乱跑。记得回去后让你母亲弄一些红姜汤喝,再不行,可得上医院,不能拖。” 我连连点头称是。他这才轰隆隆的骑走了。真是比我哥哥还啰嗦。等他骑远,我这才垮下肩膀,东瞧西望,就希望能出现一辆黄包车。 可惜人倒霉喝口凉水都能塞牙缝。我没有等到黄包车,等到的倒是最看我不顺眼的罗佳丽。 她穿着一身大红袄子,围了一圈白围巾,干净漂亮,可惜那只是对男孩子很有吸引力,对于已经头昏脑涨,双脚虚软的我来说还不如一辆脏了吧唧的黄包车来的实惠。 看到她眼里点燃的怒火,我头痛更严重了。看来她刚才看到我和徐世威说话,又误会了我们。唉,对于这种误会我已经疲惫到麻木,再也难得解释。 摇着沉重不已的脑袋,我步幅蹒跚的从她身边走过。说不清,我还躲不起吗? 谁知老天又不让我如愿。她扯住我的手,尖声道,“你和徐老师到底是什么关系?” 我痛的皱眉。头被她高八度嗓音震的都快出现幻听了。再好的脾气也恼了,“放手。” 罗佳丽更是气愤,“你是什么东西,怎么总缠着徐老师,知不知羞啊!你母亲没和你说过礼仪廉耻?” 闻言我也来气了,说来对于家规,没人比我父亲更严厉。从小到大,除了哥哥外,男孩子我都很少见过,偶尔也只有亲戚或是父亲好友家的公子。此时她竟暗讽我不知廉耻? 于是,我挣脱她的手恼道,“放手,我可不愿和你争执这些有的没的,你不觉丢脸,我觉得!”眼见不远处驶来一辆黄包车,我眼睛瞬间亮了,刚闪过她,想起她的深情又不由心软的解释,“我与徐老师真没什么,不是你想的那样。你喜欢他大可以直接告诉他,这又没什么。” 这确实没什么,封建社会已经结束,如今主张婚姻恋爱自由。父亲虽然限制我的男女交往,毕竟是因为我年少,想来他也不会赞成旧时代的父母包办婚姻。虽然他和母亲是个例外。 谁知我的好心却被那骄傲的小姑娘视为嘲讽,她一气之下就推倒我。我身上有病,又晕晕乎乎,自然躲不开。之后的事我记不得,只记得最后就听见罗佳丽的尖叫,真和我二姑有得一拼。 当我再一次醒来时是满目的白,暗自叹息,看来还是住院了。偏过头就看到母亲疲惫而温柔的神情。有些感动,也有些愧疚,不由轻声唤道,“母亲。” 母亲微笑,“终于醒了,可把你父亲急坏了。渴了吧?”她取过暖水壶里倒了一杯水递给我,“喝吧。待会儿你父亲忙完了就会来看你。” 我正觉得渴,乖乖接过杯子,咽了一口问道,“哥哥呢?” 母亲摸摸我头发,又覆在我额上试试温度,“看来是退了。”给我掖好被角道,“你哥哥还没放学,等会儿也会来看你。” 说着拿起旁边水晶盘子里的苹果慢慢削起皮来。一边动作,一边埋怨道,“你这孩子就是不听人劝,我说让你去医院看看,还犟着不去。谁不知道你呀,从小就怕打针吃药。” 我吐吐舌头,真是知子莫若母。 母亲细心削开一小块果肉递到我的嘴边,“还骗你徐叔叔说没事,静姝,你什么时候也学着说谎?” 我心里一急几乎呛到,连连咳着,母亲连忙放下苹果,拍拍我的背道,“你看看你,连吃个苹果都不安稳。” 我好不容易止住咳嗽,连忙问母亲,“徐叔叔怎么知道的?”真是的,就这样被拆穿谎言我以后怎么见他啊? 看我难为情母亲笑道,“你病了,徐叔叔怎么还不知道?这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 闻言我暗自羞恼。不知开学时该拿什么脸见他。 母亲又递来一片苹果,安慰道,“行了,你这丫头瞎想什么呢?徐叔叔又不是外人,以后见到他记得要道歉。” 我只有点头。 又吃了一片苹果,听母亲说,“那个罗家小姐和你关系很好吧,这次是她送你来的。” 罗家小姐?说的是罗佳丽吧。没想到是她送我来医院的,看来也不是见死不救嘛。但我跟她也谈不上要好吧?于是含糊其辞的嗯了两声。 母亲没看出我的古怪,倒是感慨叹道,“没想到罗家的小姐也长这么大了。” 我不由吃惊问道,“母亲,你认识罗佳丽?” 母亲看了我一眼,“当然。她是智仁的表妹。” 又是那个蓝眼少年。 不过罗佳丽是他的表妹倒是挺稀奇。母亲与秀娥阿姨交好,一直听说罗家有个小姐,但一直无缘得见,她的名字也没太往心里去。没想到竟是罗佳丽。 我转念想了想,罗佳丽姓罗,他也姓罗,却是表亲,真是有些奇怪。不过,这些事母亲是不愿意说与我听,我也不会自讨没趣的问。 母亲喂完我一个苹果,又开始削梨子。我偶尔谈起学校的趣闻,她也说说她和那些太太们的事。直到哥哥放学来看我,我才发现我已经被母亲塞了一个苹果两个梨子一个桔子和一根香蕉。 哥哥来时,母亲说去看秀娥阿姨,她也在这家医院。嘱咐我乖乖休息便离开了。 我躺在床上正无聊的很,就听见哥哥隔着老远就大嚷道,“丫头,看看谁来看你了!” 我翻翻白眼,除了我的笨蛋哥哥,谁能有这么大嗓门?幸亏病房里没有旁人,不然岂不是丢脸死。 我懊恼的从病床上支起身来,就见哥哥已鲁莽的冲进来。 肚子饱鼓鼓的,哥哥还拎着一盒红豆饼对我笑得贼嘻嘻的,“小丫头,我让吴妈特地给你做得红豆饼,可得给我吃干净。”吴妈就是我的奶娘。 我捂着肚子叫苦不已。插起腰喝道,“站住!医院里你怎能莽莽撞撞的乱闯乱嚷?父亲见到肯定又会说你越大越没型。”其实我是吃不下那盒红豆饼,存心给哥哥一个下马威。 哥哥一愣,倒是笑起来,“嘿嘿,我们静姝小公主的架子倒是越装越像了。智仁,你今天可是开了眼界吧。” 啊? 坏哥哥!这是我才发现,他身后还有一个和他差不多大的男孩子,就和幼时哥哥说的一样,白白净净,五官很深邃,有些西洋人的轮廓,却没有他们那么深硬,很柔和。最出彩的是他的眼睛,海一样蓝,正饱含玩味的看着我。 像是幼时母亲给我说的西方童话中的王子。 原来他就是罗智仁。 我十分熟悉他的名字,今天才是第一次见到他。脸不由就热起来,这还了得,我一直期待幻想着和他见面,总希望能把自己最好的一面展现出来,可是如今,我不只躺在病床上衣衫不整,还指着亲兄如泼妇骂街。虽然年纪小,我也知道羞啊。 坏哥哥,臭哥哥,都是他害我的。脸腾的一下更红了。拉起被子蒙住头,恼道,“讨厌,出去出去,快出去啦!等我整理好了才能进来。” 看到我这样,哥哥笑的更欢了,对身后眨眨眼睛道,“呦喝,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我们静姝还会不好意思啊。智仁,你面子真大!” 一边说着一边把红豆饼往桌上一扔,伸手就来扒我的被子,“小丫头,你在家不是总是嚷着罗家小哥哥吗?哥哥今天帮你把他带来了,怎么还不好意思起来。” 这哥哥,就是想出我的丑来着,怎么好当着人家的面来说,呜呜,我的脸往哪里搁啊。我死命拉着被子,伸出一只手挥道,“等等啦,你们先出去嘛!” 那男孩听到这儿也忍不住笑出声来,听得出他的声音很好听,但这不是重点啦。唉,我的淑女形象啊。 医院的被子有一股浓重的消毒水味,我并不喜欢,但却更有安全感。透过厚厚的被子我听见那个男孩子话里含着浓浓的笑意,“子衡,你别逗你小妹了,她还病着,你想让她一辈子都闷在被子里吗?”子衡是哥哥的字,除了父母和我,只有亲密的人才会这么唤他。 哥哥似乎这才发现不妥,扒开我的被子拉起我,狠掐一下我的脸,“小丫头,多大了还害什么羞。”拉过身后的智仁,很哥们的拍拍他的肩,“这可是我拜把兄弟,怎么也算得上你半个哥哥,哥哥面前,还有什么好羞的。” 我忍不住翻翻白眼,你兄弟我就一定要认做哥哥?哪有这样胡乱认哥的。我正要抬头回嘴,看见那个男孩又在打量我。我知道他比哥哥小一岁,也就比我大四岁。今年正好十七岁,是个英俊的少年郎。被他那双蓝眼睛打量着,害得我又没出息的红了脸。心口怦怦乱跳,脑子里一团浆糊,想说的话也忘得一干二净。 哥哥逮到机会免不了又嘲笑一番,而我在那双蓝眼睛的注视下总想着要保持形象再也无回嘴之力。不过心头不免愤愤,等到他一走我可要好好收拾哥哥,再向父亲告上一状,狠狠训训他。 “好了,不说废话了。”哥哥捏捏我鼻子,“今天就放过我们家小公主。”拿起桌上的红豆饼盒子,从里面捡起一块要往我嘴里塞,“小丫头,多吃点,好好补补。看你,瘦得都成猴儿了。” 我恨的咬牙切齿,觉得哥哥肯定是故意的,要害我在外人面前出丑。抿着嘴偏过头不给面子,哥哥又大惊小怪的叫起来,“小丫头,平时怎么拉着你都胡吃海塞一通,现在在哥哥们的面前还装什么斯文啊。” 看我憋红的脸,智仁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我狠狠瞪了一眼哥哥,那罪魁祸首还是一副摸不着头脑的样子,我那个气呀。 智仁的蓝眼睛本来像是海一样深,粘了笑容就变浅了,也更蓝,更纯粹。后来,哥哥告诉我,那天是智仁那段时日唯一笑过的日子。 那就是我第一次遇见智仁的情景。 少女时的情窦初开,那时他十七岁,俊逸独特的外表下透出隐隐英气,站在哥哥身边已露璞玉光芒。即使我那般年幼也被其打动,然后逐渐迷恋,沦陷了自己的心。 ------------ 变故 更新时间:2011-04-27 那一天,父亲来看我时已经很晚了。父亲的神色有些疲惫,看着我却还是一味的疼惜。我却看到他领口边隐约的唇印,只一下就掩住了,快的我以为自己眼花。我一直是父亲最宠爱的女儿,可是那时我并不清楚父亲已经开始离我们越来越远。 出院的时候是已经是十二月的最后一天,其实我病得并不重,但是父亲一直主张要我完全好了才能出院。对此,母亲不愿意。她觉得我还是不应该错过元旦这个举家同庆的节日。于是我还是于十二月的最后一天出院,来接我的只有母亲和哥哥,父亲很难得缺席了。 智仁的母亲病得很严重,他每次在医院见到我都是一脸疲惫,但还是不吝啬给与我一个很亲切的笑容。那一段并不长的住院时光很温馨很快乐,哥哥和我和智仁,有时还有前来看望我的罗佳丽一起谈天说地,嬉闹玩耍。也许正因为太开心了,就成为后来一连串变故的前兆。 1934年的元旦是多年来最冷淡的一次,我十数年按时归家的父亲在这一天并没有回来,哥哥的脸从未有过的阴沉,母亲房里的灯亮了一夜。 在我还没有回过神的时候,父亲就已经给我们带来了一个姨太太。哥哥说,那是秦淮一带的戏子,有名的交际花。 我不明白我那美丽善良的母亲,怎会连一个交际花的戏子都比不过?难道在父亲的眼中,母亲真的已经老了,不再值得他疼爱?我那时还能清楚的记得儿时他们在屏风后细细低语,耳鬓厮磨的情景,怎么我还没有忘,父亲就忘了? 我不敢打扰母亲,更不愿去询问父亲,只有茫然的问哥哥。哥哥抱着我红眼道,“没什么关系,小静你还有我。我会保护你和母亲一辈子,绝对不会像父亲一样。”哥哥的眼红得刺眼,那是他第一次在我面前流露出他的软弱。 可是不管哥哥怎么劝慰,我还是很难过,我并不喜欢那个新姨娘,她只比我哥哥大五岁而已。后来哥哥从未开口叫过她一声姨娘。哥哥比我更爱我的母亲,所以他恨我父亲和那个女人。 她进门的那天晚上,我在母亲房里,我担心她孤独也担心她心里难过,但我并不知道能劝慰些什么,只有默默的坐在床头。哥哥更是怒的一晚都没有归家。 新房那边的热闹更称得我母亲这边的冷清。 母亲在灯下看着一部金刚经,反反复复,我知道她什么也没看进去,因为她要么半晌一页没翻,要么就是来回不停的翻好几张。我看的难受,吸吸鼻子,把哥哥告诉我的话又拿来安慰母亲,“您别难过了。您还有哥哥和我,我们永远都不会离开。” 母亲抬头笑了,眼睛却是红的,她反而为父亲辩护,“其实这也是常情。像我们这样的人家谁没七八房姨太太,而他与我成婚近二十年,现在才有第一房。”她望着新房那边的热闹,幽幽道,“何况这十几年对我和你们都很好。” 我大痛。我一直以为父亲很爱母亲,因为在我的印象里,母亲一直是含蓄的,现在看来才知道,其实母亲更爱父亲。 我擦擦眼,真想冲到新房向父亲问问那女人有什么好?她有我母亲那么爱你吗?她只不过更年轻美丽罢了,她有我母亲那么高雅端方吗? 可是我不能。 我所能做的只能是陪伴母亲,在她这一生中最黑暗的一夜。 直到第二天早上,哥哥才拖着满身疲惫回家。当时我们正在餐厅吃饭。那女人艳光照人,更衬得母亲脸色苍白。她吃着那女人敬的茶,听着那女人叫她姐姐,仍然温和的笑。母亲是一个善良而骄傲的女子,即便再多的痛苦也不愿在别人面前流露。 那女人带着讨好的笑送给我一对水钻发夹,说是见面礼。一看就是西洋货,很漂亮。我猜一定是父亲买的,再让她送给我。我并不想收。它再漂亮也比不上我母亲。 那女人的面色有些难堪,伸出去的手也不知是否应该收回。 我看向父亲,多年来我第一次在父亲眼里看到了一丝不赞同。心里有些委屈和心酸。 母亲却为她打圆场,“静姝,姨娘送的东西还不快点收下,有这样让姨娘举着的吗?”然后又转向她笑道,“你别介意,小孩子想是看到这漂亮玩意高兴坏了。” 那女人也笑了,说不出来是因为感激还是什么。 母亲用眼神催促我。 我无奈,只有接过来道一声谢谢。 母亲的声音有些严厉,“你这孩子怎么没大没小的,不知道要喊人?” 我看向父亲,父亲没有看出母亲强作平静下的委屈和坚强,也只是以眼神催促我。我知道他希望我叫那女人一声姨娘。我是一个乖巧的孩子,一直以来都是他最贴心的女儿。可是这一次,我真的叫不出来,至少这短短的时日内,我还叫不出。 父亲有些生气,母亲有些忧心,那女人却有一丝尴尬。我知道我只要叫出那两个字,仍然可以维持着一家合乐的假象。 我看向我的母亲,即便保养的很好,她的眼角也开始有了些细碎的皱纹,快四十岁的她再美丽也比不过那二十出头的女人。父亲已经让她伤透了心,而现在我还要让她再伤心烦忧不成? 罢了,这一声姨娘我只是为母亲而叫。 看着我的乖巧母亲轻吁一口气,父亲眼里有了些安慰与笑意,那新姨娘更是乐不可支。 也正是这时哥哥回来了。 这一年哥哥十九岁,正是少年气盛的叛逆时期。那一声姨娘他是万万叫不出口的。即便母亲劝说和父亲的怒火也改变不了我那蛮牛一般的哥哥。 那一顿难捱的早饭在父亲的一个巴掌和哥哥的咆哮声中结束。哥哥人还未坐下就又摔门出去。父亲直拍桌子大骂孽子,摔了碗筷再也吃不下去,踩着怒火出去,姨娘自然是追着父亲的脚步。空荡荡的餐厅只余我和母亲两人。母亲呆坐在椅子上泪盈于睫。我把头枕在母亲的膝上,想安慰些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那些日子哥哥总是早出晚归,父亲带着姨娘出席各种聚会场所,在他身边替他添衣摘帽的再也不是我母亲。 母亲依然温和有礼,丝毫不失大家风范,仿佛丈夫的变心对她来说根本算不上什么。但我知道母亲房里的灯时常亮到天明。 我不想看见母亲强装平静面容中的惊喜,然后转向淡淡的失落。我更不忍心她承受这种等待的痛苦。我已过了在母亲膝下撒娇企盼更多关注的年纪,已是少女的我已经能体会到母亲的悲哀,但所能做的也只是静静地陪着她。 我毕竟代替不了父亲。 这段时日唯一开心的就是智仁的到来,也许是父亲的夜不归家,哥哥已经可以肆无忌惮把他直接带到家里玩耍。 智仁的母亲一直病得很严重,病势连绵不去。 他的到来给我母亲也带来了一丝真心的笑容。 这时我才知道原来秀娥阿姨和我的母亲还是手帕交。她们原本都不是南京人,祖籍在湖北枣阳。秀娥阿姨是洋务运动后留学的新进女性,比我母亲见识更高更广阔。而这心比天高的女子奈何命比纸薄。她爱上了一个西洋人,一个英国传教士。这也是为何智仁的眼睛是蓝色的原因。智仁是一个混血儿,有着一半英国血统。 秀娥阿姨和那位传教士在英国相爱,那教士和她一起回到中国,为他的基督教传教事业做出奉献。可惜秀娥阿姨有生孕后,他回了一趟英国就再也没有回来。旧时女子未婚先孕是何等羞辱的事,更何况还是个洋人的孩子。秀娥阿姨生下他后便一直缠绵病榻。于是那个没有父亲的少年就被冠上了母姓。 原来他的父亲是一个传教士,难怪秀娥阿姨要给他取名智仁。智慧仁爱。 听完母亲说的这个在我看来十分离奇的故事,我不禁对智仁又生出几许同情怜惜。这个一出生便没有父亲的男孩子,有着一副奇特的面容,体弱多病的母亲,凄惨无奈的身世,我不难想象他的童年和少年时代是在怎样的环境下度过。 我想着幼年时,哥哥每每回家和我说起那个阴沉死气的少年,心里就有种说不出的感觉。想起第一次哥哥被他打的鼻青脸肿时的讶然,咬牙切齿的说,“这臭小子,没想到还真能打!”我当时一边帮哥哥上药一边偷笑他的窘境,并没有过多在意。现在想来却觉得,也许哥哥的出现在某种程度上拯救了他灰暗的生活。也许这也是他们后来能成为好兄弟的根本原因。 是哥哥和罗佳丽把他带入我的生活。若是没有罗佳丽,说不定我想见到那个少年还要花上好一段时日。正因为如此我和罗佳丽的关系到是缓和了不少。其实她也是个善良的姑娘,对于爱情她勇敢执着,其实并不想伤害别人。 后来她告诉我,当我一脸死白躺倒在地时,她吓坏了,赶紧央求那黄包车师傅送我去医院。那时她笑着问我,“静姝,你怎么早不跟我说清楚,你喜欢的人是智仁表哥,那我们不早就成好朋友了?我哪里还会欺负你,巴结你还来不及呢!”撞撞我的肩,一脸神秘道,“听说你从小就暗念表哥,真的吗?” 我顿时红了脸,跺脚道,“不要脸,这话谁告诉你的?怎么可以乱说!” 她眨眨眼,“还不是你哥哥说的。嘿,我怎么就看不出来,你小时候可真不含蓄啊,天天晚上拉着他问前问后,总是不离罗家小哥哥。” 我窘得都快钻到地缝里了。哥哥总是拿我小时候丢脸的事情到处乱说,呜呜,可怜我怎么会有这样恶劣的哥哥。 她见我羞窘,还来闹我,抱着我嘻嘻笑道,“好嫂子,别生气了,表哥看见可要骂我不是。” “你还说!”我伸出手对着她的肩窝一通呵气,她忍不住痒呵呵乱笑和我抱成一团,最后附在我耳边交换条件道,“好嫂子,你告诉我你徐叔叔的事,我就和你说说我智仁表哥,怎么样?” “你,说什么呢!什么嫂子,也不臊得慌?”我捂着脸,脸烫的都快冒烟了。这称呼要是让智仁听到我还拿什么脸见他啊。 秀娥阿姨还是没有等到开春,春节来临之际,她就去了。她的一生才华横溢,却凄苦无奈。 她故去的时候,我们都去送她,当然除了父亲和我的新姨娘。因为母亲不愿他去。本来是两个人携手相伴,如今却变成三人行,其中有多少无奈和辛酸,母亲要为她自己维护着最后一点尊严和骄傲。 整个过程,智仁都很平静。这个少时孤苦无依的少年已经渐渐长大成人。平静斯文的外表再也掩不住他的光芒四射,让站在他身边的人黯淡失色。 那一瞬间,站在他身后的我忽然觉得他就要振翅而飞。我步上前,握住他的大手,那是我第一次勇于表现我的情感,后来连我自己也想不通当时为何会有如此大的勇气。好在他没有拒绝,更没有甩开。 他的手很暖,和他的人一样。那时他的手还是一个细白的少爷公子的手,后来当我再一次握上这只手的时候,它已经被风霜磨出了粗糙和厚茧,但仍然很暖。 1934年,虽然对于我母亲来说并不是开心的一年,但对我来说却是极特别的,因为在那一年,我的生活里出现了后来几乎贯穿我一生的两个人。他们分别占着我的爱情和友情。 那一年,我十四岁,佳丽十五岁,智仁十八岁,哥哥十九岁。 ------------ 少年情怀 更新时间:2011-04-27 那一年,哥哥和智仁已经是南京中央大学的学生。 幼时让哥哥崇拜不已的孙总统早已辞世。自从四年前九一八事变后,东北三省沦陷,北方建立一个伪满洲国,南京学生运动已经推向了高-潮。我的哥哥一腔热血,自然是不甘落后。 父亲最痛恨的就是军阀和战争,但是对于北方日军的嚣张气焰,他更多的是忧心和无可奈何。自孙总统辞世后,新旧军阀不断的涌现,整个中国一团混乱。当时实力较大的军阀有南京的中央军,冯玉祥的国民军,山西的阎锡山,桂系的李宗仁等。 外有强敌,内有忧患,而这混乱的局势对于当时南京的上层人士,富家太太们并没有多大影响。而那时还是少女的我并了解这些,最多只能在哥哥匆匆忙忙,夜不归家的身影里找到一点失落。 时局的混乱并不影响当局者的歌舞升平,纸醉金迷。也是那一年,南京第一高楼建成了,那是一个叫“福昌”的高级饭店。它从三年前就开建,耗资近250万银元。是南京当年第一高楼,也是第一栋西方现代式样的楼房。 当时还不知道战争和疾苦的我为它的建成开心不已。它建成的第一天,人满为患。我是在它建成后的第四天才进入这家饭店用餐。让我高兴的是陪伴我的还是智仁。 当被智仁从黄包车里扶下来时,红色高跟鞋触地,门口的侍僮挂着职业的笑,为我们拉开玻璃门把手,“欢迎光临!” 智仁爽快的赏了他两块银元。 望着眼前的六层高楼,我生出了很多感念和遗憾。记得它刚刚筹建的时候,我和父母哥哥还说好等一旦建成,就一起来这边吃上一顿。 可惜如今物是人非。 哥哥成天往外跑也不知到底在做些什么,他再也不是儿时宠着我,到哪里都牵着我哥哥,他长大了,已经离我越来越远。 母亲一直把自己锁在深闺的一角,成天吃斋念佛,也不再是那个在黄昏下放一盘西洋唱片,挽着父亲翩翩起舞的贵妇人。 父亲也不再是那个低头与母亲交颈低笑,逗红她脸的俊逸男人。 谁都变了,可惜只有我还未变,我一直记着这一切,所有的幸福和快乐仿佛还是昨天发生的一般。 智仁看出我的失神,体贴的挽起我轻笑,“静姝,小小一顿饭而已,这就能让你失神了?放心,你智仁哥哥还请的起。” 我红着脸摇头,我哪里是因为一顿饭,而是因为吃饭的人罢了。 我强作镇定的抚顺自己的裙子。为了今天这次约会,我可是足足打扮了一个上午,连裙子也试穿了六条。幸亏哥哥一早出去,不然有得笑话我。当我穿着一身藕荷色的连衣裙出来时,智仁眼里微微流露的一丝赞美就让我觉得一上午的努力没有白费。 智仁很绅士的为我拉开了座椅,他是一个温柔细心的男孩子,停车时,他总会先下车,小心的一手挡住车顶防止我碰到头,一手搀扶出我,这已经是他的习惯,我不知道他对别人是否也这么细心。但我知道的是,以后嫁给他的女人一定会很幸福。 西餐我并不是第一次吃,所以并不陌生。不过看来智仁也十分熟悉。我看着他娴熟的为我切开牛排,剔骨,切成小块,红酒下那扑朔迷离的蓝眼睛。当他把切好的牛排推给我,笑道,“尝尝看。” 我想这一刻我是幸福的。 我已经快十六岁,十六岁订婚的少女在我们学校也是有的。我不知道智仁对我是什么样的感情,对妹妹,还是对一个女人。我不是罗佳丽,正因为她身上有着一种我没有的勇气,我才更羡慕更喜欢她。我佩服她的勇敢,但要我拿出那样的勇气来追求一个男孩子实在是太为难我了。 智仁年轻英俊的侧脸隐在昏黄的灯光中,四周是优美的管弦乐,我因为眼前的蓝眼睛而有些失神,只看得见他嘴唇一闭一合,说的什么我根本没有在意。 智仁突然停下来,看着我的眼神有些古怪,我措手不及,赶忙偏头,智仁顺着我的视线望过去哑然失笑。原来那中央演奏小提琴的也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头发在灯照下像是淡淡的栗色,穿着一身西洋服饰,远远看去倒像是个西洋少年。 餐厅里很多少女都停下,偷偷瞄过去。 “嗯,没想到他演奏的音乐可以媲美音乐会。”智仁眨着眼轻笑。 我听出那话中的揶揄和戏弄,胡乱点点头,红脸又转回来看向对面人。他脸上的淡淡笑意让我觉得自己简直丢脸透了。我哪里是在看什么演奏家,唉,我的淑女形象已经完全毁了。 智仁抿了一口红酒,又接着道,“静姝,你哥哥没空,让我来陪你,怎么倒是只有我一个人在说。” 说到哥哥,我想起来此来的目的。拼命压下脸上的烧热,放下刀叉,装模作样的拿起一杯果汁喝了一小口。没办法,我还太小,不管是父亲还是哥哥和智仁,都不会让我喝酒,这一点上,他们倒是难得达成共识。 放下杯子,我犹豫的问智仁,“智仁哥哥,你与我哥哥最是亲密,你知道他最近在忙些什么吗?母亲虽然没有过问,但我看的出她还是十分担心。我父亲就他一个儿子,虽然对他管教严厉,还是为他好的。” 智仁笑了笑,“静姝你在担心子衡?” “当然。”我急忙道,“我虽然不知道哥哥在做些什么,但是我也是个学生,那个什么读书会我也听过点。”我情急之下拉住他的手,恳切道,“智仁哥哥,我哥哥从小就是蛮牛一样,空是热情和蛮劲,一点也不会思考后果。父亲最近事忙,再加上前阵子姨娘的事,一直都没有和哥哥好好谈过。我害怕要是让他知道,非得把我哥哥抽下一层皮来。” 智仁难得大笑起来,“抽下一层皮?哈哈,那油猴就是抽下一层皮也该不了反骨。” 我见他大笑,虽然英俊,但我也没心思欣赏,“智仁哥哥,你就不能劝劝我哥哥吗?父亲最讨厌军阀和战争,哥哥要是与那些东西混在一起,父亲定是会生气。他和哥哥的关系已经剑拔弩张,要是再这么下去,可就不可挽回了。” 智仁没有说话,一瞬间的寂静,然后他慢慢开口,“静姝,你知道现在的中国形势吗?” 中国形势? 我摇头,“国家大事,世界局势,哥哥们说的这些我不明白,我只关心我的母亲,我母亲已经被父亲伤透了心,我不能让她在晚年还被儿子伤心。” 他放下刀叉,忽然道,“静姝,你是一个天真的姑娘,在父母兄长的保护下维持着最原本的善良。” 他,这是在夸我吗?我有些愣住了。 他打开餐巾擦拭嘴角道,“其实你太小,子衡不愿与你讲这些。我原本也不愿。战争是男人们的事,而女人和孩子永远都应该在被保护的范围。” 战争? 我的心里一跳,“智仁哥哥你在说战争?” 智仁点点头,又说了许多我并不太懂的东西,现实的残酷。 虽然东北三省已经沦陷,但我觉得那还是离我很远很远的一个词。在当时的我看来,并不知道那是一个与血腥和恐惧密切相关的词语。这个词我还是第一次在别人口中这么清晰的听到。 在那个下午,我也是第一次走出了父兄的保护伞,了解到真正的中国。在那个少年的嘴里我发觉原来战争离我也这么的近,这让我不免心惊胆寒。 我问他,“智仁哥哥,哥哥他是在为将来的战争作准备吗?” 智仁颔首道,“不错。只要是有血性的中国男儿都不会见得祖国沦陷。”他的眼睛闪着自信的光,那是一种我还不明白的信念与坚持,“静姝,你哥哥在做一件绝对正确的事,他在为你,为你母亲,你的家,为我们的国家而努力。你应该支持理解他。” 我不懂男人们的理想和追求,但我会为我爱的男人而坚强,至少不会成为他的负担和累赘。我敬爱我的兄长,尽管我不能完全赞成他的做法,但我可以理解他。 我望着眼前神采奕奕的智仁,不由轻声问道,“智仁哥哥,哥哥他是否会从军?” 智仁又颔首道,“是。静姝,我可以告诉你战争早就已经开始。四年前,政府的不抵抗政策竟然把东北三省拱手让给日本人糟蹋。两年前日军又占了热河,进犯翼东。日本狼子野心,昭昭若揭。如果我们不愿成为亡国奴,就只有奋起抗敌,不抵抗只会让他们的气焰更嚣张!” “真没有别的办法么?”我茫然的问道,“那你知道哥哥什么时候会去?父亲他不会答应。”我揪紧自己的裙角,喃喃道,“我母亲也不会答应,我只有一个哥哥。” 是的,我只有一个哥哥,父亲只有这一个儿子,他绝不会放他去参军。 智仁叹息,“静姝,你真的被我们保护的太好。三个月前,政府又签订了一份丧权辱国的何梅协定,继之东北沦亡后,国权凌夷,疆土日蹙,淞沪协定屈辱于前,塘沽协定丧权于后。如今何梅协定又立,凡属国人,无不痛心疾首。” 我惶然道,“哥哥他就是为这才早出晚归的吗?” 智仁沉默。 灯光下我看着智仁年轻英俊的脸越发朦胧,我还是不太明白他们所说的战争,但我却知道他们已经离我越来越远。 饭后,智仁没有立刻送我回去,而是牵着我在总统府门前大道的树荫下走了良久,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好天气,我们并肩走在林荫大道上,他牵着我的手,气氛很和谐。 我珍惜这样的时光。 我轻声问他,“你也会去吗?” 智仁愣了一下,问道,“什么?” 我舔舔嘴唇第一次鼓足勇气,直视他的眼睛,一字字清楚地问道,“你也会去吗?会像哥哥一样,离开这里,离开我们吗?” 智仁背光站在我面前,因为阳光刺眼,我眯起眼没有看清他那一刻的表情,但他的声音却清晰的传来,“是。我也会去。” 这个问题其实一问出口我就知道答案,可是还是忍不住地问出,就如我现在明明知道不应该还是会忍不住地失落一样。 我说,“你们一定要去吗?哥哥明明答应过要保护我和母亲一辈子,他走了,我怎么办?母亲怎么办?” 我不知道是在说给他听还是说给哥哥听,亦或是说给我自己听,“其实报效国家还有很多方式,并不一定要从军,父亲如今已经离我们越来越远,哥哥走了,我和母亲怎么办?” 我颤抖的继续道,“我不明白战争,但我还知道只要有战争的地方就一定会死人。我只有一个哥哥,我不想他出事。” 我也不想你出事。 智仁把颤抖的我拥入怀中轻声安抚。 这是他第一次抱我,我很高兴。就算是出于对妹妹的怜惜也罢。他的胸膛不同于父亲和哥哥。父亲喜欢用西洋香水,身上总是染着淡淡儒雅的香,哥哥则是有着浓烈的男子阳刚味。而智仁却让我想起了夏天一片油碧的青草地。 他的声音很好听,比方才福昌饭店的小提琴演奏还要好听,他轻声地安抚我,像是怕吓倒我一般,“静姝,你可知道中国一旦沦陷会有多少人死?你,你的父母,亲人,朋友,爱人他们都会死。男人们生来就应该保护女人和孩子,保家卫国,从军是最直接最有效的办法。” 他说的这些我明白,可是我并不能接受,我只想抓住那些要离我远去的身影,心里特别难过,“还是不行吗?就算是我求你,你们都还是会走,对吗?” 他抚摸着我的头发叹息,“子衡现在还不会走,他还放心不下你与你母亲。” “那你呢?”我拽住他的手问道,“智仁哥哥你就可以放下一切?” 智仁轻笑,笑容有一些落寞和忧伤,“你也知道我母亲已经死了,舅舅有他自己的孩子,我无牵无挂,孑然一身,自然没有什么放心不下。” 听他这样说,我真是又气愤又难受,几乎就要脱口而出,那我呢? 我沮丧不已,为何连佳丽都能轻易看出我的感情,而他却不能,难道说男孩子真的比女孩要粗心很多?可是不应该啊,智仁明明就是一个极细心的男孩怎么就是看不出? “静姝。”听到他忽然这样唤我,我不由抬头一下子就撞进了他的蓝眸里,那里似乎有一座城市。 父亲和哥哥习惯唤我小静或丫头,只有母亲才会唤我静姝。而如今智仁是第一个这样唤我的男人,虽然是同一个名字,但和母亲唤的就是不一样,至少在母亲唤我时,我不会这样脸红心颤。 ------------ 学生运动 更新时间:2011-04-27 阳光下,智仁伸手拢了拢我耳边的长发,嘴唇蠕动着似乎有什么要说,却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然后,他似乎要俯下身来,他身材高大,当时我只到他肩头,有一些期待和莫名的紧张,我轻轻阖上眼,可惜他只是把我用力的揽入怀里,而后扯着我的手,沉声道,“跟着我,千万别乱走。” 我迷惑的睁开眼,看见智仁严肃的神情,远处响起阵阵呐喊。这时才发现不远处聚集着一帮学生结队向这里走来,队伍前方打着一幅横条写着“复我中华,还我河山”八个大字。激奋的学生高举手臂一边挥舞一边呐喊道,“复我中华!还我河山!”“还我东三省,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口号震耳欲聋。 这并不是我第一次看到学生运动,但却是这么近距离观看。因为每每这时,父亲总是会派司机接我回家,更别提是参与其中。 智仁护着我,从混乱的学生中往回走,我看着那些激昂年轻的生命,有些陌生的冲动,这就是哥哥他们的信念?是什么样的信念竟有这样的魔力,这么的让人热血沸腾,义无反顾? 智仁一边护着我,一边叮嘱道,“静姝,你还小而且还是女孩子,千万别做这些危险的事,这些事留给哥哥们做,你要做的就是好好保护自己,开开心心的生活。” “哥哥他在里面么?”我努力跟上智仁的脚步,小声问道,“哥哥他也在里面对么?” 智仁摇头道,“这我还真不清楚他今天在不在其中。” “你和哥哥都参与过这些么?”我抬头看他,他太高了,娇小的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看到他白皙的下颚。 智仁的下巴点了点。 我沉默了,父亲还不清楚,要是知道肯定不会放过哥哥。 智仁越走越快,扯得我生疼,他说的很急,“静姝再快一点,你不知道,待一会就不安全了。” 我明白他所说的不安全,政府会进行强制镇压。我想起哥哥的夜不归宿,难不成便是这个原因? 我正想着,突然看到前方出现一个眼熟的身影,眼睛顿时一亮,不由大叫道,“哥哥,哥哥!” 我从未看过如此激情洋溢的哥哥,他年轻的脸上洋溢着坚定的信念与说不出的愤慨。这样的哥哥我让突然感到陌生。 我用力扒开人群一边大叫着一边朝那个方向冲,四周都是群情激奋的学生,到处都是震耳欲聋的口号,我的喊声一出口就淹没在了人潮里。 智仁扯住我,第一次用严厉的口气喝道,“静姝,做什么呢!我和你说过要跟着我,别到处乱走,你怎么不听话!” “可是哥哥在那边。”我指着不远处的哥哥和他解释道,“智仁哥哥,你看,哥哥在那里。” 他只是瞄了一眼,就拽下我的手,沉声道,“我看到了,他有能力保护自己,静姝你先和我出去。这里绝对不是你该在的地方!” “可是,可是。”我茫然的不知所措,“我不能放哥哥一个人在这边,父亲知道会大怒的。”我站着不动,拉住智仁央求道,“智仁哥哥,我们先去哥哥那边,把他带出来,好不好?” 智仁拉着我的手以不容迟疑的力道往外拖,声音有些着恼,“他参加过这种游行不下二十次,出现突发状况知道该怎么应付,你是女孩子等会儿遇到危险怎么办?”他一边拖着我往外挤,一边头也不回的训斥道,“出了事你要我如何向你父母交待!” “可是可是......”我身不由自的被智仁拖着,回头看着越来越远的哥哥还是十分不放心。 “没有可是!”智仁厉声道。 从未见过如此模样的智仁,我几乎惊呆了。 就在这时,四周突然响起几声枪响,几乎震破我的耳膜。我怕极了,智仁压下我的头,紧紧护住我,“静姝,别怕。” 总统府内涌出一群武装警察,个个持着枪,见着带头的学生高声呼喝道,“安静安静,这里是你们喧哗的地方吗?” 激奋的学生根本不会安分。 于是他们就用枪托子狠狠的砸学生们的头。这么直接的见到暴力场面,对我的视觉冲击是前所未有的巨大。 我担心哥哥,就想从智仁的怀里挣脱出来,哪知智仁抱死紧,他压低声音几乎咬牙切齿道,“静姝,你给我安分点!” 带头的几名学生被砸破头,这直接导致学生与警察更大的冲突,场面越来越混乱,智仁原本想护住我挤出去,谁知却被人潮又挤了回来。 警察眼见局面失控,拔起枪又朝天放了几声空枪,但还是震不住学生。热血学生几乎到了疯狂的地步。终于警察对着前方最激奋的几名学生开枪。场面顿时更加混乱,愤怒的学生,逃命的学生,拿着枪的警察。尖叫声,嘶喊声,呼喝声,怒吼声,不断充斥着我的耳膜。 我吓坏了,在智仁的怀里也能感觉到自己的颤抖。 智仁紧紧抱住我,贴在我的耳畔轻声说,“静姝,等一会儿,一定要按我吩咐的做,相信我,我一定会保护你。” 我已经记不得自己是否点过头。人群冲撞中,我只感觉身体一斜,全身所有的重量都集中在右脚上,右脚踝顿时一痛。 警察在四周圈围起来,不忿造势的学生一个个被捕。 智仁连忙护着我蹲下身子,不敢有丝毫抵抗。头顶上他的气息有些不稳,他也在紧张吗?我那时以为智仁也是个少年,见到血腥自然也会害怕紧张,后来我才知道他是个勇敢的男人,再多的危险和鲜血也不会让他有丝毫退缩。那个时候,我想他是紧张的,因为我在他身边。他担心的只有我的安危而已。 那一天,总统府门前示威游行,大批学生被捕。而我在智仁的保护下到没有受什么伤。混乱结束后,智仁拉着我离开现场,我没有见到哥哥。 智仁不放心把我留在那边,其实我也有些害怕,但是看不见哥哥我更不放心,就怕他被人打伤,或被捕了。 智仁宽慰我几句,就要送我回家。见我迟疑,他答应一定帮我再打听哥哥的下落。我也在心里安慰自己,哥哥身手敏捷,也许早就跑了。 这时才发现脚扭伤了。右脚不敢施力,走一步都痛的要命。我眼泪汪汪的看着智仁,“智仁哥哥,我好像扭到了。” 智仁呼吸一窒,连忙道,“真的?快让我看看。”说着扶着我走到一僻静处,褪下我的袜子,脚踝有些红肿。他小心碰了碰,呼出一口气,抬头笑道,“没什么关系,回家用药酒搓一下,过两天就没事了。” 四周拉车的师傅,早就被警察吓跑了。 智仁蹲下身,把整个后背亮给我,温声道,“静姝,上来吧,我送你回家。” 我的眼睛有些热,犹豫不决,“智仁哥哥......” “啰嗦。”他背着我,我看不见他的表情,但他的话较平常有一些不同,声音暗哑的催促道, “小丫头,快些。” 趴在智仁的后背上,我有些不好意思的问,“我是不是很重?” 智仁含糊其词,“还好。” “那是重还是不重?”我再问。女孩子嘛,总是希望自己身轻如燕,而且我也不希望智仁觉得太累。 “还行。”还是含糊其词。 然后就是好久无话,那一路说长不长,说短也绝不短。看着智仁脖子上的细汗,和有些加重的呼吸,我忙道,“智仁哥哥,你快放我下来,我自己可以走。现在已经不痛了。” 智仁仍然背着我道,“静姝,就快了,你在忍一忍,我知道你不舒服,不过再过一会儿就到你家了。” 我的脸烧得通红,幸亏他看不见。他的背那么坚实广阔,我埋在其中,嗅着属于他的气息,轻轻的笑。 唉,这路要是没个尽头就好了。 不过,我也舍不得累坏他。 ------------ 父母遗憾 更新时间:2011-04-27 我到家时,哥哥没有回来。一直等到晚饭,哥哥也还是没有回来。母亲以为哥哥这段时期一直不着家是在谈恋爱,在她的思维里,还没有把学生和暴乱联系在一起,就如同她无法把战争和生活联系起来一样。 战争,那是一个离她太遥远的字眼。 她看到我微跛的脚,吓了一跳,连忙拽着我回房搓药酒。问起来的时候,我哪里敢说是学生暴乱伤的,只是推说在外不小心扭到。 晚饭的时候,父亲难得带着姨娘一起回来吃。这是他今年第一次回家和我们一起吃晚饭。看着我对面的空位,果然他皱眉问母亲,“小宇怎么回事?这都什么时辰了,还不知道着家?我平日事忙,这段时间没有抽出空管教他,他整日里到底在忙些什么?” 母亲夹了一筷子菜淡淡道,“小宇大了,他有自己的主张,已经不是我们可以管束的了。” 问言,父亲的眉头皱的更深了,重重放下碗道,“这是什么话!他是大了,可惜只长年纪不长脑子,我在他这个年纪的时候早就已经开始为我父亲分担了。可你看看他,他要读书,好吧,多读书是可以长见识,我就让他去读。可我让他读书是为了长知识,不是为了弄什么乌七八糟的东西!” 我听的心里一紧,父亲虽然这一年没有怎么过问哥哥,但他是个商人,也是乱世中的一家之主,是多年来为我和母亲着风挡雨的避风港,他虽然厌恶军阀和战争,但这并不影响他敏锐的直觉。我一个小小女子都听说过读书会和新文学社等,父亲怎么会不知道。 母亲敏感的听出父亲话里的不悦,搁下碗筷问道,“你是说小宇最近忙忙碌碌,是和军阀那些东西有关?” 父亲满心不悦的训斥母亲,“你是怎么做母亲的,你就不会关心管教好你的儿子。军阀?我怕他是在弄比军阀还要危险的事!到时捅出了天大的篓子,我们一家都得跟着赔命!” 在我的记忆里,父亲从未对我母亲大声训斥过,就算后来有了姨娘,他也没有。他与母亲少年夫妻,就算现在出现了裂痕,还是有很深的情份。姨娘进门后,父亲对母亲有愧,一方面讨好她,一方面又不知道怎么面对,所以索性不归家。可不论是在用度花销,还是在礼物态度上,只要母亲开口,他一定会满足。其实他的不归家,有大半原因是因为母亲不肯原谅他,一直对他冷若冰霜。 而如今他却第一次开口训斥母亲,看来是真的动怒,而且怒火不小。 母亲显然也愣住了,怔怔的看向父亲,像是不认识一般。 父亲也发觉到语气说重了,可又拉不下脸来道歉。 身边的姨娘连忙打着圆场道,“老爷,您和姐姐都是在为小宇担心,他知道也一定会明白你们的苦心。”说着为父亲夹了一筷菜道,“老爷,您尝尝这个。我看小宇是一个懂事的孩子,老爷想的严重了。” 看着母亲仍然在呆愣,我有些心酸,连忙夹住一筷子菜想放到母亲的碗里,谁知父亲比我更快一步。他给母亲夹了一筷鱼肉,又细心剔去刺,放进母亲碗里柔声道,“敏儿,这是你最喜欢的鱼,多吃点。” 母亲低下头,轻声嗯了一声。 我心里难受的想哭。我记得,以前父亲没有讨姨娘时,每每吃鱼都会为母亲布菜,还细心剔去鱼骨。那时母亲会脸红,娇斥道,“孩子们都在做什么呢!” 父亲微笑,“他们小,懂什么。”转头对着呆愣的我,和只顾自己大吃的哥哥说,“小宇,父亲怎么告诉你的,要好好照顾妹妹。问问妹妹想吃什么,帮她夹好。” 哥哥塞得满嘴都是饭,嘟嘟囔囔的轻声抱怨,“不是还有奶娘,我又不是老妈子。”幼时,他总是会被父亲指派照顾我,敢怒不敢言。这句话几乎都成了口头禅。 我看着低头吃饭的母亲,父亲欲言又止的样子,姨娘怅然若失的表情。我不明白我儿时向往不已的感情为何会成了这个样子?若是连我父母那么深浓的感情都会变,那世上还有什么不会变? 我不由想起智仁,想起下午我被他紧紧护住时,他温暖的胸膛,广阔的后背,那灼热不已的呼吸。脸又不由烧起来。 忽然身旁母亲捅了捅我的肩,我这才发现父亲已经放下碗筷在问我问题。 他见我失神,不由忧心问道,“小静怎么了?方才听你母亲说你伤了脚,现在觉得怎么样?还要紧吗?要不要父亲送你去医院看看?” 我连忙道,“没事的。父亲不必操心。一点点小伤而已,下午时母亲已经替我搓过,现在已经消肿了。” 父亲听我这样说也颔首道,“这样最好,如今时局不稳,你出门都要注意,知道吗?” 我点头。 他叹口气,“有时我真想就把你关在家里好放心点。” “那可不行!”我忙道,“我还想念大学呢。” 父亲皱眉道,“女孩子念什么大学,便是你哥哥我也不愿他去念了。”说起哥哥,他又踌躇的问我道,“静姝,你知道你哥哥最近到底在做些什么?” 我连忙摇头,“我怎么会知道?哥哥已经好久不和我一起。”低下头赶紧扒饭,就怕父亲再问些什么,说谎可不是我的长项。 还好幸亏父亲没再问什么,只是叮嘱我出门在外要注意安全,千万不能与时下的一些激进学生混在一处,关于军事政治上的话题一定要听而不闻,问而不答。 我都一一应承下来。 饭后,母亲起身和父亲道了一声晚安,等不得他的回答就自顾自的转身出去。父亲看着她的背影,有一些苦笑。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大厅,才转过头问我,“小静,你是不是也恨父亲?” 我一愣,看了一眼坐在父亲身边的姨娘。姨娘眼睛一转,捂着嘴微微笑道,“你们父女俩好好聊,我先去看看姐姐。”她一边说着一边体贴的为我们关上房门。 父亲看着我又淡淡问了一遍,“小静你说实话,你是不是也和你母亲一样恨着我?” 我垂着头揪紧自己的衣角,不知道这个问题该怎么回答。再说我并不认为母亲恨他,母亲更多的应该是怨他吧? 看出我的为难,父亲不介意的笑了笑,“小静你从小就是一个不会说谎的孩子。” 确实。因为我用不着说谎,自然很少说谎,所以一说谎就会被人拆穿。 父亲起身对我招招手,我便随着他一起走到书房。父亲虽是个商人,但也是个儒雅的人。他的书房有着一种墨宝气息。父亲并不是爷爷的嫡亲子,父亲的异母兄长我未曾见过,但也知道是中央军的一个高官。父亲虽不喜欢军阀,但无可避免的也与他们沾亲带故。 这并不是我第一次进父亲的书房,儿时总被他抱在怀里坐在椅子上处理文件。可这一次总觉得有些非比寻常。 父亲看出我的紧张,示意我坐在对面的沙发上。那是一咖啡色的真皮沙发,也是西洋货。还是两年前父亲特地托人从上海托运过来的。 他亲手为我沏上一杯茶,摸摸我的头温声道,“一晃眼,小静都这么大了。”他有些感慨的坐进我对面的沙发里,“父亲老了。” “没。”我连忙声辩道,“父亲还未满五十,怎么会老?” 父亲淡笑,也不与我争辩,抿了口茶,“小静,你告诉父亲,你知道小宇是不是参加了什么读书会之流?” 我一愣,结结巴巴道,“父亲,我,我真的不知道。” 父亲盯着我看了良久,才叹一口气,“罢了,也是为难你。你和你哥哥不同,为父最不放心的就是你。你哥哥是男孩子又算是半大的人了,父亲虽然无法了解他的理想和抱负,但也知道他至少还可以勉强保护自己。而你不同,你是女孩,又年幼,过了年才十六岁,为父一直把你护在身边,以为这样是对你好。这个世界太血腥,太混乱了,很多疾苦和贫困父亲都不愿让你看到。可是我现在才发现,也许这样会害了你。如果有一天父亲没法再保护你,小静,我的女儿,你该怎么办?这个乱世,你该怎么生存啊。” 看着那无比担忧的眼神,我的心慌了,声音都有些微颤,“父亲,您怎么突然想起说这些?您说的这些,好像,好像就快不要我一样。”我连忙起身,跪坐在他身边,把手放在他的膝头,我望着他疲惫的脸,这时才发现,这几年憔悴的并不只有我的母亲,“父亲,我的心好慌。你是不是不要我和母亲了?” “傻孩子。”父亲一手握住我的手,一手抚摸着我的长发,“我只是担心你而已,你和你母亲是我最大的责任,父亲丢下谁也不会丢下你们。” “只是责任吗?”我把头枕在父亲的膝上轻声问道。 父亲来回抚摸着我的长发,他叹息,声音很轻,我却听的清楚,“怎么可能只是...是我最重要...一切......” 我想父亲是爱我母亲的,就算他背叛过她,但他心里最爱的女人仍然是我的母亲,这永远也不会变。 ------------ 哥哥被捕 更新时间:2011-04-27 哥哥一晚都没有回来,这次与前几次都不同,这一次我亲眼看到他在做什么,我也亲眼看到有学生受伤,被捕。他们就在我的身边,离我那么近那么近。 心慌,害怕,可又无法告诉父母亲。于是,更担忧,困扰,愧疚。种种情绪搅得我一夜没睡。 早上出门哥哥还是没有回来,父亲和母亲都觉得事情严重起来。我心顿时就慌了,刚想把事情原原本本的说出来,就听到电话铃响起。 离它最近的吴妈拿起接听道,“您好,这里是刘府。” 对方只讲了一句,吴妈的脸色都变了,颤颤刻刻的递给父亲道,“老爷,是找您的。好像是警察局。” 母亲大气也不敢出,我身后的姨娘也倒吸一口气,我们都知道这混乱时局,警察,宪兵多如牛毛,但找上门来都不会有什么好事。 我希望这次和哥哥无关,但我也明白是不大可能的。我猜想肯定是昨天哥哥出事了。 父亲的脸是前所未有的凝重,与对方客气了两句后,说了一连串谢谢之后才挂断电话。 父亲转过头,我害怕极了,都不敢去看他脸色,就怕从中看出什么不幸的消息。 母亲克制住颤抖的走上前,话还未出口,眼睛就先红了,“守显,是什么事?是不是小宇他......”守显是父亲的字,自从父亲娶进姨娘,母亲就再没有唤过。而这一刻,她唤了出来。如今她只一个担心自己儿子的普通母亲罢了,再多的怨恨这一刻都可以先放在一边。 父亲一把搂住她,轻轻安抚她颤抖的身体,他的声音温柔而沉着,“敏儿,你不要担心。小宇没事,我等一会儿就把他接回来,你在家等我。等我就好,相信我,我一定把他带回来给你。放心,他平安无事。” 母亲扑在他的怀里,不停的喃喃道,“守显,守显......”这是母亲在姨娘之事后第一次失态,她一直伪装的坚强与毫不在意在这一刻全然崩溃。她在父亲的怀里哭的那么伤心,也许并不仅仅是为她的儿子,还为她那些无法说出口的委屈。 父亲不慌不忙的安抚,耐心极了,“敏儿,没事的。我在,一切有我。都会没事的,你别慌。” 在父亲的安抚下,母亲渐渐止住了颤抖。父亲搂着母亲轻声宽慰,半劝半搂的把她拥入了房间。 那一刻,我偷偷回望了一下姨娘的神色,有些妒意也有些无奈。我想她也许是真心喜欢我的父亲。姨娘被我看的尴尬的笑了笑。我也有些不好意思。其实我与姨娘并没有什么话说,除了第一次她送了我一副水钻发夹,而且那发夹我一次也没有带过。 姨娘伸出手,想来是想摸摸我头发安抚,被我习惯性的躲过去。她尴尬的缩回手,呐呐道,“小静你也别担心,小宇一定会没事,我相信老爷,你也要相信他。” 看着她诚恳的脸,我有些后悔刚才的那个习惯性动作,正想说些什么的时候,父亲出来了。我们立刻围上去,我听姨娘问道,“老爷,是不是小宇出了事?严重吗?姐姐现在怎么样?” 我的声音也有些抖,“哥哥,父亲,我哥哥他,怎么样了?” 父亲疲惫的揉捏眉心,没有回答我们的问题,先向吴妈吩咐道,“太太睡了,你们不要去吵她,中午的时候再盛一碗银耳羹进去,让她养养神。” 吴妈点头下去。 父亲这才回答我们,“你们别担心,小宇昨天参加什么反派游行被捉住了,他还不肯吐露姓名,一直关在警察局,幸亏被我一个相熟的朋友认出来,要不还得关下去。” “那现在怎么样?后果严重吗?”我不由担心的问道。 父亲拍拍我的头,温声道,“小静,没你的事,你去上学吧。花些钱就行。” 我吁了一口气。虽不知道要花多少钱,但只要我哥哥平安无事,再多的钱我想父亲也不会吝啬。 到了学校昏昏沉沉的上了两节课,心里记挂哥哥又怎么静得下心,好不容易熬到中午,佳丽跑到我座位前,两手托着下巴问我道,“静姝,你怎么了?早上迟了那么久,国文课那老先生脸都拉的好长,要不是你国文最好,我看他可不会放过你。刚才上课你也是心神不宁,到底怎么回事?” 她突然恍然大悟一般,向我眨眨眼,揶揄道,“可是昨天和我智仁表哥约会累坏了?昨晚智仁表哥可是好晚才回的家,哈,我当时还在想,这动不动就红脸只会暗恋人的小丫头,终于也开窍了?” 撞撞我的肩膀,“静姝,你也说说吧,别保密了。你和智仁表哥做了什么呀?这么魂不守舍的。” 要是以往我定会兴奋的和她说起那个灯光昏黄的餐厅,总统府前的林荫大道,回家路上的温暖呵护。可是现在我一点心情也没有,我太担心哥哥了,想起刚才她说智仁昨晚很晚才回去,我想定是他也知道哥哥出事了。 我心头乱如麻绳,理不清头绪,只希望这一天赶快结束,然后我回到家就能看到哥哥冲过来,我恼道,“别过来,你好脏!” 他掐着我的脸,大笑道,“小丫头,还敢嫌弃哥哥,看我不脏死你!” 佳丽问,我就有气无力的答,佳丽与亲密,顿时就看出我的不对劲,忙小声问道,“静姝,你到底怎么回事?” 我复杂的看着她,也不知道该作何回答。 佳丽漂亮的眼睛里顿时闪出怒火,“静姝,你要是把我当作最好的朋友,就快告诉我。我最见不得你这样子,什么话都往心里藏,扭扭捏捏的,给我爽快点儿!” 我看了看周围三三两两的学生,又看了看佳丽关心夹着怒火的眼睛,一咬牙,拉住她的手,低声道,“跟我来。” 佳丽机警,立刻也不多说,跟着我寻到学校的一个僻静处,就连忙问道,“静姝,到底怎么了?你可急坏我了!”抓住我的肩膀,上上下下的仔细打量道,“可是智仁表哥他欺负你?你同我说,我立刻给你去讨公道!” 我脸又热了,这丫头,说的这什么呀?口没遮拦的。跺脚恼道,“你别乱说!智仁哥哥很好。” 她一脸狐疑,“那是怎么回事?昨天去了一趟‘福昌’,明明是高高兴兴去的,怎么回来魂就丢了?你不同我说,我去问表哥去!”她是天生的急性子,话刚放下,撒脚就要走。 我赶紧扯住道,“不管他的事,是我哥哥。” 她止住脚步,回头道,“你哥哥?静宇哥?他怎么了?” 我犹豫着不知该不该告诉她,她顿时又急了,摇着我的肩膀,“你这臭丫头,快急死姐姐我了,到底怎么回事?快说呀!” 我被她摇得头昏脑涨,看着她一脸心急的表情,我也急于找个人倾诉,于是就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原原本本的告诉了她。 末了,我问她,“佳丽,你说我是不是应该早点告诉父亲?要不然哥哥也不用在警察局关了一夜。母亲也不至于一点准备也没有,差点急昏过去。” 佳丽沉吟一下,安慰我道,“静姝你没做错,静宇哥和智仁表哥他们做的事那么危险,怎么能让你父亲知道,我父亲知道了怕也是会抽掉表哥一层皮。” 她拍拍我的肩,“你没错啦,要是我换在你当时的情况也只有像你那么做。再说刘叔叔不是说一定能带回静宇哥的吗?你就安心吧!” “佳丽,这件事你可千万不要再和别人说起。”我不放心的叮嘱道,“不管是你父亲还是旁的什么人。” “当然!我明白。”佳丽朝我点头,过了一会儿又低声道,“静姝你也要劝劝表哥他们,这些事还是少参合的好。党国不会放任不管,我们还是要耐心等待。” 我叹口气,“我哪里劝得了他们。先不论智仁哥哥,就我那哥哥简直蛮牛一样,怎么可能听我劝,我一开口,就肯定嚷的比我更大声,‘女孩子家懂什么,这些事少参合!’”我模仿着哥哥的语气逗得佳丽直笑。 突然听到一声轻微的咳嗽声,我俩顿时唬了一跳。佳丽几乎跳起来喝道,“谁在哪里?” 树荫后隐着一个人,已经不知道待了多久,我的心瞬间凉了,佳丽拍拍我的手默默安慰,然后向树荫处喝道,“鬼鬼祟祟的做什么呢?快出来!” 那人好像踌躇了一下,这才步出来。 我的脸白了,佳丽的脸却红了。 那人捧着一部英文小说,浅笑道,“静姝,佳丽,你们好。这个时间不用去上课吗?” 原来是徐世威。 “徐叔叔。”“徐老师。” 我和佳丽分别唤了一声,他点点头,然后就从我们身边走过,叮嘱了一句,“记着上课,别迟到了。” 佳丽红着脸望着他远去的身影。 我不禁摇首失笑。佳丽一样强悍,可不知为何一见到徐世威就像老鼠见到猫。我望着她脸上的红云,不由道,“你怎么就是喜欢徐叔叔呢?他要比你大十岁啊。” 佳丽瞪了我一眼,嗔道,“那你为什么喜欢智仁表哥,他还长得奇怪呢!” 我恼道,“胡说!哪里奇怪,我就没看过那么......”那么英俊的奇怪。 佳丽眨眨眼,逗我道,“没见过什么?没见过我们智仁君那么英俊的人?” “你!”她怎么一下就能猜出我心里的想法?真气人! 佳丽笑道,“静姝,我终于知道智仁表哥为何会喜欢你了。” “胡说!”我红脸斥道,“他哪里喜欢我,顶多是对妹妹罢了。” 佳丽打了一下我的头,恨铁不成钢的道,“我要是你,郎有情,妹有意,早就吃定他了!你这傻丫头,怎么这么不争气?” 我捂着头,万分委屈。不过这一闹倒把哥哥的事冲淡了不少。 “不过――”她想了一下,又神秘道,“若是那样,你也就不是他喜欢的静姝了。我们静姝就该是这个样子,单纯可爱,心地善良,像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她掐掐我的脸,像哥哥一样往两边拉扯,“这样才能救赎王子的心。” 他真的喜欢我吗?我心里怦怦直跳,佳丽是怎么看出的? 佳丽嘻嘻笑道,“静姝,你有一种想让人保护的欲望。见到你的人就想把你呵护起来,不让这世间任何东西污染了你。连我一个女人都这样想,何况是男人?”她又掐了掐我的脸,戏虐道,“你呀,说不定就是智仁表哥奋斗的源泉。” 我被她说的羞愧无比,智仁哪里会是她说的那样,我还成了他奋斗的源泉?他奋斗的源泉是他的理想,奋斗的动力是他的信念。唉,哪里和我有关? 对于男人们的理想和追求,我只能有所保留,于是我问佳丽,“佳丽,你有梦想和追求吗?你有信念吗?” 佳丽也和我一样茫然,“梦想和追求?我只想嫁给一个我爱的人,然后为他生儿育女。”她想了想,然后又笑了,“若真要说什么信念,那我爱的人就是我的信念。他的梦想就是我的梦想,他的追求就是我的追求。” 是吗?他的梦想就是我的梦想,他的追求就是我的追求,他就是我的信念。 佳丽和我性格天差地别,可是本质上都是一样。因为我们的想法是那么相像。唯一的不同就是我希望我爱的人,同样的爱着我。给与我唯一平等的爱。我不愿与我的母亲一样,即便父亲是真心爱她,但还是免不了要和别的女人分享。 ------------ 投笔从戎 更新时间:2011-04-27 回到家后我没有见到我哥哥,母亲一直在哭,父亲搂住她一边安慰,一边说,“就当没了这个儿子!”父亲儒雅的脸白得森人。 我吓得不敢发问。最后还是姨娘拖走我,轻轻告诉我,父亲把哥哥从警察局里带出来,哥哥他决定弃笔从戎,父亲不同意,于是就大吵了一架。没等我回来,哥哥就已经走了。 那是1935年的九月,明明是夏天,我却觉得从未有过的冷,陪伴我近十六年的哥哥就这样离开了我的生活,我无法理解,为何哥哥不愿意等等我,哪怕再见我一面也好啊! 等等!哥哥他既然走了,那,那智仁!我没命的冲出门,身后姨娘大声的呼喊声都散进了风里。 没有黄包车,再说我也等不及,只是凭着记忆直往罗佳丽他们家飞奔。夏天潮热的风吹得让人汗流浃背,我不停的飞奔,我不能再忍受一次不告而别,我也幻想也许哥哥正在罗家等我再去见上一面。 我的心从未这么这么紧张过,就恨不得能肋生双翼。 我怕,我祈祷时间慢一点流逝,能让我抓住那些我在乎的人。 我不愿意等着我的又是一个不告而别。 跑过十字路口时,我摔了一跤,此时不用看我也知道自己是狼狈的,昨日的脚伤还未完全好。每踩一步,右脚就疼得钻心。但是最疼的还是我的心。和它相比,肉体上的疼痛又算得上什么? 眼前一幕幕景象飞快的闪过。街道,餐馆,学校,茶聊,这些熟悉的地方都有我们留下的足迹。 请你等等我,请你们不要不告而别,不要丢下我一人! 我的心在不停的呐喊。 然后,突然感觉到有人猛地抱住了我。那人紧紧的蚻住我的腰,力道之大,几乎要勒断它。 我挣扎不已,耳边听到有人在嘶吼,但心里的杂乱让我听不清他到底在说些什么。 我不满的捶打他,怒吼道,“不要阻止我!哥哥,哥哥!” 那人紧紧地拥住我,我埋在他的胸口,嗅着熟悉的青草味,我听到自己在对他喊叫道,“智仁,智仁!我哥哥走了,他不要我了!他不要我了!我连他最后一面都没有赶上!他为何不和我打声招呼?智仁,哥哥是个骗子,他说过要保护我和母亲一辈子的,他没有信守诺言!” 我捶打着他,不停的发泄我心中的委屈和遗憾。 而他也由着我发泄。 等到我终于散尽了力气,耳边的声音渐渐清晰起来,这才听到他是在不停呼唤我的名字。不停的在我耳边轻声唤道,“静姝,静姝。”就如同我的父亲把母亲抱在怀里安抚道‘敏儿’的时候一样。珍惜的,疼宠的,像是对待自己最珍视的东西。 他抬起我的头,伸手抹去我脸上的泪痕。我这才发现,我已经泪流满面。 模糊的视线中,我望见他眼中有心疼,有怜惜,他温声道,“静姝,子衡他还会回来的,总有一天他还会回到你身边。我们永远也不会离开你。” “会吗?哥哥他真的会回来吗?”我喃喃道,“那他为什么一定要走?为何要打仗,战场上就一定会有死人,我不要你们去,我不要你们死,我不要离开你们!” 我扑在他的怀里大哭道,“你也会离开,对不对?你也会像哥哥一样离开我对不对?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走?我恨你们,我恨你们!我恨你,恨你!!” 我的眼泪染湿了他单薄的衣服,他强有力的心跳隔着衣物传入我的耳膜。如果我的眼泪能熨烫这颗心,那么让我哭瞎了眼也行啊。 你们就不能不走吗? 我怎么办? 我该怎么办! 他再一次搂住我,下巴抵住我的头顶,他的声音一直是温和的,“静姝,战争不是我们可以选择的,如果我可以选择,我也不希望有战争,因为我也不愿意离开静姝。所以静姝,请你原谅我。不过,我可以向你保证,我不会死。只要我活着一天,也一定不会让你哥哥有事。你等我,等我们回来。我们一定会再回来!到那时我们和静姝再在一起,我还要看静姝念大学,我会再请你去‘福昌’吃饭。你不是最喜欢那个地方吗?我还要看着静姝以后的十年,二十年,三十年。” 他抚摸着我的头发,“我知道你喜欢浪漫,不喜欢战争,你向往和平安宁的生活。我会给你,我们都在为这个梦想而努力。所以静姝,你现在要做的就是照顾好自己,然后等我回来。” 我不停的哭,他不停的安慰我。 手从我的头发,抚摸过我不断颤抖的后背,声音贴在我的耳畔,“静姝,方才我一直在等你,因为我放心不下你。我要亲自和你告别。静姝,我会保护你,保护你所生存的地方。”他把我拥的更紧,“静姝,静姝,好了。不要再哭了。你哭得我心都疼了。” 天已经黑了,街上行人无几。 然后,昏暗中他吻住了我,很轻很轻,男性滚热的嘴唇只在我的唇上快速抚过,快得我还没有回过神就已经消失不见。 四周安静了。 我的世界—— 落入了他的眼里。 我就知道那蓝眸里映出的是一座城市。 我的城市。 1935年九月,暴风雨前夕的中国带走了我生命中最亲密的两个男人,与他们一起离去的是他们坚守的理想和信念。 哥哥与智仁投笔从戎,一同进入了黄埔军事学校高教正规班学习,为将来抗日革命做足充分准备。 哥哥与智仁的离开无疑给我平静生活带来巨大的冲击,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回不过神,总感觉他们还没有离开,也许就在下一刻就出现在我的面前唤道‘小丫头’。 母亲伤心了好一阵子,父亲在她面前绝口不提哥哥的事。佳丽看出我难过,铆足全力的陪我,吃饭,谈心,散步,看戏等等,只要能逗我开心。我看着很感动,他们走后,在我身边最亲密的人除了父母就是佳丽了。 那时中央大戏院正上映着一部电影,是阮玲玉演的《新女性》,虽然名字是新女性,可是这个新女性并没有得到什么幸福。她是自由恋爱结婚,婚姻是自主了,可惜没过多久就被丈夫抛弃,爱上一个人又害怕另一次背叛,不爱的人又不断的骚扰,最后竟被困窘的生活压迫的自杀了。 我与佳丽看的感慨万千,这是这个时代我们追求的新女性,自主,智慧,可惜最终还是逃不过这个时代的厄运。我叹了一口气,发出感慨道,“我若是她,决不会去死。毕竟死了就什么也没有了。” 佳丽点了下我的额头,痴痴笑道,“傻妹妹,那是戏,都是假的,那么较真干什么?” 见我闷闷不乐,又问道,“静姝,刘叔叔还是没有松口?” 我知道她在问我父亲是否原谅哥哥的事,于是摇头,十分无奈道,“要说哥哥是一头蛮牛,可我父亲要是蛮起来可比哥哥厉害多了。这一次,我都不知道他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原谅哥哥。按说只有母亲的话他才能听进去,可惜这一次,就连母亲说一声哥哥的名字他也暴跳如雷。” “暴跳如雷?”佳丽讶异道,“我真不敢相信刘叔叔会暴跳如雷。” 自然,父亲的性格却是从未有过暴跳如雷的情景,但是此次却真的这般,我一点也没有夸张。我真怕到时哥哥回家,父亲却不让他进门。我摇头,他们学成需要两年,学完以后估计就会被派遣出去。 佳丽看出我恍惚,安慰我道,“静姝,你别这样。表哥和静宇哥是将官出生,学出来就至少是个少将,你看,冲锋陷阵的不都是士兵吗?放心吧,他们不会有太多危险。”她拍拍我的手,“我呀,只担心你父亲不是讨厌军阀吗?要是反对表哥和你怎么办?” 这个,我到没有想过。这段时间我总是在担心,在埋怨,倒是没有想到这一层。一时间我愣住了。父亲还不知道我和智仁的事,只知道他也从军了,当时倒是没有对哥哥那样大的反应,只是微叹道,“智仁要是生在和平年代会有大成就,可偏偏生在一个乱世......” 我当时问父亲为何不生气,父亲奇怪的看我一眼,“我为何要生气?” “那为何哥哥那样做你生那么大的气?” 父亲大叹道,“他和你哥哥怎么相同......” 我明白了。 他们在我来看来没什么不同,因为他们都是我最爱的两个男人。 而在父亲看来当然不一样。智仁再优秀也比上他的亲生儿子。他是因为担心哥哥才会生那么大的气。 我想起了智仁在总统府门前那双忧郁的蓝眼睛,“我无牵无挂,孑然一身,自然没有什么放心不下。” 其实他是最寂寞的人吧。 看出我又走神了,佳丽伸手揉乱我的头发,“放心,静姝。你还有我这个强有力的后盾,我一定会支持你的!”她握紧拳头向我挥舞道,“加油,加油!” 我好笑的看着她耍宝,心里暖洋洋的,不由问道,“佳丽,你和徐老师现在怎么样了?” 佳丽的脸瞬间垮了,肩也塌了,无精打采的道,“什么嘛,那人好让人生气,我罗佳丽还从未看过像他那般的人,真是不知好歹!” 看她没有精神的样子,我担心道,“他还是没什么表示?” 剧院已经散场,我和佳丽并肩走在大街上。听我这么问起,佳丽望着天幕,很难得的露出了一点忧郁,“静姝,你说我是不是不知羞,这样缠着一个不喜欢我的人?” 我担心的看着这样一个脆弱的佳丽,“怎么会!”我急忙道,“追求爱情而已,我只会觉得你勇敢,我不是告诉过你,在你还很讨厌我的时候,我就很羡慕很欣赏你,就像我哪有你那样的勇气?”我拉住她很诚恳地道,“佳丽你很耀眼,光芒四射,在你面前我自惭形秽。我要是男人,一定会爱上你的。” 佳丽一愣,然后哈哈大笑,“幸亏你不是,要不然表哥不是要杀了我?” 我羞红了脸,恼道,“真不知好人心,怎么反倒来作弄我起来?” 佳丽握紧我的手,“静姝,我们做一辈子的好朋友,好姐妹,永远也不要变,好不好?” 我在佳丽美丽晶莹的眼中,看到了同样年轻的自己,热情洋溢的双眼,我笑道,“当然,我们会是一辈子的好姐妹。” 那一段时期,若不是佳丽,我想我会很孤独很寂寞。是佳丽努力为我冲淡了兄长与爱人离去的失落。我觉得我已经能够了解智仁对于我哥哥的感情,那是一种建立在亲情基础上的浓厚友谊。这种感情伴我一生,它和爱情不同,但同样重要。 ------------ 等我,静姝 更新时间:2011-04-27 父亲一直不肯原谅哥哥,母亲与父亲的关系有所缓和,但中间隔着一个哥哥一个姨娘,再也没有我儿时的那般亲密。 这样一直到了1936年。 那时,哥哥与智仁已经离开我一年了。 十月的时候,佳丽一脸兴奋的把我从家里拖出来,一边拖着一边等不及的催促道,“静姝,快走,我带你去见见人,快啊!” 刚走了两步突然回身,我收脚不及,一下子撞上她,“哎哟,怎么了?”我捂着头问道,“不是你着急着要走吗?怎么突然停住了?” 她扶好我,上上下下的打量一番,我被她严肃的表情唬了一跳,不自在的整了整领口,“怎么了?”低头审视一下自己,“我有什么问题吗?” 佳丽不由分说的拉着我又回头,嘴里喃喃道,“这怎么行?太朴素太朴素了,得换得换了。” 我被她搞得一头雾水,扯着她的手,不解道,“佳丽,你做什么呢?好好的,怎说说话颠三倒四的我怎么就听不懂?” 她头也不回的拉着我道,“好妹妹,赶快给我回家换一身漂亮的。没时间了,我们得快一点。” 我更是莫名其妙,“干嘛要换衣服?这一身我平常不是穿的好好的么?平时也不见你这么讲究呀?”心想她难道要带我去什么重要场合,得穿好一点不成?这身衣服太学生式了。难怪她要我换,也就由着她把我又扯回家。 这天说来也巧,父母和姨娘有个应酬一起出去了。偌大一个家里只有吴妈和几个短工。 佳丽一直拉着我走到我房间,打柜门,一溜排的衣服一件件被她翻出来,这个拿到我身前比划一下摇头不行,那个看看也不行。 不一会儿,我的床上就被她堆满了衣裙,我看着她那样紧张很好笑的问道,“佳丽怎么了?你到底要带我去哪里?这样慎重。” 佳丽突然大叫一声,“就是它了!”说着拿出一件白底绣了一树梅花的旗袍扔给我,催促道,“快点换上,没时间了。” 我看着那旗袍,今夏刚刚订做,料子是上好的,绣花也精致,摸在手上冰凉凉的,盘扣上都缀着一粒粒珍珠。我很喜欢,但太正式了,所以一直没有穿过。但是如今已经十月了呀!我不由为难得看向佳丽,“已经十月了,这样穿你想冻死我不成?” 佳丽瞪了一眼,“哪有那么冷?这么啰嗦,快给我穿起来!” 我无奈,只有拿起去屏风后换上,走出来的时候,很是变扭,哀求道,“好姐姐,到底什么事啊?真的要这么穿,我感觉好奇怪。” 佳丽想了想又给我翻出一件同色的披肩,瞪着我披上,围着我转了一圈,皱着眉替我梳顺长发,这才拍手笑道,“看看,这才是我们的静姝,静女其姝,啧啧,真是迷死人了。” 我无奈极了,“你不是赶时间的吗?脱脱换换的,不急了?” 她大叫一声,“糟糕!”拉住我的手连忙往外拖,“快快快,表哥他们怕是等急了!” “表哥?”我的心急促的一跳,“你是说智仁他?” “当然!”佳丽一边拉着我急走一边道,“要不然我拖着你好好打扮一番干什么?我们得快一点,他们出来一趟可不容易,只有半天而已。” 我被她押着换了高跟鞋,她又走的急,难免跌跌撞撞。幸亏是早上,还不是繁忙时段,不一会儿,就等到一辆黄包车,佳丽连忙推我上去,对拉车师傅道,“师傅,去‘福昌’,快一点,我付双倍的钱。” 我对福昌有着一种特殊的感情,在阔别一年后我终于又在这里见到了那个蓝眼少年。不,他已经不算少年了,二十岁的他已经从少年蜕变成一个英俊的年轻将领。让我更加高兴的是这一次不仅见到了他,还见到了久违的哥哥。整齐闪亮的军装称得他们年轻的脸英气逼人。哥哥大笑着走上来一把抱住我,“小静,你长高了,变漂亮了!” 我激动得热泪盈眶,看了一眼哥哥身后的男子,佯装嗔怒道,“快放手,哥哥这样说难道我以前不漂亮吗?” 哥哥牵着我的手,和招呼佳丽打了声招呼,把我们带到座位上,笑着揉乱我的头发,“怎么会?我妹妹是世间最漂亮的人了!” 我红脸微窘,没想到哥哥说的这么直接,还这么的理直气壮。小时候,他不是经常说我是个丑丫头的吗?唉,我偷偷望了一眼他身边的智仁,他眼里依旧盛着含蓄揶揄的笑意。 “不信你问智仁。”哥哥拿手肘撞了撞他,揶揄的笑道,“好兄弟,你说我妹妹是不是越来越漂亮了?” 他淡笑的点点头,好听的声音仿佛抚过我骚动的心房,“的确。” 我的脸顿时红透了。果不其然,又引来哥哥的哈哈大笑,“小静,你怎么还是这么容易脸红?” 唉,哥哥倒是有一点没变,一逮到机会就捉弄我。我低下头,再不敢去看智仁。感觉耳朵都烧了起来。 倒是佳丽看出我的不自在,轻捶一下桌子,恼道,“静宇哥这样说,我可要生气了!你们都在夸静姝漂亮,把我置于何地啊?这次要不是我的巧手,你们还见不到这么漂漂亮亮的静姝呢!” 哥哥与智仁一愣,然后相视大笑。 那一顿饭是我这一年中吃的最开心的一次,只是开心的时光总会过的特别快。餐桌上哥哥不停的问我母亲的身体,我的学业,有没有什么开心不开心的事。他也会说起他们学习中遇到的挫折和其中的点点滴滴。我不再会问他为何要离开我们,为何要去从军,为何要为理想不顾性命。这些我要问的一年前都已经向另一个人问完了,而他也给了我答案。 所以,我会等。我会等到他们回来。我只是一个小小的女子,所能做的很有限,但我还有耐心。我们都小心的没有触及到父亲那个话题。 这顿饭很快就结束了,他们还要赶回学校,我送哥哥的时候欲言又止,我想起母亲含泪的眼,父亲鬓边的白发。我犹豫着想让哥哥回去见一见他们,母亲太想念他了。而且我觉得父亲还是会原谅他,毕竟他是父亲唯一的儿子。 哥哥止住我要说出口的话,“小静,不要说,好妹妹,你想说的我都知道,我不能回去。我不能回去看他们,我怕看母亲的眼,我怕我会不忍心。如果我回去,我怕我就会心软,为她留下来。” 看着这样的哥哥,我也只有咽下要说的话。 如果那时我知道,那将是哥哥最后一次见父母的机会,我说什么也会拉着他,劝服他。我想哥哥一定为此事后悔抱憾了终身。 哥哥拍拍我的肩,把我推给一旁的智仁,笑道,“你们两个再聊聊,我们先到前面等一会儿。”说着向佳丽点点头,佳丽立刻会意,向我眨眨眼,做了一个加油的手势,就赶紧跟着哥哥走了。 人群熙攘,智仁走在外口道,不经意的把我护在里面。 这一年中,我堆积了好多好多的话想和他说,可是真正见到他时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我想我是愚笨的,若是换成别人,见到心上人哪里会像我这样愚笨口拙? 我还在恍惚,智仁就忽然把我扯进怀中,身边擦肩而过一辆飞驰的脚踏车,他轻叹口气,有些无奈道,“静姝,你怎么还是这样迷迷糊糊的?” 我大窘,在他面前我好像一直都不会有好的表现。 他的胸膛很温暖。 十月的风不比夏日,还是有些凉,今日我被佳丽逼着穿了这一身衣服,好看是好看,可惜还是单薄了点,不禁打了一个寒蝉。 他扶助我,然后为我系紧披肩,突然道,“静姝,以后我不在时,你可不能再这样穿。” 我双手不断的搓着,“我没有。”我试图解释道,“这样穿我也觉得奇怪,我平常不是这么穿的。” 他顺手把我颊边的头发拨到耳后,“方才那么多人看着你,我真嫉妒。” 啊? 我有些愣住了,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呆呆的看着他。 蓝眸含着浓浓的笑意,俯下身,我直觉的闭上眼,他却只是贴在我的耳畔,轻声道,“静姝,你都不知道你有多美么?” 我瞬间睁开眼。 这是他第一次这么直接的夸赞我。 他握紧我的手,眼中蕴藏着诚恳和灼热的感情,“静姝,你等我。再等我一年。一年后我就毕业了,到那时我会向你父亲求娶你。” “可是,你不是还有理想和抱负吗?”我既开心又失落,不解的问道,“真的可以带着我吗?” 他笑了,“傻丫头,理想与你同样重要。难道我有理想就不能有你不成?” “可是我什么都不会,我会拖累你的。”这正是我最担心的,“我会成为你的负担。” “不,你不会。”他拥住我,“静姝,你只会是我前进的动力。” 我静静的俯在他怀里,无比开心的勾画着我们的未来。我想着该怎么样说服父亲,怎么样劝慰母亲。那时的我却未曾料到那一次分离后,会发生那么多的变故。 最后是在哥哥揶揄的高唤中,我才挣脱他的怀抱。 哥哥在前方戏虐的高唤道,“智仁,快走啦!难道柔情要缠住你前进的步伐了吗?” 智仁没有理会在那里乱叫的哥哥,执起我的手,轻轻落下一吻,“等我,静姝。” 等我,静姝。 我遵守着那个约定,一直在等他。 但是,事事无常。 ------------ 战争爆发 更新时间:2011-04-27 1936年底,我一向康健的父亲病倒了。没有明显的病症,但生命的气息依然在漫漫流失。开春的时候,病床前,我流着泪哀求他,请他原谅我哥哥,我想让哥哥再回来看他一眼。也许这将是最后一眼。 父亲始终不肯松口。母亲和姨娘都害怕让他病的更加严重,再也不敢在他面前提起哥哥。高烧夺去了他最后的理智,他拉着母亲的手,不断地唤着‘敏儿,敏儿’,母亲寸步不离的陪伴在他身边。 我想这一刻,她已经原谅了父亲。 偶尔清醒的时候,看着母亲微红的眼,他会笑着安慰几声,“敏儿,不哭了,不要哭了。” 后来越发频繁的高烧逐渐夺去他清醒的时间。然后,他就一直在昏迷。 直到最后一天,他突然醒了,看着病床边的我,慈爱的说,“小静,这段时间辛苦你了。” 我伸手胡乱抹着眼泪,“不苦,只要父亲没有事,我一点也不觉得辛苦。” 他点点头,突然问道,“子衡回来了吗?” 我和母亲对望一眼,伸手握住父亲的手激动道,“父亲原谅他了?您等一会儿,我马上就叫哥哥回来。他一定会很高兴!”说着便要往外跑。 父亲病了近半年,可此时力道却大得出奇,他扯住我,“小静先等等,听我把话说完。” 我不愿违背他的心愿,立刻坐下来,眼泪止不住的流,“您说,我听着。” 他望着我的眼泪,眼中怜惜更重,“父亲再也保护不了你,你该怎么办?父亲最担心的就是你,你还这么小,什么也不懂,是父亲害了你。这个世界这么污浊,我最心爱的小女儿该怎么办?” “父亲,您别说了。”我把脸紧贴住他的大手。那双手幼年时曾无数次把我托起,曾无数次摸过我的脑袋,曾无数次挽起我的母亲,教导我的哥哥。是这双手为我遮风挡雨,给与我一片安逸欢乐的童年和少年,我是父亲最疼爱的小女儿。 我哽咽了声音,扑到他的怀里,“父亲,父亲!” “那个智仁呐……”父亲叹了口气,他最后一次抚摸着我的脸颊,轻轻抹去上面的泪痕,眼里有莫名的哀恸,“孩子,你要幸福呐。记住,不论将来发生什么都一定要坚强。父亲不会离开你,会一直陪在你身边。” “不要说了,父亲父亲,我不要离开你!”我埋在他的胸口。他都知道,一切都瞒不过我睿智的父亲。他知道我的心意,我的情感。直到这时他最放心不下的还是我这个女儿。 “父亲,您不要丢下我,求您了。”我不停的喃喃道。但我知道他的生命在不断流逝,任凭我怎么伤心,怎么嘶喊也留不住。 他执起另一只手伸向母亲,“敏儿,我方才做了一个梦。” 母亲哽咽的抓住他的手。 他露出了年轻时儒雅俊逸的笑,“我方才梦到了我第一次见你时的情景。透过你家庭院的梨树,我看到你支着手坐在窗边,一朵梨花就飘落到你伸出的手上,你微微的笑。我的心里仿佛滚过隆隆雷声,当时我就问身边的岳父,才知道那将是我的妻。” 那一刻在父亲微热的思绪中,他回到了十七八岁时,那个爱情最美最纯的年代。 “敏儿,那一刻我好高兴,我一生中,就数那一刻最高兴。” 母亲泣不成声。 父亲的一只手给了我,另一只给了我的母亲,我们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女人。 父亲的离去几乎带走了我半个世界。 我强忍悲痛料理父亲的后事。 看着母亲突然苍老消瘦的背影,我知道,有人已经失去了她的所有。我害怕母亲也将要离我远去。 那一刻,前所未有的恐惧袭上我心头,我从未那样强烈的渴望能立刻见到哥哥和智仁。我需要一点安慰和支持,我需要一双强有力的臂膀把我拥入怀里。 我是那么的需要他们。 当我还没有从失去父亲的打击中回过神,母亲就病倒了。 夜风里,她驻立在庭外抚摸过一个个她与父亲留下的痕迹,独自一人在人世间缅怀父亲。 也许是那晚受了风,从庭园回来,她便卧床不起。 母亲很爱父亲,父亲的离去带走了她所有对于生活的热情。可我不能看着我爱的人一个个的离开。这对于才刚满十七岁的我太过残酷,我不断的哀求上苍,哀求我的母亲,希望她可以为我活下来。 第一次,我那样感谢姨娘。是她强忍着父亲离去的痛苦,一边安抚我母亲,一边支撑着父亲留下的家业。 我未曾料到出生风尘的她是那样坚强,至少坚强过我的母亲。 对此,姨娘向我露出一个真心的笑容,虽然有些无奈,但也有解脱,她说她之所以比母亲更坚强,是因为父亲爱我的母亲,而母亲也比她更爱我父亲。 我有些同情的问她,“你难过吗?你后悔吗?” 她愣了下,然后朗声大笑,“小静,我要的又不仅仅是爱,是你父亲带我离开了那个深渊,我感激他,也欣赏他。有什么好后悔?傻瓜!最难受的绝不是我。” 是的,最难受的是我母亲。 母亲的病刚有一点起色时,我决定要把这里发生的一切都告诉哥哥。我需要他回来,因为我再也支撑不下去了。 可是,上苍并没能奢于我这个小小心愿。 1937年7月7日,卢沟桥事变,日军向中国开启了全面的侵华战争。 战争就这样爆发了。 历史厚重的一页翻过,属于我父母的时代过去了,下一章等待我们的却是充满着血泪的一页。 继七七事变,7月29日,南苑战役后,中国二十九军撤出保定,北平沦陷。 与此同时,8月13日,日军动员约二十五万兵力进攻上海。我方军队参战的有六个集团军,约七十个师共七十余万人,史称‘八?一三淞沪战役’。 上海离南京只有一步之遥,这是我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的感受到死亡的气息。 我们是那样期待胜利的捷报,可每每传来的都是不幸的消息。 那是一场惨烈绝伦的战争。 上海是一派沿江平原。淞沪战场几乎没有任何可以防守的天然屏障。所以,从全国各地仓促赶来的中国军队根本来不及修筑一个像样的防守工事。 中国沙场上的男儿们全凭血肉之躯和一腔爱国热情,阻挡疯狂的日本侵略者。 死亡无处不在。那已经不是一个两个的战死,而是整连整营的战死。 中国军队中最精锐的第九十八师,在仅仅十八天的作战中,就伤亡了近五千人,几乎占了全师兵力的百分之六十二。 这是第一次中国所有军阀和派系统统团结在一起,殊死抵抗日军的暴行。 可惜中国的武器装备实在是太落后了! 空军只有二百五十架飞机,仅仅是日军的十二分之一! 再强烈的爱国激情也只是包裹在一具血肉之躯里,而仅仅只有热情是无法阻止日本侵略军连天的火炮。 仅仅三个月,战争先后就有数十位少将甚至中将阵亡,伤亡官兵高达三十三万余人。 这也是第一次,我悲哀的意识到,我们的国家是如此的衰弱! 哀报不断传来,母亲刚刚有点起色的病又越发重了。11月12日淞沪战败,13日国民政府决定迁都重庆,后来我们把重庆称之为陪都。 因为战争的影响,哥哥与智仁那一期的将官都没能如期毕业,学校比政府更早一步牵往武昌。也许是军队的纪律太严谨,也许是战争的失利,他们牵往武昌的时候我根本不知道。他们也没能赶得及与我再见上一面。 这一年,原本我以为我会嫁给智仁,会是我最幸福的一年,却没有料到等待我的却是一个个变故。 十一月时,佳丽行色匆匆的赶来,告诉我政府要迁都的事。 一向坚强的她抱着我泪流满面,“静姝怎么办?父亲他说中国要亡了!” 我忍住悲哀和恐惧,回抱住她,“不会的,中国人还没有全死,我们不会亡!只要还有中国人,终有一天我们会胜利的!” 她胡乱抹了抹眼泪,又替我擦了擦,可是不一会儿又红了眼,“静姝,看我,明明这一年最苦的就是你,我还这么不争气,图惹你心伤。” “没什么。”我也擦试了下眼角,拉住她的手,“佳丽,南京不安全了,上海失陷,唇亡齿寒,我看南京保不住了,要不政府不会这么急着迁都。” 佳丽安慰我道,“政府也说会留下军队进行南京保卫战,迁都只是暂时的,而且也不一定作准。” “不。”我摇头道,“我伯父也这么说,既然他都说了那迁都就是肯定的。为安全起见,我们得走,南京绝对不能待了,再待下去一定会赔命!” “可是......”佳丽望着我犹豫道,“我家都在这里,我从小生活在这里,父亲的产业也都在这儿,他决不会走的。离开南京,我们就什么也不是了。” 我怒道,“如今是性命重要还是钱财重要?”我不明白一向通透的她为何此时泛起糊涂,“你难道没听上海那边逃难来的人说吗?日本人没有人性啊!他们执行‘三光’政策,杀光,烧光,抢光!他们还奸-淫-女人,难道你想留下让日本人糟蹋么!” 佳丽也许是第一次看到我发怒,不由呆了,“静姝......” 我握住她的肩,我想现在我的眼中一定有很浓的悲哀,“听我的,一定要保住性命,说服你父亲赶紧走,一刻也不能待!” 佳丽没有说话,我不知道我的话她到底听进去几分,她反握住我的手忽然问道,“静姝,那你呢?表哥与静宇哥在武昌,你是去武昌还是重庆?” 我无力的坐下,撑住自己的头,“伯父肯定是跟着政府走,我们应该先和他们一起去陪都。”伯父是父亲的异母兄长,虽然不亲,但大难之下还不至于甩掉我们孤儿寡母。 “那表哥他们呢?”她扶住我问道,“表哥和你怎么办?都怪这该死的战争!” 看着一脸忧伤的佳丽,我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紧紧握住她的手,死死盯住她,“不要告诉我你想留在南京是为了徐世威?” 她的眼泪一下子流了下来。 这是她今天第二次哭,也是我唯一见过的两次。 “你疯了!”我捉住她的肩头狠摇,只为了能摇醒这个傻姑娘,“佳丽,你不能留下啊,当我求求你,你们一个个不能都这样啊!”我含着泪水,“不能再出事了.....走吧..走吧...” “静姝。”她抱住我哽咽道,“他其实是…我刚刚才知道….地下党…他不会离开…组织….我要陪他…你理解的….表哥若是在这,你也一定会留下,对吗?” 我无言以对。她说的,我无法反驳。 那天,我们抱头痛哭。为战争,为我们的国家,为我们爱着的人,似乎要哭尽所有的眼泪。 那一夜,还是少女的我们似乎一夜之间长大了。 ------------ 母亲不走 更新时间:2011-04-27 第二日,姨娘来找我商量离京之事。如今我们只有两个选择,一个是随大伯父他们迁往陪都,另一个是逃亡武昌。武昌在湖北境内与陪都相邻,只不过陪都比武昌更往西,更安全点。 我知道政府为何要迁往陪都。陪都在四川境内,四川乃盆地,四面环山。淞沪会战的失利让政府认识到平原是一个太过危险的地方,迁都到那里至少可以占了地利这一条。 陪都还是武昌,姨娘一直拿不定主意。因为湖北是母亲的老家,我们在那里还有一些亲朋可以投靠。再说,哥哥和智仁都在武昌。姨娘认为我们应该先到武昌至少告诉哥哥大家平安的消息,然后再由武昌转到四川,她认为至少政府在的地方应该是最安全的。 姨娘和我的想法完全相同。 其实那时,能随政府一起逃亡的并不多。只有有实力有家底的人才能走。更多的百姓根本还没有料到这一层。 而我们家能够跟随政府逃走更多的是因为我的伯父。他是中央军的一个高官,他虽然不是父亲的嫡亲兄长,但对于父亲死后的我们还是有些照顾的。以前我一直没有见过他,也许是因为他太忙,也许是因为父亲不喜军阀,直到父亲病重以后,我才第一次见他。 他不同于父亲。我的父亲是一个儒雅的人,虽然对哥哥时有严厉,但也不失翩翩风采。他不同,也许是多年的官僚生涯声威颇重,他是一个很严肃的人,我从未看过他露出什么笑容。 当然,在父亲那个时候,也许也没什么开心的事。他与我并不多话,最多只是客套几句,很冷漠。只有在听说哥哥上黄埔军校的时候,面部表情才微微软化,夸赞了哥哥一句,“生子当如是。” 我想哥哥毕业后他肯定会让他为中央军效力。不过按照现在的中国形势,不管是哪一个派系都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打倒日本侵略者,把他们逐出中国。 “生子当如是。” 我想就算是伯父也是这么想的吧。听到伯父的话,我心里也有些安慰,有他的照顾,希望哥哥能少一点危险。 13日,政府正式决定迁都后,我和姨娘就用最快的时间遣散家里的仆人,变卖所有值钱的物件。大部分的金银古玩房产地契是无法全部带走的。 吴妈跪下来求我道,“小姐,您别赶我走,我在这里待了二十多年是看着您和少爷长大的。这里就是我家,我不走,我不要走!” 我也扑过去跪下,和她抱在一起道,“奶娘,我怎么会赶你走?我们一起往西逃,日本人占了上海,就要打到南京了,再不走就再也来不及!” 吴妈抚摸着我的头,微笑道,“小姐,我不走,奶娘老了,也走不动了。再说要是我们都走了,这里怎么办?老爷留下的这一切都是小姐和少爷的,我不能让这些东西毁了。我要留下来,留在这里为你们看家。” 我听得难受极了,奶娘从小看我长大,我从未把她当成外人。在我眼中她就是我的亲人,是和父母哥哥一样的亲人。这南京我怎么能忍心让她留下来呢? 我拉住她的手,哽咽道,“奶娘,留下来会死的。钱财乃身外之物,哪有人命重要?便是父亲和哥哥在这里,也会和我想的一样。奶娘,算我求求你,你和我走吧!” 吴妈伸手替我擦试着眼泪,把我扶起来,“小姐别哭。我从小看着你长大,老爷太太疼你,少爷宠你,便是后来的智仁少爷也把你捧在手心里,从小到大你从未吃过一丁点苦。现在老爷不在了,少年和智仁少爷也不在身边,便是夫人也一病不起,我知道这一年里你吃了很多苦,受了很多委屈......” 我泣不成声,“奶娘我们不说这些,我们快走吧。等我找到哥哥和智仁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吴妈摇头,声音坚定道,“小姐,我不会走的,你还是和太太们快些走吧。”说着像儿时一样轻拍我的后背安抚,慈爱的微笑道,“小姐,你放心,国民政府还是留下了很多部队,不是说虽然迁都但决不会放弃南京吗?还有那么多军队会留下进行南京保卫战,奶娘不会有事。再说,奶娘真的年纪太大了,我经不起这种奔波,与其死在逃亡的路上,还不如死在这里。你就答应奶娘吧,当是成全我最后的心愿。” 我还想再说些什么,就听到身边姨娘惊喊道,“姐姐,你怎么出来了,你病还未好全,可不能再严重下去。”一边说着一边上前扶住。 我心头一惊,回过头就见到多日不曾下床的母亲抚着墙走进来,我大惊之下连忙上前搀扶住她,一边把她往椅子上带,一边埋怨道,“母亲你身子还没好,怎么就下床了?这段时期不是让你好好养着吗?” 母亲刚刚坐下就立刻咳了起来,那架势似乎要把心肺咳出来,苍白的脸上泛起不正常的红晕,我急忙替她顺着胸口,身边吴妈也倒来一杯热茶。姨娘接过来轻轻吹温再喂母亲喝了一口,“姐姐,您这是干么呢?什么事这样着急非要亲自过来,让下人们知会一声不就行了?”话刚出口,才想起刚刚已经遣散了所有下人,有些讪讪不语。 母亲抿了口茶,勉强止住咳嗽,看着我轻声道,“静姝,我方才听到你和吴妈说要离开这里?是要逃吗?” 这件事我一直没有告诉母亲。她病的太严重,有时我真怕那奔波的路程她的身体会吃不消,但我更不能把她一个人放在南京,那根本就是送她去死。 我点头道,“母亲,日本人占了上海,伯父他们准备迁往重庆,哥哥他们在武昌,我们一定得走,不论是到陪都还是武昌,就是不能留在南京。” 母亲叹了一口气,看着我缓缓道,“吴妈不会走,其实我也不会走。” “太太!”“姐姐!”“母亲!”我们三人一起惊喊出声。 不理会我们的叫喊,母亲径自往下说,“静姝,母亲的身子自己最清楚,我留下来说不定还能撑个一年半载,要是我跟着走,恐怕还没能出了江苏就不成了。” 母亲的身子的确很虚弱,之前我也问过医生,都说短期内是经受不住长途跋涉的。可是我怎能放母亲一个人在这里自己逃走呢? 我哀求道,“母亲,就当为了我,我求求你,就和我一起走吧!” 姨娘也在一旁劝道,“姐姐,留下来怎么行?日本人都是杀人不眨眼的屠夫,要是占了南京,姐姐一个妇道人家该怎么办?便是老爷在地下也不能瞑目啊。” 吴妈也道,“太太,家里只要留我一个就够了,我老婆子老了,是真的跑不动了,太太您还有小姐,还没见到少爷怎么能留下来呢?” 母亲掏出帕子又连续咳了好久,这才摊开帕子给我看,上面全是凝住的血,她幽幽道,“静姝你看,母亲真的不行了。你父亲就是在这里去的,你就当尽尽孝心,放母亲在这里陪他吧。”她微微红了眼睛,“母亲不想离开他。” 我摇头哭道,“不行不行!那我怎么办?哥哥怎么办?有朝一日若是哥哥知道了,肯定会恨死我的,我也不会原谅我自己!” 母亲搂住我,“静姝你长大了,母亲不能陪你一辈子。以后要好好照顾自己,不管遇到什么事都要活下去,找到你哥哥和智仁。智仁是个好孩子,你父亲从小就看好他,他也是个可怜的孩子,自小就受了不少苦。你以后要好好珍惜他,他一定会给你带来幸福。” “不!”我哭闹着,“母亲不走,我也不走!我决不会放母亲一人留在南京!” “不行!”母亲厉声道,“你必须走!” “我不走,我不走!”我摇头吼道,“为什么?为什么你们都要舍弃我?为什么!母亲,母亲,别对我这么残忍,我受不了了,再也受不了了!” 母亲没有再看我,而是复杂的看向姨娘,“这孩子还小,从小就被我和她父亲保护的严严实实,没吃过什么苦,如今这个乱世,我们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她。以后就要托你好好照顾了。” 她握住姨娘的手,“说来是我们刘家亏欠你,你进门没有几年,却没让你过上几天舒服日子,我愧对于你。但是此时此刻我也没有其它办法,除了你我真不知道还有谁能托付。” 她望着姨娘眼里充满了释然,诚恳道,“妹妹,我对不起你!” 这是她第一次唤姨娘为妹妹,却是在这样的情况下。 姨娘立刻眼泪盈眶,激动的拉住母亲的手,哽咽道,“姐姐您不要这么说,您是我见过最善良的人,您和老爷对我有再造之恩,我就是拼了性命也会保护小静的安全。” 后来的几天,我哭昏了多次,跪下过,哀求过,威胁过,用尽方法却始终没能让母亲改变心意。 11月末,伯父已经来通知了多次,就等着我们一家一起离开。他最后一次来时,我还跪在母亲的门前,伯父见状叹息的摇头,把我扶起来道,“静姝丫头,你的孝心伯父也明白,其实你母亲病成这个样子是真的没法子走,她也明白,不愿拖累你。古语有句老话落叶归根,这里是她和守显一起待的地方,有太多美好的记忆。与其和你逃亡时死在异方,还不如让她留下陪你父亲。” 我心里冷笑,说的这么好听,难道不是害怕我母亲拖累他们逃亡的脚步?面子上却淡淡道,“伯父说的我明白,只是父亲从小就教育我们要孝顺母亲,让母亲一人留下静姝绝对放心不下,伯父不用劝我,我一定要带母亲离开。我知道伯父是为我们才又等了多天,静姝不敢拖累伯父,伯父还是先行离去,再过两天静姝一定会带母亲追上伯父你们的。” 伯父又长叹一口气,他威严强势的脸在淞沪战败,迁都重庆后越发的苍老起来。不知是否也在为我们的国家而忧心。 “伯父,静姝求您一件事。” “你说。” “您知道我哥哥现正在武昌学习,他本来今年9月毕业,可惜战争原因,只有延长到明年2月。我想他毕业后,伯父能否照顾一下他。”哥哥是我最挂心的人之一,我不愿他再有什么危险。 “当然。”伯父答应的很爽快,“毕竟他也是我刘家血脉,守显唯一的儿子。而且如此热血青年就算静姝不说,伯父也会关照他的。” 我放心的点点头,犹豫道,“还有一个人,静姝希望伯父也能给予一些关照。” “哦?”伯父有些狐疑的问道,“是谁?” “是我哥哥最好的朋友,他叫罗智仁。”我看着他的眼轻声道,“也是我的未婚夫。” “你的未婚夫?”伯父大吃一惊,“我怎么没听你父亲提过?” “当时父亲病重,想来也没有精力和伯父您提起。”我恳切的看着他,“伯父,您也能关照一下他吗?” 伯父沉吟的点头,拍拍我的肩,“静姝,这些你就别担心了,目前最重要的是赶快劝服你母亲,南京真的不能再待了!我会留下几个人保护你们,但是三天,三天之内你一定要离开南京,知道吗?” 他最后摇头走出了门,长叹道,“希望我能尽快在陪都见到你们。” ------------ 南京城陷 更新时间:2011-04-27 十一月末,伯父再也无法留下等我们,终于也带着家眷离开南京。在他离开后的三天,也就是12月1日,日本参谋本部开始正式下达占领南京的命令。日军没有后勤粮草的支持,竟然宣称就地解决。于是,日军在西进南京的途中肆意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短短几日而已,日军就从东、南、北三方面包围了南京。 国民政府宣称守卫首都南京,南京卫戍司令长官唐生智更是声称“誓与南京共存亡”。唐司令命令销毁长江上全部渡船,使得大量平民不能撤离。他更下令三十六师看守城内下关区唯一的通道挹江门,并授权三十六师师长宋希濂,可以对擅自撤退的部队开枪。这一下,完全切断了南京城内守军和平民的退路。虽然他做出了这“背水一战”的姿态,但我知道,这一次南京绝对守不住了。 日军的飞机已经开始连番轰炸,街道上到处都是无家可归的难民。有钱人能逃得都逃了,留下的只有无处可去的穷人和平民。 城里唯一安全的地方只剩下西方国家的教会和学校。让人感动的是有爱心的西方人这一次伸出了援助之手,他们正申请一处国际难民营,挽救了更多中国平民的性命。 十一月末时,佳丽又来找过我一次。 见到我,她吃惊道,“静姝你怎么还没走,你伯父他们已经走了呀!你再不走渡船就会被销毁,就再也走不了了!” 我苦笑,“你不是也没走吗?” 她轻叹一口气,“我不是那天都和你说过了么?别说我父亲不愿意走,就算他要走我也不会走的。” “荒唐荒唐!”多日来无法劝服母亲的怒火终于爆发出来,我连连跺脚怒道,“我真不明白,你们到底是怎么想的?日本人就要兵临城下了,还呆在这里干什么!难不成都要陪命吗?” 看我发怒,她幽幽道,“父辈们一生的心血都在这里,按我父亲说的话,就是死也要死在南京。” “荒拗!便是一生的心血又能怎么样,那些哪里有性命重要?”我红着眼睛怒道,“何况你呢?你还那么年轻,才十八岁,罗叔叔他就忍心你陪着他去死?” 她苦笑道,“父亲当然舍不得,他已经让母亲和哥哥们带着细软逃往四川了,本来也是叫我一起走的,但我不愿意。” “你这个傻丫头!怎么能不走?这是要赔命的呀!” “静姝,你知道我的,你明白我的心意,徐世威不走,我说什么也不会走!”她拉住我的手,安慰道,“静姝你别担心,我不会出事的,父亲和英国人交好,我们都会避难到英国人的家里,我真的不会有事,放心吧!现在你担心的应该是自己,如你说的,南京你不能再待下去,赶快走吧!你不要担心伯母,我也会把她接到英国人的家。静姝,我答应你一定会好好照顾伯母。” 她拥住我哽咽道,“我们还会再见的,你一定要好好保重!” 为何我身边的人都是这么固执?我无奈极了。他们为何就不能明白这根本不是固执的时候吗?频频而来的哀报,让我已经知道日本侵略军的疯狂和我们国家的衰弱。我简直不敢想象,南京若是被占了,留在这里的我们会遭受到什么样的待遇。 说不服奶娘,说不服佳丽,说不服母亲。我从未感到如此无力过,就觉得仿佛使出去所有的力气全部都打在一团棉花上,无力至极! 12月5日,日军步步紧逼,情势危急万分,每一天上空都有连番的轰炸,到处都是哭喊声,整个南京一片黑暗。 我知道我不能再待下去,每待上一刻都是致命的危险。但我又怎么能舍弃病重的母亲呢? 在我还未决定的时候,母亲就帮我做出了决定。一向温柔的她此次却果断的让姨娘打昏我,再托人带我们出城。 唐司令与伯父还算有些交情,自然为我网开一面,看到姨娘拿给他伯父的亲笔信,他连连叹息,“原来是刘家的孩子。怎么会拖到这个时候才出城?” 我当时昏迷不醒,姨娘抱着我痛哭流涕,“她是舍不得她母亲才拖到现在。”她哀求道,“司令,请您一定要守住南京!” 5日晚,我在危险的最后一刻离开了南京。 在我走后的第三天,日军就向南京发动了全线进攻。 只有两天,守军只坚持了两天而已。 之后―― 南京弃城! 这个原本说要与南京共存亡的司令竟然擅自脱逃,留下了数万士兵群龙无首,自相残杀。留下了数百万民众任人欺凌。而让我一直无法理解的是那么多的守军竟然就这样脱下军装,卸下武器赤手空拳的任人宰割? 12月12日,历史上惨绝人寰的南京大屠杀就这样揭开了帷幕,当时我已经哭倒在前往武汉的渡船上。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我躲过了那场泯灭人性的屠杀,可是我的母亲奶娘还有最好的朋友都留在了南京。 1937年12月12日南京城陷之日起,六个星期左右的时间。南京及其附近被屠杀的平民和俘虏,总数达二十万人以上,日本人就像疯狗一样,都处烧杀抢掠奸-淫妇女。 渡船上,每天听着电台播放的情况,我哭着睡着又哭着醒来。姨娘安慰我道,“静姝别再想了,罗小姐不是答应你,会把姐姐接到英国人住的地方吗?日本人再蛮横也还不至于不给英国人面子。” “姨娘,我好怕,我好怕,我真的好怕。”我颤抖的环抱住自己,“我想哥哥和智仁,我想父亲和母亲。天啦!我竟然把母亲留在了那个地方,我对不起父亲,我对不起哥哥。” 智仁 我在心里不断的呐喊。 你听到我的声音,我的呼唤了吗? 太可怕了,这个世界实在太可怕了! 你可以来救救我吗? 救救我吧! 我和姨娘到武昌的时候,正好是南京沦陷的第三天。从码头出来,天上下起了鹅毛大雪,姨娘为我披上一件黑色坎肩,领口处围着一圈同色的狐皮。幸亏伯父临走时留给我几个保镖,要不然这一路兵荒马乱真不知还会有何变故。 望着眼前灰暗的城市,压抑的人群。每一个人的脸上都充满了悲伤和愤怒。雪落在我苍白的脸上,我伸出手接住一片飘雪,突然感到无比疲倦。眼前一黑,眼看就要栽倒,身旁姨娘赶紧扶住我道,“静姝,你再撑着点,我们等会儿就能见到小宇他们了。” 我试图给她一个微笑,试图坚强的告诉她,“我没事,你别担心。”可惜连日的疲惫与劳累让我只吐出了一个‘我’字就栽倒了下去。 在黑暗向我袭来的最后一刻,我再一次祈求上苍,能让我在这次醒来时,可以见到我的亲人。 然后不知道过了多久,混沌中我听到有人的哭泣,那样悲伤那样痛悔那样熟悉又那样陌生。从小到大我的哥哥从未在我面前哭过,听着他的哭声,我的眼泪也顺着眼角往下流。 那些声音在我的耳旁,我试图睁开眼,但却无能为力。 哥哥在对姨娘说,“谢谢你,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能把我妹妹安全带到这里。你要我怎么报答你都可以。” 姨娘叹了一口气,“小宇,你太见外了,我们是亲人,我也是遵照姐姐的吩咐。” 哥哥哽住了,“母亲,我母亲她怎么样了?她为何要留在南京啊!”我的手被人用力的握住,贴上一张满是泪痕的脸,他颤抖的说,“是我不孝,我答应过父亲要照顾母亲和小静一辈子。可是父亲死了,我没能见他最后一面,母亲如今生死未卜,就连小静也这么一脸苍白的躺在这里。都是我的错!” “子衡,你别这样。”智仁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我的另一只手也被人握住,那人劝慰我痛苦不已的哥哥,“不是你的错,当时命令下来时,我们没的选择。你别再自责了,静姝醒过来看到的话会更伤心。” 他的手疼惜的拨弄我额上的碎发,“如今最重要的就是让静姝赶快醒过来,这段时间她太辛苦了,医生说她是因为严重的疲劳和压抑才导致昏迷不醒。” “是啊。”姨娘也道,“这段时间确实苦了这个孩子,她是娇宠着长大的,一连串变故不知道流了多少泪,能撑到今天才昏已经是极限了。” 然后我又听不清了,再次陷入了昏迷。 黑甜中,能感觉到一直有人在为我抹去眼泪,不断的安抚道,“没事了,静姝,没事了。” 那温柔的手,温柔的话语让我更加委屈。为什么?我那么痛苦的时候你在哪里?为什么要离开我?为什么你听不见我的哭声,我的呼喊?我那样的恐慌,那样多的血,奔逃四散的人群,可怕的空袭。 智仁。 我真的好怕! 他执起我的手,一根根吻过手指,“静姝别怕,你已经安全了,我再也不会让你陷入那样的危险中。” 他吻着我的唇角,轻轻的安抚,贴在我的耳畔轻声叹息,“静姝别哭了,你哭的我的心都要碎了。” 母亲,母亲。我好痛啊,我也不想哭,可是我的心好痛啊。 他拥紧我,“静姝,你母亲不会有事的,而且她最不希望的就是你出事。静姝为了她,为了我,你快一点醒吧。你哥哥这几天痛苦极了,便是为了他,你也该醒啊!” 后来我才知道当时我的情况是多么危险,连日的高烧引发了肺炎,几乎就要了我的性命。哥哥激愤之下差一点拔枪自尽,说是要向我和父母赔罪。 是智仁狠狠的拳头打醒了他,“懦夫!你这条命若是死在自己的手上我就当没有你这个兄弟!” 哥哥抱头痛哭。 上天没有夺去我的命,这个世界虽然太残酷,但还有很多我爱的人,我舍不得他们,便是为他们我也要活下去! 我一睁开眼就看到了智仁些许疲惫的脸。 那已经是1938年的一月,在阔别了一年多后,我又见到了那一双蓝眸。那双蓝眸的主人已经褪去了我记忆中最后的一点稚嫩,从一个英俊的大男孩成长为一个出色的男人。 ------------ 再见智仁 更新时间:2011-04-27 我勉强眼开眼睛,就看到智仁有些疲惫的脸,下颚处还残留着淡青色的胡砸。手被他握在手里,不算紧,但很暖。 我已经和他分离一年多,再次见到他好像变了很多。眉目越发冷峻,不再是记忆中的那个俊雅少年。身着笔挺军装,一只手握着我,一只手搁在桌边手指无意识地敲着,好似满腹心事,眼睛没有看我,倒是目不转睛地看着窗外,刀削似的轮廓显得愈发凝重,剑眉纠结成一线,目光冰冷。我不知道他这样子到底坐了多久,也不知道他现在想些什么。 “智仁。”我试着唤了一声。 智仁这才回过头,看着我渐渐软化了神情,伸手试了试我额上的温度,“没事了,静姝。”他给我掖了一下被角,“想吃些什么,我去给你弄。” 很平常的一句话,却让我心头骤然一紧,所有委屈顿时翻涌上来,心房里仿佛有一脉血直顺着血管往上冲,直冲入眼底,眼中瞬间泛起潮热。 “我怎么了?”许是昏迷多日,我喉咙里干涩的难受,一时间思绪还未回过神。看见智仁仿佛好像梦里一般。 智仁给我倒了一杯水,扶我起来,在我背后垫了一个枕头,再把杯子递到我嘴边,“喝点水再说。” 我也觉得渴得很,便顺势喝了两大口,也许是太渴的原因,我喝得太急一不小心又呛住了,偏过头,不停的咳嗽。 智仁放下杯子,轻拍我的后背,责怪道,“着什么急?又没人和你抢。” 我脸咳出一点红潮,觉得自己实在太蠢,在他面前总做些丢人的事,为了掩饰情绪顺势倾身向后躺了躺,不自在的问,“哥哥呢?怎么没看到他?” 我话刚刚问完,就听门房外哥哥已经扯开嗓门叫开,“小静,这次你真是吓死哥哥我了!” 我抬起眼就看见他大步流星地走到我床边,抓住我的肩上下打量一番,连声道好,“好好好,总算醒了!昨天智仁就说你烧退了,今日应该会醒,我还不信。看来还是智仁了解你。”边说着边一屁股坐在我床边数落道,“还没见过你这么能睡的家伙,小丫头,你可知道你睡了多久?” 我眨眨眼。哥哥到没怎么变,还是那个大大咧咧,疼惜我的好哥哥。 “整整三个星期!”哥哥心有余悸道,“我还以为你这臭丫头舍不得醒了,你存心想吓死哥哥么?” 智仁又喂了我一口水,嘴角不觉拉出一个嘲讽的弧度,“是呀,都吓得神志不清了。” 哥哥闹了个大红脸,讪讪的摸着脑袋道,“我那是一时糊涂,一时糊涂。” 看着厚脸皮的哥哥竟然也会脸红,我好奇的拉住智仁问道,“什么一时糊涂?哥哥他做了什么?” 智仁还未开口,哥哥就已经大吼道,“不许说!说了我们兄弟就不用做了!” 我越发好奇,智仁只是又摸摸我的头发,淡淡道,“静姝,我们这次可真的吓坏了,以后可不能这样。知道吗?” 我心里委屈,要是可以选择,谁愿意病啊? 哥哥在一旁突然咋咋唬唬的叫道,“瞧我都忘了,小静,看哥哥给你带了什么来。”拎起一罐保温瓶递给我,“看看。” 看着他眼中布满的血丝,我心里一酸,差一点落泪。 智仁看我恍惚替我接下道,“什么东西这么献宝,我来看看。”说着帮我打开,很香。他拿到一边,盛出一小碗,端给我道,“静姝我都忘了今天是腊八,看看你哥哥有心还给你带了腊八粥。”他拿起勺子,便要喂我。 哪有女人要男人喂东西的,这样还不如让我窘死算了。 智仁好笑的看着我,“静姝,你昏迷不醒的时候,很多事我可是一手包办的,现在还害什么羞?” 我大惊之下连忙抬头,几乎口吃道,“什,什么?姨,姨娘呢?” 他见状把勺子往我张大的嘴里一塞,我措手不及,只有勉强吞进去,红着脸瞪一眼身边一脸看好戏样的哥哥。 他又挖了一勺递到我嘴边,“你姨娘不可能一整天都陪着你吧,她也许要休息。” 我偷偷看他一眼,他一脸平静的样子,好像到是我大惊小怪了。只好张开嘴乖乖的吞下。 他替我擦擦嘴,蓝眸浮出一丝揶揄,低头俯在我耳边轻声道,“放心,我可没让你哥哥帮过手,毕竟你是我未婚妻。” 什,什么?! 我怔惊的看向他,他捏了一下我鼻子,贴在我的耳畔轻声道,“擦澡,喂饭,换衣这些可都是我做的。” “什么!”我几乎大叫起来,我还是一未出嫁的姑娘啊!哥哥怎么能这样呢?我狠狠的瞪一眼没听清我们在说什么的哥哥,那家伙还一脸莫名其妙的样子,天啊,你不知道你妹妹的清白就这么毁了吗?我怎么这么可怜有这样一个笨蛋哥哥?母亲,这就是你说的大智若愚? 母亲? 对了,母亲! 我方才大病初愈,几乎遗忘的一些痛苦一瞬间统统袭来。 我记得了! 日本人占了上海,那可怕的空袭,四处奔逃的人群,我的母亲还在南京! 眼前所有动作刹时停住,觉得心脏骤然僵冷,一点点收紧,仿佛被人狠狠的勒住,搓揉。有种窒息的感觉。 看我脸色大变,智仁搁下碗,不禁忧心的问道,“静姝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哥哥更是急忙往外奔,急吼道,“快来人,医生,医生!都过来!” 我拉住智仁的袖子,勉强道,“智仁,我方才好像出现了幻觉,好可怕,我竟然看到南京沦陷了,很好笑,对不对?” 我强扯一个难看的笑脸,却根本不敢去看他的脸,牙缝里挤出,“智仁,那是我的幻觉对不对?” 一瞬间,哥哥与智仁都沉默了。 我不由自主的又颤抖起来,抓的他越发紧了,几乎绝望的问道,“母亲呢?我母亲在哪里?我要见她,我要见她!”最后一句,我几乎吼起来。 “静姝。”智仁坐上床,轻轻地搂住颤抖不已的我安抚着,“静姝,冷静点。”他一遍遍唤我的名字。 我抱住他,“智仁,你告诉我那是假的,是幻觉对不对,对不对?” 他心疼得抚摸着我的头发,眼睛如一泓秋水很深很沉,“静姝,伯母绝对不愿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你振作起来,勇敢一点好么?” “南京真的沦陷了吗?母亲真的给我扔在哪里了?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我喃喃道,泪又开始流,“让我死了吧,死了吧。我要去陪母亲。我对不起她。” “静姝!”智仁厉斥道。 “小静。”哥哥走过来,也红眼道,“你不要这样,是哥哥的错,哥哥对不起你们!” “不,是我的错,我的错。”我推开智仁,发狠的揪住自己的头发,“都是我的错!为何死的不是我,不是我?” 我想我那时一定很恐怖,很疯狂。要不然一向疼宠我的智仁也不会给我一个巴掌。 那是我人生第一次挨上一个巴掌,智仁下手不算重,并不是很疼。但我却几乎听见自己耳朵里轰轰耳鸣。因为我怔惊了,从小到大谁也没有打过我,而现在他竟然毫不留情的给我一巴掌,比起疼痛我更在乎的是打我的人。我惊几乎连哭也忘了。 哥哥怒吼一声,扯住智仁就照着脸狠狠一拳下去,他咆哮道,“你混蛋!竟然敢打我妹妹?你还没和她结婚呢,你就敢打她?” 我耳中嗡嗡耳鸣。 智仁被一拳擂到地上,擦了擦唇角上的血,淡淡扫了他一眼,斥道,“你闭嘴!” 这一下连哥哥也愣住了。 他走到我面前坐下。托起我的脸,食指抚摸着我脸上的红印,声音很温柔,“疼吗?” 我委屈极了,狠狠的躲过,不让他碰触。 他声音温柔,力道却很大,不容我躲避,“我们宠你,谁都不愿伤害你。但是,这一巴掌我必须打,我要代你父母打醒你。他们绝对不会希望你这样自暴自弃。” 他拥住我,也不管哥哥就在一旁,轻吻我的红肿的脸颊,制止住我微微的抵抗,“看着你这样我好心疼,你病了三个星期,差一点就去了,一醒来还这样要死要活。静姝,你不能再这样折磨自己下去了,你的身体再也经不住又一次的折腾。再有一次反复你的身体就垮了。北平沦陷,南京沦陷,多少姑娘被糟蹋,受的委屈比你大多了,你看人家还不是在日本鬼子的狼窝里继续挣扎活命?而你就这样轻视自己的性命么?” 他的双臂使劲,拥的我发疼,声音微微颤抖,“别再折磨人了。” 我听着耳边他流露出痛苦的声音,在他的怀里哽咽道,“你打我。” 他吻一下我的额头,温声道,“对不起,是我不好。” “你竟然打我?”我仍然在指责道。 他抓住我的手,在手背上又亲了一下,保证道,“我以后都不会打你。” “就算以后再要死要活?” “嗯。”他的下巴抵住我的头顶,“我就打这么一次。” “为什么?”我在他怀里渐渐放松身子。 “因为打完我发现我更心疼。”他轻触我的脸,蓝眸盯住我幽幽道,“静姝你生来就是折磨我的。” 我抬头看着他被哥哥一拳擂中的脸,那眸里盛满的担忧,心中一酸,不由道,“我错了,我再也不会再让你们担心了。你说的对,母亲也不愿看到我这样。” 哥哥这才放心的走过来,拍拍我的头,“小静你放心,哥哥向你保证,总有一天我们一定会打回南京,杀光那些畜牲!我不会让母亲她们一直留在南京。” 他握紧拳头,恨声道,“我决不会放过那群畜牲!” “我是真怕母亲出事,你不知道那时她已经病的很重了。”我扑在智仁怀里,“我听说日本人是没有人性的,母亲她身体不好,奶娘年纪大了,佳丽那傻丫头也留在那里,我劝过她们,我什么都说了,她们为何就不跟我走啊!” “静姝,别再想这些,你大病初愈要好好休养。这些事留给哥哥们想,你要做的就是好好照顾自己知道吗?”智仁轻拍我后背道。 “是呀是呀,今天还是腊八呢。”哥哥也道,“等一会儿,小姨娘过来看见你醒过来不定会多高兴。” “小姨娘?”我擦擦眼泪,抬起头吃惊的望着哥哥,“你喊姨娘了?” 哥哥讪讪的摸着头,“她那么照顾你,我又好说些什么呢?再说,她确实是父亲娶过门的姨娘,只不过她也就比我大五岁,要我喊她姨娘真的是难为我,还是在前面加个小字好了。” 我喃喃道,“姨娘听到一定会很开心。” “是呀。”哥哥也感慨道,“我也没料到我唤她时她竟然就这么落泪。” “其实她也是的可怜人。”我小声道,也不知道他们是否听到。 “哎呀,怎么都杵在这里?”门口响起讶异姨娘的声音,“小宇你也在,不是说小静今天会醒的吗?怎么样,醒了吗?”她一边说着,一边拎着些吃的走进来。 “姨娘。”我望着她唤道。 “哎呀,小静,你这是怎么了?”姨娘一下子扑到我床前盯着我的脸,眼睛染上怒火望着智仁道,“谁打的?” 我红着脸往身后的身体里缩缩,别过脸,“姨娘,我没事。” “怎么没事?”姨娘心疼得抬起我下巴,“瞧瞧这张小脸,原本还花一样的,是谁这么毒?怎么就狠心打得下去?” 我偷偷往后瞄了一眼,果然见智仁的蓝眸里闪过一丝狼狈。 姨娘扫了一眼智仁,笑道,“罗姑爷,我们静姝是从小娇宠大的,从小到大,可没人舍得动一根手指头。虽说如今时局不稳,但也不是说她就能这样让人欺负去。” 智仁狼狈的偏过头,颔首道,“姨娘,我会照顾静姝一辈子,绝对不会让她被别人欺负。” 姨娘轻哼道,“就怕是被你欺负。” 看智仁尴尬,我不由扯住姨娘道,“姨娘你怎么来的?快坐下来,可别累坏了。”望着她拎着的东西,“是为我带的吗?真好。” 姨娘瞪了我一眼道,“你这丫头,还没嫁呢,胳膊肘就往外拐,姨娘可是为你好,现在就开始欺负你,以后你嫁了还有什么好果子吃?” 闻言我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做的哪有那么明显啊?不由求助的望着哥哥。 哥哥咳嗽一声,走过来打圆场道,“咳,不说这些了。那小子我也教训了,他也保证过。咳咳,小姨娘,今天是腊八,我们一家人团聚还是说些开心的吧。我和智仁也不能出来太久。” 他这一提醒,我问身后的人,“你们怎么出来的,学校不是管的很严么?” 他摸着我的头发,安抚道,“没什么,我们就出来一会儿等会回去就行。” 哥哥更是咧嘴道,“屁!我就一个妹妹了,再管着我老子不念了!老子就不信不念它老子还打不了鬼子不成?” 我听得皱眉,有些担心。还没开口,智仁就笑道,“静姝,别听他的,我们过了年就毕业了。所以没什么事。” 我哦了一声,然后连忙问道,“你们毕业以后是不是回陪都啊?” 哥哥皱眉道,“回什么陪都,我就等着毕业好去打鬼子呢!哪里有日本人,我就去哪里。” 我听得心头乱极了,即担心他们的安危,又害怕到时的分离。他们要是不回陪都,那我是跟着他们走还是回伯父哪里? 还在一团乱时,只听身后智仁说道,“我们是要听上级的命令,上面指派我们到哪儿,我们就得到哪儿。哪里像你哥哥那么说的,那样的话岂不是乱套?” 我暗自吐出一口气,还好是听上级的。暗自盘算是不是应该趁过年赶紧到陪都,在他们结业前找伯父再叮嘱一遍。 “小静,小静。”看我出神,哥哥叫道,“你怎么说?” 我刚才一直没在听,不由疑问道,“什么?” 哥哥狐疑的看着我,“我们方才在讨论你和小姨娘现在是应该待在武昌,还是赶回陪都。智仁和我都认为你们还是回陪都安全点,至少那里还有伯父,再说政府也在那里,日本人还不至于有胆子往那里打。” 身边姨娘也道,“我也是这么觉得的。武昌还是不比四川安全,再说过了年你们就不在这里,我和小静还是回陪都好了。只不过......” 她担忧的看着我和智仁,“只不过你们的婚事怎么办?” 我闹红了脸,智仁揉揉我的头发沉声道,“我与静姝的婚事先缓一缓,如今岳母在南京生死未卜,时下正值多事之秋,国难当头,我也没有心思置备这些。” 我也道,“智仁说的对,反正我还小,这事还是等母亲平安后再说吧。” 哥哥也道,“现在外贼不除哪里有这闲情,反正智仁又跑不掉,我妹妹嫁定他了。”说着对我眨眨眼,“放心小静,哥哥会替你看好他。” 姨娘却叹口气道,“小静,其实姐姐那天让我打昏你后,叮嘱我的第一件事就是让我找到他们后,让你和智仁赶快成婚。” “啊?”我吃了一惊,倒是没有料到母亲会这般嘱托。 姨娘又叹口气接道,“其实我也是这般想,如今时局太过混乱,今日不知明日会发生什么,你们的婚事还是尽早定下来的好,免得夜长梦多,不然我心里总这么七上八下。” 她这样一说哥哥也犹豫道,“这么说也是。” 智仁闻言沉默良久,“二月后我们就毕业,按照制度也许会去前线,兵荒马乱让她跟着我,我怎么放心?您与她还是到陪都后方,那里安全些,这些事情还是等时局平稳再说吧。” 虽然知道他是为我好,但这样说还是让我有些尴尬,脸涨的通红。 哥哥见状狠捶一下他的肩,“你这小子,怎么缩头缩脚的?谁规定打鬼子就不能成婚?搞得我刘家像是逼婚似的。混账!我妹妹金贵着呢,要不是看你我一起长大,才不会给你这家伙得了便宜!我看这样吧,我们毕业后,你先和我回陪都给我把婚事成了,小静留在陪都,你再安心和我去打那些日本狗!” 那一年腊八虽然是在医院的病床上度过,但我觉得也是在那痛苦的一年后,我最幸福的一天。虽然父亲已经走了,母亲和佳丽都不在身边,但我的身边还有姨娘,哥哥和智仁。 腊八过后,我的身体渐渐好起来。于是姨娘便带着我沿水路去往陪都。 那天天气依然很冷,送别的码头上,智仁替我戴上一双鹿皮手套,含笑道,“静姝,女人的手最重要,可不能冻坏了。” 我看着他英俊的侧脸很长时间没法言语。 他又为我整理一下黑色的坎肩,伸手把我鬓边的发拨到耳后,“傻丫头,好好的又红什么眼?等着我,一个月而已,再过一个月我就去接你,到时我会让你成为这世上最幸福的女人。” 想起什么,从脖子上摘下一根银链,很细,链上吊锥很奇怪,是两枚指环。他取下一枚,另一枚用银链穿好给我戴上,拈起那枚指环道,“静姝,我没什么好送你,这东西我从小带着,现在就把它留给你,做个想念。” 我一听就知道那对他很重要,连忙就要脱下来,“既然你从小带到大,应该很重要,你还是快收好。” 他止住我,“指环西方人称之为戒指,是定情的信物。静姝,你是我未婚妻,这枚指环当然应该放你这边。” 他把另一枚戴在自己的左手无名指上,抬起我的下巴,在眉心落下轻轻一吻,“等我。” 等我。 我想起一年多前他也是这么告诉我,让我等他,可是那一次我却等了那么久。 渡船鸣笛,渐渐驶远。 我渡船上与他们挥手告别,码头的人群渐渐只留下黑压压一片影像,但我还是可以清晰地分辨出其中的智仁,他站在那里周身似泛无名的光,与身边众人隔绝开。他也向我挥手,左手那枚戒指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我伸手拎起领子里那枚银戒,对着阳光仔细研究,那是一枚很古怪的戒指,个头颇大,竟比普通的男式戒指还要粗两倍,所以我根本带不起来,戒环内侧刻了一圈很细小的英文字母,像是一个人的名字。平整的方头上没有镶嵌任何宝石,只有一个奇怪的图案,像是英文字母s。 我看着它有些失落也有些甜蜜。 姨娘拍着我的手安慰道,“小静放心,一个月而已,智仁他会过来的,我们就等着好了。” 我朝着姨娘微笑,嗯了一声。 当时我以为这只是短暂的分离,再不会出什么差错,却未曾料到这一别又生枝节。 ------------ 堂兄文苍 更新时间:2011-04-29 三天后,我与姨娘平安到达陪都,伯父特地派了两人接我们。刚坐完船又坐上汽车,我头昏的厉害,姨娘坐在我身边拍拍我的手道,“小静你先睡一会儿,到了我喊你。” 我感激地看她一眼,便沉沉睡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一会儿。姨娘推醒我。我一抬头,原来已经抵达。伯父家还是一座官邸,外面看还蛮大。 汽车驶进大门,伯母亲自帮我打开车门,直拉着我的手一脸欢喜道,“可算来了,看看这张小脸,原来那么标致的孩子都脱形了,可受大苦了。瞧瞧这腰细的。” 她的声音很细,吴侬软语,让人听上去倍感亲切。 我那天穿的是一身湖蓝色洋装,领口围着一圈雪白的狐皮围脖,洋装最显腰身,我的腰确实也细了不少,不过伯母说的也太夸张,我虽然憔悴很多,但还不至于脱形,要不这身衣服也穿不好看。 她和姨娘也点头打声招呼,把我迎进屋内。华丽的水晶吊灯把大厅照得亮如白昼,地上铺着雪白厚实的欧式地毯,踩上去软绵绵地陷下。 我坐在沙发上,伯母一直往我手里塞点心,还招呼道,“来来来,别客气,静姝就把这里当成你自个儿家,啊?” 我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要说我和伯母关系并不亲密,也只是在父亲葬礼上见过一次,点头之交而已,如今我上门投靠,万万没料到会受有如此欢迎,伯母招呼完我,也与姨娘开始客套起来。 姨娘只是姨太太,却见她那样盛情不由也有些受宠若惊连连道,“这怎么成,是我们打扰了,真是太谢谢您了。”之类。 伯母又闲话两句,感慨道,“你们可算来了,静姝,你不知道你伯父一直在担心你。” “伯父呢?”我四下望了望,“怎么没有看到?” 伯母叹息,“如今日本人蛮横嚣张极了,就连重庆也遭了几次空袭,你伯父成天忧心忡忡,就这半年几乎白了一头的发。这不,这一会儿还未回来呢。” 我幽幽道,“若是政府里的人都像伯父一般心系中国便好了。”想起我还在南京的母亲心中更是堵得慌,咬牙道,“可惜贪生怕的之流太多。” 伯母连忙朝我直打手势,“你这孩子怎么说话?这话在这里说说也就罢,出去可不能乱说。” “我有说错吗?”我捏紧拳头愤恨不已,“要不是那个唐生智贪生怕死,南京会丢吗?” 伯母拉住我的手一脸不赞同道,“静姝,我知道你在担心你母亲,但这话你下次可不能再这么乱说,我这次当作没听见,若还有下次惹出什么祸,我也没法子管。” 我咬唇不语。 姨娘见状连忙打起圆场,对伯母笑道,“这孩子自小就被她父母宠坏了,说话不经大脑,我回头一定好好说说她,您别与她一般见识。这么说来,您公子呢?也不在家?” 被姨娘这么一说,伯母的脸色稍微缓和了一下,刚要说些什么,就听到屋外传来几声汽车的喇叭响,门口下人唤道,“老爷,少爷,您回来了。” 伯母眉头一松,连忙起身迎上去,“你们回来了?今日怎么样,政府那边有什么新方针?” 基于礼貌我也跟着起身,伯父走进来正好看见我,立刻摆手道,“坐下坐下,别忙了。” 我只好又坐下。 伯母帮他除去军大衣,下人们上了一杯热茶,他捧着茶杯坐在我对面,上下打量我一番点头道,“好,终于也安全到这里了,我也就放心了。” “伯父,谢谢您。”若不是他留下的信和护卫我怕是也很难安全到达,对于他我心里还是很感激的。 伯父摇头道,“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些。”说着想起什么,对身后的人道,“文苍,你过来,这个是你堂妹,上次情况特殊,你只是匆匆见过面,怕是不记得了吧。” 我向他身后望去,原来还有一个身着笔挺戎装的年轻人,心想这便是我堂兄刘文苍,一直只是听闻,伯父说我们见过面?我真没什么映像。 如今,我才算是见到庐山真面目,也不禁暗赞一声,果然是一表人才,他大约二十三四,剑眉星目,英气逼人,身材修长挺拔。 我不由拿他与智仁相较,智仁肤色比他白很多,轮廓也比他清晰些,智仁更多一层沧桑和孤寂。他对我露齿一笑,黝黑的皮肤更称得牙齿很白,“是静姝堂妹么?我们很久没见了。”我没料到他走上来竟唐突的拉起我的手,“比起上一次,妹妹好像更清减了。” 我见他语气轻浮有些恼意,对他原本的好印象立即倒扣几分,当真人不可貌相。但伯父伯母都在也不能太折他们的面子,于是对他微微一笑,不着痕迹的抽出手,“原来是堂兄,静姝到不记得何时见过堂兄。” 刘文苍也不介意的摆摆手,“妹妹上次见我的时候也许太过悲痛,没太在意吧。” 我恍然,他说的也许是父亲葬礼那一次。当时来的人太多,而我又过于伤心,很多人只是点头鞠躬,互道一声,我甚至连头都没抬一下,哪里还能记得他。 他径直坐在沙发上,伯父向他丢个眼色过去,刘文苍在下首坐定,一只手又摸上我的手,笑吟吟对我道,“看来这还是妹妹第一次见我呵。” 我已经十八岁,早已不是懵懂无知的垂髻少女,刘文苍这赤裸裸的眼神让我心头一惊,一股无名之火嗖嗖直冒,我如今孑然一身,再说心中早有心系之人,最看不得这种目中无人轻浮的二世祖,他就是皮囊再好,再有本事,也立时被我否决了。 那狼似眼睛让我不由的别开脸,不经意扫了一下在场其他人的神色。伯父眉头轻蹙,伯母笑容已经有些僵硬,姨娘更是一脸担心。 这时刚巧下人通知开饭,正好解了我的窘境。 饭席间,排辈关系,我对面坐的是刘文苍,他一直盯着我看,放肆的目光不放过我脸上一丝一毫的变化,如此失礼莽撞,我无奈之下索性把话挑明,“堂兄这样看着静姝可是有什么话要说?堂兄不必为难大可以直说无妨。” 捕捉到他眸中一道兴致盎然的光芒,我心头一紧,仍然笑道,“堂兄和我也算是兄妹血缘,有什么话不必有顾虑,直说就好。” 刘文苍放下碗筷,“听说妹妹还未许亲。” 我摸不清他的用意,摇首道,“堂兄事忙可能记错了,静姝已经有未婚夫,在南京的时候我已告知伯父。” 他似笑非笑道,“哦?我倒是不曾听父亲提起。”转头问伯父道,“父亲,是谁家的小子有这等福气?” 伯父见状眉头皱得更深了,淡扫我一眼,“这事没与你说过,其实为父也不大清楚,听静姝丫头说好像是姓罗。” “姓罗?”他好像来了兴趣,“不知在哪里高就?” 伯父淡淡道,“还在军校,说是下个月就毕业。看来也是个不错的孩子,如今国难当头也知道要做些大丈夫该做的事。” 我想起和智仁的约定,便和伯父提起我们的婚事,却被刘文苍打断,他兴趣盎然的问我,“堂妹你们是自由恋爱?” 如此唐突的话让人顿生恼意,我呆了呆,胸膛一挺,冷冷道,“这与堂兄无关吧。” 他目光盯在我眸底,“古来婚姻大事全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虽然如今讲究婚姻自主,可是无论古今中外,这事哪里能凭谁的一面之词作数。长兄为父,如今叔父不在了,我想妹妹的婚事还是应该由父亲大人做主。” 我气的浑身发抖,“堂兄说的话,静姝不敢苟同,如今主张民主民权,女子与男子享有相同的地位,再者婚姻自主,旧时封建思想早应该摒除,就连如今政府的国父国母也是自主婚姻,静姝为何不行?” 刘文苍摆手道,“别紧张,我又没有看不起女人的意思。只不过现在国难当头,有句话说得好,‘匈奴未灭,何以为家’,何况我也是为静姝着想,那姓罗的小子就算毕业了,小小一个参将如何配得上我刘家的小姐?” 我冷冷一哼,“静姝虽是女子也知道国难,‘匈奴未灭,何以为家’,照堂兄这么说,一天战乱不止就一天不能男婚女嫁了吗?还是说男子一旦成家就会被女子畔住脚步,不去报国了么?我相信热血男儿只会为他的妻儿更用心尽力的保家卫国。而我更不相信一个小小日本真就能吞下偌大的中国!” 伯父听闻倒是点头称许我,“静姝说的没错,日本野心虽大,但毕竟国小,长线作战消耗粮草金钱,根本支撑不了多久。小小一个日本怎能吞下偌大的中国!” 刘文苍眼珠一转,拊掌笑道,“是我不好,说的倒惹恼了妹妹。妹妹刚来陪都,想是很多地方都不熟悉吧?今日为迎新年,我与几个熟识的将官们在白宫舞厅定了场子,就让我带妹妹去见识一下,当是赔罪好了。” 伯父皱皱眉最终还是没说什么。姨娘欲言又止,最后被伯母拉到内厅闲聊去,只有递给我一个好好照顾自己的眼神。 这种情况让我觉得在看一场闹剧,好笑又可悲。如今兵荒马乱,日本人到处烧杀抢掠,我这堂兄还有心思搞这些名堂? 我看着他,第一眼的赞叹早已消失无踪。 难道在陪都的这些国民党高官们都是这般抱着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态度,醉生梦死? 如此下去中国能不亡么! ------------ 人面兽心 更新时间:2011-04-29 刘文苍带我到白宫舞厅的时候已是晚上十点钟,按他的话说,此时才是陪都夜生活的开始。那舞厅门口车水马龙,一派奢靡景象,与我在南京看到国民四散奔逃的情景简直天差地别。心里不禁涌出一股悲凉,这就是中国国民政府,哥哥和智仁倚仗的政府? 淞沪战场,南京战场,北平战场,那么多的爱国将士不顾生死,换来的就是重庆这些高官们的安枕无忧,纸醉金迷? 刘文苍告诉我这里是陪都最时尚贵气的场所,各路名流富绅,官家千金,妖娆的姨太太们都在这里纵情声色。 我紧了紧领口的坎肩,微皱眉头看着门口处涂着血色丹蔻的舞小姐们。我发现我还是不太适应这样的场合。 刘文苍压住我的肩膀,笑道,“妹妹别急着走,今日这白宫舞厅可是有些好节目。”说着不由分说的拉着我的手往里面带,“今日是陪都舞厅皇后选美舞会,错过就太可惜了。” 我皱眉挣脱他的手,“放手,我自己会走。” 他不介意的摆手,替我解开坎肩的带子,露出我里面湖蓝色的洋装,看着我怒瞪的眼不以为意道,“里面热得很,这个还是除去吧。” 说着把坎肩扔进车里,伸出手,对我笑道,“静姝妹妹,请吧。” 这身洋装我一直很喜欢,样式有些英伦风,只是领口稍微开大了,所以每次穿我都系着坎肩,当然这一身在周围的贵妇小姐们看来还是很保守的,但被刘文苍的视线盯得,我还是不由自主的掩住领口。心想自己与他怎么也算是同族,他就算是对我有不正常的想念,伯父伯母都在世,也不至于干出什么禽兽之举。再说我只要在等一两个月,智仁便会过来接我,到时我就不必再忍受下去。现在人在屋檐下,还是与他委应虚凰一下。 想到此处,我不由暗叹一声。正要伸出手,眼角余光突然看到街角那边一个熟悉的身影,我大吃一惊,怎么会在这里碰到他? 直朝着那方向跑去,刘文苍拉住我道,“做什么呢?” 我皱眉道,“放我过去,我见到个熟人。” 他眯眼道,“这里?” 我不理他,甩开他就往那里去,却顿时失望。怎么会没有?难道我方才看到的是幻觉? “是谁?”他追过来问道,“难不成是姓罗的小子?” 我摇头,想想也觉得好笑,我怎么会在这里看到他?他应该在南京啊。佳丽就是为他才留在南京。他怎么会到陪都呢?定是我看错了! 摇摇头,把手交给刘文苍,由着他挽着我走进白宫舞厅。 舞厅里为渲染气氛,这次担纲演奏的竟然是总部军乐队。此时,礼堂已经人满为患,舞会早已开始,刘文苍对我做出一个邀请的手势,我无奈,被半搂半迫的拉入舞池。 灯光打得我晃眼,迷糊中恍然想起我与智仁好像还从未一起跳过一曲舞。 我想起几年前在汇文女中,第一次教我跳舞的徐世威。那时他很有耐心,是一个好老师,而当时我央求他教我却是为了另一个蓝眼少年。如今我的舞姿已经不是幼年时那般拙劣,可惜与我跳舞的却一直不是我真正想要的那个人。 我正想的入神,就听耳边刘文苍哑声道,“想什么呢?可是在想你未婚夫?” 我忍无可忍,放下手,懒懒道,“我累了,今日我才到的陪都,一路奔波,实在太过劳累。堂兄恕我无理,我想先回去。” 他笑道,“无妨,不跳便不跳。你刚刚来,我还未与你引荐我的朋友,这般就走会否太过冷漠?” 我默然,他牵起我的手,领我到舞台边,给我点了一杯金酒,很烈。我皱眉道,“我不会喝酒。” 他斜眼扫过去,撇撇嘴道,“一杯酒而已,妹妹还要这般推辞?” 我还想拒绝。就听旁边有人上来打招呼道,“这不是文苍君么?怎么今日有空来此?”来人也是一身戎装,看着肩章也是个少将头衔,与刘文苍年纪相仿。长相也是算英气逼人。他好奇的打量我,啧啧称奇,“这也是今日来参加选美的小姐?不知是哪家的小姐,我会否有幸认识一下?”说着向我伸出手,自我介绍道,“鄙人石乃川,敢问小姐芳名?” 我冷笑道,“都说将军百战死,真没想到今日我有幸在这里见到将军阁下,而不是在南京战场。” 那人伸出的手顿时僵住。倒是身边的刘文苍拍着他的肩,哈哈大笑,“乃川兄你别介意,我这妹妹今日刚从南京来,一腔激愤没处发泄,你就多多包涵些。她今日也没给过我好脸色。” 那人顿时尴尬的找着台阶道,“南京之事,大家都为之痛心疾首。令妹既然是从南京来,我当然能明白她的心情。” 没料到这人倒是一团好脾气,我也有些惭愧,一时也接不上话。正尴尬时,选美活动这才姗姗登场,五位参赛小姐按照抽签次序,逐一走进舞池,大显身手,各展歌舞才艺。 大家的注意力顿时转移,我也暗自松了口气,却听到刘文苍俯下头低低笑道,“看来你不仅是对我这样冷漠,就不知道你对你未婚夫是否也这般模样?” 我仓促的偏过头,努力把视线集中在台上。 台上的几个小姐神清气定,身手不凡。或歌唱或跳舞,唱歌的意深情长,韵味十足,令众听者,无不为之动容。跳舞的舞姿婀娜,仪态大方,直将舞会推向高潮,满堂喝彩,经久不息,余音绕梁。 满室灯红酒绿,我思绪不禁飘飞,也不知道智仁和哥哥现在在干么? 那晚,我无奈之下被刘文苍灌下几杯烈酒,想起少时,父亲哥哥与智仁都不准我喝酒,而今这般情况让我不觉好笑。我滴酒不沾,今日却无法推拒的被人灌酒却不见酒醉。不知他们知道会作何感想? 这乱世,哪里会有亲人,都是些人面兽心的家伙。 刘文苍见我几杯下肚竟然不醉,不由惊奇道,“真没想到妹妹竟是千杯不倒,刚才还做甚推三阻四。” 我的思绪已经混乱,脸上也微微潮热,知道自己再不能喝下去,连忙道,“堂兄,静姝量浅,已经有些头昏,我们还是回去吧,回晚了,我怕姨娘会担心。” 刘文苍轻佻地把我的下巴托起,笑道,“妹妹既然昏了,今晚就别回去了,陪都夜景很美,我知道这里有个地方不错,我带你去。” 我霍地站起来,眼前一黑,他见状连忙扶我,被我一把推开,冷笑道,“堂兄既然这么好兴致,静姝也不敢扰你的雅兴。你在这里慢慢欣赏好了,恕我先走一步!”我扒开他伸过来的手,心里恶心极了,连忙往外飞奔。 出了舞厅,街上三三两两的行人。有刚下夜场的舞小姐,也有些穿着笔挺军装的军人。寒风吹来,我瑟瑟发抖,才想起坎肩还在刘文苍的车里,但要我回去和他要是万万不成。 不知道跑了多久,终于力竭般背靠上冰冷的墙,我心里无比寒冷。 真是一团乱的生活。 我苦笑,要我再在这里等智仁,就怕刘文苍贼心又起,这里是他的地盘,我孤身一个小女子只能仰人鼻息。 是否应该告诉伯父伯母,让他们出面。还是这样会更糟? 正在胡思乱想,突然手被人拉住了,那人的眼里映出我惊恐的眼睛,他嘴角有一抹慢条斯里笑意,“妹妹跑得这么快做什么?” 我猛地推开他,颤声道,“你怎么追来的?你要做什么?”我一边四下看着有没有人可以呼救,或有什么逃脱的方法。 他大笑着,“难道你真想等你那未婚夫来求亲?母亲这两天就盼着你过来,我家没有女儿,你当她这么殷勤待你做甚?哈,还不是要掂量一个好价钱。” 没想到我来陪都投靠伯父竟然会羊落虎口。我按住心头惶恐,强自镇定道,“就算如此也用不着堂兄费心,只怕你如此用心不是伯母的主意吧?” 他温热的呼吸带着酒气喷到我脸上,我一阵晕眩,他笑了,就像是对待宰的羔羊,悠悠道,“母亲就我一个儿子,我先玩了你,再让母亲卖去好了。”他勾画着我的唇型,“听说这几天母亲与程司令家大太太走的很近,好像是商量什么四姨太的事。” 我不由打了一个寒战,他越发得意,一手绕到我脑后,逗弄着几缕散开的发,慢悠悠道,“妹妹你若想开了,我可以让母亲改变主意,你可知我当初在叔父灵堂看到你时,就一直想这般做。” 我紧紧闭上眼,无助的感觉令眼中潮热,被他伸手抹去,“哭什么?静姝你就是哭也很迷人。” 他戴着白手套,那手套惨白的让人恶心。眼见他就要俯身过来,我再也控制不住胸口翻腾的呕意,掩嘴吐到一边。 他一愣,叹息的收手道,“罢了,今天就放过你,我也不想强迫你,这两天你也好好想想。” 被混混沌沌的拖回府上,我都没有回过神,大人们都已经歇息下,我回到房里心身疲惫,往床上一躺,睁眼看着顶上的水晶吊灯,明明倦极却怎么也睡不下去。 黑暗中我紧紧拥在被子里,捕捉着四周细微的响动,只觉得自己胸口越来越窒闷,莫名的烦躁和沮丧几乎堵得我透不过气来,一时间,脑中转过无数个念头,我到底该怎么办? 是这样拖着等待智仁,还是逃往武昌? 这样拖着,那刘文苍贼心不死,伯母要把我嫁给别人做筹码怎么办?可是若是逃往武昌,这兵荒马乱一个不慎说不定又要与智仁他们失散。再说姨娘怎么办?姨娘千辛万苦护我来到陪都,还未过上两天安稳日子就又要逃亡,我于心何忍? 于是,种种思绪搅得我一夜未眠。 日子还是这样过着,安稳了几天,伯母褪去一开始的热情,话里话外一直透着这个司令那个军长,我只能含糊其词,原想就这么忍着也许可以糊弄到哥哥智仁他们找来。可她已经开始张罗起来,整天待我出席太太团的聚会。每每被这个太太打量,那个太太夸赞,我也只能硬着头皮笑笑,有时我都佩服自己可以成天戴着一副微笑的假面具却不被人察觉出。我一直忍耐,一直等待,我一直认为我可以做到的。 直到一天夜晚伯父和伯母双双出门,偌大的家里我和姨娘抱着手炉在大厅闲聊,漫无目的的聊了几句,姨娘欲言又止的样子让我不由苦笑。 最终她还是叹口气,起身回房,行至门口处突然顿住,深吸一口气道,“静姝你怎么想的就怎么做,不用管姨娘。知道吗?” 她也不等我回话径直走进去,我心里复杂的走回房,知道也许姨娘已经看出些眉头,但是我又能怎么办呢?只有再忍耐一下,希望哥哥和智仁能快点来接我,只要我与智仁快点结婚,所有事情也许就有转机。 刚回到房里,就被人揽住腰,我大惊之下就要惊喊出声,可惜这一声被人一手捂住。我惊恐的看向来人。 刘文苍压低声音笑道,“好妹妹,今个儿你就从了我吧。” 说着他一手伸到我脑后,把那束发的带子扯了下来,一头乌发如瀑垂下。我惶恐万分,没想到刘文苍竟然这么色胆包天,身体糠簺一般,心头一片凄凉。 他手执起我胸前的一缕长发放在唇边吻着,我惊惶的连连摇头,挣扎中踢到床榻竟直往床上跌去。 他笑着捞起我的身体,伸手把领子上盘扣一个个解开。他温热的呼吸喷到我脸上,得意道,“好不容易让我等到这一刻,静姝你这几天总躲着我,我这心里像鬼挠一般痒的出奇。” 我用力挣扎起来,奈何我一个女子的力道怎么能和男人相比?心头一片悲哀,难道我逃出南京那个狼窝,逃出日本人的魔爪,难道到头来还要被中国人被我的亲人糟蹋? 他只是伸出一只手就制止住我的动作,伸出舌头舔-舔-我的脸,那粘腻的感觉好似是吐芯的毒蛇,很恶心。 他伸手一扯,前襟全部敞开,大片雪白的胸口露了出来,我脑中血气一冲,绝望的几乎有想死的念头。腿脚狠命的踢打,他面色一白,被我踢中下身。 我赶紧从床上连滚带爬的滚下去。颤抖的合拢衣服,一时间浑身大颤。震惊与恐惧让我忘记了逃跑,只是呆呆坐在地上口中喃喃道,“禽兽,畜牲。” 一会儿他脸色缓和了点,对我微微一笑,“看来我对你还是不能太过温柔呵。”走过来一把擒住我,就想撕开我的上衣。 我终于从纷乱中醒悟过来,尖叫一声,夺路而逃,他有些恼怒,一伸手就拦住我的去路,伸手捉住我的拳头把我打横抱起,扔到床上。 我缩成一团,泪流满面地盯着他赤红的眼睛,抱着身体抖个不停。 这种情景却让他振奋不已,一下子扑到我身上,顺着我的脖子一路留下一个个滚烫的吻,我尖叫不止。心里绝望极了,为什么要让我受如此大辱,这时还有谁能来救我?智仁!哥哥,母亲,父亲! 我闭上眼,那手已经探向我身下,我浑身一震,猛地睁开眼睛,拼命夹-紧双腿,泪顿时涌了出来,顺着眼角滑落,润湿了身下的被子。伸手乱抓一气,摸索到床头的台灯,拿起就抡向他,没想到却被他一手制服。 前襟哗啦一声撕碎,他笑了笑,飞快地掰开我的双腿。 我绝望的尖叫起来,“智仁,智仁!” 那一刻我觉得还不如让我死了算了,一时间只觉神魂都抽离了身体。然后有人不停的摇晃我,在我耳边大吼道,“小静,小静!” 我慢慢回神,失焦的眼盯住眼前的人,良久良久才哑声道,“姨娘。”姨娘红着眼给我掩上衣服,连连怒骂,“畜牲,畜牲!”她抱住我,哽咽道,“小静,是姨娘不好,姨娘该早点过来!” “姨娘,我是不是不干净了?”我喃喃道,“我刚才叫了好多人,父亲,母亲,哥哥,智仁,可是没人理我,没人理我。” 她安抚我道,“小静,你还有姨娘,刚才姨娘听到了,姨娘来救你。没事了,没事了。” 是啊,我还有姨娘,我还有姨娘。我埋在她胸口哭道,“姨娘,姨娘!” “虚,虚。”姨娘摸着我的头发,“冷静点,小静,我们得快点走。乘他们还未回来得快走。” 我心里一惊,赶紧抹干净眼泪。望了一眼地下倒着的刘文苍,一地碎瓷。真不敢相信娇小的姨娘为我竟然有这么大的勇气。 姨娘从柜子里拿出两只藤箱,催促道,“小静,还愣着干么?”边说着边扔给我一件衣服,“快换上,我们快走,我就不信偌大的中国还没有一个我们落脚的地方。” 我赶紧收拾好情绪,跟着整理一些细软。 幸亏伯父伯母今夜都不在,警卫传信兵司机也都跟着出去,要不然我和姨娘还真逃不出来。 ------------ 佳丽之苦 更新时间:2011-04-29 那一年的春节我是在渡船上度过。没有家,没有父母,朋友,亲人,爱人,还好我还有一个姨娘。当时姨娘还不满三十岁,还很年轻。我与她两个年轻女人,长得又好,乱世之中,有太多不便。那一夜,我们逃上东去的渡轮,匆匆忙忙的向武昌赶去。 姨娘恨恨的说,“真没想到这乱世中竟是些人面兽心的家伙!要是老爷还在世,怎么会让我们寄人篱下,还让你受这样委屈?” 我倚在围栏上闭眼道,“算了,伯父伯母也算对我照顾周到,也没亏待我什么。至于堂…刘文苍他…我想伯父也是个正直的人,不知道他对我的心思。他知道的话应该会为我主持公道。” 姨娘不信,“我看他就算知道,也是偏向那畜牲。这几日你那伯母一天到晚的和我说什么这司令那军长的,我是过来人,还不晓得他们的心?就差没把你论斤卖了!” 我叹气道,“那都是伯母的想法。其实伯父还算是个爱国军人,他心思都没放在府门内,伯母与刘文苍的这些动作,估计他根本没有在意。” 姨娘不解道,“既然如此,我们还是回去,跟你伯父言明一切,这样还怕他们再捣鬼?” 我摇头,“伯父就算管得了这一次,下一次呢?他不可能次次都管吧。” 姨娘也微叹道,“我也清楚,只是如今我真不知道我们该往哪里投奔。还是先到武昌再说吧,我看还是先把你和智仁的婚事定下来,这次再不能出差错了。” 渡轮甲板上,我们身边聚集四五个年轻人正在那里议论着战争。华北,华南,华东,狼烟四起。北平沦陷,上海沦陷,南京沦陷,如今济南和山东也沦陷了。 日军已经北渡长江,南渡黄河,占领济南后,只要攻占华东战略要地徐州,就可使南北战场联成一片,实行南北对进。 我听得心头越来越慌,若是徐州一失,西取郑州,日军再沿平汉铁路南行,武汉就不保了!如此情况下,我和姨娘若为安全,着实不应该回武昌。 可是如今除了武昌,我又能到何处呢? 春寒夜风萧杀,姨娘劝我道,“小静别想这么多,一切我们等先到武昌再作打算。” 我点头,“姨娘,我想一个人静静,你先回舱里,我吹吹冷风,一会儿就回来。” 姨娘为我拢了拢披肩,轻触一下我的脸,“傻孩子,别想那么多了,这个世道大家都不好过,活着就行。”她看得出我也需要安静,最后叮嘱我几句小心就先回船舱。 冷风中,我的思绪一片空白。前途茫茫,不知道该怎么做。呆呆望着江面良久,突地打个寒颤,不由裹紧披肩,跺跺冻麻的脚,算了,想这么多也没用,就像姨娘说的,走一步算一步吧。 我正打算折回去,只见甲板那一头又看到熟悉的人影,我不由眨眨眼,轻轻走过去,那人没动。又眨眨眼,还在那里,不是我的幻觉。 我试探的唤道,“徐老师?” 那人也许正想着心思,没听到我叫他。 真的是他! 想起佳丽因为他还陷在南京,而我却在这里见到他,心中为佳丽痛心不值,我走上前,在他背后大声喊道,“徐世威!” 他一惊,陡然回身对上我。 鼻梁上多了黑洞洞的枪口,冷汗顿时滑下。 他迷蒙的眼有了焦距,轻声道,“静姝?” 我又惊又惧,点头道,“是我。” 他恍然的把枪收回,拉起我的手急忙道,“快,跟我走!” 我一头雾水,被他拉的跌跌撞撞,“怎么了?” 他边跑边道,“我们本打算去陪都找你,谁知昨晚刘公馆一片混乱,她不能拖了,我就打算先送她去武昌托给你哥哥。” 他说的又急又快,语句还有些混乱。 我问出那日的疑惑,“那天我在白宫舞厅门口看到的就是你?” 他只顾拉我走,头也不回道,“也许吧,本来我们已经到了,可她又不敢见你,我做了好多工作,好不容易说通了,谁知昨晚刚到你们家门口,又是一片混乱。” 我抓住重点,“她?你说谁?” 他已经把我推进一间舱门,我没站稳,一个踉跄跌进去,稳住身子,抬头看去,一下子顿住,直到身后徐世威推我,才反应过来般飞扑上去抱住那人,“佳丽!” 佳丽看到我也愣住了,良久后才反应过来回抱住我不断道,“静姝静姝。” “佳丽,见到你平安太好了!”我抬起头看着她憔悴的脸,“你是怎么逃出南京的?听说南京沦陷我快急疯了,对了,我母亲呢?她还好吗?” 佳丽看着我,眼泪扑簌扑簌的往下掉,哽咽道,“静姝我对不起你。” 我脑子轰的一声,几乎颤抖道,“什么意思?”见她偏过头,我捉住她的肩,颤声问,“我母亲是不是出事了?佳丽,你告诉我。” 她依然沉默,只有眼泪在不停的掉。 我松开她,摇头道,“我不信,我不信。” 她死死咬住嘴唇,“静姝,伯母死了,我对不起你,你要怪就怪我吧!” 徐世威走过来,拉住我沉声道,“静姝,我知道你难过,但佳丽已经尽了她最大的努力,日本人禽兽不如,不仅你母亲,她的父亲也被杀了。你别怪她,她大病一场,来到陪都这几天都不敢来看你,总说心里有愧。” 徐世威也红了眼,偏过头道,“她,她也吃了不少苦。” “够了!”佳丽尖叫道,“你出去,出去!我不需要你来同情,所有都是我自找的,不干你的事,你出去!”一边叫,一边操起一个杯子砸去。 徐世威偏过脸躲过,淡淡道,“我出去就是,你别生气。”推推一旁惊呆的我道,“你们好好聊,我先出去,你,多劝劝她。”他说着推门出去。 看着一地的碎片,我仍然还有些回不过神。 佳丽却像是散尽了力气,背靠着舱门慢慢的坐下,伸手捂住脸小声的哭起来。在我的印象里佳丽一直像我姐姐一样,照顾我,教训我。除了政府要迁都的那一晚外,她从没像这样柔弱无助的哭泣。 我震惊了。心缓缓的下沉,下沉的速度慢的已经让我有足够的时间想起日本人的兽行,想到她所能遇到的遭遇。 我扑到她身边,把她紧紧搂住,“天!佳丽,佳丽!” 她哭了,抱住我嚎啕大哭,“静姝我该听你的话,我不该任性留在南京。那些禽兽什么地方都敢闯,父亲为救我被他们一枪打死,伯母因此受了惊吓一命呜呼。都是一群畜牲,畜牲!” 我红着眼搂紧她,安慰道,“好了,别再想,你已经逃出来,现在安全了,那些噩梦让它过去吧!” “静姝,我也不愿去想,可我一闭眼就看到那些恶心的嘴脸,一闭眼就看到父亲浑身是血的躺在地上。”她浑身都在颤抖。我明白她的痛苦,因为就在昨天要不是姨娘我也差一点...... 我所能做的就是给予她我的温暖,虽然刚听到母亲离世的消息我心中也很难过,但我知道我不能再给佳丽一点压力,她亲眼见到那一切惨状,我有什么资格指责她?我这可怜的姐姐已经快崩溃了,我握住她的手,希望能把我心里的力量传给她,“佳丽,好姐姐,我们一起把那些忘掉,可以的,一定行,我认识的罗佳丽是这世上最最坚强,最最勇敢的女子!” 就如同所有苦难都会结束,佳丽渐渐也平复了。她伸手擦干眼泪,对我微笑道,“瞧,我又哭鼻子了。真是越来越没用,这种丢脸的事原来只有你会做。” 我看着她的笑脸,心里疼的厉害,“佳丽在我面前你不用逞强。” “我知道。”她笑道,“我可没哭过哦,出事到现在我一滴眼泪也没掉过,就是今日才在你面前破了功。” “渴不渴?我去倒杯水。”我把她扶起靠在床上。见她点头我转身,舱内很小伸手便够到水杯,听到身后她问,“静姝,你们怎么不在陪都?我和徐世威昨晚原本打算去找你,结果那里一团乱,他就想也许你又回武昌去,便带我直奔码头,差一点就耽误这趟船,幸亏赶上了,要不我们还不知道要何时才能见呢。” 我把水杯递给她,点点头道,“是呀,我听说你们几天前就到了,为何当时不来找我?” 她握着水杯,低头道,“静姝,我没脸见你。伯母死了,我有负你托付,再说我就是因为没听你话,才落得如今一身脏。我哪还有脸见你?” “胡话!”我斥道,“母亲的死哪里是你的错,要说错是我不孝把她留下来受苦。再说你根本不脏,脏的只有那些日本畜牲!” 她默默的喝一口水,犹豫的问道,“静姝你们怎么没留在陪都?如今时局越来越混乱。日本人占了南京后就往西进,听说已经打到了淮河,就等夺下徐州。” 我闷声道,“徐州是军事重地极为重要,徐州一失,下一个就轮到武汉了。” 她强作欢颜,“静姝,虽然政府迁都重庆,但真正的军事重地还是武汉,武汉不会丢的。” 我含糊道,“谁知道?我本来以为上海不会丢,谁知上海丢了,南京丢了,济南山东青岛都没了,徐州还在打着,我亲身去过陪都,外面乱成一团糟,那里的人依然醉生梦死。我真不知道该对这个政府抱什么希望。” 她放下杯子,来拉我的手道,“就算这样,中国还是有很多爱国将领,就像还在徐州打仗的张自忠,李宗仁将军,山西的卫立煌将军,还有很多像静宇哥和智仁哥这样的热血青年,他们都是我们的希望。” 我涩然道,“再多的热情却碰上一个腐朽的政府,我是为他们不值啊!” 佳丽默然,良久后喃喃道,“我以前就听说过共-军,听说他们起于白山黑水,是一只不怕死的队伍,他们的领袖也跟着上前线。前几年,政府一直闹着要剿匪,我们当时都小,没在意过。” 前几年?是啊,在我还是孩子时,中国就开始军阀混战,可当时我在父亲保护下看到的中国根本和现实完全两样。那时太过美好,战争仿佛离我很远一样。 见我恍惚,佳丽推推我道,“静姝,你在想什么?这么入神?” 我幽幽道,“不管国党也好,共-党也罢,或者其他系别的军阀也无所谓,我只希望战争能够快点结束。” 佳丽缓缓的躺下,轻轻合上眼,“会的。一切都会好起来。” 我看着佳丽尖削的下颚,闭了闭眼,努力咽回眼中的潮热,我已不是那个有权肆意哭泣的少女,我要坚强些,我的朋友,兄长,爱人都在努力,我不能再这样软弱下去。 替她盖好被子,我走出船舱就看到徐世威站在门口,身边站着红着眼的姨娘,想是他把姨娘也寻来了。他们见我出来立刻步上来,徐世威沉声问道,“她怎么样了?” 我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轻声道,“哭了一通,现在已经睡下,你进去时小心点,别吵醒她。”他点点头边推门进去。 姨娘抓紧我的手,连连道,“怎么会这样?这孩子还这么年轻,真可怜。”一边说一边掏出帕子抹泪,“这群禽兽!” 我大吃一惊,“姨娘你怎么知道?” 姨娘叹气,“我见你总不会来,心里担心,出来便看到徐世威,他领我来找你们,当到门口就听见你们在里面大哭,我踌躇了良久还是没有进去,这种事想来她也是不愿被别人知道。” 我点点头,想起昨天要不是姨娘,我只怕也要和佳丽有相同的遭遇,不禁握紧她的手,又诚恳道一遍,“谢谢你,姨娘。” 姨娘拍拍我的手和我一同往我们的卧舱走,“说什么傻话,我们是一家人,再说我也答应姐姐过要好好照顾你。”她说着又哽咽住,“真不想那天会是和她最后一次相见。静姝你也别难过,这种世道不适合姐姐那样的人,你就当她去天上陪你父亲了。” 我点头,微笑道,“姨娘说的对,我不难过。父亲母亲也不愿看到我难过。我记得父亲告诉过我不管遇到什么,都要幸福的活下去,母亲也说我一定会幸福。姨娘,苦难总会结束,我一定会得到幸福。”我望着漆黑一片的天空,再多的黑暗也总有天亮的时候,我一定会等到光明的曙光,眼中一片清明,我坚持道,“我一定会幸福!” “你长大了,静姝。”姨娘望着我忽然道,“这样长大真是太过残忍。” ------------ 乱世欢愉短 更新时间:2011-04-29 到达武昌的时候已经是二月末的晚上。那时哥哥和智仁已经毕业。见我们从陪都过来,哥哥大吃一惊,再看到佳丽不免嘘唏一番,后闻得母亲死讯又嚎哭一通。 再见到智仁时,我就这么痴痴望着,眼睛一眨也不眨,就怕一眨眼他就消失不见。心中思念翻腾如潮。只有短短几步路程,我仿佛遗忘了时间和空间,痛楚与辛酸,直直逼入眼中的只有那张朝思暮想的俊容。直到他向我张出双臂,展露一个微笑,我才恍然般朝着他敞开的怀抱直扑过去。那温柔的臂弯一如我记忆中那般,能让所有痛楚统统止步。 我什么也没说,他什么也没问。我们只是这样紧紧相拥。所有的委屈,思念,担忧都全部静谧在这一刹。他把我拥在怀中,那样紧,那样用力。耳畔边我听到他说:“静姝我在这里。” 我没哭,倒是身边姨娘微微红了眼。 说来也巧,当晚是智仁留在武汉的最后一天。因为他接受编制,明日便要随部队去一战区,也就是河南一带打仗。他这一行走的匆忙,原本是想先回陪都和我成亲后再走,可惜军令如山。 哥哥倒是留在武汉。 智仁本来还打算托信给我道声抱歉,谁知他刚准备往陪都报信,我们就过来了。 我听闻不由黯然神伤。我从陪都赶来却不想又是离别。 姨娘和佳丽在一旁流露出同情的目光。姨娘像是要过来安慰我,我对她摇头。虽然心中还是有些沧桑和感伤,但我已经学会体谅和忍耐。 哥哥叹口气带走姨娘他们,给我们留下一点空间。 长夜漫漫,我已知道柔情是缠不住我爱的男人胸中垒垒战歌。深吸一口气,风声过耳,我仿佛能听到北方此际阵阵金鼓,这个人他想为我在这黑暗的乱世中撑起一片明朗天空,而在他背后我要做的只不过是宽容和理解,难道这我也做不了么? 我再次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我可以,因为我要做他的妻。 埋头为他打点行装,他的行李简单,除了些衣服也没什么。我特地装上一些简易的药物,一边细细叮咛。虽然知道他也配有随行勤务兵,但一个大小伙子哪里让我放心得下? 柔和的灯光下,我能感受到背后那道专注炙热的目光。当我终于把衣箱关上,他默默走到我背后,脚步放得很轻,我还没反应过来就落入他怀中。我偏头看他,他侧影隐在朦胧的灯下,眼眸因为注入昏黄的光,幻出一种不真实的紫色。 泪就这么落在他手背上,我吸吸鼻子哽咽道:“我是不是很没出息?其实我早告诉自己这一次不能再哭,可我还是没有忍住。” 他默默无语,只是把我箍得更紧。 这种时候,语言倒显得多余。 他俯下头,替我吻去眼泪,可没料到却越吻越多。我只想让这一刻多停留一会儿,从他身上吸取再多一些勇气,感觉再多一阵温暖。 我拍拍脸,慢慢呼出一口气,再抬头时,脸上已然换上笑容,“我已经给你收拾好了,打仗的时候你千万不要记挂我,免得分心。我一定会好好照顾自己等你回来。你也要照顾好自己,药我放进箱子里,希望用不上。”触摸着他脸颊,“我只要你回来,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只要你能回来就行。” 他抓下我的手,看着我的眼轻声道:“你哭的时候就别勉强自己笑。” 我摇头,又牵出一分笑意,“我想让你记得我的笑容,这样你想起来时只会开心。” 紧握住我的手按在胸口处,他哑声道:“我真想在这里挖一个洞,把你装进去。” 我搂住他的脖子,喃喃道:“若是可以,我也想装进去,这样永远也不用和你分离。有时我真恨自己只能在这里等消息,真想和你一起去。” 我抬头问他:“智仁,你能带我一起走吗?” 他斥道:“胡说!女孩子家能做什么?打仗是男人的事。” 我埋在他的胸口叹息,他说的我明白,只是舍不得罢了。身子一轻,被他打横抱起,往床榻走去,我心里微微有些紧张,也有些期待。 我虽然还是未嫁的姑娘,但这时局也不用这些虚礼。他明日就要走,这一别不知多久才能再见。我心中有他,他心中有我,这就够了。 若是今夜他想要,我就给他。 他把我抱上床,我紧张的闭眼,等了良久却没有动静。不禁疑惑的睁眼,他的手拂开我颊边散落的发丝,无名指上有一只与我相同的银戒,突然道:“我若死了,你不许伤心,要想再寻个人嫁了我也许不会怪你。” 我抱住他,大声道:“我不要!我这辈子就认准你一个。从我还是孩子,还没见过你的时候,你就出现在我的生活里。我记忆中的男人除了父兄,就只有你!不许你这么说,你以前答应过我决不会死,忘了么?就在总统府门前,你明明答应过的,不许说话不算数!” 他沉默,而后轻笑,那一双眼一直是我见过最美的宝石,“这一次你没有脸红。” 羞意顿时翻涌上来,瞬间红透整张脸。 伸手拉上被子,把自己裹成蚕蛹。天!我怎么会说出这种话?简直惭愧死! 他哈哈大笑,就要拉我的被子,我哪还有脸见他?死死拽住。于是,他连着被子拥住我,声音含着笑意隔着被子传来,“静姝你还是这么可爱。” 这样一闹,伤感倒是淡了许多。 那一晚,他抱着我在床上却什么也没做,我们谈了很多很多,直到我实在太困,才在他的怀里沉沉睡去。睡前的最后一个念头就是罗智仁真是个笨蛋! 第二天清晨,天气并不好,天边乌云团绕,隆隆雷声如影随形。离别在即,大家都沉默了。倒是智仁笑道:“这都怎么了?”说着狠狠抱了抱我,向哥哥胸口捶上一拳,“帮我照顾好她!” 哥哥见状也笑道:“她是我妹妹,这是份内的事,倒是你小子欠我的酒都拖了两年,你还想再拖到什么时候?小静不说可不代表她不急啊!” 他大笑起来,“不会再拖的,这次回来我一定请你!” 我心中悲喜羞愁五味翻涌,一时也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哥哥也随着他大笑,虎目却蕴含泪光,男人间所有的友谊最后化作重重的两字,“珍重!” 智仁转身的霎那,我不由潸然泪下。天边一道闪电合着我的眼泪劈开这沉闷的世界。 看着他一步步的远离。 宁可战死沙场,也不做亡国奴。日本铁蹄下的锦绣中华,埋葬了多少像他一样的热血男儿? 我突然涌出恐惧,只怕这一别就会成永诀。奔上前,从身后抱住他,闷声道:“别回头,我抱一会儿,再抱一会儿。” 雨轰然而下,他背影一顿,手迟疑,终究还是落下,轻轻扯开我的双手,大步流星的往前走。 我默默抬头,透过眼前冰凉的雨幕,看着他背影渐渐消失。 乱世中,欢愉总是太过短暂。 智仁走的匆忙,直到他走后,哥哥才开始问我为何不好好待在陪都?我不好回答,只有含糊其词。 哥哥虽然平常大大咧咧,但关于我的事都很上心。见我言词闪烁,就知道不对劲,连忙追问一旁的姨娘。姨娘还在火头上,自然藏不住话,立刻把事情原委说了,末了还不免愤愤骂刘文苍两声畜牲。 这一下立刻点爆我那像炸药一般的哥哥。他一拳捶在案上,俊脸几乎被愤怒扭曲,赤眼怒吼道:“王八羔子!欺人太甚!”拔出枪就往门外冲。 我见状连忙拦住,从后面拖住他的腰,道:“哥哥这是要做什么!” 哥哥怒火中烧,恨声道:“我们都在这里急得团团转,徐州如今还在打,每天不知道要死多少人!这些狗杂种竟还在后方做这见不得人的龌龊丑事,我能不恨么!”他握住我的手就要用力扯开,“小静你别拦着我,这畜牲留在世上有什么用,哥哥替你一枪崩了!” 我哪能松手,死死拖住他,“你现在还在武汉驻军,怎么可以擅离职守?难道你也要像他们一样把武汉双手奉给日本人?” 哥哥身体一僵,我知道说中了他的心事,微微松了力道。只听良久后他长叹一口气,咬牙切齿道,“好,等以后我见到那畜牲再算账不迟!” 我暗自松气,劝道:“哥哥还是要给伯父留点颜面,再说他也没得逞。” 哥哥圆睁怒目,“伯父生出来这种畜牲还有什么颜面?我们在前方拼杀,后方家眷却要遭此大辱,怎能不寒心!哼,幸亏没出什么事,要不然我崩了他全家!” 我看着一旁脸色苍白的佳丽,就知道她也想到了她自己的经历,便又劝哥哥几句后带过话题。一谈到战争的局势,哥哥免不了抱怨,说是没让他上前线心里沮丧,我却有些欣慰,其实我虽然明白大义,但还是会为他们担心,时常也自相矛盾,想成全他们的理想,又不想他们遇到危险。 说起还在徐州打仗的张自忠,李宗仁两位将军哥哥更是一脸敬意。不过这两位将军都不属元首的嫡系,一个属冯玉祥的麾下,一个系属桂系,都受到元首排挤,说完也不免感叹几句。 我开解道:“这又如何?哥哥说的这些系别我从来不懂,只知道他们都是中国人,都是爱国将领,再说如今哪里还有这个系那个别,只要打日本人他们就是英雄!” 哥哥抚掌大笑,“小静说的是,倒是哥哥迂腐了,不错,只要打鬼子就都是英雄!” 见他开怀,我也微微笑了。 之后,我与姨娘佳丽便暂时居住在武汉哥哥的官邸。日子一天天过,四月初,从徐州传来一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台儿庄大捷! 这是这么长久以来,我军战场取得的一次巨大胜利。在李司令率领下,我军击溃了日军两个精锐师团的主力,歼灭敌军两万余人。不仅如此还缴获大批武器和弹药,严重地挫伤日军的气焰。 捷报传来,武汉上下一片欢腾,哥哥一扫连日来的阴沉,直拍桌子大笑道:“好好好!终于有一天能吐气扬眉,长我国人脸面,真是大快人心!” 我见状也欢欣无比,佳丽在一旁更是兴奋道:“太好了,打死这群鬼子,最好能把他们都赶回老家!” 夜间,我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看一眼身边连睡觉也皱着眉头的佳丽,轻叹口气,轻手轻脚的爬起来。披上外衣坐在窗口。月光下,拎出衣领里的那根银链,食指抚摸着戒指,戒环因为频繁的抚摸已变得更亮更光滑。 “静姝,你不睡觉是在想表哥吗?” 我一惊,直觉的要收起链子。 身后佳丽笑道:“傻妹妹你天天摸,天天看,我都不稀奇了,你还藏什么藏?” 我窘困之下,干脆转身走过去坐到她身边,恼道:“你就笑吧,我就是想他了,怎么着?” 她眯起眼,突然捡起我脖子上的戒指,奇道:“咦,以前你这丫头偷看时我还没在意,表哥把这东西给你了?” 我赶紧夺回来,塞回衣服里,囔道:“怎么,他又不是没送过我东西,送根链子有什么稀奇!” 她甩手道:“宝贝什么,又不是没见过。”然后又啧啧道:“链子倒不稀奇,主要是这链子上的戒指。” 我微赧道:“我是他未婚妻,送个戒指也是正常的嘛。” 她瞪大眼睛道:“这玩意是表哥亲生父亲留给他母亲唯一的东西,秀娥姑姑看的比命还重要,他给你时没告诉你吗?” 我摇头。当时他只说是从小带到大,却没料到这么重要。 佳丽摇头晃脑道:“表哥他还真含蓄。这可不行啊,你一个就这样闷了,非要踹两脚才能动一动。表哥再这样,我以后的小外甥岂不是个哑巴?” 我大恼,扯着她闹了好一会儿,直到散尽力气才倒回床上。 黑暗中我问她:“佳丽,你不是很喜欢徐世威吗?他走时,你为何不去送他?那天我看到他眼睛转了一圈,没看到你很失落的样子。”我肯定道:“他喜欢你。” 黑暗中佳丽不出声,良久后才叹道:“如今我还有什么脸见他?我都已经被糟蹋了。” 我摸索到她的手,用力握紧,“你不是说要忘了那些么?错的又不是你,做什么要你来承受这苦痛。佳丽你可以幸福的!” 佳丽笑着掩饰过去,“想这些做什么?这么着急要为我做媒?我罗佳丽如花似玉,有的是人喜欢,当然会幸福。再说他要去那捞子延安,我去干么?还不如在这里陪你。” 她顿了顿,“不过说来表哥也在北边打仗,你要想去,这次可不能撇下我了。” 她想了想又皱眉道:“算了,又不是什么好地方。再说兵慌马乱我们还是待在这里好。等表哥回来,你们的喜酒可不能落下我。” 我转头看她,黑暗中,她眼中晶莹闪亮,我轻声道:“当然。” 那时我们认为所有的事都会越来越好,我们会迎来一次又一次的胜利。 可惜我们都太过天真。 台儿庄大捷还未过多久,我们的兴奋之情还未完全冷却,日军就攻占了徐州。 徐州一失,武汉危在旦夕。 那噩梦般的空袭又在武汉重新上演。每每见到哥哥总是连连长叹,士气低迷。为安全起见,他让我们女人家都回到枣阳老家,至少能躲避点那接踵而来的空袭。 我知道其实自九月底,田家镇要塞陷落后,武汉已无险可守,就如南京一样,政府早晚都会放弃死守武汉的计划。 果然自日军登陆大亚湾后,即便是哥哥他们顽强抵抗,阳新、大冶、鄂城相继失守。10月25日,武汉还是沦陷了。 哥哥他们退守大洪山。靠着优越的地形条件,战争进入将近半年的拉锯状态。 武汉虽然失陷,但这一次,哥哥他们不愿放弃,第五战区李、张两位司令更是移兵枣阳,准备加强对日军的袭击。 可是日军太过猖狂,顺着平汉铁路直逼枣阳。 ------------ 死里逃生 更新时间:2011-04-29 日本人来的太过突然。我们根本还没有反应过来,他们就已经打到了枣阳。 枣阳是我母亲的老家。贪婪的豺狼哪里好就会往哪里窜。进枣阳的第一天他们就开始烧杀抢掠。母亲娘家是豪门大户,于是灾难就这样降临。 当时我和佳丽正在后院房内吃饭,忽听前厅传来惨叫。心里一惊,糟了,定是鬼子来了! 抬起头与佳丽对视一眼,两双眼睛里统统充满恐惧。 还是她先回过神,连忙拉住我向后门逃去。前面的叫声越来越凄惨,女眷们的哭声此起彼伏,接着就听到熟悉的声音。 我顿住脚步,哆嗦的指到,“姨娘还在那里。” 男人的狂笑如钢针般刺中耳膜,佳丽用力扯住我,我知道此时留下不仅救不了姨娘,还会损失自己,可是心口疼痛难忍。这一路姨娘她照顾我,关心我,是我的亲人,我不能撇开她自己逃走。 姨娘的哭喊穿透日本人叽里呱啦的狞笑,只余一个撕心裂肺的“快走――” 顿时我的心也如撕裂一般。 佳丽咬紧牙关,一语不发的拖着我飞奔。 家后正对一座荒山。我们不敢停留,慌忙入山,躲进其中一个山洞。那洞很隐蔽,洞门很小,仅容一身形瘦小的人低头穿过。我两人都是身形苗条,恰恰穿过。这个地方还是初时我无意中发现。当时佳丽笑言若将来遇到危险正好可以一避,没想到一语成谶。 我的手指一直在抖,佳丽也浑身颤抖不止。 洞中阴暗潮湿,恐惧与疲惫让我们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听到彼此粗重的呼吸。不知过了多久,我闻到空气中一股淡淡的烟味,显然她也闻到了,抬起头同样惊慌的看着我。 我朝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拂开洞口遮挡的藤蔓,顺着缝隙望山下望去,甚至可以看到家那边全是浓重的烟雾。看不清那里情况,我心急如焚,咬牙道,“我去外面探探,你留在这里哪儿都别去。” 佳丽抓住我拼命摇头,“不可以!你哪都不能去!” 我红眼道,“姨娘还在家里,我方才听到她的哭喊,我们不能放她一个人在那儿。” 佳丽死命拖住我,最后更是用身子压住我,她颤声道,“静姝我明白你的心情,当初在南京,我就曾经历过和你一样的情况,当时我冲出去了,不但没有救回父亲还赔上了自己。我做过蠢事,决不会放你去做!听我的,别去!” “可是,那是姨娘啊!”我捂着脸泣不成声,洞中灌进的风声仿佛带着她最后的哭喊揪得我心里阵阵抽疼。 夜晚,从洞里钻出来,乘着夜色跑回家才发现那里已成一片废墟。好在鬼子放的火只烧到一半就被一场瓢泼大雨浇灭。 我连忙朝前院跑去,穿过一片乌黑的房檐,客厅里的景象几乎让我失声惊叫。地上躺着一地死尸,七十多口人,上至我白发苍苍的舅爷,下至刚刚会爬的外甥都没能幸免。或开膛破腹,或斩断头颅,孩子竟是被活活摔成肉泥。 地上血淋淋的,因为有太多的血,多的到如今都还法干透,半干的血黏得粘脚。 后脚跟来的佳丽在我背后深深抽气,我随着她惊惧的目光望去,只见所有年轻女人的尸体都聚在一处,衣服被撕得全不蔽体。有些人下身的血已经干透,却还保持着双腿大敞的姿势,还有些竟然被割了乳-房。 佳丽捂着嘴,牙缝里挤出,“一群......禽兽不如的畜牲!” 如此惨景我已摇摇欲坠,深深吸气又呼气。想起姨娘我强忍恐惧和悲愤,在死尸当中翻起来,我想怎样也要为她收尸,绝不能让她就这样衣不蔽体。 佳丽也跟着我翻找起来,良久后她止住仍在死尸堆里翻的乱我,“静姝,我想她也许还没死。” 没死? 我满手是血,茫然看着她,“没死?” 是呀,我找不到她的尸体。她应该没死,可是她在哪儿?落在鬼子的手里岂不比死更痛苦? 我爬起来,踉踉跄跄的往门外走。 佳丽扯住我,低声喝道,“你疯了!这个时候枣阳全是日本兵,出去岂不是找死?快和我回去!” 我挣扎起来,“放开!姨娘既然没死,很可能在外面,她也许逃了出来就是找不到我们,你快放开我,我去找她!” “不行!”佳丽斩钉截铁道,“要我放你去送死绝对不可能!”说罢就拖着我向后门走,“还是洞里安全些,我们先回那里避避。” 我拖住她哀求道,“如今是晚上,日本人也许会降低警戒,你让我去城里看看,我保证一定小心。” 佳丽回过头,急得几乎要落下泪,“静姝,当我求你,不要出去好不好?你再出事,我也活不了了!你要我陪着你死么?你还嫌死的人不够多!” 我一时张口结舌,愣愣做不出反应。 她见状跺跺脚,“此处太危险,不可久待。快走!”拉我就跑。 出院子时,一不留神被地上一具尸体绊了一下,她连忙扶住我,再望一眼一地赤裸死尸,咬咬牙,又往前厅奔回,抛下一句,“你等等我!” 我来不及阻止,“佳丽!” 不一会儿,我刚要回去看看,就见佳丽冲出来,身上布满焦油味,心头腾的一沉,“你做甚么了?” 她拍拍手推我道,“快走,刚放了一把火,与其让他们这样毫无尊严的躺着还不如一把火烧光!” “哎呀!”我急得汗如雨下,“这样岂不容易被人发现?”夜里凭空一场大火,日本人又不是傻子。 她脸色霎那青白,“糟!我刚才一时冲动没想到。” 火势已经蔓延开,我们面面相续,皆是脸色铁青。 正在这时外面传来鬼子叽里咕噜的大喊,然后是急促的皮靴落地声,我们对视一眼,糟了!怎么来的这么快,难道去而复返? 再也顾不了那么多,我俩赶紧往后山跑。夜里山路不好走,身后传来几声枪响,那些人越来越近。佳丽身子一斜,狠狠摔到地上,我边拖起她边低头急道,“怎么了?” 佳丽嘴唇发白,咬牙道,“我左腿伤了,你快跑,别管我!” 我低头就闻到她身上传来浓重的血腥味,伸手一摸,满手是血。 人声越来越近,再没有时间拖延,我撕开旗袍下摆的高叉,蹲下身,回头催促道,“快!” “静姝!?” 顾不上再说什么,双手掐住她的腰,把她背上身,身形随之一晃,低斥道,“别多说!要死一起死!” 后来我也想不通当时怎会有神来之力?也许恐惧能激发人的求生本能。 我背着佳丽连滚带爬的往后山跑。身后枪响接连不断的传来。我害怕她被打中,边跑边间或唤道,“佳丽。” 她知道我心思,也一一回答。 好在那山洞不远。 当我们回到洞里都还心有余悸。我先把佳丽放到一边,再把洞口的树藤遮掩的更严密点,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放下一半,凝神细细听着外面的动静,噪杂的皮靴声似乎离远,佳丽爬过来,面白如纸,牢牢抓住我的手,手指根根僵硬。 我朝她摇摇头,透过藤蔓的缝隙,我看到外面一片黑暗。呱啦呱啦的人声渐渐远去,直到再听不到任何响动,我呼出一口气,才发现冷汗早已透湿整个后背,轻声道,“已经向别处去了,好像不是追我们的。” 佳丽紧张的脸色也终于缓下来。 恐惧过后,一直绷紧的弦松了。我靠着山壁慢慢滑坐到地上,浑身狼狈不已,佳丽挪到我身边,伸手拍拍我,想安慰我几句,话语堵在喉咙里。 我不敢大声,只有小声模糊道,“我好怕。” 她闻言也哽咽道,“我也怕。”然后试图对我笑了笑,没成功,很难看,“没事的,等过几天风声不紧了,我们再试着逃出去,一定会没事的。静姝你看,南京那个地狱我都逃出来了,何况这里?我就不信还会困死不成?” 我也试着回她一个笑,但我想我此时的笑容一定比她更难看,“嗯。我们一定能逃出去,一定能。” “笑得真难看。”她也靠着我,缓缓的躺下,喃喃道,“真不敢相信这么快就打到枣阳了,以后我们该往哪里跑啊......” 是啊,我们该往哪里跑啊?中国四处都在打仗,没有一处是安全的。就算我们出了枣阳,又该逃去哪里? 佳丽的话问的我心头一片凄惶。 “没事的。”我勉强安慰道,“我们可以躲进大别山,再不行就去河南。再说哥哥他们会来救我们的。我不信哥哥会放任枣阳被日本人蹂躏,我们还在这里,他一定会想尽办法营救。再忍耐一下吧。一定要活着,活着才有希望。” 死寂中,佳丽也道,“不错,我们一定要坚持下去。”她脸上狼狈不堪,眼里却一片淡然,“我要活着看到中国胜利,活着看到鬼子投降,所以我一定要活着。” 在洞中的日子只靠山壁上的水勉强维持性命,实在饿得不行时才会在夜间出去在山里找些果子添腹。 于此同时,外面争夺枣阳的战争已经拉响,而躲在洞中的我们却还不太清楚。 枣阳失陷的第十天,洞外果子早已吃完,佳丽饿得精疲力尽,神志不清的往外走。我的嘴唇已经全部干裂,但还是伸手拖住她,沙哑道,“做什么?” 她两眼无神,只是喃喃念着,“饿。” 我拖住她,她腿伤不算严重,子弹早已挑出,但因为没好好治疗,所以直到如今都还未好,每每走路总是一破一破。饥饿和伤痛引发高烧,她双颊不正常的红,额头也是滚烫。我把她扶靠在墙壁,叹口气,“你腿上有伤,出现个什么情况也没法跑。还是我去,你在这里等我就成。” 她无神的双眼恢复点神采,紧紧拉住我,豆大的汗珠从头上滑下,拼命摇头,“不。” 很多天没吃东西,我虽也没什么力气,但她病得更重,所以一下子挣脱开,安慰道,“放心,我会小心。” 已经是五月末,风并不冷,带着温暖的气息遮掩着潮湿的血腥味。我不敢停留,加快脚步,就怕会碰上鬼子。远远就望见那些断壁残骸。再次亲眼见到,胸中强忍的疼痛生生挣出一点悲意。 天际初露曙光,城中死寂,也不知道城里的人是死了,还是没醒,也不知该往哪里去找吃的。正踌躇间,一个老汉推开房门,看到我立即瞪大双眼,连忙扯我进屋急道,“大闺女,你怎么还在外头跑,天明给鬼子看到就糟了。” 我看着他满是皱纹的脸,“大爷,这城里的人呢?” “鬼子进城时杀了一部分,另一部分男人都扛起锄头铁锹出去拼命,女人带着孩子躲到山里。” 原来不只是我们躲到山里,怪不得那日鬼子往别处追了。 我疑惑的问,“大爷你怎么没走?” 他的眼隐没在皱纹中,“我老骨头一把,已跑不动了,死就死吧。倒是大闺女你怎么又跑回来了?” 他看了眼我脏污破损的衣服,这身旗袍还是十天前逃出来时穿的,那天为了救佳丽,两侧的衩口都被撕到大腿根,现在不用看我也知道自己很是狼狈。 老汉叹口气,转身给我从柜子里翻出一套衣服,“换上吧。一看你的衣服就知你是富家小姐,这是我媳妇留下的衣物,粗糙的很,你别嫌弃。” 我连声道谢,接过衣服在帘后换好出来。 那老汉接道,“你还是快回山里躲着。别乱跑,鬼子要看见你这种漂亮姑娘就糟了。糟蹋完了,运气好的杀了倒一了白了,就怕还被打上印记,被他们带回去再不分昼夜的糟蹋到死。” 一边说,一边从灶里摸出两块红薯塞给我,“拿着去吃,乘天还没大亮,赶快走!” 我这辈子除了在洞里的几天,还没吃过这么粗糙的粮食,但此时我却觉得世上再没比这两块红薯更美好的食物了。 他推着我催促道,“快走吧!” 正在这时,外面突然传来一阵震耳欲聋的火炮声,老汉浑身一抖,喃喃道,“看来又打起来了。大闺女,你现在不能走,外面如今枪林弹雨的,太危险。” 响声轰轰大作了近一个时辰,我坐立难安,这时我们已经互换姓名,老汉姓张,儿子去年也上了战场,他跟媳妇与六岁孙子相依为命。十天前,日本人占了枣阳,媳妇就带着孙子逃进山里。听闻我家惨变,张老汉摇头直叹:“时也命也,真真造孽。”末了安慰我道,“大闺女你别急,军队这几天都在做反扑,我看鬼子早晚会被赶出我们枣阳。” 正说着,房门被人撞开,两个日本军官满脸是血的跌进来,看到我们,其中一人绿豆眼一缩,“八嘎!”提着军刀逼近我们,刀在晨光下反射出冰冷的光,把他丑陋的脸照得越发狰狞。 我心头一寒。眼看他把刀举高头顶向我们劈来,伸手推开张老汉,操起身边的板凳隔挡,木头板凳哪里比得上刀快,卡擦一声裂成两半。我狼狈的翻身躲过。他气得哇哇大叫,再次挥刀向我劈来。 我被脚下的木头碎块绊倒在地,刀光扑闪,在那抹光明里,我似乎透过一片凄惶,看到一双寂寞孤独的蓝眸,和他嘴角边泛出的微微笑意。 一声枪响,刀光顿住了。那日本军官狰狞的面孔换成我熟悉的脸孔,智仁手里还握着一把仍在冒烟的枪。那一瞬间我还以为自己死前太过思念而产生了幻觉,手伸向他,眼神迷茫,喃喃道,“智仁......” 他怔了一下,然后发出一声愤怒的嘶吼,以惊人的气势冲过来抱住我,目眦欲裂,“静姝?子衡,是静姝!” 那边哥哥大声咆哮,“狗-娘-养的!”狠狠挥出一拳把面前的鬼子打的鲜血直喷软倒在地。 他满脸煞气,恨声道,“你竟敢!竟敢!”捡起地上鬼子掉落的刀,照着地上的人狠狠砍了十七八下,直到刀锋卷刃他才呸了一口唾沫。 智仁抱一手揽我入怀,一手执枪对跟来的士兵断喝道,“今日一战,势必夺回枣阳!” “是!”大家早已摩拳擦掌,惊天动地的应答声顿时响彻四方。 火炮连天,我神志迷蒙,只模糊看到智仁一声令下,几门大炮隔着沙河向对岸一通狂轰,两岸顿时硝烟滚滚。然后就是铺天卷地般的枪林弹雨。 日军不敢久留,遂行撤退。我方士气昂扬,尾追不舍。 战火硝烟弥漫中,智轻轻把我放到安全的地方,并叮嘱属下照看好我。我还如梦似幻,哪肯答应,用力扯住他的袖子拼命摇头,“别走!” 他眸深似海,那里面似乎燃着隐晦的火,扯开我的手。 震耳欲聋的枪炮声淹没了我微弱的叫喊。副官把我扶进屋里,边解释道,“前面不安全,您还是先待在这里休息下。” 张老汉也颤颤巍巍走过来劝道,“大闺女,你好生歇着,别去打扰那些汉子们打鬼子。” 我低下头。这些明白。我会不碍着他,我只是想看他罢了。躺靠在椅子上,平复下情绪,便让那副官赶紧上山去救佳丽。 经过多天苦战,在枣阳失陷的第十天,我军终于重创南返日军,重新收复了枣阳。史称随枣战役。 ------------ 洞房花烛 更新时间:2011-04-29 佳丽脚伤并不严重,高烧很快也退去,没过几日便可以下床。家里主屋虽被烧了,但好在偏侧的一个院落逃过了火舌。 那日我正扶着佳丽在院子里散步。一行人刚进院子,哥哥凑到智仁面前,拍拍他肩膀,嘿嘿一笑,“这喜酒我吃定了吧!” 我看向智仁,他嘴角慢慢浮现一丝微笑,看着我目光殷殷而动,“好呀!” 他们身边一个中年男子呵呵笑问,“什么喜酒?又有什么喜事?” “总司令。就是这个小子与我妹妹的婚事!您一定要赏光啊!”哥哥哈哈大笑的解释道,“智仁这次奉您的命令从豫西赶过来支援,也算是您成全了他英雄救美。” “哦?”总司令看着智仁也大笑起来,“如此说来,我还算是为他们的推波助澜的媒人呵!” 乍见总司令,我大吃一惊,因为他在我心里一直是一个传奇式的英雄人物,却没想到还会有如此和蔼可亲的笑容。无法想象这样一个慈蔼的先生在战场上威风凛凛的样子,他可是中国的常胜将军啊。 智仁向我伸出右手,我愣住。身后佳丽推了推我,露出一个揶揄的笑。我这才恍然的走过去把手放在他的手心里,听到他向总司令介绍道,“总司令,这是我未婚妻。她的父母都死在战乱中,如今姨娘也下落不明。而我本身也与孤儿无疑,所以这证婚人希望总司令可以赏脸。” 总司令抚掌哈哈大笑,“莫怪乎世人都说才子佳人。哈哈,男的俊女的美,站在一起真是让人赏心悦目。果然是天作之合!好,这媒我做定了!” 1939年初夏,我迎来了我的婚礼。它很简单但却热闹非凡。佳丽,总司令,智仁和哥哥他们的战友,幸存下来的父老乡亲都为我带来真心的祝福。 前面大院中传来的一阵鞭炮声,刚刚赶走鬼子,又迎来我的喜事,人人都是喜气洋洋。我在枣阳虽然才待了一年,还是有很多女人三三两两聚来给我道喜。有些我见都没有见过,她们七嘴八舌的和我交换各自姓名,然后总都能归到一家。当然也都是远的不能再远的表亲。 孩子们喜欢热闹,在院子里奔跑追逐,有的拿着棍子竹竿玩骑马打仗游戏,哄闹道,“打死日本鬼子!” 我和佳丽听的抿唇一笑。 前院的鞭炮一阵响过一阵。鞭炮声中,锣鼓唢呐喧腾,迎嫁送娶的喜调一遍遍的奏响,男人们聚到一处喝得拼上了,喝到兴头上时还吼上两嗓子。 我望向屋外,一阵风过,扬起漫天的飞花,风拂动屋檐下坠着的风铃,一声声清脆散去,仿若带着一丝遗憾的叹息。 我望着镜子里的自己,有些不认识般轻触镜面,恍然如梦道,“这是真的吗?” 我看到镜子里站在我身后的佳丽笑了,伸手压住我的肩,由衷赞道,“静姝,你真漂亮。就算不用任何胭脂水粉,你也是我见过最美的新娘。” 散开我的长发,她口中喃喃道,“古人说的墨发如云就是你这般吧。”执起桌上的一把紫檀木梳,一把把梳着手中如黑绸般的长发,轻声道,“一梳梳到老,二梳白发齐眉,三顺子孙满堂。但愿你和表哥能够相亲相爱,幸福一生。” “若是姨娘在,这应该是她为我做的。”我语气幽幽,无不遗憾道,“也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她总念叨着要我们快些成亲,如今真到了这时刻,她却不在。” 佳丽拿起梳子轻敲我的头,嗔怒道,“大喜的日子先别想这些伤心事。只要姨娘还活着,我们总有一天会再见,就算她不幸去了,也是去和你父母团聚,你应该为他们高兴。” 放下梳子,恶狠狠道,“好了,今天这个日子,你若再给我流眼泪,我可不绕你!别以为你现在有表哥撑腰就成,我可不怕。” 门外只听见哥哥捏着喉咙高声唤道,“我说小静啊,你这么蘑菇在干么呢?我们新郎官都等得不耐烦了,到时他拂袖而去,我看你又要等上个三两年。我说......” 被智仁暗含恼意的声音喝断,“喝你的酒去!” 哥哥哈哈大笑。 酒足饭饱,男人们闲来无聊都轮着灌新郎官。哥哥大笑一声,统统为智仁挡下,来酒不拒,“今天可是我妹妹和好兄弟的大好日子,可不能给你们这帮兔崽子给毁了,要敬酒统统来找我这大舅子!” 他对我眨眨眼,“我妹妹盼这一天可是盼了多年啊。” 我耳热,窘得直往智仁怀里钻。 众人哄笑。 智仁也轻声笑了起来,握住我的手,十指交缠,不时互相看看,他笑,我羞赧。 哥哥催促道,“愣着干么?快进洞房吧!” 这次连总司令都哈哈大笑起来。 我的脑袋哄的一声,炸了。 真的想找个东西封住哥哥的嘴。 谁知新娘子是最没有人权的,大家都大笑着催促,更有人提议要智仁抱我回去。 我真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再也不要出来了。心跳得厉害,脚也越来越软,若不是有智仁扶住,只怕早滑到地上。 脚下一轻,被人打横抱起,那人笑道,“她性子内向,说两句就红脸,可经不住你们一再胡闹,你们继续尽兴吧,今夜不醉不归。” 他抱着我向新房走去,身后哥哥放肆的大笑,“就知道你小子心疼她,自己憋不住,还说得这么冠冕堂皇!” 众人七嘴八舌的哄笑开。 “真是太心疼夫人了!” “这可不行!” “铁汉柔情啊!” 真是窘死我了! 夜深了,月色如雪。他抱着我走过庭院,初夏外面池塘飘来淡淡荷香,花香袭人。今晚的主人是我们,夜可以掩盖纵情的痕迹,引人疯狂。这一夜我们可以暂时忘记沙场上的冷酷。 智仁低头唤我,“静姝?”他身上散发出沐浴后的松香,听声音他好像不累,还十分振奋。没听到我的回答,他轻笑了几声,“你在担心?” 我耳朵里满是夏夜里的蝉鸣,还有习习风声。闭着眼睛抬头,吻了他,嘴唇却碰到他的鼻梁。感受到他胸膛不停的震动,笑声染满欢愉,“静姝,你在紧张。”这一次不是问句,而是肯定的。 我又窘又恼。 我能不紧张么? 他低下头,吻住我的唇舌,走进房间,嘴唇依然缠绵不离,他后脚带起房门。 我被他放在松软的被褥上。 手紧紧揪住身下的被褥,我抬头咬着他的耳朵问,“你不紧张?” 他没有回答,倒是又低低笑了,眼前的长睫微微震动,眼里笼上夏日如雾的激情。 好吧,我承认他的笑容一直很让我心醉。 我呆呆的望着,他与我的目光交织在一起,眸色深了,呼吸渐渐粗重起来,一把捧住我的头,近乎噬咬般,狠狠吻上我的唇,手指沿着我脖子而下,摸索着来解我旗袍上的盘扣。 我紧张极了,心口仿佛一阵阵浪涛在翻腾,浑身抖得厉害。直到他把扣子一个个解开,那灼热的手碰到我的胸膛上,我竟有些胆怯缩了下,伸手拉过浓密的长发就要挡住。 他暗哑了声音,“别遮。” 不管我的羞乏,早已滚烫的手蜿蜒下,轻轻地,慢慢地碰触我的肌肤。身上似乎被他点上寸寸火种,我咬紧牙关,双手捂住自己的脸,再不敢看下去,似乎觉得这样就能把困窘和羞乏遮蔽住。 他停下来,然后我就听着衣服摩擦的声响,我心头野鹿般乱撞。 不一会儿,他唤我道,“静姝......”就要来拉我捂眼的手。 我哪里敢看他? 拼命捂住,死不放手。 他没有逼我,终于又覆盖上来。当两颗心贴到一起,我感到他心房的震动,和我一样雷跳如鼓。双臂有力的抱住我。嘴唇在我身上四处点火,深深浅浅的吻着,赤-裸相触,让我不能自已的呻吟出口,无法想象自己能发出那样的声音,如此媚惑。 这一声,似乎让他听到冲锋的号角,那热情疯狂起来,不给我一丝一毫挣扎的机会,激情终于在我全身燃烧化火,执意要将我烧毁。 我渐渐松开手,双手搭上他的肩膀,但是双眼依然死死阖住。他用舌尖卷住我的眼帘,语声如细雨缠绵般诱哄,“静姝……静姝睁眼……”我依然固执的不肯睁眼,他低低的笑,依然没有勉强我。 轻轻的吻从眼帘转移到我的鼻子,嘴唇,眉毛,额头。吻着吻着,最后落在我的耳边,忽然收住笑,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 仿佛潮涨时分最后一卷怒涛,吞没一切,又仿佛优美乐章终曲挣脱的高亢音符,幡然醒悟。飞翔的空中,我重重落下。 我的尖叫,他的索取。 他灼热的汗水滴落在我身上,粗重的呼吸在我耳边响起,再没有顾及我,他的动作逐渐野蛮起来。凶狠蛮横的掠夺,背后的两片骨头因为用力而向外突起,称着当中一条凹下去的线条连绵到脊椎尽头,我的手指便顺着那根线条来回抚摸。他一下一下的用力,喉咙里发出模糊声音,“静姝,静姝。” 身体随着他的动作起伏,耳边还能听到前院众人的哄笑,羞耻和欢愉给我感官带来前所未有的巨大冲击。 这一刻,我就是他的战场。 混沌里,黑暗渐渐被光明取代。 我悠悠打开眼,一切似乎变亮了。 月光透过庭院中的桑柏,透过窗帘,再透过帷帐,撒在他的脸上。汗水顺着他浓密的睫毛滴落在我的眼中,犹如一滴泪,像是他把最后的软弱埋在我的心房。 潮热的疼痛见证我的蜕变。 低吼夹着浅浅的呻吟,我羞耻着发出细微的哭泣。痛楚中,我终于完全打开身体,被他所征服。 这一场战争终以我的求饶而结束。 他脸色异常朦胧,只有眸子熠熠生辉,啄了下我睁开的眼,忽然笑道,“捂够了?现在...舍得见我了,嗯?” 我有点委屈,照着他的脖子狠狠地咬了一口,他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呻吟,手臂瞬间收紧。我顿时瑟缩一下,他一笑,却也没再动作。 下身真疼得厉害,我翻过身子赌气不理他。 他从背后抱紧我,温柔地在腰上抚摸,顺着曲线而上,背后他在我后颈落下一连串热吻,轻笑道,“生气了?做什么生气呢?......还是因为害羞?” 不知为何眼泪就莫名其妙流个不止。 他叹口气,翻过我的身子,把我纳入怀中,他的胸膛上还残留着未干透的汗水,轻吻我的眼泪,他哄道,“又哭鼻子,多大的人羞不羞啊你!” 我哭着,他吻着。 我哭得莫名其妙,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他吻的倒是很有耐心,丝毫不见其烦。 最后我哭累了,又在他的胸口咬出一个牙印子,他压低声音模糊的笑,想是又怕惹恼我。双臂用力抱紧,下颚抵住我头顶,拍着我的背,哄我入睡。 第二日睁开眼,还未完全清醒,只觉得浑身酸胀无比。我偏过头,入眼的先是刺目的大红喜字。明媚的阳光从窗棱投入,智仁军装笔挺的坐在那里,眉目出奇俊朗,手中来回翻转着一把手枪。有一瞬间我觉得他出奇的陌生,又出奇的熟悉。 我翻身起来,就见他放下枪,走到我的床头,坐下微笑道,“醒了?饿了吗?” 我想起昨晚,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于是低头含糊的摇头。 他看出我窘迫,圈住我轻嘲,“还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大手伸进被子捏住我酸软的腿窝,闷笑道,“这里还好么?” 恶劣的家伙! 我恼得握紧拳头砸向他的胸口,被他握住,“小丫头,咬完人还打人,不得了了!看我这夫人娶的,可真够悍的。” 狠狠推开他,我抱住被子,抓起枕头砸他,恼道:“出去啦,我要穿衣服。” 他接住飞枕,含笑立住,“我又不是没看过,昨晚......” “出去啦!”我钻进被子,像乌龟一样把自己包的严严实实。 “好好好。”他抱着枕头出门哈哈大笑,“快一点出来,别饿坏了。” 我掀开被子,正好听到门口外佳丽吃惊的问道,“表哥,你怎么出来还抱着个枕头?” 哥哥嘲笑道,“不是被那丫头赶出来了吧?” 没听清智仁怎么回答的。 我瞪着帐上良久,也噗嗤一声笑了。 翻身下床,拖出一只藤箱,挑出里面一件粉红色旗袍,对着镜子打扮妥,想了想,又从里面翻出一对水钻耳坠,偏头戴上。 这都是智仁买的,也不知他从那里弄来,倒是弄给我满满一箱女儿家的东西。那天给我时,哥哥和佳丽都在一旁挤眉弄眼,我虽没说什么但真的十分高兴。 拍拍脸,再审视一下镜中的自己。 那女子满面春红,颊边带着醉人的笑涡,眉目依稀已有我母亲当年的风采。我真的长大,不知不觉,已经大到嫁人。再不用多久,我也将会有自己的孩子。 暗吸一口气,我强作镇定的走进餐厅,看见智仁他们已经坐在那里等我。努力摆出一副平常的笑容,拉开椅子打招呼道,“早上好。” 佳丽递给我一碗稀饭,嘻嘻笑道,“早上好?呵呵,好像已经到中午了吧?” 我佯装平静的接过来,小口小口的喝着,不再接话。这臭丫头分明是在戏弄我,还是不理为妙。 身边智仁给我夹了一筷子小菜,对佳丽不紧不慢道,“她昨天累狠了,你别闹她。” 我僵住,在桌下狠狠掐了一下他的大腿。 “累,累狠了?”佳丽扑哧一声几乎把粥喷出来,咳嗽几声,呆呆的望着他,“表哥,你......”呐呐的说不出话。 我想我能理解佳丽。狠狠的瞪他一眼,这个人的脸皮怎么这么厚啊! 智仁一脸不知羞的平静,倒是我和佳丽都红了脸。 哥哥哈哈大笑,突然指着智仁的脖子,不怀好意道,“智仁,这夏天的蚊子可真是多啊。” 我飞快地抬眼,脑袋轰隆一下又要炸了。那不是我昨天咬出来的么?他,他怎么连遮都不遮一下? 飞快的起身,我哪里还有脸再坐下去? 智仁伸手拉住我,歪着头看向哥哥,悠然的笑道,“别闹了,她气起来可不得了。” 哥哥看着我羞愤欲死的样子,讪讪道,“好啦,小静,坐下吃饭。哥哥再也不说就是。” 哼!我愤愤的坐下,在桌下又狠掐一下那人的大腿。 偷偷看他,依然是面不改色。这混蛋!再要掐一下,手就被人捉着。我欲甩开,他捉得很紧。狠狠瞪他,依然还是一脸平静。 真是气死我了! 修长的手指在我手心轻轻划着圈。我又偷瞄他一眼,他仍然没有看我,只有唇角微微勾起。倒是佳丽在一旁酸的不是滋味的道,“静姝,我看你也不用吃饭,这么看也看饱了。” 那唇角勾的更起。 哥哥和我都不约而同地颤抖起来。他是憋笑憋的,我羞愤气的。 后来,智仁带我去看沙河,那时节沙河水涨,两岸芦苇肆意张扬,儿女情长都淹没在汹涌的涛声中,奔腾的吼出激昂的旋律。 金乌西坠,阳光落在河面上,水波深深浅浅,一时间浮光跃金。 智仁拥着我。 我在他的怀里看的惶惶出神。不知道等到再一次潮涨之时,我和我的丈夫命运又会如何? 我记得儿时母亲说过,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命,很多事皆是命中注定,强求不来。 怒涛激起我飞扬的情绪,我想就算人不可胜天,我也要做到让自己无悔。 天地万物,光阴就如白驹过隙。 男人壮志凌云,以血肉为盾,以白骨作戟,燃情于山河,以求不辜负这一生抱负。女人站在他的背后,作他倦怠时的港湾,冲锋时的号角,让他知道我们彼此拥有,互相依靠。 他的手指穿梭过我的发丝。目光与日辉融为一体,流泻-出浓浓暖意。 ------------ 喜讯 更新时间:2011-04-29 同月,随枣会战后,我们成婚刚满二十天,智仁接受编制,率部返回豫西。哥哥驻守原地,保卫枣阳。我没有和他走,仍然留在了枣阳。 走的时候,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把手指插-入我的发中,把我的头陡然按入怀里。鼻子就这么直直撞在他坚硬的胸膛上。很疼,疼得眼泪险些落下。 骄阳如火,我却浑然不知,只觉四周寒气浸染,只有眼前的胸膛才能给我温暖。 此去他归期未知,而我只有一肩承受。 有什么办法?我的男人是军人。如今天下棋局激烈,将军不回去布棋,难道要等着收拾残局? 七月的时候,张老汉带着媳妇孙子来我家,我记得那两块红薯的大恩,热情招呼。佳丽喜欢孩子,抱在怀里爱不释手。 张家媳妇是个很平凡的妇人,圆胖胖的脸让我想起我的奶娘,顿时亲切几分。她羞涩的说她的男人也在外打仗,但不是我们的队伍,是共-军。他没念过什么书,当不成军官,只是游击队里的小队长。 我笑道,“都是打鬼子的好汉,哪有那么多划分。” 我见她家穷苦,挽髻的还是一只木筷子,不由拔下自己头上的玉钗递给她。 她连连摆手道,“这怎么行,这么好的东西我说什么也不能要。” 我轻轻帮她盘在头发上,解释道,“不是什么好东西,根本不值钱,值钱的都让日本人抢走了。你就收下吧,当是我的报答。” 她口张开又闭合,最后伸手碰触着那玉钗,轻声道,“妹妹,听说你是大城市过来的有大学问的人。” 我不解。佳丽也好奇的带着孩子凑过来听。 她搓着手,从身后拿出一个篮子,有些尴尬道,“是这样,我家柱子今年也将七岁了,家人没一个识字的人,我想请你帮我教教他。我家穷,也没什么好的给你,幸亏鬼子没有拿走我家老母鸡,我兜了一点鸡蛋,你收下吧。” 我连忙摆手道,“这怎么行,你们家就一只老母鸡,好不容易才攒这么多鸡蛋,给了我们,你们怎么生活啊?” 她见我拒绝,急得一头是汗,“妹妹,我知道你是个大小姐,看不上这些东西,当我求求你,教教我们家柱子吧!”说着竟就要往下跪。 我见状连忙拉住,知道她误会我的意思,一时间涨红了脸,却解释不出来。佳丽在一边笑着为我解围,“张姐姐,静姝不是这个意思,你不用送鸡蛋,她也会教你家孩子的。” “这怎么行!”这次连张老汉也急道,“哪有这样的,我们虽然穷,但也不能占便宜。” 我和佳丽对视一笑,佳丽眨眨眼对张家媳妇道,“张姐姐,你要是真要酬谢我们的话,就帮我们一个忙。” 她嗫嗦道,“我能帮什么忙?” 我有些羞赧道,“姐姐只要能抽空帮我们做做饭就行。” 他们一愣,张家媳妇没有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张老汉也在一旁嘿嘿直笑。 我和佳丽困窘无比,我俩从来衣不伸手,饭来张口,自从家里仆人全死了后,自己动手做饭简直惨不忍睹。哥哥和智仁没走前,我们还可以蹭饭,走了后真是不堪回首啊。 后来,我与佳丽商量着在家里办所小学,让这些穷苦孩子都有机会受教育。家里虽然是以前的偏院,但对于我们两个人来说也足够大。佳丽非常喜欢孩子,高兴不已。她性子风风火火,立刻就着手准备。 穷人家的孩子没上过学堂,都得从最简单的字母教起,我性子静,从小就耐心十足,这倒难不到我。我没想到性子急躁的佳丽教起孩子也十分耐心。 在战火的袭扰下,孩子们还是保留着最初的纯净。我喜欢看他们单纯的脸。想起儿时,我也曾在母亲的怀里,她手把手的教我写字,是否也像如今我想的这般。 孩子们喜欢看我画画,也喜欢听佳丽唱歌。佳丽的歌声很美妙,每每唱到动情处眼睛就会朦胧的眯起,似乎在思念着某一个人。 柱子拉了拉我的衣袖,我才恍然的回神。他圆嘟嘟的脸仰起,好奇的指着我手上的画板问道,“阿姨,这个叔叔是谁?” 我笑着把他搂进怀里,引起其他孩子的不满,他向他们得意的扮个鬼脸。我揉了揉他的头发,“他是阿姨的丈夫。” “哦。”他搔搔脑袋,恍然大悟,“我知道了,他就是那个救了爷爷的叔叔!”他开心的捧着智仁的画像,仔细研究后得出一个憨憨的结论,“长得比我爸爸还好看。” 旁边立刻有孩子嚷道,“那当然,我见过那叔叔,是我见过最好看的叔叔了!比张伯伯好看多了,脸比张伯伯白多了,个子也高多了!你爸爸还没我爸爸好看呢!怎么跟那个叔叔比?” “胡说!”柱子一听就急了,连忙从我怀里爬下来,冲去和那孩子争辩起谁家爸爸最好看。 我微微的笑。 我想,我现在的眼神也和佳丽一样朦胧起来。 中午,张姐姐来给我们做饭,吃到一半时,突然胃里翻腾,捂着嘴呕到一边。佳丽放下筷子,急忙拍我的背,不断问道,“怎么回事?是吃坏肚子了?” 我咽下口中的酸味,茫然的摇头。 佳丽着急起来,伸手就试我的额头,口中不停念念有词,“不会是真的病了吧?糟糕,表哥他们都不在,你万一真病了,我一个人可忙不过来。” 张姐姐却表情严肃的看着我略有所思,然后又拉我到一旁小声问了些隐私,我红着脸低低应答,然后她咯咯直笑,“看来是有了,恭喜你啊。” 有了,有了,我有了......那是有孩子的意思么?一时被这一消息震的头昏目眩,只觉双耳嗡嗡直响。这个时候,真希望能把这个消息立刻告诉智仁,真希望他能立刻过来抱住我,开心的大笑,“我要当父亲了!” 虽然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但我还是没法一个人消化这一巨大喜悦。佳丽也如我一般目瞪口呆,显然也被震傻了。 张姐姐给我夹菜,摸着我的头,“看你怎么都傻了?这是好事啊,多吃点,以后保准能生个大胖小子。” 我端着碗,低下头,几乎窘到碗里。 身边佳丽这才回过神般的细细抽气,“天!真的?” 眼睛瞬间亮了,抓着我直摇道,“太好了,表哥不知道会多开心!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她连说了几声太好了,再也顾不上吃饭就往外跑。一边跑一边道,“我马上就去告诉静宇哥,然后再让他给表哥挂个电报。”哥哥在大洪山驻守,离我们并不远。 旁边,柱子蹬着两条短腿,噔噔噔的跑过来,就要往我身上撞,被他妈妈拼命拉住,斥道,“做什么呢?小心撞到老师。” 他不依的扭动身体,向我伸出胖胖的手,“阿姨阿姨。” 他一直叫我阿姨,怎么也不肯叫我老师,一直与我很亲,为此佳丽总是愤愤不已。他给佳丽的理由更是让她气得跳脚,他说,“阿姨比你漂亮。” 我对紧张的张姐姐摇手示意没事,笑着揽过他,“柱子怎么了?” 他眨着眼睛看着我肚子,“阿姨有娃娃了?” 我拍拍他的头,点头道,“是啊,柱子喜欢妹妹还是弟弟。” 他立刻兴奋起来,拍手道,“弟弟,我要弟弟,有了弟弟长大后就可以和我一起打鬼子去!” 我和张姐姐抿唇直笑。 在这个年代,一个新的生命总能给我们带来希望和欢乐。 我依在床头,手里缝补着一件小衣,因为还不知是男孩还是女孩,于是选了黄色的面子。手中忙碌,心里却胡思乱想。哥哥前天带回来好多玩具,全是些刀剑,小枪之类。说是要给未来小外甥。我说还不知道是男是女呢,他眼睛一鼓,中气十足道,“肯定是外甥,女孩有什么好?又娇又嫩,没劲透了!” 想到这儿我不由好笑的摸摸肚子。哥哥倒是一点都没变,一直都是重男轻女。 放下手里的活计,叹口气,不知智仁在河南有想我么?暗啐一声,瞎想什么呢!又叹一口气,不知道孩子出世前,他能否回来看我?唉声叹气,心情有些沮丧起来。 再抬起头,只见门口屏风旁映出一个淡淡人影。虽然天色已暗,但还是能看见屏风下露出的肮脏皮靴,沾着烂泥的军裤角,心想是哥哥无疑。 “哥哥你怎么又来了?你每天从营地过来多不方便。你别听佳丽瞎说,我没事,就是孕吐的厉害,这小家伙折腾人。佳丽真是的,老是这样大惊小怪,也不怕人笑话……” 我一边说着一边作势下床,“还有好久才会生,你们怎么都这样紧张……他在河南,也不能来看我,哥哥有和他通过电话么?他高兴么?” 脚步近了,“虽然和你说过想他,但你千万别对他说,免得他分心……” 面前立着一双满是泥泞的皮靴。头顶的呼吸越发粗重。我心里一跳,顿时抬起头,懵住了,揉揉眼睛,“我又在做梦了。” 伸手向他的脸颊挥去,“快消失吧,搞得我又要想他了。” 挥出去的手被人捉住,深邃的眸子晶亮晶亮,捉住我的手放到唇边印下一吻,打量了我一会儿,他才笑道,“方才路上在下雨,不太好走……所以有些脏……” 智仁! 我眨眨眼,又再眨一眨。 真是他! 惊醒般,我猛的就往他怀里扑。 因为身子刚才就悬在床沿边,这忘情的一扑,差点滚下去。我惊喊一声,智仁连忙半跪下稳稳接住我。我抓住他的胳膊惊魂未定,抬眼正对上他冒汗的鼻尖,抿紧的双唇,眸中隐隐有些怒气,冷声斥道,“怎么还是莽莽撞撞?你就不能当心点?” 我有些不好意思,也有些自知理亏,只好赖在他的怀里,闷声道,“我太惊讶了啊!你来了,我太吃惊,我没料到的,我没想到你会回来……你不是在河南么,可以回来?” 他紧紧抱住我,过一会儿,摸摸我的脸说,“总司令给我四天假,我就一路赶回来,后日还要赶回去,只想回来看看你,你不高兴么? “我高兴,太高兴了!”我激动地说,眼泪开心地掉,“不,其实你不用特地回来,路上奔波岂不是很累? “你不是说想我么?”他将头埋到我的脖子里,和我一起倒在床上。灼热的呼吸贴着我的脸,搂着我,“真想死我了!” 手小心覆盖在我的腹部,动作极轻,好像我是个易碎的瓷娃娃,“有三个月了么?他还好么?乖不乖?我听到的时候傻笑了好多天。” 我翻个身,躺倒在他的腿上,吃吃笑道,“还真想不出来你傻笑的样子。” “让我听听。”说着不由分说的低下头,附耳在我的肚子上。 我一愣,笑着推他,“才两个月,听不到什么。” 他不理我,神情严肃的让人忍不住发笑。 “别,别听了!”我不安分的扭着腰。 “嘘。”他扣住我忸怩的腰,继续认真听起来,“我听到了。”抬起头,肯定道,“真的。” “怎么可能。”看着他微笑的脸,我鼻头隐隐泛酸,心口却越发甜蜜,十指梳进他浓密的黑发里,“河南那里还好么?” 他埋在我衣服里咕哝着,“还应付的过来。这些都没有关系,现在最重要的是这个,这个家小伙……” 他吻住了我的唇,舌尖温柔的探入,卷起我的舌头。虽然夏天已经过去,但我仍然能闻到他身上那股属于碧草地的清馨味。昏暗里,他清朗清晰的容颜和我毫无距离。我微眯起水滟的眼,他的眸像两汪湖蓝的泉水。 我阖上眼帘,他忘情的吻我,火一点点的蔓延到我全身。初为人妇的我,已经抛开了最初的羞涩,久别重逢堆积的思念让我悸动起来,回吻着他,啃咬他的唇。四周的空气渐渐变得灼热起来。 “哎呦!”一声不适时宜的响起,我们瞬间一惊,他动作迅速的用身体挡住我。我耳朵火烫的听到那边佳丽奇怪的问道,“静宇哥干么突然停下?” 门口是一脸尴尬的哥哥,他憋红脸挡住身后直探脑袋的佳丽,转过身推着她,吼道,“出去出去!” “做什么?”佳丽莫名其妙,“静姝不在里面么?我们可以进去等啊,外面下着雨。” “去客厅,懂不懂礼貌!”哥哥吼声更大。 佳丽震傻了般嘟嘟囔囔的被他扯走。 智仁替我拢拢头发,咳嗽一声,俊颜微红,作势就要起身。 用双腿缠住他的腰,这一刻,我不愿意顾及别的,更不愿他离开我。偏过头,盯着不远处的屏风,我浑身都在发抖,就连声音也轻颤道,“智仁......” 他俯下身,脸在我的脖子上摩擦,暗哑道,“...什么?” 我一咬牙,用手臂和头发绞住他的后背,双腿用力夹-紧,“你,别走......” 窗外在下雨,时近时远,淅淅沥沥。 他亲昵的用鼻子蹭蹭我的,“小丫头,我都脏死了。先放开,我一会儿就回来。” 倒是,也许是急着往回赶,他身上确实不干净。但是却不难闻,反而还有一股泥土的清馨,轻微萦绕在我心口,久久不去。 突地,雨势变大,大雨横扫,不断敲打在窗棂上。天色更暗,桑柏树影避入阴暗的帷幕,明明灭灭的映在智仁雪白的脸上,他满面风霜,微露疲态,眼波却依然荡漾。 ------------ 情意绵绵 更新时间:2011-04-29 又看过来了。 我扭过头,耳朵臊热。心里突突直跳,当着这么多人非要这么明显么?虽然昨晚我真有些大胆,但那也是相思成疾的情况下嘛。 “静姝。”佳丽一脸揶揄偷偷摸摸的蹭过来,跟我小声咬耳朵,“怪不得昨天静宇哥莫名其妙的拉我走,原来是表哥耐不住相思,偷偷跑回来。嘿嘿,拜托你们就别再眉目传情了,我都看得直发麻。” 拍拍身边柱子的头,指着不远处正和哥哥看地形图的智仁,嘻嘻笑道:“小胖子,看见没?以后娶媳妇就要学那个叔叔一样。” 柱子搔搔脑袋看着我,死命点头,“对对对,我一定要学叔叔那样娶个像阿姨一样漂亮的媳妇。” 脑袋被重重敲了下,佳丽捏着他的胖脸,狠狠一扭,恨铁不成钢道,“小色鬼!我是让你学那叔叔一样疼媳妇。” 柱子捂着脑袋眼珠滴溜溜的转,委屈道,“没错啊,我要娶个漂亮媳妇也会很疼的。” 唉,真是没法子待下去。再待下去连孩子我都不好意思见了。我急忙站起身。柱子见状拉住我道,“阿姨,你去哪啊?” 我模糊的咕哝,“我去看看饭好了没,顺便帮帮忙。” 他疑惑道,“阿姨不是不会做饭么?每次都被妈妈赶出来说是越帮越忙。” 我大窘,佳丽哈哈大笑。 跺跺脚,反正从小我就辩不过她,总是被她捉弄。懒得理她,我转身跑出去。刚出门槛,就被拉住,后腰稳稳托扶住。 头顶那人责怪道,“做甚要跑?你身子重,凡是要小心点,知道么?” 不敢去看哥哥和佳丽兴趣盎然的神色,和四周那些孩子们好奇的眼神,我胡乱点点头,就往外走。 他叹口气,捉住我的手,“你要去哪?我陪你。你这样子我可放心不下。” “你不在时静姝可不是这样,你一回来,她魂就丢了。”佳丽促狭的笑着,“知道表哥你疼她,但也要避着点么,我们也就算了,反正见惯不怪。可别人一下子可受不了也。”说着还向我眨眨眼。 唉,窘得我直往那人怀里钻。这臭丫头不就是在说今早被张姐姐看到我们亲密么?我哪料到她今日那么早来。再说又没做什么,只不过台阶下积了一汪污水,智仁不愿我弄脏鞋子抱我上去罢了。我红着脸暗啐,有什么嘛! 柱子眼珠在我和智仁脸上来回一转,忽然亮了,扑上去拽着智仁的裤子,“我知道了,你是画里的叔叔!” “画里的叔叔?”智仁揉揉他的脑袋,嘴里问着他,眼睛却看向我,“什么画里的叔叔?” 我赶忙蹲下身捂住他的嘴,小声道,“不许说,要不然阿姨以后不教你画画。” 他眨巴眨巴眼,点点头。 耳根越来越热,脸颊也有发热的趋势,不想再被人笑话,我连忙低头往外走,伸手扯了扯,那人不动,我再扯,他还是不动,我微恼道,“不是说要陪我?还不走!” 他握紧我的手,微微一笑,转头对哥哥说,“那些事我们等会儿再说,我先陪她去看看。” 哥哥卷起图纸,嘲笑他,“反正你也心不在焉,再说下去也没劲。” 走上来狠拍他肩膀,“今天是中秋,晚上我不会回去,我们喝一杯吧,这次你小子可不许再见色忘友了!” 被他牵着走在青石路面上,两旁桂树飘香,刚才被哥哥提醒,我才惴惴想起今天是中秋啊。 “静姝!你们做什么来了?” 恍然中已经进了厨房,张姐姐在围裙上搓搓手,慌忙迎上来,她对智仁还是有些畏惧,应该说她对持枪的男人都是有些畏惧的,当然除了她丈夫。 她看着我们,笑呵呵不停的搓着手,“你们都是少爷小姐出身,这厨房里的活,你们哪里会做?还是出去等吧。” 厨房的光线有些暗,她指着案板上的面粉肉馅说,“今天中秋,没有月饼,我包些饺子凑凑团圆。” 我一听包饺子立刻乐道,“这个我会,南京的时候母亲教过我,很简单嘛。” 我拉着智仁摇摇他的胳膊,向他眨一下左眼,“智仁哥哥,我教你。” 他笑了,“静姝,你好像已经很久没唤过我哥哥。如今听起来真有些怀念啊。” 我掩饰的咳嗽一声,步到案前,“我来和面吧。” 我确实已很久没叫过他智仁哥哥,因为那个称呼老让我觉得自己还是他的妹妹,而不是妻子。 他走到我身后,按住我的手,“你力气小,和不好,还是我来吧。” 我抓了一把面粉,瞬间转过身,抹在他脸上。看他狼狈的样子,我哈哈大笑道,“可是被我画花了,智仁哥哥,我可是依旧身手敏捷啊?” 他眸光潋滟,深蓝色瞳孔中,那个女子娇笑连连,眉目间如流光溢彩,满满幸福。 “调皮!”他宠腻的捏一下我的鼻子,“都是要当母亲的人了,还这么爱撒娇。” 我哪有撒娇?偷瞄一眼一旁掩唇偷笑的张姐姐,狠狠瞪他一眼。 他微微一笑,把我固定在怀里,满是面粉的脸眼见就要俯下来,我不依,拼命扭动,他双臂收的死紧,最后还是被他蹭的我满脸都是面粉,他大笑,“小花猫。” 愤愤的瞪着他,我噘起嘴哼道,“你就会欺负人!” 身旁张姐姐没有忍住,噗哧一声笑出声来。 我微窘的推开他,嗔道,“幼稚!” 后来看着桌上垮着脸的柱子,一脸震惊的哥哥,看戏般的佳丽。好吧,我承认,那顿饺子实在是不怎么样,但是最重要的是大家开心嘛! 智仁那坏蛋还惊奇地问道,“静姝,你做的真是饺子吗?我还以为是肉圆面汤呢。” 我抢过他的碗,气道,“不吃拉倒。” 金秋桂子飘香,黄昏时哥哥就拎着壶酒进来,把智仁往院子里扯,“智仁,很久没喝酒了,明日你就要走,这一别还不知道下次能不能活着再见。就让我陪你喝上两杯吧!” 我在一旁啐道,“哥哥胡说什么呢!大好的日子竟说些扫兴的话。” 他和我奴奴嘴,“今天智仁就归我了,大男人说话,女人家不会懂,快去睡吧!” 我担心的看着他们,扯扯智仁,“我不困。” 哥哥不屑撇撇嘴,“你不困,我外甥还困着呢!听话,睡觉去。” 智仁拍拍我的手,“去睡吧,我和你哥哥好好聊聊。你不用等我。” 我咬咬牙,瞪了哥哥一眼,不放心的叮嘱道,“你们少喝点。” 哥哥已经坐到院子里的石桌边,找来两个杯子斟满,自己先一饮而尽。放下杯笑道,“小静,你怎么变得这么啰嗦了?”看着智仁催促道,“智仁,我们今天喝光这些酒,一定要不醉不归!” 我翻个白眼,拖住智仁又叮嘱一遍,“别听哥哥的,你明天还要上路,醉了可要让人看笑话。” 他眸子炯炯发光,在我耳边低声道,“放心,你哥哥他酒量浅得很,三杯下肚就已经开始胡言乱语。”把我鬓边凌乱的发顺到耳后,“晚上等我回来陪你。” 哥哥已经在那边不满的哼道,“罗智仁,你小子到底要蘑菇到什么时候?动作快点啊!” 后来,就听到院子里哥哥断断续续的和他开始忆当年,观今局,骂鬼子,絮絮多多一大堆。智仁时而附上两句,时而和他一起大笑。 哥哥这一次到坚持了好久,等到月上柳梢头,才终于停嘴,两人又默默喝了一阵,最后哥哥顶不住,终于摇摇晃晃的回去。 智仁也喝得满多,回到房间,我正对着镜子梳头。 他从身后圈住我,我鼻子里充斥着浓重酒精味。镜子里他俊脸颊微微泛红,我捶他一拳,“你怎么这样?明明答应我少喝的,还和哥哥胡闹到现在,男子汉大丈夫说话不算数!”他转过我的脸,非常用力的吻住我,他喝了酒,口舌间酒精味就更浓了。 我不依,呜呜的挣动,他越吻越深,执意也要弄醉我。 身子渐软,再也说不出话,他吻了好久才松开我。 我眼光迷离,吐气如兰的靠在他怀里。 真是个,恶劣的家伙! 相聚的时间本就短暂,我不舍得跟他赌气,把头又靠回他的胸膛。 他将我握在手里的桃木梳子取过去,弯腰替我梳头。他梳得慢而专心,我看着镜中一对男女,想起下午张姐姐拉着我的手直说我们是一对金童玉女。 我凝视着镜中人不由自主的问道,“智仁,孩子出生时,你还能回来吗?” 他的手一顿。我话刚问出口就有些后悔。不是说好不让他心烦,自己真是不争气。呐呐的又解释道,“不,你别在意,我只是问问,我知道你有难处......” 偷偷观察他脸色,他好像并未有特别的表情,只是眸光闪动,不等我说完,他紧紧抱住我,一会儿松开手,又再次紧紧抱住,力道大的都能看见手背上浮动的青筋。望着镜中的我,他的蓝眸浮现出心疼和歉疚,嘶哑的吐出三个字,“对不起。” “没!”我连忙摇头,“不要这么说,我真的没什么,你别放在心上。” 他把我抱上床,自己再跟着坐上去。 秋夜很凉。 他伸手褪去我的袜子,再把我的脚收入自己的怀里捂着,“又成了冰疙瘩。” 我的血管比平常人细,血液循环不好,每每天气一冷就四肢冰冷。我的脚寻到温暖,自然往他怀里钻去。 他叹道,“女人的脚和手一样金贵,只可惜没有鹿皮袜子卖。” 捂暖了脚,缩进被子。 我转过头,捧住他的脸,“你既然不能回来,就先给孩子取个名字吧。” 这一下他也来了兴致,双手覆盖在我肚子上,笑道,“也好,让父亲听听宝宝要叫什么名字。”边说着边低头去听。 又来?我笑着推他,嗔道,“别闹了,快给我想想。” 他搂着我,让我枕在他的胸膛,眼神飘忽柔和,修长白皙的手指摸索着我的脸颊,吟道,“何静若何?静女其姝。何素若何?蔓蔓青罗。何洁若何?珍满如银。”他悠悠道,“就叫蔓珍吧。” 我一粒粒解开他衣服扣子,“蔓珍?你怎么知道就是女孩,男孩怎么办?” 他撩开我的头发,印下一吻,伸手放下罗幕,翻身压住我。透过如水般迷雾双眸,他悠然轻笑,“我喜欢女儿,特别是像她母亲一般美丽的女孩。” 我嗔道,“你喜欢女儿,我就要生女儿么?哼,我偏生个儿子给你。” 他熟练的解着我的盘口,不以为意道,“儿子也好,下一个再生女儿,就像你和子衡一样,哥哥正好保护妹妹。” 我抱住他的脖子,在他唇上印下一吻,弓起后背,提醒道,“哥哥小时候总是欺负我。” 他笑着吻吻我的鼻,“要我帮你讨回来?” “那当然。”我展颜笑道:“要不,你就现在就去?” 他呼吸一窒,眸色深的似乎变黑,嘶哑道:“这次可是你自找的,再哭鼻子我可不哄了。” 素纱微垂,空气中全是情动的味道。天边一颗孤星闪烁着微弱的光,漫长的黑夜,有情人紧紧相拥,用无悔的爱,燃点希望的火种,直刺苍穹。 缠绵过后,他低头在我唇上轻啄一口,这是他的习惯。为我拉上被子,他低哑的声音含着未散情-欲,“睡吧。” 我低应一声,蒙上头。不一会,他拉下我蒙头的被子,伸手在我脸上一抹,满手湿润。 他低叹一声,把我又捞入怀中,温柔抚摸我的长发,“静姝,别让我心疼。” 我轻咬下唇,努力不让口中哭声泄出来。 他搂紧我,怅然道,“我何尝不想陪在你身边,可是现在时局越来越紧......倾巢之下,安有完卵?” 我把脸贴在他的胸膛上,努力平复自己的呼吸。我可以睡着的,我绝不能让他担心。我爱他,我不要成为他的负累,让他在战场上也要分心想我。 他走的时候,其实我已醒。但我讨厌离别,特别是再一次看着他的背影离我远去。所以,我没有睁开眼。 那时,天还没有大亮,就听门外传来吉普车声,他醒了,利落的起身穿衣,手脚却放得很轻。 不一会儿,有人敲门,咚咚咚三声,很有节奏,训练有素的样子。 听到他从抽屉拿出枪,在我床边又站了一会儿。 身边床榻一陷,温暖粗糙的手落在我的颊上,停留良久。 我仍然闭眼。 他慢慢收回手,后退,最终转身离开。 我反而睁眼,泪盈于睫。 ------------ 一寸山河一寸血! 更新时间:2011-04-29 虽然他不在我身边,但日子还是要过下去。只不过,他不在的日子,时间好像过的飞快。 转眼就到快要临盆的日子,我双脚浮肿,连走路都要人搀扶。虽然辛苦,但每每勾画未来孩子的样子,我心里只有甜蜜。这是我和他第一个孩子。 他想要个女儿,哥哥想是个男孩,我却无所谓。佳丽说不论男女应该都是个漂亮的孩子。 我不在乎他漂不漂亮,也不在乎他是男是女,只是希望他能平安,他的父亲能够快些回来和我们相聚。 可惜,上苍总是见不得我幸福。 1940年春,汪精卫叛党祸国,认贼作父,于南京正式成立伪国民政府。 哥哥听闻怒发冲冠,一拳砸中桌案,还不解气,拔出枪对着门连放三枪,“汪贼丧尽天良,辱尽国人!其颜浮于秦桧,其行罪大恶极!” 1940年五月,日军又来犯枣阳。 情况越来越危险,哥哥本想转移我们,可惜我身子太重,已经到了关键时刻,不能走远。哥哥一咬牙,恨声道,“小静,你放心养着,我决不会放鬼子进来骚扰你。” “哥哥,实在不成,你和佳丽都撤走,我一个人再躲到山里。”我怕哥哥拼命,急忙拉住他。 佳丽扶住我斥道,“静姝说什么呢!我是那种会抛下你自己逃的混账么?要真是如此,我还有什么脸再见表哥?再说你现在走一步都要人扶的样子,怎么自己躲到山里?你这个笨丫头!” 哥哥像我儿时那样伸手掐住我的脸颊,往两边一拉,虎目生辉,“你安心养胎,这些事交给哥哥,记得小时候父亲怎么说得吗?哥哥会保护小静一辈子。” “可是,这一次日军来势冲冲,我怕......”我担心不已。 哥哥大笑两声,“恨不抗日死!” 恨不抗日死,留作今日羞。国破尚如此,我何惜此头。 吉鸿昌先生英勇就义前用鲜血愤慨写下这首诗,他遗恨于没有死在抗日的战场,却死在国人的刀下。 恨不抗日死。 我想这就是哥哥和智仁内心深处的想法。死也要死得其所,死在抗日战场。 五月末战斗越发激烈,哥哥随张总司令率部深赴敌后,误入日军包围,日军对他们展开疯狂的攻击,企图打开缺口,张自忠将军率部血战到底,不幸牺牲。 哥哥且战且退,回到家时已经是一身血污。一脚踢开房门,手中端着一把冲锋枪,腰上缠着满满一圈子弹,眼睛赤红一片,大吼道,“小静,佳丽你们快走,枣阳守不住了!” “可是......”佳丽红着眼说,“静姝就要生了......” 我躺在床上额上冷汗直滚,腹痛难忍。虽然知道不是时候,但真的太疼了!我眼睛模糊的看到哥哥飞扑过来。 “小静!” 五指用力掐进他的胳膊,我看着他赤红的眼,哽咽道,“哥哥,我痛。” 我想起小时候,父亲宠我,别家孩子都会跑了,我还不会走,因为他总舍不得我磕着碰着。学习走路还是哥哥拉着我手把手教的,每每摔疼了,他也不过来扶我,我当时委屈,赖在地上不动,哇哇大哭,口齿不清道,“痛。呜呜,哥哥坏,坏坏!” 哥哥那时才会不情不愿的走过来,蹲在我身边,戳戳我的脸,嘟囔道,“又怎么了?三岁还不会走,你想要我被人笑死啊?” 我委屈的扑到他怀里,“哥哥,我痛。” 他勉强抱起我,笨拙的拍着我的背,安慰道,“乖一点,学会了,哥哥给你买糖吃。” “哥哥,我痛。” “不痛不痛,哥哥给你吹吹就不痛了。” “哥哥,我痛。” “你怎么了?小静......”哥哥飞奔过来,看见我的样子,一咬牙,对佳丽说,“你看着小静,我先带人到村外挡着。” 那时我已经疼得神志不清,但还是模糊的知道哥哥要离开我。我用尽全力紧紧拉住他,说不出来话,眼泪直往下掉。 身边佳丽大声道,“静宇哥,你不能出去,鬼子会杀了你的!” 哥哥用力扯下我的手,端起冲锋枪,转身冲出门仰首大笑,“我就是死也要多杀几个鬼子垫背!” 我听到外面哥哥大喊道,“来吧!他娘的龟孙子,老子跟你们拼了!” 对还剩下的士兵和扛着锄头的男人大吼一声,“弟兄们,咱们今天就在这里跟鬼子拼了!绝不能让他们就这么轻易的占了枣阳!” “对!拼了!”男人们齐声大吼。 哥哥!我喊叫不出,疼得浑身打颤,佳丽死死按住我,“静姝,加油,你一定可以,一定可以!” 门口冲进来一个小小身影,一边连滚开爬的跑过来,一边嚎啕大哭,“阿姨,老师,妈妈死了,鬼子杀了妈妈,呜呜呜!”满脸泪水的就往床这边冲。 佳丽见状连忙把他拖住,擦擦他的眼泪哄道,“柱子乖,别去哪儿,你阿姨在生宝宝。” 柱子扑到她怀里,“老师,妈妈死了,鬼子杀了妈妈!” 佳丽拍着他的背,一边安慰他,一边给我鼓劲,“静姝,加油啊!” 柱子回过神看到我的样子,吓得忘了哭,“阿姨阿姨!你怎么了……” 佳丽捂住他的眼睛道,“柱子,你是男孩子,要勇敢,对不对?” “对,我是男孩!爸爸说我是男子汉!不怕的,我不怕血。”他大声说。 佳丽推他出去,叮嘱道,“柱子你帮阿姨和老师在门口守着,看到鬼子立刻回来告诉我们,好不?” 柱子擦擦眼泪,点头,转身,又不放心的问,“老师,阿姨会没事吧?” 佳丽已经说不出话来。 “孩子...哥哥...”我嘴里费力的吐出无意识的字眼,睁开眼,望见佳丽的眼里好似有一团火在燃烧,如同寒夜里希望的火,越烧越旺。 佳丽握住我的手收紧,肯定道,“一定没事!”执意把她手中的温暖传递给我,“静姝你想想表哥。表哥和你一直都期盼这个孩子的到来。你不能放弃!” 我抓着丝织的床褥,忍受着铺天盖地的疼痛。 怎么会这么疼? 是什么扼住我的喉咙?即便我使劲挣扎也无济于事。 恍惚中,我听到哭声,绝望的,隐隐约约的传来。那是我的心,被遗失在某一个不为人知的角落。 绝望中,我努力回想生命中最重要的一样东西。那是什么?是什么能让黑暗碎裂,能让痛苦消退? 我拼命睁大眼睛。拼命的睁大,啊,我看到了! 我看到了,那是一双碧蓝色的眼睛。 远在天涯,又近在咫尺。 耳边仿佛听到从遥远的豫西传来那个男人温柔的呼唤,“静姝......” 这呼唤让我渐渐有了力气。死死咬住下唇,凝集所有力量使劲。昏眩中仿佛看到眼前一道金红幻照出那人深邃的蓝眸,一声啼哭冲破战火硝烟。 佳丽几乎喜极而泣,“生了生了!是个男孩!”她手脚飞快的动作着,安抚我道,“你放心,我以前学过这些,放心都交给我好了。” 我的孩子啊。 “给我看看他。”我虚弱的说。 佳丽抱起,放到我眼前,“静姝你看,他真漂亮,也是一双蓝眼睛。” 这就是我的孩子。我心中激动不已,手指微抖的轻触他的脸。佳丽骗我,哪里漂亮?红彤彤的,但是尽管如此,他也是我见过最美的孩子。 门被人一脚踹开,哥哥一手端着枪,一手拎着柱子冲进来吼道,“怎么样?” 佳丽刚刚收拾完,抱起孩子道,“是个男孩!” 哥哥把柱子往佳丽那里一扔,简单道,“鬼子来了,我护你们,快撤!” 大步走过来,把冲锋枪斜跨在脖子上,把全身虚软的我抱起来,向屋外飞奔,口中不断道,“小静,你要坚持住...撑住...哥哥带你去安全的地方......” 佳丽从后面跟上我们,急忙道,“静宇哥,你要带静姝去哪里?她现在还不能动啊!” 哥哥头也不回的跑,“没办法,张司令死了,鬼子已经进了枣阳。这里太危险了,一刻也不能待!” 佳丽一咬牙,背着柱子,抱起我刚生下的孩子,拼命跟上哥哥。 之后大部分的记忆我都很模糊,那种撕心裂肺的疼痛虽然结束,但因为重复太多次,已经让我耗尽所有力气。稍微清醒时,望着哥哥黑血和泥土混杂的面影,又产生一股气力,“哥哥……” 我刚想叫哥哥放下我,一发炸弹就在我耳边炸开,把佳丽的失声尖叫淹没在其中。身后枪声越响越密集。 哥哥低下头悲悯的看我一眼,“小静,今天哥哥若是搭上命也没护住你,黄泉路上你别怪哥哥。” 我含泪摇头,伸出拳头,捶打他的胸口,“哥哥,快走!放开我,你快走!” 哥哥的汗水滴在我脸上,喘息浓重道,“刚才我看了一眼那小家伙,长得真好。我就说是个小子,智仁还说是闺女,哼哼!” “哥哥。” “小静,哥哥这辈子就你一个妹妹,小时候你可爱极了,天天缠着我‘哥哥,哥哥’的叫,你长得漂亮,每每看到那些男孩羡慕的目光,我可得意了!”哥哥左脚一歪,伤了腿,脚步却依然没慢。 “哥哥,你放我下来!”我哭道。 “智仁那混账,长得有哥哥好么?怎么就能迷的我宝贝妹妹昏头昏脑?天天缠着我都改成了‘罗家小哥哥’,哼,我可不服气,逮着他一通狠打!可惜没想到那小子白白净净,凶起来就像只白眼狼!哥哥还是头一次吃了大亏。” 我不知道为何在此时哥哥一直在说以前的事,但也隐隐觉得害怕,“哥哥,我求求你,你快放开我,我不要拖累哥哥,哥哥厉害能打鬼子,妹妹我很没用的。” 哥哥磨牙又哼了两声,“妹妹无用?小时候你就用这句来堵我,我就不是你出生时抱怨了两句么?你就记这么久?小气!后来我多疼你啊,就不见你记得。” “我记得,我记得!”我泣不成声,“我走路是哥哥教的,第一次出门是哥哥带的,哥哥每天回来都给我买好吃好喝的,年年生日都给备我礼物,第一件旗袍是哥哥买的,第一双皮鞋是哥哥送的……哥哥,哥哥,我知道哥哥最疼我,从小到大哥哥最疼的就是我……” “这还差不多!”又一发炸弹轰隆一声,尘土滚滚,哥哥掩住我的脸,呸呸吐出一口黄土,“要不是智仁,哥哥还真舍不得把你嫁出去。这世上,哪有人能配得上我妹妹!” “我一点也不好!”我埋头大哭,拼命拉住他,“哥哥你不要丢下我,我和哥哥一起死!” 哥哥把我放在荫蔽的沟壑里,转头对跟来的佳丽说,“你们藏在这里,我来把他们引到别处。” “哥哥!”我绝望的扯住他的衣服,瞳仁瞬间放大,一动不动,恳求道,“别去!” 哥哥揉揉我的发顶,勉强笑道,“小静,逃过这次后,赶紧去河南,告诉智仁那小子,我把我们刘家最珍视的宝贝交给他,让他一定要保护好,要不,父亲母亲和我都不会放过他!” 拽住我的手,他一根根手指的扳开,狠狠转过头。 “哥——”我盯着他的背影,哭哑了声音。 佳丽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捉住我,“静姝!” 心肝撕裂,寸寸生疼。但我现在却没有时间来伤心,转过头,对佳丽催促道,“佳丽你带着孩子先跑,快!” 佳丽惊恐的摇头,“你疯了?我不走,不走!” 我拽住她的手,强自笑道,“佳丽你看,我现在这样子走不了,当我求求你,好姐姐,你当是救救这孩子吧,你狠心让孩子们都死在这里?” “静姝!” “不说了,快走!” “阿姨,我不走!”柱子挣扎的要滑下佳丽的背,哭得涕泪纵横,“妈妈死了,我不要阿姨也死,我不要走!” 我不去理他,瞪着佳丽,“走!” 她也瞪着我。 我等着她。 “哇哇哇!”孩子大哭起来。 佳丽睁红了眼,嘴唇苍白的如同白蜡,“我会把孩子安全带到河南。”突地紧紧握我的手,然后放开,转身颤抖道,“静姝,你一定要活着!” 我胸臆激荡,万般心绪哽咽在心,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只能喑哑干涩朝着她的背影喊道,“保重!” 佳丽的背影一颤,埋头飞奔。 “不要,不要!”浓浓的鼻音远远传来,“阿姨!” 我抬头望天,九重宫阙,流云转动,在我眼中渐渐暗淡的失去颜色。这一刻,我竟突生起一股力量。双手撑住树干慢慢站起。 失去色彩的世界,身体极限的边缘,我却恍然看到南京家中庭院里的白梨,那树原本是母亲少女时种在闺房窗外的,是父亲把它从枣阳运到南京。在梨花的暗香里,我仰头,听到母亲不停的叫我,静姝,静姝。我回过头,影像里的家园成了断壁颓垣。母亲绝丽的脸流下血泪来。 我背后有无数噪杂的声音,可是我的面前,只有熟悉而陌生的母亲,她引领着我,温柔的唤道,快来吧。 一双手慈祥的抚摸着我的头顶。过来吧,我最心爱的小女儿。那是我的父亲。 “狗-娘养的!”一声断喝震破了迷雾,震醒了我。 远处哥哥子弹即将耗尽,发出愤怒的嘶吼,拖着枪杆以惊人的气势扑上潮水般的敌人,把满腔怒火和不甘都凝聚在最后这一击中。随着他那惊天动地的吼声,机枪扫射,他身前的鬼子纷纷倒地。 一连串的扫射,哥哥身体大颤,冲势却丝毫不停。掐住跟前一个鬼子的脖子,狠狠一折,生生扭断他的脖子。他目光已狂,把跟前几人直吓得跌退三步,转瞬间冲入阵中,数把刺刀同时刺入他的身体。 哥哥屹立不倒,仰天发出一声惊天怒吼,数把刺刀同时拔出,有什么东西从他的身体里奔涌而出。 那一刻,我失去颜色的世界又慢慢恢复了色彩,然而所有的景象只有一种颜色。 一种颜色。 我看到了—— 血色。 漫天! 我伸手死死捣住口,背过身,依在粗壮的树后,无力地滑下。 牙齿用力的合紧,口中全是血腥味。只觉得胸口那里也被什么东西打碎了,扎穿了。 闭目。 泪如雨下。 国危若累卵,羽檄争驰无少停! 弃我昔时笔,著我战时衿。 齐从军,净胡尘,誓扫倭奴不顾身! 十万青年十万兵,一寸山河一寸血! 这一役,栆宜守军全军覆没,壮志成仁。枣阳及其以北一带全部沦陷。中国失去了鄂北鄂西江汉平原等一片富裕土地。 ------------ 羊落虎口 更新时间:2011-04-29 好不容易嘈杂声逐渐远去,我才跌跌撞撞连滚带爬的扑上来。哥哥浑身是血,躺在那里一动不动,身体被三把刺刀捅穿。我捧起他的头,抹干净他脸上纵横交错的血泥。 “哥哥。”埋在他颈肩,我不敢动他,只有喃喃唤道,“别死,千万别死。静姝只有一个哥哥了!不是说过要保护我一辈子的吗?你不能说话不算数!” 他体内的血不停的涌出,那么激烈,我试图堵住那奔涌的血,试图挽留住他逐渐消失的生命。 徒劳无用。 受了那么重的伤,他根本就不可能活下来。 我明白。 可是,不甘心! 哥哥今年才二十五岁,这样年轻。他还没有结婚,还没有一儿半女,他的理想抱负还没有实现,他还没看到中国解放。他还有好多的事没有做。那么多的遗憾他怎么能就这样死了? 我抱着他,“我不甘心,哥哥甘心吗?” 是啊,他怎能甘心? 感到指尖他的眼珠在闭合的眼皮里似乎滚动了下。 我狂喜无比。立刻激动道,“哥哥你在听对不对?” 他没有死。那样严重的伤势下,他竟还没有死。那是多大的求生欲?他,放心不下我。 我茫然四顾。在这叫天不灵叫地不应的时刻,我该怎么办? 他身上的血还在不停地流,即便现在还没有断气,又能怎样?只不过是让死前更痛苦罢了。 心里苦涩无比。这世上没有什么比老天明明给了你希望,又让你眼睁睁看着它破碎来的绝望。我睁目向天。难道我儿子的生日亦会是他舅舅的死忌? 天依旧蔚蓝,腥风湿热。 就再没别的了。 什么也没。 “呵,瞧,我在这死人堆里找到了什么?” 猝不及防,身体被凌空抱起,我失声惊叫。手中哥哥的头再次无力地垂下,那熟悉的脸渐渐离远。 “这不是我们刘家不惹尘埃的公主?看你这表情好像很伤心呢。”残酷的魔鬼的声音。 不―― 我死死盯住面前的哥哥。 挣扎着伸手,只想抓住他,拥紧他,亲近他,这样才能让我心安。我不要这样离开,他是我最亲最敬的人,是我唯一最后的亲人了,我不能再失去,不能了。 还给我! 声音被一只大手堵住。 惨白的手套。 霍然转过头,我眼中泛起无名的泪光。纵然在这之前心头还有什么希望,此刻也都尽数抛去。呵,我微微苦笑。 不知为何,突然杂乱的想起很多东西,零碎的画面。我想起我那刚刚出生,却又立刻分离的可怜孩儿,想起在遥远的豫西有一个我深深爱着的男人,想起幼时父母屏风后的耳鬓厮磨。 我又想起智仁抱着我在沙河边看落日,看潮涨潮升,他俯下身,柔柔地吻我,身边金乌西坠,玉兔东升。他颤动的眼睫遮住深情,吐出无言的情话。那仿佛已是前世的记忆。时空隔着漫漫长河,把相爱的我们隔绝。我的眼透过眼前的人,看到心中的他从记忆的长河中走来,繁花落尽,那淡淡的寂寞和孤独,在初逢时就已经震动了我的心房。 我恍然而笑。 眼前的人见状似乎有些错愕,然后他也笑了,愉悦的笑容。他大笑,低下头好心告诉我,“静姝你想家了吧?我带你回去。回南京,好不好?” 南京。 呵。 我终于可以回去了么?孤独一人。 我闭上眼,失去了所有抗争和哭喊的力气,倦怠的说,“救我哥哥。” 托起我的下颚,那人嘲讽问道,“怎么,见到我,你好像并不吃惊?” 我偏过头闭上眼,遮住眼中的怨恨和鄙夷,“南京成立了汪伪政府。我以为你当初只不过是...没有想到你竟然...做了汉奸!” 产后的虚弱,对哥哥的忧心,对命运忿怒交迭来的晕眩,我的身体已是强弩之末,抿唇,我又勉强道,“看在你我都姓刘的份上,请救救我哥哥。” 下巴一阵剧痛,被强制性的抬高,他语气阴冷,“笑话!我为何要救他?救一个誓死抵抗皇军的中国将领我能有何好处?吃里爬外,皇军会放过我么?” 他冷笑两声,眉宇间暗含一丝狠毒的煞气,“再说,你觉得他刘静宇还活得了吗?” “你!”我愤然睁眼,身子因忿怒剧烈打颤,咬牙切齿道,“你不是人!是畜生,是日本人的走狗!罔顾伯父对你寄予厚望,你不配姓刘,不配饮长江水,更不配活在这世上!” 刘文苍眼神更冷,显然我轻蔑的语气激怒了他,“多谢赞赏。刘某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人,况且你最好搞清楚目前的状况。”他捏住我下颚贴近,“是你刘静姝在求我,你最好放明白点!” 我拨不开他如钢铁般的手,只有由他的气息一波彼拂向我,心中又痛恨又厌恶,却毫无办法。 他阴森森扫了眼一旁的哥哥,“既然你知道我是个禽兽就不要考验我的耐心。想要我救他,你最好客气点,不然再这么下去我怕他的血迟早流光。” “你!”提到哥哥,我脸色更白。这种时候我怎能和他做口舌之争?真是太蠢! 语气顿时软下来,“我求你,救救他。” “呵,这才像话点。”他满意的点点头,松开手,从我憎恨的眼睛移至我单薄旗袍下急剧起伏的胸口。那不容忽视的强烈欲念像火一样焚烧着我已然惊惧的心,浑身寒毛根根竖起,我的声音又不由尖锐起来,“你要敢这么做,我绝不会放过你。” “不会放过我?”他好笑道,“如今你就在我手里。你要我救他?行。说来我也是他堂兄。不过我为你冒此风险,是否应该得到点报酬?” 寒意瞬间脸青白了我的脸。屈辱。 我唾了他一口,狠狠道,“你不救哥哥,我不勉强你。他若一死,我即刻自绝,你就等着收我尸体吧!” 他嗤声道,“你以为在我手上你死得掉么?” 我盯着他的眼,让他明白我的决心,冷冷道,“一个人要是一心求死,怎样都能死成。你若不信大可以试试。” 他喜欢我,想得到我,不是么?赌吧,反正输了也没什么,最坏也只不过是这样罢了。 他上下打量我,眼中情-欲逐渐减退,然后咧出一个微笑,“好,我救。这辈子你都承我一个恩。” 闻言,整个人放松下来,心中不由升起一丝嘲弄。 又是一年的夏,去年的此季我新嫁,那漫天杨花,欢声笑语,就像是昨天发生的一样。而如今―― 外面阳光灼热,汽车内,我身边坐着讨厌的人,就算听到车外拍翅飞翔、鸣啾不断的鸟雀声,心中仍然一片苍凉。 熟悉的道路,久违的南京。这里三年前被日本人弄成了人间地狱。而如今他们公然打出一个东亚解放的口号,就立刻让南京伪军体会出了其中的中日亲善? 解放东亚?中日亲善? 多么可笑。 车窗外,青天白日满地红的旗帜又被重新挂起,按照日本要求,上面又多加了一条三角黄布飘带,写着“和平、反-共、建国”六个大字。当时人们把这条黄飘带形象地称作“日本人的三角裤”。 眼睁睁看着那面可笑屈辱的国旗,悲哀之意几乎淹没了我。 刘文苍抓住我的手,极不庄重的印下一吻,“好兴致。看什么这么出神?”他也跟着我的视线瞟去一眼,怔了一下,然后淡淡道,“国旗有这么好看?” 我皱眉抽出手,垂下眼睫,掩盖住其中满满嫌恶,平静地问道,“听说汪精卫是曲线救国?” 刘文苍一愣,笑道,“得静姝,红颜矣。呵,若那王老贼听到定欣哉、慰矣。” 我向车内移坐一步,只想离他再远一点,然后问道,“我哥哥呢?你把我哥哥弄到哪里去了?”声音有着不易察觉的颤意。 那天,他让人把哥哥抬后,我就再没有见过。如今也不知是死是活。 刘文苍轻嘲道,“我可是尽力了。刘某不是神仙,可保证不了他到底活没活。” 我咬着唇,踌躇良久,“我要见见他。” “不行!”他断然否定。 捏紧拳头,我尽量平静问道,“为什么?” 他撩起我胸前长发,意味深长的笑道,“你知道我要什么。你给出一点诚意,我自然会让你们相见。” 拳头捏紧又松开。这个人他可以救哥哥亦可以杀了他,我绝不能惹怒他,要不救生符就是催命符。 但若就此出卖自己,我不甘心。 我抬起头,露出一个凄楚的笑容,“哥哥是我唯一的亲人了,当我求求你,让我知道他还活着就行。” 他看着我忽然道,“你若心甘情愿,我自不会亏待,更会让你见他,如此甚好。” 心揪成一团,意识的一角在崩塌,“其实你根本多此一问,如今你想怎么样就能怎么样。” 他挥手,语气有些恼怒,“我就是要你心甘情愿!” 心甘情愿?呵,怎么可能? 我嘲讽道,“你之前那般如今怎么倒是顾忌起来?” 他瞪我一眼,“这你别管!” 幽叹一口气,“世上女子千万,我已为人妇,你何顾苦苦纠缠?” 我真的不明白,我自问自己从来未有半点暧昧。难道真是越得不到越想得到? 他仍然瞪着我,像是深仇大恨一般,良久说不出话。 我艰难地转过头再不去看他。 久违的刘府有些陌生。那门上的朱漆已经斑驳剥落,两只兽面铜环竟然也生了锈。按耐住心里种种翻腾的情绪,我伸出手,手指微颤,闭眼又睁开,深吸一口气,这才推开门。 这道门里关住的是我曾经幸福的记忆。 天很蓝,阳光充裕,而我心头却越发窒闷。哪怕事隔多年,有些人,有些事,总是不会随时间的流逝而离去。 在这里,我能清楚地看见他们欢快的笑脸,感受到那浓浓的幸福,不知为何沉淀数年的画面一掠而过,竟像是从来就没有离我远去一样。当时间变了,人变了,周遭的一切都变了,而我却清楚地记得。 那么,这是幸?亦或是悲? 庭院中梨花朵朵盛开,夕阳拉长它橙红的影,在花朵上镀上一层薄金。眼际飘落一朵白影,伸手接住,把小巧的花朵收在掌中。 满庭梨树雪白一片,天地几乎都被这片净白湮没。让人忽略了世间万物的丑态,淡忘了其中千悲百愁。 日本人能抢走所有值钱的物件,却偏偏抢不走这满庭的夏花。如同风光和希望,那是永远关不住,抢不走的东西。 穿过寂静的庭院,我走进熟悉的房屋,泛黄的纸窗筛落了外头大部分灿烂的阳光,只留下暗暗的光影,泼墨似映着园中几树摇曳的树影,像暗影幢幢的鬼魅。 阳光绿地,笑语喧哗,热闹动人的景致,是我无需闭眼就可以看到的,但奇怪的是,那就像一场场隔着重重纱幕的皮影戏。顿时觉得,这些熟悉又陌生的东西,全部都变成了一种巨大的嘲讽。每一样都扯得我血肉模糊。 房内一扇扇门窗紧紧闭合。 那个世界早已不是我的。 嗅着其间挥散不去的阴腐味,我知道,这才是真实――我如今最真实的人生。 这个认知,让我觉得就像被冰冷的剑刺中,即痛又冷,我无端打了个冷颤。 伸手掩耳,妄想遮去背后刘文苍跟进来的脚步声。 我如何才能让自己走出这种空茫和荒凉? 当世上所有温暖的东西都和我绝了缘,我还剩下什么? 我摇头,不能容许自己再这样下去。 放下手,背后却传来一妇人颤抖的声音,“小姐?真的是你吗?” 我霍然转过身,目光穿透模糊的视线。嘴唇抖动起来。门口站着一个妇人,面容好像比三年前更苍老了几分,她看着我长大,我曾经那么熟悉。 她见状又疑惑的小声问了一遍,“小姐?” 仿佛窒息般急喘了几口,哽咽唤道,“奶娘。” 她浑身一震,跌跌撞撞步进来。扑过来,按住我的肩,苍老的脸,不再是我记忆中的圆润,瘦削,蜡黄,搭配着杂乱无章的白发。经历过那地狱般的1937,没想到她竟还能活下来,尽管已经是风烛残年,但只要活下来就好。 活下来就好。 梨花香树在风里摇曳,天窗外世界静得令人手足无措。 我眼中的雾气似氤氲一样弥漫在她湿透的脸上,眼泪跌碎在她的怀中。我颓然埋首其中,安静的,潸潸流泪。 ------------ 灵台明镜 更新时间:2011-04-29 奶娘抱着我,好一会儿,才突然想起,“小姐,你怎么会回来的?” 紧紧握住我双手,她无限忧心地说道,“如今南京,虽说日本人不像三年前进城时那般杀人,但也不是你该回来的地方啊。几个月前,新国民政府进都,仪式上还闹过好一阵子,现在想起还让人心神不安。那天日本人在广场上举枪就射,国旗都射成了筛子。这些人无人性的,新政府在他们面前连声大气都不敢出,时下还属敏感时期,小姐你怎么偏偏选在这时回来?少爷他们怎么会答应?实在太草率了!” 我心里千头万绪,一时也不知道如何去说,张张嘴,“我,我......” 奶娘是看着我长大的,往往一个眼神就能让她明白我的心事。她自然看出我不对劲,脸色一变,立刻追问道,“小姐,你是怎么回来的?到底是谁送你回来?少爷呢?智仁少爷也跟你一起回来了吗?” 我摇摇头,提起他们我心中更加难过。别开脸,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不由岔开话题问道,“奶娘,你知道我母亲的坟在哪里吗?” 她闻言浑身一震,看着我面露悲悯。 我哽咽道,“佳丽已经和我说过了,我已经知晓。母亲她三年前就已经走了,我和哥哥都没能在她身前尽孝,母亲养我长大,我却把她置于如此境地,真是再无颜见她。如今我只求能在她坟前上两柱香,不求她原谅,只愿了结一桩心愿。” 奶娘拍拍我的手,安慰道,“小姐你别再自责了,太太她不会怪你的,别难过,相信太太也不愿看见你伤心。” “那我母亲的坟......”我继续追问,却突然顿住。有些害怕,害怕奶娘告诉我母亲无人收尸,就这么孤零零的死去。 奶娘看出我紧张,立刻安慰我道,“小姐你放心,太太的遗体佳丽小姐逃走前已让英国人火化埋葬了。说来,那些人也真是好心,幸亏了他们,要不然,在那种时刻,我们也没有其它办法。太太她和老爷葬在一处。你就安心吧。之后你再去看看他们,相信他们见到你平安一定会很高兴的。” 安慰完后,她又严肃地问起,“小姐,你告诉我,你到底是怎么回来的?少爷和智仁少爷在哪里?他们难道没和你一起回来?” 我张口,正在踌躇组织语言,就听门口传来一声嗤笑,刘文苍慢慢的步进来,“她是我带回来的。” 奶娘打量一下他,又回过头狐疑的看着我。 我知道,她是在问我这个人是谁。 奶娘和我一样,对刘文苍完全不熟悉,就算站在他面前也不会记得我曾有这么一个堂兄。 我勉强对她解释道,“奶娘,这位是伯父的公子,我的堂兄。” 奶娘这才恍然大悟道,“原来是长房那边的大公子。” 她见状立刻恭敬的拜了一礼,诚恳道,“谢谢您将我们小姐平安带回来。” 刘文苍勾了勾唇角,朝我投来一个别有深意的眼神,有些玩味道,“我一片好心今个倒还是第一次听到一声谢谢呢。有人倒是一直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闻言心中不悦,我下意识的挡住奶娘,寒声问他,“你怎么进来的?” 他走近几步,我见状又下意识的朝后退。他的脸一下子阴沉起来,“我怎么就不能进来了?静姝,好歹是我救你回来的,而且你别忘了刘静宇他......” “我没忘!” 扬声打断他未说完的话,我向他挺起胸膛,努力止住自身的颤抖,绝不让他轻言击垮我,语气凝然道,“你救我,一路护我平安回来,我感谢你,但现在我累了,请你出去可以吗?我和奶娘多年未见,还有很多话要说。再说你不忙吗?” 他踩着沉重的步子逼近我,暴虐的气息立刻席卷我周身,“刘静姝,你!” 奶娘这时才发现不对劲,担心的正要从我身后出来。 我不让,揪住自己的前襟,看着他露出一个委屈凄楚的神情,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放得更轻一点,更柔一点,“你就不能给我一点时间,非得要这般逼迫人?” 眼见他的神情从暴怒渐渐转柔,我才慢慢放下心来,轻吁一口气。 正在暗自庆幸,下巴就被人捏住,被迫直视他的眼,让我看清楚其中燃烧的怒焰,“你那是什么神情?嫌恶吗?庆幸吗?刘静姝,你有什么资格嫌恶我?胜者为王,这个世界就这样,弱肉强食,你这样的眼神就像你那些愚蠢的亲人一样。拼死抵抗,还妄想打到皇军无条件投降?愚蠢!狂妄!一身硬骨头能有什么用?是时候就要懂得服软!” “服软?”我尖锐地笑道,“就像你这样做日本人的狗?跪在他们面前给他们舔脚指头吗?对不起,我做不到!” 我倔强的扬起下巴,高傲的抬起头,直直逼视他的眼。理智上,我清楚的明白我不应该这样顶撞他,但是可忍孰不可忍!我无法接受别人对我的羞辱,更无法接受他们对我爱的人的羞辱,哪怕仅仅只是在语言上。 他的脸瞬间扭曲了,牢牢抓住我的双臂,气得连声音都扭曲起来,“好,刘静姝,你很好,非常好!你伟大,你们都伟大,我龌龊。你哥他们是英雄,我是懦夫。可惜现在活着的是我。你哥他生死不明,你爱的那人又能为你做什么?你在我这边,他知道吗?何况就算知道,他又能怎么样?他能来解救你吗?他能放下还在打仗的豫西,不顾一切跑过来救你吗?” 我哑然。我无法扪心自问,因为答案其实我知道,我明白。 刘文苍看见我的软弱,冷冷嗤笑,“他不能!他只能束手无策。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你身陷险境。这就是你爱的男人,这就是成王败寇!你不是说我是在舔日本人的脚趾头么?我可以告诉你,他们以后就只能舔-我的脚趾头。你不是要强吗?我就捏碎你这把过分坚硬的骨头!我看你还怎么对我说教,还怎么瞧不起我!” 他扯住我挣扎不已的双手,眼底温情尽散,理智尽失,“是我错了,从再次见到你开始就错的离谱!我以为我可以用心,用温情来打动你,我冒着那么大风险救下刘静宇,你有一点感激之心吗?无论我怎么对你好,你是否都无动于衷?” 不顾我奋力挣扎,不理会身旁奶娘苦苦哀求,他拽住我无比粗鲁的往内室拖,“我大错特措,和你这种冷漠的女人还讲什么真情?既然你从来就觉得我一无是处,我也不用再勉强自己做这些伪君子的行径了!脱下羊皮的狼才是我的本性,这样也许对你我都好。要什么心,我不要了,因为你根本无心!” 奶娘拖住他的裤腿,哀求道,“请您不要这样,放过我家小姐吧,她无父无母,已经够苦了,您就当好心,放过她吧!” 他一脚踹开,怒吼一声,“滚开!” “奶娘!” 我挣动的越发激烈,似乎搏命一般,剧烈的挣动让他也无法控制。然后我滚到地上,他毫不在意,钳住我的双手就像拖狗一样往前拖去。 奶娘爬过来,在他身后惊喘地悲呼,“她也姓刘啊!她是你的堂妹!你不能做出这种禽兽不如的事,会遭天谴的!” 闻言刘文苍身体一僵,讪笑一声,“天谴?呵,那倒是有趣。” 毫不怜惜的把我甩到床上,他跟着就压了上来。压制住我不断扭动的身体,双手愤恨的撕扯我的衣物,他怒道,“我早就该这么做,白白浪费了大好时光!真是太蠢了,对不对?我的静姝。” “你闭嘴!”我咆哮,“不许那样叫我!” 既然已经逃不脱这种羞辱,我也不愿意这个畜牲这样唤我。只有我爱的那个男人才能唤我静姝,没人可以代替,永远都没人可以代替他! 他撕开我的前襟,盘口剥落,滚了一地。我偏过头,盯着地上滚动的扣子,分明感受到一股疼痛泛上胸口,痛意越发的涌上来,泛到口中时疼痛变成苦意,苦的无法压抑,苦的无法自持。就在那一时,我灰了心、冷了意,放弃了所有的挣扎。 他反而停下粗暴的动作,扳过我的脸,冷冷笑道,“这是什么?” 他手中捏着的是智仁送我的银戒。 我瞬间惨白了脸,我以为我的心已是铜铸,千锤百打也再无法动容,已经死了,已经放弃,已经可以承受的屈辱,在这一霎又无限扩大。 心中痛感,愈来愈强,银戒泛着微薄的光,就如同我生命中微薄的亮彩。 那个人,送我这枚银戒,他答应过我会好好保护我。在逃出南京后,他曾经许诺过再不会让我陷入那样的境地,而他却失言了,他没有做到。 难道,我就没有怨恨吗? 是的,我怨恨他。 在我无助生产时,铺天的剧痛,他不在我身边。 在哥哥力竭倒下时,漫天的血色,他不在我身边。 在身体将要遭受如此屈辱的情况下,他仍然还是不在我身边。 我能不怨恨吗? 我当然怨恨他,怨恨那个爱我却没有保护好我的男人。 我曾想就这么放弃,不再这样为他苦苦挣扎。 可是如今,我看到那枚银戒,恨他的那一点心思却又生出了疲惫和无奈。也许,我可以怨他,但不能恨他。 也许这就是我的命。 我不恨他了。我也不愿就这样听命,唯有死,于我刘静姝,方保清白之躯。 我含住舌根,狠狠地咬下去。 其实,我最怕疼痛,这嚼舌之痛还真的很疼,鲜血慢慢沁出,我轻轻呻吟一声,却抬头冲一脸惊怒的刘文苍淡淡微笑,强忍剧痛,低声道,“我绝不让你得逞,绝不!” ------------ 惊逢故人 更新时间:2011-04-29 夜半的雨,淅淅沥沥而落,声音不大,但我却固执的认为,我就是被它吵醒的。 向上睁眼,望着一室凄清,雨声里有一种熟悉的孤独,寂寂包围而来,浸透全身。 我转过头看到奶娘满是泪痕的脸,她疼惜的抚摸着我的额发,“小姐,你产后一直没能好好休息,后来还又受惊又受惧,这么逞强,身体差点就垮了。” 我试着张口,但舌头很疼,实在吐不出半个字。 奶娘见状赶忙阻止我道,“小姐你千万别开口,你这舌头差点就救不回来。我知道你要问什么,你放心,那人他没有得逞。你那天激愤之下,也唬了他一跳。但是小姐你怎么能如此想不开?这些哪里有性命重要?便是智仁少爷以后知道了,也不会怨你的呀。” 我默默地摇头。我知道智仁他不会怪我,只不过,我怎样都过不了自己那一关。 命重要,还是清白重要? 我能清楚地明白,可我却无法做出理智的选择。 就如同有些事,我明明知道只要我服软,也许就能好过点,有些话,我应该尽可能的避免去顶撞,可我控制不了自己。 这世上有些事情,我们明明知道那是不利的,却仍然做出无悔的选择。 所以,我想,我可以原谅智仁,因为我能够理解他的选择和无奈。 恨只恨这个世道,这个命运而已! 奶娘欲言又止,还想再说些什么,就听身边响起一声冷嗤。我转过头,就看见刘文苍满脸不屑的看着我,“放心,以后我们还有很多时间,我会慢慢拔掉你的刺。既然来日方长,我也不急于这一时。” 他淡淡道,“刘静姝,你要清楚一件事,我要是真逼你,你又能拦得住我?!” 我的脸刹那雪白,心中悲屈到极点,忍住剧痛哑着声音道,“你再敢逼我,我就再死!刘文苍,我也要你明白一件事,我要是铁了心去死,你也拦不住我!” 他眼瞳越来越暗,最后想沉入了黑色漩涡中,他凝盯我片刻,渐渐地,目光开始冷了起来,冰冷的可怕,“你放心,我还不至于那么禽兽,就让你养好了再说吧。我可不想你就这么给我死了。” 我偏过头不愿再去瞧他,他的手被捏得噼啪直响,然后只听哐当一声大响,摔门走了。 如此我便这样安养在昔日的家园。除了奶娘,刘文苍又弄过来两个粗使丫头,为方便照顾我。他倒是把这里当成自己家,府内还聚着好几号带枪的宪兵。好听点的说法是保护我,难听点的说法是监视我。 这里原本就是我家,谈不上不习惯。只不过当初我倒没有发现自己的家竟然是那么大,那么空旷。 日子就这样过到也没什么,若是每天再看不到刘文苍的脸,那就更好了。 刘文苍没再强迫我,但也从不告诉我哥哥的下落,我已经放弃追问。我自然也不会再去寻死。 死,只是在逼到绝境的最坏打算。 每天我都倦怠的躺在床上,哪儿也不愿去,甚至连饭碗我都懒的去碰。 刘文苍脸色一天黑过一天,我想他一定认为我是故意的,我是故意在挑战他的极限。其实并没有,我只不过是真的觉得疲倦。 这样的日子直到一天傍晚,还没到用膳的时间,刘文苍竟然笑着走进来,也许以前看到他这样的笑,我会胆寒,会小心翼翼的应对,但如今我也只是淡淡的投去一眼,再也懒得装模作样。 他吩咐一个丫头把我精心打扮一番,说是要带我去见一个故人。 故人? 难道是哥哥? 我冰封的心头陡然微微一颤。 不会!立刻否决这个想法。若是他想让我见哥哥,那早就见了,不会这样神神秘秘的拖到如今。 会是谁呢? 我还真想不出。难道是我以前的什么同学?可若是她们,又有什么可见? 整个傍晚,我僵硬地坐在镜前,瞪着镜子里的变化。 镜中的那个女人很美丽,但只不过是一个妆点得很美,一迳任人摆弄的布娃娃。一具没有灵魂的漂亮皮囊。 刘文苍就站在我身后,一直这么看着。 我绷着脸,强压心里的不耐与忿怒。 说得更难听一点,刘文苍的行为,令我不禁联想到,我就像青楼里,那些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妓女,正等着出门拜见恩客。 他走近我身后,嘲讽道,“怎么不问我带你去哪里,见什么人?” 我抿唇,不言不语,也不去看他。 有什么可问的? 既然死我都不怕,还怕见什么故人? 我懒得去问,更不想对着他多费唇舌。 露出一个自嘲的笑,反正不一会儿不就见到了吗?还想那么多干什么。 夜幕降临,车停在一处房屋门口。然后跟着刘文苍下车,园子外琉璃壁灯打过来强烈的光线,在这种雪亮下,我竟觉得有些头昏目眩。 门口一群伪军看到我们到来立刻惊喜的围上来,必恭必敬点头哈腰。这种有些可怜的献媚,已经是他们习惯的招牌动作。 其中一个疾步上来,对刘文苍敬礼道,“少将大人,您终于来了!伊藤中将已经等了您良久。” 我有些疑惑的看向刘文苍,不知他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刘文苍强制性般挽着我迈进大门,边走边对身后跟进来的人道,“我知道了。中将大人是否还在老地方?” 那人一脸谄媚道,“正是,让我为少将大人您领路吧。” 刘文苍懒散的挥挥手,“不用,我认得路。” 那人讪讪的没再说话,留在原地。 我看不得那种奴颜嘴脸,转过头,强压下心中的愤怒和鄙夷。同时又对照起如今也莫可奈何的自己,心中酸涩。其实我又有什么立场鄙夷他呢? 于是心情更加郁结。突然想起后蜀贵妃花蕊夫人作的亡国诗,‘君王城上竖降旗,妾在深宫那得知。二十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 二十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 其实失败并不可怕,真正可怕的是不去反抗就直接认输。那才是一种可怕的可悲! 身边的人见我恍惚,嗤笑道,“怎么?你看不惯?” 我淡淡道,“有你当做典范,我再看不惯也习以为常了。” 他眯起眼,捏紧我的手,“逞这种口舌之快你不觉的很无聊吗?” 我不再理会他。 故人? 没想到他会带我来日本人的地盘,能遇到什么故人?我好像从来就没有相识的日本故人。 走进玄关,脱去鞋子后,只见一个身穿和服的年轻女子立刻迎出来,口中说着流利的中文,看面貌也猜不出她到底是中国人还是日本人。 她恭敬的问道,“是文苍少将吗?伊藤大人已经等您良久,请跟我来。” 至此,我有些奇怪。一路过来,不管是中国伪军还是日本人都对刘文苍很客气,伪军我能理解,但为何日本人也这种态度?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刘文苍见我迷惑,很好心的为我解惑,“静姝,我们这一辈明明是静字辈,你叫静姝,你哥叫静宇,我父亲其他兄弟的儿女名字其中都有一个静字,而我却叫文苍。你难道就不觉得奇怪吗?” 我愕然瞪大眼睛,他,这是什么意思? 他轻蔑的看我一眼,拉开前面的拉门,对里面人愉快的扬声笑道,“雅介君,让你久留,真是不好意思。该罚,我该罚。” 我还在呆愣,琢磨他刚才话中的意思,一不留心就被他大力的拉进门,没有站稳,差点跌一跤。 我稳住心神,定睛看去,只见房内榻榻米前对跪坐着一男一女。男的正在喝酒,女的在一旁为他斟酒。 男人年纪不算大,也就三十五六,鼻梁很直很挺,嘴角有些淡淡的纹路,一看就知是那种不苟言笑,极为严酷之人。他见我们进来,只是微微点一下头,对刘文苍招呼道,“文苍君来了,请坐吧。” 刘文苍也不客气,拉着我在榻榻米的另一边坐下,顺便为我介绍道,“这位是伊藤中将。” 我勉强点了下头,对面的伊藤雅介也微微颔首。执起酒杯一饮而尽,然后让那女子给刘文苍也斟满一杯,介绍道,“这是家乡的清酒,是我命人用船特地从日本运来,文苍君请用。” 我越听越惊疑。我发现这个日本中将对刘文苍好像很客气,说话间竟然都加一个请字敬语,而且,他也说中文,只不过有些僵硬罢了。 刘文苍也不含糊,一干而尽,末了还喳喳嘴,赞叹道,“确实好酒。” 闻言,伊藤雅介嘴角的纹路似乎松动了一下,然后又吩咐那女子给我斟酒,“给这位小姐也尝尝看。” 我不愿去接,眼前这种情况实在有些出乎我意料。一时间,头脑一片混乱。 刘文苍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我知道伪军是日本人的走狗,但他好像......再加上刚才进门前那些模棱两口的话,我知道有些不对劲,但又想不出到底是哪里不对。 那女子一直伏下头把酒杯高举过头顶,很恭顺的样子,好像我不接,她就会一直这样举着。见我没有接,刘文苍立刻递给我一个警告的眼神。 我无法,只好接过递来的清酒,咬牙直着脖子饮尽,任由甜涩余味回游荡于舌尖。实话说来,这酒还不错,比起三年前在白宫舞厅被刘文苍逼喝的那些酒也算不错了。可我却实在吐不出什么赞美的词。 伊藤雅介到是点头,“还算有些大气。”搁下酒杯,语气有些轻慢,“你以前说的就是她?一个支那女人?” 刘文苍笑而不答。 听到他无理轻蔑的称呼,我心底怒意翻滚。勉强压下心中的厌恶,完全弄不明白他们到底在打什么哑谜。更加疑惑刘文苍和这个叫伊藤的人有何种连系。 怎么说呢? 我觉得他们不仅认识,还好像很亲密。就像是...... 我摇头,直觉否定这种可能性。若是那样就太可怕,太不可思议了!听他方才的语气伯父难道还知道不成?是的,这种事伯父定是知道,但若真如我想的那般也未免太荒唐了。 放下酒杯,我无言的看向刘文苍。心中密密麻麻,全是越理越乱的思绪。 再说,他不是说要带我来见一个故人吗? 如今我除了见到奴颜谄媚的宪兵,就是这个从未见过的日本军人。哪里有什么故人? 他看出我的疑问,轻笑一声,“看你急的,我答应过你就不会骗你,这个故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你不是都见到了么?” 见到了? 远在天边尽在眼前? 我愕然。 又再看了一眼对面的伊藤雅介,我的眼神近乎无礼。 难道说是他? 但我真的从未见过他。哪里谈得上故人? 还在迷惑间,身边的女子又为我斟满酒杯,我无奈,正要接过来,忽听刘文苍说道,“静姝,你的故人不就在眼前吗?” 那女子举杯的手在听到我名字的瞬间,一抖。咚的一声,酒杯顺着我墨绿色的旗袍,砸落在木质地板上。酒水在旗袍上迅速晕开,像是文人急性而发的泼墨画。 从一进门,那女子就没有抬过头,所以我一直没有在意,而如今,她低头在我面前,从这个角度,我能清楚的看到她瓦瓷一般白皙的颈项,娇小弧度优美的背脊。 突然憎恨起这死一般的寂静,流动的空气遂渐将诡异撕裂,粉碎。屋内萦绕不散全是化不去的悲叹。 恍惚间,听到对面伊藤雅介用他奇怪的中文发音,有些僵硬的问起,“文苍君,你是说你带来的这位小姐认识美子?” 美子? 呵。 我记得姨娘的闺名叫玉美。 我看向刘文苍,他对我扬扬眉,露出一脸嘲弄的笑意。 我低下头,看见那流动在地板上的酒珠子,似泪珠般来回滚动,然后慢慢碾碎,最终无影无踪。 女子的手在我面前紧张握紧,收成紧实的拳头。我怔然看着,然后伸出手,慢慢覆上那只苍白的手,骤然抬起头,轻声却清晰地唤道,“姨娘。” 女子细弱的肩膀抖动起来。 我叹息的又问一遍,“你还好么?” 她捂住嘴,肩膀抖动得越发激烈,终于忍无可忍般抬起头,美目中盈着满满泪光,唤出我那熟悉的小名,“小静。” ------------ 命运之轮 更新时间:2011-04-29 伊藤雅介在我们之间奇怪的气氛下沉默良久,拿杯的手搁在榻榻米上,然后慢慢转向刘文苍,“看来文苍君有必要解释一下。” 刘文苍嘴角浮现一丝笑意,不紧不慢道,“雅介君的美子夫人之前曾有过一个家,这些你不是都知道?” 伊藤雅介不赞同的皱眉道,“美子在支那没有家,大日本帝国才是她的家。” 刘文苍不介意道,“大日本帝国当然是她的家,但是之前她并不知道自己是大和女子,在中国曾经有过一个家。”他揽住我道,“而我这个堂妹,论辈分,还得唤美子夫人一声姨娘呢。” 我厌恶的挣开他的手,他也不在意,只见伊藤雅介眉头皱得更深,“堂妹?荒唐!支那人不配与我们伊藤家有任何联系。” “但她确实也算是我的堂妹。” 伊藤雅介鄙夷的看我一眼,不屑的轻哼道,“流着劣等民族血的女人算不得你亲人。” 刘文苍悠悠道,“这么说来我身上不也是同样流着劣等民族的血?” 伊藤雅介语气冷凝,“你是伊藤家的子孙,哪里会流着贱民的血!你母亲流着的是伊藤家最高贵的血,你是她的儿子,怎能与贱民相比?” 够了! 我豁然站起。 听他们一口一个贱民,一口一个劣等民族,我实在忍无可忍。 这是什么情况? 我认识多年的姨娘竟然是,一个日本人? 而我那写进族谱的嫡长房堂兄也是个日本人?不,他算是半个日本人。 呵。 这里一共四个人,却有三个是日本人,只有我是中国人,哦,不,也许还得再算上半个。 没想到我身边竟一下子就出现这么多和日本沾亲带故的人。 命运真是奇妙,真是好笑。 我惊怒之下豁然站起,大家都一脸复杂的看向我,我却再无法言语。 说什么呢? 在日本人的地盘我又能说什么,做什么?除非不要命了。 伊藤雅介见我站起,却又不言不语,阴沉下脸,“真是没有教养的支那人!” 没有教养? 这世上最没有教养的只有这些禽兽般的日本人! 我曾亲眼目睹过枣阳的家园惨遭践踏,质弱的妇孺和孩童俨然成为战争中最无辜的牺牲品,战乱中女人毫无尊严的死去,孩子仓惶无助的啼哭。他们中有我的亲人也有我不认识的人,但同属华夏儿女,身上都承继着炎黄血脉,见到那些凄凉的场面又怎能不心酸?怎能不愤怒? 方才喝下去的酒在这时满满涌上来,我这才明白为何先人为壮胆要饮酒。因为饮了酒后,更能激发出自身的意气和血性。 我又慢慢坐下,恼怒的心情迅速冷却,却仍然控制不住自己刻薄的话语,“伊藤大人有教养?那阁下和您那‘高贵的’民族为何滞留在我们中国境内,玷污了我们国家的土地,做出禽兽一样的举动?这么说来,阁下和您的天皇军队教养真不是一般的高啊!” “不识抬举!”伊藤雅介勃然大怒,抓起酒杯就向我砸来。我偏头躲过,杯盏砸碎在身后的墙壁上,碎片又从墙上反弹回来,割破我的脸颊。温-湿的血缓缓流下,也不知会不会破相。 “呵,我就是不识抬举。”我伸手一抹脸颊上的血,抬起胸膛,逼视他狠佞的眼,“你们妄图想奴化我们中国人,可惜太多的国人都会像我一样不识抬举。对着你们这些丑陋的嘴脸,我生不出半分感激,只会恶心的想吐!” 我知道我说出这些话,等待我的大约就是一颗枪子。其实这样,我反而还会觉得解脱。反正,死亡也并不是很可怕,让我和伪军一样奴颜谄媚,我想我还是做不到。 果然,伊藤雅介被我激怒,脸上的肌肉气得一直抖动,伸手摸向腰间,许是摸枪。他穿着和服,腰间自然没有枪。 豁然站起身,大步走向悬挂在房中的太阳旗,从它下面的木架上抽出一把武士刀,凶神恶煞的向我走来,“你这个愚蠢的支那贱民根本不配活着!” 他举着刀向我步步逼近。 刘文苍依旧是一副看好戏的样子,好像这出他自导,我出演的戏非常愉悦他。他胜券在握的等待我低头,向他求饶,请求他向伊藤求情,救我性命。 我愤恨的闭上眼,高傲的扬起头。 就是死,我也绝不会向他们低头! “伊藤!”姨娘扑过来,挡在我身前大声制止道,“你不能这么做!” 我睁开眼,看见那把武士刀生生顿在我头顶,伊藤雅介面色铁青,怒道,“美子,你在做什么?还不给我让开!” “不!”姨娘红着眼睛,丝毫不惧他的怒火,斩钉截铁道,“我绝不让开,你要杀她,就先杀了我。小静就如同我的妹妹,我的女儿一样,我怎能任由她死在你的刀下?” 闻言,伊藤雅介怒火更盛,额角暴出一根青筋,“胡话!你是我大和民族的好女子,身上流着高贵血统,怎么能护在一个下贱的支那女人面前,还说她是你的妹妹,女儿?笑话!你会有这么大的女儿?美子,怎么你流落支那后,就忘了你的出生,也被这些愚蠢的支那人同化了?” 他轻蔑的看我一眼,“你也听到刚才她是怎么侮辱我大日本帝国的,你能忍受么?你现在不要命的救她,她不会有半点感恩,这是她方才自己说的,我可没有诬蔑。对于这种不知感恩,愚蠢透顶的劣等民族,我们一定要给一点颜色,他们才知道厉害,这个你不懂!” 他又逼近了一步,喝道,“你,让开!” 姨娘张开双臂,像母鸡护崽一样牢牢护住我,一步不退,她凄然道,“伊藤,我感激你。因为是你救了我,照顾我,关心我,还为我调查出自己的身世。” 伊藤雅介的面容刚刚有些软化,就听姨娘又道,“可你知道我之前又遭受过什么吗?” 他不悦的皱眉,“美子,我说过那些都已经是过去,如今你回到我们身边,这就行了。” “过去?”姨娘惨笑两声,“让我来告诉你什么是过去!我从记事开始就无父无母,养母好心收养我,但她也是个可怜人,孤苦无依只有卖身青楼,我是在楼子里长大的。逢人笑,背地哭。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是小静的父亲把我带了出来,他救了我,是小静和她的家人给与我从未有过的温暖和亲情。那时我真的很快乐。” 她的眼睛迷蒙起来,想是想起当年我们一家在南京的时候,虽说也有不如意,但比起现在来说真的幸福太多。 伊藤雅介见她这般模样,也沉默了。 姨娘呼出一口气又继续说道,“而这一切都被战争摧毁。” 她的语气有些无奈,苦笑道,“你说我是日本人,可我却是吃着中国的米,饮着长江水长大的。你说日本是我的祖国,可从我记事起,自己就从没离开过中国。你说日本人才是我的亲人,可是却也是日本人不断的糟蹋我,羞辱我。” 听到此际,伊藤雅介沉声打断道,“那时我们还不知道你是大和女子,我说过会补偿你,难道这一年多来,我做的还不够吗?” 姨娘微叹道,“伊藤,你实话告诉我,若是那时你没有怀疑我身份,或者,若你查证后得知我不是渡边家走失的小姐,不是渡边美子,你还会救我吗?” 伊藤雅介默然。 姨娘了然的轻嘲道,“你不会。因为在你眼中,我冠上渡边的姓,就成了上等人,而失去那个姓,我就是一个下贱的支那女人。” 伊藤雅介的脸一阵红一阵白,举着刀僵在那里,劈也不是放也不是,最终怒喝一声,把武士刀泄愤似的扔到地上,脸色铁青的转过身,对一直在旁一语未发的刘文苍低喝道,“伊藤文苍,看在美子的面子上,这一次我不再追究,以后请你管好这个支那女人。现在请你和我出来,我有话对你说。” 刘文苍耸耸肩,站起来大度道,“也好,雅介君,我们还是借一步说话,留她们在这里叙旧好了。” 说罢就和伊藤雅介一起出去,留下我和姨娘两人面面相对。 一时无言。 最后还是我先打破了寂静,“谢谢你刚才救我。” 姨娘摇头又摆手道,“这没什么,你别放在心上。其实应该是我对你说声抱歉才对,刚才分明是伊藤,伊藤雅介不对在先。” 尴尬在我们之间产生疏离。这已经不是时间或空间造成的原因,而在于两个民族之间,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 又是无话可说。 一段时间的沉默后,姨娘踌躇地问我,“我还可以喊你小静吗?” ------------ 我心依旧 更新时间:2011-04-29 我看着她。 刚才一连串的变故让我一直没有仔细看过她,现在终于可以认认真真的打量她。一年多不见,她瘦了很多,身穿质地柔软的暗色和服,称得她皮肤更加苍白。若我没记错,她今年也才刚刚三十岁,还是一个很年轻的女人。 我一直知道其实姨娘也长得很漂亮,她不同于我的母亲,母亲是端丽清雅的女子,有一种与生具来的贵气。她却是艳丽的野蔷薇,很艳,也很张扬。 而如今,我想起刚才她高举酒杯时恭敬的样子,有些心酸。也许是因为一年前那些痛苦,使我面前的这朵蔷薇已经被拔除了尖锐的刺,似兔丝花一般娇弱。 可是就是这样一朵娇弱的兔丝花,为了我,直面于伊藤雅介的怒火,毫不退缩的捍卫我,保护我。 不错,就像她说的一样,她是日本人,却是吃中国米,饮长江水长大的日本人。是一个从来没有到过日本的日本人。是一个被自己同胞欺辱的日本人。她是一个不似日本人的日本人。 不管她是何人,中国人也好,日本人也罢,她依然是那个和我患难与共,救我数次的姨娘。她是我的亲人! 于是,我点头,“当然,你当然可以这么唤我。因为你是我姨娘,是我亲人,这一点永远也不会变。” 她握住我的手,激动的难以言语。 我想起我第一次叫她姨娘时的情景。那时她送了我一对水钻发夹,带着紧张讨好的笑。而当时的我还在难过于母亲的失落,那一声‘姨娘’,并不是出自我的本意。但听到我唤出口时,她是那样开心,乐不可支的样子,过了这么多年,我至今都能清楚的记得。 其实她是一个很容易就得到满足的女人,即便父亲对她怜惜胜过爱意,母亲对她亲切却不交心,我懂礼却生疏,哥哥更是不理不睬,她依然感恩,依然坚持着对母亲的承诺,照顾我,保护我。 我感慨万千。为何要有战争,为何要有那么多的生离死别,无可奈何?是战争造就了我们的种种不幸,乱世中,痛苦已经太多了。其实她又何罪之有?就因为那一点血脉,我就要否定她的一切么? 呵,我做不到。 她偏过头,偷偷擦了擦眼角,然后才转过头问我道,“小静,你怎么会回南京?小宇和智仁也和你一起回来了么?不可能啊,以他们的性情,绝不可能投靠伪党。”姨娘边摇头边疑惑,然后问出心头最重要的疑问道,“小静,你怎么会与刘文苍走到一起?” 我苦笑道,“我也不想和那人走在一处。这事说来话长,几个月前,日军攻陷枣阳,连张自忠总司令也在那场战役中壮烈牺牲。哥哥誓死护我到底,一番血战后最终还是没能逃出去。好在佳丽他们及时逃脱。是刘文苍把我从枣阳带回来的。如今我最忧心的就是哥哥,他到现在还是生死不明,智仁应该还在豫西打仗,对此我一无所知,刘文苍看管我极严。我在南京犹如深陷虎穴啊。” 她困难的吞咽一下口水,才有些艰涩的问道,“刚才你听到我们那些话,多少应该能明白些了吧?” 我沉吟,然后点头道,“刘文苍的母亲是个日本人?他和伊藤雅介到底是什么关系?伯父他知道吗?难道伯父也投身伪军,效忠了日本人?”我轻轻摇头,“我不信。” 我想起伯父早年曾在日本留学,刘文苍想是他在少年时和日本女子留下的一段风花雪月吧?老一辈的爱情,我没有立场去说,只当看看戏,听听故事。但要说他就这样投靠日本,我是万万不信。我相信伯父的为人,就算朋党军阀之间混乱不已,效忠的党派不一致,但他一直都是积极抗日,有着民族气节的爱国军人,在这一点上,我毫不怀疑。 “不错,刘文苍的母亲是日本人,不仅如此,她还是伊藤雅介的姐姐。据说她早年和你伯父相爱,其间什么原因不清楚,反正结果就是她死了,你伯父带着刚刚出生的刘文苍回到中国,然后又听从家族安排与你伯母成亲。但刘文苍是半个日本人这一事从未被人提及。我也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得知。也许是伊藤雅介找到了他,也许是他找上伊藤雅介,反正伪党在南京成立以后,他就随之跟过来。不过这些你伯父应该不知情,至少我从未在这里看见过他。” 见我沉默,姨娘又追问道,“你刚才说小宇生死不明,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不是和你在一起吗?是日本人干的,还是刘文苍?” 姨娘这句话让我听着,心里真像是打翻了五味,一时间也说不出什么味道。她问我‘是日本人干的,还是刘文苍?’这句话她还是下意识的把自己和日本人区别开,也无意识的区别开刘文苍。 哥哥是被刘文苍带走的,而且他身份特殊,我不知道该不该向姨娘寻求帮助。我并非不信任她,但毕竟她现在在伊藤雅介身边,那人是典型的日本军人,暴虐好战。要是姨娘不经意说漏哥哥中国将领的身份,让伊藤雅介知道,安有命在? 姨娘看出我的犹豫,有些难过的自嘲道,“小静,看来你还是和我生分了。” “不,我没有。” 我还是选择告诉她,毕竟多一个人多一份力,何况单单只凭我一个人想要打听出哥哥的下落,或救出他,简直难如登天。 于是,我把事情经过原原本本的和姨娘细说一遍,请求她帮我留意,或旁敲侧击的询问哥哥的下落,必要时能救他出来。然后又仔细叮嘱她千万不可让伊藤雅介知道哥哥的身份。 姨娘慎重的点头道,“你放心,小静,我一定会问出小宇的下落,一旦知晓他的下落,我定会想方设法救出他。” 看我脸色还是一片阴郁,她拉着我手,笑道,“好了,先不说这些。我方才听你话中,看来你和智仁已经结婚了,他动作还真是快,这么快就让你生了个小子。” 她颇为可惜的叹道,“可惜我没福分见到。” 姨娘本出于好意,想说些能让我开心的事,可这样更勾起我的伤痛。想起我那刚出生,又立刻分离的孩儿,那可怜的孩子竟与他的母亲这般无缘。也不知佳丽是否已经安全把他带到他父亲那里。我不禁幽幽一叹,“也不知他现在怎么样了,希望他能平安到达豫西。” “当然。”姨娘拍拍我的手,安慰道,“小静,你一直都是个有福气的孩子,你那孩儿也承继你的福气,一定会平安无事。” 我摇头苦笑。有福气?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这么说我。我就算真有福气,也被这乱世消磨殆尽。 姨娘不想让我继续沉迷悲痛,她努力化解我的悲伤,好奇的问道,“你快说来听听,那孩子长得如何,是像你还是像他父亲?” 我回忆着那张只见过一面的小脸,只能记得红彤彤的脸上那一双奇特的,碧蓝的眼睛,我微笑,“应该是像他父亲。” 姨娘也拍掌笑道,“那真是太好了!若是像你,就太漂亮了些。男孩子么,怎能长成那样?不合适。还好像智仁。我想他长大了也定会是个英俊的男子,不经意间就能迷倒一大片女孩。” 听她说的认真,我也不禁流露神往之色,那孩子长大啊,还有好长的一段时间,我真的可以看着他长大吗?真能亲眼看到他长成一个英俊的大小伙子? 姨娘看着我语重心长的说,“小静,便是为了智仁和孩子你也应该学会保护自己。留下命,才是最重要的。如今南京可以说是日本人的地盘,我知道你心中有很大的怨恨,太多的委屈和不甘,可是在这里,你必须低下头,哪怕你觉得这是一种屈辱。但是,屈辱能让人活下来,不是吗?” 我低下头,轻声微叹,“姨娘说的其实我都明白,我也努力过,但我实在做不到。我宁愿站着像个人一样死去,也不愿像畜牲一般跪地匍匐。” “若你这样死了,自己是潇洒,是解脱,可你有没有为你的孩子,以及爱你的人想过?我想他们宁愿你活着,也不想看你死去。再说,现在你并没有受到太大的伤害,不是吗?这在这个世道已经很难得了。”她感慨叹道,小静,你真的是个有福气的孩子!” 听到姨娘这些话,我不由又沉默。 难道我真的错了?我真的应该向刘文苍低头,乞求他的庇护,就为维持我脆弱的生命?真的就如姨娘所说,我不应该坚持我捍卫的尊严? 一个人有一个人的活法,也许有一天我真的就会为这点可笑的尊严而死,也许智仁和我那无缘的孩子会恨我,埋怨我,但是我无悔。 姨娘见状眼神一暗,复又很快恢复,轻笑,“算了,提这些干什么,真扫兴。这么说来,你那孩子取名了没?” 我摇摇头。 那时智仁只取了女孩的名字,到没说生男孩取什么名。想来我的儿子到现在还没名字呢。也不对,说不定如今智仁已给他取过名字了。 姨娘见我摇头,便升起了兴致,和我讨论起给孩子起名。我不愿拂她的意,但因为太多心事也提不起兴致,只得懒懒应着。 正在此时,门被拉开,伊藤雅介的脸还未缓过来,见到我仍然余怒未消。刘文苍跟在他身后走进来,见我们谈话戛然而止,不由问道,“你们不是聊的挺起劲吗?怎么我们一进来就不说了?” 我沉默不语,姨娘欲言又止。 伊藤雅介对我厌恶的摆摆手,像是在赶一只苍蝇,“好了,今天就到此为止。文苍君,明日舞会我们再叙。你要是还带着这个支那女人,就请好好看管她,我可不想在舞会上丢人。这若传到日本,将是我们伊藤家的耻辱。” “伊藤!”姨娘喝止道。 伊藤雅介瞪她一眼,“美子,你不要忘记大和女子的本分!” 姨娘脸色立刻煞白。 刘文苍拉过我,无视我的挣扎,对伊藤雅介微微一笑,“好吧,叨扰多时,我们不敢再打扰雅介君和美子夫人的清静,就先告辞了。” 不由分说的押着我行完一礼,转身要走。 伊藤雅介在他背后沉声道,“文苍君还是应该尊称我一声舅父才对。” 刘文苍也不含糊,立刻道,“舅父大人,我们可以走了吗?” 伊藤雅介颔首,“去吧。” 拉着我走出门,刘文苍轻描淡写的问道,“怎么样?也算是不虚此行吧。” 我咬唇道,“托你的福,知道了很多不为人知的辛秘,还真长了不少见识。” 他眼眉一扫,定格在我脸上,不禁轻笑,“不觉得这世界很奇妙么?世事无常,你憎恨日本人,可惜你姨娘却是个货真价实的日本人。你又憎恨我,可惜我和你也有着斩不断的血脉。静姝,放弃吧,这世界,这世道,你争不过的。做什么抵抗?无用又费劲。” 出了园子,身边谄媚的宪兵立刻为他拉开车门,殷勤恭敬的弯腰鞠躬。他轻蔑的指向他们,“瞧,这才是聪明人,他们做出聪明的选择,所以才能保全性命。” 我低头弯腰坐进车内,抛下一句,“我不稀罕。” 刘文苍也跟着坐进来,“想想你那个姨娘,若不是我舅父,她已经作为慰安妇被人糟踏死了。她明智的做出了正确的选择,你看她现在不是活的很好,伊藤雅介对她也算是不错。” 他眸子里尽露着玩味的戏谑,“静姝不要跟自己过不去,你是明白的,如今能保护你的只有我。” “是吗?”我淡淡的敷衍,转开话题,“你让我看的戏也看完了,相信你这出戏,让你心里也得到了满足。不过,这出戏即耗时又耗神,何况现在已经很晚,你就不觉得累么?” 他不在意道,“是么?很晚了么?我倒没有发现。若是今天这样就叫晚,那明天你和我参加舞会岂不是更会抱怨?” 我语调冷淡,不忿之色表露无疑,“舞会?你觉得看着如今死气沉沉的南京,面目全非的中国,还应该有值得庆贺的舞会吗?哦,我忘了。伊藤文苍你现在是以日本人的身份参加,自然是值得庆幸。” “为什么你总是这样?”他不由气闷道,“我对你还不够好吗?你为何总是给我摆脸色!你心心念念的人,都没法子保护你。你,真是不知道好歹!” 我冷冷笑着,“对于卖国贼和侵略者,我一向就是如此。你看不惯为何要把我绑到南京?刘文苍,也许我应该唤你伊藤文苍,不管是什么名字都好,怎样也改变不了我对你的看法,你一半属于肮脏的日本,而另一半却是地道的中国汉奸!” 他愤然一掌扇在我脸上,“你觉得我的感情很可笑吗?别以为我留你性命就可以任你这般放肆!如今掌握你生杀大权的只有我!” 他眼光狠毒的射来,有那么一瞬,我觉得他就要控制不住来杀了我。 但他没有。 他收回手掌,努力的克制住自己,当起伏的胸膛终于平复后,他轻声问我,“刘静姝,我的爱对你来说,难道就这般不值一钱?” 我捂住脸,右颊火辣辣的疼。他轻触红肿的脸,抹去我唇上的血,“你应该知道我对你可以说是放纵至极。你就没有一丁点儿的触动吗?” 也许他的眼神是孤寂的,苍凉的。这种眼神让我恍惚,我曾在另一个男人的身上看过,并不陌生,很熟悉。奈何,他始终不是我心中的那人,眼神再像,也无法驱走我心底的阴霾。 也许刘文苍是真的喜欢我,但他始终不明白一件事。 爱情,又如何能按斤论两的卖? ------------ 陌上君来 更新时间:2011-04-29 早上,站在院子里,伸出手,却接下一片枯黄的落叶,怔然抬头,这才发现原来已近初冬,我被刘文苍从枣阳带回南京已经过了三个月。时间过的真是快啊,可又像是仿佛过了一辈子。 风渐起,卷起我的长发,墨绿滚银边织锦旗袍也被风吹起一角,突然感到有些冷,不由裹紧披肩。 忽然听到外面街道上有些喧哗,不禁升起疑惑,如今南京早已失陷,伪党政府对日本俯首听命,街道上人们连说话都是小心翼翼,而今这般喧闹非比寻常,到底出什么事了? 我疑惑的走向大门。 刚到门口,被两个伪军宪兵挡住。 心升不悦,“让开。我要出去看看。” 他们一步不让,“没有文苍少将的命令,我们不能做主,忘您见谅。” 门外街道上喧哗声越来越大,我微微皱眉,不理会那些伪军,欲绕道避开他们,伸手就去推门。那两人立刻先一步挡住我。 我无奈,“那我出去,你们便跟着我好了。” 那两人对望一眼,看着我仍是一脸为难。 我还要再说,左手就被人捉住,回头就见刘文苍,他皱着眉,“你要出去?” 我沉声道,“放手。” 眉头皱的更深,他冷着脸强硬道,“要出去也可以,我陪你去。” 让他陪?那我宁愿哪儿也不去。我直觉的拒绝,但这一下,却更加惹恼他,不由分说的拉过我推门出去。 门外喧哗的是一群孩子。 那些孩子们分成两帮扭打成一团。我看得有些愣,实在没想到是这种情况,先前我还以为是混迹在南京的地下党组织成员被抓呢。 两帮孩子一边打,一边骂,我在旁听了一阵,才弄明白。原来是日军在学校要实行汉奴化教育,要求日语为学生的首要功课,学好的还会有奖品。这些学生太小,还是懵懂无知的孩子,一部分因为害怕或贪心屈服于日军淫威,得了奖品和甜头便喊起他们教的日文,什么‘天皇万岁!’‘大日本东亚共和!’而另一部分引为耻辱,于是就扭打起来,起先只是一两个人,然后越聚越多,最后引发群架之势。 我听的心头阵阵寒冷,日本人用心歹毒,须知孩子是一个国家的根本,而今他们把奴化从一个个单纯的孩子抓起,令人不得不忧心。 突然听到其中一个稍大点的孩子拔高声音怒叱,“混帐!你们怎么可以这样做,还拿他们的东西。你们难道忘了三年前,南京是什么样子的吗?鬼子们是如何糟蹋我们和我们亲人的吗?” 那孩子一怒之下没控制住,竟叫出‘鬼子’一词,我心知不妙。果然就听身边刘文苍阴冷的目光扫射着在场这群不守规矩的孩子,“闹什么呢!想死吗?” 那群孩子方才闹的正凶,没有发觉有人过来。这时被刘文苍一声呵斥吓了一跳,然后就见他一身伪军军装立刻惊飞了魂,顿时作鸟兽散。 刘文苍沉下脸,对身后跟着的两个宪兵使眼色,眼看就要去抓那闹事的孩子。我拦住阻止道,“他们还是孩子,你难道连个孩子都不放过么?你身上也留着一半是和他们同样的血!这一点你永远也无法抹煞。” 他表面无情的看着我,我同样也不甘示弱的瞪着他。 就在这时,突然一个日本宪兵从远处跑过来,附在刘文苍的耳边叽里咕噜的说了一通,我听不懂日语,只能捉摸刘文苍的神色。 刘文苍边听边点头,听完后转过头,对我一笑,“看来这南京喜欢争锋出头的人还真不少,没想到经过三年,还是有人不懂识时务者为俊杰这一道理。” “去哪里?”我甩手问道。 他不介意的又拖住我的手,阴森森的冷笑,“去见识一下那些不识时务的人,这样你就会发现我对你真是不一般的仁慈。” 城北的一所中学,战乱下,学校已经破损的很严重,但这并不影响学生的求知欲,伪党政权‘还都’后,学校也开始重新运作。这也许是伪党目前做的唯一一件好事。 而现在所有师生都被日本宪兵赶出教室,集中在操场上,寒风中瑟瑟发抖。那些一张张还很稚嫩的脸上充满着对未知的恐惧。 老师们小心的将这些孩子护在身后,生怕他们遭到伤害。这些都是从三年前那灭绝人性的大屠杀中生还下的孩子。对于生命,他们已了解到其宝贵和脆弱,对于日本人,他们简直如惊弓之鸟,脸上是一览无遗的慌张和害怕。 我看到那一双双眼睛瑟缩的躲在老师们身后,透过人缝的空隙,偷望着围着他们的那些魔鬼。老师们也是泥菩萨过江,一个个都噤若寒蝉,如临大敌般盯着这群宪兵,就怕出什么差错。 一个日本军官,腰上悬着一把明晃晃的武士刀,在他们面前背负着手,来回度步。看那个身影,我很眼熟。是了,我昨天才见过一面,怎会忘记? 那个总是以鄙夷的语气喊我支那女人的日本军官――伊藤雅介。 我瞪大眼,看向身边的刘文苍,心底瑟瑟发寒,“你们要做什么?这些还是孩子啊。当真要如此无人性?刘文苍,你应该知道是中国的米,中国的土地养大的你,而今你不但不知感恩,还越发毫无人性。” 我盯着这个魔鬼,“你若还有一点良知,就不要让伊藤雅介伤害他们。” 我无法想象这些可怜无辜的孩子即将成为一团团模糊的血肉,这一群鲜活的生命就将在这些魔鬼掌中瞬间消失。 刘文苍伸出一根食指,放在我唇边,“嘘,别这么激动,你看看再说。” 场中,伊藤雅介负手仍然来回踱步,阴冷的目光扫射着场上每一个人。然后,他蓦然开口,仍然奇怪的中文发音,嗓音低沉,“我想政府发布的通知你们应该早知晓了吧。日语早已被政府批准作为你们的第一语言,但为何倒如今你们学校还不按照政府的规定积极授课?而且昨天前我已接到密报,你们当中有人还在向学生宣传诬蔑我大日本帝国的口号。是谁做的,现在站出来,要不我就以反革命宣传煽动罪,杀光你们这群屡教不改的支那人。” 长时间寂静,间或只余一两声孩子轻轻的抽泣声。 “没有吗?”伊藤雅介抽出武士刀,冷笑道,“支那人都是无胆鼠辈,我本来也不指望你能自己站出来。” 他把刀架在面前一个男老师脖子上,讽刺的轻嘲,“懦弱的支那人。”刀光带出一片血色,男老师毫无声息的倒下。 场中气氛更加压抑,很多孩子环抱住身体,想哭却又害怕的不敢哭出声来。 我看的只觉喘不上气,浑身僵直起来。那刺刀上还滴着血,伊藤雅介丝毫不做停留,又把刀架在一个孩子的脖子上,“还是不出来?躲在孩子的身后就不觉得耻辱?”那孩子就像柱子一般年纪,惊恐的张开嘴,却叫不出一句求饶的话。 我再也忍无可忍,甩开刘文苍的手,冲上去大声制止道,“住手!” 伊藤雅介斜睨了我一眼,默不作声,却对那边的刘文苍喝道,“文苍君,你过来!” 刘文苍人走到我面前时,已经拔出了枪,一把推开我,枪口对准那孩子的额头,嗓音低沉,“静姝,这不是你该管的。” 一声枪响骤然响起,几乎震碎了我的耳膜,震颤我的心房,那孩子应声倒地。他吹了吹枪口,若无其事的转过身,竟然对我露出一个笑容,“现在你该知道,我对你真的很仁慈,对吧?” 看见这一幕,所有师生们顿时更加惊恐,身体在寒风中抖的越发激烈。 伊藤雅介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对刘文苍点点头,很是赞许。然后又转向那群师生,“现在你们想通了没?还要再包庇这个人吗?” 操场上吹着冰冷的风。很快就把地上的热血吹冷,风干。那孩子的脸还凝固在死前惊恐的表情上,这样一具鲜活的生命,就因一个没有理由的借口而覆灭,任由鲜血流失,生命流逝。 我逼近刘文苍,双眸如刃,不想错过他脸上丝毫表情,寒声道,“刘文苍,你竟杀了一个手无寸铁的孩子。他到底做错了什么?他甚至连一句话都没有说过!” 我指着地上的孩子对他咆哮道,“你看看他,你记住他的脸,每一天晚上,他都会来找你,这是你欠他的!” 刘文苍嗤笑,“静姝,你是要在这里和我说鬼故事?” 我的手指在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愤怒。我仔细的看着他,他脸上竟毫无一丝一毫痛悔的表情。我疑惑不已,是什么能让人变成这样嗜血的魔鬼?为何他们做出这种事都还能这样坦然自若? 伊藤雅介看着我更是皱眉,挥手就要让日本宪兵押我离开。我挣扎开他们的禁锢,弯腰去抱那浑身是血的孩子。 刘文苍握住我的手,脸色蓦然阴沉,冷冷责问道,“你要做什么?添什么乱!” 我愤然甩开他的手,“放手,不要用你肮脏的手来碰我。这个孩子已经被你杀了,我不会任他就这样躺在这里,你不是看到了吗?我要为他收尸。” “不准!没有问出煽动谣言的人,谁都不能为他们收尸。”他拎出我怀里的孩子,毫不怜惜的扔到一边,对在场的众人说,“这就是惹怒皇军的下场,三天之内,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都不能为他们收尸!” 我浑身颤抖,望着那片已经被血染透的广场,心从麻木中生出一股决然的怒意,“刘文苍,你简直不是人!煽动谣言?哈,这哪里是什么谣言,明明就是事实!你就算杀了其中一人,也永远封不住所有国人的口!” 刘文苍的手又高举起来,我闭上眼,扬起脖子,静静的等待。打吧,为何不就这样打死我?为何不干脆也给我一枪?让我一了白了。 这一刻,我无比怨恨起在远方的那个人,如今我在南京受此苦楚,他也许还毫不知情,他也许以为我早已死在枣阳。其实我若在那时就死了才是最好吧。至少不必再多忍受这三个多月心身的折磨。 想象中的巴掌等了很久都没有落下,我疑惑的睁开眼,就看见刘文苍高举的手臂被人捉住。 来人俊颜依旧,两道漆黑的眉拧起,眼睛微眯折射出愤怒的光,高大的身躯为我遮住阴云密布的天空,握住刘文苍手指间的银戒闪闪发光。 心中热潮霎时就冲向眼里,直直竟要逼出我的眼泪。 我曾无数次幻想和他重逢的一天,但却从未想过会是这么快,更不敢想象他会就这般奇迹似的出现在我眼前。 可事实却是,他真的近在咫尺。 莫名地,心底除了深深的震撼和激动,还有……惊恐。 他怎么会出现? 这样出现在南京,他难道不要命了? 我惊恐的看向他。 智仁却没有看我,连一个眼神都没有施舍给我。他转身向身边的翻译官说了一连串流利的英文。他说完后,翻译官转向伊藤雅介为他们介绍道,“这位是美国驻华空军副武官埃德蒙?谢菲尔德先生,这位是日本驻宁卫戍长官伊藤雅介中将。” 伊藤雅介颔首,和智仁用生硬的英文打招呼道,“谢菲尔德先生,您好。” 智仁可有可无的点下头,然后松开握住刘文苍的手,又向身后翻译官说了一句。翻译官有些为难,见他点头催促,便面无表情的对刘文苍开口道,“谢菲尔德先生说打女人不是绅士的举动,只有未开发的野蛮人才会这样做。” 刘文苍握紧拳头,眼底抑郁一掠而过,伸出手自我介绍道,“原来您就是今日从重庆过来的谢菲尔德先生。您好,敝人刘文苍,代表中国-国-民-政府欢迎您的到来。” 我有些反应不过来,怔怔看着这些变故。我记得我和他也就一年没见,不是十年。智仁怎么就变成了美国空军副武官?还起了个洋名?埃德蒙?谢菲尔德? 我偷看刘文苍和伊藤雅介的神色,看来还真有个美国空军副武官今日要来这回事。这亦喜亦忧,一惊一乍几乎击碎我的心魂,手心全是冷汗,幸亏智仁面貌奇特,而刘文苍他们又从未见过他,这才没有露出马脚。 可是,就算这样还是太过危险了。 我看着他消瘦的侧脸,冷风吹的他鼻尖隐隐泛白。我站在那里忐忑不安,聆听着他悦耳的嗓音,他的蓝眸似乎被雨洗过般清澈,湿润。 我紧张的快要哭出来,但他眼睛一眨不眨,就连眉头也不皱一下,在我们面前,他是如此从容镇定。身体隐没在现场压抑的氛围中,似乎是巍峨的塔影,眼光飘向一侧,远到我无法企及,只有身上那似有似无的松香还带着我似曾相识的味道。 我赶快低下头,就害怕被别人看到我此刻抑制不住的泪水,我明白这种时刻,我绝不能让别人觉察出问题,想来他为找我,应该花费了很大精力吧。 智仁一挑眉峰,对刘文苍吐出清晰的两个字,“幸会。” 刘文苍的眼里有一闪而逝的讶然。 他没再理会,低下头,执起我右手,弯腰亲吻我的手背。干燥的唇滑过皮肤带着触电般的酥麻,虽然这是一个极普通的西方礼仪,但他怎能如此堂而皇之,他就毫无顾虑吗? 我心里担心极了,就怕被别人看出什么。赶忙收回手,垂下眼睫,调整好情绪,干涩的挤出,“谢谢您,谢菲尔德先生。” 他望着我,憔悴的眉眼里,传达着无限深意,那种属于他的感情,柔而坚韧,涩而美好,他低缓的嗓音温柔的抚平我心头的恐惧,“这是我的荣幸。” 我瞥了他一眼,赶紧仓促转过头,强作镇定的环视四周。刘文苍的眼中浮现一丝困惑,上前搂紧我的腰,对他笑道,“内子妇道人家,没有见过大场面,谢菲尔德先生见谅。” 我涨红了脸,挣扎怒斥道,“笑话,我和你可没有任何关系!”紧张的看向智仁。 智仁淡淡的笑了,只蓝眸中隐约有一缕灼灼燃烧的怒火,“这位的小姐气虚体弱,并不适合看到这些血腥场面,阁下若能体谅她一点,就不应该在她面前杀害无辜。” 刘文苍扣住我的腰,止住我的挣动,不甘示弱的说,“谢菲尔德先生初来乍到,想是还不了解南京的局势。这些人当中匿藏着我国的反叛组织成员,若是妇人之仁,只怕会后患无穷。” “反叛?”智仁点点头道,“如今中国时局真是混乱啊。我从重庆来时,詹森先生刚刚与你们元首会谈过,他们说你们是反贼,他们才代表中-国-政府。而如今,你告诉我的与我知道的正好相反,就不知道事实到底是如何。” 刘文苍一愣,随即似乎不经意道,“谢菲尔德先生的中文似乎很好。” 智仁淡淡道,“噢,因为我有一个很好的中文老师,我的妻子就是中国人。” 我低下头,听出智仁淡然地语气中那只有我才能听出的怒火。 他是在生气吗? 生气我和刘文苍走在一起,生气刘文苍刚才的话? 可是,这能怪我吗? 我又不想这样,明明是他自己没有保护好我,我都没生气,他怎么能这么不讲理? 心里的委屈如翻江倒海,又苦又涩。 我抬头看他,他却一眼也没有看我。 刘文苍眯细眼睛,“是吗?想来尊夫人也和您一起来宁了吧?” 智仁抿紧唇还没开口,伊藤雅介咳嗽一声,打破了两人之间有些紧张的气氛,“谢菲尔德先生,为您的到来,我们今晚会在使馆举办一场舞会,希望您能赏光。顺便请代为捎去我大日本帝国对詹森先生最真挚的祝福,我十分期待下次与他会面。” 智仁似乎很认真听他说完,然后微微颔首,“我荣幸之至。” 用眼睛扫了场上的每个人一遍,才含笑道,“这些都是无辜的良民,请伊藤中将看在我的薄面上,放过他们吧。” 他用冷静的声音继续说,“当然,这应该是中国与日本之间的事,我远道而来,是外人,本不应过问。我汉语学的不好,但也听过中国有句古话,‘得饶人处且饶人’。不知伊藤中将听过没有?” 伊藤雅介讪笑两声,“好,今天就看在谢菲尔德先生的面上,我暂不追究。”说罢,挥手解散了那群师生。 “看来伊藤中将的汉文也说得很好。” “哪里,毕竟支那以后将是我们大日本帝国的附属国。” “看来贵国志在必得。” “当然!我国有着最圣明的天皇,最精锐的部队,最勇敢的武士,支那早晚会俯首称臣。先不说这些,谢菲尔德先生远道而来,还是由我为您引路,别让支那人扫了我们的兴致。” “伊藤中将贵人事忙,我不便打扰。”智仁不紧不慢的拒绝道,“我们还是晚上再见吧。”说罢不再理会他,若无其事的转过身,扬长而去。 至始至终,没再看我一眼。 我咬紧冷冰的嘴唇,也没敢去看他的背影,生怕一个不小心就落下泪来。 伊藤雅介对着他离开的背影冷哼一声,“可恶的美国佬!” 刘文苍不解的问道,“雅介君为何对他如此客气?” 伊藤雅介从衣襟内拿出一方白绢,慢条斯理的擦拭完武士刀上的血,收回刀鞘,“这些美国佬最是狡猾,卖给我们的武器又同样卖给支那人,从中发了好大一笔战争财。哼!不过他们也嚣张不了几时,东京传来电报,内阁几位大人如今对美国也已经忍无可忍。现在这种形势下,我们和他们还有好几批军火交易,还是少惹为妙。等这些交易结束后,不出一年,这群美国佬就别想再嚣张!亚洲,欧洲,美洲,哼哼!等着瞧吧。”他眼里露出极端狂热的神色。 我听得心头止不住的寒冷,万万没料到日本的野心竟然这么大,这些魔鬼竟连美国都不放在眼里。 还在浑浑噩噩,下颚被人捏紧,刘文苍的手指异常冰冷,抹过我的嘴唇,抹去异常刺眼的血红,“做什么这样失魂落魄?你方才见到那个人,脸色就陡然煞白。”他的眼中浮现狠戾,“难道你认识他?” 我勉强稳住心神,故意装作一脸若无其事,以此打消刘文苍的多疑,涩然否定,“怎么会?我从未见过他。” 刘文苍的指尖顺着我的嘴唇,一点点描绘我脸庞的轮廓,手指上好像长满毒刺,每到一处,就让我疼的心惊胆跳,他仔细审视我的神色,“是吗?希望确实如你所说。” “文苍君!”前面的伊藤雅介停下,回过头,一脸不耐烦的催促,“还愣着做什么?今晚很重要,还得要多多准备。” 他愤然将我甩开,大步离去,留下一群宪兵恭敬的送我回府。 我双手握紧沁着细汗的掌心,希望这把湿腻的冷汗,能让自己清醒点。望着凝成一片猩红的天际,深吸一口气,再慢慢吐出。 今晚―― ------------ 陌生 更新时间:2011-04-29 晚七点,自三年前,即便是在这种高峰时段,南京路上行人也极少。车子开了约十来分钟,伊藤公馆的大门便映入眼帘,和昨日不同,宽敞笔直的林荫道上早停了许多车辆,一台接着一台,以极缓慢的速度向树木掩映间的洋房门口驶去。 刘文苍颇为不耐的皱眉,向着司机做了个停下的手势,车子便停在路当中,他推开车门,径直走下去,用眼神催促我,我也只有打开车门跟着他下车。 伊藤雅介做东,朋客如云。大堂中穿梭走动的尽是日寇和伪军高官。这群豺狼齐聚一堂,把酒言欢,不亦乐乎。 刚刚迈进大门,身边佣人立刻贴心的为我除去狐皮大衣,露出里面绛红色丝绒旗袍,除了一对白色珍珠耳环就再无其它。 我也不是没有首饰,三年前,早在南京城陷前,我和姨娘便把家中大部分金银首饰埋在园中梨树下,这三年奶娘一直小心看管,倒没被日本人抢去。母亲留下很多首饰,其中也不乏少女时父亲为我定做的,更何况,这几个月来,刘文苍为了讨好我,也时常送些珠宝,但如今这种危机时刻,我实在没有心情装扮自己。 这边,刘文苍正在与上海过来的某位官员握手寒暄,两个人的脸庞上都挂着有礼的笑,笑意却未达到眼底,表面上互相客套一番,毕竟是在日本人的地盘,虽说是伪军高官,但还是有些低人一等,上海的那个官员不同于刘文苍,也不了解其中的缘故,所以一直不明白为何刘文苍年纪轻轻,就能让日本人如此青睐有加。他客套打听,有些讨好的样子让人悚然无味。 明亮的灯光将整个庭院映照得如同白昼,一路走过来,庭院和大厅都布置得很辉煌,华丽的水晶吊灯下,长长的餐桌上铺着一层雪白的暗花桌布,银制餐具以及各色食物,被耀眼的灯光照得更加诱人。餐桌上中央,银质烛台上还点了一整排蜡烛,纯粹是为了好看。 大厅外,庭院内,还有一支十数人的乐队在那里演奏着流畅的乐曲。看来小日本这次是按照西方聚会的模式来布置,单从这里看,今晚最重要的客人就是智仁。 我眯眼看去,快速的打量身边的人群,没有。 那边,伊藤雅介和一些日本军官正被一群伪军高官簇拥在内,冷冷听着他们七嘴八舌。还是没有看到那人,我心里失落又担心,看来他还没有到。 姨娘温顺的跟在伊藤雅介身边,脸上化了精致的妆容,秀发挽成规矩的发髻,髻上插着一只步摇。钗头坠着墨色珍珠,中间细链串联成流苏,随着步幅移动,几缕流苏不停晃动。虽然已经知道她本就是个日本人,但那一身和服还是让我倍感刺眼。 姨娘看见我,眼睛瞬间亮了,附在伊藤雅介耳边小声说了几句。就见伊藤雅介抬眼看过来,看到我时,眉毛立刻不悦的皱在一起。姨娘一脸期待,他终于铁青着脸点头,挽着姨娘走过来,向刘文苍打招呼道,“文苍君,你来迟了。” 在这群禽兽之中,我心里实在堵得慌。不想再去面对这些嘴脸,我转过身,就往庭院走去。刘文苍拉住我,双眼微微眯起,“你去哪?” “刘文苍,请放手。”我极力压抑下想要推开他的冲动,低声道,“我只是去院子里,这里全是你们的人,你害怕我消失不成。” 他的手臂又收紧了几分,脸色并不好看。姨娘见状怕我吃亏,连忙打起圆场,“你和伊藤君应该还有事吧,我看我们也不便在此打扰,就让小静和我一起出去聊聊吧。” 这种场合闹开对大家都不好看,特别是主人,伊藤雅介。所以刘文苍的脸色一变再变,突然叹口气,低下头对我轻声道,“也好,你不要跑远,等一会儿和我跳第一支舞。” 闻言我僵硬的偏过头,躲开那让人恶心的呼吸,姨娘见我脸色难看,怕我再做出什么不讨好的举动,连忙微笑着拉我离去。借此机会,我终于不着痕迹地挣脱刘文苍的钳制,如愿的离开了那让人窒息的大厅。 重重撞钟声,大厅角落摆放的大钟发出颤巍巍的闷响,时值八点整。姨娘望着我有些欲言又止。我冷笑,声音是从未有过的强硬,“姨娘要是想劝我什么,大可不必浪费唇舌。” 姨娘幽幽一叹,“静姝,我只是想让你好过点。毕竟......” “毕竟这是在日本人的地盘,毕竟我的小命捏在刘文苍的手里,毕竟我只是个什么也不能做的弱女子,毕竟我就应当识时务,刘文苍既然看得起我,我就应当欢天喜地投入他的怀抱,对吗?” 我深吸一口气,“对不起,我刘静姝做不到!” “小静,你是不是在怪我琵琶别抱?” 我沉默。背过身,眼中微红,语气萧瑟,“姨娘是日本人,但我心里却无法真正把你当作一个日本人。姨娘,你和我一起经历过战乱,共同患难。在南京,在重庆,在武汉,在枣阳,你也看过那些无辜的国人是怎样惨死在日本人的刺刀下,多少像伊藤雅介一样的日本军阀是如何蹂躏国人。我并不怪你琵琶别抱,但是谁都可以,为何却是一个杀人无数的日本军阀?” 身后姨娘没有言语,我知道我也许深深伤害了她,她也是一个苦命的女人,在乱世中,她一个女人活下来已是不易,她是日本人,嫁给一个日本男人是天经地义,我有什么资格什么立场责怪她? 晚宴已经开始,而我只想躲得远远的,伤害一个从来都对我很好的人,心里并不好受。我从身边侍从的托盘上拿起一杯红酒,想了想,又放下,最终端起一杯果汁,向着一处偏僻的地方刚迈出几步,就被人给生生拦住。 “嗨,好久不见。”来人一身铁灰色中山装,身形高瘦,眉目俊朗,我皱眉,好像记忆中从来没有出现过此人。 那人有些尴尬,“你忘了?三年前,白宫舞厅?” “哦。”我松口气。经他提醒,依稀记得三年前,在白宫舞厅,刘文苍曾向我介绍过此人,好像叫石什么来着的,伸手不打笑脸人,于是客气的打声招呼,“石先生你好。” 他看我记得他,很高兴的样子,很有兴致的接着问道,“后来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你现在是和文苍君一起在南京吗?文苍君把你藏得真紧呵,从未看过他对哪个女人如此上心。” 我与他并不相熟,更不愿从他口里再听到刘文苍的名字,于是皱眉便走。再说,我心里更忧心一件事,现在已经八点了,为何还是没有看到智仁?难道他被伊藤他们瞧出破绽,失败逃了,被杀了,还是,不再管我死活自己走了? 我还在胡思乱想,低头飞奔,脚下没注意绊了一下,瞬间跌入一个人的怀抱,手臂托住我,素白真丝袖口上缀着一粒金色袖扣,气息是那般熟悉,我死也不会忘记,心头鹿撞。 我抬起头,他清俊的脸上挂着一抹浅笑,双眸定定锁住我,灯光下,他的眼深邃无垠,似有什么东西在最深处不断翻滚。 刹那间,周围的一切都消失了,只剩下我与眼前这双蓝眸,我从模糊的视线里努力分辨它其中包含的东西,太多太多,多到我还没有一一看清就已经消失不见。 他从我手中拿出水晶杯放到一旁的桌上,弯下腰,附在我的耳边柔声道,“静姝别哭,我来接你了。” 我难受极了,就想这样扑进他的怀里把所有委屈全部宣泄出。 正在这时,那边的乐队突然停止演奏,顿了一会儿,悠然的乐声重新响起,庭院中三三两两的男女已经搂在一起翩翩起舞起来。 智仁向我略微倾身,缓缓伸手笑道,“静姝,我记得子衡说过,七年前你是为我学的舞,现在我还有这个荣幸么?” 我踌躇的望着他,真的可以吗?在这里?没有顾虑吗? 他依然微笑,伸出手等在那里,那样的从容让我安心。我不再犹豫,笑着把手放心的交到他掌中,他握的那样紧,仿佛我的手已经融入他的身体。 悠扬的乐曲在耳边响起,我埋在他的胸前,有那么多的话,却不知道从何处开始说。我担心他的安危,抬头,“你......” 刚吐出一个字,他安慰道,“放心,有我。” 我又埋在他的怀里,想起哥哥的下落,抬头,“我哥......” 这次吐出了两个字,他依然安慰道,“放心,有我。” 我再次埋进他的怀里,又想起刘文苍之前说的话,怕他误会,又抬起头,“刘文苍......” 这次说了三个字,他生气吻住我,再不让我说下去,记忆中的吻勾起我心底深处最深切的思念和心悸。这里是园内最生僻的一个角落,除了我们再无旁人,但就是有人看到又怎样,这一刻我开心地即使让我立刻死去,也心甘情愿。 这重逢的温馨和旖旎,却不料被身后传来的恼怒的男声给抢了话头,“真抱歉,扫了谢菲尔德先生的雅兴。现在请你放开我夫人。” 智仁结束这漫长的一吻,斜斜靠在一扇大开的落地窗架上,把我纳入怀中,这才看向他轻笑道,“你夫人?恐怕这位刘先生记错了,她应该是你堂妹,却是我的妻子。” “你妻子?”刘文苍瞬间瞪大了眼。我也惊恐的看向智仁,他竟然就这么爽快承认了,让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岂不是找死? 刘文苍怔愣,而后恍然大悟般指着他,大吼一声,“你是罗智仁!” 紧紧跟过来的伊藤雅介脸也是铁青一片,对刘文苍沉声道,“怎么回事?” 刘文苍拔出枪,对准智仁,只听“咔嚓”一声拨开保险拴,平举了握枪的手臂,恶毒的笑道,“好,没想到你就是罗智仁,真是好胆量,就这样闯进南京,闯进伊藤府,你以为你有十条命吗?” 我大惊之下就要往前挡,智仁眉峰一挑,死死按住我,语气没有丝毫起伏,平静得令人害怕,“静姝,让自己的女人为之挡枪,这是男人最大的耻辱。” 他说的鹜定,怒红了刘文苍的脸,“放心,他没本事杀我。” “到底怎么回事?”伊藤雅介按下刘文苍持枪的手,“住手!文苍君,你疯了不成,怎么可以对谢菲尔德先生如此无礼?还不道歉!” “谢菲尔德?”刘文苍看着我们一字字道,“他不是埃德蒙·谢菲尔德,他是中国人,是中国军人。你们不要被他骗了!” “放肆!”伊藤雅介脸色越来越坏,“伊藤文苍,你醉了!” “他明明就是中国人,他姓罗,叫罗智仁!我要杀了......”还未说完的话,就被伊藤雅介一掌劈断,他怒斥道,“美国公使大人在此,他也能弄错吗?伊藤文苍,不许再胡闹,今日这出闹剧若传到东京,我伊藤家丢不起这个人!” 刘文苍茫然的回过头,就看到一群金发碧眼的美国人。 “埃德蒙,发生了什么事?” 刘文苍举着的手枪保险拴还拉开着,面色一半红一半白,难看极了,“这怎么可能?他明明就是罗智仁,怎么可能是一个美国人?” 我心头也一片雾煞煞,侧过头去看智仁。 我认识他已经近十年了,几乎占了我二分之一的人生。而我真正和他在一起的时间却极短暂。儿时,我只是在父母和兄长口中揣摩幻想着他,少女时的情丝刚刚萌芽就系在他身上,即便后来与他结婚,相聚的时光也是匆匆忙忙。 智仁的一双眼眸沉浸在淡淡的阴影里,“真是让阁下失望了,我的确是埃德蒙·谢菲尔德。这一点在场所有大使官员都可以证明。我奉劝阁下的枪还是收回去的好,毕竟今日你我都是客人,主人是这位伊藤阁下,我们还是不要驳了他的好意。” “既然如此,那为何阁下今早却没有言明她是你的妻子?”刘文苍丝毫不放的逼问道,“阁下早前不是见过我们?明明那个时候阁下看得仔仔细细,为何却没有言明?” “啪”一声枪响打在刘文苍的脚边,智仁举着枪,淡淡道,“阁下还是放下枪的好,我实在不习惯被别人用枪指着说话,若然我也不介意与你练练枪法。” “你!” 正在此时,一个日本宪兵急急忙忙的跑上来,伏在伊藤雅介的耳边急促的说了一段日语。伊藤雅介脸色瞬间大变,抬起头,猛地射向智仁,那眼神凶狠的似乎要吃人。 智仁举着枪仍然对准刘文苍,却向伊藤雅介道,“伊藤阁下?” 伊藤雅介脸色一变再变,转过身挥掌又劈了刘文苍一记耳光,怒道,“伊藤文苍,你够了!把枪给我收回去。” “舅父大人!” “向谢菲尔德先生道歉。” “舅父!” 伊藤雅介打个噤声的手势,用日文沉声说了些什么,刘文苍阴郁的看向我们,最终走近,脸扭曲的厉害,“埃德蒙·谢菲尔德!” 智仁挑眉,等待他的下文,他似乎深吸一口气,“对于今天我很抱歉。” 智仁收回枪,大度的表示,“我可以理解。” 虽然刘文苍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但我还是能看到他额角暴凸的青筋,他几乎咬牙切齿道,“愿您今晚尽兴!但您要知道得罪大日本帝国无甚好处!” “这从何说起?”他唇边笑意一点点加深,那股带着冷意的笑容让刘文苍脸色更加难看。 气氛一时变得比先前更加尴尬,刘文苍脸色变幻不定,智仁眼中锋芒尽显,两人目光相触,恰似刀锋相映。 头顶上灯突然坏了一盏,一眀一灭,骚动的空气里有缓慢流动的风,我能看到智仁一闭一合的嘴,却怎么也无法看清他的脸。 这一刻,我突然觉得,我爱了多年,认识了多年,自以为很了解的男人,其实我对他,好像一无所知。他已经是我的丈夫,而我对他的了解也许只到了,他想让我看的那一面。 我回忆起他的出身,所有的记忆也只在于,少女时,母亲淡淡的一句,他的生父是一个英国人,在他还没有出生时,就抛弃了他们母子。 我想起,他送我的戒指,平整的方头上刻着的正是大写英文字母s,那也许才是他真正的姓。谢菲尔德姓氏开头的第一个字母。 我想起,他从来也没有真正告诉过我他的一切。这个男人,是我的丈夫,我儿子的父亲,而我真的了解他吗?真的走进过他的内心吗? 我望着他,无比陌生。 突然想起一句老话:一叶蔽目,不见太山;两豆塞耳,不闻雷霆。 其实人最看不清的,往往也许就是身边离他最近的人。 ------------ 君是何人? 更新时间:2011-04-29 庭院中最偏僻的一角因为我们闹大的动静,而吸引了众人好奇的目光。作为主人的伊藤雅介,脸面无光,更何况这次舞会的目的原本就是要拉拢这些美国人。 即便再不情愿,也只得带着礼貌而僵硬的笑,任由智仁亲昵搂住我的腰,从庭院带到大厅与擦肩而过的各国显贵们点头问好。 我原本以为,他只是冒名顶替,没想到他却是真的美国空军武官,他和那些公使,参赞似乎并不陌生,那么他还有什么是我还不知道的? 到底什么是真,什么又是假? 乐池中华丽调子又适时的响起,他右手握住我的手,左手搂紧我的腰肢,翩跹滑入舞池中央。身侧景物飞快旋转,入眼满是半真半假的奢靡华贵。智仁将我揽入怀中,他的舞步娴熟且优雅,我半仰起脸,灯光璀璨,却不及他那锐且利的眼神,“你到底是谁?” 他侧首在我耳边低笑,“静姝,不要告诉我,这么快你就不认得我?” “我确实有些不认识你了,或者我从来就没认识过你。”舞曲缠绵回旋,我捏紧他的肩膀,“我们认识了八年,我却从不知道你有另一个身份,更不知道你本名叫埃德蒙・谢菲尔德。” 他没有回答我,只是轻轻揽着,舞步趋止流连,专注而沉默。纤浓睫毛投下两扇阴影,掩去了眼底喜怒,很长时间,他才淡淡吐出一句,“静姝,我没有骗过你。” 是啊,他没有骗过我,因为他从来就什么都没告诉过我。 我咬唇,“既然你真是埃德蒙・谢菲尔德,为何今早,那时你要和我擦肩而过,装作不认识我?” 他脸上不动声色,“静姝,我那时还有事未完成,不能让伊藤雅介知晓我身份,心生疑虑。” “那现在你做完了吗?”心中再度涌上说不清的滋味,叹息般,“你是因为把你要做的事情做完了,才放心自曝身份,来接我的吗?”我自暴自弃继续道,“其实你根本不知道我在南京,这次完全是个意外,对吗?”自嘲道,“可惜,我自作多情,还以为你是为我而来。你还来做什么?何不干脆任我自生自灭。” “静姝!”他低喝。匝紧我的腰,扣向他胸口,“别和我置气!” 身体僵了片刻,心头被狠狠扭了一下,随之缠绕结成一股郁气,我直视他双眸,越发觉得那人看似温和的脸庞之下,藏着莫测的阴晴。 我涩然道,“哥哥把你当做最好的兄弟。” “子衡也永远是我最好的兄弟。” “那哥哥是否也和我一样,对你一无所知?” “......” 我叹息,“哥哥被刘文苍抓走,能请你帮我救出他吗?” 他似乎皱了皱眉,手一使劲,一个漂亮的回旋,把我带入怀里,“静姝,你一定非要这样和我说话?” 我抿唇,他亦不语。 音乐持续响起,舞池中,一对对男女已经换了几次舞伴,或早已相携下场,只有智仁还拉着我在舞池中不停的旋转。暧昧奢靡的光影化作眼前一片模糊不清的流光,我的脚阵阵生疼,但他还是没有丝毫停下的意思。 我苦笑,今晚这一舞,圆了我多年的梦,可惜代价却是要跳断我的腿。 他一语不发,我也不愿低头,于是便一直这么跳下去。 身后一道犀利的目光如芒刺背,不用回头,我也知道是谁。 “看来你这个堂兄对你可真是一往情深,死不悔改。”他抿唇笑道,语气平静无波,“我依稀记得多年前你在陪都,曾在他府上待过数月。” 我心头更加不快。这样的时刻,谈起三年前旧事,他是否影射什么?是担心我这一年在南京已经改投其他男子怀抱?还是在等我毫无骨气的表白给他听? 我默然许久,他收起笑,看向那头,“若是就光这么看,刘文苍也算得上风流倜傥。” 我猛抬头,看他,一字字道,“也许你该谢谢他,毕竟是他救了我。“ 智仁淡淡重复,“谢谢他?他救了你?……嗯。”他闭了下眼,一笑,“也对。古人常说要知恩图报,既然他救了我的妻子,我是否也应该考虑报答一下他?”他的眸子静止,脚步也停在场中,似乎在等待我的回答。 浑身寒气浸染,直觉麻木中,浑然忘却了时光,可能一时,也许一刻,他叹息,圈住我,“静姝?” 我没有应声。 “你生气了?”他问我。 我打开他的手,转过身,“很累。” 他拉住我,娴熟的舞步又把我重新带入怀里,在别人看来,这只是一个大旋转的舞式,我们亲昵的模样,倒似搂抱着亲热一般,完全看不出我们的争执。 “智仁,你瞒我颇多,而我从来没瞒过你什么。你知道我喜欢你,从小就喜欢,我爱上算我活该。刘静姝是什么样的人,你应该清楚,而现在你对我说出这些话,岂能让人不寒心?你让我难过透了。放手,我不跳了。” 我使劲甩手,却怎么也甩不开。 他拉住我,非常用力,“好了,别与我怄气。让我好好瞧瞧。” “我没,我只是很累,不想再跳下去。” 他微微叹息,“这恐怕不行。” “为何?”被他生生逼出恼意。 他拥紧我,“你离我这么近,难道就没发觉么?” “什么?” “你……”他有些恼怒,把我的头按入他怀里,我还在生气,并不肯就范,他贴在我耳边,嘶哑道,“小丫头,别动,仔细闻闻看。” 我从方才就一直在生他的气,所以一直心不在焉,这时才从他身上闻到一股血腥味,心头骇然,指甲嵌进掌心,“你受伤了?” 他苦笑,“你终于发现了?” “疯了你!”我小声道,“受伤了还搂着我一直跳舞,想死吗?” 他把我压入怀里,声音闷闷的传来,“小声点,被伊藤雅介知道,就完了。” “混蛋!”我咬着他胸口的衣服,在他怀里闷声道,“你到底做了什么?”眼睛偷望向伊藤雅介那边,那人果然死死盯住我们这里的动静。 他把我按得更紧,低声道,“别去看,他只是在怀疑,没有确实证据,还不敢得罪美国人。”他的声音有了些笑意,“不过你若再这样看下去,肯定露出马脚。” “你还笑!”我又气又恼又急,“做什么刚才还要说那些话与我生气?现在怎么办?”他应该伤在右下肋,黑色礼服有些微潮,我急红了眼看他,“伤的到底重不重?” 他并不慌张,望着我,“你担心我?不气我了?” 我着急的点头,“我们快走,你需要赶快救治。” 他笑的动人,声音很愉快,哄我道,“别慌,毕竟这是在伊藤府,我们走不能太匆忙,他要是真撕破脸,非弄得鱼死网破,就麻烦了。” “可是现在,你!” 他用唇封住我的嘴,“好了,跳了这么久,现在应该可以了。” 说罢,搂住我走向伊藤雅介,我用身体正好为他遮住右侧身体,他状似抬腕看了眼表,脸上多了些歉意,“抱歉,伊藤阁下,我还有些事情。就先告辞。” 伊藤雅介眼里流露出一丝犀利的光,还未说什么,姨娘已经抢先开口道,“小静,你与智,谢菲尔德先生久别重逢,当然应该先回去,去吧,没事的。” 刘文苍也随之站起,脸上忿然与憎恨的神色已经退掉,彬彬有礼的对智仁伸出手,一脸惋惜道,“那真是太遗憾,我与谢菲尔德先生一见如故,原本还想与阁下多谈谈,回忆一下从前。既然这样,那么,我们后会有期。” 象征性的碰碰手,智仁只笑不答,再与伊藤雅介客套两声,转身搂住我朝着雕花大门大步而去。 智仁背脊笔挺,只有脸色越发苍白,我慌忙去扶他,被他伸手挡开,“别。” 我默默咬唇,不着痕迹的为他分担身体的重量。 狠狠唾弃自己。 我是这样没用,这个男人一旦受伤,就抵消了他之前对我所有欺瞒。 先爱上的人,先输了爱,这句话一点也没错。 我不知道他到底伤得多重,不知道他来南京到底是不是为我?不想去知道他是为何受的伤,也不想再纠结他到底是什么人,其实这一刻,我觉得只要他活生生在我身边,就什么也不重要了。 好不容易出了大门,我着急的四下张望,“车呢?在哪里?” 刘海遮了眉眼,他一直没有做声,我又要开口,却看到他额头上布满密密麻麻的汗珠。 心下觉得不妙,“你到底怎么样?” 他微微一笑,“放心,没事。” “混账。”我咬着唇,低声道,“你还有很多事没和我解释清楚,别以为我这就会原谅你。你的车在哪里?” 身后一阵轻咳,我回过头,是今早那位翻译官,他一身灰色西服快步走向我们,看到智仁时长吁一口气,身后停了一辆黑色老爷车。 我扶他上车,汽车驶向大使公馆,翻译官驾驶着车,眼睛从后车镜看向我们,刚想说些什么就被智仁打断。 “小林,东西送出去了?” 林翻译点点头,智仁这才呼出一口气,全身放松靠上椅背。也许是因为松懈下,他的脸更加白得吓人,呼吸声渐渐粗重,我被他模样吓了一跳,伸手就要去解他礼服的衣扣,察看他伤势如何。 刚刚触上就被他伸手握住,他的手也异常冰冷,声音极其冷静,“现在不行。回到公馆才算安全。” 我急忙向前问道,“还要多久?” 林翻译沉吟一声,娴熟驾驶着汽车,“还有十分钟。” 我心里颤了颤,低下头,“你还撑得住?” 他嘴角弯起,露出一股似笑非笑的神情,“方才我和你跳了那么久舞,怎么就没见你心疼?” 心头堵的厉害。 抬起手从他手指上摩挲而过,他的手指因为常年握枪而生出厚茧,我最后停在无名指,目光定格在那枚银戒上,心上没来由一紧,抬头望去,他眼帘微阖,似深思,似心不在焉,又似乎已经睡着。 我连忙抱住他肩膀,使劲拍他的脸。 “别睡,醒醒。” “呵。”智仁睁眼,半看向我,笑意不减,“吓吓你而已,何必当真?” “混账。”我觉得眼眶里一阵发酸,分不清心中是何种滋味,“你怎么能这样?作弄我好玩吗?”伸出拳头作势要捶他,前面林翻译见状连忙说道,“夫人,您千万别。少将军他伤得很重。” 我的手微微颤抖,语气不稳,“真的?” 手再次被他捉住,似是漫不经心,“没什么。” “别骗我。”我看着那已被血浸湿一片的礼服,“既然伤了,为何还要今晚过来?” 眼神斜斜上挑,含着几分挑衅,“静姝,别给我装傻。” 我低下头,静静伏在他膝上,背上被他安慰似的拍着,时有时无。寂静中,突然想起一件事,“你到底是在为美国人效力,还是中国人?” 他沉默片刻,“我为良心。” 汽车已经驶回公馆,我们刚要下车,就听到不远处枪声骤响。啪得一声,前面挡风玻璃完全粉碎,智仁只来得及喝一声“趴下!” 就护住我的头,趴在后座缝隙间,他霎时变了脸色,一把掏出手枪,低喝两声,“小林,小林!” 无人应答。 “哒哒哒”随即又是一阵密集的枪响,他拉开保险栓,子弹已经上膛,锁眉嘱咐我一声,“呆着,别动!” 我还来不及回答什么,他已经打开车门,以它做掩饰,身体紧紧贴在门后,像是一只蓄势待发的黑豹,从身后又掏出一把枪,探出头,双枪其发。 我捂住耳朵,躲在车背后,也不敢去看驾驶座上林翻译是否还有气。 夜风冷的刺骨,智仁打了一阵,脸色越发的白,他还有伤! 他再次蹲下藏在车门后,向我伸出手,“过来,我带你走。” 我知道,只要我们进了大使公馆的大门,就再无危险,只不过短短几十步路而已,中间就隔着生死。 不再浪费唇舌,我把手递给他。 埋在他的胸膛里,被他牢牢护住,因为彼此贴合,他身上传来的血腥味越发严重。心剧烈的跳动,像是一种不安的前兆。 也许是感觉到我颤抖,他一边开枪,一边沉声道,“信我。” 我并非不信他,也并非害怕,我只是担心他。 一个女人担心她的男人,很平常,不是吗? ------------ 枪伤 更新时间:2011-04-29 直到终于进了公馆大门,我心中似乎大石落地。抬头去看他,尽管是冬夜,但他脸上、额上、脖子上都是汗,整个人就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样。右腹的伤已经连黑色礼服都没法遮掩,血腥味扑鼻而来。 我伸手去扶他,还是被他推开。 “你再推开我试试!这时候,别给我逞强!” 他身体一歪,把全身的重量都压在我身上,身体猝不及防被撞得歪斜,他闷笑道,“我原本只是不想让你弄脏,既然你都不介意,那我何必怜香惜玉?” 口中有一股咸苦味,我叹口气,跌跌撞撞扶好他。 进了门,伸手不见五指,眼睛一时还无法适应,黑暗里,只能瞧见屋子里大致的格局,我转过头,昏暗里看不清他眉目神色,只觉那目光深幽如潭,恍惚摸索着要去开灯,手刚触到开关,就被他拽住,“别开灯……” 智仁将枪放上茶几,让我扶着坐下,解开领结,又解开衬衣领口,才放松似的吐了口气,声音听起来略有些嘶哑,“去那头柜子里拿一瓶威士忌给我。” 我慌忙摸索着去找,被客厅内复合式台阶差点绊倒。 “扶着墙,小心点。” 深吸一口气,眼睛也渐渐适应了黑暗,打开他说的酒柜,满满一柜子酒,随手拿了一瓶回来。 递给他。 他挑挑眉,有些无奈,“你还真会选,这是最好的一瓶,我一直舍不得开封。”他双手一摊,“再说没开封,我要它干吗?” 我抿抿唇,转身要折回去重换一瓶,腕上一紧,被他带入怀中,抽出我手里的酒,“算了,照你的速度,过不了多久,我血流干了,静姝你也只能守寡了。” 他说着用牙拔开瓶塞,浅尝一口,昏暗之中,微笑一如既往,那双眼睛亮似雪光,“1889年的白兰地,真不错。你选东西之前从来都看不清,但永远都是好东西。” “你这是再说你自己吗?”我甩开高跟鞋,赤脚踩在厚实的地毯上,不忿的解着他的领扣, “是,我糊涂。不仅选东西,选男人也是一样!” 智仁垂下眼帘,摇了摇头,而后垂下手,缓缓抚弄我的头发,“静姝,你是幸运的,因为你遇到的是我。” 伸手要去夺他的酒瓶,“你受着伤,喝什么酒!不要命刚才在街上就不要还手,让人打成个筛子,我也省心!” 我的挣动让他闷哼一声,压住我肩头,“再不安生,非要我血流干么?” 我不敢再大力挣动,小心翼翼的解开他衣服,先是礼服,再是马甲,然后是衬衫,衬衫里面竟然又是一件衬衫,“你裹粽子吗?穿这么多……” 还未说完倒吸一口凉气,他腰腹上裹着厚厚的绷带,层层绷带上全是暗红色的血,我心里猛颤,指尖轻轻碰触,“很痛吗?” 他懒洋洋道,“也不算,就是血流的太多,有些头昏。” 我手足无措的覆盖上他额头,“真的吗?怎么办?我能做什么?” 他努努嘴,“茶几下有剪刀,绷带,你帮我重新换换绷带。”把酒瓶递给我,“顺便消消毒。” 拿起剪刀,小心翼翼剪开血迹斑斑的绷带,手在抖,我努力集中精神,“怎么伤的?” “枪伤。”他淡淡接口,不愿我再多问。 好不容易剪开,顿时看到一道深深枪伤,伤口附近红肿,皮肉翻卷,创面有些感染裂开。 握着酒瓶,我踌躇了半晌。真得要往这上面倒吗?会不会太疼? 他催促,“愣什么?快点。”低低笑道,“不是一直对我颇为怨恨,瞧你这神情,好像拿着的不是酒瓶,而是手枪。是要你为我消毒,又不是要你杀我,有什么舍不得?” 狠狠瞪他一眼,扬起脖子含住一大口酒,猩辣味还没有尝出,就报复似全部喷在他伤口处,耳边又响起一声闷哼,心里这才好受些。 扯过绷带,闷声不响的为他缠绕,既然他不怕疼,我作甚犹豫?索性放开手脚。 他模糊的咕哝,“宝贝,你想守寡不成?” 我只是缄默,并不回答。 很快收拾好了,我才力竭般滑下地毯。 瞪着眼看他,窗外微弱光亮替那眉目陇上一层朦胧的雾霭,那身影似有一种拒人千里的孤峭,多年来一直未变。 我一摸他额头,触手都是冷汗。 他背后身世,背负的秘密,其实……其实有些话要以我来问出,并没有意义吧。 坐在波斯地毯上许久,终于站起,转过身说,“我去给你倒点喝的,你现在不能喝咖啡,更不能喝酒,是要茶,还是牛奶?” 现在无需开灯,我也能清楚的看清屋内的摆设,一边向前走了几步,一边问道,“厨房里有吗?” 身后传来淡淡的声音,“子衡他……我已经找到了。” ‘咚’酒瓶砸在柔软的地毯上,我蓦地顿住,怔了片刻才明白过来,连忙返身,“你是说哥哥他......” 他抬头复杂的看我一眼,伸手拉住我,带回到他怀里圈牢。 我撑着他肩膀,“别,你还伤着,让我起来。” “那就不要动,让我抱抱。”他埋在我颈边。 我乖乖不动,按耐不住激动的问,“你刚才说…哥哥…怎么样了?” “他活着,对吧?” “伤好了吗? “他在哪里?安全吗?” 他搂住我,“子衡现在很安全,我已经让人把他带回陪都。”有些犹豫,“他…伤得很重。” “我知道。”我连忙道,“那么重的伤,他能活下来就是奇迹。你是怎么找到他的?刘文苍真的救了哥哥,总算没有骗我。” 他眼睛逐渐眯起,因为愤怒弧线深张入鬓,“救?救他再弄死他?笑话!我是在日本人的病毒研究所里找到他的,他们正在用重伤病人做试验,当时他差点就完了!” 扬起下巴,他冷笑一声,形容却冷冰冰,连声音都是薄凉如冰,“别让我再听到从你口中冒出刘文苍三个字!” 我只觉得排山倒海,都是他说的一个个字。努力告诉自己,他受着伤,他受着伤还来救我,说明他心里还是有我,不要和他赌气。 深吸一口气,“你伤重,说了胡话,我不和你辩。” 他隐隐一瞥我,语气看不出有任何暴怒气象,“六个月多前,枣阳时局紧张,我当时人在美国,正和詹森先生以及各国反法西斯大使草拟一项《租借法案》。这项法案如果通过,美国将会提供中国武器、军用物资、粮食等一切军需品。那时正是关键时刻,绝不能回国,我曾和子衡发过电报,他说一定会护你平安,我这才微微放心,可是我一回国,迎接我的却是泪流满面的佳丽和一个只会哇哇大哭的孩子。枣阳失陷,你与子衡下落不明,你可知我当时是何种心情么?” 他侧脸,肩膀沉下,轻声说,“如此六个月,当我再见到你时,你却和另一个男人走在一起,他竟然说,你是他的夫人?哈,笑话!你是我妻子,是我儿子的母亲,竟然还会被认作别人的夫人?” 鼻子酸楚,情急之下,泪水夺眶而出,我辩白道,“我没有…我什么也没做……” “你说没有,便是没有。这六个月你们的行事,我已经知道。你在南京和他同进同出……” 我听他说,只觉得身心俱浸入冰窖。他怀疑我?他怎么能这样对我?我在南京这些日月苦苦挣扎,苦苦等候,竟换来他这些猜忌? 他不仅在侮辱我,也在侮辱我们的爱情。 我瑟然偏过头,“你不信我。我与你相识八年,你竟然连这点信任都无法给我。我明白了你为何从不对我坦诚,你根本不信任我,不信任何人,你从未没把当做你的妻子!” 我伸手抹去眼泪,“你既不信我做什么还来找我,我不用你管。” 他俯视着我,我脸上泪痕狼藉,再也不管他是否有伤在身,就要从他怀里爬下来。他拖住我的手,温和道,“我说,听我说完。” 我止住了哭,抬头看他,他露出一丝不可捉摸的笑,用袖子为我擦拭满是狼藉的脸,“你说没有,便是没有。静姝,我并不是在怪你,我只是怪自己,让你吃了六个月的苦头。我是个男人,却无法保护自己的女人,我不是再和你生气,我是在生自己的气。” 我不作声。 “过了冬,你就二十一岁,我们相识八年,成婚也一年多,可我大半时间都没在你身边。你父亲去世,南京沦陷,逃亡重庆,再回到武汉,又到枣阳,其间三年多,我们相聚的时日竟然不到八分之一。这仗打了三年多,从中国打到全世界。九月时,柏林签订了《德意日三国同盟条约》,日本在东亚的气焰越发嚣张。我曾以为,战争总会结束,结束后我再陪你。在我身边你会有危险,可是如今我发现,你不在我身边,才真是危险重重。” 他亲吻我的额头,“静姝,你怨恨我,对吗?别说你没有。在你人生一次次磨难中,我没有陪在你身边,我是个不合格的情人,更不是个合格的丈夫!” 我按按发疼的胸口,眼泪落在他肩上,在素白绸衬衫上糊了几个斑驳的圈,“嗯,我是有些怨你的,但不恨,我从来不恨你,永远也不会恨你。” “你是个傻丫头,静姝,我第一次见你时,就知道,你是个死心眼的傻丫头。”用指腹又抹去我眼泪,动作也说不上多温柔,“好了,作甚又哭?每每见到你都在哭。有那么多委屈么?”拍了我后背一会儿,用下巴蹭蹭我头顶,忽然道,“想不想我们的儿子?” 我吸吸鼻子,“...他怎么样了?” 他抬起我下巴,一笑,“就说女人一旦做了母亲,一说起她的孩子就会忘了一切,瞧,这不就忘了哭。” 放开我,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烟,翻出打火机,银蓝色的火苗窜出,啪的一声又合上。点上烟,他 深深吸了一口,在黑暗中,烟头明明灭灭。 “我从不知道,你会抽烟。” 手上的烟慢慢燃尽,他轻轻弹去,烟灰散在波斯地毯上,抬起头,“有些事你不必知道,若是事事明了,也是件痛苦的事。” 我默然。 他,还是不够坦诚。 罢了,有些事也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说的清楚。 偏过头,我低低问道,“儿子怎么样了?”毕竟是母子连心,虽然那孩子我只见过一面,但也是十月怀胎,在一片战火中辛苦生出来的。 淡薄的烟灰悄悄散去,他又重新点燃一支,靠上沙发,阖眼道,“明天和我回陪都。” 我凝视着地上的散落的星星点点,“他们在那里?” 他颔首,“那孩子还没起名,你想想看叫什么好。” “还没起?”我疑惑,“这么久?” 眼睫震动,他仍然闭着眼,悠悠道,“我喜欢女儿,你偏给我生个儿子,这名留给你取。什么时候生女儿,什么时候我再取名。” 我揽住他,靠近,“是不是,担心我,所以没心情?” 他霍然睁眼,捻熄指间的烟,按下我的头,落下凶狠的吻。 ------------ 君心不明 更新时间:2011-04-29 他的吻,不同于往日的温柔,隔着一股淡淡的烟味竟让我觉得陌生。 正在这时门外传来砰砰砰的砸门声,在寂静的黑夜分外响亮。我几乎跳起来,智仁抬起头,用模糊的语言低咒了声什么。 然后起身,从茶几上拿过枪,把我按在沙发里,食指放到嘴边,“噤声。” 门外的人没听到人应答,似乎更加焦急的大喊道,“埃德蒙,你在里面么?”是英文。几年教会学校我也不是白念的,伊藤雅介他们的日文我虽听不懂,但英文还是可以应付。 智仁眉头一松,走过去,刚要回答,门外的人已经等不及,一脚踹开房门冲进来大叫道,“埃德蒙!” 见到智仁的身影,他似乎松一口气,大步上来,“是埃德蒙吧?真高兴见到你平安!天知道我回来时,见到满是窟窿的车有多担心,更别提浑身是血的林!” “詹森?” 哐啷一声,我听到玄关有什么东西被撞倒,那人低诅一声,“哦,老天!是我,埃德蒙,你为何不开灯?见鬼,这是什么鬼玩意儿?” “别开!”智仁连忙制止道,“公馆外有日本人。怕是有狙击手,亮灯很容易暴露身份,太危险。” “妈的!”那人咒骂一声,“怪不得我回来时,总觉得有人鬼鬼祟祟。这该死的黑暗,该死的日本人!就像德国纳粹一样,见鬼的希-特勒,见鬼的墨索里尼!还有那个什么天皇来着?” “裕仁天皇。” “哦,对,裕仁天皇,东条英司,这莫名其妙的二战,所以说我痛恨法西斯!”那人和智仁一路走进来,连连咒骂,“我还以为自己生的好,逃过了南北内战,谁知爆发了一战,一战后又是二战!这时节怕是只有索马里那鬼地方才安静些……”抱怨声一路传到直到客厅。 我的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借着微弱的月光看到那是个身材高大的中年男子,身穿宝蓝色西服,我们刚刚才在伊藤府见过面,是美国公使詹森先生。 “噢!这是什么?埃德蒙,你这混小子!上帝啊,我仅存的一瓶1889年的路易十三!”他心疼的抱起还躺在地上的空瓶子,“全都喂给了一条价值九百英镑的波斯地毯。亲爱的埃德蒙,你就是这样败家的吗?” 我听得脸颊越发燥热,这都怪我。我连忙走过去,连连道歉,“都是我不好,对不起,詹森先生。您放心,我保证一定会赔您。” “哦,这不是我们小埃德蒙的中国夫人么?”他看着我露出一个和善的笑容,“见到您平安真是太好了,你们就那样匆匆走了,我还得留下挨过那场无聊的舞会。小埃德蒙,这可是你的不对。” 小埃德蒙? 我看向表面无情的智仁。 执起我的手,“夫人,别去管美酒和地毯,露易十三能为您这样美丽的小姐牺牲,是它的荣幸。您看起来比舞会上更艳光四射,难怪小埃德蒙受了那么重的伤,还坚持一定要立刻接出您。” 我有些羞赧,“您太过奖了,我实在惭愧。” “哪里,您当之无愧是我见过最美丽的中国淑女。”放到唇边,刚刚要落下一吻,我的手就被智仁不着痕迹的抽出。 他一愣,随意笑了,“小埃德蒙,这是最普通的西方礼仪,你……” 智仁轻咳一声,偏过头,淡淡道,“你回来时,伊藤那边没有为难?” 詹森随意倒在沙发上,解开外套的扣子,“当然。就算他有什么怀疑,也无法撕破脸,至少他现在还不会和美国闹翻。不过,这次他们吃了大亏,想来不会善罢甘休。刚才我回来时看到公馆外面都有埋伏,埃德蒙,南京不能久待,即便他们表面上不会动你,但暗杀,行刺防不胜防。”他诚恳的建议道,“你还是尽快回重庆安全些。” 智仁颔首,“没错,既然这次已经达到目的,我也不打算多待下去。其实我已定好船票,明天就回重庆。” 詹森听完,扯开领结,大松一口气,“这样最好不过!你要出了事,我也死定了!要知道我们来时,理查德特地嘱咐过我……” 智仁打断他的话,“我们去书房谈。”转身对我道,“静姝,你回卧房先睡,不用等我。” 他说的断然,不容置疑。不待我回答,就和詹森转身走进书房。 “埃德蒙,我不理解,你为何……” “就算理查德天生固执……” “毕竟你……” 书房的门轻轻关上,然后所有的声音都与我隔绝。 儿时,母亲曾给我批过命。同泰寺的高僧说我天庭饱满,少时多福,是天生贵相。可惜年为官杀,夫宫逢冲,有与人分夫之嫌。 当时母亲一听就急了,须知婚姻是女人一生最重要的一环,母亲虽受过西式教育,但也不免为我忧心,急忙问那高僧有何化解之法。 那高僧叹息,“得父母之财,招名夫,则逢凶化吉。” “招婿?”母亲一愣,“大师,到底何为佳婿?” 那高僧压低声音,“万事由天莫苦求,须知福禄赖人修。” 天还未亮,我已醒。昨晚浅眠,却梦到幼时同泰寺高僧的戏言,那么久了,久到我以为早已经淡忘。 头顶帐挽是浅黄色蕾丝,冬天的黎明,很温暖的颜色,可因为那个梦,即便是这种颜色也无法温暖我的心。伸手往身旁一触,冷冰冰的。他,已经起了,或是根本没回来睡过? 掀开被子赤脚下床,梳妆台旁挂着一套紫色束腰洋装,腰间绣着珠片兰花,想是为我准备的。 拿下来,换好。 揽镜一照,我不得不承认,智仁眼光极好,他甚至比我自己更清楚什么最适合我。就是胸口和袖口的蕾丝过于繁琐。 偏头为自己戴上珍珠耳环。 梳发时,他推门进来,见我已经起来,有些讶异,“这么早?天还没亮。” 我搁下梳子,转身微笑道,“陪我去和父母告个别吧。” 清晨,墓园,太阳还未升起。 墓园萧条,坟头却很整洁,奶娘念旧情,我们不在南京的几年,她都会定期打扫我父母的坟。虽不是清明,我还是在坟前烧了些纸钱。然后就开始出神,有些想念,总觉得他们还没有离我远去。 依稀想起我们只留下唯一一张全家福,那还是在许多年前,当时我和哥哥还小,姨娘还没进门,这张照片现在也已经不知流落何处。父母都不爱拍照,更别提一照像就没个人影的哥哥,即便是我也不太喜欢。 现在想来却颇为可惜,因为我手上没有留下一张他们的照片。时间的流逝会慢慢磨蚀他们在我脑海里的轮廓,我怕自己有一天早上起来,会记突然不得母亲的温柔和父亲的笑容。 “父亲,母亲,我和智仁来看你们了。” 我点燃手中折成银锭的锡箔,细碎的银屑落满肩头,“回到南京半年,今天是第一次来看你们,却也是最后一次。这一别,恐怕又要多年。” 我将锡纸一片片投入火中,无限细致,“你们已经有了一个外孙,我为他取名海维。你们觉得好听吗?” 拨弄着火堆,“南京还是不太平,中国的战火已经蔓延到世界,仗一直打得很辛苦。几个月前哥哥为我受了重伤,不过你们放心,智仁救了他,他现在已经平安到达重庆,我过些时候就能见到。” 母亲,你能告诉我,当年同泰寺的高僧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吗? 万事由天莫苦求,须知福禄赖人修。 “静姝,要走了。” “我要走了。”我起身,依偎在身后的男人怀里,“请保佑我们平安。” 下山的时候,我坐在车里不停向后回望,因为天气寒冷,外面下了层薄雾,一轮红日在山路尽头冉冉升起,所有的一切都笼上一层梦幻。婆娑光影里,父母的墓园离我越来越远。 智仁握住我的手,“舍不得?” 我点头,“这一别,不知又要多少年,我总感觉永远也不会再回来似的。” “别多想,等打完仗,我再带你回来。” 打完?暗暗叹息,也不知道还要等多久。我不想扫他兴,转开话题,“我还要回一趟刘府,昨晚我一夜未归,奶娘估计正担心着呢。” 智仁挑挑眉,“也好,反正离开船还有些时间。” 见到我平安,奶娘高兴极了,再见到我身后的智仁,便更加欣慰。听到我们要回重庆,有些不舍,但更多的是安慰,毕竟现在南京并不是个好地方。 我再次恳请她和我们一起回重庆,奶娘还是摇头道,“小姐,我老了,在南京活了一辈子,真的不想走。我还是三年前那句老话,我要留下来给少爷小姐看家,再说老爷太太的坟也要有人添香火。以后,等南京平静了,你们再回来。到那时候,若是再能看到小姐的孩子,我也就死而无憾了。” 车一直开到挹江门,我有些惴惴不安,总觉得不会这么简单。 “太太,要丝巾吗?这是法国货,最合适太太您这样高贵的女性。”刚下车,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搂着一篮五彩缤纷的劣质丝巾,拼命向我推销。 寒风中那张脸冻得又红又肿,手上生满冻疮。 我叹口气,捡了条宝蓝色,还不算太花哨的,付了钱,那孩子千恩万谢。 身后,詹森摇头道,“美丽的夫人,您被骗了,这根本不是法国货。” 我苦笑,我自然不会相信那篮子里的是法国丝巾,怕是我用过所有丝巾中最低廉的也比那些好许多。 “我知道,我只是想帮帮他,毕竟南京的生活不容易。”我说的低缓,更带着些无奈。 智仁按住我的手,眼神转了一圈又落在我脸上,“静姝……” 我转过身,就看见码头上,姨娘裹着大毡,搓手,跺脚,一张脸冻的有些青白。看来已经在那里等了很久。 见到我们,她微笑走近,“小静,昨晚我就感觉你们要走,天刚亮我就在这里等,这不,还真让我等到了。莫怪乎人说女人的直觉一项很准。” 我沉默不语。 她拍拍我的手,“你别担心,我没有让伊藤他们察觉。” “姨娘,我并非不信你,我只是……”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其实我只是想来再看看你。”她有些离别在即的伤感,“怕是这一别将是最后……” “不会。”我安慰道,“等战争平息,我还会回南京,倒是我们会再见的。” 她抹抹眼睛,笑了,“你说的没错,也许再过几年,我还有幸能见到你的孩子呢。” 其实我们都知道那个可能性微乎其微。若我能再回南京,说明日本已经战败,到时姨娘怕是早回日本去了。 她看着我身后的智仁,眼光灼灼,很认真的说,“我不管你是罗智仁也好,埃德蒙也罢,只要你让小静一生幸福快乐,我才不算辜负她父母的嘱托。” 智仁没有看她,而是一直望着油轮兀自出神,直到姨娘又唤他一声,才蓦地回过头来,神色还带恍惚,湛蓝色瞳里闪过朦胧的碎影。还未作回答,只听不远处传来一声大吼,“刘静姝!” 我蓦然转过身来,却见是刘文苍。 他一脸杀气腾腾的关上车门朝我们走来,我不自觉要往智仁身后躲。 姨娘看见他,脸色大变,对我惊道,“小静,我发誓没告诉过他!” 我摇摇头,南京被日本和伪党控制,刘文苍知道找来,我并不奇怪。 刘文苍几乎是冲倒我们面前,我对他不由自主的害怕,智仁伸出右手,稳稳拦在我身前,抬头挑眉,“阁下是来送我们?真是有心。” 刘文苍一脸铁青,“刘静姝,你出来。” 我皱了皱眉。 “看来我妻子不太愿意见到你,阁下还是尽早离开。” “罗智仁!”拔出枪,枪口发亮,一阵腾腾杀气。 智仁看他一眼,下一刻,伸手握住枪口,缓缓压下,笑容如常,“阁下为何和我说话总如此煞风景?这枪还是收回去的好。”他语声缓慢,每个字都说得格外清晰,“这样对你,对我都好。” 刘文苍目光里转过复杂之色,“刘静姝,你过来,我就和你说一句话,不会阻碍你们离开。”他摊开手,“除非你不想要这个东西了。” 智仁脸上笑容慢慢隐去,用力攥紧手掌。 我看向刘文苍手里,脸色顿时凝住。他掌心中躺着一枚戒指,是那天被他拿走的。心思忽的惴惴,竭力压下纷乱忐忑,抬头望着智仁,话已到唇边,却不知能说什么。 “哦,原来是它。”智仁低头沉吟片刻,蓦然抬眼道,“也罢,阁下救了静姝,这戒指就当是我的谢礼。” 詹森听他这么说,不赞同道,“埃德蒙,这不太好吧……” 智仁挥手打断,“这戒指又不适合静姝,我早该换一枚。这枚就当作送水人情送给阁下好了。” “不行!不能给他。”我从智仁身后站出来,朝刘文苍走去。我知道这枚戒指对他很重要,不能就这么给刘文苍拿去。 “静姝!”智仁拉住我的手,皱了下眉,仿佛很是不悦,“过来。” “没事的,我只说一句话而已,你不信我?” 他审视我,良久,叹口气,“罢了。” 我走到刘文苍跟前,“刘文苍,你要说什么,就直说吧。”伸出手掌,“但是戒指还给我。” 刘文苍一直眯着眼,盯住我,忽的,嘴角上翘,笑了笑,说出一句模棱两口的话,“刘静姝,你等着。” 把戒指放到我掌心中,“你等着。”缓慢重复这三个字,他深瞳里光芒锐似针尖。然后不等我回答,也不理会其他任何人,转身离去。 汽车带起一阵灰尘。去的就像他来时那般迅速,和,莫名其妙。 身后传来一声冷哼,我连忙回过头,却见智仁对我微微地笑,伸出手,“来吧,静姝,船要开了。” 我看不出他有任何不悦,将手试探性覆上那只手,手指不经意相触,他将我冰凉的手指攒在掌心,肌肤上的温度,格外的烫。 上了船,他一直没有开口说话。 我抿唇,觉得还是有必要说些什么,摊开左掌,“它对你很重要,不是吗?” 握住我的手指一动,轻柔的在我手心划圈,缓缓刮动起来,另一只手却拈起我掌中的戒指,冰冷的蓝眸眯细,转身,抬手,一道漂亮的弧线,投入江中。 我扑向护栏,“不――” 转过身,怒瞪他,“你!” “宝贝,不过是只戒指。”他说着啪的打开打火机,点燃香烟,顿时青色烟雾缭绕。 我们身边的詹森望着蔚蓝的江面,喃喃道,“埃德蒙…理查德会扒了你的皮…….”最后半句在智仁冷冷的注视下骤止。 看着他就那般潇洒的扔了,我也呐呐道,“你父亲留给你母亲……” 他将烟含在嘴中,搂住我,随意一笑,“宝贝,你也说了是我父亲留给我母亲的,你又不舍什么?放心,我会给你买个更好的。” ------------ 英国管家 更新时间:2011-04-29 下了船,我最先见到的不是佳丽,不是哥哥,也不是我的儿子,而是一个陌生严肃的外国男子,年纪大约五六十岁,铁灰色西服,雪白衬衫,一丝不苟的发型。灰绿色的眼睛只在我脸上淡淡一扫,就转向旁边的智仁,恭谨道,“埃德蒙少爷,您回来了。”很流利的中文。 智仁微微皱眉,似乎在想该怎么介绍,踌躇了下,对我说,“他是我们的管家,你可以叫他约翰。不用说英文,他会讲八个国家的语言,包括中文。” 约翰接过智仁递给他的行李箱,向我行了一礼,平板的叙述道,“您好,刘小姐。” 智仁拥紧我,对他挑挑眉,“约翰,她是我妻子。” 约翰再次行礼道,“您好,刘夫人。” 冰蓝色的眸渐渐眯细,瞳孔收缩,声音却越发平淡,智仁再一次重复道,“她是我的妻子。” 约翰灰绿色的眼里闪过一丝不可捉摸的光,沉吟良久,终于道,“您好,罗夫人。” “无需在前面加个罗。” “……夫人。”在智仁越来越冷的视线下,他没再坚持,迟疑的唤了我一声。然后,伸出手示意我把行李递给他。 把行李交到他手上,我点点头,“谢谢。” “请不用客气。”他淡淡道,“车已经准备好了,埃德蒙少爷,夫人。”看到我们身后的詹森,他又问道,“詹森先生,需要我派车送您回使馆吗?” “哦,不用。有人来接我。”詹森抬腕看表,连忙道,“应该快到了,我再等等。”拍了下智仁的肩膀,看着我们微笑,“埃德蒙,美丽的夫人,我们还是下次再见。”他说着指指头,表情有些夸张,“南京一行真让我头痛啊!” 我连忙道,“谢谢您,詹森先生,下次我一定会赔您一瓶上好的白兰地。” “那最好是路易十三。” “我知道。”我微微的笑,“1889年的路易十三,我会记得的。” “美丽的夫人,您的心地真和您的人一样美丽。”他抬起我的手,眼看又要落下一吻,还是被智仁及时抽出,朝他悠然一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詹森,我不介意送你一段路,毕竟你的公馆我很熟悉。” “好吧,小气的埃德蒙。”詹森摆摆手,懊恼道,“我毕竟对你有救命之恩,中国人不是讲究不能恩将仇报吗?” “埃德蒙少爷,夫人,车已经到了,请和我来。”约翰不太礼貌的打断詹森的话。 “约翰,你的臭脾气真和你主人一个样。”詹森撇撇嘴。 约翰颔首,一脸平静的答道,“谢谢先生您的赞誉。” 詹森摇头,抚额道,“算了,对于牛脾气和老顽固我也没什么可说。”再次拍拍智仁的肩,“埃德蒙,我先走了,你多多保重。”说罢提着行李箱转身。 “詹森,这次谢谢你。”智仁对着他的背影说道。 詹森没有转身,随意挥挥手,“你自求多福吧,我会多劝劝那个老顽固。” 上了车,我伏在智仁耳边,用眼神指指前方驾驶车的约翰,轻声问,“他是谁?” “我们的管家。”他再次重申一遍。 我气的用手掐他的大腿,“当我笨蛋吗?他到底是谁?” 他唇角微勾,“约翰。” 气死我了,再掐,“到底是谁!” “约翰?格拉夫,或者约翰?汉克夫,我忘了是其中哪一个名了。” “罗智仁!”我咬牙切齿。 手被他捉住,他揽着我,亲亲我耳朵,“宝贝,你这么追问一个男人,作为你的丈夫,我会吃醋的。你应该知道,我的醋劲很大。” 心里有些酸涩,“我感觉离你越来越远了。” 含住我的耳朵,“别胡思乱想。” “你……”还想再说些什么就被前面的约翰打断,“埃德蒙少爷,夫人,已经到了。” 车停在一处漂亮的洋房前。这处府邸比起南京的刘府,其实并不算大。三层洋楼却透着一股浓重的西方色彩,园内尽是形态各异的石膏浮雕,中央一处喷泉,尽管是隆冬,池内的水因为流动而不见结冰。 智仁为我打开车门,我走下车还未站稳,就被迎面扑来的人差点撞倒。 “静姝!噢,静姝,真的是你!” 我稳住身形,用力回抱住她,“佳丽!天,佳丽!” 她又哭又笑,“我天天祈求老天保佑你平安,天啦,静姝,我太开心了,我真是太开心了!你不知道五天前,看到表哥发来的电报,我激动的差点从二楼滚下去。天啦,这半年来,我没有一晚睡的安稳,一闭眼就是永无止尽的噩梦。好妹妹,我的好妹妹,你总算回来了!” “佳丽……”我抱着她,不知要说什么,这是我最好的朋友,比亲姐姐还要亲,我哽咽了半晌,只吐出三个字,“谢谢你……”谢谢你保护我的孩子,谢谢你为我母亲做的一切,也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 她拭了拭眼角,拉住我的手,“傻瓜,你和我说什么谢谢……快让我看看…这半年……”说着眼睛又开始红起来。 智仁敲了下她的头,微微薄怒,“你也哭?” 从她怀里拉出我,抬起我的头,从口袋里拿出一方手帕,替我擦脸,边擦边无奈道,“哭什么哭?难受也哭,高兴也哭…你呀……” 佳丽伸手胡乱抹抹,懊恼的拍了下头,“表哥说的对,我怎么也和静姝似的,真是越发没出息。” 这丫头,这时还不忘损我。 “看我,怎么把你们全挡在屋外了,天这么冷,快进屋吧。”说着就拉我往洋房内走,“这下好了,你儿子见到你肯定可以止住哭。你不知道,他快折腾死我了,表哥他从来不管,都是在我带,这浑小子天天看到我就哭,奶妈也不知道撵走多少个,我没见过比他更麻烦的小孩。” “谢谢你,佳丽。”我挽着智仁再一次诚恳的向她道谢。 “表哥发来电报只说你们今早回来,外面太冷,我也不好带着你儿子……”她一边说着一边打开门。 “阿姨!” 刚打开门,我差点又被一个急速飞奔过来的肉球扑飞,幸亏身后智仁托住我的后腰,拎起我面前的小孩,锁眉道,“你给我当心点儿!” 我定睛看去,那孩子被他拎在半空,四肢还兀自挣扎要向我扑来,声音颤巍巍,带着些委屈,“阿姨……” “柱子?” 佳丽笑道,“这孩子听说你今天回来,高兴极了,一直要等见到你才肯去上学。唉,都是些没良心的小鬼。”她摇摇头,扶着花梨木楼梯把手往楼上走,“我去把你儿子抱下来。” 怀里的小孩张开双臂,露出一个开心的笑容,“阿姨,我好想你!” 看着他无比欢欣的笑容,我心里一热,伸手抱住他。 真重! 比半年前重多了,我都快抱不动了,摸摸他的脑袋,“你还好吗?” “我很好,老师说,只要我乖乖的,阿姨就一定会回来。所以我一直都很乖哦,我还告诉弟弟要乖乖哦,可惜弟弟总是不听话,还总哭,老师说,不哭的孩子才能很快见到阿姨,阿姨,我没哭哦,我比弟弟乖过了。” 智仁从我怀里拎出他,冷着脸打断道,“行了,你太重了!” 他围着我的腿打转,不依不饶道,“阿姨,你再抱抱我嘛!我要抱,我要抱!” 智仁再次拎起他,扔向身后的约翰,不耐烦道,“你抱着他。” 约翰面无表情的抱好,柱子小嘴一瘪,不满的哼哼,“我不要怪爷爷,我要阿姨……”在智仁的瞪眼下自动消音。 约翰还是缺乏面部表情,仿佛抱着的不是个活蹦乱跳的孩子而是块石头,他一本正经的提醒道,“埃德蒙少爷,伦敦发来电报……” “行了!”刚开个头就被智仁蹙眉打断,“不用你提醒,你先带这孩子下去,我有事再吩咐你。” “我不……”柱子闹道,“我要阿……” “够了!”佳丽抱着孩子从二楼一间房里出来,看见柱子还缠着我,站在楼上对他挥挥拳头,威胁道,“你今天还是要去学校,阿姨你已经看完了,现在必须给我去学校!” 他拉着我的衣袖可怜巴巴的摇着,拖长声音撒娇道,“阿姨――” 我看着他为难的皱眉,很长时间没见,其实我也挺想这个孩子,但是,学业也很重要吧? 智仁扒开他的手,把我带入怀里,对约翰打发道,“还不快去?” 看着那孩子越来越瘪的嘴,我拍拍他脑袋,柔声说,“乖一点,等放学回来,阿姨再和你玩。” 那孩子勉强点头,不放心的叮嘱道,“好吧,阿姨别骗我。” 然后,终于不甘不愿的任约翰把他带走。 那边,佳丽已经抱着孩子,小心翼翼走下楼梯,对我一笑,“莫怪乎人说母子连心,你儿子感应真够强,你一回来,他就这么乖,从来都没有过。” 她说着把怀里的孩子举过来,献宝一样,“瞧瞧,漂亮吧?只有你们夫妇俩才能生出这么个整齐孩子。我听父亲说过,表哥小时候就是个万里挑一的漂亮孩子,我虽无缘得见,不过看看这孩子,也能想象的到。” 智仁咳嗽一声。 我克制住激动的心情,颤抖的接过那软软的小身体。他,真是一个很漂亮的孩子。眼帘闭合,似乎在睡,长长的睫毛在圆润的脸上投下一层剪影,再不是我记忆中红彤彤的模样,皮肤又白又嫩,脸颊晕上粉嫩的嫣红,像是熟透的桃子,似乎能掐出水来。 我有些手足无措,轻轻碰触他的脸颊,看着智仁,结结巴巴,“他,他真是,我儿子?” 佳丽目瞪口呆,“静姝,你……” 智仁含笑,伸手把我和孩子都圈入他怀里,下巴蹭着我头顶,语气含着浓浓宠腻,“傻丫头。” 那孩子眼睫动了动,睁开一双碧蓝的眼,好奇的看着我,一动不动,然后伸出小手就来拽我胸前的长发,嘴里咯咯直笑,我靠在智仁的怀里哽咽,“是我儿子,智仁,是我们的儿子。” 他收紧双臂,抱得我越发紧,头顶传来微微叹息,“傻丫头……” 我抱着那个孩子,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我与一个男人的血脉在他身上延续,生命多是么奇妙。我蹭着他稚嫩的小脸,“海维,我的海维。” 他咯咯的笑,笑容单纯,让我心灵也得到平静,直想把世上最好的东西都捧到他眼前,我喃喃道,“我的好孩子,你受苦了。” “宝贝,他能吃能睡,我一点儿也没亏待他。”智仁揽住我,有些不满道,“他哪里受苦?我没看过比他更胖的孩子了。” “表哥,你还说?羞不羞啊,我都替你惭愧。”旁边佳丽一边逗弄我怀里的宝宝,一边告状道,“静姝你不知道,我没见过比表哥更不负责的爸爸了,我带宝宝到豫西的时候,他人还在美国,等了两天,他一回来听说你和静宇哥出事了,就没再看过这孩子一眼,让那个怪里怪气的约翰把我们扔回陪都,一天到晚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这府里我见到他的次数,一只手就能数过来。就算见到啊,脸也黑的像锅碳一样。你儿子命苦的要命,生下来这么久,你就抱过一次,表哥更是一次都没抱过。” 她边说边摇头惋惜,伸出手指戳戳海维的小嘴,“可惜了这么个漂亮孩子。还是姨我最疼你,对吧?” 可惜小海维不给面子,瞪着眼对她的手指‘噗噗’直吐吐沫,佳丽懊恼的缩回手,“臭小子,现在你爸妈一家团聚,就不要姨了,哼,不讲义气的小鬼,姨我也不疼你了。” 她对我眨眨眼,“好了,静姝,你和表哥一家三口团聚,我也不打扰你们,先走了。” “你去哪?” 我抱着海维,想起还有一个最重要的人不在,心里又惶惶起来,扯住智仁的衣袖,“我哥哥呢?” “子衡他伤势还未完全好,人还在医院。”智仁握住我的手,“不过,你放心,他已无大碍,过两天就能出院,只要再安养段时日便能完全康复。” 佳丽也安慰我道,“你别担心,我昨天去看过静宇哥,医生说他恢复的速度也算快,他听说你今日回来,本来死都要出院,可惜那军医怎么都不放,别看静宇哥一头蛮牛,还就被人牵着鼻子走。” 我听他们这么说安心了不少,但一想到哥哥也有踢到铁板的时候,不由笑了,“那军医一定是个漂亮姑娘吧?” “那倒不是,是一个固执的老头子啦!”佳丽皱皱鼻子,套上一件杏红色大衣,再围上白围巾。 “我还要去医院看静宇哥,他可是特地嘱咐过我,你们一回来一定要第一时间通知他。那头蛮牛,除了你,表哥都怕他三分,我可不敢不听话。不多说了,拜。” “等等,我和你一起去。”我喊住她。 她向我摆摆手,“别,你刚回来,就这么奔波。我可不想让人追杀。更何况是两个凶神!”比划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开玩笑道,“那我求你救救我啦,要不别说表哥,静宇哥也不会放过我。” 见我还是犹豫,她把我往智仁怀里一推,“你们明天再去不是一样吗?静宇哥又不会飞了!”说罢带门出去。 一时间,屋里只剩下我们。 “佳丽说,你一次都没抱过海维。”我先发制人,“好呀,比起我这个不及格的母亲,你更是个不及格的父亲。好歹我还抱过他一次呢。” 我亲亲怀里的宝宝,“对不对啊,海维?”抬头对他挑衅的笑。 他扬扬眉,食指点住我的唇,“你说的不对,我抱过的。” “骗人。”我握着孩子的小手,装摸做样的对他挥拳道,“好呀,敢在海维这个知情人面前睁眼说瞎话,明明就欺负我们海维还不会说话。” 孩子眨巴着天真的大眼睛,我逗着他,“海维,爸爸骗人,对不对?”他咯咯咯模糊的傻笑。 我举着孩子,对智仁展颜笑道,“瞧,我们海维也在说你骗人。” “啊――”我惊呼出声,身体被人凌空抱起。我赶忙搂紧怀里的孩子,狠狠瞪一眼那始作俑者,“做什么?很危险啊!” 他眉宇里有一丝玩心,满眼笑意,连嘴角都竟带着笑,“你方才抱着他,我抱着你,不就也算是抱过他了吗?” “你,你无赖!” 他扬声大笑,竟抱着我飞旋转起来,惹得我死死抱紧孩子惊叫连连。我吓的心都要跳出来了,孩子却越发开心,高兴的手舞足蹈,咯咯傻笑。 “那现在我算不算抱过他了?”下颚抬起,露出一个饶有兴致的笑靥。 那过分灿烂的笑容惹得我失神。 “静姝?” 看见他眸子里的玩味和戏谑,面颊越发烫了,偏过头,懊恼的猛咬下唇,“快放我下来,你会吓着孩子的。” 怀里的孩子仍然开心的手舞足蹈,根本不给他母亲面子。 智仁俯下脸看我,笑容加深,“看来我们的儿子并不害怕,害怕的是他胆小的母亲。是不是啊?小海维。”他学着我的样子逗弄儿子。 儿子竟然很给面子的拍拍手,他一愣,笑得越发放肆,讨厌。 我恼的捶他一拳,嗔道,“放下我啦!” “不放。”他望我的眼神格外温柔,唇角轻扬,“死也不放。” “别。”我连忙捂住他的嘴,心悸道,“别说那个字,多不吉利。” 他放下我和孩子,拉下我的手,握紧,轻声道,“那就永远不放。” 我倒进他怀里,心里产生一种说不出的情绪。 这个男人,我,看不清他。 我曾以为我们相爱,有一天我突然发现,他对我有很多隐瞒,他从不信我,我怀疑过,也许他不爱我。然而在这一刻,我又觉得,他,很爱我。 ------------ 双面 更新时间:2011-04-29 “然后怎么样了?”柱子躺在床上睁大眼睛问我。 墙角的落地柜钟,金色指针已经指在十点处,他依然还很振奋,拉着我衣袖追问故事情节,“后来呢,李元霸打赢反王了吗?” 我摸摸他脑袋,“四明山李元霸击败反王二十三万大军,先后杀死伍天锡,宇文成都。紫金山,一对金锤战百万雄师,直打得血海尸山,迫使李密交出玉玺,反王献上降表。” 他听得两眼冒光,无比崇拜道,“他好厉害,真的只有十六岁?他打遍天下无敌手,那他后来一定当上皇帝了吧?” 怀里的海维早已睡着,只是手指还唆在嘴里,嘴巴无意识咂巴着,真是个不太好的习惯。我轻轻拉下他的手指,又给床上的孩子掖掖被角,“李元霸就单人来讲,当之为隋唐第一猛将,无人能在他马前走上三个回合。可是,他就算再厉害,也只有一个人,一个人的力量极其微弱,所以即便他战胜了反王,最终还是逃不过一死。” 床上的孩子哈气连连,一双眼已经半闭半睁,看来困了。我抱着海维,轻轻站起,伸手替他关上灯,带门出去。 进了另一间房,陈设精美的墙壁上亮着灯,落下一地昏黄,那男人依靠在床头翻看文书,见我进来,有些好气的合上文件,轻敲手背,“舍得回来了?” 我上床,坐到他身边,把儿子塞到他怀里,轻声道,“智仁,我想和你商量件事。” 他接过儿子,看也没看就扔到一旁。幸亏海维睡的死,没醒,吐了个泡泡就接着睡。 智仁双手抱臂,头枕上手臂,斜斜躺靠,看着我道,“行了,你喜欢就行。我还不至于养不起个孩子。” 我拉下他的手臂,把头枕上去,在他怀里寻了个舒服的姿势,“那说定了,以后不许反悔。” 他拥住我,手指从背后把玩着我头发,闭眼道,“我养都养了半年,还有什么好后悔。说好了,名字还是你取。柱子这名不好听,要换一换。” “这样他也算是海维的哥哥,我还是以海字辈排名。叫什么好呢?”我的手指轻划他胸膛,喃喃道,“海明?海川?海涛?海鑫?海斯?” “行了。”智仁头痛的敲敲头,“不就是个名字么?就海斯好了。” “海斯?我觉得海鑫好听点。” “那就海鑫。” “厄~那你觉得呢?” “都差不多。” “那还是海斯好了。” 我枕着他手臂,放轻声音,微微偏头问道,“你说,战争什么时候会结束?” 他静默了一刻,“我不知道。” 躺在我身边,语气低缓,“自从去年九月德国入侵波兰,二战便开始正式打响。今年,不论欧洲战场,还是亚洲战场,反法西斯战争都异常吃力。五月的时候我们失了江汉平原,而欧洲战场的英法联军被德国赶出了欧洲大陆,蜗居英伦半岛。法国投降,滇缅公路被封,党国外援尽失。” 他闭上眼,低缓的语气却不难听出其中的无奈,“静姝,纵观国际战事,若是英伦半岛沦丧,德国得了欧洲,再战苏联,与它同盟的日本在亚洲就更加嚣张跋扈了。” 我凝望着他的侧脸,一时有些恍惚,良久后,“那你觉得中国胜不了吗?” 他俯眼看我,静了片刻,淡淡一笑,“不,我们会胜,只不过是时间问题。其实,这场战争,若是美国介入,也许就会好上许多。” “美国?” 他点头道,“没错,德国要想拿下欧洲打败苏联也不是没有可能,但前提是美国不参战。” “那美国会参战么?”我亦抬眼看他,“你不是去过美国么?那什么租借法案……” 他沉默,目光却深邃凝重,片刻之后又道,“美国总统罗斯福有这个打算,可惜国人无意参战,反法西斯同盟费尽口舌才仅仅争取到这一项租借法案。” “那如何是好?” 他微微一笑,神色如常,“其实静姝不必担心,我说美国最终一定会参战。”他伸出食指,在我眼前一晃,用轻微而肯定的语声说,“不出一年。” “为何?” 他抱紧我,“因为利益。日本是一个残酷且贪婪的国家,它在东亚的目中无人定会损害到美国的利益。” 他温柔的目光缓缓自我脸上淌过,眼中有什么一掠而过,“利益永远是令人眼睛发红,刀口见血的主要原因。是人就必有贪婪,只不过大小不同罢了。” 不知为何,看着他那张模糊俊美的容颜,一种酸楚的情绪慢慢爬上我心头,再也无法放开,又再也无法抓住。 他对我一笑,模糊的容颜变得清晰,眸子里神色变换,抓住我的手,突然问我,“静姝,若是战争结束,你想做什么?你有什么梦想没?” “做什么?梦想?”我恍惚想起很多年前,佳丽和我也讨论过梦想,当时我们是怎么说的――我只想嫁给一个我爱的人,然后为他生儿育女。若真要说什么信念,那我爱的人就是我的信念。他的梦想就是我的梦想,他的追求就是我的追求。 “静姝?” 我一怔,回过神。侧目看着他,他居高临下看我,语声越发温存,“想什么呢?这么久。” 我握紧他的手,十指缓缓扣在一起,一字字清晰道,“我要和你在一起。” 他愣了一瞬,淡淡笑了,“真是个简单的愿望。”手指摩挲着我的手,让我感受到他指腹上略略粗-硬的茧,彼此的温度在盈握间,交融在一起。 酥麻的气息吹拂我的脸颊,在彼此专注凝望中,让我有一种错觉,仿佛,这一生,只有这双手才能带我走出烽火硝烟,能给予我一片安宁和幸福。 只要我伸出手,握紧,然后信他,再不松手。 如此简单。 便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半夜我突然被恶梦惊醒。奇怪的是,醒来却记不清到底梦到些什么,只能记得梦中无助和凄惶的感觉,心跳激烈的仿佛要蹦出喉咙。我捂住心头,向左边看看,轻吁一口气,小海维吹着泡泡,睡得正香。再转过头看向右侧,那里又是空空如也,伸手一摸,冷冰冰的。 房门微敞,门缝没有闭紧,从外透进一缕柔和的橙色光线。 心,缓缓沉下。 我掀开被子,赤脚下床。 推开门,走廊上灯光微弱,深夜,房子里静悄悄,只有斜对面的书房有些轻微的人语声。 我抿紧唇,内心挣扎许久,还是轻手轻脚的走过去。 书房门也没有关紧,顺着门缝,我看见智仁坐在红木书桌后,左手支颐,靠上椅背,嘴里含着一支烟,目光沉静。台灯下,他颀长的身影清俊不可方物,寒冰的脸孔近乎透明的白皙。 他面前站着的是那个有些古怪的约翰。 他们说着英文,声音被小心压低。 心虚作祟,我没有贸然走进去,而好奇心也没能让我就这么离开。我集中所有精神,勉强仔细凝听。 “埃德蒙少爷,伦敦发来电报,伯……” “行了,我知道了。”智仁语气没有起伏,但面色已然不悦。 可是约翰并没有停止,有些无礼的继续说道,“我知道少爷不爱听,但作为穆尔格拉夫家族最忠实的仆人,我还是有必要提醒。如今穆尔格拉夫家族就您一个继承人,大人非常想念您,希望您能尽快回伦敦。” “只剩下我一个?这么说来,他的子孙都死光了不成?看来英国打的还真吃力。”他指间夹着一份电报,吐出一口烟雾,似笑非笑,“想念我?不是说不稀罕血统不纯正的子孙?我不过是一个混血的杂种,高攀不起尊贵的穆尔格拉夫家族。” “埃德蒙少爷。”约翰背影一颤,声音有些僵硬,“大人很后悔……” “后悔?”智仁眉头一拧,电报重重掷在桌上,“要我回伦敦做什么?现在英国也打成一锅粥,难道他想让我为他穆尔格拉夫家族的荣誉,披甲上阵么?”他冷笑,“对不起,我不是父亲!” “乔治少爷的死,大人也一直很伤心。”约翰不甘心的辩解道,“乔治少爷的死,我们都无法避免。他是为英格兰而死,是家族的荣誉,他是穆尔格拉夫家族最勇敢的骑士。” “是无法避免。”智仁点头道,“尊贵骄傲的骑士精神,荣誉,牺牲,英勇,你的大人死守的不就是这些。”他夹着香烟,歪靠在椅子上,面无表情的看着站在桌前的人,“可惜我却不是父亲,从来就没有接受过骑士教育。” “埃德蒙少爷,我们完全是为您着想啊!如今英国战事越来越吃力,很多优秀的青年前仆后继,作为穆尔格拉夫家族的唯一继承人,您怎么还能留恋在中国?大人已经老了,家族的荣誉还要您来振兴啊!” “你是在教训我吗?”智仁冷眼扫了他一下,夹在指间的烟积出很长一段烟灰,“做好你自己该做的事,我想他让你到我身边并不是来说教的吧?” 约翰挺起胸膛,直视他的眼,“就算被您责备我也得说,少爷留恋中国,都是为了刘小姐吧。” 烟灰陡然断裂,跌落在地板上,“约翰,我再说一遍,也是唯一最后的一遍,你年纪大了,也许记性不好,我可以再提醒你一次,请你记清楚,刘静姝是我的妻子。” 约翰垂下目光,“对不起,是我说错话。少爷留恋中国都是为了夫人吧。少爷与夫人少年相识,感情自是不一般,套用一句中国话:少年情怀总是诗。但是,少爷不能因为这样就贻误了自己的前途。大人和我都不能明白,少爷为何要为中国搏命,却不去为真正的祖国效力尽忠。” 智仁手指轻敲桌面,抬眼一瞥,而后摸摸下巴,似乎在思索,“我依稀记得,我从出生开始身边只有一个母亲,她是中国人。然后,我慢慢长大,有了第一个肝胆相照的朋友,他也是中国人,养育我长大的舅父是中国人,我的妻子是中国人,表妹是中国人,儿子也是中国人。” 约翰不赞同的抬起头,再一次毫不畏惧的说道,“少爷,您的本名是埃德蒙?谢菲尔德。您的父亲是英国人,祖父是英国人,祖祖辈辈都是英国人。就算约翰没有身份说您的不是,但您也应该体谅一下大人的心情才对。” “够了。”智仁语气越见冷凝,掐灭燃尽的烟头,缓缓起身,“我明早就会向伦敦发回电报,这些事我自有分寸。” 约翰有些无奈的摇头。 我听得如坠雾里,眼见智仁从书桌后站起身,我不经意一瞥,却看到他唇角抿起,目光幽幽变冷,如同三九寒霜,冷的渗人。心里顿时压抑的厉害,连忙仓惶奔逃出这个令我烦乱的地方。 回到房间,海维还睡的正香。我有一种还未从梦里醒来的错觉。 躺到床上。 每个人的背后是不是都有另一张脸? 寂静中,我这样问自己。 瞪着一片漆黑,我无声的张开口,仿佛这样就能在黑暗中大口喘气。 听见门外传来哒哒的脚步声,我连忙捂住头,背朝房门,佯装睡熟。脚步声走进,然后身边床榻一陷,他也躺了回来。 我绷紧身子,小心保持平稳的呼吸。黑暗里,静的出奇。我也不知是为何,总觉得不能让他发现我刚才偷听过。 他的手臂从背后伸过来,圈在我腰间。窗外,寒风呼啸而过,光秃秃的老树枯枝影影颤动,腰间的热度隔着薄薄睡衣透过来。 强硬,温暖。 在这双铁臂下,我无法撼动半分,也不愿意轻易移开。身后他整个身体都缠上来,淡淡的烟草味,热度从腰上蔓延到全身,如同熊熊燃烧的炙炭,彷佛擦过便能迸出星火。我紧闭着眼,一时也分不清是在梦里,还是梦外。 然后,一室寂静,唯有呼吸沉沉浮浮。 ------------ 皖南事变 更新时间:2011-04-29 我有那么多困惑和无奈,可是在这个男人怀里,我依然可以安睡到天明。 天又放亮了,明媚的阳光带着暖意从轩窗投入,我就是在这样的阳光中醒来。 落地窗敞开,丝绒窗帘舒卷,窗外连接的阳台那边,智仁闲适躺靠在铺着裘皮的躺椅里。一双修长的腿搁在圆桌上,正悠闲享用着早茶。海维就被他放在那双长腿上慢吞吞,晃悠悠的爬着,不时还抬起头对他露出一个傻乎乎的笑。 我看得心惊肉跳,连忙从床上爬起来,胡乱披上件外套冲出去。眼见小海维四肢一滑,就要从他腿上滚下来,我连忙一把抱起儿子,对他心有余悸道,“好危险啊,做什么呢?” 他放下杯盏,抬头看我,“你醒了?想吃些什么?” 怀里的傻儿子失去了独木桥游戏,不满的瘪嘴,眼看就有爆发之势,我连忙轻拍他的背,哄道,“海维,不哭哦。” 儿子不太给我面子,小脸越憋越红,眼泪越聚越多,我手忙脚乱,外套不小心滑落到地上,我也没在意,偏过头问那个不负责任的爸爸,“怎么哭了?是不是没吃东西?” 我从未喂过海维。产后奔波,导致我身体虚弱,基本上就没有奶-水。听佳丽说原本一直是请奶妈,后来这孩子太过挑剔,她只有用奶瓶喂他些奶粉米粥。我虽然已经是一个孩子的母亲,但也才刚刚二十一岁,难免不知所措。 智仁放下长腿站起,从地上捡起外套为我重新披上,“怎么会?下人一早就喂过了。你看他胖乎乎的样子,我会少给他吃的?” “那怎么还哭?”我有些焦急。 智仁不慌不忙的从我手中拎过儿子,“小家伙喜欢刺激,刚才不是在冒险么?还玩在兴头上就被你一下子打断,他能不生气?” “那,那很危险。”我不甘心的辩白。 被他一提醒,又想起方才的惊险,若是海维一不小心从他腿上摔下来,会不会变傻啊?我不满的瞪他一眼,“你怎么能这么不小心?” 他斜眼看我,戳戳儿子的小脸,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小家伙喜欢,我有什么办法?” 我伸手就要抢过来,“他哪里喜欢了!” 他修眉一扬,挑出淡淡笑意,手里的小海维被他往高处一抛,手舞足蹈的扑腾了下,又被人稳稳接住。 我睁大眼睛,看着那爷俩,还未回过神,就见他又把那小家伙往上空抛飞,再接住,又抛,再接。如此反复了几遍,我就是再迟钝也反应过来了,但也不敢贸然去抢,只能在一旁干着急道,“别,别!你当心点!别摔到宝宝,天啦,别再抛了,他会害怕的!” 孩子发现这个新游戏,玩得不亦乐乎,咯咯不停的傻笑。 智仁视线和我交汇,似调侃还含着丝戏谑,“瞧,他确实喜欢。” 两双蓝眼睛同时看向我,小一点的是好奇,大一点的是玩味。 这一对疯父子! 我抓紧外套,愤然转身,重新回到房里,缩进温暖的被筒,把自己裹成一团,再不去理会那两个疯子。 身旁轻响,智仁抱着儿子闲闲坐在一边,伸手戳了戳我蜷成一团的被筒,“怎么了?你还没吃早饭呢。” 我赌气不理他,动也不动。他见状便笑,又戳了戳,“不吃早饭对身体不好。” 我闷声不响。 “儿子,完蛋喽,你妈妈生我们的气了。”他闲闲的声音令人更加生气,把儿子放到我脸侧,“你问问妈妈为什么生气?” 软软的小手轻触我脸颊,有些瘙痒。小身体凑上来,好奇的睁大眼睛,嘴里咿咿呀呀。我心里一软,刚想伸手抱起,就被那讨厌的男人先一步抢走。 “噢,你问到了。什么?爸爸抱你飞,没抱她?嗯,原来妈妈是吃醋啊。” 真气人! 我蒙着头,闷声闷气道,“别管我。” 他隔着被子压住我,摸摸下巴,一笑,“不管怎么行?” “怎么不行!”我隐隐烦躁起来,抱住被子往床的另一边挪去,他还是在笑,试图把我从被子里抓出来。 “好好的,又生什么气?” 他说的无辜又宠溺,若不是我昨晚听到那些话,我还真以为他就是这个摸样,而自己是在无理取闹。心底传来噌一声轻响,似乎某一根弦紧到极致,猛地断了。 “我没赌气!” “不起来?嗯,看来你是不想去看子衡了。”他把儿子往旁边沙发上一扔,“好吧,难得我有空,今天就陪你捂捂被窝。”作势就要脱衣上床。 我连忙掀起被子,坐起身,“不行!”扯住他,“不许脱,我起来了,今天我一定要去看哥哥。” 那人的瞳孔深不见底,仿佛藏了无数的谜。他把我从被子里拖出抱到腿上,“先吃饭,吃完后我再带你去看子衡。” “不用吃了。”我看了眼墙角的钟,推开他,急切的说道,“都快十一点,我们去和哥哥一起吃午饭好了。” 脚还未落地,被他从身后拥紧,下巴搁在我肩头,隔着睡衣轻轻蹭,“你,有了儿子就忘了我,想起哥哥就推开我。我生气了。” 吻从我的颈肩慢慢往上移,轻咬住我耳垂,呵出暧昧的热气,“静姝,在你心里我到底排在第几位?” 他的气息和语言,无不显露出一种火热而危险的情愫,手在我腰间探入,缓慢解开衣扣。身体微颤,我当然知道身后的男人想索求什么,一把抓住他的手,艰难的挤出,“住...手。” 手灵活的挣脱,继续解着,嘴唇凑近我耳边,“你既然不要吃早饭,也好。给我们多一点时间温存。” 我扭动身体,“别,我哥哥……” “放心,子衡跑不了。” “海维……” “放心,他不懂。” 我狼狈躲开他的吻,看了一眼大开的落地窗,“...还是白天。” 他轻笑一声,舔-弄我耳垂,喉咙里声音模糊且暗哑,“我想你,静姝,我一直都在想你。” 心头断裂的冰封,似乎因为他的话而注入了热,融成一汪秋水,水滴滴落在最柔软的一角。 我想,我这一生都逃不出这个男人的魔障。他比任何人都让我觉得害怕,因为他可以轻易就让我幸福,亦可以轻易让我痛不欲生。 就如同现在,他轻易就能让我,意乱情迷。 揽下他的头,在他唇上印下一吻,瞬间点燃彼此炽热的火焰。倒在床上的那一刻,便开始迫不及待的亲吻,他不让我喘息,更不让我思考。湿润舌尖划过我敏感的颈项肌肤,激起一阵阵颤栗。在衣衫褪尽的霎那,他就挺腰冲了进来。 痛―― 我扬起脖子,手指攥紧床单,浑身猛然僵硬。很长时间都没有过欢爱,我的身体不自觉的排斥。 他俯下头,在我脖子上,胸口处落下煽情的吻,下身却丝毫不肯为我停下,坚持让我感受他,适应他。身体战栗里不住厮磨,一下一下的撞击,又沉又重,有力的似乎每次都能穿透我身体。 疼痛让我委屈的想哭。 与蛮横的力道不同的是他温柔的吻。 那种温柔让我觉得这些疼痛是我必须要承受的。接纳这些温柔的同时,我必须接纳下他带给我的痛苦。 墙角钟指针指在十一点半,当一切平静后,我伏在他胸口喘息。他的手有一下没一下的缓缓抚摸我后背,气息撩过我发际,“不错,这下赶到医院刚刚适合吃午饭。” 我狠瞪他一眼,拉下他的手,转过身去看儿子。那小家伙早已无聊的去见周公了。我翻身起来整理衣服,转头催促道,“快一点。”面上一红,“不是都让你如了意。” 他低低一笑,神色柔缓,对我缓缓开口,“静姝,我……” 我心里一动,静待他下文。 突然间,电话铃声大作,在寂静的这一刻突兀响起,令人心惊胆跳。 智仁没再说下去,旋即翻身下床,随意裹起毛毯,去接电话。 拿起话筒,对方说了一句什么,他微微一怔,似不确定,“你再说一次?” 对方又重复了一遍,他半垂长睫,神色一片平静,看不出半丝动荡,淡淡的问道:“谁下的命令?” 我听不到话筒里的人说了些什么,只觉得智仁平静的面容一寸寸龟裂,片刻后,他脸色已然一片铁青,再不带对方说完,‘啪’的声砸下话筒。 “智仁?”我披上外衣,踌躇的问:“怎么回事?” 他低头看了看漆亮的电话机,眸光又落在墙角的钟上,铁青色的脸慢慢出现了狂怒的前兆。突然抬腿踹向大钟,抓起电话机狠狠掼到地上,力道之大使得电话支离破碎。 “哇!!!!!”那边海维被这一巨响惊醒,扯着嗓子号啕大哭。 “智仁!”我厉哮一声,连忙抱起孩子,边哄边斥:“你在做什么!” 我从未看过他如此勃然大怒。他这一骤然发飙,我除了愤怒还有隐隐担心。 房间里,他还保持着刚才的姿势,站在木质柜钟前一言不发。一片阴影投射在他的脸上,他沉默良久,久到我不知是否应该上前劝慰,忽然听见他冷嗤一声,似是讥讽,又像是自嘲。 我有些担心的看着他,“智仁?” 他转身走过来,坐回我身边,脸色已然平静,伸臂一揽,在我唇上印下浅吻,“对不起,吓着你了。我方才忘了控制。” 我摇摇头,看向地上稀巴烂的电话机,“你怎么了?” 他接过我怀里的儿子,耐心的安抚,对我摇头,轻描淡写道:“也没有什么大事。” “真的没事?”我当然不信。 他捏捏眉心,神情有些疲倦,我见状心绪转柔,窝进他怀里,“是不是战场上有什么不痛快?说吧。虽然我不太懂,但我可以倾听。” 他握住我的手,放在掌心里摩挲,低叹一声,“皖南有变。” “皖南?难道日军又占领了安徽以南?” 他冷笑一声,“这次不是日本人,是我们自己人打自己人。” “什么?!”我惊的从他怀里直起脖子。 他语气有些沉重萧瑟,“党国第三战区部队与共-军收编的新-四军发生了严重冲突,皖南所有部队都遭到巨大损失。” 他将我和孩子圈在怀里,自嘲道:“光是打日本人就打了三四年,如此艰难。大敌当前,如今国家还搞政治对立,军队分歧。外贼未除就内战不休,简直一盘散沙!中国要是亡,大半原因就是这些执政党之间的利益冲突。” 我沉默不语。 儿子在他耐心的安抚下又渐渐睡熟。 “智仁。”我低低唤他。 “嗯?” 不愿他意志消沉,扳过他的头,在他郁气不散的眉心落下一吻,“别多想,我相信大多数军人都会以抗日为己任,放下成见共同对抗外敌的。” 他沉默,然后一笑,抱起我,“刚才我吓着你了,别放在心上。”看了一眼被他踹了一脚的钟,“啧啧,都已经十二点了,再不去医院,我们就得陪子衡吃下午茶了。 他快速变脸让我有些错愕。 我怀疑的问:“你真没事了?” 他含笑摇头,抱起我走到衣柜前,打开柜门,一溜排光鲜的衣服,从旗袍到洋装,各式各样。他向我努努嘴,“挑件衣服,我们现在就出门还来得及。见鬼的皖南就留给那些捅了篓子的人去解决吧。” 我手轻触那些衣服,讶异道:“怎么准备这么多?” 他为我从其中挑出一件,随口答道:“我让约翰置备的,也没想到他倒是各式各样弄了一堆回来。他眼光还真是不好说。”他挑剔的说道:“就这套吧,你将就一下算了。” 下了楼,佳丽正拖着柱子在客厅里习字。那孩子咬着毛笔一脸苦相,右边脸颊上还狼狈的染上一道墨痕。一见到我们,立刻两眼放光,撒开两只短腿就往楼梯口扑,口里大声嚷嚷着,“阿姨,你怎么这么晚才起来啊?我都被老师拖起来练了三个小时毛笔字了。” 我脸有些微红。 佳丽拉住他,摇头晃脑道:“老师教你一句老话,真好应了你叔叔阿姨为何现在才下楼。而且将来你还可以对你媳妇说。” “啊?”柱子搔搔脑袋。 她一本正经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什么意思?”一头雾水的样子。 狠拍他一下头,“笨!你长大就知道了!” 柱子被她拍的敢怒不敢言,委屈的撇撇嘴,看到智仁怀里的海维立刻又开心起来,围着智仁不停的打转,嚷着要抱抱弟弟。 智仁被他缠得有些头痛。 这边佳丽对我眨眨眼,拉过我,附在耳边小声笑道:“喂,你们的动静可真够大,我在楼底下都听到轰隆一声,要不是你们一起,我还以为表哥把房子掀了。” 把房子掀了?其实也差不多,虽然之前是佳丽想的那样。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咳嗽一声,转开话题,摸摸柱子的头,蹲下身替他擦干净脸上的墨迹,柔声道:“柱子来做我和叔叔的儿子,做海维真正的哥哥,好不好?这样我们就是一家人了。” 他歪着头,“阿姨,叔叔早上已经过告诉我了,我不叫柱子,我现在叫海斯。阿姨,你刚刚叫错了。” 我尴尬的看着智仁,为挽回面子我又对柱子,哦不,现在是海斯说:“那你为何还喊我们叔叔阿姨?” 他为难的左顾右盼,“阿姨,每个人都有父母,我爸妈虽然死了,但他们还是我父母,我能不能还是叫你们叔叔阿姨?”他急切的表白道:“但在我心里你们都和爸妈一样重要。我,我……” 我揉揉他脑袋,站起身,“傻孩子,你有这份孝心,说明你是个好孩子。我们怎么会怪你?不要为难,还是照旧唤我们就行。” 他松了口气,抱着我的腿撒娇道:“阿姨,谢谢你。你真好。” “好了。”智仁把海维交给下人,又拎开我腿边的小鬼丢给佳丽,挽起我道:“该去看子衡了。” 开车的还是约翰。其实我有些害怕那个英国老人,特别是他灰绿色的眼睛。缺少感情,让人觉得有一种淡淡死亡的气息。他从后视镜里扫了我一眼,然后状似不经意的提醒道:“少爷,大人今早又发来电报,他最近会来中国一趟。” 我看向智仁,他拍拍我手,淡淡解释道:“他说的大人是一位英国大人物,自从滇缅公路被封,因为大批物资无法顺利输入国内,抗战越发吃紧,党国决定同英国商议派遣远征军前赴缅甸共同抗战,以求打通滇缅公路。” 我垂下双眼,若是我昨晚没有偷听那些话,也许此刻并不会多想。现在我隐约明白这位英国大人应该和智仁有一层更亲密的关系。 听到前方约翰又慢吞吞说道:“朱蒂斯小姐也......” “约翰,还有多久到?”智仁及时岔开话题。 朱蒂斯小姐? 是谁? 我从未听说过这个名字,抬头去看智仁,第一次发现,他,竟然,躲开了我询问的目光。 是不经意,还是? 我勉强告诉自己,不要胡思乱想,这个男人是我最爱的人,是我自己选定,决定要与之共度一生的人,我应该给他最基本的信任。 ------------ 再见哥哥 更新时间:2011-05-01 推开病房门,就见一个挺拔的身影背光而立。身上随意披着一件军装,回过头,微微扯开一丝笑意,“来了?” 我没动。 半年不见,哥哥脸颊瘦了不少,似乎更成熟了。父亲年轻时就是出众的美男子,玳瑁风流。哥哥长得虽不若父亲儒雅,轮廓间多了阳刚神情多了热情,也是极出色的。 见我没有动,他略略尴尬挠头道,“怎么?半年不见就不记得哥哥了?” 我抿唇,走上前,唤了声,“哥哥。” 他伸手揉乱我的发,“没事了。你瞧,好好的,也没缺胳膊断腿。” 我点点头,伸手抱住他,听着他充满活力的心跳,松了口气,“没事了,真好。” 他哑然失笑,“我命大着呢。” 埋进他怀里,我轻声道,“哥哥这次真是吓死我了……” 他身体一僵,笨拙的拍拍我后背,安慰道,“不是都没事了么?快起来,白白叫人看了笑话。” 我不动,闷声不响的埋进他怀里。幼时,我受了欺负,只要他的怀里一哭,他就会立刻自觉的替我教训别人。 还是哥哥最好啊。 身后跟来的智仁把我从哥哥怀里扯出来,声音有些酸意,“行了,子衡还未好全,别累着他了。” 哥哥斜斜看着我,露出一抹痞笑,“你这话我听得怎么不对味?” “那里不对?”智仁挑挑眉毛,“我有说错?” 哥哥抱臂斜靠,笑容温暖,“小静是我妹妹,怎么都不会累着我。” 智仁也笑了,“她如今还是我夫人,丈夫似乎更亲点。何况你还伤着,还是别太劳烦的好。” 哥哥挑衅道,“做了夫妻还可以拆伙,哥哥却永远也不会变。” 这句话说得火药味极浓。空气间骤然冷凝下来。 我心头一惊,看向哥哥。哥哥仍然斜靠在窗边,也许是背光原因笑容竟蒙了一层阴影。 瞄向身边的人,阳光下那人脸上的皮肤似乎从眉梢到唇角都是透明的,嘴唇勾起,笑意更浓,“嗯?夫妻可以散伙?子衡,我没听错吧?” 他笑容越发完美无缺,但我知道他在生气。儿时,我只觉他是个温和的少年,因为他总是在笑。谦逊的,温柔的,寂寞的。长大了,我才知道,他就算生气时也会笑。 “哥哥说什么呢?”我佯装恼怒道,“再这么挑拨离间,我可要生气了。”我挽着智仁,对他皱皱眉头,“这可是你的救命恩人,哥哥不能这么忘恩负义。” 哥哥好笑道,“都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我今天总算见识到了。你呀,胳膊肘竟往外拐。” 我连忙放开智仁,挽起他讨好道,“我知道哥哥最疼我,其实我心里也向着哥哥。” 智仁捞回我,笑意加浓,“怎么?听你这话,好像我不疼你?” 我看着他似笑非笑的样子,心里一涩,轻声道,“你当然也疼我。” “那,和子衡相比?” “当然是――”我没胆子说出来。偏过头。 他眸色一暗,继续追问,“若我和子衡打起来,你会帮谁?我想想,小时候我们打架,你定会站在子衡那边。现在呢?是他那儿还是我这儿?” “当然是我。”哥哥看着智仁有些咄咄逼人,“因为我永远不会伤害她。” “你这么说好像我会伤害她?” 他们两人是最好的朋友,而此时这些话怎么听怎么不对劲。 我勉强笑着打断,“本来好好的,你们俩怎么竟找不痛快?” 智仁也笑,“我也想知道。” 哥哥沉沉看我良久,然后朗声一笑,对智仁道,“玩笑而已。你我多年兄弟,感情自不是一般,还能为一句话生分不成?” 智仁只笑不答。 这算和好了?我怎么还是觉得他们面色不善?刚要再劝,哥哥递给我一只暖水瓶,“小静,去替我们打瓶水来。” 我静静的看着他们,企图从他们脸上找到一点蛛丝马迹,但什么也看不出。见我不动,哥哥催促道,“还不去?怎么,嫁了人,帮我跑跑腿都不行了?” 智仁也点头道,“去吧。” 知道他们有意支开我,于是接过水瓶,跺脚道,“好吧。可不许再吵了!” 进了水房,拧开水闸,怔愣的看着冒着热气的热水,我有些心不在焉。热水很快蓄满,慢慢溢出。我叹了一口气,伸手拧紧阀门。眼光不经意瞄到旁边镜子上,突然怔住。从镜子里看到约翰正一声不响的站在门口处。看得出他正盯着我看,那冰冷的目光让我背后犹如蜂蜇。他的手伸进腰际西服内,正要掏出什么东西。 心头陡然一颤,不待细想,连忙转过身。手中作势一滑,就砸了刚刚装满的水瓶,滚烫的水立时四溅,我尖叫道,“啊――” 两条身影从走廊那头的病房里窜出。智仁满目焦色的向我跑来,高声唤道,“静姝!” 哥哥跟在他身后走进水房,看到砸在地上的水瓶,皱眉道,“怎么回事?” 滚烫的热水浸湿裙子下摆,幸亏如今正是隆冬,穿的厚实,再加上方才我已经避开大部分热水,并没有烫伤。 见我如此狼狈,智仁立刻捉过我肩膀,上上下下打量一番,连声道,“怎么样?有没有烫到?” 看着他紧张的样子,我心头一暖,摇了摇头,埋进他怀里,越过他的肩头,就见那边约翰表面无情的从衣襟内拿出手,像往常一样垂在两侧。像是知道我在看他,他也看过来,正好与我目光撞上。那眼神说不出是什么味道,像是嘲讽,像是怜悯。看得我浑身一颤。 智仁连忙低头询问我,“怎么了,到底烫伤了没?是不是很痛?” 我抬起头,他的眼睛里是不容错认的焦急,真情流露。我看得心酸,眼中一时聚满雾气。他见状更急,蹲下身子,就要掀我裙摆,“是哪里痛?快让我瞧瞧!”, 我吸气道,“没什么。” 他哪里肯听我说,不由分说地检查起来。我也没骗他,穿的厚,确实没烫伤。他仔细察看完,这才放心,整理好我的衣裙,站起来,沉声责备道,“到底怎么回事?这么不小心!” 我没回答。心里有些复杂,还在想刚才在镜子里看到的那一幕。之前约翰他是要掏什么?他是掏向裤腰处,那地方不可能是烟盒或打火机,再说也没见过他抽烟。我虽还未看清,但也隐约猜到。打了一下冷颤,难道是枪?他要杀我? 浑身抖得更厉害。他为何要杀我?我自问从未得罪过他,昨天早上我们也是第一次见面。我紧紧抱住面前的男人,只想把自己溶进他的身体里。约翰与我有联系的只有眼前这个男人。他是因为智仁才要杀我。我相信智仁绝不会要我的命。那么应该就是那个和智仁有关系的英国大人要杀我。为什么呢? 智仁感觉到我的不安,轻抚我长发,柔声道,“静姝,你怎么了?” 我把他抱得更紧,很多事情我不清楚,我越来越害怕这种感觉,有些东西就要抓不住了。我紧紧抓住他的衣服,不想让任何人抢走他。 “好了,没事了。”见我不言不语,他以为我被吓到了。拧拧我的鼻子,“打瓶水都能出事,你呀,要我说什么好。” 哥哥长叹一口气,斜靠在门边,抱臂看着我们笑道,“臭丫头,从来就没省过心!” 我没有理会他,思绪乱飞,却什么也抓不住。心里像是漏了个大窟窿,惶惶的。 见我仍然不说话,脸色越见发白,智仁目色一沉,“到底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难道要我告诉他,刚才我觉得约翰要杀我?这只是我的猜想,也许是我想错了,或者是最近太多事,才让我胡思乱想。或者是刚刚我根本看错了。 见我还不出声,哥哥也疑惑道,“小静?” 我再次埋进智仁怀里,闷声道,“我没事,刚才一时没拿稳。”见他们还有些疑惑,我接着道,“倒是你和哥哥说了什么?” “怎么,你是不放心我,还是不放心他?” 哥哥也笑道,“我说怎么连个水瓶都提不住,原来是在担心他啊,臭丫头,难道我会吃了他不成?” 我心里苦涩,却朝哥哥微微笑道,“哥哥是在吃醋不成?”抓着他手臂嗔怒道,“快说,你们把我支开,到底偷偷说了什么?” 哥哥歪头看着智仁,努嘴道,“想知道,问他。” “方才你哥哥说,他虽然欠我一条命,但我要是对不起你,他绝对不会放过我。”智仁懒洋洋的笑道,“很有架势的威胁。” 我感动的看向哥哥,这世上最关心我的就是哥哥,从小到大,他从来都不让我吃亏。哥哥的眸子温润,含着一如既往的疼惜,还有一丝隐约的担忧。心里一动,也许他比我知道的更多吧。哥哥虽然貌似粗矿,但智仁的事,也许他比我更早察觉出不对。毕竟我是他的妹妹,而智仁是他最好的朋友。 “知道就好。”哥哥咧嘴挥拳,又威胁一遍,“你要是敢对不起我妹妹,老子一枪嘣了你。” 然后,他们笑闹着带我出去用餐,所有的疑惑与不愉快都搁置在一边,仿佛一切从未变过。我偷眼去看约翰的表情,依然看不出什么破绽。那顿饭吃得心不在焉,哥哥可能也有心思,到没有发现。 席间又听智仁提起早上接到皖南有变的消息,哥哥扼腕叹息,“如此看来,今年又不太好过。共-党那边怕是咽不下这口气。” 智仁转动着酒杯,“咽不下也得咽,若是还像十年前那样斗起来,我看我们也不用打了,直接投降爽快些。” “元首那边怎么应对?”哥哥蹙眉,“去年抗战如此吃力,如今还搞这捞子蠢事,顾祝同也太不小心了。” 智仁轻嗤一声,颇不以为然,“顾祝同与上官云相若是没那个首肯,怕是没这个胆子。” 哥哥沉默,然后又忧心匆匆,“你之前说的租借法案,美国立场应该开始偏向我们,但自去年滇缅公路被封死,就算此项法案通过,国外的物资还是无法及时输入。前景堪忧啊。” “你暂且放心,我获知英国那边已有应对,党国也有意向表明会派兵前赴缅甸共同抗日,今年应该就有决断。”他扫了眼一旁的约翰,介绍道,“这位想来你们也见过面,子衡,他不仅是我父亲家中的人,此次来中国也是为了缅甸一事。” 哥哥面色更加复杂,看了我一眼,悠悠道,“智仁,你父亲他......” 智仁打断道,“我父亲早死了。之所以抛弃我母亲,因为他没法子回来。”他自嘲道,“他早死于二十多年前,一战的德国战场。” 我一直静静聆听他们谈话,此时听到智仁略带嘲讽的语气,不禁担忧的握住他的手。哥哥想来并不清楚,又沉默下来。智仁拍拍我的手,给我一个微笑,“没什么。都那么久的事,怕是他的骨头都化成灰了。不说这些扫兴的事,你的伤好的差不多了吧?” “你看,都好了。”哥哥捶捶自己的胸,“老子要是就这么被那些小日本给弄死了,岂不丢人。” “看来是死不了。”智仁也捶上一拳,感慨道,“你恢复得还真快,莫怪乎佳丽那丫头总说你像个打不死的蟑螂。” 哥哥大笑道,“是么?那妮子这么说?” “说是这么说,不过我看照顾的你真是妥妥当当。怕是专用护士也不差吧。” “那你一定要帮我好好谢她。” 智仁戏谑道,“谢?我看还是你自己说来的好。”复又沉下声音问,“什么时候走?” “走?”我大吃一惊,急忙问道,“哥哥要去哪里?”他伤好后应该又会被上级指派前往战区,我虽然知道,可怎么舍得? “伤得那么重,好不容易才捡回一条命,就不能留在陪都么?”我不甘不愿的问道。 “怕是不能。要是每个人都留在后方,前线怎么办,谁去打鬼子?” “智仁不是也在陪都?”我不情愿他又这么走,依然恳求道,“留下来,哥哥,我们都在陪都。” “静姝听你这么说,我好像是个怕死鬼似的。”智仁好笑的看着我,支肘道,“既然你那么担心,那我和你哥哥换换,他留下来,我去好了。” “你――”愤愤瞪他一眼,几乎哽到,“你怎么这样,不劝就算了,还总堵我的话。我惹你了?” 见我气恼,过来拖我的手,愤愤甩开,不予理睬。 哥哥见状笑着打圆场,“行了,你们两个注意下场合。”然后接着对我道,“小静,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职责,智仁他留在重庆还要处理缅甸远征和外交事宜,而我留在重庆却没多大帮助。你别闹他。” 我咬唇,搁下刀叉,再也提不起吃饭的兴趣。一个两个都是这样,匆匆忙忙的来又匆匆忙忙的走,只给我留下无尽的担心。作为女人被他们保护,真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他们是身体受伤,而我总是身心皆伤。 ------------ 遭遇暗杀 更新时间:2011-05-01 皖南事变后,国内及世界各地媒体争相报道此次事变,有讽刺的,有忧心的,有看热闹的,各式各样的报道应有尽有。 智仁为此变得极为忙碌,因为我们都知道这种时候,国共两党绝不能交恶。我理解他,家里因为有佳丽和孩子们陪伴,也不算太无聊。 只是每每看见约翰,我都不由自主地颤抖。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多心,因为那次从医院回来后,他一直没有别的动静。对我虽然冷漠,但也还算客气。 佳丽很不喜欢他,总觉得他古怪。有时也旁敲侧击的问我他的底细。我当然不清楚,也和她一样充满迷惑。要知道四十年代的中国谁能有能力请一个会讲八国语言的英国人当管家?就连元首或四大家族也不一定有这个面子。 我不知道佳丽了解多少,但想来也不会比我更多。 我还是在等待,等待智仁与我坦白。等待一个结果。 过了年,时局依然不稳定。 从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到1941年春,德国军队席卷了西欧大陆、北欧和巴尔干半岛,控制了欧洲十六个国家的人力、物力和资源。欧洲大陆已经不能满足德法西斯,德军开始向北方苏联发动进攻,苏联倾全部精力对抗德国,此时更无力顾及日本,只求自保。 日本没有苏联对远东的威胁,更无后顾之忧。日军席卷亚太地区,当时美国的战略重点在欧洲和大西洋地区,在亚太地区的力量相当薄弱。这也为日本提供了机会。 日本在东亚和菲律宾地区目中无人,利益争斗,使得美国和其矛盾越发激烈。1941年,美国宣布冻结日本海外资产。矛盾一触即发,这些种种说明美国人已经开始备战了。 国共两党在重庆又召开一次元首会晤,强调先放下成见,加强两党间的团结合作。皖南事变就这样轻描淡写的盖过去,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 但我知道,这些表面文章只是暂时而已。两党之间的矛盾已经是冰封泥地里烂透的树根,日本就像它们之上冰封的泥土,树根虽然埋的很深,现在还看不出来,但一到冰融,就会越发清晰。 二月的时候,我又见过徐世威一面。他随共-军方面赶来重庆参加会晤。几年不见,他憔悴了不少,年年奔波与劳累几乎累垮了这个翩翩风采的男子。佳丽看到他,眼中的情感淡去了不少,她已经过了少女时期盲目的迷恋。已经二十二岁她,出落的越发成熟。 我有些感慨和失落,我问佳丽,“你还爱他么?你后悔过么?” “后悔?”她看着我,笑得放肆极了,“你是在问我后悔爱过她,还是在问我后悔1937?” 我看着她那般笑容有些不知所措。也许在我还没察觉时,每个人都在变。我记得以前她是不饮酒的。而现在每每她都喝得太多,却从不醉。她屋子里酒柜上,和智仁一样摆放着各式各样一溜排洋酒。不同的是智仁看的多,而她总是在喝,有时还拉上我。 我整天总想着要把她的酒瓶子藏起来,可毫无作用,我藏得紧,她买得欢。 我管不了她,不过还是说,“你这样做什么?你要还爱他,就去找他,要是不,不如考虑下我哥哥?别整天醉生梦死,搞得乌烟瘴气,要是伯父还活着,见了你这样子会多伤心?” 她叹息,“静宇哥太好,而我太累了,不想再去爱人了。你不知道,那多么辛苦。” 因为喝酒她脸色很白,白里带青。我看着时常出神,没有一个女人会她那样,即便堕落放纵时也那么美丽。 我不知道她有未后悔过当年,但我想,即便是现在也会有很多男人爱上她。就像我哥哥。我解不开他们的爱情,因为我已经自顾不暇。 我不会忘记那个偶然听到的名字,也不会错过约翰时有时无的冷厉目光,更无法解释那些让我半夜惊醒的噩梦。 我强烈的感觉到,一场可怕的危机正冲我而来。我的爱情和生命,正受到严重的威胁。 二楼阳台处摆放的花盆砸碎在我脚边,我克制住即将出口的尖叫,却听到另一个人替我尖叫出声,抬头对上一脸怔惊的佳丽。 “...怎么回事?你伤着没?”她扑过来,仔仔细细的打量我,看我没伤着,这才抬头向二楼处骂道,“谁干的好事?给我出来!不要命了么?” 一个年轻的女仆颤颤刻刻的探出头,吓得声音都变了调,“...夫人...您...没事吧?” 佳丽气的脸都白了,指着她鼻子连声骂道,“贱丫头,给我滚下来,你想害死夫人不成?竟然把花盆放在那里!” 那女仆连滚带爬的冲下楼,哭得狼狈至极,“我真不知道,表小姐,那花盆不是我放得,我发誓。我没放在那里。我更没看见夫人在楼下园子里休息。真的,你信我!” 听她狡辩,佳丽更气,拿起手中捧着的书用力砸向她,狠狠道,“静姝每天下午只要天睛都会在这里晒太阳,你成天在家里服侍会不知道?” 书很厚,砸在头上想来也很痛,那女仆被打得捂着头一晃,也不敢吭声。看着她慌张的样子,佳丽冷冷一哼,语气更加刻薄起来,“该不是你存着心思要害人?” 那女仆脸色更白,使劲摇着手掌,激烈的辩解道,“没,没有的事!表小姐,我真的没有!” 佳丽哪肯信她,更加狐疑起来,脸色陡然一沉,对我严肃道,“这人不能留,我看还是赶出去的好。” 那年轻女仆听闻顿时更加慌张,不知所措的扯住我衣袖,跪下来哀求道,“夫人,您行行好,千万别赶我走,求求您了。” 因为身份特殊,智仁此处府邸是在租借境内,就算日本时有空袭也不敢在这里轰炸,在我们府里做事简直就是一张保命符。只要是人,无不争先恐后,听到佳丽要把她赶出去,那女仆当然害怕。 我对佳丽摇摇头,挥手赶走那女仆,佳丽还是愤愤不甘,抱怨我道,“你怎么搞得,这种时候,一点怀疑就是危险,宁可错过,不能放过。”拽住我的手,“我就不信,你就不觉得那老洋鬼子有问题?” 我一惊,难道说佳丽也曾被他…… “你是说……” 佳丽跺脚,“家里大大小小的事都是那老洋鬼子置备的,包括选择仆人。也不知道表哥从哪里弄来的,虽然看起来恭恭敬敬,但是真的很奇怪啊,你说现在哪里会有个英国人在中国给我们当仆人?太奇怪了。我总觉得不对劲。静姝,我是在担心你呀,我这心里慌慌的,老觉得会出事。” 我冷眼旁观,笑她大惊小怪,多虑了。打着哈哈过去,其实却清楚,就算她把这些佣人都赶出去,约翰还是会弄进来另一批,没什么不同。 但我想他就算想杀我,也不至于在家里动手,太过明显。 两天后,我和佳丽难得逛街,坐在街角咖啡厅内聊天时,又被人在暗处放了冷枪,子弹就打在我身前侍者的胸膛,若是那时他没有弯腰,也许穿透的是我的脑袋。 两次要命的惊险,佳丽盯住我,压低声音,表情是前所未有的认真,一字字道,“静姝,有人要杀你。” 有人要杀我! 如此针对性,让我不得不正视,那次在医院里绝不是我的幻觉。确实有人要杀我,而且应该就是约翰,这个想杀我的人还是我丈夫亲自带回来的。 智仁接到消息赶回家时,我正抱着海维窝在沙发里。 我想了很多事。这些年,我在他身边的时间少之又少。以前我时常埋怨,总觉得他为了理想就不顾及我。现在想来,他也有其他顾虑的吧。他认为在他身边,我会有危险,当时我以为是战争原因,现在想来也许并不仅仅是这个原因,也许那时他就知道,在他身边,有人会对我不利。 他伸手抱住我,我温顺的埋在他怀里,轻声道,“有人想杀我,智仁,有人要我的命。你知道是谁?你知道的,对么?” 他手指微微一僵,握住我的下颏,抚过我的鬓发,又亲亲我额头,“静姝,我在这里,不会让人伤害你。” 然后转过头,沉声暴喝,“约翰・汉克夫,你给我滚出来!” 约翰像是早知道智仁会叫他,话语刚落,他就站在门口,恭敬的垂下头,语气平静无波,“少爷,您叫我?” 智仁走过去,脚步踩在绵软的地毯上,很轻。拎起他的衣领,脸上掠过丝阴霾,声音含裹雷霆暴雨,“是你做的?” 约翰沉默。 智仁沉吟片刻,挑起枪,顶住他头顶,嘴角抽动,“告诉我,是你做的,还是他?” 约翰抬起头,看向他,鼻尖上好像有些冰珠子,好一会儿才答道,“少爷,大人和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您好。” 智仁凝眸轻声道,“我记得不仅一次的提醒过你,她是我的女人。” 约翰不发一言,眸子转到我身上。我被他眼光震慑。他满脸都是恨色,嘴唇哆嗦起来,“大人就快到了,少爷,希望您能明白。大人是不会放过她的。” 他半晌沉默,眸子里如古潭水,然后鼻腔里笑了一声,手枪从约翰的头顶滑抵住他的下颚,强迫他抬高头,“这么说,是他要你做的?” 约翰依旧沉默,震慑于他的眼神,背脊僵直。智仁用枪托拍拍他的脸颊,眸子燃烧,像是愤慨,又像嘲讽,居高临下,“约翰,我不是父亲,刘静姝也不会是我母亲。” 砰的一声枪响,震得我心头狂跳,抬眼看去,约翰捂住右肩,冷汗滑落,仍然恭敬道,“谢少爷教诲。” 智仁不慌不忙又向他左肩开了一枪,鲜血涌出,又用手枪压住伤口,口里徐徐道,“我怕你总是记不得我的教诲,只记得他的教诲。这次是废你两个膀子,因为静姝无事,要是再出什么事,下次废的就是你脑袋。” 约翰脸色惨白一片,智仁提着他走到门口,薄凉的声音略带讽意,“都记清楚没?” 约翰的声音因为疼痛有些颤抖,“少爷,约翰明白了。” 将人摔出门。 我闭上眼睛,喉头一阵酸楚。也喊了下人过来,因为刚才两声枪响,惊醒了孩子,让仆人把怀里的海维带下去安置。 我手脚冰凉,额头上也满布汗珠。 过了好一会儿,智仁的脚步声又起。 好像被烦躁的心情惹到,他一把解开领扣,仰面坐在沙发上。我只顾目不转睛的看他。又过了一会儿,他的神色恢复怡然,好像看出我的心思,“怎么,吓着了?” 我摇摇头,头枕在他腿间,不愿瞧他的脸,只盯着他修长白皙的手指,“你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个要杀我的人是谁?” 这个问题好像让他更加烦躁,他扯开领带,摩挲我的额头,抑郁道,“给我点时间。” 我不由拔高声音,“可他要我的命!我有权知道你全部的事情。” 他愤然道,“我说过,有我在,不会让人伤害你。” 我本想冷笑一声,终究没有,放软了声音,“智仁,我会死的。那个人他会杀了我。” 他弯下腰,在我手心落下一个冰冷的吻,我抽了手,但没有抽开。听到他在我耳边说,“静姝,我不会让别人伤害你。我说过的,绝不会做父亲。有些事情如今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但你要明白一件事,我绝不会伤害你。” “你信我,好么?” 最后五个字,他刻意说得很重。重得我无法忽略,也回避不了。 他等着我的答案,很耐心。眼神异样妖蛊,犹如一个世纪那般亢长。 我叹息,让自己冰凉的双手,收进那个人温柔的掌心里。这仅剩的暖意,让我微笑,笑得太过美好,反令人觉得不真实。他是否能了解这笑容的背后,泛着无尽的悲愁…… ------------ 陌生情书 更新时间:2011-05-01 我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偷偷摸摸潜进最亲密的人的书房,探查他的秘密。 我等了两个月,对他身后的印象还是模模糊糊,有很多未解之处。虽然因为他的警告,约翰再没有对我下手,但是为何他不愿向我说明白? 我们是夫妻,是最亲密的人,为何他总要在我面前遮掩? 我翻查着桌案,抽屉,书柜,甚至书的夹层,一切可能的地方。 什么也没发现。 其实我也知道,他是那么仔细的人,要是有心不想我知道的事,就绝不会在这里留下蛛丝马迹。 真不甘心。 眼光瞥向拐角废纸篓,咬咬唇,哗啦一声,倒出一团团废纸。 我觉得自己真是疯了。 一张张摊开。 还是什么也没找到。 有些沮丧,也有些懊恼,看着地毯上乱七八糟的东西,只觉自己蠢得厉害。拍拍头,垂头丧气的把乱七八糟的纸团拾进废纸篓。心里发誓下次再不干这种蠢事。 拾着拾着,突然眼睛一亮,只见废纸团里有一小张撕碎的纸片。虽然是零星的碎纸片,但也能看到其中一言两语。 那是一张英文信函,字迹娟秀流畅,因为不完整,我只能看到支离破碎的最后一段话: ......我正在为您的平安祈求上帝。记得吗?十二月夜来香,那晚房间的墙挡住了外面凛冽的寒风,血腥的世界只有那里无尘世干扰,只有甜蜜花香。是这些记忆陪伴我这漫长的一年。伯爵大人的身体依然健朗。愿上帝保佑我们再次相聚。 署名:朱蒂斯?沃波尔 我怔在那里,整个空间陡然凝固,似乎连呼吸都被遗忘。胸臆中不断翻滚的心潮终于不受控的破茧而出。这无疑是一封少女的情书,字字句句都透露出一个异国少女的爱恋。 她让他记住什么?那晚...记忆...我不知道的东西......何时发生事? 那时我在做什么? 那时我也许在枣阳,也许在武汉,也有可能在南京。 他在哪? 哦,对了,他在豫西,一个人。也有可能,那时,他并不在那,而在重庆,英国或者其他任何地方,身边陪伴着这个叫朱蒂斯?沃波尔的女子。 对了,还有一个,伯爵? 我定定心神,再看了一遍,真的是伯爵。 ‘伯爵大人的身体依然健朗’ 伯爵啊,原来是他要智仁回伦敦,他就是约翰的主人,要我死的人。 我的心忐忑不安,比起这些,我更在意的是这个叫朱蒂斯?沃波尔的女子和智仁有什么关系。她为何会给智仁写这封情意绵绵的信? 我可以忍受一切的磨难或难堪,但前提是君心不变。 那封信函如同烫手的山芋,被我又仓皇的扔进纸篓,整理好一切后,连忙逃离现场,惟恐慢下一步。 我习惯性的抚胸,拎出领口里的银链,链子上光秃秃一片,没有我想摸索的戒指。这才想起,那枚戒指早已被智仁扔进扬子江。 再也寻不到了。 可惜了。 我不禁怅然若失…… 正是阳春二月,心里却愁云惨淡。怅然长叹,将那扇与外界相连的窗门打开,透进大片阳光,希望这些光和热能照进我的心,照暖我的身。 园子里,海斯正满脸严肃的教海维走路。他脸上表情很严肃,可两个孩子娇憨的样子,却像是场游戏。 海斯拿着一把小弓箭,放在离海维几步远的地方,歪头逗他,“弟弟,这是舅舅走前留给你玩的,你要想要,就自己走过来拿。” 哥哥离开已有两个星期,走前又留下好多玩具给海维。他很疼爱他,就像幼时疼爱我一样,好东西恨不得全部拿回来给他。 只要一有空,就把他成天抱在怀里爱不释手。弄得海维学会的第一个词,竟然是‘舅舅’。这让我和智仁都郁闷了好一阵子。 佳丽坐在躺椅上,边晒太阳边指挥道,“小胖子,拿什么小弓箭,我外甥喜欢的是手枪,笨小子,还不去换!” 海斯嘟嘟囔囔,“我也喜欢那个嘛,舅舅说了,只要我教会弟弟走路,那个就归我了。老师总是偏心眼,小心我下次告诉舅舅。” 佳丽笑骂道,“嗳,你还有靠山了?底气还挺足的,那蛮牛下次回来,看我不用扫把撵走他。” 看着孩子蹒跚学步,我好像看到以前,哥哥也是这么教我学习走路。摸索前进,跌倒,爬起。历史重演,世世代代,生命延续不息。 终于拿起跟前的小弓箭,孩子转动笑眸,光润的肌肤因为活动晕上嫣红,平添几许魅色,流连不散。作为他的母亲,我的心情也因此明澈不少。 水榭楼台,晴光万里。 我走出去,含笑呼唤,“海维,海维?” 举着弓箭,裹在绵袍里,循声而迈向我的怀抱。他瞳色渗蓝而快乐,所到之处留下一串银铃般的笑。 眼看他两脚交叉,一晃头,一下子滑倒。左右响起惊呼,我心里一沉,情急下,连忙箭步往前。却见他自己爬了起来,脸上居然还是笑容满面。 我心疼的把他搂在怀中,轻轻揉揉。因为还是初春,孩子穿的多,看来跌的不疼。他还是笑嘻嘻的,苹果脸蛋红通通,一摸全是汗。 佳丽对我说,“孩子好像太热了,你给他穿的太多,还是解开扣子吧。” 我笑了,“怪我粗心。海维,让你姑姑抱抱。” 我替孩子解开外套,只留下一件薄棉衣。那是我亲手缝制的,衣襟绣着两尾小鲸鱼。 摸了摸他颊边的笑容,泛起莫名的泪光,我柔声说,“海维。你一定能长成男子汉。”声音坚定。他唇畔的笑花,在水气下开的更加灿烂。 “真好啊。”佳丽懒懒的伸腰,又躺回椅子上,“看的我真有些羡慕。”她笑嘻嘻的说,“人家都说有子万事足,你一下还有两个。这乱世,表哥爱你,静宇哥疼你,静姝,你是我见过最幸福女人。” 我放下海维,让海斯领着再去学走路,接过仆人递上的人参雪耳茶,淡笑道,“是啊,我真幸福。” 园子里安静下来,原来是智仁走进来。明亮的眼睛扫了我和佳丽一眼,抱起那边再次跌倒的海维,“好家伙,又重了不少。嗯,每跌一次,就长大一点。” 与往常一样,海维用双手搂住他的脖子,小脸蹭他的脸颊,奶声奶气叫,“爸爸。” 智仁眸子瞬间柔了,替他掸掸膝盖上的土,又放下,让两个孩子继续玩闹。 走过来,眉毛微扬,“开春了,难得这么好天气,你们俩就窝在家里?我远远望着,在说什么 呢?瞧着挺开心。” 佳丽捂嘴笑道,“还不是你的静姝说她很幸福,她是天下最幸福的女人,尽给我添堵来着。” “哦?”智仁也接过仆人递上的香茶,细细抿了口,目光好像能融化霭霭春雪,“她这么说?” 我脸上依然挂着笑容,伸手阻止佳丽说下去。幸福薄如纸,美好爱情,有时用一根手指头就可以捅破。 “今天这么早回来?” 他放下杯盏,手指微微叩击桌面,好像透过迷雾,宠溺的望我一眼,悠然笑了笑,“今日好天气,我带你出去走走。” 那抹笑容很纯粹,令人迷恋,反衬世间的沉府。我偏过头,不想直望过去。 没有用轿车,也没让约翰或别人跟随,智仁牵着我,像普通老百姓一样步行走街串巷。许是我的心不在焉让他升起疑惑,他看我,略有所思道,“静姝,你有心事。” 微风拂面而来,撩人深思。 心中一滞,左胸里是跳动的心脏,是血脉奔涌的声音,我只想把仅有的东西全部给他。 我绝不是贪生怕死,也不在乎生活条件,更不在意环境的危险,我选了他,旁人说什么我更不会在意。 我在意的只有他。 因为我爱他,在他身边我就安全,在他眼里我就幸福。 我可以容忍他的隐瞒与不信任,因为我爱他。 而我爱他的前提是他也同样爱着我。 同样的柔情蜜意,三生石上我与他的缱绻情缘,月下老人手中红绳,牵绊的是两情相悦,是情投意合。 这是我刘静姝的爱。 唇边浮起笑容,我若无其事的问,“支开佳丽,又不带孩子,你要带我去哪里?” 他笑而不答。 前线炮声轰轰,重庆街头仍是繁华富庶的景象。老字号的川菜酒楼依然宾客如云,皇后舞厅门口车队川流不息。街角市井人家的女人和大孩子正为家里钱粮拮据奔波劳作。 仗在打,然而日子还是要过。 他牵着我,沿着街道边,缓缓踱步。暖和的天气,抛开诸多烦心事,在凉风习习的街头漫不经心的踱步,享受炮火烽烟里难得的惬意。 最后,我们在最豪华的一家洋行停下。 在数位侍从簇拥下,他拥着我推开装饰豪华的法式玻璃门。 水晶灯下,满脸堆笑的店员捧来一个红色丝绒盒。 他从上面取下一枚最耀眼的红宝石戒指为我戴上,缓缓说,“我和你说过,会重新为你挑一枚戒指。这一枚才是我挑的。” 说着,褪下自己指间的戒指,又换上和我同款的那枚,他眼里泛起光彩,“静姝,不管在哪里,我们生死相托,无分彼此。” 凝视着指间一点酒红,傲然盘踞在戒环上。心里蓦然触动,靠上他肩头,两只手再次绞缠紧握。胸中一念澄明,恰如繁花盛开。眼角隐有湿意,我缓缓道,“好,与你,我同样生死不离。” 若他不违誓言,刘静姝此心不变! 他仿佛还想说什么,抬手抚上我肩头,半晌却一字未说。我低下头,自然靠在他胸前,他展开双臂,一手握住我,一手将我揽入臂弯。 ------------ 终见爷爷 更新时间:2011-05-01 一出店门,赫然发现门口停着辆黑色轿车,约翰静静站在车旁,显然是在等我们。眼见我们相携走出,他一弯腰,点头恭敬道,“埃德蒙少爷,请您即刻回府!” 气氛不对劲,我已经预感出变故,下意识握紧他的手。 他带着我从容进入车内。而他严肃讥讽的脸色,令我觉得有些不安。怕是那个伯爵大人到了吧? 结果正如我预料的一般,那位伯爵确实来了。 穿过园子,走过客厅,没有见到佳丽和孩子,也不知他们是否被带到别处。路过的仆人一个个惊若寒蝉。 书房外整齐的站着一排随行保镖。走进门,就见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背对我们,站在落地窗前俯视楼下花园。一听到我们的脚步,那威严的老人立刻转过身,向我们投射而来的目光,凛冽如冰。 他神色有拒人千里的傲慢,手中高档土耳其玻璃杯在如昼的灯光下明晃耀眼,杯中美酒微漾。 看着我们交握的手,他毫不客气的冷哼一声。右手持着的红木手杖重重砸在地板上,胸前那一大排勋章,也随之助威般震动。 “埃德蒙,真是好久不见!” 身后约翰毕恭毕敬的鞠躬,“伯爵大人。” 酒杯朝约翰的方向劈头盖脸砸去,潋滟如血的美酒泼在雪白的地毯上。我凝视着那抹开到糜涂的嫣红,他指着我,对约翰厉声怒喝,“我要一个合理的解释!”声音震得大厅一颤。 智仁面上带上不动声色的冷意,把我护在身后,扫一眼地毯,声音轻佻道,“尊贵的谢菲尔德伯爵,请容许我提醒您这是我家,不是伦敦,更不是您呼风唤雨的阿灵顿,巴克兰庄园。” 这语气令谢菲尔德伯爵顿时怒不可遏,“埃德蒙,这是你和我说话的语气么!你父母是怎么教育你的?竟然如此目无尊长!”说着,手杖又重重一跺。 智仁静默了会,垂目一笑,“伯爵大人,您忘了么?我的父亲早死了,在你口中作为杂种的我,确实无人教会我敬老。” 短暂沉默过后,谢菲尔德伯爵嘴角隐有抽搐,厉声喝骂道,“孽畜!” 因为太过气愤,喘口气又破口大骂,“孽畜!畜生!乔治怎么会有你这种儿子?我的孙子竟被外国女人教成了这个样子?骑士的高贵与荣誉都被你糟蹋的一干二净!” 他连连喘气,面部一阵剧烈的抽搐,说到气愤处,脸颊因愤怒而涨红。手杖指着我连骂,“一个外国女人已经毁了我最骄傲的一个儿子,而现在这个女人又要来毁掉我唯一的孙子么!” 他恼羞成怒,嘴唇发抖,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你们父子俩都被中国女人迷了心窍,一个抛家私奔,一个不思归国!” 眼见智仁冷着脸仍然无动于衷,他眼角隐有泪光。苍苍白发凌乱下来也不自知,剧烈咳嗽间老态尽显。 约翰看到他侧过脸剧烈喘气,赶紧上前连忙扶住,帮助他抚背顺气,不住宽慰道,“大人您请息怒,您刚下船,先歇歇气。少爷年纪轻,难免说错话。您年纪大了,这些话还是慢慢说。” 他犹自剧烈喘息,死死盯住这个不争气的孙子,见他无动于衷,手杖敲得咚咚直响。 “如今德国纳粹都打到了伦敦,就连国王和王后陛下还坚守在那里。你叔叔战死巴黎,一个堂兄死在布鲁塞尔战场,另一个去年死于不列颠空战。朱蒂斯的哥哥,萨福克子爵年纪和你一样大,去年也奔往前线。而今你非但不赶回英国,专心研究欧洲军情,多立战功,反而还继续与这个坏事的中国女人厮混!这等没分寸,你也配称是我理查德的孙子!” 他拿出手帕捂嘴咳嗽两声,甩手挥开约翰,手杖指向我,冰冷傲慢的说,“你先给我解决了这个外国女人。” 智仁睥睨,笑意讥讽。 这一下,谢菲尔德伯爵被彻底激怒,上前就是一杖重重劈在智仁的肩上,气的浑身发颤,“混帐东西!” 他大手一挥,我刚张口欲言,就被四周随行保镖扯出来,子弹上膛,三把左轮手枪同时指向我的头。 智仁握住那根手杖,用力一抓。转瞬间,一手顺势把伯爵的双手反剪在背后,一手持枪顶住他太阳穴。无视伯爵的怒视,冷然昂首四方,沉声喝道,“都给我放下枪,要不然我杀了他!” 谢菲尔德伯爵紧攥的手杖才抡起,就被智仁强制锁在背后,又颓然放下,一瞬间,威严的身躯苍老下去。 “你在做什么!埃德蒙,难道你也想学温莎公爵不成?为了个女人尽做蠢事!” 智仁并不理会,沉声又说了一遍,“伯爵,请你让他们都放下枪。手脚轻一点,不要吓到我的女人。要不,我一枪毙了你。” 闻言,谢菲尔德伯爵简直暴跳如雷,“混帐!到了这个时候你还要偏袒这下贱女人!想让穆尔格拉夫家族名誉扫地吗?!” “少爷!”约翰情急之下,直向智仁使眼色,帮腔劝说道,“请您不要再顶撞大人了,您的举动会伤了他的心。他不顾惜身体从伦敦赶来,都是为了您啊。您快向他认个错吧。” 咯嗒一声,智仁拉开保险拴,声音越发平淡,“放下枪。” “你竟敢威胁我?!” “你可以试试。” 谢菲尔德伯爵老脸腾地涨得紫黑,气急败坏的对四周暴喝,“都给我放下!” 身旁保镖们听闻都迅速收回枪,伯爵怒视智仁,“你也给我放下!” 眼见所有手枪都收起来,伯爵便将所有怨气转移到我身上。一待松了禁锢,立刻走到我面前,抡起手杖便向我腹部砸去。可惜手杖并没有砸中我,智仁纵身挡在我面前,手杖落在了他的背上。 怦的一声闷响。我感觉得出那一下并不轻,但他哼也没哼,面上神色如常。 接连几次都被如此顶撞,伯爵脸色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最后变成浓浓墨黑,然后一掌愤然扇在智仁脸上,直打得他嘴角冒出血沫。 “我还没有死,你就如此跋扈。我怜你从小没人教管,先头还打算原谅你的无知,但现在你就算是我的孙子,我也不能让你这样恣意妄为!” 他指向自己胸口一排闪亮的勋章,无不自豪的说,“想我一生从维多利亚女王时期,历经汉诺威,萨克森,温莎三个王朝,历时五位国王,身居皇家军事保护院高位,倍受历代国王信赖。曾被授予嘉德勋章,帝国勋章,玫瑰骑士勋章等等荣耀。这些荣誉无一不印证着穆尔格拉夫家族位高权重,显赫一方。” 眼见智仁没有应声,他略顿了口气,渐渐缓下脸色,“想来你也和你父亲一样不过是年少轻狂,一时糊涂才犯下错事。这次我奉国王陛下旨意来中国,将与蒋-介石政府重新部署针对缅甸的作战计划。现在缅甸局势吃紧,滇缅公路被封,如今我们和中国立场一致。既然你放不下中国,我就暂时调派你去缅甸那里好了。我们家族是世袭伯爵,这次你务必要好好表现,立下战功,以求能让国王陛下刮目相看,若是能和祖辈一般获得白金汉公爵的美誉,那就再好不过!” 缅甸? 我深吸一口气,望着那个固执老人傲慢的姿态。 他这是要把我们分离? 直面他的怒火,我心里又急又惧,“不......” 谢菲尔德伯爵冷眼扫来,恼怒的呵斥,“我在和我孙子说话,你没有资格插嘴!” 智仁低头温言道,“别说话。” 伯爵盯着我们冷嗤,“为这么个女人遗忘作为骑士的骄傲,这是最可耻的事!” 智仁又转过身,面向伯爵,“若是我去缅甸,就不会再出现那些事?” 伯爵怒哼一声,“哪些事?哼,一个外国平民做我的孙媳简直是奇耻大辱!家族有着几百年的悠久历史,历代世袭伯爵,只有血统最纯的贵族女子才配得上我们。” “血统?”智仁冷笑,“那是最滑稽的东西。在我面前和我讲血统纯正你不觉得可笑吗?” “你!”他恨声道,“若不是乔治,马修,詹姆斯都战死沙场,我会让你这个混血的杂种继承爵位么!” 混血的杂种。 我担心紧盯着智仁,难以置信这个傲慢的老人总是吐出如此恶毒的语言。 智仁脸色依然平静,只有额上暴跳的青筋凸显他内心深处的愤概。他并没有发怒,过了片刻,他低低笑了起来,“你不屑我这混血的杂种,我也不稀罕你那个伯爵爵位。哦,对了,伯爵大人,请不要总说我是您的孙子,我记得我没有父亲,更没有像您这样一位血统高贵的祖父。” “你!!”伯爵浑身大抖,脸色一阵痛楚,忙背过身捂住胸口。“不知好歹,真真气死我了!” 约翰眼尖看见他的小动作,赶紧冒死打圆场,“少爷,您别再气大人了。他有心绞痛,您又不是不知道。” 智仁抿唇,偏过头,“静姝早已是我的妻子。” 我心底升腾出一股酸涩,死死堵塞住胸口。 若是真毫不在意,他根本不会搭理,更别提三番两次的触怒。我看着他铁青的脸色,我想,他也是在意这个祖父的吧。 他,从小就没什么亲人啊。怕是也曾羡慕向往父濡吧? 莫名地,眼眶染满潮红。 此时,没有人比我更了解这个男人心里的矛盾。 伯爵一手捂住心口,一手执杖指向门口大声咆哮。 “你给我滚到缅甸去!马上就给我滚!埃德蒙,不要以为我可以这么姑息你。” 智仁不动,视线盯住地面。 约翰扶助摇摇欲坠的伯爵,满脸恳求之色。 “少爷。约翰求求您,不要再顶撞大人了。大人这么说已经是极限,您就先答应大人暂且去缅甸吧。” 眼见智仁脸上还是阴晴不定,伯爵又道,“你想留下这个女人的命,就给我去缅甸,我到要看看她的命值多少军功!” 我暗中握紧智仁的手,手心里全是湿冷的汗。他面色阴暗,低缓道,“一个保证。我要她安全无忧。” 伯爵眼里冷厉的光芒一掠而过,嗤笑一声,像是在嘲笑他的自不量力,“保证?小子,你要么去缅甸,要么有的是人会替你除去她,别指望人人都是约翰。你问我要保证?先出去仔细想想你用什么来向我提要求,想明白了,我在这里等你。” 他挑眉露出一抹讽刺的笑,“我的孩子,我相信你一定很快想通。” 智仁的脸瞬间铁青。而我手脚冰凉。 一出门就见佳丽走近,还未说话,智仁就一语不发的擦肩而过。唬得佳丽倒退一步,迟疑问我,“表哥他怎么了?你们在里面谈什么?声音都快吵翻天。” 嘴唇向房门内努努,“那洋鬼子是谁?排场那么大。” 我喃喃道,“确实。伯爵呢。” 佳丽惊得合不拢嘴,“伯...伯爵?静姝,你说戏呢!” 我轻叹口气,“我也希望是场戏。” 她犹疑的看向智仁消失的方向,心有余悸的抚胸,“我瞅表哥的神情真吓一跳,像是要吃人。那神色我好多年都未曾看过了。这到底怎么了?” 我苦笑。 ------------ 命运抉择 更新时间:2011-05-01 三月正是迎春花花期,时近半夜,露台上爬满金黄的迎春花,夜风透凉更带起冷意,空旷庭院里因为谢菲尔德伯爵的驾临,隐隐回荡着音乐。 楼下大厅,一直默默无闻摆放在那里的三角钢琴终于有了主人。琴声高亢雄浑,曲调铿锵有力,与以前听过的靡靡之音截然不同,像是一种对世事愤慨的发泄。寂静的夜里尤为刺耳。 气氛莫名的压抑,我试图缓解其中的尴尬,侧首问道,“那是什么曲子?” 智仁倾身撑住露台雕花栏杆,一言不发望向漆黑的天空。今日乌云遮月,也不见一颗繁星。 “拉德斯基进行曲。” 原来这首曲子就是《拉德斯基进行曲》,我虽未听过,却也略之一二,这首曲子是约翰?施特劳斯提献给一位名叫拉德斯基的将军。曲调阳刚,用来炫耀残酷的武力和强硬的威风。 “不错的曲子,对吗?” 智仁头低垂,只是沉默,紧贴他身前的栏杆,点燃一支烟,指尖青烟燎绕纷飞,静静看风吹烟散。 他脸颊有些微肿。 伸手轻轻触碰他撕破的嘴角,这些微的狼狈撞疼了我的心。 我试着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他忽的抬眼,也许是看出我口中翻滚的犹疑,眼里种种情绪慢慢变得复杂极了。那里面的巨涛骇浪一浪盖过一浪,就要从其中奔涌宣泄出。 烟头燃尽,灼烫指尖,他才恍然甩开手指,用力握住我肩头,几乎要捏碎它。良久后,那些眼里要淹过来的浪涛全部归于平静。他的眼如幽蓝的鬼火。 我望着他。 他深吸一口气,然后沙哑的唤了声我的名字,“静姝。”声音并不算高,我却听得心头莫名的一颤。 等了等。 他却没再说话。 我凝视他的双眼。看到那里面是燃烧的愤恨,无法掌控的欲望,和强烈的不甘心。埋藏的很深很深的东西,如同着随之而来春天的种子,一点点的破茧而出。 他说过,只要是人都有贪欲。 他忘了提醒,特别是男人。 一个自小生活在阴影里的男人。 那些东西――尊严,骄傲,地位,权势。 欲望突如其来,他触手可及,就比普通人更渴望得到。即便时光停顿,也止不住他的脚步。 我想,我能知道他选择的结果,却无法了解其中挣扎的过程,更无法预知将来的后果。 伸手抚平他眉心的皱褶,再盖住那双复杂的眼睛。说不出心里的感觉。有些疼,也有些酸。他今天有些失常了。若是以往,他决不会在我眼前毫不遮掩的流露出这些负面情绪。 而今,是什么让你失常? 抓下我的手,放在唇边轻吻了一下,环抱住我的腰,夜风吹拂,他的声音在耳边微喃,“其实我早就见过你。” 我沉默。 蹭着我的鬓发,“我早就见过你,比你所知要早得多。十岁生日宴包下燕子矶整座酒楼,刘家大小姐,金陵富商的女儿,中央议员的侄女,祖父辈都是名门望族。美丽的母亲,慈爱的父亲,宠你的长兄。静姝,那时我很嫉妒你。” 十岁那年生日宴?好模糊啊,太遥远了,我早已记不清楚。弯了弯唇,“比我哥哥还早?” 他含糊道,“应该吧。” “那你和哥哥交好有我的原因吗?” 他笑了,“也许吧。” “真有嫉妒我?是羡慕吧。” 他笑容渐深,“其实那时我也不过是个孩子。一个孩子羡慕的看着仿佛另一个世界的孩子。” 我哑然,不知此时该说些什么。 “那个人是伯爵的长子,与母亲在英格兰相爱。重视血统的家族当然视为耻辱。”他点上一支烟,语气很平淡,“为爱奋斗的结果只有是流放。我不知道爱德华八世有没后悔过,但显然,他后悔了。落后的中国没有迷人的夜宴,没有骑士的光辉,没有女王的勋章,也没有一众金发贵妇们爱慕的眼神,除去谢菲尔德的姓氏他只是一个普通的英国修士。落差让他痛苦了几年,然后一战爆发,他毫不犹豫的抛弃了母亲和我。” 我艰涩的开口,“他…回去了?后悔了?” “是,他后悔了,可惜也没享受几日,最后还是死在法兰西战场。”他缓缓吐出一口烟雾,有些恨意,“我没有父亲。” “小时候,吃了些苦头,开始还会哭,后来就麻木了。我对自己说,我没有父亲,没人能保护我,只有靠自己。然后,长大了些,舅父渐渐待我越来越好,开始还不太明白,后来才知道他一直和英国人做生意。是伯爵。” 他的童年就被这么几句轻描淡写过,我不知道该如何形容他现在的表情,就像方才眼中的骇浪一般,浪涛就算滚得再高也冲不破他平静的面容。 “十五岁时,我第一次见到他。他称呼我为混血的杂种,以施恩的方式,说要不是那个人的原因,根本不会管我死活。”他自嘲的一笑,“母亲原本就身体不好,那之后更是一病不起。” 黑暗中,我无言握住他的手,他僵了一下,然后慢慢回握。 收紧。 “两年后,她死了。她一生都活在眼泪和怀念中,从来就没快乐过。那个男人就算放弃自己的女人,到头来又得到什么?一个横死异乡,一个郁郁而终。”他狠狠踩灭烟头,“不过一场笑话!” 第二天早上,在温暖的阳光中他吻了吻孩子,像千千万万个平凡慈爱的父亲一般。不经意的说了句,“我要离开一段时间。” 然后转身走过来,在床边单膝跪下,用虔诚的姿态亲吻我的眉心。 他的神态俊美而迷人。 “我会回来的。” 当他推开那扇大门,我能看到谢菲尔德伯爵那仿佛一切了然的笑容。那抹笑容蕴含着深意平静直接的刺穿了我的心房。 三月末美国吏会终于通过了租借法案,这是世界反法西斯战争的一个转折点。这给艰难的欧洲战局带来了一点希望。原本已经丧失欧洲大陆的英法联军终于有了喘息的机会。 而在缅甸,早在二月的时候,日军就已经强渡萨尔温江,突破英军防线,迫使其撤往同古。三月初,日军又占领了首都仰光。尽管英国对其本土战争已经自顾不暇,但为维护其殖民统治,与日军一战还是势在必行。 斜靠在门口,我已经记不清是第几次这样望着他的背影渐行渐远。恍惚中,右肩猛然一沉,回过头,佳丽面带微笑的鼓励,“别难过。” 战争中分离是必然的,我已无泪可流。 抬头望天,天上流云转动。 我总也忘不掉那个老人离去前锐利的目光,让我有一种极其不好的预感,世界的战争还未结束,战火就已经蔓延到了我岌岌可危的婚姻。 智仁离开重庆后,这一年,是中国抗战史上最艰难黑暗的一年。日军在皖南事变后发动了五次大规模战役,让国党根本没有任何喘息的时间。哥哥先被调往豫西,后又随军北上,再后来又去了长沙,电报越来越短,也越来越少,最后就连我也分不清他此时应该在中国的哪个战场。 同时,我又时刻关注缅甸的情况。然而那里的情况更糟。自从仰光被占领后,英军节节败退,几乎丢盔卸甲向仰光以北撤退。 九月的时候,二十世纪第三次日食发生了。世界黑暗的那半个小时,所有人的喘息和恐慌都越发清晰,就如同这黑暗的一年。谁也不知道这漫长的黑暗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海维已经能摇摇晃晃走上很长一段路了。他还不到三岁,只知道那个他叫了好几个月爸爸的男人突然不见了。也许现在他还不知道爸爸的含义,也许再过上两年他就会明白什么叫思念。 海斯却已经非常懂事了,我认识他的那年,他还是个懵懂的孩童,现在几乎安静的不象一个只有十岁的孩子。自从智仁走后,这个孩子再也不是那个窝在我臂弯里蹭头撒娇,或是缠着我床边故事的小孩了。他以几乎拼命的速度成长,像海绵一样吸收各类知识,快得让我和佳丽都目瞪口呆。 问起他的时候,他总是沉静,然后说:我是家里唯一的男子汉了。 开始佳丽还笑他:毛还没长齐的小子算什么男子汉?想成为男子汉再过十年吧! 他抬起头,眼睛扑闪着坚定的光:我是男子汉,我会很快长大,不用多久我就会成为一个真正的男子汉。我会长大,我会变强,我会保护你们! 我被他微红的眼里的坚持和信念震撼了。一个十岁的孩子信誓旦旦的说要保护我们,用他那还尚且稚嫩的肩膀。战争让这个孩子过早的成长。 十二月,重庆前夜刚下了雪,夜里我惊醒了数次,每每不是看到智仁浑身血污的倒在缅甸战场,就是看到哥哥被流弹炸伤炸残,如此直到清晨才勉强入睡。然后我是被窗外满城的欢呼声惊醒的。 我刚披上外套冲出去,就和门口冲进来的佳丽撞在一起,顾不得头昏眼花,佳丽抱着我欢呼大叫,“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 我几乎被她抱离了地,她激动的热泪盈眶,克制不住的大声道,“鬼子炸了珍珠港,美国今早宣战了!” 我被消息震惊了,推开她,走出门,没两步就见一个女佣拿着扫帚激动的说,“夫人,夫人,外边都说鬼子疯了,炸了珍珠港。” 佳丽跟上来接着道,“怎么样?我没骗你吧。哈哈,太好了,鬼子疯了去炸珍珠港,听说国父一听就笑得合不拢嘴,这下鬼子把能得罪的都得罪光了。他们死定了!” 我压抑住满心的喜悦,“是呵,终于,终于熬过去了。我们不会亡了。哥哥会回来了,还有智仁……” “当然不会亡!”佳丽大笑,“我们还要把小鬼子们统统赶回老巢!表哥他们也会很快回来的!”我们抱在一起欢喜的又哭又笑。 “夫人!” “约翰?”听到有人喊我,我疑惑的抬头,就见约翰面色苍白的跑进来。自从智仁和伯爵走后,约翰一直在我身边。我认识他也有两三年了,在那张刻板的脸上我还从未见过什么特别的表情,如今能令他变色,难道珍珠港被炸让这个人也兴奋成这样? 我抹抹眼睛,转向他道,“约翰,你来的正好,你也知道了?” 约翰吃惊道,“您知道了?” “这么大的事,我怎么会不知道?” “夫人,您这反应是答应了?” “答应?”我有些反应不过来。 他僵硬的点点头,别过脸,声音有些沉重,“既然如此,小少爷我就带走了,您应该能理解。” “什么?”我大吃一惊,“你说什么!” “妈妈!” “海维!?”我猛地转过头,吃惊的看见一群外国保镖走出来,其中一个抱着海维。约翰朝他点点头,一挥手,几个人就夹着海维往外走。 “等等!你们要带他去哪?”我顿时惊喊起来,“快放开我儿子!” “妈妈!”海维不知所措的哭声更是让我心惊肉跳,我转过头怒视约翰,“你在做什么!是谁让你这么做的?是不是理查德?他凭什么!” 约翰沉痛的说道,“夫人,您既然已经知道就请体谅大人的心情。毕竟爱德蒙少爷只留下一位小少爷而已。” “什么意思?我的丈夫还在战场,他不守信诺,现在又要来抢我儿子?” 约翰吃惊的抬起头,“您在说什么?少爷……夫人,难道您还不知道?” 他青白的脸色让我心头陡然一跳,脑子一片混沌,浑身血液倒流,“知…道什么?” 千万,千万别! “同古战败……”沉重的皮鞋声,踩着积雪的沙沙声,越来越近,一下下就如同踩在我心尖上。 上帝,静姝求你! 我慢慢的后退。 “日军俘虏了三千英军……” 闭嘴!不要让我听到! “爱德蒙少爷……” 请别对我这么残忍!! 无形的绳索从四面八方渗透,密密麻麻的把我网住。 世界开始倾斜。 下一刻,我抱着身子,缓缓蹲在地上。 周围一片盲音。 约翰说什么我没有听到,我只记得那天他跪在床边吻我眉心,“我会回来的。” ------------ 至死不渝 更新时间:2011-05-02 温热的手指在我脸上轻轻摸索,时有时无。些微的呼吸,不似成年人的气息。 “海维!”我大叫一声,惊醒。望着眼前的人,焦距还有些对不上。 “阿姨,是我。” 我心里一痛,竟然在那孩子的眼里看到一丝怜悯。 那个混乱的上午,约翰带走了海维,那个孩子挣扎的又哭又叫,雪地里还蹬掉了一只老虎鞋。他不断的叫着妈妈,我跟着他们的车后整整跑了三条街,后车窗里望着他满是泪痕的小脸,无能为力。 我真是一个失败的母亲。 闭上眼。 “老师刚给你打了葡萄糖。你再休息一会儿吧。” 海斯的声音也有些微哑,像是哭过一般。我的心似被一把钝刀来回慢慢的割着,很痛。捂住嘴,指缝里流下温热的液体,在雪白的床单上渗开点点猩红。 他惊喊一声,跟着佳丽冲进来。 一阵慌乱后,他们为我打了三次镇定剂,换来我一个小时的安眠。梦里没有血腥,可是却无数次反反复复重复着约翰告诉我的话,那被一片盲音掩盖住的话在梦里是那么清晰。 一个小时不长,但我的梦却很长。一边是约翰的话,一边却是从小到大和智仁相处的点点滴滴。这种感觉,很痛苦。 “他不会死。”这是我醒来的第一句话。 “静姝......”佳丽握住我的肩,未语先泣。 我微笑的告诉她,“佳丽,他没有死。我知道。”我指着自己的心房,“你听,它还在跳。它告诉我那个人没有死。” 佳丽泣不成声,“静姝,我知道你现在很难过,很伤心......” “你不信我?”我摇头,作势起身。 她见状托住我,勉强说道,“点滴还未打完,你先别动。” 我伸手拔下点滴针管,佳丽低下头按住我胳膊上的针眼,语不成调,“静姝,你不要这样。” “你信我,我知道的,他没有死。我方才还梦到他了。他和走时一样,只是瘦了点。” “那是梦。同古败了。”佳丽低着头,双肩不断轻颤,“三千俘虏,伤员名单里没有他的名字。阵亡名单上,两百军官里他是头一名。英皇赐予帝国勋章,享爵士尊荣。” 她抬头,眼里布满血丝,抱头嚎哭起来,“静姝,他死了!” 我的心颤了颤,对她缓缓摇头,维持一个完整的微笑,嘴唇微抖,“不,他没有。” 佳丽大吼,“他死了!死在同古。你清醒点!” “不,他没有!他就是没死!”我怒斥,握紧双拳狠狠砸在床沿上,“不许咒他!”甩开被子起身,大力打开衣柜,拖出一只藤箱开始收拾起来。 “你做什么?” “我要去缅甸。” “你疯了?你一个人怎么去缅甸?”她走上前,扳过我的肩用力摇晃,忍无可忍的叫道,“静姝你醒醒!那个鬼佬带走了海维,他是你们唯一的儿子。你现在最应该做的是去救他,表哥他已经死了,你就是去了缅甸也见不到他!” 他死了? 我不信。 我甩开她的手,顾不得身后的惊叫。 那年的雪很大,我记得外面是一片白茫,车很难叫,我一个人走了很远的路才到了美国公使馆。 抖下满身雪花,我勉强对詹森挤出一丝笑容,“原谅我这次没法还您路易十三。” 他吃惊的叫道,“天啦,夫人,您就这么一个人走过来的?发生了什么事?” 我告诉他智仁在缅甸出事,我无法说出阵亡那两个字,至始至终我绝不相信他会丢下我独自一人死在缅甸。我又告诉他理查德强行带走海维的事,我知道他与理查德应该有些交情,希望能给我一点头绪。 他吃惊的听完我的话,苦笑良久,“相信我,静姝,我真不敢相信理查德会做出这种事。我一直以为那个人只是固执了点。” 他拍拍我的肩膀,安慰道,“我更不相信埃德蒙会死在同古那个鬼地方。我认识他也有很多年了,从他还是个阴沉的少年,成长成一个男人,丈夫,父亲,他不算是世俗意义上的乖孩子,但绝不是那种会轻易死去的家伙。” “是。”我点头,“我也相信他绝不会轻易......所以我要去缅甸。我想请您帮助我。” “什么?”闻言,他惊得从沙发上跳起来,“你在开玩笑吧?你怎么能去缅甸?那是战场,不是庄园!那里都是飞机,大炮,死人,禽兽!” 他拖住我的手,有些语无伦次,“听我说,我的孩子,你冷静点。你绝对不能去缅甸,更不能一个人去。那里比重庆更不安全。日本人都是疯子,前天还炸了我们的珍珠港,国会已经对日宣战了,要不我还想把你先接到美国避难,但如今这情势还是算了。不过你一定要忘了这个愚蠢的想法。” 他握紧我的手,诚恳耐心的劝道,“孩子,别冲动。先在重庆待下来。相信我,要是一有埃德蒙或理查德的消息,我会第一时间通知你。这比你毫无头绪的孤身到缅甸要安全多了。” 詹森是个好心人,他曾救过我们的命,是我们的朋友。我知道他说的话完全是为我考虑,我很感激他。但我是个女人,只是一个被人夺去儿子又挂心丈夫安危的平凡妇人。若是失去他们,不管是重庆还是同古,天堂或是地狱在我看来都一样。 我婉谢了詹森让我留下的好意。出了公使馆,我一个人茫然的走在大街上,雪下得更大了,回去的路上,心不在焉的我差点被车撞到。 那司机按着喇叭,不耐烦的开窗吼道,“见鬼了,参议员的车你也敢撞!” 我裹紧大衣,恍然行了一礼,加快脚步离去。 没走多远,就听见身后频频的喇叭声。原来那车又折回来了。车子行到我身边,车窗摇下,露出一张严肃的脸。 “静...姝?” 我茫然的抬头,看向后车座那喊我的人。他比几年前老了很多,原来只有两鬓斑白的头发已经大半花白。 “伯父。” “真的是你?”伯父吃惊的问道,“这几年你到底去了哪里?这兵荒马乱的时期你一个女儿家怎么生活的?若是出了什么事,我当真愧对守显!” 他一边说着,一边打开车门催促道,“快进来,这么大的风雪,你穿的这么单薄,还一个人在外面跑?” 我几乎是被他拖进车里。 几年不见,伯父不仅老了很多,话也变多了。我记得当年他是一个威信十足,面目严肃的人。如今有些无法把面前的人与记忆中的那个相合。 “您老还好吗?”这两年,我虽也在重庆,却从未遇见过伯父。坦白说,对于伯父,我还是很感激的,毕竟南京沦陷时我是在他的帮助下才逃了出来,也是他收留了我们。如果不是因为刘文苍,回到重庆后,我是应该拜访他的。 伯父深深叹了一口气,眉心的皱褶显露出深深的疲惫。他揉捏着眉心,郁气凝结,“家门不幸。” 听他说得沉重,我想起了刘文苍,踌躇道,“我曾在南京见过堂兄。” “你见过他?”伯父看着我,眼里闪过犀利的光,“你怎么到的南京?” “37年的时候我和姨娘从重庆出来,就去武汉投奔哥哥,然后武汉沦陷,我们又回到......”那段故事很长,我掩过了刘文苍对我的心思,把大致的事情经过缓缓道出。 伯父眯着眼听得很认真。完了后他也没有追问当年我为何不告而别,也没有去问在南京时刘文苍是怎么对我的。 他只是抚掌叹道,“也算是我造的孽。” 伯父一直把我送回家,下车前,他拉住我的手轻声道,“静姝,原谅你伯母。” 那些事我并没有和伯父提过,我愣了一下,然后微笑,“早已是过去的事了。” 他又用力握了握我的手,沉声道,“文苍的事,伯父对不起你。” 这下,我是真的怔住了。 他摸摸我的发顶,喟然长叹了声。 到家时,佳丽和海斯已经快急疯了。他们已经多番遣人出去找我,若是再找不到便打算亲自出去找。好在我终于到家了。 那几天,佳丽处处都跟着我,深怕我想不开出事,或真的一个人跑去缅甸。我一直表现的很平静,也再没提要去缅甸的事。也许就因为太过平静,骇的佳丽更是一步不离。她正想方设法的联系我现在还不知在哪里打仗的哥哥。 珍珠港被炸后,太平洋战争爆发。几天后,中、苏、美、英等二十六个国家,在华盛顿签署了共同反对法西斯侵略国家的联合宣言,也就是二十六国公约。也是那个时候,国党正式决定出兵缅甸。 于是,在伯父的帮助下,我终于得偿所愿,跟随部队前赴缅甸。 我给佳丽留了一封信,请她若能见到哥哥转交给他,希望他原谅我的任性。我在信上也请他们与詹森先生联系,也许能找到理查德和海维的消息。我虽不能两头兼顾,但也知道现在海维在理查德身边并不会有危险。这总算是一点安心。 离开重庆的那天,只有伯父送我。 雪地里,他说,“小静,你和你母亲真是一模一样。就不知道你的那个是不是守显。” ------------ 缅甸之行 更新时间:2011-05-02 世界真小,在缅甸我竟又碰到了徐世威。想来他今年也已经三十四岁,仍是孤身一人。多年战乱奔波让他比我那年在重庆看到时更沧桑了。 他与佳丽认识也有十年了,兜兜转转,她爱他时,他不爱她。她放弃了,他又想挽回。 “有些事,没办法挽回。”徐世威的笑声有些苦涩,那是一种无法形容的悲怆。 “她恨我。” 恨? 我惶然。 1937年也许发生了更多糟糕的事情,并不只有我以为的那些。到底发生了什么能让她恨他? 徐世威告诉我被俘的英军大部分都被日军送去战俘营修建“死亡铁路”。名为死亡铁路,可想而知―― 俘虏,并不比死去的军人更幸运。 我曾跟随徐世威见到一些被救出的英军俘虏。战地医院设施极其简陋,在消毒药水和血腥味混杂的病房里,有人告诉我战俘营里的战俘就像奴隶一样,每天被日本人用鞭子抽着连续十几小时干活。饿得发慌,有时就在丛林里捉蛇或蜥蜴吃,后来甚至吃过树叶、野草。那些因疲惫和痢疾倒下的人被用刺刀杀死,霍乱瘟疫肆虐横行。 他们指着身边一个才刚刚成年的英国少年,那孩子嘴唇上还未长出短须。他们告诉我他也是在同古被俘,修路时,因为生病感染没法工作,双腿就被日本人残忍的锯断。 “很好的小伙子,伦敦人,叫杰米,才十八岁。”那人的声音有些颤抖地说,“感谢上帝,他已经快熬到头了。每当看到他,就觉得仿佛是我自己,心惊肉跳的,这样子不如早些回到上帝身边。” 我看向那叫杰米的少年,他正受不了疼痛而痛苦哀号,断腿处只被简单的包扎了下,唇色因为失血蜡白一片,嗓子也因持续的叫喊沙哑不堪。 我偏过头,不忍再看。 我问徐世威,“为何不用麻药?” 徐世威悲悯的看我一眼,叹口气。 他告诉我这里麻药比金子更紧缺,很多人都是因为缺少麻药而活活痛死。 “mum。”杰米哀号渐渐减弱,之后便开始喊起胡话。 人在最脆弱的时候会凭着本能喊自己最亲的人。母子连心,他母亲若看见他这么痛苦不知该多心疼。听着这声妈妈我想起了我的儿子,也不知道那孩子如今怎么样了。 后来我经常去看杰米。虽然他清醒的时间不多,但只要醒着都会和我哼唱他家乡的童谣。那时他眼里会有一点幸福的神采。 他早已动弹不得,只是偏过头去看窗外的蓝天喃喃道,“这是妈妈教我的,她总是爱哼这个曲子。您不知道,其实伦敦很美,特别是夏天的泰晤士河,阳光洒在上面就像玛丽的金头发。” 玛丽是他家乡的情人。 他给我看玛丽的照片,很小的一张肖像照,就贴着心口放在内衣口袋里。一个金发碧眼的少女,谈不上多美丽,但笑得很甜,年轻充满朝气。 “若我死了,玛丽一定会很伤心。没人能照顾她了,她父亲和哥哥也都上了战场,前年在法国战死。”他咳了几口血,断断续续的说,“我真不想死。” “我想再见见她。” 我握住他的手,说着连自己也不信的违心话,“你不会死,会活着回家。你的姑娘会等着你,相信我,你们一定会再见。” 他笑了,“夫人,您相信上帝吗?” 我怔了一下,轻声道,“我信。” “我是个虔诚的天主教徒,从小到大每个晚上都会认真祈祷。我离开伦敦时,我的教父说无论发生什么上帝总会与我同在,可是他一直没有出现过。” 他愣愣的说道,“知道吗?我觉得上帝死了。” 他说着这话,脸泛着灰白的死气。我张张口,却说不出反驳的话。 有一天他疼得受不了,忽然问我要了纸笔,颤巍巍写下他家地址,和照片一起塞到我手中,用祈求的语气对我说,“夫人,如果您有幸去英国,千万不要告诉我妈妈和玛丽我是怎么死的。” 说着眼睛就红了。 他的话很轻,其他躺在那儿的伤员也都疼得哭爹喊娘,把他的话语淹没在其中。那一幕幕惨景,我永远也无法忘记。 他就死在我身边。 在这里死人太多了,而且数量每天都在增加。最缺少的是弹药和麻药,而最不缺的就是伤员和死人。 简陋的战地医院没有牧师,是徐世威为他简单做了最后的弥撒。年轻的生命将要这么痛苦的死去,谁都不忍心这么看着。 看多了这一幕,人的心会麻木。那上帝呢? 难道上帝真的死了? 我转过身正要离去。 叮咚。 轻微的响声奇异的吸引住我的脚步。顺着看去,却见什么东西沿着担架一直滚到我脚下。冥冥中仿佛有什么人驱使我要弯腰捡起。 那一霎,心口有一瞬间窒息,身体里像是有什么在咆哮。 我捏紧那枚戒指,扑到杰米身边,拿着它递到他眼前,尽量让自己的牙齿不要打架,声音不要颤抖。 “告诉我,他在哪儿?”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看着那枚戒指,又转向我,然后慢慢的,突然瞪大双眼。 我无法克制心底深处的咆哮,“告诉我,他在哪里?快说啊,这枚戒指是谁给你的?” 他蠕动嘴唇费力的吐道,“你......” “对对对。”我握住他的手连连道,“快告诉我,杰米,他没死,你知道的,对吗?他在哪儿?” 他看着我,喉咙不停的动,就是吐不出一个字。我着急极了,用力揪住他的衣领,“告诉我,杰米,我求求你。” 他再也说不出什么话,却忽然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 我怔了一下。 然后他就永远闭上了双眼。 我依旧不肯放手,用力摇他,“杰米你醒醒,醒醒啊!” “静姝住手。你在做什么!”徐世威见状连忙上前喝止道,“他已经死了,你问不出什么的。” 我心里又恨又恼。为何我没有早点发现?为何偏偏知情人死了我才发现这一点线索? 徐世威用力扳开我的手,沉声道,“我明白你现在的心情,但你一定要保持冷静,特别是在这种情况下。知道么?” 他扫了眼死去的杰米,轻声说,“他被我们救出来时就已经神志不清,战地麻药稀缺,能多活这几天已是极限。这枚戒指我也是才看到,静姝你想知道的事怕是……” 我颓然的放下手,又怔了半晌,喃喃问道,“不会的,不会就这么断了。在哪里?” “什么?” “他们这批俘虏是在哪儿被救出的?” 徐世威背过身良久才道,“你不该留在这里,太危险。爱德蒙勋爵也不会希望你这样做。听我的,回重庆去。一切会慢慢好起来的。” “徐世威,你是不是知道什么?”我抓住他,“告诉我。我只要知道他是否平安。” 徐世威转过身看我良久,眼神很是复杂,“静姝,没用的。你,还是回重庆吧。” “不。”我摇头道,“你一定知道什么。告诉我,徐世威。” 徐世威的脸色阴晴不定,最后斟酌良久后开口道,“我最后一次看到他是三个月前,那时同古还未沦陷......后来同古败了,日本人俘虏了很多英军。你是知道的,他是谢菲尔德伯爵的孙子,出身显赫的英国百年世家。” 我点头。 徐世威踌躇道,“其实,英方曾开出很优越的条件要求交换俘虏。” “真的?然后呢?”我连忙追问。 他看着我叹口气,“然后......然后几天后英方的阵亡名单上就有了他的名字。” “什么意思?他们不是要求交换俘虏吗?怎么,难道日方没有答应?”我喃喃道,“不会的,不可能。” 他看我的眼神有些怜悯,“静姝,你知道日方的人是谁吗?” “谁?” “他姓伊藤。”他闭眼,拂夫开我的手,似乎不忍看我,徐徐叹道,“伊藤文苍。” 我望着他,倒退两步,“你是说刘文苍?刘文苍也在缅甸?” 徐世威背过身幽幽长叹。 我又退了两步,直至触到墙根,把全部的重量靠上背,手抵住冷冰的墙壁喃喃道,“是刘文苍...杀了他?” 徐世威走过来扶我缓缓落座,也不说话。 我垂头良久。 徐世威拍拍我的手,开口道,“天意如此,无可奈何。” 见我不语,复又温言劝道,“事已至此伤心无用,你不如早做打算。回去吧。” 他眸中潋潋清波,关切担忧之至,我心中微为感念。 ------------ 再陷虎穴 更新时间:2011-05-02 后来我时常想,若是那年我就这么回重庆是否就不会有后来那些变故。或是我可以在来缅甸前再等上一个星期是否就没有那么多遗憾。可是上帝从不会给我们另一次选择的机会。 1943年春,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进入了相持阶段,缜缅公路仍被日本人牢牢掌控。一辆竖着日军太阳旗的吉普车驶在狭窄的公路上,四面凄凉少人行,唯有百来鬼子背着枪支紧守要道。 姑且不论徐世威是从哪里找来的日军吉普车,单这一路过来如此顺利就不知他从中下了多少功夫。 望着那公路口一个个拥挤着的狰狞面孔,我不由感慨,小小一个日本岛国,怎会有那么多人力物力投入太平洋战场,中国战场,亚太战场?到底是什么怂恿着这群魔鬼络绎不绝的前仆后继? “八嘎,做什么的?”眼前面目可憎的士兵拉回我的思绪。 我摇下车窗,对他礼貌而虚伪的微笑道,“我找伊藤文苍少将。” 记得来之前徐世威忧心忡忡的问了我一遍又一遍,“你可想好了,一定要这么做?” 我指着上空对他道,“我想看看老天最后能给刘静姝留下什么。” 那士兵听到我说话大吃一惊,高声叫道,“是支那人!”端起枪对准我,恶狠狠道,“八嘎!八嘎!”眼看就要开枪。 “混账!”我怒斥道,“伊藤文苍在哪里?我是她妹妹!”我说的兀定,心里却半点没底,谁知道这鬼子会不会把我一枪崩了。但来之前徐世威却一再嘱我放心,想来他应该有应对之策。 那士兵自是不信,望着我面露怀疑,吐着生硬的单词,“伊藤少将?妹妹?支那的妹妹?” 我似懂非懂听着半吊子日语,“怎么,你们少将大人没告诉你他有一半中国血统吗?他当然有个支那的妹妹!” 这时从那士兵后面走来一个军官似的人物,用半生硬的中文客气的问我道,“您是刘静姝小姐?” 见我点头,他似乎松了口气,“让您见笑了。少将大人已经恭候多时,若您不介意,小可可以为您开道。” 我点头道,“多谢。” “请随我来。”说着他跳上另一辆车,为我在前面开路。四周士兵都自觉收起枪支,分开站于两侧。 但接下来让所有人吃惊的是我却随即调转车头向来时的方向飞驶。后面那人疑惑大叫道,“刘静姝小姐!” 狂风拂面而过,不出所料,身后一片混乱,却也无人敢开枪拦截。我心头冷笑,对身后喊声充耳不闻,脚踩油门马力全开。 耳边风声呼啸,静默中只有我的心跳。 刚松口气,忽听身后枪声顿起,我仓促中回首望去,只见一人静默立在后方追来的吉普车上。 他身着黄色军装,胸前几枚勋章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大衣下摆暗色云纹在风中鼓动,面色冷凝,目光更是如寒冰冷刃。 虽然已做足充分准备,但再看见他,我还是止不住打了个寒战。后方尘头大起,数辆吉普车跟着他向这里疾驰而来,车上众人均是身着军装,斜跨长枪,应是他麾下士兵。 我知刘文苍守此关隘,一见我必会追来,却不想他此时也不忘带上一众士兵。 忽听身后他扬声大喊,“刘静姝,你给我停下!” 此时离目标尚且一定距离,更何况还有万千追兵,我怎会停下?我猛踩油门,巴不得插翅而飞。 砰,砰 又是两枪,我突感右肩一松,方向盘打滑,慌忙稳住,腾出手一摸竟是一手湿粘。 这样就受伤了吗? 我有些茫然,却没感到有多少疼痛。 又听刘文苍危险的怒喝一声,“你逃不掉的!”威胁之意甚浓。 想来这一次他也许宁愿把我打残也不会放过。 两车间距离越来越近。慢慢的,近了,更近了,直至他追了上来。 “静姝别逃了。”耳边他的声音已有隐隐笑意。 湿粘的血让我越发不好掌握方向盘,咬紧牙关,心里为自己打气:坚持住,只差一点点。 车头已经并驾齐驱,接着在我的惊叫中,他以大鹏之势扑跳上来,拥住我得意的大笑。 “这下我看你还怎么逃!” 正在这时两侧伏兵轰然炸响。我心头顿时松了口气。 惊变突起,刘文苍反应极快,伸手扣住我肩膀,咬牙切齿道,“怎么回事?” 我嘲笑,“怎么回事?你现在还不明白?” 他瞬间明了,脸色霎时又青又白,难看极了。向身后车子大喊日语指挥撤退,擒住我怒道,“你究竟为何而来?” “为何而来?”我狠狠咬唇,一点点血由唇齿间慢慢渗出。若是可以,我多想仰天大哭一场,扯开披风,露出腰间满满炸药,冷冷道,“我为与你同归于尽!” 他跳起来瞠目大吼,“刘静姝,你疯了!” 疯了? 我确实疯了! 我冷眼看着他试图拆卸炸药,不由吃笑道,“别忙了,都定了时,还剩一分钟而已,就算你现在跑也跑不掉。届时你尸骨全无方消我心头之恨!” “你!”刘文苍眸光敛动,滔天怒火瞬间浮动上来,狠命摇晃我道,“你究竟是为什么!” “为什么?”我愤然趋近,瞪视着他,“你心知肚明!” 他的手捏得我双肩痛不欲生,眼中似要冒出火来,一字一顿吼道,“我,不,知,道!” 那狠狠而失控的摇晃令我头昏眼花,而他如火灸的直视压抑着莫名的愤慨、 “我不知道,我该死的不知道!不要告诉我你千里迢迢来此就是要拖着我一起死?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刘文苍从来不是善人,但何曾亏过你一星半点?你的心被狗啃了不成,竟恨我如斯!” 那失控的狠摇令我恶心欲吐,右肩枪伤被他狠抓痛得我思绪一片空白。在我混沌的神志中仿佛有什么是我忽略的,而那恰恰至关重要。 耳边刘文苍仍然在吼道,“你说啊!今日你不给我解释清楚,便是死了,我也不会罢休!” 我抓住一点清明,勉强集中神志,问道,“你没杀他?难道不是你?” 他怔了下,仅一瞬他已明白我口中的他是何人。而他的表情很奇诡,仿佛恍然大悟后像是一点怜悯,又像是一丝讥讽的眼神让我迷糊。 他冷笑道,“刘静姝,你白活了二十三年。” 我怔住了,不等我回答,他兀自低低笑了起来,然后笑声逐渐变大,直至哈哈大笑,“若你真就这样与我同归于尽,被那人知晓真不知是会笑死还是哭死。” 我见他隐隐颠狂之态,心头发寒,再顺着他视线去看那腰间炸药,越发头皮发麻。抖动着手指,那隐晦模糊的深意我想不出来,也不愿去想,但我更不愿如此不明不白的送命。 刘文苍睨眼冷笑,掌控方向盘,腾出一手不顾我的惊叫一把拽下炸药扔出车子。 见我面目苍白,他撇嘴讥道,“假的!如此看来他的良知还剩一点渣滓儿。” 四周枪林弹雨,我凭着本能死死护住头部。 刘文苍一手掌控方向盘,一手箍住我受伤的右肩,见我死死咬牙,他加重力道,顿时伤口鲜血淋漓,惨不忍睹,他恨得咬牙切齿,喃喃自语,“好毒的算计,好狠的筹码……” 打着方向盘险险避过扑面而来的机关枪,他眸中冰刃如刀,对我寒声怒喝,“他罗智仁在哪里!” 我狠命摇头,根本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你给我说!”他抓住我恶狠狠道,“我不信他罗智仁心狠如此!” 听他胡言乱语我心头麻乱,又惊又怒,不顾危险抬头怒斥,“你胡说!” 心里忿恨交加,借由大声掩盖莫名的慌乱,“虽然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但我知道你就是在胡说八道!是你杀了他…不…不对…你们到底把他怎么了…把他还给我!” “闭嘴!”他眉锋倒竖,对我恨声道,“既然他罗智仁心狠手辣,我刘文苍也不是良善之辈。刘静姝你听好了,今日我若一死,你也别想独活。我闭眼前一定先掐死你,再拿你尸体挡枪!” 尘土中他扬声大笑,“好你个罗智仁,论心黑手狠,刘文苍还要讨教一二!” 我脑中混乱,眼前一片模糊,浑然失焦。望着大笑不止的刘文苍,身子不禁打个哆嗦,失了暖意。 有什么这么可笑? 感觉到他合身将我罩住翻滚下车,意识已然不清,只有胡乱而无力的拍打他,口中嚷嚷,“滚开,滚开!” 后背重重磕在碎石上,脑子里一刹纷乱如云。一会儿是刘文苍喋喋冷笑,一会儿是智仁的脸,一会儿,是杰米临死前突然瞪大的眼,儿子的哭喊和我那仿佛生生剜下的心。背后扯着枪伤真的很疼啊,我痛得想哭,却哭不出来。 一瞬又看到许多。 我天生擅长粉饰太平,所以他和某个女人的种种纠葛我都可以当作不知道。我想,不管怎样,他娶了我,我们是堂堂正正拜了天地发了誓言的,我们还有一个共同的孩子,我这么爱他......他也必然...... 我想,等我醒来...... 醒来又能如何? 寂静复寂静。 纷乱到此嘎然而止,黑暗袭来,我一点点失去所有知觉。 ------------ 府邸被炸 更新时间:2011-05-02 夜半,小雨。 大概之前滚下时太过仓促又被压了很久的原因,醒来时腿已没了知觉,右肩枪伤也来凑热闹,一阵阵作痛。 睁眼,伸手不见五指。记得那时还是上午,如今都已经入夜。刚摸索着坐起,耳边就听见一妇人惊慌叫嚷,“の―吖の?!” 我自然听不懂缅甸语,自顾自问道,“是谁?” “の―吖の!!”那人小心扶住我,手上有粗糙的厚茧,一触便知是一双时常劳作的手。 是被人救了吗? 我刚松一口气,耳边就传来刘文苍阴恻恻的声音。 “醒了?” 我一惊,身体顿时一僵,“你还在?” 黑暗中,他嗤笑道,“抱歉,没能如你的愿。” 抿唇。 “怎么,不说话就完了?你之前不是心心念念要我死吗?不是说我弄死了你的心上人?你方才的咄咄逼人哪去了?” 握拳。 “不妨让我来告诉你些东西吧。呵你,实在傻得可怜。” 拳握紧。 “你以为那姓徐的是什么好人?若非你傻乎乎跑来,我怎会让那姓徐的钻到空子?还有那罗智仁。哼!你怎么就肯定是我弄死他的?” “嘿,我倒是想啊。若他真在我手里,我定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不过可惜……”见我始终不答,他捏住我下颚,声音不善,“给我抬头!” 屋里没有亮灯,黑漆漆一片。 “你看哪呢?看着我!” 下颚吃痛,不小心又扯到枪伤,我闷哼道,“看不到。” “看不到?” “没点灯,我如何看到?” “……” 他难得的沉默让我心慌,“不是晚上吗?” “……确实。” 方松口气,又听他道,“屋里亮了灯,就在你床边。” 我慌张起来,不顾伤痛翻滚下床。身边妇人见状连忙上前托住我。我使劲挣开。伸出手,摸索,摸索,再摸索,手指碰触到桌案,沿着向上应该是一盏油灯,有光的热度。手指迟疑碰向热源。 呲―― 不死心,再碰。 呲呲 仍然不信,继续。 呲呲呲 手被人握住,那妇人边吹凉气,边惊慌道,“&¥#%~” 耳边听到刘文苍有些恶毒的说,“别试了。刘静姝,你瞎了!” 原来…… 我摇摇欲坠,被人扶住,妇人不停的说着什么,我混混噩噩的听着,虽不懂,但也听出那温柔的语调并无恶意,想来是安慰之词。见我一直默默不语,她终叹口气,摸摸我的头发。 刘文苍找了张椅子坐过来,一把挥开那缅甸妇人,看着我静默良久,“也不是没救。回去后我会让最好的医生看你。” 呵,这是在安慰我吗?他?刘文苍? “你笑甚么?”被声音唤回神智。 “没什么。”我收起笑,眼无焦距随口答道,“觉得好笑而已。” 人真是很奇怪的动物,永远执着于不可能的事物。有执着,所以才有痛苦,源源不断的痛苦。 “别笑了!”沙哑的语气中有一丝恼怒,“你现在这个样子,你以前……” 我以前?记忆中我对待刘文苍不一直是这样吗? “你以前……”不知是不是错觉,他的语气好像有些许脆弱。脆弱?我摇头嘲笑。 砰砰砰,伴随着砸门声,屋外有人高喊道,“#¥!$%~?” 那缅甸妇人刚叫了一声,就被刘文苍低声喝住。我虽看不见但能听到除我们三人外刘文苍身边应还有个孩子在低鸣。那妇人对刘文苍惶恐不安的说着什么,似乎是在哀求。门外的人喊声更大,我听到妇人急切的哀求几句后就急忙出去。 不待我开口,就听刘文苍压低声音道,“知道门外是谁吗?呵,可惜他们绝不会找到我们。我手里可拿捏着那女人的孩子。” “你竟胁迫妇孺幼儿?” 刘文苍不以为然,“这有什么,难道还要我束手待俘不成?区区一两个贱民。” 屋外响动了一阵,我刚想开口求救却突然顿住。心中复杂,有些事还弄不明白。徐世威他……虽然……可他到底是利用我,还打算让我陪葬…他说的那些究竟有多少真又有多少假?何况…智仁如今到底在哪里?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虽不至全然相信刘文苍的一面之词,但事事透着古怪。 这一犹豫屋外骚动已止。那妇人开门进来对刘文苍继续哀哀软语,又跪又求。对此,刘文苍理所当然的无动于衷。我如今是泥菩萨过江自顾不暇,有心无力。 屋外稀稀落落的雨给夜里平添了几许寒意。被刚才一扰,刘文苍也再没重复之前的话题。而对他那个以前我也一点不感兴趣。 如此又过了些时候,屋外骚动又起,想来又是另一拨人马。那妇人刚要出去,便被刘文苍止住。他细细聆听了一会儿,便用日语向外高声叫唤,屋外的人随即冲进来。他见状似乎轻松了不少,松了对孩子的禁锢,妇人立刻上前抱紧他哆哆嗦嗦的躲在我身边。 我还未及回神,身体就被人悬空抱起,大步流星向外走去。 耳边忽听有人问他,“伊藤少爷,那两人?” 头顶上方那人冷冰冰吐了字,“杀。” 砰砰 他话音刚落,随即接连两枪响起,刚才的妇人和小孩连声音都未及唤出就应声倒地。 “刘文苍你丧心病狂!他们救过你,刚才若非他们……”我使劲拍打他胸口。 刘文苍堵住我的嘴,冷笑一声,“刘某人从来不是善人。嘘,别叫,惊动了别人,到时死的可就不是两个!” 我虽目不能视,还是狠狠瞪去一眼。这人手段恶毒,在南京时我也曾亲眼见过他亲手枪杀一个孩子,眼眨都没眨。 这么说来,对我,他真是心慈手软。 他抱我跨上车,顺手扯下副官送上的大衣替我裹紧,沉声吩咐,“开车。” 手蒙在我眼上,简短道:“闭眼,给我睡!” 我自是睡不着,好一会儿后,朦朦胧胧中又听他模糊自语,“瞎了好…看不到厌恶…终究还是我的…” 夜深,惊梦 剧痛中,我猛然坐起慌张喊道,“不!” 缅甸本就潮湿,再加上整晚春雨,湿冷之气更浓,叫人发闷。刘文苍伸过手一拭,一额冷汗。 “嘶。”右肩剧痛,我细细抽气。 “好了。”哐当一声,一颗子弹和着手术钳一起扔上托盘。身旁有人操着流利的中文说,“这几天,忌水戒口,凡事小心,静心调养即可。” “无碍?” “已无大碍。” “那她眼睛......” “少爷,山本浩一侍奉的是伊藤家。”山本浩一不情愿道,“而您竟让我为一个支那女人看病?” “支那人?”刘文苍吃吃而笑,“浩一,你在说我?” “浩一不敢。”山本浩一连忙道,“是浩一逾越了。” “下去!” 黑暗中他伸手握住我的手。我甩开,他冷笑,复又握住,攥紧,道:“何故惊醒?” “……” 气息危险靠近,鼻尖能感觉到他喷出的热气,“不说?”。 “滚开!”我厌恶的扭过头。 何故惊醒?分明就是明知故问。挑弹之痛,我无铜皮铁骨自然痛醒。 气温刹那降了几度。“我当你做恶梦了。” 其实也并非没。 他冷冷接道,“还当你心有灵犀,隔着千山万水也能感应到。” “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刘文苍托住我下巴,“重庆电报,你的府邸被炸平了。” “不可能!”我脱口叫道,“那是租界地!” 他轻嗤,“有何不可能?” “那是租界,怎会被你们贸然轰炸?” 刘文苍冷哼,“可不是我们干的。” 我不信。“除了日寇还能有谁?” “我可以告诉你,那天没有空袭。你家是别人炸的!” 我呆了片刻,抓住他急忙问道,“那…可有伤亡?” “你说呢?”他幸灾乐祸道,“整座府邸炸被夷为平地,府里众人当然尽数死亡。” 什么! 难道说连佳丽和海斯也? 我自问与人为善,佳丽海斯也是弱女幼儿,府中仆人皆来自寻常穷苦人家,会有谁与我们为仇? 离智仁出事至今不过两月而已,祸事却接二连三发生,冥冥中仿佛有只手在背后操控。 到底是谁? ------------ 请视吾心 更新时间:2011-05-02 在同古,女人的性命就像牲口一样,随意相送、掠夺、奸-淫、杀戮。那里有二战时期最可怕的慰安妇所,每每夜晚降临时就是恶魔们的狂欢。女人们被拖进一个个狭小的帐篷,满足男人们在战场死里逃生后,疯狂的兽-欲。她们或尖叫哭喊、或面无表情的认命。我看不见,可种种令人绝望窒息的哭喊总是充斥着我的耳膜。 那些往往是低级军官或士兵们的娱乐,作为高级军官的刘文苍通常会在战争空暇时宴请或赴会同等军衔的同僚。 比起要和很多人分享一个慰安妇,日本高级军官更喜欢养一个或几个情妇。这些养在缅甸的情妇是不可能带回日本,何况大部分人在日本已经有了自己的妻室。这些情妇基本是貌美的本土女人或是从中国战场带过来的。这些女人的处境只比慰安妇好上一点,因为男人都是贪欢贪新的,互相赠送情妇在这些高级军官里并不稀奇。 晚八点,我在刘文苍的牵引下,随他赴一个高级将领的聚会。经过三个月的调养,我的眼睛已可以勉强视物,但还是无法看清。我虽无法看清面前的纸醉金迷,但也能听到四周宾客落座,把酒言欢。 这三个月,我除了调养身体,刘文苍还特地为我请来日语老师,逼着我学了几个月日语。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再说只是学习日语,学会了,我也好留做准备,这样与我也算是有大用,所以也就顺水推舟。 席上的日本军人大多来自东京,出自几个著名的武士世家。几杯黄粱下肚,也算暂时忘了如今越来越艰难的局势,融洽的齐聚一堂,开怀的忘了分寸。 身边榻榻米坐着个姓村上的中年军官,他是唯一带自己妻室到场的官员,席间被其他同僚取笑,也只是一再给他人敬酒,并不计较。他的妻室是从东京千里迢迢跟过来的,这在日本军官家眷里是一个特例。 驻守新野的田中中将,见村上夫人一直都小心劝慰村上中将不可贪杯,不免调笑一番,“早就听闻村上中将有个温柔的夫人。今日一见,果真如此。有夫人在场,村上中将怕是连枪都提不起了吧!” “哈哈!你这家伙怎么拿我说事了,喝酒、喝酒。”村上中将打着哈哈过去,把话题转到坐在他们旁边的刘文苍身上,“都说少年风流,我看伊藤少将把这句名言实施的很彻底啊。前段时间说是来了本家的妹妹,却一直藏着掖着,还专门找了山本医生来为其调养身体,哪里是妹妹?这样轻狂的事,伊藤君果真是年轻人!” “哦?”田中中将来了兴致,好奇的望来这边,目光上上下下的打量着,“我说伊藤少将身边的这位夫人怎么如此面生,原来是新欢呐!” “哪里是什么新欢,我这位刚从中国过来,又不慎伤着了眼睛,这才让山本医生看看,这不,还没恢复过来呢,哪里能和村上夫人相比?”刘文苍也跟着打趣起来,“她若有村上夫人十分之一的体贴温柔,我也就欣慰了。” 说的村上中将哈哈直笑,“年轻人,口无遮拦!罚酒罚酒!”转头又向田中中将说:“都是田中君挑出的头,你也一样,该罚该罚!” 田中中将酒杯搁在唇边,并不急于灌下肚,余光若有若无的飘向我,“这位夫人生的好生标致,让我想起了家乡富士山上雪白的樱花,就不知伊藤少将是在那场战役中得到的?”语气间已有索讨的意味。 谁知刘文苍只是淡然微笑,随口转了个话题,“光是喝酒多无趣,我看大家意不在此,所以我特意让人从日本挑选了几个才貌双全的艺妓运过来,今天刚刚到,正好可为各位表演助兴。” 田中并不放过他,哈哈大笑,“伊藤君也太不给在座的夫人们面子了,再说艺妓哪里比得上夫人貌若春花。”说着别有深意的看我一眼。 我被他盯得头皮发麻,猥亵的表情和色眯眯的眼神,格外令人作呕。低下头,心里第一次暗自庆幸自己眼睛不好,看不到那人淫邪如豺狼的目光。在同古,我见过太多女人因为席间男人的一句话就被当做礼物送出。 刘文苍也不以为意的笑笑,“田中君太客气了。”不顾我挣扎勾起我的下巴,调笑一声,“这位是我刚刚得来的,还是正新鲜时期,真真舍不得啊。要不这样,田中君今日看中在场哪个艺妓都不用和我说,请随意挑。” 说完双手一拍,守在门外的人便拉开纸门,小心翼翼跪坐在榻榻米上,听他吩咐。 “去叫她们进来吧。顺便让下人再准备点酒菜。” “是!”恭敬的合上门,倒退而去。 “区区一个女人,伊藤君也太柔情了点啊。”我听出田中中将语气里的不痛快,被坏了兴致的他冷哼一声,“我与你舅父伊藤雅介大人在东京也算是旧识了,也没见他有你这副柔心肠。” 眼见刘文苍面色不愉,村上中将连忙打圆场道,“田中君不要再为难伊藤君了,君子不夺人所爱,这位是伊藤君的新欢,你此时向他要真是太煞风景了。”言下之意过段时间等那位腻味了再要也不迟。 其他看热闹的人也纷纷说劝说。 “啊,田中君这就是你的不是了,在场这么多女人干嘛偏选伊藤的新欢呢!” “就是说嘛!要不然伊藤君也不是那么小气的人啊!来来来,我们干杯!” 眼见多人打圆场,田中也只得作罢,顺着台阶下,举杯道:“也是,怪我不解风情,还望伊藤君见谅。我先罚一杯。”说着一饮而尽。 待乐师曲子一奏起,打扮光鲜的艺妓们如鱼贯入,禽兽们又开始新一轮的饮酒狂欢。我低着头,希望能借由漠视,打发这不知何时才是尽头的聚会。 突然,身侧刘文苍伸过手把我垂到胸前的一缕头发拨到耳后,声音温存道:“你放心,我不会把你送给别人。” 我漠然不语。 对于禽兽最简单的方法就是漠视他,当他是空气。 我沉静在自己的世界中,这几个月,我最常想的是,若当初我能知道自己会陷入如此境地,还会不顾一切的跑到缅甸吗?我莽撞了,但这不能完全怪我,若是重来一次,在最初听到那噩耗时,我还会不顾一切的来。就算如今有太多疑问,我的心里始终装的还是那个人。 我想我是一个不撞南山不回头的人。 想来当初从车里滚下来时撞到后脑,导致我的眼睛有短暂失明,随着视线慢慢清楚了点,我一边学习日文,一边开始想逃跑的办法。在这里,我若再不自救,怕是刘文苍终有一天会撕去辛苦维持的斯文,恢复禽兽的本来面目。 我一共逃了三次。每一次都被不出意外的抓回。开始的两次刘文苍还会笑,摸着我的脸像是猫抓老鼠时的戏谑:“静姝,你便是长了一对翅膀,也飞不出这里,你明明知道,为何还要做这些无用之事?” 我想,他永远也不会明白。即便我能知道事情的结果,但只要有亿万分之一的可能,我还是会逃。我有很多的疑问,很多的话还没有和一个人说,只要见不到他,我绝不会放弃,也绝不会甘心。 在最后一次,刘文苍终于忍无可忍的撕开了温和纵容的假面具。 在监牢的一角,我已经不记得自己挨了多少皮鞭,在一遍遍冷水的冲击下,醒了又晕,晕了又醒,皮开肉绽的痛苦,就快要摧毁我仅存的意志。或许要不了多久,就会和那些我曾唾弃的人一样屈服于凶狠的鞭笞下,舔-吻禽兽的脚。 从小,我最怕疼,就连生病打针我都宁愿吃最苦的药代替。我以为我支持不了五鞭,就会痛哭求饶。可是,一鞭又一鞭,整整熬下了三十四鞭。 鞭鞭透骨。 开始痛得咬烂了唇,到了后来连痛觉也麻木了。 而让我奇怪的是,我竟然一滴眼泪也没流。 在铺天卷地的疼痛中,我听到禽兽不甘心地愤吼,“为什么?我对你那么好,他给你下了什么咒,如何就能迷得你神魂颠倒?” “你不知道吗?重庆的府邸是谁炸的?你最好的朋友你的儿子你的养子!是谁把你送到我面前?他早就不在缅甸了,早就不在了!七个月,已经七个月了!他早就扔下了你!” “你这个女人,太不知好歹了!”他的声音复杂而痛苦。 当最后一鞭落在我早就伤痕累累的手臂时,他终于扔下鞭子,疯狂的来扯我早已破碎的衣服。 始终没掉一滴眼泪的我,顿时泪流满面。 有谁能来洗涤我满身的伤痕,安抚我心中的委屈? 无数的辛酸和揪心的疼痛,让我再也无法克制的嚎啕大哭。为什么要让我来承受这种种痛苦? 魔鬼似乎也被我毫无顾忌的痛哭吓到了,疯狂的动作迟疑下来。 我又一次昏迷了。 ------------ 英雄泪洒 更新时间:2011-05-02 1943年二月苏军在斯大林格勒会战中获胜,使世界反法西斯战争发生历史性转折,同年七月美英盟军在意大利南部登陆,九月法西斯三国同盟中的意大利投降。 1944年世界反法西斯战争开始进入了全面战略反攻。六月英美盟军在法国诺曼底登陆,开辟了第二战场。苏军追击德军,配合东、南欧各国人民反法西斯的解放斗争。在开罗会议上,英美中三国协商制定了三国联合在缅甸作战的战略。 在太平洋战场,异常惨烈的塞班岛之战终于以日军的投降,美军的胜利为结局告终。 日本这个崇尚残暴和武力的国家,在节节败退。可是这其中的代价又怎是语言可以描述的,多少人的尸骨才成就了,一寸山河一寸血! 战争的失利让刘文苍的脸色越来越阴沉,他的脾气也越发暴虐。山雨欲来风满楼,气数丧尽的日本让我已经能感应到,在他眼里幽冥深处刮来的阴风,正一点点要将我的生命时限切割,分离,然后吹散…… 除夕前夜,他突然让人把我带入他设宴的房间,自从七个月前那个叫田中的中将向他索讨我未果之后,他就再没带我参加什么聚会,再者这一年日军在世界战场的失利已经严重影响到缅甸,他们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心情弄聚会了。直至今日,我被责令换上和服再次现出在这里。 我进入房间时,一群花枝招展的艺妓正在翩翩起舞,主位上就坐着一个人,刘文苍并没有请其他人。他的脸色是阴冷暴虐的,也许战场上的失利,让在好战分子稍稍冷却后,开始升起新的恐慌和迷茫,这场战争的得失,目的到底是为了什么? 看见我,他突然哈哈大笑,房间虽小,他的声音却远振数里。而当我蹙眉进来,他并未止笑,挥挥手,数名艺妓的将我强行扶至下首一张榻榻米前坐下。 自从那次恐怖的鞭刑后,我已有好几月未见过他,如今见他头发凌乱,形貌与几月前相差不大,惟有右额上方有条宽近半寸的刀疤,平添好些狰狞之气。如今已是腊月,他却还半敞军服,露出赤-裸的胸膛,想是已喝了不少酒,愈发显得形骇放浪,我看在眼中,已有几分癫狂之状。 “来,倒酒!”见我坐下,他斜眼招招手,一名艺妓便将我坐前酒盅满满斟上。 我皱眉看着他,此时歌乐正盛,舞姬中不乏媚态百出,趋前走向在座的高级军官。越是没有希望的前途,越能让人自暴自弃的奉行及时贪欢行乐。 “静姝,我们好久不见……”他摇摇晃晃的站起,迎着我举起酒杯,说话中停顿一会儿,又自笑起来,“他娘的,都什么时候了,我还和你搞这些虚的!……来,静姝,且为我们同病相怜,干一杯!……” 我不动,冷冰冰地说道,“谁和你同病相怜!” 他“噫”了声,“你嗓音怎么变这样了?是哪个敢薄待你,谁,谁!……” 自从三月前那场鞭刑,我死里逃生捡回一命后便大病一场,连连不去的高烧就烧坏了我的嗓音。 他带着醉意转身指着一名艺妓道,“是不是你?没有侍奉好她……你好大的胆子!” 那艺妓吓得连连后退,身子如筛糠般连连说“没有”,他哪管分说,随手将榻榻米上拔出武士刀,朝那女人砍去,顿时血溅当场。那群艺妓吓得尖声乱叫,一时连滚带爬的退的退、躲的躲,一眨眼便一干二净。 我也吓了一跳,抬眼看他,“刘文苍,你疯了!” 他陡然偏过头,仰天狂笑,指着胸前一排勋章,“是,我是疯子!你看你看,这场战争我是个英雄,这些都是天皇赐予的勋章,这些荣誉,都是我的!哈哈哈……当然谁都知道,快完了,什么都没有了,一无所有,一无所有!他娘的!” 忽然止住笑,指着我,道,“你呢?你不是一样?你可知道,你的男人早从缅甸走了,也中国走了,回去伦敦了,他不管你死活,你还指望着和他一辈子呢,怎么样?哈哈哈……想不到,想不到,你和我,竟然殊途同归……” 我看了他一眼,沉默的坐回原位,不想被他的话影响心绪。 一道光影蓦然从他眼际闪掠,锋利的刀刃上映出他脸孔的表情――惨然的一笑。 “你恨我吗?刘静姝你恨我不放你走,关着你,还打过你。”他忽的一拍案几,摇摇晃晃的走过来,猛然将我拉到他跟前,捏实我的双臂,迫使我无法动弹,面庞距我面颊极近,眸子里满是哀戚之色。 “你是恨我的,可我觉得寂寞,总是得有人陪的。” 手指摩挲过我的脸庞,魔鬼也会温柔的哄着我,“你不觉得吗?其实我和那个人何其相像,一样的混血身世,一样的阴暗心理,一样的不幸童年,只不过他比我幸运也比我聪明,他有个可以为他出生入死的兄弟,有个可以爱他胜过生命的女人。其它的他有什么好?他只不过比我更虚伪罢了!” 我看着他,这个人他一直是我深深厌恶和恐惧的人,他狠毒、凶残、毫无人性,我曾见过他一切恶行,可却未曾见过他此时流露出的神情,脆弱而无助,像个遇溺的孩子呼唤着路人,不要漠视他的求助。 我想起许多年前,在重庆伯父家第一眼见到他时,心里也曾暗暗赞叹过一声一表人才,第一次,我觉得这个残暴不仁的恶徒,有一点可悲可怜,原先对他发自骨血里的畏惧反倒不自觉去了点,仰首与他对视。 “他,和你不同。”是的,他们是绝不会相同的,我心心念念的人在内心深处也许有一处是我无法触及的黑暗,但那一点点黑暗如何能磨灭他在我心里刻下的痕迹,让他与魔鬼画上等号? “不同,不同……”身躯摇晃着朝后退几步,退至上首几案前,他喃喃几句,自笑自语道,“算了算了,我和你说这些有什么用?何时我也这么娘们起来,都是这战事搅得!这样也好,这样也好……” 他随手拿起一盅酒,咕咕咕的又灌下肚去,抹去嘴角酒渍,指着我道:“你哪儿也去不了,陪着我罢,呵呵,到最后……我们与这鬼地方同归于尽……刘静姝,就是死,我也要拉着你作陪!” 死也要拉我作陪? 我何其无辜?对他的那一丁点儿善念立时被一拨凉水浇熄。那些兔死狐悲的情感绝不应该浪费在一个禽兽的身上! 过了新年,已经是1944年,正月后同古的局势越发危机,前线日军抵不住三国联军已有节节溃退之势,我看在心里却暗地着急,就算是轻生死,我也不愿意这样稀里糊涂的为一个魔鬼殉葬。 这个地方,我一秒都不想再呆下去! 农历大年初五,刘文苍要去仁安羌出任务,虽然只有一天,但这也是时隔几个月后又一次机会,也许也是唯一的机会了。 我要逃出去!一定要逃出去! 时间紧迫,当我好不容易避开监视的人,摸索经过外间的房时,突然听到身后传来噼啪的声响,好像有什么东西摔碎了,我心头一凉,正要回头,脑袋上就抵上一把枪。 “不许出声,伊藤文苍身边的那个女人在哪儿?” 这个声音,这个声音! 我惊惶的回头望过去。 霎时,两人都愣在原地,半晌说不出话来。我眼眶一热,心头更是百感交集。 “哥……”我喃喃自语,着实不相信会在这里见到哥哥。 哥哥纵步冲上前,紧紧揽我入怀。这番被他一抱,我才知自己并非做梦,我是真的盼到了! “哥哥!真的是你!我终于看到你了!还以为,再也没有机会跟你团聚了!”说着说着,想起这一年的离别,鼻子一酸,眼泪再也止不住了。 哥哥见我哭,也哽咽了声音,疼惜地抚摸着我的头发,“小静,我的宝贝妹妹,你,你怎么会受这么多的苦!你的嗓子,你的嗓子……”他伸手抹去我脸上的泪水,一脸大恸,噙着眼泪道,“都是哥哥不好!走!哥现在就带你走!” 在我心里哥哥一直是像树一般高大的形象,除了父母死时,他从未在我面前哭过,就算是当年父亲负了母亲,他也只是把我抱在怀里微红了眼睛,现在我看着他虎目里隐忍的泪水,鬓角苍苍尘土,心里越发酸楚。自父亲死后,哥哥就代替他,永远都是我最坚实的避风港! 哥哥拥紧我,带着我从事先准备好的密道离开。秘道里两盏昏黄的吊灯,来回摇晃,滋滋作响,前面昏暗的好似没有一个尽头。我不知道这个密道花费了他多少心血?他又是何时从中国战场赶过来的,是怎样一步步打探到我的所在,又怀着多么交迫的心情实施营救计划的? 我看着他眼角已然形成的淡淡纹路,哽咽道:“哥哥就这么来了,中国那边的战场怎么办呢?” 哥哥冷笑,咬牙切齿道:“什么捞子将军,反法西斯,什么抗日,什么战争,统统见鬼去吧!没了我妹妹,便是杀一万个鬼子又能如何!老子不干了!” 他抱紧我,声音已有哭腔,“小静,哥哥带你回去,不,咱不回中国了,咱去美国,去美国!哥哥卖了家当,买了一处好大的庄园,什么都按着你喜欢的样子摆,你若不喜欢再换,以后你爱怎么摆设就怎么摆设。前几年都是哥的错,哥没陪你,哥瞎了眼,是哥亏了你,以后哥哥再也不会离开你!” 手臂被一滴滚烫的什么东西烧灼了一般,我恍然抬起头,在黑暗中我无法看清,我那素来英勇无畏的哥哥是否在低头的瞬间,落下了一滴英雄泪。我死死咬住嘴唇,心里早已是一片迷蒙,哪怕说一个字,那隐忍多时的泪水又会破堤涌出,再也收不回。 ------------ 支离破碎 更新时间:2011-05-02 再回到重庆,我见到了平安无事的佳丽,这让我一直惶惶不安定的心稍稍平复了一点。我们像少女时期一样同躺在一张床上,并排比肩躺着,慢慢的叙话。想起没有见到海斯,于是我问他是否平安。 佳丽安抚我,“傻妹妹,他呀,被静宇哥送到美国看园子了。自42年中途岛海战获胜后,美军取得海上主动权,已经逐步夺回太平洋上日军占领各岛。太平洋的战事已经明朗化,静宇哥前段时间在康涅狄格州买了一处庄园,说是要带我们一起去呢。” 这已是第二个人向我提起美国的庄园,战争局势虽然开始明朗化,但还未胜利,为何他们都开始积极筹备起来了? 我还未开口,只听佳丽又道,“你回来前的几日,我总想起当年我们小时候相识的情景,好象就在昨天一样,我一闭眼还能看到你那时穿着白色连衣裙,站在树下回头微笑的样子。这十几年时间眨眼似地,真快啊。” 我轻叹:“是啊,就象梦一般――” 佳丽侧面过来,说:“你可别说梦。真是奇怪,我这些年来,总有那种似梦还真的感觉。” “似梦还真?” “就是,”她好像不累,舔舔干燥的唇,慢慢说道:“有好多事,比如爱上徐世威吧,他那时从来未对我有任何有意思的表现,我就那样莫名其妙的爱上了,后来才慢慢省起,这过程,仿佛在什么时候,或者是在梦中吧,仿佛早就经历过一回,然后梦醒了,我也突然就醒了。现在想来那段时期的痴迷可不简直是一场梦?” “嗯。”我听得似是而非,迟钝的点头,她语气有些急了,推搡我,“你说说,你是否有过这样的经历?” 我脑中一荡,稍稍清醒了点,沉默半晌,说道:“你说的那种,我倒是没有。只是,这些年来,我入睡后总爱做梦,有些梦好真实,又好像挺可怕。等醒了,再回想过去,竟一点也记不得了。一时分不清哪些是真的,哪些是梦了。”说完,轻轻叹息,闭上眼睛。 “唉,现在这般――”侧回身,依旧平躺,她眼呆呆的盯着房顶的水晶吊灯,“对你来说,是真还是梦呢?我是真希望,你能与他一直相依相守,永远幸福,永远没有波折和动荡,那样的感情于我,也算在这秽浊的人世看到一点儿希望。” 她静等我回答,我却半晌无声,她忍不住侧头看来,见我依然沉浸在自己的思维里恍惚出神。她突然坐起,端详我面容,满怀悲悯,“为何你如此命途多舛。” “佳丽,你说什么?”我心头一颤。 “哦,没,我是说这场战争带给我们太多的悲伤了。” 我看着她微笑却微微躲闪的眼神,心头一凉,“你有事瞒着我?”她别开眼,再也不说话了。 见她不语,我从床上爬起来,走出去问门外站着的哥哥,“你们到底瞒了我什么?为何会无缘无故的在康涅狄格购了一处庄园,哥哥这不像是你会做的。” 哥哥低头沉默不语。 我心慌之下去拉他的手,“哥哥,你是不是知道海维的消息?还有智仁,你们为什么都没有提过他?” 哥哥握紧我的手,语气沉重,“静姝,你放心,小海维的事,哥哥会替你讨回,绝不会让你们骨肉分离!至于那个人――”他低下头,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到哥哥轻声说:“他死了,一年多前已经死在缅甸战场,你去过那里,你要接受这个事实。” 哥哥,若是你说的是真的,为何不敢抬头,看着我的眼睛? 我看向房间里的佳丽,她触及我的目光,也闪电般的别开脸。在她转头的瞬间,我看到了她眼里承载了难以掩饰的哀伤。 哀伤? 为谁? 那个人他明明没有死,为何人人都告诉我他死了?既然他没死,那你们眼中那些莫名其妙的痛惜和哀伤是为谁?为谁? 他们是我的亲人,我知道他们所作的一切都是为我好,即便那些他们说不出口的隐瞒。他们不希望我留在这里,为何呢?我爱他们,但我也不愿意这样稀里糊涂的走,更不愿意这样被瞒上一辈子,即便那是出于他们对我的爱。 即使我能隐约知道撕开这些他们为我挡住的面纱后,也许我看到的真实会令我痛不欲生,但我还是要一个解释,即便那是一个惨痛的事实,我也不要一堆堆砌出的甜蜜谎言。 詹森先生又来了。 他是一个信守承诺的人,他一直在为海维的事奔波,我很感激他。即便残酷的现实中有太多谎言,但我认识的人大多数都给予我善意和帮助。乱世虽然无情,但人间还是处处见真心。 这一次,他没有带来海维的消息,他带来的是一份来自伦敦的邀请函,那是一张婚书。可是瞧我听到了什么? 女方是美丽的萨福克子爵的妹妹,而幸运的男方则是谢菲尔德伯爵。 我躲在门后有些好笑,谢菲尔德伯爵不该是个年已古稀的老人吗?怎么还要娶亲?萨福克子爵的妹妹难道也是个老太太? 詹森先生向来温和的脸上有些无可奈何的疲惫,哥哥的脸很阴沉,脸上布满了暴风雨前的浓云。他一边听着詹森的话,将那封信函紧紧的握在手心里,攥着攥着,指骨因为用力而噼啪作响。 然后,我看见哥哥突然抬头看向我站的地方,阴沉的脸色瞬间惨白,竟变得慌乱,这不是一个他那样的军人该有的脆弱。 “静姝?!” 为何空气中会流淌着一种悲伤,慢慢浸透在四周蔓延的歇斯底里的酸楚上,然后就是让人忍无可忍的苦涩? 我伸出手,看向哥哥。 哥哥,你为何要避开我的眼睛?有什么我不能知道?你为何会有那样的表情?那抹痛惜和怜悯是为谁,为谁? 我注视着他,无声的祈求。 终于,在仿佛过了一个世纪后,哥哥把攥成一团的信函轻轻的、递过来。只是为何攥的那么紧,不肯放手? 这样我如何去拿? 在我无言的凝视下,哥哥终于把信函放进我手心,手却在下一刻被他紧紧握紧。 哥哥,你这样我如何能打开信函? 哥哥纵步上前,一把把我拽入怀中,他抚摸我头发的手有微微颤抖。 哥哥,你的手杀过无数的敌人,何以连我的头发都摸得如此颤颤克克,这样如何能端稳枪支? 哥哥对我说:“静姝,你不要这样。” 哥哥,你的声音为何如此痛不欲生?是谁让你这么伤心? 我只想看看,一个事实。 我打开被攥的稀烂的信函,那是一张含着花香的英文信函,那花香好熟悉,熟悉的我仿佛在冥冥前世就已经了解。啊,我想起了,那是夜来香,十二月的夜来香。 我的英文明明很好,为何却看不懂里面所写的内容?谁是朱蒂斯?沃波尔?谁是埃德蒙?谢菲尔德? 明明是一张婚书,为何我却看到了一把血淋淋的刀口? 我倏地背过身,手背也趁转身的瞬间,快速擦去流出的泪,因为我不想陷入更多的难堪。 不想在泪水决堤之前,被他们看见我的脆弱。 可才跑一步,蓄积已久的眼泪立刻发挥它的破坏力,不仅将眼前的一切变得模糊,就连破碎的心也全部湿透,更不谈所谓的信念。 今天我终于懂得,原来眼中的泪,是可以漫溢到心里,浇灭所有的坚持。仿佛有一双手正死死扼住咽喉,把我胸中那些急欲冲口而出的呐喊和尖叫,一点点、一点点的闷在里面,研磨、扼杀、撕毁、直至支离破碎、挫骨扬灰―― 为何要跑? 为何要为一封信函,几番别人的话语泪流不止? 在我纷乱的脑海中来来回回的,都是那人交错的容颜。 那些曾经在耳边的细语还那样清晰,他撩人的情话,以前会羞红了我的脸,却不想如今会换来锥心刺骨的痛。那些久久徘徊在脑海里挥之难去的种种温柔,让我熬过无数痛苦的日月,却不想如今就像是一缕快速消散的风,快的来去无踪。 仿佛看到他站在那里,白皙的皮肤在夕阳下显得剔透而细腻,唇瓣一张一合,像一部黑白旧电影的缓慢回放,轻轻的把一枚红宝石戒指替我带上,眼里泛起光彩,含笑诉说:“不管在哪里,我们生死相托,无分彼此。” 美好的画面在心中一点点、一点点的崩塌...... 爱是什么? 世人说那是甜蜜、是温暖、是所有幸福的记忆。 可那种甜蜜和温暖,是否要在尝遍所有痛苦之后,才能品尝到那么一丝半点儿?又或者是在拥有全部美好后,再被人一点点的摧毁? 我想起了我的父亲,然后就自然而然的想起了母亲含着泪水的笑,含着笑容的哭。 有人说过,男人的情感就像女人的容貌一样,最不可信...... 我不知道了。我真的不知道! 惟有拼命的跑! 只要变得盲目一些,心痛才会减少些。 奈何,我就是办不到。 ------------ 不撞南山不回头! 更新时间:2011-05-02 我不顾一切的往前冲,一头扎进寒冷的北风中,纵使双颊被狂风吹挂的生疼,也无法遏止。 背后传来另外的脚步声,一直紧随着我,不曾舍弃,他抄到前面拦下我,又再一次蓦然揽我入怀。 虽然他的臂弯如此温暖,却暖和不了我此即的心。 哥哥。 一个总能抚慰我的人。 再回首,人已变,情已冷。当现实被暴露拉大,我不得不怀疑――那最初的感情。 良久,我们谁也不曾打破这沉重亢长的沉默。 哥哥抱着我,我静静聆听,在他胸前传来的微弱咽泣是否是我的?他怜惜的手抚摩着我的发丝,轻轻地说:“哭吧。在哥哥面前想哭多久就多久,我会一直陪着你。” 我埋在他怀里,茫然无助,“哥哥……为什么?那些不是真的,不是的,对吗?” 哥哥沉默不语。 “一下子怎么就变成这样了?我不懂,他走时明明还喜欢的是我,我知道,我知道的,他的眼神不会骗我。我认识他那么多年,他也许对我有很多隐瞒,但只要说出口的话,他从来就没有骗过我。” 我压抑着心中的酸楚,刚才我初初听到时,心乱如麻,只觉世界坍塌,现在细细想来,我却是不信的。我与他那么多年的情感如何会这么快速的被抹杀干净,消散无踪? 不过,这也许只是我一厢情愿。 我还是不愿相信,更拒绝相信。 哥哥眉目一凝,捧起我的脸,用眼神告诉我,我错了。 “别傻了,妹妹,那个人他不值得。知道吗?他只在同古呆了三个月,自前年五月到八月,之后就回了英国。去他娘的被俘!去他娘的阵亡!你千里迢迢去找他,找他的尸体?那是被狗叼了的心!你在缅甸受了一年多的苦,他在哪儿?他在欧洲战场平步青云,意气风发!你身陷囫囵,他说了什么吗?他问了什么吗?还是他做了什么――” 哥哥哽了一下,“就算他不愿意,他不方便,他有天大的理由,他有最合理的解释,那他就不能知会一下我吗!” 仿佛是隐忍到一定地步,憋屈已久地怒吼道:“我的妹妹我自己照顾!他不要我要,他不稀罕却是我最最宝贝的!从小到大我护了那么久,从一个抱在手里的奶娃娃,一点点的看着长大,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才长大了,那么好那么美白白给了他,他就这样回报的吗?......他妈的不是人!” 哥哥情绪瞬间爆发,愤怒的砸向墙壁,声音含着无限悔意,“是我瞎了一双眼!就他妈一只白眼狼,我还当个人物似的往心里装!畜牲!畜牲!!” 我望着哥哥,泪水迷糊了视线,越发看不清眼前的世界,但可以清楚感觉得到,心底某个角开始融解,渐渐浮露出脆弱。 我喃喃道:“我不相信。他不会这么对我,他没有理由这么做,没理由的。” “重庆被炸了府,孩子被接走了。傻瓜,他们一早打算好的,一个掩人耳目的阵亡,一个混血孤儿消失了,另一个完美无缺的年轻伯爵诞生了。妈的!就这样糊弄人吗?” “我不信。”无意识拽住哥哥的衣角,眼前浮现的往事,历历在目,心底同时升腾的两种情绪互相攻击,都试图控制我的思维。 我乱了,脑子彻底混乱。 “重庆有佳丽,那是他的表妹,炸了重庆府邸,她会死。我去了缅甸,为了他,深陷虎穴,受尽磨难,他纵是再无情冷血也不会这样对我。”只有毫无人性的魔鬼才能做出这种事,这些事怎么可能――便是想想也玷污了他在我心底的形象。 我不相信我与他相识了那么多年,少年时就累积下的感情,会这么简单就消失无踪。即便再无任何感情,他不会忍心如此对我! 那双眼里有过无数的谜,但也曾情意绵绵的看我,那些的那些,难道也是假的?我不相信。我不信我倾尽全部生命的爱情,会是一个荒唐的笑话! 这些侮辱他、侮辱我、侮辱我们的爱情的想法,统统我都不信! 我抬头看向哥哥,“我不信。这不是他会做的事情!” 即便周遭的事实,周围所有人都在指责这个男人,我也不相信。 手立时被哥哥迁怒般狠狠扯上来,夺下里面攥紧的信函,他一声冷笑,越说越激动:“我原也不相信,可是我看到了这个东西!这他妈什么!这他妈什么!!”狠狠踩在地上,碾碎进黄土里。 咬牙切齿道:“他妈的还这样寒碜人,什么意思!畜牲,有本事也给老子送一张来啊,老子毙了这狗--娘养的杂碎!” 我看着那泥地里的碎纸片,退了一步,仰望苍穹,心中怅然,其实我也很想问问上苍,究竟我该怎样做才好。奈何理智丧失了主权,交由情感替我决定下自己的抉择。 或许真是命吧。 “我要亲眼看到他――”若非亲眼看到,我永远也不会死心。 后来的几天几乎所有人都在劝我。 也许这种感情如同佳丽所说的一样,是一种痴迷,有一天梦醒,会觉得自己傻的可以。 但是,我从孩提时开始,都在追随那个男人的脚步、身影,就算是傻得可以的痴迷,这种痴迷已经深入骨髓,也许有一天我醒了,一辈子就这么过了。 哥哥改变不了我的决定,也许我这个妹妹让他觉得沮丧,但他还是不忍苛责我。就如同就算我犯了天大的错,他也会毫不犹豫的向我敞开怀抱,这种血浓于水的感情,我想这辈子我能有这么一个哥哥是老天给予我的莫大福分。 然后就来了英格兰。 本来不论佳丽还是哥哥都要陪我去,是我阻止了他们。 我对哥哥说:“抗战局势虽然越来越好,打败日本已经指日可待,可南京如今仍然沦陷着,父母亲的坟头已经多年未有香火,哥哥既然已经打了七年的仗,为何不坚持到底?你说过要亲自把鬼子们逐出南京,要为母亲报仇。” 齐从军,净胡尘,气吹太白入昂月,力挽长矢射天狼,誓扫倭奴不顾身!我的哥哥半生戎马,一生英雄梦,绝不应该为我止步,不然他抱憾一生,我更悔恨一世。 于是一旁的佳丽就说:“那我去!我要去问问他,肚子里是什么样的心肠!” 我和他们说:“这是我与他的人生,是缘是孽,这个结总归是我与他打下的,某些东西是要我自己去面对、并找到答案的,不是你或哥哥在那里就能帮助我。即便结局再会多难堪,我也必须自己去写完它。何况这些种种,我也不愿意让你们看到。” 他们是我的亲人,可是人的一生中,有些事、有些人,你必须要自己面对。受了伤痛后,你可以在亲人的怀里寻求安慰,但承受伤痛的并不应该是你的亲人。在这一点上,不论是痛苦还是伤痕,即便是最软弱的女人也应该微笑着自己面对它们。 真正去了才知道,英格兰并不是我想象中那么遥远。儿时我想象中的西方是一群美丽的公主、英俊的王子、勇敢的骑士的家乡,在那里故事的最终结局王子总会排除万难,打倒毒龙,与公主幸福的生活在一起。 唯美、梦幻。 而如今亲眼见到的英格兰也没能避开战火的袭扰。我已经长大,王子与公主的梦早就该醒了。 我记得一年多前在缅甸战地医院里,那个叫杰米的男孩,曾和我说过伦敦很美,特别是夏天的泰晤士河,阳光洒在上面就像情人的金发。我到的时候还是春天,泰晤士河静静的流淌,那水的颜色很深,近乎黑色,也许是季节的原因,希望夏天来临时,阳光能让那上面照出些亮彩。 去看那个叫玛丽的女孩时,我犹豫了很久,我不知道她如今是否还怀着希望等待她早已不能回来的情人,若是我去了岂不是把那个微薄的希望打碎了? 这,有些残忍了。 我低头看着手心里躺着的照片,照片上女孩的脸笑得那样灿烂,让人实在不忍心去摧毁,世间的事多变,也许只有定格了的照片才能锁下美好,永恒不变。 即便再是不愿、不忍,可我答应过那个男孩,而且我也不忍心让那个女孩一直承受这种等待的痛苦,这种感觉没人比我更了解。何况她的情人即便死了,他们的爱情始终美好、未变,在余生她至少还拥有那些记忆。 所以我还是去了。 出乎意料,玛丽不在伦敦,据她的邻居说她好几个月前,已经和一个贵妇人去了苏塞克斯郡的城堡工作。邻居羡慕地说:“真幸运啊,据说那可是一位伯爵夫人呐,这下玛丽终于不用吃苦了!” 说完看着我,好奇问道:“小姑娘,你是从东方来的?找玛丽干什么,我不记得玛丽认识过东方人啊?” 见我呆愣,她又接着追问:“东方的战争怎么样了?有转机了吗?我听说希魔也去了东方。” 身边她的女儿立刻纠正道:“妈妈,是希-特勒的爪牙!” 见我仍然不言不语,以为我是因为中国战事不利而沮丧,她怜悯的看我一眼,道:“万幸我们有最伟大仁慈的国王和皇后陛下啊!” 我有些失魂落魄的转身,也不管身后一脸莫名奇妙的母女。 命运真是奇妙......苏塞克斯郡...... 呵,其实我原本就是要去那里的。 ------------ 童话夫妇 更新时间:2011-05-02 英格兰南部的苏塞克斯郡有个名叫阿灵顿的美丽小城,城主是穆尔格拉夫家族。这个英格兰贵族世家有着好几百年的悠久历史,可以追溯到十八世纪斯图亚特王朝最后一个女王安娜的统治时期。当时的伯爵是约翰・谢菲尔德,他是第二代白金汉公爵,据说也是女王的情人。从十八世纪至今,穆尔格拉夫家族历史可谓光辉灿烂,显赫无比,一共出了三位公爵,七位伯爵,及十数位勋爵等。 当今的谢菲尔德伯爵是一名英俊无匹的美男子,还有他很年轻,据说只有二十八岁。不仅年轻英俊、极具才华,他还是一个英雄,在亚太和欧洲战场都有极其出色的表现,被英皇授予无数勋章。不仅如此,他还很专情,据说他非常爱他的伯爵夫人,没人知道他们是如何相识、相爱,但是大家都认为那一定是一段美丽浪漫的故事。这个阿灵顿的年轻男主人还很神秘,在两年前似乎如同天神一样降临,代替了老伯爵成为这里的新主人。 据说伯爵夫人是一个温柔高贵的女主人,她也是一流的贵族出身,是萨福克子爵的妹妹。这个高贵的女主人还十分善良,她收留了很多因为战乱而孤苦无依的女子。 这些都是我听玛丽说的。 此时她已经知道杰米遇难的消息,悲痛之余告诉我:“刘,谢谢你千里迢迢的到这里来带给我这个消息。杰米...其实我已经有预感了。”她眼睛里流露出哀伤,接过我递给她的照片,轻声说:“不过,这场战争最初我已经做好最坏的打算了。” 她告诉我,被伯爵夫人带回阿灵顿后,她的生活终于有点起色了,而且城堡内的一名花匠也向她表白过,当时她因为杰米的原因拒绝了,那名花匠一直等着她,现在杰米死于缅甸,她可以答应那个花匠了。 我有些说不出来的感觉,为杰米难过,也为她庆幸,我不知道伤痛原来是可以让另一个如此迅速的平复。我并不是在指责她,毕竟在这个年代,持有一份永远保持不变的感情太困难了,再说逝者已矣,还活着的人毕竟还是要朝前走的,生活还是要继续。 但我还是给不了玛丽最真心的祝福,因为我忘不了那个男孩死前的样子。那样惨痛的伤势,那样可怜的死去,黑暗中他用祈求的语气对我说:“夫人,如果您有幸去英国,千万不要告诉我妈妈和玛丽我是怎么死的。” 我只是替他难过。 玛丽怔怔看着我,然后突然冒出一句,“刘,你这样子与我们伯爵夫人有点像。” 我心里一颤,不动声色地问:“是吗?” 玛丽自知失言,赶忙补充道:“不不不,我是说你们的样子也不像,伯爵夫人可是我们英格兰的玫瑰啊。” 她急得面色涨红,又连忙解释道:“哦,不不,我也不是说你不如我们伯爵夫人,只是,只是......” 她一连说了好几个只是,才憋出一句,“虽然长得一点儿也不像,但你刚刚低头的样子与伯爵夫人真像啊......” 说完又上下打量了我一番,喃喃道:“不仅是低头的样子,还有那周身泛出的气质,像是一种味道,我以为那种温柔的味道只有我们伯爵夫人才有......” 淡而一笑,继续出我心中最关心的问题,“你们伯爵与伯爵夫人有孩子吗?” 她恍然收回神,“噢,我想是的。是一个男孩子,威廉少爷和伯爵大人真是一模一样。” 我急切地问道:“他几岁了?” 玛丽狐疑地看我一眼。 我连忙解释道:“我也有个儿子,所以一听到男孩子就......” 她了然的笑笑,然后道:“我明白,孩子都是上帝的天使啊。我看着威廉少爷应该有四岁多了,可是......”她突然犹豫的顿住。 “可是什么?”我心里一急,连忙问:“那孩子是不是一头黑发还有点卷儿,碧蓝的眼睛,左颊上有一个笑窝?” 她又怀疑的看过来。 我别过头,慢吞吞道:“我小时候在中国听母亲讲的西方天使应该就是这幅模样。” 她迟疑的点了一下头,“刘,一般我们说的天使都是金发的,当然威廉少爷也像天使一样美丽。不过你怎么猜到他是黑发还有些卷,有一双碧蓝的眼睛?” 我心里剧痛。 那,的确是我的海维。 “那个孩子怎么样了?他看起来好吗?”看着她脸上的疑虑,我解释道:“对不起,我只是想起了我的儿子,他也在英格兰。” “是吗?”玛丽好奇地问:“刘,你已经当妈妈了?真看不出来!我还以为你只有十八岁呢!东方人看上去真是年轻啊。”边说边好奇的打量我,“你多大了?你的儿子几岁了?怎么会在英格兰的?” “我二十四了。我儿子――”我顿了顿,干涩挤出,“他大概和你们威廉少爷差不多大。他确实是在英格兰,可是我找不到他了。” “怎么会?”玛丽越发好奇起来,“他不是你的儿子吗?”想了想又恍然大悟道:“我明白了,他是和你先生一起来英格兰的吧?你从东方来这里就是为了他们吧?” 我恍然叹息:“是啊。” “那他们在哪儿?也在阿灵顿吗?”她拉着我的手,热情道:“若是也在阿灵顿,你只要告诉我他们的名字,我们阿灵顿有最最善良的女主人,伯爵夫人一定会帮助你找到的。” “他们的名字......”我喃喃道。 “是啊,是啊,他们叫什么?” 我怅然,我的孩儿名叫海维,丈夫名叫罗智仁,我千里迢迢来找他们,谢菲尔德伯爵,威廉小公子,好像似是而非。 我苦笑,“我记不得了。” 玛丽的眼睛露出怜悯之色,“是失忆了吗?” “是啊――”失忆?也差不远了。我装作做不在意的问道:“你们...伯爵是个什么样的人?” 玛丽立刻两眼发光地说道:“你说谢菲尔德伯爵?以前欧洲战事紧张,他不经常回来,我只是远远看过一次,啊,那可真是个英俊无匹的美男子啊。我可以说他是阿灵顿,哦不,是整个苏克塞斯最英俊的伯爵老爷。不仅如此,听说他在去年意大利会战中取得了卓越成就,国王陛下亲自表彰呢。”她一边说一边为我倒了一杯蜂蜜水,殷勤道:“先喝点吧。” 我接过杯子,小口抿了一点,味道很甜,慢吞吞问着:“那如今他在阿灵顿吗?” 玛丽点头,“自从去年意大利战败,三月的时候迎娶了朱蒂斯小姐,伯爵大人这些日子一直都留在阿灵顿,再说他也在担心威廉公子的情况......” “威廉公子怎么了?”我心头大惊,“他生病了吗?” 玛丽沉痛的点点头,“要说威廉公子真是个可怜的小孩子,也许是战乱原因,他是在伯爵大人和朱蒂斯小姐结婚前出生的,其实这些贵族们的事情我们也不清楚,不过我想也许是出于某种原因,也许是伯爵大人太喜爱这个孩子,即使早年战事忙碌,也把小少爷带在身边,你想啊,一个小孩子怎么受的了战乱的种种?自从前年老伯爵突然带回了威廉少爷,那孩子可能是大病了一场,整整两年一直没开口说过话。” “什么?”我心疼不已,“那老伯爵呢?”既然他已经继承爵位了,那他爷爷呢? “老伯爵?”玛丽深叹口气,“你说理查德老爵爷?老爵爷故去有一年了呀。” “故去?”我震惊了,“你是说他去世了?” “是啊。”玛丽点点头,老爵爷心脏本来就不好,以前战事忙碌,他还总是逞强好胜,自从那年为了缅甸战争的事去了一趟中国,回来后就很不好了。哦,对了,”她恍然醒悟补充道:“好像威廉少爷就是那时回来的,该不会是因为老爵爷的事,心一惊一伤,就病发了吧?” 理查德死了?我觉得十分突然,心里说不出什么感觉。理查德是他的爷爷,但他十分不喜欢我,是把海维从我身边带走的人,也许也是所有事情的原因所在。现在这个人却死了?我心里并没有暗暗松气或庆幸,反而觉得有些悲哀,但更多的是疑惑和不知名的担忧。 难道他是因为爷爷的死不肯回来? 不对。 我立刻否定。即便他因为爷爷的去世滞留英格兰、或因为爷爷的去世离开缅甸上了欧洲战场我都能理解,可现在他却娶了另一个女人? 我想绝不单单是这个原因。那还有什么原因呢?他到底为何娶了那个叫朱蒂斯的女人? 我把所有事情又想了一遍,实在想不明白,难道有什么原因是他必须娶那个女人的,或者必须扔下我的? 想想我在缅甸受的所有苦难,心里就觉得委屈极了。 耳边玛丽惊叫道:“哎呀,好好的,你怎么了?” 我别开脸,小声道:“没,只是听你说起来有些怜惜威廉小公子。这么说来伯爵夫人对他好吗?” “好,怎么会不好呢?”玛丽捧起一大束修剪好的玫瑰花,笑眯眯道:“我们伯爵夫人很心疼这个儿子,每周都让家庭医生来看看他,查理医生说是因为忧郁吧,所以啊,伯爵夫人天天都让我们修剪好美丽的花束摆放在小公子的房间,希望他看到美丽的事物能心情开朗,渐渐开口说话。” 我一边帮她抱起另一束玫瑰花,一边问道:“你这是要去吗?” “是啊,清晨刚摘下的玫瑰花最清晰美丽,它们最适合天真的孩子。”她笑起来,方才听到消息抑郁的样子消褪了不少,看来已经开始准备投入新的生活了。 ------------ 情人血染 更新时间:2011-05-02 在西方,远古传说中玫瑰是情人的血染红的,所以颜色越深的玫瑰代表着感情越深。而在苏克赛斯,红玫瑰是谢菲尔德伯爵夫人的最爱,阿灵顿有最大最美丽的玫瑰园,里面只种植红色的玫瑰。 我跟在玛丽身后穿过那一片茂密的玫瑰园,恍然想起这位伯爵夫人似乎很喜欢花,除了这座让人惊讶的玫瑰园,之前我看过的两封信函都仔细熏上了夜来香。 玛丽见我看的出神,不由得意道:“很美吧?这座玫瑰园真是个奇妙的地方,在这里你的身心都能得到释放。阿灵顿,有最美丽的玫瑰园,最英俊的男主人,最高贵的女主人,天使般的孩子,像不像天堂一样?”她闭上眼陶醉般的深吸一口气,“在这里,我觉得好像战争已经结束了。” 我喃喃道:“在我家乡有个词叫做世外桃源,说的就是像阿灵顿这样的地方。” 由于翻译的差异,她显然没听过这种讲法,不由好奇地问我:“世外桃源?那是什么意思?” 我偏头一笑,“就是你刚才说的天堂吧。” 她高兴道:“我说得对吧?你也是这样认为。”转过头,看着我热切道:“刘,你也别走了,留在阿灵顿吧,这个世道太乱了,别看伦敦是首都但乱着呢,还是阿灵顿最好,我到这里一年,还从来没有遭受过侵袭。我看你还是留在这里等找到你丈夫后再走吧。” 我心情复杂,也不知该从这杂乱的情绪中说出些什么,于是沉默。 她见我没有应声,自以为是的安慰我道:“你别担心,我们可以去求伯爵夫人给你安排个工作,她很仁慈的,见过她的人都会爱上她。” 都会爱上她? 我暗叹了口气。 朱蒂斯?沃波尔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在他人口中,那是个美丽尊贵的贵妇人,不仅如此她还心地善良,有着比身份更高贵的品格。简直是个完美的人。这样的女人,是人都会爱上吗?包括......他? 如果事实真是如此,那我更奇怪的是,那个人,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心?他如何能一边和我说着誓言,一边却爱上别的女人? 此时离我最后一次见他时已经整整过了两年。走的时候他和我保证过他一定会回来,回到我身边,但他却一直未回。哥哥说他只在缅甸呆了三个月。在我们以为他阵亡了的时候,他却在英格兰继承了爵位,在我孤身一人去缅甸找他的时候,他却身处在意大利战场上,在我好不容易逃回重庆时,却传来了他的婚讯。 我伸手摸上自己的脸颊,这容貌......想起幼时...... 年为官杀,夫宫逢冲,有与人分夫之嫌。 看来那时,同泰寺的高僧并没有说错。 望着仅一步之遥的城堡,我突然顿住了。 眼前整个城堡位于一个小湖的中央。秀美的河水,显得十分优雅。在这座城堡里住着的一对人仿佛是童话故事中的翻版,而这似梦似幻的城堡在我眼中却像是一只龇着獠牙的恶魔。那种重重窒息、无奈、疲惫的感觉仿佛让我回到了多年的噩梦中,让我不禁退缩,仿佛只要一脚踏入,就再也无法回来。 我那样执着的来到英格兰,来到苏克萨斯,就是为了要亲眼见到那人。可是,真正到了这里,我却在退缩,更确切的说我在害怕。 我承认自己并不是个大胆的奇女子,可我这一生从未如此害怕过。 所有人和事物都在正常的运转,可我却觉的自己的心静止了,时光也停滞不前,仿佛只有自己被留下了。 玛丽发现我的不正常,也停下脚步,焦急的俯身问道:“你怎么了?脸色怎么突然这么苍白?” 我把脸埋在手中捧着的花束中,不想再引起她的猜疑。她见我不答,正要再问,突然听到前方有人边跑过来边急切的叫道:“玛丽,你怎么现在才回来?修剪玫瑰花需要这么长时间吗!” “好了好了。”身边玛丽小声抱怨:“阿伦,有必要这么急吗?” 阿伦拽着玛丽的胳膊头也不抬的拔腿就跑,也没留意到她身边的我,边跑边焦急道:“怎么不急,威廉少爷病了,你是不是昨天晚上忘了关窗户,威廉少爷吹了一夜的风,伯爵夫人担心极了,伯爵大人正在大发雷霆呢!” 玛丽也被吓到了,顾不上招呼我就随着他被拉跑了。 我望着他们的背影渐渐消失在城堡深处。他们说的话我听得很清楚,海维生病了,他的父亲也在里面,只要我进去就能见到。我怔怔看着面前的城堡,良久良久,始终停滞不前。久到门口的看门人发现异状,正想上前盘问。 我还是没骨气的跑了。 然后漫无目的走了一天。晚上我做了个噩梦,在梦里我站在一条深赭色的路上,道路笔直却仿佛看不见尽头,路的两边是大片没有尽头的曼珠沙华,风吹起层层叠叠的血色花浪,绚丽而妖治。 我看见智仁站在道路的尽头,一身银色的礼服,面容精致而高贵,他的目光温柔带着期盼,他说:“静姝,你过来。” 我高兴的迈步向他走去,却愕然发现被绊住了脚。低头发现原来自己穿了一条复杂繁琐的及地长裙,裙尾层层叠叠似乎有千斤重,绊住了我的脚步。 我弯腰奋力撕掉那些复杂的裙边,挣扎迈步向前方走去,似乎每一步都像是耗尽了全力,我看着他明明就在自己不远的前方,可我走了好久却怎么也走不到他的身边,身体越来越疲惫,我试着张嘴想让他过来,却发不出声音。 他一直站在道路的尽头,沉默的注视着我,他不说话,眼神里的深情似乎含着泪,只要一眨眼就滴落下来。我见过父亲的泪、母亲的泪、哥哥的泪、佳丽的泪,却从未见过他的眼泪,想看得更清楚,想更接近他一点,于是奋力向他走去,仿佛走过了千山万水,耗尽了心力,却始终离他有一步之遥。 我看着他,急的几乎要哭出来,向他伸出手,希望他能明白我的意思。 可他却始终一动不动。 我发不出声,手奋力向前伸,想触碰眼前这张完美的脸,却惊恐的发现他脸上的皮肤开始一片片的脱落下来,露出里面的血肉,两只眼睛变成了两个光秃秃的眼球,再也看不出里面蕴含的感情,整张脸血腥而恐怖,那张脸面目全非,而他的声音却依然未变,他仍然在说:“静姝,你过来。” 我本能的害怕,就连伸出的手也僵住了,尖叫就滚在喉间,却冲不出口。他的眼眶下突然流出血泪,森然一笑,“那我走了。”说完转过身,背后身体里竟斜插入一个巨大的黑色十字架,身体早已腐朽不堪。 不! 我发出一声尖叫奋力一挣,终于醒来。伸手触到枕头,湿漉漉一片,分不清是汗还是泪。我想我终于能清晰的看清、清楚的记得多年来的噩梦。 原来这就是我做了多年的噩梦。 第二天,我又去找玛丽。天没亮就等在城堡外的玫瑰园,希望能从她口中得到海维的情况。东方升起第一抹曙光,我没有等到玛丽却碰到了一个人。 人说红玫瑰就是地狱的曼珠沙华,那情景让我想起前晚的梦。那个人他站在花海处,银色的礼服,俊美的面容,层层叠叠的花浪,一切的一切多么相似,不同的是我没有穿繁琐的衣裙却还是无法向前挪动脚步,因为我看不出他眼里蕴含的感情,让我想起那两颗光秃秃的眼球,一时分不出是否还是在一场噩梦中。 浑身都在叫嚣着:上前啊,去啊,那个人就在那里,去问个明白! 他的眼神转向我,专注却显得冷漠,或许还有我看不懂的疑惑,突然,他开口了,却是一句质问:“你怎么来的?” 我一窒,不知对这突如其来的问题我是否该做出回答。我想过无数的相见时他可能说出的第一句话,可委实不曾料到会是一句对我的质问。 见我不答,他上前一步,似乎带着怒气,“说话!” 我本能的后退一步,这样的他让我觉得害怕。 我曾迷恋他的蓝眸,蓝色的眼睛是那样温柔,所有西方的天神都是蓝眼。可是我以前却没有发现,西方的天神是蓝眼金发,而冰蓝的眼睛配上一头黑发却有些邪气。 他的气息是前所未有的冰冷,仿佛我犯了不可饶恕的错误。那一瞬似乎也让我自己有一种错觉,仿佛真的是我的错。 “你......”他顿了顿,停在那里,神色复杂的看我一眼,刚要再度开口,忽听不远处有个女人在唤他:“埃德蒙,发生了什么事?” 虽然从未见过,但我知道她就是朱蒂斯。因为从未有一个女人让我觉得自惭形秽。她并没有穿华丽的服饰,只一身洁白长裙,发髻高挽,露出优雅的颈项,就是与生俱来的尊贵。 “埃德蒙?”由于那微微一点阳光也被他身影挡住,她并没有看到我,渐渐走近,疑惑的又唤了一声。 “噢,没什么事。”他挡住我的身影,背过身朝那个方向走去,口中语气温存:“亲爱的,你怎么来了?” “我一早醒来发现你不在......” “还是春天,清晨天冷,穿这么一点很容易生病,你若也生病了,查理不是更忙了......”他温声打断,握住她的手,收拢在掌心里。 “我没事,到是你,这么早是不是......”断断续续的声音随着脚步渐渐远去。 第一次我痛恨自己的英文为何那么好。 ......实在...听不下去了...... “等等。”我出声阻止。 在这种时刻,以我的性格,也许应该会掩面而逃,可是我没有。我为何要逃?我没有做错任何事,他何以这样对我?就算该逃的,也应该是背弃誓言的人。 朱蒂斯这才发现的我存在,回过头,上下打量一下我,惊讶道:“东方人?” 我没有回答,只是走上前,直视他。 他挑了一下眉。在他充满冷漠和拒意的眼神下,逼着自己梗塞沙哑的喉咙,别在这个时候背叛我的勇气。 “你欠我一个答案。”我直视他,等待他的回答。 他似乎微微蹙了一下眉。 朱蒂斯好奇的望着我,偏头低声问智仁,“埃德蒙,她在说什么?那是什么语言?” 他望着我,眉头越皱越深,似乎纠结到一起。 “埃德蒙?”朱蒂斯轻轻扯着他,担忧道:“你没事吧?” 他打量着我,脸色越发难看起来。我的心慢慢凉了,心头莫名有些无措。他问道:“她是怎么进来的?” “我也不知道。大概是玛丽做的。”朱蒂斯小声猜测,“瞧,埃德蒙,我还从未看过东方人,你去过亚太地区,你看她是哪国人?刚才她在说什么?” “赶走她。”他突然转过身,撑住头,低声道:“她让我觉得难受。” “等等!”见他要走,我又出声阻止。 “她在说什么?” “我听不懂。” 我这才发现我和他说话用的是中文,而他对我从头到尾说的话却全是英文。一时间,脑子轰的一声,一片空白。等回过神时,人早已不见踪影了。 ------------ 智仁往事 更新时间:2011-05-02 他说他听不懂中文? 他活了二十八年,不算在这里的两年,至少说了二十六年的中文,而今他竟然说他听不懂中文?亦或者他根本不想和我说话? 这两年发生的事情,一件件,一桩桩都出奇的古怪。杰米为何会有他的戒指?他死前那古怪的表情...... 静姝,你要明白一件事,我绝不会伤害你。 我想破头也想不明白。 就在我想再向他问个明白,却担心找不到机会时,朱蒂斯来了。竟然这么快又再次相见,实在快的出乎我意料。 她带着一脸善意微笑而来,我仔细观察她的脸,妄图从里面发现一丝阴谋或心虚的蛛丝马迹。但是,实在找不出来。这个女人有着让人平静的亲和力,她美丽的脸多情而温柔,我至今还能记得几年前的那封情意绵绵的情书。我不能想象出这样一个近乎完美的女人,会残忍的夺走别人的幸福。这样看来只有两种可能,不是她隐藏的太好,就是她真的就是这样的人。 我揣摩着她的来意,正想着该怎么开口,却不想她先问出了口。 “听说你是中国人?”见我迟疑,她补充道:“我听玛丽说的,你从中国来是为了来找自己的亲人,对吗?” 我实在摸不透她的用意,她到底知不知道我?或者知不知道有一个我?所以,只有保持沉默。 “你为何不说话呢?你听得懂的,也会说很流利的英文,我听玛丽说的。”见我仍然不语,她微微一笑,温声道:“冒昧来打扰你,希望没有给你造成困扰。是这样的,我有一个儿子,两年前发生了些变故,孩子那时太小,惊到了,自此就不曾开口说话。我花了两年的时间,请过无数的家庭医生都没能医治好。” 她顿了顿,略带希望地看着我,恳切道:“我听说过中国,古老的东方文明,一直是我向往的神秘国度。我有朋友告诉我,在东方,有一种不同于我们的医学,我不知道你是否愿意给我一点启示。” 她说得陈恳而缓慢,以她的身份不可能来求助一个素未蒙面的外国人,她要么是真的担心海维,要么是在试探我。 我看着她的眼睛,妄图从里面看出某种心虚,但她那样坦荡,坦荡的仿佛理所当然。如斯情景,让我无语问天,明明我是那个孩子的母亲,现在却是另一个女人跑来我面前请我救治我的儿子。 我努力平息胸中翻涌的心潮,平静道:“我们直至今天也是第二次见面,先不论我本身并不是个医生,您怎么会相信一个不相干的陌生人?仅仅只是因为我是个中国人?” 她一笑,“说来你也许不信,昨日明明是我第一次看见你,但却是说不出的熟悉,我的感觉告诉我你是个好人。我知道你不是医生,但我只是希望你能给我们一点意见。” 再一次见到海维时隔两年,他长大了一点,不再是姗姗学步的孩童,白色蕾丝竖领衬衫衬着和他父亲一样精致的脸,隐在大束大束的玫瑰花后,像是这座城堡里的傀儡娃娃。 他不再认识我,安静的让人心疼。我知道孩子的记忆在三岁前是一片空白,除非是深受刺激才能留下印象。我更知道两年前,他受过很大的刺激,不再认识我并不奇怪。作为他的母亲,我不会怪他。只是看他依偎在另一个女人的身边,我只是有些心酸。 这个女人偷走了我的幸福,可为何却做得如此自热而然、理所应当? 我蹲下身,向着那孩子招招手,他扯着朱蒂斯的裙裾戒备的望着我。我对他笑了笑,耐心的望着他,让他明白我的善意。他仍然不肯过来,但脸上已流露出犹豫。 我用中文唤他:“海维,你来。” 他的眼睛瞬间幻出光彩,然后又慢慢转为疑惑。我心里一动,孩子对于语言的记忆更胜过人和事物。 我又柔声唤他:“海维。” 他松开了紧拽朱蒂斯裙子的手,脸上慢慢浮现波动。我等在那里,一动不动。等他挣扎的结果,等他向我迈出第一步,仿佛又回到了教他学步的时光。对于孩子,耐心是最不可缺的东西。 终于等到他向我迈出第一步,第二步,然后渐渐走进。把小手试探的放进我伸出的掌心里。我微微的笑,以眼神给予嘉许。他的眼睛流转光华,又亮了,雾蒙蒙的看过来。 朱蒂斯在旁边吃惊道:“你说了什么?威廉那样喜欢。我从未看过他如此高兴。”她走过来,也蹲下身子,打量了下海维,伸手触摸他的眼睛,对我道:“看见没?虽然还是没有开口,但他多高兴啊。像是咒语一样。” 我知道在西方,十九世纪初,他们总把东方人和柬埔寨人混淆。我淡淡道:“没什么,我只是在表达我的善意,对于孩子,不论你说什么只要表现了充分的善意,他就会亲近你的。” “是吗?”她怀疑道:“应该不会吧,我第一次见到这孩子他满身戒备,我足足花了两年才让他这样和我亲......”突然发现说了什么,顿住了,抬头看我,见我没有惊讶,她伸手抚摸海维的头顶,幽幽一叹,语带怜惜,“威廉,不是我的孩子。” 我心里一震,猜不到她说话的用意。 她对我微微一笑,有一些伤感,“为何会和你讲这些,我自己都不明白。不知你是否相信,我看到你时,觉得出奇亲切,就像在看另一个自己。”她触摸上我的眼睛,喃喃道:“明明没有一点相同,明明我当时根本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为何这里我却能看出你的悲哀。”我心里大震,吐不出要说的话。 她幽幽自嘲:“也许我能明白。” 海维低头缩在我的臂弯中安静的一语不发。她轻声道:“你认识他,对吗?” 我没有回答。她又轻声说了一遍,没有疑问的肯定句。 “你是认识埃德蒙的。” 我抚摸着怀中孩子的脸,不知该对这个问题做出何种回答。认识他吗?我也许并不认识她所知道的埃德蒙,但我认识这个男人。我想她昨天也许真的是第一次见我。那我是否该揪住她的衣领,向这个小偷索讨我的一切?可是,这些难堪为何要让我们女人来承受,女人的难堪源于男人的错。 见我仍然没有回答,她望着玫瑰花,陷入自己的回忆,“我第一次遇见埃德蒙是在伦敦。当时他也只有十五岁,是谢菲尔德老伯爵第三个孙子。作为贵族,他的叔叔和两个堂兄我都在宴会时经常得见。而老伯爵这个突然冒出的小孙子,我之前从未见过。那时他那么年轻,却比我见过的所有贵族更冷漠,他冷冷的站在角落,衣着不似贵族的寒酸,却比真正的贵族更拒人千里。” 她一笑,“你不可否认他很迷人。尽管不曾见过,但依然有人向他邀舞,他都一一冷淡的拒绝。因为他不会跳舞。一个贵族不会跳舞,连法文也说的很蹩脚,他站在那里与我们格格不入,面对种种难堪脸上却没有丝毫波动,我当时就想这个男孩子有着极强的自尊心。” 她在说,我在听。那是我不知道的智仁,也是我不知道的往事。他告诉过我他与祖父是十五岁时相见的。当时我十一岁,还没有真正见过他。 “然后他又消失了多年,后来我再一次见到他时,他舞步已经娴熟到最挑剔的贵族也挑不出任何毛病,无论法文还是英文都说得比任何人都流利。他英俊、优雅,我想任何女人见到都会喜欢上他。但当时他并没有......” 她的眼里露出疑惑,“他总是来去匆匆,老伯爵告诉我他不喜欢住在英国。后来听说他参加了战争,和我哥哥一样。老伯爵的儿孙除了他都死在战场,理所当然他是唯一的继承人,可他依然不愿意回国。” 她露出笑容,“可是他最终还是回来了。”她看着我怀里的海维,怔怔道:“我知道这是他的孩子,也知道他曾经爱过一个女人。”她看着我,缓慢说道:“不过,你应该明白,他最终还是回到了英格兰。” 我们彼此沉默,都在捍卫自己恪守的东西。我想女人是天性敏感的生物,这没有种族与国界之分,即便什么事都没有戳破,但她与我已经了解了彼此。我来这里不会为了别人只言片语就被打击、退缩,真正能伤害我的只有那个人本人。在我没有弄明白之前,我不会走。若是发现那些感情真的都是在骗我,那时,我一定会头也不回的离开。 她叹了口气,突然道:“埃德蒙不在这里。他病了,昨天见过你以后,一早就去了家庭医生那里。你让他觉得很难受。”她看着我的眼睛里第一次锋芒毕露的表现出里面的坚持:“我不管之前发生过什么,如今,他爱的人是我。” 我忍不住刻薄的嘲讽道:“偷来的幸福不会持久。” 这个尊贵的伯爵夫人第一次瓦解了温柔高雅面具,激动的大声争辩道:“那不是偷来的,绝对不是!” “你可知我花了多少心血才走到他身边,又花了多少心血才让他一点点、一点点的重新爱上?我带你的儿子如同亲身,你为何要出现,为何要在这个时候出现,明明应该,应该......”她红眼哽咽。 我搂紧怀中的孩子,看着她,“你知道我是谁?” 她笑了,“我知道,但,那又怎样?他并不知道。他就连说了一辈子的中文也全忘记了。” “你是说他失忆了?” “失忆?”她低声道:“噢,不,我是说在他的记忆里根本没有你的存在。”她看向我突然喃喃问道:“你喜欢穿白色的衣裙对吗?” 我还震惊在她刚才的回答中,又听她喃喃自语:“自然是的。你喜欢甜食,喜欢绿茶里加蜂蜜,喜欢下午在庭院里晒太阳,你喜欢他握住你的手收拢在掌心里,喜欢他亲吻你的眉心,你也喜欢花,却不喜欢色彩鲜艳香味浓郁的花,所以他最不喜欢那处玫瑰园,他不喜欢夜来香,却喜欢味道浅淡的梨花。哦,对了,你名字的意思是安静的女孩,对吗?” 她叹了口气,“所以,我明明叫朱蒂斯,他却喜欢喊我艾米,在拉丁语中艾米的意思是安静的黑发女孩。” “人人都说他爱我,他也的确爱我。因为我也喜欢白裙,也喜欢甜食,也喜欢在绿茶里加蜂蜜,我也喜欢他,但这不是偷来的爱情,是他自己回来的,他选择的,而我正好弥补了那个缺口,而且完美无缺。” “怎么会这样?”我不再与她纠缠偷不偷来的问题,“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怎么会忘了一切?” “忘?哦不,他没有忘。你还不明白吗?他认识我比认识你更早一步。你不信?其实我可以告诉你是他自己回的英格兰,没有人逼过他。那是前年八月的事,那时若是他真的有心,他会告诉你的,可他透露给你过吗?然后就是谎言,被俘、阵亡......” 眼见我流露出脆弱,她逼近了一步,“他喜欢过你,可你在他心中敌不上那些东西。是他自己先放弃了你,而我的出现更让你的存在不再有任何意义。” “你明白了吗?” 她有些咄咄逼人,是希望能够借此阻止我干扰他们的生活吗? 怀里海维似乎被我们争执的语气吓到,抬起头,眼睛盯着我看了良久,突然伸出小手,扯住我垂在胸前的一缕发,这是他以前最喜欢的动作,我的眼瞬间湿润了,他是我的孩子,这一点不是距离远近或时间流逝可以抹杀。 “还有这个孩子,如果你答应我尽快离开,我可以让你带走他。”朱蒂斯轻轻开出诱人的条件,“以一个女人来说孩子比捉摸不透的男人更重要,何况我也不忍心见到骨肉分离。” 回去的路上,我想了很久,从朱蒂斯矛盾的话语中,我能感觉到自己对她的威胁,但她也没有说错,我必须得承认一点,就是他回英国时完全有机会知会我一声,可他没有。若是更早一点,在他动身去缅甸时就已经打算好了这一切,若是他心里有我,那时他就应该告诉我。 而他也没有。 ------------ 一错铸成 更新时间:2011-05-02 回到旅馆时已近夜晚,我试图先整理下思绪,也许我应该搪塞住朱蒂斯,先把海维带回自己身边,想想还是不行,不论怎么做,最至关重要的还是见到智仁,我有许多的迷惑需要他来解答。却不想有人早已等在那里。 我住的旅馆不算偏僻,但晚上也没有什么人,他的影子在路灯下被拉的很长。他看着我走近,很专注却有些神游,像是透过我落在了某个不为人知的回忆里。 我走到他面前,不知是该唤他智仁还是埃德蒙,于是沉默。 他伸出手,替我把凌乱的发丝拨顺到耳后,一切的动作那样自然,好像不曾有两年的分离,也不曾有谎言和欺瞒,更不曾有某个女人的存在。 我们都在沉默,我不忍心打破此时的宁静,不论下一刻会如何,但这一刻,我珍惜这样的时光。然后他开口了,“虽然看见你觉得难受,但我认为自己还是有必要来一趟。我昨晚做了一个梦,在梦里有一个女孩子。” 他的眼神飘远,似乎带着迷茫,“她穿着白色连衣裙,一头黑瀑布般的长发,只有十岁大的样子,瓷娃娃一样站在那里微笑,离我很远很远。” “然后场景换了,她长大了一点,十三四岁的模样,洁白的病房,病床上拥在被子里,脸上泛着红晕,笑得羞涩而腼腆。” “后来场景又换了,她又长大了点,十七八岁的样子,缩在我的怀里无声哭泣,让人十分怜惜,舍不得让她伤心。又后来我带她去看过潮涨,看过日落东升,我能记得她每一朵喘息,每一丝笑容。” 他看着我,目光带着深意,“我知道,她不会是朱蒂斯。” 他握住我肩膀,拉出我们的距离,盯住我,“你告诉我,她到底是谁?” 并没有过多的震荡,其实我已经模糊的猜测到我的悲哀。伸出手,让他看着无名指上的戒指,“你还记得这个吗?” 他不答。我又拎出领口里原本属于他的另一枚,“那这个呢?” 他眼里闪过疑云。 我直视他的眼,“如果我告诉你,她是你的妻子,是你儿子的生母。你会怎么样?” “不可能!”他断然否定,“我只有一个妻子,她是朱蒂斯,也是威廉的母亲。” “是谁告诉你的?他在说谎!” 他看着我,平静道:“人人都这么说。两年前的冬天我失去了记忆,爷爷和周围所有人都这么告诉我的。朱蒂斯的一切我的确都很喜欢,她说话的表情,低头的样子,一切喜好,我自然而然认为她是我爱的女人。也许有时会有疑惑,比如我不喜欢红玫瑰,也不喜欢她的头发。直到昨日清晨,我在那里看到了你,我明明不记得见过你,你却让我觉得很难受,确切的说是头痛。我没有过这个毛病。晚上我就做了梦。” 他望着我,眼神深邃,直刺入我心房最柔软的角落,沙哑道:“我好像犯了一个错。” 我已经分不清他说的是真话还是谎言。如果这是真的,他是在冬天失去记忆,那为何两年前他瞒着我们回去英国,那时是八月,他并有失忆,他完全没有必要隐瞒。那时他瞒着我们回去英国,是为了什么呢?但若说这是一个谎言,那他之前所做的、说的都是假的,那现在又一次的谎言是为了什么? ------------ 番外 十六年日记簿 更新时间:2011-05-02 1928年七月某日雨 今天是我十二岁生日。母亲告诉我,我出生在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应该是一个内心火热的孩子。我想她说错了,反正她的一生也说错了太多事,不差这一件。若是一个孩子一出生便受尽白眼,过着颠沛流离,如过街老鼠衣食不保的生活就是再火热的心也会冷却。 今天母亲卖了浑身上下仅存的最后一块玉佩给我买了一个日记簿,她告诉我把所有不能对别人说的话或必须隐忍下的感情写在这个日记簿上。因为她终于要带我回家了。她带我回的是自己的娘家。一个她从少女时就断绝关系的地方。我知道若不是为了我,她就是烂死在外面也不会回去。 母亲把日记簿交到我手中,郑重的在第一页写下一个巨大的忍字。 若不是碍于母亲庄重的表情,我差点笑出来。不就是个忍字,从我出生开始,哪一刻我不都在忍,这字写给我真是有点讽刺。 1928年八月某日阴 今天我见到了舅舅,一个精明世故的商人,他有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对于他的两个儿子,我的印象很模糊,只记得他们在打量我时不小心露出的讥讽和鄙夷,不过这种眼神我看过太多,已经无法再生出任何想法。倒是那个表妹大大咧咧的给我留下了印象,别人说那是天真活泼,我却觉得有些傻气,不过不惹人讨厌。 这个家冷得可以,人人都对我保持距离,就是下人也时不时露出点鄙夷。不过,我无所谓。这有什么,至少在这里我能吃饱穿暖,多几个白眼而已,又不会少一层皮。只有母亲放不下那些没用的心高气傲。我想那个忍字她应该先写给自己,而不是我。 我已经十二岁了,像我这样大的孩子早已进入学堂念书,而我只认识百余个字,会写这本日记。说来母亲年轻时也是才气逼人的女子,要不她哪来资本心高气傲,可惜,她却不曾教过我,便是这百余个字也是我在泥地中学的。她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那里没有我这个儿子。 1930年正月某日多云 今天是大年初一,理所当然,我和母亲又一次成为家族嘲笑的主角,母亲激愤之下又病倒了。其实,她为何想不明白,他们说的本来就是个事实。一两声咒骂,三四声杂种而已,又不会缺一块皮肉。我沉默微笑,全然当做耳边风,把母亲给我的忍字发挥的淋漓尽致。倒是舅舅看不过去,替我们解围。这一年多,谁不知道我温和谦逊,是个无任何脾气的乖巧孩子?来这个家的人见到我,都会称赞一声君子如玉。君子如玉?呵,我想,对我这个侄子舅舅应该很满意吧,应该会送我去学堂了。 1930年四月某日雨 母亲的病时好时坏,今天来了一个陌生女人,见到母亲未语先泣。她红着眼看着我,拉着我的手一直说苦命的孩子,可怜的孩子。苦命?可怜?我微微一笑,命吗,我选不得,不过改得了。苦命?我可不会认命。至于可怜,我最不需要的就是别人的怜悯。 我知道她是母亲的手帕交,一样的出身,一样的才情,一样的美丽,却是不一样的两条命。她有一儿一女,有个对她一心一意的丈夫,哪像我母亲,一具破败的病体,一个杂种的儿子,一个抛弃她的男人。 1930年六月某日晴 今天母亲难得拖着病体带我出门,路过燕子矶时,我看到一个少女,一头黑瀑布般的长发,飘逸的素白色连衣裙。我难得看的出神。母亲告诉我那是刘家大小姐,今日是她的生日,包下了燕子矶整座酒楼。 我看到她有一个哥哥,跟我差不大,很疼爱她,看着她的眼里满是宠溺。她也有一对相爱的父母,也很疼爱她。她的微笑纯真美好,让污浊的世界有了点光彩。我想只有浸在爱中长大的孩子才会如此美丽。若我也有这样的妹妹我也会很疼爱她。若我有这样的女儿,也会为她包下整座酒楼,把最好东西全部给她。 母亲问我:“她漂亮吗?”我说:“是,很漂亮。是我见过最美丽的女孩。” 母亲叹息。我知道她在为我叹息,因为我是私生子,永远也不可能拥有那个女孩的一切。 1930年九月某日晴 舅舅终于送我去学堂,对于一个十四岁的孩子,也许没有人相信我从未进过学校。我的成绩名列前茅,入学考试的分数让所有老师震惊,可谁会相信其实两年前我只认得百余个字。学习比起要饭要轻松很多。 我看到了那个女孩的哥哥,阳光一样的少年。走过来气哼哼的对我说了一句“伪君子!” 哈,我哑然失笑。这个男孩对我口味,没人能知道的事情他竟一句道破。不错,我就是个伪君子。 今天他竟然来找我打架。那真是一场痛快淋漓的架,从小到大,我从未像今天这样轻松,这样酣畅淋漓。我听到那个少年气喘如牛地说:“嘿,你个狼崽子真狠!” 突然觉得有点好笑。 1931年正月某日晴 今天又是大年初一,不过我没有回家。呵,我这个孤家寡人竟然有了第一个朋友。他偷了一瓶酒从家里溜出来找我,拍着我的肩膀称兄道弟。他三杯就倒,醉得一塌糊涂,最后还揪着我的衣领模模糊糊的抱怨:“你个小白脸有啥好的?那丫头天天缠着我问东问西......咯,不就是个蓝眼睛嘛,咯,你放心,哥哥以后给你弄一堆回来摆着看......” 我扯开他的手,他又朝我面上揍来一拳,我自然不会等着挨揍,偏头闪过,听他继续嘟哝着:“我有没告诉你我有个妹妹,她可好看了......” 他没说过,不过我早就知道。 有个朋友的感觉...... 有点温暖。 1931年七月某日阴 今天又是我的生日。而我见到了我的爷爷,他带来了那个提供我母亲一颗精-子的男人的死讯,多可笑,十五年了,我第一次从别人口中知道他,他却早就死了,留下我这个杂种。混血杂种,我以为我早已不再在意,早已心灰意冷,不再期盼亲情,但是当我听到那个词从爷爷的口中喊出时,还是痛了一下。不过,也就一下,比起我母亲失声痛哭,呕血神伤要好太多了。我的爷爷竟然是一个英格兰贵族。伯爵?呵,没想到我还有这样出身显赫的身份。 1931年九月某日阴 暑假我去了伦敦,在那里,我又一次尝到耻辱,我不会跳舞,更不会说法文,一个个羞辱人的宴会,伯爵以为我会伤心,难过吗?不,这些耻辱我早尝过,尝了十五年,面具带多了早已融入了脸皮。伯爵以为我会屈服,或沉沦在这一连串的舞会与荣誉中。是,我渴望那些,但是我还太小了,小的无法在这陌生的国度保护自己,小的根本等不到成年就会被杀。我不属于这里,至少现在不属于。 1933年十一月某日晴 今天我又看到了她,她长大了,已经到了情窦初开的年纪。我想,她喜欢我。这个认知让我欣喜。从未有人喜欢我,可她喜欢我什么呢?我知道她经常从她哥哥的口中打听我,其实我也是故意的。她喜欢的是那个温雅端方的幻觉,是那个温润如玉的假象,可是,那又怎样,那也是我,如果不是父亲的原因,谁又知道我是不是就是她喜欢的那样。 我喜欢她看我的眼神,那让我觉得自己很重要,也能有一个人把我这个孤独人放在心里。她是个纯真的姑娘,像我这样的人也许该离得远些,不过,那是她自己选择的,是她非要靠过来的,我没有逼她,只不过,隐瞒了点什么,又遮盖了点什么,无伤大雅。 1934年二月某日雨 今天,我心里承认的唯一最后一个亲人死了。母亲的一生是一个悲剧,我想如果我爱的女人,我绝不会忍心让她承受这样的折磨,如果有一天,我不得不离开她,我宁愿先亲手杀了她也不愿让她在世上多受这么多年的折磨。 她第一次主动握住我的手,这对于她那样羞涩纯真的女孩不得不说是鼓足了勇气。瞧,是她自己选择的,是她先握住了我的手,我不会松了,在我不松开前,她休想先松。 1935年六月某日晴 今天是她十五岁生日,离我第一次见到她时已经过了五年。我喜欢看她对着我手足无措的样子,我也喜欢偶尔逗她,看她憋红脸的样子,喜欢看她低头时的一抹羞赧。 我想,我喜欢这个女孩。 这是我第一次喜欢一个女孩,她纯洁、善良、温柔、有些傻有点痴,但浑身上下无一处不吸引我,因为她身上有我没有的东西。她以为我不喜欢她,至少不表现的那么明显,其实我耍了心眼,因为我喜欢她追逐我的身影,喜欢她把我视为最珍贵的东西。就是她吧,在我第一次看见她时,其实我就喜欢上她,她是我的梦,用爱养大的女孩,只有她能带给我温暖。 1935年九月某日晴 今天她在我怀里哭了一个下午,她哥哥走了,不久的将来我也要走。说来好笑,那个阳光少年为的是他的理想,我没有他那么伟大,至少有十之六七的私心,军队能给我磨练,在这乱世,百无一用是书生,我一个身世复杂的私生子怎么才能让她的父母让步? 但在她眼中我却高大的和她哥哥一样,是为了理想而去的。不过,既然她这么觉得,我何不顺她的意,反正在她心里我是什么样的都行,只要她爱我。她喜欢温柔的男孩子,我顺着她的意,她喜欢英雄似的人物,我也顺她的意。傻姑娘,你这辈子幸亏是遇到我,幸亏我也喜欢你。 1936年九月某日晴 军队也有军队的好,在这里,我有足够的时间想想自己的未来,我,一个私生子,一个被父母遗弃的孩子,就要这么认命吗?不,我从小缺失的东西,尊严、骄傲、权势、地位,总有一天我要抓牢它们。若不是它们,我的母亲不会被人抛弃,我的童年不会如此凄凉,若是没有它们,我拿什么去保护我爱的女人,拿什么去保护我们的孩子?这个乱世太污秽,我不想污染了她,更不愿她走上母亲的老路。 今天又见到了她,时隔一年,她越来越美丽了,我真想在胸口挖一个口子把她藏在里面。我知道我也许会让她受伤,她太敏感太脆弱,不适合呆在复杂的我的身边,但我真的舍不得她。 1937年十二月某日大雪 战争开始了,南京沦陷。她失去了父亲,又刚刚失去了母亲,高烧引发了肺炎,来势汹汹,只差一点就没命了。望着病床上的她,我突然有些愤怒,如果她就这么死了,我想我最恨的是老天,它夺走我的父亲,夺走我的母亲,夺走我的童年和少年,夺走我一切的幸福,如今要是连我唯一珍爱的女人也不放过,我想我会疯。但她醒了,幸好,她醒了。 我不是有意打她,我不能忍受她有任何想死的想法,我可以纵容她的一切,唯有这个是我不能忍受的。 让她回去重庆是为了她的安全,我太弱了,尽管不愿承认。但此时的我根本没有保护好她的能力。虽然我远在中国,但伯爵不会在一个毁了他儿子的外国女人后再容忍一个孙媳。 1938年十一月某日阴 仗一直在打,打得很辛苦。她在她哥哥身边我想应该安全很多,毕竟那里有个能保护她的哥哥,若是跟在我身边就完了。在中国如此不太平,我更不能把她带回英国,除非想她死得更快。七月的时候,我回重庆会晤詹森先生,他是美国人,也是伯爵的世交,他是不错的人,知道我的身世,却没有任何鄙夷,通过他,我和美国驻华大使参赞打成一片。 我想再过些时候也许我能替她安排好最安全的退路。可我没想到武汉会沦陷的那么快。她哥哥发来电报说她呆在枣阳老家,很安全,让我不用担心。伯爵又来了,我没法顾虑她,让她最安全的方式就是待在枣阳。 1939年五月某日阴 枣阳竟然也沦陷了,她还在那里,我简直心急如焚,恨不得插翅赶到那里。枣阳沦陷了十天,我记不清杀了多少人,只记得当我在刀下救出她的刹那,第一次由衷感谢上帝。若是有必要我想我可以下跪。 1939年六月某日晴 今天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一天。因为我终于得到了她,我娶了她,不顾一切,再没有词语能形容我此时的心情,她每一朵喘息,每一丝羞乏,点点滴滴镂刻在我心头,我想这一生我永远都不会忘。我抱着她,我这半生再没有得到过比她更珍贵的东西了。想就这样伴着她,直到永远。我想了很多,也想了很远。将来,我会把最好的东西给她,我想保护她,想疼爱她,我想让我爱的女人觉得幸福,给她富饶安定的生活,让她不再忧心战乱,不再担心生命的安全。 1939年九月某日雨 她怀孕了,我和她的孩子。我赶了三天的路从豫西赶过来,只为看她一眼,然后再匆匆赶回去。如此少年冲动的事情,不是我这样的人会做得出的。不过这一次我想顺着自己心意。我想我再也离不开她。 1940年六月某日多云 从美国回来,我难掩高兴,终于我为她准备好了最安全的去处,可是为何等到的却是个刚刚出生只会啼哭的孩子?枣阳竟然又失陷了!混账!她的哥哥不是和我拍胸保证过吗!她那样柔弱的身躯如何能经得住又一次风霜?我看着那个孩子,他有着和我一样的眼,但是没有她,我要这个孩子干什么?孩子可以再生,可是她只有一个,为何不把她带回来? 1940年十月某日晴 三个多月了,我费了多少心血,联络了多少人脉已经不想再提了,不过结果是好的,她在南京。我见到她时,她竟然被一个男人搂进怀里,对我宣称是他的女人。第一次,我觉得当年母亲给我的忍字差一点失去效用。我失了常,不过只一刹。我是来接自己的女人,不是听一条疯狗乱叫。 不过,我还是吃醋了。失手,受伤,这对我来说是一个耻辱,不是失常我不会如此。我想,我很在意。在意的只想听她表白,只想听到从她口中说出的对我的感情。她说她喜欢我,从小喜欢。 她爱我。 这一点我比任何人都清楚,可是我仍然想听。 不停地,不厌其烦。 1940年十二月某日小雪 终于还是来了,伯爵知道她的存在,他派约翰千里迢迢从伦敦来,我可不会自作多情的认为是一件好事。但是有什么办法,该来的终究要来,我不想她担心,我也不忍让她痛苦,可惜面具带久了已经和面皮融为一体,要是硬扯下,只会血肉模糊,她怀疑我不爱她,可是我怎么能告诉她,她爱的男人弱得连她的生命也保证不了?那种感觉,太痛苦了!我迫切的需要那些可以保护她的东西。 她以为我是为皖南事变愤怒吗?不,我愤怒的是这个国家的政党,如此的脆弱,外贼还未除,就如此不堪一击。这不是我能依仗的政党,我不能把我和她的未来系在这样一个腐朽的政党上。保护她,只有靠我自己。我要权,我要势,我要变强,变得无坚不摧,强大的可以把她纳入羽翼下,不让她再受任何威胁。 1941年二月某日多云 她在担忧,在痛苦,在怀疑我的感情,我看在眼里说不出什么滋味。只觉得自己不是个男人。这与我最初娶她时的初衷截然相反,我发过誓要让她过最好的日子,把所有最好的东西全部给她,让她开心,让她快乐,让她成为最幸福的女人。可是,从来都是她的眼泪。为什么?我那么爱她。 我从来都没有如此挫败的感觉,这只能说明我的无能,无法带给自己心爱的女人一点安全感。可是,她不可以放手,她选择了我,是她亲手选的,种下的因,就要承受这个结出的果。她不能在给了我爱情和甜蜜以后,再让我独自腐朽。我会受不了的。我也是人,会伤心会难过。 1941年三月某日多云 我带她去买了一对戒指,我告诉她生死相托,无分彼此。我对她的承诺永远不变,除非我死了。 伯爵来了,又一次的羞辱,对我来说这没什么,可是我无法忍受他对她的羞辱,更无法忍受他对她的威胁。我这辈子在意的只有这么一个女人,我那样爱她,恨不得掏肝挖肺,可是为何连最基本的安全都不能给她! 我恨老天! 我要权势,我要地位,我要一切可以庇佑她的东西,倾我所有,在所不辞! 1941年五月某日阴 又一次离开她。她不喜欢看我的背影,我又何尝愿意让她伤心。我想这一次如果顺利,将是她最后一次看我的背影,以后我再不会离开她。我要把这几年她受的所有委屈一一弥补,把她这几年流的所有眼泪统统吻干。然后明明确确的告诉她,我爱她,丝毫不比她爱的少。 1941年八月某日晴 缅甸只不过是一个跳板,借口而已。伯爵只有我这么一个孙子,杂种也好,混血也罢,他没得选择。我把戒指给了杰米,这个男孩我很喜欢,伦敦人,多年前在伦敦就是我的心腹,我让他去重庆给她带一句口信,我不相信电报,更不相信约翰,如果我答应伯爵,那么她的性命就没有存在的意义。是的,我答应他回英格兰继承爵位,也答应他忘记中国的一切,娶他要我娶的女人。可是,不过假的而已。我已经向豫西发了电报,她的哥哥应该已经赶过去了。 我是要权势,但也只不过为了她而已。 1941年十二月某日雨 情势越来越顺利,明天我就能继承爵位了,所有一切都布置好了,完美无缺,只要等那一刻。她等久了吧?是否会怪我没给她任何信息?没关系,过了明天,我就能永远和她在一起,再没有任何威胁,她要是生我的气,我会用以后一生的爱作为补偿。 我由衷的期盼太阳快一点升起。 (以下日记男主换了日记簿) 1942年三月某日雾 今天我突然想写日记,不知道怎么会有这种习惯,不过这不奇怪,我想不起的东西太多,以后我会慢慢学会习惯。以前的我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我的脑中一片空白,留下的只有别人告诉我的支离破碎的碎片。 很奇怪的感觉,有些东西、有些事物,我顺手拈来,比如语言、比如如何在最快的时间内杀死敌人。爷爷说我去年冬天失去了记忆,但没有多大关系,我有一个儿子,也有一个未婚妻,我的生活并没有因为这个停滞不前。 可是为何我心里始终觉得有一个缺口? 1942年八月某日晴 我喜欢我的儿子,虽然他沉默的不像这个年纪的孩子,爷爷说他受过惊吓,我想我的失忆吓着了他,但我仍然喜欢他,他的身上有我熟悉的味道,让我安心、让我觉得温柔,我想也许每一个父亲都会如此,我只不过是太喜爱这个孩子了。 我的未婚妻是一个出身高贵的女人,人人都说我很爱她。最初的开始,我疑惑,也迟疑。可是当我看到她穿着一身白裙,一头深褐色的长发近乎于黑,远远站在那里,我心里腾然升起一抹柔情,有酸有甜。她说话的表情、她低头的样子,我无一不喜爱非常,我想可能这就是我爱的女人。 1943年七月某日多云 联军在意大利南部登陆,战争越来越激烈,我想快点结束这一切,我想赶快回去英国,我想娶那个女人,我想给我们的孩子一个完整的家。不顾一切。荣誉、勋章,这些对我已经获得的多的厌烦了。我心里一直有一个声音,他说要让他爱的女人成为最幸福的女人,给予她富饶安定的生活,把最好的东西全部给她,不再让她伤心流泪,不再让她担心生命的安危。我想那就是以前的我,我一定非常爱那个女人。 1944年四月某日晴 今天我在玫瑰园看到一个女人,她有一头黑瀑布般的长发,洁白的衣裙,只一眼,便成了我脑中轰轰雷鸣。头像炸了一样的疼,心像裂了一样的痛。就连两年前我醒来的那一刻也不曾觉得这样痛苦。我不知道她是谁,但却不想她看到此时的我,更不想她看到那个女人,脑中有个声音叫我扯住她,另一个声音叫我立刻赶走她,绝不能让她看到这些东西。 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一个女孩,画面凌乱,却总是那个女孩的脸,幼年时,少女时,她的笑容,她的眼泪。她说:我喜欢你,从小喜欢。我爱上了算我活该! 我想,我或许,犯了一个错。 弥天大错...... ------------ 海维病了 更新时间:2011-05-12 他说他犯了一个错。 我沉默看着他,他望着我的眼神好似有千言万语,又好似最终等我开口,等我先开口,或承诺或让步。他,一直都是这个样的,等着我靠近,忍心看着我斩遍荆棘,一步步挪近他,却始终不肯伸出手。直到现在我还是弄不明白他到底爱不爱我。这个问题我已经无法问他,因为他失去了记忆,连最最简单的中文也忘得一干二净。 路灯下,我们就这样对视,谁也不肯做出让步。他要我怎样?他难道要我毫无顾忌的再投入他的怀抱,然后说:没关系,这有什么?世上谁人不犯错,你还有我,无论如何我都会原谅你。何况这又不能怪你,刘静姝始终等你,只要你一回头就看得见。 我说不出口。 这一瞬我心里复杂的几乎要诅咒老天。老天为何要让我遇到他,为何要让我在最最纯真的少年时代就遇到他,然后就此沦陷。 直到最后还是他打破了沉默,他斟酌说道:“时局还不稳,便是阿灵顿单身女人也是令人担心的,你别住这儿了,我有一处庄园就在巴克兰,离这儿不远,去那儿吧。” 我靠着路灯,上下打量着他。他的眉眼不在隐在阴影里,他已经不再是那个儿时活在阴影里的少年,不在是我记忆中的模样,他已经变得面目全非。其实生活在我记忆中的他也许从未出现过。被我凝视,他没有丝毫不自在,坦然伸出手,依旧重复道:“就去那。” 我盯着那只手,这只手我握过无数次,熟悉它上面每一条纹路,可是如今,却刺痛了我的眼,因为那里有一枚不属于我的戒指。 他也不催促,依旧等在那里,耐心十足。 我盯着那只手,突然问道:“还记得我的名字吗?” 他沉默了。 我该恨谁呢?刘静姝说到骨子里就是一个的囚徒,爱情路上我就像一个苦行僧为了某个目标不断前进,可是这个目标却离我越来越远,无论我多么努力都无法追上命运。这一刻,我突然感到疲倦,无比疲倦。 我实在想念最初的最初。那个俊美少年,傲然站在哥哥身后,一室阳光照在他如玉般的脸上,他说:“我叫罗智仁。” 我们最初的开始太过美好,美好的老天也会妒忌吧。 他走了,一语不发,他最终回答不出。我无法告诉他那些,因为他想知道的那些就连我自己现在也分不清事实的真相。他若不能自己找回记忆,别人告诉他的,那就是再一次的故事,只不过故事的女主角换成我而已。 他始终骄傲,即便是这样离开,背影依然挺得笔直,他从不低头,也从不屑解释。我想起在他母亲去世的那日,他也不曾低头,更不曾露出丝毫软弱。就算在以前,他也从没向我解释过什么,即便我痛苦或对他疑心。他不曾为任何人低头,包括我。比起他,我和哥哥真算是性情中人。 第二日,清晨,我还未醒就听见有人敲门,一下下,声音急促。我闭了下眼,穿好衣服去开门,果见门外,他抱着一个孩子,目露焦色,“他病了。” “病了?”闻言我比他更急,连忙把他让进房屋,看着他怀里海维红通通的小脸蛋,我不由又惊又怒,“他病着你不赶快带他看医生,还把他抱来这里,耽误了病情怎么办!......” 还未说完,他后脚冲进来一个金发年轻人,声音急切叫道:“埃德蒙你发什么疯!非得这么折腾孩子吗?” 他看也没看我的从我身边窜过,速度快的让我怔了下,还未回神只见智仁把海维轻轻放到床上,然后连忙回身催促道:“别废话了,查理,你过来看看,是不是烧得更重了。” 我再也顾不得其它,连忙走到床边,就见那孩子烧得脸红红的,上前探了下他的额头,只觉烫手,心里更急了,忙转头看去,“他怎么了?我昨天见到时还好好的,怎么就烧得这么厉害了?” 智仁低头摸了下海维的额头,低声道:“大前晚着了凉,就在发低烧,昨天刚刚褪了,谁知晚上又烧起来了。” 我伸手抓住孩子软绵绵的小手,看着他因为病痛而难受呻吟,心里顿时也堵得难受,喃喃道:“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上帝若真存在,为何要来惩罚我,更甚者惩罚我可怜的孩子? “没事的,他很健康,等烧退了就好了。”他握住我湿冷的手,对愣在一边查理说:“查理,快来看看。” 查理这才反应过来,我也回过神,连忙让出个空,一边看他听诊,一边忧心忡忡道:“医生,没事吧?应该没什么大碍的吧?” 查理上下打量一下我,然后严肃的为海维检查起来,面向智仁,语气仍然不好,“我都说要打点滴,不在家呆着,你偏要把威廉弄这里,有必要吗?”边说边从药箱里拿出药瓶子挂在床帐上,拉过海维的小胳膊,撸上袖子,就要扎针。 半昏迷中的海维此时可能醒了点,虽还是迷糊着没有睁开眼,但好像知道要扎针,便开始不安的挣动起来,一双手不断躁动挥舞。 查理低声道:“按住他,我怕扎歪了。” 智仁没有迟疑,一手捉住海维的一双小手止住他的动作,低下头,低声哄道:“宝贝乖,威廉你很勇敢,不怕疼的,就一下,一下就好。” 乍见他如此温柔模样,我只觉眼中热辣,恍然回到当初在重庆时,教孩子学步,摔着了,他也是这般温柔模样。我知道,从小,只要他想对一个人温柔,对一个人好,总能这样,把人疼到骨子里,让你以为他永远就是这样温柔细心的男人。不经意的,迷恋下去。 许是很难受,不管智仁怎么说海维还是不肯听话,身子仍然不依的挣动,脸憋的红红的,脸上布了层汗水,紧闭的眼角似乎含着泪,让人心疼不已。一旁查理苦恼的直皱眉头,我走过去,再次握住他的双手,吻着他的额头,柔声道:“海维,是我,是妈妈,妈妈来了,你不会难受了,再忍忍,让医生给你治病,听话。” 他开始仍然不听,我觉得很难过,听查理的话应该只是一般的发烧,他怎么会这么难过呢?这个孩子是我身上掉下的一块肉,见他如此难过,我真恨不得代为受过,但现在我只得再把声音放得更柔一点,生怕吓到他般,把他搂紧怀里哄道:“海维海维,别怕,妈妈在这儿,在这儿陪着你。”我把他的小手拉到自己的颊边,让他碰触着,“摸到了吗?妈妈在这儿。” 他似也感到了母亲的气息,竟然渐渐平复下来,鼻息也渐渐均匀,我刚微微觉得欣慰,突听他哽咽地唤了一声,“......妈妈。” 闻言,我几乎落泪。突然感到手中一紧,抬头见智仁目不转睛的盯住我,他的眼里流光溢彩,突然道:“听到了吗?他开始说话了。” 也许是看出什么,查理医生替海维挂好点滴嘱咐了一些就离开了。日出东升,日落西斜,孩子还病在床上,我不可能把孩子的父亲就这么轰出去,他也不愿离开,于是两人就这样沉默对坐了一整日。 绞了一块凉毛巾敷在海维的额头上,我装作不在意似地偷看他一眼,谁知被逮个正着,他一挑眉峰,“有事?” 我抿唇。这个人实在当这里像自己家一样自在,堂而皇之的进来,堂而皇之的占了床,堂而皇之的看看这儿、翻翻那儿,反正就憋出我一肚子恼火。昨天是谁那么潇洒的走了?今天又这么过来,一个解释都没,当然海维病了......但是......他还是个连我名字都不知道的陌生人! 见我不语,他也不答腔,拨弄着海维颊边的湿发,低声道:“他长得像我,我以前有没说过?”他叹息一声,“我很喜欢这个儿子。我以前就这么喜欢他吗?” 我擦拭着海维脸上的汗水道:“以前其实你更希望是一个女儿。” “哦?”他看着我饶有兴致道:“原来我喜欢的是女孩,那我本来不喜欢他吗?” “不。”我摇头轻声道:“你喜欢他,待他很好。只要你愿意,你会是最好的父亲。” 智仁嘴角不禁勾起笑意,缓缓道:“不知你信不信,我醒来,第一个看到的就是这个孩子。那时,我第一次抱起他,我就觉得很熟悉,我那时什么都不知道,但心里却无比肯定他就是和我血脉相连的孩子。” 我哑声道:“那时感觉很无助吧,什么都不知道的感觉。” 他看着我,缓缓摇了摇头,自嘲道:“也不算,只是觉得好像少了一块,不论是脑子里还是心里,一直都是,也许这就是记忆的缺失。” “其实这个孩子的名字是我取的。” “你说威廉?” “不,是海维。”我用中文一字字说,读得很慢,“海维。” “海...维。”他跟着说了一遍,然后又念了一遍,“海维。”一笑,“挺好念的。”看着我,“为何是你取的?难道我取得名字太难听了?” 想起那时,我忍不住浅浅一笑道:“你呀,希望得个女孩,取的都是女孩子的命,让你想个男孩名字,还老大不愿意的。” 他的神色柔了下来,柔声道:“我不愿意?” “蔓珍,琦萝,抒蕾......”我掰着手指数着,“可不都是女孩名字,那时哥哥还和你打赌来着,到最后还是你输......”我恍然惊觉住口,侧头去望他,他脸上泛着我熟悉的宠溺,“你也有个哥哥?” 我仿佛一下被浇了一瓢泼冰水,低下头,“哥哥他是对我最好的人。” 一下气氛又沉默良久,又听他问:“那你呢?” “我?”我抬起头,不解的问:“我什么?” “当时你想要儿子还是女儿?” “我当时――”我不禁低声回忆道:“我没想那么多,当时我就希望战争快点结束,不论这个孩子是男是女,是俊是丑,能一家团圆。我生他的时候是在战场,真正的战场,耳边能听到大炮和飞机轰炸,到处是嘶喊声,他的命不是我一个人带到这个世上的,是哥哥拼了命护我生产,是佳丽不顾危险安全把他带到豫西。” “你吃了很多苦。”他看我的眼有痛惜和怜意。 这句话以前他从未对我说过,现在却是在这种情况下第一次听到。我苦笑着摇头,“也不算。这是战争中必然的。我已经很幸运了。我有个朋友曾经说过我是她见过最幸福的女人,在乱世中我有疼爱我的家人,有自己的骨肉,有最真挚的友情,我也曾......”有个爱我的男人。我顿了顿,笑了,“其实,说起来,我还挺幸运。” 他没说话,起身缓步走到窗前,点上一支烟,青烟缭绕,刚刚吸了一口,突然按熄,有些狼狈地转过身看我道:“我忘了。” 我轻轻摇头,怜惜的吻吻海维还闭着的眼睛道:“我没关系,不过他还病着。” 他点头,把掐灭的烟头扔出窗外,看着我怀里的海维,轻声道:“我那时候看着柔嫩弱小的他,心中突然就有了一个念头,就是要保护他一生一世,要让他一辈子都快乐无忧。” 他背靠着手肘撑住窗沿,目光灼灼望着我道:“我虽忘了些东西,不过,我想我知道自己为何当初想要个女儿了。就如同我现在是这般想的,若是个男孩,我希望他日后能成为侠骨柔肠的铮铮铁汉,若是个女孩,我希望她能似她母亲一般。” 启明星升起,我怀里的孩子睁开这世上最美丽的一双眼睛,淡淡如雾的眼像是被眼泪洗刷过的宝石,剔透晶莹。他看着我,看着看着,突然扑到我的怀里嚎啕大哭,“妈妈,妈妈!” ------------ 打击 更新时间:2011-05-12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海维这样毫无顾虑的放声大哭,仿佛要断气似地。我轻拍他的后背,一边替他顺气,一边安抚道:“海维海维,别哭了,好孩子,没事了,都没事了。” 他不管不顾,直到似乎力竭,不停的吸气抽泣,嘴里反反复复只有一个词,“妈妈。”叫的我心都碎了。他也不说其他话,在我怀里哭着哭着便累的睡着了。我替他盖好被子。智仁走过来,拭了拭他的额头,轻声道:“烧退了。”说着又俯身吻吻他的额。 他的脸离我很近,近的我能清楚数出他眼帘上浓密的睫毛。有些尴尬,莫名觉得呼吸不畅,我抽出握着孩子的手,想起身,离他远一点,却发现被孩子紧紧拽住衣角。看着即便睡着也不安蹙眉的小脸,我心疼极了,再不愿走开。 那人的呼气吹拂过我的脸颊,脸上的温度一点点上升。我看着他,他也没有丝毫要走的意图,他正好背光而坐,侧脸在晨光照耀下越发透明,整个人都朦胧起来。我看的恍惚,其实我明了就算在此时此刻,我仍然是爱他的。正因为我明了这一点,所以就越发恨他。 “你别哭。” 不知不觉,有个人的手指轻触我的眼睛。我一惊,赶忙背过身,不愿在他面前再露脆弱。我最恨的就是如此。当年我母亲遭遇过那样的难堪也可以骄傲的挺直背脊,为何我不能?为何我不能那样潇洒,至少能在表面维系那最后一点尊严?乘转身的瞬间我快速擦擦眼睛,却发现眼睛是干的,原来我并没有哭。 “为何你总在伤心?” 他抬起我的下颚,把我的脸勾回,喃喃道:“我看到的那些影像里,你的笑容总在减少。一年一年,先是少了笑,然后就多了泪,再然后总是在哭,最后再没有眼泪却比哭更让人心痛。我记得你小的时候很是爱笑的。” 我不想直视那张脸,偏开头,闭口不答。他也沉默了。不知过了多久,我听到他起身,走了几步,停住。即便没有抬头,我也能感觉到他的视线、很长一段时间,他才又开口:“去巴克兰吧。” 我不言不语。 他沉声又说了一遍,语气不容置疑:“你去巴克兰,马上就走,必须去。” 心里翻腾的情绪不是痛楚,而是比痛楚更激烈的愤怒。他凭什么?就如今这种情况,在我面前,他凭什么这么说?他到底还凭着什么指画我!巴克兰,凭什么叫我去巴克兰,妻子不是妻子,情妇不是情妇,我的死活,我的动向,他管得着吗? 我低着头,身体因为某种情绪微微颤抖,咬牙道:“我不去。” 他又静了一下,深吸一口气,平静说道:“这里很危险,巴克兰是我私人庄园,那里很安全,你就算不为自己着想,应该多想一想威...海维,你......”他走过来,我听到头顶上方他刻意说的很温柔。 “你去哪儿,好么?” 那带着倦意的语调仿佛还带着一分讨好的哀求。我听出来了。那种温柔和近乎乞求的语气,无人能拒绝的了。特别是我,以前的我。 见我仍然不语,他伸手捉住我的双肩,一字字道:“答应我。” 我忍无可忍的抬起头。这一生,我从未有过像此时这种剧烈的情绪,如此愤怒,如此悲哀,如此憋屈。他没有侮辱我,也没有半点不悦。他做错了什么?他只不过是忘记了我,只不过找了另一个女人,还是在某些地方和我相似的女人,我应该欣慰的,至少不算太糟,对吗?可是我很痛苦。恍惚中,我听见自己的咆哮。 “我不去!我不去巴克兰,我不要去!我为什么要去?我就是要待在这儿,我要看着你,我要看着你步步高升,飞黄腾达,我要看着你婚姻美满,幸福一生!” 这不会是我说出的话,如此怨毒刻薄的话绝不会是我说的。我绝不会用这样刻薄的话刺伤自己,刺伤他。更绝不会任自己把一腔怨恨一股脑的掷给他。这是不理智的,更是软弱的,我不该这样。刘静姝就算是爱情的奴隶、苦行僧,也应该给自己留下最后一份自尊自爱,而不是用恶毒的话语诅咒折磨曾经爱过的男人。 可是,为何我做的却与想的相反? 我为这样的自己羞愧。 他走过来,抱住我。在他怀里,我听见自己不甘心的低喊:“为什么?你把他还给我,还给我,还给我......” 我要当初那个傲然站在哥哥身后的俊美少年。 我要那个陪伴我长大的温柔男孩。 我要那个带我看日出东升,看潮涨潮落的男人。 我要那个替我戴上戒指,许我一生承诺的情人。 我要的是他,把他还给我,还给我啊! 母亲说过,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命,很多事皆是命中注定,强求不来。我曾信心满满的认为就算人不可胜天,我也要做到让自己无悔。无悔?誓言是多么轻松就可以许下,但真正坚持完,又有几个人能做到? 最后,还是来到巴克兰。 若是母亲还在,也许会觉得痛惜,她最疼爱的女儿竟会和她有着相同的命运。我不该这么做。我不该把自己弄到这种类似情妇的地步,可是我好不甘心。太痛苦了,太痛苦了! 我还爱他吗? 一次又一次,我不停的问自己。 刘静姝,你还爱他吗? 还爱他吗? 是的,我爱。这是我爱了一辈子的男人。我如何不爱?如何不爱! 可是,刘静姝,你爱自己吗? 你爱自己吗! 我背负着巨大的枷锁,它好沉好沉,我挣不开,解脱不了。我希望上帝能看到这一切,能创造奇迹,让他想起一切,我努力维系着那一点微薄的希望,也是因为那一点希望,我无法说服自己离开。 我曾经为自己的母亲不值,曾经骄傲的认为会拥有一份爱情,一份等价的爱情,要陪着一个人地老天荒。可是如今,我却没有面目去见母亲,她的女儿连她那份伪装的坚强和毫不在意也伪装不了。 爱情几乎已经让我失去了一切。 唯一安慰的是在我痛苦不已时,那个孩子还在我身边,他现在也会说模糊的词句,总是睁大眼睛看我,直到有一天,他突然跑到我身边,伸手扯住我的裙子说:“妈妈,你不要伤心。” 他的眼睛里承载的不是那个年纪应有的忧郁,五岁的年纪应该是最无忧无虑,最快乐的时光,而今是什么残忍的夺走他本应该快乐无忧的童年? 那时候,我才发现,我忽略了一个孩子的感受。我不能再把自己哀伤带给这个可怜的孩子。我强迫自己打起精神,至少在这孩子的面前,我是一个温柔的母亲。 我知道童年对于一个孩子来说是多么重要,我不能让自己的孩子看到母亲任何负面的情绪。这对他来说无疑是残忍的,甚至也许会改变他的一生。 是这个孩子拯救了我。在这一点上,我无比感激那个人能把他留在巴克兰,留在我的身边。 他时常来,却不经常说话,也并不在乎我是否会理他,有时就只是看着我坐上一整天。他的烟越抽越多,却不会在我面前抽,总是在他走后,我能在他坐的地方,或床边,或窗外发现一地烟头。他在努力,我知道,可是毫无进展。 在我看来,他也不快乐。 命运折磨着我,又何尝不在折磨他? 朱蒂斯又来了,难为她找到这里。瞒着那个人,她来找我,当然不会有什么好事。果然,她带来了一个坏消息,也许从某种程度上也是好消息,但对我来说却是最糟糕的。 她怀孕了。 一个女人,一个结了婚的正常女人当然会怀孕,很平常,不是吗? 一个孩子不能没有父亲。 我看着她已经明显凸起的肚子,讽刺的想:还有什么更糟呢? 玛丽扶着她一起过来,她眼里有些鄙夷,她觉得我是那个害的阿灵顿最童话的夫妻产生裂痕的罪魁祸首,她认为我之前的一切都是胡编的,为的就是勾引他们的伯爵。 我无法反驳,诚如她所言,我的确是那个人藏在巴克兰庄园的情妇。他们都说痴情的谢菲尔德伯爵被一个神秘女人迷了心窍,在伯爵夫人怀有生孕的时候,也不管不顾的把人藏在巴克兰,于是又一个痴情贵族的美好童话破灭了。 伯爵固然有些不对,但最可恶的当然是那个贪得无厌、不知廉耻的女人。 但他们不会了解,我这个情妇当的是如何的屈辱。 ------------ 海和星 更新时间:2011-05-26 朱蒂斯走时似乎想摸摸海维的头,被他躲闪了下。她眼神只黯了一瞬,然后微笑,“威廉,你长高了点,不过脸色不好。” 海维没有说话,只攥紧我的裙子藏在我身后,偷偷看她一眼,又抬头偷偷看我一眼。我抚摸他的发顶。她走后,我问海维为何不打声招呼。海维说:“我只有一个妈妈。” 他离开我时只有三岁,他还能有那时的记忆吗?于是我抱起他问道:“你怎么知道就是我?” 他把脸埋进我的胸口,模模糊糊地说:“不知道。我只是记得,妈妈的味道。” “她对你很好。”我为他整理蹭歪的领结。 他抬起脸,眼睛雾蒙蒙一片,小手摸索我的眼睛:“妈妈是黑眼睛,比夜空还黑。他们都说那是我妈妈,可我知道不是。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他们是怪物,是怪物抓了我,幸好妈妈来了,来救我了。” 他稚气的话语让人心疼,我抱紧他,哽咽:“海维,你今天说了好多话,妈妈很高兴。” “妈妈,我害怕极了。”他又埋进我胸口,声音闷闷的传来:“我就知道他们是妖怪,他们长的都和我们不一样。可我不敢说,妖怪们会吃我的。” 我拍着他的背,细声安慰。 过了一会儿,他又抬头,问我:“妈妈我们什么时候回去?” “想回家?”我望着他。 他点点头,“我想哥哥,想姑姑,想舅舅。” 我笑了,“他们也很想你。海维,妈妈带你回家,你高不高兴?” 他欢喜的跳起来,“真的?哇哦,太好了!太好了!”顿了顿,偷看我一眼,怯声问:“那爸爸也和我们一起回去吧?” “你希望爸爸一起吗?” 他点点头,低着头小声道:“爸爸不是怪物,一个人待着这儿很可怜的。” 我叹气,“你怎么知道爸爸不是,他和这里的人长得多像。” 他突然生气起来,大声道:“爸爸不是!爸爸不是怪物!爸爸是最好的爸爸!” 看着他气愤的小脸,我突然觉得伤心:“海维,他不会和我们走。” 他眼里渐渐泛起泪花,哽咽着:“我知道……你不喜欢我爸爸,为什么不喜欢,为什么?”他吸吸鼻子,“我爸爸是世界上最好的爸爸,是最好的!”他说不出别的形容词,只能反复说着“最好的”这三个字。他抽泣的望着我,眼神充满祈求:“我们带他一起走吧。” 我发现自己无法在这个孩子伤心时,直视他的眼睛。因为,和那人太像了。 我苦笑:“可惜,他不会走啊。”孩子不会懂得大人的难处。孩子也不会懂得他的父亲已经有了另一个妻子,而她正怀着他的弟弟或妹妹。孩子不会懂他的父亲在他眼中也许是独一无二的好父亲,而对我来说他却不是个好丈夫。孩子不会懂他的父亲已经属于别人。 也许我应该自己走。 海边,夜色幽蓝,星星低得触手可及。我坐在沙滩上,凝望无边的海面。仿佛,这样便能心平如镜。 “你在看海么?”他走过来,问我。 “不。” “不?”他若有所思,又问:“那你在看什么,那么专注?” “我在看命运。” 他沉默了下,在我身边坐下,看潮水上涨,又回落,再上涨,再回落,好久后,才问:“那你看到了吗?” 我抱膝看着远处海上风烟时浓时淡。点点头。“嗯。” 凉星划过夜空,曳着长长的光明,坠入大海。 世上无物可得永恒,包括星辰,包括大海。世间一切,若它流动,它便流逝;若它凝固,它便风化;若它生长,它便老去。 得到的一切,都是失去。 人生最大的幸福,就是以为,能在这转瞬即逝的生命中,依凭什么。于是,人间的执、爱、忧、痛,都在这里了。 沉默片刻,他缓缓说:“人的命运是看不到的。” “人的命运都是一样。”我这样告诉他。 “别人的命运不是你的。” 我沉默。他不知道人的命运确实是一样的,所有的情爱、痛苦、权势、荣誉,都会随着生命的消失最后化作一把黄土。 巴克兰庄园在海岛上,属于穆尔格拉夫家族的,海岛的夜,拍岸的浪声宛如柔声轻唱的歌谣。就像很久以前,我在南京时,听一个有着蓝色眼睛的男孩子唱过的调子。他微笑起来的样子,让我想起他。他是我爱的第一个男孩,也是最后一个。是他杀了他,或者是命运。 他自斟了一杯葡萄酒。晶红的酒液,在高脚杯里微微荡漾,宛如诱惑。 我问:“你会反抗命运?” “不。”我吃惊抬起头。海风吹动他素白的细亚麻衬衣,他扬起眉:“我不会反抗,因为我不相信有命运那玩意儿。” 他呷着酒,淡淡地笑,眸中有看不清的幽邃。 他不快乐。可是这不妨碍他的骄傲。 辜负别人,或者被别人辜负,感情不是等价交换,无公平可言,付出从不意味着回报。 他又斟了一杯酒,把酒杯递到我面前。 我明白他的意思。 眼前盈盈一盏,醇浓,芬芳。就像那年,我在我们的婚宴上,微笑着,和他举杯共饮。 此刻,我依然微笑,微笑着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我转身时,他才开口。“静姝。”叫的是我的名字。我是否该笑一下?四个月了,至少他叫出了我的名字。 我止住脚步,他却没有上前。“你若走了,我永远不会再见到你了,对吗?” 我没有回答。 “你要如何才能原谅我?” 其实他不知道,我也许永远也无法原谅。 除非,时间倒流。 于是我问:“你能让时间倒流吗?” 他说:“我不能。” 可当我从他身边擦肩而过时,他突然握住了我的手,很紧、很紧:“可我能让时间静止。” 我抬头看他。他的眼睛充满温柔,那种属于我的感情仿佛从未改变,周围的空间凝固了,时间仿佛真的静止在这一刹。 他说:“静姝,你不会走的。” 我刚想反驳。他笑的自负,“而我更不会放你走。” 对于我的情感,他向来自负。即便在这种情况下。 是的,因为没有人比他更明白,我对他的感情。人之所以会执着于某个人,也许并不是因为那个人本身如何美好,而是因为,那个人已令自己付出太多。所以,先爱上的人,先输了爱。 海风吹过树叶,沙沙声,柔和的令人昏昏欲睡。他的脸上一半是月光、一半是阴影。就如同他这个人。 复杂、多变、迷一样的男人。 如果他有爱过,那么,他所爱的人,注定不幸。而比这更为不幸的,是爱上他的人。 我就是这样的不幸者。 他的吻,有海水的气息,有阳光的味道,有夏日碧草地的清新,有南京故乡那些永难磨灭的回忆。 我阖上眼,顺从地迎接回忆―― 四周寂静下来。星辰大海,无穷无尽。海滩上,他低头吻我。仿佛,和以往,并无不同。 他是温柔的男人,也是残忍的情人。 海风拂过沙滩。野生迷迭香、风信子的芬芳,浓郁如潮水。我有些昏眩。 他吻我,用力如撕咬,像征服一匹烈马。唇似乎破了。很疼。在我即将支撑不住时,他忽然一把抱住我。伤口痛得令我近乎窒息。 生命,原是痛。而快乐,仅是一次次疼痛之间的短暂麻痹。但只有他,能让我痛得深刻。 我无法忘记那种疼痛,所以自然无法忘记让我疼痛的人。 如同溺水的人一样,在海水中,沉浮、绝望、直至灭顶沉沦。 我不知这世上是否真有神灵,如果有神,背叛者也许会遭受惩罚。 不过幸好,他不信。 我突然想起了父亲,我想起了父亲临死前握住我的手,那声无奈的叹息和眼神里莫名的哀恸。“孩子,你要幸福呐。记住,不论将来发生什么都一定要坚强。”哥哥让我嫁给他时绝不会想到他会令我伤心,但父亲他也许早已料到。只是他离开我太早了,早的还有太多话没有嘱咐完就离开了。 涨潮了,海水缓缓漫过岸边的岩石,打湿我和他的赤足。极目望去,月光那样明亮,在海面上粼粼沸跳。大概,此时地球那一边的海水,也是一样。 “你相信吗,我能预知。”我微笑,像在开一个无聊的玩笑。 “噢,”他的声音略微提升了一个调,“你预知什么?” “明年的夏天,你将再有一个孩子,而我们……”我的声音渐轻。 汹涌的海风吹散了我后面的话语。 我想,他没有听见。但我却不会说第二遍。 他抱起我,往高处走,直到潮水不能再打湿我们,他方开口:“你想要什么?” 我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在问我。 始料未及的问题。 他弯起唇角,握住我的手腕:“告诉我,你想要什么?” 我茫然迎上他的目光。那眼眸似有深意,深不可测。 我想要什么? 其实,我想要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能给我什么。 又一颗流星划过夜空,拖出一道长长的轨迹,坠入大海。 我看着远方。别人都说天和海是一对情人,他们彼此相爱,却永远只能看着对方。世人怜悯天和海,其实他们不知道最爱海的不是天,而是星。燃尽了生命只为投入他的怀抱,可最终却只是他生命中的短短一瞬。 ------------ 盛宴 更新时间:2011-05-26 1944年8月15日英美加盟军发动了“龙骑兵行动”,从法国南部发起攻击,到9月,三国盟军部队已抵德国边境。 在这里,英国人都很乐观估计认为战争在这一年年终就可以结束。于是,欢庆的气氛夏天时就一直延续着。现在不正是应该忙着争荣誉、出风采的好时机吗?他怎么还要在这里逗留? 前线发来催促他的战报一次接着一次,而他却仍然不为所动。天天都在我这里,显得漫不经心。对于以前或者朱蒂斯他都聪明的一句也不提,只是逗逗孩子,看看书。 他和我说话时,我时常觉得疲倦,不愿意回答他的话。他说的时候我有时在听,有时也会回上两句,但大部分的时间都在出神。他好像无所谓,只是在我说话的时候,似乎很认真的听。 他想起了什么,或者想起了多少,从何开始恢复,我从来不问。就如同他从来也不会说起以前,或者提起我们都忌讳的那个名字。 我越来越不想动,有的时候,坐在椅子上晒太阳,一晒就是一整天。直到太阳下山。如果他不来抱我进屋,我想我可以睡在躺椅上。 七月的时候,他带我去断崖看海。我对他说:“真想纵情一跃。”后来,他再没带我去过。 八月的时候,他带我去游艇钓鱼。游艇开到海中,我说:“要能一直开下去,是不是就能到地球的那一边。”后来,他再没带我去过。 九月的时候,他带我去骑马。马骑了一半,我摔了下去。其实我不是故意的,只是真的很累、很累。醒来的时候,他把脸埋进我颈窝,一语不发,只有肩头在颤抖。 也许,我在故意折磨他。 在他陪着我的日子,与此同时,在世界战场:8月10日,日本在关岛战败。15日,波兰解放。25日,法国解放。9月2日,保加利亚解放。3日,布鲁塞尔解放。4日,安特卫普解放,5日根特解放。 在欧洲战争已经到了尾声,可是在中国却不尽如意。虽然哥哥发来的电报总未涉及战况,但我了解他,他对我从来报喜不报忧。如果现在中国时局渐趋稳定,他必然会接我回中国,但他没有。不仅没有,他一直希望我能去美国。 在这里的我,对于中国战场的了解也只是来自那人口中的叙述。四月的时候,日军发动了河南战役,22日,郑州失陷。五月洛阳失陷。六月在长衡战役中,浏阳失守。长沙会战中失利。醴陵、株洲、湘潭、湘乡失陷。八月衡阳失陷。 在他的叙述中我不难看出,虽然在世界战场反法西斯战争已到尾声,但在中国已经七年多的抗战仍然在吃力的进行中。我不想让哥哥在并不如意的战争中再为我平添忧心,就像在缅甸的时候,他那样不顾一切的来寻我。他对我从来报喜不报忧,我何尝不也是这样? 今天并不是什么特别的日子,但巴克兰庄园却灯火通明。有时宴会不取决于节日或喜庆,只取决于主人的高兴。 我不喜欢宴会,他应该明了的。也许是我让他失常,他并不是个迫切的男人,从来优雅的稳操胜券,可如今,我能感受到他急于讨好的迫切,即便他不说、我不回应。 可惜往往用错地方。 楼下场地很大,人却不多,舞池里女人的裙裾随着华尔兹优美的旋律大片大片张开。我站在阳台上,顺着我的角度看去,就像大片大片盛开的鲜花。 那种喜庆让我不适应。 我转过头,瞭望远方。 起雾了。 英格兰多雾,这个海岛也是如此。 我站的地方是整个庄园最高处的阳台,从这里看去,整个海岛仿佛都淹没在白茫茫的雾气中。也许是起雾的原因,天空是极深的黑色,没有星点,而灯光由于雾气不太明亮,照的整个海岛就像一座鬼岛。 阳台四周是沾了露水的藤条,藤条攀爬上窗旁的柱子,上面是一朵朵娇艳的深红蔷薇。 虽然是九月,海岛的夜还是让人觉得冷。 于是用双手抱住胳膊。 忽然,一件披风搭在我的背上。 我回头,他的精神不是很好,最近本就苍白的皮肤这会儿变得竟有些骇人,所以黑发此时看去特别有光泽,幽蓝的瞳孔中反射着银色的灯光。 落地窗边的古钟敲响了一下。 他的笑容依然如旧,仿佛所有的事完全没有发生过,“你瞧,是华尔兹。还记得这个旋律吗?” 我没有回答。 他也不介意,为我整理好披肩,然后又替我拨顺耳边被风吹散的乱发,用不经意的语气,温柔的哄我:“我们跳个舞好吗?” 我拨开他的手,还是懒得和他说话。 倏然,他双手撑在我身边的阳台腰栏上。他的脸离得很近,胸口贴着他的,我甚至分不清是谁的心脏在砰砰跳动。 他定定凝视着我。 我不想再看那双眼睛,偏过头,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我恍惚听见自己的声音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让我走。” 这次换他没有说话。 “相不相信,我能跳下去。” 他的呼吸一下子变得急促起来,四周安静的让人害怕。他吸气、呼气、吸气,平复了好久,才挪出一些空间。空间虽不大,但也足够我离开。 正准备走人,他却突然抓住我的手腕。刚回过头,他忽然抱住我的腰,把我放坐到阳台上,然后顺势把头埋进我的胸口,那姿态倒像是个受尽委屈的孩子。 我愣了愣,没了反应。 “你醉了。”身上传来很浓的酒精味。刚才我也在恍惚中,没有发现,如今离的更近,那酒精味直冲鼻腔,浓的让人无法忽略。 我推了一下他,没有反应,又试着推了一下,胸口处他才含糊说:“没醉。” 阳台上的风在耳边呼啸,刚被他理顺发又被吹乱,在空中飞舞。我虽知道他不会让我危险,但还是免不了头重脚轻,下意识抓住他的胳膊,拉拉扯扯半天才勉强说:“你放我下来。” “我不放。”他闷笑了一声,抬起头,像是个恶作剧被发现后讨打的恶劣孩子,“你若害怕就抓着我好了。” 我气的脑袋直发蒙。我不记得他以前会这样恶作剧。他真的是喝多了。“你喝醉了以后比平时更让人讨厌得多。” 他只笑不语。 “你快放我下……唔!” 我的话被他的吻堵住。 我并不厌恶他的吻,但也许是喝了酒,酒精让人迷醉,也让人平增勇气,他饮了酒,如今吻着我,我好像也有些醉了。于是,咬了他一口。估计挺重的。因为闻到了血腥味。 原来,心里终究不平。 他没有放开,我也不知是和谁赌气一般,又咬了一口,这一下更重。他仿佛也在和人赌气,依然不肯放开。 心好受了一点,伸舌轻舔一下他的伤口,这一下,他猝不及防,浑身一震。我便顺势拉开我们的距离。“你醉了。” 他擦擦嘴角边的鲜血,又为我揩去了唇上的血迹。又是那碍眼的笑,我拨开他的手:“笑什么?” “这下子你再没办法离开了。”他又试图吻我。 “可以的话,就一直这样多好。”轻柔的语调,并没有瞬间消散在空气中;而是久久徘徊在我耳畔,挥之难去。 撩人,也伤人。 我又躲开:“你听不懂我说的话?放我下来。” 他满足的笑,抱得我更紧了,再一次吻了我。 这一次,我无法躲了。我完全失去力气,也没有躲避的空间。如果再躲,估计就会摔到阳台外面去。 肩上的披风滑落在地,从阳台的缝隙飘出半边。我们都没有心思再去捡起披风,我慢慢张开口,顺着他的唇形亲吻他。即便窗外华尔兹的旋律在悠扬的响着,绅士淑女欢乐的交谈着,但我还是能听到他的呼吸声。 一阵冷风吹来,除却他的支撑,我的身体几乎悬在半空,而我却一点也不感到寒冷和恐惧。 他在以最温柔却是最煽情的方式亲吻我。 他吻的很慢,他知道我喜欢的方式,我亦懂得如何回应。 “这个吻,我就当你答应了。” 答应了?答应了什么?我茫然望着他的笑脸。他伸出手,摆出一个标准的绅士邀舞姿态,好像很高兴的样子,眼睛笑成了一条缝。 突然就后悔了。 我依然想过躲开,只是当他牵起我的手时,自己脚就自然而然的跟上他。因为我不想看到那好不容易扬起的笑容再一次逐渐枯萎。 他牵引着我走下楼,走进舞池,舞池中的人都不约而同的停下,让出一条道。四周传来人们窃窃私语声。“你看见没?伯爵大人在跳舞。”“伯爵大人竟然会跳舞?”“我没看错吧,那是伯爵大人。”“这还是第一次看见伯爵大人跳舞,那舞姿可真优雅。” 优美的音乐在耳边响起,智仁的华尔兹就像他脸上的皮肤一样,雪花一般,仿佛一触即融。多少年了,我想起我最初那一次和他跳舞是在南京,那时我在刘文苍身边,那么绝望,每一天都是黑色的,仿佛没有尽头。每时每刻都在和上帝祈求,只期盼上天能让我再见他一面。然而,他就那样来了,单枪匹马、毫无顾忌。那也是我第一次察觉原来自己一点也不了解他。 也许是醉酒的原因,他的话渐多,与这几个月他始终不愿提起的话题不同,耳边我听到他说:“我……从不屑解释什么,也从不为所做过的事情后悔。因为我知道,解释无用,后悔更无用,它改变不了什么,只能让人徒增伤感。” 他面目如常,我笑了一下,“你说的对。” 他扫一眼我的笑容,“我也不后悔自己带给你的伤害,如果有机会重新选择,我想我依然会伤害你,因为我依旧不会放手。” 他说这些声明干什么? 也许是灯光迷醉,也许是旋转的太快,也许是我也饮了酒,我不愿在这时听他说这些扫兴的话题。我咯咯的笑,捂住他的口,“嘘,别说这些。你不是想跳舞吗?我们就跳舞,不好吗?” 他眸色晦暗,拉下我的手,艰涩的开口,声音暗哑,似乎被人突然切断喉咙,费力的吐出几个字眼:“求你……” 求我? 我听错了吗?抬头去看他,视线定格,他的脸在灯光下白的触目惊心。 “再等我一段时间,好吗?” 瞧,我就知道,会变成这样。 好好的跳舞不好吗? 非要让我难过。真就见不得我放松一点儿吗? 我扫兴的停下脚步,从身边侍应的托盘上取下两杯红酒,递给他一杯,示意他同我举杯。 他不接。我也不勉强。仰头独自一饮而尽。 一段时间? 多久? 一年? 两年? 等我,静姝。 从来我都是在等他。 等啊,等啊…… 十五岁时,从他说这话开始,我已经等足了十年。 人生有多少个十年? 这一次,我不想再傻乎乎的等下去。但我仍然也想要回我的爱情。 闭上眼,我要在这片漆黑中寻觅出一条路——一条能够解脱的路。 于是,我放下杯子,问他:“你和我走,现在就走。好吗?”荣誉和地位,这些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死物,要它们何用?就这么抛下一切,抛下英格兰的一切……至于另一个无辜的生命,我不想去理会,我已自顾不暇,用什么去怜悯别人?人总该为自己而想,不是吗? 他身体僵硬了一下,看着我。 只是一味苦笑,恍如自嘲。 “静姝,我不能。” ------------ 60 还你今生! 他终究不愿走。 茱蒂斯的话语在我心里翻腾,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楚,让我不得不面对一个残酷的现实。不管之前他本身是否有错,或是命运的安排,我与他的爱情、他对我的感情,终究抵不上他心里的那些东西。 如果说之前我还对命运怀有愤懑,如今仅剩的只有疲倦。 他的那句回答,似已燃尽了今生我对他所有的情感。除了眼中那一丝有口难言的绝望还见证着过往的真情。 我终于狠狠推开他,整了整衣服。他还微微有些发怔,似是没有回过神来,恍忽着。 如果这就是我和他的结局,那么上天为何要让我们相爱? 四周议论声渐强。也许明日整个巴克兰,哦,不,整个苏克塞斯都会在议论,伯爵的情妇是怎样的恃宠而骄、不知天高地厚。 来自第三等国家的女人学的再像,也永远不会变成真正的贵族。就像麻雀就算穿了新装,就算打断腿,还是一只麻雀,始终变不成凤凰。 不过对此,我已经无所谓了。 正在这时,“瞧,来的正好,没错过一场好戏。”来人操着地道的伦敦腔,棕发、褐眸、白手套、燕尾服、竖领衬衣、黑领结,英国贵族气派显露无遗。把白手套放到身边侍从的托盘上,他向智仁伸出手,“谢菲尔德伯爵阁下,好久不见。” 听到这个声音,那人方还恍惚的神态立刻清醒起来,回过头,扯开一抹礼貌的笑容,伸手握住来人,口中客套着:“我当是谁,原来是萨福克子爵阁下,真是好久不见。是什么风竟您把从荷兰战场吹来?希魔岂不是为此暗松一口气?” 原来,来人正是茱蒂斯的哥哥,萨福克子爵。 萨福克身边的随从小声提醒:“谢菲尔德伯爵大人,我们大人已经不是子爵了。三天前,陛下刚授予嘉德勋章,已经是萨福克伯爵大人了。” “哦?那可真要恭喜阁下了。”他笑的真诚,充满祝福:“去年在柏林战役中阁下就已经出尽风头,那场空袭只怕让希特勒至今都记忆犹新,这次加爵也是理所应当。” “哪里的话,”萨福克耸耸肩,“您别再为我戴高帽了,谁不知道那次若非阁下相助,我怕早死在了蒂尔加藤。” 智仁只笑不语。 萨福克抱住他,用面颊左右碰了碰他的面颊:“埃德蒙,真是太久没见了。你在苏克塞斯也呆太久了吧。哈里斯将军很想念你。我来时,他还让我带一句话给你。” 见他只是淡淡一笑,不感兴趣的样子,萨福克只好自己接口:“胜利女神即将降临,女神眷顾的将会是我们英格兰人,埃德蒙,现在你要做的,只是迎接胜利。”萨福克盯着他,一笑。“哈里斯还是这样。看来这次我不把你拖回荷兰,真没办法回去了。” 智仁依然没有答复他。从身边侍应的托盘上取下两杯酒,一杯递给萨福克,一边说着:“阁下来的正好,今日巴克兰正值喜庆,也正好借花献佛,为阁下洗尘。” 萨福接过起酒杯,却没喝,盯着他良久,突然猝不及防地指着我,“埃德蒙,难道这就是你始终不回前线的原因?这就是我的茱蒂斯终日以泪洗面的原因?” “我还以为会是什么原因,是怎样的妖精才会迷得你是非不分,敌我不辨?原来竟是这么一个……蒙古女人?”他笑着说,宛如玩笑:“我就说茱蒂瞎胡闹,白白流了那么多泪。不过,我有时真怀疑你的眼光,就是这么一个蒙古女人竟能让你把怀有身孕的茱蒂抛之脑后?” “不过,”他语气一下子沉了,“这一次,你胡闹的有些过了。该和茱蒂说声对不起,再捧去一把玫瑰花。这样我也好帮你说话……” 一直是他一个人在说话,说着说着看着对面的人仍然不答腔,就有些不耐烦了。“埃德蒙,如今的萨福克家族可不是你穆尔格拉夫族随意欺负的。” 这样隐有威吓的话并没有替那人增添什么特别的表情,他说的慢而放肆:“一个情妇而已,萨福克伯爵难道没有养过情妇,不提去年你在彼得堡和公爵的女儿打得火热,就几个月前不是还和塔特男爵的遗孀传出了些绯闻?” 我这个角度,刚好能看到他微扬的下巴。心口开裂是有声音的,噼啪碎裂,震耳欲聋。身体深处的剧痛来势凶猛,将我的肉骨由内向外剜,由内向外撕裂。 “哦,只是个情妇?”萨福克伯爵怀疑,“那么,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伦敦和彼得堡的生意你为何挖我墙角?埃德蒙,我不记得有哪里对不住你。” 他一笑,“生意上的事怎么说的清楚。都说商场如战场,伦敦和彼得堡的生意怎么就一定是你的?海因,我们不是小孩子扮家家吧。” 萨福克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如果你非要这样说,我无话可说!但是——”他指着我,“情妇对吧?阁下养多少情妇我原本也管不着,但哈里斯将军最不能容忍的就是这个,将军正值国王眷顾,如果失了将军的信任,就意味将在陛下面前失宠——”他顿了顿,然后缓了语气,“其实我们是姻亲,又是战友,我欣赏阁下在战场上的狠绝和坚韧,但绝不会容忍您把它们用在我的茱蒂和家族上。” 智仁摸了下袖扣,又整了整领结,然后道:“海因你要说什么,直说了吧。” “谢菲尔德伯爵阁下,我不希望茱蒂流泪。记得当我把她的手交到你手中时,神父怎么说的:爱她、忠诚于她,无论她贫困、患病或者残疾,直至死亡。”萨福克望着他,眼光很冷:“我们注重誓言,你既然在上帝面前发了誓,就得守约。照顾她,直至永远。如果茱蒂将继续流泪,我将用鲜血捍卫萨福克家族的尊严。” 英格兰的传统,贵族的尊严是不容挑衅的,不然他们将会用鲜血洗涤耻辱。就像百年前的普希金。 “您的意思我明白。”他缓缓道。 “明白?”萨福克摇头,“不,你还不明白。我却知道的清楚。你说她只是一个情妇。一个普通的情妇是不会出现在巴克兰,更不会成为这里的女主人。你也不会把自己的儿子交给一个情妇。埃德蒙,我不傻。”他的脸色有一点难看。“现在你确定你真的明白我的意思吗?” 智仁没有回答他。 萨福克直视着他:“如果你做不到——那么,埃德蒙谢菲尔德伯爵阁下,为了妹妹的尊严,我将以萨福克伯爵的名义向您挑战。” 智仁凝眸看他:“伯爵,不要逼我。” 萨福克挑衅的看他:“是你在逼我。” 人们在看着这出闹剧,不过一个贵族对另一个贵族的施压。其实说到底很简单,年轻英俊的骄子难免多情,好友从旁‘劝解’解了一场家庭危机,化解了姻亲矛盾,人们心中都有天平,看我的眼光许有怜悯,但更多的是幸灾乐祸。 星月疏朗,乌云黑压压的压在天际,很多人小心翼翼的屏声静气在这一刻。 他低头看我。眼神极为怪异,像是伤感、又似决绝,那双眸子似有魔力,摄人心魄。一瞬间我心中似转过千百念头,又似什么也没想过,只有丝丝未有的茫然。其实,我并不需要他能为我做些什么,因为我已不抱希望。 只是他的这种眼神让我害怕。让我想起了那年他从我的身边离开去缅甸的那晚,只不过,比起那时,更让人恐惧。 我后退了两步,环顾四周那一张张陌生的面孔,第一次觉得自己是这么孤立无援,在这个海岛如果我死了,也许谁也不会知道。 也罢,就算是谁也不欠谁了。 他摸枪的手似乎一滞。望着我似有言语,我不想看,也有些,不敢去看。 海崖上风在耳边呼啸,我走上去。我不能待在这座庄园,海维有些感冒,已经睡下了,我不想那还在美梦中的孩子被这一切惊醒。 此时夜色渐浓,山黛空蒙,海上烟云朦胧。 他是谁? 他是她人的丈夫,她人父亲,她人的...... 一切早已不属于自己,为何自己非要执念于此? 自从那年,他选择离我而去,已是殊途难以同归。 他一意追随的那些所为何来,我并非不了解。其实他不明白我要的。我与他最大的区别就在于此,他的心很大很大,而我的,很小很小。他想保护我,却总是让我受伤,我们就像是两条线有一个交叉点,以为是为着同一个目标,却向着不同的方向拼命使劲,却越走越远。 今生已矣。 这一次,干干净净的了断。 我望着对面的他似是催促。 麻雀被惊悸的巨响震得从树梢飞走。 我知道我不会死,他不会让我死。也许,他想保护我,可纵使如此,这一生,我已走完。 身体如此沉重,脑海却前所未有的清明。 前尘往事翻涌而来。 推开刘府朱红大门,一只键子掠过,他扬手一抓,正落入他的手头,清亮无暇的眼承载笑意,我瞪了他一眼…… 我吵嚷着要去福昌,天空澄蓝,阳光灿烂,他说:“不知以后再来此地,该是如何?”以后,以后……人生能有多少个后来,我们竟是错过了…… 我得知他和茱蒂斯的婚讯,不顾一切的执拗要来英格兰,谁也挡不住我。 我以为自己心心念念的是失去他,其实深心最最恐惧的是,那时的笑,让我幸福快乐的笑,那时的他,让我幸福快乐的人,从此远离…… 失去了,拿不回来。自己竟是蠢不可及。这时方才明白。 玫瑰园的那个清晨,他的眼里已全然没有我,我还抱一丝希望。不想走,因为不甘心。可今天,他明明知道了一切,可我的伤心和眼泪、我所经受的痛苦,依旧打动不了他那颗决绝的心。他仍然决定一意孤行、仍然决定把我撇除在外。 就在这一时,我灰了心、冷了意。 回首,似是长长一生,而在旁人看来,不过是电光火石之一瞬。崖下海浪似也在歌唱,若这世间的爱已全盘错过,只留有无穷无尽的黑暗,那么,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没有缝隙的天空,让人窒息。 他算错了一项,我已不再会按照他的步伐走下去。 如果你是那深不见底的大海, 我就是飞蛾扑火的流星, 只等生命燃尽的那刻, 投入你浩瀚的胸怀。 若那里是这世间唯一, 唯一能让我流泪的地方。 你就是我所有的青春岁月, 所有不能忍的欢乐和悲愁, 都好像是海中最后一朵浪花, 隐没在那无垠澄蓝的大海。 那么, 我愿做最后一颗流星, 坠入你的怀抱。 只当是还了,你我的,今生。 我阖上双目,遮去面前他仿佛如受重创的惨痛面容,感觉身躯逐渐轻盈,就连心灵和思想也从未有过的轻盈。 风迎面吹来,我听到命运的声音。宛如河水,长流无休。 任何折磨,终有尽头。 只要你愿意放弃。 我的预言必将实现—— 黑暗如海浪涌来,仿佛回到多年前的刘府大宅。 哥哥站在梯子上,递来一朵梨花,我别在耳后。风吹过满树洁白的梨花,阳光透过树叶,照在脸上,温暖、柔和,一如母亲的手。 而我与他,尚未遇见。 原来, 还了今生,竟是,如此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