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楔子 ------------ 内容介绍(作者的碎碎念) 更新时间:2012-04-30 故事开始于北周末年绵延至唐朝初年,以讲述大隋王朝从兴盛至衰亡为主线,穿插错综复杂的历史事件以及形形色色的真实人物。历史跌宕,朝政权谋,沙场驰骋,后宫斗争,江湖风情,虐恋情深尽收眼底…… 在这里既可以感受到功业成败的壮阔悲情,又可以感受到恋情曲折的荡气回肠。既有或豪情万丈或韬光养晦的王侯将相,亦有或高贵典雅或哀怨婉转的传奇女子。从幻化如烟的往事中去探寻那年湮世远的历史真相,去重现那性格迥异的人物生平。 隋朝,这是一个与盛唐齐名的朝代,又是一个让人忽视的朝代。三省六部制、开皇律、科举、运河、西京东都、大一统、并吞八荒、四方来朝,这些是这个朝代的关联词,可是一个如此鼎盛的王朝又是如何二世而亡?隋炀帝是否只是一个昏君?在此还你一个真实的隋朝。 深沉稳重的杨坚和果敢坚韧的独孤皇后、英武率直的杨秀和温文尔雅的董美人、雄才英俊的杨广和典雅贤淑的萧后、壮志克己的李世民和高贵清冷的杨妃……他们在这纷繁的历史背景下谱写了怎样的爱恨情仇? 除却帝王贵胄、名门淑女,本书还将展现众多英雄美人、才子佳人的人生轨迹。北周千金公主、北齐冯小怜、南陈沈皇后、前朝太后杨丽华、废后司马令姬、乐昌公主、后主六女陈婤、宣华夫人、红拂女,名相高颎、杨素、苏威、李德林、秦王杨俊、名将长孙晟、宇文述、于仲文、唐国公李渊、佞臣郑译、农民头领窦建德、江南才子徐德言……这些不同出身不同经历的人物又有怎样的人生结局? 本书以《北史》《隋书》《新唐书》《旧唐书》《资治通鉴》等正史资料为考究对象,在绝对忠于历史导向的基础上讲述真实历史事件及合理的情节演义,增加生动感人但不曲解历史的情感线络,故事中的人物也绝对基于历史人物原型。力求让读者在真实的历史大背景下既能感受到历史沧桑又不乏故事情节、人物性格的引人入胜。 因为本书所涉及历史跨度之大,历史事件之多,人物数量之多,人物关系之复杂,情节感情之错综,生活场景之广……所以除了贯穿始终的线索型人物及男女主角外,几乎每段时间不同地点都有阶段型男女主角上演属于他们的故事。虽然人物形散但关联不断,大隋王朝向前推进的历史主线不偏。 好吧,作者太爱这个朝代了,太爱这个时代的人物了,无论名门闺秀抑或舞女歌姬,无论帝王将相抑或贩夫走卒,所以说起来就滔滔不绝,见谅见谅。 ------------ 楔子 更新时间:2012-04-30 子夜时分,年轻的大周朝皇帝宇文赟正襟危坐在寝宫外殿,近臣刘昉郑译分列两旁,宫门缓缓而开,一位而立之年的男人迈着深沉的步伐走了进来,他的面相略有些沧桑,但神色却透着坚毅。突然一股冷风猝不及防地涌进来,他深吸口气,从容淡定。 烛影摇曳,明明灭灭。寒风穿堂,宇文赟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看着外人由远及近下跪参拜,他定了定神又恢复天子的桀骜,目光锐利直射那人。清清嗓子,宇文赟意味深长地探问:“朕登基后日夜寝食难安,心里忌惮齐王宇文宪功高盖主,难保不会有谋叛之心。宇文孝伯,若你能助朕降制宇文宪,朕改封你为齐王,如何?” 宇文孝伯小感震惊,急忙跪地回话:“先帝遗诏,禁止滥诛骨肉!齐王是陛下叔父,戚近功高,社稷重臣,栋梁所寄。陛下若妄加刑戮,微臣又顺旨曲从,则臣为不忠之臣,陛下……”宇文孝伯微微顿了顿,但他的犹疑一闪而逝,随即坚定地复言,“为不孝之子!” 宇文赟听了这话怒目圆瞪,隐在案下紧握双拳的手上青筋暴起。候在皇帝左侧的刘昉见到龙颜触怒,顿感事态不妙,赶紧压低嗓子轻咳一声。宇文赟猛地转视,看到刘昉向其使了个眼色,他这才想起之前与两位心腹商议的对策,当下抑制住心中怒火,嘴角微翘,假意赔笑道:“孝伯所言极是,朕言有失,当咎。朕想清楚了,现在就派你去告诸叔父,朕欲任命叔父为太师,同时加封九叔为太傅,十一叔为太保,近日就请诸王进宫觐见。” 三天后,宇文家众王奉旨齐齐进宫,聚于大殿阶梯前。宫人通报:“陛下独召齐王相见。” 宇文宪面对兄弟惊疑的目光,一言不发,阔步迈入朝堂。刚行入内,殿门忽闭,视线立即暗淡下来。他镇定自若头也不回,只是谨慎地打量着四周,庄严的宫殿一派死寂。正当他泰然前行时,只听“啪啦”一声,耳畔传来瓷器打碎的清脆响动。 电光火石之间,四五个身形粗壮的卒士一齐扑上,扳手攀臂、抱腰扯腿,欲将宇文宪按倒。面对突如其来的变故宇文宪没有惊慌,他岿然不动顷刻之间已成俘虏,被架着臂膀屈膝跪地。隐隐约约看到有三人从高台上徐徐走下,直到距离其不足十步才看清对方的真面目,宇文宪目光如炬高喝道:“陛下欲何为?” 宇文赟被这声呵斥一震,诧异这位叔叔虽成阶下之囚竟依然气势十足。他挺起胸膛,强作镇定道:“逆贼宇文宪,意图谋反!” 这一刻宇文宪不屑再质问昏庸的皇帝,只是仰天大笑:“我自知职重辈高,如斯权位,生死自当安天命,无欲逆天存命。”脑海里突然划过一丝牵绊,他转而又落泪感喟:“只叹老母尚在,委留遗憾!” 宇文赟不欲再废话,向身旁的郑译刘昉撇了下脑袋,这个情景使得郑译心里颇不宁静,但他语气平淡得无任何起伏:“齐王,如今形势,何必多言!” 郑译话刚说完,刘昉就急不可耐地令殿后的宦官出来。三位阉人手持绸绳,诡异地奸笑,绕住宪颈,出尽吃奶力气缢之。窒息的宇文宪脸色涨得红中透着黑紫,他出于本能的猛烈挣扎,但力量逐渐减弱。半晌后终于被缢毙,伸脖垂臂一动不动,一张脸却凶惨狰狞的僵硬着,死不阖眼。 宇文赟速命人拖走尸体,然后沉浸在复仇的喜悦中兀自大笑良久。他回过神后自查失态,掩着笑容故作忧虑,低头哈腰抚摸着脚上曾被先帝笞打的仗痕,忽又望向郑译语调无辜地说:“朕脚上的杖痕该怪谁呀?” 郑译知道除掉宇文宪后皇上会继续肃清他所憎恨之人,尤其以曾对先帝进言太子有失的二人为首要目标,马上回答:“这可都怪乌丸轨和宇文孝伯!” 宇文赟听到这个称心如意的答案,忍不住又开始大笑起来,这次刘昉也陪着讥笑。郑译却是露出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目光里透着深不可测的阴寒。他心道,等陛下除去这二人后,接下来又会轮到谁呢? 三个人的笑声飘荡在大殿中,振聋发聩。背后更暗处一双隐藏的眼睛闪着幽光,一个女人屏气敛息目睹了半个时辰内大殿中发生的一切。此刻谁也没有察觉到,后堂里有个黑影倏地一闪而过,消逝在无穷无尽的黑暗中…… ------------ 第一卷 北周亡 ------------ 第一章 天元皇后 (1) 更新时间:2012-04-30 北周大象元年二月辛巳,皇帝宇文赟于邺宫内禅,传位于年仅七岁的太子宇文衍。 弱冠之年登基的周朝皇帝,即位后沉湎酒色、骄奢淫yi、无心朝政,登基尚不足一年,大成元年正月癸卯便进封皇长子为鲁王,五日后立为皇太子,再一月便举行禅位大典。 新皇登基第三日,一场春雪无预兆的从天而降。细雪飘了三天两夜,几个时辰前才刚刚停下来。雪霁后,风也渐渐弱了下来。听不到风声,皇后的寝宫中悄无声息,安静得恍若隔世。 杨丽华没有因皇帝禅位被封为太上皇后,宇文赟退位后自封天元皇帝,杨丽华加封为天元皇后。谁也没料到小太子刚即位就出现异象,连日来前朝和后宫都议论纷纷,只有杨丽华宫里却是一如既往的宁静,无论太子登基还是这场早春的雪,都未惊起一丝波澜。 这一日午后,杨丽华斜靠在金丝楠罗汉床上,小憩间隐隐约约一阵窸窣声惊扰了她。“外面是谁?”伤了风寒睡得总是不安稳,前日又受惊,至今心绪不宁,杨丽华迷迷糊糊间轻声问道:“是式微吗?还是娥英?” 宫女吴式微端着一碗刚煎好的汤药走进寝室,来到皇后床前说:“外面的炉火灭了,是奴婢愚笨,惊扰了娘娘休息。”接着便奉上端着的汤药:“御医叮嘱过奴婢,娘娘患的是伤寒,药一定要趁热服用。请娘娘先进药。” 杨丽华接过粉青瓷碗,问道:“外面的人呢?为何要你去添炉火?娥英哪去了?往常这时候她该来缠着我放她出去玩呢。” 式微答道:“午膳后公主要求带几个小宫女去院子里玩,奴婢见娘娘在休息未敢打扰。因为这春雪甚是难见,雪停了气候也有所回暖,便自作主张应允了公主的要求,请娘娘恕罪。不过你放心,奴婢已经请公主乳母去照顾,又差遣几个公公一并跟着去了。” 杨丽华满意式微的安排,她信得过这个从她入宫起便一直跟在身边服侍的宫女,于是说道:“这样甚好。”然后徐徐喝下手中的汤药,药液苦涩醇浓割喉,但她服药却如品茗一般轻雅。饮毕,杨丽华递回瓷碗,略有沉吟,说:“我也在这躺了两天了,听你说外面天气不错,把那件火狐皮绒小斗篷拿来,我想出去看看娥英。” “可是,娘娘……”式微欲言又止。她有心劝皇后尚在病中不宜外出,但她知皇后只有宇文娥英这个亲生女儿,视若珍宝般娇纵宠爱着她,若不亲自去看看怎会安心养病。前话说到一半,式微无奈轻叹一声,改口道:“还请娘娘稍等片刻,让奴婢再去给你准备一个暖手绒套。” 杨丽华不再说话,她点头温婉地浅笑。式微正欲离开,她的心房猝然紧绷了一下,下意识看向皇后但又没察觉出有何不妥。转身后不自觉又一次回头,方察觉到适才皇后脸上那抹微笑是缓缓荡漾开的。 她,有多久没见过皇后真心的笑颜? 吴式微脑海中浮现出过往岁月的回忆。她年长杨丽华两岁,当年本是阿史那皇后的贴身侍婢,太子纳妃时已进宫三四年。阿史那皇后看她性子沉稳平日做事又一向妥善,便把她送到了太子宫中。 一晃七年了。在式微的记忆里,她照顾那个含苞的少女,渐渐穿越经年的轨迹绽蕊开放,如今她终成长为像白兰花般淡柔的女子。 普通人眼中皇后待人和善,甚至皇帝宠幸的妃子宫女她亦不会嫉妒厌恶,所以大家都喜欢亲近杨丽华。很多人惋惜这位皇后,都叹息她虽然容姿端庄秀美,但因为性情柔婉娴静,不喜迎合皇帝寻欢作乐,所以不受圣上宠爱。 式微与皇后那样近,却觉得皇后是一个谜。她清心寡欲不喜不悲,从未在意过皇帝的宠爱,仿佛这完全与她无关。 前日的那件事让式微仍心有余悸。她记得天元皇帝那天晚上在皇后宫里过夜,后来也不知发生了什么龙颜大怒。卯时刚过竟要宣内史大夫入宫拟诏,下旨褫夺杨丽华皇后身份,贬为庶人打入冷宫。后来值夜的宫女偷偷传出,其实四更的时候已经出事,寝室里先是传出皇帝的咒骂声,又过了一个时辰后各种摔砸的“劈啪”声不绝于耳。门外众人没有传唤不敢擅入,战战兢兢地候着。直到天亮天元皇帝传宫女更衣,进去的宫人看到屋内一片狼藉,皇后着一套素色襦裙跪地,面色却安之若素无一点惶恐之情。皇帝坐在床前,没人敢直视天威。 替天元皇帝更衣的几个宫女见圣上如此盛怒,心里皆惶恐不安,端黄铜脸盆的侍女紧张得不小心把整盆水洒在地上。这意外让天元皇帝怒不可遏,大喊要杖刑处死那个宫女。两个宦官进来刚架起吓得瘫倒在地的宫女,圣上天威难测竟然又命令放开她,转而矛头直指皇后,下令把皇后拖出去杖毙。 吴式微不敢想象如果那日她再晚一点会怎样,万幸她跟着阿史那皇太后和随国公夫人及时赶回宫中。夫人那天一早要陪太后出宫参拜还愿,前一晚和两位宗室命妇一起留住宫里。听到皇帝要废后,式微一路跑着往太后宫里去通报。太后与夫人闻讯后就刻不容缓地赶来,眼见的景象却是从废后变成了赐死。 太后先是劝了几句反被怒骂,她不是天元皇帝生母,事不关己也不再说。独孤夫人进屋后就跪下一路磕头跪拜到天元皇帝脚下,替她那命悬一线竟然还泰然自若的女儿谢罪,乞求圣上开恩。 天元皇帝继续更衣,独孤夫人不停磕头为皇后求情,鲜血从她额头渗出,污了她寡净却不失风韵的脸庞。式微跪在夫人右边,她低着头看到地上慢慢积了一滩血,沾染到她皎白的裙角,那是一抹触目惊心的红。 ------------ 第一章 天元皇后 (2) 更新时间:2012-04-30 夏蔓进宫前,怀揣着一点对宫里穷奢极欲生活的好奇,心里又有些许惊悸,皇家的威严让这七岁的女孩又敬又惧。可置身于其中她赫然发现,这里并不是儿时故事里描绘的人间仙境。宫墙内的世界没有白玉铺地金砖砌墙,没有五彩宝石的光泽晃眼,一座座宫殿庄严大气,但是对她来说异常沉闷。夏蔓的心顿时凉了大半,一种对皇宫未知的恐惧席卷而来,她开始有些害怕。 夏蔓由随国公夫人保荐,要求送入皇后宫中。普通宫女进宫时已经过几轮甄选,但最后还需接受查验,通过方能登记在册,按需分往宫中各处。现下随国公夫人送侍婢给女儿,对夏蔓的复查就成了例行公事,式微没有等待太久,就接走这个女孩。 第一眼看她,式微觉得这孩子并不讨喜。身上没有那股聪明伶俐劲儿,长相不甚出众,身体略微瘦弱似乎还无法干粗重活儿。 夏蔓倒是觉得这个姐姐慈眉善目,跟着她走了一段路,终于壮着胆子问起:“我会见到皇上吗?”语气羞怯,她的谨小慎微很容易被察觉。 式微继续走,也不回头去看她,平淡如实回答说:“圣上虽不是娘娘所出,但从小由皇后抚养,所以经常来给娘娘请安。你在娘娘宫里伺候,自然有机会见到皇上。” “不是……”夏蔓摇头,却不再解释。 式微犹疑了一下,料想她问的应是退位的天元皇帝,停下脚步转身看着夏蔓,认真回答:“前几日皇后触怒龙颜,陛下欲将其赐死。幸好随国公夫人求情才幸免于难。天元皇帝禅位后移居天台,与皇后寝宫相距甚远,从前陛下就少来皇后宫里,再加上又发生了这样的事,我想陛下一段时间不会再驾临我们宫里了。” 夏蔓不会隐藏自己的情绪,如释重负的样子被式微看在了眼里。式微倒是好奇:“你害怕天元皇帝?” 夏蔓沉默,低眉垂眼没有再说话。式微不禁再次打量眼前的女孩,她穿了件普通的杏黄色夹领短袄,浅黄粗布长裙曳地,头发用明黄色的条带绑了双髻。仔细看看倒觉得夏蔓眉眼间也透着清秀,式微暗想:她现在还小,或许再长几年也能出落得标致可人。 回到宫里式微直接带夏蔓去拜见皇后。杨丽华一个人在偏室的小佛堂内抄写佛经。听到式微通报带来母亲新送的宫女,她却看也不看,神思依旧只专注于自己的笔下,淡淡回了句:“先由你安置吧,等我得空再把她带来。” 式微猜不透皇后的心思,也不懂随国公夫人意欲何为。 不经意想到几日前的一晚,娥英公主吵闹不休不肯就寝,哭了几个时辰直到筋疲力尽才入睡,后来几天也一直闷闷不乐。也许这个孩子是送来与公主作伴?可转念一想,又觉得皇后宫里有适龄宫女陪伴公主玩耍,即使公主都不喜欢也大可于皇宫内挑选,夫人何必特意送来一个看不出像是精心挑选过的女孩?夏蔓身上会不会隐藏着什么? 二月刚过,早春的气息乍暖还寒。用过午膳,杨丽华经不住女儿恳求,陪她去前院玩耍。这会儿已到未时,宇文娥英回宫午睡,杨丽华屏退左右宫人,和式微一起在院内的花圃侍弄花草。 “娘娘,那边有人来了,好像不是我们宫里的。”式微对皇后寝宫中一切了如指掌,她发现一位年长的宫女从院门口进来,忙报予皇后。 杨丽华放下手中的活儿,抬头往门口瞧去。那边的人走的更近了,这一眼正与来人四目相对,杨丽华微微一怔,低声自语:“朱满月……” 这时式微也看清楚,不禁道:“她怎么会来?” 发现不远处皇后正看着自己,朱满月更是一惊,想转身就走,可贸然退下是大不敬。一时没了主意,僵在原地进退两难。 杨丽华主动走上前,朱满月见皇后走近,忙放下手上的东西,下跪叩头:“拜见天元皇后,皇后万福。奴婢无意打扰娘娘雅兴,还请娘娘恕罪。” 杨丽华应道:“姐姐请起,不必对我行此大礼。不知姐姐亲自来我宫里所谓何事?”语气中透着敬意,但又不失皇后威严。 “谢天元皇后。”朱满月低着头,缓缓起身,一言一行如履薄冰。小心翼翼奉上带来的两个包袱,接着说道:“奴婢今日只是想来送些衣裳给皇上和公主,都是奴婢一针一线亲手缝制的。” “姐姐有心了,我会代为转交给皇上。娥英也一定会喜欢这些衣裳。”杨丽华点头示意式微去接,语气略有一丝缓和,“外面天凉,不如姐姐随我进屋坐坐。” 朱满月更是紧张,双手紧紧攥着衣角,低声道:“奴婢不敢。” 杨丽华安抚道:“姐姐你虽没有受封,但也是当今圣上的生母。在我这里就不要见外,我碍于身份不方便去你那里走动,以后若姐姐得空,可以常来我这里。” 朱满月诚惶诚恐,忽地又跪下,颤颤巍巍地说:“娘娘……娘娘,折煞奴婢了。” 杨丽华素日与朱满月并无来往,也从未想要难为她。既然她不领自己的心意,也不愿再与其无谓纠缠,转而看向式微。 式微心领神会,解围道:“娘娘,奴婢突然想起今早有公公送来一份与突厥和亲的适龄宗室女眷名单。这些小娘子素日进宫多与娘娘接触,所以下面人烦请娘娘先按容貌品性择出二三人,再呈上给天元陛下定夺最后人选。” 杨丽华嘴角淡淡一抿,依然平静地说:“和亲的大事关系两国邦交,一切应以国事为重。真是不巧,今日姐姐就请先回吧。” 朱满月跪着又是一拜,小声回:“奴婢先行告退。”匆匆站起,急不可耐地退下。 式微望着朱满月远去的背影,叹气:“听说她当年是犯妇之女,待罪之身没入宫里为婢。年长天元陛下十几岁都能得到宠幸,还顺利生下皇子。宫里人都传她是个怎样的狐媚子,能有这手段,谁又能想到竟然是个胆小怕事、姿色中庸的妇人。难怪一直未有册封,真是小家子气。” 杨丽华眉头一蹙,呵斥:“莫要在背后说人是非。宫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筹谋,或尔虞我诈,或明哲保身。”略有沉思,杨丽华打量着式微手上捧的包袱,意味深远地又言:“她迟早会有出头的一天……” 式微不解,疑惑地问:“可是皇上已经登基,娘亲却还是一介宫女。奴婢不懂娘娘的意思。” 杨丽华抚了抚额前的碎发,然后俯身提起地上的小木桶,舀水浇花,一边漫不经心地说:“衍儿的衣服你送到正阳宫,给娥英的你就暂且先收起来吧。” ------------ 第一章 天元皇后 (3) 更新时间:2012-04-30 晚膳后杨丽华命式微送和亲名册去天元皇帝寝宫,自己则一人入偏室小佛堂,诵经为女儿祈福。 忽地有人推门而入,伴着一股凉风猛地灌进内室。这屋本就不大,只有里外两间,杨丽华倒是不惊不恐,在内间供奉的佛像前,跪于蒲团之上,但却停下诵经。 外面脚步声很重,杨丽华心知宫中敢擅闯佛堂只有一人,她双手合十诚心一拜,缓缓起身。走出里屋,迎面与来人碰个正着,杨丽华屈膝行礼:“陛下。” 宇文赟身形消瘦,印堂乌中泛青,脸上透着嚣张的苍白。他只是摆摆手,一双小眼轻蔑地撇向杨丽华,上下打量。连日寻欢作乐拖垮了宇文赟的身体,他气色略有阴晦,但嚣张狂妄却未减丝毫。 杨丽华不想污了这一方净土,主动禀道:“陛下若想和臣妾说说话,不如去正厅,娥英也有日子没见她父皇了。” “刚才已看过娥英,朕就想在这里和你说话。”宇文赟一脸不悦,坐到房间正中的小案前。他随手拿起案上的一本佛经翻阅,漫不经心地说:“你送来的名册朕刚看过,属意赵王之女,已经吩咐礼部大夫去办,择日册封她为千金公主,往dong突厥和亲。” 杨丽华站在一旁,淡淡回了句:“陛下圣明。” 宇文赟甚是无趣,转而玩赏起腰间佩着的白玉双龙坠子,又道:“衍儿刚登基,只公主和亲一喜,气势未免有些不足,难显大周天威。朕欲趁早为衍儿立后,也好举国共庆。朕觉得荥阳公司马消难的女儿是皇后最佳人选。” 杨丽华不由微微摇头,柔声劝道:“衍儿如今年龄尚小,迟两三年再选后也为时不晚。” 宇文赟猛地抬起头,神色凌厉地瞪着杨丽华,语气阴沉地问:“你是怕司马家的人成为皇亲国戚,削弱你爹在朝中的势力?” 杨丽华温婉一笑,淡然对答:“臣妾入宫多年,一直恪守本分,从不干预政事。只是衍儿自幼便由臣妾抚养,臣妾知他心性,实在觉得皇帝刚登基,要学的太多,现在立后恐让他分心,于国于衍儿自己都不是件好事。” 宇文赟眉头深锁,不容置疑命令道:“立后一事朕意已决,你好生打点着立后时后宫诸项事宜。” 杨丽华俯身行了一礼,神色如常,安然说:“臣妾遵命。” 看着杨丽华安之若素地站在自己眼前,宇文赟越发讨厌她这般模样,一股怒气突然涌上,当即大声呵道:“普六茹丽华,朕与你说话你却一直冷眼相对,在你眼里到底还有没有朕?” 杨丽华不假思索,她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臣妾是正宫,行为举止若不庄重,有失皇家体面。” “哼……”宇文赟冷笑一声,“朕若把你的皇后之位送与他人,你也不争不抢?” 杨丽华回:“陛下若废后,定是臣妾有错,也是应该。” 宇文赟右手紧握,狠狠朝小案上猛砸一下,愤愤说:“普六茹丽华,朕乃天元,衍儿现在是大周皇帝,也得听命于朕。废你后位又何须你有罪,朕随时都可以杀了你这个正宫皇后,诛你普六茹氏满门!” 杨丽华见宇文赟盛怒,知自己愈是逆来顺受他愈不满,又想起几天前那次冲突后母亲的教诲。她担及家人的安危,也只好故作弱态,忙跪在宇文赟面前:“自古女子出嫁从夫,以夫为天。在臣妾眼里,陛下不止是一国之君,更是臣妾的天,若你赐死臣妾,臣妾自然不敢有一丝忤逆,只是今后不能常伴君旁服侍,臣妾愧对陛下。” 难得一见杨丽华清丽的脸上浮现出一抹楚楚的样子,宇文赟的火气顿时压下去大半。杨丽华这样也算合他心意,但他依然冷冷训斥道:“今日你还算识相,你爹在朝野也安守本分,日后若你们有一点异动,诛九族也不能解朕心头之恨,朕要杀光你普六茹家十族。” 杨丽华叩头谢恩,“臣妾谨遵陛下教诲。” 宇文赟倒也不再发怒,身子放松的向前倾去,一手撑着下巴。嘴上却不依不饶,找乐子戏弄杨丽华,轻浮地说:“既然你不在意皇后之位,衍儿登基后他生母朱氏还未册封,朕不如把这皇后之位予她……” 杨丽华装作惊慌状,怯怯为自己求情:“陛下,臣妾知罪。” 细细玩味眼前之人,宇文赟渐感意兴阑珊。杨丽华像寻常人一般对他卑躬屈膝,第一眼新鲜,再瞧着却觉得索然无味。“朕今日累了,你就继续在这静思己过吧。”说罢,起身拂袖而去。 杨丽华不敢怠慢,叩拜道:“恭送陛下。” 刚从杨丽华寝宫出来,便有宦官报内史大夫郑译在天台求见。宇文赟这才突然想起几日前命郑译在宫外寻些chun宫图,此次定是前来呈予他。 回天台的路上宇文赟心思皆附在了chun宫图上,沿路中御正中大夫颜之仪竟拦截了他的圣驾。宇文赟现下心情大好,又瞧着来人是自己为太子时的侍读,一反常态并没有生气。 颜之仪年逾五十,已经略显老态。他在远处看到圣驾一时情急不得不一路小跑而来,现下喘息了片刻才躬身行礼,然后缓缓道:“老臣今日午后便在宫中遍寻陛下,现在总算是见到了。陛下啊,臣有要事进谏。” 昔日颜之仪对皇太子悉心抚照,宇文赟虽厌烦他迂腐,却也知此人对自己极为忠诚,他的进言着实应听。当下,宇文赟和言道:“老师请讲,朕定当虚心受教。” “臣听闻陛下看过刘昉、郑译的奏折后已经治罪于义?”颜之仪先是反问道。 宇文赟早上确实看了刘昉、郑译的上书,听颜之仪说起这事也不以为意,轻蔑一笑:“于义谤讪朝廷实为不敬,朕已下旨罢免了他的官职发回原籍。” “陛下此举甚是不妥啊!”颜之仪如当年教导太子般引经据典,言辞恳切地劝说:“昔日贤君明主恐不能尽知天下之事,立‘诽谤之木’,置‘敢谏之鼓’。直言进谏是做臣子的本分,这不能算于义之过。并且那于义的父亲于谨曾追随太祖创立大周江山,是太祖亲封的八大柱国之一,其世代忠义。臣斗胆恳请陛下不要治罪于义。” 宇文赟心知那于义之事只是臣子间的内斗,处置他不过是赏给两位近臣的恩典,自己一时疏忽竟忘了于氏一门在朝也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如今颜之仪及时矫枉,宇文赟便顺水推舟:“老师,你在朕身边侍奉多年,朕相信你谅直无私。这次你替于义请命,朕暂且不治他的罪就是了。” “陛下圣明。”颜之仪甚是欣慰,激动得当即跪地叩拜天恩。宇文赟自满自傲,这次他不仅避免了让于氏起反叛之心,又给足了颜之仪的面子,收买人心,一时情不自禁狂妄地大笑起来。 颜之仪见宇文赟心情大好,他想趁着龙颜大悦把压在心里几天的事一并启奏。又怕说了之后会激怒天子,颜之仪略显愁容,思前想后终于下定决心,毅然说道:“臣还听闻陛下最近总是对天元皇后打骂侮辱,臣深感陛下此举大大不妥啊!皇后娘娘该有一国之母的尊严,陛下这般对待皇后,万一传出去有损陛下名声。” 一切都在颜之仪的预料之中,宇文赟由喜转怒,脸色瞬间黑化得如炭石,大喝道:“颜之仪,这是朕的家事,你还是不要多言了吧!”他眼睛狠狠瞪着,大手一挥,示意随驾众人启程回宫。 颜之仪见状奋不顾身扑到御驾前,跪地高呼:“陛下,随国公一直不安定,万万不能招人话柄,令其有可乘之机。” 宇文赟惊讶地瞧着颜之仪,这个表情直直僵在他的脸上,半天不发一言。颜之仪不敢再说话,汗水顺着他的额,一滴一滴地滑,阵阵阴寒席卷他的全身,感到侵入骨髓的冷。 ------------ 第二章 昏君 (1) 更新时间:2012-04-30 良久后,阴晴不定的宇文赟终于沉沉吐出一句:“老师啊,朕没想到原来你也察觉到普六茹坚这人大有不妥啊!可是你怎么就不想想,为什么朕瞧不上他们普六茹一家?朕清楚地告诉你,每次看见这一家人清高的样子,朕就心里犯堵!” 颜之仪见到皇帝没有暴躁如雷,那颗跳动不安的心稍有一丝缓和。沉默少许,他缓缓开口:“自从当年普六茹坚把定州西门打开后,就一直有人传他相貌不凡乃当世圣人。当年先帝也对他有所顾忌,才一直把此人困在京城中只给他些虚职。现在他身为国丈,本身又没有过错,千万不可贸然与他针锋相对。倘若陛下一直这样对待普六茹一门,反倒助长了逆贼的狼子野心,给了他们造反的借口啊!所以,依老臣愚见,陛下如今应当把强国安民之策放在首位,如此我大周定会日益强盛,陛下威名也远播四方,从此以后自然不敢有人借机造反。” 宇文赟听了颜之仪的话,心中仿佛燃起了一团熊熊烈火,他双眸闪烁着耀目的光华,妄自尊大地感叹道:“朕既然从父皇手中接过执掌大周的权利,就一定不会辜负这浩瀚江山!有朝一日朕定要御驾亲征,开僵拓土,北伐突厥、南征陈国!朕要得到先帝亦不曾享有的无尚荣耀,朕的国域领土将会无边无际,朕的国家必定繁荣兴盛。” 这番慷慨激昂的陈词说得颜之仪瞠目结舌,他难以置信地仰视着宇文赟。从这个荒唐皇帝的身上他看到了交织在光与影中的希望之火,充满壮志雄心的皇帝仿佛站在云端,不可一世地将众生颠倒,向世人昭示,他是天生的王。但仅仅一瞬间,颜之仪倏地清醒,与他师生多年,从他还是个孩子时,他夸夸其谈的本领就一次又一次地蒙蔽了自己的眼睛,如今已经记不清自己对他失望了多少次。 宇文赟毫不理会颜之仪的失态,更不察他眼中悄悄染上的那一层失落。趾高气昂地第二次下令御驾启行,宇文赟于众人的拥簇中,脸上泛起一抹怪笑。徒留颜之仪在原地怔忡,他仰起那颗骄傲的头颅,不屑一顾地朝着颜之仪最后说了一句:“我的抱负我知道,也只有我知道。” 禅位至今已一月有余,宇文赟觉得这天元皇帝做起来也不如他想象的那般自在。朝堂上的琐事确实少了许多,空闲的时间全部搁在了后宫。可这一个多月玩来玩去都是那些花样,宇文赟现下很是厌烦。 后宫妃嫔皆进宫已久,还有那个他憎恶的皇后杨丽华,这些女人对宇文赟来说早已索然无味,他便有了广选美女扩充后宫之心,想和内史大夫郑译商量对策。 大臣觐见前必须吃斋三天、净身一天,以防臣下的浊气污了天元皇帝圣体,所以三天前宇文赟已下令传沛国公郑译。 午后宇文赟小憩刚醒,宫人报郑译已在天台外等候多时。宇文赟斜靠在榻上闭目养神,恩赐郑译入寝殿议事。 入宫后见到天元皇帝阖眼侧卧,郑译谨慎地行到御榻前下跪行礼:“微臣郑译,拜见天元皇帝。” 宇文赟动也不动,慵懒说道:“起。” 郑译年纪不足四十,但在宇文赟为太子时就侍于侧。见到天元皇帝闷闷不乐,他转念一想便猜出了宇文赟的心思,主动禀道:“如今前朝相安无事,定是后宫琐事让陛下不如意,臣愿为陛下分忧。” “放肆!”宇文赟忽地起身,随手抓起榻上的软垫狠狠朝郑译砸去。天威难测,提及前朝后宫,他竟想到杨坚一家,一时激愤怒喝道:“你没看到那普六茹坚在前朝笼络众臣、结党营私,而她女儿又在后宫收买人心!如今前朝后宫已连成一线,心怀不轨,这难道是相安无事吗?普六茹氏不除,朕心难安!” “臣失言,臣有罪。”郑译忙跪下磕头请罪,但心里却处变不惊,暗自琢磨:天元皇帝行事虽荒唐却不昏庸,今日若是想与自己商量国事想必不会漫不经心卧于榻上。刚才是自己一时疏忽触怒天威,还是要把话转移到后宫,若天元皇帝只是想选美女入宫,那不是什么大事,自己一味向他谄媚便是了。 宇文赟怒火迎头,充盈后宫的事已抛到脑后,想到杨氏一族,心里的怨气全抛到杨丽华身上,狠狠发泄:“普六茹老贼朕杀他是国事,难道朕的家事也不能自己做主吗?朕要废他女儿后位,再将其碎尸万段。” 郑译匍匐跪地,他知随国公韬晦已久只欠时机。自己与杨坚素有交情,若天元皇帝一时冲动杀掉皇后,此时于杨坚于自己皆不利,当即冒死进谏:“普六茹坚在朝野威信甚高,皇后娘娘于后宫也赢得美名,若无罪而贸然除之,恐怕不妥啊。陛下要为大局着想,除贼不要急于一时,一切需从长计议。陛下现在正当盛年,何愁日后不能灭普六茹一门。” 宇文赟紧握双拳,眼睛里烧出一团火焰,口不择言:“废不了普六茹丽华,那么朕就再立一后,与她平起平坐,挫一挫他普六茹的气焰。” 郑译心里一惊:“陛下,不可逆天行事,有违祖制啊。” “朕既天,何来逆天之说?”宇文赟性喜颠覆祖制传统,只觉天上地下唯吾独尊。提起立后,他的思绪又回到扩充后宫之事,一时兴起大放狂言:“赶紧传令即日起全国大选,这一次仪同以上官员家适龄的女儿不可擅自婚嫁,经过甄选后才能自行婚配。待美女入宫,朕再选一得意之人立为皇后。” 郑译抬头望向天元皇帝,心想从他登基到禅位,许多行为已是亘古未有的奇闻。他自知若不顺从圣意,必会惹祸上身。不遇明君又何须死谏,一切顺从他便是。决定了自己的态度,神思飞转便有一计涌上心来。 跪地叩头向天元皇帝行一大礼,郑译郑重其辞:“陛下选美色立为新后,难以堵住天下人之悠悠众口啊!世人惧陛下天威不敢直言,但心里定会把陛下想成是商纣周幽之流的昏君。现下臣倒是心生一计,可让陛下称心如意,又可以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宇文赟欣喜又惊疑,忙说:“爱卿起来说话,有何妙计,快快说来。” 郑译从容起身,不徐不疾回道:“当今圣上的生母朱氏至今未有册封,陛下想立新后,不如把这个恩典赏给朱氏。” “住口!”宇文赟怒目瞪向郑译,他脸色瞬间阴暗起来,呵斥道:“册封那个贱婢作甚,难道你想让天下人笑话朕的皇后是一身份卑贱的老妪?休要再提她。” 郑译早已胸有成竹,镇定地微微一笑:“陛下莫急,听臣下细细道来。”边说边去捡方才天元皇帝砸他的那块软垫,恭敬呈予天元皇帝,并继续说:“册封朱氏只是权宜之计,其好处有二,其一是封当今天子生母为后,名正言顺。其二是这广选美女需要时日,一时半刻也不能送到陛下跟前来,那岂不是还要让普六茹一家继续嚣张下去。封朱氏为后也不需大典,依照规矩一切从简不需一月即可完成。新后一立,普六茹坚之女便不能继续在宫里作威作福,这也就是打压了普六茹一门啊。” 宇文赟点了点头,上身微微前倾,示意郑译替他放好软垫。 郑译服侍起天元皇帝来奴颜婢色,不敢有丝毫松懈。见宇文赟对他的建议不置可否,一脸媚笑主动问:“陛下可满意微臣的愚见?” 宇文赟这时却又是喜怒不形于色,故作深沉说道:“爱卿所言甚是,只是这朱氏……” 郑译这次没有卖关子,即刻回道:“朱氏本就是罪人之后没入宫为婢,等为陛下选出的美人送进宫,您随便赐个罪名把她废了便是。那时二后并立已有先例,陛下再立自己心仪之人为后,想必不会再招来世人口舌。” “妙哉!”宇文赟大笑一声,“有爱卿在侧,朕如得子牙!” 郑译讶然一怔,此次献计实是情非得已,换来这等夸赞让他哭笑不得。表面上装作感恩戴德的样子,立刻双膝跪地叩首:“谢陛下夸奖,臣自当为陛下效犬马之劳。” “起来,咳咳……起来吧。”宇文赟心情大好,但刚发过脾气又说了好些话,嗓子干涩不禁干咳两声。 郑译察言观色的功夫极好,忙唤宫女上前但又拦下奉茶之人,自己亲手斟茶倒水。他不求位极人臣,只希望朝中有自己一席之地,锦衣玉食光宗耀祖,安享一世太平。 ------------ 第二章 昏君 (2) 更新时间:2012-04-30 天元皇帝征选美女的诏书下达全国,朝野上下顿时激起轩然大波。官宦士族惶恐不安,家有妙龄女子的百姓无不悲戚哀叹。世人皆知天元皇帝喜怒无常、荒淫暴虐,女子一旦入宫定是命运堪虞。几位前朝老臣纷纷进谏,上书却如石沉大海,未有音讯。 诏书颁布七日后,又到了六府各官吏一月一次进宫朝拜天元皇帝的日子。大殿之上百官早已恭敬而立,宇文赟着黑色衮服,戴二十四旒冕,在内侍的簇拥下他乘御舆行至殿外,由侍卫大臣护送,走上宫殿正中的朱漆方台。 殿堂上肃立的官员一起下跪叩首,齐齐山呼:“天元皇帝万岁!万岁!万岁!” 三拜之后礼毕,宇文赟傲视众官,双臂微举示意:“平身。” 下跪众臣刚刚起身,殿门外猛地传来一声洪亮的高喊:“微臣乐运来迟,请陛下恕罪。” 京兆郡丞乐运疾步而来,一口红松木棺紧随他身后被抬上殿。春日暖阳从高门外洒进大殿,乐运的身形孱弱却透着一股凛凛的正气,一步一步,咄咄逼人。 “咣——”薄棺落地,沉厚的回音声刺穿宫殿每一个角落,渐渐微弱,消散。 乐运兀然跪于棺前,拜后不起,他从容不迫抬头直视天元,义正言辞:“微臣有事启奏。” 宇文赟神色骤变,厉语斥问:“乐运,你这是作甚?”说罢,左手攥拳狠狠砸在御案上,右手直指乐运,“你抬棺觐见,分明是给朕添晦气!小小京兆郡丞竟公然在朝堂犯上作乱!罪犯滔天!” 天威触怒,殿中顿时人心惶惶,唯杨坚、郑译、元岩等几人神色不动。祸首乐运竟眉舒目展,此时他气息缓和稳实,如实应对:“陛下,请先勿动怒,这棺材是臣为自己准备的,今日微臣以死相谏。” 宇文赟把目光化作一把锐利锋刃直插在乐运身上。既然乐运决心死谏,他便不急于一时杀之,千刀万剐慢慢折磨才是痛快,于是阴狠地说:“乐运,朕准你进谏,起来说话。” “谢陛下隆恩。”乐运叩头谢恩,起身后拂拂衣袖,又对四周众官拱手行了一礼。他屹立棺前,用项上人头换来片刻世人的静候。 “臣今日的谏言只有八条。”乐运注视着高高在上的天元皇帝,凛然禀奏。心中的压抑终于在一瞬间崩裂,此时乐运意气激昂,高声呐喊:“第一,陛下执政以来独断专行,国家大事从不和辅政大臣商议。第二,陛下广罗美女充实后宫,仪同以上官员的女儿不可擅自婚嫁,招致众多怨恨。第三,陛下经常终日在后宫享乐不理朝政,有事启奏只能通过宦官。第四,陛下执政初曾下诏宽减刑罚,如今却变本加厉。第五,先帝力从节俭,而陛下却竭尽奢华。第六,百姓劳役赋税,陛下却用来供养杂耍角力之徒。第七,陛下要求上奏书写错字就重重治罪,这便杜绝了进谏之路。第八,天空星象已有异端,陛下仍不知征询为善之道,实行德政。上述八项,陛下若继续恣意妄为,只怕我大周朝先祖日后再无以为祭了——” 乐运一番慷慨直言,群臣哗然震惊,耳畔仍感余音萦绕回荡。站在群臣最前列的杨坚倒是一派晏然,暗自窥视天元。郑译对乐运的八条谏言不以为然,却是在暗想往日是否与那人有过交集,生怕祸及自身。 “混账——”咆哮声打破刹那的沉寂,宇文赟猝地站起,一字一顿地说:“朕,乃,天!天下之事,皆由朕做主;天下之人,皆由朕支配。” 此时群臣多数胆战心惊,不敢有半点异动,屏气敛息等候天元皇帝继续发话。宇文赟甩袖一呼:“御前侍卫,取朕佩剑来,今日朕要亲手砍了乐运的狗头!” 乐运仰天狂笑,长叹一声:“我此次前来已抱有必死的决心,昏君无道,昏君无道啊……” 见此情景,内史中大夫元岩不禁自语:“昔日汉献帝时陈容愿与臧洪一同赴死,如今乐运堪比比干,若他难逃一死,我愿与他共赴黄泉。” 站在元岩前的郑译听到这一番话忍不住回头,却见元岩大义凛然的走出行列,直径走到乐运前面跪下。 宇文赟已取来佩剑,他手执盘龙长剑,从御座上直冲而下。见到元岩挡在乐运身前,他反而加快步伐,逆我者死,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臣不忍心见陛下一时冲动酿成一世悲剧啊!请陛下先听臣一言!”元岩高呼,却迎来宇文赟一剑。宝剑寒光骤闪于眼前,晃的双目刺痛难忍,元岩下意识皱眉闭眼,暴戾的剑气却戛然而止。 众人目光全部集中在元岩身上,宇文赟的剑架在元岩颈边,命令道:“快说!” 元岩定了定神,急忙为宇文赟解疑:“陛下息怒,臣认为今日乐运此举只为求名,如果陛下杀死乐运,正遂了他心愿,史册也会记载陛下的暴君之举。依臣愚见,陛下不如放他一条生路,满朝文武都会为您此举歌功颂德,称您气度宽宏,乃千古明君啊!” 宇文赟稍加思索,手中宝剑入鞘,琢磨道:“所言有理。”转而像乐运抬手示意:“快快起来,今日之事朕不再追究。乐运大胆敢言、赤胆忠心,是个忠臣啊!明日来天台与朕一起用膳吧。” 乐运一时怔住,也不谢恩。宇文赟又瞥了乐运一眼,嘴角泛起一丝冷弧,便不再理会他,只兀自说道:“朕今日累了,无事就都退了吧。” 恭送天元皇帝离去,大臣们才松了口气,这次的朝见终于散了。元岩仍伫立在大殿之前,双臂背在身后,颔首看向空洞的屋顶,长长舒了口气。郑译的目光久久停留在元岩身上,对着他沉沉的背影,郑译不禁抿嘴微微浅笑。 元岩这时蓦然转身,与郑译相对而视。他未察觉郑译的笑容,只看郑译向他轻轻点头示意,就也回了一礼,然后再不看他,阔步向宫外走去。 ------------ 第三章 二后二妃 (1) 更新时间:2012-04-30 大象元年四月,宇文衍生母朱满月受封天元帝后。 突如其来的恩典让朱满月诚惶诚恐。当年她只是职掌衣冠的宫婢,一次太子酒后更衣时性欲大起,她茫然地顺从了他。朱满月年长太子十二岁,容貌俗庸,醒酒后太子对她置若罔闻。日后服侍太子也一切如常,仿佛那日的荒唐只是朱满月臆想出的梦魇。 至小腹微隆时朱满月才察觉自己竟承恩有孕,她惊慌害怕,万幸太子没有为难她,承认了腹中骨肉。十月怀胎朱满月生下了一个健康的男婴,生产后她听到洪亮的婴儿啼哭声,来不及好好看孩子一眼,稳婆已抱走她的儿子。 武帝为长孙赐名宇文衍,由太子妃杨丽华抚养这个孩子。太子宫里的掌事官处事圆滑,知道朱满月身份尴尬便不再让她近身伺候太子,又顾忌此人生育过皇孙,所以只分配一些轻巧的琐事让她去做。 朱满月认命也安于现状,只是最初两三年无法压抑自己对幼子的思念,壮胆求见过太子妃几次。后来日子久了,她去得也越发少了。 十几日前一道圣旨突然而至,天元皇帝赐朱满月入主后宫一院,欲将其立为天元帝后,待吉日行册封礼。朱满月惶惶不可终日,这样的大喜让她难以消受。这几年宫里几番改天换地,如今身为皇帝生母的她却不想再招惹任何是非。 册封典礼前一晚,宇文赟闲的发慌,一时心血来潮命人召朱满月。前人刚走,紧接着有人来向他呈上一个郑译进献的木盒。宇文赟打开后顿时来了兴致,竟然是一堆民间yin物儿。在宇文赟正兴致勃勃研究各种器物如何使用时,朱满月到了。宇文赟不耐烦地瞟了一眼,看见一个狠狠压低头的女人跪在御案前,他没由来的顿生一股烦躁。转头啐了一口,边摆弄手上的东西,边痞气地骂:“朱满月你这个罪妇,见你就觉得晦气。当年还竟然和你……贱人,根本是你见朕年少,就趁朕酒醉勾引!因你有幸怀上龙种,朕才饶你一命。现在也是看皇儿情面,赏你个份位。朕不准世人传言皇帝的生母是个贱婢,让你辱了皇家声威。但是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你要清楚,以后平日里给朕滚远点,朕见到你就觉得恶心。” 这番折辱竟然让朱满月几日来一直悬着的心放了下来。她虔诚地乞求,册封之后得到的只是那个虚有其表的天元帝后头衔,而不是一场杀身之祸。 亥时将至,这晚夜色朦胧,有微风。杨丽华于正宫院前置一小案,独坐良久。满园簇簇的白兰揉碎了一地凄白月光,杨丽华爱得竟是那映在堂前的花影。 远处一抹湖蓝色的身影轻轻推开虚掩着的宫门,那小人儿步步悄然,不忍打扰却不得不走到杨丽华身后。 “式微,你回去罢。今夜景致如此美丽,莫扫我难得的雅兴。”杨丽华感觉有人走来,她一如往常那样,先说了自己的意思。 来人没有说话却也不走,杨丽华觉得反常,她不由回首。一个稚嫩的少女站在那里,杨丽华借着月光凝视,暗色的宫装更衬得那张小脸莹白透亮。以前没有细细打量过夏蔓,现下一瞅,那模样说不上是绝美,但透着一股含蓄的温婉,让人看着舒服。 杨丽华问:“有人让你来催我回去?” 夏蔓顿了顿才回答:“是奴婢自己觉得现在已经二更天了,皇后娘娘真的应该回去休息了。” 杨丽华又问:“那你为何也没有睡?” “我本来已经睡了,刚才被——”前话还满是抱怨,却戛然停下。夏蔓瞪着圆圆的大眼睛,同时忙低下头,压抑住自己的惊慌。 杨丽华早知个中深意,她没有再追问,也不点破,仿佛并未察觉夏蔓失言。 良久的沉默后,夏蔓耐不住性子,眼珠一转,怯怯地窥向皇后。面上看不出皇后的喜悲,夏蔓猜测:“娘娘今晚失眠,是因为明日圣上的母亲将被册封?” 杨丽华不回答,把目光转向不远处那片玉兰树。风拂得细枝轻摇微晃,恰似漫天飘洒着碎琼乱玉。她平实地说:“夏蔓你瞧,这满园的白玉兰已经含苞,也许花开就在明日了。” 夏蔓疑惑,“难道娘娘在这里等待是想看花开的那一瞬间?” 杨丽华答非所问,像是在自言自语:“玉兰花碧白无暇、香气清幽,可惜花期短暂,只有十余日。” 夏蔓并不认同,驳了一句:“式微姐姐告诉我,玉兰花瓣可制成香膏,花蕊还能入药。我觉得它花开时日虽短,可凋谢后也能物尽其用,便不是那么可惜了。” 注意力再次为夏蔓所转移,杨丽华不禁又观察起这个女孩。夏蔓见状激起一阵后怕,脚底下意识退了一步,这时却听杨丽华说:“我有些累了,回宫。” 走到宫门前杨丽华止步不前,伫立良久。夏蔓也不知如何是好,一时语塞:“娘娘……” 少顷,杨丽华竟转过身来意味深长地看着夏蔓,说话声音也扬了些许:“这次,是你想多了。我只是感叹良辰,一时贪恋多留片刻而已。” 夏蔓觉得这话好像不是说给自己听的,却又不察哪里不妥。这时见皇后欣慰的一笑但不是看着她,夏蔓顺着皇后的目光,回首望去…… ------------ 第三章 二后二妃 (2) 更新时间:2012-05-01 借宫中册封天元帝后为由,宇文赟一连荒淫了数日。各种花样都玩过一遭后,也觉疲累无趣,这天他就只召了郑译与刘昉,在西花园的小亭里饮酒。此时郑译侍奉在侧,刘昉却迟迟未到。 刘昉此人如今正当盛年,宇文赟素日更喜与他亲近。想当年他为太子时,就常和刘昉一起花天酒地,胡作非为。刘昉作为皇帝的玩伴和心腹,自宇文赟登基后更是恩宠日盛,现已官至小御正下大夫,在宇文赟心目中满朝文武也只有他能与颜之仪相提并论。 酒过三巡,宇文赟渐感无趣,皱着眉朝外面望了一眼,低语道:“也不知刘昉死到哪里去了,他不在兴致真是少了大半。再不来见朕,定要治他个大不敬之罪。”恰巧在这时,刘昉形色仓惶地由远处快步赶来。宇文赟大喜,朝刘昉招手喊道:“不必拜了,你赶紧过来,陪朕饮个痛快。” 刘昉走到近前躬身行礼,支吾道:“陛下……陛下,那元岩……他不肯写诛杀乌丸轨的诏书。” 宇文赟执杯到嘴边正要饮,刘昉的话入耳,当下把手中小杯狠狠置在圆案上,“元岩竟如此不识抬举,把他押来。”说罢抓起酒壶狂饮,饮毕把那玉壶痛快地朝地上猛砸,咒骂道“乌丸轨这个老不死的,朕做太子时他就与朕作对。岂能再留他残命,这次必除不可。” 刘昉见天元皇帝没有罪责于自己办事不利,渐显出龌龊的嘴脸。一旁的郑译表面曲意逢迎,心里却若有所思。他早已预料到元岩会抗旨不遵,拒拟诏书诛杀忠臣。 几番畅饮后宇文赟已有醉意,待内侍押解元岩来见,那时宇文赟喝得是颠乾倒坤。 元岩不知王轨与乐运不同,宇文赟对他是积怨已久,恨不得寝其皮啖其肉。跪在亭外,元岩竟主动高声说:“陛下,王轨不能杀!若陛下滥杀臣子,定会大失人心啊。” “够了!”刺耳的大道理让宇文赟觉得是废语连篇,不耐烦地呵止并大骂道:“元岩混帐,愚昧无知,先拖出去打一天仗,朕看你还敢不敢抗旨!” “请陛下三思啊。”出来求情的竟然是颜之仪,元岩被俘前正在他处议事,所以就主动跟来。“元大人正直无私,那乌丸轨曾经履立战功,他们二人对我大周忠心耿耿,望陛下从轻发落。” 宇文赟定神看过去,才发现颜之仪竟也在其中。看到此人就头晕脑胀,当下躁得一手掀翻小案,大声呵:“颜大人,朕登基后你屡次进谏,只因朕念你曾侍读于东宫多年,给了你不少面子。但是你不要恃宠生娇,以为可以左右于朕。朕意已决,若再多言,不要怪朕不念旧情。” 众人面面相觑,局面一时陷入僵持。宇文赟酒醉伤神,只想赶紧解决这件破事,他硬撑着身子站起来,又一边指着元岩说道:“朕天恩浩荡,今日饶你一命。赐你一天杖,废你官职。领了恩赏后你给朕滚出京城,朕再也不想看到你。”说罢转身就走,不愿再与这几个老儿纠缠。 刘昉下跪阿谀歌颂:“陛下仁慈圣明,今日美名定会千古流传!”目送宇文赟走后,他转眼变色,趾高气昂地看着亭外痛心疾首的颜之仪,毫不掩饰自己的奸笑, 自始至终都沉默的郑译,平静的自斟。他的目光停在元岩身上,缓缓饮了那一杯,若有所思。 次日宇文赟旧时头疾发作,接着一病不起,日日不能安寝。期间刘昉郑译等几位近臣前来探望他也不见,宦官递上的奏书根本置之不理。但是他身在病中仍不忘作恶,命令天元皇后亲自来侍疾,当奴婢一般使唤,每日对其打骂不休。 七八天后宇文赟渐有好转,让杨丽华取来积压数日的奏折。他靠在榻上,随手拿了一册来看,本来漫不经心的脸上隐隐泛起阴郁之色,当下把奏章朝杨丽华脸上掷去,“该死的突厥老儿,偏偏这时候归天。突厥搁置了和亲之事,难道要造反不成?” 杨丽华捡起地上的奏折放回原处,淡然从容地对道:“臣妾从一些书上看过,突厥部落皆是蛮荒野人,常年内乱纷争不断。如今可汗病逝,新主即位难免会有一番内斗纷争,陛下不必担心他们犯境。臣妾觉得等新可汗之位稳定下来,突厥定会再派使者来求亲,那时陛下可再遣千金公主出塞和亲。” 宇文赟听了不置可否,懒得理会这些繁琐的国事。让杨丽华伺候进药,晚膳前就放她回宫去了。 近来整日去天台侍疾,杨丽华分身无暇不由忽视了幼女。这天回去的格外早些,直奔宇文娥英屋里,却不见女儿的踪影。仔细一问才知道,公主见母后和吴式微皆不在宫里,如脱缰的野马。白天她不读书习作,但凡有人稍加阻挠便受到了捉弄与处罚。出外玩耍也不声张,只带着大自己两三岁的夏蔓跑到西苑花园里采花扑蝶,捕鱼捉鸟。近身服侍公主的小宫人慑于公主的威胁,不敢报告皇后。 傍晚时分宇文娥英一癫一癫地从侧门跑进宫里,刚踏进小院却直面迎来杨丽华冷冷地杵在门口。宇文娥英诧然地瞪起大眼睛,下一刻立即指着身后的夏蔓忙道:“母后,是她带我出去玩的。”夏蔓闻言下跪,并没有替自己辩解,低着头一言不发。 杨丽华看着女儿娇俏的身姿,那水蓝色的小裙还是她亲手缝制的,于花丛中沾染了一身香气,满头簪了打着朵儿的粉海棠。此时见女儿抿着小嘴一脸惊慌的样儿,自己越发不忍责怪她。想来也是自己的过失,没有留吴式微在宫里照顾女儿,于是和颜悦色地说:“娥英你先回去更衣,准备用膳。以后不要再淘气了,再有下次我一定罚你。至于夏蔓——”她迟疑了一下,“你随我来,我自有惩处。” 宇文娥英又恢复了一贯的神采飞扬,欢乐地随着宫女回房更衣去了。夏蔓跪在原地,怯怯地看着公主远去,心里惊慌得紧。吴式微过来扶她,安慰道:“你不用害怕,娘娘不是不明事理的人。她定心知是公主命令你陪她玩耍。我相信娘娘不会为难你的。”夏蔓一脸委屈消了大半,感激地看着吴式微。 ------------ 第三章 二后二妃 (3) 更新时间:2012-05-01 杨丽华屏退左右,夏蔓低着头一路跟在她身后,瑟瑟惊惊,手心里捏着一把冷汗。直到浓浓幽香扑面,她方察觉自己竟与皇后走到那片玉兰树下。现下正是白玉兰开得最盛之时,映着落霞的余晖,莹白的芬芳又染了一抹柔媚娇羞。 时有轻风慵懒地吹过,一朵玉兰卷在晚风中飘飘然地落在夏蔓脚下。杨丽华俯身拾起那一朵饱满的白玉兰,插在夏蔓发间,抚着她的发丝,怜惜道:“刚才委屈你了。” 夏蔓的心还是扑通直跳,不敢去看皇后。杨丽华又拉起夏蔓的小手,语重心长地说:“我只有娥英这一个女儿,虽然公主不受父亲宠爱,但我对她百般疼惜。如今我在这深宫里没有别的托寄,只盼着娥英快乐健康地成长,将来可以找个好夫婿,远离皇家的是非斗争,安稳度过一生。我不想她如我这般身不由已,不想她受到任何委屈。”说道这里,杨丽华略有哽咽,澄澈的眼眸中泛起隐隐泪光。 夏蔓见皇后没有责怪她,便不再害怕,不由自主地仰起头注视着杨丽华的脸。平日里冷若冰霜的皇后此时竟然在她面前动情,夏蔓愣在那里,不知该如何。 杨丽华偏过头坚忍地噙zhu眼泪,须臾,她俯身靠向夏蔓,握紧她的双手,恳求道:“现在公主还小,难免任性。夏蔓,你是个聪明懂事的孩子,又和她年龄相仿,从今往后我想让你来陪伴公主,引导她、保护她。将来我总有不能照顾她的那一天,到那时你就是她最亲的人。答应我,你要全心全意地留在她身边,好吗?” 夏蔓紧咬嘴唇,甚是为难。唯恐自己不能照顾好公主,不敢应承也不敢拒绝皇后的心意。 杨丽华猜出夏蔓的担忧,继续以情打动道:“你是我母亲送进宫的,听说在府里时就乖巧懂事。我知道你是孤儿,从小受了很多苦。夏蔓,今后在宫中,我会对你真心相待,我和公主从此以后也是你的依靠。” 这些话触及了夏蔓心中的伤痛,脸上的泪珠串成了线,簌簌地流着,无语凝噎。杨丽华轻轻拂拭夏蔓脸上的泪,她从夏蔓的眼睛中感觉到,这个孩子已经答应了她。 次日一早,有宦官来通传:天元皇帝身体略有好转,皇后已经辛劳数日,从即日起不需要再去天台侍奉龙体。 往后几天杨丽华每日亲自督促女儿的功课,夏蔓作为公主的贴身侍婢,开始与公主一同学习。宇文娥英争强好胜,生怕自己不如一个宫女,每日练琴刺绣,倒也越发的上心。 杨丽华观察了夏蔓一段时间,更是放心把她留在公主身边。两个孩子辛苦了好些日子,这天便给她们放了大假,自己也得空去阿史那太后宫里请安。 晚上就寝之前,宇文娥英竟向杨丽华问起父皇的病情。哄睡了公主后,一旁的式微好奇问了一句:“不知道天元陛下的病情究竟如何?阿史那太后今日也提及,亲自去探望竟遭拒而不见。陛下龙体抱恙的日子也不短了,其实现在宫里早就传了不少流言。” 杨丽华漠不关心,慈眉凝视着熟睡的女儿,平淡道:“管他作甚。现在八成是谎称有病,借机避开国事,偷偷玩乐去了。”轻轻地替女儿盖好被子,看到枕边压了一小块锦缎,小心地抽了出来。 回房的路上杨丽华一直打量着女儿的绣品,爱不释手。直到睡前式微服侍她卸妆梳洗,仍不离手地欣赏着那块帕子,对式微夸耀道:“你看娥英的女红,虽然针法差了点,但是比之前已经进步了许多,总算是有了形状,歪歪扭扭的看着也满是可爱。她一个五岁的孩子能绣得这般模样,已经是难能可贵了。明日我应该好好夸奖她一番,让她把这只小黄狗送予我,留个纪念。” 式微忍不住扑哧一笑,赶忙低头不语掩饰自己的失态。杨丽华不解,看看式微又打量那块帕子,还是看不出个究竟。 “娘娘,公主绣的……那是,那是一只猴子。”式微尴尬地说出了实话,眼角偷偷瞟向愣住的杨丽华。她本不想揭穿,可又想到方才皇后说要夸奖公主绣的小黄狗,生怕弄巧成拙引起公主不悦,无奈只得对杨丽华解释:“晚上奴婢去传公主用膳的时候,公主向奴婢炫耀了一番她的绣品,说她秀的是金猴吃桃。” 杨丽华看起来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沉默了半晌,点头道:“猴子也不错。像猴子,像猴子……真是越看越像,式微,你看这小猴的精怪样儿,真是好看极了。” 休息了这些时日,宇文赟早已恢复了精神。但他对外诈病,谎称头疾难医,避而不朝。私下只召刘昉来天台,与其饮酒作乐厮混了数日。转眼已到五月底,因为京城和各州选来充实后宫的女子定于下月初入宫,宇文赟这才不再称病。 六月初一,辰时宫门大开,浩浩荡荡的一行车列徐徐进宫。当晚宇文赟看着名册先点了十几个官宦家的女子,全部召来天台侍宴。 宇文赟病过一场后又酗酒数日,整个人暮气沉沉。席间看到眼前百花争艳,虽有些力不从心,但色心不减丝毫。他细长的小眼形色狡黠,如秃鹰打量猎物般几番扫视,于热烈喧闹觥筹交错的声影中发现了一抹明艳的光华。 她于众美人中被皇帝点中,诚惶诚恐点着碎步挪上前:“大将军陈山提之女陈月仪,拜见天元皇帝。陛下万岁。” 他抿抿嘴唇,秀色可餐:“多大了?” 她温柔地答:“刚满十五。” 他戏谑:“想要朕封你个什么?” 她蹙蹙之态更显娇媚:“臣妾不敢邀宠,一切由陛下决断。” 当夜,天元皇帝临幸陈月仪,次日下旨封为德妃。 ------------ 第三章 二后二妃 (4) 更新时间:2012-05-01 宫里新晋封了德妃的消息一日就传遍了整个皇城。此后连着数日宇文赟在天台du宠陈月仪一人,日日春宵。 陈月仪昨夜大醉一场,早上起来憋在宫里闷得心烦气躁,于是独自一人到大花园里透透气。昨晚一场小雨,园子里遍地残红。远远地发现在桃花林深处,一个着素色襦裙的女子跪坐在花间,她聚精会神地收集地上的碎花,聚了一捧后畅快地撒向空中,对着太阳久久凝视残尘纷飞,直到美好的瞬间殆尽,她再慢慢地去捡落花。想来那女子已在花下呆了许久,她的发间,肩头,衣裙上皆沾了片片瓷粉。 陈月仪不由想起自己儿时常与邻居元家的小娘子为伴,每到春日雨后,二人喜欢于花间拾捡各色花瓣,做天女散花状互相倾散。陈月仪不由渐渐朝那人处走近。 花下的女子察觉身后有人,转身回眸,仰头看到不远处来人,惊讶得目瞪口呆。 “乐尚,是你!”陈月仪难以置信地惊叹一声,喜悦之情不可言喻。两三步跑到近前,没想到竟然在深宫中偶遇自己儿时惟一的伙伴元乐尚。 “陈姐姐……”元乐尚伤情感怀,眼睛红了一圈:“陈将军升迁后,你我已经分别数年,乐尚做梦也没想到竟然还能再见到陈姐姐。” 陈月仪扶起跪坐在地的元乐尚,柔柔安慰道:“我们姐妹重逢是大喜事,这般模样就是你的不对了。” 元乐尚吸了吸鼻子忍住眼泪,忙点头道:“今日重逢真是上天眷顾我们姐妹二人。进宫后只听说陛下立了陈大将军的女儿为德妃,姐姐家中姐妹甚多,所以我一时没想到竟然是你。今天看到姐姐,那册封德妃一事,妹妹真替姐姐高兴。” 陈月仪神色得意,拉起元乐尚的手道:“不要站在这里说话了,走,去我那里我们再好好叙旧。”路上她想起刚才看到元乐尚一人自娱,不禁好奇问:“为何一人在这里?可有何苦闷之事说予姐姐听听。” 这一问激起元乐尚满腹的委屈,“我在这宫里好生无趣,一起进宫的女子相互不忿,姐姐你也知道。自从初一进宫后,每日无所事事,孤身一人不由想念家中的父母。”她顿了顿,一脸凄楚地看着陈月仪,汪汪的大眼睛里又流下泪来,“昨夜骤雨搅得我一夜无眠,今个儿一大早看见雨停了,就自己出来寻些乐子解闷。” 陈月仪于心不忍频频摇头,怜惜道:“妹妹是元大人的掌上明珠,从小到大哪受过这般冷落。不像我在家里排行第八,母亲的身份低微,自幼我在家里就受尽姐妹的排挤轻贱。那时候只有妹妹你真心待我,素日里好吃好玩的皆与我一起分享,现在是轮到姐姐我好好照顾妹妹了。”安慰着与自己同龄却心智纯如幼子的元乐尚,陈月仪暗想如今后宫局势:天元皇后不受宠幸,只因外戚才固有后位。天元帝后的册封只因她为皇帝生母,在后宫不过是个摆设。现下她孤身立足后宫难保恩宠永固,但如能让元乐尚也得宠,姐妹二人效仿飞燕合德,那在后宫的地位才能更加稳固。 陈月仪边走边细细打量着在侧的俏佳人,随意地伸手梳理着她略有些凌乱的发髻,缓缓说道:“乐尚,我看你如今出落得这样清灵,只是缺少一个机会见到陛下。我一定为你引见,让陛下召幸你,日后封嫔册妃自是不在话下。 元乐尚破涕为笑,又扭捏了一番,不好意思地说:“可是我没姐姐这般美艳,我怕陛下不喜欢我。” 陈月仪嗔道:“妹妹可不要妄自菲薄,你的可爱连我看着都心动三分,忍不住要好好疼爱一番。今后你我姐妹二人同心同德,互相扶持,才能在天元皇帝的后宫争得一席之地。” 元乐尚不以为然,痴痴说:“我可听不懂姐姐说的这些大事情,以后凡事单凭姐姐吩咐,妹妹只管照办就是了。” 当晚用过晚膳,陈月仪使计让宇文赟命她跳舞助兴。她侧身靠在宇文赟腿上,穿着一层轻薄的玫色对襟长裙,衣领处微微敞开,胸前春光若隐若现。陈月仪轻轻翻身,挺胸向宇文赟腹间贴了过去,双臂拥着他的腰,仰头对上那双满是欲huo的双眼,娇滴滴求道:“臣妾斗胆请陛下恩准一人来为臣妾伴奏。” 宇文赟勾起怀中美人的一丝柔发深深一嗅,阖眼沉溺在发香中,迷离地问:“爱妃所要何人?” 陈月仪一只手轻柔地在宇文赟背后来回抚弄,边调情边禀:“臣妾与开府元晟家的小娘子乃竹马之交,这次元妹妹也有幸进宫来侍奉陛下。我那妹妹精通音律,自幼习小箜篌。这小箜篌可与宫廷乐队里的箜篌相差甚远,由佳人缚其柄于腰间,随弹随行,不仅乐音灵动,更可以欣赏到弹奏之人曼妙的身姿。” 宇文赟听到那小箜篌已经觉得有趣,又有美人在怀撒娇,早已神魂颠倒,当即飘飘然地下令:“准了,准了。来人,去传元晟的女儿。” 见到元乐尚的时候,宇文赟看着她的脸怔怔呆了良久。与陈月仪的艳丽截然不同,眼前的妙人儿俏丽活泼,一颦一语纯稚可爱。争宠献媚的妃嫔让他乏味不堪,这个在自己面前难掩娇羞的处子顿时激起了他的欲望。 宇文赟忘乎所以地走到元乐尚身边,伸手去抚摸她涨红的脸,手指触及浅浅抿起的红唇,掠过下颚,沿着嫩白的颈滑到了她的胸口。元乐尚心忽一惊,娇小的身躯不禁猛地一颤,正欲后退去躲,下一刻倏然被拦腰抱起。宇文赟玩味着怀中猎物瑟瑟惊恐之态,狂傲地大笑一声,全然不顾左右,抱着他的瓷娃娃径直走进寝室。 元乐尚惊魂稍定,主动伸出双臂环住宇文赟的脖子,傻傻求饶:“陛下,不要,人家好害怕。” 宇文赟嘴角贼贼勾起一抹邪恶:“今晚你乖乖听话,朕奖励你做朕的贵妃。” ------------ 第四章 刁蛮公主 柔弱皇帝 (1) 更新时间:2012-05-01 短短两月之间,宫里多了一位天元帝后,又有陈德妃元贵妃二女专宠,在这样的环境下宫里一时谣言四起。 “听说陛下欲废正宫皇后,册立元贵妃为后。” “普六茹皇后可废不得,随国公权倾朝野,陛下不敢废了皇后。” “天台里的姐妹说那chen元二妃成日缠着陛下,百般献媚索要后位,有一晚陛下酒后竟允了她们。” “也许陛下真的会废了天元皇后和天元帝后,正好让德妃贵妃姐妹俩来补上。” 在这样的流言蜚语中,大象元年六月,宇文赟封陈月仪为天左皇后,封元乐尚为天右皇后,天元后宫四后并立。 夏蔓本以为宫里只有皇后与公主不会谈论册立新后的事儿,但没想到下午练字时,宇文娥英偷偷地问:“父皇新册立的两位皇后是不是很漂亮?” “我也没见过二位娘娘”夏蔓如实回答,探头看一眼那边教习字的姑姑正在专心读书,转身回来继续轻声说:“但是陛下宠爱的女人一定是大美人吧。” 宇文娥英放下手中的笔,直勾勾地看着夏蔓好奇追问道:“可是母后的样子也很漂亮,为何父皇却不喜欢她?” 夏蔓一时说不上来,眼睛里略过一抹哀伤的神色。这时姑姑发现了她们的窃窃私语,公主忙缩回脑袋无可奈何地抓起笔,潦草地在纸上鬼画符。 夏蔓久久无法下笔。她想起那日白兰花下,皇后对她殷切地嘱托,眼睛忍不住泛起氤氲。脑海中又回闪过,她第一次陪公主练字时,是皇后亲自来教导。后来打扫时她看到皇后的案上落下一张纸,反复读了几次便把那纸上的句子记在了心里。蘸了些浓墨,夏蔓缓缓起笔,那张净白的软纸印上她清秀工整的字迹:望云际兮有好仇,天路长兮往无由。佩兰蕙兮为谁修,宴婉绝兮我心愁。 夏蔓在公主身边久了,渐渐真心喜欢起这个顽皮的孩子,虽然大部分时间公主让她精疲力竭。 这天刚到宫中的大花园,宇文娥英吵闹不休要玩她的金丝玲珑八宝绣球。夏蔓起先不肯自己回去留公主一人在此等候,但宇文娥英恩威并施:“我可是本朝公主,你一个宫女竟敢不听我的命令,你就不怕我打你一天仗?夏蔓姐姐,我现在想要和你抛绣球玩,你就回宫一趟取了东西就回来,我一定会乖乖地在这里等你的。” 夏蔓知道公主只是吓唬自己并不会真的打她,看到宇文娥英言辞恳切地再三保证会乖乖呆在园子里,她一时心软不忍让公主因玩不到绣球而败兴,不得不自己一人跑回宫里去取绣球。 来回不过一刻钟,但等夏蔓取了绣球回来却早已不见宇文娥英的身影,夏蔓当即猜到公主定是去了皇后娘娘严令禁止靠近的北山小湖。 前几天皇后带公主去正阳宫探望皇上,公主看见那宫里有几尾通红鲜亮的锦鲤,很是喜欢。皇上说那鲤鱼是他宫里的小太监在北山那边的湖里抓来的,公主贪玩缠着皇后要去抓鱼。皇后说那里假山林立,常年阴暗潮湿,虽然池水不深,但是一不小心磕磕碰碰也是不好,不准她去。今天一早公主私下提起要与她偷偷去捉鱼,但夏蔓跪在宇文娥英面前表示,自己甘愿接受任何惩罚,也绝不敢违背皇后的命令和公主去危险的地方。 这一次宇文娥英是有心支开夏蔓自己去探险,丢了公主夏蔓也不敢声张,赶紧一路往北跑去,想尽快把公主寻回。一路上不敢有半刻停歇,等赶到北山那里夏蔓已经上气不接下气。她边重重喘着边走进那一片假山中四处张望寻找公主的踪迹,又不敢大声呼唤,生怕小公主想躲开她,慌张之下摔倒受伤。 “谁在后面,给我出来——”突然转角处传来一个少年低沉的声音。 夏蔓惶惶地踱步,不知自己惊扰了哪位殿下。转过前面那块奇形大石,看到湖边少年的服制,夏蔓于惊讶中从容地俯身行礼:“奴婢给皇上请安。” “起来吧。”宇文衍也不回头,一把把往水里投食,边观察水中的游鱼边冷漠地问:“你是哪里的宫女,为何一人在这里?” “回皇上,奴婢是天元皇后宫里的。今日陪公主在花园玩耍时失职让公主走失,现在前来寻找公主,情急之下冲撞了皇上,皇上恕罪。” 宇文衍吃惊道:“你是说娥英跑到这里玩了?”他神色一紧,左手下意识朝腰间摸去,触到坠在那的白玉双龙佩,略有安怀。再不理身后的小宫女,宇文衍一下把小袋里的鱼食全倒进湖里,抓起地上的一大包捕鱼工具,抱在怀里就要离去。 就在这时宇文娥英突然从转角处那块巨岩后窜了出来,蹦蹦跳跳跑到宇文衍身边,“皇兄,你怎么听说我在这就要走呢?皇兄是怕我抢那个宝贝吧。”趁宇文衍不注意,娥英一把拽起他腰间佩戴的玉佩,可惜她年幼无力,猛地一拉竟没有拽下来。 “娥英你放手,这块玉是父皇赏我的,真的不能给你。你要喜欢玉佩,皇兄送你比这个更大更通透的美玉。”宇文衍不想与小妹纠缠,生怕撕扯间伤了娥英不好与皇后交代。 “我偏偏就喜欢这一块!”娥英咄咄逼人,又伸手去抢。宇文衍无奈步步后退,看着娥英向他扑来,下意识向后迈了一大步。没料到这脚哧溜地一滑,刹时间宇文衍整个身体向后仰过去,狠狠坠到湖中。 “啊——”娥英惊声尖叫,吓得呆愣在原地,瞪大眼睛自语:“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 万幸池水不过三尺深,扑腾了几下踩到池底,水刚刚没过鼻下,宇文衍也镇静了下来,忙使尽全身力气往池边爬去。夏蔓从容不迫,已跑到池边伸手去拉宇文衍。二人皆年幼,也废了好一番力气,宇文衍总算狼狈不堪爬上岸,坐在池边瑟瑟发抖喘着粗气。回了回神他才注意到自己仍紧紧攥着夏蔓的手,宇文衍没有松开反而紧握她冰凉的手,心存感激道:“幸亏有你在这。你是夏蔓吧,以前去给母后请安,见过你几次。说你想要什么,朕赏你。” “这都是奴婢……是奴婢应该做的,不……不敢求皇……皇上赏赐。”夏蔓羞怯地抽出她的手,害怕得不敢迎面直视皇帝,紧咬嘴唇地低头看着自己的沾湿的衣裙。方才皇帝遇险她从容不迫,但此时却涌上一股后怕,心扑通直跳,慌乱得磕磕巴巴说不上话来。 “皇兄,你没事吧?”宇文娥英看到皇帝上来后,生怕他责骂自己,躲在夏蔓身后,探出小脑袋惴惴地问。 宇文衍瞟向娥英,深深吸了口气道:“没事。今天的事就这么算了,我本来就是一个人偷跑出来,再悄悄溜回去换身衣裳就是了。大家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 宇文娥英自知有愧,脸色绯红垂头不语。夏蔓惶惶不安的心这时也略有安怀,皇上不追究他落水的事,公主也一定不敢在此逗留。她有点吃力地站了起来,看到宇文衍还瘫坐在池边,不得不靠到他身边主动去搀扶。宇文衍惊魂未定,就像抓起一根救命稻草,他又碰到夏蔓的手就顺势牵住她不放,想寻求安全感与一丝慰藉。刹那间二人目光触到一起,宇文衍满含深意地看着夏蔓素净的脸庞。 夏蔓与天子近在咫尺,这样的接触让她手足无措地僵愣在那里,来不及挣脱皇上的纠缠,耳畔猝不及防传来宇文娥英哆哆嗦嗦的声音:“母——母后——” ------------ 第四章 刁蛮公主 柔弱皇帝 (2) 更新时间:2012-05-01 夏蔓两腿止不住地颤抖,她看到皇后和吴式微也是顺着她来的那条路,此时正站在假山缝隙的敞口处。 宇文衍慌乱地甩开夏蔓,躬身行了一礼:“母后。” 杨丽华冷眼看着他们,式微也是一脸惶惶不安的样子。夏蔓不寒而栗,簌地跪下额头紧贴地面,惊出一身冷汗。 难以置信自己眼前所见的景象,杨丽华顾不得斥责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宇文娥英和夏蔓,慌忙走到宇文衍身边,关切询问:“衍儿,你有没有受伤?” 宇文衍尴尬地说:“衍儿无事,母后不必担心。” 杨丽华还是不放心,双手置于宇文衍身体两侧不住摸索,眼睛在他湿淋淋的身上来回打量。宇文衍一言不发任凭皇后检查,但却偏过头不好意思看向皇后。 确认皇帝身上没有受伤杨丽华才释怀,她蹲下替宇文衍拧去衣服上的水,沉吟了半响才说:“衍儿你下月初七就要迎娶荥阳公家的女儿司马令姬,现在你都是要封后的人了,今天的事母后也不想对你多加斥责。至于那两个丫头,也由你发落吧。” 宇文衍一副畏畏缩缩的样子,虽然从小便由皇后抚养,但他知道自己和娥英亲疏有别,不敢得罪于皇后,于是说:“是我自己偷跑出来捉鱼,失足落水。今天的事儿和她们没有关系。妹妹只是跑到这里来玩耍,现在她年纪还小,难免一时贪玩。这次也把她吓得不轻,我想她知道错了,以后会懂事些。” 杨丽华仔细地替皇帝清理浸在衣上的湖水,静静道:“你不要因为我在这就纵容娥英。如果她有错就要罚,不然让她继续这样不知天高地厚地胡闹,以后还不知道会闯出什么祸来。” 宇文娥英第一次见母后对自己如此狠心得一定要处罚自己,又恐被皇兄重罚,伤心害怕之下慌得大哭起来:“母后,不是我的错……不是我,不是我!我不是故意把皇帝哥哥推进湖里的。” 夏蔓护主心切,看到公主边哭边抹眼泪,咬了咬嘴唇心一横,忙把责任全揽到自己身上:“皇上、娘娘,今天的事儿都是奴婢不好,是奴婢没有照看好公主,才闯下弥天大祸。一切责任就让奴婢一人承担,奴婢甘愿受罚。” 杨丽华一言不发,抬头朝宇文衍看去,无言的示意把处置权推到皇帝身上。宇文衍为难地注视着满是伤心大哭的娥英,又看看跪在他眼前的夏蔓,无奈道:“今日夏蔓没有照顾好公主,就罚她在皇后宫里的小佛堂跪一晚,静思己过。” 杨丽华心知皇上碍于她的情面定是不会惩罚娥英,也不再为难他,点头道:“皇上处置的很妥当。”待那身上的水也除得七八分了,她起身对式微说:“快些送皇上回宫吧。回去后先让宫人服侍皇上沐浴,可要把身体里的凉气都浸净了。”式微得令走上前去接引皇帝,杨丽华转而对宇文衍道:“今天的功课也不要做了,沐浴后睡一觉,好好休息。” 宇文衍点头,临行前愧疚地望了一眼夏蔓。明明是刁蛮的宇文娥英犯错,但是自己却不得不处罚无辜的夏蔓。式微过来催促道:“请陛下赶紧回宫去吧,千万不要着凉了,伤了风寒。” 身上湿透的宇文衍早已冻得瑟瑟发抖,这时也再顾不得其他忙随式微回宫。刚走两步,皇后又叫住式微,叮嘱道:“别忘了吩咐宫人煮姜汤给皇上驱寒。” 回到正阳宫后,沐浴前宇文衍问了式微一个自己思索已久的问题:“为何母后和你会去那湖边?” 式微如实相告:“公主喜欢陛下宫里的锦鲤,三番四次央求娘娘要来抓鱼。娘娘不忍心让公主失望,但又担心这里环境危险,就和我先来查看一番,没想到竟遇到了你们。” 宇文衍默然,他难掩自己的低落神情,如木偶一般在几个宫女的拥簇下走进浴室。 大象元年七月初二,天元皇帝下旨赐皇儿宇文衍改名为阐。初七,皇帝宇文阐迎娶荥阳公司马消难之女入宫,册封正阳宫皇后。 司马令姬是荥阳公的小女儿,天生貌美聪慧。在父亲的悉心栽培下出落得知书达理、端庄大方,年方七岁却俨然是一位名门淑女。 封后大典上杨丽华第一次见到司马令姬,便觉得有一种不应该存在于这个年龄女孩身上的气韵萦绕着她。仪式中她步履轻然柔缓,行动间发上饰的展翼双凤金步摇与鬓间十二宝钿相映,曳曳生辉。她的举止一派安和又不失端庄,那坠长的皇后大礼服与她竟如此相得益彰,宛如一朵于春晨中浸染了耀色光辉的红木棉。 次日皇帝皇后先去正宫天元皇后处拜见。司马令姬向婆婆奉茶前,她从娘家带来的贴身侍婢上来递茶。小侍女没见过这种大场面难免紧张,没等司马令姬接住,手上一滑,那盏白玉小茶杯顷刻间坠地摔得粉碎。 皇帝宇文阐这一惊不由打了个冷战,斜眼窥视跪在他身边的小皇后,再观察四周众人,最后偷偷朝天元皇后望去,等待她发话。 虚惊中司马令姬却抢先淡定从容地对皇后微笑道:“岁岁平安,岁岁平安。新人入宫难免紧张些,请母后不要介怀。”随即命令那吓得面色惨白,两唇瑟瑟发抖的侍女重新上茶。 杨丽华和颜说:“无妨,再上一杯茶就是了。”片刻后司马令姬温婉有礼地上前奉茶,她安然地接过啜啜饮下,满意地点头道:“令姬,你小小年纪却这般稳重,以后有你在皇上身旁照顾,我也就放心了。” 夏蔓看到眼前这一幕,向年幼的皇后投以敬佩的目光。这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女孩,一举一动落落大方,不愧是身处名门的千金闺秀,这样的女子衬得起正阳宫皇后的尊贵之名。 ------------ 第五章 正阳宫皇后 (1) 更新时间:2012-05-01 司马令姬入宫不到一月,如当家主母一般,已经一力承担起正阳宫日常事务。杨丽华也放心把一切交给小皇后打理,开始十余日每日还有宫人来汇报予她,渐渐看那孩子把宫中整顿得井井有条,就也免了麻烦,不再差遣宫人来回奔波。 自从司马令姬入主正阳宫后,公主去探望皇兄的次数一下子频繁起来。以前只是随皇后一同前往,现在隔几日便主动要去那边走动。杨丽华倒是愿意让女儿和司马令姬多接触,希望与小皇后相处久了女儿能潜移默化,变得乖巧懂事些。 这日下午宇文娥英带着夏蔓和几个随从的宫女,又去了正阳宫。美其名曰是找皇嫂一同研习音律,实则偷偷带了她新得的两只白兔,去向皇兄炫耀一番。 午膳后司马令姬在宫里正厅与主管宫人请教怎样核对日常用度账目,她着一套嫩红小衫,薄锦制的束腰上衣衬得她身姿袅袅婀娜,越发光彩明艳。见公主来访她忙放下手上的事,欣喜道:“妹妹路上累了吧,赶紧先歇会。” 这盛夏天宇文娥英虽然一路乘车辇而来,但是也热得很是疲累。她走到皇嫂的小案前席地而坐,随意呼道:“来人,上茶。” 司马令姬也吩咐道:“快去把我亲自做的七宝驼蹄羹盛一碗给公主吃。” “七宝驼蹄羹?”娥英眨着大眼睛很是不解,疑惑道:“式微姑姑讲过这个故事给我听,但是这道名菜不是已经失传好久了吗?” 司马令姬惊讶地说:“哦?娥英还知道七宝驼蹄羹的来历?” 宇文娥英洋洋得意地卖弄道:“三国时魏武帝爱子曹子建曾于一次宫宴上亲自制作过一味“七宝驼蹄羹”,此羹一瓯就价值千金,当时皇室贵族尝过无不称赞,后于家中纷纷效仿不惜千金烹制此羹。只可惜魏晋以后因为这汤羹造价甚高,制作方法繁复,便渐渐失传了。不知嫂嫂宫里为何会有这失传已久的七宝驼蹄羹?” 司马令姬温婉地笑笑,谦虚道:“娥英妹妹,此羹是我根据古书里的记载,自己拟的方子,用得是最上等的野驼蹄,佐以七味配料制成。这配方倒是拟于大半年前了,只可惜在家里一时难以凑齐这些珍贵食材。入宫后空闲时日甚多,一时兴起就找出这个方子,跃跃欲试。不过哪怕在宫里,也废了些功夫才弄齐所有用料。从昨晚起我开始亲自调制,然后吩咐宫女整整看管了一晚,今天早上才做好。方才午膳时皇上吃了满满一碗呢,现在你也尝尝看,顺便给嫂嫂些意见。” 听这一番描述,小娥英早已垂涎欲滴,欢喜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笑说:“好嫂嫂,每次来你这里都能吃到美味。今天我也特意拿了一对小兔来给皇嫂玩赏,要是皇嫂喜欢就送给你,也不算我白吃了你的好东西。” 夏蔓闻言拎着金丝笼子走到近前,却看到公主嘟着嘴巴,想是她一时口快失言要将爱兔赠与他人,现在后悔不已。司马令姬也看出了公主的心思,且她对饲养小动物无感,忙推辞:“侍弄这些小家伙的事儿我可做不来,娥英好生养着它们,时而拿来给我看看,就很好了。” 宇文娥英笑颜复现,边逗弄起笼中小兔边说:“那我先养着,等它们生出小兔,我再拿来送给皇嫂。嫂嫂那么温柔聪明,肯定也能养好兔子。”一句话刚说完,这时看到宇文阐从内室走出来,娥英更是来了精神忙伸手召唤:“皇帝哥哥,你快来看我的兔子,可比你那些闷死人的大鱼有趣多了。” 宇文阐不屑一顾地望了眼案上的金笼,轻讽道:“娥英呀,你这两只兔子明明都是母的,根本生不出小兔!” 娥英不服气,赌气胡乱说道:“谁说是都是母兔了?我瞧着肥胖的那只明明就是公的,另一只的毛洁白光亮,肯定是母的!” 宇文阐正欲辩解却被他的皇后轻轻瞪了一眼,示意他不要再激娥英。这时他才察觉自己一时意气用事,惹怒了年幼的小妹。万一她告知天元皇后,亲疏有别,那皇后肯定会对自己不满。 娥英看到皇兄欲言又止,更是不依不饶想弄清真相,于是起来转到司马令姬身旁,拉着她的胳膊来回摇晃,缠着问道:“皇嫂你最聪明了,你告诉我,这两只兔子到底能不能生出小兔子?” 司马令姬俯身凑到笼子前凝视了一番笼中二兔,问:“可以取出一探究竟吗?”娥英颔首,示意夏蔓拿钥匙。司马令姬打开金笼,抓出其中一只握其耳提悬于半空中,然后让夏蔓像她一样的动作拎起另一只,才开始向娥英解释:“民间有一首歌谣唱道,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娥英还是你自己来分辨这两只兔子罢。” 宇文娥英仔细查看那两只小兔,果然它们脚下安静得很,圆溜溜的红眼睛此时却是眯着。她顿时垂着脑袋趴到小案上,无精打采的失望样儿让人看着揪心。 好在这时有宫女送来了七宝驼蹄羹,娥英消沉的意气才略恢复了一些。左手托着下巴撑在案上,右手懒洋洋地伸出去了舀了一勺。怎知那羹刚品入口她竟一下子窜了起来,惊喜地捧起小碗连食了几口后才赞道:“这羹太好吃了。骆驼蹄子吃起来软软滑滑的,还有种说不出的筋道。汤也那么鲜美,没有一点膻味,香极了。宫里的御厨也没有这么好的手艺,真是连皇嫂的十分之一都比不上!” 司马令姬欣然说:“那你以后多来正阳宫,我定当多做些皇宫其他地方没有的花样给你吃。”娥英只顾埋头大吃也不回她的话,见到公主吃得过于急促,她紧接着急忙劝道:“妹妹慢些吃,小心别呛着。” 话音刚落,娥英突然狠狠咳嗽起来,手上的碗也没拿住,剩的小半碗羹全洒到了她的腿上。夏蔓上前轻轻拍抚着公主的背,帮她理顺气息,但娥英仍是咳了好一会才渐渐止住。司马令姬看满身残汤的娥英,嘴边还挂着些渣滓更是狼藉,主动以袖替娥英擦拭嘴角,然后问她:“我带公主去内室换身衣裳可好?” 娥英点头,夏蔓欲跟随却被娥英制止,公主先是看看笼子里的兔子,然后对夏蔓说:“我不放心把它们交给别人,你随身带着又不太方便,不如就在这等着吧,一切有皇嫂照顾我。” 夏蔓听从公主的命令留在了正厅,宇文娥英牵着小皇后的手,与她有说有笑地走进内室。 ------------ 第五章 正阳宫皇后 (2) 更新时间:2012-05-01 夏蔓正欲退到大厅侧壁边静候公主,宇文阐眼疾手快伸手把兔笼拉到自己面前紧紧抱着不放,问夏蔓:“朕是不是比皇后聪明?她提起兔子才能分辨雌雄,但是朕只看了一眼,便知道它们的性别。” 夏蔓夸道:“皇上是一国之君,自然聪明过人。” 宇文阐狡黠一笑,朝夏蔓勾勾手:“你过来些,朕和你说个悄悄话。” “嗯?”突如其来的奇怪命令让夏蔓一怔,但她没有慌张。之前与皇上有过惊心动魄的一幕,再次与他单独相处时胆子倒是大了许多,夏蔓不再恐惧天子威严,走近两步弯腰靠向跪坐的宇文阐。 宇文阐也往前凑了凑,贴着夏蔓耳畔,一手挡在嘴边,故意压低声音说:“偷偷告诉你,那两只兔子本来是给皇后的,她不喜欢我就拿了去玩。但是那鬼东西让人好不安生,一放出来跑得忒快,叫了好几个宫女才给抓住。朕觉得它们看着就恼人,于是赶紧差人送走,怎知他们竟送到娥英那里了。” 这些话让夏蔓感到啼笑皆非,一时想不出如何接下去。宇文阐却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猛地朝后一缩,眼神里透出一股敌意,质问道:“你不会把这些告诉娥英吧?” 这一惊一乍可把夏蔓唬弄住了,愣了片刻才回过神,保证道:“皇上放心,奴婢一个字也不会和公主说。” 宇文阐如释重负,又挪回夏蔓身旁,轻松地说:“你可是朕的救命大恩人,朕就知道你肯定不会再害朕。” 夏蔓谦卑地回:“这些都是奴婢应该做的。” “那么朕再告诉你个秘密——”宇文阐故作神秘地眨眨眼,拉住夏蔓胳膊往他眼前拽拽,又慎重地左右转头侦察一番周围环境,确定没有人会偷听,这才只用轻弱的气息说道:“那北山小湖里不光能抓鱼,还有碗口那么大的神龟。朕亲眼瞧见过两次,可惜都抓不到它。要是以后有幸能捕到那只神龟,朕一定叫你来一起玩。” 夏蔓万分惊讶,内心经过一番斗争后才大胆劝道:“皇上,北山那边太过危险,万万不能再自己跑去玩了。” “朕有分寸,上次只是个意外,明明是娥英她……”宇文阐话说到一半,不经意瞟到杨丽华带着式微和几个宫女也来了正阳宫,已经走到了大厅门外。于是匆匆站起来疾走两步,到杨丽华面前行礼道:“孩儿恭迎母后。” 杨丽华让他免礼,然后问:“令姬和娥英呢?” 宇文阐正要回话,背后传来一声乖俏呼唤:“母后——你怎么来了?”娥英此时换了件水碧纱纹罗裙,刚走入大厅就看到皇后杨丽华也来了正阳宫,一溜烟地冲到母后面前,扑上来就紧紧抱着她的腿,撒娇道:“母后,快瞧瞧人家这身衣裳好不好看嘛?” 女儿穿着一身碧绿色的小裙轻盈地向自己跑来,如那酷暑中的一抹微风,于丝丝清凉间沁人心脾。杨丽华欢喜道:“好看,娥英穿这一身真是俏丽可爱。” 司马令姬这时也赶了上来,屈膝一拜:“母后赶紧进屋坐坐,别站在这里说话。” 杨丽华边走边说:“我也是清闲得无事做才过来走一趟,晚些也顺便接娥英回宫。” “今天母后和娥英都在这,不如就留在正阳宫用晚膳吧。我刚入宫后就吩咐厨房制了一道点心,名叫雕花蜜渍枸橼子。顾名思义就是将那枸橼去皮后在果肉上雕镂形态各异的花草鸟雀,再置于缶中用枣花蜜浸渍三十日。算下来现在正是到了开封的时候,不知母后是否赏光品尝一下这道魏晋时的宫廷小点。” 杨丽华答应晚上留下用膳。最欢喜的是公主娥英,雕花蜜渍枸橼子听起来就让她垂涎三尺,晚膳前就吵闹着入席后要先上了这道糕点,杨丽华默许了她的要求。 席间等待时,宇文娥英无聊地巡视着周围众人,母后坐于高高在上的主位,皇兄皇嫂正对她的席位。不由得想到许久未见的父皇,于是天真地向母后请求:“今天母后、皇帝哥哥和皇嫂都在,唯独缺了父皇,不如把她也请来一同用膳吧。” 杨丽华和颜道:“娥英,你父皇近来政务繁忙无暇分身,还是不要去打扰他了。” 宇文娥英嘟着嘴巴:“再忙也要吃饭啊!母后遣人去天台请一请罢。” 杨丽华略显尴尬,她心知宇文赟自册立chen元二女后,终日沉湎在他两位新后的温柔乡里纵情声色,此时怎会抽身来此与家人齐聚享这天伦之乐。但是幼女无辜,于心不忍因这事斥责她无理取闹,但一时又不知道如何说服执拗的女儿。 司马令姬发现了杨丽华的为难,巧笑着解围:“娥英,有件事是嫂嫂的过失,今晚的雕花蜜渍枸橼子厨房只备了四份。若请父皇来此,美味定要请他先品尝,剩下的才分予你我。如此你可愿意?” 宇文娥英脸色一沉,赶忙摇头摆手。又觉得自己的举止有失体统,对父皇不敬,赶紧安静下来朝杨丽华嬉皮笑脸,无赖道:“我错了,我错了。既然父皇忙于国事,那可千万别让他来了,可千万不能耽误了国家大事。” 话间,四位侍膳的宫女各端上一方雅致的浅白瓷盘,分置八枚小巧精致的枸橼子。此绝品上桌后便有淡淡幽香扑鼻,枣蜜的芬芳嗅之清甜怡人。再看那金色圆团上的雕花惟妙惟肖,又染了薄薄一层燕檀点缀其色,仿佛面对的是一件巧夺天工的珍宝,让人看之竟不忍食咽。 司马令姬先向众人介绍:“枣花蜜的养颜功效为众花蜜中翘楚,但其性热夏日不宜过多食用。将枸橼子与枣蜜中浸渍三十日,既沾染了蜜的原香,也留有了此蜜的养颜功效。母后、娥英要是喜欢,明日我遣人再送些去你们宫中。” 娥英听罢也不再欣赏了,赶紧动手起筷。有了之前驼蹄羹的教训,这次她吃得倒是格外仔细,细嚼慢咽后才赞道:“我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点心,请嫂嫂多送些予我,以后我每天都想吃到这个。” 杨丽华见女儿如此喜欢,也优雅地品尝了一颗,回味着唇齿间的余香,点头夸道:“这枸橼子其形巧妙精美,入口后顿感一股沁香甘甜。真是心思与口味俱佳。”察觉到席间宇文阐始终不发一言,此刻正在低头闷声吃着,于是问:“皇上觉得可好?” 宇文阐急忙吞了嘴里的东西,憨憨一笑,应道:“好,好,好。” 杨丽华看他有些拘谨,朝他点点头后也不再说话。观察台下的三个孩子,心里一时百感交集。皇帝自幼性情懦弱,凡事皆听从于天元皇帝和她,毫无主见。自己的女儿却是娇惯任性,在宫里一味地胆大妄为。只有那小皇后司马令姬,懂礼仪识大体,言行中透着不属于她这个年纪的成熟稳重。 想那天元皇帝登基后干了不少荒唐事,但是为儿子选的这位妻子,应该是他最大的成就了吧。让大周得一贤后,小皇帝亲政后她定能照顾辅佐好自己的夫君。 这夜回宫后已是亥时,先是把女儿哄睡,回寝室的路上杨丽华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对式微说:“现在你也该拿出来了吧——”不等式微解释,她继续说:“晚膳时我看见你被人叫走,回来后神色有异,又时而伸手入袖中摸索。” 式微眉间一蹙刚想解释,皇后却又抢了她的话:“算了,我不想再看了,你先收着罢。父亲的家书八月以来,这已经是第三封了。他的心思我知道,也盼他能理解我的难处。”说到这里她止步,低头阖目轻揉着太阳穴,良久后才缓缓睁开眼,问:“母亲也有些时日没有进宫了吧?” 式微心里默声算了算时间,答:“奴婢记得,夫人最后一次来看望娘娘,是夏至的时候。想来也有两个多月了。” 杨丽华的情绪又变得如她一贯的冷漠,语气平静得没有一丝起伏:“差人给家里送个信,让母亲进宫走一趟吧。” ------------ 第六章 荣辱与共 暗度陈仓 (1) 更新时间:2012-05-01 入秋后,独孤夫人于病榻上接到女儿的口信,请她一见。无奈自己染疾不宜入宫面见身份尊贵的女儿,这一拖就是整整一个月。转眼已经到了十月中,身子见好后才进宫。 同一日,杨坚奉诏入天台觐见。宇文赟前一晚荒yin纵欲,不由起得晚了,起身后也不用早膳,还不到午时就直接传了午膳。杨坚入天台时,宇文赟正在优雅地品着地方贡上来的美酒,他身前的案上金银器具摆得满满,山珍海味无奇不有。 宇文赟慢条斯理地用餐,晾着杨坚在一旁杵了好一会儿,直到吃得差不多了,才对他勾勾手,说了句:“随国公啊,上前来说话。”玩味着杨坚匍匐在前向自己磕头那夸张的动作,宇文赟莫测地朝他诡笑一下,缓缓吐出两个字:“免礼。”随即又看似不经意,实则暗藏玄机地张口一问:“随国公最近在忙些什么?怎么也不多进宫来走动,和朕说说话?难到还怕朕吃了你不成?” 杨坚察觉到宇文赟话中深意,他在毫无防备之下心里突生惶恐,语调稍有些颤颤巍巍:“臣年事已高,最近旧疾复发,多走两步都嫌乏力,只能在家中侍弄花草,抚照幼子。” 宇文赟充满质疑地上下打量杨坚,阴阳怪气地反问道:“随国公还不及不惑之年怎敢称年老病急?你看看人家蜀国公已过花甲之年还为国家征疆辟土。你倒是悠哉啊,还弄子为乐呢,比朕还要清闲,你这大后丞是白干的吗?” 杨坚膝下发出“碰”的一声,他狠狠跪下,请罪道:“臣该死,臣该死啊!徒居高位却不务事实,请陛下重罚!但恳求陛下留老臣贱命一条,臣愿为陛下征战沙场,为国捐躯,死也要死在敌人的血泊中,与他们同归于尽!” 宇文赟满不在乎地“哼”了一声,正在寻思怎么发落杨坚,此时郑译快步从后殿进来,直直走到他跟前,附在耳边眉飞色舞地朝他嘀咕着。 杨坚强作镇定,但不敢抬头,手心里渗出的冷汗也越来越多,他心里倒是通透得如明镜一样:从武帝时期直到现在,这对父子都颇为忌惮自己,所以长久以来从不把他派遣到地方,更加不曾让他执掌兵权建功立业。在这期间,自己也一直装作安于现状,享受着养尊处优的生活。之前宫里的线报传出,宇文赟几次捕风捉影迁怒于他,却不曾亲自向他发难。这次突如其来的向他兴师问罪,不过是欲加之罪,自己根本是百口莫辩。从此以后,他的处境一定会更加艰险。 正当杨坚忐忑不安时,宇文赟却一反常态,他脸上的欣喜若狂昭然可视。先是吩咐宫人立刻撤膳,然后猴急地朝杨坚道:“随国公,这一次朕先不追究你的过失,等国家再有战事,朕一定让你挂帅出征。今天,你就先回家歇着去吧。” 杨坚被弄得一头雾水,他满腹狐疑地暗暗观察宇文赟,毕恭毕敬叩谢天恩。但心中却寻思着天元皇帝如此轻易放过自己,这其中会不会有阴谋诡计? 郑译第一时间看出了杨坚的犹疑,趁宇文赟不注意,偷着朝杨坚使了个眼色,让他快走。杨坚见到郑译的提示后不再踌躇,转身时又听到身后传来宇文赟的阵阵淫笑,和他迫不及待的命令:“速速把两位爱妃带来,她们穿着郑大人弄来的那些衣服给朕跳舞,一定有趣。” 深深呼了口气,杨坚终于确定自己已经侥幸逃过此劫。出了宫门,夫人还没有出来,车夫告诉杨坚,夫人吃过午饭才会出宫,请他先行回府。杨坚不听,坚持在马车上等他的妻子,这一等就直直等到未时三刻。 回府的路上,车驾中杨坚与夫人相对而坐,他满面凝重,独自哀愁着:日后说不定哪次进宫就是有去无回了! 独孤夫人见到杨坚这样,也是忧心忡忡。怕惊扰他但又不忍看他忧虑,于是刻意把声音压得很轻,问:“老爷为何近来总是忐忑难安?” 杨坚全然没有听到夫人关切的询问,僵靠在车箱边,将小窗前的素帘掀起一缕小缝,眼睛瞅着那缝隙直勾勾地发愣。独孤夫人没有再追问,二人一路上始终沉默着。 长久的颠簸停止后,杨坚先下车挑开车前门帘,伸手递予躬身踱出的夫人面前。独孤夫人回头朝车内杨坚坐处望了一眼,方才一路他的手始终握拳紧抓坐下垫着的软丝锦褥,此刻那里已留下一片无法抚平的褶皱。杨坚不察夫人神色有异,只见她如往常一样搭着他的臂,缓缓下车。 是夜。随国公府书房外,独孤夫人敲门半晌也无人应她,无奈她推门入内,先把手上的茶具放下,顺手取了一件薄绒狐裘,轻声踱步走到里室。看到杨坚左手置于腮边撑在高案上,满腹心事,独孤夫人小心翼翼走到近前,将狐裘披于他的身上。 杨坚正在出神发愣,猛然抬头看见夫人,眉间却舒展开来。伸手去握夫人搭在他肩头,为他整理裘衣的那只手,满含深意地拍了拍,声音朗朗道:“有劳夫人了。” 独孤夫人摇头窃笑:“老爷刚才的样子好似魂不附体了。方才我沏了一壶好茶,正好拿来给你醒醒神。”说罢转身走到书房外间,复端茶具于杨坚面前,徐徐斟了一杯。 杨坚拿起那茶盅一饮而尽,随即拉独孤夫人同坐。他看着眼前的内人,欲言又止,愁容复现,忙低头掩饰自己的苦态。独孤夫人也不催他,只静静坐在杨坚身旁,气息一脉地从容平和,他若不想说她就不会去问。 少顷,杨坚抬起头闷声自斟自饮了一杯,饮毕狠狠把小盅叩在案上。他深吸一口气,厚重的掌心覆于夫人的素手上,沉沉地感叹:“咱们家的处境是愈发艰难了——自从天元皇帝即位以来,对我猜忌日深,已丝毫不逊武帝当年,还几度寻机欲把我除之而后快。丽华也一直不悦圣心,恐陛下难念旧恩,总有一天会拔掉我这颗眼中钉,为夫只是担心到时会牵连……” 杨坚自知有愧于眼前这位与他同舟并济二十载的发妻,话到嘴边却再也说不下去。独孤夫人知他心中所想,毫无慌张失措,正义言道:“老爷,我是你的妻子,自会与你荣辱与共,生死相依。即使日后我们贫困潦倒到只剩一个馒头,我也要和你一人一半。无论日后发生什么,我都心甘情愿无怨无悔相随在你身旁!” 杨坚缓缓抬头,目光对上独孤夫人坚毅的双眸,他嘴角微微颤动,感激道:“夫人……夫人对我的情,为夫定当镂骨铭肌……”无法抑制他的悸动,此时此刻他无语凝噎,不敢再看夫人的脸,偏过头缓缓感怀道:“早年先父追随独孤将军转战南北,才得以建立功名。而我则承蒙将军赏识,把爱女下嫁于我。我杨坚这辈子能娶到如此贤妻,真是三生有幸。” “夫君……”独孤夫人看到他苍邃的双眼勤满泪水,只得头微昂起,不想让那男儿之泪轻易夺眶而出。杨坚不等她劝,反而自责道:“如今我已年近四十,仍只是承继先父爵位,大半生庸庸碌碌,没有半份功业。现在还连及夫人朝不保夕,我真是愧对独孤将军。”, 提及父亲,一直心态平和的独孤夫人此时也百感交集,言辞激动:“有幸的——是我——!先父得罪权贵,被免官除爵逼迫致死,那段最艰难的岁月是你一直在我身边,对我不离不弃,恩爱有加。父亲若知这二十年来你如此待我,也会含笑九泉。”略微平复下自己的情绪,独孤夫人不再伤怀,开始语重心长地安慰他:“夫君雄才伟略,英勇无双,所立战功不胜枚举。现下他宇文家容不下你,夫君的困境不过是龙游浅滩罢了。等他朝时机来到,龙腾九天必会翻江倒海,笑傲苍穹,建立一番千古功业。” 杨坚略有震惊,多年的夙愿今朝一吐为快:“我虽从未明言,但你我夫妻多年,夫人已知我心意。为夫确实想创立一番大事业。若如此,夫人可愿……” 独孤夫人未等他说完,起身拱手一拜:“我愿助夫君成就千古大业!” 杨坚颔首微笑,但又踌躇道:“只是眼下一切还需从长计议。” 独孤夫人却从容不迫,运筹帷幄道:“当年武帝伐齐耗费了大半国力,如今天元皇帝荒唐暴敛,不休养生息反而继续连年征战讨伐,我看这周朝的气数也快消亡殆尽了。虽然此时我们手中并无实权且步履维艰,但你我两家在朝中皆有昔日旧交。现下我们应广揽人脉,伺机以待,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则大业有望。” ------------ 第六章 荣辱与共 暗度陈仓 (2) 更新时间:2012-05-01 杨坚连连点头,正欲多言,门外忽然来一下人高声通报:“老爷,内史上大夫郑译来府上拜见,现正在厅堂等候。” 杨坚不知他来作甚,略有迟疑。独孤夫人闻言立即帮他抹去泪痕,摆正衣襟,笑道:“老爷快去吧,别让郑大人等久了。此时此刻有人上门拜访,也许就是老爷命中的贵人呢。” 杨坚赶到大厅后,远远就看到郑译背对着自己,欣赏墙边小架上的白玉高瓶,他边走边喊:“沛国公深夜来访,杨某有失远迎,见谅见谅。”走近后拱手鞠躬:“国公,别来无恙啊!” 郑译闻声转过身恭敬地陪笑道:“随国公现在身为国丈,位极人臣,郑某岂敢受此大礼,该我给你请安才是。” 杨坚苦笑道:“见笑了,我虽官爵累加,也都是些虚衔,没有实权罢了。不像郑大人是陛下眼前的红人,一日好过一日,一年胜似一年呀!” 郑译听罢轻拍杨坚臂膀,“明公一定要这么挖苦愚兄吗?难道不念及我们儿时的总角之交?” 杨坚慷慨大笑道:“岂会忘记?你我师出同门,昔日求学时贤兄曾为吾抚琴,我亦为汝武剑。你我儿时亲密无间啊!”边说边拉郑译与他同案而坐,但渐渐隐去笑容,脸上涌出一丝歉意,语气低沉道:“正义兄,你是天元皇帝近臣,定知他对我的厌恨。我如今步履维艰,朝不保夕,岂敢再拖累贤兄。” 郑译平和地说:“明公言重了,既然你仍念及旧情,我此番前来就是想要句实话。”他严肃地凝视杨坚,试探问道:“明公可有鸿鹄之志?” 杨坚听到此话,整个人僵在那,面如土灰。他颤颤地伸手去拿案上小杯,呷了口茶才略有松弛。深思良久后,坚毅地抬头迎上郑译的目光,郑重其事说:“知鸿鹄者鲲鹏也,吾愿与汝共襄大业!” 郑译听罢舒心开怀大笑:“明公过奖了,我非鲲鹏也,只愿助鸿鹄一臂之力。你我二人有同学之谊,我自幼便知你非池中之物,我愿托明主。” 杨坚激动不已:“正义,我听你此言真是如大旱现云霓啊!甚好,甚好!” 郑译却冷静道:“明公不要过于心急,现在还不是言欢的时候。今日我来正是因为眼下有一件天大的事情要告知与你。陛下对你忌惮甚久,想必明公清楚。今天两位娘娘献舞时由我亲自琵琶伴奏,后来娘娘们去换装,这期间陛下悄悄同我说,会在三五日后再宣你觐见,并准备提前于暗处置十几甲士。陛下的话只透露了这些,我琢磨着他还是想试探你,没有下定决心将你置之死地。但是到时你若神色有异或一言失误,那就恐怕真是性命堪虞了。” 杨坚并没有太过惊恐,一切都在意料之中。他只是脸色一沉,无奈道:“这次有兄长预先告知我,才防患于未然,但难保日后每次都能侥幸逃过大劫。长此以往,总不是办法——”他略有沉吟,然后肃肃起身向向郑译弯腰行一大礼,说道:“正义的大恩大德,我一定铭记于心。到那日定会谨言慎行,不辜负你的一片好意。现在,我还有一个不情之请,烦请你在圣驾前帮我美言几句,派我驻守地方,远离都城。希望这样可使陛下减少对我的顾虑,而我则另有良图。” “我可受不起如此大礼。”郑译忙去扶杨坚,点头道:“明公放心,我定会助你龙入大海。” 杨坚正想传人上酒,好好与郑译痛饮几杯,府上管家却亲自上来通报:“有人自称老爷昔日至交,与府前叩门,请求拜见。” 杨坚疑惑道:“来人可否报上姓名?” 管家回:“那人只说如老爷问起他的名号,就回问老爷可还记得当年射雉之事?” 杨坚难掩面上惊喜,但看到郑译在身旁也不敢怠慢他。郑译察觉出他的为难,马上识趣道:“今日天色已晚,只因事情严重才贸然深夜拜访。在下也不便久留,先行告退。” 杨坚先对管家点头示意把来人请进,然后牵起郑译的手恭送他走到前厅门口处,不舍道:“正义,今日家中有客,多有怠慢,恕不远送。改日你我二人再把酒言欢。” 郑译穿过回廊,迎面看到一位身穿胡服的虬髯大汉疾步朝这边走来,他与那汉子擦肩而过,顿感一股凛凛正气,不由驻足回头张望,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 杨坚候在门口等了片刻,远远望见那个熟悉的身影,立即哈哈大笑。下一刻二人四目相对,杨坚跑上前相迎,豪放地张开双臂,走到壮汉身前,激动地与他拥抱在一起。 庞晃兴奋地说:“大哥,几年未见,没把我庞晃给忘了,真是万幸啊!” 杨坚肆无忌惮地狠推了一下他的肩膀,埋怨道:“我哪能把你小子给忘了,当年庭中射雉时的诺言,为兄一直铭记于心啊!可惜你行踪不定,多年不来看我,是你把我忘得干净。”他倒也不是真的责怪,不等庞晃解释便拉起他往屋内走去,“我已吩咐下人设宴来款待贤弟,还请来夫人作陪,今夜我们自家人一定要喝个痛快,不醉不归。” 庞晃入座后,却是收了笑容,反而凝重地说:“大哥,畅饮之前我们先谈些正事。天元皇帝如今立有四后,全然不把你这位国丈放在眼里。今日我前来投奔,要的就是大哥你一句话,如今时机到否?” 杨坚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面带难色,愁道:“元显啊,还不止如此!天元皇帝最近又为幼主立正阳宫皇后,那小皇后是司马消难的女儿。此人曾是北齐驸马,后遭人诬陷谋逆,逼不得已投降大周。虽然说起来当年是先父迎他入朝,他与先父结拜为兄弟,但是到我这里却再无深交。陛下选司马消难的女儿为正阳宫皇后,正是意识到其在本朝并无势力,可以引为己用。除丽华外那三位皇后都没有显赫身家,只有这司马一族恐怕日后会与我们抗衡。” 庞晃怒上心来当即拍案而起,慨叹道:“当日大哥为毫州总管时,我曾劝你于燕、代处起兵,你却推脱时机未到。如今困于都城,恐更难行事。大哥你就给我句实话,如今可有解围妙计?” 独孤夫人这时步入厅堂,她听到庞晃的质问,不让杨坚回话,自己远远笑嗔道:“这半夜三更的,火气大了还哪有胃口喝酒吃肉?客人远道前来,可别怪是我怠慢了。赶紧先坐下消消气,方才老爷特意吩咐取了家里最好的酃酒来招待客人呢。” 庞晃听到美酒之名火气消了大半,见到夫人也不拘礼,反而应声就坐,侃侃而谈:“素闻酃湖之酒,‘漂蚁萍布,芬香酷烈。播殊美于圣载,信人神之所悦’。今日庞某有幸一尝这皇家贡酒,快哉,快哉!”杨坚大笑回道:“贤弟喜欢,就在府上多留几日,等把我藏的好酒都饮尽再走。”等独孤夫人上座后,他才想起这二人是第一次相会,于是忙替她引见道:“夫人,这位乃我时常向你提及的元显,就是他当日说为夫相貌非常,名在图箓。” 独孤夫人起身优雅地行一礼:“将军大名如雷贯耳。夫君承蒙将军贵言,荣幸之至。” 庞晃客气地回礼道:“能结交大哥这样的英雄是庞某的福气。如今得见夫人,我观夫人相貌亦是英气非凡,必为当世女中豪杰。有夫人相助,大哥真是如虎添翼啊。” 独孤夫人脸上满是自信,语中却透着恭谦:“岂敢称之豪杰,只是在夫君身边略尽绵力而已。”这话说完她略有犹疑,少顷复言道:“将军方才问如今情势可有解围之法,既然大家都是自己人,我也不再见外。如今情势迫在眉睫,我忽想起一人可用。此人曾是先父属下,精明强干,又通晓军事多计略,难得的是先父获罪,属下皆疏远,唯有他竭智尽忠,对我们独孤氏不离不弃。他名为高颎,现在官拜开府。” 这时有侍婢端上酒菜,庞晃看到杯中那琥珀色的琼浆,一股芬香馥郁直入鼻腔,再不顾其他,盯着美酒捋须微笑。杨坚暗自记下了高颎这个名字,向夫人点头示意他会把这事放在心上,然后大笑着执杯向庞晃敬酒:“好酒当前应抛却世俗繁琐之事,贤弟与我开怀畅饮一番,喝个痛快。” 独孤夫人依言也拿起酒杯,看着主位上豪饮的杨坚,知他有太多心事隐忍在怀。她这一杯敬的是他,当即满尊浊酒倾入口中一饮而尽。 ------------ 第六章 荣辱与共 暗度陈仓 (3) 更新时间:2012-05-03 这一夜,杨坚做了一个梦。那是汉室的未央宫,烈火肆无忌惮地吞噬着这座斑驳的大汉华宫,漫天暗红泣血,八万里长焰傲狂。骤有一声嘶鸣啸空,百年老凤浴火涅槃,弹指间芳华重生,厮杀熔焰,吞吐日月,壮九州山河,瑞霞流光,刹那生辉。雄凤遒劲展翼,逆天翱上,御风影舞,西入妄虚昆仑,北旋仙山蓬莱,巡苍茫大地,洗浊清沌。耗浮生千载光阴,几番轮回,终返未央之巅,一夜枯荣,化成白骨。 他惊起一身冷汗,倏地坐起,重重喘着粗气。这个梦仿佛预兆着盛极而衰,但他不知意指大周王朝,还是他的命运。凝视寝榻内侧熟眠的独孤夫人,她稳沉的睡态,眉眼间尽是宁静安和。他小心翼翼地替她掖好被角,生怕扰了熟睡的夫人。然后轻轻下床,踮步而出,独自一人往书房走去。 微弱的嗞啦声刺入她的耳畔,知道他已离开,独孤夫人悠长地呼了口气,缓缓睁开眼睛。空洞地盯着榻上那方柔薄的祥纹幔帐,她暗暗道:夫君,我一定要助你取得天下! 天光破晓,随国公府接到宫内的急诏宣杨坚入宫觐见。虽然之前有郑译的诫告,但他此次入宫心里着实忐忑不安。独孤夫人送他到国公府正门前,杨坚依依不舍紧抓着她的手,迟迟不肯上车。夫人却安闲轻松,嗔笑一声:“老爷,你都已届不惑之年,怎么还像咱们谅儿一样?他一个五岁的孩子成日里缠着我,难道老爷你也返老还童了不成?” 杨坚听她提及爱子,嘴角勾起一丝笑颜。回忆昔日家中一幕幕温情,他凝重地拍了拍夫人的手背,又伸手去理她鬓间被秋风吹乱的碎发,低语道:“我进宫后,家里的一切都劳烦你了……夫人,你要一切珍重——为夫,为夫我——去去就回。” 此一进宫虽说凶吉难料,但她相信他一定会回来,柔声道:“老爷早去早回,晚上有你最喜欢吃的鲈鱼脍。那鲈鱼秋后始肥,现在深秋正是食之的最好时候。今儿一大早我亲自去厨房看了,两尾鲈鱼是连夜送到府上的,鲜活得很。” 杨坚仍是不舍,只在她面前他才脆弱得不堪一击。面对这个男人的铁汉柔情,夫人无奈只得绕开他,直径走到马车前,利落地挑开门帘,催促他:“老爷还是早些上车吧,再不走就要误了时辰了。” 杨坚正要多言,迎面对上她的深眸,见她轻轻对自己摇头示意,便心领神会不再说话。于无声中坚毅地迈步上前。等他踏上车驾,她正欲阖上车前挡帘,他骤然转身一把抓住了她的手,怅然道:“有劳夫人了——” 独孤夫人抽回手,轻轻把他推进车内。车帘骤然划落,她亲手替他关上车门,二人仿佛相隔于山远天高的两个世界。 摆手示意车夫启程,不等马车走远,她决然转身。车轮轱动的声音好像一把锐器狠狠刺穿了她最柔软的深处,那一瞬,夫人的眼角凝结出一滴泪。她仿若察觉不到自己的失态,任凭那颗寡净的泪珠,麻木地划过她僵白的脸。 杨坚入宫后便察觉出阴肃之息于暗处流转,他在天台门口停下了脚步,缓缓闭目,耳畔传来微弱的风声,还有……他的心中听到了窸窸窣窣的暗响,那是利刃的嘶鸣。杀气!杀气环绕着整座天台。杨坚睁开眼睛拍了拍胸脯,厚重的手掌感受到锦袍内那套细铠的坚硬。他转头又朝天上的旭日望了一眼,为何以前没有察觉,阳光,竟是如此美好? 踏进天台大门,殿中充斥着更强烈的戾气。杨坚仿佛透过墙壁,看到大厅后室、两侧厢廊中布满着的那些精锐甲士。 宇文赟看到杨坚整个人不见圭角,竟客气起来,对着下跪的杨坚说:“朕今日召随国公来就是闲话家常,国公毋须拘谨。赐座——”杨坚依计行事,因为有了上次突然受责的教训,他深知万一被宇文赟牵制,自己就先败了一阵,所以一定要先发制人,就坐后便抢先开口:“陛下,臣自从上次受到斥责后,这几日在家寝食难安,日夜不停反思,痛定思痛,深感陛下上次教训的极是。臣这一生受尽先帝与陛下恩待,如今官爵累加,荣耀一身,怎可独善其身,只顾……只顾个人安享清闲?陛下若……陛下……”这些话说得杨坚的情绪越来越激动,到最后他眼眶湿润,要说的话梗塞在喉。他抽泣了两下,以袖拭泪,情绪稍微缓和后,把最后一句说完:“陛下若不处罚臣,臣愧对先帝与陛下的恩宠,还有何颜面在朝为官?臣请陛下赐罪!” 宇文赟没想要杨坚会主动请罪,再看他老泪纵横的样子丝毫看不出虚假,于是决定暂时稳住局面,漫不经心地安抚道:“哦,你说上次啊,那实在是朕对淮南战事忧急所至,隋公不必自责。你虽没有上战场杀敌,但为国家做的其它贡献,朕也是看在眼里的。” 杨坚依然保持着悲戚之态:“臣食君之禄,自当为君分忧。臣虽不才,但也愿尽绵薄之力,请陛下派臣去前线,若能战死沙场,马革裹尸,也算死得其所,这是为国捐躯的荣耀啊!” 宇文赟有些不耐烦,不容置疑地道:“朕已经说了不追究你,你就不要再多言了。”见到杨坚唯唯诺诺地点头哈腰,便让他回原位就座,然后赶紧把视线转移到自己设定的话题上:“隋公夫人和列位公子最近是否安好?”杨坚谦卑对答:“托陛下洪福,贱内身体安康,日日为陛下和天元皇后祈福诵经!几位劣子不甚长进,不能为国家出力,是臣教导无方,臣有罪。” 宇文赟笑笑,一步一步引他堕入圈套:“隋公言重了!另几位公子还小,怎能苛求?不过这普六茹勇确实是成了家的人啦,也到了该立业的时候了。朕看博平侯这一爵位怕是不够分量,不如加封他为郡公如何?” 杨坚听了这话,又一次起身下跪,似乎比之前更加激动:“陛下万万不可啊!劣子无才无德怎可加官进爵?我这个儿子从小愚笨无能只知玩物丧志,都是成家之人了,还整日迷迷糊糊,之前连他自己府上的事务都还处理不明白呢!多亏了司宪大夫元大人不嫌弃愿把女儿下嫁于他,这几个月才逐渐收心养性。陛下若现下给他加官进爵,只能增加这个孩子的顽劣的品质,不利于磨练他的意志。陛下若真的看得起他,大可派他去前线为国家征讨,他如能立下战功,陛下再加封他,也算衬得起这个名位。万一不幸战死,也是我普六茹家的荣耀。” 宇文赟之前也略有耳闻杨坚的大儿子很是平庸,现在听杨坚这番话对此更是深信不疑,宇文赟心底涌起一阵难以言喻的快感,料想杨坚其他几个儿子也好不到哪里去,一定是生了一群庸才! “既然这样,那此事就暂且搁置,日后朕会多留心,有建功的机会一定先考虑大公子。”宇文赟不疾不徐地说着。回想从杨坚进来后他说的每一句话都还算老实,行为举止都没有什么异样。宇文赟心中自信满满,两次试探后现在他觉得此人根本不足为患,没有齐王宇文宪那样的锋芒。虽然他有国丈的身份,但却并无皇室血统,想要造反更是难上加难,一定成不了大气候。想到这里宇文赟不禁笑了起来,面对跪地谢恩的杨坚悦色说道:“随公年纪大了,有时候难免犯些糊涂,以后有什么想不通的多和朕说说,就像今天这样,不是挺好吗?朕五日后要东巡,在这期间随公要起到领头作用,和京中众官员一起全力以赴处理好国事,不要让朕失望啊。” “臣定当尽忠职守,请陛下放心!”杨坚诚心诚意地说,抬头看到宇文赟已经起身,于是又加了一句:“恭送陛下圣驾。” ------------ 第七章 西阳郡公夫人 (1) 更新时间:2012-05-03 大象元年十一月初八,天元皇帝宇文赟东巡至同州。途中从应门直到赤岸泽,几十里路间设千百幡旗挡遮在御驾两侧,又令百人小队奏靡靡华音,行经之处鼓乐齐鸣,响彻十里。宇文赟宿同州宫只两三天后便起驾返程,于十五日回宫。 伴随天元皇帝回朝的另一个消息是:十六日,宇文赟御正武殿,诏内外命妇几十人进宫朝拜天颜。 刘昉受到恩旨,正武殿宫宴命他陪席在君王侧,这份殊荣满朝文武只他一人。这日他一早就进了宫,趾高气昂地阔步跨上高台,坐于天元皇帝御座右边为他置的小檀木桌案前。他居高临下,神色嚣张地打量着那些循序入席的宗室女眷。前排的多是些中年贵妇,这家的王妃与那家的夫人谈笑风生。她们见惯了皇宫的排场,现下天元皇帝未到,就更是肆无忌惮,但说的不过是些家长里短。位置靠后的是一群年轻妇人,她们略有收敛,或是与左右窃窃私语,或是一言不发娴静而坐。 左面第四席位上的那个女子引起了他的注意。她年华正好,一席明亮紫衫,云鬓高耸,插七钿、簪金佩玉。从头上发饰看她身份应为二品夫人,但却始终脉脉垂头不语,绝世独立。 刘昉看得出神,直到宦官通传天元皇帝驾到。他冷不防地一抖,慌乱间匆忙匍匐跪地大拜,眼上却悄悄窥视台下那位孤傲的夫人。他看到她于人群中,那剪水双瞳眼直勾向天元皇帝,妩媚地叩拜,樱唇泛起一抹凝邪色。 刘昉不敢再看,那妖媚的容颜他并不陌生。曾经与她有过一面之缘。当年这位祸水红颜倾覆了一个王朝,如今成为被缴获的战利品,赐予了那场战役中的功臣。刘昉知道,这个女人,她的美,她的身份,都不是他一介凡人能承受得起。 强压住自己涌起的那一股男人的冲动,注意力转向她前面的座位。天元皇帝已经到场,那座上却空无一人。不知道哪家的夫人如此大胆,刘昉顿感幸灾乐祸。 待天元皇帝上座,众人三拜礼毕,歌舞乐姬纷纷登场,这场宴会才算正式开幕。宇文赟入席后始终愁眉不展,心中郁积难抒。只因为他宠爱的chen元二女前几日和他温泉戏水后便齐齐伤了风寒,今日不能侍宴。刘昉眼见天元皇帝苦闷地一杯杯狂饮,以为他只是无聊,便主动挑起事端:“陛下你瞧,那边空了一席,不知是哪位夫人胆敢如此大逆不道?”宇文赟看也不看,冷冷道:“随国公夫人进宫后被阿史那太后叫去参禅悟道了。本来不想让她来,但念及那普六茹坚最近甚是老实并无异心,朕才对他一家恩威并施,将他们玩弄于股掌中。” 刘昉略有尴尬不再多言,宇文赟却眯起小眼瞄向那空席之后的小案,猛地一下与那脉脉含情的媚眼四目相对。她风骚向他抛以妖娆一笑,然后盈盈酥手捏起银樽啜饮一口,香舌舐唇轻舔。 宇文赟冷眼旁观,她一颦一笑间透着的妖冶在他眼中只觉矫揉。但是以前从没见过此女,倒也很是好奇,转而向刘昉询问:“那位紫衣夫人,是哪家的女眷?” 刘昉心里一紧,战战兢兢地斜眼瞥了她一下,忙转过头向宇文赟回禀:“她是代王侧妃冯氏。” “冯氏?难道是——”宇文赟顿时来了精神,饶有趣味地盯着她再三打量。 刘昉突然想起些前尘旧事,他暗暗对自己冷笑,强迫自己把那些虚妄统统抛却,低哑地说道:“陛下应该记得当年武帝平齐,齐国被我大周灭后,缴获了高纬的冯淑妃,高纬死后先帝把冯氏赏给了代王宇文达。臣听闻代王正妃李氏一月前突然身患顽疾,遍寻名医至今也未治好。所以今天的宫宴,代王才让这位冯侧妃进宫拜见吧。” “冯小怜!她是冯小怜!”宇文赟惊讶地叹道:“原来这就是那个号称冰肌玉骨的美人。话说高纬那混账当年曾让她除去衣衫,玉体横陈在隆基堂上,邀群臣献千金一观秀色。今日得见美人果然名不虚传,好一个媚眼如丝、斜飞入鬓。” 刘昉见天元皇帝色心上脑,暗暗涌起一股绞痛,他尘封已久的记忆终于冲破世俗的枷锁,逼迫他去面对曾经发生的一切。 两年前太师尉迟迥伐齐大胜而归,武帝命代王出城三十里相迎,他奉太子命令跟随代王一行迎接凯旋众将。那日,齐国君主高纬等一干降臣也在班列中被押解入都。大军于百丈外驻停,尉迟迥带有功将领和齐国俘虏上前拜见齐王。 那时他只是太子身边一个小小侍读,官卑职微,站在不起眼的角落里。他于一众军士和降人中发现了她,恰似荒郊里的一朵白色芍药,历经风霜侵袭依然楚楚飘摇。他猜到了她是谁。那个面目虚浮的男人紧紧地牵着她的手,一刻也不敢将她放开。她身为降妃,面上无妆,一身布衣长裙,少些许俗艳平添三分柔雅。 自从见到她的那一瞬,他就沦陷了。仿佛上辈子便与她有过千丝万缕的情谊,许是亏欠了她,今生才神魂颠倒,为她沉醉痴迷。 她莲步摇曳,垂首走到代王近前,依礼叩拜,言语中jiao喘微微,起身时双眸闪烁,想博取代王对自己的怜悯。代王对她视若无睹,他却心如刀绞。亲眼目睹她有心故作弱态勾引别的男人,但他只得瑟缩于暗处,一切苦闷往肚子里吞,隐忍不发。 他知道,这个女子永远不会属于他。她是一个颠倒众生的妖女,他这个无名小辈怎敢有非分之想。这一日,他只是默默地爱上了一个女人。那是没有来由的,第一眼见到就奋不顾身地喜欢。那颗年轻的心迸发出他自以为能毁天灭地的真情,但是这缕情丝只摧残了他自己。 刘昉回过神来,万幸天元皇帝没有察觉他的失态。偷偷深呼了口气,恢复了他一贯的嘴脸,向宇文赟佞笑:“陛下啊,当年高纬小儿就是为了这个妖妇一而再的贻误军机,才造成了亡国的惨祸。” 宇文赟点头道:“朕也听闻,这贱婢归降后还下贱地勾引过代王,但那宇文达不好美色对其置若罔闻。后来高纬被赐死,父皇那个老东西反倒因为代王不迩声色,把冯小怜赐给了他。如此风骚的娘们,竟便宜了那个柳下惠,真是可惜。” 刘昉以为天元皇帝有心强占那个他心尖儿上的女子,一反常态去劝:“代王是陛下的亲叔叔,向来安分守己,依臣愚见现下还是要礼待他一家,不要让其有僭越的借口。”见到宇文赟色迷迷地沉吟,他再接再厉,更进一步道:“最重要的是此女乃亡国之人,若陛下幸了他,定会沾染晦气,是大大的不祥啊!” “刘昉,你怎么也像那些该死的老家伙一样喋喋不休跟朕说这些大道理?”宇文赟不耐烦地驳斥。看到刘昉神色惶恐不安,他撇嘴大笑一声,又轻蔑地瞟了下冯小怜,不屑道:“你小子多虑了,朕现在对这种主动送上门的女人没有兴趣。就让她继续跟着宇文达,朕就看那老头还能有多少福气去消受这个妖精。” 刘昉尴尬一笑,来掩饰他心中的苦痛。席间,他的目光再也不敢偏向大殿左侧一点,生怕看到她的影子,生怕他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生怕他会发狂地奔到她身旁狠狠将她拥入怀中。他恨自己的懦弱,但是他向自己的懦弱屈服了。 送到嘴边的一块肥肉就这样不了了之,宇文赟甚感无趣。喝着陈年佳酿,眼神漫无目的地四处飘着,突然他眼前一亮,在最末那一席他看见了一块未经雕琢的美玉。 那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她模样生得娇小可人,沉静地坐在案前欣赏大殿上的歌舞。宇文赟身子不由向前探去,想更真切地欣赏远处的佳人。他的目光一刻也舍不得从她身上挪开,边垂涎边向刘昉招手让他上前来说话。等来人靠近,他贼贼一笑不怀好意地问:“最后一排那个小妞儿是哪家来的?” 刘昉顺着天元皇帝的目光瞅去,看到一个精致的女子,她不似冯小怜般妖艳绝美,反而透着一股小家碧玉的憨态。他正要回话,突然有一位宦官急匆匆从大殿门口跑进来,一路高喊:“报——淮南战报——” ------------ 第七章 西阳郡公夫人 (2) 更新时间:2012-05-04 殿上歌舞应声停止,宇文赟大手一挥,众人齐齐退下。宦官疾步到高台前,对正襟危坐的宇文赟跪禀:“启奏陛下,淮南大捷。元帅韦孝宽亲自攻打寿阳,并遣杞国公宇文亮攻打黄城,梁士彦攻打广陵。陈军不敌节节溃败,现在淮南地区皆为我大周所有。” 宇文赟狂笑一声,连连叫好。又问刘昉:“今日这三家的女眷可有到场?” 刘昉回想了一下宴会名单,回答道:“只有宇文亮的儿媳西阳郡公夫人今日有幸赴宴。” 宇文赟琢磨了一下,下旨:“赐韦孝宽、宇文亮、梁士彦每家珍珠一斛,‘永通万国’十枚。”随即他又命人换一大盏,斟满后执杯道:“宇文亮家的西阳郡公夫人何在?朕要敬夫人一杯,以示嘉奖。” 宇文赟看见那个走到大殿中央叩拜谢恩的西阳郡公夫人,手下不由狠狠朝小案一拍,低声叫好。他喜出望外,没想到宇文亮的儿媳竟然就是那块无暇美玉,他心仪的小可人儿。 “臣妾西阳郡公夫人尉迟炽繁,叩谢圣恩。天元皇帝万岁。”第一次入宫赴宴就被天元皇帝点名,她一举一动如履薄冰,语态怯怯。 宇文赟清了清嗓子,高声道:“夫人是功臣家眷,怎可屈居末席?今日随国公夫人因太后宣召未能前来,夫人应迁入上座,也方便朕好好慰劳夫人,以此表彰夫人家翁为国浴血奋战之功。” 尉迟炽繁略有迟疑但不敢忤逆,诚惶诚恐地换到前排座上。她看到高台上的天元皇帝鬼祟地与身旁近臣刘昉交头接耳,更是如临深渊,心里顿时涌上一股不详的预兆。素闻那人荒淫无度,连先皇的后妃也敢侵占,现下却对自己如此殷勤,难道……她不敢再继续想下去。 宇文赟玩赏着尉迟炽繁惊怯的模样儿,与宫中那些曲意逢迎的妃嫔相比,独有一番特别的迷人韵味。接连豪饮几杯,他猥琐地淫笑,对刘昉道:“朕想要了她!” 刘昉一愣,缓缓吐出一句话:“臣听闻此女是西阳郡公宇文温的新婚妻子,算起来这宇文温是还是陛下的侄子。更何况杞国公刚刚在前线立了战功,若是强占……”面对天元皇帝犀利的目光他不敢再说下去,嘴角尴尬地翘翘,赔笑道:“臣只是担心,此举会引起杞国公对陛下不满。” 宇文赟眉毛一皱,狠狠驳道:“荒谬!宇文亮本就是前朝篡逆之贼宇文护的亲侄子,先帝当年不诛连他已是开恩。现在这点小事他若敢有丝毫不悦,就治他个谋反之罪!” 刘昉连声附和:“陛下说的极是!臣鼠目寸光,哪能及陛下雄才。陛下乃天元,普天之下万物皆为陛下所有,区区一个小女子更是不再话下。” 听了这番恭维宇文赟眉舒目展,再看那近在咫尺却又碰不到的美色,更是心痒难耐,恨不得马上就扑上去把那小人压在身下。但又念及她出身世家难免有些心高气傲,万一自己用强,施暴中她反抗无能转而自残就不妙了。想到这他脸色转而变沉,闷饮一口苦思对策。 刘昉猜到天元皇帝的忧虑,定是担心那妇人执拗抗拒。他不怀好意地瞥了眼尉迟炽繁,难掩坏笑,挪到天元皇帝身边,俯于他耳畔嘀咕道:“臣听闻一法,可增加房事间情趣,陛下不如一试。此方简单易行,就是将那……” 宇文赟听罢仰怀大笑不止,连连拍着刘昉的肩,夸赞道:“下流!龌龊!但是朕喜欢的很!一切就依你所言。” 刘昉叫来伫立在身后屏风侧的天元皇帝的心腹太监,对他耳语几句。那老太监先是一惊,但见刘昉不耐烦地朝他摆摆手,便不敢多言。他唯唯诺诺地退下,悄悄走到尉迟炽繁席边的侍奉宫女旁,揪了揪她的衣袖把她拉到一边。 须臾,那宫女端上一个精致的白玉小酒壶,配一盏双凤海棠夜光杯。宫女轻柔娴熟地斟满酒,对尉迟炽繁笑道:“夫人大喜,天元皇帝特赏赐西域佳酿葡萄酒一壶。并免了夫人谢恩礼,请夫人品尝美酒。” 那只夜光杯仿佛有白玉之精魂附于其上,灌满血红琼浆更闪烁皎洁碧盈的微光。尉迟炽繁一时看呆,那手不由自主伸出去直直去拿酒杯,触及顿感冰凉通透,从手心倏地窜到骨骼。 一杯饮尽,那宫女接着又斟满,劝她再饮:“夫人,今日殿上众人,只有你有此殊荣,奴婢真替夫人感到高兴。这葡萄美酒有美容驻颜之功效,夫人再饮一杯。” 三杯下肚她已感头晕目眩,看着殿上穿梭于觥筹交错间的舞姬皆三头六臂,明明灭灭仿佛九天仙女下凡。尉迟炽繁醉态朦胧,她想使自己清醒一些,手抵在额侧微微用力揉按,“我不胜酒力,实在不能再喝了……” 宫女不理会她的推辞,再斟一杯直径递到她面前:“这酒是天元皇帝御赐,夫人不喝,就是大逆不道!还请夫人再饮。” 半推半就间又喝了几杯,她想躲开却无路可逃。觉得自己一个人孤立无援地被锁在殿中,沦陷为一只待宰的羔羊。尉迟炽繁脸颊染上暖暖红晕,眼前一片白茫茫的光晕,周身好似被火焰灼烧,沉沉欲坠。 酒劲上脑,丝竹声缠绵入耳更催人迷糊,到后来她完全放弃抵抗,任凭那宫女将酒杯送到唇边灌她喝下割喉的烈酒。一壶见底,身体已软绵绵瘫倒在小案上。 宫女轻轻摇了摇她的肩膀,试探着呼唤:“夫人,夫人……”见尉迟炽繁醉倒,她安心地退下去复命。 宇文赟满意地看着那个小美人被灌醉,yu火中烧得全身好像被万千蚂蚁啃食,心痒难耐。他站起来大袖一挥,殿上歌舞应声而止恭敬退下。不等人都走干净,他就迫不及待下令:“朕今日乏了,众位夫人也都早早退了吧。”说罢不理台下惊愕的众人,转身走向后殿。 宇文赟心急如焚地在殿后小门旁等候,过了片刻看见两个太监架着醉醺醺的尉迟炽繁走进来,他摩拳擦掌迎了上去,将美人拦腰抱起。 突如其来的颠簸把她惊醒,她嘤咛一声,媚眼微眯,想挣扎但一种无形的力量驱使她动弹不得。宇文赟淫邪地打量着醉态嫣然的小女子,头探向她胸前狠狠嗅了一下,然后顺着向上一直闻到那樱唇上。他沉浸于她满身的葡萄酒香,玩弄着她的娇躯,走到正武殿后堂供他休息的小室前,一脚踢开大门。 他把她抛到龙榻上,情yu完全控制了他的大脑。低吼一声,他如同一头发狂的暴兽扑向她纤柔的玉体…… 次日上午,尉迟炽繁才被遣送回府。家里的宇文温不见新婚妻子回来彻夜未眠,此时在厅堂里心绪难安辗转踱步,听到下人来报少夫人回府,忙跑出去迎接。 看到娇妻的样子,宇文温当即愣住,仅仅一夜间那娇俏可人的爱妻竟神色呆滞,发髻凌乱,衣衫不整,一步一顿行动艰难迟缓。 尉迟炽繁无视夫君的存在,失魂落魄地从那个男子身边擦肩而过。宇文温回过神,快走追到她面前,关切地问:“炽繁,为何你昨天没有回来?你去哪了,告诉我究竟发生什么了?” 尉迟炽繁仍一言不发,仿佛失了三魂七魄,整个人如一具行尸走肉。宇文温吓得脸色苍白,抓着她的肩膀狠狠摇晃:“炽繁你为何这般模样?不要吓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你快说呀。” 尉迟炽繁忽嘴角僵硬上翘,语气凝滞:“妾身,没有事。只是,昨晚喝多了几杯。” 宇文温看出她有心对自己隐瞒,凌厉地质问:“为何会喝醉?你酒量本就不好,从不多饮。既然不省人事,皇上为何不差人送你回府?”察觉自己话说得重了,宇文温强制地把紧皱的眉头缓缓舒展开,满是怜惜地抬起手,厚实的掌心轻轻摩挲她的脸。 尉迟炽繁感受着他的温柔,满腔的委屈再也无法压抑。泪水倏然涌出,她不敢去看他,忙别过脸低头不语。 ------------ 第八章 五后并立 (1) 更新时间:2012-05-05 宇文温脑海中忽闪过一丝不祥,他再上下观察她的模样,隐隐也猜出一二。当即一把推开她,高声咒骂:“昏君暴虐,堪比夏桀商纣。现在连侄媳妇都不放过,竟干出如此不知廉耻的兽行。我要进宫弹劾他,让全天下人都知道他的丑行,让全天下人都咒骂他。” 尉迟炽繁大惊,疯了一样冲到他面前紧紧贴在他胸前抱着他不肯松手,“那个昏君干的荒唐事还少吗?满朝文武谁人不知?还不都是明哲保身!现在他身为天元皇帝,想让你死如同捏死一只蝼蚁。你若前去就如飞蛾扑火,以卵击石,非但不会有任何意义,还使自己性命不保。” 宇文温怒火攻心,发狂地挣脱娇妻的束缚,冲进厅堂拔出摆在高架上那把父亲珍藏的古剑,于门口处挥剑指天,一路奔一路嚎:“我不是贪生怕死之辈,他如此辱我,我岂可忍!大不了同归于尽,我这就去一剑捅死他。” 尉迟炽繁奋不顾身跑到他身前,跪下挡住他的去路。死死抓住宇文温双腿,悲泣:“都是贱妾不好,让夫君受辱,我定当自我了断使夫君一门不受玷污。只求你不要干这等糊涂事,你决心一人赴死容易,但怎么就不想想如果你做出大逆不道之事势必会祸及满门。公公他老人家现在还在前线奋勇杀敌,你我万万不能连累他。” 娇妻的话如当头棒喝,宇文温顿时手足无措,紧握的宝剑咣当坠地。他整个人都软下来,一个踉跄兀地瘫坐在地上,与眼前的爱人抱头痛哭:“这不是你的错,我不会因此嫌弃你。你在我心中永远洁白如雪、圣洁似莲,万不可动寻死的念头。我们也不能累及父亲,可是……” 尉迟炽繁恳切地注视着宇文温,拂拭他脸上的泪,啜道:“公公……他,若知此事定会怒不可遏,后果……后果不堪设想。夫君,我们只能忍辱负重……” 看着泣不成声的娇妻,宇文温双拳紧握浑身颤抖。他身为七尺男儿,却不能保护一个弱质女子。受到奇耻大辱,一切苦闷都还要吞进肚子里隐忍不发。此时此刻,满腔的愤怒只得化作仰天声嘶力竭的怒吼:“昏君,有朝一日我定要将你剥皮食肉,挫骨扬灰――” 短短一月后,表面风平浪静但实则惶惶不可终日的国公府迎来一位不速之客。宫里的宦官管事亲自来府上传话:“郡公,你父亲杞国公杀敌有功,陛下对你满门忠烈甚是赞赏。今日圣恩浩荡,特赏赐南海大红珊瑚树一株,翡翠两生花玉如意一柄,鱼鳞甲、藤甲胄各一件。” 宇文温下跪谢恩。老太监鬼祟地一笑,继续道:“郡公快快请起,咱家今日前来还有一事。”他清了清嗓子,摆正姿势,故意拖长尖锐的声音:“奉皇上口谕:传西阳郡公夫人入宫觐见――” 宇文温听罢怒气上脸,当即质问:“那昏……咳、咳……我是说,陛下为何传唤夫人?” 老太监忙赔笑:“哎呀,郡公见谅。咱家只是来传话的,陛下爱找谁就找谁,老奴岂敢妄自揣测圣意?” 宇文温心里七上八下,好像一下掉进了个无底洞,但却佯装镇定随意一问:“都这么晚了,进宫干嘛?陛下是否还约见了别家的夫人。” 老太监不耐烦地撇了宇文温一眼,没好气地说:“没有,没有。陛下只召见西阳公夫人,至于做什么,咱家哪敢问啊!郡公不要故意拖延时间了,赶紧请夫人好好梳洗打扮一番,然后随我进宫,万一耽误了时辰陛下龙颜大怒,这个罪名可不是你我能承担得起的。” 宇文温一脸不悦拂袖而去,老太监杵在原地对着他的背影高喊:“郡公,可千万不要让陛下等久了啊!” 国公府内室,尉迟炽繁独坐在妆台前,看着铜镜中她年轻姣好的容颜,心里忐忑不安。她已经猜到来者不善,这时又于镜中见到宇文温灰头土脸地从外面回来,知道一切都在自己意料之中,当即悲从心来,眼睛里泛起泪光。 宇文温见到娇妻悲悲戚戚的样子,不忍她入宫受辱,狠下心来坚定地说:“除非那昏君先杀了我,否则我断断不会让你进宫受辱。” 尉迟炽繁哀伤地摇摇头,她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大义劝他:“死,有时候比活着容易。夫君怎么忘了,你答应过妾身一切要忍辱负重顾全大局!” 宇文温觉得他不配当一个男人。无颜面对自己心爱的女人,他转过身背对着她,沉吟许久才缓缓低语:“我可以忍,为了你我什么都可以忍,但是无论怎样你一定要回来。你知道吗?炽繁,因为你,我才有坚持下去的勇气,虽然此时我们身不由己,虽然连回忆都是苦涩的,但只要你还在我身边,我就无所畏惧,只要你还能回到我身边,我可以承受一切苦难。” “温郎……”尉迟炽繁听他一番表白激起无限感动,飞扑到他身后用情地抱着爱人,一串泪珠簌簌留下,打湿了他的衣裳。 宇文温闭上眼睛感受着她的温暖,手掌覆上她的柔荑。听着她百转千回的莺啼:“夫君,你等我,等我回来。我不会离开你,一辈子都不会离开你的。” 目送娇妻乘富丽的车辇远去,宇文温倏地一下好像整个人都被抽空了。晚霞倾泻在他身上,映下一抹孤苦的背影。他怀抱一酒坛,东倒西歪地踱回书房。烈酒开坛,仰脖就把苦酒洋洋洒洒地往脸上倾倒。一坛饮尽,把那空罐往地上一砸,随手抓起笔杆子泼墨挥毫,边吟边写:“桂树悬知远,风竿讵肯低。独怜明月夜,孤飞犹未栖。虎贲谁见惜,御史讵相携。虽言入弦管,终是曲中啼。” 那日后,尉迟炽繁三天两头就被传召入宫。开始还是一日便归,到后来变为连着几天宿于皇宫,一月里在家的日子竟只有七八日。宇文温逐渐意志消沉,终日麻木饮酒、痴狂作画,笔下张张都是她的一颦一笑,醉了席地而卧,清醒后就再把自己灌倒。如今这人已经疯疯癫癫,不知今夕何年,恨不得忘了自己是谁,在醉生梦死中解脱清醒的苦。 日渐西斜,落日余晖透着虚掩的门缝直射在倒地浅眠的宇文温脸上。这缕温和的光晕晃了他的眼,一场大梦初醒,他痴呆地爬起来,理了理沾满土灰的长袍,随手抓起小案上的酒壶,直直往嘴里倾倒黄汤。右手执笔蘸着淡墨正欲描绘世间最美的容颜,门外忽然传来一声高喊:“天元皇帝宣西阳郡公夫人入宫――” 宇文温怔怔僵在那,手中画笔应声掉落在案,干净的软纸上浸污了一大片皱皱晕黑。下一刻他突然癫狂地大笑不止,少顷又转为抓头哭嚎,曾经俊朗的青年才俊如今沦为形同枯槁的疯子。 “天元皇帝宣西阳郡公夫人入宫――”刺耳的声音再一次回荡于府中,宇文温打了一个寒战,他顿感少许清醒。晃了晃沉重的脑袋,他难以置信地捏着自己垂到胸前的蓬乱长发,又赶紧闻闻满身的酒气。双手捂着脸用力搓了几下,深吸了口气,用尽全身力气一把掀翻书房内的桌案,发疯一样往外冲。 书房大门是虚关着的,宇文温推门时下手过猛一把扑了个空,瞬间整个人朝门外惨跌下去,一轱辘地栽倒,头重重磕在地上,顿时血溅四方。他恨恨地抹了一把脸上黏稠的污浊,也不管额头处伤口仍汩汩淌血,艰难地爬着,慢慢站起来。 阉宦的尖声第三次震慑:“天元皇帝宣西阳郡公夫人入宫――” 宇文温心里一紧,拼尽全身力气踉踉跄跄地往前院跑,他逆风前行,长发纷飞、衣袂翩扬。骤风如戾戾尖刃,一刀一刀割在他身上,宇文温嘴里喃喃地唤着她的名字:“炽繁,炽繁……” 天旋地转的感觉侵袭着他全身,愈感头重脚轻,眼前也益发得模糊。朦胧中宇文温看见了那个熟悉的倩影飘飘然地朝他飞了过来。他傻傻一笑,忙伸手去摸,但眼前的人儿一触即散,化作一缕青烟儿从手心里溜走。 “炽繁,炽繁……你在哪里……炽繁,不要走,不要离开我……炽繁……”他再也没有气力去追逐,眼皮沉沉地阖上,缓缓倒在了腊月寒冬的阴寒里。 ------------ 第八章 五后并立 (2) 更新时间:2012-05-06 大象二年元月戊申,宇文赟终于下决心强占侄媳,于天台亲自拟写一道圣旨,册封安固郡公尉迟顺之女尉迟炽繁为贵妃,即日起奉旨入宫。 这日雪虐风饕,京城里一片肃寂,国公府门外却停了一行车列,直直排到百米开外。若是往常日子见到宫里的车辇这般架势,定有百姓争相围观,但在这天寒地冻的日子里,一路上也只有风雪的咆哮声。 尉迟炽繁身披一席细绒雪狼软裘,宇文温牵着她的手,他们相顾无言,风雪中一步一顿,迟迟走到府门外。 临行前她最后一次深情地望着他,温婉地说:“温郎,你要为我好好地活着!只有你好好地活下去,我今天的牺牲才有价值。你我结为夫妻时日尚短,你以后的日子里定会有胜我千百倍的女子相伴。我只是你生命中的一颗流星,转瞬即逝,虽然我们有过短暂的火花,但一切都是过眼云烟,你忘记我吧。” 宇文温呆呆地凝望着她的脸,他的眼睛暗淡无光,早已失了神采。只是手上仍紧紧攥着她的手,不肯放开。 时辰已到她不得不走,正欲离去那刻天上忽然惊雷一闪,顿时天昏地暗。刹那间滚滚黄尘从天而降,飞沙走石肆虐,仿佛苍穹坍塌,大地崩裂。 随行一干人等无不惊慌失措,只有他与她在这萧索天色中仍一派淡然,他们早已与世隔绝,此时眼睛里只有对方的影子。尉迟炽繁一点点的从他掌中抽出自己的手,依依不舍地转身回首梨涡浅笑,双眸眯成了汪汪弦月,眼里的泪珠止不住滚落于两颊。 宇文温也不再索取,顺着她的抽离抬起手臂,任凭她渐渐从自己手上流逝,胳膊呈一弯僵硬的弧度,久久不肯放下。 目送她步态纤弱地上辇,直至车架远行,消失在苍茫风尘中,眼前空留满目尘土纷腾。风霜浸透了他的残躯,他怆然阖眼,于雪舞黄沙间嗅到了一丝死亡的气息。 转眼已是三月开春,尉迟炽繁入宫数月,在这期间她对天元皇帝逆来顺受,但却始终冷眼相对不言不笑。宇文赟得不到美人真心已经不忿,又得知那宇文温失去娇妻后,成日在家中吟咏前朝降臣的谋逆诗作,有时候还如同疯狗般发狂乱吠,对他咒骂不已,更扬言要饮其血啖其肉。宇文赟听后恨得咬牙切齿,定要诛杀那大逆不道的贼人泄愤。但他知霸占侄媳本不光彩,所以不敢正大光明将其处死,于是秘密召来刘昉商讨有何良策。 刘昉奉命赶到天台时,天元皇帝正在前殿练剑,他手执一柄银光锋凌宝剑,行动迅驰如闪电,撼慑四方。宇文赟心里的怒火都聚集在他手中剑上,到后来脚下渐渐乱了章法,左劈右砍,恣意宣泄。见到刘昉前来,他屏住呼吸眯眼瞄准门廊处,凌厉地甩出长剑。利刃划破空寂的大殿,直直朝刘昉逼近。“噔”一声正中梁柱下方,剑刃插入一尺有余。 刘昉处变不惊反而挤出一丝谄笑,下跪行礼。宇文赟冷冷撇了下嘴,方才一番舒展累得他大汗淋漓,连连喘着粗气,此时也不管来人就径直往内室走去。 他仰在榻上瞪着大眼,直勾勾看向棚上秀着五爪金龙的暗黑床幔,想起每每临幸贵妃时她眼睛里那抹深邃的空洞,为不能征服这个女人而心生咒怨。刘昉进来的脚步声打断了他的思绪,宇文赟呼了口气,大声吼道:“朕要宰了那个宇文温。” “这……”刘昉听到后略有为难,走到天元皇帝休息的小床前,颤颤反问:“陛下不怕招人口舌?” 宇文赟怒骂:“废物!叫你来就是让你琢磨个方法,既能杀了他又杀之有名!你知不知道,朕从来没见过如此不知好歹的东西,起初是想给贵妃个面子,暂留他一条贱命,岂知那混账胆敢对朕不敬,根本不值得姑息!” 刘昉跪下磕头请罪,这时寝室外有宦官传话:“陛下,前线送来紧急军报。” “拿进来。”宇文赟懒洋洋地下令,然后翻了个身,打着哈欠道:“刘昉,念——”。 刘昉从宦官手上取来奏信一封,展开后读道:“臣韦孝宽上书启奏吾皇:我伐陈大军归途中行至豫州,总管宇文亮密谋造反,夜袭元帅大部。臣当机立断率军平乱,已将叛将尽数剿灭,贼首宇文亮被枭首斩杀。” “杀得痛快!”宇文赟嗖地蹿了起来拍手叫好,“这贼厮果然天生长有反骨,先帝早该诛其满门。” 刘昉喜上眉梢,一脸坏笑:“陛下,想必这宇文温也早有造反之心,和此次谋逆脱不了干系,该一并诛杀。” “杀!杀!杀!”宇文赟连说了三个杀,憋了有些时日的心病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被解决了,一时间好不痛快。他当即迫不及待地下令:“传朕旨意,宇文温逆贼同谋,即刻处死。” “这件事会不会牵连贵妃娘娘?”刘昉担忧一问。 宇文赟沉吟片刻,答道:“未免尉迟贵妃受惊,把天左大皇后给她吧,加封其父尉迟顺为胙国公拜上柱国,改封月仪为天中大皇后。”刘昉见天元皇帝心情大好,眼珠一转忙下跪叩首,求道:“陛下,臣还有一事禀奏。郑译因在陛下东巡期间私取官材,被贬为庶民已有数月之久。现如今他每日在家中静思己过,后悔不已,几度托我向陛下求情。望陛下念在东宫旧情,原谅他一回。”宇文赟沉吟片刻,摆摆手道:“罢了,罢了。让他官复原职吧,若有下次,定不轻饶。” 这一夜,尉迟炽繁倏地惊醒。残梦骇人,她的冷汗浸透了单薄的衣衫。痴坐在还残存一丝暖意的床上,微微察觉殿外隐约传来一阵哭声,她的心沉沉一坠,绞痛难安。 随手拿了一件素色皮绒小袄披在身上,又点了盏宫灯朝外走去。推开寝室的门,当即一股凉风迎面扑来,冷冬的寒气沾身。她轻轻颤抖了一下,然后抬手在嘴边哈了口暖气。 “韵儿?”刚刚走到院子里,就看见她从宫外带进来的侍婢正在墙角处偷偷焚烧冥纸香烛。她疑惑地唤了一声:“韵儿,大半夜的你在这里祭奠何人?” 小宫女听到尉迟炽繁的声音,惴惴不安。她手忙脚乱地扑灭火盆里的小焰,张口结舌:“奴婢,奴婢在祭拜家母。” 尉迟炽繁想起韵儿曾经对自己提起过她的身世,走近两步又看到她哭得双眼红肿,当即质问:“你是个孤儿,从小就被卖到杞国公府里为婢,根本不知生身父母,何来祭拜之说?不要再骗我,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少夫人……”韵儿顿感凄楚,忍不住嚎啕大哭,跪着蹭到尉迟炽繁脚下抱着她啜泣:“杞国公他,他造反了……韦元帅将其部尽数斩杀,老爷也阵亡在前线。昨天晚上……天元皇帝接到奏报后,视少爷为同谋,连夜下令将少爷……斩,斩杀……” 尉迟炽繁难以置信地看着韵儿拼命摇头,手上执的宫灯瞬间掉落在地,她瞪大眼睛狠狠喘着气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呆了半晌,已是泪流满面,她跌跌撞撞地往回走,整个人好像失了魂魄摇摇欲坠。 ------------ 第八章 五后并立 (3) 更新时间:2012-05-07 尉迟炽繁偷偷在宫里闲置的杂役房设灵堂一座,供奉了宇文亮和宇文温的牌位,跪于堂上水米未进守灵三日。 韵儿将虚弱不堪的她扶回寝宫,劝她用膳。尉迟炽繁摔了那碗补汤,并把韵儿赶出房间。独自一个人的时候,总是不知不觉的就想起了那些悠悠往事,前尘如一卷布满落灰的画轴,缓缓展开浮现于眼前。 五岁那年,杞国公携爱子来家里拜访,两家多年交好,母亲带她出席了这次家宴。第一次相遇,他调皮地拔下她头上的簪花,她在院子里追了几圈也抢不回来,任凭他无赖地把她的发簪收到怀里。 七岁那回,他因为背不出父亲交代的功课决定离家出走,临行前偷偷来与她告别。她取出自己全部的首饰又偷了母亲的银钱,收拾了沉沉一个大包袱要追随他浪迹天涯。他对自己这个累赘感到无可奈何,只得放弃离家的念头,回家受罚。 又想到九岁时,他昼夜不眠做了一盏七彩莲花灯,却在来送给她的路上失手摔烂。他捧着碎片在她面前不停地埋怨自己,但其实他不知道,她看着他手中的残骸仿佛已看到一朵奇异缤纷的雪莲,飘荡在光影间摇曳生辉。 还有后来十二岁那次,他带她策马出城狩猎,玩到傍晚迷失了方向。那一夜他们躲在山洞里,他说:“如果我们回不去一起死在这里,那我只能下辈子再娶你了。如果有幸脱难,我一定亲自去向你爹提亲。”她依偎在他怀里没有丝毫恐惧,甜蜜地说:“即使我们今生结为夫妻,我也要与你生死相随。” 尉迟炽繁退下身上那套崭新的皇后华服,换了一件她从宫外带进来的略有陈旧的浅黄绛纱复裙,绾高髻、扫娥眉、染胭脂、画朱唇。粉香沾衣,铜镜里的她看起来娇丽又端华。 寝殿梁上系起柔滑的娟白长绫,下置一个高脚小木几。她纤弱娇躯渗透着的阴霾凝辉勾勒出残影窈窕,氤氲发散荼蘼的末路之美。尉迟炽繁平静地赴死,纤纤玉指拉起曳地长裙,轻轻踮足踏了一步,从容驰往远方他已到达的那条黄泉路。阖上双眼,脖颈仰伸套向白绫内,脚尖蓦然一踢,那一方木几顺势倾倒,这一刻她看到了遥处的彼岸有一手执七彩莲花灯的男子向她微笑招摇。 韵儿因外面送来蜀国公尉迟迥的家书一封,去而复返。她忽然听到咣当一声,担心这位刚被册封的天左大皇后出事,快走几步拍门喊道:“皇后娘娘,出了什么事?”屋内没有人回应,她伸手去推却发现大门已锁,当即使尽全身力气朝门上撞去。 废了好些力气才顶开房门,冲进去后眼前所见景象让韵儿大惊失色。她顾不得身上的剧痛,先跑过去扶起被踢倒的硬木方几垫在尉迟炽繁脚下,然后强制把她拉了下来。韵儿喘着粗气缓和了片刻,才架着尉迟炽繁把她扶到床上。 尉迟炽繁狠狠地咳着,胸口疼得眼泪直往外冒。韵儿想去叫太医来看看,尉迟炽繁死命地抓着她的胳膊不放,就这样僵持了好一会才安静下来。终于,她才冷冷说了一句:“为什么不让我去寻他?” 韵儿见到尉迟皇后神思清醒语言通顺,紧绷的心总算松弛了下来。她先倒了一杯茶喂她喝下,然后从袖中取出一封书信递予她:“娘娘,蜀国公于八百里外差人送来家书一封。” “爷爷?”尉迟炽繁蹙眉,她伸手去接那封信,吃力地展开,凝目细读。一纸家书看毕,竟无语凝噎,眼泪污了她的红妆。 尉迟炽繁拭泪叹息,心怀内疚地呢喃:温郎,只恨你我此生生在天潢贵胄之家,万般无奈皆因身不由己。这辈子终是我连累了你,我负了你,若有来生我愿受万般苦楚来偿还此生对你的亏欠。 次日晌午尉迟炽繁撤了秘设的灵堂,烧毁从杞国公府带进宫的一切物件。她跪在烧得正旺的火盆前,任凭熊熊熔焰吞噬着她与他的一切,殆尽她过往的所有回忆。狠心斩断情丝,她不给自己留一丝余地,看那灰烬化作一缕尘埃,四散飘扬。苟活于世并不是贪生怕死,昨日某时某刻她被对他的爱恋冲昏了头脑,待清醒过来后她才深刻地意识到,自己不能死,只因身系尉迟氏满门。眼角流干了最后一滴泪,她的脑海中回荡起爷爷那封家书中的话: 先父本乃山野匹夫,蒙太祖识拔,遂以其姐下嫁。昌乐公主乃吾母,太祖乃吾舅。先父早丧,太祖征吾入朝,以宽慰家母。后娶金明公主,拜驸马都尉,赐姓尉迟。吾得太祖器重,随其收复弘农,大破东魏于沙苑,遂建功立业。逢先帝即位,恩宠益隆,拜太师,寻加上柱国。大周列祖有恩于尉迟氏,吾与宇文一族乃血脉相连之亲,大周亡则尉迟亡。故吾等不可弃周于不顾,汝亦不可弃尉迟满门于不顾。汝既承陛下宠幸,当斟酌损益,进明言以慰陛下。不可以一己之欲,陷陛下于不义,辱尉迟氏之忠,累及满门。 郑译还朝后立即上书请奏,他于罢免期间刻苦研习音律,创九天霞光曲一首,律调似天外靡音,配舞有飞仙下凡之妙。恳请天元皇帝准其于天台献曲,以报陛下特赦之恩。宇文赟看到这道请命顿感新鲜,特定于半月后在天台设小宴一场,请几宫皇后同来观赏新曲。 这一日夏蔓奉公主命去正阳宫取司马令姬特制的梅子甜汤,路上经过郑译新领进宫的歌舞乐班练习处,她远远朝小院里张望,凝望那些穿各色绚丽小衣的美姬沐浴着春日暖阳翩翩起舞,恰似彩蝶纷飞,百鸟展翅。夏蔓一时如痴如醉,格外心驰神往。 回想起自己儿时也曾经习舞三两年,可惜后来入了随国公府便再无机会跳舞,一身舞技更已懈怠。现下此情此景触动了她对舞蹈的渴望,夏蔓忍不住在院外随着乐曲比划起来,一切随性而发,欢快灵动。 跳了小半柱香的时间,不经意间撇到远处有二三宫人,夏蔓赶紧停下一切动作,讪讪地吐了吐舌头,匆匆忙忙地笑着跑开。 方才那好像是她入宫后最快乐的时刻,肆无忌惮地做了自己喜欢的事儿,她把那一瞬的美好偷偷藏在心底,一个微小而珍重的纪念。 ------------ 第九章 韬光养晦 风云骤变 (1) 更新时间:2012-05-08 从那以后,夏蔓得空就偷偷跑到歌舞乐队驻地的小院外偷看漂亮姐姐们练习跳舞。直到宴会前三天,那院子大门忽然紧锁不开,墙内不透一丝风声。夏蔓垂头丧气地回去后,听到宫里的姐姐说,郑大人今日新领进宫十余车的舞姬,所有人皆戴幂蓠帷帽,看不清容貌。等到天台宫宴那日,这个消息已经传成随郑大人入宫的众女乃是进献给天元皇帝扩充后宫,一个个皆天香国色,容貌不下于艳冠六宫的陈皇后。 夏蔓不理会无谓的流言蜚语,但却暗暗期盼可以参加这次宴会,欣赏到宫廷舞娘的超群舞艺。只可惜这天杨丽华一如往常般品茗读书、侍弄花草,毫无赴会的迹象。 午后天色骤变,乌云蔽日,整个皇城被嚣张的阴霾笼罩。直到晚间,才淅沥沥地飘起雨丝,洗濯掉阴郁冷寂,送来一丝沁人心脾的清凉。 陈月仪和元乐尚提前半个时辰到达天台,在大殿上安排晚宴诸事的郑译向二后行礼,然后请她们上座。陈月仪不屑一顾地瞥了一眼殿下首席的位置,朝郑译呼喝道:“郑译,你在御座两旁给本宫加两案,本宫要和妹妹近前侍奉陛下。” “姐姐,这不好吧。”元乐尚在身后拉了拉她的衣袖,怯怯道:“万一普六茹皇后和朱皇后前来……” 陈月仪甩开元乐尚的手,不以为然地瞪了她一眼:“普六茹皇后成日故作清高让陛下深感厌恶,这时候说不定正在吃斋念佛呢!还有那朱氏老妇根本是有名无实,现在和居于冷宫有什么区别?要不是生了个儿子,肯定还是个贱婢呢!”掩袖冷笑一声,陈月仪又转脸对郑译说:“郑大人也是陛下身边的老人儿了,怎会不晓得陛下此时最宠爱哪宫?该懂的规矩不用本宫再向你言明吧!” 郑译连连赔笑,忙命人在主位的朱漆方台上设两方小案。陈月仪拉着元乐尚的手一起走上台,她朝右望了一眼,心有不甘地低哼了一声,不忿地坐到左边案上。 论相貌容姿整个皇宫里舍她其谁,若说元乐尚是清纯的杜鹃,尉迟炽繁是一株蔷薇,那么她就是朵艳红带刺的月季。也许是美丽的棱角扎手,无奈天元皇帝对她的喜爱总不及乐尚,连封号从德妃再到天左大皇后,始终是乐尚高她一等。现在又来了一个温柔的美jiao娘入宫争宠,虽然名分上她改封天中大皇后,但是恩宠却不及被封为天左大皇后的尉迟炽繁。 恍神间天元皇帝驾到,陈月仪假意媚笑叩拜,心里却依然恨恨不平。窥探坐于正中的天元皇帝,看他今日气色欠佳,回想这几月间陛下日日纵情声色,现下整个人如此虚浮也是正常。但如今天元皇帝的身体每况日下,她着实不平静,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宇文赟前脚刚坐下,尉迟炽繁冒雨姗姗来迟。她一身翠绿薄衫格外招摇,但发间却缓鬓顷髻做民女打扮,楚楚动人。尉迟炽繁跪在殿中,一颦一笑含着股格外惹人怜惜的娇羞:“臣妾因在路上贪恋暮色雨景故而来迟,请陛下降罪。” 宇文赟见她今日的态度如此温柔,再看她衣袂被雨沾湿了大半,当下心疼不已,怜惜道:“那就罚你……罚你今日与朕同席,朕一切需要皆由你服侍。” 尉迟炽繁浅浅一笑行礼谢恩,台上的陈月仪偷偷朝她哼了一下,满脸不服气。等尉迟炽繁上座后,宇文赟朝郑译点头示意他可以开始表演。郑译击掌三声,瞬时殿中六盏蟠龙巨铜炉起火大燃,巍巍大殿回荡着悠扬恢宏的钟鼓乐声。一群身姿修长、浓妆繁饰的红衣仙子伴着火光与礼乐飘摇上场。她们迅驰地跳着转着,旋转矫健,曼妙长袖挥舞如烟波,染着出尘飘逸的味道。 郑译向天元皇帝敬酒,又问:“陛下,可看出今日之舞与平常有何不同?” “哦?”宇文赟疑惑地抿了口酒,但他再三观察也看不出究竟。一旁的尉迟炽繁倒是发现了其中的奥妙,于是附在宇文赟耳旁轻轻地嘀咕了几句。这时宇文赟再细细一瞧,顿时哈哈大笑:“郑爱卿,原来今日跳舞的皆是男子啊!果然有趣,果然有趣!真难为了爱卿能有这般心思,该赏!” 郑译捋须谦虚道:“这些都是京城中的少年,经过多番甄选和严格培训才有今日御前献艺。为陛下效力是臣的职责。只要陛下喜欢臣就知足了,不求赏赐。” 天台宫宴后宇文赟把那群少年舞郎留在了宫里,成天与尉迟、陈、元三后饮酒作乐,观赏男子舞蹈嬉戏,荒淫度日。朝政几乎都交给刘昉、郑译二人做主,有大事时接到汇报也不多做考虑,完全听之任之。 郑译因上次被贬没来得及替杨坚请求出任地方,现下趁此良机提了这件事,顺利地得到了应允。 大象二年五月四日,杨坚奉旨进宫。午后他回来时独孤夫人、庞晃、他的堂侄杨惠都在厅堂等候,听说杨坚安然无恙地回来了一家人才都松了口气。 独孤夫人出门相迎,见到杨坚后焦急地问:“皇上召老爷入宫作甚?” 杨坚摆摆手,气喘呼呼道:“夫人不必担心。此次进宫受诏,陛下任命我为扬州总管,下令尽快赴扬州上任。”他憨憨一笑,回想起宫里的情景,又对夫人说:“方才场面甚是凝重,为夫也捏了把汗,不过总算是有惊无险。” 独孤夫人没有再说什么,进屋后吩咐左右:“来人,给老爷沏壶茶。” 庞晃和杨惠听杨坚说了面圣的整个过程后,庞晃迫不及待地道:“大哥,那我们赶紧准备动身吧,我看这京城多待一天就多一分凶险。” 杨惠急忙插话:“可是叔父,我们多年来在京城已建立不少人脉,此时若走一切又要重新筹谋。” 庞晃怒上脸来,往前挺了几步,高声辩道:“大哥,现在皇上对你猜忌颇深,此刻难得应许了你去地方,一定要尽早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有道是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等我们到了扬州再招兵买马。” 杨坚一直低头品茶沉默不语,眼见局势僵持住,才望向夫人问道:“不知夫人有何见解?” 独孤夫人稍稍踌躇,神情凝重:“留在京城甚为冒险,但是就此离去确实心有不甘。也许是我妇人家的直觉作祟,总觉得这几天京城能有大变动。” 杨坚知晓了夫人心意,对她点头一笑,又对众人道:“夫人所言甚是,不如我们就赌这一次。兵行险招,先在京城滞留几日,看看情况再议。” 庞晃瞪着眼睛不服气地反问:“可是诏命已下,不去扬州以何为托词?” 杨坚安慰道:“贤弟勿急。就让杨惠帮我进宫递一份告假书信,写明我犯了足疾,卧病在床举步维艰,待病情稍有好转后立刻上任。” 杨惠主动上前领命:“叔父,侄儿一定办妥这件事。” 杨坚转念又想起一事,看了看身旁的夫人后才对杨惠道:“现下我这有一封写好的书信,你亲自帮我送与高颎,看他是否愿意助我,记住一定要言辞恳切,以示我真心。” 杨惠又上前一步,拱手行礼:“叔父放心,侄儿定当谨遵叔父的意思去做。” 杨坚满意地点点头,最后说:“我今天甚是疲乏。有劳大家在此等候一天,没什么事就都回去歇息吧。”说完后他看庞晃皱眉斜眼,起身走到他侧,拍了拍庞晃的肩膀,安抚起来:“元显稍安勿躁,一切为兄心里有数。” 不理会杨坚的语重心长,庞晃抱拳道:“小弟告退。”说罢,扬长而去。 ------------ 第九章 韬光养晦 风云骤变 (2) 更新时间:2012-05-12 众人散后,独孤夫人扶杨坚进寝室小憩。她帮他换了常服,服侍他上床后想要离开,杨坚却拉着她的手,温柔地说:“夫人留下陪我说说话。” 独孤夫人笑了笑,故意甩开他的手,打趣道:“老爷,想和我说什么?” 杨坚反问:“夫人不好奇,皇上一直对我的请求置若罔闻,为何现在却突然应许为夫去地方上任?” “想必是郑译帮忙美言了罢。”独孤夫人随意地说了一句。 杨坚点头道:“夫人心思敏捷,为夫自愧不如啊!郑译那次走后不久因擅取官材被贬为庶民,一个月前才官复原职。自他上次来府上拜见后,过了大半年总算才有了动静。” 独孤夫人脸色忽沉,冷笑一声:“贪图小利,难成大事。” 杨坚没有应答,只顾发呆。独孤夫人伸手抚摸他的袖,碾着衣服上她亲手绣的暗纹,自顾道:“老爷的衣服略有些旧了,等我有空再缝件新的给你。” 那日后,杨坚有如热锅上的蚂蚁,日夜寝食难安。他心急如焚地于府上闭门不出,等待各方消息。直到五月初十傍晚,终于等来离去已久的杨惠前来回话:“高颎让我回禀叔父,他愿受驱驰,即使大事不成,亦不辞灭族。” 杨坚闻后大喜,愁眉舒展,深深感慨道:“昭玄真是忠义之士!” 这次回来,杨惠还带来了另一个让杨坚感到不安的消息。天元皇帝于昨晚一时兴起,突然备法驾幸天兴宫,但今天上午不知何故却匆忙往回赶。这个消息中午时已快马加鞭送达京城,命宫里众人准备接驾。此番变动虽不是大事,但杨坚却深感一场暴风骤雨要席卷整个皇城。 与此同时,天元皇帝御驾一行人终于马不停蹄地连日赶回京城。宇文赟今日一早突发恶疾,病情严重,宫人皆无所适从,于慌乱中回到天台,将其送于天德殿并宣召御医救治。 早些时候宇文赟神志迷糊不能正常言语,经一路颠簸后愈加不省人事,挨到傍晚已命悬一线。更让人束手无策的是昏迷的天元皇帝气若游丝根本无法进药,众太医苦寻良方未果。宫里官人眼见天元皇帝情况不妙又不敢声张,只叫了他的心腹重臣颜之仪入宫处理眼下这个紧急情况。一路随行的刘昉,现下正在病榻前踱步,时而审度着那昏迷不醒中脸色青紫又泛着晕黑的天元皇帝,深感他大限将至,暗暗狠下心来决定起草遗诏。 颜之仪闻讯赶来时已入夜,他得信后拼了自己那把老骨头从家中一路奔到天台,跪倒在天元皇帝床头,尝试唤醒他:“陛下,陛下。臣颜之仪前来见驾。” 宇文赟朦胧中微微睁开眼睛,嘴唇哆哆嗦嗦地抖了两下,状似痛苦万分。颜之仪从心里涌出一股悲痛,当即老泪纵横。 刘昉见天元皇帝苏醒,也上前微微高声唤道:“陛下,臣是刘昉啊!臣也在这,陛下有什么命令都可以对臣讲。” 宇文赟看见刘昉甚是激动,用力喘着粗气张大嘴巴想要说话,但他在弥留之际已是喑不能言。下一刻又突然猛地抽搐几下,顿时两眼一翻失去了意识。 颜之仪悲苦万分,捶胸顿足哭喊:“陛下正值盛年,更不曾患有严重痼疾,怎会突然病重如此?” 站在一旁的刘昉却异常镇定,他转睛一想后亦作悲苦状,轻轻拍了下颜之仪的肩,沉痛道:“颜大人保重身体。我追随陛下多年,现下同样哀伤。但如今最重要的事应该是——起草一份遗诏。” 颜之仪顿时停止呜咽犀利地瞪向刘昉。须臾,他眼睛里的光慢慢暗淡下来,叹了口气起身往守在门口那群太医处走去。他瞧眼下这个情形也知道陛下此时此刻无力回天,又从太医口中确认了一番,才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 片刻后颜之仪悲悲戚戚地返回天元皇帝床前,凝神盯着那个虚吊着一口气的将死之人,许久后才转过身对刘昉说:“幼帝年少不堪负荷,必须配以辅政大臣。陛下如今不能言语,我们当为陛下分忧,甄选出合适之人!依我之见,辅佐重任应交给宗室皇族。” 刘昉并没有把颜之仪的话放在心上,只自顾自地深思琢磨,脸色愈发凝重紧张。瞥了一眼半死不活的宇文赟,心里暗暗乞求他继续挺一时三刻再死,然后慌忙地对颜之仪说:“颜大人在此好生守候陛下,眼下还有一要事,我必须出宫一趟,最多一个时辰定会返回。”不等颜之仪询问究竟,他就行色匆匆地小跑出去了。 刘昉从天台出来后直奔宫外临街的郑译府上。那郑译虽不晓天元皇帝病重弥留的详情,但也略微探知今夜宫中是严阵布防似有大事发生,正在府中等候进一步的消息。 刘昉见到郑译后也不等他寒暄,上气不接下气地抢着说:“陛下……陛下他快不行了!此刻已昏迷不醒多时,我和颜之仪已经决定起草遗诏,现下正为辅政大臣一职交予何人而犹豫。” 郑译心慌至极,却强压抑住他的惊恐,表面平静地试问了一句:“不知刘大人所意何为?” 刘昉收了他往日那套虚与委蛇,不假思索地说了发自肺腑的话:“正义,你我共同伴驾已非朝夕,想必你也明白,陛下选我们为心腹正因你我二人在朝没有根基。我们能有今天的地位无非是仰仗着天元皇帝宠信。如果陛下不在了,定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呐!万一你我之前或多或少得罪的那些小人得志,咱俩今后就不会再有好日子过。所以而今之计,我们应当主动拥立一位辅政大臣,才能保日后富贵无虞。” 郑译抿了抿嘴悠然点头一笑,又问:“刘大人真是快人快语,那么眼下你意属何人掌权呢?” 刘昉不怀好意地瞪了一眼面前的这个老油条,知道他心中已有人选并且定和自己相同,但偏偏不肯直言说出,于是自己也打起了太极:“我确实想到一人,他本是外戚的身份,按理说没有资格成为辅政大臣,但是如果我们此时助他一臂之力,想必你我亦可分得一杯羹。” 郑译谨慎地瞥了下四周,复而颔首捋须:“随国公乃天元大皇后父亲,在朝中也素有威望,的确是合适人选,一切就依刘大人的意思办。” 现下大计已定,刘昉喜形于色急忙接话:“那么就劳烦正义你立即去去随国公府上走一遭,对他说予此事,而我则先行回宫去打点好一切。” 郑译伸手做一请的手势,边携刘昉往外走边说:“我和随国公乃太学同窗,虽少有走动,但是神交多年。此时由我去游说,大事定成!” ------------ 第九章 韬光养晦 风云骤变 (3) 更新时间:2012-05-12 更深夜阑,这一晚有星无月,直到二更时天气骤变,涌起一股邪风大肆侵袭浩浩都城。杨坚这晚没有休息,在府上正厅闭目而坐,他似乎被一张波橘云诡的网笼罩覆盖,酸腐的气味四散蔓延憋得他透不过气。深夜时分,听闻有客突然造访,他预感到自己隐约期冀着的那个时刻终于到来,但心里却更加忐忑。 郑译见到杨坚后一如常态,并没有立即和盘托出,只是饱含深意地说:“陛下病重,请明公进宫侍疾。” “陛下前几日还好好的,怎会突然患病?”杨坚声音中带有惊疑的忧虑,他又问:“正义,请明示于我,陛下,究竟传我作甚?” 郑译嘴角微杨,从容答道:“陛下昨夜驾幸天兴宫,今晨突发急症,现下更是命在旦夕。明公快快与我进宫,今夜宫中定有改天换地的变故。”说到这里他见杨坚依旧犹豫,于是执起他的手说:“明公,我不会害你的。” 于是,杨坚带上侄子杨惠,一路忐忑地随郑译进宫。 三更时刘昉依约在皇宫南门处等候,见到郑译果然带来了杨坚,终于放下心头大石。此时他身边还有柳裘、皇甫绩跟随在侧。此二人皆是天元皇帝登基前的东宫旧臣,柳裘由梁入周,皇甫绩则父母早丧由外祖父韦孝宽收养。他们在朝中亦无势力,经刘昉劝说后立刻同意拥护一位可以助自己创一番功业的辅政大臣。 杨坚一路奔波后赶到皇宫,见到如此架势更为震惊,疑惑地回头看向郑译。 郑译恳切地解释道:“明公,陛下此时已不能言语,刘大人负责起草遗诏,我们思来想去决定拥护你为辅政大臣,方才没有明言是怕你不同意不随我入宫。” 杨坚虽有大志在胸,但此事来的突然令他一时手足无措。不知刘昉、郑译究竟如何打算,又不确定此策是否能成事,还有太多的思虑来不及权衡。杨坚眉头深锁,急忙推辞:“这可万万不行,我不能胜任。” 刘昉站出来劝说再三,但杨坚始终拒绝他们的一番美意。无奈下刘昉一时情急,暴躁道:“国公若有心为之,请勿再推辞,速做决定。若当真不愿意,我当亲为!” 在场众人面面相觑,氛围顿时凝肃起来。安静中柳裘突然爆发两声大笑,他缓缓对杨坚说:“时不可再,机不可失,如今此事,宜早定大计。依我看来,此刻的时机真是千古难遇,若再不珍惜定会被上苍怪罪。你现下稍有犹豫迟延,恐怕日后定是要千百倍的后悔莫及。” 郑译、皇甫绩在旁急切地看着杨坚等他给出最后的答案,杨惠更是急得搓手顿足:“叔父,你就答应吧。” 杨坚权衡再三最终答应:“好吧,承蒙各位抬爱,在下就勉为其难。” 时间在点点滴滴地流逝,众人来到天德殿已逾子时。屋外宫人跪了一地,齐齐低声啜泣,颜之仪更是伏在天元皇帝身上嚎啕痛哭。杨坚等一干人等见此状况心知天元皇帝已经驾崩,再看情势发现宇文赟也就是一时三刻前刚刚咽气,这才松了口气。 室内此时多了一人身穿铠甲手执长剑站得凛凛笔直,因颜之仪等候良久不见刘昉回来,恐有变故所以请来殿前大将军宇文仲进天德殿护驾。此时他们看到杨坚等人气势汹汹地闯宫,不等颜之仪发话咒斥,宇文仲却是撒腿就跑,唯恐发生夺宫政变血溅天台。皇甫绩一声断喝拔出佩剑正要去战,那宇文仲倏地两腿一软啷当跪地求饶,当场被五花大绑拿下。 刘昉走上前皮笑肉不笑地撇了撇嘴皮子,冷冷道:“颜大人,我已草拟好诏书,让随国公辅政,总知内外兵马事。烦请你在上面署名签字。” 颜之仪气得不住发抖,手指眼前群贼嘶声道:“天元皇帝已经龙驭宾天,幼帝年龄尚小难以处理国家大事,总理朝政的重任应由宗室中德才兼备之人担任。如今赵王宇文招年纪最大,既是宗亲又具德才,理应担当辅政重任。公等备受朝廷厚恩,应当尽忠报国,怎可助外姓之人窃取神器?我颜之仪大不了一死,拼了这条老命,也绝不能悖逆先帝在天之灵,让尔等行篡逆之事。” 杨坚于人群中始终低头不发一言,郑译、柳裘、皇甫绩则面面相觑,倒是杨惠冲上前正欲和颜之仪理论,却突然被刘昉一把拉回。刘昉狡黠一笑安慰众人:“颜大人现下情绪激动,我们还是先不打扰他老人家了。都出去吧,不必在此与这迂腐之人争执。” 见刘昉好像成竹在胸的样子,大家惊疑中齐齐出了宫室。屋外大风肆无忌惮地打着卷吹,几株小树被刮得凌乱招展传出不绝于耳的簌簌声。他们躲在宫殿墙角后的隐mi处,刘昉看出其他人的不解,最先开口释惑:“如今诏书已草拟好,现下只差颜之仪签字。但此人甚是顽固,我们大可不必与之纠缠,待天明后我找一个与之笔迹相像之人模仿他的字来代签就是。” 杨坚眉头一皱,沉吟道:“这,不好吧。颜大人毕竟是御正中大夫,如果他不同意,我们却找人代签,那他一定会宣扬此事,到时满朝文武都知道后,会置我们于何地!” 场面又一次安静下来,此时已到是进退维谷之境,有人面色铁青,有人忿忿不平。郑译稍稍思索后想出一计,忙对杨坚道:“明公,不如我们求助天元大皇后。皇后是你的女儿定会助你。” 杨坚摇头慨叹,为难道:“正义啊,你也知道吧,我这女儿向来不问朝堂政事,就连在后宫也是心如止水,恐怕不会助我。” 郑译却固执地拱手请命:“我愿去做说客,明公放心,皇后一定会答应助你。只要天元大皇后下旨同意你做辅政大臣,颜之仪即使不肯在遗诏上签字,也断不会把我们找人代签之事四处张扬。” 杨坚也只得点头答应,又稍加思索后对众人说:“有劳各位为我费心了!恐怕今夜尔等都要无眠了。依我看如今情势,我们必须稳住自家阵脚,同时封锁一切消息,大事才有望得成。”见在场之人都连声附和,之前的不安也稳了大半,他转而又问:“今夜宫中当值的卫军统领是谁?” 皇甫绩对答:“司武上士卢贲。” 杨坚一惊,低声自语:“是他……”放目眺望远方,眼前一片凝固的漆黑夜色,心里却波澜暗涌。想当年他做右小宫伯掌管皇宫宿卫时,这卢贲正是他的手下,那时此人就对自己推心置腹,如今他掌管禁军真是上天相助,想必会事半功倍,大业有望…… ------------ 第十章 名正言顺 大权在握 (1) 更新时间:2012-05-12 天元皇帝驾崩的消息被秘密封锁起来,知道详情的宫人都被暂时幽禁,同时传令任何人不许再进出皇宫。晨曦微露,日出东方后一扫夜里的狡诡天色,风也悄无声息地平下,轻舒慢卷着一股暖意,终于迎来了一个好日子。 郑译早早来到天元大皇后寝宫前等候。寅时吴式微亲自到院子里为皇后收集碧草尖的滴滴朝露,她刚刚踏出宫门呼吸着新鲜空气,眼角余光远远瞥见一人影,但天色微暗看不清是何人,于是大喊一声:“是谁在那?” 郑译闻声走上前:“内史上大夫郑译。” 式微定睛一看恭敬地屈膝行礼,又问:“郑大人这么早来此作甚?” 郑译焦躁回答:“本官要求见天元大皇后。” 式微惊疑:“大人,这么早娘娘还没起床。再者娘娘从不接见朝臣,这——不合规矩吧。” 郑译低声道:“天元皇帝今日凌晨驾崩,现在需要娘娘出来主持大局。” 式微目瞪口呆讶然说不出话,郑译却再也等不及欲冲入宫门。她回过神后快步追赶上去,拦住他闯宫:“大人还是在此等候,我去唤娘娘起来。” 昨晚的狂风扰了杨丽华安眠,她整夜睡得不稳,天色微亮后更是躺在床上瞪着眼睛久久发怔。式微进屋后禀明一切,杨丽华闻讯顿时呆滞,仿佛魂魄忽然从她躯体中抽离,一向从容平淡的她现下真是六神无主,这一瞬间她就像那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跌落凡尘,惶惶不知所措。杨丽华来不及梳洗打扮,只是拢起长发,穿了一件薄衫就出外召见郑译。 郑译得到传召后一路小跑赶到大厅中,对高台上正襟危坐的杨丽华叩头行大礼,然后示意她屏退左右。待宫人尽数退去后偌大的殿只剩杨丽华和郑译二人。郑译跪地嚎啕哭喊:“皇后娘娘,今日凌晨陛下于天台天德殿驾崩了!” 杨丽华面对郑译长久地哭嚎始终不发一言。她虽已得知这个消息,但从郑译口中再一次真真切切地听到这个消息后才真正愿意相信,她名义上的那位夫君此时此刻确实已经骤然离世。转眼间她嫁给他已有七八年的光景,回想起从太子妃到皇后这一路来的苦涩岁月,她对那个高高在上的天子虽无爱恋,但她一直谨记他始终是自己的夫君。杨丽华没有眼泪只是怅然若失,从现在起,她便是一名寡妇了。 不知是自语还是对郑译质问:“陛下才二十岁,不曾有恶疾,怎会如此?”杨丽华的语气平淡得没有一丝起伏。 郑译跪着朝前匍匐两步,边哭边劝:“皇后娘娘节哀啊!” “都是你们这群佞臣教唆陛下纵情声色!如今陛下归天,你们怎么不誓死追随左右继续谄媚献谗?”这一瞬杨丽华突然爆发,狠狠瞪着郑译朝他宣泄自己压抑许久的怨情。 突如其来的棒喝让郑译猝不及防,他不禁打了个寒战,瑟缩低头:“娘娘息怒……” 杨丽华逐渐醒神又恢复了一贯的素然,她暗暗苦笑,自嘲地告诉自己:宇文赟素来暴虐好色,如此下场不过是咎由自取,又怎可怨及他人?想到这她定了定神才朝郑译突然发问:“衍儿如今安好?” 郑译也止住了大哭,低声回话:“皇上还不知这个噩耗。昨夜宫中动乱,为稳定局面现已将消息封锁。娘娘,皇上年幼,现在最重要的是选出辅政大臣主持局面。” 杨丽华完全从噩耗中恢复过来,眼见郑译还跪于殿上,不慌不忙道:“郑大人还是起来说话。辅政大臣,天元皇帝是否留有遗诏,指明所属何人?” 郑译从地上爬起,“御正中大夫颜之仪与小御正下大夫刘昉负责草诏,但待此二人赶到御榻前陛下已不能言语。刘大人和宫中一等重臣商议后举荐随国公杨坚为辅政大臣,但颜之仪拒绝签字。我此番前来就是为……” 听到自己父亲的名字,杨丽华顿时明白了郑译今日亲自前来所谓何事,没等他说完就立即打断:“你回去吧,我向来不问朝中政事,此事我做不了主。” 郑译复而跪下,恳切解释:“随国公经天纬地,贤良方正,是两朝功臣,由他辅政众望所归啊。” 杨丽华不愿再听他赘述径直起身欲走,掷出一句话:“既然众望所归,就不必寻我帮忙,更何况我一介女流也帮不上你们什么。” 郑译望着皇后的背影高声呼喊:“随国公需要一个名正言顺的旨意啊,娘娘……”杨丽华置若罔闻,坚毅地走进后堂。 回到卧室后式微替杨丽华梳妆打扮,她取来一件朱红常服为皇后更衣,杨丽华看了一眼轻轻摇头,然后道:“他刚故去,虽然此刻秘不发丧,但是一切从简吧。” 梳洗完毕后杨丽华独自一人去了佛堂,她没有参拜诵经,只是坐在外室小案前,命式微沏了一壶顾渚紫笋,独自一人安静地品茗。整整两个时辰后,她依然呆坐在那里,心头脑海皆是一片空白,找不到自己的思绪飘往何处。这时忽然响起一声沉沉的叩门音,打断了她的宁寂。 来人是式微,她启禀杨丽华:自她早上走后,郑译就一直跪在原地,任凭怎样劝说也岿然不动。那郑译年事略高,再这样下去怕他身子吃不消,所以才来请皇后拿个主意,如何处理此事。 听了式微的话,杨丽华深深吸了口气,仰头阖目自语道:“要面对的始终都要面对,逃也逃不掉。”她缓缓起身行走出去,又转头对式微说:“屋里的茶就搁在那不要收下去,可不能浪费了这上好的茶叶。我略有些乏了,你去传话就让郑大人到后堂来见我吧。” 郑译知道只要他长跪不起杨丽华一定会再召见他,此时式微来请他入后室,他并没有过多的表情,只是身上的酸疼略让他步履艰难。 杨丽华再次见到郑译时首先发了话:“郑大人,念在你是长辈,我跟你说句心里话。如今我是大周的皇后,若我下了这道你们想要的旨意,天下人会怎么说?他们会传言牝鸡司晨,后宫干政,更会说我为奸后助外戚专权!郑大人,你何苦为难我呢?” 郑译当即铿锵对答:“臣只是请求娘娘下旨同意随国公做辅政大臣。当今朝堂上唯有随国公有此威望,他又是皇上的外祖父,可以担此大任。如若换作他人,势必不能服众,进而引起朋党之争,朝臣必四分五裂啊。还有眼下那些王爷哪一个不是狼子野心,恨不得一口吞了年幼的皇上,自己取而代之。如若让皇室宗亲做了辅政大臣,那么前朝宇文护专政的沉痛惨案势必会重蹈覆辙。天元皇帝生前也是严防这些王爷的,娘娘你就忍心让历史重演,把武皇帝一脉开创的盛世天下拱手让与他人?” 杨丽华转过头空洞的目光瞥向屋内上梁,她不得不逃避郑译咄咄逼人的气势。她不懂政治,她讨厌这里的纷扰,她无力去收拾宇文赟扔下的这个烂摊子。此时也许只有父亲是她可以相信的人,毕竟他们是血脉至亲。这一刻杨丽华的眼眶竟莫名湿润了,愁思良久后,她轻轻吸了口气,终于狠下心来淡淡地说了句:“传我口谕,让随国公杨坚做辅政大臣。”语罢,缓缓地归去。 郑译听到这句话的那一瞬间,他如释重负但紧接着他顿感心力交瘁。长久跪地不起导致膝盖剧痛,后腰酸胀难忍,郑译单手撑扶腰侧躬身看着杨丽华渐去的背影,心头好像被针刺了一下。此刻有种说不上的怅然失落,他替这个皇后感到悲悯可惜。一直以来他都知道杨坚的野心绝对不只是做一个辅政大臣,但他不知今日杨丽华在下这道懿旨时,是否已默认了那个日后注定会发生的结局。 ------------ 第十章 名正言顺 大权在握 (2) 更新时间:2012-05-13 杨坚得到了“遗诏”任命,终于可以正大光明地出面主持一切事宜控制情势,经过十天的整顿,他于五月二十二日给天元皇帝宇文赟发丧,同时下令大赦天下,并停止劳民伤财的洛阳宫的修建。 如今大局已定,举国为天元皇帝服丧,但杨坚却依然迟迟不肯正式入宫赴任要职,反而推脱自己之前一连串的命令只因时势所迫不得不出面引领百官行事。一贯谨慎的杨坚此时还有所顾虑,心里莫名奇妙地总感到惶惶不安。但是时间不待他再推脱,两三日后上任与否已是如箭在弦,发与不发必须有所决断。 二十四日晚饭时,吃到一半杨坚脑中突然灵光一闪想起一人,忙命左右叫来堂侄杨惠,吩咐道:“我想让你替我走一遭,去请小御正下大夫李德林来,务必把此人带到我面前!” 杨惠看他含着嘴里的饭菜,边吞咽边和自己说话的焦急样儿,大为不解:“叔父请他作甚?此人在朝中并无权势。” 杨坚喝了口水,忙解释道:“你有所不知,当年武帝平齐后曾对李德林说‘平齐之利,唯在于尔’,当时对此人甚是器重,只可惜天元皇帝即位以来冷落了他。我知他确实有经世之才,所以让你请他前来详谈,以后定要委以重用。” 杨惠愧于自己的寡闻,低着头领命而出。他一刻不待于当夜亲自前往李德林府上,刚一见面就开门见山恭敬地说:“李大人,我奉随国公之命,特来请大人相助。朝廷赐令随国公总管文武之事,经国任重,若无有德之辈辅佐,不能克成大业。国公今欲与汝共事,还请万万不要推辞。” 李德林闲置在家很久,听到这番言论后为他终于可以回到国家权利中心而感到激情澎湃,心中顿时蒙发士为知己者死的念头:“我虽平庸,亦可尽绵薄之力,能得到国公如此提拔,必以死奉公。” 午夜时分,杨坚望眼欲穿终于等来了他挂在心头上的李德林。几番寒暄后便切入正题,屏退左右于内室中和他密谋。 杨坚与李德林同席而坐,他亲自斟茶与他小饮,自己执杯微微啜了一口,“我有一事被其困扰,久思不能决断。” 李德林感激地看着眼前这位知遇自己的有识之士,他是一个相貌堂堂的中年男子,意气好似武帝当年,却又更多了些谨慎深沉,当即被他内敛的气质和敏慧所折服。看到杨坚此人,更加坚信自己没有跟错明主,真心为他驱驰:“明公请讲,在下愿与你一起参合。” 杨坚由李德林的神色中看出他确愿为己所用,于是如实说了他的忧虑:“刘昉和郑译上表推举我做冢宰,刘昉要了小冢宰一职,郑译则要加官至大司马。你看这是否妥当?” 李德林抿了口茶,对答道:“自从宇文护专权被武帝诛杀后,冢宰一职权力大为缩减,只是虚职。而由小冢宰分割行政权,大司马一职更是掌握军权。” “可是就此回绝怕是不妥吧!”杨坚插了一语。 李德林沉稳道:“明公请听我把话说完。如今我大周最高官职即为冢宰,可这冢宰已无实权,不如另立官职系统,设丞相府。请国公做大丞相,假黄钺,都督中外军事。如此一来便可总揽朝政,掌管百官生杀,亦可集军权于一身。至于刘昉嘛,则做相府司马,郑译做相府长史。他们这些人在朝其实并无势力,想必也只能就此作罢,不会再惹麻烦。” 杨坚听后惊喜过望,慨叹道:“昔日汉高祖有陈平、萧何之人辅佐,今吾得公辅相助胜他二人合力!”是夜,他与李德林秉烛长谈,从天下局势到宫闱琐事无一不说,聊至曙光微露仍不能尽兴,直到五更尽时才依依不舍亲自恭送李德林至国公府门外。 五月二十五日晨,文武众臣临朝议事。年方八岁的宇文阐坐在高台正中,他套着黑色十二章纹衮服,被头上沉沉的旒冕压得耸肩缩脖。孤净的面庞上看不出他的心情,没有高兴或紧张的神色。宇文阐心里却窃窃觉得沉闷但又不敢表露出厌烦之情,偶尔战战兢兢望一眼坐在他下方左右两侧的二位辅政大臣,小叔叔宇文赞对朝堂之事漠不关心,所以一切全凭杨坚做主。 今日朝会皇帝御座下各设一席座位,拜杨坚为左大丞相,假黄钺,都督中外军事。拜汉王宇文赞为右大丞相。宇文赞是天元皇帝的弟弟,此时刚满十五岁的他毫无才能并且向来不问政事,还俱染了纨绔子弟的恶习。宇文赞穿帛配玉,吊儿郎当地坐在台上,他轻慢的姿态与那锦衣华服显得并不和谐。尊宇文赞为右大丞相,无非是设一虚职,以示杨坚对大周宗室的尊重。 杨坚上任后借小皇帝之口发布了第一个号令:皇帝移居天台,改正阳宫作丞相府,即刻搬入。皇帝年幼难以参政,以后百官商议国事皆到丞相府,待皇帝亲政时再恢复朝堂议政。 这次朝会结束后杨坚淡漠扫视了一圈殿下各官员的反应,有人目光如炬尊他为首,但更多人却是在交头接耳低声攀谈。早已想到一定有愚忠之人觉得他此举不合规矩大有僭越之嫌,杨坚也不多加理会。他握拳抵唇兀自响亮地咳嗽了一声,顿时殿中文武皆一愣,复而齐齐朝他看去。杨坚满意地颔首微笑,然后爽爽站了起来当即就准备动身去往正阳宫。 几名心腹重臣紧紧跟随杨坚步伐迈出大殿,与早已率领卫军在外面候着的卢贲打了个照面。杨坚朝卢贲甩了个眼神示意他行动,卢贲立刻提剑上前站到大门口,对里面那些犹豫不决的大臣高喊:“日后想要大富大贵的人,现在难道还不走吗?” 这一嗓子吼得许些贪求名利者幡然醒悟,急忙小跑开来生怕掉队,跟到杨坚一行人身后。虽然如此,但仍有些老臣忠于周室不肯与篡权者同流合污,甚至有人当场扬言要弃官。卢贲见状立即挥剑高吼一声:“不追随丞相者,全部拿下!” 宫内军士在卢贲的命令下拔刀而出,上前挡住不从者的去路。在冷刺刺兵器的押送下,最后这十余大臣也不得不跟在大队人马末尾,出了崇阳门直奔正阳宫。 令皇帝迁宫这个意思杨坚之前只同几位心腹交涉过,对外一直密而不发,直到朝会上才突然公布。正阳宫外四五守门侍卫见杨坚领众官气势汹汹地前来,但没有接到皇命不敢让他们擅入。杨坚不想动用武力逼宫正处左右为难之际,又是那武将卢贲携百名禁卫军从后队奔上前来,瞋目叱之:“今日朝上皇帝已经下旨龙御移居天台,正阳宫改为丞相府。现在丞相已正式上任辅政,一切皆由丞相做主。” 守宫侍卫听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怔住,未来得及当下就做出抉择。卢贲见那群拦路虎迟疑在地还不闪开,狠手抽出佩剑欲大开杀戒血溅宫门。 杨坚见状不妙正要阻拦,宫墙内却快他一刻,传来一年轻女子凛冽的声音:“将军住手!” 语毕,一身红袍的司马令姬翩翩从宫苑内走出。她步履透着嚣张的娴柔与悠扬,刹那风华傲然明艳。 ------------ 第十章 名正言顺 大权在握 (3) 更新时间:2012-05-14 卢贲见到此情此景,暗暗恨这宫里的下人通传如此神速,才片刻功夫就惊动了皇后亲自出面。他不服气地瞪了一眼才忿忿收剑,然后拱手参拜,刚要盛气凌人地传达丞相旨意,身后却被猛地一扯。卢贲正欲发怒,转头看到竟是杨坚拉他,当即老实下来一言不发退到后面。 “老臣拜见皇后娘娘。”杨坚深深行了一礼给司马令姬请安。他不愿冲撞年少的皇后把事态搞到不易收场,表面故作谦卑恭敬,但话里却咄咄逼人:“先帝龙御归天,如今皇上是大周正主,理当入主中宫。天台乃汇集龙气之所在,今早皇上朝毕后已经移驾天台,还请娘娘尽快前去天台侍驾。至于这正阳宫,皇上已经下旨改为丞相府。” 司马令姬忱忱微笑,她不欲再与之纠缠,深目凝看着眼前这些道貌岸然的逼宫之人,优雅地回:“既然如此,还请丞相大人与百官入府商议政事。” “娘娘英明。”杨坚俯身一拜,低头时嘴角隐出一抹笑意。众大臣皆肃然注视司马令姬,看她与身后一宫女悄悄低语。 司马令姬向宫人简单地交代了一下,让他们妥善整理好正阳宫中的物品后搬往天台。转而又看向为首的杨坚,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本宫也不便在此妨碍,即刻就去天台侍候皇上。”语毕,她飘然走出宫门,身后只有陪嫁侍女一人跟随。 百官行礼恭送皇后,卢贲顺着司马令姬离去的方向漫不经心遥望一眼。她的背影出尘脱俗,宛如一朵隐在山壑雪谷中尚未绽开的红梅,孤傲地优雅着。 杨坚入主正阳宫的第一天,他始终心绪难安,晚饭后急忙命人去传太史中大夫庾季才来见。他知此人善观星象,从太祖一朝就被看重,此时满腹的心事只想向庾季才询问个究竟。 庾季才因外出登高观星等赶到正阳宫时已是深夜,杨坚见到姗姗来迟的庾季才直接请上座,他没有虚情地寒暄而是迫不及待开门见山地说:“我学疏才浅,受任辅政,太史大人觉得天时人事是否适宜?” 庾季才凝望杨坚,低头沉吟片刻后冷语说了句:“天道精微,难可意察。私以人事推算,符兆已定。纵使我说不可,丞相又可行箕、颍之事吗?” 杨坚怅然叹气:“你说得对,可惜我恐怕要愧对你的好意了!”之后两人闲话二三,杨坚赏赐了庾季才些薄礼后,体面地将他送走。 独孤夫人这晚也未早早就寝,她一直在等待。直到后半夜杨坚才回到卧室准备休息,她看到杨坚若有所思的样子,大约猜到他会见庾季才的情景,主动迎上去紧紧握住他的手说道:“如今之势有如骑虎,必不可下,夫君还请坚定信念。” “我懂,我懂。”杨坚和煦地微笑,将爱妻拥入怀中,阖眼感受此时的温情,向她承诺:“夫人放心,为夫一定会成就一番事业,不辜负你对我的期盼。” 杨坚就任左大丞相后,立即发布了一系列政令。他封长子杨勇为长宁郡公,立其为世子,拜大将军、左司卫。封次子杨广为雁门郡公。启用堂弟杨弘、姐夫窦荣定领左右宫伯,使镇守天台,总统露门内两厢仗衔,常宿禁中,此二人俨然成为禁卫军的总指挥。又任妹夫李礼成为上大将军、司武上大夫,而其他亲信亦皆有所加封、升任。如此一来,杨坚完全以其亲属故旧控制京中部队和都城官府,加上李德林、高颎等甘心入主相府府属,郑译和刘昉等人掌握中枢部门,京师大局已牢牢控制于他的手中。 除此之外,杨坚又让皇帝尊天元上皇太后阿史那氏为太皇太后,先皇生母天元圣皇太后李氏为太帝太后,天元大皇后普六茹氏为皇太后,天大皇后朱氏为帝太后。而天中大皇后陈氏、天右大皇后元氏、天左大皇后尉迟氏皆无所封。 尉迟炽繁得知天元皇帝驾崩和杨坚辅政这两个消息后,当日午后便独自一人前往杨丽华宫里。路上她每一步都泰然沉稳,自己仿佛早已预料到这个结局。宇文赟的死亡对尉迟炽繁来说可能是一种解脱,她不用再背负对尉迟满门的责任,至于接下来的权力斗争她已无心亦无力涉及其中。今天杨坚已经正式就任,现在她也是时候给自己一个了断。 尉迟炽繁的来访让杨丽华感到异样的突兀,看她僵冷地走进内室,直到跪在自己面前自请出家为尼,语气平静凉薄。杨丽华细细观察她的一举一动,才真切地从这个年轻女子胸口呼吸的起伏中感觉到一丝生气。她对尉迟炽繁深感唏嘘,但又觉得出家的这个决定恰当得无一言可附加,最终欲语还休默默批准了她的请求。 尉迟炽繁麻木叩首,清冽地说了一句:“谢皇太后成全。炽繁只愿日后可以终年与青灯古佛为伴,直到了此残生。” 自从尉迟炽繁主动自请出家,同样在宇文赟死后未得太后封位的陈月仪与元乐尚二人颇不平静。陈月仪爆发其蛮横本性,接连两日去皇太后宫里撒泼胡闹,冷嘲热讽。元乐尚几番阻止她不要去无事生非,但反而被其恐吓:“如今我们留在宫中身份尴尬,如果态度不强硬,迟早会被皇太后清算!”这一席话把心智单纯简单的元乐尚吓得不轻,连续两日战战兢兢寝食难安。 这天一早,元乐尚惊恐地跑到陈月仪宫里哭诉她昨晚又做了噩梦,梦见皇太后效仿汉朝吕雉把她们被做成人彘。陈月仪听后当即借题发挥,愤愤起身咒骂着要往皇太后宫里去大闹一场。 元乐尚没想到会引起陈月仪勃然大怒,忙追上她怯怯相劝:“姐姐,算了,我们还是安分守己吧。先帝已经驾崩了,你我也该收敛性情,潜心为先帝守寡,今生能得先帝华宠足矣。你成日去皇太后那里胡闹,万一她记恨在心,难保我们不会死的更惨。” 陈月仪的眼角眉梢衔着咄咄逼人的固执,反斥道:“乐尚你怎么如此愚钝?你也会说先帝已经驾崩了!现在我们正值大好年华,为他守寡?难道我们下半辈子都要清心寡欲平淡度日?想那先帝生前大家同样是皇后,如今凭什么不敕封我们为太后?谁都知道先帝生前最宠幸你我二人。如今那些乱臣贼子如此待你我,难道我们就该坐以待毙?” 接连的反问逼得元乐尚眼圈通红,害怕之下她就去拉已经丧失理智的陈月仪,含着泪说:“姐姐,普六茹皇后的父亲现在是辅政大臣,你我根本不能与他们抗衡,还是别自讨没趣了。一切都是注定的,也许我们命数如此。” “荒谬!”陈月仪冷酷地瞪着眼前的障碍,推搡间全然不顾姐妹之情,手上暗暗加了把劲,直把元乐尚掀倒在地,怒驳道:“你说我自讨没趣?你这个傻子怎么就没看出来,那普六茹丽华整天故作清高,死要面子,但是现如今还不是露出狐狸尾巴!其实她野心大着呢,我现在就是要去撕破她道貌岸然的脸皮。我告诉你,就算此去无功而返,我也要去闹她一闹,让她这个皇太后不得安宁。大不了与那个贱人玉石俱焚,我就是死了也要拉她给我垫背!” 元乐尚一时无语,抹着眼泪低声呜咽。然后眼睁睁看着陈月仪再不管她这个跌倒的妹妹,留她一人瘫坐在原地,自己速速往杨丽华的寝宫方向去了。元乐尚顿感悲伤,脚上又传来阵阵刺痛,她孤苦无依地望天悲泣,眼泪连成线地流淌着。 ------------ 第十一章 英武少年 波谲云诡 (1) 更新时间:2012-05-15 陈月仪气冲冲地绕过各处宫室,一路越想越气,等走到皇太后宫前,踢脚踹开虚掩着的朱漆红门,径直闯入正厅。有宫人上前阻拦皆被她高声呵退,她穿过回廊后胡乱闯进一间间小室寻找杨丽华的身影,嘴上还不敬地大呼皇太后姓名伴着各种低俗的咒骂。 从陈月仪踏进她的宫门起,杨丽华就听到了尖锐的泼妇声,但她脸上没有惊起丝毫波澜,淡淡对式微道了句:“任由她胡闹罢,不必理会。” 不多会儿,陈月仪就在一间角落里的侧室中发现了杨丽华的踪迹。候在太后身边的夏蔓被突如其来的踢门声吓了一跳,转而望向太后等她处置,却见她依然不惊不乍,神思全然专注于自己手上的针线活儿,灵巧悠然地为宇文娥英制作绣品。 陈月仪进屋后止住脚步,瞥了一眼房间里的夏蔓和吴式微,转而矛头直指杨丽华:“呦,皇太后好生恬淡,还有闲情在这刺绣呢。臣妾来给太后你老人家请安了。” 吴式微见状忍不住大声说了句:“不要对娘娘无礼。” 陈月仪刚要反击,杨丽华抬起头先瞅了她一眼,然后转头慢悠悠地说:“式微你先下去吧。”继而又开始做活儿,边绣边淡淡地说:“陈皇后你还是坐下说话吧!一切随意。” 陈月仪嗔笑一声:“太后娘娘还称我皇后呢,真是担当不起!你如今都是这等身份了,我见到你怕是只有跪的资格,哪还敢坐呀!” 杨丽华没有出声,或许是她已超脱世外,或许是她对父亲掌权以来的安排确实于心有愧。瑟缩在一旁的夏蔓紧张不已,方才吴式微已经被皇太后遣了出去,现在屋子里只剩下他们三人,这个局面让夏蔓不知如何是好。 陈月仪见杨丽华没有反应,嚣张的气焰更盛,她趾高气扬地往前逼近了两步,继续冷嘲热讽:“我现在是人微言轻,说话没有任何分量,哪像皇太后有个掌权的爹可以为所欲为。” 杨丽华依旧没有搭理陈月仪,反而轻声对夏蔓说:“总算绣完了。你来看看这个荷包的样式是不是娥英要的那种?”夏蔓低眉垂眼浸在紧张的氛围中心里实是忐忑,全然没有意识到杨丽华的询问。杨丽华朝夏蔓摇摇头,又看了眼立在前面甚是张狂的陈月仪,便不再作声,兀自低头欣赏着给女儿绣的荷包。 看到杨丽华根本不把自己放在眼里,陈月仪顿时恼羞成怒。她一步跨到杨丽华近前,弓腰凑上去与她脸对脸,恶狠狠地说:“皇太后――我告诉你,我不能愧对先皇生前的恩宠,总得替先皇说两句公道话!娘娘你还知不知道自己是宇文家的媳妇,现在你帮助你父亲把持朝政,到底有何居心?世人都晓先帝生前最不放心的就是你们普六茹氏,临终遗诏怎会把辅政大权交与你们?你这个罪妇悖逆先帝遗愿,你是大逆不道!” “住口!陈月仪你休得放肆!”这一刻,门口处骤然传来铿锵有力的男子的声音。这声严厉的呵斥仿佛携着一阵清风,直直扑向陈月仪嚣狂的气焰。陈月仪不由退后两步回头张望,只见一名身着褐红色紧袖敛身劲装,头插乌簪的朗朗少年走进小室。 他由远及近,英气勃发的面庞上那双邃黑的明目炯炯有神地直视陈月仪。少年昂首阔步,慷慨说道:“陈皇后,请你自重!丞相大人德高望重得先帝遗诏任命、百官举荐拥戴,你休要构陷皇太后!何不想想,你在先帝生前终日劝其饮酒作乐纵情声色,从不进半点忠言。现如今先帝早丧你难逃干系!眼下先帝已然仙去,如果你当真念及先帝对你的旧情,就应当潜心为其念经服丧,而不是在此无理取闹,惊扰先帝圣灵。我听说尉迟皇后已经请旨出家为尼,倘若我是你的话,即使不为先帝殉葬也会要效仿尉迟皇后。” 语毕后这位少年已走至杨丽华面前,他再不理会呆愣着的陈月仪,而是爽朗地朝杨丽华展露笑容,然后从容大气抱拳问安:“臣弟拜见皇太后。” 杨丽华点点头,看着他应声道:“杨秀你到我身边来,坐下说话。” 紧滞的气氛略有一丝缓和,夏蔓如释重负地呼了口气。她的目光始终凝聚在杨秀身上,偷偷斜着眼窥视他的一举一动。回想起一年多前,她入随国公府虽然时日不长,但也听闻周围的姐妹时常私下对随国公的几位公子品头论足。除了年幼的五公子杨谅居于国公府,其余几位公子皆府外别居,夏蔓从未见过。只是听说年长的大公子杨勇成日里一脸严肃,二公子杨广谦和儒雅生得一副高不可攀的贵相,三公子杨俊人如其名俊美不凡只可惜性格孤僻身子骨也略孱弱些。唯有那四公子杨秀,虽然年纪也不大但是晓文习武,性格也开朗爽直,每次回府都与下人说说笑笑,逗得那些个丫鬟们好不欢喜。 此时眼前的少年竟然是赢得国公府中婢女赞不绝口的随国公四子,夏蔓不由再三打量着他,那是一张棱角分明的脸,浓眉大眼、直鼻厚唇,小小年纪但已彰显英伟。刚才的大气举止又看出他有胆有识,夏蔓内心里也对这个天之骄子赞叹不已。 杨丽华一声吩咐打断了夏蔓的思绪:“把这个绣好的荷包送到娥英那去吧。” 夏蔓忙上前去双手接过荷包转身要走时,怔忡了好一会儿的陈月仪忽然发狂大笑,张牙舞爪地癫指着杨丽华,骂道:“妖妇!你们这些乱臣贼子是把天下当做你们普六茹家的了吗?我不会让你如此得意的,哈哈哈哈……”她肆无忌惮地诈笑,脚下一点点地朝杨丽华逼近。 夏蔓见状甚是惊恐,紧紧攥住手中的荷包,连连后退。杨秀看不下去正要阻止,却被杨丽华拉住轻轻朝他摇头。她以为陈月仪只会像前两次一样,无礼地骂几句发泄一下,占不到便宜自己觉得没趣就讪讪回去了。越是直面与她相顶撞越助长她撒泼的气焰,于是杨丽华不想对陈月仪多加理会。 此时,陈月仪已行到与杨丽华距一步之遥的地方。她顿了一下,凌厉地瞪着杨丽华朝她啐了一口。下一刻,陈月仪猛地拔下插在她乌黑发髻中一根嵌满翡翠的纯银长簪,癫狂地扑向杨丽华,她的眼神中厮杀着凶狠残暴。陈月仪手臂高抬拼劲全身力气无情地猛刺下去,尖锐的簪梢闪着凛凛寒光,杀气逼人…… ------------ 第十一章 英武少年 波谲云诡 (2) 更新时间:2012-05-16 夏蔓吓得嘶声尖叫,不待她再做其他反应,下一刻就见杨秀迅速起腿一踢,陈月仪惊叫着朝后一仰应声栽倒。明晃晃的银簪被她从手中抛开,飞出一丝冷冷刺眼的弧线,直直坠落在夏蔓脚前。 杨丽华立即回过神,这一番突发事件让她流露出点点厌烦的情绪,呼唤外面当值的宦官:“来人,陈皇后神志不清,速速带她回宫休息!” 倒在地上的陈月仪被两个宫人架起,她身上的疼痛让她已然顾不得再挣扎,只是龇牙咧嘴地哼哼着,时而吐出一两句诅咒谩骂。 杨秀朝宦官使了个眼色,二人当即心领神会,一年长的宦官伸手捂住陈月仪的嘴让她发不出声,杨丽华看着眼前的情景默不作声,转过头深深叹了口气。等陈月仪被带走后,她朝尚未缓过神的夏蔓招手:“别害怕,已经没事了。你过来。” 夏蔓呆滞地走了过去。杨丽华倒是没再说什么,而是拉起她的手,松开她紧握的拳头,取出那枚被握得满是褶皱的荷包。仔细地抚平荷包后杨丽华又将它重新交予夏蔓,并柔声说:“夏蔓,把荷包送予娥英。” 夏蔓轻应一声,临走前又暗暗瞄了一眼看起来和自己年纪相仿的杨秀,对这个能言又勇武的少年钦佩不已。等夏蔓出去后,杨丽华才开口和杨秀说话:“是丞相让你来的?” 杨秀没有再坐到姐姐身边,身板直直地站着回话:“父相让我告之姐姐,chen元二后既无子嗣也素无娴德,如今先帝仙去,不宜留于宫中,建议姐姐劝令其落发为尼,为先帝诵经积福。” “既然是丞相决定的事,何必与我商议?”杨丽华收拾着方才刺绣用的那些针线,轻描淡写地道了一句:“你去回禀丞相,以后宫中大小事皆由他一人做主即可,凡事都不需再来问我。”杨丽华越发对宫中之事厌倦,不想陷入繁复的政治纷争,之后又随意聊了几句,就打发杨秀回正阳宫复命去了。 当晚,杨丽华辗转难眠。仔细回想白天的情形,倒不是害怕,只是心里感觉到一点寒凉。她的亲弟弟杨秀与自己虽是一母同胞,但她当年嫁给宇文赟做太子妃时,杨秀还在襁褓之中,后来二人也甚少有机会见面,姐弟情谊并不算深厚。又想起了二弟杨广,兄弟姐妹中那孩子倒是和她感情最深厚,上次见他是什么时候自己已经记不清了,想来也是个十多岁的少年了,不知道他长成了什么样子。 月朗风清,晚间的皇城格外沉寂。偶有微风拂过宫里的树木,枝叶窸窸窣窣发散出轻快的律动声。宁静的夜色粉饰着表面的太平光景,偷偷将暗地里所有波谲云诡尽数隐藏。 此时此刻,杨坚与独孤夫人也尚未安寝。他穿着浅黑色的寝衣坐在床头,肩上搭了一件厚长袍。独孤夫人跪坐在他身后,轻柔地揉捏着他的双肩。杨坚闭着眼睛享受,话语悠缓:“我就任这些天来,多有昔日旧交向我投诚。我已妥帖地为这些人安排了职位,眼下的这个局面已算是初步稳定下来。” 独孤夫人换了个手法转而拍打着杨坚的背,对说:“虽说有这些亲属故旧控制要职,但是老爷若想进一步执掌大权,还应当拉拢那些高门贵族。太祖文帝时期册封的八柱国、十二大将军的后人和早年追随太祖的元老重臣如今在朝皆举足轻重,若能得到他们支持,对以后大业得成定有帮助。” 杨坚点头:“夫人所言甚是,此事也在我考虑之中,只是眼下迫在眉睫的是突厥问题。虽说自武帝娶阿史那氏以来两国相对平和,但最近沙钵略可汗即位以来屡犯边境,甚是恼人。” “此事无需烦躁。”独孤夫人恬静一笑,建议道:“突厥虽然可恶,但此时我们要面临国内动荡的局面,无暇对付他们,所以应该加以安抚。宣帝在世时本已准了千金公主去和亲,可惜那佗钵可汗年老病故,之后突厥内乱纷争,他们虽仍几次请求和亲但此事一拖再拖耽搁至今。既然现在沙钵略可汗即位也稳定了那边的政局,不如就再让千金公主去与他和亲吧。” 杨坚大喜,转身深情凝望夫人:“如今之际这是最好的策略了,并且还可以借公主和亲送别之名把五王都请入京城,这些藩王各自割据一方,实在让我终日提心吊胆。”说完他转到她身后,双手覆在她的肩头,深深笑着说:“夫人歇息下,也让为夫为你消乏。” 独孤夫人任凭他拙劣的替自己按摩,低声沉吟:“除了这些老王爷,那两个在京王爷也当加以制约!尤其是汉王宇文赞,右大丞相之职非同小可。” 这句话说得杨坚停下了手上的动作,他抿唇叹了一声:“选宇文赞那个小孩做右大丞相本是想体现我尊崇皇族,可怎料这纨绔少年竟也天天来丞相府议政,有他在场诸事很是不方便。”说到这里他神色渐渐转如常态,手上继续动了起来,话也接下去:“不过好在那宇文赞如今尚且年幼,一时半会也成不了大气候,待我让刘昉替我出谋划策,将他解决了就是。” 杨坚话刚说完,门外突然传来几声急促的拍门声。他们融洽的浓情蜜意被兀地打断,杨坚面有不悦,独孤夫人不待他发作,先开口缓和地问了句:“何事如此焦急,一定要半夜惊扰老爷歇息?” 屋外下人对答:“东京司宪中大夫杨尚希紧急求见左大丞相!现在正在大厅里候着!” 杨坚听到来人的名字顿时心里一紧,这个时候他出现在正阳宫丞相府,一定是有事发生。独孤夫人见他神色有异也想到了因由,但她处变不惊吩咐道:“请杨大人再稍等片刻,老爷换身衣服就去会客。” 杨坚匆忙换了件常服后就急着出去见杨尚希,赶到大厅后映入眼帘的情景让他大吃一惊。杨尚希衣裳满是脏秽,头上佩着的小冠歪斜欲坠,碎发零散杂乱地耷拉下来,整个人都狼狈不堪。唯独那一双眼睛神采依旧,炯炯之态中仍能看出他磊落宽厚的文人风骨。 杨尚希见到杨坚出来后,立刻起身迎过去,跪地奏说:“丞相,我受先帝任命安抚地方,行至相州得知先帝驾崩,呜呼痛哉!后来与相州总管尉迟迥一起在府衙悼唁时,在下察觉那蜀国公并不哀伤反而略显焦躁不安。我从他的言行中看出,尉迟迥定有不轨图谋,于是准备连夜启程亲自奔赴京城向朝廷上奏此事。但不知为何却走漏了消息,让尉迟迥得知我将告发他,派遣数十骑追赶拦截于我,好在我侥幸逃脱此劫,现在才能返京向丞相汇报此事。” 眼下情事来得突然,杨坚闻之顿感事态严重,但他随即镇定下来。因为此前早有提防尉迟迥之心,已经严防部署过如何对付此人。现在听杨尚希的话里,也无确凿证据证明尉迟迥反了,杨坚深思熟虑一番后暗暗拟好了明日将颁布的一道旨意:先帝灵柩将于近月下葬,诏蜀国公尉迟迥及其子魏安郡公尉迟惇入京送葬。郧国公韦孝宽为相州总管赴邺接替尉迟迥之职,小司徒叱列长文为相州刺史,先赴邺。 ------------ 第十二章 纸鸢 (1) 更新时间:2012-05-17 天亮后,一连串的政令紧急发出。之后杨坚同夫人和幼子杨谅共进早餐,他表面淡然自若内心其实并不平静。猜想那尉迟迥多半不会屈就入京,恐怕一场大战在即。 距离众官员来丞相府议事还有一段时间,满怀心事的杨坚招了亲信车夫,独自一人乘车出宫,漫无目的在皇城中巡视。走了大半个时辰他突感困乏,阖眼微眯想要休息,窗外突然传来阵阵威武的呐喊声。 杨坚叫停了车夫,询问后得知竟然来到了皇城西北角精锐守城士兵操练比武的校场。本想继续前行,这时却突然瞥见不远处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形,定睛一瞧原来是汝南郡公宇文庆。他与此人素有旧交,便下了马车想上前去打声招呼。这宇文庆是个将军,武艺超群,少时也有壮志,可惜始终没有创出一番事业,如今已经五十出头,自从杨坚掌权后便安排他督管丞相军事。 站在校场门前的宇文庆此时也看到了杨坚,他没有太过惊讶只是急忙迎了上去。他与杨坚交往多年,此时见杨坚微现愁态于是就免了客套寒暄,直接问了句:“丞相啊,如今局势已定,你独自执掌大权,为何这大清早的还一个人满腹心事地来此散步?” 杨坚尴尬地笑了下,随即如实相告:“眼下京中一切虽皆由我们掌控,但是其他各地的时局仍动荡不堪。除众藩王外,身为皇亲国戚声望卓著的尉迟迥不容忽视,曾背离旧朝投我大周的司马消难,亦非池内之物。还有那庸、蜀之地险要易生艰阻,恐wang谦亦会造反。我是担心,一旦这些势力趁机作乱,俄顷之刻必生大变。” 宇文庆听得是胆战心惊,但又见杨坚神色如常地说出这一番话,不知他是否危险耸听,看不透高深莫测的杨坚,更是惶恐:“若真如丞相所言,必当及早布防啊!” 看出宇文庆有一丝害怕,杨坚拍着他的肩膀安慰道:“神庆莫慌!尉迟迥智量庸浅,子弟轻佻,贪而少惠,终会灭亡。司马消难轻薄无谋,未能为害,不过自窜江南耳。至于wang谦,素无筹略,更不足为虞。” 宇文庆脸上僵滞的肌肉稍微缓和些,杨坚便不再多说。他转而望向校场内操练的众将士,自语道:“既然都来了,就应该进去走一圈,看看我大周将士的雄风。”说着他爽爽地大笑一声:“神庆,前面带路。” 刚刚深入大门,杨坚就看见高台上站着一个已过而立之年但身姿英伟不凡将领。他盯着那人观察了好一会,才向宇文庆询问:“此人是否名曰长孙晟?” 宇文庆惊讶道:“是叫长孙晟,骁勇善战!” 杨坚颔首反复念叨着:“长孙晟,长孙晟……”回想起多年前与此人的一面之缘,他深沉地说给宇文庆听:“当年这小子还不及弱冠之龄,在军中甚无名气,不过是一名司卫上士。但是我却从一众士兵中看出他武艺超群,后来与之交谈又发现其多奇略,我料他定能成为后世名将!” 宇文庆端详着远处的长孙晟,万分惆怅:“丞相啊,现在长孙晟正值壮年,但是你我却都已经老了。也是时候轮到这些年轻人驰骋沙场,建立不世功业了!”说到这里,忽地他脑海中迸发出一星火花,于是突兀地惊诧了一句:“诶——说起来上柱国宇文览还是长孙晟的堂叔呢。” “哦?他是休因的侄子?这我倒不知了。”杨坚讶然。提及宇文览又激起了他的感慨,眼睛里明明灭灭地多了些复杂的颜色,“说起休因,当年他可是对我关怀备至啊!”忽有苍凉冷风拂过,他迎风不由地瑟缩了一下。抬头仰望天空,层层乌云凝滞低压,不知这阴郁的气候还要持续多久。 病态的天气很不容易让人察觉恍然间已过了大半个时辰,直到车夫来提醒杨坚才惊觉快到了丞相府议事时间。他最后看了眼长孙晟,然后匆匆与宇文庆告别,孤独地走开了。 自从宇文赟大殓那日起天色一直暗淡无光,没想到今日晌午艳阳忽地冲破黑云的屏障,爆发出耀眼的光芒。浩荡的皇城被暖阳镀了层金粉,各处皆若装点一新。这一番气象使得近日里阴霾的皇宫又恢复了昔日的神圣,夏蔓在做活儿的时候阳光由窗照进屋里,直打在她脸上,她被这突如其来的光晕晃了眼睛。 夏蔓难以置信地伸出手去感受这缕柔光的温暖,掌心的温度倏地传到心房,她放下擦布一路笑着跑去找娥英公主。 听到父皇驾崩的消息后宇文娥英心情就一直低落,虽然素日与父皇并不亲厚,但突然失去亲人这个打击让她幼小的心灵无法承受。之前那几日娥英每晚睡前都吵闹不休,嚷嚷着要父皇,要父皇。直到参加先皇大殓典礼时,她亲眼目睹父亲僵冷的尸身被安放至棺椁中,年幼的孩童第一次如此接近死亡的气息,更带给她难以言喻的震撼与惊恐。从那以后她便失魂落魄,吃不下睡不安,更经常会无故地害怕发抖。 夏蔓听御医和太后说,公主受了刺激患的是心病,虽然吃了安神药后最近两三日病症略有缓和,但是想要彻底根治需多加开导,让她自己走出阴影。宇文娥英身体抱恙使夏蔓深感切肤之痛,这几天她想了好多法子也不能逗公主欢心,所以暗暗责备自己的无能为力,没有替公主分担苦痛。 直到今日早上替公主准备入夏后的衣物时,她在一个檀木小箱中发现了一件稀奇的玩物,才有了一个绝妙的主意哄公主开心。那是一个以竹为架、用纸裱糊,做成鸢鸟模样的东西。配有线轴一卷,其中一端的线头系在鸟腹上。记得听来送此物的宫人解释,这个叫做纸鸢的东西之前一直用于军事,那次是郑译大人想出的点子,将军用的纸鸢做成精致小巧的玩物。本是进献给天元皇帝的,但陛下只瞅了一眼就说:“去送给公主玩吧。” 纸鸢送来的时候正值八月盛夏,公主也觉得这个之前从未见过的玩具新鲜不已,可无奈酷暑灼热,确实抗不住在高温下顶着太阳玩耍。后来时间久了,就一点点把这件事抛之脑后,淡忘得一干二净。 夏蔓拿着纸鸢仔细端量许久,现在春暖花开之际正是玩纸鸢的大好时光。但是转念一想,先皇新丧公开游戏似乎有些不妥,所以必须先向年轻的皇太后请示。如果只在自己的宫苑里玩乐,再注意些不让鸢鸟飞得太高,想来也不会引起外面人的注意。皇太后近来因为公主的事也是心力交瘁,如果能让公主笑颜复现,她应该会适当放宽些宫规教条,应允自己的请求。 上午时夏蔓忙里偷闲去向皇太后禀明了她的想法。夏蔓紧张不已,只见皇太后听完她的话后皱着眉一言不发。杨丽华的第一反应是觉得一向老实沉静的夏蔓怎么会突然提出了这样一个冒失的请求。但转念想起自己日渐消瘦的女儿,担心她继续消沉下去迟早会一病不起。仔细琢磨了夏蔓的话倒是觉得她想得还算周到,为了女儿便准了夏蔓的请求,只是多加了一句:“必须将那纸鸢的拉线截去大半,万万不能飞的太高,招招摇摇。” ------------ 第十二章 纸鸢 (2) 更新时间:2012-05-18 宇文娥英见到夏蔓时几个宫人正在为她量体制衣。她空洞地瞪着夏蔓,当得知她是经母后应许来请自己出去玩的后,娥英依然冷淡地杵在原地,只是了无生趣地应了一声。 夏蔓想给公主一个惊喜,所以并没有直接搬出她的秘密武器。她候在旁边等了好一会儿,直到宫人量完了公主的制衣尺寸,才好不容易把公主请到了后院。 天放晴后和煦的阳光拂照万物,朗朗晴空干净得如一湾深邃的碧波清潭。徐徐微风清灵地掠过脸庞,融散着院里争艳的花朵幽香,沁美清新的气味缭绕。久不见光的宫女都沉醉于这个美妙的天气,一扫心中数日的阴霾,面上皆浮现出美好笑容,更是此时最动人的景致。 吴式微携着纸鸢早已在树下恭候多时,见到姗姗来迟的公主和夏蔓这一行人,走上前先向公主行礼,然后对众宫女打趣道:“今个儿这天好生奇怪,早上还乌云满布现在却出了日头。也不知是不是有何方神圣开坛做法,恩赐我们这么好的天儿,让大家出来玩玩。” 两三个开朗的宫女嘻嘻笑笑地回敬了几句,其实大家心知肚明,无非都是想逗小公主乐呵起来。可惜宇文娥英全然不在意,只是看着式微手里拿着的纸鸢,眼睛里现出淡淡的惊诧。她小脑筋一转,马上想起了去年宫人送纸鸢来的情景,于是漫不经心地问了句:“谁把这东西找出来了?我早就忘了宫里还有这个呢。” 夏蔓如实回答:“是奴婢早上收拾东西时偶然发现的。这个纸鸢送来也快有一年了,一直没有拿出来玩玩。现下时节正好,我就想公主一定会喜欢出来放纸鸢。” “你会玩吗”宇文娥英不冷不热地问。 “不会。”夏蔓摇摇头,“之前奴婢还从来没见过这种新奇玩意儿呢。” 宇文娥英稍有不悦,撅着嘴嘀咕了一句:“我也不会。” 式微忙出来打圆场:“公主你瞧,这个纸鸢轻飘飘的,现在风也不小,肯定很容易就能飞到天上去。”她将纸鸢递给宇文娥英,“不如先试试看好不好玩?” “不要。”宇文娥英不屑一顾地回绝了,她撇向夏蔓,冷冷丢下一句:“你来放给我看。”然后小跑两步退到不远处的树荫下。 夏蔓的脸唰一下涨得通红,出来玩本是她出的主意,可非但没哄公主开心,还惹祸上身。她尴尬地从式微手上接过纸鸢,朝公主望了一眼心里难过得很。曾经活泼好动的小公主如今死气沉沉,她怀念那个虽然娇纵任性但是可爱的宇文娥英。 独自一人站在大院空旷的中心,夏蔓硬着头皮上场。她一手执线轴一手捏着前端的细线,抬起胳膊迎着风朝上抖擞了两下。那纸鸢飘飘然地打着卷往上蹿,夏蔓轻轻松开捏着的线,下一刻纸鸢竟然飞了起来。 “公主!公主!快看啊,飞了,飞起来了!”夏蔓兴高采烈地朝宇文娥英挥手,她一时得意忘形全然不顾手上的线绳。突然觉得伸上去的那根线一松,纸鸢仿佛失去了生命,直直坠落。 宇文娥英切了一声,夏蔓放纸鸢的举动激起了她的兴趣。娥英心里道,好像那东西玩起来也不算太困难。她跑到懊恼不已的夏蔓身边拿过纸鸢,“你太笨了,看我的――”想了想方才夏蔓的动作,娥英依样照葫芦画瓢,但她并没有掌握其中要领,还过于急躁地拉着线绳一下下用力地把纸鸢向上抛。 接二连三的失败激怒了宇文娥英,她兀自恶狠狠咒道:“破鸟,臭鸟,本公主让你飞,你敢不飞?你再不飞我烤了你!” 夏蔓见到公主生气的样子,琢磨了一下说:“不如让奴婢和公主一起玩。我来负责将它飞升上去,公主执线轴操控。” 宇文娥英应允了这个请求。夏蔓从自己方才的尝试和公主连番的失败中摸索猜测出一点要领,在让纸鸢升空前她先对娥英说:“等会纸鸢有向上飞的趋势时,公主千万不要用力拉线反而是要顺着它慢慢往外放线,这样纸鸢才会真正飞上去。” “哦,知道了。”娥英不耐烦地说。其实这一番话她似懂非懂,但也不好意思再三询问。为了掩饰自己的无知,娥英催促道:“快些开始吧,夏蔓,我都等不及了。” “是。”夏蔓紧张地应着,心里扑通扑通直跳个不停。她深呼一口气做好准备,向上伸出胳膊顺着风的吹向,慢慢将纸鸢抛着向空中送出去。 恰巧这时突然来了股大风,宇文娥英赶紧眯起眼睛,无意间手上轻轻一松,线轴自动旋转起来。借着大风之力,五彩的纸鸢直溜溜地被送上了天。 “有趣,有趣。”宇文娥英微微笑了笑,她大着胆子拉扯线绳控制着纸鸢飞舞。片刻后她愈发得心应手,肆无忌惮地跑来跑去放着纸鸢,沉浸在这个新奇玩物带给她的奇妙欢愉中。 夏蔓紧随着公主的步伐,担忧公主一不小心会磕磕碰碰。虽然公主现在看起来很开心,但是却和之前那个玩起来就大大咧咧的小孩完全不同。她在公主身上看不到那股神采飞扬的架势,夏蔓不知还要多久小公主才能平复内心的伤。 “夏蔓,快来帮我一把。快来拉线啊,纸鸢就要飞到树上了。快点……快,快点……”宇文娥英的声音打断了夏蔓的思绪。但是没等夏蔓伸出手,那纸鸢就已经被刮到了一棵大树上。 宇文娥英一急手上使劲又拉又拽,但那纸鸢更是紧紧卡在枝叶间,纹丝不动。 站在一旁围观的其他人见到这个突发的情况忙聚到夏蔓和公主身边。“可能是线缠绕起来了,所以拽不下来。”式微冷静地分析。 宇文娥英气得直跺脚,“夏蔓,这里你身子最瘦弱,肯定轻巧灵快。这小树也不高,不如你爬上去把纸鸢取下来吧。” “可是……”夏蔓无比纠结。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宇文娥英不容她质疑,再次命令道:“我现在就要那个纸鸢,本公主让你立刻爬到树上去!” 进退两难的夏蔓一时僵在原地,从来没有爬过树的她不知如何是好。就在这时远处突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少年的声音:“公主!不就是取个纸鸢嘛,又何须爬树这么愚蠢?” 夏蔓回头,果然是他!虽然换了一身素色广袖儒衫,但此间的少年与她记忆中那英武的身影相比,骏伟不减丝毫。杨秀的到来带着一股威风凛凛的气概,他强大的气场似乎有翻江倒海的力量,一草一木皆被他感染。看着杨秀坚毅的脸,夏蔓突然觉得自己的心沉沉地宁寂下来,这一刻她好像没有那么害怕了。 ------------ 第十二章 纸鸢 (3) 更新时间:2012-05-19 杨秀不给宇文娥英说话的机会,他自信满满地朝公主与众宫女发话:“你们都看我的!”语毕,一枚半大的石子从他手上射出去,精准地朝着半隐在绿叶中的纸鸢飞去。“咣!”刹那间纸鸢应声落地。 宇文娥英瞪着大眼睛,一切发生得都太突然了,眨眼功夫树上的纸鸢就被打中掉了下来。她没有作声只是快步走到树下,伸手去抓鸟的翅膀。拾起纸鸢那一瞬,她先听到“咯噔”一声,紧接着那竹子扎的支架噼里啪啦地散开。 “啊――”宇文娥英惊得尖叫,这一声拖了好长好长,直到她用尽自己所有的气息。娥英第一次经历失去亲人的打击,年幼的她不懂宣泄与调节自己的情绪,所以气滞不畅。这种病是心病,她缺少的就是将堵着的火xie出。憋了多日的淤气通过娥英这一嗓子,随着嘶声力竭的大叫给一股脑地都排了出来。方才她大喊时脑子里一片空白,有窒息的感觉笼罩,直到厮杀掉心里的魔,娥英终于感觉到心神通畅。 神思恢复后,宇文娥英眼前的情景是她钟爱的纸鸢残骸支离破碎地散了一地,手上独独只剩下半个鲜红的翅膀。 杨秀见状不妙,嘴角僵硬地向上翘翘,脸上浮现出一个尴尬的笑容。正寻思着如何辩解,眼见宇文娥英手上抓着仅剩下的半个破翅膀,气冲冲地朝自己走来。 事出突然,式微和夏蔓等人这时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只站在一边等公主发话再做应对。 “你把我的纸鸢砸得粉碎,你说该怎么办?”宇文娥英不依不饶地质问,她的大眼睛复现出昔日那种古灵精怪的神采。虽然杨秀是宇文娥英的舅舅,但是只大了她几岁,所以娥英对其毫无那种对长辈的尊重可言。 “这……”杨秀略有迟疑。他自知有愧,但堂堂一个男子汉怎能向个女娃儿低声下气?想到这里杨秀立刻强硬地辩解起来:“根本和我没有关系!我将纸鸢掷下时它还是完好无损的,那玩意儿好像是直到公主你碰了以后才散架的。” 这一句诡辩呛得宇文娥英接不上话,她无礼地抓着杨秀的胳膊,拉他往众宫人那里走去,“你给我过来,让大家都说说,看到底是谁弄坏的。” 杨秀愣了一下,随即他恍然想到了什么,于是不敢扭着公主,只得老实地被她拽着走。心里咒骂着自己怎么和刁蛮公主顶撞了起来,就算千般有理也敌不过她公主的身份。暗暗为他的一时冲动后悔不已,“罢了,罢了,就算是我错好了,大不了我赔你一个别的稀罕玩意儿。” “哼!”宇文娥英嗤之以鼻,依然牵着他往人多的地方走,“我的纸鸢是技术最好的皇家工匠亲手制造的,有本事你就再赔我一个!我就要这样精巧的纸鸢,你赔啊,你赔啊!” 式微见事情发展到这个程度,想来除了请皇太后出面,再没人能震得住公主的脾气。于是胳膊肘碰了碰她旁边的夏蔓,让她暂时稳住公主,自己马上去找太后来处理这件事。 这时宇文娥英和杨秀已经来到众人面前。夏蔓见杨秀虽然被公主刁难,但镇定自若不卑不亢地与公主周旋,一时不知如何去劝说。娥英因周围的人全是宫里的宫女,气焰更加嚣张,对着杨秀指指点点:“你要能赔我一个比这个还要好的,今天的事就这么算了。要不然,我饶不了你!” “我可是有更新奇有趣的东西呢!”杨秀试图转移宇文娥英的注意力,故作惊叹状:“比如送你一套泥塑的彩色小人偶,公主喜不喜欢?或者是带轮子的竹马?也很好玩的!还有那种凤凰展翼双飞宫灯,公主肯定没见过。晚上点亮它上面的凤凰可是会扇动翅膀的!”他一口气说了好多,依然在想着自己还能弄来什么玩物赔给公主。 夏蔓跟在宇文娥英身边也一年多了,深知她执拗的个性怎么会轻易被这些东西打动。自从公主大叫一声后,夏蔓感觉公主似乎恢复了以前的精气神,此时此刻更是与杨秀无礼地纠缠。想想公主已经好几天没正儿八经地吃过饭了,如果她真的平复了自己的心情,这时候想要的肯定不是杨秀说的那些稀罕玩物。想到这里夏蔓终于站出来想解决面前两人的僵持不下,她插了一句:“公主,奴婢突然想起今天一早皇后遣人送来了一些鲜羊奶酥,并且嘱咐不能放置太久,午后羊奶就失了鲜美,味道也逊色许多。是奴婢的错,现在才想起这件事,但是如果那些羊奶酥继续搁在小厨房里,岂不是浪费了美味佳肴?” 好几天没心情进食的宇文娥英一听到羊奶酥这个名字顿感饥肠辘辘,忍不住舔舔嘴唇。她仿佛已经看见了乳白香甜的羊奶酥,一块块微笑着躺在银盘中,此时娥英的心思已然附在了厨房里的那盘羊奶酥上,再顾不得和讨厌的人争吵,生怕错过了美味的期限。宇文娥英对杨秀翻着白眼,吐吐舌头又做了个鬼脸,“别以为我会就这么算了,这件事我会没完没了地追究到底!下次见到你,要是不能好好给我个交代,我一定不会放过你!” 杨秀“哦”了一声,心里暗喜,总算摆脱了这个难缠的“混世魔王”。看着宇文娥英急不可耐地离开,目光又转到公主身边那个机智的小宫女身上。她临行前竟也朝他望了一眼,眼角波痕温柔缱绻,此时他们正好四目相对。夏蔓正面迎上他的注视并没有瑟缩,下一刻自然地向他点头示意一下。杨秀回以爽朗笑容,无言地感谢她勇于出面替自己解围。 夏蔓转身后,他依然站在原地凝视着她略微瘦弱的身影,那一身粉白色的宫装,头上梳着清灵的双髻,没有佩戴任何簪饰,这种普通的宫女打扮让他莫名感到有一种特别的气质萦绕在她身上。 直到夏蔓踏入殿门内,杨秀才准备要走,刚起步却突然想起了今天来这里的目的,不由一怔。父亲母亲听说娥英公主近日来身体不适,特遣他来探望和慰问。想到这里杨秀忍不住讪笑出声来,按照方才那光景,这公主哪里像有病的样子。 ------------ 第十三章 父子 兄弟 (1) 更新时间:2012-05-20 五月里的最后一天,杨坚起了个大早。他没有惊扰夫人,自己悄悄走到外面在府里漫无目的地游荡着。晨曦曙色微露,一缕一缕金光穿透氤氲雾气。杨坚步行到后院走廊就远远瞧见一小儿清晨练剑,但是天色尚朦胧看得不太真切,于是他又走进一些才瞧清楚那人是自己的四子杨秀。 “是谁鬼鬼祟祟站在廊柱后?给我出来!”杨秀察觉出异动,一个箭步飞驰到廊前。 杨坚咳嗽两声,缓缓步出。看到来人竟然是父亲,杨秀急忙收了剑,抱拳行了一礼:“孩儿给父亲请安。” “老四啊,不错,不错……”杨坚点头赞许,“想那东晋时的北伐将领祖逖传下闻鸡起舞之典故,现今我儿丝毫不逊先人,小小年纪就勤加练功,想必日后定会拜为大将军,为国建功。” “承蒙父亲赞赏,孩儿今后一定加倍用功!”杨秀紧绷着的脸庞稍微有了一丝缓和。自从与公主发生冲突后,他心里就一直不痛快。今日难得被父亲夸奖,心情倒是舒畅了些许,于是这时他临时起兴道:“父亲,儿近期刚刚习得一套古剑法,烦请你指导一二。” 杨坚点头首肯。但没等杨秀走回到院中央,长廊那头突然出现一人,远远就高声道:“老爷,原来你在这里,真是让我好生难找。” “夫人何事?”杨坚伸脖探望着独孤夫人。 “刘昉突然来求见,刚才你不在,我已安排他在偏厅等你。”独孤夫人没再往前走,远远隔空喊道。 杨坚无奈朝杨秀说了句:“老四你自己先在这练着,我若得空再来看你。”说罢他拂了拂长衣,转身微笑着朝夫人那里走去。 杨秀吸了吸鼻子,寒凉凝重的雾气渐渐隐没了父亲离去的身躯。他不再管其他,继续全心投入到他的武功中,遒劲挥毫着手上这把仿造湛卢而制的小剑。两年前生辰时父亲送来这把小剑作为礼物,当时的情景他至今历历在目。此时,父亲的话又一次回想在他的耳畔: “杨秀好武、有胆气,但性情稍显浮躁。今日送你小剑一把,此剑是依照春秋时期最有名的铸剑师欧冶子所铸的湛卢之形而制。湛卢问世时欧冶子抚剑泪落,他终于圆了毕生的梦想,铸出一把无坚不摧而又不带丝毫杀气的兵器。自此以后,这把湛泸剑便化为正义与仁德的代表。愿今后你携此剑,它可以时时提醒你所谓仁者无敌,让这仁道之剑洗濯你身上的浊气,也为你保个平安。” 往偏厅走的路上杨坚就隐约猜到刘昉的来意,所以见到他第一句话就直接说:“刘大人你一大早就来我府上,一定是有要事,喜事。” 刘昉哈哈大笑,眉飞色舞地回答道:“可不是嘛!宇文赞那毛小子我已经解决了,就急忙来给丞相报信了。” “可会留下后患?”杨坚谨慎地问。 迅速收敛了狂傲的姿态,刘昉一脸严肃地解释:“丞相放心,他暂时不会给你添麻烦。现在你初掌大权,所以我们也不好做得太绝,等过段时间,我再替你彻底除掉他。” 杨坚嘴角微微翘起,点头说:“做的好,做的好!刘大人辛苦了。这一大早的也不好美酒佳肴招待你,正巧昨日刚送来南海新鲜的鲍鱼,一个个的比拳头还大。来这的路上我听夫人说,天还没亮鲍鱼就上锅了,用小火慢蒸了几个时辰,保证原汁原味,清鲜香醇。请刘大人留在这尝尝吧,用了早膳再回府休息。” 刘昉也不客气,居功自傲的模样印在脸上,“哦?府上竟然有这等好东西!那我真要留下了,还得多吃几个!” 杨坚心里很是瞧不起此人,但现在还不是与他翻脸的时候,耐着性子和他闲聊:“不知刘大人施了什么法子对付汉王?可否给我说说?” 刘昉抿了口茶,先是拿捏了一番,然后才欣然告之:“自从接到丞相的命令后,我先是给宇文赞送去一批美女。那小子人虽然不大,但好色之心可真是丝毫不逊于他兄长。宇文赞收了我的美女后自然十分高兴,邀请我去他府上做客,我和他厮混了几日就渐渐熟识了。昨晚我们又通宵达旦饮酒作乐,我看时机成熟了,就告诉他:‘皇帝如今年幼,实在不堪继承大业。汉王你乃是先帝亲弟弟,继承大业必定是众望所归!但是现在先帝刚刚驾崩纷乱不断,为防滋扰大王应当先退回府邸,当事情平息局面稳妥时,再入朝为天子,此乃万全之计’。那小子本来就是个头脑简单的东西,听我这么说完全没有怀疑,所以就同意暂时不过问朝政。” 杨坚假意迎合:“刘大人在这件事上真是劳心劳力,还破费了不少。如今大人有定策之功,我自当上奏天子,请陛下拜你为将军,再赐你‘国公’一爵,大人意下如何?” 终于等来了杨坚对他加封官爵的话,刘昉乐得合不拢嘴,边笑边说:“若真能封为国公,真是要谢丞相……哦,不,我是说要谢陛下隆恩啊!” 杨坚面色稍有不悦,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刘大人,言行可要谨慎些啊——”刘昉听了这话丝毫不以为意,但也不好忤逆杨坚的意思,于是嬉皮笑脸转移了话题,开始吹嘘自己如何把宇文赞牢牢掌控在手中。 早饭过后,杨坚亲自送刘昉出府。他暂时不想处理公事,本想找夫人品茗结果下人告知他夫人去了太皇太后宫里,于是他无所事事地在硕大的正阳宫丞相府里游荡。不经意间又走回后院走廊,看到杨秀依然在练剑。他心里暗暗想,这个儿子是天生的习武之才。上次看他舞刀弄枪的时候就和现在的谅儿一样年纪,这才短短两年就精进不少,一招一式都是真功夫。 突然惊觉时间如白驹过隙,恍惚间一年又一年就这样过去了,这又激起杨坚无限感慨。去年他和夫人为长子杨勇选定司宪大夫元孝矩之女为妻,那元孝矩是魏国皇族,选他的女儿为儿媳只因看重他们的家族门第,杨勇成亲后便自立门户出府独居。现在眼看着次子杨广也到了娶妻的年龄,接下来就是杨俊、杨秀,直到最后是他的幼子杨谅。 走廊另一头突然有人影晃动,打断了杨坚的思绪。定睛一看是三子杨俊,他和杨秀恰恰相反,自幼秉性善良,崇敬佛教,平日里寡言少语,喜欢自己摆弄些手工活儿。这个孩子的面容如春天里最和煦的阳光一样温暖,但他的气质给人感觉却是一如既往的淡渺,好像已然超脱世外。今日杨俊一席白色长衫,头上帛巾束发,广袖轻垂,衣间无饰更显随性。 记得老三生下来的时候,夫人说:“他生得比之前的两个儿子都好看,就起名为俊吧。”可惜了这个好名字,后来却被哥哥杨广那英气俊美的贵公子模样儿比了下去。不过现在看着这老三长得也不赖,杨坚深深注视着他的脸,自己有多久没好好地看过这个儿子了?他的眼睛澄澈透明,眉毛浓厚而修长。他长着翘翘的鼻子,略带有一丝稚气。还有他的嘴,那柔软的唇瓣微微合在一起,嘴角悄然上扬。杨坚一时间讶然凝目,直到一阵微风吹过回廊卷着杨俊出尘飘逸的衣摆,杨坚看到那个孩子轻轻拂了拂长衫,他细微的一个小动作也透着翩然之意。 回过神后杨坚不再驻留,小心翼翼地迈开脚步,悄悄离去。他不想打扰自己的儿子们,但是杨坚没有察觉到其实这些年来他忙于公务,除了养在身边的幼子杨谅,自己与其他几个孩子已经日渐疏远。 ------------ 第十三章 父子 兄弟 (2) 更新时间:2012-05-21 杨秀见到杨俊的时候立即停下了手上的动作,眼睛里飞闪出异样的光芒。前几天和宇文娥英结了梁子,虽然名义上公主是他侄女,但其实两人年纪只相差几岁,都有小孩子心性。杨秀年轻好胜,对公主瞧不上他的那些有趣玩意儿耿耿于怀,又担心她真的会继续追究自己的责任,于是那天晚上就去找了喜欢做手工活的三哥寻求帮助。本来只是想问问他哪里能弄到一个新的纸鸢,可是没想到杨俊竟然自己揽下了这个活儿,信誓旦旦地保证他可以自己制作出一个纸鸢。这时,杨秀已收了武器,一个箭步蹿到杨俊面前,催促问道:“三哥,我和你说的那事儿到底怎么样了?” “差不多了。”杨俊面无表情冷冷地回答。“你随我来瞧瞧,骨架已经扎好了,你看看纸样如何,没问题我糊上图案以后就大功告成了。” “哈哈——”杨秀朗声大笑,随手拍了拍哥哥的肩膀,“我就说三哥你最有本事,这点小事怎么会难得住你呢?”他主动伸出手与杨俊勾肩搭背,嬉笑着往房间走去。 一路上杨秀喋喋不休,从撒泼的陈月仪讲到刁蛮的宇文娥英,来了兴致更连蹦带跳地耍了起来,表演陈月仪凶狠的样子和他自己如何勇武地英雄救美,保护大姐。杨俊只是安静地倾听,四弟好动的特性他早习以为常。 进屋后不等杨俊发话,杨秀直接看到了前厅正中高案上摆了一个大大的竹子框架,已经能看出鸢鸟的形状了。他急不可耐地冲上前去,欣喜地抓起那个架子认认真真地打量着,自言自语:“好像比她的大嘛,看起来还挺坚固的,真是太好了。”他不忘转过头朝着杨俊高声夸奖:“三哥,你真是了不起啊!那些皇家工匠的手艺都不如你!” 杨俊这时也走上前来,声音低沉却自信满满地说了一句:“这个家伙从树上摔下来,是不会轻易散架的!” 杨秀把注意力转移到案上堆放的一叠已经绘好图案的彩纸上,指着那堆东西好奇地问:“把这些粘到架子上就做完了?” 杨俊回答:“线轴我已经准备好了,粘完图纸再把线轴固定在纸鸢上,用不了半个时辰就算是全部完成了。” 杨秀沉默。他看着那些花花绿绿的彩纸,打起心里的小算盘。听杨俊说半个时辰就可以做完,那剩下的这些工序肯定不会很复杂。杨秀突然心血来潮,想要自己亲自来做最后的工作。等把纸鸢送到公主面前告诉她这个纸鸢自己也有参与制作,到时候她肯定会对自己刮目相看。想到这里他谄媚地笑笑,“三哥啊,不如剩下的活儿就让我拿回去做吧,你辛苦了这么久是该好好休息一下了!” 看着大大咧咧的弟弟假惺惺的样子,杨俊轻而易举地猜透了他的小心思。他觉得杨秀根本干不了这个活儿,但是又不好说破,转念一想于是说:“要不你在这里先试试,有什么问题我也好给你些建议。” “这就……”不用还没说出口,杨秀自己先改变了主意,忙补了一句:“那我先试试,先试试……”其实他心里也没底,从来没做过这种细致的手工,万一拿回去自己干不了再灰头土脸送回来,岂不更丢人?不等哥哥再说其他的,他就急不可耐地坐下,从摆在地上的各种工具中随手抓了几样觉得自己需要的拿上来,然后立刻就开工干活了。 杨俊几次想提醒他做的不对但都被打断了,得到的回复是:“我知道,我知道……我就想试试看这样会怎样嘛。”他看出弟弟只是一时兴起,并没有真心实意想做好这个活,于是也不再多言,站在一旁看着手忙脚乱,时不时还抓耳挠腮的弟弟,等待他玩腻了以后自己再去收拾烂摊子。 没过多久杨秀是再也坐不住了,他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到杨俊身边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后脑壳,憨笑道:“三哥啊,依我看讨好公主这个重任还是交给你吧,等我把这玩意儿送到公主那里时,一定不忘多替你美言几句,让大家都对你刮目相看!我呢,还是就不去抢你的风头了。” 杨俊见到弟弟不再折腾自己的手艺,和颜悦色地微笑:“你早起练剑肯定还没吃早饭吧,赶紧去厨房弄点东西吃。等你吃完饭再来我这,到时候保证交一个让你称心如意的纸鸢给你。” “谢谢三哥!”杨秀咧着嘴笑个不停。此时此刻他早已饥肠辘辘,也不再说其他,急急忙忙地跑了出去。 饱餐一顿后又取来了刚刚做好的纸鸢,杨秀心情无比畅快地往姐姐杨丽华寝宫去。没想到去了那里宫女却告诉他公主不在宫里。“是和那个叫夏蔓的小丫头一起去花园玩了吗?”杨秀随口问了一句,若是这样他还可以去花园里找找,说不定能碰上。 宫女回答:“太皇太后早上差人来请娘娘和公主去她那坐坐。夏蔓倒是应该在花园,这几天娘娘吩咐她去那干活呢。” 杨秀兴致大减,没好气地把纸鸢搁下就闷闷地走了。他漫无目的地在宫里胡乱溜达,不知道突然空出来的这段时间该做些什么。走着走着渐感一股花香袭人,越往前走香气越厚,依稀辨别出是丁香的味道,浓烈却不刺鼻的气息源远悠长。原来不知不觉中已经走进了皇宫里的大花园,杨秀被这芬芳的气味吸引,他心情莫名地转好,循着花香而去,一步一步隐入丁香丛中。 他的眼前是一片淡雅的浅紫色花海,层层簇簇的小花紧密地抱团在一起,灵动的紫色使他感觉自己仿佛置身于如梦似幻的臆境中。花丛深处传来浅浅的窸窣声,杨秀压低脚步声向前缓行,穿梭缭绕的树枝花雾,透过氤氲花影,于那更隐秘的地方一个妙龄少女映入眼帘。 她背对着他,在淡黄色宫装的衬托下她纤弱的身形更显娇小俏丽。头发黑的耀眼,绾成两个小髻髻顶在脑袋上,看起来格外活泼灵动。她聚精会神地专注于采摘花朵,踮起脚尖,微微仰头,一只手举过头顶,挑选热烈绽放的花儿,小心翼翼地摘下,轻柔中包含着无限怜悯。杨秀一时看得呆了,她是仙子还是花妖?眼前这丁香丛中最光彩动人的景致,好像一幅画卷,美得让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站在不远不近的暗处悄悄窥视着那清丽的少女,他就那样静静地伫立在地,不忍心扰乱她的宁静。她停下了手上的动作,看了看挎在胳膊上竹篮里的丁香花,又微微偏过头仰视身旁的另一株丁香。这一刻,杨秀终于看到了她秀丽的面庞。 ------------ 第十四章 两小无猜 (1) 更新时间:2012-05-22 竟然是那个叫夏蔓的小宫女!杨秀瘪着嘴,兴致减了大半。他无聊中突然心生一计,当下不怀好意地坏笑,然后蹑手蹑脚探着身子走上前去,想要吓唬一下她,看她花容失色的模样儿是不是还是那么可爱。 距离夏蔓两三步的时候他猛地扑了上去,双手成爪状抓着她的背,同时发出一声暴喝。突如其来的袭击惊得夏蔓身子一震,胆小的她顿时三魂失了七魄,下意识的尖叫声从嗓子中爆破而出。 杨秀倏地伸出手严严实实地捂住她的嘴,不让她再发出任何声音。夏蔓大脑一片空白,只是出于本能奋力挣扎,甩开了手上的竹篮,丁香花撒了一地。杨秀见状忙抬臂紧紧把她环抱在怀中,生怕她惊动别人,让自己的这个小玩笑引起更大的骚动。 “别怕,别怕。我是杨秀,我是太后的弟弟。我对你没有恶意,真的不要害怕了。”他好言好语地安抚被束缚住的夏蔓,能察觉自己怀中小女孩的胸口起伏不定,想必真是吓得不轻。他有一丝内疚,没想到自己的一个恶作剧把她吓成这样。 听了杨秀的话,夏蔓渐渐平静了下来,她不再胡乱挣扎,任凭他禁锢着自己的身体,但心里惊悸犹存。 “我放开你,你可别再叫了,我不是坏人。你要是答应了就点点头,我马上放手。”杨秀严肃认真地说。随即他看到她紧贴在自己胸前的小脑袋轻轻动了两下,于是马上松开手。深感自己不应该这般作弄她,但又抹不开面子道歉,于是只大声嘟囔了一句:“你们女孩子家怎么就生得这么胆小?我不过和你开个玩笑而已,罢了罢了,大不了以后都不这样了。” 夏蔓站在原地迟迟不动,缓和着自己的情绪。杨秀以为她生气了,担心她发小女孩脾气和自己胡闹,赶紧先发制人道:“大白天的你怎么不好好干活,自己偷偷跑到园子里摘花玩?” 夏蔓惊魂稍定,转身先行了一礼,“回四公子话,奴婢不是私自出来玩耍,是奉了太后娘娘的命令来采摘新鲜的丁香花,拿回去制作澡豆。” “哦,是这样啊。”杨秀点点头,心里嘲笑自己被刁蛮公主弄得已经到了“谈虎色变”的程度,看到小女孩就心有余悸,担心她会无理取闹。现在对着夏蔓,这根本就是多此一举!他不想在此地多留,于是随口说:“那你继续干活吧,我就不耽误你工作,先走了。”刚迈了一步,他不由回首又看了眼夏蔓,关切地叮嘱道:“现下有点起风了,花间寒凉。你把地上的落花捡捡,然后就别再摘了,早些回去吧。” 夏蔓蹲下捧了一小撮碎花,眼睛里隐约泛着水痕。她感慨自己两个时辰的劳动成果就这样付之一炬:“好些都被踩坏不能再用,它们真可怜。因为绽放得太耀眼所以被活生生地摘下,但却让人恣意地践踏,如今不能制成香料为人所用。我不觉得冷,还是留在这摘满一篮再回去。” 花下小人的楚楚怜态刺得杨秀心里如针扎火燎,他堂堂一个男子汉欺负了小女孩还要一走了之,这哪里是大丈夫所为?想到这里他小心翼翼地避开残花又走到她面前,坚毅地说:“夏蔓,都是我不好。你别伤心,我来帮你。” “四公子,奴婢没事。这些工作都是我的分内之事,不劳公子费心了。”夏蔓小声地回应。 杨秀懒得再说废话,径直蹲下一声不吭地挑着地上没有受损的丁香花。夏蔓见他这个架势便不再说话,低着头拾捡花瓣。这样的沉寂不消一会儿就被打破,杨秀耐不住寂寞愣是生硬地扯了个话题来说:“你知道怎么用丁香花制作澡豆吗?” 夏蔓微怔,眼睛睁得溜圆,咬着嘴唇思索了片刻,缓缓道:“我去送花的时候,听式微姐姐讲过一次这个方子,但是记得有些不真切了,不过这几天采了好多花,应该能背着说下来。好像是除了丁香外,还需要沉香、青木香、桃花、钟乳粉、真珠、玉屑、蜀水花、木瓜花各三两,柰花、梨花、红莲花、李花、樱桃花、白蜀葵花、旋覆花各四两。最后还要用……恩……对了,是麝香!麝香一铢。”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她停下润润嗓子,见杨秀眼珠直直一言不发,以为他像自己当时一样听得入神,赶紧继续背起配方:“所有用料集齐后,捣诸花,别捣诸香,真珠、玉屑别研作粉,合和大豆末七合,研之千遍,密贮勿泄。” 杨秀其实无聊得打紧,听她念经一样的报花名又背出方子,脑袋直直发沉发愣。可是一时又想不出其他话题,见夏蔓说完停下不语,只得硬着头皮接下话:“你们女人就是麻烦,不过是个洗手洗脸的粉末子,也能弄出这些个名堂,还要那沉香、钟乳、玉屑,真是奢侈浪费!” 夏蔓苦笑着反驳:“我们寻常人哪能用得起这种名贵的澡豆!就连太后也少用呢!宫里制作这个几乎全都是孝敬太皇太后她老人家的。” “那你平日里都用些什么?”杨秀好奇。 夏蔓一怔,实话实说:“只是普通清水。” “哦?”杨秀不禁质疑。刚才贴着夏蔓捂住她嘴巴的时候,隐约嗅到一缕清香,只是当时事态紧急,这不寻常之处并没有分散他的注意力,但现在他却想把这事儿给搞清楚。杨秀表现出自己的好奇:“可是我觉着你身上好像散发着特别的香味,比这丁香清得多,但说不出是什么味道。”边说边凑到夏蔓跟前对着她额头吸着鼻子狠狠闻了闻。 大大咧咧的杨秀并没有察觉到这一刻夏蔓脸上刷地红了起来,那颜色就像晚霞一样美得耀眼。得到答案后他便缩回身子,直接摊牌:“没错,没错。明明你身上有香味,还骗人说从来不用那些东西。” “这……这是……”夏蔓紧张之下磕磕巴巴,“可能是……奴婢连日来一直在花丛中,发上多少都会浸染些花香。” 杨秀听她解释后觉得有理,忙替自己打圆场,开玩笑道:“我还以为你是花妖附体,我正和一个小妖精一起采花,现在看来不过是个寻常宫女。刚才还担心你会突然长出绿毛黑牙,张开血盆大口,一下就把我这个英俊的男儿郎吞到肚子里。” 夏蔓忍俊不禁,眼睛眯成一弯新月,脸颊仍晕染着淡淡余晖。她笑着打趣了一句:“四公子都说了是美丽的花妖,肯定不会有吃人的怪物,要变也应变出一个妖媚的小娘子来吸走你的魂魄!” 杨秀眉头一紧,直勾勾瞅着夏蔓,此时她脸颊绯红,清秀中更多了一份柔美。他的出神弄得夏蔓心里一惊,虽然他刚才平易近人的打诨说笑,但是他们到底身份悬殊,自己怎能罔顾尊卑和他开起玩笑呢!想到这里夏蔓赶紧赔礼:“四公子,奴婢一时失言,请不要见怪。” 不解夏蔓为何突然这样,杨秀足足愣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这个丫头竟然误会自己是生气不语。他这人生性大方随和,素日最讨厌那些虚礼,认真地解释道:“我不是那些皇室贵族,也不是吃人的妖怪。夏蔓,你就把我当普通人好了,就像刚才那样自在随意地和我说说笑笑,这样才有意思啊!还有,我刚才也没有生气,只是……只是……”他意味深长地抿嘴笑笑,没有再说下去。 ------------ 第十四章 两小无猜 (2) 更新时间:2012-05-23 说说笑笑中摘花的速度不知不觉慢了下来,等到摘满一篮时已是艳阳高照临近正午,杨秀和夏蔓才默默分别,各自回宫。 之前摘花的时候杨秀随意地侃侃而谈,从夏蔓口中打听到不少关于她的事儿。他惊诧夏蔓竟然是从自己家被送进宫的。在父亲没有位居丞相前,除了已婚的大哥和幼弟,他与二哥三哥都寄养在外,一年只有几个重大节日回家团聚,所以没见过夏蔓也是正常。在他一而再地追问下,把夏蔓的身家背景查了个清楚。 夏蔓家乡是江浙一带,幼时父母早亡,之后便无亲无故,被邻居收养了一段时间。但是自她三岁起就跟着一个“略卖”儿童的贩子过活,那几年世道不好他拐来的三个孩子都压在手上。因为战乱几人不得不一路北上讨生活混个温饱,行至邺城时他们暂时落了脚,对外称“父女四人”,靠卖艺打杂儿滞留了接近两年。后因那个“略卖人”找到个正当行当,决定洗手不干,便把她们转到另一个人贩子手上。“干爹”怕手上出的货万一以后成了孤魂野鬼,闹得他不得安宁,于是在“交人”前夏蔓得知了自己的身世。跟着新的“干爹”不到一个月,相处了两年多的同伴便让“牙婆”带走,听说是被楼子里的老鸨相中了。夏蔓因生得瘦小干瘪逃过此劫,又过了半个多月也在“牙婆”的牵线下定了人家,但“交人”前买主却临时毁约。就这样几经辗转,后来她竟然被随国公府里“管事”的媳妇一眼相中,撺掇丈夫把夏蔓收入府中,做了普通的丫鬟。结果还不到一年,她又在偶然间被独孤夫人选中,送到宫中女儿杨丽华的身边。 杨秀好奇为什么“略卖人”会清楚夏蔓家事,便直言不讳地问她。但是话刚出口他突然想到,也许这只是一个善意的谎言,让这些可怜的孩子有个念想,人贩子自己也图个心安。杨秀懊恼自己的直肠子,凡事不经思索就一溜地说出来,一下子戳中夏蔓的伤疤。夏蔓可能是猜到了杨秀的心思,向他作了解释:她是“干爹”亲手拐来的,他们这些人并不是随便在街上诱骗个小孩带走,而是有目标有计划地行事。到一处新地界会先弄清楚当地哪家有小孩儿,看上一户人家的娃儿往往会在附近弄个落脚处蹲点儿,少则数日多则一两月,等待下手良机,所以多少都会对孩子的身世背景有一定了解。这些门道都是在“干爹”手下跑江湖混日子期间听他提及的。 面对不拘小节、真诚待人的杨秀,夏蔓竟也一点点被他开朗的气息感染。在杨秀一个接一个的发问中,她有几次也见缝插针,问了些关于他的事儿,比如练武练了多久,平时读什么书之类的。后来夏蔓又说起府上“管事”媳妇李婶,原来她是邺城人,因为听夏蔓说话带点当地乡音,想给同乡孩子一个安稳的着落,才让丈夫买下她。入随国公府后夏蔓向李婶解释了这个误会,“干爹”叫她们学邺城话不过是为了在卖艺时多讨几个赏钱,久而久之就成了习惯。尽管如此随和的李婶还是对夏蔓多有关照,时而送些吃食和家里孩子穿不下的衣裳给她。 杨秀对那个身形肥胖的老婆子李婶熟悉得很,她做的一道家乡小点格外美味。有一次晚上突感饥饿,他跑到厨房觅食,随手抓起灶旁盘子里的东西就往嘴里塞。一顿饱餐后正好看见来拿东西的李婶,得知那是乡下人吃的粗食,在富贵人家根本上不了台面。对越是不容易得到的东西越是念想强烈,打那以后他便经常去找李婶要东西吃。听了这些事后,夏蔓立刻表示她也吃过那个小点,李婶做的小点比她在邺城当地吃过的还要好吃。这一说不打紧,她竟也怀念起李婶的手艺了。 当天下午回正阳宫后,杨秀直奔李婶处嬉皮笑脸地找她要吃食。和夏蔓说起美食,他馋得忍不住要去大吃一顿。和李婶交代完,杨秀突然临时来了想法,改口和李婶说请她这次格外多做一倍的量,多出的那一份用食盒装好,并且千叮万嘱一定要选个精致干净的食盒。李婶好奇杨秀要把小点送予何人,但杨秀只是双眼闪烁神秘一笑,什么也没说。 与此同时,接到杨坚任命后立即启程赴任的韦孝宽,经这几日奔波现下已行至朝歌。傍晚时分城门大开,韦孝宽骑着一匹高扬长颈、形貌健硕的红鬃骏马,稳健前行。虽然马上将军年过古稀,从他饱经风霜的脸上能看出多年征战的印记,但硬朗的身板,一双炯炯有神的小眼,衬得他威风丝毫不逊昔年。 残阳西斜,许是天色将黑抑或有意将人群疏离,城门附近竟无一闲杂人等,晚霞凝辉将城门楼镀了层淡淡金光,温润祥和。策马走在最前的韦孝宽在这表面宁静的朝歌城中隐隐嗅到一股杀气凝结的腥味儿。这座城池如一只狡诡的猛虎,此时他已经被其吞进腹中,若不绝地反击,自己的结局便是被暴兽慢慢消化殆尽。踏入城门那一刹那,韦孝宽下意识攥住腰间的青铁佩剑,谨慎地观察已久候在城门口等着接待他的当地官员。何时拔剑,剖开虎腹,突出重围?他决心静候时机。 韦孝宽认出为首之人是尉迟迥手下大都督贺兰贵,此时那人已经快步朝他走来。韦孝宽不再多想,也驾马迎上。简单的寒暄后,贺兰贵为韦孝宽等人安排了住所,当晚又隆重地为其接风洗尘。 韦孝宽换了身便装入席,卸下盔甲他满头花白银丝闪闪耀目。毕竟是年逾七旬的老者,虽然老将军清瘦的身躯依然挺直,但终是敌不过岁月的侵袭,这样一看气场略减。席间他客气地向贺兰贵敬酒,举杯道:“没想到蜀国公招待如此周到,还特意指派都督来为老夫洗尘,真是愧不敢当。” 贺兰贵神色略有紧张,连连摆手,恭敬地回:“郧国公谦虚了。当年玉璧之战我军坚守孤城以少胜多,世人皆知是郧公你的功劳。还有郧公上书武帝的三策乃为我大周成功平齐之首功啊!” 韦孝宽满面荣光大笑着尽饮一盏,同时眯眼暗自窥视贺兰贵的一举一动,不放过任何一个细微的情节。饮毕,伸手以袖揩拭嘴角,话里依然透着谦逊:“大都督过奖了。我已年过古稀,不复当年之勇了!” 筵席的主角二人心里各怀鬼胎,贺兰贵也在偷偷打量着眼前这位高深莫测的老人的举动。可惜他到底是年轻,举止中隐隐含着些不自然。此人浑然不知这一切早已被韦孝宽所查,仍然满是笑颜地继续奉承:“岂会!我看郧公是老当益壮,志在千里,壮心不已啊!” 心里有了后答案韦孝宽也不再谦让,起杯执酒相敬,而后巧妙又随意地把话题转到了别处。 ------------ 第十五章 杀气凝结 (1) 更新时间:2012-05-24 散席后韦孝宽佯装意犹未尽,强拉着贺兰贵去小室里陪他继续对饮,实则是想探一探他的口风。贺兰贵摸不清虚实,但心里盘算这个老头也玩不出什么花样,就没有推脱,客客气气地随他而去。 二人都是武将,酒量皆不差。韦孝宽直接命人整坛美酒送上,他席地而坐,抱坛而饮。酒过三巡后贺兰贵经不住韦孝宽的旁敲侧击,一时兴起毫无顾忌地说:“刺史叱列长文已经到任,蜀国公现在是日夜期盼郧公你也快些赴任完成交接,这样他就能尽快赴京为先帝送葬。” “哦?”韦孝宽心里一紧,只是这刹那沉吟当即烟消云散。他面上眉目舒展,透着一个睿智老者的慈祥,开怀调侃:“蜀国公对我将去相州接替他一事没有怨言吧?” 贺兰贵此时已醉意上头,完全失了警惕,将蜀国公的一切交代皆置之脑后。他急于立功,恨不得立刻将韦孝宽送到尉迟迥手上,虚情假意地解释道:“没有,没有!蜀国公对老将军你是钦佩不已,甚至不止一次对将军赞赏有加,说你足智多谋、骁勇善战,是我大周第一名将!他得知圣上派你去相州后,更是总想着快些见到将军,好与你月下对酌,畅谈古今呢!”说到这里贺兰贵咽了下口水,他说的天花乱坠却见到韦孝宽一直是面无表情地聆听。突然察觉自己言语似乎有不妥之处,一时又不知该如何是好。 韦孝宽客气了几句,也不再深说,又开了一坛佳酿,将浓浆痛快地灌下肚。烛影微摇,屋子里的气氛凝成一脉欲说还休的静肃。在韦孝宽威严气场的震慑下,他越是不语,贺兰贵心中越是七上八下。封闭小室中燥热的气息暗涌,汗水顺着贺兰贵宽厚的脊梁一层层浸透了衣衫,他眼神闪烁不定,更显心虚。天罗地网已经布下,该如何诱敌深入?贺兰贵咬紧牙关苦思。脑海中突然来了灵光,他强忍自满的笑意,深深叹气感慨,故作真诚地交心道:“老将军啊,我们都是自己人,在这里我们明人不说暗话!其实啊,蜀国公如今年事已高,这些年他老人家的身体也是大不如从前了,很多公务根本不能完全亲力亲为,他可是早就想着能回到京城过些清静的生活,每日含饴弄孙,不问政事,颐养天年。我们这些做属下的,看着蜀国公依然为国劳心劳力,实在是于心不忍啊!” 韦孝宽轻轻点着头应道:“原来是这样――那可真是辛苦蜀国公了,身体有恙,还一直操劳国事。等我就任后一定上书当今皇上,请他好好褒奖蜀国公为国尽忠,鞠躬尽瘁!”一句话说完他再次沉吟,注视着对面壮汉酒后红润的脸,韦孝宽的神色有了转变,脸上扬起舒缓的微笑。 贺兰贵对他之前那段说辞自负满满,现下见此状况更加认定韦孝宽对自己的话是深信不疑,于是急忙趁热打铁:“依我看今日老将军你不如早些歇息,明天一早我们就启程赴相州,尽快了却蜀国公这一桩心事,让他可以返京。沿路的一切我早已为你安排妥当,料想蜀国公那边也定是备足了美酒佳肴候着老将军呢!” “好,好……”韦孝宽连声答应。他举坛朝贺兰贵示意,下一刻两人相视而笑,猛地干尽手中小坛的美酒。 这晚都督贺兰贵喝得酩酊大醉,二更时分神智已是不清不楚,迷迷糊糊被两个下人架出了小室。老将韦孝宽足足喝了四五坛,他年迈的身体也不敌酒劲的强猛,但好在这不是战场上的烈酒,老人还有一丝神智尚存。 韦孝宽于宴席前已悄悄吩咐自己的心腹备下醒酒浓茶,回到房间后他立即喝茶解酒。头脑略感清醒后,便独自一人坐在床沿边琢磨,迟迟不肯就寝。韦孝宽断定,那盘踞相州的尉迟迥因杨尚希逃跑之事,一定会有所防范。此时贺兰贵虽然客客气气,但他酒后失行,迫不及待想把自己引到相州,如果那边已经布下天罗地网,他此次赴相州无疑是自投罗网,送上门让人瓮中捉鳖。 人心,比这墨色暗夜更加深沉诡谧。那尉迟迥与他一样在沙场血pin多年,累累战功加身,这场高手间的过招,谁先走错一步,就注定输得一败涂地,死无全尸,一世英名毁于一旦。韦孝宽想起昔日自己连年征战的那段光辉岁月,不由惊觉,如今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更是令人恐慌,背后仿佛有一个无形的杀手,自己随时都可能突然毙命,却不知死于何因。他生平第一次感到了难以言表的畏惧,但是他不后悔走上这条路,他身为一个将军,能为国捐躯,是自己无尚的荣耀。 朦胧间一缕晨光透过明窗倾洒在屋内,韦孝宽一夜无眠,不知不觉中天已大亮,直到暖阳晃眼,他才回过神来。不再继续多想,韦孝宽将沾满酒气的衣裳尽数换去,提起那把几乎伴随他一生的剑走出卧房,晨起练武,这是他几十年风雨无阻的一个习惯。 宿醉的贺兰贵一觉睡到日上三竿才缓缓醒来,他慵懒地打着哈欠,脑袋里仍是一片僵白。但是公事在身,他不得不浑浑噩噩地起床梳洗。贺兰贵随口问了下替他更衣的跟班小卒现下何时,没想到已过巳时,他两眼瞪得溜圆,一气之下抬腿猛地踢翻那名小卒,心里却是暗自懊恼自己酒醉误事,慌忙将一身行装打点妥当后,他大步流星地往韦孝宽那里赶去。一路上他惴惴不安,说不出由来的,心头泛起一丝不祥的预兆。 火急火燎地赶到韦孝宽卧房门外,贺兰贵看见只有一名军士守在门口,这条走廊里安静得出奇,贺兰贵不安的忐忑更深一层。 守门的年轻军士坚决地将贺兰贵拦下:“大都督,郧国公宿醉未醒。烦请都督暂时不要打扰老将军休息,等将军起身后,末将立刻差人去请都督。” 贺兰贵听了这话,心知大事不妙。韦孝宽必定是识破蜀国公的计谋,故意在此拖延时间。想到这里,贺兰贵心急如焚,下一刻也不顾军士阻拦,气冲冲地想要踹门闯进内室,嘴上高喝道:“你小子给我滚开,本都督要见韦将军!” 尽忠职守的军士见到贺兰贵如此架势也不畏惧,直接拔剑与其刀刃相见,他的声音如洪钟大吕般正义高亢:“既然大都督一意孤行,那末将不得不多有得罪了!” 贺兰贵嗤之以鼻地“哼”了一声,也不甘示弱地抽出大刀,振臂呼道:“就让我来收拾一下你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崽子!” ------------ 第十五章 杀气凝结 (2) 更新时间:2012-05-25 刀光剑影间肃杀游离,二人正欲交战,此时屋内却徐徐地传出一低沉虚弱的声音:“刘副尉,你……不……不得无礼,还是……请……请韦大都督……进来吧。” 贺兰贵听到韦孝宽的声音不由微微一怔,那张粗犷的脸瞬间变了颜色。刘副尉得令后立即收剑,恭恭敬敬向贺兰贵弯腰行礼,一举一动干练有素:“贺兰都督,末将多有得罪,请勿见怪,里面有请。” 贺兰贵嘴里不停地嘀咕咒骂着,趾高气昂地斜眼狠狠瞪了刘副尉一下,然后肆无忌惮地推门进屋。走到韦孝宽床前,愣眼一看之下贺兰贵惊得是膛目结舌,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让他大惊失色的是韦孝宽仰卧在床,神色慎人,他脸上的颜色沉沉泛黄,肌肤勾勒出的每一条皱纹深深下陷,更显岁月苍苍,满头花白的长发暗淡无光,一丝一丝耷拉在肩膀上,蓬松散乱。 韦孝宽仿佛在一夜之间迅速苍老,他看到贺兰贵很是激动,大口大口喘着粗气,想要坐起来跟贺兰贵说话,但他奋力试了两次,手臂撑在床上想要爬起,无奈都只是微微挪了挪,便再也没有一丝活动的气力。 一时之间贺兰贵不知如何是好,被逼到进退两难之境。韦孝宽休息了一会儿总算缓了口气,他先张了嘴,有气无力地说:“大都督呀,老夫……老夫真是年迈不胜酒力。昨夜,与……与都督把酒言欢,一时兴起……不由多喝了几坛……没想到……今……今晨……痼疾复发,现下我……我这个状况……实在……不能……赶路,老夫……老夫对不住蜀国公啊……没能让他……早些……早些回京,自己却……先……倒下了……倒下了啊……咳咳……咳咳咳……咳咳……咳……”这短短几句他说得很是吃力,说说停停,到最后益发激动之下,不禁剧烈咳嗽起来。 贺兰贵无可奈何,但又不甘心就这么走了,突然灵机一动,想试他一试,脸上突现悲伤之情,自责道:“老将军啊,都是我不好!昨晚喝得痛快,竟忘了将军已经年过古稀,没有让你节制着喝!你我交浅言深,开怀畅饮,难免多喝了些,就连我这个正值壮年的汉子也是刚刚睡醒,惊觉已是日上三竿,更何况将军你都这把年纪了,难免酒后伤身啊!不过将军不要忧心,我一定去请朝歌城里最好的大夫来给你医治,等老将军你身子见好些,我们再继续赶路。” 不等贺兰贵说完,韦孝宽突然痛苦地哼哼了两下,这声呻吟好像具有强劲的穿透力,直直扎在贺兰贵心头。他看出韦孝宽好像是趟得不舒服想要翻身,现在屋里就他们两个人,贺兰贵瘪着嘴,无可奈何地上前搭了下手,小心翼翼帮韦孝宽换了个姿势。 床榻上的韦孝宽尴尬地点了点头,他的神情僵硬,让人看得毛骨悚然。下一刻这位老人的眼眶竟一下湿润,“大都督啊……老夫没用啊……我……我这个……糟老头子……旧疾缠身……昨晚,不过……多饮了些……现在是……头疼欲裂啊!要不是这……这痛起来如排山倒海……如天旋地转……已经……下不了床了,老夫……一定……今天就赶赴相州啊。虽然……现在……我这个状况,但是……老夫最多就……在此……滞留三日!最多……就三日啊!不然……一旦误了……误了交接的日子,蜀国公他……无法赴京……这个罪过……罪就大了!三天后……如果……我还不好……你们……你们就是抬……就是抬……也要把老夫给抬到相州啊!” 贺兰贵见韦孝宽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也不好意思再行逼迫他尽快赶赴相州。再者看这老头的气色也着实不像装病,方才替他翻身时有意触及他身体,只感周身冰凉,竟没有一点活人的温度!贺兰贵不想再浪费时间,最后说了一句:“老将军你就在这好生休养,这里可不能像我来之前一样无人照顾,我现在马上就去派人过来。还有既然今天不能赶路,我也得尽快回去向蜀国公复命,不然让他们干等着就是我的过失了。” 韦孝宽不再吱声,无言地表示默认,缓缓呼了口气,闭目养神。贺兰贵垂头低脑,懊丧地走出这间卧室,过了门口后他回头恶狠狠地“啐”了一口,也不知是对顶撞了他的刘副尉,还是卧病在床的韦孝宽。 屋内,听到贺兰贵走出房间的关门声,韦孝宽如释重负。他轻轻翻了下身,又理了理胸前杂乱的头发。下一刻,这位戎马半生的老将军却在忽然间毫无预兆地猛咳起来,这一阵咳嗽来的急促而剧烈,良久后才渐渐止息。 数日后,远在京城的杨坚收到从朝歌发来的一封由韦孝宽手书的亲笔密函。他看过后神色凝重愁思良久,反复斟酌后才谨慎地下笔批复。 独孤夫人身着朴素的褐红色布裙,手里握一册看起来古旧的纸书,走到杨坚身旁,推了推他的肩膀,轻轻说:“老爷,到了该去正武殿赴宴的时辰了。五位王爷自从六月初四进京后,竟齐齐推脱舟车劳顿,需要休息,不与你相见。可是到了今日,看他们还有什么借口不见你。赶紧去换身衣服,千万别去迟了,招人口舌。” 杨坚一看到夫人的笑靥,有如一缕汲汲清泉淌入心房,他紧皱着的眉头瞬间舒缓开来,点头道:“夫人所言甚是,是为夫疏忽了。” 独孤夫人摇摇头,“现在开始准备还不晚。不过我们谅儿昨日小感风寒,现在就快到服药的时辰了,我得去哄着他,若我不在,他必定不肯喝那酸苦的浓汤。所以,现下就不能服侍夫君,为你更衣了。” 杨坚温柔地点头笑笑:“无妨,无妨。我一个糟老头子,怎敢和咱家的宝贝谅儿抢夫人呢?” 独孤夫人听了这话也不言笑,继续一本正经地说:“老爷,还有一事要告诉你。前几天你跟我说宫宴上会传召长孙晟,之后我就私下命人去通知他的堂叔长孙览,让休因把女儿交给长孙晟带进宫来。自从先皇不在了,娥英那孩子的情绪就时好时坏,很不稳定。我听说休因的小女儿开朗大方,就想让她陪外孙女解解闷。最近老爷一直忙于公事,连续几日寝食皆在书房,我也不好去打扰你,所以这事拖到现在才告知你。” “是我平日里只顾忙于国事,疏忽了丽华和娥英。”杨坚略有一丝内疚,与夫人执手相望,“家里家外大事小事全赖夫人记挂于心,我们杨家要是没有你……” “老爷!”独孤夫人嗔笑着打断了杨坚的话,“这些我听得多了,早就不稀罕了……”然后又把自己带来的那本书塞到他手上,“这个,给你路上消磨时间用,在车上无趣的时候随手翻上两下,也许会从中略有些感悟。” 杨坚愣愣接过那本书,看着封面上的大字《世说》,微微沉吟。他很快便想到了夫人的心意,忙把书揣入怀中,感激地笑笑:“夫人无微不至的关怀,杨某下辈子也还不尽啊!” 独孤夫人眯着眼啐了一口:“老爷,你又开始为老不尊了!少贫嘴,赶紧出去吧!” ------------ 第十六章 脉脉不语 谊切苔岑 (1) 更新时间:2012-05-26 宫中一月余未举行过大型宴会,杨坚前几日来巡查宴会场地时,还暗自叹息一股氤氲之气隐隐覆盖了正武殿昔日富丽的辉煌。但今日再踏入这肃丽殿堂,他眼前焕然一新。许是人多了,一切就都有了生气,饰以金银的门窗闪着耀目光芒,四壁粉墙高悬清爽的碧油帐,挂五色珠帘、白玉钩带,正武殿复现往日光华。 杨坚来得最早,刚就坐后一位中年宦官匆匆行到他身边,通报道:“汝南郡公宇文庆及其属下长孙晟应丞相之命已到殿外。” 杨坚听后愉悦之色挂在脸上,忙下令:“快传。”见到宇文庆和长孙晟后,杨坚看出他二人稍微有些拘谨,料想应是他们不明所以就被叫来所致,于是开门见山道:“千金公主要远嫁突厥,当选骁勇将领以充使者。经我与圣上再三斟酌,现已决定令神庆为正使,季晟为副使护送千金公主远嫁突厥。两位将军当谨慎行事,不能有失我大周威严。” 突如其来的任命使得宇文庆和长孙晟皆是一怔,年长的宇文庆先回过神来,速速抱拳领命。紧接着,长孙晟也于惊疑中接受了任命。 杨坚随和地笑笑:“今日还有一事,既然二位现在身系公主和亲大事,此次宫宴就留下一起参加吧。你们就坐在我旁边,也和公主互相见个面,认识一下,想来日后公主少不了需要你们的照顾。” 宇文庆和杨坚相交多年,这番委任虽然来得突然,但他欣然接受,因为自己想到了这其中的深意。年轻的长孙晟却是激动不已,他于军中沉寂多年,终于得来一个施展拳脚的机会,虽然不是上阵杀敌,但也事关重大,不容小觑。 接下来,杨坚先和宇文庆闲聊了几句,最后他转向长孙晟,语重心长地说道:“季晟,多年不见,你越发硬朗了。当年我看你武艺超群,才略过人,就相信你一定会是当世名将。可惜这些年来你一直没有机会施展自己的才能与抱负,但我仍相信自己的眼光,现在才对你委以重任。此次和亲之事关系两国邦交,你一定要竭忠尽智为国家出力。” 长孙晟单膝跪地,双手抱拳,坚定地回话:“我定不负丞相厚望,一切都请丞相放心。” 就在这时,殿外远远传来了宦官的通报声。杨坚朝着大门处望了一眼,转过头说:“赶紧入席就坐吧,王爷们都来了。” 没过一会,赵王宇文招、陈王宇文纯、越王宇文盛、代王宇文达、滕王宇文逌昂首阔步迈入大殿,杨坚起身相迎,脸上始终挂着笑容,与众位王爷寒暄。 待到吉时,宴会正式开始。千金公主从殿西侧门入内,缓缓步上主位高台。杨坚本是漫不经心地瞟了一眼,看到她容貌的那一刹那,他倒吸了一口气。千金公主身穿一套深红色大礼服,衣上的祥彩凤纹与头顶的凤凰金钗衬得她更加光彩夺目。她薄施粉黛,年轻的面庞明艳照人,浑然天成的美丽触目惊心。 公主此时也在观察着殿下众人,除了为首的父亲赵王,她很快对上了坐在后面的几位叔叔与丞相杨坚的身份,唯独末尾两个席位上的武将,她猜不到是谁。尤其是坐在最后的那位壮年的将军,年纪轻轻却能参加这次的宫宴,一定是个不简单的人。 居于末席的长孙晟不由微微探了探身子,与众人一样把焦点放在公主身上。他没料到公主竟也在打量着他,刚一抬头直直地与她四目相对。公主没有惊慌与尴尬,只是悄然向他点头示意一下,之后便再不看他。长孙晟却是痴痴愣住,再也没能把目光从公主身上挪开。 世间一切动人的词语都无法准确形容她的芳华,难道她是“明妃”转世,命中注定要和亲远嫁?长孙晟脑海中突然涌出这样怪诞的想法。看她一弯柔柔笑靥始终显在脸上,这容颜是一把无形的利刃,足以撼动人心。 赵王宇文招不小心将酒樽碰倒,惊动了各有所思的众人。杨坚看到赵王深情凝望着高高在上的千金公主,眼眶泛红,双唇微微打着颤。再看看公主,这一次他不止看到了这个女子热烈、嚣张的美丽。而是用心察觉出,公主隐没在无限繁华之下的哀伤。那双深邃的眼眸深处,暗藏着一滴隐忍屈服的泪,她的悲哀如同她的绝世容颜一样咄咄逼人。 思绪不经意间已经游离到另一人身上,杨坚想起了自己的女儿。丽华进宫前,他在女儿的眼睛里也看到了相同的色彩,也许这是苦命的女人对“身不由己”这个枷锁的无声控诉。杨坚的心仿佛被尖刀狠狠戳了一下,单纯作为一个父亲,他无法赋予女儿幸福,反而利用她作为自己登顶的筹码。这辈子,他给予女儿的血肉之恩她已经还清了,多出来那些女儿为他牺牲的,他能补偿吗? 杨坚吸了吸酸溜溜的鼻子,抓起酒樽仰头猛灌一杯,强制自己将游离的神思拉回了正武殿。再撇向赵王,他同样也是若有所思,满脸的不舍昭然可见。 正武殿宫宴后,长孙晟亲自将堂叔长孙览的女儿送到皇太后宫里,他与杨丽华寒暄了几句后就自请告退,留下年方八岁的堂妹独自一人在宫中小住数日。 长孙晟刚走,阿史那太皇太后差遣贴身侍女来请皇太后。杨丽华不好推辞,临行前交代式微好好招待这位长孙家的小娘子。 吴式微将这个八岁的小少女带到了公主的寝室外屋,娥英此时正在午睡,就先让她在外等候。夏蔓端来一盘早上刚刚收到的由蜀地进贡入宫的新鲜荔枝,走到长孙家小娘子面前,拂了一礼,道:“这是涪陵特产的荔枝,今早刚刚送到的,新鲜得很。太后吩咐拿这些荔枝给小娘子和公主一起吃。” 长孙家这位小娘子眨着大眼睛直勾勾瞅着夏蔓,刚入宫似乎还有点拘谨。式微这时从内室走出,言笑晏晏:“公主已经醒了,正在更衣。这些荔枝小娘子先尝尝看,这么新鲜的荔枝,只能在宫里吃到呢!整个运送过程可是‘十里一置,五里一侯’,就算这样整筐荔枝送到宫里后,但凡有一点损伤的也都要被剔出,眼前这一盘去皮去核的珍品荔枝果肉算不上凤毛麟角,也称得起百里挑一了。” 式微的一番话说得那少女颇为动心,她再不顾及其他,伸手从夏蔓端着的精致小盘中抓了一颗,举止得体地放入口中轻轻咀嚼。果肉的质感厚而不柴,甜汁清爽沁心,余香格外耐人寻味。她笑眯眯地又抓了两颗荔枝,白白净净的小圆脸上隐约透着两个浅浅小酒窝,交口称赞:“真是好吃,我在家里从来都没吃过这样美味的水果!” 前话刚说完,宇文娥英此时在几个宫女的拥簇下走出了卧房。她愣一眼瞧见个陌生的女孩坐在她房间里,自己的贴身侍婢夏蔓还站在一旁手捧一盘稀有的新鲜荔枝,心中顿生一股浓浓的醋意。娥英怒气冲冲跑到长孙家的小娘子面前,一把夺下她手中的荔枝,随即转身指着夏蔓鼻子怒斥道:“夏蔓,你好大胆!没有我的允许,竟然擅自把送给本公主的荔枝给她吃!别以为我平日里和你玩耍时嘻嘻笑笑,就可以目无尊卑,不把我这个公主放在眼里!” 夏蔓心里委屈,她是按太后的吩咐拿荔枝出来,但是看娥英公主正在气头上,不忍和顶嘴、多做解释,只是低着头一言不发。宇文娥英见状还以为夏蔓是心虚,顿时如火上浇油一般,斜眼瞪着她,越看越气。下一刻,娥英毫无预兆地对着夏蔓猛扑了上去,一把掀翻她端着的小盘,撸起她的袖子,龇牙咧嘴地朝她纤细嫩白的胳膊上一口咬下去。宇文娥英恣意宣泄着自己不满的情绪,直到齿间渗出腥红的血液。 至始至终,夏蔓没吭一声。她别过头去默默承受着切肤的痛楚,眼中噙着莹莹水波,心里不停地和自己说:夏蔓,要忍住,不能哭! 吴式微正要上前解围,公主却在这时突然松开了夏蔓。她朝着地上连连啐了几口,再用手背来回抹着嘴上的血,想擦干污迹。 距离夏蔓和公主最近的那位长孙家的小娘子紧咬着嘴唇,她看着那些满地滚落的晶莹荔枝,好像少女的泪珠,仿佛每一颗都注入了生命,如泣如诉。 ------------ 第十六章 脉脉不语 谊切苔岑 (2) 更新时间:2012-05-27 这天晚上,月明风清。入夜后,皇太后宫中一如既往的宁静,唯独夏蔓的心却是起伏不定地跳动着。服侍公主入睡后她并没有回房,但又犹豫该不该去找找长孙小娘子。 公主咬伤自己后,是那位小娘子第一时间用随身携带的丝帕为她简单包扎了伤口。而后三言两语竟哄得公主转移了注意力,不再因为荔枝之事而责怪她。 夏蔓洗干净那枚丝帕,想亲自送还给长孙小娘子,并且真心诚意地好好感谢她一番。一路愁眉紧锁,踌躇中竟不知不觉走到了小娘子的寝室门外。夏蔓轻轻伸出手想要敲门,下一刻却又倏地缩回。自己只是一介宫女,虽然不甚了解长孙小娘子的身世背景,但能入宫与公主作伴,一定不是普通的官宦人家。贸然来打扰,不知会不会唐突了身份尊贵的名门淑女,夏蔓的目中隐隐透着一种自卑的凄凉。 正欲转身回房,只听“吱”的一声,背后的大门缓缓被推开。“是……夏蔓?”清冽的女声猜测发问。 夏蔓愕然回头,对上一双热情的明眸。长孙小娘子眉眼神采飞扬间,渗透着一股超乎常人的自信与磊落。 “真是可巧啊,夏蔓,我正要去找你呢!我今天可是头一遭进太后宫里,这院子虽然没有我想象的那般大,可也真不小呢,除了正宫一房,还有东西二阁!本来还真担心找不到你的房间,竟没想到刚出门就看见你了!这可省了我不少麻烦!”开朗活泼的小娘子喋喋不休,却见夏蔓始终保持着恬静如水的姿态,她不由歪着头嘴巴一嘟,问了句:“对了,对了,夏蔓,我都忘了问你,为什么这大晚上的会出现在我房间门口?” “我……”夏蔓瞬时面上一红,脸颊滚烫,压低着脑袋,半天说不上一句话。这时长孙小娘子已经走到她面前,夏蔓咬着嘴唇,撞着胆子抬起双手直直递上那块被她紧紧攥得满是褶皱的丝帕,“我是来感谢小娘子今天替我解围,先为我包扎,又巧妙地让公主不再追究于我。这块帕子我已经洗干净了,还熏过香料,特来送还给小娘子。”一口气说完这些话,夏蔓的心扑通扑通跳个不停,生怕眼前这位名门闺秀嘲笑自己来攀她这根高枝儿。 长孙小娘子接过丝帕,顺势拉住夏蔓的手。夏蔓抬头,看到她圆嘟嘟的脸上竟染了一抹愧色,不解间又见她摇着头说:“其实都是我不好,一时贪嘴。那盘荔枝那么珍贵,吃一颗尝尝味道已经是太后赏赐的恩典了,可我却索求无度,若不是公主出来得早,还不知我要再吃多少呢!夏蔓,是我连累了你,害你受伤,我和你道歉。还有,你的伤口现在疼吗?有没有涂上创伤药?你缺什么就和我说,我想办法帮你弄,万一在胳膊上留下个丑陋的伤疤,以后还怎么嫁人?” 说到嫁人可把夏蔓臊得是低眉垂眼,长孙小娘子的平易近人打消了夏蔓之前的一切顾虑,她竟细声顶了一句:“小娘子,莫要拿奴婢取笑……” 长孙小娘子扑哧一笑,反问道:“害羞个什么劲儿啊!还不是迟早都要嫁人,难道我说的不对吗?” 夏蔓不语,心里却对这个看起来和她一般大的女孩犹然萌生出一股好感。她与自己不同,表面看起来大大咧咧、亲和善意、不拘小节,但从这小娘子方才内疚的样子能看出,她的内心一定是柔软而美好。夏蔓喜欢那样的人,这是令她心驰神往的性格。 长孙小娘子瞧着夏蔓晃神的模样儿,伸出手在她眼前来回摆动,“想什么呢?你不会是不接受我的道歉吧!” 夏蔓柔声说:“奴婢不敢。小娘子,我只是一个宫女。不要折煞奴婢了。今天的事,和小娘子是没有关系的,反倒是我要谢谢你。” “不准你这么说!”这句话的语气明显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本来就是我贪吃,我就该认错。什么奴婢什么小娘子的,大家还不都是差不多大的女孩儿,我可从来不在乎身份尊卑。有些官宦人家的女儿真是做作得很,看着就让人作呕。反倒是你啊,夏蔓,我瞧着倒觉得格外亲切。” 夏蔓苦笑,不知该说什么,只脉脉注视着对面的人。长孙小娘子也呆了呆,可没过一会儿就被手上那块丝帕转移了的注意力。“寿阳公主梅花香!”她急切地说出这个美丽的名字。 “小娘子怎知我用的是此香?”夏蔓当即惊讶地反问。 “嘿嘿……”长孙小娘子笑逐颜开,那银铃般的声音清脆响亮。“我外祖父的祖上是大汉朝宫廷中的御用调香师!这门家族技艺一直传到现在,我虽然不是接班人,但从小耳濡目染,对这门学问也算是有些了解。”从夏蔓的眼神中她看出了夏蔓对自己的羡慕,赶忙补着说道:“你若对调香感兴趣,以后我们可以多交流下心得啊。大家都是女孩子,肯定是有说不完的话。” 听了这话,夏蔓发自内心地高兴起来,也不再拘束,笑道:“那以后就请小娘子多多指教了!” 长孙小娘子欢喜得很,盯着夏蔓笑个不停。突然,她灵光一闪,机灵的小脑瓜迸发出一个绝妙的好点子。心血来潮间,她不由分说地一把抓起夏蔓的手,直直拉着夏蔓就往外走,同时眉飞色舞地说:“你快跟我来,快来!我觉得咱俩真是太投缘了,我们去月下结拜吧!” 夏蔓闻言惊得两脚僵住,一步也迈不开。这位小娘子的举动又一次对她安分守己的心灵造成强烈的震撼与冲击。她本以为门第高贵的女子应如皇后司马令姬一般贤柔敏慧、识得大体,可此时眼见这位长孙家的小娘子却是一而再地表现出她惊世骇俗、与众不同的一面。 “难道你不喜欢我?”长孙小娘不再拖拉夏蔓,她皱着眉,语气犀利地反问了一句。 夏蔓摇头摆手,急忙解释:“不是,不是!不是不喜欢,只是小娘子你有些格外与众不同。平日里我身边的大部分宫女都是表面和和气气,私下里互相间漠不关心,只顾独善其身。但是我能感受到,小娘子你对我是真心实意的,你想与我结拜,是夏蔓的福分!只是我们的身份悬殊,是不是于礼不合……” 长孙小娘子切了一声,直直打断夏蔓的话:“你愿意就行了,结拜是我们两个人的事。大家都心甘情愿的,还有什么不好?至于其他的,你管它作甚?现在你速速把生辰告诉我,不过看样子一定是我比你大,我生辰是建德二年五月初七。” 此时此刻夏蔓已经被长孙小娘子的热情感染,她略微沉思一下,认真注视着这位始终拉着自己的人,正色道:“我生在建德二年九月初一。” 长孙小娘子笑开了花,露出整齐的一排牙齿,颜色如珍珠般亮白。接下来,她以一种长姐的姿态牵着夏蔓往院中走去,脸上始终洋溢着幸福与喜悦。这一刻,她诚心想要与夏蔓结拜,日后更要把她当自己的亲妹妹一般爱护、照顾。 ------------ 第十七章 黑云压城 (1) 更新时间:2012-05-29 韦孝宽打发走贺兰贵后,仍时刻保持警惕,没过三日之期就对外要求速速启程。一路上韦孝宽始终卧于车中,刘副尉骑马在侧为其护航,他依计行事,时不时提醒车夫慢行,勿要颠簸了病重的将军。 这一行人走走停停,五六日后才至汤阴,迟迟不肯进入邺城。韦孝宽一边称病情加重拖延时间,一边派手下以求医问药为名进城打探消息。 这日正午,尉迟迥又派来魏郡太守韦艺前来接待韦孝宽。韦艺是韦孝宽的亲侄子,但他长久以来在尉迟迥手下做事,受其任命。尉迟迥因韦孝宽抱病拖慢行程,心中也稍稍有所怀疑,所以这一次他派韦艺出使,就是想利用其身份麻痹韦孝宽,令这个狡猾的老将放松警惕,尽快赴邺。 韦孝宽卧床小憩时突然得知尉迟迥竟派来了自己的侄子,他顿时来了精神,让人直接把韦艺请进他的卧室。这一次,面对尉迟迥派来的人,韦孝宽不再像之前那样客客气气,他于床沿处正襟危坐,表情严肃。 韦艺进来见到叔父的第一眼,就不由一震,他那股傲然正气让人不敢直视。他低着头抱拳行礼,“侄儿向叔父问安。” 韦孝宽似笑非笑地眯眼盯着多年未见的侄子,一言不发。韦艺等了许久不见回应,忍不住偷偷窥视,没料到这一下却与叔父的目光对了个正着,尴尬之余他不得不用恭敬的语气打破僵局:“叔父旧疾复发,可是来到此地怎么不通知侄儿,也好让侄儿去寻个名医替你老人家好好诊治。这次要不是从蜀国公那里得到消息,我就不能来对叔父尽孝心了,日后还让我有何脸面做人啊……” 韦孝宽仍是一言不发,完全将自己隐的在云里雾中,端着种让人琢磨不透的高姿态。韦艺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没经历过风浪的他已自乱阵脚,该说的不该说的全都吐了出来:“叔父……叔父,不要沉默不语嘛,侄儿这次前来也是受蜀国公的任命,让我快些接叔父进邺城,可不好再耽搁交接时日了。我看叔父的病已经有了起色,不如这就随我去吧。” 韦孝宽阴郁地冷笑一声,缓缓问:“相州现在情势如何,快如实相告。” 韦艺没想到叔父如此直接,一时不知如何应答,只得硬着头皮装疯卖傻:“情势?什么情势?啊!相州情势大好啊!百姓安康,治安良好。蜀国公正备着美酒佳肴候着叔父呢!叔父……” 不等韦艺说完,韦孝宽一声怒喝:“韦艺!你小子别在这跟我顾左右而言他,说些没用的废话,快告诉我尉迟迥到底做了什么部署。” 韦艺目瞪口呆,不知叔父如何识破了尉迟迥的计谋,他强忍着惊慌,哆哆嗦嗦苦撑下去:“部署……蜀国公没有部署什么啊……叔父此问侄子真心不知该如何回答……” 韦孝宽目光如炬,他不由韦艺再装模作样,丝毫不顾叔侄亲情,对外喝了一声:“来人!把这个背叛朝廷的不忠不义之徒拖下去砍了!” 面对亲叔叔的铁面无情,韦艺吓得三魂不见了七魄。早听闻叔父在军中的威名,公正无私、军纪严明,几十年如一日。此时这道杀令断然不是吓唬自己,生死存亡之际还管什么蜀国公之命!想到这里,韦艺当即两腿一软,跪地狠狠磕头求饶,声泪俱下:“叔父,叔父啊!我知错了,再给侄儿一次机会吧!我说,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那尉迟老儿确实想造反,早已暗中在相州屯兵十三万,并联络各州总管企图联合起兵!现下叔父断然不可赴邺,而应一刻不待速速撤离此地啊!” 情势比韦孝宽想的更加严峻,自己很清楚十三万大军的威力,当下双眉紧锁,眼看着就要拧成一股。千钧一发之际,他毫不迟疑,当即决定了应对之策。 韦艺心里七上八下,不知招出一切后叔父会怎样处理他。韦孝宽也再没多给侄子胡思乱想的时间,他矫健地蹿了起来一步跨到韦艺身前,扯着他的衣襟,呵斥道:“你小子竟然投奔乱臣贼子,我们韦氏全族差点因你而身败名裂!”恨其不争气之下,手上用力一搡,将吓得全身发软的韦艺仰面推倒在地上。 韦孝宽气堵,怒视着韦艺哼了一声,接着他便迈开稳健的步伐,扭头就走,最后冷冷留下一句:“好在你看清形势,及时回头!老夫就念你报信有功,暂且饶你一命,现在速随我一起离开这里。” 韦艺不顾窘态,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连滚带爬紧随韦孝宽其后。他嘴上念念有词,不停地感谢着叔父大恩大德,并表示日后一定洗心革面、痛改前非。 傍晚时分,天色骤变。闪电划破黄昏灰蒙蒙的晚空,将天幕撕开。苍穹之上隐隐勾勒出一张狰狞的面孔,透着毛骨悚然的诡笑。轰雷响起时,乌云压境,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瞬间席卷而来。旋即,急促的雨点从天而降,猛烈地冲刷着这一片浑浊的土地。 这场猝不及防的暴雨,打得尉迟迥心头一震,苍郁之感油然而生。他站在书房窗前,孤独地等待着。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期待着什么,是韦艺,还是韦孝宽?或者是在期冀和普六茹坚来一场正面交锋? 思绪不由越飘越远,回想起自己半生戎马岁月,如今他早已将名利牢牢握于手中,那这一切又是为了什么?尉迟迥冷笑一声。如果独断专权、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是哪位宗室亲王,他或许不会铤而走险。但现在坐在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子上的人是普六茹坚!他就咽不下这口气。做大周的丞相,还轮不到普六茹坚这小人“跳梁”! 尉迟迥自诩文治武功皆在杨坚之上,与杨坚外戚身份相比,他还拥有更高贵的皇族血统。或许是野心作祟,起兵叛乱他部署已久!尉迟迥仍站在窗前,他心知无可避免的恶战将一触即发,心底暗藏着不尽的焦虑和紧张。想到这里尉迟迥精神更加疲乏,于是强迫自己放松,沉沉地吸了口气,阖眼养神。那一瞬,在大战前夕潮湿的空气中,他猛地嗅到了腥风血雨的味道。 下一刻,屋外突然传来阵阵响亮的拍门声,和着暴雨之音,徒增了一种奇异的微妙。尉迟迥一动不动,但背在身后的双手却握紧了拳头,他缓慢而阴冷地问道:“来者何事――” 直到此刻,尉迟迥终究是没等到韦艺回来复命,但出乎意料的是,自己竟迎来了另一位不寻常的使者。 ------------ 第十七章 黑云压城 (2) 更新时间:2012-05-30 这位来使名破六韩裒,乃是匈奴后裔。杨坚收到韦孝宽自朝歌发去的密函后,表面派遣其赴邺迎蜀国公回京,实则秘密授予他候正一职,作为一名“细作”,暗中侦查尉迟迥不为人知的情况。 尉迟迥听闻有京城来使在此时出现,虽心有怀疑,但也不得不好生款待。他立即派人请城中几位官员和将军来府上共同招呼来使,自己则是慢慢悠悠地换了身衣裳,然后才去正厅,会见那个高鼻深目的外族人。听破六韩裒说明来意后,尉迟迥嘴角冷冷一瞥,透着淡漠的笑:“随国公就任左大丞相,老夫还没来得及道贺。隋公倒是先派使臣来问候老夫,这让我如何敢当!” 破六韩裒从容回应:“蜀国公太客气了,我这次前来也是代表左大丞相略尽心意。丞相知蜀公一生为大周尽忠,又是太祖外甥,乃我大周皇亲。如今先帝新丧,陛下年幼,当今政局难免混乱些。丞相千叮万嘱,有一事一定让我亲口告诉蜀公。” “哦?”尉迟迥来了兴致,暗想不知普六茹坚又要使什么花招诡计。他向前探了探身子,油滑地说:“不知随国公有何指教?” 破六韩裒上前一步,不疾不徐地传达杨坚口讯:“随国公的意思是,先帝遗诏任命他为辅政大臣一事,请蜀公千万不要介怀。他临危受命也是逼不得已,只想帮陛下分忧,绝无二心。这次召蜀公及令郎进京首先是为先帝送葬,其次也请你们回去共襄国事,需要依靠蜀公你的威望,震慑在朝那些狼子野心之人。” 尉迟迥眯眼干笑两声,捋须低沉说道:“丞相言重了,老夫从没有怀疑过丞相对陛下的忠心,想必丞相是因为我迟迟没有赴京而多虑了。” 破六韩裒连连点头附和,却见尉迟迥深深长叹一声。他大为不解,正要询问,尉迟迥却赶在他前面,怅然地开了口:“其实老夫也想快些进京送先帝最后一程,但是前来接替我的郧国公韦孝宽将军在途中旧疾复发,现在仍滞留在汤阴。我已派他的侄子魏郡太守韦艺去迎他入城了,可是到现在也没再传来他们的消息。老夫真是替韦老将军担心啊,希望他不是病情……” 话说到一半尉迟迥的声音戛然而止,都督贺兰贵在没有传唤之下突然进入正厅。他神色仓皇,一路小跑到尉迟迥身边,弯腰对着他耳边悄声嘀咕,尉迟迥闻言凌厉地朝贺兰贵狠瞪一眼,随即转头语气平平地对破六韩裒道:“使臣前来老夫本不该怠慢,但家人来传话,夫人因暴雨寒潮,突发旧疾,情况很是严重,老夫不得不过去照料。请大人在此稍等片刻,暂时由在场几位将军和大人作陪,老夫去去就来。” 破六韩裒见此情况关切地说了几句吉祥话,让尉迟迥赶快去照顾夫人。目送着尉迟迥离去,他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妥。 尉迟迥迈出厅门后,他凝重的神情早已阴霾了脸上的血色。贺兰贵紧随其后,不敢发一言。等到走出二十步后,尉迟迥才压低了声音,急促地问:“派了谁去追?” 贺兰贵小心翼翼对答:“为首的是梁子康,领了数百骑去追。骑的都是快马,韦孝宽等人一定跑不了。” 尉迟迥狠狠斜了他一眼,阴郁地说:“上次已经跑了个杨尚希,这次不准再出任何差错!” 夜深了……这场雨,仍然以排山倒海之势倾倒下坠,未有丝毫减弱。狂风席卷暴雨,黑暗中爆破着撼人的嘶吼怒嚎。 冷雨夜,韦孝宽一行七八人,身上只悬一把佩剑,冒雨疾驰西逃。马蹄溅起泥泞的水花,每一步的足印瞬间就被大雨冲掉,不留任何蛛丝马迹。这群人已在雨中浸泡了几个时辰,大雨浇身,如临万箭齐发,又像被藤鞭狠毒地抽打。但没有一人因肉体的痛楚而低头,只因处于逆境中的斗士们存有坚韧的意念,心中如燃起熊熊烈焰,任凭风吹雨打,也无法浇灭。 疾风骤雨中,他们就是一群在危机四伏的暗夜下奔跑着的暴狼,目光如炬,血性铮铮。为首的“头狼”更是勇气与智慧的化身,韦孝宽纵马疾驰,他的眼睛始终瞪视前方。那双锐利明目仿佛化作恶狼一样的深琥珀色,直射出一道无形寒光。 自意决西逃起,韦孝宽已经意识到汤阴离邺城仅一步之遥,尉迟迥闻讯后定会速派精锐追拦。不过他当即心生一计,如何虎口逃生已是成竹于胸。 子时已过,雨势淅淅沥沥,渐渐弱了。一行人匿在黑暗中奔波了几个时辰,终于隐约看到前方不远处有有一间简陋小驿孤独地坐落在荒郊,小站外灯火微光摇曳。 韦孝宽下令减速集体朝驿站进发,众人对此举大为不解,担心会暴露行踪。韦艺更是冲到前面,战战兢兢地说:“叔父啊……叔父……这可是万万停不得啊!” 韦孝宽勒马停步,回头凌厉地瞪着韦艺。他猛地一把抽出腰间宝剑,挥剑厉声吼了句:“凡有不从本帅命令者,当以军fa论处!” 韦艺低着头不敢发一言,众人也是面面相觑。虽然无人再质疑将军的命令,但大伙的心中都存有疑虑,不知道韦老将军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行到驿站外,韦孝宽矫捷地从马上一跃而下,从他的身上看不出一丝疲劳之感。他拦下身后诸人,独自走到门前,急促用力地敲门。 等了好一会,那扇单薄的小木门缓缓拉开,一位无精打采的驿卒眯眼上下打量着全身湿透,脸色苍白的韦孝宽。见他一身便服,驿卒以为是雨夜过路的商旅上门投宿,连连打着哈气不耐烦地说:“滚开滚开,这里可是官驿!” 韦孝宽眼疾手快,驿卒正要关门之际,他出手一掌抵在门上,干咳了两声,从怀中掏出信物,逼于驿卒眼前,威严地说:“我乃郧国公韦孝宽,奉左大丞相之命处理紧急军事,路经此地,现征用驿站所有马匹!” 常年驻守在荒林小站的驿卒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他被韦孝宽的威名震慑,面对眼前之人说不出话来。 韦孝宽不等驿卒回应,径直对身后众人喊了句:“速去后面牵马。一匹也不准留下!” 刘副尉追随韦孝宽多年,马上明白了老将军的用意。随即,其他几个心腹此刻也恍然大悟,齐齐应声领命。唯独韦艺仍一头雾水,灰头土脸地跟在最后,抓耳挠腮,百思不得其解。 一群人刚走了几步,突然驿站后几十丈开外那片树丛中传来一声倦马嘶鸣。大家皆是一惊,韦孝宽迅猛一转头,双目露锋显锐,警惕地朝声响处看去。 只见那月黑风高夜下,密林中晃晃闪出一骑黑影。 ------------ 第十七章 黑云压城 (3) 更新时间:2012-05-31 夜色朦胧,前后双方皆看不清楚对面情况,一时间情势不由僵持开来。暗处的影子首先按耐不住,大声问:“尔等可是郧国公手下?” 韦艺察觉出对面只有一人,高喊道:“你又是谁?一个人鬼鬼祟祟躲在那边!”正说着就要提剑往上冲,想借机在叔父面前表现一番。 韦孝宽见状不动声色地喝了一声:“孽侄,退下!”韦艺一震,碍于叔父威严,不得不退后两步,安分地躲在一边。 刘副尉亲眼看着韦艺被训斥,却不以为鉴,他握着剑的那只手始终没有松开,向韦孝宽请命:“不如让末将……” 韦孝宽撇头一瞪,用狠狠的眼神示意他不准轻举妄动,自己却小心谨慎地缓步向前方逼近,边走边朝那边高亢地自报家门:“韦孝宽在此!对面来者何人?” 黑影听了韦孝宽报名,激动万分,声音颤抖:“韦老将军啊……”他迅速翻身下马,跌跌撞撞朝前跑了几步,精疲力竭中突然脚下一崴,直直栽倒在泥泞湿滑、雨土混杂的水洼地上。 韦孝宽此时只距来人两三步之遥,低头审视这个神秘人。他虽然穿戴蓑衣斗笠,但仍然全身湿透。这一身防雨的行头已是破烂不堪,衣裳还隐隐染着些血红,应是其快速穿越密林时被树枝刮划所致。 神秘黑影吃力地爬起,先甩了甩双手,接着一把一把抹着脸上那些淤泥与血迹混杂的污迹,好不容易才睁开了眼睛。他双膝跪地,爬到韦孝宽面前,声泪俱下:“韦老将军,在下是叱列长文啊!” 韦孝宽没想到眼前之人竟然是那位先赴邺的刺史,正要细问究竟,被那气喘吁吁的叱列长文抢先一步,涕泪纵横地对自己哭诉起他的遭遇:“老将军啊,末将几日前到任邺城,已感觉那城中局势诡秘,几番寻找机会出逃,奈何苦无良机。直到几个时辰前,末将竟发现他们派遣了数百骑出城,心知大事不妙,再转念一想,猜到一定是韦老将军察觉到尉迟迥的狼子野心,未赴邺城连夜出逃了,而那群人定是出城围追将军去了。我趁着乱时,终于也跑了出来,抄了一条密林小路奔逃,没想到真的追上了将军一行人。” 韦孝宽不住地道:“跑出来就好,跑出来就好!”神色凝重地躬身去搀扶伤痕累累的叱列长文。 “韦老将军,我料想那群贼兵就快赶上了,此地万万不可久留!”叱列长文神色略显焦急慌张。 韦孝宽点点头:“我回去向那边的驿卒交代一下,然后就立刻启程。”他转身又对静候的诸人大手一挥,下令继续去牵马。韦孝宽速速走回驿站,听过叱列长文的话后,他又心生一计。 之前那位驿卒此时已经困意全消,他又招来了七八人,准备了挡雨的衣帽,在门口恭候韦孝宽。 韦孝宽这次一反方才那种威严之态,笑容满面,和和气气地说:“不久后蜀国公尉迟迥会派人经过此地,我料想他们应该会在此滞留一段时间,你等可要准备好酒好菜来招待蜀公的手下啊。” 几位驿卒不知个中深意,不敢违抗韦将军的命令,连连答应。这时韦孝宽的几名心腹也已经各自牵好了马匹,在一旁等候。韦孝宽没有接受驿卒的那些雨具,直接携领众位心腹连同韦艺、叱列长文一起继续策马西奔。 此后,这一行人每经过一个驿站都吩咐驿卒备好酒菜接待尉迟迥手下,并将驿站的所有马匹征用,再于山野荒林里将马匹尽数驱散。 尉迟迥派来的梁子康虽率数百人拦截堵杀,但经过驿站无马可换,等待寻马之际又被酒菜诱惑,任时间耽搁,渐渐被韦孝宽等人越甩越远。 这一夜,终究是过去了。 晨曦降临,日光洒满大地,将前夜的黑暗阴霾尽数驱散。远在京城的杨坚如常地早早起床,他虽不知昨天晚上相州发生的“腥风血雨”,却也晓得此时自己已然是处在内外夹击之境。不但尉迟迥那面没有音信,而五王进京以来也甚是不安分,一直拉拢京城的毕王宇文贤。 杨坚这边也开始争先拉拢高门贵族。六月以来,先后加封柱国许国公宇文善、神武公窦毅、修武公侯莫陈琼、大安公阎庆、杞国公宇文椿、燕国公于寔、郜国公贺拔伏恩为上柱国,又委令其亲属故旧赴任地方。 还有何人可以引以为己用?杨坚凝眉紧锁。就在他苦思之际,担任雍州别驾的堂侄杨惠应召前来书房拜见。 杨坚见到侄子,也不虚礼,直接开门见山说:“杨惠,多日不见,你在那边算是新官上任,还习惯吗?” 杨惠憨厚笑笑,稍稍有些不好意思:“多亏叔父提拔,侄儿才能履此要职,得以有建立功业的机会。” “怎么能这么说呢?”杨坚否定地反问道。“你也不必自谦,咱们虽然名为叔侄,但实际岁数可是相差无几。虽然你有时豪放了些,但也正因这样,为人颇有器度。杨惠,我长久以来都很是看重你的,此次大业如能成功,少不了你的汗马功劳。” 杨惠激动不已,郑重地抱拳行了一礼:“叔父放心,我定当倾尽所能助叔父问鼎!”脑中突然涌现一事,杨惠本不知如何说起。想到方才杨坚的话,若能助他成事,日后自己前途一定无可限量,再不管其他当即吐露心事:“叔父,侄儿有一事相告。这身为雍州牧的毕王宇文贤可不像他的弟弟宇文赞那般年少纨绔。经我暗中观察,发现他为人极其精明强干,近日又总与五王密谈,恐怕定是和他们一起诽谤叔父,预谋作乱!” 杨坚点头沉吟,半晌后才徐徐对杨惠说:“这五个王爷居心不诡我早有预料,但他们毕竟是先帝的叔父,位高权重,没有确切证据不可盲目定罪。” 杨惠撇头哼了一声,不忿道:“不能对五王动手,那我们就应该先整治这个宇文贤!他辈分低又年轻,趁其羽翼未丰之际,我这个做下属的证明他阴谋作乱,他不容抵赖!叔父,更可以此给那五位王爷一个警告,让他们安分守己。” 杨坚看着杨惠笑而不语,满意他替自己想出这个策略。当即决定以谋反罪处决毕王宇文贤,并其妻子。将邗国公杨惠加封为柱国,任雍州牧,领相府虞候。 处理完宇文贤这个隐患,杨坚那皱了几日的愁眉总算是稍稍舒缓了一些。杨惠告退后,他揉了揉太阳穴,伏案小憩。没由来地想到了休因的女儿,这几日自己公务繁忙一直不得空,竟把她给忘得一干二净。是不是应该让夫人抽时间去看看那孩子,顺便也带自己问候下她父亲的近况?连日来的操劳令杨坚精疲力竭,想着这些生活小事,心神渐渐松弛。迷迷糊糊之间,他抵不住浓浓困意,酣然入梦。 ------------ 第十八章 三人游 (1) 更新时间:2012-06-01 杨坚记挂的那位长孙家的小娘子已经在杨丽华宫中留了三四日,这几天她在这里和义结金兰的妹妹夏蔓建立了深厚的感情,也用她的活泼开朗赢得杨丽华对其赞赏有加,甚至征服了格外挑剔的宇文娥英,得到这位刁蛮公主的喜欢。 可是,这小娘子前一夜却睡得并不安稳,因为昨天说好要教公主踢毽,心里总有些紧张。天大亮后她就起身,简单梳洗一番,身着一套短衣,带上心爱的琉羽彩缨毽,独自一人到前院练习,边走边琢磨要教公主哪些花式。 院子里只有几个值守宫女,疲乏地站在宫殿的大门前。长孙小娘子往宫院门口走了走,找到一处宽阔的地方,随意将彩毽一抛,起脚轻踢。她技法娴熟,操控随心,手上也搭配着轻盈灵巧的动作,一招一式中融合着矫健的美。只见那羽毽忽高忽低,若一只伶俐的翠鸟绕身飞舞。 踢了大约一刻钟的时间,那毽子始终没有落地,只是小娘子圆润的脸微微泛起娇滴滴的粉嫩。她一双大眼睛闪着热情的光辉,眼神紧随毽子游走。 突然,一只喜鹊从宫院的高墙外飞了进来,鸟鸣声清脆悦耳。长孙小娘子仰头俏皮一笑,同时脚尖高勾一下,毽子直直飞上天去,欲与雀鸟比高。下一刻,她盈盈迈出一大步,稳稳接住从天而降的毽子。小娘子会心微笑,再换花式。猛地挑起毽子用力倒踢,紧接着脚下窣窣退后,柔软的腰肢微朝后仰。正要起脚接毽时,长孙小娘子身后突然直直撞上一人! 这人正是杨秀,猛然的相撞他也是猝不及防。有意无意间不小心将前面的女孩朝前一推,这股外力把她逼得连连踉跄了好几步。 长孙小娘子没有慌张尖叫,而是努力平衡好身子,稳住脚下。她拍了拍胸脯,还没回头就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气冲冲的抱怨:“哪来的野丫头,踢毽子也不找个没人的地方!你是不是故意想给人添麻烦!” 长孙小娘子本来毫不在意被冲撞,但听到对方恶人先告状,这可一下子激起了她的不满。转身见到那人不过是个和她年岁差不多的少年,更加无畏无惧,不饶人地顶了上去:“哎呀——这位小郎,我脑袋后面可不长眼睛,怎么能看到身后的情况?可不像某些人,眼前活生生一个人都瞧不见,竟然还能撞上!” 杨秀没想到眼前的野丫头竟如此伶牙俐齿,他本来只想抱怨下就作罢了,现在受到一个女人的回击,怎能示弱,当即上前两步,以相同的语气坏笑着回应:“这位小娘子啊——就算不追究你的莽撞,但你可是在皇太后宫苑的正门口踢毽,对皇太后不敬这个重罪你可是脱不了干系的!” 长孙小娘子听了这话心里咯噔一下,表面却佯装镇定,不甘落了下风:“我可是……”还没亮出身份,突然听到不远处传来夏蔓的声音。不待长孙小娘子应声,杨秀却一改片刻前的冷眼,和颜悦色地快步去迎夏蔓。 夏蔓见到杨秀按规矩行了一礼,杨秀见她如此见外,瘪着嘴微有不悦。长孙小娘子这时也赶了上来,甜甜喊了声:“妹妹!” 杨秀顿时目瞪口呆,瞅了瞅夏蔓,再瞧瞧长孙小娘子,结结巴巴问:“你……你……你这个疯丫头是她姐姐?” “不是,不是!”夏蔓急忙解释。她不解杨秀为何如此紧张,但也不问,只是认真为他介绍:“这位长孙小娘子是薛国公长孙览的女儿。承蒙姐姐不嫌弃,我们对月结拜,认作异姓姐妹。”料想姐姐也不知杨秀身份,又转而对她说:“这位是左大丞相的四公子。” 长孙小娘子没忘记之前杨秀的无礼,冷嘲热讽:“素闻丞相家里,大公子沉稳,二公子风度翩翩。三公子虽然深居简出少有传闻,但不难猜测其一定是个老实人。现下轮到这位四公子,可真是更了不得啊,真没想到竟然像个小霸王!” 杨秀爽朗一笑,反击道:“说我像霸王,真是愧不敢当!其实我也很意外,长孙伯父家的女儿竟这样与众不同,看你刚才踢毽时蹿来蹿去的样子儿,活脱脱是个深山野猴!” “你……你胡说……”长孙小娘子被激得气不打一处来,接不下去话。杨秀洋洋得意地朝夏蔓飞了个眼神,向她炫耀自己的战果。 夏蔓夹在二人中间很是尴尬,不晓得如何调解他们的矛盾,更不知该不该问方才两人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时杨秀突然狠狠捶胸,他暗自责怪自己竟忘了来这里的正经事。时辰似乎已经不早了,再耽误下去恐节外生枝,想到这里他当即突兀地对夏蔓说了句:“你跟我走,带你出宫去玩。” 夏蔓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虽然这些日子杨秀经常往这里跑,不是说奉命来探望公主,就是以检查纸鸢为名,总之每次都“师出有名”地来找她和公主玩耍,虽然她已经习惯了突然被杨秀叫出去玩,但是说到出宫,她死也不敢越雷池一步。 杨秀见夏蔓不语,情急之下抓起她纤细的胳膊拖着她就走,嘴上同时说:“快点,快点。赶紧跟我出宫玩去,保证你觉得有趣。” 夏蔓见杨秀不是开玩笑,用力挣扎甩开了他的手,惊恐之下连连后退好几步,怯怯说:“奴婢只是一介宫女,岂敢私自出宫,触犯宫规,那可是死……”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那个“罪”字根本已听不清。 杨秀眉头一紧,但他满目的慌张一闪而逝,取而代之的是他大笑着问,“你昨晚没在太后身边呆着?” 夏蔓不解他这突然一问因何而来,呆了呆才如实回答:“没有。昨天我和式微姐姐去了太皇太后宫里。” “这就对了嘛!”这次他笑得格外轻松,“昨晚我已经派人和太后请示过此事,她当时就已经应允。你就放心跟我走吧,不管出了什么事,都有我给你扛着,没人能动你一根汗毛!” 夏蔓不知杨秀说的是不是真的,一时没了主意,愁惑万分。杨秀也不敢再去强迫她,生怕吓着胆小的夏蔓,只能焦急地站在一旁等她抉择。 夏蔓想求助身边的小娘子,没想到却从她眼睛里看到了羡慕自己的神色。夏蔓猜到这位活泼的姐姐定是向往出宫玩耍,再三寻思,最后对杨秀说:“不如带上姐姐一起去吧,人多了也热闹些。” 杨秀点点头,此刻他已不计前嫌,和气地对长孙小娘子说:“你要愿意,就一起跟着来吧。” 长孙小娘子讶然,没想到杨秀会邀她同行,不过马上爽快地同意和他们一起出宫。三人一起走到门口,小娘子突然“啊”了一声,一下想起刚才被踢飞的那只琉羽彩缨毽还没寻回。她指了个方向让夏蔓帮忙去把毽子找回,杨秀正要阻拦,却被她一个狡诈的眼神顶得一愣。下一刻,夏蔓已经直直跑了出去,他就没有再多言。 长孙小娘子望着被她故意支开的夏蔓那跑远的背影,突然咄咄逼人地说了一句话:“你根本没有和太后请示过让夏蔓出宫的事!” 杨秀大惊,心里沉沉一坠。可转念想想,她也许只是在试探自己?长孙小娘子根本没想听杨秀辩驳解释,直接狡黠笑笑,说:“昨晚我可是一直和公主与太后在一起!” 杨秀这次真的慌张起来,无预兆地突然被人拆穿自己的谎言,只感无地自容,脸上火辣辣地灼热起来。让他更加担心的是,万一她在夏蔓面前揭穿这个谎言,那今天的出游便再无可能进行下去。 “公子放心,我不会拆穿你的!”长孙小娘子朝杨秀身边靠了靠,低声说道。这一刻,她脸上洋溢着胜利的喜悦。 ------------ 第十八章 三人游 (2) 更新时间:2012-06-02 夏蔓做梦都没想到,竟然被杨秀带到野外,甚至进入了一片山林中。 林子里遍地芳草凄凄,树木随风摇起阵阵波涛。朦胧的光线穿透枝叶间细小空隙,直直散射在地上,描绘出一幅美丽的画卷。迎面扑鼻而来的是清爽的草木味,初夏的山林间更使人心旷神怡。 杨秀对两个女孩说,他对这里的路很熟悉,之前经常来此练武射猎,让她们放宽心在林子里玩。夏蔓一路上始终微微低着头,不怎么说话,似乎还是有些害怕。年长的车夫不能驾车进入山林,杨秀只佩一张小角弓,在腰带左侧挂一个牛皮箭筒,就带着她们两个女孩进了森林。此时三人同行,夏蔓心中感到格外忐忑不安。 长孙小娘子倒是无忧无虑,笑逐颜开。听杨秀说这里不是深山密林,不会有凶猛野兽出没,更是肆无忌惮。一路欢快地走在最前面,这里摸摸,那边看看。 杨秀不理会那个“疯丫头”在前面横冲直撞,自己始终陪在夏蔓身边,不停安慰她不要担心。虽然夏蔓没说什么,但是杨秀看得出,紧张凝重的神色一直挂在她的脸上。 三人行到一处开阔的地方,杨秀决定就在此处停下,“你们先在这里歇息着,我去那边林子里猎几只山鸡野给你们烤着吃,让你们也尝尝山中野味是多么鲜美!” “我才不要在这里呆坐着!”长孙小娘子不愿听指挥,她盛气凌人地指着杨秀道:“你留在这里陪妹妹,让我去徒手抓些野鸡回来给你们吃,也让某些个小霸王长长见识。” “姐姐——这不太,不太好吧——”夏蔓竟然抢先接了句话,她忧心忡忡地看着长孙小娘子,劝道:“这么大个森林,你又是一个女孩子,和我们分开后万一遇到危险,大家不能互相照应,一旦出了事……” “没事,没事!你就让她去吧!”杨秀打断夏蔓的话,再转头看看因夏蔓一席话而沉默思索的“野丫头”,急忙煽风点火鼓动她说:“你可以就在这附近寻找猎物,自己注意点别出了距此百步之外的范围。这里又不是密林,迷路是不可能的,一定不会有什么危险。” “我知道了。”长孙小娘子脸上复现笑颜,依然不忘跟杨秀顶一句:“你一个男儿郎说起话来怎么像个老婆子一样,啰啰嗦嗦。” 杨秀尴尬笑笑,他有把柄攥在“野丫头”手上,自然不敢和她顶撞。万一激怒这个“野丫头”,她把实话抖出来,夏蔓定是不会原谅他私自拐带其出宫这件事,他可不想因此失去夏蔓这个朋友。 没听清“野丫头”又和夏蔓说了什么,等杨秀回过神来后看到那“野丫头”已经一溜烟跑出去了。夏蔓依然站在自己身边,望着“野丫头”离去的背影,目光里闪着忧心的淡愁。 杨秀伸手抵到夏蔓眼前晃了晃,想转移她的注意力:“喂——别再担心你姐姐了,就由她去吧!让我来带你玩。恩……那个……夏蔓,你……你会射箭吗?”每次和夏蔓独处,他不知为何自己的口齿就就格外笨拙,话到嘴边都愣是说不出口,结结巴巴。 夏蔓一怔,迷茫地摇了摇头。她疑惑地望着杨秀,却始终保持脉脉的内秀姿态,一言不发。 杨秀知道她一定不会,掩不住心里的喜悦,兴高采烈地说:“不会我教你啊!”说着便拿下自己的角弓,硬塞给夏蔓,“快点,快点,你要不学可就是不给我面子!” “这……”夏蔓愕然,她没有信心能学会男孩子的这些玩意儿,但又不知道怎么解释。刚刚张口说了一个字,就硬生生把嘴边的话吞了回去。低头认真打量手上握着的那看起来有些怪异的小弓,凭感觉摆了个架势,将一轮弯弓拉满。 “噗……”杨秀见状忍不住笑出声,但那笑声戛然而止。他看到夏蔓认真的样子,强忍笑意,紧紧咬了咬嘴唇,说道:“夏蔓啊,你……你把弓都拿反了!” 夏蔓窘迫之下当即两颊绯红,用力扳过脸不好意思地低着头。她手上依然保持之前的动作,胳膊僵住,脑袋里浑浊一片,不知该如何是好。 杨秀这时真的没有再嘲笑下去,他拿过夏蔓手上的角弓,好言好语地安慰道:“你不会自然做的不对,等我教你之后,保证没几个小娘子能做的比你好。” “真的?可是我从来没有……”夏蔓对自己毫无信心,声音越来越小。 杨秀邪邪一笑,拍着胸口保证道:“你是信不过自己,还是信不过我这个名师?我们先不放箭,只练习拉弓,一点也不难!” 他边说边走到夏蔓身后,拉起她的左手将角弓送到她手上。杨秀紧紧贴着夏蔓的背,双臂拥着她,手把手教她如何放箭:“弓部中央与你的眼睛要在一条直线上,左手握紧角弓,右手朝后拉满弦,然后释放。” 夏蔓被杨秀贴身一搂,顿感浑身不自在,心里“砰砰”跳个不停,如小鹿乱撞。偷偷转了一点头,用眼角余光扫视着他的脸--剑眉大眼、高鼻厚唇,看起来好生骏伟英武。这一刻,他们挨的那样近,她甚至能感觉得到他呼出的那温热的气息。就在这一瞬间,夏蔓没来由地感觉一股安稳之息从心间游散出去,蔓延全身,那是一种难以言表的祥和平实。突然间,她好像再也不害怕在这荒郊野外会有所不测了,因为杨秀就在她身边。 “专心点!”杨秀看出怀里之人在愣愣走神,严厉地呵斥了一声。他认真地教习夏蔓射箭,丝毫没察觉出她眼波潺潺,一颗纯稚的心就在方才那一刹那,萌生出一丝悸动。 夏蔓惊慌失色,那颗稍稍平静的心忽地又躁动不安起来,甚至比之前跳得更加剧烈。她倏地缩回脑袋,低眉垂目,一言不发。 “会拉弓了吗?”杨秀的语气中透着一种严师的犀利。夏蔓嗓子眼里细细发出“嗯”的一声,对杨秀又产生了一种敬佩的畏惧。 杨秀点点头,伸手从箭筒里抽了只羽箭,教道:“你若以右手勾弦,则箭杆必在弓弣右侧。搭箭的手势是以拇指勾弦,再用食指和中指压住拇指。记住,放箭之前首先要瞄准目标,一定要眼疾手快,直直将箭发射出去。” 夏蔓似懂非懂,杨秀放慢速度又讲解了一遍,同时手上演示着如何搭箭。两个人融洽地学习着射箭之法,美好的氛围正在升腾之际,突然一声尖叫直冲云霄,生生砍断他们之间刚刚搭架起的那座心灵桥梁。 “啊——啊——”不远处的林中清楚传来一声震耳发聩的大喊!这是长孙小娘子的声音!“救命……救命,救救我……”紧接着听到的是她连连不断的惊叫声。 “姐姐,姐姐……”夏蔓瞬间脸色惨白如纸,她心沉沉一坠,身上不由打了一个寒颤。杨秀倒是处变不惊,依然保持着沉着冷静,他抓着手上的弓箭就迅速跑了出去,同时不忘大声叮嘱夏蔓:“你一定不要乱走,就在这里呆着,哪都不要去,等我回来!” 夏蔓吓得两腿像灌了铅一样,僵在原地动也不动。她担心长孙小娘子的安危,全身瑟瑟发抖,眼睛微微湿润。 ------------ 第十八章 三人游 (3) 更新时间:2012-06-03 夏蔓倒吸了一口冷气,杨秀还未远去,就只见长孙小娘子从林中慌张地跑了出来,她身后紧随着一只棕黄色相间的长毛獠牙小野猪。 那野猪个头虽不大,但躯体极其健壮。它的鬃毛直硬地张挺着,两颗尖牙外露上翻,似乎一下就能刺穿皮肉。 杨秀迎面看到“野丫头”遇袭,毫不慌张,知道发生何事后,甚至比之前更加沉着镇定,一双眼睛瞪得雪亮。他飞速一跃,距她仅一步之遥时,凌厉出手。杨秀从容不迫一把薅住她的胳膊,把长孙小娘子使劲儿扯了过来,瞬间将其推到他的背后,自己挺身而出,挡在野猪前面。 “看我的――”杨秀凛然高喝,同时脚下回旋快踢,正中野猪左腹。小野猪受到猛击,定是疼得不轻,“嗷嗷”地哼唧两声,发疯一样地掉头撒腿就跑。 杨秀望着小野猪仓惶逃窜的背影,两手叉腰洋洋得意地大笑起来。直到那只野猪消失在森林深处,他才想起该去问问“野丫头”到底怎么样了。一转身竟发现她竟然跌坐在地上,盯着自己的左手仔细打量。杨秀定睛一看,原来她的手微微擦破了皮,伤口处沾染了好些土灰。 夏蔓此时也跑了过来,看到长孙小娘子手上受伤,心疼得眼睛泛起红光。她故作强势盯着杨秀,大胆质问道:“你……你不是说这里不会有野兽出没吗?” 杨秀尴尬地挠挠头,认真解释:“我可没骗你们,这个时候按常理来说是不会出现野猪的!这种动物通常在白天不外出活动,它们一般都是早晨和黄昏才外出觅食,并且会许多只聚集在一起同时行动。刚才那只分明是脱离了猪群的小野猪,想来是迷了路,才在林子里乱冲乱撞。” 夏蔓哑口无言,盯着长孙小娘子手上的伤口,于心不忍。 小娘子见到夏蔓伤心,反而若无其事地安慰道:“没事没事。其实我本是不害怕那小东西的,还想把它赶走,可是它不但不跑开,还直直朝我冲撞上来,这才把我吓破了胆。”她甩了甩手,又拿出帕子一边包扎一边说:“这也就是皮外伤,回去擦点药,用不了几天就消了。好妹妹,我都不在意,你还担心个什么嘛!” 夏蔓嘴角僵硬地上翘,苦苦一笑。杨秀站了片刻早已沉不住气,大模大样地指挥道:“你们这些娇滴滴的小娘子,赶紧给我到那边的空地中心去,然后就留下来好好歇息吧,别再出去惹麻烦了。”话说到这里,杨秀见二女表情皆有些沉重,他赶紧憨憨笑笑,话锋一转,好言好语道:“咱们一起出来这么久,现在差不多也快到午时了,你们肯定也饿了吧。我到那边去抓只山鸡,大家一起来烤着吃。你们两个不要害怕,不用一刻钟我就回来。” 长孙小娘子看了看身边点着头的夏蔓,又瞧瞧精神抖擞的杨秀,她什么也没说,心里却若有所思。夏蔓在杨秀临行前突然叫住了他,神色凝重地嘱咐了一句:“那你也要小心点,早去早回。” 杨秀嘻嘻笑笑,拍着胸脯保证一定给她们猎一直又肥又香的大山鸡。长孙小娘子见状咬着嘴唇,站在一旁几次欲言又止。最后她耷拉着脑袋,狠下心来叫住杨秀,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她的声音格外大,嘴皮子动得飞快:“要是那只迷路的长牙小野猪再跑回来,我和夏蔓两个人可赶不走它!你可千万不要离开太久了,你得快点回来,知不知道。还有……刚才……刚才,谢谢你帮了我!” 前面铺垫了那么多,都只为了最后那一句感谢的话。这一次长孙小娘子一反常态,放下之前的傲气,她的声音听起来竟也婉转动人,水灵灵的脸蛋羞涩之下泛起红润的光彩。 “不用客气!”杨秀得意一笑。但他又连连摆手,做出一副谦虚的姿态:“我是堂堂男儿郎,保护弱小是那可是我的职责!”说罢,他邪邪一笑,翩然而去,身影渐渐隐在密林深处。 前后不过一盏茶的时间,杨秀就提了一只肥嘟嘟的山鸡,沾沾自喜地回来了。他拎着那只鸡耀武扬威,在夏蔓和长孙小娘子面前夸张地描述了一番自己是怎样不费吹灰之力,就把这只山鸡手到擒来。杨秀手舞足蹈、口若悬河,把二女逗得哈哈大笑。 又过了半个时辰,杨秀用树枝叉着野鸡,来回在火上翻烤。野鸡散发出朴实的肉香,香气升腾缭绕,看起来这诱人的美味此时已经熟透了。 “喂――我看你手忙脚乱的,要不要帮忙?”有了刚才的营救事件,长孙小娘子对杨秀客气了许多,虽然她的话还是有棱有角,但态度有了明显的收敛。 杨秀不屑一顾地“哼”了一声,看着已经拿下火堆,支在一旁散热的野鸡,狠狠吸着鼻子闻了闻,笑着说:“你就等着吃吧,别添乱。” 长孙小娘子没再顶撞他,而是把话题转到了夏蔓身上:“好妹妹,自打出了宫,你就一直心事重重。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但是你想啊反正都出来了,已经回不了头了,为什么不和我们一样放开了玩,也不辜负这难得出来一趟啊!再说,这位四公子不是跟你保证过了嘛,天塌下来都有他给你顶着。你还担心个什么劲啊,赶紧开心点,等会一起大吃一顿,可别让这野味全都进了四公子的肚子,轮不到我们姐妹。” 说到最后,她狡黠一笑,朝站在一旁的杨秀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自己不但没出卖他,还帮他开导夏蔓。杨秀去猎鸡期间,长孙小娘子听夏蔓简单说了下他这个人。所以小娘子心想,杨秀虽然冲动鲁莽了些,但肯定不会坑害夏蔓这个朋友。他把夏蔓骗了出来后肯定会派人向太后交代,应只是先斩后奏而已,夏蔓的担心不过是多此一举。 听长孙小娘子一席话,夏蔓一下子释怀了许多,水灵灵的脸上露出会心微笑,“姐姐说的对,难得出宫一次,我怎么还不好好珍惜这大好时光呢?” 这时杨秀拿着烤好的野鸡走了过来,他径直坐到夏蔓身边,撕下一只鸡腿硬塞到夏蔓手上,说道:“这个给你吃,尝尝看是不是比平时吃的鸡新鲜美味?” 没等夏蔓应话,杨秀又把另一只鸡腿扯了下来,直直递给对面的“野丫头”,他心口不一地说:“这只鸡大腿就便宜你了,我吃的多,早就腻了,不稀罕!” 长孙小娘子一愣,讪讪接过鸡腿。她知道杨秀是故意把两只鸡腿分给女孩子吃,心里对他此举很是欣赏,此时对杨秀已有了很大改观。她吃着热乎乎的鸡腿,想要与他一笑泯恩仇,当即主动示好:“没想到你还真是个气概不凡之人!其实早上的事,我确实有不对的地方,不应选在宫门附近踢毽,后来也不该一直语气刻薄地对你,你别见怪。” 杨秀惊讶地愣了一下,但马上豪爽一笑,友好地回应:“听你这一番话,就知小娘子你也是个磊落之人,我愿意交你这个朋友。” ------------ 第十八章 三人游 (4) 更新时间:2012-06-04 其实杨秀早已把早上的事抛置脑后,后来与“野丫头”顶嘴不过是不甘示弱的表现。现在看着那“能屈能伸”的“野丫头”,杨秀心里暗暗惭愧,自己的气量竟不如一个女孩,当即对她“拿得起放得下”的性格钦佩不已。 不经意看到“野丫头”手上那只鸡腿差不多要啃光了,杨秀急忙又撕下一大块鸡胸肉递给她,得意地说:“我的手艺不错吧,你要是喜欢就多吃点!” 夏蔓看见长孙小娘子笑了笑,感谢着接过那块鸡肉,知道他们是真心握手言和了,喜悦地对二人说:“这样真是太好了!能认识你们是我入宫后最幸运的事,不但能交到四公子这样的朋友,还认了个好姐姐。现在你们也冰释前嫌,我真的好高兴。希望日后我们可以做一辈子的朋友,永远都在一起,就像今天这样,一起吃,一起玩!” 长孙小娘子连连点头道好。杨秀温柔地瞅着夏蔓的脸,这一刻他突然爆发出开怀畅快的笑。对着夏蔓,他发自内心、豪情万丈地感叹道:“一起吃,一起玩!这句话我喜欢,以后有机会,还带你们出来,不仅仅是来这样的小树林,还有更多的好吃的,好玩的都要一起经历。总有一天,我们定会一起策马入南山,彻夜猎不归!还有……还有日后要三个人一起游山玩水,吃光世间山珍海味!” 长孙小娘子坐在对面,满目都是杨秀和夏蔓两人相视而笑的美好画面。刹那间,自己竟也被感染,“腾”地一下站起来,跨到他们身边,心潮澎湃地回了一句:“那就这样说好了,我们三个人要做一辈子的朋友。一起吃,一起玩!”突然她又心血来潮,径直伸手拍了拍杨秀的肩膀,豪放地说:“诶――你若不嫌弃,不如我们也结拜吧――” “好好好……我生在建德二年一月初九,一定比你大,以后我可就是你大哥了!”杨秀与“野丫头”一拍即合。 长孙小娘子不甘示弱地回了句:“年份是一样的,不过我生在五月。既然你做了大哥,日后凡事可要谦让着小妹!”她顺手把坐在一旁的夏蔓拉起来,朗声道:“妹妹也一起来吧,我们三人结拜为异性兄妹。你生在九月,以后就是我们的小妹了!” “啊……”杨秀大叫一声,急忙把夏蔓从“野丫头”身边抢到自己手上,口不择言地对“野丫头”说:“我可不要和夏蔓结拜。你这样性格的“野丫头”可以结拜做兄弟,但是夏蔓那样温柔娴静的小娘子可是要用来做红颜知己!” 长孙小娘子狠狠白了杨秀一眼,又把夏蔓从他身边拉了回来,冷哼着反驳道:“就凭你也想讨妹妹当红颜知己?我这妹妹一定瞧不上你这样的小霸王!没听说夏蔓妹妹在宫里深得当今圣上喜爱,说不定日后还会册封为夫人妃子,做宫里的娘娘呢!” “你们……一起拿我取笑!再说我就生气了……”夏蔓瘪着嘴,撇过头不再搭理那二人。她臊得脸红耳赤,恹恹低着头,想掩饰脸颊泛起的一片娇滴滴的绯润。 长孙小娘子嬉笑着拉起夏蔓的手安慰道:“好妹妹,我可不说了。我若再说你日后会当宫里的娘娘,你不生气,我这个新认来的大哥也要生气了。” 杨秀不理会“野丫头”的玩笑,态度大变,认真严肃地对夏蔓道:“做宫里的娘娘有什么好呢?一辈子关在深宫里,就算母仪天下,又有什么乐趣?好像我大姐一样,这么年轻就做了寡妇,这其中的心酸又有谁知道?” “哥,你这话说的在理!”长孙小娘子与他所见相同,急忙插了一句,同时对杨秀投以赞许的目光。之后她又看看夏蔓,充满歉意地说:“妹妹,刚才是我瞎说呢!我才不要你进宫做娘娘,等再过几年你到了出宫的年龄,姐姐我亲自帮你觅一位如意郎君!” “姐姐!姐姐……这里太热了,我到那边树荫下凉快凉快!”夏蔓又气又羞,只感无地自容,随便找了个理由扭头就跑,躲到不远处一棵粗壮的老树后。 长孙小娘子狡猾地朝杨秀眨眨眼睛,意味深长地说了句:“还不快去追――” “你捅的娄子,你自己去才有诚意。”杨秀丝毫没有察觉出个中深意,只以为“野丫头”想推卸责任。 长孙小娘子愣是被杨秀的“不解风情”顶得咬牙切齿,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骂道:“真是个呆子!” 杨秀大为疑惑,愣头愣脑地看着“野丫头”朝夏蔓那边跑去。直到半晌后“野丫头”牵着夏蔓的手,两人有说有笑地走了回来,他仍是百思不得其解,自己为何平白无故挨了“野丫头”一声骂。 三人将那只烤鸡吃得精光后,杨秀将地上的火堆熄灭,看看时候也不早了,就提出是时候该回去了。长孙小娘子听罢当即脸色一沉,面露不甘,夏蔓也有些依依不舍,但是她们还是乖乖跟在杨秀身边,与他一起往林子外面走。 中年车夫早已恭候在林外,上了马车后杨秀直接命令回宫。夏蔓在车上没坐多久,竟昏昏沉沉地靠在长孙小娘子身上睡着了。小娘子摇了摇夏蔓的身子,确认她已经熟睡,低声对坐在一边的杨秀好奇问道:“你不怕回宫后皇太后娘娘治夏蔓私自出宫之罪?” “那你不怕太后也将你治罪?”杨秀不但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还反问了一句。 长孙小娘子不耐烦地回答:“我和夏蔓身份不同嘛,我可是独孤夫人请进宫来的,又没人规定限制不让我出宫。”她顿了顿,神色较之前有了明显的变化,满面凝重地继续说:“我想你应该不会真的一声不吭就把我和夏蔓带走,一定是之后派人向太后请示了。但是你能确保妥当?我们回去之后皇太后一定不会责怪夏蔓?” 杨秀自信满满地神秘微笑,但却一言不发,再三沉吟。直到长孙小娘子催了三五次后,他才高深莫测地为其解惑:“我派人在我们走后向皇太后禀报,因为我在家里不小心得罪了小妹阿五,所以想偷偷给她作件新衣裳赔罪。但是这事不想惊动父母和小妹,所以就来向皇太后借夏蔓一用。夏蔓和阿五身形差不多,我带她出宫让外面的裁缝按她的身形量体裁衣。你放心,临行前我还和那个去跟皇太后请示之人叮嘱了一句,让他把你也给说上,就说你也是女孩,顺便跟着来帮我挑挑衣服花色款式什么的。我和皇太后虽然接触得不多,但她毕竟是我同母的亲姐姐,知道了这事应该也不能说我什么。再说凭她那恬静的性情,料想等夏蔓回去也不会问她出宫到底发生了什么。” 长孙小娘子细细琢磨了一会杨秀的话,突然一惊,犀利地指出这个借口的问题所在:“可是你能保证娥英公主那里也不会问夏蔓?” 杨秀好像早料到她会有此一问,爽朗大笑两声,从容不迫道:“其实这个理由我早就编好了,但就因为公主每日都和夏蔓在一起,苦于没有机会实施。直到昨天晚饭时母亲说要接公主去正阳宫小住两三日,我听了这话后才趁此良机,今天一早就直奔你们那,把夏蔓和你带出来了!” “如此这般,我也就放心了。”长孙小娘子缓缓呼了口气。接下来一路上,她和杨秀天南地北的闲聊着,直到入宫前才把夏蔓叫醒。最后,杨秀把二女送到皇太后宫的正门前,三人才依依惜别。 ------------ 第十九章 剑拔弩张 (1) 更新时间:2012-06-06 杨秀回家的路上,竟然遇到了一位正要往正阳宫去拜访杨坚的访客。此人名元谐,官拜大将军。杨秀主动上前自请与他同行,一路上滔滔不绝向元谐请教兵法韬略,两人相谈甚欢。 待到正阳宫后,杨秀在前院里与元谐分别,双手抱拳,铿铿道:“元将军,后会有期!”语毕,潇洒转身,大步而去。 元谐只感丞相的四公子虽然不大,但豪气冲天、气调非凡,心中暗想这孩子日后定会闯出一番名头。正想走进宫室,却突然有人叫他的名字,元谐转头,竟然见到杨坚站在宫殿一头的墙角处,正朝他走来。 杨坚笑脸迎人,离元谐还有段距离,远远地就先开口问道:“元将军何事突然来找我?” 元谐快走两步,待到近前才回话:“丞相最近总是愁眉不展啊,我有一句话想对你说,已压抑在心内很久了。” 杨坚正色道:“你我自幼相识,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元谐沉沉叹了口气,忧心道:“我就开门见山地说了。丞相虽然如今是辅政大臣,但是在朝中归于你的政治势力还很有限。作为老友容我说句实话,现在你就好像是那急流中的一面墙,水有多急,你就有多危险!要想走出困境,那就必须得到我朝元老重臣的支持,如此才能化险为夷。但说服那些老顽固,也并非易事啊!” 杨坚点头道:“多谢你的提醒,此事我会多加留心。” 元谐与杨坚交往多年,知道他处事的习惯。既然话已点破,杨坚私下一定会斟酌,自己无需再多言。 送走元谐后,杨坚独自在书房沉思,随手翻了翻小案上的公文,一封书信突然滑了出来。他漫不经心地抓起信封,看到韦孝宽的字迹,沉沉一叹忧心不已。韦孝宽那边仍然没有消息传来,他倒吸了一口冷气,暗暗希望韦孝宽一切顺利。 六月初夏,本应是爽朗温和的气候,但自从韦孝宽等人西逃起天就没有放晴过。凛冽嚣狂的乌云伴随他们一路,这样阴郁的天气,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来,可这群人并没有感觉闷热,甚至犹临寒冬朔风之中。此时,韦孝宽等人经昨天一昼夜的奔驰,加上沿路设卡,已经彻底甩掉了尉迟迥派来围追的大队人马。他们现下停在了一个分叉口上,共同商讨接下来该何去何从。 韦艺情绪激动,心神不定,这一路下来他身上始终冷汗涔涔,如芒刺在背。此刻为了掩盖自己的心虚,他第一个跳了出来,放开嗓门大喊道:“叔父,尉迟迥这老儿阴谋叛乱可是蓄意已久的,此地断然不可久留!我们应当继续西行返回京城,向丞相禀明此事,待丞相派兵讨伐叛军。” 队伍最后的叱列长文骑马行到韦孝宽身边,神色凝重道:“韦将军,属下有一事不得不说!离此地不远处的洛阳城守备向来虚弱,其前哨河阳的镇防又都是关东鲜卑之人。他们本就是齐国降军对我大周并不忠心,加上其家属尽数都在相州尉迟迥手里,所以皆一心替尉迟迥卖命。如果尉迟迥率先占据了洛阳,对我大周来说,是一大灾祸啊!属下的意思,为大局着想,我们应……”叱列长文看向板着脸的韦孝宽,又悄悄观察四周疑惑不解的众人,他欲言又止,终是没有把最后一句话说完。 韦孝宽心里已然猜到叱列长文的意思,暗自细细琢磨一番后说:“那洛阳本是北魏旧都,更是东部的战略要地。河阳一旦失手,唇亡齿寒,洛阳城就陷入朝不保夕之境。如果丢了洛阳,那样整个东部地区可就全都在尉迟迥的掌控之中了。现在我决定,大家立刻停止西行,速速转道往河阳方向去,尽快稳定住那里的局面。” 韦艺暗自咒骂,难道刚刚脱离虎口,又要走进狼窝?想到这里他吓得打了一个寒颤,差点从马上滚下。正了正身子,他声音颤抖地向韦孝宽劝道“叔父,我们还并未接到丞相命令,如此私自行动怕有不妥啊!依我看,还是应当先行回京复命,再……” “住口!”韦孝宽厉声打断韦艺的话。“你休要多言!京城离此至少需要两日路程,这一去一回间就贻误了最好战机。现下尉迟迥叛乱之心已明,我们与他之间的血战定是无法避免了,若此时不能占领先机,今后战事更加吃紧!此事我意已决,丞相若有怪罪,老夫一人承担!” 韦孝宽犀利地扫视了一遍眼前众人,除刘副尉和叱列长文外,其余人等皆面面相觑、无所适从。他没有理会那些手下,兀自昂扬大笑起来。下一刻直直调转马头,接着手上狠狠一鞭,胯下骏马连声嘶鸣,铁蹄凌空踏起。 韦孝宽绝尘而去,他的心早已奔向了河阳城。刘副尉、叱列长文紧随其后,其余众人见状也急忙跟上,一行人朝河阳进发。 同一时刻,邺城那里的情势也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杨坚派去的“细作”破六韩裒暗中拉拢相州总管府长史晋昶,密谋行害尉迟迥被其发现,尉迟迥当即将二人斩首。他斩杀了朝廷使者,即代表其下定决心与朝廷为敌。下达杀令后,尉迟迥又派人号召相州城的官兵与百姓于午时聚集到城楼下。 不到正午,城下民众就已经黑压压站了一片,人山人海。待时辰一到,尉迟迥准时出现,亲自登上城楼,扯起了讨伐大旗,向城中官员与百姓宣告: 杨坚以凡庸之才,藉后父之势,挟幼主而令天下,威福自己,赏罚无章,不臣之迹,暴于行路。吾居将相,与国舅甥,同休共戚,义由一体。先帝处吾于此,本欲寄以安危。今欲与卿等纠合义勇,匡国庇人,进可以享荣名,退可以终臣节…… 相州本是齐国旧地,当地百姓对大周的取而代之向来不满,尉迟迥在城楼之上的振臂高呼,得到了当地官民的强烈响应。这一天,是六月十二日,尉迟迥和相州官民都深深地记住了这个日子。 ------------ 第十九章 剑拔弩张 (2) 更新时间:2012-06-08 韦孝宽等人赶到河阳后,直奔当地守军军营。征战多年的韦孝宽一进军营,顿感营中暗涌一股沉闷躁郁之气,操练中士兵轻浮不安的一举一动都被他看在眼里。 河阳的守军将领得知韦孝宽的身份后并没有多加款待,先是简单向韦孝宽汇报了当地情况,之后就草草安排这一行人在军营中下塌。 韦孝宽粗略估算了一下,河阳共有八百余名守军。经派人暗中观察接触后,得出了那个他意料之中的答案,此地守军皆蠢蠢欲动。更让韦孝宽担心的是,若这八百士兵集体哗变,自己一方不足十人肯定招架不住。 如何解决眼前的燃眉之急?韦孝宽在帐中一言不发半个时辰苦思无果。刘副尉进帐为韦将军送水,看到他愁眉不展的样子很是忧心。为缓解韦将军的焦虑,刘副尉把之前在外探口风时听到的一个趣事细细说来:“将军,末将刚才打探时还听闻了一件新鲜事儿。当今圣上下达复兴佛道二教的政令后,洛阳白马寺中的僧人自上月起已陆续迁回。由于武帝“灭佛”政令实施多年,僧人在民间都隐匿极深。幸亏有那洛州总管在洛阳各地遍访僧侣,亲自屈驾恭请高僧回迁寺中,不出一月,那号称‘佛教祖庭’的白马寺就已经复现昔日的鼎盛香火。” 韦孝宽依然在沉思,对无聊的话充耳不闻。刘副尉把热水放到案上,继续说道:“将军啊,奇事可就要出现了!那洛州总管因在僧侣回迁之事上事必躬亲,回家后竟然累得一病不起,数日不见起色,还大有愈演愈烈之势。为此,白马寺百位僧人为其诵经祈福,新主持更亲自送上院中圣水为洛州总管驱灾解病。怎知洛州总管饮过圣水后竟百病全消,神采奕奕,看起来比之前年轻了好几岁,好像整个人重生了一样。将军啊,你说这神不神?现在外面士兵都把此事传得神乎其神,更不用说洛阳百姓了,定是千方百计去求圣水,以求平安。” 韦孝宽乍一听之下并不在意,他对宗教向来持敬而远之的态度。但下一刻,脑中突然灵光一闪,他骤然转头朝刘副尉一瞪,却又缓缓颔首,兀自喃语:“洛州总管,洛州总管……” 刘副尉看到韦孝宽突然好像变了个人一样,将军虽没说什么,但其眼睛里却猛地迸发出一丝狡诡的异色。刘副尉虽大为不解,但他深知韦将军深不可测,岂是他这等小辈敢妄自揣摩的! 帐内寂静无声,看样子韦孝宽已经有了应敌之策,刘副尉一言不发肃立待命。韦孝宽取了纸墨奋笔疾书,不消片刻就书好一封密信交到刘副尉手上,严肃叮嘱道:“你速往洛阳一趟,将此信亲手交到洛州总管手上。他是忠于朝廷之人,看到信后自然会听从我的号令,将一物赋予你。你务必要好生保管此物,不容有失!时刻谨记,这件东西可是能撼动此营中八百士兵的心神啊!你我等人的性命也全系在它身上了!” 刘副尉的脸倏地紧紧绷起来,他单膝跪地郑重领命,正要出账时却又被叫住,只听韦孝宽声音浑厚低沉地道了一句:“现下天就快黑了,你骑我的那匹宝马,夜奔百里轻而易举!记住,最迟也要在明天破晓前赶回来,待天一亮,我就要亲自出动,将这里的八百士兵一网打尽!” 刘副尉点头,抱拳道:“末将领命,若不能完成将军重任,自当提头来见!”他不知道韦孝宽意欲何为,但归于韦孝宽麾下多年,深知自己不必探究个中深意。得令后刘副尉立刻启程,连夜奔往洛阳。 这一晚,韦孝宽始终无眠,他焦急而耐心地等待着。直到天际微微泛起鱼肚白,一声骏马嘶鸣伴随着日出东方,响彻隐寂的军营。 刘副尉平安归来,他神情坚毅,看不出丝毫疲惫之感,这位勇士翻身下马,冲进韦孝宽帐中,将一封朝廷文书和洛州总管的密信呈到老将军面前。 韦孝宽展露笑颜,他终于等来了由洛州总管亲自伪造的朝廷公文。假文书到手后韦孝宽的底气猛增一倍,他豪宕振臂凌厉直指帐外,铿锵道:“传本将军令,号角齐鸣,所有士兵速速集合!” 片刻后,八百名士兵就在一片空旷的场地上集结完毕,严阵以待。韦孝宽身披铁甲厚盔走出大账,一路仰起高傲的头颅,在士兵的注视下气势昂扬地步上高台。他沉默伫立良久,朝阳灿烂的金光柔柔打在他的身上,远望之下宛如一座肃穆的丰碑。前排的士兵能清楚地看到,这位将军的眼神厉如秃鹰,仿佛一把无形的尖刃直射胸口,狠狠穿透心底。仅仅仰望一眼,无人再敢直视站在高处的韦孝宽。 震慑立威之后,韦孝宽清了清嗓子。下一刻,他放开嗓门对台下八百军士高喊道:“陛下知众将士镇守于此,常年不得归家但仍竭尽忠诚,很是感动,下令赏赐列位金银珍宝,以示嘉奖。现下这些赏赐之物已经发送下来,但由于宝物太多,遂暂时存放在洛阳城中的多个仓库里。现在,众将士听令,速速编排为几个小队,依照本将军安排,分别前往洛阳城中不同仓库,将陛下的赏赐领回!” 话音刚落,将士们的眼中频频展露出喜色,甚至就连河阳守军的将领听到赏赐也颇为心动。他简单地看了下韦孝宽手中的朝廷公文,就信以为真,丝毫不疑有诈。当即将手下军士划分小队,全军八百余人井然有序地朝洛阳进发。 待大部队人马进入洛阳城后,八百军士有条不紊地迅速分散开,韦孝宽按洛州总管附于密信中的地图亲自部署,派各队人前往不同仓库。这群被金银蒙蔽了双眼的士兵没有想到,进入仓库后等待着他们的并不是朝廷下发的钱饷,而是洛州总管早已埋伏好的深牢陷阱。 韦孝宽凭一人之智将河阳八百余名守军分散到各处,逐个击破,全军一人不少都被扣押下来,轻而易举地消除了威胁洛阳城的重大隐患。 此后,韦孝宽以洛阳为据点,严防部署,承担了初期应敌任务。 几日后,远在京城的杨坚终于得知了尉迟迥正式叛乱的消息。一切皆在他的意料之中,杨坚从容不迫地沉稳应对,立即派安平县公崔弘度募京城骁雄数百人先行,濮阳郡公宇文述率步骑三千后行,支援身处前线的韦孝宽平乱。 尉迟迥公开打出讨伐杨坚的旗号后,并没有急于出兵,而是有意联络各州总管响应自己。直到现在,双方人马前后已经僵持十数日,仍处于防守相持阶段。 杨坚与尉迟迥双方各怀鬼胎,在后方暗中着力于拉拢势力与囤积调动兵马。 这场危机暗涌的战事在漫无边际地拖延…… ------------ 第十九章 剑拔弩张 (3) 更新时间:2012-06-10 经上次元谐提点过后,杨坚一直在衡量各州总管中何人最具声望,这晚临睡前,杨坚与独孤夫人一起探讨此事。夫人坐在妆台前卸妆,看似漫不经心一语,道破玄机:“当年追随太祖文帝的开国将领大多已逝,健在的人中就属李穆威信最高,如他亲自出面,必能起到一呼百应的作用。” 杨坚点头微笑,此前他经过斟酌后也意属李穆此人。现在夫人与他不谋而合,杨坚更加坚信自己的选择,拉拢并州总管申国公李穆事不宜迟。 次日一早,杨坚令能言善辩的内史大夫柳裘前去招抚李穆。为了彰显诚意,杨坚命柳裘将本在京城任职侍卫的李穆之子李浑一同派遣去并州,借此达到“以情动人”的效果。 柳裘到达并州求见李穆时,他正在书房与子侄心腹秘密议事。昨日李穆刚刚接见过尉迟迥的说客,一夜辗转难眠,遂招来亲信之人商讨是否该配合响应。书房外忽然来人通报左大丞相杨坚派使者前来拜见,屋内一干人等大惊。李穆倒是沉住了气,镇定吩咐道:“请来使稍等片刻,我速速迎见。” 一刻后,李穆郑重会见杨坚派来的使者。来到正厅,眼见柳裘旁边站着的竟然是自己的儿子李浑,李穆欣喜不已甚至顾不得招呼柳裘,径直疾走到儿子身边,紧紧将他拥住,“好孩子,可想煞为父了!” 柳裘站在一旁笑而不语,静静地看他们父子团聚。半晌后,李穆才察觉自己的失态,见到儿子大喜过望之下,竟忘了还有外人在场。他急忙转向柳裘,赔笑道;“我与小儿分别数月,此番能见到他,实在意料之外,让柳大夫见笑了,还请柳大夫不要怪罪在下失礼啊。” 柳裘道:“无妨,无妨。申国公父子重逢,一时忘情也是常理。” 李穆笑着回了几句客套话,站在他身后的李浑站出来插了一嘴:“父亲,柳大夫一路奔波来到并州,舟车劳顿,就不要一直站在这里说话了。” “对对对……我一时糊涂,招待不周,柳大夫见谅见谅。”李穆忙请来使上座,吩咐下人上茶倒水。 柳裘入座后,抿了口茶,缓缓说道:“想当年芒山之败,申国公你以骢马授太祖,太祖才可逃脱大难。丞相总是和我们说此事,来赞赏申公你的才智和忠勇。” 李穆点头微笑:“丞相谬赞了,我愧不敢当!丞相派柳大夫来我并州,有什么吩咐不妨直说。” 柳裘放下手上茶盅,和气地说:“怎敢说是吩咐呢?丞相只是派我来跟申公转述几句他老人家的肺腑之言。”说到这里柳裘一停,观察李穆的反应,看他并无异色,于是嘴角一扬,清清嗓子继续说:“申公是我大周的开国元老,太祖与你也有袍泽之情,这些都是老将军你的殊荣。如今乱臣贼子起兵造反,虽说其假借正义美名,可老将军要想清楚,当今圣上仍以九五至尊坐镇朝堂,他们与朝廷为敌,其不轨之心才是昭然若揭啊!” 这番陈辞完全在李穆的意料之中,但他听后心里更加摇摆不定。杨坚和尉迟迥都派来说客,自己必须慎重选择。如今战局未定,眼下若是一步走错,牵连的将是全族人性命。李穆不想妄下判定,于是打起官腔:“内史大人言重了,我是断不会和乱臣贼子同谋的。”他这句话说得慷慨激荡,倒也不假,只是在李穆心中这“乱臣贼子”之名加与何人,尚不可知。 柳裘只是笑笑,没有接话。李穆见状继续说下去,“内史大人远道而来,甚为奔波,不如我先吩咐设宴,我们一边畅饮一边交心。” “如此甚好,一切有劳申公安排。”柳裘承应。 等待酒宴之时,李穆借“小儿归来若不拜见家母乃不尊孝道”之名把李浑带走。柳裘看在眼里,心知探母不过是个借口,李穆应是刻意避开自己与儿子密聊。把玩着手上的空茶盏,柳裘脸上泛起一丝冷冷浅笑,他很是放心,这一趟不会负杨坚所托,定能顺利完成使命。 李穆父子离席后也未走远,二人只在后堂角落里低语。 “浑儿,他们有没有把你怎样?”李穆关切地上下打量儿子,忧心道。 李浑爽快笑笑,实话实说:“父亲大人多虑了,丞相待孩儿甚好。” 李穆点头,想要问儿子对如今局势有何看法,但突然又不知如何开口。李浑仿佛看出了父亲的心思,不等他发问,直接表明观点:“杨坚如今毕竟是朝廷的丞相,父亲与他作对即与朝廷作对,此举万万不可啊!” “儿你所言甚是,杨坚背后确实有整个朝廷支援……”李穆摇摆不定的心渐渐偏向了杨坚一方,但他身系全族,仍有不少顾虑。 李浑在旁继续煽风点火:“如果父亲支持尉迟迥,他叛乱成功,你亦不过是再做一次开国功臣而已。但父亲如今已是大周元老重臣,该有的我们都有了,为何还要为一个对我们完全没有意义的事情冒险呢?” 李穆如释重负,脸上凝重之气瞬间全消,僵硬的肌肉也渐渐松弛了下来。他拍了拍儿子的肩膀,豁然开朗道:“这次的事,杨坚不但没有扣押你以此要挟,还立刻放你回来与为父团聚,此人看起来似乎是仁义之士,日后能成大气。” 李浑听出了父亲话中意味,就在刚才那一刻,他终于下定决心支持杨坚。大计已定,父子二人从容微笑回到正厅,继续招待杨坚派来的柳裘。 决定投诚杨坚后,李穆在宴席上和柳裘表明他的决心,之后又与他自在畅谈,一醉方休。宴席当晚,李穆将李浑独自叫到书房,拿出一锦盒交给儿子,千叮万嘱:“你一定要把此熨斗亲手交予丞相,并转告老夫祝他能熨安天下!还有一物,你俯耳过来,为父细细说予你听……” 李穆以并州之兵支持杨坚,派侄子李询统兵受其任命。 几日后,李浑到京拜见杨坚,他在进献熨斗的同时另奉一条十三金环腰带,此腰带乃是只有天子至尊才可佩带。杨坚见到腰带,心知李穆的诚意已经不言而喻。 ------------ 第十九章 剑拔弩张 (4) 更新时间:2012-06-12 七月以来,尉迟迥奉赵王宇文招之子以号令,自称大总管。其侄子青州总管尉迟勤、荥州刺史宇文胄、申州刺史李惠、东楚州刺史费也利进、东潼州刺史曹孝达等,相继据州响应尉迟迥,随其讨伐杨坚。尉迟迥所统相、卫、黎、洺、贝、赵、冀、瀛、沧及尉迟勤所统青、齐、胶、光、莒等州皆听从其指挥,有兵马达数十万之多。怀县永桥镇将领纥豆陵惠弃城投降尉迟迥。至此,整个山东除沂州外,几乎都为尉迟迥控制。 当月十日,杨坚令大将军元谐发兵关中,又任命平高郡公李询为元帅府军中长史,郕国公梁士彦、化政郡公宇文忻为行军总管,率其各州士兵汇合元帅韦孝宽,共讨叛贼。同时,为稳定局面,杨坚还派出蒋国公梁睿为益州总管、临贞县公杨素为汴州刺史,即刻赴任地方接替原官吏。 近几日,尉迟迥采取分路进攻策略,继续向西侵占城池,同时派人诱降东部各州官吏。东郡太守于仲文斩杀来使,表明坚决不会投敌,宁力战到死也不归附尉迟迥。 于仲文此人乃是太祖亲封的八柱国之一于谨的孙子,其父燕国公于寔一月前刚被杨坚加封为上柱国,几位叔父也是功勋卓著。于仲文不识时务之举传到尉迟迥耳中,他盛怒之下派仪同将军宇文威攻打东郡。 于仲文与宇文威在城外交战数日后,宇文威不敌猛攻,节节败退。于仲文趁势追击,斩杀敌军五百余人,杀退宇文威,暂阻拦敌方进攻之势。 黄昏将至,于仲文带兵小胜回营。他跨zuo马上行在最前,面污身乏、血染战甲,满目厉色与杀气仍咄咄逼人。 进帐后,于仲文将黑铁大刀往案上一拍,正要呼喝属下拿酒,骤感一股凉风刺面,抬头只见一探兵踉跄而来,神色仓皇:“报——尉迟迥日前已派荥州刺史宇文胄率大军自石济向西进发,欲与已渡过黄河的宇文威汇合,一齐夹击我军。” 于仲文大惊,拍案而起,抄起佩刀,怒呵一声冲出帐外,引本部数百精兵迎敌:“众将士听令,随本将一起冲出营寨,看尉迟老儿派了多少人前来送死!” 不等于仲文率兵冲出营寨大门,眼前却出现十七八位浑身是伤、血污满面的军士,迎面狂奔入营。为首之人声嘶力竭喊道:“将军,大事不好了——城内几位守将集体投靠尉迟迥,东郡已经保不住了。我率这十余忠义之士拼死从东门出逃,前来报信。将军,此地不宜久留,速速率军撤离吧!” 于仲文震怒,手持锋刀直指向西,仰天长嚎:“我要与宇文胄拼死一搏!不夺回城,誓死不归,众将士,随我杀回东郡!杀——杀啊——” 正欲冲锋之间,对面十数骑驱马齐齐而上,将于仲文拦下,“将军,敌方势力太强,死拼毫无意义!敌军此刻必然正朝我军营寨进发,请将军快些撤离,回京城向丞相请兵增援,才是上策啊!” 话音未落,就听见西北方传来震天喊声。再往远望,敌兵已现,势不可挡。就在当下,一股骤风奔涌入营寨,刮起尘土纷扬,遮天蔽日。此时此刻,营外震耳的喊杀轰烈逼近,“生擒于仲文”之音此起彼伏,营寨中顿时军心不稳。 “将军,不要再犹豫了!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啊——”为首的忠勇军士声泪俱下,凄惶大义。 于仲文双眼激红,他心里不只顾念东郡安危,更记挂城中妻子,这时仍矛盾重重,左右为难。不等他做出生死抉择,士兵中忽然有人果断高喊一声:“护送将军撤退,将士们冲出去,为将军开路!” 这一喊声受到众人呼和,于仲文拦阻无果,只得在混乱中随着士兵冲出营寨。很快,他纵马疾驰冲到最前,纵观全局顿察敌方左翼虚悬,号令全军将士直奔敌军左侧。 数百人奋勇迎战,斗志激荡,紧紧拖住敌人脚步,掩护将军突围。于仲文率领六十人小队冲在最前,他手持一柄寒光大刀,阵前领头,急挥狠砍,手起处斩首劈脑,人倒血溅。冲开敌军左路后,随战军士已不足五十人。于仲文仍奔于队首,双眼布满血丝,杀意侵脑,将魂附体。他率众且行且杀,一刀连砍数人,踩尸踏血夺路而出,直透重围。 背后追兵喊声大震,此时敌军弓箭手跑至军前,一声令下冷箭离弦齐飞。队伍最后十余位军士连人带马身中数十箭,顿时人声马鸣哀嚎遍野。再射之下,于仲文等人已奔出射程之外。 骑兵与弓箭手前后轮换无序,竟自乱阵脚,追截速度顿时慢下。趁此良时,于仲文与众死士甩开千军万马,于城西处暂时脱身。宇文胄当机立断派遣百余轻骑追杀前人,自己携大军紧随其后。 于仲文望西而行,直奔京城,路上与他随行的,最后只剩三十余人。 围追大军一路沿西行至虎牢而止,领军的宇文胄知道再走下去必然粮尽援绝。所以他只派百人小队快马追杀于仲文,自己则领兵围攻虎牢,轻而易举将此地占据,以备日后支援响应尉迟迥。 宇文胄占领虎牢次日,恰逢杨坚派往汴州上任的临贞县公杨素途径此地。虎牢被尉迟迥的人占领,被截了去路的杨素无法通关前行,不得不硬攻城池。 宇文胄坚守严防虎牢关,拒不正面出关迎敌。几日来双方僵持不下,杨素处于不进不退之境,随他上任的数百精兵一时间人心惶惶。 这日傍晚,城外军营内,杨素气定神闲地坐在大帐外,阖目养神。夏日微风拂过他下颚,吹起长须飘飘,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上,透着英豪伟俊之气。 不远处有一都尉打扮的男人朝着大帐处走来,停在优哉游哉的杨素面前,“不知将军传唤末将有何吩咐?” 杨素动也不动,闭眼缓缓道:“敌方居高临下,虎牢关易守难攻,长此以往也不是办法你有何应敌之策?” 都尉面上一愣,支支吾吾答道:“这……依末将看……他们,他们困于城中……粮草总有用尽之时。我们……只要,只要沉住气拖延下去,一定能熬到他们撑不下去,弃城而出,到时候再将其一举歼灭。” 杨素冷笑一声,倏地睁开双眸,目光犀利直射向都尉,“可是如果那尉迟迥派来援兵,恐怕我们就招架不起了!” 年轻的都尉在杨素气势凌人的震慑下连连倒退,哑口无言。 杨素捋须大笑,他抬头望月,幽幽沉吟道:“为今之计,只有尽快想办法诱使宇文胄出关迎战,我们才能取得胜利……” ------------ 第十九章 剑拔弩张 (5) 更新时间:2012-06-14 这一晚,暗月昏晕,狡诡的静谧无边蔓延。漆黑中,一双无形的手悄然从天而降,和着如墨夜色,无声息地编织出一张紧密的网,死死将虎牢关笼罩。 卯时将至,宇文胄彻夜没有休息,他着一身硬铠站在关门之上,徘徊不定。愁云当头,重盔压身,宇文胄隐隐感到透不过气。仰望天际,他眼睛里满含的只有凄凉。 天色朦胧,雾气沉厚氤氲。军中粮官焦急地跑上关门,挨近宇文胄后那人止不住气喘吁吁,半天说不上一句话。 宇文胄焦虑不安,他不敢问但又不得不问:“城中粮草……还能支撑几日?” 粮官吞吞吐吐,压低声音答道:“我已连夜带人将关内余粮征尽,但是最多……最多只能支撑两日了……” 宇文胄怅然叹气:“两日啊――若两日之内大总管不派兵支援,恐怕……”前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关外门前突然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同一时刻,遥远天际处一缕金光冲破浓浓大雾,朝日暖色一扫前夜的黑暗余晖。 宇文胄被迎面突如其来的日光晃疼了眼睛,急忙转头以臂掩目,烦躁地问:“外面吵吵闹闹的,喊什么呢?” 粮官一言不发,胆怯地低下头,不敢答话。宇文胄缓了片刻,渐渐听清楚了关外的喊声,急忙走到墙边,朝门下张望。 关门前不远处聚集了十数名杨素手下的军士,前面几人席地而坐,后面的零零散散站了一排。士兵们爽快地灌饮囊中黄汤,露出鄙陋卑劣的嘴脸,咒骂讥讽。一人骂完,周围众士兵龌龊大笑响应,紧接着又一人站出来,指着关门高喊:“宇文胄就是个缩头乌龟,贼孙子!蠢如猪狗……” 关门外的骂声此起彼伏,宇文胄咬牙切齿,双拳紧握,头上青筋暴起。粮官看出宇文胄情绪激动,急忙劝慰道:“将军啊,不要动怒,不然就中了敌人的奸计了!以我们目前状况,出城迎敌并不占便宜,一定要沉住气,严防死守两日,再做打算吧!” 宇文胄强压抑住自己的怒火,愤然转身要走,背后突然传来一声阴阳怪气的嘲讽:“宇文胄那个鼠辈小儿见到我等还怎敢出洞,想来是怕被打得哭爹喊娘吧……” 这句话震得宇文胄忍无可忍,怒吼一声冲下门楼。他恨意当头,一刻后便迅速集结了关内所有军士,欲奔出虎牢关直杀入杨素大营。 关门大开之时,距门口不远处的那群叫骂士兵迅速四散撤退。宇文胄阵前打头领军追敌,猛地冲出一里开外,只听暗处震天杀喊声大起,旋即杨素引兵潮涌而出。 宇文胄脸色铁青,大呼中计,纵马挥刀而出,直攻杨素,锋刃正对其颈,“奸险小人,看我取你项上人头!” 杨素急闪抽身,掣剑挥兵迎战,两方人马混战不休。宇文胄紧盯杨素不放,下一合,抽刀直劈向其左肩。杨素回马快躲,宇文胃趁势急攻,逼敌连连后退。 眼见杨素势衰,宇文胄近马使出杀招。不料杨素使诈,精神瞬间抖擞,猛地避开刀锋,再侧身近刺一剑。剑划处盔甲齐裂,宇文胄后腰血喷如泉。苦挡两招,不敌杨素快手急攻,宇文胄左肩又中一剑。重伤之下舞刀乱砍,却被杨素抬手一挑,兵刃直直落地。 交锋十数合,宇文胄败势已定,急转马头,落荒而逃。其部下眼见主将败走,顿时军心涣散,纷纷夺路奔跑。 宇文胄逃回关前,却见关上打出敌军旗号,才知此地早被杨素趁虚而入。悔恨交加之下,他只得率残兵转路疾奔,带伤东逃。 杨素收复虎牢关同时,于仲文也历经千辛万苦,且战且跑,于当晚拖着半条命回到京城。此时此刻,与他相伴的只剩最后三人。 进了皇城,于仲文一刻不待直奔正阳宫报信。杨坚听到于仲文回来的消息,直直把手上公文朝地一撇,急走出书房,亲自相迎。 于仲文刚跌跌撞撞步入正殿,就与杨坚打了个照面。悲喜交加的情绪牵动全身,腿上一软,几乎栽倒。他吃力地以剑支地,踉跄着尝试站起。 下一刻,杨坚已跑至于仲文面前,稳稳将他扶起,抓住他的双臂后便再不放手,借力予他站稳。“进屋说话,我带你进屋再说……”杨坚强忍住满腹话语,亲身搀扶于仲文,将其引向卧室。 二人一路相顾无言,于仲文涕泪纵横,杨坚双眼也是湿红。他们紧紧挨在一起,杨坚见于仲文盔破甲烂,头发脏乱成结,浑身伤痕累累,左肩上更是血肉模糊一片,深刻感受到他一路历经的万般艰辛。 进屋后,杨坚直接拉于仲文上床,满含深意地看着他。于仲文面露愧色,不等杨坚开口,倏地抽回自己的手,下床伏地喘息而泣:“丞相……丞相……丞相……属下无能,不能保护东郡,使之落入贼寇之手,请丞相治罪。” 杨坚摇头,凝视着于仲文的脸,哽咽道:“次武……次武……回来就好,平安回来就好啊!!休要自责,你在如此孤立无援之境下,仍能坚守多日,可为众军楷模!我听闻你三子一女皆死于贼寇之手,甚为痛心……现下再瞧你这满身的战疮伤痕,让我……让我可……”他的声音越来越模糊,已经泣不成声。 于仲文早料到突围后城中家眷难逃一死,但现在听杨坚亲口说出,他还是难以承受这个噩耗,呆滞地望着杨坚摇头不语。 杨坚忍着悲怆,轻轻抚摸着于仲文脸,安慰道:“次武啊,你们于氏满门忠烈,日后我一定不会亏待你的家人。” 于仲文双目含泪微微抬头,迎上杨坚的深眸,昂扬斗志瞬间被激发出来,“丞相,末将就是粉身碎骨也一定要把东郡夺回!”他信誓旦旦,字字掷地有声。 “次武啊,你先歇息几日,待伤势稍好,再去洛阳剿灭贼寇。”杨坚感慨万千,起身去扶于仲文,激荡的泪水在这一刻汩汩涌出眼眶。 于仲文站起后,退了一步,抱拳请命:“属下无碍。请丞相即刻任命,末将愿速速奔赴前线。” 杨坚正要开口规劝,只听室外有人传话说,李德林有紧急军事求见丞相。“让公辅直接进来。”杨坚眼含深意,拍了拍于仲文的肩,同时对外发话。 于仲文点头,杨坚的意思他心照不宣。于是,他悄然退下,心知自己此时应留下养伤,丞相日后定会有重任委托。 李德林进屋后刚要行礼,见杨坚盘坐在床沿,摆摆手让他近前来直接说话。于是乎,李德林也不客气,直接汇报道:“丞相,据细作探报,尉迟迥近日来千方百计说服周边各国出兵攻打我大周。他北结高保宁以通突厥,南联陈国,答应割让江淮之地,更甚者还派人游说梁国自立。我们现在内外受困,被四方夹击,局势不利啊!” 杨坚听罢颔首沉思不语,李德林再近一步,声音较之前略有舒缓:“不过丞相也不必过于忧虑,那梁国早就是在大周扶持下的附属国,上个月还派柳庄前来朝贺圣上登基。依我看柳庄是个明白人,想必定会劝服梁主勿听小人唆摆。只是那陈国倒是与我们积怨已久,这场大仗怕是避免不了了。还有那高保宁,我对此人很是了解,他一心想复立齐国,不会罢休啊!” 杨坚闷哼一声,沉沉道:“陈国贼心不死,屡犯我境,总有一天我定会消灭它。既然无可避免,就让将士们做好迎敌准备,定要拼死守住我军刚刚夺回的淮南之地!不过……”他顿了顿,探身把李德林拉到眼前,小声说:“速派长孙平为寿州刺史去接替贺若弼,务必将贺若弼遣送回京。” 李德林惊疑地反问:“贺若弼是难得的勇猛之将,丞相此时要召其回京?” “我也知其勇猛,只是不放心,怕他受尉迟迥招抚。”杨坚神色凝重地说。 李德林略有异议,但欲言又止。杨坚看出他一闪而逝的小情绪,却也不理会,继续说:“还有一事,就是令杨尚希率三千皇家宗室亲兵镇守潼关,以防尉迟迥偷袭。” 李德林点头赞同:“此举甚妥,只是不知丞相准备如何应对高保宁?” 杨坚笑答:“既已送千金公主和亲,想必那突厥不会此刻与我们为敌,派人对沙钵略晓理明义再允其些许好处,让他把范阳王高绍义遣送给我们,那高保宁失去了所挟天子,自己一人成不了气候。” 李德林眉舒目展,高深道:“丞相安排周详。不过我这还有一则建议,望丞相明察――” “公辅不必拘谨,究竟有何良策?”杨坚坐直了身子,洗耳恭听。 ------------ 第二十章 火舞黄沙 (1) 更新时间:2012-06-21 李德林嘴角勾起一抹浅笑,他未直接答话,而是悠悠分析道:“目前战场上我们可谓腹背受敌,那么对内我们必得安抚人心呀!尤其那叛贼们所打旗号是……”偷偷窥视杨坚,见他不以为意,李德林缓了口气,才继续说:“我的意思是,丞相应当昭示天下,尊崇五位王爷。” “公辅……”杨坚颔首沉吟,阴霾的脸色异常沉郁。少顷,他缓缓起身下床,同时道:“你提醒的对,也应当好好安抚一下那五位王爷了。明日我就去向圣上请命,让那五位德高望重的王爷日后可以‘入朝不趋,剑履上殿’。” 李德林满意地笑笑,杨坚突然走到他身边,拍着他的肩膀说:“公辅啊,长夜漫漫,不如随我去宫中花园漫步,也好解解在屋里闷得这一身燥热暑气。” 刚走出卧室,只见到独孤夫人步履悠然地朝这边走来。见到杨坚与李德林二人,她惊喜地迎了上去,先与李德林互相打了招呼。 目送李德林退到外面等候杨坚,独孤夫人才递上一封奏书,“老爷,我正要去书房找你呢,没想到竟在这遇见了你。突厥那边来信了——”单独与杨坚在一起,她的声音柔和了许多。 杨坚打量着手上的东西略有迟疑,独孤夫人瞬间捕捉到他脸上微妙的变化。下一刻,她直接从杨坚手上抽回奏书,笑道:“老爷还是先去忙其他事,我帮你把东西送到书房,等你回来再看。信史除了送来宇文大人的公文,还捎带了好些肉干肉脯,这些都是神庆私下令他拿来给老爷和家里人尝尝鲜的。看这光景,想来千金公主那边定是一路顺利,你就不要再忧心了。” 杨坚点头道:“只要在沙漠不遇上大风暴,那和亲队伍应该不会出什么差池。” “这个季节,沙漠里哪里来的风暴呢?”独孤夫人打趣道,之后忙催促杨坚赶紧出去,莫让李德林久等。 杨坚听了那话便也不再多说,与夫人各自分路而走。算算时间,千金公主的和亲队伍这个时候应该抵达沙漠附近了吧,他边走边想。自己未曾亲眼见识过茫茫荒漠,只从书上读过每当大风暴降临沙漠之时,天昏地暗,顷刻之间风卷黄沙便可吞噬千军万马。 杨坚苦笑一声,自己怎么竟一味往坏处想。接着他心里又道,日后若有机会,一定要亲临突厥,去看看无边沙漠究竟是怎样的浩瀚壮阔。 又一个漫漫长夜,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过去了。 清冷残月隐没光华,东方天际处的微光一点一点扩散开来。天色刚刚大亮,塞外官道上千金公主一行千余人踏着朝阳,缓缓地再次启程。 长孙晟走在前面,指挥大队人马前进,宇文庆负责断后。和亲队伍这一走,不经意间大半天就过去了。正午时分,炎炎烈日当头,仿佛焰红灼热的岩浆浇在身上。为首的长孙晟却是昂首挺胸驾马缓行,似乎酷夏暑气丝毫侵不了他的身。 突然,一位白衣飘飘的侍女拦住了长孙晟的马,恭请道:“将军,公主召你过去说话。” “公主那边出了什么事?”长孙晟顿时忧心不安地问。 白衣侍女淡淡答道:“没有发生什么大状况,奴婢也不知公主叫将军过去所谓何事。” 长孙晟吩咐大部队继续前行,自己调转马头逆着随行的人流,赶到千金公主赤红色的宝盖香车旁。 “末将拜见公主,不知公主有何吩咐?”他的声音雄厚高昂又不失恭谦。 千金公主一席正红华衣,妆容端庄艳丽。乌黑假髻饰于发间,插祥凤双飞金步摇,佩雕花宝钿。一双娇耳系靛蓝琉璃珰,玉颈坠着翠雕双环同心佩,映着佳人妖娆美颜,熠熠生辉。 听到长孙晟的声音,端坐在车内的公主微微向窗边靠了靠,柔荑嫩手轻轻抬起,素腕上的珠环碰撞出清脆声响,悦耳动听。公主将挂于小窗上的夹幔微微挑开一缕小缝,偏过头对着车外的长孙晟冷冰冰地问了一句:“离京也有好些日子了,还要走多远才到?” 长孙晟向前探了探身子,他暗暗低眉抬眼,朝窗边望了一眼。依稀只能看到一只柔白的手撑开窗幔,想细看却又不敢再窥视公主芳容。 他心跳加速,好像犯了十恶不赦的大罪,强作镇静,恭敬地对车内高贵的公主说:“天黑之前就能赶到最后一个驿馆了,在那要将所有的物件取下,改由骆驼运送。歇息一晚后,明天一早大队就朝沙漠进发,穿过那片遍布黄沙的荒地就到了。” “知道了。”千金公主的声音淡漠悠然,仿佛这一切都与她无关。车窗处的幔帘倏地落下,死死垂在那里,动也不动。 长孙晟的心紧紧一纠,话到嘴边却一下子被堵了回去。他在车旁驾马随行十余步,才壮起胆子结结巴巴说:“千金公主,末将……还有,还有一件事,一直未向公主禀报,请……请公主恕罪。由于只有骆驼可以穿行沙漠,所以……到时候不得不委屈公主屈尊纡贵,下车改乘骆驼入沙漠。” “知道了,将军回去罢。”千金公主的声音比那塞北严冬中的白雪还冷。她冰凉的态度一如既往,长孙晟早已习惯。 他驭马快行,刚刚跑开几步,却突然没来由地回过头,脉脉望一眼公主的香车。长孙晟怔然凝眸,骄阳耀目晃眼,他眨着眼睛,明明灭灭之间心里愁叹一句:我站在地上,她却隐在云端。 下塌在驿馆的后半夜,千金公主被屋外的狂风惊醒。塞外狡诡的天气变化莫测,起先平静的夜里只是鼓起阵阵寒风,可顷刻之间骤然生变。风卷残尘,嘶吼咆哮,如杀气腾腾的千军万马奔涌而来,一刀一刀地侵袭这块荒芜的土地。 千金公主缓缓起身,于寝衣外披一件小红袍。她取来多年不曾离身的五弦龟兹琵琶,横抱琵琶席地而坐。此琵琶通体用紫檀木制成,银柱金镂柄,盘园直项,藤丝为弦。周身施有精巧花纹,腹面杆拨处饰以玳瑁薄片,其上用螺钿嵌出一幅高山流水图,意境深远。 苦习琵琶多年的千金公主这时终于无法再压抑满腹愁思,暴怒的狂风替她做掩,她才放任自己的心,肆无忌惮地寄情于心爱的琵琶。 风声时而尖锐时而沉厚,呼和着风的韵律,千金公主素手抚弦轻拨。这一刻,晶莹的泪滑过她净素的脸庞,一滴一滴落在怀中琵琶上,烙出无法磨灭的痕迹。幽幽乐音凄惶隐没在铮鸣的风声里,但公主那颗覆在寒冰之下砰动的心,分明清楚地听到了琵琶之魂的凄诉声。 一个多时辰悄无声息地过去了,风势已有渐弱之态。公主停止弹奏,却依然横抱琵琶坐地不动。她的眼睛不再空洞,冷然间一股恨意从清冷的明眸中涌出,掩盖了之前那抹愁绪哀神。 千金公主卧房外,此次和亲大队的副使长孙晟竟悄悄地伫立在小室门口。他双眼微闭,心绪满怀…… ------------ 第二十章 火舞黄沙 (2) 更新时间:2012-06-25 长孙晟被鼓噪的大风惊醒后,先是起身外出,巡查各处人马。未发现异状后本想回屋,路上却朦胧听到风声中隐藏着百转千回的琵琶曲。 他循迹而走,距那声音渐行渐近。风声在一点点微弱,耳畔的乐音愈发清晰,但不待他走到源头,一曲已然终了。难道一切都是风吹出的幻觉?长孙晟万分迷茫,脚下木然前行,直到这条走廊的尽头,他才赫然惊觉,这里竟是千金公主的寝室。 悠扬的琵琶声依然在脑海中荡漾,长孙晟幽幽沉吟。会是那个容姿绝世,但性情凛冽如霜的女子吗?他,猜不透她是一个怎样的人…… 长孙晟颓然地走开了。他知道他们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将她送给沙钵略可汗后,自己的使命也就完成了。从此以后,他们不会再有一点交集。 可为什么想到这里,自己的心竟会隐隐作痛?长孙晟感觉他置身于茫茫浓雾之中,迷失了方向。 一直以来,他都在不停地告诉自己,作为和亲队伍的副使,他关心她、保护她都因皇命在身。可是想到与她诀别,自己的不舍又该如何解释? 回屋后,长孙晟辗转难眠,脑袋里充斥的全都是公主的身影。他开始怀疑自己究竟有没有听到琵琶声,或者一切只是为了靠近她而臆想出的一个借口。 长孙晟不会知道,就在他不得安寝的同时,卧房中的千金公主也始终清醒着。她仍然静静地坐在那里,怀抱琵琶,冷月余晖倾泻在她乌黑的长发上,映出寂寥的风韵。 直到天光破晓,她才麻木地站起来。先收了琵琶,又唤来候在屋外的侍女,盥洗、梳妆、更衣。半个时辰后,那个月下静坐的女子就已彻底脱胎换骨,变回了高贵冷傲的大周朝公主。此时的她仿佛一尊金雕人偶,从那绝美的容颜里看不出一丝喜悲。 出发前,带领队伍穿越沙漠的向导对宇文庆说,夜里天气突变,此时风势虽渐弱,但气温骤降,空中满是尘土味。以他居于荒漠多年的经验判断,沙漠中可能将会迎来一场大风暴。希望和亲队伍可以留在驿馆,等天气转好再朝沙漠进发。 宇文庆对此置若罔闻,他不想为向导无端的猜测而耽搁时间,拖慢队伍进程。长孙晟虽然稍有微词,但也抵不过宇文庆一意孤行。 午时,和亲使团浩浩荡荡千余人踏着烈日,徐徐迈进了那横亘千里、杳无人迹、遍地死寂的苍凉荒漠。 开路的向导带着百名精兵走在队伍最前,之后是千金公主和她的一干侍从,紧跟在后面的是保管公主私人物件的小队,所有东西总共用了七八十只骆驼运载。大部分人力划分到队伍最后,这千八百名官兵负责运送大周朝皇帝赏赐给千金公主的陪嫁物品。 各色奇珍异宝,珠玉饰物,金银钱财装了百十余箱。还有千匹丝绸锦缎,手工精制的软被与褥垫。中原千百年流传下来的百卷珍稀典籍,数十种医学论著、营造与工技著作也装了数百箱。最后更有各种烹饪秘方,谷物和芜菁种子。 不知何时开始,向导推断有大风暴的消息不胫而走,进入沙漠后一时间人心惶惶。几乎所有人都从中原而来,第一次行走在沙漠中难免磕磕绊绊,整队人行进的速度格外缓慢。 十几位白衣侍女簇拥在千金公主的坐骑旁,那是一只乳白色双峰矮驼。为了方便公主乘骑,驼背双峰间架起一小座,上置绫罗织锦软垫。 千金公主头戴幂蓠帷帽,帽身四周宽檐下,垂着长至脚踝处的浅黑薄绢,蔓蔓轻纱障蔽全身。队伍里那些关于沙漠风暴的流言蜚语,她充耳不闻,始终保持着高傲的冷漠,一派晏然地坐在骆驼上,仿佛早已超脱世外。 烈日烘烤着茫茫荒漠,千余人脚下踩的是灼烫的沙砾,地气一股一股地蒸腾。燥热笼罩着和亲大队,压抑得人透不过气来。也不知过了多久,身困力疲之下没有人再担心那顷刻间便能夺去千百人性命的风暴。此时的队伍里早已无人再交头接耳、窃窃低语,能听到的徒剩骄阳下厚重乏力的喘息声。 一些体质虚弱的人难耐酷热,大有摇摇欲坠之势。就在这时,向导从队首传下话,只要保持现在的速度前进,天黑之前必能走出沙漠。他的话如戈壁中的甘泉,这支士气低落的队伍顿时人心大振,那些迷茫混沌的眼睛里瞬间泛起希望的光。 下一刻,浩瀚大漠中竟忽然吹起一阵北风,炎热的暑气中顿时泛起丝丝清凉。千余人为这来之不易的凉爽展露笑颜。但不等笑容退却,人们脸上的表情却在瞬间转化为哗然。 风势忽强忽弱,时而零星夹杂着点点砂石土砾,和亲队伍逆风前行。不到一刻那风竟吹得愈发凶猛,眨眼间便把滚滚黄沙卷起一人多高,远远望去好像燃起烽烟战火,沙土打着转儿地横行肆虐。 突然有人高喊一声:“大风暴来了,大风暴来了――”不出半刻,这个消息以星火燎原之势传遍全队。千余人的和亲大队乱作一团,宇文庆和长孙晟一前一后,同时挺身而出稳定人心。 “大家不要惊慌,骑在骆驼上的迅速下来,就地趴下,暂避风沙!把我的话一直传到前面去,骆驼上的人都下来,就地趴下,暂避风沙!大家不要惊慌……”宇文庆处变不惊,从容指挥。他的脸色阴郁惨白,对自己不听劝告一意孤行而懊悔不已。 队伍前端经验丰富的向导也在第一时间指挥众人躲避风暴,长孙晟更是直直跳下骆驼,边指挥众人在风暴中自保,边疯狂地朝千金公主的位置跑去。 少顷,天色骤然昏阴,猛烈的风暴成万马奔腾之势,席卷而来。混乱不堪的队伍顿时土崩瓦解,数十人顶风而起,布匹锦被顺风乱飞,更有十几木箱也被刮飞出去。骆驼惊惶四散,被踩踏受伤之人不计其数。狂风鼓起黄沙,上下天光一色,连续起伏的沙流如汪洋中的激浪,一浪一浪奔腾不息,瞬间将伏地的人死死掩埋。 前后不过一刻,这支由大周远道而来的千人和亲大队已是伤亡惨重,哭号哀叫声遍野不绝。 ------------ 第二十章 火舞黄沙 (3) 更新时间:2012-06-27 长孙晟混在人群中,他以剑撑地,艰难地逆风前行。尘土砂石狠狠卷在他的脸上和身上,狂风幻化成一个阴毒的侩子手,刀刀无情地剐着他的双腿,令他举步维艰。 暴风呼啸,漫天飞沙走石间,长孙晟陡然发现了那朵傲风飘摇的嫣红牡丹。身临险境的她,依然散发着耀眼光华。 千金公主头顶的帷帽已被风吹掉,皇家娇女的芳容曝露于混沌黄埃中,长孙晟深感剜心之痛。公主坐下的矮驼四肢伏地,低头躲避风暴,可坐上的人却是岌岌可危。她双手紧攥着驼峰上的鞍椅,单薄的身子摇荡不定。 长孙晟心急如焚,奈何敌不过大风,他只能弓着身子缓慢前行。又迈出十几步,长孙晟这才猛然察觉到,公主的右脚卡在了银制的驼镫中,无法跳下骆驼避险。 “必须保护她,你必须保护她——”长孙晟心里默默念着。暴风愈发强势迅猛,他强忍沙砾迷眼,步步沉重向前。 陪嫁物品混在沙尘中漫天散荡,被强风刮起的官兵、侍女更是此起彼伏。长孙晟却仿佛并没有置身于这惨烈的情境中,他的眼里只剩下千金公主一人,强抵着逆流天灾,一点一点靠近公主。终于,两人的距离已不到一丈远。 长孙晟转了转方向,伸手去抓骆驼上的缰绳,欲借力靠到她身边。那双颤抖着的手眼看就要触及飘摇的缰绳,不料背后骤然刮来一股烈风。刹那间,他整个人被顶起到十余步外的沙地上。强流打过千金公主,她更是轻如尘埃,倏地随风刮出几丈远,脚上还挂着一个闪着寒光的银驼镫。 长孙晟扭动着翻过身,万幸没有伤及筋骨。刚抬起头来就看到远处有一红衣人影,卷在沙地里挣扎。他心急如焚,歇斯底里地起身向前冲去。随身的佩剑已不知所终,失了长剑的长孙晟难以借力撑身,顶着疾风一次次惨痛地跌倒,根本无法在沙暴中行走。 暴虐的风沙汹涌升腾,仿佛天崩地裂。长孙晟双眼满布着暗红血丝,他敌不过无情的风沙,不得不匍匐于沙地,同时手脚齐齐发力,慢慢地朝着千金公主爬去。 一股沙尘猛地灌进鼻腔,长孙晟呛得涕泪横流,猛咳不止。他强忍着不适,压低脑袋,并用一只手掩住口鼻,如此一来爬行速度越发缓慢。 大漠的气候瞬息万变,不等长孙晟爬到公主身边,昏暗的苍穹猝然变色,缕缕微弱的光刺透漫天乌瘴。死亡的阴霾之气转眼间消散,暴虐的沙漠一下子变得昏昏沉沉。长孙晟见沙暴减弱,惊喜交加,他急忙吃力地起身,一路跌跌撞撞地朝着公主跑去。 倒在沙地上的千金公主正在尝试着慢慢爬起来,长孙晟赶到她的身旁时,她已经起身坐在沙地上。公主乌发凌乱,满头华美的金饰掉了一多半,发间夹杂着厚厚的沙泥。她神色却依然凛然坚毅,冷若冰霜的面上未现一丝惶恐,长孙晟从她身上看到了一种不屈的倔强。 他躬身靠近公主,想去扶起她。双手刚刚伸出,却突然惊觉,如此之举于礼不合。坐在地上的千金公主察觉到长孙晟的靠近,猛地一转头,斜目相望,目光寒意逼人。长孙晟不由自主地颤栗,急忙缩回身子。 沉默良久,长孙晟见公主不言不语,一动不动地注视着自己,一时间他进退两难,窘迫不已。千金公主仿佛察觉出长孙晟的异样,高傲地转过头,便再不管他。公主自己微微向前探了探身,一手撑地欲起身。 长孙晟见状忙上前一步,这次他恭敬地伸出一只胳膊,想让公主扶着他的手臂站起。千金公主不以为意,仍然吃力地挪动着身子。长孙晟以为她误解了自己的意思,缓声道:“公主,请——”话没说完,千金公主犀利地扭过头朝他一瞪,长孙晟顿时一语塞住。他无可奈何地再次退后,面对她的固执与坚毅,长孙晟心里绞痛不安。 此刻长空浩渺,太阳已经冲破层层乌云笼盖的枷锁。寒流过后,风仍是不停地吹,但打在人脸上明显感到的是温热闷气。风变暖了,大灾后广袤无垠的荒漠令人感到憋郁,死亡的阴影笼罩上每一个人的心头。 千金公主的脸色略透着一丝惨白,那身艳红华服早已破烂,尤其是左袖直直裂开一大块,柔白的玉臂半裸在外。长孙晟见状赶紧跑到一旁,捡起一匹手感如冰丝般的纯白暗花对凤锦,视如粗布般强行撕扯下一大块。 再回头,尘粒乱飘,火舞黄沙,眼见千金公主已经迈步往队伍的方向走去,她孱弱的身体顶在暖风中摇摇欲坠。长孙晟踉踉跄跄地一路小跑,赶到公主身边。这次他什么也没说,直接小心翼翼地把那块华美的布料披裹在公主的身上。 千金公主默默地任凭长孙晟为她加衣蔽体。看着长孙晟紧咬着嘴唇,一丝不苟地将锦缎两角系在自己的脖子上,公主的一双冷眸竟渐渐融化了,她的眼神化为如轻烟般惆怅。 系好结扣后,长孙晟后退一步,他刻意避开与公主对视。低着头来回打量公主身上的那块锦缎,只感那块触感冰凉的缎子晃如一件雪白锦裘罩在她的身上。 在他眼中,漫天尘沙仿佛皆为她而舞,伫立在暴日下的佳人充满异域风情,绝世独立。这一刻,长孙晟没有察觉到,千金公主竟凝眸深望着他。素日凛冽孤清的公主,润红的樱唇边,泛起一丝姣美的柔弧。 公主随手理了理身上披着的锦缎,再不理会候在一旁的长孙晟,径直朝前走去。长孙晟寸步不离跟在公主身后,没迈出几步,他突然心里一紧,耳畔仿佛听到长剑嗞鸣。下意识向左瞥了一眼,果然发现自己的佩剑落在左前方不远处的沙丘下。剑身被黄沙掩埋了大半,但那质朴的冷铁剑柄却暴露在外,冥冥中指引着主人前来寻它。 长孙晟望了一眼千金公主,想要和她说自己要去拾回佩剑,但又不知道怎样开口。他皱着眉头,沉沉叹了口气,转身往沙丘处跑去。 抓起长剑,失而复得的喜悦令长孙晟一时忘情。他抚摸剑鞘,那熟悉的触感倏地传至心房。因在风暴中受到挫败而消减的那股男儿之勇,油然而生。 再看公主,她一如之前那般冷漠地走着。长孙晟放下心来,提剑小跑,刚刚跑开两步,却见到公主的脚步戛然而止。她怔怔地盯着自己的乳白矮驼愣了一下,转瞬间急急调头,毫无畏惧地朝着身后那片苍凉大漠奔去。 “公主,你要去哪?不要乱跑,危险!公主,快回来——回来——”长孙晟拔腿就追,边跑边喊。 沙砾纷飞,尘波浩渺,大漠恍若与天相接,直铺天地尽头。千金公主情绪激动,疯一般地直冲乱跑,如飞蛾扑火般义无反顾。那抹莹白孤影就如这沙海中的一粒尘埃,随时都会被滚滚黄沙无情吞噬。 ------------ 第二十章 火舞黄沙 (4) 更新时间:2012-07-01 长孙晟身为武将,追一个娇生惯养的皇家公主轻而易举。跑开不到五十步,便眼瞅着要赶上千金公主。就在这时,一只双峰高驼神出鬼没般突然现身于公主正前方,冲开漫天飞沙,径直朝着她所在的方向狂奔不止。 千金公主大惊之下呆楞在原地,不叫不躲,只是一动不动地瞪大眼睛,眼见骆驼迅速向她逼近。千钧一发之迹,长孙晟当机立断狠狠地一个猛扑,直直将公主扑开,倒在几步开外的地方。他紧拥住公主,暗暗发力在沙地上滚了几翻,彻底远离了骆驼奔跑的轨迹。 二人刚刚倒下翻滚到一旁,那只发狂的骆驼便撒野一般猛冲过片刻前他们所在的地方。骆驼壮实的四蹄踏过沙地时留下的深坑迅速被风吹乱,蹄印的痕迹转眼湮灭。 长孙晟狠狠喘着粗气,这时他才发现自己不知在何时已经放开公主,但她却死命地抓着自己的腰。千金公主双目空洞,他们侧身紧贴在一起,她不松手,他便不敢擅动。 没过多久,公主一下子缓过神来,她平静地盯着长孙晟的脸看了小一会儿,什么也没有说。下一刻,手上发力把长孙晟直直推开,然后撑起身子想要爬起来。不料这一动之下却发现脚踝处受了伤,现在根本无法起身。 长孙晟站起后发现公主受伤,猜想可能是方才她被扑倒的时候扭到了脚。他神色凝重,想直接去把她背起,带她回到队伍里。许是有了之前的接触,长孙晟胆子突然大了起来,他暗暗下定决心,这件事并不需要征得她的同意。 千金公主仿佛猜到了长孙晟的心思,吃力地向后挪动着身子,不等他靠近,径自说道:“你走开!我的琵琶……我要去找我的琵琶!那琵琶一直挂在骆驼上,定是也被刚才那股大风刮走了。不准你拦着我,我一定要去找我的琵琶……” 长孙晟大为疑惑,眼见千金公主强忍着脚上剧痛,尝试站起身来,他急忙说了句:“公主别动,小心伤势加重,不如让末将去找你丢失的琵琶吧。” 千金公主突然停下一切动作,她抬起头犀利地盯着长孙晟,眼里闪过一丝犹疑。长孙晟却当她是无言默认,好言好语恭请道:“公主请先随我回到队伍那边,有人保护公主的安危,末将才能放心,全力以赴为你寻回琵琶。” “不!我哪里都不去。”千金公主厉声厉色,一双凤眼斜斜逼视长孙晟,尖锐的目光阴寒如刺冰,击穿长孙晟薄弱的心房。 长孙晟刚要开口再劝,却又被公主抢了先机:“长孙将军,我就在这里等你。”公主的语气冷若冰霜,话里的每一个字都坚定不移,容不得人半点质疑。 “公主,你这又是……”他不忍心说出“何苦”二字,话说了一半便摇头叹息。望着执拗的千金公主,他上前一步,单膝跪在她面前,关切地叮嘱:“那请公主在此稍后,一切小心。记住,如果遇到危险就大声呼救。”说到此处他顿了顿,左右张望周围不远处那些被风吹过来的残兵伤将,心里又是一揪。在这片充满死亡阴翳的沙漠中,已自顾不暇的军士又有谁会来帮助公主? 千金公主一下便看穿了他的担忧,随手抚了抚额前碎发,清冷地说道:“将军无需为我费神。”说这话的时候,她没有对上他的深目,一语说完后更是转过头遥望无穷无尽的大漠,若有所思。 长孙晟无可奈何地抱拳朝公主行了一礼:“末将一定不负公主厚望,请公主在此稍后片刻,一切小心。”面对她那肆无忌惮的倔强,这股力量比荒漠中的沙暴更令人不可抗拒。 千金公主点点头,她也不看长孙晟,依然静静地望着远方的沙尘,只是片刻前的锋芒已消失不见。等长孙晟远去后,公主恣意地尝试挪动身体,全身用力想要站起。无奈脚踝处伤得太重,一点力气也使不出来,她仍侧身坐在地上。 心有不甘之下,那一只纤纤玉手握拳狠垂沙地。一次次无情地撞击,直到血染黄沙,公主看着沙地上的血痕,自嘲似的哼了一声。她想亲自去找回自己的琵琶,可是现在竟动也不能动,千金公主深感挫败,高傲的头颅不由深深低埋。 就在这时,千金公主察觉有人正快步朝自己走近,直到那人驻步在她面前,她才缓缓扬起头,熟悉的人影倏然映入眼帘还有她的……琵琶! “将军……”千金公主的声音中透着感激之情,同时伸手索要她的琵琶。 长孙晟面上却略有为难,他紧张地将琵琶递上,低声说:“末将没走多远就寻到了此物,但是捡起来的时候发现,琵琶上断了一根弦――” 千金公主对长孙晟的话不以为意,她横抱琵琶,闭上眼睛轻轻抚摸着怀中乐器,指尖触感温润,渺然直抵心间。 长孙晟立在一旁心怀忐忑,下一刻却见公主不顾檀木琵琶已断一弦,径自弹奏起一曲小调。她发髻凌乱,身披一方织锦白缎,孤傲地坐在沙地上,清幽地拨弄素弦。 风虐沙高,这一曲清调苍凉而不凄切,依稀透着淡漠的忧伤。清冷的琵琶乐音好似千金公主内心深处的呓语倾诉,那份感情是孤独,是寂寞,是思乡…… 长孙晟一时痴了,目光柔和地凝视千金公主。此情此景在他眼中,是一生所见最美好的画面。他能听出,公主的琵琶曲凝聚了真挚的情愫,那份深情饱含着一种莫名的感染力,迅速向他袭来,将他的神魂都吸了进去。 直到曲终,长孙晟依然恍若梦中。他怅然感怀,双眼微红闪烁泪光。千金公主放下琵琶,自言道了句:“四弦亦能弹奏。” 长孙晟冷不防回过神来,没听清千金公主刚才说了什么,怔怔看着她。公主却不再说话,只一味脉脉地看着自己的琵琶。沉默良久后,长孙晟终于按耐不住,试探性地说了句:“公主,不如我们回去吧。” 千金公主转头看了眼长孙晟,嘴上什么也没说。长孙晟不解其意,再问:“公主,我带你回去好吗?” 这次,千金公主依然没有回应,但她微微颔首,避开与长孙晟对视。长孙晟见状也不再多说,跨一步上前,径直抓起千金公主的一只手,转身哈腰微微一扯便将她拉上自己的背。 千金公主万没想到长孙晟会一下把自己背起,扭着身子抵抗不休。长孙晟厉声斥道:“别动。抓好琵琶,环住我的脖子。” 千金公主顿时停止挣扎,她面有尴尬,却老老实实地安静了下来,伏在长孙晟的背上,一动不动。回去的一路上,二人未有只言片语,但他们的心绪都颇不宁静,各怀心事。 等走到大队人马处,风沙已完全停下,宇文庆正在指挥灾后急救。他本是焦虑不安,听闻长孙晟和千金公主归队,那颗战战兢兢的心倒是稳下了大半。 长孙晟将公主安顿好后,便去找宇文庆商量眼下情势该如何应对。二人刚说了没几句,长孙晟突然看到远处出现一支百余人的驼队,正急匆匆地朝着这个方向前进。不知来者何人,宇文庆和长孙晟顿时提高警惕,当即下令严防戒备。 ------------ 第二十章 火舞黄沙 (5) 更新时间:2012-07-06 远处的驼队渐渐行近,宇文庆看到对方打着的是沙钵略可汗的金狼图腾旗号,这才放下心来。沙钵略可汗派出的这队人发现大周和亲队伍的踪迹后,立即遣数十人上前接应。 宇文庆和长孙晟从这批人的口中得知,沙钵略可汗一早预测到会有风暴突袭大漠,担心和亲公主一行人会在沙地中遇险,所以当即派出二百人领百只骆驼前来迎接公主的和亲使团。 又过了一会儿,后方大队也匆匆赶上。宇文庆与长孙晟友好地以当地礼节,和前来救援的突厥领头官员互相问候。之后,宇文庆向来使请示,希望他们这批人可以分成两队。一队人护送千金公主先行离开,剩下的则留下由自己指挥,收拾此地残局后再行。 突厥来使当即同意了宇文庆的安排。长孙晟自请与千金公主随行,贴身保护公主安全,宇文庆点头应允,并差遣其向公主汇报此事。 千金公主得知这个消息后也并无异议,一如既往地淡然冷漠。她听从长孙晟的安排,一路晃晃悠悠地坐在骆驼上,终于在黄昏时分出了大漠。 天渐渐黑了,空寂的夜里只能听到风吹草动的“沙沙”声。晚风干净,却把人心撩动得起伏不安。 长孙晟走出沙漠后才得知,沙钵略可汗为表重视周朝与突厥和亲之喜,亲自来迎接远嫁而来的千金公主。三天前,他率领千余人直出王庭,星夜兼程朝南进发,于昨晚赶到距大漠十里外的一片空旷游牧草原,在那里停下,安营扎寨。 换乘车辇的时候,千金公主从长孙晟口中听闻了此事。她一言不发,只是朝长孙晟摆摆手,示意自己已经知道,让他离开。 也不知过了多久,颠簸的马车突然停下,千金公主的心也随之咯噔一震。侍女打开车门那一刹那,千金公主被一片突如其来的通明火光晃痛了眼睛。她伸手抵在额前,双眸闪烁,明明灭灭间看到一位身形高大的中年男人站在最前方当中的位置。 千金公主察觉到那人的目光也聚在自己身上,他两眼直勾勾地瞪得溜圆,一股猛火倏地在眼中升腾。很容易便猜到为首的男人就是沙钵略可汗,公主觉得自己的心好像被无情地一揪,但又不痛不痒,不喜不悲。她保持着高贵端庄的姿态,忍着脚上的伤痛,缓慢从容下车。 可汗见到公主先是目瞪口呆,转而好像打量货物一样对她上下检视,并投以赞叹的目光。 公主下车后,在场的突厥人齐齐鞠躬行礼,呼声嘹亮:“欢迎尊贵的可贺敦远道而来,欢迎突厥的女主人驾临草原。” 见到众人对自己热烈相迎,千金公主面泛红润。虽有伤在身,需两位侍女贴身搀扶,但公主悠然而立,好像一只盘旋在草原上空的白雕。她的下颚微微扬起,优雅大气,容光映照着在场所有的突厥人。 可汗察觉到公主脚上有伤,不等她前行,突然豪放地迈开大步,直奔公主而去。千金公主见到可汗主动朝她走来,忙在侍女的搀扶下庄肃地弯腰行了一礼,“可汗安好。” 沙钵略可汗也不回话,径直伸出双手,伴随着朗朗大笑,一下子便将千金公主拦腰抱起。公主突感受惊,下意识挣扎了一下,沙钵略可汗把她抱得更紧,对着她耳边轻语:“我亲爱的可贺敦,不要害怕,我带你回家。” 千金公主倏地一怔,她放松警惕,主动伸手揽住可汗的脖子,巧笑嫣然。公主的心里平静如一潭清水,未泛起丝毫波澜,但她面上笑若桃花,又泛起点点娇羞,轻声道:“可汗,你是草原上最勇猛无敌的苍狼,化身成伟大的男人,来到我的身边。” 沙钵略可汗温柔地凝视着千金公主,他对这个美丽的女人一见钟情。二人伴随着众突厥人热烈的欢呼声,一路含情相顾,缓缓走进高大的可汗大帐。 “你有伤在身,今晚就在这里好好休息。我要出去和兄弟们一起彻夜狂欢,就不能陪你了。”沙钵略可汗小心翼翼将千金公主安置在厚实的羊毛软毯上。 公主点头微笑,可汗看着烛光下那张明艳动人的笑颜,一时情难自禁,俯身凑到公主额前。他正要吻下去,千金公主却下意识地向后缩了缩身子,直直避开可汗的亲吻。 沙钵略可汗没有生气,略有尴尬地对着惊慌的公主憨憨一笑,“等会儿我派人送吃的给你,吃完以后就早点睡,尽快养好你脚上的伤。” 千金公主压低着脑袋点头不语,沙钵略可汗拍了拍公主的肩,没有再说话,转身走出帐篷。 突厥人与和亲而来的官兵左右分列候在帐外,见到可汗出帐大家顿时肃静无声。沙钵略可汗高声发话,边走边说:“可贺敦在沙漠中受了伤,所以就不能和兄弟们一起狂欢了。但是大家不要在意,篝火已经燃起来了,让我们一起去尽情地吃喝,尽情地歌舞吧,欢迎远方而来的周朝客人!” 可汗的话一呼百应,场面瞬间沸腾了起来,突厥人纷纷欢呼雀跃。沙钵略可汗走到宇文庆面前,邀他同行欢庆。宇文庆通过随行译官,友好地回应沙钵略可汗,二人勾肩搭背,走在最前面。 篝火晚会热烈喧闹,豪爽的突厥人载歌载舞,烤肉马奶酒供应不绝。宇文庆和沙钵略可汗相谈甚欢,两国人也相处融洽。长孙晟见突厥的晚宴和中原大相庭径,没有固定的座位,大家一切随性而为,于是便趁人不注意时先行离去。 他取了自己带来的一些药物,送到千金公主所在的帐中。千金公主胃口不佳,可汗派人送来的食物未进丝毫,两位贴身侍女苦劝无果,正为此犯愁。 公主见到长孙晟进帐,冷冷问了句:“这么晚了,将军来我帐里作甚?” “末将给公主送一些治疗扭伤的药,是祖上传下来的方子。平日里操练受伤时,我就用此药,比寻常伤药效果好上很多。”长孙晟把手里的东西递给一旁的侍女,交代如何敷药,又让那两位侍女立刻出去准备。 现下,帐中只剩下长孙晟和千金公主。长孙晟感到二人独处一室甚为不妥,于是道:“末将先行告退。公主今日历尽艰险,一路奔波,也定是疲惫不堪,不如敷上药后就早些歇息吧!” 千金公主漠然地瞥了一眼长孙晟,转而又低下头,怔怔地看着怀中的琵琶。 长孙晟见到此情此景,心中顿感绞痛。他不由自主地向前走了两步,关切地问:“公主……公主,因何事而感伤?” 千金公主沉默片刻,缓缓吐出一句:“多谢将军今日在沙漠中救我一命。” 长孙晟微愣,一时无语。千金公主抬起头直直看着他的脸,语气平静地说:“将军一路上对我细心照顾,辛苦了。” “公主――”长孙晟受宠若惊,抱拳行礼:“末将奉陛下之命护送公主,所做都是我份内之事。” 千金公主没有接话,但她的目光没有从长孙晟身上挪开。两个人默默僵了好一会儿,长孙晟压抑住心中的波动,慨叹道:“公主以一己牺牲换来我大周边疆安宁,末将身为男儿甚觉羞愧。” 这句话触动了千金公主的苦楚,不想让他再说,忙调转口风,嘲讽道:“以和亲维系两国关系乃古之惯例,将军不必有此感想。只是我大周内忧外患――恐怕不是我一介女子之力能挽救的。” 长孙晟听出她话中深意,公主矛头直指丞相。他心知丞相有雄心壮志,左右为难,无奈只得冠冕堂皇地说:“公主何出此言?陛下虽年幼,但有丞相辅助,定能剿灭那些乱臣贼子!” 千金公主冷笑一声,目光犀利地瞪视着长孙晟,斥声道:“丞相……丞相?将军还真是唯丞相马首是瞻啊!”一句话说完,她扭头转身不再看他,最后丢下一句:“我累了,请将军现在出去。” 长孙晟低落地垂下头,无奈地说:“我……这就走。”挑开帐篷时,他回头看了看千金公主,叮嘱道:“末将送来的药,希望公主能按时敷用,五日定能痊愈。” ------------ 第二十一章 烂漫不可名 (1) 更新时间:2012-07-09 长孙晟出了大帐后漫无目的地在外游荡,他远离喧嚣,往僻静处走去。抬头仰望一轮圆月,他那映在月光下坚毅的脸更显敏睿。忽然一股冷风驰过,长孙晟不由驻足在风中,他伸出手触摸无影的风,心中怅然感怀:想当年我碌碌无为,丞相于微时对我大加赏识,更施以鼓励。现下,他给了我这个建功立业的机会,我定不能因为私情耽误了丞相的嘱托。那突厥对中土素有野心,我定得使其有所畏惧,不敢再虎视眈眈! 夜阑静,关中长安城里突然刮起阵阵北风,打破了晚空的静谧。身处正阳宫的杨坚正在小室内沐浴,他屏退下人,独自浸在浴池中。满室水雾缭绕,泡在热水里的杨坚不但没有舒缓心神,反而更加燥郁不安,愁眉深锁。他靠在池边闭目沉思,隐约听到风声呼啸,不知这风是不是从漠北刮到京城。 独孤夫人捧一套新衣进入浴室,她见到杨坚怔怔出神,先把衣物放到一旁,自己踮足轻声上前。夫人跪坐在池边,掬一捧温水浇到杨坚头顶,打趣说道:“夫君,你沐浴的时候也皱着眉,我看你那眉毛就要长到一起了,小心谅儿嘲笑自己的爹爹是个‘一字眉’的老妖怪。我看你还是别再想烦心事了,再这样可真要一下子老十几岁了。” 杨坚冷不防地回过神后,只听清了夫人最后一句话。他先是伸手把脸上的水抹干,转而看向夫人,叹气道:“近日来,响应尉迟迥的叛军越来越多,战况不知怎样,我怎能不愁啊!” 独孤夫人拍了拍杨坚的肩膀,他当即心领神会把手上的软巾交予夫人,然后向前倾了倾身。独孤夫人细心为杨坚擦背,同时安慰道:“夫君,你放宽心。韦将军身经百战有勇有谋,再加上各路总管军助阵,一定会得胜回朝。” 杨坚闭目享受夫人温柔地擦着自己的身子,舒缓地吟道:“我对韦孝宽甚是有信心,只是不放心那益州总管wang谦和郧州总管司马消难,不知他们何时就会响应尉迟迥叛乱!尤其是这司马消难之女还是当今正宫皇后,终日侍奉在皇上左右,我总觉得甚为不妥。” 独孤夫人当即笑着回了一句:“那我们就安排一个可靠之人去侍奉皇上。” 杨坚大为不解,转过身好奇地问:“夫人的意思是……” 独孤夫人直直按着杨坚,让他回过身,继续给他擦背,同时解释道:“去年咱们府上送进宫一个小女孩给丽华,现在被她分配去侍奉娥英。那孩子甚是乖巧,送进宫前我还调教过几天。前几次去看望娥英,发现她现在历练得更是稳妥识礼。不如跟丽华说一声,向她要了这孩子去侍奉皇上。毕竟是从府上出去的孩子,也算是自己人。老爷认为如何?” 杨坚满意地点头道:“一切就依夫人所言。”他又不安分地转身靠在池边,牵过夫人的手放在自己胸前摩挲,狡黠笑笑:“不如夫人也宽衣,让为夫服侍你沐浴,为你消乏解忧。” 独孤夫人使劲将杨坚推到池中,嗔笑一声:“夫君,你又不正经了!时候也不早了,我困得很,就先回去了,你要是洗完了,也赶紧出来吧。” 见到夫人起身就往外走,杨坚急忙从浴池里爬了出来。他披上浴后干身的布衣,追上夫人,道:“还未替我更衣呢,怎么这么快就要走?” 独孤夫人推搡一下,指了指放在旁边的衣物,笑着说:“新衣就搁在那,这一套是我亲手做的。不过劳你大驾,自己换了吧,我得先回去收拾床铺。” 杨坚顺着看过去,“又是新衣?之前的还能穿,这样真是有些奢侈了,以后还是少做些衣裳为好。先把这个收了,我还是穿之前那套吧。” 独孤夫人瘪着嘴,伸手直朝着杨坚脑袋顶上敲了一下,训道:“没有新衣,哪来的旧衣。我看你真是老了,一味地墨守成规,我都要跟着谅儿一起嘲笑你了!” 杨坚不禁“哎呦”一声,他缩了缩脖子,挠着头憨笑道:“夫人所言甚是,是我狭隘了。” 独孤夫人故作不屑地哼着说:“老爷定是没看过我送你的那本《世说》。” “夫人此言何解?”杨坚反问。 “等你得空了,认真翻翻那本书,就知道了。”独孤夫人狡黠地朝杨坚眨着眼说。 杨坚也不再追问,拉起夫人的手,深情地看着她说:“这次我记住了,闲暇时一定认真看看那本书。现在时候确实不早了,有劳夫人先回去铺床,我换好衣服,就回房就寝。” 夫人点点头,脸上挂着浅浅笑靥,直直退了出去。夫人走后,杨坚愁容复现,方才的轻松不过是不想要夫人担心,而刻意流露之态。但他转而又想,战场上的情势瞬息万变,自己在此犯愁也是无济于事。 杨坚苦笑一声,不再让自己多想。他麻利地换好衣服,静静往寝室走去。 次日上午,独孤夫人差遣她的贴身侍婢往杨丽华宫里去。临行前,夫人再三叮嘱自己的心腹,一定要向太后说明天台照顾皇帝的人手不足,让她知道要走夏蔓乃是不得已之举。夫人同时顾及到,娥英突然失去夏蔓服侍,可能会心情失落。于是表示如果太后同意,就请娥英公主来正阳宫小住几日,由自己这位外祖母亲自照顾。 独孤夫人的贴身侍婢进了皇太后宫里的前院,迎面竟看到夏蔓和杨秀从正殿门内走出来。杨秀见到母亲的侍女,懒洋洋地打了个招呼,丝毫没有察觉出她看到夏蔓和自己在一起时,露出的惊异表情。 夏蔓倒是感觉到有些不妥,转头望了一下那位和自己擦肩而过的侍女,但又说不出哪里奇怪,也就没有在意。 两人走到前院一个角落里的树阴下,现下时节大片玉兰树上坠满沉甸甸的鲜红果实,芬芳四散。夏蔓羞涩地笑了笑,提醒道:“我们可先说好了,如果我跳得不好,你可不准笑我!” 杨秀嘴上不耐烦地嘟囔着:“好嘛,好嘛!自从长孙妹子回家后,这宫里就只剩下你一个玩伴了。这几天家里事多,好不容易才来找你一次,你赶紧让我见识一下你到底练了个什么新花样儿的舞蹈。”说这话的同时,他暗暗打量着夏蔓今日所穿的一身嫩粉色宫装,只觉得这套衣裳衬得她更加婉柔可爱。 “嘻嘻……我这就跳给你看。”夏蔓欢快地笑着向后退了两步。正要起舞时,站在一旁的杨秀突然咋咋呼呼地大喊一声:“停停,停停停……你等等,等等再跳!” “怎么了?”夏蔓瞪着小眼睛,疑惑不解。 杨秀狡黠一笑,弯腰拾起一片落叶,先是用袖子蹭了蹭,然后捏着叶子在夏蔓眼前晃了晃,笑着说:“我给你来点声音,让你和着小曲儿跳。” 夏蔓惊讶地问:“你会吹叶?” 杨秀拍拍胸脯,炫耀道:“这有何难!家中兄弟几个人里,我吹得可是最好的。五弟成天央求我把这门绝技传授给他,可是教了五六次,他愣是怎么也学不会。你听好了,我这就给你吹一个拿手的小调!”说罢,他两手分别持叶片两端,将叶子置于唇边,轻轻吹气。 明亮清新的乐音骤然响起,飘荡在树影间,欢快悦耳。夏蔓听到叶片吹奏出的调子,脸上荡漾起明媚的笑靥,她和着小调脚下回旋一转,翩翩起舞。 碧影摇曳玉兰间,一缕缕柔光由树丛的缝隙投射进来。少女稚美的脸庞上,柳眉、雪肤、朱唇、笑窝都晕染了一层淡光,随心而舞的小人儿宛如玉兰幻化出的精灵。 遥远处那条幽深的走廊上,一个沉静温润而又意气风发的白衣少年隐在阑干后,窃窃地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 第二十一章 烂漫不可名 (2) 更新时间:2012-07-12 他是杨坚的二儿子,已年满十二的杨广。刚给大姐杨丽华问过安,此时正要回正阳宫,不料路上竟遇到这番有趣的光景,便驻步在廊柱后,偷偷望着远处的四弟和小宫女,欣赏那个少女飒爽的舞姿。 七月流火,杨广着一席淡白色长衫,潇洒飘逸,透着一股稳重的成熟之息。头顶笼巾束发,映衬着那张五官如精雕玉琢般的脸。与杨秀截然不同的是,他面如冠玉,少了些英伟骏武,取而代之的是一份风度翩翩的儒雅贵气。 夏日的微风吹过回廊,融为一股蔼蔼暖流。杨广平静地隐在廊间,神情专注地看着前方树阴间那幽婉的少女随性起舞,四弟杨秀吹叶相伴。时间仿佛静止了,他深邃的眼底一脉地平和宁实,所思所想尽藏于心底,颜上流露出的仅是静默的悠然。 玉兰树下,夏蔓欢快恣意地跳着舞着。杨秀本以为她曾是个跑过江湖的卖艺女,舞技定是娴熟精湛,本抱着欣赏的态度来看她跳舞。结果竟没想到她跳得竟与寻常舞蹈大相径庭,不见丝毫柔美之态,而是胡乱地旋转踢踏,舞姿看起来拙劣不堪。 夏蔓越跳越快,时而腾空跳跃,时而热烈摇摆,步伐急如风驰。杨秀见她浑然忘我地持续旋转,动作飞快,衣袖与裙摆轻柔瑰逸,但那蹬踏腾挪的姿态实在让他忍俊不禁。 杨秀知道夏蔓用心而舞,强忍着笑意,他嘴唇微颤,叶片吹出的声音断断续续。夏蔓丝毫没有察觉到杨秀的异样,反而越跳越欢快,围着一颗玉兰不停地转圈。看到这里,杨秀再也坚持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一笑之下,他便再也收不回压抑着的情绪,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指着夏蔓大笑不停。 舞意正浓的夏蔓兴致突然被打断,见杨秀因她跳舞的样子而笑到肚子疼,尴尬之下脸上倏地涨得通红。她一时没了主意,不知该如何是好,站在原地直直看着狂笑的杨秀,窘迫不已。 杨秀笑了好一会儿才发觉自己言行有失,他正要道歉时不经意一撇,看到吴式微从正殿大门内走出,看样子竟是朝着他们这边赶来。杨秀指了指正殿的方向,夏蔓顺势望去,见到式微,她失落的情绪一下子缓和了许多。 躲在回廊后的杨广也看到了吴式微的身影,他面上没有惊起丝毫起伏。为避免与人闲话招呼,杨广微微整理下长衫,轻拂衣袖,转身离开。 他渐渐远去,脚下步伐急促却不失平稳,青砖地上一抹高傲而典雅的影子拖得寂寞沉长,直到他翩然地消失在幽幽长廊的另一头。 午后,吴式微亲自将夏蔓送往天台。路上,她不禁想起一年半前,自己就是这样把这个小丫头领到了皇太后宫里。式微顿生无限感慨,细细观察着默不作声的夏蔓,依然是那张稚嫩清秀的面庞,但她身上隐约多了些不一样的气质。可是,究竟哪里不同?式微自己也说不出来。 走了一段时间后,吴式微又发现,这两次领路竟是如此的相似。她瞧着年幼的夏蔓一路上始终心事重重,不禁好奇问道:“你不愿去侍奉皇上?” 夏蔓愣了片刻,急忙摇头道:“不是。我担心……”她压低着脑袋,不再说下去。夏蔓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仓惶,这细微的变化被式微一览无遗。 吴式微没有去探究夏蔓心里的小秘密,只是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小脑袋,安慰道:“别害怕,刁蛮的娥英公主你都能照顾得无微不至,让皇太后万般满意,更何况是善良纯稚的皇上呢?” 夏蔓点头轻轻浅笑,但她心里仍然焦虑不安。上午,式微来告诉她独孤夫人把她调配到天台,日后负责照顾皇帝起居。听到这个消息后,身旁的杨秀表现出的惊愕和不悦昭然可见。 夏蔓不知他为何会因此事不高兴,也许因为天台乃皇帝寝宫,日后再找她多有不便?这是夏蔓唯一想到的一个理由。 她知道,选在君王侧是很多宫女梦寐以求的机会。之前自己有幸救驾,皇上对她信赖有加。虽然她也愿意同随和的皇上接触,但是自己深深舍不得娥英公主,更不想失去杨秀这个朋友。 此前来天台的次数不少,唯独今日夏蔓是闷闷不乐地进了这座宏大的宫殿。式微见夏蔓一脸失落,悄悄扯了扯她的衣角。夏蔓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对式微回以感激的微笑。 小皇帝宇文阐听到夏蔓要来服侍自己的消息后,暗自激动不已。用过膳后便候在正殿,焦急地等待着夏蔓的到来。听到有人通传夏蔓进殿,宇文阐“噌”地一下从小案后蹦了起来,正要跑上去迎接,但他步子还没迈开就突然缩着身子坐回原处。 看到吴式微跟在夏蔓身旁,宇文阐顿时无精打采,两手支着下巴撑在案前,看着二女渐渐走近,跪地行礼。 式微察觉出皇上对自己多有顾忌,起身后恭敬地禀道:“奴婢已经把夏蔓送来了,该如何安置,就请皇上自己作主吧。” 宇文阐偷偷瞄了眼夏蔓,小声对式微发话:“你回去和母后说,多谢母后关心,这份好意朕感激不尽。” 式微点头,关切地说:“娘娘还吩咐奴婢嘱咐皇上,一定要保重身体,最近天气热,饮食要注意清淡些。更重要的是,娘娘希望皇上勤加读书,学习如何理政。” “朕知道了。”宇文阐下意识地向后靠了靠,畏首畏尾地说。 吴式微见皇帝不喜和自己说话,于是很识趣地俯身一拜,“奴婢先行告退。”临走之前,她对夏蔓点头示以和煦的微笑,夏蔓心领神会,与她相视而笑。 宇文阐直到看不见吴式微的身影后,才站起来跑到夏蔓身边,拉着她的手就往内殿走,“你赶紧过来,朕带你去看那些鱼,一尾尾的都长得这么大个儿了!”他边说边比划着,一次次地强调:“夏蔓,夏蔓……你可看仔细了,真是有这么大呢!朕现在就带你去瞧。” 正值兴高采烈之际,宇文阐却见夏蔓忽然低下头退后了两步,然后恭敬地行礼:“拜见皇后。”他撇撇嘴,眼睛里的光灭了大半,转过头和身后的司马令姬打招呼:“皇后,怎么出来了?你不是在计划如何削减后宫开支用度吗,竟然这么快就算好了!” 司马令姬俯身见礼,然后轻描淡写地回道:“早上听说太后把夏蔓送来宫里,刚才算算时间,觉得差不多该到了,就出来看看,没想到还真碰上了。” “哦?这样啊——”宇文阐苦笑一声,他知道接下来司马令姬难免会啰嗦一番,成婚这么久他早已习惯成自然。 司马令姬果然没让宇文阐“失望”,她立即温和耐心地对他规劝道:“臣妾希望皇上不要再贪玩了,一切应以国家大事为重!依臣妾看,皇上还是把夏蔓交给我吧,由我来安置她。” 宇文阐被说得哑口无言,他不舍地望了眼夏蔓,转过身垂着头对司马令姬道:“皇后所言甚是,那朕就先去读书了。” 司马令姬欣慰地点点头,行礼恭送宇文阐离去。之后,她转而望向候在旁边的夏蔓,淡然地说了句:“跟我来吧,你的那一点东西之前有公公送过来了,我已经给你准备好房间,东西也放进去了。夏蔓,你要记住,今后服侍皇上,要多提点他专心学业,记住了吗?” “奴婢记住了,谨遵皇后教诲。”夏蔓跟在司马令姬身后,诚惶诚恐地应答。 ------------ 第二十一章 烂漫不可名 (3) 更新时间:2012-07-17 次日晌午,宇文阐和司马令姬一起在正阳宫中用膳。夏蔓最后端上一个精致的亮银瓷盘,满盘玲珑碧白的茉li花间摆了两只翠碗,内盛芬香浓郁的茉li花软糕。 司马令姬欣赏着莹绿小碗内的糕点,只觉赏心悦目,不禁吟道:“玉椀承花落,花落椀中芳。”诗念了一半,她转向宇文阐,施以优雅一笑:“皇上,还记得接下来的两句是什么吗?” “啊?之后的两句……”宇文阐支支吾吾说不出来,他可怜兮兮地望向端着一盘鲜花的夏蔓,眨了眨眼睛。 夏蔓急中生智,急忙捏起一朵茉li花,眼疾手快地将那花掷进宇文阐面前的小杯中。宇文阐心领神会,他受到启发,猛地想起了之前背诵过的诗句,磕磕巴巴地念道:“酒……酒浮花不没,花含……花含酒更香。” 司马令姬点头首肯:“明帝的这首诗皇上吟得很好。明皇帝不仅才情非凡,更难得的是他虽表面柔弱,内心却很有主见。当年宇文护欲另挟天子而毒害明帝,明帝临终前硬是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拼尽力气口授遗诏传位于武帝,这才断了宇文护欲立幼子而独揽大权的阴谋。皇上不仅应记住明皇帝的诗,还应学习他的气节。即使无法做到如武帝般英勇,至少应如明帝般坚毅。” 宇文阐抓了一把夏蔓端着的那银盘里的茉li花,捏捏扯扯地把玩着。听司马令姬把话说完,他随口应了两句,就再也坐不住了,胡乱找了个借口:“朕今日的功课还没做完,就不在这耽误时间了。皇后慢慢品尝这茉li花糕,朕该去书房读书了。”不待司马令姬应声,宇文阐就已经起身往外走去。 一旁的夏蔓看着皇帝离去的背影,同时思索着皇后方才那一席话。隐约觉得皇后的话似乎言有所指,但她又猜不透其中深意。 司马令姬唤来她从家里带进宫的侍女,直接问:“晚上那道‘跳丸炙’的材料都备齐了吗?” 侍女答一切都准备妥当,司马令姬点头吩咐道:“我有些乏了,过午后去小睡一会。你自己去小厨房里监督着他们吧,记住一定要把羊肉、猪肉都切成细丝,配料除生姜、藏瓜、葱白外,还要放入五叶桔皮。将肉馅与辅料合捣后,一定要均匀捏成弹丸大小,另外改用猪肉做肉羹汤吧,皇上前日说他不喜欢羊肉的膻味。” 侍女听司马令姬说完这一连串话后,才面露难色地道:“皇后,奴婢……奴婢过午要去给阿史那太皇太后按摩。前天给太皇太后请安的时候她说最近身子骨不舒坦,你就向她说起奴婢会点家里祖传的手法。太皇太后试了以后赞不绝口,让奴婢以后每隔两天就过去一次。” “是有这事,我倒是给忘得干净。”司马令姬淡然道,她思索了片刻,又对侍女说:“那你赶紧去准备一下吧,服侍太皇太后可不能马虎。” 侍婢告退后,司马令姬坐在小案前呆呆地盯着玉碗中的茉li花糕,自言自语道:“该让谁去好呢?” “皇后,不如就让奴婢去厨房帮忙吧。”夏蔓见司马令姬伤神,自告奋勇道。 “你?”司马令姬瞥向夏蔓,目光在她身上来回打量,良久后才语调平平,漠漠地说了句:“厨房里的活儿你不熟悉,干不了。我也不吃了,把这些东西收了吧,然后去干你该做的事儿吧。” 夏蔓恭敬地应声,司马令姬又小坐了一会儿,就起身往后殿去了。夏蔓和几个宫女一起收拾小案上的食具。旁边两个年长些的宫女窃窃私语:“我和你说,昨天厨房里剩下了一碗玉沫红豆粥,总管大人赏了给我。也不知里面加了什么,我从来没吃过那么甜的豆粥。” 另一个宫女酸溜溜地接道:“你就有口服了,平白吃了那么多好东西。有好吃的也不知道分一口给我这个姐妹。” 夏蔓扭头注视着那两个宫女,其中一个发现后翻了个白眼,啐道:“别看闲眼儿了,好好干你的活儿。”夏蔓没有说话,那两人也不再闲谈。 送食具的路上,夏蔓走在一众宫女的最后。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以前和宇文娥英在一起的点点滴滴,无比怀念那段时光。天台这里也不是不好,但为什么总觉得不自在呢?夏蔓疑惑不解。 一直到这晚临睡前,她终于想到了一个答案。也许是因为她来的突然,还有些不适应这里的生活。夏蔓安慰自己,再过几天,一切都会好的。想着,想着,她迷迷糊糊地进入了梦乡…… 又过了两天,这段时间倒是风平浪静。除了宇文阐有几次偷偷和夏蔓玩时,正巧被司马令姬发现。司马令姬每次都是好言规劝其去读书,有一次夏蔓也跟着说了几句希望皇帝勤加学习的话,扫了宇文阐的兴致,再无其他新鲜事发生。 夏蔓到天台的第五天,用过早膳后,杨丽华差遣式微送来了一个装满新鲜葡萄的食盒给宇文阐和司马令姬。式微问完安,把锦盒放下,传达了杨丽华的心意,就告退了。夏蔓把葡萄从食盒里分出,呈给皇帝皇后每人一小盘。 宇文阐担心司马令姬再考他诗词,主动和正在为他剥葡萄的夏蔓说话:“你今天都干了什么活?说给朕听听。” “奴婢早上打扫了皇上的书房,然后就到时辰传膳了。”夏蔓剥着葡萄,如实作答。 宇文阐笑着夸奖道:“不错嘛,刚才去了趟书房取本书,朕就觉得今天那里格外干净。” 夏蔓谦卑地对道:“谢皇上夸奖,这些都是奴婢的分内之事。”说这话时,她已经剥好了七八颗葡萄。 司马令姬笑着插了一语:“皇上别净顾着说话了,赶紧尝尝这葡萄吧,真是甜到心里去了。” “嗯,嗯……”宇文阐随手抓了一颗葡萄扔进嘴里,一吃之后竟也大加赞赏道:“真是太甜了,好吃。” “皇上喜欢就多吃点。”司马令姬把自己小碗里的葡萄全倒进宇文阐的碗中。她起身见了一礼,悠然地说:“阿史那太皇太后的寿辰将至,臣妾要去为太皇太后准备寿礼,先行告退。” “那你就快去吧。”宇文阐的声音里明显透着一丝欢欣。 临走前司马令姬又添了一句:“皇上吃完葡萄,就去书房读书吧,莫要再贪玩了。” 宇文阐敷衍道:“朕知道了,一会就去。”眼见司马令姬转过身,不待她走远,宇文阐就对站在一旁剥葡萄的夏蔓挤眉弄眼。夏蔓一愣,也不知皇帝究竟是何意。下一刻,宇文阐突然抓起夏蔓的手腕,将两粒去皮的葡萄塞到她手上,“你也尝尝,好吃着呢。” 夏蔓诚惶诚恐,拗不过皇帝的执意,怯怯地将一颗葡萄放进嘴里,紧张之下几乎将那颗葡萄囫囵吞下。 “好吃吗?”宇文阐眨着眼睛,急切地问。夏蔓微微点头,挤出一丝略有尴尬的笑容。 宇文阐见状高兴得脸上好像乐开了花一样,他又抓了三四颗葡萄,急急去拉夏蔓。但这次不等他把葡萄塞给夏蔓,突然有一人匆匆地从殿外跑了进来。 他停下脚步呆愣在不远处,讶然地望着皇帝拉着夏蔓的胳膊,欲送葡萄给她吃,结结巴巴道:“你们,你们……” ------------ 第二十二章 重拳出击 (1) 更新时间:2012-07-21 宇文阐和夏蔓一齐转头,没想到来人竟是杨秀!只见他满头大汗,手上拎着一个食篮,装了满满的红葡萄。 面对突如其来的杨秀,夏蔓心里一紧,顿时乱了分寸。她下意识地一使劲,猛地甩开宇文阐,抽回自己的手。宇文阐不知发生了何事,对这个无礼地举动感到莫名其妙。疑惑不解地望着夏蔓,看到她好像做错事一般压低着头,更是感到奇怪。 三个人就这样站在原地,一言不发地僵持着。片刻后,杨秀上前几步对宇文阐行过礼后道:“有人给家里送了些葡萄,我听说早上二哥拿了一篮送到太后宫里了,当即也去装了一篮。这些葡萄都是我亲自挑的,是最大最饱满的,想送给皇上和皇后,不过没想到你们这都已经吃上了。” 夏蔓窘迫不已,也不知该不该去接杨秀送来的那篮葡萄。宇文阐呆愣着看看杨秀再看看夏蔓,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就在这时,一旁传来司马令姬的声音:“原来丞相的四公子来了,幸好我落了东西,要不就见不着了。” 杨秀急忙对司马令姬行礼,皇后出现后气氛好像缓和了许多。司马令姬走到杨秀身边,看着满篮的葡萄,笑道:“早上太后差人送来了一些葡萄,刚才吃的时候皇上就赞不绝口。我还可惜只有那少许,不够皇上享用呢,没想到四公子就及时地来了,还带了这么多葡萄,真是太让人高兴了。” 杨秀得到皇后的夸奖,表情不再那么僵滞,从容道:“皇上皇后喜欢就好。” 司马令姬接过食篮,转交给一旁的夏蔓。夏蔓提着篮子,忍不住偷偷看了一眼杨秀,而杨秀此时也正注视着夏蔓。一望之下二人目光相交,夏蔓没想到杨秀会盯着自己,惊慌中忙俯身对宇文阐和司马令姬说:“奴婢把这篮葡萄送到小厨房去。” 杨秀见到夏蔓对自己这个态度,怫然不悦。他自请告退,狠狠甩袖,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朕吃得差不多了,这就去书房温习功课,皇后也去忙吧。”宇文阐找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也急急地走开了。 忽有一阵清风吹进前殿,司马令姬停下脚步,望向门口处。“今天刮的是什么风?”她声音轻柔地问守在一旁的宫女。 小宫女皱了皱眉毛,不确定地答道:“回皇后的话,好像是……南风?” “南风?南风……”司马令姬清澈的双眸一下子黯淡了,她伸手去触摸那股微微吹向自己的风,低声喃语道:“我也觉得是南风,这风定是从郧州刮来的。父亲,你还好吗……” 七月二十四日,杨坚近日所忧之事终于发生,郧州总管荥阳公司马消难响应尉迟迥举兵叛乱。他以开府田广等为心腹,杀郧州总管府长史侯莫陈杲、郧州刺史蔡泽等四十余人。所管辖的郧、随、温、顺、沔、环、岳等九州,鲁山、甑山、沌阳、应城、平靖、武阳、上明等八镇,归附于他。司马消难还以其子司马泳为质,向陈国求援。 两日后,接到消息的杨坚命郑州总管杨国公王谊为元帅,李威、冯晖、李远等为行军总管,发荆襄之兵讨伐司马消难。 任命完讨伐司马消难的行军部署,杨坚坐在正殿里的高案前发呆,他一言不发,苦苦沉思。独孤夫人相伴在其左右,她知道此时他需要静心思考,所以只是静静候在他身边,眼含深情地凝望着自己夫君沉寂的样子。 大半个时辰过去了,突然间杨坚双拳紧握,双目飘忽闪烁。下一刻,他沉沉吐出一句:“夫人,让下人去准备些美酒佳肴,统统用府上最精致最华丽的食盒装好。尽快,一定要快。” 独孤夫人疑惑着起身,不禁问了句:“夫君急需美酒佳肴作甚?” 杨坚依然在愁思中,也不回答夫人的话,又径直吩咐道:“再让人去把杨弘和元胄叫来。” “我知道了。”独孤夫人轻轻抚摸着杨坚的头,一根白发触目惊心。她不忍再看。刚转过身正要离去之际,杨坚倏然缓过神来,一把扯住她的手。 他满含歉意地看着夫人,解释道:“几日前听公辅之言优待五王,可如今,我是越发觉得此举不妥。他们毕竟威望甚高,如果也趁乱造反,怕是极难应对。所以,为夫决定……”杨坚的声音越来越小,他撇过头,不敢再看夫人。 不等杨坚把话说完,独孤夫人震惊地打断他:“夫君,你要以身犯险?” 杨坚苦笑一声:“不以身犯险,怎能证据确凿呢?”看到夫人眼眶微红,他不忍心,只能低下头直直盯着夫人那只柔软但又饱经沧桑的手,缓缓说:“五王之中,以赵王宇文招和越王宇文盛实力最强、最具祸心,一直以来总有人跟我告密他们意图不轨,不得不除。” 独孤夫人知他心意已决,便不会回头,于是强忍着不舍的情绪,尽量平静地说:“那夫君多带些军士随行,万一出现什么突发事件,也好有人照应。” 杨坚摇头,凝重道:“断然不可!此举无疑是打草惊蛇,甚至还能落人话柄。此番我只带杨弘和元胄二人,携美酒佳肴拜访赵王,如此光明正大,谅他们也不敢轻举妄动。再者,元胄英勇过人,有他在夫人不必担忧。” “一切就依你所言。”独孤夫人也不再劝,抽身出去,按杨坚的要求打点一切事宜。期间,她细细思量着杨坚点名提出的二人。 杨弘与杨坚同祖,其祖父早丧,随父亲借住曾外祖父之家。在齐国之地隐姓埋名颠沛流离,直至齐被周所灭,他才得以与杨坚相识。独孤夫人知道,自己的夫君感其生性明悟,甚为看重他。再想那元胄,此人是魏国皇族之后,果敢勇猛,遂深受夫君赏识,曾同宿卧内,感情深厚。想到此处,夫人略有心安。 这二人皆武艺不俗,自杨坚拜相以来,委之以心腹常伴左右,护其周全。 杨弘和元胄赶到正阳宫后,杨坚与他们说了自己的计划,二人当即表示誓死保护杨坚,定会让他全身而退。 独孤夫人没有出府相送,她不想成为杨坚的负担,只是躲在暗处偷偷地看着他走出正阳宫的大门。夫人双拳紧握,远望着杨坚的背影,毅然地把那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死死忍了回去。 从他身上,她淋漓尽致地感受到一股撼人的肝胆与气魄。独孤夫人坚信,他不会让自己失望。 ------------ 第二十二章 重拳出击 (2) 更新时间:2012-07-25 半个时辰后,杨坚抵达赵王府邸。他身穿一套干净的布衫,靴子上纤尘不染,整个人看起来精神抖擞。他面色如常地下了马车,不但没有一丝紧张之态,反而更显随性轻松。跟在杨坚左右的护卫只有其堂弟杨弘和大将军元胄,两人神情冷毅,身穿青黑劲装,分持刀剑,各拎一个华美富贵的大食盒,内装丰盛的美酒佳肴。 赵王宇文招正在府邸内的密室里和儿子宇文员、宇文贯以及内弟鲁封密谋。听下人通报丞相杨坚只带杨弘、元胄二人登门造访,宇文招惊讶之余又百思不得其解,不知老谋深算的杨坚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心思缜密的宇文招,立即吩咐鲁封调集早已安置在府内的甲士暗藏帷席之间,又令数十壮士埋伏于后院,一旦杨坚有异,随时准备发动突袭。 将一切准备妥当后,宇文招才不疾不徐地派人引杨坚入内室拜见,双方见礼完毕,分宾主坐下。宇文招两个儿子及内弟皆执佩刀立于其身后,怒目而视杨坚。杨坚却是孤身一人入席,杨弘与元胄只是等在屋内门边两侧,隔空相望着杨坚。 席间,双方几番闲话寒暄、互敬畅饮后,大家都酒酣微醺。宇文招为表热情好客,命人奉瓜果解酒,宾主二人相视点头,笑里藏刀,各怀鬼胎。 瓜果端上后,宇文招先发制人,摇摇晃晃地撑着身子站起来走向杨坚。佯作醉意当头,他嘻嘻哈哈地说:“丞相,你怎么不吃瓜啊!难道是嫌寡人府上的瓜不好吃吗?” 杨坚不知宇文招是否真醉,不得不欠身伸手把他扶到自己身边坐下。宇文招坐稳后,杨坚急忙拿起一块瓜,边吃边道:“大王你看,臣正吃着呢。好吃,好吃,此瓜甚甜!” 宇文招见杨坚快速地把一块瓜啃得干净,满意地奸笑。他突然拔出防身用的短柄佩刀,好像示威一样,挥刀在杨坚面前晃了数下,刀锋闪着冷冷寒光。 杨坚处变不惊,从容微笑,只见宇文招腕力一转,凌厉出手,刀尖狠狠刺入一块瓜皮中。紧接着,他又抬手一甩,将大块西瓜挑起送于杨坚嘴边,大笑着说:“丞相喜欢就好,来来来……再多吃几块,多吃几块!” 杨坚笑脸相迎,接过宇文招刀尖上的瓜,张口就吃。不料刚吃两口,宇文招又挑了一块瓜逼送到他眼前。杨坚恭敬地将宇文招的好意尽数接下,狼吞虎咽地吃着瓜,边吃边憨笑着夸赞道:“好瓜,真是好瓜。臣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吃到这种瓜中极品,可堪称‘瓜王’的西瓜呢!” 宇文招风头正盛,尖刀一来一回不停在杨坚脸庞处晃过,如此不依不饶地反复数次,逼迫杨坚吃了大半个西瓜。杨坚逆来顺受,吃相狼狈不堪,一盘瓜迅速被他吃个精光。宇文招盛气凌人地笑着唤人再上西瓜,杨坚当即表示:“谢大王厚爱,将如此好瓜赏给臣吃。” 立于门边的元胄再也看不下去了,激愤而起,大步走到杨坚面前,单膝跪地,高声禀报:“丞相怎么忘了,相府还有许多要事等你处理呢,请丞相快些回去处理国事吧!” 宇文招听后很是不满,他脸色一沉,不等杨坚发话,首先喝道:“放肆!我与丞相谈话,你是个什么东西,竟敢擅自插话!不过念你初犯,寡人今天就先卖给丞相一个人情,暂不追究此事,你速速退下去吧。” 杨坚看到元胄怒火上脸,想着出面缓和下气氛。刚要开口,元胄却抢在他前面,提着刀走到杨坚身后,忿恨地瞪着宇文招,丝毫不留情面。 宇文招见元胄上前护卫杨坚,感觉如此甚是不便于自己行事,想到这里,宇文招隐忍不发,他单手藏在案下,紧紧握拳,手背上青筋暴起,可面上却是掬起笑容。宇文招把怨气全都吞进肚子里,憋着一口气,好言好语地和解道:“将军误会了,误会了啊!寡人难道还会有恶意不成?将军何必如此猜疑警惕?来来来,不如请将军也入席,寡人也敬将军一杯酒。” 元胄不领其美意,冷冷地说:“末将知道大王为人光明磊落,不会暗怀小人之心。至于饮酒,恕末将无能,不胜酒力,不便多饮,真是愧对大王好意了。” 杨坚趁着元胄前话刚说完,急忙插了一嘴道:“大王雅量,不必和这些后生计较,还是臣敬大王。” 宇文招无奈地撇嘴笑了笑,心口不一道;“无妨,无妨。来,我们继续喝。” 二人又喝过几巡,有元胄在身边,宇文招苦无下手之机。多喝了几杯后他胃里隐约有些翻腾感,宇文招冷不防地灵机一动,突然来了主意。他和杨坚嘻嘻哈哈间猛地灌了几杯酒,然后装作痛苦状,恶心不已似要呕吐。 “寡人……寡人小感不适,丞相与元将军在此稍等片刻,寡人去去就回,去去就回。”他边说边吃力地站起来,一手轻抚胸前,一手拨开元胄想往外冲。 杨坚暗暗使了个眼色,元胄心领神会,知道丞相担心赵王借故溜走去搬救兵。他立刻伸手去扶住宇文招的臂膀,强行拉其坐下,“大王不要乱动,快坐下缓缓,稍作歇息就好了。” 宇文招几次想要站起都被元胄按下,并好言相劝让其休息,他无可奈何之下,只得又说:“寡人喉咙干涩疼痛,请将军去后厨帮我拿些王府里尘封珍藏的雪山冰露来,给寡人润润喉咙吧!” 元胄知道宇文招有心支开自己,他没有中计,始终岿然不动守候在杨坚身边。杨坚主动替元胄打圆场,对候在主位旁的宇文招之子宇文员吩咐道:“元将军对王府里的环境不甚熟悉,赵王口渴想要喝雪山冰露,劳烦郡公辛苦下,亲自往厨房跑一趟,去给大王取些水来吧!” 宇文招不但没有支开元胄,反倒让那主仆二人一唱一和,把自己的儿子弄走,气得再也掩饰不住心里怒火。双方僵持之时,宇文招正要发作,忽然有一人从屋外走进内室,远远便传来一声朗朗高喊:“九哥,九哥,小弟来看你了……今天咱哥俩可要喝个痛快,不醉不归啊……” 宇文招看着来人,之前那一瞬燃起的怒火,顿时被浇熄了大半。他手足无措,眼见那人慢慢走近,却不知该如何是好。 ------------ 第二十二章 重拳出击 (3) 更新时间:2012-07-28 杨坚定睛一看,来人竟是滕王宇文逌。再瞧宇文招,他似乎对宇文逌的突然拜访感到无所适从。已经走上前的宇文逌见杨坚在此也大为震惊,惶恐地说:“九哥,丞……丞相怎么在此?” 宇文招仍愣在座位上,杨坚抢着起身相迎,元胄寸步不离紧随其后。“拜见滕王,臣闲来无事,便来拜访赵王,与大王畅饮。没想到滕王也来了,真是可巧啊,可巧!” 宇文逌简单和杨坚说了几句客套话,这时已经稍稍镇定的宇文招也站了起来,走上前道:“真没想到十三弟竟来了!既然来了,就快入席,我们兄弟俩和丞相一起喝个痛快。” 趁宇文招和宇文逌在一旁互相问候的间隙,元胄弯腰暗暗在杨坚耳边低语:“这里情况很不寻常,此地不可久留。” 杨坚微微侧身,小声回道:“再多等片刻,此时离开功亏一篑。” 元胄眉心一揪,焦急复言:“王府里都是他们的人,赵王一旦先发制人,后果不堪设想。末将不怕死,只怕死了也无法护丞相周全!” 杨坚并没有听取元胄的意见,只是对他使了一个凌厉的眼色,再不说其他。急忙回到了座位上,与宇文招、宇文逌二人把酒言欢,气氛一时间稍有缓和。 酒过三巡,主宾三人的姿态各不相同。就在此时,那些屏气敛息藏于暗处良久的伏兵稍有松懈,帷帐后突然传出一声微弱的铠甲碰撞之音。元胄警惕地朝声响处一撇,顿感杀气扑面,不敢多加逗留,当即一把将正在饮酒的杨坚抓起,酒樽啷当落地,清酒洒了杨坚一身。 “相府公事繁忙,丞相怎可还在此逗留?请速速回府!”元胄一句话说完,根本不等杨坚做出回应,也不管他扭动挣扎,死死薅着他的衣襟就往外跑。 等到小室门口,元胄一把将杨坚推给杨弘,同时大喊一声:“杨将军护送丞相!”杨弘应和,挟着杨坚狂奔而出。元胄断后,堵在内室门口,用其魁梧的身躯挡住小门出口,宇文招等人不敌元胄,无法破门而出。 纠缠片刻后,元胄才放开房门,狂奔而出,追赶杨坚。宇文招眼睁睁地看着杨坚等人从自己眼皮子底下溜走,为自己没能早下手而懊悔不已。他虽急躁万分但也只得作罢,忿恨之下起脚对着墙壁猛踢数下,甩手朝门框一弹,指甲齐根裂开,刹那间血流不止。那黏稠的暗红色液体,直直滴落…… 杨坚回府后,当晚就拟定诏书,称赵王宇文招与越王宇文盛阴谋滋甚,意图造反,诛其满门。他满意地打量着手上的诏书,为自己以身犯险,终于有“证据”得以除掉两个最具实力的藩王,感到心神畅快。 就在杨坚暗自得意之时,一名壮年男子推开了虚掩着的书房门,低着头小心翼翼踏进房中,心怀忐忑地靠近杨坚,尝试着呼唤道:“微臣拜见丞相,不知丞相传微臣来所谓何?” 杨坚猛地抬头,瞪眼扫视那人良久,突然间一下爆发出朗朗大笑,“玄德,不要这么紧张嘛,来来来,快坐下。” 对面的男子并没有坐下,还是站在原地,不敢抬头。杨坚摇头叹气,主动起身上前,拍着男子的肩说道:“我还要多谢你们兄弟二人,没有你们提醒,我也无法查证到赵王等人的阴谋。如今证据确凿,依法当诛!”他淡然一笑,轻轻把草拟好的诏书塞到那男子手中,“来,你看看,看看……” 紧张的男子看过诏书后神色大变,颤抖着跪地连连磕头请罪:“臣伯父勾结赵王,意图谋害丞相实属不忠,臣亦难辞其咎,请丞相降罪。” 杨坚不以为意,缓缓将面前的男子扶起,并加以褒奖:“李璋他勾结赵王,与尔等无关。玄德,你们灭亲奉国,非但无罪,还立下大功。” 听了杨坚这番话,壮年男子紧张的情绪不但没有缓和,反而更加不安。此人名叫李安,乃是西魏八柱国之一李虎的孙子,父亲是李虎的七子李蔚。 此次杨坚召见他,是因为之前李安的四伯李璋与宇文招密谋杀害杨坚,欲拉拢李安兄弟为内应。兄弟二人深感忠义无法两全而为难,最终李安思虑后认为不可背叛杨坚而向其告密。 杨坚感觉到李安的恐惧,继续施恩,深切地道:“玄德啊,好好干吧,继续为国尽忠,日后定要对尔等加官晋爵。” 李安听后再次拜伏于地,流泪痛哭道:“丞相、丞相啊——我兄弟二人并无汗马功劳,如承蒙丞相奖赏,即使我全家尽节,也无法酬谢你的大恩。伯父无行,被凶党迷惑,犯下了灭族大罪。我等能保全性命,已是万分幸运,怎可用伯父性命来换取官爵呢?” 杨坚为之动容,沉思片刻,幽幽地说:“玄德,我不会赶尽杀绝,就留下李璋的儿子吧,此次只处决他一人。还有要和你说的是,玄德,你记住,今日之事我绝不会和第二个人说起。” 李安伏地叩谢,该说的都已说完,杨坚便让他回去。李安前脚刚走,独孤夫人从后室缓步而出,方才的谈话她听得是一清二楚,此时脸上愁云惨淡。不等走到杨坚近前,她就忧心忡忡说道:“老爷,这李虎一族乃高门望族,万万不能……” 杨坚起身走到夫人身边,打断她的话:“为夫已决定只处决李璋一人,绝无戏言!夫人为何还这般焦虑不安?” 独孤夫人脸上露出少见的犹豫,吞吞吐吐道:“我、我……我只是……” 杨坚竟玩味起夫人那难得一见的柔态,伸手捏了捏夫人素净的脸,学着她以往的语气道:“瞧夫人为难的样子,再皱眉头脸上的皱纹可是消不掉了,小心谅儿嘲笑你是个丑陋的老太婆。” “夫君……”独孤夫人只是摇摇头。 杨坚从背后环住夫人的腰,好言安慰:“是我错,是我错,夫人不要生气。不管你额头上有多少条皱纹,夫人永远都是我的夫人。” 独孤夫人仍沉默,杨坚握紧她的手,轻轻摩挲,继而低沉地道:“我……其实,我都知道。我知道你心里为何忧虑。这李虎三子李昞娶的是夫人的四姐,夫人想必是怕你的外甥受到牵连吧!” 听完这句话,独孤夫人才松了口气,转过身微笑着靠到杨坚怀里,说道:“这李昞死的早,偏偏渊儿的哥哥和几个伯父也都早丧,他七岁就继承了唐国公的爵位,压力定是不小。我那姐姐久病缠身,这两年越发严重了,渊儿无所依靠,我觉得那孩子很是可怜啊!” 杨坚点头,关切地说:“李渊现在也有十四五岁了吧,夫人若挂念他,过几日请他到宫中聚聚,也为他谋个职位!” 独孤夫人感激地看着杨坚,柔声道:“还是夫君想的周到,只可惜都这么大年纪了,才学会体贴人!” 杨坚爽朗地大笑,夫人却沉浸在他温厚的臂弯中,缓缓闭上了眼睛。 ------------ 第二十三章 邂逅 (1) 更新时间:2012-07-31 次日一早,杨坚办公之前,先找来一位宫里的宦官,差遣其去唐国公府上送信,请李渊两日后进宫与夫人小聚。 处理完夫人的事,杨坚缓缓饮了口水。摆弄着黄瓷小杯,回想起昨夜夫人温柔的微笑,他双唇轻抿,嘴角憨憨地荡漾起一丝柔弧…… 李渊接到杨坚召他入宫的消息后,匆忙外出前往城中北市,想寻一件精致的器物送给姨母做见面礼。北街是京城中最繁华的街市,街道两边商铺林立,金银珠宝、绫罗绸缎无一不有。 十五岁的李渊独自一人便装出门,他身着一套简朴的精布小袍,看起来与寻常人家的少年无异。来到北市后,李渊直奔京城中盛名最响的首饰店,很快选好了一对价值不菲的鎏金嵌宝白玉镯。 回府的路上,途径一家经常光顾的兵器店,李渊琢磨着身上还剩下些闲钱,不由心头发痒,毫不犹豫地走了进去。兵器店的店主见到熟人唐国公大驾光临,热情招待,请李渊在堂中就坐。 “店里最近可有什么好东西?”李渊大口咽了半杯水,兴致勃勃地问道。 店主点头哈腰,笑着答:“昨天新来了一把短剑,这时候还没来得及摆出来呢,可是个难得一见的好东西!国公一定会喜欢。烦请你在此稍候片刻,我亲自去把剑取来给你看看。” 店主刚走片刻,一位浓眉大眼,面目白净,身穿一套丝缎长衫的年轻公子走进店内。他进了店铺后轻轻瞥了下李渊,点头一笑,之后什么也没说,直接召唤店里的伙计。 李渊坐在一旁,看那英俊的公子正在挑选匕首。他来来去去换了四五把,但没有看上一个。李渊不由眉头一皱,察觉到那些短剑已非俗物,可这年轻公子却视其如草芥。李渊隐约觉得,这个年轻人的身份不简单…… 就在此时,兵器店掌柜手捧一精雕小木盒快步赶来,他的出现打断了李渊的思绪。但不等这位掌柜走到李渊身边,在一旁挑剑的年轻公子眼疾手快,蹿到那掌柜面前一把将木盒夺下,“这是个什么稀罕物件,赶紧先让我看看!” 他边说便将木盒打开,眼前突然一亮,只见盒中软垫上放着一把质朴的小剑,剑鞘上暗淡的图腾闪烁着古老光辉,看起来是稍有些年份的古物。年轻公子看得如痴如醉,着魔般伸出手轻触剑身。旋即,他突然将短剑抽出,说了句:“你可接稳了。”便将外盒抛回给店主。 店主刚将木盒接下,就看见小公子迅速发力,腕子灵活地快转,将那短剑挥的得心应手。这年轻公子的架势盛气十足,三招毕,剑尖直指座位上的李渊,锋刃寒光逼人。李渊倒是从容淡定,甚至拍手夸赞:“这位兄弟的功夫不错!” 少年公子只是轻轻一笑,并没有客气地搭话。他转而看向兵器店掌柜,爽快地说:“这把匕首我要了,你开个价吧。” 中年掌柜略有尴尬,他生怕得罪唐国公,但又担心这位英俊的公子也有来头,一时支吾起来,不知该不该报价。李渊倒是大度地呵呵一乐,起身走到年轻公子身旁,将他手上的剑仔细打量了一番,夸奖道:“这位公子举止非凡,这把剑倒是和你相得益彰。” “多谢。”小公子嘴角微翘,神采飞扬。 店主见到唐国公发话,立即谄媚地笑着讨好那年轻的少年:“这把古剑真是衬得公子英姿飒爽啊,若公子喜欢就给这个价。”说完他伸出三个手指轻轻晃了晃,嘴角咧得大开,露出泛黄的龅牙。 少年公子心领神会,往身上一摸准备拿钱,脸色却猛地暗沉,大惊道:“我的布袋!”他愁眉紧皱,伸手上下摸索着,最终不得不垂头丧气地确认自己丢失了钱袋,不甘心地将短剑狠狠拍到掌柜手上的木盒内,大步走出店铺。 李渊看着小公子气冲冲地从自己身边走过,遗憾地摇头叹气。随即,他掂了掂买完玉镯后剩下的钱,面露喜色。 “还是我和这把剑有缘分啊!”李渊欣然地发出一声感慨,他径直从店主手上拿过木盒,同时把整个钱袋塞到他手中。“只多不少,这个匕首我拿走了”,李渊悠然缓和地说。 走出兵器店后,已过正午时分,李渊顿觉饥肠辘辘。想到前面就是号称京城第一的凤凰楼,他加快了脚步。虽然身上已无金钱,但那凤凰楼的店主和自己是忘年之交,去朋友的店里吃顿饭自然不是难事。 今日凤凰楼里一如既往的熙熙攘攘客似云来,虽然店主不在,但是李渊进店后仍受到盛情款待,被请到二楼清净的雅室内。等待上菜期间,他将刚才买的古剑摆在小案上细细观察,剑身纹理质朴清晰,剑锋寒亮,想来是把削铁如泥的利器。 “这位兄弟,在下对此剑过目难忘,甚是喜爱,能不能请你让给我。”之前兵器店那位少年突然推门而入,站在门口行礼后恭敬地说。 外人闯入自己的私人空间,李渊却并没有恼怒,反而不徐不疾地说:“公子失了钱袋,想来也是没吃过饭,不如坐下来和我一起用膳吧!” 少年先是一愣,略有迟疑后才缓步走到李渊身边坐下。他拘谨地对李渊笑笑,不好意思地挤出一句:“恳请这位兄弟将匕首让给我,至于价格,只要你随我回府,我定当十倍予你。” 李渊伸手拍向少年的肩膀,爽快地说:“区区一把匕首,又不是什么稀世珍宝,这位小兄弟要是喜欢,送给你便是了。”看到那少年难以置信地愣住不语,他转而自我介绍道:“我姓李,单名渊,字叔德。不知这位小兄弟如何称呼?” “我?我,我……”少年讶然,转而低头不语,沉吟片刻后才缓缓道:“我叫窦贤,字托贤。其实大家都是性情中人,称呼什么的,也无需拘束。” 李渊点头道:“那我就叫你托贤了,你亦可直呼我叔德。托贤,既然此剑为你心头所好,不如先给这把古剑取个名字吧!” 窦贤眼珠一转,名字已然成竹于胸,欣然对道:“战国时期的楚国宋玉有赋曰‘长剑耿耿倚天外’,不如就叫它倚天剑,叔德以为如何?” “倚天,倚天……”李渊注视着盒中古剑,嘴上默默念着窦贤所取的名字。须臾,他大笑一声,连连赞道:“此名霸气威武,甚好,甚好!” ------------ 第二十三章 邂逅 (2) 更新时间:2012-08-07 酒菜上桌后,李渊与窦贤二人边吃边聊,相谈甚欢。两位年轻人熟络了些后,李渊因不解窦贤为何会跟随他来到凤凰楼,才开口好奇一问:“不知托贤为何会来这凤凰楼里找我?” 窦贤略有羞涩地腼腆一笑,细细解释:“其实小弟我赌气冲出去后没走几步就后悔了,那倚天剑真的令我过目难忘,爱不释手。本来想回去再和店家商量商量,看看能不能先把剑留下,等我回家后再差人来买。结果刚转头就远远看到叔德你拿着那盒子出来了,可又实在不好意思在街市上莽撞地冲上去,就一路尾随你跟了几条街。直到叔德进了酒楼,这才冒昧进来向你求剑,扰了叔德一人品酒进食的雅兴,实是小弟之过。” 李渊佯作不悦,皱着眉说:“托贤兄弟这么客气,就是和我见外了!你再这样说,就是不把我李渊当朋友啊!来来来,什么都别说了,咱们再喝……” “好好,小弟自罚三杯,先干为敬,干了,干了……”窦贤爽快地执杯豪饮。 酒过三巡后,李渊看到窦贤已有醉意,便不再急饮,而是用些饭菜。正吃着凤凰楼的名菜“一飞冲天”,他突然想起了什么,猛拍一下大腿,朗声对窦贤道:“刚才说起倚天剑,我就觉得这个名字甚是耳熟,现在才突然想起来是怎么回事。不知托贤可听过民间传言,魏武帝曹孟德的佩剑就叫倚天剑?” 窦贤不胜酒力,一手支在头边小憩,抿着嘴笑笑:“哦,是吗?这个说法小弟还真是头一回听闻。不过我甚是欣赏曹孟德,感他乃乱世豪杰,临危不惧、料敌设奇、颇具智勇,叔德,不知你对曹孟德有何评价?” 李渊稍加琢磨,才缓缓说:“曹公确实豪气非凡。我很喜欢他的诗,古直苍凉而又不减壮志,颇具韵味。” “哦,叔德也喜欢曹孟德的诗?”窦贤又惊又喜,他酒醉之下诗兴大发,摇摇晃晃站起来,全情投入,忘我地吟道:“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李渊专注地望着窦贤,窦贤念完诗后也看向李渊,二人相对而视,不约而同地互相点头微笑。窦贤感觉受到鼓舞,更加飘然,兴致勃勃地继续吟道:“还有,还有——神龟虽寿,犹有竟时。螣蛇乘雾,终为土灰。老骥伏枥,志在千里……” “烈士暮年,壮心不已……”李渊被窦贤的激情所感染,腾地一下站起来,与他一起和道。一首诗念完,两人开怀大笑,李渊抱起酒坛猛喝一口,转而把小坛推给窦贤。窦贤接过酒坛毫不犹豫,仰脖而饮。 时间过得很快,李渊与窦贤二人谈天说地,不知不觉已经日落西斜。小室外冷不防地传来一阵叩门声,李渊应门,来人竟是家里专门服侍自己的奴仆。 “公子,时候已经不早了,小人顺着北市找了几家你常去的店铺,才在这里找到你。现在天就要黑了,我们还是早些回府去吧。”这位与李渊年岁相仿的下人知道李渊平时不喜在外张扬身份,刻意没有透露出他唐国公的封号。 李渊憨然地点头,转而看向一旁的窦贤,不料他却神色慌张,匆忙地整理着自己的衣襟。李渊正要开口相问何事不妥,窦贤却拿起案上的雕花木盒,俯身行了一礼,焦急地说道:“时候不早了,突然想起家中还有事,小弟不得不先行告退。叔德啊,你我二人交浅言深,我已然把你当知己看待。明日卯时三刻,请你来京城北门处与我再叙,我家中有一把周朝古剑,一同带来请你帮忙鉴赏。” “那么就明日再见了。”李渊高兴地应了窦贤的邀请,话音未落那位刚刚认识的小兄弟就一溜烟地蹿出门去,只听见他匆匆跑走的脚步声。 次日,李渊带着昨天那位奴仆一早便来到城门口。因为今天是丞相请他进宫面见独孤夫人的日子,奴仆再三劝说李渊不要应邀前去北门,以免耽误了进宫的时辰,但李渊对此置若罔闻,执意赴约。 李渊同时带了一把自己珍藏的汉代宝剑,等人期间他闲来无事,便走到城墙附近一块空地处,操练起来。他的招式简单,但气势不凡。舞起剑后李渊整个人好像脱胎换骨,片刻前那个沉厚稳实的少年,现在看来却是威风凛凛。 练了大半个时辰,李渊也有些疲惫。眼见已过了和窦贤约定的时间,但那人却迟迟不来,他收了剑漠漠走到墙角阴凉处,仰望着湛蓝的天空,翘首以盼窦贤赴约。 太阳渐渐升高,七月末的酷热无边蔓延。李渊的额头渗出点点汗珠,他等了快一个时辰,但仍不见窦贤的踪影,等到的却是突如其来的一场疾风骤雨。 天气狡诡,万里晴空瞬间被乌云笼盖,轰声阵阵,电闪雷鸣。旋即,倾盆大雨瓢泼而下,李渊顿时全身湿透,但他迎着大雨站在原地,毫无去意。随从再也看不下去,小心翼翼地上前低声劝道:“唐国公啊,雨下的这么大,还是不要再继续等了。不如快点回府换身衣裳,赶紧进宫去吧!再不走,时间可就来不及了!” “可是,贤弟还没来啊!我们约好……”李渊没有再说下去,双眼闪烁着犹豫的颜色。 忠心的随从见状,继续安慰劝说:“唐国公,也许那位窦公子有要事缠身,才耽搁了时间,无法按时赶到此地。现在天又突降暴雨,想来他是不会出现了。国公啊,速速回府吧,小心淋雨伤了风寒!” 李渊咬着嘴唇沉思片刻,终于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其实,此时他的心里颇不平静,暗暗琢磨着,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缘分可以与窦贤再见,就此离去真是稍有不甘。 雨势越发猛烈,大雨淋身,李渊感到透彻的寒冷。他步伐沉稳,平静地上了马车,依依不舍而去…… ------------ 第二十四章 布兵 (1) 更新时间:2012-08-11 李渊进宫后受到杨坚与独孤夫人热情款待,更让其在正阳宫中留宿了三两日。因初一要替母亲去国寺参拜祈福,所以七月里的最后一天,独孤夫人亲自送李渊出宫门,目送他离去。 天色愈发黯淡,李渊渐行渐远,慢慢从独孤夫人的视线中消失,但她仍伫立在正阳宫门前久久不肯离去。远眺微晕的夕阳余晖,夫人那张净白的脸和澄明的双眸,沉在晚霞的孤独中,染上一抹淡凝色。 就在此时,正阳宫主管带两位宦官走到独孤夫人身边,禀报道:“丞相急召仪同将军李德林、相府司马刘昉、相府长史郑译三位大人进宫议事,顺便转告夫人今夜可能会通宵办公,请夫人先歇息。我这正赶着去给几位大人送信呢,本已差人去通知夫人,没想到竟在这门口遇见了你。” 独孤夫人当即正色说:“我知道了,你也赶紧去吧,莫耽误了丞相的要事。” 李德林、刘昉、郑译进宫后,杨坚在一间小室内召见三人。独孤夫人预先煮好茶水奉在屋内小几上,小室中茶气香远益清、悠然缭绕,可是屋内没有一人有心品味这怡人香茶。 正襟危坐在主位蒲垫上的杨坚环视四周,看到大家皆神色紧绷,他深吸了口气,开口道:“自司马消难起兵以来,依靠陈国支援,攻势凶猛,也不知王谊他们此刻是否已经赶到郧州……” 杨坚的话还没说完,只听屋外有人急促地大喊:“丞相,丞相……丞相啊……有战报……郧州战报……” 屋内四人愕然间,外面又传来“哐当”的推门声。小室外门被猛力推开,进来的人乃元胄。他脸色涨红,气喘吁吁冲进屋内,停在杨坚面前,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丞……丞相……前方送来紧……紧急战报,那豫州、襄州、荆州的诸蛮首领趁虚作乱,他们各率其部落积极响应司马消难叛变,焚烧村驿,攻陷郡县,事态严峻啊!” 杨坚大惊之下,倏地站起来瞪起眼睛看着元胄,凶猛地发话:“速传令让亳州总管贺若谊前去平讨诸蛮叛军!” 元胄得令转身就走,正要迈出门去,背后杨坚突然一声高呵:“停下,别走!”不等元胄回头,就听杨坚又喊:“同时给我叫上柳裘!让他一起跟着去,尽可能说服司马消难,避免其投降陈国。” 元胄领命而去后,李德林察觉到杨坚的神色益发凝重,再看刘昉、郑译二人也面露难色,他起身走到杨坚身边,语气平实地宽慰道:“丞相你不必过于担忧,司马消难冲动无谋,急于起兵也只是一时气盛,后势不足必定败矣。” 杨坚转头注视着李德林良久,才缓缓道:“公辅啊,其实这点我也清楚,我只是不希望他投奔陈国,你知道……”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看到李德林对他点头,杨坚就没有再说下去。 李德林刚退回座位,屋外猝不及防又响起一阵猛力的敲门声。来人自报名头,竟是韦孝宽军中之人,杨坚急忙命其进屋。 走进来的这位年轻军士跪在小室中央,浑身大汗淋漓,想来也是经过长途跋涉才赶回京城。他喘着粗气,小心翼翼地呈上一个信筒:“禀告丞相,末将奉元帅长史李询之命从洛州战场带来密信一封,请丞相亲览。” 杨坚见到韦孝宽军中的信件,急忙起身迎上那位军士,去接信筒,并让他坐到一旁休息。杨坚读信期间,刘昉看到那军士疲态尽显,起身走到门口端来茶水,郑译见状也尾随其后,将小案上的瓜果取来给送信的军士吃。 看过密信后,杨坚心中略有忐忑,但他表面维持着镇定的表情,一声不吭把信纸转交给李德林,示意他与刘昉、郑译传阅。 这封由洛州送来的密信中只提到一事,李询经军中细作多方打探,发现梁士彦、宇文忻、崔弘度三位行军总管私下接受了尉迟迥的贿赂,恐有阵前倒戈之心。 李德林等人将信传阅完毕后,杨坚才向一旁的军士询问:“将军从洛州而来,不知前方局势如何?” 军士稍作休息已略恢复精神,坚定地答话:“禀丞相,临贞县公杨素在赴任途中接到讨伐宇文胄的命令后,已与韦元帅取得联系,现仍在追杀宇文胄。除去杨素其余六总管已在洛阳与韦元帅会师,日前由元帅带领进驻河阳,时逢尉迟迥围攻怀州,元帅派梁士彦、宇文述将其击破,而后乘胜率军东进至永桥镇东南。” “不错,不错。”杨坚点点头,对其余人使了满意的眼色,那三人也点头回应。交接意见后,杨坚转而道:“快快,继续说下去。” 那军士接着道:“诸将士认为永桥城池坚固、地当要冲,欲趁机攻下。但韦元帅认为永桥城小而坚固,若攻而不下有损军威,应避开坚城,迅速歼敌主力,待破敌大军后,永桥城便自然收复。随后元帅引军绕过永桥镇东南,进至武陟扎营,不过……”说到这里,军士有些难言。他神色不安,抿住嘴望着杨坚。 杨坚心里一揪,忙问:“后来又怎么了?说,说啊……” 军士小心翼翼地答话:“进攻前夕元帅却突然病了,每日只派其身边侍候的妇人传达命令,我方大军又……又止步不前了……末将出发前发生的只有这些,之后战事如何,就不清楚了。” 杨坚感觉韦孝宽的病有些可疑,但一时说不出有何不妥,皱着眉缓缓说:“韦元帅又病了?哦,我知道了。这位将军也辛苦了,先下去歇息吧!” 军士行礼告退,临走前不忘轻轻将小室门关严。接连而来的两个消息令杨坚一时思绪繁杂,他轻轻揉着头上穴位,心里举棋不定,于是把问题抛了出去:“尔等看过李询的密信,有何对策?” 刘昉和郑译面面相觑,一声不吭。李德林也不说话,只是阖眼长长吸了口气,场面一时陷入僵局。 杨坚眼见局面僵住,稍有不满地轻轻咳嗽了一声。引起众人注意后,他愁眉不展地苦着脸,无可奈何问道:“是否应该把这几个不忠之将换掉?” 刘昉不假思索当即赞同,拱手道:“一切单凭丞相做主,我等自然是以丞相马首是瞻。”杨坚转而看向一旁的郑译,却见他欲言又止,只是微微点头,不发表任何意见。 ------------ 第二十四章 布兵 (2) 更新时间:2012-08-13 李德林此时发出一丝讥笑,他早对刘昉、郑译二人不屑,也不再看这两个惺惺作态的小人,转头面向杨坚,铿锵有力地言道:“丞相,断然不可阵前易将!你与诸将同是国家重臣,地位本相差无几。现在只因丞相居辅政之位,才得以差遣众将。如今所遣之人不忠,那么怎能保证后遣之人就可委以心腹?” 李德林停了停,看到杨坚低头思虑,刘昉、郑译的脸上写满诧异,他微微直起腰板,继续说道:“再者,所谓受敌贿赂,本就是一件虚实难辨之事,若此时派人去替换,恐这几人会畏罪投敌,上至韦元帅下至众士卒难免也会惊疑自危,此乃动摇军心啊!临阵换将自古乃兵家大忌,燕国以骑劫替换乐毅,赵国以赵括替换廉颇,皆酿成大祸。” 听到这里,杨坚猛地抬起了头,他难掩心中讶然喜色,对李德林投以赞许的目光:“多亏有公辅啊,要是没有你,那我就险些犯下大错了!现下听公辅一言,茅塞顿开,就请你继续说说,现在我们应该采取什么策略呢?” 李德林很是受用地笑笑,心中稍加琢磨,慢慢地说:“依我愚见——丞相可以派一足智多谋且能被阵前众将信服的心腹去做监军,让他查实内情。如此一来,即使几位总管真有异心,也不敢妄动了。” “嗯,此主意尚佳,可是派谁去呢?”杨坚沉思片刻后,把目光投到一旁的刘昉和郑译身上,试探着问:“现在需要可信之人去统管大军,公等二人,谁愿意去呢?” 刘昉脸上一僵,抢先跪倒在杨坚面前,沉痛地说:“丞相啊丞相,我其实很想去,只是从不曾带兵打仗,恐怕会耽误大事,实在不敢担此重任啊!” 郑译紧随其后,下跪连连叩头道:“请丞相恕罪,丞相恕罪!家中有高龄老母,她老人家离不开我的照顾,望丞相体谅,留我在京中以尽孝道啊——” 杨坚心中极为不悦,见到刘昉、郑译齐齐推辞,一眼便看出他们不过是找借口脱身,二人实则贪图安逸,不想亲临阵前。看清楚刘昉、郑译的真面目,杨坚却是隐而不发,冷冷地吩咐:“我知道了,二位确实不是最佳人选,此事容我再斟酌。现下天色已晚,你们就先回去吧!” 刘昉如释重负,他难掩喜色,轻浮地告退。年长的郑译却是沉着冷静,从容缓步而出。李德林本想留下继续说点什么,但他隐约察觉到杨坚的火气,深感此刻不宜多言,也静静地退下了。 夜渐渐深了,沉寂的黑暗中蔓延着无边的诡秘。战火硝烟的味道仿佛已经传至京中,鼓噪在空气中四散。杨坚静坐在小室内,烛光摇曳闪烁,映得他脸颊微红,豆大的汗珠悄然无声地从鬓边倏地滑落。 屋外有人轻轻叩门,半晌不见屋内应声,只得加重力度,并高声通报:“丞相,相府司录前来求见。” 杨坚冷不防回过神来,身上不由打了个寒战。“进来——”,他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 走进小室的是一个身高五尺、广袖宽衫、气韵沉厚的中年男子。此人正是之前经独孤夫人大力保荐的高颎,他自从归附杨坚后便被安排在府内当值,负责总录公文,举善弹恶。 “丞相,这里有几份例行的公文需要你签批。”高颎行过礼后,递上一沓繁复冗杂的文书。 杨坚皱着眉头盯着高颎手上的公文,冷冷丢出一句:“先搁在那边的地上,明日午后你再来取。” 高颎从杨坚那挂满沉厚愁闷之色的脸上看出他满怀心事,他思索着走到一旁,轻轻将公文放置在地后,却没有立刻退下,而是关怀备至地问:“丞相有何烦心之事,可否说予我听听?。” 杨坚不料高颎竟有此一问,他猛然抬起头,惊疑地盯着高颎,上下打量许久后才吐露心迹:“昭玄啊,现在情况对我们来说很是不利。今日更收到密报,前方军心不稳,所以眼下急需派一可靠之人去做监军,督查内情,可是一时竟不知谁能胜任。” 高颎听罢砰然双膝下跪地,他明亮的眼睛泛着大义澎湃的颜色,激昂请命:“属下不才,如若丞信得过我,我愿亲临军中完成丞相嘱托,绝不有辱使命。” 杨坚忙大步走到高颎身边,双手将他扶起,饱含无尽的情意。“可是昭玄……”愁苦不安的杨坚情绪稍有缓和,但下一刻他面容却又纠结起来,直直摇头叹息:“我不是没有考虑过你,但是又想到夫人之前透露,你年迈的母亲久病在床。此时若派你去阵前监军,那便无法侍奉她老人家,无疑是将你置于不孝之地啊!” 高颎双眼微润,泛起红光,他的信念岿然不动:“自古忠孝难两全,如今国家有难,我也只能舍孝全忠。”一语凛然而又不失儒雅风范。 “夫人说的没错,昭玄的确是难得的忠义之士啊!”杨坚感怀不已,激动之情难以言表,只是深深凝望着高颎的脸,紧握住他的双手不放。 高颎也不说话,微笑注视着杨坚,他心里的话,他仿佛全都知道。二人相对良久,杨坚终于平复心情,这时才察觉到自己一时忘情,忙拉着高颎上座,“身边有昭玄这样的大义之人,太让我感动了,一时竟忘了让你坐下说话。来来来,我们坐下慢慢说……” 高颎也不拘礼,坐到杨坚身边,二人长谈至凌晨时分。交代嘱托完监军的任务,杨坚最后道:“让次武领河南道行军总管同你前去,他和那边的将领地位相同利益相关,也能更好地稳住人心。” “丞相思虑周全,此役定能化险为夷。希望丞相不要再夙夜忧心国事,多保重身体,稳坐京中等着我军的的捷报吧!”高颎信心满满,给自己打气的同时,更多是为安抚杨坚的情绪。 杨坚心底依然满是愁楚,但面上却是轻松地释然一笑:“有昭玄监军,我自然高枕无忧,可是如今司马消难已反,接下来就是益州的wang谦了。昭玄你慧眼识人,看看可有能担当重任之人,举荐一二?” 高颎稍加思索:“次武的三叔开府于义乃太祖亲封的八柱国于瑾之子,他满腹经略、为人正直,可当元帅” “于氏一族的确满门忠烈,次武的二叔于翼也曾拒绝过尉迟迥的招抚,想来那于义定是亦堪重任!”杨坚喜悦地说。 高颎依然沉着,不忘提醒道:“只是听闻刘昉、郑译二人和于义有些间隙,曾屡次向宣帝弹劾于义,若对于义委以重任,恐怕他们会……” “知道了,这些事我心里有数。”杨坚打断高颎的话,示意他不用再说下去。认清刘昉、郑译的嘴脸后,杨坚对这二人厌烦得很。 高颎明白杨坚的意思,他心照不宣也不多说,眼看时候不早了,便自请告退。 ------------ 第二十四章 布兵 (3) 更新时间:2012-08-13 离开小室,高颎急出皇宫,直奔城南家中。站在大宅外正要叩门时,他的手在半空中戛然停了片刻,长臂终是缓缓地放了下来。黯然垂头,站在门前陷入沉思,须臾,他忍不住欲再次敲门,但刚刚起手就强迫自己收回手臂。 这一瞬,高颎在自己心间筑起的那道防堤陡然崩溃,他再也无法压抑住那如洪水般奔涌的感情,夹杂着思母与愧疚的泪水恣意而出,湿痕满面。 他终是没有踏进家门与老母告别,不忍她亲身经历失去儿子的痛苦,还要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离家。高颎咬着牙抑制住回家探母的冲动,在宅前狠狠磕了三个响头,血污顺着前额滑下,与泪水混迹在一起,仿佛血泪从他的眼中汩汩而出。 三叩毕,高颎牵过马翻身而上,头也不回一路狂奔而去。他处理好额上的轻伤,辰时与于仲文在宫内会合,二人共同经过一番准备,于两日后启程奔赴武陟。 自高颎走后已过十日有余,杨坚终日与李德林商讨军务,明显疏远了刘昉、郑译。 这天用过午膳后,杨坚独自一人在正阳宫后院中消食,不知不觉他已踱步近一个时辰。李德林携一名伤痕累累、衣衫沾满血污的青年男子急匆匆地穿行于正阳宫中,他们费了好大力气才在院落一角发现杨坚的身影。 “丞相,我给你带来一名从淮南战场回来的将军,他正要向你复命呢!”李德林一路小跑到杨坚面前。 杨坚正要开口,这时那位浑身带伤的男人也气喘吁吁地赶了上来,“扑通”一声跪倒在杨坚脚下,哀声道:“末将顺州刺史周法尚,未能保全城池,请丞相降罪。” “将军先不要自责,淮南战况现今究竟如何?”杨坚搀扶起周法尚,焦心地问。 周法尚自知有愧,低着头小声说:“司马消难起兵当日就派开府段珣谎称助我守城,欲骗我打开城门。我深觉有诈,闭门不纳,于是段珣开始围攻城池。由于仓促作战,大多士兵皆在城外,末将率五百士卒苦守近二十日,终力不能支,只得弃城回来向丞相请罪。那司马消难已经投降于陈国,接受其任命为大都督,并赐随国公。末将的母亲和弟弟及家中僮仆三百人余人皆被司马消难俘虏至陈国。” “随国公?呵呵……司马消难还是降陈了!看来柳裘他们是去晚了啊——”杨坚望天一叹略作惆怅,复而转过头冷静地对李德林说:“相府中现领宿卫骠骑的段文振其老母妻子皆在邺城,但他此前仍拒绝了尉迟迥的劝降,是一位忠勇之士,就派他前去安抚淮南吧。” 李德林领命,杨坚又看向候一旁始终低着头的周法尚,微笑着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抚道:“将军不必忧心,司马消难投奔陈国已见败迹,王谊元帅定会率兵将淮南地区尽数夺回。将军辛苦了,先下去休息吧,尽快把伤养好,再为国尽忠!” 周法尚弃城逃回京城,不但没有被处罚,反而得到丞相的慰问,顿时感激涕零,再三叩拜。就在这时,有人前来通传刘昉、郑译二人同来正阳宫求见杨坚,李德林见状便自请告退,扶着周法尚从偏门离去。 杨坚眉目深沉,他猜到刘昉、郑译应是因几日未获召见,感觉到被疏远,所以前来一探虚实,顺便借机讨好。虽然猜到两个小人的来意,但不能就此推辞不见,与他们彻底撕破脸,无奈之下杨坚绷着一张黑脸往正厅走去。 见到刘昉、郑译那一刻,杨坚顿觉异常烦躁,但又不得不笑着和其寒暄。郑译的话不多,刘昉却是一脸媚态,关怀备至、歌功颂德:“丞相不要为战况过于担忧,忧坏了身体,谁来统帅我们大周啊!我大周除了丞相,再无一人可以坐镇京师总揽大局,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 这番谄媚的话在杨坚听来格外刺耳,但他又不好打断刘昉,强压下自己的不耐烦。就在此时,长长的喊声传入大厅,“报——蜀地急报——” 杨坚顿时打起精神,再不管愣在一旁的刘昉,只见一个军士跑进大厅,跪地禀道:“蜀地急报,益州总管wang谦日前为了阻拦新任总管梁睿赴任,出动巴蜀军队十余万人,攻占始州。所管益、潼、新、泸等十八州皆反,另有渝、武、兴等十州民众亦从之。” “哈哈哈……好啊,真是好啊——”杨坚听了这个消息竟酣畅地开怀大笑,朗朗笑声充斥着正厅的每一个角落,回荡、扩散。 刘昉、郑译不解其意,静坐着一声不吭,直到杨坚止住笑,才听他痛快地继续说:“该反的终于都反了,果不出所料啊!传令下去,封开府于义为元帅,发利、凤、文、秦、成诸州兵马,讨伐wang谦!” 刘昉和郑译听罢大惊失色,二人忙互对眼色暗通意见。刘昉心照,壮着胆站了出来,小心翼翼地说:“丞相啊,那梁睿在军中位望素重,恐怕不可居于义之下,导致士兵不满,军心动摇啊!” 杨坚怒目狠瞪着刘昉,眼神利如刀锋,吓得他浑身哆嗦不敢抬头。立威之后,杨坚一改前态,幽幽地吐出一句:“令梁睿为元帅,于义为行军总管。” 郑译看出杨坚大为不快,为了缓和气氛忙转移话题。正巧有件他苦思已久,想以此重新博得杨坚信任的事,此时正是提及的最佳时机。“梁睿和于义皆为人才,如今国家正值用人之时,丞相更是求才若渴。在此微臣想推荐一人,他刚正耿直,通晓世事,可堪重任。并且此人对丞相来说应该并不陌生,他就是元岩,但因之前冒死进谏宣帝被罢黜在家。” 杨坚拉长着脸,满是疑虑地瞅着郑译,嘴里却反复念叨:“元岩,元岩……”刘昉眼见郑译举荐元岩,怫然不悦,目光阴毒地盯着郑译,眼神中充满着忿恨…… ------------ 第二十五章 破釜沉舟 (1) 更新时间:2012-08-17 八月中旬,杨坚任命段文振安抚淮南、梁睿讨伐川蜀,暂时应对了司马消难和wang谦的叛乱。而此时,由韦孝宽统领讨伐尉迟迥的大军中,气氛却是异常紧张。 入夜后,军营中灯火通亮。严密的防守仿佛将外界的空气也阻隔了,营中人心惶惶,沉重的军士们呼出的每一口气都好像变得浑浊。 一位年逾四十的魁梧大汉在自己的大帐边来回踱步,他双手背后,黝黑的脸上布满阴霾之色。此人是西魏十二大将军李远之子怀州刺史李崇,其叔父李穆献金腰带归附杨坚后,派他率怀州之兵与统领并州兵的李询会合,一同支援韦孝宽讨伐尉迟迥。 “元帅病情还没有好转吗?打探的如何?”围着帐篷又走了一圈,李崇耐不住烦闷,冲声质问在帐门前把守的亲兵。 卫兵统领如实回话:“末将暗中调查两日,但元帅大营密不透风,大家都见不到他,只能通过侍候的妇人传话。对外放出来的消息还是元帅终日卧床不起,病情丝毫不见起色。” 李崇无可奈何地怒哼一声,沉默片刻后不知他突然想到了什么,猛地拔出佩剑疯一般急挥乱砍,末了将剑狠狠刺在地上,高声咒骂:“我呸!叔父真是糊涂,李家几十口人世代蒙受皇恩,现在国家有难,怎么能归附这窃国诸侯呢?还有什么脸面立于天地间?” “将军慎言……”守门的卫兵突然见身后有人朝他们的帐篷走来,急忙打起眼色,示意李崇收口。 李崇先是一愣,等他察觉到有人接近后,转过身借着火光看清来人正是同在军中的堂兄李询。刚要快步去迎,却先听到对面传来厉声一呵:“永隆,你胡说些什么!定是天气燥热,一时冲昏了头脑,才胡言乱语吧!” 走上前后,李询也不理会李崇的问好,他脸色冷若寒冬冰雪,对两个守门兵卒施威道:“广宗郡公今日所言,你们就当没听过,否则小心人头不保!” “末将遵命!”守门的亲兵肃然响应,声音干净利落。 李询释怀了许多,绷着的脸渐渐舒缓开,“你跟我过来。”他的声音压得很低。 二人一前一后,刚走了一会儿李崇就按耐不住,扯开嗓门吼着问道:“堂兄,我们已经在此屯兵多日了,元帅究竟真病还是假病?” 李询停下脚步左右望望,眼见四周无人才小心翼翼地说:“你怎么总是口没遮拦,军心不齐如何作战?其实我早已知道,尉迟迥之前私下派人招抚过你,所以如今叔父让我们支援韦孝宽,你是不是心有不甘?” 李崇一语便被人说中要害,顿时哑口无言,他吹胡子瞪眼闷气满怀,却也不狡辩。李询不温不火地拍了拍李崇的肩膀,语重心长道:“永隆,你真是糊涂啊!你以为那尉迟迥就是为国为民的正义之师?你怎么就看不出,他起兵不过是在满足个人野心!丞相毕竟是名正言顺的辅政大臣,背后有整个朝廷支持,你走错一步就会陷李家满门于不义!” 李崇一听到自己的所作所为会连累家族,最后一点傲气也荡然无存,整个人一下子蔫了下来,连连唉声叹气。 李询见堂弟已有悔意,之前还有些不安的心终于放了下去。他温和地抚着李崇雄厚的背膀,继续动之以情:“永隆,实话告诉你,其实军中不乏收尉迟迥贿赂后左右摇摆之人,先前我已向丞相密报。但念及兄弟情谊也为李家声望,我在密信中并没有指出你,但是丞相派的监军这两日就要到了,希望你好自为之。” 李崇难掩震惊,猛地抬起头,讶然问:“丞相派了监军来?” 李询轻轻地点点头,他从李崇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种极为复杂的颜色,有对之前言行的懊悔、有对自己的感激,更多的是一种意欲归附杨坚的决心…… 与李崇告别后,李询走在回自己营帐的路上。远远看到一名军士朝他所在的方向跑来,发现自己后更是加快了脚步。李询一眼认出那人是韦孝宽身边的亲信刘副尉,看他的样子似乎已经找了自己一段时间。果不其然,等刘副尉跑到身边后,忙通报道:“长史,丞相派来的监军高颎与河南道总管于仲文已至军中,元帅令你一同接见。” 李询火急火燎地赶到韦孝宽帐篷外,没想到竟遇见正要进帐的高颎和于仲文。三人先相互简单问候,随即一同进了大帐。 韦孝宽一身常服腰板挺直坐在床边,不等众人向他问安先朗朗笑道:“二位将军远道而来一路辛苦了,快坐,快坐……李长史也坐啊。” 坐下后高颎抢先开口,关切地问:“元帅的病情如何?丞相可是时刻牵挂着你啊!” 韦孝宽捋着花白的胡须狡黠一笑,如实道来:“老夫的病其实并不严重,只是先前发现军中诸将对日后行动的意见不同、军心不一。若贸然进军恐现败局,所以老夫不得已只能以病情拖缓行军进度。” 高颎正色道:“老将军不必担心,我既来军中,定会使军心稳定下来。”尾音刚落,他轻轻向坐在对面的于仲文使了个眼色,有所示意。 于仲文心领神会,起身走到韦孝宽面前抱拳道:“元帅、长史,末将恳请现在就去军中察看军情。” 韦孝宽点头首肯:“军中出现异动,了解军中情况确实刻不容缓。”李询见状忙热心接话道:“将军初至军中,不太熟悉,不如我陪同将军前去。” 于仲文恭敬地回绝李询:“长史留下与监军商讨战况即可,我想去安抚众将,有你在反倒不便。”说完,便告退出帐。他离去后,韦孝宽起身走到于仲文的席位上,缓缓坐下,从容地笑着说:“和你们坐的近些,方便说话,方便说话……” 高颎冷静地看着韦孝宽,直切主题:“我军如今处于何局势?” 韦孝宽正要回答,怎知不等开口突然剧咳不止,脸上呈痛苦状。 李询见状忙起身走到韦孝宽身边,轻轻拍着他的背,等其止住咳嗽,才转头看向高熲,替韦孝宽道出眼下情势:“尉迟迥已派其子尉迟惇率军十万进抵武德,在沁水东岸布阵二十余里,正与我军隔水相对。而近日暴雨不断,沁水猛涨,不宜进军。” “我军已在此地驻足半月有余,不可再拖延了,不如加紧命人架桥吧!”高颎紧接着说。 韦孝宽沉吟半晌,幽幽地说:“架桥倒是可以,只怕那尉迟惇定会设法破坏。” 高颎嘴角露出浅浅的微笑,沉着应道:“这个不难解决,我自有办法应对——” 正当韦孝宽三人密谋时,于仲文来到大营的东北角,此时军中精锐部队正在此处进行夜间的秘密操练。 月朗星稀,营地驻扎在四野空旷的城外,入夜后偶有微风吹过,但暑热依然得不到缓解。于仲文没有着急上前,他站在一旁全神贯注地远观营中身穿重甲的军士们的士气,由于太过专注,丝毫没有察觉到背后有人正在朝自己走近。 来人个子不高、身披盔甲,年纪五十有余,他轻轻走到于仲文身后,猛地一拍他的肩膀:“延寿郡公,好久不见,别来无恙啊!” 于仲文一惊,眼见来人正是李询于密信中提到有异心者之一宇文忻,他心知这人屡立战功、敏慧多谋,当即调整好自己的状态,脸挂笑颜从容应对:“化政郡公怎么如此见外,从前不都是唤我次武吗?” 宇文忻丝毫不客气,嘴角泛起阴笑,幽幽地说:“次武老弟啊,那我就明说了,烦请你一解我心中疑虑——你刚从京城前来,觉得丞相究竟何意呢?”说到这里他眉毛一挑,微微靠到于仲文耳边,压低声道:“这讨平尉迟迥实乃小事一桩,只怕这叛乱平息后,我等要有鸟死弓藏之忧啦!” 于仲文丝毫不为宇文忻的这番话蛊惑,他从容不迫、处变不惊,遥望西北京城的方向,拱手道:“丞相宽仁大度、明识有余,我们如能竭尽忠诚,他必不会对我等有他心。” 老辣的宇文忻笑而不语,小而精亮的眼睛里透着狡诡的疑色。于仲文倒也不心急,和老狐狸打起交道自己也变得狡猾,他故作高深,摇头晃脑慢慢悠悠地说:“我在京城这些日子,察言观事,闻丞相有三大长处,可见其并非常人啊……” “哦?不知是哪三大长处啊——”宇文忻看似冷淡地回了一句,但他直直盯着于仲文的眼神已经出卖了他。 ------------ 第二十五章 破釜沉舟 (2) 更新时间:2012-08-17 于仲文将宇文忻不经意间的细微变化尽收眼底,微笑着解释道:“有敌军士卒前来投奔,丞相立即令其兄弟召集人马随我军一起讨敌,此乃第一长处大度。而后有人建议彻查投奔者之前的罪行,丞相却觉得查访前罪有亏大礼,此乃第二长处不求人隐私。我的妻子儿女被尉迟迥杀害,丞相听闻后潸然落泪,此乃第三长处,有仁者之心啊!” “确实是三大长处,他人不能及也!”宇文忻轻描淡写地点了点头,这一次从他脸上却再也看不出任何表情。 于仲文虽知宇文忻暗藏私心,但仍恭恭敬敬地道:“宇文将军,这军中除了韦元帅,只有你和郕国公年纪最长、威望最大,此战胜败就取决于公等之心啦!” 宇文忻明白对方话中深意,同样客气地回道:“次武放心,梁将军老当益壮,骁勇善战,他和我一样都是忠诚于国家之人。时候也不早了,我就先回帐休息了,你一路奔波,今日刚到军中也早些歇息吧。” 八月十六日,韦孝宽派人日以继夜的赶工架桥已有两日,沁水东岸的尉迟惇得知消息后对敌方的按耐不住感到无比兴奋,他一早想好制敌之策,此时正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准备得如何?”尉迟惇正在军营靶场内练箭,拉弓瞄准靶心时感到身后有人前来,首先开口发问。 士兵大声汇报:“已按将军命令,在上游准备好数十只木筏,火油也已备齐。” 尉迟惇嘴角上翘,喜悦的笑脸尽显轻浮之色。他手劲一放,弓上羽箭离弦射出,眨眼之间正中红心。“好,传我命令,点燃木筏,顺流而下。韦孝宽的木桥还不是得化作灰烬,哈哈……”尉迟惇扔下手中大弓,狂笑着扬长而去。 自感胜券在握的尉迟惇携几位心腹军士在营外丛林里烤肉饮酒,一个时辰后大家已喝得半醉。尉迟惇晕晕乎乎地靠在一棵树下,正在向下属吹嘘自己御女的威风事迹,突然听到远处传来高喊:“不好啦,不好啦……” 尉迟惇不耐烦地砸了酒坛,怒吼一声:“谁在那边瞎嚷嚷,给我滚过来!”看到急匆匆跑来的是军中报信的小兵,他狠狠瞪了一眼,颤颤巍巍地伸手指着那名军士:“到底是什么不好啦,快说!” 小兵战战兢兢地道:“我军的木筏放出后全部被敌军拦截,他们早已在河中放置了许多‘土狗’,这些‘土狗’前锐后广、前高后低、互搭成排,轻而易举就把顺流而下的木筏都截住了。” 尉迟惇勃然大怒,连连砸了手边的几个酒坛,“废物,都是一群废物。传令下去,各营队步阵准备,随时迎敌。”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在众人的搀扶下驾马回营。 与此同时,河对岸的韦孝宽军中也颇不平静。“土狗”退敌成功后,李询奉韦孝宽之命前往高颎帐中商讨筑桥之后的对策,他进门后先是对高颎大肆夸捧,抱拳作揖:“监军料事如神,亏你早就想好对策,在下真是佩服,佩服。” 高颎放下手中书册,微微一笑,抬手示意请李询就坐。 李询坐下后开门见山道:“桥已基本搭好,元帅让我与监军商议何时进军。” 高颎没有正面答话,而是反问:“次武昨日被元帅派去东进讨伐檀让,如今该派谁去作先锋呢?” 不等李询做出回答,战甲加身的宇文忻站在帐外喊了一句:“监军,我可以进来吗?”夏日酷热,帐门前挡帘皆高高撩起,高颎和李询一眼便看到外面是何人,当即让其进帐。 宇文忻面无表情、语气平平地说道:“监军、长史,河边桥已搭好,我们应一鼓作气即刻进军,速战速决,末将愿自请作先锋。” “宇文将军……”李询惊讶不已,嘴上默默地嘀咕着,完全没想到一贯深沉的宇文忻会突然如此激进,主动请战。一旁的高颎倒是神情泰然,似笑非笑地思虑着。 见到对面无一人接话,宇文忻的脸阴了起来,冷冷地问了句:“怎么?监军与长史信不过我?” 李询皱着眉头刚要开口,却被一旁的高颎抢先把话接了过去:“怎么会呢,将军想多了。你不知道,刚才我们也正在思考何人可为先锋,将军愿意再好不过了。” “请监军和长史放心,我视尉迟惇的十万兵如满地齑粉。”宇文忻的脸色更阴冷,好像敷了一层冻霜,寒意扑面。他行了一礼转身告退,帐内心神不定的李询和安之若素的高颎,各有所思。 次日一早,伴随着徐徐升起的灿烂朝阳,韦孝宽以宇文忻为先锋,率六总管军向尉迟惇的十万大军进发。成功架桥后,营中士兵军心大振、士气高涨,几万人整齐列队,激昂地行进。 河对岸的尉迟惇整兵严守,坐镇高处纵观全局,做好了迎战准备。 就在这时,有士兵跑来报信:“将军,韦孝宽派人渡河来了,先锋是宇文忻,势头威猛。阵前大将军请命死守险滩要地,阻拦他们进取。” 尉迟惇揉了揉太阳穴,闭眼思虑半晌后说:“不,我们稍作后退,腾些许空地让他们渡河,待他们一半渡过一半仍在桥上时,我们就杀他一个措手不及。传令下去,在我未上阵发令之前,任何人只准后退不准前进,违者立斩!” 韦孝宽见尉迟惇后撤,高喊道:“今日之战,有进无退!”而后下令全速渡河。 擂鼓声响彻碧天,震得湖面水波漾漾。士兵的呐喊助威声更加嘹亮,大军气焰节节高涨。“全军出发——”先锋宇文忻军前领头,他跨在一匹乌黑战马之上举刀发令,脚下一蹬驾马而奔,引领身后大军过桥渡江。 高颎见前军已经出发,身处后方的他命令道:“昔日项羽破釜沉舟得以灭秦,我们如今也只能背水一战,否则死无葬身之地。把话传到后面,渡河之后立即烧毁桥梁!” 虽然桥面狭窄,队伍过桥时略有拥挤,但士兵们训练有素,所有人脚步一齐、同心向前,有条不紊地通过桥面,速度惊人。下桥后更是在第一时间调整好状态,听候号角指令,迅速集结列阵。 尉迟惇低估了敌方的实力,没想到韦孝宽的军队可以在短时间内迅速过桥。他刚刚身披战甲亲临阵前,尚未部署好战略方针,就已听到敌军喊杀声震耳欲聋。措手不及之下尉迟惇孤注一掷下令道:“集中兵力,斩杀贼寇大将,砍死宇文忻者有重赏。” 宇文忻见敌军来势凶猛朝他杀来,忙派人掩护,嘶声吼道:“将士们,后方木桥已被摧毁,我们没有退路了,只能背水一战!跟我一起杀过去!”士兵们得知退路被断,纷纷意决拼死取胜,一时间勇不可挡。 尉迟惇一方打头冲锋者虽皆是其手下精兵,但刚与敌军接触就已现弱势。丝毫招架不住宇文忻一方的凶猛攻击,不消片刻就被杀得所剩无几。眼见前军集体崩溃,尉迟惇所在的后方数万人大队顿时乱了分寸。大部分士兵已被敌军壮大的阵势吓破了胆,再也不听从指挥,纷纷四散逃命。 尉迟惇看到手下不战而逃知败局已定,也无心应战,调转马头悲愤地高喊:“撤退——大家朝相州方向撤——兄弟们,跟我走啊!” 宇文忻眼见敌人势衰,起兵全速追击,面对溃逃中毫无抵挡之力的士兵,他大刀一挥横扫数人,马蹄踏尸血溅四方。一时间,激烈的战场上杀气冲天,哀嚎遍野…… ------------ 第二十五章 破釜沉舟 (3) 更新时间:2012-08-21 韦孝宽得知尉迟惇率兵朝相州方向逃去,立即下令以宇文忻为先锋追击,自己则与其余五总管率大军奔赴相州,与尉迟迥决一死战。 宇文忻率五百精骑小队,全速追击尉迟惇至野马岗。尉迟惇因有良驹而得以逃脱,敌方其余残兵则几乎都被消灭。此时的先锋小队气焰高涨,军中一将领对宇文忻呼道:“将军,这些逃兵轻而易举就被我们击散,尉迟惇如今只孤身一人往邺城逃奔,我们快奋力追击吧!” 宇文忻仔细观察周围地形,脸色猛然一沉,阴冷地说:“不好!现在已近相州境内,尉迟迥定会有所埋伏,我们在此需小心谨慎,不要贸然进军。是进是退,一切等探路的人回来再做抉择。” 五百人的追击小队停步不前,毫无预兆之下,寂静的山岗上空笼起一片阴云,遮住了上午时分本就光照不强的日头。天气突变,小队中的士兵更是时刻保持警惕,唯独宇文忻双手交叉抱怀,阖眼深思。 大约过了一刻钟,派出的探兵终于归队,从容回报:“前方五里外确实有敌方营帐,大约有三千余人,但并不是埋伏好的士兵,而是本地常驻守军。据我观察营中防备松懈,应不会对我们造成太大威胁。” 宇文忻听后当即决定趁前方敌营还未警觉先发起突袭,他先派人在营寨后方小林中放起大火诱敌外出扑救。营寨高门大开之际宇文忻率全员一举冲至营内,将敌人杀得是措手不及。 守军遭到偷袭后混乱不堪,没有做好应敌准备的守军毫无招架之力。宇文忻等五百精兵杀起敌军冷血无情,如快刀斩乱麻,不出一个时辰便将此地三千人尽数歼灭。 野马岗突袭结束后,宇文忻迅速集结所有人马,对接下来的行动做了部署。十几位受轻伤的军士留下负责善后工作,其余人随他继续行进。 北进至草桥时,有探兵来报:“前面就是邺城,此地有重兵把守,以我们的兵力恐怕抵挡不住。” 宇文忻眯眼远望正午时分的烈日,沉吟良久后冷冷地吐出一句:“先不要进攻,我们就在此地等待与元帅大军会和。” 话音未落,却见不远处一支浩浩荡荡的大军急急逼来。许是探兵暴露了踪迹,引敌尾随至此,宇文忻忙下令撤退。正后退时却又遇一队轻骑由左路包抄至军前,对方一员大将径直冲阵而来,宇文忻起刀招架,五百精兵被逼之下只得挺身迎敌。 虽遇突袭,但宇文忻一方并没有自乱阵脚,勇猛有余却无奈兵力悬殊,只得且战且退。眼见周围的士兵一个一个倒下,宇文忻怒吼一声,眼冒凶光,手上屠刀有如神器,一刀落下连砍数人。其余人马见队中统领愈战愈勇,士气大增纷纷拼死反击,又捱了数刻,但终敌不过对方源源不断的进攻。 最后只剩不到二百人,宇文忻全身染满鲜血,仍激烈地抵抗着敌军的攻势。就在此时,东南方忽起震天喊声,不消片刻只见一位人高马大的壮年将军引兵奔至阵前,掩杀敌军。 “仲乐,元帅大军已到,派我先来支援你。”说话的正是援军主将宇文述,他手执长枪冲到宇文忻身边,与其一同发起猛烈的反击。 敌方见韦孝宽派人支援,军心已有动摇,杀气减弱。其主将不知援兵数目之下不敢贸然恋战,急急撤退。宇文忻和宇文述二人一时占了上风但没有乘胜追击,大队人马得令迅速撤回。 十七日下午,宇文忻、宇文述与韦孝宽大军会合后继续前行,眼下已至距邺城不足十里处。韦孝宽整军备战数月,终于等到了与尉迟迥一决生死之日。 邺城内,坐拥十三万雄兵的尉迟迥怀抱一顶晶亮头盔站在城门之上,燥闷之气绵延至门楼上,没有一丝风吹草动,让人难以想象这便是大战前夕的情景。遥望这片他熟悉的土地,尉迟迥第一次萌发出沉厚苍幽之感。 城南高地上聚集起人山人海的百姓,家家户户扶老携幼外出观战,尉迟迥的脸色益发凝重。再转而看向倾巢出动整齐列阵的士兵,以最前方万人组成的黄龙军最为夺目耀眼。这些亲兵由他在关中亲手操练,此次出征每人头戴墨绿巾、身披明黄战衣。列阵而站,远望之下犹如一条盘旋在野的巨大黄龙,气势冲天。 见此阵势,尉迟迥双目轻轻燃起一团明火,将片刻前眼底的忧郁尽数掩盖。他沉稳地将手中头盔戴上,满头银丝埋藏在金甲之下,整个人犹如新生,焕发着冷峻的寒气。缓缓步下城楼,脚下苍劲有力,带起尘土飞扬。 战场,就在前方。尉迟迥露出阴冷的笑,策马向阵前奔去…… 正时来临,号角雷鸣、鼓声震天,大战一触即发。邺城外十三万士兵分八路齐进,直冲向敌军阵前。韦孝宽大军列阵相迎,弩手、弓箭手伏于阵中两翼,步兵蓄势而待。军令一发,万军如海中奔腾的巨浪,一波一波奔涌向前。 双方前队的万人兵马相交混战,一时间杀气冲天,撼动四野。韦孝宽领后方骑兵快马迎上,护于其侧的刘副尉高喊一声:“元帅快看,尉迟老儿竟有‘神龙’相助!” 韦孝宽怫然不悦,狠狠瞪了刘副尉一眼,随即大喊一声:“莫要长他人志气!敌军先锋不过是从关中带来的黄龙军,不足为惧!”语毕,他挥剑高吼鼓舞士气,此阵中军士在其带领下一同壮威呐喊。 前方厮杀更激,尉迟迥着金甲金盔亲身带领黄龙军冲锋陷阵,黄衣加身的士兵们神勇无敌,以一敌十,杀得韦孝宽一方苦战相抗。前方军士拼劲全力且杀且挡,但毫无招架之力,仍是节节后退。 这一场硬仗拼了整整两个时辰,日渐西落,天际晕染上一层红霞。保卫在韦孝宽身边的大将崔弘度眼见战况不妙,不禁请命道:“元帅,天色已晚,不如下令撤退再作打算。” “不可!”韦孝宽坚定不移地大吼,他满布沧桑的脸上青筋爆起,有如一头狂怒的雄狮。“前方探报尉迟迥侄子尉迟勤率五万大军前来支援,领头的三千骑已至。此时若不抓紧攻下,待守敌与援军会合,战况就更不利了!”语毕,韦孝宽更是加鞭纵马,奔往最前阵。 数万人马在韦孝宽的带领下苦战不退,无奈拼死反击无果,军心逐渐生变,劣势越发明显。宇文忻眼见阵前危机,只感敌我双方高下悬殊,深觉此刻不应再力拼制敌。他在前军掩护下慢慢退到阵尾,同时苦思绝处逢生之策。 不经意间一撇,宇文忻突然发觉对面高坡上站了成千上万的邺城百姓,观战的人群整整排了一里开外,远望之下好似一堵厚实的人墙。灵光一闪间,宇文忻顿生一计,他立刻冲到不远外的李询身边与其道明自己的计策。 李询听后哗然大惊,直直望着高地上的百姓,旋即欣喜而泣道:“赢了,赢了……有邺城百姓‘相助’,此战我们必胜无疑!” 不远处作战的高颎看到宇文忻和李询的异样,忙赶到二人身边,听过宇文忻的计策后连连点头道:“此战仲乐应记头功!速速发令吧,我等都听你的指挥!” 宇文忻当仁不让,他策马转身往大队侧方奔走,对阵中弓箭手发号施令:“所有人停止向尉迟迥发箭,先射高坡上的观战者——停止向尉迟迥发箭,停止向尉迟迥发箭——弓箭手听令,一起射击高地——”多次穿梭往返于军阵左右两翼之间,宇文忻很快便将号令传至所有弓箭手。 顷刻之时,两千弓箭手万箭齐发,箭势如骤雨急下。弓箭源源不断射出,密密麻麻飞向高地上的百姓,伤者数千,更有人中箭而亡伏地不起。此时的邺城外乱成一片,呜呼惨绝的惊叫声不绝于耳。 观战的人群前有弓箭袭击,只得后退回城,鸡飞狗跳般慌乱奔逃。残阳如血,妇孺们惨烈尖锐的哭喊惊叫声划破苍穹,每个人的心头都布满死亡的阴翳。为了生存的人们拼劲全力,发疯一般往城门内奔跑,与身后无情的弓箭相比,竟无人畏惧城下持刀作战的士兵。 尉迟迥的军队背城而战,毫无预兆地被蜂拥而上的百姓冲乱了阵脚,一时不知该如何作战,更有多人被百姓推挤踩踏,不消片刻全军已乱成一盘散沙。 一切尽在宇文忻的意料之中,他当即下令本部人马奋起直追,同时呐喊:“贼军败了,败了……所有人跟我一起冲,此战必胜!” ------------ 第二十五章 破釜沉舟 (4) 更新时间:2012-08-21 眼见敌方受到逃命百姓的冲撞后溃不成军,平叛大军的气焰如死灰复燃,甚至更胜从前。在韦孝宽等人的带领下,全军发起激烈的冲锋反击,仅用半个时辰便反败为胜。尉迟迥十三万大军经过先前的突发事件后一蹶不振,抵挡不住对方的迅猛攻势,连连后退之下终于告败,开始急切地往城中撤退。 残军退回城中后,韦孝宽立刻命令众将围攻城池。李询、梁士彦、崔弘度攻北门,宇文忻、宇文述攻西门,韦孝宽则与元谐坐镇南门。 天渐渐黑了…… 城外燃起一片通红火光,充斥着浓厚的血腥味,古老的邺城外墙更显斑驳。肩胛负伤,血染战衣的尉迟迥仓惶地退到北门城楼上,他居高临下眼见败局已定,清楚知道如今局面纵是黄龙下世也无法力挽狂澜。 心,一点一点地凉透,万念俱灰间,唯独那一双利目却仍是咄咄逼人。作为一个将领,强烈的自尊心驱使他仍然在城楼上坚持作战,守卫自己的最后一丝尊严。一股寒气自尉迟迥身上冷冷发散,他手持长弓从容沉静地射出一支支利箭,箭箭穿透敌人心房。 英雄末路的悲怆豪气感染了城墙上的每一个人,在场的黄龙军纷纷抄起弓箭和尉迟迥一起做出最后反击。尉迟迥见周围亲兵皆留下与他一起作战,这位傲骨铮铮的老将不禁红了眼眶,声嘶力竭地吼道:“你们都走,不要管我!邺城东北方的外墙有一缺角,趁贼军还未发现,大家速速逃命去吧!快走,给我走……” “战前我等歃血盟誓,今日定要与大总管同生共死——”百余守军无一人萌生去意,纷纷表明心迹。 “誓死追随大总管——” “誓死追随大总管——” “誓死追随大总管——” 城楼上最后百名黄龙军用性命坚守着自己许下的承诺,一张张染满血污的脸上刻着永不屈服的坚毅,他们雄壮的呐喊声穿透九霄,直上青天。 数万火把将天际照得明亮如昼,这一晚,月亮隐没在云端深处,漫天繁星也暗淡无光。墙下激烈的攻城声仿佛渐渐弱了下去,战火纷飞的邺城上空唱响了一曲泣血长鸣的绝世悲歌,那是尉迟迥的黄龙军们在齐齐呐喊着同一句发自肺腑、铿锵有力的誓言…… 半个时辰后,韦孝宽大军攻破邺城高墙这道最后的防线。李询、梁士彦、崔弘度破北门而入,梁士彦进城后率兵直奔西门,与宇文忻、宇文述一方人马会合。 李询站在门楼下仰望着早已身负重伤却始终傲然立于城门之上的尉迟迥,他冷笑一声,转头对身后的心腹军士使了个眼色,同时抬手置于颈前轻轻一抹。那士兵得令后紧握腰间长剑,正要走往楼梯处,身后突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且退下。”来人是行军总管崔弘度,他走到李询身边,面对其质疑的眼光,从容不迫道:“长史,解决一个尉迟迥又何须费力呢?让我上去令他自行了断就是了。” 李询不耐烦地瞥了崔弘度一眼,“速速解决,不要再生事端。”语毕,他扬长而去,带领一干军士浩浩荡荡地步入城中。 “长史慢走——”崔弘度恭敬地行了一礼,直到看不见李询的身影,他才顺着龙尾道缓缓登上城楼。 此时,尉迟迥跪坐在地,他的怀里躺着一具刚刚冷下去的尸体。一个鲜活的生命就这样从他的身边流逝,他深深地看着那英俊年轻却死不瞑目的面容,忍不住流下一行愤恨的眼泪。“好好休息吧,再也不会有战争了……一切都结束了,结束了……”尉迟迥颤颤巍巍地伸手拂过那冰冷的脸,看着怀中士兵的眼睛闭上了,才将他轻轻地安放在地上。 跌跌撞撞地站起后,尉迟迥四顾茫然。下一刻突然听到背后有异响,他警惕地握紧手中弓箭。隐隐约约,一个人影由远及近慢慢向他走来。尉迟迥看其一身敌军盔甲,不由分说地欲拉弓射之,但激动之下触动肩伤,剧烈的痛楚迅速席卷全身。豆大的汗珠从额前滑落,尉迟迥再也站不稳了,艰苦地单膝跪地支撑着沉重的身体。 “老将军,认得我吗?”崔弘度走到尉迟迥身边,语气里透着一丝敬意。眼见尉迟迥一言不发,他无比惋惜地长叹了口气,继续说:“你的儿媳是我妹妹,这样说来我们也算是一家人啊——老将军,只可惜如今为了国事,不能顾及私情,我救不了你……不过,念及亲戚一场,实在不想让那些士兵上来凌辱你。既然事已至此,你还是为自己打算一下吧,不要再浪费时间了……”崔弘度的声音越来越小,说到最后他低下头缓缓闭上了眼睛,不忍再面对此情此景。 尉迟迥听罢什么也没说,只是转过身看看左右满地的尸首,恨恨地将手中大弓往地上一摔。眼角的泪痕已经干了,凄哀的神色却挥之不去,尉迟迥长叹一声,拔出腰间佩剑。他的剑上仍沾染着敌人的鲜血,仔细凝视手中长剑,尉迟迥以衣袖拭净剑身上未凝固的血痕。面对那无情锋刃,他冷冰冰地笑着咒骂:“杨坚狗贼,不得好死——” 话音刚落,那柄银亮的长剑沉沉掉落在地…… 下一刻,刮过一片尘土,飞扬四散。 崔弘度听到尉迟迥倒下的声音,那一瞬间他的心里空荡荡的,仿佛被抽空了一样。他没有多看一眼,一个人悄悄地走下城楼,平淡地对站在楼梯口处守卫的军士说了句:“你们可以上去取尉迟迥的人头了。” 平叛大军成功收复邺城后,尉迟迥的儿子尉迟惇、尉迟祐与侄子尉迟勤朝青州方向逃跑,得到信报后韦孝宽派大将军郭衍率一千精骑追捕。 而就在此时,于仲文率一路人马正星夜兼程赶往金乡,队伍中有八千洛阳精兵和先前战役中生俘的万余败兵。 一路上,来自洛阳的精兵们不断讨论着前天那以少胜多、生擒上万战俘的光辉战绩,所有人皆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 “我军仅以八千士兵,就大败檀让的数万大军,顺利拿下梁郡和成武。士兵们现在皆斗志昂然,有将军带领,我们所向披靡啊!依我看什么韩信、周亚夫、卫青、李广,十个都比不上将军一个。”跟随在于仲文身边的一位年轻先锋经此战役后,把他奉为神明一般,对其崇敬有加,一日数次歌颂赞美。 又听到溢美之词,于仲文苦笑一声,谦逊地说:“取胜实非我一人之功,全靠大家配合我的部署。将士们都辛苦了,有你们这群英勇无敌、视死如归的精兵是我的荣幸。” 和自己崇拜之人对话,已冲昏头脑的小将仿佛飞上了天,飘飘然地对于仲文继续夸捧:“都是将军足智多谋,全军上下无一人不对你心服口服,将军坐镇军中,有如天兵降世啊!” 于仲文不知该如何接下去,又不好去制止那兴致高涨的年轻小将,哭笑不得之下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 ------------ 第二十五章 破釜沉舟 (5) 更新时间:2012-08-21 年轻的小将完全沉浸在自己的精神世界中,也不管于仲文的反应,竟滔滔不绝起来:“先前一役,将军先用羸弱之兵佯装败退,待檀让懈怠疏忽后又突袭杀回,轻而易举取下梁郡。之后,又诈为书信告之各州县,说我军要前去犒劳,没想到檀让又一次中计,以为咱们不会去攻击成武,他可是已经两败于将军了!” 冷眼旁观的于仲文没有被手下军士的吹捧冲昏头脑,他回头远望自己带领的万人军队,冷静地自语道:“可惜两次都被檀让逃脱,他定是去投奔席毗罗了。席毗罗拥兵十万驻扎沛县,正欲攻打徐州,我们能不能将他们一网打尽,就看此行了。” 小将仍是一脸陶醉,指着军中打出的大旗,接话道:“将军放心,假扮席毗罗使者的士兵一说,‘檀让奉大总管尉迟迥之命要来赏赐将士’,金乡城主立刻就相信了。我们现在打着的可是尉迟迥的旗帜,那糊涂的城主定以为我们是檀让大军呢!” 于仲文深吸了口气,他涩涩一笑,脸上复杂的神情难以言表。 十八日中午,这一路大军到达金乡。金乡城主误以为前来的人马是檀让的军队,连忙迎接。于仲文趁机将城主擒获,不费吹灰之力便占领了金乡。 军中主要将领和于仲文在城中府衙内部署完金乡城各处守卫,正要散会之际,那位崇拜于仲文的年轻小将突然跑进大厅中。 “我等正在商讨军机要事,给我速速退下,再来打扰,军法处置――”于仲文眼见来者是熟人,不留情面地大声呵斥。 小将吓得一个哆嗦,两腿发软,当即跪地战战兢兢地说:“将军……将军……我、我不敢贸然前来打扰,只是、只是……军中大多将士嚷着要屠城,外面的长官派我来向你请示。” 于仲文听后沉默半晌才缓缓开口,冷静而有耐心地分析道:“此举万万不可啊!占领金乡本就是为引席毗罗和檀让前来夺回!此地为席毗罗起兵之地,保留其将士、妻子,席毗罗必会率军来夺取,只有这样我们才可以逸待劳,设计将其一举歼灭。如果立即屠城,席毗罗绝望后恐怕就不会前来夺城了。你出去一定要把我的话完完整整地说给外面的人听,如有人仍有疑虑,就让他来找我,我会亲自出面解释。” 小将听得心服口服爬了起来,之前那张吓得苍白的脸上又挂起了笑容:“将军深谋远虑,我等愚人自是不可及也,末将这就去将你的命令传达给外面的将士。”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后,便退了出去。 果不其然,数日后探兵来报席毗罗已经出发,率领其优势兵力大举来攻,企图夺回金乡。于仲文听后大喜,立即下令全军按照早已定好的制敌之策行动。大部人马于数里外麻田中四面设伏,只留五千人在金乡门楼前背城结阵,引敌军入伏。 正午时分,席毗罗的军队行至距金乡五里处,军中一员先锋远观城外阵势,忧心忡忡地向席毗罗分析:“将军,敌军列阵徒有气势,前虚后空,恐是故意为之诱我深入啊!若贸然全军出击,万一中了埋伏则后果不堪设想!” “住嘴!”席毗罗面露凶色,严厉地打断了先锋的话。“难道你不知,这金乡城本就是于仲文那贼人使计骗到手的吗?由此可见他们兵力本就不足,此时列阵空虚也是正常!所以现在我们更应该速速进兵,如果一味拖延下去,难道要等对方援军到了再战?” “可是将军,末将还是深感不妥……”话刚说了一半这位先锋突然大叫一声,他手捂胸口、双目大睁,吃惊地瞪着席毗罗。“将军!将军,你……”最后的话尚梗在喉中,膘肥体壮的身子便斜斜倾倒。 席毗罗望着倒下的尸身轻蔑地摇摇头,他甩了甩剑上的鲜血,将长剑入鞘。“再有胆敢扰乱军心者,就是这个下场!还有人反对全军出击吗?”席毗罗犀利地扫视着四周的士兵,见无一人出头接话,他清了清嗓子,高喊道:“将士们,我们的亲人还处于水深火热之中!想想你们困在城里的高堂、妻儿和兄弟,为了我们的亲人,此战只许胜不许败!一定要誓死夺下金乡!” 此话一出,得到了数万士兵的呼喝响应,军队中瞬间人心大振。随即,席毗罗根据敌军列出的阵型,做了一番新的战略部署。他用最短的时间重新集结列阵,之后便一刻不待地集体出动,向金乡城门前的敌人发起了猛烈进攻。 席毗罗一马当先冲在最前杀入敌方军阵中,他仿佛一只暴躁的猛虎,咆哮着将眼前的活物咬杀撕裂,一只也不放过。敌方三员大将前来迎战,把席毗罗紧紧包围,刀戟齐出猛刺上中下三路,却一一被其化解。 四人连战数合,席毗罗双眼激红愈战愈勇,终于趁对方疏于配合之际,挑起一剑正中左侧将领下腰,将其打得翻身落马。眨眼间,席毗罗又是反手出剑,削过右侧大将的半个肩头,瞬时一条手臂打着卷地飞了出去。席毗罗邪恶一笑,伸舌meng舔迸溅到脸上的鲜血,同时起剑横扫一击,连斩眼前马上两人头颅。 两军交锋不过一刻,高下立现。但于仲文一方的士兵并没有因处于劣势而自乱阵脚,反而有条不紊地从容后退,缓缓引敌全军皆深入至金乡城下。待对方数万人密集地冲前作战时,偏僻的城墙西北角上悄悄地燃起一缕烽烟。 信号一出,蛰伏于远处麻田中的伏兵立即发起突击围剿。顷刻间柴草鼓噪,尘埃张天,上下天光一色,田野中喊声大举,气势震耳。 立马门前的席毗罗正杀敌之际,惊觉四面八方涌来数股敌军,两颗布满血丝的眼珠似要鼓出眼眶,难以置信自己竟中了于仲文的圈套。暴怒之下他声嘶力竭仰天长啸,疯狂反击企图杀开一条血路突出重围。 作为背城结阵中领头的诱饵,已经退到城门前的于仲文眼见敌军将领欲率部逃走,忙下令城前所有士兵全速追剿敌方逃兵。“为弟兄们报仇的时候到了!大家一起冲――”于仲文后来居上奔于阵前,跨马挥刀接连斩杀数十人,每追上一名敌军便毫不留情一刀毙命。 席毗罗军见野外田间八方伏军齐出,不战自败,也不抵御斗争,于混乱中各自逃命。只可惜队尾还未逃散,各处伏兵也已赶到阵后,分别包抄大队左右两翼。潜伏已久的士兵们将压抑多时的满腔怒火尽数宣泄,斗志激荡昂扬,一时间只听到喊叫声呜呼凄惨,逃兵连连倒下,死伤者不计其数。 于仲文军乘势进击,厮杀着将敌军逼至洙水河岸。河水湍急、流势滔天,无奈后有万人大军追杀,处于崩溃边缘的败走将领自恃胯下有马,最先下河渡水。其余走投无路的士兵也纷纷效仿,铤而走险争相跃入水中。 怎料数千人刚刚下水,天气莫测诡变,河边突然鼓起一阵黑风,卷着飞沙走石,顺流而下。河中波涛击岸,眨眼间人嚎马嘶声哀鸣不绝,残军连人带马皆被汹涌的激流冲散,犹如蝼蚁翻滚,垂死挣扎。 不出一刻,那邪风又骤然而止,河岸比起之前更加寂静。一片浮尸黑压压地挤满河道,低空中盘旋着两只乌鸦,时而发出一声凄惶的哀鸣…… ------------ 第二十六章 昙花一现 (1) 更新时间:2012-08-26 八月下旬,于仲文擒杀席毗罗后俘檀让归京,郭衍活捉尉迟祐后于济州城北歼灭其余叛党,杨素斩杀宇文胄于石济,尉迟迥之乱被彻底粉碎。邺城自相州平复后被杨坚下令焚毁,所有居民南迁至安阳。当月二十七日,司马消难也终不敌王谊的分兵进击,败逃陈国。至此,三总管叛乱已平定两方,剩下的只有益州wang谦。 杨坚此时则重新构架中央官职系统,任命汉王宇文赞为太师,申国公李穆为太傅,宋王宇文实为大前疑,秦王宇文贽为大右弼,燕国公于寔为大左辅,神武公窦毅为大司马,齐国公于智为大司空。此举一方面优待没有权威的宇文皇室,另一方面推崇归附自己的名门望族。 转眼已是九月,这个凉爽时节的到来,将酷夏里憋得人喘不过气的暑热尽数扫除。尉迟迥和司马消难的叛乱被彻底镇压后,杨坚的心神明显放松了许多,但他并没有懈怠,依旧终日专注于国事,此刻正在正厅里凝神阅读一封前线送来的军情文书。 过了一会,久不露面的杨惠身着一套新衣,容光焕发地步入正厅,恭敬一拜:“叔父,侄儿来看你了。” 杨坚放下手上的信件笑着问:“你好久没来了,最近忙吗?” 杨惠如实答道:“前一阵旧疾复发,在家躺了些日子,所以才没有来府上和叔父说话。” “可大好了?你也不年轻了,得注重保养身体。”杨坚的声音柔和下来,脸上更透着关怀备至的神情。 “知道了,叔父的话我一定上心。”杨惠点了点头,转而又关切地问道:“刚才进来的时候看到叔父愁眉不展,不知为何。那尉迟迥和司马消难叛乱都已平定,应当开怀才是啊!” 杨坚沉沉叹了口气:“你有所不知,蜀地战况令人担忧啊!wang谦攻占始州后,又令人率十万大军进攻利州,利州总管豆卢勣的守军不足两千啊!而梁睿接到任命快一个月了,仍丝毫没有进展,怎能不忧心?” 杨惠劝慰道:“叔父放宽心,蒋国公也是老将了,作战经验十分丰富。巴蜀地形险阻,本就不利行军,wang谦又多加阻拦,蒋公进军慢了些也正常。”一句话说完后见杨坚一声不吭,杨惠稍加犹豫,思索片刻后轻轻问了一句:“叔父,不知那利州的战况是否已见败势?” 杨坚轻描淡写道:“暂时还好,豆卢勣昼夜相拒已有二十余日仍据城坚守,还时常以奇兵反击,敌军也没占到便宜。” “这豆卢勣真是英勇,应当嘉赏。”杨惠不禁道。 杨坚点头:“器识优长、气调英远、聪悟且勇猛,日后可堪重用。”刚刚说完这句,他仿佛若有所思,又陷入无止境的神伤中。 杨惠见到杨坚绷着脸神情恍惚,苦思之下想起一事可以转移他的注意力,便急忙开口说道:“叔父,有一事我觉得是时候决断了。” 杨坚一脸疑惑地抬起头,伸手指着杨惠点了两下,“究竟何事,你说说看……” 杨惠靠前一步,弯下腰板,几乎与杨坚脸贴着脸。他压低声音,从嗓子缝里挤出一句:“司马消难之乱已平,这反贼投奔陈国乃通敌卖国,他的女儿可不能再做我大周的皇后了!” 杨坚微微调整坐姿,他身心俱疲之下向后靠去,阖眼说道:“对啊,我差点把这事给忘了,就先把她贬为庶人幽禁起来吧。” 话音刚落,突然有一身形健朗的少年走进大厅,高声问候道:“父亲大人安好。下人刚刚通传时我正在教五弟习字,谅儿写字时经常弄得墨汁四溅,所以我先去换了身衣裳,来的迟了些,请求父亲原谅。” 杨坚看见大儿子杨勇后神情略有缓和,挥手示意他无妨。对这个性情率直的长子杨坚很是关怀,近来对其更是无比器重,有心栽培。 杨勇却始终一脸的严肃,看的出他眼角眉边无不流露着一种紧张的神色。待父亲回应之后,他才与站在一旁的杨惠互相对视点头问候。杨惠接着笑呵呵地说:“既然堂弟来了,那我不妨碍你们父子谈心,就先回去了。” “过来坐吧,”杨惠出去后,杨坚朝恭敬站在旁边一动不动的杨勇招手。 杨勇微愣,脸上透出一抹转瞬即逝的慌乱,他抿着厚厚的嘴唇,一路小步走到案前坐下。“勇儿已经十六岁了,这成家后也该是时候建立功业了。”杨坚拍了拍杨勇的肩膀,虽是不苟言笑,却看得出他对儿子寄予厚望。 杨勇听后喜出望外,不禁咧嘴微笑露一排洁白的牙齿,与他暗沉的肤色形成鲜明对比。“父亲有何重任,都请放心交付于我,我定能妥善完成。”激动中不禁眉目全张,流露出最自然的神态,透着一缕年轻人的青涩,更显得憨直可掬。 杨坚颔首笑笑,自是十分喜悦,但他有意试探,所以仍保持着一个父亲的威严,不疾不徐地道:“勇儿,你倒是先说说为何我会命人将邺城焚毁,令居民南迁至安阳?” 杨勇知道父亲是在考验他,自己应该积极表现。他尽收脸上的笑意,端正身子,严肃认真地回答:“尉迟迥叛乱竟能得到那么多人响应,在短时间内我大周半壁江山皆归附于他,这就说明一个问题——我们的统治不牢,人心不稳。” “细细说给我听。”杨坚语气平平地说了一句。 偷偷瞥向父亲见他没有异色,杨勇的自信上涌,底气也多了一分:“相州、郧州、益州都是我大周外征而来,尤其那相州邺城曾是齐国旧都。齐国被我大周所灭不过几年,齐国旧民仍心念旧国,并不诚心依附我们的统治,所以一有造反之事,百姓们也并无保卫国家的意愿。父亲毁灭邺城,也是想彻底杜绝防患他们复国的念头。” “不错,不错……我儿真是聪明,颇有治理国事的眼光啊!”杨坚朗朗大笑,由衷夸奖。他饮了口水,转而又温和地教导道:“不过仅仅武力镇压可是远远不够,我们还需要对齐国旧民恩威并施。所以为父现在就任命你为洛州总管、东京小冢宰,去管理齐国旧地,安抚齐国旧民。” 杨勇对这个任命很是吃惊,这一刻那隐在案下紧握的双拳,终于缓缓松开了。但他没有注意到,自己的手心上早已浮了一层冷汗。心里的包袱放下后,整个人显得格外轻松,之后又随性地与父亲说了几句闲话,杨勇便自请告退。 ------------ 第二十六章 昙花一现 (2) 更新时间:2012-08-26 一场秋日的绵绵夜雨,悄然降临在皇城中,将一座座恢宏的宫殿冲刷洗涤。宫灯摇曳在风中,闪着幽幽的火光,雨滴声滴滴答答绵延不绝,仿佛长门怨妇的低语倾诉。 这一晚,宫中各处格外寂静。甚至天台这座曾经终日沉浸在喧闹热烈中的天元皇帝寝宫,如今也冷得如一潭死水,入夜后听不到一丝异响。 进过瓜果后,百无聊赖的宇文阐借口今日受到师傅夸奖,赖在大殿中迟迟不肯离去。司马令姬心里不知添了何事,整晚看似漫不经心,她没有多说任凭宇文阐和夏蔓聊天说笑。 “不如来跳个舞吧。听其他宫女说,你休息的时候经常一个人偷偷练舞,今天就表演一个给朕瞧瞧。”宇文阐见司马令姬放任他玩乐,愈发得寸进尺,扯着夏蔓的衣袖摇来晃去。 夏蔓不敢放肆,挂着一脸的羞涩和紧张,退后一步声如蚊鸣:“奴婢舞姿拙劣,可不敢在皇上面前献丑。” “不管不管,朕就想看你跳舞,就是跳的不好也无妨。”宇文阐态度强硬,撅嘴瞪眼,凶巴巴地盯着夏蔓。 “可是现在没有乐曲伴奏,不如改日吧。”夏蔓小声托词。 “也是啊,没有乐曲确实单调了好多,可是这一时又找谁来伴奏呢?”宇文阐咬着手指陷入沉思。 夏蔓压低着头,双手紧攥长裙,格外紧张。此时,司马令姬悠悠地将神思抽回现实中,她放下手中的小茶碗,神情漠然地说了句:“眼下倒有一个现成的乐师,不知皇上是否同意让她来演奏一曲。” “皇后说的是……”宇文阐大为不解,抓着头苦思冥想,但始终想不出个所以然。 夏蔓看了看宇文阐,又看向正在与贴身侍女耳语的司马令姬,顿时明白了其中深意。她心里一惊,忙跪下道:“皇后真是折煞奴婢了,我只是一个小宫女,万万不敢劳烦皇后为我伴奏!” 宇文阐恍然大悟,猛地拍了一下脑袋:“朕真是笨死了,笨死了,皇后琴技了得,朕怎么就没想到呢?” “皇上的功课今日大有长进,可不要妄自菲薄,是臣妾故弄玄虚。”司马令姬语气温和,脸上笑容暖暖。 宇文阐难以置信地看着一反常态的司马令姬,对她突然愿意和自己一起玩乐感到不可思议,于是小心地问:“皇后真的愿意与朕同乐,献上一曲?” “已经吩咐宫女去取我的琴了。”司马令姬淡淡地说,但她的笑容依然挂在唇边。“请皇上稍等片刻,臣妾去更衣净手。” 片刻后,两位宫女搬来琴案放在厅中一角,司马令姬换了一身轻薄净素的皎白流纱长裙随后而出。她步态袅袅,头上金饰尽祛,怀抱一把七弦玉琴,将琴轻轻置于案上,缓缓端坐。 此时夏蔓已不敢再推辞,她稍显拘谨地走到厅堂正中。宇文阐向前挪动了下身子,他直起腰板瞪大眼睛,翘首以盼接下来的琴曲与舞蹈。 少顷,司马令姬柔柔地起手,指尖轻抚琴弦,悠然的乐音飘扬而起,琴音如一条沐浴在春日里的山涧小溪,清流蜿蜒百转淌至心间,泽润缠绵。 夏蔓和着舒缓幽柔的乐音,随性而舞。她身段轻柔,神思专注地做出每一个动作,或旋转或摇摆,姿态娇俏动人。但紧张的阴影始终挂在她脸上挥之不去,看不到她发自内心的自信微笑,使得这一舞稍显青涩。 宇文阐看得入迷,到后来竟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和着韵律打起拍子,更恨不得加入其中与夏蔓一同起舞。 夏蔓见皇帝看得欢喜,倒是放松了不少,更加用心地舞蹈。她曼舞着穿梭于大厅中,一身淡黄色的宫装,长裙飘飘摇曳,整个人如一只纷飞的蝴蝶,沉醉在斑斓绚丽的花间,绽放芳华。 一曲奏毕,夏蔓的舞也应声而终。宇文阐连连拍手,激动得不禁结巴起来:“好,好……真,真好……夏蔓的舞跳得好,皇后的曲子弹得更好!刚才你们就像是天上的仙女下凡,美极了,美极了!” 夏蔓经不起如此赞美,脸颊微染红晕,小声道:“承蒙皇上谬赞,奴婢实在担不起。是皇后的琴曲如九天仙音,我只是跟着娘娘曲子的节奏而跳。若没有那琴音相伴,奴婢的舞肯定是拙劣不堪的。” 司马令姬起身走到宇文阐身边,她的神色有些凝重,正要开口却被一看她走近就苦着脸的宇文阐打断:“皇后无需多言,朕知道时候不早了,该准备就寝,不能耽误了明日的功课。” 司马令姬似笑非笑地摇摇头,充满关切地说:“难得今晚皇上有如此雅兴,臣妾怎么好在这个时候扫兴呢?我只是想说夜凉风重,希望能把所有的窗都关了,皇上小病刚刚痊愈,更应该格外注意,保重龙体。” 宇文阐见司马令姬没有说教,欢喜得两眼冒光,但这飞扬的神采却又一闪而逝。“皇后的意思是……还可以继续玩下去?”他将信将疑地问。 司马令姬微微一笑,算是无言的默认。宇文阐顿时来了兴致,猛地拉起司马令姬的手,真挚地问道:“不知皇后可否愿意与朕一起游戏?” “游戏……”司马令姬微怔,没想到皇帝会突然提出这个请求,一时无言以对。 宇文阐见司马令姬没有当即反对,好不欢喜,眉飞色舞地说:“今天换个新花样玩,保证你从来没玩过。我们先来抽签,抽到花签的那个蒙上眼睛大声报数,从一数到一百,其他人在这期间要迅速在宫中找地方藏好。报完数后可以摘下蒙眼的巾子,在一刻钟内将藏起的人找出来。如果找不到,就算输了,可是要接受惩罚的!” 不置可否的司马令姬听得认真,宇文阐便知道她愿意玩这个游戏,他转头看向夏蔓,语气稍显强硬地说:“你也来玩吧,多个人更有意思。” 司马令姬好像变了个人似的,竟也撺掇起夏蔓:“皇上都叫你了,那就来一起玩吧,反正我也不会玩,大家一起也好有个照应。” 皇后的出面让夏蔓受宠若惊,她高兴地加入其中,心里却暗想皇上说的不过是宫外孩子们的寻常游戏,但身份尊贵的皇上和皇后竟对此甚感新奇。想到这里,夏蔓心中一时五味杂陈,却又说不出为何触动万分。 宇文阐下令所有宫人全部退下,以防作弊。抽签过后,抽到花签的是司马令姬,她欣然接受了‘找人’这个角色,蒙住眼睛大声报数。 宇文阐狡黠地朝夏蔓眨眨眼,一溜烟地跑进后殿。夏蔓望着皇帝欢脱地跑开,看到他高兴的样子,自己竟也觉得开心。面壁而站的司马令姬已经数到八十多,时间紧迫,夏蔓慌慌忙忙地跑到墙角处的一盏鎏金人形宫灯后,借高大的立式宫灯挡住自己。 司马令姬报完数后摘下蒙眼布,转过身竟一眼就望见墙角宫灯旁露出一块淡黄色的裙角。她踮起脚轻声朝着宫灯处走去,看到夏蔓压低头缩着身子蹲在宫灯后,不禁掩袖而笑,伸手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哈,一下子就找到你了,快出来吧。” 夏蔓虽是宫女,但因小孩的天性,输了游戏也稍有些闷闷不乐,瘪着小嘴。司马令姬并没有将这些瞧在眼里,她忙着去找宇文阐,可在正厅里四处察看后都不见他的身影,不由没了头绪。 看到皇后陷入困境夏蔓轻咳一声,引起司马令姬的注意后,她眼珠溜溜一转,朝通往后殿的小门处瞥去。司马令姬心领神会,快步往后殿走去,今晚的她异常活泼,与素日高贵端庄的皇后大相径庭。 ------------ 第二十六章 昙花一现 (3) 更新时间:2012-08-26 不一会儿,夏蔓听到后殿传来司马令姬轻快的声音:“皇上,臣妾已经看到你了,快出来吧。” 沉寂片刻后,便是宇文阐闷闷不乐地一声大叫:“皇后你骗人,明明没找到朕,竟然骗朕出来,这把算不得,不算,不算……” 不知道后殿发生了什么,夏蔓正在犹豫该不该过去看看时,司马令姬如小燕一般轻盈地跑进大厅,她跑到夏蔓旁边一把将她拉到身前,不停地说:“快替我挡着,替我挡着……” 夏蔓惊疑间又见宇文阐横冲直撞地跑了过来,不服气地说:“司马令姬你快出来,畏畏缩缩的算什么好汉?你出来,朕一定能抓到你!” “我一个女儿家,本来就不是好汉。皇上明明输了,还死不认账,这才不是好汉所为呢……”司马令姬翩翩一笑,仰起头做出温柔的挑衅。 夏蔓尴尬地站在皇帝与皇后之间不知如何是好,但又觉得二人似乎并不是吵架拌嘴,更像在玩乐嬉戏。宇文阐眉毛一挑,双手叉腰道:“朕就不信抓不到你!”猛地向前一扑,没想到司马令姬把夏蔓推了出去,这一下正与夏蔓撞了个满怀。 二人只是轻微的相撞并无大碍,司马令姬早已灵巧地闪到一边,向宇文阐与夏蔓招手:“来啊,来啊,皇上、夏蔓,你们一起来抓我,半炷香的时间内若是抓不到就罚你们俩做一道点心给我吃。” 宇文阐仰头一哼,盛气凌人地说;“怎么会抓不到你?皇后还是想想输了以后,做什么点心给朕吃吧!对了,也算上夏蔓一份。” 夏蔓被这欢乐浓浓的气氛所感染,沉浸在其中。“皇后娘娘可要小心了,奴婢可是不会相让的……”她神情故作严肃,末了却忍不住“咯咯”地笑出声来。 这一晚,三人在偌大的正殿中肆无忌惮地追逐嬉戏,直到深夜。红烛暖光映着三个孩子的活泼身影,宇文阐开怀的笑容使他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那张寡净的小脸更是如沐春风般白里透红,生在皇家的天之骄子终于看起来跟同龄的寻常孩子一样无忧无虑。 对宇文阐来说,这应该是他有生以来最欢乐的一夜。有救过自己的知心朋友夏蔓,还有虽素日了然无趣但对他无微不至的皇后,三个人一起嘻嘻笑笑地游戏,他想不到还有什么会比这更愉快了。 宇文阐并不知道,其实在他的皇后心中这一夜更是弥足珍贵。那一刻,她将身上被皇后之名所套牢的枷锁尽数抛下,恍然把自己当作一个普通的女孩,尽情享受着这份来之不易的欢愉,把这最美好的时光镌刻在内心深处。 司马令姬知道,自己永远不会忘记这一夜…… 这一场突如其来的细雨竟淅沥沥地绵延了整整两夜,直到第三天夜里才渐渐止息。阴郁的天气让人无比压抑,司马令姬较之前更少言寡语,一整天都心神不宁,好像有事压在心底,又像是在等待着什么降临,思绪游离在外,不知飞往何处。 不到辰时,宇文阐和司马令姬便早早上床就寝。雨停风起,呼啸声如群马奔腾踏过心头,说不出是痛是痒,却扰得人难以安睡。 宇文阐仰面躺在床上,直勾勾地盯着朱砂色的轻幔,恍觉自己被安置在一个硕大而精致盒子中。不由想起父皇大殓时的情景,那僵直的尸身被安放进朱漆的棺椁,从此以后便与世隔绝。 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惧迅速袭上心头,他不禁向右挪动了一下身子,“皇后,你睡了吗?”。战战兢兢的声音轻微细小。 司马令姬缓缓睁开了眼睛,她也不去看宇文阐,只是平静地说:“没有。” 宇文阐呼了口气,想要再往她身边靠靠,但又不敢离她太近。风声如尖刀,一点点地磨着他的心,沉默良久后他终于忍不住略带着哭腔地吐出一句,“我想我娘――” “那明日我们一起去给太后请安。”司马令姬仍然平平淡淡。 宇文阐的双手紧紧攥起,“不――我是想……我想……”他终是没有勇气说下去。 司马令姬似乎猜到了宇文阐的心思,轻轻问道:“你想见――帝太后?” “……”宇文阐咬住嘴唇一言不发,煞白的小脸看起来就像一张皱起的细绢,陷入深深的纠结中。 司马令姬也不再问,缓缓阖上双眼,道:“那明日我让她们准备下,咱们这月十五去陪帝太后用膳。时候也不早了,皇上还是早些睡吧。” 听到生母的尊号,宇文阐那颗弱小的心灵陡然崩裂,“不,我只是突然好想有娘疼……我与她很陌生,只是见过几次,去了也是浑身不自在,不知说什么好。其实皇太后待我很好,只是……只是……”他默默无声地流下两行滚烫的清泪,晶莹的泪珠倏地滑落。宇文阐吸了吸鼻子,茫然无奈地喃语:“她们都没有‘娘’的感觉。” 司马令姬似乎被触动,竟也感觉到莫名的酸楚。他想要的她给不了,她想出语安慰,却又不知该说什么。“皇上别乱想了,好好睡一觉。等睡醒之后风就停了,一切都会过去的……” 宇文阐仿佛没有听到司马令姬的话,不知他在想些什么,哽塞着问道:“皇后……你娘疼你吗?” “我娘……我娘……”司马令姬喃喃地念着,良久后才悠悠地说:“我娘在生我时血崩……我出生后不到一个时辰,她就过世了……我的身边只有爹,连娘的面都没见过……” “那你爹一定对你很好……”宇文阐的泪再次涌出,下意识地攥住被子,双手止不住地颤抖着。 司马令姬睁开眼睛呆呆地注视着头顶那让她感觉到眩晕的朱红色,好像自言自语,又像在倾诉心底的秘密:“爹爹早年受奸人所害,他历经坎坷,所以教导我和哥哥十分严谨。虽然如此,可是我……我好想他。自从入宫,我就再也没见过他了……” “你至少还有爹疼爱……”宇文阐再也说不下去,他扭过身子抓着丝缎花被盖过头顶,整个人躲在被子里蜷缩成一团,瑟瑟发抖。 “皇上……”司马令姬刚刚开口,突然听到屋外传出阵阵躁动。她转而想喊在寝室外守夜的夏蔓,但就在这时急促的拍门声惊得她一个寒战坐了起来,心慌得好像沉入了一个无底洞,透彻心扉的寒气咄咄逼人。她掀起挂在床边的幔帐,直直望向寝室的小门,好像预知到会发生什么,心反而平静了下来。 “皇上,皇后,不好了,不好了……”外面的夏蔓突然冲了进来,也顾不得规矩行礼,慌慌张张地说:“外面来了十几个内侍大人,将所有服侍皇后的宫女都叫去大殿,还……还有请皇上皇后也出去一趟。” “知道了。去告诉外面的人,让他们稍候片刻。”司马令姬端起一国之后的架子,一字一句充斥着不可侵犯的威严。 夏蔓出去后,宇文阐提心吊胆地翻过身,扯了扯司马令姬的衣角:“皇后,我不想出去去……” 司马令姬摇摇头但什么都没说,起身去拿了件披风,又走回床边:“皇上,外面凉,披着这个衣服再去吧。” 宇文阐眨着一双澄明的眼睛,不情愿地怯怯爬起。任凭司马令姬为他披上衣服,却又压低着脑袋,嗫嚅半晌后才细声说:“不去不行吗?” “皇上,你应该懂事了……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一天……”司马令姬深切地望着宇文阐,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终没有说出口。她为宇文阐整理好衣衫,一闪即逝的哀愁悄然划过她的眼睛,最后竟是好言好语地安慰道:“我们这就出去吧,也许没什么事,马上就可以回来继续休息了。” 宇文阐不敢直视她的眼睛,含糊不清地嘀咕道:“皇后也加件衣服吧,外面风还那么大……”不知是出于关怀,还是有意拖延时间,宇文阐竟也要去给司马令姬拿披风。 “这件寝衣是入宫前父亲特意差人给我做的,厚实得很,臣妾不冷。”司马令姬轻抚着素色衣袖上的凤凰祥纹,提及父亲不免伤怀,一时间像是忘了身旁还有一个人,径自往外走去。 宇文阐畏畏缩缩地紧跟着司马令姬的脚步,一路心惊胆战,不知三更半夜一群宦官进入天台,究竟意欲何为。 ------------ 第二十六章 昙花一现 (4) 更新时间:2012-08-30 刚刚穿过后堂,一声凄惨的哭叫冲破狂风,闯入耳畔:“皇后,救我……救命啊,皇后……救救我……” 熟悉的声音打在司马令姬心头,她顾不得皇后的端庄,脚下走得飞快。刚进大厅就看到一名内侍总管带领十几个眼生的宦官,堵在门口。宫里但凡服侍过她的宫女都被叫了出来,齐刷刷跪了一地,战栗着把头死死压低。 宇文阐紧随其后也从左侧小门迈入大厅,却眼见两个太监架着一名不断挣扎的年轻宫女,再仔细一瞧那人正是司马令姬从家里带进宫的贴身侍女。 那侍女的目光始终投在前厅与后堂的交界处,她首先发现皇帝与皇后的到来,仿佛见到救命稻草,底气也多了几分,更加用力地挣扎。“皇上、皇后,救救我……奴婢什么错也没犯,他们就把我抓了……” “让她闭嘴――”为首的内侍总管看到宇文阐和司马令姬到来,本就尖细的小眼更是眯成了一条线,斜斜望着走过来的二人,阴冷地吐出一句。拖长的话音还未落,一名小太监迅速站了出去,训练有素地起手抬掌,朝着那被架起的宫女脸上狠狠掴了下去。 “啪”地一声,清脆响亮地回荡在偌大的殿堂中。这一掌打出后,跪地的宫女皆寒毛卓竖,只听那声音都觉得自己脸上火辣辣的。 再看被人架着的小宫女,早已晕头晕脑再无力反抗。她左边脸颊处高高鼓起,像是在嘴里塞满东西一样,腮上更留下红中带着黑紫的指痕,触目惊心。 太监总管不屑地往那宫女身上瞟了下,对手下的行动很是满意,命令道:“还愣着干什么,赶紧带走。” 亲眼看着身边的宫女任人处置,宇文阐吓得失魂落魄。把一个活生生的人折磨得如同死物,就像捏死一只蚂蚁那样简单,想到这里他的脚下不住哆嗦起来。 宇文阐怕极了,他想逃出这被恐怖阴影笼罩着的宫室,但两腿却像是被灌了铅,沉沉的迈不开步子。他心里更恐惧的是也许自己便是下一个被处置的对象。 司马令姬却安之若素,她保持着一个皇后的威严,缓缓走上前淡然道:“不要耽误太长时间,皇上累了,需要休息。” 内侍总管一怔,没想到年幼的皇后竟如此从容,仿佛在她身上看到了另一个人的影子。他忙定了定神,冷冷道:“司马消难投敌卖国,遂现将废司马氏贬为庶人,幽禁北苑。” “知道了。”司马令姬神色如常,应声后却转身回走。 “慢着――司马氏,你父亲犯得可是重罪,丞相饶你一命,已是法外开恩,赶紧和我们走吧!” 司马令姬回过头直直看向领头总管,一双眼眸中波涛暗涌,不怒自威。“我还有事要交代,难道你们连这一时半刻也等不了吗?”她的声音仍是柔和的,但语气中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走到那群跪地的宫女身边,司马令姬轻轻拉起一个瘦小的女孩。谁也没有想到在这最后的时刻,她想要与之说话的人竟是夏蔓。就连夏蔓自己,也是一脸的疑惑,但感受着皇后手上暖暖的温度,她的惶恐渐消而散。 司马令姬满怀歉意地苦涩一笑,宁静而柔和地说道:“夏蔓,你刚来时我对你很忌惮,总怕你是他们派来监视皇上的。可是相处了这些时日,我终于看清你是个质朴善良的好人。皇上天性纯稚,可奈何生于这帝王家,他很孤苦需要关爱,难得他相信你愿意依赖你,所以我走以后你一定要好好照顾他。” “皇后……”夏蔓感时伤怀,面对与她交心的司马令姬,竟凝噎着说不出话。 司马令姬摇头示意夏蔓无需多言,轻轻地拍了拍她的手背,又是无声地微笑,转而平静地放下夏蔓那冰凉的小手,转身朝外走去。 夏蔓难忍不舍之情,颤颤地叫了句:“皇后……” 身着一套素色寝衣的司马令姬闻声脚下一顿,姿态翩然地徐徐回首,开口道:“夏蔓,我相信你――” 下一刻,她又将目光投向远处的宇文阐,这临别一瞥如含烟朝雾,朦胧了宇文阐的双眼,寒意一层一层地黏上他的心头。 “司马氏……”背后传来总管太监那腥腻,充满震慑意味的声音。 司马令姬冷冷地转过身,一切感情色彩从她的脸上尽数消褪。“可以了……”言语中仍是透着皇后的余威。六个太监紧紧跟在她身后,在严密的监视下,她从容地踏出了天台大殿。 “还有皇后从家里带进宫的人吗?”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太监没有随众人一起离去,他走到那群跪地的宫女面前,慢慢悠悠踱起步来,语调苍凉中更显阴阳怪气。 宫女们不禁打了个寒战,纷纷摇头没人敢说话,宇文阐更是脸色惨白得看不出一点血色。随后老太监趾高气扬地说了句:“皇上休息吧,老奴告退了。” 直到老太监离开后,宇文阐才两腿一软,“咣当”一声跌坐在地上,目光空洞地望着夏蔓。孱弱的后背挂着涔涔一片冷汗,早已打透了单薄的寝衣。 废后当晚,宇文阐受惊过度,他身体本就不强健,又经凉风侵体,便一病不起。同一晚因受凉而染病的还有一人,正是正阳宫中彻夜难眠的独孤夫人。 自从那晚后,夫人就再没有下床,高热中昏睡了两日体温才渐渐退了下来。宫中御医两天两夜轮换着守在病床前,直到独孤夫人清醒过来,杨坚才在她强烈的要求下遣走所有御医,只让他们每天两次定时前来诊察。 每到进药时刻,杨坚必定亲力亲为,服侍夫人用药。这是今日里的最后一剂药,杨坚搅拌着手中的汤药,待那药液微凉才舀了一勺,又放在自己嘴上试过温度,才缓缓递到夫人嘴边。 “我的病已经大好了,无需夫君再来喂我吃药,不如就让我自己来吧。夫君国事繁忙,勿要因我耽搁了大事。”独孤夫人喝过一口后,伸手去要杨坚手上的汤碗。 “尉迟迥和司马消难的叛乱已平,如今我可是清闲得很。”杨坚直直将夫人的手按了下去,意味深长地笑着说:“侍候夫人,此乃闺房之乐……” 独孤夫人的脸色仍是苍白中透着暗青,她没好气地瞥了杨坚一眼:“你不说我也知道,刚刚废了正宫皇后,朝廷内岂能一派安闲?” 面对夫人的一语中的杨坚没有再辩解,小心翼翼地一勺一勺喂夫人喝下汤药,直到饮了过半,独孤夫人摇头示意稍稍休息,他才停下。独孤夫人深觉废后定会对朝廷内造成一定冲击,将这几日心中所想尽数道出:“夫君,依我看来现在的局势重点就是稳住皇上。宇文阐年纪尚小无法左右大局,但大臣们的言论还是要顾虑的。此次废后之事,希望不会影响到小皇帝,所以依我看倒可以考虑新立个皇后以示安抚。” “立新后不是简单的事,最重要的是新后人选……”杨坚轻柔地为夫人拭去嘴角的汤药残渣,同时摇了摇头,认真分析道:“不能有太深厚的家世背景,又不能太随便,真的是难以选择啊!” 独孤夫人稍加琢磨,轻轻地说:“其实眼前就有一个适合的人选……” 杨坚忙制止夫人继续说下去,言辞坚定道:“总不能把我们家阿五嫁给皇上吧!我不会让她重蹈丽华的覆辙,再说这也还差着辈分呢!” “谁说要把阿五嫁给皇上,你舍得我还不舍得呢!”独孤夫人狠狠瞪住杨坚,过了好一会才继续说:“我的意思是,夏蔓那个小丫头就不错。她算是我们府上的人,咱给她一个得体的身份,就可以做皇后了。夫君要想辈分合适,不如就给勇儿做义女吧,长宁郡公的女儿这身份也说的过去。皇后如果是我们的人,小皇帝自然更依附我们。” “此事还是从长计议吧,夫人尚在病中,可不要再想这些琐事了,劳心伤神。等你养好病,我们再一起共商大计。现在这药都快凉了,夫人赶紧把剩下的半碗服下吧。”杨坚递上汤勺,继续喂夫人进药。 夫妻俩深情浓浓地注视着彼此,谁也没有发现寝室外正欲来探视母亲的杨秀无意间听到了独孤夫人最后的一席话。他的手抵在门边,瞪着大眼睛难以置信地将母亲每一句话尽收耳中。若不是听到“夏蔓”二字,他早已推门而入,仅仅因为一个挂在心头的名字,好奇心驱使着他偷听完母亲说的话。 杨秀震惊之余也不多想,此时此刻他心中只有一个信念,飞一般地向外跑去…… ------------ 第二十六章 昙花一现 (5) 更新时间:2012-08-30 杨秀刚刚跑出正阳宫,竟听到身后有人唤他:“四弟,四弟……” 他认出那人的声音,无奈地刹住了脚步,转过身拘谨地问了句:“二哥,好。” 一抹柔和的笑意隐约浮现在杨广的脸上,他微微颔首,不疾不徐地问道:“四弟这么匆忙,是要去哪啊?” “我、我、我……要……”杨秀不敢直视二哥的眼睛,深深低下头支吾着不知如何回答。 杨广望了眼云淡风轻的天空,脸上的笑意不着痕迹地化为一抹幽淡的凝色。转而看向杨秀,他淡淡地道:“四弟啊,司马氏刚刚被废,天台那边最近免不了一番动荡,你没什么事还是少去为好。”一句话点到即止,杨广轻轻地拍了拍杨秀,微笑着与之道别。走过杨秀身边,他渐渐隐去了脸上的表情,神色如水般平静。 杨秀愣在原地,但那被人看穿心思的怔忪转眼便散了个干净。对杨广的话他置若罔闻,眼见二哥进了正阳宫内院,他拔腿就跑。 刚进了天台,杨秀就望见那个瘦小的身影正朝门口处走来。激动之下他将一切规矩抛到九霄云外,喘着气喊道:“夏蔓,夏蔓……” 见到杨秀朝自己招手,夏蔓也不多想,忙走了过去。到他身旁后,又吃惊又疑惑地问道:“四公子,你怎么来了?” 自从上次来天台送葡萄不欢而散后,杨秀有意无意间已近一个半月没来过这里。没想到再见夏蔓,此前的事一股脑儿地涌上心头,竟令他尴尬不已,父母的谈话又不知该如何说出,情急之下杨秀一时口吃起来,结结巴巴地说:“我、我……已经一个多月没看到你了……你……你,你别躲着我,我担心你……” 愕然惊讶倏地扫过夏蔓的脸,但她又立刻浅浅地点了点头,如实说:“四公子你放心,我很好。而且我没有躲你,我只是……” 杨秀等不及夏蔓把话说完就打断了她,迫不及待地继续解释:“上次的事是我态度不太好,你别往心里去。其实月初你生日时,我就想来看你,可是家里有事所以才耽搁了。” “你想多了,本就没什么可往心里去的。我们一直是,也永远是知己好友,从来没有变过。”夏蔓略显仓促地一笑,但难掩她不安的神色。她眉目垂下,稍加思索后缓缓地说:“其实是我最近不方便,没有时间陪你玩。近日皇上他……他的身子不舒坦,现在我正要去请太后过来看看。” 杨秀对皇帝没有什么感情,只是平静地接了夏蔓的话:“哦,皇上他怎么了?” 夏蔓略作迟疑,脚下碎碎地朝杨秀身边靠近了些,压低声音道:“自从皇后被废,皇上精神一直不好,可能是那天晚上受了惊吓,一直没缓过来。” “那你辛苦了。”杨秀充满怜惜地注视着夏蔓。 “四公子……”夏蔓被杨秀灼热的目光触及,脸上荡起一片绯色。她感觉到杨秀对自己的关心,眼帘半垂以掩盖自己举棋不定的神色。片刻后,她抬起头目光坚毅地迎上杨秀有神的眼睛,飞快地说:“其实以你的身份,着实不方便总往天台跑。如果让丞相知道了,也许会不高兴的。现在你还是赶快回去吧,我……我也有自己的事要做……” 一句话说完,她似落荒而逃般从杨秀身旁擦肩跑过。杨秀急转身,矫健地跨步追上,扯住夏蔓的手臂,将她拦下。“你听我说……就在刚才,我无意中听到娘和爹说要让大哥认你作义女。然后,然后他们竟然要你给皇上做新皇后!”杨秀一口气把话说完,脸上浮现出难得一见的认真严肃。 “不可能,这不可能……”夏蔓赫然震惊,狠狠地甩开杨秀的手,连连后退了数步,才缓缓稳定下自己的情绪。 “我不会骗你的,我亲耳听到……”杨秀的声音越来越小,不忍再一次刺激她。束手无策间只能任凭她低沉地站在一旁,自己垂首静默却是心急如焚。 “四公子,我没事。”抿着嘴一言不发良久后,夏蔓生生地将心底的寒意抿去,反而安慰起杨秀:“还没发生的事并不能作实,就算日后真的发生了也不是你我可以左右的,所以现在多想也是无益。四公子请回吧,我还要赶着去太后宫里呢。” 这一次,望着夏蔓如轻燕般远去的背影杨秀没有再追,眼睁睁地看着她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中。他似懂非懂地反复喃语着夏蔓的话,心里隐隐作痛。 独孤夫人病好后并没有再提册立新后,这件事被悄无声息地搁置了下去,之后宫里沉寂了一段时间。 九月下旬,杨国公王谊因平定司马消难叛乱之功,被杨坚加封为上柱国,化政郡公宇文忻因平尉迟迥之战中的英勇表现,被加封为英国公、上柱国,常山郡公于翼则因早前拒绝归附尉迟迥,被加封为任国公、上柱国。 九月三十日,筹谋已久的杨坚借皇帝宇文阐之口,下诏废除丞相左右之号,改封其本人为大丞相。不到十日,他又为自己加封大冢宰之衔。此间,更以怨恨执政之罪,将陈王宇文纯诛杀。 杨坚雷厉风行的一番行动后,朝中的气氛顿显凝重。十月里的长安城正值深秋,终日天朗气清,却无人享受这怡人的惬意。此时,远在千里之外的大漠以北则已渐感寒冷,步入初冬,而表面上却是一番融融的景象。 长孙晟身穿软厚的皮革外套,头戴一圆顶毡帽,精神抖擞地走出穹庐。远方的朝阳徐徐升起,一抹充满暖意的柔光打在他的脸上,放眼南望,满目饱含着的都是长安城的影子。 来到突厥已有两个半月,在这期间长孙晟不但学会了突厥话,更因勇猛豪气博得沙钵略可汗对他青睐有加,与之交往深厚。长安……自己似乎已经忘记了京城的味道,不知道那里的一切如何?一阵风吹来,长孙晟猛地嗅到一股草香,他的思绪没有飘得太远便被收回。迎着游走着的疾风,他阖眼做了一个深呼吸。 三日前沙钵略可汗与长孙晟外出射猎意犹未尽,相约今日一早在王庭北边的山丘附近继续游猎。长孙晟是一个守时之人,没有继续在毡帐前逗留。他牵了坐骑一跃而上,扬鞭飞驰,仿佛要往那天边奔去。 ------------ 第二十七章 一箭双雕 (1) 更新时间:2012-09-04 长孙晟策马奔驰,临近山脚时远远便望见沙钵略可汗一行人已经到达。他心头忽然一抖,没想到竟然会在此见到千金公主的车架,接着又留意到可汗身边那个身穿玫红色长袄的女子,他一眼便认出那是公主的身影。长孙晟很快调匀了呼吸,保持着英伟的姿态,坦然淡定地鞭马朝前跑去。 “长孙老弟勿急,是我们来的早了――”沙钵略可汗声音嘹亮得如洪钟般,拉着千金公主上前相迎。 长孙晟下马后恭敬地向二人行礼,他窃窃地看了眼容光娇艳的公主,整个人好像被灼烧一般,忙将视线锁定在可汗身上:“今日晴空万里,真是个外出游猎的好日子!” 沙钵略可汗豪爽一笑,紧握着千金公主的手,抬到长孙晟面前,“就是看天气不错,我才带她出来走走。可贺敦第一次出来行猎,咱们今天不进林子深处,先在外面转转。” 长孙晟点点头,笑容里隐隐约约透着点尴尬之色。随即,沙钵略可汗命人给公主牵马,转而兴高采烈地对千金公主说:“那马是我亲自去马场帮你选的,其形俊美飘逸,毛色赤红如血。更难得的是这匹马性子温和,还异常聪明,格外有灵性。” “大汗有心了……”千金公主仰头避开沙钵略可汗深情的目光,抬起手小心翼翼地理了理他头上那被风吹得歪斜的帽子。 少顷,一匹身形尖瘦而四蹄修长、筋骨健朗的深红色大马被人牵了过来。长孙晟见那马鬣鬃飘柔,骨骼精奇,也不禁暗自感叹确实是匹难得一见的良驹。但下一刻,他不禁皱起眉头,深深担心那素日安坐在车辇中,不曾骑过马的千金公主,不知人娇力弱的她能否驾驭得了这匹精壮的宝马。 千金公主走上前轻轻抚弄着马颈后的鬃毛,那一向挂着浅显笑靥的脸上浮现出若隐若现的紧张。长孙晟心中不安,走到沙钵略可汗身边委婉地解围道:“可贺敦上次骑骆驼时脚踝受了伤,怕是不太习惯驾驭这些坐骑吧。” 沙钵略可汗注视着迟迟不肯上马的千金公主,顿感自己思虑不周。他满目饱含关切地挤出一丝尴尬的笑容,道:“是我大意了,可贺敦若不习惯还是不要勉强了。” 千金公主回首对可汗微微摇头,眼中带着倔强的神色。她没有多言,转首摸了摸马头,掌心顺着马颈滑了下去,纤手一握把缰绳连同鬃毛紧攥在手中。下一瞬,脚下凤纹小靴抬起踩入马蹬,但就在此时那马突然微微扭头低鸣一声,千金公主处变不惊,整个身子像被风托起似的轻盈一跃,便跨上马背稳稳坐住。 她无声地笑了,以一种胜利者的姿态徐徐扫视着在场众人,所有人也都在注视着她。千金公主的目光从远处的贵族子弟、护卫亲兵转移到近前的沙钵略可汗和长孙晟身上。可汗惊诧与赞叹的神情被她收入眼中,同时触目的还有长孙晟脸上那尚未消散的担忧与关爱之色。 沙钵略可汗虽然亲眼见识到爱妻上马的英姿,但有了长孙晟之前的一席话,他不再放心让千金公主独自驭马。他命人在前为公主牵马,一行二三十人开始在密林边缘慢慢悠悠地前进。 初冬的山林中一片沉寂萧条,林子外围更是少有动物出没,走了大半个时辰也没看见一只猎物。沙钵略可汗一次次望向骑在马上始终保持着静默端庄的千金公主,生怕她跟着自己出游会觉得烦闷无趣。 千金公主似乎看出了可汗的忧虑,主动回以妩媚的微笑。眼波潋滟,就像煦风中一片单薄的绯红桃花缓缓落在肩头,令人心生怜爱。 沙钵略可汗只感浑身一酥,恍然沉醉之时却忽闻一声粗哑的唳啸划过天际,他一个激颤,醒过神来。抬头望去,见远处空中有两只褐羽灰腹的大花雕正搅在一起厮斗着争一块腐肉。二雕展翼翔空,晶亮的圆眼泛着凶光,激烈地互相啄咬。 “长孙老弟,快,快……把那两只大雕射下来给大家看看!”沙钵略可汗兴致勃勃地指着天上的大雕。 “那我就试试。”长孙晟观察了一下空中的形势,正要转身取弓箭时,却听可汗叫住了他:“慢着――就让我这只硬铁玉靶大弓助你一臂之力。”可汗一把提起挂在马上的弯弓,又抽了两只铁头箭,一起递给长孙晟。 “多谢可汗。不过这箭――”长孙晟接过沉实的大弓,又从沙钵略可汗手中抽出一支箭,自信满满地道:“这样就可以了。” “老弟的意思是……”沙钵略可汗眉毛一挑,饶有兴致地盯着长孙晟。 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中,长孙晟仰身搭箭,稳稳地拉开长弓。他轻而易举地注入千斤之力,拉得那弓弦满如月。犀利地注视着天上的两只花雕,目光如炬,长孙晟微微侧身调整好角度瞄准两只猎物,手指猛地一松,“嗖”的一声离弦的箭飞驰而出直上青天,一雕入腹一雕插颈,贯穿而出。 “射得漂亮,真是一箭双雕啊!”沙钵略可汗带头喝彩。一旁的千金公主不禁也向长孙晟投以惊赞的目光,但仅一瞬间她就将自己微妙的情绪擦得一干二净,眼帘微垂,淡定地坐在马上听可汗对在场的贵族子弟和士兵们不断夸赞着长孙晟的勇武。 沙钵略可汗越说越兴奋,到最后竟来了一句:“我看从今天起,每月初一十五所有贵族子弟都来此行猎,由长孙晟将军亲自教导大家弹射。” 此语一处,得到了在场众人的积极响应,但长孙晟却面露难色。沙钵略可汗见他神色有异,皱着眉问了句:“长孙老弟,难道你不愿意?” 长孙晟赶忙答话:“承蒙可汗看得起我,这可是我的荣幸。只是――”他抿了抿嘴,颔首继续道:“我护送公主和亲到此已有些时日了,如今公主在此安顿得很好,我也是时候回京城复命了。” “这可不成!”沙钵略可汗脱口而出,他不舍地看向长孙晟,坚定地说:“你我兄弟二人还没相处多少日子,我可不会就这样放你走!至少也要留到年底再说回去的事!” 长孙晟感觉到沙钵略可汗虽言辞强硬,却深透着一股诚恳的挽留之情。他沉吟片刻后涩涩一笑,对可汗点头道:“大汗有令,我又岂敢不从?” 沙钵略可汗豪迈地捶了捶长孙晟的胸,大声道:“好兄弟,真是好兄弟!走,我们现在就回去喝酒、吃肉,好好庆祝一番。” ------------ 第二十七章 一箭双雕 (2) 更新时间:2012-09-04 三天后的晚上,沙钵略可汗外出巡视部落,提前告诉千金公主今夜不会回来,让她早些休息。但直到申时,千金公主还没有就寝的意思,而是派侍女阿离去把长孙晟请到自己的穹庐来。长孙晟不知公主为何要与他相见,在阿离的接引下忐忑地拉开门帘,进入公主居住的大帐。 此时,千金公主正在写字,也不抬头去看。没等来人走近拜见,便先轻描淡写地说了句:“长孙将军不用多礼了,直接过去坐吧。” “这……”长孙晟微愣,怯怯地瞄了一眼神态安然正提袖轻书的千金公主,一股没来由的心慌意乱顿时涌了上来。 “将军怎么还在那站着,难道要我亲自为你引位?”千金公主刚好写完一张纸,搁下笔看着自己的字迹,似乎只是心不在焉地随口一说。 “不敢,不敢……”长孙晟不禁打了个寒战,局促地走到早已安置好的软垫边,不自然地跪坐上去。 千金公主又添上一张纸,执笔蘸墨,笔尖刚要落上纸面,却戛然顿住。她摇摇头,将笔放下,拿过之前写的那张纸凝神而视。“这里的冬天来的真早啊,也比长安冷得多――”公主毫无预兆地感慨了一句,看似漫不经心间眼睛却微微一挑,暗自窥视长孙晟的举动。 长孙晟垂头僵坐,脸上坚毅的线条在晕幽的灯光下,显得柔和了许多。“确实如此,我也深有同感……”说到这里他停了停,迟疑片刻后才沉静地抬起头,慢慢说:“天越来越冷了,公主要注意适当加些衣服,保重身体,当心着凉。” 千金公主对那番关切之词毫不在意,自顾道:“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天气冷了,起笔总是觉得不顺手。写了这么多,没一张看着顺眼的。长孙将军既然在这,不如你也帮忙看看。” “我就是一介武夫,怕是看不出什么……”正说话间,却见公主已经将几页布满小字的纸交给一旁的侍女。长孙晟也不好再推辞,从走过来的侍女手上接下公主的笔墨,一页一页认真仔细地端视起来。 千金公主趁这期间吩咐侍女拿了件软裘披在身上,又道:“阿离,炉子里的火已经烧得不旺了,你去给我换一个新的。把那些炭烧得透了再拿进来,别像上午那样,端了个冷炉子进来。” 长孙晟抬头看了一眼,又继续全神贯注地欣赏手中公主的字迹。 阿离出去后,千金公主解开身上那件沉厚的裘衣,主动起身走到长孙晟身边。她与他相对着席地而坐,轻声细语地问了句:“长孙将军,我的字写得如何?” “第一眼看风范端雅,再细细品味,字里行间还透着些女儿家的娟秀。”长孙晟如实说出自己的感想。 千金公主翩翩一笑:“将军过奖了。”她顿了顿,目光柔和地扫视了下长孙晟,而后注视着他,红唇微张:“你刚才还提醒我注意加衣裳,而你自己的衣服却是旧成这样,这两臂处磨损得如此厉害,怎么还不换新的呢?” 长孙晟忙避开公主微灼的深目,转首看向自己的两只胳膊,尴尬地抚着臂边泛起毛茬的部位,解释道:“多谢公主关心,这皮衣也没穿多久,只是我终日练武,所以才多有磨损。但是不碍事,我一向都是如此,已经习惯了,就算衣服破了,稍微补补也还能再穿一些日子呢。” “原来将军还是个节俭之人。除了相貌英伟、为人稳重、箭术神勇,真没想到你还有这样的品性。”千金公主唇边抿起淡淡的弧度,整个人有意无意地向长孙晟身边靠拢,不经意间流露出一些容人遐想的意味。 随着千金公主的靠近,一抹女子身上靡然幽甜的体香飘入长孙晟鼻中。而晕黄的烛光恍恍间更使公主美艳的容颜平添了三分妖冶,竟似乎有些扭曲……长孙晟顿感浑身不自在,他摇头眨眼,再一抬头却见千金公主已经站了起来。 “今日让你来,其实是有个东西想要给你――”千金公主细细凝视着呆愣在一旁的长孙晟,温和地笑了一下。她从木箱中取出一块暗褐色的东西,回过头见长孙晟依然有些发怔,便直接将那软布硬塞给他:“这个箭筒套是我亲手缝制的,只是不知道合不合用,先拿去试试吧。” “这……”长孙晟木然地看着千金公主,转而又低头把目光投到那箭筒套上。“我、我、我……我不能收……”他说得结结巴巴,不知为何每当面对这个女人,身上竟全无一点常日里的威武之气。 千金公主弯下腰,把脸靠到长孙晟面前,引他看着自己:“将军不必多虑,我送此箭筒套给你,也是为了嘉奖将军。上次外出行猎将军一箭双雕,真是为我大周将士立威。那精准的箭法,敏捷的身手,也让我叹为观止。我身为公主,真为大周能有将军这样的人才而高兴,但初来此地也别无长物,只能缝制这箭筒套,略表敬意。祝愿将军日后百发百中,骑射之技更加精湛,有机会得以大展拳脚,为国效劳。” 长孙晟生怕唐突了公主,脑袋低得仿佛就要钻到怀里。他沉吟不语,千金公主也不逼他,转身回到书案前坐下,将方才扔在地上的裘衣捡起披在身上。 少顷,长孙晟终于抬起了头,如炬的眼神镇定坚毅,漾起闪亮的光芒。下一刻,他猛地起身大步跨至公主案前,单膝跪地抱拳朗声道:“承蒙公主看得起我,收了这个箭筒套,今后我一定勤加习武,争取早日在战场上建功,不辜负公主的厚望。” 千金公主满意地点点头:“时候也不早了,明日适逢十五,你还要教习贵族子弟骑射,赶紧回去休息吧。” 长孙晟行礼告退,心里却又涌起丝丝不舍,他加快脚步走得急促不安。千金公主没有再看长孙晟,她柔柔地抬起手不停翻转,审视着指尖的蔻丹,眸光如清水含烟,隐隐起了微妙的变化。 次日清晨,一夜都没睡得安稳的长孙晟早早起床。洗漱后,他独自策马外出,赶到靶场时东方天际刚刚泛起鱼肚白。 出乎意料的是,早有一人在此晨练,看看远处的箭靶,就知道他已经来了好一段时间。长孙晟翻身下马,待微微走近后看清楚了那人的容貌,更是大吃一惊,没想到晨起在此练习射箭的竟是沙钵略可汗的弟弟处罗侯。 其实对处罗侯长孙晟并不是很熟悉,只是在一些宴会上打过几次照面。不过在突厥这段时间,私下里他也听了些是非风雨,传言这处罗侯深得突厥民心,所以沙钵略可汗对他略有忌惮,处处提防。 想到这里,长孙晟忽然萌发出一种说不清的感觉,一种奇妙的直觉指引着他,此人也许会给自己带来意外收获。但长孙晟还是决定以静制动,他没有再看处罗侯,而是走到一旁先去拴马。 ------------ 第二十七章 一箭双雕 (3) 更新时间:2012-09-11 片刻后,背后突然有人唤了声:“长孙将军,来的这么早啊!” 长孙晟回头一看,见身背弓箭的处罗侯正朝他走来,忙笑道:“特勤来的比我还早呢。方才见你正在专心练习,就没有贸然上前打扰。” 处罗侯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一言一行彬彬有礼:“将军能文能武、智勇双全,之前更是一箭双雕,让我大开眼界,可真是当世奇才啊!” 长孙晟见这位沙钵略可汗的弟弟有意向自己示好,于是同样恭敬地回了一礼,笑着道:“过誉了,实在是过誉了,真让我愧不敢当。反观特勤你才是器宇轩昂、贵气逼人,又晨起刻苦操练,想来文治武功皆在我之上。” 处罗侯脸色微变,淡淡地说:“我不过是一庸人,只是希望勤能补拙而已。也不怕你笑话,其实今天是我第一次来的这么早。在将军面前,我真是感觉无地自容了。将军响当当的声望那是名副其实,我早就对你的骁勇和才智钦佩不已了,只是前几次见面,都没机会和将军你好好倾谈一番,今天真是天赐良机,我定要与将军好好聊聊。” 长孙晟欣然应道:“能和特勤畅聊,真是我的荣幸。只是——我大周人才济济,我在军中实在是微不足道啊!而特勤你就不要再自谦了,你身份高贵,作为沙钵略可汗的弟弟,一定是势尊权重啊!” 处罗侯苦笑一声,他稍有沉默,良久后才似下定决心般点了点头,压低着声音缓缓说:“沙钵略可汗是大可汗,统领整个突厥。但是将军知不知道,他的下面还有四大可汗?这四人虽然听从大可汗的号令,但各有部众和居地。而我虽然是大可汗的弟弟,但却不在四大可汗之中。” 长孙晟吃了一惊,忙道:“虽然来此也有些日子了,不过除了忙着处理陪嫁的各项杂事,就只是和可汗一起外出游猎,你们内部的情况,我确实不知。”虽然面上显出讶然的表情,但长孙晟心里却是从容淡定,默默琢磨着这处罗侯主动向自己透露突厥内政,究竟意欲何为。 “别说将军你了,其实很多百姓也不通晓这其中的利害关系。”处罗侯为驱散长孙晟的疑云,耐心解释下去:“话说这一切还是源于佗钵可汗死后,贵族之间为争夺继承权,而引发了一系列事件,才导致了今天这个局势。” “权力争夺想必定是复杂无比,自古皆如此。”长孙晟摇着头沉沉地感叹了一声,转而盯向处罗侯,露出一个耐人寻味的表情。 处罗侯似乎并没有察觉到长孙晟的一番深意,又像是刻意避开与他对视,迈步转身负手而立,继续把话说下去:“其实佗钵可汗的汗位是当年木杆可汗舍弃了自己的亲子,传给他这个弟弟的,所以佗钵可汗临死前叮嘱他的儿子菴罗,一定要让木杆可汗的儿子大逻便为可汗。但大多数突厥贵族都以大逻便母亲身份卑微为理由,而拥戴菴罗。大逻便不得立,心中不服菴罗,总遣人辱骂他。菴罗控制不住局面,所以让位于我兄长摄图。沙钵略可汗继位后为平衡各方势力,令菴罗为第二可汗,大逻便为阿波可汗。加上一直归附我们的西突厥达头可汗玷厥,还有高昌以北的贪汗可汗,一共有五大可汗。” 听过这一番话,对于处罗侯的用意,长孙晟心里已经有数。他保持着高姿态,轻描淡写地回了句:“哦,果然如此纷杂啊……” 处罗侯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看似很委屈地说:“将军这下该清楚了吧,我虽然身为沙钵略可汗的弟弟,但是在突厥其实势力最弱,人微言轻。只怕日后……” “咳咳……”长孙晟握拳抵着下巴轻咳了两声,有意将处罗侯的话打断。“特勤不要意志消沉,现在只是一时之况,日后的事谁又知道呢?”他眼里闪着狡黠的光,上前一步拍了拍处罗侯的肩膀:“时候还早,不如特勤和我一起去那边的山林里走走,你看可好?” “好,好……”处罗侯顿时喜笑颜开,不停地点着头。 长孙晟始终保持着沉静,边走边说:“我来突厥时日尚短,对此地的风土人情、文化习俗都所知甚少,还请特勤为我讲解些。” 处罗侯颔首:“当然,只要是将军想了解的,我一定知无不言。” “不如先说说这里的地貌吧,突厥的环境与我关中和中原都是迥然不同啊,我真是深感好奇……”长孙晟指着远处绵延成片的山川,若有所思。虽然处罗侯有他的私心,但与其交好,自己也可从他口中套出许多重要机密,至于其他随机应变就好。 想到这里,长孙晟笑了笑,侧耳倾听着处罗侯的每一句话,并把它们深深地记在心里。迎着一股疾驰而来的凉风,这一步棋,他走得很坚定。 大象二年的深秋,一片萧瑟的京城,又收到了胜利的战报。 梁睿经过一个月的激战,终于在十月下旬大败wang谦,于新都将其斩杀,益州基本平定。而后wang谦的首级被传示回京,杨坚收到后大为心喜。三方叛乱平定后,杨坚的统治权力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巩固,朝廷中的敌对势力也已基本清除。随后他度过了看似舒缓悠闲的一个月,但心中却无时不在为自己的千秋大计而踌躇。 转眼已是十一月底,这一日处理完日常公务后,杨坚叫高颎留下说话。两人相对而坐,案上摆了七八盘精致的小点,更有一壶香气淡淡的米酒。 “昭玄,你回来也有两个多月了,伤养得还好吗?”杨坚亲自为高颎斟酒,举手投足间平易近人。 高颎执杯一饮而尽,面对直视他良久的杨坚轻轻一笑:“丞相,我那都是小伤,早就好了,劳你牵挂了。” 杨坚微微一笑,夹了块桂花糕递到高颎面前:“昭玄啊,我们现在是用人之际,你明眼识人,我最信得过你,快推荐几个可用之才。” 高颎颔首沉思片刻,认真回答:“被宣帝罢黜的元岩,少时与我交好,是正直之人,可以重用。” 杨坚点头道:“这个元君山我已经留意他很久了,正准备近日就将其加位开府,让他去民部任职呢。这个可不算了,你得再给我举荐一个。” 高颎吃了口点心,气定神闲地道:“石州总管虞庆则文武兼备,早前他恩威并施使胡人不敢作乱,境内才得以安宁,其可堪重任。” 杨坚展眉,拍着高颎的肩膀:“嗯,好,好……” “丞相,请……”高颎拿起酒壶,替杨坚倒满一盏。与之对饮后,他笑意浅露,缓缓开口:“其实,还有一人——他品行高尚、才略过人,但是却过于谨小慎微,性子有些古怪。要想请他恐非易事,不知丞相对此人有没有兴趣?” 杨坚讶异之下反而沉吟不语,良久后才抬首望向高颎,不疾不徐地问了句:“昭玄所指何人?” ------------ 第二十八章 随王 (1) 更新时间:2012-09-24 高颎悠悠道:“开府苏威。他的父亲苏绰能力就很强,当年曾被太祖重用,后来宇文护看重苏威,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他以示笼络。但他却没有依附宇文护,而是带着新婚妻子居于深山,以读书为乐。” 杨坚举杯正饮间顿时停住,微微一笑:“这事我也知道,他这个人还蛮清高的嘛!可是也正因如此,才躲过了被宇文护牵连。” 高颎点头,继续说:“不过后来武帝也想重用他,但苏威却以疾病为借口,不接受武帝的任职,这可使他的声望越来越高啊!” 杨坚抿了口酒,不饮自醉之态浮现于嘴角,“嗯,我很有兴趣跟他谈谈——”他话音拉得很长,盯着酒杯中的醇浆,陷入沉思。 高颎见状,趁着杨坚心不在焉的时候试探着问了一句:“丞相,最近似乎是疏远刘昉和郑译啦?” 杨坚不屑地瞥了一眼,举起酒杯一饮而尽,一脸的云淡风轻,“那两个人只是会搞点阴谋诡计,关键时刻却不堪重任,不提也罢。我让众人以后都不必去他们那汇报公务,把他们架空了。” “丞相英明。”高颎由衷称赞。二人随意吃了些点心,他转而又道:“wang谦虽已被灭,但余党杨永安还未剿除,不知西南那边现在怎样。” 杨坚悠哉地自斟自饮一杯,“不足为患,我之前派了大将军达奚长儒去讨伐,一直都是捷报。”说罢他又要再喝,却被高颎笑着拦下:“丞相喝得够多了,也该留一杯给我吧。” 杨坚一愣,但马上猜到高颎是怕自己喝多伤身。他笑着对高颎指指点点道:“昭玄啊昭玄,竟然和我抢酒喝,哈哈……好,这一杯我让给你。”他亲自为高颎斟满最后一杯,摆出了一个“请”的姿势。 高颎欣然接受杨坚的一番美意,执杯饮毕,刚要开口却听门外突然传来一人的声音:“丞相,丞相,达奚将军回来了,大胜而归啊!”杨坚眼前一亮,与高颎相视而笑,二人皆听出来人乃是元胄。 元胄引达奚长儒进屋后,激动拜道:“丞相啊,丞相!达奚将军在沙州将杨永安一众全数歼灭,还截获了wang谦的两个儿子,并已经将那二人斩杀。丞相,西南叛乱已尽数平定了!” 杨坚夸赞:“富仁果然胆识过人、英勇无比啊!一定要嘉奖,嘉奖。” 一旁的壮汉达奚长儒豪爽地笑了起来,咧着嘴露出一口参差不齐的大牙,不拘小节道:“丞相过奖了,丞相过奖了。其实利州总管豆卢勣那才是足智多谋、勇猛无敌啊!他仅以两千兵坚守孤城,却能击破敌军无数次进攻,待梁元帅赶到时,十万敌军已经败逃。丞相应当嘉奖豆卢将军啊!”说道激动处他更是放开嗓门,震得屋内几人也激情澎湃。 杨坚起身道:“是,是……你们都是我大周的勇将,都要封赏,封赏!”他亲自引达奚长儒和元胄入坐,又朝屋外喊了一声,吩咐下人上酒水点心。 四人同席而语,相谈甚欢。“达奚将军从西南战场回来,想必也见识了梁元帅的始州大捷,讲来给我们听听吧!”酒过三巡,高颎热络地聊起一个新话题。 杨坚急忙附和:“对,对。蒋公平定wang谦之战定是激烈精彩啊,富仁快快说来,让大家也振奋一下。”听着杨坚的话,元胄不停点头,同时用力拍了一下达奚长儒的肩膀,瞪大眼睛等着他描述战情。 达奚长儒狠狠灌了一口酒,拉开嗓门绘声绘色地说:“梁元帅那一仗确实惊险艰苦啊!他从利州南下准备直趋益州,但想要入蜀必须攻占始州拿下剑阁道,但那里可谓是地形险要,易守难攻啊!当时wang谦令其部下坚守始州城,又派了十万士兵支援,依险设营。开始敌方以劲兵拒守,据险抵抗,闭垒不战。梁元帅先使计引敌方出阵,派精兵进攻。而后又令将士们从山间隐蔽小道,衔枚开进,四面出击,最终大破敌军营垒。始州守将见抵挡不住,遂向梁元帅投降。” 说到这里达奚长儒喘了口气,眼睛一扫其余三人,见他们都全神贯注望着自己,也顾不得再润嗓子,急忙接着说下去:“始州被我军拿下后,wang谦又让部下坚守开远险地,阻遏我军前进。梁元帅遣水军入嘉陵江,从两翼直逼敌军侧后,又令其余众军从正面分路进攻,经过半天的激战,终于攻破开远守军,得以长驱而入,进逼益州。” 杨坚颇为动容,高兴道:“蒋公不愧是久经沙场的老将,经验丰富,这个元帅真是名副其实啊!” 元胄接过杨坚的话,主动向他敬了杯酒:“其实最英明神武的还是丞相你,我大周将领都是在你的统领部署之下,才能屡战屡胜。”达奚长儒见状也不甘落后,连连附和元胄的话,举杯相敬。 “臣觉得以丞相的功勋,应当更进一步加封为王。”高颎此时突然郑重其事地站了起来,他严肃地看着杨坚,平静地吐出这一句话。 元胄和达奚长儒当即愣住,杨坚也是讶然不已,半晌后才谦逊地笑着推辞:“不好,不好,异姓不可封王。昭玄赶紧坐下,可别……” 杨坚说话间,元胄和达奚长儒对视一眼,二人心领神会也不等杨坚把话说完,竟同时起身下跪抱拳请命:“末将恭请丞相进封王位。” 杨坚速把那两人扶起,淡淡地说:“此事不急,来日再议。”他嘴角间那抹若隐若现的微笑,只有高颎一人暗暗察觉了出来。 四人回座后,杨坚正要发话,屋外突然有人求见称有要事通报。他心里猛地一纠,顿生一股无妄之感。来人走到屋内,先环视了一下四周众人,杨坚看那人满目凝重之色,瞬时眉间紧蹙,双手不由自主地握起拳头。“这里都是自己人,有事但说无妨。”他的声音倒是平静无痕,心里却早已惊起千万波澜。 那名下人窃窃地望了眼杨坚,看起来有些紧张。他轻咬着嘴唇,低声说:“丞相,郧国公府上来信说,他老人家今日病情突然加重,于两个时辰前薨逝了。” 众人听后皆露出哀伤之色,高颎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也欲言又止。杨坚只感周身一凉,心沉沉下坠,那是一股难以言喻的伤怀。他不敢再继续想下去,强作镇定,只是淡淡地说道:“时候不早了,大家就先回去吧。” 元胄与达奚长儒面面相觑,他们从杨坚脸上看不出一丝异色。高颎朝那两人使了个眼色,紧接着就带头第一个行礼告退,剩下两人也识趣地一起退了出去。 所有人都离开后,杨坚陡然变色,两只眼睛倏地布满血丝,深目满含着点点泪光。他失落地仰首长长叹了口气,执樽斟满一杯清酒,一只手颤颤巍巍地将那小盏端起,把那杯酒轻轻倒在案边,同时也将自己的悲哀挥洒下去…… ------------ 第二十八章 随王 (2) 更新时间:2012-09-27 韦孝宽的薨逝使杨坚沉寂了几日,但他很快恢复状态,又开始继续前进的步伐。 十二月初,杨坚封赏了平定三方叛乱的一众将士,加封各行军元帅、总管和有功将领为上柱国。在行军总管例封国公中,崔弘度因邺城决战时没有立即斩杀尉迟迥,使其得以出口辱骂杨坚,而被降爵一等,封为武乡郡公,其余总管则大多被加封为国公。十二日,杨坚又下令命原来改为鲜卑姓的官员全部恢复本姓。 次日一早,杨坚早早起身。屋外的天色灰蒙蒙的一片,能听到大风鼓噪的声音。寒意像无形的利器,如冻霜般一层一层紧紧黏在身上,挥之不去。他用过早膳,又去花园散步,半个时辰后派人前去天台索要宇文阐的皇帝符玺。 李德林、元胄、杨惠、高颎等人此时已经聚集在正阳宫中。玉玺还未送来,坐在右侧第一位的李德林就已经开始草拟晋封杨坚为王的诏书。他全神贯注于笔下,诏书拟了一半,宫里的宦官小心翼翼地请来天子玉玺,安放在杨坚的高案前。 李德林抬起头望了一眼,心中更是澎湃激动,正欲起笔继续书写诏书,却听厅堂外传来喧哗吵杂之声。 众人面面相觑间,还未来得及派人出去一探究竟,就见一人气势汹汹地闯进了正阳宫大殿。一身暗白色的长衣,头发灰白,满面褶皱的老者竟是久不露面的颜之仪。 他目光犀利地迅速将厅中众人扫视了一番,大步跨到停下笔正惊讶瞪着他的李德林面前,愤慨地高喊一声:“丞相何在?” 元胄看不下去,抢先一步拍案而起,呵道:“颜大人怎么如此无礼,不得通传就擅自闯入!” 颜之仪完全不屑与元胄纠缠,狠甩广袖厉声低哼,轻蔑地吐出一句:“老夫是来找丞相的,无谓之人不要多话。” 元胄经这一激,气得吹胡子瞪眼,当即就要上前去和颜之仪理论。高颎见状不妙,想也不想便将眼前案上的一方小砚往地上推去,“咣当”一声,墨汁飞溅,地上一片狼藉。 “手滑,手滑啊,真是让各位大人见笑了。”高颎面带尴尬地朝颜之仪点了点头,颜之仪冷笑着瞪了他一眼,撇过头不再看他。高颎趁机向元胄使了个犀利的眼色,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 元胄不忿地嘀咕了几句,歪着头眼向门外望去,但却稳稳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强压住心中的怒火。高颎满意地点了点头,转而用一种谦和的语气对颜之仪缓缓道:“颜大人,丞相正在后堂处理公务,不让旁人打扰。你要是有重要的事想报予丞相,不如先告之我,由我来代传。” “你——”颜之仪指着高颎,冷眼道:“司马大人果然名不虚传,敏慧有礼,可惜跟错了人、用错了地方啊!” 不等众人反驳,颜之仪调转矛头,转身直指还未放下笔杆的李德林,愤而斥道:“还有仪同大人,自古忠臣不事二主!你从齐入周,得武帝赏识,本应当对我大周忠心不二,肝脑涂地。可如今你是想做三朝之臣啊,也不怕祖宗蒙羞!” 李德林却也不生气,心平气和地说:“颜大人啊,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侍。如今局势,丞相确实是天下明主,为苍生计也要……” “你不要再说下去了!”颜之仪一声断喝之下,已步入暮年的身体激动得全身哆嗦。“明主?苍生?仪同大人果然巧言善变,颠倒黑白也是易如反掌!不要多说废话了,现在我只问杨坚他为什么窃取符玺,此乃天子之物,他身为丞相没有资格索要!”他绕着几人指指点点地走了一圈,铿锵有力的一番话说完,屋内一时无人回话。 颜之仪气势更甚,仰首逼视屋内众人,眼角余光无意间瞥到一精致的木匣,他赫然发现那玉玺原来就在大厅正中的书案上。掩不住这份欣喜,颜之仪大笑两声,两三步跨到案边一把捧起那盒子,紧紧抱在怀中。 杨惠拍案而起,上前欲夺回御玺:“丞相德高望重、功垂天下,百官皆恳请丞相晋封为王,以彰功德。这道诏书一下,丞相就不只是丞相,而是随王!颜大人还是把东西放下吧,你如今年老体迈,万一不小心让神器有个闪失,你又如何向皇上交代?” 颜之仪神情愈发悲愤,一张苍白的脸上五官仿佛就要纠到一起。他抱着玉玺连连后退,嘴上却咄咄逼人:“你们这群乱臣贼子,不要矫饰。杨坚他是异姓外族,根本不配为王!” 高颎与李德林眼见事态严重,皆腾地起身欲阻止杨惠与颜之仪发生碰撞。可是不想还没把杨惠拦下,身后隐忍多时的元胄二话不说抽刀而起,嘶声大喊:“不必再与这迂腐之人多话,看看究竟是他有本事,还是我的刀厉害!” 话音未落,后堂处竟闪出一人影,隐在暗处多时的杨坚这时稳步而出。他面挂笑意,从容地说:“大家都放手!颜大人年事已高,头脑不太清楚了,我们也不要与他计较。”说完扭头向身后的两个内侍示意,“请颜大人回府,你们要亲自护送,都小心点,颜大人老了身子骨弱,可不要让他有任何闪失!” 内侍应声上前毕恭毕敬地做出一个“请”的手势,让他把玺印交出。颜之仪见到杨坚更是怒火中烧,他双目血红,直直瞪着杨坚嚎啕大骂:“你这个不忠不信不仁不义之徒……”两个太监眼见颜之仪有冲上去拼命的架势,赶紧死命将他架住。元胄和杨惠也上前挡在颜之仪面前,阻止他近杨坚的身。 杨坚很是厌烦地撇着嘴,他一言不发只是轻轻摆手,示意尽快把颜之仪带下去。眼疾手快的杨惠趁机一把将玺印夺回,元胄主动请命由他亲自护送颜之仪回府,杨坚点头应允。 颜之仪骂骂咧咧地被人拖了下去,直到听不到那刺耳的声音,杨坚才转身走到案边就坐。他心里盛怒,表面上却在尽力压制,但掩不住那铁青的脸色。高颎看出杨坚的心思,主动起身走到他面前,进言道:“丞相,颜之仪颇具民望,不可……” 杨坚漠然地打断他的话,不耐烦地说了句:“昭玄不必多言,我心中有数。这样吧,传令下去,安排颜之仪为西疆郡守,即刻赴任。” 高颎放心地退回原位,可大厅中的气氛仍是凝滞而沉重。经颜之仪这么一闹,大家心里皆各有所虑,面对杨坚更是有些尴尬,没有人再接言。 杨坚低头沉吟一阵,打破僵局:“其实颜之仪所言也有道理,我的功业也是托大周之望,不可僭越为王啊!” 高颎、李德林、杨惠听后齐齐跪在杨坚面前。“丞相进爵乃天命所归,非人力所能抵、制”,高颎带头发话。李德林、杨惠跟着附议:“请丞相晋封为王!” 杨坚似笑非笑,面上透着一丝让人捉摸不透的异常表情。“今天大家都辛苦了,我也有些疲惫,此事以后再议,你们就先回去吧。”一句话说完,他也不管地上三人的反应,径直站起来,背手走回内堂。 高颎、李德林、杨惠望着杨坚离去的背影各有所思。高颎拉起李德林轻轻拍了拍他的手,满含深意地笑着使了个眼色。李德林心领神会,抬起手做出一个书写的动作…… 大象二年十二月甲子,天气阴霾,北风呼啸。 午后,年幼的皇帝宇文阐下诏授杨坚为相国,总百揆,去都督内外诸军事、大冢宰之号,进公爵为王。同时恩准他可以剑履上殿,入朝不趋,赞拜不名,又备九锡之礼,加玺绂、远游冠、相国印、绿綟绶,位在诸侯王之上。并以随州、郧州等二十郡为随国。 杨坚三让之后,只接受了王爵与十郡的封地。 ------------ 第二十九章 孽缘 (1) 更新时间:2012-09-29 杨坚加封为随王后,朝廷上下一片恭贺之态。而这看似万众一心、无人异议的氛围下,却暗藏着些许隐隐作祟的不平之音。 是夜,大司马、上柱国、神武公窦毅府中,男主人正与妻子、女儿围炉而坐闲话时事。 窦毅的妻子是周武帝的姐姐襄阳长公主,他们的女儿从小聪慧不凡,深受舅舅武帝的喜爱,曾被其养在宫中。 窦娘子六七岁时,对舅舅武帝与皇后突厥公主阿史那氏夫妻失和非常担心,而劝谏武帝,让他以苍生为念,维持好和突厥的关系,才可使江南、关东不能为患。武帝对小外甥女的独到见解深感佩服,立即接纳了她的进谏,从此对阿史那皇后态度大为转变。 如今当年那个小丫头已长成十二三岁的大姑娘了,出落得亭亭玉立,英气逼人。她着一身褐红色的小袄,正靠在母亲身边,眉目间闪烁着男儿般的飞扬神采。 这一家人私下里闲话,说着说着就聊到了今日杨坚封王一事。窦娘子放下手上的吃食,挺直腰板,剑眉一挑,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更是愤愤瞪起:“我真恨自己不是男儿郎,不能救舅父一族出危难,让杨坚白白得了便宜!” 襄阳长公主神色大惊,急忙慌张地一把拉过女儿,伸手抵在她樱红的唇前,制止她继续说话。一旁的窦毅也是紧张不已,严厉地瞪了女儿一眼,训道:“你可不要乱说话,尤其是到了外面,再胡言乱语,小心我们被灭族。” 窦娘子不忿地嘟着嘴,不再言语。窦毅知道女儿心里不痛快,没有多说什么,而是好言将女儿哄回卧室。 小屋里只剩这夫妻二人后,窦毅拉着妻子的手,语重心长地说道:“我看咱们女儿也到出嫁的年龄了,不过她才貌非凡,不可轻易许人,我们必当为她求一贤夫。” 襄阳长公主温顺地点了点头,笑道,“女儿大了,确实不该再继续把她留在身边了。我们好好斟酌下,为孩子觅一个配得上她的夫婿。” 杨坚称王后不到十日就以图谋执政之罪诛杀了代王宇文达和滕王宇文逌,持续了几日的阴霾天气终于结束了,久未露面的暖阳竟将乌云尽数驱散,散发出夺目的金光。 至此,大周朝五位辈高位重的藩王及其子孙全部被灭,朝野上下唯杨坚一人独尊。 同日下午,被杨坚借故软禁宫中的代王、滕王家眷,在几个内侍的押送下一齐出了囚室。这一干惶恐不安的人在后宫的大花园里停了下来,大家悲悲戚戚、心惊胆颤。几个中年妇人掩面默泪,而那些如惊弓之鸟的妙龄少女和吓得瑟瑟发抖的孩子则都躲在后排,谁也不知道接下来将面临怎样的处境。 只有她安静地站在一群人中,不喜不悲,微微斜首仰望着耀目的冬日暖阳。单薄的衣服勾勒出她玲珑有致的曲线,雪白修长的脖颈在阳光的润泽下娇嫩欲滴,只是那眼神稍微透着些迷惘,但仍带着一股不屈服的坚韧。 她轻轻将一只纤手举起,想要去触及那柔软的温度,无奈光晕冷漠地从指缝间流逝。如此美好的东西,却无法将其留在手中,冯小怜淡淡地想到,但她脸上浮现出的却是一抹明朗的笑意。 她柔柔地垂下手臂,就在这时突然刮起一阵骤风。冯小怜眯着眼睛侧颈低头,不经意间眼角余光瞟到不远处的矮树后站着一个年轻男子。那人的视线正锁定在她的身上,但神色却暗淡无光,似乎在忍受着锥心的痛。 冯小怜轻而易举地认出了那个年轻人,正是与她有过数面之交,但未曾说过一句话的宣帝宠臣刘昉。冯小怜没有多看他,只是偏过头颔首避风。 待风停之后,冯小怜转而正视前方,不知何时面前竟多了一人。她有一瞬的怔忡,其他人皆呆愣住不知该如何是好。“罪妇拜见随王。”冯小怜带头给杨坚行礼,身边两位王爷的其他家眷见状也回过神来,忙不迭地请安。 杨坚把目光投在一身素衣、音如莺啼,从容应对自己的女子身上。他挨到她身边,打量着那张五官精致,容貌艳丽的脸。她不但没有羞涩,反而微微抬起头大胆地迎上他的注视,眼波荡漾,那神态含着万种风情。娇艳的红唇也轻轻抿起,缱绻而笑。 面对这赤裸无言的诱惑,杨坚熟视无睹,丝毫不为所动。他退后两步,冷冷淡淡地对押解这批王府家眷的内侍说:“先押出去关进城西牢里,再行发落。” 冯小怜平静地看着杨坚远去的背影,不由想起曾经初见代王和宣帝的情景…… 杨坚走远后,几个内侍厉声命令所有人排好队,即刻出宫。冯小怜仿佛不由自主般回首望去,看到刘昉仍躲在树下默默地凝视着自己。她并没有多想,也只是这淡漠的一望,便头也不回毅然地随着人群离去。 三天过去了,身陷牢狱中的冯小怜眼见府中的其他家眷一个接一个地被发配带走,而只剩自己独守冷牢,心里不禁空洞无底,为自己多舛的命运感到忐忑。 用过饭后又到了狱卒巡视监牢的时间,冯小怜听到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她忙将满头倾泻而下的长发拨乱,轻轻将衣领往下拉了拉。 “哎呦……”她酥麻地呻吟一声,身子软若无骨般一扭,整个人斜斜向前倾倒。 狱卒听到这声音,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冯小怜的牢房外,蹲到她面前问:“你怎么了?有没有事?” 冯小怜柔柔地抬起头,眼含娇羞地望着狱卒,略带委屈地说:“刚才有只老鼠突然蹿出来吓了我一跳,我忙顾着躲它不小心没有站稳,好像……好像是把脚扭了。” 狱卒见冯小怜没有大碍,简单说了句:“没事你就起来吧。” 眼见狱卒起身将走,冯小怜楚楚道:“大哥,大哥,我脚疼得厉害,使不上劲,劳烦你扶我一把。”正说间,她更是将手伸出木栏外,轻轻勾住狱卒的胳膊。 年轻的狱卒把目光落在冯小怜白皙嫩滑的柔夷上,目不转睛。她想借力站起,抓着他粗壮的手臂一拉,却没有一丝效果。旋即,她把手搭在他的肩头,发力间却没抓稳,柔软的掌心有意无意间痒痒地划过他的胸口。 血气方刚的狱卒经这一激,不由狠狠咽了下口水。再抬头看冯小怜,只见她眼含桃花,两颊微红,娇、喘兮兮。狱卒怎经得起这种诱惑,一时色迷心窍,伸出双手去扶跌坐在地上的美人,心痒难耐下,忍不住撞着胆子在她手上摸了一把。“伤得严重吗?要不我进去给你揉揉。”狱卒的脸上露出一丝色迷迷的笑容。 此举让冯小怜厌恶无比,但她不动声色地将自己的不悦化作一抹娇羞,涩涩地抽回嫩手,低着头欲拒还迎道:“真的好疼,劳烦大哥进来帮我看看吧。” “这就来,我这就来……”狱卒兴奋地笑着打开牢门走了进去。冯小怜扶着木栏歪歪地站着,见狱卒主动单膝蹲在地上,冯小怜轻轻抛出一个媚眼,勾魂浅笑着把一只脚抬起来落在狱卒的腿上。 狱卒舔了舔嘴唇,猴急地伸出脏手搓着冯小怜的脚踝,按摩了一会儿后他抬头望着冯小怜,只感觉她凄楚又迷离的目光仿佛隐隐约约在鼓舞着自己,于是一改前态,手渐渐地往上滑,来回抚摸起那匀称纤细的美腿。 冯小怜看狱卒的目光集中在自己的腿上,之前脸上那笑意盈盈的表情顿时消失得干净,佳人的脸庞冷若冰霜,她斜眼看着狱卒,仿佛若有所思。 “怎么样,舒服吗?还疼不疼了?”狱卒突然用一种暧昧的语气,关切地问了句。 冯小怜于这一瞬间马上恢复笑意,微微向前倾了倾身,一只手摸着狱卒的肩膀:“大哥,经你这么一揉,果然好多了,真是辛苦你了。”她欲将腿收回,狱卒见状忙拉住她的脚踝。 “我再给你好好揉揉,这牢里阴冷阴冷的,可不能留下伤患啊。”狱卒也不好意思再看冯小怜,只是左手微微用力抓紧冯小怜的小脚,另一只手沿着眼前这尤物的小腿一直游离而上,舍不得就这样放开她。 ------------ 第二十九章 孽缘 (2) 更新时间:2012-10-02 冯小怜倒也不慌不乱,巧笑着娇嗔一声:“大哥——” 狱卒听得浑身一颤,身子骨由内到外都酥透了,冯小怜忙趁机脱身,但又主动伸手去将狱卒拉起,同时道:“大哥,这几天牢里好多人都被带走了,可是我却还留在这里。是不是等那些家眷都发配完,就该把我处死了啊!虽然我命苦,但是难得大哥不嫌弃我罪妇的身份,还请你跟我一句实话,我是不是要……” 狱卒不忍心听冯小怜继续说下去,但却面露难色,吞吞吐吐地打断了她:“你……你你……不要……不要乱想……” 冯小怜听不进去这话,撇过头佯装哭泣:“我一弱智女流也掌控不了自己的命运,我心里清楚,恐怕随王觉得我是个祸水,留不得我了。大哥,为什么我的命就这么苦啊!” “不是的,你别乱想。”狱卒见到此情此景十分动容,他稍加踌躇,上前轻抚着冯小怜的背,安慰道:“你放心吧,没有人要处死你。其实……跟你透露个风声,宫里之前就传出话来,说随王有意要把你赏给陇西公李询。” 冯小怜眨着眼睛一愣,嘴上碎碎念着:“李询?李询、李询……”念着念着,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慌乱间冯小怜强迫自己稳定下情绪,而后急忙从衣服的夹层中掏出一个通透莹润的白玉手镯,她屈膝下跪双手高举头顶将那镯子奉上:“大哥,求你救贱妾一命吧!” 狱卒没想到冯小怜突然惊慌成这个样子,诧异地看着她问:“这是怎么了?你可别这样,我只是个看守牢房的小兵,有些事根本……” “大哥你先听我说。”冯小怜急不可耐地跪着向那狱卒脚边靠去,几乎已经贴到他的腿上。她的声音颤抖着,更带着哭腔:“贱妾所托绝非难事,我只求你替我给黄国公刘昉带个口信,让他来见我一面。大哥,求求你了,帮帮我吧。” 狱卒咬着嘴唇,一时犹豫不决。冯小怜见状一把将他握成拳头的手抓过来,把那白玉镯硬生生地往他手里塞。“这个镯子不值钱,只因是我娘的遗物我才偷偷带在身上,上面刻有我娘的名和一个‘怜’字。只要大哥将此物交给刘大人,再交代我的事,到时候刘大人一定会重重有赏,不会亏待你的。”冯小怜蹙眉凝望着眼前的男人,一张小脸似梨花带雨,惹人心生怜惜。 狱卒沉沉叹了口气,低头将那玉镯揣入怀中:“那我就尽力试试。” 次日一早,那狱卒换班后,立刻带着冯小怜的白玉手镯去了刘昉的府上。收到冯小怜的口信刘昉讶然失语,过了好久才吐出一句:“我知道了,你出去领赏吧。” 狱卒告退后,刘昉紧握着冯小怜的玉镯,盯着它痴痴发呆。直到看得眼睛刺痛,他才阖眼深深吸了口气,抬手将那吸去他掌心温度的手镯轻轻置于鼻下。刘昉嗅到了一股女子的幽香,这香味令他感到透不过气。 “咣”的一声,刘昉狠心将那镯子撇到案上,接着起身就要离开。可刚走几步,他竟又转身回到案边将它捡起,视如珍宝般轻轻抚摸着那余温渐消的白玉手镯,然后把它揣入怀中。 一路上,刘昉始终犹豫不决,甚至在监牢门前他竟也停下了脚步,驻足不前。但突然一股寒流从背后袭来,刘昉冷得哆嗦了一下,抵不住严寒他才走了进去。 一位年长的牢头见刘昉亲临,立刻点头哈腰,对他言听计从,忙让人带路领他去关押冯小怜的地方。刘昉压低着头,他的心急剧地跳动着,鼓噪不安。 一阵“叮叮当当”的锁链碰撞声后,狱卒打开了牢门。刘昉极力掩饰着自己的异样情绪,低声对狱卒说:“走吧,有事我再叫你。” 直到听不见狱卒的脚步声,刘昉才一步一步地走进牢房内。他始终不敢抬起头去看这个与他近在咫尺的女人,只是盯着她腿上已有些微微泛黄的素衣,一句话也不说。 “你——来了。”冯小怜突然打破了沉默,她的声音平实、温柔,好像面对的只是一个挚友。 刘昉第一次近距离接触这个他朝思暮想的女人,平日里人前的跋扈嚣张竟统统消失不见,剩下的只是拘谨,似乎生怕自己的言行会唐突了她。“夫……夫人好……”紧张之下刘昉竟恭敬地行了一礼,说起话来磕磕巴巴。 冯小怜自嘲地笑了一下,淡淡道:“如今代王已被废爵处死,我担不起国公称我夫人。”她顿了顿,转而用一种稍显孤傲的语气说:“国公大人,你抬起头看看我吧。” 刘昉一时语塞,尴尬地慢慢抬起头,与冯小怜四目相对那一刻,他脚底下意识地倒退两步,一颗火热的心仿佛就快跳出胸口。 冯小怜微微仰起头妩媚一笑,步步向刘昉逼近,开门见山语出惊人:“国公大人可否对贱妾有意?” 刘昉陡然一惊,忙转身避过她满目含情的笑:“你、你……我我我……我不明白你说什么。” 冯小怜仿佛没有听到这些话,直接绕到那个表现得无比懦弱的男人面前,目光如一把锋利的暗器,直刺他胸口。“我与大人有过三面之缘,大人每次都含情脉脉地盯着贱妾,这是为何?”冯小怜的声音不再娇柔婉转,话间透着一股强烈的引力。她伸出手直指刘昉的心房,咄咄逼人道:“你是不是喜欢我,你告诉我!” 刘昉一句话也不说,他拨开冯小怜纤弱的手,就要往门外走。此时的冯小怜突然大笑一声,嘶声吼道:“刘昉,你是个懦夫,你喜欢我却不敢承认!” 一句话过后,刘昉顿时停下脚步。他听着身后传来的厚重喘息声,激动之下转过身正色道:“夫人是个聪明人,很清楚自己需要什么,我对于夫人算不上什么。” “聪明人?聪明人……”冯小怜不禁讪笑,她知道他话里的意思是针对自己之前三次向不同的男人献媚,心里涌出一股黯然的悲伤。她保持着充满讽刺的笑容,冷言道:“刘大人说话真好听,你们不都应该觉得我是魅上惑主,祸国殃民吗?” 刘昉轻描淡写地说了句:“夫人不论在哪都能得占独宠……” 冯小怜听不下去了,她低哼一声,直接将刘昉的话打断:“独宠?真是有趣!刘大人,我有满腹苦水,本以为你是个知心人,可以得到你的理解,但是现在看来是我自作多情了!”冯小怜的情绪起伏颇大,一时那瘦弱的娇躯有些不稳,摇摇欲坠。 刘昉见到心爱的女人故意折磨着自己和他,心中仿佛正在滴血。他忍不住想去扶住她,但刚刚把手伸出,却又倏地缩了回去。 冯小怜吃力地向前迈了一步,她直勾勾地注视着刘昉的深目,声音颤抖而苍凉:“我本安分守己,只想平淡度日,在宫中谨小慎微,根本不想惹齐主留意。可是命运弄人,穆皇后怕其他嫔妃分宠,执意要将我献给高纬。那个女人本出身卑微,曾使计令胡太后废黜亲侄女胡皇后,转而册立她为后,心机颇深,在她面前我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而那高纬更是昏庸残暴,处死嫔妃的手段极其毒辣,如果我不想尽办法地取悦他、迎合他,你觉得今日我还能站在这里吗?” 刘昉刚要开口,冯小怜却快他一步接着质问:“刘大人,当年我在隆基堂内一丝不挂地躺在案几上,给那些表面道貌岸然内心肮脏龌龊的男人观赏,你觉得我是心甘情愿的?你认为我是开心高兴的?” 刘昉想也不想,斩钉截铁地说:“不,我没有!” 冯小怜没有管他的回答,抚了抚褶皱的衣袖,悲哀地倾吐着心声:“为什么那么多人都说他宠我、爱我?真是可笑!他只是当我为玩物!其实我恨他,恨他们所有人!为什么天下人都骂我祸国?国家纷争与我一介女流又何干?那战场是你们男人的战场,而我只为苟活于世。” 刘昉没想到这一番话竟然出自这个弱质女子的口中,他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哑口无言,一时震惊得不知该说什么。下一刻,冯小怜突然义无反顾般冲进他的怀里,两手环住他厚实的背脊,脉脉仰首将血色中透着苍白的双唇贴到他的嘴边…… ------------ 第二十九章 孽缘 (3) 更新时间:2012-10-07 刘昉瞪大眼睛,下意识推了她一下,手上却一点劲儿也使不出来。那柔软清甜的唇瓣透着火辣辣的热度,一股激流瞬间从他的嘴上席卷至全身。紧绷的神经一下子松弛了下来,刘昉的双眼渐渐迷离,两手自然地抬起覆在她的腰间,用力将她抱紧。在这无尽的热吻下,他毫无抵抗力地沉沦了,顺着她的牵引,与她交缠不休。 冯小怜感受到这个痴恋自己多年的男人爆发出的激情,一丝悸动隐约划过心底。她缓缓闭目,一滴寒凉的泪从她的眼角流下,顺着那白净的脸颊,滚落至唇边。 刘昉清楚地感觉到那滴苦涩的泪滑进他的嘴中,他一个激颤,那泪滴狠狠地打在了他的心上。神思突然恢复清醒,他猛一下粗暴地推开了冯小怜,伸手抵在嘴边,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女人。 “哎呀,刘大人怎么这么不解风情?”冯小怜轻蔑地瞥了一眼,她似乎也在极力掩饰自己的真实情绪。 刘昉摇着头,半晌后才苦苦吐出:“我根本不该来,我不该来……你想要的……我给不了。” 冯小怜陡然变色,心凉了大半,她再也掩藏不住心底的恐惧。看着这个焦虑不安的男人,冯小怜凄凄楚楚地往地上一跪,吃力地挪到他脚下,死死抱住他的大腿,泣道:“大人是喜欢贱妾的,对不对?你不要一直压抑着自己的心了,这样大家都会痛苦。大人,你可以不对我说,但是请你回答你自己,刚才我吻你时,你到底有没有心动?” 刘昉倒吸了口气,仰头闭上了眼睛,紧紧咬着自己的嘴唇。 冯小怜依然在不停抽泣,她呜咽着继续说:“大人,其实我不敢奢求什么,只要你让我跟着你,即使为奴为婢我也愿意。贱妾求你了,你去跟随王要了我吧,他看在你过往的功绩上,一定会应允的。” “我……”刘昉憋了半天,一张脸涨得通红。他躬着身小心翼翼地将冯小怜扶起,简单了说了一句:“我也有我的难处。” 冯小怜斜眼瞪了刘昉一眼,同时使劲抽出双臂,死死往他胸前推去。刘昉毫无防备,竟被她直直推倒,跌坐在地。冯小怜激动之下全身止不住地颤抖,她抹了一把眼泪,伸手指向那个不敢正视自己的男人,凄苦地质问:“刘昉,为什么你要这么残忍?你本让我充满希望,但是现在却要亲手将它粉碎!你知不知道,我已经没有退路了!随王要将我赏给李询,我不能跟着他,绝对不能!你可知那代王妃是李询的亲妹妹!在王府的时候代王宠我,王妃病逝后李家认定是我害死王妃的。所以,如果我进了李询家门,他们一家人都不会放过我的。刘大人,此时此刻,我的一条命就捏在你的手上了。” 刘昉缓缓地站了起来,他没有做出任何承诺,甚至没有再留下只言片语,只是紧紧绷着脸,痛苦万分地走出了牢房。 回到府上后,刘昉便将自己关在书房内,命令不准任何人打扰。他滴水未进、彻夜不眠,脑袋里浑浑噩噩地乱成一团。 这一宿,刘昉攥着冯小怜的白玉手镯呆坐在地上,彷徨、踌躇、犹豫,不知该何去何从。直到次日上午,他饥肠辘辘地推开房门,惊觉一夜间屋外竟成了银装素裹的世界。细绒般的雪花飘飘洒洒落在刘昉的肩头,近日降雪颇多,他很快适应了这绵绵的小雪。 刘昉吩咐下人为他准备吃的东西,暴饮完一顿丰盛的早餐后,他终于做出了最后抉择,硬着头皮顶风冒雪进宫去求见杨坚。 杨坚见到刘昉后,看他吞吞吐吐一反往日的嘴脸,便知这人今日定是有事相求。封王后的杨坚更加油滑,他笑着听完刘昉的虚与委蛇,始终摆出一副高高的姿态。 刘昉东拉西扯了好半天,紧张得冷汗倒流。他双拳紧握,言辞闪烁,终于说出了自己的意图。杨坚听后发自内心地笑了出来,他没想到刘昉的失常竟是为了一个女人,这令他更加看不起这个小人。 “真是不巧啊,刘大人来迟了一步。”杨坚故作懊恼,摆出一副无比惋惜的样子。“今天一早,我已经派人将那冯氏送到陇西公府上了。刘大人想要女人,我再选几个美女给你送去就是了。” “哦,这……这样啊……也好,也好。”刘昉听到杨坚的话后,整个人如坠落深渊,他的拳握得更紧。这句话虽然说得僵硬,但语气压制得平平,听不出一丝异样。 杨坚根本没把这当作一件大事,他随手拿起一卷公文认真地批阅,并没察觉到对面那人的细微变化。刘昉黯然退去,鲜红滚烫的血从他的指缝间渗出,滴滴答答的痕迹蔓延至正阳宫外。 这一天,在刘昉的心底,一颗仇恨的种子悄然埋藏了进去…… 午后,缠绵温柔的细雪渐渐止息,气候大幅回暖,到处都弥漫着一股和煦的气息。 城外荒郊,一个头戴笠帽、身着黑色戎装的少年跨、坐在一匹四蹄乌黑、躯体如雪般银亮的白马上。他策马疾驰,两腿突然发力一夹,骏马顿时蹄下翻腾,腾空而起。少年顺势挺身,拉住缰绳调转马头,那马聪慧通灵,仿佛知晓主人的心思,下一刻径直扭身回旋,动作干净利落。 “良驹,真是良驹!”马上的少年勒马停步,他愉悦地抚弄着油亮而柔软的马鬃,“以后好好跟着我,不会亏待你的。” 白马一声长鸣,竟像是通晓人语。少年摘下斗笠挂在马侧,他粗眉大眼、散发着凌云之气的脸暴露在阳光下,原来那名贵骏马的主人竟是唐国公李渊。李渊越看座下的爱驹越是欢欣,正要扬鞭策马,却听到身后传来夹杂着粗气的喊声。 “公子,慢点……等等我,等等我啊……”骑在黑红小马上的侍从焦急不已地从远处向这边跑来。李渊撇撇嘴,无可奈何地转过身主动迎上去。 侍从靠近李渊后,忙上气不接下气地抱怨:“每次府上来了新的良驹,你都急不可耐地外出驯马!公子驭马的本领在京中一众子弟里可是数一数二的,如此可真是难为了我这个侍候你的人,每次到荒郊野外都得拼命跟着你跑。” 李渊倒也不生气,和这侍从主仆多年两人关系亲如兄弟。他嘿嘿的干笑了两声,假意道:“那可真是辛苦你了。既然你不愿意跟着我出来,那下次我带别人来好了。不如就那个刚刚来府上给我做陪读的……那个……他叫什么来着?我看他身强体壮的,应该能受得起马上颠簸。” “啊——”侍从听到李渊不想再带他外出,紧张不已,忙嬉皮笑脸地说:“公子啊,那小子整天闷在房里读书写字,肯定不会骑马。毕竟我也跟了你这么久了,还是旧人跟在身边习惯些,不是?” 李渊忍着心底的笑,抿着嘴一时无语。侍从战战兢兢地猜想到也许李渊并不是真心要把自己换走,急忙转移话题:“公子,可别忘了今早老夫人说的事,不知你考虑得如何了?” “我还在想。”李渊竟也打起了马虎眼。他抬头望了眼天上的太阳,云淡风轻地说:“时候不早了,走,我们回去。” ------------ 第三十章 雀屏中选 (1) 更新时间:2012-10-12 刚刚踏进唐国公府大门,李渊就被一个候在这里多时的肥胖中年妇人堵了个正着。妇人一见到李渊,圆溜溜的小眼睛像是看见了奇珍异宝,精亮得冒光。 “哎呦,哎呦,活祖宗你总算是回来了,赶紧的吧,跟我去见老夫人,她都盼了你大半天了,就等着你给个答复呢!”妇人咧着大嘴,粗壮的胳膊一伸,拽着李渊就走。 “婶子,别急,别着急啊。”李渊尴尬地挤出一丝笑容,想甩又不敢甩那肥婆的手,只能硬着头皮道:“你看我刚回来,沾得一身灰,容我换身衣服,再去见我娘。” “这……”肥胖女人稍有迟疑,她一吸气,身上的肉都跟着打颤。 李渊趁热打铁,继续憨憨地解释道:“婶子啊,我娘身子不好,你看我这满身脏兮兮的,冲撞了她老人家就不好了,是不是?你在这等了这么久也累了,不如就先回去吧,我换了衣服马上就过去看我娘。” “那好吧,那好吧……确实够脏的,身上还冒着一股酸臭味……”说到这里,肥婆身子一抖,紧握着李渊的那只手倏地缩了回去。她皱着眉头,一只大肉手在鼻子前扇了几下,然后扭动着肥硕的屁股转身要走。“你小子快着点,再让你娘久等,小心我剥了你的皮。”肥婆最后暴躁地吼了句,便一路小跑,笨拙地走开了。 侍从见到那凶悍的女人离开了,才从李渊身后冒出头来。他一边捋顺着胸口,一边小声说:“公子,你的这位乳母可真是越来越凶了!” 李渊耸着肩,呆望着乳母离去的方向,淡定地说了句:“她也是府上的老人了,没什么恶意,多让着她点就是了。” “公子,公子……别愣着啦,还是赶紧想想怎么回复老夫人吧!”侍从缩着脖子看着李渊,小心翼翼地说了一句。“你也知道,她老人家可是一直惦记着给你娶亲的事儿。这次她收到神武公窦毅府上的请帖高兴得不得了,公子就算不给神武公面子,看在老夫人的份上,也去敷衍一下吧。” “瞧你说的,我又没说不愿意去,只是……”李渊抓着脑袋仰首望了望天,呆了半晌才低下头认真地说:“只是我还没想清楚自己到底该不该去,娶妻可不是一件随便的事。” 面对李渊严肃的模样儿,侍从强忍住笑意,一本正经地煽风点火:“我觉得这次确实是个难得的机会,老夫人对窦家小娘子可是满意的很,你们家世相当,若公子能娶到窦娘子,也称得上是天作之合。” “那我就去看看吧!不过说不定没等我去,人家的掌上明珠就已经让人摘走了。”李渊玩笑似的口气,令他整个人看上去很是轻松。 “我听说,这比武招亲已经举行两天了。光是昨儿一天,就去了二十几号尚未娶亲的贵族公子,可是直到太阳落山都没有一个人能完成窦家的考验。”侍从绘声绘色地说道。 “哦?竟然这么困难?那我可真要去见识见识了。”侍从的话无意间激发了李渊的斗志,他的嘴角悄然浮现出一抹年轻气盛的笑意,竟急不可耐地朝自己房间走去,赶着换了衣服去找母亲回话。 次日一早,李渊与随从二人一起进了神武公窦毅的府邸。府上的下人将他们引到正厅,李渊见到已有十余人候在屋内,无一不是京中官宦人家的子弟,更有几个和李渊多少有些交情。 这些公子有的三五聚在一起闲聊,有的独自优哉游哉地坐在一边。李渊站在靠近门口的角落里,环视着整个大厅。他一言不发,神情肃穆凝重。 之后陆续又来了三五人,辰时一到,经府内下人通报,神武公窦毅终于现身了。今日他一身暗黑色劲装,整个人也显得分外精神。 进屋那一刹那,窦毅与李渊目光相交在一起。二人四目相对,李渊恭敬有礼地向这位长辈微微点头,窦毅满意地一笑,才把焦点从他身上挪开,径直走到大厅最前的主位上就坐。 十几个少年纷纷聚到窦毅面前,对他行礼问候。窦毅把目光锁定在站在最后一排的李渊身上,年过六十的他静静地坐在高处,望着那少年,满目都是自己年少时的影子。 堂下众人行过礼后,窦毅也回过神来。他激动地站起,高声发话道:“诸位公子皆是身份显赫之人,承蒙大家看得起我,愿意来到府上参加老夫的考验。你们的光临真是令寒舍生辉啊,这是我的荣幸!再过两天就是除夕了,我希望今日能在诸位公子中为小女觅得一佳婿,到时候咱们也可以一起欢欢喜喜地过年,是不是!” 窦毅的话得到了各位公子热烈的响应,接下来他将这十几个少年分成五组,经过一番激烈的角逐后,每组最终只剩下一人。 最后的五位年轻公子在窦毅面前站成了一排,这位已届花甲之年的神武公见到李渊赫然在列,竟是说不出的欢喜,不过他倒也掩饰得天衣无缝,外人丝毫看不出他对李渊的青睐。 窦毅呷了口水,才缓缓站了起来,以一种平实的口吻道:“经过先前的小小考验,留在这里的各位公子皆是人中龙虎,让我刮目相看啊!今日既然是招亲,那理应让小女先出来和各位见上一面,若哪位公子觉得小女的才貌不佳,大可以就此离去,我窦毅保证不会有任何不满和怨气。” 话音刚过,众人来不及多言,就见一名紫衣少女缓缓自后堂而出。她不施粉黛,面色红润两颊饱满,头上乌黑的长发随意绾成一个小髻,斜插着一只闪闪的双鱼银簪。站到窦毅身旁后,她大方地对面前五位陌生的少年轻巧一笑,笑靥如灿烂的朝霞一般明媚动人。 窦家小娘子的出现,卷着一股年轻的朝气扑面而来,众人只觉眼前生花,不敢逼视,一时间那五位少年竟无一人能言。 李渊身后的侍从也激动万分,他双手使劲揉了揉眼睛,再定睛一看更加坚定自己的想法,忙微微上前一小步靠近李渊的耳朵,小声道:“公子啊,这窦娘子的样子看上去真是眼熟啊,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可是又一时想不起来……” “退下!不要放肆”李渊牙缝里蹦出一句小声的呵斥。但经过那多嘴的侍从这一番提醒,他再望向那个一身紫衣的窦娘子,仔细辨认后,李渊一个激灵,那眉目那神态……这窦娘子的模样分明就是几个月前与他在凤凰楼中交浅言深的窦贤兄弟! ------------ 第三十章 雀屏中选 (2) 更新时间:2012-10-12 李渊定了定心神,这时他发现那窦娘子似乎也认出了自己。少女的脸上微微泛起一丝红潮,投过来的目光含着几许讶然之色,但更多的是一种欣喜与期盼。此时的李渊坚定了自己的信念,面对站在他面前温柔娴静的窦娘子,他发自内心地想要通过这场招亲考验。 窦毅浑然不觉女儿与李渊二人间暗涌的微妙情怀,准备按部就班地向众人讲解最后一项考核的规则。他站起来拍了拍手,大厅门外的四名下人应声抬着一个高大又精致华美的彩雕独扇屏风走了进来。那屏风被置于门前,只见插屏上雕绘着一片斑斓花丛,两只通体雪白、栩栩如生的孔雀赫然立于其中。 一只孔雀站在高处侧身扬颈,拖在背后那羽毛如雪的雀尾倾泻而下。它的眼睛精亮有神,透着典雅的光辉,傲然登高俯览百花,如同高贵的王者。另一只则是腾在空中,它目光如炬、展翼之姿活灵活现,大有呼之欲出之态。 众人皆沉醉于美丽的孔雀屏风时,窦毅打破了屋内短暂的沉静:“看来诸位公子和老夫一样,都被这屏风上的孔雀迷住了啊!哈哈哈……老夫觉得这孔雀有一部位雕绘得最为精妙,不知大家所想是否和我一样。接下来每位公子会分得两支箭,请于二十步外射中各自认为的精妙部位。如若有人射中的部位正如老夫心中所想,我就将小女嫁于他。” 李渊的心思全部附在了小窦娘子身上,对那扇美轮美奂的白孔雀屏风并没有太大的兴趣。听窦毅讲过比赛规则后,其他四人立刻蜂拥而上挑选强弓利箭,李渊则静静地站在原地,朝始终注视着他的窦娘子文雅地一笑。 待其他人都选到了得心应手的装备,他才从容地走到一旁取下架子上的弯弓,俯身抓起了箭筒内剩下的最后两支箭,昂首挺胸地走到二十步的界限外,站到四人后的队尾,一副镇定自若的样子。 窦娘子早已知道父亲所中意的是孔雀的眼睛,当前面几人开弓射向雀屏时,她站在一旁屏息敛气,难掩心中的紧张之情。直到第四人的最后一只箭飞到白孔雀的尖嘴上,她紧张的情绪才稍稍有些缓和。放眼看去,那屏风之上白孔雀的头顶、脖颈和胸腹皆有中箭,唯独那两只炯炯有神的眼睛,始终无人射中。 轮到李渊上场,他的步子稳如泰山,整个人气定神闲,从容不迫。与其他人不同的是,他并没有正对着屏风而站,而是选了偏左的位置。一切准备就绪后,李渊拉开硬弓,稳稳地将双箭交错搭上,调整好角度后他猛地松开右手,只听“嗖”的一声,两箭同时离弦,如流星闪电般飞过厅堂。 电光火石间,再看那雀屏之上,两只白孔雀的眼睛齐齐中箭! “好箭法!正合我意!”窦毅激动之下腾地站了起来为李渊高声喝彩,更下了主位走到他的身边。看着这年轻有为的后生,窦毅脸上的笑容难以言喻,拉着他的手夸赞道:“不愧是唐国公,小小年纪箭法竟如此精准。更为难得的是,与我心意相通啊!老夫所想正是孔雀的眼睛。唐国公当为我佳婿!” 站在一旁的其余四人见状也纷纷附和道:“好箭法,好箭法,恭喜唐国公……” 李渊倒没显露出惊喜之色,极为稳重地回了句:“神武公过奖了,诸位都过奖了。” 窦娘子这时也凑到了前面,在窦毅的示意下她大方得体地见了一礼,说起话来也毫无扭捏造作之态,快人快语:“第一次见到公子时,就觉得你英气逼人,没想到竟是如此尊贵的身份。” 窦毅惊讶地看着女儿,疑惑道:“哦?你们俩之前见过?”没等窦娘子解释,他又立刻转向李渊,客气地笑道:“唉,我这女儿从小性子就烈,也不如一般女儿家循规蹈矩,真是让公子见笑了。” 李渊倒是有些不好意思,满脸憨态地对着一旁的窦娘子笑了下,转而对窦毅道:“哪里,哪里。小娘子聪慧过人,才貌双全。若得神武公抬爱将她嫁于我,那是我几世修来的福分。” 窦毅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拍着李渊的肩膀满意地点了点头。一位少年公子此时上前一步,笑着说道:“唐国公和窦娘子确实般配得很,真是佳偶天成啊!” 一句话说得李渊和窦娘子略略有些不好意思,屋内其他人却不禁展露笑颜。等笑声渐止,窦毅向大厅中落选的四位少年公子客客气气地说:“今日的比赛已有结果,感谢各位的光临。不过既然来到府上了,不如就随老夫去后院里赏赏前几日刚开腊梅花吧。” 一公子先开口道:“家中还有琐事,待来日得闲,再来拜访神武公。”其余三人也彬彬有礼地推辞了窦毅的邀约。 “可真是太不巧了,那就让老夫亲自送各位出门吧,我们改日再叙。”窦毅带头领路,和几位少年一起走出大厅。 窦娘子待父亲出去后,一改此前的拘谨,请李渊与她同坐,同时吩咐下人:“把家里新鲜的酪浆端上来给唐国公饮用。” 李渊笑眯眯地看着一身女装的托贤“兄弟”,只觉今日的她少了些豪爽之气,却平添了三分女儿家的温柔娇美。情窦初开的窦娘子被李渊看得脸上羞红,憋了半天不知该如何开口。 就在这时,下人端来一壶香气四溢的酪浆,二人饮过之后气氛稍有缓和。李渊放下小杯,开口道:“托贤……” 一个“贤”字话音未落,窦娘子便将他打断,一股脑儿地把放在心里的话尽数吐了出来:“叔德,先听我说,有一事我必须要先对你坦白。窦贤是我的兄长,他字‘托贤’,比我年长几岁。之前和你在一起时,我谎用了他的名字,请你见谅。” 李渊看到窦娘子惭愧地低下了头,不忍她为此而不开心,急忙开解道:“你不要在意,无妨无妨。我能理解当时那个环境,你这么说也是一时情急。” 窦娘子怯怯地抬起头望着李渊,她的样子好像在犹豫着什么。见李渊一脸的心平气和,才小心翼翼地问了句:“还有……叔德……你、你你……你那天是否依约前往城北?” 李渊听到这个问题表情一紧,认真严肃地回答道:“我去了,可是等了好久不见你来。后来突然天降暴雨,我想你定是有要事给耽搁了,所以就离开了。” 窦娘子一脸的沮丧,眼帘微微下垂,躲过李渊灼热的目光。“都是我不好,那天一早我爹突然说要检查我的功课,我越是着急脑子里越是什么都想不起来,背的几篇文章忘得一干二净。因为这事整整耽误了将近两个时辰,所以才去晚了。待我赶去时,大雨中已不见你的身影。” 李渊斟了一杯酪浆递到窦娘子面前:“这不是你的错,不要再自责了。说了那么多话,来喝点东西润润嗓子吧。其实我真的没想到,下那么大的雨,你还能去找我。只可惜天意弄人,我们错过了。” 窦娘子听到这话有些不服气,竟顾不得女儿家的矜持,仰头直视李渊回了一句:“可不要这么说,其实我们还是有缘的!虽然上次阴差阳错没有见面,但是你和我现在已经是……”说到这里她才察觉到自己的失态,面对这个之前只有过一面之交的男子,她悸动的心竟砰砰地跳个不停。那种感觉是她从未有过的,明明一肚子的话想要倾诉,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李渊被窦娘子这无端的举动弄得摸不着头脑,不知她为何话说到一半又突然避而不言。正想追问时,窦毅与襄阳长公主二人一起进了厅室。长辈的到来,稍稍缓解了两个情意绵绵却又懵懂不已的年轻人的尴尬。 四人围炉而坐,随性闲话了一番。李渊在窦毅与襄阳长公主面前表现得沉稳成熟、彬彬有礼,讨得二人格外欢喜,对这个女婿是千万般的满意。 吃过饭后,李渊看时候不早,便主动请辞:“家母若知道我被神武公选中一定很高兴,请容我先回府去告诉她这个喜讯。待家里准备好聘礼,再择吉日亲自来府上向神武公和夫人提亲。” “好,好好……”窦毅看着一本正经的李渊,欣然大笑,襄阳长公主也高兴地点着头。那窦娘子却是面带桃花,深情地注视着李渊。 ------------ 第三十一章 万事俱备 (1) 更新时间:2012-10-15 夜沉沉,风起南山。 皇宫中的一座座宫殿经过狂风的洗礼仿佛失去了根基,华丽的宫灯闪烁着微弱的火苗,轻纱幔帐和丝织的挂帘胧在淡淡的晕黄之下,隐隐透着一抹凄美。 在这样一个寻常却不平静的夜里,人们聚在一起守岁直到天明,满怀希望地迎来破晓与灿烂千阳。 日出东方,风,终于止息了…… 新年伊始,正月初一的早上皇帝宇文阐昭告天下,改大象三年为大定元年。 初二这日,河阳郡公李长雅携夫人来到正阳宫给杨坚拜年。这李长雅的祖父是西魏八柱国中地位首屈一指的魏国公李弼,其对北周江山的建立和稳定立下了汗马功劳,而李长雅迎娶的新婚妻子正是杨坚的三女儿。 一对小夫妻给杨坚和独孤夫人见过礼后,夫人就兴高采烈地拉着女儿去了内室,私下里说些母女间贴心的悄悄话。厅堂中只剩下翁婿二人,杨坚令人端上一壶美酒,又让其去置办一些菜肴。 手执酒杯,杨坚好像想到了什么,随口向李长雅问道:“近来有没有收到你三伯的信?也不知他受得伤养好没。” 李长雅急忙放下手中的酒杯,答道:“年前曾收到一封,三伯伤势已大愈,劳大人挂怀了。” 杨坚眉舒目展,将小盅里醇香的美酒一饮而尽,悠闲地说:“李衍随梁睿讨伐王、谦,也算立下了大功!不过论文武才用,他始终还是比你父亲稍逊一筹!” 李长雅垂目,淡然地回了句:“父亲早丧,这么多年来,三伯他对我照顾有加啊……” “好了好了,咱不说这些了。”杨坚直接把李长雅的话打断,随意地转移了话题:“欸?听说你大伯最近添了个孙女?” “是,是孙女。”李长雅点头,面对位高权重的岳父,他倒没有拘谨,说起家里事更来了兴致,“不过,大伯和堂兄可都盼着是个男孩。我那大伯连名字都想好了,说要叫李密,只可惜没能如愿。” “呵呵……”杨坚不禁一笑,评论道:“这也难怪邢国公着急,他年岁大了,盼着有孙子将来好承继他的爵位。说起来他这个爵位也算是来之不易了,本是长子却偏偏不能承继你祖父的魏国公。” 李长雅跟着苦笑一声,漠然地说:“那也没有办法啊,二伯娶了公主,身份当然尊贵,祖父必然得以他为嗣啊!不过好在朝廷念在祖父的功劳也赏给了大伯国公的封号。贫贱富贵都是命里带的,强求不来啊!” 杨坚脸上表情一僵,狠狠将酒杯拍在案上。李长雅听到那“啪”地一声,浑身一个哆嗦。虽然不知道自己哪句话说得不妥,但立刻低下头等待岳父训话。可过了半晌仍不见对面的人有所动静,无奈之下李长雅窃窃抬眼窥视,却猛地被杨坚犀利的直视顶得缩脖耸肩,将脑袋压得更低。 “哎……”杨坚的叹息声中透着一丝失望,严肃地瞪着李长雅训道:“你小小年纪就如此意志消沉,没有进取之心,怎可建立功业?我把女儿嫁给你,不要辜负我的一片苦心啊!” 李长雅神色大变,猛地起身到杨坚身旁双膝下跪,“小婿方才言语有失,大人千万不要动怒,我错了当罚。” “罢了,罢了……”杨坚摆摆手,示意李长雅起身回座。“新年正月,罚来罚去多不吉利。不过你要给我记住,你们李家可是四世三公的贵族世家,你生父更是文武皆能,你可不能丢人啊!” 李长雅回到座位后点头哈腰连连称是,杨坚也不再看他,自顾喝着酒,继续道:“以后好好干,我定会委以重任,今年可能就会派你去地方任职。” “这……多谢大人提携。”李长雅正要起身再拜,却见杨坚一个甩手,他只得安稳地坐在原地。 “都是一家人,别动不动就来这些虚礼。”杨坚有些烦躁,呷了几口酒后情绪缓和了不少。他对李长雅指指点点道:“除了公事外,我还要告诉你,我的阿三从小就胆小柔弱,现在我和夫人也不在她身边,就靠你保护她、照顾她了。” 李长雅忙不迭地点着头说:“是,是,大人教诲的是。请你放心,我一定会对她好。” 杨坚“嗯”了一声,李长雅看着岳父深不可测的表情,急忙转移话题道:“近几个月来,各地纷纷涌现祥瑞,这是吉兆啊!” 杨坚听后没有吱声,却又难掩心中窃喜。虽是偏着头,但他美滋滋地抚着短须的样子尽被李长雅看在眼里。“我听闻太傅李穆近来带头上表劝进,卢贲他们也跟着附应,大人尽得人心啊!对了,还有那远在西南的蒋国公梁睿也承认大人是众望所归啊!”李长雅趁势更进一步地把话说开,他的语气恳切,令人感觉出自真心。 这几句话真是说到杨坚的心坎里去了,他大笑出声,却又故意摆出一副谦逊的姿态:“梁睿识趣,倒是薛道衡立下的功劳。此事急不得!急不得!”一句话说完,先前的笑意倒也收敛了大半。 李长雅正欲为杨坚斟酒,却发现不知不觉间酒壶已空。杨坚对着李长雅摆摆手,兴致高涨地说:“等等,等等再喝。早上我找监厨来说话,特意点了道‘炙豚’下酒。我和你说呀,这宫里的‘炙豚’和外面的可不一样,用的材料是今天刚刚宰杀的新鲜小猪,烤过之后那可是皮脆肉滑、酥嫩可口。” “哦?听说当年南边那位宋明帝最爱的就是‘炙豚’,这独特的烤制方法传到我们北方宫廷,想来更是别有一番风味,今天有幸一定要吃个痛快。”李长雅被美味吸引,倒也不像之前那般紧张。 杨坚此时已有些心急,转头命令身后下人:“去找监厨李圆通问问,那道‘炙豚’几时才能送上来?” 一位侍女应声而去,就要走到厨房之际,她突然听到一声尖锐刺耳的咒骂之音。小侍女一下子就辨认出那声音是出自杨勇的乳母,此人自从杨勇被封为世子搬进正阳宫后,就开始恃宠嚣张。 龌龊肮脏的话语接二连三地从厨房内传出,小侍女停在原地,战战兢兢。前些日子杨勇被进封上柱国,他的岳父也被加封为大司寇,这位乳母便较之前更甚,狐假虎威,自视高人一等,随意轻贱所有下人,谁得罪了她就别想有好日子过。 想到这里,侍女进退两难、忐忑不安,正值她为难之际,突然听到厨房内传来了李圆通的声音,令她心中有了底气,壮着胆子迈步向前,推开了厨房的大门。 ------------ 第三十一章 万事俱备 (2) 更新时间:2012-10-18 厨房里的大部分人都放下了手中的活,远远站在一边看热闹,谁也没有因为一个小侍女的到来而转移注意力。小侍女也不敢插话,轻声细语地向身边一个下人询问了一番,才弄清楚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原来就在刚才,厨房里的李婶将烹饪好的“炙豚”装盘后端给上菜的下人,可没想到那乳母突然蹿了出来,伸手就要抓盘内焦黄的小肉块。李婶见状忙制止她的无礼之举,换来的却是恶毒的谩骂与奚落。 后来,那趾高气昂的乳母便开始大口大口地吃着掉落在盘边的乳猪肉渣,恰巧被从后门进来的李圆通逮了个正着。李圆通对胆大妄为的乳母一声怒吼,但乳母没有害怕还扬首斜目瞪着那皮肤焦黑如碳的大汉,挑衅般滋滋地吸吮着手指。 现下,方脸塌鼻的李圆通已怒气冲天,他往那乳母面前跨了一步,喷出一句:“王婆子,你够了!竟然敢来我厨房闹事!这“炙豚”是大王招待宾客的菜,你竟敢随便偷吃,到底是谁给你的胆子?” 身形干瘦的乳母仰头看到对面那个身壮如熊的男人靠了过来,她没有慌张,反倒轻蔑地朝着他啐了一口,鄙夷道:“我就尝一口怎么了,你不过是个贱婢跟人私通生下的杂种,哪轮到你管我了?” “你……”李圆通气得两眼泛着血光,额头上黝黑的皮肤下爆起数根青筋。他起腿一脚朝乳母腹部踹了下去,把那瘦小的女人直直踢到一丈开外。正准备走过去继续教训那个不知好歹的贱妇时,胆小怕事的李婶却猛地冲到他身边一把将其拽住,低声劝道:“算了,住手吧!可不要把事闹大。” 李圆通没有甩开李婶,转头以一种命令式的语气对身后的几个厨子道:“去给我按住她,好好教训一下这个不懂规矩的婆娘,打烂她这张贱嘴!” 厨子们也早已对这乳母忿恨不已,几个高大粗壮的爷们聚到她的身边,一人轻松地钳制住她,一人狠狠地抽打着乳母的脸,其他人皆爽快地在一旁看着。 乳母遭到暴打,不断地嗷嗷嚎叫,可那一张利嘴却还不依不饶地骂着:“你们这群畜生,世子是喝我的奶长大的!我身份尊贵,你们不能打我,小心我叫世子把你们大卸八块,扔出去喂狗!” 众厨子见状打得更加凶狠,到最后那乳母一张脸肿得跟厨房里的猪头一样,口鼻流血再也说不出话,但她痛苦的尖叫声却依然刺耳。这撕心裂肺的喊声隐隐约约一直传到前室大厅中。 此时,李长雅刚刚离开,去请独孤夫人母女来一起用膳。杨坚正独自一人在厅中候着,无聊之时,突然听到阵阵嚎叫,他顿时来了精神,“怎么回事,快去给我看看,把吵吵闹闹的人都给我带过来。” 片刻后,李圆通、满脸是伤的乳母和李婶等人通通被带到了杨坚面前。众人齐齐跪地,李圆通从容不迫,挺直着腰板向杨坚交代了事情的经过。 杨坚听后,脸色却是由阴转晴,先前那张纠在一起的脸突然绽放出笑容,“圆通啊圆通,你果然正直无私,是个好汉!快快赐座,来陪我一起用食。” 李圆通叩谢随王恩典,坐到厅中左侧的席位上。杨坚再看下面跪着的几人,觉得甚是闹心,罚了乳母几个月的俸钱,连训斥都懒得再说,就让他们全部退下去了。 又过了一会,独孤夫人和女儿女婿一起入席。看到已经入座的李圆通,众人心里皆好奇他为何在此。杨坚快人一步主动发话,简单地说了下事情的原委。 独孤夫人听后向李圆通投以赞许的目光,又对杨坚进言:“我们的这个管家日后可以堪当大任啊,理当给他加官进爵。” “夫人和我想到一起去了。”杨坚格外高兴地看着知他心意的妻子,稍加沉吟后道:“之前我就欣赏李圆通的人品,已经了封怀昌男。不过从即日起,让他去做个都督吧,进爵为新安子。”见到独孤夫人点头,杨坚转而望向始终严肃认真的李圆通说了句:“以后好好干!” 李圆通跪地磕头:“叩谢大王!” 大定元年的正月里,丞相府每天都门庭若市,劝进的表文多得数不过来。一时间,四海之内皆为随王歌功颂德。 二月初九,皇帝宇文阐再次下诏进授大丞相、随王杨坚为相国,总百揆。更封十郡,通前二十郡。又加冕十有二旒,建天子旌旗,出警入跸,乘金根车,驾六马,备五时副车,置旄头云罕,乐舞八佾,设锺虡宫悬。 这次,杨坚欣然地接受了所有封赏。 朝会完毕后,高颎、杨惠、李德林和之前被高颎举荐的虞庆则四人跟随杨坚一同回到了正阳宫。路上这四人神色各异,有的兴高采烈、眉飞色舞,有的沉着稳实一言不发,杨坚不动声色地将其一一看在眼中。 踏进丞相府宫室内,高颎等人纷纷向杨坚道贺恭喜,唯独杨惠不加拘束,快人快语道:“敢问叔父何时进位大宝?” 杨坚并没有急着回答,高颎见状也主动问了句:“听闻大王昨夜召见了庾季才,不知他的意见怎样?” 杨坚微微一笑,不徐不疾地说道:“叔弈算过了,说是二月甲子甚好。二月日出正东,这‘甲’与‘子’皆为天数,今年的二月甲子又正巧赶上惊蛰,是个万物复苏的节气。” 所有人都听懂了杨坚话里的意思,李德林趁时接话:“这二月甲子确实是个吉日,只是时间上稍稍有些吃紧,看来我们得抓紧准备了。” 杨坚开怀大笑,眯着眼睛注视着李德林,朝他指点道:“公辅啊,方才那道诏书辞核而理畅,你是劳苦功高啊!我看那禅位诏书也交给你了,这种事儿舍你其谁呢?。” 李德林行了一礼,欣然接受了杨坚的任务:“是,大王放心。” 始终保持着低调状态的虞庆则此时突然向前一步,靠到杨坚近前,向其投以阴沉的目光,同时低声道:“大王,眼下还有一件要事,需尽早考虑。” 此语一出,屋内所有人的焦点皆落在虞庆则身上。杨坚看到虞庆则板着脸的样子稍有疑惑,但没有作声,只等着听他把话继续说下去。 ------------ 第三十一章 万事俱备 (3) 更新时间:2012-10-21 “前、朝、皇、室——”虞庆则直直逼视杨坚,一字一顿。此话一出,屋内的气氛顿时变得紧张而凝滞。眼见无人做声,他微微昂首,声音里透着紧迫与坚定,继续道:“历朝历代开国时,都要考虑好如何安置这些人!” 杨坚仍是一言不发,但神色上并没有显露出异常。李德林窃窃地扫了一眼在场的众人,再看杨坚,他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没有多想便一步上前,与虞庆则并排而站,建议道:“请大王宽恕他们吧!大王素来主张怀柔,此时更应张显仁义,这样才能使百姓信服、国家稳定。” “咳咳……”杨坚手抵下颚咳嗽了一声,他并没有言语,只是将目光稳稳地投在虞庆则身上。虞庆则随即发表自己的看法:“大王,我觉得李大人此言差矣。斩草而不除根,那可是后患无穷啊!” 杨坚听后沉稳而又老练地点了下头,却仍没有要说话的意思。李德林见状似乎有些心急,狠狠地瞪了眼虞庆则,转而恳切地看向杨坚,据理力争道:“大王,臣记得你前几日想留荣建绪共取富贵,但他却不领情还出言不逊。大王你不是也没有为难他嘛!依旧对他赏识有加,还派他赴任地方。正是此举为你树立了宽容大度的形象啊,同样……” 虞庆则低声一笑,态度强硬地打断了李德林的话:“这可不一样!李大人一向头脑清醒,怎么竟在此事上犯了糊涂?对臣子怀柔,可以令其归心,为新朝尽忠。但宗室不同,他们有政治威望。即便其本身没有威胁新朝统治的能力,但如果那尊贵的身份被别有用心之人加以利用,后果也是不堪设想!”说到这里,激动之下的虞庆则“扑通”一声跪倒在杨坚面前,铿锵有力地谏道:“大王,成大事者切不可心慈手软啊!” 杨坚皱着眉头一副思虑之状,但嘴角却淡淡地浮出若隐若现的笑意,他轻轻地瞥了一眼跪在面前的虞庆则,对他的话不置可否,转而将目光投向高颎和杨惠,把问题抛出:“你们俩也别愣着,都说说对此有何看法吧!” 杨惠想也不想,一步跨到虞庆则身旁,下跪道:“侄儿同意虞大人的观点,斩草除根才是上策。” 踌躇了半天的高颎仍在犹疑,似乎有些于心不忍。但他从杨坚的脸上看出,这个掌握着生杀大权的人其实心中已有决断。他不愿多想,冷静地跪下附和道:“当杀!” 李德林难以置信地看着附和众议的高颎,顿时乱了分寸。他身体颤抖着转向杨坚,奋力劝谏:“大王啊,杀不得……” “李大人无需多言,一切寡人自有分寸。”杨坚不耐烦地打断了李德林的话,他自顾理了理衣襟说道:“我累了,今天就散了吧。” 李德林眼见杨坚要走,便想立刻上前将其拦下,但脚下一步刚踏出去,却见杨坚转过身朝自己走来。始料未及之中,李德林微微一怔,下一刻迎来的竟是杨坚劈头盖脸的一通指责:“迂腐!迂腐至极!李德林啊李德林,你就是个书生,不足以评议此事!算了,写好你的诏书,其他的事不用你再操心了。” 发泄完自己对李德林的不满,杨坚长袖一甩,阔步而去。虞庆则满面红光,从地上站起后和杨惠随意地说了几句。高颎看了看那边心情不错的两人,转而又望向依然愣在原地,满面伤怀之色的李德林,他沉沉地叹了一口气。说不清是喜是忧,但眼角处却闪过一抹暗淡之色。 天黑了…… 这是一个温柔的夜,晚风像一个俏皮的少女,拎着裙角肆无忌惮地在宫中赤足奔跑。她银铃般的笑声,在空寂的宫殿中回荡着。 “夏蔓你听,什么声音?难道是她回来了?”宇文阐吃力地伸出小手,紧紧攥住双手端着汤药的夏蔓,紧张的神色中又带着一丝期盼。 夏蔓没有说话,环视了大厅一周,确定没有任何异动后,才柔声安慰道:“皇上,你累了,刚才不过是吹过一阵疾风。” “可是我明明听到皇……”脱口而出的话又被宇文阐硬生生地吞了回去。他紧张地四处张望了下,才把夏蔓往身边拽了拽,贴近她的耳畔道:“我是说司马令姬,我刚才听到了她的声音。” “皇上,你听错了。”听宇文阐提到司马令姬,夏蔓强忍住心底的触动,露着笑颜转移了话题:“这药是刚刚煎好的,趁热喝了吧。” 两个人离得很近,浓烈的药味四散,早已飘进宇文阐的鼻腔。但听见夏蔓的这句话,他才将注意力转移到眼前这碗暗褐的汤药上。“不喝,太苦了。这些天喝得药比我喝的水都多。”宇文阐松开了抓着夏蔓的手,身体微微向后一缩。 夏蔓无奈地皱起眉头,但她立刻察觉到自己的失态,急忙刻意隐去悲伤的情绪,好言好语地劝道:“皇上病了,只有喝了药才能早日康复。这药是今天新开的方子,和以前那些不是一样的味道。” 宇文阐谨慎地打量了一番夏蔓手中的汤药,抬头时正迎上那双满含关切之色的眼睛。他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接过那药碗,声音虚弱地问道:“夏蔓,我是不是就要死了?就像父皇那样,动也不动,最后让人抬进大棺材里?” “皇上,你可不要乱想!”夏蔓大惊失色,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劝慰这个身份尊贵的孩子。 宇文阐将手中的药碗放到了食案上,两眼泛起红光,带着哭腔地说:“我病了这么久,恐怕是活不长了。还有你发现没,这宫里的人越来越少了,说不定哪一天,被带走的人就是……就是我了。”说到这里,过于激动的他虚弱无力地喘了起来。 夏蔓见状忙拂着宇文阐的背,直到他的不适有所缓解,才慢慢地解释道:“我们这里虽然少了些宫女,但都属于宫内的正常调派,就像我也是从太后那里过来的,所以皇上不要多想。” 宇文阐一言不发,眼神有些呆滞。夏蔓担心他想不开,继续安慰道:“皇上啊,你病的这段时间,太后她可是日日都来探望,她那样关心你,一定不会让你出事的。这药就是太后早上新带来的那位太医开的,他可是一直跟在太皇太后身边的老太医了,只要皇上按时服药,你的病一定会好起来的。皇上,来,把这药趁热喝了吧。”夏蔓又端起药碗,这次她亲自将那浓汤送到了宇文阐的嘴边。 宇文阐怯怯地看着夏蔓,见到她鼓励的眼神,嘴唇微微地触动了一下。眼见就要碰到那只白瓷碗了,他却突然发疯般一把将那碗掀翻,浑身哆嗦着扑到夏蔓怀里紧紧抱住了她。这一刻,他紧绷着的精神陡然崩溃,痴痴呆呆地呓语着:“我害怕,我不想死……救我……救救我……你救救我,我不要死,我怕……娘,你在哪里,你不要离开我……” 这突如其来的状况令夏蔓很是惶恐,直到听见瑟缩在她怀里的小皇帝喊出一声“娘”,她才一下子回过神来。双臂僵直地抬了起来,她的每一个动作都无比生硬,却饱含着浓厚的情意,像是对自己弟弟般的疼爱。 “皇上别怕,别怕。会好起来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夏蔓将宇文阐拥在怀里,一下一下轻轻地抚摸着他的头,她希望把自己的温度传给他,给予他力量。 宇文阐的情绪稍稍缓和了下来,但他的身体依然瑟瑟发抖。他紧紧抓着夏蔓的手松了下来,那粉白色的衣背上徒留下两片皱巴巴的褶子。就在这时,外厅的门突然被打开了,一股凉风穿堂而入,直直扫向屋内的夏蔓和宇文阐。 宇文阐顺势一望,只见一位卫军首领带着十几个军士气势汹汹地进入屋内。“来了,人来了……”宇文阐顿时吓得六神无主,两腿一软瘫在地上,如同一只惊弓之鸟。他手脚并用爬着钻进了食案底下,整个人缩成一团,脑袋深深地埋在胸前。 ------------ 第三十一章 万事俱备 (4) 更新时间:2012-10-26 夏蔓第一次见到这样的阵仗,同样惊得浑身颤抖,僵硬地杵在原地,脑袋里更是一片空白。 闯宫的卫军首领瞥了一眼夏蔓,而后直接阔步走到食案前。他并没有依规矩行礼,只是拉开嗓子大声道:“在下是禁卫军统领卢贲,奉随王之命来请皇上移驾别处休养。” 宇文阐听到他的话后,不但没有出来,反而蜷缩着身子更往后钻,卢贲见状皱起了眉头。“皇上,快点出来,我带你去别处养病。去了之后,你的病很快就会好起来的。”他耐着性子弯下腰,降低了些许声调,好言好语地哄着案下的小孩。 宇文阐死死地抱着案下一角,任凭身后那人说得天花乱坠也不为所动。二人僵持了片刻,卢贲渐渐失去了耐心,露出凶狠的目光。他直起身子,转头对后面的几个军士使了个眼色,两个训练有素的卫军立即齐步上前。那二人粗暴地将躲在案下的宇文阐拖拽了出来,动作干净利落,仿佛眼前的人并不是身份尊贵的一国之君,而是一只孱弱的病猫。 “我不要跟你们走,放开我。不要……夏蔓,救我,救命……咳咳咳……救、救救我……咳咳咳咳咳……”宇文阐想要摆脱卫军的挟制,死命地挣扎扭动着。大力拉扯之下,他衣衫不整、头发散乱。求生的本能让他如发狂一般,两腿乱踢乱蹬不停地扑腾。一张小脸更是异样地扭曲着,伴随着一阵阵猛烈的咳嗽,眼泪鼻涕齐流。 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了,直到眼睁睁地看着皇帝被两个军士从案下拉出,夏蔓才清楚地意识到眼前的危机。“皇上,皇上……”听到宇文阐叫着自己的名字,夏蔓奋不顾身地冲到他的身边,扑跪下去抱住他的腰,此举使那两个卫军止住了脚步。 “你们不能随便带皇上走,他是皇上,你们没有权力这样做!”说话的时候她抬头看着宇文阐,极力掩饰住自己内心的恐惧,抬起手轻轻捋顺着他的胸口,希望借此缓解他的惊慌。 “小兔崽子,少在这里多管闲事!”卢贲从后靠近,伸手薅着夏蔓的衣领,不费吹灰之力便将她拎了起来。宇文阐在危机之时,下意识伸手去抓夏蔓。两个孩子的手紧紧地攥在了一起,这一刻竟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使得卢贲没能一下子把他们分开。 卢贲不想再费工夫与两个孩子周旋,伸出手使劲朝着宇文阐的胸口一推:“放手,乖乖地跟我们走,不然别怪我不客气!” “啊――”宇文阐大声尖叫,拉住夏蔓的手顿时松开,心肺间涌出一股如针扎火燎般的疼痛。“嗯哼……”他疼得哭着哼哼起来,下一刻又吃力地喘着大气。突然间宇文阐只感喉中一黏,接着一大口腥红的鲜血猛地喷了出来。吐血后,宇文阐剧烈地咳嗽着,但身体却是软绵绵的再也没有力气挣扎,耷拉着脑袋,脸色变得青灰。 卢贲顿时松开夏蔓,一脸不悦地看着自己那被血染脏了的衣服。“晦气!”他嘴上嘟囔了一句,余光瞥见身边的小丫头起身要去追皇帝,头也不抬,轻松地起脚一踹,直直将夏蔓踢出几丈远。 “去把里面的宫人都给我带走。”卢贲不再管夏蔓,大手一挥,示意手下执行任务。夏蔓听到那话,忍着身上的痛楚爬了起来,跌跌撞撞地朝卢贲走去,急切地叫着:“带上我,皇上病了,我要去服侍皇上。” 一个军士见状朝着夏蔓走去,卢贲忙喝道:“随王有令,这个丫头暂时留在这里。”夏蔓听后情绪激动,同时又是一股剧烈的刺痛排山倒海般席卷全身。她咬紧牙关,吃力地挪着身子,想要追赶已经被拖出门外的皇帝。可是几步之后便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只感觉脑袋眩晕、天旋地转,眼前也微微模糊起来,越来越黑,越来越黑…… 再次睁开眼睛,空荡荡的大厅中只剩下夏蔓一人。她瑟瑟地撑起瘦弱的身体,屋内一片漆黑,也不知道是什么时辰。之前那一幕幕噩梦不由自主地闪过眼前,夏蔓寒毛卓竖,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如此恐惧,一种侵入骨髓的恐惧。 “太后”!此时此刻,夏蔓想到的第一个人是杨丽华。她顾不得身上的酸痛,一鼓作气踉跄着从天台跑到了杨丽华寝宫的大院外。门死死地锁着,夏蔓喊着叫着使劲拍打宫门,半晌后一个小宫女懒懒散散地打开了宫门。 夏蔓激动之下话说得磕磕巴巴,又费了好长时间那宫女才叫人去通知管事的吴式微。此时天色朦胧,已是清晨时分。夏蔓远远地看见吴式微那熟悉的身影,心中一暖,眼睛里顿时涌出的一行泪珠。 “式微姐姐……”她的声音中带着哭腔,跑着迎了上去。夏蔓扑到吴式微的怀里,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般紧紧将她抱住不肯撒手。在吴式微面前,她恣意地暴露出自己的脆弱与恐惧。 式微温柔地安抚着心灵受到创伤的夏蔓,“别怕,没事的,这里不会有人伤害你。你慢慢和我说,到底发生了什么?” 夏蔓吸了吸鼻子,声如蚊鸣,怯怯道:“昨天晚上,皇上被一个叫做卢贲的人带走了……” 式微听后神色大变,见夏蔓的情绪已稍稍缓和,忙带着她去见太后。杨丽华突然看到夏蔓出现在自己面前,心底一沉,已有不好的预感,但仍然沉着冷静地听夏蔓说完事情的经过。 天色渐渐泛白,距离宇文阐被卢贲带走已经过去了四五个时辰。杨丽华先是命人领夏蔓下去休息,又让式微亲自带人去查问昨夜之事。虽然只有短短几个时辰,但杨丽华知道,皇宫中流言蜚语的滋生速度甚是惊人,哪怕昨夜只是风吹草动,此时也定能探得蛛丝马迹。 吴式微只用了短短两刻钟的时间,便回宫复命,她已打探清楚皇帝被卢贲关押在何处。杨丽华一刻不待,忙携同式微一起赶往那处偏僻的宫室。 怎知刚刚出了自己的宫院,就隐隐约约地听见“出大事了”、“皇上被强行带走了”之类的话语。式微欲上前加以制止,杨丽华却暗示她不要轻举妄动,照常走自己的路。 “是不是真的,你听谁说的?” “昨晚有人看见的,现在宫里都传开了,这种话我怎么会乱说?” “那太后肯定也知情啦!真没想到性子那么恬淡的人城府竟然这样深!” 往前走了几步,那叽叽喳喳的说话声竟越来越清晰,一字一句直直刺入杨丽华的心里。她面上泰然,似乎是漫不经心,但那淡淡的表情之下却隐藏着难以言喻的苦楚。式微知道杨丽华的苦衷,听不得别人妄加揣测太后,也不顾杨丽华之前的意思,不忿地咳嗽了一声。 听到咳嗽声后,嚼舌头的宫女惊慌而走,却没想到一个拐弯,竟赫然撞上了杨丽华。“皇太后……”两个宫女害怕得瑟瑟发抖,跪地给杨丽华请安。 杨丽华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句:“都起来,赶紧干活去吧。”便从那跪在地上的宫女身边一步而过,脚下加快速度,往关押皇帝的宫室赶去。 还未等走近那处偏僻的宫院,就远远地望见门前把守的重兵,杨丽华知道式微的消息无误,皇帝一定被关押在此。待走到近前,看到卢贲佩刀站在门口,杨丽华孤身迈步走到他的面前,高声道:“我要见皇上!” 卢贲不吱声,只是举刀挡在杨丽华前面。杨丽华见他不说话,毫无畏惧地要往院里硬闯。“随王有令任何人不得入内。”卢贲倒也不敢嚣张,低着头吐出一句话,同时抬起胳膊挡住了杨丽华的去路。 “让开!”杨丽华一双明眸冷冷地瞪视着卢贲。“我是当今太后,你敢拦我?” 卢贲无可奈何地单膝跪地,卑微地道:“太后请不要让末将为难。” 杨丽华看着卢贲恭敬的样子,脑海中却浮现出昨夜他架走皇帝的情景,顿时气上心头,厉声训斥道:“卢贲,你是我大周臣子,怎敢软禁皇上,行这等不忠不义之事?” 卢贲一时无言,脸色铁青。他能感受到这位皇太后声音中隐藏着的忧愁,原来她也是一个有血有肉的凡人,并不像宫里传言那般清心寡欲、不喜不悲。 ------------ 第三十二章 改朝换代 (1) 更新时间:2012-10-30 杨丽华见卢贲默不作声,不敢直视自己,于是想再次向宫院内硬闯,但当即又被卢贲拦下。 “太后!”卢贲压着闷气低吼一声,他不敢对杨丽华动武,躁郁之下不得不开口讲起道理:“太后放心,皇上现在并无大碍。我们也是为江山社稷着想,才劝谏皇上禅位于随王。朝廷里的大臣们皆认为周室气数已尽,而随王才是德布四方、仁及万物的明主!” 杨丽华对这一番言语嗤之以鼻,当即反驳:“又是功德、仁义这些托词?他已经是随王了,执掌大权了,还不够吗?” 卢贲知道自己不如杨丽华能言善辩,但为了不辱随王使命,只得硬着头皮拖延时间:“随王继位大统,上合天意,下合民心。皇上不过一介庸君,若不是有随王在,尉迟迥、司马消难等乱臣贼子早就把大周瓜分了,他还怎能躲在宫里安享太平?我们劝皇上行尧舜之事,实则是为他好!” 杨丽华冷笑一声,指着卢贲质问道:“庸君?皇上他只是一个孩子,你们想让他怎样?”知道卢贲不会回答这个问题,杨丽华也不想再多说。她突然伸出双手狠狠推开卢贲,顾不得太后的端庄,跑着往大门里冲。 卢贲只是微微向后一仰,而后他立刻发动手劲,迅捷地支着刀站了起来。接着跨出一步,伸手抓住了杨丽华的胳膊,将她活生生地拉了回来。 杨丽华奋力地甩着胳膊,无奈卢贲的手却始终箍在她的小臂上,纹丝不动。几番挣扎后,她衣衫凌乱,狼狈不堪,早已没有了身为一个太后的威严。 “放开她——”就在这时,一个低沉厚重的声音从宫院内传了出来。杨丽华与卢贲二人皆是一怔,旋即,只见杨坚独自一人自院内款款而出。 卢贲急忙撒手,先向杨坚行礼,又跟杨丽华赔罪。杨丽华对此视若无睹,自顾理着衣衫,一扫片刻前的狼狈之相,复现正色端庄之态。 杨坚挥手示意,卢贲立即领命退下。正当他要开口说话时,却见亲生女儿神色庄重地摆出太后的姿态。杨坚心底突然涌起一股说不出的苦涩,已到嘴边的话又收了回去,他淡淡地依礼拜见:“太后安好,多日不见……” “父亲大人!”杨丽华直接打断了杨坚的话,态度冷若冰霜,“父亲,你还当我是你的女儿吗?” 杨坚的脸突然僵住了,这一刻他没来由地觉得自己好像失去了些什么,沉默良久后才动容地道:“当然,丽华,你一直是我疼爱的女儿啊!” 杨丽华点了点头,脚下却是连连后退。满含深意地凝视着杨坚,一层氤氲的水雾渐渐朦了她的眼。杨丽华含着泪光,伤感地质问:“好,好……父亲大人,你晋封为随王才几个月啊,就想着要改朝换代了?你难道不怕天下人的悠悠众口吗?” 杨坚见女儿如此模样不禁伤怀,他刻意避开女儿的目光,仰头远望,悠悠道:“天下纷乱已久,我有信心可以统一南北,让百姓食有粮、居有所,得以安定。若如此,天下人必会称我为明君。” “明君?随王真是有雄心壮志啊!呵呵呵……”杨丽华苦笑着讥讽道。她笑着笑着,那声音却突然变得犀利而尖锐:“恐怕也是蓄谋已久了吧!” 杨坚低头叹了口气,却不言语。 “父亲……”这一声呼唤颤抖着,杨丽华的心仿佛在滴血,“你为了成为‘明君’竟连亲生女儿也要利用?是你让我嫁给宇文赟,是你让我当上皇后、当上太后的。你亲手葬送了我一生的幸福。现在又要活生生地将我和我的孩子从高位上拽下来吗?” 眼泪,终于止不住地滑落了下来,化作空气中的尘埃。时节虽已至初春,寒冷却仍未尽数消褪,突然一阵风起,剐过杨丽华单薄的身子。她站在风中,一动不动,衣袂飘扬。 杨坚于心不忍,想要走过去替女儿挡风,但那一步却终是没有迈出去。他极力掩饰着自己的心酸,慢慢说道:“丽华,并不是如你所想,我只是顺应天意。不管怎样,我都会好好补偿你和娥英的,保你们一辈子衣食无忧!天冷了,快点回宫去吧,别站在这了,小心着凉。” 杨丽华丝毫不领情,冷冷地瞪着杨坚,咄咄逼人:“顺应天意?好,好——那么,随王,你一定要赶尽杀绝吗?阐儿虽不是我亲生,但从小由我带大,我当他如亲生儿子,我现在要进去见我的儿子,你也不许吗?” “太后——”沉默良久后,杨坚以同样的语气回道。他朝远处的卢贲挥一挥手示意他回来把守,同时冷漠地对杨丽华说:“太后,皇上他现在无碍。你可以见他,但今日不行,三日之后,我保证你可以见到他!”言尽于此,杨坚转身甩袖而去。 杨丽华徒留在原地怔忡,看着父亲离去的背影,她只觉那人遥远又陌生。 一日后,九岁的皇帝宇文阐以众望有归为由,下诏禅位于杨坚。诏曰: “元气肇辟,树之以君,有命不恒,所辅惟德。天心人事,选贤与能,尽四海而乐推,非一人而独有。周德将尽,妖孽递生,骨肉多虞,藩维构衅,影响同恶,过半区宇,或小或大,图帝图王,则我祖宗之业,不绝如线。相国隋王,睿圣自天,英华独秀,刑法与礼仪同运,文德共武功俱远。爱万物其如己,任兆庶以为忧。手运玑衡,躬命将士,芟夷奸宄,刷荡氛昆,化通冠带,威震幽遐。朕虽寡昧,未达变通,幽显之情,皎然易识。今便祗顺天命,出逊别宫,禅位于隋,一依唐虞、汉魏故事。” 杨坚依礼三让,拒接受禅。而后太傅、杞国公宇文椿和大宗伯、金城公赵煚手捧册书、玺绂来到正阳宫,在一片劝进声中,杨坚才欣然接受了周帝的禅位。 大定元年二月甲子,晨光映照着茫茫大地,天亮后浩浩皇城内一片祥和。寅时初刻,东方天际突然涌现大片紫霞,万丈红光喷薄而出,映得天地间皆金光灿灿。俄而,一阵煦暖的微风拂来,百鸟翱翔苍穹,御风弄影,清脆啼鸣。 杨坚聆听着悦耳的鸟鸣,又见到长空流火,祥云漫天,心中泛起一片澄净。他身着一套常服,自相府而出,前往临光殿行登基大典。 一路坦荡,杨坚悠然而行。庄肃的大殿之外,礼乐磅礴恢弘,响彻九霄。百官早已恭敬而立,待候新皇驾到。 杨坚步入大殿走上高台,台上一侧正坐着病魔缠身、无精打采的宇文阐。他居高临下,庄重肃穆地注视着殿下官员,嘴角却忽地抽动了一下,但转眼便恢复了镇定之色。 登基仪式繁琐冗长,除了始终晕晕沉沉、脸色白得不见一点血色的宇文阐之外,在场的每一个人皆喜悦不已。典礼按部就班地进行着,几番致辞过后,杨坚派了两个宫人护送有病在身的宇文阐先行离去。 然后他进入后殿更衣,换上了黑色衮服,戴旒冕,在内侍的拥簇下缓步而出,坐上了象征着权利的皇帝宝座。 礼官高喊一声:“拜!——” 殿堂上肃立的各级官吏欣然下跪叩首,齐齐山呼:“皇帝陛下万岁!万岁!万岁!” 杨坚俯看百官匍匐在地,他终于展露了笑颜,但声音里却是透着不可侵犯的威严:“众卿,平身。” 三拜之后礼毕,杨坚带领五个儿子与百官一起步行至南郊,此地早已设起高坛。 柴燎祭天、禀告祖庙之后,杨坚宣布新朝国号为“隋”,改元开皇,大赦天下。同时传令改革官制、礼仪,恢复汉、魏旧制。 ------------ 第三十二章 改朝换代 (2) 更新时间:2012-11-11 杨坚废除了北周的六官制度后,确立了一套新官制。他设置了三师、三公及尚书、门下、内史、秘书、内侍五省,御史、都水二台,太常等十一寺,左右卫等十二府。 此时,三师、三公已成为荣誉官职,而由尚书、门下、内史三省的长官担任宰相,对中央官员实行领导。其中最高行政机构尚书省下设有六部,六部首长称为尚书,此六人与尚书省长官左、右仆射合成“八座”,构成尚书省的领导核心。 杨坚在登基后的一个月里,选拔了许多贤才。其中他最为亲信的高颎、虞庆则、李德林、杨惠分别被任命为尚书左仆射兼纳言、内史监兼吏部尚书、内史令、左卫大将军。申国公李穆、邓国公窦炽、任国公于翼则分别被尊封为太师、太傅、太尉。此外,杨氏一族的宗亲亦得到了加官进爵。 同一时间,杨坚封逊帝宇文阐为介国公,邑五千户,为隋室宾客,旌旗车服礼乐,一如其旧。立王后独孤氏为皇后,王太子杨勇为皇太子。另外四子杨广、杨俊、杨秀、杨谅分别被封为晋王、秦王、越王、汉王。杨坚次女早殇,其余四女依次被封为乐平公主、襄国公主、广平公主、兰陵公主。 初春时节,万物复苏,前朝后宫皆是一片融融的新气象。清风吹拂着宫中的每一个角落,灿烂的日光下,暖意荡漾四散。刚刚被封为越王的杨秀着一席黄衫,朝气蓬勃的脸上洋溢着幸福,一路上哼着小调往姐姐杨丽华的寝宫走去。 正在读书的杨丽华见到弟弟来看自己,并没有太多的喜悦,只是轻轻地说了两个字:“坐吧。” 杨秀倒也不客气,坐下后又随手抓了两块小案上的点心往嘴里塞,边吃边随口道:“姐姐这里怎么还是和以前一样,一点都没变?” 杨丽华的神思依然专注于书页上,只轻描淡写地回了句:“是啊,我现在不是太后了,日常起居理应从俭。” “不是……”杨秀急忙摆手,腾地一下蹿了起来,他狼吞虎咽地把嘴里的东西咽了下去,严肃地看着杨丽华,解释道:“姐姐,我的意思是你这里似乎有些太冷清了。今时不同往日,当今圣上是咱们父亲,姐姐贵为公主,想要什么就说,父皇一定会满足你的。” “想要什么……”杨丽华微怔,低声重复着杨秀的话。少顷,她回过神来涩涩一笑,冷冷地吐出一句:“这样已经很好了,我什么都不想要。” 杨秀不察杨丽华神色中的异样,只觉她一派安然,也没有责怪自己言语不当,便又恢复了大大咧咧的性子。他嘿嘿一笑,上前一步兴高采烈地说:“姐姐一时想不到要什么,那就让我先告诉你一个好消息,父皇说了要亲自为你物色一位驸马呢!” “驸马?”杨丽华手中的书卷倏地脱手滑落,她孱弱的身躯不由自主地微颤,呼吸里都夹杂着愤慨之情。 杨秀见到杨丽华激动的样子,以为她只是过于惊讶,浑然不知自己的话触动了她心底的伤痕。杨秀躬身捡起地上的书册,递到杨丽华面前,同时说:“父皇还说了,姐姐是……” “不要再说了!”杨丽华凝眉瞪着杨秀,抬起手一把将书接过,冷言冷语地说:“我今天身子不舒服,乏得很,四弟你先回去吧,改日姐姐再好好招呼你。”说罢,便也不管眼前的杨秀,径直起身往内室走去。 杨秀只觉莫名其妙,不知为何姐姐突然忿忿而去。但不等他多想,便看到一个身穿瓷粉色宫装的小人从后堂走了出来。杨秀大喜过望,之前笼在心头的阴云立刻尽数消散。 “夏蔓,夏蔓——”杨秀急不可待地跑了过去,将手捧着一盆杜鹃的夏蔓拦住。“好久没看到你了,你回大姐这里甚好,以后我就可以经常来找你玩了。”杨秀脸上笑得好像开了花似的,嘴巴咧开后就再也合不拢了。 夏蔓见到杨秀,肩膀一缩,脚底下意识地倒退了一步。她低着头行了一礼,态度冷淡却不失恭敬地说:“越王殿下身份尊贵,日后必会担任要职,不可终日只想着玩乐了,尤其是不该与我这样的宫女混在一起。” 杨秀难以置信地看着夏蔓,脸上泛起一丝愁态:“你这是怎么了?以前不是这样的,夏蔓,难道你忘记了,我们说好一辈子做好朋友的吗?” 夏蔓始终低着头,她咬着嘴唇一言不发,没有回答杨秀的质问。一瞬间,那飞扬的神采从杨秀的眼睛里消失了,骄傲的他此时耷拉着脑袋,瘪着嘴抱怨道:“为什么你们都这么奇怪?大姐不知道是怎么了对我冷冷淡淡的,现在你也不愿意和我一起玩了?” “公主她这几日一直在为介国公的病忧愁,当然没有心情。”夏蔓抬眼瞥见杨秀失落的样子,低声将杨丽华的情况相告于他。 “这样啊……”杨秀听了夏蔓的话为自己方才的失态后悔不已,他不想在夏蔓面前表现出自己的尴尬,只得故作轻松道:“大姐天天都去看介国公啊?” 夏蔓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地点头默认。杨秀不知如何把话说下去,又不愿两人之间的气氛僵住,磕磕巴巴地随口说了句:“那介国公……介国公的身子怎么这么弱啊……” “殿下!”夏蔓猛地抬起头,样子看起来有些不悦。“时候不早了,还请殿下早点回去吧,不要在这里逗留太久了。奴婢还要去给公主送花,若没有其他事,我就先行告退了。” 夏蔓俯身向杨秀行了一礼,迅速地转身离开。杨秀却还想继续纠缠,便上前去拦,怎知刚迈出步子,脚腕却突然一扭。他疼得大叫了一声,望着头也不回的夏蔓,眼睛里明明灭灭间涌出一丝淡淡的哀伤。 几日后的一个傍晚,杨坚和几个儿子在书房内围坐闲话时,独孤皇后突然进屋,打断了父子几人的勃勃兴致。这天晚上杨坚将在天台正殿大摆筵席,宴请一众心腹重臣。此时,他很快便猜到夫人定是来催促自己更衣,准备赴宴。 将几个儿子打发走后,独孤皇后亲自为杨坚更换了衣服,而后一直将他送到正殿后室,才与他依依分别。 杨坚昂首阔步走到殿堂正中的高台上就坐,殿内灯火辉煌,钟鼓礼乐声飘飘入耳,台下众臣子早已分列左右,见到他入坐后齐齐起身叩拜。 杨坚满面笑颜,满意地点着头,欣喜地高声道:“朕登基后的这些日子一直忙于政务,今日终于得闲能与众爱卿欢聚畅饮。你们都是朕的股肱之臣,对我杨坚尽忠竭力!有你们在,我大隋一定繁荣昌盛、千秋万代!” 台下众人齐呼:“陛下万岁,我大隋千秋万代,福泽永世。” “好好好……”杨坚抬起双臂,高举到与肩同齐,“众卿平身。今天的宴会大家一切随意,咱们君臣同乐。” 众臣纷纷就坐,同时殿内左右两边的十数位宫人一起端着银盘缓步而出,替在场官员斟酒上菜。 杨坚扫视了一圈殿中众人,突然不远处的元谐与他相对而视。杨坚脑中浮光一闪,下一刻豪爽地大笑道:“乐安公啊,朕记得你当初把朕比作激流中的危墙,不知如今这堵水中之墙如何啊?” 元谐执杯起身,恭敬有礼地回:“陛下知人善用,得到百官拥戴,此非水中危墙,乃是中流砥柱啊!这一杯,臣敬陛下。” “哈哈哈……”杨坚笑着与元谐对饮了一杯,待元谐回座后,他转而将目光投向上座的宇文庆和长孙晟,朗声道:“众位爱卿,此次设宴一为款待诸位,让我们君臣同乐,二则借此场合嘉奖汝南公。” 宇文庆闻言当即起身走至殿堂中央,下跪抱拳道:“为陛下效力,乃是臣的本分,不求任何嘉奖!” 杨坚皱着眉微笑道:“诶,神庆啊,这可就是你的不对了!你们的送亲任务完成得很好,不仅没有丢朕的颜面,还将突厥的山川地形、部众强弱打探得很是清楚啊!如此功劳,应当接受褒奖。我大隋不会像前朝那般对那群突厥人一再退让,是时候让他们臣服于我们之下了!”说到激动时,杨坚竟一下子站了起来,他看向远方,双目闪烁着冷毅的锋芒。 ------------ 第三十二章 改朝换代 (3) 更新时间:2012-11-18 宇文庆的下颚微微扬起,听过杨坚的一番话,他的脸上洋溢着自信的笑容。下一刻,见到杨坚又看向自己,他忙收敛了张扬,谦虚道:“陛下,其实在这件事上,长孙将军才是居功至伟啊!多亏他得到了沙钵略可汗弟弟的信任,与之暗中结盟,我们才能获得重要情报。” “是啊——”杨坚转而望向长孙晟,脸上露出赞许的笑意。“季晟啊,你可是当记一大功!嗯,这样……”他稍加考虑,趾高气昂地伸手指点道,“朕封你为奉车都尉!” “谢陛下恩典!”长孙晟激动地走到宇文庆身边,叩头谢恩。他长跪不起,高亢地拜道:“臣定当为我大隋血战沙场,助陛下平定突厥,万死不辞。” “好好好……起来,都起来吧。”杨坚忘我地大笑起来,片刻后笑声才渐止。他又看向一旁的宇文庆,边点头边捋着颚下的短须,悠悠道:“神庆啊,朕与你相交多年,知道你素有胆气,一直想建功立业。虽然多少年来始终不尽如意,但朕还是很赏识你的。如今,你也算是戎马半生了,依朕看啊,你以后就不要再如此操劳了。朕寻思着,将广平公主许配给你的长子,以后咱们可就是亲上加亲了!” 宇文庆一愣,随即感到受宠若惊,欣喜与激动之下声音微微发颤:“陛下……陛下不以臣庸碌,如此厚爱,臣深感荣幸之至啊!”说到这里,宇文庆“扑通”一声跪地,感激涕零、俯首叩拜:“叩谢陛下圣恩,陛下万岁,万岁,万岁!” 众大臣见状纷纷起身恭贺,齐呼着“恭喜陛下,恭喜汝南公”。杨坚酣畅地大笑着,随意地抬抬手,道:“平身吧,都坐回去,坐回去。” 臣子们回座后,食案上酒菜已经上齐。杨坚首先起筷,随后众人也跟着享用起美酒佳肴。此时,大殿中回荡起悠扬的雅乐,一群身着华丽彩裙的年轻女子和着轻柔的乐曲曼妙而舞。席间觥筹交错,乐舞飘飘,气氛热闹非凡。 酒过三巡,杨坚优哉游哉地摇晃着酒杯,不经意间瞥到席位末的一个熟悉身影。那人身着干净整齐的官服,一改常态不言不语,独自一人埋头喝着闷酒。杨坚不禁歪嘴一乐,忙挥手叫内侍在自己的桌案边设一席位,又派人去请那个被人遗忘在角落里的庞晃。 看着庞晃向自己走近,不等其上前行礼,杨坚先向他招手道:“元显老弟,怎么闷闷不乐啊?当日射雉之符,朕可是还记得呢!你是第一个说朕有贵相的人,今日你的吉言得以应验,朕定当重重感谢你。这一杯,朕先喝了。” 庞晃一时讶然,难以置信地瞪着杨坚。直到见他手上的一杯酒见了底,庞晃才回过神来一把抓起宦官递上来的酒盏,大大咧咧地跪在杨坚面前,回敬道:“不敢,不敢,还是臣敬陛下。陛下应天顺民,如今君临宇内,还记得他日之言,臣真是又高兴又感动啊!” 杨坚伸手拉起庞晃,拍着他的肩膀道:“元显不必客气,来,坐到朕身边,今晚我们一起喝个痛快!”语毕,他与庞晃相视大笑,待宫女添满酒后,二人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接连喝了五六杯,杨坚脸上已挂起一丝醉意。正在兴头上的他还要再喝,却被悄悄从大殿一侧绕到高台上的高颎给拦了下来。杨坚见来人神色凝重,便叫他近前说话。高颎绕过庞晃,站到杨坚的另一侧,轻轻弯腰附在他身边耳语:“太子少保苏威没来赴宴,臣亲自去他府上找过,可惜晚了一步,他已不知所踪了。” “呵——”杨坚醉意当头,撇着嘴讥笑道:“那人定是又躲到田园山林里去了!” 高颎直起身,认真地看着杨坚,小声道:“臣去把他追回来。” 杨坚收敛了笑意,意味深长地望着高颎,竖起食指伸在他面前轻轻地摇了摇:“不用了,苏威一贯小心翼翼、瞻前顾后,躲着我们就是所谓的注重名节啊!但是,朕很清楚他!我告诉你,他并非不想施展抱负之人。待一切都稳定下来,他自然会回到朕的身边。昭玄啊,我看你也别瞎忙活了,朕给你留了位置,快去喝酒吧!” 高颎得令后行礼退下,杨坚劲头未消,急忙招呼庞晃陪他继续喝酒。庞晃一脸黑气,方才杨坚与高颎君臣俩窃窃私语的样子皆被他看在眼里,虽不清楚二人谈的是什么,但是他明显能感觉到杨坚对高颎的信任和关心。 庞晃压抑住自己的不悦,与杨坚对饮之时也不再客气。他的心里暗藏不爽,满腹忿忿,无法恣意发泄。杨坚倒是畅快地一杯一杯灌酒下肚,此刻他已醉意上脑,并没有发现庞晃的异样。 月朗星稀,无边暗夜笼罩着灯火缭乱的宫殿。偶尔有一丝微风悄无声息地吹过冰冷的青砖红墙,悠扬的雅乐声飘荡出天台大殿,渐渐在风中消逝。 天台宫宴依旧喧闹热烈地举行着,但与此同时,皇城中的另一座宫殿里却是一片清冷孤寂。夏蔓无心睡眠,她身穿一席杏黄色的薄衫,乌黑的长发披在肩头,独自一人倚靠在院中的玉兰树旁。月光洒在她瘦弱的身子上,映得那张清秀的脸略显漠然。 仰头望着深邃的夜空,夏蔓的眼眸里隐隐透出满怀的愁绪。她暗暗伤神,不察远处有人推开了宫院的大门,步履轻浅地缓缓朝她走近。 直到来人靠到身边,一抹阴影覆在她的眼前,晃神的夏蔓才突然惊觉。那一瞬,她身上不由自主地激颤了一下。慌乱之中,她想借着月光看清眼前那人的容貌,霎时间竟与他澄澈的眼睛相对而视。夏蔓骤然感到那人身上发散出一股冷峻的高贵气质,她倏地缩着脑袋,低眉垂目屈膝行了一礼:“给晋王殿下请安!” 杨广平静地打量了下夏蔓,那如画的眉目里饱含着优扬与典雅,他微启通润的唇瓣,道:“起来吧。” 夏蔓心底忐忑不安,虽然之前跟在杨丽华身边时就见过晋王来请安,但却是第一次与他靠的这样近。她甚至不敢发出细微的呼吸声,屏气敛息、小心翼翼地直起身,但那颗压低着的小脑袋却没有抬起来,视线始终落在他皎白的衣角上,不敢再抬头去看那张如美玉般剔透的脸。 杨广看到眼前的小宫女紧张不安,这一次他轻轻地开口,眼底眉梢衔着和煦的颜色:“公主歇下了吗?” 虽然晋王语气温和、态度谦谦,但夏蔓始终觉得他身上散发着非同凡人的气息,一种无形的距离感在她心底莫名而生。她的惶恐昭然可见,磕磕巴巴地答道:“回……回晋王殿下,公主还未歇息,奴婢……奴婢这就进去通传。” ------------ 第三十二章 改朝换代 (4) 更新时间:2012-11-26 杨广见眼前的小宫女要走,忙上前一步伸手拦在她的面前,轻声道:“不必了。这个时候,想必公主不希望被打扰,我还是不进去了。” 夏蔓怯怯地“哦”了一声,本以为晋王要就此离去,她则准备行礼,但对方却站在原地迟迟未动,毫无去意。玉兰枝桠的倒影剪破了倾泻满地的月光,两个人就这样僵持了好一会儿。夏蔓的心里愈发尴尬,双手紧紧地攥着衣裙,她苍白如纸的脸上不见一丝血色,目光不停地闪烁,不知道该看向哪里才好。 缺月当头,杨广看着照在夏蔓发间的那一抹淡淡华光。细思了片刻后,他的嘴角微微向上一牵,将沉默打破:“公主――公主她是不是一直在为介国公伤神?” “呃……”这个问题来的突然,夏蔓不清楚晋王骤然发问的意图,她双拳攥得更紧,脚下不住地向后缩着,一时间支吾起来,回答不出晋王的话。 小宫女的一举一动皆被杨广看在眼里,其实他心里很清楚方才那个问题的答案,于是也不再为难她,只是摇了摇头,怅然感慨道:“‘永嘉之乱’后,北方就一直处于外族统治之中,纷争不断。胡人想统治汉人,难免会有意或无意地实行‘汉化’。如今汉人的影响力已十分强大,而胡人二百多年统治所留下的烙印也无法忽视。” 夏蔓对这一番突如其来的话深感不解,她壮着胆子抬起头,偷偷瞄向晋王。杨广不察夏蔓轻微的异动,安然地继续说着:“当今圣上身为汉人,但又了解胡人,更与他们关系密切。如今,圣上既能得到汉族官兵的拥护,又能得到胡人的认可,实乃统治这天下的不二人选!天命如此,百姓顺应,大周的衰败也是必然的。” 一句话说完,杨广转头,严肃而认真地直视着夏蔓。这突然的对视惊得夏蔓身子一抖,她眼帘低垂,双肩不住地打着颤,声音细弱游丝:“晋王殿下为何与奴婢说这些?我……我听不懂。” 杨广脸上凝滞着的严肃渐渐化为一抹微笑,他一派宁和地道:“你懂也好,不懂也罢,这些话是让你用来宽慰公主的。” 最后一句话的余音未消,杨广便踏着夏蔓心头上的惊悸转身而去,他的影子渐渐消失在一片没有温度的月夜中。 夏蔓不由怔忡,她甚至没有说出“恭送”的话,只是下意识地屈膝一拜,眼神木讷地盯着自己的脚尖。待已经看不到杨广的身影,才僵硬地直起身子,顺着他离开的方向放眼望去,黑暗中,夏蔓看不到路的尽头。就在此时,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晋王最后的那番话,她对那些话似懂非懂,但幼小的心灵已在无意中被深深地震动了。 杨广回到天台后,宫宴刚刚结束,只见一众官员兴高采烈地从宫殿中走出。几个年轻人像是喝多了,步伐左摇右摆,再往后看竟还有人已经晕晕乎乎,不得不在内侍的搀扶下离去。杨广随意拉了个宫人一问,听说皇帝还在屋内,他忙加快脚步进了大殿。 高台上的杨坚并没有发现儿子的到来,他笑眯眯地拉着独孤皇后的手,兴致盎然道:“皇后啊,刚才你不在,可真是太遗憾了。来,朕现在就陪你在这喝一杯。” 独孤皇后笑着与杨坚对饮了一杯,她正欲开口说些什么,杨广却在这时快步走上前来请安:“儿臣回来时正巧见到这里散席了,听宫人说陛下和皇后还没走,就过来看看。现在已经是亥时了,不如就让儿臣送你们回寝宫歇息吧。” 杨坚还没开口,独孤皇后倒是抢了先,笑着说道:“时候不早了,广儿你还是早点休息吧,这里有我就行了。” “是。”杨广俯身一拜,恭敬地退了下去。眼见儿子离去,杨坚欲与皇后再饮,却被身边的女人一把夺下酒杯。看到独孤皇后一脸严肃地瞪着自己,杨坚什么也没有说,而是嬉皮笑脸地对她点了点头,然后在她的搀扶下起身往寝宫走去。 回屋后,独孤皇后屏退了所有宫人。她亲自替杨坚更衣,脱下了他沾满酒气的黑衣。红烛帐暖,火光映在独孤皇后的脸上,衬得她两颊仿佛微微泛起潮红,隐去了岁月的留痕。 半醉半醒的杨坚凝视着贴在他身边的皇后,目光从她的胸前渐渐移到了脖颈,只见一片通透的肌肤,吹弹可破。再往上看,那熟悉的脸庞却与往日大不相同,隐隐约约间多了一份咄咄逼人的美,更显风韵。 杨坚不禁咧嘴一笑,一把将那个他珍爱的女人搂在怀里,晕晕乎乎地道:“夫人,我高兴,我今天真高兴!” 独孤皇后没有使出多大力气就推开了酒醉的杨坚,轻声道:“陛下,你喝多了,早些歇息吧!”她没有顾杨坚的反应,而是走到一边的架子旁,把刚刚从他身上脱下的衣服挂了上去。 “谁说我喝多了?谁说我喝多了啊……”杨坚一点点向皇后靠近。他脚下虚浮,整个人东倒西歪,边走边道:“我没喝多,我心里可是清楚得很!夫人啊,若没有你,就没有我的今日。这些年来,无论多大的风雨,你都与我同舟共济,我杨坚永远都会记得你的好,今生今世,只宠爱你一个人!” “夫君……”独孤皇后在心里默默念着,听了杨坚的表白,她倏地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悸动,眼眶也在瞬间被温热的泪水湿润。背对着杨坚,她极力地稳住了自己的情绪,微微仰头噙、住眼中的泪,以一种沉静的口吻缓缓道:“夫君,我懂。你的心意我都知道,一直都知道。这么多年了,我也不是青春少女了,咱们老夫老妻的,不用总把这些话挂在嘴边。” “夫人这话说的可不对。”杨坚已经靠到独孤皇后的身边,他轻轻伸手去摸她的头,将她发髻间的金饰小心翼翼地取下后,随手撇在地上。 ------------ 第三十二章 改朝换代 (5) 更新时间:2012-12-01 很快,那一头乌发便散落在肩头,杨坚这才转到独孤皇后的面前,摩挲着她红润的脸,笑道:“夫人今晚明艳照人,跟二十多年前刚嫁给我时一模一样,在我眼中,你永远都是年轻貌美的少女。” 独孤皇后涩涩地推掉了杨坚的手,见他又一次向自己袭来,忙闪身快步躲到一边,嘴上小声念着:“去去去,你现在可是皇帝了,别这么不正经儿。” “怎么了?难道自己的夫人还不能摸了?”杨坚看见独孤皇后无意间站到了床边,嘴角悄悄地勾起了一抹坏笑。下一刻,他望向正侧身低头梳拢着长发的独孤皇后,跌跌撞撞地朝她走去,眼底燃起了浓浓的爱火。 “夫人……”杨坚眯着眼睛,红烛的微光明明灭灭。他喘着粗气,径直朝着那散发出淡淡幽香的身体靠了过去,一下子将自己心爱的女人扑到了床上。 独孤皇后半推半就,两人微弱的喘息声回荡在空气中。不知何时,床上的幔帐悄无声息地垂了下来。烛火微微摇曳,映得满室晕红,光影摇动,帐子里浮现出的尽是旖旎之情…… 这一夜,杨丽华的心里颇不平静。 夜色岑寂,她静静地伫立在回廊的栏杆前。广袖轻垂,淡青色的长裙曳地,渲染着她柔美的身段,素净又不失高雅。但那未施妆容的脸上却有如染了一层寒霜,眉间带着一抹浅愁,隐隐约约透着寒凉之意。 “公主,公主……”夏蔓捧着一件小衣,轻手轻脚地走到杨丽华身边,她微微仰头看向若有所思的公主。 杨丽华怔怔出神,过了好一会儿才心不在焉地搭理道:“是夏蔓啊,什么事?”她并没有转头去看一旁的小宫女,始终保持着一派忧愁的姿态。 夏蔓呈上手中的东西,从容道:“式微姐姐那边刚刚把娥英小娘子的小衫赶制了出来,见公主还没睡,就让奴婢拿过来给你看看,如果有不妥的地方,好早点拿回去修改。” 杨丽华从夏蔓手上接过衣服,漫不经心地翻、弄着,简单看了几眼后便将那衣服搁在了一旁。她抬起头,对夏蔓露出和善的笑容,然后轻轻伸出一只手,将夏蔓拉到自己身边:“娥英这几天乖吗?” 夏蔓不假思索,如实回道:“小娘子她很乖,一下子像长大了好多岁似的,很懂事。” 杨丽华点点头,柔柔笑靥在她脸上荡漾着,一扫片刻前的阴霾之态。她下意识将那只冰冰凉的小手攥得更紧,发自肺腑道:“夏蔓啊,我以后一定不会再让你去别处了。你就专心地陪着娥英,好好照顾她,有你在我才安心。” 夏蔓心底滋生出一股融融的暖意,她认真地看着杨丽华,郑重地说出自己的承诺:“公主,奴婢不会忘记你的嘱托,请放心。” 杨丽华拍了拍夏蔓的手背,眼神中透露出对这个小宫女的信任。她转而拿起搁在一旁的衣衫,交给夏蔓:“回去跟式微说,这件衣服做得很好,不用再修改了。另外,让她打点一下,我明日还要去看阐儿。” “奴婢知道了。”夏蔓并没有即刻告退,她轻咬着嘴唇,再三犹豫后还是壮着胆子问了句:“公主,介……介国公他……他还好吗?” 杨丽华没有正面回答夏蔓的话,只是感慨道:“看来你也很关心阐儿啊――”说这话的时候,她呆呆地望向远方,眼睛里闪过一丝哀伤。下一刻,却又不禁摇头叹气,悠悠自语着:“也是啊,毕竟也侍候了一段时间……” 夏蔓没有得到答案,想要再把问题重复一遍。但眼见杨丽华直愣愣地看着远方,她不忍提及介国公令其伤神,出口的话便直接转为宽慰之言:“公主不要伤神了,介国公不做皇帝对他来说也算好事。” 杨丽华对夏蔓的话不予理会,夏蔓内心有如翻江倒海,之前晋王对她说的话一句句在耳畔回荡。夏蔓微微向前走了一小步,她靠近杨丽华,试探性地说:“也许,也许都是注定的……注定圣上会当这个皇帝,注定他是合适的人选,他会成为明君的……”不知为何,一句话说出口心里的慌乱愈发强烈,她的声音越来越小,甚至已不知该如何表达那些话。 杨丽华缓缓地偏过头,她的神情冰冷严肃,目光直直打在夏蔓的脸上。夏蔓吓得一颗心砰砰乱跳,眼睛打着转儿地瞟向别处,不敢与杨丽华对视。 盯着夏蔓良久后,杨丽华苦笑一声,她垂下眼帘,悠悠地低诉着:“我不管谁是天下明主,我始终都是宇文家的人。即使我不爱那个人,我也接受不了自己从太后变成公主。” 说话间,她再次望向无边天际,神色漠然而飘忽。夏蔓压低着脑袋,她的惊悸渐渐消退。“是谁教你说这些话的?”杨丽华看似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声音平静得如一潭死水,触感寒凉。 夏蔓缩着脖子,断断续续地回答着:“是……是晋王殿下让奴婢宽慰公主。” 杨丽华仿佛没有听见夏蔓的话,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起伏。她面朝西北,遥望着天台的方向…… 隋开皇元年的春天,一切看起来都是那样的升平与美好。为了吉祥的好兆头,杨坚甚至放弃了自己原有的封号,将国号定为“隋”。而年号“开皇”,更是承载了佛、道二家的思想,饱含着极佳的寓意。 大隋王朝犹如一颗初生的太阳,它终止了在这块土地上绵延已久的黑夜。天光破晓,一轮旭日冉冉升起,它笼罩着万物众生,普降温暖与润泽。 天,亮了……但却没有人能预料到这个百废待兴的王朝接下来的命运。